《爱慕我的都重生了》   作者:杏花流影   文案   大秦昭武帝秦暄此生最恨的,就是最心爱的表妹康华郡主死在了他登基前夕,   差一点就当上他的皇后,陪他君临天下。   怀着刻骨的思念,昭武帝在帝位上孤枕难眠了十年。   然一朝驾崩后,魂魄离体,他却发现,本以为已经死了的心上人,现在居然还好生生地活在人间!   哼,不止好生生地活着,身边还多了一个又一个貌美碍眼的男人!   这时候,昭武帝才知道,康华郡主当年的“死”,其实是为了逃避入宫,特意炮制出来的死遁骗局。   后来,妒火中烧的昭武帝重生了,回到了二十多年前。   彼时,康华郡主萧蕴刚满五岁,父母双亡,又被叔婶厌弃,是个孤苦伶仃,无人庇护的小可怜。     时为五皇子的秦暄果断出手,把小表妹扛回了府里。   这辈子,就算是老天也别想跟他抢人。   可是,好景不长,他很快就发现,上辈子爱慕过萧蕴的男人们,也一个接着一个的重生了。   ********   有榜单的时候再更新,等不了的先看接档修仙文。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甜文   主角:萧蕴 ┃ 配角:秦暄 ┃ 其它:重生男主;一群重生男配;穿越女主   第1章 父丧   九月秋深,大秦国都龙兴城落叶萧萧,西风凄紧。   深夜,萧国公府琼华院的侧门匆匆打开,一等丫鬟碧月提着灯笼,一路小跑,引着满头银丝的陈老御医进门,向着灯火通明的正堂走去。   秋夜寒凉,她的身上却出了一层细汗,喘息也分外急促。   “陈御医,郡主就拜托您了!”进了正堂,另一个身穿白色褙子的丫鬟碧湖出来迎接,匆匆福了一礼,便将陈御医引进康华郡主萧蕴的卧房里。   碧月打起月白色的纱帐,床上躺着的,是一个五岁左右的小女孩。小姑娘两颊烧得通红,额头上盖着一块浸了冷水的帕子,就跟生了病的小猫似的,呼吸又细又弱。   陈御医暗道了一声“可怜”,忙不迭给小姑娘诊脉,行了针,开了药方后,叹道:“忧思过度,又受了寒气,便是身体康健的孩子都受不住,何况小郡主本来就底子不足!”   碧月一打发了小丫鬟去熬药,心疼地问:“陈御医,郡主什么时候能醒?”   陈御医道:“情况虽然凶险,但你们照顾得还不错,服下第一剂药后,很快就能醒过来了。等人醒了,可不能再叫郡主受寒了,也要宽慰她看开些,莫忧思伤心。”   碧月脸上的愁色稍稍化开了一些,微松了一口气:“能醒过来就好,多谢陈御医妙手!”   “姑娘客气了!”陈御医微叹了一口气,扫了这个略显清冷的房间一眼,蹙眉道:“郡主病重,房里只有你们几个丫鬟照顾,没有长辈在吗?”   碧月垂眸,眼底闪过一抹怨愤,压低了声音说:“是二房和三房的主子们都在忙着世子和世孙的丧事,一时疏忽了琼华院。能否请御医多留一会儿,等我们郡主醒来再走?”   “没问题。”陈御医点了点头,心想,这国公府的长辈恐怕不是顾不上小郡主,而是比起病危的侄女,更关心别的东西,比如说,和前来吊唁的各路贵客攀上关系,还有国公府的世子之位究竟要着落在谁的身上。   今年年初,北方蛮族人二十万铁骑南下,萧国公萧靖,与时任安北都护的世子萧惟,世孙萧湛奉旨抗敌,鏖战半年,大败蛮族铁骑,迫使蛮族大汗俯首称臣,纳贡求和。   九月初,年过六旬的萧国公奉旨回京,于昭阳殿前献捷,同时带回了世子和世孙为国捐躯的噩耗。   北患初定,国威远扬,民心振奋,萧国公府却是一片哀戚。   战死的世子萧惟是萧国公的嫡长子,二十年前迎娶了当今陛下的嫡妹,章宁长公主为妻。   长公主自幼体弱,迟迟不曾生子,萧惟便过继了族中旁支的孤儿为继子,取名萧湛,为国公府世孙。   章宁长公主已经于两年前病逝,如今世子和世孙又双双战死,国公府长房便再无男丁,也没一个能主事的人,只剩下了一个五岁的女孩儿。   这女孩儿就是躺在床上的康华郡主,大名叫萧蕴,是长公主在三十多岁时所生下。   长公主素来体弱,又是高龄诞女,萧蕴的身体便比长公主还要病弱,刚出生时就险些夭折,后来便三五天病一场,寻医问诊不断,如温室的娇花一般精细地养着。   好不容易养得结实了些,如今听到父兄的死讯后,又病倒了。   萧惟父子的身后事办得很是隆重,陛下罢朝三日,着礼部和国公府二房、三房的当家人一起治丧。   为此,这两日,萧国公府客似云来,冠盖不绝,但作为亲生女儿的康华郡主反而无人问津,只能孤零零地卧病于琼华院。   稍顷,碧湖看着小丫鬟们煎好药,亲自端着药碗回来,一勺勺把汤药喂给萧蕴。喂了小半碗后,萧蕴就睁开了眼睛,虚弱地看向陈御医,低低道:“陈御医,又要麻烦你了!”   她这身子自小就病病歪歪,御医是琼华院的常客了,对这位陈御医,萧蕴已经很熟悉。   陈御医怜惜道:“郡主言重了!您的身体虽然比前几年康健了许多,却还是得小心保养。您把身子养好了,九泉下的亲人才能安心。”   萧蕴勉强笑笑,虚弱地点了点头。   生来就带着前世记忆的她,不能算是真正的孩子,自是异常爱惜这侥幸得来的新生。   可两年前母亲章宁长公主离世,如今父兄又战死沙场,在这个女孩子只能靠拼爹拼哥求生的时代,她意识到,她的第二世人生,从这一刻开始,大概要从甜宠贵女文变成宅斗女强文了。   正沉思间,房外传来一阵争执声,几个身着素色夹袄的婆子直接闯了进来。   “放肆,谁准你们在这里乱来的?”   碧湖厉喝了一声,用自己的身体挡在门口,怕这几个粗鲁的婆子吓到了小主子。   “碧湖姑娘恕罪,老奴等奉二夫人的命令而来!”却被领头的粗壮婆子抬起手臂,用力把碧湖推搡到一边,又一把抓住陈御医,边拉边走,道:“五皇子病了,二老爷要您去客院看诊!”   陈御医不悦至极,可一听出事的是五皇子,也不敢耽搁,只能踉踉跄跄地跟着那婆子离开。   碧湖的眼泪一下子就淌了出来。   长公主和世子还在的时候,这府里的下人,哪一个敢在琼华院这般放肆?   萧蕴心里不是滋味,低低咳嗽了几声,强打起精神问碧月:“五皇子怎么会出现在咱们国公府里?”   碧月也恨那几个仆妇的蛮横,却怕小主子再伤心,不敢多提此事,小心道:“五皇子今日接了陛下的旨意,代陛下来祭奠世子和世孙。走的时候,因天色已晚,就歇在了府中客院里。”   “碧月,让人去打探一下五皇子的情况,看看他可有什么大碍。”萧蕴若有所思道。   几年前,萧蕴曾经跟着母亲进过几次皇宫,对宫中的几位皇子都有些印象,五皇子秦暄可以算是她印象最深的一个。   原因无他,秦暄长了一张非常妖孽的脸,十岁时就有人赞他“容色绝艳,世上无双”,萧蕴两辈子加起来,一共活了二十来年,从未见过长得那般好看的小少年。   不过,没人敢当面拿秦暄的容貌说事。   这位主儿是韩皇后的幼子,太子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深受帝后宠爱,性子也最是跋扈,就连皇帝提到这个儿子,也常笑骂一句“小魔星”。   碧月明白,自家郡主虽然身子差,但自小就比寻常孩子聪慧许多,并未因萧蕴年纪小而有所怠慢,闻言便吩咐小丫鬟去一趟客院,打探五皇子的消息。   萧蕴又看向垂泪委屈的碧湖,微微蹙眉:“我知道,这两日委屈你们了。”   碧湖用力抹了抹眼泪:“郡主这是说哪里话?我们这些做奴婢的倒也罢了,可您日后……这府里就没几个是有良心的,一见世子和世孙不在了,就变了一副嘴脸。”   碧月瞪了碧湖一眼,斥责道:“别胡说,郡主还病着呢,你诚心惹郡主伤心不是?”   萧蕴倒是没着急上火,也没继续伤怀,她平静得过分,完全不像这个年纪的女孩儿,自有章程一般说道:“且再忍忍,我们不会一直被困在这里。”   这种话由一个五岁的孩子说出口有些诡异,但萧蕴这会儿不愿意装天真了,再天真下去,她的小命就天真没了。   去打探消息的小丫鬟很快就回来了,脸上带着余怒禀道:“郡主,二夫人院子里的管事妈妈就守在咱们琼华院的门口,说五皇子病了,府里的下人不能随便走动,不许奴婢出去!”   碧月和碧湖都变了脸色。   碧湖怒道:“二夫人这是想干什么?五皇子只是病了,又不是遇到了刺客,府里戒严有什么用?”   碧月要冷静些,沉着道:“郡主还病着,得再请个御医来。奴婢去和二夫人说一说,无论如何都得想办法进宫一趟。郡主是陛下的亲外甥女,陛下一定会为咱们做主!”   她很清楚事情的严重性,若琼华院真被封起来,自家郡主就算是被“病逝”了,外头的人也一无所知。   萧蕴却摇了摇头,说道:“不用了,二夫人若是执意不许琼华院的人出门,你去说什么都没用,徒受委屈而已。且先退一步,容让二夫人三分。”   碧湖不解,不知不觉间,已经把自家年幼的主子当成主心骨看了:“可这样一来,二夫人岂不是会更得寸进尺?”   “不,她不会有这个机会。”萧蕴的声音透出了一种和年龄完全不相符的漠然,“明日吊唁的宾客云集灵堂时,你们给我烧了琼华院。我倒要看看,到时候二叔母还能不能只手遮天!”   碧湖和碧月皆是一愣,很快反应过来,自家主子这是要把事情闹大,大到让人想起章宁长公主和世子还有一个在世的女儿,萧国公府碍于名声,不敢再苛待自家郡主。   碧月还算镇定,素来知道自家主子聪慧,能想出这种釜底抽薪的主意,虽然让她意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碧湖却已经在摩拳擦掌,誓要给管国公府着中馈的二夫人一个好看。   第2章 第2章贪心   翌日。   萧国公府最精致的客院中,里里外外围着好几层人。国公府二老爷萧忱和三老爷萧恪肃容站在正屋外,肩头已经被露水打湿,可见已经在这里立了好久了。   房间里,陈御医拔起最后一根银针,躺在床上的五皇子秦暄眼皮颤了颤,猛然睁开了眼睛。他的眸子黑得吓人,目光如冰冷的刀锋,仿佛一头暴怒的豹子,死死盯着陈御医。   陈御医心里一突,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秦暄眼珠子缓缓转了转,沉沉道:“陈永良,你不是已经死了吗?”他说话的语气一点儿都不像十二岁的孩子,倒像是深不可测的威严王者一样。   陈御医脸色一白,颤声道:“五殿下,您……莫不是在说胡话?”   秦暄皱了皱眉,定定看了陈御医一会儿,忽地低头,看着自己那属于十二岁少年郎的胳膊和双手,眸中露出一抹不敢置信来,用力咬了一下舌尖。   钻心的疼痛和血液的咸腥味在口腔里蔓延开,他乍然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做梦。   深吸了一口气,秦暄问:“陈永良,这里是什么地方?”   陈御医觉得,眼前的五皇子好像换了一个人。那属于小少年的身体里,似乎住了一个杀伐果断的老鬼。这种情况他闻所未闻。   不过,作为宫中的老资格御医,他深谙祸从口出的道理,装作什么都没看出来,垂眸,恭恭敬敬地说:“回殿下,这里是萧国公府的客房。您昨夜发烧了,臣之前在替您诊治。”   “萧国公府?康华那两个叔父的府邸?”秦暄眼里现出一抹迷茫来。   “殿下,您可还好?”这时候,得了通报二老爷萧忱快步走进门,惶恐地行礼,“老臣招待不周,让殿下受了凉,请殿下恕罪!”   “你是……康华的二叔,萧忱?”秦喧定定看着面前的中年男子,眸子里陡然爆射出一簇凶光。而后,骤然跳下床,一把揪住了萧忱的袖子,恶狠狠问:“本皇子的表妹呢?”   萧忱被他的目光吓了一跳,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不明所以道:“殿下,您说的是哪位表妹?”   长房的章宁长公主是五皇子的亲姑母,长公主留下的女儿康华郡主自然是五皇子的表妹;但五皇子是皇后韩氏所出的嫡子,而萧忱的妻子是皇后的堂妹,论起亲戚来,萧忱那两个年幼的女儿也能称五皇子一声表兄。   秦喧眼里露出一抹讽刺,恍惚记得,萧忱的那两个年纪比自己小的女儿,都是小妾生的庶女。   一个堂姨母名下的庶女,居然也敢和康华表妹相提并论,她们怎么配?   甩手放开萧忱的衣袖,秦暄不耐烦道:“本皇子问的,当然是章宁姑母的女儿,康华郡主,萧蕴!”   萧忱一怔,不明白秦暄怎么突然提起自己那个病秧子侄女了。   昨日,秦暄来灵堂前吊唁的时候,倒是问过康华郡主的近况。萧忱答了一句郡主病了,秦暄就不再提这个话题了,分明对康华郡主毫不关心。可是现在,他怎么又想起康华郡主了?   这时候,外院的管家匆匆闯了进来,神色慌乱地嚷嚷:“二老爷,不好了,琼华院走水了,前院的客人们受了惊!”   “什么?你们夫人到底是怎么打理后院的,这样的日子也能惹出乱子来?”萧忱脸黑如墨,忙向五皇子秦暄请罪,“五殿下,老臣有罪……”   话音未落,就见床上的少年一把推开身前的陈御医,随便抓起一件外衣,匆匆往身上一套,风一样跑了出去。   秦暄带来的內侍忙追了上去,试图拦下衣冠不整的主子。可秦暄动作飞快,斥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跟着本皇子去救人?”   萧忱像是见鬼了一样看着急着去救人的秦暄,五皇子的內侍们也是一副活见鬼的表情:一向无法无天的小小魔王,居然也有如此急公好义的时候?   琼华院的大火烧了起来,精美的雕梁画栋瞬间变作炎炎火海。   碧月用披风裹住了萧蕴的身子,闷头往外闯。碧湖紧跟在碧月身后,衣服和头发上沾满了飞灰。   二夫人韩氏恰好走在琼华院附近,和前来报信的守门婆子撞上。看着那冲天的火光和烟气,韩氏的脸都扭曲了,心知这把火一起,自己的里子面子算是丢干净了。   “夫人饶命,那大火是从琼华院里头烧起来的,肯定是内院的人做事不小心,烧了整个琼华院,不关奴婢们的事情!”守门婆子上前,怕韩氏迁怒,跪在地上哀求。   紧跟着她的乳母林嬷嬷不安道:“夫人,若是再不救火,只怕整个琼华院就要被烧光了!”   二夫人的眼底映着一抹火光,忽然幽幽道:“林嬷嬷,康华郡主若是被这场大火烧成灰就好了。长房积财无数,她一个半死不活地小丫头,哪来的福气承受得住呢?”   林嬷嬷心里一跳,眼底也涌上一抹贪婪。   长房的两个前主人,都是家私丰厚之辈,私库里积财无数。   其中章宁长公主是先帝嫡女,身份尊贵,光是积攒下的宫中赏赐就不计其数;先世子是老国公原配薛氏唯一的子嗣,薛氏出自皇商薛家,陪嫁极其丰厚,她谢世后,那笔陪嫁就落到了先世子手里。仔细算来,这对夫妻手里的钱财,恐怕比整个国公府公中的产业还要丰厚。   而现在,这大笔的钱财都落到了康华郡主一个人的手里,和二房没有任何关系。   可若是康华郡主就这么死了的话,这笔的钱财就都要收入公中了。   长房的先世子和世孙都没了,世子的爵位肯定会落到二房头上。届时,公中的一切还不都是二房的吗?   林嬷嬷一看韩氏的脸色,便知道该怎么做了。   碧月抱着萧蕴冲向院门的时候,本以为守门婆子已经跑了,可谁曾想,那几个五大三粗的婆子不仅没走,反而凶狠地冲进了院门,前后堵住了碧月三人。   “你们想干什么?”碧湖惊呼,“不要命了吗?若是郡主有个闪失,你们一个也别想活命!”   “哼,姑娘唬谁呢?谁不知道,如今二夫人才是这里国公府的天。一个父母双亡的丫头罢了,谁还能替你们出头不成?”   “别怪老婆子心狠,谁让你们碍了二夫人路呢?”   领头的马婆子骂了几句,指挥身后的仆妇一拥上前,制住碧月和碧湖,而后劈手夺下了碧月怀里的萧蕴,掐着萧蕴的脖子往前走了几步,作势往火海里扔。   萧蕴一口气没喘上来,眼前一阵发黑,强撑着一口力气,狠狠在马婆子的手上咬了一口。   马婆子吃痛,惨叫了一声,胳膊上几乎被咬下一块肉来,手上力道一松,萧蕴便直直掉在了地上。随着马婆子走进来的林嬷嬷见状,上前一步,一脚重重踢向萧蕴的小身子。   萧蕴全身都痛,半点儿力气都使不出来,她的眼前一片漆黑,看不见那乱舞的火舌,但能感觉到,自己的身子飞了起来,热浪如同海潮,汹涌扑卷而来。   她以为自己定会落进火海。   然一股力道忽地自身后传来,捞住了她悬空的身子。萧蕴紧绷的神经蓦然一松,随后就听一个暴怒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混账,谁给你们的胆子,肆无忌惮地谋害皇家郡主?”   秦暄跑进琼华院的时候,恰看见林嬷嬷一脚把萧蕴踢飞了出去。   他的一颗心几乎要飞出去了,想也不想地扑上前,用自己的那不太熟练的轻功,擦着火舌接住了萧蕴的小身子。   略站稳后,少年像是被激怒了豹子,眼底蒙上了一层血色,狰狞地看着瘫在地上的林嬷嬷,声音森冷:“林峰,把院子里的人都给我扣下,本皇子要代父皇好好审审,谁那么大的胆子,敢在姑父停灵的日子,公然残害本皇子的表妹!”   林峰是秦暄身边的侍卫统领,一听主子的吩咐,迅速指挥着随行的护卫把琼华院里下人都赶到一起,又亲自押着林嬷嬷出了琼华院。   这时候,萧忱才带着下人赶到琼华院,一进门,就被院子里的阵势吓呆了。   同样被吓呆的,还有面无血色的二夫人韩氏。   她怎么也没想到,本该在客院养病的五皇子,居然会跑来了琼华院,还冒险救下了萧蕴。   秦暄没理会惴惴不安的萧忱夫妇,紧紧抱着几乎昏迷了的萧蕴回了客院,小心地把昏迷过去的小姑娘放在床上,粗暴地抓了陈御医过来,冷声吩咐:“治好她!”   话落,自个儿转身出了房间,来到廊下,让林峰先把碧月碧湖二人带到跟前来。   这两人都是一副劫后余生的庆幸表情。   秦暄深吸了一口气,前生的记忆在脑海深处浮现了出来。   他记得,前生的这个时候,他也曾奉旨来萧国公府吊唁。不过,那时候他并未生病,在国公府客院里休息了一夜,第二日准备离开的时候,就看到了琼华院的火光。   那时候,他并不知道琼华院究竟出了什么事,甚至也不知道琼华院住着谁,只例行公事一般去看了一眼。   结果就在琼华院门口,他见到背后着了火的碧月抱着一个被烧伤的女孩子,踉踉跄跄从火海里冲了出来,把小女孩扔出了火海,碧月就咽了气。   秦暄低头一瞧,才发现那小女孩是章宁姑母的女儿,康华郡主萧蕴。   那时候,跟着萧蕴的两个侍女,碧月和碧湖都死在了火海里,萧蕴自己也重伤昏迷,就剩下一口气了。   他把萧蕴抱回了皇宫,御医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从生死线上抢回她的一条小命。之后,萧蕴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年,才将将把身子养到能下床见人的程度。   而琼华院起火,功臣遗孤兼皇家郡主险些殒命一事,也引得父皇大怒,并在之后驳了靖国公给次子萧忱请封世子的奏折,把康华郡主留在宫中抚养,直到萧蕴出嫁。   但对于起火的原因,萧国公府给的结论,却是下人不慎,引燃了火烛,继而烧了整个琼华院。   便是父皇,也只能斥责靖国公治家不严,二夫人韩氏理家无能,最终罚了靖国公三年俸禄,又褫夺了韩氏的诰命了事。   他曾以为真相就是如此了。   可重生归来后,他看到的,却是几个下人在把萧蕴往火海里扔。   这可不是治家不严,理事无能,分明就是毫不遮掩的谋杀,能做出这种事情来的人……除了韩氏那个贪财短视的毒妇,不做第二人想。   第3章 第3章我是你未来夫君   定了定神,秦暄强压下心中杀人的冲动,对碧月二人道:“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碧月便将二夫人封锁琼华院,琼华院失火,马婆子和林嬷嬷等人趁机谋害自家郡主一事说了一遍。至于起火的原因,她全推到了马婆子等人身上,说是马婆子等人意图纵火杀人。   秦暄听罢,面色更见森冷:“真的是马婆子等人放的火?”   碧月心肝一颤,垂眸道:“除了马婆子,奴婢实在想不到谁还有这个胆子,在琼华院里纵火行凶。”   秦暄也不知信了还是没信,淡淡道:“去收拾一下自己,等会儿带着你们郡主,跟着本皇子走,从今以后,你们郡主就住在我的皇子府了!”   碧月和碧湖俱是一愣,秦暄懒得解释,径直进了内室,问正在给萧蕴诊脉的陈御医:“康华郡主身体如何了?可经得起挪动?”   陈御医的身子下意识地颤了颤,恭恭敬敬道:“回殿下,郡主并无性命之忧,只是肺里灌了些烟气,身上有些皮外伤。若是小心些的话,挪动挪动也无大碍!”   秦暄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垂下了幛幔的床榻上。   客院里只有这么一张床,昨夜,他就睡在这张床上,而现在,萧蕴睡在了他睡过的床上。   这个认知让他的眼睛有些发红。   微颤的手掌挑起了幛幔,幛幔里的小人儿正在昏睡,脑袋上的外伤也已经包扎好了,浑身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药油味。   这味道有些刺鼻,若是以前的秦暄,肯定会嫌晦气,早早就躲开了。   可现在,他好像完全没觉察到那刺鼻的味道一样,轻手轻脚地掀了萧蕴的被子,从旁边的屏风上取下一件狐皮大氅,把小人儿裹了起来,紧紧抱在了怀里。   “殿下?”陈御医吓了一跳,生怕五皇子用劲过头,把小郡主勒出个好歹来。   秦暄冷哼了一声,咬了一下舌尖,借着刺痛压制下了心底扭曲的兴奋,冲着门外高喊:“林峰,带上康华郡主的那两个侍女,还有胆敢谋害主子的那几个下人,咱们回皇子府!”   陈御医没胆子去拦看上去很不正常的秦暄,只能小跑着跟上去。万一康华郡主又有个什么好歹的话,他离得近,救治起来也方便。   一行人到了客院门口时,二老爷萧忱正带着二夫人前来请罪。秦暄压根没理会萧忱,也没理会站都站不稳的二夫人,抱着萧蕴扬长而去,出了国公府府门后,登车,一路向着五皇子府而去。   马车里,秦暄把随侍的下人都赶了出去,深吸了几口气,仍旧觉得心跳如擂鼓,身躯因兴奋过头而轻颤。   他用称得上狰狞可怖的目光,牢牢盯着怀里昏睡的小姑娘,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摸了摸小姑娘的脸颊。   指尖晕开了一抹温热,仿佛上好的温玉;小姑娘轻缓的呼吸如同世上最美妙的旋律,在他的耳朵里来回飘荡。刹那间,他那颗狂跳不止的心一下子就平静下来了,嘴角泛起一丝杀气腾腾的笑容。   “晏晏,我再也不会让你离开我了!”少年用最温柔的语气唤出了小姑娘的乳名,旋即又用满含着煞气的语气呢喃,“我从地狱里回来找你了,这辈子,就算是老天也不能和我抢人!”   昏睡的萧蕴做了一个古怪的梦,梦里一条巨蟒缠上了她的身体,却没有吃掉她,只是用一双猩红的眼睛,狰狞又贪婪地注视着她。   她试图躲避,挣扎,可巨蟒就像是长在了她的身上,长长的尾巴绕了好几圈,牢牢禁锢着她的小身子。   那双红瞳紧紧盯着她,目光诡异而扭曲,仿佛在说,别逃了,不管跑到哪里,我都能抓到你。   萧蕴心肝一颤,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惊恐的尖叫。   朦胧光影在眼前缓缓晕散开,渐渐清晰起来的视野内,月白色的床帐上,乱云针绣出的红鲤绣纹轻轻摇晃。   一张放大的脸蓦地出现在眼前,少年一身寝衣,墨发未束,如云般披散在身后,像是一只餍足的大猫,懒洋洋地咕哝:“晏晏,你醒了?”   萧蕴用了眨了眨眼,确信自己没看错,下意识地惊呼了:“秦暄,你怎么在我的床上?”   秦暄睡眼朦胧,记忆里,上辈子登基为帝之后,整整十年间,都不曾睡得如此安稳深沉。   他用手背揉了揉眼睛,穿着寝衣下了床榻,漫不经心道:“错了,是你睡在了我的床上。这里我的五皇子府,以后,你就住在我这里了。”   萧蕴一怔,见窗外一片昏暗,房间里已经挂起了八角宫灯,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错觉。   她茫然道:“五殿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能不能把我身边的碧月和碧湖叫过来?我有事要问她们!”   秦暄并未叫人进屋服侍,自己取过搭在床头的衣裳,一件件往身上套,慢吞吞道:“你的那两个丫鬟服侍不周,致使琼华院走水,我已经让人关起来了,等会儿就用失察之罪处置……”   “不行!”萧蕴急了,“琼华院的火不关她们的事情,你不能处罚她们!”   “哦?”秦暄似笑非笑地转过脸来,“可那火也不是擅闯琼华院的马婆子等人放的,火起时的琼华院,就只有你和那两个丫鬟在。如果那两个丫鬟无罪的话,这火……”   “是我放的!”萧蕴抱着被子,小声道,“不关碧月和碧湖的事情,你不能滥罚无辜。”   秦暄的眼神一下子冷了下来:“好端端的,你为何要放火?要不是琼华院突然走水,你们府上的二夫人也不至于生出趁乱下手,置你于死地的心思。”   萧蕴心虚道:“都是我的错,我没想到二婶居然如此大胆,敢在贵客云集的日子谋害我。”   藏在被子里的手用力压了压身上的伤口,小姑娘顿时疼得泪眼朦胧,抽抽搭搭道:“我原本只想放一把火,告诉来吊唁的宾客,我还活着,没死,真心挂念着父亲和哥哥的人,最好来看看我,免得我不明不白地死了都没人知道。五殿下你肯定想不到,在那之前,二婶就封了我的琼华院,不许下人进出,我那会儿还病着,身边的丫鬟出不去,就连请个太医都请不了。我以为,二婶是想让我‘病逝’呢!”   “好了,别哭了!”秦暄忽然后悔起来了,他的晏晏还小,刚刚受了一场天大的委屈,他怎么能枉顾她的心情,用审问的语气和她说话呢?   小姑娘果然不出声了,可泪珠子还是一颗接着一颗地往下掉,看起来更招人心疼了。   “别怕,我没有怪你的意思。”秦暄有点儿慌乱地解释,“我就是气你怎么这般莽撞,一点儿都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放火这种事情多危险啊,万一伤着自己怎么办?”   “我也不想冒险放火烧房子啊。可那时候,我又能怎么办呢?”小姑娘又可怜兮兮地哭了起来,“母亲不在了,父亲和哥哥也不在了,没人来看我,也没人关心我。就连二婶身边的下人,都不拿我当回事了……”   那些不关心她的人里,也包括他这个五表哥吧?   秦暄觉得自己有点儿心虚,可忽然间,鼻端嗅到了一丝新鲜的血腥气。   上辈子曾在沙场上待了七八年,他对这种味道再熟悉不过了。   脸色一沉,秦暄扬手掀了小姑娘的被子,只见萧蕴的右手正压在左手上,而被包扎起来的左手手背,这会儿正一丝丝地往外渗血。   刚刚浮现出来的心虚一下子没了影子,秦暄大怒:“萧蕴,你可真是舍得,为了哭出声来,居然能对自己下这种狠手?”   完了,被揭穿了!萧蕴这会儿只能不讲理到底了,小声啜泣:“陈御医说,我不能大喜大悲,身子会受不住。”   所以,她就只能用这种法子刺激自己哭出来了。   “你可真是……”秦暄又是气恼又是心疼,“自作聪明!这么点点大的年纪,居然就敢学着人家放火烧房子,这会儿连自残装哭的法子都使出来了,你五表哥有这么可怕吗?”   萧蕴:“……”   还真有。她可是听说过,这个五皇子是个被宠坏的小魔王,脾气上来的时候,也就是帝后和太子能辖制得住。她一个失了父母庇护的空壳郡主,可承受不起他的怒火。   秦暄一看小姑娘的表情,就猜到了她的心思。   深吸了一口气,他用前所未有的耐心说:“晏晏,你要记住,我是你五表哥,今后也是你最大的倚仗,只要留在我身边,表哥什么都能纵着你,唯独不能容你伤害自己,明白了吗?”   萧蕴很困惑,眨掉了眼角的泪水,问:“为什么?”   秦暄心口一窒,沉了沉气,决定把本就摇摇欲坠的节操彻底扔掉,微红着脸说道:“因为你长大后,五表哥就是你的夫君。知道夫君是什么意思吗?就是你的依仗和靠山,将来会和你过一辈子的人。”   萧蕴用见鬼了的表情看着他,心里暗道,这个送上门的五表哥莫不是欺负自己不懂事,存心诱拐她这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   别以为她不知道,秦暄是嫡皇子,太子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他的皇子妃身上,担着无数的干系和责任,不可能便宜了她这个没有父母庇护的花架子郡主。   秦暄见他不信,越发羞恼:“反正这事儿是姑母还在的时候,私下里和母后定下来的,谁也甭想否认。等你身子大好了,我就带你去见父皇。到时候,让父皇下旨给你我赐婚!”   这话说得煞有介事,像是真的一样。   萧蕴都忍不住怀疑,难道自家公主娘在世的时候,真的和韩皇后有过这样的约定?   随后又在心里头否定了这个猜想,公主娘在世的时候,她的身子比现在差多了,不止一个御医委婉地说过,若是好好调养,她或许有希望活到及笄。   潜台词就是,就她当时那破身体,八成活不到十五。   无论如何,韩皇后都不可能给自己的幼子定下一个多半过不了门的未婚妻。   再说了,大秦的皇子妃都是从勋贵重臣家的女儿里挑,挑的不只是女儿家的人品相貌,也是娘家的门第权势,没有哪个皇子愿意娶一个孤女做皇子妃。   就算是私下里有过约定,日后也可以作废的。在勋贵之家,为了利益翻脸无情这种事情,真是太常见了。   见小姑娘一脸不信,秦暄也不勉强,笑笑道:“现在不信也没关系,等赐婚圣旨下来,你就明白了表哥的心思了。”说罢,他简单穿好衣裳,走到门口,唤了萧蕴的侍女进来。   “先给你们郡主换药!”秦暄淡淡吩咐了一句,拖着没梳理的乌发离了卧房,把空间留给了萧蕴主仆。   见自家主子安然无恙,碧月和碧湖喜极而泣。   等这两个侍女平静下来后,萧蕴问起自己住到五皇子府的始末来。   碧月简单说了一遍事情的经过后,补充道:“五殿下说,您离了国公府,就只能去宫里长住,可宫中大小主子太多,不利于您休养身体,他便自作主张,把您接到五皇子府长住了。”   听了这话,萧蕴觉得,自己越发看不懂秦暄那诡异的好心了。   想了想,她问:“对于此事,陛下那里是什么态度?”   碧月道:“奴婢听说,五殿下送您回了皇子府后,就亲自去宫中见了陛下。陛下许了五殿下的请求,往皇子府里送了许多赏赐,还……发落了萧国公府。”   萧蕴目光一凝,问:“哦?陛下怎么发落了萧国公府?”   作者有话要说:   第4章 第4章 重生   碧月道:“陛下斥责二老爷萧忱治家不严,怠慢长兄遗孤,贬官三级,剥夺其继任世子的资格;斥责二夫人韩氏贪酷狠毒,谋害侄女,褫夺韩氏诰命,命其去地下向长公主和世子赔罪;斥责老国公教子不严,对孙女不慈,罚其闭门思过三个月。”   萧蕴一惊:“竟然罚的这般重?这下子,萧国公府上下怕是恨死我了。”   碧湖却觉得解气:“谁让他们这般害郡主呢?要不是五殿下及时出手相助,咱们主仆三个怕是都在火海里烧成灰了。二夫人该死,二老爷和老国公也该罚。”   萧蕴没接话,心里却在想,如此一来,父亲生前掌管的安北都一职,该交给谁呢?   老国公萧靖年事已高,如今又卧病在床,定是不能胜任;二叔父萧忱是文官,原本在鸿胪寺任少卿,现在又被贬了三级,也不可能接掌安北都护府;三叔父萧恪的能力更加平平,如今只是个从五品的散官,每日清闲度日,倒是养出了一身肥肉,到了战场上,怕是连刀都提不起来,更没希望支撑起安北都护府。   儿辈的继承人萧惟已逝,其他人根本立不起来,就只能从孙辈里选人了。   萧国公府的孙辈倒是不少,足足有十几个,但多半年幼,且从文弃武,萧蕴的平辈人中,就只有二叔父的一个庶子,排行第一的庶长孙萧凤章可堪造就。   萧凤章今年二十岁出头,比萧湛大四岁,自幼习武,十五岁起就跟着祖父萧靖和萧惟在战场上打拼,之前抵抗蛮族的战争中,曾立下过大功,得陛下破格提拔,如今已官居三品归德将军。   父亲萧惟生前曾感叹过,说若是没有萧湛,萧凤章的天赋和才干,当是同辈第一。   若是有祖父萧靖从旁辅助的话,萧蕴想,萧凤章多半能撑起安北都护府。   可问题是,陛下刚刚命萧凤章的嫡母韩氏自尽谢罪。接下来,秦帝若是不发明旨“夺情”,萧凤章就得滚回家给嫡母守孝三年。   这一守孝,连现有的官职都保不住,更遑论接手安北都护府了。   而安北都护一职对萧家要多重要呢?   大秦五十年前立国,传到当今陛下乃是第二代。   因开国时间尚短,兵权也没来得及收回,除了驻防京畿的羽林卫,其他兵权都散落在功臣世家手里,其中又以驻扎四方边镇的安北、安西、安南、安东四个都护府最为要紧。   萧家以军功起家,世代领安北都护之职,领十万安北军。   兵权不可能长久落在一姓朝臣手里,萧家也明白这个道理。因此,近些年来,族中子弟多弃武从文,但因为皇帝有意打压,萧家根基也浅,至今也没出过有大出息的文官。   所以,说到底,萧家的家族命脉还是系在兵权上。   若是因她之故,叫萧家失了兵权的话,萧蕴想,祖父萧靖这会儿怕是掐死她的心都有了。   秦暄在外间洗漱罢,回到卧房的时候,就见小姑娘已经换好了药,正由碧月和碧湖两个侍女服侍着穿衣裳。小姑娘脸上挂着一点儿清愁,目光有些散漫,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烦心事。   “在想什么烦心事呢?”秦暄温和地笑了笑,许是因为心心念念的人儿就在身边,他的心情较之昨日轻快了许多。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萧蕴敛了敛凌乱的心绪,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来,“我睡了多久?”   “天快要亮了,你睡了整整一天一夜。”秦暄的笑容又有点儿扭曲和诡异了,“我得去上朝听政,回来的时候,大概就能把咱们的赐婚旨意带回来了。这辈子,晏晏要一直陪着我!”   萧蕴觉得这语气有点儿不对劲,可这秦暄在她眼里,不对劲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她已经懒得去追根溯源,想了想,迟疑道:“那……五表哥走好!”   秦暄佯恼,弹了弹小姑娘的脑袋,笑骂:“小没良心的!我要去给你要名分了,你就这么不上心?”   萧蕴就当自己什么都没听到。反正她现在还“小”,听不懂也正常。   秦暄可不觉得这小姑娘真的一窍不通,这么点点大的年纪,就敢放火烧了自己的院子,还敢在他面前装可怜,寻常的小女孩哪里会有这样的心机?   他相信,小丫头应该听得懂他的话,但就是不愿意和他扯上关系,又知道自个儿反对也没用,故意用这种懵懂态度消极反抗罢了。   可惜,这反抗注定不会奏效,谁让他重生而来的时候,她恰好一无所有呢?   这就叫风水轮流转吧?   上辈子,他登基前就把聘她为后的圣旨准备好了,可临到头来,她居然给他演了一出“遇刺身亡”的戏码。   他信以为真了,一个人在帝位上孤孤单单了十多年,以为死了就能和她黄泉相见,魂魄相依,可真的魂魄离体了,才意外地发现,这小没良心的居然一直活得好好的,还打算跟江湖上的一个草莽剑客双宿双飞。   许是苍天有眼,他的魂魄快要被妒火烧没了的时候,一睁眼,居然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   现在,他是圣眷正隆的皇子,她是无依无靠的孤女。   这一次,轮到他对她为所欲为了!   这般想着,上辈子积下的怨气散了许多,秦暄没和萧蕴的小脾气计较,笑言:“晏晏,你已经五岁了,到了读书开蒙的年纪,在家里的时候可学过认字?”   萧蕴闷闷道:“哥哥教过我识字。”   秦暄并不意外,勋贵家的孩子,三岁开蒙的比比皆是,五岁开蒙其实已经有点儿晚了,又问:“是用什么书开蒙的?”   萧蕴迟疑了一下,低低道:“是《六韬》。”   “萧湛用兵书给你开蒙?”秦暄皱了皱眉,委婉道,“不愧是武将世家,这家风真是……独树一帜。”   萧蕴才懒得和他解释,当初,萧湛根本没想用《六韬》这种鼻祖兵书给她当启蒙读物。   那时候,这个哥哥玩笑般地让她从书房里挑一本书,把书里的文章当成故事念给她听。萧蕴乃是天外来客,认得这个世界的繁体字,毫不客气地选了一部厚厚的注解版《六韬》。   后来,萧湛不好说话不算数,只能硬着头皮念书。而萧蕴的记忆力不错,听过几遍就能背诵出来,便顺水推舟地把兵书当成启蒙读物了。   别扭了一小会儿,萧蕴问:“日后,我是在这里上学,还是去别处念书?”   秦暄对此早有打算:“你身子不好,暂时不方便去宫里的学堂上课。这样好了,我替你请几个西席先生入府,就在府里教你好不好?晏晏想学什么,可以先告诉我!”   萧蕴忐忑地看着他,问:“我若是想……习武呢?”   秦暄的身子微微一僵,灰暗的记忆再度翻涌上心头。   上辈子,萧蕴就是个武学高手,但谁也不知道她师从何人,又是如何练出那一身本领的。   她用死遁骗了他后,就去了江湖道上闯荡。秦暄魂魄离体时,亲眼见过她和江湖上的第一剑侠论如何弹剑相交,互为知己,而后心心相印,罗带同心,还打算双宿双飞,长相厮守。   于世人,那是神仙眷侣;于他,却是捶心之痛。   不能再想下去了。   秦暄咬了一下舌尖,压下心底的阴暗情绪,似笑非笑看着有点儿不安的小女孩,诱哄道:“晏晏为什么想学武?你要知道,学武很辛苦,女孩子家就算是学了,也派不上用场。”   萧蕴小声说:“我父亲和哥哥都是自小习武,我也不要例外。再说了,习武有助于强身健体,不是吗?”   秦暄想,他若是一定要阻拦的话,应该能打消这小丫头习武的念头。   但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无奈又纵容的苦笑:“好吧,既如此,我替你寻一个武夫子回来。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学习,就得好好学。”   萧蕴喜笑颜开地点头。   秦暄又道:“我再给你请一个精通诗书的文夫子来,日后,就在府里教你读书习字。”   “嗯。”萧蕴继续应了下来。   “你身边只有碧月和碧湖两个侍女,人手太少了,我让管家送一批适龄的婢女进来,你看看其中有没有合眼缘的,有瞧着顺眼的就留下,不用跟我客气。”   “好!”   “岳父母名下的产业为数不少,过几日,各处的管事应该会来拜见你。届时你见他们一面就行了,碧月和碧湖都是岳母留给你的得力人,知道怎么应付这种情况。”   岳父母,呵呵,萧蕴只当自己什么都没听懂。   “我吩咐过管家,不许萧国公府的人上门来打扰你,外面的尔虞我诈都和你无关,不要多思多想,只管安心养身体!”   “嗯。”   ……   秦暄零零碎碎嘱咐了好多话,等一一说完时,天光已然大亮。   贴身內侍全忠在门外催着秦暄去上朝时,他才住了口,而后失笑着摇了摇头,暗暗道,以前竟不知道,自己也有做话痨的潜质。   侍女推开了纱窗,晨曦和微冷的风一起扑进房里,顺着呼吸灌进五脏六腑。   秦暄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从里到外都焕发着勃勃生机。   重生了一次,上辈子的那些糟心事在心上留下的沧桑和沉重,似是被一阵狂风彻底卷走,再度找回了少年人的激情和血勇。   他留恋地瞧了一眼床上的萧蕴,狠了狠心,像踏上铁血战场一般,大步走出房间。   门外,飒飒金风拂面,湛湛青空当头。   作者有话要说:   第5章 第5章 母子   根据开国皇帝定下的规矩,大秦的皇子年满十二岁后,就得去五日一次的大朝上听政,等十五岁后,依照学业成绩和个人能力,开始入朝做事。   作为嫡皇子,秦暄是掐着时间来阳殿的。   太子秦卓照例是最早到的一个,见幼弟进了门,上前关心地问道:“五弟,你昨日为何要把康华郡主接到自己的府里?为了这事儿,母后昨夜发了脾气,都没睡好。”   秦暄蹙眉,像个纨绔的少年一般,桀骜道:“我心里乐意,就把人接回去了。反正父皇都没反对,母后瞎操什么心!”   秦卓摇了摇头,苦口婆心地劝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母后对我们有生养之恩,你怎能因为一点儿小事就惹母后伤心?听我的话,等散了朝会后,去向母后好好认个错,把康华郡主还给萧国公府!”   秦暄藏在衣袖里的手指掐了掐掌心,借着尖锐的疼痛压下了心底翻涌上来的恨意,装作不情不愿道:“我知道了。等下了朝后,就去见母后。”   不过,可不是去赔罪认错,而是要逼自己这个素有贤名的母后,给他和康华表妹下一道赐婚圣旨。   秦卓只当他还肯听劝,欣慰地点了点头,重新站到自己的位置上。   紧接着,秦帝在內侍的簇拥下走上御座,众臣行过礼后,兵部左侍郎出列,替被罚的萧国公府求情,要求朝廷为安稳军心计,尽快任命新的安北都护,并举荐了归德将军萧凤章。   秦暄阴阴地盯着求情的那个老臣,隐约记起,这个人曾经做过萧国公萧靖的门客,这次应该是受了萧靖的指使,替萧凤章铺路。   上辈子,萧惟父子死后,萧凤章便倒接替了安北都护一职。可上任半年后,就遇刺身亡。   萧凤章死后,萧国公府后继无人,安北都护的军权,最终落在了寒门出身,根基薄弱的卫凛手里。   兵部左侍郎话落,又有十几个亲近萧国公府的朝臣附议,但亲近韩国公府的朝臣们反对此议,认为萧凤章有个谋害忠良遗孤兼郡主的生母,让他接掌安北军,会让将士们寒心。   秦帝听朝臣们吵了一会儿,示意众人安静,问秦卓:“太子以为兵部左侍郎的提议如何?”   秦卓道:“儿臣以为,人无完人,萧凤章将军之母的确对侄女不慈,可萧凤章将军并非嫡母亲生,事发时又不在京城,不应被牵连其中。”   这其实就是支持萧凤章继任安北都护的意思了。   秦帝脸色微沉,又问大皇子秦玉安:“大郎,你怎么看?”   秦玉安道:“儿臣以为,不妥。萧国公府二房的人还没当上安北都护,就敢弄死康华郡主,若是真让萧凤章当上都护了,康华可还能有活路?父皇,太子不心疼表妹,儿臣心疼!”   这一声“心疼”,就给太子扣上了一个不爱护血亲的罪名。   秦帝的脸色好看了一些,赞许地点了点头。   他早就想把四方都护的军权收回来了,只是一直寻不到机会,现在当然不想让萧家人继续做安北都护。   清了清嗓子,秦帝道:“康华是朕的亲外甥女,朕这个做舅舅的,自然比谁都心疼。萧凤章有战功,是个难得一见的年轻才俊,可惜摊上了一个不着调的嫡母,不适合安北都护这个位置。朕记得,征北将军卫凛久驻安北,忠贞勇武,素有贤将之名,这安北都护就交给他吧!”   朝臣们面面相觑,无人反对,心中都明白,陛下定是早就看中了卫凛。   秦暄垂眸,暗暗想,命运真是个奇特的存在。   这辈子,萧凤章做不成安北都护,应该就不会遇刺早亡了,他救下了康华,居然也间接救了萧凤章一命。安北都护的位子,兜兜转转,还是落到了卫凛手里,只是时间提前了一些。   和上辈子一样,比起根基深厚的世家勋贵,父皇还是更喜欢寒门出身的纯臣。   可问题是,卫凛要是“纯臣”,这满朝文武就都能以“纯臣”自居了。   罢朝后,秦暄第一个走出了昭阳殿。守在殿门外的內侍全忠马上跟了上来,殷勤地问:“殿下是直接回府还是……”   “我要去后宫看看母后!”秦暄想了想,说道,“全忠,你去给雍王府的秦修下张帖子,就说一个时辰后,我请他在庆丰楼吃酒!”   雍王府是大秦第一王府,第一任雍王乃是开国皇帝的同胞兄弟,执掌十万安南军,这一任雍王是是当今秦帝的堂兄,依旧执掌安南军,兼任安南都护,常年驻守在南疆。   秦修是这一任雍王的嫡幼子,和秦暄是一样,是帝都有名的纨绔宗室弟子,两人平时走得很近,经常聚在一起惹是生非。   全忠一听自家主子要见秦修,眼皮就是一跳,按照以往的经验推算,也不知自家主子这是看谁不顺眼了,又要和雍王府的小霸王联手折腾人。   秦暄来到韩皇后所居的凤仪宫时,便见一个穿着粉色襦裙的少女正捧着一幅画,和韩皇后围在一张书案前鉴赏。   那少女约莫十二三岁大小,眉目清婉精致,通身衣饰算不得华贵,也算不得繁复,却让人觉得十分顺眼,也不知她究竟说了什么,一向端庄的韩皇后笑得开怀又熨帖。   “见过五表哥!”见秦暄走进门来,少女有点儿慌张地站起身,屈膝见礼。   秦暄却连看都没看少女,径直在向韩皇后行礼,道:“儿臣给母后请安!”   韩皇后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坐直了身子,道:“我听说,康华那丫头还在你府里住着?你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还打算养她一辈子不成?”   秦暄不说话,淡淡看了周围的宫女和粉衣少女一眼。   韩皇后皱了皱眉,粉衣少女识趣地告退,周围的宫女也都退了下去。偌大的宫室里,只剩下了秦暄和韩皇后母子二人。   秦暄正色道:“母后,儿臣想请你为我和康华赐婚!”   韩皇后勃然变色:“这不可能!你的婚事,本宫自有安排。”   秦暄讽刺地顶了回去:“母后的安排,就是让儿臣娶了您养在身边的侄女,韩槿?”   韩皇后怒道:“阿槿是韩国公府嫡长女,你舅舅的亲生女儿,家世显赫,才貌双全,嫁给你做皇子妃,难道委屈你了不成?”   秦暄垂眸,冷冷淡淡道:“母亲也知道韩槿是舅舅的嫡长女,您让她嫁了我,就不怕委屈了二哥吗?”   韩皇后觉得今日的幼子看起来格外不孝,沉着脸问:“秦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秦暄面目表情道:“二哥娶的正妃是大儒的孙女,虽然出身淸贵,但娘家并无实权,只有个诗礼传家的清名,并不能给二哥带来多少助力。所以,二哥想要坐稳太子的位置,还是得靠舅舅韩国公的扶持。可是,儿臣虽非嫡长子,却也是皇子,您让儿臣娶了舅舅的嫡长女,万一舅舅舍二哥而支持儿臣,将来又该如何是好?”   韩皇后猛地站了起来,仿佛从未认识过这个儿子一样:“所以,你是怕阿卓日后猜忌你,才不愿娶阿槿吗?”   秦暄道:“孩儿以为,韩槿还是嫁给二哥好。”   “可你二哥有太子妃了,年纪也比阿槿大了十岁。”   “那又如何?”秦暄满不在乎道,“反正二哥膝下,如今也只有一个两岁大的庶子,没有嫡出的儿女。只要韩槿能给二哥生下儿子,提一提份位又有什么难的?又不是每一个太子妃,都有资格当上皇后。”   韩皇后目光微沉:“这些话,是你自己想的,还是别人说给你听的?以前,你可从来都不关心这些朝堂大事。”   秦暄毫无遮掩道:“当然是儿臣自己想出来的。”   顿了顿,也不管韩皇后信不信,又说:“父皇擅使平衡之术,康华表妹如今无依无靠,儿臣娶她,是受了委屈,父皇必定会从其他地方补偿回来,比如说,让二哥迎韩槿入东宫。”   韩皇后心里已经意动,却不信这个突然变了画风的儿子会如此委屈自己:“那你呢?娶一个无权无势,身体还不怎么好的花架子郡主,你真的甘心吗?”   秦暄点头,肯定道:“儿臣觉得,康华很好。”   韩皇后半点儿都不信:“她哪里好?不过一个病恹恹的小女孩,究竟是哪里入了你的眼?”   秦暄漠然地看着韩皇后,突然说道:“母后,比起二哥的将来,儿臣的一切,在您的心里,真的有那么重要,值得您寻根问底吗?”   “你……”韩皇后猛地摔了桌子上的茶盏,胸脯剧烈起伏,怒极,指着秦暄骂道,“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不孝的孽障!你自己说说,本宫对你还不够好吗?”   秦暄垂眸,也不辩解,草草行了一礼,仿佛没看见韩皇后的冷脸一般,自顾自走出了凤仪宫。   阳光洒在殿前的青石阶上,他却没感觉到半分的暖意,不由自主地想起,前生他在昭阳殿行登基大典时,他的那个“贤明”母后,就自戕在这凤仪宫前,殿前的青石阶上,染满了鲜血。   他知道,那时候的韩皇后是在怨恨他没护住二哥,还夺了本该属于二哥一脉的帝位。   可是,他凭什么要按照她的心意,用自己的命,换二哥秦卓的命呢?   昔年,为了秦卓能坐稳皇位,他屡屡出生入死,母亲视之为理所当然;秦卓的皇位还未坐稳就猜忌他功高震主,意图置他于死地,把好好的江山社稷折腾到风雨飘摇,母亲装看不见;等他的心凉了,打回了帝都,稳定了朝堂,即将登上帝位的时候,母亲又送了他那样一份大礼,在他头上安上了一个怎么都抹不掉的暴君之名。   生养他的这个女人,为了让他不好过,宁愿去死。   这辈子,他不至于为了还没发生的事情亲手弑母。   但是,想起或者看见韩皇后的时候,他的心中仍旧不可抑制地涌起杀人的冲动,怎么也没办法端出一张孝顺尊敬的脸。   第6章 第6章不正常   秦暄离了皇宫,便去酒楼见秦修。   在酒楼里盘桓到日落时分,方才回府。   走到寝室门口,秦暄叫了守在门边的碧月过来,低声问:“你们郡主怎么样了?”   “正午又服了一回药,正睡着。”碧月小声说,“婢子这就去叫醒郡主,晚饭快送过来了。”   秦暄摆了摆手:“你去厨房看看,我去你们郡主起床!”   碧月躬身退了下去,秦暄走到床边,撩开帐子。   素纱幛幔里,萧蕴又做梦了。   还是那条有一双猩红色眼睛的大蛇,它用尾巴紧紧箍着她的身子,一对红眼睛死死盯着她,张口吐出细长的蛇信子,一下下舔舐着她的小脸颊。   蛇信子一路向下,从脸颊滑到下颔,又向着脖子上滑去。   舔着舔着,大蛇忽然口吐人言,用贪婪又痴迷的语气低声说:“乖晏晏,你的味道可真好。快点儿长大吧,等长大了,哥哥就一口把你吞进肚子里。到时候,谁也不能和我抢你!”   萧蕴一个激灵,被吓醒了。   她猛地睁开眼睛,恰见一双发红的眼睛在面前晃。那双眼睛里闪动着扭曲又贪婪的光芒,活似梦里那条大蛇。   “秦——暄?”小姑娘目光惊恐,嗓子都有点儿变调了。   少年立即敛起了眼里的凶光,目光温柔地看着小姑娘,声音温和到诡异,说:“晏晏,你也怕我?”   小姑娘本能地觉得,这说话的语气比梦里的大蛇还要危险。   求生的本能下,她硬生生端出了一个甜美笑容,软糯糯地说:“我是刚刚做噩梦了,才不是怕五表哥呢!”   少年愉悦地笑了起来,用冰凉的手指捏了捏小姑娘的脸颊,温柔道:“不是怕我就好。晏晏要记着,谁都可以怕我,唯独你不行。你是五表哥永远都不会伤害的人,要陪五表哥一辈子,记住了吗?”   小姑娘米老鼠似的点头,只觉得眼前好似出现了幻觉,梦里的那条大蛇了,和眼前的五表哥融为一体了。   少年从衣袖里取出一卷明黄的帛书,在小姑娘面前展开,低笑:“乖晏晏,快来看看,哥哥从宫里给你要回来一件好东西!”   萧蕴低头,只第一眼就瞧见了绢帛上的凤印。   这是一道赐婚的懿旨。   赐婚的对象,自然就是五皇子秦暄和康华郡主萧蕴。   萧蕴的额头上沁出了一层冷汗。   秦暄居然真把赐婚懿旨给求来了,皇后到底在想什么,居然愿意让她这个病秧子做亲儿媳?   秦暄宝贝地摸着这一卷冰凉的绢帛,温柔道:“晏晏,有了赐婚的懿旨,咱们就是定下了名分的人了,告诉哥哥,你现在高不高兴?”   萧蕴僵硬地笑了一下。   她敢说“不高兴”吗?   秦暄当然看得出,小姑娘一点儿都不高兴。   可他这会儿心情好,一点儿都不介意,反而觉得,小姑娘这幅别扭的小模样也很有趣。   长大后的萧蕴,在他面前永远是一副大气端庄,冷静睿智的模样,哪里有过这样生动的表情。哼,就算有,也不是对着他的时候。   少年用委屈的语气说:“晏晏,母后居然还想要把她身边的韩槿塞给我。韩槿那个心机女,哪里能和我的乖晏晏比。所以,我就撺掇母后把她送进东宫,给太子做妾了!”   萧蕴瞠目。   她曾听身边的侍女说起过这个韩槿,韩国公府的嫡长女,皇后的亲侄女,自小在宫里长大,身份尊贵,才貌双全,日后是要留给五皇子做皇子妃的。   现在,秦暄居然就这么把青梅竹马的准皇子妃送给太子了!   却听少年继续道:“晏晏你要小心,韩槿心思歹毒,满肚子的鬼心眼,绝对不愿意屈居人下,她被我送去给太子做妾,肯定会恨上你。日后进宫的时候,你千万别被她骗了!”   萧蕴不解道:“她为什么要恨我,而不是恨你?”   明明这赐婚的事情,全都是秦暄捣鼓出来的。   秦暄冷笑了一声,嘲讽道:“因为我是皇子,还是受宠的皇子,背后站着父皇,对付我,她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不划算。可你就不一样了,除掉你,说不定还能嫁给我,多划算啊!”   萧蕴:“……皇宫真可怕!”   秦暄哼了一声,杀气腾腾道:“韩国公府走出来的女人,个个都是疯子。就跟你那个二婶一样,迟早自寻死路!”   萧蕴目光闪了闪:“五表哥,你这么说是不是太过分了,这可是把韩皇后都连累进去了呢!”   秦暄微笑着看着萧蕴:“晏晏不用试探我,我那位母后也就是穿了一张温婉大方的画皮,骨子里还是彻头彻尾的韩家蛇蝎女。日后,我若是敢碍了太子的事,她会第一个要我的命!”   上辈子,他登基后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用谋逆的罪名,把韩国公府上上下下杀得干干净净,越发坐实了“暴君”的名头。   韩皇后要用自己的死让他难堪心痛,他就把韩家的族人都送下去陪她,让她死了也不得安宁。   萧蕴可不知道什么上辈子的事情,只觉得奇怪。   哪里有人这么辛辣地评价自己的生母呢?   她尴尬地移开了目光,盯着床顶幛幔上的鱼龙团花刺绣出神。   秦暄把她的脸扳了扳,强迫小姑娘直视她的眼睛,嘴角在笑,可眼里殊无笑意地说:“所以,晏晏不用担心日后你和母后闹矛盾的时候,我会向着生母。在我心里,你是无可替代的。”   这辈子,他的确没打算弑母。   可若是韩皇后敢冲着晏晏下杀手的话,秦暄想,自己肯定是再也容忍不了这个母后的。   婆媳问题自古就是老大难,在把忠孝看得大过天的时代,拥有一个不愚孝的夫君,应该是一件幸事。可萧蕴一点儿都没被秦暄近似于表白的话感动到,反而为自己的未来深深担忧。   她十分确定,自己现在招惹上的这个少年,很不正常。   微微叹了一口气,小姑娘半是惶恐,半是无奈道:“五表哥,你这样会把我惯坏的!”   秦暄欣赏着她纠结的表情,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逗弄宠物一般悠悠道:“还是坏点儿好。在我身边,干净得一尘不染的女孩子,迟早活不下去。   在皇宫里头,弱小就是原罪,大约只有高高在上的神佛,才能付得起善良的代价。像晏晏这般,这么点点大的时候就知道纵火烧房子的,就很好。”   这话说得十分沧桑,一点儿都不符合秦暄少年现在的年纪。   萧蕴心中疑云大起。   秦暄也留意到小姑娘怀疑的眼神了,心里一突,赶紧移开了话题,轻轻拍了拍手。   內侍全忠领着一个妇人走了进来。   她年纪约三十多岁,穿着一身朴素的青色夹袄,头上只插了一根清简的银簪,眉目端方地屈膝行礼:“小妇人庄氏拜见五皇子殿下,拜见康华郡主!”   “庄娘子快快请起!”秦暄虚抬了一下手,对萧蕴笑道,“晏晏,这位庄娘子的师父是鹤归山庄的大弟子,习武二十多年了,手上的功夫在鹤归山庄中算是不弱的了。”   “她是你帮我请来的武师父?”萧蕴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见到人,心中雀跃。   “是。”秦暄有点儿不情愿地点了点头,“人是雍王府的秦修帮忙找来的,秦修有个庶出的姑姑,嫁了鹤归山庄的现任庄主,如今正在娘家养胎。我托了秦修帮忙,秦修马上就请他姑姑送了身边的庄娘子过来。”   “那得了机会,我一定得好好谢谢秦修。”   “不用,我已经代你谢过了。”秦暄见她真心实意地高兴,也笑了起来,“我可是把府中养的七个舞姬都送给秦修了,那小子一向喜欢舞乐,这回得了我的谢礼,这阵子都不会出来祸害人了。”   “你府里原来还养着歌姬?”萧蕴目光奇异,目光忍不住向着秦暄的下半身扫去。王公府里的歌姬,将来多半都是主人的姬妾,秦暄这么小的年纪,就能做这种事情了吗?   秦暄居然看懂了萧蕴的眼神,脸色微沉:“小小年纪,胡思乱想什么呢?我今年年初才出宫建府,歌姬都是父皇送过来充场面的。我也是听秦修问起了她们,才想起来自家府邸里还养着这么一群闲人,顺手送了秦修。”   其实也有帮秦修避祸的意思。   上辈子的记忆里,三日后,秦修和一群贵族子弟在郊外纵马,座下的红骠马突然发狂,把一辆路过的马车撞到了河里。   马车里坐着的,是长宁侯和长宁侯世子。   因出事的地方水流湍急且冰冷,长宁侯父子两人都不通水性,竟然双双淹死在了冰冷的河水里。   这下子,秦修算是惹了大麻烦。长宁侯府虽然是落魄,却也是有身份的人家,这二人的死,引来了言官们的强烈声讨。秦修的亲爹雍王交出了手里的一半兵权,才保下了儿子的小命。   可秦修的前程,算是彻底毁了。   昔日鲜衣怒马,心有远志的王府公子,彻底颓靡沉寂了下去。   也是因为此事,长宁侯的庶子周光启,才能以贱妾之子的卑微身份,承袭长宁侯爵位,并在萧蕴及笄后,求得了已经坐上皇位的二哥的赐婚,聘娶萧蕴为妻。   可是,周光启就是个捡了天大的便宜还不知道惜福的蠢货。   明明娶了萧蕴,还在私下里跟萧蕴那个二房的堂姐萧玲珑不清不楚,被萧蕴当着一大群贵妇人的面捉了奸。   然后,萧蕴的第一段姻缘维持了一年,就以和离告吹。   至于周光启,则在和离之后,另娶了萧玲珑,夫妻两人在帝都名声扫地,靠谄媚韩国公府保住了爵位。   再后来,他在北境起兵,杀回了龙兴城,问鼎帝位。   萧蕴因辅佐他有大功而得势,紧接着就开始清算萧国公府二房,逼死了老萧国公,把二房上上下下都杀了个干净,连一个妇孺幼子都没放过。   周光启怕了,为求自保,亲手杀死了萧玲珑,以此乞求萧蕴的原谅,妄想跟前妻重修旧好。   秦暄得了消息后,顺手给周光启扣了个“附逆”的罪名,夺了长宁侯府的爵位和所有家产,把周家整整一族人都流放到了某个偏僻边城。   等他要聘康华郡主为妻的消息传开后,在流放的路上,负责押解流放罪人的官差就十分会“看眼色”地落井下石,折腾死了周光启。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开始正常更新。   第7章 第7章噩梦   那时候,秦暄以为,他的能力和心性都比周光启靠谱多了,肯定能把姻缘路走得更好,终有一日,萧蕴会彻底忘了周光启这个渣渣前夫。   可谁曾想,萧蕴看不上周光启这根回头草,也没看上他。   他的下场,还比不上周光启呢。   那个男人里的渣渣好歹是把萧蕴娶到手了,过了一段让他嫉妒入骨的好日子,还让萧蕴为他生下了一个女儿,只是最终没长久下去罢了。   今生,一想起周光启,秦暄仍旧恨得牙根痒痒,眼睛又开始发红。   肯定这个渣渣太混蛋了,才使得他的晏晏的被伤透了心,对大秦贵族家的男儿都失了兴趣,宁愿抛下帝都的地位和富贵,抛下即将成为九五至尊的他,自我放逐到了远离庙堂的江湖。   眼瞧着秦暄的脸色又开始变得可怕,萧蕴赶紧出声,把快要陷进噩梦里的秦暄拉回了现实中。   “五表兄,鹤归山庄是什么地方?”   秦暄骤然回神,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用力闭了闭眼睛,才把胸中沸腾的杀气抑制住。却怕自己的样子,吓着还年幼的萧蕴,站起身来,借口有事,让庄娘子陪着萧蕴,独自去了书房。   随便取了一本佛经,在面前摊开,眼前却一片血红色,看不清任何一个字。   秦暄知道,自己不正常。   上辈子,他那个“暴君”的名声得算是名副其实,一点儿都不冤枉。   可是,经历了他上辈子的种种,若是还能活下去,就算是圣人,也会变成一个怪物吧?   生父只想让他当个废物,嫡亲的兄长的想要他死,生母也想要他死;舅家背叛了他,投靠了他的政敌,屡屡试图置他于死地;曾经把酒言欢的至交好友,要么因家族政见而反目成仇,要么就零落在了内乱倾轧里,仅剩的一两个,也因为他的地位尊崇而日渐疏远;唯一能让他觉得心中安宁的心上人,最后也离他而去。   得知萧蕴“死讯”的那一刻,他的心死了,几乎要撑不下去了。   半生纷扰,至亲反目,至爱“离世”,摆在他的面前的,只有一个冰冷冷的皇位,还有破碎支离,凋敝惨淡的大秦江山。   他把自己锁在了寝宫里,对着心上人的画像,水米未进地枯坐了两天一夜。   朝臣和心腹们在外跪求他走出寝殿,以大局为重,主持朝政,可是,他的心里却没有一丁点儿的感觉,仿佛这世间的风起云涌,悲喜爱恨,都和他没有半点儿关系了。   最后,还是自小跟着他的內侍全忠了解他,冒险抱来了萧蕴留在帝都的女儿。小女孩刚失了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把他从寝宫里拉了出来。   他已经失去了萧蕴,不能让她留下的唯一一点儿骨血,活在人命如草芥的乱世里。   秦暄自认是个“暴君”,却从不是个昏君。   在位的那十年,他平边患,定内乱,艰难地把濒临碎裂的大秦江山一点点拼整齐了,比不得开邦立国的先祖,怎么也算的上一个“中兴”之君。   他死后,魂魄盘桓于世,听见朝臣们给他定的谥号是“昭武”二字,算是上谥中不错的了。   可皇帝做得好不好,和他是不是脾气好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上辈子最后那几年,他常常陷入不可自控的暴虐状态,动辄杀人毁物,焦躁欲狂。   现在,这种状态似乎也随着他的重生,又降临到了他的身上。   眼前的血色一路漫进了心底。   头痛欲裂,身体里的血液似乎都在沸腾,迫切地要冲出他的身体,把整个书房都染成一片冰冷沉暗的血色,就如他上辈子登基的那一日,凤仪宫前,被生母的鲜血染成红色的青石阶。   前生的噩梦,他以为已经摆脱了,却在突然之间,悉数翻涌出来。   少年的身体开始剧烈颤抖,扣在书桌上的手指嵌进了桌面,指甲缝里血迹斑斑,在泛黄的经书上,留下了一道道醒目的红色划痕。   忽听一个熟悉而稚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五表哥,我在这里,一直都在!”   仿佛有一股冷泉兜头泼了下来,眼前的血色,心中的暴虐骤然消退了下去,再度恢复清明。   秦暄回过神来,惊觉自己正紧紧抱着萧蕴小姑娘,渗血的手指在小姑娘白色的衣裳上留下了一个个血色爪印。   內侍全忠正提心吊胆地站在门口,见他醒来,立即跪了下去,颤声道:“殿下,要不要请御医来一趟?”   秦暄稍稍放开了萧蕴小姑娘,只见书桌上血迹斑斑,一片狼藉,而他的双手十指都在渗血,顿时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小心地瞧了瞧萧蕴脸上的神色。   小姑娘的脸色有点儿发白,眼睛水润润的,隐有心疼之色,但并未因他放松了束缚而逃走。   他方才的模样,应该挺骇人吧?   难为这小家伙没被吓哭,还敢在这时候靠近他,出声抚慰他。   他也没被心底的阴影彻底左右,竟然在根本没伤人的情况下就恢复了清明神智,真好!   上辈子,这时候靠近他的人,不是死了就是伤了。   随即心底一沉,冷目看向全忠:“谁准你把晏晏带过来的?”   全忠战战兢兢道:“殿下,您……方才唤了郡主的名字。”   还喊着不许人家离开,那疯狂的模样,看得他心头发寒,可自己唤不醒秦暄,又不敢惊动旁人,只能冒险抱了康华郡主过来。   秦暄疲惫地摆了摆手:“这事儿不许外传,取伤药来吧,不用惊动御医。”   “可殿下,您的身体安康最是要紧,不能……讳疾忌医。”   秦暄淡淡摇了摇头,讽刺道:“没用,我这是心病,那帮子御医,只会给我开安神助眠的汤药,半点儿用处都没有。”   上辈子,他看过不知多少御医,但没一个能让他和正常人一样。   那等安神助眠的汤药服多了,不见效果,反而让他的精力越来越不济,等下一次的发作的时候,只会变本加厉。   全忠犹豫了一下,低头应声:“是!”心里却在琢磨,要不要暗地里把这事儿透露给韩皇后,让韩皇后派御医来,给自家主子诊治。韩皇后是殿下生母,总不会害殿下吧?   秦暄一眼就瞧出了全忠心底的小九九,冷声警告:“若是敢把我的事情透露给皇后,你就给我卷铺盖走人吧!我身边不留主意太大,擅作主张的下人!”   全忠身子一颤,忙道“不敢”。   秦暄微微颔首,和颜柔声地对萧蕴道:“晏晏,你先回房,我一会儿就去看你,还不好?”   萧蕴点了点头,走到门口时,又忍不住回头,软糯糯地说:“五表哥,你……要好好的,晏晏已经没了父母和哥哥,不能……再失去你了!”   她瞧见了秦暄方才的模样,凭着前世的经验,隐约猜到,这个身份尊贵的小少年,大概是受过什么心理创伤,不能自控。   搁在前世,这也不过是个初中生罢了,还是个半大孩子呢,究竟是什么样的阴影,能把他逼到这个地步?   再思及秦暄之前对生母韩皇后的评价,小姑娘得出了一个接近真相的结论,肯定是至亲生母狠狠伤害过。   萧蕴心软了。   上辈子的经验告诉她,这样的“病”人,好像很容易厌生寻死。因此,最重要的,就是得让他知道,他不孤单,有人一直需要他。   秦暄的眼睛有点儿热,没人知道,这句不知真假的话,他已经盼了两辈子。   他真心实意地笑了笑,说:“五表哥当然知道,以后,晏晏是要陪着表兄一辈子的人,我们都得好好的!”   少年的笑容极美,仿佛暴风雨后,在山巅绽放的凌霄花,孤冷桀骜。   萧蕴眼前有点儿花,稀里糊涂地应了一声。   等迈出了书房的门槛时,小姑娘忽然意识到,自己方才那句话,好像把一辈子都许出去了。秦暄本来就对她有种莫名其妙的执念,现在,这执念更深了吧?   她现在去说自己后悔了,还来得及吗?   第8章 第8章不速之客   就算来得及,萧蕴也没有这个胆子。   秦暄肯在这个时候收留她,她十分感激,对他的种种诡异之处,就只能照单全收了。   许是小孩子的身体忘性大,小姑娘居然很快就不纠结了,安心休养身体。   三日后,总算把身子养到了能离开房间,四处走走的程度。   陪着萧蕴用过早饭后,秦暄就去了雍王府,他还是不放心秦修,必须得亲自去看着,保证这小子没重蹈上辈子的覆辙。   他一走,就没人敢管束萧蕴了。   小姑娘立刻着人去请了庄娘子过来,让她陪着自己,在皇子府里看风景。   秋日肃杀,百花凋零,万木清霜,唯独西苑里,几畦黄-菊开得正好。   谢绝了庄娘子抱她的好意,萧蕴跟着碧月碧湖两个侍女,循着碎石子铺成的小道,缓步走进西苑。   偌大的园子里,一地金黄。各种品类的菊花高低错落,鲜妍怒放。   西风吹来的时候,浅黄流金起起伏伏,如海上的粼粼细浪。被风卷起的金黄色花瓣,如碎雪般飞舞盘旋,飘飘摇摇,美丽如幻梦。   众人皆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沉浸在这秋日里,难得一见的胜景中。   忽然间,漫天菊影里,多了三个十分不和谐的人影。   “郡主小心!”   庄娘子反应最快,立即抱起了萧蕴,抽出了缠在腰间的一条软鞭,戒备地看向北墙墙角。   那里多了三个人影。   一个一身白衣,十五六岁,手提青锋剑,泛着寒光的剑刃上正滴着血;另一个十二三岁,一身血衣,伏在白衣少年的怀里;最后一个穿着一身青衣,年纪和秦暄相仿,身上带着一种和年龄非常不相称的从容气息。   对上庄娘子戒备的目光,青衣少年面带歉意,微微欠了欠身,温文诚恳道:“真对不住,我这兄弟遇上了歹人,不得已之下,只好跳进贵府的院墙求生。还请贵府借我个地方,容我那小兄弟疗伤。”   这少年礼数周全,言辞恳切,给人的印象实在太好了,庄娘子稍稍放松了戒备,问:“小公子怎么称呼,你那受伤的兄弟,又是什么人?”   青衣少年自衣袖里取出一枚印鉴,呈送到庄娘子面前,有字的那一面朝上,说:“在下叶辞,是安远侯世子,这是世子印鉴。至于我那受伤的兄弟,他叫秦修,是雍王府的小公子,和你们家五殿下交情颇深。”   庄娘子面色微变,她跟着雍王府出嫁的姑娘回去省亲,曾见过小公子秦修。   仔细一瞧,那身上染血的少年,身形和秦修相仿,衣服仿佛也是秦修穿过的,顿时确定了对方的身份,忙敛衽一礼,恭声道:“原来是叶世子和秦小公子,小妇人眼拙,没认出二位来,还请见谅。秦小公子的伤势耽误不得,有什么能帮忙的,叶世子尽管吩咐!”   “多谢娘子,容我先借贵府房间一用!”叶辞感激地笑了笑,冲着白衣少年点了点头,当先引着人向着西苑的一间空置房间走去。   庄娘子低声吩咐了侍女碧月几句,让碧月去通知管家,准备药酒纱布等物。   提剑的白衣少年离开时,瞧了一眼萧蕴,身子陡然一僵,用惊喜又不敢置信的目光盯着她,低声道:“灵知,是你吗?”   灵知是谁?萧蕴听得一头雾水。   前面的叶辞脚步微顿,头也不回道:“盛大哥,那是康华郡主,萧蕴!”   白衣少年蹙眉,明显有一肚子的疑问,但更为担心受伤的秦修,只能紧跟着叶辞进了屋。   就在这时候,秦暄的声音忽然从众人身后传来。   “你们都聚在这里干什么?”   却是秦暄突然回来了。   庄娘子抱着萧蕴上前,回禀道:“五殿下,安远侯世子叶辞带着受伤的秦修小公子,方才来咱们府里求助。眼下,人都在房间里。”   “秦修受伤了?”   “是!”   秦暄脸色微微一变,沉着脸道:“你先送郡主回房。”   说罢,大步走进秦修所在的房间。   刚一迈进门槛,就听白衣少年声音急迫地问叶辞:“阿辞,那个小姑娘就是萧灵知,对不对?可是,她怎么会变成大秦的康华郡主?”   像是晴天炸响了一个霹雳,秦暄的身子一下子僵住了,心里杀意汹涌,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   他认得这个白衣少年,就是化成了灰也认得出来。   此人名叫盛青泽,是萧蕴上辈子给自己挑的第二任夫婿,他的魂魄徘徊在萧蕴身边的时候,这两人都走到谈婚论嫁,白首相许的地步了。   而“灵知”是萧蕴十五岁后,长辈赐下的字,只有最亲近的人才能唤出来。   盛青泽居然称萧蕴为萧灵知。   这说明,盛青泽和自己一样,也有上辈子的记忆。   他向叶辞求证萧蕴的身份,无疑说明,叶辞也是重生的,还和盛青泽互相坦白了身份。   不管是盛青泽还是叶辞,秦暄都不喜欢。   盛青泽和他有“夺妻之恨”,叶辞也是个不省心的。   上辈子,这位安远侯世子在一年之后,被偏宠继母的安远侯逐出了家门,自此皈依道门,自号“无归子”。后来,不知怎么回事,居然跟萧蕴看对了眼,两人私交甚笃,是无话不说的亲密知交,和盛青泽之间的关系也极亲近。   凭叶辞的身份,不难打探到萧蕴的下落。他把盛青泽引到了萧蕴面前,究竟想做什么?   难道还想让他们再续前缘不成?   真好,秦暄暗暗咬牙。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唯一得命运眷顾的人,有幸拥有重来一次,弥补遗憾的机会,可怎么也没想到,前生抢走了萧蕴的人,这辈子居然也重生了,还想继续跟他抢人。   上天待他可真是厚道!   这时候,叶辞瞧见了秦暄,并未回答盛青泽的话,端方一笑,站起身来,微微欠身,不疾不徐地说道:“五殿下,情势所迫,只能做个不速之客,打搅了!”   秦暄深吸了一口气,竭力克制着心底的杀意,看向躺在床上的秦修,淡淡道:“叶世子客气了,秦修怎么会受伤?”   他今早去雍王府见秦修,却被管家告知,秦修被朋友请到西山赛马了。一听这话,他暗道一声不好,担心秦修出事,连忙赶到西山,试图在秦修骑上那匹疯马之前拦下他。   可赶到西山的时候,发疯的红骠马已经把长宁侯府的马车撞到了河里。   但是,惹事的人并不是秦修,而是长宁侯的庶子,周光启。   秦暄一头雾水,着实想不明白,这辈子出事的人,怎么就变成周光启了呢?   现在的周光启,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侯府庶子,连和秦修这样的嫡出公子们同行的资格都没有,本不可能出现在秦修等人赛马的地方。   不过,既然秦修无事,他便放下心来,按下了心里的疑问,先回了自家皇子府。   然后,就在自家府邸里,看到了叶辞、盛青泽,还有受伤的秦修,听盛青泽喊出了“灵知”二字。   一直横亘在心头的疑云,悉数散去。   盛青泽不知萧蕴和周光启之间的前世恩怨,叶辞肯定知道。   那从中作梗,让周光启那个渣渣替秦修受了罪的,多半就是这个重生的叶辞了。   秦暄的脸色越来越冷,身上散发出和年龄非常不相称的冰寒气息。   盛青泽感受到了冰冷的杀意,凝神戒备。叶辞却仿佛一无所觉,仍旧从容端方,微笑温言:“五殿下,我和秦修本来在西山的草场上赛马,后来赛场上出了事,我们二人就离了西山,打算回雍王府看望雍王妃。   不曾想,回去的路上,竟然遇见了刺客,幸好在下自幼学过一点儿逃命功夫,盛兄又是世间高手,这才勉强保住性命。可秦修的伤势不等人,我就只能冒险进殿下的府里求助了。”   秦暄姑且信了这番说辞:“刺客是什么来路?”   叶辞说:“黑衣蒙面,约有五十余人,上来就杀,不曾通名报姓。”   “哼,是我那个大哥秦玉安的人。”秦暄略一沉吟,冷冰冰地说,“诸皇子中,就数他养的死士最多,手段最卑劣无耻。”   此时,躺在床上的秦修勉强睁开了眼睛,气息不稳地问:“我就是个纨绔,哪里碍着秦玉安的好事了?”   “他想讨父皇的欢心罢了!”秦暄冷笑,随即骂道,“早就和你说过了,这个月就安安心心留在府里,好好欣赏你的美人歌舞。谁叫你不听劝,不怕死的往外跑的?”   秦修被骂了,也不着恼,追问:“我还是不明白,秦玉安刺杀我,怎么就能讨陛下欢心了?”   秦暄讥讽道:“父皇对雍王叔手里的兵权,早就垂涎三尺了,你又不是不清楚。秦玉安这个心机鬼,一向是父皇肚子里的蛔虫,最擅长揣摩圣意。西山的那一匹疯马,本是替你准备的,可叶辞帮你躲过去了。   秦玉安一计不成,只能退而求其次,改为刺杀你。   父皇自矜身份,不屑对付你这个不成器的侄儿,秦玉安可没这个顾忌。   你若死了,雍王叔会伤心欲绝,父皇见王叔不好过了,心里多半会觉得高兴。   到时候,少不得要看秦玉安更顺眼几分。”   事实上,上辈子,雍王府为保秦暄的命,交出了半数兵权。紧接着,秦玉安就在诸皇子中,率先得了王爵,成为后来权倾一时的安王。   秦修隐约听明白了秦暄话中的深意,暗暗震惊于其中的凶险。   而后,诧异地看向叶辞,不解道:“阿辞,你怎么知道那一匹疯马是给我准备的?”   叶辞淡定地看了正在给秦暄清理伤口的盛青泽一眼:“我这位兄弟精擅歧黄之术,人家把那匹疯马领到你跟前的时候,他告诉我,马身上有一股草药味,多半被下了药。我总不能看着你出事,便激你换了一匹马。”   秦修暗道自己命大,感叹道:“倒是可惜长宁侯一家人了!”   叶辞微微一笑,云淡风轻道:“没什么好可惜的,长宁侯府和我那位佛口蛇心的继母,一直跟大皇子勾勾搭搭,毁了正好!”   秦修懊恼道:“是我糊涂了,你那个继母就是长宁侯的亲妹妹,能教出这种毒妇的人家,肯定不是什么积善之府。好兄弟,我这回真得好好谢谢你!”   这时候,盛青泽给秦修施针的手微微重了些,秦修闷哼一声,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重生男1号,秦暄:上辈子,我是被心上人骗了的皇帝。   重生男2号,叶辞:上辈子,我是六根不净的出家人。   重生男3号,盛青泽:所有的重生货里,我是最像正常人的。   第9章 第9章亲仇   尽管满心的不情愿,秦暄还是把秦修、叶辞和盛青泽都留在了府里。   秦修伤得不轻,不宜挪动,必须得留在府里养伤;叶辞声称要留在府里,照顾受的伤秦修,看在这个伪君子救了秦修一命的份上,秦暄忍了;而盛青泽,秦暄最想撵的人就是他,可此人不仅救了秦修一命,还有一手比宫廷御医们高明许多的医术,上辈子就被人称尊为“医剑双绝”,萧蕴身体不好,秦暄就算再讨厌此人,也得留着他给萧蕴调理身体。   不得不看着最讨厌的人在眼皮子底下晃,秦暄的心情坏透了。   等秦修的一身伤都处理好了,秦暄连一口水没让人给盛青泽上,就带着一身低气压,把人领到了萧蕴面前。   萧蕴正在和庄娘子打探那三位不速之客的底细,特别是叶辞和盛青泽。   可庄娘子知道的也不多,她初来帝都,除了雍王府,对其他权贵人家的底细一无所知;江湖上的消息,庄娘子倒是灵通,可这时候的盛青泽还没出师呢,在江湖上就是个无名小卒,根本不值得庄娘子关注。   秦暄人还未到,示威般地声音就传到了屋里人的耳朵里。   “盛公子,里面那位是章宁长公主的女儿,康华郡主,也是本皇子的准皇子妃。”   所以,人家名花有主了,不是你一个江湖草莽能乱伸爪子的!   可盛青泽记忆里的萧灵知,和皇室宗亲扯不上一点儿关系,得知了萧蕴的身份后,他就觉得自己怕是想多了,只是见到了一个长得和上辈子的意中人非常相似的女童而已。   因此,他根本就没听懂秦暄的主权宣言,正色肃声道:“医者面前,只有病患,无贵贱之分。即便殿下不提郡主的身份,在下也会尽心诊治。”   白衣少年眼神坦荡,声音磊落,秦暄只觉得心头堵的厉害,淡淡道:“那就多谢盛公子了!”   萧蕴听见动静,迎出门来,半道上就被秦暄截了下来。他伸手抱起了小姑娘,半是责怪半是宠溺地说:“都说了多少次了,留在房里,等着我们进门就行。你身子弱,若是吹了风,着了凉可怎么好?”   萧蕴不接他的话,笑问:“五表哥,秦小公子怎么样了?”   “他命大,死不了。”秦暄不喜欢萧蕴总是提起外人来,有点儿不悦,瞧了一眼一身坦荡的盛青泽,想起这个人绝对是萧蕴上辈子的“内人”,心情更糟糕了,冷冷淡淡道,“他的医术的不错,据说比那帮子御医高明得多,我让他给你诊一诊脉。”   萧蕴惊讶地看向盛青泽,实在想象不到,这个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医术居然比得上宫廷御医了。   秦暄在萧蕴的眼里,看到了毫不掩饰的欣赏和赞叹,声音略阴沉:“晏晏,他有这么好看吗?我瞧着,你的眼珠子都不会转了。”   萧蕴有点儿习惯秦暄这一霎儿晴,一霎儿雨的脾气了,拉了拉秦暄的衣袖,软软道:“五表哥,等会儿你也让这位神医公子诊诊脉,好不好?”   秦暄背脊微微一僵,敷衍道:“放心,我比你有分寸。”   心里却暗暗道,他才对不会在盛青泽面前示弱,自曝己短。   说着话,秦暄把萧蕴放到了一张短塌上,让她平躺下,不情不愿地让开位置,目光紧紧锁在了盛青泽和萧蕴身上。   萧蕴觉得秦暄的目光有点儿凶狠,在那样一双眼睛的注视下,她不由自主地心跳加速,身体僵硬。这样子,应该是没法子诊脉的吧?   “郡主的身体,是自小就这样吧?”盛青泽挽起衣袖,在短塌边坐了下来,两指按在萧蕴的腕脉上,觉察到她有些紧张,故意说些家常话,帮小姑娘舒缓情绪。   “是啊,神医公子,这也能从脉象上看出来吗?”萧蕴尽可能忽略秦暄那如看家虎豹一样的灼灼目光,把注意力移到少年神医身上。   “只能看出来一半。”盛青泽微微一笑,耐心说,“你身上带着药香,是那种必须得长年累月的和补药作伴,才能染上的香味,看上去又比同龄的女孩子生得瘦小一些,脉息也弱,稍加联想,便不难猜到这一点。”   萧蕴看过的郎中,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还是头一次碰见这么有耐心,愿意陪着自己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说话的,紧张的身体不知不觉地放松,微微笑道:“他们都说,我这是随了母亲。”   “随了母亲吗?”盛青泽按在萧蕴手腕上的两指指腹微微动了动,换了个位置,又重新按了下去,一双剑眉渐渐变得凌厉起来。   这时候,叶辞闯了进来。   他用了轻功,避开了守门的侍女和护卫,“噗通”一声砸在了门外,气息不稳道:“盛兄,能否先出来一下,替小弟看看内伤?”   “抱歉!”盛青泽一惊,站起身来,闪身出了门。秦暄皱眉,也走了出去。   叶辞嘴角沁血,脸色青白,扶着盛青泽的手,摇摇晃晃站起身来,苦笑道:“之前被追杀的时候,受了刺客一掌,当时以为没事,谁知道现在居然发作起来了。”   盛青泽迅速探了探叶辞的脉象,左手疾点了叶辞身上几个穴位,止住了他体内乱窜的内力,转头对秦暄道:“五殿下,能否借静室一用?在下得花点儿时间,替阿辞疏离内力。”   秦暄总觉得这事儿古怪,可还真的没有硬生生拦着的道理,点了点头,叫了个侍女去安排。   侍女把叶辞二人领进了一间静室。   一进门,叶辞便席地盘坐下来。   盛青泽关好了门窗后,走到叶辞面前,不赞同道:“阿辞,你的伤不可能是刺客所为。”   叶辞微微一笑:“当然不是。我故意走岔了一口气,逼出了一口血,为的就是把你从五殿下的眼皮子底下捞出来,单独说会儿话。”   盛青泽在叶辞对面盘坐了下来,问:“你要说的,是灵知的事情吗?”   叶辞微微点了点头。   盛青泽肃容道:“我方才探过康华郡主的脉象了,她身体里,藏着一股内息。那股内息自发在经脉中流转,不像是有意修炼出来的,倒像是有高手把内息灌进了她的经脉中,使其不断温养心脉,护体续命。”   “哦,这不奇怪,章宁长公主和萧国公府先世子就这么一点儿亲生骨血,自然爱逾性命。为了保女儿的命,请个高手在女儿的身体里种下一缕能养身护命的内息,也在情理之中。”   “可是,这一缕灵息的行功路线,和灵知修炼的功法一模一样。她曾对我说过,这门功法非常挑资质,当今世上,她是唯一的传人。阿辞,一模一样的功法,一模一样的容貌,天下没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康华郡主,她就是萧灵知,对不对?”   叶辞笑意淡了淡,说道:“盛兄,未经许可,就擅自探查旁人的行功路线,非君子之行。”   盛青泽解释道:“那孩子根本不知掩饰,对内功一窍不通,我本是怕那缕内息对她有害无益,故此出手探查,谁曾想,竟然查出一个惊喜来。”   叶辞点了点头,微带郁色道:“你说的不错,她就是萧灵知。就像我,现在还是安远侯世子呢!人事代谢,素来难以捉摸,一个飞来横祸砸下来,昨日朱门紫贵,今朝落拓江湖,从来都不是什么新鲜事。”   盛青泽沉默不语。   叶辞又笑了笑,方才有点儿愤世嫉俗的少年郎,转眼间就变作了端方温雅的侯门公子。   “青泽,我费了那么大的力气叫你出来,不是为了和你谈论萧蕴的身份。我问你,你是不是发现了,康华郡主的身上,还有别的麻烦?”   盛青泽眼底染上一抹厉色:“是中毒,和令堂令妹一样,出自红叶谷的千日离。”   叶辞声音也冰冷下来:“千日离,只能下在有孕的母亲身上,缠绵病榻一千日,母子双双别离人间。我记得,章宁长公主恰好就是萧蕴满两周岁那年去世的,若非那口保命的内息,萧蕴怕是也保不住。”   盛青泽直视叶辞,逼问:“阿辞,你是不是知道,下毒的人是谁?”   叶辞点了点头,沉声说:“我的确知道。韩国公府的受宠的女儿出嫁时,娘家为了帮女儿在夫家站稳脚跟,会在女儿的嫁妆里,陪嫁几份红叶谷出品的小玩意,专门用来对付难缠的婆母、闹妖的妯娌,还有受宠的小妾。   我现在那位继母,出自长宁侯府。她虽然不姓韩,却有个出身韩国公府的生母,有能力用红叶谷的小玩意,害死我那有孕在身的生母,窃居侯夫人之位。而章宁长公主……她更倒霉,有个出身韩国公府的皇嫂。”   盛青泽就算再不关心朝堂之事,也知道现在的皇后就姓韩,惊道:“你的意思是……害了灵知的人,是韩皇后?”   叶辞又笑了笑:“上辈子,萧蕴本来打算亲自动手,让韩皇后去地下给长公主赔罪。为此,她甚至让我去红叶谷要了几份烈性的小玩意,给那位韩皇后尝尝鲜。可惜时运不济,还没来得及动手,韩皇后就自戕了,实在是生平一大憾事。”   盛青泽的声音很是凝重:“所以,你想让我把灵知中毒的事情瞒下来?”   叶辞点了点头,玩味地说道:“青泽,你可知道,那位自称萧蕴未婚夫的五殿下,到底是什么人?”   盛青泽明白叶辞的意思了,叹息道:“他是韩皇后的亲生子,韩国公府的外孙,后来的……大秦国君。”   叶辞冷冷一笑,幽幽道:“是啊,他居然说,要让萧蕴做他的准皇子妃,也不知道咱们这位未来的大秦国主,在接到赐婚懿旨的那一刻,有没有准备好弑杀生母的利刃。”   事实上,从听说萧蕴被秦暄抱回自家府邸的那一刻起,叶辞就怀疑起秦暄来了。亲眼见了秦暄一面后,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测。这位未来的国主,和他一样,也重生了。   可重生了又能如何呢?   秦暄上辈子娶不到萧蕴,这辈子,两人之间的不共戴天之仇仍旧摆在那里,谁也改变不得。   第10章 第10章 露馅   盛青泽和叶辞在静室里密谈了两刻钟,才走出静室,神色平静地回到萧蕴面前。   秦暄不耐烦地看向盛青泽,瞧见他那仿佛戴上了面具,忽然间变得深沉起来的神色时,心神一凛。   “盛公子,叶世子的怎么样了?他的伤势发作的时机,可真是巧。”   盛青泽显然不擅长说谎,迟疑了一会儿,才微微点了点头,说道:承蒙五殿下挂念,阿辞现在已经没事了,自行调息一会儿就好。”   见此,秦暄顿时更能肯定,这厮定然和叶辞有所算计。   他道:“那就劳烦盛公子,再给康华郡主好好看看吧!不管诊出什么问题来,直说就是,千万别藏着掖着。”   “五殿下言重了!”盛青泽垂眸,避开了秦暄灼灼的目光,在短塌边的坐了下来,重新给萧蕴诊脉,许久之后,才收回探脉的手指。   秦暄立即问:“郡主怎么样了?”   盛青泽斟酌道:“有些棘手,需得精心调养数年,才能和养到和同龄人一样的程度。”   秦暄心中郁郁。   这岂不是说,他还得再容忍这个盛青泽在眼皮子底下招摇好几年?   可看在盛青泽那一手精深医术的份上,只能不情不愿地道:“看来,我日后要经常麻烦盛公子了!”   盛青泽真心实意地笑了笑,说道:“殿下看得上在下的医术,是在下之幸!”   秦暄心口堵的更厉害了,冷冷问:“那盛公子打算怎么为郡主调养身体?”   盛青泽道:“最初的一个月,得日日行针,一日也不能断。等回去后,我会送些带甜味的药丸过来,每日早晚各服一粒便可。至于一个月后,该怎么行针用药,还得看具体的恢复情况而定。”   这说辞听上去很合理。   秦暄沉吟了一会儿,问:“郡主不能随便用药,你说的那个药丸,身上可带了样品?”   盛青泽点了点头,自衣袖中取出一个白玉药瓶,摆到旁边的案几上。   秦暄取过白玉瓶,打开瓶塞,倒出了三粒药丸。   药丸做得很精致,每一粒都是蚕豆大小,表面青中带白纹,散发着一股酸酸甜甜的柑橘气息,应该是专门给小孩子量身定做的。   秦暄捏碎了一粒。   药丸不过是在外面裹了一层柑橘糖浆,里面就是成粉末状的青白色药粉。   他用指腹蘸了一点儿药粉,送到舌尖上,一股浓浓的辛涩味在唇舌间蔓延开来。   秦暄目光微寒。   上辈子,他遭遇过无数的刺杀,在战场上的那几年,中毒受伤更是家常便饭,吃过用过的药不知有多少。虽然不敢称行家,但对常见的毒--药、解毒-药、疗伤药、补药等都有些见识,这会儿已经尝了出来,盛青泽拿出来的药丸里,至少有三种解毒的药草。   这药丸本该是补身体的药,怎么会变成解毒的?   他心中疑云大起,面上却什么都没有问,小心地把另外两粒完好无损的药丸装进玉瓶中,对盛青泽道:“这药我先留下了,盛公子,你打算什么时候行针?”   盛青泽虽然觉得秦暄的动作奇怪了些,却也没多想,说道:“越快越好。”   秦暄似乎比他还着急,直接道:“那就现在吧!”   盛青泽没反对,周围服侍的侍女们很有眼色,早早把银针等物都送了过来。   但等到盛青泽又在短塌边坐下去,准备施针的时候,秦暄仍旧杵在房间里,没走。   盛青泽颇感头痛,说道:“五殿下,您能够稍稍回避一下?”   秦暄目光淡淡:“不用,本皇子保证,等会儿绝对不会妨碍到你!”   盛青泽便不再说什么了,以他的定力,不可能被一个十来岁孩子打乱心神,自顾自垂眸凝神,动作流畅地运气行针。   秦暄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一根根尾端微微颤抖的银针,留心记下盛青泽下针的顺序和手法,越是看下去,越是觉得眼熟。   错不了了。   这绝对是用来解毒的针法。   上辈子魂魄离体时,他曾经在萧蕴的身边,多次看过盛青泽施针救人,自是清楚,盛青泽那身医术最强大的地方,就是那一手独特的针法。   解毒有解毒的针法,疗伤有疗伤的针法,特点鲜明,很难混淆。   这越发说明,萧蕴的小身体,的确中了毒。   可是,盛青泽既然看出来,为什么在他的面前一字不提呢?   难道这家伙以为,得知了真相后,他会对萧蕴不利?   这就更没有道理了。   秦暄觉得,自己表现的已经足够明显了,盛青泽只要眼不瞎,耳不聋,就该知道,他会护着萧蕴,绝对不会放过伤害她的人。   除非……   一个不妙的猜测浮上心头,除非给萧蕴下毒的那个人,和他秦暄关系匪浅,以至于盛青泽和叶辞两人都以为,在凶手和萧蕴之间,他会舍萧蕴而选取凶手。   天气甚寒,秦暄的身上突然沁出了一层冷汗。   也不知是不是上辈子的经历使然,他本能地想起了韩皇后,暗暗回忆,萧蕴身上的那种御医都看不出来的毒,有没有可能是韩皇后暗中所为。   越是想下去,秦暄就越是心慌。   他那个生母,素来心狠手辣,不择手段,伤害稚童这种事情,绝对干得出来。   若这事儿真是韩皇后干的,那叶辞带着秦修进五皇子府的目的,就不难猜了。   上辈子,叶辞和萧蕴是无话不说的至交,很可能早就从萧蕴口中知道了这段公案。叶辞在这个时候,带着盛青泽来五皇子府,恐怕最重要的目的,就是帮萧蕴处理掉身上的隐患。   或许还能利用这一点,离间一下他和萧蕴之间的感情。   可恶!   秦暄的眼角又开始发红。   上辈子,萧蕴从来都没和他说起过这些事。   秦暄一直以为,他娶不到萧蕴,是因为自己不够好,人家看不上他。   可现在想来,真相或许不止如此。   除了心悦与否,还有更多的,他直到现在都不清楚的原因,牢牢隔开了他们两个人。   也许,他该跟叶辞这只狐狸摊牌了。   转眼间,盛青泽已经收起了银针,低声问萧蕴:“郡主觉得身体如何了?”   萧蕴的小脸上沁出了一层汗水,但感觉极好,从来都不曾如此舒适过,轻快地笑笑:“极好,每年的这个时候,我都觉得身体里很冷,呼吸的时候稍稍用一点儿力气,就要被上涌的冷气呛到咳嗽,现在却觉得很到处都很暖和,就像……你的银针把胸口里的寒气都带走了一样。”   盛青泽柔和地笑了笑,取过搭在短塌旁边的丝绢,细细擦去了小姑娘脸上的汗水,温言道:“这很好,说明施针的效果不错,你很快就会好起来!”   萧蕴用力点头,感激道:“多谢神医公子!”   “不用谢我。”盛青泽探了探她的额头,觉得这温度很正常,温和道,“好好休息,明日我再来看你!”而后站起身来,看向有点儿走神的秦暄,“五殿下,在下有事在身,便先告辞了!”   秦暄回过神来,问:“你之前一直住在叶辞的府里?”   盛青泽点了点头,说道:“正是。”   秦暄想了想,说:“我记得,叶辞有个一母同胞的亲妹妹,今年才三岁,身体也不怎么好。你离了本皇子的府邸,莫非是要去给叶辞的妹妹,那个叫叶宜的小丫头诊治?”   盛青泽点了点头:“正是。”   秦暄若有所思道:“安远侯府不怎么太平,叶辞虽然是世子,但不得父母喜爱,也不到当家做主的年纪,叶宜在府里的处境,怕是很难安心养好身体。”   上辈子,叶辞被安远侯逐出门庭的原因,就是因为他的亲妹妹叶宜死了,叶辞认为人是被继母害死的,当众对继母动了手。安远侯勃然大怒,把这个儿子移出了家谱,改立继夫人所出的幼子为世子。   不过,离家的叶辞可比在侯府里做世子时危险多了。   安远侯府后来追随了大皇子秦玉安,一心一意帮秦玉安谋夺皇位。而叶辞却通过萧蕴,支持他起事。   最终,秦玉安事败被杀,整个安远侯府的嫡系,包括叶辞的生父、继母、还有一众不同母的兄弟姐妹,全都被清算成了逆党,去地下给秦玉安陪葬了。   彼时,秦暄本想把安远侯的爵位送给叶辞,但叶辞没要,说自己志不在在朝堂,然后就在帝都消失了。   现在想来,这只奸猾的狐狸,绝对是去给萧蕴的“死遁”铺路了。   他的晏晏其实非常识时务,绝对不是那种为了所谓“自由”,不管不顾,孤注一掷的人,若非有叶辞从旁挑拨、撺掇,说不定就认命了,乖乖留在他身边,陪他君临大秦。   闻言,盛青泽道:“阿辞说,他打算把叶姑娘从侯府里接出来。”   秦暄嗤笑了一声:“叶世子的那位继母,怕是不会答应吧?”   盛青泽道:“侯夫人的娘家长宁侯府刚刚出了事,现在恐怕顾不上叶姑娘。”   “那可不一定!”秦暄笑了笑,说,“也罢,我陪着你和叶世子去一趟安远侯府,若是你们带不走叶姑娘的话,本皇子的府邸里客房不少,尚能容得下一个小姑娘。”   第11章 第11章 黏黏糖   当天下午,萧蕴便听身边的侍女碧湖神秘兮兮地说:“郡主,奴婢听厨房里的下人说,今天正午,五殿下带着亲卫闯进了安远侯府,把叶世子的亲妹子抢回来了!”   萧蕴正在看画本,这是秦暄特意着人寻来的,专门教小孩子算数的图画书。闻言,差点儿把画本给扔出去,“五表兄这是抢小姑娘抢上瘾了?”   碧月恰好走进门来,白了大嘴巴的碧湖一眼,小声道:“郡主,您别听碧湖胡言乱语。五殿下是和叶世子一起去的侯府,把叶小姑娘接出侯府,也是叶世子的意思。婢子猜测,五殿下只是代世子出头。”   想起和自己闹翻了的萧国公府,萧蕴心有戚戚地问:“安远侯府对叶世子兄妹不好吗?”   碧月说道:“安远侯偏宠继夫人,而叶世子兄妹都是先夫人所生。叶世子的妹妹名叫叶宜,今年才三岁,在安远侯府里排行第七,自小体弱多病。叶世子想必是为了这个妹妹,求到了五殿下身上。”   萧蕴了然:“也就是说,叶宜现在就住在我们府里?”   碧湖总算能接上话了:“正是,婢子刚刚打听过了,叶姑娘被安置到了客房里。不过,因为来时吹了点儿风,这会儿又发烧了,哭哭闹闹个不停,客房那边的下人们都忙坏了,先前给您看诊的盛神医,这会儿正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呢。”   萧蕴问:“那叶世子和五殿下呢?”   碧湖快言快语道:“叶姑娘被五殿下抢,哦,不,带回来后,安远侯就去寻陛下告状了。之后,叶世子和五殿下都被召进了宫里,这会儿还没回来。”   碧月贴心地补充道:“郡主别担心,若是别的皇子这么干,陛下肯定会狠罚一顿,可咱们五殿下一向受宠,顶多就是挨几句训的事儿。”   萧蕴眼珠子转了转,忽然扔了图画书,站起身来说:“走,咱们去客院看看叶姑娘!”   她们一行人来到客院门口时,并未听到小孩子的哭闹声。   皇子府的大总管全忠正站在门口,指挥着仆役们布置客院,把适合小孩子用的衣料、幛幔、摆设等物一箱箱抬进客院里,一件件摆好。   看样子,叶宜小姑娘是要在五皇子府里长住了。   见萧萧蕴一行人走进门来,全忠忙上前一步,笑道:“郡主,您是来探望叶姑娘的?”   萧蕴点了点头。   身后的碧月把手里提着的竹篮送了过去,笑道:“这是几样适合小孩子的点心,是我们郡主的心意。”   “郡主有心了!”全忠命人把竹篮收了起来,亲自在前引路。   走过前庭时,恰见盛青泽从正堂里走出来。   白衣少年的模样很是狼狈,经历了一场刺杀都不曾变得脏污的白衣上,多了好些水渍,半只袖子上大概是被泼了药汁,一片乌青,下摆不知被揉捏了多少遍,满是褶皱和乌青色的小手印。   见到萧蕴,他不自然道:“郡主,能否去厢房等我一会儿?阿辞……叶世子有些话,托我转告给你。”   萧蕴对这位医术高明,性子温和的少年很有好感,温软笑道:“好。”   盛青泽尴尬地点点头,用上了轻功,匆匆去了隔壁房间换衣裳。   萧蕴先去了正堂,在门口看了一眼叶宜。   其实她什么都没看到,叶宜小姑娘这会儿已经睡着了,床前垂着厚厚的幛幔。考虑到神医公子方才的惨状,她聪明地在门口止步,脚步也放得轻轻的,生怕吵醒了小叶宜。   看过叶宜,便去了厢房,等了半盏茶的时间,就见盛青泽便换好了衣裳,推门走进来。   “劳郡主久候了!”盛青泽先对萧蕴欠身一礼,又看向萧蕴身边的两个侍女,说道,“两位姑娘,可否到外面等一会儿?”   碧月和碧湖没动,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萧蕴她们点了点头,说道:“照着神医公子的吩咐去做吧,我不会有事。”   两个侍女见此,前后退出了房间,顺手关上了房门。   厢房里,盛青泽取出了一封信,轻轻放在萧蕴面前,说道:“郡主,这是叶世子给你的书信。他再三嘱咐我,务必亲手交给你。”   萧蕴撕开书信,抽出一张薄薄的信纸,入眼是一行行风骨峭拔的字迹。   “叶辞幼时无知任性,曾铸大错,累及家人,危及己命。幸蒙贵人援手,不辞艰险,扶危于斧钺之下,济困于贫病之前。今贵人不在,幼女无依。前恩不敢忘,恨力弱而人卑。唯以心腹之言……”   书信写得还算是通俗,萧蕴也能看得懂。   在书信里,叶辞告诉萧蕴,盛青泽在她的脉象里,诊出了和自己的妹子叶宜一模一样的千日离之毒,这种毒很可能出自韩国公府。又提醒萧蕴,秦暄和韩皇后,还有韩国公府之间关系紧张。她可以信任秦暄,但也不能太信任他。最后表示,看在那位已经不在的“贵人”的前恩上,他和盛青泽会尽力保护她。   这封信来得莫名其妙,信中的“贵人”二字,更是让萧蕴一头雾水。   能使得叶辞延恩到她这个孤女身上,此人应该是和她非常亲近。   难道这位“贵人”,指的是自己的生母,章宁长公主?   可是,她出生后,章宁长公主一直缠绵病榻,深居简出,不大可能向叶辞施恩。   也许叶辞说的“前恩”,是她出生之前发生的事。   可瞧瞧信中的用词,“幸蒙贵人援手,不辞艰险,扶危于斧钺之下,济困于贫病之前”,如果这是实话,叶世子在安远侯府里的日子,可真够惊险刺激。   但萧蕴出生前,叶辞应该还不满八岁。   而安远侯的原配夫人,是在两年前离世的。   彼时,叶辞的生母还在人世。有生身母亲护着,又是长子嫡孙的身份,小叶辞应该不至于过上“斧钺之患加身”,“贫病之苦交迫”的凄惨日子吧?   难道这“贵人”指的不是母亲,而是自己的生父萧惟,或者长兄萧湛?   但是,这似乎也不太可能。   萧蕴的生父生前是安北都护,常年带着长兄萧湛驻守安北重镇,就算是她出生后,也鲜少回帝都。   除非叶辞曾经在安北重镇生活过,或者萧蕴的父兄虽然人不在帝都,却已经把手伸进了安远侯府,否则,萧蕴根本找不出叶辞向她示好的理由。   沉吟半晌,她看向盛青泽,疑惑地问:“神医公子,我的家人是不是和叶世子有旧?”   盛青泽却道:“阿辞的家事,我并不清楚。”   萧蕴又问:“除了这封信,叶世子可还有什么话要带给我吗?”   盛青泽摇头:“没有。”   就在这时候,厢房外,小孩子的哭泣声突然响了起来。   哭声响亮,绵绵不绝。   守着叶宜小姑娘的小侍女也忙了起来,但叶宜小姑娘哭声始终没停,还越来越能闹腾。   小侍女都要急哭了,只能去厢房请盛青泽:“盛神医,您快去看看我们姑娘吧!只要有您在,我们姑娘马上就能安静下来。她身子弱,不能一直哭下去。”   盛青泽只能去看叶宜。   说来也巧,他一走进正屋,叶宜小姑娘的哭声就停了下来。   萧蕴跟着他走进门,只见一个小豆丁正坐在白衣少年的怀里。许是因为哭得厉害了些,小豆丁的眼睛红红的,小身子在轻轻颤抖,但动作很是霸气,一只手揪着少年胸口处的布料,另一只手扯着少年的袖子,像一只树袋熊一样挂在少年身上,好像生怕少年趁着自己不注意,又偷偷溜走了。   见萧蕴进门,小家伙仿佛被陌生兽兽闯了窝的幼猫,示威似地盯着萧蕴,抓着盛青泽衣裳的手又用了几分力。   “对不住,在下失礼了!”盛青泽有点儿尴尬地向萧蕴致歉,而后耐心地和小豆丁商量,“叶姑娘,能不能先放开我的衣裳,容我送一送郡主?”   小豆丁没松手,丁口齿不清地咿呀:“糖糖……不是……叶菇凉……”   盛青泽只好跟着说道:“好,糖糖乖,能不能先放开哥哥?”   小豆丁的眼圈又红了,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水雾,拖着哭腔:“不放……放了,就找不到了……”   萧蕴见此,识趣道:“神医公子,让全总管送我就好!”   立在门外的大总管全忠跟着附和道:“是啊,叶姑娘的病还没好,需得有人精心哄着,盛神医先顾着叶姑娘就行,老奴会照顾好郡主!”   怀里的小豆丁又要哭出声了,盛青泽败给了这块小黏黏糖的缠人功夫,只能点头道:“辛苦全总管了!”   “不敢!”全忠笑眯眯地领着萧蕴出门。   迈过客院的门槛时,状似无意地感叹道,“真是奇了,叶小姑娘哭起来的时候,谁都哄不好,就连叶世子也无可奈何,偏偏只要盛神医一露面,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以后,恐怕盛神医还有的辛苦呢!”   萧蕴微微笑笑,说道:“看来,我也不方便经常麻烦盛神医了!”   全忠的笑容多了一丝老奸巨猾的味道,虚伪地说:“哪能呢!盛神医就是再忙,也不能顾不上郡主。否则,咱们殿下第一个不答应。这里毕竟还是五皇子府,我们殿下一个人的地盘。安远侯府的人在这里,永远是客人。”   心里却在想,自家殿下年纪虽小,醋劲儿却不小。他老早就发现了,只要提起盛神医和康华郡主,自家殿下就像一只心里憋着火气,却什么都不能做的凶兽,身上的气势格外吓人。   现在好了,有叶小姑娘这块黏黏糖在,自家殿下再也不用担心盛神医有时间和他抢表妹了。   第12章 第12章第二个我   皇宫。   日光染上了些许窗纱的暗色,昏昏照进政和宫大殿。   年近四旬的秦帝揉了揉额头,瞧了一眼殿前立着的两个少年郎,语气无奈中含着纵容,说道:“五郎,你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安远侯突然跑进宫来,向朕讨要女儿!”   秦暄一副被冤枉了模样,委屈道:“父皇,安远侯那个老不羞,是不是在您面前说儿臣觊觎他那小女儿的美色,强抢贵女入府了?真是笑话,他家那小丫头还没康华大呢,除了哭什么都不懂,儿臣怎么可能有这等禽兽不如的心思!”   秦帝嘴角一抽,无奈道:“所以,你确实抢了人家的女儿,是不是?”   秦暄愤愤然道:“儿臣也不乐意收留叶家的小哭包,可是,儿臣请来的那个郎中太不识时务了,怎么都不肯留在皇子府里,专心给康华表妹调理身体,反而一门心思地往安远侯府里跑,伺候叶家那个难缠的哭包。   偏偏那小哭包的头顶上,还有个更不识时务的继母,见不得继女身子康健,变着法子使绊子,越发让儿臣请来的郎中脱不开身去。这样下去,岂不是要耽误了康华表妹的身体?   儿臣还盼望康华表妹彻底好起来呢,只能忍了那郎中的脾气,把叶家的小哭包请到府里长住。这不,为了维护小哭包的清誉,儿臣连叶世子都一并收留了。”   秦帝素知这儿子性情霸道,了然道:“那个民间郎中,本是叶世子替叶姑娘找来的吧?”   秦暄略心虚地说:“康华表妹是章宁姑姑的独女,又是您亲封的郡主,难道还比不得一个侯府之女尊贵?再说了,儿臣也没有不管叶家那个小哭包的死活啊,这不都让人把小哭包接进皇子府里,方便郎中诊治了吗?”   秦帝摆了摆手,笑道:“行了,朕知道你没有恶意!可是,这事儿你做得也不地道,回去好好跟安远侯解释清楚。”   秦暄立即点头:“儿臣明白!”   秦帝点了点头,看向静立阶前的叶辞,目光中透出些许压迫来:“叶世子,朕的意思,你可听明白了?”   叶辞躬身一礼,从容道:“五殿下也是一腔好意,小臣定会向父亲解释清楚。”   秦帝微微颔首:“去吧,让他约束好侯夫人。他也是个做父亲的人,应该盼着女儿好。”   秦帝还没到老糊涂的年纪,自是清楚,安远侯进宫告状,不乏诋毁秦暄,向大皇子秦玉安表忠心的意思。他进宫哭诉时的声势不小,龙兴城里消息灵通的人家,基本上都知道了,这对叶小姑娘的声誉可不怎么好。安远侯此举,分明是为了攀上大皇子,舍了自己的亲生女儿。秦帝这时候说安远侯也是个做父亲的人,其实就是在警告安远侯了。   叶辞脸上适时地露出感动之色,再行一礼,动容道:“陛下之言,小臣谨记在心。”   秦帝点了点头,示意两人退下。   秦暄和叶辞前后出了皇宫,在宫门处,十分有默契地上了同一辆马车。   马车外一友一恭的两个人,进了马车后,迅速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   秦暄身上寒意凛凛,目光冷冽;   叶辞脸上再无一丝恭敬之色,气度从容温雅,一副乾坤在握的笑面狐狸模样。   马车辘辘,缓缓驶过长街。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秦暄先开了口:“我替世子保住叶宜,世子是不是该回我一礼?”   叶辞微微一笑:“你想让我成全你和萧蕴的好事?”   秦暄冷笑了一声:“我和康华表妹的好事,用不着你来成全。世子不妨和我说一说,康华表妹身上,我所不知道的那些——往事。”   叶辞用怜悯的目光看着秦暄,幽幽说:“五殿下,我所记得的往事,于你来说,多半不是好事。我想,你还是不要打探了吧,万一听过了怒急攻心,在车里气出个好歹来,我就要有麻烦了。”   秦暄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说!”   叶辞挑开车帘,恰见一茶楼静静矗立在街角,笑笑道:“五殿下,可愿意请叶辞一盏清茶?”   秦暄轻轻敲了敲车壁,马车在街边停了下来。   车里的两人走下马车,进了茶楼。   店主识得秦暄,忙清了一个安静的房间出来,恭恭敬敬地把两人请进去。   茶房中,叶辞打发走前来添茶的小伙计,自己动手斟了两杯茶,一杯推到秦暄面前,一杯摆在了自己的手边。   浓碧色的茶汤上,浮动着细碎的茶叶叶尖,轻晃着他含糊不清的容颜。   沉默片刻,叶辞说:“我第一次见到萧蕴,是在三年后。   那时候,龙兴城外新辟了一个道观,名叫天玄观。外人只道这天玄观乃是皇城一富商出钱,为妻女祈福所建,其实不然。修这家道观的钱,是萧湛出的,为的是在帝都寻个落脚之处,方便萧蕴离宫长住。”   秦暄淡淡插话:“萧湛,现在应该叫卫钊才是。他在那时候就和萧蕴见过面了?”   他当然知道,被认为已经“战死”的萧湛,其实根本没死,而是投奔了他的生父,接替萧惟执掌安北都护府的卫凛。   卫钊是卫凛的独子,后来继承了卫凛的职位,以及萧惟留下的军中人脉,在十多年后,成了大秦的第一战将,功勋赫赫。   秦暄能在外祖和母兄都背叛了他的情况下,顺利杀回帝都,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得到了卫钊的支持。   卫钊后来又改回了“萧”姓,以萧国公府继承人的身份,出现在帝都权贵之前。   那时候,朝堂上下几乎惊掉了眼珠子。   叶辞继续说道:“我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时候相认的,但对萧惟父子来说,在皇宫里安插几个眼线细作,应该不是难事。五殿下,你该不是打算拦着他们兄妹相认吧?”   秦暄不答,继续问:“既然这天玄观是为萧蕴而开,你又是怎么出现在那里的?”   叶辞眸色深深,声音淡漠:“观主有个师兄,姓祝,是武林人士,此人恰好是我的师尊。彼时,师尊在天玄观里养伤,我便跟着师尊住在观中。后来,萧蕴经常以寻观主调养身体为由,在天玄观中长住,我们经常见面,一来二去,就熟悉起来了。”   秦暄对这个姓祝的道人毫无印象,但能教出叶辞这样的人来,想来也不是无名之辈,遂问:“你师尊后来如何了?”   叶辞没什么感情道:“他的伤没养好,两年后就病死了。不过,他死之前,教过萧蕴两年武功。”   秦暄皱了皱眉:“仅仅两年,就能学到跟日后的盛青泽一争高下的地步?”   叶辞颇有兴味地笑了笑,说道:“萧蕴很有天赋,学得也颇为勤勉。而且,萧湛,唔,现在是卫钊,把章宁长公主和萧惟的死因对她和盘托出了。那时候的萧蕴,心心念念的,就是有朝一日,亲手为父母复仇,习武读书都极勤勉。   彼时的康华郡主啊,可不像现在这般,温软可爱,又暖又甜。   萧国公府的那场大火,险些要了她的命。自此,她前半生的喜乐安康,尽数被人毁得干干净净。   五殿下,仇恨能把一个人改变到什么地步,你我都是亲身经历过一遭的人,应该深有心得,不是吗?”   秦暄喉咙发堵,几滴茶水在唇齿间打转,舌尖苦,心头更苦。   他当然知道仇恨能把一个人变成什么样子,就像有把刀在心上开了个口子,一日不能报仇雪恨,心口就要滴一日的血。直到有朝一日,穷尽了心力,终于把仇人们置于死地了,仇恨了了,心口也不再滴血了,可失了太多心头血的人,往往也变得面目全非了。   叶辞接着说道:“萧蕴是在仇恨里长大的孩子,我的境遇也没好到哪里去。她恨害了她父母的人,我恨算计舍弃我的亲人。同是天涯沦落人,我是看着萧蕴长大的,总能在她的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便忍不住想栽培她,看看她会不会……”   说到这里,叶辞停了停,嘴角的笑容变得迷离诡谲,一字一顿道,“会不会成为——第二个我。”   “她永远不会成为第二个你!”秦暄艰难地说。   他听得出,那时的叶辞,对萧蕴恐怕也没安好心。   这混账自个儿为恨所苦,看到同样处境的萧蕴,想的竟然不是劝小姑娘别重蹈自己的覆辙,而是变着法子把对方也拉下水,让萧蕴尝自己尝过的苦,受自己受过的罪,彻底变成自己的翻版。   这是正常人能做出来的事情吗?   叶辞的目光有些妖异,微微笑道:“可是,她后来的行事手段,大半是我言传身教。我了解她萧蕴,就像了解我自己。她是我倾心栽培出来的宝贝,一生中最满意的作品。   而那个时候,五殿下,你在做什么呢?   唔,你遵从了韩皇后的意思,风光迎娶了韩国公府的韩槿为正妃,做着高高在上的嫡皇子,自以为自己是上天的宠儿,父母宠着,臣民敬着,妻妾奉承着,只见明月当空照,不知数里外,就有雨兼风……”   秦暄听不下去了,骤然摔了手里的茶盏。   叶辞仿佛没瞧见他的失态,微笑着继续说:“五殿下,你以前喜欢的那个萧蕴,不过是一个幻影。你看,真正的康华郡主,既不良善,也不纯真,时时都在算计着你父皇母后的性命,更不曾对你有过哪怕一丁点儿的信任和心动。   我们甚至曾认真的讨论过,要不要除掉你这个大秦中兴的最后希望,反了秦家江山。可惜,萧湛不愿山河处处起烽烟,此议最终作罢。   现在,五殿下,你还愿意娶萧蕴,还敢娶她吗?”   秦暄心神巨震。   哪怕明知叶辞所言未必是真,他的眼角还是开始发红,眼前所见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淡薄的血色。   他闭上眼睛,又用力睁开,勉强维持着一线清醒,艰涩地说:“我只后悔,为何没能早些留意到她,以至于她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承受了这许多苦痛。叶辞,想要我放萧蕴走,那是……做梦!”   第13章 第13章看紧了,看住了   房间里传来了一片噼里啪啦的声响,立在门口的侍卫长林峰忙推开门,就见他家殿下红着眼睛,一拳砸在了叶辞的下颔上。叶辞闷哼一声,转身绕到秦暄身后,立掌为刀,精准地劈在了秦暄的后颈上。   秦暄被劈晕了过去,软软向着地上倒去。   林峰忙去扶起自家主上,拔出了腰间的长刀,刀尖直指叶辞。   叶辞捂着下颔,扶着桌子,冷森森道:“是你家殿下先动手的,我若是不劈晕他,等会儿你就得进来给我收尸了。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派个人回五皇子府,把住在你们府上的盛青泽请过来!”   林峰不相信叶辞,戒备道:“属下会命人去请御医!”   叶辞闷哼了一声,忍痛道:“随便你。不过,还是得把盛青泽请过来,我的伤也需要人医治!”   林峰这次没反对,叫了守在门外的其他侍卫过来,分别去请御医和盛青泽。   因为五皇子府离茶楼更近,第一个赶到的,是盛青泽。   看清楚房间里的情景,盛青泽微惊,问叶辞:“这是怎么回事,你们动手了?”   叶辞捂着下半边脸,没好气道:“青泽,你先替五殿下看看,我可不想他再突然发疯,继续追杀我!”   林峰手里的长刀往前一送,挡在秦暄身前,警告道:“不劳盛公子费心,我家殿下的身体自有御医诊治。”   叶辞淡淡道:“别听他的,青泽,拦下来!”   盛青泽忽然出手,手腕一翻,闪电般夺下了长刀。   林峰根本没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对方的指风就已经到了身前,精准地封住了他几处要穴,定住了他的身体。他连开口说话都做不到,只能惊恐地看着盛青泽绕过他,把秦暄横放在了一张竹塌上。   跟着盛青泽过来的那个侍卫大惊,本能地拔刀,想上前“保护”秦暄,但刀未离鞘,就觉得肩膀一疼,也被指风封住了要穴,被扔去和林峰作伴了。   盛青泽俯身,两指在秦暄的腕脉上探了探,自衣袖里取出银针来,连着十几针下去。   随后,就见秦暄缓缓睁开了眼睛,眼底的血色已经褪尽。   盛青泽把银针一根根取了回来,蹙眉问道:“殿下上次发作,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秦暄很快就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没理会盛青泽,凶狠地看向叶辞,自嘲道:“本皇子真是被鬼迷了心窍,居然听了你这个妖人的一番胡言乱语!”   叶辞不理他,捂着下巴道:“青泽,五殿下已经没事了,你先放开他的侍卫吧!”   盛青泽捡起林峰那把落在桌子上的长刀,两指捏着刀刃,刀背分别在林峰和另外一个侍卫身上敲了敲。   两个侍卫立刻能动了,一脸愧色地跪在了秦暄面前请罪。   秦暄略一思忖,就知道是怎么怎么回事了,冷着脸摆了摆手道:“起来吧,不怪你们!”   前生的盛青泽,是江湖上公认的大秦第一高手,也就是天赋惊人的萧蕴能在剑术上和他争个长短,自己这两个年岁不大的侍卫,怎么都不可能是人家的对手。   这时候,御医也到了。侍卫去请来的御医,正是曾经给萧蕴诊过病,见识过秦暄的不正常的陈永良。   秦暄抬手指了指叶辞:“叶世子受伤了,你给他看看!”   话落,停了停,恶毒道,“最好是断了舌骨,下半辈子都说不出话来了。”   陈御医微微一愣,看向领着自己过来的那个侍卫。   来之前,这人明明说,受伤的人是五皇子秦暄,现在怎么变成安远侯世子叶辞了?   侍卫没解释,陈御医也没敢问,低头打开药箱,取出工具来,细细处理叶辞那一片青肿的下颔。   盛青泽见陈御医的手法还算得当,便不再管叶辞,转而对秦暄道:“五殿下,能否借一步说话?”   秦暄揉了揉隐隐生痛的后颈,目光阴郁地站起身来,走进隔壁房间。   他知道,盛青泽一定是发现了自己那隐秘的“心疾”了。   进了房间,盛青泽直接问:“五殿下,您上次情绪这般失控,是什么时候?”   秦暄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三天前。”   盛青泽剑眉微蹙:“以前也经常如此吗?”   秦暄咬了咬牙,说道:“是,经常如此。盛青泽,你有办法治好本皇子吗?”   盛青泽剑眉敛起,思索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此疾多因心障而起,殿下最好放宽心胸,怡心养性,戒酒戒怒,以免不能自控时,害人害己。”   秦暄声音冰冷道:“所以,你也治不好?”   盛青泽自是做不出幸灾乐祸的事情来,如实道:“可以缓解一二,但根治的办法,还得……多想想。”   秦暄冷哼了一声,径直推开门,大步走到叶辞面前。   他站得笔直,以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着坐在竹椅上的叶辞,警告道:“叶世子,本皇子不管你心里究竟在打什么鬼主意,都不能容你把大人们的恩恩怨怨,牵扯到康华表妹的身上。她还小,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会毁了她!”   叶辞抬眸,说道:“五殿下,世上没有永远的秘密。”   秦暄目光沉暗:“我知道。你之前说的那些旧事,我日后会给康华表妹一个交代。但在这之前,谁也不能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乱伸手,乱说话!”   叶辞目光幽深,语声晦涩:“那殿下可一定得把人看紧了,看住了。特别要小心,现在正在北境搅动风云的那只手。”   秦暄脚步微顿,正在北境搅动风云的那只手,指的莫非是化身卫钊的萧湛?   第14章 第14章小纸条,悄悄话   秦暄回府后,就开始整治皇子府里的下人。   大秦的皇子都是十二岁时出宫建府,他这五皇子府是半年前才修整好的,除了自小服侍的宫婢,其余的下人都是韩皇后和韩国公府送的,多半靠不住。   根据上辈子的记忆,秦暄把那些背后另有主子的丫鬟小厮统统清理了出去,换成自己上辈子用惯了的,或者是新买来的身家清白之人。他素来骄横任性,这般大肆换奴婢根本不需要理由,一句“长得丑,瞧着伤眼睛”甩出去,就连皇帝都信以为真了。   荣安堂是皇子府的主院,萧蕴和秦暄如今都住在这里。此处是秦暄整治的重点,不过三五日功夫,常来常往下人和侍卫中就多了许多新面孔。   萧蕴的身边,又添了两个一等侍女,人都是秦暄选的,一个红玉,另一个叫红柳,皆是十七八岁的年纪,性子沉稳,做事周全,秦暄还从府卫里头,给萧蕴挑了四个身手尚可的年轻侍卫。萧蕴只要走出荣安堂,那四个侍卫必定紧紧跟在她身后,仿佛在皇子府里藏着什么猛兽,随时都有可能跳出来伤到她似的。   萧蕴觉得不对劲,忍了好几日后,终于忍不住去问秦暄:“五表哥,帝都最近是不是不太平?”   秦暄早就给小姑娘准备好了答案,忧心忡忡道:“晏晏真是聪慧,表哥不过添了几个侍卫,就叫你看出不对劲来了。我前几日得了消息,朝廷抓了几个潜入帝都的蛮族细作,根据这些人的口供,他们还有同谋潜伏在普通百姓中,试图刺杀大秦重臣或勋贵,一雪战败之耻。蛮族人最恨的,就是你父兄,我怕那些蛮子报复到你身上,才给你添了几个侍卫。”   萧蕴没觉得这说辞有什么不对,担忧道:“表哥的皇子府也不安全吗?”   秦暄冷冷笑了笑,说:“我开府时日尚短,对这府里的下人了解有限,自是不敢托大。万一叫‘有心人’钻了空子,表哥可是追悔莫及。”   萧蕴迟疑了一会儿,问:“五表哥,叶世子还住在皇子府里吗?”   叶辞给她的那封信,她一直都留着,非常想当面问一问叶辞,信中的“贵人”到底是谁。   可这几日,萧蕴每每要去见叶辞,红玉和红柳两个侍女就会告诉她,叶世子不在府里。萧蕴又想向盛青泽打探叶辞的下落,这位少年神医每天都要来给她诊治,可以天天见面。但盛青泽来看她的时候,秦暄必定在。每每瞧见秦暄那时的脸色,萧蕴想要追问叶辞下落的话,就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闻言,秦暄的脸色立即冷淡下来了,用平静到诡异的语气说:“乖晏晏,乖乖告诉表哥,你为何要打探叶辞的下落。那姓叶的妖人是不是背着我,跟你传过小纸条,说过悄悄话了?”   萧蕴最是受不住秦暄这诡异的平静语气,总觉得这平静的背后,蕴藏着汹汹杀意。方才鼓起的一点儿勇气,瞬间就没了影,尽力直视着秦暄的眼睛,以免露了心虚,果断的摇头道:“五表哥,我这几日从未见过叶世子,哪里有机会……传小纸条,说悄悄话啊!”   小姑娘眼神清澈明亮,小脑袋晃的干脆利落,一副再真诚不过的模样,可秦暄就是知道,小姑娘心里头肯定有鬼。   他心里怒火翻涌,脸上却半点儿不露,似是相信了一般,微微笑道:“那就好,以后记得离他远点儿,那是只吃人的狐妖,你这小身子骨送上门去,小心被啃的骨头渣子都不剩。”   萧蕴脸上应景地露出一抹惊恐来,连连点头,心里头却暗暗舒了一口气。   好歹是蒙混过关了!   秦暄又问起萧蕴最近的功课。   几日前,他重金请了龙兴城一位颇有名气的女夫子入府,教导萧蕴功课。   萧蕴小心地一一回答了秦暄的问话。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那位女夫子顾虑她那鼎鼎大名的病娇身子骨,每日的授课时间,也就是领着她念一页书,写一张字,剩下的时间就只管陪着她说话,一瞧见她有精力不济的迹象,马上让侍女们领她去休息,生怕她在上课的时候病倒了,惹来五皇子的不满。   秦暄问过功课,就没再难为萧蕴,大度地让她走了。   萧蕴回了卧房,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房间里的侍女都赶了出去,从床头上兔子布偶肚子里,摸出来一封信,做贼似的往香炉里塞。   叶辞给她的这封信,绝对不能留在她手里了,万一被秦暄发现了……她有点儿不敢想象会有什么后果。   可就在这时候,窗子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一个她此刻最不想看见的少年,身手利索地从窗子外翻了进来。   秦暄带着一身深秋的凉意,赶在她把书信塞进香炉之前,先一步出手,拿走了她手里的信笺。   小姑娘的定力还是差了些,一回来就忙不迭销毁证据,浑然没想过,他就潜伏在窗外,正等着抓个现形呢!   萧蕴泪眼汪汪地看着秦暄手里的信,小脸微白,声音发颤,出口的话却是:“五表哥,你怎么可以……闯我的房间?”   秦暄异常平静地看着萧蕴,扬了扬手里的书信:“这是谁给你的?”   小姑娘目光游移,就是不招。   秦暄拆开信封,取出信纸,展开,然后,脸色瞬间难看到无以复加。   只因为出现在他眼前的,根本不是一张写满了字的信笺,而是一张空无一字的白纸。   萧蕴正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秦暄的表情,这会儿也发现秦暄拿出来的纸张不对劲了。   原来的信笺是用菊花染过的花笺,泛着颇有古韵的橘黄色光泽,现在这张白纸,根本就不是原件。   小姑娘高高提着起心瞬间落下了,嘴角不由漾出一丝庆幸的笑容,虽然不知事情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但眼前这一劫,她显然是躲过去了。   秦暄一句话都没说,阴沉着脸,甩袖走出了房间。   他早该想到,叶辞不可能让写了隐秘之言的信笺一直留在萧蕴的手里,给旁人窥见秘密的机会。   看萧蕴的表现,不难猜到,真正的信笺已经被换掉了。   之所以要换成白纸一张,而不是把原来的书信直接拿走,叶辞这是在嘲笑他无能,根本管不住萧蕴吗?   第15章 师兄   次日。   许是因为无字信笺一事太让人丢脸了,整整一个白天,秦暄都没来看萧蕴。   习惯真是件可怕的事情,本该一早一晚出现在面前的人,突然间不露面了,萧蕴反倒是觉得很不自在。   入了夜后,小姑娘在床上辗转反侧,心里就像长了草似的,怎么都睡不着。   她忽然觉得,自己真是惭愧,五表哥除了脾气诡异了一点儿,性子霸道了一点儿,其他方面待她都是极好的,她实在是不应该信了叶辞的一面之词,先欺瞒他,又在他吃亏后幸灾乐祸。   小姑娘不争气地想,要不然,明日一早,她主动去见他,低低头,认个错,道个歉?   今夜是满月之夜,月辉清朗,透过窗纱,在窗前洒落了一地银霜。   萧蕴想着心事,目光隔着幛幔,虚茫地落在床前的一地月华上。   忽然间,外面突然起了风。   夜风扑在窗纱上,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响。   “咔哒”一声轻响,关的好好的窗户,突然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一个人影轻巧落地。   萧蕴定了定神,留意到这事儿的时候,那人已经到了床前,撩开幛幔,对着她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月光明澈,清晰照出了少年端雅温润的容颜。   来人是叶辞。   他目光柔和地对着小姑娘笑了笑,动作娴熟地把人从床上挖了出来,裹上一件厚厚的斗篷,抱着小姑娘跳出了窗子。   他没用迷药,没打晕她,甚至也没试图捂住她的嘴,好像从头到尾就没担心过她喊出声的后果。   而萧蕴居然也没害怕,她本能地觉得叶辞不会伤害她。   也许是因为试图伤害她的歹人,不会如此温柔体贴,举止从容,更不会表现得如此毫无防备?   夜风飒飒,不知吹来了何处的流云,遮蔽了大半月脸,天地间一时有些昏暗。   少年的身体轻的像一抹流云,带着她无声无息地翻墙越脊,在重重侍卫的头顶上飞过,转眼间就来到了一个客院之中。   萧蕴这是头一次见识到这个世界的轻功,简直如仙术一般不可思议,心底生出浓浓向往。   可一想起自己那副病娇身子骨,又有点儿打蔫儿。   庄娘子老早就和她说过,她这样的病弱身体,习武只能做到强身健体的程度。那等摘叶为刀,飞花取命的境界,想都不要想,那是一流高手才能做到的事情,需得从小就接受极高强度的训练。就她那破身体,顶多能成为三流低手。   客院正屋中明着灯火,却不见值夜的侍卫和下人。   叶辞抱着萧蕴进了房间。   立在窗前的盛青泽立即迎上前去,伸手接过萧蕴,把人放到地上,温和道:“郡主莫怕,我和阿辞接你过来,是想问一问,郡主以前可曾修习过内功心法?”   萧蕴不明所以,摇了摇头。   叶辞合上了房门,此时走到萧蕴身上,俯身笑问:“那小郡主想不想就像方才那样,不用别人带,也能在天上飞?”   萧蕴立即点头,问:“我真的能做到吗?”   叶辞笑道:“当然能。不过,你身子骨弱,不宜修外功,倒是可以先修内功。”话落,抬手指了指盛青泽,“喏,那位盛公子是武学奇才,熟悉各路心法。他看上你的武学资质了,愿意引你入门,你可愿意拜他为……”   “师兄!”盛青泽截住了叶辞的话,玉脸微红,真怕萧蕴直接管他喊“师父”。   “这么说,我的资质不错?”萧蕴心情激动。   她现在有种活在小说世界,高人师父正自动送上门的玄幻感。   “嗯,极好!”盛青泽温和而诚恳地说,“是我平生仅见!”   “盛师兄!”萧蕴直接道,“需要我向你敬一杯茶吗?”   叶辞轻笑:“不用,你们这师兄妹身份不宜公开。五殿下若是晓得你又跟江湖草莽为伍了,或许舍不得罚你,但肯定生吞活剥了你盛师兄。”   为了学到高深功法,萧蕴立即把秦暄给卖了,信誓旦旦道:“叶世子放心,我肯定对五表哥守口如瓶。”   叶辞笑得高深莫测。   盛青泽则把萧蕴领到了房间一角,细细说起了萧蕴体内那一缕保命内息的事情,问:“你可还记得,给你那一缕保命内息人是谁?”   萧蕴怔了怔,摇了摇头。   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高人。   萧蕴穿越前,家里有一本口口相传的口诀,名叫《养气诀》。家中的儿女们一懂事,就要被父母逼着把整整九篇,共计三万字的口诀背熟,还要照着口诀练功,不练不给上族谱。   咳咳,别看这名字起得像是修仙小说里的基础功法,事实上,那就是一门调节呼吸的方法,□□的气功网站上,类似的东西一搜一大把,学了没害处,但也没有明显的好处,更不可能跟传说中的神仙一样,飞天遁地,无所不能。   为了能顺利在族谱上留名,萧蕴也是自小就背熟了九篇口诀,还学会了第一篇口诀里的调息之法。   不过,等过了五岁,成功地在族谱上留下姓名后,她再也没碰过这玩意儿。   胎穿到这个世界后,她还在长公主的肚子里时,就觉得非常不舒服,总有种喘不过气来,随时都有能被憋死的感觉。为了顺利出生,她想起了上辈子的家传功法,居然在母腹中修炼出了一口内息,这内息自动在她的身体里流动,驱散了那种喘不过气来的不适之感。   现在看来,这门功法好像还挺了不得。   萧蕴懵懵地问:“这缕内息真的能保命吗?”   盛青泽点了点头,说道:“不错,你是不是觉得,这些年来,身体越来越好了?”   萧蕴道:“我本以为,是补药的效果。”   盛青泽温言道:“再好的补药,也做不到这种程度。”顿了顿,又说,“我给你诊脉的时候,查探过这一缕内息的行功路线,看得出来,这是一门顶级心法。这种心法都特别挑资质,人家既然赐了你一缕续命内息,就是把这门功法的传承交给你了。”   萧蕴半遮半掩地说:“我的记忆里,的确有一段类似于心法口诀的东西。盛师兄,你要不要帮我看看,这段口诀有没有问题?”   盛青泽笑了笑,微微摇了摇头:“不用,这等上乘心法,没修炼的人根本看不出端倪来。日后不要和别人说这样的话,会引来心术不正之人的觊觎。”   萧蕴有点儿惭愧,她原本还担心人家收她入门,是为了得到这部心法。   这个世界的内功虽然玄妙,入门却极难,也极危险,特别是这种挑资质的上乘功法。首先,心法必须从小开始修炼,一旦过了十二岁,不管是什么功法,都很难修炼到精深处。其次,小孩子初初修炼内息的时候,非常容易出差错,必须得由高手随身护持,及时应对各种意外。   盛青泽所谓的引萧蕴入门,其实就是把基础的修炼常识一一传授给萧蕴,再在她修炼的时候从旁护法。   哪怕萧蕴骨子里是成年人的灵魂了,第一次练功的时候还是状况频出。   她体内的那一缕内息,根本不怎么听话,练着练着,一旦精神稍稍松懈,就要到处乱蹿,若是蹿进了错误的经脉,甚至是脏腑中,绝对能让人痛到死去活来。   盛青泽会在她的内息不听话时,以自己浑厚的内力相助,迫使不爱着家的内息回到正途上去,顺便教萧蕴几招控制内息的窍诀。   每到这时候,萧蕴就格外庆幸,幸好她之前只练出了一缕内息就及早收手了,若是在无人看护的情况下继续练功,结果绝对不会让她高兴!   第16章 遇刺   萧蕴跟着盛青泽练功的时候,叶辞就坐在灯下的一张桌子前,目光迷离地看着萧蕴,试图把眼前这个生机勃勃的小姑娘,和记忆里的那个人影重合起来。   前生指点萧蕴修炼的内功的人,不是盛青泽,也不是叶辞拿来诓骗秦暄的祝道人,而是叶辞自己。   叶辞幼有神童之名,过目不忘,于数术上格外有天赋。   祝道人名叫祝殊同,本是红叶谷里的机关大师,后来因年纪太大,罹患脑疾,再也不能制作机关暗器,可又要维持自己在红叶谷里的地位和威望,就想了个歹毒的法子,打算培养出一个天才的弟子,拿这个弟子的作品充数,维持往日的体面。   那时的叶辞年纪小,自负殊才,从不知遮掩,很快就被祝殊同盯上了。   祝殊同给他下药,设计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对继母出手,被安远侯府逐出家门。   又在他离开安远侯府后,找上门来收他为徒,传授他机关数算之道。为了保证他听话,还废掉了他习武的根基,想让他成为一个无法反抗的傀儡。   叶辞只是自负,并非愚笨,和祝道人相处得久了,很快就推测出了事情的真相。   他怎么会甘心做个傀儡呢?   后来,祝道人被仇家追杀,师徒二人一身重伤,流落到了天玄观门前。   年方八岁的萧蕴收留了他们。   祝殊同对叶辞看得极严,严防和他亲近的任何成年人,却不会防备只是个小女孩的萧蕴。   叶辞观察了萧蕴一段时间后,就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他知道萧蕴的身世,从她的言谈举止,和身边人露出的破绽里,猜出了她心底不能见光的秘密。   他不动声色地亲近她,坦陈自己的身世和目的,传授她遮掩秘密,在暗中积蓄实力的方法。   信任一点点积累起来后,他就在每日深夜,悄悄传授她修炼内功的方法。   不过,那时候的叶辞,一身习武根基都被祝道人废掉了,身上没有半点儿内力,没法子像盛青泽这般细致周到的护法,只能用言语指点萧蕴一些常识。若是练岔了气,小姑娘只能自己忍着,等着异状慢慢消退后,再接着练功。   有时候,小姑娘痛的忍不住了,会趴在他的肩膀上无声哭泣。   她身边的侍女皆是出自宫中,其中不乏别人的眼线,哭声太大了都会引来麻烦。   没人帮忙的好处,就是短短数日,萧蕴就以惊人的速度,正式入了门,之后,就不会轻易出错了。   萧蕴有上乘功法,也有上乘的资质,进步惊人。   终于在两年后,他们二人联手,他在前,用自己制作出来的机关暗器困住祝殊同,萧蕴在后,用一柄软剑刺穿了祝殊同的喉咙。   那一年,萧蕴十岁,第一次亲手取人性命。下手时又稳又准,没半点儿犹豫,事后却做了整整三个月的噩梦,非得要他在身边陪着,才能安然入睡。   叶辞知道,做噩梦这事儿或许是真的,可实在却没必要让他陪-睡。   她就是不想他一走了之,变着法子留人。   他又在天玄观留了三个月,最终还是走了,去了红叶谷,取代了祝殊同的身份和地位,五年后才得以离谷,重回龙兴城。   恰赶上康华郡主第一次嫁人,成为长宁侯府的主母。   一声细微的闷哼声响起,叶辞自回忆里回过神来,抬眼看向灯光昏暗处,恰好瞧见小姑娘那双水雾朦胧的眼睛。   真娇气!   盛青泽已经出手帮忙了,不过些许不适而已,还露出了这么一副可怜兮兮的小模样。   少年轻轻叹气,惋惜地低语:“真是越来越不像了。”   再让秦暄这么养下去,人都要被养废了!   子时末,萧蕴的精力几乎耗尽,睡意上涌,越来越难集中注意力。   盛青泽见此,示意萧蕴停下来,站起身,本打算自己送萧蕴回房,却被叶辞拦了下来。   叶辞抱着萧蕴,走出房门,就听怀里的小姑娘迷糊糊地问:“叶世子,你先前说的“贵人”,指的到底是谁啊?”   叶辞微微笑笑,低声说:“你猜?”   小姑娘问:“是我的父亲萧惟,还是哥哥萧湛?”   果然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叶辞心头怅然,说道:“都不是。”   小姑娘困惑道:“那是谁?难道是我娘亲?”   叶辞微微摇头,轻笑:“现在还不能说。”   “为什么?”   “你太小了,我怕吓着你。等你到了能嫁人的年纪,我什么都告诉你!”   小姑娘恹恹地小声嘀咕:“大人真讨厌,我才不小呢。”   叶辞笑了起来,用哄孩子的语气道:“对,郡主不小,已经到了该知事明理的年纪了。那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小姑娘清醒了些,睁开了睡意朦胧的眼睛,问:“什么事?”   叶辞微微笑道:“别太相信秦暄了,真要被他养成了废物,后悔就晚了。有个人曾对我说过,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能把自己一生的安乐,赌在一个男人的良心上。你最好也记住这句话。”   萧蕴不明白叶辞为什么要这么说,却很认同这句话,问:“叶世子可知道,五表兄为何对我这么好?”   不知为何,她就是觉得,叶辞应该知道答案。   叶辞定定瞧着萧蕴,觉得这会儿的小姑娘有了前生的几分聪慧影子,笑问:“秦暄为什么不能对你好?”   萧蕴黯然道:“我一个孤女,不能给他带来任何好处。他没必要如此殷勤。”   “孤女?谁说你是孤女?”叶辞决定给秦暄挖个坑,坏心眼道,“你哥哥萧湛还活着,他现在叫卫钊,是新任安北都护的独子,继承了你父亲的地位和人脉,只是不能以真名实姓示人。就凭着这一点,在你身上,秦暄怎么花心思都不亏。”   萧蕴大惊:“你说的……都是真的?”   叶辞点头,笃定道:“当然。我和令兄有些交情,刚刚得了消息,秦暄应该也知道这个消息了。”   这是实话。   只是他和萧湛的“交情”,指的是是上辈子的交情。   就如他之前在书信里提到的那个“贵人”,指的也是上辈子的“贵人”。   那个人不是萧惟,也不是萧湛,更不是章宁长公主,指的就是萧蕴自己,那个曾经和他相依为命的人。   萧蕴心里头乱糟糟的,无数疑问一股脑儿地冒了出来。   萧湛既然还活着,为什么不露面,为什么要去给卫凛做儿子?   他虽然是养子,却也是父亲唯一的爵位继承人,深得父亲的故旧仆属们的拥护,完全有资格凭借这个身份,直接继承安北都护的位子,没必要迂回地去给别人做儿子。   叶辞没解释,低声道:“别多想,萧湛这么做,自有这么做的道理。郡主不需要担心这些,好好留在五皇子府里,先养好身体。”   话落,少年的身体如同流云那般飘了起来。几个起落,穿过重重屋脊院墙,又穿过一重窗子,落在了萧蕴的卧房之中。   轻手轻脚地把小姑娘安置到床榻上,叶辞从窗子里翻了出去,在萧蕴的视线之中,消失在如水的月光中。   萧蕴心里既喜又忧。   心里藏着事,后半夜睡得很不安稳,第二日醒来时,已经是日上三竿的时候了。   碧湖帮她穿好衣裳,边梳理她那头长发边说道:“郡主先用饭吧,盛公子已经在外面等候了。”   萧蕴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呵欠,还是觉得困倦。强打起精神,问:“五表兄呢?”   碧湖说:“秦修公子的伤势已经大好了。殿下一大清早就带着亲卫出了门,说是要亲自送他回雍王府,刚走了不到一个时辰,这会儿还没回来。”   萧蕴点了点头,勉强笑了笑。   不管秦暄究竟知不知道萧湛的下落,她都不能提这件事,最好是把昨夜听到的一切都忘掉。   秦暄不在,但红玉和红柳这两个新添的一等侍女仍旧在。   盛青泽并未在荣安堂久留,甚至没多说话,等萧蕴用过早饭,和往日一样,给她诊过脉,用过针后,就告辞离开。   萧蕴今日不想去见女夫子,直接让碧月去帮自己告了假。然后就留在了自己的房间里,在床上补眠。   正午时,秦暄回府,整个荣安堂都忙乱起来了。   碧湖惊惶地进了门,着急地对萧蕴道:“郡主,五殿下遇刺了!”   萧蕴一惊,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究竟听到了什么:“五表兄遇刺了?他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伤到要害?”   碧湖也不甚清楚:“不知道。奴婢只听小丫鬟说,殿下是被人抬回来的,全身都是血。全忠总管已经着人去宫里去御医了,荣安堂里里外外都戒严了,严禁下人们随意走动。”   萧蕴问:“为何去请御医,而不是让盛神医出手?”   碧湖猛地一拍脑袋:“是啊,咱们府里现在就供奉着一位神医呢!全忠总管真是糊涂了,居然没把盛公子请过来,奴婢得去提醒大总管一声,可不能耽误了五殿下的身体!”   萧蕴提起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忙道:“你先回来,别乱说话。全总管不会对五表兄不利,走,我们先去看看五表兄。”   第17章 都是天才   萧蕴本以为,秦暄没请盛青泽过来,是因为他伤得不重,用不着盛青泽这个神医亲自出手。   但事实似乎不是这么回事。   她一走到秦暄的房间门口,就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又瞧见大管家全忠亲自端着一盆血水,脚步匆匆地走出房间。   瞧见那盆鲜红的血水,萧蕴心底一紧,拉住了全忠,紧张地问:“全总管,五表哥怎么样了?”   全忠见萧蕴过来了,大惊,忙停下来道:“小郡主怎么到这里来了?府医正在给殿下处理伤口,这血气冲天的地方,您一个小姑娘怎么受得住?”又看向跟着萧蕴的碧月和碧湖二人,斥责道,“你们是怎么当差的?还不快点儿领郡主回去!郡主身子弱,若是被血气煞到了,你们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全总管,你别怪她们了,我受不得住。”萧蕴用力挥了挥小拳头,表示自己很好,着急问,“五表哥到底怎样了,我能去看看他吗?”   全忠面露为难之色。   这时候,房间里传来了秦暄的声音:“是康华来了吗?想进就进来吧!”   听见秦暄的声音,萧蕴心里稍稍放松了些,这嗓音虽有点儿虚弱,但中气还算是充足,肯定没到性命垂危的地步。   全忠是越来越看不懂自家主上的态度了,却不会违背秦暄的命令,恭恭敬敬地欠了欠身,让开了一条路来。   萧蕴小跑着进了房间,走到插屏前时,恰听府医好似捡了一条命的声音里面传出来:“真是天佑五殿下,幸好您机警,在内衬里加了一层软甲,这一箭虽然射中了胸口,却只是伤到了肋骨,并未损及心肺。否则,五殿下怕是要有性命之忧。”   “那是本皇子命大,死期还没到。”秦暄哼笑了一声,说道,“既然处理完了伤口,你就先下去吧,用不着开药了。等会儿还有御医要来,方子让他们开!”   府医如蒙大赦道:“是,小人这粗浅技艺,哪里能跟家学渊源的御医们相提并论?”   萧蕴在屏风前略停了停,等年迈的府医退出去后,方穿过绘着远山竹的白玉屏风,走进里间。   秦暄半躺在床上,未着上衣,胸口和左肩上缠着厚厚的绷带。   许是因为失血太多,他的面色有些苍白,但精气神却不错,不见一点儿萎靡之态,见到萧蕴,笑着招了招手。   萧蕴把两个侍女都留在了身后,走上前,有点儿不敢碰秦暄被白布缠着的胳膊,小声问:“五表兄,你还好吗?”   秦暄摇了摇头,安抚道:“我没事,一点儿小伤而已。晏晏,吓着了没有?”   萧蕴点了点头,说道:“有一点点。伤了你的刺客,是潜进帝都的蛮族人吗?”   她还记得,秦暄之前对她说过,有蛮族人扮作大秦人,潜伏在帝都的普通百姓中,准备行刺大秦的勋贵重臣。   为此,秦暄特意给她添了四个盯人的侍卫。   闻言,秦暄一怔,这才想起自己之前糊弄萧蕴的话来。   他有点儿不自在,迟疑了一下,如实说道:“应该不是。刺客的武功路数,跟蛮族人大不相同。”   萧蕴讶然:“难道是咱们大秦人?他们怎么有胆子刺杀五表兄,难道不怕陛下震怒吗?”   秦修眸中涌起一抹寒色,说道:“他们真正想杀的,当然不是我这个得宠又没实权的皇子。他们以为,我是秦修。”   这也能看错?   萧蕴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嘴上却同情地说:“刺客真笨!”   秦暄笑笑,定定瞧着小姑娘的眼睛,悠悠道:“晏晏说错了,刺客一点儿都不笨,只是你五表哥更胜一筹而已。”   萧蕴立即听明白了:“所以,五表哥,你其实是故意扮成秦修,在大街上做了一回鱼饵,专门引刺客出洞?”   难怪他特意穿了软甲。   “晏晏真聪明!”秦暄笑了起来,轻轻揉了揉小姑娘的脸颊,玩笑般问,“萧蕴,你真的只有五岁吗?”   他早就发现了,这小姑娘能听懂看懂的东西,跟她的年纪完全对不上号,一点儿都不像五岁大的孩子。   他小时候,也是大人眼里的聪明宝宝,可在萧蕴这个年纪,仅仅是读书识字的速度比同龄人快了些,闯祸的最高段数,只停留在拉帮结派打群架的程度上,完全没萧蕴那么多小心思,也不像她那么多疑,直到现在都不肯信任他。   萧蕴早就等着旁人问出这个问题了,闻言,不慌不忙地看着秦暄,问:“五表哥,你真的只有十二岁吗?”   她不清楚古代人的早熟水平,但秦暄在她面前表露出来的一切,比如对韩皇后的憎恶,对她那近乎病态的执念,还有跟传闻完全不一样的行事手段,跟正常少年的区别也太大了些。   他的身上绝对有古怪,萧蕴很确定。   对于萧蕴的答复,秦暄有种预料之中的感觉。   他没有在萧蕴面前特意掩藏自己的异常,萧蕴也没掩饰过她那不正常的早熟和聪慧。   两人心里都明白,毕竟是要朝夕相处的人,有些秘密是怎么藏都藏不住的。   既如此,还不如都坦诚些,不遮掩,但也用不着说破。   秦暄最怕的,就是萧蕴和自己一样,都是重生回来的魂魄。   毕竟他前生留给别人的形象实在是太不堪了,他自己都不愿意回想,萧蕴若是还记得这些事,肯定会离他远远的,说不定还会恨他。而前生的萧蕴,招惹的男人太多了些,她不记得他们就罢了,若是还记得的话,他光是想一想,就有种到处都是绿帽子的憋屈感。   幸好萧蕴什么都不知道,秦暄反复试探过了,她就算有上辈子的记忆,那上辈子也跟他毫无关系。   现在的萧蕴,还没脱了纯稚之气,扮小孩子也没什么违和感,可想而知,她那上辈子的年岁定然不甚大,顶多十几岁,已经开始懂事明理,但对男子还一知半解的年纪。   嗯,考虑到萧蕴正在学的大字就是初学者的水准,对这个世界的历史人情也懵懵懂懂,偏偏又不带一点儿出身贫寒,没受过教育的卑弱寒酸之气,秦暄猜测,她前生的记忆,恐怕跟大秦都没什么关系。思及佛家说的三千世界,他甚至觉得,萧蕴很可能是从其他世界转生来的魂灵。   前生,他整理萧蕴的书房时,曾在书房的暗格里搜出了一个小箱子。箱子里装的的,是一堆用奇怪文字写成的札记。他以为那是某种密语,现在想来,那说不定就是萧蕴在另一个世界中使用的语言和文字。   诸般思绪在心底转了转,秦暄笑了笑,用理所当然的口吻道:“明白了,我是天才,晏晏也是。”   好强大的理由,萧蕴无话可说。   她还不知道,对面的少年已经在心里把她的底细猜对了七七八八。   这时候,全忠进来禀报,说宫里的御医已经到了荣安堂外。   “请他们进来!”秦暄道。   萧蕴瞧了一眼秦暄,正想开口请辞。   秦暄拉了一下她的衣袖,低声说道:“你先留下。”   她又不是医师,留下来有什么用?可秦暄都开口了,萧蕴也没反驳,安安静静地坐在了床榻的另一边。   两个五旬左右的御医前后走了进来,行过礼后,检查了一下秦暄的伤口,得出了跟府医一模一样的结论。   秦暄身上中了两箭,一箭伤在左臂,另一箭伤在胸口。   左臂那处伤不致命,但血流的有点儿多;胸口那处本来很有可能成为致命伤,可因被软甲挡了一下,没有伤到心肺,只断了一根肋骨,养上几个月就能好全。   御医们是提着一颗心来了五皇子府,生怕五皇子伤势太重,熬不过去后被皇帝迁怒;现在秦暄的性命无碍,他们比秦暄本人还要激动。   下笔飞快地写了药方后,就跟着全忠大总管去了外间,交代养伤期间的注意事项。   御医们刚走,来五皇子府探病的人就到了。   最先过来的是太子秦卓。   秦卓今年二十岁出头,容貌和不似凡人的秦暄没得比,但也算得上五官端正,一身贵气。   他没等全忠通禀,直接闯到了秦暄的床前,像天下所有的好哥哥一样,一脸关切道:“五弟,你现在怎么样,伤口还疼不疼?这次可不能嫌药苦就偷偷倒掉了,伤筋动骨是大事,轻忽不得!”   秦暄扯了扯嘴角,没好气道:“二哥,我早就不干偷偷倒药事情了,你别总拿我当小孩子!”   秦卓好脾气地笑笑,说道:“是吗?可去年春天,你感了风寒的时候,全忠还偷偷找我告过状,说你非要熬药的宫女往汤药里加两大勺红糖,少加半勺都死活不喝。真不知你一个男孩子,怎么跟女孩子一样,嗜甜如命呢?”   秦暄老脸微红:“二哥,康华还在呢,你好歹给我留点儿面子吧!”   他完全不记得自己上辈子还干过这种幼稚事情,里子面子都丢光了,恼羞成怒地瞪了侍立在门口的全忠一眼。   秦卓这才注意到坐在床榻另一头的萧蕴。   他微微蹙眉,看向坐在角落里的小姑娘,声音淡了些:“康华表妹,你怎么在这里?”   现在的秦暄,只是个得宠的皇子,以纨绔形象闻名皇都,威胁不到秦卓的地位。   因此,秦卓对自己的五弟有几分同胞情谊,希望秦暄能娶一个出身高贵,端庄柔淑的皇子妃,做一辈子的富贵闲王。   而萧蕴那看上去就病恹恹的身子骨,除了一个郡主身份一无所有的出身,怎么都不符合他脑子里“理想弟妹”的标准。尽管是母后亲自下的赐婚懿旨,对着萧蕴的时候,秦卓仍旧摆不出和悦的脸色。   当然了,萧蕴一个孤女,也不值得他一朝太子折颜讨好。   瞧得出秦卓的心思,秦暄眼底生寒,生硬道:“二哥,皇嫂呢?”   秦卓不在意萧蕴,立即从小姑娘身上移开了目光,说道:“我担心你,听说你出事了,就扔下了手里的政务,立即赶过来了。你皇嫂是女人家,出门前得梳妆换衣裳,就落后了几步,算算时间,应该快到了。”   恰在这时候,小厮在门外通禀,说太子妃和韩六姑娘过来了。   韩六姑娘,指的就是韩国公府的嫡长女,韩槿。   秦暄的眸光更冷了,太子却主动迎出门去。   他对太子妃孙氏一向敬重,对韩槿这个身份贵重,被韩国公捧在手心里的表妹,更是大有笼络讨好之意。   第18章 谢天谢地,谢鬼神   太子走后,秦暄的眉头皱得死紧,满眼厌恶之色。   太子妃和韩槿,这两个女人都是心机婊里的战斗机,上辈子都当过他的仇人,还欺负过萧蕴。可恨他重生的时日尚短,实力不够,暂时没办法直接弄死她们。   低头瞧了瞧自己的小身子,还有萧蕴那比他还小还弱的小身子骨,秦暄心头蓦地涌起一股郁气。   真想快点儿长大!   他深吸了一口气,压下了心头的暴躁,低头对萧蕴说道:“乖晏晏,你先回房休息一会儿好不好?”   小姑娘如今年纪小,身子骨又弱,他不想她在这个几乎没有自保之力的年岁,跟太子妃和韩槿两人碰面。   再说了,他现在行动不便,万一那两个女人欺负萧蕴,他连动手护着她都勉强。   萧蕴乖顺地点了点头,软糯软道:“那等客人们都走了,我再来看五表哥。反正,他们不会一直赖在咱们府里!”   “咱们”这个词,明显取悦了秦暄。   他笑了,揉了揉小姑娘的头发,低声说:“我今日救了秦修,雍王妃和雍王世子妃肯定回来道谢。等她们到了,我再让下人叫你来出见客。”   萧蕴点了点头,敏感地觉察到,秦暄似乎有意拉拢雍王府。   她带着两个侍女离开了秦暄的房间,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因昨夜没睡好,便上床补眠,小睡了一个时辰,就被碧月叫醒了。   碧月拧了一条帕子,一边给她擦脸,一边道:“郡主,雍王妃和雍王世子妃到了,殿下请您去见客。”   萧蕴立即跟着碧月走出了卧房,却留下了跟着自己来皇子府的碧湖,破格叫了守在门口的红玉跟上,带着这两个侍女,去了秦暄养病的房间。   房间里增设了一张短塌,一个衣着素淡的贵妇人正坐在短塌上,身后站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妇。   那贵妇人就是雍王妃郑氏。   她相貌端庄,气度雍容,虽然已经是三十多岁的人了,肌肤却保养得极好,眼角处连一丝细纹都没有,和身后的世子妃待在一起的时候,不像是婆媳,倒像是一对姐妹。   萧蕴走上前,笑晏晏地屈膝见礼:“见过雍王妃,世子妃!”   雍王妃眉眼温柔地扶起小姑娘,疼惜道:“一年不见,康华的身子瞧着比去年康健多了。可见五殿下寻来的那位神医,的确有手段!这般耐心调养下去,肯定能彻底好起来。”   秦暄就爱听这样的话,闻言笑道:“康华表妹的身体的确比往日好多了,如今已经能时常出门走走,也能出来待客了。   只是我这皇子府里有些冷清,少有人上门,也没有能和康华一起说说体己话的小姐妹,听说王婶家里的堂妹个个温柔聪慧,王婶若是不嫌弃,不妨让她们常来皇子府里看看康华。”   雍王妃有两子两女:   长子秦勖,今年十八岁,已经被立为世子,也娶了世子妃;次子秦修,今年十二,比秦暄小半个月;长女秦嫚,今年十岁,因是手握重权的亲王嫡长女,已经有了乐瑶郡主的封号;幼女秦姒,今年才六岁,跟萧蕴年纪相仿。   提起女儿们,雍王妃的笑容真切了许多,笑道:“我那两个女儿跟康华也是表姐妹,日后自然要常来常往。”   这就和雍王府以往的态度大不相同了。   作为被皇帝忌惮的第一王府,雍王府在权贵圈子里一向低调,从不参与众位皇子们之间的党争,也不和皇子们的亲眷密切来往。   而萧蕴虽然姓萧,可韩皇后已经下了赐婚懿旨,选了她当五皇子妃,那就是和秦暄绑在一起的人了。   雍王妃这时候允许女儿们和萧蕴交好,就让雍王府的立场,从原来的不偏不倚,变成了更亲近秦暄的局面。   秦暄自然明白这一点,抬手挥退了房间里的下人。   雍王妃转头对身后的世子妃道:“大儿媳,这五皇子府景致不错,让康华带你出去看看可好?”   如今正是深秋,府里当然没什么风景可看。雍王妃这般说,是想让儿媳跟萧蕴一起回避。   秦暄却笑着对萧蕴招了招手,示意萧蕴坐在自己身边。   而后,转头对雍王妃笑道:“我让全忠领着世子妃出去歇息一会儿吧,康华留在这里就行。她是我的准皇子妃,将来是能完全代我掌印理事的人,我的事情没必要瞒着她。”   雍王妃惊异地瞧了萧蕴一眼。   萧蕴虽然立即懂事地笑了笑,软糯糯道:“雍王妃放心,我不会乱说话。”   “章宁长公主在世的时候,要称我一声堂嫂,康华以后叫我堂舅母就行!”雍王妃对她温柔道。心里暗暗记下了,这位小小的康华郡主,非常得秦暄的看重。   等周围的下人和雍王世子妃都退出去后,秦暄靠坐在床头上的身子往前倾了倾,认真地道:“雍王妃可能做得了王府的主?您和我走得太近了,恐怕会惹来父皇的不满。”   雍王妃站起身来,笑意微敛,正色道:“若只是女孩子们之间的交际,我身为王妃,自然做得了王府的主。”   说到这里,停了停,压了压声音,谨慎道,“不过,若事涉雍王府的将来,五殿下还得给我个下定决心的理由。”   秦暄肃微微一笑,从容道:“我不觉得,雍王府还有别的选择。”   雍王妃目光一凌:“殿下此言何解?”   她虽然感激秦暄救了儿子一命,却也不敢赌上一家子的前程性命去报恩。想要雍王府彻底站在秦暄那一边,秦暄还得拿出更多的诚意来。   秦暄不紧不慢地说道:“王妃应该很清楚,父皇一直想收回四方都护的军权吧?雍王府、萧家、程家、韩家这四个掌兵之家手里的军权,他都想要。   不过,程家和韩家族中文臣武将辈出,树大根深,手里还都捏着一两个皇子,动了一家的下场,就是另外一家趁机做大,权倾朝野,父皇得留着他们平衡朝堂,轻易动不得;那能先动手的,就是萧家和雍王府了。   先前北疆不稳,萧家的军权已经落在了父皇手里,接下来,肯定就要轮到雍王府了。   小侄的准岳父萧惟生前是安北都护,又立下了赫赫战功,可一朝身故,就连康华这唯一的一点儿亲生骨血,都险些没保住,雍王妃,您也当好生为儿女考虑一下才是。”   这么一番话,可真不是一个十来岁的纨绔皇子能说出来的,难道以往竟是自己看走眼了?雍王妃心情复杂,再也不敢拿秦暄当不懂事的孩子看。   她沉吟了一会儿,问道:“五殿下,你这一番话,究竟是自己的意思,还是太子和韩国公府的意思?”   秦暄微微笑笑,说道:“父皇忌惮母后的娘家韩国公府,一门心思把我养成废物。可他不可能一辈子庇护我,我若是不想后半生受人辖制,任人宰割,就得早早为自己打算。   可惜,我若韩国公府和母后,只会为太子的前程尽心竭力,我的志向若是远大了些,就是他们的死对头了。”   他这算是婉转地承认了自己的“远大志向”,不是想做太子的附庸,辅佐太子上位,而是要越过太子,自己上位。这种志向,当然不可能是韩国公府和太子的意思。   雍王妃饶是已经有了心里准备,仍旧被这一席话吓了一跳。   她定了定神,谨慎道:“五殿下,恕我直言,韩国公府是你的外家,太子是你的同胞兄长,陛下是你的生父,你真的下定了决心,要和他们反目吗?”   她还是不敢相信,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居然已经有了跟父母兄长翻脸的打算。   秦暄平静道:“韩家心大,我若是太过仰赖他们,将来多半只能当韩家的傀儡;太子懦弱且多疑,他若御极,必然会听信小人之言,猜忌于我。   雍王婶,您看,我若是再跟韩家和太子一条心,等着我的,就是一条死路。   虽说人都是要死的,不过早死晚死而已,可侄儿当真不愿意死得太早,太冤,还牵连了身边的人。”   雍王妃听罢,居然诡异地觉得,秦暄的日子过得真不容易,看似鲜花着锦,荣宠无限,其实就是走在刀尖上,随时都有可能万劫不复。   不过,难得的是,他竟然未被眼里的花团锦簇迷了心智,仍旧如此清醒。这般心性眼光,将来说不定真的有大造化。   她已经意动,但言语间还留了几分余地,道:“五殿下的意思,我已经听明白了。可这种关乎家族前程的大事,我得写信给王爷,请王爷拿主意。”   秦暄微微颔首:“这是应该的。我没有逼着王婶现在就做决定的意思,来日方长,您大可以慢慢想一想,看一看,以免留下遗憾。”   而后话锋一转,又道,“不过,秦修在人前当个纨绔就罢了,私底下还是学点儿傍身的本事为妙。”   雍王妃心底已经有了决断,笑道:“我这小儿子一向跟殿下投缘,日后,还请殿下多点拨点拨他。”   秦暄悠悠一笑:“只要雍王妃舍得,侄儿自当尽力。”   等萧蕴的身体再好一些,他打算自己教萧蕴读经史,到时候再加上秦修这个学生就行了。反正教一个是教,教两个也是教。   他前生做了十年的皇帝,日日勤于政事,每日打交道的,都是饱学多才之辈,早就把经史上的条条框框都琢磨了个透彻,眼界和学问是那些死读书的太傅们拍马都及不上的。   能让他亲自教导,一国储君都未必有这个待遇。   秦暄真该谢天谢地,谢那些让他有机会重生一世的鬼神。   第19章 圈套   皇宫。   秦帝不在乎侄儿的死活,却不能不在乎亲儿子的死活。   何况秦暄还是他宠给天下人看的嫡子,太子的同胞兄弟,韩国公府的亲外甥。现在,秦暄居然在帝都被人行刺了,还差点儿丢掉小命,这相当于一巴掌扇在了他的脸上。   “查,给我彻查!”   秦帝脸色铁青,对着跪在下首的一个灰衣男子道。   那男子脸上带着一张铁制面具,身形消瘦,气势森冷,一看就不是寻常侍卫,而是只听命于皇帝一人的死卫,骁龙卫的首领。   灰衣男子毫无情绪波动地领命,起身离开大殿。   不过,秦帝还没等来骁龙卫的回报,就先等来了来自首的人。   “父皇,儿臣该死!”大皇子秦玉安一进门,就扑在了地上,都是二十三岁的成年男子了,这会儿哭得像个孩子,抱着秦帝的大腿道,“刺杀五弟的刺客,是儿臣府里的人!”   秦帝怎么也没想到,这事儿居然是大儿子做的,一时有些怔愣。   大皇子继续哭诉:“儿臣对不住五弟,可天地良心,儿臣从没想过害五弟的性命啊。   儿臣手底下那些人,之前跟秦修起了冲突,因心里不忿,便去寻秦修的晦气,可谁知道,本该坐着秦修的马车里,坐的居然是五弟!”   秦帝回过神来,一脚踢开了大皇子,怒道:“胡说,大理寺的人都跟朕禀报过了,五郎回府的时候,坐的是他自家府上的马车,带的是自家的侍卫,跟雍王府没半点儿关系。”   大皇子这会儿是真心觉得委屈,忙道:“父皇,儿臣那几个不成器的下属以为,马车是从五弟府上借的,侍卫也是故意穿了五弟府上的衣服,其实那全都是雍王府的人。父皇,儿臣是被人算计了,中了别人圈套,真不是要害五弟!您想想,整个龙兴城里,谁不知道五弟是您跟母后的眼珠子,儿臣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至于把黑手伸到五弟的头上。”   这时候,秦帝总算把大皇子的话听进去几分。   若说秦玉安想害秦修,秦帝信,可若说秦玉安想害秦暄,秦帝心底就泛起了嘀咕。   大儿子做事一向很合他的心意,从来不做让他失望的事情,光天化日之下向小儿子下手,这不像大儿子的风格。   理了理思绪,秦帝正色看向秦玉安,冷冷道:“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朕从头到尾地说清楚!若是还敢有隐瞒,朕可饶不了你!”   大皇子大喜,一看秦帝这模样,就知道事情有转机了,老老实实地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   他想对付秦修,便事先派了人去打探秦修的消息。   而后得知,秦修会在今天早晨离开五皇子府,回雍王府休养;同时得到“确凿”消息,秦暄为了保护秦修,有意以身做饵,引出先前刺杀后者的刺客。   秦暄和秦修的安排是,在半路上,秦暄穿上后者的衣裳,扮作后者的模样,带上打扮成雍王府侍卫的亲卫,大摇大摆地回雍王府,在回程途中,让自家亲卫穿便装,暗中相随。   等引出了刺客,就让暗中的亲卫们一拥而上,全数擒拿下来。   与此同时,真正的秦修则扮成秦暄,带着扮成五皇子亲卫的侍卫,悄悄地回五皇子府。   大皇子得到消息后,就让手下的死士放弃回雍王府的队伍,全力向半道折回五皇子府的车队下手。可怎么也没想过,马车里的秦暄是真的,本该去雍王府的亲卫,全隐在真秦暄身边。   于是乎,行刺秦修一事,就这么变成了行刺秦暄。   秦修安然无恙地回了雍王府,秦暄却差点儿丢了小命。大皇子手底下那些参与了行刺的刺客,只逃出去几个人,其他的都折损得干干净净。   大皇子说起这事儿的时候,心都在滴血。   天知道他听说秦暄真的遇刺了时,心里头有多么惊恐。他只想替父皇收拾一个碍眼的侄儿,从没想过动父皇的心头肉,谋害秦暄这个纨绔的小命!   更要命的是,为了在父皇那里邀功,他给手下的死士们下过命令,一定要留下一点儿可供追查线索,不能让其他人冒领了他的功劳。   反正父皇会替他收拾残局,不会让外人发现端倪。而且,他若是把事情做得太干净了,父皇就该对他不放心了。   在父皇眼里,他就是做事莽撞,但非常贴心的儿子。如此,父皇才会觉得他情况可控,对他暗地里养死士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就非常不妙了。   父皇只要用心一查,那骁龙卫就能查出一个他残害手足的罪名。   大皇子也是果决之人,知道这个罪名他是怎么都逃不掉了,不等别人找上门,马上入宫,亲自去向父皇请罪。看在他如此心诚的份上,父皇多半会饶过他。   大皇子猜的不错,秦帝听完他这一席话,脸色就缓和了许多。   但心里还是存着疑云,问:“所以,归根结底,你根本就没想过去找五郎的麻烦,只是被马虎大意的下人给糊弄了?”   大皇子咬了咬牙,重重磕了个头,道:“父皇,儿臣也不知道。”   秦帝目光凌厉:“这是为何?”   大皇子道:“儿臣来之前,就让人去拿下那几个打探消息的下人,可那几个下人已经死了,是被毒杀的。他们死时,五弟遇刺一事还没传开,不可能是畏罪自尽,肯定是被人灭口了。”   秦帝皱眉,道:“所以,你怀疑自己是被人算计了?”   大皇子凄惶道:“儿臣愚钝,至今也没想明白,还请父皇替儿臣好生查一查,这幕后之人,肯定是想栽儿臣一个残害手足的罪名,离间儿臣和您与五弟之间的关系。”   秦帝沉思了一会儿,寒声道:“这事儿的确得好好查一查!五郎年少,做事一向没什么章法,不可能设计出这样的局面,倒是雍王府……”   他没继续说下去,但大皇子已经听懂了,父皇这是怀疑,这事儿是雍王府做的。   从结果上看,还真像这么一回事。   若是秦暄这个嫡皇子就这么死了,太子和韩国公府肯定会对他生怨,这是折了朝廷的一根大梁;再栽给大皇子一个残害亲兄弟的罪名,等于毁了大皇子,进而影响大皇子身后的程国公府对朝廷的忠心,等于又折了朝廷的一根大梁。   韩家和程家都对朝廷生了二心,他这帝位还坐得稳吗?   秦帝怀疑,雍王这是对他生了二心,想方设法地给他拆台。却浑然忘了,这一连串的事情,全都是大皇子自作主张,对秦修下黑手引起来的。   大皇子心里并不认同秦帝的看法。他总觉得这事儿从头到尾透着诡异,从中得益的,也绝对不止雍王府。   他若担上一个残害手足的罪名,最高兴的肯定不是雍王府,而是太子和韩国公府一系的人马。他并不觉得这事儿的始作俑者是秦暄,只怀疑这事儿是太子、皇后或者韩家人所为。   就在这时候,內侍在外通禀,说是太子在门外求见。   秦帝瞧了瞧阶下一身狼狈地长子,摆了摆手道:“你先下去吧,好生打理一下自己。你对秦修动手这件事,朕先给你瞒下了,出去后不许到处乱说,接下来一个月,就别出府门了!”   大皇子长舒了一口气,知道这一劫算是躲过去了,忙再行一礼,狼狈地退出了大殿。   秦帝等他走了,才让太子进殿。   见过礼后,秦帝直接问:“五郎怎么样了?”   太子恭敬道:“回父皇,五郎伤得不轻,但性命无碍,怕是得好生在府里休养几个月了。”   秦帝点了点头,稍稍放了心。   他宠了秦暄十几年,也宠出了几分父子情意,在不危及自己的皇位时,勉强算是个慈父,自然希望秦暄能好好活着。   沉吟了一会儿,秦帝问:“你去看过了五郎,他对刺客的事情怎么看?”   太子道:“五弟以为,那些刺客肯定是蛮族的细作。先前咱们在北疆胜了蛮族,那些蛮族人肯定恨极了大秦,会派人行刺他也不奇怪。”   秦帝一愣,随即笑了起来,这种“天真”的想法,倒是很符合秦暄的年纪和性情。   这般大的男孩,谁没做过保家卫国的英雄梦?碰上刺杀这种事情,会联想到蛮族头上也不奇怪。   但稍稍懂点儿朝政的人都明白,蛮族战败,正在和朝廷和谈,绝对不愿意在这个时候惹恼大秦,也不可能做出行刺大秦皇子的事情来。   他笑过了后,存了考较之意,问:“太子,你怎么看这件事?”   太子想了想,恭敬道:“父皇,儿臣觉得,蛮族人不会在和谈的关卡上,刺杀我大秦皇子,激怒大秦。”   总算没和秦暄那个半大孩子一样天真。秦帝点了点头。   谁料,太子又道:“不过,那些想要我大秦和蛮族再起战事的人,就十分可疑了。”   秦帝顿时不悦起来:“你的意思是,这事儿是朝堂上的主战派干的?程国公是主战派第一人,你就直接跟朕明说,你怀疑这事儿是大郎干的好了!身为储君,怎可如此没有容人之量,这般猜忌亲生兄长?”   秦帝觉得,太子这是借机陷害长兄。   太子其实也算不得冤枉,那话是韩国公提前跟他说的,目的就是打击大皇子一系,他现在不说,明日一早,韩国公府一脉的朝臣们也会上这样的折子。   如今见父皇不悦,他忙行礼请罪,再不敢提这件事。   秦帝见太子如此,心头越发不快。   你就是要陷害长兄,好歹也做得彻头彻尾一点儿。只开了个头就哑火了,连他这个父亲的一点儿怒火都承受不住,性子懦弱成这样,真的能管好整个国家吗?   第20章 勤勉   雍王妃走后,御前总管林恩就来了五皇子府。   随后,各色平时难得一见的名贵药材和补品,便如流水一样进了皇子府的库房。若是外人瞧见了,必然又得感叹一声,这五皇子果然深得帝宠。   秦暄躺在床榻上养伤,只见了林恩一面,就不耐烦地把人打发走了。   他还记得,这个林恩是父皇的死忠,瞧着长袖善舞,很会做人,对每一位皇子都很尊重,一点儿御前得脸人的跋扈嚣张都没有,其实却是个油盐不进的,谁的账都不买,不可能为他所用。   没用的人,他才懒得花心思。   萧蕴还没走,正坐在他的床榻上,“摧残”着一朵新摘下来的金盏菊。花心快要被她揉烂了,花瓣落了一地,小姑娘的心思根本据不在花上,时不时偷偷瞄他一眼,小脸上写满了纠结。   她被秦暄方才的一席话给震住了。   她的这个准未婚夫,居然一门心思当皇帝,还毫不避讳地当着她的面,把心中的远大志向给说了出来。   这可是要命的心思。   她要是敢有异心的话,一定会被灭口吧?   现在想想,她的人生画风转变得可真快。   一开始的时候,是贵女甜宠文,她是拥有身份尊贵的父母,对她百依百顺的哥哥,家风是勋贵人家里难得的清净太平,没有作妖的姨娘,没有想把她比下去的姐妹,绝对的甜文标配;可好景不长,父母兄长纷纷离她而去,她的人生画风貌似变成了女强宅斗文,她以为自己要开启宅斗新篇章,和萧国公府里的长辈晚辈们撕到出嫁;然而,五表哥秦暄突然冒了出来,变成了她现在的……嗯,饲主,这位大魔王饲主野心勃勃,一门心思谋夺皇位,她的人生画风又拐了一个弯,快要变成权谋朝堂文了。   人家小说里的穿越女,日子都是越过越好,越过越安逸,怎么轮到了她,这日子就越来越危险,越来越惊悚了呢?   秦暄揉着小姑娘的头发,嘴角的笑容不管怎么看都带着一种不怀好意的味道,饶有兴致地问:“晏晏,你可是害怕了?”   萧蕴沮丧地瞧了瞧自己的小胳膊小腿,这幅小孩子的身体,想跑肯定是跑不掉了,又瞧了一眼秦暄,纠结道:“五表哥,你……一定要得到那个位置吗?”   秦暄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认真地说道:“晏晏,五表哥会给你天下至尊至贵的身份。”   虽然皇帝是个麻烦又危险的差事,可秦暄从未想过放手。   上辈子,他是皇帝,纵然根基不稳,萧蕴也不敢明着拒了他的求娶,只能用死遁这种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笨办法跑路;可他要不是皇帝的话,萧蕴至少能想出另外十种办法,光明正大地踹了他,再风风光光地嫁给别人,或者养一打美貌面首,活活气死他。   更不用说,他的那些个兄弟们没一个有当明君的资质,把这些坏胚子推上去,迟早把大秦江山折腾到风雨飘摇的地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他怎么能让将来的妻子儿女都活在朝不保夕的乱世里呢?   萧蕴听得出来,秦暄是不可能改主意了。   她有点儿认命地想,看来,大秦最危险这一滩浑水,她是避不开了。   紧接着,又见秦暄的瞳孔黑得可怕,眼角微微泛起一层血色。   他的目光陡然变得狠厉狰狞,像是盯着小白兔的饿狼,露出森森白牙道:“可是,晏晏要乖乖听我的话,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准抛下我跑路,否则……”   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少年的手仍旧按在她的头发上,就像大猫把爪子压在了小耗子的脑袋上。   萧蕴小耗子身上的汗毛都要倒竖起来了,却没敢挣扎,本能地觉得,这时候的猛兽是最容不得挑衅的,硬生生献上一个乖顺的笑容,小心翼翼道:“五表哥,我不要至尊至贵的身份,只要我们一生平安。”   这话听起来还算顺耳,秦暄身上的气息渐渐放松下来。   少年终于放开了可怜兮兮的小耗子,用教育孩子的口吻道:“小乖乖,你那是蠢材的想法。在皇家里头,除了权势最大的那一个人,其他人都是棋子和炮灰,退一步,不会海阔天空,只会粉身碎骨,特别是……我这种险恶处境的嫡皇子。”   萧蕴还是有点儿不习惯这个少年满眼都是生死仇敌的想法,闷闷道:“……皇宫真可怕!”   秦暄对这种看法嗤之以鼻,继续把小姑娘往凶残的路上拐带:“那是因为你现在身份低,是被算计和欺负的棋子、炮灰,等无人敢欺你的时候,你就不会这样想了。再说了,这个世上,弱者在哪里都会被欺负,皇家不是例外,更不是唯一。”   他前生经历复杂,对底层百姓的生活并不陌生。   在他看来,权贵人家的内斗固然惨烈,可只要别太作死,大部分人起码不愁吃穿,哪怕日子拮据些,也能过得下去。真正可怕的,是那些手里没存粮,没积蓄的贫民,在灾荒年份,为了能活下去,甚至舍得把妻儿卖给饥民分食。   他曾见过洪水泛滥后的流民队伍,大部分都是青壮年,几乎瞧不见女人和孩子。在流浪的路上,弱者要么被卖了,要么被埋了,要么就被吃了。   现较而言,秦暄觉得,自己那对爹娘虽然都愧对“父母”二字,至少还愿意让他死得体面些。   作为回报,他也让他们死得像话些好了。   ***********   自从得知大魔王饲主的“远大志向”后,萧蕴就勤勉了许多。   白日里,除了跟女夫子念书认字,还常常往秦暄的书房里跑,专门挑经史类的枯燥书目看。   她上辈子念书时都没这么勤奋。   萧蕴前生只活到了十六岁,高中都没读完,就死于一场车祸。虽然社会经验趋近于零,却也知道,想要在大秦最危险的那滩浑水里保命,就必须得学经史。   不过,这个时代用的虽然也是繁体字,但文体风格更近似于她上辈子的先秦风韵,这种到处都是生僻字和奇怪句式的文言文,对她来说还是太艰涩了些,看不懂的地方甚多。   她怕吓着那个谨小慎微的女夫子,没敢拿这些问题去请教夫子,直接去问秦暄了。   秦暄有问必答。   这个鼎鼎有名的纨绔皇子,学识居然渊博得让人瞠目,唯一让萧蕴有微词的,就是这少年总是给她洗脑,试图让她接受“成王败寇,弱肉强食”封建专-制主义糟粕。   当然,上辈子的“糟粕”,在这个货真价实的封建王朝,兴许得算是“至理真言”。   到了夜里,秦暄定然是在卧房里养伤,或者处理些文书,荣安堂的侍卫因此增加了一倍,但叶辞照样如入无人之境地往她的房间里偷渡,悄悄接她去见盛青泽。   萧蕴虽然觉得背着饲主搞小动作不太好,可每次都毫不犹豫地跟着叶辞走了,在秦暄面前半点儿口风都不露。   练功在某种程度上,可以替代睡眠。   但萧蕴是初学者,白日里仍旧难免感到困倦,每日起床用早饭的时间都推迟了一个时辰。   幸好秦暄没多想,只当她最近发奋过头,故而有些倦怠,只知道吩咐厨房多备些补身体的膳食。   因为心中有了危机感,萧蕴自身的天赋也够好,她只用了五天的时间,就在内功修炼上入了门,不需要盛青泽随在身边护法了。   自那时起,叶辞也不再顶风作案,夜夜去她的闺房里做客了。   秦暄并未发现她的小秘密。   其实,就算是在养伤,他的时间也不宽裕,每日能抽出半个时辰,给她答疑解惑已经很不容易了。   借着这一次的“遇刺”之事,他给秦帝写信,在书信中大吐苦水,对身边那群亲卫的能力表示强烈怀疑,要秦帝允许他扩大亲卫编制,撤换亲卫里的“滥竽充数”之辈。   秦帝对这个“倒霉”儿子很是愧疚。   毕竟长子差点儿害死小儿子,他不只隐瞒了真相,还只罚长子闭门思过一个月了事,这对小儿子太不公平了。心虚之下,对小儿子那点儿无伤大雅的要求,就大手笔地同意了。   秦暄趁机用“办事不利”的罪名,把亲卫中另有心思,或才不配位的人尽数清理了出去,换成了他记忆里的忠贞有为之辈。   至此,皇子府里的下人被梳理了一遍,身边的亲卫又被整理过一遍,整个五皇子府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了。   控制住了自家府邸,他就能着手布局,做一些不能见光的事情了。   他年纪不大,又被好些人盯着,结党营私这种事儿绝对不能多干,能对雍王妃示一次好已经算是极限了。但一张灵通的消息网必须得尽快布置起来,还要好好整顿一下手头的产业,训练些得力的人手,给将来起事做铺垫。   这林林总总的事情,虽然琐碎,却也得一件件安排,几乎占据了秦暄目前所有的精力。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年末。   在雍王府中养伤的秦修已经痊愈了,好起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带着一车礼物,往五皇子府跑,去感谢秦暄的救命之恩。   他年岁不大,在帝都的纨绔名声只比后者弱一点点,两人平素就走得近,再加上一个救命之恩,现在亲近些才正常,无人会多想,也用不着避讳什么。   不过,和以往不同的是,秦修来的时候,把自家的两个妹妹也捎上了。   第21章 遗物   上午时分,雍王府的两辆马车停在了五皇子府的门口。一身锦蓝色华服的秦修跳下马车,没急着往皇子府里走,而是先去了后面的马车,把自家的两个妹妹接了过来。   秦暄早就知道秦修会在这个时辰过来,早早便牵着萧蕴,在门口迎接了。   萧蕴出生后,因为身体不好,一直被小心地养在屋子里,就是和同族的姐妹们都没有什么来往,自然就更没有外面的玩伴了,对雍王府来的这对姐妹,存了不少好奇和期待之心。   这次,她算是以半个主人的身份招待外客,还有点儿紧张。   秦暄抚慰地捏了捏她的小手,低低道:“不用担心,雍王府家的这两个姐姐都是会照顾人的,不会让你不自在!”   萧蕴点了点头,微微伸长了脖子,看向秦家姐妹乘坐的那辆马车。   棉布车帘儿打起后,先走出来,是一个身穿鹅黄色袄裙少女。少女十来岁的年纪,五官继承了雍王妃的明艳,但眉眼间的温柔娴静之色,在明艳之上加了一层端庄柔淑的气息。   她就是乐瑶郡主秦嫚。   本朝的宗室女,通常是出嫁的时候才能有封号。但皇帝和亲王的嫡长女不在此列,她们一出生就有封号。   不过,本朝汲取了前朝的亡国教训,对宗室管得严苛,亲王嫡长女一般只封县主,秦嫚能得到一个郡主封号,还是因为她的生父雍亲王手握重兵,声名显赫。   其实,萧蕴也是一出生就有封号。   她出生时,父亲萧惟权势不下雍王府,母亲是先帝唯一的嫡女,本朝唯一的长公主。   那时候,萧蕴不仅是家里的嫡长女,还是独女,父母唯一的一点儿亲生骨血,就算身体不好,这些虚名也一样都少不了。   若是父母还在,萧蕴这会儿的身份,比宫里那些不受宠的公主都高,更比那个没封号的韩槿高。   可惜造化弄人。   秦修扶着大妹妹下车后,又从马车里抱出了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姑娘。   这小姑娘就是秦姒,她的个子比萧蕴高一点,脸盘略圆,脸颊上还留着婴儿肥,一看就是健康孩子。   小秦姒就算是在哥哥的怀里也不安分,像一条蚕宝宝一样扭动着身子,左看看,又看看,最后把目光定在了秦暄身边的萧蕴身上,问自家哥哥:“二哥,那就是康华表妹吗?”   秦修看一眼端庄的大妹妹,又瞧了一眼怀里的胖虫子,有种捂脸的冲动,小声在小妹妹耳边警告道:“对,康华表妹身子骨弱,你不许太闹腾了,多跟乐瑶学着点儿,记住了吗?”   秦姒睁大了眼睛,控诉地看着自家哥哥:“二哥,你骗人。你看,这么冷的天气,康华表妹都能出来迎接我们了,一点儿都不像总是生病的人。”   秦修定睛看向萧蕴,脸上露出惊讶之色。   上一次见萧蕴,是三个月前。   那时候,这小姑娘身子瘦弱,脸色苍白,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好像一阵风就能把她吹散架了。   而现在这个萧蕴,小身子被狐白熊斗篷裹得严严实实的,看起来就像只出洞的熊宝宝,可脸颊上明显多了点儿肉,也多了点儿血色,就连眼神都精神了许多。   他抱着小妹上前一步,笑道:“五哥,你府里那位盛公子真了不得,不只武功过人,就连医术也是一等一的好。瞧瞧,这才三个月,康华妹妹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一听到“盛青泽”这个名字,秦暄本来还算不错的心情,蓦地阴沉了几分,淡淡道:“听起来,你很想亲自体会一下盛青泽的医术如何?”   秦暄笑笑,放下小妹妹,摆了摆手道:“哪能呢!我整整养了三个月的伤,才求得了母妃松口,不再把我圈在王府里了,可不想再受一次重伤,喝上好几个月的苦药汤。”   秦暄冷笑,抬手重重在他肩上拍了一下:“还一门心思往外跑,看来是还没学乖,想让人家再刺杀你一次不成?”   秦修摸了摸鼻子,不再提这一茬。   秦嫚姐妹上前见礼。   秦嫚今年十岁,已经是个美貌端庄的小贵女了,行止从言语间带着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温柔淑雅,一举一动都能入画了。   秦姒今年才六岁,性情跟秦修有点儿像,都是胆子大,又安分不下来的急脾气,但有那么一个堪称贵女楷模的姐姐,在人前的时候,还能装一装小淑女,像模像样地行礼问安。   简单叙过话之后,秦修跟着秦暄去了荣安堂,秦嫚姐妹则和萧蕴一道,去了紧挨着荣安堂的灵犀院。   灵犀院属于皇子府的后院,是后院十几个院落里,最宽敞,也最华美的一个,原本是修给皇子府的女主人住的。   不过,“灵犀院”这块牌匾,其实是一个月前才挂上去的,原来的牌匾上,题的是“梅雪院”三个大字,因庭院里遍植梅花,每到冬末春初,红梅照雪开,远观如霞如海而得名。   自打两个月前,因荣安堂往来的人越来越多,萧蕴就不愿意和秦暄继续挤一个院子了。   她跟秦暄说了好几次,秦暄才不情不愿地让下人把紧挨着荣安堂的梅雪院收拾出来,换上了“灵犀院”的新牌匾,允诺萧蕴,等过了年,就让她搬进去。   这次秦嫚姐妹来府里做客,不方便在荣安堂招待女孩子,管家就把灵犀院的暖阁收拾了出来,烧上暖暖的地龙,挂上防风挡雪的棉布帘子,就连已经缀满了花骨朵的梅树也修剪了一番。   秦嫚姐妹走进灵犀院的时候,只见这院落清幽雅致,向阳处的梅树枝条上,早开的梅花三三两两展颜,别有一番意趣。   秦嫚果然如秦暄所言,是个很会照顾人的大姐姐,一路上轻声细语地引着萧蕴说话,很快就让有点儿紧张的萧蕴放松下来。   秦姒的眼睛一直黏在盛开的梅花上,几乎要流口水了。   等进了暖阁,忍不住小声对秦嫚道:“大姐姐,等回了王府,我也要在院子里种上几株梅花树!到时候,梅花酥,梅花饼,梅花糖,这些好吃的想要多少就有多少了……”   秦嫚温柔地笑了笑,点点小妹妹的额头:“就算没有咱们府里没种梅花树,母妃和姐姐几时短过你的点心了?”   秦姒伸出小手比划了一下,嘟着嘴道:“怎么没有?我的丫鬟每次去厨房要吃的,厨娘只肯给我一两块,几口就没了。我再去要,他们就说母妃不许,府里就剩下这么一丁点儿了。”   秦嫚笑道:“母妃也是为了你好,你总不想长一口虫牙吧?”   秦姒犹豫了一会儿,在香甜的点心,以及长洞的牙齿间纠结了一阵子,最后豁出去一般道:“我还没换牙呢,虫牙想长就长吧,反正很快就要换上一口新的了!”   萧蕴在旁边听着,不由失笑。   这时候,侍女打起了帘子,暖阁里的热气扑面而来。   秦嫚姐妹和萧蕴走进暖阁,各自在侍女的帮助下,把身上厚厚的斗篷解下来,搭在屏风上。   只听秦姒发出了一声欢呼,小蝴蝶一样扑到了旁边的长几上。那张长几上摆满着一碟子一碟子的点心,以及这时候难得一见的各色鲜果。点心都是新出炉的,还冒着热气,空气满是淡淡的甜香。   长几旁是一张矮桌子。   桌子上摆着时下小孩子的玩具:九连环、机关锁、木制拼图、各种布偶和木偶……   管家安排得很周到。   女孩子们各自落座后,秦嫚让侍女把她们姐妹准备好的礼物送了上来。   一个身穿青色袄裙的丫鬟捧着两个锦盒走上前,许是走得太急了些,半道上摔了一跤,一个锦盒落在了地上,从盒子滚出来一只巴掌大小的木马。   木马雕得栩栩如生,尾巴上的鬃毛都清晰可见,马身呈棕红色,尾巴和蹄子则是白色的。   秦嫚一愣,看向那丫鬟,责怪道:“你们是不是弄错了?我准备的礼物,分明是一柄刺绣团扇;而小妹准备的,是一尊小佛像。这个木马是怎么混进来的?”   丫鬟支支吾吾道:“郡主,许是下人们弄混了东西!”   秦嫚有点儿尴尬,正要道歉,就见萧蕴目光灼灼地盯着那个木马,直直道:“乐瑶姐姐,我很喜欢这个木马,能把她送给我吗?”   秦嫚只当萧蕴怕她难堪,有意给她个台阶下,感激地笑笑:“难得康华妹妹喜欢,当然可以。”   站在萧蕴身边的丫鬟碧月立即走上前,俯身捡起木马。站起身来时,双手忽地一颤,木马又从手里跌了出去。   她旁边的侍女红玉立即上前一步,捡起了木马,对碧月笑道:“碧月妹妹,你是不是昨夜吹多了寒风,身体不舒服?我替你把这东西送到库房里吧?”   “我……”碧月嘴唇动了动,再也没发出一个音节来。   萧蕴竭力克制着自己心底的震动,用貌似平淡的语气说道:“不用送到库房里了,现在就摆到我的卧房里吧。”   她认得那个木马,那是三年前,萧湛给她做的玩具。   这东西本该在琼华院那场大火里,彻底化成灰烬了,怎么又好端端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第22章 最该信任的人   荣安堂的书房里,秦修正在为面前的堂兄抱不平。   “大皇子险些要了你的命,陛下却只罚他闭门思过,思过了一个月不到,就把人放出去蹦跶了。都说陛下最疼爱的是你这个小儿子,我看,他最疼爱的,分明是长子才对!”   “五堂哥,你怎么不生气?要是父王对待我和大哥,我肯定早就跟父王翻脸了!”   ……   秦暄面色淡淡地听秦修抱怨完,才道:“你说错了,如今满朝上下都知道,刺杀我的人,是前朝余党,和大哥没有任何关系。”   秦修嗤笑了一声:“跟大皇子没关系?这等鬼话,五堂哥你真信?”   秦暄面无表情:“父皇既然说了,我就得相信。难道去找父皇哭一顿,就能让父皇改主意?他是君父,我是儿臣,为了这点儿小事跟君父翻脸,我是那等不识好歹的人吗?”   秦修一噎,抱怨道:“五堂哥,三个月不见,你怎么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   秦暄冷着脸道:“那是你还不够了解我。好了,不说过去的糟心事了,我这三个月虽然一直不曾上朝听政,却也听到了些风声,你父王辖下的安南地界,最近不太平?”   秦修点了点头,皱眉道:“父王在家信中提到过,有两个小部落今年遭了灾,闹出了些乱子。不过,安南那地界,一向是大事儿没有,小事儿不断,若是不出事了才叫不正常呢!”   大秦周围有一大圈的异族人,立国之后,那些异族慑服于大秦国威,纷纷归附。这四方都护,原本就是为镇抚边疆,威慑异族而立。安南都护府辖下的一十六州,住的全都是异族人。这些人又分成了大大小小无数部族,其祖上大多有旧怨,动过刀子流过血,眼下不过是因为大秦的强大国力,暂时安分地聚在一起,时日长了,旧怨摁不住了,便总要闹出些乱子来。   秦暄却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此时也未说破,只说:“不可掉以轻心,最好让你父王查一查,这些事情的背后是不是有人挑唆生事。安南地界部族众多,单独对上其中一个,你父王定然不怵,可若是让人家联合起来了,那就是生死大患了。”   “好,我一定会提醒父王。”秦修皱了皱眉,嘀咕道,“不过,我在他眼里,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半大孩子,我说的话他未必会放在心上。”   “你把这话告诉王妃一声就可以了。”秦暄正色说,“再提醒你母妃一句,我父皇好像把我遇刺的账,算在你们雍王府身上了。”   秦暄懵了,困惑道:“这怎么可能?我也是受害者,要不是你替我挡了一劫,出事的人就是我了。陛下怎么会觉得,这事儿是我们雍王府自行炮制出来的?难道又是大皇子从中弄鬼?”   秦暄没和他解释,只道:“你只管把我的话带给雍王妃就行了,多余的事情,用不着你多理会。”   重生一世,秦暄对自己那位父皇的心思,不说猜对了一切,至少也猜准了七八分。   他父皇这个人,有时候冷酷得叫人心寒,有时候又天真得让人发笑。   他自个儿用权术手段在儿子中搞平衡,却十分忌讳皇子们自相残杀;自己待妻妾臣属们刻薄无情,却看不得皇子们待身边的人也如此狼心狗肺。   大皇子秦玉安刺杀他,按照父皇的本性,本该让秦玉安好好吃个教训。   可结果并非如此。   在秦暄看来,这肯定不是因为他父皇的爱子之心突然高涨,而是在他父皇的眼里,秦玉安也是被人算计、陷害的。   说到底,他陷害秦玉安的那个局,还是做得仓促了点儿,本身也不怎么高明,也就是他年纪小,以往的行事风格摆在眼里,父皇一时想不到,才没有对他起疑心。   但父皇会怀疑到别人的身上,实在太正常了。   至于父皇究竟怀疑了谁,联想到父皇对雍王府的忌惮上,秦暄就知道,这事儿多半要让雍王府来背锅了。   如此也好。   正好让雍王府早点儿从二十多年无战事的安逸里清醒过来,做好应对变乱准备,免得如上辈子那样,闹到家破人亡,烽火四起的地步。   前生,秦暄的父皇为了夺下安南都护府的兵权,故意挑拨安南地界的部族生事。   可借刀杀人,特别是借异族的刀杀自己人,这种事儿一旦开了头,该怎么收场就只有老天知道了。他父皇就一不小心玩大了,致使安南诸部族联合起来反抗大秦,攻打大秦南疆诸郡。   按照前生的轨迹,三年后,安南之乱爆发。   安南都护府应对不及时,雍王及雍王世子,连同安南十万兵马,悉数折损在了这场变乱中。   南疆不稳,北方的蛮族又趁机发难,父皇心力交瘁地应付一南一北两场战争。战事拖了两年,才勉强安定下来。但父皇积劳成疾,身体亏损过头,只一场风寒就丢掉了性命。   因为这场战事,大秦开国以来攒下的家底,也消耗了大半。   等父皇死后,太子登基,大秦国力由盛转衰。   再之后几年,大秦的年景差到了极致,天灾四起,匪患横行,而朝堂上的新帝秦卓却忙着和兄弟争权夺利,结果……可想而知。   秦修显然不愿意只做个传声筒,不死心地向秦暄追问雍王府要背锅的原因。   问了好几遍之后,才发现秦暄的目光有点儿飘忽,不知在想什么,不由重重拍了拍桌子,一单手在秦暄面前晃了晃,不满地问:“五堂哥,你到底是怎么了?”   秦暄回过神来,站起身,笑笑道:“没什么,就是想去看看康华跟你家的两个妹妹了。她们初次见面,也不知能不能合得来。”   其实是前生的记忆太阴冷灰暗了,每次想起那些乱七八糟的往事,他的心情就要低落一回,然后就忍不住想去看看萧蕴,只要看到她活生生的,会笑会闹人的模样,他的心就安定了下来。   他在前生就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如今剩下的,只有一个对一切都懵懵懂懂的萧蕴了。   秦修也有点儿担心自家两个妹妹,跟着堂兄站起来。两人走出书房,向着荣安堂外走去。   才一走到门口,就碰上了全忠。   “殿下……”全忠垂手行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秦暄示意秦修留步,带着全忠回了书房,问:“出什么事了吗?”   全忠自衣袖里取出一个木头雕琢成的木马,放到书桌上,说道:“殿下,这是乐瑶郡主送给康华郡主的见面礼。   乐瑶郡主准备的见面礼,本来不是这个东西,听说是下人拿错了,误把木马放进了礼盒中。但咱们小郡主很喜欢这玩意儿,特意从乐瑶郡主手里讨了过来,让碧月把木马摆到卧房里。   郡主身边的红玉姑娘拦了下来,怕上面有不干净的东西,执意要让府医先看姑娘看。小人本想替红玉把这东西送到府医那里,但半道上发现,这木马中……另有玄机。殿下,您看,那木马的肚子里有个……”   他话未说完,秦暄已经摸到了木马肚子上的一处机关。   那里有个暗格,暗格里藏着一张花笺。   秦暄把花笺取出来,在桌子上摊平。   这花笺是用梅花精心染制的,散发着浓郁的沉水木香气,正面用墨笔写着一行字:“我还活着,就在帝都”。   笔迹很熟悉。   秦暄认得出来,这是萧湛的字。   难道萧湛偷偷潜回帝都了,试图跟萧蕴通消息,暗地里见萧蕴一面,甚至——把萧蕴抢走?   秦暄手背一颤,周身散发出慑人的阴寒气息,又看向花笺背面。   那里也写了一行字,是一个日期,和一个地址:“十二月十六,聚德布庄。”   仍旧是萧湛的笔迹。看起来,像是约萧蕴于十二月十六日,在聚德布庄见面。   “殿下!”全忠觉得自家主子这会儿的模样有点儿危险,小心翼翼道,“红玉姑娘对小人说,碧月姑娘见到这个木马后,表现得非常奇怪,好像曾经见过这个玩意儿一般,不愿意把这东西交给别人。”   “是么?”秦暄嘴角一翘,目光危险地盯着这个木马,还有手里的那张花笺,恨不得把这两样东西都毁成渣渣。可不知为何,越是看下去,越是觉得不对劲。   究竟是哪里不对呢?   这时候,有风从窗外徐徐而来,鼻端的沉水香味越发太浓郁了,秦暄厌恶地打了个喷嚏,忽地反应过来,他知道哪里不对劲了。   萧湛一个行伍中人,怎么会用这种花笺传消息?   这张花笺显然用梅花精心染过一遍,还特意熏了浓浓的沉水香,他一个快及冠的男子,怎么可能喜欢这种花哨又精细的东西?   梅花笺,沉水香,绝似萧湛的字——韩槿!   秦暄非常不乐意回忆韩槿的事情。   这个女人是他上辈子稀里糊涂娶的正妃,平素最爱用沉水香,梅花笺,还有一手模仿他人笔迹的绝技,只要看一眼别人的字迹,就能一模一样地仿出来。   看来,韩槿还和上辈子一样,不想给太子做侧妃,仍旧打着嫁给他的主意。   可母后却给他和萧蕴下了赐婚懿旨。   韩槿恐怕是把康华当成绊脚石了,故意模仿了萧湛的笔迹,试图把萧蕴从戒备森严的五皇子府里骗出去,好除之而后快。   “你这事儿做得不错!”秦暄赞许地瞧了全忠一眼,说道,“厚赏红玉!”   全忠笑了,忙道:“多谢殿下赞赏,小人也代红玉姑娘谢过殿下赏赐!”   秦暄点了点头,把花笺塞回了木马肚子里,暗格扣好,将木马往前一推:“把它收好,让府医检查一遍,若没问题,就按康华说的,直接送到她的房间里,只当我们什么都没查出来。”   他要用这木马试试萧蕴,看看相处了三个月后,小姑娘对他究竟有几分信任。   也不知他的晏晏发现了这个木马里的信笺后,是瞒着他偷偷离府去见萧湛呢,还是直接跟他坦白。   若是直接跟他坦白就罢了,若是想偷偷去见萧湛的话……秦暄发狠地想,这次他绝对不拦着,就让小姑娘直接跟韩槿的人照个面,好好吃个教训,长长心眼,知道谁才是她最该信任的人。   第23章 让他做主   秦暄和秦修来到灵犀院的时候,三个小姑娘正在玩投壶。   每个人的面前都摆着一个食盒,食盒里放着多少不一的点心。显然,小姑娘们是就地取材,拿点心当赌资了。   论投壶的技艺,居然是年纪最长的秦嫚最差,十投九不中,面前摆着的点心也最少,只剩十来块,眼见着就要输光了,不过,论投壶的动作,绝对是她最娴雅端静,有淑女风范。   秦姒的技艺稍稍高明些,面前的点心还能装满整整一碟,若是她别时不时就往嘴里塞一块的话,剩下的赌资想来会多得多。   萧蕴年纪最小,投壶的手段居然最高明,十投十中,面前的食盒里堆满了点心,几乎要放不下了。   见哥哥们过来了,小姑娘们纷纷停了手,起身见礼。   秦姒许是输给萧蕴的时候太多了,有点儿不服气,拉着秦修的手道:“二哥,五堂哥,你们要不和跟康华表妹比一比?真奇怪,表妹明明是第一次玩投壶,却把我和姐姐都比下去了!”   秦修一点儿都不想和小姑娘们比个高低,赢了是以大欺小,输了是连小姑娘都比不过,反正怎么都不光彩,正要推拒,就听秦暄居然道:“这主意不错。康华,你觉得呢?”   被点到名的萧蕴眼珠子一转,软软笑道:“好啊!不过,我若是赢了,几碟子点心可打发不了我。”   秦暄微微一笑,定定看向萧蕴:“康华想要我出什么彩头?”   萧蕴想了想,说道:“今天两位表姐过来,跟我说了好些西市的趣闻。我若是赢了,五表哥就带我去西市玩一趟好不好?长这么大,我总是被困在屋子里,还没好好出过一次门呢!”   “西市?”秦修瞬间想到,花笺上的“聚德布庄”,就在西市中,玩味地笑了笑,满口应下,“好,你若是赢了,我就许你后天逛一次西市。”   后日,就是花笺上的“十二月十六”日。   秦家姐妹让出位置来,把手里的箭筒交给秦暄和秦修。秦暄在距离箭壶三步远的地方坐下来,瞧了一眼萧蕴道:“我先来?”   萧蕴点头:“好!”   秦暄拈起箭筒里的羽箭,看似随意地一根根投向箭壶。羽箭如同长了眼睛一样,一根根准确地没尽箭壶之中,前面九箭,悉数投中。这时候,秦暄的箭筒里,就剩下最后一根羽箭了。   萧蕴紧紧盯着这根羽箭。   她有把握十投十中,能不能赢得比试,就看秦暄这一箭的结果了。   羽箭从秦暄的手里飞出,擦着箭壶的左耳而过。   没中!   萧蕴心中雀跃,稳稳地拿起箭壶,道:“下面我来!”   秦暄放下箭筒,并未因错失了一箭而沮丧,貌似不经意道:“好。康华,我听说,乐瑶给你带来的木马,特别合你的眼缘,是吗?”   萧蕴刚刚从箭筒里取出一根羽箭,闻言,握箭的手腕轻轻一颤。   她深吸了一口气,用听不出任何异常的声音,软糯糯地说:“是有这回事。那木马雕的神骏,比我见过的只能用来拉车的驽马灵动多了,我心里喜欢,就向乐瑶表姐讨了过来。”   话落,手腕用力,手里的羽箭划出一道弧线,向着箭壶飞去。   可惜用力太大了些,羽箭擦着箭壶的顶端飞了出去,额外飞出了两箭之地才落地。本来十拿九稳的一箭,居然落空了,没中!   见此,秦暄心里微怒。小姑娘的声音和表情都伪装得很到位,但那落空的羽箭,还是表明,她的心乱了。   显然,韩槿既然用了萧湛的笔迹,那木马多半也和萧湛有所关联,萧蕴定然认出了那东西本该是萧湛所有,却一点儿口风都不想向他透漏。   这是怕他揪着萧湛隐姓埋名一事,胁迫或伤害萧湛吗?   看吧,他养了她三个月,还是比不得那个一点儿血缘关系都没有的兄长。   萧蕴连着投了十根羽箭,前面的三箭都落空了,后面的七箭则全中。   十投七中,输了秦暄两箭。   “我输了!”萧蕴郁郁地放下箭筒,又有点儿不甘心,目露期待地看向秦暄,得寸进尺道,“五表哥,我们能再来一轮吗?这次我分心了,不算数,好不好?”   秦暄定定看着萧蕴,忽地一笑,好脾气地纵容道:“好,都随你!”   这一次,秦暄仍旧是十投九中。萧蕴的发挥很稳定,十投十中,稍稍胜了秦暄一筹。   萧蕴不放心地问:“五表哥说话算数?”   秦暄十分大度地点头:“当然。快要到年关了,家家户户都开始置办年货,这时候的西市,正是一年里最热闹的时候,你如今身子好了许多,去看看热闹也好。”   话是如此说,心里头却在阴暗地想,到时候你要是哭着回来了,可怪不得我。   秦姒小姑娘听到这里,转头对着秦嫚道:“大姐姐,到时候,我们和康华一起出去好不好?我也想念西市了,想念那里的糖炒栗子、麻花糖、红枣糕……”说着说着,都要流口水了。   秦暄粗暴地打算了秦姒的幻想:“你们不许跟着。”   因秦暄在萧蕴面前表现得太温良了,秦姒也不怕他,气鼓鼓地瞪着秦暄,质问道:“为什么?”   秦暄无情道:“你太闹腾,太能吃了。我家康华身子弱,经不起你来回折腾,也不能被你带坏了!”   “二哥,他欺负我……”秦姒小姑娘被骂哭了,泪眼汪汪地向亲哥哥秦修求安慰。   秦修虽然心疼亲妹子,却也不至于为了几句话,挑衅秦暄这个不久前才救了他小命的恩人,耐心地哄了秦姒几句,便带着妹妹们起身告辞。   秦暄前者萧蕴的小手,把雍王府一行人送到了灵犀院门口,又把萧蕴送回了她的房间里。   而后便去了书房,叫了心腹侍卫进门,让他们去查韩槿最近的动向,以及那个木马到底是怎么混进秦嫚的见面礼中的。   萧蕴回了卧房是,就见那个熟悉的木马,已经摆在了自己的床头上。   她远远瞧了一眼,吸取了上次信笺一事上被秦暄抓了个现形的教训,并未着急地去碰,而是径直去了外间,和往常一样读书习字。   一直等到就寝时刻,她才打发了房间里的侍女,独自取过木马,小手直接向着木马的腹部摸去。   昔年,萧湛送她这个木马的时候,曾在木马腹部设了个小机关,里面有个暗格,内藏了几块糖果。如果是萧湛让人把木马送了过来,说不定还如过去一样,在暗格里藏了东西。   至少当有一封信吧?   他怎么能一声不响地消失,独留她一个人,在险恶的皇权旋涡中度日呢?   然后,萧蕴便看到了那张花笺,还有花笺上,和萧湛的笔迹一模一样的字迹。   萧湛真的还活着!   还要在一个名叫“聚德布庄”的地方,和她见一面。   真好,她并非已孑然无亲!   惊喜和激动一起在心头绽放开来,萧蕴眼前潮润润的,怀疑自己是在做梦,着了魔一般,一张花笺反反复复看了几十遍,确定那是萧湛的笔迹无疑,才渐渐安定下心来。   随即又想到了秦暄。   叶辞跟他说,秦暄也知道,萧湛还在世。   如今,萧湛要见她,她要不要把这张花笺,拿给秦暄过一过目呢?   可是,她不知道萧湛想不想在秦暄面前露面。   万一萧湛不愿意让秦暄察知他的动向,她这般自作主张,岂不是会误了哥哥的事情?   “要是能再见叶世子一面,问一问哥哥的近况就好了!”萧蕴心里为难,在灯下自言自语,“叶世子和哥哥交情好,哥哥要见我,说不定会向他求助。他一定会告诉我,哥哥想不想见萧湛。”   就在这时候,一阵风拂开了窗子。   萧蕴向着窗外看去,恰见叶辞从窗外掠了进来,无声落在了她的面前。   叶辞顺手关好了窗子,背倚墙壁,低声问萧蕴:“你想见我,可是遇着了什么为难的事情?”   萧蕴微微一惊,低声问:“你怎么恰好在我的窗外?”   叶辞温润地笑了笑,柔声道:“其实,这些日子,我时常在你的窗子之后徘徊,只是不曾惊扰了你而已。你不久前才接触内功心法,夜里独自练功,我不大放心,便时常来你的窗外瞧瞧,万一你遇到了麻烦,我说不定能帮上忙。”   这理由有点儿牵强。但叶辞也自己说不清,他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做这种事情。   明知道眼前这个小姑娘,已经越来越不像他记忆里的那个人了,他仍旧不可自控地想见见她,哪怕只能看到一个映在窗纱上的剪影。   萧蕴不懂叶辞那深得好比黑洞的复杂心思,只当这位叶世子是在关心自己,很是感动,毫无保留地把木马的来历,还有那一张花笺的事情都告诉了叶辞,让叶辞帮忙拿主意。   叶辞的心思细致而敏锐,很快就发现,那字迹的确像萧湛亲手所书,却和那熏过香的花笺不太协调。   这事儿有点儿古怪。   萧湛素来宠爱萧蕴这个妹妹,身手也不错,若是相见萧蕴的话,应该会自己想办法混进五皇子府和萧蕴见面,而不该是用这么一张字条,撺掇着萧蕴出府,去龙蛇混杂的西市布庄见他。   萧蕴那般小,万一中途碰上了拐子,或者歹人,受了伤害怎么办?   说不定是个圈套。   沉吟了一会儿,叶辞慎重道:“明日一早,把字条拿给五殿下,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他,让他做主。”   第24章 入瓮   萧蕴不解地看向叶辞。   叶辞笑笑,低声说:“你哥哥……应该很乐意见五殿下一面。他把这张纸条送到你手里,大概就没想过,这件事还能瞒过跟你朝夕相处的五表哥。”   萧蕴觉得,这话似乎很有道理。   于是,第二天一早,那张熏了浓浓沉水香的花笺,便又摆到了秦暄的面前。   秦暄听完萧蕴的一番话,静静问:“晏晏很想去见见萧湛?”   萧蕴机灵道:“我一切都听五表哥的!”   秦暄终于觉得,自己过去三个月的付出有回报了,心情极好道:“那就去看看吧。”   他若是直接说这是个圈套,小姑娘肯定要失望,且让她再高兴一天好了。此外,秦暄也想借这个机会,整治一下乱伸爪子的韩槿。   十二月十六这一天,却不是个出门的好日子。   昨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雪,等今晨天亮时,整个帝都一片皑皑,那宽阔的长街上,积了足足半尺厚的白雪。   五皇子府的后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戴着面纱,身穿青色裙袄,看身量约莫十二三的少女,抱着一个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姑娘,走上了早已停在角落里的一辆马车。   马车的车厢里,早已等在那里的侍女碧月撩起车帘子,从戴面纱的婢女手里接过了小姑娘,侧身让那婢女也上车。   驾车的是个魁梧的汉子,甩了甩马鞭,问:“你们可是要去西市?”   马车里,碧月立即道:“对,去西市的聚德布庄,速度快些,等到地方了,我们主子重重有赏。”说话的时候,她低垂着眼睛,一点儿都不敢去看那个戴面纱的婢女。   谁能想到呢,这个婢女压根不是下人,而是穿了女装的五皇子殿下。   魁梧汉子无声咧嘴一笑,高声道:“那感情好,你们可得坐稳了!”   催动马车之前,他低了低头,偷偷瞧了一眼藏在衣袖里的两片金叶子,心里浮现出昨天正午,一个蒙面人对他说过的话。   那个蒙面人在破庙里找到了衣食无着的他,还送了他一辆马车,以及两枚金叶子,神神秘秘地道:“明天早晨,你驾着马车去五皇子府的后门等着,会有人出来租马车。若是那租车人的目的地是聚德布庄,你就让他们坐上你的车,送他们过去,事成之后,我们主子另有赏赐。”   汉子其实是进帝都寻亲的外地人,因三天前喝醉了酒,不慎惹了人命官司,不得不隐藏行迹,躲在破庙里,跟一帮乞丐混日子,想等风声过去了,就躲回老家。   在回老家之前,赚上一笔横财是他拒绝不了的诱惑。   再说了,那蒙面人也没让他做什么杀人越货的事情,只是让他送几个女眷去一趟聚德布庄,多半是犯了事的小丫鬟想逃出主家,算不得什么要命的差事,那金叶子不拿白不拿。   他却不知道,蒙面人给他的这一辆马车早就被做了标记,刚一驶出小巷子口,就被人跟上了。   马车里,萧蕴沉浸在即将见到兄长的喜悦里,连秦暄那难得穿一次女装的尊荣都顾不得欣赏了,脑子里想的都是已经许久不见的萧湛现在会变成什么模样,还有萧湛要隐姓埋名的原因。   秦暄抱着萧蕴,怕这马车行驶得太快,磕碰着她的小身子,时不时撩起马车帘子,看一眼车窗外的风景。   时近年关,纵然刚下过大雪,也没减去百姓们置办年货的兴致。当马车来到西市街口,车窗外已经是人声熙攘,各色行人络绎不绝了。   西市的街口,正对着一座酒楼。   马车行经此处时,秦暄撩起车帘,抬眼看向街口对面,目光停在了酒楼上悬挂着的“全福酒庄”金字招牌上,好一会儿才离开。   他的人昨夜就打探到了,此时此刻,二楼上正对着街角的一个雅间中,韩国公府的韩槿,正在和萧国公府的萧凤章见面。   萧蕴离开萧国公府的时候,除了碧月和碧湖这两个贴身侍女,什么东西都没带,和萧湛关系匪浅的那个木马,还有萧湛的亲笔字迹,定然都是萧凤章送给韩槿的。   韩槿和萧凤章,这两个在上辈子毫无关系的人,现在居然凑到一起了。   没多会儿,马车停了下来。   汉子甩了甩马鞭,勒紧缰绳,粗声道:“客人,到地方了!”   穿了女装的秦暄觉察到怀里的小人儿试图逃出他的掌控,向着马车外冲去,下意识地双臂微微用力,把小姑娘抱得更紧了些,低声对尽量降低存在感的侍女碧月道:“一会儿你不用跟着我们进布庄,直接去隔壁店铺,替康华买些点心。”   话落,他带着萧蕴跳下马车,径直走进布庄。   碧月落后一步,给了车夫赏钱后,便遵从了秦暄之前的命令,去了隔壁的点心铺子。   没人留意到,秦暄进布庄之前,目光在布庄前几个卖水果的小摊上停了几息。   在他进了布庄大门之后,那几个小摊上小贩,还有正在小摊上挑拣东西的客人们就分作了两路,一路走进了布庄,另一路盯牢了驾马车的魁梧汉子。   时辰尚早,布庄里生意冷清,只有寥寥几个人影。   秦暄抱着萧蕴进门后,一个小伙计便迎了上来,瞧了瞧萧蕴,陪着笑脸道:“这位小姑娘,你可是来见自家兄长的?”   萧蕴没说话,秦暄低低道:“何出此言?”   小伙计把秦暄当成了服侍萧蕴婢女,直言道:“是这样的,今日一大清早,我们店里就来了一位奇怪的客人。那位客人花了大价钱,向我们老板娘借了后院的一间屋子,说是要等自家妹妹上门。小人瞧着,你家小主子的年纪和模样,恰好能和那位客人口里的幼妹対得上号,方才有此一问。”   秦暄自腰间的钱袋里取出一枚金叶,塞给了小伙计,声音低沉道:“那就带我们去见他吧!”   “两位请!”小伙计立即在前带路,把秦暄和萧蕴二人引到了后院。   后院里没有萧湛,只有两个黑巾蒙面的精壮男子。   秦暄和萧蕴才一进门,这两个人就堵了上来,一前一后,围住了秦暄和萧蕴,二话不说便动了手。一个抽出了一把刀,狠狠用刀背去砸秦暄,另外一个直接伸手去夺萧蕴。   这是怎么回事儿?萧蕴有点儿懵。   秦暄早就在暗中戒备了,当即身子一沉,一脚揣向持刀的男子。他本想揣那男子腰眼的,可高估了自己的身后,落脚处往下偏了好大一截,就落在了男子的两腿间最脆弱的地方。   这样的效果反而更好。   持刀的蒙面客发出了惨叫一声惨叫,伛偻着身子向后退了一步。   秦暄一只手抱着萧蕴,另外一只手趁机夺下了男子的长刀,反手劈向来夺萧蕴的那个男子。这个男子的功夫更高明些,侧身躲了过去,自腰间解下了一根鞭子,便要向着秦暄甩去。   就在这时候,紧闭的后院大门被撞开了。   几个身着便装的男子冲了进来,动作利落地扑向先前攻击秦暄二人的蒙面客,很快就擒下了这两人,还不忘卸了这两个男子的下巴,喂下使人丧失行动力的麻药,免得他们自尽。   萧蕴这才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直直看向秦暄,愕然道:“五表哥,这是个……圈套?”   秦暄没理她,看着自家那些换了便装的侍卫们绑了那两个歹人,道:“不用把人带回府了,就在这里审清楚。再调一队人过来,围了这个布庄,没我的话,不许放任何人离开!”   大概是觉得现在这身打扮太丢人了,他说完话,便急急把小姑娘交给走上前复命的侍卫长林峰,从后面跟进来的侍卫手里接了一个包袱,找地方换衣裳去了。   萧蕴左看看,又看看,这里已经布满了五皇子的侍卫,却始终不见萧湛的影子。   先前喜悦和期待,全都变成了担忧和失望。   心里还生出了几分委屈,她的五表哥看起来早就知道这次会面有问题,还提前做好了安排。否则,那些穿着便服的侍卫们不可能来得这么快。   侍卫长林峰把萧蕴送到了一间暖阁里吃茶,萧蕴等了好一会儿,才见换了男装的秦暄走进门来。   萧蕴立即站起身,走上前,急急问:“五表哥,到底是谁要害我?是萧国公府的人吗?”   她方才迅速把自己的仇人们在脑海里筛了一遍,然后发现,最想她死的人,大概就是萧国公府的二房一家子了。萧家的二夫人韩氏因她而死,萧忱也因此和国公府的世子之位无缘,有人想报复她很正常。   秦暄细细打量了她一番,见小姑娘虽然受了点惊,但还算冷静,微松一口气,说道:“方才,侍卫们已经审出来了,方才那两个蒙面人都是韩国公府的侍卫。”   “韩国公府?”   秦暄点了点头,厌恶道:“对,幕后主使就是韩槿,萧凤章应该也有份儿。”   萧蕴顿时想起了秦暄以前对韩槿的评价。   先前只是听听,心中没什么感觉,这会儿亲身体验过一遭了,心里又是后怕又是愤怒,“韩槿要动我,是因为我碍了她和你之间的姻缘?”   “什么叫我和她之间的姻缘?”秦暄不爱听这话,嫌恶道,“我和那个疯女人没关系,别把我跟她扯在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   改了一下错别字。   第25章 不请自来   萧蕴有点儿后悔,她方才的语气太冲了,有点儿没见到萧湛,便迁怒秦暄的意思,小声问:“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进宫一趟,找父皇告状。”秦暄捏了捏小姑娘的脸颊,安抚道,“你身子素来骨弱,又受了惊,就别跟着我进宫了,先回皇子府好生歇着。”   其实,不想萧蕴跟着他奔波受累倒在其次,最要紧的是,他不能让现在这个身子康健的萧蕴出现在韩皇后面前。谁知道韩皇后见康华郡主身子大好了,会不会再次对她下毒手?   萧蕴点了点头,迟疑了一下,问:“五表哥,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大哥今天根本就不会出现在这里?”   秦暄半真半假道:“我也不知道你大哥是不是还活着,会不会出现在这里,之所以提前安排了侍卫相候,只是为了以防万一。不过,从结果上看,幸亏我提前做好了应对麻烦的准备。”   顿了顿,又沉声道,“记着,日后,没安排好退路的情况下,不能单独去赴任何人的约。哪怕约你见面的那个人,是死而复生的萧湛。”   萧蕴连连点头。   她有点儿不敢想,自己若是没把花笺交给秦暄定夺,而是偷偷溜出府,单独来到这个布庄赴会,会落得一个什么下场。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当真是用生命总结出来的教训。   五皇子府的马车已经到了布庄门口,秦暄带着萧蕴上了马车,马车两侧,近二十名骑马的亲卫左右相随。   马车再度行到西市街口时,对面的酒楼上,蓦然传来一声男子的尖叫:“死……死人了!”   紧接着,就见一个跑堂打扮的男子踉踉跄跄地跑出了酒楼,一头栽倒在酒楼的门口,路过此地的百姓们则不约而同地停步,聚到了酒楼门口,一副看热闹的模样。   “停车!”秦暄透过车窗,瞧见这一幕,眉头一跳,立即喝到。   韩槿和萧凤章很可能还在这座酒楼里,出事的人,该不是这两个人吧?   马车停稳后,秦暄一撩衣摆,跳下了马车,带着几名侍卫向着酒楼走去。萧蕴也想跟上去看看,却被秦暄硬拦了下来。   酒楼里已经乱成了一团。   伙计们个个苍白着脸,惊惶地聚在一起。老板却还有几分理智,虽然也吓得面无人色,两股战战,仍旧能有条理地吩咐伙计去报官,封锁酒楼,不许任何人进出。   也亏得韩槿和萧凤章来时包下了整个酒楼,直到现在,酒楼里没有其他客人,少了许多乱子。   秦暄那张脸,在龙兴城的知名度颇高。   今日这个特殊时候,伙计们不仅不敢拦他,还如同见到了救星一样,忙不迭地把他请了进去,长得像个弥勒佛的酒楼老板立即上前,扑通一声跪倒,哭诉起酒楼的冤枉来。   秦暄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打断了老板的哭诉,问:“出事的人是谁?”   老板声音发颤道:“回殿下,死的是萧国公府的二公子,萧凤章,还有他带来的两个小厮,两个护卫。”   秦暄目光一凝:“萧凤章是单独来你们酒楼用餐的?”   “不错!”老板脸色越发苍白,声音颤抖得更加厉害了,“对,萧二公子就是单独来用饭的,没见任何人!”   秦暄看得出来,这老板有所隐瞒。不再问话,径直上了二楼,在二楼的过道,便瞧见了地上的血迹,以及倒在过道里的两名侍卫模样的男子。   走到死去的侍卫身边,推开了一道染血的房门,一个凌乱的客房出现在他的眼前。   一个二十岁上下的英武男子,两个十几岁的小厮,分别倒在了房间的不同角落里。   那两个小厮形容齐整,皆是中了暗器而亡,两枚一模一样的飞镖,分别扎在他们的心口上,应是一击毙命,尸身表面上没有反抗的迹象;萧凤章的情况就要凄惨多了,上半身到处都是细长的伤口,最致命的一处,却是在心口,一短剑贯穿了他的左胸,剑尖透过后背,深深刺进了木制地板中。   秦暄又把目光投向房间正中的桌子上。   虽然桌子上的杯盏碗碟翻覆了许多,桌子的一角也被砍掉了,但仍旧能看得出来,那桌子上摆着两双碗筷,两个茶盏,不可能如酒店老板说的那样,只有萧凤章一个客人在用餐。   秦暄看罢,退出死人的客房,问站在门口发抖的酒楼老板:“那间客房里应该发生过一场激斗,你们就没人听到里面的动静吗?”   酒楼老板惶然道:“回禀殿下,那萧二公子根本不许我们上楼。小人和店里的伙计都在一楼的厨房里看着,就是上个菜上壶茶都是那萧二公子的小厮在干,我们什么都插不上手,根本就不知道楼上发生过什么。后来,还是店里一个伙计见楼上许久没人来取茶水可,自作主张往楼上送了一壶茶时,才发现……楼上出事了。”   秦暄不置可否,让身边的侍卫把萧凤章身上的短剑取下来。   侍卫呈上短剑,秦暄伸手接了过来,凝眸细看,这柄短剑的样式……真是越看越熟悉。   剑是好剑,剑身由精钢锻造,青光盈盈,剑柄则是中空的,一头饰以黄金,表面精心雕着一圈圈的虎豹纹,以及两个笔画复杂的蛮族文字。   他记得,前生的萧蕴手里,就有这样一柄精钢锻造的短剑,据说是萧湛所赠,原本是从蛮族权贵手里得来的战利品。   前生萧凤章遇刺,时人多半以为是蛮族人所为,但秦暄却知道,这事儿是萧湛所为,原因是他的养父萧惟的死得蹊跷,好像不是战死,而是死在了恩将仇报的侄儿萧凤章手里。   思及前世,这今生刺杀了萧凤章,又留下了这样一柄短剑的人,多半……还是萧湛了。   看来,韩槿弄出的那张花笺,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歪打正着了,萧湛的确还活着,的确回了帝都,只是没和萧蕴约在今日见面罢了。   想到这里,秦暄握着短剑的手蓦地紧了紧。   现在的萧湛,绝对不能暴露身份,更不能和全福酒楼的刺杀扯上关系。   这般想着,他走下了酒楼,吩咐身边的侍卫细细搜索二楼每一个空置的客房,若是萧湛没被困在这里,也就罢了,若是被困在了这里,他就必须想办法把萧湛救走。   就在这时候,被留在楼下看着萧蕴的亲卫长林峰上了楼,远远对秦暄比了个手势。   秦暄目光一凝,立即跟着林峰下了酒楼,来到马车前。隔着马车帘子,便闻到了从马车里传来的淡淡血腥味。   马车里,一只少年人的手挑开了马车帘子。   原本只有叶甜一人的马车,现在又多了两个人。   一个是根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安远侯世子,叶辞;另一个人身子清瘦,但留了一脸厚厚的络腮胡子,看不清楚具体模样,像个粗汉,左手的手臂摆放的姿势很怪异,显然是受了伤。   萧蕴正坐在马车的角落里,紧挨着叶辞,出神地盯着那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人,好像在确认什么一般。   叶辞冲着秦暄微微笑了笑,从从容容道:“不请自来,还请五殿下见谅!”   又抬手指了指那个满脸络腮胡子的男子,“喏,那是康华郡主今日最想见的人,不慎受了伤,为掩人耳目,我帮他稍稍改了改容貌。”   萧蕴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眸子里迸发出灼人的光芒,看向叶辞,压低了声音问:“他真的是……”她做了个“大哥”的口型,并未把这两个字吐出口。   叶辞微微颔首,对秦暄道:“借五殿下的马车一用,送我们回五皇子府,可好?刑部和大理寺的人都快到了,若是晚了些,我们恐怕就走不了了。”   秦暄心中有无数个疑问。   比如叶辞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怎么会知道康华今日最想见的人是萧湛,又是怎么先他一步找到了受伤的萧湛的……   可这里显然不是说话的地方。   秦暄也只能沉着脸放下了马车帘子,示意侍卫们尽快把马车赶回皇子府中。   他得留在这这里,看看萧凤章遇刺这事儿,究竟会怎么收尾。   但临行前,叶辞又挑开了车帘子,笑意微微地提醒秦暄:“全福酒楼后门旁边,有一家卖纸笔文具的铺子。五殿下若是有暇,不妨去那里转一转,或许能找到本该在楼上和萧凤章相谈甚欢的韩国公府嫡长女。”   马车急速向着五皇子府驰去。   马车里,萧蕴紧紧盯着那个一脸胡子的男子。   然后发现,这男子的脸型、眉毛、下巴都和萧湛截然不同,一点儿她记忆里的儒雅气质都没有,唯有那双精光灼灼,泛着潮气的眼睛,勉强能和她记忆里那个疼爱她的兄长对上号。   “阿晏!”男子定定看着她,轻轻唤出了声。   熟悉的声音的耳朵里来回回荡,似乎震得人神魂发颤,萧蕴终于确认了眼前人的身份。   “哥哥!”简简单单两个字一喊出口,眼前便已经是一片模糊,压抑了许久的情绪,突然间喷薄出来,化作了成串的泪水,滂沱而下。   萧蕴本来不想这么丢人的在叶辞面前哭成这样,可情绪就像失控了的火山,突然间席卷而来,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第26章 绝无可能   萧湛心疼地看着萧蕴,试图伸出手抱抱她,替她擦去脸上的泪水,可这具内伤外伤都不轻的身体实在是不争气,两条手臂使不上力,根本就抬不起来。   这一耽搁,就见叶辞已经把他家小妹揽进了怀里。   昏暗的日光里,少年动作异常自然地一只手固定着小姑娘的身体,任她把下巴搁在他肩头上,拿他的衣裳当手帕用;另一只手则轻拍着小姑娘的后背,替她顺气。   萧湛的心跳骤然停了一下。   他记得,萧蕴以前身子骨极弱,情绪若是太激动了些,都能一口气喘不上,直接晕厥过去。这位叶世子对他家小妹,似乎了解得太多,照顾得太细致了。   是他这个做哥哥的无能,要靠别人来照顾妹妹。   萧湛心头苦涩,低声道:“叶世子,阿晏无状,有劳你费心了!”   叶辞抬眸,笑容温厚清雅:“萧兄客气了。”停了停,补充道,“其实,我家里也有一个体弱的妹妹,年纪跟康华相仿,我这个做哥哥的,在照顾孩子上比其他人更得心应手。”   这话当然是假的。他的亲妹子叶宜自打见到盛青泽后,就变成了一颗黏黏糖,彻底赖在神医哥哥身上了,完全不稀罕来自同胞哥哥的关爱和温暖。   叶辞方才是把前世的习惯带到了今生,一见萧蕴情绪不稳,就本能地这么做了。   萧湛虽然常年在边关,对帝都的人事却不陌生,略一沉吟,就想起安远侯府家门里的一堆糟心事了,叶家的七姑娘和自家的小妹,恐怕是帝都中身子骨最差劲的小贵女了。   这般想着,他倒是对叶辞生出了几分同病相怜的感觉,关心道:“令妹的身体可好些了?”   “已经一日比一日好了,毕竟……”叶辞低头瞧了一眼萧蕴,微笑道,“这两个小姑娘看的是同一个神医,你看,康华的身体已经康健了许多,舍妹亦然。”   “那位神医如今可是住在五皇子府里?”萧湛定睛看去,萧蕴的气色比起之前来,果然如脱胎换骨了一般,感激道,“等得了空,在下定要以厚礼致谢。”   “这个不难!等回了五皇子府,你去见见他……”叶辞笑笑,声音略显复杂,“也好!”   秦暄称叶辞为“妖人”,并非全无道理。   叶辞这个人,性情正邪难辨,说出的话真假难分,本性跟君子可谓是天差地别,却偏偏长了一张端方温雅的脸。许是因为前世做久了假道士,沾染了太多的香火供奉的缘故,还自带一种宁静致远的淡泊气质。   当他愿意亲近一个人的时候,身上那种仿佛是浑然天成的温柔无害气息就特别浓郁,非常容易让人放下心防。   前后两辈子的萧蕴就是这么沦陷进去的,盛青泽那个真君子也愿意对他言听计从,曾被人称赞有儒将之风的萧湛,现在也没能扛住。   不过几句话之后,萧湛就和叶辞亲近起来了,甚至有种想把叶辞引为知交的冲动。   萧湛很快就不再说客套话了,抛却了种种顾忌,直接问:“叶世子,你想必知道,我本该是个死人。你之前那般帮我,还把我引上了五皇子的马车,就不怕……连累到自己和家人吗?”   这时候,萧蕴也缓过来了,小姑娘止住了泪水,仍旧伏在叶辞的怀里,竖着耳朵偷听。   叶辞垂眸一笑,按在小姑娘背上的手不着痕迹地动了动,飞快地在她的睡穴上点了一下,感受到女孩儿的呼吸变得绵长轻缓后,才开口答话:“萧兄是康华郡主的兄长,我希望郡主安好,自然不能坐视你陷入险境。”   萧湛越发困惑:“那么,叶世子为何对舍妹这般关心?恕我直言,义父与安远侯府素无往来,叶世子和舍妹也非亲非故,本不必为了舍妹冒这么大的危险。”   叶辞没解释,肃容说道:“萧兄只需要记住,我不会伤害康华便是了。至于其中的原因……这涉及了好些人的隐私,我不能对你言明,还请体谅!”   萧湛顿时不再勉强了,歉然道:“叶世子言重了,都怪我太莽撞了!”叶辞含糊其辞,他居然觉得对方是信守承诺,不肯在背后传扬他人的隐私,有君子之德,值得深交。   叶辞笑了笑,表示自己不在意,转而道:“五殿下也认出萧兄的身份了,日后,萧兄可有打算?   唔,有件事,萧兄或许已经知道了,三个月前,五殿下从皇后那里求到了一份赐婚懿旨,求娶令妹康华郡主为五皇子妃。”   萧湛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断然道:“康华不能嫁进皇室。   皇家人麻烦多,后院里也难得清静,小妹身子骨弱,经不住折腾,我只盼着她能无忧无虑地过一辈子,不愿她劳心劳力,一辈子都陷在无休止的勾心斗角中。”   叶辞面上露出了惊讶之色:“萧兄竟是这般想的?”   他低咳了一下,言不由衷道:“其实,五殿下并不似传言中那般顽劣,对郡主也不错。郡主是五殿下亲自从萧国公府的大火中救出来的,现在在五皇子府里过得也颇为……舒心。”   “那也不成。”萧湛想也不想地摇头,寒声道,“五殿下待小妹的好,我会从其他方面报答回去。但把小妹嫁给五殿下,这绝无可能!”   叶辞微微一笑:“那萧兄可得早做准备才行,咱们这位五殿下……可不是个会轻易改主意的人。”   *****************************   西市街口的全福酒楼下,秦暄带着心腹侍卫,在酒楼后门附近的一家文墨店铺里,找到了韩槿和她的两个侍女。   这三个少女,连同文墨店的女掌柜,都被迷药迷晕了,毫无知觉地躺在墙角里。   “叫醒她们!”秦暄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压下了心里的杀意,打消了进去补上一刀的冲动,留下了韩槿的小命。   亲卫们用冷水泼醒了韩槿的丫鬟,让醒来的丫鬟用浸了冷水的帕子唤醒韩槿。那两个丫鬟见来人是秦暄,神色立即由惊恐变成了庆幸,很快就弄醒了韩槿。   韩槿醒来时,眼底还带着几分惊恐。   “姑娘,是五殿下救了我们!”丫鬟战战兢兢上前,一边帮她整理仪容,一边小声的提醒。   “五表哥来了?”韩槿的愣了一下,眼中立即露出喜色,以最快的速度打理好了仪容,揉了揉眼睛,娇娇弱弱地走出文墨铺子,眼底带着些许惊惶之色,来到站在街上的秦暄面前。   “五表哥,多谢你救我……”韩槿欠身行礼,声音有点儿发颤,似是惊魂未定,脸上却摆足了镇定端淑表情。似乎这突如其来的横祸,都没能毁掉她的大家风度。   她就是存心让秦暄看看,她韩槿既不是那等哭哭啼啼,经不得事的废物贵女,也不是那种性子野的和糙汉子一样,毫无半点儿女孩儿家情趣的呆木头。   看吧,她既有女儿家的婉柔风韵,又识大体,经得起风浪,端得住事情,这是多好的嫡妻人选啊,比那个脆弱的琉璃郡主强多了!   可秦暄根本没有欣赏她的外貌和内涵的兴致,一闻到那股扑鼻的水沉香味道,就厌恶地退后了三步,打断了韩槿那精心演练过的台词:“萧凤章死了,你可知道是谁杀了他?”   韩槿身子一颤,脸色煞白,不只是被吓得,还有发自内心的屈辱。   韩皇后曾向她抱怨过,秦暄和以往大不相同了,她那时候还不太信,可现在见了秦暄后,便什么都明白了。   以前,秦暄的性子虽然顽劣,但还算孝顺,最为敬重生母,对她这个母家的表妹虽然谈不上亲近,却也谨守着礼数,从未作弄过她;但现在呢,秦暄看她的眼神里,满是从骨子中散发出来的厌恶和轻蔑,就像在看什么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   韩槿心里又气又恼,面上却不胜委屈道:“五表哥一定是误会了,我是在带着侍女来买笔墨的时中了迷药,和侍女们一起被迷晕过去了。哪里知道萧凤章是生是死,又是被谁人所杀?”   她绝对不会承认自己和萧凤章在酒楼上偷偷见过面了。   她一个到了选夫婿年纪的女孩子,私下里跟成年男子在酒楼里会面,就算什么都没做,传出去也会惹来一大堆的风言风语。而现在萧凤章死了,这街巷间的流言只会变得更加诡谲难听。   韩槿爱惜名声,这会儿甚至有点儿感激杀害萧凤章的那个人了,他不只留下了她和丫鬟们的性命,没牵连无辜,还贴心地把她们移出了命案现场,避免流言找上自己这个大家贵女。   真是个有君子之风的刺客!   秦暄也没指望韩槿能承认什么,冷冷道,“既然你和萧凤章的死没关系,那就没必要留在这里了。现在就跟我进宫吧,还有另外一件事,我想听听你的解释!”   韩槿心跳有点儿乱了,强自镇定道:“五表哥,你说的另外一件事,究竟是什么事?”   秦暄冷冷盯着韩槿,缓缓道:“今天上午,我在西市的一家布庄里,抓了两个胆敢行刺康华的歹人。那两个歹人说,他们是奉了你的命令,谋害……”   完了!   韩槿还没听完,双腿便是一软,跌坐到了雪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我越来越喜欢叶辞了。猜猜女主上辈子最爱的是谁?   第27章 人有相似   在秦暄一众“亲卫”的护送下,尽管心里万分不情愿,韩槿仍旧跟着秦暄进了皇宫。   这一路上,她曾试图向秦暄求情,可从头到尾,秦暄根本没给她这样的机会,等到了宫门的时候,她已经对这个冷酷无情的表兄彻底死心了,一门心思琢磨自救的方法。   入了宫门,便不能再乘马车,皇子府的亲卫也都得留在宫门外。   韩槿装出了一副体力不支模样,故意落后了几步,和秦暄拉开距离,见秦暄听之任之,没有硬拉着她直接见皇帝的意思,立即道:“五表兄,我先去看看姑母!”   话落,也不等秦暄回复,便提着裙摆,顾不上仪态,拼命向着皇后的凤仪宫跑去,还不忘给跟着她的两个侍女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们两个留下,挡住秦暄。   她就不信了,秦暄现在单枪匹马,还能皇宫里摆脱她的两个侍女,追上来抓住她,揪着她直接面君。韩皇后肯定护护着她这个娘家侄女,只要见到姑母,她就有八成的把握逃脱罪责。   秦暄看着她的背影越跑越远,眼底露出一丝讥讽,压根没有追上去的意思。   略理了理衣袖,大步向着勤政殿走去。   抵达勤政殿大门的时候,御前总管恰好端着茶盘路过,立即躬身行礼,笑道:“五殿下大安,您这个时候过来,可是来向陛下请安?”   秦暄目光微沉,低头瞧了一眼身上的衣裳配饰。   他素来喜欢深色的衣裳配饰,尤爱朱红墨玄二色,今日穿的,却是一身月白色绣竹纹长袍,外罩一件淡青色大氅,配合着他那一张绝艳入骨的脸,颇有一种雌雄莫辩的倾国丽色。   他是故意挑了这样一件衣裳。   韩皇后除了两个儿子,还生了一个女儿。这个女儿名叫秦月,比秦暄小两岁,八岁那年身故,后来说是被当时最得宠的一位贵人害死的。自此,秦月这个名字,就成了韩皇后的禁忌。   秦暄前生的时候偶然得知,小妹秦月的死,当是韩皇后故意为之,目的就是为了除掉那位得宠的贵人。   秦月死后,韩皇后心虚,常常做噩梦,梦见亲生女儿来索命,再也见不得任何跟秦月有关系的东西,听不得任何和秦月有关的话。   甚至有宫女仅仅因为名字里有个“月”字,就被韩皇后寻衅打死了。   秦暄的相貌,和秦月有七八分相似,今日这一身素淡雅致的衣裳,也暗合了秦月往日里的喜好。   等会儿,韩槿肯定领着韩皇后来说情。他就是要用这张脸,这身衣裳,恶心韩皇后。   眼底幽光一闪,秦暄微微颔首,看向勤政殿内,对林恩道:“我的身体差不多好全了,便来看看父皇。林总管,父皇这会儿可是正在烦恼萧凤章遇刺的事情?”   林恩笑道:“老奴只知道服侍陛下的饮食起居,这朝政上的事情,可不敢过问。五殿下稍待,老奴这就进去通报。”   秦暄淡淡点头。   林恩捧着茶盘入内,片刻后便回了来,亲自引着秦暄入内。   内殿中,秦帝面色疲惫地推开面前的一叠奏折,看向自门外走进来的小儿子。   林恩挑开厚厚的棉布帘子,身姿颀长的少年徐徐而入。冬日的暖阳覆在他的背脊上,青色大氅散射着淡淡金光,他的面容落在阳光直射不到的地方,看起来有些晦暗,模糊了属于男儿家的细节,越发雌雄难辨。   秦帝提笔的手一颤,眼睛猛地瞪大了,身子僵直,张了张口,却没能发出一个清晰的音节。   “儿臣见过父皇!”秦暄垂眸,上前行礼时,才注意到秦帝的异状。   父皇的目光死死盯在他的身上,目光略浑浊,却极灼热,他几乎能感觉到父皇心底那种如惊涛骇浪般翻涌的情绪。   这真的只是因为他看起来像死去的妹妹吗?   不!   父皇的目光,还有那种似乎随时都能喷薄出来的汹涌感情,绝对不是看女儿的眼神,他能辨得出,那是看心爱之人的眼神,还应该是看本以为再也无缘得见的心上人的眼神。   秦暄迅速想到,父皇对自己“纵容”,也许不只是为了把他养成废物,还有其他缘故。   “父皇?”   秦暄装作茫然无知,连着唤了好几声,秦帝才回过神来,目光迅速黯淡下去,疲惫地抚了抚额头:“说吧,除了请安,还有别的事情吗?”   “父皇,康华表妹又出事了!”秦暄心里乱糟糟的,勉强理了理思绪,把早就准备好的那张熏着沉水香的花笺,还有韩国公府那两个侍卫的供词呈上。   秦帝定了定神,迅速扫了一眼手里的几张纸,眉头皱得更紧了,盯着花笺道:“这是萧湛的字,韩槿是什么地方弄到手的?谁都知道萧湛已经死了,难道他又诈尸了不成?”   秦暄道:“儿臣不知,想来……韩槿表妹应该清楚。”   秦帝立即看了林恩一眼:“把韩槿叫进来……”这话音未落,便见一个小內侍走进来,在棉布帘子外恭敬道:“陛下,皇后和韩国公长女求见!”   “让他们进来!”   不多时,韩皇后带着韩槿,走进了温暖的大殿之中。   韩皇后先向秦帝行礼,起身时,目光一落到秦暄的身上,身子也僵住了,脸上的端庄温婉,如同风化的墙皮,迅速剥落下来,露出了惨白裂纹的底色,眼底涌出浓浓的怨毒和恐惧。   她死死瞪着秦暄,身子忽地一软,险些跌倒在地。   随侍在侧的大宫女忙一把扶起她,大着胆子在韩皇后的手腕上狠狠掐了一下,又向皇帝请罪:“陛下,皇后今早身子不适,是否请御医……”   皇后总算回过了神,重重喘了一口气,打断了大宫女的话,脸色僵硬,声音也僵硬:“不用了,不过是吹了点儿冷风而已,用不着惊动御医。陛下,阿槿这孩子犯了糊涂,臣妾是……”   秦帝打断了她的话,冷冷道:“来求情的?”   韩槿主动上前,跪了下去,垂泪低泣道:“姑父,臣女是来请罪的!都怪臣女一时糊涂,被鬼迷了心窍,信了萧凤章那厮的鬼话,险些害了康华郡主。臣女有罪……”   秦帝这会儿心情不好,粗暴地打断了韩槿的哭诉,蓦地站起身来,把手里的花笺扔了出去,冷声道:“这东西到底是哪里来的?这上头熏的是上等的沉水香吧?沉水香是贡品,只有皇宫里有,每年进贡上来的沉水香,除了一小部分留在了库房,其他的都被皇后留给你了。你爱用的熏香,怎么出现在了这上头?”   韩槿倒是没慌乱,直接认下了:“这花笺的确是臣女所有,那上面的字……也是臣女亲手写的。”   “你亲手写的?”皇帝冷笑了一声,“那是萧湛的字,你一个闺阁女子,真的写的出来?”   “回陛下,那的确是……臣女亲手所书。”韩槿倒是想否认,可这种事情根本就否认不了了。也怪她太粗心大意,看轻了康华郡主和秦暄,设局的重点都放在了怎么引出萧蕴上,而不是怎么善后上,直到现在,房里还留着其他萧湛笔迹的仿写版,骁龙卫只要去她的住处一搜,什么都能搜出来。   “你是怎么写出来的?”秦帝仍旧不信。   韩槿垂泪道:“回陛下,萧凤章不知从哪里打听到,臣女擅长仿写名人笔迹,在几日前找到可臣女,给了臣女一篇文章,让臣女照着上面的字迹,写这么一张花笺。臣女……答应了。”   秦帝勉强信了几分,又问:“萧凤章还让你做了什么?”   韩槿红着眼圈道:“萧凤章想为嫡母报仇,除了逼迫臣女写下那张花笺,还让臣女派两个侍卫,在花笺上的时间和地点,绑架康华郡主。”   秦帝目光锐利地看向韩槿:“逼迫?”   韩槿额头触地,一拜之后,泣泪道:“是,萧凤章威胁臣女,若是臣女不按照他说的做,就把臣女擅长仿写别人字迹一事公之于众。   他还说,家父三年前弹劾边将陈昭卖国,用的证据就是判将陈昭和蛮族人往来的密信,若是臣女这擅长仿写旁人字迹的秘密被人知晓,肯定有无数人弹劾家父罗织罪证,陷害忠良!”   陈昭那个案子倒是真的,秦帝还记得,他是让骁龙卫和大理寺一起督办的,除了书信,还有其他的证据,应该算证据确凿。不过,韩槿一个半大的女孩子,会被萧凤章吓到也算正常。   可是,萧凤章一个庶子为了替嫡母报仇,胁迫皇后的亲侄女韩槿,伪造死人萧湛的笔迹,绑架皇帝的亲外甥女,康华郡主萧蕴,这事儿听起来就给人一种离奇荒诞的感觉。   那萧凤章和嫡母的关系,真的有这么好吗?   这时候,秦暄在一旁冷冷道:“韩表妹,把罪过都推到死人的头上,是不是太不地道了?那萧凤章是从哪里借来的胆子,胆敢胁迫你这个母后的侄女?   再则,就算他威胁了你,你常伴母后身侧,只开口说一句话,母后还能袖手旁观不成?   更不用说,你那两个侍卫招认出来的,可不只是绑架康华郡主,而是要直接杀了她,把她的尸身仍旧乞丐窝里,让康华表妹死无葬身之地!   我看,根本就不是萧凤章找上了你,而是你找上了萧凤章。说来也真巧,事情一败露,萧凤章就死了。更巧的是,萧凤章死的时候,你就在他出事的酒楼旁边。”   第28章 黑锅   韩槿还未如何,韩皇后先勃然变色,怫然道:“阿暄,你这是指责阿槿吗?你们朝夕相处了这许多年,你还不知道阿槿是什么性情吗?真要为了那个萧家孤女,逼你表妹去死不成?”   她本来没这么沉不出气,这一看到秦暄那张艳色倾国的脸,还有那身衣裳,就再也压不住脾气,完全失了平时的端庄气度。   秦暄却用倔强的目光看着韩皇后,不驯道:“母后是要让我看在韩国公府的情分上,其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吗?母后,您想清楚,康华差点儿死在韩槿的手里,她那么小,身子骨又那般弱,更不曾招惹要过任何人,凭什么任人作践?就因为她没有一对能替她做主的父母?母后不是最心慈怜弱吗,怎么到如今也看不清楚对错了?”   韩皇后气得身子发抖,只觉得面前这个儿子是铁了心跟他作对:“秦暄,你还记不记得,你到底是谁生出来的?你就这么看不得阿槿好,非得要活生生气死我吗?”   秦暄见韩皇后如此模样,便不再说什么,只去看秦帝,委屈又不甘道:“父皇,您帮儿臣评评理。原来在母后心里头,孩儿这个亲生子,竟比不得舅家表妹要紧。儿臣没了未婚妻不重要,舅家表妹若是出了事,就是生生要了母后的性命!”   秦帝早就看不惯韩皇后的做法,揉了揉眉心,疲惫道:“皇后,这事儿的确是韩槿做错了。”   韩皇后脸色微白,想要开口替韩槿求情。但秦帝冷冷扫了她一眼,那目光森寒入骨,皇后心头一凛,蓦地冷静了下来,再不敢说什么了。   看在韩国公的面子上,又因萧蕴没出什么事,韩槿也只是个年少的女儿家,皇帝倒也没罚得太重,不过是不许韩槿再在宫中长住,让韩国公领回家,好生管教,还得去给萧蕴赔罪。   说到底,皇帝不信萧凤章是被韩槿灭口的。韩槿做的事情,顶多算是害人未遂,真闹到了大庭广众之下,皇帝也丢不起那个脸。   但仅仅这些,就足以让韩槿在帝都里的名声大损,婚嫁艰难了。   处置完了韩槿,秦暄和韩皇后各自告退,离开了勤政殿。秦暄自觉今日给韩皇后的刺激已经够多了,径直出宫;韩皇后也没和以前一样留他回自己的寝宫,只顾着安抚又惊又怕的韩槿。   回到五皇子府,秦暄立即换下了身上的衣裳,去盛青泽处见萧湛。   萧湛伤得颇重,得静养多日,还不宜挪动,就住在了盛青泽的客房里。   秦暄到的时候,萧湛身上的伤处已经处理好了,正在和叶辞说话,这俩人以前没什么深交,现在却相谈甚欢,跟熟悉多年的老朋友一般。   见他过来,叶辞便识趣地告辞了,把空间留给了秦暄和萧湛。   简单客套了几句之后,秦暄在房间里寻了张竹椅坐下来,直视着萧湛的而眼睛,开门见山道:“我现在是该称呼你为萧湛,还是卫钊?”   他倒是也想学叶辞,用怀柔手段赢得准大舅子的欢心。可谁让他是皇子呢,天生就自带冷血无情,唯利是图的标签,就算表现得再温良无害,萧湛也不会真的信任他。   而且,他也没有徐徐图之的时间了。   闻言,萧湛悚然一惊,强自镇定道:“五殿下是如何知道的?”   秦暄深沉道:“我自有我的方法。”   萧湛想不出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掉了马甲露了馅,但也是饱经风浪的人了,很快就冷静了下来,淡淡道:“五殿下既然愿意收养舍妹,又主动收留我这个不该存世的人,想必是……有所求吧?你也想要义父留下的人脉财力,甚至安北都护府的兵权?”   他迅速联想到,既然这位五皇子早知他没死,那救下收留萧蕴的目的,肯定就是为了争权夺利了。   这倒是解了他心头的一大疑惑。   秦暄知道萧湛误会了,却不能解释。他要是直说我看上你幼妹了,这辈子非她不娶,萧湛大概会觉得他疯了。   自己造的黑锅,就算被压得吐血了也得背好,秦暄只能冷脸点头,深沉道:“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你想为令尊报仇,对头似乎是整个萧国公府,兴许还有……本皇子的父皇和母后?”   萧湛脸色一沉,嘲讽道:“看来,五殿下对我的事知之甚详。”   他完全没办法理解,秦暄是怎么把“父皇和母后”这个词无动于衷的说出口的,若这位是个孝顺儿子,早就该把他交给皇帝了,可秦暄没这么做,可见也是个野心不小的。   这出自黑的戏已经开了头,无论如何都得演下去,秦暄只能照着心里的剧本,继续说道:“那我们就不该是敌人。”   “五殿下此言何解?”   秦暄道:“直说了吧,我不愿意一辈子屈居他人之下,你的仇人,恰好都是我的挡路石。我们两个结盟,你会得偿所愿,我也能愿望成真。”   萧湛愕然:“也就是说,五殿下这是打算为了万人之上的地位,父母兄弟一个都不认了?”   他该说,这才是真正的龙子凤孙吗?看看这六亲不认,薄情寡恩的做派,跟现在当家做主的那一位相比,可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秦暄知道,在萧湛心里头,他大概就是一头冷血的人形禽兽。可做个有共同利益的禽兽盟友,也比被划到父皇那一派,做个无可辩驳的敌人要好。   至少,有同盟关系在,他还有机会改善自己在大舅兄眼里的形象。   就算如此,他还是尽力把自己洗白了些:“萧二公子,并非所有的父母,都爱自己的子女,也并非所有的兄弟,都能和睦相处。不是我先放弃了自己的父母兄弟,是他们先放弃了我!”   可在萧湛听来,这个解释实在是苍白,没一点儿说服力。   不过,他也清楚自己的处境,就算再鄙视秦暄的人品,也改不了一个事实:形势比人强,他现在根本没有反抗秦暄的底气。更不用说,还有个已经陷在这里的幼妹。   萧湛微微叹了一口气,认命道:“看来,我是别无选择了!”   “是!”秦暄知道,自己这个答案,应该算是把准大舅子得罪死了,还不得不加上更拉仇恨的一句,“我会替你照顾好晏晏,她是个聪明孩子,应该一生无忧,长命百岁。”   在萧湛听来,这话绝对是威胁,是在拿萧蕴当控制他的人质。   但萧湛先掉了马甲,泄了身份,在交锋中完全失了先机,这会儿只能应承下来,咬牙切齿道:“那就有劳五殿下费心了,小妹若是有个好歹,我便是拼却了性命,也饶不得你!”   这口黑锅可真沉!秦暄强笑了一下,郑重道:“萧二公子放心,我会用自己的身家性命护着令妹!”   萧湛冷笑了一声,根本不信他的诚意:“那你们二人之间的那一纸婚约……”   秦暄极其不情愿道:“当然是……权宜之计。有了这个名头,我才能光明正大的护着康华。等将来大事落成了,我定然不会让康华……受委屈!”到底是没说放萧蕴自由。   停了停,又补充道,“再说了,有了这一纸婚约,萧国公府的长辈才不会把她当成联姻的棋子,逼她嫁人。”   这理由勉强说得过去,萧湛不再说什么了。   秦暄也知道他和萧湛之间的交情实在是浅薄如纸,这会儿也无意谈北疆的军务,顶着准大舅子的冷眼,简单说了几句客套话,就告辞离开了。   才一出客院的大门,就见叶辞从一树海棠后转了出来。他披了件白色狐裘,墨发以墨玉簪束起,负手站在覆满了白雪的海棠树前,清华濯濯,好似从水墨画里走出来的雅致君子。   秦暄觉得碍眼极了。   他和叶辞都算是对萧湛有大恩了,为何这叶辞能得萧湛的青眼,与之相谈甚欢,他就必须得背一口死沉的黑锅,被各种鄙视嘲讽呢?   叶辞走上前,负手笑道:“看来,五殿下和二公子谈得不甚愉快。”   秦暄不与他客套,直接问:“你是怎么找上他的?别拿‘碰巧遇上了’这种借口来敷衍我,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不会信你那套蛊惑人的伎俩!”   叶辞如实道:“我碰巧知道二公子手底下的人在帝都有几个据点,以及他们的联络方式,还能看懂联络暗语。早在半月前,我就在一处联络点的外墙上,得知了二公子来帝都的时间。而后便猜测,二公子回帝都,多半是为了萧凤章。那接下来,我只要盯紧了萧凤章的动向,就不愁找不到人。”   秦暄嫉妒得想打人。他知道叶辞上辈子和萧蕴兄妹极其亲近,却不知道他们已经亲近到了这种程度。   运了运气,秦暄竭力冷静下来,低声问:“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觉得叶辞的举动非常奇怪。   若说叶辞有意让盛青泽再续前缘,可除了一开始引盛青泽入府,什么事情都没做,今天又把萧湛主动送到了秦暄的手里,促成了秦暄和萧湛的结盟,怎么看都像是在帮秦暄。   这人的举动前后矛盾,到处都是疑阵。   叶辞笑笑,怅然道:“殿下难道没看出来吗?我的目的很简单,只是想郡主安好而已。”   第29章 学业   叶辞说完这句话,便告辞离开了。秦暄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隐约想明白叶辞究竟想说什么:我希望萧蕴安好,所以,谁对她更有用,我就帮着谁。   秦暄心情复杂,谈不上愤怒,更谈不上喜悦。   也许他该庆幸,叶辞和萧蕴上辈子的关系,是无话不说的知交,而不是一对互相倾心的有情人。否则的话,就叶辞这心性,这手段,他一个负累重重的皇子,真的有胜算吗?   萧湛在五皇子府住下后,萧蕴便天天往萧湛的住处跑。他们兄妹年龄差得大了些,但感情极好,聚在一起的时候总有说不完的话。   秦暄初时有些吃味,但后来发现,萧湛的面前的萧蕴,和自己面前的那个小姑娘,明显不大一样。在萧湛面前,小姑娘故意藏起了自己那份不正常的早熟聪慧,更为天真娇憨些,像个软软甜甜的糯米团子,跟同龄的女孩子比起来,只是更乖巧了些。可那明显不是小姑娘的真面目,还是自己面前的萧蕴,更为真实些。   秦暄也常常去看萧湛,说些和朝堂局势,或者安北军务有关的事情。萧湛虽然非常不欢迎他,却也渐渐承认,这位被人轻视的五皇子殿下,其实是个胸有韬略,目光远大的了得人物,有成为一代英武明君的潜力,自己追随扶助于他,着实是笔大有赚头的买卖。   但就算如此,萧湛还是更愿意亲近叶辞。他虽是武将,却也是个雅致风|流的贵公子,琴棋书画样样在行,而叶辞自幼聪颖过人,也是此道中的佼佼者,身上更有种让萧湛心折的君子气度。   比起那个心机深沉,不孝不悌的五皇子殿下,萧湛当然更欣赏叶辞。   若非年纪差得有点儿大,他都想让叶辞做自家妹婿了。   光阴如流水,爆竹声里,匆匆辞了旧年,迎来新岁。   立了春后,天气渐暖,冰雪渐渐消融。因位置偏南,帝都的春风来得早些,正月十五闹元宵时,长街上的老柳便鼓出了绿芽,早开的迎春花也已经迎风吐蕊,有了点儿万物生发的新气象。   萧湛在五皇子府住了一个月,身上的内伤外伤刚养好了大半,就急急离开了五皇子府,前往北境边关。   他现在是新安北都护卫凛的独子,不便久离安北地界。   萧湛离京那一日,是元月十七。   萧湛天一亮就离开了,事先根本没告诉萧蕴。萧蕴得知消息后,郁闷了两三日,才渐渐习惯了兄长的离去。   秦暄松了口,允她搬出荣安堂,住到灵犀院里。盛青泽也宣布,她的身体已经彻底调理好了,以后再也不用行针或者用药了,便是想跟着庄娘子习武也使得。   总算摆脱了那个药罐子身体了。   萧蕴的心情稍稍好了些,但与此同时,摆在面前的课业也加重了许多。   女夫子的文化课从一个时辰延长到两个时辰,除了读书写字,还加了琴棋书画方面的内容,整个上午的时间便被占满了,几乎做不了旁的事情。   到了下午,庄娘子终于不用再赋闲了,开始一点点教导萧蕴练习武道基本功。   她显然是把萧蕴习武的目的,定位在了强身健体的程度,教的是最粗浅的心法,还有能增强体质的外功。主要内容就三样,蹲马步、站桩,还有一套长拳。   萧蕴并未因这些东西简单就敷衍了事,她学得认真且勤奋,因每天夜里偷偷修炼家传心法的缘故,进步的速度可以用一日千里来形容,庄娘子本以为要花上两年时间才能打好的根基,萧蕴用一个月的时间就超额完成了。   庄娘子瞠目结舌,随后就把萧蕴视为了百年一遇的天才,开始传授萧蕴更高深的东西。   她本人虽说也是内外兼修,但更擅长外功,教的也是各种打斗的本事,以各路剑术、鞭法、暗器、轻功为主。   诸般武功路数中,萧蕴更偏爱剑术。   她这具身体的资质的确好,任何剑法只要看过一遍,就能一模一样的比划出来;同一套剑法练习十来遍后,就能自行拆解出剑法里的破绽和精妙之处,把剑法使的比做师父的庄娘子还要玄妙上许多。   庄娘子觉得,她的郡主小徒弟,乃是个天生的剑客。   可她本人对剑术只是粗通,教不了萧蕴多少东西,便主动去见秦暄,希望秦暄给萧蕴请个更高明的师父,最好是请动一位江湖名宿出山,以免耽搁了萧蕴的天赋。   秦暄听罢,索性自己上了。他上辈子的武功比不得盛青泽,却也比庄娘子之流高明许多。他自忖,萧蕴现在不过是个六岁的小姑娘,就算天赋好一些,他有多年的经验在身,总不至于教不了她。   但两个月后,秦暄也被打脸了。   天赋这个东西,真是个能让人绝望的存在。仅仅两个月,萧蕴就把他几十年来积攒下的技巧学了个彻底,还在剑术上反超了他一头。   更让人丢脸的是,萧蕴的内功也已经小有所成,不过练了几个月,那内力的醇厚程度就超过了他。   虽然秦暄重生之前,的确不怎么爱习武,内功也就是入门程度而已,可重生后的几个月,他明明很勤奋很认真的练功了,谁曾想,到头来还是比不得一个六岁大的小姑娘。   真是个让人丢脸的事实。   估计这辈子,他都得做萧蕴的手下败将了。   恰在此时,盛青泽自庄娘子那里得了消息,主动找上门来。   纠结了好几日,秦暄才勉强自己大度了些,允许萧蕴去见盛青泽,请教武功。   不过,他还是不放心让那两个人日日单独相处,把雍王府的秦修也请了过来,让他给萧蕴当陪练。   秦修当然不愿意。   可秦暄抬出了以前的救命之恩,又得了雍王妃的同意,秦修便不得不来了。   秦修的资质比秦暄还要差劲,虽然被雍王妃逼着发奋了,但做纨绔时的惯性使然,不管是习武还是修文,仍旧很是怠懒,雍王妃连着换了好几位西席先生,都不见半点儿改观。   不过,来了五皇子府后,只陪了萧蕴不过三日,秦二公子就空前的勤恳好学起来。   原因无他,每日都要被一个只有自己一半高的小姑娘虐|打,还要被一个只比自己大三岁的天才师父用“你怎么可以这么笨”的惊愕眼神一遍遍扫视,秦修只能用加倍的勤奋挽回最后的一点儿颜面了。   雍王妃从秦修的小厮那里得知了小儿子的现状,干脆让儿子暂时住在了五皇子府里,还把一车谢礼,以及秦暄现在的西席先生也一并打包送来了。   秦暄未推拒,直接接手了秦修的经史课业,当然,没忘记把萧蕴也捎上。   不过,他可没那么多时间当个好夫子,一句话一句话的讲解书中字句,只管提前一天把要看的文章当功课布置下去,次日用过晚饭后,抽出半个时辰的时间,考核两个学生的学习成果。   第一次考核的时候,秦修完全是一问三不知状态,但只有他一半大的萧蕴,回答出了大部分问题,甚至还能和秦暄就本朝的朝政说上几句讽议得失的话。   秦修又被震惊了,问萧蕴:“你是什么时候学会这些的?”   萧蕴鄙视地瞧了他一眼,把这个世界版本的《说文解字》,还有至少五种前人注解版的史册,以及本朝的抵报抄录本都搬了出来,有了这些东西,只要多花些时间,便能完成大部分自学任务,剩下的一丁点儿不懂之处,听秦暄讲一遍就行了。   见此,秦修灰溜溜地滚回去发愤图强了。   武学比不过小姑娘就已经够丢人了,若是文试还比不过,他干脆就挖个坑把自己埋了好了。   秦暄并不觉得秦修还有能胜过萧蕴的机会,为了安抚一下他那颗爬满了裂纹的自尊心,便让教萧蕴文化课的女夫子,又收了年岁和萧蕴相仿的秦姒小姑娘做学生。   这位女夫子名声和学识都不俗,教导过好多才名远播的贵女,雍王妃也乐得让小女儿多这么一位才名远播的师者。   秦姒虽然不常来,就算来了,也只跟着女夫子学琴棋书画,偶尔跟着庄娘子学一点儿强身健体的武功,可对秦修来说,他终于不是倒数第一了,勉强能从亲妹子这里得到几分安慰。   萧蕴忙着学业的时候,秦暄的日子也很是辛苦。   新年伊始的三个月,他还是一副纨绔皇子的做派,隔几日就带领着帝都最不好惹的一支“纨绔小分队”,在外惹是生非,不着痕迹地跟韩国公府的几位公子频频起冲突;还常常穿着那身让韩皇后心惊胆战的衣裳,去皇后跟前请安问好。   双重刺激的结果,就是韩国公府也对他这个外甥格外不满,韩皇后出于某些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以及对娘家人的护持之心,频频找茬责难秦暄。   在这背后,秦暄又有意识地推动流言传播,很快,使得整个皇宫里的人都知道,以前被皇后视作眼珠子的五皇子,现在彻底失了韩皇后的欢心。   但皇帝却越发护着这个小儿子了,除了屡屡申斥皇后,不许她罚秦暄外,待秦暄的慈父之心,也变得真诚了许多。   以前,皇帝总是纵容着秦暄胡闹,不大看重他的学业如何,现在却开始要求小儿子刻苦用功。   为了磨砺秦暄那惹人厌增的桀骜性情,还让他拜了沙场老将,现任羽林卫都统的大将军安成为师,准许他在羽林卫中历练,跟着安成学习用兵为将之道。   自此,秦暄三个月来的努力,终于见到了成果:终于与韩国公府一系人马割裂开来,以区区十三岁的年纪参政,还如愿以偿地进入了羽林卫之中;终于挣脱了生母强加给他的囚笼,凭着真才实学出现在庙堂之上,摘掉头上那顶纨绔的帽子,亲手搅动帝都这日渐汹涌的风云。   作者有话要说:   砸我一堆评论吧,签个到也好!   第30章 慈恩寺   两年后。   朝阳初升时,一支车队驶出了城门,拐上了城南的官道。   中间的一辆马车里,秦嫚、秦姒和萧蕴三个女孩子围坐在一张小几周围,已经十三岁的秦嫚已经是亭亭玉立的少女了,正低头翻看一本佛经,九岁的秦姒和八岁的萧蕴凑在一起,小声说话。   几年过去,秦姒和萧蕴都长高了许多。   秦姒还是那副肉滚滚的模样,瞧着就像个漂亮的福娃娃;萧蕴则彻底褪去了曾经的病弱模样,许是因为习武的缘故,个头长得飞快,几乎和秦姒一般高了,不过身上还是没多少肉,纤纤细细的。   秦姒从荷包里掏出一包松子糖,往嘴里塞了一颗,小声说:“康华,我上一次去慈恩寺礼佛,还是去年春天的事情呢,你知道我母妃这次去慈恩寺是为了什么吗?”   萧蕴信口道:“不是为了避暑吗?”   时值六月,正是一年里暑热最盛的时候,整个帝都就像一个大蒸笼。慈恩寺在皇城外的万寿山下,依山傍水而建,就算是在盛夏的火炉天里,依旧清爽宜人。   “当然不是了。”秦姒挤了挤眼睛,悄悄看了长姐秦嫚一眼,低笑,“母妃正在给长姐相看夫婿呢,这次来慈恩寺,是来祈求佛祖保佑,赐长姐一个好夫婿的!”   秦嫚听了小妹妹的话,脸颊微红,嗔道:“净胡说!”   秦姒嘟了嘟嘴,嘀咕道:“我才不是胡说呢。我偷听到五堂兄跟二哥说的,朝廷这两年可能要嫁一个宗室女去北蛮和亲,五堂兄让母妃快点儿给大姐姐挑一个未婚夫。”   萧蕴自忖,以秦嫚的年纪,也的确到了相看的时候。   雍王府的郡主自然是不愁嫁的,但帝都如今的形势着实复杂。   大皇子和太子各成一派,身后是程国公府和韩国公府,日日斗得跟乌眼鸡一般;五皇子秦暄虽然差不多被母族韩国公府放弃了,却还是最得皇帝宠爱的儿子。   这两年来,秦暄名声越来越好,就连羽林卫大都统安成都夸赞秦暄是天生将才,皇帝已经让他在兵部挂职,基本上没人把他和“纨绔”二字扯上关系了,在外人眼里,也有底气争一争大位了。   所谓上行下效,同样的,帝都里的勋贵世家,朝廷重臣,也各有各的派系,一旦牵扯进夺位之争里,别说是王府郡主了,就是皇室公主,都有可能性命不保。   这时候选夫,不只关乎后半生的喜乐安康,还关乎自己身家性命。   只听秦姒继续说:“不过,五堂哥的原话是,先拉一个人出来凑数,质量不好不要紧,关键是到时候得有个推脱的借口,反正是定亲,又不是成亲,等风声过去了,再换个靠谱的未婚夫就行了。”   秦嫚愕然。   萧蕴失笑,暗暗道,这话倒是真有秦暄的风格。   秦姒又咽下一颗松子糖,最后道:“二哥一听这话就生气了,说什么‘婚姻大事,由不得儿戏’,他们家给大姐姐选的是夫婿,不是替死鬼。还说五堂哥最好积点儿德,万一教坏了康华妹妹,你将来也这么对待五堂哥,看五堂哥能不能忍,然后……我二哥就被揍了,母妃说二哥是活该被揍!”   萧蕴:“……”   马车辘辘,约莫半个时辰后,忽然停了下来。   萧蕴挑开车帘,只见车队正前方的官道一侧,停着一辆马车,十来个家丁模样的人,正聚在那辆马车周围。一个管事打扮的人走了出来,正在和骑马的秦修说话。   “咦?是长宁侯府的马车!”秦姒瞧了一眼那马车的模样,好奇道,“他们怎么把车停在了官道上?”   “兴许是车坏了!”萧蕴瞧见那马车的车身明显向着一侧倾斜,问,“长宁侯府,是不是三年前出事的那个周家?”   “嗯,就是那个周家。”秦姒经常出门做客,记性又好,这方面的消息远比在好几年闭门不出的萧蕴灵通,“两年前,老长宁侯和长宁侯世子溺水身亡,周家为了长宁侯的爵位,争了两年多。现在这个长宁侯,是三个月前才册封的,好像叫周光启,本来是老侯爷的庶子,现在倒是交了好运气,一步登天了。”   “可害死老长宁侯和世子的,就是这个周光启吧?”萧蕴道。   “那不是个意外吗?周光启那时候才八九岁,身下的马突然发疯了,他也差点儿出事。反正他们家太夫人支持周光启继承爵位,她说这是意外,其他人也就只能当意外看待了!”秦姒说。   这时候,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扶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走出了马车,向秦暄道过谢后,又去拜见坐在马车里的雍王妃。   老妇人的面相有些刻薄,连脸上的皱纹里都透着威严古板;那少年的长相却异常俊美,不似秦暄绝艳,不似叶辞温润,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华美姿仪,望之如明珠灿灿,熠熠流辉。   “那就是长宁侯府的太夫人和长宁侯周光启!”秦姒对少年的美貌无感,小声说,“太夫人出身韩国公府,只生了一个女儿,那女儿后来嫁到了安远侯府,就是叶辞世子的继母。周光启能继承爵位,安远侯府也在里头出了大力气呢!”   “原来他们还是一家人!”萧蕴微微蹙眉。   她知道叶辞的那个继母品行堪忧,连带着也不喜欢长宁侯府的人。这会儿再看周光启的相貌,就觉得这份皮相之美太过虚浮,少了如秦暄和叶辞身上那种让人心神动摇的冲击感。   这时候,正在给雍王妃行礼的少年忽然偏了偏头,一双桃花眼恰好对上萧蕴的眼睛。   少年的动作顿时僵住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迎着雍王妃不悦的目光,讷讷问:“王妃,那位小姑娘是……康华郡主?”   雍王妃微微点了点头。   周光启身子微微一震,接下来明显神思不属,时不时瞧一眼萧蕴所在的马车。   但萧蕴已经把马车帘布放了下来,周光启根本看不见她的影子。   长宁侯府的马车果然坏掉了。   雍王妃让人腾空了一辆自家的马车,周太夫人和周光启登上了这辆马车,跟着雍王府的车队,结伴向着慈恩寺而去。   再半个时辰后,车队停在了慈恩寺门前。   萧蕴和秦家姐妹走下车时,寺里的住持已经迎了出来。   住持法号宏光,是个六十余岁的老和尚,生得慈眉善目,一身佛家子弟的出尘气度。   宏光大师唱了个佛号,客套了几句后,便侧身引着雍王府一行人走进寺庙,道:“僧舍茶水已经备好,今日天气炎热,诸位车马劳顿,想来已经疲惫,请先入内休息一番,再行参拜!”   雍王妃道过谢,领着三个女孩子,以及周家祖孙走进山寺之中。   大秦尊崇佛学,仅帝都附近,便有五座名寺。慈恩寺位置偏僻,不算最大的,也不是最有名气的,却是景致最好的。   山寺修在两座大山之间,前方是碧波千顷的澄月湖,左右是蓊蓊郁郁的崇山峻岭,数条山溪汇聚成了一条河流,恰好流经山寺中央,在佛殿之后,形成了一道天然飞瀑。   众人一路行来,但见碧树错落,花木扶疏,梵钟玉磐之声不绝于耳。   这隐在山间的古刹,仿佛一个世外桃源,一下子和帝都的浮华喧嚣分隔开来。   供人住宿的禅院在佛寺后方,秦姒和萧蕴被分到了同一个禅院之中。这个禅院共有四间客房,萧蕴和秦姒各占了一间,两人的侍女占了剩下的两间。   这次出门,萧蕴只带了两个侍女:一个自小随着她的碧月,另一个是新分拨过来的人,名叫紫衣。   紫衣今年二十多岁,是习武之人,暗卫出身,专司护卫之职。   小沙弥离开后,紫衣跟着萧蕴进了禅房,压低声音道:“郡主,这慈恩寺的人……不太对劲!”   萧蕴一惊:“哪里不对劲?”   紫衣道:“方才送我们过来的那个小沙弥,关节粗大,掌心和指腹处有老茧,吐息绵长,肯定是习过武的。”   萧蕴方才也主意到了,笑笑道:“和尚会武,很不正常吗?这慈恩寺远离人烟,寺里的和尚若是没点儿看家护院的本事,肯定护不住这偌大的宝地。”   紫衣道:“和尚会武不奇怪,可方才那个小沙弥,应该是杀过人的,他的手上,沾染过不止一条人命……实不相瞒,属下也是那一行出身的,遇见相似的人,心中隐隐有所觉。”   “我信你的判断。”萧蕴沉吟了一会儿,问,“依你看,你方才所见的人里头,如那个小沙弥一样不正常的,还有多少?”   “属下方才一共见了二十八个僧人,其中十五个都是手里沾染过人命的。”紫衣低声说道,“郡主,我们不像是来到了一座佛寺,倒像是进了山匪窝!”   萧蕴悚然一惊:“这么多?”   紫衣点了点头,说:“正是。此外,这一路行来,属下所瞧见的每一条道路上,都有僧侣在做扫洒之事。可现在是正午,根本不是做这些事的时候。他们是在盯着我们。”   萧蕴不敢托大,立即出了禅房:“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去见雍王妃!”   雍王妃的住处就在隔壁的禅院里,她走过去的时候,却见那个禅院里一片忙碌,秦嫚和秦姒也匆匆赶了过来。   萧蕴寻了个侍女一问,才知道雍王妃的老毛病又犯了,正在由医僧诊治。那医僧道,雍王妃的情况不太好,不宜挪动地方,需得暂时留在禅房里静养。   一听这话,萧蕴的心凉了半截。   谁知道雍王妃究竟是真的恰好“旧疾发作”,还是着了某些人暗算呢?   可他们一行人里没有懂医术的,僧人捏住了雍王妃的生死,他们就只能留下来随机应变,见招拆招了。   第31章 求救   萧蕴定了定神,问:“紫衣,若是现在派人出去求救,我们的人能顺利把消息送出去吗?”   紫衣道:“郡主,对方既然盯住了我们,就必然会防着我们的人离开山寺。这时候出去求救的人,肯定会被追杀。能不能逃得了追杀,就得看咱们双方的命数了。”   也就是说,派人传消息未必行得通。   萧蕴又道:“山寺有一条河,直通外面的澄月湖。澄月湖地势颇高,湖水一路向北,最终流入环绕整个帝都的护城河里。潜行于水路的话,能不能把消息送出去?”   紫衣道:“郡主,山寺中的那一条河,乃是几道清浅的山溪汇聚而成,河水清且浅,一眼就能看到水底,且流出山寺的时候,必须得经过山门。山门处有至少三个僧人盯着,我们没办法通过水路潜出去。”   萧蕴又道:“若是直接从澄月湖下水呢?”   紫衣想了想,说:“可以一试!”   萧蕴点了点头,转身去见秦修。   秦修恰好送医僧出禅院,见萧蕴走了过来,怕她担心,上前道:“我母妃没什么大碍,已经服了药,休息两三日便无碍了,你不用担心!”   “没事就好。”萧蕴左右瞧了瞧,拉着秦修进了自己的禅院,让紫衣把山寺的异状细细说了一遍。   秦修听罢,又惊又怒。他自是相信紫衣的话,紫衣是秦暄的人,而秦暄的本事,他这两三年里已经领教的够多了。   比起几年前,秦修沉稳了许多,没因一时激愤喊打喊杀,沉静地分析道:“慈恩寺好歹也是京畿附近的名寺,往来的达官贵人不知有多少,看着山寺里的情状,显然是被歹人悉数控制住了,那些身着缁衣的僧人里,也不知有多少是死士悍匪出身。”   萧蕴赞同道:“嗯,能在帝都的眼皮子底下,摆出这么大的阵仗,幕后主使绝对不是什么小角色,所图的定然非小。秦二哥,你觉得,咱们有这么重的分量,值得人家如此大手笔款待吗?”   秦修摸了摸鼻子,不太情愿地承认:“在外人看来,就凭我和母妃,还有你们三个女孩子的分量,的确不值。”   歹人图谋的,无非他们背后的雍王府和五皇子府。但几个柔弱女眷,外加一个年少的王府次子,就算死在了这里,顶多引起雍王和五皇子的震怒,不可能让后两者元气大伤。   “那他们到底图谋了什么呢?”萧蕴想了想,阴谋论道,“难道是想用我们做诱饵,把五表哥引来?”   秦修的父王和大哥都在安南,倒是用不着担心。   “看来,必须得把消息送出去,好叫五哥知晓!”秦修觉得萧蕴所言很有道理,有点儿焦急地在房间里转了一圈,说道,“就说我不放心母妃,命侍卫去请御医来给母妃看诊如何?”   萧蕴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秦二哥觉得,你派出去的亲卫,能活着把消息送出去吗?”   “我的侍卫怕是还比不得紫衣。”秦修苦笑了一下,忽地心头一动,看着萧蕴:“好妹妹,你是不是有办法了?别再跟哥哥卖关子了,直说吧,我这就让人去安排。”   他跟萧蕴朝夕相处了三年,早就不把她当正常孩子了,这求教的话说得无比自然。   萧蕴瞧了一眼窗外的绿竹猗猗,悠悠道:“秦二哥,我想去游湖,你给我几个水性好的侍卫吧!”顿了顿,低声道,“僧人们能看住陆路出入要道,却不可能看住整个澄月湖。”   秦修眼睛一亮。   是啊,侍卫们若是在船上“失足落水”,趁机潜游出澄月湖,找个僧人们监视不到的地方上岸,再去给秦暄报信,那些僧人们也束手无策。   “不过,我母妃正病着,你作为晚辈,不关心长辈的病体,还要去游湖,僧人们会信?”   萧蕴笑了起来。   “秦二哥,我年纪小,不懂事,又是个身份金贵的女孩子,难道就不能娇蛮任性一回吗?”   秦修咳嗽一声,立即去安排此事。   他带着一脸强行装出来愤怒和为难,大步离开了禅房,回去后就大张旗鼓地召集护卫,挑出了三个水性出众的,送到萧蕴那里,又让人去寻住持宏光大师,向僧人们借游船。   没多会儿,康华郡主要去游湖的消息就传了出去。   秦嫚和秦姒根本不信文静的萧蕴会做这种事来,但兄长秦修暗示她们莫轻举妄动,她们便什么都没做,一门心思留在禅院里照顾母妃。   而周家祖孙的禅房里,周太夫人闻言,冲侍立在一侧的孙儿周光启道:“这康华郡主可真是个没教养的野丫头,启儿,你今年已经十三岁了,快要议亲了,以后可得离这种刁蛮姑娘远一点儿!”   周光启眸光复杂,忍不住道:“祖母,康华郡主不是这等蛮不讲理的人。她现在只是年纪小,还不懂事,等长大了,就会变得知书达理,端庄善良。”   太夫人厉声道:“你懂什么?她要是真的品性好,萧国公府会放弃她,任她借住在五皇子府上?更不用说她出生后没几年,父母兄长一个都没剩下,说不得是个命硬克亲的!”   周光启想要反驳,可抬头瞧见太夫人那冷厉的目光,胆气一怯,住了嘴,可心头却绞痛得厉害。   康华郡主,以后会是他的妻子啊!   自三年前起,周光便启频频做一个梦,梦境里所见的,是十八岁后的自己。   他满十九岁时,爱上了在皇宫中长大的康华郡主。   那时候,祖母已经去世,他虽是侯爷,却没人帮衬提携,过得很不如意,家中产业也因为打理不慎,入不敷出,只能靠典卖祖产度日。   彼时周光启,虽生了一张俊脸,却只是个空架子侯爷,帝都有底蕴的好人家,都不愿意把自家女儿嫁给他。他心气也颇高,不愿意降阶低娶,婚事就一直耽搁到了十九岁。   许是时来运转了,宫里的康华郡主突然看上了他。   这位郡主虽然是个孤女,却身家丰厚,不计较他日子过得寒酸,时常接济他。   周梦境里的康华郡主,心思善良,端庄美貌,善解人意,周光启与之相处日久,心里就生了情愫,想要娶她为妻。恰好,康华郡主也满意他,帮他在皇帝面前露了脸,求得了赐婚圣旨。   成婚后的那一年,是周光启人生里最得意风光的时候。   妻子虽无娘家助力,却是名门之后,嫁妆丰厚,有陶朱之能,擅经商理财之道,迅速让落魄的长宁侯府变得富裕阔绰起来。因有了钱财,周光启也用银钱铺路,踏进了官场。   许是日子过得太舒服了,行事便开始百无禁忌起来。   彼时,萧国公府的世子是二房的萧忱,他有个寡居的庶女,名叫萧玲珑。萧玲珑看上了他那张俏脸,以让萧忱在官场上提携他为饵,引诱他跟她厮混。   他为贪心所蒙蔽,居然答应了萧玲珑,两人频频在私下里偷欢。   那时候的周光启正春风得意,根本想不到,自这一刻起,他的人生就一步步滑向了深渊。   萧玲珑一开始兴许只是想寻个刺激,尝尝堂姐的男人是什么滋味,可不久之后,她就发现自己怀孕了,她想名正言顺地生下这个孩子,就必须得让孩子的父亲娶他。   为此,萧玲珑瞒着周光启,设计康华郡主上门捉奸。   一如萧玲珑想象的那样,身上流着皇家血脉的康华郡主,骨子里还是高傲的,根本忍不得这份屈辱,怒而跟周光启和离,带着刚出生的女儿,离开了帝都。   周光启虽然做了错事,可还是惦记着妻子的好。   他心里头清楚,萧玲珑那种不安于室的女人,只能当个无聊时的消遣,哪里能和雪中送炭的贤惠妻子相提并论?   可萧国公府以势压人,萧蕴去意已决,周光启根本反抗不得,只能硬着头皮娶了萧玲珑。   婚后,萧玲珑虽然给周光启生了个儿子,可周光启过得一点儿都不快活,越发思念康华郡主的好。   他更不曾想到,五年之后,帝都形势大变,安王秦玉安逼宫叛乱,杀死了当时的皇帝秦卓,自立为帝。新皇帝在位不过三日,形同流放的瑾王秦暄,突然带着大军从安北杀回来了。   秦玉安转眼成了刀下鬼,瑾王秦暄即将登上帝位。   康华郡主也回来了,跟着她一起回来的,还有当时的安北都护卫钊。待帝都形势安稳下来后,便恢复了“萧湛”这个名字。这时候,人们才知道,萧湛根本没死,还执掌了安北都护府。   萧湛是康华郡主的长兄。   曾经的孤女,突然多了一个炙手可热的哥哥。而后,萧蕴的身份,瞬间变得如同她出生时那般贵重无双。以前,她是安北都护唯一的女儿,现在,她是安北都护唯一的妹妹。   周光启后悔极了。   他若仍是康华郡主的夫婿,现在岂不就是萧湛唯一的妹婿?这可比萧玲珑这个国公府庶女之夫显赫得多,也前程远大得多。   萧国公府昔年放弃了康华郡主,还跟康华郡主的父亲,萧惟的战死关系匪浅,萧湛回来后,便开始清算旧账,萧忱本人,还有他的子子孙孙,皆因谋反入狱,死于刑场。   周光启怕被萧玲珑牵连,又极想和康华郡主再续前缘,亲手杀了他恨之入骨的萧玲珑,以此向前妻示好。   他知道自己混账,对不住康华。   可他和康华有一年的夫妻情分,以及一个女儿。   看在这些的份上,周光启想,康华郡主肯定会重新接纳他,和他重修旧好。   在他看来,前妻那般心地善良,又那般喜欢他,以后定然还是如此。   梦境里的周光启万万没想到,他还没等来前妻的重修旧好,整个长宁侯府就被新帝划成了附逆之徒,全家流放边疆。   在流放的路上,衙役对他这个曾经的长宁侯百般凌|辱虐待。周光启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很快就一病不起,临死前的那一刻,押解他的衙役才狞笑着告诉他,他的前妻康华郡主,快要做皇后了。   那一刻,周光启什么都明白了。   就因为秦暄要娶康华郡主,所以,他这个未来皇后的前夫,就必须得死。   第32章 落水   然而,他又回来了。   周光启相信,梦境里的一切,就是他十八岁后的人生。   他坚信,自己是从身死的那一刻,重生回到十岁那年。否则,为何一想到康华郡主,他的心里就涌起了无比真实的愧疚、心痛和不舍呢?   定是上天怜他前生过得太凄惨,特意赐了他一次从头再来的机会。   这一世,他一定好好珍惜前世的妻子,再不让那些惨痛的事情重演。   可惜,他不记得前生十八岁前的事情了。   但按照梦中的轨迹,五年后,周光启满十八岁,康华郡主则生活在皇宫中,而五皇子秦修,已经早早娶了娘家的表妹韩槿为正妃。   但现在,康华郡主寄住在五皇子府里,还得了皇后的赐婚懿旨,成了秦修的准皇子妃,梦境里,他可从不知道康华郡主跟五皇子还有这么一层关系。   难道是后来皇家嫌弃康华的孤女身份,毁了婚约,再不许其他人提起此事?   欺人太甚!   想到这些,周光启更心疼了。   服侍太夫人安歇后,他按捺住心底的激动,悄悄走出了禅院,唤来一个小沙弥,迟疑了一下,看向山门方向道:“你带本侯去澄月湖,本侯突然也想去游游湖,赏赏景了。”   “这……”小沙弥犹豫了一会儿,想着澄月湖边周围的安排的自己人不少,眼前这个毛都没长齐的小侯爷便是过去了,也惹不出什么乱子来,便点了点头,在前引路,道,“周小侯爷,请随小僧来!”   周光启带着一个小厮,跟着小沙弥出了禅院,沿着流经山寺的那条曲折浅溪,一路来到山门前。   抬眼看去,澄月湖碧波千顷,如一粒明珠,嵌在环绕四方的簇簇翠峰之中。   水波不兴的湖面上,浮着两艘画船:一艘系在岸边,乌木船身,未加船篷,有些简陋;另一艘则漂在距离湖岸二十来丈的地方,正向着远处的一片沙洲驶去。   那沙洲周围丛生着大片的莲藕,青碧莲叶间,一朵朵或是粉红,或是玉白色的荷花映日盛放,形成了偌大一片花海,倒是一处胜景。   萧蕴就坐在那条划向沙洲的画船上。   周光启离得远,只能隐隐瞧见,船头船尾上各有一个挥桨的僧人,康华郡主应该是在画船的船篷里,但船篷两头垂着薄纱,看不清内中的情形。   湖岸上,住持宏光大师正陪着一位身穿灰衣的枯瘦僧人,坐一个临水的凉亭中。   凉亭周围,六名中年僧人垂首侍立。   不知为何,周光启总觉得,那六个站着的僧人身上,透出了一股让人不舒服的阴鸷气息,和昔日见到的佛门弟子有所不同。   这时候,宏光大师站起身来,走出亭子。   “周小侯爷,你也是来游湖的吗?”宏光大师唱了个佛号,慈眉善目地笑道,“太夫人可还好?”   “祖母已经歇息了,多谢大师关心!”周光启谦恭有礼道,“大师没去佛堂诵经,反而罕见地站在这澄月湖边,可是不放心画船上的康华郡主?”   “那倒也是。”宏光大师摇了摇头,笑道,“实不相瞒,贫僧约了一位忘年交,在这时候来敝寺寻贫僧对弈。算算时间,那位小友也快到了。”   忽地看向官道方向,遥遥一指,“小侯爷,你看,马车来了,车里坐的,想来就是安远侯府的叶世子了!”   周光启不关心叶辞,这人不曾出现在他的梦境里,想来就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物。   他看向那条系在岸边的画船,道:“既然大师还要见客,在下就不打扰了。可否把那条船借与我,我也想去前方那开满了荷花的沙洲转一转。”   “小侯爷请便!”宏光大师点了两个侍立在凉亭周围的僧人,让他们去收拾那条画船,自个儿则向周光启告了个罪,举步去迎官道上新来的那一辆马车。   周光启让自己的小厮去帮忙,没多会儿,便登上了这条画船。   两名僧人一前一后坐着,挥动船桨,把乌篷船划向沙洲方向。   这时候,几缕浅灰色的絮云自西方飘了过来,遮住了头顶上的日光。天色蓦地阴暗下来,山风也苍劲起来了,原本平静的澄月湖上,白浪层层,水花翻涌。   周光启看向湖岸方向,新来的那辆黑漆马车已经停稳了,宏光大师亲自迎上前,接了一个白袍玉带的少年下车。   那少年正是安远侯世子,叶辞。   这时候,山风刮得更猛烈了,吹得人衣衫猎猎作响,乌篷船开始剧烈摇晃。周光启身后的小厮没经过这阵仗,心生怯意,惊惶道:“侯爷,要变天了,我们快点儿返航吧?”   周光启还未答话,便听一声惊呼从前方传来。   定睛看去,却是前面那艘画船撞上了水底的一处暗礁,又因山风猛烈,画船竟是直接翻进了水里。挥桨的僧人和侍卫们纷纷落了水,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子也掉进了水里。   山风呼啸,澄月湖上水浪汹涌。落水的人顺着水浪飘,很快就流落到了周光启的画船前。   “快去救人!”周光启急急喝道,想也不想地纵身一跳,跃进了湖水中。   留在船上的小厮傻眼了,忙催着摇桨的僧人下水:“快去救我家侯爷,他根本就不会水啊!”   湖面上乱成了一片。   风声、喊话声、哭声、涛声交杂在一起,谁也没留意,有两个落了水的侍卫,始终没浮出水面。   萧蕴也没想到,她自己也会掉进水里。   那划桨的僧人应该很不熟悉澄月湖的水道,居然撞上了一块礁石,以至于整条船都翻了。   不过,她虽然落了水,却没吃苦头。   紫衣就跟在她的身边,立即出手,把她从水里捞了出来,抱着她跳上了周光启的那条乌篷船。   没多会儿,落水的僧人,以及跳下去救人的人,皆陆续离水上船。   周光启便比萧蕴倒霉,他在水里待的时间有点儿长,被僧人救上来的时候,已经昏迷了。   见康华郡主和小长宁侯都安然无恙,摇桨的僧人们不敢再在湖面上盘桓下去,赶紧把画船划到了岸边。宏光大师先前已经瞧见了湖面上的乱子,已经安排安排了医僧,诊治昏迷的周光启。   萧蕴也被送回了禅房,换了衣裳,喝下了一大碗姜汤。   她放下汤碗,便见秦修、叶辞和宏光大师走了进来。   秦修佯怒道:“早就跟你说过了,水上危险,你偏不听,非得去看什么荷花,现在尝到苦头了吧?”   “这不过是个意外!”萧蕴的眼圈儿发红,眼睛也雾蒙蒙的,拖着哭腔道,“我怎么知道那画船划得好好的,突然就撞到石头上了?秦二哥,我都这么倒霉了,你还欺负我,我要告诉五表哥,让她给我做主!”   这泪汪汪的样子倒不全是装出来的,那姜汤做得太辣了,她有点儿受不住,脸红流泪纯属生理反应。   “康华妹妹,你讲讲道理行不行?我什么都没做,怎么就成了欺负你了?”秦修怒道,“我那三个跟着你出去个侍卫,有两个到现在还下落不明呢!”   话落,又看向宏光大师,道:“大师,还请帮本公子多安排几个熟悉周围环境的僧人,跟着我带来的那些侍卫,搜索澄月湖,务必把人救回来!”   宏光大师面露难色:“秦二公子,贫僧也知道,这人命关天的事情,耽误不得,可这时候却不宜大张旗鼓地找人。”   “为何不能?”秦修不满道。   宏光大师道:“实不相瞒,敝寺三天前就接到了太子殿下的谕令,他会在今天下午,带着太子妃来敝寺礼佛。这不,为了此事,敝寺今日都不曾接待寻常香客。”   原来幕后之人要引进局中的,是太子!   萧蕴心头一片明悟。   如此,那幕后之人放他们进来的用意,便不难猜了,太子在这里着了算计,甚至遇刺身亡了,他们就是现成的替罪羊,背后的雍王府和五皇子府也很难撇清干系。   秦修脸上余怒未消,倒是没再逼着宏光大师帮自己找人,问:“太子和太子妃为何要来慈恩寺?他们要礼佛,大可以去皇城里的弘法寺,没必要大老远地跑到这个偏远地方来!”   “太子殿下的谕令,贫僧哪里敢随意猜度?”宏光大师苦笑了一下,说道,“只能早早准备起来,莫让太子殿下和太子妃败兴而归了!”   叶辞听到这里,终于插话了:“这其中的缘故,在下倒是知道几分。”   “哦?是何缘故?”秦修问。   叶辞道:“东宫里有个侍妾,跟了太子殿下不过三个月,就被查出了身孕,御医说,那侍妾怀的,很可能是个男婴。太子膝下空虚了多年,对这个还未出生的孩子很是看重。   又听那有孕的侍妾说,她进东宫前,曾来慈恩寺礼佛,求观音娘娘保佑她,尽快为夫主开枝散叶。入府承宠后,那侍妾又梦到观音娘娘抱子驾云而来,之后没多久,果然被查出了身孕。   太子殿下以为,这个孩子还未出生,就得了菩萨赐福,乃是个天生的福星,特意选了今日,与太子妃亲自来向菩萨还愿,保佑麟儿平安出生,福佑大秦。”   闻言,宏光大师虔诚地念起了佛号,而后便告辞离开,去安排太子礼佛事宜。   临走前,仍不忘对叶辞道:“世子去年许我的三局棋,贫僧一直没忘,便在今日补上好了。左右太子和太子妃的车架,一时半会儿还到不了敝寺。”   叶辞微笑颔首:“大师有请,叶辞岂敢推辞?”   宏光大师一走,秦修就打发走下人,把这山寺里的异状和盘托出了,最后问:“你和这里的主持相熟,可曾发觉这位宏光大师有问题?”   第33章 师尊   叶辞垂了垂眸,目光幽微,淡声道:“有无问题,一试便知。”又看向紫衣,“姑娘身手过人,可愿与叶辞一同去见宏光大师?”   紫衣却摇头,道:“对不住,五殿下又吩咐,婢子不能离郡主太远。”   叶辞微微笑了笑:“那就带着郡主一起过来吧。”   他走到萧蕴的床边,牵着她的右手手腕,从衣袖里取出一根如缎带模样的三尺软剑,一圈圈缠在了萧蕴的手腕上,固定好后,退后一步,细细瞧了瞧,说道:“带着这个,以防万一。”   秦修不赞同道:“不行,太危险了,咱们怎么能让一个女孩子以身犯险?叶世子,我跟你去一趟算了!”   叶辞瞧了他一眼,轻飘飘道:“论武功,你在康华手底下输的还少吗?”   秦修的脸颊涨得通红,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叶辞带着萧蕴,以及紫衣,径直出了禅院,来到宏光大师的禅房之中。宏光大师得到通报后,立即迎了出来,见萧蕴也跟来了,诧异道:“郡主也对贫僧和叶小友的对弈有兴趣?”   叶辞嘴角扯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说道:“康华郡主素爱此道,叶某便自作主张了,唐突之处,还请大师见谅!”   萧蕴故作恼怒模样,颐指气使道:“怎么,你们两个对弈,难道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本郡主都看不得吗?”   这情形,在外人看来,就是康华郡主以势压人,逼着叶辞带她过来观棋,叶辞无奈,只能从命。至于萧蕴为何要跟过来,反正她年纪小,身份高,任性根本不需要理由。   宏光大师忙笑着摆了摆手:“哪里,小郡主肯莅临寒舍,贫僧不胜荣幸。”说罢,侧身一礼,道,“郡主,叶世子,请!”   一行人走进禅院,进了一间宽敞的静室。   住持所在的禅院地处偏僻,周围林木森森,院子里只住了宏光大师一人,连一个服侍的僧人都没有,进了禅院后,只听风声飒飒,鸟语啾啾,就连寺中的梵音钟鸣都被隔绝在院墙之外了。   静室颇为宽敞,正前方的墙壁上,挂着一轴山水图。山水图下,是一张红木案几,案几上摆着一个紫铜香炉,浅灰色的烟气从铜炉顶盖上冒出来,袅袅升腾,冷香泠泠,逸满整个静室。   静室中央,是一张石桌。石桌上摆着一个木制棋盘,周围放了两把竹椅。   宏光大师把众人请进静室,又在棋坪一侧添了一张竹椅,请叶辞和萧蕴落座。   紫衣站在萧蕴身后,目光停在了那个紫铜香炉上。以她曾经受过的训练,居然辨不出这种香料的名字和成分,虽说闻着不像任何一种毒香或迷香,却还是让她心中不安。   叶辞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道:“那是自外邦传过来的奇香,名曰‘冰魄’,百金一两,冷浸心魄,清香宜人,最适合用在这炎炎夏日里。紫衣姑娘不必担心,此香对人体不但无害,反而有益。”   “原来如此,是奴婢唐突了!”紫衣垂眸,嘴上向宏光大师道歉,心里却暗暗提高了警惕。   宏光大师亲自取了茶壶来,闻言笑道:“紫衣施主不必如此,这香的确不常见,怨不得你担心。叶小友倒真是好眼力,连这等奇香也如数家珍!”   “不敢当大师盛赞,只是平日里爱看些偏门杂书而已。”   叶辞笑了笑,起身,自行接过了宏光大师手里的茶壶,又自行取过三个茶盏,浅浅斟了三杯清茶,放下茶壶,先送一杯给萧蕴,又奉一杯给宏光大师,最后才端起自己的茶盏。   他给萧蕴奉茶的时候,用宽大的衣袖挡住了宏光大师的视线,就在萧蕴的眼前,明晃晃地把一粒黄豆粒大小的药丸加进了茶水之中。   那药丸入水即溶,无色无味,放下茶盏时,茶水依旧清透湛碧,毫无异常。   萧蕴下意识地瞧了一眼紫铜香炉。   叶辞端起茶盏,如法往自己的茶盏中也加了一粒药丸,浅浅尝了一口,神色安闲悠然,笑赞道:“好茶!”   萧蕴见状,也跟着饮了一口,但这加了料的茶水,口感已经彻底走了样,酸的像醋,还有一股子涩味,她忍了又忍,才面无异色地喝下半盏茶水。   真不知叶辞那声称赞是怎么说出口的。   宏光大师客套几句,自行饮了半杯茶水后,把装着黑子的棋盒递给了叶辞。   叶辞接了过来,一子一子地落起棋子来。   接下来,宏光大师的注意力似乎都在棋局上,静默不语。   半柱香后,他取过茶壶,想要往自己的茶盏里续水,手腕一颤,茶壶滚到了地上,摔断了壶嘴。   宏光大师歉然笑笑,对紫衣道:“能否劳烦姑娘去一趟茶水房,取一壶新茶来?”   叶辞亦转向紫衣,浅笑道:“劳烦紫衣姑娘了。”   萧蕴也看向紫衣,貌似不经心道:“你去就是了,我这里暂时用不到你!”   紫衣见此,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她走出禅院,沿着一条小径,走进了禅院东面的一片竹林里。还未出竹林,全身力气突然毫无预兆地泄了出去,身子一软,如一滩泥一般,倒在了竹林里,连张口发声的力气都没有。   紫衣心中骇然,到底是什么□□,居然有这般药力,竟然让她也着了道?   宏光大师恐怕是掐着时间谴她离开的,这是算准了她走出禅院之后,就不可能再回去了吗?   可是,宏光大师为什么要让她离开呢?   叶辞一开始下在茶水里的药,是不是这□□的解药?   千般疑云涌上心头,紫衣却什么都做不了。   想起叶辞那奇怪的行止,只盼着这位叶世子真的能带着萧蕴全身而退了。   此时的静室之中,叶辞手里捏着的一枚黑子,忽地跌在了地上,发出一声“当啷”响声。   他抬起的手忽地垂了下去,身子无力地倒在了竹椅上,眸中含怒地看向宏光大师。   萧蕴见此,也一如叶辞一样,佯装全身乏力,瘫软在竹椅上。   宏光大师站猛地起身,端起茶盏,走向铜炉,用茶盏里的残茶浇灭了铜炉里的香料,声音幽冷道:“这百金一两的酥骨香,用在你们身上,倒也不算浪费……”   话音未落,忽听破空声自身后传来。骤然一惊,猛然转身,宽大的袖袍鼓起,挡在身前。   却是叶辞突然掀了木制的棋盘,无数黑白子飞了出去,打向宏光大师。   叶辞抱起萧蕴,一脚把石桌踹到了墙角,使得石桌立了起来,又把萧蕴放到了石桌后面,以花岗岩雕琢出的桌面为盾,挡在她的身前。   宏光以袖袍挡下了棋子,不可思议地看着叶辞:“你怎么可能没事?我的酥骨香,从未失手过!”   “不巧,在□□质特殊,阁下的奇香用在我身上,只不过能控制住在下片刻而已。”   叶辞自衣袖里取出了一柄精钢打成的折扇做武器,冷声道,“叶辞自问不曾得罪过大师,大师为何要用这阵仗招待我?”   “你的确不曾得罪过我!”宏光冷笑,“可谁让你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了慈恩寺呢?未免节外生枝,贫僧只能让你闭嘴了!”   叶辞不言,手执铁扇,迅速跟宏光大师交上了手。   叶辞身法轻灵多变,招式诡谲莫测,出手时杀意凛然。   宏光大师虽然内力深湛,可双手却有些不灵便,十几招后,就落在了下风,眼看着就要落败时,蓦地后退,踢开了摆着铜炉的案几,身子重重撞在了墙上的山水画轴上。   只听一阵让人毛骨悚然的“咔嚓”声从墙壁中传来,左右两面的墙壁上,忽然冒出了一排排精钢箭簇。数百只铁箭齐齐射出,箭头直指叶辞。   这箭阵之下,叶辞哪里还能有活路?   萧蕴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想也不想地甩出了手腕上的软剑,自石桌后冲出,跃进了箭阵,站在叶辞身边,剑光如匹练,挡下了从左边墙壁射出的大部分羽箭。   叶辞眼里浮出一抹异样的光,手中的铁扇挥出,挡下了右侧射出的大部分羽箭。   两人都是出手迅捷且精准之人,如此一来,那箭阵居然就这么落空了。   宏光大师心中的危机感提升到了极致,一拳砸在了画轴左侧的墙壁上,一块石砖倒缩回去,又是一阵不详的“咔嚓”声响起。   这一次,声音来自脚下。   萧蕴不知道这次启动的是什么机关,也不知道该如何闪避应对,却知道宏光大师所在的地方,肯定最安全。当下向前一跃,手腕一扬,软剑笔直地刺向宏光大师的胸口。   宏光大师好似没看见她的,根本不曾反击,目光发直地看向地面中间的一块地砖。   叶辞什么都没做,只运足了力气,把铁扇砸向那块地砖。   铁扇的笔直地插进了地砖中,连带着地砖也下沉三寸,一声清晰的“吱呀”声响起,自地下传来的“咔嚓”声骤然停了下来,像是被卡住了脖子的鸡。   萧蕴出手时用了全力,临时变招已经来不及,眼睁睁看着软剑穿过宏光大师的胸口,钉进了他身后的砖墙之中。   本能地收剑时,鲜血循着伤口喷溅而出,点点腥热落在了脸上,她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别看!”   眼前蓦地一暗,是叶辞走了过来,垂袖遮住了她的眼睛。   萧蕴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本能地抓紧了面前的半截衣袖,简直不敢回忆,自己究竟干了什么。   怔愣之中,她隐隐听见宏光大师嘶哑的低语:“你怎么知道地下机关的……关卡所在,怎么解得了……酥骨香?你……到底是谁?”   叶辞的回答平静得诡异:“又见面了……祝殊同……我无缘再会的——师尊。”   作者有话要说:   应该还记得祝殊同其人吧?叶辞上辈子的师尊,从中作梗,让叶辞被安远侯府除名,走上黑化道路的祝道人。   第34章 活菩萨   好半天之后,萧蕴才鼓起勇气,扒开了蒙在眼睛上的衣袖。   一张扭曲的脸,横在血迹斑斑的青砖地面上,却不是宏光大师那张满是圆圆胖胖的脸,而是一张颜色暗沉,颧骨高耸的脸,脑袋上还多了一团乱糟糟的乌发。   目光横移,她看见了跟这张脸连在一起的身体,那具身体上穿着宏光大师的僧袍。   尸身旁边,摆着一张皱成了一团的面具。   叶辞蹲在尸身附近,用一张雪白的绢帕擦掉了萧蕴脸上的血迹,低声道:“他不是宏光大师,是一个歹人假扮的。我来慈恩寺赴约,为的……就是取他性命。”   “那……”萧蕴强压着胃里涌上来的恶心之感,强撑着一线理智,问,“他死了,会不会……打草惊蛇?”   她还没忘记,山寺里,还藏着数量不知,似乎意图谋算太子的歹人。   “不会!”叶辞道,“此人假扮成宏光大师,为的只是把我掳走,跟潜伏在山寺里的其他人,不是一路,不过是碰巧碰上了另外一帮同样图谋不轨的歹人而已。”   萧蕴隐约听明白了,这慈恩寺中,存在两拨势力。   一拨只有一人,就是这个假扮成宏光大师的男子,他潜伏在寺中,是为了骗叶辞过来,掳走叶辞。   另外一拨人所谋更大,目的在即将赶到山寺的太子身上。   想了想,她仍旧觉得困惑:“可这个歹人刚才说,他想要我们彻底闭嘴,似乎意图灭口,而不只是……掳走你。”   叶辞放下手里的绢帕,脱下了自己身上同样染了血的白袍,盖在了祝殊同的尸身上,抱着萧蕴站起身来,说道:“他叫祝殊同,掳走我的目的,是让我心甘情愿地为他做事。”   萧蕴想了想,勉强理清了这里面的门道:“所以,他才不能在你面前露出真面目,还要假借另一拨歹人的名头,把谋害你的罪名,推给别人?”   叶辞点了点头,淡淡笑笑:“对,然后再以救命恩人的形象出现,骗我对他死心塌地;再者,倘若今日下午,太子遇刺身亡了,那我这个无故失踪的人,就是凶犯之一,安远侯府为自保,肯定会和我断绝关系,到时候,除了跟这位‘救命恩人走,我再无其他退路。”   萧蕴怒道:“好歹毒周全的算计!”   祝殊同的算计,叶辞不予置评。他走到墙角,在墙壁上敲了一会儿,而后运足力气,对着一块墙砖,用力一推。   那块墙砖陷进了墙壁中,一阵“咔嚓”声响起,另一个墙角前,几块青砖自动挪开,露出了一条幽深的地道。   四名一身灰衣的男子从地道里跳了出来,手里提着几个红漆木桶。木桶上盖着盖子,里面不知装了什么,散发出有些刺鼻的味道。   “见过世子!”四名灰衣人齐齐对着叶辞行了一礼。   叶辞点了点头,淡声道:“把这里收拾好,再把真正的宏光大师请上来!”   “是!”   灰衣人应了一声,提着木桶,用不同颜色的涂料,抹掉了墙壁和地面上的血迹,又把死尸抬进了地道之中。其中一人从木桶里取出了一个包袱,双手捧到叶辞面前。   叶辞抱着萧蕴离开了静室,进了禅院里的一间厢房。   包袱里放着的,居然是两套衣裳。一套是叶辞的,雪色白袍,青色玉带,与之前一模一样的衣裳;另外一套居然是萧蕴的,浅紫色的衫裙,却是跟萧蕴之前穿的很不一样。   萧蕴忽然问:“叶世子,他们怎么还准备了我的衣裳?”   叶辞把萧蕴放在了一张短塌上,闻言,动作一僵,道:“我也不知,许是准备衣裳的下人弄错了,以为反正都是送进五皇子府的,就把给小宜准备的衣裳也塞了进来。”   萧蕴本也没多想,便不再问。   她试图褪下身上染了血的裙子,换上干净衣裳,可动手时才发现,四肢软的像面条,一点儿力气都使不出来。理智虽然维持着清明,恐惧仍旧牢牢控制着她的身体。   萧蕴深吸了一口气,希望自己能有点儿出息,别怂成这样。   结果无济于事。   幸好叶辞早有所料,自己换好了衣裳,便走过来帮萧蕴穿戴好,而后抱着她出了禅院,在竹林里找到了还瘫软在地上的紫衣,给紫衣解了毒后,方才把萧蕴交到了她的手里。   一恢复力气,紫衣忍着心头的不满,问:“叶世子,静室里现在如何了?”   叶辞起身,笑笑道:“先前那个宏光大师是歹人假扮的,现在已经伏诛。至于其他的,你跟我来看看吧!”   紫衣抱着全身乏力的萧蕴,跟着叶辞,又来到静室之中。   方才血迹斑斑,一片狼藉的静室,这会儿已经变了个样子。房间里再无一丝血迹,破损的墙壁也被修复好了,紫铜香炉里,重新熏起了散发着松柏香气的香饼。   地道的入口仍旧大开着,两个灰衣人正一左一右扶着一个年迈僧人,走出地道。   那僧人生得和宏光大师一模一样,站到地面上之后,唱了个佛号,向着叶辞深深行了一礼:“叶世子,救命之恩,贫僧铭感五内,多谢!”   叶辞扶起了这位真的宏光大师,说道:“说来也是我牵累了大师,但慈恩寺的危机,才只是开了个头,太子仪驾将至,更大的麻烦,恐怕还在后面。”   宏光大师再度深深一拜:“还请叶世子好人做到底,看在数百无辜僧众的份上,指点敝寺一条明路。若是敝寺能熬过这一劫,日后定会尊奉叶世子为活菩萨,奉上拳拳至诚之心!”   这话的意思是,只要叶辞帮他们熬过这一劫,整个慈恩寺以后就唯叶辞之命是从了。   叶辞温和地笑笑,温言道:“大师放心,我佛慈悲,定然不忍看贵寺蒙冤受屈,倾覆于皇子们的纷争之中。”   这是应承下来的意思。   宏光大师再拜一次,低声诵念起了佛经。   叶辞看向紫衣,道:“劳烦紫衣姑娘亲手写一封信,将此间诸事告之五殿下,我的人会立即从地道离开,把书信送到五殿下手里。”   紫衣问:“我们殿下什么时候能收到书信?”   叶辞瞧了一眼外面的天色,说道:“现在是用午饭的时间,五殿下应该在京畿大营里,陪着安成大将军用饭。若是没有意外的话,等他们用完饭,这书信就能送到五殿下手里。”   紫衣余怒未消,嘲讽道:“叶世子对我家殿下的行踪可真是了如指掌。”   叶辞不以为忤,笑了笑,温言道:“是你们五殿下的饮食起居太有规律了,对照着天色时辰,一猜便知。”   紫衣不敢再耽搁,自接过纸笔,在石桌上动笔写信。   片刻后,把书信交给叶辞。叶辞接过来,看了一遍后,让紫衣又加上了几句话,方把信给了一个灰衣人,让灰衣人送走,而后启动机关,地道入口自发合拢。   再之后,叶辞居然还有心情摆上棋盘,邀请宏光大师对弈。   宏光大师的涵养也不俗,镇定自若地坐于叶辞对面,从容不迫地落子。只是落子毫无章法,显然不若叶辞沉得住气。   萧蕴现在可没有观棋的兴致了,由紫衣抱着,去了隔壁禅院里休息。   紫衣还想从萧蕴口中打探出静室中到底了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个假扮宏光大师的人究竟是谁,但萧蕴什么都不想说,根本不愿理会紫衣。   她隐约觉得,叶辞不愿那些事情外传。   绷紧的神经一旦放松下来,便觉得格外疲倦。萧蕴本想睡一会儿,可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开始自动回放假宏光心口溅血的场景,想止都止不住,心里头反而越发焦躁不安。   在床榻上辗转反侧了一会儿,身体终于有了力气,忍不住离了床榻,来到静室之中。   看见叶辞举止从容的身影时,她的心突然间安定了下来。也许是因为有过同生共死的经历,也许是因为在横死的祝殊同面前,那一截几时垂下来,遮住了她眼睛的衣袖。   叶辞见她过来,扔了手里的棋子,起身问:“我带你去竹林里转一转?”   他觉得,在这间刚刚溅过血的静室里,萧蕴或许会觉得不舒服。   萧蕴点了点头。   叶辞牵着她的手,引着她离开禅院,走进了竹林之中。   竹林深处,摆着一张石桌,两张竹椅。   两人各在竹椅上坐了下来,叶辞看出了她的焦虑不安,轻声道:“你睡一会儿吧,我看着你!”   萧蕴点了点头,居然就伏在石桌上睡着了,一个噩梦都不曾有。   她睡着时,紫衣便站在石桌旁,低声对叶辞道:“叶世子,你发现那静室有问题时,就不该让郡主留在那里,陪着你犯险。”   叶辞目光幽深,淡淡道:“我本以为,紫衣姑娘是五殿下亲手培养出来的精锐暗卫,应该能帮上我。可谁曾想,到头来竟然那般无用,还得我自己想办法保住你的小命。”   紫衣惊道:“你是说,假宏光大师打碎的那个茶壶……”   叶辞冷冷道:“是我用了一股暗劲,打在了那歹人的手腕上,这才摔了茶壶,给了你离开的机会。幸好那歹人本来就有双手不稳的毛病,只当是自己没拿稳。再加上他料定你一走出禅院就会毒发,索性直接开口,让你离开了静室。”   紫衣羞愧无比,但很快就觉得不对劲:“不对,那地道里的灰衣人,还有真的宏光大师,总不会是假住持藏在里面的吧?叶世子,你分明早就知道住持被调换一事,早就知道静室里有直通外界的密道,早就知道假住持邀你进静室是不怀好意。你自己要单刀赴会,以身为饵就罢了,为何还要把小郡主和我牵扯进去?”   叶辞不答,冷眸看向紫衣,眼里透出毫不遮掩的杀意。   第35章 玩火   紫衣的手不自觉地移到了腰间,腰封之下,藏着一条鞭子,是她惯用的武器。   叶辞突然起身,手腕一振,掌心多了一柄软剑,紫衣也抽出了鞭子,两人避开了石桌,在竹林里交上了手。   紫衣出手狠辣犀利,可这等直接取人性命的功夫,到了叶辞面前,居然一点儿威力都发挥不出来。   叶辞似乎对她的手段十分熟悉,轻描淡写地化解了紫衣的一式式杀招,根本未尽全力,就逼得她越来越狼狈。   很快,叶辞的软剑就撕开紫了衣的防御,出其不意地架到了她的面前,稳稳横在了她的咽喉上。   剑锋冰凉,寒意浸骨。   紫衣以为,她要死在这个表里不一的安远侯世子手底下了。可不曾想,叶辞的软剑只是停了几息,就主动收了回去。   方才满身杀气的叶世子,这会儿把一身杀意收敛得一干二净,收了软剑,退后三步,淡淡道:“身手勉强说得过去,看来,秦暄在你身上,也下了一番心血!”   紫衣不明所以,冷声道:“叶世子,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叶辞漠然道:“不过是试试你的身手而已。若是太废物,我就直接替你们五殿下清理门户了,好叫他上点儿心,给康华郡主换两个更称职的人过来。”   面对这样的叶辞,紫衣无话可说。   瞧见竹椅上仍旧沉沉睡着的萧蕴,不无嘲讽道:“叶世子就不怕郡主被吵醒了,看清楚你的真面目?”   叶辞微微笑了笑,身上的气息又变得温雅柔和起来。   “我之前给郡主服下的解药里,有一味安神助眠的药材,这会儿药性已经发作出来了,不睡上个三五时辰,是不会醒过来的。”   停了停,又道:“你方才问我,为何执意把康华郡主留在静室里,原因告诉你也无妨。”   紫衣虽然讨厌眼前这个人,还是忍不住追问:“愿闻其详!”   叶辞目光幽微,声音低沉:“你们那位五殿下,把那小姑娘养的太娇气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是时候让她经点儿风雨,见见鲜血了。”   紫衣皱眉道:“郡主不需要在刀尖上讨生活,没必要受这份苦。”   叶辞淡淡笑道:“紫衣姑娘,要不要和我打一个赌?就赌两年之后,你若还有命在,定然说不出方才那句话。”   紫衣还未答话,忽然看向叶辞身后,随后垂手敛眸地跪了下去,恭敬道:“见过殿下!”   秦暄沿着鹅卵石铺成的小径,自竹林的另一头走了过来。   他径直走到萧蕴面前,把睡着的萧蕴抱了起来,交给紫衣,让紫衣把她安置到宏光大师的禅院中,那里到处都是他带来的官兵,安全无虞。   紫衣领命离开。   秦暄在一张竹椅上坐了下来。   叶辞知道他有话要说,随之在另外一张竹椅上落座。   秦暄道:“叶世子想必已经猜到了,潜伏在慈恩寺里的刺客,出自安南诸部族,我那位不安分的大哥,为了除掉太子,顺便构陷雍王府,也在里头插了一脚。”   叶辞神色如常,显然也早有预料:“如此看来,安南边民反叛之意已经昭然若揭,安南都护福只怕很快要起烽烟了。”   秦暄面沉如水:“秦玉安是在玩火。”   叶辞问:“你能拿到大皇子勾结安南叛民,行刺太子的证据?”   秦暄淡淡道:“我何必费这个精力?反正就算拿到了证据,也不能把他如何。程国公府一日不倒,他在皇子们中间的地位就稳如泰山,父皇也不得不替他遮掩。”   秦暄说的都是实话,但叶辞一点儿都不同情他。   这场战事于大秦来说,是个危局,于秦暄来说,却是个难得的机遇。他已经在安成大将军手底下‘学习’了三年,正需要一个实战建功的机会。   果然,秦暄随即直言道:“我会向向父皇请战,前往安南平叛。你也选个地方吧,是跟我去安南做个帐下谋士,还是去安北,帮着卫钊应付一定会趁火打劫的北蛮?”   叶辞道:“我觉得,我大概更适合留在帝都,帮你照看康华郡主!”   秦暄冷声道:“那不可能!”   让叶辞留在帝都保护萧蕴,那不是让一只狐狸守着一只鸡吗?他可不希望自己从安南凯旋后,能找到的只有一地鸡毛。   他不能留在帝都了,叶辞也必须滚去做正事。   “我会把康华托付给雍王妃。”秦暄说,“安南起了战事,雍王叔正得用,父皇必得善待他的王妃。有雍王妃护着,没人敢惹到她的头上。”   叶辞沉吟了一会儿,顺从了秦暄的意思,道:“如此,我还是去安北吧!”   他前生就在安北给萧湛做过好几年的谋士,对安北地界的人事很熟悉,能替萧湛省许多心。不过,在这之前,他得先去一趟红叶谷,把祝殊同留下的烂摊子处理好了。   *****************   秦暄这次是奉皇命而来。   他接到紫衣的密报之后,立即去见了秦帝。   秦帝听说有人埋伏在慈恩寺,意图刺杀太子,又惊又怒,立即让秦暄带着京畿大营的精锐兵马,以及部分骁龙卫,亲自前往慈恩寺肃清歹人。   彼时,太子和太子妃的车架刚刚离开东宫,半道上就被骁龙卫拦了下来,折返回皇城。   秦暄带来的兵马一分为二,一半从地道进入慈恩寺内,另外一半留在外面,悄悄包围了整个山寺。   而后,在住持宏光大师的配合下,部分人扮成僧侣,先把雍王妃一行人护送到地道中。   接下来,官兵们行事再无顾忌,很快就控制了整个慈恩寺的僧人,一个一个核对来历文牒,查找可疑假冒之辈。   至红日西沉之时,事情已经落定。   数百刺客或是被杀,或是被擒,好些山寺中供奉的佛像,都染上了层层叠叠的血色。   被擒的刺客当天便被押解回皇城,刑部和大理寺连夜审讯,很快便得了口供。次日一早,刑部和大理寺的奏报上达天听,安南某些归附大秦的部族谋逆叛乱之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接下来,朝廷之后要操心的,就是该怎么处置那些叛乱的部族,要不要大举兴兵了。   秦帝想大打一场。   最好和三年前的安北一样,打完之后,就能把都护府的主官换成自己的心腹,兵不血刃地收回兵权。   秦暄顺应了秦帝的心意,请战安南。   秦帝大喜,很是夸赞了一番小儿子的勇武,虽然最后还是以“年纪尚幼”为由,否决了他的请求,但秦暄知道,父皇经动心了,只要他反复求几次,一定会松口。   自早朝回府后,秦暄就听大管家全忠前来禀报,说住在客院的盛青泽要离开了。   “他为何突然要走?”秦暄问。   “据说是盛神医的师门出了事,希望他尽快回去帮忙。”全忠说,“叶七姑娘也会跟着盛神医离开帝都,叶世子希望幼妹能拜入盛神医的师门门下。”   “盛青泽的师门……”秦暄想了想,隐约记得,盛青泽出自道真观,那是大秦的道家圣地。   “他倒是识趣!”秦暄暗暗道。他已经替叶辞安排好了去处,自然不会留盛青泽在帝都里碍眼。现在盛青泽主动求去了,倒是正中他的下怀。   “郡主呢?”秦暄问。   “正在盛公子的院落里,跟盛公子话别!”全忠说道,“盛公子急着动身,已经在收拾行装了。呃,他自己倒是没什么好收拾的,只是叶七姑娘东西多,收拾起来很是麻烦。”   秦暄去了盛青泽居住尔等客院,却没能马上见到盛青泽。   客院正屋的大门紧闭着,连窗子都被厚厚的帘布挡住了,碧月把他拦在了正屋外,肃容道:“五殿下请稍候,我们郡主和盛公子现在不宜被打扰!”   秦暄拧眉,厉声道:“他们两个躲在房间里干什么?紫衣呢?”   “紫衣姑娘正在厢房里修理,只是被我封住了穴位,一个时辰后便能恢复自由!”正屋的大门忽地被推开,盛青泽一身青衣,落落走了出来,说道,“我欲把金针之术传给郡主,她正在房间里默记口诀和针谱。五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秦暄没理他,自顾自推开了厢房的大门。   厢房里的屏风后,便是一张床榻。紫衣果然被点了穴道,平躺在床榻上。秦暄想解了她的穴道,试了几次之后,居然……没成功。   他讨厌以武犯禁的武功高手。   盛青泽走了进来,手指微动,只弹出了一道劲风,就让紫衣恢复了自由。   “失礼之处,还请见谅!”盛青泽冲躺枪的紫衣抱了抱拳,又对秦暄道,“五殿下,借一步说话,可好?”   秦暄冷着脸点了点头,示意紫衣先行离开。   盛青泽转身关上房门,微微压低了声音,说道:“五殿下,关于你的心疾,在下琢磨了许久,依旧未能从药理上找到根除之法。不过,另有一法,殿下或可一试。”   秦暄没想到,这厮还记得这件事,皱眉问:“你要说的,是什么办法?”   第36章 挑个好哥哥   盛青泽道:“道真观的秘传心法,共有三脉:其中一脉仅家师一系传承,主修剑法;另一脉由现在的观主一系传承,主修掌法;最后一脉已经绝传,主修心法,其秘传心经可澄明灵台,纾解心魔,或许能解殿下痼疾。”   秦暄知道盛青泽一向不妄语,正色道:“这部已经绝传的心经,难道在你的手里?”   盛青泽点了点头:“可以这么说。但我手上只有这部心经的残篇,仅凭着这只言片语,根本无法修炼。为此,在下曾耗费了十多年的时间,请教了无数名家,最终与灵知一起,把整部功法修补完整了。”   “灵知”指的是前生的萧蕴,盛青泽这是在暗示,这部功法是他和萧蕴前生一起修补出来的。   秦暄的心情复杂,问:“可有人照着你修补出来的功法,练出过什么名堂?”   他虽然不是武道高手,却也知道,功法可不是那么好修补的,特别是道真观这样的千年宗门的嫡传心法。只要有一句口诀出了差错,就有可能让修炼者一息毙命。   盛青泽摇头:“事实上,三个月前,我才完成最后一次修订,还没来得及寻旁人试练。我自己已经试着练了三个月,目前没发现任何差错。不过,人的资质有不同,不知于殿下如何。”   秦暄知道,盛青泽这是在嫌弃自己资质驽钝。   其实他的资质算不错了,跟宗室子弟在宫中读书时,向来是那种一点就通的学生,只是不爱用功而已。可惜论武道天赋,跟萧蕴和盛青泽这类人还是没法比。   又见盛青泽自衣袖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木盒,托在掌心之上:“木盒里便是修补后的心经全篇,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见,便将此物赠予殿下,还请殿下勿要外传。”   秦暄没接,深深看向盛青泽:“盛公子,你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吗?”   此人把医书传给了萧蕴,又把能解决秦暄痼疾的心法拱手给了秦暄,无疑让自己在秦暄和萧蕴眼里的价值一降再降。   难道这人就一点儿私心都没有,全心全意为了别人好,哪怕那个人是他的情敌?   盛青泽点了点头,坦然道:“按理来说,不得师门准允,在下的确不能把宗门的嫡传心法转交给外人。可那部心经早已残缺不全,又被在下一改再改,已经算不得师门秘笈了,殿下收下也无大碍。只是为了少些风波,还是勿要宣扬为好。”   敢情这位根本就没听懂他话中的深意!谁要问他这么干是不是符合乎道真观的门规了?做人做到这份上,真是……   秦暄意兴阑珊,懒得解释,接过那个木盒,道过谢,主动离开了客院。   ***********   对于萧蕴来说,今年的六月是个离别月。   六月中旬,盛青泽带着叶宜离开了五皇子府,回了远在大秦东南方的师门;三日后,叶辞也离开了帝都,据说是出门游学了,行踪不定;到了下旬,秦暄也要动身离京了。   六月二十七日,安南叛军攻击州府官衙,举旗自立的加急奏折送入帝都。   同日,朝廷发讨贼檄文,加封雍亲王为征南元帅,率十万安南府军平定叛乱,同时以大将军安成为副帅,五皇子秦暄为监军,并三千京畿营卫为督军,奔赴安南都护府。   秦暄出发前,秦帝的慈父之心突然发作,想到小儿子失了外祖家的支持,身后缺乏助力,决定抬举一下小儿子的岳家。   萧蕴到底出身萧国公府,萧家现在虽然比不得程家和韩家,可萧惟在军中名望卓著,余威犹存,若是把秦暄这个萧惟的女婿身份公开出去,对秦暄在军中的地位和名望大有好处。   六月二十九日,御前总管林恩来到五皇子府,说是皇帝有召,要带萧蕴进宫面君。   秦暄陪着萧蕴进了宫,在宫门口,恰见祖父萧靖被人搀扶着走出马车。   萧蕴已经近三年没见过自己祖父了,和三年前比起来,这位六旬老人的身体孱弱了许多,连路都走不稳当了。很难想象,三年前,这位老将军还曾亲自上阵杀敌。   依着礼数,秦暄带着萧蕴上前见礼。   “见过祖父!”萧蕴屈膝见礼。   “你是……大郎跟长公主生的女儿,康华丫头?”萧靖怔愣好一会儿,才认出萧蕴来,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   “正是!”萧蕴恭敬道。   萧靖唏嘘道:“原来你都长这么大了,真是……”他连连叹气,忽然间老泪纵横,哽咽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啊!”   萧蕴默然不语。   她不信任萧靖,三年前,这个老人若是肯稍稍照拂一下她这个失了父母的孙女,她也不至于冒险火烧琼华院,寄居到五皇子府。   比起一个沧桑老人的眼泪,她更愿意相信那些真真切切的过往。   仆人细细宽慰了萧靖许久,萧国公才平静下来,问:“你们也是去面君的?”   秦暄道:“正是。父皇同时请您和康华入宫,可是为了萧国公府的世子之位?”   萧国公苦笑了一声,颓然道:“五殿下猜的不错,老臣这几年缠绵病榻,早就不过问政事了。如今,除了空悬的爵位继承人,还真想不出陛下相召的理由了。”   秦暄不接话,侧身一让,示意萧国公先行。   一行人走进宫门,一起来到勤政殿中。林恩进去通报后,亲自引着三人走进大殿。   秦帝对萧国公颇为礼遇,不等他行礼,就让人赐座。   在秦暄和萧蕴两个小辈面前,秦帝也是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打量了萧蕴几眼,笑道:“几年不见,康华的身体比出生那会儿好多了,瞧着比朕膝下的小公主还要康健些!”   萧蕴软软笑道:“康华也觉得自己好多了,多亏了五表兄请来的神医。”   秦帝笑看向秦暄,道:“嗯,你五表兄一向把你当成心尖尖。康华,你父兄都是我大秦的功臣,看在他们的份上,皇舅舅怎么也不能薄待了你。你想再要一个哥哥吗?”   萧蕴“天真”地问:“是像五表兄一样,会把我当成心尖尖的好哥哥吗?”   秦帝点头:“当然是很疼爱你的好哥哥,不只疼宠你,还能在你受委屈的时候,给你撑腰,每逢祭日,和你一起供奉父母牌位。”   又看向萧国公,以不容拒绝的语气道,“萧国公府的世子之位至今空悬,朕想从萧家族人里,选一个品行才干都上佳的后辈,过继到章宁姑母的名下,继承萧国公府的爵位。”   萧国公心知秦帝主意已定,只得起身道:“老臣多谢陛下隆恩,但这过继的人选……”   萧蕴仗着年纪小,突然插话:“皇舅舅,康华能自己挑一个好哥哥吗?要是您觉得我年纪小,眼光不好的话……”她停了停,冲秦暄眨了眨眼睛,“就让五表兄帮我挑一个。”   秦帝捻须瞧了瞧自己的小儿子,颔首道:“也好,反正五郎也不是外人。”   他本就是要帮小儿子笼络萧家,让小儿子亲自挑人,总比让萧国公挑人靠谱。至于刷存在感的萧蕴,他的儿子还能降服不了一个小姑娘吗?   停了停,秦帝又道,“朕听说,明日就是萧国公的六十六寿诞了,到时候,萧家住在帝都的族人,都会去参加寿宴,是吗?”   萧国公根本不想答应皇帝的荒唐提议,让萧蕴这个注定要外嫁的孙女插手国公府世子之位的继承,却不敢忤逆皇帝,只能点了点头,闷声道:“的确有这回事。”   秦帝笑道:“那就这么做吧,明日,五郎,你带着康华去参加萧国公的寿宴,好好瞧瞧萧家后辈们的德行才华如何,启程去安南之前,必须得给朕选出一位萧国公世子来。”   秦暄恭敬道:“儿臣遵旨!”   萧蕴和萧国公也起身听命。   秦帝客套了几句话,便挥手让秦暄等人退下。   秦暄牵着萧蕴离开勤政殿,半道上被一个宫女拦了下来:“皇后听说康华郡主进宫了,特意命奴婢来传口谕,请康华郡主前往凤仪宫!”   秦暄的脸色冷了下来,见那宫女铁了心拦路,牵着萧蕴的手紧了紧:“如此,我陪康华去见见母后!”   宫女在前带路,秦暄牵着萧蕴,径直来到凤仪宫。   刚到宫门前,便发觉情况不对。   偌大的凤仪宫,这会儿安静得可怕,站在宫墙之外,听不到一丝半点儿人语。朱红色的宫门紧紧闭着,门前连一个值守的內侍都没有。   领路的宫女也大惊失色。   她慌张地伸手去推宫门,却没能推动,大声唤人,宫门内无人应声。明明是盛夏时节,从门缝里钻出来的风,却透着沁骨的寒意,让她浑身颤抖起来。   第37章 幽冥之眼   “去叫侍卫过来!”秦暄冷冷道。   宫女踉踉跄跄地跑开,喊了附近的侍卫,以及內侍来帮忙,同时让人去勤政殿,把凤仪宫的异常禀报给了秦帝。   没多会儿,凤仪宫的宫门前,便聚集了一大群人。   皇帝亲自过来了,下令侍卫砸门。   宫门砸开之后,负责宫廷禁卫的侍卫迅速把整个凤仪宫检查了一遍,在秦帝面前禀报道:“陛下,凤仪宫内诸人安好,但都昏迷过去了,未见有人死亡,也没发现贼人出没。”   “去请御医!”皇帝也是头一次碰见这样的事情。话落,便带着侍卫们走进了凤仪宫,向着韩皇后的寝宫走去。   秦暄牵着萧蕴,跟着皇帝走进凤仪宫。   一路上,遮阳的树荫花丛下,昏迷的宫女內侍时时可见,所有人都衣裳整齐,身上不见伤口,呼吸绵长,仿佛睡着了一般。萧蕴估计,这些人不是被点了穴道,就是中了迷药。   可是,幕后之人大费周折地放倒这许多人,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转眼就到了韩皇后的寝宫。   韩皇后正平躺在床榻上,衣裳穿得整整齐齐,头上的钗钏都不曾拆下来,呼吸绵长安详,右手虚虚握着,没合拢的指缝里,闪着点点妖异的绿芒。   寝宫里没有被翻动的痕迹,服侍皇后的几个大宫女安静躺在墙角,和外面那些昏迷的宫女內侍一模一样。   秦暄上前,打开韩皇后虚握起的右手。   却见那闪着绿光的东西,原来是两枚花生米大小的黄绿□□眼石。   日光下,宝石中央一束幽光忽明忽暗,不断变幻,仿佛一双活生生的猫眼,正从冥府深处,注视着人世间的一切。   秦暄又把韩皇后的右手合拢,牵着萧蕴退到侧殿之中。   这时候才发现,萧蕴的脸色很不正常,惨白惨白的,双手也一片冰凉,像是被吓着了。   “别怕!”秦暄安抚道,“要不然,我先送你回去?”   萧蕴摇了摇头,声音也在打颤儿:“不着急,等皇后……醒过来再说吧!”   这时候,御医匆匆而来,进入韩皇后的寝宫。   没多会儿,一声女子的凄厉尖叫响了起来,萧蕴的身体又颤了颤。   随即,御医走出皇后的寝殿,向秦帝回禀:“回禀陛下,皇后只是中了迷药,暂时昏迷了一会儿。臣方才救醒了皇后,但皇后娘娘受惊过度,又……吓晕过去了。”   秦帝稍稍松了一口气,人还活着就好。   “皇后可有大碍?”   御医道:“无碍,睡一会儿便能醒来!”   秦暄皱眉,实在是想不明白,幕后之人折腾出这么大的动静,却没伤着韩皇后分毫,究竟是在图什么,道:“朕知道了,再去看看这大殿里的其他人都是怎么回事!”   秦暄闻言,立即走到秦帝面前,道:“父皇,既然母后无事,儿臣便先带着康华回府了!”   秦帝挥了挥手,示意他尽管离去。   秦暄牵着萧蕴,走出宫门,上了停在宫门前的马车,等马车起行后,才问萧蕴:“晏晏,被吓着了?”   萧蕴幽幽道:“五表兄,我见过那对猫眼宝石。”   秦暄目光一沉:“在哪里见到的?”   萧蕴打了个寒噤,低声说道:“是在我阿娘的棺木之里。阿娘生前最爱宝石,特别是这种外邦进贡来的猫眼石,她的随葬品里,就有这么一对一模一样的宝贝。”   秦暄也觉得脚底冒出了一股寒气。   章宁长公主的随葬品,怎么会跑到韩皇后的手里?难怪皇后醒来之后,又被生生吓晕过去了。如此看来,章宁长公主的死,恐怕和皇后关系匪浅。   这般想来,那对宝石,可真像一双冷冷盯着韩皇后的幽冥之眼。   半晌后,萧蕴幽幽道:“五表兄,你说,我阿娘的墓,会不会被盗了?”   她一直觉得,用珍贵的金玉之物陪葬,实在是一件愚蠢透顶的事情。   想想后世那些被挖开的古墓,还有摆进了博物馆,不着寸缕,供万民鉴赏的骨头架子——这待遇真值得引以为鉴。   秦暄摇头:“绝不可能!岳母大人过世后,遵循先帝遗命,陪葬于皇陵。大秦国祚正盛,没人有胆子去挖秦氏祖坟!也许天下的事就是那么巧,刚好出现了两对一模一样的猫眼石。”   “但愿如此吧。”萧蕴不想再提这件事,转而道,“五表兄,我们在街上盘桓一会儿,去几家店铺看看,帮萧国公选一件诞辰寿礼,可好?”   “好!”秦暄点了点头,吩咐车夫,“去南城庆丰街。”   马车缓缓驶过长街,连着转了几次弯后,来到了一条店铺林立,行人如织的长街上,最终停在了帝都最大的珠宝行,玲珑斋门前。   秦暄携着萧蕴走下马车,恰见一个衣着朴素,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被两个身强力壮的伙计架了出去。   一个伙计一边往外推人,一边趾高气扬道:“臭穷酸,就你那不知从哪个地摊上淘来的破镯子,也敢自称传家之宝?账房肯支给你三两银子,就算大发善心了,你倒好,居然还不知足!”   那年轻男子愤怒道:“你们说那双玉镯不值钱,怎么不肯把它还给我?我不要你们的三两银子,不卖这对镯子了还不行吗?天子脚下,公然强买强卖,王法何在,公道何在?”   另一个伙计一抬脚,把年轻踹了个趔趄,叉腰冷笑:“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酸儒!你难道不知道,我们这玲珑斋背后,是大名鼎鼎的薛家吗?再满嘴胡吣,得罪了咱们东家,小心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看来是碰上商家仗势欺人的戏码了。   萧蕴轻轻拉了拉秦暄的衣袖,有点儿看不过眼。   秦暄还未说话,便听一个清柔的少女声音从店铺里传来:“且住手吧!你们玲珑斋便是势大,也没有这般欺客的道理。看在我的面子上,把人家的传家宝贝还回去吧,为了点儿银子坏了名声,得不偿失。”   话落,只见乐瑶郡主秦嫚穿着一身轻红色罗裙,带着两名侍女,在一个高瘦中年人的陪同下,款款走出店铺。   瞧见秦暄二人,她有点儿惊讶,随即笑着招呼:“五堂兄,康华妹妹,你们怎么来这里了?”   “明日是萧国公的寿诞,我来帮康华挑一件寿礼。”秦暄微微颔首,看向那个书生,“你叫什么名字?”   书生不认得秦暄等人,正痴痴盯着温婉窈窕的秦嫚,闻言,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结结巴巴道:“在下……在下萧澈,见过……见过公子和两位姑娘!”   “萧澈?”秦暄意味不明地笑笑,“萧国公府旁支的人?”   萧澈定了定神,道:“正是。在下的祖父是现在那位萧国公的堂兄,小子不肖,勉强算得上国公府旁支,不知公子贵姓?”   秦暄没回答萧澈的问题,而是继续问道:“明日可会去国公府赴宴祝寿?”   萧澈不好意思道:“在下家中自父辈起就没落了,如今带着寡母幼妹清贫度日,不敢高攀国公府。”   这意思是根本没收到请柬,也不能去赴宴。   “那你时来运转的时候到了。”秦暄说,“陛下有意从萧国公府择一才德兼备的后辈,过继给先世子萧惟,继承萧国公府的爵位。你是萧家旁支子弟,年纪不大不小,也有资格争一争。”   萧澈惊得嘴巴都合不拢了:“公子莫不是在说笑?”   “是不是说笑,你明日便知。”秦暄不再理会萧澈,冲着秦嫚点了点头,牵着萧蕴走进店铺。   那高瘦男子就是店里的账房,这会儿已经认出了秦暄,思及秦暄方才所言,也不敢怠慢萧澈了,连忙让那两个小伙计去取了玉镯来,还给萧澈,就连之前收的三两银子都不要了。   又让小伙计去请了掌柜过来,亲自带着贵人们挑选寿礼。   玲珑斋共分三层,好东西都摆在最上面一层。秦暄牵着萧蕴直接上了三楼,在琳琅满目的珍玩玉器中转了一圈之后,问萧蕴:“可有喜欢的?”   萧蕴摇了摇头。   她猜测,秦暄的用意,应该不只是来挑寿礼。   秦暄遂看向掌柜,微怒道:“看来,本皇子的面子,在你们玲珑斋的眼里,还不够分量!”   掌柜忙作揖赔礼:“五殿下这是说哪里话?小店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龙子凤孙面前摆谱,现在摆在您面前,都是小店的镇店之宝!”   “镇店之宝?”秦暄冷笑,“你们玲珑斋外售的宝贝,并不知本皇子方才看见的那些吧?我怎么听说,前段时间,有人从你这里买走了一对猫眼宝石,那才是真正的稀世珍宝。”   掌柜犹豫了一会儿,压低声音问:“五殿下也对猫眼宝石感兴趣?”   秦暄道:“本皇子对宝石没什么兴致,却对宝石的来历颇感兴趣。你们玲珑斋背后的薛家家大业大,能为本皇子解惑否?”   掌柜倒是没直接拒绝,低低道:“五殿下,小的只是个掌柜,事事都得听从薛家主子的吩咐。您能否宽限小人几日,容小人请教过东家之后,再给您一个详细的答复?”   秦暄不再为难掌柜,点了点头,随手指了一尊一尺高的玉雕,让玲珑斋稍后送到五皇子府结账。   萧蕴见此,在心中暗暗猜测,玲珑斋除了明面上的生意,应该还兼做黑市买卖。   这掌柜的肯定知道点儿内情,出现在韩皇后手里的那对宝石,说不定就是从玲珑斋里流传出去的。   她和秦暄走下楼梯的时候,萧澈和秦嫚正在店中特意辟出来的茶室里休息。   秦嫚不知从哪里寻到了一张古画,让萧澈帮忙鉴赏。萧澈似乎是此道的行家,说的头头是道。秦嫚听得很认真且专注,连萧蕴和秦暄离开了都不曾发觉。   秦暄抬头看了一眼,没上前打扰,牵着萧蕴走上了马车,命车夫起行。   萧蕴忽然想起雍王府正在替秦嫚相看夫家,再看那萧澈,心里头忽然有点儿担忧。   除非萧澈真的能成为萧国公府的世子,否则,雍王府应该不会喜欢这么一位女婿吧?   第38章 家底   回府的路上,秦暄给萧蕴大致讲了讲萧国公府的现状。   如今的萧国公府,当家的是萧蕴的祖父萧靖,以及老夫人林氏。   萧靖这一生娶了两任妻子:先妻薛氏,出身大秦第一富商薛家,生下了萧蕴的父亲萧惟后,就早早去世了;继妻林氏,出身没落伯府,生下了二老爷萧忱和三老爷萧恪。   除了儿子,萧靖还有一个庶女,是已经早早过世的侍妾所出,名唤萧长月。   萧长月容貌极美,皎皎如月,二十年前便入了皇宫,如今是宫里盛宠不衰的萧贵妃。   萧贵妃虽然得宠,却不曾生育皇子,只生养了一个女儿,三公主秦丽阳,今年十九岁,封号朝华,四年前下嫁昌平侯府孙家长子,成婚不过三个月,夫婿惊马而亡,未留下儿女,自此寡居公主府。萧贵妃现在有意给把女儿嫁回萧国公府,但萧家迟迟不立世子,萧贵妃便一直在观望。不过,私下里,萧贵妃似乎更看重三房。   萧家失了安北兵权后,在朝堂里的分量骤减,萧贵妃的支持,对有意当上世子的萧家公子们来说,便显得相当重要。   因此,萧家三位年满十五岁的公子,二房的三公子萧洪、五公子萧津,以及三房的四公子萧淳,全都不曾成亲,也不曾定亲,且都对朝华公主万分殷勤。   三房有萧贵妃在背后支持,二房则有萧国公和老夫人林氏的支持,现在的萧国公府,勉强维持着势力均衡,就像是暴风雨前大海,虽平静无波,但随时都有可能兴起狂风巨浪。   现在,秦暄和萧蕴也一脚踏了进去。   萧蕴听罢,问:“五表兄更看好谁?”   秦暄笑笑,说:“你的那些堂兄弟们,没一个能中兴家族门楣的,这萧国公府的基业,只能是你和萧湛的。就算选出了世子,也不过是个迟早被废的傀儡。”   萧蕴默默给自己那三个堂兄点了一根蜡烛,他们一定不知道,自己汲汲营营争夺的,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   “可是,既如此,我们本没有必要插手册立世子之事。”萧蕴想了想,说道,“就让他们窝里斗好了,我们只管在最后,干翻斗赢了的那个人就行了!”   恰逢马车突然减速,秦暄展臂半抱住萧蕴的身子,免得她撞到车板上,柔声道:“可是,我担心他们忘了分寸,把战火烧到你的身上。”   他一改往日的大魔王作风,声音黯哑道:“晏晏,你五表兄就要离开帝都了,没办法在千里之外护着你。为免某些人不知天高地厚,把你当成内斗的筹码,我必须得在离开之前,给这些人一个教训,让他们知道,你是他们绝对不能碰,不能惹的人。”   顿了顿,画风又转变成大魔王路数,凶残道:“若是有人现在就不识抬举,我不介意送他下去,跟你那位已经入土三年的二婶母黄泉相伴。”   “多谢你!”萧蕴心中感动,忍不住回抱住秦暄,关切道,“你去了安南,也要好好保重。”   “我不会有事!”秦暄拍了拍小姑娘的脑袋,自信地说。   他已经是重活了一世的人,若是连安南的乱子都平定不了,也别争什么大位了,现在就挖个坑把自己埋了好了。   到底是朝夕相处了三年的人,萧蕴不舍地问:“五表兄什么时候启程?”   秦暄道:“三日后。”   萧蕴很想为秦暄做点儿什么,想了想,说道:“参加完明日的寿宴,我送五表兄一件礼物,我亲手做的礼物。”   秦暄奇道:“哦?你能亲手做出什么礼物来?”   时下女孩儿家亲手做的礼物,多半是指女红刺绣,衣裳鞋袜之类的东西;有才情的女孩子,也许能拿出几张书画,或者几篇自己写的诗词;什么都不会的,也可以做点儿胭脂,染几张花笺,煎三两新茶。萧蕴如今年纪小,时间都花在了能保命的本事上,没拿过针线,书画造诣只能算平平,他当真想不出萧蕴能拿出什么亲手做的礼物来。   “反正到时候,你别被我吓着就好!”萧蕴卖了个关子。   须臾间,马车已经到了五皇子府门前。   秦暄携着萧蕴下了马车,便去书房处理庶务,他离京之前,要做的事情很多,这几日都睡得很晚,萧蕴则去了自己灵犀院的小书房,翻看外面送过来的账册和书信。   两年前,她的算数水平完爆了女夫子,完全能看得了账册,便开始接手父母留下的诸多产业。   父亲萧惟的私产,大半给了萧湛,安北那十万兵马,养起来其实很费钱粮。   按制,安北都护府二十三州的赋税不上缴朝廷,悉数充作军费,不足的部分上报户部,由户部补拨。   但事实上,朝廷怕边军坐大,补拨过去的钱粮,总是紧巴巴的,就停留在勉强能维持基本军备的程度上。萧湛想得到将士们的拥护,想要让将士们过得好些,就得自己想办法筹措钱粮。   萧惟在世时,私产大部分都贡献给了安北军。   都护府父死子继的传统,传承的不仅是人脉和威望,还有财源。萧湛想要在隐姓埋名的情况下掌控安北,除了自身的能力,还是得大手笔的砸银子。   萧蕴手里的产业,大部分都是长公主娘留下的私产。   章宁长公主是先帝唯一的嫡公主,先帝在世时非常得宠。   究竟得宠到什么程度呢?   按照大秦的规制,公主们只有食邑,没有封地,死后,不管是食邑还是公主府,都得归还朝廷。但先帝驾崩时,却专门给了章宁一道遗旨,准许她把公主府和食邑传给亲生女儿。   因此,原来的章宁长公主府,现在挂上了郡主府的牌匾,算是萧蕴的府邸。萧蕴除了郡主的一千食邑,还继承了娘亲的三千食邑,绝对是有封号的贵女中食邑最多的。   章宁长公主手下的田产、商铺也为数不少,因她喜欢海外流传过来的各种宝石,名下还有两只经常出海的船队。论身家,比不得大秦第一巨富薛家,却也足以傲视绝大多数权贵人家了。   只因章宁长公主身体弱,平日里极少出门,行事低调,少有人知晓她的家底如何。   萧蕴刚刚接受公主娘亲的产业时,也被这一笔庞大的家产吓了一跳。   要说没什么雄心抱负,那是不可能的。   她也曾有意追随小说里的穿越女们的脚步,把前生的技术,比如什么蒸馏酒,玻璃烧制法,纺纱车等复制出来,但仔细翻过大秦的史书后,就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   说到这里,就必须提一提大秦之前的那个朝代了。   前朝国号新唐,开国皇帝是个姓张的道士,以萧蕴的眼光来看,这位张大帝绝对是一位理工科的穿越人士。   史书上说,张大帝是仙人转世,梦中得九天玄女(自那时起,大陆上的人才知道,原来天上还有这么一位神祗)授书,而后便开了外挂,发明了冶铁术,改进了造纸术和晒盐术,烧出了玻璃和红砖,造出了各种铁质的兵器,甚至还弄出了□□和火器,让当时的文明程度飞速发展,以不合常理的速度,从青铜时代一头扎进了铁器时代,还摸到了火器的尾巴。   后来,张大帝用先进技术组建了一只武力值大陆第一的军队,凭着强悍的实力,横扫八荒六合,建立起一个强大的帝国。   帝国国号新唐,官制上抄袭了三省六部制,对待周边少数民族的策略,也颇有盛唐遗风。因张大帝是道士出身,新唐帝国便异常崇尚道家学说,这也和萧蕴所了解的那个大唐极为相似。   萧蕴想,对这位彪悍的先辈,绝对是个大唐粉。   他把理工救国的路都走遍了,没给后人留下多少余地,萧蕴也只好打消了刚刚燃烧起来的野心,专注于眼前的实务。   萧蕴上辈子死的时候,只是个高中生,正处于中二青春期,穿过来之后,因身体太弱,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心智长进有限,也就是后来被秦暄的远大志向吓到了,才开始发愤图强。   她没学过什么生意经,也无意跟薛家争第一巨富的名头,接手这些产业之后,没做什么大的改动。   反正公主娘亲留下几个大掌柜非常能干,长公主原来的两个长史现在仍旧帮她管着公主府,且都是忠心精明之辈,她只要别乱做主,就出不了什么大乱子。   但也不是什么都没做。   萧蕴把书桌上的一个匣子抱了出来,里面装的是各地田庄和粮铺的账册。   前些年,大秦一直风调雨顺,年年丰产,市面上的粮价一年比一年低,她便让手下的大掌柜们在各地买田庄,置办粮铺和自己的粮仓,不求有多大的收益,只要能让粮仓常年满着就行。   这些粮仓的选址比较讲究,不局限于粮食丰产区,而是散落在了大秦各地。   大大小小三十多个仓库连成了几条线,把粮食丰产区和大秦四方边疆连接了起来,如此一来,不管哪里出了乱子,想要调粮,总能在短时间内拿到第一批救命的粮食。   萧湛在安北,她就在安北都护府多修了几个暗仓,以防万一。   安南也有她的粮铺和粮仓。   秦暄要去安北,萧蕴想,皇帝应该不至于不顾儿子的安危,坐视小人在军粮上做文章。不过,为防意外,等寿宴结束后,她还是把这些暗仓的事儿告诉秦暄好了,希望他永远都用不到这一步暗棋。   第39章 萧国公府(1)   次日一早,用过早饭后,秦暄便和萧蕴登上了马车,来到萧国公府。   三老爷萧恪,三夫人刘氏双双出迎。   萧恭敬地见了礼,脸上堆笑道:“五殿下亲自过来,萧国公府真是蓬荜生辉。”又打量了一眼萧蕴,惊讶道,“侄女也出落得越发健康了,大哥大嫂若泉下有知,定然会觉得欣慰!”   秦暄不冷不淡地点了点头,左右扫了一眼,问:“怎么不见萧二爷?”   萧恪算是碰了个软钉子,僵笑了一声,道:“二哥昨夜着了凉,不便见客。不过,在下觉得,大概是想起了二弟妹的事情,无颜见五殿下和康华。”   秦暄不客气道:“他倒是有自知之明!”   萧恪言不由衷道:“二哥一直觉得愧对康华侄女,自二嫂去后,就不大出门应酬了,就连父母替他张罗继室都没心思理睬。说起来,他也是个可怜人,请五殿下和康华侄女体谅!”   这话听起来,总给人一种萧忱对亡妻念念不忘,连继室都不愿意迎娶的痴情味道。   秦暄嘴角露出一丝讥诮的笑容,冷冷道:“萧三爷的意思,是希望本皇子去求父皇,帮令兄赐一门婚事吗?说来也巧,本皇子有一位寡居十来年的姑母,正在寻第三任驸马……”   “殿下说笑了!”萧恪脸色一白,忙推辞道,“二哥驽钝之资,哪里配得上天家公主?”   他自是知道,秦暄提的那位姑母,是先帝的女儿,虽然已经熬死了两任驸马,却生了两个十分出息,很受陛下器重的儿子。这位公主若是看中了萧忱,世子之位肯定要落在二房手里了。   他不敢再乱说话了,赶紧躬身道:“父亲一早就吩咐了,一定要请您去书房坐一会儿,殿下,您看咱们……”   秦暄淡淡点了点头:“自是不能让萧国公久等!”   又看向萧蕴,温和道,“我先去见见你祖父,等会儿就来看你,若是有人敢欺负你……”他看了跟着萧蕴的紫衣一眼,杀气腾腾道,“不必客气,只管打回去,出了事本皇子兜着。”   萧蕴:“……”   三夫人见此,立即上前,故作亲热去拉萧蕴的手,笑着福身:“五殿下放心,妾身定然会照顾好六侄女……”   萧蕴在萧家姑娘里排行第六,她这么说也算不得错。   但秦暄打断了她的话,冷冷道:“康华有封号,别把你们府上那些庶出的玩意儿跟她混为一谈!”   萧家女儿不少,但除了萧蕴,都是庶女,他不觉得那些出身低微的女孩儿,有资格跟他的心尖尖论姐妹。   秦暄那话无礼至极,三夫人笑容僵硬,仍旧立即识趣地改口,“是,妾身定然不会让人冒犯了郡主。”   秦暄勉强满意了,跟着萧恪去前院书房。   三夫人则引着萧蕴,一路穿花拂柳,来到了老夫人的院子。   她们到的时候,偌大的正屋,已经站满了。老夫人坐在上首的锦塌上,身后侍立着一个低眉顺眼,纤瘦如柳的妇人。下首置了两排绣墩,依次坐着十几个年少的女孩儿。   三夫人牵着萧蕴进门,深深福身道:“老夫人,朝华公主,康华郡主到了!”   萧蕴上前一步,微微福身:“见过祖母!”   老夫人点了点头,摆了摆手,细细打量了她一会儿,笑道:“不用多礼,到祖母身边坐吧。你先前身体不好,不常见自家姐妹,这次可得好好和姐妹们打个招呼。”   萧蕴走上前,老夫人一个个介绍在座的少女。   在座的女孩子,一半是萧家孙女,另一半是萧家的表亲。   亲孙女里,年纪最长的,是三房的萧玉环,她是萧家的庶长女,去年就嫁出去了,这次回府,已经是别府媳妇的身份,出嫁后的日子大概过得不怎么舒心,眉眼间带着淡淡的愁色,总给人一种强颜欢笑的感觉。   未出嫁的孙女里头,排行第三的萧琳琅、第四的萧玲珑是一对孪生姐妹。   两人的相貌有□□分相似,但性情和穿着大相径庭。萧琳琅活泼明艳,如春风海棠,喜好大红色的衣裳和首饰;萧玲珑文静秀雅,喜欢浅色的衣裳配饰。   这对姐妹的生母是周姨娘,就是那个低眉顺眼地侍立在老夫人身后的纤瘦妇人。   三房也有两个未出嫁的女儿:排行第二的萧玉钏一个月前刚及笄,已经许了人家,大约嫁的不错,看人的目光里透着明晃晃的高傲,好像生怕被人看低了一样;排行第五的萧玉珠恰好相反,她今年只有十一岁,瘦瘦小小的,总是低头看人,怯怯懦懦的,像只还没长大的小鹌鹑。   萧蕴把自己的五个堂姐认了个遍,就听小丫鬟进来通禀,说公子们过来给老夫人请安。   “快让他们进来!”老夫人看向萧蕴,笑道,“你这三个哥哥,一早就念叨着你这个堂妹,可惜过去三年,你一直住在五皇子府里,他们根本见不到人。”   萧蕴只是笑,却不接话。   没多会儿,小丫鬟们引着三个少年走进门来。   三人皆是相貌堂堂,温文有礼,二房的三公子萧洪今年十九岁,五公子萧津十七岁,三房的四公子萧淳十八岁,在这个时代,都是大龄未婚男子了。   想起那位正等着做世子夫人的朝华公主,萧蕴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   三位公子请完安后,老夫人便不再留他们,萧国公府今日来客颇多,已经能主事的公子姑娘们得帮着待客,萧蕴这个不是客人的客人分量颇重,老夫人特意点了二房的双胞胎姐妹作陪。   萧琳琅不太愿意打理萧蕴这个小姑娘,出了院门就没开口说话,萧玲珑倒是有几分做主人的模样,对萧蕴道:“后花园里有个荷塘,精致好又凉爽,六妹去那里坐一会儿可好?”   萧蕴点了点头。   萧玲珑似乎对五皇子府格外有兴趣,问:“六妹,你一直住在五皇子府,五殿下的府里也有荷塘吗?”   萧蕴想了想,说:“原本有一个,后来有个下人失足落水,死在了荷塘里,因发现的晚,尸身腐烂的味道飘了大半个府邸,五表兄大怒,就让人把那荷塘给填了。”   萧玲珑有点儿尴尬道:“也许五殿下不爱荷花。我听说五皇子府里种了好些梅花树,他一定很喜欢梅花吧?皇后娘娘也爱梅花,每年都在宫里办梅花宴,五殿下肯定随了皇后的喜好。”   “也许是吧,我没问过五表兄。”萧蕴含糊地说道。   她其实觉得,秦暄在饮食起居上没什么特殊的喜好,他最爱权势,一门心思谋夺大位,对那些拿来附庸风雅的事情毫无兴趣。当然,她好像是个例外。   萧玲珑只当自己猜对了,继续旁敲侧击地打探秦暄的喜好。   等到了后花园的时候,萧蕴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了,萧玲珑似乎对秦暄非常感兴趣。她认真看着萧玲珑的眼神,果不其然,从这个十四岁少女的眼底,看到了一抹陶醉和迷恋。   她皱眉问:“四堂姐,你喜欢五表兄?”   萧玲珑还没答话,一直沉默着的萧琳琅便不客气道:“所有长得好的男子,咱们四妹都喜欢,五殿下的相貌是帝都男儿中最出色的,她怎么可能不垂涎?”   萧玲珑恼羞成怒,瞪了萧琳琅一眼:“难道你喜欢长得不堪入目的夫婿?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男子以怜香惜玉为美谈,我为什么就不能贪恋一下人间的男儿颜色呢?”   萧琳琅冷冷道:“你刚才垂涎的男色,是六妹的未婚夫婿。”   “我知道啊!”萧玲珑理所当然道,“所以,我根本没打算听三哥的,找上门去自荐枕席,用自己的清白身子换三哥的世子之位,只想打探一下五殿下的喜好,以后就能在不惹恼五殿下的前提下,多看几眼那张当世第一的美人脸了。”   萧琳琅脸色好看了些:“你知道三哥的话不能听就对了,以后离他远一点儿,省的被人稀里糊涂的卖了!咱们两个是庶女,跟两个嫡兄不同母,所谓手足之情也浅薄的很,他们争他们的世子之位,咱们姐妹两个就不掺和了。”   萧玲珑连连点头:“我知道,姨娘早就教过我了,可惜咱们姨娘只是个妾,虽然管着家,还是得对嫡出的公子卑躬屈膝。三哥不许咱们两个跟人定亲,姨娘就只能认命!”   萧琳琅有点儿黯然道:“没关系,等府里选出了世子,咱们两个的处境就能好一点儿了。”   双胞胎姐妹旁若无人地谈起自家丑事,一点儿都没顾忌旁边的萧蕴。   萧蕴知道,这姐妹二人恐怕是故意说给她听的。   看来,双胞胎姐妹和三公子萧洪之间的关系不怎么好。   说话间,众人走进了后花园,穿过一条游廊,向着不远处的荷塘走去。   双胞胎姐妹略停了停步,仿佛突然间意识到了萧蕴的存在,萧玲珑歉然道:“让六妹见笑了,你能不能帮我转告五殿下一句话?这话我不敢当着他的面说,怕被他打死了。”   萧蕴奇道:“什么话?”   萧玲珑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道:“我听说他要去战场了,你让他在战场上小心,千万保护好自己那张脸。那可是百年一遇的好相貌,若是就这么毁掉了,我一定会痛不欲生!”   萧蕴也没胆子把这话带给秦暄,委婉道:“四堂姐,其实,除了五表兄,帝都还有很多其他的美貌公子。”   萧玲珑用迷恋的语气道:“我知道,可如五殿下那样的,就只有一个啊!”   萧蕴无话可说了。   第40章 萧国公府(2)   走进萧国公府的后花园,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两座近三丈高的假山。假山上覆着一层黑土,种满了藤萝,如今已经过了藤萝的花期,远远看去,只见绿色枝蔓牵牵连连,织成了一条绿色的绒毯,从山巅上铺陈到山脚下。   两座假山之间,便是荷塘,片片青碧色的莲叶浮在绿水上,朵朵粉红色的荷花向阳而开,一派生机勃勃之景。   为了方便赏景,紧挨着荷塘,正对着假山的地方,又起了一座三层的木楼。那木楼最上面一层的窗户,恰好比假山的山巅高出一截。站在那里,恰好能把假山和荷塘一并收入眼底。   萧琳琅和萧玲珑引着萧蕴往那座木楼前走,刚走到木楼前,就见三公子萧洪领着五姑娘萧玉珠,突然从假山后头钻了出来,一路小跑到木楼之前。   两人额头上微微见汗,面带急色。   “三妹、四妹、周姨娘出事了!”萧洪到了萧蕴一行人面前,见过礼后道,“周姨娘在厨房里安排菜色的时候,突然晕了过去,好像是中了暑气,三婶让你们去照看她!”   周姨娘是双胞胎姐妹的生母。闻言,萧琳琅和萧玲珑对视了一眼,眼底都满是担心之色。   萧洪见此,皱眉道:“两位妹妹放心,我会替你们照顾好六妹!”   双胞胎姐妹迟疑了一下,到底还是担心生母,向萧蕴道了一声“失礼”后,便急急离开了后花园。   “六妹不用担心,周姨娘只是中暑罢了!”萧洪笑笑,“今日这天气的确太热了些,周姨娘的身体又不怎么好,中暑也正常。我带你们去楼上看荷花吧,那里位置高,好歹也凉快些。”   萧蕴没什么意见。   却听鹌鹑模样的萧玉珠突然道:“三哥哥,楼上准备好茶点了吗?离寿宴开始还有一个时辰呢,还是让下人们去取些水果点心来垫垫肚子,可好?”   萧洪点了点头,诧异地看向萧玉珠,道:“是我考虑不周了!五妹,多谢你提醒,果然还是你们女孩子家的心思更细致。”   话落,就让身后跟来的小厮,还有跟着萧玉珠的一个丫鬟去厨房取些能入口的东西来。碧月担心国公府的下人做事不用心,也跟着去了厨房。   如此,木楼下,就只剩下了五个人……萧洪、萧玉珠、萧蕴、萧蕴的侍女紫衣,以及萧玉珠带来的另一个小丫鬟。   萧洪在前引路,走进木楼之中。循着木楼的楼梯,径直来到三楼。   萧蕴带着紫衣跟了上去,萧玉珠走在最后面,跟着她来的那个小丫鬟声称借口要去净房,没跟着萧玉珠上楼。   为了方便观景,第三层木楼上,面朝着荷塘的那一面,加了一个类似于阳台的观景台。   观景台高悬于荷塘之上,一头紧连着木楼,另一头通过两根高高的立柱,与地面相接。台面是厚厚的木板拼成,正对着假山,三面环着半人高的围栏,顶上是木楼如鸟翼般展开的飞檐。   飞檐挡住了炽热的阳光,凉风从假山中间穿过,掠过荷塘,把满带着水汽和荷香的风直接吹在观景台上,自有一番清爽。   “两位妹妹随意就好!”   观景台面积不大,萧洪对那满池塘的荷花的也没什么兴趣,也无意跟女孩子们抢地方,便随意地站到窗前乘凉,示意两个女孩儿随便玩。   “六妹,咱们去观景台上看荷花吧,那里景色最好!”萧玉珠小心地看着萧蕴,怯生生地说,似乎生怕萧蕴会拒绝。   “辛苦五堂姐了!”观景台恰好修在风口上,站在那里,便仿佛面对着一个天然风扇,萧蕴也想在这里多留一会儿,避避暑气。   萧玉珠腼腆地笑了笑,低头带路。   两个女孩子走上观景台,紧挨着站在红漆栏杆前,静静看向对面的绿色假山,台下的清幽荷塘…   劲风从对面吹来,吹得人发丝轻扬,衣衫猎猎作响,水面上花叶随风摆动,莲漪轻漾。   萧玉珠蚊蝇般的声音忽然传进耳朵里:“六妹,对不起!”   说话的时候,她右手紧紧拉着萧蕴的手腕,合身向面前的栏杆撞去。那栏杆应该早就被做过手脚,瞬间掉了下去,萧玉珠的身子也随之坠落,被萧玉珠拽着的萧蕴也被扯了下去。   萧蕴没挣开萧玉珠的手,但凭她练过内功的身体,带着萧玉珠用轻功控制身形,安全落地还是能做到的。   不过,紫衣的反应更快,一见萧蕴掉了下去,立即跟着跳下去,在半空中捞住了萧蕴,身子轻轻一折,轻飘飘落在了荷塘对面的假山上。   萧玉珠仍旧死死抓着萧蕴的手,也被带到了假山上。   萧蕴落地的时候,瞧见之前萧玉珠留在楼下的小丫鬟,飞一般向着后花园外跑去,一边跑一边惊惶地喊:“快来人,三公子把人推进荷塘里了……”   她应该是一见到楼下有人掉下来,就开始没命地往花园外跑,甚至没回头看一眼,也不知道根本就没人真的掉进了荷塘里。   这场景不管怎么看,都透着浓浓的怪异。   这时候,木楼上的萧洪瞧见了方才那一幕,几乎把魂都吓飞了。   他不敢去刚刚出事的观景台上查看,踉踉跄跄下了木楼。   遥遥看见站在假山上的萧蕴和萧玉珠似乎没事时,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下,追上去问:“你们怎么样?”   萧蕴终于甩开了萧玉珠的手。   萧玉珠这会儿直接坐到了地上,脸上一点儿血色都没有,像是被吓懵了一般,呆呆地盯着身下一片藤萝叶,身子不住地发抖。   “我是被五堂姐拉下来的!”萧蕴看着萧玉珠,冷冷说。   紫衣补充道:“萧五姑娘是自己跳下去的,她跳下去前,还特意拉住了我们郡主的手。若非奴婢会点儿轻功,这会儿,萧五姑娘和我们郡主,只怕要在荷塘里游泳了。”   萧洪不敢置信地看向萧玉珠:“五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要往荷塘里跳?”   萧玉珠颤声道:“我是……不小心掉下去的。”   萧蕴看向荷塘,方才从观景台上掉下来的三根栏杆,仍旧在水面上漂。她抬手一指,问紫衣:“能把它们捡起来吗?”   紫衣纵身一跃,身姿轻盈地飞到荷塘上,用脚尖把三根栏杆踢到了假山下,而后飞落到假山下,捡起那三根栏杆,来到萧蕴面前。   她低头检查了一下栏杆断口,道:“断面平整光滑,没有腐朽痕迹,绝对是用刀剑一类的利器砍断的,还有……涂抹过黏胶的痕迹。”   萧洪总算听明白了:“也就是说,那栏杆早就被人用利器砍断了,有人用又黏胶粘在了一起?”   萧蕴问:“五堂姐会游水吗?”   萧洪想了想,说道:“应该会。五妹两年前就在这个荷塘里落过一次水,我记得,她没用人救,自己就游上来岸了。”   说到这里,他似乎想明白了什么,怒气冲冲地冲着萧玉珠吼:“你是明知道自己不会有事,才故意跳下来的,对不对?你这是想害死六妹吗?你知不知道,她要是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出了事,五殿下怎么可能轻饶了我?”   而后,猛地一拍脑袋,把前前后后的事都联系了起来:“不对,你就是要害我,好在五殿下面前摸黑我,帮你们三房夺取世子之位是不是?这是早就设计好的,你故意装可怜,骗我来后花园,帮你替三婶送信,支开了原本陪着六妹的三妹和四妹,还支开了身边服侍的丫鬟,然后你带着六妹往水里一跳,我就是浑身是嘴都说不清了!”   不对,萧蕴皱了皱眉,她就算落了水,也不一定会死,还有可能活着道出真相。此外,其实还有个看见了一切的紫衣。萧玉珠只是拽着她跳了下去,紫衣还好好的站在那里。   若是想顺利嫁祸萧洪,应该还有人出来善后,保证她和紫衣永远都开不了口。   那么,这善后的人去哪里了?   萧蕴捡起一粒碎石子,四下里看了看,在另外一座假山的洞口前,发现了一块挂在石头上的青色布料。   她转身向着山洞那前走去,还未到近前,就见两个獐头鼠目,用青色布料蒙着脸的男子,仓惶从山洞里跑了出来,夺路而逃。   想来是瞧见了紫衣方才的身手,知道自己不是对手,失了出手的勇气,只想着逃命了。   萧蕴手腕手里,手里的石子打在了后面那个男子的腿弯上。那男子身子一歪,扑倒在地。紫衣则以轻功跃起,落在了前面那个男子身前,封住了他的穴道,把人扔到了假山上。顺便在扑倒在地上的那个男子腿弯上踢了两脚,封住了他双腿上的穴道,保证这人再也逃不了。   萧洪瞧见这一幕,脸色黑沉得厉害,走上前,分别拉下了两个蒙面人的面巾,仔细瞧了瞧,勃然大怒:“你们似乎都是三婶陪房的下人?说,是不是三婶她要算计我,好叫我做不成世子?”   两个蒙面人都闭紧了嘴,无一人开口。   这时候,一阵熙攘声传来。   一大群人闯进了后花园,领路的正是之前跑出去,喊着“三公子推人落水”的丫鬟。那丫鬟身后,国公府的主子,除了萧国公和老夫人,几乎都到齐了。   第41章 萧国公府(3)   看到安然无恙地站在假山上的萧蕴一行人,众人都有些懵。   萧蕴一行人见此,也自走下假山。   先前喊着“救人”的熙攘声渐渐不闻,众人面面相觑,偌大的后花园里一片死寂,只有风飒飒掠过荷塘的声音,在所有人的耳边反复回荡。   紧接着,就见秦暄也带着人进了后花园,上前把萧蕴拉到自己身后,扬声打破了花园里的寂静:“本皇子方才听说,后花园里出事了?”   紫衣上前,把方才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萧洪终于得了机会,上前拜见过诸位长辈,怒不可遏道:“紫衣姑娘说的不错,要不是六妹身边的这个侍女有点儿身手,后果不堪设想。”   二老爷萧忱面沉如水,三老爷萧恪也铁青着脸,三夫人刘氏脸上一点儿血色都没有,惊惶地看向站在自己的身边的四公子萧淳,但萧淳的脸色比她还要糟糕,几乎都要站不稳了。   萧洪怒视三夫人:“三婶母,侄儿自问平日里对您一向尊敬,从不敢有逾越不敬之处,您为何要这般害侄儿?故意拉着六妹落水的五妹平日里最听您的话,那两个藏在假山里的下人,也是您的陪房,至于观景台上的栏杆,自从母亲去后,这府里的庶务,都是您在打理,您想对木栏杆做点儿手脚,简直不要太容易。直到如今,您还要否认吗?”   三夫人脸色惨白地摇头:“不……不是我……”   她眼角泛起泪光,哀求地看向身边的夫君,“三爷,您一定得信我,这事儿真的不是妾身所为。咱们夫妻近二十年的情分,您一定得相信我……”   可萧恪只是用失望的目光看着他:“你说这事儿不是你干的,那就拿出反驳的证据来!”   三夫人身子一颤,随即目光凌厉地看向被萧洪拖下来的萧玉珠,厉声逼问:“五丫头,你说清楚,到底是受了谁的指使,故意把康华郡主拉下观景台的?我是你的嫡母,一向教导你们要友爱姐妹,孝敬长辈,什么时候让你做过这种害人性命的事情?”   萧玉珠浑身发抖,只顾着坐在地上哭泣,一字不言。   萧洪冷笑道:“三婶母何必惺惺作态,你是五妹的嫡母,五妹的生死前程都捏在你的手里,除了你,谁能让她做出谋害郡主的事情来?你的目的,不就是除掉了我,好让你的亲生儿子坐上世子之位,继承国公府吗?您也真是心狠,要对付我也就罢了,居然还要把六妹的性命也算进了进去。现在好了,事情败露,敢做不敢当了吗?”   “根本就不是我!”三夫人凄厉道,“你们都知道,五丫头根本就不是我亲生的,跟我这个做嫡母的一向不亲近,为什么不会被别人收买了来陷害我?至于那两个陪房,他们只是行迹鬼祟,藏在了假山的山洞里,未必就如四公子所想,是为了谋害郡主,说不定是做了其他见不得人的事情,碰巧被你们撞上了呢?你们不能仅凭着五丫头自己干出来的恶事,便把罪名都扣到我的头上。”   她说的话也有几分道理。萧蕴扯了扯秦暄的衣袖,脸色冰冷道:“也对,能指使五堂姐和和三婶陪房,的确不止三婶一个人。按理来说,四堂兄和三叔父应该也有这个能力。”   闻言,三夫人身体一震,目光惊恐地看向自己的儿子萧淳,以及夫君萧恪。   四公子萧淳明显偏过了头,躲开了母亲的目光。   萧恪先看了看三夫人,又看向萧淳,目光流露出一丝细微的怀疑来。   萧淳嘴唇动了动,似乎要开口说什么,三夫人忽地跪了下去,抢在他开口前道:“你们不用问了,我承认,事情都是我做得,跟三爷和四公子没关系,要打要罚,都冲着我来吧!”   萧蕴定定看向萧淳。   三夫人方才那举动,分明是欲盖弥彰,越发显得这位四堂兄有问题。   秦暄不想让三夫人就这么把事情糊弄过去,正要吩咐人详查,就听三夫人继续道:“我的确想陷害三公子。世子之位只有一个,三公子是国公府诸位公子中,最年长的人,最有资格继承世子之位,只有除掉三公子,我的儿子才有机会。现在,事情败露了,我的儿子八成是和世子之位无缘了,可三公子……呵,他要是真的被过继给了章宁长公主和大伯,恐怕那两位在地底下都能被气得活过来。”   她忽地抬起头,目光如毒蛇般看向萧忱:“二伯,举头三尺有神明,你可曾想过,昔年被你和二嫂害死的章宁长公主……”   萧忱骤然变了脸色,一脚重重揣向三夫人,打断了三夫人的话。   三夫人被他踹翻在地,吐出了一口血。   她仰面倒地,身体蜷缩成一团,仍旧用怨毒的目光死死盯着萧忱,嘴角染血,嘶嘶诅咒道:“看,大伯和长公主的魂灵,就在这国公府上方盯着我们呢!这府里的人,哪一个都不无辜,哪一个都逃不掉……”   “你这毒妇,少来蛊惑人心!”萧忱又重重踹了三夫人一脚,这一次,直接把三夫人踢到了荷塘之中。起起伏伏的一池碧水,淹没了三夫人的未尽之言。   萧蕴自从三夫人提到章宁长公主事,就要去把三夫人救下来。   可秦暄却死死按住了她的身子,不许她乱动,紫衣也没动,国公府的其他主子,包括三夫人的夫君萧恪也没阻拦,所有人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三夫人沉下荷塘,再也没能浮上来。   烈日当空,萧蕴却觉得心头生寒。   只听“噗通”一声响起,却是四公子萧淳晕了过去,倒在了地上。   秦暄扫了萧忱萧恪等人一眼,冷冷道:“你们萧国公府的家事,自己处理干净了!”   话落,不顾萧蕴的不情愿,强行抱起了她的身子,大步离开了后花园,走进了一间供客人们休息的静室中。   萧蕴挣扎着落了地,抬起头,紧盯着秦暄的眼睛,问:“五表兄,你为什么不让人救下三夫人,把……我娘亲的事情……问个清楚明白?”   秦暄面无表情,淡淡道:“将死之人的胡言乱语,你也相信?”   萧蕴握紧了拳头:“事出必有因,万一三夫人说的都是真的呢?”   秦暄心里更紧张,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沉重,那股想杀人的冲动又涌了出来。   他竭力压着心里的诸多情绪,耐心地敷衍道:“她的手里若是真捏着真凭实据,早就悄悄送到咱们手里,替萧淳铺路了,怎么可能留到快要死的时候才说出来?”   萧蕴道:“也许,这事儿牵扯太大,她不敢说,等到临死之时,才因为不甘心,或者良心发现,吐露出些许线索来。”   秦暄转过了身,背对着萧蕴,声音喑哑:“若是如此,你就更不应该插手这件事了。晏晏,你告诉我,以你现在的年纪身份,就算知道章宁长公主的死有问题,又能查出什么来?就算真的查出了什么,又能把幕后凶手如何?”   说到这里,他停了停,声音渐渐严厉起来:“既然没把把握善始善终,从一开始,就不要起这个心思,免得引火烧身,自身难保。”   萧蕴明白这个道理,却如何肯甘心,语带泪意:“可是,那是我的生身母亲,这辈子唯一的母亲!”   “我知道……”秦暄蓦然转过了身,一把抱起萧蕴,把小姑娘的身子埋进自己的胸口,半躺在静室的横塌上,怜惜又艰难拍着小姑娘的后背,说,“晏晏,我都知道。”   “是啊,你都知道,就是一个字都不肯告诉我!”萧蕴忽地怒从心头起,在秦暄的上臂上咬了一口。她也知道这是在毫无理由的迁怒,临时收敛了力道,只让秦暄上臂上的肌肉紧紧收缩了一下,没破皮也没出血,烦躁道,“我知道,你隐瞒了我很多事情,这件事,也是其中之一,对不对?”   秦暄环着萧蕴的手臂渐渐收紧,仿佛要把怀里这个人嵌进自己身体里,低低道:“其实,我没查过这件事,知道的也不多。”   这倒是实话。   前后两辈子,他只在这辈子,从盛青泽和叶辞身上推测出了部分真相,从没派人查过当年的事情。   打心眼里说,他不愿意面对那个结果,也不敢去想,当这一切都被翻出来的时候,怀里这个姑娘会不会和上辈子一样,狠心地一走了之,从此再也不见他。   萧蕴不说话了,好半天之后,才闷闷道:“对不住,我不该把心里的郁气发泄到你的身上。”   “无碍。”秦暄放开了萧蕴,替她理了理有点儿凌乱的衣衫,幽幽说,“你若像刚才亲近我一样亲近别人,我才会生气。”   萧蕴只当自己没听到后面那句话,问:“接下来怎么办?后花园里的事情,就这么算了?”   秦暄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裳,说道:“萧玉珠闹出来的事情,你那两个叔父会处理好,咱们就不用管了。”   萧蕴皱了皱眉:“三夫人应该是替萧淳顶罪,萧淳是罪魁祸首,萧玉珠……她今年才十一岁吧,性子似乎很是懦弱,多半是被胁迫的,萧家会怎么处置这两个人?”   第42章 萧国公府(4)   “怎么,你还想帮一帮萧玉珠不成?”秦暄笑笑,不甚在意道,“萧家不缺这么一个庶女,她对你动手的时候,不论成败,都只剩下一条死路了。而萧淳是萧恪的独子,也是嫡子,萧恪肯定会保住这个儿子,多半是狠狠教训一顿,就此揭过。不过,你若是觉得不满意,把他从萧家抹掉,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挑个时间让紫衣走一趟就是了。”   这视人命如草芥的时代!   萧蕴想了想,道:“算了,让萧玉珠来我身边住一阵子吧,就当是对她的惩戒了。”   秦暄定定瞧了她一眼,点了点头:“好,都依你!”   他站起身来,走出静室,继续道,“我们去前院的花厅,萧国公府旁支的适龄男儿,这会儿应该都聚到了那里。萧国公府的世子,就从那些人中挑一个!”   经历了后花园风波之后,萧蕴对自己的堂兄们一点儿期待都没有了,闻言也不反驳,问:“昨天咱们看见的那个萧澈……他也会来吗?”   秦暄点了点头:“当然,在外人眼里,这个世子之位,还是挺有分量的。”   他们来到花厅的时候,这里已经左右列坐了二十余人,都是十五岁以上,二十岁以下,相貌端正的年轻男子。每人身前都摆了一张书案上,上面除了茶点,还放了笔墨纸砚等物。   秦暄引着萧蕴走进花厅。   花厅里的谈笑声刹那间停了下来,一众旁支子弟起身见礼。   萧澈就坐在靠近门口的地方,身穿一身素净的锦青色衣裳,五官端方,气韵清正,很有几分读书人的文秀清隽气质,在一众或畏畏缩缩,或倨傲跋扈的同龄人里,很是引人注目。   “诸位且坐!”秦暄引着萧蕴做到主位上,淡淡道,“且将各自的姓名出身写在纸上,送到本皇子面前来!”   众人纷纷提笔,搁笔之后,自有随侍秦暄的长随将之一一收起来,送到秦暄面前。   秦暄一张张翻看,萧蕴也凑过去看了一遍,大部分人的出身都不错,父辈和祖父辈多少有一个做官的人,虽然品阶都不太高,尽是五品以下的微末小官。   萧澈的出身是最寒酸的,祖父曾做过县令,可惜早亡,父亲早年也有些才名,但还未入仕就故去了。现在,他的家里只有母亲和一个未出嫁妹妹,人丁单薄。   秦暄把萧澈交上来的那张纸放在了最上面,命人点香,让在座的众人在两炷香的时间内,写一篇时文交上来。   “题材不限,诗词歌赋均可,篇幅也没什么要求,百字可以,千字也行,但必须得写完,不能在规定时间内成文的,视为弃权。”   闻言,很多人眼底露出了庆幸之色。   秦暄知道,这些人来之前,肯定悄悄准备过应选的文章了,他这什么都不限制的的做法,使得某些人天真地以为,直接把事先准备好的文章默写出来,再交上来就行了。   他故意停了停,继续道:“主题的话,就以‘齐家之道’为题吧!”   话音方落,绝大多数人都傻眼了。   他们尚年轻,都还没当过家呢,怎么可能写得出鞭辟入里的“齐家之道”来?这种主题的文章,也就是那些饱经世故,年过不惑的人才能写好吧?   没人准备过这种题材的文章。   他们准备的,都是各种应景酬客的诗词歌赋,比如附庸风雅的“咏荷诗”、无病呻吟的“送别诗”、甚至专门用来逢迎上司的“祝寿词”,“祝酒赋”。   秦暄出的题目,颇有刁难人的意思。   但碍于秦暄的身份,没人敢站出来唱反调,只能硬着头皮提笔,想方设法地凑出一篇文章来。   一炷香烧尽后,陆陆续续有人交卷。   最先交卷的,是个浓眉大眼,一身锦衣华服的少年。他在试卷上署名萧冲,十七八岁的年纪,步伐稳健,呼吸绵长,有些武功根基。   萧蕴看向萧冲的试卷,先入眼的是一笔十分“不修边幅”的字。   萧蕴觉得,自己虽然在书法上花的时间有限,但写出来的字绝对这位萧冲强多了。   再看那试卷上文章,也十分有趣,开头一句话就是“治家如治军,一家之主如一军之帅”。看来此人喜欢兵法,下面的内容也如兵书一般,着重于赏罚分明和御下公正。   总体而言,这篇文章的文辞只能算勉强通顺,若是被饱读诗书的儒生瞧见了,多半会被骂的狗血淋头。   萧蕴却觉得此文颇有趣,总比大谈尊卑长幼的道德文章有意思多了。   一如她所想象的那样,接下来交上去的试卷,全都在论证孝悌之道的重要性,还有几位善于逢迎拍马的,居然在字里行间婉转恭维起皇帝的齐家之术了。   皇家的家风……估计就是陛下本人,都不好意思以“家风清正”自居。   秦暄在诗文上水平一般,但鉴赏的眼光还是有的,一一看罢之后,遣散了席间的萧家子弟,独独留下了萧澈一人。   萧澈的确文才过人。他在两炷香的时间内,作了一篇五百余字的赋,虽然同样在谈孝道,但通篇辞藻华丽,典故繁多,那一笔字也极其出色,论实力,堪为魁首。   秦暄把萧澈叫到近前来,问道:“你可知道,萧国公府的世子,是要过继给章宁长公主和先世子萧惟为嗣的?你在家世上写道,你是家中独子,令慈只有你一个儿子,她舍得你唤别人为父母吗?”   萧澈恭恭敬敬道:“回禀殿下,在下父母早逝,家境贫寒,母亲和小妹为了让在下好生读书,平日里极为辛苦。在下想让她们日子好过一些,家母也希望在下能有个好前程。”   秦暄微微点了点头:“这么说来,令慈是同意把你出继给别人了。”   萧澈点了点头,道:“正是。”   秦暄又道:“本皇子若是请父皇册立你为世子,你会如何奉养母亲和幼妹,又如何对待名义上的继妹,康华郡主?”   萧澈不大好意思道:“自当竭尽所能,孝顺母亲,教养……两位妹妹,让两位妹妹有所依靠。”   秦暄对萧澈的答复十分不满意。   他觉得,这个萧澈话里话外,都把亲生母亲和同胞妹妹放在很重要的位置上,处处替两个血亲考虑,好似萧蕴这个继妹没什么要紧的一样。   还“教养”萧蕴,他算个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教养”他的心尖尖?   好在这是给萧蕴找个傀儡哥哥。   秦暄希望这个人能离萧蕴远远的,不求他帮忙,只求他少添麻烦,若是他太尽职尽责了,秦暄反倒要不高兴了。难缠的大舅子有一个萧湛就够了,不需要再多一个。   沉了沉气,秦暄道:“你既然选了这条路,那便不能后悔了。本皇子对你只有一个要求,离康华郡主远一点人,少去打扰她的清静,不准给她添麻烦,明白了吗?”   萧澈觉得,这位五皇子大概是嫌弃他出身低微,不愿意出身尊贵的康华郡主和他接触。   虽然心里不悦,还是恭恭敬敬应了下来:“是,在下谨记五殿下的吩咐。”   秦暄站起身来,点了点头:“既如此,便随着我去见见萧国公吧。日后,他就是你的祖父了。”   秦暄带着萧澈走出花厅时,碧月恰好引着萧玉珠,以及一个二十八九岁的美貌妇人走到花厅门前。萧玉珠已经重新打扮过了,瞧着有些精神恍惚,那美貌妇人眼睛红肿,似是刚刚哭过。   碧月上前,指着那美貌妇人道:“郡主,这是萧五姑娘的生母,柳姨娘。”   萧蕴点了点头,笑了笑,对秦暄道:“五表兄,你先行一步,我和五堂姐说几句话可好?”   秦暄点了点头,瞧了紫衣一眼:“照顾好康华!”   紫衣应了一声,秦暄便带着萧澈离开了花厅。这时候,萧玉珠和那柳姨娘在上前,拜谢萧蕴的“救命之恩”。   萧蕴让碧月扶她们两个起身,让碧月先领着萧玉珠去休息,单独留下了那位柳姨娘。   柳姨娘看着碧月带走了女儿,脸上露出些许不安来。   萧蕴问:“柳姨娘,若是我没让人给三叔父传话,三叔父原本打算怎么处置五堂姐?”   柳姨娘忙站起身,再次深深一拜:“五姑娘这次犯了大错,若是郡主怜惜,以德报怨,恐怕……性命难保。四公子是五姑娘的亲哥哥,三爷是五姑娘的亲爹,到头来,竟比不得郡主这个堂妹亲厚,这可真是讽刺。在他们眼里头,庶妹不是妹妹,庶女也不是女儿,只是个任由他们摆布的棋子!”   这话里透出了浓浓的怨气。   萧蕴觉得,这位柳姨娘兴许是个聪明人,又问:“如此看来,萧国公府于五堂姐来说,真不是个善地。”   柳姨娘苦笑道:“如今我倒是希望五姑娘能快些长大,早些嫁出去,早早离了娘家也好。妾身这辈子,恐怕就这么一点儿骨血了,只要她能平平安安的,便是豁出去性命也心甘情愿。”   萧蕴笑了笑:“柳姨娘,实不相瞒,我对三夫人死前说的那几句话,十分感兴趣。我愿意替你护住五堂姐,柳姨娘可愿意助我一臂之力,替我查一查萧国公府那些不能见光的往事?”   柳姨娘一惊,为难道:“可妾身不过是个侍妾,人微言轻,在府里能做的事情十分有限。”   萧蕴道:“你尽力就好。当然,比起尽力,更要紧的是不能打草惊蛇,也要保全自身。”   柳姨娘咬了咬牙,道:“只要郡主能护住五姑娘,妾身什么都愿意做。希望郡主言而有信!”   萧蕴点了点头:“我不会让你失望,姨娘也莫要让我失望才好。”   第43章 礼物   对面的女孩儿年岁尚小,但言行举止已颇有威仪,一点儿稚气都看不出,本能地让人心存畏惧。柳姨娘不敢大意,深深一拜:“郡主放心,妾定不会让郡主失望。”   萧蕴本也没指望柳姨娘真的能打探出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来,只是提前埋一枚暗子,方便自己了解萧国公府的动静而已她的确觉得萧玉珠那个半大女孩罪不至死,却也不介意在救萧玉珠一命的时候,给自己捞一点儿好处。   见柳姨娘识相,也不为再难她,存了提点之意道:“五殿下应该会向陛下提议,册立萧澈为国公府世子。萧澈出身贫寒,就算做了世子,在这国公府里也缺乏根基,无人扶持,柳姨娘若有心,应当知道如何做对自己更好。”   这是提点柳姨娘对萧澈施恩,为日后做打算。   柳姨娘把这话记在了心里,再次拜谢。   萧蕴也不再留柳姨娘,挥了挥手,让柳姨娘暂且退下,方离了花厅,去赴前院的寿宴。   她来到寿宴上时,秦暄已经把萧澈介绍给了萧国公和老夫人,明确暗示两位老人家,这位出身旁支的萧澈,将会是日后的萧国公府世子,册封世子的诏书很快就会下达。   老夫人的脸色很不好看,脸上一丝笑都没有,浑浊的目光阴阴沉沉的,便是见着了萧蕴,都没能扯出一丝敷衍的笑纹来。   萧国公对萧澈的态度却要好得多,正温言询问萧澈读过那些书,家里有哪些人,言语中不乏称许之意,但心里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就不是旁人所能窥测出来的了。   “康华来得正好!”萧国公示意她上前,指了指坐在老夫人下首的一个华服女子,笑道,“可还认得你表姐?”   那华服女子十八九岁,正处在一生里容貌最盛的时候,明艳鲜亮的仿佛一枝红海棠。   她坐得端正,神情骄矜,就是瞧见了萧蕴,也只是淡淡抬了抬眼,漫不经心道:“我上次见康华的时候,她才不过三岁大,小孩子忘性大,多半忘了我这个公主表姐了。”   萧蕴立即想到了这个女子的身份,屈膝见礼:“见过朝华表姐!”   朝华公主抬手虚虚一扶:“康华表妹不必多礼!”   她对萧蕴不感兴趣,略尽了礼数,便转头去打量萧澈。   她的目光大胆而露骨,从萧澈清隽的脸,一路向下,似乎要透过萧澈的衣裳,看清楚他的身材。萧澈想来还没经历过这种阵仗,窘迫得脸上通红,却又不敢闪躲,眼里一片狼狈。   萧蕴见此,忽然想起,这位朝华公主正等着做萧国公府的世子妃。   所以,萧澈这不仅要做世子,还要做朝华公主的驸马吗?   沉思间,时辰已至,寿宴将开。秦暄之前不知做什么去了,这会儿才来到前院,拜见过萧国公和老夫人后,便牵着萧蕴入席。   接下来的寿宴倒是平平静静的,没出一点儿波折,虽然还多本该出现的人都没有出现。   宴席结束后,已经是下午了。   秦暄牵着萧蕴向萧国公和老夫人请辞。   萧忱和萧恪把两人一路送到国公府门口,这两位萧家嫡系的老爷脸色都不好看,显然没想到,他们汲汲营营的世子之位,居然便宜了一个旁支的小辈,连秦暄都懒得应付了。   登上马车后,萧蕴长长舒了一口气。   马车起行,扬尘挡住了视线,萧蕴循着车窗向外看去,朱门之上的“萧国公府”牌匾上也似蒙了一层灰尘。   想起国公府里围绕着世子之位发生的乱象,她忍不住想,这曾经显赫的国公府,在父亲故去后,已经大不如前了。   莫名地,又想起了三夫人死前诅咒一般的嘶语:“这府里的人,哪一个都不无辜,哪一个都逃不掉……”阳光烈烈,萧蕴却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若是不喜欢,日后就不必回国公府了。”秦暄知道她厌恶萧国公府的一切,安抚道,“我离开帝都后,你先住雍王府可好?雍王妃和秦修会照顾好你。”   “秦二哥不去安南?”萧蕴回过神来,诧异道。   “雍亲王就两个儿子,总不能都留在战场上,万一全都折进去了,雍王府就绝嗣了。”秦暄笑笑,又摇了摇头,说道,“再说了,秦修天赋有限,这辈子都做不了善战之将。”   “看来,秦二哥又要失望了。”萧蕴道。她自是知道,秦修一直想去安南带兵,但雍王妃不许,秦暄也不愿意帮忙。   “帝都里的事情,一点儿都不比安南轻松。”秦暄微微蹙眉,说道,“我在他的身上也花了一番力气,我不在的时候,你若是遇到了麻烦,就去寻他帮忙。”   话落,笑了笑,又道“其实论心计眼光,他未必比得过你。但比起其他人来,他和你关系好,一向肯听你的话,能帮你省却下许多精力来。”   萧蕴一一应下,垂眸瞧了瞧自己的小身板,再次觉得自己还是长得太慢了点儿,这幅小身子,到了不熟悉自己的人面前,可信度总要打个好大的折扣。   秦暄留给萧蕴的,自然不只是雍王妃和秦修的照拂,还有好些人手,以及几个“应急预案”——遇到了雍王妃和秦修解决不了的麻烦,该去找那些人帮忙,如何应对,要堤防那些人;万不得已的情况下,若必须离开帝都,应该带着哪些人离开,走哪一条路,如何把消息及时传到他的手里……   把自己的安排一一对萧蕴交代清楚后,秦暄话题一转:“我记得,你说过,等寿宴结束后,要送我一件亲手做的礼物,这话应该还算数吧?”   “当然!”萧蕴差点儿把这事儿忘了,笑道,“能不能转道去城郊?就是西北万华山下一带,母亲留给了我一个田庄,就在万华山南边。我给表兄准备的礼物,就在田庄里。”   “哦?你莫不是寻来了什么奇花异草,养在了田庄之中?”秦暄问。   “奇花异草……勉强算是吧!”萧蕴想了想,说道,“表兄想来知道,我阿娘留给了一只经常出海,天天山南海北到处跑的商队。我让商队替我寻了好些种子,种出了一些……唔,很有意思的东西。我也不知道它们能否派上用场,反正你见了就清楚了。”   秦暄听得不甚明白,花草除了用来观赏,难道还能拿来吃不成?这并不妨碍他心里头高兴,愉悦道:“好,到时候,我一定好好看看!”   这还是萧蕴头一次送他亲手做的礼物,以前他过生辰的时候,萧蕴也会送礼物,但那时候送的,都是从外头买来的东西,哪里比得上亲手做的有诚意?   马车加快了速度,约莫半个时辰后,停在了城郊万华山下的一个田庄前。   万华山并不是什么好地界,这里的田地质量只能算中下,土壤肥力贫瘠,虽然紧挨着大山,却没有适合灌溉的江河,因此,附近人烟稀零,地价非常便宜,萧蕴这个田庄的面积也极大。   因地方太大,田庄没有篱笆和高墙,只种了成行的桑树,另在最前面砌起了一堵高墙,开了一扇木门,表明这是个有主的田庄。   田庄的几位管事早就得了通知,知道萧蕴会在今天上门,一早就在门前等候着。   大管事是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男子,生了一张容长脸,肤色白皙,气质沉静,瞧着不像田庄里的管事,倒像是个读书人。   见萧蕴上前,大管事领着身后的四五个小管事,深深拜道:“小人李金成见过郡主!”   萧蕴笑着抬手:“李叔快快请起,这田庄里的事情辛苦你了。”又转头看向秦暄,“这是五殿下,听说你们种出了一些新鲜东西,我来带他看看新鲜!咦?五表兄,你怎么了……”   却见秦暄的脸色有点儿诡异,死死盯着大管事,肃声问:“你叫李金成……抬起头来!”   李金成倒是沉得住气,平静地抬起脸,恭恭敬敬道:“小人李金成,给五殿下请安!”   秦暄深吸了一口气,才压下心头的震惊。   他认得这个人。   上辈子,他亲手下旨,封了此人一个燕陵王爵位。这人是大秦开国后的第一位异姓王,流民出身,堪称当世传奇。现在,这位未来的异姓王,居然在给萧蕴做田庄管事。   这感觉……真幻灭。   萧蕴不知秦暄这是怎么了,扯了扯秦暄的衣袖,小声问:“五表兄,你认得李叔?”   秦暄定了定神,点了点头:“似乎听人提起过他的名字,他好像是……罪臣之后?”   萧蕴点了点头,笑道:“似乎是,他原本是娘亲留给我的人,在公主府做账房先生。我这田庄里需要一个能写会算的人,就把他调过来了。多亏了他,我才能顺着心意折腾田庄。”   秦暄沉了沉目光:“不说这些了,带我去你的田庄看一看吧!”   他约莫猜到这田庄里都种了些什么了。   李金成站起身来,引着萧蕴走进田庄的大门,问:“今年的小麦和水稻已经收割了一部分,收成正在统计入账,五殿下和郡主可要先去那里看一看?”   萧蕴点了点头。   李金成在前引路,进了田庄后,先是一个三进的院落。这里是管事和庄丁的住处,以及用来存放粮食的库房所在。   院落之后,就是大片大片的农田。   第44章 心病   这个世界种植的庄稼品种比较单一,以五谷为主,这片农田里种的,大部分是小麦,只有方便取水的地方,才种了些水稻。   李金成引着萧蕴去看那些还未收割的农田。   秦暄发现,这些农田里的庄稼长势,和他在京郊其他地方所见的大有不同。   农田被分成了好些半亩左右的地块,不同地块里长出来的庄稼,哪怕是同一种庄稼,长相也有所区别。   有的穗粒饱满,禾株健壮,一望便知收成极好,可能数倍于其他地方的良田;有的则稀稀疏疏,半死不活,谷穗干瘪,很可能颗粒无收。   不同的地块前,各插着一个牌子,牌子上写着一两个地名,有的是大秦境内的州府名称,有的是番外之地的地名。   秦暄想了想,猜测道:“那牌子上写的,是种子的来源?”   李金成道:“正是!”   秦暄问:“那写了两个地名的呢?何解?”   提到这个,李金成有点儿兴奋道:“那是不同地域的同种粮食种在一起后,结出来的种子再种下去后长出来的庄稼。殿下有所不知,这粮种也和良马一般,高产种和高产种相配,便有可能优中选优,得到更高产的种子。小人初初听郡主提起这种选育粮种的方法时,也觉得不可思议,但试着种了两年后,便选出了好几种良种,同样的田地上,亩产量是咱们大秦现在种的粮食的数倍之高。若是能把这些高产粮种推广开来的话,恐怕会活人无数。”   秦暄相信李金成的话。   他上辈子当上皇帝后,李金成便向朝廷进献了大批的高产粮种。   这些种子推广开来后,大秦的粮食年产量猛增。秦暄在位时期其实没少用兵,但国库却一直充盈,与这些新种子的推广关系匪浅。   但这些种子究竟是怎么来的,李金成只说是意外发现的,根本没提萧蕴还跟这件事有关系。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去看萧蕴,在心中暗暗猜测,上辈子的李金成,恐怕从头到尾都是萧蕴的人。那么,李金成向朝廷进献粮种,应该也是萧蕴的意思。   呵,那是给他的逃婚补偿金吗?   上辈子,萧蕴瞒着自己的事情可真多。   萧蕴被秦暄看得心里发毛,插言道:“这法子是我……偶然从书中看来的,成与不成都是未知之数,只是觉得比较有意思,就暂且试上一试。”   停了停,又补充道,“不过,事情没这么简单,如此选出来的种子,种上几茬后,说不定又退化回去了,反正得不断的试种,找到能稳定遗传……咳,就是产量稳定的,若是十年后能有成果,就算我们撞上大运了。而且,大秦疆域辽阔,不同的地方水土迥异,种田也得因地适宜,距离大面积推开……还有七十万八千里的路要走呢!”   这其实就是简单的杂交育种,但萧蕴上辈子学的东西有限,只限皮毛。她在田庄里折腾这些,存了赌一赌的心,能有结果自然好,若是什么都得不到,就当花钱满足好奇心了。   秦暄没追究萧蕴那些奇怪想法的来源,他在心里算了算,其实用不了十年,就做出了成果。按照前生的轨迹,五年后,这些高产粮食就在燕陵一地大面积种植了,那时候,燕陵这个曾经的不毛之地,已经变成了安北的粮仓,不仅能满足萧湛麾下安北军的粮草所需,还能大量转运到其他州府。   他抬眼打量了一遍这个田庄,仅仅种了几圈桑树草草定界,没有院墙,也没有护卫,就连庄子上的这些管事,似乎也是草草拼凑出来的,谁也不知道究竟可靠不可靠。   左右了大秦之后局势的一件大事,居然就是在这个地方生根发芽的。   秦暄瞧了一眼李金成,道:“民以食为天,你们在这个田庄上折腾出的东西,若能成,堪称功德无量。不过,你们这事儿做得太草率了,一点儿保守秘密的措施都瞧不见,若是被有心人传扬出去,恐怕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李金成辩解道:“五殿下,小人可以保证,参与了这件事的人,都是可靠之人,不会在外面乱说话。这里的管事自不必说,都与主家签下了死契,对郡主忠心耿耿;负责种田的佃户均是从前几年涌进帝都的流民中挑选出来的擅长农事之人,身家性命皆在郡主身上,不可能背叛……”   “你也算是有心了!”秦暄打断了李金成的话,“不过,这些还不够,你能保证庄子里的人不对外乱说话,能保证外面的人不会闯进来吗?就周围的那几行桑树,防君子,不防小人。”   萧蕴不以为然道:“这就是个普通农庄,谁会无缘无故地查探我们的底细?再说了,这件事的前景虽然很诱人,但最后多半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都做不出来,花点儿钱就算了,没必要当成军械库一样警戒。”   秦暄意外道:“你并不看好这件事的前景?”   萧蕴点了点头:“其实,这种事情的成功率跟赌博差不多,只要花上些时间,砸上些银钱,不至于什么都做不出来,却也不太可能一举改变一切。”   说到底,她只知道一点儿理论皮毛,能调用的人手,是一群纯粹的古代土著。   选育粮种这种事情,耗时特别长,中间变数无数,就是在上辈子都是一件特别麻烦的事情,何况是在这个要什么没什么的古代?   秦暄笑笑,道:“我倒是觉得此事大有可为。晏晏,你可愿意把这里的大管事借我一用?”   “当然可以。”萧蕴答应得很爽快,“不过,我得提醒五表兄一句,粮种一事关系到大秦国运,必须得慎之又慎,谁也不知中间会出什么变数,要是好心办了坏事,我们就是千古罪人了。”   “我知道!”秦暄明白,萧蕴怕他贪功冒进。   萧蕴看向李金成:“带我们去其他地方看看吧,我听说,商队从海外带回来的好些蔬果,都被你们种出来了?”   李金成点了点头,自在前引路。   一行人径直来到田庄的另一头,这里用篱笆圈出了一片菜园,里面密密麻麻种了好些蔬果。其中绝大多数,都是秦暄以前从未见过的品种。   对萧蕴来说,其中大部分品种,她都认得。   这个世界和萧蕴上辈子学过的历史完全对不上号,因前朝出了位疑似穿越人士的张大帝,她所学过的历史规律基本上成了一张废纸,更不用说,这里还有神乎其神的内力,以及疗效远比现代中医奇幻的医术。不过,常用的药材,食用的蔬果,大半能和萧蕴的认知対得上号。   现在的大秦,还不曾大量引种番外的蔬果。萧蕴的商队也不知去了哪里,居然给她带回了好些外邦的特产,萧蕴从中找到了好多眼熟的品种,比如番茄、土豆、黄瓜、南瓜等。   如今是六月份,这些被移栽过来的蔬果多半结果了,空气里泛着淡淡的甜香。   萧蕴引着秦暄一样样看这些新鲜的蔬果,看过之后,说道:“你且坐一坐,我下厨给你做一道菜当礼物,如何?”   秦暄奇道:“你还学过厨艺?要不要我帮忙?”他今生的确没下过厨,但上辈子好些年身在军中,生火做饭的事情也没少干,还真能帮上忙。   “不用,厨房里自有人帮忙。”萧蕴摇了摇头,说,“若是让你插手了,哪里还能算是我亲手做的礼物?”   她上辈子其实也没学过什么厨艺,但简单的切菜拼盘还是会的,洗两个干净的番茄,切成八瓣摆到盘子里,再撒上白糖,就算是一道菜品。   厨房里的两个厨娘用其他的食材,做了一道汤和几道素菜,连同她的作品,送到了桌子上。   将下箸时,一名护卫走了进来,把一封信交给了秦暄。   秦暄匆匆看罢,微微笑了笑,对萧蕴道:“用不了多久,东宫便要多一位侧妃了!”   “皇后不是正病着吗?做儿子的这个时候纳侧妃,名声上不太好听吧?”萧蕴想了想,“莫非太子是被人赖上了,不得不要这个侧妃?”   “因为太子要纳进宫里的人,是韩槿!”秦暄说,“母后病了,特意让韩家送韩槿入宫侍疾。韩槿换衣裳的时候,被太子撞上了。母后得知后,便发了话,让太子择日迎韩槿过门。”   “太子愿意要韩槿?”萧蕴奇道。   韩槿三年前害她不成,反而被秦暄抓了个正着,把状告到了秦帝面前。   自那之后,韩槿名声大损,连皇宫都进不了,在帝都十分低调,几乎没什么存在感。太子一向爱名声,怎么可能愿意要一个有劣迹的侧妃?   “韩国公极其疼爱韩槿,便是她做错了事,这份疼爱依旧半点儿不减。”秦暄道,“再则,太子一向听母后的话,也敬重舅父韩国公,就是不情愿,也会装出一副不胜欢喜的模样。”   萧蕴微微蹙眉:“既然韩皇后和韩国公如此看重韩槿,一个侧妃的位置,恐怕满足不了她吧?”   秦暄道:“那就是东宫的内务了,和我们没关系,日后离东宫的人远一点儿,那位太子妃,还有韩槿,都是女中枭雄,谁也不能居于谁之下,她们凑的一起,东宫后院有热闹瞧了。”   萧蕴又问:“韩皇后的身体如何了?”   秦暄的声音低沉了些:“身体没什么大碍,但心病颇重。这是连御医都没办法的事情,什么时候能好起来也是未知之数。但短时间内,应该没心思理会外面的纷纭了。”   萧蕴沉默了一会儿,静静喝了几调羹蔬菜汤,忽然问:“五表兄,韩皇后的心病……到底是怎么回事,又和那一对我娘手里的那对猫眼宝石……有什么关系?”   她迟疑了一下,继续道:“在凤仪宫作乱的人特意把一双宝石留在了皇后手里,肯定不是无的放矢,韩皇后的心病……是不是和我娘亲有关系?”   秦暄的心一沉,手里的筷子险些跌落到桌子上。   他深吸了一口气,以尽可能平静的声音道:“喜欢收集那种宝石的,未必只有章宁长公主一人。母后这一辈子的亏心事多的太多了,我也不知道她的心病到底是哪一桩。”   萧蕴定定看着秦暄,好一会儿之后,才点了点头,笑笑道:“五表兄说得对,兴许是我想多了。”   秦暄对着满桌子清爽可口的菜品,忽然间没了丁点儿胃口。   世上没有永远的秘密。   他忍不住想,对面的小姑娘,恐怕已经在心里头有所怀疑了。   那么,等他离了帝都,远赴安南之后,这个秘密究竟能还能隐藏多久?   第45章 幕后高人   秦暄没指望能永远瞒着萧蕴,只希望能这一切被翻出来之前,给自己争取更多的时间,在两人间培养出更深的感情。   如此,当这一切都被揭破的时候,他在她心里的分量,便能胜过她对帝后二人的芥蒂之心,不至于迁怒到他的头上,如同前生那样,狠心离他而去,远遁他方。   若是萧蕴的年纪再大一点儿,他一定带着她去安南。   可她的年岁还是太小了,秦暄没办法带着她离开,只能在心里多多谋划,争取早日平定安南叛乱,早点儿把她接到身边。   草草用过饭,两人离了田庄,回到五皇子府中。   薛家家主已经在皇子府的客厅里等候了一个时辰,听说秦暄归府,这个四旬上下的中年人立即前来拜见。   萧蕴也想见见薛家家主,跟着秦暄去了待客的花厅。   薛家家主名叫薛南,虽然已经年近不惑,仍旧身姿修长,风度翩翩,浑身上下不带一丁点儿商贾的市侩精明气息,举手投足间都透着清逸疏朗。   见礼毕,薛南开门见山道:“实不相瞒,出现在凤仪宫的那对宝石,的确是从我薛家的玲珑斋流出去的。不过,却不是从玲珑斋卖出去的,而是被人盗走的。”   秦暄问:“盗走的?可知道盗贼的来历?”   薛南摇头:“在下惭愧,竟是一点儿蛛丝马迹都没发现。因那对宝石的来历不怎么光明正大,玲珑斋也不敢报官,只能自叹倒霉了。更不曾想,这更倒霉的事情,还在后面。”   “那薛家主可知道,那对宝石是什么来历?”   薛南道:“据小人所知,玲珑斋是从一个赌棍手里,买下了那对宝石。因这买卖没入账,玲珑斋也不知道那赌棍姓甚名谁。至于那卖主的模样,当时当值的伙计和账房都记不清了。”   秦暄算是听明白了:“也就是说,这对宝石来历未知,去向也未知,却突然在昨天,出现在了皇后的寝宫里。”   薛南愁容满面:“正是。若非五殿下提醒,薛家尚且不知,玲珑斋居然牵扯进了禁宫乱事中。听说这次禁宫出事,陛下正命骁龙卫彻查,若是被骁龙卫查到这事儿和薛家有关系……”   说到这里,薛南停了停,深深一叹:“一想到这事儿,在下就食不知味,夜不安枕,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秦暄目光一凝:“薛家主有何打算?”   薛南迟疑了下,道:“薛家三代勤勉,颇为积累了一番家业,恐怕也招来了某些人的嫉恨和觊觎。在下自十年前接掌薛家,日夜担忧的,就是哪一日得罪了贵人,招来泼天大祸,引得满门倾覆,家破人亡。五殿下龙章凤姿,前程不可限量,薛家愿倾三代家财,换阖家平安,不知五殿下可愿意成全在下这一介商贾的夙愿?”   这是来向秦暄投诚了。   秦暄颇为意外:“事关家族基业,薛家主当慎重。太子是嫡长皇子,名正言顺的储君,身后有韩国公府为依靠;大皇子深得圣眷,背后有程国公府支持,怎么看都比本皇子有前途吧?”   薛南道:“五殿下未免太看轻自己了,整个帝都里谁人不知,您才是最得陛下爱重的皇子?再者,薛家那点儿微末家业,恐怕也入不得太子和大皇子的眼。”   秦暄根本不信薛南的话。   他记得,薛家一向不爱掺和皇子们的纷争,上辈子时,这个薛南也是如此。但中立也没能保住薛家的家业,按照前生的轨迹,薛家似乎在三年后,毁在了大皇子的陷害中。   大皇子陷害薛家的原因,则是薛南的独女,薛音。   薛音貌美多才,妆奁丰厚,大皇子和太子都想将其纳为侍妾。   大皇子先上门求亲,结果被薛家一口回绝。大皇子以为薛家暗中投靠了太子,打算把女儿嫁进东宫,便构陷薛家勾结蛮族,叛国谋逆,致使薛家族灭。   这辈子,薛家居然一改原来的态度,上门投靠他这个看起来根基不稳的皇子了,着实奇怪。   沉吟片刻,秦暄道:“薛家主过谦了,你来向本皇子说那番话,究竟是薛家的意思,还是……得了某些人的指点?”   他怀疑是叶辞不安分,背着他做了什么小动作。   薛南道:“这当然是薛家的意思,在下是薛家的家主,自然能代表整个薛家的态度。五殿下若是不信的话……”   他狠了狠心,继续道,“在下只有一儿一女,那是薛某的眼珠子和命根子。小女薛音今年十二岁,自幼生得伶俐,相貌也可堪入眼,愿奉与殿下做个侧室,服侍殿下起居。”   秦暄咳嗽了一声:“薛家主的诚意,本皇子已经明白了。不过,令嫒既是你的掌上明珠,怎么能与人为妾?本皇子已经有婚约在身,不敢怠慢薛家娇女,倒是愿意替薛府做个媒人,为令嫒寻个可以托付终身的可靠人家。”   薛南倒是真心疼爱女儿,若非万不得已,哪里愿意掌上明珠去给人做妾?闻言,立即接了秦暄的台阶,深深一揖:“殿□□谅,在下不胜感激。小女的终身大事,就劳烦殿下费心了!”   秦暄点了点头:“此事可从长计议,薛家主且回,本皇子日后会安排人与你联系。”   薛南也不久留,立即开口请辞。   秦暄着管家送了薛南离开,心中越发觉得,薛家此番行事,背后定然有人指点。只是不知道,指点他的那个高人,是不是已经离开帝都的叶辞。   他得让人好好查查这个薛家了。   忽地一个激灵,想起默默坐在他身边的萧蕴来,有人当着她的面给自己送侧室,他虽然没应下,却也有点儿心虚,忙看向萧蕴,希望能从她的脸上看出不悦来。   萧蕴正垂眸饮茶,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她根本没把那个薛音放在心上。秦暄虽然从韩皇后那里弄来了一纸婚约,但萧蕴从来都没把婚约当真,更没因此把秦暄看做日后的夫婿。   她年岁尚小,秦暄又不是个有什么奇怪癖好的人,怎么可能对她生出白头相许的情愫来?   在她看来,秦暄有心病,不知为何,她恰是这心病的解药。因此,秦暄才总想霸占着她。她背后的萧湛和安北都护府,兴许也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来日方长,变数无数。她感激秦暄当年的救助之恩,却也没痴傻到“以身相许”的地步,更不会去管秦暄后院的事情。   秦暄有点儿失望,他没从萧蕴脸上看出什么文章来。   但有些话还是得先说清楚,清了清嗓子,他不太好意思道:“晏晏别担心,我这辈子只要你一个,保证不近二色,不生异母子女,没人能威胁到咱们两个人之间的感情。”   他才不是周光启那样的蠢货,因为一个不知所谓的下|贱玩意儿,弄丢了心尖上的宝贝。   萧蕴目光诡异地看着秦暄,他难道不觉得,这种话不适合说给她一个“孩子”听吗?   秦暄却毫无所觉,如凶兽盯着猎物一般,死死盯着萧蕴,继续自说自话:“不过,我不碰别的女子,你也不能沾惹其他男子。这辈子,咱们都要清清白白的,谁也不能背叛谁。”   说着说着,又变成了恐吓画风:“我不会要什么薛音李音,你也得离盛青泽和叶辞之流远点儿。否则,总有一日,我会忍不住砍了那两个祸害……”   这关盛青泽和叶辞什么事?   萧蕴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简直……不知所谓!   秦暄看着萧蕴的背影,一时有些怔愣。   半晌后,痴痴笑了一声,略有些困惑地低语:“这到底是害羞了,还是根本没听懂我在说什么……算了,她还小,我应该大度一点儿,原谅小姑娘的懵懂无知。”   侍立在门口大管事全忠,恭恭敬敬地低头垂手,只当自己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到。   这几年来,他家主子时不时就要不正常一次,他已经见怪不怪了。   萧蕴匆匆跑回了房间,差点儿用上轻功,秦暄的自说自话,还是让她心乱了一刹那。   这绝对不是因为什么心动,而是恐慌。   和秦暄相处的这三年,秦暄从十二岁的少年长大到了现在的十五岁,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在她上辈子的认中,就是个步入青春期的半大孩子,只是心智上早熟得诡异了些。   别说她没有色心,就算有,也不可能把手伸未成年人身上,那太有犯罪感了。   可秦暄对她……   这几年来,他的心病似乎好了许多,从未在她的眼前发作过,也不像最初那样把她看得死紧,总说要她一辈子陪着他了。   她以为他会慢慢变得正常。   但今日听了秦暄那番话,她恍惚觉得,似乎又看见了三年前的那个少年——容色绝艳,桀骜尊贵,但从骨子里散发着一股阴戾蛮横的气息,就像刚刚被人抢走了伴侣的凶兽……   呃,这是什么见鬼的比喻?她的脑子大概也被吓出问题来了。   想起秦暄很快就要离开帝都,远赴安南一事,这会儿,萧蕴心中忽然生出了些许庆幸。   第46章 天生将才   次日一早,秦暄早早入宫,去见秦帝。萧蕴独自用过早饭后,便听下人进来回禀,说是萧国公府把五姑娘萧玉珠送了过来,问她要不要见一见,日后如何安置。   萧蕴没见萧玉珠,叫了碧月来,吩咐道:“把人送到我娘亲的公主府,着人好生照顾着,不要怠慢了。若是萧家问起来,就说……我罚她在我娘亲的府里闭门思过,三省己身。”   碧月问:“郡主打算留五姑娘多久?”   萧蕴想了想,说道:“我也不知道。若是萧家的人问起,便说等我不生气了,就让五堂姐回家。反正国公府把五堂姐送过来,就是让我出气的。”   碧月明白萧蕴的意思,立即出去传话,再回来时,带回了一封书信。   书信是从安北寄过来的。   原来,萧湛也收到消息,知晓秦暄即将离开帝都,怕她在帝都无人照应,专门给她送来一批精心训练出来的精卫。   这批人已经被塞进了公主府的府卫中,萧蕴随时都能调用。   秦暄回府的时候,已经是午时了。   他在萧蕴的院子里用了午饭,特意告诉萧蕴:“父皇已经召见过萧澈了,很欣赏他的才华。这会儿,圣旨已经到了萧国公府,钦命册立萧澈为国公府世子,授六品国子监博士。”   萧蕴一点儿都不意外,笑了笑,道:“我那两位叔父这会儿怕是急红了眼睛,萧澈会不会有危险?”   “他们不敢。”秦暄道,“萧澈现在不仅是世子,还有了官位,不是那等无官无爵,可以随意拿捏的后辈。他若是死得不明不白,那就是一巴掌打在了父皇的脸上,父皇必然会彻查。”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中透出一种看穿了结局的沧桑:“你那两个叔父便是有行凶之心,萧国公也会死命拦下来。瞧着吧,萧国公府不仅不会谋害萧澈,还会尽可能地笼络他。至于萧澈究竟能不能扛住这份从天而降的富贵,就看他的命数和心性了。”   萧蕴想起昨日的寿宴上,朝华公主看萧澈的眼神,问:“朝华公主会不会选他做驸马?”   “多半会。萧澈入宫的时候,你那位姑母也召见了他。若是朝华无意,萧妃不会这么急着召见他。萧澈现在急需一个能助他巩固地位的岳家,天底下没有比皇家更有权势的岳家了。”   “那乐瑶……”萧蕴记得,那日在玲珑斋看见秦嫚的时候,秦嫚似乎很欣赏萧澈。   秦暄摇了摇头,道:“萧澈做了世子,身份倒是勉强配得上乐瑶了,但招惹的麻烦也多了。乐瑶那个包子性情,根本不适合嫁人,更不适合嫁给萧澈这种人。”   上辈子的乐瑶郡主秦嫚,命数格外不好。   雍亲王和世子战死安南后,雍王府的地位一落千丈。朝廷顾虑着安南战事,唯恐蛮族趁火打劫,有意结好蛮族,送宗女入蛮族和亲,失去了庇护的乐瑶被推了出来,做了和亲的宗女。   然和亲之事过去了还不到三个月,蛮族便再度兴兵南下。   自此之后,便是秦暄也不知道,这位命途坎坷的乐瑶郡主,究竟落得了什么下场。   相较而言,萧澈的命数要好一些。   他闻名帝都是在两年后,因在进士科中高中榜首,被父皇在勤政殿上点为状元,而后便入了国子监。   那时候,萧国公府的世子是萧忱,世孙就是萧忱的嫡长子萧洪。   朝华公主选婿,选了萧洪为驸马。两人成婚不到三年,因萧洪让身边的一个婢女有了身孕,朝华公主与萧洪和离,再嫁萧澈。   在朝华公主的扶持下,萧澈不到三十岁,就坐到了国子监祭酒的高位上,就连身为世子的萧忱都得和颜以对。到了秦暄执政的时候,萧忱一家子已经灰飞烟灭,萧澈仍旧稳坐在国子监那个淸贵的位置上,朝华公主感情甚笃,是名满帝都的恩爱夫妻。   秦暄不喜欢萧澈,觉得此人除了一手好诗文,便没有能拿得出手的本事了,外不能为武将保家卫国,内不能为文臣治世经国,只能画几幅画,写几幅字。   秦暄不爱书画诗词这等风雅事,一向觉得,这类文士只适合被当成花瓶供起来,用来笼络天下文人。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人除了文才,还是有几分自保的本事,算得上精明。   乐瑶那个软绵绵的性情,不适合这等人。等萧澈明白自己的处境之后,恐怕就不会对乐瑶上心了。   ****************   秦暄是在两日后离开帝都的,那一日天色阴沉,从天亮时起,便下起了细雨。   无边丝雨纷纷扬扬,缠缠绵绵,笼罩住了九重宫里的玉楼金阙,也笼罩住了自帝都通向安南的迢递远道。   这样的天气本不适合赶路。可出发的日子是早就定好了的,等同于军令,轻易改不得,秦暄纵然是皇子之尊,也得如期离府赶路。因天气之故,秦暄没允萧蕴出门相送。   战场无情,萧蕴很是担心秦暄,却也知道他非去不可,只能用心帮他准备些日后可能用得上的东西。   盛青泽离开的时候,让她背下了一册医经,以及一本针谱。针谱上的银针之术对内力的要求极其苛刻,没办法用在秦暄身上,倒是那医经中,好些疗伤和解□□的配方可能有用。   因时间太仓促,现在配药也来不及了,萧蕴便把药方给了秦暄一份,他带了不少随队军医,可以让军医根据配方配药。   除了药方,萧蕴把自己前两年安排在安南附近的粮铺暗仓的地址,也给了秦暄一份。   此次安南叛乱,当地乱民四起,大部分州府府衙的官吏都投身于叛军之中。   如此一来,朝廷的官军想从本地征粮难度很大,军需多半要从别处调运。万一有人胆大包天,在粮草转运上做文章,这些暗仓便有可能派上用场。   秦暄走后,秦修便上门,把萧蕴接到了雍王府里。   雍王妃很照顾萧蕴,把她安排到了秦姒的院子里,跟秦姒同住。秦姒的年纪和萧蕴相仿,活泼多话,倒是让萧蕴那因为秦暄突然离开,有些低落彷徨的心情迅速改善了许多。   雍王府的后院很清静,除了雍王妃,只有几个皇帝赐下的,一直被当成摆设的姬妾。   雍王妃性情果断,做事干练,把王府牢牢掌控在了自己的手里,那几个几乎被忘掉的姬妾根本就翻不起浪花来,没有其他勋贵人家后院里的那些糟心事。   雍王府的四个子女皆是王妃亲生,世子秦勖远在安南,秦修担起了府里唯一男主子的责任,跟着管事们打理府外的庶务,秦嫚已经到了婚娶年纪,正跟着王妃学习掌家之事。   最小的秦姒正是无拘无束的年纪,身上没有繁重的课业压着,又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每日除了跟着女夫子们上课,便是跟自己的一干同龄玩伴们来往,倒是比姐姐秦嫚还要交游广阔。   萧蕴在雍王府的日子略显无趣。   她已经不需要上课了,绝大多数时间都花在了习武上,偶尔翻翻账册,看看萧湛和秦暄送来的书信,打听一下安南的战况,以及萧玉珠的生母柳姨娘送来的消息。   秦暄果然在安南一鸣惊人。   当年的八月份,雍王麾下,副帅陈实秘密投靠了叛军,在行军途中,带着手下的三万兵马哗变。雍王和雍王世子不虞有此,被陈实围困在荒山中,险些死在陈实手中。   紧急关头,秦暄带着自己带到安南的三千京畿卫驰援,以三千人对三万人,凭着地势之利和指挥得当,居然大获全胜,解救出了被围困的雍王父子,生擒叛将陈实。   战报送达帝都后,秦帝大悦。虽然没追究雍王御下不严之罪,却把陈实的副帅位子,腾给了秦暄。   副帅也有直接统军的权利,权柄只在主帅之下。这等于让秦暄在安南军的军权中,硬生生啃下了一大块肉。   在过去,因安南军历来都掌控在雍王府手里,这一支兵马和雍王府的私兵无异,只会听从主帅雍亲王的命令。朝廷便是派其他人去做副帅,也免不了被架空排挤,甚至被“殉职”的结果。   可这次的秦暄却不一样,他刚刚立下大功,在看重实力的军队中树立起了威望,又刚刚救了雍王父子一命,便是雍王父子,也不好翻脸不认人,恩将仇报。   在秦帝眼里,秦暄刚好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在安南军中掌握大权,甚至在不久的将来,还能把安南军的兵权收入囊中。   安南的兵权,放在堂兄的手里,当然不如放在亲儿子的手里让人放心。何况这个儿子身后已经没了程国公府和韩国公府那样,世代执掌兵权的大世家,远比其他皇子让他放心。   八月之后,安南的战况越发激烈,战报如纷纷雪片,绵绵送到御前。   秦帝很得意地发现,他的小儿子果然是天生的将才,在安南带兵时,每战必胜,从无败绩,渐渐得了个“不败将军”的名号。   相较而言,雍王父子战功就黯淡多了,虽然是胜多败少,但远不能和秦暄那样可以载入名将传的战功相提并论。   秦帝得意,雍王府内的气氛就有些低沉。   年底将近时,萧蕴每日去给王妃请安的时候,便发现雍王妃的眼底,隐隐带着忧色。   就连年纪最小的秦姒都觉察到了。   回到院子里,小姑娘不解向萧蕴抱怨:“母妃肯定在担心安南的父亲和大哥,不过,平叛的事情不是进行得很顺利吗?父亲和大哥肯定会平安归来,可母妃怎么越发苦闷了?”   第47章 亲事   萧蕴隐约能猜到其中的原因。   秦暄的战功太辉煌,在安南的名气太大,等战事结束,论功行赏的时候,秦帝若是让秦暄执掌安南军,整个安南军恐怕会尽数落到秦暄的手里。   帝都的第一亲王府,若是没了安南的兵权,还算是权王府邸吗?   雍王府当初决定支持秦暄的时候,肯定从没打算把王府安身立命的根本拱手让人。可现在,不需要雍王府主动送出手,仅凭着自己的能力和威望,秦暄就能将之强行夺为己用。   雍王妃大概在后悔,当初就不该信了秦暄的笼络之言,默许秦暄在安南站稳脚跟,给了秦暄一个一鸣惊人的机会。   可到了现在,再翻脸已经晚了,王府根本大半落于人手,雍王府于秦暄的价值,也所剩无几了。   若是这位五皇子再狠心一点儿,雍王府说不得就会步前安北都护萧惟的后尘。   对此,萧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从情感上说,秦暄这事儿的确做得不地道,雍王府愿意支持他,给他立足安南的机会,他却趁机动了人家的命根子,这多少有些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嫌疑。   可从大义上说,秦暄的确善战,他把持住了安南军的大权后,能让战事的推进更加顺利,我方将士存活率更高。   更不用说,大秦北方的蛮族正虎视眈眈。   一旦安南状况不顺,或者陷入拉锯苦战,蛮族说不得就会挥师南下,到时候,大秦就是腹背受敌,战争压力大幅增加。秦暄让战事推进的更顺利,这是活人无数,利国利民的大功业。   平心而论,萧蕴赞同秦暄的做法。   他是皇子,享受了千万黎民的供奉,岂能为一家一族误了家国!   这些话当然没办法和秦姒这个小姑娘说明白,萧蕴草草安慰了秦姒几句。而后就听秦姒道:“除了父亲和大哥,我觉得,母妃也很担心大姐姐。我昨日出去做客的时候,就听舅母悄悄对母妃说,大姐姐的婚事不能再拖了。陛下已经有意选宗女和亲北蛮。皇后的身体最近好多了,已经可以主持公务,陛下就把这件事交给了她来操办。”   萧蕴很少见到秦嫚,关心道:“王妃看中了哪一家的公子?”   秦姒小声道:“母妃想让大姐姐嫁给娘家的表哥,就是我三表哥郑钧。可我家大姐姐,好像更喜欢萧澈,就是你那个好命当了世子的便宜哥哥。”   萧蕴微微蹙眉:“我那个便宜哥哥不是要娶朝华公主吗?”   她自来到雍王府后,就对外称病,一直没怎么出门。萧澈当了世子之后,萧家开祠堂之类的事情,萧蕴也没出面,任由祖父萧靖操持。   一如秦暄之前说的那样,祖父萧靖很看重萧澈,也很维护他。   现在的萧澈,已经在萧家稳稳立足。有人翻出了他以前写过的文章,作过的书画,帝都中人这才发现,原来萧家还藏着一个大才子。   三个月前,萧澈拜了名师,才名遍满帝都,因他的相貌也生得不俗,已经有了“萧家玉郎”的美名。   不过,不知萧靖到底在想什么,萧澈的婚事,仍旧悬而未定。   秦姒显然不知道这里面还有朝华公主的事情,一下子跳了起来:“居然还有这等事!我得去见母妃和大姐姐,把这事儿告诉她们!”   秦姒离开没多久,便有下人来请萧蕴,说是雍王妃想见她。   萧蕴隔着秦姒去了王妃的正堂。   房间里,雍王妃、秦嫚和秦姒都在。秦嫚的身形清瘦了些,眼底略带郁色,端庄温婉的气质里,多了一丝清愁,叫人忍不住心生怜爱,瞧着似乎更动人了。   互相见过礼后,雍王妃直接问:“康华,你也算是萧世子的妹妹了,可知道你这个世子兄长的婚事,国公府究竟是怎么安排的?”   萧蕴想了想,道:“我没怎么见过……萧澈,也不清楚他和祖父都是怎么想的。倒是五表兄离开前,曾经跟我说,萧澈肯定会成为朝华公主的驸马。”   她不想称呼萧澈为兄长,索性直呼其名了。   秦嫚突然道:“朝华公主若是有意下嫁萧世子,恐怕早就请陛下赐婚了吧?我听说,宫里的萧妃的确想把女儿嫁回娘家,但萧国公不同意,想替世子择一个贤淑贵女。”   她其实是个很容易害羞的女孩儿,很少说这种话,现在开口,恐怕当真是很喜欢萧澈。   雍王妃用手指揉了揉眉心,心里已经有了定论。萧澈这个人再好,她的女儿都嫁不得了。   若是萧澈主动上门提亲,她或许会顺水推舟地答应下来,可现在,萧家人根本没上门提亲,五皇子又说萧澈会做朝华公主的驸马,她的女儿就更不能掺和进去了。   闲话几句后,萧蕴告退。   隔了三日,萧蕴便从秦姒那里听说,雍王妃跟娘家换了庚帖,定下了忠勇侯嫡幼子郑钧和秦嫚的婚事。   忠勇侯府是大秦七侯府之一,自前朝时就是勋贵之家。本朝的开国帝立国后,为了安抚九朝遗臣,敕封郑家为忠勇侯。但除了一个空空的爵位,就没有别的圣眷了。   如今的郑家,族中弟子没有四品以上的官职,唯一的一个四品官,是忠勇侯的叔父,如今在外地做刺史,调回帝都的可能性不高。   雍王妃是现任忠勇侯的嫡妹。   虽是侯女,可一个空架子侯女,还比不得三品京官的嫡女有地位。她之所以能高嫁进王府,还是因为雍王妃顾忌秦帝的猜忌,向来从淸贵无权的人家中选妻。   郑家虽然没什么权势,但家风尚算清正,从不掺和朝堂纷争。只要不惹事,安安生生过一辈子不是难事。   萧蕴觉得,雍王妃为了长女,也算是思虑周全了。   这时代的贵族少女,哪怕是公主,只要别被父兄拿去换功名利禄,就算是幸运了。   像她这样的,大概是最倒霉的。因为当初没了父母庇护,祖父叔伯又不管,秦暄这样的得宠皇子想要和她定下婚约,只要求得了皇后的首肯就行,没人会关心她愿意与否。   既然知道秦嫚定亲了,萧蕴便得准备贺礼,前去道贺。   萧蕴跟着秦姒去了秦嫚的院子,刚一到门口,就见秦嫚的乳母林红着眼圈走了出来。   顾不得萧蕴在场,乳母对秦姒道:“二姑娘,你们总算来了。我们郡主这几日……唉,你们定然要好好劝劝郡主,再这样下去,她的身体肯定受不了。”   “到底怎么回事儿?”秦姒急切道,“我前几天来见姐姐,姐姐都没见我,难道是……为了婚事伤心?我母妃知道吗?”   乳母叹道:“郡主已经一整日一整日没用饭了,王妃来看过了,罚了我们院子里的几个下人,临走时说……让我们郡主冷静一下也好,郡主总会想明白的。”   秦姒忙跑进了院子。   萧蕴和秦嫚不熟悉,不方便掺和人家的家事,便留在了门外。   乳母这才注意到萧蕴,忙施了一礼,尴尬道:“让康华郡主见笑了,我们郡主和二姑娘说心里话,恐怕短时间不会出来了,您可要先回去休息?”   这是撵人的意思。   萧蕴留下贺礼,道:“烦请你转告乐瑶姐姐,我会遣身边的碧月回一趟萧国公府,见见我那位做世子的兄长。你们主子若是有什么话,可以让碧月带过去!”   乳母感激地应了一声,送了萧蕴离开。   再见到秦姒的时候,已经是入夜时分了。   秦姒满肚子的关心和抱怨,忍不住来找萧蕴诉苦:“真不知道我姐姐是怎么想的,郑钧表哥人不错,从小就愿意照顾我们,跟亲哥哥也没什么区别了,偏偏大姐姐看不上。你的那个便宜哥哥……别怪我背后说人坏话,我见过他一次,还没有我大哥和二哥长得好呢,怎么就惹得姐姐这般伤心?”   萧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幸好秦姒不需要她开口,只要她愿意听就行了。   “大姐姐要是再不嫁人,说不定就会被送到北蛮。我听说,那里的人都是披着人皮的野兽,大姐姐那般娇贵,怎么可能忍受得了?”   “……萧澈若是真的在乎姐姐,早就该上门求亲了。他不来提亲,又勾着我大姐姐的心,真是可恶。”   “……我现在倒是觉得,还是五表兄之前说的有道理,未婚夫就是拿来挡灾顶锅的,不行就换,连这个都做不到,要来何用?”   秦姒的脑回路越来越奇怪了,萧蕴忍不住打断了她的絮絮叨叨,问:“乐瑶姐姐现在怎么样了?”   秦姒的声音低落了下来:“兴许想通了吧?我陪着姐姐用了晚饭,她吃得虽然不多,好歹开始吃东西了。也怪我母妃把婚期定的太急了,大姐姐只能在王府留两个月了。”   萧蕴想,雍王妃恐怕在担心雍王府的处境,这才急着把长女嫁出去。   她觉得,雍王妃恐怕想多了。   秦暄应该不至于冷酷到这个份上,过去那几年,他待秦修也算用心,就算夺了安南兵权,也不至于保不住雍王府。倒是雍王妃这急着嫁女的做法,有点儿让秦暄寒心。   第48章 和亲   虽然秦嫚没让碧月帮忙给萧澈带话,萧蕴仍旧让碧月回了萧国公府一趟。碧月回来后,告诉萧蕴,在萧国公府里,萧澈托她给秦嫚带了一封手书。   萧蕴取过书信,自个儿打开一瞧,书信里只有一行字:“闻卿将有佳婿,旧人唯恭喜二字以贺!”   那一笔字写得狂傲刚硬,透出浓浓的怨愤味道。   萧蕴看罢,直接放到香炉里烧成了灰。这种只能给秦嫚添堵的东西,还是烧干净算了!   再三天后,她便听说,皇帝给朝华公主赐婚了,选定的驸马正是萧澈。   也对,皇族要选宗女和亲,朝华公主虽然已经死过一任驸马,可只要还没婚约,就也在应选之列。说不定,朝廷为了表示诚意,还会选一个真正的公主嫁过去。   秦嫚急着定亲,朝华公主也急着定亲。   因和亲的消息在帝都里蔓延,京中最近定亲的贵女极多,但总会有人运气不好,被韩皇后选中。除夕之后,中宫便公布出了和亲的人选。   朝廷对修好北蛮一事很是慎重,居然选了和秦嫚同岁的四公主秦丽茹,以及两名出身落魄宗室的宗女。   事情到这里还没完,蛮族的汗王不仅要娶大秦的公主,还要把自己的妹妹和女儿嫁到大秦来。这位汗王的妹妹和女儿极多,一口气送了大秦四个,还指定了女婿人选。   汗王的妹妹要嫁秦帝,三个女儿分别嫁三位皇子。一个嫁太子,一个嫁大皇子,剩下的那个则要嫁五皇子秦暄。   看来,这位汗王颇为熟悉大秦内政,知道最热门的下一任皇帝人选有三个,一个是大皇子,一个是太子,还有一只潜力股秦暄。   汗王的态度很是强硬,在国书中明言,自己的妹妹可以不做皇后,给个贵妃的位子就行,但三个女儿必须做皇子正妃。至于大皇子和太子本来的正妃……让她们为国家腾位子就行了。   国书的内容在朝堂上传开后,骂声一片。   大皇子和太子也不愿意,汗王一次嫁那么多女儿,自己有份儿,政敌也有份儿,摆明了不会特备支持某一位皇子。   也就是说,娶汉王之女一点儿好处都捞不着,还得得罪正妃的娘家人。   皇帝更不愿意让自己看重的儿子们全都变成汗王的女婿,对汗王派来的使节道:“皇子们可以娶可汗的女儿,但正妃的位置不能给,顶多给个侧妃。”   那使节倒不似汗王那般强硬,讨价还价了一番,见秦帝就是这个态度了,便代汗王答应了下来。   雍王妃和秦嫚姐妹听说了这个消息后,没敢告诉萧蕴,但看萧蕴的目光,便多了几分同情。   皇帝都发了话,秦暄看来是必须娶汗王的女儿了。这么一位不能惹的公主要是入了四皇子府,谁知道她会不会去找萧蕴这个未来正妃的麻烦?   蛮族的女子向来性情悍勇,又被萧蕴的父兄打败过无数次,可谓跟萧蕴是死仇。偏偏秦暄又不在帝都,萧国公又是个靠不住的,萧蕴这位名义上的准皇子妃处境着实堪忧。   为此,雍王妃特地嘱咐萧蕴,最近帝都有些乱,她最好留在王府里,别轻易出门。秦姒也不怎么出门了,只要有时间,就去陪秦嫚或者萧蕴说话。   秦嫚出阁在即,秦姒很舍不得离开这个姐姐。   虽然雍王妃和秦姒都不愿意把大秦和北蛮和亲的事情告知给萧蕴,萧蕴还是第一时间得了消息。她在王府外有自己的人手,这种满帝都乱飞的消息,根本瞒不住她的耳目。   得了消息后,萧蕴暗暗磨牙,她就知道,秦暄这个皇子的身份就意味着无穷无尽的麻烦。   若是有一日,秦暄梦想成真,这样的逼婚之事恐怕更多。   不过,不久之后,她就收到了萧湛和秦暄送来的书信。这二人都没避讳什么,直接在书信中提起了大秦和北蛮的和亲之事。   萧湛表示,虽然知道她跟秦暄之间的婚约只是权宜之计,做不得数,但这时候,秦暄也不能真的迎娶蛮族的公主。   他让萧蕴放心,那位运气不好的公主福薄,恐怕此生此世都入不了大秦。   秦暄则在信中重申了一遍自己之前“不近二色”的誓言,同样表示,那位要嫁给他的公主进不了帝都。   这两个人居然打了同样的主意。   在和亲之事上,两国的动作都很快,一个月后,大秦的送嫁的队伍就抵达了北蛮王廷,北蛮的公主们也到了大秦。但即将抵达大秦之时,原本准备嫁给五皇子的那一位公主“病逝”了。   至于那位倒霉的公主究竟是怎么死的,萧蕴觉得,这么“巧合”的事情,多半跟萧湛或者秦暄撇不开干系。   不过,因公主死在蛮族的土地上,汗王也无话可说,甚至没让人追查女儿的死因,就让剩下的妹妹和两个女儿继续行程,如期抵达帝都。   这一年的二月份,秦帝收下了汗王的妹妹,封为贵妃,大皇子和太子各自迎了一位异国侧妃回府。   至于五皇子秦暄,汗王仍旧想塞给他一个女儿,准备再送一个女儿入秦,秦帝也没拒绝。   但仅仅半个月后,安南最后一封捷报入京,最后一股叛军也被击溃,整个大秦都准备庆贺安南大捷的时候,不久前还在和秦帝商议儿女亲事的北蛮陡然翻脸,发兵二十万,南下犯边。   安北都护府瞬间变成了阵地前线,两国之前热热闹闹的和亲之事,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秦帝也没想到,汗王居然说翻脸怒极,想起前些日子,自己在蛮族使节面前“低声下气”,“委曲求全”,只觉得脸上被人狠狠打了一巴掌。   随即命人发布檄文,点安北都护卫凛为安北元帅,率麾下兵马抵御蛮族大军。   安北的军权,看似在卫凛手里,其实全都握在改名为卫钊的萧湛手里。   上一次安北大战,是属于萧惟的时代,这一次大战,将会是完完全全属于萧湛的时代。   萧蕴在萧湛战前送来的书信中,意外地看到了叶辞的名字。   原来,叶辞在去年年底时,就到了萧湛的身边,给萧湛做谋士。信中,萧湛对叶辞的才能极为赞赏,让萧蕴放心,他和叶辞联手,必能立下不下于秦暄的战功。   萧湛很少说这样自负的话,萧蕴想,他既然这般说了,就是此战极有信心。   仔细想想,这倒是也在情理之中。   蛮族四年前大败了一场,损失了无数人丁和战马。这次起兵,能募集起来的军队,不论规模还是战斗力,都无法跟四年前相提并论。   在汗王看来,现在的安北都护卫凛将才平平,全靠寒门出身得了秦帝信任,而大秦上下正因为和亲和安南大胜而放松了警惕,根本不可能应付得了他的突袭。   他趁着这个机会南下,肯定能所向披靡,打大秦一个措手不及。   但他绝对想不到,卫凛的确才干平平,可那就是个摆设,兵权全在萧湛的手里。萧湛掌控之下的安北,从未因所谓的和亲而放松警惕,甚至很可能亲手弄死了一个和亲公主。   如此,北蛮匆匆拼凑出来的一帮乌合之众,对阵严阵以待的安北精兵,萧湛的信心如何不难想象。   二月中旬,北蛮南下,大秦的安北都护府迎战北蛮。   二月末,安南战事告结,秦帝以军功为由,封秦暄为镇南王兼都护府副都护,并从都护府辖下的十六州中划出了十三个,作为他的亲王封地,同时命雍亲王父子率部分将士入京献捷。   安南战事结束了,雍亲王父亲即将回帝都,雍王妃的心情却不见好转。   原因无他,秦帝这道命令一下,安南都护辖下州府顿时少了一大半,就连大都护的职权,都被秦暄吃下了一部分,再联系到秦暄之前的战功,王府手里的兵权恐怕也保不住了。   日后,也不知道秦帝究竟会如何安置她的夫君和长子。   三月中旬,雍亲王父子率领数百有功的将士,抵达帝都。秦帝明面上对这些有功将士很是大方,命太子率领文武百官亲自去迎接,于大朝时用的乾元殿中献捷。   雍王献上捷报之后,并未表功,而是开始请罪。   叛乱起自安南,他这个做了二十年安南大都护的人,有治下不严之责,后来更是出了陈实这么个叛臣,这是识人不明。   雍王自陈有罪,请求辞去安南大都护官衔,并举荐五皇子秦暄接任安南都护。   秦帝很想答应下来,但想起秦暄之前在信中说的“儿臣进驻安南时日尚短,纵有军功,亦有根基不稳之患,望父皇厚待王叔,莫使儿臣背负刻薄寡恩之名”,便改了主意,好生安抚了雍王一番,拒绝了他的辞官请求,准他在帝都留一个月,之后继续去安南做大都护。   雍王起身谢恩,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   当真让秦暄说准了,秦帝不会准许他辞了大都护的官职,安心作个闲王。   经历了安南叛乱之,见识了秦暄的手段之后,他倒是真心想把整个安南都交到秦暄的手里。   安南住的几乎都是归顺大秦的异族人,他做大都护的这二十年,着实失败得很,非但没让这些异族人归心,反而让本来如同一盘散沙,各自为政的异族人联合了起来,发起了叛乱。   他自己更是亲手提拔出了陈实那样的叛将,父子二人都险些死在这场叛乱之中。   想要打服这群异族人不容易,若是还要镇抚住他们,让他们不再掀起下一场叛乱就更难了。雍王自问,他若是有这个本事,就不会之前的叛民了。   在雍亲王看来,秦暄却有这个能力。能带兵打胜仗,能抚顺异族,安南只有交到他的手里,才能长治久安。   他不是嫉贤妒能之辈,为了家国安稳,心甘情愿给小辈一个出头的机会。   第49章 名单   雍亲王父子归来,让雍王府中添了许多喜气。   一大清早,雍王妃就带着儿女们在门前迎候,就连刚刚嫁出去的秦嫚,也带着夫君郑钧回了王府,等着拜见久别的父亲和长兄。   萧蕴勉强算是雍王的后辈,也跟着秦姒,去迎接雍王父子。   距离午时还差一刻的时候,雍王父子的车架终于到了王府门前。   一个年近四十,面容威严的中年男子,与一个二十岁上下,身姿挺拔的年轻男子前后走下了马车,两人皆是一身甲胄,身姿挺拔,身上还残存着在战场上沾染的肃杀气息。   雍王妃红了眼睛,擦了擦眼泪,立即带着儿女们上前拜见。   雍亲王忙扶起了雍王妃,温声道:“这些日子,辛苦王妃了!”而后,和颜悦色地一一问候妻子儿女的近况。   一家人互相问候过后,雍亲王才把目光落到了萧蕴身上,和蔼道:“五殿下……不,现在该叫镇南王了,他让我给你带了礼物,还托我转告你,等安南的局势安稳下来,就接你过去。”   萧蕴道过谢,关心道:“五表兄在安南近况可好?”   雍王笑道:“他很好,没伤没病,就是一直惦记着你,听说脾气有点儿坏。你若是无事,就多给他寄点儿书信过去。仗打完了,他现在有的是空闲时间。”   萧蕴脸色微红,有点儿不好意思,不自在道:“多谢您提醒!”   她给秦暄寄去的书信,从来都是他寄来一封信,她便回一封。回信的内容也不长,一张纸就能写完,左右不过是些“刀枪无眼,保重身体”之类的话。   相比起秦暄那玩命的日子来说,萧蕴觉得,自己现在的生活就像一潭死水,一点儿波澜都没有,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但很快,她就不这么想了。   秦暄在诸皇子中第一个封了王爵,有立下了偌大的战功,帝都的权贵人家不可能无动于衷。这时候,他们倒是想起秦暄还有个名义上的准王妃留在帝都了。   不久,各个府邸的拜帖就送到了萧蕴的桌子上。   萧蕴一一看过后,专门挑了萧国公府的拜帖出来。那张帖子是萧玲珑写的,邀请萧蕴和秦姒去国公府赏花。   萧蕴对赏花没什么兴趣,但萧玉珠已经在她手里扣了大半年,柳姨娘却一直没给她送过任何有价值的消息。她得去见见柳姨娘,顺便把萧玉珠还回去。   到底是萧家的女儿,一直让她养着算怎么回事儿。   雍王妃得知道,对萧蕴道:“既然国公府有意邀请,你们两个走一趟也好!到底是同出一源的血亲,若是长久不来往,倒是让人看了五殿下的笑话。”   萧蕴觉得,秦暄不会在乎这个,仍旧满口应下:“多谢王妃提醒。”   雍王妃笑道:“嗯,你这性情倒是沉静,耐得住寂寞,可咱们帝都的贵女,不能连怎么与人交际都不会。你年纪渐渐大了,日后该多和阿姒出去走走,见见同龄的女孩儿。”   萧蕴再次道谢。   次日一早,她与秦姒早早出了门,一起来到了萧国公府。   萧家的双胞胎姐妹得到通报后,立即出来迎接。   这对姐妹已经快要及笄了,姐姐萧琳琅是一身鲜绿色素雅罗裙,清傲如兰,妹妹萧玲珑一身海棠色春杉,发上簪着海棠花头饰,明艳得仿佛一朵盛开的海棠花。   年纪稍长的萧琳琅礼数周全,但话不多,稍显木讷,倒是妹妹萧玲珑性情活泼,擅长谈笑,主动承担起了主人之责。   互相问候罢,萧玲珑引着萧蕴和秦姒,去拜见国公府的长辈。   路上,萧玲珑道:“祖父的身体有些小恙,这几日一直在服药,连我们这些晚辈的晨昏定省都免了。祖母的身体很是康健,这会儿应该刚刚用完了早饭。”   按照时下的礼节,萧蕴就算一点儿都不关心祖父,还是得装出关心模样,问:“祖父生了什么病,可请过御医了?”   萧玲珑微微叹了一口气:“请过了,御医说,祖父是年轻时落下的老毛病了,上了年纪的人,多半如此,只能好生养着。”   萧蕴顺着她的话道:“我的库房里搜罗了些养身的药材,这两日便着人送到国公府来吧。真是惭愧,我不能日日在祖父身边侍奉,就只好送些用得上的药材聊表孝心了。”   萧玲珑明知道萧蕴是在敷衍祖父,仍旧笑道:“六妹真是有心了。”   说到这里,她忽然一拍手,懊恼道,“呀,我差点儿忘了,还有一位杨夫人,你们要不要去见见她?”   萧蕴想了想,问:“杨夫人是谁?”   如今这府里的长辈,也就只有萧国公夫妇和两位叔父。按照礼数,她们除了去拜见萧国公夫妇,还得去拜见二房和三方的主母。可二房和三方如今都没有主母,这一步可以省了。   那么,这位杨夫人又是谁?难道是借助在国公府里的亲戚?   萧玲珑犹豫了一下,道:“杨夫人就是世子哥哥的生母,世子哥哥住到国公府后,就把生母和……同胞妹妹接到了国公府里。看在世子的份上,祖父和祖母也很给杨夫人母女情面。”   秦姒见此,小声问:“玲珑姐姐,看你这吞吞吐吐的模样,这位杨夫人,莫非有什么不妥?”   萧玲珑为难道:“几位妹妹可别怪我在背后道人长短,杨夫人是市井出身,性子直来直去,看在世子的份上,这府里除了老夫人,也没人能辖制得了她,有点儿……不好相处。去年,世子哥哥本想求娶乐瑶郡主为妻,就连祖父就没阻拦,偏偏这位杨夫人大吵大闹,说什么都不愿意,非要世子哥哥尚公主。这不,不久之前,陛下的赐婚旨意就送了过来。”   秦姒顿时厌烦了这位杨夫人,道:“那就不去好了,反正又不是什么正经长辈,萧世子都出继了,根本就不是她的儿子,她哪来的脸面干涉萧世子的婚事?”   萧蕴也道:“我若与杨夫人见了面,恐怕也是两相尴尬,不如不见。”   “如此也好。”萧玲珑自己也不想去见杨夫人母女,杨夫人看不上那些与人为妾的女子,也看不上她们这样的庶女,从来都没给过她好脸色。   说话间,一行人来到了老夫人的门前,依着礼数去给老夫人行了礼。   老夫人一副不冷不热的态度,也没难为她们,简单说几句话,就放她们离开了正堂。   离开正堂后,萧蕴向萧玲珑打探起柳姨娘的住处:“不知三叔父房里的柳姨娘住在什么地方?五堂妹仍旧住在我那里,正等着柳姨娘去接她。”   萧玲珑道:“六妹先去我院子里坐一会儿,我叫人去请柳姨娘过来!本来想请你们去后花园的,可后花园去年出了事……恐怕六妹也不乐意过去。”   萧蕴笑笑,和秦姒一道,跟着双胞胎姐妹去了萧玲珑的院子。   姐妹二人的生母得宠,二房又没有正经的主母和嫡女,姐妹二人的院落都打理得极好。萧玲珑的院子很宽敞,庭院里遍植海棠树。如今正是海棠花开的时候,满眼都是如霞的海棠花。   侍女们送上了各色茶点,萧蕴稍稍用了些,和双胞胎姐妹说了几句话,就见下人过来禀报:“柳姨娘过来请安了!”   萧蕴起身告罪,让侍女带路,在一个凉亭里见到了柳姨娘。   “妾身给郡主请安!”柳姨娘面带焦灼之色,立即上前见礼。萧蕴挥手打发走了周围服侍的侍女,道:“柳姨娘不必多礼,我此来所谓何事,想必你已经猜到了。”   柳姨娘起身,脸色微白:“妾身的确知道郡主所为何来,只是妾身能力浅薄,能打探到的,都已经如实禀报给郡主的人了。”   “柳姨娘送到我手里的消息的确不少,也基本上对我没什么用处。”萧蕴道,“一群姨娘姑娘们之间的小吵小闹,这让我很不满意呢!”   柳姨娘过去给她的消息,在萧蕴看来,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姨娘们之间你骗我一次,我坑你一把,某位姑娘为了生母出气,找了另一个姨娘的麻烦,甚至府里的两位嫡公子跟哪个丫鬟成就了好事,或者又被当家的庶母修理了……   这一出出的戏码挺热闹,但看得多了,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柳姨娘不安地迟疑了一会儿,咬了咬牙,道:“郡主要打探的事情,妾身……其实也不是一点儿眉目都没有。但手里没有半点儿真凭实据,不敢妄言!”   萧蕴道:“有话就直说,不论是真是假,我都不会责怪姨娘!”   柳姨娘行了一礼,才道:“这几年,府里陆陆续续换了许多下人,特别是二夫人和三夫人出事之后。妾身悄悄打探过那些人被送出去的原因,结果发现,好些原因根本就经不起推敲。”   萧蕴扬了扬眉:“被打发出去的这些人,都是以前在二夫人和安夫人身边伺候的人?”   柳姨娘摇头,道:“也不全是,也有些是二爷和三爷身边服侍的丫鬟,甚至还有府里的管家和护卫。妾身悄悄让人查过一些人的去处,却发现妾身去查的那几个人,都不在人世了。”   萧蕴垂眸:“你把那些人的名单给我,我让人去查剩下的人。”   柳姨娘连忙点了点头:“那五姑娘……”   第50章 旧事(1)   萧蕴道:“明日你去我阿娘的府邸接人,没人会拦着你,你的娘家人就在帝都,虽然是市井人家,却也足以帮你照顾女儿了。”   柳姨娘恭敬道谢,她其实已经准备好名单了,当即从衣袖里取出这张名单来,交给萧蕴。   萧蕴接过来看了看,只见这张名单上,有将近六十个人,其中十多个人的名字用朱笔圈了出来。她猜测,这些被圈出来的名字,想来是柳姨娘查过的,已经去世的人。   收起了名单,萧蕴打发走柳姨娘,向着萧玲珑院落的走去。   还未走进院子,就听一个泼辣妇人的骂声远远传来:“府里来了客人,也不知道去去我们母女面前问好,你们这所谓的大家贵女女,就是这样的做派?老夫人早就说了,这国公府室早是我儿子的,你们就是不甘心又怎么样?谁让你们的哥哥都不争气呢,只配让我儿子当下人使唤……”   引路的侍女一脸尴尬:“郡主,那是杨夫人……可要奴婢派人请世子过来?”   杨夫人身份特殊,这府里方便辖制她的,也就是世子萧澈了。   萧蕴点了点头。   她有点儿担心留在院子里的秦姒,加快了脚步。   等她进了院子的时候,就在一个披红着绿,满头金饰的中年妇人,倨傲地站在双胞胎姐妹前,一手叉腰,另一手指着双胞胎姐妹的鼻子,口中各色市井词汇层出不穷。   萧琳琅冷着一张脸,似乎不屑搭理杨夫人。   萧玲珑一副看笑话的模样,也不反驳,只似笑非笑地看着杨夫人叫骂,好似看一出热闹的猴戏。   秦姒则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怎么都没想到,萧世子的那位母亲,居然是这样的奇葩。幸好母妃慧眼,没让大姐姐嫁过来。   站在杨夫人身后的两个侍女,都是十四五岁的小丫头,这会儿脸上涨得通红,羞愧地垂着头,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其中一人见萧蕴过来了,忙小声提醒杨夫人,“康华郡主过来了!”   杨夫人语声一歇,立即看向萧蕴。   她脸上的怨怼之色飞快地褪去,嘴角露出故作亲近的笑容来,眼睛里迸发出热切到让人想转身就逃的光,小声问:“康华郡主,就是世子那位要嫁给皇子的干妹子?”   丫鬟小心翼翼地提醒:“夫人,从礼法上说,康华郡主才是世子的亲妹。”   她本意是想提醒杨夫人,就算有世子那层关系,人家也不是你的晚辈,可千万不能在这位面前摆母亲的谱。   可杨夫人根本没听明白,殷勤地上前,大咧咧道:“既然是世子的妹子,那就是我的女儿了。听说你以后要做五皇子妃,正好,世子也要娶朝华公主了,这么一来,咱们可就都是皇亲国戚了,日后可得好生亲近亲近。你这丫头也真是脸嫩,我都在国公府里住了大半年了,居然一直都没见过你。”   萧蕴听出来了,杨夫人出身市井,眼里只认得皇帝和皇子,在她看来,只要能和皇家扯上关系,就是莫大的荣耀,要不是看在秦暄的份上,自己恐怕也就是双胞胎姐妹的待遇。   看来,这府里的人对她也没多少真心,都在国公府里住了大半年,居然连权贵人家人情往来时最基本的常识都分不清楚。   对杨夫人那目的明确的热情,萧蕴只是笑笑,不接话,也不开口辩驳。   她和萧澈不亲近,他的母亲,还是让他自己操心好了。   杨夫人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话,直到萧澈急匆匆寻过来,在不甘不愿地闭了嘴。   萧澈身着一身墨青色广袖春杉,腰佩白玉带,头戴白玉冠,仪容秀雅清隽,身上又多了些身为国公府世子的沉静和威严。这番好模样,难怪得了个“萧家玉郎”的称号。   但对上杨夫人,他的脸上也带出了些许狼狈之色。   他倒是知道生母的秉性素来如何,干脆利落地给在场萧家姐妹和秦姒赔了罪,不顾杨夫人的“不舍”,硬生生拉走了杨夫人。   闹了这么一出,秦姒和萧蕴不便久留,略坐了一会儿,稍稍用了些茶点,还不到正午就起身告辞。   回到王府之后,萧蕴把从柳姨娘那里得来的名单给了碧月,让碧月将之送到原来的章宁长公主府里,萧湛给她的人手,几乎都在那里住着,正好让他们去查查名单上这些人的下落。   用过午饭,下人过来禀报她和秦姒,说是秦暄从安南送过来的礼物到了。   雍王之前急着入京献捷,赶路的速度稍快,载着礼物的车队便落后了一步,直到现在才进城。   下人问给秦姒的礼物,要不要送进院子里的库房;又问其中给萧蕴的那一份究竟要送到哪里,是萧蕴现在住的地方,还是五皇子府,抑或是原来的章宁长公主府。   萧蕴要过了礼单过来。   礼单上列了整整两页纸,大多是安南独有的特产,以各色药材和动物皮毛居多,居然还有一对白马。   她想了想,把那双白马寄养在了王府,其他的东西都送回了长公主府。   秦姒收到的礼物里,同样有一匹马。不过,那是一匹黑马。   秦暄也不知究竟是怎么想的,居然给雍王府的其他主子都送了一匹千里良驹,雍王夫妇有,雍王府世子秦勖有,秦修也有,就连已经嫁出去的秦嫚那里也送到了。   秦修喜欢骑射,见了新送来的良马后,突然想起,自家的小妹妹秦姒,还有萧蕴长到这么大,都没接触过骑射。   接下来的几日,这位做哥哥的就兴致勃勃带着秦姒和萧蕴出门,一行人牵着秦暄送来的,威风凛凛的千里马,去城郊的马场里练习骑术。   萧蕴和秦姒的个头矮,但秦暄送来的良马全都是成年的马匹,几乎和她们登高。   幸好两人都不是那等娇娇弱弱的小姑娘,上马不是问题,在马背上坐稳也不是问题,秦修不需要操心太多,只要时不时指点一下两个女孩子的驭马技巧就行了。   但萧蕴仍旧有点儿郁闷,秦暄送她的一对白马,都十分神骏,性情也格外高傲,对着她这么个矮个头姑娘,总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   秦修对此倒是喜闻乐见,过去那几年,他在习武的时候,被萧蕴碾压习惯了,难得见她在马术上一副笨笨拙拙的模样,每次见她被身下的白马嫌弃,都要笑上好一会儿。   萧蕴越发要练好骑射之术,只要有时间,便与秦姒出城纵马。   恰好雍王父子归来,秦修终于能把手里的庶务都交出去了,清闲时间颇多,大部分时间都能陪着她们。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三月份。   帝都的三月,已经是芳草如茵,繁花似锦的时节了。虽说安北仍在打仗,帝都中人的生活却一切如常,仍旧有闲心出门踏青赏景。   三月初,城郊马场里来往的贵公子和贵女们渐渐多了起来。   萧蕴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和秦姒去马场的时候,总能瞧见一身锦衣,约莫十三四岁的长宁侯周光启。   他总是牵着一批枣红马过来,有时候上马慢跑一会儿;有时候就坐在草地上,膝上置一张琴,旁边放一个香炉,十分有名士范儿的弹着清幽的琴曲。   每当萧蕴从他身边走过时,周光启指下的琴音就要乱上几个音律,有时候,这俊美少年还会用复杂热切的目光,盯着萧蕴发呆。   每每看到这一幕,萧蕴都觉得心头怪异,却也没去寻根究底,只是去马场的时候渐渐少了。   三月中旬,柳姨娘给的那张名单上的人,终于有了消息。萧湛给她的那些侍卫们找到了三个还存活于世的人,两个是之前在萧国公府做事的丫鬟,一个是国公府之前的侍卫。   那两个丫鬟一个是服侍二夫人韩氏的,被转卖到了城外一户农家的傻儿子做儿媳;另一个本是服侍三夫人刘氏的,寄身于一家地下青楼中,日子过得凄凄惨惨。   那名的侍卫的来头却不小,居然是萧国公萧靖原来的亲卫,如今断了一条腿,在城外的一家破庙里做和尚,度日艰难。   萧蕴让人把那三人悄悄接到了长公主府中,着人好生照料着,等过了四五日,才寻了个借口回长公主府,悄悄去见那三个前萧国公府下人。   那一日的天色不甚好,天未亮就下起了雨。   春雨霏霏,绵绵密密地斜织起一重重雨帘,刚刚转暖的天气,又变得阴冷潮湿起来。   在公主府的客院厢房中,萧蕴见到了那个当了和尚的前侍卫。   此人名叫李平,刚过了三十岁,却已经苍老得像是五十多岁的人,目光呆滞,骨瘦如柴,满脸皱纹。   萧蕴过来的时候,他仍旧目光呆滞,不说话,也不动弹,眼神空洞茫然。负责看护李平的侍女道,这人自来了这里,就一直是这副模样,呆呆愣愣的。   萧蕴皱了皱眉,打发走身后的侍女,看着那李平道:“我名萧蕴,父亲是萧国公府先世子萧惟,母亲是章宁长公主秦菀。”   李平呆愣好一会儿,空洞的眼神突然有了波动,浑浊的泪水大滴大滴地滚落了下来,喉咙里溢出一丝呜咽,哽咽道:“原来你是萧惟的女儿……报应,真是报应啊……”   第51章 旧事(2)   李平的心情平复下来后,不等萧蕴问,就主动开口,把藏在心底多年的旧事全都吐露了出来。   “……四年前,小人是国公府的亲兵。国公爷和先世子在安北带兵,跟北蛮打仗的时候,小人就在国公爷身边服侍。   那年的七月份,安北的形势已经一片大好,北蛮人的主力被先世子领军杀了个七七八八,军中上上下下都在盼着战事结束,朝廷论功行赏的日子。   七月十七那天,有斥候来报,说有一只北蛮残兵溃逃到了墨城一带,国公爷带着三千兵马前去迎敌。   那北蛮残部不足千人,人疲马惫,国公爷所部根本就没费多大的力气,就包围了这一只疲敝之兵,已经没有生路的北蛮残兵向大秦称降。   但这时候,国公爷身边的连荣,这个小人是陛下派驻在安北的监军,他对国公爷道,萧国公府真的要把偌大的家业都交给一个和萧家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的外人吗?   国公爷沉吟了半晌,便问连将军又何高策。   连荣出了个歹毒的主意,让国公爷迫使称降的北蛮残兵和自己合作,佯装自己被困,并命小人装作败逃之兵,引正在附近的先世子过来相救。   ……小人的家小都在萧国公府手里,一时糊涂,不得不从命,只得去向先世子通风报信。   ……先世子信以为真,带着大公子萧凤章,以及麾下的五千兵马,‘驰援’国公爷,可在前头等着他的,是国公爷和北蛮残兵的伏击,以及……大公子萧凤章的刺杀!   ……小人知道,国公爷谋算先世子一事,实在不能流传出去,担心被灭口,干脆做了个逃兵,一路逃出安北,试图摆脱萧国公府的眼线。   ……可萧国公府并未因小人逃了就放弃追查,小人留在老家的双亲和妻儿,在小人出事后,也蹊跷得丢了性命。   ……再后来,一家破庙里的老住持见小人可怜,便收留了小人,直到先世孙的一个亲兵找上门来,认出了小人的身份……”   李平的话,就像一记重锤砸在了萧蕴的心上,愤怒、心痛、震惊……诸多情绪混杂在一起,令她久久不能平静。   以前不甚明白的好多事情,一下子有了解释:祖父萧靖面对她的时候,恐怕是心虚,方才如此不待见她;萧湛执意刺杀萧凤章,萧蕴原来以为,萧湛这么干,是为了把萧凤章从安北排挤出去,方便他执掌安北都护府的实权,如今看来,肯定还有替父亲复仇的用意。   至于那个连荣,她对朝堂上的事情并不陌生,知道这个人原本就是一个普通将军,四年前突然被调到了御前,现在好像正掌管宫廷卫,负责整个皇宫的戍卫,是陛下最宠信的武将之一。   连荣升官的原因,多半和安北旧事脱不了关系。   萧蕴平复了好一会儿,才稳住心神,走出房间,面无表情去见了被带回来的另外两个女子。   比起李平来,这两人知晓的事情就少之又少了。   服侍三夫人的那个侍女被赶出来的原因,是因为知晓了三老爷萧恪跟萧忱后院的一个妾不清不楚,有意思的是,那个妾居然是二房那对双胞胎姐妹的生母,莫姨娘。   原本服侍二夫人那个侍女知道的倒是要多一些。   据她说,二老爷萧忱秉性风流,却只得了一个嫡子,并不是他不能生,而是他后院里那群莺莺燕燕怀的男胎,全都被二夫人韩氏处理掉了。   二夫人韩氏做得明目张胆,毫不遮掩,不管是做夫君的萧忱,还是身为韩氏婆母的老夫人,都不敢出声阻止。   韩氏如此蛮横霸道,倒不全是仗着韩国公府的势,她一个旁支出身的韩家女,在韩国公府面前,也没那么大的脸面。   据那侍女说,韩氏的手里,攥着萧忱和老夫人的致命把柄,她在韩氏身边服侍时,并不怎么得韩氏信任,只在偶然时,听到韩氏和老夫人吵架,提到了“长公主”三个字。   萧国公府的老夫人虽然是继室,却也生下了萧忱和萧恪两个儿子,掌管国公府中馈多年,性情一向强势,从来都不是个能忍气吞声的人,能让她噤若寒蝉的,肯定是要命的大事。   若说老夫人可能谋害了章宁长公主,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一日间得了这么两个天大的消息,萧蕴的心情既沉重又复杂。   不过,她到底不是真正的孩子心性,没被这些事情冲昏了头脑,仍旧很清楚,至今为止,她拿到手的,只有两个人的证词,并无其他佐证,就这么盖棺定论太草率。   不过,安北的萧湛应该知道事情的真相吧?   可惜这个哥哥大概是舍不得他她操心,什么都不愿意对她说,现在,他又在安北带兵,便是写信过去,短时间内也收不到回复。   萧蕴很想亲自去见萧湛一面,向他问个清楚明白。   因心里藏着事,萧蕴回到雍王府后,又开始闭门谢客了,她现在没心情理会那些冲着秦暄而来的贵妇贵女,只想清清静静地冷静一段日子。   流光无声,安北仍旧烽烟弥漫。   一如萧蕴希望的那样,安北的战事推进得非常顺利。北蛮汗王草草聚集起来的兵马,根本不是安北精兵的对手。   四月中旬,安北的捷报便送到了御前。安北都护府只动用了五万兵马,就大败了北蛮的十五万联军,这取胜的速度,比打了将近一年的安南快多了。   但随后,安北都护卫凛上表朝廷,说他在战斗中身负重伤,无法带兵,请求辞去大都护一职,并举荐自己的独子卫钊接掌都护府。   明面上,卫钊在此次大战中的功劳极大,他表现出来的能力,完全能掌控得了安北。秦帝爽快地允了卫钊,让只有二十多岁的萧湛,成为大秦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镇边大都护。   但安北的战事并未到此为止。   秦帝以被汗王所骗为奇耻大辱,不愿意止步于御敌于外,打算主动出击,杀进蛮族的地盘。   新一任安北大都护奉命出征,到了五月末就拿下了前朝末年天下大乱时,被蛮族趁机战局的七座城池。秦帝还想继续命萧湛挥师北上,最后被满朝的大臣们劝住了。   大秦位置偏南,六月份已经是盛夏。   今年的夏天,大秦称得上多灾多难。北方暴雨,北方几个富庶的郡县居然发了洪水,南方则罕见的大旱,赤地千里。朝廷得忙着四处赈灾,无暇把多余的精力花在战事上。   南方大旱,已经有数郡出现了作乱的流民。   身在安南的秦暄心情非常糟糕,他本打算等过了六月,天气清爽些的时候,就接萧蕴来安南作伴,可因为路上随时都有可能冒出来的流民,不得不打消了这个主意。   他离开帝都后,萧蕴都干了什么,秦暄心里有数,小姑娘最近的举动,总让他有种心里发毛的感觉。   这会儿,秦暄还不知道,更让他不安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六月初,“重伤”的卫凛带着妻女,回帝都献捷。秦帝大悦,敕封卫凛为一品镇国将军,赐将军府。这镇国将军虽然只是个虚衔,却也足以彰显秦帝对卫凛的荣宠了。   随着卫凛一起回帝都的,还有一年前离开的安远侯世子,叶辞。   叶辞在安北立下的功劳其实一点儿都不小。   萧湛出去带兵的时候,安北辖下二十三州的庶务,全都是他在打理。   其间有北蛮人避开了萧湛的正面兵锋,偷袭都护府治下的城池,也是叶辞带人守城,以只有敌军三分之一的兵力,把治下的城池守得滴水不漏。   因有叶辞在,萧湛无后顾之忧,军需上从未出过问题,战事推进的速度大为加快。   其实上辈子,主持安北政务的同样是萧湛。   可因朝廷在安南花费了太多精力,给予安北的支援有限,半道上又赶上了北方的洪灾,军需频频出问题,那场战事打得很是辛苦,拖了将近两年的时间,大大拖累了大秦的国力。   叶辞虽然没上战场,却也称得上劳苦功高。萧湛深谙这个道理,想给叶辞请功。   在他看来,那安远侯世子的爵位,只是听起来好听,若是身上不挂职,便没有半点儿实权,在外人眼里,与长宁侯那个被当成绣花枕头的侯爷没有多大的区别。   但叶辞坚辞不授,也不愿入仕,仿佛只想做个四处游历的闲云野鹤。   萧湛佩服这等人的淡泊名利,只能作罢。   但是,叶辞在安北做的事情,并未刻意隐瞒,那些耳目遍地,消息灵通的人物,比如太子和大皇子,都知道叶辞在安北施展出来的手段如何。   所以,叶辞回到帝都后,暗中想招揽他的人其实一点儿都不少,就连安远侯府的门前,也比以往热闹了许多。   叶辞没搭理太子和大皇子的说客,一回到帝都,便去看萧蕴。   听说叶辞回来了,萧蕴被心事压得沉甸甸的心情,稍稍轻松了一些,她在雍王府里见到了叶辞,雍王世子和秦修做一边作陪。   叶辞今年十七岁,穿着一身金线镶边的雪色衣衫,长身而立,温雅清隽,但萧蕴总觉得,他的身上多了一点儿沉重的东西,看向她的眼神,多了些许她看不懂的深沉。   第52章 番外   去年七月。   秦暄下了逐客令后,叶辞便启程离开了帝都,一路向北,离京不过一日,便被人拦了下来。   来人是四个年轻女子,皆一身红衣,腰间挂着一枚雕琢成是红叶形状的红玉。   是红叶谷的人。   叶辞早有所料,在慈恩寺除掉祝殊同的时候,他就知道红叶谷的人一定找上门来。祝殊同是红叶谷的实权人物,那位神秘的谷主不会允许他死得不明不白,不清不楚。   不过,叶辞也不惧,红叶谷是个亦正亦邪,来历神秘的江湖门派。他杀了祝殊同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能拿出让红叶谷满意的补偿就行。   叶辞的补偿,就是他自己。   他在机关术数上的天赋,比祝殊同要高得多,上辈子,他刻意显露出了这些,又愿意以祝殊同的弟子自居,加入红叶谷,红叶谷果然就不追究他杀了祝殊同的事情了。   不过这辈子,事情好像有所不同。   找上门来的人对他非常客气,而身配红玉的女子,在红叶谷里的地位也非同一般,应该是谷主亲信。   果然,领头的红衣女子对他道:“谷主要见你!”   叶辞心头凛然。   前生,他在红叶谷里的地位不低,自是见过谷主。那位谷主瞧着就是个二十岁许的年轻人,面色苍白,目光漠然得不像个活人,身上有种和年龄非常不相符的倦怠和沧桑感。   后来,他听其他人说,这位谷主已经在位近五十年了,在大秦立国之前,就是红叶谷的谷主。   可是,一个至少五十岁的人,怎么可能长得像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呢?   叶辞知道,内功修炼到巅峰的人,可以大大延缓身体衰老的速度,甚至把寿命延长到正常人的两倍多。   可那位谷主,瞧着非常孱弱,根本就不像个身怀内力的人。   红叶谷的信徒,称谷主为神眷之人,不老不死。自理智上说,叶辞根本不信这种说法,只觉得兴许是自己的眼力太差,根本看不出那位谷主的内力深浅。   但想起那位谷主身上的气质和眼神,他便忍不住怀疑其自己的理智来。   叶辞见过许多大权在握的暮年人,不管是江湖草莽,还是朝堂上的帝王,只要不是到了穷途末路,年纪并不能让他们的野心稍稍消退。   事实上,他们往往比年轻人更贪婪,贪生,贪恋手里的荣华富贵,即便是濒死之时,眼睛里仍旧有渴望,没有哪一个人的眼神,像那位谷主一样,是那种好像什么情绪都没有的漠然。   红叶谷远比世人以为的更神秘,纵然已经坐到了高位,叶辞也不敢,亦不能去探寻谷主身上的秘密。   是以,这辈子,听说谷主要见他,叶辞的第一反应居然不是震惊,而是在想,难道那位谷主还有知前生今生的本事,已经知晓了他身上的异样?   叶辞跟着红衣女子转道向东,离开大陆,在东海之滨上了一艘船,在海上漂了两日之后,停在了一座孤零零浮在海上的小岛上。   红衣女子引着他走进了一个修在山洞里的大殿。   大殿中央有一个神坛,但没供奉任何神祗,也没有香炉贡品等物,只是一个垒起来的三尺高台,高台呈墨玄色,上面篆刻让人眼花缭乱的花纹。   红衣女子引着他走上神坛,四面环护在他的周围。   随后,叶辞就觉得身体一轻,眼前一阵天旋地转,等他回过神来时,就已经身在上辈子曾经来到了红叶谷总坛了。   叶辞确信自己没做梦,所见所闻都是真实的,但方才的经历,像极了民间故事里的仙家手段。   难道这世上真的有神明?   也许真的有吧?   他死了一次,又重新活了过来,这等上辈子闻所未闻的离奇之事,不也在他的身上发生过了?   他打量了一眼总坛的风景。   总坛的摆设布置还是如上辈子一样,看不出究竟是海上还是岛上,屋宇殿堂设计得非常诡异,所用的材料也非常奇特。   叶辞自问也算是见多识广了,却仍旧觉得,这里的一切,似乎就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中。   红衣女子对这一切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仍旧很客气地引着叶辞进入四面焊着厚厚钢板的密道,去见那位神秘的谷主。   大约一刻钟后,叶辞走出了密道,穿过一重大厅,便见到了隔壁大殿中,坐在珠帘后的红叶谷谷主。   仍旧是上辈子那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他一身藏青色衣袍,慵懒地坐在一把看不出是什么材质做成的椅子上,身边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是一面反着光的,像是无框镜子的奇怪东西。   若是萧蕴也在这里,肯定能认出来,那绝对是一块显示屏。   谷主见到叶辞,微微笑了笑,眼底居然流露出一丝一抹含着期许之意:“又见面了,叶三长老。”   上辈子,叶辞就是红叶谷里排行第三的长老。   果然,重生的事情根本就瞒不过这位谷主。叶辞略略欠身,尽可能地从容道:“叶辞见过谷主!”   “不必多礼!”谷主站起了身,走出珠帘,问,“重活一辈子的感觉如何?”   “尚可!”叶辞道。迟疑了一下,问,“属下能否多问一句,叶辞身上的奇遇,是不是谷主您有关系?”   红叶谷谷主点了点头,以无所谓的语气道:“嗯,这事儿的确是我所为。我希望你能接替我的位置,自当帮你了却此生的种种遗憾,顺便把……上面交代下来的任务做完。”   上面?   难道世上真的有神明?   这个疑问在叶辞心里头转了一圈,他定了定神,道:“属下愚钝,还请谷主解惑。”   谷主没说话,直接推开了珠帘后的一扇门,示意叶辞跟上来。   接下来所见的一切,颠覆了叶辞的世界观。   他先是看到了一面长长的光屏之前,大大小小无数光屏依次排开。   光屏上是清晰的监控画面,有图有声音,在被监控的人物中,他看到了身在安南的秦暄,看到了身在安北的萧湛,也看到了身在九重深宫里的秦帝。   再接下来,他见到了更多奇形怪状的,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东西,他不知道那些东西都是用来干什么的,只知道它们绝对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中。   谷主最后把他领到了一面一人高的光屏前,那面光屏中呈现出来的,是大段大段的文字。   那文字和这个世界通用的任何一种语言都不相同,但叶辞却看得懂。上辈子,萧蕴教过他这种文字,常常用这种文字给他写密信。   光屏中呈现出来的,是一篇实验报告的前言。   报告的名字很长——论精神体的时空秩序异变对智慧生物文明进程的影响。   作者简介中写到,本文作者生于地球太阳历8987年,身份是隶属于炎黄星盟第十一文明研究所的研究员。   他继续看下去,把一千余字的前言来来回回十几遍,才勉强推测出,所谓“精神体的时空秩序异变”,指的就是穿越和重生这两种离奇之事。   一位出身高级文明世界的探索者,为了探究一个文明世界中,出现了这种穿越者和重生者之后的变化,便在这里设置了一个实验点,人为制造穿越者和重生者,再把之后的历史悉数记录在册,通过总坛里的数据传输站,传送到这个世界之外,处于深空之中的某一颗接收卫星中,供那个文明研究所的研究员使用。   所谓红叶谷的谷主,就是这个站点的数据记录员和维护员,当然,也插手外面的俗世事务,招募了一大批不明真相的追随者。   上辈子,萧蕴就是一个被研究的穿越者,这辈子,在萧蕴这个穿越者之外,又添了包括叶辞在内的好几个重生者。   红叶谷通常不管这些这些穿越者和重生者会搅起什么样的风浪,只负责把真实的数据一一记录下来,传送出去。   红叶谷的谷主并不是高等文明世界的人,就是这个世界的土著。   这项实验始于五百多年前,前朝的张大帝是第一位研究对象,再之后,创立这个实验室的人就离开了,找了本地的土著来记录数据。   被找来的土著当然不是白干活。   被选定的谷主,身体的状态会永远停留在成为谷主的那一刻,不老不死,也不会生病,但只能在红叶谷总坛的方寸之地活动,也不能生育子女。直到活够了,再找来下一个接任者。   叶辞算是明白为何现在那位谷主会有那样的眼神了,他已经活了一百五十多年,记录了一百多年的历史,大约早就受够了。   红叶谷谷主见他想明白了,方问:“你在外面可还有牵挂?”   叶辞想,他重生之后,心中牵挂着的就只有两个女孩子:一个是幼妹叶宜,盛青泽肯定会照顾好她;另一个就是萧蕴,他对她的心思,一言难尽。   谷主淡淡看了他一会儿,像是早就已经看到了结局,目光中透着了悟。   半晌后,他缓声道:“不必觉得为难,我不需要你马上就留下来,接掌这个谷主之位。回去吧,什么时候愿意回来了,便回总坛来。我以为,总有一日,你还会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补充章节   第53章 北去(1)   等萧蕴走上前,叶辞眼里的深沉之色已经散去。   他温和地笑笑,抬手示意萧蕴落座,问:“康华这一年来过得如何?”   萧蕴短暂地迟疑了一下,方道:“多谢叶世子关心,我一切都好。”   叶辞见她这欲言又止的模样,就知道小姑娘心里藏着事情,至于究竟是什么事情,他倒是能猜出个七八分来。   不过,在雍王世子和秦修面前,他可不会直接问出口。   萧蕴也不方便直接询问萧湛的事情,只好先坐在一边,静静听雍王府的两位公子从叶辞那里打探安北的近况。   约莫半个时辰后,叶辞才应付完了雍王世子兄弟,客气的邀请萧蕴出府走走,散散心。萧蕴自是答应了下来,回房间里换了一身衣裳,跟着叶辞上了出府的马车。   马车上,萧蕴终于能毫无顾忌地问起安北之事。   叶辞捡了其中要紧的几场战事,如讲故事一般,细细说给萧蕴听,不止讲了战事的始末,还有意把安北军中的派系,当地大族之间的关系透露给萧蕴。   萧蕴能从他的话中听出来,萧湛在安北的地位很稳固,既能压住手底下的骄兵悍将,也能让本土的大族归心,这些细节中透露出来的信息,可比“安心”二字更叫人安心。   此外,叶辞口中的安北,天高地阔,民风悍勇,对萧蕴这种天生就不喜欢偏安一隅的人来说,有种别样的吸引力。   末了,叶辞才把压在心底的问题问出口:“令兄很好,不需你担心。我看你方才似乎有话想对我说,是遇到什么为难的事情了吗?”   萧蕴想起仍旧被她留在长公主府的李平三人,不知道该不该和叶辞提起这件事。   她一方面觉得,把叶辞无端牵扯进自己的麻烦里不大好,一方面又觉得,叶辞和萧湛的关系不错,说不定已经知道了些什么。   “的确碰上了一件棘手的事情,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萧蕴闷声说,“要是能去安北一趟,见见大哥就好了。”   叶辞见她不肯直言,便不追问,只温和地笑了笑,说道:“北方如今不算太平,若是想去安北,就得多带些人,多做些准备。我最近刚好无事,正好可以送你一程。”   萧蕴摇了摇头:“我就只是说说而已,这时候无缘无故地往安北跑,雍王府里的长辈肯定不会答应;再说了,我也不想让人怀疑大哥的身份。”   叶辞理解地笑了笑。   心里却道,他方才那话,可不是说说而已。   马车辘辘前行,来到一家专门出售各种香料的店铺门前时,忽然停了下来。   却是前方的道路上,两辆马车撞到了一起,两家的仆从正在争执。   萧蕴挑开车窗的帘布向外看去,只见那撞到一起的两辆车,一辆样式非常华贵,车辕上挂着东宫的徽记,表面上看不出任何损伤,另外一辆样式寻常,车身损毁得有些厉害。   一个穿着一身锦蓝色罗裙,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女,从那辆损毁的马车里跳了下来,面色惶恐地走到华贵马车前,低声下气地向着马车的车主道歉。   “有意思!”叶辞也瞧见了外面的场景,低语,“那个一身蓝衣裳的姑娘,名叫卫湘,是镇国将军卫凛唯一的女儿。”   “卫钊的亲妹?”   叶辞点了点头:“嗯,同父异母,令兄的生母,是镇国将军的原配,卫湘是现在那位继夫人所出。在安北的时候,卫姑娘很亲近自己的令兄。”   “那我哥呢?毕竟是唯一的亲妹妹,就算不同母,应该也很亲近吧?”萧蕴心里不大舒服。   “令兄很忙。”叶辞笑道,“而且,他和卫凛之间的关系,比较复杂。我平日里瞧着,他对卫家人,不过依礼行事而已。”   “也对,卫将军若是当真重视自己的儿子,又怎么会让他成为别人的养子。”萧蕴心念一动,便明白了几分,尤其里面还掺杂了原配和继室这种很容易多想的因素。   这时候,却见东宫的那辆马车里,传出了一个熟悉的女子嗓音:“卫家妹妹也是无心之失,我不是那等小心眼的人,怎么会怪罪你?你的马车好像坏了,我送你一程可好?”   那是韩槿的声音。   对于这个当初想置她于死地的人,萧蕴可谓印象深刻。   她记得,去年年末的时候,韩槿就进了东宫,做了太子的侧妃,人称“槿侧妃”。   只听卫湘推辞道:“多谢娘娘大人大量,原谅小女的莽撞。不过,小女已经让人去雇马车了,怎么敢劳烦您送小女回府?”   韩槿轻笑了一声:“卫家妹妹不用推辞了,不过举手之劳而已。卫家妹妹若是执意拒绝,我倒是要怀疑你是看不起我了!”   卫湘不敢再推辞,诚惶诚恐地走上了韩槿的马车。   萧蕴问叶辞:“卫姑娘就这么上了韩侧妃的马车,会不会惹上麻烦?”   叶辞的目光微沉,淡淡道:“无碍,卫家明面上是纯臣,跟任何一位皇子都没什么关系,韩槿不蠢,不会轻易开罪卫家唯一的女儿。而卫湘,也不是那么容易算计的。”   萧蕴觉得,叶辞似乎不喜卫湘。   太子府的马车走了之后,叶辞便带着萧蕴下了车。他虽然已经有一年的时间不在帝都了,对这帝都里的一切依旧很熟悉,特别是那些有意思的去处的位置。   直到日暮时分,两人才回到雍王府。   马车刚刚停稳,萧蕴还没下车,就见昏黄的暮色里,长公主府的大管家于东城,以及萧湛送来的那群精卫的首领青阳急急迎了上来。   “郡主,长公主府出事了!”于东城压低了声音说道,“住在客院的那三个人,今天上午被人劫走了。”   萧蕴一惊:“你是说,被劫走的,是两个月前带回来的李平等人?”   于东城点了点头,苍老的脸上满是忧虑之色:“不错,就是他们。府里多年没出过这种的事情了,也不知出手的是什么人。”   萧蕴看向青阳:“不是一直有人保护他们吗?”   青阳惭愧道:“属下失职。对方准备充分,先用迷药放倒了护卫,再把人偷运了出去。等我们发现的时候,已经找不到贼人的影子了。”   “可有人伤亡?”   青阳更惭愧了:“没有。”   他们没发现贼人怎么进来的,也没发现贼人是怎么离开的,人家大摇大摆地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劫走了人,他们却连和人家交手的机会都没有。没有伤亡,简直就是个讽刺。   萧蕴气极反笑:“你们不是精卫吗,居然连迷药这种招数都防不住?”   青阳只低头愧然道:“是属下大意了,请郡主责罚!”   叶辞听了半晌,这会儿温言道:“事已至此,责怪他们也无甚用处。听你们方才那一番话,被劫走的那三个人,身份颇为要紧,现在还是想想该如何善后吧。”   萧蕴在心里暗暗猜测动手的到底是谁,却没寻到什么头绪。   这些年,她不爱出门,也不引人注意,在帝都权贵人家眼里,就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小透明,谁会专门专注她的一举一动,费尽心思去长公主府里劫人?   李平等人最大的用处,无非就是作为人证,指证某些人的罪状。   若是他们落到了那些心虚之人的手里,对方为了隐瞒罪证,下一步的动作,估计就是来灭她的口了。   可是,直到现在,她现在连出手的人究竟是谁都不知道,自然也不清楚该如何自保。万一出手的是萧国公,甚至皇帝,她还是赶紧想办法跑路吧。   叶辞代萧蕴打发走了于管家和青阳,问:“被劫走的那三个人,是不是和你正觉得为难的事情有关系?”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萧蕴只好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叶辞静静听完后,沉思了一会儿,说道:“令兄给你的精卫,都是精锐之士,本不该把差事办成这个样子。李平等三人是那个青阳带人找回来的,又是在他的手上丢的,这里头……恐怕有些文章。”   萧蕴蹙眉,说道:“你的意思是说,青阳此人不可信?”萧湛送过来的人,不至于连最基本的忠诚都没有吧?   叶辞没否认,却也没承认,只是道:“让紫衣去查查萧国公、韩槿和韩皇后的动静,她应该有办法。”   停了停,又对萧蕴解释道,“卫湘在安北是个受不得委屈的性子,如今却肯在韩槿面前低三下四,这有点儿不正常。”   萧蕴叫了紫衣过来,让她照着叶辞的吩咐行事。   秦暄离开前,帝都里的消息网仍旧在启用,如韩槿、韩皇后、萧国公这等人,都在重点盯防名单上。紫衣想要他们的动向,根本不需要亲自去打探,直接找负责消息网的人要情报就行。   又问叶辞:“我们要不要直接去见见卫湘?”   叶辞摇了摇头:“不着急,等紫衣把我们要的消息送过来再说。对方不管要做什么,都得花些时间调动人手。这些事情不宜把雍王府牵扯进来,我们先回五皇子府。”   第54章 北去(2)   皇宫。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韩皇后刚要晚膳后,就听宫女前来通禀:“皇后娘娘,东宫的槿侧妃求见!”   “阿槿来了?”韩皇后有些诧异,她这个侄女自从进了东宫后,通常都是早饭过后拉她这里请安叙话,从未在这个时候上门过,难道是出了什么事情?   “是,槿侧妃说,她有要事要亲请您拿个主意!”   韩皇后的神色郑重起来:“快让她进来!”她很清楚,自己那个娘家侄女不是爱故弄玄虚的性子,既然说有要事相商,那就一定不是什么小事。   没多会儿,韩槿跟着引路的宫女,匆匆来到韩皇后面前。   见过礼后,韩槿让韩皇后屏退了房间里的宫人,面带急色道:“姑母,今天下午,侄女遇到了镇国将军卫凛的女儿,卫湘。她跟我说,她在偶然之下,救下了三个从章宁长公主府逃出来的下人。那三个下人本是被萧国公府赶出去的家奴,两个多月前,被康华郡主派人找了出来,关在了长公主府里,今天上午才趁着看守的人不注意,逃了出来。”   韩皇后心底涌起一股不安,莫名想起了去年发生在自己寝宫里的怪事。在宫廷禁卫的严密值守之下,她寝宫中的下人居然全都被人迷晕了,就连她自己也不例外,被御医救醒后,手里就多了一对章宁长公主生前最爱的宝石。这件事最后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秦帝也只能好生整顿了一番宫廷禁卫了事。   深吸了一口气,韩皇后勉强镇定道:“那三个下人是不是对卫湘说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韩槿点了点头,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姑母,当年章宁长公主的死,是不是……另有玄机?”   韩皇后双手一颤,打碎了面前的一只长颈瓷瓶。她顾不上唤人进来收拾满地的碎瓷片,急急问:“那三个下人到底说了什么?”   韩槿目光微寒,道:“那三个下人里,有一个原本在萧国公府二夫人身边服侍的婢女,她曾听到二夫人威胁萧国公府的老夫人,说若是萧国公府敢对不住她,她就把萧家和您合谋,谋害长公主的事情说出去。而两个多月前,康华郡主就已经那婢女嘴里问出了这个秘密。”   韩皇后脸上骤然失了血色,冷笑连连:“康华郡主……我倒是忘了,她是章宁的亲生女儿。这些年来,那个命大的丫头倒是安分得很,我几乎要忘了,章宁还有个女儿留在世上!”   韩槿垂眸,掩住了眼底的阴狠,道:“姑母,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康华郡主现在肯定恨上您了,她又是五表兄的准王妃,日后,有她在五表兄身边挑拨,五表兄跟您肯定更离心。”   一想起秦暄这个糟心的儿子,韩皇后的心情越发恶劣:“事已至此,康华那丫头定然留不得了。   你立即去韩国公府见你爹,就说本宫会在明日一早,传康华入宫说话,让你爹在康华入宫的路上,解决掉那个丫头。”   韩槿应了一声,又担心道:“姑母,康华郡主现在肯定已经知道那三个逃了的事情。她说不定会怀疑人已经落在了我们手里,若是让她心生警惕,今夜就逃离了帝都的话……”   韩皇后沉声道:“那就让你爹今夜就安排人盯着康华,再跟四方城门卫打个招呼,不许他们放康华离京!”   韩槿起身,郑重道:“姑母,侄女明白了!我这就回国公府见父亲,把这事儿安排妥当。”   *************   五皇子府。   天色完全黑下来的时候,萧蕴终于等到了紫衣送来的消息。   萧国公府没什么异常,萧国公一直卧病在床,没心思搭理外头的纷纷扰扰,也不曾见过外客。   倒是韩槿的动向很值得怀疑,她送卫湘回了卫家后,又在卫家待了整整一个时辰,随后就入了宫,在黄昏时分回了韩国公府,留宿在了国公府里,不曾回东宫。   萧蕴看罢,一颗心彻底沉了下去。   “若非有要紧事,韩槿不会快入夜的时候急匆匆的先入宫,又连夜赶回娘家。看来,卫凛父女多半给了韩槿一个不得不这么干的理由。可是,卫凛父女对付我,对自己有什么好处?”   “好处其实挺多。”叶辞道,“比如说,没了你,卫湘就是你大哥唯一的妹妹了。秦暄若是还想用联姻的方法跟你大哥结盟,说不得就会迎娶卫湘为妻。”   萧蕴皱眉道:“大哥送过来精卫悉数出身安北,对他们来说,效忠卫家父女,大约也算不得背叛,我这个姓萧的,倒是成了彻彻底底的外人。”   叶辞安慰道:“至少在令兄眼里,你不是外人。否则,卫凛父女大可以直接出手除掉你,而不是迂回曲折地去利用韩家。”   萧蕴对卫家父女没什么感情,也不觉得萧湛的心会偏向卫家父女,若有所思道:“这么说来,韩皇后果然和我阿娘的死关系匪浅。”   早在得知韩皇后被那对猫眼宝石吓晕过去一事后,萧蕴就隐隐有这种猜测。如今得知卫湘为了除掉她找上韩槿,她就更确定韩皇后在这件事上不清白了。   叶辞垂了垂眸,道:“韩皇后和韩国公府既然已经得了消息,肯定不会放过你。这帝都,你怕是待不下去了!”   紫衣心情复杂,却也在旁边道:“这帝都如今已成龙潭虎穴,属下也建议郡主即刻离开帝都,前往安南。”   “安南?不妥,”叶辞摇了摇头,“韩皇后若是抓不住你们郡主,肯定会猜到康华已经逃出帝都了。五殿下正在安南,你们郡主会往哪个方向逃,一猜便知。”   紫衣拧眉:“叶世子或许有所不知,五殿下离开帝都前,已经做过安排了,随时都能护送郡主前往安南。”   叶辞不以为然地笑笑:“你们五殿下的安排,能应付得了韩国公府不死不休的追杀吗?再说了,从帝都到安南,沿途多个州府的刺史,都和韩家关系匪浅。到时候,后又追兵,前有拦路虎,你说,你们家郡主能逃出升天的几率,能有几成?”   紫衣噎了噎,她不得不承认,叶辞的话说得有几分道理。可自家郡主要是不去安南,就只能去安北找萧湛了。   这一年来,紫衣几乎是寸步不离地跟在萧蕴身边,自是知道,萧蕴的父母,差不多可以算是死在了秦暄的父母手里,萧蕴要是就这么去了安北,她家殿下还能把人追回来吗?   但萧蕴已经做出了决定:“还是去安北吧!”安南那条路太危险,她也不太想去见秦暄。   叶辞微微笑了笑,起身道:“事不宜迟,简单收拾一下东西,我们即刻动身。”   趁着夜色赶路,并不是个好主意。且不说帝都入了夜后就有宵禁,除了巡防帝都的京畿卫,没人能在街上自由活动,就是那被严密保守的城门,也不是只要轻功好就能翻越过去的。   但他们并未在街上逛太久,也没去翻城墙。   叶辞在前带路,领着萧蕴和紫衣,悄悄出了五皇子府,穿过皇子府前的一条长街,径直拐进了一条小巷,来到了小巷中的一个空荡荡的院落里。   这个院落里,居然藏着一条地道的入口。   “这条地道通向城外?”萧蕴奇道。   “嗯。还记得慈恩寺那条暗道吗?”叶辞道,“我去年帮了慈恩寺上下一回,那住持宏光大师便听了我的吩咐,把原来的暗道路径稍稍改了改,在五皇子府附近增设了一个入口。”   萧蕴想起了当初许诺要把叶辞当成活菩萨供奉的宏光大师,暗暗庆幸叶辞的早有准备。   紫衣闻言,心中却忽然浮上来一个有些荒唐的念头,她怎么觉得,这一切好像全都在叶辞的算计之中呢?   ******************   次日一早,萧蕴和叶辞已经来到了慈恩寺的住持禅院里,与宏光大师打了个招呼后,就一路向北而去。   而韩皇后派去雍王府传萧蕴入宫觐见的女官,却被告知,萧蕴昨夜就回了五皇子府。   那女官立即带人去了五皇子府,五皇子府的管家亲自告诉女官,康华郡主恰好出门了,他们也不知道郡主现在究竟去了哪里。   女官只好在五皇子府里等着萧蕴回来,可一直等到快要晌午的时候,都没瞧见萧蕴的影子。女官有些慌乱,一边派人回宫禀告皇后,一边催着五皇子府的下人去找人。   五皇子府的下人也“着急”了起来,满城寻找萧蕴。韩皇后那边立即发话,让人去通知帝都里主管治安的衙门帮着找人。   可一直等到日暮时分,不管是五皇子府,还是那些寻人的衙门,以及韩国公府的人,都没能找到萧蕴的影子。   五皇子府的下人以为,他们郡主肯定是被歹人拐走了,一个劲地要求衙门破案;韩皇后则觉得,那个鬼灵精的萧蕴,多半是见势不妙,昨夜就逃出城了。   萧蕴能跑到哪里去呢?   韩皇后觉得,萧蕴肯定会去安南投奔秦暄。这个时候,也只有她那个糟心的儿子能护住萧蕴。   因此,明面上,韩皇后催促帝都各个衙门寻全力找康华郡主的下落,暗地里,却让韩国公府出动人手,立即出城,一路向南,追杀萧蕴。   五日后,韩国公府仍旧没找到萧蕴的影子,但远在安南的秦暄,已经收到了紫衣用信鹰送过去的书信。   紫衣在信中把韩国公府追杀萧蕴的始末因由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又道郡主已经和叶辞前往安北,请秦暄放心。   放心?   秦暄看罢,当场抽出了挂在墙上的佩剑,劈了面前的一张桌子。   紫衣看不明白,他却是再明白不过了。   以叶辞的眼力和手段,怎么可能猜不到卫凛父女会对萧蕴不利,怎么可能事先一点儿都没防备卫凛父女,就让那个卫湘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顺顺利利地跟韩槿搭上了关系?   他觉得,卫凛回帝都这件事,多半就是叶辞一手促成的。   卫凛带着卫湘回帝都,卫湘为了除掉萧蕴,向韩槿告密,而韩槿又去见了韩皇后,韩皇后则让韩国公府出手,追杀萧蕴。叶辞正好借着这个时机,拐带萧蕴前往安北。   看吧,多顺理成章的算计!   他都不知道该恨叶辞的心怀鬼胎,还是生母的狠辣无情。   第55章 南归(1)   四年后。   安北,燧州。   燧州碎月城外的深林里,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抱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小心翼翼地往出林的方向前行。   两人身上都很狼狈。少年把外衣给了少女,穿在身上里衣多处破损,露出来的皮肤上布满了细碎的划痕,少女唇色乌青,裹在少年外衣之下的身体瑟瑟发抖。   日头渐渐西斜,那少女细细的哭了起来:“表哥,我们还能活着走出去吗?”   少年心里也泛起了绝望,却还是强撑着一口气,安慰少女:“表妹莫担心,咱们肯定能活着走出去。你再撑一会儿,之前走散了的下人,说不定马上就带着人来救我们了!”   少女仍旧呜呜低泣:“都怪我,要不是我硬要拉着你进山打猎,咱们也不会在山林里迷了路……”   少年正要继续抚慰怀里的少女,心口忽然窜上来一股凉意,耳朵随即捕捉到,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他心里一紧,蓦然转身,就见一只壮硕的猛虎飞扑而来。   少年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在山林里遇到这种猛兽,当下就吓傻了,浑身上下被深深的恐惧掌控着,双腿一软,抱着少女一起跌坐在了地上。   他以为自己死定了。   谁料,那猛虎就要把他扑倒的时候,身子忽然一斜,重重砸在了他身侧一步外的一丛灌木上,一动都不动。   少年惊魂未定地喘了一口气,这才发现,那猛虎的后脑和后颈上,钉着两根长长的羽箭。羽箭的小半箭身没进了猛虎的身体中,鲜血顺着伤口涌出,瞬间染红了一片草木。   看来,有人及时射箭,救下了他们。   少年心口一松,眼里流出泪水来,泣不成声地抱着怀里的少女道:“表妹,咱们有救了,有救了……”   马蹄声渐近,约莫十余人骑着马,很快就到了少年身前。   最先来到少年身前的,居然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   那少女坐在一匹白马上,身量纤细,五官婉丽,眉眼间带着一抹英气,左手持缰绳,右手握长弓,显然,那救人的羽箭就是她射出来的。   少女从马上跳了下来,扬声问:“你们怎么样了?”   少年忙用脏破不堪的衣袖擦了擦脸,定睛看向少女,正要道谢,却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认出了面前这少女的身份,不无尴尬道:“原来萧妹妹,你怎么在这里?”   这救人的少女正是萧蕴。   她认真了看了少年一会儿,才笑了笑,说道:“原来是展三公子,你怀中的那位姑娘是……”   她三天前才和这个少年见过面。   那时候,萧湛把他领到了萧蕴面前,夸赞这位展公子性情敦厚良善,一身武艺也不错,是个很好相处的人,隐隐有把展三介绍给萧蕴,让他们两个好生培养感情的意思。   少年越发尴尬了,苦涩的笑了一下,道:“她是我小姑母的女儿,傅瑶。我们今天早晨一起进林子狩猎,路上倒霉地遇见了狼群,虽然侥幸保住了性命,却跟侍卫们走散了,又丢了马匹,后来傅瑶又被毒蛇咬了,要不是碰到萧妹妹,我们恐怕就要死在方才那猛虎嘴里了。”   “傅姑娘中了蛇毒,现在可有大碍?”萧蕴看向被少年抱在怀里的少女,关心道,“我身上带着解毒丹,兴许能帮得上傅姑娘。”   少年大喜,忙将怀中已经意识模糊的傅瑶交了出去:“还请萧妹妹帮我看看傅瑶,若是她出了事,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向小姑母交代。”   萧蕴点了点头,从马背上解下一个布袋,自其中取了几瓶金疮药,放在少年身边,又接过了傅瑶,探了探傅瑶的腕脉,又看过傅瑶的唇色和伤口,问:“可知咬伤傅姑娘的是什么蛇?”   少年道:“是一种通体乌黑,尾巴上有白环纹路的蛇,我也不知道那毒蛇叫什么名字。”   “这恐怕有些麻烦了!”萧蕴道,“我身上的解毒丹解不了这种蛇毒,现在配药也来不及了,只能先用银针配合着内力驱毒。”   展三讶然道:“萧妹妹懂医术?”   萧蕴点了点头:“略知一二。”   这时候,跟着萧蕴的另外十余个男子随后而至。领头的男子二十岁左右的年纪,一身广袖白衣,正是叶辞。他下了马后,目露同情地看着展三和傅瑶。   萧蕴对着叶辞笑笑,说道:“我先带傅姑娘去附近驱毒!”   傅瑶现在衣衫不整,自是不好在这么一群男子面前宽衣施针。   “嗯!”叶辞点点头,“我去给你护法!”   他招招手,示意身后的护卫们照看一下受伤的展三,自己却随着萧蕴去了一丛灌木后。   萧蕴寻了一块平坦的草地,自布袋里取出一张毯子,铺在草地上,把快要昏迷过去的傅瑶平放在了毯子上,先喂了傅瑶一粒解毒丹,又自布袋中取出针盒来,凝气定神,拈起银针,一根根落在傅瑶的身体上。   她已经在安北住了四年,这四年里,倒是把盛青泽传给她的医术学的差不多了,特别是这一套不凡的针法。   萧蕴把最后一根银针刺进傅瑶的穴位后,傅瑶便清醒了过来,发青的脸色渐渐好转。萧蕴见此,取下银针,又喂了她一粒解毒丹,抱着傅瑶回到展三身边。   展三已经处理好伤口,又从侍卫那里借了一身衣裳换好,模样清爽了许多,见萧蕴过来,忙起身问:“萧妹妹,傅瑶怎么样了?”   “已经没有大碍了!”萧蕴把傅瑶交给展三,“天色已晚,我们没打算在山林里久留,两位要和我们一起离开山林吗?”   展三拱手道:“当然,还要劳烦萧妹妹带我们一程!”说话的时候,他的肚子里突然出来了一阵“咕噜噜”的声响。展三面露尴尬之色,他今日只用过早饭,现在饿得厉害。   萧蕴理解道:“两位且休息一会儿,用过饭再动身吧!”   展三也未推辞,再次道过谢,就接过了侍卫们送上来的清水和干粮,一半给了傅瑶,一半自用。   这二人吃东西的时候,萧蕴叶辞忽地对视了一眼,同时偏头看向林深处,而后齐齐施展开轻身功夫,向着林深处追去。   两人一前一后,在一株高大的雪松树周围落了地。   两个精壮的男子从雪松树上跳了下来,没躲,也没动手,而是冲着萧蕴抱拳躬身:“我等是五殿下的属下,见过康华郡主!”   萧蕴面色微变。   她自来到安北后,就隐去了康华郡主的身份,只以安北大都护卫钊的义妹身份示人,虽然连名字都没改,却没几个人能猜出她就是帝都那个失踪了许久的康华郡主。   这两人既然能直呼她的封号,倒极有可能是秦暄的心腹。   “你们怎么在这里?”萧蕴问。   “我等奉命来请郡主去安南!”其中一人说着话的时候,自衣袖里取出了一封信,手腕微微用力,那封信便平平飞到了萧蕴面前,接着道,“这是我们殿下给郡主的亲笔信。”   安北是萧湛的地盘,萧蕴自来了安北之后,身边那些原本听命于秦暄的人,就全都被萧湛想办法打发走了,就连一直陪了她许久的紫衣,都被打包返还给了秦暄。   因此,秦暄的那些亲笔信,自然便没办法送到萧蕴的面前来。萧蕴便是想给秦暄去信,也得想办法绕开萧湛的阻截。   萧蕴接过信,看信的时候,就听叶辞问那两个自称秦暄手下的人:“展三公子遇险的事情,是不是你们所为?”   那两个精壮男子对视了一眼,各自沉默,一言不发。   萧蕴看过书信,脸色不怎么好看,问那两个秦暄的手下:“你们殿下现在怎么样了?”   书信中,秦暄声称自己三个月前遇刺了,中了一种奇毒,身边的御医只能先把毒素控制住,保证它暂时不会危及性命,但若是任其发展下去,谁也不知道有什么后果。   秦暄说,他记得萧蕴从盛青泽那里学了些厉害的解毒之法,因找不到盛青泽,就希望萧蕴能亲自去一趟安南,给他看看,还说他这回算是把自己的性命都交付到萧蕴手里了。   那两个手下又对视了一眼,双双跪了下去。   “殿下的情况……不太好。”其中一人道,“求郡主跟我们回安南一趟,救我们殿下一命!”   另一人亦附和道:“看在我们殿下与郡主过往的情意上,望郡主施以援手。”   萧蕴虽然怀疑中毒这件事的真假,却也当真担心秦暄,微叹了一口气道:“你们起来吧,我跟你们走就是。不过,在之前,我得去准备些东西。”   “多谢郡主!”两人大喜。   撇下秦暄的那两名手下,萧蕴和叶辞慢慢向着展三和傅瑶所在的地方走去。   快要走到目的地的时候,叶辞同情地看着不远处,坐在一株大树下喝水的展三道:“这是第三个了吧?去年,你哥先是属意魏家的小公子为妹婿,那位小公子不知怎么听说了你前年单人匹马砍了一个土匪窝的壮举,一听见你的名字就瑟瑟发抖,火急火燎地跟自己的小青梅把生米煮成了熟饭,现在好像孩子都快出生了;后来,你哥又看重桓家的幼子,那小家伙很快就因为在青楼与人争风吃醋,被砍断了一条腿;现在,你哥好像看上展三公子了,这展三公子马上就差点儿死在虎口之中……咱们这位五殿下的耐性,越来越差了!”   萧蕴垂眸,恹恹道:“他是在逼我回去!”   一开始只是搅黄她的婚事,现在已经开始冲着那些准备和她议亲的公子们下杀手了,可见秦暄已经快要忍到极点了。   第56章 南归(2)   次日一早,碎月城下起了雨。   正值初秋,疏疏淡淡的雨丝随风飘摇,便是落在衣服上,也只是晕开了一层浅浅的潮意。这么点儿水汽很快就被体温烘干了,倒是不耽误赶路。   萧蕴只带了两个侍卫中的好手,一行三人纵马出了碎月城的城门。   秦暄的那两个手下,早就已经在城外的林子里候着了,她一到,立即聚了过来,一行五人,五匹马,扬鞭纵马,向着烟雨迷离的南方而去。   萧蕴这次远行,并未知会兄长萧湛。   后者是铁了心要把她和秦暄分开,就算秦暄病的快死了,也不会允她南下。   不过,为免长兄担心,萧蕴来之前,已经在房间里留了一封书信,详细交代了自己的去向。至于哥哥看到书信后会如何气怒,她就顾不上了。   安北人烟稀疏,出了碎月城后,直到黄昏时分才赶到下一个能落脚的城镇。   小镇不大,来来往往的商客不多,整个镇子上只有一家客栈。萧蕴走进这唯一的一家客栈,简单用过晚饭后,自从进了镇子就消失的那两个秦暄的手下,已经带着秦暄的消息回来了。   “殿下正在前往帝都的路上,若是天气一直晴好的话,我们大概会在帝都南边的惠州汇合。”   接下来的天气,的确一如他们期盼的一样,一连十多日都是晴天。八月初,萧蕴一行人就来到了惠州城外的一条山道上。   说来也巧,秦暄一行百余人,恰好从对面的山道上走来。   不过,他们这趟旅途走得很不平静。萧蕴撞上秦暄的车队时,那百人来的队伍正跟从山道两侧冲上来的一拨悍匪激斗。   秦暄那边的人虽然不多,却个个都是训练有素的精锐之士,面对约莫是自己两倍的悍匪,迅速摆开了阵势,以碾压的姿态,冲进悍匪群里纵横厮杀。   秦暄也亲自下场了,手中一柄钢鞭舞得密不透风,过处留下一片飞溅的血沫和惨嚎声。   远远瞧见骑马而来的萧蕴时,他微微晃了一下神,一支冷箭擦着他的胳膊飞了过去,留下一道血痕。随行的侍卫们见此,立即簇拥上前,替他拦住身后的攻击。   见自己这一方已经胜券在握,秦暄顿时没了出手的兴致,提气飞出战圈,落在了萧蕴身侧的山岩上。   他没理会左上臂还在流血的伤口,只死死盯着骑马而来的萧蕴。   身上染血的男子长身立在突兀山岩上,眼角微红,眼底隐隐有血丝浮现出来,那压抑着无数激烈情绪的目光,就像一簇灼热的火焰,“轰”的一声,隔空烧在了她的身上。   萧蕴身子一僵,有种被天敌盯上的感觉,下意识地觉得心虚,恨不能立即后退。   但下一刻,秦暄便飞落在了她的马背上。   他从背后一手死死扣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牢牢箍住她的身子,声音冰冷且愠怒:“我的小鸟儿长大了,就不肯留在我身边了,是不是?”   这情况和她料想的完全不一样。   萧蕴懵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五表兄,你能不能讲讲道理,好好说话?”   秦暄冷笑了一声,咬牙切齿道:“若非我以命相挟,我的晏晏是不是就在安北嫁给别人了,和以前一样,隐姓埋名,远遁他乡,一辈子远远躲着我?”   什么叫“和以前一样”?   萧蕴默了默,勉强解释道:“我没打算嫁给别人,人都是我哥安排的,我不好拂了他的面子,总得应付一二。再说了,我当初是走投无路,被人硬生生逼走的,不是自己溜走的,别说得好像是我始乱终弃,翻脸无情似的。”   这话说得着实心虚,后半截显然是强词夺理了。   事实上,她去了安北后,的确是觉得,自己跟秦暄已经是两路人了,将来定然走不到一起。父辈母辈间的那些恩怨且不说,就是两人的亲人,也没一个真心支持这桩婚事的。   萧蕴不是那等会为了心上人冲冠一怒,不惜和所有人做对也要在一起的偏执性情,更何况秦暄算是哪门子的心上人?   听萧蕴说她没打算嫁给别人,不管这话是真是假,秦暄那激烈起伏的情绪都稍稍稳定了些。   方才瞧见萧蕴的时候,他有点儿分不清前世今生了。   其实,上辈子,他魂魄离体后,又见到活生生的萧蕴时,那股被欺骗的怒火和恨意简直要焚尽了他的魂魄。   他有多爱这个女孩子,就有多恨她的无情。却从来都不曾有机会亲口问一问,她在外逍遥自在的时候,有没有想起过困居深宫,一无所有的他。   深吸了一口气,山道上冰凉的空气连同萧蕴身上特有的气息,汇成了一道冰泉,渐渐浇灭了秦暄心头涌起的怒火。   他的理智渐渐回笼,语气也温柔了下来,瞧了一眼不远处已经以己方大胜收尾的战圈,道:“先上马车,我要先和你说说,回帝都后,怎么给你这失踪的四年编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回帝都?”萧蕴本能地抗拒这个选项,“韩皇后和韩国公府的人还在追杀我!”   “如今我回来了,没人能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碰你!”秦暄阴沉沉道,“之前是我思虑不周,又让叶辞钻了空子,才使得你被拐到安北,和我分离了整整五年。这种事不会有第二次!”   “叶世子救了我一命,在安北的时候也很照顾我!”萧蕴不满秦暄提到叶辞时那阴森森的语气,总觉得这家伙对叶辞没安好心。   “你看上他了?”秦暄陡然拔高了声音,“可惜,他已经有妻室了,三年前,安远侯府就给他娶了一房貌美的世子夫人。”   “你是说安远侯府的那个搅家精?”萧蕴皱眉,不屑道,“跟婆母抢男人,还给公公生了儿子的无耻之徒,算什么世子夫人!只要有点儿血气的男子,都不会认这样的妻子吧?”   三年前,安远侯府的确背着远在安北的叶辞,给叶辞这个世子娶了一个妻子。女方是叶辞的继母周氏的表侄女,孤女出身,家世窘迫,长得倒是颇为貌美。   萧蕴在帝都里也有些眼线,悄悄查过安远侯府的那个“世子夫人”,结果查出来的事情让她大开眼界。   这位新世子夫人姓燕,单名一个“凝”字,居然在未出嫁前,就在心里悄悄爱慕叶辞的父亲安远侯。   不过,她自知安远侯已经有妻有子,自己这个家世寒微的孤女连当个妾都勉强,只能把这份爱慕压在心底。   后来,燕凝听说姨母周氏要给世子娶一个家世低微的世子夫人后,就想办法凑到了周氏身前,讨了周氏的欢心后,自愿参加了那场根本没有新郎的婚礼。   她嫁进安远侯府后,从来都不关心不知身在何处的侯府世子,反而大胆热情地追起了安远侯。安远侯也是个经不起诱惑的,很快就跟名义上的儿媳凑成了一对儿,频频幽会。   燕凝成婚不过一年,就有了身孕。   安远侯为了隐瞒这件事,把燕凝送到了别苑,等生下儿子,就把儿子抱回了侯府,谎称是养在外头的外室所出。   但周氏也不是那么容易糊弄的,很快就查到了别苑的燕凝身上,跟安远侯大闹了一场,铁了心要燕凝母子的命。   可安远侯一把年纪了,竟然对比儿子还小的燕凝动了真心,无论如何都不许周氏乱来,说什么都要保住心上人和心上人生的儿子。   周氏身后的长宁侯府已经式微,不敢跟安远侯闹到和离的地步,只能捏着鼻子认了下来。   如今安远侯府,明面上风平浪静,可私底下却是波涛汹涌。   周氏表面上服了软,可暗地里一直都想要燕凝母子的命;燕凝也不安分,有心让安远侯休了周氏,改立自己的亲生儿子为世子,日后好继承整个安远侯府。   而远在安北的叶辞,对这一切心里门清儿,却不闻不问,任由他们死命折腾。   见萧蕴一副“了如指掌”的模样,秦暄的眼睛眯了起来:“叶辞的私事,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萧蕴看似十分自然道:“叶世子以师长之心待我,平日里助我良多,我当然不愿见他的名声被几个无耻之徒牵累。那个燕凝……”   说到这里,她怀疑地看着秦暄,“不会是你授意属下塞进侯府的吧?”   秦暄眸色黑沉得像是暴雨前的乌云,无声酝酿着风雷,阴恻恻道:“我怎么会做这种无聊的事情?我要是出手了,要的就不是叶辞的名声,而是他的小命了!”   说着话,他单手抱着萧蕴下了马,飞身上了马车。   亲王仪驾所用的马车做工精湛,用料也极好,并未在刚才的战事里受损。车厢里的空间也很是宽敞,中间是一条长几,左右两侧各有一张长榻,容得下两人横躺。   秦暄把萧蕴放到自己对面,自案几下的匣子里取出药箱来,把受伤的胳膊和药箱一起推到萧蕴面前。   萧蕴意识到现在的秦暄就是一只随时都有可能炸毛的狮子,只能顺毛摸,顺从地取出了药箱,撕开秦暄的上臂衣裳,细细帮他处理伤口。   秦暄就是喜欢看她围着他团团转的模样,眼底涌起一层柔色,忽然道:“晏晏,等回了帝都,咱们就成亲,好不好?”   萧蕴的手一颤,愕然抬眸:“我还没及笄呢!”   秦暄眸色幽幽:“已经不小了。有些早婚的姑娘,在你这个年纪都做母亲了。我祖父昔年的妃子,也不乏十来岁就入宫的。你以前就住在我的府里,成亲后还是住在那里,前后相较,不过是多了一个正式的名分而已。”   萧蕴一点儿都不想答应,却又不敢拒绝。她隐隐觉得,这会儿若是敢说一个“不”字,秦暄一定会变成她完全不想面对的样子。   她故意岔开了话题:“你的手下之前告诉我,你中了一种难解的毒,这是怎么回事儿?”   秦暄低低一笑:“我的确中了毒,是入骨入心的情毒,天下唯你一人能解。”他专注地看着萧蕴,眼底泛起清浅动人的涟漪,温柔低语,“郡主可愿意舍身救我一命?”   第57章 南归(3)   萧蕴双颊迅速染上了一层霞色。   秦暄生得极好,姿容绝艳,丽色沁骨,便是面无表情的板着脸,也自有一种楚楚勾人的魅力,这般温柔专注地看着一个人的时候,便让人恨不得把一颗心捧出来,献上去。   “愿意”二字险些冲口而出,与生俱来的对危险气息的敏锐感知让萧蕴及时清醒了过来,她不敢直视秦暄那双惑心的眼睛,咬了咬舌尖,问:“五表兄,你……喜欢我?”   秦暄声音喑哑,似藏了万千复杂情绪:“不止喜欢。”   “为什么?”萧蕴心中单纯的疑惑,“五年前分别时,我才八岁,正常人不可能对一个孩子生出别样心思;而接下来的五年,你在安南,我在安北,中间隔着数千里路,我不明白,五表兄的情愫究竟自何处而来,从何时而起?”   她心里一直藏着这样的疑惑,秦暄不是怜惜孤弱的良善人,当初却愿意在萧国公府的大火里冒险救她一命,后来又不惜以婚约相许,这份莫名其妙的好感,来的太莫名其妙了。   若说他是早就知道萧湛还在人世,为了把萧湛收为己用才待她这般好,可后来的相处却无不证明,秦暄待她的好,太过纯粹深沉,完全不似把她当控制萧湛的棋子。   未知总是让人惶恐,一份不知起因的好意,同样让萧蕴心中忐忑。   所以,刚刚在五皇子府里住下来的时候,她感激秦暄,却不敢太信任他,同时想方设法地学习安身立命的本事,生怕说不定哪一日,那些温馨美好的前尘,就全都变作了虚假的幻影。   她始终都认为,别人无缘无故送到她手里的情分和东西,终究是要还回去的;唯有自己踏踏实实打拼来的种种,才能叫人心安。   秦暄在心中挣扎了一会儿,方缓缓道:“我若说,这份情意起自前生,你相信吗?”   他一点儿都不想回忆前世种种,却又没那个耐心,用徐徐图之的方式,费劲的一点点撬开小姑娘的心防,就只说吐出一点儿实话了。   萧蕴心中倒是不怎么意外,她自个儿就是有上辈子记忆的人,若是再来一个有前世记忆的人,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能和我说说,前生的我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秦暄沉默了一会儿,讲了一个半真半假的故事。   故事里,秦暄在被生母和舅家背叛,性命不保的时候,被萧蕴救走。后来,他和萧蕴在安北在安北同心协力,韬光养晦,蛰伏数年,终于卷土重来,夺下了皇位,干翻了所有的仇人。   但秦暄继位的前夕,本来答应做他的皇后的萧蕴,居然信了叶辞的蛊惑,诈死逃婚了。   他以为萧蕴真的不在人世了,万念俱灰,一个人孤零零的在皇位上坐了十年,常年心情郁郁,过不惑之年就病逝了。许是执念太深,死后魂魄离体,居然又回到了活生生的萧蕴身边。   他的魂魄在萧蕴身边徘徊了一年,突然消散,再一睁眼,就又回到了萧国公府,自己十二岁时,去国公府吊唁萧惟的时候。   秦暄没提自己曾经娶过韩槿,也没提萧蕴跟周光启和盛青泽之间纠纠缠缠的情情爱爱,仿佛他们两人本来就该在一起,只是被鬼祟小人叶辞坏了好事,生生分别了十多年。   秦暄不提,但萧蕴自己会算。   故事里,两人相逢的时候,萧蕴自己都十七八岁了,秦暄也已经二十五六岁了,要说这般年纪的两个人都还是光棍一个,萧蕴自己是万万不信的。   不过,秦暄明显不想提起这些事,她就没细问,只道:“我为什么要死遁逃婚?”   秦暄目光闪过一抹厉色,阴沉沉道:“叶辞自来就有这样的本事,哄得女孩儿家心甘情愿地跟他走。上辈子,他诱|拐你死遁逃婚,这辈子,又在四年前拐带你远赴安北。哼,他自个儿是孤家寡人,就见不得咱们两个有情人终成眷属!”   萧蕴觉得这话刺耳得很,忍不住道:“叶世子不是这样的人。我不知道上辈子是怎么回事,但四年前,他带我走,分明是为了保我一命。若非他有先见之明,应变机敏,我这条小命,恐怕已经断送在你的生母韩皇后,以及舅家韩国公府手里了。”   这话除了回护叶辞,还隐隐有迁怒秦暄的意思。   秦暄的生母韩皇后不只害死了她的阿娘,还要害了她的性命,而和她没什么关系的叶辞,却愿意挺身而出,带着她逃出生天。那个时候,口口声声说会保护好她的秦暄,远在千里之外。   理智上,萧蕴知道,这事儿怪不得秦暄;可在感情上,她忍不住偏袒叶辞。   秦暄心口一凛,紧紧盯着萧蕴。   面前的女孩儿说起叶辞的时候,眼底是满满的信任和感激,还有一丝很细微的,连她自己都没觉察到的仰慕。   心口泛起绵绵密密的痛楚,秦暄忽然意识到,这辈子,萧蕴只和他朝夕相处了三年,到了安北之后,却和叶辞一起生活了四年多。   虽然当初被安插在萧蕴身边的眼线都被打发回来了,但从边边角角打探来的消息中,他大致能推测出萧蕴在这四年里,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燕陵位在大秦的东北,西面是险峻山岭,东边临海,南面以一道最窄处也有百丈宽的深谷,与大秦遥遥相望,仅以一条危险的铁索栈道和大秦互通有无。   四年前,北方罕见的洪水肆虐,兰河上游的几个水库纷纷告急。   萧蕴和叶辞最初可能只想解决水患,以免下游的几个人口密集的州府被淹,冒险用军中的□□改了河道,引兰河水入深谷泄洪,生生在燕陵和大秦之间制造出了一条能通航的水路。   既然有了路,从萧湛那里借来的兵马便通过大船大批进入燕陵,饥寒交迫的流民也坐船跟着涌进燕陵。   萧蕴早就在安北囤积了大量的粮食,正好利用多余的存粮养活这些流民,再引导着流民垦荒屯田,形成了一个个崭新的城镇和村庄。   因有安北精兵镇场子,当地秩序井然,不管是燕陵当地的土著,还是流民中的野心家都掀不起浪花来。   反正燕陵本来就不是大秦的辖地,当地的土著部落人数稀少,在训练有素的精兵面前又不堪一击,萧蕴和叶辞就是那里的土皇帝,不管怎么折腾都不会有人过问。   不过两年下来,当年的付出就已经见了成果。   燕陵府库收上来的税粮,比大秦这几年的国库存粮还要可观,其中约莫四分之一直接给了安北,其中的大半都走水路运了出来,交给秦暄调用。   秦暄这几年的势力扩张非常快,便和来自燕陵的支持关系匪浅。   流民四起的时候,各种叛乱和起义也如瘟疫一样,四下里蔓延。这时候,平叛是个劳心劳力,可能还非常不讨好的事情,打了败仗会被皇帝和朝臣们骂,打了胜仗免不了被天下人骂。   更何况,只要解决不了温饱问题,叛乱就没有彻底平定一说。   秦暄主动揽过了这出力不讨好的差事,因总有办法筹集到救命粮,所过之处往往贼寇俯首,乱民归家,既打了胜仗,又赚尽了民心。   当然,借着平乱的名头,顺带着把所到之处的州府要员们整顿一番,调换成既肯听命于自己,又有真才实学的人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就这样,秦暄从原本属于韩国公府和程国公府两大势力的手里,生生啃下了一大块肉。   他的势力迅速扩张,遍布安南和大秦南方的各个州府,程家和韩家的地盘则急剧萎缩,偏偏又奈何不了秦暄,只能剑走偏锋,用刺杀投毒这种不入流的手段除掉他了。   再说燕陵,萧蕴刚到燕陵的时候,年纪还小,也没有什么治理一方的经验,纵然眼光长远,心有韬略,想要把这一切都落到实处也不太可能。   至于萧湛,他没这样的魄力,又被朝廷的各路人马盯得紧,纵然有心插手燕陵的事情,能做的也非常有限。   但叶辞有这样的能力和手段。   秦暄完全可以想象到,他们朝夕相处的那四年,恐怕又和叶辞曾经向他炫耀的那样,“她的行事手段,皆是我言传身教”。   他兴许该庆幸,萧蕴年岁尚小,明显未开情窍,纵然这般和叶辞朝夕相处了四年,仍旧愿意重回他的身边。   同时也觉得困惑,真不知道叶辞究竟在想什么,都把人情做到这个份上了,居然还愿意放萧蕴回来。他了解叶辞的手段,那厮若是有心阻拦,他的那些属下根本就到不了小姑娘面前。   萧蕴被秦暄瞧得心中发毛,仍旧鼓起勇气重复道:“五表兄,你不能把自己的力所不及,都迁怒到叶世子的身上。”   “力所不及”,其实就是无能的委婉说法罢了。   秦暄忍了又忍,方道:“我没打算对付他,只要你别再抛下我,跟着他东奔西跑。你现在只要知道,我们是两生的缘分,我上辈子被你骗了十年,这辈子又等了你八年,于情于理,你都不能再让我等下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会在后面慢慢交代叶辞和女主上辈子的纠葛。   第58章 南归(4)   “可是……”萧蕴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实话实说了,“可是,我还不喜欢你啊。不管前世如何,这对你不公平。”   “我知。”秦暄声音喑哑道。   他本以为自己不在乎这个问题,毕竟人生能重来一次已经是侥幸,从一开始,他就没奢望过,自己能娶到一个心甘情愿嫁给他的康华郡主。   但真正听见她这么说的时候,他的心中还是狠狠疼了一下,到底还是太贪心,原本只想着,只要先把人绑在自己身边就好,左右他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一辈子那么长,就算她那颗心真是石头做的,他也能给捂暖了。   可事到临头了,却又发现,其实,他一点儿都不满足,一直都想要更多。   心中好像住了一头困兽,恨不能立刻扑上去,把自己的影子,融进眼前那人的骨血里,让她的眼里心里,从此只能容得下自己。   他极力压抑着心底的情绪,深深看着萧蕴:“别再扔下我了,好不好?”   萧蕴迎着他的目光,心里飞速闪过无数的念头,最终不太情愿的点了点头。   秦暄有志做帝王,帝王妻当然不好做,平心而论,萧蕴不喜欢那样的日子,她感激秦暄当年的救命和收留之恩,也愿意尽力回报秦暄,可这并不包括,把自己的后半辈子也赌上去。   可秦暄现在这模样,分明是容不得她拒绝。   她若是秦暄口中的前生那样,远遁他乡,等着她的,大概就是这位未来帝王阴魂不散的纠缠和追捕;若是趁着秦暄现在羽翼未丰,大业未成,匆匆挑个其他男子嫁了,就算她选的那个夫婿命大,能躲过秦暄的暗算,等秦暄日后登上大位,她多半就是先“丧夫”,再被抢进宫的命数;更不用说,她的背后,还有一个身在安北的萧湛,以秦暄的性情,多半会拿萧湛来逼她就范,对秦暄的节操,她一向没有任何期待。   所以,跟秦暄对着干,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且多半没什么好结果。   既如此,她还折腾个什么劲呢?   对面那个男子,在她这辈子最无助最艰难的时候,给了她一个安宁的栖息之地,若非万不得已,她一点儿都不想和他撕破脸,坏了那三年朝夕相处的情分。   虽然这么想比较窝囊,可向后退分明是一条害人害己的绝路,那就只能向前走了。   秦暄见她脸上的表情变来变去,一开始是犹豫和纠结,后来是一副认命的平静,就知道她已经想明白了。   他所认识的萧蕴,两生都是这么个性情,总把理智放在感情之上,永远都知道怎么做对自己更好。   不折腾,识时务。   当她意识到留下来才是最好的选择后,哪怕现在不喜欢他,也会试着好好和他相处,努力让自己喜欢上他。   而上辈子,平心而论,那时候嫁给他做皇后,还真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他败在错过了她早年最要紧的那几年,与她相交得太晚,又受那所谓的亲人蒙蔽和拖累太深。   是他无能,留不下这只一心无拘无束高飞的凤凰。   可今生,一切都将不同。   **********   马蹄哒哒,车轮辘辘,接下来不足二百里的路,竟然走了将近一个月。   秦暄回京的这趟路途,着实多灾多难。   天公不作美,隔三差五的下雨,路上还总有乱七八糟的匪人乱民跳出来,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试图截杀整个车队,就连错过了驿馆,留宿客栈的时候,都能遇上两回黑店。   好在秦暄这边准备充分,除了随行带着的一众亲卫,暗中还跟了不少人,任歹人花样百出,他应付起来始终从容有度。   但行程无疑被拖慢了,等赶到帝都的时候,已经是八月初了。   时隔四年,萧蕴再度回到了龙兴城。   今日秋风甚急,天上乱云纷纷,天光阴沉。青灰色的城墙高耸在官道的尽头,如沉默的巨兽鳞甲,排着队入城的百姓,从城门口一直排到了紧挨着官道的一家茶铺中。   秦暄亮明了身份,车队便越过了等着入城的百姓,先一步驶入城中。   穿过几条宽阔长街,拐进一条道旁种满了红枫的街道,街道的尽头,就是曾经的五皇子府,现在的镇南王府。   王府的下人早就接到了主子即将抵达的消息,一大早就收拾好王府,连这条长街都打扫的干干净净。等车队行至王府门前时,早一步从安南回帝都的大管家全忠,已带着阖府下人迎了出来。   “恭迎殿下!”   下面缀着珍珠的朱红色的马车帘子掀起,秦暄走下马车,没理会跪在门前的全忠,侧转过半身,抬手去扶车里的萧蕴。后者却灵巧地避开了他的手,用轻功轻飘飘落了地。   秦暄眸色一沉,上前一步,动作强硬地牵着她的手,略有些严厉道:“在外人面前,不要轻易显示你的武功,那是你最后一张自保的底牌。记着,在人前,你就是一个娇弱的姑娘家!”   萧蕴却不怕他,还有恃无恐地笑了笑,低语:“我总觉得,你就是想在人前占我的便宜!”   如此,他在人前抱她碰她,她就不能躲开或者反抗了。   至于人后的时候,她也是个会武的,且水平不比秦暄低,秦暄想“欺负”她,委实是件很有挑战性的事情。这一路上,秦暄倒是也挺有分寸,一直克制着没把她怎么样。   秦暄静静看着她,一本正经道:“都说了是在人前,我便是再放肆,又能做到什么地步?”   他站定,打量了一下萧蕴的穿着,抬手帮她理了理根本看不出褶皱的衣领。   因凑的极近,女孩儿身上那因小时候服用太多药材,早就浸润了骨血的药香越发浓郁起来,如无形的雾气一般,绵绵密密包裹着他。   这气息以前能让他心中安宁,现在却让他的气血有些躁动。   他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以前的女孩儿长大了,身姿纤细匀称,肌肤莹白如玉,就连那微带着苦涩味道的体香,都多了一丝让人迷恋的旖旎,已经能勾起他身为成年男子的本能。   他在原地僵立了一会儿,才压下心头的异样,牵着亭亭少女,走进王府的大门。   全忠带着府中的大小管事,再次恭迎。   再抬头时,他惊恐地发现,自家主上似乎与以往大不相同了。   那自到了安南之后,就总带着一身孤冷气息,脾性一时好一时坏,反复无常得让人崩溃的主上,这会儿虽然仍旧板着一张脸,可眉梢眼角都多了一缕极细微的春风得意。行走间,还总忍不住用眼角余光去看身边的那个少女,作为自小看着自家主子长大的大管家,在全忠看来,自家主子的那份儿关怀和在意就差写在脸上了。   他小心地将目光移到那位牵动了自家主上心神的少女身上。   那姑娘十三四岁模样,身量纤细,五官婉柔,双眸如深秋的溪水,清澈得能映出人影来,是个清灵动人的娇娇女,比起帝都的大家闺秀来,似乎少了些匠气,多了些不染世俗的纯真。   萧蕴其实一点儿也不纯真,她的长相随了母亲,天生一张“我很好骗”的脸,如今把身上那种习武之人特有的锋芒和英气收敛了之后,看起来就是个弱质纤纤的单纯少女。   秦暄不悦道:“还不见过康华郡主?”   全忠一愣,随后立即反应了过来,忙上前行礼。   心里暗道,难怪总觉得这少女的眉眼有点儿眼熟,原来是之前住在府里的康华郡主。不过,这康华郡主小时候,是个暖暖甜甜的小姑娘,长大了居然往清纯方向发展了。   秦暄示意一众下人们起身,叫了几个管事,跟着他进了外书房,简单问了问王府的近况。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仍旧带着萧蕴,似乎有意让她先熟悉王府的中馈,提前见一见王府的各个管事。   秦暄还没问完话,宫中的御前总管就到了王府,宣秦暄进宫面圣。   “你平安回了帝都,也得宫中一个交代,便和我一道入宫!”秦暄对萧蕴道,“四年前那件事,闹得满城风雨,父皇想来也想知道罪魁祸首到底是谁。”   萧蕴心一沉,涌上些许郁气。   她当然没办法指证韩皇后,所能给的交代,不过就是照着秦暄之前的安排,编一个糊弄人的说辞而已。   提起宫里那对帝后,也让她心底恨意翻涌。   两人各自换了衣裳,方跟着御前总管坐上了入宫的马车。   到了宫门口,萧蕴跟着秦暄走下马车,恰见大皇子和太子的马车也刚刚到,太子带着太子妃孙氏,侧妃韩槿,大皇子带着大皇子妃程菲,双双走下马车。   四年不见,太子清瘦了许多,看着秦暄的目光,有些阴郁,嘴角的笑也带着一股子虚浮。   大皇子似笑非笑看着太子和秦暄这对嫡亲的同胞兄弟,上前一步,笑道:“五皇弟,恭喜回京!听说你这一路很不太平,父皇母后,太子殿下,还有我这个做大哥的,都担心了许久。”   萧蕴不用想就知道,秦暄一路上碰到的意外,多半和太子与大皇子脱不开关系。如今眼见着秦暄平安归来,他们只怕都失望得很。   秦暄冷冷淡淡地点了点头:“多谢大哥关心,你这份好意,本王日后定当加倍回报!”   “五皇弟客气了!”大皇子仿佛没听懂秦暄的言外之意一般,亲厚地拍了拍秦暄的肩膀,又看向站在秦暄身后的萧蕴,“不知这位姑娘是……”   “她就是康华。”秦暄道,“本王回帝都的路上,在一户人家借宿时,找到了她。”   “原来是康华表妹!”大皇子结结实实吃了一惊,试探道,“四年前,康华表妹走丢了,帝都内外可是不平静了好一阵子,却不知是什么人如此胆大包天,居然敢拐走康华表妹?”   “我也想知道!”秦暄阴沉道,“许是受得刺激太大,康华不记得以前的事了。一个捕鱼的渔夫从河里救了她,这些年,她一直都住在那户渔民家中,直到本王路过,把人领了回来。”   “那可真是万幸!”大皇子心念一转,不怀好意地笑道,“表妹既然平安回来了,五皇子的好事想来也将近了,我这个做哥哥的提前道一声‘恭喜’了。”   他这“恭喜”二字里,不乏幸灾乐祸的意思。   一个不清不白失踪了四年的姑娘,早就不知道在帝都里传出了多少流言,秦暄娶了这么一个王妃,怕是要被流言压死。可秦暄要是不娶,这背约弃信的坏名声也背定了。   真不知道他这位皇弟究竟是怎么想的,居然还把没了名声的未婚妻带了回来,看样子还打算把人带进宫,就不怕被人看了笑话。   秦暄只瞧了大皇子一眼,就知道这个大哥究竟在想什么了。   不过,他半点儿都不在乎,别说萧蕴只是“下落不明”了几年,就是嫁过人生过孩子了,他也娶定了,当下并不恼,反而愉悦地笑了笑,道:“多谢大哥吉言!”   大皇子见他这模样,突然觉得心口堵了一口气,不上不下的,憋得难受。   太子始终没说话,只点了点头,算是和刚回帝都的胞弟打了个招呼。倒是他身后的韩槿,走上前一步,停在萧蕴面前,缓缓勾起一丝笑道:“康华表妹可还记得我?”   萧蕴也轻轻一笑:“我的记忆近来又恢复了许多,倒是还记得槿侧妃的模样,尤其记得槿侧妃出阁前那两三年,不曾出现在人前的原因。”   这说的是韩槿为了除掉萧蕴,嫁给秦暄,故意模仿萧湛的笔迹,试图把萧蕴骗出五皇子府的旧事。   在场的大皇子和太子都是消息灵通之人,自然还记得这件事。   大皇子倒也罢了,到底不是自己的女人,自不会在乎韩槿曾经爱慕过谁,太子却不然,想起自己侧妃曾经为了嫁给同胞弟弟而做过的事情,心里免不了一阵膈应。   韩槿脸上的笑容挂不住了,冷冷盯着萧蕴:“几年不见,康华表妹倒是伶牙俐齿了许多。你失踪的这几年,我姑母一直惦记着你,这次入宫,你可得好好给姑母请个安!”   萧蕴拳头微紧,笑容里透出了些许杀气:“自然,皇后娘娘深恩死海,萧蕴永不敢忘。”   这时候,侍立在一侧的御前总管咳嗽了一声,打断了无声的剑拔弩张:“时辰不早了,诸位还请跟着老奴入宫面圣吧!”   众人不再言语,跟着御前总管向着万安宫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看得下去的就收藏一下吧,满300才能上架,我这文一直在边缘徘徊。   第59章 风雨(1)   天色更见阴沉了,秋风将乱云堆叠在一起,聚成了大团大团铅灰色的,饱含着水汽的雨云。一阵狂风拂过,星星点点的雨丝便飘落了下来,洋洋洒洒,转眼间就笼罩了深深宫宇。   一行人加快了脚步,赶在雨势变大前,来到了万安宫。   万安宫是秦帝日常寝居的地方。   今日的万安宫很热闹,秦帝和韩皇后,以及另外两个成年的皇子也在。外殿中专门摆了宫宴,宫女內侍们正在外殿和膳房间来回穿梭,布置席面。   秦暄一走到秦帝面前,还未来得及行礼,秦帝就站起了身,走上前,大笑道:“吾儿是大秦的功臣,你凯旋归来,朕心甚悦,今日专门为你备了洗尘宴!”   秦暄立即躬身辞谢:“儿臣只是尽自己的本分而已,不敢居功。”   秦帝亲自扶起他,笑道:“出去一趟,你倒是把那套朝臣们的繁文缛节都学来了。今日咱们不论君臣,只论父子,不讲究那一套。先入席,顺便跟朕说说,这几年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受过伤?”   秦暄跟着秦帝入席,一句句回答了秦帝的问话。因有女眷在,倒是没说什么政事,提及的都是秦暄在外的衣食住行如何,受过几次伤之类的小事。   秦帝关心完了秦暄,方才看向另外几个儿子,询问他们的近况。   三皇子和四皇子都是宫妃所出,在朝堂上一向没什么存在感。   三皇子秦玉荣今年二十三岁,身子虚胖,脸色青白,是个典型的酒肉之徒,好色好酒,虽然胡闹些,却也从未犯过什么大错。   四皇子秦玉林只比秦玉荣小了半岁,也不知随了谁,个头偏矮,肤色偏黑,性子木讷迟钝,不论是长相还是才华,都比不得同父的兄弟们,活得就像个隐形人。   秦帝待三皇子和四皇子也不怎么尽心,只随口问了一句,就关心起了太子和大皇子。   他先问起了大皇子新得的那个嫡子:“大郎新得的那个嫡子已经三个月了吧,身体怎么样了?小孩子满周岁前最是脆弱,必须得好好照看,一刻都不能离了人。”   大皇子笑道:“父皇放心,您的那个孙子壮实着呢,皇子妃把孩子照顾得很好!”   秦帝点了点头,慈爱道:“嗯,等会儿去府库里挑几样好东西,就当是朕这个做祖父的,给嫡孙的礼物。”   话落,他又看向太子,皱眉道,“你勤于政事是好事,却也不能冷落了身边的人。大郎的嫡子都得了三个了,你膝下却只有两个庶子,未免太单薄了些。”   太子眼底泛起一抹苦涩,起身道:“父皇教训的是!”   太子妃孙氏和侧妃韩槿也起身请罪。   这时候,大皇子插言道:“父皇,儿臣和太子好歹都有子息了,五皇弟却是连亲都未成呢。恰好,康华表妹也平安回到帝都了,儿臣早就盼着多个五弟妹了!”   坐在秦帝身侧的韩皇后紧紧皱了皱眉,正要开口说话,就见秦暄站起身来,离席拜下:“父皇,儿臣正想跟你请一道成婚的旨意呢,大哥算是把儿臣的心声都说出来了!”   秦帝早就从御前总管的口中得知,四年前失踪的那个萧惟之女,又被小儿子找回来了,这会儿先看了看萧蕴,又看了看秦暄,问小儿子:“你当着如此想?”   秦暄抬头,诚恳道:“人生大事,儿臣岂敢含糊?父皇莫非以为,儿臣会被那些无知鼠辈的流言所扰,做个背信弃义的毁诺小人?”   秦帝见此,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神色有些恍惚,半晌后才点了点头,说道:“既然你决心已定,朕也不阻拦了,你们两个自小就亲近,想来日后也能把日子过好。”   韩皇后面上染了些急色,起身道:“陛下,康华郡主不清不白地失踪了四年,名声有损,让她做五郎的王妃,这不是让外人看了咱们皇家的笑话吗?”   秦帝却没把这话放在心上,讥诮地瞧着韩皇后,冷冷道:“够了,收收你的小心思,莫以为朕不知道你究竟是打的什么主意!不就是想把你们韩家的女儿塞给朕的皇儿吗?正好,康华四年前到底是怎么失踪的,朕正打算查个清楚明白。皇后,你也该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   萧蕴失踪一事,府衙明面上什么都没查出来,皇帝却让骁龙卫查出了一些线索。这些线索无不表明,韩国公府当时在追杀萧蕴。   如今,萧蕴又回来了,还是那么“凑巧”地是被秦暄带回来的。   秦帝觉得,萧蕴一个孤女,能躲开韩国公府的追杀,平安活到现在,肯定不是因为命大,多半是秦暄提前筹谋,把她送出了帝都,保了这小姑娘一命。   他的小儿子,在这种事情上,倒是比他当年强多了。   韩皇后身体冰凉,告了一声罪,颓然坐了回去。   秦帝也无心说话,宫宴在静默中继续。   殿外的风雨骤然转急,劲风已经变作了狂风,呼啸着自窗前掠过,绵密的雨丝也变作了豆粒大小的雨珠,噼里啪啦倾盆而落,砸在青砖碧瓦上,溅起一朵朵水花。   因天色不佳,皇帝允了几个儿子儿媳在宫中留宿,等雨停了再回宫。   几个成年皇子的少年时的寝宫仍旧空着,这会儿便能直接住进去,皇子妃和侧妃们自是跟着夫君住,萧蕴则被安置到了已经出嫁的朝华公主早年的寝宫中。   **************   大雨越下越急,直到用过晚膳后,才渐渐减弱,变作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宫女浅香轻手轻脚地走进寝殿。   秋日的雨水总是越下越冷,又逢黄昏,身上的衣裳便稍显单薄,她在门外搓了搓手,方入内回禀:“郡主,庆安殿的李公公方才过来传话,五殿下有事相商,请您去他的寝宫一趟。”   萧蕴瞧了一眼窗外的天色。   天光越发黯淡,夜色如墨,晕散进了无边丝雨里,随着濛濛的水汽,无声笼罩在了皇城之上。   这个时候,秦暄有什么样的事情,非得要她去他的寝宫商量呢?   仗着身怀武功,萧蕴也不怕庆安殿有什么算计,给自己加了一件外裳,对浅香道:“劳烦你引路,陪我去庆安殿!”   她这次入宫,倒是带了一个五皇子府的婢女,这会儿,那婢女也不知去了哪里,已经好一会儿不见踪影了,只能劳烦这个叫浅香的宫女带路。   浅香恭恭敬敬道:“郡主请随奴婢来!”   两人走出寝宫,循着一条长长的游廊,绕过了大半个后花园,才从皇宫西面的公主所,来到位于皇宫东面的庆安殿。   因正下着雨,殿门前连个值守的內侍都瞧不见。   萧蕴和浅香一路畅通的进了正殿,正殿里无人,倒是旁边的侧殿里,突然出来了一声女子的□□声。   “出去!”秦暄的怒喝声随之传来。   “咣当!”随后便是一声重物倒地声,大概是铜炉一类的金属器具,被秦暄重重砸到了地砖上。   浅香身子一僵。   无人值守的侧殿,年轻女子的□□声,男子的暴怒呵斥声,这场景……怎么这么像被人打搅了好事的一对野鸳鸯呢?   她下意识地看向萧蕴,侧殿里的那位五殿下,好像这是郡主的准夫婿。   萧蕴倒是没想那么多,直接上前推开了门,一股甜腻腻的香味扑鼻而来,秦暄大约不知道来的人是她,听见脚步声渐近,便随手抓起了一个瓷枕,“嘭”的一声砸到了萧蕴脚下。   萧蕴及时向旁边闪了一步,避开了四分五裂的瓷枕碎片。   定睛看向室内,却见一个美貌宫女被摔在了地上。   她的衣裳有些凌乱,但该遮住的地方都好好的遮着,嘴角沁血,胸口有一个脚印,想来是被踹出来的,脖子上有青紫指痕,肯定是被掐的。   秦暄正坐在床榻边上,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他一手扣在床头上,手背上青筋暴起,另外一只手正扣着另外一个瓷枕,看样子还是准备扔出去的,只是见来人是她,及时忍下了。   寝殿里的甜香越发浓郁,撩拨得人气血沸腾,身子燥热。   萧蕴看向倒在地面上香炉,好似明白了什么,尴尬地看向秦暄。   后者比她还不自在,扣着瓷枕的手一个用力,瓷枕直接碎裂开来,碎瓷片扎在了他的掌心,染红了身下的被褥。   “你……我去让人请御医过来?”萧蕴说话的时候,用衣袖捂住了口鼻。   她猜,自己应该是碰上媚香了。   这场景……大约是一个想攀高枝的宫女给秦暄下了药,想和秦暄来一场酣畅淋漓的鱼水之欢,却没料到,秦暄实在不知道怜香惜玉,差点儿要了地上那宫女的命。   之后,又有人把她引了过来,大约是为了膈应她,或者挑拨她和秦暄反目?   “不用!”流血的伤口让秦暄脸上的潮红退去了不少,但还是狼狈得很,他运转内力,压制着身体的异样,声音嘶哑道,“你先出去!”   “我还是先帮你处理伤口吧!”萧蕴说着话,没去理会地上的倒霉宫女,径直走上前,摘下了发间的一根拇指粗细的金簪,以及一朵珍珠攒成的珠花。   金簪是中空的,里面藏了几十根极细的银针,珠花上的几粒珍珠也是中空的,里面塞了疗伤清毒的药粉。   “你……快出去!”   眼看着萧蕴的身影越来越近,她身上那股带着浅淡苦涩味的药香也越来越近,这药香就像是某种催化剂,之前被内力强压下去的热流,陡然在身体里流窜了起来。   秦暄的眼底瞬间蒙上了一层血色,理智明明还在,却像是飘离了身体,眼睁睁看着本能主宰着他的躯壳,跟发疯野兽一般,向着萧蕴扑去。   练武的好处这时候就体现出来了。   萧蕴出手极快,指尖蕴了一缕内力,飞快点在了秦暄的几处要穴上,止住了秦暄的动作。然后把僵着身体的秦暄放平,取出银针来,迅速下针。   等几十根银针都落下去,方简单清理了一下他那正流血的手掌,又捏碎了一粒珍珠,把里面的药粉洒在了伤口上。   药粉止住了血,银针则让他体内那股乱窜的热烈迅速消失。   理智终于又回到了躯壳之中,秦暄再稍稍运转内力,就把身体里的媚香彻底压制下去了。他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有点儿不想面对现实。   萧蕴在他的腕脉上探了探,见脉象虽然还有点儿急,但基本上正常了,便在他身体上的几处要穴上拍了拍,震开了被封住的穴道,问:“你现在……还好吗?”   秦暄睁开眼睛,以生无可恋的语气道:“简直不能更好了!”   他坐起身,瞧了还躺在地上□□的宫女,以及僵硬地站在门口的浅香一眼,垂了垂眼:“康华,领着站在门的口那个宫女出去,在正殿里等着我。我还有话,要问问地上那个蠢货!”   萧蕴拉着脸色苍白的浅香回了正殿,侧殿的门又关上了,隐约能听见里面的说话声,却听不清他们究竟说了什么。   约莫半刻钟后,秦暄推开侧殿的门,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   浅香见此,身子一软,一下子跌坐到了地上。   秦暄瞧了浅香一眼,顾忌到萧蕴还在这里,做事便留了三分余地,淡淡道:“用不着吓成这样,你回去后,自会有人告诉你该如何做。按照他的吩咐行事,本王保你平安!”   浅香勉强站起身,连连点头应是。   萧蕴向着侧殿里看去,却见之前躺在地上那个美貌宫女,正自个儿艰难地爬到了床榻上,钻进了一床被褥里。   秦暄侧身挡住了她的视线,牵起她的手:“走吧,我先送你回寝殿!”   萧蕴看了一眼他已经包扎好的手掌,担心道:“你这伤口不宜淋雨,我还是自己回去吧!”   “无碍!”秦暄不怎么在意这点儿小伤,倏然冷笑了一声,“引你来我这里看好戏的人,现在应该正等着瞧你的好戏呢,我们怎么能让人家失望?”   他没去理会留在侧殿里的宫女,径直牵着萧蕴走出了庆安殿,沿着一条曲折游廊,向着萧蕴的住处走去。   雨丝越发稀零,就连秋风也柔和了许多,但天色却完全黑了下来。浅香提着一盏宫灯,战战兢兢地在前引路,熏黄的灯光照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剪影。   经过一处转角时,秦暄忽然把萧蕴抱了起来。   萧蕴微微挣扎了一下。   秦暄的目光在不远处的古柏后,一闪而逝的一盏宫灯上停留了一瞬,低了低头,状似无奈地对萧蕴道:“不过是宠了一个宫女而已,值得你这么跟我闹脾气吗?康华,你是要给我做王妃的人,心胸得宽大些,连一个宫女都容不下,以后可怎么是好?”   萧蕴当然知道,这话是说给别人听的,却还是觉得心里不舒服,没好气道:“你要是不满意,那就换一个听话的王妃好了。放开我,你身上有别人的味道,恶心!”   秦暄的声音沉冷了下来:“胡闹,我就是娶了别的女人,你也还是我的!”   ……   两人打打闹闹的身影消失在游廊的拐角处,古柏后,韩槿带着一个提灯的宫女,目光阴冷地走了出来。   她定定看着秦暄和萧蕴消失的方向,沉默了一会儿,方对身边的宫女道:“这会儿不许让姑母知道!”   那宫女立即点头:“奴婢方才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看到,槿侧妃放心!”   “嗯。走吧,我们也该回去了,消失的时间若是太久了,免不得会叫人起疑。”韩槿深深看了一眼回廊尽头的无边夜色,也走上了游廊,向着太子寝宫的方向走去。   韩槿离开后,回廊转角处,萧蕴和秦暄又折返了回来。   习武之人的目力和听力都比普通人要好得多,方才的那一幕,他们已经听得清清楚楚,看得明明白白。   细雨淅淅沥沥,掩住了行人的脚步声。   萧蕴随着秦暄,快步回了自己的住处,打发走浅香,低声说道:“引我去庆安殿的人,果然是韩槿,给你下药的那个宫女,也是韩槿指使的吗?”   “应该不是。”秦暄说,“那个宫女名叫素心,身份很有些文章。她是父皇跟前的司寝女官,暗中却听命于皇后和东宫。”   “东宫想用她陷害你?”萧蕴没再提“皇后”二字,“难不成是诬陷你招惹陛下跟前的女官,秽乱宫闱?”   她总觉得不太像。   庆安殿外没安排“撞破”丑事的人,韩槿甚至把她引了过去,难道是想让她大吵大闹一番,把这件不光彩的事情闹得满城皆知?   这未免也太看低她的智商了,她和秦暄算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就算他真招惹宫女了,她也得主动帮着他在人前遮掩过去,至于背着人的时候怎么算账,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秦暄道:“司寝女官掌管父皇的寝居诸事,寝殿里的一切摆设,都得过问她。你说,若是她在父皇的寝居里动了手脚,而我又被揭发出和她有私情的话,别人会怎么想?”   萧蕴听明白了:“多半会觉得,这事儿是你指使的?”   秦暄不答,只转头看向窗外的雨夜,低低一叹:“今秋的风雨,恐怕会比往年都来得汹涌!”   第60章 风雨(2)   夜色渐深,雨声渐萧疏,到了次日一早,已经是云收雨霁,又是个风清日朗的好天气。   天气好转,宫中又无大事,成年的皇子们便不能再留在宫里了,一大早向皇帝问过安后,萧蕴和秦暄,以及另外几位皇子和皇子妃,便一道走出皇宫,各自回府。   “先去萧国公府吧!”秦暄牵着萧蕴的手走上马车,拉着她并排坐到横塌上,心情颇好地扬了扬手里的一卷明黄绢帛,“这是父皇准我们成婚的旨意,我正好去萧国公府宣宣读!”   听秦暄这么毫不避讳地提起婚事,萧蕴有点儿不自在,问道:“我能先看看吗?”   “当然。”秦暄好心情地笑着,把圣旨递给萧蕴。   萧蕴打开一瞧,惊讶的发现,这旨意居然连婚期都明明白白写出来了,八月二十七,距离现在只有二十多天,实在是仓促的不能再仓促了。   她不解道:“婚期不应该是钦天监和礼部合完八字之后再定吗?”   秦暄得意道:“我回帝都之前,就请道真观的清虚子道长算过了。清虚子是大秦有名的得道高人,他算出来的日子,定然差不了。父皇见我早有准备,就顺着我的心意写上去了。”   见对面的少女脸上并无喜悦之色,他脸上的笑容迅速冰冷了下来,一手圈在女孩儿的腰上,把她抱到了自己怀里,逼问道:“晏晏,你不想快点儿嫁给我吗?”   萧蕴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觉察到秦暄着实用了大力气,便放弃挣扎了,两手撑他的肩膀上,无奈道笑笑,说道:“我记得,皇家的婚事,从定下来到成亲,通常至少要准备半年。咱们如今只有二十天的准备时间,能准备成什么样子姑且不论,在外人看来,多半会觉得这桩婚事有问题吧?”   见她是真心实意地担心婚礼,秦暄脸上的表情缓和了许多。   他贴着萧蕴的耳朵低声道:“我如今的品阶只是个亲王,婚事就算办的再隆重,也不过就那样,比不册太子妃,更比不得册后,你想要个隆重热闹的婚典,还得再耐心等几年。”   萧蕴无话可说。   男人和女人的思维模样果然差异巨大,她其实就是想把婚期延一延,秦暄却想到别处去了。   不多时,马车停在了萧国公府门前。   门前值守的小厮一瞧见马车上的“镇南王府”徽标,立即去通禀国公府的主人。很快,国公府的老夫人、世子萧澈、世子夫人朝华公主,就一起迎了出来。   秦暄直接把怀里的女孩儿抱下了马车。   萧澈等人见此,眼底皆划过一缕异色。这俩人曾有婚约,奈何女方下落不明了四年,婚事究竟还能不能成真不好说。不过,看五殿下这幅亲昵的模样,还是能成的可能性大一些吧?   一身青色锦袍的萧澈压下心底的心思,上前一步,躬身行礼:“下官恭迎殿下!”   秦暄虚扶了一下:“世子不必多礼,萧国公的身体还是不宜见客吗?”   萧澈苦笑道:“祖父年纪大了,早年在战场上留下的病根都发作了出来,前日又请了御医过府,如今还在服药静养,连床榻都下不得,实在是不便迎接殿下,还望您恕罪!”   秦暄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向着萧澈身后看去。   一身朱红色华服的朝华公主扶着满鬓银霜的老夫人,走上前来。   “老身恭迎殿下!”老夫人屈膝行礼,秦暄一点儿尊重老人家的意思都没有,没说免礼,也没去搀扶,任凭她颤巍巍地自个儿站起身来,脸上那干枯的笑容都快撑不下去了。   朝华公主似乎没在意老夫人的窘迫,自顾自上前,笑道:“五皇弟,恭喜你回京!”   “三皇姐!”秦暄点了点头,扬了扬手里的圣旨。   萧澈见此,不敢怠慢,立即把秦暄请到了前厅,代表萧国公府接下了这道旨意。   对国公府里的人来说,这道圣旨颇为让人意外,却也是个不折不扣的惊喜。   自打没了兵权,萧国公府在朝堂上的地位,就颇为尴尬,如今萧家女里头出了一位王妃,国公府在众人眼里的分量,还能再往上提一提。   不过,秦暄却不怎么高兴。   只因萧澈接下了圣旨后,般道:“康华妹妹的琼华院,三年前就重建好了,一直有人收拾着,妹妹这次回来,就住琼华院吧?”   秦暄抿了抿唇:“本王的王府里,自有康华的住处。”   “这……”萧澈为难道,“五殿下,未婚男女婚前住在一起,难免惹人非议。萧家虽然不如以往,却也没落到养不起自家女儿的地步。”   朝华公主掩口笑道:“可不是,五皇弟和康华的婚期本就定得匆忙,正该谨言慎行,循规蹈矩,五皇弟莫不是害怕我这个做长嫂的,会亏待了自家小姑子?”   秦暄在心底琢磨了一番,再过二十多天的时间了,他和康华就能名正言顺地住在一起了,为了一时任性惹来非议,的确不值当。再说了,他若是想见萧蕴了,大可以直接去闯琼华院,反正这萧国公府的护卫水准,根本不可能拦得住下他。   他脸色不怎么好看地点了点头。   老夫人和朝华公主都长长舒了一口气。   却听秦暄又对萧蕴道:“也罢,你先在这里住下。原先在你身边服侍的婢女,现在都已经嫁人了,等会儿我再给你送几个人过来,不许拒绝我!”   萧蕴乖顺地点了点头。   她知道秦暄是什么性子,霸道又多疑,总想把她放在眼皮子底下,恨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地盯着。盯着就盯着吧,她心宽,不跟他计较,左右计较也不会有用。   见此,秦暄才放心地离了国公府。   这尊不太讲道理的大佛走了,萧澈等人都松了一口气。   众人沉默了一瞬,朝华公主上前挽着萧蕴的胳膊,笑道:“康华妹妹,我先送你去琼华院,看看那院子布置的是不是和你心意!”   琼华院完全是照着被烧毁前的模样重建的,那朱墙碧瓦,斗拱飞檐的模样依稀有几分熟悉,就连前院里种的花草,也是特意从南面移栽过来的异种琼花。   萧蕴忽然有些唏嘘,她出生后就住进了这个院子,五年后,一场大火烧毁了这里的一切,她也离开了这里,再也没有回来。原来那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这么久。   两人在琼花树旁边的小亭子里坐了下来。   萧蕴道:“我已经离京四年了,朝华表姐和我说说,这几年府里都发生了什么大事吧。我方才瞧着,二叔和三叔家的人都没出现,莫不是已经搬出去了?”   朝华公主捧着一杯热茶,微微笑道:“三年前我嫁过来后,府里就分家了。二叔和三叔都在城南开了府,另娶了继室,他们膝下成年的儿女,也已经各自成婚了。”   萧蕴诧异道:“祖父还在世,竟是舍得让二叔和三叔搬出去?”   从骨肉亲情上来说,萧忱和萧恪才是萧国公的亲生骨肉,萧澈就是个外人,萧国公居然宁肯把国公府交给一个外人,也要让亲生儿子搬出去,想必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朝华公主笑道:“祖父想来也是为了国公府的基业考量。那阵子候我刚嫁过来,也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只知道夫君大病了一场,二叔父和三叔父各死了一个嫡子,老夫人也病了一场,国公爷在病榻上下令,勒令二叔和三叔搬出去。”   萧蕴遂不再问了。   朝华公主又说起了这些年来帝都发生的大事。   “这几年,大秦不□□稳,帝都的官宦世家,变动也颇大。好些人家几辈子积攒出来的基业,一朝一夕就败光了,也有些原本排不上字号的人家,突然间兴盛起来了。你可还听说过镇国公将军府卫家?现在的卫家家主,是安北都护的父亲,他虽然镇日赋闲在家,可有那么一个大权在握的儿子,就是太子见了卫老将军,都不敢怠慢。”   “卫家啊,我也曾听人说起过。”萧蕴笑笑道,“卫老将军的独女卫湘,似乎已经入宫了。”   朝华公主道:“嗯。她是三年前进宫的,一入宫就是皇贵妃,得宠得很。幸好她没生下皇子,诸位成年的皇子也都长成了,否则,帝都的形势说不得会更乱。”   萧蕴淡笑不语。   她是道卫家底细的,也知道卫湘的日子不像看起来那样的花团锦簇。   四年前,卫湘跟韩槿联手算计她,这事儿最后还是传进了安北的萧湛耳朵里。萧湛没给生父和异母妹妹留什么情面,收了卫凛调动安北暗哨的权利,撤换了卫凛府中所有的侍卫和下人,全部换上了自己的耳目,又把继母千里迢迢地接回了安北,让卫凛送卫湘入宫,摆明了是拿继母当人质,胁迫卫湘在宫中为他所用。   想起萧湛,萧蕴又觉得有点儿心虚。她就这么从安北跑了回来,又要逆了他的心意,跟秦暄凑作一双人了,也不知他听到这个消息后,会如何恼火。   朝华公主说完了帝都的几件大事,才小心地向萧蕴打探起她这些年的经历。   萧蕴照着秦暄之前编好的剧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朝华公主也不知心里头究竟信了没信,反正表面上似乎是相信了,好生感叹了一番她和秦暄的“好姻缘”。   等时候不早了,低低对萧蕴说道,“康华,你我本就是姑嫂,等你嫁了五皇弟,我还要称呼你一声弟妹,比普通的姑嫂更见亲近。如今,我与萧国公府算是和五皇子站在了一条船上,自当齐心协力。你想来也知道,皇后和五皇弟关系不睦,不给五皇弟添乱就不错了,算不得助力,恰好我母妃在宫中多年,多少有些人脉,五皇弟若是用得上,尽管开口。”   “多谢朝华表姐,我一定让人把话传到五表兄的耳朵里。”萧蕴心知,自己那位姑母和朝华公主,是终于下定了决定,要支持秦暄夺位了。   *******************   秦暄心情郁郁地回了府,径直去了书房,把心腹们一一交到跟前,命令一个个吩咐下去:“盯紧了宫里那个叫素心的司寝女官,不管她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一一报上来,不得有误。此外,保护好她,不能让人灭口了。”   “太子府里一直供奉着几个医师,查查那些医师都是什么来历,最近配过什么药,做过什么事情!”   “着府医和管事秘密彻查整个王府,有问题的东西和人统统处理掉,严查外面送进来的各种礼物,绝对不能让有问题的东西流进府中。”   “传话给京畿大营的大都统安将军,让他这些日子警醒些,特别要小心营中那几个一直跟太子和大皇子勾勾搭搭的手下,务必压制住任何宫变的苗头。”   “快马加鞭,去道真观把神医于长春请过来。他跟道真观前年欠了本王好几个天大的人情,如今到了涌泉相报的时候了。”   ……   安排好眼前事,书案上还堆了一叠必须立即批阅的文书。等他把公务处置好,已经是正午时分了。正要唤人进来送午膳,书房外突然传来了打斗声。   一个戴面具的人闯进了府,十余个暗卫现身,跟面具人打了起来。   秦暄抬眼看了那面具人一眼,认出了那是萧湛,当即走出房门,示意一众暗卫都退下去,自个儿上前,跟萧湛交起手来。   萧湛身手不俗,之前以一敌十,也能跟一众暗卫们打个平手。   但秦暄的身手也很不错,只要不是对上盛青泽和萧蕴那种仿佛就是武功而生的人,能在他手下全身而退的人寥寥无几。   不过百余招后,萧湛露出了败象。   秦暄主动收手,后退一步,扬唇笑道:“二哥远道而来,不如进屋里坐一坐?”   “二哥?我可当不起殿下这个称呼!”萧湛怒视秦暄,额头青筋暴跳,“五殿下可还记得,当初跟在下承诺过什么吗?您曾说,所谓婚姻之约,不过是权宜之计,如今出尔反尔,却是何意?”   秦暄自知理亏,可一想起萧湛从去年春天就开始往萧蕴跟前领美貌的未婚少年,那点儿心虚就连影子都瞧不见了,忍不住怒火中烧道:“我难道做不得康华的夫婿吗?二哥先前看中的那些蠢物,如何配得上她?论身份能力,他们哪一个比得上本王?”   萧湛冷冷道:“至少人家家风清正,人品也说得过去。”   “人品?”秦暄走进书房,在主位上坐了下来,嘲讽道,“一个胆小如鼠,一个放荡无度,还有一个跟自家表妹不清不楚,这就是你所谓的好夫婿?”   “殿下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萧湛跟着他进了书房,闻言一怔,很快就想明白了,“我就说跟小妹交往的少年怎么一个接着一个的出事,仿佛被诅咒了一般,原来是您在背后弄鬼?”   秦暄淡淡道:“不只是我,叶辞也不清白!若非他默许,我的人也不可能屡屡得手。”   把叶辞拖下水,他一点儿都不愧疚,在这件事上,他和叶辞算是难得的有了默契。   这时候,萧湛仍旧对以理服人抱了一线希望,耐着性子诚恳道:“在下并非看不上五殿下,只是为人兄长的,总希望妹妹能嫁一个两情相悦的人,若是寻不到这样的夫婿,那就找一个她能掌控得了的男子。五殿下固然身份高贵,才华绝世,可终究不过是拿小妹当控制安北的人质罢了。在下既然说过,会全力辅佐殿下,便会言而有信,您没必要把主意打到小妹身上去。”   “我从未把康华当成人质。”秦暄终于忍不住说出了心里话,“她是我从萧国公府的火海里救出来的,那就是我的人了,谁都不能跟我抢!”   这算什么道理?萧湛目瞪口呆:“难道五殿下还因此喜欢上我家妹妹了不成?”   “是又如何?”秦暄本性毕露,“我的心眼一向不大,她的命是我救的,人是我养大的,当然就是我的人。别说你只是个义兄,就算是亲哥,也不能越过我插手她的事情。”   萧湛觉得眼前的秦暄不可理喻,忍了又忍道:“殿下这是魔怔了吗?”   “本王清醒得很!”秦暄上辈子身为帝王的气势全开,周身散发出凛然强横的气势,目光凌厉的看着萧湛,“你当知道,你不是只有萧蕴这个义妹。你还有自己的妻儿,以及一众对萧惟忠心耿耿的将士,他们的身家性命都系在你的身上,让萧蕴顺顺利利嫁与我,是对你,对萧国公府,以及安北最好的选择。”   萧湛当然明白这个道理。秦暄是有志做帝王的人,他的妻子就是日后的皇后。对一个家族来说,一个得宠的皇后,就是一张可以反复使用的免死金牌。他手握重兵,本就是极易被帝王猜忌的人,两家联姻能让彼此都心安。他若是顾全大局,就该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可是,帝王妻哪里是那般容易做的?   特别是眼前这一位,总让萧湛心里发毛,有种此人颇具暴君潜力的不祥预感。   萧湛还是想拒绝秦暄,可面前这位明显是打算不讲理到底了,一点儿反对的话都听不进去,而答应秦暄,这话他实在说不出口。   这一刻,萧湛心里后悔极了。   早知如此,他就不该来找秦暄讲道理,而是应该立即摸进萧国公府,直接把萧蕴带回安北。   可现在,秦暄显然不会给他这个机会了。   ***********************   为免萧湛拐带萧蕴回安北,秦暄让府中的暗卫直接把萧湛扣在了王府之中。等入了夜,他便潜进了萧国公府里,摸到了萧蕴的窗外。   萧蕴五感敏锐,就是在睡梦里也不例外,秦暄一靠近窗前,她就醒了过来。   “吱呀!”   秦暄推开了窗子,屋子里的烛火骤然亮了起来,照出了少女衣衫不整的倩影。   “你怎么来了?”看清楚来人的模样,萧蕴眼底的警惕缓缓散去。   昏黄的烛光,给一切笼上了一层似真似幻的迷离,秦暄的目光忍不住一路往下看:雾蒙蒙仿佛含了一汪水的含情目,如云般披散在身后的绵密青丝,白皙修长似乎轻轻一碰就能留下一道红痕的玉颈,半遮半掩勾着人去深入探究的蝴蝶骨,一掌就能握住的两座小巧秀峦……他突然觉得口干舌燥,全身的气血都往一个地方汇聚,似乎有一头猛兽,正从心底苏醒过来。   秦暄强迫自己移开眼睛,运转内力,压下身体本能的冲动,好半天后才声音喑哑道:“快些换好衣衫,我带你回王府见个人。”   萧蕴挥出一掌,任那掌风关上了窗子,迅速换好了衣裳,束起了头发,跳到窗外。   “我们要去见谁?”她低声问。   熟悉的药香飘到了鼻端,才被强压下去的气血又开始躁动了,秦暄不得不离萧蕴远了点儿,不怎么情愿道:“……我大舅子回来了!”   萧蕴愣了一会儿才惊呼出声:“你说的,是我大哥?”   秦暄阴阴盯着她:“萧湛回来了,你很高兴?”   萧蕴:“……我很心虚,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大哥了,他肯定气坏了吧?”   秦暄的脸色好看了些:“他就算生气也是冲着我来的,跟你没多大的关系。”又冷笑了一声,接着道,“他现在就和我那位皇后阿娘一样固执,说什么都不肯承认咱们的婚事,还一门心思地拐带你回安北呢。我们一起去见见他,把话都说清楚。大婚之前,我总不好一直关着他。”   萧蕴心跳骤然停了一刹那,怒道:“什么?你把他关起来了?那是我长兄!”   秦暄阴恻恻道:“他要不是你长兄,这会儿就不只是被我扣在王府了。”   萧蕴:“……”   她越来越想揍这混蛋一顿了。   两人施展起轻身功夫,一路翻墙越脊,转眼间便到了王府门前。   秦暄领着萧蕴入府,走进了主院的一个厢房里。   萧湛没带面具,正对着烛火,在桌边翻书。他衣裳齐整,身上也无伤痕,神情甚至有几分平静,看来处境还不错。   “五殿下!”见秦暄走进门来,萧湛没起身,只淡淡打了个招呼。等见到向萧蕴时,立即站了起来,关心道,“你怎么来了?深更半夜从国公府跑到王府,也不怕受了寒。”   “我没事,大哥怎么样?”   “我很好,只是暂时出不了门而已。”萧湛瞧了一眼秦暄,冷冰冰道,“五殿下能否回避,容我们兄妹单独说会儿话?”   秦暄本不想答应,但见萧蕴眼里有恳求之意,只好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走出了房间。   萧湛去关了房门,回到桌子前,皱眉道:“小妹,五殿下是不是逼你嫁他了?”   “这……”萧蕴迟疑了一会儿,说道,“当初的赐婚懿旨是皇后下的,现在的成婚旨意是陛下所书。我现在不想再来一次下落不明,逃婚出走。”   萧湛听明白了,她不想跟自己回安北,又问:“你喜欢五殿下吗?”   萧蕴有点儿纠结道:“至少不讨厌。五大哥也知道,殿下救过我的命,又收留了我三年,我不想跟他对着干,也不愿伤了他的心。”   看来是愿意嫁了。萧湛叹了口气:“五殿下对你好吗?”   萧蕴点了点头,笑道:“能为我做的,他都做了。”   问题是不能做的他也做了,还做得很过分,比如在婚前把准大舅子关起来了,这绝对不是正常人干得出来的事情。   她不愿见萧湛跟秦暄杠上,又道:“大哥,你不用为我担心,五殿下就是看起来……不太正常而已。再说了,我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娇女,他要是敢欺负我……我就揍他!”   “傻妹妹,你如何是他的对手?”萧湛苦笑道,“都怪大哥无用,当年,若是没有琼华院那场火,你也不至于落到他的手里。”   “大哥已经尽力了!”萧蕴没办法解释,其实就算没有那场火都一样,结果也一样。秦暄是因为所谓的“前生”纠缠上来的,怎么可能轻易变心?   “罢了,事已至此,这婚恐怕非成不可了。”萧湛意兴阑珊道,“小妹也知道,他是皇家子,跟寻常的夫婿不一样,日后若更进一步,少不得……”他想说秦暄虽然眼下还算洁身自好,日后却不太可能只宠她一个,但这话他自己都觉得膈应,最终摇了摇头,道,“算了,左右他现在还不敢亏待你,你也不用委屈了自己,凡事多为自己想想,不用担心我。”   “嗯!”萧蕴隐约能猜到萧湛的顾虑,直言道,“大哥放心,五殿下承诺过我,这辈子娶了我,便不近二色,不生异母子女。将来他若违背了这个承诺……我肯定不会把自己的后半辈子蹉跎在他的身上。反正我轻身功夫还不错,若真想不管不顾地离开,他也未必留得下我。”   萧湛不信秦暄的承诺,成婚前的男子,说过这种话的绝对不少,可最后能做到的却寥寥无几,他不觉得秦暄还有信守承诺这个优良品质。   不过,他也没把这话说出来扫萧蕴的兴致,想了想道:“皇家里头,父子不是寻常意义上的父子,母子也不是正常人眼里的母子。五殿下与生母韩皇后和舅家韩国公府罅隙颇深,与陛下大概只有面子情,与太子这个同胞兄弟的关系,不说势不两立也没好到哪里去。我们不需要把阿爹阿娘的不幸,迁怒到五殿下身上。”   他这会儿忽然觉得,秦暄的亲情寡淡,心狠手辣反倒是一件好事了。   “我明白!”萧蕴点了点头,同情道,“他身份虽高,却没一个真心在乎他的亲人,这处境……”也挺让人心疼。   “用不着同情他。”萧湛不客气道,“亲情也是需要经营的,有来有往才有真感情。可这位五殿下,你跟在他身边的时候,可曾见他为亲人真心实意的付出过?”   他还记得,八年前,秦暄拿他的身份做筹码,胁迫他同流合污时,言辞间就已经把父母兄弟全都划进仇人阵营了,这样不容人的性子,惹人讨厌简直太正常了。   忽听“咣当”一声,房门被人从外头踹开了。   却是秦暄等得不耐烦了,直接踹门闯了进来,恰听见萧湛的最后一句话。   他嘲讽地牵了牵嘴角,懒得解释,径直看向萧湛:“二哥如今可是愿意承认我这个妹婿了?”   萧湛淡淡点头:“还望殿下善待小妹!”   “康华是我的王妃,我当然不会亏待了她。”秦暄淡淡笑了笑,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接下来这一个月,帝都的形势不太好,你的身份见不得光,还是尽快回安北吧。”   萧湛道:“安北最近没什么要紧事,我便是在帝都久留一段时日也无妨!”   秦暄这次倒是没坚持自己的意见,不咸不淡道:“那你可得换个稳妥的地方,接下来,我这王府恐怕会成为众矢之的,不便留你常住。”   “多谢殿下提醒!”萧湛瞧了一眼外头的天色,“夜色已深,我送小妹回国公府。”   “不必,我送她回去就行。”秦暄瞧了萧蕴一眼。萧蕴会意,自去和萧湛告别,而后跟着秦暄走出房门,两道人影一前一后,消失在无边夜色中。   第61章 风雨(3)   自打萧蕴和秦暄的婚期定了下来,萧国公府上下便格外忙乱。   各处管事频频出入,各个库房都在盘点东西,礼部的官员为了能在不到一个月里办好五皇子的婚事,也三五不时地来萧国公府拜访。再加上中秋佳节临近,要准备的事情就更多了。上到老夫人和朝华公主,下到普通的家丁婢女,都忙得脚不沾地,恨不能变身蜘蛛人,多长出几双手几条腿来。   不过,老夫人年事已高,朝华公主也没应付过这种场面,最后不得不从萧家姻亲里头,寻了几位执掌中馈的高手过来帮忙。   萧蕴也不轻松,她虽然不用操心自己的婚事,可作为准亲王妃,要应付的事情一点儿都不少。   她初初回了帝都,亲朋好友们都要过来拜访;宫中织造署的女官们要按照亲王妃的品级,给她量体裁衣,准备成亲时用的礼服和首饰;本来还要从头学一遍宫礼,但秦暄给事先派人打了招呼,宫中分派过来的两个嬷嬷草草说了几句话,就领了丰厚的赏钱告退了。就算这样,她还得庆幸,韩皇后现在正在谋大事,没心思折腾她。   八月初九这一日,萧蕴稍稍清闲了些,但刚过了正午,便有內侍到了国公府上,说萧妃召朝华公主和她一起入宫说话。   萧妃是朝华公主的生母,萧蕴的姑母,在萧家姻亲里,这算是很亲近的了,萧蕴不好拒绝,便立即换了身合体的衣裳,随着朝华公主一起进宫。   朝华公主和萧蕴进了宫后,却没能立即见到萧妃。   “真是不巧,陛下正在主子寝宫里歇息!”萧妃的大宫女苦笑道,“谁也没想到陛下会在这个时候过来,公主先带着康华郡主去御花园里转转吧,我们主子还得过一会儿才能见你们。”   “也好!”朝华公主笑道,“母妃若是方便了,你直接去御花园里寻我们就是了!”   “公主放心,奴婢定然不会误了主子和您的见面。”   朝华公主遂和萧蕴一起去了御花园。   这时节的御花园,除了树树黄叶,以及一池子残荷,根本没什么景致可赏。两人也没打算赏景,直接遣退了领路的宫人,向着假山后的一个小亭子里走去。   那里环境清静,正适合说话聊天。   却不料,那亭子里已经有人了。   萧蕴和朝华公主自一条小径后走出来,转到假山的另一面,就瞧见韩皇后正带着一个粉衣宫女,自亭子里起身,她们所在的这条小径走来。   真不巧!   既然遇上了,萧蕴和朝华公主就得在道旁行礼。   然韩皇后没走几步,行经一块山岩下时,那山岩后忽然跳出一个宫女打扮的人。她手里举着一支尖利的金簪,自山岩上扑下来,尖锐的金簪直直向着韩皇后后心扎去。   “娘娘快跑!”   跟着韩皇后的那个粉衣宫女大惊失色,一把推开皇后,用自己的身子挡住了刺客一击。   行刺的这个宫女多少有点儿武功根基,虽是被粉衣宫女拦了一下,却也没耽搁多少时间,立即一脚踢开半死不活的粉衣宫女,向着韩皇后追去。   韩皇后一点儿武功都不会,养尊处优了多年,体力着实不怎么样,往前跑了四五步,就被刺客追了上来。   萧蕴和朝华公主恰在韩皇后三步之外。   “护驾!”韩皇后见这里有人,本还在暗喜,可发现这人是萧蕴后,就变成了绝望。章宁长公主的女儿,绝对不会救她。   女刺客已经追了上来,手里的金簪簪尾映着日光,反射着夺目的光彩。   萧蕴瞧着那刺客杀意凛凛,金簪直冲着韩皇后的要害而去,略略迟疑了一下,还是出手了,抬了抬足尖,把路上的一块鸡蛋大小的石头当暗器踢了出去。   石头飞出去,恰好打在女刺客持金簪的右臂上。   那刺客正用金簪全力刺向韩皇后的后颈,被石头一砸,簪子仍旧向着韩皇后刺去,却偏了方向,陡然下移,没刺在韩皇后的后背上。   金簪的后半截都扎进了韩皇后的血肉里,韩皇后站立不稳,惨呼一声,向着地上倒去。   刺客弃了金簪,又自衣袖里摸出一柄短剑来,手腕一扬,向着韩皇后的后脑射去。   萧蕴足尖又动了一下,踢出了第二颗石子。这一粒石子打在了短剑上,短剑的方向又偏了偏,扎进了韩皇后的左臀上。   她是故意的。   明明可以挡住刺客的所有攻击,却故意只把攻击方向打偏一点儿,让韩皇后免去了当场毙命的下场,却还是要好生吃一番苦头。   刺客似乎铁了心要置韩皇后于死地,看都没看萧蕴一眼,还要继续动手。   萧蕴这次可不允她继续动手了,上前一步,动作轻松地卸了那女刺客双臂双腿的关节,逼问道:“谁让你来刺杀皇后的?”   女刺客视死如归地盯着萧蕴,大义凛然道:“这老毒妇蛇蝎心肠,死有余辜,我奉康华郡主的命令,替长公主报仇雪恨,取了这老货的命祭奠长公主,你们为何要助纣为虐?”   韩皇后虽然伤重,却仍旧清醒,闻言狰狞地看向女刺客:“你听命于……康华郡主?”   女刺客恨声道:“原来韩皇后还记得我们家郡主,真是老天无眼,竟叫我功败垂成,让你这人人得而诛之的毒妇捡了一条命!”   萧蕴很确定,她没见过这女刺客,这会儿也不说破自己的身份,只道:“这么说,你跟……康华郡主很亲近?”   女刺客道:“当然,郡主对我有救命之恩,便是为她死了,我也心甘情愿!”   萧蕴道:“我看不然。你若是真心为了……康华郡主好,就定然不会在行刺失败后,把幕后主人的身份招出来。行刺皇后可是大罪,你这不是给你家郡主招祸吗?”   女刺客诡秘一笑,嘴角溢出一丝鲜血:“我当然不会在其他人面前承认主子的身份,死人的话……是不能当呈堂证供的!”   话落,她的脑袋突然软软垂了下去,嘴唇乌黑,七窍流血,显然是服毒自尽了。   朝华公主从一开始就被吓坏了,一动都不敢动地缩在一边,这会儿才勉强定了定神,看向形容狼狈的韩皇后,战战兢兢道:“母后,您……”   萧蕴瞧了瞧重伤的韩皇后,以及虽然没受伤,但明显走不了路的朝华公主,微叹一口气道:“我去请宫人和御医过来!”   她转到假山的另外一面,随手抓了一个恰好路过的宫女,让她去请御医和侍卫过来。   那宫女认得萧蕴,不敢怠慢,忙跑出了御花园,自去叫人。   萧蕴又回了韩皇后身边,上前摸了摸韩皇后的腕脉,觉察到韩皇后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就不着急救人了,反而细细道:“皇后娘娘方才想必也看清了,那刺客根本不认识臣女,却口口声声说是受臣女指使,前来行刺您,这显然是胡话,您以为如何?”   韩皇后的理智仍在,警惕地看着萧蕴,生怕她扑上来补一刀,挣扎着说道:“本宫明白……那贱|人不止要害本宫,还要害你!”   萧蕴又道:“皇后娘娘以为这幕后之人是谁?”   韩皇后道:“既想置本宫这个太子生母于死地,又想害死你这个未来的五皇子妃,除了大皇子,谁还会做这种事情?”   萧蕴抿了抿唇,压低了声音道:“可是,大皇子应该不知道您和我阿娘之间的纠葛吧?他要是知道的话,估计早就宣扬开了,怎么可能忍到现在?”   韩皇后觉得萧蕴这话有道理,深吸了一口气道:“你觉得……是谁?”   萧蕴没说话。   她已经猜到那刺客是谁的人了。   卫湘还在这宫里头呢!   这时候,御医和侍卫们终于赶到了,萧蕴扶着朝华公主离开了这乱糟糟的御花园,去了朝华公主出嫁前尔等寝宫休息。   宫人们送上了热水,给朝华公主和萧蕴压惊。   萧蕴见朝华公主没什么大碍,只是受惊过度,便站起身道:“朝华表姐且先休息,我有些事,需得马上离开一趟!”   朝华公主仍旧沉浸在惊吓之中,没精力挽留萧蕴。   ***************************   萧蕴随意指了一名宫人引路,直接去了卫湘的寝殿,毓秀宫。   毓秀宫的宫女进去通报后,皇贵妃卫湘亲自迎了出来。   将将到双十年华的女子挽着精致的飞仙髻,簪着点翠流苏步摇,身着绛紫色的广袖荷叶裙,袅袅婷婷地出现在萧蕴面前,嘴角含着一丝薄笑,曼声道:“郡主可真是稀客,屋里请吧!”   萧蕴把引路的宫女留在了外面,独自跟着卫湘进了正殿。   她自衣袖里取出一枚浅粉色的桃花玉佩,在掌心慢慢把玩着,环顾了一眼殿中侍立的侍女一眼,淡声道:“你们都下去吧,我有话要和你们主子说!”   殿中侍女瞧了一眼她手里的玉佩,眼底露出恭敬之色,依次退了下去,没人在乎卫湘的脸色。   卫湘的脸色阴郁得几乎能滴出水来了,她当然认得,萧蕴手中的那块粉色桃花玉佩,原本是萧湛的东西。萧湛应该是把它当信物给了萧蕴,这才让殿中那些侍女唯命是从。   她这个皇贵妃做得真是憋屈。   别人瞧着她娘家显赫,有个手握精重兵,执掌安北都护府的兄长,又得皇帝宠爱,好似风光无限,但只有为数不多的那么几个人才知道,她那个好哥哥卫钊防她就像防贼,她身边的人,全都是萧湛的耳目,她要是敢轻举妄动,萧湛随时都能让她悔不当初。   “郡主想说什么?”卫湘阴沉沉道,“莫非是惹上了麻烦,特意来向我这个可怜人求助了?”   萧蕴直开门见山道:“刺杀韩皇后的那个宫女,是你安排的?”   卫湘冷笑道:“那是咱们大哥的意思。他早就想要韩皇后的命了,而如今么,韩皇后死了,你跟五皇子的婚事就得延后三年,恰好遂了他的心意,我只是奉命行事。”   “你找的那个刺客,在人前公然宣称我是她背后的主子,这总不会也是咱们长兄的意思吧?”   “哦?她还这么说了?”卫湘幸灾乐祸地笑道,“真是不好意思,这仓促之间收买来的死士,就是容易出意外。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说,许是你以前得罪过人家?”   萧蕴不与她废话,直接出手。   她袖袍一拂,袖风打在卫湘的身上,直接把卫湘打飞了出去。   卫湘单薄的身子离地三尺,又重重摔在了青石板地面上,胳膊肘和脸颊上当即擦出了一片血痕,胸腹之间也疼得喘不过气来,可见萧蕴没打算要她的命,却也没想让她好过。   长这么大,卫湘还是头一次挨打。   她表情狰狞,目光怨毒,死死着萧蕴,不敢置信地嘶吼:“萧蕴,你敢打我?这里是皇宫,我还是皇贵妃,你一个外臣之女,也敢对我动手?”   萧蕴俯身瞧着她,漠然道:“你的伤是自己摔的,跟我没关系。这是你第二次想要我的命了,自己想想该怎么向咱们的长兄交待吧!”   话落,她一掌拍向卫湘的后脑,内力化作三股柔劲,盘踞进卫湘后脑处的三个要紧穴位上。   这一招能让卫湘沉睡个三天三夜,除非有内力高手帮卫湘化解掉她留下的暗劲,否则,再高明的御医也束手无策。   而三天后,她大概永远都不会见到卫湘这个人了。   ***************   处置了碍眼的卫湘后,萧蕴走出正殿,吩咐了候在殿外的宫女们几句话,便随着之前的引路宫女,向着朝华公主的寝宫走去。   途径一片小树林时,萧蕴忽地站住了。   林子里遍植古木,大多数松柏等长青之树,在午后的阳光下,林子里树影参差,有些阴翳。秋风从林子的另一头吹来,碧涛此起彼伏,松条柏枝飒飒作响。   萧蕴侧耳倾听,风声里似乎还掺杂着一丝细弱的哭泣声。   她站了一会儿,对引路宫女道:“你先回去转告朝华公主,就说我等会儿再回去!”   宫女应了一声,领命而去。   萧蕴等她走远了,见四面无人,方施展轻功,蹿进林中,落地时,小心地藏在了一株老松后。   老松前是一片灌木,灌木丛后,一男一女正依偎在一起。   这俩人都是熟人,男子一身明黄衣衫,正是太子,女子则是之前给秦暄下药的司寝女官素心。   太子半搂着素心,柔声说道:“……我知道这事儿很危险,但孤与母后已经做了万分周全的安排,定能保住你的性命。待孤大业有成,定然许你贵妃之位。”   素心娇怯怯道:“太子殿下知道,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哪怕搭上自己的性命。可是我都已经被五殿下……碰过了,你真的还愿意娶我吗?”   太子身子微微一僵,蓦然松开了搂着素心的手,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道:“当然,你是为了孤才……委身于五弟的,孤只会更怜惜你,怎么会嫌弃你呢?你想得太多了,该罚!”   “那人家褪了衣裳,任凭殿下处置可好?”素心娇娇一笑,主动环上了太子的脖子,朱唇凑近太子的脸。可太子下却意识地向后一仰头,避开了她的亲吻。   素心的眼底沁出一层泪光,委委屈屈道:“太子殿下果然还是嫌弃我了!”   “不,我怎么会?”太子忙辩解道,“这是宫里,咱们随时都有可能被人发现,怎么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胡来?好姑娘,你且忍耐些,等孤大业有成了,什么都依你,可好?”   素心脸上有些失望,却也没勉强,放开环着太子的上臂,乖巧道:“那太子殿下可得说话算话!”   “当然,孤是太子,一言九鼎。”太子理了理衣裳,站起身道,“时候不早了,听说母后那里出了点儿事情,孤得先去给母后请安,你也快些回御前吧,别让人发现了咱们的事情。”   素心连连点头。   太子又安抚了她几句,从林子的另一头离开。   素心看着他走远了,脸上的柔情似水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眉梢眼角全都是寒意。   她喃喃道:“五殿下说的不错,你果然嫌弃我,从头到尾就没想过许我富贵。等把我的价值榨干净了,等着我的就是你的杀人灭口吧?既如此,也别怪我翻脸无情,替五殿下做事了。”   她忽然又流下两行清,凄凄低语:“秦卓啊秦卓,我是真心喜欢过你的,你却把我的真心踩在了脚底下。既然不能一起富贵,我就只能拖着你一起下黄泉,到阴间做一对鬼夫妻了!”   素心无声哭了一会儿,方擦干净眼泪,大步跑出了林子。   萧蕴见两人都走了,也自现出身来。忽然心头一凛,向着对面那株大松树背后看去。   秦暄从那株大松树后掠了过来,落到她面前。   萧蕴讶然道:“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秦暄道:“我可比你来得早,那个素心在这里等着太子过来的时候,我就到了。你怎么也进宫了,还跑到这里来听人家的墙角?”他还不知道韩皇后出事了。   “萧妃召我入宫说话,我便和朝华表姐一起进宫了。哦,韩皇后出事了,我恰好撞上。”   “怎么回事?”   萧蕴把韩皇后遇刺的始末都说了一遍,略过了萧湛在其中起的作用。   但秦暄是何等精明的人,萧蕴不提,他自己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听罢,他心里有了计较,面上却不露,只非常不孝道:“你做的很好,既然不会影响了婚期,那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至于萧湛,等出了宫,他就让人把这总是给他使绊子的大舅子押回安北。   萧蕴不想再提韩皇后的事情,转而道:“太子……到底要利用素心干什么?”   “左右也不是什么新鲜事!”秦暄以无所谓的语气道,“他跟母后正谋划着毒杀父皇,诬陷大皇子,若是事情败露就栽赃给我的大计,若是能成,他就真的能一步登天了!”   萧蕴沉默了一会儿,蹙眉道:“都说虎毒不食子,韩皇后对你也……”她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对母子之间的关系,“太偏心了些。”   “这可不是偏心!”秦暄凉薄道,“我那位母后是个比我还要偏执的人,她只要认准了一个计划,就无论如何都得做到,凡是拦她去路的,甭管以前是什么关系,日后全都是她的敌人。大哥听话,好控制,就算偶尔闹闹脾气,大事上却从来都不会违逆她,她自然愿意支持大哥。我已然碍了她的大计,她早晚都是要冲我下死手的!”   秦暄又想起前生韩皇后自戕的那一幕。   那时候,他也觉得自己的这个生母太偏心,对他这个幼子太冷漠。后来,等他也开始发疯的时候,才渐渐想明白,那时候的韩皇后,大概早就是个清醒的疯子了。   他不想让这些烦心事占据自己的心神,低头凑近萧蕴,在她的耳边低语:“乖晏晏,你什么时候也褪了衣裳,任我处置一次?”   第62章 风雨(4)   成年男子的吐息从女孩儿的耳边擦过,就像一簇火苗,瞬间在她的脸上烧了起来。   萧蕴哪里被人这么撩拨过,又是羞涩又是嗔恼,霞色自耳垂爬上了双颊,仿佛最鲜妍的花朵,以最明媚娇艳的姿态,在他的面前盛放,令这天地、这万物,陡然失了颜色。   不过,撩拨一个会武的女孩子,一不小心就要付出代价。   反应过来的女孩儿藏在裙摆下长腿悄悄勾起,足尖飞快地在秦暄一侧的膝关节上点了一下,同时手肘往外一推,自个儿迅速提气后退。   秦暄站立不稳,陡然失了平衡,又被她手肘一推,当即向后跌去,一下子仰倒在了草地上。   女孩儿扬眉,笑容得意而飞扬:“想要我任你处置,还是等你武功精进,能打得过我的时候再说吧!”   语罢,她便运起轻功,身姿轻盈地飞了起来。广袖盈盈飘举,裙摆款款当风,仿佛一只漂亮的画眉鸟儿,倩影晃了晃,就迅速消失在黄叶稀零的树影之间。   *******   因韩皇后出了事,皇宫上下都紧张了起来。   萧蕴和朝华公主不便久留,草草应付完负责调查此事的内廷卫统领,就一起离了皇宫,回到萧国公府中。   当天下午,宫里便传出了消息,韩皇后遇刺,伤势颇重,几位成年的皇子和皇子妃,以及韩国公夫人都进了宫,问候韩皇后的身体安康。   “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夫人从前来帮忙的一位姻亲夫人那里听到消息,立即把朝华公主和萧蕴叫到了近前,急迫地问,“你们两个进宫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亲?”   朝华公主的脸色还有点儿苍白,闻言没说话,转头去看萧蕴。   她能感觉到,关于韩皇后遇刺一事的内幕,这个小姑娘知道的远比她多得多。特别是那刺客临死前的话,牵扯到了章宁长公主,总让她忍不住多想。   萧蕴道:“我们本是去要拜见姑母的,但姑母正在陪侍陛下,没顾上我们。再之后,我们便听说韩皇后遇刺了。皇宫上下一团乱,我们不便掺和进去,就早早回了府。”   却是完全没提韩皇后遇刺一事,就发生在她们的面前。   老夫人也没多想,紧张地问:“那韩皇后的伤势如何了,可要紧?”   萧蕴道:“据御医说,没伤到要害,并无性命之危,好生将养一段时日就没事了。”   “阿弥陀佛,性命无碍就好!”老夫人长舒了一口气,低低念了好几遍佛号,又道,“五殿下毕竟是皇后娘娘的亲生子,咱们要跟五殿下结亲,也不能毫无表示。”   “母亲说的是。”朝华公主勉强陪笑道,“儿媳已经着人安排了,不管是宫中,还是韩国公府,咱们府里都已经送了心意过去。”   老夫人点了点头,笑笑道:“嗯,那就好。你做事我一向最放心。”又看向静立在一侧的萧蕴,目光颇为复杂。   她其实一点儿都不关心韩皇后的死活。   但韩皇后毕竟是国母,万一就这么死了,这萧家和皇家的亲事,就得因为国孝而延后了。   她这个孙女本来就因为四年前的下落不明而惹了不少风言风语,要是再闹出即将成亲却逢见国孝的事情,还不知要被人传成什么样子,到时候,萧家也难免跟着尴尬。   ********   今年八月的皇宫,似乎注定了要在一场又一场的风雨里度过。   韩皇后遇刺一事,在皇宫里引发了好大一场动乱。   围绕着那个来历不明的刺客,中宫的皇后,还有大皇子的生母程妃,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斗法。   无数有罪的,或者无辜的宫人以各种各样的名目,主动或被迫卷进了这场风波中,你吃我一卒,我落你一马,手起子落间,消失的是一条又一条鲜活的人命。   也不知是不是受了韩皇后和程妃斗法的牵连,韩皇后出事那天病倒的皇贵妃卫湘,三日后就传出了死讯。   因卫湘膝下没有皇子,在帝都里的根基也浅薄,除了镇国公将军府卫家,以及皇帝本人,在意此事的寥寥无几。同样是后妃,卫湘的死,远不如皇后遇刺那般引人注目。   萧蕴倒是有心问一问萧湛,卫湘到底是怎么死的,但萧湛自打那日的一别之后,就一直下落不明,萧蕴根本就联系不到他。   秦暄倒是给她传了消息,说这事儿是韩皇后所为,跟萧湛还真没关系。   萧蕴略一思忖,便想明白了。   知道韩皇后和章宁长公主之间那些恩怨的人不多,除了萧蕴和韩家人,就是四年前曾经向韩槿告密的卫湘了。   她能想到卫湘身上,韩皇后肯定也想得到。   卫湘屡屡想利用韩皇后要她的命,大约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事情败露了,第一个想要自己死的人,竟是曾经的盟友韩皇后吧?   *******   转眼就到了八月十五日。   从大清早起,天边就堆了一层浅灰色的絮云,阴阴沉沉的,仿佛要落雨。到了黄昏时分,雨水倒是不曾落下,但风大了几分,淡墨色的絮云漫漫,铺满了大半个天穹。   侍女绿萝抱着新做好的衣裳走进琼华院二门,仰头看了看天,对守门的婆子道:“瞧这天气,估计会是个看不到满月的中秋之夜。”   那婆子笑道:“就算没有月亮,宫中的赏月夜宴还是得如期开始。绿萝姑娘还是快些进去,服侍郡主换好赴宴的衣服首饰吧,免得前面的老夫人和朝华公主等得着急了。”   绿萝笑笑道:“劳烦嬷嬷转告李管事一声,把雨伞和蓑衣也准备好,若是入了夜又下起雨来,总不能叫郡主淋着雨回府!”   那婆子连连应声。   绿萝又抬头看了看天色,方进了二门,走进正堂。   萧蕴已经换好了衣裳,见了绿萝手里的衣服,微微蹙眉:“那是……老夫人命人送过来的?”   绿萝行了个礼,恭恭敬敬道:“回郡主,是半个月前,老夫人命人给您准备的衣裳。绣庄的管事今日刚刚送过到咱们府中,老夫人便命奴婢送过来了,刚好用在宫宴上。”   萧蕴走过去看了看。   这新衣的确做得华贵,十二幅的湘妃色襦裙,用彩线混着金银丝绣出了一朵朵华光灿灿的牡丹,若是在月下,那金银丝线想必会反射出金银交错的辉光,称得上流光溢彩,华贵非凡。   她摇了摇头,笑道:“替我谢过祖母的心意吧。不过,皇后正病着,不宜用这般华光灿灿的衣饰,还是清简些好!”   绿萝面带难色,却也不敢在萧蕴面前造次,只好捧着衣裳告退。   临出门时,便见一个绯衣侍女进来禀报:“郡主,五殿下的马车已经到府门前了,正命人请您过去!”   萧蕴立即走出房门,顺便让身边的侍女去给老夫人和朝华公主递了个消息,先一步来到府门前。   一行二十余佩刀的护卫,护着一辆红漆马车,停在国公府门前。   绣着王府徽标的马车帘子从里面被挑开,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张虽然赏心悦目,却带着浓浓倦色的容颜。   萧蕴低了低身体,轻盈跃上马车。   因天色昏暗,马车里特意挂起了一盏宫灯。暖黄色的灯光之下,秦暄半躺在长榻上,背靠着车壁,眼底带着一抹淡淡的青痕。   秦暄在他对面的长榻上坐下来,关心道:“你这是多久不曾好生休息过了?”   秦暄揉了揉眉心,倦怠地笑笑道:“不用担心,我还撑得住。”   他从马车边角的一个矮柜里,取出了一个用暖炉温着的茶壶,以及一个拳头大小的茶碗,给自己斟了一杯茶,一口饮下,又补充道:“我那位母后遇刺之后,仍旧不忘与程妃斗法,还牵连到了负责戍卫皇宫的内廷卫身上。这打乱了我的许多布局,原来的安排又得重新调整一番,因此,这些日子就忙了些。”   萧蕴心里清楚,负责保卫皇宫的卫队一共有三类:一是骁龙卫,这是皇家暗卫,只听皇帝一个人的调遣,负责贴身保护皇帝的安危,出现在人前的时候,总是带着一张铜面具;第二就是内廷卫,负责防守各处宫门,以及在宫内巡逻行走;第三类是羽林卫,大秦的羽林卫是单纯的仪卫,从世家勋贵子弟中挑选相貌上佳,薄有武艺的人担任,属于荫官,因为常年出现在皇帝跟前,很容易得到皇帝的赏识而炙手可热,但人数不多,没什么战斗力。   三类护卫中,骁龙卫虽然精锐,但人数不多,羽林卫就是个漂亮的摆设,真正能决定皇宫安危的,还是内廷卫。   萧蕴想了想,问:“现在的内廷卫统领,还是连荣将军吗?”   她对这个连荣可谓印象深刻,此人因对她的父亲萧惟“见死不救”而升官,深得秦帝的信任。   秦暄点了点头,说道:“不错,连荣仍旧在那个位置上。不过,内廷卫统领的位置极为重要,父皇就是再信任他,也不敢整个内廷卫都交到他的手里。除了连荣这个内廷卫统领,内廷卫还有左右两个副统领,他们皆独自统领一部分内廷卫。正常情况下,就算连荣出了岔子,那两个副都统也足以确保皇宫的安全。不过,母后遇刺后,左副统领便换了人。”   萧蕴问:“新换上的左副都统有问题?”   秦暄蹙眉,语带嘲讽:“现在,整个内廷卫都有问题,真难为父皇还能在深宫里睡得安稳。”顿了顿,又补充道,“内廷卫的大都统连荣,左副都统康奉,右副都统骆飞,这三个人……各有各的小算盘,今夜恐怕会一场大戏上演。算了,先不说这些了,且容我先休息一会儿,等到了皇宫,你再叫醒我!”   萧蕴遂不再问。   马车辘辘先行,约莫小半个时辰后,就到了皇宫门口。   不需萧蕴去叫人,秦暄就自行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底的疲惫已荡然无存,看起来精神奕奕,风采照人,一点儿都不像许久未曾休息的模样。   这切换精神状态的速度,真是让人惊叹,肯定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   萧蕴心中难得生出些心疼和愧疚。   这些日子,他日日忙得厉害,她倒是过得安闲。两厢一对比,似乎显得她特别没良心。   秦暄走下马车,转身扶着萧蕴走下车,一并走进宫门。   这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皇宫里已经挂起了宫灯。   因此夜无月,宫灯只能照亮周围一丈方圆,不管是宫门处还是直通各个主殿的阔道上,皆是一片影影绰绰的昏暗。   秦暄边走边对萧蕴道:“母后仍旧在病榻上,没办法出面主持这次夜宴了,父皇便让程妃出面,招待你们这些女眷。”   萧蕴点了点头,迟疑道:“韩皇后的身体如何了?”   秦暄神色淡淡:“还不错。据御医说,正在好转,再养上两个月,就能完全恢复了。等会儿的夜宴上……”昏黄的灯光下,他的眸子里浮起一丝危险的光,继续说道,“不管发生什么,都不必担心我。”   萧蕴还想细问,可这里是皇宫,时不时有宫女和內侍从身边经过,只好把疑问都藏在了心底。   夜宴摆在万安宫和勤政殿之间的泰和殿中。   萧蕴随着秦暄,走到泰和殿门前时,忽然觉脸上一凉,一点微冷的湿意在脸颊上晕开。   她仰头,天上无星无月,千缕万缕雨丝从天而降,正随着夜风纷纷扬扬,飘飘洒洒。   第63章 风雨(5)   走进泰和殿后,萧蕴和秦暄就分开了。   秦暄去了前殿,男客的宴席摆在那里;萧蕴去了后殿,那是女客入宴的地方,前殿和后殿之间隔着很长一段距离。   宫娥在前引路,引着萧蕴来到灯火通明,语声熙攘的后殿。   萧国公府老夫人和朝华公主虽然出发得晚,却比她来得早,这会儿已经入座了。萧蕴走进大殿的时候,这对婆媳正在和一对陌生的母女说话。   这对母女都生了一副极其出众的好相貌。   特别是做女儿,今年十五六岁的年纪,一张芙蓉面不笑亦含春,一双桃花眼不动也潋滟,在整个大殿的女眷中,如一颗璀璨的明珠,照得周围的一切都失了好颜色。   老夫人见萧蕴走进来,笑指着那对母女介绍道:“康华,这是忠义伯夫人,她身边那个可人儿,是伯夫人的独生女儿,闺名唤作薛音。薛家和咱们国公府也算姻亲,只是以前来往得少,你们恐怕都还不认得。”   萧蕴倒是知道这忠义伯是何许人也。   现在这位忠义伯,就是四年前跑到秦暄面前效忠的薛南。几年前,大秦年景不好,薛南主动向朝廷捐献了大半家财。秦帝感其慷慨,便给了薛南一个忠义伯的封号。   至于薛家和萧家的姻亲关系,还得攀扯到萧蕴的亲祖母,萧国公的原配夫人上。那位原配夫人是薛南的亲姑母,如此,说薛家是萧家的姻亲,也算不得错。   薛家原本是商家,忠义伯夫人出身不高,也是商贾之女,在老夫人和萧蕴面前,颇为拘谨。   她的女儿薛音倒是落落大方,主动上前见礼:“小女薛音,见过康华郡主。听说郡主与五殿下的婚期将近,薛音恭喜郡主喜事将近,觅得佳婿!”   萧蕴笑着还礼:“薛姐姐莫光顾着打趣我,姐姐的好日子也将近了吧?”   她还记得,秦暄当初允诺薛南,说是会帮他的女儿寻一门好亲事。   薛音脸上红云更深,粉面春色动人,笑道:“家父想多留我一段时日,日子定在了明年开春。不过,我却没有郡主这样的好运气,长住帝都了。”   两人各自落座,薛音有意结交萧蕴,殷勤地和萧蕴聊起了帝都里的新鲜事。   没多会儿,有宫娥走了过来,道宫宴即将开始,请薛家母女回自己的席位。薛家母女遂起身告辞,回到了自家的席面上。   恰在此时,东宫和大皇子府的女眷走进了大殿。   能参加宫宴,通常是皇子们的正妃,以及得宠的侧妃。东宫到场的,是太子妃孙氏,以及侧妃韩槿,大皇子府来到,只有大皇子妃程氏。   这两府的女眷落座后,程妃就在宫娥的搀扶下,走进后殿。   众人见过礼,程妃便宣布开宴,随后命人传酒菜和舞乐,一时间,大殿里觥筹交错,舞乐依依,笑语盈盈。   萧蕴担心秦暄在前殿的处境,无心歌舞佳肴,便留心打量这大殿里的女眷,却见人人都是一张春风熏熏的笑脸,似乎都已经沉醉在了这无边的纸醉金迷之中。   倒是位置靠前的韩槿似乎觉察了她的目光,忽然回眸,定定看向萧蕴。   这位槿侧妃似乎没休息好,眼角露出了一抹脂粉都不能完全掩去的青痕,眼底却流淌出一抹诡异的兴奋。她嘴角高扬,挑衅一般,冲着萧蕴举起手中的酒盏。   萧蕴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把目光移到了程妃那里。   程妃正和侄女大皇子妃说话,不知大皇子妃说了什么,程妃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这时候,一阵喧哗声自殿外传来。   一男子在殿外高呼:“陛下遇刺,太子殿下有令,前来赴宴的官眷暂留殿内,任何人不得擅自离开,违者以附逆大罪论处!”   缠缠绵绵的舞乐声戛然而止,正在低声说笑的贵妇贵女们也悚然住口,无数双不安的眼睛,齐齐看向殿门处。   两名全身甲胄,内廷卫打扮的男子守住了殿门,一个小将模样的侍卫领着身后的二十余人,大步走进殿中。这一行人皆身着青色铠甲,腰佩长剑,气势森然。   程妃陡然站起身来,沉着脸问:“来者何人?”   领头的男子走到程妃身前,抱拳行礼:“末将孙正,内廷卫中郎将,见过程妃娘娘!”   孙正,莫非是太子妃孙氏的娘家兄弟?程妃冷冷看向坐在不远处的太子妃孙氏,心中涌起浓浓不安。却见太子妃孙氏平静地站起身来,越过程妃问孙正:“孙将军,父皇可有大碍?”   孙正道:“太子殿下正命御医全力救治陛下。前殿歹人作乱,太子担后殿女眷们的安危,命末将转告太子妃,请您好生安抚诸位命妇贵女,莫要出了乱子!”   太子妃肃容应了下来。   程妃此时已经听明白了,皇帝生死不明,太子直接命内廷卫封锁禁宫,那她的大皇子怎么样了,程国公府的人都怎么样了?太子若是掌控了局势,会不会趁机对她和儿子下毒手?   她越想越恐惧,甩开了身边的宫女,大步走了出来,尖声道:“都让开,本宫要去看看陛下!”   孙正没拦,反而侧身让开,道:“程妃娘娘请!”   程妃往前走了几步,忽地停住,颤声道:“你们……当真是引本宫去见陛下?不……本宫突感身体不适,不宜去见陛下,你们快去让叫大皇子来,让他接本宫!”   她忽然想到,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些内廷卫顾忌她的身份和太子的名声,不敢把她怎样,可要是到了僻静无人处,谁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她与韩皇后可是积年的死对头了,只要有机会,那个老毒妇绝对不会放过她!   孙正却强硬道:“程妃娘娘莫要耽搁了时间,陛下正等着见您呢!”   程妃身子一颤,说什么都不愿意继续往前走了,尖声道:“怎么,你们还要把本宫绑过去不成?本宫是陛下的嫔妃,谁敢对本宫无礼?”   孙正可不管是否失礼,直接让两个侍卫上前,不顾程妃色厉内荏的挣扎和呵斥,直接把人给拖走了。   除了东宫和韩国公府的女眷,大殿里的其他人面面相觑,无人出声。   孙正让人拉走了程妃,又回到大殿,看向面无人色的大皇子妃,以及程国公府的女眷,道:“大皇子妃,程国公夫人,两位也请吧!”   大皇子妃和程国公夫人颤着身子站了起来,摇摇欲坠地跟着几个内廷卫离开了大殿。   做完这一切,孙正及一众侍卫留守在了殿门外。大殿里一片死寂,众人连呼吸声都放得轻了许多,无人敢多话,也无人敢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   太子妃环顾了大殿里的众人一眼,启唇笑道:“诸位不必拘束,本妃相信,太子殿下定能让歹人束手就擒。来,舞乐不必停,咱们继续宴饮!”   丝竹声稀稀拉拉响了起来,时时走调,不成韵律,先前退下去的舞姬们重新走上前,再度起舞,但那舞步那姿势怎么看怎么别扭。   不知谁先动了碗筷,其他人也动作僵硬地端起了酒杯或茶盏,举起银箸,但时不时就有盘盏或银筷跌落的声音响起。   萧蕴倒是不怎么慌乱。   她悄悄瞧了一眼负责把守宫门的侍卫,因一部分押送程妃等人去了别处,如今只剩了十来个人值守。这些侍卫虽然都有点儿武功根基,却不可能是高手,以她的武力值,自保不难。   不过,大殿里一旦出了乱子,其他人她可就顾不上了。   忽觉一道十分有存在感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萧蕴循着那目光看去,便瞧见眼底露出了一抹嗜血凶光的韩槿。   韩槿站起身来,在太子妃跟前低声道:“太子妃姐姐,我想寻个安静些的地方,与康华郡主说说话,姐姐能不能给妹妹行个方便?”   太子妃一看她这模样,就知道韩槿想做什么,不过是觉得现在得势了,能趁机折辱一下萧蕴罢了。   她沉声道:“康华郡主是五殿下的未婚妻,颇得五殿下看重。槿妹妹想来也知道,五殿下在朝野上积威颇重,太子还想重用这位同胞兄弟呢,你可不能激怒了五殿下!”   韩槿冷笑了一声:“姐姐放心,我不会要了康华郡主的命,不过是和她叙叙旧罢了!”   什么重用秦暄,韩槿心里清楚,太子今夜这番动作,主要针对的是大皇子和程家。同时跟大皇子和秦暄对着干,就是现在的陛下,也没这个魄力和本事。   所谓“重用”秦暄这个同胞兄弟,不过就是趁着秦暄刚回帝都,身边没有足够的自保力量时,胁迫秦暄为他效力罢了。而萧蕴在太子眼里,是个或许用得上的筹码,不能就这么弄死了。   韩槿的确没想要萧蕴的命,她就是折磨折磨她,发泄一下心底的郁气。   太子妃看不上韩槿这幅小人得志的行径,可韩槿背后还有韩国公,那是连太子都得巴结讨好的人,她虽是主母,也不敢太得罪韩槿这个侧妃,只能成全韩槿的小人心思。   沉着脸点了点头,淡淡道:“也罢,你心里有分寸就好!”   韩槿指使身边的宫女去找孙正,从孙正那里借了两个侍卫。她带着侍卫走到萧蕴面前,脸上带着毫不遮掩的恶意,得意笑道:“康华,殿中嘈杂,咱们去别处单独叙话可好?”   作者有话要说:   韩槿要领盒饭了!   第64章 风雨(6)   萧蕴起身,淡淡道:“槿侧妃想去哪里说话?”   韩槿掐了掐掌心,克制住心底扭曲的兴奋道:“自是要去个不会有人打扰我们的地方,你是识时务的人,应该不愿意像方才的程妃娘娘一样,在人前出丑吧?”   萧蕴冷冷淡淡道:“如此,便请槿侧妃带路!”   老夫人和朝华公主面带焦虑之色,有心阻拦,可瞧了一眼守在宫门口,甲衣凛凛的侍卫,又默不作声地垂下了头。   韩槿走在最前面,两个侍卫一左一右夹着萧蕴离席,前后走出了大殿。   泰和殿中宫室颇多,韩槿大约是怕闹出了动静,引得旁人在背后议论,特意引着萧蕴往偏僻处走。   一路上,萧蕴暗暗留心。   她可没打算去跟韩槿叙旧,只想寻个僻静处,干翻了侍卫,自个儿走人。这韩槿也真是心大,只带了区区两个侍卫,就敢带着她去无人处“叙旧”,也不怕有去无回了。   在行经一处空旷的庭院时,萧蕴目光微变,倏地提气,身姿轻盈地闪开三步。   两道细微的锐器破空声响起,檐下的朦胧灯光里,原本走在她左右的两名侍卫齐齐捂住了脖子。   两柄纤薄的飞刀贯穿了他们的颈动脉,鲜血笔直地喷了出去,走在最前面的韩槿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先淋了半身血。   旁边的一株梧桐树上,无声落下一个带着面具的人影。   那人落地后,一掌劈在了韩槿的后颈上。   韩槿被打昏了过去,径直向着地上倒去。萧蕴伸手托了韩槿一把,指尖蕴了内力,在她身上点了几下,又提起气纵身,把韩人绑挂到了梧桐树的树杈上。   那老树已经颇有些年头了,她特地选了最粗壮的树杈,倒是承受得住一个韩槿的份量。   她先把人寄存在这里,等事后有了时间,再过来料理她。如今需要在意的,倒是下面那个射杀了侍卫的面具人。   面具人并未对萧蕴表露出敌意,颇为恭敬地欠了欠身,在树下道:“康华郡主,五殿下有手书给您!”   萧蕴立即自梧桐树上跳了下来。   面具人自衣袖里取出一张被折起来的绢帛,送到萧蕴面前。   萧蕴接了过来,对着檐角的宫灯打开,细细一瞧,上面确实是秦暄的字迹,他让她跟着这个面具人去万安宫,说是皇帝的身体不太妙,可能需要她帮忙。   “阁下是骁龙卫中人?”萧蕴问。   “正是!”面具人指了指腰间系着的一枚黄铜令牌,那令牌上用浮雕的手法篆着一条威风凛凛的黄龙,的确是骁龙卫的身份令牌,“请郡主跟上在下!”   话落,他施展开轻功,向着万安宫处飞纵。   萧蕴稳稳跟了上去。   越是靠近万安宫,场面就越乱。这时候,萧蕴才知道,万安宫已经打起来了。内廷卫们举着火把,猛攻万安宫的宫门,骁龙卫则在宫门内防守。   骁龙卫是负责近身护卫皇帝的暗卫,不可能被太子收买。   萧蕴在心里猜测,恐怕太子在前殿动手后,骁龙卫就把皇帝转移到了万安宫中。万安宫是皇帝的寝宫,完全由骁龙卫戍守,内廷卫等闲打不进去。   出身内廷卫的侍卫已经团团围住了万安宫,面具人和萧蕴仗着轻功过人,飞跃上了宫墙,落在万安宫内。   城墙上驻守的骁龙卫认出是自己人,并未阻截。宫墙外围困万安宫的侍卫倒是及时射出了羽箭,却被萧蕴和面具人一一躲了过去。   面具人引着萧蕴走进正殿。   正殿里灯火通明,聚集了好多面色凝重的朝臣,想来是皇帝转移的时候,这些朝臣也跟着转移过来了。   萧蕴在正殿里略等了一会儿,就见秦暄匆匆走了出来。他看上去状态不错,没受伤,衣摆和肩膀上沾了些凝固的血血迹,但肯定不是他的血,动作虽急,脸色却从容镇定,不见一丝慌乱。   秦暄拉着萧蕴问:“盛青泽之前教过你的解毒针法,你学会了几成?”   萧蕴想了想说道:“大概三四成吧。”   话落,她也觉得这个答案不太靠谱,又补充道,“不过,我练修的心法比较特殊,以此种内力驭使针法,不一定完全解得了毒,暂时保住一个人的命却不难。”   只要保住了命,解毒的事情另寻高手就行了。   秦暄点了点头,低声说:“已经够用了。父皇中的是慢性毒,发作起来却甚烈,我之前不知太子所用何毒,准备的解药不大对路,父皇的身体也不若年轻人那般好,如今情况很是棘手。”   萧蕴问:“御医怎么说?”   秦暄蹙眉道:“骁龙卫从外面拎来了两个御医,均表示自己束手无策。”   太子和皇后这次出手,就没打算留下秦帝的性命。秦暄也做了准备,他事先把道真观的神医于长春请到了府里,从他手里要了好几味解毒续命的丸药,方才都给了御医。   御医虽解不了毒,却辨得出这些丸药的好歹。   服下合适的药丸后,秦帝的命暂时保住了,只是始终没醒过来。但是,方才骁龙卫把秦帝移到万安宫时,又是好一番颠簸,等到了万安宫,御医就发现,秦帝的情况又不好了。   虽然即便秦帝就这么死了,秦暄也有应对之策。可他现在毕竟还不是太子,就算这次在宫里弄死了太子和大皇子,继承大统也是名不正言不顺,日后还有的折腾。   相较而言,还是让秦帝活着更好。   他那个父皇虽然刻薄寡恩,却也能压得住场面,勉强维持住大秦江山这表面上的安稳。   说话间,两人便到了秦帝的寝宫里。   带着面具的骁龙卫三步一岗,把这里守得严严实实,连一只鸟都飞不过去。   大皇子正站在秦帝床前,见他们进来,大步迎了出来。   他眼底血丝密布,嘴角急出了水泡,衣裳上满是褶皱,焦躁看了一眼萧蕴,嘲讽道:“五弟怎么把康华领来了?莫非是想让父皇咽气前,给你们主婚不成?”   秦暄没理他,径直看向正在给秦帝诊脉的御医:“父皇的情况如何了?”   老御医“噗通”一声跪了下去,身子颤颤,满脸大汗:“回禀五殿下,老臣无能!”   大皇子怒看向那老迈的御医:“你不是号称太医署里医术最高明的圣手吗,从头到尾就只会说一句‘老臣无能’?”   老御医:“……老臣有罪!”   萧蕴瞧了秦暄一眼:“准备银针,我去看看!”   秦暄领着萧蕴上前。   大皇子一愣,追着问:“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康华郡主难道能救下父皇的性命?”   秦暄站定,抬手把大皇子拦在了外面,淡淡道:“试试看吧,情况总不会比现在更遭了!”   大皇子皱眉道:“那要是父皇没熬过这一劫……”   秦暄冷笑:“当然是太子和皇后造的孽,你还想把罪过推到别人身上不成?”   大皇子一噎,目光沉沉地看向窗外,再不言语。   萧蕴探了探秦帝的脉象,她于此道不精,只能看出秦帝的身体很虚弱,完全看不出秦帝是怎么中的毒,中了什么毒。   定了定神,她取过御医药箱里的针盒,打开后,先往秦帝的身体里输了点儿内力,方才静心凝神,手指飞快地下针。   盛青泽传给她的这一套针法,需得有极其深厚的内力才能施展得出来,下针的时候,讲究的就是一个“快”和“准”字,一分钟内得下近三十根针,没有深厚的内力根基根本做不来。   最后一根银针落下后,萧蕴收起针盒,再去探秦帝的脉象。   比方才好了一些。   约莫一刻钟后,萧蕴把银针一一取了下来,再去探秦帝的脉象。   又好转了一些,就连脸色都开始恢复正常了。   萧蕴让开位置,让老御医上前。   老御医生给秦帝探过脉后,大喜:“快,取参汤来,陛下要醒转过来了!”   大皇子立即走到了秦帝床前,问萧蕴:“康华表妹,父皇的身体到底如何了?”他这会儿都不怎么信那个老御医了。   萧蕴想了想道:“我非医者,不懂这些。”   大皇子脸上的表情扭曲了一下:“难道方才给父皇施针的,是鬼影子不成?”   萧蕴好脾气地解释道:“我方才所用,只是偶然学到急救之法。除了这个,别的一概不会,想要彻底治好陛下,或者是帮陛下调理好身体,还是得请御医出手。”   这倒是实话。   她只能从脉象上看出一个人到底是死是活,是不是快要死了,完全没办法像方才的老御医一样,仅从脉象上就能看出病人是不是要醒转过来了。   大皇子想了想萧蕴的年纪,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的确不能指望更多。   同样守在窗前的御前大总管亲自端了参汤来,大皇子接了过来,在床榻旁边坐了下来,一脸孝子贤孙式的担忧道:“我来服侍父皇服药!”   秦暄见此,嘲讽地牵了牵嘴角,牵着萧蕴去了外面一间无人的静室。   萧蕴瞧了一眼窗外,沉沉夜色里,无数火把星星点点的摇动,喊杀声和撞门声隐隐传入耳中,搅的人心神不宁。   “你不去守着陛下?”萧蕴瞧了一眼似乎就打算这么陪着她的秦暄,想起正扮演孝顺儿子的大皇子,皱眉道,“大皇子始终没问过程妃娘娘和大皇子妃的安危,莫非已经早有安排?”   秦暄抬手揽着萧蕴的腰,在一张短塌上坐了下来,在她耳边低低道:“晏晏可知道,内廷卫有前、中、后三卫。如今围攻万安宫的,是前卫,也就是大都统连荣能直接指挥的人。另外两卫分别听命于左副都统康奉和右副都统骆飞。如今连荣带着前卫围攻万安宫,动静闹得颇大,可直到现在,另外两卫都不见踪影。”   萧蕴低声道:“你的意思是,另外两个副都统,都听命于大皇子?”   秦暄低低一笑:“太子在宫内用兵,这是拿身家性命做本钱的豪赌,肯定会慎之又慎,若是自知只能调动内廷卫中的前卫,绝对不会贸然举事。可如今逼宫的阵势都摆出来了,内廷卫却只出动了三分之一。”   萧蕴心念一转:“你的意思是说,另外两卫可能原本答应了和太子一起举事,可事到临头,却突然改了主意,作壁上观,或者另投他人了?”   她忽然想起,入宫前,秦暄就和她说过,内廷卫那一正两副三个都统,各有各的心思。   秦暄不再卖关子了:“母后和韩国公一直以为,左副都统康奉是他们的心腹。母后先前遇刺,甚至还想办法换掉了原来的左副都统,把他推到了副都统的位置上,为今日之事做准备。”   他冷笑了一下,接着说道:“但事实上,此人很早以前就是大皇子的心腹了。太子起事前,康奉答应帮衬太子,可直到现在,他都没出现。因此,这区区一个万安宫,太子久攻不下。而因为我们两个,父皇又捡回了一条命。如此,太子和母后的所有谋算,算是败了个彻底。”   萧蕴不解道:“那大皇子为何不让康奉赶紧带人来救驾?太子已经串通连荣逼宫,陛下也差点了丢了一条命,大皇子想让陛下废太子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再拖下去,反而是让自己也陷入险地了啊!”   秦暄淡淡道:“因为还有骁龙卫!”   萧蕴悚然一惊:“大皇子莫非想让骁龙卫和太子两败俱伤,毁毁掉陛下最结实的一重盔甲?”   骁龙卫是皇帝最忠诚可靠的保镖,这大皇子想让骁龙卫都折损掉,莫非也打了逼宫的主意?   等太子和皇帝两败俱伤后,他再带着康奉手下的内廷卫来一次救驾兼逼宫?   再往深处想,既然是康奉是大皇子的人,那大皇子很可能事先就知道太子要在今夜起事,可他却半点儿都没提醒皇帝。   嗯,秦暄也不是个心肠柔善的儿子。   如果说太子是捕蝉的螳螂,大皇子是跟在螳螂后头的黄雀,那秦暄绝对是跟在黄雀后头的山鹰。   而皇帝,就是那只可怜兮兮的蝉。   他在三个儿子间玩三角平衡,如今的结果,就是这三个儿子不管哪一个都不在乎他的死活。   作者有话要说:   有没有人觉得皇帝很可怜?   第65章 风雨(7)   想明白了这些,萧蕴暗暗心惊,又问:“内廷卫的右副都统骆飞,是不是已经暗中听命于你了?”   秦暄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后背,低低道:“晏晏真聪明!”又自嘲道,“我那大哥装的再孝顺又如何,等天亮的时候父皇就会看明白,我们兄弟三个——全都是名副其实的乱臣贼子。”   萧蕴无语,沉默了一会儿问:“太子这次算是栽定了吗?”   秦暄道:“嗯,过了今夜,他再无翻身的余地。”   时光一点点流逝,约莫子时前后,秦帝醒了过来。但听骁龙卫统领禀报过太子做乱的事情后,又气晕了过去,御医费了好大的功夫,才让秦帝再度醒过来。   那时候已经是天亮时分,殿外的喊杀声终于弱了下来,内廷卫大统领连荣带着五十多个内廷卫,终于攻破了万安宫的宫门,杀进皇帝的寝殿来。护持在皇帝身边的骁龙卫,只留下了两人贴身守护皇帝,其他的人不得不踏出寝殿,抵挡来势汹汹的内廷卫。   皇帝躺在病榻上,大皇子和秦暄一左一右,站在他的窗前。   皇帝脸色灰败,胸口剧烈的剧烈的起伏,喘息声大得像是破旧的风箱,双眼却因愤怒而满是血丝。大皇子绷着脸,看向窗外的眼底却暗含了一丝期待。秦暄面无表情,他听着门外的喊杀声,嗅着涌到鼻端的血腥气,心里想的却不是眼前的战局和皇帝的安危,而是留在静室里的萧蕴会不会受了惊吓。   寝殿外,连荣带着麾下与骁龙卫拼杀。   骁龙卫的确都是精锐,身手过人,但毕竟人少,只有十几人,且所用的武器无非就是刀剑和暗器;连荣带来的人却数倍于骁龙卫,身上都带着□□,身手也是内廷卫中佼佼者,□□阵一摆出来,骁龙卫的血肉之躯只有认栽的份儿。   两拨人对杀了约莫半刻钟,骁龙卫不敌,全数死于内廷卫之手。内廷卫虽然只剩下了一小半人,却也是得胜的那一方,领头的连荣已经浑身浴血,身上伤痕累累,精神却是前所未有的亢奋。   皇帝的寝宫就在前面,只要控制了皇帝,再擒下大皇子和五皇子,便掌控了整个皇宫。   太子大业有成在即,他们这些人皆是功臣,封妻荫子指日可待。   连荣带头冲进了皇帝的寝宫。   太子得到消息,带着另外五十多个的内廷卫,也顺着被攻破的宫门,闯进了万安宫。   但就在这时候,自宫变开始就没露过面的左副都统康奉,突然带着五百余人,出现在了万安宫的宫门前,直接斩杀了连荣麾下把守各处的内廷卫,冲进了万安宫。   太子恰好走进万安宫的宫门,见康奉突然出现,大惊失色,强笑道:“康副统领来得正好!父皇被歹人谋害,生死不知,孤秉承天命,正要去擒拿作乱的歹人,救出父皇。副统领若愿意助孤一臂之力,孤可保你康家世袭列侯,荣华富贵代代不绝!”   康奉高声道:“太子莫要在这里妖言惑众了!你口口声声擒拿歹人,可围困的陛下的寝宫,残杀的是陛下的铁卫,以救驾之名,行逼宫篡位之实,狼子野心,人神共弃。臣虽位卑,却不至于同乱臣贼子同流合污!来人,与我擒下这策动宫变的贼子,等候陛下发落!”   话落,他身后的侍卫上前,迅速擒下了太子一行人。康奉另带着一批精锐侍卫,冲进了皇帝的寝宫。   与皇帝的寝室只隔了一道墙的正殿中,被困朝臣里的武将,最后两个骁龙卫,以及大皇子和秦暄两人,正和连荣等人做殊死之斗。康奉带人闯进来后,局势立即转变。   康奉斩杀了连荣,其余侍卫擒杀了连荣的其他部下。   手提着连荣的头颅,康奉面向秦帝的寝室屈膝跪下,朗声道:“臣康奉救驾来迟,请陛下降罪!”   秦帝暂时开不了口,大皇子大步上前,亲手扶起了康奉,朗笑道:“康副都统来得正好!逆臣太子等人如何了?”   康奉站起身来,恭恭敬敬道:“回禀殿下,太子已被末将生擒,正压在殿外,等候陛下和您的处置,末将的其他部下正在别处擒拿附逆之人。敢问陛下御体如何?”   大皇子道:“父皇中毒,如今无法起身理事,幸好康副都统忠勇可嘉,及时前来救驾。”   程国公也在被困在正殿的朝臣之中,这会儿立即站出来,朗声道:“陛下病重,无法视事理政,又逢太子作乱刺驾,臣请大皇子以皇长子之身,摄政临朝,暂理国事!”   康奉屈也膝跪下,高声道:“程国公所言甚是,殿下是陛下长子,身份贵重,理当代陛下处理朝政,严惩谋逆乱党!”   见此,追随大皇子的十几个朝臣纷纷站出来,出声附和。   大皇子眼底露出笑意,却没立即应下,而是看向看向站在皇帝寝室门口,面沉如水的秦暄:“五弟,你意下如何?”   秦暄冷笑了一声:“大哥未免太心急了,父皇只是中毒,不是驾崩,只要解了毒,便能起身打理国师。本王身为人子,自是唯父皇之命是从。”   却听一声剧烈的咳嗽响起,却是秦帝挣扎着起床,在两个御医的左右搀扶下,走出了寝室,来到正殿中。   “儿臣拜见父皇!”秦暄当先俯身下拜,大皇子迟疑了一瞬,也跟着拜下。   “臣等参见陛下!”大殿里的其他朝臣也纷纷下拜。   秦帝强撑着一口气,目光冷冷扫视着大殿里的儿子和臣子,咳嗽了一会儿,声音嘶哑道:“众卿平身,外面情势如何了?”   众人起身,大皇子上前,扶着皇帝在一张匆匆搬过来的长榻上坐了下来,恭声回禀道:“父皇,作乱的秦卓已被生擒,康副都统麾下的其他部下正在擒拿其他附逆之人。还请父皇下旨,准许儿臣调动兵马,肃清逆臣,以正乾纲!”   “你……”秦帝转头看向大皇子,忽地悲凉地笑了起来,“……真是朕的好儿子!”   他虽病重,脑子却没糊涂,自是听得出来,那个康副都统已经是大皇子的人了,现在多半已经把持了整个皇宫。再思及康奉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就在他的骁龙卫和太子拼了个两败俱伤的时候出现,这个儿子的狼子野心已经昭然若揭。   程国公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大殿下是您的长子,身份尊贵,素有贤名,老臣以为,诸皇子之中,唯其可当大任!”   之前附和程国公的朝臣们再度站出来附议:“还请陛下以朝局为重,准许大殿下辅政!”   当然也有刚正之辈站出来,反对大皇子主持朝政,主张推举几位重臣共同辅政;居然还有些不知道是太过忠直,还是别有心思的臣子,直言不讳地指责大皇子存心不轨,趁机觊觎帝位。   秦帝久久不言,目光沉沉注视着快要吵起来的众位朝臣。   大皇子阴鸷地盯着那几个公然指责他“觊觎帝位”的朝臣,怎么都想不明白,这几人平日里瞧着也是聪明人,为何到了这个时候,反倒是不顾身家性命地站出来反对他呢?   他心中泛起一丝不安,下意识地看向秦暄,却见秦暄恰好也看向他,那双沉静如水的眸子里,忽地浮上来一抹嘲讽。   忽听喧哗声响起。   下一刻,就听有人在外高呼:“臣内廷卫骆飞右副都统骆飞,有要事求见陛下!”   大皇子脸色骤变。   太子起事前,为了不让这个骆飞添乱,指使康奉买通了骆飞身边的人,把宫变之时,骆飞关了起来。现在的骆飞,本该在康奉的看守之下,不可能闯到万安宫中来。   可是,骆飞还是出现了。   大皇子立即想到,他和太子能收买内廷卫统领,秦暄肯定也能。万一这个骆飞其实是秦暄的人,先前接受了贿赂骆飞麾下,也只是假意听命于康奉呢?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可谁知道那黄雀之后,会不会还跟着一只山鹰?   他惊惧地看向秦暄,身上沁出了一层冷汗。   听见骆飞请见的声音,秦帝阴冷的眸子里泛起一丝亮光,立即道:“宣!”   骆飞走进门来,行过大礼后便道:“臣有罪!臣有负陛下所托,未能尽忠职守。昨日的宫宴前,臣被歹人袭击,囚禁于密室之中。幸得忠心部将拼死相救,半个时辰前才逃出歹人毒手,而后便惊闻宫中有变,只能仓促点齐部署,前来万安宫前救驾,又设法通知了京畿营大统领安何将军。如今,臣麾下的内廷卫将士正在万安宫外待命,京畿营的安大将军也紧急点兵,在宫门外等候圣命,请陛下示下!”   大皇子这会儿的脸色,比被抓时的太子还要难看,惊恐指着骆飞道:“你说什么?安大将军就在宫门外?没有父皇的虎符,安何他怎么敢陈兵于宫门之外?他是想造反不成?”   京畿营是大秦皇帝最大的一张护身符,也是大秦最精锐的一支军队,共有十万人之众,平时半数驻扎在帝都,半数驻扎在城外的兵营之中,只听命于皇帝。而内廷外加起来也不过三千多人,其中大皇子能指挥得了的,不足千人,根本无法同京畿营抗衡。   太子和大皇子原来打的主意,都是逼迫皇帝交出掌控京畿营的兵符,成为事实上的君主后,再谋求京畿营的支持。不过,太子因是储君身份,没必要再留下皇帝的性命,而大皇子碍于一个“名正言顺”,打的是挟持皇帝,迫使皇帝下诏传位的主意。   总之,不管是大皇子还是太子,都没打算在成事之前,就惊动了京畿营。   可现在,京畿营却在他们成事之前就被惊动了。   第66章 风雨(8)   面对大皇子的质问,骆飞重重叩首:“陛下,安大将军也是因臣执意恳求,又担心陛下的安危,这才不得不无令出兵,臣愿意代安将军受罚!”   秦帝目光大亮:“为何要罚?你们做得很好。”他看向脸色惨白的大皇子,还有程国公等人,冷声道,“骆飞,让你的部下,还有安大将军带来的人都入宫。”   稍顷,骆飞和安何的人顺利进了皇宫。两人向秦帝行礼问安,言行间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样。   秦帝心底松了一口气,嘉奖了骆飞和安何几句话,就把维持皇宫秩序的事情交到了他们手中。又点了秦暄,以及几个重臣的名字,让他们一起处置太子谋逆一事。   这番话一说完,他的身体便撑不住了,心神一松,又昏睡了过去。   秦暄做主,请了御医来给皇帝诊治,又让其余的朝臣们先行散去,自去那几个被秦帝委以重任的朝臣重新布置皇宫的戍卫,商议如何处置东宫和韩国公府等事。   皇帝方才已经开口,给太子定下了“谋逆”的罪名,他们处置眼下这个乱摊子,就得按照“太子谋逆”的罪名来办。至于大皇子,皇帝没发话,只能先搁置到一边,等皇帝醒来再作区处。   萧蕴在静室里听了一出大戏,正殿里其他朝臣们散去的时候,她也被人请回了泰和殿的后殿。   前来参加夜宴的一众女眷,仍旧留在这里。不过,之前看守他们的侍卫又换了一批。萧蕴走进后殿的时候,除了东宫和韩国公府的女眷,其他府邸的女眷们已经获准离开了。   再次瞧见萧蕴,不管是老夫人还是朝华公主,都有点儿不自在。   老夫人之前见东宫的太子妃和韩国公府的女眷们被带走,就差不多猜出这场宫变的胜利者是谁了。   如今见萧蕴无事,她却怎么都笑不出来,脸色僵硬道:“既然没事就好,不管有什么事,我们回府再说吧!”   一行人顺利离开了皇宫,登上了离府的马车。   这时候,天光已经大亮。   晨曦里的帝都已经戒严了,大街上除了四处巡逻的禁军,以及急匆匆回府的几辆马车,再也看不见其他人影。   马车中,老夫人急切地问:“五殿下可还好?”   萧蕴点了点头,简单道:“五殿下很好。眼下正遵从陛下的旨意,与几位重臣一起料理政事!”   老夫人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松了下来,连声道:“那就好,那就好!你快跟祖母说说,昨夜的皇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萧蕴简单道:“太子与内廷卫大都统连荣将军谋逆,两位副都统和京畿营的安将军及时赶来救驾,太子事败被擒,陛下身体抱恙,大殿下和五殿下皆安好。”   老夫人所有所思:“昨夜,你和槿侧妃……”   萧蕴一怔,忽然想起,韩槿还在树上挂着呢,在秦暄面前,她完全把这个人给忘到脑后了。不过,太子都倒了,韩槿这个太子侧妃的日子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倒是无需她再做什么了。   个中详情,她不想说给老夫人听,便半真半假道:“五殿下的人及时把我救走了,至于那位槿侧妃,我也不知道她后来怎么样了。”   老夫人本也不关心这些,见萧蕴不像是受过委屈的模样,便不再问了。   朝华公主终于得了说话的机会,抓着萧蕴的手,焦急地问:“康华,驸马可还好?”   萧蕴摇了摇头:“我不曾见过世子,也不知世子现在情况如何。”   朝华红烛眼圈通红,几乎要流出泪水来。   老夫人倒是很稳得住:“不用担心,澈儿他是文官,除了一个淸贵的才子名声,手里并无实权,碍不着那些皇子们的道。这孩子素来机警,肯定不会有事。”   老夫人这次猜得不错,萧澈果然安然无恙。   萧蕴一行人回到府邸后没多会儿,萧澈就毫发无损地回来了。   因宫中发生了大事,老夫人一回府,就去看卧病在床的萧国公。萧国公听说了宫变一事后,立即把萧澈叫到了床前,细细询问宫中的详情,商讨萧家接下来的应对之策。   萧国公的眼睛一向是看不到萧蕴这个孙女的,萧蕴也无意凑上前,径直回了房,随便吃了些东西,便去床上补眠。   **********   皇宫。   秋风阴冷,秋雨萧凉。   薛音带着一个蓝衣侍女,随着一个女官打扮的宫人,径直来到泰和殿后,生着一株高大梧桐树的庭院里。   梧桐叶已经落了大半,她绕到树后,仰头向上看去,果然见一个较小的绯衣女子,正伏在梧桐树最粗壮的那根枝杈上。   一条彩色的披帛被当成了绳索,把那绯衣女子和树杈绑到了一起,倒是不用担心那女子像树上的黄叶一样,被秋风吹到地上。   “薛姑娘,您要找的人就在树上!”宫人屈膝笑道,“也是奴婢的运气好,去后殿取东西的时候,因手帕被风吹到了树后,奴婢去捡绣帕的时候,一抬头就发现树上有人。实话和您说,奴婢乍见树上有人,险些把魂吓掉,细看了几眼,方才记起来,树上那女子的衣裳,竟然跟东宫槿侧妃入宫时穿戴得一模一样。之前见您在打探槿侧妃的下落,奴婢就斗胆把消息送到了您面前。”   “多谢姑姑好心提点!”薛音清浅一笑,自衣袖中取出一张银票来,送到宫人面前,“些许俗物,是我给姑姑的谢礼,还望姑姑守口如瓶,别把今日的事情告诉别人。”   “奴婢明白!”宫人屈膝行了一礼,看清了那银票上的数字,眉梢眼底都露出了笑意,姻亲道,“可要奴婢帮忙,把树上那位请下来?”   “不用,姑姑自去忙吧!”薛音摇了摇头,说道,“我只想和树上那位说几句话。”   宫人不知道薛音想做什么,也不关心这位出手极其大方的贵女想做什么,行了个礼,收好新到手的银票,便走出了这个冷僻的庭院。   若是过去,她还真不敢这般轻慢树上的韩槿,可时至今日,太子谋逆事败,韩国公府也被牵连其中,韩槿这个皇后最疼爱的侄女已经成了罪眷,娘家夫家哪个都依靠不了,她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呢?   等那个宫人走了,薛音方对身边的蓝衣侍女道:“能把树上那位弄下来吗?”   “没问题!”那蓝衣侍女点了点头,提气一纵,便落到了树上,解开困缚韩槿的披帛,单手夹着人,用轻功飞落了下来。落地时声音很轻,竟是个武艺不俗的侍女。   薛音垂眸,瞧了脸色苍白的韩槿一眼,微微一笑:“给她换身衣服,扮作我的侍女,让她跟着我离宫!太子事败,韩国公府也保不住了,等她醒来,脸色一定很精彩!”   ************   凤仪宫。   “皇后娘娘,大事不好了!”报信的宫女跌跌撞撞地跑进殿门。   床榻上,背倚着靠枕的韩皇后双手一颤,手里捧着的书卷跌落在地,发出一声闷响。她一夜未睡,眼睛里满是血丝,急急抓着身上的锦被,颤声道:“快,把人叫进来,把事情说清楚!”   报信的宫女直奔到皇后榻前,“噗通”一声跪了下去,正要开口说话,就听一阵沉重急促的脚步声传了进来。   二十多个甲胄在身的陌生侍卫涌进了大殿。   秦暄走在最前面。   他的身上沾着秋风秋雨的冷意,目光也清寒如秋水,在殿门口挥了挥手,示意众侍卫留在韩皇后的寝室之外,独自走进了寝室中,来到韩皇后的床榻前。   韩皇后瞪大了眼,脸色苍白,眼底通红,仪态全无,颤抖地指着秦暄:“怎么是你?太子呢?本宫的太子呢?”   秦暄目光平平地看着韩皇后,躬身一礼,语气平静无波:“母后,二哥秦卓与逆贼连荣围攻万安宫,意图弑君谋反,已经被宫中侍卫生擒,又由父皇亲自下旨,废去了太子封号,还望母后以大局为重,不要轻举妄动!”   “你是说,本宫的太子失败了?”韩皇后面如死灰,失魂落魄地看着秦暄,忽地恨声道:“秦暄,你告诉本宫,坏了太子好事的人究竟是谁,是秦玉安那条毒蛇,还是——你?”   秦暄垂眸不语。   韩皇后忽然抓起了手边的瓷枕,重重向着秦暄砸去。   秦暄后退了一步,瓷枕跌在了外邦进贡来的羊绒地毯上,仍旧摔得粉碎。可见韩皇后的确是恨极,用足了力气。   “孽障,你怎么可以对本宫的太子下手?”韩皇后指着秦暄尖声大骂,“那是你的同胞兄长,你竟要送他去死!下一个,是不是要轮到本宫了?果然,本宫当初就不该生下你……”   周围的宫人跪了一地,谁也不敢出声。   秦暄仿佛什么都没听到,目光无波无动的看着韩皇后,上前一步,手指极快地点了韩皇后几个穴道。   韩皇后动不了,也开不了口,只用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他。   秦暄神色如常地扶着韩皇后平躺在床榻上,又俯身替她掖了掖被子,贴着韩皇后的耳朵,低低道:“秦卓只是被擒,还未判死;韩国公府并未直接参与此事,京畿营只是围了东宫和韩国公府,还未对两府的其他人做什么。母后若是再这么不懂事,孩儿就不能保证秦卓和舅父两家的妻妾子女,还能安然留在府中了。”   话落,他也不去看韩皇后到底是什么表情,冷静地吩咐侍卫把凤仪宫里的宫人都带走,换上从别处调来的宫女,让新来的宫女给韩皇后灌下药性和迷药相差无几的强效安神药,看着韩皇后睡过去。   做完这些,秦暄举步走出凤仪宫。   走到宫门口时,他下意识地低头,朱红石阶上,湿漉漉的水渍有如颜色暗沉的鲜血。   蓦然想起,上辈子,他走上帝座的时候,韩皇后就自戕在这块石阶上。   亲生儿子登临九五那一日,生母却在后宫里,当着一众宫人的面,自己撞死宫门石阶上,翻遍了史书,大约都找不到如此有意思的事情。   秦暄清楚地记得,那时候,他不甘心极了,还想着报复,想查一查自己究竟是不是韩皇后的亲生子,也想做个好君主证明自己比秦卓那个长子更值得韩皇后看重。   可这辈子,他却索然无味,心里空洞得厉害。   全忠恰好走过来,上前小声回禀:“殿下,康华郡主已经安然回府了!”   秦暄自往事中回过神来,低低笑道:“我真该多留她一会儿。”至少来见韩皇后的时候,有她在侧,他的心情肯不会如现在这般阴郁。   第67章 梦中事   秋雨潺潺。   萧蕴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醒来。   披衣坐起,些许清寒侵体,她轻轻咳嗽了一声,守在外面的侍女紫霜听得动静,立即走进门来,低低问:“已经快要过午时了,郡主可要起来梳洗用饭?”   萧蕴的确有点儿饿了,点了点头。   紫霜走到门外,打了个手势,门外的另外两个侍女走进门来,捧着巾帕脸盆等物,服侍萧蕴梳妆。   紫霜在一边回禀道:“郡主,半个时辰前,五殿下府上的全总管过来了,如今正在前院等您。”   “哦?他来做什么?五殿下那里没出事吧?”萧蕴有点儿着急地问。   “郡主不用担心,五殿下很好。”紫霜道,“全总管是过来传话的,请您去殿下府上帮帮忙。殿下后院中至今无人主事,而最近帝都的形势又很紧张,出不得一点儿差错,殿下不放心把府中庶务交付他人之手。”   萧蕴轻轻一笑。   她当然不信秦暄的这个借口。   他的府邸里不缺幕僚,也不缺管家,哪里用得着她去帮忙?不过就是随便寻了个借口,让她住到他的府邸上。   她本来不想去,两人婚期定在八月末,距离现在只有十来天的时间了,大秦的婚俗,讲究婚前避嫌,至少婚前一个月,未婚男女不宜见面。她在这个时候住到秦暄府上,还不知会引来多少闲话。   不过,现在帝都的局势微妙,大部分有心思传闲话的人,更关心的都是自己能不能从刚刚的宫变风波中全身而退。这时候,别说秦暄就是接她过府,就是做得更过分一些,那些急急自保或者攀附的人,也会识趣地闭上嘴。   再想到秦暄现在正在忙的事情——   他已经跟自己的生母和同胞兄长生死相见了,就算他平时看起来冷心冷肺,一点儿都不在乎韩皇后和秦卓,这会儿的心情肯定也不会好。   既然是要朝夕相处的人,她不能让他独自面对这些。   “老夫人那里怎么说?”萧蕴问。   “老夫人刚刚命人过来传话了,让奴婢转告您,如今殿下的大事最要紧,郡主不必在乎旁人的眼光。”紫霜道。   “既然祖母也不反对,那就去准备行装吧!”萧蕴笑笑说。她听得出,老夫人的意思很明白,无论如何,都不能让秦暄失望。   小半个时辰后,萧蕴坐上了前往秦暄府上的马车。   秋雨仍旧在绵绵密密地下着,街道两旁的低洼处已经积满了雨水,雨珠子打在积水上,溅起一朵又一朵灰蒙蒙的水花。   黎明时分全城戒严的巡逻官兵已经撤了下去,长街两侧,有些商铺已经开了门做生意,偶尔能见到一辆湿漉漉的马车,在淋漓秋雨里飞快地驶过。不过,因着下雨,长街上极少见到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行人。   当马车来到一个街角时,一辆乌桐木马车从对面驶了过来。   两辆马车打照面的时候,乌桐木马车的车夫扬声问:“前面可是萧国公府的马车?我家主子是长宁侯,有事与贵府主人商议!”   “长宁侯周光启?”萧蕴听见动静,示意车夫停车。   “马车里是我们府上的康华郡主!”自家车夫对对面的马车车夫道,“我家郡主有事在身,也不管萧国公府的事情,不能久留此处,长宁侯若是有事,还请往萧国公府投帖!”   “郡主也在这里?真巧,在下要去萧国公府见的,就是康华郡主!”周光启迫不及待挑开了车帘,冒雨走下马车,急急向着始终没动静萧国公府马车里道,“在下周光启,有事与郡主相商,还请郡主拨冗一见!”   “我家郡主急着去别处做客,无暇与侯爷叙话!”紫霜得了萧蕴的授意,掀开马车帘子道。   “在下的确有要紧事!”周光启大急,慌不择言道,“在下手里有萧国公府前世子萧湛的消息,不知郡主可否感兴趣?”   萧蕴脸色一沉。   她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联系到萧湛了,秦暄跟她说,萧湛已经回到安北了。萧蕴大抵是相信的,却也不能肯定,萧湛一定不会又折返回帝都。   “请长宁侯进马车里一叙!”萧蕴沉声道。   周光启轻轻舒了一口气,只要还肯见他就好。   这些日子,他越来越不安。虽然依旧相信,他曾经梦到过的事情,一定会发生,也如今,眼看着秦暄高调回朝,与萧蕴的婚期近在咫尺,他总有种不详的预感,频频梦见长宁侯府覆灭时的惨痛之事。   他随着紫霜走上萧蕴的马车,目光定定地看向萧蕴,欠身见礼,有点儿结巴道:“四年……四年不见,康华……郡主可还……安好?”   萧蕴点了点头:“多谢长宁侯关心,侯爷请坐!”   周光启神思不属地在对面的短塌上坐了下来,目光仍旧牢牢落在萧蕴身上,心情复杂。   他眼前的这个少女,比不得前生成亲时华艳端雅,却依稀与记忆里的影子重合了。这将会是他的妻,将会与他琴瑟和鸣,可现在却顶着准五皇子妃的名头,于他在这里相见。   萧蕴被他盯得心头发毛,掩口咳嗽了一声:“长宁侯,你方才说,你手里有我二哥萧湛的消息?”   周光启蓦然回过神来:“呃,我……的确知道一点儿和萧湛有关系的事情。不知郡主可否屏退左右?”   萧蕴点了点头。   原本守在马车里的紫霜暂避长宁侯府的马车,偌大的车厢里,只剩下了萧蕴和周光启两个人。   不过,萧蕴自己清楚,紫霜,还有环绕在马车周围的护卫,都是秦暄的人,其中不乏耳力好的武功好手,就算有淅淅沥沥的雨声遮挡,他们在这里说了什么,那些人多半也听得见。   周光启却不知道这些,毫无顾忌地低声道:“萧湛……与安北的卫大都护,应该是同一个人,在下说的可对?”   萧蕴并未慌乱,淡淡问:“长宁侯何出此言?”   周光启犹豫了一下,实在想不出一个解释的借口,最终决定实话实说:“如果……我说,我是梦见的,郡主可相信?”   萧蕴眼中露出询问之色来。   周光启慢慢打开了话匣子。   “自从八年前,我就开始做一个奇怪的梦。梦中所见,是我十八岁,也就是两年后的事情。梦中所见极其真实,我相信,他们一定会发生……郡主,我知道这话很耸人听闻,你可觉得我是在胡言乱语?”   有秦暄那个重生者在前,萧蕴并不是一点儿都不相信。   而且,周光启是帝都权力场上的边缘人物,本身的能力才华都有限得很,萧蕴想不出,除了穿越重生这种神异之事,他还有什么办法,得知萧湛还在世的消息。   “世间神异之事,虽不多见,但不管是史书上,还是市井街巷中,都有所流传。侯爷既然敢对康华坦然相告,康华自是相信侯爷的诚心!”   “郡主果然善解人意,心思玲珑!”周光启大喜,继续道,“我便是于梦中见到,安北都护卫钊还朝,重新改回了萧湛的名字,继承了萧国公府,才敢对郡主直言,令兄萧湛……还在人世。”   “原来如此。侯爷今日拦车,应该不只是要谈家兄的事情吧?”   “当然。”周光启低头,有点儿不敢看萧蕴的眼睛道,“我梦中所见的事情,很多都和你……郡主有关。”   “侯爷愿意把这些事告诉康华?”   “当然。我就怕这些事情在你听来太过离奇,你不肯相信我!”周光启有点儿难以启齿道,“如果我说,两年后,我们两个……会成亲,郡主相信吗?”   萧蕴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她想起了秦暄支支吾吾说起的前生之事,他只说她在远遁江湖后又招惹了盛青泽,根本没提她还跟周光启有关系。   周光启说他们两个会在两年后成亲——   萧蕴想了想,觉得上辈子的她,兴许……还真干得出来。   事实上,若是没有秦暄相护,她自己要在帝都立足,肯定万分艰难,萧国公府肯定还会拿她这个花架子郡主的婚事谋好处,那么,她选周光启这样的边缘人物为夫婿,避开别人的逼婚,也在情理之中。   别说什么现代社会的精神独立和婚姻自由,在生死面前,少有什么是不能妥协的。   萧蕴自问,她做得出这种事情。   但听秦暄的意思,她的这段婚事后来很快就草草收场了。上辈子的她和周光启之间的姻缘,多半没什么好结果。   深吸了一口气,萧蕴定了定神,道:“侯爷请继续说!”   “我们……”周光启也很紧张,磕磕绊绊道,“我们后来成亲了,后来……被小人破坏,不得不分开。我和郡主说这些,并不是想坏了郡主的清誉,只是想让郡主知道,你和五皇子之间的婚事……多半成不了。”   萧蕴神色莫测道:“哦?五殿下后来娶了谁?”   “他的王妃是……韩槿!”周光启脱口而出,“不过,韩槿后来背叛了五殿下,跟大皇子相好,被五殿下赐死……不对,我……”   这时候,他猛然想起,现在的韩槿,早就是东宫的侧妃了。   这样的韩槿,怎么在五年后,成了秦暄的正妻呢?就算秦暄和萧蕴之间的婚约出了变故,致使萧蕴择人另嫁,那秦暄应该也没办法光明正大地娶了哥哥的侧妃当正室吧?   秦人可不是蛮族,有娶后妻和嫂子的传统。   他总算知道哪里不对劲了,原来不知不觉间,事情已经朝着和他梦中所见不一样的方向变化了。   那他的梦境,究竟还靠不靠谱?   第68章 第 68 章   周光启无比恐慌,惊出了一身冷汗,越发慌张道:“郡主,你一定要相信我,我说的都是实话,我们的确是天定的夫妻,这些年,我一直在等你……   五殿下性情残暴,杀人无数,他继位前,兄弟手足一个都没留下,还连累你遇刺身亡,继位后,又没人性地灭了舅舅韩氏一族,这等心狠手辣的禽兽之辈,着实不是你的良配……”   似有一阵刺骨的寒风吹入了马车,周光启心口一凉,骤然住口。   却听一个阴冷的笑声在背后响起。   “怎么不继续说了?本王听不得吗?”   秋风裹挟着潮润润的水汽,掀开了马车帘子。朱红色的帘布外,秦暄端坐在马上,目光阴寒地瞧着马车里的两人,一身冰冷杀意。   周光启转头,瞧见秦暄,脸上陡然失了血色。   他张了张口,却恐惧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身子蓦地一湿,一丝淡淡的腥气在马车里缭绕。   萧蕴自回帝都一来,头一次看见这样的秦暄,也有种转身就跑的冲动。但理智提醒她,这时候跑了,以后肯定会吃苦头。   秦暄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们两个人一会儿,冰冷吩咐:“来人,请长宁侯离开!本王不想再看见他,你们知道该怎么做!”   这是要在她面前杀人灭口吗?   她知道,以秦暄那个多疑的性子,绝对不会放任周光启这样一个知晓了他太多的秘密,还不受掌控的人活着碍眼。   萧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开口给周光启求情吗?   她自问,自己跟周光启没有这样深厚的交情,而且,就算她求情了,秦暄也不可能放过周光启。秦暄的脾气一点儿都不好,他愿意对她千依百顺,是因为她做的事情,没有触及他的底线。   周光启却突然有了力气,冲着萧蕴喊道:“康华,我们的确是夫妻,我知道,你的身上,有一颗梅花痣……”   “嘭!”   却是秦暄自马上冲进了马车,扬鞭把周光启甩了出去。   秦暄身后的属下们动作很快,迅速把长宁侯府一行人,还有他们的马车都带走了。风雨潇潇,迅速冲散了雨水里的一点儿血迹。   马车之中,秦暄冷冷瞥了周光启坐过的短塌一眼,又一抬脚,把那张短塌踢了出去,自寻了个地方,在马车里坐了下来,扬声吩咐:“启程,回王府!”   马车辘辘,再度启程。   萧蕴见秦暄始终冷着脸不开口,大有一路沉默到王府的趋势,小心翼翼道:“我知道,周光启说的事情,未必是真的……”   “不,他说的,都是真的!”秦暄却淡淡说道,“你们两个,的确做过夫妻,还有过一个女儿。后来,你诈死逃了我的婚事,你们的女儿萧羽,还是我养大的。”   萧蕴心里一点儿真实感都没有,却知道她跟周光启上辈子的纠葛,绝对不是个好话题,转而道:“你也真的娶了韩槿?”   “那是我们来往之前的事情。”秦暄没有隐瞒的意思,如实道,“我十五成婚,那时候年少无知,不知生母和秦卓的真面目,稀里糊涂地成了家,后来,又差点儿死在这些所谓的骨肉至亲身上。”   他抬眼瞧了窗外的潇潇秋雨,继续说道:“你我相交的时候,正是我最倒霉的时候。   那是秦卓在位的第三年,雍王府父子殒命于安南叛乱,我为抗衡虎视眈眈的程家,统摄安南兵权,暂代安南都护之职,辛苦数年,终于平定了安南叛乱。   得胜还朝的时候,秦卓担心我拥兵自重,想致我于死地,一边让韩家人在安南夺我兵权,暗杀我的心腹重将,一边与韩槿联手设局,在京郊设下杀局。   那一日,秦卓手下的骁龙卫,还有韩家的精锐死士尽出,试图让我死在京郊的白鹿山别庄中。事前,我虽然已经有心防备,却怎么都没想到,秦卓和韩家会用这么大的手笔招待我。   我以为自己死定了,你却出现了!”   他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那时的情景。   在那之前,他从未关注过萧蕴这个养在宫中,后来嫁到长宁侯府的郡主,直到那一日,才知道这个没什么存在感的郡主,居然有那样好的身手,身后还有那样一群明显是精心训练出来的手下。   她戴着面纱,紧身衣外套了薄甲,身手极其高明,在他以为必死无疑的时候,带着他逃出了重重杀阵,脱出了骁龙卫和韩家织起的重重罗网。   可那时候,他的态度一点儿都不好。   突然遭逢大变,从手握重权的亲王,变成了一个被至亲背叛,一无所有的流亡皇族,他意志消沉,了无生欲,看谁都像仇人。   他以为这个康华郡主,如程家和韩家一样,都要那他当个傀儡,利用他的宗室子身份,在大秦起事夺权。毕竟,他已经失了安南兵权,失去了立足朝野的根基,除了当朝亲王,先帝嫡子身份,还有什么价值呢?   他对萧蕴的态度很轻慢,一点儿对待救命恩人的尊敬都没有,还卑鄙地拿她那段不成功的姻缘嘲讽她“没人要”。   于是,在逃脱了帝都的危局之后,他又被萧蕴狠揍了一顿。   他被打懵了,从小到大,除了在战场上,或者是被人刺杀的时候,从未被哪一个贵女如此粗暴地收拾过。   却也被打醒了。   他想,自己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既然这位救命恩人要他报恩,她想要什么,他都给她好了。   突然沉默了一会儿,秦暄接着说道:“后来,你把我带回了安北,见到了化名卫钊,已经手握安北重权的萧湛,又去了燕陵,见到了经营燕陵的叶辞和李金成。   那时候,整个大秦一团乱,各地的叛乱暴动天天不断,安北却是一派安宁,而燕陵,虽然不在大秦的管辖疆域内,却被你们经营得像个乱世桃源。   而安南,韩家除了两个一心争权夺利的女人,便拿不出一个能独当一面的人物了。   他们送到安南的族人,根本没有收服各路骄兵悍将的本事,却把安南的局面搅得一团乱,我好不容易平定的局势,又乱起来了。   为此,我们两个前往安南收拾乱局。在那里,我们朝夕相处,配合默契。两年后,安南重新归我所有,且实力倍增。”   说到这里,秦暄又停了下来。   其实,去安南的时候,他的心态已经变了。   去安北的时候,他是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对未来毫无指望,大秦的江山已经支离破碎,到处都是窟窿,他对秦卓和秦玉安这对哥哥没有任何指望,只觉得,兴许用不了多久,秦氏皇族就要变成史书上的一段沉浮往事了。   可亲眼见识了安北的宁定,以及燕陵的富饶,与心怀大义的萧湛相处过一段时间后,他便改了主意,觉得大秦尚有希望。   离开安北时,他不复先前的颓废,还不知道究竟是出于什么心思,特意让萧蕴相陪。   他熟悉军务,在安南名望很高;萧蕴熟悉政务,背后有安北的丰厚的财力。他们配合默契,心有灵犀,有时候只需要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有什么打算。他全心全意地相信萧蕴,萧蕴也尽己所能的支持他。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的心中便起了妄念,开始贪恋这种朝夕相处的温暖。   好像不管什么时候,身后都站着一个知你懂你,愿意与你一同经历风雨艰险的人。   他之一生,父母兄弟皆为一个“权”字汲汲营营,什么真心真情到头来都是一场空,却从她的身上,找到了久违的安定和平静。   他舍不得放她走。   可是萧蕴却不是这般想的。   他能猜到萧蕴在想什么:她不像萧湛,有力挽狂澜,青史留名的雄心,也不像母后和韩槿,为了母仪天下的尊荣,愿意付出一切。萧蕴不恋权,不贪利,许是受小时候在皇宫的经历所影响,最厌恶身不由己被人管的生活。   她屡屡想让他认个义妹,日后好凭借着拥立大功,得一个长公主的封号,从此过上得宠长公主的风光日子。   秦暄自是无论如何都不肯答应。   他要的是妻子,不是妹妹。更不必说,历史上的得宠长公主,有几个是不在私底下养面首的?   秦暄心知受身份所累,正面进攻恐怕收效甚小,便在别处步步紧逼。   他虽不明言,却处处含糊暗示,以至于他的心腹们全都用对待未来主母的态度对待萧蕴,整个安南消息灵通的人都知道,他身边那位郡主,早晚是要嫁给他的。   他还待萧蕴的女儿如己出,想方设法地让那个孩子亲近他,把他当成父亲一样的存在。   可这一切仍旧留不住她。   后来他想,说什么不愿意嫁进皇族,什么不愿意做帝王的妻子,其实说到底,就是不够爱他,不愿意冒一点点风险,陪他一起过完下半辈子。   “后来呢?”见秦暄的脸色越来越不好,出声问道。   秦暄回过神来道:“后来,帝都的韩家在与程家斗法中落败。我大哥秦玉安逼宫,把秦卓一脉杀得干干净净。我母后和韩家仓惶出逃,被留在帝都的韩槿则跟秦玉安好上了。   如此,我大哥秦玉安终于坐上了皇位,但在位时间还不满一个月,我在安南,你二哥萧湛在安北同时起兵,攻入皇城。   秦玉安兵败,自尽身亡,成了大秦目前最短命的皇帝。”   “那周光启呢?”萧蕴问。   秦暄冷冷道:“他?你当年大概是被鬼迷了心窍,及笄后就嫁给了他。不到一年,这混账就跟自个儿的小姨子萧玲珑好上了,被你当众抓了个正着。   当时,这事儿在帝都中闹得挺大,你们很快就和离了。   等我打回帝都后,长宁侯府牵连进我大哥逼宫一案中,被撤了爵位,流放边城,那混账大概是死在流放的路上了。”   萧蕴有点儿懵,身为正室,被堂姐带了绿帽子这种事儿居然发生在上辈子的她身上?而且,那个自己居然也没报复回去,就用一场和离好聚好散了?   她怎么想都觉得,这实在不和她的性情。   这时候,马车蓦地停了下来。   秦暄看着萧蕴,最后阴恻恻道,“再后来,我连赐婚的诏书都准备好了,你却给我诈死逃婚了,连亲生女儿都留在了帝都!我一直想问一问,我就这么可怕吗,让你宁肯舍下亲骨肉,也要远远地遁走?”   第69章 第 69 章   萧蕴心里蓦然涌上了一股烦躁,皱着眉道:“你说的这些事情,我一点儿感同身受的感觉都没有。甚至,我总觉得,你上辈子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并不是现在的我!”   她总感觉,秦暄话中的那个自己,太假了。   其一,她不觉得,真正的自己会做出为了逃秦暄的婚事,把年纪尚小的女儿扔给秦暄这种渣渣行径,除非有其他原因,迫使她不得不离开;其二,在周光启一事上,她总觉得,面对夫君和堂姐勾搭成双这种奇耻大辱,她居然没报复回去,而是顺着渣男的意思离开,主动给人家腾位子,让那对狗男女在一起了,这心胸宽大得不可思议。   她忍不住想,自己是胎穿过来的,如果原主没有被穿越,而是一直活得好好的话,会不会就是秦暄上辈子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如此一来,秦暄这辈子找上自己,恐怕是找错人了。   不过,她也没办法把原主还给秦暄。   秦暄定定看着萧蕴道:“不会出错。我心里念着的人,从始至终都是你!只不过……”   他很不情愿地承认,“上辈子,你一直不愿信任我,从未和我说起过你的伤心事,以及心里那一堆见不得光的秘密。你大概……一直把我当成仇人之子来防备,留给我的,只是一个又一个假象。”   什么心有灵犀,什么互相扶持,可能全是他自己一厢情愿。   一想到这些,他就万分嫉妒叶辞。   “可是,就算你没认错人,我和你记忆里的那个人,有不同的记忆,不同的经历,性情……兴许也大不相同。”萧蕴终于把心里话问出了口,“你看着我的时候,心里想的究竟是谁,是不是把我……当成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秦暄神色淡淡看着她问:“你在乎吗?”   “当然在乎!”萧蕴的声音里透出了一丝幽愤,“我不想总是面对莫名其妙的质问,接受莫名其妙的爱恨。你说的前生之事,我什么都不记得,也不能感同身受。你看,我分明不是你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你是,我知道!”秦暄固执道。   “我不是!”萧蕴不愿意在这个问题上妥协,拔高了声音控诉,“你明明知道,你爱的那个人,自你重生的那一刻起,就不在了,再也找不回来。秦暄,你看清楚,我只是个长得一模一样的赝品而已!”   “我不许你这般轻贱自己!”秦暄不想和她吵架,放软了语气道,“康华,我们都不提上辈子的事情了好不好?我不计较你曾经抛弃过我的事情了,你也别计较我跟韩槿之间的纠葛,这辈子,我们从头开始……”   萧蕴沉默了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乖顺道:“好,我不提了!”   秦暄有点儿不安,揽过她,亲了亲她的脸颊,她没躲,但也没给出任何反应,就连眼神都一点儿没变,他不甘心地用了力些气,在她的嘴角上重重咬了一口,终于引得她失了冷静,低呼一声,不满地伸手推开他。   见她因他生怒含嗔,他那颗不安的心才稍稍平静下来,又抱她走下了马车,一路上紧紧攥着她的手,来到正院的荣安堂中。   “于长春回府了吗?”秦暄叫出回廊前的一个婢女,问。   “半个时辰前刚刚回府!”那侍婢恭恭敬敬道。   “请他尽快过来一趟!”秦暄说。   “于长春出身道真观!”见萧蕴眼中露出疑惑之色,秦暄解释道,“他医术很好,叶辞的那个妹子,叶宜就拜了他为师。你小时候身体不好,这些年虽然不常生病了,却不知还有没有别的隐患,让他帮你诊诊脉!”   萧蕴心中骤暖,点了点头问:“你请他来,也是为了陛下?”   “嗯。”秦暄说,“他能保住父皇的命。”   没多会儿,侍女领着一个六旬左右的老者走了过来。   此人一身青衣,须发皆白,双目却奕奕有神,长得仙风道骨,一派隐逸高人模样,自跟进了门后,就饶有兴致地打量起萧蕴来。   看了一会儿,他捋着胡须道:“你就是盛青泽的那个小师妹吧?之前给陛下施针的人,也是你吧?我寻思着,也只有他们那一脉传下的银针之术,才能强行保住陛下的性命!”   又不满冲着秦暄抱怨,“有她在,陛下那里哪里用得着我?陛下身上的毒,我就算拼尽全力,也只解一大半,勉强保陛下三年半死不活,想要让人彻底好起来,还得求她!”   萧蕴微微笑道:“老先生太高看我了,我年纪尚小,功力不深,能暂时保住陛下的命已经是侥幸了,哪里能彻底解了陛下中的毒呢?”   这当然是——假话。   再好的针法,若只用一次,能起到的作用也有限。就如当年盛青泽给她解毒的时候,连着行了一年的针灸才除根。她所学的解毒针法与之同出一源,若是在皇帝身上连着用上几个月,兴许真能彻底解去皇帝所中的慢性毒。   不过,她一点儿都不想再出手了。   于长春既然能保皇帝三年不死,这足够秦暄谋定大局了,她干嘛要多此一举地救下皇帝?   于长春定定看了她一眼,没拆穿她的谎言,摇了摇头叹道:“你这般年纪,功力不足倒也正常。”此时方向秦暄行了个礼,道,“殿下请老朽过来,应该不是让老朽跟这位姑娘叙旧的吧?”   秦暄淡淡道明来意。   萧蕴笑笑道:“劳烦前辈了!”   于长春笑道:“小姑娘不必多礼,按师妹辈分算起来,你还得称呼我一声师兄呢!你那盛师兄年纪不大,但辈分高,跟老朽是同辈!如此算来,你也算老朽的师妹。”   萧蕴笑笑,在桌边坐了下来,伸出手问:“盛师兄可好?”   于长春一边诊脉一边说道:“他自五年前,就去师门禁地闭关了,至今没出关,应该没什么要紧事。”   “闭一次关要这么久吗?”   “闭关这种事情,哪有固定时间?到了该出来的时候,自然就会出来。我昔年听你盛师兄提起过,你的天分极好,若是为俗事搁置了练功,未免太可惜了!”说话的时候,他意有所指地瞧了一眼秦暄。   秦暄不为所动,淡淡问:“郡主身体如何?”   于长春收回了按在萧蕴腕脉上的手指,拈着长须道:“小姑娘的身体好得很。”又用不赞同的眼神去看秦暄,“就是年岁小了些,再好的身体底子也受不住你这如狼似虎的身子,最好过几年再成婚。”   秦暄最是听不得这种话,为了如期成婚,他甚至想办法保住了韩皇后的命,命人日防夜防,就怕那个母后如同上辈子那样,趁人不注意轻生了,而后他就要因为要守母孝,把婚期延后三年。   冷哼了一声,冷冷道:“她既然无事,你就赶紧回宫!若是父皇那里出了差错,你这辈子都不用出宫了。”   于长春也不恼,自个儿提着药箱站了起来,摇着头道:“年轻人火气太旺,可不是什么长寿之兆。你本来就比老朽这师妹大了许多,又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可怜我这小师妹,若是当真嫁了你,迟早得做寡妇!”   他年纪虽大,动作却利索,知道秦暄听了这话多半会发火,不等秦暄发作,就自个儿跑了出去。   秦暄懒得和他计较。   他上辈子短命,是因为早年在战场和兄弟们的刺杀中伤了身体根基,后来又心情抑郁,积劳成疾,这辈子,他可是很在乎自己的身体,也在习武上用了很多心思,怎么都不会落得上辈子那个下场。   “陪我睡一会儿吧!”他揉了揉眼睛,因许久未睡,眼底已经有了血丝,干涩得厉害。   “我现在不困!”少女立即警惕起来,明澈的眸子里满是戒备。   “别担心,我没想对你做什么!”秦暄疲惫打了个呵欠,可怜兮兮道,“我已经好久没睡过好觉了,你不知道,这些日子,我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是一片尸山血海,怎么都睡不着。你陪着我,让我安心歇息一会儿!”   萧蕴有点儿心软了,乖乖地任他牵着,去了内室。   秦暄果然如他自己所言,什么都没做,在床榻上合衣躺下,没多会儿呼吸就渐渐平稳下来,陷入沉睡之中。   一开始,他的睡姿很好,没什么不规矩的动作,但不知何时,手脚就缠到了她的身上,她挣扎了一下,没能挣脱,反倒是差点儿把他惊醒。   萧蕴想着,他能好好睡一觉也不容易,便随他去了。   她自己昨夜也是一夜未睡,今日只睡了一个上午,合上眼睛后,就渐渐困倦起来,不知何时竟然也沉沉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了。   窗外暮雨潇潇,沙沙雨声中,房间中显得格外安静,有种岁月静好悠长的温然安宁。她慢慢睁开眼睛,透过窗纱照进来的昏沉暮光里,秦暄也睁开了眼睛。   许是还未睡足,他的眼底蒙着一层淡淡的雾气,一条手臂正紧紧按在她的腰身上。   睁开眼睛后,他下意识地紧了紧胳膊,雾蒙蒙的眼睛看向萧蕴,目光沉沉地看着身边对着自己侧卧的少女,忽然灼灼笑了起来,眼底水汽润泽,温柔又深沉得低语:“康华,你还在,真好……真好!”   萧蕴仰头看他,不知为何,脱口而出道:“你现在想的,到底是我,还是上辈子的那个人?”   秦暄一怔,脸上的笑容越发粲然。   他猛地翻身而起,凶狠地把少女扑倒在身下,重重亲在了她的脸颊上,喜意满满地说:“小乖乖,你这是自己吃自己的醋了?不管我想到的是谁,不都是你自己吗?”   “才不一样呢!”许是起床气的原因,身下的少女没了以往的克制,满肚子的怨气直接发作了出来,愤愤然道,“记忆和经历明明完全不一样,怎么能是同一个人呢!你看着我的时候,心里分明想的是别人!”   “咱们一定要这么较真吗?”秦暄欣喜之余,又觉得头疼,但就算是头疼,他的心里也满满都是甜意。只要心上人心里有了自己,就算她正和他闹脾气,他也有种一下子拥有了全世界的幸福,看什么都是彩色而生动的。   不过,他还是舍不得他的心尖尖生气。   朦胧晨光里,绝艳入骨的俊美男子就像一只餍足的金毛犬,十分有耐心安抚爪子底下炸毛的小狸猫。   “咱们不是说好了,不提以前的事情了吗?”   “若是一定要分清楚的话,你看,我若说自己喜欢的是现在的你,四年前你才一点点大,你一定会骂我不正常;我若说喜欢的是上辈子的那个人,你一定会闹着与我一拍两散,我不管怎么答复你,都讨不着好!”   “我们都给彼此一点时间,习惯日后的生活,好不好?我保证,用不了多久,我一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案!”   小狸猫姑且接受了金毛犬的安抚,弱弱的举起一只爪子道:“你保证?”   金毛犬兴奋地舔了舔小狸猫,信誓旦旦:“当然,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我可是做过十年皇帝的人,君无戏言,一言九鼎!”   被舔了一脸口水的少女弱弱地哼哼:“切,皇帝的话,最不可信了,特别是秦家的皇帝!”   第70章 第 70 章   气氛正好时,大管家全忠的声音不合时宜在外面响起,打破了一室旖旎。   “殿下,郡主,该用晚膳了!”   秦暄暗骂了一声老管家破坏气氛,恋恋不舍地放开身下的小姑娘,微含着怒气道:“先摆在外面吧!”   他定了定神,起床理了理衣裳,迅速用一根发带随便束好了柔滑黑亮的乌发,不顾小姑娘的抗议,强行抢过了她的外衣,不太熟练地帮她穿衣裳。   女儿家的衣裳就算再简单,也比男儿家衣袍多了许多系带和系扣,足以让不熟悉这些的人抓狂。   秦暄的帮忙,很快就变成了添乱,好好一件华美清雅的月华裙,没多会儿就系满了死结,皱皱巴巴,歪歪斜斜的套在了小姑娘的身上,连脱都脱不下来。   萧蕴被伺候的不耐烦了,内力运到手上,“刺啦啦”一声,彪悍地手撕了身上的裙子。   因身边没有替换的衣裳,她从衣橱里打劫秦暄的一件长衫,套在了自己的身上,把多余的部分掖了掖,给自己挽了一个男儿发髻,好端端一个美少女,就变成了男装的娇俏少年。   对着铜镜看了看自己的装扮,少年版萧蕴施舍给秦暄一个鄙视的眼神,骄傲地向着门外走去。   她在安北的那四年,穿男装的时候比穿女装的时候都多,才不像会秦暄那么笨手笨脚呢!   秦暄摸了摸鼻子,脸色讪讪地跟了上去。   一走出卧房,就看见了大管家全忠那张一脸欲言又止的脸。   方才听见布帛撕裂的声音,他还以为自家殿下会雄风大展,这顿晚饭多半要吃不成了呢!   秦暄没理会老管家微妙的眼神,殷勤地牵着男装版的心尖尖入座,一挥手,连老管家带服侍的侍女都打发了出去,亲手投喂刚刚同床共枕过的小心肝。   用过晚膳,两人一起去了书房。   秦暄把萧蕴带过来,还真是让她来帮忙的。   书房中亟待处理的文书为数不少,堆满了小半张书桌。他把笔墨纸砚都推给了萧蕴,自行拿过一本本文书,飞速地看过后,递给萧蕴,自己口述,让萧蕴代笔批复。   萧蕴提着笔,心有顾忌道:“这是不是不太好?你的那些幕僚们若是知道这上面的批复,都是出自我这个姑娘家之手,说不得会在私底下骂你色令智昏!”   秦暄不甚在乎地笑笑:“就是要让他们知道,日后如何待我,就得如何待你!再说了,我也想让你先熟悉熟悉我这边的琐事,见见我身边的幕僚和亲信。日后,我若有事,你需得代我主持大局!”   “不怕我坏了你的大事?”   “我相信你的能力。再说了,我就喜欢看着你为我忙来忙去,而不是为了不相干的人伤神!”   萧蕴不再拒绝。   她没打算跟秦暄分道扬镳,既然日后要朝夕相处,对彼此的了解还是越多越好。她可不希望遇到意外的时候,对他这边的事情一无所知,只能任别人摆布。   秦暄书桌上这些文书,大部分都和当前的局势有关系。   萧蕴根据秦暄口述,一封封回复,顺便也把文书上的内容记在了心底,越是看下去,越是心惊。   秦暄虽然刚回京不久,在朝堂上的根基却一点儿都不浅,如今朝廷高位要职的官吏,半数跟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想来,他身边安南的时候,始终没忘记经营帝都上的朝堂。   当看到一封与安远侯府有关的公文时,她提笔的手微微一顿。   “安远侯叶家居然早就站到了太子……”想起前太子已经被贬为庶人了,她立即改了口道,“秦卓的阵营之中了?太子策动宫变一事,安远侯居然也在其中出谋划策了?”   “嗯!”秦暄沉沉道,“安远侯府在宫变一事中干系重大,恐怕要有大麻烦了!”   萧蕴蹙眉问:“陛下会杀秦卓吗?”   当今皇帝虽然刻薄寡恩,却从未杀我亲生儿女。哪怕大大败坏了皇族名声的三皇子和四皇子,如今都还过得很惬意!   秦暄道:“韩家必反,原来的东宫一系……父皇虽然此前没向亲生子女下过死手,可也从未被亲生儿子逼过宫。他不会放过秦卓,以及参与谋逆之事的勋贵权臣。”   萧蕴有些担心:“那叶家……”   她不在乎叶家如何,可那是叶辞的出身之所,若是牵连到叶辞身上,可就不妙了。   秦暄知道她想问什么,不怎么乐意地把另一份文书递了过去,说道:“叶辞不会有事!用不了多久,他兴许……能成为大秦第一位异姓王呢!”   萧蕴接过了那封文书。   上面写的是,叶辞在燕陵四年,苦心周旋,终于成功地说服燕陵之主兰恒之归附大秦,即日将遣使节来大秦,献上归附国书。   这个兰恒之,萧蕴很熟悉。   此人本是大秦被罢官的一个太守,出身寒门,心性和能力都不错,否则也不至于在毫无根基的情况下,坐到一郡之首的官位,可他的运气不好,前几年大秦烽烟四起的时候,他刚刚调任到新地方上任,就赶上了本地流民作乱。   兰恒之是文人出身,新官到任,对当地情况一知半解,一兵半卒都指挥不动,面对这种情况下,就算天大的本事,也只能赶紧逃命。   这一逃,身上的官职就保不住了,连性命都险些丢在乱民堆里。   四年前,萧蕴在去安北的路上,顺手救下了这个倒霉的前太守,把人带到了燕陵。因兰太守能力出众,萧蕴和叶辞就把他推到了燕陵之主的位置上,执掌偌大的燕陵。   如今叶辞“劝服”燕陵归顺有功,朝廷看在他的天大功劳上,必然得对安远侯府叶家有所表示,叶家参与谋逆一事,说不得也会轻拿轻放,总之,绝对不会牵连到一直远在北方的叶辞身上。   萧蕴放下心来,想了想,问:“这么说,叶世子很快就回帝都了?”   秦暄点了点头,用警告的语气道:“别忘了,他已经是有家室的人了,你也是即将成亲的人了,就算他在我们大婚前赶回来了,你们也得避嫌,不能私下里见面!”   萧蕴知道秦暄的小心眼大概又犯了,聪明地没反驳。   ************   一如秦暄所料,宫变的次日,被幽禁在东宫的前太子秦卓,前太子妃孙氏传出了畏罪自尽的消息,病榻上的皇帝大怒,秦卓膝下的几个未成年儿女被移出了东宫,关进了刑部大牢。   随后,负责转移犯人的卫队在半路上被打劫,秦卓已经十三岁的长子秦绍的被人救走。   与此同时,韩国公的世子也在京畿营卫的团团围困之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韩国公府,在帝都中消失,疑似与秦绍一起逃离了京城。   消息送到皇帝的病榻前,本就身体亏虚的皇帝又被气晕了过去。   秦暄请来的神医于长春长留皇宫,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着皇帝。   他那过人的医术,虽然保住了皇帝的命,也急急在暗地里给秦暄传话,皇帝若是再这么频频动怒下去,他顶多能保皇帝一年性命无忧了。   秦暄进了一趟宫,也不知他究竟做了什么,出宫的时候,就算病危都没打算立新太子的皇帝,竟然给了他监国摄政的权利,允许他代为主持朝政。当然,也没忘了让大皇子秦玉安会在旁“协理”,以为制衡。   宫变的第四日,秦卓谋逆一案迅速审结。   秦暄虽然是摄政的亲王,但最后拍板定案的人仍旧是病榻上的皇帝。   老皇帝大开杀戒。   秦卓的那几个儿女,连同后院的女眷,一个不留;被牵扯进谋逆案的勋贵之家,包括前太子妃的娘家昌平侯府,前内廷卫大都统连氏一族,韩国公留在帝都的嫡系一脉,以及另外十几个家族,成年男丁一个不留,未成年的后辈和女眷悉数发卖为官奴。   而被牵连到降职罢官,夺爵削俸的,上上下下足有近百人。   一时间,整个帝都中人心惶惶,人人噤若寒蝉。   至于镇守安西的安西都护,也就是韩国公的同胞兄弟韩牧,老皇帝虽然没派人去抄家灭门,却下旨免了韩牧身上的官职,命其带着家小进京觐见。   谁都看得出来,皇帝分明是在逼着韩牧造反。   远在安北的萧湛也提前接到了密旨,秘密带兵西进,随时准备应对安西乱局。   唯一幸运的是安远侯叶家,叶家也参与了秦卓谋逆一案,可叶辞的密信和燕陵的国书来得及时,老皇帝并未动安远侯府,只是催促燕陵使节尽快入大秦。   **********   朝局的风波并未殃及萧国公府。   与一朝败落的韩国公府相反,因出了萧蕴这个准王妃,萧国公府的地位还有所上升。   不过,当萧蕴在秦暄府上住到第五日的时候,萧老夫人便是有心攀附摄政的秦暄,也不得不派人去了王府,催着自家孙女回府。   秦暄这几天过得非常舒心。   他和萧蕴相处得很好,每天同床共枕,红袖添香。一睁开眼睛,心心念念的人那个人就在跟前,她帮他处理政务,陪着他坐看风云,好像又回到了上辈子,他们配合默契,心有灵犀,就差一场大婚了。   他甚至能真真切切地感觉到,随着相处日久,他的心尖尖已经越来越亲近他了。   他模模糊糊地摸到了跟小心肝相处的要诀,她喜欢能常常陪着她的人,许是父母缘浅的原因,她的不安全感非常强烈,潜意识里生怕别人也会像父母那样抛下她独自离去,对谁都不敢太过依赖。   他希望她能长长久久地留在自己身边,她又何尝不是在渴望这样一个人呢?   如今,萧家要把他的小心肝接走,秦暄满心的不情愿,就像一半的心脏生生被人挖走了一样难受,可想着他们很快就能光明正大地住在一起了,他难得大度地没为难上门催着萧蕴回去的下人,故作大方地把她送回了萧家。   第71章 第 71 章   萧家今日有客。   薛家的薛音母女上门了,打的是给萧蕴添妆的名头。   薛家算是新贵,萧老夫人有心和这位曾经的亲家来往,特意让萧蕴出来招待薛音。   薛音今日打扮得虽然清简,那稀世的美貌仍旧光彩照人。   老夫人的正堂中,她穿了一身月白色的衣裙,淡扫蛾眉,轻挽双髻,嘴角带着端庄得体的笑容,站在一身大红滚银边曲裾的薛夫人身后,屈身款款施礼:“郡主妹妹大喜!”   萧蕴还了一礼:“多谢薛姐姐!”   老夫人在主位上笑道:“你们这对姐妹见面的时候也不多,不用杵在我们这些长辈面前拘束自己了,康华,带着薛家侄女去后花园转转吧,花匠一个月前移栽的菊花和桂树已经开花了,你们年轻的女孩儿,应该喜欢这些!”   “祖母这般说,晚辈就失礼告退了!”萧蕴对着老夫人行了一礼,笑看向薛音,“薛姐姐,咱们去后花园!”   薛音也向长辈们告了一声罪,随着萧蕴一起走出了正堂。   正值深秋,天气萧凉,西风正天边吹来,扬起漫天黄叶。走过一条小径时,薛音似乎受不住这寒凉的天气,身子轻轻颤了颤,脚下不稳,险些跌倒在地。   她旁边的侍女搀扶补给,萧蕴伸手扶起了薛音。   一股幽香从薛音的身上飘来,萧蕴只觉得脑袋一沉,心头警兆突起,可还来不及反应,就觉得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再醒来时手腕脚腕都在疼,耳畔是辚辚马车声。   昏迷前的记忆渐渐浮上心头,萧蕴心中发苦,居然在国公府里被薛音一个外人给算计了,真是栽在了自家阴沟里。   也不知薛音究竟用了什么迷药,居然能这么快得放倒她。   按理来说,她这种内力不弱的人,就算中了迷香,也能在昏迷前制服对手,或者求救,可这次,却是连一声惊呼都没来得及发出。   幕后之人恐怕来头不小,出事的时候,她身边还跟着两个秦暄送过来的,武功不弱的婢女,周围还隐着秦暄的暗卫,对手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重重防卫之中把她劫走了,不是有内鬼配合,就是势力大得超乎预料。   萧蕴能听到,附近还有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她没忙着睁眼,而是暗暗调动身体的内力。然而结果让她很失望,也不知对方究竟用了什么手段,她全身乏力,别说调动内力,就连动一动手指都困难。   难怪她的身上没有绑缚的绳索,对方这是认定了,她根本逃不走!   也不知道秦暄能不能即使找到她,她下意识地想。   随后又觉得这样不好,她不能把希望全寄托在别人身上,还是得自己想办法脱困才行。   首先得弄清楚,究竟是谁劫走了她,劫走她的目的何在。   她能想到幕后黑手,只有韩家和程家,或许还有其他很不得她死的人,但他们没有这么大的神通。   许久之后,马车停了下来。   许是停在了一个镇甸中,周围熙熙攘攘,吆喝声、马嘶声、走动声不绝于耳。   “她还没醒过来吗?”一个尖利,但有点儿熟悉的声音响起,“该不是迷香用的太重,直接睡死过去了吧?”   “人还活着!”一个干巴巴的女音响起,语声中毫无感情,像是出自职业杀手或者死士之口。   “活着就好!”那声音尖利的女子走进了些,冷笑道,“真以为我韩家倒了,你就能风光长盛了吗?”   “现在,你这个即将成亲准五皇子妃,还不是落到了我这个流亡之人的手里?”   “我倒要看看,秦暄那个痴情种子,愿意花多大的代价赎你回去!”   萧蕴听出来了,这是韩槿的声音。   劫持她的人,果然是韩槿。   只是不知道,薛音为何会跟韩槿勾搭到一起。薛家明明依附了秦暄,韩家也已经败落,不管怎么看,跟韩槿合谋绑了秦暄的准王妃,都是个馊主意。   有人抱起了萧蕴,抱着她走上楼梯,放到床榻上。   萧蕴睁开了眼睛,头顶上白色帷帐,一个三十岁许的精干妇人正站在不远处,低声吩咐守在门口的小二送上两份吃食来。   小二退下去后,一身家常打扮,带着帷帽的韩槿跟着一个健壮侍女,踏进门来。   韩槿摘下了帷帽,露出来的脸颊一片青紫痕迹,大概最近受过伤。   比起中秋宫宴上的模样,她消瘦了许多,颧骨高高凸起,眉眼间都显露出了几分尖刻,这张脸,让人看了第一眼就不想看第二眼,就算有意伪装,也装不出往日那种矜持端庄模样来了。   她走到床榻前,目光阴冷地盯着萧蕴。   “我被你害成了这幅模样,你心里一定很得意吧?”   “如今你落到了我的手里,我保证,你会比我凄惨百倍!”   她突然拔下了发上的银钗,手指钗头,锋利的钗尾对着萧蕴的脸颊比划,“你说,现在你这张脸上,添一朵花怎么样?不知到时候,秦暄对着你这张脸,会不会吐出来!”   萧蕴心中惴惴,声音却冷静:“你不会这么做!”   “哼,你难道以为,我不敢么?”   “你若是能这么做的时候,恐怕早就动手了,不会等到现在!”萧蕴不觉得韩槿是很有耐心的人,继续道,“你们绑了我,应该是为了威胁秦暄吧?我若是毁了容,或者失了身,秦暄不愿赎我回去,你们岂不是白费力气了?”   韩槿的脸色变了又变,狰狞道:“那可不一定,我那表兄为了你,视我这个外家表妹如无物,甚至拒绝了我父兄的示好,我看,你就算变成了一个丑八怪,他也愿意带你回去!”   萧蕴无所谓道:“你若是想动手,那就动手好了。   你也知道,我自小身子骨弱,自小就被御医断言,能活到及笄就是奇迹,如今虽然好些了,却还是经不起吓,受不得惊,你下手的时候,千万小心。万一动作大了一点儿,流血多了一点儿,我没挺过去,你就是韩家的千古罪人了!   却不知没了秦卓,又失了韩家庇护的你,还能靠什么活下去!”   还是那句话,她觉得韩槿要是能动手的话,肯定早就动手了,绝对不会等到此时此刻。   韩槿当真扬起了手,之前看守萧蕴那个精干妇人立即出现在床榻前,及时扣住了韩槿手腕,恭谨却不容拒绝道:“姑娘,世子之前吩咐过,万万不可对萧姑娘无礼!”   韩槿横眉立目:“贱婢,你敢拦我?”   那妇人面无表情:“姑娘也该有些自知之明,在秦暄与我们谈妥条件之前,萧姑娘身上出不得一点儿差错!”   韩槿狠狠瞪着那妇人,最终服了软,甩手而去!   这时候,小二送上了饭菜,那妇人端着一碗粥做到床榻上,萧蕴配合地张开了口,没和自己的肚子过不去。   用过饭后,萧蕴见到了韩国公世子,韩起。   这位昔日的国公府世子生得风度翩翩,做了寻常商人大半,虽然是在流亡路上,却不见多少狼狈之色,进门后便斯文道:“郡主是聪慧之人,想来已经猜到了,我们请你同行是为了什么。”   “郡主是日后的五皇子妃,或许还能成为一国皇后,肯定不会像我那个妹妹一样愚蠢,为了一时意气,失了日后的荣华富贵。”   “你安分些,我们日后都省心!”   萧蕴沉默了一会儿,问:“你们要带我去哪里?安西吗?”   韩起道:“不错。安西如今当家做主的,是我的二叔父。我这个做侄儿的,总不能空着手去见他。秦绍殿下和郡主,便是在下献给叔父的见面礼!”   萧蕴知道,秦绍就是秦卓那个被救走的长子。   “你们莫不是打算,在安西拥立秦绍为主,再杀回帝都去?”   韩起道:“若是秦暄愿意给韩家留一条活路,我们其实……”他轻轻一叹道,“只想在安西过自己的安生日子罢了。秦暄把郡主看得极紧,想来看在郡主的面子上,会给我们留些情面。”   萧蕴苦笑:“你们是不是太高看我了?别说秦暄目前只有部分摄政之权,安西的事情他说了不算。就算他能插手安西的事情,以他皇子之尊,如何愿意为了一个女人,坐视江山不稳,反贼自立为主?”   秦暄是秦家的皇子,若说他愿意为了她抛弃一切,背上千古骂名,萧蕴自己都不信。   韩起沉默了一会儿,方才道:“秦家人向来心狠,在下其实也不大信,秦暄这个野心勃勃的皇室贵胄,会为了郡主抛弃一切。好在……我们不需要他抛弃一切,也不需要他背上骂名!”   萧蕴眼中流露出不解之色。   韩起脸上浮现出哀伤之色:“韩家已经完了,自从太子逼宫事败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完了。   在下虽然愚钝,却还有几分自知之明。安西虽然是我韩家的根基所在,可若安北的卫钊,或者安南的秦暄大军压境,安西的叔父根本不是如卫钊或者秦暄那等千古将才的对手,以安西十万之兵,顶多换得一时苟且。   据在下所知,秦暄对郡主看得极紧,郡主身边的戒备,也极其森严。实不相瞒,把郡主劫持出来,我们着实耗费了许多精力,搭进去无数人手。   在下以为,秦暄或许不会为了郡主抛弃一切,放任我韩氏在安西自立,但为了郡主,发一纸赦书,饶过我韩家些许族人的性命,允许韩家在大秦境内有个容身之处,应该不算太难!   实不相瞒,在下想用郡主换的,从来都不是什么翻云覆雨,称王称霸的机会,只是一个活命之机!”   对这样的人,萧蕴心中生不出怨恨来,问:“世子就没想过为父报仇吗?”   韩起反问道:“郡主可曾想过为父报仇?你明明知道,萧惟的死,与当今陛下不无关系,五殿下秦暄,其实你杀父仇人的儿子。呵呵……咱们这些人,哪一个手里都不无辜,生死存亡,都是时也命也,怨不得任何人!”   萧蕴不置可否的道:“殿下是明白人!”   韩起敛容道:“所以,郡主现在应该相信,这一路上,在下会好好照顾你了吧?现在,在下比任何人都看不得你有个好歹!至于在下那个没脑子的妹妹,她不会再来打扰你!”   第72章 第 72 章   接下来数日,果然如韩起所言,韩槿再也不曾来撩拨过她。只是偶尔见面的时候,还会用淬了毒的眼光盯着她,似乎试图用目光凌迟她。   萧蕴视如不见。   许是担心身后的追兵,韩起弃了官道,改走山路,离开了第一夜留宿的镇子后,就一头钻进了大秦西北的十万大山中。   山路当然不好走。   马车很快就不能用了,一行近百人全部上了马,就连使不出力气的萧蕴,也被看守着她的精干妇人,柳七娘带上了马。   天气一日日转凉,很快就到了八月二十七这一天。   萧蕴在心底算了算,她跟秦暄的大婚,原本就定在这一日。如今她被劫到了这荒山野岭中,也不知秦暄究竟要如何应付这一场婚事。   他应该还在帝都吧?   老皇帝病重,皇子们的大位之争正是最关键的时候。   他若是在这即将分出胜负的时候,因她离开了帝都,就等于让出了大半把对帝都和老皇帝的控制权,从前十几年的辛苦筹谋,很可能在一夕之间,全都化作流水。   她知道,自己不该奢望,秦暄会亲自来救她。   可人心不由理智左右,随着时间的推移,身后清清寂寂,不见半个追兵,她还是慢慢开始失望了。   他果然没出现,放任她被韩起带走,带向前途未卜的安西。   她有点儿……不想喜欢他了!   此时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重逢后朝夕相处的那几天,她被他磨得渐渐心软了,已经不知不觉地开始依赖他了,竟然忘了,他不是寻常的男子,不是那种会把妻儿看得无比重要的人。   现在,他要面对她和皇权谁轻谁重的选择,日后还要天天面对这个问题。   这一次,他是不是……已经放弃她了呢?   初识情滋味的人,总是忍不住疑神疑鬼,萧蕴也是如此。   诸多阴郁的情绪在心间徘徊,她忽然开始害怕跟秦暄一起走下去的将来了,害怕将来某一天,秦暄变得越来越像现在的老皇帝,她则越来越像韩皇后,那样的结局,让她不寒而栗。   她有点儿……不想要他了!   这一日的下午,一场秋雨突然落了下来。雨水淅淅沥沥的降下的时候,一行人正骑马走在山道上,附近是绵绵密密的山林,连个躲雨的地方都没有。   萧蕴心情低落,又淋了一场雨,到了夜里歇息的时候,竟生了病,开始发烧。   她已经许久不曾生病了,这一病,情况便相当凶险,很快就不省人事。   看守她的柳七娘很快发现了她的异常,可这深山老林里,没有郎中,众人身上虽然带了驱逐蛇虫、疗伤的药粉,却根本不曾带对付风寒的汤药。再加上如今是深秋,草木枯黄,山林里雨水正滂沱,想采药都极不方便。   韩起也束手无策。   他只能让下属用冷水给萧蕴降温,又停了每日掺在她饭食之中,让她提不起一点儿跑路的力气的药,希望苍天庇佑,这个重要的人质能熬过一劫,快点儿好起来。   一天一夜之后,萧蕴才醒过来。   高烧并未完全退下去,她的脑袋仍旧晕乎乎的,身上也软绵绵的,但以前辛苦修炼出来的内力却能调用了。   萧蕴大喜过望。   内力是个好东西,她躺在简易的帐篷之中,默默运行了一夜的武功心法,第二日一早,身上的热意就已经消退殆尽,身上也有了足够的力气。   秋雨已停。   韩起一行人却没有继续赶路,仍旧在原地休整。   这秋冬相交之迹,本就是容易外感风寒的时节,队伍里的病号,不独萧蕴一个。   被韩起带出来的皇孙秦绍也病了。   萧蕴好起来的时候,这个十三岁的皇族少年仍旧烧得厉害,且情形越来越糟糕,已经开始说胡话了。就算不是郎中,也瞧得出来,这个少年的脸色越来越差,气息越来越弱,再耽搁下去,恐怕会夭折在路上。   韩起急得生了一嘴口疮。   必须得给秦绍请个靠谱的郎中了。   可是,这是荒山野岭之中,连个村落都瞧不见,哪来的郎中呢?   萧蕴从韩起那群属下的闲聊中听说此事后,心里一动,立即有了主意。   ********   “什么?你能治好秦绍殿下?”韩起看着主动来见他的萧蕴,急切地问。   “我懂点儿银针之术,也许能治好他。”萧蕴没把话说死,她以前只用银针替人解过毒,这治风寒还是头一次,“虽然不一定能把人救回来,可你现在也没有别的选择了,不是吗?”   韩起定了定神,目光深深:“你想要什么?”   他当然不会觉得,萧蕴愿意出手全是因为女儿家心软,看不得秦绍这个半大孩子死在路上。   “我的银针之术需要内力的支撑,你不能再对我下药了。”萧蕴涩然笑说,“反正这荒山野岭里,我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姑娘,就算懂点儿武功,独自跑出去也只有死路一条。”   “如此,小殿下就交给郡主照顾了!”韩起略一思索,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秦绍的确病的很重。   萧蕴从韩起一个善用飞针之术的属下那里要来了一盒勉强能用的钢针,虽然比不得银针,暂时也能拿来充数,用这一盒钢针给秦绍针灸过后,秦绍的病情很快就开始好转。   韩起见此,心中稍安,命队伍原地休整了一夜,次日一早启程,继续西去。   萧蕴仍旧由柳七娘带上了马。   就算她跟韩起声明过,她的骑术很不错,完全能适应得了急行军,韩起也不许她独自骑乘,甚至吩咐柳七娘,严禁她独自接触队伍中的马匹。   一路向西。   三日后的一个正午,萧蕴跟着队伍停下来用饭的时候,看见了远方升起的袅袅炊烟。   这说明,前方有人烟!   总算走出了近乎与世隔绝的莽荒山林,她心中喜悦,韩起等人却非常紧张,人人绷紧了神经,生怕生出什么变故来。   柳七娘那双小眼睛里,露出了犀利的光,紧紧盯着萧蕴,生怕她在这个干关头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稍顷,前去探路的下属回来禀报韩起:“世子,我们在路上遇到了一个砍柴的樵夫,他告诉我们,前方二十里处,是一个名叫庆安镇的村寨,约莫有一千口人,全是靠山吃山的猎户。”   韩起面露喜色:“什么?前面就是庆安镇?”   “那个樵夫的确是如此说!”   韩起点了点头,附在一个下属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又把随身的一枚印章接下来,交给他,而后就见就那轻功不俗的下属纵身离去,大约是要提前去庆安镇探查。   萧蕴隔得远,并未听清楚韩起都吩咐了什么,自顾自垂眸,暗暗盘算有没有脱身的办法。   她可没打算真的随着韩起去安西。   自己的小命,还是掌握在自己的手里比较好。   正沉思时,韩槿从不远处走了过来。   她仍旧带着面纱,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里,似乎有火焰在燃烧,浑身上下透着诡异的兴奋。   萧蕴目光一凝。   韩槿的身体比她还要娇生惯养,赶路的这段时间,吃了不少苦头,还时常发作发作身边的人。韩起虽然常常训斥她,却从未有抛下她的念头,仍旧让人好好护着这个妹妹。   萧蕴早就在心中怀疑了,这对兄妹的关系真的有这么好吗?   韩槿对韩起,态度算不上多么恭敬;韩起的脸上,也看不出真心爱护这个妹妹的迹象。可偏偏韩槿行事间给人一种有恃无恐感觉,对韩起的下属不见丝毫客气,而韩起对韩槿,则似心有忌惮,并不敢真的拿她如何。   可是,一个废太子的侧妃,甚至不是皇孙秦绍的生母,就连那张能拿出手的脸都毁了,还有什么地方值得韩起忌惮呢?   韩槿走到萧蕴身前三步之处的时候,被柳七娘拦了下来。   韩起承诺过萧蕴,不会韩槿再来折腾她,柳七娘一丝不苟地执行了韩起的命令,从不让韩槿靠近萧蕴。   韩槿早就领教过柳七娘的固执了,没和她较劲,就站在三步外,目光阴冷的看了萧蕴一眼,恶狠狠道:“萧蕴,等到了庆安镇上,我一定要你好看!”   萧蕴装作什么都没听到,心里却在想,她或许有必要在抵达镇子之前,就脱离韩起的掌控了。   用过午饭之后,韩起吩咐队伍启程。   萧蕴依旧上了柳七娘的马。   山风猎猎,马蹄疾疾。   行至一处峡谷时,忽闻喊杀声从头顶上传来。   山谷两旁的悬崖上,一杆绣着“黑风寨”三个大字的青色布旗,不知何时立了起来,无数人影立在崖上,无数巨石滚木,夹杂着稀稀拉拉的箭雨,纷纷坠落。   “快退!”   对方占尽了地利,又是早有准备的伏击,韩起不敢恋战,急令队伍退出峡谷。   柳七娘带着萧蕴,纵马疾驰在队伍的中间,此时也跟着其他人纵马疾驰,向着山谷外退走。四个护卫护在柳七娘这一匹马的左右,替柳七娘拨开从头顶落下的滚石之雨,以免伤了萧蕴这个“娇贵”的人质。   然而,想逃出山谷并不容易。   磨盘大小的巨石从几十丈高的地方落下,那冲击力根本就不是人力所能抵挡的,就算武林高手也不行。   韩起的队伍很快就被冲散,柳七娘身边的四个护卫纷纷失散,就连柳七娘,肩膀也被一块飞石砸伤了,鲜红的血迅速染红了衣袖,也染到了萧蕴的衣服上。   所幸座下的马是战马出身,并不慌乱,也未受伤,仍旧忠实地带着主人,向着山谷外飞驰。   两人一马冲到谷口的时候,却见去路已经被一伙山贼打扮的人截断。   不错,就是山贼,不是秦暄派来的追兵。   第73章 第 73 章   这些人身上没有护甲,一水的粗布衣裳,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还有人扛着一杆绣着“黑风寨”字样的旗子,所用的武器多是长棍和做工粗糙的弓箭,连一柄像样的刀剑都瞧不见。   可就是这些乌合之众,打了个韩起这一行人一个措手不及,迫使那些以善战无情著称的死士暗卫们折损大半,狼狈逃窜。   韩起的人很快就和黑风寨的山贼短兵相接。   柳七娘并未动手,而是勒马停在谷口附近的一株大树下,遥遥观战。   韩起的护卫虽然精锐骁勇,无奈活着逃出来的人太少,原本一百人的队伍,这会儿只剩下了二十余人,还大多带伤;山贼虽然武功不济,却人多势众,上百号人一拥而上,五个打一个,倒是也不落下风。   韩起的人到底更训练有素,随着时间的推移,山贼那边开始露出败象。   “兄弟们,再坚持一会儿,支援的兄弟们就要到了!”见有的山贼想要溃逃,领头的那个又高又壮的山贼大喊了一声。   韩起手起刀落,恰好将一个山贼劈成两截,闻言立即高喊:“速战速决!”   绝对不能拖到对方的援兵到来。   柳七娘见此,也纵马上前,只等着韩起的人在山贼的包围圈中撕开一个口子,就以最快的速度冲出去。   然而,马到中途,坐在柳七娘身前的萧蕴忽然动了。   她腰身横斜一折,单手在马鞍上一撑,双腿向上一掠,便脱出了柳七娘的禁锢,自马上平斜飞起,掠到旁边的老槐树上,顺手折了一截树枝,向着柳七娘掷去。   柳七娘一惊,没想到这一直不曾出过手,甚至不曾趁乱逃走的人质居然还有这等精妙的轻身功夫,仓促之间闪避不及,被那一截附了浑厚的内力的树枝击中,身子自马上飞出,重重落在了地上。   “快来人,人质要逃!”柳七娘顾不上自己的伤,立即高喊。   然而,其他人也顾不上她了。   山贼的援兵已至。   约莫百余人自山谷外冲了进来。   领头的一人骑黑马,一身白衣如雪,在马上的坐姿端正优容,与山贼那寒碜粗鲁的做派大不相同。他纵马冲进山谷,途中张弓搭箭,箭簇直指韩起。   “叶辞,怎么是你?”   韩起身形一震,双目圆睁,忙举刀格挡羽箭。   羽箭如流星,擦着韩起的长刀而过,眼看着就要穿韩起的咽喉而过的时候,去势忽地一阻,一股劲风从韩起身后掠过,直接打飞了那一根羽箭。   却是一个穿着灰色皮袄的光头僧人骑马而来,一掌打飞了险些射穿韩起的羽箭。   韩起死里逃生,转身看见那骑马而来的僧人,大喜:“大师来得正好!”   那僧人匆匆看了他一眼,声如洪钟:“世子先推开,这里就交给老衲了!”   这时候,叶辞自马上跃起,轻飘飘落在僧人面前,朗声道:“出家人就给远离红尘是非,大师何故坏了修行,执意做这杀生造业之事,与反贼为伍?”   僧人冷冷道:“阁下与谋财害命的山贼为伍,倒是来教老衲修行的道理了!今日遇到了老衲,是你小子命中的一劫,纳命来吧!”   话落,他宽大的僧袍鼓动了起来,并未用任何兵器,一掌击出,刚猛的内力带着劲风呼啸作响。   叶辞手中多了一柄软剑。   两人迅速打在了一起,僧人内力刚猛,招式浑雄,威力之惊人是萧蕴平生仅见;叶辞身形轻灵,一身轻身功法极其精妙,他用的是剑,却不以剑术制敌,移形换影间,时不时有五花八门的暗器飞出。   不过,萧蕴看得出来,那僧人的一身内力太过惊人,叶辞的那些手段,就像小猫在给大象挠痒痒,根本就伤不到僧人,更甚者,叶辞虽然身形灵动,却还是免不了被从身畔掠过的一丝丝掌力擦伤,看起来轻松,其实打得无比艰难。   韩起捡了一条命,这会儿又指挥着属下去砍山贼了,他自己则带人向着萧蕴冲来,试图再次抓住她。   萧蕴担心叶辞,对韩起自然不会客气。   她从一个死去的护卫身上顺了一把剑,瞬间和韩起对了十几招,结果她毫发无伤,跟着韩起赶过来的三个护卫悉数毙命,韩起本人的身上也添了好几道伤口。   韩起倒是有自知之明,发现自己讨不着好后,立即后退。   那僧人见韩起又有麻烦了,偏头看了一眼萧蕴,立即弃了叶辞,直奔她而来。   “大师,务必生擒这个丫头!”韩起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大喊道。   僧人转眼间落到了萧蕴面前。   他打量着萧蕴,沉声问:“你是道真观的弟子?”   萧蕴从这个僧人的身上,感受到了一种极致的危险,她暗暗调息,答道:“晚辈的确与道真观关系匪浅,前辈拦下晚辈,不知有何指教?”   僧人眼眸一沉,身上透出重重杀气来:“倒是个练剑的好苗子,可惜今日遇到了老衲,注定没有将来了!”   话落,僧人已经出掌。   萧蕴执剑应对。   面前的这个僧人,绝对她有生以来遇到的最危险的人。   他的掌法一点儿佛门慈悲的气息都没有,狠辣无比,招招取命,再加上那身强横无匹的内劲,萧蕴知道,她只要被打中,就是妥妥的重伤。   萧蕴的剑术也很出色,快到极致,准的极致,还富于变化,虚虚实实交织在一起,与轻灵无比的身法结合,攻防都很出色。   可她到底年岁太小,内力也远远比不得那僧人深厚,短时间内尚能自保,一旦被僧人拖成内力消耗战,就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了。   叶辞也赶来支援。   叶辞招式诡秘,萧蕴剑法迅疾,但以两人之力,仍旧不是僧人的对手。   不能继续打下去了!   两人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一前一后撤招。   “东南!”叶辞喊出了一个方位。   萧蕴一刻也未迟疑,轻身功法用到极致,掠出峡谷,向着东南方位急纵。   叶辞抛出了一包药粉,以内力将药粉打向僧人,趁着僧人闭气屏息时,转身跟上萧蕴,向着东南方向疾去。   两人的轻身功夫都极好,如一阵风般向西南方向掠去,连一个残影都不曾留下。   僧人的轻身功夫虽然比不得他们两个精妙,怎奈内力浑厚,全力施为的时候,速度丝毫不输他们二人,紧紧跟在他们身后。   这般你追我赶下去,等到萧蕴和叶辞的内力耗尽,必定落入僧人的手中。   转眼间,三人已经翻过了一座大山,来到山巅的悬崖上。   再往前,就是悬崖下的苍茫云海了。   “萧蕴,信我!”   叶辞的左臂环在了萧蕴的腰上,带着她轻轻一跃,如被秋风卷起的黄叶,向着崖下的云海跃下。   两人跃下云海的时候,僧人恰好来到悬崖前。   叶辞人在半空,右臂一扬,一物砸到了僧人身后的一块山石上。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响起,那块比成年的公象还要大的山石居然爆炸了,乱石四溅,僧人那似乎修炼过金刚不坏神功的身体也承受不住,半边身子染血,径直被打落悬崖。   三人都落下了悬崖。   叶辞在跃下悬崖之前,刻意调整过身形,紧挨着崖壁坠落,闭眼算了算时间后,忽然对萧蕴后:“下方三丈六尺处!”   萧蕴右手中还握着长剑,当下落到叶辞说的距离后,立即反手,将长剑插入山岩。   两人挂在了长剑上。   叶辞的反手一掌击在长剑一侧的一块岩石上,那块岩石瞬间向两边分开,露出一个明显是人工开凿出来的石室来。   两人进了山洞。   萧蕴发现,这山洞约有一人高,可容两人并行通过,长十余步,山洞的入口处,有一根精钢铁链的一头深深嵌入了坚硬的山岩中,其余的铁链满堆了小半个石室。   萧蕴逃过一劫,稍稍松了一口气,惊讶地看向叶辞:“这些都是你提前准备好的?”   叶辞点了点头,微微笑道:“怕出差错,这个悬崖,我跳过十来次。”   “好端端的,你跳崖做什么?”   叶辞眼底罕见地现出一抹冷冽之色:“当然是为了让延平大师,就是追杀我们的那个僧人,葬身于此!”   萧蕴听得一知半解,正待细问,只见石室前一篇玄黑色的衣角掠过。   她下意识地一手拉着铁链,跃出石室外,拉住了那一截向下坠落的衣裳,恰好接住这个从山崖上掉下来的人。   等看清这个人的模样,双方都一脸震惊。   她接住的这个人,居然是应该在坐镇帝都的秦暄。   秦暄也很震惊。   萧蕴被人劫走的消息传到他的耳中后,他又惊又怒,立即开始全力追查萧蕴的下落。   萧蕴的下落并不难查。   想要在他的眼皮底下,把萧蕴这么一个大活人运出去,难度相当大,需要精密无比的计划,以及无数人的策应配合,事成之后,还想不留蛛丝马迹的善后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他很快就查到了薛家,抓到了正准备往外地潜逃的薛音,以及其他许多参与了此事的人。   包括但不限于萧家的内应、城门处被买通的兵卒、他身边几个自以为是,想帮他换个王妃的属下、韩家留下的死士残部……   一番严刑审讯后,真相很快就摆到了他的面前。   第74章 第 74 章   秦暄得知劫持萧蕴的人是韩起后,自然也猜到了韩起这么做的目的,以及萧蕴的去向——安西都护府。   他让人循着官道查找萧蕴的下落,同时也猜到,韩起为了躲避追兵,多半去翻山越岭,走荒僻山路了。可从山路上追踪,难度极高,就算追上了,也难保韩起在情急之下伤到萧蕴。   他又辗转查到了从山路进安西,一路上必经的几个村镇。   庆安镇是其中离帝都最近的。   因此,秦暄没有在荒山野岭里撒开人网,漫山遍野地找人,而是带着大队精卫急速赶往庆安镇,在镇子上提前布置好,等着韩起入瓮。   而这一日,他听说峡谷中有异动,就亲自带人过来查看。   途径这座大山的山顶时,恰看见让他肝胆欲裂的一幕,他找了多日的小心肝,居然在他的眼前,被叶辞“挟持”着,双双跳下了悬崖绝壁。   他立即上了山巅,想也不想地跟着跳了下来。   再之后,就被萧蕴接了个正着。   重逢的两人面面相觑,还来不及说话,那头的叶辞就用铁链把挂在悬崖上的他们都拖了上去。   秦暄和叶辞见了面,彼此的脸色都很是精彩。   叶辞神色淡淡,目光清冷,似嘲似讽道:“殿下来得可真是及时!”   秦暄眸色黑沉,声音冰冷:“比不得叶世子,神机妙算,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什么人都能拿来利用!”   萧蕴突然觉得这石室里有点儿冷,出声问:“殿下怎么突然过来了?”   秦暄目光微温,把自己那个请君入瓮的计划简单说了一遍。   末了,怒视叶辞:“你若是不插手,等韩起进了庆安镇,我的人就能以最快地速度把韩家余孽全都拿下,康华也会毫发无损地回到我身边,哪里用得着受这番惊吓?”   “毫发无损?”叶辞讥讽道,“有斩业寺的那个延平帮着韩家,殿下能保住自己的命就该谢天谢地了!”   “延平?此人是谁?”秦暄不解。   叶辞道:“大秦武林,以北方和斩业寺和道真观为两大巨擘,延平是斩业寺监寺长老,大秦江湖目前的第一高手,或许不能为万人敌,但想在万人中取一人性命,比之探囊取物也无甚区别。”   秦暄皱眉:“韩家暗中还勾结了江湖匪类?”   叶辞目光微凉:“事涉殿下外祖家的龌龊事,殿下确定要在郡主面前,听叶辞从头道来?”   秦暄果然不再追问了,能让叶辞三缄其口的事情,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不过,他还是心有疑惑,“他既然是韩家的帮手,为何执意要杀康华?韩家劫走她,是想为韩家换取一线生机,若是伤了她的性命,这是生怕本王不会让韩家绝后吗?”   上辈子,韩国公府就绝后了。   一来是因为韩皇后的作死行径;二来是因为他后来查到,导致萧蕴死遁的那场刺杀跟韩国公府关系匪浅,他那时候以为,是韩国公府的死士害死了萧蕴,对把他变成彻彻底底的孤家寡人的韩家恨之入骨。   叶辞不答,而是走到石室门口,看着下方随风翻卷的茫茫云海道:“殿下不若抓住延平,亲口问一问,亲耳听一听!”   秦暄回忆了一下自己先前看到的那一幕,阴沉道:“后来被炸下悬崖的那个和尚,就是延平?”   逼着他的小心肝跳崖的恶僧,他比叶辞更想要他的命。   叶辞点了点头,目光冷冽:“为了凑出这许多□□,在下可是费劲了心思,好在终有所获,那延平现在就是不死,也必定重伤。”   秦暄沉吟了一会儿道:“你跟我下去找人!”   叶辞微微一笑,应道:“敢不从命?”   萧蕴见他们两个撇开自己商量事情,忍不住道:“我也想出去看看!”   秦暄温言道:“你被韩家贼子劫持了多日,现在肯定很累了,要好好休息,乖乖留在这里等着我们!”   叶辞这次没顺着萧蕴的心意,说道:“我们需要有人在这里接应。若是我留下来,五殿下肯定会不放心;而若五殿下留下来接应,我就要不放心了。只有你留下,我们两人才能无后顾之忧。”   萧蕴小声道:“其实,也可以你们两个留下来接应,我自己下去!”   叶辞无奈地笑笑道:“我熟悉下面的地形!”   秦暄则向上指了指,道:“我的属下还在上头,我得下去联系他们,让他们收拾残局,免得有漏网之鱼逃出生天!”   见此,萧蕴只好答应独自留下。   ********   秦暄和叶辞顺着铁索攀下悬崖。   铁索不长,只有五六十丈,尽头只垂到崖壁高度的五分之一。但剩下的陆并不似前面那样陡峭,开始有了明显的起伏坡度,以及从崖壁斜长出来的古木,凭两人的轻身功夫,不难找到落脚点。   一刻钟后,两人前后来到崖底。   这是一个三面封闭的山谷,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紧挨着崖壁的大湖,湖泊周围是湿地草滩,远处则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山林。   两人没急着去找恶僧延平。   秦暄自衣袖里取出一枚信烟,掷向天空,留在崖顶上的侍卫见着了,自会想办法下来跟他汇合。   等着侍卫到位的这段时间,秦暄一改在山洞里的隐忍,毫不客气地对叶辞出了手。叶辞当然不会任秦暄收拾自己,立即还手,眨眼间,两人就交换了三十多招,最终谁也没能奈何谁,各自分开。   沉了沉气,秦暄杀意凛凛道:“叶辞,萧蕴被劫持一事,从头到尾都是你策划的吧?”   叶辞挑了挑眉道:“殿下何出此言?”   秦暄冷声道:“韩家的死士到底是什么水平,我这个亲身领教了无数次的人,恐怕比韩家家主都清楚。他们没本事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把萧蕴带走,除非……有个神通广大的人,在背后指点迷津。”   “殿下觉得这个人是我?”   “难道不是你吗?”秦暄讥讽道:“如今这里没有别人了,你还有必要装模作样,死死端着你那张伪君子面具,敢做不敢认吗?”   “不错,是我!”叶辞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冷凝下来,身上的气息变得冷酷又阴沉。   “果然这副模样瞧着顺眼!”秦暄嘲讽道,“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萧蕴从安北回京的时候,你没拦着,是有意放她跟我见面吧?”   “等她回来了,你又借着秦卓逼宫一事做文章,暗中帮着韩起劫持萧蕴出京,同时在京中挑事,如此,我为了顾全大局,就只能留在京城。”   “这样一来,在萧蕴那个傻姑娘眼里,我就是为了谋夺皇位,置她的生死于不顾,任她被反贼带走的无情小人。而你却恰到好处的出现,英雄救美,生死同命,她多半又愿意跟你私奔了!”   发现萧蕴被人劫持的时候,他就想到了这些,虽然所有的下属都反对他在那时候离开帝都,虽然明知道叶辞不会让萧蕴出事,他还是执意赶过来了。   只因心中清楚,要是不追上来,刚刚对他有了点儿心思的小心肝,恐怕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然而,事情远比他想象得要凶险。   他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她就被人逼着跳下了悬崖。   叶辞也真是心狠,竟舍得她一个小姑娘冒这么大的险,只要中途出了一点儿差错,他们两个人就要一起魂归黄泉。   “可殿下还是来了!”叶辞怅然叹息了一声,“不管殿下信不信,叶辞兵行险招,除了存心要看看殿下待郡主究竟有几分真心,也是真心实意地想在这里除掉延平。”   秦暄不屑道:“不过一个江湖草莽,还是反贼牵牵连连,用得着如此周折吗?朝廷的通缉令和悬赏令一下,任他插上翅膀,也飞不出大秦去!”   “呵!”叶辞冷冷道,“上辈子,殿下不就自始至终没抓到他吗?”   “你什么意思?”秦暄上辈子,就没听说过“延平”这个名字。江湖人在他眼里,就是一群以武犯禁,啸聚山林的草莽,成不了气候,也折腾不出大事来,根本没有与皇权对抗的资格。   叶辞想起前生事,闭了闭眼,半晌后才睁开,低低道:“殿下可知道,上辈子,郡主险些就死在延平手里?”   “竟有此事?”秦暄心中浮现出一抹不详的预感,“韩家让延平刺杀过她?”   叶辞脸上浮现出了一抹讥讽至极的笑容:“殿下是不是一直以为,上辈子,郡主在和你成亲之际遇刺,是在下一手策划的阴谋,为的就是拐带郡主跟着在下死遁逃婚?”   “难道……”秦暄艰难地道,“刺客是真的,刺杀也是真的?”   “是啊,都是真的!”叶辞道,“韩家请动的人,就是延平。而延平此人的身手,我和郡主加起来,都不敌他一人。而行刺一事发生的时候,我不在他身边,等我的了消息赶过去的时候……”   他沉默了一会才道,“她的心脉已经被内劲彻底震碎,胸骨碎了大半,其他地方的皮肉之伤不计其数,延平那等人出手,本不该留下那么多不必要的伤痕。他不只要萧蕴的性命,还要她在死前,受尽折磨。”   “不过,他却不知道,萧蕴修炼的内功心法非常特别。她小的时候,只凭着一口内息,就能在韩皇后下的剧毒之下留得一命。那场刺杀中,常人若是心脉全碎了,绝对不可能活下来,她却不然。”   “我在死人堆里找到了她,生怕延平再找上门来,只能一把火烧掉了刺杀现场所有的尸身,让所有人都以为即将成为皇后的康华郡主已经死了,然后暗中带着她离开帝都,远避他乡。”   秦暄觉得天旋地转,不得不用手撑住崖壁,才勉强站稳身体。   他双眸泛红,像是受伤的困兽,狠狠瞪着叶辞嘶吼:“那事后,你们为什么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告诉朕?你们知不知道,哪怕只有一个她还在人世的消息,也能让朕心安!”   第75章 第 75 章   叶辞讥讽地冷笑,“告诉殿下有什么用?殿下护得住她吗?”   “不错,江湖草莽没办法颠覆皇权,挑战君威,可那是因为那所谓的武林高手之间也有制衡,是因为干掉了一个皇帝,自有无数个皇帝顶上来,杀之不尽,杀之无用。”   “可萧蕴的命只有一条,没了就彻底没了,纵然帝王之尊,也只能认命!”   “更何况,殿下以为,延平为何一定要取萧蕴的性命?”   “是因为你,秦暄!”   说到这里,叶辞眼底泛起一丝血色,“你赐死了韩槿,人人都道你是为了迎娶萧蕴,才迫不及待地弄死原配王妃,给萧蕴这个新人腾位子,延平也如此以为。而延平,他是韩槿的生父。”   秦暄如遭雷劈:“什么?他们是父女?”   叶辞用憎恶的目光看着秦暄那张绝艳入骨的脸,道:“殿下知道,你这张脸,长得最像谁吗?”   不等秦暄回答,他就接着道,“上一代韩国公有两个女儿,长女韩雪珺,是你的生母,次女韩雪茹,韩家称其在长姐出嫁前就病逝了。其实,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   韩雪茹美貌惊人,本是联姻的绝佳棋子,但她的亲哥哥,也就是这一代韩国公,从她还未长成的时候,就霸占了她,不许她的美名传出去,更不许她嫁人。   但韩雪珺跟还是皇子的陛下定亲的时候,偶然见了韩雪茹一眼,惊为天人,想要把成亲的人选换成妹妹。可韩国公哪里容得韩雪茹嫁人,匆匆把她送到城外避祸,声称她已经病逝。   就在那个时候,韩雪茹遇到了延平,跟这个江湖草莽好上了,并有了身孕,但生孩子的时候难产,留下了刚出生的韩槿,而后变撒手人寰。   韩国公以为,韩槿是她的女儿,对这个违背人伦得来的女儿千宠万爱,给了她嫡长女的名分,把她看得比嫡子都要重要。而延平为了自己得道高僧的名声,也为了让女儿享受韩国公府的荣华富贵,把韩槿留在了韩国公府。   秦暄跌坐到地面上,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泄光了,嘶哑道:“既如此,韩槿是我杀的,他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要去萧蕴?”   叶辞不留情面道:“殿下莫不是忘了,那时候,韩槿给你生的那个嫡子还在呢!   那孩子是延平的嫡亲外孙,你要是死了,依着你们秦家人残害血亲的本能,那孩子别说注定跟皇位无缘了,就连性命都保不住!如此,他就只能让你继续活着,再把所有的账都算到萧蕴身上了。”   秦暄前生的记忆,有许多已经模糊了。   比如说,他上辈子其实是有儿子的,而且有两个,一嫡一庶。   嫡长子是韩槿所出,变本加厉地继承了他和韩槿两个人的缺点,他的暴虐无常,韩槿的短视愚蠢,后来因为试图侵犯他养在膝下的萧羽,被他下旨鸩杀了。   另一个儿子是庶出,从小就被韩槿养歪了,胆子小的像地老鼠,一见他就浑身发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脑袋大概也有问题,功课差得一塌糊涂,学什么都不成,还耳根子极软,任凭身边的人摆布。   这个儿子的结局也不好,他病逝前,这个儿子听了身边小人的挑拨,居然准备逼宫,要“清君侧”,清的就是他精心栽培的养女萧羽。   结果还未动手,就有人把逼宫的计划一五一十地报到了他的面前。他让身边的重臣去皇子府中质询,这个小儿子居然在见到前来问话的大臣后,自己把自己给吓死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他却没觉得有多么伤心,反而觉得,他身上的韩家血脉就这么断了,也没什么不好,左右他从来就没打算把皇位交给亲生子,这两个儿子虽然是皇子,却对大局没有半点儿影响。   他的确不是个好父亲,在遇见萧蕴之前,一心公务,无暇理会后院里的事情,遇见萧蕴之后,就更对这两个满身瑕疵的儿子无感了。   兴许他骨子里就是这般凉薄,不到半百的人生里,弑母、杀妻、灭子,所有堪称人伦惨剧的事情,挨个做了一遭。   可是,他自己造下的孽债,报应在他自己的身上也就罢了,为什么要牵连到萧蕴的身上呢?   她于危难中救他性命,悉心辅佐他数年,又一手把他送上帝位,除了没把一颗心交给他,能做的事情都做了,可他回报她的是什么?   是一场杀身之祸!   叶辞却没就这么放过他,接下来的话,又在他的心上扎了一刀。   “这辈子,殿下是不是曾经无数次猜测过,萧蕴为什么要把女儿留在京城,久久不曾看过她?那是因为,我把她带走后,她整整昏迷了六年,又养了三年的伤,才堪堪把身体养好。”   “再之后,我与萧蕴,联合盛青泽,在这个山谷中伏杀了延平,再后来没多久,殿下就驾崩了!”   秦暄并未怀疑叶辞的话有假,反而觉得,事实就该如他说的这般,才合乎情理。此刻,心中积聚了近十年的疑惑全部都解开了,所怨过恨过的种种,也都找到了释怀的理由。   可他宁可从来都不曾知道过真相。   这时候,远处的山林里,传来了一声人类的惨叫。声音不高,但内力深厚的叶辞和秦暄,却听得清清楚楚。   叶辞看一眼魂不守舍的秦暄,道:“叶某过去看看,殿下保重!”   他走进了山林,消失在秦暄的视线之中,直到秦暄留在崖顶上护卫跟秦暄汇合,都不曾走出山林。   太阳渐渐西移,秦暄打发下来的侍卫去山林里找人,结果很快就在山林中找到了延平的尸体,身首分离,死得不能再死了,可叶辞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没留下半点儿痕迹。   秦暄觉得很不对劲。   他对叶辞半点儿好感都没有,巴不得他早早就死于非命,可这种心思绝对不能让萧蕴知道,也绝对不能让叶辞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出事。   “继续找,务必把人找出来!”   秦暄吩咐身边的护卫继续搜索,自己亲自带了一队人,进山林寻找叶辞的下落。   这时候,山洞里的萧蕴忽听头顶上传来一阵“嘶嘶”声。她仰头看去,只见洞顶上的一个石缝里,有一条黑蛇顺着裂隙爬了出来。   萧蕴挥出一掌,掌风把蛇头拍扁,却不敢再留在这个山洞里了,天知道那石缝中会不会爬出别的东西来。   又见外面天色已晚,就不像再在山洞中等下去了,顺着铁索,离开了山洞,也来到崖底的山谷中。   秦暄的人都进山林了,看不到一个活人,萧蕴在附近转了转,依旧没找到活人,却在一块石头上,找到了叶辞留下的记号。   她在安北的时候,与叶辞传信的时候,都会留下这个记号,这是只有他们两个人知晓的秘密。   记号上有一个箭头,指出了前进的方向。   萧蕴跟着箭头往期走,绕开了山林,途中又遇见了几处叶辞留下的记号,最终来到了山林对面的另一面悬崖前,沿着岩壁向上攀爬,来到了一帘飞瀑前。   箭头指向飞瀑之内。   萧蕴正要穿过飞瀑的时候,忽然想起,秦暄兴许并未和叶辞在一起,万一他发现她不见了,着急起来就不好了,又回到了铁索下的崖壁前,想了想,在显眼处留下了箭头和记号。   这个记号,是秦暄跟自己的暗卫传讯是用的。   她在秦暄府里住着的那几日,秦暄什么文书都敢让她过目,就连暗卫送上来的绝密消息都不例外。因此,萧蕴也记得这个符号。   留下了几个符号后,萧蕴来到飞瀑前,穿过飞瀑,进了飞瀑里面的山洞中。   山洞不长,一百余步后,面前豁然开朗。   这里居然是一座山的半山腰。   时值深秋,外面草木萧然,这里却好似仙境。   大片大片的野花灼灼盛开,她不知道那些野花都叫什么名字,只知道那些野花朵朵都是拳头大小,形似茶花,浅粉色,馨香馥郁,呼吸的时候,肺腑间满满都是甜香,一种飘飘欲仙之感油然而生。   她向前走了几步,转过一块高大的山岩,一座竹木凉亭出现在面前。   叶辞坐在一张石桌上,身前是一个紫铜火炉,炉子上烧着一壶山泉水。泉水已沸,咕咚咕咚地冒着热气,叶辞拿起桌子上不知从何而来的茶盏,摘下了一朵浅粉色的野花,放入茶盏,又提起陶瓷水壶,把泉水冲进茶盏中。   叶辞不应该在搜寻延平的踪迹吗?   怎么会一派悠闲地在这里煮茶?   “坐!”叶辞放下茶盏,远远向她她招手。   萧蕴走上前,在叶辞对面的石凳上坐了下来,只觉得这附近的花香更加浓郁了,香气好似增强了人的五感,让她的精神不由自主的亢奋起来。   叶辞把一杯花茶推到她面前,笑道:“可是好奇,我为何会留在这里?”   萧蕴点了点头。   叶辞道:“现在看看,来时的路可还能找到?”   萧蕴转身看去,惊讶地发现,她来时看到的那块山岩不见了,四周都是美丽又芬芳的野花,来路竟然消失了,去路——也不知在何方。   原来,叶辞不是不想出去,而是出不去。   “这是……”萧蕴心里发毛。   “是玄门阵术!”叶辞倒是淡定,端起茶水来轻轻抿了一口道,“我们入了阵,对不住,我一路上留下的标记,把你也引了进来。”   “这怪不得你,也不知道这里居然会有阵法。”萧蕴摇摇头道,“你懂阵术?”   “略懂!”叶辞笑笑道,“不过,现在不是破阵的时候。天色已晚,我们在这里留一夜,明天一早,我试着破阵,看看能不能出去。”   萧蕴只能留下来。   她低头瞧了瞧茶碗,浅粉色的花瓣,把清凌凌的山泉水也染成了淡粉色,她下意识地觉得这粉色的花茶太过诡异了,问:“世子可认得这野花的名字?”   叶辞点了点头,轻笑道:“这可不是哪里都能见到的野花!我曾在一本古籍上看过,世上有一种深秋吐蕊的仙葩,名叫浮梦花,入茶饮之,可梦前生。你若是对上辈子的事情感兴趣,倒是可以试一试!”   第76章 第 76 章   可梦前生!   萧蕴心中一动,她早就对秦暄口中上辈子的恩怨耿耿于怀了,无奈她对那些事情一无所知,若是有机会梦见前生的话,真想试一试。   她端起茶盏,见叶辞茶碗中的茶水已经少了一半,问:“叶世子,你也想知道自己的前生事吗?”   叶辞点了点头,把剩下的茶水饮尽,放下茶盏,笑道:“当然。鬼神之事,人人敬畏,却也人人好奇。如今能有机会一窥门径,就这么错过了岂非可惜?”   萧蕴正想尝尝这茶水的滋味时,忽听秦暄的声音突兀地在身后响起。   “我不准!”   萧蕴没来由地心虚,手腕微微一颤,茶碗跌在了石桌上,摔成了两半。   叶辞霍然站起身来,目光冰冷地看向来人。   秦暄带着十个精卫,走到了竹亭前,一把萧蕴拉了起来,转头就吩咐身后的侍卫:“把这些野花都被本王烧了,一片花瓣都不能留下!”   叶辞已经收敛起了眼底的冷色,沉声问:“殿下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秦暄看向萧蕴,萧蕴不好意思道:“恐怕是我留下的记号作怪,临来的时候,我怕殿下找不到我们,心里着急,就留下了指路符号。”   叶辞颓然坐下,唇边溢出一丝苦笑。   就差一点儿!   他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萧蕴会给秦暄留下指路符号,在最关键的时候,让秦暄找了过来。   这片浮梦花,是他寻了隐居山野的高明匠人,精心养护出来,试种了五年才成功,因必须现摘现用,才在这里设了阵法,小心翼翼地避开了秦暄,引着萧蕴来此。   只要她喝下他泡的茶水,就能想起前生的事情。   就差那么一丁点儿,她就是他的了。   他苦心谋划了多年,不惜把萧蕴亲手送到秦暄身边,又千辛万苦地把她劫出京城,引进这个他精心布置的山谷,眼看着前生的萧灵知就要回来的时候,竟然出了差错,毁在一个小小的失误上!   秦暄不会再给他翻身的机会了!   秦暄一言不发,冷眼看着身边的护卫把所有的浮梦花一一焚毁。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看明白叶辞的筹谋和算计。   让萧蕴想起前生的事情,让上辈子的那个萧灵知回来,原来这才是叶辞的最终目的。   前生的那个人,不会眷恋他,不会为他驻足,叶辞什么都不用做,只要让萧蕴的那些记忆回来,就能兵不血刃地把她从他的身边带走。   萧蕴看不太懂这两个人之间的暗涌,本来还觉得那么难得一见的浮梦花就这么绝种了太可惜,可一触到秦暄的眼神,所有劝阻的话就全都咽了回去,这时候,她还是什么都不说为好。   护卫把所有的野花都烧掉后,周围的幻境也自动消失了。   来时见到山岩,来时经过的山洞,还有那一帘飞瀑,再度出现在众人面前。   秦暄一身冷肃,用力拉着萧蕴离开了山洞,重新回到山谷中。留在此处的侍卫已经搭好了帐篷,他直接把她带到了帐篷之中,亲自出去取了一袋山泉水和烤好的干粮,看着她一点点吃下去。   萧蕴觉得这会儿的秦暄有点儿可怕,也不敢多话,沉默地用着晚饭。   等用完之后,她的身体蓦地一僵,不敢置信地看向秦暄。   熟悉的困倦和乏力感迅速蔓延到全身,内力就像一潭被锁死的泉水,不管她怎么调动都不起波澜,萧蕴不敢相信,秦暄居然给她下药,看样子用的就是韩起之前用在她身上的药。   “对不起!”秦暄看着她闭上眼睛睡过去,小心地把她放到临时铺好的地铺,用从崖顶上送下来的被褥盖好,方站起身,走出帐篷。   他要去找叶辞算账。   在侍卫摆明了以武力相挟的“护送”下,叶辞也住进了帐篷,里里外外被几十个人盯着的帐篷。在那么多双眼皮子底下,想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走时纯粹是做梦。   叶辞也没想逃。   之前饮下的浮梦花,药效就要开始发作了,他现在聚不起内力,精神也最是虚弱,根本没有反抗和跑路的力气。   秦暄这次恐怕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他了!   秦暄走进来的时候,叶辞相当颓废地坐在一张草席上,目光涣散,似乎正在发呆。   见秦暄走进门来,他没依着礼数起身相迎,仍旧坐在原地,但瞳孔渐渐有了焦点,勉强笑笑道:“殿下是来取我性命的吗?”   秦暄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道:“我来问世子几个问题。”   “殿下直言便可!”   秦暄抿了抿唇:“你想让萧蕴找回前生的记忆,是想从我身边把她带走?既如此,当初你为何要把她送安北送回来?就让她一直跟你留在燕陵,难道不好吗?”   就是因为叶辞那时候主动把萧蕴送了回来,他才会认为叶辞对他的心尖尖没有非分之想,才会明知道叶辞这个人很危险却不曾刻意防备。而就是这一疏忽,就险些出了无可挽回的事情。   叶辞无力地笑笑:“我为何要把她留在燕陵?殿下还不明白,叶辞要的,从来都不是现在这个娇娇女,而是上辈子风雨同舟的萧灵知!她们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他这执着于前世今生的念头,倒是跟萧蕴有点儿像。   但秦暄嗤之以鼻:“明明都是同一个人,哪里来了这许多不一样?”   叶辞摇了摇头,因身体虚弱,这个动作让他有点儿头晕,连说话时的声音也不是那么稳定了:“经历不一样,性情也不一样,怎么会是同一个人呢?”   秦暄冷笑:“按照你的这种说法,你对萧蕴做得事情,就是让现在这个她彻底消失,让上辈子的那个人回来?   这辈子的萧蕴,也算是你看着长大的,你们还在燕陵朝夕相处了四年,她那么信任你,那么在乎你,你却忍心一手抹杀了她,让她就这么彻底消失?”   “总得有所取舍!”叶辞的语气中流露出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偏执:“前生的萧灵知,与殿下来说,与陌生人也无甚差别,反正你从来就没真正认识过她,可于我来说,这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其实,以他的手段和心性,若是真的有心引诱这辈子的萧蕴,多半能让这个没经历过多少风雨的小姑娘死心塌地,可是,他不愿对着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用这种手段。   所以,他不在乎现在这个萧蕴对秦暄究竟是什么心思,左右在他的谋划下,终于一日,她要彻底消失。   秦暄不能理解叶辞:“左右上辈子的那些记忆,多半都不是什么好事,能不记得那些沉重的东西,应该是好事才对。就是萧蕴自己,若是知道自己上辈子过得那么不如意,恐怕也宁肯什么都不知道。”   他这会儿觉得,以前的自己真是傻透了,跟萧蕴讲什么前生的故事呢?   人生最重要的,唯一能抓紧的,只有当下,他只要把现在的日子过好,让现在生活顺心如意就行了,什么前世今生,通通见鬼去吧!   他的心尖尖根本不需要前生的记忆,也不需要那些惨痛凄凉的回忆,只需要做他无忧无虑的小皇后就足够了。   叶辞懒得理会秦暄。   秦暄也不想跟叶辞讨论前世今生有什么不同了,他从身上的革囊中取出一个药瓶,倒出了一粒花生米大小的药丸,摆到了身前的石桌上。   “这是于长春用了两年时间,调配出来的洗尘丹。”秦暄说,“此物能让人忘尽前尘,对身体无害,也不可能有解药。”   “这本是你把萧蕴拐到燕陵那几年,我担心你们两个日久生情,专门替萧蕴准备的,现在,便宜你了!”   “日后,好好做你的安远侯世子,安心成家立业,封妻荫子吧!”   话落,他不想再面对叶辞,生怕自己一时忍不住,直接要了他的性命,索性叫了侍卫进来,盯着叶辞服药,自行走出了房间,回了自己的帐篷,开始烦恼等他的小心肝醒过来了,他该怎么让她消气。   他知道,自己动了叶辞,小姑娘肯定会跟她闹脾气。   可他对这个作天作地的安远侯世子实在是忍无可忍了,只取走他的记忆,已经他最大的仁慈了。   被褥下的小姑娘忽然嘤咛了一声,大约是嫌热,踢开了一角被子。   他回过神来,走上前,小心地替她盖好,在床榻边坐了下来,无心入睡,看着小姑娘安安静静的睡颜,低低絮语。   “真傻,你知不知道,那个叶辞,想要把你变成另外一个人呢!幸好你心里还给我留了一点儿位置,提前留下了标记,引我及时找到了你!”   “别再计较什么前世今生了,你或许不再是前生的你,我也不是前生的我了啊,哪里有人会始终一成不变呢?叶辞瞧着聪明,其实最蠢不过了,居然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十年筹谋,最终成就了一个荒唐的笑话!”   “不过,他永远都没有机会想明白这个问题了。他会永永远远地忘了你,而你,有我一个知心的人就足够了。”   ……   第77章 番外(前生)   在好几双眼睛的严防死盯下,叶辞只能乖乖服下那粒洗尘丹。   洗尘丹的药性和浮梦花的药性一起发作出来,前生的记忆如流水般在眼前浮现出来,又渐渐变得一片模糊。   他仿佛又回到了前生,回到了从红叶谷中回到京城的那一日。   长宁侯府红绸高挂,喜乐喧天。来往的宾客和讨喜钱的街坊邻居把小半个胡同堵严实了,人人脸上都挂着笑,“百年好合”、“并蒂同心”之类的喜庆话如初春的细雨,绵绵不绝。   他在临街的高楼上看着,心中滋味复杂。   他知道,长宁侯娶的,是康华郡主萧蕴,是那个曾经救过他,又和他相处过两年多的小姑娘。   她怎么就嫁人了呢?   居然挑了周光启这个绣花枕头,眼光真差,一点儿都不像他亲手教出来学生。   鬼使神差地,他用轻身功夫,混进了长宁侯府,潜进了新房之中。   结果他看到了什么?   新嫁娘根本就没打算老老实实跟新婚夫婿圆房,正指挥着陪嫁侍女们往龙凤烛和合卺酒里加让人神智昏乱的药,还把自己身上的婚服扯了下来,换到了一个陪嫁侍女身上,看样子是想让那个提前备好的侍女代行洞房之礼。   他忍不住笑出了声,露了行藏。   也不知那时候心中究竟是怎么想的,他居然当着那些侍女的面把她掳走了,劫出了长宁侯府,藏到了自己先前住着的高楼上。   她也认出了他,没让那些侍女们跟来,就这么放心地跟着他,进了他的房间。   他把她放下,有点儿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了。   她静静看着他,忽然间眼圈就红了,嘴角却在笑:“你把我劫出了洞房,叫我失了夫君,那就赔我一个郎君可好?”   他一怔,好半天才听明白她的意思。   等醒悟过来时,他已经被她带到了床榻上,他下她上,面对面,身体贴着身体。   她小声跟他说着自己嫁人一事的始末,韩皇后……哦,不,已经是韩太后了,要把她送到北蛮去和亲,为了不让韩太后的阴谋得逞,她只能赶紧把自己嫁出去,长宁侯府手中没有实权,又有求于她,好控制,好糊弄,是个好人选。   可明明都算计好了,事到临头的时候,她还是心情暴躁。   她明明最讨厌拿婚事做筹码,拿枕边人当棋子的人了,可现在,她却做了自己做讨厌的事情,成了自己最厌恶的人。   左右离经叛道的事情她刚刚做了一回,再来一次也无妨。   也不知究竟是哪一句话挑动了他的心弦,两人果然就水到渠成的“离经叛道”了一回,荒唐了小半夜。   两人在这种事情上都是新手,初尝这种滋味的时候都太激动了,以至于根本没想到这荒唐之后,还有可能生出别的麻烦来,直到两个月后,萧蕴发现她有身孕了。   他本不想留下这个孩子,两人身上都有一大堆麻烦,过得都是朝不保夕的日子,实在不宜再连累一个无辜的小家伙。可萧蕴很稀罕这个孩子,执意要留下,也许是因为,至少这个孩子的父亲是她自己挑的。   等女儿生下来之后,萧蕴就不耐烦应付挂名夫君长宁侯了,恰好长宁侯那时候也做了一件荒唐事,她正好趁机跟挂名夫君划清界限。   叶辞陪她一起去了安北。   他成了父亲,既有源自血脉相连的喜悦,也有没办法说出口的酸楚。   他在红叶谷的时候,为了安身立命,又开始习武。可他习武的根基全都被祝殊同毁掉了,想要再把武功练出来,就只能剑走偏锋,去练副作用极大的禁术。   他练的那一门禁术,不挑资质,修炼速度奇快,威力也相当大,唯一的坏处,就是修炼的人短命,还容易走火入魔,虽是都可能命归黄泉。   可不练的话,在红叶谷里,没有保命的武力,空有一身惹人觊觎的本事,只有被人当成棋子摆布的命,当然,若是连惹人觊觎的本事都没有,就只有做炮灰的命数了。   那时候,他对尘世没什么留恋,只想着快点儿报了仇,以后能活多久随便老天爷的心意。   但再遇见萧蕴后,心境却慢慢变得不一样了。   他后悔极了年少时的轻率。   情不知其所起,不知什么时候就再也放不下了,可他却没有足够的时间,好好陪着被自己放在心上的人。   跟周光启好聚好散之后,他们两个朝夕相处,却一直都没提成亲的事情。   他觉得自己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命归黄泉了,实在不该耽误好姑娘;萧蕴也怕连累了他,韩家人个个都是疯子,不会放过她,也不会放过任何跟她有关系的人。   再后来,秦暄就出现在了萧蕴的生活里。   此人的血脉里,流淌着几分韩家人的偏执,但做事勉强还算有底线,一身才华和天赋也压得住乱局,若说秦氏皇族里还有哪一个人能中兴社稷,恐怕就只有他了。   可惜这个人是韩皇后的亲生子。   好在秦暄与母族的关系极差,又众叛亲离,值得他们雪中送炭,扶持他夺位。   若是知道秦暄后来会给他们带来那么多的祸事,叶辞想,他无论如何都会离这颗灾星远远的,最好永远都不要打交道。   然而人世间没有如果,这混账得了皇位还不够,还想把萧蕴也一起收入宫中。   可那时候的萧蕴,在皇宫中住过十年,不知受了韩皇后多少委屈,这辈子做讨厌的,就是皇宫这个地方了。   可秦暄在偏执任性这一点上,真是十成十地随了韩家人。   知道人家姑娘不喜欢他后,就想来横的,别以为他不知道,这家伙明里暗里制造流言,让人人都以为他们两情相悦,又刻意亲近萧羽,摆明了是拿孩子当人质,用舆论和孩子逼她就范。   再后来,就有了韩槿的死,行刺杀之事的延平。   他之前对秦暄说的话,都是真的,延平差一点儿就要了萧蕴的命,可见断人心脉这一招,着实不太靠谱。   萧蕴昏睡了六年,养伤养了三年,叶辞怕自己的身体坚持不到她好起来的那一天,又不能把她送回帝都,就把她托付给了盛青泽,如果哪一天他出了事,希望盛青泽能替他守护她。   说起来,萧蕴会伤成这样,跟盛青泽也有一定的关系。   大秦武林的两大巨擘,斩业寺和道真观,一向互为制衡,延平出身斩业寺,盛青泽出身道真观,延平在帝都行刺萧蕴的时候,道真观已经得了消息,当时的观主却遵循以前的章程,没让人拦下延平。   原因是盛青泽见识过萧蕴的剑术,认为她的资质不下自己,将来成就也不会弱于他,并以赞赏的语气,把这话说给了道真观的观主听。   而那观主觉得,这样一个人出在皇族,对大秦武林不是什么好事。   朝廷和江湖一直维持着一个平衡,江湖人财势浅薄,不掺和朝堂的事情,朝堂畏惧那些武林高手的武功,也不插手江湖的事情。   可若是皇室中出了一个绝世高手,那这种平衡就会被打破,更要命的是,萧蕴的功法不俗,这意味着,她还有可能培养出更多的高手来。   因为这种私心,延平对付萧蕴的时候,道真观袖手旁观了。   盛青泽自觉有愧于萧蕴,真心实意的答应下来,不仅帮他护持萧蕴,还跟他们联手干掉了延平。   紧接着,帝都里皇帝秦暄驾崩了,他的身体也撑到了极限。   但延平死了,延平带来的麻烦却远远没有结束。   因前朝推崇道家,今朝就刻意崇佛抑道,是的斩业寺这样的武僧门派一日比一日壮大,没了一个延平,延平的师兄师弟,师叔师伯,徒子徒孙都还在呢!唯有把道真观变成后盾,才能让斩业寺投鼠忌器。   于是,这就有了秦暄离魂后所看到的一切。   他其实觉得,盛青泽跟萧蕴,两人志趣相同,同道相惜之情要远远多过其他。   盛青泽性情疏阔,修习的剑道和他的人一般,讲究随势而为,顺天应命,不勉强自己,也不会勉强别人,不管萧蕴怎么折腾,他都能包容。这样的人,大概没人会不喜欢。   再之后的事情,他管不了,也没法管了。   他的生命终于走到了尽头。   那个寒冷的冬夜,璀璨的星空突然暗淡下来,星星如同雨水一般,在他的眼前坠落。   而后他觉得天旋地转,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已经来到了今生。   他问过盛青泽,盛青泽也是那个夜里,莫名其妙地发现,他的人生倒退了二十多年。   后来,在红叶谷密地一游后,叶辞猜测,他们应该都是被时空逆转送回来的。   可是,他回来了,萧蕴却没回来。   他如何能甘心呢?   上辈子,他们相知相恋,可她为家仇所困,他为身体所累,终究不能走到一起,就连相守的日子都那样短暂。   这辈子,他没了那具随时都有可能归西的身体,如何还能过前生的日子呢?   可出现在她面前的萧蕴,于他来说,是个彻彻底底的陌生人。   他从她的身上,看到了心里那人的影子,可每每走近了,前生的旧事一桩桩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的时候,又无比清晰的意识到,她不是那个人,而他,越来越想念那个人了。   重活一次本是人生幸事,可若是你刻骨铭心的那个人,再也找不回来的时候,就未必还是幸事了。   他不甘心。   他想逆天改命。   他想让那个人也复生回来。   可人算不如天算,最终还是功亏一篑。   第78章 番外(2)   长宁元年。   这是昭武帝秦暄继位的第一年。   年关将近,天气晴好,长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虽然京城一年前才遭了战火洗劫,十室九空,但一等到时局安稳下来,这坊市就迅速恢复了往日的繁荣。   父母抱着孩子,青春正好的少年约了绮年玉貌的少女,上了年纪的老人领着孙子孙女,流连在一个个琳琅满目的小摊前,叫卖声、笑声、讨价还价的声音交织在北风里,没来由就让人觉得心中温暖。   长街对面的一家酒楼上,二楼的栏杆前站着两个人。   一人带着斗笠,看不清面容,但看身量,肯定是个成年男子。另外一人一身锦衣,十二三岁的年纪,五官端方秀致,气质温雅,浑身上下透着一种和年龄不大相称的从容之气,让人下意识不敢把他当成真正的半大少年来看。   两个侍女一左一右伴着一个七岁的小女孩,从长街的另一边走到坊市前。   那小姑娘打扮素淡清简,身体有点儿清瘦,但眉眼很精致,是个小美人胚子。她停在了坊市门口,左看右看,一脸郁闷地忍不住冲身边的侍女抱怨:“秦晖不是让我来这里等他吗?怎么还不出现?”   其中一个侍女紧张得搓了搓手,声音微颤:“县主不如再等一等,大皇子他……兴许是有事耽搁了!”   小姑娘不乐意了,跺了跺脚道:“我不要等他了,天气太冷了,我要回宫!”   另一个侍女声音严厉道:“县主,约您在这里见面的人,是大皇子,陛下的亲生儿子,咱们得罪不起,您再忍一忍,大殿下很快就能赶过来了!”   小姑娘不说话了,闷闷不乐地四处看。   酒楼栏杆前,斗笠人抬手指了指那个小姑娘,声音低沉地问身边的少年:“阿祈,知道那个小姑娘是谁吗?”   少年点了点头,声音清润而平静道:“回禀师尊,弟子知道,她是萧羽,封号长乐县主,陛下的养女,大秦第一权臣萧湛的外甥女。您之前不是让弟子留意一切和她有关的消息吗?”   斗笠人低低一笑:“那你可知道,她其实……也是我的亲生骨肉。她的生父,不是周光启,是我,叶辞!”   少年眼底露出一抹错愕,久久未能言语。   斗笠人等他平静下来,貌似不经意地问:“喜欢她吗?”   少年又是一怔。他奉师尊的命令,悄悄关注了那个小姑娘整整一年,有关她的消息,事无巨细,每隔三日就要送到师尊的案头一次,对她的处境,自然无比清楚。   不知不觉间,他和这个从来没有当面说过话的小姑娘之间,就建立起了一种十分特别的关系。   他几乎知道和她有关的一切,而她的身世,又常常让他想起自己的身世。   少年真名叫秦祈,是大秦皇族的宗室子。   他的父亲名叫秦修,出身曾经无比煊赫的雍王府。但近十年前,雍王府一系在安南叛乱中出了差错,他的雍王祖父和世子伯父双双战死,倒是父亲秦修因早年做下错事,常年留在帝都的王府,沉湎于酒色之中,反而保住了一命。   自那件事情之后,雍王府就彻底没落了下来。   他的父亲早就被少年前的一桩错事打垮了,雍王府的大难,也没能让他奋发起来,做事反倒是越颓废无状。不久,先帝就除了雍王府的王位,父亲秦修被降为郡王,沦为帝都无数不得志宗室的一员。   秦祈的母亲出身侯府,是雍王府还没没落时娶的儿媳,他是母亲的长子,也是父亲的嫡长子。   但她的母亲去的早,外公一家在不久之后,就被愈演愈烈的夺嫡之争牵连,丢了爵位和官职,狼狈的离开了帝都,回了老家。他这个嫡长子的身份,越发尴尬。   再不久之后,韩国公府一个旁支族女嫁给了父亲,成了他的继母。   秦祈的处境很快就从尴尬变成了坠入深渊。   韩家彼时气焰极盛,继母就是郡王府的天,他那个懦弱又窝囊的父亲,根本护不住他这个原配所出的嫡长子。   继母把他当成眼中钉,肉中刺。   他六岁那年,继母买通了一群山贼,在他跟着下人出门的时候,想要把他杀死在帝都的郊外。   那一日,照顾了他整整六年的乳母、小厮、侍女,以及跟着他出门的侍卫,全都死在了血泊中,他以为自己也死定了,幸好师尊恰好路过,他救了他,杀死了大半山贼,从山贼的口中逼问出了策划杀人一事的幕后主使。   那时候,他又怕又委屈,只想去找父亲来主持公道。   师尊带着他,以及一个被捆着的山贼去了客栈,没多会,就有人领着父亲,来客栈中探望他。   师尊把自己看到的,从山贼口中逼问出的事情都告诉了父亲秦修。他满心希望父亲能为自己做主,休了继母那个恶妇,替那些为自己而死的人报仇雪恨。   可父亲什么都没做。   他只是当着师尊的面跪了下去,请求师尊把他带走,不要再留在郡王府那个险恶的地方。父亲希望他日后就做个普普通通的寻常人,一辈子都不要再回到帝都,永远都不要再用到“秦祈”这个已经写进了皇室族谱的名字。   那时候,他虽然年幼,却已经隐约懂了父亲的顾忌。   可是,他仍旧恨得痛入骨髓,怒得烈焰焚心。   凭什么?   凭什么恶人做尽了坏事却不必受任何惩罚,反倒是他这个侥幸保住一命的受害,不得不狼狈逃走,隐姓埋名!   凭什么细心呵护了他整整六年的人,温柔的乳母、体贴的侍女、忠心的小厮,一个个在他的眼前惨死,他却连给他们报仇都做不到!   师尊当时沉默了一会儿,最终对父亲点了点头,当天就把他带出了京城。   再之后,师尊把他安置到了京城外的一个别庄之中,开始教他读书习武,等他年满十岁,就开始让他跟着师尊的属下们一起做事。   师尊对他极好,一开始就把他当成继承人来培养,在他的身上倾注了大量心血。   他感激师尊当初的救命之恩,感念师尊这七年来的悉心栽培。却也知道,自家的师尊并不是个心善无私的人,那个人心思缜密,多谋擅算,做出来的每一件事,往往都有其目的。   他也曾想过,师尊当初为什么要把他带走呢?   仅仅是因为他的资质不错,值得栽培吗?   而现在,再见到年方七岁的萧羽,听师尊亲口承认这个小姑娘是他的骨血时,他忽然间就找到了答案。   七年前,正是这个小姑娘出生的时候。   师尊的身体状况,从来就没瞒过秦祈。秦祈由此想,师尊把他带过来,大约是存了托孤的意思吧?   原来,从一开始,他就是师尊为那个小姑娘准备好的棋子。   现在,师尊问,他喜欢她吗?   秦祈今年不过十三岁,虽然见过情深的夫妻是什么样子,却还未考虑过婚姻大事这种看起来很遥远的事情,对着一个一点点大的小姑娘,也生不起什么旖旎心思。   他只知道,他不讨厌那个小姑娘。   自从离开帝都后,他心里藏着心事,性情一日比一日沉默冷清,始终没有玩伴,没有兄弟姐妹,就连一个师兄师弟,师姐师妹都没有,除了待自己恩情深重的师尊,从来没有什么遇见过什么特别在意的人。   母亲早逝,连一个影子都没能在他的记忆里留下;父亲曾经以前对他很重要,但在离开京城那一刻,他对自己的那个父亲,就彻底失望了。   而之前整整一年,他一直在关注萧羽,事无巨细,他知道她所有的喜好,知道她身边有多少人,每天做了什么事情,甚至每一顿饭都吃了些什么。虽然只是奉师命行事,但不可否认,师尊用这样的方式,让那个小姑娘在自己的心底,留下了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记。   她对他是特别的。   此情不关风月,约莫就是他在自己不长的人生里,遇到的第一个羁绊。   沉默了一会儿,秦祈郑重点了点头,屈膝跪了下去,郑重道:“师尊,我愿意用生命守护小师妹!”   斗笠人摘下了斗笠。   已近而立的面容上,目光锐利,仿佛能一眼就看进他的心底。   少年目光清明,声音镇定从容,周身一派坦荡真诚,很显然,他知道自己说出的话究竟意味着什么,并非一时冲动,正打算竭尽全力去践行。   叶辞定定看了他一会儿,方才亲手把他扶起来,轻轻拍了拍他肩膀,怅然说道:“很好,日后,她会是你的主君,以及……将来的妻子。希望你们不要重复父辈的老路,此生喜乐安康!”   秦祈忽然觉得悲从中来,他从师尊的话中,感觉到了一股不祥的气息。   他忽然问:“师尊,您不打算……和小师妹相认吗?”   斗笠人又戴上了斗笠,轻轻摇头,语声浅淡中透出一丝沉郁:“不必了,她现在还太小了,承受不住第二次至亲离世的打击……十年后,若我还有命在,定然会再回这里来!”   就在这时候,十来个地痞无赖打扮的成年男子,忽然向着街头的小姑娘冲去。   领头的地痞抱起一把抱起了小姑娘,一头扎进了人来人往的人群,其余的地痞则抓住了小姑娘的两个侍女,将人向着远处无人的街角拖去。   “去吧!”斗笠人仍旧站在栏杆前,淡声吩咐。   秦祈立即翻下了栏杆,如一只展翅的苍鹰,掠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恰好落在了抱走了小姑娘的地痞身前,一掌击出,转瞬间就把小姑娘夺了回来。   那地痞心知遇上了硬茬子,转头就跑。   秦祈一脚把那地痞踹了个仰倒,踩着那地痞的脖子逼问:“说,是谁让你们出来抢孩子的?”   地痞并不是什么硬骨头的人,马上就招了:“那人是个太监,他给了我们一锭金子,让我们在这时候把长乐县主劫走,掐死后丢出京城,他说他是大皇子的人,小的不敢不听啊……”   秦祈一点儿都不意外。   大皇子秦晖,是被秦暄废掉并赐死的原王妃韩槿所出,又蠢又毒,会想出这种让身边的內侍出来雇人行凶的事情,一点儿都不奇怪。   但就算他不出面,这种错漏百出,成功的可能性寥寥无几的算计,也伤害不了萧羽。   他能感觉到,这小姑娘的身后,有不止一个高手暗中相护,那些人没露面,应该是得了师尊的命令,要给自己制造和小姑娘见面的机会。   怀中的小姑娘一直安安静静的,这会儿听到大皇子的名,终于出了声,双眸亮晶晶的看着秦祈:“大哥哥,多谢你救了我,能麻烦你再送我回宫吗?”   秦祈不自觉地放柔了声音:“在下秦祈,谨遵县主之命!”   作者有话要说:   这回彻底更完了,感谢小天使们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