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犹怜》 作者:卯莲   文案:   莹莹秋水,我见犹怜   初见阿宓的时候她正被山匪劫道,沈慎置之不理   属下是这么劝他的,“此女甚美,可献留侯。”   沈慎应允,交与随从看管   但好像哪里不对,为何属下纷纷倒戈?   大怒,欲亲自上阵,绝不留情   后来……   他直接让人骑在了头顶:)   女主重生文,苏宠文   男主非善类,女主软绵柔弱小可爱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主角:阿宓 ┃ 配角:沈慎 ┃ 其它:重生,宠宠宠,苏苏苏,甜甜甜   作品简评:   阿宓娘亲早逝父亲不疼,被父亲亲手送到公子手中圈养在别庄两年,与外祖同在京城却无法认亲,最后被一杯鸩酒毒死。重生到两年前,不想再昏昏一世,她决心离府出走去京城投靠外祖,却在途中被沈大人所救,抵达京城后,她才发现自己的身世另有玄机……本文情节丰富跌宕,笔触细腻,女主阿宓纯稚可人,男主冷漠的面容下深藏温柔,二人情感过渡真诚自然,是书荒时值得一阅的古言文。 第1章 梦醒   阿宓做了个梦,一个噩梦。   梦醒时满头大汗生生把枕巾濡湿,月光从窗缝照进来白煞煞,身子还是凉的。   她坐起身发呆,随手扯起被子擦了擦汗,无边夜色把她瘦小的身躯紧紧裹住,顿时有了些安心。   梦里女子柔和的语调仍在耳边盘旋,“年纪这么小,生得我见犹怜,倒是可惜了。放在以往我定狠不下心要这么一个小美人的命,可惜你勾了他的魂,让他连后院都不愿踏入,我却得要个孩子。”   她的脸被冰冷的手抚过,“也不算我害了你,黄泉路上莫怨错了人。要怪,就怪你那狠心的父亲,还有这张脸。”   阿宓没有踏上黄泉路,回头一晃,再度成为了十三岁的自己。   回来后的这两日她都浑浑噩噩,分不清哪儿才是真。   些许恢复了心神,阿宓借着月光摸下榻,屋内暗得都只能瞧见大致轮廓,细瘦的手腕撑得没了力气,身子发软就往绣凳扑去,嘭得摔在地上。   翆姨睡在碧纱橱那儿,她半边耳朵不好使,也不曾听见这动静,阿宓自己慢慢爬了起来。   油灯睡前才灭的,翠姨担心放在桌上被她不当心碰了烫着,特意放在高处。她搬来小凳,踮着脚儿才够着灯,提下来时出了满身汗,风一吹更凉了。   翠姨被燃起的昏昏灯光晃醒,睁眼披上小衣急匆匆来扶她,“怜娘怎的自己起了,喝茶还是更衣?”   摸摸她的手,发觉冰凉无比,翆姨担忧道:“不该随你任性倒了药,等明儿发烧可怎么办,我去叫大夫吧。”   阿宓拉住她摇摇头,指了指枕巾,翠姨立刻从柜里重新给她取了条铺上,看着她重新躺上去道:“怜娘,你这嗓子……”   她没继续说下去,阿宓明亮的眼眸在夜间微弱的光亮下好像含了水,叫她不忍再问,最后用软帕给阿宓擦了擦脸,“衣裳都湿了,换一身再睡,我在这守着,怜娘有什么事就唤我。”   子时虫鸣不断,疲乏的身体拉着阿宓沉沉下坠。她勉强支撑着换了里衣,没来得及让翠姨回房眼就一闭,又睡了过去。   浮浮沉沉,梦里唱戏般晃过许多光影。   阿宓不是个哑巴,只是再次醒来后,她就说不出话了。   但她记得所有的事。   从阿宓记事起,就知道自己不讨爹喜欢。虽然是长女,又是原配所出,可他一直就更偏爱姨娘生的小女儿。   旁人都道是因为夫人为救三岁的阿宓落水而亡,所以让阿宓遭了亲父厌弃。   大部分时日阿宓都被拘在这小院中,只有翠姨伴她长大,除翠姨外无人教导、无人关心。直到某次意外,父亲见了正在摘花的她,才知道阿宓眉眼间已出落得如此漂亮,恍如出水芙蓉,我见犹怜的模样极为惹人疼惜,几乎没有男子能看着她狠下心。   十三岁那年,阿宓就被父亲作礼赠给了贵人。   被赠与贵人后,阿宓的日子反而舒服许多。   贵人怜惜她年幼没碰她,特地为她置了庄子养着,说是等她及笄再纳她入府,阿宓就那样住了下去。   贵人时常会来看她,偶尔带她游玩,更多时日都在庄子里教她弹琴、写字、看书。他说很喜欢她的声音,软糯间带着不自觉的娇媚,所以总会让她读些奇怪的诗词,看她懵懂天真的模样怜爱不已,再温柔俯首,带着她唇齿交缠,直到她喘不过气。   阿宓不懂这些动作的含义,贵人教她,说这是男女间最亲昵的事,只有他可以对她做,因为他是她的主人。   他常抱着她,不停唤她小名“怜怜,怜怜”,又叹道:“阿宓真是天生尤|物,还好,是我先得到了你。”   阿宓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好是不好,本以为一生也便这样了,哪知就在她及笄那一日,贵人的夫人寻了过来。   夫人华衣红唇,仆从环绕,举手投足都带着漫不经心。   她从没见过那样的女子,高傲不可一世,睥睨的眼神好像她是路边随手可摘的一朵野花,抬脚就能踩碎。   夫人用温柔的语气对她说了那番话后就让人给她灌下毒酒,毒酒入喉的感觉当真很难受,像火烧一般灼热。阿宓张嘴叫不出声,伏在榻上发颤,最后只能一直捂喉想喝口凉水,太烫了。   直到死前,阿宓都在看着门口的方向,可惜彻底闭眼后也没能等到那位贵人的身影。   ***   阿宓新换的里衣又湿透了,一拧能拧出水来。翠姨知道她这几日梦魇,心疼又难受,帮她打来一桶水,搓背时嘴里念念不停:“保佑我家怜娘安康无事,神鬼莫侵,诸邪退避……”   阿宓听了不知怎的有些想笑,用手打了点水珠调皮地甩在翠姨脸上,翠姨也不恼,抹了把脸疼爱地揉揉她,“怜娘要好好的。”   她给阿宓身上打了香胰子,又去搓发。   阿宓的头发又黑又软,散下来像缎子一样,衬得她本就小巧的脸还没巴掌大,只是瘦巴巴没几两肉,便显出了那双嵌在上面的大眼睛,看起来可怜又可爱。   翠姨心软成一片,恨不得给阿宓多搓出些肉来。   府里说不上特别亏待她们,也论不上好,十日里,有那么两顿碗里还是会有荤腥的。阿宓到了长身体的时候,那么点儿油水当然不够,即便如此每次见着肉她再眼馋还是会拨一半给翠姨。   翠姨给阿宓换上新做的衣裳,好看又舒服,下摆绣的两朵花儿栩栩如生。阿宓看了好奇,在那儿摸来摸去。   被养在别庄的两年,贵人给阿宓用的都是绫罗绸缎,有些料子阿宓听都没听过。上面绣的花儿当然也很好看,但阿宓看着,觉得翆姨的绣功和那些衣裳上的也差不了多少。   她散着湿淋淋的发任翠姨轻轻拭干,依赖的眼神像小鹿一样水汪汪,叫翠姨怜爱又奇怪,心道就这几日怜娘仿佛对她更亲近了,恨不得时刻都跟着。   翠姨猜想,莫不是被梦魇吓了吧,是不是得去庙里求个符。   门被哐得推开,让二人惊得心中一跳,身材高挑的婢子携了个婆子在门口睨她们,“大夫请了,药也喝了几日,大姑娘这嗓子好了没?”   恍眼一瞧,“哟,大清早的沐浴呢,可真讲究。正巧我们姑娘污了衣裳,姨娘刚说要给她洗洗呢,这热水不会不够吧?”   翠姨不说话,婢子也嫌无趣,撇撇嘴又不想走近,依旧站在门边儿,“大姑娘怎么还是不吱声儿呢,难道真成哑巴了?”   几日前阿宓醒来后就突然不能说话了,张嘴只能发出啊啊声。本来也无人在意,偏偏府里将来贵客,洛老爷说家中所有人都得拜见,得知阿宓不能说话后大骂秋姨娘,说是连府里大姑娘身子出了差错都不知道请个大夫。   秋姨娘恨得咬牙切齿,也不知怎的老爷就关心起这向来被他无视的女儿,咽着血还是不情不愿地使了银子给阿宓请大夫。   大夫也不知有没有本事,看过后说了串听不懂的话,留了个药方,说是要一日两次,喝着喝着,指不定时候就好。   阿宓讨厌那药的苦味儿,没几次真正喝了,总会偷偷倒在花圃里,让那些花儿最近都蔫了些。   翠姨道:“才喝了几日哪有这么快,许是药效不够,这事也急不得的。”   婢子翻了个白眼,“急不急得也不是你说了算,贵客明儿就要到府上了,到时让他看到我们府上有个哑巴大姑娘不成?我可不管这些,回去禀了姨娘就是。”   说完扭着腰离开了小院。   翆翠姨忧心忡忡,“要不明儿怜娘就称病不出门吧?可不能让老爷丢了面子。”   丢面子事小,回头因为这个要被罚才是遭罪。   阿宓低头望着脚尖,爹不会让她不见客的。   梦里就是这次,她跟着爹陪贵客逛园子,贵客见她忍不住夸了句“好颜色”,然后她就被当礼物送了出去。   再过两年,就会被一杯毒酒赐死。   阿宓不想再死一次。   入了夜,翠姨顺阿宓的意弄来纸笔,帮她研墨时奇怪道:“怜娘要这些作什么?”   阿宓不曾学过写字,翠姨倒想教她,可惜自己也是个半桶水,又没银子请先生,只能偶尔带着阿宓去偷听二姑娘上课。   但没几次就被发现,秋姨娘好一阵嘲讽,勒令她们无事不准再进她院子。所以在翠姨认知中,阿宓是不会写字的。   等阿宓落笔,翠姨睁大眼,那字竟是意外娟秀端正,和她的母亲比也差不了多少。   我想离府。这句话让翠姨没看懂,“离府?怜娘想去哪儿?”   没银子没人,她们除了这儿,无处可去啊,就连出门也困难。   阿宓写道:爹要把我送人,送给明日的贵客。   送人?翠姨讶然看着这句话,疑惑不已,阿宓和她一样整日待在院子里,她都不知道的事,阿宓怎么会清楚。   何况还是这种叫人摸不透的消息。   阿宓知道翠姨不会信,她也不指望翠姨信,但她相信翠姨对自己的疼爱。   阿宓又写下一句话,翠姨瞧了,突然沉默下来,忍不住看了过去。   灯火下的阿宓眉目精致,惊人得漂亮,虽身量瘦弱平板,但骨子里透出的楚楚动人让她已经有了少女的娇韵。十三的年纪,还是朵含苞待放的花儿就出落成这般模样,等长成该是何等惹眼。   翠姨嚅动了下嘴唇,“不会的,不论如何,老爷也不至于把自己女儿送人。”   阿宓顿了顿,缓缓写道:不是自己的血脉,怎会舍不得。   翠姨倏得一惊。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帝心》已开,感兴趣直接戳作者名字进作者专栏就能看到哦!   《帝心》文案:【溧阳翁主幼得帝心,八岁嫁与表兄明德帝,十八为高顺帝所夺,天姿国色,一生荣宠   三朝帝心皆付一人,红颜祸水,不外如是】   如果,只活到二十也算荣宠一生的话……   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成了书中这位早逝的女配,阿悦回忆书中内容,不禁陷入沉默   #成了书中所有男主/男配的白月光,且身边的人都对自己有非分之想怎么办?# 第2章 贵客   阿宓不是洛城的亲女儿,是那位贵人告诉她的。   贵人奇怪洛城怎么会把生得这般惹人怜爱的女儿送人,还是嫡女。他好奇之下去查了番,很轻易就查出阿宓身世。   阿宓的母亲名乔颜,是有名望族乔氏的嫡女。朝河乔氏当初何等尊贵,也就是新朝建立后举族迁往京都后地位略有下落,但乔氏女无不养尊处优地位非凡,可惜乔颜一时不慎,还没定亲就和人有了首尾,珠胎暗结。   族中大怒,百般逼问也问不出男子身份,想要打掉这胎又被女儿以死相逼。乔母心疼女儿,无奈之下想出让女儿尽快成亲的法子。   门当户对当然不可能,女儿月份是小,可那些宗亲世家又不是傻子,哪容得吃这个亏。   正巧洛城作为御前钦定榜眼,却因醉酒圣前失仪,被打入天牢性命堪忧。   乔母着人去商议,洛城若娶了她女儿就能保平安。虽然不能再想功名利禄,但乔府会附上丰厚嫁妆,让他们去别地安家,靠这些做点生意,倒是不愁富贵。   洛城心知这天上落的馅饼肯定有异,可他没有第二条路,只能应下。   成婚后,他才知道原是被扣了顶带颜色的帽子。   乔氏对这个败坏家族门风的二姑娘没好感,甩包袱般把人弄走了就全当族里没有过这个人,也唯有乔父乔母还会时常惦记。   山高路远,乔颜跟着洛城到了最南处定居,乔母鞭长莫及,几月都不见得能派一次人来看她。   洛城心中耻辱,认定乔颜是个不知检点的浪□□子,刚巧乔颜也不爱搭理他,他便也未曾给乔颜好脸色。除了不敢休妻和明目张胆地欺辱她,暗地磋磨的事没少做。   阿宓出生的时候,人人恭贺洛城喜得千金,哪知道他心中呕血。   乔颜坠水身亡的时候,他真是松了好大一口气,给京城乔府报了个消息后,就没怎么管过阿宓这个附带的女儿。   唯有在看到阿宓的脸时,才想到她仅剩的那点用处。   乔府当然想得到乔颜之死有异,可他们哪会管,哪能去管,就连这个外孙女,也只能在每年年节时遣仆从送个礼。那仆人被洛城买通,来后连人都不会见,好吃好喝一番后就回京城,道表姑娘过得挺好,不必牵挂。   贵人把这事当玩笑话说给阿宓听,看她垂眸黯然后又小意安慰,道洛家不过是个小商户,若她不高兴,他着人去毁了就是。   只绝口不提要让阿宓去寻外祖的事。   阿宓想起了那些话儿,她不知道自己亲父是何人,但外祖家在哪儿是很明白的。   她没有旁的倚靠,洛府不能待,只能去投奔外祖。   即使那里是狼窝虎穴,她也要去。   翠姨惊慌失措,她没想到阿宓竟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失声惊叫,“是谁告诉你的?!”   “难道是洛城!”   她小心翼翼掩了这个秘密十多年,就是不想叫阿宓难过,不想叫阿宓知道自己是个父不详的人。   当初和乔颜暗通款曲的是谁至今也没人知道,阿宓的爹只能是洛城。   翆姨颤抖着手握住阿宓,声音也是抖的,“怜娘,你,你不要听那些人胡说……你是这洛府的大姑娘,洛老爷就是你亲父。”   她一手抓着那张纸,揉成团了不算,又胡乱撕成碎片。   细碎的纸片如雪花飘落,落在了阿宓的睫毛上,她抖了抖垂下手,笔上的墨汁染黑了新裙。   翠姨顾不上被污的新衣裳,她拉着阿宓左右四顾,关上门窗叮嘱,“怜娘,这话不能再乱说,对你自己和你娘都不好,知道吗?”   她害怕极了,许是想起当初姑娘被发现有了身孕差点被赶出府门的情景。那么柔弱的姑娘,被赶出府之后可怎么活呀,如果不是夫人疼爱,为姑娘寻了这个亲事,阿宓能不能出生都难说。   现下姑娘早就没了,阿宓绝对不能被赶出洛府。   还想再写什么的阿宓被翠姨制止,直接扶到了榻上,翠姨看着她,目光不容反对,“不管是不是亲生血脉,怜娘都永远是这洛府的大姑娘。不会有事的,怜娘不要怕。”   她像是安慰自己般道了句,“洛城不敢,他不敢的。”   京城乔府还在,阿宓的外祖尚在人世,洛城怎么会、怎么敢把她送人。   阿宓知道暂时不能说服翆姨了,她不争辩,安安静静地瞧着窗花,乖巧的模样可爱怜人。翠姨忍不住望了许久,在她躺下时掖了掖被角,“怜娘别想太多,好好儿睡。”   她探了探阿宓的喉,坐在榻边沉思,如何也想不明白好好的人怎么就突然不能说话了。   最后轻叹一声,吹灯离去。   阿宓却没睡着,睁着眼睛望到了天明。   第二天一早洛府就热闹起来,婢子小厮都换上了最精神的衣裳,言谈间小心翼翼,不敢有一点粗俗。   阿宓的院落里也闯进几个婆子,风卷残云般把外间收拾了遍,荒草拔了屋檐也扫了,完后给翠姨留一句,“把大姑娘好好拾掇了,今儿要见贵客呢。”   听说贵客是京城来的大人物,尊贵无匹,一句话就能让洛府平步青云鸡犬升天。   闻了这消息,府里下人连吸气都带着谨慎的味道,翠姨却有些不安了。   她想起阿宓写的那句话,坐立不定。   巳时快过,贵客才到的洛府,洛城亲自去门外迎接。   阿宓没有跟去,但秋姨娘派来给她送衣裳的婢子偷偷去瞧了,叽喳谈个不停。道贵客来头大,排场大,光走下马车就有三四个下人帮着打帘踏脚搭手,身边跟着的婢子都生得娇妍秀丽,走路气派宛若大家闺秀。   更别说贵客本人,年轻不说,相貌更是这小小怀城的年青公子无法相比的。她们说不出那些华丽辞藻,便形容若被贵人瞧上一眼,怕是就能开心得昏死过去。   翠姨听了这话皱眉,斥责几人勿要在大姑娘面前说这些俗言媚语。   婢子可不怕她,闻言上上下下把这主仆二人打量个遍,呿道:“我们说我们的,你们听什么?也不知是哪个没教养。”   翠姨被气得仰倒,也拿她们没辙。   收拾好后,阿宓被管家派来的人带去了,翠姨紧紧跟着。   午膳的时辰没到,洛城带着贵人在逛园子,阿宓走近时听到熟悉的轻笑,那人道:“洛老爷府里的园子别有风味、独具匠心啊,想来花了一番功夫。”   洛城忙谦声回话,两人同笑了会儿。   年轻公子看起来比洛城要小上一轮有余,洛城却对他前倨后恭,叫那些下人再次明白,贵客身份不一般。   笑完,公子好奇地看着一直低头的阿宓,“这又是何人?”   “这是我府上的大姑娘。”洛城牵了阿宓过来,“刚才公子见的那是小女儿,这是长女。”   “她为何不说话,也不抬头?”   洛城紧了紧阿宓的手,阿宓没反应,他尴尬露笑,“阿宓生性胆小害羞,不常见外人,前些日子吹风受了寒,所以不能说话,公子莫要怪罪。”   “阿宓?”明了是哪个字后,公子夸道,“好名字。”   阿宓不抬头,公子并不介意,洛城也就没强迫,让她一直安静跟在后面。   经过花圃时阿宓瞧见洛珍躲在暗处,眼神像刀子一样落在她身上,很是嫉妒。   洛珍就是秋姨娘和洛城的女儿,自小备受宠爱,才八岁就养得骄纵无比。她往日没把这个姐姐放进过眼里,碰见了顶多扫一眼,却没想到今天见贵客爹带的竟然不是自己。   上膳桌的时候洛珍故意朝他们跑来,擦肩时狠狠撞了下阿宓,让她狼狈倒地。   洛珍得意朝她笑,躲在洛城后面悄悄作了个鬼脸,但阿宓看都没看她,叫她觉得无趣极了。   公子顿足停在阿宓身边,伸手过去,温和笑道:“躺在地上可不舒服,快起来吧。”   阿宓没动作,过了会儿在洛城的催促下慢慢把手搭上去。再次感觉到那温和有力的手掌时,她一震,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压上心头,沉甸甸透不过气。   阿宓其实一直不懂,不懂公子那日为何不去救她。   可是已经回来了,问也问不出,好像也没有必要纠葛于那些。   这一抬首,公子就看见了阿宓的脸。他怔住,满眼都是惊艳,好半晌才记起与洛城回话。   “你这女儿,真是好颜色。”   洛城笑,“她不过是个小姑娘,公子过誉了。”   “哦?多大了。”   “十三的生辰都还没过呢。”   公子眯了眯眼,不说话,刚碰过阿宓的拇指轻轻摩挲了下。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天就发了两章哎嘿,请夸我 第3章 自由   这场宴席还没开始,阿宓就心不在焉,翠姨满眼难安。   洛珍不喜欢阿宓,她无礼惯了,当着客人的面就恶狠狠对阿宓道:“谁让你坐在我身边的!”   小姑娘声音尖利刺耳,公子眉头皱了皱,洛城紧张道:“小女顽劣不懂事,我这就让人带下去。”   “我不!”洛珍昂着脑袋和洛城对视,被瞪了就开始撒娇,“我不要走,爹,你快把她赶下去,她身上的味道我不喜欢。”   翠姨气得胸口起伏不定,阿宓还是坐在那儿,不争也不恼。   公子道:“那就让她坐我这儿。”   满堂安静下来,洛城回头不确定道:“公、公子……?”   公子没看他,对着阿宓招手,“阿宓是吗?到我这儿来。”   等阿宓慢慢走到他身前,他亲自帮她拉开了凳,怜惜道:“你平日就是这么被妹妹欺负的?”   没等到回应,他恍然记起,“忘了阿宓不能说话,来,坐下用膳吧。”   他低眸瞧见阿宓柔软的发,忍不住抬手揉了揉。   在那两年里,公子时常会对阿宓做这等亲昵的动作,阿宓习惯了,此时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异常乖巧的模样让他微微一笑,竟亲自起筷帮阿宓夹了个鸡腿。   他带的那些随从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他们几时见公子对人这么温柔体贴过。   洛珍瞧着,双眼都快喷出火来,她年纪小倒没别的心思,纯粹是见不得别人对阿宓比对自己还好。这个贵客是爹都要小心伺候的,转头却在那儿给阿宓夹菜。   可刚刚在桌下洛珍就狠狠被洛城给拧了胳膊,痛得她到现在都没缓过来,也不敢再造次。   公子一心一意与阿宓用膳,给她夹菜与她说话,洛城这个正主倒被晾在那儿。   他却没有丝毫不悦,看上去还很有些满意。   翠姨终是忍不住了,等阿宓回了院子道:“怜娘,你昨日告诉我的,都是从哪儿得的消息?”   膳桌上她看着洛城的神态,越发觉得阿宓那话可能是真的。   洛城他……他真是要把阿宓送人啊!   阿宓取来纸笔,答非所问:翠姨信我吗?   翠姨此时当然是信她的,见阿宓继续写道:我想去寻外祖。   外祖……翠姨呆住,她已不知多久没想起乔府的模样,那道漆红高门离这儿太远了,况且、况且那儿也不一定有她们的容身之处。   她还是疑惑的,阿宓到底从哪儿知道的这么多消息呢?连外祖是哪府在哪儿都知道了。   阿宓没她想的那么多,她最后告诉翠姨,如果今日还不能下定决心,等过了这夜,她们就再没机会了。   因为公子只在洛府待一日,明日他就要去别处了,到时洛城也会把她作礼奉上。   从此她便是掌中之物,任公子把玩。   翠姨被这些话冲得头脑混乱,记不起再询问阿宓什么。   她坐在椅上想了足足半个时辰,最后扶腰起身,“好,怜娘,翠姨带你走。”   翠姨比阿宓考虑周到,出府不是那么简单的,衣食住行都是问题,最重要的就是银子。   府里会发例银,但阿宓这儿少得可怜,翠姨存了些,另一些平日都给她置办衣物买吃食了。   但这些肯定是不够的,翠姨道:“姑娘嫁过来时带的嫁妆可保洛府三世富贵无忧,可惜大部分都被洛城使计夺去了。不过姑娘还偷偷留了点,本来是准备给怜娘你作嫁妆的,现下也只能用上了。”   她爬上榻掀了被褥,不知按了哪处,木板就从中间分开,露出里面的黒木盒。   木盒打开时,阿宓被宝光晃了眼,乍然看去满目的金银珠宝、玛瑙奇石,都价值不菲,任选一个出去当了都够寻常人生活很长的时日。对比之下,那些银票就不怎么显眼了。   翠姨满是怀念,取出一个镯子在阿宓腕上比划了下,“这是姑娘最喜爱的血玉镯,肯定要留着的。怜娘太小了还不能戴,就收着吧。”   阿宓身量这么瘦小,能往哪儿藏呢。翆姨给她寻了条红绳,把玉镯串起来挂在了胸前。   旁人都是佩的玉牌玉锁,唯独阿宓,胸前挂了个沉甸甸的玉镯。   她也不嫌重,第一次得到和娘亲有关的东西,放在胸前让她意外得安心。   翠姨又把一只极为精巧的耳坠包好,单独塞进了阿宓胸襟,“这是乔府独有的耳坠,只给女儿,当初姑娘得了后一直小心保管着……”   说到这儿她有些语噎,难过地垂下头再说不出话,意思已经很明显了,这也是阿宓到时认亲的凭证。   阿宓握了握翠姨的手,似乎在安慰她,叫翠姨忍不住笑了。   收拾了些轻便衣裳,翠姨往二人里衣缝了些银票,再想到阿宓容貌,给她寻来帷帽和面纱,最后道:“京城路远,我们不过是两个女子,遇见什么都有可能,怜娘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阿宓摇了摇头,莹莹秋水般的眼眸却坚定无比。   翆姨叹了口气,背上包袱,牵她走出了院子。   趁着夜色,阿宓终于离开了洛府。   ***   洛府有仆从守夜,但不严,松懈得很,洛城又哪儿想得到阿宓竟这么大胆子敢和翠姨二人离府呢。   等他发现后,两人都早已连夜出城,不知往哪处去了。   从出了怀城后,阿宓整个人就轻松起来,透着一股轻快的气儿,瞧着就要生气许多。   翠姨见她像只可爱的小雀儿在摊子间钻来望去,仅剩的一点悔意也淡了。她留在洛府也是为了阿宓,如果阿宓在那儿不快活,也没有继续待的必要。   “怜娘。”她招手取了根冰糖葫芦,“来尝尝这个。”   冰糖葫芦阿宓是认识的,只没吃过,她好奇地舔了口,眉宇间顿时不知露出是甜是酸的意味,皱成了一团儿又很快松开。   好吃!阿宓向翠姨比划手势,让她也咬一颗。   翠姨笑着摇头,“年纪大了可不爱吃这个,怜娘一人吃就够了。”   阿宓不信,当翠姨又是把好东西让着她,叫翠姨笑话道:“咱们现在可不是以前没银子,我若想吃就直接拿一根了,哪需要来从怜娘口中分。”   阿宓一呆,确实是这样,她都忘了。   “怜娘只吃一根尝个味儿就行,待会子我们去酒楼里吃好吃的。”   说到好吃的,阿宓眼神立刻亮了。在洛府的时候好东西都吃不到,被养在庄子里又有人管着,那派去的嬷嬷为她有个好身形,膳食时常只让她吃半饱,零嘴也是不让多吃的。   如果说到阿宓的遗憾,约莫就在吃上面了。   翠姨先带她去定了辆马车,两人赶路当然不能一直靠走,然后再去了家口碑最好的酒楼。   她们到的时辰有些晚了,楼里没几桌客人,也让翆姨稍稍放心。   阿宓相貌太出挑,作少年装扮一点都不像,翠姨只能让她戴着帷帽。但吃东西不能一直戴着,总要叫人看见的。   因阿宓亮晶晶的眼神,翠姨一口气点了许多菜,末了才想起二人吃不完,不由莞尔,“瞧我,出来后竟也不知节俭了。今日特例,怜娘多吃些,若用不完就让小二拿去给那些乞儿。”   阿宓只听见前面半句,后半句是不关心的。   好不容易和翠姨一起用这么丰盛的菜食,她才不给什么乞儿,她要自己吃掉。   动筷后,翠姨哭笑不得地看着阿宓。   阿宓吃得不快,就是动作没停过,每道她觉得好吃的菜都要给翠姨夹一筷,再给自己夹一筷,前前后后等堆满了再开始消,碗面浅了一层后又重复之前的动作。   等翠姨吃饱了,见阿宓还在吃,小腮帮子鼓鼓的,眼睛还在望着菜。   翠姨不得不拦住她筷子,“怜娘,饱了就不能吃了,当心待会儿肚疼。”   阿宓犹不舍,还有好些菜留了许多呢。   明白她的意思后,翠姨又是心疼又是好笑,以姑娘的身份,阿宓本该是养尊处优的高门贵女,到如今却连顿真正的好食都没用过。   但阿宓护食的模样也着实可爱,翠姨怜爱摸了摸她头,“往后每顿都有,不拘这一餐。”   翠姨让阿宓起身,望着她微凸的小肚子掩唇,“撑了吧,我让他们上杯消食茶,怜娘站会儿,先别坐了。”   阿宓应声,原地站了会儿,再走到窗边去瞧。   她们选的二楼,从这儿能看见大半条街,人来人往的喧闹充满市井气息,阿宓好奇地望着。   直到旁人的饮酒啧舌声让她回神,转头一望,视线对上两个正在看她的男子。   其中一个男子脸上有疤,面相凶恶,衣裳穿的松松垮垮,一手在腹间抓了抓,依然目不转睛。   被阿宓撞个正着他们也丝毫不怵,目光反倒更加放肆,从阿宓的脸流连到她腰腹和足,贪婪又恶心的模样叫人很是反感。   阿宓垂下眼,几步走回座位,那儿有屏风挡着。   如影随形的灼灼视线并没有消失,男子咽酒的声音更大了。   作者有话要说:   被小可爱们发现了哈哈,感谢花花和投雷噢(づ ̄3 ̄)づ╭   马甲什么的扔了1个地雷   溱溱小姑娘扔了1个地雷 第4章 山匪   阿宓很讨厌这种眼神,黏在背后像蛇一样湿冷滑腻,好像要把她吞下去。   她草草喝了口消食茶就拉着翠姨离开,翠姨不解,“怜娘这么急做什么?之前不是还想好好逛逛这儿吗?”   她们不赶时辰,银子又多,打的是慢慢游玩到京城的主意。怕路上会有洛府的人来找,所以连这路也特意绕了一圈。   阿宓手脚并用地比划,想让翠姨明白自己的意思。这时候她就有些恼自己的嗓子了,拼命想开口,能发出的还是只有啊啊声。   翠姨好半晌才明白过来,惊出一身冷汗,忙拉阿宓去了约好的马车那儿,准备即刻起身。   为防车夫有歹意,翠姨用的是去探亲的由头,道夫家几个先雇了马车赶在前面去看望,前后分了几辆,指不定什么时辰就能碰着。   车夫不疑有他,还很热情道:“你们赶得巧了!今儿是十六,官道顺畅得很,也不会有意外。两位放心,我老牛赶车是出名的快,保证追上你那夫家。”   翠姨笑了笑,给他递去几个铜板和一袋饼,“路上有劳了。”   得了好处,车夫鞭子甩得虎虎生风,路上还唱起小曲儿,高高粗粝的嗓音驱散了阿宓心底的些许不安。   翠姨让她伏在自己膝上,抚着阿宓长发道:“别怕,就算真是歹人,也不敢追上官道做什么的。”   阿宓点点头,翠姨止不住心疼,“等到了稍大点的城,就带怜娘去找个好大夫,治好你这嗓子。”   好好的小姑娘,真成了哑巴可就不美,日后找个夫家都难。   翠姨心中记挂这事,阿宓却不大在意,对她露出笑后就趴在了窗边。   已经出了城,山林间没什么好风景,不过是些葱郁的高树。阿宓看得眼珠子也不转一下,半晌又回头看了下马车内,有些不大明白怎么那些树还会自己往后倒,眼中好奇和小孩儿一个模样。   阿宓马车坐得少,那两年就算公子偶尔带她出门,马车上也会抱着她让她坐在自己腿上,笑言“阿宓这么漂亮,别人看到抢去了怎么办”。   所以阿宓算是第一次真正欣赏这马车上的景色。   翠姨见她喜欢,干脆也凑过去,见着认识的就教两句,听得阿宓小脑袋认真地点了又点。   正认到一灌野莓丛,马车猛得一停,两人身子往前仰去,翠姨忙抱住了阿宓。   “怎么了?”   车夫没答话,外面传来沙哑的男子笑声,“哥几个今儿只谋财不害命,为的不过是马车上的人,不想缺胳膊断腿的话就直接走。”   翠姨一怔,听到了车夫跳下地的声音,像是头也不回地跑了。   阿宓感到翠姨的手一紧,瞬间就有了汗意。   她没想到那几人这样大胆,官道上也敢光明正大劫人,抱紧了阿宓,“待会儿我拖住他们,怜娘见机就跑,知道吗?你身量小,往草里一躲他们就瞧不见的。”   阿宓摇头,自然也是害怕的,可她不想丢下翠姨一个人逃。   左不过再死一次,好不容易再见到翠姨,她不要和她分开。   翠姨劝她:“今儿官道上人多,说不定还会有官爷经过,阿宓跑了去寻人帮我,总比两人都被抓的好。”   细声说了好一会儿,阿宓才在她怀里闷闷点头。   她们在车内不动,那几人也不怕会有什么陷阱,两个柔弱女子罢了,他们任何一个都能制住。   靠近时,其中一人笑道:“大哥,你是没在酒楼瞧见那小丫头,那模样生得……”   想不出形容的词儿,他舔了舔唇,“恨不得叫我一口给吞下去,就是年纪小了些。”   阿宓手脚发冷,她还没明白过来那话里的味儿,当那人真喜欢吃人,眼里的泪都在打转儿。   被毒死和被人吞入腹中,她真不知哪个更疼。   带头人对这话很感兴趣,有些不信道:“真有这么招人?”   男子嘿嘿了声,“大哥看了就知道。”   他毫不防备地大喇喇凑手过去掀帘子,还没见着人,一道银光就猛地刺来。   早就料到可能有此一着,男子轻易化解了杀招,还顺势把刀子夺了过来把玩,“妇人就是妇人,软绵绵连只鸡都杀不了,作甚么跟爷们玩儿刀呢。”   翠姨一次不成,干脆发狠拔了簪子不管不顾朝他扑去,疯妇的模样真叫那人退后几步,她趁机道:“怜娘快跑!”   一道瘦小的身影从马车内窜出,突然的速度倒叫人惊讶,带头人猛地一把抓去,却只扯住阿宓帷帽,带下了散开的满头缎发。   阿宓回眸恨恨瞪他一眼,乌黑的眸子水光潋滟,只这一瞬,就叫带头人失了魂。   等阿宓跑出几丈外,他才猛地一拍腿,“管这老妇作什么,还不给我去追!”   猎猎风声穿过耳际,杂草树枝刮得阿宓脸颊生疼,她记着翠姨的话,只往小径草丛里跑,不叫那些人骑马追上。   阿宓从没跑得这么快过,心嘭嘭地好像要跳出胸口,喘气都开始困难。但她不能停,一停就不能寻人救翠姨了。   离官道入口不远,一行着青色官服的青年正骑马慢行,为首男子身形高大,袍子颜色更重,为墨青色。他脸形轮廓分明,两道浓黑的长眉斜飞入鬓,唇抿成直线,浑身萦着一股煞气。   “有声音。”队列慢了些,一人道,“大人,好像有人在官道上闹事。”   “无关之事,不必多管。”   话音刚落,所有人都瞧见一道瘦小的身影朝他们跑来,手不约而同按在了腰间。   阿宓拼命跑着,眼神开始恍惚,起初还没看见这队人,等近了些眼里才照进一队人影,仔细瞧去,竟是一队穿着官服的人。快要炸开的胸腔顿时涌上欣喜,不知哪儿生出的力气让她又迈开了快麻木的腿,以最快的速度跑到那些人面前。   情急之下,她完全没注意到那些人冷漠的面容,奔到一人马前,攀着马绳喘了两口气就开始急急比划。   阿宓形容狼狈,衣裳被树枝挂得破破烂烂,脸上也添了不少伤口。饶是如此,任何人也无法忽视她莹亮的眼,像珍珠玉石一样闪着盈盈的光,只瘦小得可怜,散下的发就覆住了大半身子。   骑马之人面面相觑,即便心中惊叹这小姑娘容貌,他们也是不敢拿主意的。   果然,为首男子目不斜视,依旧策马往前走。其他人爱莫能助,也只能收回视线跟上。   阿宓呆愣在原地,心中生出茫然,他们……为什么不理自己,难道是因为她不会说话吗?   阿宓心中又恼自己又急,费尽脚力再跟上去,试图扯住马尾巴,却被脾气不好的马儿一甩尾摔坐在了地上。   明明听清了这动静,这队着官服的人却头也没回过。   好一会儿,阿宓心生绝望,没有人理会她,她也不知道再去哪处寻人救翠姨了。   她喘着气慢慢撑地站了起来,却只看见这行人更远的背影。泪水没再止住,簌簌从眼中落下,在下巴处汇成透明的水珠滴落到了泥地,狼狈的脸蛋被冲刷出道道痕迹。   站在远处的那几个劫匪心中一喜,只待那些官爷走远就准备跑去捉住阿宓。   终于,有人不忍地打马凑上前,“都督,这位姑娘甚是貌美。”   男子掀眸瞧了他一眼,这人接道:“都督忘了此行出来的目的吗?”   他们出来可不只是为了处理案子,更是为留侯搜罗美人的,再过两月便是留侯生辰了。   听进这话,男子终于驻马,回头望了眼,就望见阿宓站在路中怔怔落泪的模样,在她后方还有几个男子在靠近。   他道:“去处理了,把人带来。”   说完自己也慢慢策马转身。   阿宓被泪水遮了眼,浑身又累又痛,心想应该还是活不成了。   可到此时她也不后悔,即使留在洛府能多活两年,在她眼里也比不上出府后的这几日快活。   她已经听见身后那几人的声音,不由闭上了眼,只希望他们吃自己时不要太折磨,让她死得快些就好。   带头山匪还想着刚才的惊鸿一瞥,此时望着阿宓的背影就忍不住咽了口口水,他这辈子还真没见过这么招人的相貌,花楼里最出名的花娘怕是连这小姑娘一根手指都比不上。   他露出志得意满的笑,颤着手指就要去碰阿宓的肩,下一瞬马蹄声响起,他连影子都没瞧清,手臂就落在了地上。   鲜血飞溅,带头山匪惨叫一声,倒在了地上打滚。   阿宓惊讶睁眼,入目的却是男子漠然的神色。   随即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男主比较冷~~比哪个都冷,会很难接近   昨天一天我更了三本文哎嘿,觉得自己可厉害了,小可爱们多留言呀,毕竟我是个需要爱发电的作者(づ ̄3 ̄)づ╭   谢谢小马甲的霸王mua   马甲什么的扔了1个地雷 第5章 得救   阿宓恢复意识的时候胸口很沉,有什么东西压得她喘不过气,手往里一摸才知道是那个玉镯。   她没忘记玉镯是娘亲留下的,握住了好一会儿等那冰凉的润感传透双手才松开。   小窗好像没关好,在那儿吱嘎轻晃,惹得她迷迷瞪瞪睁眼,眼皮支开正好瞧见灰蒙蒙的天色,像是将有风雨。   神思恍惚间,她发现这个屋子很陌生,一张小榻一张桌,再加些简单的屋内摆设就没了,干净整洁。   喉间很渴,脸上还有些火辣得疼,阿宓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在额头那儿摸到湿湿一片,像是伤口因为热意渗出了水。   她眼忽得睁大,记起翠姨还有之前遇到劫匪的事,忙从榻上急忙跑下,鞋也不记得穿就打开了门。   这儿像是客栈,阿宓在长廊迎面碰上一个穿着熟悉青衣的人,脚步不由慢了下来,抬头看去。   “姑娘就醒了啊。”青年见着她一笑,“刚准备去敲门问问的,还想……”   他话语渐渐迟缓,目光不由自主地往下瞧去。   阿宓没穿鞋,一双白嫩嫩的小足站在木板上,沾了些灰尘,但脚趾根根莹润白皙,不减可爱。仿佛注意到了他人视线,小脚往后缩了缩,大半被裙摆笼住。   那人回神,望见阿宓努力的手势和巴巴望来的眼神时笑了,语气又柔和几分,“姑娘是想找与你一起的另一人吧。”   阿宓连连点头。   “她就在隔壁房,不急,先去把鞋穿上。”   阿宓乖乖去汲了鞋,再跟着青年走去。   翠姨果然在这房,房里还有个老大夫和药童,见了青年道:“无事,不过是急火攻心,又撞树扭伤了腰。我开些药,只要每夜敷一敷,再喝两碗药,不出半月就能好。”   说罢又补充,“我看你们像是赶路的模样,如果要带着这妇人,最好给她找辆马车多垫些褥子,就不会太颠簸。”   青年点头,塞去一点碎银,“有劳大夫了。”   老大夫抚须接了,回头撞见阿宓时一瞪眼,“怎么成这样了?”   阿宓被他喝得一惊,往后退了步却被抓着手腕拉回。老大夫看着她的脸不住摇头叹气,很是心痛的模样,“小姑娘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脸,去哪儿贪玩弄这么多伤口,留疤可就不好看了!”   他从药箱掏出一瓶用了许久的药,“我小孙女也像你这么大年纪,往日弄了伤就是敷的这药,睡前抹上一点,少食辛辣,很快就能愈合,半点疤痕都不会留。”   见阿宓不接,他拿起阿宓的手硬塞了过去,叫她无措得呆在原地,望望老大夫,又望望青年。   老大夫觉得她有趣又可爱,忍不住笑了,摸摸她的小脑袋,“不收银子,拿着。”   青年也道:“大夫一番好意,姑娘收下吧。”   阿宓这才放下了手。   送老大夫出门时,青年又给他塞了块碎银,问道:“那位姑娘的脸,还需要些别的药吗?”   “我老徐的祛疤膏在这十里八乡都是有名的,难道还会需要攃别的?”老大夫吹胡子瞪眼,叫青年只能哭笑不得地送客了。   屋内安静下来,阿宓走近了床榻,翠姨正闭眼躺在那儿。   翠姨的模样不见好,脸上手上的伤口比阿宓只多不少,看得出肯定努力拖了那几人好一会儿,手背还有残留的血渍,眉头在睡梦中都没松开。   握住翠姨的手,阿宓低脸柔柔蹭了蹭,纵使人还没醒,也让她安心不少。   她想,应该就是那些人救了自己和翠姨。   没想到他们还是回头了。   回身准备再问问阿宓有什么需要的青年脚刚踏进门,就得到了小姑娘望来的感激目光。   他微微一笑没继续进去,慢慢收回脚,转身把门给带上。   这一行青衣侍卫包了整间客栈,掌柜见他们穿着官服煞气腾腾的模样也不敢招惹,陪着笑脸又送了好些东西。尤其是为首男子入住的天字号上房,格外雅致干净。   “都督。”青年唤了声,见里面的人有事正忙,主动合上门守在了旁侧。   男子一目十行扫过信笺,记下重要内容后就起身借着灯火把纸烧了,“醒了?”   “醒了。”想起那个柔软的笑,青年声音也带了轻快,“小姑娘没什么大碍,就是妇人有些麻烦,伤了腰,带上她势必要再雇辆马车。”   他们这一路回京并不赶,刚巧还有些事要办,时辰上是很充裕的,但大人向来厌恶这种不必要的麻烦事,所以青年也拿不定主意。   男子叩了几下桌面,忽然道:“是个哑巴?”   “这……”青年迟疑了下,回想在官道上和方才的情景,小姑娘都只会用手势和他们交流,再急都没发出声音来,好像确实如此。   “多大了?”   青年再度停顿了下,才意识到自己见着那小姑娘居然什么都没问,猜测道:“约莫十三四吧,看起来年纪很小,肯定还没及笄。”   他赧然,“她守在那妇人房里了,属下等会儿就去问清楚。”   “嗯。”男子脱了外袍,看样子准备沐浴,“问清了再来。”   青年应了声,恭敬关了门,心中生出几点纠结。他是用敬献留侯的名义才让都督出手救下那小姑娘的,可到了这种时候,他又忍不住同情那小姑娘,年轻貌美的少年男女在留侯手中都没有什么好结果,如果她真被送了过去,自己岂不也是半个罪人?   他们手下不干净,人命就不知多少条,可这种强取豪夺民女的事当真少做。   想起留侯的事迹,青年内心沉甸甸的,连带着路过时被阿宓看了好几眼都没注意。   阿宓奇怪地看着那人远去的背影,望了望就继续往小厨房去了,她要给翠姨煮药。   翠姨是扭伤,主要得靠敷,大夫开的药已经拿到了,要把药先混在一起煮半个时辰,等成了黑糊再晾温,这时候敷上去效果最好。   客栈通常不会帮忙煮药,但大厨许是觉得阿宓和那些官爷在一起得好好伺候,再加上阿宓人小力小,让她煮药着实为难人,就把事儿全都接了过来。   胖乎乎的大厨抹了把汗,回头看阿宓乖乖巧巧地坐在凳上,莫名讨人喜欢,忍不住搭话,“小姑娘,你怎么和那些官爷待一块儿啊?”   阿宓愣了愣,不知道怎么回,这儿不能写字,她比手势别人不知道看不看得懂。   胖大厨也不定是要她答话,没小会儿就道:“看起来凶神恶煞的,要不说是官爷,我还当是哪儿来的……”   他忍住了没把后面的词儿说出来,其实这世道,在这些老百姓的眼里,有时候那些官府里的和匪类也差不多,都是一个不小心小命就没了。胖大厨没读过书许多事不懂,但他也听了好些人说,说现在圣上年纪小不懂事,认了个阉人作义父,还封那阉人为侯爷,任他搅风搅雨胡作非为。   他们这儿离京城远要好些,那些越靠近京城的大地方啊,越乱。   阿宓眨眨眼,也不明白胖大厨这说的什么。她被关在小院里十几年,就算比别人好运多了两年的记忆,那两年也只有别庄的一隅天空,世事格局什么的,她一概不知不懂。   胖大厨发现了这小姑娘不爱说话,就一直安安静静坐那儿看着,好在他也不介意。人虽然是跟着官爷一起的,但这模样性子着实讨他喜欢,煎好药后又忍不住给人盛好了,往外叫唤一声,没人应,只得不好意思道:“小二也不知跑哪儿去了,我离不得厨房,得姑娘你自己端上去了。”   阿宓摇摇头,别人帮自己煮药她已经很感激了,露出浅浅的笑后就自己接了过来。   药罐很重,阿宓胳膊瘦弱没什么力气,就走几步歇一会儿,有些药汁溅出来烫了手,她也努力忍住没松手,就这样足足花了一刻钟才回的翠姨房内。   翠姨依然没醒,阿宓见味儿太呛就先去开了窗,没想到刚打开就撞上一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平淡地看着她。   那人就在对面的房里,坐在窗边也不知道在做什么。   阿宓想了会儿,感觉应该是那些救自己的人之一,就努力露出笑容,对方已经别开了眼,似乎是个不大好接近的人。   她没再磨蹭,药已经变温了,得赶紧给翠姨敷上。   阿宓动作慢,光是帮翠姨翻身就用了好一会儿,可外面都是男子,她也不好叫人帮忙。等她满头大汗敷好时,那个青年又来找她了。   他先问了阿宓会不会写字,得到肯定后在桌面铺开纸笔,开口道:“姑娘是何地人氏,要去哪儿啊?”   【原是陵西,准备去京城探亲。】阿宓没有全部如实回答,洛府在怀城,陵西就在怀城附近。   她的字秀气工整,这有点儿出乎青年意料,不禁笑了笑,称赞道:“字很不错。”   对她的回答不疑有他,然后又问了几个问题。对于有关来处的问题阿宓都半真半假地答了,她并非故意欺瞒,只是不想这些人去怀城打探惹了洛府注意。   得知她父母双亡,青年更加意外,目光也愈发怜惜,“既然这样,我为姑娘寻个好些的车夫,让他护送你们去京城吧。”   阿宓顿了下,慢慢写道【大人不是也去京城吗?可不可以带我们同行?我们不需要照顾,也可以给银子。】   车夫完全没有他们来得安心,毕竟他们是官府的人,又这么多。京城那么远,像翠姨最初说的那样,中途也不知还要遇到什么事,既然正好碰到了这些人,就算路途只是远远跟在他们后面也要安全许多。   青年不忍拒绝她,最后还是道:“我们途中还有些事,而且大人他……他也不会同意的。”   阿宓努力说服,【我们跟得很远,绝不打扰你们,可以吗?】   然而青年这么说就是为了不让她一起,只得再次肯定道:“大人不会同意的。”   阿宓低头想了会儿,问他,【你们的大人,是住在对面那间房吗?】   青年点点头,似乎意识到了她想做什么连忙开口,“大人很凶的,姑娘你……”   他没再说下去,对上阿宓恳求的目光,好像谁也狠不下心阻止。   青年愣愣地看着她走到长廊的身影,半晌回神,大人他……不会把人丢出来吧?   阿宓先停在了房外,手里还拿着纸笔,提前想好了很多话后再慢慢走进去。入眼没见着人,等转过屏风才知道人还坐在窗边。   他好像在看书,见了她把书反手放在桌面,用一种冷漠又审视的目光打量而来,叫阿宓更加紧张。   这位大人看上去确实很凶。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超凶   hhhhhh   ***   小马甲出镜率好高哈哈,感受到你的爱意了(づ ̄3 ̄)づ╭   马甲什么的扔了1个地雷   读者“最是人间留不住”,灌溉营养液 +10   读者“马甲什么的”,灌溉营养液 +5 第6章 请求   沈慎经常会看到这种敬畏又渴望的眼神,很多人这样看过他,一般都是有事相求,虽然十有八|九不会得到他的回应。   面对这么个小姑娘还是头一次,年纪小,模样小,胆儿也小。   他不说话就那样看着,能注意到面前人有些站不稳,细瘦的手指紧紧抓着衣角,好像用尽了毕生勇气。   阿宓深呼了口气,觉得前后算是两世加起来整整十五年也没这么紧张过。站在男子面前,她似乎又有了曾经见过的鹰捉兔子的感觉,它急速俯冲下来的时候,就是这样冷而锋利的目光把阿宓惊了一跳,不知道平日羡慕喜欢的雄鹰还有这么吓人的一面。   但他身上带着水汽,看起来刚沐浴没多久,黑衣上氤氲出湿润的气息,让莫名干涩的氛围缓和许多。   阿宓手上抓着纸笔,勉强镇定地把它平摊在了桌上然后拿起,缓缓写了起来。   沈慎看完了一段话,“想跟着我们去京城?”   阿宓点头,把之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保证绝不会打搅他们办事。   “谁告诉你,我们不会带上你?”   认真听着对方问话,阿宓发现这位大人声音很沉,总是给人十分稳重和安心的感觉。她迟疑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那人肯定是好心告诉自己的,难道自己要回这位大人,说他的属下表示他很凶吗?   阿宓不写沈慎也能猜到他的属下做了什么,无非是心中不忍才劝小姑娘自己离开,可惜她并不理解其中好意。   明明早有答案,他却道:“想托人办事,总要有代价,你能给什么?”   阿宓茫然了,她能给什么?   有翠姨拿出的那些珠宝银票,她们现在不缺银子,可是面前的这些人看上去也不缺。   阿宓凝眉细思,面前的人也很有耐心,等着她的回话。   恍然间,阿宓想到公子曾经对她说过的话,公子说:世间有很多坚贞不屈之人,世人赞他们品性,我却不觉得要让他们屈服有什么难,无非权势、富贵和美色这三样,许多人毕生所求也不过这些,阿宓觉得是不是?   当时公子好像办成了什么大事十分高兴,说完又马上亲了亲阿宓,含笑道:我们阿宓就是能让任何男子折腰的美人。   公子教过阿宓很多东西,阿宓记住了一些,淡忘了一些,可本|能是不会忘的。每次公子不高兴或阿宓想出别庄玩的时候,公子就会暗示她要讨好他,告诉她怎样才能让他开心。   在阿宓的观念中,是不存在什么男女大防的,没有人教过她这些,公子更是从没让她意识到过这点,她顶多本|能知道女子身体不能叫人看见之类的关键。所以此时阿宓脸上的点点红晕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有求于人的不好意思,还有一丝丝紧张。   回忆着公子说的话和教她的动作,阿宓鼓起勇气伸手,用很小的力气扯了扯眼前人的衣袖,示意他弯腰。   沈慎没动,冷淡地看着她,不知她要做什么。   阿宓等了会儿后无法,四处张望,在榻角寻了个小凳,然后走去把小凳搬来踩在上面,为难地发现还是不够。   于是沈慎就看她干脆又叠了个凳子,终于能差不多到他鼻间,不用再辛苦仰头。   他的双眼不大不小,眼型很长微向下耷,粗看上去会显得略为平淡无神,但认真对视就能发现里面暗藏的戾气和凶光,像一头猛兽,随时择人而噬。   阿宓看了一眼又飞快别过,像发起了呆,又像在认真想接下来该怎么做。   沈慎姿势依旧没变,阿宓终于下定决心,伸手勾住他脖子微踮起脚飞快地在那薄薄的唇上碰了碰,像蜻蜓点水一触即逝,来不及叫人品味那其中的味道就没了。   这下不用她写沈慎也明白了她的意思,约莫是在问,这样可以吗?   那样天真可爱的模样,却在做这种惹人浮想联翩的事。   阿宓的动作还没停,踮着脚半倾身的模样期待又犹豫,似乎在告诉对方她还可以做得更多,而他也可以做任何他想做的。   这绝不是一个寻常十来岁的小姑娘能有的态度。   沈慎沉下脸色,瞥了眼不知所然的阿宓,忽然发力扯下她右手衣袖,力气之大让衣裳嘶拉一声,吓得阿宓下意识后退想跑,手却被人攥得很紧。   视线在阿宓整条右臂匆匆扫过,没有看到想要的东西,沈慎冷声问,“多大?”   阿宓睁着有些惧怕又疑惑的双眼望他,半晌慢慢抬手比了个手势,十三。   沈慎脸色稍霁,没及笄,可能还没点守宫砂。只是刚才阿宓的作态很让他惊讶,不论之前的举止,一个未及笄未出阁的小姑娘能胆大到对陌生男子做这种事,不由让人怀疑她的出身。   沈慎此刻的确想好好查查她的身世,甚至怀疑她是有心人派来接近自己。   把阿宓晾在原地,他微微抬高了声音,“秦书。”   一直侯在外面的青年应声而入,他担心阿宓所以守在这儿,没想到刚进来就看到这样的情景。他很好地掩住了眼底震惊,一贯温声道:“都督,有什么事?”   “把她带回去。”沈慎扫来一眼,也不避讳阿宓,“再派人去查一查身世。”   “是。”   秦书带上门,犹豫再三还是脱下外袍给阿宓披上,刚好掩住她露出的手臂,走了会儿忍不住道:“姑娘在大人房里做了什么?”   阿宓停步,疑惑地望着他,仿佛自己也不知道。她觉得自己做的事很寻常,哪知道在别人那儿掀起了风浪。   秦书憋红了脸,主要是那情景实在惹人浮想联翩。可阿宓年纪这样小,模样虽然很漂亮但举止不带一点轻浮,他实在很难把面前的小姑娘和以往那些蓄意引诱都督的女子混为一谈。   最终叹了口气,“姑娘先好好休息吧。”   阿宓被半强制地关在了翠姨房里,她趴在桌上把头埋在手臂想了好一会儿,依然不理解为什么那位大人会突然发怒。   其实阿宓也不大习惯那样的动作,可是公子喜欢,每次阿宓这样讨好他都能得到意想不到的结果。   她以为所有人都喜欢。   靠着桌背,阿宓慢慢蹲坐了会儿,想不明白干脆回到榻边去照看翠姨,用湿毛巾帮她擦身子。   翠姨在阿宓心中最为重要,她对生母没有记忆,翠姨就像她的娘亲。前世她被公子带走的时候是想带上翠姨的,可是公子不让,甚至连她在洛府的一件衣裳都不给带走,说既然成了他的人就不能再和过去有任何瓜葛。   好不容易回到翠姨身边,阿宓握着她的手想,再也不要和翠姨分开了。   虽然听到大人说要查自己身世,阿宓却不是很担心,她觉得在陵西那儿肯定打听不到什么消息。只是不知道这样一来,那位大人还愿不愿意带着自己。   胡乱思索间,阿宓趴在床沿打起了盹,翠姨的味道就萦在鼻间,再大的风雨声都吵不到她。   还是翠姨先醒了过来,看到周围环境,她已经明白大致是什么境况。   翠姨准备下榻的动作惊醒了阿宓,忙扶住人,用眼神询问,然后被摸了摸头,“怜娘睡得太沉,雨都打进来了,再晚些屋子该湿一半了。”   阿宓忙跑过去关窗,雷声轰轰,恰好闪电亮起,瞬间把黑漆漆的天空劈成白昼,客栈外面还传来不小的惊叫声。   其实这时候还不到酉时呢,只是因为天气特殊,这个时辰外面就已经像黑夜一样,聚集而来的滚滚乌云像骇人的怪兽张开大口,叫人心瘆得慌。   阿宓被翠姨搂在了怀里,耳边响起轻哼的歌谣,熟悉又亲切,把雷声也驱远了。   “怜娘怕不怕?”翠姨轻轻问。   阿宓摇了摇头,顿了下又迟疑点头,犹豫的模样让翠姨笑了笑,把她抱得更紧,“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们已经出了洛府就不能再回去。所以,就算怜娘再害怕,我们也只能继续走。”   阿宓埋在她怀里,只要和翠姨一起,她就不怕。   翠姨再要说什么,两人都被急促响起的敲门声惊得心猛跳了下。   “姑娘!姑娘醒着吗?今夜不能在这留宿了,大人吩咐即刻启程,姑娘快收拾好东西,一刻钟后就要走了!”   滚滚雷声伴着漂泊大雨,外面又是黑漆一片,阿宓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怎么会在这种时候赶路呢?   翠姨先反应过来,“是把我们救下的人吗?”   阿宓在她手心写道【是一群官爷】。   不管怎么样,听到和官府有关总要放心一点,翠姨道:“许是有什么急事,他们肯带上我们已经很不容易了,怜娘赶紧去拿好包袱。”   阿宓最听她的话,马上就收拾好了东西。   翠姨腰受了伤不好走,即使有阿宓搀扶也很勉强,她不想让那些官爷不喜,还是咬着牙步步撑了过去,等到楼下时已经满脸都是豆大的汗。   就算她们不说,这些人也看得出翠姨骑不了马,有人带也不行。   沈慎已经重新换上墨青色武将袍,腰配长剑,正在门口听属下说什么。雷雨不歇,轰隆的声音叫人胆战心惊,他笔直地站在那儿,眼中映着闪电,看起来比初见时更加慑人。   阿宓收回视线,有些不安地扶着翠姨。   秦书道:“最多还有两刻钟那些人就追到了,都督,得马上离开。”   “嗯。”沈慎回头望了眼,秦书立刻明白了意思,“已经雇好了马车带那妇人,不过马车暂时肯定是跟不上我们的,就是那位姑娘……”   “带上。”   弄清楚他们的打算后,阿宓十分抗拒,她不要和翠姨分开,即使秦书再劝说都不愿意。   她挣扎得厉害,秦书不好意思强行拉她,只能站在那儿好言解释。解释了半天,本已经上马的沈慎踏进大门,仅这么小刻浑身就沾满了雨水。   “怎么回事?”冷冷的目光一扫,阿宓和秦书两人都不敢动了。   “这位姑娘她……想和她姨母待在一块儿。”   沈慎没说什么,大步走来的声音极为有力。   他停在了阿宓面前,低首撞上了她慌张的视线。   随即,阿宓只觉得视线一转,头一晕,就被他夹在了臂下,像小羊羔一样被夹着往他的黑马坐骑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阿宓三观和寻常的古代女孩会有点不同,因为没人教过她,在别庄的时候又基本当宠姬养,更不会教什么有用的东西   ***   谢谢我家小可爱们的厚爱~~么啾-3-   读者“马甲什么的”,灌溉营养液 +5   马甲什么的扔了1个地雷   马甲什么的扔了1个地雷   biue扔了1个地雷   biue扔了1个地雷 第7章 雨夜   阿宓很快反应了过来,在沈慎臂下挣扎,可是这只手臂像铁一样强硬有力,她晃起来好比螆蜉撼树,使劲了吃奶的力气也没能晃动它。   阿宓不得已,余光望着越来越远的翠姨心中着急,最终鼓起勇气在这手臂上狠狠咬了口。   可是这人的衣裳不知什么布料,看着柔软却韧得很,中间还隔了层薄薄的丝绸,阿宓的小虎牙咬下去,连布料都没能穿破。   秦书匆匆跟上,担心她惹怒都督忙劝道:“姑娘放心,我们不过分了两路,等过几日又能会合的。我和你姨母解释清楚了,她也叫你好好跟着我们呢。”   把翠姨搬出来,阿宓马上就听了进去,拼命往回看,但隔着重重雨幕,她已经望不见翠姨身影了。   见她停止折腾,秦书暗暗松了口气。其实那妇人哪儿交待过他这话,反应比这小姑娘还大呢,两人彼此都不愿分开,可都督的命令不容违抗,他也只能这样哄哄。   阿宓不挣扎后得到的待遇也没好多少。   沈慎天生就不懂什么叫怜香惜玉,上马后他把阿宓往前面一塞,直接就抖开缰绳,连点反应的时间也没,马儿就迅速飞奔起来。   大雨漂泊,加上骏马飞驰的速度,阿宓差点没被摔下去。她拼命抓住了沈慎前袍,仅这么小刻就成了落汤鸡,雨打的滋味实在不好受,她努力慢慢挪进了这人的斗篷里,有些冷就用那袍子勉强盖住了自己,手转而紧紧揪住了腰带。   阿宓实在是小,又瘦,在斗篷里蜷缩成一团的模样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只有她瑟瑟发抖的颤动感才偶尔让沈慎意识到,马上还有个小东西。   路途不平,颠簸的感觉让阿宓晕得难受,好在她晚上没吃什么东西,就算胃里翻滚也吐不出来。她不知道要赶多久的路,只觉得又晕又冷又困,手上力气也不敢放松,生怕摔下马,眼睛就一直在那儿勉强地睁睁闭闭。   雨慢慢小下来的时候,路也平了,这行人的速度也放慢许多,阿宓终于半睡半昏了过去。   寻了一处破庙,各人十分自觉地去打扫破庙、拾柴生火。阿宓和斗篷一起被解了下来来,昏睡中的她被热意吸引,自动朝火堆滚去,差点连人带斗篷一起进了火里,被秦书一手拦住。   他犹豫了会儿,慢慢把人拨回沈慎身边,离火堆不近不远,能烘干衣裳。   阿宓模样狼狈得很,她脸上的刮痕本就没消,一道道交错的淡红印迹被雨水一混更为明显,湿发乱糟糟地披在两侧,像只被雨水打蔫的猫儿,无力地蜷缩在那儿。   但在场都不是什么会怜香惜玉的人,何况对她也不熟,唯一也许会稍微照顾些她的秦书已经去煮汤了。   阿宓的身子小小动了两下,头靠在了沈慎腿边,手放在胸前,即便在睡梦中仍是小心翼翼的。   沈慎低头望了她一眼,没什么反应,继续擦拭剑柄。   从京城一路来,他们能住客栈的时候极少,大都是野外风餐露宿,都是男子,习惯得也很快。   等他们大都马虎用了点吃食准备小憩,秦书想了想,给阿宓盖了件薄毯也走到了一旁坐下,闭眼。   约莫一个时辰后,夜雨彻底停歇,乌云散去,露出头顶的点点星光,透过瓦片的缝隙细碎洒在阿宓脸庞,给她铺了一层柔光,轻轻地唤醒她。   阿宓迷茫地睁眼,朦胧夜色模糊了她思绪,一时半会儿都记不起发生了什么。   不过偏头一望,就望见了那张闭着眼也冷煞煞的脸,阿宓眼睛忽得睁大了些,带着惊慌,很快恢复正常,慢慢往旁边挪了些。   守夜的人发觉阿宓醒来,给她递来一碗犹存热气的汤,阿宓接过望了一眼,是完全陌生的面孔。   她眼珠转了圈才发现周围坐了几圈闭目沉睡的人,她位置偏内,有种无言的安心。   旁人又递来一块饼,硬邦邦的,阿宓不得不把它放在汤里泡软了才能咬动。她也确实是饿了,早先在酒楼里用的那顿大餐早就消化无几,这块饼很快就被她吞下肚。   见阿宓吃了东西那人就不再管她,转而专心盯着黑漆漆的庙外。这会儿周围安静得很,除了火堆的噼啪和偶尔的虫鸣,连个呼噜声都没有。   阿宓也靠着柱子坐,头放在双膝,手摸了摸怀里的手镯和坠子,知道它们还在就安下心来。   她没了睡意,心里又惦记着翠姨,就那样抱膝一直呆呆望着火堆,出神到了天明。   沈慎是第一个睁眼的,他先看向了庙门,目光清明得一点不像刚醒,然后才注意到在那儿发呆的阿宓。   他把剑重新挂回腰间,起身随手弹了弹皱巴巴的下袍,大步朝外面走去。阿宓没来得及细想,见他的动作便也跟了过去。   这间破庙在山脚下,走了大约十来丈就有一条小溪,正是入夏的时节,岸边的草也被滋润得格外鲜嫩翠绿。阿宓一仰头,就看见了一碧如洗的天空,还有鸟雀叽喳飞过。   这么大,和她在洛府的院子还有别庄里望见的小小一隅完全不同。阿宓轻轻呼吸,入鼻的满是湿润的泥土气息和小溪的水汽。   一切对她都是新鲜有趣的,她看得好奇,可因为心中记挂翠姨,依然无法完全放松。   阿宓学沈慎的动作,蹲在溪边洗手洁面,她皮肤白而细腻,像堆雪一样晃眼,那浅浅的红痕横在上面倒像雪中淡梅,并不难看。   有什么青色的东西在眼前晃过,她好奇地伸手一抓,就把一条约莫她手指细的七八寸长小蛇给抓了起来。   刚要拿剑把蛇挑开的沈慎动作顿住,看着阿宓捏着蛇瞧了会儿,又把它放回水里。   小水蛇不敢再停留,在水里飞快地窜走了。   发现沈慎走到了身边,阿宓转头仰望他,许是心情影响,她这时竟也没那么怕他了,抿着唇看他,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努力对他露出小小的笑容。   那笑很浅,衬着她清亮的眼格外动人,因年纪小犹带稚嫩,便又有几分可爱,像只怯生生讨好的小动物。   沈慎别过眼,没有再看她。   庙里的人陆续醒来的时候,发现本空空的罐和盆里都装满了水,视线一转,都看见了正小心捧着罐子走来的阿宓。   这里的水都是阿宓打满的,她从庙里找到一些陶罐,把它们都洗干净了再装满水拿来,想方便这些人洗漱。   虽然不知道他们到底会不会带自己和翠姨去京城,但在阿宓心里他们救了自己和翠姨,又不收银子,她就想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秦书走过来,发现供桌上铺了好些像荷叶的叶子,叶中的水干净剔透,看起来是给他们喝的。   他有些意外,本以为柔柔弱弱什么都不会的小姑娘竟做了这些。对上那双漂亮安静的黑眸,他忍不住生出莫名的情绪和不忍,都督怀疑这姑娘是有心人派来的,他们已经派了人去查,最晚明天就能知道结果。   秦书心中是不相信都督的猜测的,可一旦确定这小姑娘无害,肯定就要被带去献给留侯。   秦书自知他们做的不算什么好事,自然也不是好人,可知道那些被送给留侯的人的后果和亲手把这么一个小姑娘送去,终究还是有区别的。   他拍了拍阿宓的头,轻道了声“谢谢”,其他人也看了看阿宓,没说什么话,但目光总不像之前一样冷淡或凶巴巴。   阿宓忙拿出备好的小树枝在泥地上比划,【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姨母?】   秦书以拳捂唇咳了咳,这个他真不敢保证。手上的荷叶顿时变得烫手,他觉得自己真不该和这小姑娘太靠近。   “都督。”阿宓听到有人这么叫,也跟着望过去。   一人站在沈慎面前,“昨夜追来的人已经退了,不过前去打探的人马还碰到了另一行人。”   他放低了声音,接下来的内容让沈慎微眯了眼。   显王府里的那位,他怎么会千里迢迢跑到这儿来?   “那位公子好像在寻什么人。”这人顿了顿,“不过找得很隐秘,属下也打探不到所寻之人的身份。”   沈慎颔首,“不跟,那边的人都很谨慎,不要另生枝节。”   此行是为留侯秘密办事,不能让任何人察觉。   “是,不过他们好像与我们之前的路线相同,这样一来就要绕路了,而且……”瞄了眼在打理自己乱糟糟头发的阿宓,“和另外几人恐怕只能到京城再会合。”   他们自然不介意,就怕这姑娘知道短时间都见不到自己姨母会闹。   但沈慎显然没在意这点,摩挲了下剑柄后再度点头,“走水路,往游城去。”   阿宓尚不知与翠姨重聚的日子要再度延后,没能得到答案的她此时正专心和满头乌发作斗争。她头发是被雨水打湿了再在火边烤干的,又胡乱压了一整夜,失了柔顺,她费了好大力气才让它们散下来,然后开始笨手地自己编发。   她努力得脸都涨红,那一团头发还是时不时从手上散下去,手忙脚乱的模样叫那些注意到的人暗地发笑。   暂时没事做的这群人中有几个实在看不下去了,他们刚承了这小姑娘的情用她打来的水洗漱,这时总不好一味无视人家。   虽然初见时阿宓给他们的印象十分惊艳,但这大半天和一夜下来,阿宓这狼狈的模样和瘦小的身形在他们看来更像个可怜兮兮蔫巴巴的小动物,除了觉得弱小以外能有什么想法?   “头发不是这么编的。”如响雷的粗粝声突然在阿宓耳畔惊起,吓得她下意识松手,头发就被那人接了过去,“我以前给小妹编过,姑娘看着啊。”   然而在后面的动作阿宓哪儿看得了,她也不好动,只能听着几个人在自己身后讨论。   明明最初看起来都是些冷漠又凶狠的青年,这时却像姑娘家一样争论起该怎么给她编发。这人说她年纪小得扎两个小辫,那人说得束起来才好看。阿宓的头发在他们手里接来拿去,有几次拉扯的动作不轻,疼得她小脸都皱成一团,也没阻止。   沈慎交待完事情往回走,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几个属下围着小姑娘头发讨论的画面,神色顿时有几分古怪。   作者有话要说:   这大概是阿宓的金手指之一吧,亲和力比常人高那么一丢丢一丢丢hhhh 第8章 穿衣   沈慎御下并不严苛,甚至可以说很少管束。他天生性格漠然,双眼总是含着戾气,不用特意教训只一个眼神就能叫人心里发慌,导致身边的属下格外顺从,同时继承了他一贯作风,寡言冷淡,行事绝不拖泥带水。   这是他第一次见他们待人如此“和善”的模样。   沈慎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只在路上时不时不经意看一眼阿宓。   阿宓最终被扎了两条小辫儿垂在胸前,手艺说不上精致,比她自己折腾的总要好许多。不过阿宓的脸摆在那儿,即便是狗啃似的发型也能看得过去。   经过梳发这一遭,阿宓无形中和这些人熟悉了些。走水路时他们雇了艘大船,顺着河流一路朝东去。   大船分两层,一层内舱,一层可以上去看风景或喝茶下棋。   沈慎在上面静坐,阿宓没有跟上去,留在了下面看几人拿工具在那儿捞鱼。   阿宓起初蹲在那儿望,过了会儿觉得看不清就干脆探出脑袋半趴在那儿。船速不快,水流也很平稳,她肉眼就能看到好些游水的鱼虾,只一眨眼就被他们捞了上来。   这条河好像鱼类特别丰富,仅小半刻阿宓就看他们收获不少,甚至还有一只河蟹。河蟹本来是靠岸边的,也不知怎么就倒霉到了这水中间。   一只河蟹没什么好食的,几人随意把它甩在了板上,它慌张得很,胡乱横走几下就到了阿宓身边,一钳子夹住了阿宓裙裾。   阿宓睁大眼望着它,抖了抖裙摆没挥下去,便伸手去掰,不妨又给它夹住了手,疼得她差点掉眼泪,一时也不敢伸出另一只手去与河蟹斗争。   秦书笑起来,一步上前帮她把河蟹拿下,“离远些吧,当心掉下去了。”   早先帮阿宓扎发的人也笑话她,“小丫头就是小丫头,连只蟹都怕。”   阿宓有些不服气地看着那只蟹,她不怕它的,只是不防备被夹疼了而已。   “周大。”秦书半玩笑地叫了声,让他给小姑娘留点面子。   阿宓的手被夹红了,好在没破皮,担心她再出什么意外,秦书着人把她带回了内舱,给了她一本书打发时辰。   对着手上的《云氏游记》四字望了会儿,阿宓慢慢翻开,很快就沉浸在了里面。   《云氏游记》通俗概括就是笔者游山玩水之作,记载了他所到之处的风土人情和特色,有些生涩的字阿宓还看不懂,但不妨碍她的想象。阿宓从不知世上竟有这么多奇怪有趣的东西,如一年四季如春的山谷、足足有几十丈高的巨树、像传说中凤鸟一样拥有五彩羽翼的雀鸟……   阿宓的心跟着游记在飞,脸上的神情也十分丰富,惊叹感表露无遗,这样的她叫人着实难以想象会是某个人派来的探子。   沈慎看着手上只写了寥寥几句的信笺,上面汇报的正是对阿宓身世的查探结果,也在他意料之中,陵西并没有哪户姓洛的人家里有个这般大的女儿。   秦书犹疑,还是偏于相信阿宓的,他始终觉得这姑娘不像别有心思。   他看沈慎脸色也看不出这位在想什么,现下倒是没说任何有关阿宓的处置问题,只是让人加快了船速往游城去。   一日半后,游城就到了。   游城位于出海口,位置好占地广,商船来往便利,相较其他地方便格外热闹繁华,也因此出了好些富商。   其中最有名的富商名郝金银,光从这名儿就能知晓当初他爹娘期盼。郝金银不负众望把家业做大,成了这南来北往赫赫有名的人物,十多年前组建的游商商行也颇具规模,天下第一富商许算不上,但论生意遍布之广,绝对排得上名号。   沈慎并不认识郝金银,不过郝金银与留侯熟络,为拓广人脉做生意,他暗地与留侯勾结,借留侯的权势为两人大肆敛财,可以说留侯盖半的家产都是从郝金银这处的孝敬得来。   郝金银凭留侯的势认识了不少达官显贵,又因留侯胃口太大,每年做生意所得有七八成都要被揽去,他早就心生不满,很有脱离留侯另谋出路的想法。   留侯这等心狠手辣的人,上了他的船岂有安然下去的道理。察觉到郝金银有异心时,他就暗地和游商商行的另外几人联络了,如今已达成共识,就待把郝金银做掉弄来他的家产和账本。   沈慎此行来游城,就是要帮留侯做好这件事。   郝金银不曾见过沈慎也知道他在京里的名声,与其说是朝廷鹰犬不如说是留侯的一把好刀,做的都是见不得光的事,光看那煞气腾腾的模样就知道手下定有不少人命。   虽说起来也就是留侯派人来的一次正常交接,但这次派的人身份特殊,郝金银也打起了十二分小心。   郝金银率了管家亲自来码头接人,还没见着本尊先带三分笑意,白胖的脸颊像热腾腾的白面馒头,笑起来一双眼眯成了缝,十足的奸商架势。   “沈都督,沈大人。”他疾走几步赶上去,笑道,“百闻不如一见,沈大人果然是一表人才气度不凡啊。”   只得了个点头郝金银也不恼,转头跟在了旁边为沈慎介绍。   沈慎为人冷淡的说法也大都知道些,传言他不爱财不爱色,最常做的就是查案杀人,说是活阎王也不为过。但郝金银并不信,世上哪有没弱点的人,他走南闯北那么多年,遇见过那么多硬骨头,最后不都屈服于给出的利益之下?   他是个老谋深算的商人,此时不急着讨好,只细细观察。   阿宓听嘱咐就跟沈慎身边,亦步亦趋,她戴着帷帽身形娇小,一看就知道是个姑娘家。郝金银有些好奇她身份,不过因沈慎未表露过什么,便也暂时放下了。   等到了这游城鼎鼎有名的郝府,众人当即就被晃花了眼。   只看气派和门楣大小,说这是城主府也有人信。跨过门槛,富丽堂皇四字都不足以形容,雕檐飞柱、长廊壁挂无不精致珍稀,连用来盖内墙的瓦都是上好的青白瓷,可见郝金银富贵到了何种地步。   他背靠留侯,即使做了这明显不符合商户规制的府邸也没人来查,每每看到客人惊叹的目光都叫他心中自得。   口中仍道:“寒舍粗鄙,委屈沈大人了。”   沈慎沉沉看了他一眼,郝金银一愣,回头与管家琢磨道:“这位沈都督着实不易讨好,寻常财帛怕是难以打动。”   管家道:“留侯权势富贵滔天,这位大人想必见惯了,老爷前些日子不是买了个戏班子,里面有对双生姊妹花……”   不为财动便用色,这是他们用惯的伎俩。可先前被沈慎的气势眼神,郝金银仍有踟蹰不敢轻举妄动,“不好,还是再看看罢,不然献好不成反结仇就不美。”   管家应了,转身去做郝金银吩咐的其他事。   阿宓被一同带到了给他们这行贵客准备的院子里,说是院子,其实比寻常人家的府邸还要大些,里面池子花圃一个不少,另备了十余个美婢,对众人齐齐福身揖首,“奴婢们见过各位大人。”   香风扑面,婢子们个个面貌姣美体态婀娜,按说哪个男子都要忍不住多瞧几眼,可领路的仆从仔细看了,这行人中竟没有一个移了视线的,气势依旧骇人。   这情境下他也不敢再把管家交待的话儿问出口,等秦书让他把这些婢子全都带走时更是不敢置喙,转身就领着人全都回了。   只剩自己人时秦书才玩笑般道:“瞧我都忘了,适才该给洛姑娘留个婢子服侍才对。”   阿宓听到自己名字,收回凝在花木的视线,好奇来望了望,谁的目光也没对上,人都进屋或被沈慎叫去议事了。   阿宓也得了选屋子的权利,这间院子太大了,如果他们想选,几乎可以每个人都隔开。但他们本就是别有目的来的郝府,当然不会分开,最后阿宓选在了他们中间那块儿,离沈慎秦书很近。   回绝了郝府的仆从,意味着所有人的寻常起居都要自己打理。照理来说并不难,他们要什么都会有人送来,只是不服侍罢了,对这群人来说根本就是小问题,可对阿宓不同。   阿宓在洛府再不受宠爱,也有翠姨不离不弃地服侍她,帮她料理一切,更别说那两年在别庄的日子,她差点连用饭食都无需自己动手。   天□□晚,待会儿主人家要宴请贵客,阿宓房里也被送来了香汤和衣裳。她在桶里昏昏得泡了好一会儿,在破庙过了一夜的寒气被祛除,出来时就有些没章法了。   她用干巾随便擦了擦湿漉漉的发,任它们散在身后,又去穿里衣,穿好里衣后就对着郝府送来的华裳皱起小脸。   太复杂了,她不会穿。   湿发被短暂拭干后开始滴答渗水,把座下铺了软垫的绣凳淋成深红,阿宓顾不了它,摸索着终于勉强把这几件按照顺序给套了上去。耳边听到隔壁开门的声音,以为是要走了,便急急走到门前去。   刚打开门的沈慎对上阿宓的目光,动作暂时顿在了那儿。   阿宓刚泡了澡,双颊浮着微微红晕,眸光像夜色下的湖水,唇瓣看上去如花瓣柔软湿润,缎发随意散在肩颈背部,濡湿了颈前的衣裳,露出雪白的脖颈和锁骨。望见只有他一人时不安地颤了眼睫抿唇,那汪湖水也起了涟漪。   即使她年纪尚小,也着实有了引诱人的资本。或者说,有时正是因为这青涩的风|情,才愈发使人沉醉。   沈慎没有避开,他目光沉静地把阿宓从头看到脚,除了那明显湿淋淋的头发,也没有忽略她略为凌乱的衣衫,“不会穿衣?”   阿宓迟疑地点了点头,随即又拼命摇头,她可以学。   但沈慎已经转过了身,随手招来属下,让他为阿宓带了一个婢子。   作者有话要说:   阿宓现在会偏安静胆小,以后胆子会慢慢变大哒,毕竟是要骑♂上某人头顶的   还有嗓子的事也不能急~总要遇到契机才能恢复 第9章 宴会   婢子心灵手巧,很快帮阿宓打理好了湿发并为她重新选了套衣裳,对她笑道:“贵人肤白,夜里穿这套衣裳更好看。”   被管家交待了要好好服侍这行贵客,婢子不知阿宓姓名,连“姑娘”都不敢称呼,也只敢小心捡些好听的话。过了会儿见阿宓着实好伺候,虽然不说话,可基本说什么都能应,就大着胆子问了句,“贵人是那位大人的妹妹?”   阿宓摇头,她又问,“那是甚么?”   这下没回答了,婢子细观她神色也看不出来,怕问多了客人会恼,就暂时收在心底琢磨。她见那些大人对这位姑娘能说照顾,但也不亲近,偏偏这住的位置却同地位最高的那位大人这么近,思来想去,她都不知要怎么和管家答。   由于年纪小,婢子就没给阿宓上妆,只给她摘来一朵粉芙蓉插在发上。夜色融融,灯火下粉芙蓉不曾夺去阿宓半点容光,反倒衬得她愈发鲜妍娇嫩,添了一丝艳色。   婢子心中感叹这位贵人容貌,边把人领去了宴会。   两世加起来的十几年里,阿宓也不曾参加过这种的宴会。洛府的家宴不会让她去,公子更不会带她去参宴,所以她显得格外安静。   以阿宓的年纪来论,这个时候的小姑娘就像含苞欲放的花儿,可在大部分的姑娘还是个花骨朵时,阿宓却已经缓缓绽开了小半,露出微粉的花蕊,娇妍而不自知,连香气也是似有若无,最勾|引人心。   有人喜欢繁花盛放后的艳丽风情,自然也有人钟爱青涩难言似绽非绽的花儿,郝金银的独子就有此癖好。   一道灼热堪称是垂涎的目光从阿宓走出林子时就跟着她,让阿宓不适地蹙眉,直到她落座后才微微收敛。   秦书示意婢子把阿宓的座位安排在了他们后面,有这群人齐刷刷一挡,除了那道最初就注意到她的视线外,没有几人会格外关注她。   沈慎与他们不同,他被安排在尊位。纵使有主客之别,郝金银也不敢坐在他的上面,是以弃了上首,所有人都在同一阶,除郝府的人外,游商商行的许多大商人也被请了过来。   郝金银的妻妾儿女都在似有若无地打量这行人,他们个个一张冷面,气势骇人,浑身气质与商户截然不同。在沈慎还没到时,郝金银就有过对他的担忧。   沈慎为留侯办的都是杀人的事,他不得不多想一些,为此还给府里添了好些护卫,甚至把一条密道的出入口告诉了嫡妻和唯一的儿子。   狡兔三窟,郝金银家大业大,当然要时刻提高警惕,备好生路。   当官之人摆宴,多少要注意规格用度,一不小心被人弹劾越制或贪污就不美。但郝金银因为种种缘由,并没有这种顾忌,这场宴会也就显得无比奢华。   阿宓对那些歌舞和珍奇的宝贝不感兴趣,唯独呈上来的件件吃食让她移不开眼。先是半桌寒具,阿宓每样都尝了一口,味道都很好,虽然就是炸面食放了不同的料,但她一点都不介意,待要大快朵颐时被婢子制住,“贵人饿了吗?寒具可不能当主食,很快就上菜羹了。”   桌上很快呈了乳糖、樱桃煎、旋索粉、桃圈、召白藕等小点心,又有海鲜时果、三脆羹、烤鸭、煎鱼、查条等开胃小食,令人目不暇接,阿宓面前的桌案都快摆满了,另一头从园子里端盘走出来的仆从还排着长队。   灯火遥遥,奇制桌椅和那些女眷的首饰映射出令人炫目的宝光,园子里的乐师在合声弹奏,舞伶在堂中转着妖娆身姿。每个人脸上都写着不以为然和漫不经心,他们对这种程度的享受已经习以为常了,并不觉得有什么。   这种阵仗在京城倒是不少见,更大的也有,只是在游城一个商人的府中也能见到,不由让秦书等人更深刻了解到“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句诗的含义。   婢子捡上点心,帮阿宓抹好樱桃煎再递去,并道:“咱们游城地段好,这些海鲜时果最多,贵人不妨多尝尝。”   怀城偏南且偏内陆,这些确实少见,阿宓被伺候着这个尝一下那个喝一口,菜才上了大半的时候,她就饱了。她打了个小小的嗝,然后极快地掩唇,好像有些不好意思。   婢子忍不住笑了,她没想到客人这么实诚,每道菜都要吃一点,递去红枣查汤,“这汤消食的,贵人喝些吧。”   阿宓点头,接过刚把碗沿抵在唇边,“砰”得震天一声拍桌吓得她手抖,汤汁瞬间洒在了嘴角和前襟,好在不多,只是显得有些狼狈。   所有人顺着声响望去,那是坐得很近的郝金银和沈慎。两人不知说了什么,郝金银大怒拍桌而起,嘴里高声斥了些阿宓听不懂的方言,紧接着那五六个商行的人也跟着拍桌站起,气势汹汹看着沈慎。   众多不善的目光下,沈慎不慌不忙,手指抵在玉一样的白瓷杯上转了两圈,惯来不喜不怒的他唇角有了浅浅的弧度,像是别有含意的冷笑。   满堂寂静,舞伶乐伶被吓得停了动作,缩在一旁轻轻颤抖。   沈慎把酒杯放下,“咄”得一声轻响,他没有站起,只是漫不经心地把手搭在了腰间,那里是一柄锋利无比的长剑。   明明在俯视对方,这种居高临下的姿势却并没有给郝金银带来多少成就感和气势,扑面而来的杀气让他呼吸一窒,方才骂出许多污言秽语的嘴闭得很紧,十分忌惮地望着眼前男子。   随着沈慎放下酒杯的,还有这边三十多个依旧穿着青袍腰配长剑的青年,黑漆漆的眼齐齐望向场内之人,手一同放在了腰间。   郝金银手心渗出了汗意。   他不相信沈慎会直接杀了自己,但他知道除此之外他们绝不会客气。他本该忍住的,可郝金银忍不住,沈慎刚才带来的留侯的话实在太过分,居然想要他所有生意的九成利润,除此之外还开口就要商行的副行长一位,这简直是让郝金银直接帮他做白工的意思。就算是当初没有借留侯势的时候,郝金银所得钱财也绝对不止这剩下的一成。   留侯的胃口未免太大,也太贪了。   郝金银还站在那儿,可随他起来的另外几个商人在沈慎的目光下已经坚持不住,不知不觉中就软回了座位,口中道:“有话好好说,沈大人莫要动怒。”   民不与官斗,即便他们钱财再多也是民,还是地位最卑贱的商,骨子里流传下的胆怯让他们根本不敢和沈慎硬扛。   沈慎道:“这还不值得我动怒。”   虽然身处郝府,他也从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轻慢的态度让郝金银愠怒,却着实不敢再多说什么。   阿宓同所有人一样,被他们震慑得不敢发出声音。她本来下意识要向秦书背后靠去,可是抬起眼,看到的都是冰冷肃杀的脸庞。   愣怔间,她把目光投向前方,沈慎似乎漫不经心地扫了这儿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   阿宓:QAQ大人为什么总是这么凶巴巴的   hhhh我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癖好,每次看女主可爱就想欺负她 第10章 伺候   宴会氛围凝滞,像被谁按了暂停,所有人细微的表情毫毛可见,连微风经过也停留在了此处,平静得令人窒息。   郝金银黑浓的眉从高高上挑逐渐下沉,抿直的唇角也有了细小的弧度,不多时,他已经能露出与初见时相差无几的笑,佯装诧异,“我不过开个玩笑,各位怎的如此肃然?”   无人与他捧场,他不以为意,端起玉色酒壶倾身为沈慎倒上一杯,“这酒是西域传来的上好葡萄酒,入口醇香,久而绵热,大人不妨一品。”   酒盏被他捏得极稳,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和弯了大半的腰,毕恭毕敬的模样做足了赔罪的架势。沈慎便也露出个微不可见的笑,从他手中接过了酒。   肯接,就是不予计较的意思,郝金银松了口气,商行其余人等也把心放回肚子,他们刚才真担心今晚走不出郝府。   上面一动,下面就十分乖觉地继续了动作,顿时晚宴重回热闹。   郝金银又伺候了一杯,笑道:“大人,大人莫要与小民计较,小民只是方才听了大人的话一时脑热罢了。”   沈慎从鼻间微嗯出一声,眯起眼似乎在欣赏歌舞,大马金刀的坐姿也变得随意了些。   小意讨好服侍了半刻,郝金银才出声试探,“不过大人刚才的话……九成都敬献侯爷,其实小民心中是愿意的。只是大人也瞧见了,我这商行和府中数百张嘴都要养,加上做生意也要与各方打点,半点小气不得,如果都献与侯爷的话,生意做起来……怕是艰难啊。小民日子难过了些无事,只怕今后不能再孝敬侯爷,实难心安。”   见人没发话,郝金银琢磨了会儿继续,“大人您瞧瞧,是不是可以帮小民在侯爷那儿周旋一二?大人的恩德,小民必定铭感于心,万事都会记挂着大人您。”   财帛动人,郝金银这等大富商许下的承诺便是圣人也要动心,所以他毫不意外地看到沈慎眉头动了动。   郝金银自觉有戏,忙趁热打铁,“侯爷把此事交给大人,可见对大人定是极信任的,这九成利润到底有多少,到时还不是大人您说了算……”   假使两人合作,到时献给留侯多少,沈慎自己留多少,还不是他一人说了算。利益如此巨大的事,郝金银就不信说服不了对方。   他讨巧地表露难处和委屈,“不瞒大人说,以往每年给侯爷的供奉都绝不止明账上的那些,即便如此侯爷依旧对小民不放心,长此以往,就怕是九成也满足不了侯爷啊。”   郝金银压低声音,“大人是个明白人,若能与大人多打交道,就定然不同了。”   这分明是要暗中投诚另谋靠山的意思。   郝金银胆子不是一般大,梁朝只要听说过留侯与沈慎二者之人,都知道他们关系何其亲密,他却敢在这光明正大地分裂二人。但这又并非挑拨离间,只是让沈慎一人得的利益更大些而已,只要有野心有欲|望的人,都会斟酌一二。   “郝老爷这话就不对了。”沈慎的话让郝金银心里咯噔一声,但抬眼瞧见的却是对方轻淡的眼神,并没有苛责的意思,“郝家生意和游商商行能做大,背后是谁的功劳,旁人不知郝老爷自己还不明白吗?别说侯爷只要九成,就是十成也不算过分,是不是?”   拿不准沈慎的想法,郝金银只能赔笑,并不轻易回答。   果不其然,沈慎话锋一转,“不过做到如今,郝老爷没功劳也有苦劳,侯爷此举确实不妥。”   不妥,当然不妥!这两个字一出,郝金银双眼猛得亮起,知道机会来了,不然对方绝不会在自己面前说出这等对侯爷不敬的话,忙道:“是是是,还是大人懂小民。”   说完又给倒满酒。   沈慎一饮而尽,“晚宴才刚过一半,我们就在这儿闲谈不好,还是先让诸位尽兴,其余事稍后再谈也不迟。”   郝金银会意,当即不再提半个字,专心与众人作乐。   阿宓不知这一场将起的纷争是如何平息的,坐在后首的她只能隐约望见沈慎面上神情。沈慎性情不苟言笑,光浑身冷气就能让许多人下意识服从,但他并不只会用气势压人,相反,他对于这种宴会十分熟络,与郝金银这等奸商打交道也十分得心应手,话语和表情都很少,可每一次都恰到好处,令人心服口服。   这似乎是身为上位者都具备的才能,阿宓不由想到以前偶然见到公子宴请宾客的模样,就如今夜的沈大人,从容缓慢,风轻云淡的模样仿佛万事皆在掌中。   阿宓隐约中有些惧怕这种人。   宴会结束后,她慢慢跟人回了住处,回房时却被人拦住了。   周大道:“今夜姑娘不能独处。”   早在宴会开始前沈慎就交待了他们今晚将会发生的事,他清楚郝金银生性奸诈,即使今夜如所想那般与郝金银结盟,也绝不可掉以轻心,指不定就要被反咬一口。   阿宓没有任何自保能力,所以在郝府她不能一人独睡。   沈慎从不自负,他总会比旁人多一分谨慎,不然也无法成为别人眼里的活阎王。   话少的周二解释,“洛姑娘睡在碧纱橱那儿,和大人分开的。”   阿宓大概想得到其中思量,她没有异议,很乖巧地进去了。   热汤很快备好,阿宓被交待沈慎会很晚回来,让她先就寝歇息,她便先简单洗漱沐浴了番,换了身轻便舒适的衣裳。   她有些困,不过大概是晚膳食得太多,腹中还有些涨,便沿着屋内走了十来圈。   这屋子是安排给沈慎的,布置得尤其精致,渗着水乡特有的缠绵温柔,炉中升起的淡烟在月光下成了银白,味道轻淡好闻,阿宓不觉看了许久,思念起了翠姨。   不知翠姨腰伤如何了,现又在何处?阿宓坐在床幔边出神。   “哐”得推门声惊得她回神,下意识站起身望了过去,那人也没在意她的动作。   随着沈慎的进入,屋内很快萦了酒气,不过他眼神还是清明的。   他没有马上洗漱,而是解下佩剑置于案上,坐在了梨花木的老式座椅,阖眼休息,   阿宓原地无措站着,想了会儿后慢慢朝沈慎走去。她个子娇小,脸也是小小的,微垂着头的姿势让人看不到神色。   沈慎没睁眼也没有反应,任她帮自己慢慢解下了外袍脱下皂靴,再打来一盆水帮他擦拭手掌。   她无疑是个十分识时务的小姑娘,很懂得如何让别人接纳自己,并且有着不可思议的亲和力,这点从秦书等人对她的态度就能看出。   另一方面而言,如果当真有什么身份且想做什么,今晚无疑是个很好的时机。沈慎这么随意想着,暂且任她慢慢服侍。   阿宓帮他把袖口翻了上去,露出精瘦的手臂,上面有几根凸起的青筋,这是习武之人的手,强健有力。阿宓不懂这些,擦过它时下意识放轻了动作或稍稍绕过,似乎怕碰疼了那块,也担心他因此动怒。   慢慢往上擦到脖子时,阿宓犹豫了下,还是踮起脚尖慢慢解开了简单的领扣。梨花椅很高,即使沈慎坐着,她也不及他的高度。   她倾身靠近时,浅浅的呼吸扑在沈慎外露的肌肤,似有若无的香味绕在周围,淡而悠远,甜而不腻。   阿宓真的太小了,和沈慎这样高大的成年男子比,她就是个彻彻底底的小不点,这样踮脚凑过去的姿势就好像整个人扑在了沈慎怀里,只要沈慎稍微一抬手,就能把她全部裹住。   沈慎的手没有动,他连姿势都没变过,没有刻意靠近也没拉远,保持着让阿宓一人动作的姿态,只是睁开了眼。细腻瓷白的肤色瞬间晃了下眼,那乌黑的缎发有些乱了,随着他的气息在微微晃动,像轻软的羽毛,不用想便知触感必定好极了。   在阿宓用眼神询问是否可以帮他洁面时,沈慎重新阖目,似乎是默许。   作者有话要说:   被这样一个小可爱伺候,可以说非常羡慕沈大人了 第11章 上妆   伺候一个成年男子梳洗有些为难阿宓,但对方不仅是她恩人,还是她现今的依仗。正如当初在破庙主动为众人打水时的想法,阿宓觉得自己应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昏昏烛火下,两人的脸庞都铺了一层柔光,便是沈慎冷峻的棱角也缓和了许多。   闭目不言不语时,才叫人敢有心思注意到他的五官。没有特别出众的部位,只组合起来有种锋锐之感,衬着高大的体格,第一眼不会使人想到这人会是佞幸手下的鹰犬,反而更像话本中凌厉正气的剑客。   人不可貌相大约就是这样。   阿宓收回视线,回头往里屋那儿去铺好床褥,她浑身出了大半的汗,算是白沐浴了,她准备等会儿再换身里衣。   沈慎睁眼平静望着她的背影,什么意外都没有,没有蓄意讨好也没有旁的小动作,似乎就是个柔弱无害的小姑娘。   然而要判断一个人从来不简单,时日太短,总要再调查一番。   …………   啾啾雀鸣,阿宓小耳朵被晨风吹得抖了抖,碧纱橱内装饰得太漂亮舒适,她忍不住在凉滑的被褥上蹭了蹭,又来回滚了两圈。   这样的日子和在哪儿都不一样,无论是洛府还是那座别庄,她都没有这么放松过。虽然那位大人看起来凶巴巴,可在他面前还是比公子面前要好许多。   晨光被窗棂分隔成漂亮的小格子映在了榻上,阿宓伸手过去自顾自玩得开心,细白的手指做出各种奇怪形状,像个幼稚的小孩儿。   侯了许久,发现阿宓很难察觉自己的存在,婢子不得不发出了带着笑意的轻咳,兀然的声响让阿宓呆了呆,脸上浮上红晕。   傻乎乎的模样被人瞧见,她害羞了。   “大人让奴婢来服侍您。”婢子这么说着,把阿宓扶了起来,俯身为她穿上新置的绣鞋,“这鞋合脚吗?姑娘喜欢吗?”   阿宓点点头,不想叫人一直托着自己的脚,不由往回收了收。   婢子就是昨夜服侍她的那位,对她性子也算有了大致了解,知道这位贵客安静害羞,是个易相与的。她不再有旁的动作,只在帮她洗面又忍不住夸了句,“姑娘真白。”   不止白,触感也是细腻如脂,叫人爱不释手,连他们府中用羊奶泡大的大姑娘肌肤也没有这么好。   阿宓却很不习惯她这样的亲近,在婢子再一次碰触她脸庞之际往后仰了仰,拿过软巾就自己擦了起来。   婢子愣住,见她抿着唇也不知是哪儿讨了不喜,更加小心伺候。   “姑娘起得晚了些,老爷和大人一早就出门了,奴婢让人把膳食端到偏厅去吧?”   阿宓点头,余光往里稍微瞥了下,果然是早就没了人的模样。她觉得自己一向睡得不沉,没想到人都走了自己也没发觉。   不过也确实是昨日行程太赶,又想了好些东西不免疲惫,到如今醒来也是一副怏怏无力的模样。   她这模样明显被婢子误会了,与沈慎同睡一房,阿宓虽是睡在了碧纱橱这儿,但那又不妨碍夜里做什么。婢子见过不少贵人,知道他们或多或少都有各自的癖好,这位大人夜间喜欢独睡也没什么特别。   何况阿宓看着年纪是小,可一张小脸委实漂亮惊人,对于心中猜测的宠妾身份,婢子一点也不奇怪。   膳食还未呈来,婢子先为阿宓挑了件湖蓝色滚雪细纱裙,并道:“今儿天热,姑娘要不要梳个高些的发髻?”   待阿宓应允,她编好发后又问,“姑娘要上妆吗?”   上妆?阿宓看着她所指妆台上的胭脂水粉,眼中闪着好奇,又点点头。   阿宓肤白,婢子只给她上了一层极淡的脂粉,使肌肤像自带了柔润的光泽,又顺着她眉形浅浅描了遍,眼角点了淡淡的红脂,有些像哭过后泛红的眼眶,带着惹人心折的怜爱之意。   最后拿出小盒口脂,单用小指抹了些点在阿宓唇上,浅淡的粉色立刻就成了娇艳欲滴的樱红。   妆毕,婢子自己先呆在那儿,许久愣愣想起曾听府中公子念过的一句诗——“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她垂眸,阿宓正拿着脂粉盒把玩,这个角度看去长长的眼睫就像两把精美的蒲扇,一点一颤都动人心弦。   怎么会有人美成这个模样?婢子回神中想着,觉得上天实在不公,有人天生富贵,有人天生绝色,也有人天生为奴为婢,一生苦楚。   她到底习惯了这些,很快收回思绪温声道:“膳食想来都备好了,姑娘移步吧。”   秦书和周大正办完事回来,撞见阿宓时还没反应,愣了瞬迟疑道:“洛姑娘?”   阿宓点了头,看清了他略显古怪的神色,也是疑惑不已,难道她有什么不对吗?   妆后的阿宓与平日的她差别很大,阿宓除了眉眼,其他部位都小而淡,尤其是肤色极白,五官搭配起来纯真可人,清亮的黑眸像天真不知世事的小鹿。如今口脂与眼角的妆容破坏了这种纯稚的美,不浓,却瞬间改变了整张面容,不复清纯,有种近妖的美感,偏偏她的年纪与纤瘦的身体并没能支撑起这种美,身体与面容的不同便造成了一种令人又惊艳又觉得奇怪的感觉。   秦书默了会儿,察觉到婢子闪烁的目光,“你给姑娘描的妆?”   婢子心惧之下俯身应是,阿宓犹不知有什么不对,就听秦书道:“带洛姑娘把妆洗了。”   周大直男审美,半点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对,闻言就嘀咕,“挺好看的,怎么就要洗了。”   他还嫌弃阿宓本来的模样太稚嫩了,这上了妆的模样在他眼里才有女人味呢。   但是秦书发话,阿宓两人自然都没异议。不过阿宓心中有些可惜,倒不是多喜欢这妆容,只是她从未点过妆,这是第一次,未免想留得久些。   经过这一遭,婢子再不敢动什么小心思,变成了个哑巴,阿宓不招呼,绝不多做什么。   秦书等着阿宓用了早膳,告诉了她一道好消息,“洛姑娘的姨母安顿了两日,腰伤已经好了大半。他们走另一条路,会比我们提前些日子到京城。”   阿宓立刻拿出随身携带的纸笔,【我们还要多久?】   “这就不知了。”秦书笑了笑,安抚道,“不会太久,洛姑娘放心,总会重聚的。”   阿宓目光肉眼可见得暗淡了点,【谢谢大人。】   “不用唤我大人,我姓秦名书,洛姑娘直呼便行。”秦书看起来得闲,倒是有心思陪阿宓多说两句,可惜沈慎很快就派人来唤他了。   秦书是阿宓在这些人中最为熟悉也算得上最亲近的一个,留下的周大虽还参与过帮她编发,但总没有秦书显得那么平易近人。他也不会像秦书那样哄小姑娘开心与她说话,糙老爷们与小姑娘大眼瞪小眼了会儿,他就耐不住练刀去了。   阿宓也不知闲着要做什么了,不知不觉就跟着婢子到了郝府的园子里逛。   郝府地大,连竹林桃林都有几座,园子更是不胜其数,除去每个院落配的,还有各院可共同欣赏的。   婢子轻声道:“姑娘稍等,奴婢去取些瓜果点心来。”   阿宓出不了声,制止就也晚了一步,只能看着婢子离开,好在园子里还有流水,单她一人也不至于显得太安静。   阿宓其实不是很愿意赏花,尤其是这种栽养在院子里的花儿。早在别庄时她就不知看过凡几,公子为免她烦闷,搜罗了许多珍稀品种,有些还会让阿宓自己浇养,起初有趣,时日久了就没意思。   说起来阿宓也算不上个惜花人,更不明白那些所谓珍品与寻常品种的价值区别何在,正如她此刻直接摘了最大最艳的一朵牡丹,掰扯下花瓣往流水里扔着玩儿。   流水从府外引进,贯通整个郝府,花瓣落在其上随波而下确实挺好看,很快一整株赵粉就被阿宓霍霍了大半。   低笑声从背后响起,男子的声音道:“这可是我母亲最喜爱的赵粉,就这样被姑娘丢了,她若看到定要心痛死了。”   随着话语落下,声音也越靠越近,最后阿宓甚至感到有呼吸打在了后脖间,惊得她瞬间炸毛,一步就转到了旁边。   来人是个陌生男子,穿着宝蓝色锦袍,面容白净身形微胖,一双狭长的眼直直地盯着阿宓,越是看清阿宓的脸,佯装风流而打扇的右手就越发慢了。   流光水色下,滚雪细纱都好似泛起了微光,站在国色牡丹旁的阿宓朱唇皓齿,不仅没有被压下颜色,反而愈显娉婷。   男子暗中啧舌,走近了一步轻声道:“姑娘……是那位大人的人吧?”   阿宓不明所以,奇怪地望着他,男子继续开口,“待在那位大人身边,最多也不过是个宠妾,在下真是为姑娘不值。”   “如此貌美,岂不可惜?”   他越走越近,脚步缓慢而虚浮,看得出气元亏损得厉害,身体恐怕和阿宓这么个小姑娘比也好不了多少。   这人正是郝金银的独子郝望,他没能学到其父的半点心机狡智,反而被宠得小小年纪就荒唐不羁,时常为美色冲昏头脑,不然也不会明知阿宓是沈慎带来的人也敢让婢子把人引到这儿来。   阿宓听不懂他的话,但讨厌他的眼神,几乎瞬间让她想到在客栈的那两人蛇一样的目光。当初被追赶的焦迫与此刻厌恶重叠,阿宓竟没有转身就跑,站在原地不动的模样让郝望心喜。   美人约莫是心动了,郝望如此想着,走近便要伸手揽去,不妨阿宓轻身一转,像只灵巧的猫儿闪躲过去。   这本就在流水岸边,地势不平,郝望步伐不稳身子已在摇晃,身后又有股不轻不重的力道朝他推来。   噗通——郝望落水。   水其实不深,可郝望猝不及防下心慌不已,没想到站起而是在那扑腾求救,一时间就咕隆隆喝了好些水。   阿宓略歪着脑袋蹲在水边看,觉得这种人十分讨厌,想了想,就把手上残余的花一股脑儿全砸了过去。   “你!——”郝望气急,没说出一句话又是咕噜噜被水堵了口。   作者有话要说:   这种时候本该来个英雄救美,然鹅阿宓小可爱自己超常发挥了hhhhh 第12章 遐思   沈慎和郝金银这个老狐狸还没达成盟约,话语机锋打了几个来回,正要应他邀约去喝酒,迎面就被阿宓撞了正着,并不痛,软香瞬间盈了满怀。   他伸手拦住阿宓的腰,低眸时竟带了笑意,“怎么?”   突来的亲昵让阿宓十分不适应,身子僵硬成了木头,但看见沈慎身旁的郝金银,她好像明白了什么。眼睛眨了眨,顺势就抱住沈慎将脑袋埋进了胸膛,十足的小女儿爱娇姿态。   郝金银会意地露出暧昧之色,有种果不如此的感觉,心中想起了当初管家的提议。   看来还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我和郝老爷要去喝酒,你可要跟去?”沈慎适时抚了抚阿宓的发,轻声询问。   阿宓摇摇头,又抓住沈慎衣襟不让他走的模样,外人看来不过是小姑娘任性撒娇,沈慎却注意到了她来时的匆忙和有些心虚的模样。   美人相缠,哪有强行离开的道理。郝金银深知其味,现下也不急,十分自觉地先行告辞,把饮酒一事推倒了夜间。   待人离开,沈慎也没立刻推开阿宓,“可是有事?”   他此刻看上去心情不错,不知道明白发生了什么后是不是还会保持。   阿宓知道自己应该是闯祸了,看那男子穿着,在郝府应该很有地位。不过她也没想过瞒面前的人,本来就是来寻他们的。   园子里的流水很浅,就算是十岁小儿也很难淹溺,可她刚转身就听到那边没了动静,回头一看就发现那个让人讨厌的男子昏倒在了水里。   阿宓废了好大力气把人拉上去,不知接下来要怎么办,这才匆忙赶来求助。   她双袖湿淋淋的,沈慎一语道破,“你落水还是旁人落水?”   阿宓几个手势,他瞬间明白了意思,抬脚就顺着她指的方向走去。很快,秦书几人也得令赶来。   “是郝金银的独子。”秦书说道,隐秘望了眼阿宓,“其子贪色,时常因此招惹祸事。”   在游城惹祸郝金银尚有能力为他摆平,可这次老虎毛捋到了沈慎这儿,当然不能轻易善了。   阿宓不解其中意思,只知道沈慎没有像所想那般因她闯祸动怒,反而露出意味不明的眼色,与秦书低语了几句。   眨眼间,这是就成了郝望欲行不轨,却被阿宓逃脱,最后自己不小心摔入园中流水。   反正人没死,郝金银再如何心疼儿子,也不可能为他质问沈慎。不仅如此,郝金银还需着意讨好,来平息这边怒火才是。   事就暂且交由下属去办了,沈慎领着阿宓回院更衣。等待间,他想起阿宓惶惶如惊鹿的眼神,这胆小的模样当真让人无法想象她是如何把郝望推入水中的。   阿宓换好了衣裳,她依旧不大会打理,就随意在腰间系了根带子。腰身太细,和黑色的腰带相衬不堪一握,娇不胜力。   沈慎站在窗边赏景,听见动静头也没回,“过来。”   一步三挪地过去了,阿宓有些怕他会因此罚自己,目光便也带了小心。   这点警惕在沈慎面前不值一提,他淡声道:“为何将人推入水又救起?”   阿宓呆了呆,推是因为讨厌,而不救起那人可能会溺死,这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沈慎道:“若救起后这人反要害你,你可有余力?”   自然是没有的,阿宓不过借了巧劲才令郝望落水,真比起来,无论如何郝望也该比她厉害些。阿宓睁着黑眸,认真听沈慎话语。   她才受惊沾了水,脸色微微泛白,就算是这样,容色也好像早春柔软的芳蕊,香气袭人而不自知。这样的相貌,这种事遇到再多次也不奇怪,何况二人相遇时她就正在被歹人追赶。   沈慎忽然取出薄如蝉翼的匕首,轻轻一削,窗架便如泥般削下,花窗失了支撑无力合上,罩住了外间阳光,两人顿时陷入阴影。   他把匕首交给阿宓,“与敌宽容,便是予己灾祸。”   并教导,“能永绝后患,就不能心慈手软。”   阿宓似懂非懂,视线滞在匕首上,锋利寒光耀着她的眼眸,却没能让这个柔弱的小姑娘多出几分英气,反而愈显娇绵,就像绵兔永远训不成雄鹰。   别说人命,连鸡兔这样的小动物阿宓也没伤害过。她虽然不通礼法,也曾见识过公子毫不留情处置家仆的模样,可依然明白随便叫一条生命消逝并不是件好事。   她思绪乱了会儿,忽然觉得脖间一紧,她被强制抬起下颌,男子的手掌如铁钳住了她,腰身亦被制住,力气大到阿宓瞬间吃痛,干咳了几声,没发出声音。   沈慎俯视着她,视线冷得像抓捕猎物的鹰隼,泛着凶光。   阿宓呼吸急促起来,腰间痛感让她渗出冷汗。沈慎俯身靠近,捏在她下颌的手狎昵地摩挲,动作引人遐思,最终在一寸之隔时停住,他道:“你的刀呢?”   明明之前在被他扯下衣袖时还懂得逃跑,此刻却呆若木鸡,沈慎微眯了眼,一时竟看不清这是阿宓的伪装还是真实反应。   刀在手上,阿宓想了想终于意识到他是要教自己反抗和逃脱,努力在沈慎臂上比道:【大人是恩人】。   是恩人,所以不会举刀相向?沈慎注意她神色许久,没有任何不自然。若为敌手,他已经亲手把刀送到她手边,且又是这样不可再得的时机,如果是别有心思的人绝不会放弃。   沈慎仇敌太多,想要他命的人不计其数,他甚至碰到过不过十来岁大的刺客,伪装成普通孩童的模样毫无破绽,那也是他最为惊险的一次被刺,从此他再不会小看任何人。   阿宓眼里泛起泪光,却不敢挣开,有时她有着幼兽一般的直觉,知道这时候绝不能有多余的举动。   好在沈慎看了她片刻就松开,恢复寻常模样,把刀鞘丢给了阿宓。   秦书进门望见阿宓端详匕首时一愣,转而道:“大人竟把这匕首给了你。”   阿宓写道:【很珍贵吗?】   “倒不是什么特别稀奇的物件。”秦书摇头,“不过大人常年带在身边防身,这次给了洛姑娘约莫是想让你有自保之力。”   他笑了笑,“女儿家体弱,这匕首拿出吓吓人也就罢了,切不可因此与人硬拼,像这次这样寻着机会逃了就可以。”   阿宓点点头,小心把匕首插回了鞘中,又听秦书夸自己,“洛姑娘这次可是帮了我们的忙,想来大人也是因此赠与你的。”   秦书心忖,有了这么一遭,洛姑娘地位总会不同,到时再劝都督莫把她献给留侯应该就要容易许多。   他们不介意自己使坏主意把人推进水的事已经让她很意外了,阿宓不好意思地微抿了唇,落笔道【没有给大人添麻烦就好】。   “当然不会。”秦书拍了拍她脑袋,“洛姑娘先待在屋里吧,今日就暂且不要出去了,想要什么吩咐婢子就好。”   作者有话要说:   擦洗后,沈大人:不是美人计。   赠刀后,沈大人:也不是刺杀。   于是放心了   N年后,沈大人:……   ****   那个,已经月末了,小可爱们手上的营养液再不投喂就要过期了唷⁄(⁄ ⁄•⁄ω⁄•⁄ ⁄)⁄ 第13章 黏人   “阿宓。”熟悉的清俊容颜出现在眼前,他温柔地呼唤,语气又不容置疑,“过来。”   过去,然后又要被关在庄子里几年不能出去吗?   阿宓往后退了一步,很想出声拒绝,可她不能说话,周围人就好像默认了她的答应。没人帮她,她只能像小猫挣扎一样被公子抱了过去。   公子的怀抱向来很好闻,据嬷嬷说那是京城里也少有人才能用上的香料,可阿宓置身其中却感到窒息。这不是错觉,她的确呼吸越来越困难了,脸色也开始泛白。   唰的——阿宓掀开被褥坐了起来大口喘气,胸口剧烈起伏,月光照在手上映成银白,她才恍然意识到,又做梦了。之前被褥盖过脸掩了鼻口难受得厉害,不然还会沉在那梦里许久。   这个梦太真实了,以至于阿宓仍心有余悸,她着实不想再回那座庄子,更不想回洛府的小院。   想起梦里情景,阿宓手摸上喉间,努力开口,最终还是只有微弱的气音。又拼命试了半晌,嗓子没恢复,反倒有股涩涩的辣意,疼得她眼眶都泛起水光,不得不下榻灌了好些凉水。   为什么还是不能说话?阿宓很害怕,害怕遇见梦里那样的场景。不是每个人都能明白她的眼神和手势,她必须得会说出来才行。   阿宓到现在也想不明白成了“哑巴”的缘由,一颗冷冰冰的泪珠自个儿从眼角落下砸在手背,她随手抹了抹,摸回榻后却再也睡不着了。   心乱之下她只能推开小窗,外间夜景美不胜收,花木翳如,在月色笼罩下都覆了一层银霜,清冷冷的美。   现下是什么时辰她也不知道,不过定然很晚了,院里都没什么动静,虫鸣也很微弱。   才这么想着,阿宓就被推门声惊回思绪,探头一望,沈慎正踏进屋内,光线朦胧看不清他神情,但高大的身形总能给人无形的安全感。   阿宓也不知怎的,突然就赤脚奔下榻抱住了他腰身。她的手很小,这样的姿势要废一番力气,触手的冰冷又冻得她下意识打了个颤,却不肯松口,把脑袋依了上去。   沈慎的刀瞬间就要出鞘,在飞速想起屋内有谁和望见腰间那双白嫩小巧的手时顿住,半晌转过身,连带阿宓的姿势也变成了趴在他怀里。如瀑的长发盖住了她大半的脸,仅露出的小片白得惊人,也脆弱得惊人。   轻薄的里衣完全不能掩住身形,纵使阿宓还未能拥有窈窕身姿,沈慎也能清晰感觉到怀中身躯如何娇小香软。在清楚知道怀中人有着怎样的美色下,就是圣人也要忍不住动心。   沈慎到底自制力惊人,很快就压下了大部分男子都会在此时生出的邪念。他拨开阿宓鬓边的发,带着冷意的手擦过耳梢,让那儿又抖了抖,让沈慎想到某种可怜又可爱的小动物。   阿宓有些怕他的目光,可怎么也不愿离开,不由将脑袋埋得更深。她个子不够,若再稍微往下些这位置就十分尴尬了,沈慎黑黢黢的眸子在夜里沉得可怕。   他面无表情拉开阿宓的手,下一瞬又被缠了上来,在他坐到凳上后更是得寸进尺地整个人都爬上了他腿膝,进而把手勾在了脖间,黏人得要命,如果再进一步推开就会从鼻间发出极小的微弱哼哼声,很像小孩儿做噩梦后寻求长辈安慰的模样。   而沈慎在这时候仍有暇心想,能发出声音,应该并不是完全的哑巴,那是因何不会开口?   连阿宓自己也不知道,她每回做了噩梦惊醒后就会止不住地这样黏人,仿佛身体间的接触能给她格外的安心。若她期间睡了过去,第二日醒来就不会再记得此事,曾经也只有与她共眠的公子有过这经历。   娇小又软绵绵的美人坐在膝上,穿得还这么单薄,着实惹人浮想联翩。   沈慎给自己倒了杯凉水,饮下腹的瞬间眼神就清明了许多。他是正常男子不错,可对一个还没长成的小姑娘着实提不起做什么的兴致,虽至今未沾女色,也未曾有过妻妾,但不代表他不知道男女间是怎么一回事。   阿宓就这样抱着他,他不推拒后就也不再有旁的动作,乖巧得像猫儿一样窝在怀里,浅浅的呼吸让沈慎颈间微润,不知不觉她就闭上了眼。   沈慎视线随意掠过她,阿宓侧颜在皎洁月光下精致得夺人呼吸,淡淡的光芒像覆在了她肌肤上,连柔顺可爱的茸毛都瞧得清楚。   闭上眼,沈慎不再看她。   渐渐的,阿宓在他怀中入睡。   察觉阿宓呼吸彻底平缓下来,沈慎收臂,一手把人给拎了起来不轻不重地丢进被褥,这样也没能把小姑娘惊醒,反而抱着被子睡得更香,无辜天真的脸蛋叫人生不起对她的厌烦。   他大步往里屋走去,边松开领口,连外袍也没脱就直接躺上榻,睡了过去。   第二日醒来,阿宓已经不记得昨夜的事了,她只觉得睡得格外好,虽然身体有些酸疼。   她睡好的结果便是精神也格外好,自己洗漱后又十分知趣地把水端到了里屋,在沈慎看来时对他露出小小的笑,得到的反应是对方冷淡地收回了视线。   阿宓也不觉得不开心,不知为何她再见着这位大人好像没那么怕了,取而代之是某种无以言喻的……依赖感?虽不知道原因,但阿宓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秦书告诉她,他们还会在这游城待三日,三日后约莫就要启程回京了,并给了她上街市的自由,只是要周大陪同。   昨夜沈慎和郝金银谈至三更,总算把一切谈了妥当,阿宓就不必一直拘在院内。秦书笑言,她也不用担心昨日冒犯她的那人,他绝不会再来寻她麻烦。   阿宓点点头,转身取来纸笔,写下从今晨起就盘旋在脑中的想法,【大人,我想去找个大夫看嗓子。】   她想说话了。   “怎么……”秦书的表情诧异,“洛姑娘不是天生的……?”   很快他意识到失言,露出个抱歉的笑容,“好,我去找主人家问问这游城哪些大夫最出名。”   这事当然还要先禀报沈慎,他们一行人起初已认定了阿宓是个哑巴,也不曾对她提起过这“伤心事”,所以乍一听到这要求都不免惊讶。   沈慎倒有种不出所料的感觉,若有所思地点头应允,这并不是什么难事。   问过管家等人,秦书极快地给阿宓请来三个大夫,据说个个都是游城圣手,且对治嗓子有独门妙招。   大夫们年纪都颇高,个个望闻问切一番,与阿宓也没有特别的男女大忌,都认真在阿宓喉间探了探,然后皱着眉头深思。   “怎么,很难吗?”秦书出声问道。   “倒不是因这。”长须大夫道,“姑娘体质柔弱,但并无抱恙,这嗓子更是未受过损伤,在下实在不知要如何去治,药方也无从开起。”   另两位显然和他意见相同,秦书面露异色,“还有这等事?”   “并不稀奇。”长须大夫见识多广,“世间许多病症都并非身体受损才会有,这位姑娘许是……受了什么刺激,心存忧虑,所以不得言语。这种病症药石无力,还是得要开解郁结所在才行。”   谁都没想到,阿宓小小年纪竟就遭遇过让她留下至深阴影以致不能说话的事。想到初见的情景,秦书对她怜惜更深,认定阿宓多灾多难,安抚道:“大夫是这么说的,洛姑娘也不必想太多,许是要随缘,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开口了。”   阿宓脑袋点了点,目光可见地黯淡了许多。   作者有话要说:   沈大人又被投怀送抱~~   谢谢三位可爱>333<,我好像。。。应该在至少三本文下面都看见你们的ID了hhhh真爱粉咩o(*////▽////*)q   读者“Apple”,灌溉营养液 +10   溱溱小姑娘扔了1个地雷   biue扔了1个地雷 第14章 再遇   阿宓闷闷不乐,无精打采地戳着碗中米粒,也没在意伺候的婢子换了个人,在那个庄子里服侍她的人换过太多了。   婢子自然是因为受郝望指使引阿宓去了园中受罚,新派来的这个不免格外守礼,阿宓不作指示,她就不多说半句话。眼下见伺候的贵客明显不怎么高兴,她犹豫几厢,决定还是默默伺候。   沈慎经过院外小径时随意一瞥,瞧见阿宓把脑袋倚在窗边,无力地拨弄快把枝叶伸进屋内的花丛,乌发梳得松松垮垮,大半散了下来铺在脸侧,莹白的小脸还没巴掌大,仅那朵花就遮了个七八。   秦书注意到他视线,张口道:“大夫没能治好洛姑娘嗓子,想来正不开心着。”   “嗯?”沈慎微偏过头,“治不好?”   “也不能这么说。”秦书仍觉得有些无法相信,“大夫道是郁结于心,哪一日洛姑娘想开了,便好了。”   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哪来那么重的心事呢?虽说这个年纪有些姑娘已经在备嫁了,可秦书看着阿宓,总觉得她还是个需要人保护的孩子。   沈慎对这件事并不十分关心,知道结果后与秦书有着同样的疑惑,但很快就被压了下去,他还要布置接下来回京对留侯的交待。   留侯下令很少更改,他说要郝金银的人头和家产,沈慎就必须要给他带去。如今郝金银已与他达成盟约,答应成为商行背后老板,再不会现于人前。伪造一个郝金银的人头并不难,难的是如何让留侯相信游城发生的一切。   留侯谨慎,事后他一定会再派人来调查,到时沈慎如何到的游城,再如何杀的郝金银,这个过程必须要能查个清楚明白。   忙于此事之下,沈慎对其他细枝末节不免有所忽略,以致被另一波人发现了行踪。   “世子,王三今日在街市看见了沈慎的人,他曾与那人交过手,不会认错。”中年管事神色肃然,站在他面前的青年长袍玉带,束发冠珍珠嵌就,姿仪甚美,举手皆风流。   正是当初在洛府作客的那位公子。   “京城都在探他行踪,没想到沈慎竟来了游城。”青年冷笑,眼中含着杀意,“都说沈都督是留侯的一把好刀,不知他到这游城又是为留侯办的何事,又有多少冤魂丧命其手?”   管事回:“暂时倒没听说哪处有命案,不过既然正巧撞见,世子,机不可失,如今我们先发现了他,不如……”   他目露凶光,大有要先下手为强的想法。   作为显王府的一员,他们和留侯是天然的对立面,如果能暗中折了留侯的这把刀,势必会让他大伤元气。想到这儿,他有些迫不及待地望去。   世子沉吟,“沈慎手下之人勇猛,硬拼不妥。”   半晌露出一笑,“不如以我的名义,请他赴宴。”   明晃晃的鸿门宴,但对方绝不敢拒绝。   显王是已逝先皇唯一留存的兄弟,如今显王年事已高,且只有一个嫡子,连庶子也无,可以料见世子李琰的地位。何况如今少帝荒唐,又有奸佞横行,许多人隐约都心思浮动,把目光瞄向了显王世子。   这种事虽然没有明说过,李琰自己心中也是明白的,这正是他在京中地位不同的原因之二。   “这样岂非让世子处于危险之地?”   李琰摇首,“我不在,沈慎不会出面。”   定下主意,他们发了请帖,今夜戌时在游城东面浮生楼请沈慎赴宴,所携从者不得过二。   请帖先到了秦书手中,他眉头紧皱,怪自己大意竟被李琰发现了都督行踪。早先他们发现显王府踪迹,特意绕行就是为了避免多生祸端。   其实他们出京以来,行事打扮一般都会低调,遇见阿宓那次是刚办了某事,情况特殊才穿上了官服。自那几日后,他们在游城再也没有显露过丝毫,这样依然被发现,只能说是天意使然。   京中想要沈慎沈都督命的人太多,显王府绝对排得上前三。如今远在游城,李琰能调动的人也不多,但他占了身份优势,且当地官府绝对会听从他的差遣。   “都督,不如让我代您去。”   “然后亲自把把柄送上?”沈慎淡淡看他一眼,秦书立刻噤声。   沈府以前在京城世家里排得上号,可早已没落,如今若不是都督自身才智过人、又是为留侯办事,哪有几人会把他放在眼里。   显而易见,都督没有拒绝李琰的权利。   “那都督要带哪二人?”秦书道,“周大忠心力猛,周二谨慎又会识毒,不如就带他们兄弟。”   秦书不是不想跟去,可他知道都督绝对会留下自己,如果有万一,剩下的事都要靠他来周旋处置。   沈慎下沉的嘴角微微上翘,“既是赴宴,焉能无侍婢。”   …………   阿宓被按在妆台时还有点儿懵,呆呆地看婢子前后忙乱,又是为自己比新衣,又是试发髻。好在这次并不夸张,衣裳虽漂亮,可样式用料只能说寻常,胭脂水粉等也没上,说是她年纪尚小还用不着这些。   婢子没有把头发编得太复杂,阿宓的头发太柔软,就把大半都分成两股散在了身侧,显得烂漫又纯稚。   秦书交待,“今夜陪大人去赴宴,洛姑娘只需帮大人斟酒递菜,其余不用管。”   他拿出一根细小的银针示意阿宓藏在袖中,认真道:“每道吃食递给大人之前,都要先用银针暗中试过才行,洛姑娘知道如何做吗?”   担心阿宓不知道这是什么用处,秦书特意示范了番,回头就望见阿宓微白的脸色,当她被吓到了,不由叹声,“洛姑娘也不用害怕,只是谨慎起见而已,大人也一定会护你。”   岂料阿宓只是纯粹地讨厌银针,以前她在别庄和公子一同用膳的时候,那些人就要先用银针把菜试个遍。   公子身份尊贵,一桌膳食不知多少,等他们试遍菜都凉了大半。公子好似习惯了这些并不在意,阿宓却没了胃口,她被允能用的吃食本就不多,如此一来更是不想吃,对此公子还总是笑言阿宓挑食。   交待完毕,阿宓被领到了沈慎身前。   他衣着焕然一新,烟青色直襟长袍,腰配流苏美玉,长发被高高束起,脸型棱角分明,宛如只是气势稍盛的贵公子。双眼微耷着看不清眼色,显得整个人愈发漠然。   阿宓往他身前一站,宛如青松旁摇曳的柔嫩小花,绵绵无力,一点也不像能服侍人的侍婢,说不定反倒需他伺候。   沈慎对这样的效果好像并不意外,略略扫过就迈上了马车。阿宓在周二扶持下一同上去,路途中这两人都是闭目养神不想多说的模样,她便也识趣地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蹄声微扬,停在了浮生楼前,管事正在大门处候驾,见了沈慎先一笑,“世子令我等在此恭候都督。”   说罢视线往沈慎身边一扫,对周二并不陌生,不过在瞥见阿宓时恰到好处地低头,掩住了心底讶异。   公子特意寻了几日的人,居然在沈慎身边。   阿宓谨记秦书吩咐,没有东张西望,也就没有瞧见管事这张于她来说会十分熟悉的脸。   也是因此,在踏上三楼雅间看见李琰的那一刻,阿宓的慌张几乎在场所有人都能察觉。   对上那张温润如玉的面容,阿宓脚往后滞了一步,几乎瞬间想逃。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应该没有更新,大家不要等 第15章 李琰   满堂安静、双方人马都暗自提高警惕之时,阿宓突然的动作引来诸多视线,沈慎和李琰也同时望来。   李琰露出异色,对于会在此时此地见到阿宓相当意外,甚至忍不住唤出声,“……阿宓?”   阿宓手颤了下,瞬间垂眸低下了头,半个身子藏在了沈慎后面。   “世子识得我这侍女?”沈慎不动声色把二人神情收入眼底,才缓缓开口。   李琰并不隐瞒,十分自然道:“不错,都督身边之人正是我一老友之女,前些日子意外走失了,她家人寻了许久十分担忧,不知……怎么就成了都督侍女?”   话中不无试探,可沈慎时刻在注意阿宓动作,发觉她将衣袖攥得更紧,显得很是抵触,又听了这番话,心中对她是李琰派来的猜测已经消下大半。   他直接道:“那想来是世子认错了,天下相似之人不少,我这侍女带在身边已有半年,且父母俱亡,并非世子所说之人。”   李琰淡淡应了声,看上去信了,实则双方都明白这话就是假的。   李琰相信自己不会看错人,阿宓的容貌世间少有,两人才见过不久,又在这游城相遇,怎么可能这么巧就是相似之人。   可阿宓的模样明显不愿意认他,李琰忍不住猜想,她是已经忘了自己还是故意如此?这也不是不可能,毕竟阿宓是主动离府,说明她无法再忍受待在洛府,他在她眼中与洛城熟识,因此而害怕他把她送回去也不无可能。   那阿宓又是怎么遇见沈慎并成为他身边婢女的?李琰思索间,管事已经招手着人上菜。   浮生楼备受游城达官贵人青睐,堪称一饭千金,今夜显王世子大手笔地包下整座楼,其中必定有当地知府的功劳。周二面无表情地想,余光已经不经意地扫过多处角落,看不出蹊跷,但他相信暗处肯定埋伏了不少人,因为在这浮生楼外,他们的人也同样布置在了周围。   如果要硬拼,显王世子完全不用设下今夜的宴会,正如他们所顾虑的那样,都督也绝不可能明着违逆显王府。   眼下显王世子为主,都督为从。如果世子借身份暗逼都督做什么,到时就落了下风,不如先行下手,打乱对方后招。   “小怜。”周二突然开口,“去为世子斟酒。”   他临时为阿宓诌了一名,却恰巧与阿宓小名一致。就算最初不知是在唤谁,在对上周二目光后阿宓也知道这话是对自己说的。   连沈慎也对这要求有些意外,阿宓更是怔住,之前那位大人交待的……好像没有这个?   然而此刻没人再会指点她,沈慎不出声,周二又不耐烦催促,“为何还不去?”   众目睽睽下,阿宓无法再坐立不动。她先小小瞟了下左前侧,沈慎也在看她,那深沉的黑眸没来由得就让她镇定了些,持起酒壶慢吞吞走了过去。   酒液凝香,澄黄酒水倒入半杯,李琰忽而开口,“楼中有斟酒侍从,何必劳烦都督身边的人。”   谁看不出来周二是故意为之,他正是因为李琰对阿宓的另眼相待,所以特意让阿宓斟酒。李琰并不在意这别有心机的举动,目光注视着阿宓为自己斟酒的形容,微闪的眸光像不安的小鹿,心中显然正在紧张。   她在害怕什么?怕我还是沈慎?李琰并不曾有过对阿宓的恼意,只觉得她实在惹人怜爱,跟在沈慎身边想必也是不得已。   “已受了世子好意,当然不能再慢待。”沈慎终于开口,他手边的酒盏也满了,但两人都没有要对饮的意思。   反而是周二又笑道:“不如让小怜先代都督敬世子一杯。”   在他的示意下,有人把一杯酒递到阿宓面前。   这本是十分冒犯的举动,一个小小的侍女怎么能代替主人,更别说是给显王世子这等人物敬酒。可李琰看起来不以为忤,他饶有闲心地看着阿宓,好意问道:“可会饮酒?”   阿宓会饮酒,这还是公子曾教她的。但眼下她望着杯中酒水,死去那日被强行灌下毒酒的情形又浮现在脑中,喉间就好像同时辣了起来,顿时生出一种惧意和抵触。   她呆了会儿,小脸泛白的模样可怜极了,李琰放柔声音,“不过问一问,也不会逼迫你,不必害怕。”   他笑道:“你若不会,我便都喝了吧。”   这实在像是色令智昏的样子,昏的对象还是个没及笄的小姑娘,管事忍不住低低出声,“世子!”   一个女子而已,怎么能让世子忘了正事!   李琰回眸轻轻瞥了他一眼,霎时令管事失神,心中大震,继而低下了头。他怎么忘了,世子看着好说话,实际说一不二,十分不喜有人忤逆违背他的意思。   也正是这一瞥和回头对着阿宓又恢复温柔的对比让阿宓瞬间恢复神智,她轻轻摇头,掩袖就把酒饮尽。   只是喝得急了,大半都倒在了袖间,也让她呛得咳嗽,面容飞快变成酡红,眼中也因这刺激含了泪意,水光涟涟,不胜娇意。   梨花一枝春带雨,莫不如是。   李琰真心感叹阿宓美貌,因他的身世地位,所见过的美人如过江之鲫,可当真没有哪个能像阿宓这样,从初次见面就抓住了他的心神,并为之念念不忘。   他从未有过这种陌生的感觉,好似从前就熟识此人,一照面就唤醒了曾经的恋念。   他不是个喜欢留遗憾的人,李琰指尖点过阿宓眼角,沾了点点湿意,他正首对沈慎道:“我对这侍女着实喜爱,既然都督领受了我好意,用今夜一宴,加以百金,能换此人否?”   用一个侍女,换沈慎今夜一条命,李琰自觉这筹码已足够多。   周二都没料到不过是让阿宓敬杯酒,就能让世子松口说出这样的话。他没有大喜,反倒疑惑极了,用奇怪的目光看向阿宓,不知这个除了格外漂亮些好像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小姑娘究竟特殊在哪儿。   管事完全呆在那儿,再度投向阿宓的视线已经不是漠视,而是看红颜祸水的怒意。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别误会,不会有公子也重生之类的剧情,之所以用“好像熟识”这种形容纯粹是为了说明他一(jian)见(se)钟(qi)情(yi)的态度 第16章 依赖   宝物能以财帛相易,这很寻常。但人如果能用金银买卖,便说明此人身份低微卑贱,买卖的对象通常只有奴仆和青楼花娘。   李琰并没有羞辱阿宓的意思,单纯觉得此女甚是惹人怜爱,想把人买回府中慢品而已。他身份尊贵,遇到喜爱的东西根本不用说就会有人主动送上,此番能开口做交易,已经说明了阿宓的不同。   阿宓也没觉得受到了冒犯,在她有限的认知中并不包括这些,可她不想和公子走。   她用祈求的目光看向沈慎,眼角红晕未褪,眼神显得格外可怜,直面这些的沈慎依然沉静,他道:“还请世子谅解,此女乃侯爷所赐,并非府中寻常奴仆,不好相赠。”   什么侯爷所赐,两人都心知肚明就是婉拒的话。   周二不意外都督的决定,如果是他也会拒绝显王世子。送一个侍女没什么,但不能在这种情况下送,旁人知道了会如何想?会说沈都督为了保命对显王世子唯命是从,身边人被看上了也毫无异议地双手奉上,不过是个贪生怕死之辈。   这绝不是什么好名声。先不说其他,留侯听到这个消息能第一个处置了都督。   李琰露出可惜的神情,“如此,倒是我唐突了。”   他将手中酒饮尽,神色淡然看着阿宓走回沈慎身边,虽遗憾今日不能带走阿宓,但也不至失望。   只要在沈慎身边,总有能取来的时日。   两人终于对饮了几杯,都是海量,谁也没有因此紊乱思绪。只是酒意上涌不免酣热,李琰着人脱了外裳,雪青色锦袍更衬得他俊雅风流,不似寻常人物。   与之相对,沈慎从始至终表情都没什么变化,眉眼间始终带着令人不敢接近的冷然,并不像李琰那么放松。   如果说李琰是雅致的青竹,因清风钟爱而格外惬意自然,沈慎便是沉郁的冰雪,从不领受热情。   楼中静立的侍女双颊生晕,目光暗暗在二人之间流连,仿佛不知看哪位更好。   她们看不出平静下的暗潮,周二却时刻不敢放下警惕。终于,他的神经在看到李琰把酒杯捏在手中把玩时绷到了最紧。   碎杯为令?还是洒酒作令?周二古井无波的面容下风云翻涌,大脑飞快转速,思忖对策。   现今自己和都督都没有身体不适的症状,可见没有中招,雅间里也未燃香,李世子会这么轻易就有动作吗?   “世子。”在李琰随意把玩的杯盏差点不小心落地时,沈慎忽然开口,让所有人抬眼望来。   沈慎平静道:“下官突然想起留侯曾交待过的一句话,侯爷让下官转告世子。”   “哦?”李琰很有兴趣的模样,微微倾身,“不知是什么话?”   沈慎对他耳语片刻,回头管事就听见自家世子的笑声,舒朗随性,眼底面对沈慎的寒光也暂时消退了,“得留侯所言,我定要去侯府拜访一番才是,到时都督可定要与我同去。”   沈慎露出不轻不淡的笑意,再度和李琰对饮一杯。   等他们一行人离开浮生楼时,管事还有些反应不及,惊讶张口,“世子,就这么……放过他们了?”   “我自有思量。”   管事仍想着方才李琰面对阿宓的情景,忍不住道:“世子不会是因那洛城之女改的主意吧?”   李琰没因这句堪称质问的话动怒,反而微微笑道:“就算是如此,又如何呢?”   管事哑然无言。   半晌,显王府一行人亦出了浮生楼,上马前李琰抬头看了眼皎洁明月,轻道:“刀虽利,但如果没有使用之人,也不过是把刀而已。”   踩上马镫的瞬间,李琰冷冷想着,最终的敌手,不过留侯一人。   回程中,周二轻声与沈慎询问,“都督早已经想到了今夜如何化解,还是只是……”   如果是为了一时脱身诓骗显王世子,他担心后患更大。   “侯爷确实交待过。”只是那些话他原本并不准备说而已,不过谁也没料到在游城会撞上李琰,沈慎瞥过柔顺坐在身边的阿宓,“回去。”   马车缓缓行驶,周二同样又看了几眼阿宓,心知回郝府后她必定要被都督审问。   他对这小姑娘并无恶感,希望她不要被吓着才是。   果不其然,阿宓跟着回房就被叫到了沈慎面前。他微耷着眼没看她,可安静的环境能让阿宓把心跳声和对方轻叩桌面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   “去取纸笔。”还是沈慎先指示她,等阿宓准备好就道,“写吧。”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像给阿宓压了座沉甸甸的大山。他要的,必定是所有事的前因后果,从阿宓真正的身世到如何认识的显王世子,假如其中再有欺骗,阿宓觉得大人肯定会直接把自己丢掉。   微抿了唇,阿宓思索后慢慢提笔,当然不敢再写假话,可也不能说全,最终拣了些重点交待。   沈慎冷目看去,阿宓把洛府和如何认识李琰的过程写了出来,并写道【我不想被送人,所以逃出了府。没有告知所在是不想被送回去,大人莫气,可以罚我,但请不要丢下我。】   这事其实并不怎么值得沈慎生气,他只是意外阿宓竟会认识李琰,这差点打乱了他今夜的计划。   “生母呢?”察觉阿宓没有提过母亲,沈慎问道。   【母亲很早去世,所以不得父亲喜爱。】阿宓尽量言简意赅,以免被看出什么。可她实在太不会隐瞒了,微微闪躲的目光和书写间略有迟疑的停顿,都足够让沈慎注意到她还有些东西没交待。   他心中有所猜测,未交待的部分应该就是想要去京城寻亲的亲人。京中有哪府和一个小小的商户结了亲?沈慎搜遍记忆都没想到,所以料想应该只是寻常人家。   沈慎没有用目光给阿宓施加压力,他淡然注视着案上的纸笔,握住墨笔的手着实小,露出的一截手腕也纤细得不可思议,白得晃人眼。   那截手腕在因紧张而轻轻颤抖,像在等着他的审判,好决定她是生,还是死。   “已经应了,就不会再把你送回。”稍倾,沈慎这么说后,立刻就得到了小姑娘格外感激的目光。那双明眸湿漉漉的,如果他说出的是拒绝的话恐怕当场就能哭出来。   沈慎没怎么接触过这种脆弱的小东西,完全不清楚阿宓这大起大落的情绪。   他哪会知道能够离开洛府和不回到公子身边对阿宓的意义,今夜沈慎当着李琰的面拒绝已经足够让阿宓惊喜了,这时他又十分“宽容”地原谅了阿宓,在阿宓看来他无疑是救下并护着自己的大好人。   大人看来只是个面冷心热之人,阿宓心中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谢谢大人。】   写下这四字后,阿宓用一种期待的眼神望着沈慎,但沈慎不明所以,并没有理会到其中意思,只是轻淡地颔首,示意阿宓出去。   这显然被误会了,只见阿宓明亮的眼眸闪烁了下,丢下笔就高兴地扑了过来,在沈慎还没推开她之际踮脚在那冷硬的棱角软软地亲了一口,十分小心又雀跃的模样。   阿宓隐约已经知道这不是随便能用来感谢别人的方式了,可这时候对着沈慎,她就是想再亲近些。   柔软的手还环在脖间,沈慎终于露出一丝奇怪或惊讶的神色,很不解阿宓为何又做出这种举动,连秦书何时进来的也不知道。   撞见这幅情景,秦书又满脸复杂地退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沈大人:我不是随便的人   秦书(小声BB):随便起来不是人,阿宓才13岁还没及笄啊 第17章 撮合   沈慎发现了,他的属下态度变得有些迅速和奇怪,并非对他,而是对阿宓。   本来他们对阿宓感官就不差,秦书更是多有关切,而近日是愈发……照拂?   他们已经出了游城,正在往京城走的路上,一行人偶尔野外将就衣袖,更多时候还是尽量在日落前赶到附近城镇或驿站。   正如今夜,他们到的是一座小镇客栈,照例全包了下来,难得齐齐聚在了大堂用晚膳。   阿宓和一罐料粉作起了争斗,那是她在上一个小城里受摊贩蛊惑买下的,摊贩巧舌如簧,道如果加了他家特制的料粉,就是石头也能变成美味。阿宓被她说动,对这效果不疑有他,这不就要用上了。   那小罐盖得严实,木塞死死嵌在了里面,阿宓左手抱罐右手使足了劲儿去拔,手都勒出痕了那木塞也没见一丝要松动的痕迹,还累得满头大汗。   其余人看似正襟危坐,实则哪个听不到这儿的动静?秦书与阿宓同坐一桌,直面这副场景的他更是想到了家中小妹养的猫儿,那猫儿对着装了小鱼干的瓶子也是这么挠的……挠了半天都没能享用到美食,最后气恼地喵呜了声就翘着尾巴走了。   当真神似。这么想着的他立刻就听到了撞击声,原来是阿宓力使得太猛来不及收手,啪得撞在了桌沿,清脆的声音听着就疼。   阿宓疼得眉头皱成一团,露出些许懊恼的神情,也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那料粉罐生气,腮帮微鼓,就算是这样也没想到向旁人求助。   怎么这么笨,都不知道和都督说呢。周大等人觉得这小姑娘实在是蠢死了,不由都为她感到担忧,年纪小身板平不说,连撒个娇都不会,这还是个女人吗?   哎,也不知都督看上了这洛姑娘哪儿。周大想着,如果知道都督有了近女色的意思,他肯定早就给都督介绍了。   以周大的直男审美来说,女子要有吸引男人的魅力,那必然要胸大屁股翘,还要声音嗲会撒娇,一句话就能让人酥到骨子里的那种。阿宓的脸漂亮是漂亮,可光一张小脸好看有什么用?话都不会说,那瘦弱的小身板抱起来也嫌骨头咯着疼。   沈慎不知自己面无表情的粗犷属下内心有如万马奔腾般精彩,他被阿宓的动静引得扫了一眼,没放在心上,然后又随意地望了一圈大堂。   其余人显然误会了他这眼神。   先是秦书低咳了声,对阿宓伸出手,“我帮洛姑娘试试吧。”   阿宓乖乖递去,用期待的眼神望着他,秦书对她微微一笑,然后一使劲,没动。   再使劲,依旧不动。   秦书丝毫不见尴尬,十分淡定地把罐子再度给了周大,解释道:“周大力气大些,让他帮忙吧。”   阿宓又乖乖点了头。   这下不用别人提醒,周大瞬间有如神助地明白了同僚的意思,秦书虽然不如他壮硕,但难道会拔不开一个小小的木塞吗?这不可能。   于是周大也很“努力”地试了试,丧气摊手,“不行啊,这小破罐子怎么塞得这么紧。”   阿宓也跟着露出失望之色,她真的很想尝尝那种能把石头也变成美味的料粉。在她还没伸手把东西要回来前,周大直接递给了沈慎,粗粝的嗓门道:“不如都督试试吧。”   沈慎早觉得他们这一串举动古怪,具体怪在哪儿又说不清,眼下人都齐刷刷看向自己,他还不至于拒绝属下这么个小要求。   伸手,微微一用力,拔开了。   “还是都督厉害!”周大十分自然地捧场,嗓音高到整个大堂都能听到。其他人不像他那么夸张,但那神情动作就差给沈慎鼓起了掌。   再微低下眸子一望,就能对上阿宓又是高兴又是敬仰的眼神,仿佛他做了多么了不得的事。   沈慎:…………   再不明白他们的心思,他就白活这些年了。   不过他着实不知他们怎么会把自己和眼前的小姑娘扯在一块儿,她不过十三,自己却已经及冠了,他还不至于有什么特殊癖好。   沈慎生性不是会解释这种事情的人,因此即使知道这些人心底在想什么,也只能都冷冷扫了一圈,许是觉得能起些震慑作用。   到底有没有震慑到,也只有那些人自己清楚。   连沈慎最初都没看出这些人的想法,阿宓就更不知道了。在她简单又容易开心的小脑袋瓜里,大概也只觉得这些人对自己又好了几分,更多的原因,她不会去想的,也想不到。   当事两人如此,这场误会注定短时间不会消除。   与此同时,越逼近京城,沈慎就越需要思考一件事。   留侯要的美人该怎么办?   阿宓模样是够格了,可是先不论她近日和他们关系的进一步,只她不能说话且治不好,沈慎基本就要把她剔除在外。   如果阿宓再长几年,那时的容貌也许能弥补无法开口的缺陷,现在的她的确小了些。   秦书建议,“郝金银一事办妥,侯爷想必不会太过计较其他,不如……就此罢了?”   秦书仍有不忍之心,不想送人给留侯折磨,周二却立刻反驳道:“不可,不能冒险。”   留侯是个很大方的上司,犒赏下属从不手软,但有时他也格外“小气”。着人去办事时,他看的往往不是你某事做得多好,而是你有哪些事还未尽善。   几个美人而已,并不是什么难事。   周二道:“下一城属下派人去梨园花楼打听,买两个瘦马。”   只能这样了。   沈慎也不愿花心思在这种事上,杀人他熟练,挑美人着实没兴趣。   他的一干属下对此事同样不擅长,最终由周二找的中间人给他们买了两个年纪不大的瘦马,一名清清,一名楚楚。   两个姑娘都是差一点儿及笄,比阿宓要大些,身姿也有了少女的玲珑,柔柔怯怯的模样果真别有韵味。   不同于被他们意外撞见的阿宓,这两位在买来时命运几乎就被注定了,没有任何理由能让沈慎不将她们敬献。   在她们到来后,秦书就收敛了不合时宜的同情,淡眉敛目的模样很有沈慎漠然的气势,其余人同样如此。只有阿宓不明所以,不大明白为什么他们就变成了初见时格外冷淡的模样,甚至不怎么同那两人说话。   她倒有心与两人接触,但阿宓大部分时辰都跟在沈慎身边,秦书等人又似有若无地将她们间隔,并没有交流的机会。   离京城还有三日的路程,沈慎弃马改坐马车,秦书陪他下棋,阿宓就趴在窗边看风景。   她看了许久,秦书想起阿宓好像无论到哪儿都是这样,特别喜欢看着外面,每次住客栈时就能趴在那儿看一整天的街市。   这性子说静是静,可也着实太乖巧沉闷了些。   “洛姑娘会下棋吗?”秦书有心让她加入,笑道,“我棋艺不精,总是输给都督也没什么意思,不如你来陪都督一局?”   阿宓迷茫眨眼,她好像会下棋,都是公子亲手教的,可到底厉不厉害,自己也不清楚。   这问题很快有了答案,秦书看着她被杀得溃不成军的棋面哭笑不得,玩笑叹声,“都督当真一点都不怜香惜玉。”   他道:“还是我和洛姑娘来一局吧,都督观战。”   想了想阿宓的水平,又添一句,“反正无事,都督不妨指点指点洛姑娘。”   沈慎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总之让出了位置给二人。   和阿宓下棋,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受。秦书从前也与家中小妹下过,女孩儿多是娇气,一会儿悔棋一会儿要让子,时常让秦书头疼。   阿宓与其说是安静,不如说是老实,一点儿都不会调皮,连有一次手抖放错棋子想调回来被秦书的一句玩笑般的“落棋无悔”就不动了。和她对弈是省心,也很能体会到大杀四方的乐趣,可次数一多,就总觉得在欺负小姑娘。   阿宓却一直是认真下棋不曾有恼意的模样,秦书先无奈了,用眼神拼命暗示阿宓,让她快看身旁的人。   挤眉弄眼许久,阿宓终于接收到他的提醒,犹豫地把目光一转,正巧沈慎也在看棋局,她就弯弯眼眸浅笑,微露的小虎牙极是可爱。   “都督还是帮帮洛姑娘吧,不然我可要汗颜了。”   话落,阿宓也十分知趣地往旁边挪了挪,沈慎高大的身躯坐过来后,她就基本只剩了一点儿位置,也不觉得被挤着。   等沈慎接着她的棋局继续下时,她就伸长了脖子望,望着望着脑袋就搁在了身边人的胳膊上。   沈慎低眸望过去,阿宓毫无所觉,看得十分专心。这样的姿势没持续多久,许是嫌看得不清楚,阿宓变了下位置,这次是直接得寸进尺地坐进了沈慎双臂围成的圈中,等于坐在了怀里。   秦书再忍不住低咳了声,眉眼俱是笑意,连自己持的是黑是白都忘了。   作者有话要说:   秦书:老母亲般慈祥的笑容:)   我觉得男人还是需要周大这样一个好兄弟   比如你教女朋友做题的时候他在旁边欢呼:XX真聪明,居然把这么难的题做出来了!   球场打球为女朋友炫技时他高声为你呐喊:哇,XX又进球了,超棒!   和女朋友啪啪啪时他在旁边夸赞:天呐,XX真厉害,居然有五分钟了呢!【并不 第18章 生气   沈慎家中的情况,只有秦书等几个跟着他时日稍久的人才清楚。   沈家三代单传,曾经也是天子重臣,在沈慎祖父那一代开始没落。沈慎曾祖父曾入内阁,受天子宠爱,那是沈家权势最大的时候,宗亲世家莫不与之交好。只可惜曾祖父寿命不长,才四十出头就得了恶疾去世,随后天子更迭,也开始了对沈家的打压。   世家建成需百年以上,高门倾覆只在眨眼之间。沈慎祖父当时刚及冠不久,兀然遭此重击几乎精神不振,家族容光犹在眼前,才到自己手上就连连黯淡,如果这样他死了都无言见先祖。   所以从沈慎祖父开始,沈家子嗣被赋予的任务就是振兴沈家,光耀门楣。   在自我逼迫和几重压力下,沈慎祖父也去世得极早,这个担子就压到了他祖母那儿,祖母自然把目光投向了沈慎的父亲。   从沈慎有记忆起,就没见过父亲露出笑颜。   沈父是个诗人,爱好风月,沈老夫人对他的要求却是位极人臣。孝字大过天,沈父不曾反抗,也十分努力地参加科举,可惜总进不了殿试,止步于贡士。所以时日一长,他总是目光沉重地看着所有人,神色恹恹,仿佛对任何人和事都失去了兴趣。不出所料,沈慎的父亲在他六岁那年就自尽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沈父离世几日后沈夫人就被查出有了两月身孕,本算得上件好事,可惜也在怀胎八月时因同胞亲妹的死受了刺激早产,一尸两命。   自然而然,年幼的沈慎就承担起了这三代的重望。   沈慎童年也不曾有过欢颜,祖母总是用一种深重又凄切的眼神望他,望得他收敛了孩童天性、抿起唇角,成为了旁人眼中冷漠又老成持重的少年。   他天赋比沈父高,苦读十载成为了天子门生,位居榜眼,又是那般年纪,称得上是少年天才。本以为从此有了希望,可同为翰林院编修,年纪又相差无几,他不如状元那般锋芒毕露引得众人瞩目,亦不如探花容貌俊美得天子宠爱,沉默寡言的他根本不像时下的文人雅致风流,也就不大受重视。   沈慎心中有所思量,所以在留侯抛出橄榄枝后,他只思考了一天就到了留侯麾下,由文转武,成了一名武将。   留侯名声不好,在他手下的人通常都被称为佞幸之犬,沈慎本以为祖母会动怒,哪知老夫人半点反对都没有。他自此明白了,这么多年下来,祖母要的就是光耀沈家门楣,这已经成了执念,她不会计较其中手段。   二十多年间,老夫人对他极为严苛,少时不可玩乐,稍大些就是绝不能近女色,沈慎身边连个伺候的婢子都没,全是书童小厮。沈老夫人入了痴,觉得如果没有振兴沈氏,根本没有颜面绵延子嗣,她要沈慎做出功绩后才能娶妻生子。   也是因此,秦书等人偶尔都会为自家大人的终生大事忧愁。沈慎本人对此没什么感觉,倒是属下们暗中着急。   多年来从三岁到八十岁之间能近他身的女子一个手掌就可数出,如今好不容易有了阿宓这么个疑似对象,可不得成为他们琢磨的点。   下棋的人又换成了沈慎和秦书,虽说是代阿宓接下棋局,但沈慎半点没有出声指导的意思,他的每一步都要靠阿宓自己来琢磨。起初阿宓看得津津有味,时辰长了想不明白路数就不免失去兴致,车内又那么安静,所以看着看着,她就又照例思念起了翠姨,只一会儿就趴在沈慎膝上睡着了。   阿宓还很瘦小,可浑身软绵绵的,伏在那儿的感觉就像一只轻软柔弱的小动物团在了身上,叫人不忍惊动。沈慎未动,好像完全没察觉到这点多出来的重量。   秦书慢慢收子,看似随意往小案下扫了眼,又继续低头下棋,好半晌才说出一句听起来莫名其妙的话,“洛姑娘很不错。”   无人应声,他就像是自言自语,“她虽不能说话,但乖巧懂事,相貌也是少有,待都督还格外亲近。”   顿了顿,秦书意味深长,“待到了京城,我跟去看看洛姑娘的亲人到底是哪家?”   说罢自己还先笑了笑,惹来沈慎冷淡的眼神,“下棋不语。”   听上去没什么兴致的模样,秦书暗自摇头,已经打定主意到时去问问到底是哪户人家再行商议。   自己比都督尚小两岁都已经定亲,都督身边却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秦书不免操起了老妈子的心。像洛姑娘这样出众的相貌,即使家世不显也定会有不少狂蜂浪蝶,不早些动作等迟了就来不及了。   路途无事,两人单这样下棋就下了快两个时辰,等秦书实在招架不住就叫了周二进来。   周二上了马车,见到阿宓伏在沈慎膝上小憩的情景先愣了一愣,与秦书飞快对视一眼,没有任何表示。   周二心思缜密,棋力比秦书也稍高些,不过到底比不上沈慎,心中忍不住叹道大人不愧是曾经的天子门生,论文绝不逊色于武。如果大人当初没有改投留侯,而是一直待在翰林院,不知现下又会是什么光景。   行至傍晚,又遇了骤雨。夏日总是如此,雨水来得急且猛,众人临时连个破庙也寻不着,只能停在林子里,把马车围成了圈。   雨声噼啪,阿宓揉了揉眼睛,马车内已经无人,只有一碗犹有余温的汤在冒着浅浅淡淡的热气。   她探出脑袋一望,沈慎正与几人站在树下说着什么,偶尔有几点雨透过细密的枝丫洒下,把他们衣裳浸了个半湿,露出明显的肌理与较常人要更加高大的体格。   还好没有雷。阿宓想的却是这个,她忘了曾听谁说过,雨天打雷站在树下容易被劈。以前就有那么个例子,人被劈得焦黑,居然还没死,只是也生不如死了,皮都烫掉了大半。   被自己想象的情景吓得眼皮颤了颤,下一刻阿宓就听见外面突然大起来的动静,有人高声喊了什么话,她便又伸出去看了看。   有几人跑动起来,长腿跨过马车围成的圈就迅速奔了出去,隐约间能听见什么“瘦马”“偷跑”的字眼。   正疑惑间,秦书走过来对她道:“洛姑娘就待着别动,没什么大事,只是雨势太大,另外两个姑娘和我们不慎走散了而已,很快就能找回。”   他语气风轻云淡,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但阿宓不傻,从刚才的情景猜得出那两人是自己跑了,她不明白的是,她们为什么要跑。   虽然大人和其他人凶了些,但在阿宓眼里,他们无疑都是好人。   如秦书说的那样,那两人不出一刻钟就被抓了回来,被雨水打得浑身狼狈,在沈慎的目光下瑟瑟发抖,一句话都不敢说。   然而沈慎并没对她们说任何话,许是完全提不起理会她们的兴致,直接就叫人带回了马车内。   阿宓从旁悄悄看了会儿,犹豫写道【我可以去看看她们吗?】   秦书一怔,思索道:“都是小姑娘,洛姑娘去应该没事,就给她们带两碗汤吧。”   阿宓应下,小心端了两碗汤,在周大的帮助下上了她们那辆马车。   清清和楚楚正在更衣,听了动静先是一声尖叫,发觉只有阿宓时才犹有余悸地放下遮挡的手,“……什么事?”   眨眨眼,阿宓对她们露出笑容,示意了下手上的碗。   轻手放下后,其中一人嚅动了下嘴唇,发出微不可见的声音,“谢谢。”   出声的是清清,她人就像名字一样温柔,也十分胆小,相比之下楚楚就显得泼辣些,她不善地望着阿宓,“想做什么?”   阿宓不想做什么,只是见过和相处的同龄人太少,她早就想和她们接近了,之前一直没机会。   她已经养成了随身携带纸笔的习惯,沾了点罐子里的墨缓缓写道【你们还需要什么吗?可以告诉我。】   “要……要干净的衣……”清清话没说完,就被楚楚瞪住,不客气道,“什么都不要,你快走吧。”   沈慎等人待阿宓的不同都被她们看在眼里,在楚楚猜测中,这个洛姑娘约莫是那位大人的侍妾,自然不会给她好脸色。   阿宓有点失望,楚楚的态度太尖锐了,根本不想和她多说一句话,这样针对的模样也让阿宓有些无措,她想了想还是写下最后一句,【外面很危险,你们……】   薄薄的纸张被楚楚一把掀开,碎成几片,她嗤声道:“叫我们不要跑是吗?你愿意当这富贵鸟,我却不想成为笼中人,再危险又怎么样,左不过就是一死。”   阿宓愣在那儿,楚楚却愈看她这天真柔软的神色愈没好气,和她们不过是同一种人,都是伺候人的命,凭什么她能以这种居高临下的模样来怜悯她们。   “我们才不要你们任何东西!”楚楚端起那两碗汤就往怀里一塞,滚烫的汤水溢出烫得阿宓下意识松手,瓷碗下落碎开,她又被楚楚猛地一推坐在地上,那碎片就扎进了她小腿,瞬间渗出了血。   “怎么回事?”听了动静周大第一个跑来,望见阿宓被欺负得惨兮兮的模样瞬间皱眉,声音大得像洪雷,让清清楚楚都瑟缩了下。   阿宓抿了唇,既疼又觉得委屈不解,她只问了她们两句话,没有任何坏心,她们为什么要这样?   阿宓不喜欢。   于是沈慎秦书都走来时,就看到阿宓撑着小腿站了起来,又掏出一张纸写道【是你自己说的,不要我们任何东西。】   ??   两人还在畏惧沈慎中,也不免露出疑惑神色,很快她们就明白过来了。   因为清清楚楚买来时买得急,她们根本没能带什么行李,沈慎他们又不会特意给时辰让她们去置办,所以这两天她们换的衣裳都是阿宓的。   现在,阿宓决定把这些都收回来了。   一刻钟后,清清楚楚两人身上只剩下了里衣,神色僵硬地缩在了马车里,再不敢有一个动作。阿宓捧着那几套衣裳,看了看露出不开心的神色,就把它们都丢在了树下。   秦书终于忍不住扑哧笑出声,真是孩子气。   沈慎漆黑的眸中亦泛起了些许涟漪。   作者有话要说:   我说过阿宓三观是不完整的,所以不要指望她能理解这两位或同情,她只是想找个小伙伴一起相处,结果被欺负了,所以生气了,就这样。 第19章 乔氏   阿宓小腿受伤,成了个一蹦一跳的小瘸子。眼见这儿都是泥泞地,指不定蹦的哪一下就得栽地上,秦书望了望犹豫地收回目光,紧接着暗示周大。   周大也跟着看了眼,飞快地收回视线,眼中是明明白白的拒绝。   开玩笑,在他们心里这位已经是都督的人了,怎么可能像之前那样荤素不忌地梳发顺胳膊。   最终还是沈慎上前,一把将人夹了起来。   没错,又是“夹”。   阿宓小脸皱巴巴的,沈慎动作很是粗鲁,完全没有对待一个小姑娘的温柔。正好他的手臂又夹在了正在发育的前胸,胸前还咯了个玉镯,双重撞击下的痛感比小腿被割伤还要疼上数倍,眼泪都要巴拉巴拉掉下来了。   在场只有秦书细心些,可到底也是个糙老爷们,完全想不到这一着,见阿宓眼泪掉下来一串就担忧道:“很疼吗?洛姑娘忍忍,我马上去拿伤药来。”   阿宓皱着脸蛋在座位缩成一团,手捂在了胸口,觉得那儿刚才都被硬邦邦的手臂撞得凹下去了。虽然她不是很懂曼妙身材对姑娘家的意义,但也知道凹下去肯定是很丑的,当即哭得更难受了。   沈慎却不大明白她这突如其来的难过,阿宓蜷在那儿完全不在意伤脚,他就强行又把人捋直了,坐正的身形无疑加大了阿宓的痛感,只这么一小会儿,脸蛋就全被泪水打湿了,沈慎的手也不能避免。   阿宓很想开口说话,想让对方把自己放松些,可这不是她一时想说就能说的,只能用含着泪水的期切眼神望过去。   被望了会儿的沈慎眉头一皱,没理会她这“娇气的请求”,沉沉的眼神表明了不赞许。   哗啦啦——回来的秦书对上这汹涌的眼泪一愣,有那么疼吗?   他对着手上的药有些为难,自己如今肯定不能和洛姑娘太亲近,都督又不像是会为人敷药的模样……所以还是要靠洛姑娘自己了。   “能自己上药吗?”秦书语气轻柔,得了阿宓一个小小的点头,随后在她的示意下疑惑地拿出了纸笔。   只见阿宓抓着笔在上面歪歪扭扭地写,【大人可以先出去吗?】   秦书默然,暗暗觑了眼沈慎,他们都督在望了那白纸黑字几息之后,面无表情地出去了。   等阿宓满头大汗地给自己擦了药,夜雨已经停了,月上柳梢,银色的光芒倾泻而下,让站在树边的沈慎多出几点温和。   阿宓的动静让他回头,不待她招手就几步回到了马车内。在雨下站了许久,他衣衫和头发都是半干半湿,阿宓从箱子里找出一条干巾递去,他接过在那儿默不作声地擦了起来。   阿宓悄悄凝视他,只能看清男子冷硬的侧颜。从这个角度望过去,他的眼神极为深邃,像是装进了整个夜空,叫人看不出真实情绪。   发间的水滴下,落在了沈慎鼻尖,再缓缓滑到了喉结,从那突出的部位慢慢落进了起伏并不明显的胸膛。   就在这个瞬间,阿宓突然领悟到了大人的好看。那是一种不同于女子美丽和书生儒雅的好看,阿宓无法用确切的词来形容,只知道自己更喜欢大人这种体格和外貌,让她觉得很有安全感。   虽然有时候凶起来也的确会让她害怕。   阿宓太不懂掩饰了,她目光灼灼得就像火烧,便是瞎子也要有了知觉,更别说沈慎这种感官敏锐的人。   黑眸一偏,阿宓也不怕这时候的他,反倒在眨眼笑。明明刚才还哭得哗啦啦,转眼就忘了小腿的痛,果然还是个孩子。   阿宓在想,大人面冷心热,又很好看,为什么那两个人要逃跑呢?   她没有把这个问题问出来,却下意识地记住了楚楚的那句话,“你愿意当这富贵鸟,我却不想成为笼中人”。   话里的意思,阿宓起初并不是很明白,只不知为什么就突然想起了被养在别庄里的时日。那时候……整天待在庄子里不能外出、任人伺候的样子,好像的确和被养在笼子里的鸟儿很像。   那种滋味并不好受,一点也不快活。   想到这儿,阿宓抿了唇,心想,她才不会再当什么笼中鸟。   抱着这样的想法,阿宓蜷在马车角落里闭上了眼。   ****   秦书等人并没有因为雨夜的这场小冲突而对清清和楚楚转变态度,说白了在他们眼中不过是姑娘间的小小不愉快,也没闹出大事,不值得放在心上,更不会让他们耿耿于怀而变得恶劣。只是因为两人有了试图逃跑的前科,而对她们看管稍微严格了些。   阿宓同样没放在心上,因为她觉得自己已经“报仇”了,虽然第二日到了城镇后周二等人就命人给清清楚楚置办了衣物。   越接近京城,阿宓心底就越松快。她快要和翠姨重聚,也终于快要完全摆脱洛府了。   至于临近的认亲一事,阿宓心底渐渐没有刚重生时那么期待了。亲人这种称呼对她来说太模糊了,甚至还没有近日相处的秦书等人来得亲近。   阿宓手抚上胸前沉甸甸的玉镯,心中不知在想什么。   翠姨说阿宓长得不像娘亲,像不像亲父还不知道,但光凭外貌乔府肯定很难认出她来,耳坠作为认亲的凭证就十分重要,阿宓妥帖地把它放在了里衣缝制的口袋里。   正巧秦书也问她,“洛姑娘要寻的亲是京城哪户人家?姓什么?可有凭证?说不定我们能帮你寻到,再送过去。”   阿宓此时已经很有些信任他们了,当下就写道【娘亲姓乔,我要寻的是外祖。】   “乔?这可巧了,总不会是我知道的那个乔吧……”秦书开了句玩笑,心底觉得不可能,朝河乔氏那样的望族,其女怎么可能嫁给一个南地的小商户。   下一瞬,他的声音突然慢慢低了下来,直至蚊呐般轻不可闻。   阿宓把耳坠放在了案上,缓缓写着【这就是到时认亲的凭证】。   秦书双眼已经瞪得很大了,就在阿宓以为还能瞪得更大时,他突然拿起耳坠仔细看了看,确定没看错上面的家徽,有些结结巴巴道:“这……这真是洛姑娘娘亲的东西?”   阿宓很是疑惑,对他点了点头,秦书更是直接露出了几乎可以称为震惊的神情。   这可真是……   脑子里的想法都没转完,秦书眼尖地看到帘子被挑开,眼皮一跳就要把耳坠收起来,不妨慌张之下顺手一带,耳坠就带到了来人脚下。   漾着温柔水色的耳坠落在沈慎黑色的皂靴前,他顿了顿,俯身拾起它,并在那纹路很浅的图案上摩挲了下。   “你的?”他平淡地掀起眸子,十分直接地看向阿宓。   阿宓再度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只是这次点头的弧度略为迟疑。   秦书只觉得晴天轰雷,劈得他脸都白了,脑子里只剩两个大字:要完。 第20章 再请   沈慎厌恶乔氏,这几乎是整个京城都知道的事。严格说来,只用“厌恶”形容程度还轻了些,甚至可以说夹杂了仇恨。   原因并不复杂,沈慎的姨母也即沈母亲妹就是嫁进了乔府,据传在乔府过得并不好,当初就是因为她在乔府暴毙才惹得怀孕八月的沈母心神大恸,直接小产,进而一尸两命。   加起来可以说是三条亲人的性命因为乔府没了,沈慎怎么可能对乔氏的人有好感。   屋内平静得令人窒息,即使沈慎不言不语,阿宓也好像看到了他黑漆漆的眸中跃动的火焰。   阿宓有时候对旁人情绪的感知很敏锐,就像此时,她清楚感觉到了大人对那耳坠的憎恶,这种情绪随之蔓延,最后定格在了她的身上。   “都督……”秦书犹豫着开口,“此事并不确定,等到了京城再去问问也不迟。”   问什么?问乔府曾经有没有嫁过女儿给南地小商户?连秦书也明白,这其中定然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内因,乔府怎么可能当着外人的面承认。   这话像是突然惊醒了沈慎,他瞬间收敛起了情绪,深深望了眼阿宓就大步离开,手中还攥着那对耳坠。   阿宓呆呆的,她完全不知道为什么大人的情绪会突然有这种变化,心中涌上一阵说不清的难受,愣了许久后写道【耳坠还在大人那。】   秦书干笑了声,“洛姑娘莫急,大人会还给你的。”   说完似乎还想问什么,又不知怎么问,最终叹了声也走了。   阿宓原地待着,脑袋耷了下来,闷闷不乐。   她虽然期待素未见面的亲人,但比起未知,当然是相处了一段时日已经开始信任的人更重要,所以此刻相较于耳坠被拿走的情况,阿宓却是更加在意沈慎瞬间改变的态度。   秦书没有隐瞒此事,很快周二等人也知道了阿宓身世,俱是大吃一惊,没想到阿宓的娘亲竟是乔氏女。   他们不约而同想着,不仅都督,连留侯也尤其不喜乔氏女,只不过没人知道其中缘由。如果这身世为真,不管是待在都督身边还是被送给留侯,好像都不见好。   问题在于,都督会那么善意地把人送回乔府吗?   想到这个近日已有些熟悉的小姑娘可能的遭遇,众人不禁沉默。   沈慎没有表露过他的想法,也没人能猜到他的打算,只知道临近京城的最后一日间都督格外安静,连带整队也都没什么人敢开口。受这种氛围影响,清清楚楚更是不敢再闹什么小动作,她们隐约能感到,这些人是真的不在意人命。但凡她们再不懂事,他们绝不会介意多拔一次剑。   说是不怕死,但能活着,谁会那么轻易洒脱地赶赴黄泉。   马车悠悠行驶,终究到了城门口,城门守卫正在检看来往行人路引。   阿宓没有路引,当初和翠姨是暗地使了银子,如今跟在沈慎身边就不需要担忧这种小事。   守卫认出秦书,自然猜到了马车里坐的是何人,当下毕恭毕敬地引人入内。   刚进了城,车队依旧沉默间,身后忽然传来马蹄加快声。   有人骑马追了上来,定神一看,竟是那日跟在李琰身边的侍卫,看起来似乎李琰一行人特意保持了和他们同样的速度。   侍卫手持一张信笺,下马快步奔到马车前,秦书已掀开了帘子,沈慎正冷冷望着他。   他不慌不忙,将信笺递给了沈慎,垂首低声,“世子言,愿以千金换此女,不知沈大人可否再考虑一番?”   此女所指无疑是阿宓,能跟了一路,并在城门口再提出这个要求,说明李琰对阿宓实足上心了。   阿宓却不想要这种荣幸。   她就在坐在马车里面,闻言很是忐忑地望向沈慎,细白的手指揪住了袖口,紧张不安。如果是几天前,她相信大人肯定不会答应,可眼下着实不能保证了。   果不其然,沈慎没有一口拒绝,而是垂眸细思,这代表他的态度已经开始松动。   说起来他和显王府的关系虽然本就不好,但也没必要交恶。显王世子对他第二次所求,是屈尊,也是暗示,如果沈慎再次拒绝,就是完全不给李琰颜面。   颜面之于宗亲来说何等重要,就不必说了。   秦书有心相劝,也不知如何开口。都督对乔氏的厌憎注定无法消除,洛姑娘是被连坐之过,称得上无辜,可谁也不可能用这点去劝。   因为李琰此举称得上以势压人,这可是在京城的城门口,沈慎当面拒绝,就代表明面上和显王府站到了对立。   在朝中,就算是留侯都不曾这样做过。   回头一看,阿宓已经因为沈慎这算得上长久的思索而垂下了脑袋,看不清神情,但秦书也猜得到那定是难受又无措的。   最终,就在阿宓感觉已经过了几个时辰之久时,沈慎张口,只吐出了一字,“可。”   秦书还来不及惊讶,就看见小姑娘瞬间抬首,那双平日都带着天真的漂亮眼眸已经满含泪水,波光粼粼,颤动人心。   震惊和不可置信的这一刻,就连阿宓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重新回到公子身边伤心,还是被大人抛弃更让她难受。二者都不是什么好的感受,双眼因含了泪水无比朦胧。   “不……”阿宓嘴唇嚅动了下,发出极其微弱的气音,细小到谁都听不见。   阿宓的相貌是一种极其柔弱的美,这种美中还带有不知世事的纯稚,我见犹怜,来为李琰“买”人的侍卫都忍不住怜惜,可被凝望的人连眼都没看过来一下,脸色一直是沉郁的,有如铁石心肠。   还是侍卫先有了反应,试探道:“那……下官就先带这位姑娘……”   沈慎依旧惜字如金,只微颔首。侍卫松了口气,恭声道:“千金今日便会如数送到大人府中。”   阿宓又微张了唇,纵使喉间又出现了那种令她惧怕的火辣辣的疼也没有顾及,努力、拼命地发出了微不可闻的一声,“不要……”   她伸手揪住了沈慎的一小块衣角,那么点大位置,却扯得十分紧,她张口呼一口艰涩的空气,又微弱地说了声,“大人,不要……”   在阿宓自己听来沙哑但仍有声的几个字,旁人的耳中却只掠进了几点蚊呐般的声响,根本想不到这是她在说话。   倒是沈慎沉默的背影似乎僵了下,依旧没有望她。   就在侍卫要上前请她的时候,阿宓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突然一把拉住沈慎,断断续续地努力开口,“大人……我、可以,再、说几句、话吗?和您。”   秦书先大惊,没想到阿宓这时候突然能说话了。转念想到这被刺激的来由,又忍不住怜惜。   沈慎给了她这个机会,侍卫暂时先退了下去。   秦书先明白过来,如果都督当真不喜洛姑娘厌恶她乔氏女的身份,就不会给这说话的时间,给了,就说明有周转的余地,都督心中恐怕另有思量。   阿宓的腿本就没好,动作时一个不稳摔坐在了马车内,她手还紧紧扯着沈慎衣袖,连带他的身体也跟着一震。   她声音沙哑,说话时依旧很疼,但已经顺畅了一点,她想了会儿,用很郑重的语气轻轻道:“大、人……我、我不认亲,可以、不要丢下我、吗?“   沈慎低眸,她的眼里有水光有害怕,唯独没有对他的怨。   “世子很喜爱你。”他道,“会待你很好。”   阿宓摇头,她的嗓子太久没说话了,有些受不住突然的刺激,忍不住咳了好一会儿,咳得脸蛋通红,“阿宓只想、跟着大人。”   亲情的概念对阿宓太遥远了,除了翠姨那儿她从来没感受过这种东西。外祖他们从没能帮助安抚过阿宓半分,而是沈慎从山匪手中救下了她,如果沈慎真的让她做出选择,阿宓恐怕会毫不犹豫。   “当真?”这大概是几日来沈慎对她最温和的语气了,自从他知道阿宓的身世后,就再没正眼瞧过她。   “当、真。”   沈慎默然片刻,“先与他去显王府。”   阿宓一愣,没等她着急,秦书先声解释,“显王世子今日有备而来,大人又已应下,意思是洛姑娘先和他们去,很快就会想办法让你回来。”   “……真的吗?”阿宓轻轻地问。   沈慎没有口中回答,而是一手直接揽住她腰让她站了起来,似乎是一种承诺。   阿宓明白了什么,她抿直了唇,定定地看着沈慎,“阿宓、等大人来。”   作者有话要说:   放心阿宓不会待在世子身边多久的   如果要说为什么世子对阿宓会这么执着,可以理解为阿宓和样貌和性格都是他的理想型,也就是说这是他的梦中情宓~ 第21章 王府   阿宓跟着李琰回了显王府。   自从再次见到她之后,管事就没有过好脸色。   李琰待阿宓的态度太特殊,便是那些有意献好的世家贵女也不过得世子礼貌疏远,一个小小的侍婢,何德何能?   世子这样尊贵的人物,怎么能为区区女色毁了名声。   李琰好像知道管事对阿宓有意见,根本没打算把人给他安排。   他叫来府中管家,亲自带阿宓去了为她挑好的院落,叮嘱道:“洛姑娘嗓子受了伤暂时不能说话,拨几个细心体贴的照顾。若她对住处有什么不满意,缺什么,都按她要求备上。”   说罢想了想,“把往日为府里做衣裳的裁缝绣娘都叫来,为洛姑娘四季各做些,都从我账上出。”   管家满眼讶异,到底没表露出来,心底琢磨着阿宓身份,也在思忖要不要和王爷王妃说一声。   李琰是显王的老来子,显王年事已高不怎么管事,显王妃对儿子又惯来信任爱重,显王府其实早已是李琰做主。饶是如此,在涉及到婚姻大事等方面,肯定还是避不过二老。   管家想的不仅如此,他记起前些日子王妃还在为世子相看世子妃,已经看好了人家,定亲礼都差不多走完了,世子如今却突然来这么一着……   不出一年就要成亲了,难道世子要在这种时候纳妾?未免也太不给将军府面子了。   大致安排好后,李琰低首看着至今也没有理会自己的阿宓,露出略为无奈又纵容的浅笑,“阿宓着实不用在意,沈慎此人做出这种选择再寻常不过。他曾照拂于你,我予他千金,已两清了。”   依然没反应,李琰并不急,轻柔拍了拍阿宓后就让侍女带她进了屋,脑中也想着一件事。他知道阿宓并不是真正哑了,所以想,什么时候去请个大夫或太医来给她看看。   明明从一开始就没听到过阿宓的声音,李琰却总觉得莫名可惜。有时候连他自己也因为对阿宓的种种破例而惊讶,可每次一看到人,就又觉得那些小小的破例也没什么。   他视线跟着阿宓进屋后收了回来,一时没动,广袖随风微微摇摆,似在沉思,轻淡的神情让管家不敢上前,只好下次再问。   阿宓被侍女扶进屋,又被轻柔褪了鞋袜,侍女道:“姑娘先前用的药不好,愈合是快,但很容易留疤。世子让奴婢为您取了宫里才能用的雪肌膏,保管三日内就不见痕迹。”   话里话外很有骄傲自豪,变着法儿夸显王府,阿宓却一直无动于衷的模样。   说了好些话也没得到半个眼神,侍女不禁悄悄瞥了过去,发现这位格外漂亮的洛姑娘一直在看窗外。   她笑道:“姑娘不喜欢屋里吗?待会儿裁缝绣娘他们为您量过身形后,奴婢就带您在府里逛逛吧。”   阿宓没点头也没摇头,侍女就为她拿了主意,忙完后带阿宓在显王府内走动起来。   显王是先帝仅存的兄弟,李氏皇族向来子嗣单薄,除去那些旁枝末节的亲戚,显王府可以称得上梁朝第一宗亲,府内布局自然与众不同,仆从腰板好像也比别处挺得更直些。   阿宓从没来过显王府,前世她被赠给李琰后就一直被安置在那处别庄,隔几月会带她出门游玩一次,地方也算不得远,至于这显王府就更不用说。   她没有欣赏的心思,好像从被李琰带回来后就失了神,总是时不时发起了呆,在侍女眼里就像个木头小美人。但给人的感觉十分稚嫩柔弱,叫侍女每每开口都忍不住放轻语气。   不仅侍女,其他偶尔路过的仆从都会有意无意飘来一点目光,好奇这位被世子带回府中并交代要妥善安置的姑娘是谁。   显王世子李琰在京城出了名的温文尔雅,待女子都是君子之风,但他并不风流。京城爱慕他的闺秀那么多,至少不曾有人听说过他和哪位有纠葛,阿宓的出现就显得尤其特别。   这消息还没传到显王夫妇那儿去,对阿宓有好奇心的暂时只有些下人,并不会对她有什么干扰。   入夜后,阿宓拒绝了侍女服侍,自己一人慢慢解衣沐浴。   不得不说,阿宓衣裳里装了不少东西,除去耳坠在沈慎那儿,还有挂在胸前的血玉镯和藏在腰间的匕首。这把匕首从沈慎赠给她之后就被她妥善保存着,这时候看到它,阿宓眼底不由浮现那日沈慎教她的情景。   她把匕首放在了靠着桶沿的凳子再看还是十分清楚,闭气一沉,就把整个人都闷进了水里,沉了足足有十几息才在忍受不住时浮出水面,发出激烈的咳嗽声。   婢女听到声音,叩了几次门询问。阿宓不想出声回应她,就也敲了几次木桶,门外听到声响就不再问了。   阿宓趴上浴桶边,乌发贴在后背裹住了他大半身躯。她目光凝在匕首上,突然拿起来,在指腹轻轻擦了过去。   滴答——几滴血落在水中,瞬间被水冲淡,手都还没感到痛意。   确实很锋利。   起身后,阿宓想了想,把匕首擦了擦放在枕头下。   她没有什么力气,遇事根本无法反抗,所以就需要借助外力,比如这把匕首。   慢慢擦拭湿发时,李琰轻叩了门,他道:“阿宓,我可以进来吗?”   他在阿宓面前当真不像个王公贵族,根本不摆架子,这么体贴询问的态度让侍女直接惊讶地垂首,思量起这位洛姑娘今后的地位来。   阿宓简单擦了发穿上外裳再去开门,李琰就站在离门槛一步之隔的房外,月光垂下,映得他有如浊世贵公子,清俊温柔。   他和沈慎完全是两种类型的男子,论五官精致程度,显然李琰更胜一筹,在这种时候也显得格外打动人心。   “怎么不留人伺候?”李琰这么问着,看了眼阿宓的伤腿,“伤还没好,不可以任性。”   阿宓有瞬间的恍惚,这场景和语气实在太熟悉了,让她差点觉得自己还在那座别庄里,每天就等着公子来看自己。   入了门,侍女十分自觉地去扶阿宓,接过她手里的干巾细细擦拭。没过一会儿,侍女就被李琰挥退了。   仅剩两人在房内独处时,阿宓显得很是不安,手指又开始缠起了袖口,这是她的习惯性动作。眼眸垂着,睫毛一颤一颤,任谁也看得出她在紧张。   李琰却没出声安抚,他目光缓缓地从阿宓的湿发转到了她的手腕,白皙细瘦,像根脆弱的小竹竿,一折就断。即使垂着脑袋,他也能看见面前小姑娘的半张脸,无一不精致,乌发白肤,没有一丝瑕疵,烛火中美得慑人心神。   但李琰从始至终眼神都很平和,和沈慎带着冷漠的沉静不同,他是一种带着欣赏意味的宁静。阿宓是个很美的小姑娘,而他总喜欢美丽的事物。   “你父亲在你离府后很担心。”李琰用这句话开口,虽然他很明显看得出洛城那更像是一种愤怒而不是对女儿离家的担忧,“阿宓想出门游玩,为何不告诉你父亲或我呢?姑娘家出门总有很多危险,如果不是正好遇到他们,阿宓知道自己会如何吗?”   知道。阿宓想,如果不是遇到大人,她早已被人吃掉了。   “阿宓想回去吗?”些许沉默后,李琰突然这么一句让阿宓下意识抬头,带着抗拒地望着他。   对视片刻,李琰微微一笑,“看来并不想。”   无需特意去查,只从阿宓在府中被妹妹欺负的那模样,李琰就知道她过得并不好。唯一出乎他预料的是,这个小姑娘竟还有些敏锐,在洛城要把她献给他的前一夜逃了。   李琰自认并不容易遭人厌恶,可在阿宓这儿,好像从第一眼起她就莫名地抵触自己。这不免让他疑惑,探究之心也更盛。   他的确很喜欢阿宓,但也绝不会在这时强迫阿宓做什么,李琰道:“我既不吃人,也不会轻易罚人,阿宓怎么这么怕我的样子?”   阿宓不知怎么回,其实她并不讨厌公子,之所以不想待在他身边,大概是害怕再度重复那些在别庄的日子,也害怕再死一次。   尝过了自由的滋味,她不想再被关在笼子里。   李琰耐着心思又温声与阿宓说了好些话,都没有得到回应。明明纸笔就摆在旁边,她却好像完全没注意到,而李琰从查出的消息中得知,阿宓是会写字的。   他没有丝毫不悦,至少表现的是如此。   最后准备起身离开时,他视线停在阿宓柔软的乌发,启唇道了句,“阿宓想再见沈慎一面吗?”   话音刚落,阿宓的眸光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亮了起来,无需说,他也知道了答案。   李琰不明意味地轻笑了声,“会有机会的。”   他踏出房门后,阿宓站在窗边望着他背影,总觉得公子和记忆中的人不大一样。 第22章 亲人   转眼间,阿宓已经在王府待了快半月。   李琰每两三日会来看一次阿宓,或是与她用膳,或是简单说两句。   不得不说他极其擅于操控人心,仅这么短短的时日,阿宓已经不像最初那样躲着他了,偶尔也会写些字回应。   在沈慎身边时她说不了话,回到公子这儿是不想说话。阿宓觉得,有时当个哑女也没什么不好。   看到阿宓落笔的时候李琰愣了一愣,笑道:“阿宓的字倒是与我左手手书很像。”   听了这话后阿宓就有些心虚意味地故意把字写丑些,字是曾经公子教她认教她写的,自然和他的很像。   渐渐大了胆子后,阿宓写道:【我想要翠姨。】   她和翠姨分开很久了,尤其是现在重新到了公子身边,就更是想念。   李琰沉默了下,他其实早想到了这件事,但他以为阿宓一直不会向自己提,“是我忘了,明日就托人去沈慎那儿问一问。”   说完道:“阿宓想出门走走吗?”   阿宓意外地看他,好像完全没想到李琰会主动提出让她外出。因为在别庄就是这样,公子轻易不让她出去,每次都要她用许多办法祈求讨好,他才会应允。   她轻眨了下眼,清润的眸子已经闪烁了答案。   “看来是想了。”李琰帮她说了出来,“我午后将去拜访友人,到时阿宓与我一同出府,让侍女陪同领路,傍晚再去接你。”   阿宓点头,这还是她第一次在李琰面前这么乖巧可爱的模样,让他明白了一事,她不喜欢被关着。   得了李琰的令,侍女十分熟练地帮阿宓选好外出的衣裳,短衣配水绿色烟罗裙,外罩了件遮阳的纱衣,加上小巧精致的绣鞋,漂亮又很简单。   伺候十多日,侍女初步摸清了世子对这位姑娘的喜好。他喜欢洛姑娘简单可爱的装扮,无需过多坠饰,那样反倒失了纯真,越显烂漫纯稚越好。   阿宓重新出现在李琰面前时,他露出了明显的欣赏之意,并亲自摘了一朵盛开的粉芙蓉为阿宓簪上,“总不好太素净。”   “能自己上马车吗?”他这么问着,似乎做好了给阿宓搭手的准备。   阿宓小腿的伤已经好全了,但还是不想和公子有过多接触,就自己努力踩着小凳上了马车,模样笨拙又可爱。   李琰在原地看了会儿,随即所有人都听到了低笑声。那笑声衬着他温柔的神情,显得格外宠溺。   寻常小姑娘此时早被撩动春心,阿宓却独独缺了根弦,不然她在那两年间早已对李琰倾心。   不过,李琰也正是喜爱她这懵懂不知世事的模样。   马车内空间很大,坐上十人也绰绰有余,阿宓选了个离中间最远的角落。跟在李琰身后上马车的,还有几位下属。   他们在谈论什么事,并没有特别忌讳阿宓的存在。因为几人用的语言都简练晦涩,京城的势力阿宓也一个不知,即使写在纸上给她看,恐怕也只能看个一脸懵。   在李琰身边总没有和沈慎秦书他们相处来得放松,阿宓坐在角落,既没有窗外风景欣赏,也没有话本打发时辰,注意力就不知不觉飘向了几人的对话。   其中意思是不可能明白的,但阿宓耳朵抖了抖,她好像听见了“乔府”两个字。   又提起心神注意了会儿,果不其然,他们今天要去的就是乔府。   京城应该没有那么多乔府,阿宓这么想着,觉得以当初公子告诉她的语气,外祖家应该很有名,而且公子也比较熟。   阿宓的小心思向来藏不住,时不时望去一眼的模样很快就让李琰等人注意到。   “怎么了?”李琰抬手让属下噤声。   他带笑的模样实在难以让人害怕,阿宓没有犹豫太久,在纸上写道:【不想一人去街市。】   李琰误会了,露出略显为难的神情,“今日确实有事,下次再陪阿宓可好?”   与此同时,几个属下也用一种探寻的目光看着阿宓,其中倒没有管事的那种不善,纯粹好奇这个小姑娘到底哪儿引得世子如此折腰。   阿宓有点失望的模样,随即动笔【那我跟着公子,可以吗?】   这倒不是不可以,他们今天到乔府算不得什么正事,不过是乔省得了几幅字画,特意邀李琰来品一品。   除去翠姨,这还是阿宓第一次对他请求,且还是个这么小的要求,李琰没有过多思虑,点头答应了。   【谢谢公子。】   李琰失笑,有心想摸摸阿宓的小脑袋,碍于有旁人在还是按捺住了,“阿宓不必如此客气。”   单从态度看来,世子并不像单纯把这位姑娘当成宠姬一流,几人思忖着,对阿宓的定位也有了变化。   朝河乔氏是少有底蕴深厚的世家望族,曾出过三代皇后,梁朝素来有乔女倾国的说法。据传先帝本也是要迎乔氏女为后,选好的那位却突然得了恶疾,被乔府送到了别地休养,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从此也没再听过那位乔氏女的消息。   阿宓还不知道这位传闻中突发恶疾的乔女就是自己没什么印象的娘亲,她跟着李琰踏进乔府大门,心中涌出一种挥之不去的感觉。   熟悉谈不上,大约是知道这道门后有自己许多亲人,却又都不曾相识的奇怪感。   世家高门,门楣自然低不了。相比于其他府邸,乔府更透着一股古韵,仆从来往见客间,都要更加恪守礼法。初见也许会惊艳,看得久了,不免觉得略显呆板。   李琰是贵客,直接被引到了前院书房,一身清贵的紫衣青年正在等候。   乔省是乔府的嫡长孙,他素得长辈器重,为人也很勤恳,如今在京城算是小有文名。   他迎上前,“世子。”   话没说完,先注意到李琰身边的阿宓。   李琰很少带侍女出门,阿宓容色还如此殊丽,不由让人想得更多。   阿宓则在好奇地打量乔省,从之前的谈话中大致猜出这位的身份,知道对方似乎就是自己的表哥。   即使有“血浓于水”这个说法,阿宓却并没有因此就生出什么亲近感。   况且……耳坠也还在大人那,就算她把身世说出口,乔府的人也不一定会信。   胡思乱想间,阿宓都没发现到自己已经不像最初离开洛府时那么想认亲了,就算见到真正的亲人站在眼前都没有半点激动。   李琰已经和乔省聊了起来,乔府向来和显王府交好,身为嫡长孙的乔省更是从小就伴在李琰左右,二人谈不上主仆,称为友人更加合适。   阿宓跟在左右,见他们对摆出的几幅字画品头论足,先凝神跟着认真看了会儿,没过小刻就开始溜号,视线不知不觉飘忽。   她无意识想着,娘亲和翠姨就是在这里长大的,翠姨说娘亲并不愿意嫁给洛府,是因为有了她才不得已应下。   现在,这座府邸还有人记得她们吗?   “洛姑娘很喜爱这幅画?”乔省突然走到她面前,他已经从李琰那儿知道了阿宓来历姓名,见她一直呆呆看壁上挂画,才出声询问。   阿宓回神,不明白他在问什么的眨了眨眼,模样呆萌极了,让乔省不禁对李琰笑道:“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也只有乔省和李琰彼此清楚了。   “这是先帝留下的画。”乔省上前了几步,也在欣赏那幅猛虎图,轻声解释,“小诗是一位姑母所留。”   他很少有这样的语气,李琰一听就明白了,“是那一位?”   乔省点头,这时才想起此人根本就不应该提起,但李琰已经走近了些,端详片刻道:“这笔触倒不大像皇伯父。”   “那时先帝年纪尚轻,功力不同,也属正常。”   “嗯。”   阿宓顺着他们的话也仔细看了看画,并没觉出什么特别,实在要说的话,大概只有角落的那个小私章的样式有些别致,让她忍不住盯了会儿。   “公子——”突然,乔省被匆匆赶赴而来的小厮唤到一旁耳语,神色越来越凝重。   他沉重地走回,“世子,恐怕不能相陪了。”   “怎么?”   乔省半晌从齿缝漏出几个字,“留侯……来了。”   李琰皱眉,无事不登三宝殿,乔府和留侯并没什么往来,此行必定没什么好事。   “发生了什么?”   乔省有些难以启齿,还是慢慢开口,“留侯看中我二婶,要带她回府。”   李琰顿住,“我随你去。”   他本不该冒冒然出面的,但李琰和乔省情分不同,乔家不是旁人。   乔省大受触动,深深望了眼李琰,“多谢世子。”   “阿宓,你留在此地。”李琰说罢又凝眉细思,微叹一声,“罢了,你还是跟在我身边。”   他叮嘱属下护着阿宓,与乔省一起去了厅堂。   留侯有意闹事,此时约莫乔府大半的人都来了,仆从从厅外站到了回廊,个个都在小心翼翼地偷觑。   还没走近就听到了哭声,李琰两人顿时眼皮一跳。   阿宓不明所以,她还不曾听说过留侯这个人物,并不明白他的厉害。   但很快她就也跟着心潮起伏起来,不是其他,正是因为看见了厅外那道挺拔的深青色身影,其侧脸轮廓是她这十多日每天都要想起一遍的。   阿宓下意识朝前走了几步。   “阿宓——”李琰不轻不重的呼唤响起,让她硬生生止住了脚步,却不想“哐”一声就撞到了廊柱,疼得她脸蛋皱成一团,抱着脑袋蹲了下去。   似乎听到了动静,厅中身影随之一顿,回头望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是不是太快了=。=这么快就见到了 第23章 夺人   沈慎没想到会这么快和阿宓见面,还是在这种情况下的乔府。   阿宓一时没顾着望他,蹲在地上缓了半晌,等李琰走到她身边时才被拉起,也就错过了沈慎回头的这一眼。   短短的时间内,厅内哭声不止,反而愈烈了。   乔府有三房,因老夫人在世并未分家,除去还没回府的长子,二房三房的两位老爷都在,但也正好是留下的这两位官阶都不高,并不好在留侯面前硬气。   年岁约莫三十的蓝衣妇人在啜泣,她体格窈窕,虽年华不再,粉面含泪的模样更显妩媚。留侯带来的人都看直了眼,心道怪不得侯爷一来就看中了这妇人,眼神真是毒辣。   妇人是大房次子的遗孀,次子前几年因病去世,也没留下一儿半女。其妻守了几年寡,本以为日子能这样安静过下去,哪知道会遇到这种事。   留侯视线慢悠悠巡视了妇人全身,最后定格在她流泪的面容,缓缓道:“本侯素知乔府家风严谨,但我朝并没有强人守寡的风俗,大好年华蹉跎于后院,也无人相伴,夫人岂不寂寞?”   这话就是赤|裸裸的调戏,乔府几个小辈已经涨红脸握紧了拳,恨不得冲上去和留侯打一场。。   有人低声道:“老夫人呢?”   “老夫人最近一直抱恙,卧病在榻,来不了。”   老夫人已经八十高寿,这种岁数确实也勉强不了。   听了这话,其余人都是一脸丧气。乔府唯二能压住留侯的大概也只有大老爷和老夫人,偏偏两人都不在,难道今日要眼睁睁看着留侯把人夺走?夺的还是不是什么小人物,那可是大房的儿媳,传出去乔府能被整个京城笑话。   乔省快步上前,顾不得留侯威势,硬着头皮道:“不知侯爷大驾光临,未能远迎真是失敬。”   他紧接道:“不知下官这二婶如何得罪了侯爷?毕竟是个妇道人家,礼数不周,还望侯爷不要计较,下官这就着人把她请到老夫人面前受训。”   事出从急,乔省开口也顾不得辈分,他是府中嫡长孙,的确有这个资格。带出老夫人,也有震慑留侯的意思,可惜留侯并不买账。   “不急,夫人怎会得罪本侯,莫要冤枉了她,可要惹人心疼。”   话出,留侯带来的人中已有几个细细笑了出来,又被乔府几个小辈瞪得收声。乔省面露难色,留侯说得这么直白,看来今日是不能善了了。   他余光看向二三房的两位祖父,眼神都被躲过,心中只能苦笑。也是,在他们看来毕竟是大房惹出的事,二三房不愿出头也不奇怪。   但乔省心中明白,这根本不能怪二婶。留侯摆明了来找事,不管今天恰好出现在他面前的是谁,都会出现这种局面。   李琰沉了眼,正要开口,厅外忽然哗啦啦一片面圣声,仆从跪了满地。   竟是少帝驾临。   少帝先是随意望了圈四周,“乔府今日这么热闹。”   几个乔府小辈面露喜色,心想这种情况,陛下总该向着他们才是。   李琰却不像那么他们乐观,陛下向来和留侯要好,连自己这个堂兄都不放在眼里,更不会帮乔家。   留侯站立不语,等少帝慢慢走近了才笑道:“陛下怎么来了?”   “闲着无事,就出宫逛逛,听说侯爷来了乔府,朕也跟来瞧瞧。”少帝同样露笑,待留侯显然要亲近许多,两人站在一起的模样丝毫不像君臣,亲昵的姿态让许多人想到了私下的那桩流言。   听说陛下认了留侯为义父。   简直荒唐!   留侯不过是个阉人,就算曾是先帝倚重的心腹,也断当不得陛下的义父。如果先帝知道陛下这幅德行,只怕要从地底下气得爬出来!   许多人在心中咒骂,这个画面刺激得他们心中都不平静。阿宓感觉到了气氛的奇怪,不由抬首过去好奇地打量。   皇室相貌都不差,从李琰就能看出来。   少帝比他这位堂哥尚小几岁,按理来说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乍一看却让阿宓以为有三十多。   不是因为其他,而是少帝太瘦了。   并非骨瘦嶙峋的那种瘦,是一眼望去就能让人觉得这人身体不健康,颧骨略为凹陷,突出一双眼出奇得大,高高的个子又把这份身躯拉得纤长了些,眼下隐隐有青黑色,不免让人觉得他是不是时常吃不饱饭睡不好觉。   如果不是有副好相貌撑着,几乎要让人以为这是哪里来的恶鬼。   阿宓就被唬得忍不住眨眼,心里奇怪怎么会有人长成这个模样。   少帝和留侯说了几句,这才有闲心看周围,依然带笑道:“这是怎么了?个个脸色看上去都不大好啊。”   乔省来不及阻止,他的一位堂弟就迫不及待地把事情交待了清楚,语气忿忿,认为他都这么明说了,少帝绝对会为乔府做主。   其余人也跟着静默,伸长了脖子看少帝反应。   灼灼众目下,少帝想了会儿,忽而一笑,“既然夫人郎君已不在人世,膝下又无子,何必将人拘在后院守寡?留侯是怜香惜玉之人,不会亏待她的。”   …………   禀告的少年瞪大了眼,好像还不可置信,没想到少帝会眼睁睁说出这种话。先不说留侯是个阉人怎么怜香惜玉,就算是少帝自己,也断没有随便夺臣妻的资格,即便其夫君已经不在人世。   再想说什么,少帝已经连连摆手不耐烦道:“此事就这么定了。”   准备出声的人语噎,这还让他们怎么说?   自从这位陛下登基后,做的荒唐事不少,但这直接到大臣家里来帮着抢人,还真是头一回。   李琰面无表情立在旁侧,他没想到这位堂弟现在已经这么放、荡不羁,开口就是为留侯夺人妇,朝堂怎么可能不乱。   留侯侍从眼见就要上去拿人,妇人却不哭了,她抹掉眼泪看向四周,乔府一些与她对视的人都忍不住低下了头。   她笑了笑,乔省心道不好,只听这位二婶道:“士有节,女有贞,郑氏再不堪,也绝不伺候一条狗!”   说完,一手摘下发簪就要往胸口刺下,却被不知从哪处弹来的小石块打中手腕。簪子哐当落地,留侯的人立刻就把她制住。   留侯笑眯眯道:“怎么会让夫人伺候狗呢,本侯府中养了许多东西,任选一样也比狗要威风许多。”   妇人脸色已经煞白,再想咬舌自尽,口中却被人眼疾手快地塞进了布条,不禁发出呜呜哭咽声。   乔府的人看得怒从心起,少帝却在此时悠悠打了个呵欠,“整日都是这些把戏,朕看得无趣,没事了就走吧。”   他一开口,其他人就算有火也给硬生生压了下去。   留侯应了声,回头看到身边的沈慎,便拍了脑袋,“瞧本侯这记性,竟忘了庭望。”   少帝打完呵欠,好奇望来,“庭望有什么事?”   注意到留侯的目光投向李琰那儿,沈慎心中感觉不妙。他确实有把阿宓要回来的打算,但绝对不是通过留侯。   下一瞬,留侯道:“陛下有所不知,庭望这般年纪身边也没人服侍,臣早就担忧不已。不想这次派他去南地办事,就带了个小姑娘回来,如果不是有人告诉臣,庭望还要瞒着我呢。”   他语气听起来像调侃,谁都不觉得不对,唯有沈慎听出了其中警告。   留侯继续道:“哪知道这人还没带回府,在城门口就被人截走了。庭望就是太实诚,受了委屈也不知向我诉说,这可是他第一次看上的小姑娘,陛下说臣怎么能袖手旁观呢。”   少帝点了点头,“不错。”   随后留侯就直直看向了李琰,微笑抚袖,“世子,您说是不是呢?”   乔省眼皮又跳了下,他说留侯怎么今天突然来找茬呢,原来是特意来这里等着的。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是魔鬼吗??我赶脚哪里都没表露啊,为啥都猜阿宓爹是留侯? 第24章 归赵   显王府和乔府一直就亲近,曾经还有过结亲的想法,但乔府没有十分适龄的女儿,加上将军府又有意,此事就作罢了。   这些是满京城都清楚的。   留侯的意思约莫是,显王世子抢了我手下的人,我便来乔府也试一试。   不过是以势压人,这种事留侯做得还真不少。   李琰余光望了眼阿宓,小姑娘还在状况外。   “侯爷怕是误会了,我予沈都督千金买下一人,寻常交易,怎能说是截走。”   他确实给了千金,但也确实是特意在城门口暗中逼迫沈慎。   留侯老狐狸成精怎么可能不明白,他今天不准备打机锋,直接道:“世子的意思是,今日我也得给乔府留下千金了?”   周围人一时哗然,留侯这要是真做了,岂不是在打了乔府一巴掌后又狠狠踩一脚?同理,世子如果应了,转头乔府就能也恨上他。   留侯难缠,李琰不是第一天知道,他那张嘴能把整个朝堂说得哑口无言,都是些歪理,但也着实不好反驳,一时脸色黑沉。   不过是个侍婢,寻常人这时候也知道取舍了,李琰却没有立刻松口。意外坚持的态度让留侯有些讶异,不禁好奇这同时让沈慎和李琰破例的小姑娘到底有什么魔力。   阿宓就站在李琰身后,起初的话听不明白,但留侯说李琰截人那段倒是听得清清楚楚,又见留侯和沈慎就站在一块儿,大概也猜得出这是为沈慎出头的人。   她眼中的探寻藏不住,和留侯对上时得了对方微微一笑,模样竟有几分和蔼。   留侯是个阉人,先帝还在潜邸时就带在身边,没人怀疑过他的身份。他令人称奇的地方之一便是,即便去势了模样也和正常男子别无二致,声音没有变细,体发也照长无误,还蓄了一把美髯,带笑时看上去很有些温雅儒生的味道,这让阿宓就更看不出他真实身份了。   李琰依旧没有出声,留侯继续道:“既然世子都默认了,来人,去我府上取千金来。”   等这千金取来,可就木已成舟无法挽回了。   乔省心中一急,用恳求的目光看向李琰。他知道世子能把那小姑娘带在身边,说明很是喜爱,但这怎么能和乔府还有他二婶相比,乔府和显王府关系不一般,世子应该知道哪个选择才是正确。   李琰却是又沉默了会儿。   如果管事在场,恐怕又要用看红颜祸水的眼神看阿宓了。   乔省忍不住道:“……世子。”   边道边看向阿宓,这时他的眼神也带了不善,好像阿宓是蛊惑了世子的狐狸精。   留侯斜眼瞧着这几人,像在看什么好戏,边不忘用扇子抬起妇人下巴,笑道:“夫人莫哭,本侯马上就能带你回府。”   妇人心如死灰,身体在轻轻发颤,乔省再度低声,“世子!”   “慢着。”李琰终于开口。   乔府人心口一松。   “是我忘了。”李琰话语一停,看了看阿宓才继续,“当初只是借沈都督侍女一用,现今半月快到,也是时候归还了。”   他面色平淡,眼底波涛汹涌。   留侯帮沈慎出头恐怕只是顺便,特意来和显王府作对才是真,是得到他今日在乔府的消息,冲他来的。   “阿宓。”李琰没看阿宓了,继续道,“你现在就回沈都督那儿吧。”   突然的一句让阿宓愣在那儿,她有些不敢相信公子这么轻易就让自己走了,呆呆地抬头。   李琰没有看她,她下意识把目光投向了沈慎。   沈慎开口,“过来。”   “阿宓?”留侯也跟着叫了声,似乎在琢磨是哪个字,微微一笑,“真是个好名儿,听着就喜欢,还不过来?”   阿宓这才敢相信自己是真的可以回到大人身边,可是不知怎的,依旧不大敢走的模样。她慢慢地往前迈了几步,忍不住回过了头。   李琰本不准备再反应了,见状还是轻轻出声,“阿宓不想回去吗?”   留侯似笑非笑,这时候不说话了。   像阿宓这样的小姑娘,心思都写在脸上。李琰虽不知为何她以前一直抵触自己,但以为经过这十多日的相处,阿宓心中总有些自己的地位,而且无论如何总该比沈慎那种整日见不到笑脸的人要好上许多。   岂知他不说还好,一说阿宓就被惊醒了似的,一个激灵忙回正了身子,几乎是小跑着到了沈慎身边,在他身后藏好,才露出个小脑袋惊疑不定地看来。   李琰:…………   留侯再次笑出声,拍了拍沈慎的肩,“看来阿宓姑娘很是喜欢我们沈都督啊。”   这倒离事实差不多,也许是雏鸟情节,阿宓十分依赖沈慎。至少在在场这些人中,她最信任的也无疑是沈慎。虽然曾被“抛下”过一次,可相对于曾间接至阿宓于死地的李琰,当然是沈慎要好上许多。   李琰到底有些失望,他自认对阿宓用了足够的耐心,没想到还是没能让小姑娘破除心防。   当下又被留侯算计一着,李琰没了周旋的兴致,几句话后就带着人离开了乔府。   ***   沈慎带着阿宓出府的时候,也着实没想到,他还没来得及去,人就回到了自己身边。   本以为留侯会借阿宓来说什么,但他只是看了眼沈慎,温声道:“先把阿宓姑娘安置好。”   如果说留侯是什么好心人,沈慎绝对不会信,阿宓的相貌也确实是留侯以往会喜爱的那款,今日他却丝毫没有开口要人的意思。只能说在留侯那儿,阿宓约莫另有他用。   倒是少帝临走前仔细端详了下阿宓,调笑道:“朕道庭望怎么不近女色,原来是要求太高,小看你了。”   “陛下。”沈慎沉声这么一说,少帝就连连摆手,“好了,你也别抱怨朕,朕这就走,不打扰你和小美人的重聚。”   待人散尽,阿宓就一直沉默地跟在沈慎身后,如果没注意,还真容易忽略她。   转身入了小巷,沈慎停步,阿宓也适时停了下来,低垂着脑袋,让人只能望见她乌黑的发顶。   “刚才怎么不在乔府认亲?”沈慎这么漫不经心地问着,得了阿宓小小抬头望了眼,仔细看,那里面应该还有丝奇怪。   沈慎却看不懂的模样,从袖间拿出了一对耳坠给她,“是少了这个?”   乔府给女儿的耳坠从来都是独一份,这点京城许多人家都知道,只要拿着它,阿宓无路如何也不会受到忽视。   但阿宓只是接过耳坠握在手中,并没有迈步。看她还有要用手比划的架势,沈慎低沉开口,“说话。”   阿宓微抿了唇,好半晌才低低说道:“我答应了大人,不会认亲。”   她的声音和人一样,都是软绵绵的,浮在空中没什么力气,还带着一点小女儿家的稚气,当真像个孩子。   沈慎挑眉,“嗯?”   他明显不信,阿宓心底也有点小小的心虚。在刚见到乔省的时候,她其实是动过心思的,可一见到这位表哥和公子的亲密,她就在想,如果自己回到了乔府,公子再一开口要人,不是更加轻而易举吗?   阿宓不通世事,许多事情都不清楚,只能凭自己的经历判断。她并不知道,一旦自己成为了乔府的女儿,绝不可能像个奴仆一样被轻易送人。   也许是洛城的父亲身份给了她错觉,让阿宓以为,只要关系不好,即使身份上再亲也会把她随手赠人。   而外祖家的人都不曾认识她,关系当然好不了。   沈慎当然想不到阿宓这种心思,毕竟正常人都不会有阿宓这种思维。不过他在这种事上并不喜欢追根问底,阿宓说了不认亲,他就更不会去强求。   他确认了遍,“当真不去?”   阿宓犹豫了会儿,还是轻声道:“不去。”   “嗯。”沈慎转身道,“走吧。”   阿宓不愿认亲,确实是他没想到的,但另一方面,也不失为好事。   想到回京后着人查的阿宓身世,沈慎眼中明暗不定。   阿宓的母亲乔颜与先帝熟识,更是曾差点嫁给先帝。也因此,沈慎的人查到,乔颜有一段时日时常与当时还是太子的先帝见面,其中缘由并不清楚。   但……如果阿宓真是先帝血脉,乔颜没有理由会不告诉乔府,而是任家人把自己远嫁。这正是沈慎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第25章 煮面   再次回到沈慎身边,阿宓一点儿也不后悔,反倒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认不认亲这件事,于她来说完全不重要了。   毕竟她也不是寻常人家那般教导大的女儿,完全不懂亲人对于一个人的意义。   况且阿宓也一直记得,自己和大人非亲非故,大人却已经帮了自己三次,也许其中还要冒着得罪公子的风险,她更不能做一个言而无信恩将仇报的人。   她这么想,跟着沈慎进了厅堂后就乖乖站在了那儿,像只跟在身后的猫儿,安静得没什么声音,但只要回头瞧见那小巧可爱的模样,就总忍不住要怜爱几分。   沈慎唤来管家,“给她准备好衣物住处,以后她就是府里的书童。”   哈?管家差点没挠耳背,以为自己听错了。大人几年前就考取功名高中榜眼,这时候还要来个书童?   一看到阿宓相貌,管家自认为明白了几分,真是个漂亮的姑娘。老夫人向来不许大人近女色,连伺候的侍女都不能有,更别说这么标致的美人,大人想藏着些无可厚非。   沈慎有此一着的原因之一的确是老夫人,当然其中思量是南辕北辙,他也不解释,“住处就安排在我院子里。”   这件事管家是向着他的,毕竟沈慎也有这般年纪了,当即应声,“这位姑……小公子跟我来吧。”   “她姓洛。”   管家从善如流,“小洛,我带你先认认府里的路。”   沈府不大,比洛府都要简单许多,用于观赏的亭台楼阁假山石水基本都没有,院落里至多摆张石桌。最为精致的竟是回廊,上面刻了了许多笔法飘逸的字,让冷冰冰的沈府顿时多出几分书生情怀。   “这是大人的先祖所刻。”管家见阿宓注意到了那些刻画的文章,颇为自豪道,“当初沈府重建,不知多少人想要求得这里的一字半句,大人都没应过。”   阿宓似懂非懂,她的欣赏能力仅限于美和丑,不过还是努力捧场,“好看。”   话实在敷衍,但因为语气真诚,另有本身脸蛋加成,管家对她和颜悦色道:“既然当了大人书童,怎么也得有些真功夫,平日无事就多来这里走走,总能学到几分。”   阿宓认真点头,管家又领她去了别处,一边交待,“你平时跟着大人要乖觉些,少说话多做事总没错。既然作了书童身份,今后这内院就不能随便进,千万不能打搅了老夫人。”   “老夫人?”   “老夫人就是大人的祖母,平日大都待在佛堂,如果在府里碰见了嬷嬷,那就是伺候老夫人的,需得客气礼待些。”   “嗯。”不论管家交待什么,阿宓都听话得应是,这模样叫管家很有成就感,一时竟忍不住真把她当成了书童来教导,等回过神才想到这是个姑娘,多半是服侍大人的,他教那些有什么用。   苦于这沈府也没有个能教她的女眷,管家定了定心最后道:“小洛,你且用心服侍大人,不过切忌擅媚专宠,不可耽误了大人正业。”   阿宓已经被他说的一大串给塞晕了,听到这儿也没细想,继续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管家叹了口气,罢了,看着是个老实的,他也不用太严格。   他带阿宓领了衣裳换好,就归还给自家大人了。   许是在自家府邸,沈慎看起来比京城外的那些日子要温和许多,衣裳也是简便舒适的袍子,正在案前提笔书写。   “大人,晚膳有什么吩咐吗?”   沈慎停笔,“老夫人呢?”   “老夫人还在佛堂,晚膳该是不吃了。”   沉默了一下,沈慎道:“煮两碗面。”   实在是简单得过分,但在沈府这就是所有人习以为常的事,管家问阿宓,“小洛有什么喜好,辣还是咸?”   阿宓想了想,“可以辣一点吗?”   声音依旧是细细软软的,仿佛稍微高声一点能把自己给吓着,管家笑了笑,“和大人喜好一样,看来厨房不用另做了。”   重新看向沈慎,管家忍不住添了句,“大人早点歇息。”   得了个低低的“嗯”,管家内心慨叹,作为家仆又不好再劝,只得退下。   自从上一位大人去世后,老夫人待她自己就十分苛刻,甚少出府,时常待就待在佛堂念经,三餐茹素,更多时候晚膳也是直接略过。   谁都知道老夫人心里的坎,逼得亲子自尽,任人都难以承受。即便如此,当时老夫人还是得承担起教导小孙子的重担,她已经为此没了唯一的儿子,当然不可能半途而废。   从管家待在沈府那日起,他几乎就没见过这座府邸高兴的样子,无论是年节还是大人高中榜眼,沈府的上空仿佛永远都团着一块乌云,阴影笼罩着整座沈府。   老夫人的眉头始终不展,大人也就不见笑颜。   有时候管家都觉得沈府的氛围着实太沉重了,沉重得令人压抑,甚至窒息。他一个成年男子尚且如此,大人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不苟言笑或者说冷漠无言似乎并不奇怪。   年纪大了,管家就忍不住每天都要想一遍这些事。想来想去发现,他人微力薄,着实改变不了什么,只能希冀于大人能够达成老夫人所愿,让老夫人能够真正展颜。   阿宓走上前磨墨,她认得这种墨,磨的时候力道要不大不小,水也不能一次性放,要一点点地加。   她磨出的墨浓郁醇黑,带着特有的香味,让沈慎瞥来一眼,继续慢慢写完整张纸。   沈慎能高中榜眼,学问自然不差,可他对这些文章其实兴趣不大。跟了留侯开始习武后,他才发现真正适合自己的是什么。   他下笔很重,几乎力透纸背,有好些字的墨迹都显得过于浓了。旁人写字是修身养性,是做学问,他倒像用笔杀人,不知不觉就透出了一股冷意。   写完后,他将纸提起来一看,对着几个被透出缺口的字微眯了眼,随手揉成团丢弃。   “什么事,说。”他早发现了阿宓几度欲张开的口。   “大人,我想见翠姨。”   不是什么出格的要求,沈慎颔首,“明日就让人把她接来。”   翠姨在京城待的这十多日都被沈慎安排在了客栈,她倒是试过偷偷溜去乔府寻人,但都被沈慎的人拦住了。   阿宓神色明显雀跃起来,小脸一片轻快,仿佛应了这个就别无所求了。   沈慎又问:“还有什么要求?”   还可以有吗?阿宓的眼神明显在这样问,沈慎难得耐心地“嗯”了声。   “那……”阿宓小心翼翼,“我可不可以有出入府邸的自由?”   她很喜欢看外面,这是沈慎早就知道的,即便在马车上,她也会经常固执地盯着车外风景,仿佛外面有什么特别吸引她的东西。   停顿了片刻,“需要向我禀报。”   “好。”阿宓几乎瞬间道出这个字,好像生怕沈慎反悔,回过神脸有点儿泛红,半晌抬首眼儿弯弯道,“谢谢大人。”   认真地对上她的眼神,沈慎发现,她是真的好说话。   这种脾性好,也有不好,暂时自然没什么可说的。   厨房煮的面呈了上来,沈慎也不拘场所,直接放在了书桌。   阿宓面前的碗很小很秀气,相比之下沈慎那碗就好像庞然大物,蒸腾而起的热气直接把两人的面容都模糊了。   还没动筷,阿宓就闻到了一股辣气,待尝了一口后更是直接呛出了声,咳得不成模样。   有人拍了拍她的背,沉声道:“不会吃辣?”   阿宓点点头,声音已经沙哑了,“想试试。”   阿宓曾见过喜爱食辣的人,他们说那种刺激的滋味在舌尖迸发的感觉无与伦比,越辣越好,就要辣到畅快淋漓,辣到身心舒爽,就什么事都能放下了。   以前她不敢尝试,现在阿宓想做许多她以前没做过的事。   “不要勉强。”沈慎就要端过阿宓的碗,“让厨房另煮一碗。”   他的手被阿宓按住了,小姑娘意外坚持,好像真的很想尝试下这种味道。   由于沈慎嗜辣,沈府做的一些菜食放的都是特制的辣粉,寻常人轻易不能尝试。不过阿宓所求,沈慎不至于拒绝。   阿宓吃了一口,鼻尖直接泛红,小小的唇肿了一圈。   “好吃。”她这么说着,再度挑了一筷。   即便被辣得不住吸气,她吃相也在尽量文雅,但也正是这种慢吞吞的架势才更痛苦,很快她就被辣得神色恍惚。   沈慎看了会儿,约莫是觉得有趣,唇角渐渐起了些弧度。   他重新拿起碗筷,也开始慢条斯理地吃面,仿佛在用眼前的画面作菜。   被辣意刺激得够了,加上热气所熏,阿宓眼眶全是泪花,再度抬首看沈慎时双眼明亮得惊人。   “好吃。”她又说了一遍,端起碗直接把汤给喝了下去,然后一手拉住沈慎袖口,胆儿都被刺激大了,“大人,阿宓想亲亲你。”   沈慎顿在那儿,像是被阿宓的话惊住了。   阿宓又道:“大人的味道也很好。”   如果两人倒个性别,这话说出口就是十足十的耍流氓。可从这么个软绵绵的美人口中说出,当真是叫人好笑又无奈。   久等不到回应,阿宓已经耐不住了。她爬上凳子跪在上面,就扯住了沈慎衣襟想往下拉。   按阿宓的力气,十个她也别想撼动沈慎,除非是某人有意配合。   于是在某人放水下,阿宓一点点地把人拉到了自己面前,她对着沈慎黑沉的眼摸去,力道柔得像羽毛在轻抚,十分温柔。   阿宓看了会儿,就露出笑容,眉眼弯弯。   “阿宓在大人眼里,看到了自己。”   说完就想亲上去,就在两人距离仅剩只有那么小寸时,沈慎眸色越来越深,眼中映着的小姑娘也越来越清晰。   然后,阿宓被辣得迷糊的脑袋一发晕,昏昏倒下,被沈慎接了满怀。   沈慎:…… 第26章 撒娇   听说过醉晕, 没想到有人还能被辣晕, 瞧模样昏睡得还挺沉。   吃饱就睡,像只小猪。   沈慎望了会儿, 忽然叹气般逸出一声, 把人抱了起来走向小榻。阿宓帽子落下,乌发垂了沈慎满袖, 散出柔润光泽。   她着实是个很美的小姑娘,五官乃至身体的每处无一不精致,可这样的美在沈府必须得掩藏。   如果她生长在乔府,不仅不用受之前那些委屈,更可以尽情妆扮自己。沈慎想, 她终究不懂进乔府大门的意义,才能这样无所顾忌地说出要跟着他的话。   但那又如何, 他从来不是善人, 话已经说出口, 就不会再让人有反悔的余地。   天将昏暗,秦书拜访沈府,他听说了在乔家发生的事, 也知道阿宓已回到沈慎身边,“都督, 侯爷说了什么?”   他以为留侯会把阿宓要去, 没想到人还在这儿。   “什么都没说。”   秦书一怔, “这不是侯爷作风。”   他紧接着想到了阿宓身世, “莫非侯爷也知道了什么?”   沈慎摇头, 指节在倒扣的瓷杯上轻叩,“不像。”   如果留侯知道了阿宓可能是公主的身份,今天就绝不会让他把人带回来。   他略过这事不再提,转而道:“那妇人呢?”   “还在客栈里。”秦书无奈笑了笑,“每天都在想着法儿要出来找洛姑娘呢,既然洛姑娘回来了,是不是可以把人放出来?”   “嗯。”沈慎想到妇人身份,她最初就是乔府忠奴,回了阿宓身边很可能会极力劝阿宓和乔府认亲。   但他们不会让她坚持这种想法。   二人又商量了些秘事,最后秦书另起话题,“都督……打算怎么安置洛姑娘呢?”   沈慎沉默了下,“书房还缺一个书童。”   要留在沈府,就只能如此,沈老夫人不会容许阿宓这样的相貌留在沈慎身边。   秦书也了解,叹道:“只能这样了,洛姑娘胆小柔弱,都督以后与她相处莫要太凶了,小姑娘受不住的。”   秦书所指的“凶”就是沈慎平日对待属下和别人的模样,但对沈慎来说这都很正常,所以他一时竟有些不大明白,他自觉从没对她凶过,即便在知道她母亲是乔氏女后也只是不理会而已。   沈慎恨乔府不错,但秦书等人已调查清楚了阿宓身世及她在洛府经历。阿宓母亲虽是乔氏女,却是乔氏弃子,至于阿宓本人更是从未与他们有过干系,除了这一层身份,再牵扯不上。   如果不是走投无路,阿宓绝不会想到去京城投奔。   他着实没有因此迁怒的理由。   显然秦书十分了解他,又说细了些,“都督平时不要总冷着脸,对洛姑娘多笑笑吧。”   再这样下去,这唯一一个可能会心甘情愿成为您媳妇的小姑娘都要被吓跑了。   后一句话秦书没敢直言,但眼神十分认真,他真的很担心都督的终身大事。而洛姑娘胆小是胆小,但也确实是敢主动接近都督的第一人,秦书还从没见哪个姑娘在都督面前这么“放肆”过。   不知从他那眼神中解读出了什么,沈慎更沉默了,直到秦书走出沈府大门都没再出声。   阿宓依旧睡得酣香,她不知做了什么美梦,都发出了细小轻快的呼噜声,当真像猫儿一样。沈慎看了会儿书后再瞥她一眼,想到秦书的话久久没动,嘴角像是相当勉强地上扬了一个奇怪的弧度。   还好阿宓没醒,不然没被他冷脸吓着,非得被这奇怪的笑给弄哭。   管家傍晚寻来,“大人,小洛呢?”   “睡着了。”沈慎示意里面的小榻,边站了起来,瞬间把烛光挡了大半。   管家愣了一愣,想明白话中的意思后似乎想欣慰地笑,转眼不知记起什么又有些责怪,顿时脸色就有些扭曲,“大人不该这么急的。”   沈慎:……?   管家却不管他了,兀自想了许多,连来意也忘得一干二净,保持着那种复杂难言的表情又慢慢走了出去。   沈慎正准备让他着人上热水的动作顿住,余光往里面飘了下,不得不说,自从他捡到阿宓并把人带上后,身边的人态度就一天比一天奇怪。   好在他并不是一定要人服侍,沈慎懒得再出院去唤人,直接用院子里的井水冲了个凉,身体半湿着就换了里衣。里衣贴在胸腹,被水珠透出几块分明的轮廓。   需要将人唤起洗漱吗?沈慎只思考了这个问题小半刻,觉得还是不用,约莫是想到那次阿宓半夜惊醒突然缠在他身上不愿下去的情形,而他并不想再经历一次。   阿宓就这样被他丢在书房歇了一晚,好在正是夏季,也不至于着凉。   金乌升起时,京城渐渐热闹起来,沈府依旧一片宁静。   沈府的仆从太少,老夫人身边也不过跟了两个嬷嬷伺候,其余的多是用来打扫院落之用,沈慎很少需人服侍。   阿宓迷迷糊糊地揉眼,下意识汲鞋走到旁边就要洗脸,不料那儿正是书柜,哐当就撞了上去。   “呜……”阿宓蹲了下去,这几天她好像经常撞脑袋。刚才也是,忘了已经离开显王府,地方不一样了。   沈慎跨进门时一怔,“怎么?”   声音低沉,带着初晨的一丝沙哑,他刚练了剑过来,脸上覆了汗珠。   “疼……”阿宓轻轻说着,有点儿委屈地抬头,带着无意识的撒娇。   沈慎被她这样看着,那夜奇怪的感觉又涌了上来,被他强行捺下,三两步走去拨开她的手,看看没有红肿的地方,“无事,很快就好。”   他能这样待人已经算十分温柔了,这其中还有一半是因为昨日秦书特意交代他要对小姑娘好一些。   阿宓却像被惯坏的小孩儿得寸进尺,睁着水雾朦朦的眼软声细气道:“大人帮我揉揉,好不好?”   …………   沈慎还是放下剑,把手覆了上去。   相对于他的手掌,阿宓脑袋就显得格外小,他力道不知收敛,阿宓被揉得龇牙,却还是露出笑容,“谢谢大人。”   移开视线,沈慎道:“用过早膳,随我上朝。”   阿宓乖巧应是。   以沈慎现在的官阶,他本没有上朝的资格,是留侯向少帝为他要了这个特权。   不过留侯也不全然为他,总有些不要命的谏臣会在朝堂发难,攻讦留侯,有时候激动之下甚至动手,这些都会有沈慎帮留侯挡下。   有些人客气点,道沈都督是留侯的一把刀,痛恨他的,则直接称他是阉人手下的一条狗。   无论哪种称呼沈慎都听过,也不是没人当他的面唾骂,他都能面无表情地无视而过。如果不是留侯下令或危及自身性命,他其实很少动手。   阿宓再次换上书童装扮,依旧是那副白白净净的模样,沈慎看了皱眉,让人给她寻了顶更大的帽子。   这帽子明显大小不合,一盖就遮住了阿宓半张脸,让她只能看清脚下,好处是总算不会让人看清那张过分漂亮的脸蛋。   管家忧心忡忡,“都督真要带小洛去上朝?这……这不大合适吧。”   可沈慎做事从来自有打算,阿宓依旧跟上了马车。   “大人,我要做什么?”阿宓好奇问道,她心中完全没有对“上朝”二字的敬畏,到底是对天家威严没什么意识。   “什么都不做。”沈慎闭目养神,“殿外等候即可。”   “唔……”   少帝性懒,因为这还改了上朝的时辰,当初不少大臣反对,留侯却道:“陛下是天子,是国之所存,年少贪眠实乃常事,诸位如此反对,若因此坏了陛下身体,谁之过?”   听上去很是护犊子的模样,在其他人眼里就是个纵着少帝玩乐的佞幸,但心底再诅咒,也拼不过少帝信任他。   沈慎先在金銮殿外的书阁中等候,里面已有了不少朝臣,其中还包括当初和他一起考中的状元和探花。   这两位和沈慎都有些交情,并没有因他投靠留侯而唾弃,但阁内有太多人鄙夷留侯,他们不好和沈慎交谈,便只当没看见。   旁人或多或少都有三两在谈天说笑,唯独沈慎这儿像有道屏障,隔出了他单独的三分地,未免显得寂寥。   阿宓左右看了看,没有察觉到别人的排斥,反倒认为他们是害怕才不敢和沈慎说话,眼中敬仰顿时又多几分,让沈慎很有几分莫名。   及至日上三竿,外面才有了动静。   “各位大人,陛下起了,准备上朝吧。“   起得真早。不少人看了看天色,都是满肚子火气,也不知昨夜又是如何玩乐才睡到这么晚。   再这样下去,陛下没到及冠就要被留侯那等小人给毁了!   阿宓正要跟着其他人的仆从一起出去,被沈慎止住,“你待在此地。”   “……咦?”   “不用效仿他人。”留下这么一句话,沈慎大步走去。   一些仆从用羡慕的目光看着阿宓,沈都督瞧着冷酷,没想到这么体恤下人,都不忍让书童站在烈日下等候。   他如此说了,阿宓也就十分乖觉地待在里面,慢慢喝茶。   ***二更***   少帝姗姗来迟,龙袍没穿整齐靴也是反的,束发的玉冠似乎在哪儿撞了下,歪歪斜斜不成模样。   有老臣实在看不过去,张口就要斥责,被留侯先声夺人,“陛下——”   “……嗯?”少帝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抬起瘦长的手抹去了眼角自然沁出一点泪水,“何事啊?”   “您玉冠歪了。”留侯温声提醒,等內侍帮少帝抚正再道,“该上朝了。”   这时才有人唱上朝之词,那被硬生生把话憋回去的老臣气得浑身发抖,双眼冒火地直瞪留侯。   少帝换了个坐姿,张口就道:“朕心不快,有事快启奏,无事就退朝。”   上朝时您心情什么时候畅快过?一些朝臣就差翻白眼了,另一些内心则毫无波动,他们早就对这位死心了。   程序到底还是要有,随即就有朝臣拿着奏折一一出列呈禀,少帝不住点头,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这其实是朝堂常态,约莫持续了有半年之久。不过今日还有些不同,那就是显王世子格外沉默,要知道往日他一直把少帝当弟弟看,时常会出口相劝,怎么这次竟一句话也没?   有人忍不住往李琰那儿瞥,想知道这位是不是也彻底对少帝死心。   李琰在户部领了官职,本来户部有什么事一向由他开口,这次见他一直沉默不言,户部尚书不得已,只得自己呈上了折子开始禀奏。   南地有洪水,并不那么严重,但也是天灾,必须得赈抚灾民。可前几日少帝还交待户部,说要建一座行宫。   建行宫费时费力又费银子,户部把这次的天灾扯出来说了一大堆,中心意思就一个:要赈灾,没银子,建不了。   “那就不建吧。”出乎所有人意料,这次少帝意外得好说话,户部尚书都忍不住睁大了眼。   少帝依旧在打着哈欠,“你都把灾民说得那么可怜了,朕岂是那等昏君,不至于和他们抢银子。”   顿时有人老心怀慰,差点没掉下泪来,陛下心性还是好的啊!   户部尚书连连高声道:“臣代灾民谢陛下!有了陛下一言,他们总算能吃上饭了。”   “饭?”少帝道了这么一字,户部尚书点头,“回禀陛下,灾民只能靠临城施清汤粥饱腹,已经好些天了。”   少帝点点头,又来一句,“食不了饭,那何不食肉糜啊?”   …………   朝堂一片静默,俱不可置信地望着少帝,户部尚书更是瞠目结舌。   就在众人不知说什么好时,少帝忽而一笑,“顽笑耳,众卿难道当真了?”   ……我们还真当真了。   “朕也通晓史籍,不至于糊涂到这个地步。”皮了一下,少帝显然十分开心,总算不是昏昏欲睡的模样了,“可还有什么事?”   再有什么事,一时也都被他那句话给震惊得忘了。   好半晌,才有人缓了过来,上前一步,“陛下,臣有事启奏,但此事隐秘,需得朝后与您单独呈禀。”   “麻烦——”少帝先回了声,“朕后宫未开,没人能和后妃私通给朕戴帽,有什么事不能直说的?”   作为一国之君,少帝这也是头一号了,毕竟没人能像他这样把这种事光明正大说出口。   一脸神神秘秘的朝臣也被他这话打得措手不及,神色茫然了下,“可这……”   “这这这,这什么这。”少帝不耐烦起身,“行吧,朕就给你机会,走,和朕单独去后边儿说。”   两人就此单独去金銮殿后边儿了。   其余人一阵沉默,许久才渐渐有了动静,李琰身边迅速聚了几人,语句不一,仔细听来都是向他诉苦的,大意都是些什么陛下年少无知贪玩越来越荒唐了,间或还有小声暗示他要多做准备的。   李琰听了会儿,也觉得心烦,很想像堂弟那般直接几句话把人堵住。但他向来不是这样的性格,到底忍住了。   窃窃私语声不断传入沈慎耳中,他同样不怎么舒服,留侯这时对他笑了下,示意他过去。   “听说你带了那个小姑娘进宫?”留侯语气温和。   沈慎过了会儿才点头,留侯理解道:“确实该带在身边,小姑娘柔弱,你祖母又那么倔,若见了她还不知得做出什么。”   以沈老夫人对沈慎近乎执念的期望,如果看到沈慎藏着也要把阿宓护在身边,指不定能当场强逼沈慎把她卖了。   听到留侯评价祖母,沈慎并不开口。   留侯却不准备掠过这话题,“不过这也不是长久之法,庭望难道准备让她一直这么无名无分躲躲藏藏跟在身边吗?”   他笑了笑,“不如我亲自去与你祖母说——”   “不必。”沈慎突然出声,等留侯讶异望来时语气停顿了下,“谢侯爷好意,属下会妥善安排。”   “那就好。”留侯点头,“我和那小姑娘十分有眼缘,你可别欺负了人家。”   如果是其他人说这话,沈慎还会信两分,从留侯口中出来,一个字都不会信。但沈慎也实在想不明白,阿宓除了相貌,还有哪里值得留侯注意,只语气生涩地应了声。   “今日应该有事发生。”留侯最后才说到重点,“你什么都不要做。”   “好。”   不出留侯所言,少帝和那位要密谈的人回金銮殿后就皱起了眉头,目光扫视下方。   众人心中莫不奇怪,难道真有什么重要的事,能让这位陛下都担忧?   少帝缓缓道:“朕听说,每日上朝前众卿都会在殿外的书阁等候。”   开口却是这么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一句,有人应是后,他继续道:“诸位都是朕的爱卿,国之栋梁,不能慢待,朕得亲自去看看那书阁如何。”   这是哪儿跟哪儿啊?众人满脸问号,完全不知他又是闹哪一出。   然而少帝行事从来不按章法,当下就带着他们浩浩荡荡地去了书阁。   其余人都在外面等候,见了这乌压压一群吓得礼也忘了行,更别说独自待在里面无聊玩起了棋的阿宓。   “砰”得推门声惊得阿宓站起,帽檐耷下来又遮了半张脸,等她抬手扶正,面对的就是几十双瞪来的眼珠子,当即茫然地呆在原地。   好在少帝根本没在意她,只粗粗扫了眼,就径直走向窗边,“朕听说,这候朝的位置都是固定的?”   “回陛下,确实如此。”   “那哪处是周太傅宝座啊?”   周太傅乍然被点名,满脸疑惑,“启禀陛下,正在您面前。”   少帝长长“哦”了声,伸手就把那座位旁的桌屉拉开,里面平平整整摆了厚厚一沓纸。   拿起来随意翻看了几张,少帝露出不明意味的笑,“周太傅好文采啊。”   周太傅正想着自己桌屉里怎么多了这些纸呢,眺眼望去发觉这纸张十分熟悉。他努力想了想,才想起它们可能来自何处、上面又写了什么,脸色唰得就白了,“陛、陛下……”   “嗯?”少帝从鼻间哼出一声,“太傅想说什么?”   “这、这些诗绝不是臣所作啊!”周太傅猛地跪下,“臣也从来没在这书阁内拿过纸笔。”   “哦?”少帝眼珠轻轻转向他,脸上还是那种旁人眼中少年意气不知世事的笑,“朕还没说什么,太傅就这么急,看来你知道这纸上写什么了?”   周太傅语噎,他向来老实固执,说谎也不会,一下就被人揪了出来,只得再度磕头,“臣绝对没在这书阁中写过任何东西!”   少帝微微一笑,“没在这写过,不代表没在家中写,是吗?”   周太傅无言,他并非会狡辩的性子。   只看这光景,所有人都明白那纸上定然写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还是这么厚厚一叠,周太傅这是不要命了啊!   少帝扬眉望了跪在地上的老者片刻,依然带着笑容,手猛地抬起一挥,纸张洋洋洒洒飘落了满空,“都给朕好好欣赏欣赏周太傅的文采。”   白纸黑字洒满头顶,有胆小的人哆哆嗦嗦地接了一张,只望一眼就吓得要昏过去。   周太傅胆子也太大了,朝堂哪个心底没一点对陛下的不满,也担忧梁朝会毁在陛下手中,可谁会当众说出来甚至写在纸上?那些诗词,无一不在讽刺陛下荒唐,甚至是叱骂陛下将为亡国之君,便是有九条命,也不够周太傅死的!   沈慎脸色沉下,笼在袖中的手已经不自觉握紧,他终于明白留侯为何特意叮嘱那句话了。   沈慎当初入学时,曾拜在周太傅门下。那时沈家日渐衰落,他本没有资格成为一朝太傅的学生,是周太傅不计身份为他破例。   周太傅于他,是恩师。   他了解周太傅,这位老者绝不是什么乱臣,周太傅只是……太执拗了,眼睛里揉不得沙子。正如知道沈慎成了留侯的人之后,每次年节沈慎送去的礼品,都会被他命人直接从大门丢出去。   留侯虽没有动作,沈慎也能感到他的视线一直停在自己身上,目光暗藏威慑。   留侯在提醒他,什么都不要做。   他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眼睁睁看着周太傅在少帝面前不住叩首,仅片刻就磕得满头是血。   周太傅在求少帝不要牵连周家子孙,他太愚了,直接就这样默认了罪名,可在场中人莫不了解他的心思。周太傅写下那些诗,对陛下约莫只是……怒其不争,要知道每次劝谏陛下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的,他都是头名。   但陛下似乎铁了心这次要拿他开刀。   有不忍心想要求情的,也都被身边人一一拦住。   那么多人都在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一幕,阿宓已经被这样的场景吓住了。   她不知不觉间退到了沈慎身边,伸手轻轻拿住了他衣角,仿佛这样能带来安全感。   感觉到细小的重量,沈慎垂眸深深望了她一眼,张手就把阿宓的手握在了掌中。   他握得很紧,紧到阿宓几乎以为自己的手都要断了,那力道却还在增大。   阿宓几乎要痛呼出声,可是一抬首,看见沈慎那暗藏了痛苦却又极力忍住的面无表情,不由怔住,这一瞬间什么都忘了。   她没有挣扎,反而把另一只手也覆了上去,轻轻拍着,似在安抚。   ***三更****   周太傅没有被直接定罪,少帝先让他收押入狱,着大理寺再调查一番。毕竟是太傅,总不好凭这几张纸直接定罪,这也就有了周旋的余地。   阿宓发现这几天大人的心情都不好,虽然他本就是一直很冷淡的模样,但这几日是耐性更少,也更容易发怒。   周大几人就被罚了好几次,他们想了个好主意,让阿宓去安抚,“都督肯把洛姑娘带在身边,对洛姑娘大不同,你去劝,肯定能听进几分。”   秦书不赞成这计划,“洛姑娘像平日那样服侍就好,别说其他,都督说什么你便做什么。”   他们心里都明白,都督不高兴是因为周太傅的事,而阿宓能在这件事上劝什么?不要反倒害她被罚。   “别听他的,洛姑娘去,准没事儿。”   阿宓眨眨眼,仰头望着他们争执来辩论去,等收到沈慎的眼神时就偷偷从旁边溜走了。   沈慎走得不快可步子大,阿宓小跑着跟上去,犹豫了会儿把手轻轻牵住他衣袖,细小的重量瞬间让沈慎察觉,但也没什么表示。   这是自从当了沈慎的贴身书童后阿宓的惯有动作,她已经学会了把大人的不反对当成默许,每次这样牵着人静静走就感到莫名安心。   来京城时日不长,阿宓已经听了关于沈慎的许多传言,反正没几个是好听的。不过阿宓的性子就好在并不会随波逐流,她就跟在沈慎身边,对他的评价自然跟着自己的感觉来。   回到沈府,阿宓照例先被翠姨关心一番,开始老调重弹,“怜娘要不要和沈大人商量一下,你毕竟是个未及笄未出阁的小姑娘,整日用这样的身份跟着他上朝进宫也不好。”   也不知秦书等人怎样安抚或吓唬她,她回到阿宓身边后果然没提过去乔府认亲的事。   阿宓抿着唇,看了看翠姨,认真道:“我喜欢出去。”   阿宓最漂亮的还属这双总是显得雾濛濛的眼,女子总会对这种天生便楚楚可怜的小姑娘心生厌恶,男子看了却十有八|九都会折服。   作为看着她长大的长辈,翠姨对她当然只有心疼喜爱,看了阿宓这反应只好叹口气,“那日后出去多少还是要做些妆扮,总不能一直低着头走路。”   “嗯。”阿宓露出小小的笑,“谢谢翠姨。”   “和我提什么谢。”翠姨抚着她长发,目光和看女儿也离不了多少,重回京城后她看阿宓时总会想到当初的姑娘。   阿宓和姑娘生得不像,她更美、更柔弱,但在某些方面却意外得有主见和固执,这点……倒是继承了姑娘。因为姑娘当初就是无论乔府怎么威逼利诱,都不肯说出那个和她私定终生的男子是谁。   过了十几年,翠姨早就打消了探寻到底的心思,她现在只想看着阿宓过得好。   “我去给大人熬汤。”阿宓说着就要往小厨房那儿溜,被翠姨一把拉住,“这些事有厨子,怜娘去凑什么热闹,你从来没沾过油烟,别回头伤了自己。”   其实阿宓很有学做这些的兴趣,不过在翠姨心里她虽然没能和乔府认亲,也毕竟是姑娘的女儿,没能享受金尊玉贵的日子去当沈慎的书童已经很委屈了,怎么能总做这种下人干的活儿。   才“忤逆”了翠姨,阿宓不想再让她失望,便点了点头,“我去书房看大人。”   翠姨没理由阻拦了,忧心不减地看着小姑娘活泼不少的背影。她担心的……哪里只是那些啊,沈大人官位虽不高又冷厉了些,但他手掌生杀大权,兼之高大英挺,待阿宓也算格外容忍,翠姨担心……阿宓跟着他时日久了,会不自觉生出倾慕。   这样的男子对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来说,吸引力是巨大的。   可万一真到了那日,他会娶阿宓吗?   …………   阿宓还是顺道去厨房那儿端了碗老鸭汤,本就是她今早上朝前特意嘱咐厨房熬的。管家交代沈府下人,小洛是大人心腹,他提的要求只要不出格都能满足,这就给了阿宓很大的自由。   沈慎没有练剑也未练字,正拿了一本书在案前静看,但如果仔细观察他神情就会发现,他视线并没有真正落在书本上。   融融香气打断了他的思绪,回头阿宓正小心端了汤碗。碗沿两旁各包了小块干巾,可能还是很烫,刚放下她就忍不住吹了吹手,然后摸上耳垂,小脸皱巴巴的。   沈慎看着,不知怎的就极其自然地露出了一个微笑,这个笑转瞬即逝,在阿宓抬头时就已经不见。   端来了汤,阿宓没有急着让沈慎喝,而是先专心在旁边等着,等热气稍微不那么多了再拿来小碗盛上喝了口,眼睛一亮,好喝。   沈慎也着实等了有一刻钟,才见她慢慢过来趴上桌面,睁着大大的眼,“大人,鸭汤味道很好。”   当然好,沈慎是用余光看着她忍不住喝了几口的,此时也不拆穿,跟着阿宓到了小桌前。   又盛了一碗,阿宓用期盼的眼神望着沈慎。   喝汤时沈慎依旧保持沉默,不说好也不说差,只是默默把一大碗都喝了个干净,让阿宓忍不住露出惊讶的眼神,踮起脚看了又看。   “亲手煮的?”沈慎出声问,他还真没喝过府里做的老鸭汤。   “不是。”阿宓摇头,“是李大厨做的,他手艺很好。”   轻声道:“大人喜欢,我去向李大厨学。”   “不必。”沈慎顿了顿,“不用特意服侍我。”   他本就不怎么需要人伺候,多数事还是习惯自己做。阿宓身份未定,就目前所知道的情况来看有一半可能是乔颜和先帝所出,留她在身边固然有些思量,但也没打算真把人当下人使。   阿宓倒没有旁人的那种伺候感,她只是感谢大人曾救过自己,又喜欢大人待自己的方式,所以总想为他多做些什么,哪知道落在别人眼底会有那么深的误会。   刚收拾了汤碗,管家来报老夫人找大人了,阿宓注意到沈慎的神情明显一绷,目光也瞬间放松到了锐利。   她心底奇怪,“我要去吗?”   阿宓来这里几天,都没见过老夫人,不过大致知道这是沈慎在这唯一的亲人。   沈慎摇了头,大步走开时回头道了句,“你先洗漱休息。”   管家来传话的时机实在巧,沈慎差点以为祖母已经知道阿宓在府里,等到了佛堂才知,完全不是这回事。   沈老夫人年纪说起来没那么大,却已是华发满头,皱纹密布,眉间几道深深的沟壑又为她添了些不好相与的气质,一看便觉是那种固执又不容儿孙忤逆的长辈。   事实也的确如此。   捏了一串佛珠,沈老夫人正在念金刚经。按理说常年听佛念经容易消除执念、心胸宽达,沈老夫人却恰恰相反,她不仅未能抛下往事,反倒待自己、待沈慎更加严苛。   两个常年贴身服侍的嬷嬷都十分怕她,因为沈老夫人如果不是身体不适得厉害,都会直接宿在佛堂。佛堂有佛像不错,可还被老夫人摆了几个先祖和沈父的灵位,偶尔拜祭没事,大半夜瞧着着实让人瘆得慌。   有时候两个嬷嬷就在私底下偷偷嘀咕,说老夫人念经念入了魔,反倒痴了。   沈慎先接过嬷嬷递来的香在灵位前拜了三拜,又候了一刻,沈老夫人才放下佛珠缓缓开口,“庭望,你有几日没来拜祭了。”   “朝中太忙,孙儿一时忘了,请祖母恕罪。”对待祖母,沈慎语气也是硬邦邦的,比待阿宓时还要冷上几分。   祖孙二人向来都是这样交流,谁也不觉得不对。   “我不怪罪你。”沈老夫人直直看着沈慎,“你自己莫要忘了先祖才是。”   沈慎低下了头。   “听说周太傅出事了,陛下正在查他。”沈老夫人站起了身,由嬷嬷扶着立在沈慎面前。   “嗯。”   “好,你不许插手。”   沈老夫人了解孙子,外人都道他跟着留侯做尽丧尽天良之事,他冷漠残忍,但他并不能做到完全抛弃自我。   放在平日,沈老夫人不会管此事,但这是陛下要拿周家开刀,她就不能让沈慎唱反调。   她的夫君也即沈慎祖父就是因此吃了大亏,明明有先祖门生照应本可以东山再起,却因为一次忤逆圣心而被陛下厌弃,再也没能起复,最后早早逝去。   沈慎还没反应,伺候的嬷嬷心先凉了,心道十多年前大人的父亲自尽、大人才几岁时,沈府落魄得很,要不是周太傅帮衬愿意教导大人,现在大人能不能入朝为官还不知道呢,老夫人就这样对待恩人?   沈慎顿了会儿,沉声道:“……祖母,”   沈老夫人明白他意思,语气轻淡,“自身尚且难立,哪有余力管他人,微薄之力也无济于事,用心效忠陛下便是。”   即便早猜到祖母会有的话,沈慎本就不够炙热的心依旧像被冰冷的水浇了一遍,刺得他发寒。   他听到自己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微薄之力,何以不能聚海?”   沈老夫人目光重新转来,里面永远都含着一种让沈慎无比沉重的情绪,也是将他永远禁锢的东西,“庭望,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孙儿知错。”   “嗯。”沈老夫人也许察觉了他的心思,也许没察觉,早些年她时常皱眉发怒,现下情绪已经很少起伏了,却更让人害怕,“你生辰快到,但也不可放松,专心办差才是。”   “是。”   沈慎面无表情地踏回自己院落,他脚步是麻木的,眼神也落不到实处,似乎总不知要看什么。   直到他看到了坐在院子井边弹琴的阿宓。   古琴是很早就堆积在沈慎院子里的,也不知怎么被阿宓翻出来擦洗了番,现下正拿它练手。断断续续的叮咚声并不刺耳,反而像夏日泉鸣,叫人不自觉生出几分包容。   瞧见她,阿宓汲鞋嗒嗒跑来,“大人回来了。”   注意到沈慎在看自己,她有些不好意思,垂下小脑袋轻轻开口,“屋内有些热。”   三伏天快到,沈府又不会用冰,旁边也没有用来避暑的竹林流水,阿宓实在忍不住,就跑到了这井边乘凉。坐着看了会儿月色后突然想到古琴,才有此一景。   因本是准备睡,阿宓发也没挽,就随意披在了身后,长长如瀑般乌黑明丽,柔柔的月光下散发出锦缎般的光辉。   她还睁着水润润的眼眸仰头看自己。   沈慎自己都不知何时把手覆了上去,阿宓的头发总是很柔软清香,一如她的人,令人沾之便爱不释手。   他出声,方知自己声音沙哑了,“可要着人打扇?”   “不用呀。”阿宓连连摇头,还献宝似的让他看井边,“这边很凉快,在这坐着还得多披件衣裳,多坐会儿就可以睡了。”   吴侬软语好听,阿宓生在南地,语调也算是正宗,再配上她甜甜软糯的嗓音,便是骂人也能让人酥了骨头,恨不得她多骂几句才好。   整座沈府太沉寂了,沉寂到接近死去。纵使阿宓性格说不上活泼,她的出现也给这座府邸带来了鲜活和生气,犹如沉沉的黑暗中忽然划进一抹亮色,在里面待了太久的人只想伸手抓住,然后囚在身边。   正是在这个时候,沈慎才真正领略到阿宓让李琰不肯放手的那种美。在他以往的认知中,只知道这个小姑娘很美,具体美在何处,他约莫只能说出脸,其他概念是模糊的。   现下,这种概念都活了起来,感官也变得敏锐,美的各处便都开始放大。无论是细腻光滑的肌理,还是幽幽动人的淡香,都以从前数十倍的效果在沈慎面前放大。   沈慎有一会儿没说话,等阿宓奇怪要询问时才道:“想学琴?”   阿宓想了想点头,以前在别庄有人特意教她不想学,现下对着一张破破烂烂的古琴倒是起了兴致。   沈慎带着她坐了回去,阿宓就坐在他臂弯间,由他大手带着在弦上拨动,他道:“我教你一曲。”   看到沈慎,谁都不觉得他会是那种玩弄风月的人,正因此他教阿宓弹琴就格外让她惊喜,忍不住回头小声道:“大人什么都会,好厉害。”   沈慎把她小脑袋轻轻板回,然后不轻不重地“嗯”了声。 第27章 解衣   沈慎教阿宓弹了一夜的琴, 天光大亮时他精神依旧很好, 阿宓已经支撑不住伏在琴上沉沉睡了过去,脸上带着疲色, 即便这样依旧十分好看。   指尖触上阿宓的脸, 细腻幼嫩,微微的婴儿肥仍有孩子气, 眉眼却那么精致,显得可爱又惹人怜惜。   他手停得久了,阿宓感到一丝痒意,梦中伸手就抓住了手指,口中还在低声喃喃, “大人……”   不知梦见了什么,但不得不说这声轻语让沈慎目光更加温和。他想起属下在查到阿宓生母与先帝的往事后, 猜测到阿宓的身份, 不自觉说了句, “……真是委屈洛姑娘了。”   当时他并无感觉,现下也觉得,阿宓天生乖巧怜人的性子, 却常年待在洛府备受冷待欺凌,确实很委屈。   即便不是公主, 以乔氏的地位, 阿宓也不该受这种对待。可惜乔氏太重名声, 明知道外孙女在洛城那儿过得不好, 也不曾来人看过她, 更别说将她接去。   不巧留侯最喜欢做的就是把这些世家高门的脸踩在脚底,他前几日去乔府的那一遭,已经让乔府近日成为许多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沈慎让阿宓回了软榻休息,自己简单洗漱了番,出门了。   他来的巧,少帝正同留侯几人商量如何处置周太傅的事。周太傅平日见着留侯怎么也得翻个白眼吐口唾沫,留侯该是最恨他的,在此事上却笑眯眯什么都不说,反倒是少帝表露了厌弃之情,道念在周太傅桃李众多、为大梁培养许多学子的份上免他死罪,但必须革了官职,周府所有人尽数发配西北,眼不见为净。   “去周府抄家一事就交给庭望了,你办事,朕放心。”   这种事的确适合沈慎,他带着手下的人往府前一站,谁家不吓得双腿发软,这煞神抄家可不止一回。   但这次不同,少帝都知道周太傅是沈慎恩师,偏偏还把这种尴尬的差事交给他,如果是不知情者,都要说陛下在为难沈都督。可除了这,少帝因留侯引荐的缘故平日待沈慎相当亲热,就差称兄道弟了。   沈慎平静地接了这个差,等留侯走后就被少帝单独叫去了御书房。   “朕让你去办这事,你可有怨?”少帝漫不经心,瘦长的手指在拨弄案上一盆翠意昂扬的罗汉松,他依旧是那副奇瘦无比的古怪形容,但有了这身气势,也终于有了丝天子模样。   沈慎不说话,站在那儿像一座沉默的高山。   少帝先是绷着脸看他,半晌忽而一笑。如果沈慎真说了不怨,他反倒要怀疑。   “朕知道这事有些为难你,但思来想去也只有你才能办好。”少帝说着安慰话,实际两人都明白,这就是他故意的,可以说是考验沈慎。   他模样性情都不寻常,有人说梁朝注定败在他手里,因为他时常任留侯胡作非为。沈慎却知道这位陛下绝非池中之物,任留侯坐大,一半是对留侯有真心,另一半则是时候未到。   说了会儿,少帝就开始手脚发抖,额头冒出冷汗来,哆哆嗦嗦在龙椅坐下。不过他和沈慎都对这种情况很熟练,就坐在那儿等沈慎从柜上拿了一包粉末冲在茶里喂他喝了下去。   喝下茶水,少帝长长舒了口气,脸色多了丝不寻常的红润,他有心思调笑了,“朕有时候想想,每次用了它之后当真快活赛神仙,当真要戒的话,还挺可惜。”   这种粉是留侯为少帝寻来的。   少帝小时去猎场受了伤,整张后背的皮都差点全被熊瞎子一爪给刮了下来,治伤的时候他疼得满地打滚,日夜无寐,直言不如直接拍死他。留侯看了心疼,去各地寻找止疼的药,最后为少帝寻了这种“神仙粉”。   神仙粉有奇效,喝过后马上就身心舒畅什么疼痛不快都忘了,少帝正是靠它度过了养伤的痛苦日子。后来才知道这粉有依赖性,一旦用上就很难戒掉,不然会浑身发痒发抖,做什么都没心思。   留侯觉得没什么,身为天子,难道少帝还能缺了这种药粉吗?大不了吃一辈子就是。   其他人不这么想,觉得留侯是故意借这种会上瘾的药来控制陛下,陛下看着也不那么糊涂,在此事上居然又站到留侯那边去了。说什么侯爷一片苦心为朕寻的药,诸位不许污蔑侯爷好意。   得,还能说什么?只能随陛下任性了。   这种药粉和前朝盛行的五石散有些像,用后不仅飘飘欲仙还浑身发热,敞怀裸足,也不思饭食,少帝就是因此才变成这副古怪的模样。   “陛下还是早些戒为好。”   少帝笑了笑没答,踢掉靴子裸足走到房门前,突然说了句牛马不相及的话,“朕知道你们都不喜留侯。”   “留侯还是父皇身边内侍时,父皇就常言,留侯于我们父子有恩,需得好好待他。”少帝目光悠悠在回忆往事,“那时候朕也不喜欢,不过一个下人,给些赏赐也就够了,哪里值得父皇记住恩情。但时日越长,朕才发觉,施恩并不难,难的是一颗真心。”   沈慎望着他。   少帝道:“这天下都是李氏的,任他折腾去一半父皇想必也愿意,无论如何朕也不能做个不肖的忘恩负义之辈,庭望觉得是不是?”   “随陛下心意。”   这话就和“你开心就好”一个意思,少帝却笑了起来,“你啊,真是无趣,也没比朕年长几岁,却生生成了个老太傅,也不知那位小美人如何忍受得了你。”   他露出揶揄之色,凑近了些,“听说你把人带回府了,如何?美人恩可还好消受?”   稍微和沈慎亲近些的人,哪个不好奇那小姑娘的身份,也只有少帝能这么大喇喇问出来,沈慎回得也很像老太傅,“我与她并非陛下想的那样。”   想的那样?少帝撇撇嘴,心说没看出来庭望还是个敢做不敢认的,那么个娇滴滴的小美人,破例带在身边还能做什么?总不能真当下人使,也太暴殄天物了。   他主动提起阿宓,沈慎便想起了其中身世,“陛下厌恶乔府?”   “乔府?”少帝想了会儿讶异道,“庭望怎会这么想?”   他笑,“不过是留侯要拿乔府撒气,朕顺着他罢了。”   乔氏以前了不得,可能在某些人面前还能撑得起世家望族的架子,在少帝这儿却不值一提,所以才能毫不犹豫为了留侯下他们面子。   “听说乔氏女曾与先皇有婚约。”   沈慎突然提起这个有些奇怪,不过少帝也没作他想,“似乎有过,那时朕还小,没什么记忆,总不至于因这记恨上乔府。”   少帝生母与先帝成亲两年就去世了,为太子留下一个儿子,也是因此,在与乔氏的婚约作废后他也一直没急着娶太子妃,而是等少帝长到了差不多十岁,本人也成了皇帝,才真正有了个皇后。   但先帝可能就是克妻,那皇后当了没两三年也染病去世了。   “庭望问这个做什么?”   “无事。”沈慎转而提起其他,“只是想到先皇不曾为陛下留下兄弟姊妹。”   少帝嗤笑出声,“兄弟姊妹?如果真有,你反倒要担心他们被朕弄死才是,这种东西朕从都不需要。单李琰这一个堂兄就够朕头疼了,可得感谢父皇对朕够仁慈。”   沈慎心沉了下去,以少帝的性子,的确可能做出这种事。   他不知是什么心情回了府,阿宓迎面跑了过来,见了他就用软绵的声音半委屈道:“大人出去都没有叫阿宓。”   足足愣了有两息,沈慎才道:“让你多睡些。”   察觉沈慎不看自己,阿宓奇怪地自我打量了下,翠姨特意梳的发式,管家新送来的衣裳,没什么特别的啊,难道大人不喜欢?   小姑娘不明白,她生得美又很纯,这般年纪还有些稚嫩,就不免唤起一些长辈蠢蠢欲动的怪心思。翠姨给她梳了个介于孩童和少女之间的发髻,发上两个小花苞晃荡起来极其可爱,今日送来的衣裳更是以萌为主,后面随风摇摆的轻纱就像条小尾巴般,配着她委屈的眼神……   用后世的形容可以说是,萌吐奶。   才见识过她身为姑娘家的柔美,转眼又直面这种一般人难以承受的可爱,沈慎能够面不改色已经说明毅力强大。   “大人要不要喝茶?”   “嗯。”   阿宓又转身跑去端茶,这种时候连跑步的踢嗒声都变得特别,让人总觉得手痒痒的,想捏捏她发上的小花苞,想揉揉她的脸蛋。   沈慎平复了心绪,阿宓就端好茶趴在案上望他。   她越来越大胆了,现今基本都不怎么怕沈慎,尤其是经过昨夜的古琴教学后,她就一直保持着这种敬仰濡慕又依赖的眼神,像只湿漉漉摇尾的小狗,主人一回来就围着团团转。   沈慎因为心中冒出的这种比喻有一阵古怪的沉默。   不过长了二十多年,还真没谁拿这种眼神看过沈慎,时辰长了,盯得他都有些招架不住……   本是沉沉的心情,仅回府小半个时辰竟就好了许多。   他难得想做会儿闲人,听阿宓说醒来后又练了会儿便准备听她自己弹一回,管家来时撞见这情境顿时老心怀慰,心想大人总算不是只会练剑了。   年轻人嘛,总要做些年轻人才做的事。   约莫是人不同,景不同,阿宓此时对古琴十分有兴趣,指腹都拨红了也不觉得疼,弹奏一曲期待地小声道:“大人,好听吗?”   “尚可。”其实听起来没什么章法,但阿宓是新手,沈慎也不想打击她。   阿宓受了鼓励,双眼亮晶晶的正要说什么,有人报周太傅之女拜访。   “……让她进来。”沈慎去了书房,见他脸色,阿宓十分自觉地跑去了小厨房。   周太傅成亲晚,儿女也来得晚,他这女儿和他差了有四十好几,年方十六,正是花儿一样的年纪,却因为家逢突变面生憔悴。   “沈师兄——”周芸一进门就深深一拜。   “周姑娘。”沈慎很客气,周芸心中一涩,只觉得是故意疏远,却不知这待遇相比旁人已经十分好了。   仰望沈慎英挺的身形,周芸吸了口气,“话不多言,师兄,我先代父亲向你赔罪。父亲的性子你了解,执拗起来谁的话都听不进,所以之前才因你投靠留侯一时大动肝火,但父亲心是好的。”   “嗯。”   “父亲他虽有过,但从未对不起师兄,还望师兄看在曾经的师生情分上,救父亲一命!”周芸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沈慎冷淡道:“我官阶尚不如太傅,如何救他?”   话是如此,但他是天子近臣,且少帝十分倚重他,这样的位置,是多少大臣都求之不得的。   周芸语顿,半晌道:“旁人也许不行,但师兄绝对可以。”   屋内许久无言,周芸只得硬着头皮说下去,“听说陛下点了师兄来处置此事,西北路遥,常年干旱多风沙,父亲年纪又大了,怕是撑不到那么远,若能在中途转个弯,便是去西南地也要好上许多。”   沈慎手点上了桌面,叩叩的声响让周芸心也跟着跳,紧接着她听到男子低沉的声音,“你可知道,陛下会派人随行?”   周芸喃喃,“自然,但师兄绝对会有办法的。”   全然一副我信任你的模样,阿宓也时常用这种态度待沈慎,可前后二者带来的感受完全不同。但沈慎仍对周芸有几分耐心,因他确实受过周家恩情,当初在周府求学时,周芸也时常会在小事上帮衬他。   思考了许久,沈慎道:“我无法保证。”   这已经让周芸大喜,“无事,我相信师兄,有师兄的话我就放心了。”   沈慎没来由一股烦躁,周芸这态度着实像沈老夫人,她也总是这般,不管事多难沈慎要如何去做,总是会用“祖母相信你、你必须完成”的眼神望来。   纵使沈慎再出色,他也不过是个人,是人,便会有疲惫的时候。   粗略应下此事,周芸却还没走,她站起身,犹豫了会儿站到沈慎面前,随后就开始解衣。   沈慎:……?   他着实没猜到周芸竟有这种打算,正要出声制止时,沈慎察觉到了一抹极为熟悉的目光,偏头一望,阿宓正趴在窗边好奇地望他们。   注意到沈慎动作,周芸也跟着望去,这一望,解衣的手就僵住了,对上小姑娘乌溜溜的眼眸,她不知所措。 第28章 疼   周芸的动作说熟悉, 也不是那么熟悉, 毕竟以前阿宓和公子还没有到那一步,她顶多觉得这位姑娘是想和大人做些亲密的事。   阿宓已经知道了, 男女是不能随意亲近碰触的, 只有关系亲密的人才可以。   她有点儿好奇,也有点儿失望, 阿宓本觉得自己和大人最亲近,可是没想到还有人可以随意在大人面前解衣。   她比不过。   小姑娘误会了。沈慎从她眼神中看得明明白白,大概知道以她的思维会胡乱想些什么。   他冷静地让周芸穿好衣裳,等她落荒而逃似的离开后再招手唤阿宓进来,“看到了什么?”   “没什么。”阿宓小小补充了一句, “大人,阿宓不是故意偷看的。”   合着她惦记的地方根本不是关键, 沈慎情绪复杂地松了口气, 至于为什么松气他自己也说不清, “无事。”   阿宓点了点脑袋,还回头望了下已经不见人的院子,“大人不留人用膳吗?”   “不留。”   虽是这么说, 等到上菜的时候阿宓还是忍不住一直偷偷打量沈慎,那小心翼翼的模样还当别人注意不到。   沈慎的回应是直接把她小脑袋扭到了饭桌前, “专心用膳。”   “喔。”阿宓乖了, 盯着面前的小菜专心吃起来。   她碰到美食时是最可爱的, 还是像最开始离开洛府那样, 吃着碗里的望着盘里的, 碗沿基本一浅就满,等到感觉快要饱时才会依依不舍地不继续夹菜。管家第一次见识她这吃法时,差点以为小姑娘能把盘子啃下去。   加上在王府待的那段时日,阿宓到京城快满一月,肉也养了些出来,总算不像以前那样瘦巴巴,脸蛋有些肉后显得更讨喜些。   沈慎从不限制她饭食,阿宓想吃多少就任她用多少,就算明显会吃撑也不曾出手阻拦,只这一点也足够让阿宓越来越喜欢他。   四盘菜、一大盆饭,被两人用了个精光,下人来收拾的时候还忍不住嘀咕,大人食量越来越大了,难道是最近太劳累了?   他们自动把阿宓这小身板给忽略了,殊不知吃上面她就差能和沈慎平分秋色。   阿宓幸福地打了个小小的嗝,见沈慎望来又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想了会儿软软道:“厨娘手艺真好。”   无论什么时候,阿宓声音就没高过,许是前世受别庄嬷嬷教导影响太深,她总是软声细气的,带着点撒娇的感觉。好在沈慎从不在意这些细节,如果换个女子或者性格稍古板些的,指不定要道她如何不检点。   “饱了?”   “饱了。”   “嗯。”沈慎颔首,“去院子里走十圈。”   阿宓:“……??”   纵使她满心疑惑,面对沈慎的决定时还是不大会质疑,眼巴巴地看了又看,确定大人不会改变主意后才慢慢去了院子里走。   翠姨刚洗了衣裳,回身时望见阿宓奇怪道:“怜娘在这打转儿做什么?”   阿宓皱着脸蛋说出沈慎的话,翠姨听了有些想笑,到底忍住了,心底知道沈大人是为阿宓好,“既然是大人的吩咐,怜娘就好好听吧,多走几圈也没事,慢些,不急。”   去晾衣服时翠姨还有些感慨,心道沈大人看着面冷,实际却是柔软心肠。阿宓不认亲她不知道是好是坏,但现下在沈府由沈大人庇护也不错,至少比在洛府要好得多。   翠姨随口说了句,阿宓心眼儿却实,她先走完了沈慎交待的十圈,然后认真思索了翠姨说的几圈到底是几,最终决定再走五圈。   等她慢吞吞走完后,天都完全黑了。   沈慎都没想到她能走这么久,还当人已经洗漱早早睡了,结果看书时才知道她刚走完。   他顿时不知要露出什么表情,却见阿宓站在门前,想了很久似的抛来一句,“大人要一起洗吗?”   沈慎:……   他还是能稳住的,甚至反问道:“嗯?”   阿宓想的很简单,即便知道了这是亲近的人才能做的事,可她本就想和大人更近一点,所以这并没什么。   她的确受了今日周芸影响,阿宓是下定决心要跟着大人的,她觉得自己不能输给别人才是。如果让知道她想法的人来评价,大概会觉得就是“争宠”,偏偏她这“宠”争的方式也和其他人不一样,没有带着坏心思的醋意,幼稚又可爱。   “阿宓想,和大人一起洗。”阿宓表达了她的意愿,成功让沈慎再度陷入迷之沉默,许久道,“不需要。”   不需要,还是不想要?阿宓有些小失落,她想起那位姑娘的身形,又想起以前在别庄听过的话,心里觉得自己是被嫌弃了。   泡在桶里,阿宓低头认真端详了下自己,毫不费力地一眼望到底,也即是说,十分平板。   她忍不住轻手碰了下微隆的某处,嘶得一下收回手,疼。她奇怪地想,为什么嬷嬷说要前凸后翘才好?这儿才这么小碰一下就已经很疼了,等长大了岂不是更疼?   可怜从没人正式教导过阿宓女子的那些事,唯一有资格的翠姨总想不起这些,毕竟那么些年都在洛府被无视着度过,她心底也就缺了这根弦。   几度因为这个而疼痛的阿宓放弃了变“美”的想法,她就像所有不知事的小姑娘一样,第一感觉是嫌弃。于是在这天夜里,阿宓选择趴着睡,试图让自己更平些。   趴着睡的后果就是呼吸有些不畅,睡梦中阿宓总感觉被什么东西塞住了胸腔,导致她整夜都不得安眠,起榻时眼底浮了圈淡淡的青黑。   翠姨看了吓一跳,“怜娘怎么了?又梦魇了?”   阿宓睁着迷糊的眼不说话。   翠姨又好笑又怜爱,给她取来熟鸡蛋让她在眼周滚,“该是昨夜食多了吧?当个教训也好,下次记着可别再贪心了,如今又不会挨饿。”   “唔……”阿宓埋进了翠姨怀里,一副求抱抱的乖巧模样让翠姨止不住笑容,温柔拍了好一会儿,轻轻道,“该起了,怜娘不想和大人去上朝了?”   按说听到这话阿宓该立刻精神起来,此时却依旧窝在翆姨怀里撒娇,这久违的娇娇模样让翠姨又讶异又惊喜,忍不住哄了许久才让阿宓慢慢直起身。   不出意外,阿宓跟去上朝的一路上都在打瞌睡,因被翠姨化了妆容,她已经不需要靠帽子伪装了,便让沈慎一眼看到她睡眼朦胧的模样。   不仅瞌睡,阿宓胸前还总一阵闷闷的疼,让她提不起精神。   沈慎没问什么,只时不时用手不经意扶她一下,让她不至当众倒下。   下朝时他还准备快些回府,不想被少帝拦住了。少帝早看出他今日有些不寻常,特意跟来一看,顿时露出了然神情,“庭望,这也太过了吧,一夜劳累后还要小姑娘跟来伺候你上朝?”   他在“劳累”二字上打了重音,沈慎……沈慎并不想解释,反正他被人误会得也足够多了。   少帝饶有兴致地看着阿宓小鸡啄米似的脑袋,想伸手戳一把,被沈慎瞬间拦住,他拉下脸,“庭望也太小气,朕又不会做什么。”   “她胆子小。”   谁都没在他这儿得过这种待遇,这说明阿宓的地位已经相当特殊了,少帝面上带笑,余光却在不住打量阿宓,突然道:“胆小没事朕不介意,瞧她还算有趣,借来两天怎么样?”   沈慎半晌道:“她粗手粗脚,并不及宫女伺候精心。”   “朕身边伺候精心的人还少吗?”少帝漫不经心,“庭望觉得朕要她来是为这个?”   他心思难琢磨,上一秒可能在与你说笑,下一秒就可能翻脸砍人,便是沈慎也不能说完全了解他。   “如果陛下想要……”沈慎缓缓开口,“臣自然无有不应。”   少帝盯着他,他面不改色保持惯有的冷色,连阿宓都被吓得一个激灵清醒了,两人仍保持了这个模样好一会儿。   最后少帝道:“玩笑而已,庭望可莫要当真记恨朕。”   “陛下多虑。”   谁也说不清,如果刚才沈慎是坚决不同意,少帝会不会强行要人。但值得确定的是,这两种方法比较起来,少帝偏好于吃软不吃硬。   阿宓惊疑未定地睁着大眼,少帝觉得她这小怂包的模样有趣,“她多大了?”   “还未及笄。”   “……”拍了拍沈慎的肩,“看不出啊庭望。”   他本以为只是容貌显小,没想到是真小,这居然也下得去手。   算起来,少帝也比阿宓长不了几岁,看起来却比阿宓大了太多,就算是同沈慎站在一块儿,他瘦长的身形也让两人看起来相差无几。   上朝这些日子,阿宓慢慢清楚了一些人的身份,也知道了一国之君的权力有多大,所以她在离了宫才出声,“大人真的会答应吗?”   阿宓被“抛弃”过一次了,虽然那次有沈慎的保证,但终究留下了阴影,导致阿宓对这样的话题很敏感。她从回到13岁后就一直很缺乏安全感,沈慎重新给她建立了一道坚固的围墙,隔绝了她曾经那些糟糕的经历,如果真的被沈慎抛下,阿宓还不知会变成什么模样。   对上她,大抵任何人都不忍让她失望,沈慎这一刻自己都无法保证话语的真假,却道:“不会。”   阿宓信了,重新露出笑容,帽子跟着小脑袋转了圈,“阿宓知道了。”   放下心头大石,阿宓探出去望了会儿街市,哪知道就被熟人望了个正着。   秋姨娘疑惑地收回视线,犹豫道:“……老爷,我好像看到了大姑娘。”   “洛宓?”洛城皱眉,他都差点忘记这个便宜女儿了,此时想到她带给自己的损失,让他无法攀上显王世子依旧很气,“她一个姑娘家,学别人闹什么离府出走,真当她走得远?怕是早就没了,怎么可能到得了京城。”   “老爷说得对。”秋姨娘被这话说服,心中猜想更加恶毒,她觉得以洛宓那张脸,丢小命还真不怎么可能,说不定就是被哪个拐子拐去了花楼,要么就是被什么土匪混混强占了,能有什么好下场?   想到曾经用不屑的目光睨自己的乔颜,秋姨娘大为解气,比我出身尊贵又如何?比我懂得多又如何?还不是年纪轻轻就死了,女儿怕是也成了个千人骑万人枕的妓子,该! 第29章 胆大   洛城曾圣前失仪被降罪, 要不是乔家保下他早就没命了, 按理说他此生应该都禁止进京,但他运气好, 没了显王世子攀附, 又迎来一个两江总督。   这两江总督看上的不是其他,而是洛城新得的一名爱妾。爱妾妩媚多情, 洛城喜爱得很,如果不是被秋姨娘设计,他还真不一定舍得献出来。   木已成舟,洛城从来不是吃亏的人,就向两江总督姚亮要了个恩典。   他实在不想再做个小商户了, 家财万贯又如何?见着个小小县丞都要客客气气不能慢待,稍微大点儿的官员就要低眉哈腰, 他受够了。   怎么说洛城也曾经是天子门生, 那时意气风发在同僚间挥斥方遒, 有过这种经历注定他不可能安于成为一个小商贾。   亏得现今京城管的不严,少帝和留侯总时不时闹出些事,这才让姚亮轻易帮他回了京城。   姚亮身为总督不需要时常回京, 他便修书一封让洛城进京来寻一位户部侍郎,名孙进。   打听到这位侍郎平日喜好收藏名墨, 洛城不惜下了重金, 为的就是能第一面留个好印象。他把商铺家宅都变卖了, 能换金银的都换了, 除了那几颗墨还置办了不少稀奇物件, 短短时日家财就缩水大半,秋姨娘心疼得都要哭了,还是被他“待我加官进爵何愁金银”之类的话给慢慢哄住。   洛城仍有些懊恼阿宓逃跑的事,心道如果自己牵上的是显王府,哪需要费这么大力气。哪知道他根本是逃过了一劫,毕竟前世李琰可并没有因为他献上阿宓而提携,反倒因阿宓在洛府曾有的待遇而亲自出手毁了他。   如今他偏了轨迹,再度回到京城,也不知是好是坏。   洛城这一回京,谁都料想不到,李琰根本想不起此人,沈慎更不会特意关注他,阿宓也便不知道她名义上的父亲姨娘妹妹等人都到了京城,就生活在离她不远处。   她正乖乖跟在管家后面跑,还有两日就是沈慎生辰了,管家有心想帮他操办,也知道老夫人不会同意太过热闹,便想到了阿宓这儿。   管家想,小洛在大人心中地位非凡,只要小洛尽了心,即便不能大肆操办大人定也是高兴的。   他偷偷教阿宓煮长寿面、做生辰糕,还备些给人惊喜的小玩意儿,阿宓学得忙碌而充实,因管家说了要保密的缘故,她连翠姨都没告诉。   翠姨只知道最近阿宓长高了点,稍微养回一点的肉又因为这抽条的身板瘦回去了,不过精神看着倒很好。   她拉住又要出门的阿宓,奇怪道:“怜娘这几日在忙什么?我听说大人没带你上朝了。”   阿宓不会说谎,想了半天眼神闪烁着轻声道:“去书房看书。”   看书?翠姨可不信,阿宓哪是这么用功的,大人书房里又没有那些小姑娘喜欢的话本。   她也不揭穿阿宓,心觉小姑娘长大有自己的小秘密也属正常,只不忘叮嘱,“别忘了大人的话,切不可往老夫人院落那边冲撞,回头被罚了大人也救不了。”   阿宓连连点头,望着总是那么温柔的翠姨,突然想到自己学会煮面后都没有让翠姨尝过,顿时心生愧疚,觉得自己没良心,居然只想着大人忘了翠姨。   抱着这样的想法,阿宓用最认真的态度去小厨房为翠姨煮了碗面。   阿宓庖厨有些天赋,寻常的葱花面经她的手一煮也清香扑鼻,厨娘还在旁边道她这面可以出师了,就有个嬷嬷进来,“给老夫人煮碗面。”   说完就看到灶台上的碗,笑了笑,“倒是正好,就这碗吧,老夫人也不爱加其他的。”   阿宓眨眼刚要说话,被厨娘按住了,回头嬷嬷身影不见才道:“老夫人要就要了,再煮一碗吧。”   她见阿宓有点儿失落的模样劝道:“在府里,大人身边其实是最好伺候的,最不能得罪的是老夫人。好在你今日没开口,要是阻了那嬷嬷,回头她对老夫人说道两句,老夫人就能把你发卖了。”   沈老夫人对孙子的掌控欲尚且那么强,更别说对府中奴仆。她不常出佛堂,仅出的那么几次府中上下都绷紧了弦,生怕惹她不满意。   厨娘才这么担忧地好心劝了阿宓,转身没多久那嬷嬷就回来问,“府上来了新厨子?”   啊?厨娘和阿宓面面相觑,那嬷嬷又耐心道:“老夫人难得用了整碗面,想来颇为喜爱,和以前味道大有不同。”   厨娘讷讷看了眼阿宓,“是……是这新来的小洛煮的。”   “小洛?”嬷嬷瞧着阿宓眼生,但阿宓由翠姨亲手作了伪妆,倒没看出她是个姑娘家,只觉得小少年生得秀气乖巧,点点头道,“以后老夫人食欲不振时,便由你来煮面吧。”   沈家祖孙两个都爱食面,没想到阿宓做的味道竟入了老夫人法眼,厨娘惊了半晌,“……小洛,难得老夫人喜爱,你往后可要好好儿做。”   阿宓也没料到这出,她对老夫人没有常年待在沈府的下人那么畏惧,当即应了下来。   午时沈慎回府时她还不忘告诉这事,带着孩子气的开心,“大人的祖母也喜欢阿宓做的面。”   即使那么多人都告诫阿宓要敬畏老夫人,阿宓心中更多的依然只有敬没什么畏,在她心中那是大人唯一的亲人,大人肯定很敬爱。   敬爱不错,无言以对也是真,事实上沈慎已经很久没和老夫人有过生活上的交流了。他们和寻常祖孙本就不同,他如果去询问老夫人睡得可好吃得可好,老夫人反倒要生气,所以他时常只能在听说老夫人身体不适没怎么食东西时默默吩咐仆从好好伺候,旁的也做不了什么。   此时听到这些,沈慎顿了会儿,一抚阿宓脑袋,沉沉道:“嗯。”   手要离开时还被阿宓拉住,小姑娘眼眸很亮,“大人多摸一会儿。”   这么直白,倒叫旁人不知如何是好。沈慎也奇怪,明明开始那么怕他的模样,现在开口怎么越来越胆大了?   但他还是依言多摸了会儿面前的小脑袋,说不上温柔,有点像那些撸猫猫狗狗的样子,被撸的阿宓看上去还舒服得很。   如果秦书在场,定会忍不住吐槽道:能怎么越来越胆大,还不是都督你纵出来的。   被纵出来的小姑娘毫无所觉,当初她在李琰面前可没有这么放松,明明沈慎给世人感觉都是更冷些,她偏偏喜欢。   还有越来越喜欢的趋势。   沈慎由她高兴了会儿,用过午膳就又要起身走了,下午就要去周府抄家他本可以不回的,不知怎的脚步一迈还是到了沈府。   临走时瞥见阿宓暗带期盼的小眼神才隐隐有了个模糊的认知,想回,大约是因为这府里终于有了想见的人。   阿宓最终如愿被他带出去了,抄家不同儿戏,但可能是因为那次上朝时阿宓那一握给予的力量,想到稍后面对的将是恩师等人的目光,沈慎发觉他竟有些离不开。   他去牵了马,带着阿宓过了大半的路,在离周府不远处将她放下。   周大等人候他许久了,见到阿宓大吃一惊,不确定道:“都督,待会儿……不适合带着洛姑娘吧?”   抄家多乱啊,也不是没有垂死挣扎的,兔子急了还跳墙呢,万一哪个不小心就伤了洛姑娘怎么办。   阿宓瞧瞧这个瞥瞥那个,自己先小小声道:“适合的。”   “适合什么啊你个小丫头片子。”周大下意识皱眉道,话出口才后知后觉发现不少同僚在用看勇士的目光盯着自己,再一看,都督眼神也是阴测测的,当即讪笑,“别……说!还真挺适合的,待会儿我们多看着些就是。”   主意这样定了下来,阿宓混在了里面跟着小跑,到了周府也不知道这是来做什么。   一身青色骑装的官兵包围了周府,为首是脸色漠然的沈慎,面对大门紧闭的府邸,他神色不改,吐出两个字,“砸门。”   马上便有人上去强行砸门,围观的百姓指指点点,有知道些内情的和旁人小声唾道:“果然和那狗宦官是一伙的,连曾经的恩师都能这样对待,真是畜生不如!”   立刻有人附和,都用厌恶又畏惧的目光看来。   沈慎不为所动,甚至微微闭目,唯有阿宓替他委屈,她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觉得大人绝不是那样的人。   她用自以为凶巴巴的眼神朝那人瞪去,那人还愣了愣,碍于她旁边的青衣卫没敢做什么,拧着脖子低声道:“还瞪,怎么,我说的不对吗?”   说完就嘀咕,“手下果然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阿宓气得都想冲上去咬他了,可她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肯定是打不过那人的,偏头一看,周大秦书几个都是不曾见不曾听的模样,独独她一人在气鼓鼓的。   直到进了门,秦书才朝她招手,“待会儿无论看到什么,洛姑娘都不要管,好吗?”   他着实不明白都督为什么带洛姑娘来,要知道这注定是件吃力不讨好还要被万人唾骂的差事。想不明白,他就不去想了,索性就跟着都督,护好人就是。   他难得严肃的模样,阿宓点了头,她周围守了三个青衣卫,个个脸上都是凝重,也知道必须得听话。   周太傅摘了官帽去了官袍,着布鞋站在堂内,见到沈慎一行人,他慢慢走了出来,步伐很缓,却是没来由得沉重。   只他从容,周府其他人就没那么镇定了,有人恨不得伏地跪求沈慎,也有人高声唾骂,刚才砸门的动静让大部分人都惊慌失措。   这可是两朝太傅的府邸,怎么说抄家就真抄家了!   周太傅是不会求饶的,他也懒于再去斥责这个他引以为耻的学生,眼见这重重人马把整个周府包围的情景,他满是花白的头发随笑声颤了颤,“我周行之的一世清明不会因黄口小儿所损,万古流芳是我,千古骂名是他,抄家又如何?要我命又如何?”   便是这时候他也没点出少帝姓名,可谁听不出他在骂的是当今陛下,周家人先被震得抖了三抖,俱是一脸丧色。   父亲/祖父到这时候也不曾屈服,还挑衅天家,这是要赔上阖府的性命啊!   出乎意料,沈慎什么都没说,他只是深深望了眼周太傅,然后下马亲自拿了镣铐走近。   重重拷了上去。 第30章 呆子   “大人!”沈慎押着周太傅往回走, 噗通就有人跪在面前, 正是前些日子找过他的周芸。   周芸泪光盈盈,眼神仿佛在暗示他别忘了曾应下的话。   周太傅气得猛咳出声, 他最见不得家人这般没骨气的模样, 何况这还是最疼爱的小女儿,“给为父起来, 便是被灭族也不能摇尾乞怜!”   “女儿并非摇尾乞怜,只是不想父亲受罪。”周芸泪流满面,她这几日怕是都要把今生的泪水给流光了,“父亲要忠义,女儿想尽孝, 这难道有错吗?”   她又猛得磕了几个头,“沈大人, 家父年老体弱, 望您善待!”   青石板传来沉闷的磕头声, 才这么几下,周芸姣好的脸就流下道道血痕,周太傅再忍不住, 猛得喘了几口大气。   他何曾不在乎家人不心疼女儿,可对那荒唐的陛下和冷漠的沈慎求饶有用吗?没用!   如他所想, 沈慎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这副情景, 半晌道:“在下只遵陛下之令。”   暗藏之意是:除了陛下吩咐的, 不会做多余的事, 不用担心周太傅会受刑。   周芸听了出来, 总算放下一半的心,至于曾求过的流放西南一事,只能再随机应变。   周太傅有几个儿女,只有周芸一人如此胆大为他求情,并非其他人不孝,而是他们都是已成家的人了,稍有不慎就会牵连妻女,哪里敢,哪里忍。   这场抄家可以说顺利,周府没有几人敢抵抗,也可以说不顺利,因为青衣卫都能明显感到大人沉沉的心。   阿宓亦步亦趋跟着,沈慎走到哪儿,她就跟去哪儿。期间不是不想上前,都被秦书用眼色制止了,她也只能闷声不吭。   庭木萧疏,沈慎背对她站立的背影沉默而高大,让阿宓心情也没来由得沉重。   大人在做不情愿的事,她唯一清楚的是这点,而阿宓对这种感受再明白不过,就好比她不愿被关在别庄里任公子赏玩。   打破氛围的是留侯一行人。   他持扇施施然迈进周府大门,一身雪袍不染尘埃,扫了眼青衣卫搬动的物件,摇头叹道:“周太傅真是两袖清风啊,一座太傅府,竟也找不到件像样的家产。”   幸好周太傅已经被押解走了,如果还留在这儿,指不定能跳起来咬下留侯一块肉。   “侯爷。”沈慎对他行礼。   留侯摆摆手,“我不过随意来看看,担心庭望你需要人手帮忙,如今看来这件差事办得还算顺利,我就替陛下放心了。”   语罢微眯了眼,发现阿宓竟也在里面,不由露出诧异之色。   阿宓认出这是当初在乔府遇见的人,还记得他曾经为大人出头,对视的眼神便也很软和,一看就是温软无害的小动物。   留侯探究的视线停了会儿,意味深长道:“庭望倒是难得重视。”   沈慎沉静道:“不过伺候得尚可。”   笑了笑,留侯示意了下身后的清清,“庭望带来的这个小姑娘伺候得倒也不错,清清,可还记得沈都督?”   清清柔媚俯身,顺势攀住了留侯一臂,“当然记得,如果不是沈大人,清清哪有机会见到侯爷您。”   “会说话。”留侯夸赞她,指了指阿宓的位置,“小姑娘家莫要总看这种场景,你们去旁边玩儿去。”   也是经他提醒,清清才知道这个有些面善的小少年竟是曾经见过的那位洛姑娘。她掩住异色,乖顺道:“是,侯爷。”   留侯下的令,谁也不好阻拦,阿宓只能被清清半推着到了无人的庑廊。   一到地儿清清就松开手,细细地打量阿宓,试探道:“洛姑娘?”   阿宓随口应了声,心还在沈慎那儿,她不愿意待在角落。   清清笑了,“没想到清清还能有命见到姑娘您,毕竟楚楚都还一直躺在榻上下不了地。”   她这话是反讽,分明在说是阿宓他们把她推入了火坑。她是有恨的,恨阿宓,更恨沈慎,在留侯那儿遭受了多大的欺辱,她对阿宓就有多反感。   尤其是今日在这儿瞧见那位沈大人去哪儿都不忘带上阿宓,且还是这么小心保护的模样,清清就更是嫉恨。   在她心中,阿宓也不过是个侍婢,和她们身份差不多,却能得贵人相护宠爱,她和楚楚却只能伺候一个名为侯爷实为阉人的老太监,凭什么?   就凭这张脸吗?   阿宓一点都听不出来,这古怪的腔调却着实不喜欢,她终于看了眼清清,疑惑道:“你是谁?”   清清:“……”   清清改变有些大,原本清纯可人的小姑娘打扮得妩媚风|骚,在阿宓眼里陌生得很。   一声冷笑,“洛姑娘人前人后真是两幅面孔,之前还毫不客气地扒了我们姐妹衣裳,现在就不记得了?”   说到扒衣裳阿宓就想起来了,顿时恍然大悟,然后“哦”了一声,“记得呀。”   已经过去的事了,阿宓早就不在意,也不觉得有什么好说的。   清清简直气得要吐血,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不上不下的滋味真不好受。她以前在花楼待惯了,和那些姐妹说话哪句不是蜜里藏刀笑中带剑,遇上个直愣子,还真不知怎么办。   总不能动手,有过前车之鉴,清清可不敢。   扯了抹笑,“看方才的情况,洛姑娘应该认识侯爷吧。”   阿宓点头,清清继续道:“侯爷温柔体贴,待身边人也大方,是不可多得的贵人。”   阿宓望着她,不知道她怎么说这个,又干巴巴“哦”了声。   “不比跟在沈大人身边好多了吗?”清清当做看不见她的傻愣子模样,“沈大人虽然待你还不错,可冷冰冰的,也没有侯爷有权有势,说起来也不怎么样。”   “洛姑娘这模样可是侯爷最喜欢的,如果洛姑娘来了,肯定能成为侯爷身边的第一人。”   阿宓像听明白了,又像没明白,“大人是最好的。”   清清,“……那也没有侯爷好吧。”   摇摇头,阿宓坚持道:“最好。”   这个小傻子,清清暗地翻了个白眼,还真不好骗。但为了楚楚,她还是得努力下。   清清在阿宓耳边列举了留侯的许多优点,地位高权势重都不用多说了,还有什么一掷千金、家大业大、府中很多珍禽走兽……   瞧见阿宓衣裳还是普通的料子,清清见缝插针,“你看,到了侯爷府上,什么绫罗绸缎都有,这种粗糙的布料哪里配得上洛姑娘。”   阿宓摇头,继续道:“不需要。”   被李琰金屋藏娇的那两年,阿宓什么珍奇物件没见过,清清说的这些还真难打动她。   清清不抛弃不放弃,磨破了嘴皮又说了一堆,得到的话依然是,“不喜欢。”   “扑哧——”角落的笑声实在忍不住了,先前还很小,随后越来越大,听得清清面红耳赤,这人肯定把她们对话全听进去了!   她还是机智的,知道来人身份肯定不低,并没有贸然出声。   在角落站了许久的是少帝,他只是想来周府看看进展如何,哪知道见识了这么一出好戏。   庭望看上的小姑娘还真好玩儿,少帝随意想着,难道天下真有这种不为权势富贵所动的人?   他可不信。   悠悠走了出来,少帝把二人都细细打量了遍,阿宓不怕她,清清却被他这特殊的形容唬得不敢直视,心想看气势是贵人,模样怎么是这个样子。   “认得我吗?”少帝微微倾身。   阿宓当然认得他,当初在乔府就见过,何况她还陪沈慎上了好些天的朝。   “是陛下。”她这么软声说着,少帝唇也勾了勾,“小呆子记性不错。”   清清瞪大眼,等少帝再度扫来时就直接跪倒在地,颤声道:“民、民女拜见陛下。”   少帝没注意她,对阿宓道:“她都跪了,你怎么不跪?”   阿宓纤长的睫毛随之颤了下,想到平日他们上朝参拜的模样奇怪道:“还需要跪的吗?”   大梁不兴行跪礼,也只有那些奴籍才会对主人跪来跪去,清清就是,所以她下意识跪了,阿宓并没有这种惯性。   “唔……”少帝捂了下巴,“平时当然没这种需要,但如果朕想要你跪呢?”   他似笑非笑的神情看不出真意,清清在旁拉了拉阿宓,用眼神示意她跪。对陛下跪一跪而已,又没什么。   清清当阿宓是小姐脾气发作,殊不知阿宓天生缺了那根畏惧天家的弦,无所谓跪不跪,只是好奇问一句而已。   阿宓正要答,迎面留侯就走了过来,“安前说陛下来了,臣还纳闷去哪儿了,原是来寻这两个小丫头了。”   他一来,挑了眉,“怎么跪在地上?”   清清瑟瑟发抖不敢说话。   少帝摸了摸鼻,在留侯面前就像个寻常的少年郎,“不过逗弄她们一下,哪知道一个这么胆小一个这么呆。”   他对阿宓努努嘴,“难道庭望真这么肤浅,就看上这张脸了?”   他的评价倒是一面一个变化,明明之前还亲口对沈慎道阿宓有趣,想借她来玩玩。   “英雄爱美人,臣倒觉得没什么。”留侯顺手拉了清清起身,漫不经心地抚着她长发,“在这站了这么久,聊得可开心?”   他摆出这个模样时是最琢磨不定的,此时还有少帝在场,清清咽了口水慢慢吞吞试探道:“……还、还可以?”   “这样吗?”留侯作出沉思状,“那让你去伺候阿宓如何?”   啊?清清一脸懵,她还想着拉洛宓一起来侯爷这呢,侯爷居然让自己去伺候她?   显然她的意见不重要,留侯又看向阿宓,“虽说你要伺候庭望,但身边也得跟个服侍的人,就清清如何?你们进京时相处了一段路,也算熟人了。”   阿宓呆了呆,抿着唇低声道:“……不要。”   “嗯?”   阿宓声音高了些,“不要。”   留侯听清了,“为何呀?”   他这还是赐人第一次被拒绝,没生气,依然十分有耐心地问阿宓。   小姑娘诚实道:“我不喜欢她,聊得不开心,也不用人伺候。”   清清脸色就在青青白白间来回,刚才自己还说聊得不错呢,她真没碰见过这么直接不给面子的人。   她是真傻还是假傻?!   留侯少帝同时笑出声,并摇了摇头,对着大步走来的沈慎道:“庭望,你这位小姑娘啊,有趣是有趣,就是太傻了点,平日也不教着些?”   沈慎一看就知道阿宓肯定被拿来逗趣了,他当然知道她傻乎乎的,一心黏着他不说,还主动放弃进乔府,就是个一根筋的小傻子。   他面上不显,走去就不着痕迹地把阿宓护在了后面,“让陛下和侯爷见笑。”   阿宓就在那儿探出小脑袋望,还不懂他们在笑什么,那笑看起来有些过分了,她就皱起脸蛋,对他们好感也没了。   她也是会生气的。   就是这生气的模样没什么威慑力,留侯府中养了很多飞禽走兽不假,其中有威猛的,也有靠卖萌生存的,阿宓这气呼呼的小眼神就让他想到那些惯来可爱的毛绒绒,真叫人心痒痒想撸一把。   留侯自己都说不明,对这小姑娘的耐性从何而来,好像从最初看到这张脸,他就没起过别的心思,只觉得这就是个小姑娘,怪好玩儿的。   他眯眼思忖了下,觉得可能真是年纪大了,见着可爱的小东西竟有了慈心。好在他也不怎么在意,归根到底和少帝是一样的态度,暂时都是把阿宓当个有趣的玩意看待的。   本来严肃正经的一场抄家,因为留侯少帝两人打岔,沈慎连因恩师沉重的心情都来不及保持太久,毕竟要在那两人面前照看阿宓这个小呆子还是很费心神的。   秦书哭笑不得,纳闷道:“都督,侯爷……到底是个什么心思?”   对阿宓都几次破例了,也不见他有要人的意思。阿宓是少有的漂亮,被他看上并不稀奇,可总是这么时不时来逗两下是怎么回事?   沈慎默然,他也看不明白。   秦书想着,洛姑娘都炸毛了。   他忍不住重叹了口气,以前陛下和侯爷喜欢拿都督开玩笑,现在换成了洛姑娘,这到底是福是祸? 第31章 生辰   为了避免阿宓再被谁当逗趣的小玩意儿, 接下来的两天差事沈慎都没再带上她, 每天鸡鸣便起,再在深夜风尘仆仆回去。   阿宓学不聪明, 明明困得很还非要撑到见了他才睡。   就如现在, 她迷迷糊糊地端盆进屋,温水溅到了眼内才让她勉强清醒了些, 声音也很困,“大人,水备好啦。”   松开领口,沈慎几步走去,“下次不用再打水。”   他用院子里的井水就可以, 从来没什么讲究。   阿宓有些了解他了,不赞同道:“不可以贪凉。”   天儿是越来越热了, 阿宓如今就寝都要开着轩窗, 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沈慎为图凉快才这么省事的, 倒叫他不知回什么才好。   在生活上沈慎糙得很,沐浴洗脸都是随便一洗一抹,觉得干净清爽了就行, 也不管到底擦没擦干。   阿宓困倦地揉了揉眼睛,不经意看到他的动作又上前把手臂扒拉了下来, 像个小管家婆似的嘟囔, “大人总是这么粗心。”   用软巾仔细擦干了脸, 再到脖子那儿转了圈, 这动作自然是跪在沈慎腿上进行的, 谁让小姑娘身高不够这儿椅子又高呢。   沈慎垂眸,望见的还是那张细腻白净的小脸,困得都半眯着眼了,手上动作倒是不慢。   他虽然交待阿宓不用等他,但每夜回府总能看到一盏昏黄的灯光为自己而燃,还有个小姑娘趴在窗边打着呵欠待自己归来,心中又怎么不会触动。   如果阿宓哪天真听他的话不等了,怕是才要不高兴。   沈慎自己是不会说这些的,阿宓的举止却很让他满意。   阿宓摸索着帮他解了腰带,迷迷瞪瞪往回走也不知是要拿什么,脚一崴就要摔在地,被早有准备的某人接住了。   清醒的阿宓还算细心,打瞌睡的她就十分迷糊了。这几夜都是如此,沈慎一边享受着她的伺候一边还得注意着不让这小姑娘伤着她自己。   阿宓低低唔了下,脑袋埋在他胸前不动像是睡着了,这次足足过了小半刻的时辰才猛得抬头,对上沈慎的脸时恍惚道:“大人回来啦,什么时候回的?”   都困到记忆错乱了。   沈慎把人整个都抱了起来,低沉道:“无事,睡吧。”   他的嗓音有磁性,低低的完全不会突兀,让小姑娘睡意更深,也就乖巧地窝在他臂弯彻底闭上了眼。   合上眼时阿宓安静的睡颜显得很稚嫩,有种纯洁无暇的感觉,是个漂亮惹人疼的孩子。此刻沈慎也生不出狎昵的心思,他与人肢体接触得少,近些日子为了阿宓算是一再破例。抱的次数多了便也觉得,这种温软在怀的感觉当真不错,至少是他从未领略也从未拥有过的。   阿宓带给他太多新奇的感受,她像是一束光、一簇火,也像是漂亮艳丽的花、安静洁白的云,无论是哪种,他都喜欢,也都想要。   思绪悠悠间,阿宓翻了身,脸朝外翻着了,嘴里还在喃喃念叨什么,沈慎凑近一听,绵绵带糖似的声音道:“明天大人生辰……”   他一顿,唇角忽而就弯了弯。   …………   梦里都在惦记沈慎生辰,阿宓早早就睁了眼,发现自己睡的居然是大人房里的榻上,四处一望,大人就坐在案边,以手抵着额头沉睡。   努力回忆了下,阿宓也想不起自己昨晚做了什么,总归不是什么好事,都把大人给挤走了。   她有点儿心虚,轻手轻脚披上衣裳,然后踮着脚尖把门开了条小缝溜出去了。   门刚带上,沉睡的某人眉头就动了动,没有睁眼,但五官神色是满满的放松。   马虎洗漱了番,再让翠姨化了伪妆,阿宓就往小厨房跑去,让身后翠姨笑着摇摇头,真是越来越活泼了,她看在眼里,心里同样无比高兴。   “唉哟小洛。”厨娘差点被阿宓撞个正着,忍不住点了她额头,“急什么,你说的那些一早就备好了,做也费不了什么时辰,赶得及。”   “谢谢李姨。”阿宓清甜的声音让厨娘含笑,“我先给老夫人煮好面。”   厨娘点头,“真没想到你这面正好对了老夫人口味,如今老夫人每日清晨怎么也能用上一碗,管家都夸你呢。”   阿宓眨眼,并不居功,“是李姨教得好。”   说完就忙碌起来。   小厨房里人少,加上生火的小丫头也就三人,阿宓不要她们帮忙,道是大人生辰一定要全程亲力亲为。   在洛府时,就算境况再艰难,翠姨也不会忘记给阿宓过生辰。她手巧,总能弄出一些新鲜玩意和糕点,还会备些惊喜,后来到了别庄,李琰给她过生辰阵仗就更大了,可以说阿宓从小到大生辰从没让她失望过。   因此在阿宓心中,这个日子是很重要的,她要在大人面前好好表现。   揉了个大面团,阿宓眼也不错地把它慢慢拉开,一圈圈在锅内沉淀,粗细几乎都正好一致,估摸着差不多能满碗再掐断。   眼见她又细细做了好些精巧可爱的糕点,厨娘不由道:“这种糕点……大人不会喜欢吧?”   什么小兔子小鸡小狗,大人又不是姑娘家,哪会在意形状啊。   “……大人不会喜欢吗?”有点儿讶异失落的语气。   对上这双亮晶晶的眸子,厨娘就语噎了,半晌道:“……小洛的心意,大人定会喜欢的。”   “嗯!”   “小洛怎么都做了两份?”   “还有老夫人的呀。”阿宓轻轻道,“管家说老夫人忙不能给大人过生辰,但日子难得,肯定也要给老夫人送一份。”   沈老夫人脾气怪难伺候,从来不受什么讨好,府里人早就歇了这个心思,除了主人家吩咐的事从不做其他。如今再听到阿宓这话,厨娘也愣了愣,她看得出阿宓肯定不是为了讨好,而是真心实意因为老夫人是大人祖母,才凡事都惦记一份。   这样简单的心思……也实属难得了。   忙碌了大半个上午,阿宓小脸都覆了层汗珠,烧火的小丫头就在旁边拿着帕子帮她擦,时不时被她喂一口好吃的,满足得动作更加利索。   管家走来一看,老脸都笑开了花儿,“辛苦小洛了。”   阿宓嘴里塞了块糕点,闻言唔唔出声,意思约莫是不辛苦。   管家更加高兴,每年大人生辰他都掏空了心思,老夫人不给过,他总不能就也跟着无视啊。这沉沉沈府中,总不能让大人感受不到一丝慰藉。   管家是真的心疼这从小看到大的主子,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便是对亲子也不过如此。阿宓在管家眼里就是儿媳妇,如今这儿媳妇越看越满意,他每日心情也愈发轻快。   “我让人给你备了套衣裳。”管家临走前交待,“去见大人前,记得把衣裳给换上。”   阿宓点头,还以为管家是觉得自己在小厨房待许久沾了油烟,所以回房看到榻上平铺的精美长裙时还一时反应不及。   翠姨含笑,“是管家着人拿来的,怜娘要不要换上?”   有好些天没作女子装扮了,阿宓也是小姑娘,怎么都有些爱美的,当即依言任翠姨动作。   管家着实有心,珠翠环佩一一备齐了,沈府看着落魄,家底怎么也是有的。管家还掏了自己个人的小金库,帮阿宓置办了一双极其漂亮的绣鞋。   再奢华的待遇阿宓也享受过,但这是在沈府,又是管家所备,给阿宓的感觉便截然不同。   以前她是被装扮得漂漂亮亮任人欣赏的鸟儿,现在是自己想要美美地见大人。   翠姨最后帮她选簪在发上的花儿,看着看着就不禁含泪,这情景太熟悉了,她以往也是这么为姑娘选首饰的。   姑娘不在了,阿宓还在,并且康健快乐。翠姨铭记这一刻,心道就算拼尽所有,她也要让这样的笑容永远留在阿宓脸上。   “翠姨?”阿宓踮脚摸了摸她的脸,从身后掏出一块桃花糕,献宝似的道,“阿宓亲手做的,很甜。”   俯身尝了口,翠姨点头,“嗯,是很甜。”   阿宓被她催去沈慎院落了,道长寿面再放就要糊了。阿宓忙装了食盒跑去,柔亮的乌发在空中飘摇,让翠姨也能感受到她期待的心情,便也不自觉带出微笑。   日上正中,几棵树的枝丫叉到了一块儿,投在廊下的影子便好像隔了一层纱,分成了个个小块。阿宓孩子气地特意踩着影子行走,路过写满字的那面墙时停顿了下,抬首望去,这是沈府最为人称赞的书法墙,上面都是沈家先祖的真迹。   阿宓听说,当初那位陛下见了这墙,还想搬到皇宫去,说是要好好欣赏沈卿的字。   只从这儿就知道当初沈家多受天子宠爱,谁能想到后来会慢慢衰落成那个模样。   阿宓从好几人口中听过,说老夫人对大人要求很高,为了光复门楣振兴沈家云云,所以大人一直很辛苦。   她歪着脑袋瞧,清润的眸中也不知想了什么,足足站了有一刻才再度迈开步伐。   沈慎等了许久,拿着书没心思看,提笔写字也不如以往顺畅,明明最热的时辰他都能面不改色,此时尚有凉风倒是阵阵躁意。   难道……出了意外?   正耐不住要起身时,沈慎就看到一个巨大的食盒飘在空中慢慢朝自己挪了过来,食盒下面还长了脚,穿着长裙一点点地走。   眼中闪过笑意,沈慎坐在原地状似专心致志地看书。   大人还在忙吗?阿宓疑惑想道,费好大力气把食盒放下,一溜儿跑到窗边,踮起脚小小声道:“大人,大人。”   “嗯?”沈慎脸色平淡地抬首,望见一个漂亮小脑袋探在窗户边张望,满眼期待还不自知,“大人在忙吗?”   “不忙。”   “那该用膳了。”阿宓放下心,把食盒提了进去,一一放到案上。   她也不说这些都是自己亲手做的,就仰着头在那儿眼巴巴地看,似乎在等评价。   一桌的点心着实赏心悦目,还做成了各种漂亮的花样。阿宓初学厨,还不会什么菜肴,便有了这一桌小玩意儿。   沈慎其实不爱吃甜,此时却一连尝了好几块或粉或白的糕点,甜腻的味道在口中炸开,飞速窜上了五感,仿佛连空气都变得清甜起来。   “好吃吗?”阿宓迫不及待地问,“大人喜欢吗?”   对此沈慎的回答是往她口中塞了块糖糕,阿宓起初皱眉,后来甜滋滋的味道散开,便点头,“今天厨房手艺很好啊。”   自我夸奖后,小姑娘没忘记旁人,“大人觉得呢?”   “……不错。”沈慎实在不是会夸奖人的性子,好在阿宓容易满足,得了这个答案也非常高兴,然后才道,“这些都是阿宓一个人做的。”   “……嗯,不错。”   又是这句话,阿宓也不恼,直接帮他把面摆好,眉眼弯弯道:“该吃长寿面了,大人记得不可以咬断,要一口吃掉。”   她一脸认真,便是沈慎从不在意生辰这种东西,也不由被她所感染。   他当真在小姑娘的目光下一口吃下了整碗面,连汤汁也没剩,被阿宓踮起脚摸了摸头夸赞,“接下来一整年大人都会平安无忧,身体康健。明年阿宓也给大人做,再明年又做,这样就一辈子都能无事啦。”   明明不过是讨巧的吉祥话儿,沈慎胸腔却涌出一股热流,来势汹汹,冲刷得他四肢百骸都好似融进了温水,差点连冷静的神色都无法保持。   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她在向他承诺下一年,下一年的再下一年,那是接下来的每个岁月,整整一生。   阿宓还很小,她才十三,人生的酸甜苦辣滋味都未尝遍,却在向他这个年长她近一轮的成年男子作出承诺,任是谁,也不该信以为真的。   沈慎却忽然将人抱起,让阿宓坐在他怀中,头埋在那细瘦稚嫩的肩上,半晌,发出了低沉的一声,“嗯。”   他当真了。 第32章 洛嫣   “都督这几日心情好像不错?”校场被|操练之余, 青衣卫也不忘背着他们都督悄悄嘀咕。   明明在刚流放周太傅一家时整日脸色黑沉沉的, 怎么这么快就好了,莫非有什么喜事?   周大立即道:“岂止是不错, 瞧瞧都督那时不时出神要笑不笑的模样, 简直是春~心荡漾!“   扑哧——几人笑容没来得及绽放,忽然齐齐一个激灵, 寒毛都竖了起来。偏头一望,果然是他们都督静悄悄站在了旁边。   ……都督也和秦书那小子一样,开始玩儿阴的了。   黑沉的眼盯着几人,沈慎缓缓道:“春|心荡漾,嗯?”   “不不不属下口误, 口误。”周大试图亡羊补牢,“都督根本就没有春|心, 怎么可能……”   他声音慢慢低下, 在自家都督越来越沉的目光中收声, 忍不住挠了挠脑袋,嘿嘿一笑妄图逃过一劫。   最终几人都没逃过被揍得半死不活的下场,一起唉哟叹气, 纳闷想道:按理说就都督最近喜欢走神的状态,武力应该会弱些才对, 怎么反倒更厉害了呢?   秦书周二俱是摇了摇头, 有周大在, 这校场氛围还真沉闷不了。   照例练了两个时辰, 沈慎满身大汗, 先一步去沐浴,出来时鬓发沾湿黏在两侧,结实有力的胸膛臂膀透过薄衣显露出来,连许多男子都忍不住暗暗瞄去。   这回周大等人走了才敢开口,“我比都督更健壮,身材更高大,怎么无论男女,喜欢看的都是都督呢?”   “约莫……是看脸?”   “…………”   秦书落后沈慎一步离开,追上道:“都督,押送周太傅的人那儿传信来了。”   “何人?”   “好像是周姑娘。”秦书从怀中掏出信笺,望见落款的刹那沈慎微皱的眉头就松开了。   那字尾往上勾的习惯他太熟悉了,是周太傅的字迹。   这是自沈慎弃文从武后,周太傅第一次愿意与他交流。   沈慎曾给周芸留了一封信,内容并不多,只言这次流放对周府未必不是好事,到达西北后他会遣人暗中将他们送往南地,不必担忧。   周太傅的性子并不适合如今的朝堂,少帝年轻气盛,还没有能容忍大臣总是指手画脚的肚量,这次他没有要周太傅的命已经是网开一面。   许是周芸在周太傅面前道了沈慎许多好话,才让他能提笔写几句。   【蝼蚁尚且偷生,沈都督不必担忧老夫会自我了断,老夫这条命,还要留看海清河晏、盛世回春。人无刚骨,安身不牢,权势纵可滔天,而时势异变,届时悔之晚矣。老夫送沈都督最后一句:不降其志,不辱其身。望勉之。】   沈慎凝望那八字许久,再慢慢将纸折好放进怀中。   不降其志,他连当初的志向都早已忘了,何谈不降?如今只愿早日达成祖母所愿而已。   秦书何其了解他,察觉沈慎气息冷了些便道:“大暑已至,按往年惯例,显王府就快发文会宴的请柬,都督不如带洛姑娘去看看。”   虽叫文会宴,听着像书生等人比拼文采的宴会,实际只是显王府邀请京中各府子弟来府中玩乐,又因每次前去的人中以青年才俊和世家贵女居多,也被称作“才子佳人宴”。   变相的相亲大会,不过有趣也是事实,每年内容都不同,但绝对宾主尽欢。   沈慎以前从没去过,可秦书特意提了阿宓,他便没有一口拒绝,只道:“到时再看。”   …………   如秦书所言,三日后沈府就收到了显王府的请柬,正是文会宴。这点上显王府被许多人称赞过,因为他府中召开的宴会,大部分都不介意门第和远近亲疏,便是留侯那儿也会去一份。   “文—会—宴。”阿宓一字一顿念出,“大人要去吗?”   “你想去吗?”   “大人去,阿宓就去。”   沈慎道:“不怕显王府?”   小姑娘明显迟疑了下,还是道:“跟着大人,不怕。”   拍了拍她脑袋,沈慎语调平淡,“那明日就去。”   阿宓呆了下,真的要去呀?   自然是真的,文会宴的性质京城都清楚,不管去不去都扯不上朝堂派系,这也是难得可以众人一起放松的机会。   阿宓除了跟他上朝就是闷在府中,沈慎想到她时常趴在窗边望天空的模样,不觉间便下了这个决定。   阿宓应声应得快,也准备得很好,临上了马车才生出一点怯意,“我可不可以一直跟在大人身边?”   “不与其他女眷一同?”   摇头,阿宓道:“我没有认识的人。”   其实还是对显王府有些提防,生怕又被单独留在了那儿。   “嗯。”沈慎大概看出她思虑,也未安抚什么,但沉稳的态度已经说明一切,就依在他身边,阿宓心绪也慢慢平稳下来,   显王府人缘好,所邀之人盖半都来了,就是没赴约的也大都给了理由并附上赔罪礼。毕竟是大梁第一宗亲,显王世子又那般出色,没有几个人会轻易得罪。   沈慎第一次来参加这种宴会,让认识他的人都吃了一惊,道这位不是武将吗,来文会宴作什么?经人提醒才想起沈慎曾经也高中榜眼,论文采恐怕不比谁差。   即便如此,看他一脸冷淡地穿梭在一群文官间,感觉还是怪怪的。   李琰正同乔省说话,管事来报,“世子,留侯与沈都督都来了。”   “他们还敢来。”乔省咬牙切齿,那次的事让乔府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虽然人没被带走,也时不时会有人恶意调侃,“连留侯都动了心,想来你那二婶定是天姿国色不同凡俗啊,守寡真是可惜了。”   乔省对此有多羞辱,对留侯就有多恨,连带着对少帝也没了什么忠敬之心,这段时日不止一次暗示李琰要作某些打算。   “来者皆是客。”李琰淡淡瞥他一眼,让乔省冷静了些,“只是一场宴会,娱众而已。”   他不觉得留侯有这个胆子在显王府闹事。   李琰起身,负手立在窗前,如青松挺拔的身姿总叫人不自觉仰望,他向来是从容沉稳的显王世子,一身气度无人能及。乔省望着他,心想:这才是一国之君该有的模样,少帝已经被留侯养废了,担不起天子之位。   定了心,乔省道:“世子,让我去接待吧。”   “哦?”李琰挑眉,“当真?”   “自然。”乔省已经暂时抛下不快,“这种人哪需要世子屈尊降贵,本就是娱乐之宴,不必坏了心情。”   李琰微微一笑,“那就如你所言,乔姑娘那儿可需照看?”   “不用。”乔省下意识皱眉,李琰所提的乔姑娘是他新认回的表妹,就是那位远嫁的小姑母所出,如今她父亲带着女儿亲自来了,祖母也留下了人,看样子准备放在乔府教养直到出阁。   可乔省不大喜欢这位表妹,约莫是因为不喜欢她那位一看便满眼算计的父亲洛城,厌乌及乌。   罢了,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又是表妹,自己一个大男子实在不该斤斤计较,乔省舒出一口气,“祖母那儿自会照看她,不必麻烦世子。”   “嗯。”   另一厢,阿宓已经由沈慎带着走到了葡萄架下,这边人少许多,清静些。   沈慎余光瞥了眼一直扯着自己衣角的手,现在总算放松了点。他没想到阿宓会这么紧张,当真一步也不肯离开他。   “她可要来一杯?”留侯晃着手中杯盏,里面是显王府的人酿造的葡萄酒,酒液醇香,带着股果味儿,并不像其它酒水那么刺激。   “不用。”沈慎代阿宓拒绝,“她尚未及笄。”   这其实不是拒绝饮酒的好理由,留侯听了却微讶异,“当真这么小?”   这反应和少帝如出一辙,他们都以为阿宓是看着显小,还曾经道没想到庭望竟是这种癖好,如今想来,他们还小看了沈慎。   “那,阿宓姑娘如今多大了?”留侯看着阿宓,显然是要她自己作答。   他给阿宓的印象一直很好,也就不存在惧怕,轻声道:“十三,还有三个月就是生辰了。”   过了生辰,也就是十四了。   留侯品着酒液,听到这回答不由含笑,“还真是小,与阿宓姑娘一比,我就是个行将就木的老头了。”   他又道:“三月后的生辰,我可要给阿宓姑娘准备一份大礼。”   阿宓也不懂谦虚,目光亮晶晶道:“谢谢。”   看她坦诚的态度,还有清甜软糯的声音,留侯有些了解他这心腹为何会对这小姑娘一再破例。他也觉得阿宓不错,不是因为相貌而带来的喜爱之心,反而有点像面对毛茸茸的可爱动物那般,总想摸一把、逗一逗。   留侯因自己这奇怪的比喻扬眉,回身就敛了唇角笑意,他的人正拦住了一位带着婢女想往葡萄架这边走的姑娘,“是哪府的?”   随从去问了番,回来道:“侯爷,是乔府大夫人带来的。”   “嗯。”一听这个留侯就没了兴致,认为约莫是大夫人哪边的亲戚,“送回去,让乔府看紧自己的人,别让女眷乱闯。”   留侯看起来只是有些不耐烦并无怒意,这又是在显王府,那随从就很客气地去请人离开,这位乔府的姑娘还老大不高兴,“这是显王府的宴会,凭什么你家大人独占葡萄架,我还说喜欢这儿呢,能不能请你家大人离开啊?”   竟有人敢对留侯这么说话。听到的人倒嘶一口气,想看看这是谁,居然这么胆大包天,不想要命了?   再一看,哦,刚见过的人认出来了,说是乔府新来的表姑娘,第一次来京城,应该是不认识留侯。   又想乔府对这表姑娘也不怎么尽心嘛,都不派个明白人跟着,这不,转眼就撞上这尊最大的煞神了,煞神旁边还有个沈都督,小命怕是要去半条。   事实上,纵然乔府大半人都不待见这突然冒出来的表姑娘,也没有他人想的那么不尽心。这一出还是表姑娘自己想的,她被洛城送到乔府前就得过叮嘱,道乔府和显王世子交好,世子又喜爱你这样的小姑娘,要好好表现才是,说不定就入了世子的眼。   她倒想入世子的眼,可到了乔府这么多日,连显王世子的影子都别瞧见,可怎么得人青睐?   好不容易到显王府参宴,她便想趁机去看看显王世子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心中有个底。一番琢磨下觉得葡萄架下的一道高大身影气势不凡,说不定就是她要寻的人,才有此一闹。   她闹是闹了,被她期待的背影主人也转过来望了眼,照面之下她就大失所望。听说世子是极为俊秀文雅之人,这人看上去就是个冷面凶神,肯定不是。   表姑娘拍拍袖就要走人,却没机会走了,留侯意味不明笑了声,道:“她说得对,此处是显王府,总不好独占美景,把人请来。”   人就被“请”了过来。   随身的小婢女一瞧,冷汗都冒出来了,赶紧趁机溜回去准备找大夫人和公子求救。   表姑娘性格也挺虎,明眼人都知道留侯惹不起,她还不客气道:“方才我想来,你们占着,如今我不想看了,非要把我请来是什么意思?”   洛城是从一间杂技院寻到她的,起初是意外杂技院居然也有相貌很不错的姑娘,再一看,这不和他那位早死的妻子生得有三四分像吗?   灵机一动,洛城就想到了此计。   唯一让他可惜的是这位原名阿蛮现名洛嫣的姑娘教养不行,生为女儿家却十分粗鲁,丝毫不懂礼义廉耻。洛城费了好大力气才勉强让她举止看起来有点像样,不忘用今后的荣华富贵打动她,允诺只要她乖乖听话,日后就是当官夫人的命。   不怪洛城的承诺如此简单粗暴,实在是说深了洛嫣听不懂啊,官夫人在她的认知中已经是顶好的了,当即就兴高采烈地允了。   到乔府后,世家气派就先震撼了她一番,再被随从环绕美食金银享受不尽的日子腐蚀了数日,洛嫣已经无比习惯并开始期盼起洛城描绘的世子妃的日子了。   放在寻常姑娘身上,还真难有她这种胆子,敢在宴会上乱闯,就为寻显王世子。   留侯也是很久没听到这么不客气的话了,视线就往那边飘了下,这一飘,他就怔了下。   一股熟悉感油然而生。   他不动声色,“你是哪府的姑娘?叫什么?”   洛嫣完全不怵,也没有闺名不可乱说的意识,“乔府洛嫣,怎么了?”   这么大喇喇的,明明是副好相貌,却生生被她眉眼间的粗俗给磨去了五分。   “你在乔府,却是姓洛?”   洛嫣用一种你很笨的目光看来,“我娘是乔府人,我爹又不是,当然不姓乔了。”   洛。这个姓对留侯来说真不陌生,有那么几年他都把这个姓按在唇齿间,恨不得生啖其肉。   父姓洛,母姓乔,这个年纪,还有那相似的外貌……留侯不得不想到了那个可能。   只是……他微微笑着摩挲指间扳指,如果这粗俗无礼的洛嫣当真是她与洛城的女儿的话,干脆直接当场掐死如何? 第33章 点心   洛嫣艺高人大胆, 她出身杂技院, 会点儿外家功夫,如今再多一层世家贵女的光环笼罩, 更觉无人匹敌, 因此出口格外随意。   换个人在这儿,都已经被留侯弄死三四次了, 偏偏她感觉不到那种看死人的目光。   不过,如果不是太不会察言观色,以她的容貌也不至于一直待在后台直到被洛城发掘。   乔大夫人匆匆赶来,见洛嫣果然站在留侯和沈慎面前,脸色顿时微微泛白, 到底稳住了心神,训斥道:“洛嫣, 还不过来!让你找个地儿也能迷路, 别惊扰了侯爷和沈都督。”   洛嫣瘪了嘴, 好歹知道这位外祖母的话不能不听,便慢吞吞挪过去了,被拉住时还跺了跺脚。   乔大夫人捏紧了她的手, 低声失望道:“怜怜,你太不听话了!”   怜怜?阿宓小耳朵抖了抖下意识抬头, 望见一个华发半生的老夫人, 面容慈和, 对洛嫣有几分关切。   她此时都没意识到这并不是巧合, 而是有人顶替了自己的身份。因她从未见过乔大夫人, 也未特别注意洛嫣的姓氏,毕竟她心中已经将认亲的事放下了,对其也就少了一根敏锐的弦。   沈慎却眼神一沉,察觉到了什么。   乔大夫人低声训了洛嫣好一会儿,心中满满是无奈和恨铁不成钢,终究还是不忍见这个失而复得的外孙女得罪留侯。   “怜怜”这个小名,还是当初得知女儿生了个小闺女后乔大夫人去信亲自所取,她觉得女儿已经命途多舛,有家却不能回,连带这个外孙女也显得格外可怜。乔大夫人不奢望能与她们重聚,只期冀这个生下来便柔弱的外孙女能得人怜惜。   此生能见到外孙女已令她十分意外,虽然洛嫣教养举止不尽人意,但思及她生母早逝,又注定不得养父善待,乔大夫人便也格外容忍。   哪知道这一容忍,就让她惹了个大煞神。   洛嫣垂着脑袋被她斥得难受,最后不情不愿跟着乔大夫人走到留侯面前,“侯爷,她年纪尚小不知事,方才多有冲撞,还望侯爷大人有大量,莫要介怀。”   “十三也不小了。”留侯弹了弹袖间飘落的藤叶,“况且,本侯竟不知何时是以年纪大小来论是非了?”   他笑了笑,十分温文有礼的模样,“说来夫人也比本侯年长些岁数,夫人的意思是,若本侯不当心冒犯了您,您也能一笑而过了?”   寻常人听到“她还是个孩子”之类的话也不好计较了,但留侯不是寻常人,她是个孩子,那我也是啊,不就是比年纪么,难道谁还没有个相对于显小的人?   以他混不吝的性格,如果乔大夫人应了这句话,接下来留侯对她做什么都有可能。   乔大夫人一把年纪了,可丢不起这个脸。   脸色红红青青白白变幻,乔大夫人叹了口气,“那,侯爷想乔府如何向您赔罪?”   乔大夫人眼角瞥见小丫鬟还没回来,只能希望她机灵些,早点把世子请来。   “本侯对人不对事,怎么会牵扯上乔府呢。”留侯唇角微微一翘,“这样如何?方才洛姑娘用哪条手哪只足冲撞了本侯,就留下哪边。”   洛嫣脸上血色瞬间褪下,尖声脱口而出,“你这人怎么如此恶毒!”   留侯悠悠补充,“哦~还有这张嘴,也是利得很。”   他含笑好整以暇地看着这对祖孙,条件是提出来了,就看她们敢不敢应。   乔大夫人怎么敢应,又怎么会应,就算洛嫣不是她外孙女,只是洛府最不受宠的一个庶女也不可能如此。   说到底乔府最重的就是颜面,明明如今时局大变,她们再也不是以前的朝河乔氏,却总抱着过往的荣誉不放,殊不知多少人因此暗地看他们笑话。   定了许久心神,乔大夫人勉强道:“侯爷……还是莫要玩笑了。”   留侯但笑不语,模样仿佛在道“你觉得本侯是在玩笑吗?”   乔大夫人撑不下去了,只想带着洛嫣掩面而走。她能注意到周围不少目光都悄悄往这边转,说不定其中大半都在笑话她们,笑话整个乔府。   她向来不是能承受这种压力的人,不然当初也不会狠心把女儿嫁给洛城,她明明知道洛城不是什么好郎君,他绝不会善待乔颜的。   在乔府乔大夫人可以端着大夫人的架子,她是母亲、是祖母,没人敢不尊敬她,可在留侯面前,她什么也不是。   注意到她久久不语,洛嫣也开始胆怯了。她心大不错,但也没蠢到那个地步,留侯明显地位不凡,他说要砍自己手脚……难道真要被砍吗?她的富贵日子才刚开始呢!   沈慎已经把阿宓拉到一旁坐下了,让下人上了不少点心,小姑娘的注意力马上就被转移了大半,开始享用起美味来。   阿宓本尊都不在意,沈慎更不大想看这场闹剧,不过因是留侯所起才一直没离开罢了。他大半心神也都在阿宓身上,眼见她又像小松鼠屯食一样左一个右一个便不自觉隐露笑意。   阿宓抬头看了看他,挑了个自认为最好吃的点心递去,悄声道:“大人,这个最软了。”   细嫩的手指递到了眼前,沈慎睇去一眼,慢慢把点心含入口中,不经意碰到了柔软的指腹,小姑娘也没在意,收回手时还习惯性地舔掉指间的点心沫。   沈慎微微一顿,把那点心细品了遍,果然很软。   他们二人的悠闲同不远处对峙的境况格格不入,好在也没人特别注意。连稍远些的都在伸长了脖子专心看留侯和乔大夫人,不无因为亲眼看到八卦而激动者,心道前些日子留侯才去乔府闹了一场,今日居然又闹到显王府来了?   热闹当真是一桩接一桩。   李琰姗姗来迟,额头还有薄汗,看着便是赶来的,紧随其后的是乔府嫡长孙乔省。   见到这二人,乔大夫人才仿佛有了主心骨,有些垂然的身躯立得直挺了些。   “祖母。”乔省低声,乔大夫人点了点头,又看向李琰,“世子。”   李琰略略颔首,转而对留侯道:“前厅正热闹,家父还道怎么未见留侯,不想侯爷竟带着沈都督在此独自赏景,可叫人好等。”   他只字未提乔大夫人的事,另起一话也是清楚在这种事上和留侯多做纠缠没好处,不如直接略过。   留侯喜欢闹事不错,他也不是什么时候什么人都闹,上次在乔府能正面理直气壮地针对李琰,是因为李琰行事的确不厚道,他要报复回来无可厚非。如今是在显王府赴宴,洛嫣也确实没做什么过分的事,留侯便没有理由揪着不放。   他心中遗憾没能真在洛嫣那儿留下纪念品,面上仍不改色,“世子言重,王爷相邀,本侯是无论如何也会去的。方才不过是未得消息,不知罢了。”   “府中下人办事不利。”李琰笑了笑,“有所怠慢,侯爷海涵。”   留侯悠悠点了头,心中思考着这是第几次李琰为乔府出头,纵使是最亲密的关系,也耐不住一直给人修破篓子。   等到李琰对乔家耐心告罄的那一天,就是乔家灭亡之日。   他内心冷笑了声,偏头望向沈慎,“庭望可要去?”   不待沈慎答,又自己先道:“罢了,你带着这个小丫头也不方便,就待在这儿吧。”   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的,不过是他不想让沈慎去。   也是因这话,李琰才注意到了阿宓,阿宓却全然没发现他的模样,就坐在那儿托着小脑袋专心致志地看沈慎。可爱黏人的模样让李琰脚步一顿,有心想移两步同她说些话,众目睽睽之下,又不好做出格之事,只能作罢。   一场风波这样消失在了李琰的三言两语之下,有人大失所望于无热闹可看,也有人心忖显王世子还是厉害,能简简单单压住留侯,朝中那么多人对他报予希望也不无道理。   可惜的是,世子重情,就算少帝荒唐如斯,也总劝朝臣道少帝年纪尚轻,还需辅佐,得再给他一些时日。   皇室血脉单薄,如果要另立新君,李琰是唯一一个最名正言顺能被扶上位的人选。本人没这个意愿,他人总不好强求。   眼见人瞬间都走了大半,洛嫣视线还没从李琰背影的消失处移开,心怦怦跳得厉害。   这就是显王世子吗?洛老爷说过会和乔府结亲的那位?洛嫣第一次见这样好看有气派的人,方才都被那通身清贵给震慑得无法言语,回神后更是激动。再一想到这样的人就是自己以后的夫君,她欣喜得简直要一蹦三尺高,恨不得乔府马上就同人定亲才好。   转眼间,她就忘了被留侯吓得花容失色的恐惧,开始美滋滋地畅想今后的世子妃生活。乔大夫人却没忘,刚才的情景被那么多人看在眼底,她怎么可能忘得了。   引起一切的罪魁祸首却瞬间大咧咧露出了笑容,饶是乔大夫人对这个外孙女再怜惜也少了许多耐心,想着今后得抓紧时辰教她礼仪才是,没学好之前再不可随意放人出府了。   闹剧之所以称为闹剧,就是大部分人都把它当笑话看。乔府这阵子可为京城提供了不少谈资,个个提起来都是一脸兴味和不以为然。   可怜那么多乔家人还活在自己的世界中,认为他们依旧是那个备受人尊敬景仰的乔氏,殊不知从他们把乔颜当做家族之耻送出京城的那一刻起,颓势已定。   之所以现在还能勉强维持荣光,不过是有乔省同显王世子的交情和老夫人、大房老爷撑着。   连身居沈府只是偶尔出门采买一趟的翠姨都听说了此事,乔府来了个表姑娘还颇得乔大夫人宠爱是许多人都知道的事。市井百姓也许不清楚,可沈府毗邻许多高官府邸,有些婢女同自家姑娘议论时免不了被人听见,再传开,也就不成秘密。   翠姨开始没多想,她是无意听到那位表姑娘的姓氏才起了怀疑,为此特意去打听了番,顿时震惊又为阿宓痛心。   洛城当真是卑鄙无耻,当初为了前途想把阿宓送人不说,如今阿宓逃了出来竟还要借她的名义去乔府讨好处!他怎么敢……简直小人!   谁都舍不得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吃亏,即使阿宓主动放弃了认亲的机会,翠姨也万万不愿意看到她的位置被别人所占,而且还是为洛城那种人谋利。   她坐立不定,一会儿想着阿宓知道了会如何难过,一会儿又想是不是该站出来让阿宓认祖归宗。不说其他,有了身份后她也不用总担心阿宓只被沈大人当个仆从看待了。   洛城能带人去认亲,不过是占了姑娘不在人世乔府又没人认识阿宓的便宜。可她不同,她是乔府的人,大夫人肯定还记得她,有她作证,再加上姑娘留下的耳坠,肯定能把那个假货戳破。   翠姨思索了许久,最终定下决心,准备等阿宓回府后好好同她说道。 第34章 踌躇   其实翠姨知道这件事时, 已是那场宴会后的几日。   阿宓压根就没把见的那几人放在心上, 这天还被沈慎带去酒楼吃了那儿有名的烤鸭,烤鸭肥而不腻, 沾上特制的酱料后香味简直令人垂涎三尺。阿宓吃得肚子圆滚滚, 最后下地时苦恼地看了看,她要走不动了。   沈慎有时待她纵容, 有时又如严父,正如此时,他就无视了小姑娘投来的求助眼神,并不准备骑马或叫马车,而是让人老老实实跟着走回府。   阿宓再眨巴眨巴眼, 人已经别过了头不看她,许是怕被她的撒娇攻势软化, 只伸出了一手。   好在阿宓听话, 沈慎坚持, 她也就不再眼巴巴瞧人了,乖乖地搭上了手。起初是她握着沈慎手指,不多时小小的手就被整个包裹了进去。   阿宓仍是书童装扮, 细细的辫子在脑袋后甩来晃去,人倒不会活泼地蹦跶, 就被牵着在那儿慢慢地走, 时不时仰起小脸望一望高墙上探出的枝丫。   红杏一枝出墙来, 墙头的风景并不少, 阿宓仰了头, 很有想要攀上墙去摘一朵花儿的想法。   她确实越来越活泼了。   为了少些路程,沈慎特意挑的小巷,饶是如此要走的时辰也算不得少。阿宓努力跟了一刻多,就开始腹中不舒服,脚也觉得疼。   “大人……”她软软开了个头,沈慎却头也不低。   阿宓有些气馁,转眼却看到擦肩而过的一对父子,那小童就坐在父亲肩上,对阿宓来说很是新鲜的姿势顿时引起了她的兴趣,又甜甜唤了声,“大人……”   “不行。”只看阿宓眼神,沈慎也猜得到她想做什么,脸色都变得黑沉沉。   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小姑娘坐在自己肩上。   “喔…”阿宓失望,依依不舍地回头望了又望,她觉得那样的姿势很亲密,可惜大人不喜欢。   她在沈府反倒被养得娇气了,再没有当初自己一人提着翠姨的药罐上楼的力气,只觉得脚越来越疼,步伐也越来越慢。   沈慎垂眸看了眼小姑娘忍痛的表情,平淡道了句,“静心,慢行。”   他的话语总是简洁,低沉的嗓音又给人莫名的信服感。阿宓已经成为了沈大人第一吹,听了这话自然点头,握住沈慎的手悄悄紧了些,觉得这样能给自己力量。   夕阳渐沉,橘色光芒挑染了屋顶,从檐角折出一抹暖光映在两人身上。阿宓专心脚下,走在这条散着暖意的小巷中,不觉间竟也消了痛意,就这样跟着沈慎走回了沈府。   两人抵达时,各府刚好亮起府前的灯笼。翠姨在门前候了许久,此时忙迎上来,“怜娘怎么这么晚才回?”   说完这句才想起给沈慎行礼,然后道:“大人,奴婢有些事同姑娘说,可否……”   “嗯。”沈慎并未阻拦,“去吧。”   “谢大人。”   她忙不迭带着阿宓转入院子,沈慎在后面顿住望着两人背影,目色深沉。   翠姨要说的,必然是阿宓身份被冒认一事,经此一遭也定会极力劝她回乔府认亲。   阿宓自己……又会如何想?   …………   消了小半的食,阿宓仍不能快跑,不由拉住了翠姨轻轻道:“跑不动啦翠姨。”   见她捂着肚子翠姨就知道怎么了,哭笑不得,“劝了多少次不要贪食,怜娘怎的就是记不住,这下难受的还不是自己。”   阿宓任她教训,听了话儿也只乖乖点头,但翠姨知道小姑娘下次见着好吃的还是会忍不住。   真不知这贪食的性儿随了谁。   被一打岔,翠姨就暂时把那事抛在了脑后,又是给阿宓煮消食汤又是帮她揉腹,忙活了半天,点点她的脸蛋,“怎么还像个小孩儿似的,再过一两年可就长大了,是大姑娘了。”   阿宓摇头,“不是。”   翠姨扑哧一笑,“好好,不是就不是,怜娘永远是翠姨的小宝儿。”   她原本激动的心绪都被阿宓这娇娇模样抚下了许多,开始琢磨着得把话儿说委婉些,便试探道:“怜娘,你真不准备回乔府了?”   阿宓不料翠姨又提到此事,疑惑地眨了眼,“对呀。”   翠姨深吸了口气,循循善诱,“可那毕竟是你娘亲的家,你娘亲当初就一直想回府,怜娘有机会却不去吗?”   “娘亲已经不在了。”阿宓抿着唇轻轻道,“完成了心愿,也和她无关。”   阿宓脑回路不像常人,她把生死分得很清。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她的意思约莫是,娘亲人都不在,她的心愿也就没了,就算我代她完成了本人也不知道,没有什么意义。   再退一步,说得没良心些,阿宓对生母根本就没什么感情,如果翠姨说是自己的心愿,她倒更可能答应。   话是如此,翠姨哪能想得那么开。只要想到有个人鸠占鹊巢,冒认了阿宓的名,享受着阿宓该有的宠爱和荣华富贵,她就浑身不舒服。   她道:“怜娘,你……知不知道乔府新去了个表姑娘?”   “……嗯?”   一脸茫然的模样,翠姨心有不忍,还是道了出来,“我听说,洛城不知从哪儿弄了个同你年岁相近的姑娘,冒认你的身份去了乔府,如今已经被乔府认下了。”   阿宓睁大眼,也没料到还会有这种事。她不在意权势富贵,所以一时还想不明白为什么洛城会这么做。   翠姨当她受惊了,安抚地拍了拍,“不怕,假的真不了,只要到时拿着耳坠,再由我去找大夫人,他们定然知道谁是冒名顶替。”   “……为什么要去?”   话一出,换成翠姨吃惊了,“自然是要让乔府知道,你才是真正的表姑娘了。”   阿宓想了想,慢慢道:“那儿并不好,有人代替,也没什么呀。”   她说得一脸天真,翠姨都要被她弄呆了,是什么给了姑娘乔府不好的错觉?她原先以为,姑娘不认亲是因为太依赖沈大人、加上怕生才如此,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是这么个理由。   恍惚间,翠姨隐约意识到,阿宓的认知肯定在哪儿出现了偏差,好像……许多事她和常人的看法都不一样。   常人就算再不在意,但知道属于自己的东西被别人霸占了,怎么也会生气,阿宓却不,她反倒高兴有人帮自己?   这已经不仅仅是心胸宽广四个字可以解释的。   “乔府……为什么不好?”   阿宓歪了脑袋,不答了。她信任濡慕翠姨不错,可脑子里也有根弦告诉她,前世今生的事是不可以叫他人知道的。认为乔府不好的理由当然是觉得乔府和公子太近了,将来会毫不犹豫地为了公子舍弃她。   大人就不会这样。   翠姨苦口婆心地劝了许久,也问了许久,除了在那几句话上重复打转,再多余的阿宓一个字都不说。   翠姨这时候有些恼小姑娘继承生母的倔性子了,怎么一个两个都如此,当初姑娘倔着不肯打掉阿宓也不肯供出阿宓生父,如今阿宓又倔着不肯回乔府,任别人占自己位置,难道这母女两个生来就和乔府不对?   不过她说到最后,阿宓也明白了,“翠姨不喜欢有人冒认我。”   “当然。”翠姨头疼,“怜娘,你就算此时不想认,也总得给自己留条后路。乔府就是你的后路,如今被别人占了,这怎么行?”   她补充道:“况且还不知那洛城弄这一出是想做什么,你想想,他寻人来冒认你定是不怀好意有所求,我想他人定也到了京城。万一哪日他碰见了你,知道你就在同一处,肯定要担心你会去乔府给他捣乱,洛城那样的人,什么做不出?怜娘不想到时整日担惊受怕吧?”   阿宓对洛城有种天然的畏惧和抵触感,那是在洛府的十三年养出的,非一时半刻能够消除。翠姨提到他,也着实让阿宓听了进去。   她沉默了会儿,手不自觉缠上了袖口,声音细细软软,“我知道了,翠姨。”   她明显不情愿回乔府,却又害怕洛城,小脸微白的神态让翠姨心疼,“翠姨并非强迫你,只是怜娘要自己想清楚,大人不能护你一生一世,你也不想因为洛城,一再麻烦大人吧?”   阿宓点了点脑袋,怔怔地往回走。   她这样沉闷的模样少见,直到见了沈慎也没有轻快,更没有出声,还是沈慎先放下折子,沉声唤道:“阿宓?”   “……嗯?”小姑娘又呆呆地往他的方向走,差点撞到桌面,被沈慎的手挡了一下,“大人。”   声音也是轻飘飘不着力的。   “怎么?”沈慎转过了身子正对着她,半张脸掩在烛火阴影下明灭不定。   阿宓有那么几息没声音,沈慎要再问时,娇小温软的身体忽然就扑了过来,他下意识接住。   这已经不是沈慎第一次抱她了,但每次总能有不同的感受。如此刻,小姑娘格外低落的模样让他很不习惯,便抬手轻轻抚了抚,又放低语调问,“何事为难?”   虽是这么问,他心中也猜到定与乔府有关。   沈慎不熏香,身上并没什么特殊的气息,阿宓却很喜欢这种“清爽”的味道。她又把自己埋在沈慎怀中许久,小小的身子整个都窝进去了,脑袋贴在结实的胸膛上,耳朵偶尔抖一抖,能清楚听到那沉稳有力的心跳。   “大人……”阿宓开口了,“有件事阿宓不想做。”   “那就不做。”当真是十分任性的回答了,不过这也是沈慎暗中给小姑娘的底气。   阿宓摇摇头,“也不想一直给大人添麻烦。”   她知道大人很忙,每日休息都没几个时辰,她不想添乱。   沈慎意味不明地“嗯”了声,缓缓道:“能让我感到麻烦的事,不多。”   “唔?”阿宓呆呆仰头,有些懂了这意思,又不大敢确定。   沈慎不得不点得更明白,“你又怎知我会觉得麻烦?”   从遇见山匪时看也不愿看一眼这小姑娘,到如今做什么都喜欢带着小姑娘、纵着她,这期间仿佛也就隔了没几天。叫沈慎自己来答,他都答不出其中缘由。   阿宓皱皱鼻子,仍不想把事情都丢给大人解决。她心知,其实翠姨也是很想自己认祖归宗的。   陷入了纠结的小姑娘眉间都有了浅浅的沟壑,令人看起来十分不顺眼,沈慎把它抚平了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凡事不必太早决定,苦恼亦无济于事。”   阿宓何尝不懂得这些道理,她犹豫着点头,“大人说得对。”   沈慎继续任她在怀中躺着,视线凝在烛光上。   他自然不想让阿宓回乔府,但也明白翠姨的顾虑。阿宓的身份,他也不会让冒名之人强占太久。   即使那是阿宓自己不想要的,也不行。   …………   认亲一事就暂时捺下,阿宓自己不想回,沈慎不想让她回,在两人的合力下,翠姨就算再着急也没用。   唯一让她感到欣慰的是,沈慎第二日对她说的几句似是而非的话似乎在表明,他不会一直让阿宓的身份被旁人霸占。   有这个保证,翠姨怎么也放下了半颗心。她之所以激动也就是担心乔府会彻底认下那个冒牌货,以后姑娘想认回去的时候岂不是会被人倒打一耙。   这点上翠姨和沈慎的认知倒是出乎一致,是阿宓的东西,就算她不要也只能摆在那儿,谁都不能抢。   不过,沈慎比翠姨想得更深一些,毕竟他知道阿宓很可能是先帝的女儿,也就是公主身份。假如……这件事其实洛城也知道呢?那么洛城借机找了个冒牌货来,其心思就很深了。   先不说少帝会不会承认这个妹妹,只先帝唯一的女儿这个噱头,就能带来许多意想不到的好处。   洛城……沈慎轻扣桌面,脑中闪过调查得来的种种信息,用他曾圣前失仪不能入京这个理由,恐怕已不足以驱逐他了。他既然能进京、敢进京,定然有相关准备。   想到阿宓对此人隐隐的畏惧,沈慎脸上闪过杀意。   他并不介意手下多一条亡魂。 第35章 銮车   “怜娘, 怜娘。”温柔的手轻拍阿宓脸蛋, 力度太适中,反倒让她吧了下嘴睡得更香, 呼吸下湿润的气息打在翆姨掌心, 让她倍觉为难。   还是狠了心揪上那白嫩的小耳朵,“怜娘, 你忘记昨儿答应大人什么了?”   大人?阿宓眼睫抖了抖,视线朦朦胧胧,隐约想起了什么。   昨夜大人回来得很晚,他说,京城这个时节暑气太盛, 陛下受不了,要去凉山行宫避暑。   勉强支起了眼皮, 阿宓记忆渐渐回笼, 想到了昨夜大人就收拾好了行李进宫, 他要在宫中同陛下一块儿出发,嘱咐阿宓必须在辰时正队伍经过沈府时站在门口等候,会有人来接她。   “啊”阿宓一个咕噜差点滚下了榻, 被翠姨拦住,急急道, “晚了, 翠姨, 我们要迟啦。”   “不迟。”翠姨含笑看她, 就防着阿宓会赖床, 所以她早就收拾好了一切,并且提前了半个时辰来唤人。   阿宓松了口气,又见翠姨都为她备好了水、衣裳和早膳,顿时抱着人就蹭了会儿。   翠姨又是喜爱又是带点儿自豪的担忧,要离了她,怜娘可怎么生活呢。   认真拾掇好了自己,阿宓和翠姨两人被管家带着站在府门前静静等候。   少帝几乎每年都会去行宫避暑,只是去的地儿不同罢了。他吸食的“神仙粉”就有令人体热难耐的作用,冬日尚且时常裸足敞怀,夏季简直就是要他的命。   不止是少帝,大臣们也受不了京城的三伏天,这种时候绝对不会逞什么英雄义气非要留下,每回避暑基本大半个朝堂的人都会跟去,差不多相当于所有人都挪了个地儿办事。   来接阿宓的果然是青衣卫中的熟人,周大一手就揽过了所有行李,还忍不住瞪眼,“怎么就这么点儿东西,你还是个姑娘家吗?”   他见到的那些贵女,只一人的行李就要装一个马车,阿宓和翠姨两人加起来才三个袋子,都叫人有些不适应了。   周二笑了笑,为阿宓指路,余光不动声色地打量她。沈慎变化太大了,旁人看不出,像周二这等了解他的心腹早就有所察觉,就好像冰山突然有了温度、木人突然有了灵魂,这种变化不得不让周二对阿宓多注意几分。   他个人倾向于这是好事,只希望洛姑娘不要辜负都督才是。   被给予希望的人背弃,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痛心了。   “洛姑娘先待在这辆马车上。”周二温声道,“都督要随侍陛下左右,待得了空便会来见姑娘。”   他一指车内,“车上备好了瓜果点心、古琴和一些书籍,洛姑娘都可使用,若还觉得缺了什么,我们就在马车前后,出声唤人便是。”   阿宓点点头,翠姨连声感谢。   遥想当初刚离开洛府,两人也是这么坐在马车内,当时翠姨还想了许多要如何把阿宓带到京城怎么安排的事。哪知道后面会遇到那么多突变,兜兜转转,阿宓也没有认亲,反而是就此跟在了一个素未相识并无干系的人身边。   翠姨心中感慨,也不得不承认,沈大人待阿宓算不错了,就算是在有血脉亲缘的乔府,也不一定能有更好的待遇。   阿宓探出车外,遥遥望去,这车队既不见首也看不到尾,长长的车马队伍气势浩荡,高举的或红或黄明牌威威慑人。她能见到面色凛然的骑马侍卫,也能隐约见到车帘中隐约透出的世家贵女娇颜,还有许许多多随队行走的宫人。   人实在太多了。   翠姨跟着她同望了会儿,点头道:“这才是天家气派。”   曾侍奉在乔府时,翠姨也跟着姑娘见识了不少,她所见过的世面可比阿宓要多得多,总不至于像阿宓这样满眼好奇。正好路途还长,她转念一想,便趁着这机会教导起阿宓。   同一时刻,洛嫣也坐在马车上对外张望,眼中充满震撼惊叹。这种气派和她只在戏台上见过的天家完全不同,更让她入了迷。   一旦尝过这种人上人的滋味,谁还会再想回到泥淖中呢。在还未达成所愿前,她需得听洛老爷的话,抱紧乔府这参天大树才行。   她难得乖巧,乔大夫人点了点头,以为她是已经吃了教训把自己这些时日的训诫记在心中,慢声道:“行宫虽说比在府中要自由些,但也切记守礼,各府毗邻而居,若见了不认识的人,都要客气些,不能妄自尊大。”   乔大夫人是看穿了这外孙女的本性,眼皮子浅、得势便骄纵,是个十足十自私自利的小姑娘。失望自是有的,当初女儿乔颜虽做下那等不容于世之事,在那之前也是京城备受赞誉的贵女,她生出的女儿,怎么会是这个模样?   一想乔颜去世得极早,恐怕洛城根本不曾教养过她,有这种性子似乎也不足为奇。乔大夫人虽因此不能更加喜爱这外孙女,但也没生出过就此无视的想法,毕竟她心中有愧,不仅是对这外孙女,更是对红颜早逝的女儿。   在乔府能容忍的范围内善待洛嫣,是她唯一能补偿的方式。   乔大夫人的谆谆教导,洛嫣一概左耳进右耳出。她余光随着车帘的起伏而飘忽,心中想的是那日惊鸿一瞥的显王世子。   显王府也来行宫了,洛嫣想,她必须得寻机会再见见世子才行。见过了世子这等人物,如今就算是曾让她动心的表哥乔省站在面前,她都已经不在乎了。   洛嫣已经经历过一步登天,自然不会觉得这是妄想,反倒越思越兴奋,脑中早已描绘好了成为世子妃后的千万种场景。   白日做梦的洛嫣心意没能让李琰感受到,事实上他那日甚至没有正眼看过那位乔府表姑娘,对不在意的人他总是如此,看着温润,实则比谁都冷漠。   此刻李琰就在銮车上同少帝对弈,留侯沈慎都在旁边观战。这三人从来在同一阵线,李琰看着孤单伶仃,面上仍是淡淡,既不曾有惧意,也未流露厌憎。   偌大的銮车内氛围很是平和,时辰慢悠悠流过,少帝忽得把棋子一扔,“没意思没意思,不下了。”   他扯开了领口露出小块胸膛,一副热得受不了的模样,“车内放了多少冰?”   坐在外面的安前道:“陛下,放了两桶。”   “再加两桶。”少帝随手把凉玉棋子丢着玩儿,“冰都舍不得放,是想热死朕吗?”   他这没形象的模样落入另外三人眼内,留侯老神在在仍在看书,李琰适时将手收回袖中不作表示,沈慎望着车外一派沉默。   少帝视线扫过一圈,更觉得无趣,这一个个的,都想闷死他。   本来留侯一向有好主意,少帝从来不担心玩乐,哪知道从那场文会宴后留侯就变了个性,整日也不知在琢磨什么,都不理他了。   少帝的心情就和被长辈忽略的孩童一般十分不满,他不好对留侯撒气,又不能随意针对李琰,便想到了总是和闷葫芦一样的沈慎。   庭望总是这般,以前朕想不到好主意对付他,如今可算抓住他把柄了。少帝悠悠想着,斜躺在椅上开口,“庭望,你应该也把那位阿宓姑娘带来了吧?”   话一出,另外三个人都怔了怔,李琰与沈慎自不用说,留侯脑中下意识闪过小姑娘甜软的笑颜,不知怎的,拿书的力气都轻了几分。   “嗯。”   少帝目光一亮,略过他就吩咐安前,“安前,快把人给朕请来,就说……就说朕的沈都督让她来的。”   他还挺了解那小姑娘又呆又倔的性子,以沈慎的名义总要好上许多。   沈慎也没拦,越拦以少帝的性子越可能起反作用,总归他就在这儿,不至于让少帝做得太过分。   没过一刻钟,阿宓果然乖乖跟着人来了。甫一上马车,四双眼就齐刷刷地盯向她,让正掀帘的小姑娘吓得愣在那儿,模样可爱又可怜。   好一会儿,阿宓冒出去的魂儿才回了体内,慢慢放下帘子,也不知该不该走进去。   还是李琰先出声,声音温柔得能掐出水,“阿宓进来吧,不必怕。”   有些天没见到小姑娘了,见她瘦巴巴的小身板养得圆润了些,气色亦不错。李琰早已忘了当初被她当众拒绝的尴尬,看上去就是单纯为阿宓过得不错而高兴。   阿宓看了眼他,下意识转向沈慎,水润的眸中有点儿紧张。   “进来。”   小姑娘这才三两步到了沈慎身边坐下,像寻到了依靠的小猫崽儿,顿时安下了心。   “世子该换个称呼。”沈慎沉声道,“阿宓毕竟是个姑娘,需要避嫌。”   少帝扑哧一笑,“庭望,你这是提前当了老父亲啊。”   话自然是调侃,可两人性格模样摆在那儿,乍一看,是真的像沉稳持重的老父亲和乖巧可爱的女儿。连留侯唇边都带了淡淡笑意,可见这形容有多么贴切。   尤其是老父亲还很护崽儿地说了那么一句话,可不就像是训斥对自家女儿口出轻浮的年轻小生。   被训斥的“年轻小生”微微一笑,“我与阿宓相识比都督还要早些,如此说来沈都督也该换个称呼。”   论打嘴仗,李琰也从来不虚。虽然这话听来幼稚,可偶尔做做也没什么,何况他也不觉得在这几人面前就必须得时刻端着世子的仪容。   说到底李琰也是血统纯正的皇家人,他内心的随性并不比少帝少,只是他更懂得克制。   懂得克制的李琰此时抛却了旁人面前的温润有礼,对沈慎丝毫不让,“何况,沈都督是以什么身份来说这话?据我所知阿宓父亲犹在,这话……似乎还轮不到旁人说。”   阿宓望望这个瞧瞧那个,以她的脑袋瓜是听不出这暗藏机锋的,只隐约觉得气氛不大好,不好在哪儿,也说不清。   沈慎脸色一沉,说到阿宓的父亲他就想到小姑娘曾差点被当做礼物送给李琰。如果不是阿宓自己机敏逃了,他此生都不会有机会见到她。   心中生出一股不知是酸是涩的不爽感,沈慎道:“她已入沈府,我沈府的人,自然尽归下官管束。”   继续道:“世子虽为贵,也总不好插手下官府中之事,评议下官府中之人。”   大意是:我的人,不管出什么都是我的家事,你位高权重又如何,也要少哔哔。   他少有这么锋芒毕露的时候,世人皆知沈都督内敛低调,只有在办事的时候才显得雷厉风行,什么时候连嘴上都这么厉害不饶人了?   精彩,实在是精彩。少帝就差磕着瓜子看好戏,深觉把人叫来銮车真是叫对了。   他想,这一路干脆都让人待在这儿算了,省得无趣。这小丫头当真是有魔力,竟惹得他向来温和的堂兄和老成的庭望两人为她争论起来,再过些时候,岂不是要直接打起来?   到那时,朕是要帮李琰这个亲,还是要帮庭望这个理呢?少帝十分苦恼地思索。   留侯悠悠饮了口茶,开口拉开众人思绪,“哦?阿宓姑娘父亲犹在,不知是何人啊?”   说到洛城,沈慎和李琰对此人印象都不怎样,还是沈慎道:“一介小商户而已,与她再无干系。”   就算有,他也会让它变成无。   留侯肯定认同沈慎这话,成了他们的人,谁都别想抢走,但面上不忘叮嘱,“既然如此,总要给些报酬,好让其父安心才是。”   “嗯。”   留侯转向李琰,“世子莫恼,庭望就是心直口快,并无对世子不敬之意。许是之前那场误会让庭望心中犹有芥蒂,待时日再长些,世子避了嫌,定不会如此。”   他比沈慎更不客气,开口就让李琰对阿宓避嫌,普天之下也就留侯和少帝敢这么和显王世子说话了。   李琰会和沈慎争,但不等于会像个傻子似的接留侯这话,只淡淡笑了笑,另起一话,“阿宓,你可知你父亲已到了京城?”   阿宓被翠姨提醒过,自是有点儿意识的,轻轻点了点头。   “当初你私自离家出走,被沈都督所救才跟在他身边。”李琰不徐不缓,“如今父亲既已入京,无论是归家还是继续待在沈府,也总要回去与你父亲说一声,不要白让长辈担忧。”   不同于前世,李琰并没有特意去调查阿宓在洛府被冷待的理由,自然也不知道阿宓的身世。   乔府是进了个姓洛的表姑娘,可李琰没关注过,寻常人又哪儿有那么大的脑洞会随便把一个小商户的女儿同乔府联系起来,所以李琰至今也不知阿宓的亲父并非洛城。   阿宓听这话先是皱了小脸,过了会儿才抿着唇道:“我没有父亲。” 第36章 戏弄   阿宓看起来乖又软, 谁都觉得定是个暖心的女儿、小宝贝, 哪知道竟能从她口中听到“我没有父亲”这种话。   留侯皱眉,杯盖合上先看向了沈慎, “怎么回事?”   相比于沈慎只是从属下调查的结果得知, 李琰其实更清楚一些,毕竟他曾亲眼见过阿宓在洛府的处境, 能被庶妹欺负,想来洛城定是十分偏心,只是没想到她与父亲的关系已经差到了这个地步。   “……这种话可不能乱说。”李琰轻声道,“不能为一时置气而弃生父不顾。”   对于不了解其中内情的人来说,李琰这么劝确实没问题。可他明明知道阿宓当时的生活如何, 还有洛城本准备把女儿作礼送给他的事,却仍能因为不想看到阿宓待在沈府就这么劝……   阿宓看着他, 像是十分讨厌的模样, 她觉得说出这话的公子很坏, 太讨人厌了。   明明以前公子知道的时候都是站在她那边指责洛城的,如今居然要强迫她离开大人回到沈府。如果好感度可以用数值计算,在那句话之前阿宓对李琰还是正数, 那么这话出口后,好感度立刻就成了负。   她转过头, 靠沈慎半掩着, 一副恹恹不愿说话的模样。   “……”李琰自觉失言, 这话对阿宓也实在不公, 但当着另外三人的面, 他并不好安抚阿宓。   沈慎随意掠过他一眼,答道:“她母亲早逝,父亲待她并不好。”   留侯“哦”了声,只当又是个失去娘亲后在府中度日艰难的小姑娘,这种事例他见得太多了,不足为奇。   “既然这样,庭望也就不必太客气了。”   氛围一时陷入沉默,李琰对阿宓有愧,自觉让小姑娘伤心了,便不再多言,默默饮茶。   靠洛城让阿宓离开沈府显然并不实际,李琰心中想道:一段时日后,阿宓与沈慎关系更密切了些,一如当初对他奇怪的抵触。   她似乎,从来就不能属于他。   食指抵在唇边,李琰目光漫漫散出窗外,神色中多了丝分不清道不明的惆怅之意。   车队缓缓驶出京城,一碧如洗的晴空下,有侍卫放飞的雄鹰在空中来回盘旋,发出震慑长鸣,远远便有在河边饮水的小动物飞速窜走。   再行一刻就该暂时休队整憩了,天气炎热,来时众人就规划好了路线。只要对上脚程,每次停的地方都有密林蔽阳,流水纳凉。   没了热闹可看,少帝伸了个懒腰撇开窗帘。他把脑袋往外边一伸,嘴中发出尖利的哨声,立时便有雄鹰俯冲而下,迅猛的态势让不少见着的女眷发出尖叫。   少帝将手一抬,雄鹰双爪稳稳停在了他臂环上,一双鹰眸并没有驯服感,充满了桀骜不驯的野性。   几个侍卫立刻围在了銮车边,谨防猛禽突然攻击。   少帝半点不见心忧,慢悠悠地打量着臂上雄鹰,笑道:“已经三月了,都还未被朕完全驯服,当真倔得很。”   “不然,也不配称之为雄鹰。”留侯也目露欣赏之意,大抵男人总是对这样凶猛的东西有特殊的好感,表面再温和的人也不例外。   少帝从来就没顾忌,心悦之下还想把雄鹰直接带进马车内,被留侯制止,“好歹还有个小姑娘在,陛下莫要吓着她。”   “啧”少帝发出不明意味的一声,这时候就开始觉得阿宓麻烦了。他从来如此,喜欢的时候怎么看都好,一旦对他没用处了就处处碍眼。   銮车内有散发出香味的肉食,那雄鹰也跃跃欲试地想往车里窜,奈何被拦得紧。   翅膀扑棱的声音不小,阿宓豪侠之下微微倾身去看了看,刚好对上一双杀气腾腾的鹰眼,当即紧张得眼睛都瞪大了,呆成了个木头,动也不敢动。   雄鹰直勾勾盯着阿宓,突然鸣叫了一声,阿宓也被吓得出声,摔坐在了座位下。   那鹰见了,发出类似“喝喝”的声音,像是在嘲笑阿宓胆子小,连它的叫声都受不住。   小姑娘被一只鹰“欺负”的场景还是挺好玩儿的,左右见着的人都忍不住露出笑意,连外面的侍卫都微抿了唇角。这鹰一直都很聪明,也很恶劣,但不知它竟还会这样戏弄小姑娘。   沈慎把人扶起,宽后的手掌在后背轻轻拍了拍以示安抚,阿宓也的确在他这儿感到了安慰,人就快在众目睽睽下缩进怀里了。   少帝也很恶劣,当即对阿宓招手,“小丫头过来,朕让你看个好玩儿的。”   沈慎不赞成出声,“陛下。”   “得了得了。”少帝挥手,“朕又不会吃了她,值得你们一个两个这么小心,她难道是泥娃娃,一碰就碎不成?”   说完就出其不意把人从沈慎那儿拉过来,少帝用力太猛,沈慎怕伤着阿宓,便也不好真正去夺。   阿宓木着脸蛋被少帝的动作带着直冲到了这只雄鹰面前,一人一赢对视,阿宓眼珠子都不敢转,雄鹰则歪着脑袋转着滴溜溜的眼珠子打量她。   实在太弱小了。如果雄鹰会说话,约莫会说这么一句。连兔子见了鹰都会努力挣扎逃跑,阿宓却动也不敢动,雄鹰还真生不出抓捕的想法。   “摸一摸它。”少帝指示阿宓,见她没动作就不耐烦地抓起了小姑娘手腕带着她去碰。   阿宓手腕太过细瘦,隔了层衣裳都差点从掌中滑下去。少帝又“啧”了声,把人抓得更紧,不顾阿宓的抵抗硬是让她亲手撸了一把鹰羽。   细嫩的手指正好戳到了鹰脖子,让它脖子周围一圈儿的毛炸了起来,在阿宓惊恐的目光下打了个长长的呵欠,然后把脑袋蹭得近了些,似乎在示意她再摸摸。   阿宓:……   少帝哈哈大笑出声,“镇天让你再摸摸它呢,不摸?它可要发脾气了。”   没人会想看到一只正值壮年凶巴巴的雄鹰对自己发脾气的模样,阿宓呆了呆,手瞬间就放了上去,不情不愿地抚起来。   雄鹰被撸得很舒服,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奇怪声音,其余人却注意到阿宓投来的目光都快要吓哭了。   小姑娘承受能力真的不行,当初她对沈慎也是这么惧怕的,如果不是凭着一定要脱离洛府和前往京城的信念,她根本不能坚持着和沈慎作那么多次交道。   “镇天是不是英姿飒爽无鹰匹敌?”少帝还在吹捧自己宠物,“朕给他取名镇天,赐镇天大将军,它可是朕抓到的鹰王。”   然而阿宓并不是那些惯来会捧他臭脚的宫人,都不搭理他。她还在一下一下地轻轻顺着毛,生怕重了这鹰会反头啄她一口。   有侍卫用眼神交流,平时也不是没人给这鹰顺毛,怎么不见它这么舒服乖巧的模样?看来就是觉得小姑娘长得漂亮,见色起意罢了。   就算是陛下养的鹰,也是一只风流鹰啊。   还是留侯看不下去,也是担心再逗弄下去沈慎就要翻脸了,“陛下,玩玩也就够了,让镇天回去吧。”   留侯的话少帝大部分是听的,当即松了手一抖,雄鹰振了振翅就直飞上天,阿宓也得以收回快跳出胸口的心。   一得到自由,她就飞奔回沈慎身边了,抓着他手臂怎么也不肯放,泪眼汪汪的模样可怜极了。   饶是沈慎因她对少帝生出怒火,此时也同旁人一样看得动作迟缓了些,小姑娘可爱得有点过分了。   阿宓丝毫感觉不到他们的善意,只觉得大人也被带坏了而跟着一起嘲笑自己,又是难受又有点儿气,心中自此记住了少帝,想着今后见到一定要离得远些。   车队停下,安前在外边儿问,“陛下午膳想用些什么?”   “不要在宫里的那些。”少帝想了想,“就地取材吧,让镇天也去帮忙。”   外边儿静了下,一只鹰能帮着抓什么?好些的话是雉鸡、兔子,稍微重口些便是田鼠、蛇之类,难道要给陛下烤蛇、烤鼠?   阿宓得以暂时歇了口气,被沈慎带着下了銮车,小姑娘低着头似乎不大愿意看他,沈慎敛了方才的笑意,牵着人道:“想吃什么?”   “阿宓不饿。”声音轻轻的,稍微不注意都可能听不见。   反正暂时无事,沈慎就任她牵着自己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不多时就到了溪水旁。沈慎却是想起当初在破庙休整后的那个清晨,阿宓跟在他后面,洗漱时在溪水中瞄见一条小水蛇,还胆大地直接徒手抓了起来。   那时候他以为她是胆大所以不怕,如今想想,恐怕只是不曾领略过蛇类的可怕之处,又觉得它很小没什么威胁,才能那样毫无顾忌。   说到底,原来阿宓也是个“欺软怕硬”的小怂包。   这种性格放在别人身上该会让人厌恶,放在阿宓身上……沈慎抵唇咳了咳,及时止住自己那些丝毫不君子的想法。   阿宓低头洗去了手上和袖间沾的细细短短的鹰羽,都是它脖子那儿掉下的毛,要不是阿宓暗暗用手抵住了,它能探脑袋过来蹭阿宓满身。   她洗着蹲下了身,小小的一团,无言的发顶透出那么一股委屈。沈慎面对她已经敏锐了许多,自然能察觉到阿宓的情绪。   少帝做的确实有些过分,他生来受尽宠爱、天生握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也就让他缺少了那颗会为他人着想的心。假使他不仅是贪玩,而是性格更残暴些,这大梁早已被他玩完。   “阿宓。”沈慎低低这么唤了一声,仍没有得到回应,他便也跟着蹲了下去,耐心地等着她。   溪水河畔,习习凉风携带水汽,卷过二人衣袍,令两人气息都有些混在了一起。   阿宓转过眼眸,望见沈慎眉眼间的沉稳与包容,积压的委屈忽然涌上心头,转为濛濛雾水盈在了眼眶。   “……阿宓。”沈慎声音忽然就沙哑了些,握住了那柔软细嫩的手,“莫哭。”   事实通常是,不安慰还好,越安慰,小孩儿就会越想哭。阿宓就是如此,泪水瞬间就哗哗落下了,她还低下头不让人看见,于是沈慎只能看清泪水打在溪水中惊起的圈圈涟漪。   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住了,莫名生疼,语言在这种时刻是无力的。   “大人……”许久,阿宓前襟都被打湿了,才哑着嗓子出声,“阿宓不是鸟儿。”   刚才被少帝强行拉去抚鹰的情形就映在阿宓脑海,旁人看热闹般的笑意也都清清楚楚。阿宓有时是大大咧咧什么都不在意,但有时也有小女儿家的敏感。   别人也许觉得少帝肯这样逗她是这个小姑娘的荣幸,阿宓除了不情愿外却想到了更多,那次楚楚的“笼中鸟”三字更是被她刻在了心中。   阿宓逃离洛府、不想再到公子身边,就是不想再当个被豢养的鸟雀,当取悦于人的宠物。   固然,她不通世事、单纯稚嫩,可别庄中伺候之人待她的态度和掠过时轻慢的眼神,她如何感觉不到?   因为她是被送给公子的,是一个礼物不是一个人,她只能漂漂亮亮乖巧听话,公子喜欢她什么模样就得什么模样,想看她做什么就要做什么,多余的,什么也不能拥有。   阿宓还萌生不出百年甚至千年后女子的自我意识,但她是乔颜所生,只从乔颜不听从家族安排嫁给先帝反而和一个不知名的男子在一起,就知她不是个任人摆布的女子。   继承了她血脉的阿宓纵使无人教导,也终究会慢慢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若她自己愿意的,便是去乞讨也毫无怨言,若强迫她去做的,纵使坐享荣华富贵也不舒服。   沈慎一时愣住,还未明白她的意思,“……什么?”   阿宓将一颗泪珠抿进了唇中,轻轻道:“阿宓不好玩儿。”   她的眼神很认真,原本因年纪小而容易带来的忽视却因这神态不得不让人重视。沈慎第一次知道,原来小姑娘也有自己那么坚持的东西。   他隐约知道了她尚稚嫩的话语要表达的意愿,她不愿意、也不想被人当个鸟雀一样逗弄取乐。她的生气她的委屈都不是被雄鹰所吓,而是感到作为一个人的意识完全被忽略了,变成了天子掌中的玩具。   在皇权至上的天下,很少有人会因为被天子戏弄而恼怒,也许有,但多是一些锐气的书生、耿直的武将。阿宓作为一个小姑娘,尤其是十三年岁月中大都生活在被无视甚至欺凌中的小姑娘,能有这种意识,是十分难得的。   沈慎眸中涌出一阵难以言表的情绪,他想,阿宓一个柔弱到不可思议的小姑娘,尚且知道“不降其志,不辱其身”,并一直在为这八字而努力。从她胆敢逃出洛府向他求救、并拒绝认亲一直待在他身边来看,她的一切行为,不正是为此而生吗?   阿宓尚且如此,他又如何有颜面想出那么多理由来逃避、遗忘曾学过并坚持的原则?   身为人,底线是不可退的。   阿宓让沈慎想起了这个道理。 第37章 行宫   沈慎对阿宓做出了承诺, 他道只要他在身旁, 就不会再让阿宓像今日这样被随意戏弄。   这种情况出现早已不止一次,也许他们对阿宓并无恶意, 这种逗趣也是纯粹觉得她好玩儿。但正如阿宓说的那样, 如果他们心中不曾把她当成可以赏玩的鸟雀,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如此。   换个角度, 假如阿宓的身份是世家贵女,她绝不会被这样对待。   路途中少帝故态重萌,无趣时又想拿阿宓作笺来做些什么,被沈慎拒绝了。一次拒绝没什么,两次三次就让少帝微微讶异了, “朕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怎么一两个都像避洪水猛兽一般?”   “……阿宓并非臣的仆从。”沈慎如此道, 眼中的情绪不容置喙。   少帝大约明白了什么, 也未恼, 转眼笑了笑,往后一仰倒下,“看来庭望是真上心了啊。”   他真要做什么, 旁人拒绝也没用。   但沈慎不同,他是少帝要用并且要重用的人, 少帝对他的意愿还是很重视的。   少帝从不否认沈慎的能力, 沈慎其人看着冷漠固执, 实则很会变通, 从上次完美避过留侯耳目为少帝揽下郝金银一事后, 少帝对他的认知就更进了一步。   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臣下,忠心耿耿、又无需顾忌。沈慎所有的把柄都在他手上,所有想要的他也都了解。   唯一能诟病的,大概就是这位臣下缺少一定的自我,无论是在留侯那儿、还是在他这儿,都像一个令人用得得心应手的工具,而非可以交流的臣属。   如今工具有了灵魂,懂得了拒绝,也许今后还会斟酌被交予的任务该不该做,这到底是好是坏呢?少帝漫不经心地想着,不以为忤,反倒开始有了期待。   十多日缓缓而过,凉山行宫终于到了。此处不愧为避暑胜地,只在外边儿就感觉阵阵凉风,入内后走在青灰色的大理石上,清爽之意沁入心脾,几乎能瞬间抚平心中燥热。   少帝心情好了许多,快半月的路程他都快要憋不住了,时常处于即将情绪爆发的状态,贴身內侍都不敢靠近。   “好了,朕先去寝宫歇息,那些大臣们,让他们自己随意不必拘束吧。”留下这么一句,少帝就十分不负责地走人了,各府也开始陆续在行宫宫人带领下择殿入住。   行宫毕竟不比皇城,要小上许多,可供居住的宫殿间也就近许多。在这儿怎么也得住上近两月,如果住在旁边的邻居是对头或者厌恶之人,那再美妙的心情也不怎样,因此一些交好的夫人贵女聚在了一起,想选在一块儿住。   洛嫣被乔大夫人带在身边,心不在焉地左顾右望,耳间时不时飘进贵女们的对话。   她到乔府不久,还没被乔大夫人正式带着参加几场宴会,许多人都只是听说有此人而不清楚她性子,所以大部分的目光还是或好奇或善意的。   贵女间的地位也有差别,这差距自然来自于家世和父兄的官爵,也会因为家族间的关系而分成几派。   其中一派就以一位身材高挑的蓝衣女子为首,谦让一番后道:“自然让蒋姐姐先选,我等紧随其后便是。”   蓝衣女子也不故作谦虚,理所当然地受了,气派相较其他人更大些。   洛嫣不免好奇地多瞧了几眼,随后就听有人酸道:“蒋行云出身将军府是了不得,可那几人也不差,哪至于对她讨好到这个地步。”   “你忘了,蒋家已经和显王府定好亲,再过一年这位就是世子妃了,再往后……是什么身份还说不清呢,不现在讨好,等日后人都难见就晚了。”   开始出声的人撇撇嘴不再接话,她纯粹就是嫉妒而已。显王世子是多少贵女的春闺梦里人,最后被蒋府给拿下了,可不得遭人嫉恨。   洛嫣闻言,顿觉晴天霹雳。显王世子居然已经定亲了?怎么从没人告诉过她?!   美美幻想了一路的世子妃梦破灭,洛嫣瞬间觉得天都黑了,再一瞧那边的目光自然也没什么善意,只是碍于乔大夫人在场不敢闹而已。   蒋行云出身将门世家,感知比常人敏锐,回眸淡淡瞥了眼洛嫣这儿,又不在意地收回,转着腕间玉镯道:“那是哪府的?”   她一点儿也不奇怪素不相识的人对自己暗暗露出这种目光,以她的家世和最近定的亲事来说,这太正常了。   旁人跟着撩了眼皮,回头轻声,“乔府的表姑娘,听说刚被乔大夫人认回来,还算宠爱。”   乔府?蒋行云想着乔府种种,记起其与显王府好像向来走得近,曾经还有人道什么,若不是乔府没有适龄的女儿,和显王府定亲绝对轮不到旁人。   适龄的女儿,轮不到旁人?蒋行云冷笑了声,她可从来没在意过这话。   乔府算什么,不过是个抱着往日容光不放逐渐没落的世家罢了,没那份能耐,偏爱摆出个架子。她可不管洛嫣突然对自己横眉竖眼到底是不是她想的那个原因,蒋行云是个锱铢必较记仇的人,如今洛嫣这敌视一眼,已经被她记在了小本本上。   接下来的两月,可别被她寻着机会,不然洛嫣别想有好日子过。   因为这突然得知的消息,洛嫣接下来干什么都没了心思,也顾不上选住处,等她回过神,稍微好点的地儿都被乔府的姑娘们给选了。   她瞪大了眼一脸不满的模样,乔大夫人却不会包容她,孙女和不听话的外孙女,她会偏着哪个自不用说。   洛嫣无法,余光一瞧就指向远处,“凭什么那人可以不住这块儿?”   宫人说了,各位大人府中的女眷都要住在这西边的宫殿。洛嫣瞧见的正是阿宓的背影,她的穿着同这些贵女相差无几,洛嫣才有此一问。   乔大夫人皱眉,“你自己尚且管不好,就开始盯着旁人,我什么时候教过你此种作态?”   面对她,洛嫣终究有些怵,害怕得罪这名义上的外祖母会让自己失去一切,瘪了瘪嘴就老实下去了。   只脑中仍不由自主地思索,那人瞧着也不是侍婢,为什么独独就可以破例呢?   “破例”的阿宓被领到了沈慎住处,看样子似乎是直接和沈慎住在一块儿。   没办法,沈府没有女眷前来,沈慎不可能让她一人待在那一个熟人都没有的陌生地方,便用特权把她和翠姨都安排了进来。   “以权谋私”的沈慎脸色半点不红,对阿宓道:“这间如何?不喜可以再换。”   作为天子近臣,沈慎能分配的住处自然不同凡响。前有流水,旁有高阁,后有山荫,从窗口眺望,一排竹林就在不远处,前后通风畅爽,夏日居住简直不能更舒适。   阿宓怎么可能再挑,就差没提着小腿儿立马各处溜达了。沈慎看出她满意,神色便也柔了些,对前来询问的宫人道:“不用换了,去吧。”   宫人常年守在凉山行宫,哪知道凶名在外的沈都督变化居然如此大,看他对一个小姑娘和颜悦色任人挑选的模样都愣在那儿了,听了话才俯首,“是,沈大人。”   随后脚一转忙不迭溜出去,他得去告诉几位友人,这位沈都督带来的姑娘千万不能慢待。   阿宓踮着脚仰望屋后高耸的凉山,山顶云雾缭绕,如在仙境一般,好半晌才回过神,“大人,翠姨住哪儿呀?”   “与我们隔了两殿,不远,走几步便到。”   阿宓点点头,突然双眼亮晶晶道:“大人说,陛下是来这避暑的。”   “嗯。”   “那,大人是不是不用每日上朝了?”   沈慎一怔,差点失笑,原来小姑娘在期待的是这个。的确,在京城时他太忙了,能单独陪她的时辰很少。   “嗯。”是不用上朝,但也需要每日去见一面少帝,不过总比京城自由许多,沈慎在阿宓期待的目光下拍了拍她小脑袋,“得了空,带你去爬山。”   “好。”即使是爬山这个在姑娘家看来毫无趣味又劳累的安排,阿宓也应得很高兴,甚至转念就开始思索爬山该准备些什么了。   她真的很容易满足。沈慎望着她如是想道。   他如今能给予的太少,纵使阿宓从未要求,他也不会忘记她本该有的身份。   总有一日,他会让阿宓得到比原本能拥有的更好、更自由的东西。   夏夜来临得很晚,即使酉时已过天也未完全黑,但少帝那儿仍未给众人任何消息。   按理到达行宫第一夜,总会召开群宴邀众人参加,但少帝从来不走寻常路,众人也习惯了,都各自做起各自的事来。   等到戌时正,沈慎和阿宓已经提前沐浴完毕,换上了身舒适的绸衣。由于凉山的冷意,阿宓另外又披了件外衣。   她倚在窗边观竹,清风拂过乌发带来阵阵软香,淡淡的星光将她笼罩在内,银色光芒随着她扑闪的长睫轻步跳跃,就像随时将要飞往月宫的小仙子。   沈慎望了会儿,一同走到窗边,伴着二人的,不仅是月色清风,还有夏夜虫鸣。   阿宓轻呼出一口气,“大人也喜欢美景吗?”   “嗯。”   阿宓可爱地弯着眼眸,“府中什么都没有,阿宓还以为大人不喜欢。”   怎么可能不喜欢,人天生便会追逐美,无论是对人对物,连养狗也会更喜欢生得威猛好看些的,沈慎并不特殊,怎么会独独厌恶那些呢。   他只是,较常人更晚、更迟钝地发现了美带给人的愉悦感,而这些,都是阿宓教会他的。   沈慎学会了享乐。   他坐在了窗边的太师椅上,沉眉敛眸的模样像在出神,惯来的冷漠和煞气好似都被晚风拂去了。   阿宓就端了小凳坐在旁边又开始撑着脑袋看他,怎么看都看不腻,即使没有什么亲昵的动作,旁人也能轻易感受到两人间流动的脉脉温情。   刚踏进这边的秦书就被窗口这情景给闪了眼,默默想道:他不会正好打搅了都督吧?   周大纳闷他怎么忽然停步,“不走了?难道都督不在吗?”   “不是,哎。”秦书想补救也来不及,周大这高高的嗓音立刻就传到了屋内。   打开门的是阿宓,探出了个小脑袋,轻声道:“大人问你们有什么事。”   “那边儿弄了个赛酒令。”周大嗓门儿不减,“兄弟们都要被军营里的那几个小子喝趴下了,特来请都督帮忙!”   阿宓不自觉眨眼,喝酒?   青衣卫的人酒量都不浅,哪那么容易被喝倒,拿这么个理由,不过是他们想要都督也来同乐罢了。沈慎的变化他们这些属下最看在眼底,自然希望也能和自家都督一起畅快畅快。   沈慎不悦的声音响起,“首夜就和人拼酒。”   周大嘿嘿一笑,“这不是正好不用守夜,兄弟们抓紧时间先享受一番嘛。”   语毕,沈慎已经站在了几人面前,掀了掀眸子,“而且还输了。”   “这不是还有都督您嘛。”周大说得一点儿不心虚,反正大意就是都督不去我们就输了,到时候丢脸的不止我们青衣卫,还有你这个青衣卫的头儿。   军营的人和沈慎直辖的青衣卫确实时常不对付,聚在一起不是比这个就是拼那个,谁输了能被对方嘲笑整整一个月。   都是一群糙老爷们,嘲笑的方法是相当不顾忌,就算是沈慎这种泰山压顶不改色的性格也有些受不了。   阿宓听了比沈慎本人还在意些,拉住沈慎小声道:“大人。”   好胜的模样可不像个乖巧的小姑娘,沈慎看她,“不想输?”   阿宓有点儿心虚,毕竟不是她出力,乌溜溜的眸子四处转了圈,想了个好理由,一脸认真道:“输人不输阵,大人不去,他们会笑话的。”   秦书差点扑哧笑出来,这是什么理由啊,大人要是去了还输了,岂不更被笑话?   沈慎却仿佛若有其事地想了想,“对。”   然后拉上阿宓,低沉的嗓音道:“不仅要去,也不可输。我若倒了,阿宓就代我上。”   阿宓:……??? 第38章 拼酒   月色浅淡, 星光大耀, 山间树丛花植都在慵懒地舒展枝叶,随风轻轻簌动。   阿宓抱着沈慎披风目光不安地踮脚望去, 骨碌碌的大口饮酒声仍未停下。正中两名青年衣襟尽湿, 一手稳稳掰住酒坛口,另一臂托住, 不消半刻,整整两坛美酒就见了底。   “好!”周遭人立刻喝彩,口中不住道,“再来一坛!”“喝趴这群孙子!”   蓝衣青年喝得痛快,嘴边脖间还有上身都染了酒水, 淋得他浑身热腾腾的,一扯衣襟就露出大半个胸膛, 豪气万千道:“再来一坛, 沈庭望, 你敢不敢!”   沈慎脸上也起了酡色,目光还算清醒,见状皱起眉, 三两步上前一把拉住人,硬生生把那衣裳又给拉回了原样, “好好穿衣!”   “……什么毛病?”蓝衣青年一脸懵, 都是大老爷们, 酒喝多了还不能脱点儿衣裳?想热死他?   余光和沈慎一同瞥向抱着披风紧张兮兮的小姑娘, 才恍然大悟, 一抹嘴没好气地嘀咕:喝酒也要带个小丫头出来,说好的沈都督洁身自好不近女色呢?   他到底不敢把这话说出口。   青年妹妹曾看上过沈慎,武将家的女儿热情大胆,曾亲自跟去校场练兵、也曾风雨无阻地送汤送水,都被一概拒绝。他心里自然也有恼意,不过倒不至于因此对沈慎生出什么怨言,毕竟这种事强求不来,但此时看到沈慎当真有了在意的姑娘,总不免想为妹妹出口气。   想出了个坏主意,蓝衣青年手指往后招了招做了个自己人才懂的手势,立刻就有人再呈上两大坛酒,但他这边的酒一打开,只有坛底那么点儿。   青衣卫这边谁也没想到他们会有这么赖皮的招儿,等再五坛酒灌下去,沈慎已经明显有了醉意,对面那边却仍神色从容。   青衣卫奇怪地想:不该啊,都督是他们当中酒量最好的,没道理会比不上军营那群小瘪犊子。   阿宓顾不得其他,急急跑上前帮沈慎擦溢出的酒水,“大人不能喝就算啦。”   传来小丫头细细软软的声音,蓝衣青年觉得痒痒的,便伸手掏了掏耳朵,低下头不怀好意道:“你家大人不能喝了,你还能代他喝呀,怎么样?”   ……啊?阿宓呆在那儿,来时虽说沈慎玩笑说着让她代喝,可都知道不可能,她那点猫儿酒量,人家都不用动真格就把她喝趴了。   沈慎是真醉了,一呼一吸都带着酒气,半眯眼睨着阿宓,似乎在确认这个带着甜软香气的小东西是谁。   确认后,他直接将人揽了过来,期间也没管那声小小的惊呼,将下颌支在阿宓肩上,双手以十分随意的姿态半抱着人,掀眸扫了眼青年,“有何不可?”   有何不可?青年咬牙切齿地琢磨着这四字,怎么想都觉得有种藐视人的意味,明明是他的“手下败将”,居然还敢这么说话。   好歹这儿还有个不经吓的小丫头,青年压下恼意,“行,这么着吧,我也不占你家小姑娘便宜,她三杯,我一坛,如何?”   你家小姑娘,这五字着实取悦了沈慎,让他半眯的眼中也流露出了一丝愉悦。   “可以。”低沉的嗓音代阿宓应下了,饶有闲暇地换了个姿势,握住了阿宓的手开始漫不经心地把玩。   这模样着实太嚣张了,还胆敢当着军营一众单身汉子的面和这漂亮的小姑娘这么黏黏腻腻,众人当即都在心中既羡又妒地暗唾了句:畜生!放开那个姑娘。   跟着骂的还有不少青衣卫,显然也是被自家都督行为给震惊了,忍不住想着:都督真是……禽|兽啊!   醉酒的沈慎控制欲和占有欲惊人,阿宓都觉得自己要成了大人手心的玩偶,一会儿被揉揉手,一会儿被捏捏小耳朵,时不时掐一把脸蛋。偏偏这人潜意识似乎还一直记得要尊重她的意愿,每次有动作前,还得低低问一句,“阿宓,可以吗?”   可以吗?这样如何?……这种问题让阿宓怎么回答,众目睽睽下,她羞恼得都要哭出来了,只能趁众人不注意时愤愤回头咬了口这人的脖子,硬得要命,咯得她牙口生疼。   青年看不下去了,这沈庭望真是太过分了,在这儿就和小姑娘卿卿我我起来,没瞧见小姑娘脸皮薄不好意思吗?   他及时解救了阿宓,重重放下十多杯酒,瓮声瓮气道:“酒来了,赶紧!”   阿宓伸出的手被挡住,沈慎先她一步把杯盏拿起,转了两下后举到阿宓唇边,沉沉道:“不急,慢慢喝。”   其他人:……真的辣眼睛。   阿宓虽是恼大人在这么多人面前做那些动作,但她气性向来保持不长久。男子亲自将酒举到她面前,出口时的酒香熏了阿宓满面,酒还未入口,她便感觉要醉了。   眨了眨眼,阿宓还是努力了把,“大人,阿宓自己喝吧。”   沈慎有些疑惑地看着她,又看了看杯盏,语气竟带些不高兴,“不喜欢我喂?”   阿宓:……   其他人:……瞎了瞎了,聋了聋了。   怪不得都督从不在众人面前喝醉,原来他醉了是这么个德行:)。   无法,阿宓只得硬着头皮在沈慎慢吞吞的仰杯下把酒饮下,最后还小小咳了声,鼻头和眼眶都红红的,像只可怜的小兔子。   莫说沈慎,连旁人都有些移不开眼。别说……这小姑娘虽然年纪小,可这模样,当真是惹人怜爱。   沈慎立刻放下杯子轻轻拍了拍她,“不喝了。”   说完抬头,“她已喝了一杯,你喝两坛。”   青年:“……???”   在沈慎阴沉沉兼之隐带威胁的目光下,青年还是慢慢把两坛酒给灌了下去,灌完后就装醉晕倒了。没办法,谁知道沈庭望喝醉了是这模样啊!早知道谁都不会来灌他了,简直是虐心又虐身!   总而言之,勉强算是得胜的军营一派人半点也不高兴,反而都有点委屈巴巴的。   相较而言,青衣卫的人也不见得有多庆幸,今夜的都督实在是打破了他们的认知,让他们……都有些不知道明日要如何面对这位上司了。   让他们不知如何面对的上司被扶回了房,秦书摸摸鼻子,有点儿同情地看着阿宓,“洛姑娘,我和周大留下来帮忙吧。”   阿宓一个“好”字还没出口,门就被某人长腿一伸,“哐”得关上了,外面两人差点没被砸着脸。   沈慎踢了门被小姑娘瞪视还毫无自觉,反而皱眉道了声,“碍事。”   把这二字听得清清楚楚的秦书笑意僵了僵,到底还是担心都督醉酒之下会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敲了敲门,“洛姑娘,要不我去唤个人来伺候都督,你去别处歇息吧。”   这话可就捅了醉酒之人的马蜂窝,阿宓拼尽全身的力气才抱住了恨不得起身出去揍秦书一顿的某人,断断续续道:“……不……用啦,我可以照顾大人。”   秦书更担心了,思来想去在门前徘徊许久,最后道:“我安排人守在外边儿,洛姑娘有事大喊便是,别怕。”   “嗯。”说完这个字,阿宓已经没力气地趴在了沈慎胸前,细嫩的手指在那上面戳了戳,鼓着腮帮子道,“大人真傻。”   又有点儿自责,如果不是她那句话,也许大人就不会去和人拼酒了。   阿宓没见过醉酒的人,不知道人喝醉了竟是这种模样,说是性情大变也不为过。   沈慎被她戳得有些痒,便抓住了那作乱的小手,低沉道了句,“别闹。”   阿宓这么乖,才不准备闹,只是沈慎这被酒弄得一身狼藉,她总要帮他收拾清理才是。   被男子压在怀里的小姑娘努力挣扎着蹬腿,像试图翻壳的小乌龟,软软的声音带着急切,“大人,让我起来。”   沈慎不言,翻了个身,连带阿宓也被翻了个个,差点没被男子沉重的身躯压扁。勉强用手撑住了,便也顾不得什么的去拉扯某人眼皮,“大人,先让我起来再睡啦。”   她努力地喊了许久,在沈慎耳中就像是身边萦绕了一只嗡嗡不停的小苍蝇。实在受不了了,就顺着心意用手一堵,好了,声音没了。   男子的手掌宽厚,平日能给阿宓无比的安心感,这时却正好被堵了嘴。她气呼呼又用小牙去咬,咬了半天都没动静,小姑娘很是挫败,又累又难受,竟被自己的无用给气哭了。   女人是水做的这话不错,再小的女人也不例外。阿宓认真哭起来,说是水漫金山夸张了,但浸湿沈慎整张袖子也不难。   待沈慎感到手心一阵湿润时,小姑娘已经哭了有一会儿了,她的哭声还是那种细细小小的,不仔细都听不到,也是因此,瞧着就更让人心疼。   被酒意占领的沈慎脑中一片混乱,饶是如此,在见着这张哭得满是泪水的小脸时还是空白了几息。然后,就像见了洪水猛兽似的腾得坐起身,连带着阿宓也坐了起来,边哭边仰眸望着他,打着哭嗝儿,“……大人?”   “……嗯?”   阿宓眼泪慢慢少了,坐在他臂间道:“大人要先洗漱。”   “……啊。”   “那,大人可以先放开阿宓吗?”   “……嗯。”   阿宓终于得到了自由,与此同时沈慎也变成了任她差遣的呆木头,让做什么就做什么。   难得是他这么听话的时候,不免让人觉得新鲜。阿宓拿来里衣,让他自己解了衣裳,再浸湿了软巾去擦。   沈慎的身躯并不“好看”,他做了十几年的书生才转的武将,要想取得比他人更大的成就,就要付出相较常人千百倍的汗水。也是因此,他的四肢及躯体,多是刀剑的伤痕,新旧不一,大大小小叠加起来显得有些狰狞。   阿宓一直知道大人辛苦,那也不及此刻见到这密布伤痕的身躯而震撼。她小脸认真,跪在榻上温柔仔细地擦拭,因为力道太轻了,还让沈慎不适应地颤了颤,但约莫是一直记着那张满是泪水的脸蛋,没得到话语下硬是没有再动弹。   擦到腰间时,阿宓有点儿为难,她隐约知道,再往下,就是自己不能触碰的禁区。   “大人可以自己擦洗吗?”她试探问道。   沈慎反应有些迟钝,视线跟着她往下移了移,才发现是某个关键部位,再后知后觉地想到小姑娘也一直盯着自己的腰腹以下……轰,脑子瞬间就要炸了。   饶是还没清醒,他也一把拉住被褥遮住了自己半身,沉声道:“不许看。”   阿宓满脸疑惑,“……我不看呀,大人自己擦?”   …………   对着这双水汪汪的眸子半晌,沈慎还是脸色不好地接过湿巾,然后又凶巴巴地把人给赶去了偏厅。   阿宓还有点儿委屈,觉得大人过河拆桥,孩子气地想待会儿不帮大人穿衣裳了,让他冻着。可回头见了某人醉倒在榻边的模样时,心顿时又软了下来,上前仔细帮人把里衣给套了上去。   总而言之,照顾一个醉酒的人比平日要困难得多。阿宓这才发现以往大人多么配合自己,而且很多稍微有些难度的事,他都不会让自己做。   下次再也不能让大人喝太多酒了。阿宓下定了决心,自己简单洗漱了下,临睡前想去帮人盖好被子,却被感知到热度的某人一把捞上了榻,再度严严实实地裹在了怀里。   眨巴眨巴眼,阿宓想,反正都已经收拾好了,这样也不打紧。   她心底本就依赖沈慎,又不觉得一起睡有什么,便安心闭上了眼。   倒是累苦了熏醉中把人强行捞入怀的沈慎。他怎么说也是个成年男子,没有某种需求是不可能的,平日他自己都克制得很好,加上从不让女子近身,也就无所谓此事。   阿宓再小,那也是个香香软软的小姑娘,该有的也都差不多有了,这样乖乖待在怀里,当真是十分考验沈慎的意志力。   由于醉得深睡得沉,沈慎现实中没能有什么出格的行为,梦中那就相当肆意妄为了。   整整一夜,他的梦中都萦绕着小姑娘“大人不要”“大人好疼”这类让人浮想联翩的话语,醒来时身体反应仍不减,亵裤里也湿了一片。   他先是因这不适的感觉皱了眉,刚要有动作,就发现手臂有些酸疼,再一瞧,才瞧见在臂弯睡得正香甜的小姑娘。   沈慎:……!? 第39章 偶遇   阿宓闭着眼就已经足够好看了, 她脸蛋小巧五官精致, 睡得粉扑扑像只可爱的小猫儿,谁见了都想撸一把。   沈慎这个心思没能冒出来就先被这幅情景给吓回去了, 浑身瞬间冒出冷汗, 极力沉静下来回忆昨夜自己做了什么。然而他没什么醉酒的经验,昨夜也不知是为何就忽然不懂克制了, 这会儿脑壳生疼,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发生了何事。   怀里的小姑娘呓语着翻了个身,沈慎就像被钉住的木头一样僵在那儿,许是觉得太硬了,阿宓还抱着他一只手臂往怀里揣了揣。   温软香甜, 按说这对一个晨起的男子来说是再享受不过的待遇,沈慎的脸色却半点看不出高兴, 反倒沉得能滴水。   朝阳初升, 浅浅淡淡的金光映在脸庞, 沈慎眉头动了下,这才恢复镇定,按下心神去仔细观察。   阿宓神态安宁, 被褥虽有些凌乱但不至有什么可疑的痕迹。沈慎往自己身上瞄了眼,除去亵裤中有些让他不舒服的感觉外, 其他与平日别无二致。   他放下了一半的心。   然后, 轻轻挑起被褥一角, 再抽开被抱住的手臂, 慢慢、慢慢出了内屋。待门被完全合上, 他更是像被人追逐般大步离开了住处。   沈慎颇为狼狈地“逃”了,阿宓却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她昨夜累了,醒来时还觉得四肢有点儿酸疼,迷糊揉眼时才发觉有什么不对,大人呢?   阿宓没想太多,觉得该是有事走了,打了个软绵绵的呵欠在那儿慢吞吞穿衣。   行宫气候太舒适了,往常这时候阿宓都得热得不住打扇,在这儿却还能悠悠喝热粥。她在凉山不必拘泥身份,反正沈老夫人不在,其他人知道她是小姑娘也没什么。   用过早膳,索性无事,阿宓就这样颠着饱饱的小肚子在行宫逛起来。   凉山又名碧翠山,四目望去葱葱郁郁,像块块形状各异的翡翠,阳光下闪出耀眼的光芒。阿宓站在竹制的长廊边,仰望是巍峨高耸的山巅,正对一望无际的翠林,她搭了手在柱上,有些跃跃欲试地想到林间去玩儿,又顾忌地形不熟不敢乱钻。   “啁啁——”突来的高空鹰鸣让阿宓脸都白了下,感觉那叫声有越来越近的趋势,再也顾不得其他,就往密竹林里钻了进去。   雄鹰视力很好,能看到地面蠕动的毛毛虫,但在太过密集的林中,它也不好俯冲下来,就在上面不高兴地鸣叫。   阿宓也不知这是不是少帝用来捉弄自己的那只“镇天”,不管是不是她都没有好印象,反正一鹰一主人都在她这儿盖了印章,一个字——坏。   坏鹰捉不着她,阿宓就顶着一脑袋绿叶在林子里钻来跑去,好在宫殿旁的林子大都是被半围起来的,只要跑得不深,往旁边儿钻就能到旁的楼阁。   阿宓就从一个陌生的地儿突然冒了出来,还让亭子里用点心的人顿了下。   看清出现的小东西是谁,那人微微笑了起来,“阿宓姑娘?”   “……嗯?”阿宓仰头望去,刺眼的阳光让她情不自禁眨了好几下,能看清时,人已经起身到了她面前。   “还不起来?”留侯唇边含笑,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留侯身高稍逊沈慎,但他喜好长袍,每次见着都是带笑却让众人畏惧的模样,不由给阿宓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隐隐有点儿敬畏。   借留侯的力站了起来,阿宓面对他不知要说什么,好一会儿才想了个话题,“你见到大人了吗?”   “大人?”留侯想了下才意识到她说的应是沈慎,摇了摇头,回到亭内给自己和阿宓各倒了一杯茶,“怎么,他不见了吗?”   “……醒来就没瞧见了。”阿宓在他的示意下慢慢落座,端起白玉杯浅浅啜了口,眼神立刻亮了起来,“甜。”   留侯笑意吟吟,“独门调配的蜜水,阿宓姑娘喜欢就再好不过。”   说完又给阿宓满上一杯,并把点心推了过去。   若是留侯的贴身随从在此定要吃惊,留侯惯会做表面功夫,看着什么都挺好说话,但你要动他面前的吃食试试?他能面不改色砍了你的手。   这样的他,此时却亲自把喜爱的点心推给了一个小姑娘。   阿宓才吃饱,并不怎么用得下,可不知是眼前的点心太诱人,还是留侯的笑容更蛊惑,她不知不觉就又把一小盘银丝糕给下了肚。   反应过来后就摸着微鼓的小肚子苦恼,她好像……的确太不会克制了。   留侯也跟着她一起用了一盘,见到阿宓微微皱眉的模样便弯眉,伸手一摘,把她头顶的叶子给摘了下来,漫不经心地接着最初的话题,“醒来就不见了,你们……一直睡在一块儿吗?”   这算睡在了一块儿吗?阿宓想了想,“昨夜大人喝醉了。”   留侯缓缓点头,明白了她的意思。不过沈慎会醉这个消息还是挺让他惊讶的,毕竟这个属下向来沉稳,不像能做出这种事。   “许是去练剑了。”他这么说着,又慢条斯理地拈了块金乳酥,也不见他如何动作,面前的石桌就空了两个盘子。   饶是阿宓这么爱吃点心的人看着也不由眨眼,这些……全都是甜食,不会牙疼吗?   似乎察觉了她所想,留侯悠悠道:“其实点心这种东西,食得越多,牙口越好。”   阿宓怔了怔,认真地“哦”了声,倒是让留侯笑出声,大约没想到她真信了。   视线中隐隐有了人影,留侯喝了口水,起身展开双臂,来人正好伺候他将外袍穿进,“阿宓姑娘如今有事吗?”   摇摇头。   留侯道:“那不如陪我四处走走?”   阿宓没犹豫多久,便答应了。她站起身时为留侯穿衣的两个姑娘才看见了阿宓面容,不由嘶了口气,神色十分明显。   留侯停步,各扫了眼才温声道:“我又忘了,阿宓姑娘与清清楚楚是一同来京城的,互相都识得。”   清清不用说,前不久才和阿宓见过并且被阿宓下了面子气得吐血。只是脾气原本相当暴躁的楚楚这时竟什么话也没说,唯有垂在身侧的袖口有着微不可见的轻颤。   留侯的笑容对阿宓来说是来自大人上司的善意,对清清楚楚却相当于催命的恶符。他笑得越是动人,两人就越是害怕,甚至连齿间都忍不住打颤。   清清勉强扯了嘴角,“是啊,上次清清不懂事冒犯了阿宓姑娘,还望您不要介怀才是。”   她说的“冒犯”阿宓早就抛到了脑后,虽然有些莫名,但她也隐约感觉到了几人间的气氛古怪,片刻轻轻道:“没事。”   留侯嘉奖似的拍了拍清清,“知错能改,都是好孩子。”   留侯若对人好起来,让人为他死心塌地也不过分;若拿出传言中的三分坏,也足以让人畏其如虎。清清和楚楚就在这样天堂和地狱的落差间来回了数十遍,到如今,已经被训得见了他就下意识顺从。   侯爷是不是好人她们不敢再评断,但确确实实是个不好惹的人。   阿宓只同她们走了小段路,就察觉了这两人的敏感,留侯随便一抬手,她们几乎就知道是什么意思。放在以往阿宓可能还会傻傻觉得她们仔细,如今也有了根弦被扯动,悄悄抬首觑了眼留侯,仿佛那股敬畏更深。   三个小姑娘都有点儿战战兢兢的感觉,留侯仿佛全然不觉,还来了兴致地在那开始给阿宓介绍行宫土木和布局,官员宫仆和女眷大都住在何处。他就像个负责的先生,在场唯一的学生阿宓也只能硬着头皮听下去。   纵使小动物的直觉让阿宓因清清楚楚对留侯的态度而竖起了寒毛,她也不敢偷偷溜走。因为总觉得,随意溜走的话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   “……留侯?”低声近乎轻喃的话语响起,来人走近几步确定了,才定了神道,“不想竟这么巧,碰见了侯爷。”   “嗯。”留侯道,“乔公子也是在此地欣赏风景啊?”   他身边带了三个漂亮的小姑娘,乔省身边也带了个。即使明知自己带的是表妹,乔省也生出一股不自在,仿佛留侯这话在暗示什么。   “带表妹随意走走。”   这就是在行宫的好处/坏处了,地儿小,偏偏住了那么多人,走几步就可能遇见你的亲朋/敌手。陛下当初就嫌一个人在宫里冷清,每每到了行宫也基本不会限制众人出行,是以这样的情况时有发生。   留侯颔首,“乔公子是位好兄长。”   很寻常的夸奖,也没什么暗讽的语气,乔省依旧浑身不舒服,想点头而过,“既然如此,下官就不打扰侯爷赏景。”   阿宓就这样看着乔省急切地大步离开,自然也看得出乔省单独面对留侯时隐约的惧意,心想原来不是自己胆儿小呀,毕竟连这位表哥都这么怕呢。   她兀自出神,随乔省经过的洛嫣也没注意她,大抵也是根本没把留侯带的这三个放在心上,见阿宓不给自己让路就直直撞了过去,并且毫不客气地抬脚踩上。   今儿作的爬山打算,洛嫣脚上蹬的也是适合骑马打猎的鹿皮靴,有点儿鞋跟,踩上去故意碾人时疼痛是有些的。   洛嫣不敢再去对留侯大放厥词,但她想,不过是个侍婢见了自己竟也不主动让路,未免也太不把她放在眼里。   不能在这个侯爷面前逞威风,难道还治不了小侍婢么。   却是忘了,当初她自己也不过是个在杂技院里任人挥来喝去的小跟班。   阿宓猝不及防,下意识道了声“疼——”,差点儿没蹦起来,身体往旁边倒去,正好被清清楚楚二人接住。   乔省冷汗唰得就要落下,他方才一直垂着眼走,自然看清了洛嫣的动作,没来得及阻止罢了。如果乔府将有祸,其中一半绝对是洛嫣惹出来的。   好端端的走个路也要闹出事来,他当真心服口服。   他先声训斥,“表妹行步怎么如此大意,也不看着些!这位姑娘可伤着了?张太医那儿有上好的跌打损伤膏,在下稍后就着家仆给你送来。”   他这一出声一转目,才发现被洛嫣踩的是阿宓。两人不能算陌生了,当初阿宓还被李琰带去过乔府。   知道是世子另眼相待的那位小姑娘,只不知怎么又突然到了留侯身边,乔省目光闪了闪,还是没说别的什么。   但他自觉出声够快,态度也很诚恳,留侯总不好太过计较。曾经就有人不把留侯身边的小內侍当回事,不敢对留侯撒气,就把那小內侍折磨了个够,再悄悄放回去。   当时谁也不知这么胆大的人是谁,待到十日后有几位府上的公子相继坠马落水伤了手脚,才知道是哪几位。   留侯一个都没放过。   打狗也要看主人,这话半点不假。乔省没有那么低劣的兴致拿留侯身边的人撒气,哪知道一个照面下洛嫣就能带出事端。   留侯转了转手间扳指,视线仍在乔省那儿,口中道:“阿宓姑娘如何了?”   清清帮阿宓背过身看了下,洛嫣那一脚真不客气,加上阿宓皮儿嫩,整块儿血块就冒了出来,她咽了口口水道:“已有淤血,得用药酒揉开,暂时不能走了。”   “哦。”留侯轻轻淡淡应了声,目光飘向了洛嫣,乔省不得不微移了两步挡住,“这个……”   “给她点银子治伤嘛。”洛嫣先他出声,探出头随意望了眼,“也是这人挡在面前不知让路,我才不小心踩上的,大夫就由乔府帮她请吧。”   留侯微微笑,“洛姑娘真是有善心,本侯身边的人还得感恩戴德。”   乔省就差没拿东西把洛嫣的嘴给封起来,祖母让自己带她出来走走就是怕她惹事,哪知道这位闹腾起来是谁也拦不住啊。乔省口中发苦,大约是第一次知道了猪队友的滋味儿。   洛嫣对着留侯也怯,闻言低声道:“也……没什么。”   “如此有善心的话……”留侯沉吟了下,挥手招来了人,“那就帮本侯一事吧。”   洛嫣还不知所以然,乔省已经猜到留侯要做什么了,上前阻止了两句就听留侯悠悠道:“有人说,本侯心气儿最是小了,如果当日的气当日不出消,多想个几日,还不知得做出什么。”   乔省顿住,领略了留侯暗藏之意。   思来想去,留侯总不至于要洛嫣性命,况且也是该让洛嫣知道知道教训了。   他站定,看着留侯的人把洛嫣架到了高树上,“本侯独爱这种树上筑巢之雀的味道,苦于少有人帮。洛姑娘发发善心,帮本侯把那雏鸟给掏下来吧。”   洛嫣……洛嫣不敢说话,就算有点儿功夫也没敢使。这儿实在太高了,她看一眼就发晕,哪还记得其他,只能贴着树不放,祈求的声音都带了哭腔。   留侯在下面含笑观望了小会儿,就带着阿宓寻太医去了。   “阿宓姑娘喜欢这样吗?”寻太医的路上,留侯还不忘温声问阿宓。   阿宓被清清楚楚架着行走,一蹦一跳的已经很吃力了,闻言都还没想明白问的是什么,就马虎点了点头。   留侯惆怅摸了摸须,“不过是带着阿宓姑娘走走就受了伤,庭望回来该责怪我了。哎,难道本侯如今这么不管用,连个小姑娘都敢当面欺负人。”   身边的人听了这话,笑容都要保持不住了。刚才的洛嫣绝对是脑子有问题,也不知道乔府怎么教的,换了寻常人,谁敢当着您的面找死啊。   留侯没听到他们心声,反倒越想越难受的模样,“不行,本侯越想心越难安。不如阿宓姑娘伤好之前就待在我身边吧,不看着你养好伤,总不放心啊。”   闻言赶来的沈慎顿了下,深感不妙,只觉得是留侯终于要对阿宓出手了。 第40章 捧足   沈慎对留侯向来顺从, 令出即行,无论从哪方面考虑, 留侯都暂且不会质疑他的忠心。所以直到沈慎面不改色地扯皮了几句,再把人迅速带走后,留侯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这是……被提防了?   他摸了摸下巴颇为失望道:“本侯如此和蔼可亲, 难道会对阿宓姑娘做什么吗?”   清清楚楚都忍不住抽搐了下嘴角, 论厚脸皮者,留侯当选, 世无其二。   阿宓是被沈慎抱回去的, 他没借用旁力,径直穿过长廊和竹林, 横抱阿宓大步走回住处。途中有宫仆, 还有遥遥望见的一些贵女,都忍不住红了脸,嘴上唾着“世风日下不知羞耻”, 心底却着实羡慕又好奇。   沈慎在京城名声虽不好, 但他拥有的实权无可置喙,便是一些一二品大员也比不得他权柄在握,兼之高大英挺和惯会迷惑人的皮相, 他的冷在一些女子眼中也成了云中月、高山雪, 令人心迷神往。   可惜他不近女色,沈府又从未有说亲的意向, 多少人铩羽而归, 没料到他竟也有如此爱护一个女子的时候。   “被爱护”的阿宓窝在他怀里不知福, 小脸依然皱巴巴的,脚背生疼。   这是阿宓第二次伤脚了,她觉得自己实在倒霉,又想到伤未好之前恐怕都不能跟大人爬山玩儿了,越想越觉得难受,人都蜷成了团儿,软软地伏在沈慎胸前。   “快到了。”沈慎当她疼得厉害,加快了步伐,进屋后就遣退宫仆把阿宓放在椅上。   阿宓却忽然想起昨夜的事,暂时忍了疼痛,“大人酒醒啦?”   沈慎身体僵硬了瞬,他不仅酒醒了,而且也记起了一些片段,其中的细节更是被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下属给“好心”普及了遍。   如果不是阿宓受伤,他不可能这么快就直面她。   敛了神色淡声道:“嗯,帮你上药,忍着些。”   阿宓乖乖点头。   沈慎屏了气息,小心帮她脱下绣鞋。   罗袜半褪,阿宓嫩生生的足儿也露了小半在沈慎眼前。她天生小足,加上本就还未完全长成,被沈慎托在掌中更显小巧玲珑。   天生冰肌玉骨,不见尘光的小足更是剔透,如上好的玉雕一般,偏又透着温软,让人情不自禁就要捧在掌中把玩一番。沈慎几乎是霎时想起不知在哪儿看过的一首颇为狎昵的小诗,上有这么几句:罗袜罗袜,香尘生不绝。细细圆圆,地下得琼钩。窄窄弓弓,手中弄初月。又如脱履露纤圆,恰似同衾见时节。   阿宓此时罗袜半挂足边,可不就与小诗所绘神似。   托住一足的手掌不自觉变得滚烫,热意浸透手心,阿宓有些不适应地缩了脚趾,疑惑地看向沈慎。   这一缩,却更显可怜可爱了。沈慎呼吸也隐隐急促了些,往日阿宓就算不小心在他面前更衣,他也有自信可以镇定离开,此时不过见了这半遮半掩的一足,他竟就差点忍不住引诱。   他从不知,自己原来有这等特殊的癖|好。   “大人……”阿宓许是感受到了那种猛兽盯上猎物的炙热,隐隐生出了危机感,不由轻轻出声。   “……嗯。”无需细听,沈慎也知自己嗓音定然哑了,“我去拿药。”   他心中忽而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羞耻,比他今早得知自己醉酒后做了什么后的感觉更甚,因为在意识到自己的癖|好不同于常人时,他不仅没有立刻收敛,内心反而隐隐一阵激荡。   他很清楚自己此刻最想做的是什么,他想把这双可爱小巧的足捧在手中把玩、品尝,甚至是粗暴地留下自己的痕迹。   沈慎觉得,自己也许真就是昨夜那些人调侃的那般……   他取来药膏,面色如常地开始帮阿宓擦药。只是他的手太热了,无论碰到哪处,阿宓都忍不住轻颤了下。   她注意到沈慎额头的汗水,“大人很热吗?”   拿云袖给沈慎拭去薄汗,阿宓又够着桌上的小扇轻轻帮他打风,大概是自己也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寻常,阿宓道:“还是让翠姨帮我,大人去忙吧?”   “不用。”沈慎知道自己失态惊起了小姑娘的警惕,她有时迟钝得令人无奈,有时偏又如此敏锐。   快而轻柔地帮阿宓擦好药再重新套上罗袜,沈慎浑身已经像从水中浸过般湿淋淋,热汗淋漓的模样让阿宓不解地看了看手中团扇,又望望窗外。   行宫……不是很凉快吗?   她还不知道,一个男子若是心中燥热,便是让他嚼冰块也平复不了。幸而沈慎习惯了克制,即使心中再如何激荡翻涌,举止行为依旧能如常。   沈慎觉得,自己前二十余年的清心寡欲,大约都在阿宓这儿迸发出来了。但她面容仍旧带着稚嫩,眼神亦是纯净,他又怎么可能做什么。   只是也要同他人一样,开始重新认识并唾弃了自己了。   “行宫人多,下次出去带个侍女。”沈慎声音恢复了平静。   阿宓想起今日碰到的事,耷拉着脑袋,“嗯,我再也不随意出去啦。”   他并没有限制她外出的意思,小姑娘自己倒生出沮丧,沈慎心中泛柔,摸了摸她脑袋,“不用怕,我派人护你。”   本是让人感动的话,阿宓却抬起眼,有点儿纠结地缠着手指,还是慢吞吞道:“大人,你……上了药后好像没擦手。”   “……”   小姑娘还是很爱干净的,碰了脚抹了药再来摸她的脑袋让她有些难以接受,又不好直接躲开,只能用湿漉漉的眸子期盼地望向沈慎。   “……”   沈慎面无表情,然后加大了力度揉小姑娘的脑袋,直到揉成了乱糟糟的鸟窝才罢手。   旖旎的心绪瞬间荡然无存,沈慎板着脸想,他定是昨夜的酒还没醒,这还是那个小孩儿,偶尔可爱,偶尔也让人想揍。   形象被破坏,还被抹了满头的药味儿,阿宓气呼呼地瞪沈慎,自己用一只脚蹦了下去找干净的帕子。她不敢光明正大地瞪,就在那儿悄咪咪地侧着小脸,顶着这伤脚和乱糟糟的头发,模样滑稽得很。   沈慎忍不住勾了唇角,“小瘸子。”   微不可闻的声音,阿宓却听了个清楚,差点儿就要气成河豚。她边梳着头发边想,下次大人喝醉她再也不要帮他了,就让大人自己寻不着榻睡地上。   小姑娘不让自己动手了,沈慎就悠闲地倚在那儿,目光慢悠悠地随着阿宓轻移。   又过了小半刻,有随从来报,洛嫣在那树上爬到一半时摔下来了,摔折了一条腿,好些时间都不能出门了。   沈慎微颔首,若是他出手,差不多也是这么个结果,没有直接要洛嫣一条腿,已经算今日留侯脾气好。   他把这事说给阿宓听,“侯爷帮你做了主,如何?”   阿宓先是一呆,随后也跟着点头,一点儿都不心软的模样让沈慎几乎失笑,“很讨厌她?”   “当然不喜欢。”阿宓看着他答,“她是故意踩我的,以牙还牙嘛,很公平啊。”   这可不是所谓公平。沈慎心中如此道,面上却是附和阿宓,她还不知这是留侯帮她以势压人的结果,如果她真就是个小跟班,那今日就只能吃闷亏了。   不过,沈慎想,她也不需要懂得这些,只要让她不高兴的,日后有他帮她“回报”就是。   其实真正说来,阿宓没吃过大苦。洛府冷待她,但未曾特意磋磨,别庄禁锢了自由,生活却无忧,逃亡路惊险,也很快遇到了沈慎。她运气算不得顶好,但相较于她的这些经历,阿宓依旧能保持一颗孩子气且简单的心,实在是上天关爱了。   幸而她也不是不懂满足之人,每每受了小难,总能迅速恢复过来。   又变成了小瘸子,阿宓自然不喜欢,倒也很快找到了自得其乐的法子。唯有翠姨知道把她害成这模样的真凶无法平静,气得胸口大起伏,“这等小人,怜娘不去揭穿她已是她大幸,竟还敢这样欺辱你。”   若是旁人翠姨兴许还没这么大气性,可阿宓正好被她的冒牌货故意踩伤,当真叫她无法忍受。   对此,阿宓的回答是咔吱咬碎了一颗糖葫芦,也瞬间把翠姨的火气给咬灭了,回头就忍不住道:“这都第几根了,怜娘还想不想要牙了?”   这会儿的糖葫芦偏甜,没什么酸味,翠姨想想就腻牙。好歹也出洛府这么多日,沈府顿顿都没短了阿宓,怎么还是这模样?   阿宓却不那么在意了,她昨儿才见到留侯疯狂用甜食的模样。心里甚至想,留侯都那么大年纪了嗜甜都无事,自己牙肯定比他还好,更不用担心了。   翠姨不好在她口中夺食,只能把剩下的点心零嘴都收了,任小姑娘再如何眼巴巴看自己都不给,叹道:“怜娘若是能把待吃食的半份儿心用到自己身上,我也不用总这么担忧了。”   担忧什么?担忧阿宓要成小傻子,能为点儿吃的就把自己卖了。   到底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姑娘,再傻也得受着。翠姨帮阿宓收拾好一身,又忙碌着去给她煮补身的温和药汤,不忘叮嘱她受了伤莫乱走动。   沈慎昨日得令去办事了,地方不远,向阿宓承诺五日内必归。这才第二日,阿宓就已经有些想他了。   喝过药汤,阿宓小瘸子无事可做,只能倚在窗边看书,这是她最下乘的消遣之选。   窗柩支了起来,轻飘飘透明的云纱随风抚弄,几次打到阿宓脸庞。她抬手拨了几次,再来就不愿动弹了,任面上半遮着朦胧的云纱,人也在这样的舒适下昏昏欲睡。   翠姨瞧着她睡了,便往她身上搭了薄被,轻脚出门忙去了。   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只有小半刻,阿宓隐约听到轻柔的脚步声,像是在梦中由远及近,停在了她面前。   她勉强支了支眼皮,最终撑不过午后昏昏的睡意,依然没能看清来人模样。   来人注视她小会儿,带出轻轻的笑意。海棠春睡,该是很美的画面,却因乱抚弄的云纱和阿宓垂在旁侧被包裹成粽子的脚而显得滑稽。   李琰是特意来看望阿宓的。   他起初是听乔省说留侯拿洛嫣出气之事,而后才知道阿宓伤了脚。心中本就一直记挂着小姑娘,索性就寻了时机直接来看人。   这就是同住在行宫内的好处,沈慎不在这儿守着,他可以轻易见到想见的人。   阿宓稍微抽高了些,脸蛋也有了肉,睡得红润,比上次在宴会遇见时气色更好。   沈庭望把她养得不错,李琰不得不承认这点。一个人过得好不好,从她睡梦是否沉和眉间就可看出。阿宓睡得香甜,眉间依旧烂漫不见沟壑,足以见她没有什么忧虑之事。   李琰此时见了,都不由羡慕阿宓这模样。他已不知多久再没得过安寝,大约是从开蒙以后吧,起初是为了担起世子之责,后来则是因为少帝越发荒唐而引来众人对他投来的别样关注。   他对皇位渴求其实不强烈,倒不是说没有野心,而是天生站在了那么高的位置,他所受的拘束太小了。就目前境况,皇位给他的诱惑还不够大。   纵使那么闹心的留侯,时而也会给显王府添堵,引得那么多人畏惧。但李琰及显王夫妇想得却很透彻,留侯不过是个阉人,又是个孤臣,为他办事的下属成群,真正和他结党营私的世家权臣却少之又少。   既无后,也不得民心,滔天权势和富贵纵然不假,可注定存留不久。   这样的人说来难缠,其实要扳倒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只要少帝稍微对他不信任不重视,留侯便如无根之萍,很快就会露出弱点。   所以他们纵然同大多数人一样对留侯深恶痛绝,却不至于那么急切,仍能稳步前行。   出神之时,李琰思绪总是格外跳跃,没过多久就被阿宓染了睡意,有些困了。   好歹他还记得这是自己大喇喇闯进了他人的地盘,没有毫无顾忌地一同闭上眼。只是见阿宓如此酣甜的模样终归意不平,她总是个没良心的小姑娘,待他如此警惕冷淡,却能轻易对沈慎这等人卸下心防。   李琰思索再三,终究没忍住突来的孩子气,伸手轻轻掐住了阿宓鼻子。   呼吸不畅,阿宓自然而然张口,又被李琰放了一块糕点,瞬间就在梦中嘟起了嘴。   李琰侧耳倾听,约莫能听见她嘟囔“坏”之类的字眼。他有些心虚地在小姑娘憋醒前松手,但方才这感觉也着实不错。   他有些理解了为何双亲总是爱坏心逗弄他一个两三岁大的小表侄,当时还摇头觉得他们幼稚,如今自己也做了这等事,才觉出其中乐趣。   李琰又并非色中饿鬼,他虽然喜爱阿宓,但这次本就是简单来看望人,阿宓也未有什么令人浮想联翩的情态,唯有睡颜颇显稚气滑稽,他自然而然就拿出了对小姑娘的态度,并且还有越发上瘾的态势。   待他忍不住又戳了把阿宓脸蛋时,窗外“啧”的一声让他惊醒。   少帝拿了把瓜子悠悠磕着,好整以暇地靠在那儿闲看,眼中满满都是“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来继续让朕看看你还能多幼稚”之类的意味。   李琰:……   忽然想弑君。 第41章 托看   沈慎跟随留侯, 实际忠于少帝。   好歹也是自己暗地的忠臣,少帝少不得要为他花些心思。阿宓备受沈慎重视, 如今人被少帝自个儿派出去办事了,在得知李琰来后少帝自然要来看看。   只是他没想到他这堂兄就这么点出息,人就睡在面前, 瞧瞧李琰都做了些什么, 捏鼻子、戳脸……?   这是一个大男人能做出的事吗?   假使李琰趁机对阿宓做一些见不得人的羞羞之事,少帝觉得自己还能高看他几分。   现在?呵呵:)   少帝鄙夷的目光不作掩饰, 李琰百口也莫辩, 干脆敛眉冷目,“真巧, 竟能在此地遇见陛下。”   对此少帝丝毫不怯, 他早已看穿了李琰此时的色厉内荏,“不巧,朕是特意来寻世子的。”   “来这儿寻人?”   少帝挑眉, “不来这儿, 朕又怎知堂兄竟有这等兴致。”   他特意换了称呼,又将“兴致”二字咬得极重,即使李琰向来万事不显于形, 也不免尴尬。说来可能没人信, 那一刻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何会做出那样的举动……   这种事越争辩越落下风,李琰知趣地不言, 少帝也占足口头便宜, 把瓜子随手一撒, 撑在窗边就跃了进来。   稳稳落在地面,少帝自觉闹出的动静也足够大,没想到这样阿宓都没睁眼,不由怀疑地看向李琰,“世子该不会……”   他怀疑李琰对阿宓用药了。   同宗兄弟,即使不怎么亲密,李琰又如何猜不出少帝所想,沉了脸色道:“她受伤喝了药。”   一般的药都有助眠之效,少帝点点头,没有冤枉人的歉意,反笑道:“世子对庭望身边的人了解倒是深,便是朕也比不过。”   李琰对阿宓有意,这从一开始就是几人间心照不宣的事实,所以此刻被点破他也没什么表示,只道:“不知陛下找臣有何事?”   “没事了。”少帝真诚眨眼,“方才受了惊吓,朕已经忘了,所以没事。”   “既然如此,此地也不适合陛下与臣久留,不如一同离去?”   李琰已经学会了选择性听取少帝的话,还当要花费一番功夫劝服少帝,不想少帝从善如流地应了,但依旧没走寻常路,从桌上抓了把点心,怎么进来的怎么出。   明明穿着一身象征天子威重的龙袍,行事却总如此不羁,再扫视少帝那不同寻常人的形容,李琰就知道这堂弟一直在服食那“神仙粉”。   内心叹了声,他淡声道:“陛下愈见清瘦,还望保重龙体才是。”   少帝脚步迟滞了一瞬,懒懒掀了眸子对李琰一笑,“多谢,便是为了堂兄,朕也会保重自己。”   回答还是这么不着调,李琰也笑了笑,与少帝告退便单独离开了。   他走了,少帝却没有随之回住处,而是抬脚一转,又回了沈慎那儿。   阿宓依旧在睡,全然不知这短短的时辰内接连有人来回了几次。少帝瞧不得她这睡得酣甜的模样,伸手毫不客气地在那水嫩的脸蛋儿上掐了把,被养出的婴儿肥都给掐变了形,“小猪转世,睡这么沉?”   梦里也是有痛感的,阿宓皱了眉头,伸手拍了拍,少帝却又掐了会儿才放手,嘀咕着“要不是为了庭望,朕才懒得管你。”   想到沈慎隐约透过的担忧,留侯、李琰对这小姑娘都有那么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少帝长长叹了口气。   这才第二日,李琰就待不住来找人了,再过几日岂不是人都被拐到他自己院子里去了?何况沈慎也不一定五日就马上回。   少帝觉得得帮沈慎负担点儿,不得已担起了阿宓这个“麻烦”,也没和翠姨打声招呼,背着人就自顾回了殿。   他看着身形清癯,瘦成竹竿儿没几两肉的模样,背起阿宓来竟毫不吃力。只是这方式有点儿像甩着包袱,阿宓头朝下被他这样颠了一路,要不是因为喝了药,早被震醒了。   安前迎面撞来这位陛下时被唬了一大跳,定神一看,“陛下,奴才们正准备去找您呢。”   目光悄悄溜向少帝身后,心中又是猛跳,这……这不是沈都督特别宠爱的那个小丫头吗?陛下把人……这是什么意思?   “找什么?”少帝不耐烦地推开他,嫌他挡了路,“朕这么大人了,难道会走丢不成。”   安前委屈,到底习惯了少帝性情,立刻巴巴跟了上来,“奴才不是担心陛下嘛,怕陛下热了渴了累了,无水可喝无食可用,那群小东西服侍向来不仔细,哪儿有奴才对您精心啊……”   说着都要拿小手帕抹起泪来,少帝被恶心得鸡皮疙瘩一茬茬掉,但不得不说他还就吃这一套。以往多少或沉稳或聪明的內侍都被他捋下去了,唯有安前在他身边待得最久。   他把阿宓随手放在了椅上,由着安前伺候喝了杯凉茶,当即身心爽快,大手一挥,“拿东西来!”   少帝这种时候指的东西,必然是“神仙粉”无疑。安前略有踟蹰,瞟了几眼阿宓,“陛下,这、这边儿还有……”   “啧”少帝语气不悦,“朕就知道是个麻烦,让人给她随意寻个屋子待着,等庭望回来再还回去。”   安前“哦”了声,心重重地放回了肚子。不是陛下突然起意就好,他还以为陛下要和沈都督翻脸呢。   纵使少帝态度不怎么样,安前也十分明白阿宓的地位,她在沈慎那儿受宠,沈慎又备受少帝重视,安前就知道自己要怎么待这姑娘了。   凉山行宫初建时就考虑到了后宫嫔妃,如今少帝未及冠也不曾幸过任何人,这些和他住处相连的殿阁就空了出来。   安前为阿宓选了间与主殿离得不近不远布置精美的玉林轩,想了想,再另外拨了两个伺候的宫女。   这可是沈大人的心尖尖,安前想着,特意叮嘱了句,“好生伺候着,能不能讨陛下开心就看这着了。”   宫女面面相觑,安前这话太容易惹人误会,她们几乎瞬间就以为这是少帝看上的人。两人更不敢懈怠,忙前走后地帮阿宓小心脱了外衣,将她托进了软软的被褥中,放下帘幔,站在了帐外等候。   ***   梦中移了两次地儿,阿宓毫无所觉。日暮西垂,窗柩边的光线成了橘色,她才轻轻颤了眼皮,有要转醒的迹象。   “姑娘。”宫女们都被训得十分警觉,耳力很好,瞬间就听到了被褥掀开的动静,“姑娘醒了?”   帐内,阿宓呆呆坐起了身。迷蒙的睡眼四望,入目的皆是青色帷幔,陌生的景象让她的小脑袋瓜一时停滞,听到陌生的声音也反应不及。   好半晌,她疑惑地站起,仰望了眼这特别高的榻顶,准备伸手撩开幔子时,伤脚被一绊,当即扑倒陷进了被褥。   闻声的宫女立刻拿起了幔子,刚巧阿宓也从褥子中抬起脑袋,三双眼互望了会儿,阿宓小声道:“……这是哪儿?”   她几乎要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这儿是凉山行宫啊。”稍高瘦些的宫女抿唇一笑,顺手把她扶了起来理了理长发,“姑娘难道是今日才来的吗?”   阿宓当然知道这儿是凉山,“我是在行宫,可住的好像不是这儿啊,我是怎么来的?”   宫女互相望了眼,敢情这位还是被偷偷掳来的?   试探道:“姑娘……不记得了?”   摇摇头,阿宓想了会儿,“我好像,原本在午睡。”   看来当真是了,宫女也不敢再问来历,怕引得阿宓激动,便含糊道:“都在行宫内,姑娘不必担心,刚起要净面吗?还是先用些吃食?”   阿宓在她们身上只能感到小心和善意,倒没有什么危险感。只是心中依然存在疑惑,她听得出二人想故意带过这话题。   这儿肯定不是大人的住处了,阿宓唯一能确定的只有这点。   乌黑的眼眸轻转了圈,她点头道:“把我打些水来吧,该擦药了。”   阿宓看起来柔若无害,模样也不大,宫女对她没有提防,一人去打水,另一人也在阿宓支使下去拿新衣。   待没了人盯着自己,阿宓努力穿上了一只绣鞋,用完好的脚蹦到了窗前。一望,景色依旧熟悉,满布翡翠般的绿植,生机盎然,确实是凉山,也确实不是原来住的地儿。   阿宓此时还没有什么紧张感,她猜想兴许是大人命人给自己换的地儿。   她对沈慎的地位有所了解,知道不会有什么人能在他安排的人的眼皮底下把自己带走,而且刚才两人也没有伤害自己的意思。   不过即使如此,阿宓在宫女服侍自己时还是道:“我想回原来的地儿拿东西,这里远吗?”   “不远。”宫女想着,待会儿去问安总管总没错,“姑娘要拿什么?您不方便,让奴婢帮你跑就是。”   “那翠姨呢?”   “在忙旁的事呢。”   阿宓忍不住道:“……是大人让你们把我带到这儿的吗?大人呢?”   宫女对视了眼,其中一人笑道:“对啊,大人还没回,但走之前说原来那地儿不大好,所以给姑娘换了,姑娘在此地好好养伤就是。”   撒谎。阿宓抿了唇看这两人,口中倒没有直接说出来,只终于生出了一丝紧张。   会有谁能在大人的地方把自己带走?阿宓有几个猜想,都没有问出口。   少帝没让她忐忑太久,用晚膳时总算想起还有个人被自己莫名其妙带走了,特意过来走了圈。   见着他,宫女齐齐松了口气,也不觉得少帝那奇怪的形容令人害怕了,“陛下——”   挥挥手,少帝低眸看向睁圆了眼望自己的阿宓,笑眯眯道:“小瘸子,怎么,被吓着了?”   他自霞光中走来,身上仍有暖阳余温,却半点不能使阿宓安心,她还记得这人用鹰对自己使坏的模样,“陛下,大——”   “别客气。”少帝在她对面落座,“反正你也没怎么对朕行过礼,以前如何现在还是如何,不必拘礼。”   话中的恩宠没能让被赏赐的人感觉到,反而有点儿抵触,轻轻道:“是大人让陛下把阿宓带走的吗?”   “你猜。”   怎么猜?阿宓和他对视了会儿,先败下阵移开了眼,眼睫轻颤的模样显得有些怯意,没来由让人觉得可怜。   少帝早知道阿宓生得好看,但这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人,正觉得小姑娘当真是少有的漂亮自己以后选妃也不能比庭望差,瞧见阿宓这不情不愿的模样又不耐烦“啧”了声,叩了下桌面,心想:朕也没欺负人吧,怎么就露出这么可怜兮兮的模样?   就算真被她家大人给丢了,难道还至于哭出来不成?   阿宓不会在他面前哭出来,她讨厌少帝,正像讨厌那只鹰一样。如果被“欺负”得狠了,顶多逃走或者反抗起来挠一爪子。   有些东西从一开始就不能想,正如那只鹰,阿宓脑中才掠过了一道影子,空中就出现一个黑点开始盘旋而下,口中发出鸣叫。   少帝露出惊讶模样,“难得镇天主动下来,想朕了不成?”   事实证明他想得太多,这只坏心肠的鹰纯粹是想念被漂亮的小姑娘捋毛的感觉。他记住了阿宓的气味,之前就追逐过一次,只是被阿宓借竹林给逃走了。   “啁啁——”几根灰黑的羽毛飘下,镇天收翅立在了桌面,歪着脑袋看向阿宓,而小姑娘已经再度僵硬成了木头,伤了脚根本跑不掉。   少帝先黑了脸,用蛮力把这只鹰的脑袋扭向自己,“看谁呢,朕在这儿没瞧见?”   “喝——”镇天吐了他一口夹着羽毛的气,挣开少帝的手,扑棱一下就凑到了阿宓面前,继续威风中带点儿撒娇地鸣叫,“啁啁——”   是想要被摸一摸的意思。   阿宓没动弹,雄鹰坚持不懈地想去蹭蹭她肩膀,好在它还知道不能啄,一啄阿宓小命就得去了大半。   少帝沉下脸,当真不高兴了。他很讨厌有人忤逆自己,尤其是他自己的所有物,从那些他心底清楚是忠臣为自己好的大臣向他劝谏却仍旧被他罚,就知道他心性不定,喜怒无常,行事根本不按世事常理来。   他站起身,伸手猛地抓住鹰脖,阴沉道:“野性难驯?旁人给点小恩小惠就能兴冲冲黏上去,明显不喜欢你,你若是直接抓了她朕还能高看你一些,却作这些乞怜之态。朕要的是鹰,可不是家犬——”   猛禽对危险的直觉不会少,镇天能感到少帝此时是真想弄死它,顿时发出了带有威胁性的一声怒鸣,翅膀猛得一挣,大块的羽毛被少帝扯了下来。它不管那些,还要去啄少帝,被眼疾手快地躲过,只伤了浅浅一层皮。   报复不成,鹰眸似乎又扫了眼少帝,头也不回地展翅飞上了天。   宫女们低眸老实站在旁边,大气也不敢喘,心知陛下脾气又开始了。阿宓依旧僵在那儿,也不知是被鹰吓的,还是被少帝这突来的戾气给镇住。   安前心中同情她,陛下刚用过神仙粉,这时候情绪起伏最大,一高兴能立刻赐人官爵赏千金,稍有不悦也可能直接要人性命,总之谁也猜不透陛下下一刻要做什么。   无人猜得透的少帝望了眼雄鹰身影,将破了一层皮在流血的手放到眼前,竟不怒反笑。起初是低低含在喉间的笑,后唇角弧度越来越大,回身又坐在了阿宓面前,眯起眼道:“给朕拿酒来。” 第42章 少帝   少帝突然发怒, 身边伺候的人都习以为常,虽然害怕但也勉强能保持平静。被吓得最狠得当属阿宓, 她完全是第一次见这样的人,手都被抓下一大块皮,血汨汨流着, 人居然还在笑, 还要喝酒。   他都……完全不疼的吗?   阿宓原本就不喜欢少帝,如今是转为了惧怕, 觉得这人有点像翠姨曾说过的疯子。翠姨还说, 遇见这种人一定要躲得远远的。   酒来了,还未倒就盈满醇香, 少帝掀眸随意看了阿宓一眼, “你可要喝?”   阿宓小小摇头,声音更轻软了,“不喝。”   怯生生又乖巧的模样, 没来由让人心痒痒的想摸一把。   如果是沈慎如此, 她能鼓起勇气劝人受伤不能饮酒,但面对少帝,小姑娘只想躲得远远儿的。   神仙粉配酒, 能把效用发挥到最大。仰头饮了几杯, 少帝享受地眯起眼,半晌支出一条细小的缝, 睨着恨不得把自己缩到桌下的阿宓。   好歹还记得这是沈慎的人, 他道:“你家大人外出几日, 朕帮他照看你,有什么事就让宫人给朕传话。”   语毕倾身靠近,口中的狂妄和酒气掺到了一起,“有朕在,想做什么都不用顾忌,谁若惹了你不高兴欺负你,告诉朕,朕帮你弄死他。”   他露出一口白牙笑道,“好歹这几日也算是朕的人,可不能太窝囊。”   便是换李琰来说这话,也能得阿宓几分触动。可阿宓对少帝不熟,他见面几次又都是十分恶劣的态度,加之形容不善,一口白牙也显得冷森森的,像是随时会择人而噬。   阿宓声音都带了颤意,随时能哭出来的模样,“知……知道了。”   为什么大人会把她交给这么可怕的人QAQ。   她连一个多余的字都不敢说,就像只瑟瑟发抖的小兔子。少帝其实不大喜欢这种软弱无用的东西,可约莫是之前阿宓给他的印象还不错,此时见她如此害怕自己,药力涌上头部的少帝故意龇牙,“怎么这样看朕,那只畜生不懂事朕才罚她,你也不懂事吗?”   阿宓就差把脑袋缩进衣裳了,被他逼得一直往椅背靠,“听……阿宓听话的。”   她实在可爱,这样被吓得眼中含泪的模样漂亮极了,有些人见之怜惜,有些人却会生出更加肆虐的想法。   少帝就属后者,他发现自己有点想看这小东西哭得更厉害的模样。   可惜,她是庭望的人。脑中闪过这个想法,少帝眼中一暗,慢慢坐回了原位,又喝了一口酒。   已经到了用晚膳的时辰,但少帝这状态没人敢提醒,阿宓也觉不出饿意,她几乎就像个小鹌鹑般待在角落里,直到少帝喝尽兴离开后才敢幅度稍大的喘了口气。   两个宫女和她比好不了多少,后背都被冷汗浸湿,她们可是真实见过少帝最恶劣的模样的。   如果只是单纯的行事不羁,少帝并不会受到太多诟病,毕竟他是皇帝,有比常人任性的权力。可从他开蒙以后,留侯时常亲自教导他,帮他想的一些主意都是听起来有趣实则残忍,导致少帝如今并不怎么把他人性命放在心上。   火一起,他能直接把当朝大臣的头按在柱子上捶。虽不至于直接要这些大臣的命,但那种戏耍的行为和对待奴仆无异,也让人许多人觉得少帝天生反骨,又有留侯在旁怂恿,根本拉不回来。   阿宓之前见到的少帝,已经算十分温柔了。   这几个月来少帝都还算稳定,没有做过什么惊世骇俗令人胆寒的事,安前也没想到今儿在这里就突然爆发了一次。   阿宓没心思用晚膳了,最爱美食的她被惊吓得蔫哒哒的,整个人像融化的糖黏在了椅上,心中更想沈慎。   她想,初见时大人就很凶,可也没有陛下这么可怕。   宫女稳了心神耐心道:“姑娘好歹用些吧,如果您饿坏了,陛下该责罚奴婢们了。”   阿宓最是吃软不吃硬,宫女再三哀求,她就点了点头。看出她情绪,吃食上来后宫女十分乖觉地拿起了碗筷,“不用麻烦姑娘自己,奴婢伺候您用膳吧。”   人被惊吓过度后确实会失去力气,阿宓此时就是这样。   宫女特意拣了软烂的炖菜,给阿宓喂了几口,正觉得这位姑娘乖巧用饭的模样怪可爱的,人就有气无力地别过脑袋,“吃不下了……”   不能继续喂食了,宫女心中还有些失落,“那,姑娘再喝些汤?”   “也不想喝。”阿宓人蔫蔫的,声音也是闷闷的,像垂头丧气的小动物耷着脑袋,目光也颇为生无可恋。   因为知道沈慎这几日都不会回,还得待在这儿,待在少帝身边,所以她才无精打采。   高于常人的亲和力在此时发挥了作用,宫女瞧着她,竟有些想把手抚上那小脑袋,好在及时止住了,“那,姑娘有没有什么想要的、想做的?奴婢可以帮忙。”   “想……”阿宓脑子乱了会儿,忽然灵机一动,黯淡的眼神也焕发光彩,有点儿犹豫道,“那个……”   其实在话刚出口时宫女是有些后悔的,可一触及阿宓这苦恼的神态,她立刻又道:“只要是奴婢能做到的都行。”   另一个宫女在旁边附和,“奴婢们如今本就是伺候姑娘的,有事尽管使唤便是。”   阿宓不大会使唤人,可她的确想要她们帮忙。   在阿宓认识的人当中,这行宫中她稍微认识熟悉的就是这么几位:沈慎,李琰,留侯和少帝。   沈慎外出,也不可能去拜托李琰,在排除了现今抵抗的少帝外,阿宓自然而然想到了留侯。   留侯在旁人眼中比少帝还可怕,在阿宓这儿却一直是个温和的长辈,小姑娘觉得,同样都是大人熟悉的人,那位侯爷怎么也比陛下看着要可靠许多。   至少他不会随便发脾气打人。   她把话悄悄说给宫女听,两人眼皮先是一跳,立刻就要拒绝,出口时却不知怎么就变成了,“奴婢……不一定能见到侯爷,只、只能勉强去试试吧。”   “谢谢。”阿宓万分感激,想了想,把荷包里一直带着的几张银票给了她们,声音轻轻的,“谢谢两位姐姐。”   软绵绵的话一出口,宫女就屈服了,而且银票的面额也着实动人心弦,“今日太晚了不方便,奴婢明日一早就去寻侯爷身边的人,争取把姑娘的话带到。”   “嗯。”   宫女安慰她,“今夜就先好好安寝吧,陛下不会再来了。”   话是如此,可阿宓早习惯了周围有沈慎的陪伴,以前不在同屋也在同院。如今心中清楚人已经到了百里外,即使宫女再强调周围有侍卫把守,她也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没有安全感。   阿宓觉得,自己已经离不开大人了。   不知是否在天子寝宫附近的原因,虫鸣也较为稀疏,阿宓却在榻上翻来覆去,怎么都闭不上眼。   眼皮一有要合拢的趋势,脑中就迅速闪过许多画面,有当初在道路上被山匪追逐、在别庄被强灌毒酒,更有今日亲眼看到少帝血淋淋的手拿起酒杯大口喝酒的情境。   越想,阿宓就越怕。   少帝是派了人保护她的,同时也是盯梢,她久久无法入眠的消息几乎在一刻后就传到了他那儿。   “睡不着?”少帝正在用弹弓打着面前一排排的烛火,闻言停下一想,“那就使人奏乐,给她那儿传乐师。”   一刻钟后,阿宓住的玉林轩内陆续就进了五六个乐师,琵琶古琴萧笛等应有尽有。因是助眠之用,乐声也是轻轻袅袅,似自遥远的月宫传来。   两个宫女听得都昏昏欲睡,阿宓却越发精神,并不觉得是在帮自己入睡,反而以为对方是故意不让自己睡。   她起身坐在了床角,就抱膝蜷在那儿,在幔上倒下一团小小的阴影,谁也没察觉。   直到第二日阿宓起身洗漱时,望见她微泛青色的眼下和依然蔫蔫的模样,宫女惊道:“姑娘昨夜都没睡吗?”   阿宓没什么力气道:“太吵了……”   宫女:“……那姑娘昨夜该说的。”   对上这委屈巴巴的眼神,宫女都要忍不住笑出声,姑娘不会以为陛下是故意使人来打搅她的吧?   陛下难得这样体恤一次人,如果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定要吐血才是。   她仔细帮阿宓穿好衣裳,“姑娘该饿了吧,昨夜就没怎么吃,今儿早膳想用粥还是面食?”   “面……”阿宓的确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又小小添了句,“要加辣。”   意外看了她一眼,宫女领命去了。   宫女准备的衣裳繁复精美,袖子和裙摆出奇得大,阿宓慢慢站起时差点被绊了一跤。她鼓起脸把它提了起来,又差点儿想哭了,连衣裳都欺负自己。   娇气了许多而不自知的阿宓趴在窗边,目光似乎想要透过群山望到想见的那个人。她有点儿想不明白大人为什么会把自己给别人照看,这个陛下这么可怕,连觉都不让自己睡,阿宓觉得,可能等不到大人回来她就要不行了。   晨风拂过,一阵碧波荡漾,向一边微微倾倒的竹林就如泛起涟漪的湖面,美不胜收。   美景中忽然出现了一个小黑点,伴着嘈杂的人声,黑点离阿宓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大。   “啁啁——”听到这熟悉的叫声,阿宓才知道是那只引得少帝突然发脾气的鹰。   她本是想马上离开窗口的,但没什么力气挪得慢,雄鹰惨兮兮的模样也就映入了眼帘。   它昨日应该也被罚了,不复初见时雄赳赳气昂昂的气势,在地面一蹦一跳地动着,无精打采的鹰眸一瞥见阿宓,立刻就放大了声音叫着朝阿宓奔来。   因为太过激动,连高昂的叫声都变成了鸟雀的“啾啾”,加上笨拙奔跑的姿势,竟让阿宓就一时愣在那儿,被鹰扑到了胸前。   这只鹰委屈极了,埋在阿宓软绵绵的身上几乎要哽咽,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吓人。   “啾啾,啾啾——”它放尖了声音,像刚被欺负惨了的样子,硕大的脑袋不管不顾地往里钻,阿宓都要支撑不住地倒地。   鹰又叫了声,全然透露出可怜弱小又无助的感觉,阿宓犹豫了下,心中生出一股同病相怜,她昨天也看到了少帝对那只鹰发怒,可怕的模样让阿宓下意识已经把鹰归为和自己一样被欺负的一方。   有同样的敌人,总是让一人一鹰更加惺惺相惜,阿宓第一次主动摸上了它的羽毛,然后发现雄鹰脖子上被套了一根绳索。   大概是觉得它昨天的表现太没出息,少帝气它在阿宓面前失了野性,干脆就给它套上绳索,禁锢了它的自由。   即使有了束缚,这只鹰威风并不减,刚刚就把那些试图拉绳索溜自己的人挨个儿啄了遍,啄得他们身上都带着血淋淋的伤口,再趁他们大乱时自己叼着绳子跑到了阿宓这儿。   因为刚经历过大战,现在的它毛上带着血迹,也乱糟糟的,在阿宓眼中无疑就是个小可怜。所以当这只鹰把鸟喙中叼着的绳索交到自己手中时,阿宓没怎么停顿就接了过来。   “痛吗?”阿宓轻轻摸了摸,声音柔柔的。   “啁——”长长应了声,即使不懂鹰语的人也听出了它可怜兮兮的调调。   若是那些被它啄得满手血的人在这儿,定会恨恨唾它一口,心机鸟!   “我帮你顺顺毛。”阿宓把它的脑袋抱在了怀里叮嘱,“你不要乱动哦。”   小姑娘怀里又软又香,这只鹰哪里舍得动,当即就乖巧又享受地趴在了那儿,眸子还很人性化地半眯了起来,不用想也知道定是舒服极了。   它根本就没受什么伤,但每次阿宓担忧地顺过那些带血的羽毛时,它还是会吃痛般地叫几声。也就阿宓好骗,换了其他人,早就发现这只鹰的不对劲了。   宫女们拿东西回来时撞见这情景被吓得后退几步,张口就要叫,这鹰懒洋洋地瞥过去一眼,两人就僵住不动了,额头唰得流下一滴汗。   陛下养的这只鹰凶悍得很,最初抓来时为了驯住它,差点折了几个侍卫,如今见它乖宝宝模样地被阿宓抱着,她们还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   “姑、姑娘……”胆战心惊开口,“这鹰……”   阿宓抱着它的脑袋默了会儿,“它受伤了,我帮它清理下马上就放走,可以吗?”   她们敢说不可以吗?宫女连连点头,小心翼翼把东西放下了,守在一旁不敢走也不敢靠近。   阿宓帮鹰理好了脖子那块儿,该转移阵地了,想了想对两人道:“我要看看它的爪子,可以帮我先抱住它吗?”   “它……”宫女们颤着声音,“它会啄人的。”   “不会的。”阿宓也不为难她们,主动拿来东西把鹰喙给绑上了,鹰也异常柔顺地让她绑,一点儿反抗的意思都没有,“这样就不怕啦。”   “好、好吧。”慢慢吞吞地挪过去,一人依阿宓的意思把鹰脑袋托住,感觉到手下那一圈儿毛微微炸起时,惊得眼眶都瞪大了许多。   这鹰看她被吓得神魂俱散的模样,像那日嘲笑阿宓一样,“喝喝”笑了起来。 第43章 暗潮   阿宓和这只鹰建立了同病相怜的友谊, 为此特地给它取了个自己喜爱的小名——啁啁。   听起来不大威风,完全比不上镇天二字, 但介于是漂亮温柔的小美人所取,阿宓叫一声,啁啁便也应了。   旁人遛狗遛猫, 阿宓开始了遛鹰。这鹰还是主动跑来给阿宓溜的, 稍一松开绳子它就不乐意,自己叼着绳子都要颠颠跑过去给小姑娘牵着。   少帝听闻后都气乐了, 他这么威武霸气都驯服不了那只鹰, 反倒被一个小姑娘的美色给迷住了,最终笑骂道:“不管了!它爱去哪儿去哪儿, 朕那么多爱宠, 还缺了它不成。”   安前松了口气,就怕陛下迁怒他们这些服侍的人,不介意就行。心里头琢磨着, 那洛姑娘当真是好本事, 不动声色地就把陛下的鹰给勾走了,怪不得能被沈都督给看上,想来也有两把刷子。   由于啁啁主动跟随一事, 阿宓在诸多宫人眼中蒙上了一层神秘面纱, 纷纷猜测她有些特殊才能,不然不会相继被几个大人物看重, 心底也对她添了分敬畏。   等留侯终于得空见了那两个宫女, 得知这短短两日间发生的事时, 啁啁都已经和阿宓混得十分熟了。   他刚听了几个属下汇报,几个时辰下来略有疲惫。他解了领扣,任清清在背后捶肩,听闻这消息不由诧异挑眉,“陛下把阿宓姑娘接去了?”   “听说是沈大人拜托陛下的,许是担心阿宓姑娘在行宫无人护着会受欺负。”   留侯笑了笑,手支上下巴。他了解庭望,占有欲那么强的人,又怎么会把自己的东西交给旁人看管,无非是少帝自作主张罢了。   令他颇感意外的是,阿宓被少帝惊吓后第一个想到求救的竟是自己。   许久没当过这种善意的角色,留侯一时还有些不习惯。但仔细想想,小姑娘能求助的人似乎也只有自己。   眼前闪过阿宓那软糯小白兔的模样,留侯唇角弧度大了些,“罢了,就去看看吧,给我更衣。”   “是。”心腹应了声,又想到一事,吞吞吐吐道,“侯爷,还有……”   “有话便说。”   心腹一个激灵,“侯爷,前日我们运货的车队受袭,其中财物和您要的孤本都被截走了,其中……其中还包括给陛下的神仙粉。”   财物不重要,事后追回就行,可少帝的神仙粉不能轻易断,这一断的后果……谁都说不准。   留侯脸色微沉,“陛下那儿还有多少?”   “按以往来看,还能支撑五日。”心腹答,“但属下问过安总管,到行宫后陛下加大了用量,依照目前来看,最多还能再用两日。”   不待留侯再次询问,他已识趣地补充,“最快能从南地那儿运来,但怎么也要半月左右。”   半月……轻扣桌面,留侯飞速思考该如何解决此事。旁人怕的是断了药粉少帝会暴躁易怒,他担心的却是少帝身体,神仙粉已成瘾,突然断药的滋味可不好受,像有万蚁侵噬,热血上涌,时常保持心绪激昂澎湃,根本无法入眠。   他并不想亲手带大的孩子受到这等折磨。   “其实……”心腹看他脸色,试探道,“侯爷不如趁此机会,让陛下戒了这神仙粉?”   跟随留侯已久,心腹也算颇懂留侯心思。他人以为侯爷想借这药控制陛下,殊不知侯爷从未有过这等想法,只是当初借这药给陛下解痛,成瘾后又不忍陛下受苦,加上陛下自己也不想戒,才一直纵容。   心腹觉得,有时侯爷待陛下就像溺爱孩子一样,从不顾忌自己和陛下的名声,只想二人高兴就好。   可世上总没有那么顺心的事,侯爷和陛下一起任性了近十年,如今总该收敛正经些才是,不然他真担心哪天一觉醒来有人举着清君侧的旗子拿侯爷的首级来造反。   留侯看似思忖了下,“待我去看看陛下再说。”   他还是先去看了阿宓,正巧就在那儿碰见了少帝。   少帝纯粹闲着无聊,他本有许多乐趣可以解闷,可不知怎的最近怎么玩儿都觉得没意思,想想干脆提步到了阿宓这儿。   望着阿宓对自己怕得要命绷着小脸坐在那儿的模样,少帝想,人可比那些玩意儿有趣多了,朕以前怎么没想到这些呢?   “听说你给镇天改名了。”少帝姿态随意地一躺,“叫——啁啁?”   阿宓怕他不高兴,张口小小声解释,“是小名,没有改名。”   点了点头,少帝没继续,半晌忽然问,“你可有小名?”   啊?阿宓先呆了会儿,颤着睫毛垂眸不说话了。可这模样哪里骗得了少帝,一看就知道是不情愿告诉自己呢,“若是没有,不如朕来赐你一个,就叫——”   他故意拉长了声音,果然阿宓就抿了唇急急道:“有的,叫、叫……”   “叫什么啊?”   “怜怜。”软趴趴没什么精神的声音,阿宓内心对少帝更抵触了。可没有沈慎在的她就像被拔了牙的小猫儿,连装模作样地龇一下牙吓唬对方都不敢。   少帝却很享受她这有怒不敢言只能暗地里气呼呼的小委屈样儿,心中已经不知是第几次冒出这种想法:朕也想养这么个小东西。   “请君怜惜?”少帝意味深长地笑,“这小名当真不错。”   “怜怜——”他这么唤了声,阿宓也跟着抬眸看了一眼,望见他兴致勃勃的眼神,“朕带你去爬山如何?”   “这不大好吧。”留侯的声音突然插|入二人间,他微微笑走来,“陛下,阿宓姑娘脚伤未愈,可不适合陪您玩耍。”   少帝不以为意,摆手道:“朕叫顶轿子载她上去就是了,再大不了,朕背她也行。”   他向来都是如此荤素不忌,也不在乎自己天子形象。旁人听了没多想,留侯微微敛了笑意,能让少帝说出“背她”这种话,说明他已经把人放在心上,比较在意了。   留侯在外面看了有一会儿,察觉出了少帝待阿宓开始有些特殊。   偏偏让他特殊的小姑娘是庭望的人,留侯心忖,若完全不管就此放任下去,等庭望归来陛下会不会放人都不一定。   少帝自小缺少玩伴,他没什么兄弟姐妹,以他的身份又不会把宫人放在眼中。阿宓身份不高,却受沈慎重视,这才造成了少帝这种待她随意却又不会真正轻视的态度。   这可麻烦了……留侯摩挲着扳指,陛下怎么着也到了这个年纪,阿宓与他相差无几,又生得柔弱美丽,难免不会在这过程中引起几分少年心思。   虽说,陛下到底有没有这根筋还难说。   留侯转了话题,“听说陛下不要镇天了?”   “这只没出息的鹰啊。”少帝扫了眼在阿宓怀里蹭的家伙,“见着漂亮姑娘就巴巴黏了上去,朕带着它嫌丢人。”   “臣前几日得了几只猛兽幼崽,从深山捉来,正好献给陛下赏玩。”   “哦?”少帝果然来了兴致,“是哪种猛兽?多大了?已能搏斗了吗?”   说着还是不忘阿宓,“走,正好你不便爬山,朕带你看好玩儿的去。”   活脱脱一副要给小伙伴献宝的模样,可惜被当成小伙伴的人对此并无感觉,反而畏其如虎。   看少帝和阿宓的相处模式,留侯不禁抚额,陛下和庭望……他可不希望这两人闹起来。   微眯了眼看着阿宓,这一般是留侯不悦的神态,可看了会儿,他忽然笑起来,“陛下想要人陪,臣让清清陪你如何?”   他示意身后的清清,“阿宓姑娘如今腿脚不便,清清是个活泼的,向来也喜欢这些。”   留侯这么说了,清清便是再没接触过这些也得扯出笑脸站出来。   清清这样的身份,少帝在留侯身边见多了,扫一眼就淡淡别过,“朕要她陪作什么,没意思。”   他这么说,清清一点儿也不觉得受辱,反而松了口气,恨不得少帝一直无视她。但留侯显然不准备收回说出的话,嘴角下耷了些,轻声道:“有没有意思,要让清清去过才知,陛下何必直接拒绝,总要给个机会。”   语气中含了极浅的压力,直面的少帝清楚接收到了留侯的态度,此事不容拒绝。   少帝一怔,反应过来后面上极快地闪过黑沉之色。   他与留侯对视了许久,方语气僵硬道:“留侯所言极是。”   说罢视线转向阿宓,“那你就在这好好休息,朕没回来前不准乱跑。”   这也是杜绝今日留侯把人带走的可能,平日友爱的君臣此时暗潮涌流,能察觉的也只有两人的心腹。   留侯平日敬重、纵容少帝,但一旦少帝所做之事超过了他心中的线、或不如他的意,他依然会出手干预。   在旁的宫人瑟瑟发颤,侯爷待陛下哪像是下臣对天子,分明就像老爹管儿子。   从少帝十五以后,他在留侯这儿受到的管束就少了许多,也让他几乎要忘了往日心底积压的对留侯的不快,差点以为自己真的可以全然按照父皇的要求去好好待留侯。   此时他才恍然般记起往事,也记起了当初是为何会让沈慎暗地效忠自己。   少帝压抑着怒火离开,清清十分识趣得离得远远的不敢靠近。   安前观他神色,小心斟酌道:“陛下不必在意,如今侯爷不过是欺您年少,待陛下及冠……”   没说完,就被少帝狠狠一脚踹开,目光阴鸷,“朕和留侯的事,岂容你这个狗奴才说三道四。” 第44章 逼问   少帝离开后, 阿宓这儿就陷入一种奇异的安静。窗柩终是被风吹得支撑不住,“哐”一声倒下, 惊得啁啁也警觉地抬起脑袋跟着叫了声。   留侯静静品茶,许久也不曾抬眼,阿宓手指缠了几轮袖口, 忍不住轻声开口, “谢谢侯爷。”   礼貌的小姑娘总是容易让人喜欢,留侯跟着微微笑了笑, “阿宓姑娘不必客气, 你主动使人来寻我,我岂有拒绝之理。”   阿宓不会说客套话, 只能投去感激的目光, 留侯啜了口茶水,“只是我也有几件小事想问阿宓姑娘。”   阿宓坐正了些,怀中不安分的啁啁被她按了下去, 认真道:“请问。”   她目光清澈, 全然是对待解救了自己的恩人模样,没有半点谄媚或强装镇定。在察觉到少帝对她的好感前,留侯是真的挺喜爱这小姑娘。   但也只是喜爱而已。   “上次, 阿宓姑娘曾言母亲早逝, 生父待你不好,独独宠爱妾室及庶女, 可对?”留侯神情温润, 只问出的话并不那么令人愉快。   阿宓不防他突然提到这事, 心绪先落了几分,带点儿疑惑地点头,“嗯。”   她没有当着留侯的面说过,但当时沈慎代她答过,约莫就是这么个意思。   “阿宓姑娘身世惹人怜惜,我亦见过不少与你遭遇相差无几的女子,但无一有阿宓姑娘这般勇气,敢独自离府,千里迢迢上京。”留侯语调仍是轻慢的,不徐不缓,“不知在京中,可有什么亲朋能够投靠?”   阿宓先惊讶地悄悄觑了一眼,顿时有了犹豫,心中明白与乔府的关系是不可随意道出的,便十分含糊地应了声。   “这亲朋已不在了吗?”留侯笑吟吟看着她,“还是,因其他缘由没有认下?”   为什么突然追究起了这件事?阿宓觉得奇怪,她倒是可以像当初应付秦书那样真假掺半地答,可隐隐又觉得,如果自己真的那样说了,面前的人一定会瞬间看穿的。   她绷着神情犹豫又为难的模样,脑袋垂下,柔顺的乌发也仿佛失去了光泽,一直被她抱着的啁啁顿时用不善凶戾的目光瞪向留侯。   沉香袅袅,氛围无来由变得凝滞。   片刻,留侯温声道:“若是有什么难处,阿宓姑娘不如同我说。还是说,我还并不值得阿宓姑娘信任——?”   “不……”阿宓轻声辩驳,“并不是。”   犹豫的话语从唇齿间并不顺畅地道出,“我……我已经不想认亲了,想、想待在大人身边。”   “哦?”正对面的目光忽然变得灼灼,像是开锋的利剑,“不想认亲,却待在一位非亲非友之人的身边?”   阿宓几时见过留侯这等咄咄逼人的模样,一时呼吸都屏住了,片刻才再度垂下眼眸,似是不知该怎么答。   留侯叹了口气。   逼问她,总觉得像在欺负不懂事的小孩儿,心中竟生出久违的丝丝愧疚感,要知道他都不知多少年没再有过这等情绪了。   以前留侯没想过探究阿宓身世,是因为觉得顶多就是个可怜又貌美的小姑娘,看起来并不聪明,最多只惹人怜爱些,容易使人亲近些,除此之外并没什么特殊。如今才觉得,分明是个来历成谜、目的也不明且相当危险的小东西。   当初,为何就同庭望一般对她另眼相看了呢?   留侯面色平淡地细思这个问题,并且能够感觉到,即使到了这个地步,自己也依然不想真正伤害她。   放在往日,以自己宁错杀不放过的性格,是绝不会放过这么一个潜在的威胁的。   她究竟有何特别呢?   晨光恍恍,阿宓能够感觉到对面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那压迫性的视线昙花一现,在叹气后就恢复平和了,但她却总隐隐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正不知所措的她,被一根修长的手指轻轻挑起了下巴,其主人像在认真端详她的五官和神态。   阿宓的肌肤细洁如瓷,触感犹如上好的丝绸,这是寻常贫苦人家养不出来的。正应了当初沈慎交待的话儿,她生于小富之户,纵然不受重视,也无需自己干什么粗活。不过,还有另一种身份也会被养得如此娇妍清丽,那便是清清楚楚那样的出身。   但——留侯自认识人的眼力也有些,眼前小姑娘的气质与神情实在不像一个瘦马该有,她甚至都不懂该如何在男子面前呈现自己最美的仪容,在被男子这样冒然接触后只会绷紧身体,毫无趣味。   便是当初性情倔强的楚楚,在经他调|教后也充分展现出了应有的风情,这是眼前人绝不会具备的。   如果不是这张脸足以让人忽视其他,那么阿宓充其量只是个稚嫩又傻气的姑娘。   留侯又意味不明地叹了口气,收回手继续若无其事地喝茶,快要离开时才道:“阿宓姑娘这几日就好好休息,不必担忧,庭望回来前,陛下不会再来打搅。”   唯有留侯有底气能说出这话,伺候的宫女虽因话中潜藏的含义胆战心惊了会儿,也着实松了口气。   陛下不来,确实能轻快许多。   无意识抚着怀里的鹰脑袋,阿宓总觉得留侯临走前望自己的一眼很奇怪。有点儿像当初她在显王府的时候那位管事的眼神,但又比那人要温和许多。   不管如何,有了留侯的保证,阿宓终于不至像昨夜那样战战兢兢了,她也有了见秦书等人的自由。   秦书见了她同样大松气,“原来洛姑娘在陛下这儿,一日多找不到人,我们还正准备传信给都督。”   阿宓奇怪,“不是大人让陛下把我带到这儿的吗?”   “唔……”秦书犹疑了下,“大概是?都督未和我们交待过,不过……陛下能这么说,应该就是都督所求吧。”   他内心里疑惑并不少,可阿宓明显不安,便觉得还是不要如实说以免让小姑娘担忧了。   回头秦书左思右想,觉得以都督对阿宓的重视,还是得把此事说一声才是,便动用了信鸽,上书了这两日行宫的事,在末尾再稍稍添了几句陛下待洛姑娘可能有异等话。   沈慎离得不算远,就在二三百里外,信鸽只飞了三四个时辰便到了。   正下方一群人正谄媚稽首,属下拿了信入厅,沈慎目光淡淡地扫过诸人,拆开信封。   他阅字速度极快,基本可一目十行,也正因此,在看到最后几句时他神色分明沉了些,却又因自制能力而飞快恢复平淡。来回的瞬间,目光便显得愈发深不可测。   “……大人。”下面的人忍不住道,“不知侯爷的意思是?”   留侯的意思是把这些人都暗地里处置了。   沈慎敛眸思索了会儿,“把交待的东西都留下,自行离去吧。”   问话的人大喜过望,连连点头,“是,是,谢大人。”   属下动了动唇,不解地看向沈慎,“大人,来之前侯爷分明……”   话语被沈慎抬起的手止住,“我另有决断。”   “是。”留侯的名声固然有威慑力,但他们效忠的人终归还是都督,此人便不再问。   沈慎已下了决定,半个时辰后即打道回行宫。 第45章 惊闻   大人离开的第一日、大人离开的第二日、大人离开的……阿宓扯着花瓣数数, 她口中喃喃一句,啁啁就跟着叫一声,叫到后面, 两人竟像在和曲儿般,惹得宫女掩唇笑起来。   “姑娘,这附近的花儿都要被啁啁摘完了。”   原来阿宓脚边堆了积成山的花儿, 全是啁啁见她喜欢扯花瓣, 就亲自去一个个折断叼来的。   它身子在平地看着笨重极了, 叼花的模样倒十分可爱。如今两个宫女也能大着胆子主动给它喂食了,虽然十次中这只鹰能赏一两次面子已算不错。   阿宓恹恹瞧了眼, 越发没精神的模样便犹如这些失去了根茎和阳光照拂的花儿, 总让人觉得无需多久就会完全蔫下去。   “我还不可以见翠姨吗?”她忽然轻声问了句。   “陛下不允。”宫女为难, 从阿宓姑娘那日与秦大人等说过话被陛下知晓后, 陛下就下令不让阿宓姑娘外出,也不让外间人接触她了。   算来,阿宓姑娘最近这三日都只能对着她们二人和啁啁这只鹰,处在这逼仄的一院,即使风景再美, 也难免失落。   这种处境对阿宓来说并不陌生, 精美的院落正如当初的别庄, 伺候的人无不体贴周到, 似乎对她的话言听计从, 只是不让她出去罢了。   以前关着她的是公子, 如今是陛下。   “姑娘也别太介怀, 陛下都是为您安危着想。”宫女说着自己都不信的话儿,阿宓整日无精打采,她们看着也不好受。   在隐隐变得沉郁的氛围中,安前遣人来了。   小内侍喜道:“陛下今夜开宴,请各位大人及家眷在含光殿一聚,特意吩咐请洛姑娘同去。”   语罢让人呈上赏赐,“这是陛下赐给洛姑娘的衣裙首饰,你二人务必要为洛姑娘精心妆扮,酉时正将有人来接。”   待人离开了,两个宫女喜道:“这是陛下到行宫后首次开宴,定会有许多好玩儿的,姑娘不必闷着了。”   阿宓却没什么反应,素日柔软的神色也很是冷淡,像极了她与沈慎初见时沈慎的神情。   宫女两对视一眼,心想还是个孩子,恐怕在拗气儿呢,等去了宴会应该要好些。   她们掀开那盘上的红布,不受控制地露出讶异神色,这是宫里特有的衣裳。宫中只有两种女子,一是服侍陛下的宫人,二为后宫嫔妃,洛姑娘自然不可能是宫女,那陛下……这是何意呢?   二人目光闪烁不定地帮阿宓打扮好,注意到裙摆特有的花纹时更是垂眸敛目,只作什么都不知。   人需衣装,宫装与名贵的首饰全套衬托下,使阿宓也有了几分清贵之气,眼波流转间不经意流露的平淡更像是高位者的睥睨,无来由多出些拒人于外的气势。   少帝见之先是一惊,阿宓这模样可着实给了他惊喜,随后大笑道:“不错,朕的眼光还从未出过错。”   明明是第一次给女子选衣着,他也能说得如此大言不惭。   “都布置好了吗?”少帝睨了眼安前。   “好了,各位大人也都已基本到了。”   少帝颔首,又皱眉想了会儿,“把座位再调下,让她离朕更近些。”   安前冷汗涔涔,心道那位置已经够近了,本来就不合规制十分惹人注目,再调就到了陛下身旁,那岂不就是后位?   他十分为难道:“陛下,这个……”   “罢了罢了!”不想听他辩解的少帝挥手,“这么点小事都推三倒四,朕要你何用?大不了到时让她一起坐在朕的位上。”   安前都要给他跪下了,龙椅那也是能随便分享的吗?可是这几日神仙粉不够,量少了许多,陛下本就时刻处在喜怒不定的状态,他可不敢去捋虎须。   把阿宓的位置堂而皇之地放到身边甚至想更近些,当然不是少帝临时起意。准确来说,他这纯粹是特意做给留侯看的。   少帝自然想得到留侯为何会因阿宓的事而管束他,无非是不想他因此事与沈慎生出罅隙罢了。   可少帝是何人,他是少年天子,向来顺风顺水,留侯可以压住他一时,但压不了已经逐渐长成的他一世。纵然当场听了留侯的话,可少帝事后越想心气越难平,他想要一个人、想要什么样的人,难道还得他人允了不成?   本来想留阿宓的想法也只在脑中不经意地闪过那么几次,被留侯这么一激,反倒让他下了决心。   这种出身,又正是在少年意气风发的年纪。留侯向来对少帝纵容,突然被这么一冷,也难免少帝生出逆反之心,特意和留侯对着干。   阿宓与少帝一步之隔,在他身后跟着慢慢步进含光殿,随之而来的,是殿内愈来愈低的窃窃交谈声。   她无疑成了殿中除少帝外最受关注的人。   她在京中是生面孔,没有几人识得,也就让众人很是好奇。这位明显不是宫女,陛下带着,莫不是终于开窍,想要选妃了?   少年年过十七而至今未通人事,这放在寻常府邸几乎都是不可思议之事。他对此道没什么兴趣,最初留侯往龙床上送人他也不拒绝,却整夜拉着人玩什么游戏,若女子撑不住打了瞌睡还得被他罚板子。   千娇百媚的美人被这样对待,人人都道少帝孩子心性没长大,不懂得女人的好。索性少帝还没及冠,何况前朝的事大臣们都没劝完,又哪有那么多心思管这内围之事,便没有过多劝谏。   是以这是众人第一次看到少帝这般对待一个女子,还是个颜色极好的小姑娘。   “侯爷……”其余人悄声议论中,留侯心腹小心出声。   “呵”留侯意味不明地轻哼了声,一派平静地看着二人从自己面前经过,阿宓微微拖地的裙摆逶迤而过,他便顺势瞥了眼那精致的云纹,摩挲扳指的动作快了些,“陛下临时起意?”   “好像是……”心腹硬着头皮答。   留侯又笑,“这可未必。”   临时起意,连位置都安排好了?还特意安排在自己的正上首。   留侯轻轻摇头,陛下还是太年少气盛了。   阿宓并不懂这种宴会座位的含义,譬如靠得越前便证明地位越尊越受天子宠信,而她这个几乎要与少帝平起平坐的座位,足够让许多人大吃一惊。   少帝亲自给她剥了个橘子,将橘肉和皮一起往她面前一堆,“尝尝。”   这也足够让人受宠若惊了,可惜阿宓没这个意识。少帝的目光往她身上一扫,她眼睫下意识一颤,就拿了起来。   然后在少帝期待的视线下尝了一瓣,小脸顿时皱成一团,“酸……”   时节还未到,这时候的橘子能摘下来也大都是摆着好看或给那些尤爱吃酸的人,阿宓自是接受不了。   “酸吗?”少帝感觉面子有些挂不住,不信邪地往嘴里丢了一瓣,牙一合,酸爽的汁液在口中迸溅开来,让他寒毛都差点竖了起来。   少帝怕酸,非常怕。   但为了颜面,他还是三两口把橘子给吞了下去,并嗤道:“小丫头就是矫情,有什么酸的,不酸那还叫橘子吗?”   阿宓腮帮微鼓,并不敢争辩,只能看着他面不改色地迅速灌了两大杯茶水。   下首看完全程的留侯微微一笑,也跟着吃了瓣橘子,不仅如此,还细细咀嚼了好一会儿。   少帝虽说一直在和阿宓亲密互动,实则余光也不忘注意留侯,见状便觉得留侯是在嘲笑自己。忿忿之下压抑了怒火,再度端起一碗鱼羹,手持汤匙,“这鱼羹很是美味,来,朕喂你一口。”   阿宓:……   阿宓当然非常抗拒,抗拒的不是这种亲密的动作,而是少帝这个人。可少帝会接受拒绝吗?那不可能。   于是在少帝暗藏威胁的动作下,阿宓只得不情不愿地张开了嘴,模样也有几分像乖巧等待投喂的小动物,少帝却嫌弃道:“你是猫儿嘴吗这么点大,不能再张开些?”   …………   便是安前这等阉人也忍不住别过眼,奴才们知道阿宓姑娘不是陛下您的什么人,可这么漂亮的一个小姑娘,真不是该这么简单粗暴对待的啊。   鱼羹是刚呈上桌的,面上没有热气,实则热度都被那浅浅一层给挡住了。少帝从不知体贴为何物,伸手就舀了整整一勺塞过去,汤匙先烫得阿宓惊呼了声,鱼羹还没进口,就倒在了少帝龙袍上。   少帝脸唰得沉下,阿宓也怕极了,身子都往后缩了些,只怕他像那日对待啁啁一样对待自己。   那边,留侯依旧不紧不慢地持筷夹着糖醋鱼,眸中流露出享受美味的感觉。   注意到这一情景的少帝再度生生压下了将发的戾气,语气硬邦邦道:“愣着作什么!给朕擦一擦啊。”   “陛下,要不去更……”安前的话闷在了喉间,得,看来陛下这戏得演完全套才能罢休。   宫人识趣地把帕子递给了阿宓,在旁人示意下,阿宓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了几步,开始给少帝擦拭龙袍上的油渍。   鱼羹掉在少帝大腿间,第一时辰已被抖下了,剩下的油渍并不容易吸去。龙袍用料特殊,受到这等污脏,即使没破损也不会再用了。   但阿宓并不知这件龙袍注定会被丢弃,她认为的确是自己做了错事,少帝性情又可怕,便擦得尤其认真。   一缕乌发垂到了耳前,随阿宓的动作轻轻摇晃。大概是靠得太近了,少帝将眼前人白如堆雪的肌肤看得极清,那浅淡的香味也一直在他鼻间萦绕,视觉嗅觉双重刺激,让少帝都觉得有些飘忽。   他再一次意识到,她生得是真漂亮。   本是为了向留侯证明某种东西才特意做的这些,此时少帝却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因为他眼中映着那晃人的白,竟有些想一口咬下去,想知道那里面装的是否也都是洁白如雪的糖馅儿,不然为何闻起来会那么清甜?   “陛下——”安前略拔高的声音让少帝及时回神,他才发现,自己居然不知不觉在俯身。   朕怎么了?少帝纳闷地想,难道也同庭望一样,被这小丫头给蛊惑了?   不过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比旁人生得好看些罢了,这天下都是朕的,什么样的美人不能有?总不至于没出息地要去和庭望抢人。   心中虽是一直在这么强调着,少帝的眸色却越来越深。   如果说在这之前他大部分是为了同留侯作对而做出要和沈慎夺人的架势,如今已隐约多了几分本人都没意识到的真意。   “果真是祸水。”殿中,紧随李琰身后的管事忍不住嘀咕这么一句。   管事没忘记过阿宓。   事实上,曾在李琰身边见过阿宓的人都不会忘记她。   能让李琰看入眼的女子太少,让他那样破格对待的就更是凤毛麟角。李琰当初为了她在城门口从沈慎手中夺人,又在乔府因她差点与乔家嫡长孙生了罅隙,这么多的特殊,足以说明她在李琰心中的地位。   如今见少帝看起来都被这女子迷了心神,管事不由庆幸当初留侯咄咄逼人,硬是把此女夺了回去。   李氏皇族已经出了个荒唐天子,可不能再来个风流王爷。   “赵行。”李琰听到了这句话,眉头皱起,“慎言。”   时人及冠后多称字,李琰却连名带姓地唤管事,使其心头一跳,忙俯首称是,再不敢多言。   敛了神情,李琰重新看向上首。少帝正在同阿宓说着什么,两人靠得极近,眼尖些,还能瞥见小姑娘微微后仰的动作。   当真是沈庭望将阿宓拜托给陛下照看的吗?李琰并不敢确定这点,以他对此人向来的看法,他更偏向于沈庭望为了献好陛下,将阿宓作礼献了上去。   李琰心头生出丝丝愠怒,既是对沈慎,也是对阿宓。   他本以为阿宓对沈慎来说会是特殊,没想到仅短短两月就被打回原形。   早知她会被如此对待,李琰面无表情地想,倒不如当初在夺得人后直接送她个痛快,总好比如今成了这般玩物模样要强。   阿宓和少帝这次一同出席宴会,如同一块石子砸下,在不少人心中泛起涟漪。   留侯全程作壁上观,对此事完全没有表示,好像是“全凭陛下高兴”的模样。与之相对的,便是李琰难得沉了脸色,整晚都心情不愉的神态,让想敬酒的人也被慑在旁,不敢靠近。   沈慎听闻这些消息时,正是他抵达行宫的一刻钟后,此时晚宴也已结束近半个时辰。   且来人报,陛下至今还在阿宓姑娘的住处未归。   不妙的预感成真,他跃下马就往玉林轩走,边解下披风,脑中迅速想着应对之策。   他不觉得少帝是看上了阿宓的容貌或喜欢上她,阿宓相貌是少有,可断没有短短时日内就让少帝栽进去的能力。但少帝性情从来不定,今日高兴明日生气,做的事都无可推测,这次突然做下这些的缘由,他一时也想不到。   通报声传入玉林轩,乐声停了一瞬,阿宓眼眸几乎瞬间变得明亮无比,让少帝倍觉刺眼。   难道朕这几日把她照看得还不精心?居然没有半点留恋。   沈慎大步而来,风尘仆仆,在阿宓眼中却无疑再令人欢欣不过,下凳就要迎上去,被少帝一把拉住,似笑非笑道:“人又不是不来,急什么?”   阿宓心中急,但手上也着实挣不开,只能眼巴巴地跟着看去。   沈慎目不斜视,“臣迟归一日,望陛下恕罪。”   “无事。”少帝一手拉着人,一手把玩茶杯,身上还带着酒气,他宴会上喝了几杯,“庭望此行有功,朕怎么会怪罪你。”   沈慎从怀中掏出信封,“此行所查之人和结果都在其内,请陛下查阅。”   “不急。”少帝示意安前接过,“庭望办事朕是放心的,一路赶来很是辛苦吧?先去洗漱歇息,明日再谈也不迟。”   “臣谢陛下体恤。”沈慎应声,随后十分自然道,“阿宓,过来吧。”   阿宓闻言自然是立刻想奔去,无奈手还在人家那儿,少帝微微一笑,“她就不必同你一起回了。”   如此直接地道了出来。   沈慎心愈发得沉,不动声色,“陛下……?”   少帝也不和他卖关子,手随意一摆,“实不相瞒,朕看上了此女。说来有些对不起庭望,朕明日就让安前再选十个美人送去,庭望……不会舍不得割爱吧?”   不同于李琰当初的暗地威胁,少帝抢人抢得光明正大,他也无需有任何忌讳。   双眼直勾勾的盯着沈慎,少帝就是要看清他的细微神态。留侯可以阻止他要人,难道庭望也要忤逆他不成?   留侯的管束、自己的心意再加上对沈慎忠心的试探,少帝此时还非要阿宓不可。   沈慎顿了一下,“不知……”   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少帝直接打断,“如果庭望担心身份问题,朕今夜就幸了她,给她一个名分,如何?”   唇边挂着浅淡的笑意,少帝好整以暇地看着沈慎还能有什么话要说。   几双眼睛同时盯着,重重压力下,沈慎鬓角渗出的些许汗意。   似有几个时辰那么久,沈慎忽然道:“在此之前,臣有一事要先向陛下回禀,请陛下遣退左右。”   少帝着实好奇他能变出什么花儿来,依言做了,并耐心问道:“她也要退?”   没有对上阿宓的目光,沈慎颔首,“只留臣和陛下。”   很快,屋内就剩了两人,少帝交叠的双腿换了个姿势,“说吧,到底何事。”   沈慎没有再犹豫,他已然想好了该说什么,“系关阿宓身世。”   “哦?”少帝似颇感兴趣地倾身,“莫非其中有什么隐情?”   “大有隐情。”沈慎抬首,眼神深邃,“陛下。”   他再度顿了下,而在这停顿的瞬间,少帝心中忽觉不祥,“等等……”   沈慎适时止住,等待少帝。   少帝心中突然躁烦起来,不由喝了口茶水保持冷静,“罢了,还是直接说吧,总归不会是什么大事。”   沈慎唇角勾起微不可见的弧度,在少帝眼中却是略显紧张得深呼了口气。   “陛下。”少帝听这位心腹臣子一字一顿地低沉道出几字——   “她是公主。” 第46章 懵然   “哐当——”茶盏摔落在地的声音, 无人去管。   少帝瞪大了眼,因脸颊的瘦癯显得像铜铃般,虽未发言语, 但透出的意思分明就是“你这是在逗朕!”   “臣不敢诓骗陛下。”真正把话说出了口, 沈慎彻底沉静下来,“也绝非信口开河,若非有真凭实据,不敢在陛下面前造次。”   少帝自然不信这个事实, 还是忍不住问道:“公主?哪位公主?什么公主?”   明明心中十分明白沈慎说的是什么,依旧要问出口。   “自然是先帝之女,陛下同胞姊妹。”沈慎面不改色地扯谎。   其实在来行宫前, 沈慎已通过推断阿宓的月份而了解到她不可能是先帝血脉。准确月份他是从翠姨那儿了解到的,连乔府和洛府的人都不清楚,他有自信即使少帝派人去查也不会被戳破。   既然至今不知阿宓生父是何人,在这情急之下,沈慎只有用先帝顶上。也只有用先帝的由头, 才能阻止少帝今夜的突发奇想。   少帝“咚”得站起身,焦躁地来回走动两下,甚至啃上了指甲, “有没有姊妹,难道朕自己会不清楚?当初除了朕的母后,父皇的妃嫔无一有孕, 哪来的公主?!”   他阴测测地盯着沈慎, “庭望, 可不能为了一己之私就编出这种弥天大谎。”   沈慎不畏不惧,语调依然平缓,“陛下可还记得臣前些时日问过您一事?”   “什么事?”   “臣问陛下,是否了解先帝与那位乔氏女的往事。”沈慎道,“陛下道当时年幼,并不曾知晓,对吗?”   少帝脾气已然要暴起,压低了声音,“这又有何干?”   “阿宓生母就是当初那位乔氏女。”沈慎的话瞬间把少帝怒火浇熄了一半,双眼睁得更大了,下意识道,“什么?”   晚风拂过,将案上灯火吹得明灭不定,外间还有隐隐的鹰鸣。沈慎内心叹了口气,几步将小窗分别合上,轻声道:“陛下,坐下说话吧,此事说来曲折。”   少帝依言默默坐下。   他大脑依然处在震惊的半空白中,不敢相信自己刚说要幸的小姑娘居然可能是亲妹妹。   再混不吝,他也接受不了这种事实。   “当初乔府和先帝有意议亲,这是满京城皆知的事,乔氏出过三位皇后,此事并不奇怪,议亲的正是如今乔大夫人的女儿乔颜。”沈慎的开头让少帝露出隐忍之色,许是觉得他废话太多,终究还是没打断,听他继续,“当时只差一纸婚约,但在众人心中已是既定之事,先帝有段时日便与乔颜走得尤其近。”   “这又有何奇怪?”少帝道,“至多不过是宴会或猎场多说了几句话,后来婚约也没成,如何就有私情了。”   沈慎摇头,“当时有不少人撞见先帝与乔颜在酒楼等地相会,甚至在乞巧节当夜——”   没听完少帝就摆手,“行了行了,就算如此,顶多是之前郎有情妾有意,但婚约又没成,可不能因为这什么都往朕父皇头上扣。”   “陛下知道当初婚约未成后,乔颜去了何处吗?”沈慎反问。   这事少帝还是有几分清楚的,“难道不是因乔颜染了恶疾,才突然将婚约作罢,将她送往南地养病吗?”   “哦?”沈慎低声道,“臣查到的却是婚约作罢在前,恶疾在后。且乔颜并非身染恶疾,而是未出阁却与人珠胎暗结,被乔府寻了个由头嫁出去了。”   “……等等。”少帝抑制住了咬指甲的冲动,脑袋发疼,“你——让朕先捋捋。”   好半晌道,“照你的意思,当初乔颜怀的是父皇的血脉?既然如此她为何会不和乔府说清?怎么会任人把自己远嫁?”   “其中内因,外人却是不好探寻。”沈慎说得含糊,“许是婚约作罢让乔颜心存怨气,乔氏女向来清傲,不愿为妾也情有可原……”   “……朕还是不大相信。”话虽这么说,可少帝的语气已没有最初那么强硬了,干巴巴道,“和乔颜珠胎暗结的也可能另有他人,也许正是因为这才让父皇不愿娶她,也许……”   沈慎第一次打断他,“陛下当真如此想?推断阿宓的月份,乔颜怀上她的那段时日除去先帝,根本未与其他外男有所接触。况且以先帝性情,若乔颜当真做下这等事,陛下认为先帝会让她出京远嫁吗?”   当然不会,父皇会直接弄死她。少帝默默地想,因为他自己就会这么做。   作为一个男人,最不能容忍的当然是帽子变色。   沈慎叹了口气,又问,“陛下还记得先帝的血玉镯吗?”   少帝颔首,血玉镯少有,先祖当初得了块成色极好的血玉,命人打了两个玉镯,一个赐给当时的皇后,另一个给了先帝,说是让他日后赠给自己的嫔妃。少帝生母早逝,他并不知道自家父皇的那个镯子去了哪儿。   “血玉镯在阿宓那儿,正是她母亲留下的遗物。”   “……”如果不是时机不对,少帝简直想爆粗口,哪儿来这么多巧合,就是为了说明这的确是自己的亲妹妹吗?   “看来陛下依然不愿信。”沈慎自然看出了他的情绪。   少帝语气硬邦邦,“不错。”   “臣道出此事并非为逼迫陛下。”沈慎放缓语气,“只是不想见陛下铸成大错。”   “到底是不是错还不确定。”少帝冷笑一声,“庭望也不必辩解,你的心思朕还是了解几分的。”   私心自然有,沈慎也不曾试图隐瞒,只敛眸不语。   他这么坦诚了,少帝暴躁的脾气反而不好发,能怎么发?就算沈慎自己喜爱阿宓不想她进后宫,那他因为血脉问题站出来阻止少帝也无可指摘。   少帝愈发火起,脚狠狠一踢,那倒在地上的茶盏飞向房门,终于碎裂开来,发出清晰的撞击声。   与此同时,门外也传来熟悉的轻呼,似乎被吓了一跳。   阿宓一直在外面等着没离开过。   少帝转眸望去,忽然灵机一动,“眼下不是有个更好的办法么。”   什么办法?沈慎和他对上目光,瞬间了然,“陛下是说——滴血验亲?”   得到了从鼻间轻哼出的一声。   沈慎眸色深沉,事实上,在决定要用这个方法阻止少帝时他就想到了可能会有此一着。但滴血验亲并不可取,有许多东西可以改变结果,“天色已晚,此时也不好惊扰众人,不如明日再验?”   少帝微微笑道:“天色晚了和这有什么干系,不过一杯清水两滴血的事也谈不上惊扰,唤她进来吧。”   看来是非要今夜得到结果了,沈慎并不好去做什么动作,依然面色如常地让人去准备东西,心中想着如果此时血不融该如何打算。   血不融,也有不融的说法。   阿宓终于被允许入内,对两人的古怪神色还有些莫名,但这些都在对上沈慎目光时被抛到了脑后,扑上去就软糯唤道:“大人——”   声音中是止不住的雀跃,她大约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和沈慎走了。   沈慎终是没忍住先抱住了她,温软的小身体入怀,他才有种心落地的感觉。不过旁边到底还有少帝在虎视眈眈地盯着,他轻轻将人推开,“阿宓,稍后借你一件东西,很快,好吗?”   阿宓仰眸,虽不明白是什么也乖巧点着脑袋,完全不同的态度看得少帝咬牙切齿。   朕哪里比庭望待她差了?还亲手喂她吃东西呢!   宫女在备好清水后就重新被遣了出去,银针在烛火下闪着锋利的冷光,阿宓不由瑟缩了下,可在沈慎握住自己的手时还是努力放松身体,并自己轻声安慰道:“阿宓不怕疼。”   她分明是极为怕疼的,还在这儿劝别人。   沈慎神色放缓,“嗯,不会疼。”   如他所言,银针在烛火上烫了下,加上他动作极快,阿宓几乎只感到指腹被轻蛰了下,还没来得及感到痛,血就滴到了碗中。   “哼”少帝拒绝了沈慎的帮忙,“朕又不是小姑娘,自己来。”   余光扫了眼两人,少帝愈发不悦,到底没完全表现出来,如今对他更重要的是滴血验亲的结果。   “阿宓。”沈慎突然开口,摸了摸阿宓脑袋,“你先出去。”   阿宓满眼不解。   “不用。”少帝看似漫不经心,“有什么好回避的,如果庭望所言为真,她迟早都会知道。”   知道什么?暂且无人和阿宓解答,她便一同站在了旁边,怔怔看着少帝在自己指腹一戳,血珠立刻冒了出来。   缓缓舒出一口长气,少帝平复心绪,将手指移到了白碗上方。   阿宓能够感觉到自己被握住的手突然紧了许多,她悄悄瞧去,沈慎依然面色淡淡看不出什么。   血珠入水即淡了许多,饶是如此,起初也与另一股血水有隐隐的界线。   三双眼紧紧盯着,眼前那两滴血珠溶成的水愈靠愈近,少帝神色也渐渐严肃起来,全神贯注。   …………   “融了——”低沉的嗓音打破宁静,少帝回过神抿唇,视线仍死死盯着那碗水,突然道,“再拿两碗水来。”   他虽然喜欢随心情胡来,但真正要行事时其实很谨慎,沈慎了解他,也明白少帝想做什么。   果不其然,少帝又接着试验了自己和沈慎、沈慎和阿宓的滴血效果,令他大失所望的是,这两两都不相融。   反倒更从侧面表明了他和阿宓的关系。   这个结果出乎沈慎意外,但不得不说让他松了口气,只能说明连上天都在帮他。   既然他已经说出了那些话,那阿宓就只能是陛下的妹妹。事到如今,她真正的生父是何人已经不重要了。   阿宓在两人间来回望了望,小小扯了下沈慎衣袖,“……大人?”   滴血验亲,阿宓未亲身经历过,但总从话本中略有了解。起初见少帝和自己试验时她的脑袋瓜终于开窍了一回,有所猜测,可随后少帝又比了两次,就让小姑娘有些懵了。   这到底……是在验谁和谁呢?   沈慎瞥了眼发怔的少帝,先带阿宓去了屋外。他定定站在那儿,借着月色将阿宓乌黑的眼眸和柔软的发丝看得更清晰,也映在心中。   一旦陛下接受这个事实,阿宓就不可能再同之前那般待在他身边做个小书童了。沈慎如此想着,心中并不后悔。   眼下陛下只是有一点由头,而他断不可能让陛下对阿宓的兴趣进一步加大。阿宓不愿回乔府,她却也着实需要一个身份。   一个足以让她不必再胆怯地躲藏在他身后的身份。   “阿宓……”沈慎刚开了个头,就被踮脚环抱住自己腰身的小姑娘打乱心绪。   “大人要离开阿宓了吗?”阿宓对这种事总是特别敏锐,她轻声道过后,微微抬首,借着纤长的睫毛遮住了一半心绪,“大人不要我了吗?”   沈慎喉结滚动,有些难以答复。   他又何尝愿意让她离开自己,但以阿宓一根筋的固执来看,她恐怕根本不能理解他这番心思。因为她不在乎身份家世,总是简单地认为只要待在他身边就好。   如此可爱的想法,他却不能陪她一同沉浸其中。   当初李琰的事就给了他警告,阿宓在外人眼中只是个无依无靠的小姑娘,任谁看上她,稍有资本都可以前来讨要。   他的确可以强硬拒绝,可谁也不能保证那些人会在背后做什么。   人力总有未逮,沈慎并不想用阿宓当做自己盲目自信的教训。   沈慎抱起了她,由于两人的身高差,阿宓一双脚直接悬空,也被沈慎抱着缠到了他腰上。   这种姿势并不怎么有安全感,总会有种要滑下去的错觉,唯有缠紧腰身。因为让自己这么做的是沈慎,所以阿宓还是努力地没有露出害怕神情,略歪了脑袋,“大人?”   她在要刚才的答案。   沈慎对着她希冀的眼神,轻轻点了头,迅速又接道:“不是不要你。”   ?   阿宓微微湿润的眼被她忍住,软语中带了些鼻音,“什么意思?”   她一露出委屈的神态,沈慎就要招架不住,偏偏这事不好解释,“无需多问,今后自然知晓。”   他也知道这安慰没什么用,眼见阿宓就要哭出来,情急之下,沈慎俯身亲了亲那泛着水光的黑眸,隐忍道:“哭了,就真不要了。”   阿宓被吓住,呆呆地看着他,一点儿泪珠要掉不掉地缀在那儿,可怜极了。   沈慎又是心疼又觉好笑,正要再说什么,在屋内将对话听得清清楚楚的少帝神色冷淡,突得推门而出,“呵,庭望当真是有自信。”   当着他的面就开始卿卿我我了,还有没有把他这个陛下放在眼里?   明白他指的什么,沈慎没有放下阿宓,如常对道:“臣并非自信,只是相信事实罢了。”   的确,有很多证据摆在了眼前,即使许多都还是由沈慎口述,但少帝知道他绝不会在那些事上编造,毕竟都是一查就清楚的事。   少帝看了会儿二人,目光移开,“即使如此,朕还是要派人去查一查。”   他心中想道:除却那些世人皆知的事,要想知道当初父皇与乔颜的关系,难道还会有谁比一直伴在父皇左右的留侯更清楚吗? 第47章 往事   少帝要去查, 沈慎毫无异议。能查的人和事他都翻来覆去查了个遍, 相信少帝绝不会得到第二个结果。   顶多会奇怪乔颜到底为何会怀着龙嗣远嫁。   少帝还有点儿懵, 火气也是半上不下的状态,总之看沈慎平静的神色十分不爽,觉得这人就是在暗中得意。示意少帝转头便特意吩咐了不得让阿宓和任何人离开,依然要住在玉林轩。   “我想和大人走……”阿宓像猫儿撒娇般牵着沈慎衣袖, 不时悄悄一眼不远处的少帝,眼中的不情愿和警惕让站在那儿的瘦削少年气笑了。   如果庭望所言属实,那自己就是小东西的兄长,她不跟自己走还想和谁走?如果为假,那少帝更不会放她离开。   沈慎拍了拍她, 把赖在他怀中不愿离开的小姑娘轻轻推开,“只要无事我就来看你。”   “有事我可以去看大人呀。”轻轻软软的声音缠人极了,还是少帝黑着脸道,“黏黏糊糊什么?睡不着就带着镇天遛弯去,朕和庭望还有事要办。”   阿宓被唬了一跳, 委屈巴巴地望向沈慎,被捏捏手安慰了。   “夜深了,你先去歇息。”   “唔。”见小姑娘还不情不愿, 沈慎不得不再次单独把人带到旁边。夜风带来他低沉的嗓音,少帝一次知道自己这位冷面冷心的臣子也会有这么温柔的时候。   不出片刻, 阿宓果然被说服了, 乖乖地和宫女进屋并向两人挥手, 沈慎微顿, 也抬手挥了挥。   少帝嗤声,“幼稚。”   被评为幼稚的沈慎淡淡瞥来一眼,一言不发的模样让少帝大觉无趣,便闷闷地挥手暂别了。   大半夜的,少帝也无心再睡,干脆直接召来暗卫统领,将要调查的事一一吩咐下去,末了想到什么沉沉道:“此事绝不可让他人知晓,尤其是显王府。”   先帝突然冒出来个子嗣,即使是公主也不能乱传,指不定就有宵小想浑水摸鱼做些什么。不做好万全准备,少帝绝不会将此事公之于众。   他看着向来无所顾忌,碰见这等事倒也不会一意孤行地任性。   暗卫统领心中掀起狂澜,万万没想到还能遇见这种皇室密辛,先帝居然可能有个公主流落在民间。   他忍住了激动的内心,面无表情道:“谨遵陛下旨意。”   “大概多久能有结果?”少帝忍不住问。   “怀城路遥,算上查探与来回的路程,至少半月有余。”   “这么久——”少帝焦躁地来回走动了下,也知道急不了,毕竟他们也不能飞天遁地,只得摆手,“去吧,尽早回。”   殿内归于寂静,少帝心气愈发不稳,突然站起了身,又停住。   他是想现在就直接去问留侯的,但因前些日子的冲突,他又着实不想让留侯察觉自己的急切,一时踟蹰。   安前根本不知他刚才和暗卫统领交待了何事,见少帝这烦躁的模样不由道,“陛下如此烦恼,莫非沈大人此行不顺?”   当然不是,但安前提醒了少帝,灵机一动,“明日早膳后去请留侯,就说朕有事要与他商议。”   有个正经理由总要好些,少帝舒出口气,意平了。   “这几日派人把玉林轩盯着些。”少帝接道,“别让那些乱七八糟的无关人等进去。”   心知少帝指的是沈慎,安前苦笑,陛下您不在,谁能拦住沈大人啊。   …………   其余事暂且不管,第二日留侯听闻少帝召见自己着实讶异了下,“陛下怎么说?”   “似乎是沈大人昨夜回了行宫,陛下因此要召侯爷去商榷。”   绝对不仅如此。留侯看着少帝长大,这孩子倔得很,十岁那年自己不过是收掉了所有他养的蛐蛐,就足足有一月没和自己说话。   年纪大了些,气性也更大,怎么可能如此简单就放下前几日的事。   留侯心中存疑,面上只作不知,悠悠然去了少帝寝宫,手上还持了把折扇。   这把折扇是前几年他生辰时少帝特意令人寻来的,一见到,少帝气性先去了大半,本想好为难的法子也不大想用了。   说到底,只目前这些事来看,少帝对留侯还不至于到恨和厌恶的地步,他只是觉得自己这么大年纪快要及冠了,还被留侯像管小孩儿般束缚就十分不爽快。   再加上身为天子对权臣本能的警惕,才造就他对留侯这复杂难辨的心态。   “留侯来了,迟了一刻。”声音带着十足的凉意,常人听到就能先怯三份,少帝近来又瘦得快要脱形,十分可怖。   留侯行了一礼,“臣昨夜偶感风寒,得陛下传召后才起榻,便晚了些。”   观他面容确实略有病色,神态也比平日苍白些。暗中细瞧后,少帝那些刺人的话就更说不出口了。   意识到这些,少帝咬牙切齿。留侯当真狡猾,又用这招,就是吃准了朕心软!   不过这也是留侯主动示弱的证明,少帝心中不无舒畅,当即颔首,不冷不淡道:“既然如此这几日还是好好休息别乱走动了,医者云心宽体畅,侯爷还是思虑太多,少管些闲事便也少了许多烦忧。”   少帝还是在最后讽了两句,留侯一概微笑应是。   他如此服软,少帝就像一拳捶到了棉花上,再如何痛击对方也毫无快、感了。   恹恹收回那些颇为幼稚的心思,少帝转而道起正事。用来开头的,自然是沈慎此行离开行宫去办的事。   许多事少帝和留侯其实会同时交代沈慎,更多时候沈慎自然按照少帝的要求去办,对此留侯到底知不知道还是未知数。不过少帝倾向于留侯并不知道沈慎暗地投靠自己,不然他不会至今都十分信任沈慎。   边开口边观察留侯脸色,可惜除了惯常如假面一般的笑容,少帝并没有在那张脸上看到其他。   “侯爷……可有什么想说的?”   “臣并无异议。”留侯如此道,“陛下召臣前来,只有这些吗?”   看上去很了解他的模样,猜到事情绝对不止这些,少帝偏不想按他的意思,故意点头,“不错,就是这些。再有便是,来人传太医来给侯爷诊诊这风寒,这等小病都拖着,可不要让人道朕苛待臣子。”   留侯轻轻笑了声,后仰倚靠在了梨花木椅上,等候期间直接合上了眼,似在小憩。   他好像的确很疲惫,并不是伪装。   少帝余光觑着他,不知不觉就慢慢地平缓了起伏的心绪。   他忽然想到三年前,那时留侯遭遇了一场刺杀,差点就要了整条命,太医都道无能为力。少帝匆匆出宫去看他,隔着重重太医和仆从围成的人群,他瞧见留侯苍白如纸的脸色和浑身的血迹,被吓得连退三步,惊惧惶恐油然而生。   继父皇之后,留侯也要离开他了吗?   留侯恰时睁眼,遥遥望来,飘忽的视线落在他身上,还扯出了些许笑意,“臣仪容不整不便面君,陛下先回宫吧。”   轻柔的语气,大约是怕吓到他。   他没有回宫,许是怕一回去就得到不好的消息,来不及见留侯最后一面。   过往种种浮现脑海,少帝微僵硬的神色缓了下来,心中不禁道:他何必要与留侯斤斤计较呢?   留侯在他心中,的确有如半父,何况他在旁人眼中再揽权再猖狂,难道自己还不清楚他的心思么?再说,这些年留侯不好的名声中,起码有一般都是帮自己担去了,甚至许多骂名也是那些谏臣胡乱给他安上,只他从不辩解罢了。   世人便是如此,一旦认定那人不好,便觉得什么错事都是他所为。   最重要的是,留侯是个孤臣,他当初又是因父皇才……   父皇的教导终究没有错。   敛去心事,少帝对被召来的太医叮嘱了句,“好好给侯爷诊看。”   太医还满脸莫名,面对留侯,难道自己敢不尽心么?   留侯虽在闭目养神,但周遭动静一概都入了耳,少帝的话自然也是清清楚楚。他微勾了唇,这个孩子还没有变,也未让自己失望。   望闻一番,太医道:“侯爷底子好,小小风寒不足为惧。但平日还是要注意些,不能太过劳累,还有,要……少食甜。”   少帝和留侯同时愣了下,太医已经露出视死如归的神情,他曾给留侯请过几次平安脉,知道留侯喜好,“侯爷太挑食了,以往可以任性,如今……”   太医咳了几声,未尽之意溢于言表。   便是沉稳如留侯,神情也有些不好看了,“太医的意思是,本侯如今年纪太大了?”   “下官绝无此意。”太医连连摆手,他还是要命的,讷讷道,“只是……侯爷这嗜甜的习惯,终究得改一改。”   声音越来越低,说到最后,太医的脑袋都要垂不见了。让留侯戒甜,他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噗嗤——”少帝毫不客气地笑出声,“朕还道是为什么呢,原是这毛病。侯爷这可不对,都多大的人了,怎还像个三岁小儿?太医说道几句怎么了?医者父母心,侯爷可别瞪他,再瞪也不会如何,今日朕给他撑腰。”   好不容易逮着留侯痛脚,少帝可着劲儿嘲讽,半晌后说累了再喝口茶,身心舒畅,总算出了口恶气。   叫他往日对朕管得那么多! 第48章 身世   “教训”过留侯, 为免此人事后小人心态报复,少帝道:“父皇临终前多次嘱咐朕要好好待侯爷, 见侯爷如此不爱惜身体, 朕一时激动, 侯爷不会介意吧?”   留侯似笑非笑,“陛下厚爱, 臣感激不尽。”   少帝到底心虚, 借喝茶的由头挡了一阵,看似不经意道:“说到先帝, 朕想起来,当初侯爷和父皇几乎是形影不离, 无论何时何地都被父皇带在身边, 可是?”   “陛下此言不对。”   “哪里不对?”少帝显出了些许急切,难道留侯还不算父皇的贴身人?   留侯压了压上翘的唇角,“更衣时,臣可不好陪伴左右。”   …………   回过神少帝方知自己又被戏耍了遍,不由恨恨瞪去,这人当真可恶,逮着机会就不作好。   十分记仇的陛下当即又把这事记上了内心的小本本。   他终于提到正事, 有些不自然道:“那……当初在朕的母后去世后,父皇曾与哪些女子有旧, 侯爷也十分清楚了。”   不知是不是牵到了留侯哪些敏锐神经, 他正了神色, “陛下指的是……?”   “就是父皇曾和哪些未入宫的女子有过私情。”少帝观察留侯神态, 试探道,“譬如,乔氏女——?”   留侯瞳孔猛得一缩。   许久,他缓缓放下了支起的手,不轻不重道:“都是许久之前的事,就算有,也没什么可记的。臣年纪大了,不知陛下想问的到底是什么?”   没什么可记的。少帝将这句话听入耳,却觉得有戏,双眸锃亮,“当初父皇与乔氏女本该定下的婚约作罢,是否有内情?父皇与她到底有没有过……”   少帝话语越发含糊,但只要是男子都明白他的意思。   留侯并不作答,幽遂的目光盯了少帝好一会儿,轻声道:“到底何事,还请陛下直言,先帝之事臣却是不好多加置喙。”   少帝一想也是,自己悄悄打听这种事,就像他这个儿子在探究老子的香|艳风流史一般,不厚道,也不合适。   心一横,少帝干脆把昨夜的事一五一十道出。他边开口边暗暗看留侯,可这人除却在听到阿宓可能是先帝之女有过瞬间的错愕外,其余时辰简直就同一块脸谱,连眉头都未动一下。   太能装了。   最后总结,“父皇到底有没有流落在外的子嗣,阿宓是否公主,朕想,无人会比留侯更清楚了。朕所言,是也不是——?”   留侯这块脸谱动了起来,他先是长舒了口气,像静止的树被拂动翠叶,下方簌簌摆动,高处依然默立,“论伴君,世间确实无人比臣待在先帝身边的时辰要久。不过,臣也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那位……可能为先帝留了位公主。不过陛下,庭望能够保证她当真是在京城便有的阿宓姑娘吗?”   他这话的意思几乎就是在默认先帝和乔氏女的确有过一段情,且二人情浓处的确做过一些超乎礼仪的事。   少帝都不知自己到底是在失望还是欣喜,怔怔道:“能不能保证待朕一查便知,反正依庭望说的月份,阿宓总不可能是那商户的女儿,当初父皇他们到底是发生了何事?”   他今日是一定要知道的,留侯思虑了会儿,终于将那段往事娓娓道来,语句条清理顺。可唯有他自己清楚,一派平静的表面下暗藏了怎样的波涛汹涌。   竟是这样,竟会是这个缘由,   他早该想到的,如果不是这种令乔府蒙羞之事,他们怎么可能会舍得把名满京城的女儿外嫁,且嫁给了一个犯过大错被禁止为官的商户。   只怪当初乔颜的精灵古怪蒙蔽了他,令他总觉得那些事都是她自己的算计。   说到底……留侯对乔颜并不了解,如果当初不是她主动惹上并算计他,他们之间根本不会有任何波澜。   乔颜于他而言,最初不过是个胆大包天任性妄为之极的女子。唯有在她离去、在孤孑一人的十几年间,这唯一一位在他生命中留下鲜活且浓墨重彩的一笔的女子才被反复提及想起,令他在日复一日的回忆与探寻她性情的过程中不自觉便生出了眷念。   他的一生太孤寂也太乏味了,可即便意识到了这点,他依然没有资格去对已经被乔府嫁给洛城的她做什么,只能将往事沉寂心底,久久不去念想。   正是在这种锤炼下,才让他在今日得知消息时依然能够忍住内心的惊涛骇浪,没有立即起身离去。   阿宓原是她的女儿。   留侯不知自己面色平静得多么可怕,他维持着轻淡的神色想:如果那月份为真,就算乔颜在他见不到的地方的确还与先帝或他人有过私情,这孩子也只能是他的。   思虑间,留侯忽然想到了一事。她只有阿宓一女,洛嫣又是从何而来?   “确实有些误会。”留侯缓缓道,终于开始正面回答少帝的问题。在他的口中,少帝看到的画面是父皇和乔氏女纠葛相缠多时,又因各自性情等问题分开,最终父皇另娶他人,乔氏女也远嫁他乡。   少帝:……   为什么总感觉留侯在编故事,如此跌宕起伏狗血横生,真是他那父皇能做出来的事吗?   可是看留侯神色,少帝又不大敢把这话说出口,这么认真的模样,着实不像作假。   烦躁地啃了口指甲,少帝眼下青黑,自我喃喃,“难道朕真的有个妹妹?”   一会儿道“不可能,朕怎么会有那么蠢的妹妹”,一会儿又道,“若是真的,朕该不该把人认回来?”   听得出少帝思绪已经相当紊乱了,他几天本就因缺了神仙粉而不大能正常,现今被这消息刺激得整夜未睡,怕是连自己是谁都快要忘了。   “一家之言不可尽信。”留侯已经敛了心神微微一笑,“陛下想要真相,还是得等调查之后才能定论,皇室血脉不容混淆,此事暂时捺下,勿让他人知晓才是。”   少帝头也没抬,“朕自然知道。”   说完就又沉进自己乱无边际的猜想中去了。   留侯瞥了他一眼,唇角笑意不减地离开宫殿,跟随的心腹之人不由好奇,侯爷这是遇见了什么好事竟如此高兴?要知道侯爷平时的笑和此时可万万不同,怎么说呢……就好似一张美人图与活色生香的美人真实站在面前的区别,要鲜活得多。   他把疑惑问出了口,留侯顿了顿,略带微妙的语气道:“我看起来当真很高兴?”   难道看错了?属下斟酌语句,“侯爷与平日稍有不同。”   稍有不同,这不同在哪儿,留侯心知肚明。   他径直朝玉林轩走去,都已经到廊下了脚步顿住,突然想起前几日阿宓被自己逼迫得茫然无措的模样,小小一团坐在那儿,孤独无依。   还是晚些等确定了再去看。留侯如此想着,他自制力向来强得可怕,就像此时明明从足尖到头发丝都在告诉自己想见一见……那个小姑娘,他依然转身去寻了沈慎。   留侯的到来在沈慎意料之中。   早在少帝决定彻查时他便想,陛下定不会放过留侯这个证据。留侯了解多少他不清楚,他唯一能确定的是阿宓并非先帝子嗣,但路已至此,他不可能去推翻自己。   留侯看着沈慎,视线少有得带了温度,他淡淡道:“我方才从陛下那儿知道了一事,想来庭望也清楚。”   得到应答后,留侯颔首,“庭望应该知道,先帝到底有没有可能与乔氏女留下血脉,只有我最清楚。即便如此,你也要坚持阿宓的身世?”   和留侯对话,其实是件很有压力的事。因为你根本无法通过他的肢体和言语去判断他此时心情,也就无从知晓他的真实想法、什么时候会突然发难。   沈慎沉默了下,“属下从不妄言。”   久久凝视,留侯低低笑了笑,“庭望,你可知欺君是什么罪名?”   “效忠陛下,何来欺君。”   却是巧妙地避过了这个问题。   沈慎目光丝毫没有闪躲,任是谁也会被他的坚定所动摇,这种人不可能会说谎。   …………   短暂的静谧后,留侯道:“我自然相信庭望。”   他缓缓起身,拍了拍沈慎肩膀,“无论何时,庭望自己也要坚持才是。”   留侯站在了他这边。沈慎微松了口气,不管原因为何,至少对阿宓来说是好事。   那么,阿宓此时在做什么呢?   阿宓在玉林轩的院子里溜啁啁,不过与其说她在溜鹰,不如说鹰溜她,因为大部分时辰都是她在跟着啁啁跑。   起初小姑娘还很有兴趣,没一会儿就喘起气来,拍着胸口软声道:“啁啁,我跑不动了……”   啁啁应声回去,右翅展开拍了她一下,再“啾——”一声,阿宓看懂了似的再度摇头,“我真的跑不动啦。”   碰上这么弱鸡的主人,还是自己选的,啁啁就算哭也得认命。没办法,它只能摇晃着脑袋走到阿宓面前,又自个儿叼着绳子在那示意阿宓。   阿宓起初不知什么意思,待它重复了几次才犹豫道:“你是要我把绳子系在手腕上吗?”   “啁——”   小姑娘对啁啁已经比较信任了,虽然这只鹰前迹斑斑颇为恶劣,但这几日着实很乖很听话,阿宓想了想还就真把绳子系在了腕上。   她手腕细瘦,绳子有些粗,得绕好几圈才能稳固。宫女在旁哭笑不得,这不真成了鹰溜姑娘了吗?   果不其然,接下来就基本变成了啁啁在牵着阿宓走。   从啁啁非要缠着阿宓就知道,它是只极爱美的鹰,感兴趣的地方自然也都是些美丽的花儿草儿,又独辟蹊径不走寻常路,阿宓不知不觉就被它牵出了玉林轩。   迢迢回廊,周遭风景各异。阿宓置身其中,很快就觉得晕头转向,她不知从那条长廊进来的了。   最关键的是,两个宫女认为她在玉林轩内溜鹰不会有意外,便一个去帮她传点心一个帮着放置披风,以至于如今只有啁啁伴着阿宓。   “啁啁……”阿宓叫一声,鹰跟着应一声,“你认识回去的路吗?”   啁啁歪了脑袋看她,脖子周围的毛微微抖了起来,无辜地晃了晃身子,似乎在告诉她,不知道。   刚出来就迷了路,阿宓气恼地戳了它一把,却被啁啁以为是小美人要和自己玩儿,眼珠子转得更欢快了,直要拉着阿宓的衣角在这回廊上狂奔。   好在旁处传来的声音制止了它。   起初一人一鹰是听到物件砰然落地声,不觉都停下了动作,随后才听到人声。   “世子为何总躲着我?”女子的声音干脆利落,并非温柔一类。   能当着二人的婢女随从的面说出这话,就知道她绝不是那种温柔羞怯的名门闺秀。   李琰突然被拦住,心中隐有不耐,“蒋姑娘言重,天宽地广,我们素未同道,我为何要躲你?”   “自入行宫后,兄长给世子下了两次拜帖一次请帖,皆被婉拒。”蒋行云静静注视李琰,“不知将军府在何时何处曾让世子不快?”   “我与令兄并不熟——”敷衍的话未完全出口,就被蒋行云打断,“世子明知我说的是什么,就不要在此装聋作哑。”   蒋行云兄长三次相邀,自然都是为了这个妹妹,想趁机给妹妹和这位未来的妹夫制造相处机会罢了。自二人定亲后,都还没怎么正式见过,更别谈相互了解。   平心而论,蒋府上下都十分满意这个未来女婿,蒋行云本人亦是。显王世子李琰在京中颇负盛名,皇室子弟却无奢靡风流之习,德才兼备,相貌更比潘安,她再没有什么可苛求的了。   到如今,最不甘的大约就是这位世子对自己的态度太淡了,连寻常友人都不如。   二人间已有一纸婚约,上次在显王府的文会宴,他却提都没提过自己,甚至在见到她时也只是随意扫过,仿若不识。   这叫心高气傲出身将门的蒋行云如何服气、如何甘心。   李琰不得不正面与她对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对这纸婚约李琰不曾有过意见,可不代表他就要因此对蒋行云另眼相待。说到底,这婚约更多是蒋家一力促成,蒋行云既想要这世子妃之位,何必贪心还要其他。   李琰道:“蒋姑娘如此说,便也明知我是什么意思,何必要在此咄咄逼问。”   他把她的话完完全全还了回去。   如果蒋行云老老实实待到大婚之日嫁进显王府,也许李琰会给她世子妃应有的尊荣。可眼下离婚期尚有一年,她就急不可耐地来寻他,并以如此强势的姿态索要答案,李琰本就不喜欢这种性情的女子,只能徒生厌恶。   京中传他是温润君子,待人如春风和煦,可应知这世间也有料峭春风。   两人相对而立,皆是相貌气质不凡,看上去本该是天作之合,但吐出的话语和外露的神情又着实令外人胆战心惊。   怎么总觉得下一刻蒋姑娘就要解鞭子了?   随从忧心忡忡间,蒋行云憋了口气,忽然转口道:“是因为乔府的姑娘?那个蠢到可怜的洛嫣?”   “……什么?”李琰愣了下,好一会儿才明白她在说什么,满眼莫名,根本不知道怎么就扯到了洛嫣。   他神情不似作假,蒋行云仔细看了看,猜想他应该没听过那些传言,心气总算顺了些,又道:“那世子数月前在城门口从沈都督手中夺人一事总作不得假,听说不过是个风流场上的玩意儿,改日我倒要去沈都督那儿看看到底是什么模样,能让世子——啊!”   蒋行云的手腕被拧成一个极为扭曲的姿态,刚才的痛呼正是从她口中发出,李琰一脸愠怒地抓着她,沉沉道:“身为女子出言如此不逊,我倒要去问问蒋将军平素在府中是如何教女的!”   他这几日本就因阿宓的事隐怒,蒋行云哪壶不提,偏提到这事。   蒋行云不想和李琰闹成这样的,但她惯来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性子,独占欲和控制欲极强,实在忍不了听到的那两则传闻。   她也顾不得前段时日母亲和宫里请来的嬷嬷的教导,反正这时的她对李琰也不见得有几分真心喜爱,被如此对待当然大为光火,“怎么,只需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世子既然做出了那等事,还怕别人说不成。和沈都督夺人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比那些传出在青楼楚馆里为妓子大打出手的公子哥要好听许多。”   她晃了下被锢住的手腕,柳眉倒竖,“世子再握下去,恐怕就不止出言不逊了。”   另一只手按上了腰间金鞭,心中想着要是今日在这儿因为对显王世子出手而被解除婚约,家中会如何罚自己。   针锋相对毫不客气,两人的战火无形中波及到周围,让一些胆小的仆从瑟瑟发抖俱不敢言。   阎王打架小鬼遭殃,早知道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这两尊大佛撞上。   在角落听了会儿的阿宓也挺害怕,她本就怕李琰,那个女子听起来也是气势汹汹不好招惹,更不敢站出去了。   不过……阿宓心中疑惑,那个女子的声音还有点儿耳熟,只想不起到底在哪儿听过。   她抱住了啁啁无意识顺毛,还不忘捂住了啁啁的嘴,担心它会叫出声。好在啁啁十分有灵性,明白她的意思后就乖如小鸡,可惜它的嘴太尖利了,阿宓只轻轻捂了会儿就移开,还没让它感受够那温香软玉呢。   从撞见这争执的情景到蹲在地上躲藏,足足过了有两刻钟,阿宓腿都麻了,却感觉那边两人还在对峙。   倒不是李琰喜欢在这儿和蒋行云傻站着,实在是蒋行云太缠人,好像是被他气狠了,此时也不管不顾起来。   小心揉了揉腿,阿宓瘪着嘴戳啁啁脑袋,都怪它,如果不是它乱带路……   啁啁委屈地低鸣,蜷着身子窝在这儿这么久,它也难受啊。   又过了小半会儿,阿宓脑袋都开始点点了,感觉他们再不走,自己都能当场睡着。这种时候那两人说了些什么她也听不清,只觉得像两只飞蝇一直在耳边嗡嗡、嗡嗡地叫,叫得她心烦意乱又难受。   不知何时,她身后传来些微动静。阿宓托着脑袋一点一点时,有人轻轻走来,站在旁边看了会儿,然后也跟着她蹲了下去,啁啁竟然一丝声音都没发出。   因为这人微微笑扫了眼啁啁,就吓住了它,不敢凶巴巴示人。   阿宓全然不知,脑袋上顶了好几片树叶在那儿打瞌睡,一看便知偷偷蹲了不少时辰。   来人也不唤她,就默默地蹲在她身旁,目光如微风轻淡,让阿宓根本无从发觉。   他静静、静静地这样望了许久,直到雨落。 第49章 好戏   夏雨不似春秋时细雨绵绵、温柔而多情, 它来得迅猛热烈,噼啪打在芭蕉和檐上青瓦, 汇成水流顺着密隙而下, 快滴落在阿宓头顶时又被一把青色油伞挡去。   阿宓怀中抱着安静的啁啁, 在这泼天大雨中睡了个好觉。   醒来时身上多了件松鹤云纹披风,带着极淡的甜味, 阿宓睡眼惺忪地想道, 是云片糕的味道。   她竟然在这睡着了……阿宓一手揪着披风慢慢坐起,想起之前躲在角落时发生的事, 疑惑世子和那个姑娘是什么时候吵完的,又是谁把她挪到了这廊柱边。   视线慢慢往左右游移, 阿宓停住, 有点儿不确定道:“……侯爷?”   她是跟着旁人这么称呼的,被唤的人抬首,朝她笑了笑,“阿宓姑娘。”   滂沱大雨中,阿宓奇异般的因这笑容定了定心。   留侯放下书朝她走来,俯身接过披风,“走到此处发现阿宓姑娘在这睡着了, 担心惊动了你,所以等了会儿, 睡得可好?”   他好像并不觉得在这入睡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 坦然的态度让阿宓也放下别扭, 轻声道:“唔挺好, 谢谢。”   阿宓双脚落地,待酥麻的感觉过后才走了一步,环顾四望了下,依旧是那片让她转晕的回廊,动作都迟滞了下。   留侯全副心神都在注意她的一举一动,见状莞尔,“迷路了?”   晕红浮上双颊,阿宓点点头,小声道:“侯爷可不可以带我去找大人?”   那自然是不可以的。   留侯面不改色,“他有事在忙,我还是先带阿宓姑娘回玉林轩吧。”   借着给阿宓领路的时机,留侯几句交谈间,轻而易举地把略显生疏的“阿宓姑娘”变成了“阿宓”。   左右随侍跟了有三步之遥,沉默地看着留侯在回廊中绕来转去了数圈。   阿宓不疑有他,只当这回廊就是如此复杂,虽然记路记得有些懵,还是抬眸对一直注视自己的留侯露出浅浅笑容,又道了句,“谢谢侯爷。”   以前留侯觉得十分傻气的性格,如今怎么看怎么都觉得带了可爱。只是他和乔颜性格都是爱憎分明、随心任性,阿宓性格如此内敛害羞,倒叫他有种不知如何相处的感觉。   在没有确切的证据前,留侯本不该这么冲动地认定她的身份。可只要是人,有时便难免凭直觉行事。   而他在见到阿宓的第一眼起,直觉就让他觉得异常亲近,这难道还不能说明什么吗?   留侯垂下目光,阿宓小小的个子小小的脸蛋,乖巧跟在身边的模样怜人至极。   她十三了,可以说是个孩子,也能说是个少女。可在这之前的十三年中,他根本没见过她,甚至不知道有她的存在。   这个孩子到底……是如何长大的呢?   留侯面上静如止水,,一路下来,已经基本打消了阿宓因他前几□□问而生出的警惕,并道:“我与庭望相熟,阿宓不必这么客气。”   阿宓点了点脑袋,她知道大人是侯爷的属下。   此时的留侯实在可亲,恰到好处的笑容极容易让人放下心防,阿宓道:“侯爷……”   “嗯?”   “你手下的人很少吗?”   留侯含笑,“为何这么说?”   阿宓犹豫了会儿,用近乎自言自语的声调道:“因为你们总是让大人出远门。”   她接道:“大人平时就很多事情了,时常忙到深夜也不歇息,还要时不时出门……”   话中很有些为沈慎打抱不平的意思,留侯却抓得一手好重点,“庭望时常忙到深夜,阿宓都这么清楚?”   阿宓呆了呆,实诚道:“我要伺候大人呀,当然要等他了。”   伺候,平日听惯甚至自己也用来形容过的词语变得刺耳,留侯慢声道:“你不过是个小姑娘,庭望忙于朝事时,又能帮什么呢?”   这样说,阿宓便有些不服气了,微鼓起腮帮子,“我可以帮大人捏肩捶腿,也可以帮大人做夜宵,铺床榻……”   声音明明那么软糯可人,只是内容就不那么让人好受了。   捏肩捶腿、做夜宵……阿宓每数一样,留侯就在心中记下一样。刚升级成老父亲的他醋海翻波,并好似用随意的语气玩笑道:“听说阿宓做的是书童,竟还要铺床榻,总不至于还要你帮忙暖床吧?”   唔……阿宓想了下,有时候自己捱不住会伏在案上睡着,大人就会把她抱到榻上,这样算暖床吗?   她很迟疑地点了头,于是留侯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许多,瞬间又恢复原样。   他真是小瞧庭望了。   差不多把想知道的一些事都不动声色问了个遍,留侯才真正带着阿宓回到玉林轩。这时阿宓也累得小腿酸疼,纳闷出来时明明那么快,怎么回去用了这么久呢。   “姑娘总算回来了!”宫女给留侯行过礼后就对着阿宓感天谢地,“陛下都遣了好些人出去寻您了,下雨天路滑,行宫这儿又是在山腰,还是少走动为好。”   阿宓心有歉意,向她们轻声解释了缘由,下一刻啁啁就收到了数个瞪视。换在平日它早就气得炸毛了,现今留侯还在这儿,它只能发出几声闷闷的鸣叫,真是鹰善被人欺。   少帝到来和留侯离去几乎是恰好错开,紧随他身后的是对阿宓放心不下的沈慎。   “去哪儿贪玩了?”少帝阴郁地打量阿宓全身,似乎想从中看出什么。   不怪他怀疑,行宫这儿世家权贵都住在一块,稍微发生点什么事就是人尽皆知。两刻钟前他听闻消息,说是蒋府的姑娘和显王世子闹了起来,期间还动了手,有人在争论中听到什么乔府、沈都督之类的字眼。   少帝自动忽略了乔府,就盯着那“沈都督”三字,稍微一想就知道说的是什么。   他怀疑阿宓是出去和李琰见面了。   虽然阿宓从未表现过对李琰的特殊,少帝还是面色不善地叮嘱,“朕告诉你,别看显王世子什么风流倜傥、谦谦君子,那都和你没什么干系,要知道他可是你——”   话未完,先自己拦在了肚子里。少帝忿忿想着,暗卫那儿都还没传消息来,怎么朕自己先默认了?   啊?阿宓抖了抖耳朵尖疑惑的看着他,“是什么?”   是你兄长!少帝心中恶狠狠答道。   “总之记得朕的话,不要和外人牵扯就是!”他瓮声瓮气,脸内侧已经不自觉浮上红晕。   阿宓这样认真看人的模样太可爱了,他有些抵抗不住。   有沈慎在旁边,阿宓没那么怕少帝,“哦”了声后就踮起了脚尖,被沈慎扶住双臂,开心道:“大人是可以来接阿宓走了吗?”   双眼满是期待的小星星。沈慎顿了下,“不是。”   “哦……”   小星星黯淡下去,他又补充,“但我会搬到旁边的明心阁。”   “你做梦!”少帝黑脸,“朕的行宫!朕还没答应呢,谁准你自作主张了?”   “钦天监道将有连日暴雨,行宫位于凉山,恐有滑坡之险。臣担忧陛下安危,欲随侍左右,望陛下恩准。”   朕身边那么多侍卫,真有危险了还非要等到你出手?少帝呵呵两声,“你怎么不说干脆和朕同睡一榻算了,真有危险还能给朕当个肉盾。”   “陛下所言极是。”沈慎立刻道,“臣遵旨。”   “……”   少帝完全炸毛前,內侍来报,“陛下,显王携世子、蒋老将军求见。”   哦?这种敏感时刻——   少帝几乎瞬间想到了这一个时辰内传得轰轰烈烈的事,不会是来求他解除婚约的吧?   当初为了以示这纸婚约的正式和重要性,将军府和显王府还在他这儿讨要了一张圣旨,难道真的因为闹了一场就要解除了?都是有头有脸的权贵,不至于如此儿戏吧。   对于李琰的好戏,少帝从来不会错过。不管此时有多少话准备教育阿宓,暂且都放到了一边,让两人只隔了一道门待在后面,再传那几人入内。   李琰第一次狼狈示人,头冠完好无损,但腰带和袖袍那儿已经显出裂痕,不出所料的话该是被鞭子损毁。   少帝顾不得治他仪容不整面君之罪,光是李琰这模样就让他心里乐开了花儿,哪里还想得到其他,面上惊讶道:“这是怎么了?发生了何事?堂兄怎是如此形容?”   诛心三问出口,显王脸上尴尬。来前他就说过让儿子换身衣裳,向来注意仪容的李琰却道不用。   本人那么平静,他作为父亲却是不好相劝了。毕竟这亲事当初是他和王妃定下的,定亲时还信誓旦旦保证给儿子选的媳妇绝对与众不同,和那些柔弱的大家闺秀完全不一样。   结果,的确是与众不同了,可也太不同……还没过门就敢直接甩鞭子,要真成了亲岂不是要骑到头上去。   显王心中对儿子有愧,本来李琰就没怎么让他们操过心,向来都是让他们夫妇儿子骄傲的存在,温文尔雅、光风霁月,如今却因他们选的儿媳有了污点。   蒋老将军脸色也不大自然,女儿做的事在大梁可以说是前无古人,传出去能让那些卫道夫唾骂至死。就算再不赞成李琰这个在他看来十分冲动的决定,也不好出声阻止。   闻过几人来意,少帝跟着假意露出几个或震惊或痛心的表情,最后思索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亲,何况圣旨岂能等同儿戏。依朕看,堂兄和蒋姑娘许是有什么误会,还是要好好澄清才是。”   作为皇室同辈人,年岁也差不了多少,少帝从小就不可避免地被拿来同这位堂兄比较。   他淘气时,太傅失望道世子当初比陛下沉稳得多;功课稍微进步时,太傅鼓励他也不忘道世子天赋同样出众但从不忘勤勉……总之无论他做什么,背后总少不了来自李琰的阴影。   李琰于他而言,就是太傅口中“别人家的孩子”,试问十多年下来,他怎么可能对李琰有什么好印象。   少帝幸灾乐祸地想,真让他娶个不成体统的母老虎才好,省得那群人总撺托李琰来肖想自己皇位。   李琰全程不语,眼眸微垂,安静的模样在显王眼里那就是儿子已经对蒋家姑娘失望至极,连话都不想说了,可见受了多大的打击,便主动接道:“都是臣之过,当初也未和两个小辈说一声就定下亲事,哪知二人……性情相悖,恐成怨偶。臣斗胆,请陛下收回旨意,一切罪责由臣一人承担。”   “皇叔这是什么话。”少帝皱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大事又哪需要同小辈商议。”   反正转来绕去就是,当初在朕这儿请旨容易,收回难!   谁都知道他在故意刁难,显王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为儿子去和少帝周旋。   阿宓在后边儿听得隐隐约约不大清楚,把整个身子都贴在了门上,这小八卦的模样看得沈慎闷笑。   沈慎干脆一步上前把人抱了起来帮她偷听更顺利,小姑娘抬头望了望他,悄声道:“世子真的被打了吗?”   “嗯。”话落,沈慎能发觉阿宓眼神更亮了,似乎对那个敢打李琰的人十分佩服,“好厉害啊……”   公子那么可怕的人,居然真的有姑娘敢拿鞭子打他。   沈慎不由莞尔,她这是什么语气,难道还想去认识认识不成。   阿宓窝在他怀里,身子往外扭,每听了会儿就凑回来同沈慎分享,感叹时还会趴伏在他肩上。这种鲜活又温暖的感觉于沈慎来说真是再好不过。   几日不见而已,他都觉得已过了数月。   “大人……”阿宓听了会儿就不怎么感兴趣了,突然仰起脑袋凑到了沈慎耳边,“陛下有事,我们偷偷走行不行?”   “……嗯?”沈慎故作犹豫,“为何?”   想到两人身份,阿宓不确定道:“……不可以吗?陛下是不是会罚大人?”   “倒也不是。”沈慎把她往上托了托,“想去做什么?”   想去做什么阿宓其实没想好,只是希望和沈慎待在一块儿而已,可他好似一定要个答案,便皱着脸蛋想了许久,“去……爬山好不好?大人好像曾说过的,凉山山顶风景很好?”   “脚已完全好了?”   “好了。”阿宓下意识把脚缩了缩,其实还有那么点儿青,她觉得已经不碍事了。   沈慎唇角弯了弯,以陛下的性子,不管查回来的是什么结果,他恐怕都少有时机能和阿宓相处,本就准备趁陛下不备带她去玩儿的,只是她先提了出来。   微颔首,沈慎带阿宓悄声出殿,没有被任何人发觉。他唤来侍从去准备衣食,阿宓奇怪,“不是爬山吗,难道要出行宫?”   “在山顶待一夜。”沈慎把她放了下来,“夜间风寒,再添件披风。”   按以往他的要求阿宓定乖乖应了,这时却踟蹰了下,目光闪烁,软软道:“可以不添的吧。”   “嗯?”   小姑娘再度踮起了脚尖,做出抱住他的姿势,“有大人在呀,大人身上很暖的,大人在身边,阿宓什么都不怕。”   她这么一说,沈慎脑中不由浮现了夜间自己拥她入眠和晨间将她圈在怀中等待朝阳的情景,一时竟有些脸热。   回过神后不自然地咳了声,“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阿宓“哦”了声,想想又自己跑去备了些东西。   雨后山路泥泞,有些湿滑,但不至于像沈慎说的随时可能滑坡那么危险。他一人携着行李,稳稳牵着阿宓步步往上。   翠意盎然的山间云雾漂浮,波起云涌,随步伐越上,柔软的云也被踩在了脚底。阿宓小孩儿般欢欣,将手在那云雾中一舀,舀起了枝丫间的水汽。   “好漂亮。”她真心赞叹。   “这是云海。”沈慎为她解说。   阿宓停了下,“海是什么样的?我只在书中看过。”   “无边无际、色泽郁蓝的大江。”沈慎补充了下,“水为咸。”   “好像不止这些,应该比寻常江流要好玩儿许多。”阿宓眨眼,“下次大人也可以带阿宓去吗?”   沈慎从鼻间轻嗯了声,不忘把试图跃远的阿宓拉回,“看不清的道路回避。”   阿宓乖巧走回,但不得不说她在沈慎面前轻快自在了不止一点。放在初见那会儿,她绝不敢这样与他对话,并在他的眼皮下乱跑。   拾阶而上,阿宓脚下的云海越来越远,也终于得以瞥见山顶的长亭。   凉风袭人,阿宓缩了下脖子,发觉呼出的气都能看到淡淡的雾,“这儿真的有些冷啊。”   “披风穿上。”沈慎把她牵到长亭上松开,随后打开包裹开始给亭子四面挂上垂幔。   他特意选了厚重宽大的布料,能够完全垂到地面,又不会被风吹开。再在亭内铺上厚厚的毯子,放上小案,便成了一方自有乐趣的小天地。   阿宓在旁边看着他变戏法般把东西一件件取出,甚至连兽首铜香炉都有。   待云烟袅袅升起,阿宓双眼已睁得圆滚滚的,“大人……准备得好齐全。”   她左右看了看,“我们今夜就直接在这地面上睡吗?”   “怕?”   阿宓点了点脑袋,“会不会有虫子呀?”   沈慎低低笑出声,像从胸腔中发出的沉沉嗓音在阿宓听来总是奇异般的好听,“不是说在我身边,什么都不怕吗?”   阿宓呆住,才反应过来自己被取笑了,双颊酡红,一跃过去扑在沈慎胸膛,故作气恼道:“那我现在就赖在大人身上不下来了。”   “好。”沈慎一口应下。 第50章 真心   日垂时分, 天地共昏黄一线,阿宓被沈慎抱着在山巅赏景时, 少帝终于发现二人不见了。   刚看足好戏的脸色僵住, 少帝不顾还未离开的李琰, 咬牙切齿地召来侍卫统领,“沈都督和阿宓姑娘人呢?”   侍卫统领犹豫了下, 小心用余光瞥了眼少帝脸色, “臣……马上就派人去查!”   意思就是——不知道,偷跑的。   好你个沈庭望!少帝对沈慎这种坐收渔翁之利的行为十分不满, 此刻也不觉得刚才的戏精彩了,只怪李琰他们来得不是时候, 让沈慎有机可趁。   李琰皱眉, 沈慎竟又把阿宓带回去了?   他沉默听了少帝几道命令,出声道:“阿宓本就跟在沈大人身边,他将人带走也无不可。”   在李琰看来,阿宓被沈慎带走总比待在他这堂弟这儿好许多,至少沈慎不会那么喜怒无常。   你懂什么!少帝几乎下意识要这么喊,终究忍住了,面带郁色, “朕想做什么,还轮不到世子教训吧, 莫非世子以为自己的心思就无人知晓?”   少帝已经代入了半个兄长的角色, 这种时候再看李琰, 自然觉得他禽、兽不如, 连自家堂妹也要肖想,还光天化日在城门口抢人呢。   反正无论是谁,只要把李琰和阿宓联系在一起就会想到他当初在城门口做的事,这个梗是过不去了。   李琰全然不知这两天发生的爆炸性消息,也不觉得自己对阿宓的心思有什么见不得人。说起来他才是最先遇见阿宓的人,特别关注些又怎么了?   “呵呵”少帝冷笑连连,李琰淡然无视,二人沉默以对间,侍卫统领来报——沈都督带着阿宓姑娘上山去了。   少帝下意识先问了时辰,随后拉下脸。两人显然打着今夜不下山的主意,孤男寡女共处山顶,能做什么好事?当即下决定要一同跟去。   李琰也觉得沈慎想的不是什么好事,但他到底对阿宓自己的选择有一分容忍,倒不像少帝反应那么激烈。担心少帝情急之下会做什么,他一番思虑,干脆也跟去了。   行宫人多口杂,两人不便大动干戈,各自只带了三两侍卫,趁着天边仍有余光时动身。   爬上山顶并不难,难的是当初为了方便在山顶游玩,先帝着人在那儿建了好些亭台,他们根本猜不到沈慎会带人去哪边,只能一个个探。   阿宓仍在兴冲冲地和沈慎探索凉山。   山顶风光又有不同,许是因湿热温度不同,生长了好些奇花异草。阿宓是不爱看这些的,可陪伴的人不同,她也琢磨出了新的乐趣。   沈慎一个不注意,阿宓就又捉上了一条细长的蛇,她没被这东西咬过,至今都还没有畏惧之心。   他揉了揉阿宓好奇打量的小脑袋,语气满满是无奈,“好在无毒,再不能随意乱抓了。”   阿宓眨眨眼噢了声,转头依着又捏着蛇瞧了会儿,“听说蛇肉很好吃?”   蛇:……   沈慎默了下,他还……真带了调料和火折子,“想吃?”   “想呀。”阿宓双眸发亮,“现在可以吗?”   当然可以。本来快被放生的小蛇被沈慎接了过去,剥皮上架一整套下来,连一刻钟的时辰都不用。   正好附近就有泉水可以清理,山间清泉最是清甜,阿宓用手捧了一口喝,凉得她小牙直打哆嗦,还是弯了柳眉,“好甜。”   她笑起来最漂亮,又有种触动人心的简单,沈慎只看着,便觉得胸口处融成了一滩水,无比柔软。   “大人也要尝尝吗?”阿宓再次捧起泉水,双手凑成的碗具递到沈慎面前。   沈慎眼眸深邃,盯了面前这双细白的小手半晌,阿宓快要收回时才俯身去喝了口。   泉水都快漏完了,浅浅的一层被沈慎饮去,唇也不可避免地碰到了阿宓手心,幼嫩细腻,似一块光滑的软玉。   阿宓被轻啜得生出痒意,又不知怎的,觉得大人这奇怪的眼神莫名让人脸热,最终颤了下眼睫,略显慌乱地看向别处,“大人,该生火啦。”   她其实很少因为这种事露出害羞之态,以往常是食多了或者做错了事才会这般,像个不通世事的孩子,所以此时的姿态便尤为让沈慎意外。   捺下心绪,沈慎把架好的蛇递去,转身去寻柴火。   他走得不远,挺拔的背影在昏幕中尤为显眼。阿宓一手撑着脑袋看他,心跳略微有点儿快。   她还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只觉得每次看到大人,都要比前一次更喜欢几分。   蛇肉微腥,沈慎先用调料细细腌了会儿,“要辣?”   “要。”阿宓凑过去帮着一起生火,盯着慢慢显出金黄色泽飘出香味的蛇肉不放,突然道,“好想让翠姨也尝尝啊。”   但烤蛇肉不同于炖,并不好携带,稍微冷却就有腥味了,阿宓悻悻放下这个想法,并开始记住沈慎烤肉的方法,准备下次亲自做给翠姨吃。   她好像总是想着翠姨,无论好坏,下意识都会念出这个人名。沈慎心知她前十三年都是由这个亦仆亦长辈的妇人陪伴,依赖也是在所难免。   蛇肉烤熟,沈慎帮她洒上料粉,看着小姑娘小口小口地咬,不经意道:“阿宓可还记得生母?”   “娘亲吗?”阿宓咬着食物有些含糊不清,“不记得了啊,翠姨说娘亲在我三岁前就去世了。”   提起来也是没什么伤感眷恋的模样,阿宓自小就没什么父母的概念,翠姨待她好,在她心中就是类似母亲的存在,只称呼不同罢了。   抬手用指腹帮她抹去唇边沾到的料粉,沈慎换了问题,“除了耳坠和血玉镯,她可还留了其他东西?”   阿宓再度摇头,停下动作似乎明白了什么,轻声道:“大人是不是想问,当初娘亲有没有留下和阿宓爹爹有关的东西啊?”   她竟然知道?沈慎着实讶异了把,他以为阿宓并不知道自己身世,恐怕也是翠姨告诉她的。   “嗯,可有?”   “没有。”阿宓不认为有什么可隐瞒的,软糯的声音在已经暗下的夜空轻荡,“翠姨也不知道我爹爹到底是谁,好像娘亲谁都没说过。”   竟藏得这么紧。沈慎皱眉,他当初还以为翠姨对他有所隐瞒,看来是他想多了。   阿宓不怎么在意的模样,反而安慰他,“没事的,反正我有翠姨有大人啦。”   许是因为从小缺少来自男性长辈的关爱,在遇到沈慎这种沉稳的性情时,阿宓才会以那么快的速度依恋上他。他心中自然不可能真的把小姑娘当成小辈,可他言行一直都在有意无意的教导和宠纵她,而非前世李琰那种对待所有物的占有欲。   他把遐思大都藏在了心底,阿宓几乎也未在他这儿领略过成年男子的欲|念。   沈慎让阿宓感到了被宠爱,又没有遮住她的天空,让她依然得以自由呼吸。   “……不想知道是谁吗?”沈慎沉声问。   “不想。”阿宓乌黑的眸子纯净无比,“反正也从未见过。”   不仅从未见过,也从未有过这个概念。从阿宓出生起,洛城就没怎么看过她,她关在小院中,无从得知来自爹爹的关爱是怎样的,更没有父亲对一个人很重要这种意识,又怎么可能生出念想。   一句话,让夜色中的三个人同时僵住。   留侯缓缓敛眸,心绪难明。少帝心虚地想:这么看来,自家父皇好像很不负责任?让人家姑娘自己带着孩子远嫁就算了,连女儿都不知道他这个生父的存在。   在场最摸不清状况的约莫就是李琰了,他还是刚刚听了几句对话才知道阿宓生父竟不是洛城,终于明白了当初为什么洛城能轻易把女儿送人、阿宓又为何会那么果断地逃走。   冲击之下,李琰没有遗漏少帝的动作。他向来观察入微,少帝的举止太奇怪了,这反应也不正常,当下不由起疑,莫非他知道阿宓生父是何人?   不知出于何种心理,三人竟不约而同地保持默然,依然没有打扰他们。   阿宓的回答不出沈慎所料,他也算颇为了解小姑娘,被关在府里十三年,许多想法和常人不同不稀奇。   他没有劝她,只道:“若是以后有人来寻,该如何?”   “唔?”阿宓显然没想过这种情况,抬首,沈慎沉静的眼眸中倒映着篝火,正等待她的答案。   “爹爹来寻?”她这么问,“……会离开大人吗?”   沈慎颔首,“有了至亲之人,自然要回到他身边。”   小姑娘立刻道:“那阿宓不要了。”   “嗯?”   “前十多年,阿宓没有爹爹也没什么。”阿宓一脸认真,“就算一直没有,也不会怎么样。如果会离开大人,阿宓就不要了。”   她直接把自己十多年被冷落忽视的苦给一笔勾销了,甚至都没提过对洛城的怨,只是不希望有人来打搅自己现在的生活。   然而那已不可能了。   越是清楚这点,沈慎眸色越是深。他伸手把人按到了怀中,不顾阿宓手上的油渍,声中像带了轻叹,“小傻子。”   “阿宓才不傻……”阿宓鼓着腮辩驳,双手挣扎了会儿得以露出小脑袋透气,不服气道,“想和大人在一块儿,有错吗?”   沈慎低沉笑出声,眼中瞬间进了无边月色,“没错。” 第51章 信期   留侯早料到阿宓面对这类问题的回答, 他明白,一个从未见过生父领略过来自父辈关爱的小姑娘又怎会对此有期待。   他不怪阿宓, 也不因此自责。如今局面的造成不是任何人故意为之, 只能说一个接一个的巧合让他和自己的女儿分隔十三年, 相见不相识,是上天注定。   但也正是上天的善意, 让他又得以在极为意外的情况下得知阿宓的存在。   他该感恩, 也该知足。   更何况……留侯本就没准备让任何人知道自己和阿宓的关系,她本人也不会。   捺下心底涩然的情绪, 留侯拦住少帝,温声道:“庭望才归来, 陛下就让他们二人独自待会儿吧。”   虽然他也不情愿让阿宓就这样和沈慎相处一夜, 但他们三人若在这时冲出去了,小姑娘该受到多大的惊吓。   她那么依赖庭望,强行把他们分开只会招致厌恶。留侯从不做这么愚蠢的事。   少帝愕然,忍不住低声喝道:“那可是——”   “陛下。”留侯阻断他的话,加重了语气,“庭望和阿宓并非奴仆,即便是臣和陛下, 也不该干涉太多。”   怎么不该干涉太多?如果不出意外那可是朕的妹妹!少帝几乎下意识就要这么说,可一抬首对上留侯黑黢黢的目光, 他瞬间明白了什么。   在阿宓的身世真相大白告知世人前, 他的确没有权利管太多, 否则外人会怎么看?会认为他在和臣下争夺一女。   这对阿宓来说绝不是什么好名声。   他们打的什么哑谜, 就算李琰再聪慧也猜不出。他不由敛眸沉思,直觉肯定发生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且和阿宓有关。   他又不傻,这两人对阿宓的态度变化太大了,就算有那么点隐瞒的心思,可真正的情感是挡不住的。   那种不经意便会流露于表藏于眼底的温情,可不是演戏能演出来的。   晚风仍在传递阿宓轻软的声音,像一汪清甜的泉水,三人心间各有滋味。   他们怒气冲冲而来,抱着要教训人的想法,归去时却同时保持了安静,默不作声离开。   周围再度只剩夜间虫鸣和泉水叮咚,沈慎耳梢放松,确定只剩下了自己和阿宓。他不知道他们为何又突然走了,也不欲探究,能够和阿宓相处的时日太短了,在这仅能拥有的宝贵片刻中,他不想去思考其他。   阿宓瑟缩了下,立刻被他察觉,“冷?”   “不冷。”阿宓摇摇头,绵软的小手碰了下沈慎脸颊,“刚才不小心碰到大人了,大人的脸怎么这么凉?”   她一直窝在沈慎披风里,全身都被护得极为周全,再凛冽的风都侵袭不了。   沈慎怀抱着她,露在外面的肌肤不免寒凉。他自己不怎么在意,小姑娘却担忧得很,微坐直了用一双手抚上沈慎脸颊,过了会儿轻轻道:“有没有好点儿?”   其实无济于事,沈慎也没把她的手拉下,垂眸看她,“嗯,好多了。”   阿宓高兴起来,自觉总算有些用处。她还没什么睡意,垂在亭周的布料半透,折入淡淡的月光,映得小姑娘莹润的肌肤似在发光,愈发剔透,像尊玉娃娃。   玉娃娃边帮沈慎暖脸,目光在四周流连。她隐约能看到外边儿的花草,鼻间除去香炉间燃的可驱蚊虫的紫苏香,还有湿润的泥土气息。   鼻子皱了皱,阿宓担忧道:“夜里会不会又下雨啊?”   “也许。”沈慎给了个模糊的答案,他会观天象,其实有八成肯定今夜定会再下一场大雨。   “那……”阿宓乌溜溜的眼睁大,“我们万一被困在这儿怎么办?再下雨的话,就不好下山吧。”   沈慎沉吟了下,“明日有事?”   “没有呀。”阿宓奇怪地看着他,“忙的一直是大人啊,难道大人不会急吗?”   她还真是擅于为他人着想,沈慎面色平淡地捏了把她的脸蛋,肉呼呼的绵软,“休息几日。”   得了这个答案,阿宓果然不再忧心,反倒期待起大雨来。她对这种事没有什么危险意识,只要是没见过的景色,便都想见识一遍。   幸而天色不负她所望,乌云蔽月后,雨水慢慢从天而降。起初是淅淅沥沥打在遮挡的垂帘,渐渐大了,自夜空猛坠而下,垂帘被雨水浸湿变得沉重无比,在风中摇来摆去,引进些许雨水。   若非这长亭足够大,两人铺垫的矮榻也不能幸免。   “啊呀”阿宓轻呼一声,有滴水珠被打到了脸上,她下意识转头缩进沈慎胸膛,像闭壳的小乌龟,半晌才露出个脑袋来,仰眸,“好像不能躺下睡了。”   声音中没有半点担忧,反倒有丝丝兴奋。   沈慎挑眉,他早该看出来的,小姑娘骨子里还挺喜欢冒险刺激,当初却是被她那怯生生的模样给欺骗了。   “困了就趴我怀中。”沈慎话落间,顺手把阿宓包得更加严实。   他身形高大,于阿宓而言就像会主动伸展枝叶来护住她的参天大树,这怀抱圈出的咫尺方寸间,就是他为她营造的一方小天地,永远无需担忧。   阿宓乖巧点头,背靠在沈慎怀中和他一起看这深夜雨景。   其实没什么景色可言,月光被遮住后能见的只有附近一小圈,两人却看得津津有味,双眸晕光。   外间越是雨声大作狂风阵阵,二人间的小天地便越是温馨柔和。被吹得明灭不定的灯火也仿佛溢出了脉脉温情,在此间缓缓流淌。   阿宓伸出小指,勾住了沈慎放在她身旁的手,入睡前也不忘喃喃,“这样,梦里就也能见到大人了。”   她的世界太小了,小到让她铭记在意的人只有那么几个;她的世界又很大,大到她可以毫无畏惧地去做许多自己想做的事。   沈慎低眸看了她一眼,复转回了亭外黑色的雨幕,抱着人的动作自阿宓睡着后就没再变过。   漫漫长夜,他的目光幽遂深远,像是隔着这大雨造成的天堑,看向那犹未可知的明日。   ***   凉山日出之行没能顺利结束,阿宓后半夜在沈慎怀中翻滚得厉害,偶尔发出极小的哼哼声,额头冒出冷汗,像是很不舒服。   沈慎起初以为她着凉了,待鼻间闻到铁锈味才意识到严重性,阿宓竟受伤流血了?   他一脸凝重,把小姑娘翻了个边检查,手都快要伸过去才忽然灵光一闪,这受伤的部位好像……   沈慎耳尖泛红,好在天未完全亮,谁都看不到。   “嗯……”阿宓皱着脸蛋睁眼,先是感到腹中阵阵抽疼,往温暖的怀抱缩了些,身体蜷成了虾球,“好疼……”   她咬着唇,两鬓被汗水濡湿,只稍片刻浑身便像从水里捞出来一般,不由揪紧了沈慎衣衫。   “应该是……”沈慎话语模糊不清,他只当阿宓根本不知这是什么状况。他虽不近女色,但这种事多少还是知晓些的。   阿宓其实有过经验,不过她前世是过了生辰后再来的初潮,也像现在这般疼得厉害。那时她还当自己要死了被吓得动也不敢动,窝在被子里直到清晨才被嬷嬷发觉。   如今不知是什么原因让它提前,疼痛却是丝毫不减。阿宓再次感受到了那种有人拿斧子往自己小腹上砍的钝痛感,泪花儿止不住地泛,“呜……要翠姨。”   有这么疼吗?连自己受重伤都能保持冷静的沈慎大脑第一次变得空白,茫然无措,听到这话才将人抱了起来,唇抿成一条直线,“马上。”   好在他夜视能力不错,在光线朦胧时也能毫无阻碍地下山。   下山不比攀爬,路面湿滑更危险,他一步一个脚印踩得极深,阿宓在他怀里根本没有过剧烈的晃动感。   翠姨梦中被扣门声催醒,她半边耳朵不太好使,过了会儿才起身开门,直面沈慎黑沉的脸色时不由发憷。   还是阿宓喊痛的低吟惊回她的心神,翠姨到底是妇人,稍微仔细看了下就知道是何事。她当即也顾不得其他,让沈慎把阿宓放到了榻上,又把人轰了出去。   给小姑娘换了身干净的亵衣裤,取来布条垫上,翠姨摸了把阿宓额头,怎的那么凉,冒了如此多冷汗?   阿宓抱着翠姨临时制的热袋,疼痛并没有减轻多少,依旧是脸色煞白,连眼都要睁不开的模样把翠姨也吓得心神不定。   她自己和姑娘底子都不错,来初潮时有些不适,可万没有这么痛苦过,怎么到阿宓这儿就如此可怕?   翠姨心里也没底,不得不去禀明沈慎,告诉他得请个大夫。   于是继翠姨之后,李太医也得以享受了把大早被冷面阎王叫醒的待遇,惊得三魂丢了七魄,好容易才扶稳帽子被疾风骤雨般几步带到了玉林轩。   哆哆嗦嗦伸出手指,定住探了会儿才长舒一口气。   看这小姑娘神色惨白,他还以为要不行了,原只是初潮刚至身体不适啊。   翠姨唯恐他大意,提醒道:“疼得这般厉害,是不是有什么不寻常?”   “没什么不寻常。”李太医见过不少例子,神色恢复淡然,“这位姑娘底子不行,身子骨弱,自幼没养好,这阵子天热,怕是又贪了不少凉食。”   说得翠姨鼻间一酸,她……几时想过竟会是这个缘由。以前阿宓在洛府养得确实不好,不至于饱一餐饥一顿,可相较于当初姑娘在乔府被精心娇养的模样,确实差得远了。   在洛府天热时,她们院子里分不到冰,有时阿宓为了凉意能在打来的井水里一泡就是好些时辰。她心疼阿宓被热得脸蛋通红的模样,便也不忍过多拘束,哪想到如今会有这种恶果。   阿宓疼得厉害,根本听不清他们的对话,伸手揪住了翠姨,不停喊着,“翠姨,疼……”   声音弱得微不可闻,翠姨心都要被她叫碎了,恨不能以身代之,“太医,这……能不能开些止疼的方子?”   “疼一时好,还是要疼一世?”李太医在阿宓腕间按了下,疼痛瞬间加剧,让阿宓痛呼出声,也让他几乎要被沈慎的目光瞪穿。   但小半个时辰下来,李太医已经看穿了沈都督在这位姑娘面前的纸老虎真相,依然老神在在,“这次受苦是免不了了,待会儿我开个方子,连续吃一个月,应该能好些。但也不能彻底根治,要想少痛,平日就得好好养着,天热莫贪凉,多用些温食,忌辛辣。”   翠姨把话一一记下,又跟着李太医出去细细问了许多。这些她本也是清楚的,只是离开乔府十多年,在小院里的日子太闭塞也太单一了,她年纪渐长,许多事情便也忘了些。   她心急如焚,问后就赶去煎药了,仅剩沈慎留在房中陪阿宓。   李太医按过的剧疼后,不知是不是有了对比,阿宓感觉没最初那般难以忍受了,不过还是忍不住时不时发出低低的疼呼。   声音细细软软的,一不注意就容易被忽视,更让人心疼。   现下暑热未过,行宫再凉快也比不过这厚厚的被褥一搭,阿宓额头的汗成豆大滴滴落下,忍不住道:“热……”   沈慎不懂女儿家这种时候该怎么做,虽然他也觉得捂得太过不好,但还是决定依着翠姨的意思,没让阿宓掀开被子。   小姑娘只能可怜兮兮地窝在里面,仅被允许露出个脑袋,煞白的脸蛋也被热意熏成红扑扑,配着水汪汪的眼,看着滑稽又可爱。   沈慎倒是有意安抚,可对上阿宓这眼巴巴的模样,出口就成了教育的话儿,“下次还贪食?”   他可了解到阿宓在玉林轩用了不少冰碗,毕竟那几日无人管她喜欢吃什么、吃多少。   “……QAQ。”阿宓委屈,本来她就疼,大人这时候居然还训斥她。   怒从心起,阿宓用乌溜溜的眼儿气呼呼看了他一眼,就背过身去了,眼不见为净。   沈慎一愣,居然还有小脾气了?   实在新鲜,以阿宓一贯的软绵绵模样,他还当小姑娘在自己面前是完全没刺的,没想到也学会甩脸色了。   新鲜之余,又隐隐生出一种不似愠怒的奇妙感,沈慎低咳了声,“阿宓。”   不理。   沈慎沉声,“过来。”   依然不理,眼睫颤了颤。   有点儿倔。沈慎如是想道,可不得不说这样的阿宓显得更加鲜活,便再度放缓语气,“转过来,我帮你揉揉。”   能够这样“忤逆”他一次已经是阿宓目前能做到的极限了,闻言慢吞吞转过身,掀眸像怕他似的飞快看了眼,“……大人好凶。”   ……他有凶过吗?沈慎语噎,可也知道这种时候是万不能和小姑娘讲道理的,“下次不会了,过来些。”   阿宓依言凑过去了些,小小声道:“不仅是下次,以后也不可以。”   她顿了顿,“大人不可以凶阿宓,会怕。”   沈慎当初在郝府的模样还印在小姑娘脑子里没忘,那时候青衣卫在他的冷笑下几乎下一刻就要拔刀血洗郝府,怎能不让阿宓惧怕。   她还学会讲条件了。沈慎更觉新奇,面上不动声色,“你若不听话呢?”   阿宓眨眼,“我一直很乖的。”   这倒是事实,除去这会儿,她在沈慎面前向来乖巧懂事。沈慎便只当阿宓着实是疼厉害的,难得起的小孩子脾气,便也不再逗她,将手伸去帮阿宓揉小腹。   他的手宽厚温暖,掌控了力道不轻不重地揉抚时极为舒适,阿宓瞬间就被揉成了懒洋洋的猫儿,放松了身体。   只可惜没揉多久,玉林轩就来了不速之客。 第52章 进尺   啁啁的鸣叫和少帝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似乎是他被啁啁给挡住了,怒气之下正不顾身份地和一只鹰当众对骂。   几个侍卫对视, 反正这鹰也没袭击陛下, 只是叫几声罢了, 应该不用管。   阿宓闷闷不开心的模样,似乎知道少帝一来就没什么好事, 看得沈慎内心好笑。陛下对常人来说确实不好相处, 之前待阿宓恐怕也是喜怒不定,不过如今他已经半信了自己给阿宓的身份, 两人注定会相处一段时日,彼此嫌弃可不大好。   “陛下来关心你。”沈慎说着自己以往都不会信的话。   阿宓鼓着腮帮, 飞快往门口那儿瞄了眼, 小声嘟哝,“才不要别人关心。”   好在这话没被少帝听到,不然得又是一阵闹。   少帝是听到一阵谣言赶来的。   谣言道阿宓姑娘受了重伤,浑身是血,被沈都督一路飞速从山上抱了下来,昏迷不醒,正请了太医去诊看, 恐怕命不久矣。   少帝一听,这还坐得住?也不管什么这时候表现出对阿宓特殊会引来非议之类的想法了, (可能的)妹妹受了重伤, 难道还不准自己去看望不成, 就算是留侯都阻止不了他!   说来也奇怪, 本来少帝看阿宓是越看越觉得漂亮,并隐隐变成了男子看女子的目光,大有要将她收入后宫的意思。   在沈慎告知他小姑娘身份,且沉静了两日后,那种意思就奇异般的突然停止,并且开始疯狂向着另一种方向延伸。   他没有同胞兄弟姊妹,也曾对沈慎说过自己不想要、不需要这些。可当这种可能真的变成现实、并且换成了阿宓时,那种奇妙的感觉就传遍了全身,让他忽然觉得,有个妹妹也不错,虽然蠢了点,还总是被人拐跑。   此时的少帝担心阿宓在山顶发生了什么意外,心道庭望真是不中用,连个小姑娘都护不住。   但,以上所有想法在见到其乐融融的二人时尽数烟消云散。   阿宓正窝在被子里,小脸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仍在眼也不眨地看着榻边神色沉稳的男子,一手还揪住了沈慎袍角。   和前夜那副腻歪的模样并没什么区别。   浑身是血?昏迷不醒??   少帝脸色有变黑的趋势,其实他早该想到从那几人口中传出的话没什么可信度,偏偏做了回蠢事。   “陛下。”沈慎向他行了简礼。   少帝胡乱摆手,随手抹了把额间汗水,没好气道:“受伤了?”   女儿家的事情总不好直接出口,虽然……沈慎觉得阿宓依然眼也不眨的神情可没有半点害羞。   她终究还是没有明白此事的真正意义。   沈慎语义含糊地轻言了几句,少帝愣住,一时还没反应,来回扫了几眼阿宓。   可阿宓大概是不愿给他看,很快面对少帝的就是一个黑乎乎的后脑勺,倒叫他要气乐了。   暗地非议他的不少,可敢这么光明正大嫌弃的,真是只此一家了。   一家?突然抓住这个字眼的少帝神色一阵诡异,不知是想到什么,欲发作的脸色忽然缓下,点了点头,“外间谣言不实,朕待会儿就去治治他们。”   他想了想,“那怎么还请了太医?”   听过解释又沉吟片刻,再度瞥了下那小小的后脑勺,有些不自然道:“喔,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就和安前说吧。”   耳尖都泛了红,想来还没习惯这样待别人好。   “臣代阿宓谢过陛下。”   一句话让少帝恶狠狠转头,“需要你代?你是她何人?脸皮也忒得厚。”   以前他对沈慎的态度算不上特别友好,但总是待一个器重臣子的正常模样,自从对阿宓心思不一般后,沈慎在他这儿得到的待遇就一日不如一日。   好在沈都督能屈能伸,面不改色道:“臣失言,陛下教训的是。”   有时候他看起来冷漠难近、十分不好沟通,有时候又是油腔滑调相当会见风使舵,这派老狐狸作风,少帝不用想也知道是从留侯那儿学的。   也不知道那小傻子看上了庭望哪里,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分明狡猾至极,难道就因那张看起来沉稳可靠的脸?   少帝兀自琢磨,正想借机安慰阿宓好拉近二人距离,下一刻就被轰隆隆的声音惊得呆了下,还当是山崩了。   一刻钟后,侍卫匆匆来报,“昨夜雨势汹汹,临崖一座楼阁的土被冲了大半,剩下的小半泥地又松软,方才支撑不住倒了。”   “……朕记得每座临崖宫殿周围都围了高墙压了青石。”少帝惊讶之下不免疑惑。   侍卫脸色有瞬间的微妙,低声禀道:“赵大学士带来的几位女眷想欣赏临崖风光,着人把那儿拆了个小口,还种上了花草。”   种了花草,青石肯定也给搬了。少帝简直觉得稀奇,难道因为赵大学士是个酸儒,他那一家子就都喜欢附庸风雅么,连命都不要了?   还临崖风景,那楼阁没往崖边倒已是万幸了。   他到了行宫后不怎么管事,除去一些必要的折子不得不批外,难得去见那些大臣一面。说是随他们自由,可这也未免太过自由,连行宫都敢随意拆。   少帝没好气,“人死了没?”   “没……”侍卫实在不敢看他脸色,“正好赵大人他们都不在内,只有几个仆从被梁木压倒受了轻伤,无人滑落山底。”   冷笑一声,少帝觉得有些可惜。赵大学士当初教过他一段时日,整天跟在他后面指着鼻子骂,丝毫不顾忌他的身份。少帝早受了一肚子气,要不是留侯不让他砍了这老头,此人坟头草都已丈高。   发生了这等大事,少帝无论如何也得去看一眼。他不能留下,自然也不愿意沈慎待在这儿,张口就要人随同。   阿宓正高兴不用看见讨厌的人了,听了这话也顾不得腹中绞疼,拉住沈慎的手加大了些力气,依依不舍。   她正是特殊情况中,格外娇气黏人些也情有可原。   “我去去就回。”沈慎安抚。   阿宓小小摇头,悄悄瞥了眼少帝,眸中流露出万分不愿。   少帝是个没耐性的,见状张口就要训她,下一瞬留侯的话闪现脑海。留侯道阿宓本就不亲近他,小姑娘家都是吃软不吃硬,若他还像之前那样,恐怕这关系当真难以修复了。   以前不知阿宓身份,少帝只当她有趣,大部分时候像看待那些宫女之流没什么差别。而他就算再不羁,自小也受儒派学说熏陶,不可能当真不重人伦亲情。阿宓既可能是他同胞亲妹,对待的方式就必须要改。   是以凶巴巴的脸色瞬间扭成了勉强能称温和的神情,“待会儿朕带庭望一起来看你,现下有事,可不能任性。”   他这样好说话,阿宓鼓起勇气软软道了句,“这种事好像也不用大人啊……”   …………   少帝忍了口气,觉得这小丫头简直是打蛇上棍、得寸进尺,不管留侯怎么说,反正他是不能纵着,不然以后岂不要上天?   反正他绝不承认自己是因为阿宓第一次敢对他提要求居然是为了沈慎而暗暗不爽。   最后怪里怪气道:“你家大人能干得很,朕怎么离得了他。”   说完也不给沈慎再开口的机会,带着人就走了。   阿宓呆了一阵,终究抵不过身体上的不适,双手捂着小腹,顾不得思索其他。   少帝抵达琴瑟楼,赵大学士一家人都整整齐齐在那儿或坐或立,宫人忙前忙后伺候。旁边也闻声来了不少人,同僚遇到这种天降灾祸,总不免同情。   叫人称奇的是,直到这时还有个少年蹲在崖边满脸忧思,口中喃喃自语。少帝着人一问,才知这是赵大学士的小孙子,如此忧伤的模样是因为楼倒时他养的一盆君子兰还在里面没带出来。   等晚些能进了,那小半片山体又已经往下陷了,君子兰消失无踪,想来已经摔落崖底。   当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少帝啧舌了声,对此不作评价,面上安慰了几句,便开始解决这一府接下来的住所问题。   行宫虽然比不上皇城,宫殿还是挺多的,不至于一府的住处都挪不出来。少帝自认能来处理这事宜已经给足了赵大学士面子,临了要安排时,这老匹夫居然和他说什么独爱此处风景,不肯换?   别说少帝,其他人也忍不住觉得这位脑子有问题,到底是要命还是要风雅要品味啊?   安前先声出口,“赵大人,风景哪儿都有,这处如今危险着呢,陛下也是担忧您的安危。”   “风景哪儿都有,却都不是此处。”赵庸道了这么一句,继续坐在那儿动也不动,“老臣是个念旧的人,无论到哪儿,落了地就不换了,也免得有人来寻找不着。”   什么有人来寻找不着,其他人听得一脸雾水,只当赵大学士不分场合的风雅病发作了。   他是老臣了,那些侍卫哪儿敢去动他,只能无措待在原地等少帝命令。   少帝眯了眼,正要动作时安前凑过来耳语,“陛下,赵大人的长孙前夜得罪了侯爷,被侯爷打折一腿关了起来,米水未进,怕是因此在拗气呢。”   少帝恍然,原是在这儿等着他呢,漫不经心道:“怎么得罪了?”   安前努努嘴,“不仅说了,还动手了。”   少帝便明了,无非又是些冠冕堂皇的谏语,还胆大到直接对留侯动手。   他心底生出戾气,要不是留侯本身有些功夫,岂不就要被得手?还是说这些人就这么不把他这一国之君放在眼里,能堂而皇之地刺杀他亲封的二品侯。   留侯火气大也属应该,如果是他来处置,恐怕就不止把赵大学士的长孙给关起来这么简单。   他却不知,那日正是自己告诉留侯有关阿宓身世之时。留侯心绪大乱,那赵宁一击之下差点就得手了。   也是留侯没防备,毕竟上一个敢仗着身份出其不意做下这种事的人,已经被他把整府都送下了黄泉。   少帝不可能去怪留侯做得太过,只不得不冥思苦想该怎么解决这老头。   众目睽睽之下,他总不好直接丢下赵大学士不管,传出去可真要叫人心凉。以往他对那些大臣出言不逊或直接罚人,好歹还有个理由,这赵老头贼精,不谈真正的原因,偏说什么独爱此处风景,叫他连个发作的由头都没有。   赵家其他人倒没有赵大学士这般,只是也默不作声。   要不是没办法了,他们也不想这么无赖啊。好歹是堂堂大学士府的人,当众被人用看傻子似的目光扫,谁都不好受。   可他们失理在前,留侯又那么霸道,谁知道赵宁什么时候能被放。他们和显王府也向来不怎么亲近,就算显王能做到,也断不会为他们出头。   赵大学士最器重的就是这个长孙,想到长孙就要折在留侯手里心痛如绞,这时候表现出的木然一半是演戏给少帝看,一半也是真因赵宁出事而沉郁。   赵宁是典型的书生义气,比赵大学士这位祖父更盛。他自小受赵大学士教导,近几年被送去了书院。   书院先生嫉恶如仇,这不奇怪,这些人总会有些自诩读书人的小毛病,清傲自傲等等都属正常。   但赵大学士半年前才知道,他们那间书院居然还成立了个什么清奸会,他们要清的头号大奸臣,自然就是留侯。   寻常人的身世接触不到留侯也进不了宫,便把重任给了赵宁这个世家子弟。   第一次被赵大学士察觉拦了下来,才发现不妙,自己把长孙送走就是因为觉得这性子在如今的京城太容易得罪人,哪知道去书院的后果更严重。   这次行宫避暑本也不该带人来的,可赵大学士实在担心自己不看着孙子又溜回那间书院,便准备把人带在身边时刻看着。   看着看着,只小半刻疏忽人就不见了,紧接着就做下那件事。   如果那不是自家小辈,赵大学士也想说佩服此人勇气,敢孤身一人在行宫中对留侯行刺。   少帝对沈慎低声交待了几句,又道:“赵大人当真不想搬?”   “不搬。”   “好!”少帝忽然高声,上前几步一掀龙袍,坐在了赵庸对面,“朕也觉得此处风景不错,赵大人目光独到,朕向来是知道的。正好有些日子没和赵大人好好说道了,曾经还教过朕棋道呢,如今技痒,不如来一局?”   他一挥手,“把这儿收拾好,朕要和赵大学士一同住在此地,君臣同乐!”   赵庸瞪大了眼,好像没想到少帝竟有这等操作。这下可好,如果自己再坚持在这儿不挪窝,那就成了逼着陛下和自己一起待在危险之地,这是要置他于不忠不义啊!   那些谏臣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他。   赵庸沉着脸思索半晌,老脸都皱成了菊花,少帝此时倒挤出了笑容,言笑晏晏。   可惜少帝形容太差,任谁也接受不了他灿烂的笑容,这种皮相勾起唇角的视觉效果并非每个人都能忍受。   “要下棋,臣还是和陛下换个地方吧。”最终赵庸松口,“等人将此地修整好再回。”   这才对嘛——一些围观之人松了口气,生怕赵老头倔起来要拉着陛下一起找死。   话落,在场之人再次听到“轰隆”的声音,脚下土地轻微颤动,俱是一脸茫然。   怎么……又有这动静?难道凉山行宫如此不稳固,几场暴雨就要全塌了?就算建在山腰也不至如此啊。   沈慎鼻尖微动,灵敏地嗅到了一种极淡又带着隐隐刺激性的气味。他仔细辨认了下,方想起正是硫.磺的味道。   脸色瞬变,这次绝不是简单的泥土塌陷。   是火.药。 第53章 被掳   阿宓浑身大汗地惊醒, 她本也没怎么睡着, 但小腹抽疼时总要努力做些什么来转移注意力。她选择了努力入睡, 随后的小半段梦乡都是浮浮沉沉,叫人记不清内容。   她是被啁啁强行扯醒的,虚弱地眨了下眼, 汗珠从睫毛滚动而下,滴在被褥。   啁啁焦躁不安, 似乎空气中的某种气息让它无法宁静, 用有力的鹰喙不住啄弄被褥和阿宓露在外面的袖口,试图扯动她。   它力气实在大, 有好几次阿宓差点儿真被它扯得摔下去, 好在宫女听到动静及时入内,阻止了它。   阿宓伸出一手努力摸了摸它, 听到的声音并非“啁啁”也非“啾啾”,而且略显奇怪从喉间发出的“咕咕”声, 不禁纳闷难道鹰的叫声也有许多种吗?   一宫女外出打听了会儿, 回道:“又有座宫殿塌了, 那里住了许多贵人,都赶过去了。”   她努努嘴,那些人赶过去是看热闹还是帮忙就不得而知了。   圆脸宫女诧异, “这么快又倒了一座?昨儿的雨有那么厉害么?”   说着她望窗外瞅了几眼,此处自是看不到什么, 都被楼阁和竹林挡住了, 不过其中的动静隐约也能听见, “那儿……好像住了好些大人的家眷。”   她细数了下,发现位高权重的好几位大人的女儿/孙女/妻妾都在那一块儿,顿时倒吸一口冷气,要是那些人都出了意外,这行宫还能好好儿待?   “我老家那儿每逢暴雨也危险,可也没有这样的……”另一宫女小声嘀咕,“真是这样的话,不就是那些人说的什么天谴……”   话刚出口她就警觉地捂了唇,眼神瞥了左右,发现圆脸宫女和阿宓都不曾听清,才放心地舒了口气。   阿宓眉头微皱,声音轻飘飘的,“外面好吵。”   “是有些事。”圆脸宫女帮她掖好被子,“不过碍不着咱们玉林轩的,奴婢去把门窗合上,姑娘好好儿睡。”   玉林轩是陛下寝宫附属的地方,没什么不长眼的敢擅闯,何况还有侍卫守在外边儿呢。   如此想着的她,下一刻就被人一个闷棍敲昏了过去。   啁啁的鸣叫陡然变尖,甚至有些凄厉。阿宓能清楚听到它猛烈扑腾翅膀的声音,可是不知怎的,鼻间传来异常好闻的香气,引得她浑身软绵绵,连支开眼皮的力气都没了。   它怎么了?阿宓昏昏沉沉地想,眼皮能感受到的光线变暗了许多,似乎是有几人站在她面前遮住了光。   “这就是小皇帝喜欢的女人?”声音粗嘎的人低低发声,目光顺着榻扫过阿宓,即使只能看见露在外面的一张小脸,也让他和另外几人露出惊艳之色。   一人把昏迷的啁啁随意踢到远处,忍不住又看了眼阿宓,口中并不客气,“听说此女迷得小皇帝和那阉人还有姓沈的昏头转向,连显王世子也不曾幸免,就是狐.狸.精转世。”   “何必这么说。”有人为阿宓辩驳,“男子多慕颜色,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如何是她能决定的?何况这不过是个小姑娘,能懂什么。”   “这不,又迷倒了一个。”先前之人嗤声,一步上前用手随意卷了下,就把阿宓整个裹在了里面,连人带被往帮阿宓说话的那人手上一推,“正好,那你就抱着人吧。可得小心点,别伤着了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   说到最后一句,几人都觉得好笑地笑出了声。   他们显然无论如何都对这小姑娘印象好不了。抱住阿宓的人手动了动,只觉得这重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说不定人还没这被褥重呢。   他暗暗叹了口气,这些人憋到如今成事已经差不多都疯了,还是少说些为好,这姑娘……看她造化吧。   “快些走,那些人拖不了多久。”得手后几人搜了遍玉林轩,没发现什么有用的人便准备撤退,“那姓沈的敏锐得很,指不定又要和闻着血味儿的苍蝇一样追上来,快!”   他们此行能顺利,多亏了有内应,不过这内应也撑不了太长时辰。   要不是皇帝寝宫太难进,他们早趁少帝入睡时直接去绑他了。本还觉得气闷,可如今一看,能把这位被几人重视的姑娘弄到手也不错。   撤退时一人还是忍不住想往里面丢一颗火.药,被阻止了,“我们此行不是特意来炸行宫的,这儿又不是京城,你就是炸光了又有什么用?这东西来之不易,还不省着些用!”   撇撇嘴,此人只得失望啧舌,跟着快步离开玉林轩。   他们来时并不显眼,离开时也迅速混入了混乱的人群。概因在这短短的一刻钟内,又有三座宫殿倒塌了,人员伤亡不多,可引得人心大乱,便是那些惯来从容的世家夫人、贵女都惊慌失措,更甚者已经被直接吓昏了。   沈慎往这边赶时,只来得及扫到一眼刚转角的一小截布料,那正是阿宓被褥上有的。可惜匆匆而逝,让人根本看不清。   目光奇怪地盯了那处好一会儿都没动,沈慎止住内心涌出的不安,被下属催促,“大人怎么停下了?还没到呢。”   “嗯。”沈慎重新迈开大步,快速往玉林轩走去。   他不该太过多疑,玉林轩那儿守的侍卫虽不算多但都是好手,何况陛下和他都派了人在暗中看着,阿宓不会有意外。   擦身而过的短短时辰内,阿宓已经成功被人带出了行宫的东南角。   东南处是少帝及一干位高权重之人的住所及所在地,越往西北走,来往的人衣制大变,住的都是些做洒扫、洗衣等粗活的宫人。   这行人对凉山行宫的路显然非常熟,也不知是在此地等待多久了,看样子和常年待在凉山守宫殿的人也相差无几。   绕过人,他们径直来到一个隐蔽的院落,四周有高高的树丛和红墙遮挡。寻常人若不注意看,绝不会发现这儿还有一个角落。   “好了——”与队伍会合后,一人松了松因紧张而汗流浃背的衣襟,“我们这儿成事,就看另一边了。”   话音刚落,守在外边的人跑入内微微颔首,“那边也成了。”   “天助我也!”有人情不自禁叹了声,其余人不曾多话,脸上流露的神情约莫也是这个意思。   他们为这一刻真的筹谋等待了太久,好不容易等小皇帝到凉山行宫来,如果这次不成,等他们回了京城再想行动就难如登天。   如今行宫那儿权臣世家的住所都被炸得七七八八,此刻该是狼藉一片,他们混乱中绝不会想到,等待他们的不仅于此,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凉山山形特殊,又被人工建了座行宫在山腰。本就没有平地那么安全,被这么一炸,还有留在山顶的那包□□……   似乎是想到了许多人会有的下场,屋内都有了隐晦的笑声,形容再狼狈也止不住他们的欢欣,额头滴落的汗水也变得轻盈起来。   徐青不得不出声打断众人的幻想,“别忘了那些□□的威力,如果不是正好放在房梁那儿,你们以为能炸塌宫殿?有了提防,不会有太多伤亡。行宫侍卫多,山下还驻扎了不少,很快就能把人都营救出去。”   一瓢冷水把人都泼醒,徐青继续道:“我们此行的主要目的也不是杀人,如果凡遇愁葛都能用这种方法解决,自古便也不会有那么多复杂之事了。”   徐青便是背着阿宓的那人,自从把阿宓卸下后,他都差点忘了还带了个人回来。正要高谈阔论时,被褥里传出的闷闷哼声惊醒众人。   差点忘了这个筹码。   阿宓并没有醒,只是被憋在褥子里太久,生理下意识发出了不适的轻哼。   徐青犹豫了下,还是伸手慢慢解开那缚绑的带子,慢慢展开……阿宓满脸汗水的小脸重新现于人前。   随后不少人动作都忍不住停滞了下。   纵使脸蛋湿漉漉的,也无损阿宓美貌。或者说,更是这种两鬓濡湿,细碎发站在脸侧的狼狈状态,才更显得我见犹怜,惹人怜惜。   她肌肤整体是苍白的,浮着些许被闷出的红晕,琼鼻小巧,唇瓣是水润的樱色,睡梦中不安颤动的睫毛像蝶翼一般长而轻,与披散在身前的乌黑秀发形成对比。   这些人几时见过如此柔弱、精致的小姑娘,为了这项他们眼中的大业,好些人有家都不回了,更别说看女人。   倒不是说他们对阿宓生出什么不该有的想法,只是美丽的事物总让人忍不住多望几眼,纵然她看着稍显稚嫩,可展露的少女风情已经足够令人视线流连忘返。   “她……”轻轻的一声唤回众人思绪。   除去比较激进的那几人,其余人其实都不好对着这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小姑娘说重话。   几声低低的咳嗽响起,徐青先道:“把人先关着,具体事宜,等大人来了再决定。”   “也好,也好。”此言立刻得到附和,但他们本来是有计划的,那便是先把这传言中的狐.狸.精折腾个半死,再留个消息给少帝或姓沈的,引他们上勾。   眼下大部分好像都“忘”了这事,徐青也就松了口气。   他厌恶少帝不假,可着实不想对无辜之人出手。徐青家中也有这般年纪的妹妹,想她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每日还在母亲怀中撒娇,偶尔畅想未来夫君的模样,眼前之人却可能被当做禁/脔关着,在那几人手中辗转反复。   被同情了把的阿宓逃过一劫,呼吸得以畅通的她渐渐平稳下来,只一双细细的眉仍皱着,一半是因为腹疼,另一半是因为身体下意识隐隐的不安。   吸入的迷药有些多,阿宓直接睡到了天暗,屋内伸手不见五指。   她茫然了阵,嘴里发出蚊呐般的低声,“……有人吗?”   依照惯例宫女该是守在门外,她一有声音就会马上进来。   阿宓意识到自己声音许是太小了,便慢慢起身,这时总算不至没力气走动了。   她按着印象中玉林轩的布局走动,才几步就撞到了凳子,门外立刻传来衣料簌簌,似乎有人站了起来。   “醒了?”是完全陌生的男子声音。   阿宓站在原地抿唇,心慌之下没有回答。   徐青想得到她的害怕,也不多解释,“觉得暗的话就往左走几步开窗,桌上有粥,应该凉了,不过饿了的话也能用来填填肚子。”   他听起来不凶,可这种情况下也绝不像好人,阿宓半晌道:“你是谁?”   谁都听得出她的强装镇定,徐青暗笑了下,“我是谁不重要,你且知道自己如今不是什么好处境就行。暂时别想着问话,也别想着走,我什么都不会同你说,若不安分,受苦的还是你自己。”   他故意把话说冷硬些,就是怕这姑娘会觉得自己好说话进而软声求饶,他可不想自己到时纠结做下错事。   话语如此明白,阿宓瞬间明白大约是发生了何事。   她从来都是十分懂得避害,当即也不多问,摸索过去开了窗,极淡的星光瞬间倾洒而下,披在她身旁。   外面是几步之隔的山壁和高树,隐隐还能望见远处的高墙,全然陌生的景象。   阿宓略有些迟钝地想,自己这是……被掳走了吗?还是发生了什么意外?   她记起之前宫女谈论的宫殿倒塌,还有当时巨大的嘈杂声,心知肯定不简单,唇色抿成了粉白。   这时候又渴又饿,阿宓也没心思看那碗粥。如果可以,她最想做的是换件亵裤……   翠姨帮她垫了布条,可她依然能感觉不舒服,想来是时辰太久,已经不行了。   为了防止更难受,阿宓继续摸着回到了榻上,试图用被褥裹住,不过一瞧被子所用的布料,她隐隐有了主意……   外面徐青竖耳朵听了会儿,没有喝粥的声音,反而是一种窸窸窣窣的奇怪声响。他再仔细辨别了下,才发现好像是里面那位姑娘在撕布料。   他沉默了下,“姑娘,我劝你还是不要做多余的事。”   阿宓没理他,因为她根本没心思去听,全副心神都在这儿努力和被子作斗争呢。   她费了吃奶的力气才把被缝那儿扯开,接下来再如何努力,却都撕不开了,离她想要的小布条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情急之下,阿宓连牙也用上了,结实的料子差点没把她的小虎牙给嘣掉,努力半天才有那么一道小小的口子。而且阿宓感觉到自己这一番动作之下,又是血流如注、崩溃不止……   徐青觉得这姑娘实在是倔,她那小身板能做什么呢?撕布料难不成是要上吊自尽?   等等……自尽??   徐青“砰”得撞开门,巨大的声响让阿宓身体也跟着一震,结结实实吓了一跳,身下血流得愈发汹涌。   “姑娘,你……”徐青闻到血气,心中纳闷是从哪儿传来的,莫不是这姑娘刚受了伤?   阿宓往后坐了些,“你……不要过来。”   徐青背光而立,他身形算不上健壮,可成年男子的体态对一个小姑娘来说已经很有威胁力了,更别提在这种境况下。   徐青摸了摸鼻,身体偏了下给阿宓让出星光,“我不过去,你受伤了?”   “……没有。”   徐青心中怀疑,目光不着痕迹地扫了眼屋内,并未发现什么不寻常。   也对,此地如此偏僻,寻常人不可能找到的。何况那边正乱着,短时辰内恐怕抽不出空来大肆寻人。   “如果受伤了可以和我说,寻常小要求我还是可以答应的。”   他松了口,阿宓却并不信。她已经隐隐明白了许多事,至少清楚如果自己真是被掳了,十有八|九是大人的仇家。   她才不要因自己而让大人被仇家抓到任何把柄。   闷嘴葫芦的她没再对徐青说任何话,徐青自然也不会自讨无趣,受伤也没办法,人家不相信他。   等吃了些苦,她大概就知道要服软了。   徐青想着就要退出房门,夜空中却传来雄鹰长鸣。   这么晚了居然还有鹰?徐青内心嘀咕了声,并没有提起警惕,是以下一刻在感到雄鹰俯瞰而下朝自己扑来时也完全反应不及。   “咚——”的一下,他被从天而降的巨大木块砸晕了。   啁啁收翅出现在院中,摇摆着进门,对阿宓鸣叫了两声。   阿宓再忍不住害怕,呜得一声差点哭出来,扑过去抱住这只异常勇猛的鹰,“啁啁——”   啁啁应声,叫了两下后腾出一翅拍了拍她,像在安慰。 第54章 啁啁   作为一只雄鹰, 啁啁无疑是其中出类拔萃的一员, 它能追到这儿来砸晕对方救出阿宓, 给了阿宓莫大的安全感。   它聪慧且勇猛,此时被阿宓的泪水濡湿了内侧最为脆弱的羽毛也没推开她,而是任小姑娘半趴在自己身上, 偶尔转过脑袋敏锐地扫一眼屋外。   “咕咕”它口中又发出那种奇特的声音,阿宓大致明白了过来, 轻轻道:“我们该走了对不对?”   啁啁歪歪脑袋, 自然不会真听懂她的话,但确实是这个意思。   阿宓扶着它站了起来, 感觉到身下动静, 顿时无措。翠姨给她放的布条终于支撑不住了,她再走几步, 恐怕衣裳也不保。   挪了一下,啁啁也闻到了血味儿, 不由奇怪地看着阿宓, 发出低低的鸣叫。   被这样盯着, 阿宓脸颊通红,却见啁啁低下脑袋就要往她裙底钻,被她一把抱住, “不可以!”   声音中带着小女儿家的羞愤,阿宓用手掰过啁啁的脑袋, 腮帮鼓起, “不可以钻裙子。”   “啾——?”   阿宓看了看它, 想到啁啁啄一下的力度,忽然有了主意。   小半会儿后,在啁啁帮助下终于得以轻松的阿宓跟在它身后慢慢走进院落。   他们运气不错,那群人掳来阿宓后还有许多事要做,当夜并没有多少人留在此地。也是没把阿宓这个小姑娘放在眼里,柔柔弱弱的连只鸡都拎不动,便放心地只留了徐青,哪会想到她还有这么个帮手。   “啁啁你认识路吗?”走出了一段距离,直到看不见院落时阿宓停步,左右望了望,“可以带我去找大人吗?”   当然不可以,如果啁啁认识路,当初就不会带着阿宓在长廊瞎逛了。   一人一鹰大眼瞪小眼,阿宓先败下阵,摸摸它的脖子小声道:“好像是有点为难你哦。”   “啁啁——”阿宓被它蹭了把,痒痒的,不觉露出笑容。   两只都还没什么危险感,阿宓是觉得离开了那些人就没事了,而啁啁只要感觉不到危险就放松下来。   她想了想,做了个坑了沈慎等人和这群绑匪好几日的决定,“那我们自己去找大人吧。”   “啁——”啁啁兴奋地拱拱她,乖巧地被阿宓牵着翅膀走。   这群人找的地方很隐蔽,连侍卫都一时找不到,阿宓就更别想凭着一己之力轻易寻着出路。她只懂沿着林中小路走,走着走着,不仅没往下,反而在顺着和沈慎他们截然相反的方向向上攀。   阿宓正是信期,身娇体弱,有盖半的路都是啁啁支撑着她走的。山路泥泞难行,好在啁啁爪子有力,几次在阿宓快摔倒时用鹰喙或翅膀拦住了她。   一炷香时辰,阿宓肚子咕噜起来,她饿了……   “呜……”她伏在啁啁身上低低出声,不好意思道,“啁啁,我没力气啦。”   “啾?”啁啁叼着她袖口扯了扯,没动,便疑惑地看过来,看了看便仿佛明白了什么。   感觉到啁啁要离开时,阿宓眨了下眼,“要去做什么?”   面前身姿异常高大的雄鹰从喉间发出几声,觉得阿宓应该听懂了,瞬间振翅上天。   阿宓呆呆看了会儿,倒没有心慌,她相信啁啁不会抛下自己的。只是小腹那儿又饿又疼,她无力地蹲下身,视线转了转,发现一种熟悉的草,便扯下其中柔嫩的草心含入嘴中嚼起来,少量甘甜的汁液浸润口腔,再沁入心脾,总算舒缓了会儿空荡荡的胃。   这是以前在洛府学到的,她倒不曾饿过肚子,只是小孩儿没有零嘴总不舒服,她有次无意摘了棵草含在嘴里玩儿,觉得挺甜,自此便爱上了尝草。   阿宓快把院子里的草尝了个遍,这事才被翠姨发现,对她当真心疼又觉得好笑。好在这些草都无毒,巧合之下竟真被阿宓试出几样既可以当零嘴还可以用来做菜的草。   这些,除了她们二人,自是不会对外人说道。   阿宓渴急了,摘了大半含在嘴中,候了约莫小刻就听到啁啁的叫声。   闪着微弱星光的夜空陡然出现黑点,随着黑点靠近,雄鹰身形愈发明显,健壮有力的翅膀披了层银白色的光芒,充满了力量的美感。   它越来越近,阿宓抬首望去,正好望见啁啁收翅的刹那,双翅带起短暂而猛烈的风,将她周围的叶片都吹了干净。   阿宓双眸明亮极了,在啁啁把好些红果噗通落到自己身边时更是忍不住一把抱住它,“啁啁,你好厉害啊。”   小美人主动投怀送抱,啁啁享受极了,得意得翅膀都不会好好收了,就歪在那儿感受了片刻阿宓软软的胸怀,喉间舒服的咕噜声不断。   好半晌,它才轻啄了下阿宓手臂,示意她赶紧吃东西。   它不仅带回了清甜的红果,还有一条细长无毒的蛇。鹰本身就爱吃蛇,这没什么问题,可阿宓根本不会料理,所以她即使再惦记昨夜用过的美味,也对它没辙。   “这个你吃吧。”阿宓把蛇往啁啁那儿推了推,“我用果子就好。”   她重复了几遍,啁啁才大概明白意思。当下也不客气,低下脑袋一啄,那蛇就挣扎着被它叼了起来,没几下就成了鹰的腹中餐。   这大约是阿宓从遇见沈慎后用过最简单的一餐的,她并没有什么不满足,美食固然是她所爱,但这也是啁啁辛苦为她采摘的,她向来很容易满足。   雄鹰其实不适生存在山林间,翱翔所需的空间大,山间树林密布很是阻碍它们。可啁啁与众不同,不仅能在这儿帮阿宓采到果子,还轻而易举带她找到了清澈的山泉。   它极为敏锐,恰好避开了那些存在危险的路,所以阿宓顶多是在山路走得吃力了些,其余问题倒没有什么。   换个角度而言,如果沈慎留侯等几人和阿宓一样,都这样在山林间行走,说不定还没有她来得安逸。毕竟他们应变能力虽强,可在这种境地,一些直觉绝比不上天生的雄鹰。   何况啁啁还是鹰王。   只慢慢走着,阿宓都开始觉得这样和啁啁待在一块儿的感觉也不错,不用看见那么多人,也不用想那么多。啁啁的世界简单而直接,饿了觅食,渴了寻水,累了便休息。   最为重要的是,啁啁从来不受拘束,它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即使当初被特意系上绳索,都能打败那些人偷偷溜到阿宓这儿。   阿宓只可惜自己不能和啁啁一起飞,就不用麻烦它一直跟着自己走了。   越往上,凉山山石嶙峋,奇峰险立。又过了会儿,阿宓几乎要忘了自己是刚逃出来,要沉进这令人心惊胆战的美景中。   沈慎所猜不错,她骨子里确实有些喜爱冒险和追求刺激。若偏于安逸,当初在洛府醒来,她就不会一心想着离府去京城了。   毕竟除去那两年后的一杯毒酒,在公子身边的两年都是平静无忧的。   她没能开心多久,腹中绞痛忽然袭来,疼得她几乎站不住脚。   李太医说过阿宓本来底子就不好需得小心养着,她方才却还用了冰凉的泉水,不疼是不可能的。   扶着身旁的大树蹲下,阿宓咬着唇脸色惨白,刚洗过的脸又被汗水冲刷得湿漉漉,低低痛吟出声。   翠姨对她说这是姑娘家都要经历的事,不然就没法儿长大,也没法儿孕育子嗣。阿宓此刻就在想,她再也不想长大了,也一点都不想生孩子……   啁啁急得扑腾了两下翅膀,围在她身旁转了两圈,它再通人性,终究也只是只鹰,很多时候无能为力。   阿宓被它转得眼晕,干脆一把抓住它脑袋抱了过来。啁啁翅膀外边儿略显冷硬,稍微往里却柔弱而温暖,这是寻常人触不到的禁区,它却对阿宓格外容忍,让小姑娘把里面脆弱的绒羽当成暖热的被褥缩在里面,半天没有动静。   有啁啁的羽毛在,另带了件厚厚的衣裳,夜里的山间也不是那么难以容忍。   一人一鹰都不认识路,阿宓又着实累了,便也没急着走,就着这样的姿势靠了一夜。   有啁啁在,但凡有危险的蛇虫鼠蚁靠近,都会被它赶跑,阿宓睡得格外沉稳。   …………   晨光朦胧,透过山林上空折下,映在清泉上好似有了点点闪耀的光芒,璀璨如玛瑙宝石。   阿宓被啁啁拍醒,睁眼就看到大堆红果朝自己丢来,啁啁叼起了一只往她这儿推,意思大约是示意她用早膳。   它跟人待了一段时日,也明白他们是要按一日三顿来进食的了,而非像它们只有饿了才用。   阿宓再次换过布条,去泉水边洗了把脸,休息一夜后蔫巴巴的脸色总算好了许多,粉粉嫩嫩,透着朝气与活力,这是一种相较于单纯美丽的外貌更动人的状态。   啁啁觉得她身上香香的,即使在山间歇了一夜也丝毫不减,不由凑近了些,用鹰喙啄起几缕乌发。   “这个不可以吃。”阿宓第一时辰把头发抢回,并戳了戳啁啁教育它。身形硕大的鹰委屈巴巴地缩着脑袋,偶尔从喉间发出意味不明的咕噜声。   它真的有些太听话和通人性了,阿宓不知啁啁为什么独独对自己这么好,但她毫无疑问已经很喜欢并有些依赖这只鹰,便揉了揉它,“下次做好吃的给你。”   一顿停歇后,再度踏上寻找归途的路。   然而单纯凭借这两只的直觉,恐怕这辈子阿宓都难以再和沈慎相聚。   起初是啁啁先闻到了不同的气息,开始扯着阿宓往树丛里走。两旁的树枝都被它翅膀给扇开了,得以给阿宓开辟出小路。   随后阿宓便瞧见了一张熟悉的脸,是留侯。   侯爷怎么会在这儿? 第55章 父女   留侯很久没这么狼狈过了。   往前追溯, 这种状态应该是他跟随的先帝还在潜邸时期才能有。先帝嫡亲的兄弟姊妹少, 可当时宗亲旁支不少, 所以储君之位坐得并没有旁人想象得那么容易。   他帮先帝挡过许多劫难,功劳和信任都是用命得来的。许多人都以为他是为荣华富贵,但其实最初, 他也不过是因那一饭之恩才死心塌地地追随先帝。   这一跟,就过了许多年。   光影变换中, 留侯思绪浮沉, 梦里都是朦朦胧胧抓不清方向。好似在天光大现的一瞬,那本该到手的宝贝又脱兔一般跃了出去, 他踉踉跄跄地追, 一个趔趄睁眼,就见到了心心念念的小姑娘。   他迟钝地呆在那儿, 一时不曾有反应。   阿宓晃了晃手,发现这人的目光也跟着缓缓游移, 像傻了一样。想了想, 蹬蹬跑去附近的泉水那儿接了一叶, 回来小心地往留侯唇边递。   她已经有些习惯这隐隐的疼痛了,这会儿还能跑起来,啁啁却看不惯阿宓对这人温温柔柔的模样。   俗语道虎落平阳被犬欺, 之前留侯用眼神吓过啁啁,现今他受伤了, 啁啁又是个记仇的, 当下就用大翅膀毫不留情地扇了过去。   几道劲风过后, 留侯目光总算恢复清明。   回过神就听见阿宓认真地在那儿教育啁啁,“你不乖了。”   “咕——”啁啁老大不高兴地别过脑袋,小美人因为别人教训自己,它才不接受。   留侯脸上脖间还留了几根轻飘飘的羽毛,他微微眯眼瞥了下,暂时不准备和这只鹰计较。   “阿宓?”他轻唤。   阿宓愣了愣,回眸看来,“侯爷你清醒啦。”   她有点儿高兴,“我找了你们好久,在这走了好长一段路了,都没见着人。”   留侯沉默地打量周遭风景,初步断定从凉山山形来看,这里离行宫所在地恐怕隔了十万八千里。这一人一鹰到底是怎么走的,还有待商榷。   宫殿接二连三倒塌,他们本该立刻撤离和寻查真凶。可在得知阿宓失踪不见后,几人都乱了阵脚,留侯难得做出不理智的决定没有顺属下的意思离开,后又被人寻了机会偷袭,强撑着走到此地就昏了过去。   发生了许多事,留侯却不准备对阿宓说道,只温声回,“这样吗?我们也在找阿宓呢。”   终于见着熟悉的人,阿宓难抑开心,“嗯,有奇怪的人把阿宓带走了,应该是大人的仇家。后来啁啁把我救出,带我沿着山路走,但是它也不认识路。”   啁啁平地方向感很差,如果让它飞到空中去认还行,可惜它并不能带着阿宓飞。   留侯颔首,含笑夸赞,“你们都很厉害。”   他真没想到居然是这只鹰救了阿宓,看来还是小瞧了它。   啁啁适时挺胸展翅,它不一定听懂了两人的话,但很明白要在别的雄性面前展露自己矫健的身姿。   阿宓和他念了会儿,想道让留侯带自己去找大人,低头一看,才发现留侯左腿受了伤。伤口的血已经凝成了痂,但伤势看起来并没有好多少,有些吓人。   她动作缓下,“……侯爷的腿受伤了。”   “嗯。”留侯答得平静,“小伤而已,只是暂时不能走。”   他继续道:“阿宓可以先走,我一人没事的,你寻着人再让他们来帮我也是一样。”   阿宓抿唇犹豫了会儿,摇头,“一个人在这里很危险的,你又没有啁啁。”   留侯内心好笑,什么时候他在一个小姑娘眼里居然还没有一只鹰厉害了?   阿宓做不出把他丢下的事,但一时也想不到该如何帮他移动,茫然蹲了半晌,“侯爷饿吗?”   “是有些。”留侯并没顾忌面子,他确实需要补充体力。   阿宓应声,“你等会儿,我和啁啁马上就回来。”   刚经过的地方就有几棵生长了红果的树,阿宓正好在那儿做了记号。   啁啁不情不愿地跟着她去,本不打算给那个讨厌的人摘果子的,可是看阿宓踮着脚尖摘得那么艰难的模样,它还是不爽地叫了声,身子扭过去一把将阿宓拱开,开始熟练地把整根细树枝啄下来。   嘴硬心软的模样让阿宓轻轻笑出了声,在啁啁没好气地把挂满红果的树枝往自己怀中堆时抱住它,吧唧亲了口,软软道:“谢谢啁啁,你最好了。”   …………   啁啁无法回答,它已经被亲晕了,鹰脑袋像喝醉了般摇来晃去,好歹还记着护阿宓回到留侯那儿。   奇怪的模样引得留侯几度侧目,“它怎么了?”   阿宓正低头擦着果子,“不知道呀,刚刚亲了它一口就这样了。”   亲了一口。留侯又扫了眼,这只鹰果然……有些太通人性了。   他接过果子咬了口,不知怎的,平日山珍海味都享用不尽也觉得此时味道尤其清甜。   也许是面前小姑娘的浅笑太动人了。留侯慢慢想着,并不急于去和人会合,他挺享受这难得能和阿宓单独相处的时光。   如果现在回了庭望身边,他相信阿宓的眼中又会只有她的大人。   “我现在不便动作,阿宓可以帮我擦擦脸和伤口吗?”留侯温声请求。   他不要求,阿宓是不会主动想到的,毕竟面前的人不是沈慎,还没熟到那个地步。不过既然他提出了,阿宓便也不大会拒绝。   “我这有帕子。”留侯主动递去,“简单擦擦就好,阿宓正在信期,还是少沾凉水为好。”   说过这话后他就发现小姑娘不说话了,似乎不想搭理自己,细思了会儿才恍然意识到说错了话,毕竟自己于她来说应该只是大人的上司,却大喇喇道出这种女儿家的隐秘事,一时不快也是正常。   自知失言,留侯便也安静下来,看着阿宓帮自己擦伤口。   她是个不善于拒绝的小姑娘,能应下这个堪称冒犯的请求,还能如此体贴。这种时候留侯不认为这是愚蠢了,只觉得他的小姑娘温柔善良,是世间最为动人的存在。   她怎么能生得如此可爱。留侯的视线默默流过阿宓的额角鼻尖和小小的手,无一处不让他觉得称奇。   自从知道阿宓是自己的女儿后,他本就时刻处在心潮澎湃中。此刻被小姑娘悉心照料着,那些无处宣泄的汹涌浪潮却反而渐渐平静下来,似是在夜间被月光轻柔抚过的江面,水流也温柔得不可思议。   啁啁轻咕了声,歪过脑袋看看留侯,又瞧瞧小美人,似乎感觉到了氛围的不同。   “以前在洛府……”留侯声音放轻,“你也经常受伤吗?”   阿宓奇怪看了他一眼,“不会啊。”   留侯舒出一口气,就听到小姑娘继续道:“院子里待了十多年,我和翠姨都很熟悉的,就算爬上屋顶也不怕。”   当然这是夸张之词,翠姨再放任她,也不会让她假小子般爬屋顶窜树。   留侯顿了下,他还不知这内情,但下意识感觉这句话有些奇怪,“院子里待了十多年?”   “嗯。”阿宓声音还是软糯的,听不出什么难受,“父亲不让我们在府里乱走,东西都是让人送来的。”   这和关押犯人有什么区别?留侯只要想象当初小小的阿宓从刚出生到十三岁,都只能待在那逼仄的院落,望见的也永远只有天空一角,心中便止不住钝钝得疼,无言的痛意席卷全身。   他努力保持了语调平静,“既是这样,他也不是阿宓亲父,就不必再这么唤他了吧。”   阿宓眨眼,“对哦,我习惯啦。”   “没必要的习惯改了也好。”留侯淡道,“已经是毫无干系的人了。”   阿宓完全没听出他的情绪,点点头,“嗯,已经不会想起啦。”   事实上,从来也没怎么记得过。从小到大屈指可数的见面次数,能指望她有什么深刻的喜爱或仇恨。   只是她这样丝毫没有怨气的模样也让留侯垂首时忍不住弯了唇,这性子也不知如何养成的,当真是太好欺负了,若不多护着些,只怕会被人当成软包子捏。   他还没见识过阿宓当场把清清楚楚衣裳剥了的凶巴巴模样,反正这个女儿在他心中已经成了可怜幼小又无助的代名词,是必须小心保护的小宝儿。   擦完伤口,阿宓看着他脸上的泥土和汗渍犹豫,留侯会意道:“其他就不用麻烦阿宓了,我自己来吧。”   小姑娘显然松了口气,她现在已经有意识了,不大愿意再和大人以外的人那么亲近。   留侯这么说着,却在抬手时皱了皱眉。他手臂有擦伤,伤口看来颇为狰狞,也让他的动作显得吃力。   阿宓很想装作看不见,可是低嘶声传入耳,垂眸又能瞧见留侯腿上的伤口。她不由悄悄抬眸望了好几眼,最终忍不住道:“还……还是我帮侯爷吧。”   “不会麻烦吗?”   “侯爷自己不方便。”阿宓实诚道,“等你自己擦好,伤口就要裂啦。”   留侯低笑出声,重新把帕子递去,“阿宓说得对。”   帕子脏得实在不成模样,阿宓还是跑去泉水那儿拧了拧,回头留侯已经撕下一截衣袍铺在地面,见了她微微笑道:“地面脏。”   阿宓捺下心中奇怪的感觉,有时候她是有些迟钝,可多次下来,怎么也能察觉到留侯对自己的特殊和好。   难道因为大人对自己好,所以侯爷爱屋及乌,对自己也好吗?阿宓琢磨了下觉得大概就是这样,便坦然了。   她跪在铺陈的衣料上,直起身子给留侯擦脸,力道小小的,像轻柔的羽毛不时划过。留侯仿若完全无感,他甚至闭上了眼没有看阿宓。   他太了解自己,担忧此时的目光会吓着本就对其他人心存丝丝警惕的目光,所以他竭尽全力地抑制,仿佛不曾动容,保持着温如水的淡然。   “好啦。”阿宓出声,在留侯复睁眼时看了看,皱起小眉头,“等等,侯爷你眼里进东西了。”   是吗?留侯完全没感觉,听她说了,就乖乖保持不动。   阿宓靠近了些,倾身覆来时留侯能将她小小的身姿完全容纳进视野,第一眼注意的却是那被养出的些许婴儿肥,带着些肉嘟嘟的感觉,稚气可爱,叫人很想捏一把。   她在很认真地注视他,轻柔又小心地帮他清洗。留侯胸怀滚烫,任何人的关切与忠心也比不上小姑娘一个轻巧的动作,只悄然一眼,便让他有种热晕盈眶之感,此刻便是死也无憾。   片刻,留侯忽然平静地想道:阿宓如此这般也好,她不用拥有太多情感,也不需要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谁。余生只需要好好享受荣华顺遂,他会让她自由无忧,想杀人也好、想救世也罢,有他在,总能让她达成所愿。   轻转了下扳指,留侯又想:男儿多负心薄幸,多慕颜色。庭望虽是自己爱重的属下,人品外貌皆不可多得,但也无法保证以后。眼下二人虽看着情投意合,谁又能保证以后如何呢?他不会去强行拆散二人,但总要叫阿宓看过领略过更多俊杰,知晓世间并非只有她的大人一个男子。   阅尽千帆后的选择方更显心意,若因为只感受过一人的好而认定,未免也太委屈阿宓。   当然,在留侯内心深处自是认为阿宓什么都不选最好,这世间哪有配得上她的人,能陪在她身边已是万幸。   阿宓全然不知自己在帮忙的人暗地都转了多少奇怪的想法,但越接触下来,便觉得留侯真的挺好说话,并不像他人畏惧的那样难以捉摸。   商议过后,她开始扶着留侯行走,轻声问,“侯爷受了伤,还记得清路吗?”   “嗯。”留侯和一直不爽瞪着自己的啁啁对视一眼,异常淡定地转回视线,“沿着这条路往下,自会有人接应我们。”   只字不提回行宫的事,阿宓不疑有他,还点了点啁啁,“啁啁,不可以欺负人。”   原是啁啁在偷偷用翅膀扇留侯,力道是小,可有时候被它的翅膀打着伤口还是挺疼的。留侯微笑着不曾告状,阿宓先不好意思了。   啁啁愤怒地叫了两声,试图告诉阿宓:这人比鹰还心机!这种伤明明可以自己走的,偏要你扶着!阴险!   可惜它再怎么叫,阿宓也听不懂它的“啾啾”“咕咕”声,最多摸两下以示安抚,还得伴随着教育的话儿。   啁啁眼中差点没流下两行泪水,它和小美人的单独相处没了,香香软软的怀抱也没了。要不是眼前这个人,它完全可以带着小美人远走高飞。   一路都少有人迹,那些刺客许是一击得手,侍卫又越来越多,已经开始撤退了,凉山上自然难以再碰见。   但就算不扶着留侯,阿宓自己也走不了多久,时常是走一刻钟休息一刻。留侯从不勉强她,反而是他多次提醒休息。   两人这样走走停停,一个上午也没能成功下山,最终失了力气,由啁啁去找食物。   红果是必不可少的,这次啁啁又带了两条无毒的蛇。见阿宓丝毫不惧地捏着小蛇七寸,留侯按捺下惊讶神色,“阿宓会料理?”   小姑娘脸蛋皱巴巴的,苦恼摇头,“不会……”   怎么剥皮怎么取胆,她一概没弄懂。   “我来吧。”留侯自告奋勇接过。   他实在不像会做粗活的人,常年的养尊处优让他看起来斯文清贵,书生的儒雅气也丝毫不见粗鲁。所以在看到留侯动作快速伶俐地处理了这条蛇,又取出火石将它烤得喷香,阿宓羡慕敬佩的神情已经溢于言表,毫无掩饰。   留侯十分享受女儿这种目光,偏偏口中还风轻云淡道:“都是小意思,我身边任何一个属下都能做。”   阿宓眨眨眼,略歪了脑袋,好像在问“是吗?”   可爱的神态让留侯诡异地顿默了下,随后才轻轻揉了把那小脑袋,意味深长,“以后阿宓就知道,庭望会做的,都是我教的。” 第56章 旧人   下山路途留侯有意展现和教导阿宓一些东西, 他若认真起来, 很少有人能不对他生出好感。毕竟当初是跟随在先帝身边的, 说起话儿的抑扬顿挫,无论内容或语调都恰到好处,阿宓听着听着就不禁入迷。   这一专注, 山下不知不觉就到了,最先遇见的果然是留侯心腹手下。   那些人一愣, 大概是没想到留侯居然会和个小姑娘一起出现, 看模样还是被她所救?他们几步上前扶住人,心中疑惑留侯怎么不往行宫反向山下走, 要知道这会儿这里才应该比较危险。   “侯爷。”有人想接过留侯, 都被他不着痕迹地用眼神示意开。   “现今如何?”他依旧由阿宓搀着,问话的语气倒还如常, 看不出一只小腿受了伤。   属下道:“行宫自是不能住了,陛下让侍卫护着各位大人们下了山, 如今正着人在山脚附近大力搜查那些刺客。眼下, 还有陛下和沈都督他们带着人在行宫那儿查人。”   留侯颔首, “你们也去帮忙,把我送到客栈那儿就好。”   凉山山脚附近就有一座城,名凉安, 城不大,但该有的也都有。行宫的世家权贵们一到, 已经下手把城内所有的客栈都给包了下来, 饶是如此地方也不够, 不过其中自然少不了留侯的位置。   沉吟了下,留侯续道:“让清清楚楚过来,再着人领阿宓姑娘去洗漱更衣。”   偏过头又是一种语气,暗藏了格外的温和与耐心,“阿宓先去梳洗再用些饭菜,等有了庭望消息,我马上派人告诉你。”   阿宓应声,看了眼他的伤口,“侯爷也好好休息。”   她已经开始关心他了。留侯按捺住奔涌的心绪,尽量平淡点头,“好,我会记得。”   简单的对话让属下奇怪地瞟了两人一眼,侯爷什么时候对人这么言听计从了?而且这对话……怎么听着有点儿怪呢?   具体怪在哪儿他怎么都想不明白,干脆不再去想,反正侯爷的事总不会容人探究,知道得越少越好。   …………   凉安居于凉山东南角下,它虽也带了个凉字,但并没有山腰处的行宫那么舒适,热意只比京城要稍微好上一点点。   啁啁走了几步就停住了,不知是喧闹的人群还是空中几乎化为实质的热流让它不耐,用鹰喙拱了阿宓两下后就一声长鸣,腾飞上天。   阿宓抬首望了望,知道它会在附近守着,倒不紧张,只有些羡慕,如果她也会飞就好了。   “阿宓姑娘。”领路人跟着留侯称呼她,“您喜欢楼上还是楼下,单独的楼阁怕是没了,剩下的都留给了陛下侯爷……”   “没事。”阿宓面对陌生人有分拘谨,“随意哪一间都好。”   虽是这么说,这人也小心给她挑了间上房,交待其余人伺候,便回身办其他事了。   阿宓在原地呆站了会儿,恍然记起该梳洗更衣。也无需她吩咐,不出一刻房内已添了桶热水并一碗姜汤,摆了好些她喜欢的小点心。   大人他们在哪儿呢?阿宓支起窗柩,垂望街道百姓川流不息。这条街上的叫卖声明显少许多,盖因周围几间客栈都被重兵把守,护着入住的达官贵人。   抬头望了望,阿宓试图寻找啁啁的身影,然而空中轻淡无云,只余微风,它大概是去哪玩儿了。   “叩叩”有人敲门,阿宓应声去看,婢女低眸用双手呈来衣物,并道:“姑娘可需奴婢伺候沐浴?”   “不用。”阿宓带上门前还细声道了句,“谢谢。”   衣裳都是轻软舒适的料子,分上襦和下裙,阿宓仔细瞧了瞧,觉得相比那些精致飘逸的衣裙,这套好像格外可爱些,边角处悬着类似羽毛的东西,闪着些许光泽。   不过都好看,她并不挑,只在瞥见里面藏着的月事带时微微脸红,准备得太周全了。   一番收拾,阿宓浑身清清爽爽,连隐隐的酸痛也好了许多。姜汤下肚暖融融的直沁脾胃,让她自头发丝儿到脚尖都处在一种懒洋洋惬意的状态,差点又躺上榻睡个回笼觉。   可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定了定心,阿宓让候在房外的婢女带自己去寻留侯。   来往人多口杂,尤其是在去往留侯独立小楼的路上,阿宓引来不少探究的视线。   留侯一直没歇息,在任清清服侍自己洗漱的同时听属下汇报。   阿宓不在身边的他恢复以往温和疏离的模样,唇边噙笑却让人捉摸不透,至少此刻汇报的人永远也猜不出主子这一刻的心情是好是坏。   清清递上蜜茶,他俯首轻啜了口,再接过帕子不紧不慢地擦手,“我从不追究过程如何,你们用何种手段都好,我这儿只要结果和人,知道吗?”   “属下懂得,可是侯爷……”   留侯抬手,轻轻道:“没有可是。”   属下汗水滴落,感觉头顶覆上重石。侯爷不为这次被刺杀降罪他们,并非是体恤下属,而是还需要他们去办事。假如连人都查不清抓不到,接下来恐怕连这种浮于表面的笑也得不到,   掀帘而入的人解救了他,凑在留侯身边耳语,“侯爷,阿宓姑娘求见。”   “哦?”即使留侯有意收敛,也止不住瞬间翘起细小弧度的唇和眉眼中透出的轻快。   他扫了眼仍半跪的人,“先去吧,十日内给我结果,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十日,已经很长了。属下喜出望外,退出时还忍不住悄悄递给阿宓感激的目光,虽不知这姑娘是谁,总之在侯爷那儿分量不轻就是。   清清正半俯身为留侯细细擦药,在有人推门而入后就被一股力道按住肩膀。她看见留侯儒雅的眉眼,仿若雨后青山般清隽柔和,让心存敬畏的她也不禁为之一怔。   “去为阿宓倒茶。”留侯的话唤回她思绪,细微的脚步声响起,熟悉的名字让清清心头一抖,经历的阴影也随之而来。   她默不作声地去净手倒茶,也忘了思考为何留侯对阿宓的称呼变得如此亲昵,默默侯在旁边。   “有什么事吗?”传入耳中的男声尤其平和,仿佛含了无限耐心。   阿宓坐在他对面,先望了圈周围,轻声软语,“我想问问大人和翠姨,侯爷知道他们在哪儿吗?”   “这……”留侯顿默,“大约还在行宫吧,阿宓也知我与他们失散,受伤昏在山中,如今刚回,也不知太多情况……”   其实刚才已经通过属下的口了解得一清二楚,并且还轻淡驳回了属下立马派人去通知行宫的提议。   阿宓有些失望地抿唇,手揪了揪膝上的裙子,“这样吗……”   意识到她的低落,留侯不动声色,“阿宓想知道,我立刻遣人去查,有了消息马上告诉你,可好?”   阿宓先点点脑袋,又摇摇头,“侯爷受伤了,不能操劳太多,还是先休息吧。”   “不碍事。”对她笑了笑,留侯将点心递去,“方才的姜汤喝了吗?在山间歇了一夜,虽是夏日,也不要染了风寒。这儿的枣泥糕最是别致,别处的枣子还未熟,这儿已经可以制成各式点心了。”   他几时这样对人好过,就算上次愿意给阿宓分享点心,也不过是推过去随君品尝的态度,此时却如此卖力地推荐,便是清清在想旁的事也忍不住抬头悄望了几次。   侯爷对她这么好……难道是看上了她?清清自认确实没有阿宓长得好,可单凭一张脸有什么用,到底不过是个干巴巴的小姑娘,没什么意思。   再者,清清多少了解男子,她看得出留侯对阿宓的视线中,并没有栖息独属于男子那种狎昵放肆的光,反倒是……一种更为珍视、爱重的眼神。   珍视?清清心中一个激灵,直觉自己想错了。像留侯这种人物,怎么会有珍视的东西?   如果真要有,那也该是权势、富贵一类,怎么会是眼前这个除了脸和运气外一无是处的讨厌鬼。   认真注意了下,清清觉得肯定是自己太敏感、思虑太多了,侯爷待她特殊,大概只是因她有个好主子又生得漂亮的缘故。   但不管是哪种原因,毫无疑问,清清在阿宓这儿感受到了某种威胁,是以接下来在阿宓面前的小动作特别多。譬如给留侯捏肩,趁阿宓望来时故作亲昵地喂茶,声音也变得尤其温柔细腻。   可惜这些“媚眼”都抛给了瞎子看,在这种境况下,阿宓哪有心思去注意留侯的婢女。思绪都是漂浮的,恐怕就算清清当着她的面和留侯亲热她也一时反应不了。   留侯并非木头,清清这样努力表现他怎么可能感受不到。阿宓离开后,他唇角仍挂着笑,“清清今日是怎么了?”   细纱拂动,明光下他温雅的仪容格外动人心弦,叫人全然想不起他的可怕之处。   清清停下动作,声音娇柔中带着丝丝委屈,“侯爷……是不是喜欢阿宓姑娘?”   面前的人似乎因她的问话怔了一怔,随即笑意更大,“阿宓乖巧可人,我自然喜爱。”   答得并无半分暧昧,清清大着胆子将脸贴在他膝上,跪在地面身姿半挺,用一种乞怜的姿态道:“清清和楚楚会好好服侍侯爷的,侯爷……不要再看其他人好不好?”   他人道留侯府中多美婢,清清进府时觉得确实多,可好像大都是寻常服侍之用。且在她和楚楚到了侯府后,就迅速跻身向上,侯爷都不大叫其他人了。   虽然其中吃了不少苦楚,但这在清清看来,无疑是她们在侯爷心中地位特殊的证明。   侯爷……确实可怕,可有时温柔起来,也叫人完全招架不住,恨不得时刻被他用温柔的目光注视。至少在此刻,清清就完全忘了留侯不能人道一事,用一种迷恋的视线抬眸看去。   “我记得……”留侯随意捋过清清长发,“前阵子,清清还在暗地劝阿宓,想让她来我身边服侍。”   “那是清清不懂事。”清清忙辩解,“如今清清懂了,再不会去做这样的事,侯爷不要记在心上。”   留侯含笑不语,半晌漫不经心地喝了口茶,眼眸微敛。   这便是被欲|望驱使的人,已经完全跪倒在了权势富贵之下。也许清清自己都不了解,她此时看的,到底是他这个留侯本人,还是他背后代表的滔天富贵。   他此生已看过许多这样的人,再不会因此称奇,心中亦掀不起任何波澜。   “清清不必不安。”留侯一手将她扶起,清清便好似失了力气的柔蔓,缠上他手臂,他恍若不觉,“只要你乖乖的,我自不会丢弃你。”   连清清都轻易感受到了自己对阿宓特殊,留侯由她伺候时缓慢想着。他确实有些得意忘形了,假如方才在此地的是陛下或庭望,恐怕已经由此察觉到了什么。   他该,更谨慎些。   …………   阿宓在客栈待了半日,期间留侯的人并没有带给她想要的消息,只送了几次点心膳食诸如此类的东西。她若想要出去,也无人阻止,但怎么都会有一人跟在身后,并道:“侯爷让奴才保护姑娘。”   好意或禁锢,阿宓还是能勉强分出,也并非真想出去闲逛,更多还是倚在窗边无意识地看着周遭人群,或去下面大堂坐着。   她引起了一人注意。   在发现有人径直缓慢走来并坐在自己身旁时,阿宓已经无法轻松离开了。   “好漂亮的小丫头。”来人如此说着,伸出一指轻轻抬起阿宓下颌,用欣赏的目光打量,顺道摩挲了两下那柔嫩的肌肤。   若是个男子,便难免下流。可出手的人偏生是个容貌也很是明艳的女子,似是二八年华,通身气势非凡。   也因出手之人的特殊,站在阿宓身后的人一时怔住,竟不知该如何动作。   阿宓正觉得这声音熟悉,抬眸就望见了她此生都无法忘记的容颜,那是几乎成为梦魇的一张脸,更让她心生怯意,睫毛不住轻颤。   她小脸忽得变白,像是正在经受风雨摧折的娇贵花儿,见者怜惜。   蒋行云轻轻松开了手,笑道:“怎么如此怕我的模样?是我一时唐突,不过我可不是坏人。”   话出口,她自己都觉得这句话好笑,“你是哪府的?”   观其衣着,不像单纯的婢子。但也绝不是哪府的贵女,蒋行云这次被带来行宫的所有女眷,眼前人并不在其内。   阿宓不答话,蒋府嬷嬷斥道:“我们姑娘问话不回,怎如此不懂礼。”   阿宓飞快瞥去一眼,抿着唇起身就要走,被拦下,蒋行云奇道:“我会吃人不成?”   若换了其他女子,也不会不放人。可蒋行云的性格向来风风火火爱憎分明,她还不是前世那个嫁给了李琰一年深谙皇室生活之道的世子夫人。   不过在阿宓眼中,她无疑还是那个给自己强行灌下毒酒的人。   就像最初重遇公子时一般,最想做的是逃离。   蒋行云是个爱美之人,不仅自己爱美,身边的人也要漂亮,亲选的侍女无一不是各有千秋,或娇俏或温柔。   眼下她看中了阿宓,这么漂亮的小姑娘,便是什么都不做只每日摆在面前欣赏,也足够令人惬意。如果身份和她所想的相差无几,她准备把人要过来。   她性格天生霸道,如果不是这样,前世就不会做出直接毒杀阿宓的事,今生也不可能因为一时脾气而直接对李琰出鞭导致婚约作废。   几番逗弄,阿宓差点要哭出来。她对蒋行云有天然的惧意,这是上辈子带来的,一时无法消除,且蒋家仆从都在周围看着,她也无从逃离。   小姑娘眼泪汪汪的模样也别有趣味,蒋行云对这样的美人总是有格外的耐心,伸手点过阿宓欲坠未坠的泪珠,莞尔一笑,“这样,告诉我你家主子是谁,就放你走,如何?”   “……”阿宓别过头,依旧不与她说话。   敢这样对自己甩脸色的人还是少。蒋行云暗自思忖阿宓身份,客栈前忽然传来不小动静。   齐齐的脚步声,还有突然停下的喧嚣,像是有官兵开道。蒋行云沉下脸,已然想到来人身份。   天光似都被遮挡了大半,客栈暗下,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出现在门前。   阿宓几乎瞬间望见稍微落后的那道,眼眸一亮,“大人”二字被按在唇齿间,起身飞快朝那儿奔去。   沈慎同样一眼注意到她的身影,神色微缓,已经做好了接住人的准备。正是此时,他身前闪电般突然窜出一人,阿宓结结实实地撞了上去,差点儿没把鼻子撞坏,泪水唰得一下流出。   拦住阿宓的少帝面露得意之色,觉得自己身手实在迅速,也因此终于享受到了妹妹投怀送抱的感受。   又小又软,比他想象中还更胜一筹。   沈慎“……”地望了一阵,五官以一种奇怪的趋势都动了动,最终什么都没说。   “怎么了?”少帝懒洋洋撸着怀里小脑袋上的毛,“两日不见,这么想朕?”   阿宓捂着红通通的鼻子抬头,完全没想到是他,像小呆鹅一样傻在那儿。 第57章 衣衫   阿宓对少帝没有好印象, 当即就要松手离开, 却被暗中使力留下, 不得不“抱”着他,那点挣扎的力道对少帝来说和挠痒无异。   蒋行云捺下疑惑的神情,行了一礼后站在旁边没有上前, 也无人注意她。   少帝其实困得很,他和沈慎快两天没合眼了, 不止是因为在行宫安放火.药的刺客, 更因阿宓被掳走一事。他们期间接到过消息,道阿宓正是被同一批刺客带走, 只怕她会受到磋磨, 和沈慎连着数个时辰都在一起搜山。   山搜了大半人都没见着,反倒是回行宫没多久就收到山下的消息, 道留侯和阿宓一起出现在了客栈。   消息不是留侯的人透露,但少帝叮嘱了要注意的事, 自然有不少人暗中盯着。   既对留侯这恶劣之举咬牙切齿, 也觉得阿宓这小东西没良心, 就算不喜欢自己,庭望总是她天天挂在嘴边的大人吧?转眼就被留侯给忽悠跑了。   “陛下。”沈慎余光扫过周围,上前一步, “先进去吧。”   正是敏感时刻,谁也不知道周围有没有刺客混在里面, 这次摆明了有内鬼, 虽然已经揪出了不少, 但也绝没到可以放松的时候。   “嗯。”少帝颔首,半拉着阿宓去了客栈后的另一栋小楼,期间阿宓就一直偏着脑袋望沈慎,眼巴巴的小眼神儿看得他心中好笑。   如果换在之前,沈慎还会为少帝这样的举动担忧,但现在阿宓已经是“公主”,不管这身份究竟是真是假,少帝已经认定了,就不会再生出别的想法。   他想抬手摸摸那脑袋,却皱了皱眉,臂间传来剧烈痛意。   少帝毫不留情嗤笑出声,房内只留下几个伺候的人,“都受伤了还逞能,这手不想要了不成?”   转头又捏了把阿宓脸蛋,“就别想着你家大人给你什么抱抱举高了,胳膊腰腹都受了伤,想他废了还差不多。”   大人受伤了?阿宓怔住,目光对去,男子的眼神中满是安抚,仿佛在告诉她不用担忧。   沈慎惯会隐忍,无论哪方面,受伤于他来说更是家常便饭。只要不是致命伤,他都能表现得若无其事。如方才一路下山,他硬是能不需任何人搀扶,一步步紧随少帝走了过来。   “宣李太医来——”   “陛下。”沈慎不赞同出声。   少帝知道他意思,可一点儿也不准备领情,“就算这儿真的还埋伏了刺客,你当自己有多大能耐?难道因为你安然无恙地在此,真正有贼心的人都不敢入内了?庭望,你也未免太看得起自己,朕身边不乏忠士,你还是先养好自己的伤再谈护驾吧。”   他这张嘴是一如既往的毒,因为阿宓在场,就难免多了些讥讽,果不其然引来小姑娘为她家大人暗暗不平的眼神。   再瞪也还是圆滚滚的,像只气呼呼的小兔子。少帝心忖,并不怕阿宓会因此更加讨厌自己。   论亲情,少帝和留侯对待的态度截然不同。留侯喜好润物细无声,在不动声色的温柔中让阿宓习惯自己的好,进而对自己生出好感。少帝却明显自我许多,他自小是被惯大的,只有别人讨好他的份儿,还没有什么值得让他去屈尊委屈自己。   所以少帝对阿宓的好中带了不少自我,他想如何对她好便如何对她,领不领受是她的事,要不要这么做则全凭他高兴。好在他并非真正的残戾之人,再任性也有个度,不然他的好阿宓还真有些承受不住。   李太医见了这两人都很淡定,从容给少帝行礼,掀起沈慎衣裳看了伤口便是一声意味不明的笑,“沈大人好耐力,怕是这儿要断了也不会吭一声吧。”   说着,力道不小地按上那臂上几乎能见骨的伤口,沈慎几乎霎时落下一滴汗。   “李太医……”阿宓着急地踮起了脚望,“你、你轻点儿。”   李太医还有空暇地扫她一眼,也不知是安慰还是刺激,“放心,沈大人皮厚着呢,不会疼的。”   阿宓也只有对少帝才敢偷偷地又瞪又凶,因为这人实在太恶劣了,待李太医是不会如此的,只能爬上榻跪坐在那儿,帮沈慎擦汗,问道:“大人疼不疼?”   众目睽睽下,沈慎对上小姑娘心疼的目光,硬是从口中憋出了一句,“是有些。”   少帝&李太医:……不要脸!   果不其然,阿宓眼泪都要掉出来了。可她不知道这时能做什么来缓解大人的疼痛,就用双手帮忙稳住他手臂,抿着唇看着眼前触目惊心的伤,轻轻道:“那大人不要看,闭上眼很快就好的。”   沈慎臂上的伤是昨夜所受,当时一直没时间处理,还强撑着击退几个刺客,伤口与布料凝在一起,撕开时点点都是血肉。   阿宓忍着泪,双手按在那儿也不移开目光。便是李太医有几次都忍不住微微皱眉,她依然是抿直唇不说话。   平日不言不语时,阿宓的眼眸时常是水光潋滟,看上去格外精致漂亮。可她这般认真睁大了眼,便显得黑白分明清澈无比,犹如稚子。   李太医都觉得这姑娘的模样叫人好笑又心软,拿了药粉递去,“我年纪大了下手没轻重,你给沈大人敷吧。”   阿宓呆了一呆,顺手接过,“噢……”   反应过来后又道:“谢谢。”   还这么有礼。李太医最喜欢这样礼貌的年轻小辈,便在旁指点,“想要少疼,就用手按着这处——对,这儿是死肉,用力些不会痛的。药是有些刺激,沈大人手会下意识地动,先拿布绑住,别放慢速度,慢了受的罪更多,对……”   像教导自家小徒弟般,李太医难得这么有耐心。少帝在旁边看的不耐烦,这老头平日对着自己都没这么温柔过,该怎么让他疼就怎么疼,这还有区别对待?   心中不平,可一对上阿宓额头渗了汗水依然专注的神情,就忍不住歇了忿忿。同时不禁想道:若是朕受伤,她也会这么照顾吗?   少帝如此思索,在李太医刚指点好阿宓时招人前来,“朕也受伤了。”   李太医一顿,上下打量了遍少帝,怎么看都觉得陛下的精气神好得很,“陛下……伤了哪儿?”   “诺”少帝挽起袍角,指着膝上擦出一排带着血丝的伤口,“这儿。”   这……确实也是伤,还真不小呢。李太医嘴角抽了抽,君为大,他任劳任怨地又打开药箱。   少帝也是耐疼的,偏偏这次清洗伤口时就不停发出低嘶声,又正好让旁边那两人听见。   阿宓倒是如他所愿地望来一眼了,可望过后移回视线,照旧在那儿帮着她的大人,问都没问一句。   沈慎唇角微弯,已然想到少帝会有怎样的怒火,可不得不说这种怒火……叫人身心舒畅。   陛下至今都还没弄明白,阿宓吃软不吃硬,就算暗地待她再好,表面总一副凶巴巴不讨好的模样,也难得她欢心。   几番暗示都得不到想要的结果,少帝黑着脸想发作,想了想又忍耐下来,干脆眼不见为净,出房溜达去了。   自此安前可真是对这位阿宓姑娘佩服得五体投地,能让陛下这样容忍憋屈还毫无所觉的人,当真是头一号了。   屋内静下,沈慎终于有时间问阿宓这两日发生的事,阿宓自然无有不答。   几句话后,沈慎迟疑,“……那人把你放在了何处?”   “凉山呀。”阿宓慢慢回忆,“啁啁把我救出来,也还是在凉山山上,不过……和大人之前带我去过的地方和行宫都不一样。”   她道:“那儿有好多小屋,周围的墙都和山壁很像,被很多树挡住了。”   光听这样的描述,就知道那儿定是极为隐蔽的地方。行宫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居所,只能是那些人自己所建,且按这规模,短时辰是不可能建好的,至少得一两月,再加上其他布置,用上小半年也不算多。   有一批刺客提前半年就埋伏进了凉山,且藏置了大批火.药,只等陛下前来避暑。   只消一回想,沈慎就忍不住寒毛竖起。这样的安排陛下和他就是死多少次都不冤,反倒是他们好端端站在这儿才令人难以置信。   难道那些人只为吓唬陛下?这不可能。沈慎敛眸沉思,恐怕……他们此行的主要目标并非是陛下。   他招来秦书,“这几日,那几家有什么异动?”   秦书先瞥了眼在专心上药的阿宓,缓了缓语气道:“显王妃受惊卧病在榻,这两日显王在照看显王妃,世子忙于安排王府和乔府等事宜,并无特别。不过……乔府的洛嫣,倒是有人察觉她鬼鬼祟祟用了几次飞鸽传书,不知是否和此事有关。”   他又交待了另外几府的情况,从暗中盯梢来说,都看不出什么可疑,竟是洛嫣的举止最为奇怪。   在场秦书也清楚洛嫣正是顶替了阿宓身份被认回乔府的人,他还道有次截下了一封传信,不出所料正是传给洛城的,只是好像和此事依旧没什么关系。   “上面写了什么?”   秦书又瞟了眼阿宓,这次阿宓若有所觉的抬眸,见之疑惑地一歪脑袋,“怎么了?”   “嗯……”秦书目光飘移,“也没什么。”   “有话便说。”沈慎打断,顺手拍了拍阿宓,“她不会在意。”   秦书只得把内容一五一十地交待。   洛城和洛嫣所求,不过一为权势二为富贵。洛嫣对显王世子的小心思几次都落空,还吃了大苦头,显而易见,李琰这条路并不好走。   或者说,以洛嫣的模样和智商,还不足以像他们想象的那般迷住李琰。   沈慎似有所猜测,眉梢微扬,“所以?”   “所以……大人您不是想到了么。”秦书摸摸鼻子,“洛城对她提起了陛下及冠大选之事,让洛嫣待在乔府好好学规矩礼仪,道以乔氏的名声,定能把她送进宫。”   “就这些?”沈慎倒是很沉着,不像秦书在拼命忍笑。   点点头,秦书疑惑,“不然还有哪些?”   沈慎轻飘飘睨他一眼,“洛嫣来历不明,洛城戴罪之身却混入京城,与洛嫣同流合污混淆乔氏血脉,意图入宫侍奉陛下。他们想要做什么,谁又能猜到呢?”   稍微了解洛城和洛嫣的人,就知道他们想不出什么大事,一心想着靠运气和出卖身边人来向上爬的人能筹谋出什么事。可沈慎这么一说,秦书立刻明了。大人这是要把这次凉山的事安到这两人甚至是乔府的头上,谁能保证他们飞鸽传书是不是在密谋如何行刺呢?说不定其中大有文章。   更甚者,还能把显王府给拉下水。   显王府备受关注,选择亲信本就该慎重,如今和他们牵扯甚深的乔府出了事,他们怎么可能置身事外。   秦书当即颔首,“大人所言极是。”   何况他们也不一定就冤枉了显王,万一这事就真是他们谋划的呢?   不管真相如何,反正他们总脱不了干系。   京城风云一直只在暗地翻涌,这次炸行宫一事,反倒能够帮他们把许多事摆到明面上来,不用只在暗中过招。   “此事就交给你。”沈慎突然顿默了下,“罢了,还是和侯爷那边知会一声。”   “侯爷他……”秦书也跟着沉默,也对,这种事怎么可能避开侯爷,有侯爷相助,也更能事半功倍。   他们谈的这些都是隐晦中掺杂暗示,阿宓是听不懂的,只觉得两人间的氛围隐隐有种凝滞的感觉,眉头也渐渐皱起。   她知道大人是在办正事,倒也不出声打搅,便伸手帮着揉了揉太阳穴,在沈慎望来时眨眼道:“我怕大人头疼。”   便是再头疼,看见她这贴心的小模样也轻松了,沈慎黑眸闪过笑意,压低声音道:“那里……不疼了?”   啊?阿宓先一呆,经他提醒才想起自己身体状况。大约是太专心了,她竟然都一直没感觉,直到现在才记起已经过了好几个时辰。   当即感觉裙子那儿有些黏湿,阿宓别别扭扭地忍着,等秦书识趣地告退才转过身子,急急道:“大人帮我看看,衣裳是不是脏了?”   “……是有些。”沈慎语调变得有些奇怪,阿宓毫无所觉,还自己探着脑袋往身后望,“真的吗?又要换衣裳了。”   她真的是太无防备了,在沈慎面前全然没有男女的概念,对自己是个多么漂亮诱人的小姑娘这个事实也没有半点意识。   沈慎不得不拉下她的手,略暗哑着嗓子道:“阿宓,理好衣裳。”   原是阿宓跪在榻上忙着帮他上药绑布条,前前后后衣裳难免凌乱了些,方才一背过去,半截腰身就那样显露在沈慎面前,明晃晃的一截白,细腻如脂。从这个角度望去,可以清晰感受到是多么细瘦,不堪一握,恐怕他一只手就可以掌住大半。   多年来不近女色,就算偶尔有需要也只能忍住的“老男人”沈慎一时忍不住这冲击,竟瞬间热血下涌,只能靠动了动腿掩住尴尬。   阿宓没有因露出腰身而害羞,反倒是因为衣衫不整而觉得不好意思。乖乖喔了声后就开始整理衣裙,沈慎十分君子地背过身。   岂知背过身又是另一种折磨,阿宓就和他坐在同一张榻上,无论多细微的动静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他这时有些痛恨自己出众的耳力了,衣料摩擦的簌簌声和小姑娘清浅的呼吸在这安静的环境下都被放大了数倍,直击耳膜,再转换成画面显现在脑海中。   他忍了半晌,阿宓轻不可闻的“呜”声让他破功,喉结滚动了下,一滴汗珠顺其滑入胸膛,“怎么了?”   清清软软的声音解释,“上襦的带子散了,之前肚兜没系紧,也掉了下来,要重新解开系上。”   轰得一声,沈慎听到耳边炸雷,他茫然中有些不确定地想,阿宓刚才说的是……“肚兜”二字?   那这句话的意思是什么?是要他帮忙把……   “大人,带子在后面,可不可以帮我拉上来?”阿宓的声音肯定了他的猜想。   他久久没动静,小姑娘偏头望来,水润的眸中满是着急和不解。   是了,她此刻该是很尴尬和害羞的,自己不应该表现得太过,增添她的紧张。沈慎如此想道,指尖都在发颤,声音也是飘忽的,“拉上?”   “嗯。”阿宓点点头,手在背后找得有些吃力,细声道,“大人,可以吗?”   当然……该是不可以的。沈慎的理智在告诉他,这时候最应该做的是退出这间屋子,然后找一个婢女来帮阿宓捞出带子系上肚兜,可是身体却已经动了起来。   他的手停在阿宓上空,声音已经完全低哑,“要怎么做?”   “就是……”温软的小手握住他,然后带着沈慎往下,并示意,“再往下点,就可以找到了。”   明明还隔着一层亵衣,沈慎却感觉已经碰到了阿宓后背柔软的肌肤,此刻不仅是手,连心也是滚烫的,仿佛下一刻就会融化流出胸腔。   他试探性地动了动手指,却不知碰到了那儿,让阿宓有些痒意,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大人你不要乱动呀,就在下边儿。”   娇娇的声音这样斥他,让沈慎羞惭的同时还有种无言的兴奋,身下热血更加叫嚣。手却是老老实实不动了,片刻才伸出一只手指勾了勾,碰到一根细小的带子,“是这个?”   “嗯。”阿宓转过头,浅浅的呼吸打在沈慎手臂,话语间柔软的唇瓣仿佛也在一下一下啄弄,“可以系上了吗?”   “……嗯。”   沈慎用上了刚敷药的伤手,此时一点疼痛都感觉不到了,只觉得双手烫得难受,恨不得贴在掌下那柔嫩的肌肤上贪小刻凉意。   可是他不能。   双手颤得厉害,系了几次都没系好,还差点又掉了进去,让阿宓发出不满的娇软声,又让沈慎心间烫了下,“马上便好。”   费尽力气才打好一个结,沈慎大松一口气,连呼吸都浸着热气,“这样可以了吗?”   阿宓自己用手摸了下,终于应声。   不过是帮小姑娘系个肚兜带,沈慎却仿佛经历了一场恶战,浑身都是汗水。他该庆幸散的是脖子那块儿而非腰间的,假使……   沈慎忙打住思绪,心道不能再想了。   阿宓转过身,用一种奇怪的视线看了沈慎一会儿,他稍微平复思绪后才有心思问道,“还有事?”   阿宓眨眨眼,避开他腰腹和臂上的伤钻进他怀中抱了上去,仰眸,长睫扑闪,“大人……是不是想亲阿宓?”   她认得这种目光,前世公子每次让她坐在膝上时,就会这样看她。 第58章 羞恼   沈慎不是圣人, 从来不是。   所以当他被汗水润湿的喉结滚动了几下, 却仍只是低眸望着阿宓, 不语也不动时,他都佩服自己此时的忍耐力。   可他的忍耐力为何要这么好?   阿宓眨了下眼,轻轻巧巧的动作, 那扑闪的睫毛却仿佛痒到了沈慎心底。他看着小姑娘忍着小小的害羞,在他怀中直起了身凑过来, 亲到了他的下巴。   阿宓软绵绵的声音无疑是最好的媚.药, 她道:“其实,我也想亲大人。”   说完, 小松鼠藏食般又凑过来飞快啜了口。   沈慎笑了, 像是涟漪一圈圈荡开,更像冰雪融化时在阳光下泛出耀眼的光, “这便是亲了?”   感受到他胸膛微震,阿宓小声辩解, “我知道不是呀……”   可是、可是那种亲她学不会, 也有些怕, 因为总会有自己要被吃掉的错觉。   沈慎可不想再惯着她了,小姑娘总是这么坏,又任性, 一脸天真懵懂地撩拨了他之后全身而退,只剩他一人在那儿受折磨。   他总得叫她知道这样三番两次撩拨一个成年男子的后果。   阿宓不知怎的, 突然觉得大人的笑有点奇怪, 还有点危险, 明明她是最喜欢看到大人笑的,因为太少了。   她觉得肯定是自己想太多了,随后就听到沈慎低低道:“我来教阿宓好不好?”   她是向来学不会拒绝沈慎的,便小呆鹅一样点了头。   沈慎又笑了笑,双手微抬把阿宓圈在了怀里,可被选中的小姑娘还不知这是预防她逃走的姿势。   “抬头。”   阿宓依言动作,沈慎又道:“闭眼。”   闭上的眼睫在不安地颤,无言沉默间,阿宓能感受到有股灼热的呼吸越来越低,越靠越近,几乎要把她烫着。   起初是蜻蜓点水般碰了下,来不及有所反应,阿宓就感到唇被什么柔软的东西含住,轻轻吮.吸,来回地描摹她的唇形,伺机撬开唇齿。   她的腰被提着向上了些,被迫以迎合的姿态抬首,双眼几度颤着要睁开。   “张口。”轻不可闻的声音从交缠的双唇间溢出,阿宓也乖乖地张开,任由对方侵入。   一阵搅弄风云,阿宓忍不住发出软软的低吟,整个人都失去了力气,瘫软在沈慎臂间,全靠他支撑着。一双手不由微微抗拒地推着面前结实的胸膛,犹如蚍蜉撼树,毫无所动。   与此同时,沈慎的手也不知不觉间滑入了阿宓衣衫,终于贴上他方才肖想依旧的肌肤,柔嫩滑腻得让他几乎要当场叹息。   大掌越发往上,就在快碰到某个男子都会情不自禁触碰的部位时,细细的带子挡住了他,也让他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险些忘了脖子以下不能描述,他差点越矩了。   手慢慢地撤下,滑过腰身时忍不住又轻抚了把,这才发现阿宓那儿还有可爱的腰窝。沈慎心神一荡,差点没能控制住,只能垂首借着小姑娘软嫩的唇来消火气。   阿宓被亲得不能换换,唯有紧紧扒着沈慎,借由他口中的气息才能避免自己不争气地晕过去。即便如此,在他开恩般放过自己时还是在急急地细喘,眼波流转间尽是风情,双颊生晕,唇也红肿得不成模样。   任何一个男子看到自己如此杰作都会自豪,沈慎也不例外,却是忘了小姑娘的薄脸皮,不备之下就被阿宓一把推开。   飞快地奔下榻汲鞋,阿宓恼得双眼水汪汪,回眸瞪了眼沈慎,差点没把他瞪得骨头都酥了。   “大人……”阿宓顿了下,还是又羞又气道,“大人坏,阿宓讨厌你!”   ……这种讨厌,还真是让人生不出丝毫紧张。刚尝过甜头的沈慎脑子还是飘忽的,根本无法恢复平静,此时被这样“骂”了,竟也点了点头。   阿宓鼓起双颊,又看他一眼,最终推门而出。   出门没跑几步,就撞着来探望的人,正是被清清扶着的留侯。   起初两人还没瞧清是谁一阵风般奔来,撞后的些微停滞才让留侯隐约瞥见了那泛着水光的眼眸和微肿的唇,再一端详,不正是阿宓?   “怎么——”话还没问出口,小姑娘又跑走了,竟是谁也不想搭理。   留侯沉默了阵,“清清……看清了吗?”   同是女子,还颇有经验,清清当然看得出阿宓刚才发生了何事,不以为意地点头,隐晦道:“没什么奇怪的,侯爷,沈大人正在里面呢。”   阿宓和沈慎在众人眼中关系都很明了,无论做什么都不奇怪,言下之意便是,两人该是在里面亲热了阵。   “哦?”留侯语调奇怪地反问了声,倒也没想要回答,继续缓缓进了屋。   推门,两个伤号一站一坐,留侯目光深沉,沈慎还在神游。   作为男子,留侯怎么可能看不出他那种神态下的惬意,八成是做了什么肖想已久的事。   没想到,庭望也会如此把持不住自己,如此……   留侯思索良久才寻了个合适的词,孟浪。   他已经算不错了,没有用更苛刻的词来形容。   留侯想了下,转头吩咐清清,得到她迟疑的目光,“侯爷……这样不好吧?”   “无事。”留侯微笑,“庭望不怕的。”   真的吗?清清并不相信,但留侯吩咐不得不办。   她去寻了一壶滚烫的热茶,倒好一杯,用布托举着,再直接放到沈慎手中,忐忑低低道:“大人请用茶。”   “嗯。”面前的男子面容不见异色,十分沉着地拿起茶杯,再一饮而尽,喉结一动,整杯水都吞了进去,连眉头都没动。   清清瞠目结舌,难道……这位沈都督不仅面冷心冷,浑身上下无论哪儿都是冷冰冰的吗?居然连这么一杯滚烫的茶水都能面不改色地喝下。   着实可怕。她垂首想着,心中敬畏更深。   留侯轻哼,只有果然如他所料的感觉。他倒是相信庭望不会强迫阿宓,但有时候男子血气一上来,难免会做些过分的事,方才肯定就是如此。   这伤受得还是太轻了。留侯思忖,总得想个让阿宓既不用跟在庭望身边又不会怨自己的法子。   不然纵使阿宓再小,时常在眼前晃,庭望便是柳下惠也会忍不住。   留侯想着主意,沈慎也终于慢慢回过神来,察觉到舌尖烫意,微不可见地皱了眉,“侯爷。”   “庭望。”留侯面色淡淡的,像是在笑,“方才你的人给我递了个消息,这才来寻你说道两句,不过,方才似乎有事在忙?”   “没什么。”沈慎不想让人看出什么,尽量收敛神色,岂知一切早在进门前就被留侯推了个一清二楚。   但留侯惯来不是冲动的人,他也没有明面上的理由发作,便依然如常地和沈慎商量起正事来。只不知是不是沈慎错觉,他总觉得今日留侯的笑容怪怪的……   …………   阿宓一路奔到自己房中,速度快了些,这下不仅脸烫唇热,心也在怦怦跳得激烈。   努力平复下心绪,阿宓用冷巾敷了会儿脸,半晌才记起又要换衣裳。   都怪大人……她小声抱怨,慢慢动作。   翠姨得了消息来扣门,甫一进去就被小姑娘扑了满怀,让她一怔,“怎么了?”   阿宓在她怀中摇头,声音闷在里面,“想翠姨了。”   翠姨忍不住笑,点点她,“小傻蛋,我又不曾离开过,想见便来见。”   无人告诉她阿宓曾被掳走过的事,翠姨只当阿宓一直待在沈慎那儿。起初宫殿接二连三被炸还有些担忧,但很快就有人告诉她阿宓姑娘一切皆好,让她不必着急。   这不,如今得了确切消息,她就马上被人送来了。   阿宓抬首,细细的小眉皱着,“翠姨憔悴了些。”   “不过是没睡好。”翠姨是有些疲惫,还没到撑不住的时候,她认真看了眼阿宓,这一看就吃惊不已,“怜娘这嘴怎么了?怎么肿了?”   “啊”阿宓也跟着小小惊呼,下意识捂住了唇,片刻又缓缓放下,依然羞意和恼意掺半,低低软软道:“要怪大人……”   翠姨更疑惑了,怎么怪沈大人,难道他打阿宓了不成?   可怜翠姨前几十年一直服侍在自家姑娘身边不曾了解或经历过男女之事,后跟着嫁了人,乔颜又从不会和洛城亲热,也就让她对这些知之甚少。   本来翠姨跟着乔颜出嫁时,乔府主母该派人让她知晓这些事情的,可当时乔颜出嫁情况特殊,谁还想得到陪嫁之说,便都忽略了。   阿宓面对她也很老实,“被大人咬的。”   她隐约中该明白那是一种表达亲昵的行为,此时却用了“咬”这个字眼,说明小姑娘也懂得害羞。   便是翠姨再无知,看到一手带大的阿宓目光闪烁地露出这种神态,也明白这种“咬”是什么“咬”了。   松了口气的同时也觉得心里噎得慌,沈大人瞧着正人君子的模样,居然也做出了这种事。   阿宓她、她才多大啊……   就算阿宓以后基本注定了会跟着他,那也不该这么早就……   等等——翠姨心中一凛,脑海忽然闪过几个模糊的画面,叫她熟悉又茫然。   她好像在哪儿见过和此时阿宓一样的神态……   翠姨低首冥思,终于忆起那是当初还在乔府时,她作为姑娘最信任的贴身婢女,有一阵子时常被姑娘要求守在房内,因为姑娘要偷偷外出。   她拧不过姑娘,只能约定绝不超过半个时辰就要回来。姑娘每次是按时回来了,可每次回府时也是这般目光闪烁、红唇微肿……   原来那时便有了征兆,只恨自己当时什么都不懂,没能及时阻止姑娘做下错事。   翠姨想起往事仍觉遗憾,她并不厌恶阿宓的出生,只是难免为自家姑娘可惜,那样的品性样貌,当初京城多少人争相献好,最后竟在洛府的小院中死去。   “……翠姨?”带着不安的软语唤回她思绪,翠姨低首抱紧了阿宓,抚着她的头轻声道,“怜娘很喜欢沈大人对不对?”   “嗯。”阿宓目光懵懂,好像在问她,难道不可以吗?   翠姨顿了顿,意味深长道:“可是这世间,并非所有事都能全凭心意去做的。”   她与阿宓对视,“怜娘,以如今你与大人的关系,日后怕是注定要在一起。可在这之前,你便是再喜欢大人,也不能做越矩之事。”   阿宓疑惑,“什么是越矩?”   “便是……”翠姨想了会儿要怎么解释,“这世间所有的事都要有名分才能去做,你看,洛城若是你父亲,便能管教你,但他不是,所以他无权如此。而大人他……他今日对你做的事,则是夫妻之间才可以做。你和大人并非夫妻,婚姻一事,要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要经天地表证、三媒六聘、经过大婚,才能结成夫妇。”   阿宓眨眼,“要这么多事情的吗?”   “正是。”翠姨正色,“世间行事都要按规矩来,若不然,你喜爱大人,今日可以和大人做这种事,明日他人也喜欢大人,便也可以了?”   阿宓猛摇脑袋,这时的她不是当初看见有人在沈慎面前脱衣也能无动于衷的小呆子了,经翠姨一说,只要想到大人会把别人抱在怀里亲,她就下意识不开心,“不可以。”   “那便是了。”翠姨笑了笑,“旁人不可以,怜娘也不可以。除非日后结成夫妻,否则再不可以做这等事,不会有人因你对大人的心意而格外开恩,因为这样便属无媒苟.合。”   她加重了语气,半边脸也陷入深重的阴影,“无媒苟.合之人受世人唾弃,到那时,我也不会再喜欢怜娘了。”   阿宓被她吓了一跳,翠姨还从没如此疾言厉色地对她说教过,抿了唇就认真点头,“阿宓不会的。”   她表忠心似的下保证,又重复了句,“阿宓一定不会再错了。”   “真的吗?”   “真的!”   翠姨长舒一口气缓下脸色,不是她故意吓阿宓,实在是被这事勾起了往日思绪。   姑娘犯过的错,她绝不能让阿宓再犯,若不然日后九泉之下真的没有颜面去见姑娘。   微微笑了笑,“怜娘的话,我自是相信的。”   阿宓忙重新抱住她,生怕翠姨下一刻又要说出不喜欢自己丢掉自己的话。到底还是个半大的孩子,怎么可能受得了视为娘亲的人抛下自己。   许是需要在翠姨怀中寻求安全感,阿宓久久不动,翠姨也不勉强她,半晌才取来消肿的药膏,“擦擦,可不能一直顶着这模样。”   “阿宓自己来。”阿宓接过,乖乖地对着铜镜仔细擦起来。   看来真是吓着了,翠姨心忖,撑着额在那儿静静看阿宓。   自上京城以来,阿宓长大了些,也终于迈向了成为女子的那一步。不仅如此,阿宓也越来越美了。   琼鼻美目,细腰白肤,仿佛世间美好都倾注一人。但大约是对阿宓的终身有了预见,翠姨并没有当初的担忧,反而有种自家女儿生得漂亮般的自豪感,越看越欢喜。   看着看着,她又不禁想道,若是当初姑娘相貌没有那么出众,也不会引来那么多狂蜂浪蝶,以致最后铸成大错吧。   当初引得姑娘走出那步的人……究竟是谁呢?   翠姨在朦胧的回忆中慢慢想着,只是不经意之举,本以为依然会像以前那样毫无所察,没想到竟真的有了蛛丝马迹。   她想起了一人。   那是姑娘同先帝来往频繁的一段时日,姑娘不便出府时,对方偶尔会让身边亲信来给姑娘传话。传话时姑娘是不让她在身旁的,她当时以为是不想让自己听到一些会令人脸红心热的话,但如今想来……有好几次姑娘同那传话人单独相处后,唇便会出现微微的红肿,两靥亦有些不寻常的淡晕。   寻常人无法发觉,可她作为贴身婢女,怎么会看不到这细微的差别。   可是、可是……   翠姨眉头紧皱,以那人的身份?这怎么可能呢?? 第59章 自污   有了心事, 翠姨做起事来便无法专注, 其后几次都把好好的茶给倒了又灌上冷水, 一看上去就心不在焉。   阿宓好奇地连看她许多眼,也只当她依然惦记着之前交待的事,无暇想其他。   扣门声响了多次, 都是少帝或留侯嘱咐人来给她送东西的,翠姨有时发现了, 有时未察觉, 每回的眼神都十分奇怪。   她本是有心和沈慎“冷战”,可在这样的氛围下没能坚持多久, 第二日就忍不住悄声告诉他翠姨的不寻常。   饶是沈慎再聪慧也不可能猜到翠姨寻思的是何事, 也跟着阿宓注意了她片刻,最终道:“许是有自己的事, 不用过多打搅。”   “……喔。”阿宓不情不愿地应声,看模样就知道对这说法不大喜欢。   她和翠姨向来是相依为命的两人, 可不认为有一天她们会分开, 因此格外抵触这种将两人割裂开来的猜测。   像个离不开长辈的奶娃娃。沈慎心忖, 指尖微动下想揉揉那乌黑的小脑袋,却被一把躲过,看去时阿宓还用十分自然的眼神望来, 一点儿都不心虚,“阿宓长大了, 大人不可以总是这样了。”   “……”确实长大了, 沈慎一时语噎, 竟不知该怎么回。   莫非是自己昨日的举动太孟浪,还是吓着阿宓,让她有了警惕?   阿宓给沈慎感觉向来便是可以随意亲近的小姑娘,因为她格外得依赖他和黏人,也从来不像世间女子那样被许多规矩束缚着,叫他在面对她时也几乎要忘了这些。陡然被这么一提醒,沈慎才想起来两人并没有明面上的身份,还是得有男女大防的,以至于不习惯之下竟难免失落惆怅。   心系翠姨的阿宓并没过多注意他,用过早膳就一溜烟儿地跟了出去,沈慎的目光便也不可自抑地跟到门边,只碍于伤口不好行动,活生生的“弃妇”模样看得秦书心中好笑。   还是洛姑娘厉害,要见到都督这失魂落魄的神态可不容易。   如此这般在客栈待了两日,留侯终究没抵过对女儿的思念之情,在不着痕迹挡住了少帝外,便借着为少帝赐东西的由头来看阿宓。   他自然还是带着清清的,面对阿宓时,他总需要一些旁的事或人来提醒自己,以免目光过长地停留在她身上。经清清那次提醒,他已经有意在这两日对清清格外宠爱了些,如此,当她和阿宓站在一块儿时,旁人能与他联想在一起的,总不至于会是阿宓。   但不管怎么做,留侯始终没意识到,目光是无法骗人的。   世间有许多东西无法遮掩,其中一种,便是自然而然从眼底流露的感情。他是阿宓的爹爹,从清晰地意识到这点后,留侯在面对小姑娘时就已经失去了平日一半的智慧和从容,也就有了更多破绽可循。   大约是心底有猜测,翠姨在暗中打量他时便也不由带了先见为主,这样的想法下她再去揣摩留侯对阿宓的一举一动,便难免心惊地发现,她那些不可思议的猜想……竟可能是真的。   如果是这样,那阿宓的身世可就是惊天之秘……翠姨心神不定地想着,怪不得姑娘那时怎么也不肯交待,原来竟是这个缘由吗?   确实,假使留侯是假……太监的消息流传出去,指不定要生出多少动荡。   不牵扯到阿宓的话,翠姨才不去想这会不会让留侯身败名裂。可眼下两人绑在了一起,如果留侯真因此出了事,阿宓也绝对活不成。   越想,翠姨身上的冷汗就越多,脸色也愈发得白,看得阿宓担忧踮脚探了探她额头,“翠姨不舒服吗?要不要叫大夫?”   “……不用。”甜软的声音让翠姨得了稍许慰藉,安抚道,“不碍事的,只是昨儿夜里没睡好。”   是吗?阿宓不信,依旧让翠姨坐下,开始忙前忙后地照料她,细心体贴的模样让留侯收入眼底,心中滋味难言。   主仆相处十多年,阿宓心地柔软,不足为奇。留侯这般告诉自己,依旧没能继续含笑看下去,又道几句后就准备起身告辞。   清清下意识抬眸悄悄瞥他一眼,心道侯爷这几日可真是越来越奇怪了,可具体在哪儿……她也说不上。   推开门,清风拂面,留侯脚步顿了下,“清清,你留在这儿告诉阿宓姑娘那些东西该怎么用、何时用。”   “……是,侯爷。”   只是他走了,翠姨那儿坐得住,匆匆给阿宓一个借口便也跟了上去。   她心有顾忌,并不敢离得太近。只是她不过是个寻常的妇道人家,这样光明正大的跟踪,便是无人提醒留侯也能察觉。   转角处,他特意停下脚步等了会儿,翠姨稍不留神就差点撞了过来。   她愣了愣,冷汗涔涔低首,“奴婢见过侯爷,奴婢失礼,望侯爷恕罪。”   青松纹饰的长袍轻晃了下,面前的人转过脚步正对她,“你是阿宓姑娘的人,来寻本侯,可是她有什么事要交待?”   平平淡淡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翠姨轻声,“并无。”   “哦?”留侯转了下扳指,“那便是你有事寻本侯?”   烈日下,翠姨好似从眼前这副情景看到了多年前,终忍不住抬首,“侯爷可还记得奴婢?”   留侯愣了下,他自然是记得此人的,是乔颜当初的贴身婢女。可他与她并无交集,可以说连话都没说过几句,怎么突然冒出这话?   疑惑间,翠姨下定决心,“此地不便谈话,还请侯爷借步。”   着实想不到她有什么事可和自己交待,留侯思考了会儿,带她回了小楼。   四面无人,门窗大开,留侯手捧一杯香茗扫了眼她,“请说吧。”   他还是一如多年前模样,当初翠姨就曾惊叹过,觉得当时还是太子身边人的他不像个小內侍,有时倒像哪府的公子,还像个清傲的读书人。   多年来,那身傲气已被沉敛,但儒雅和贵气不减。   怎么那时竟无人怀疑他呢?   虽然并没有确凿的证据,所有的一切全凭猜测,可想到如今,翠姨竟有种事实就是如此的确切感。   她深吸一口气,“侯爷待阿宓很不寻常。”   “……嗯?”留侯一脸莫名。   翠姨低声,“奴婢的意思是,侯爷的名声外人向来知晓,如果仅是因为沈大人而对阿宓另眼相待,甚至好到了这个地步,连一些寻常衣物都要亲自送去,旁人会信吗?”   留侯顿默,“你想说什么?”   已是做好了心理准备来的,翠姨没有太多踟蹰,轻声道:“多年前,侯爷时常为先帝传话来寻姑娘,那时奴婢毫无怀疑,也曾为姑娘作掩护。可如今想来……谁说那时侯爷就一定是因先帝而来,而不是……为自己呢?”   她看着留侯,“侯爷觉得,奴婢所言可是?”   翠姨的目光有种直指人心的慑然感,留侯却并不为所动,他不知被多少人这样看过,依然神色淡淡,“所以?”   他一派从容,倒是翠姨先忍不住,自己都说得如此直白,难道留侯会听不出吗?这不可能,语气便不免带了忿色,“所以当初姑娘被赶出乔府、被逼迫嫁给洛城也不肯供出的那人到底是谁,侯爷应该很清楚,对吗?”   沉默以对。   翠姨更怒,“如此敢做不敢当的小人!当初我就为姑娘不值,她为此被幽闭柴房的时候那人在哪?为此被洛城磋磨的时候那人在哪?生下阿宓时九死一生的时候那人又在哪?!姑娘真是瞎了眼,看上这样一个胆小的懦夫!”   留侯微微阖眼,指尖停留在冰凉的玉扳指上,他没有必要向此人解释他和乔颜的关系,也不需要她理解。   但他的默然,其实已经是应下了许多事,翠姨不傻,如何不明白这些。也正是因此,她更为姑娘感到心寒,事到如今这人都还不肯承认姑娘,至死,姑娘不得入乔府祖坟,也上不了洛家家谱,只能成为孤魂野鬼,为的却是这么一个小人。   世人说得对,他不过是个狼心狗肺之徒,汲汲营营只为自己的权势富贵,眼中心底又何曾有过其他东西。   喘着粗气,翠姨一直对留侯怒目而视。这也许是她此生胆子最大的时候,刚才的话,又何尝不是对她自己而说。   她怯懦,她无能,她不过是个地位卑贱的奴婢。也因此,在姑娘被罚时她不敢站出来,甚至不敢交待姑娘和先帝那一段隐秘的交往,洛府被欺负时,她也只懂得落泪,有时甚至要姑娘来护着自己。   她为什么还活在这世间?不过是因为姑娘临终前托付了阿宓,让她一定要把阿宓安然养大。   可即便如此,至死前姑娘都不曾告诉她,阿宓的生父到底是谁。若非因缘巧合,她恐怕一辈子都猜不到真相。   “说完了?”   许久,留侯才道这么一句。   翠姨幽幽道:“说没说完,侯爷又准备如何?奴婢的未尽之言,想必不用再多说,侯爷都一清二楚。“   留侯颔首,茶杯稳稳地还在他手中,往椅背上一靠,“说完了便走吧。”   翠姨瞪大眼,似是没想到他最后居然还是这个反应。   可是再气,最多不过再骂几句,于他来说好像不痛不痒,有什么用呢?   翠姨眸中情绪几番转换,终是平下心气,缓缓道:“此来,奴婢还有一件事想告诉侯爷。”   “嗯。”   敛眸,翠姨余光扫了眼周围,极轻道:“难道侯爷没发现,阿宓的五官眉眼,至少有五分像你吗?”   常人不是无法看出,而是根本不会去联想。而翠姨先入为主有了想法,再仔细去看这二人,就难免震惊地发现,阿宓的眉眼和留侯竟是有那么多相似之处。   如果告诉世人他们是父女,再由人打量,恐怕谁都不会怀疑这个事实。   再者,留侯蓄了美髯,被遮住了些脸形,便又弱化了这种对比。   留侯忽得睁开眼,厉光迸射,手竟是以闪电般的速度掐上翠姨,阴沉戾气道:“如果不是阿宓喜爱,你以为还能有命在此说这么多?”   他容忍翠姨那么久,甚至让她大吵大闹,便是因为她说的那些,不是知情人都听不懂。就算把那些话大喇喇写在旁人面前,他们拆了又组也根本不会猜到这是打什么哑谜。   可翠姨居然这样直接就把阿宓的身世道了出来,着实激起留侯怒火,瞬间想把这妇人弄死。   她知道得太多了。   翠姨难以呼吸,喉间发出朽木般的吱嘎声,依然勉力道:“我所言……皆为阿宓,侯爷、若还有……一丝良心,还请、为她考虑。”   留侯目光森森,大有在场将她悄无声息做掉的想法,可刚刚阿宓对着妇人的关心还被他看在眼中。   若她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了,小姑娘大概会……很伤心吧。   留侯手臂青筋平复,力道慢慢卸下,翠姨猛吸几口气,发出剧烈咳嗽声,仍不忘道:“侯爷就算不为阿宓考虑,也要想想自己,假如你……的身份被他人发现,对你们都是灭顶之灾。”   她说的不错,就算留侯厌恶她,也不得不承认,翠姨这个提醒十分及时。   他确实没想过这点。   当初知晓阿宓身份后,他至多只漫不经心地想过阿宓和她母亲的相貌并不像,从来没想过眉眼间竟会像他自己。   这次只是翠姨,虽说她是因为早知道一些事情才敢如此猜,可难免不会有想法更大胆的人,万一就被人看出来了呢?   “……你先回去吧。”留侯背过身,忍耐住不去看她,怕再看翠姨一眼她就无法或者走出这间小楼。   该说的话也都说了,翠姨不再自讨没趣。她心底唾弃留侯不假,可这件事,还一定要留侯自己解决才行。   惊魂未定地回了屋,翠姨灌下好几口温水,喉间仍止不住地咳嗽,阿宓担忧不已,爬上凳不住帮她拍背,“翠姨去哪儿了?我刚才都没找着你。”   “……有些事。”翠姨含糊不定,让阿宓眼底隐带失落。   大人说的可能没错,翠姨真的有和她无关的事了。思及此,阿宓难免有种失宠的心态,等翠姨平复过后就抱着她不肯放,还说了好些“翠姨不可以抛下阿宓”之类似是而非的话,听得翠姨一脸莫名奇妙,好笑又怜惜,连连对她做了许多保证。   做下这件事后,翠姨小心在阿宓身边等了两日,正想着留侯到底会如此解决此事时,阿宓匆匆跑来的步伐让她惊讶,“怎么了?”   “刺客又来了。”阿宓额头沾了汗水,双手还在轻颤,害怕又茫然,“侯爷被刺了,整张脸……都是血。” 第60章 查实   “哐”翠姨脸色瞬白, 心底重重浪打。她万万没想到,留侯会用这样的方法来解决此事。   她以为……以为留侯最多会避着和阿宓见面,离她远些。她本意也是如此, 即使留侯是阿宓生父,她对此人印象依然不好,并不觉得多出这重身份会给阿宓带来什么。   相反,如果大梁那些痛恨留侯之人如果知道他还有个至亲之人,恐怕阿宓会被他们生啖血啃其肉。   这样是否说明留侯当真把这个女儿放在了心上?翠姨不敢肯定,但她对留侯的确大为改观, 能仅仅为杜绝最微小的可能就对自己下这种狠手, 她也算直面了一次留侯的可怕之处。   她抱住阿宓,语调艰涩, “……怜娘亲眼所见?”   阿宓已然失措, 愣愣地点头, 又摇头,“离得远,大人并不让我靠近,让我回来了。”   饶是如此, 那张布满血色的脸依旧印刻在她脑中挥之不去。阿宓第一次意识到,大人和侯爷时刻处在危险中并非只是一句简单的话,以前在京城她不曾经历, 到凉山后, 一次比一次可怕。   她缩在翠姨怀中像个被吓坏的小鹌鹑, 胆怯地缩起了脑袋。也对, 迄今为止,阿宓经历过最为惊险的事约莫就是那次山匪劫道了,最终也没受苦。   “不怕,不怕……”翠姨敛下复杂的眸色,轻抚阿宓背部,“与我们无关,怜娘不怕。”   二人口中轻描淡写带过的刺杀,在少帝那儿引起了惊涛骇浪。或者说,是留侯这次受的“重伤”掀起了他的滔滔怒火。   “查——!”少帝口齿间迸出一字,眼神狠狠扫过面前众人,一些平日就常反对留侯的官员不自然地别过头,“无论何人,无论主谋、同谋,一经查处,全部处以极刑!行刺国君,伤公侯,罪同谋逆,不灭九族不足以平朕怒!”   他问也不问,直接把之前行宫被炸和这次刺杀留侯归到一起,让许多人心中一凛。如果只是后者还有转圜之地,现在和刺杀陛下放到一块儿,可是大罪,极刑也不为过。   陛下对留侯当真爱重,自己被刺都不见大怒,仅是留侯污了颜面却直接降下如此口谕。   一些人心底忿忿,暗中嘀咕可惜留侯没被直接刺死,死了倒也干净,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们都愿意。   但转念一想,从此颜面尽毁,这对任何人都是毁天灭地的打击。何况大梁以前还有身体不全者不可为官的律例,如今这颜面一毁,足以成为攻讦留侯的理由,逼他完全放权自然不可能,不过能咬下几块肉也是好的。   不能怪他们不君子,实在是面对留侯,君子作风根本讨不了好。   众人承受着天子滔滔怒火间,太医满头大汗出现,少帝忙道:“怎么了,留侯他……?”   未尽之意,在场之人都明白。   太医目露难色,最终凑近少帝耳边轻语,“刀刀见血,深可见骨,恐难以恢复。好在只是半张脸,日后……可请能工巧匠为侯爷打造半面面具。”   少帝握紧双拳,即使是早有预料的结果也难以承受。他发现自己竟有些不敢入内,留侯自不会埋怨他,可少帝不敢看到留侯的目光,不管此刻里面是愤怒还是平静,他都无法承受。   “庭望……”少帝缓缓道,“你进去看看侯爷。”   沈慎默然应声,提步入内。   屋内满是血气,和还未熄灭的熏香混在一块儿,气味说不出的古怪。沈慎皱眉,抬手招来婢女端走香炉,靠近床榻。   留侯闭眼躺在那儿,唇色极浅,很是虚弱,呼吸倒是平缓的,左半边脸都被白色的布包裹起来。   仅剩的半张脸依稀能看出他的五官,若没有那些伤,便是张极为儒雅俊秀的脸。   许多人不得不承认,光凭长相,留侯看上去光风霁月,芝兰玉树,谁也不会将他和“奸佞”二字相连。他年轻时更是俊美,当初甚至有人怀疑先帝那般宠信他乃是由于君臣间有些不可告人的关系。   可先帝已逝,无人敢对亡者造谣,留侯也未用强硬手段杜绝这些流言,可见他问心无愧、并不畏惧。   沈慎心情复杂,他从没想到留侯会倒在这样的一次刺杀中。之前那么多次惊险他都避过了,这次虽未致命,却受了更重的创伤。   颜面受损,可以预见将来会有多少人以此作文章来反对留侯。   他沉思太深,竟没有注意到留侯何时睁眼,且轻唤了声,“庭望。”   “侯爷。”   留侯扯动嘴角,“我这个形容,难道十分吓人?竟连庭望都如此失态。”   沈慎一时竟不知该怎么说,留侯肯定猜到了后果,伤得多深多痛他这个当事者最清楚无疑。   果不其然,留侯抬手摸了摸脸,只触到那些布条,颇为自嘲般道:“常被人唾弃脸面,这下,本侯当真是‘不要脸’了……”   他不怒不叫,反而让沈慎心中更加沉重。这时才发现,他对留侯的感情竟和少帝有些相似,复杂难言,真正看他受重创后并不能感到多开心。   那是小人行径。   “属下……”沈慎开口,有些逃避的意味,“再去问问太医。”   语罢就大步出去了。   留侯也不阻止,目光幽深地偏过头,鼻间萦绕着厚重的血气,却让他露出颇为奇异的微笑。   自此他将与半边面具一起度过余生,世人都会知晓他颜面已毁,但到底是什么模样,能不能恢复,只有他和李太医清楚。   谁又敢直接掀开侯爷的面具来求证?   此番虽受了些伤,但不值一提,他已达成所愿。   因留侯再次受伤,少帝决定早日回銮,回京城好好处理那些乱.党。   他是在得了暗卫回报的消息后才下的决定,内容不是其他,正和阿宓身世有关。   一沓厚纸,不仅有当初先帝和乔颜来往密切的证据,还详尽记述了阿宓十三年所历,略详细些,连她平日在洛府一天吃几顿都有记载。最初通过证据和阿宓的月份确定她确实是公主时,少帝有种大石终于落地的感觉,欣喜中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妙感。   他竟真的对亲妹妹动过心,假如庭望没有及时道出身份,只怕阿宓如今已成他的后宫。   到底是达成所愿更让人满足,还是纳入后宫后被人发现身份更刺激,少帝自己亦说不清。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如果真的是阿宓成了他妃嫔后再被他发现身份,无疑会被直接处死,他不可能让世人知晓皇室兄妹通.奸这种丑闻。   危险的念头一闪即过,少帝恢复笑容,如今他不过是个刚发现自己还有个妹妹的兄长而已,面对阿宓他不可能再有其他的想法。   不过目前到底只有几个人清楚这事,在许多事没有尘埃落定前,少帝还不能认下这个妹妹。   除此之外,他总要先让乔府知道他们曾错过和做错了什么才是。   御驾回銮途中,阿宓没有再得殊荣,安安静静地一直待在自己马车上,偶尔沈慎会来看她,留侯因在养伤,她并没有见面的机会。   偶尔她也会问两句留侯伤势,或是托沈慎送一瓶药膏。沈慎微妙地发现,留侯每次收到阿宓所赠药物时竟是格外开心,且会让他转送大量回礼。   这让他隐隐觉得不对劲,可又想不出理由。最终只能定论为,留侯对阿宓十分有好感。   心中惊讶的同时也生出丝丝警惕,留侯的在女色上的名声可并非全属编造,清清楚楚就是证据。阿宓能主动关心,说明留侯在她那儿印象也不错,他需得让这二人少些接触为好。   唯一不受影响的大概只有啁啁一鹰,它在空中飞得自由自在无比惬意。没了少帝束缚,它想看小美人时就下来溜达一圈,想念天空便振翅飞翔。   阿宓也许会不舍,但从不阻碍它的自由。   趴在窗户边儿,阿宓随着马车摇摇晃晃,偶尔抬眼看一看空中的啁啁黑点,不时欣赏周遭风光,回京的路途她大都是这么度过的。   却不知有一人这几日时常在暗中看她。   盯阿宓的不是他人,正是显王世子李琰。   少帝要发作乔府和洛嫣,即便还没有大动作,也有了风雨欲来的趋势。暴雨降临前,显王府怎么可能没感觉。   正好少帝如今也没想再多掩饰,通过埋伏在少帝身边的探子,李琰很轻易就知道了一切来龙去脉,顿时如被雷劈。   阿宓竟是他堂妹,他竟是对堂妹一直存有不轨之心。   无论从哪个程度,李琰都无法接受此事。差不多满京城都知道他曾和沈慎抢人的事,且不论阿宓认祖归宗恢复身份后对他的名声会是多大打击,就算那些人不知阿宓就是那人,不会因此怀疑他,他也不想看到日后阿宓会以堂妹的身份在他面前反复出现。   他不是少帝,少帝对阿宓只是初有好感罢了,能及时收回。李琰却是覆水难收,或者说,他不想、也无法收回这种情感。   身边有亲信被他深沉的目光吓了一跳,亲信是知道阿宓身份一事的,忙道:“世子,世子?您怎么了?”   “……无事。”李琰慢慢收回视线,同样震惊于刚才闪现在脑海中的场景。他发现自己竟有种想把阿宓关到某处,某个谁也不知他们身份的地方,她熟识的能亲近的只有自己,这样不会有人来夺她,他可以,肆意而为。   可他并不该如此的。   李琰低眸,像在审视自己。他亦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还能滋生出如此阴暗的想法。阿宓何其无辜,她甚至对他从来只有抵触,唯有他,被三番两次拒绝后却仍不改,总是不自觉将目光凝去。   轻叹一声,李琰想,她大概是真的有魔力,或者说……是自己心底一直住着位不为人知以贪和欲铸成的恶鬼。往日他能抑制,如今那压制却渐渐有了松动的趋势。   但贪与欲铸就的恶鬼,何人心底会没有?假使不是如此,洛嫣如今就不会身在洛府。   得了李琰的消息后,乔省先目露震惊,甚至身体轻颤,他万没想到这个堂妹可能是假的。   洛城再被看不上,也是乔府的女婿、乔颜夫婿,谁能想到他竟会让人顶替乔颜女儿的身份来到乔府?   正是因洛城这个令人信服的凭证,才让乔府根本没想过信物一类的事,如今想来,分明满是破绽。   怪不得洛嫣如此没家教,腹中无点墨,还总是为乔府惹下祸事!   乔省咽下口中腥味,如果不是世子提醒,回到京城后乔府再被陛下发落,定是茫然失措。可世子……又能提醒帮助他们几回?   他已经在世子眼中看到了极淡的厌倦。   乔氏,已不再辉煌了。这是乔省第一次如此清醒地认识到这个事实。 第61章 打架   金秋月, 桂香十里,阿宓手提木篮,踮起脚尖在那儿摘桂花。   归京一月有余, 她连大人的面都没见着几回。偶尔深夜醒来碰见了,询问之下也只能得到大人奇怪的目光,随后就是无奈地拍拍她,“很快,很快便好。”   阿宓不知这很快是什么意思,她一个人甚是无趣, 但也乖乖地不曾纠缠, 便每日想着法儿找事做。   “翠姨,我想上树摘。”阿宓回头望一眼, 满是跃跃欲试。   扫了眼她较为轻便的书童装, 翠姨依旧绷着神色, “不行,姑娘家家的这样做成何体统,忘了翠姨怎么教的吗?”   “……喔。”阿宓满目失望,悻悻地收回手。   她有些不明白, 以前翠姨从不拘束自己这么多,为什么这次回来就开始给她讲什么仪容体态了。阿宓每次听着打瞌睡,基本都是左耳进右耳出, 或者被翠姨揪揪小耳朵再打起精神勉强应几句。   乌溜溜的眼转了下, 小声嘟哝, “大人都说了阿宓不用学这些。”   听见这话, 翠姨又好笑又气,故意板起脸,“那怜娘到底是听大人的,还是听我的?”   眨眨眼,阿宓当真思考了下,又瞅见翠姨渐渐变黑的脸色,飞快软声道:“听翠姨的,听翠姨的。”   真是……越来越像个小机灵鬼儿了。翠姨失笑,拍掉她脑袋上沾的桂花,终究不忍心责怪,吐出口的话语便是,“想吃桂花糕还是泡茶喝?”   “桂花糕!”不出她所料,又是小孩儿的第一选择。   “好——那就……”话音未落,天空传来长鸣,肉眼可见的黑点从上空直扑而下。   翠姨先是一惊,犹豫不定道:“是啁啁?”   跟着阿宓喊,她也有些习惯那只鹰的称呼了,且也渐渐能收起惧意。   阿宓起初也以为是啁啁,可听这叫声总觉得有些奇怪,一时便没上前。待雄鹰落地惊起灰尘片片,两人齐齐咳嗽了几声,阿宓仔细瞟了几眼,带着翠姨往后退了几步,“这不是啁啁。”   那雄鹰闻声看来,还十分人性化地歪着脑袋,喉间发出和啁啁类似的“咕咕”声。   阿宓皱眉,她已经懂得啁啁一些声音的意义了,这种“咕”是表明遇到危险或者准备攻击时才发出的。   可是眼下周围无人,如果真被这只鹰啄一口,她和翠姨肯定会……阿宓悄声道:“翠姨,我们慢慢退,待会儿我喊的时候就直接跑回屋关门。”   “……好。”翠姨握紧她,手心满是汗,也看出了这只鹰来者不善。   说不定……就是和啁啁结了仇,然后循着它的气息来找鹰算账的。   阿宓凝着目光和它对视,两人一鹰都在慢慢动作。秋风乍起,扬起阵阵落叶,却并没有吹散这凝滞的氛围。   暗卫已经隐在几丈处等候,只待那鹰暴起便马上出手制服。他们是陛下遣来保护阿宓的,知晓她的身份,更清楚少帝对这失散多年的妹妹的疼爱之心,她绝不能出任何意外。   千钧一发之际,阿宓汗水都滴到了两颊间,那只鹰也已经轻轻抖了抖翅膀迈起爪子正准备扑来,空中又传来一声鹰鸣,巨大的身影如烈风般疾驰而来。   “啁——”的一声,这鹰被啁啁猛地扑开,两鹰瞬间到了几丈外,翅膀纠缠在了一块儿。   阿宓有点儿呆,事实上任谁看到这情景也会反应不及,两只鹰……打架?   正想着,战况已经猛烈起来。外来鹰被啁啁激怒,脖子上的绒毛炸成了一圈圈,爪子有力地在地面站定,凶狠的鹰眸瞪去。   啁啁气势并没有被压倒,它们身形相差无几,横着爪子立在那儿差不多高。不过在阿宓眼中,自然觉得啁啁更加高大威猛些。   两鹰起初并没有直接扑上去就打,而是“啁啁——”“啁啁——”地对鸣了一会儿,说着谁也听不懂的鹰语。后来许是没谈拢,两鹰的翅膀都慢慢伸展开。   都是猛禽,双翅展开都有一丈长,看起来着实惊人。而当它们蓄力对扑时,那动静更是飞沙走石、惊天动地、羽毛乱飞。   不止阿宓和翠姨,连隐藏的暗卫都愣住了,懵眼地看着它们迅速滚成了一圈对打,一会儿你扇我一翅膀,一会儿我啄你一口,倒是没什么血迹,就是羽毛掉得厉害。   看到后面,阿宓已经忘了要进屋躲避,而是蹲在那儿忧愁地撑着脸蛋观望。这么打下去……啁啁会不会毛掉光,变成秃鹰啊?   秃鹰?阿宓情不自禁眨了下眼,好奇怪的称呼。   翠姨也忘了紧张,许久喃喃道:“这么打下去,要出鹰命啊……”   阿宓有多喜爱啁啁,她是知道的。如果啁啁出了意外,阿宓不定得多伤心。   好在两人的担忧都没成真,雄鹰之间争斗大概没有要命的说法,所以在啁啁一爪子把对方脑袋按下,并趾高气昂地长鸣了几声后,那只鹰就不动弹了,只发出沮丧的“啾啾”声,像是在说“躺平认输”之类的话儿。   这样,就算是结束了?阿宓有些犹豫地想着,那边啁啁已经昂起脑袋朝她看来,并且很快就挪开爪子奔来。   若是人,被打败的那只鹰还有起来偷袭的可能,但放在鹰身上大概是不适用的,它们没有那么阴险,就只是直起爪子站了起来而已。   啁啁自觉威猛无比,当着小美人的面打败了另一只雄鹰。换一种说法就是,它已经争取到了雄鹰之间的交\\\\配权。   “啾啾,啾啾——”它缩着翅膀扑到阿宓怀里,边用脑袋蹭边叫,一半是展示自己的力量,一半是求夸奖。   阿宓也算颇为了解它,伸手帮它挠了挠脖子,再仔细一看,毛掉得太多,有些地方都能见着肉了。   “……傻啁啁。”她这么念了声,自然是很心疼。大夫又不会给鹰治病,自己用的伤药,也不知道啁啁能不能用。   啁啁满不在乎,这鹰本就是因它而来的,当然要它自己来解决。如果它会说话,肯定要喊,受点伤算什么,这是英雄鹰的象征。   被打败的鹰已经一瘸一拐慢慢扑腾着飞走了,啁啁的伤却不能放着,阿宓苦恼间,翠姨道:“去药房那儿找老孙拿药,就对他说是鸟儿受伤用的,他自然知道。”   阿宓眼眸一亮,翠姨笑笑,“去吧,我来把啁啁清理一遍,慢些,不急。”   阿宓还是跑着去的,心急之下走了小路,而那小路得经过老夫人的佛堂外。   知道老夫人不喜被打搅,快到佛堂时,阿宓有意识地放轻脚步,没几步就讶异地发现,佛堂外边居然没人守着。   这不对呀,阿宓有些纳闷。有几次厨娘没空,她来给老夫人送的面,佛堂外面怎么都会留人守候的,老夫人年纪大了,不可以无人伺候。   如此思索间,阿宓耳边传来大人低沉的声音,“祖母当真要如此?”   ……是大人?阿宓迟疑,速度不知不觉间放得更缓。   好半晌,里面才有回应,老夫人缓缓道:“难道我说过假话不成?”   她没用长辈自称,不知是不想给沈慎压力,还是觉得没必要如此。   少帝一行人自凉山归京以来,京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先是众人得知留侯被刺颜面受损,今后恐怕都得面具示人,还来不及高兴,少帝便颁下一道道旨意,连抄几府。   那几府罪名不是其他,正是谋逆篡上、刺杀国君。   他们还未伸冤前,少帝又连下旨,训斥乔府教子无方、试图混淆皇家血脉,是为大罪。   这便有些叫人琢磨不透,教子无方,陛下也许是在训斥乔省,借乔省来敲打显王世子。可这混淆皇家血脉是个什么罪名?陛下他自己又没成婚,怎么来的混淆……   期间门道,有聪慧者摸出了一二,完全不了解内情的人只能茫然无措,完全不知陛下这是出的哪招。   乔府乱成一团,发现洛嫣是假外孙女事小,被陛下降罪事大。他们一直以姓氏为荣,也因为乔氏出过几位皇后,皇室总会给他们一份尊重,近些年是没落了许多,可被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训斥还是头一遭。   唯有大夫人想清楚了一二,心中猜测这也许是女儿乔颜的报复。   当初……女儿便极为厌倦乔府处事,更厌恶什么“三任皇后”的名声,总道乔府以此沾沾自喜实在愚蠢。她如此厌恶的缘由……自是因为乔府把第四任皇后的希望寄托在了她身上,且强迫她做了许多事,其中一些……确实不好对外人说道。   说不定便是因此,她在得知自己将要与先帝定亲时,先行一步与先帝结识,再在有了身孕后瞒着所有人下嫁洛城,为的便是此刻让乔府刚看到希望又陷入绝望。   老夫人虽然足不出户,但京城这些大小事总能第一时间传入她耳中,尤其是这等大事,且其中还有她孙子沈慎所为。   她不满的自然不是沈慎对这些人做得太过,而是沈慎做这些,根本就偏离了她给的方向,对光复沈府毫无益处,且还结了许多没必要的仇家。   这与未留侯办事结仇不同,这是……沈老夫人微微垂眸,“庭望,你当明白。”   “孙儿不明白。”沈慎却如此道,沈慎望着面前华发半生的老夫人,她的脸上满是皱纹,皆因愁虑所生。这本该会让他心疼自责无比,可不知何时,再看到这些,他竟然心如止水。   “祖母,您难道真不明白,无论留侯或陛下看中我,其中大半皆因我算是个孤臣吗?”   他无亲族,仅剩的亲人只有一个祖母,除此之外孑然一身了无牵挂,且还算有些能力,上位者谁不想用?   越是因此,他们就越不会给他和他人交好的机会。一些官员可以结.党营私,但这些人里面绝不包括沈慎。   老夫人心头一颤,她……真不明白这些吗?难道她当真仅是因为功名未成才不让孙儿成亲,不让他身边有任何人?   她不语,沈慎掩下眼底失望,长长舒出一口气。   秋日未寒,他却感觉浑身皆是冷意。   “祖母到底想要一时辉煌,还是要沈家长久?”他这么说,让老夫人猛得抬头,“难道庭望认为祖母是这种目光短浅之人?”   “自然不是。”沈慎自嘲般低笑了声,“祖母最是聪慧,算无遗策,不然……庭望也不会被教导至此。”   老夫人面上闪过难堪,沈慎幼时她做过不少事。当初他不愿按她的想法去做,她不罚孙子,便只罚自己,以惩罚自己的方式来使他屈服。   以往她不觉得这有什么,如今被沈慎一提,竟有种无地自容的感觉,好似愧为人祖母。   “只是……”沈慎轻声自语,“祖母,孙儿亦是人,并非铁骨铜身,也会流血,也会累啊。” 第62章 册封   沈慎从未对任何人抱怨过, 即使是年幼失去双亲最痛苦时,他也能用稚弱的臂膀安抚祖母,对她道:“祖母, 还有孙儿在。”   老夫人亦曾为之动容,也想过许多要如何抚养这唯一的孙子长大成人的方法,可曾几何时,祖孙之间竟变成了这样?   老夫人不知道,她一直以来都只能强装镇定,逼迫自己硬起心肠去教导庭望, 并告诉他, “你不能败。”   可这世间焉有能长久立于不败之地的人,即使是维持这原有的荣光, 都不知要耗费多少心力。   久久不语, 沈慎微微沸腾的热血也平静下来, 他道:“祖母曾让孙儿要学会无情,但——这世间无情之人无非两种,一种无情可留,一种不敢留情。祖母, 您希望孙儿成为哪种?”   在他冷静的目光中,老夫人有如被敞在厉厉天光之下,无来由得心慌。   她无法回答, 只能沉默。   直到沈慎迈步离开佛堂时, 阿宓才惊醒般往旁边一躲, 裙角刮过墙面发出轻声, 一道目光立即跟来,“出来。”   语调竟是比初见时还要冷漠几分。   阿宓心中惶惶,拉着衣角慢慢走出,抬眸怯生生道:“大人……”   沈慎冷冷地看她,阿宓已经落下泪来,但这泪水让她自己也吓了一跳,随之越发汹涌而下,她边抹泪边道:“对不起……大人,阿宓不是故意偷听的。”   她原也不是个哭包,可许久没见过沈慎这种疏离像对陌生人的目光,阿宓心慌,怎么也忍不住。   她哭着,沈慎却一时还是那样的视线,阿宓大着胆子上前牵住他的手,没有被拒绝,她便一把抱了过去,带着鼻音轻轻道:“大人不要难过,还有、还有阿宓陪着你。”   是了,她承诺过的,会永远陪着他。   沈慎脸色一松,垂在身侧的手抬起,空中停顿了下放在阿宓肩上,“我不难过。”   阿宓并不相信,她觉得大人是在骗她,因为那明明就是一副很想哭的表情。她体贴地不戳破,低低嗯了一声,“是阿宓为大人难过。”   心头一烫,沈慎牵着她回了书房。   独处密闭空间时,阿宓方小心翼翼道:“大人,刚才是在和老夫人吵架吗?”   吵架?沈慎琢磨这个字眼,唇角忽而勾了勾,如果祖母真能和他吵一架倒好,可惜她永远也不会做这种有失体统的事。   “不是。”   “喔……”阿宓乌黑的眼转了转,似乎在想着安慰的话儿,半晌也没想出来,憋得脸都红了。   这模样倒是让沈慎一哂,低笑拍了拍她,“无需担忧,我没事。”   大人就喜欢硬撑着。阿宓内心嘀咕,下地蹬蹬过去给倒了杯热茶,复回到沈慎身边的小椅上坐着。   坐了许久,沈慎的眼快要闭上时,阿宓轻轻的声音响起,“大人,除了翠姨,我没有和长辈相处过,经验不多,所以……阿宓不知道如何评判大人和老夫人的事,也不知道谁对谁错。”   沈慎手指微动,摸着她低垂的小脑袋,未语。   “阿宓唯一能看出的事,就是大人很尊重老夫人,老夫人……一直在大人心底。”阿宓声音淡淡的,“其实,我有时候很羡慕大人,又羡慕老夫人,因为大人有祖母一直陪着,羡慕老夫人是因为,大人心底最重要的那个位置,肯定也是老夫人的。”   她一直都是明白的……虽然阿宓看起来天真懵懂不知世事,可真正沉下心,且被这场景勾起心绪时,她也渐渐能把那些隐约清楚却没真正想通过的事缓声道出。   阿宓没有常人那么在意亲情不假,但若能有真正疼爱自己的亲友相伴,她怎么可能拒绝。   沈慎垂眸看向她,入眼的却只有一个黑黑的头顶,担心小姑娘哭了,他不得不微微用力强行使她抬起头来。   出乎意料,阿宓眼周一如寻常,并没有变湿,倒是被他吓了把,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   沈慎道:“……伤心?”   “不伤心啊。”阿宓连连摇头,“老夫人陪了大人那么多年,我才认识大人几个月,肯定是老夫人最重要的。”   她真是实诚。沈慎不知该怎么说这个小傻蛋,最终只能把人抱起来,沉声道,“你也很重要。”   “当然啦。”小姑娘眨眨眼,“阿宓这么漂亮,谁都会喜欢的,肯定很重要。”   ……也不知是谁让她意识到了这个事实,沈慎竟无法反驳,戳了把她软嫩的脸蛋,“不知羞。”   阿宓轻轻哼一声,那么多人的另眼相待和惊艳,她已然对自己的容貌有了几分认识,小声嘟哝道:“周大都说我很好看的。”   只记住别人夸自己的话儿,全然忘了那话后面伴随的“没腰没屁股身材不行”之类的句子。   周大。沈慎记住这个名字,准备明天陪他好好练练,让他知道什么话该说。   他转了话题,“阿宓想要亲人了?”   “啊?”阿宓一呆,先下意识点头又摇头,“我不回乔府。”   沈慎失笑,自然不是回乔府,乔府的势力都快被拔得差不多了,如今里面乱着,就算阿宓自己想回他也不会同意。   很快,她便知道了。沈慎思忖,陛下想要出其不意,并没有提前和他商量,不过他到底了解陛下,应该就在这两日了。   他……是不是该提前让阿宓知道此事?   仅小刻沉思,沈慎没有注意其他,所以等他听到书房外传来脚步声时已经离得很近了。   此时,阿宓还坐在他腿上。   “吱——”一声,沈慎要把阿宓放下的动作停滞,门外站着两人,前为伺候老夫人的嬷嬷,后为……老夫人。   “老奴就说大人他定是在……”嬷嬷笑语还没说完,抬头时脸上的表情就僵在了那儿,要笑不笑的模样颇为滑稽。   老夫人被挡着一时没看清,“怎么,为何不进?”   “这……”嬷嬷迟迟不肯移开,老夫人就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干脆地推开人,正好看到沈慎把阿宓稳稳放到地上的动作。   联想到之前,她哪能猜不到二人之前是什么模样,一时竟茫然睁眼来回看了看,“庭望,你……”   在她眼中,阿宓还是那个小书童,且是个做面还算得她欢心的小少年,怎么眨眼间,竟和庭望作出如此亲密的姿态?   本是下定决心要来和孙子好好谈一谈的老夫人脑中空白,竟不知要作何反应。   庭望好像……确实如她所愿,没有近女色,只是、只是……   老夫人连退几步,似乎不大敢相信眼前所见为真。   沈慎一派沉静,丝毫没有慌乱,也正是此迷惑了老夫人,甚至猜测是不是自己想错了,二人方才那样的姿态也许有内因?   发出几个音节都没能真正说出一句话,还是沈慎先道:“祖母有话要说?”   他话是对着老夫人所说,目光却仍在阿宓那儿,循着那道视线而去,老夫人这才注意到在衣袖的掩盖下,他竟一直在握着那小书童的手,似乎是在安抚。   这下她着实不能再欺骗自己了,脑中闪过万般想法,冷目一沉就要开口,“庭望……”   “圣旨到——”   所有人一怔,唯有沈慎立刻反应过来,拉着阿宓快步走出书房,仅几息,老夫人也飞快随上。   来者是老熟人了,少帝身边最得圣心的安前,他亲自宣旨,一般只会是好事,且是极为重要的那种。   安前笑眯眯看着沈慎带人出来,瞥见阿宓的书童装扮还愣了下,很快恢复笑脸,特意对她眨了眨。   阿宓和他并不是很熟,但总不擅长拒绝他人善意,便也对他弯了弯眉眼,露出柔软的笑。   小公主真可爱啊。哦不对……安前想到,这位是陛下的妹妹,封号也是长公主,不该如此称呼。   可是看她小小的模样,就情不自禁地想到了那三字。   这位注定极得圣心,讨好了她,恐怕比讨好陛下还有用。安前打定主意,一定要在这位长公主面前露足面。。   打开圣旨,安前宣读的声音也是前所未有的温柔,都让周围人惊讶地瞪大了眼。   【朕偶得先父入梦,得有沧海遗珠,辗转数年,忧思难寝,今幸…………用封李宓为绵仪长公主,仪服同亲王,赐之金册,谦以持盈,益笃兴门之枯,贵而能俭,永垂宜室之声,勿替令仪,尚缓厚禄,钦此。】   圣旨结束,依然是除了沈慎,谁都没能反应。还有人一脸懵然地想,他们府里什么时候有过“李宓”这个人啊?   勿说他们,阿宓自己都没意识到“李宓”是在称呼她,直到安前对她笑盈盈道:“长公主殿下,接旨啊?”   有一股沉稳的力量推着她上前,愣愣伸手接过了旨,周围人也依然呆愣着,又是安前出声提醒,“发什么呆,快拜见绵仪长公主殿下啊!”   由于还懵着,众人也就如依他所言,当真齐齐跪下,口呼“长公主殿下”。   阿宓并没有生出什么特别的感觉,反而被吓得往后退,撞在沈慎身上,便仿佛找到了依靠似的抓住他,抬头结巴道:“大人,他们说……说……”   “莫慌。”低沉的嗓音犹如清风拂过,让阿宓稍微镇定,沈慎助她稳住拿圣旨的手,缓声开口,“之前不能确定,所以我暂时未和你说。”   “嗯?”阿宓睁大眼,圆溜溜的,里面满是无措。   沈慎心更柔了几分,但这是已经定好且无法反悔的,阿宓也需要这个身份。   “阿宓,你生父是先帝,当今陛下乃是你的亲兄长。”   “你是,长公主。” 第63章 诱哄   长公主一事, 朝中多数大臣归京一月后都被少帝轰炸得差不多了,连这位的身世都能倒背如流。   其母与先帝相识相许,奈何误会丛生, 还未澄清便被拎不清的乔府强行送走,在远离京城的住所诞下一女,郁郁而终。   少帝如此说的时候,虽然用了些手段抹去乔颜阿宓与洛城的关系,但其他人又不是傻子,当初乔颜被下嫁的消息也并非谁都不知道, 哪能不清楚这个被“强行送走”是什么意思。   不过……先帝的女人嫁给了别人, 说出来终归不好听,他们便也顺势帮着遮掩了。   其中最为可恨的就是乔府, 强行送女不说, 最后连外孙女都给认错了, 让真正的明珠蒙尘多年。还好先帝显灵,终让陛下寻回这颗沧海遗珠。   在能够证实阿宓身份的证据被一个个摆到案上后,百官都半闭着眼睛认下了这个事实。一个公主而已嘛,又不是皇子, 陛下高兴就好。   不过陛下也算是不走寻常路了……历代那些国君,就算是多年后遇到亲女儿都少有直接认回的,大部分都是收个义女, 称呼相差无几就行了, 没几个会直接承认自己的风流债, 毕竟传出去不好听。   陛下倒好……敢情不是自己的债, 帮先帝担下来时眼都不眨。   真为先帝感到心酸。   册封长公主是大事,尤其是少帝还未及冠,自然不可能一意孤行。为了和朝中这些老狐狸周旋,他才用了这么久,如今总算达成所愿。   在宫门前走来踱去,少帝不时遥望一眼,再道句“你说她会喜欢吗?”“她如今是不是正在接旨?”“怎么这么久还没到?”……之类的话。   这个“她”,所指自然是当今绵仪长公主李宓。说来这称号也经历了一番波折,起初少帝想用“乾”或“宸”,又或其他相同意义的字,都被百官齐齐驳回,道称号太贵重不可取。少帝不想和他们再纠缠,只得退一步,换成了这个。   但如今内心反复轻唤“绵仪”二字,他倒越来越觉得不错。   內侍非安前,哪敢随意搭话,心底忍不住翻白眼。您这是认回了个妹妹啊陛下,不知情的还以为您要迎娶皇后呢。   少帝耐心快告罄前,安前快步而来,满眼喜气,“陛下,长公主殿下来拜见您了——”   紧随其后的,是阿宓和沈慎等人。她依旧一脸茫然,被宫里下旨时派去的嬷嬷捏了一把,才恍然想起她教过的话儿,俯身中气不足道:“绵仪……见过皇兄。”   并非正式场合,便也无需行大礼。少帝心中高兴,一点都不介意她这语调,上前几步亲自把人接起,“不必客气,你我承自同一血脉,多年再聚实属不易,朕心甚慰。绵仪,你今后面君都无需行大礼。”   一段官腔,成功把阿宓绕晕,从此只会跟着他“噢噢”应声。   沈慎眸中闪过笑意,陛下还真是下了心思去了解阿宓,知道她什么性子,之前又是如何抵触他,见面先用一句话将她打懵,再徐徐图之。   依照礼法,阿宓本该先随少帝告祖庙以示先帝,再行册封大礼,才能如此进宫。可也因为她是个公主,这些被少帝打乱顺序,也无人说什么。   少帝的性子,他们平时能不和他起争端已是大幸,何必在这种小事上斤斤计较。   在少帝的折磨下,连掌管礼法的官员都不再多嘴,更遑论其他。   少帝为阿宓准备了一座绵仪宫,彰显宠爱。这同样是件礼法不合之事,便是阿宓再小,也断没有妹妹一直住在兄长后宫的事。介于长公主府非一日能建成,怎么也得两三年,到那时这位也及笄差不多要嫁出去了,便只能如此。   绵仪宫位居东北方,有坐北朝南之意,玉砌雕阑、画栋飞甍,摆设无不穷尽奢华,却并不显低俗,倒有种大俗即大雅之感。   单论世俗价值,绵仪宫怕是比少帝寝宫还要贵重许多。   少帝俨然不在乎这超出规制的做法,他随性惯了,即便有反对者也被当成耳边风。   “如何,喜欢吗?”他低首,难得温声道。   阿宓小小的一只站在殿内,只感觉殿顶高如云端,呆若木鸡,许久才道:“这是……我的住处吗?”   “自然。”少帝傲然道,“还缺了什么,只管和朕说,要什么朕都能拿来。”   阿宓并不贪心,也对金银珠宝无感,所以除去觉得这座宫殿漂亮些外、格外得大之外,她并没有任何贪念,反而望了眼沈慎,忐忑不安地小小声道:“可是……我还是只想和大人住在一起。”   好在她声音小,除了离得近的少帝沈慎及安前三人,其他人未曾听见。   少帝先露出怒色,可面对阿宓惊鹿般的惶惶双眸,还是压了下去,低声自语了声“小没出息的”,抬头又是笑脸,“并无异议,看来绵仪很是满意了?”   阿宓再想言其他,被沈慎先一步捏住手,不让她开口了。   她是刚封的长公主,如果被他人听到她如此对一个小小的都督,那该作何感想?   不得不说,少帝十分庆幸沈慎的低调。所以许多人虽知道当初他和李琰抢人一事,却完全不知被抢的是谁,生得又是什么模样。   阿宓归来后,也不必承受太多流言蜚语。   只是……这教导她一些宫规之事,还得早日提上议程。   省得这小没良心的整日惦记她的大人,哼。   少帝打定主意,粗粗让阿宓看过宫殿后就遣退他人,目光不善地看向沈慎,似乎在暗示他“给朕都向阿宓解释清楚”。   无奈,沈慎无声叹了口气,把依旧处于呆鹅状态的阿宓牵到身边,“阿宓……”   “有话好好说,不准对长公主动手动脚。”少帝黑着脸补充。   “……”沈慎默默松开手,再道,“阿宓,你该明白了些。”   明白什么?阿宓的表情写着这几个字。   受到的刺激太大,任谁都无法正常思考。   不知怎的,沈慎竟有些想笑。顾忌虎视眈眈坐在旁边的少帝,他压了下去。   “你的身世已确认无误,自此便要同陛下一起住在宫中。”   阿宓下意识道:“那大人呢?”   “……我,自然还是在沈府。”   阿宓将头摇得像拨浪鼓,悄悄瞄了眼少帝,鼓起勇气道:“我不是长公主……我、也不要住在这里。”   “胡闹!”少帝冷声斥责,“已昭告天下的身份,是你想不要就不要的吗?为了一个外臣,连自己亲父都不认,庭望平日就是这么教你的!”   他是故意的。沈慎一眼看了出来,正如之前故意转晕阿宓,现在又故意吓唬人,双管齐下,为的就是让阿宓听话。   真是为难陛下了……对阿宓用这么多心思。沈慎心情复杂。   果不其然,阿宓被吓得眼眶湿漉漉的,要哭不哭的模样,软糯的声音满是无措,“我,我……”   眼睛却还是望着沈慎。   “我什么我?朕难道会吃了你不成?!”少帝又斥了句,“看庭望作什么?朕是你兄长还是他是你兄长?”   说是如此,可突然冒出来的身份和兄长阿宓哪承受得了,她连个心理缓冲的时间都没,就被迫接受了这些。   她抿着唇,泪珠挂在那儿摇摇欲坠,可怜巴巴的模样瞧得两个男子心都软成一块,恨不得好声安抚。   可是少帝不准备这么轻易服软,沈慎更不能去插一脚。   殿中静默了会儿,少帝放缓语气,“朕方才生气,一时语气重了些。但阿宓也该明些事理,你我是兄妹一事确凿无疑,既是兄妹,朕看着你宁愿抛弃至亲也要跟随外人,你若是朕,你作何想?”   软的来了。阿宓偏偏受不了这种,顺着他的话去设身处地想了想,觉得自己是有些过分。   她知道自己性子倔,不容易接受其他人。可是、可是如果对方真的是兄长……看到自己只要大人,确实会很伤心吧。   少帝趁热打火,“朕知道你不通世事,可圣旨已下,如今全天下都知道你的身份,便是朕也改不了,你叫朕如何收回?假使被他人知道此事,自然不会怪你,他们只会怪庭望,认为是庭望蛊惑了你,以至于长公主竟不想认祖归宗。你可知庭望下场会如何?他会被万人唾骂,丢失官职,无以为生,最终乞讨度日……”   …………   阿宓瞪圆了眼看他好一会儿,被吓得打了个嗝,再用惊恐的眼神看向沈慎。   沈慎只能拼命忍着将要扭曲的神情,若无其事地对阿宓点了点头。   ……小姑娘又被吓得想哭了,到底忍了下来,犹豫问道:“认祖归宗……这么重要吗?”   “自然。”少帝重重颔首,“大梁重礼法,讲究五伦八徳,为立身之本。你若执意如此,有罪的不止是自己,还要牵连庭望和沈府一干人等。”   阿宓大概懂了意思,她多少从书中看过这些,可从未意识到它们如此重要。   正如缺了指引的学生,将一本书看得再熟,终究不知哪些才最为重要,该铭记。   “……我也不能再和大人待在一起了?”   又是这句话。少帝板起脸,“你是长公主,他是臣子,住在一起成何体统?岂不被全天下笑话。”   说完见阿宓脸色不好,他补充了句,“除非等你及笄后招他为驸马,二人结为夫妻,这还差不多。”   阿宓似懂非懂地点头,这些她也是明白的,前不久翠姨才教过。   少帝再接再厉,苦口婆心地劝了多句,大约得有小半个时辰,犹豫不决的小姑娘才终于点头,“……好、好吧。”   这几个字出口,少帝就差翻个白眼,寻常人一步登天成为公主高兴都来不及,也就这小傻子推三阻四,还要连哄带骗才肯应下。   不过,他也就是喜欢小傻子这性子。   目的达成,少帝转头漫不经心瞥了眼沈慎,还笑了笑,意思约莫是“爱卿你可以滚了”。   将他留在这里不过是为了安抚阿宓,现在已经不需要了。   过河拆桥的戏码玩得炉火纯青,如果他脸颊再饱满些,衬着传自李氏皇族的五官,这勾唇一笑大约可以算的上英俊,可惜如今看上去依旧有些吓人。   至少阿宓是不大敢一直看着他的,因为那瘦到颧骨高起的脸颊,再配上大眼珠子,看久了总感觉会被吃掉。   沈慎了解他性子,今日当着少帝的面是不能和阿宓说更多了。主要是今日太过突然,他正考虑要和阿宓交待之时老夫人就突然入内,随后圣旨也到了,根本来不及布置其他。   他微颔首,起身告退。   阿宓也不管其他,跳起来就追了上去,临走前留下软绵绵一句,“我去和大人说些话。”   少帝怎么好反驳呢。   不过……摸着下巴看两人背影,少帝想到留侯和自己说过的话,当时还觉得有些过分,现在想想……   把庭望支出去几年好像挺好的。 第64章 派遣   “长公主殿下, 长公主殿下——”宫女手捧锦盒在长廊追逐,前方的小姑娘提着逶迤的裙摆奋力奔跑,长风带起两袖飘带,美极了。   来往宫人看得呆愣, 并不敢出手阻拦, 便只能看着这二人前后追赶。   除去逃生时,阿宓约莫没再使过这种大力气。她身形娇小, 转角看到一处半合的狭窄小门就顺势钻了过去,速度快, 转瞬之间影儿就不见了, 那宫女追来, 竟不知她去了哪个方向。   这道门正是平日宫人们自后宫通往皇城他处的小径, 阿宓迈入其中, 陌生的风景让她放慢脚步, 不多时就看到几位在太液池边漫步的男子。   仔细瞧去,其中一位不正是多日不见的留侯?可碍于他身边的陌生人, 阿宓不敢轻易上前,便踟蹰地站在树荫下。   她凝视久了,留侯怎会感觉不到, 随意抬首一瞄,眸中便流露讶异, “长公主殿下?”   惊喜被他压得很深, 与旁边几人说了几句, 才大步走来。   几个年轻公子站在原地, 余光打量这位传闻中刚认回不久深得圣宠的绵仪长公主,愈发惊艳。   蜜合色长裙,袖口绣粉色牡丹,腰间勾出祥云,下摆是一排水纹,如碧波荡漾。身体轻转下长裙及飘带散开,樱桃小唇不点而朱,肌如温玉,纤腰袅娜,乍一看,恍若仙子。   他人还暗中猜测长公主自幼遗失民间,定不过是个山野村妇模样,如今一见,才知传闻有多不可信。   留侯左半张脸覆了银制面具,令他向来温雅的面容多出冷意,但阿宓自是不怕的。   她听见他轻声问:“怎么跑出来了?这儿多外臣,不好走动。”   阿宓是为逃避那些宫女而不小心闯进的,她们每日都要在她脸上和脑袋上折腾一两个时辰,阿宓实在不想戴那么多走起来感觉脑袋都在摇晃的东西,争执也争执不过,一时冲动就跑了。   “我……”阿宓手负在身后轻摇,在留侯面前不自觉就露出了小辈做坏事被抓包的心虚感,“我是来、来……”   支支吾吾半天没编出理由,留侯帮她道:“是来见庭望最后一面的?”   听到沈慎名字还下意识想点头,再想不对,阿宓不由呆怔,最后一面……什么意思?   留侯笑,“看来阿宓还不知,庭望即将被派往边关镇守三年,未满期限不得回京。”   “……为什么?”阿宓急急道。   想了想,留侯道:“有了军功后,庭望归来,陛下就可顺理成章赐他官爵,这是为他好。”   阿宓在沈府几个月,自然知道老夫人对沈慎的期望,无言,随后小声道:“那大人现在在哪儿啊?”   留侯沉思,还是招手唤来属下,“沈都督此刻可在宫中?”   “走了都有半个时辰了。”属下瓮声道,“陛下催得急,听说本来都督还想来寻侯爷您的,这个时辰……恐怕已经出城门到北坡那儿了,追恐怕是追不上,侯爷有事要对沈都督交待?”   留侯亦露出可惜之色,摇摇头挥退,“阿宓,你也听见了。”   听得清清楚楚。阿宓垂首,像是在发呆,过了会儿后突然重新提起裙摆就往外跑,让远处的几个公子措不及防。   遥望佳人越来越远的背影,几人对留侯纳闷道:“长公主殿下何故如此急切?”   留侯莞尔,用了个十分微妙的词,“去报恩。”   几人恍然大悟,纷纷称赞长公主为有情有义之人。   阿宓一路问,直接跑到了御书房内,少帝难得的正在那同人议事。   她是被安前从后门引入的,少帝一听消息立刻叫停。这还是阿宓进宫以来第一次主动寻他,当即高兴得脸都笑开了花儿,把那几位吓得神情一抖,也顾不得再问什么,连忙告退。   “绵仪来寻朕,是有什么要事吗?”第一句话,少帝还故意端着架子,但语气中的笑意是止不住的。   阿宓喘了几口气,望他几眼,还是开门见山道:“我……要去见大人。”   唰得一下,少帝神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来,欲发作,最终还是甩袖淡声道:“他走了已有半个时辰,就算快马加鞭也难追上了,见不到。”   闻言,阿宓看起来就快要哭,可不知怎的她硬是憋了回去。   “我只远远看一眼……”阿宓咬着唇,记起大人曾教过的话儿,对这位“皇兄”她要多服软。   于是眼神变成祈求,巴巴地仰眸看去,还努力靠近了些,手牵着少帝袖口,“皇、皇兄……让我出去看看好不好?”   这种好待遇,少帝该是第一次享受,他心中暗爽面上不显,还道:“叫哥哥。”   阿宓愣了下,改口道:“哥哥……”   “大声些,朕听得不清楚。”   阿宓委屈地看着他,轻轻软软道:“哥哥,哥哥,求你了……”   几声下来,少帝从头发丝儿舒爽到脚尖,人都要飘了起来。快升空前,他及时止住,咳了声道:“好吧,既然你这么求朕,朕就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阿宓本是想让他允人带自己出宫,根本没想过要让少帝一起去。可少帝想得多,要赶上庭望的队伍,必须得快马加鞭,阿宓自己不能骑马,只能别人带她。   难不成,要让哪个侍卫带着她?那不行。   脑中思来想去,少帝决定亲自出马。   于是一刻钟后,阿宓一脸茫然地坐在马背,身后是少帝并不算宽厚的胸膛,上方传来他的声音,“准备好了?”   “……好了。”   少帝应声,长鞭甩下,马儿前蹄抬起长嘶,下一刻如闪电窜了出去,迅猛的风让阿宓瞬间往后仰倒。   风中有少帝轻笑,“抓紧了,掉下去可不能怪朕。”   阿宓当然抓得紧紧的,她不敢抓马儿鬃毛,怕它吃痛会乱了方向,便死死揪着少帝衣裳和腰带,要不是骑装结实,都要整个被她给扒拉下来。   两人身后护了一队侍卫,俱是有苦不敢言。那马上坐了大梁两位顶尊贵的人,其中一个对骑术还基本不通,叫他们心也跟着七上八下的。   他们若摔了一下,恐怕自己脑袋都要跟着飞走。   陛下真是……任性啊,早知如此,当初干嘛要那么火急火燎地赶走沈都督呢! 第65章 两年   少帝一路狂奔, 阿宓腕间的飘带在强风下猛烈摇晃,中途竟脱离衣裳往上空飘去,阿宓视线跟着它向上,半空中就有一个黑点俯冲而下, 眼疾嘴快地叼住了它。   是啁啁!阿宓一眼认出了鹰, 高兴地对它露出笑脸,啁啁也异常开心, 张嘴就长鸣一声。   一时得意忘形,飘带就从嘴里掉了下来, 它又急急忙忙飞去叼回, 滑稽的模样让阿宓乐不可支。   感受到怀里小姑娘笑得发颤的身体, 少帝还当她是因自己载着这么开心, 浑身都充满了劲儿, 马速竟更上一层。   侍卫简直要翻白眼, 陛下这比吃了药还兴奋。   不过,即使速度拉到极致, 要追上已经走了半个多时辰的队伍还是有些吃力。好在少帝清楚他们路线,缰绳一扯,方向往旁边转去。   他要抄小路上山。   小路需涉过一条浅溪, 马蹄踏过引得水珠飞溅,有些溅到阿宓脸上, 让她不得不闭上眼往少帝怀中躲去。   少帝似乎察觉了, 低眸看一眼, 手一挥, 宽大的衣袖便严实挡在了阿宓两侧。袖口溅湿了大半,阿宓果然没再受到侵扰。   片刻,阿宓悄悄望了眼正视前方道路的少帝,他下颚曲线分明,多出几分刚毅,在此刻仿佛也让人有了安心感。   她突然发现,有个哥哥……好像也并没有那么不好。   马儿沿坡一路向上到达山腰,临近断山还要俯冲,被少帝猛拉缰绳,又是一声长嘶,总算及时止住。   阿宓来不及惊叫,目光先注意到了下方远处的浩荡队伍,旗帜开道,最前方身着甲胄的那人,即便看不清面容,她也知道那是大人。   看了会儿,阿宓眼眶湿润,泪水静静流下,却一言不发。   太远了,即使她竭尽全力呐喊,那边也听不见。   少帝一直就在注意她,见状不自然地咳了声,心中终于升起微弱的愧疚感。   妹妹向来依赖庭望,这次自己完全没知会她就遣人走,好像、呃、的确是有些过分。   十分别扭地抬起衣袖给阿宓胡乱擦了把脸,少帝粗声粗气道:“哭什么!没出息,以后又不是见不着。”   那袖子沾满了水,糊上去整张脸和脖子都打湿了,捂得还那么紧,阿宓简直要被他擦得窒息。   离别的愁绪被破坏了大半,阿宓好容易才挣脱开,几缕发丝狼狈地黏在脸上,由于宫人给她敷了少许脂粉,此刻就变成了小花猫。   接收到妹妹隐带幽怨的目光,少帝手抖了下,差点没连人带马往前冲下断山。   又咳了声,“自己……拿帕子再擦擦。”   阿宓自然不敢和他辩驳,默默拿出手帕,怨念的小眼神让少帝又想笑又觉得对不住她。   擦拭间,天空传来长鸣,几人都看见啁啁顺着那队伍的方向直直往下。那儿的人也察觉到了什么抬首,没几息就有强大的气流冲来,啁啁稳稳停在了沈慎肩头,对着他胸前盔甲一啄,那犹带余香的飘带便落在上面。   沈慎心中一动,隐约知道了这飘带的主人是谁,拿起细看。   秋风乍起,让飘带拂过他鼻间,隐隐的淡香沁入心脾。   沈慎微微闭目,复睁开,郑重道:“谢谢你,啁啁。”   啁啁歪着脑袋打量他,从喉间发出咕噜一声,又令人猝不及防地突然展翅起飞了。临飞走前,还不忘用翅膀拍打了下沈慎脸颊。   沈慎莞尔,视线循它飞往的方向而去,大概看清了那立在断山处的几个黑点。   他的小姑娘应该就在那儿。   深吸一口气,沈慎将飘带系在手腕。队伍继续向前,他亦没有回头,只是映着夕阳余晖举起了一手,飘带迎风而起,似在缓缓作别。   阿宓抱住归来的啁啁猛亲了口,高兴道:“大人肯定知道我在这儿了。”   “……喔。”少帝敷衍应一声,视线漫不经心地在啁啁身上来回扫了几次,心中想着是炖鹰汤好喝还是鹰肉好吃呢?   不管如何,离别已成定局,归程也要继续。   回宫途中,少帝与阿宓都是长久的沉默,哒哒马蹄成为回荡在悠长宫巷中的唯一声响。   阿宓低着头,少帝有心想看看,怕她在哭,可怎么都见不着,只得道:“……三年弹指间,很快就过的。”   “嗯。”低低的鼻音,果然要哭了。   少帝心想真是个小哭包,却又下意识心疼,再道:“大不了多寄些书信,一样的。”   “嗯。”   真烦。少帝低低啧了声,还好这是妹妹,要是他女儿,得被他揍大不可。   这样无声嘀咕着,心里却柔软成一团,仿佛阿宓任何一个动作都能牵扯一下,最终用不耐烦的语气道:“好了好了,再哭朕就把你丢下去。”   “……喔。”阿宓嘟嘴,悄悄望他一眼,见少帝说得凶狠,手却把她护得严严实实。   无言弯了弯眸,本来就被冲淡的离愁更少。阿宓想,大人是去做正事,自己确实不可以一直哭哭啼啼。   三年而已,她可以等的。   这一等,阿宓就等了两年。   让她最气的是,她还是被少帝和留侯给骗了。两人明明说可以多寄书信,确实多寄了,但只有她这儿可以不停寄过去,回信只有两种时候可以收到,一是她的生辰,二是除夕。   想想阿宓就委屈得要哭,最后还是收住,她才不要在他们面前掉眼泪,会被嘲笑的。   两年间,她胆子被这两人养大了许多,以至于阿宓都敢站上桌子和少帝对峙了。   “我要去见大人。”阿宓立在上面自以为凶巴巴道,实则声音还是软绵绵的。再者,她这两年相貌出落得愈发惊人,眉如翠羽,肌如白雪,罗衣飘飘间,便是不言不语也足够摄人心魄。   至少此时,许多宫人并非被她吓住了,而是痴迷得无法言语。   “李——宓,你给朕下来!”少帝气急败坏,就差没上去亲自扯人,“穿着裙子居然站在高处,教礼嬷嬷平日都怎么教的?”   阿宓才不怕,她裙子那么长,还很繁复,不会有人瞧见什么的。   见少帝作势要上来,阿宓牵起裙摆,大着胆子往旁边一蹦,就到了另一张桌上,而少帝被她蹦得心都要跳出来。   捂着胸口,少帝不得不暂时屈服,“阿宓,你先下来,下来什么都好说。”   阿宓眨眨眼,“我才不信你,你总是骗我。”   想想道:“除非写在圣旨上。”   少帝简直气乐,妹妹还学会和他谈条件了,还圣旨,她想都别想!   阿宓早知他不会这么轻易答应,便退了一步,乌溜溜的眸子转了圈,“不然,哥哥以后不准总让我去见那些人。”   她指的“那些人”,都是大梁有名的俊杰,家世人品都出众的那种。   没错,少帝就是在光明正大地打坏主意。因为他总觉得是阿宓见识少,才会一心认定庭望,想让她多领略领略他们大梁青年才俊的风采,这样想来就会淡忘某人。   哪知道这姑娘倔成这样,两年了都还记得清清楚楚,甚至还不死心地想要亲自去找人。   少帝心觉逼急了兔子也不好,没准她就要跳墙出去了,也让步道:“好,朕以后不会了。”   “真的吗?”阿宓有些怀疑。   沉住气,少帝缓缓道:“君无戏言。”   打量他一会儿,阿宓点点头,正准备提裙下桌时,留侯到了。   一见这鸡飞狗跳的场景,留侯眉头一跳,“这是……怎么了?”   少帝立刻抓住机会诉苦,“留侯有所不知,绵仪最近太任性了,非闹着要出宫去寻庭望,你看看,她都学会上桌威胁朕了!”   还忿忿道了句,“胳膊肘尽往外拐!”   留侯微微笑,开口却直扎少帝心窝,“肯定是陛下的错,长公主殿下向来乖巧知礼,若不是被逼急了,怎会如此?”   ……*&%¥#@!少帝心底骂了句粗话,算是看清了,留侯和自己就不是一伙的。因为除了在面对庭望的事上,其他时候他一概都偏帮阿宓,睁眼说瞎话也是经常。   留侯伸出一手,含笑示意阿宓下来。   在地面站稳后,阿宓已然恢复乖宝宝模样,轻轻道:“谢谢侯爷,不然皇兄总是冤枉我。”   少帝:……妹妹变坏了。   留侯颔首,安抚她几句,偏头道:“陛下快及冠了,可不能总和长公主殿下闹脾气,该稳重些才是。”   “……朕自然知道。”少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眼神在暗中恶狠狠瞪阿宓。   可有留侯在,阿宓一点都不怕他,趁众人不注意时,甚至对少帝做了个鬼脸,成功把少帝气得抓狂。   他怎么都想不明白,当初怕自己怕成小鹌鹑的阿宓,怎么如今竟敢挑衅自己了。   那厢,留侯也已经慢慢劝起了阿宓,约莫是想要打消阿宓去找人的想法。   “庭望已经去了两年,还有一年即可归京,何必急于一时呢?他前不久才立了大功,正是再接再厉之时,若长公主此时去了,说不定反倒要影响他,如此对你们二人都不好。”留侯喝了口茶,“再者,边关气候严寒干燥,长公主身娇体弱,是绝对受不住的,若是您病倒了,庭望还得分出心神照顾,岂非因小失大。”   他说得条条是道,阿宓也一直乖乖点头,最后道:“我知道的。”   众人还当她听进去了,少帝松了口气,不得不说,如今阿宓已经更听留侯的话了。   留侯笑了笑,“其实,不能去寻人,也有较好的办法。边关那儿枯燥,吃食也单一,不如多寄些东西去,还能有用些。”   阿宓点点头,“侯爷说得对。”   说罢,对二人告退就转头回了绵仪宫。   身后,少帝还在对留侯道:“还是侯爷有办法。”   阿宓听到这话,行走时目光微闪。   她才不会这么容易被说服,事实上,阿宓已经为这件事做了足足有大半年的准备,期间偷偷和秦书商量了许久,还问了很多事。   阿宓不会冲动地一个人跑去,她知道,要为了许多人保护好自己。   她已经准备好了一切。 第66章 桃花   阿宓出发时避过了初春汛期, 秦书道汛期河水暴涨,极可能遇到危险,她不得不多等了些时日。   身边所随有十人左右并一只啁啁,三位是秦书所安排, 其余接是宫中侍卫。少帝给她的自然都是最好的, 不仅如此,他们仅忠于绵仪长公主一人, 所以当阿宓下令人,几位甚至都没上报少帝, 直接就跟着出京了。   队伍中, 阿宓是唯一的女子。这意味着她不仅要忍受奔波之苦, 一切也都得自己打理。   宫中她是如何被少帝宠爱的, 众人都看在眼底, 都没想到这位长公主竟能如此坚持, 不觉间便也多了分敬佩,间或有丝丝对沈都督的艳羡之情。   提前打理好一切, 阿宓路途行进得还算顺利,并没有遇到一些和秦书商议时假设过的危险。她身边随时跟了十来个高大魁梧的侍卫,寻常人也没那么没眼色来找麻烦。   入边关前一日, 临时居住的客栈老板娘送了阿宓一块红色面纱,道是这边儿风沙大, 戴上可以保护娇嫩的脸蛋。   阿宓回赠了她一方精美的帕子, 入城时发现果然很多女子都这样做, 守城的官兵也不会特意让她们取下, 这就更给了阿宓方便。   “青海。”阿宓压低声音,乌黑的眸子在周围转了圈,嗯,没有秦书说的那种衣着,“你说沈都督在哪儿来着?”   “平日该是在城中太守府,不过属下听说沈都督时常率兵出城,能不能正好遇见,要看运气。”   少帝名义上说是遣送沈慎来驻守边关,实际上就是在帮他镀金。因如今边关少有战事,一些族群最多在干旱时进城强行抢些吃食和水,又或者与他们交易,这些都根本说不上是战。   说白了,沈慎就是在这儿逛一圈回去,好让少帝有名义能光明正大地提携他。除去边关气候及日常生活等辛苦些,沈慎大体上并没有其他危险。   当然,为分开他和阿宓也是其中分量极大的缘由。   事实证明,阿宓运气很不错,刚打听就得知沈慎昨夜回的城,且今日又将要出去。   阿宓好奇,“不是说没什么事吗?为什么总是要出城?”   侍卫道:“听说沈大人此行出城是因为在大漠中发现水源,带人去查探具体地点,看看是否适合居住。休养生息多年,边关百姓增添了许多,属下听说过,陛下和几位大人都有意在大漠深处建军营,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沈大人已经在做了。”   说完他还补充了句,“属下以为,长公主殿下最好不要跟去,待沈大人回城了再说。”   “为什么?”阿宓皱起秀长的眉,“很辛苦吗?”   侍卫默了下,“辛苦……自是有些的,不过沈大人经验足,行事老道,对他来说定没有什么问题。”   阿宓想了想,轻声道:“我也要去。”   她语气听起来并不坚定,可侍卫跟了她有些时日,自然清楚这位长公主越是轻飘飘的语调,决心就越大,只凭他们这些属下是阻止不了的。   他正要应答就听阿宓道:“而且不准提前让他知道,我们先悄悄跟上去再说。”   “……”侍卫还想等沈大人来阻拦呢,没想到先被断了这条路。   无法,他们只得开始采买进入大漠所需的一应用具。   边关百姓热情,盖因这些年生活安稳,相较京城江南等地是苦闷了些,可在这里能够衣食无忧就是大幸了,他们并不要求其他。尤其是边关女儿十分热情,这些侍卫俱是相貌英挺,甫一出现就收了不少边关女儿家的面纱。   前往酒馆买烈酒的侍卫临走前更是被老板娘光明正大摸了好几把脸,眼波生媚,赤|裸|裸的暗示,竟使他涨红了脸落荒而逃。   阿宓看得有趣,笑了会儿突然想到,大人已经在这儿待了两年,肯定什么热情的待遇都享受过了。   她不由苦恼地皱起小脸,她们都很漂亮,大人会不会……变心了?   阿宓悄悄低头看了眼自己,总算不是两年前那么平板的身材了。经过翠姨和宫里嬷嬷的精心调理,她在这个年纪已经算十分窈窕有致,很有女孩儿家的韵味。   嗯……她不会输的。阿宓心中给自己打气,到底多了些忐忑。   侍卫打听到,沈慎一行此番出城还带了一队商队,商队要跨过大漠去异国做生意,那边有上好的香料,只需要拿大梁的瓷器和丝绸去换。   边关官兵有护卫百姓之责,商队又与他们熟络,便一起带上了。   阿宓他们便寻了由头混进这商队之中。   边关的人无论男女,大都身形高大,且因常年受风吹日晒,皮肤都呈麦色或黝黑,少有像阿宓这般肌肤洁白如雪的女子。   她戴着面纱,可露在外面的半张脸和手都白到不可思议,且萦绕着淡淡的幽香。商队许多人都在似有若无地打量他们,中途终于忍不住,前来搭讪。   侍卫们起初很警惕,还以为这些人是对长公主起了心思,待他们一问才哭笑不得。原来这些人是好奇这位姑娘身上用的是什么香料,他们这边竟从未闻过,再者大约是觉得侍卫出手阔绰,也顺便推荐他们的几款独特香料。   阿宓用的香来自江南御贡,调制手法完全不同,边关商户自然没见过,也不好过多解释。   因没能满足他们,阿宓便买了好几款香料,收获数个笑脸,听到了好些不懂的俚语,问人才知,大意都是在夸奖她的美貌之类。   没见着脸就能这么夸奖,阿宓对边关风气的大胆热情又有了一层领略。   她悄声道:“我们可以向前些吗?”   将士在前方开道,遇见不对之处会及时让众人转道,阿宓落在商队末尾,连那道熟悉的人影都没见着。   侍卫暗笑,心想都到这里了殿下反而忍不住了,也悄声道:“属下去试试。”   有银子能使鬼推磨,阿宓不差这些,侍卫撒出一点后,轻易就混到了商队前列。在这儿以侍卫的身高倒是能隐隐瞧见前方,可阿宓努力直起身板,也只能望见一排排黑黑的后脑。   她伸长脖子张望了好一会儿,然后气馁地收回,鼓起双颊,很是气恼的模样。   侍卫咳了声极力忍笑,这位殿下是真的……有些可爱。   “要不然,属下带您再往前些?”   “可以吗?”   侍卫微微一笑,“自然可以。”   他不知用了什么方法,阿宓发现这些官兵竟没有察觉他们的插|入,十分水到渠成地慢慢混了进去。   他们并不显眼,因为商队就有不少人也在这队列中和一些小兵说着话。   阿宓视线转了一圈,起初并未发现想见的那人,经侍卫提醒,才知道被一个女子给挡住了。   当时她看到那个女子就自然移开了目光,因为在阿宓的认知中,大人是不会和其他女子靠那么近的。   没想到……   阿宓深吸一口气,忍住酸酸的鼻子,她不能误会大人,不可以这么莽撞地断定大人有错。心中这么安慰自己,实际眼眶都变湿了。   她双眼眨也不眨地看着,队伍中本来就有人注意她,循着她的视线望去不由摇头,哎,又是大人的桃花债。   离得特别近的那女子是典型的异族相貌,五官深邃,身材前凸后翘,极为惹目,穿着也与京城闺秀大为不同,几件薄薄的布料摇摇欲坠,胸前的汹涌波涛似乎随时都要荡出。   眼见她靠得越发得近,几乎连整个身子都要贴上去,阿宓也要忍不住了。 第67章 相见   女子是典型的异族混血, 行为大胆,从不胆怯。寻常闺秀沈慎可以用冷面斥退,可对她定是没用的。   在边关两年沈慎不知碰到过多少这样的人,冷言冷语往往都是无用功, 反而更能挑起她们兴趣, 倒不如平平淡淡不作任何反应,反正等地方一到, 两队自然会分开。   他却不知,自己为避免麻烦的一时之举, 惹来多大的误会。   阿宓双眸已经变得湿漉漉, 那女子每靠近一分, 水意就好像多了一分, 委屈巴巴又不敢上前的模样叫队中的人看得好笑。   瞧这姑娘年纪也不大, 竟就看上沈大人了, 哎,也真是可怜。   看不过去的属下拍着骆驼向前, 以剑柄捅了捅沈慎,他回首后又努嘴示意,低声道:“大人, 又是哪儿惹来的桃花?”   桃花?沈慎满脸莫名,厉眸在后方扫视一圈, 并没看到什么特别的人, 因为阿宓已经被两个侍卫严严实实挡在了后面。   驼峰一阻, 便是他六感再强, 也猜不到竟是阿宓来了这里,还就在身边。   属下跟着看了圈,纳闷道:“奇怪了,刚才那位姑娘还一直盯着大人你呢。”   但盯着沈慎的人实在多,他在这边关相当受欢迎,既有边关男儿的高大身材,又有他们没有的英气脸庞,幽邃的眼眸常含冷意,发号施令间万人随从,万事成竹在胸,从容沉稳,哪个女儿看了不怀春。   出于谨慎,沈慎还是问了句,“是什么模样?”   “是……”属下挠头,“有些京城里大家闺秀的味道,戴着面纱看不清脸,但那双眼睛可真是漂亮极了,比这儿最大的葡萄还要黑还要亮,方才盯着大人背影要哭不哭的模样。对了,那皮肤白得简直要发光,比大漠里的细沙还要晃眼。要不是她一来就盯着大人你,得有好些人上去搭话呢。”   沈慎起初还未细想,皱着眉觉得这描述肯定夸张了,但当脑海中闪过一道倩影时,他动作顿住,心也跟着怦怦怦跳了起来,响如惊雷。   会是……她吗?会是他想了念了两年到心口都疼得小姑娘吗?   沈慎到底沉得住气,没有第一时辰大肆寻人,假如真是阿宓,既然她故意躲他了,肯定有什么缘由。   随意一回想,沈慎就知道问题出在何处。他十分干脆地让属下帮自己拦着那姑娘,径直到了前方,状若无事地继续前行,实则一直在隐隐感觉身后的目光。   果不其然,他一转回身,就有道灼热的视线出现了,且一直紧紧跟随。   沈慎微微弯起唇,心中来不及疑惑阿宓到底是怎么到的这里,因为全被巨大的惊喜给先一步塞满了,他已无力思考多余的事。   哪里只有阿宓一人在等待,他也一直在等着回京见她的日子。他也担忧,担心阿宓会被少帝和留侯故意引导,担心她会忘了自己,喜欢上其他人。   多少次,沈慎唯有看着星光度过漫漫长夜,心中所忆,俱是甜蜜和煎熬。   行到一处绿洲,两队即将分别,沈慎特别注意了些后方,发现那几个气势有些像御前侍卫的眼生男子跟着商队一同离去,倒也不急。   “暂行休息,两刻钟后启程。”他下令给了众人小憩和用各自用午食的时间。   另一厢,侍卫带着阿宓悄悄回程,掩藏在绿洲高大的绿植后。   他们也是无奈,经过那一遭,殿下反而不急着见人了,非要这么偷偷摸摸跟着。虽然她不说原因,但他们用脚指头想也知道,无非是想看看沈大人还有什么事情瞒着她之类。   果然只要是女子,无论身份高低,都摆脱不了这种心思啊。   绿洲里面还算安全,阿宓由他们教导了几句,知道哪儿该去哪儿不该去,然后循着他们说的方向去找人。   行走间,阿宓听到流水声,步伐一顿,放慢脚步悄悄凑去,随后扒开绿叶,全然不觉自己像个偷偷摸摸的小老鼠。   男子背对她立在湖边,手持一桶正在打水,满满一桶水放好,再开始解头巾,随后是腰带,再然后是……   阿宓看到腰带被抽出,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该是想要打水冲洗,看身形和大人极为相似。怎么办,她要继续在这儿偷看吗?那样、那样好像不太好,她已经长大了,不可以随意再看到大人的身体了。   虽是这么想着,可阿宓捂住自己双眼的手指间还是悄悄露出了一条细小的缝,不大,刚好可以把那边情景看得清清楚楚。   紧张间,阿宓心跳如累,身体都不自觉绷紧起来。   正在男子上衣快完全脱下露出背部时,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在阿宓耳边响起,惊得她差点寒毛倒竖,随后宽厚的手掌覆在阿宓手背,完完全全挡住了她的视线。   “臣的傻公主。”低沉的轻笑声,“偷看都看错了人。”   阿宓一呆,身体竟不能有所反应,好半晌才轻声道:“……大人?”   “嗯?”沈慎几乎是享受地把阿宓搂在怀中,心底在不断地发出满意的叹息,还有什么能比此刻更让他满足的?   这一声让阿宓有了力量,猛地一下转过身,脑袋正好撞在沈慎下巴,引得他又是闷闷一声。   阿宓轻呼,手忙抬起,“大人,撞疼了吗?有没有受……唔——”   柔软的双唇被人俯首攫取,仅一瞬间就冲破阻碍,在里面肆意搅弄毫不客气。才那么两三息,阿宓就有了要窒息的感觉,正如当初第一次被吻的那样,她又没气了,只能靠着对方给予生息。   阿宓起初还下意识要挣扎,不知想到什么,放松了身体,双手自然垂在身侧,眼睫不住轻颤。   沈慎几乎把长久以来的思念都寄托在了这一吻中,阿宓长大了,她的滋味也越发甜美,仅这样亲着她,他就感觉本|能的冲动止不住地要冒出。   他们吻得太激烈了,阿宓承受不住他的力气,身体整个往后倒,压在高高的绿植上,双颊晕红躺在碧空之下,宛如一道正待人品尝的美味点心。   沈慎顺势压上,眼眸深沉地凝视她,就在此时——   “谁?!”男子粗犷的声音惊醒二人,原来他们压倒植被的声音惊动了他,连忙把裤子提起四处张望,却没瞧见“偷看”自己的人,因为阿宓他们正好躺下被挡住了。   男子当即也不多停留,边系裤子边没好气道:“娘的我就知道这军营里不能多留,都是些糙老汉子整日看着看着指不定就要起了歪心思,老子生得这么好看,可不能叫谁占了便宜,还是赶紧回家娶个媳妇儿才是……”   嘴里嘟嘟囔囔着,男子渐渐走远。将他的话听得清清楚楚的阿宓和沈慎默了会儿,随后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第68章 大漠   先是被亲到无法呼吸, 又接着闷笑,阿宓脸蛋成了被煮熟的虾,红得娇艳,“这也是大人的属下吗?他真好玩儿。”   沈慎笑看她, 一手撑在阿宓脸侧, 低低“嗯”了声,他也不知道这个属下性格居然……如此有趣。   不过对视片刻, 阿宓眼皮轻颤,像是害羞不已。旖旎风情让沈慎忍不住低首又温柔地吻了会儿, 耳鬓厮磨。   “怎么突然到这儿了?”低沉的声音像是会撩人般往耳朵里钻, 阿宓觉得耳梢痒痒的, 又听他道, “陛下知道吗?”   唔……阿宓无辜眨眼, 轻声道:“我留信告诉他了。”   这么心虚的模样, 沈慎立刻意识到什么,“信留在哪儿?”   又被大人给猜出来了。阿宓不情不愿地小声回, “在、在哥哥寝宫书架格上的花瓶里。”   沈慎一愣,忽而失笑,不轻不重地咬了口她绵软的脸蛋, “阿宓学坏了。”   她才没有。阿宓并不承认这个事实,又觉得大人这模样有些不习惯和奇怪, 无论举止或言语, 都叫她隐隐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她说不出, 便想到了之前商队也在场时见到的那一幕, 顿时找回了气恼,手抵上对方胸膛,“大人才是,变坏了。”   “嗯?”沈慎毫不怯场,他早料到阿宓要问什么。   果不其然少女睁着圆溜溜的眼看来,“那、那个……姑娘,和大人是什么关系?”   “什么姑娘,哪个姑娘?”沈慎冷静反问。   阿宓到底不擅长做这种质问的事,养成的性情不是那么容易变的,如果她能够像边关女儿那样泼辣直爽,早在看到那一幕时就会冲上前,而不是在后面拼命忍哭了。   磕磕绊绊地才把话说清楚,阿宓作出生气模样,“大人如果不说清楚,阿宓就回去好了。”   “那可不行。”沈慎将她柔弱无骨的手放在掌心把玩,笑了笑安抚,开始慢声解释此事。   久别重逢,两人说话间难免要显得腻歪和磨叽,这就让沈慎所给的“两刻钟”时辰十分短暂。   时辰快到,沈大人还没见着人,其他人不免纳闷,对之前在湖边冲洗的张青道:“青子,你刚才看见大人没?他好像也往那湖边走了。”   “??!”张青震惊如被雷劈,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说来他生得高大英挺,相貌几乎能骗尽所有初见的人,因为实际上张青就是个粗犷大汉,能边抠脚边吃饼的那种。偏偏此人总把所有人初见时被他外貌蒙蔽的好感记在心中,认为所有人都喜欢他,再稍微亲近些就觉得别人对他有不可描述的想法。   军营里老爷们儿多,有时候为了某事深入大漠一待几个月也是可能,无聊寂寞时可能互相慰藉下并不稀奇。也正是因此,张青对他们时常畏如虎。   只是他没想到,躲过了其他人,居然连沈大人也有这样的癖好,还特意来偷看自己洗澡。   张青的脸色都绿了,更加下定要赶紧离开这儿回家娶媳妇儿的决心。   沈慎不出现,其他人自然不好明目张胆地去催,只能耐着性子又等了一刻钟,他们大人终于姗姗来迟。   来的并非一人,他身边还跟了亦步亦趋的小兵,头巾蒙得严实大半张脸都看不清,但身形实在单薄瘦小。   “大人,这是……”有人疑惑,“看着不像哪位兄弟啊。”   沈慎面色如常,“哦,这是方才从商队那儿溜过来的小孩,羡慕从军威名,背着家人想偷偷加入,被我给逮住了,等回城后就寻他家人送回去。”   其他人自然不怀疑,反倒因为这个说法对小孩好感大增,能有这种觉悟和想法的人太少了。   可惜沈慎并不给他们接近的机会,把小孩放到了他的那头骆驼上,说是要亲自看着。   场中约莫只有那些随阿宓而来的侍卫瞧了出来,他们俱是一笑并不多言,殿下得偿所愿,默默跟随就好。   十余个侍卫假借边关太守增援的名义混入队伍,他们有令牌,气势和拳脚也有模有样,轻易便让其他人相信了。   阿宓掩在头巾后的脸一直忍笑,直到沈慎走在队伍前列,她才拉下小部分,乌黑的眸偷望了眼后方,“大人这么熟练,肯定经常骗人。”   骗人的把戏,沈慎确实没少做。尤其是当初为留侯办事时,更是玩得炉火纯青。在边关两年其实历练了他不少,也让他想起最初学文习武的抱负和志向。   边关将士大都直来直往,也有着一腔对大梁的热忱,不然他们不可能一直坚守此地。沈慎只是待三年,他们却要待五年、十年,甚至更久。   与他们相伴越久,沈慎就越感到一股久违的热血沸腾,灼烧得他浑身发烫也要忍不住长啸。在他眼中,这些人无疑是最可爱的。   不过,此时欺骗起这些最可爱的人他倒也毫不犹豫,“臣不过是不想让他们受惊吓,毕竟长公主在臣怀中,他们若知道了,接下来定要行走不成。”   他第二次在阿宓面前自称“臣”,不令人感到生疏,反而有种别样的宠溺感。   阿宓脸蛋红红,着实招架不住一别两年后更会撩人的沈慎,只能顶着红扑扑的脸蛋软软道:“那我们现在去做什么?”   “既然跟来了,自然不好中途往返。”沈慎微微一哂,“带殿下去领略一番大漠风光,如何?”   阿宓无有不应。   真正见面且认过后,阿宓才有心思欣赏起这格外不同的风光。说起大漠,她唯一能想到的大约就是那句脍炙人口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此时并非黄昏,但艳阳高照,比京城的天空更为明亮和炽热,一眼望去,尽是黄沙。   骆驼沉稳地行走于上,阿宓偶尔能看见三两小生灵,或是黄沙上四角爬行的蜥虫,或是停在仙人扇上低头啄食的鸟儿。与京城的繁华热闹截然不同,大漠绝大多数是沉默、内敛的,苍茫茫一片,站立其中向四周看去,只能感受到自己的渺小。   一阵狂风吹来,黄沙拂面,阿宓不妨吃了几口沙子,连连咳嗽。   沈慎低首帮她轻拍,无奈道:“系好的头巾怎么解了?”   阿宓无辜望去,她还当头巾的作用大部分就是为遮挡住他人视线,以为单独走在前面可以稍微解开,哪知道会有这种大风。   沈慎直接用自己那条把阿宓裹了起来,只让她露出一双眼睛,低声道:“往内风沙更大,裹好。”   “那大人呢?”闷闷的声音从头巾下传出。   “我习惯了,不怕。”   阿宓不信,还是努力伸长手把剩余的那半给他搭了上去,二人共用一条。   一行人到了前一日标记好的地方,这儿零零散散有些植被,不多,但比那些光秃秃的一片黄沙总要好上许多。一般这种地方地底都有水源,且不深,因为这几种植被的扎根能力并不强。   大漠并非常年干旱无雨,但在这儿,还是要有水源更让人安心。   沈慎跃下骆驼,把阿宓带在身边,俯身把植被边的沙土捏起嗅了嗅,随后对队伍中一位老者道:“您以为此地如何?”   老者看起来像当地人,身躯干瘦,背部佝偻,沿着这些植被都走了圈,仔细闻看,最后缓缓点头,“可以一试,先挖吧。”   语罢,其余人都从背后的袋中拿出工具开始动作,阿宓好奇地看了看,“我们也要挖吗?”   沈慎轻哂,“想挖吗?”   阿宓很有些跃跃欲试,又望望,蹦出一个“想~”字。   早猜到她的答案,沈慎忍不住撸了把面前的小脑袋,长大是长大了些,也不像以前那么容易胆怯,但大体的性子到还是没变。   阿宓也得了个小铲,跟着沈慎到了一处灌木丛边,先被手把手教着铲了下,“自己试试。”   “唔……”阿宓小心翼翼握铲,几下之后,突然注意到旁边一抹黄色,定眼望去,惊讶道,“这儿居然有果子。”   这儿这么干,她以为所有东西都该是干巴巴的呢。   “是酸刺果。”沈慎摘下一颗擦了擦,递到阿宓唇边,含笑道,“请殿下品尝。”   不知为什么,阿宓总觉得他脸上的笑有些不怀好意,可凭着一直以来对大人的信任,还是慢慢张开了口,随后咬下。   兹——酸爽的汁液在口中迸溅,顿时酸的阿宓牙疼,小脸都成了皱巴巴一团。   “呜呜呜”她这么含糊了几句,沈慎不用细想也知道她说的该是什么“大人好坏”之类的话。   见他脸上一直带着微笑,丝毫不知愧疚,阿宓恶从心起,“哇”的声就往上撞去,两人唇对唇碰了个正着。阿宓学习之前沈慎的方法,把口中酸酸的汁液全都渡了过去,最后还故意咬了口沈慎,腮边带着小狐狸似的笑,小声嘀咕“让大人你欺负我”。   她动作间,沈慎一直呈现呆愣状态,直到被阿宓咬了口才回神,柔嫩的触感犹有残留,低首就对上了兀自偷笑的小少女。   虽然分别了两年,但是两人丝毫没有生疏,反倒毫无顾忌地玩闹。   沈慎心头完全松下,见不得阿宓这么得意的小模样,干脆一口气往嘴里连塞三四个酸刺果,咬开之后就强行抱住小姑娘朝她亲去。   “啊不要,不要—”阿宓努力挣扎,然而丝毫没能撼动。最后还是被逮住的小可怜,任人蹂|躏。   五官都被酸得皱在了一块儿,阿宓手拍在某人粗糙许多的脸上,拍得啪啪作响,引得远处几人好奇望来,却只能瞧见他们沈大人将某人遮得密不透风的外裳。   真是奇了怪了,有人内心嘀咕,刚才好像听到了小姑娘的声音。完了,难道真是太久不近女色,已经有幻听了? 第69章 心意   分食了几个酸刺果, 两人口中都被酸酸的汁液溢满,但眉眼中俱是笑意。   阿宓极为喜爱这种在天地间自由自在,且还有大人在身边的感觉。宫中虽优渥繁华,也有人疼爱, 可规矩太多, 她感觉自己很多时候都生活在拘束下,被一条无形的绳索拉住。   她将自己的感受说给沈慎, 沈慎微微颔首,握住她, “这是自然, 无规矩不成方圆, 连陛下也要受礼法束缚。那么多位高权重者, 若是无礼法, 岂非要乱了套。”   阿宓轻声道:“我知道的。”   随后又眨眼, “但是阿宓还知道,大人也不喜欢那些。”   沈慎一怔, 失笑,谁会喜欢那些呢。天地间能够真正行止随心的,约莫只有那些野兽了, 人与兽的不同之处,大概也正在于此。   不过不得不说, 他在边关这两年, 除去饱受思念之苦外, 其他时候都比京城要自由太多。思及此, 沈慎目光微沉,心想,大约是因为离开了祖母。   老夫人的状况他一直清楚,依旧时常待在小佛堂内,身体还算康健。只是依下人所回,她沉默的时辰好像越来越多了。   暂时捺过这些,沈慎突然“质问”,“为何两年只有五封书信?”   “啊?”阿宓呆呆的还未反应,下意识辩解,“怎么可能只有五封,我每半月就要着人寄一……”   话到一半,两人都察觉了什么。   肯定是少帝他们截下了。   当初说得好好的,让他们二人多通书信。实际在离别后的第一封信起,互相之间就只有两种时辰能收到,阿宓的生辰和除夕,这点在沈慎这儿也没变化。   阿宓气得脸颊鼓起,她还以为哥哥欺负自己就算了,没想到在大人这儿也这样,真的太过分了。   话语间,沈慎十分自然地从怀中掏出五张犹带温热的信笺,低低读到,“今日所习,‘招招舟子,人涉昂否。不涉昂否,昂须我友’……”   阿宓脸颊羞红,就要去抢信笺,呜呜威胁,“大人不许读,不许读,我要咬你了!”   说罢真的一口咬在那手上,但某人不为所动,继续缓缓读罢,才似笑非笑道:“不知殿下在等待的小友是何人?”   这几句话来自《诗·邶风·匏有苦叶》,大意为艄公催促我上船,别人都已上去了我却偏要留下,因要等我的友人。寻常意思可看为友人,但其实所用更多处,都视这为一首思恋小诗,她在等的哪是普通友人,分明是恋慕之人。   起初看到阿宓如此大胆的的诗句,沈慎心中既惊喜又担忧,还当阿宓依然没有开窍,只以为这是普通诗句,直到后面一些话语,才确定了小姑娘与自己也有同样的心意。   当时他心绪又甜又涩,恨不得飞回京将阿宓给带回来。   没想到他没去带,小姑娘自己跑来寻他了。这当真是最好的礼物。   明知道那些话中的意思,还非要这样戏弄她。阿宓收回被咯疼的牙,眼尾轻瞪了下,娇意满满,嘟哝道:“大人的皮太厚了,无论哪儿。”   沈慎面不改色,“殿下谬赞。”   油盐不进。阿宓非常怀疑大人到底在这儿学了什么,明明他以前根本不是这样、这样不正经的。   她尚不知,有个词可以言作“释放天性”。若非本性如此,沈慎也不可能学得如此之快。   眼眸滴溜溜转了圈,阿宓看到前方沙丘,忽然道:“可以到附近去看看吗?”   “可以。”沈慎知道她在打坏主意,还是道,“附近都去过,无危险,想看什么?”   “自然是看大漠风光呀。”阿宓软声道,“不过这边走起来太费力啦,好累,我走不动。”   沈慎领略其意,适时伸出手,“背还是抱?”   “都不要~”阿宓坏心瞧了他一眼,凑过去耳语几字,沈慎身体一怔,不得不露出无奈的笑。   都好几年的事了,阿宓竟然还记着。   余光扫一眼其他人,似乎都没怎么注意这边,沈慎又与她对视了会儿,看到小少女眼中的决心,最终只得叹一声般蹲好,“小心些,要自己扶好。”   “嗯嗯。”阿宓连连点头,惊喜大于一切,在沈慎的帮助下坐上他双肩,完全像个小孩儿般被他小心扶住双脚。   她第一次听到大人的声音从下方传来,好像连声调都不一样了,“准备好了?”   “好啦。”   雀跃一声,沈慎缓缓站起,阿宓的眼也跟着越睁越大。   他身躯高挺,坐在他双肩上,阿宓仿佛呼吸到了前所未有的空气,视野亦变得无比开阔,仿佛整个大漠尽在眼中。   原来个子高,竟是这样的感受。阿宓很是羡慕,不过转念一想,反正有大人在,她可以比他们更高。   依着她的指示,沈慎慢慢朝沙丘走去,留下两人身后瞠目结舌的小兵们。   他、他……他们看到了什么?我*!*&&%%¥#……心中闪过一连串骂娘的话,每个人的眼珠子都呈现要瞪出来的趋势,完全无法相信这是那个连面对漂亮火辣的姑娘都能不假辞色的沈大人,居然对一个小少年如此宠溺。   忽然,他们浑身抖了抖,掉下一串鸡皮疙瘩。   果然,大人多年未成亲,就是因为有这种癖好吧。   还好——还好他们都年纪大了,不配被大人看上眼。其中以张青为最,不止一次庆幸自己生得高大,并非那种小弱鸡,不然岂不是早被大人给……?   想想就可怕。   不管他人如何想,总算得偿所愿的阿宓异常兴奋,坐在沈慎头顶几度差点儿一头栽向黄沙,都被他及时扶住,无奈地拍了拍她,“再不安分些,就放下来了。”   “不要——”阿宓立刻求饶,“阿宓一定乖乖的,不乱动了。”   娇娇软软的声音,沈慎骨头都要酥了,哪还记得和她算账。他甚至怀疑阿宓是不是已经清楚了这些,才故意如此拿捏自己。   不过……这种被拿捏的感觉,倒真心不错。   登上沙丘,俯眼望去黄沙漫天,无一点余色。初看惊艳,看久了其实极容易厌烦,还容易心情低落。   “大人常年待在这种地方,会很烦闷吗?”   “不至于。”沈慎轻笑,“偶尔无趣时,多看几遍书信便好。”   阿宓先是羞恼,后想到话语中包含的画面不禁沉默,思索了会儿突然道:“还剩一年,这一年我都陪着大人,好不好?”   沈慎讶然,陛下怎么可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最多不出一月,定会有人来带阿宓回京。   他从未期盼过那么多,能在这期间见到阿宓,已经是天大的惊喜了。   但阿宓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续柔柔道:“只要大人帮我瞒着藏着,只要哥哥不亲自来,别人肯定发现不了的。”   说完便开始撒娇,“阿宓想陪着大人,好不好?大人难道不希望吗?”   他自然是希望的……沈慎顿默片刻,可不得不说,阿宓这个提议实在太过诱人,他根本无力、也不想抵抗。   “……那些侍卫?”   阿宓喔一声,“他们只听我的,其他人都不理。”   沈慎沉思,如此一来让他们改头换面隐匿在阿宓身边也不是不可以。最为担心的,还是不知陛下到底会派谁来寻阿宓。   多思无益,反正在听到阿宓开口的那一刹那,就注定了他也是个“帮凶”,不管来的是谁,都得帮着阿宓隐藏。   作了决定,沈慎心中轻快,竟加快速度带着阿宓往另一处山丘赶,带起阵阵沙风,让阿宓连连惊呼。   圣人亦会失蹄,何况沈慎。在登上这处沙丘时,他一时不慎踩进沙坑,身形一斜,就带着阿宓一起倒在了黄沙之中。   他还好些,阿宓脸朝下栽,直接啃了满嘴的沙子,狼狈得要哭不哭的模样,却成功让沈慎低笑出声。   阿宓就差哭出来,脸上的沙子被拍掉许多,含糊不清地委屈巴巴道:“大人还笑,还笑我……”   “不笑。”沈慎适时止住,但眼中分明都是带笑,“这儿的沙都很软,不会轻易磕伤,慢些,莫急。”   拯救了阿宓的脸蛋,沈慎拿出腰间水囊让阿宓漱了几口,总算也冲了个七八。   阿宓还是气呼呼又莫名委屈地看他,他却捏了捏小少女柔嫩的脸蛋,“我常待此地,想来它们是感受到了我的心绪,所以也对你格外喜爱。”   ……唔?阿宓请眨眼,思考了会儿才意识到大人是在表达他的心情,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心意的表达?   她脸颊悄悄浮上晕红,小小声道:“阿宓……也喜爱这儿。”   还是那般单纯好哄。沈慎心中慨叹,却也珍惜阿宓的天真。如果不是这两年被陛下保护得好,她绝不可能还是这副心性。   若说早在离京前,他还担心陛下到底能不能成为一个好兄长。看到如今的阿宓,他已经彻底放心了。   若是他,自问也不能比陛下做得更好。   沈慎又卧了下去,好像感受不到周围的热意,任裸露在外的肌肤被烈日所晒。   大人应该就是这样变黑了许多的……阿宓悄悄想着,也跟着他卧下。   二人重新躺在松软的黄沙中,身边拂过变得轻柔的风。阿宓抛下礼仪嬷嬷所教,学沈慎四仰八叉地躺于其上仰望天空,烈日闪耀得她眼疼,不得不抬手挡住了小半。   “不要直视。”沈慎低声道,伸出一手帮阿宓挡住,温声诱道,“阖眼,感受如何?”   阿宓实诚道:“感觉很热,大人,我们一定要躺在这黄沙上面谈心吗?”   …………   难得兴起的情怀被打破,还是被这个不能教训的小祖宗,沈慎无奈叹了声,“嗯,起来罢,他们该搭好营帐了。” 第70章 夜晚   阿宓重新“骑”在沈慎肩上回来, 接收到众人似有若无的微妙目光, 她凑在沈慎耳边道:“他们好像误会大人了。”   早就料到这个后果的沈慎面不改色, “随意,也给他们添些乐趣。”   边关生活时常沉闷,只要无伤大雅,他并不介意给这些属下内心调侃一二。   闻言,阿宓不由以手抵腮看他,感到面前的男子真的变了许多。他以前也不喜欢管流言蜚语, 但绝不会肆意放纵属下的。   “怎么这般看我?”沈慎察觉了,轻笑一问。   “看大人变黑了许多呀。”阿宓眨眼无辜道, 还作了个对比露出小截手腕, “你看,我们放在一块儿, 大人的就是~黑炭。”   一边腻白如玉,一边粗粝黝黑, 对比十分明显。   沈慎顿默, 好像真是如此。虽说男子黑些没什么,可他和阿宓都好似成了两个种族。   难为阿宓依然能在第一时辰认出他来。   他露出苦恼之色, 很快也在阿宓耳边小声说了那么几句。起初小少女好奇地认真听, 听了一半突然脸颊酡红,手一把捂住他仍在说道的嘴, “不知羞, 谁要给大人、给你……”   后面的话却是说不出口了。   沈慎眉眼流露出浅浅的惬意, 淡声道:“哦?不给我, 那殿下要给谁呢?”   阿宓无言,只得借着下地的时机飞快溜到了他之前指的帐中躲着了,脑中还回响着沈慎方才说的话,“肤色相差太大,臣倒是担忧以后与殿下的孩子会一块黑一块白,看来为了这,也得尽快白些回来才是。”   阿宓从不知道,大人也能一本正经说出这种话。   他到底在这边关都学了些什么啊。   仅重聚后的短短一个时辰内,沈慎就不知让阿宓露出了多少回害羞/羞恼的神情。他心中颇为得意,迈着步伐慢条斯理地进了营帐。   其余人看着他这模样,明明没吃酸刺果,牙根也在隐隐酸痛。而且,为什么总觉得那帐中隐约有种又酸又臭让他们抵触的味道一直飘来?   不约而同离远了些,他们想,大人今日真是……中了邪吧。   天色将暗,众人不约而同加快速度,预备在夕阳余晖完全落下前将一切备好。   大漠夜晚十分寒冷,也很危险,但其独特之处正在于这种白日黑夜的极端变化,且夜里风景也十分独特壮美。   阿宓已经在沈慎帮助下换好较厚的衣衫,冷意渐起,她缩在里面,见沈慎在帐外洒了圈药粉,好奇道:“这是做什么?”   “驱蛇虫。”沈慎突然想到什么,“阿宓还是不怕蛇?”   “不怕啊。”阿宓奇怪道,“蛇很好吃的。”   她至今没能忘记那夜在山顶吃到的烤蛇,许是时辰和人都不一样,从此后她在宫中吃的烤蛇再精致美味,在她心中也比不过凉山那次。   沈慎轻笑,他都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不知者无畏,这句话用在阿宓对蛇的态度上最合适不过。   他有些担忧阿宓太过胆大,便补充了句,“夜里不仅有蛇,还有沙蝎等其他东西,沙蝎毒性强,遇见药粉会自动走开,不可轻易触碰。”   阿宓乖乖“喔”了声,探着小脑袋望外面,“这边天黑得好慢呀,京城这个时辰,外面都要燃灯了。”   “嗯,气候不同。”沈慎回帐准备抱住她,却被嫌弃地抵住,小少女娇娇道,“我刚才换衣裳了,大人在沙里打过滚的,不可以碰我。”   “说得是。”沈慎面不改色应道,然后在阿宓微松了口气突然扑上去,将她压在身下,并借机又将自己全身给她裹了个遍,好了,现在两人身上再次沾满了点点黄沙。   阿宓恼成了河豚,大人怎么这么坏,以前他从不会这样的。   她哪知道男子一旦起顽心,那与年龄是无关的。沈慎确实愈见沉稳,可在今日与她重聚的那刻起,就已经丢掉了所有的从容,只是个见到心爱姑娘难忍兴奋的男人罢了。   在怀中小少女快跳起来挠人时,沈慎及时止损,“饿不饿?”   “……哎?”阿宓经他一问,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腹中空空,她竟是有好些时辰未食了。   沈慎不知从哪儿取出油袋,掏出两样,向阿宓介绍分别为“蜜干”和“驼肉干”。   蜜干是这儿特产的一种极为香甜的瓜果制成的干条,驼肉自是他们今日所骑的骆驼。一甜一香辣,正好搭配。   只是有些干硬,沈慎见阿宓抱着咬了半天才咬下那么一小块,微微弯唇,起身去帐外取了热汤来,“肉干放在汤中泡了再吃。”   “唔”阿宓好奇地看着他帮自己把这些打理好,她没尝试过这种吃法,此时是新奇大过味道,便是再不喜欢也会觉得好吃。   泡软了肉干,沈慎见阿宓趴在桌上眼巴巴望着的模样极为可爱,心中一动,没有把碗给她,而是直接用手拿起递到她唇边,低低道:“张口。”   阿宓望了他一眼,从善如流张开。正如沈慎想象的那样,她腮帮子裹着吃食努力嚼动的模样萌动极了,叫他不禁又戳了戳,得到不开心的瞪视一枚。   他不惹她了,而是倾身过去亲了口这只小松鼠,低沉的声音撩动人心,“怜怜太可爱了,我忍不住。”   又换了个称呼,但不得不说,这个称呼更加亲昵。阿宓呆了有好几息才反应过来,却是不知该怎么办,只能加快了吃东西的速度。   可是她这模样让沈慎更想逗弄,有好几次都故意放高了些不让阿宓咬到,最后见她眼泪汪汪地说“我饿”时才大发善心,然后告诉她,每让他亲一下,才能吃一口。   阿宓兀自思量了下,觉得好像并不亏,果然就乖乖按着他的要求来了。   吃得油腻腻的小嘴,也亏得沈慎丝毫不介意,每次都能面不改色地亲下去。到最后,他带的东西全都不知不觉进了阿宓腹中,他倒丝毫不觉得饿,毕竟面前小少女嫩生生的脸蛋和柔软的唇味道也是极好。   一个别有用心,一个毫无自觉,殊不知这营帐中的粉红色泡泡都能溢出帐外了。   其他的小兵还没进营帐,正围在那儿喝酒吃肉呢。本来兴高采烈地要讲些荤话之类,不知为什么,气氛突然就停滞了下,随后在这短暂的静默间,所有人都听到了他们沈大人低沉的一声“再张口,阿——”   似乎在喂谁吃东西。   这下是真沉默了起来,那种似有若无的酸臭味好像更强烈了。   他们内心惆怅,便是再多能够让男人激动起来的话也不想说了,毕竟那些都是臆想,大人这却是活生生地在眼前啊。   寂寞的夜,无人相伴。 第71章 抓包   阿宓和沈慎在大漠足足待了十日, 十日间与其说是跟着他们在测探土地及水源, 不如说完全在被带着玩儿, 且玩得不亦乐乎,两人亲密程度也是一日千里。   大漠的星空、流沙、绿洲、海市蜃楼……阿宓有幸全都见识了遍,如果不是带的吃食告罄,她根本不想回去。   回程她干脆也没再作掩饰,直接坐在了沈慎怀中,边听他继续讲解边关风土人情。这时候那些属下也已经知道了, 哦原来这并不是什么少年,而是的的确确的小姑娘, 且还是为了大人从京城追到边关来的。   每每想到此, 众人都不禁流下心酸的泪水,人比人真的要气死。难道就因为大人比他们有权有银子些, 长得好看些,就有这么漂亮的姑娘追来吗?   太不公平了。   他们不知阿宓身份, 只猜是哪位达官显贵府中的闺秀, 抓着时辰就赶去献殷勤。倒不是有什么不怀好意的意图,而是两人太腻歪了, 逮着机会就要让众人难受一把, 他们也只能逮着机会就让这二人分开一会儿。   不过,阿宓漂亮也是真漂亮, 如水中清荷、清晨秋露, 无一不让人觉得清新怡人。最难得的是并没有架子, 软糯糯的声音也着实滋润了这些常年待在边关糙汉子的心。   “姑娘是怎么和我们大人认识的?”有人问道。   阿宓回眸看问话的人一眼, 乌黑水亮的眸成功让他晕眩了一阵,“我遇到危险,是大人救了我。”   “哦,原是英雄救美。”众人会意点头,没想到这种戏文里的经历竟真被他们沈大人碰上了,这运气也比别人好,怎么他们就碰不上呢?   “那……之后难道就?”   阿宓很实诚,“之后就在大人府中住了一段时日。”   “哦……哦?!”众人瞠目结舌,进展如此快?肯定有内幕。   不少人竖直了耳朵,正等那人再问些更细的东西,沈慎却已经淡淡扫了所有人一眼,冰冷的目光令人心中一凛,已然怂了下去。   沈慎把人抱好,低声道:“不用理他们,一群妇人整日无事,只知嚼舌。”   骂他们是长舌妇呢。属下们听了内心微笑,也不知这十日间整天抱着这姑娘诱来哄去的是谁,现在嫌他们烦了,当初怎么没想到他们的感受呢?   沈慎居住在太守府,这儿的太守府大是大,毕竟边关人少,但气派和奢华程度比之京城差的不是一点半点,甚至可以成为寒酸。   瞒了其他人阿宓的身份,但沈慎不可能不告诉太守。   这位太守姓彭,五十多的年纪,因清正廉洁才慢慢爬上的这个位置,这辈子除了那寥寥几次的面君外,还没怎么见过其他高官。因此得知阿宓身份后诚惶诚恐,甫一见面就俯身行了个大礼。   “微臣彭海敬,拜见长公主殿下。”   阿宓点头,轻声道:“彭大人不用客气,倒是我要叨扰太守府了。”   她这两年受过的礼不少,面对这种情况也不至紧张,应对亦算得体。   沈慎微笑望了她一眼,显然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自豪感。   他另外把彭海敬叫到一旁,交代了他一些话,听得彭海敬连连点头,又忍不住对沈慎投去敬佩的目光。   沈慎虽然目前官阶不如他,但众所周知,回京后定是要被提携的。只没想到,这官还没升上去呢,就敢拐带长公主了。听说陛下和这位找回的长公主感情甚好,许多人都想一争这驸马之位,原来早被这位预定了。   彭海敬道:“沈大人放心,只要来者不是陛下,在下自认还是能应付的。”   说完这话的彭海敬,没想到第二日就被打了脸。   这日风清气和,彭太守本正坐在太师椅上慢悠悠地晃,眯眼欣赏外间风光,管家来报时他还漫不经心,等听完话儿差点没从太师椅上掉下来,“你说、说……谁来了?”   管家再声重复,“是显王世子。”   彭太守心中叫苦不迭,确实不是陛下,可这位和陛下比……也不遑多让啊。他怎么忘了,长公主亦是世子的堂妹。   看来长公主这趟千里寻人,几位都不大高兴啊。   “快随我去迎接。”   匆匆赶至府门前,果不其然,一位身形颀长的青年正背对他们而立,所带随从不过三两,很是简便。   “下官见过世子。”彭太守张口,青年转过身来,面容清隽温雅,气质清贵,“彭太守,不必多礼。”   他哪敢不多礼啊,彭太守内心的汗哗啦啦得流,心想这话还是不能说得太满,若是世子质问,他能坚持几息?   好在,世子看上去是个温和的,想来不会让他们这些边地小官难做。   如此想的彭太守,哪知道对方使的乃是声东击西之计,以李琰的到来吸引了他们大部分人的注意,而真正去寻沈慎和阿宓的……则另有其人。   …………   沈慎正带着阿宓爬城墙。   边关城墙比他地要高许多,又因常年受风沙侵蚀,显得尤其干裂古朴,透着一股莽莽气息。登上城墙,向下俯眺片片黄沙,壮丽的景色令人见之生畏。   阿宓被轻轻一抱,坐在了上面,发出连连惊叹声,且探过脑袋想望得更远,被沈慎及时拉住。   他有些无奈,阿宓有时胆小,有时却胆大得过分,寻常少年站在这上面都忍不住双股发颤,她倒好,只有兴奋。   “就不怕摔下去?”他故意沉下脸。   阿宓轻吐舌,抱着他的手软声道:“阿宓相信大人呀,有大人在,肯定不会有危险的。”   “再讨好也没用。”沈慎拦住她细瘦的腰,“回来些。”   “喔。”阿宓不情不愿往回坐了些,双眼却望得更远,“我觉得住在这儿也挺好呀,每天都可以欣赏这些风景。”   她爱此处独特的大漠风光,实则更青睐的是这片天空下自由的气息,从城内到城外,从百姓到士兵,仿佛都有着京城的人没有的气质。   沈慎笑,“你看惯了京城风光,自然以为此处稀奇,待的时日再多些,就会觉得无趣。”   “那倒也是。”阿宓捧着脸,忽然回头对沈慎弯眸道,“不过风景如此,人却不会,就像我看大人,永远都不会看厌。”   沈慎一怔,继而失笑,轻声道:“我也是。”   气氛正好,说罢他自然而然地俯首,阿宓也轻颤了眼睫闭眼,二人都准备好了亲吻之时,一只大手从天而降,横亘在中间,二人正好亲到了其手心手背。   沈慎睁眼,入目的是留侯笑眯眯微带黑色的脸,“光天化日的,沈大人,这不大合适吧。”   “……” 第72章 选择   “侯爷——”阿宓先是睁大眼, 再被留侯一手牵了下来, 乖乖站在他面前耷拉着脑袋不敢说话, 像即将接受训斥的小孩儿。   便是沈慎也相差无几,并且,在被留侯看到自己和阿宓的亲昵姿态时,他竟诡异地有种心虚感。   对阿宓,留侯是生不出气的,顶多用无奈的语气说道两句。恐怕就算她顶破天了, 他也只会说“长公主殿下年纪尚小,不知事而已, 只能由臣等多担待了。”   不知多少次, 少帝被留侯一句“童言无忌”给噎住。便是少帝再疼爱阿宓,看着阿宓日渐长成的模样, 也无法昧着良心说她还是个孩子。   可是在留侯这儿阿宓就是,且看样子永远都是。   “殿下,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您又忘记陛下教导了?”留侯浅浅看了阿宓一眼,又看沈慎, “这处多高, 摔下去的后果,沈大人知道吗?”   艺高人大胆的沈慎和阿宓俱是默然, 根本不敢反驳, 也没想到他先训斥的是这危险问题。   随后留侯才说到重点, “再说殿下, 就算对陛下为您挑选的驸马都不满,也绝不可任性擅自离京到这偏远之地啊。好在沈大人及时发现了殿下您,回去臣定要上报陛下,记大功。”   瞧瞧这睁眼说瞎话的能力,轻易抹去了阿宓是来寻沈慎的事实,只当她来贪玩儿,而被沈慎保护了起来。   不过沈慎亦无反驳的心思,听到“驸马”二字,他不由目露惊愕,随即望向阿宓,得到的却是小少女越显心虚的后脑勺。   留侯抚须,银制面具刚好为他挡去风沙,“此处不便多说,殿下,沈大人,不如先回太守府再谈?”   “嗯。”“也好。”   阿宓全程站在留侯右手边,乖宝宝的模样让留侯心中郁气淡了许多。   还好,还没被庭望带坏。   在留侯心中,阿宓自是千好万好什么都好,刚才见到的事,肯定是沈慎引诱,那就是头不怀好意的*狼。   太守府,一众人正在等待。   彭太守心中为沈慎祈祷,心想沈大人可千万警觉些,别被那第二人逮着什么不合时宜的举动,没想到下一刻就听报,这行人回来了。   要完。他心中只剩这两字,只觉得李世子温和的笑更像夺命刀,沈大人怕是要被刮层肉下来。   阿宓一直垂首,发现到了地后才抬起头,然后被唬了一跳,完全没想到李琰也会在这儿,受惊地睁圆了眼。   见这情状,李琰不由抬首摸鼻,“我有这般可怕吗?绵仪见到我,竟如此胆怯。”   其余人低头闷闷笑起来,在他们看来李琰是阿宓真正的兄长,他来抓人,长公主又是来和情郎沈大人私会的,自然生怯。   岂知完全不是因这些。   当初阿宓对李琰上辈子的惧意还没消除,转眼他就成了自己堂兄,两人见面尴尬自是不必说。不过李琰终究承受力好些,多见几次,便也能勉强学会以兄长的身份对待阿宓,偶尔关心,时日一长,便让她慢慢放下警惕,只是依旧亲近不下来,天然的抵触之情也难以消除。   但到底有没有真正把自己当成阿宓的好兄长,也只有李琰自己清楚。   阿宓低低唤了声,太过模糊无人听得清。只李琰心知肚明她叫的必定是“世子”二字,不由心绪复杂。   他有时庆幸于阿宓这么唤他,有时又失落于阿宓总不肯叫声“兄长”,毕竟偶尔听到她亲昵地唤少帝“哥哥”时,他还是颇为羡慕的。   不纠结于这些,李琰转而道:“这么快,看来侯爷寻人很顺利。”   留侯笑了笑,“殿下正巧在城墙欣赏风光,沈大人从旁护卫,找得并不费力。”   知情者内心嘿嘿一笑,怕不仅是从旁护卫吧。不过长公主的名声重要,自然不好说那么明白。   “辛苦侯爷了。”李琰颔首,“绵仪,你此来叨扰沈大人和彭太守,令二人隐瞒身份而不发,此番罪状我就不代陛下责罚了。但你离京已有一月余,陛下甚是思念,也时不时……”   “世子。”留侯突然插声,“难得来一趟边关,世子是不是该代陛下巡巡这边关将士之威,也犒赏关心一二?”   他一开口,李琰就知道这老头在偏帮谁,很想不顾风度地白他一眼。平常时候怎么没想起来他是陛下堂兄的身份,如今一有事,就想到他和陛下是兄弟,该为陛下分忧了?   众人在此,李琰不好反驳,只能周旋道:“话虽如此,可陛下仅让我来寻绵仪,未有交待其他。若冒然行事,恐怕将有谏官议我僭越之罪。”   “这不……”留侯的话也被李琰截断,“侯爷好意,我自是知晓的,此事容后再谈。现下,我得好好与长公主说道一番。”   他们兄妹要谈话,其余人只能让出地方。   阿宓坐在凳上,神情尚有些不自然,双眸看天看地,就是不看李琰。   不知怎的,他看她这模样,竟轻笑出声,“我也不是棒打鸳鸯的恶婆婆,阿宓就不要如此怕我了。”   乌溜溜的眼看来,犹存怀疑,李琰继续道:“你和沈庭望能分别两年亦不减初心,便是陛下也要动容,我怎么会多加干涉。”   “真的吗?”阿宓脱口而出,软软的声调让李琰有些怀念,甚至不禁喃喃,“他就有那么好?”   阿宓没听清,凑近了些问,“什么?”   “没什么。”李琰恢复自然,“临行前,其实陛下已经拟好了为你和沈庭望赐婚的圣旨。”   未来得及露出高兴神色,阿宓就听他接道:“但是,这道圣旨要颁下,得有些条件。”   喝了杯茶,李琰观察阿宓神色,缓缓开口,“陛下言,若你想要这道圣旨,就得立刻随我回宫。且他必须在此多待两年,五年期满才能回京与你成亲。你毕竟才及笄,陛下想多留你三年,并不为过。”   阿宓呆住,内心算了下,这岂不是说……大人还要待三年才能回去?   她想的不是婚事,而是多待三年大人又得变黑多少啊,而且就像他说的那样,这里风景再好,待久了也无趣。大人的亲朋都不在这,老夫人年纪已经很大了,大人能够多陪一年也是好的。   “如果阿宓不愿意,还有第二个选择。”   阿宓本来张口就想说要第二个,可留侯的教导突然闪在耳边,她停顿了下,“请说。”   李琰微微一笑,“可以让沈庭望提前一年,此时就随我们回京。回京后,你不得推拒与陛下安排的驸马人选见面,若沈庭望也想一争,好,在陛下今岁六月召开的登科宴中,他若能击败当场所有人,便可向陛下求取长公主。” 第73章 嫁娶   所有人?阿宓抓到这个字眼, 她也不至于那么好糊弄, 眨眼道:“这个所有人, 不会还包括你和皇兄吧?”   “……”李琰诡异地沉默了下,“不会,我们怎会做那种无赖之事。”   阿宓因他短暂的沉默目光也更加奇怪,否定得这么迟疑,说明之前肯定有那种打算吧?   她决意说清楚些,“所有人指的, 应该只能是登科宴宴请的学子,不可以有其他才对。”   李琰微笑, “这我可不敢保证, 得陛下决定。”   阿宓道:“那我也不作选择,要先去问大人。”   真是长大了啊。李琰心中慨叹, 已经不会那么轻易被糊弄了,又或者说, 正因为面对的是自己, 她才能保持如此清醒理智?   他站起身,挺拔如青松, “好, 这也没什么好瞒的,阿宓去吧。”   语罢, 阿宓也没说其他话, 十分实诚地作别走了。留下李琰无奈摇头, 迈到门边望阿宓背影, 也不知这惆怅是来自于以前中意的姑娘倾心他人还是因为妹妹女大不中留。   阿宓去得不凑巧,沈慎正和留侯待在一块儿。见到她,留侯先招手,“阿宓,都说清了?”   私底下,称呼就不必那么讲究。   “啊——侯爷……都知道啦?”阿宓不确定问。   留侯笑了笑,右眼下显现细小皱纹,“我与世子一起来的,怎么会不知道?阿宓——是不想让庭望知道吗?”   当着沈慎的面这么说,即使留侯语气再温和,也难免有挑拨离间的嫌疑。但阿宓显然没听出来,而是直接答,“并不是,我正是要来问大人的,这种选择当然不可以我一人决定。”   “噢,原来如此。”留侯的语调完全听不出遗憾,“需要我回避?”   阿宓本意如此,可被留侯一挑明,便不好“赶”人了,犹豫了下,软软道:“应该……不用吧。”   留侯微微弯唇,便继续淡定自若地坐在那儿品茗了,还道:“如此,那我便偷个懒不走动了。阿宓和庭望不必介意,只当我不在就好。”   话这么说,谁能真正无视他。   阿宓不得不凑近了些,想和沈慎咬耳朵轻声讲述,可稍微贴了点手,那边就传来不轻不重的咳嗽声,吓得她也下意识抖了抖,拉开距离。   再往回看,留侯却若无其事地在那儿赏画,仿佛所有事都与自己无关。   沈慎早有心理准备,反正留侯和李琰出现在这,肯定没好事,“直接说吧。”   阿宓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便是她都知道那第二个选择难度有多大,可是依照大人的性子,他八成会选第二个。   尽量慢慢把事情讲清楚,阿宓见沈慎神色未变,只是在那儿沉思,便稍微凑过去小声道:“大不了我们不要哥哥赐婚了,自己偷偷成亲,到时候已经成了,他们也阻止不了。”   “咳,咳咳咳……”咳嗽声大了起来。   沈慎含笑瞥了眼留侯,“侯爷若是容易呛着,不如少喝些茶。”   “年纪大了。”留侯抚了抚胸口,“有些话听不得。”   阿宓好半晌没听见话,便掀了眼帘瞧一瞧,没想到两人都正望着自己。   她也就仗着留侯疼爱她才敢在他面前明目张胆地说偷偷成亲,要是少帝在这儿,听了这话非得暴起打……沈慎一顿不可。   留侯又道:“有些话,也说不得。”   阿宓眨眨眼,无辜地望他,留侯火气对她发不出,炮口就转向了沈慎,“以前殿下在宫中从不知晓这些事,没想到来边关几日,就学了这么多。沈大人真是……好为人师啊。”   莫名躺枪的沈慎再无奈也只能认了这罪,沉声道:“是属下不好。”   这自称便带了服软的意味,留侯收敛却不是因此,而是怕阿宓恼了自己,轻声回:“看来阿宓回京后,定要被陛下安排重学礼仪了。”   阿宓着实怕了那些礼仪嬷嬷,听到话后就蔫了,软巴巴得无精打采。   这点心留侯还是狠得下的,“陛下也是为你好,你好不容易与他重聚,却要这么快嫁人,试问陛下如何舍得?”   以情动人,阿宓也知道这些,她其实并没有那么急着嫁给大人,只是单纯不想分开那么久而已。她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哥哥和侯爷就是不想让大人和自己都在京城呢?   她到底不懂男人小孩子气的醋意,想了想突然道:“我不嫁人,娶可不可以啊?”   呃……   便是留侯都一时语噎,说来阿宓是长公主,她真要“娶”的话,竟也有制可循。 第74章 标题   长公主选驸马是大事, 且阿宓是大梁唯一的“公主”, 独得圣心, 若能得她青睐,便有数之不尽的好处。   时下大梁并没有尚公主不得掌实权的风习,反而会更高一层。但如果长公主改“下嫁”为“娶”,这规矩就要变一变了,至少这位驸马能不能再任官职,就要另说。   阿宓并不了解这些礼制, 只单纯提出一个解决办法的建议。幸好在座两位都了解她,留侯笑着摇头, “此事不妥。”   一朝“嫁”给公主, 成了连闲职也任不了完全靠公主的驸马,庭望岂不要受尽笑话。   沈慎亦莞尔, “第二个选择还不至那么难,男娶女嫁方是正道。”   “喔”阿宓不恼, 肯定是这个建议并不适用, “可是第二个选择分明就是哥哥在为难大人,我回去后就……”   “咳咳咳……”留侯再次猛烈咳嗽。   这下连阿宓也看来, 道出看似关心实则促狭的话, “侯爷,是不是该给你请个大夫呀。”   留侯无奈回她一眼, “不用, 阿宓, 谨言慎行。”   阿宓乖乖应声, 果然不说话了。   大部分时候,她还是个乖宝宝,留侯认定是在沈慎身边让她变了,便道:“再说,庭望身为曾经的进士三甲,这种要求,想来根本不在话下,是不是?”   再如何有天赋,从文转武几年后要拾起以前的学问也不是易事。何况登科宴有文武状元,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也即是说,沈慎当日文武都不能败退,否则定然不符合少帝要求。   沈慎大概没想到,他所遇到的最大难事不是当初考取功名,而是现在求取阿宓……   决定既下,想来少帝也不会轻易让他避过,不然绝不会把阿宓给他。   最终沈慎接了少帝这第二道“旨意”,今岁六月的登科宴中,击败所有学子,求取阿宓。   他将要离开的消息传遍边关,彭太守和将士们自有不舍,但最为留恋的还是那些女郎。沈大人高大俊美,她们还没人能一得恩泽,人就要走了。   临行前,大批帕子和瓜果送到了太守府。彭太守连连抚汗,对微笑的李琰和留侯讨巧道:“这……沈大人在边关功绩甚多,造福一方百姓,得他们敬重,所以才依依不舍。”   “据我所知,这些都是女子所赠吧。”李琰视线扫过那些犹带香气的帕子,“既然彭太守爱民如子,何不把她们都放进来呢。沈大人就要作别,这最后一面,也算是慰藉今后的相思之苦了。”   彭太守只能赔笑,他要这么做,转头沈大人和那位看起来柔柔弱弱的长公主就能弄死他。   留侯带着阿宓站到高处,随意看了看,温声道:“看来庭望在此处当真很受欢迎。”   外边站的大都是十六左右的妙龄少女,还有好些身形火辣的妇人。   若说完全没有醋意自然不可能,但阿宓也向来不会无理取闹,她想的是,大人这么好,有那么多人喜欢很正常啊,不过侯爷和哥哥大概不会这么想。   果不其然,留侯道:“彭太守亦是爱民如子,都不及庭望,看来庭望平日做的不少啊。”   言下之意,如果不是他自己招蜂引蝶,哪能有这么多人献好。   阿宓异常乖觉地没有帮沈慎说话,而是点点脑袋,“侯爷说得有道理。”   “哎。”留侯长叹一声,“我倒并非想诋毁庭望什么,只是男儿本性如此,阿宓你年纪尚小,许多事还是不要轻易作决定。”   “嗯。”   阿宓应一声,眼尖看见一个小姑娘仗着个子小从几个侍卫眼皮子下面溜了进来,正迈着颠颠的腿儿往里面冲,忙下去拦住,闻言细语道:“小宝贝,你是不是找错地方啦?”   “没有呀。”丁点儿大的小姑娘奶生生道,“我是来找沈叔叔的,他答应过要娶绵绵的,怎么可以走,他这个负心汉——”   “负心汉”三字说得尤其掷地有声。   “……”阿宓沉默,没想到,她的“情敌”还有这么点儿大的小姑娘。 第75章 绵绵   虽然刚听小姑娘说过那样的话, 阿宓也对她生不出气。因为她实在太小了, 浑身都软绵绵的可爱极了, 被抱在怀里也不曾挣扎,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扑闪扑闪。   “沈叔叔真的说过吗?”   小姑娘被抱得舒服,点头道:“他说,如果绵绵可以一口气吃五个包子,他就可以亲一下绵绵。亲亲是喜欢的人才可以做的,叔叔要亲我, 肯定是喜欢我,以后要娶我哒。”   这一连串逻辑完整清晰极了, 听到的人都忍不住呆了呆, 好像这小家伙说得还挺有道理。   阿宓看她衣着很是朴素,并不像大户人家的孩子, 难得胆子还这么大,轻声道:“你爹爹娘亲呢?自己一个人偷偷跑来的吗?”   “绵绵没有爹爹娘亲, 绵绵是沈叔叔救下的。”小姑娘往后面偷瞄了眼, 往阿宓怀中缩得更紧,讨好地用小手扒着她, “漂亮姐姐, 你不要告诉别人绵绵过来啦,不然他们会来抓我的。”   留侯已跟了下来, 扫了眼绵绵, 并没有因小姑娘的可爱稚语动容, 反而道:“殿下, 有仆从在,让他们抱着。”   绵绵衣裳布料虽然普通,但绝对干净整洁。她该是个胆大又敏感的孩子,在留侯的视线中下意识垂了脑袋,感到了某种无法言表的危险,将手往本就短了一截的袖口里又缩了缩。   阿宓依依不舍松开了她,看绵绵被仆从乖巧牵住,“除了这件事,绵绵还有其他事要找沈叔叔吗?”   寻常人碰到这么个小姑娘最好也就是好言好语哄出去了,也只有阿宓待她这么认真。许是感受到了这位漂亮姐姐的善意,绵绵终于轻了语调,半祈求道:“姐姐,绵绵有半个月多没看见沈叔叔的,他就要走了,可不可以,让绵绵再见他一面。”   在留侯不赞同的目光中,阿宓轻抚她脑袋,眨眼道:“我帮绵绵去问问,好不好?”   “谢谢姐姐。”   转头,阿宓悄悄对留侯做出拜托的手势,“侯爷等我一会儿,我很快就回。”   留侯无奈微笑,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反倒开始懂得疼爱别的小姑娘了。他颔首等在原地,看着绵绵稚嫩的模样,心中想的却是阿宓这般大的时候,肯定……比这小姑娘还要可爱千百倍。   他无声叹息,眼角忽然染上淡淡凉意。   …………   “绵绵?”沈慎对这个称呼并不陌生,颇为诧异,“她一人闯了进来?”   阿宓点头,“大人果然认识呀,她还说大人负心汉,说过要娶她,结果转眼就要走了呢。”   沈慎满脸茫然,待阿宓解释过后才一哂,“她父母被异族所害,救下她时她已数日不曾正常进食,也不愿食正常饭食,反倒时常扒土啃叶。为让她能吃些东西,大夫便让我如此说。”   “她……才几岁呀?”阿宓无法想象那么小的孩子吃叶子的模样,即便她幼年也过得不愉快,也曾有过那么几次挨饿的时候,可断没有这么可怜。   “她看着小,实则已有六岁年纪。”沈慎拍了拍她,“我将她托付给了城中一户无子的农家,怎么他们竟没有看护着她吗?”   二人说了几句,一同去看绵绵。   绵绵依旧站在那儿任人牵着一动不动,像个僵硬的木偶,唯有在见到沈慎时眼眸突然灵动了起来,挥手道:“沈叔叔,沈叔叔。”   沈慎走近,蹲下|身与她平视,“怎么?”   见到他,绵绵反而没那么伶牙俐齿了,支支吾吾几句,含糊道:“绵绵……想你了。”   沈慎莞尔,阿宓跟着掏出一块糖,弯眸道:“很甜的,绵绵尝一口。”   两人都是笑盈盈的模样,绵绵看了眼沈慎再看阿宓,犹豫地接过舔了舔,轻声道:“好吃。”   却是完全没有小孩儿欢欣雀跃的模样。   沈慎察觉到了什么,收敛笑意,“爹娘呢?怎么没有和你一起来?”   “他们……在忙。”绵绵依旧含糊其辞,可她这么小,有哪对父母肯放心让孩子一个人到处跑呢。   知道绵绵不会说实话,沈慎召来人问了几句,这才知道收养绵绵的那妇人已有身孕。本就是多年无子才勉强养了别的孩子,如今自己有了期盼,又怎么会把绵绵当回事,不苛责打骂已经不错了。   偏偏绵绵身世敏感,她更容易感受到别人的善意和冷淡,知道自己不再受欢迎,第一时间想到的只有把自己救出火海的沈叔叔。   沉默了阵,沈慎一时也想不到该如何解决。绵绵的身世在边关不是秘密,有些人甚至把她视为不详,认为她克死双亲,要想再为她寻到一户能够不带任何成见收养她的人,太难了。   绵绵垂着脑袋,并不多说一句让他为难。阿宓不明就里,帮小姑娘擦掉腮边粘粘的糖渍,也不问别的,“还吃吗?”   “啊?”   阿宓道:“我说这儿还有很多点心,绵绵要不要尝试别的?”   绵绵这次没看沈慎了,而是对阿宓小声道:“绵绵吃不下很多的,每个只能尝点味道。”   “正好啊,我也想多尝点味道,我们每个都一人一半好不好?”   绵绵点了头,来不及再看沈慎什么反应,就被阿宓带走了。   阿宓看起来和她很投缘,她很喜欢这个漂亮可爱的小姑娘,连水果都是亲手剥好的递去。留侯在旁边看着滋味难言,沈慎也就算了,毕竟最先遇见,这个绵绵是怎么回事?   剥了个水灵灵的大桃子,阿宓道:“这个可甜了,看着大,实际也没多少,绵绵吃不吃?”   “可以咬一口吗?”   “当然可以呀。”   阿宓递去,绵绵也期待地张开嘴,然后……水灵灵的桃子被一张无情的大嘴截走。   留侯边咬边道:“确实不错,甜而多汁。”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做这样的事了,阿宓微微睁大眼,一脸茫然。   绵绵则瞧了瞧他,瘪瘪嘴,一副要哭又不敢哭的模样,大概是之前留侯给她的危险感太重了。 第76章 意外   醋意大发的留侯被阿宓明里暗里的安抚下平静下来, 只他没想到, 阿宓和沈慎仔细商量后, 竟是打算把绵绵带回京城。   他对这个提议并不看好,并非是单纯不喜绵绵在阿宓那儿得宠。但留侯霸权多年,当初不知多少人想要他的命,他对一些危险的东西也有一分格外的感知。   留侯寻到沈慎,“这个孩子并不像表面看着那般无害,你真要让她跟在阿宓身边?”   沈慎沉默, 片刻道:“绵绵经历特殊,与寻常孩童略有不同, 但对她抱有善意之人, 她绝不会做什么。”   何况这孩子与阿宓投缘,仅半日阿宓就很喜爱了, 如果临时改主意,她定会很失望。   双眼微眯, 留侯忽然道:“当初真是你救下的她?”   “……侯爷敏锐。”沈慎道出实情, 其实他遇见绵绵时,她双亲已被杀害多日, 而她自己也不知是如何逃了出来。   小孩寻不到回城的方向, 只能到处游荡,他完全无法想象绵绵是怎么在大漠中生活了那么多天的。只记得遇见她时, 她正同幼兽一般, 趴伏在地上喝一只幼狼的血。   绵绵身上到处都是伤口, 新旧不一, 沈慎推测之下,震惊地发现这幼狼该是和绵绵一番争斗下被活生生咬死的。   不知该说绵绵幸运还是这只幼狼太过不幸,大约是与母狼分散了,又没怎么长出牙,这才斗不过一个六岁的小姑娘。   他把绵绵带回也费了番力气,小孩警惕性高,完全不同他交流,最后还是用一块生肉给勾走的。回来后在太守府教养了一个多月,才能让她重回一个孩子的模样。   绵绵很聪明,她知道那副模样不讨喜,在外人面前总是天真活泼的模样。各人有各人的处世之道,单从这点,沈慎无法把她当成一个真正的孩子,便也不曾干预过。   事实上,他要把绵绵带走还有一个原因。那农户现在虽只是冷落绵绵不曾欺负,但若等他们孩子出世,恐怕绵绵日子便会一日不如一日。   这孩子善于隐忍,报复心又强,沈慎担心她会酿下大错。   既然能提前避免悲剧,他就不会坐视不管。   阿宓和绵绵其实是两个极端,倘若她们同岁,沈慎绝不会让她们待在一块儿,因为阿宓定是被欺负的那个。但阿宓既以姐姐的身份自居对绵绵爱护有加,绵绵也有依赖的意味,沈慎这才有了这个决定。   留侯亦是沉思,最后皱眉道:“你放心,我却无法安心,长公主身边怎能有如此危险的人。若是陛下知晓,定也不会允许。”   “……是。”   留侯又道:“这路上便算了,回京后,暂且将她养在我府中。阿宓若想看,我再把她带去。”   “也好。”沈慎低声道,“她恐不愿受拘束,侯爷只给她个院子和膳食就好,不用管束。”   “我也不会去管。”留侯淡声道,“只要不在侯府胡来,多养一个孩子还是能做到的。”   说留侯冷心冷肺一点也不为过,若非意外得知阿宓是他的女儿,这世上唯一能让他稍微在意些的,恐怕也只有少帝了。纵使他向来不羁,也逃不过血脉二字。   绵绵的去向暂时被定了下来,沈慎给那农户送了点银子,全当成了他们这段时日对绵绵的养育之恩,从此再无干系。   小孩还不太敢相信自己就这样被留下了,她本意是想来见最后一面,以为以后再也见不到沈叔叔了,没想到遇到了一个漂亮姐姐,还要和沈叔叔一起带自己走。   绵绵呆愣了很久,直到上了马车也还是一副魂游天外的模样,躺在阿宓怀中不说话,肉肉的腮帮被戳了一下又一下。   “阿宓。”沈慎含笑唤了声,对她招手,“让绵绵一人坐着,她可以的。”   见到绵绵的这两日,阿宓光围着小姑娘转,新奇得很,都没怎么亲近他了,算起来,他觉得很久没有抱过阿宓了。   “绵绵还很小啊。”阿宓不赞同道,这还是她第一次拒绝沈慎,“她坐不稳,很容易摔着的。”   毕竟绵绵看起来最多四岁的模样,的确很容易让人有这种错觉。   沈慎被噎了下,留侯毫不留情嗤笑,受冷待的可不止自己一人。   到了午膳时,阿宓端了碗蛋羹,一口口喂给绵绵。小孩也乖巧,吞下后又嗷呜张开,萌动的模样让阿宓心都化了,总算了解为什么大人喜欢喂自己吃东西了,   原来喂别人这么好玩儿。   被喂了个五分饱,绵绵就不大吃得下了。但她并不出声拒绝阿宓,而是睁着黑黑的眼在周围滴溜溜望了圈,她能够很明显察觉到,抱着自己对自己格外好的漂亮姐姐这这群人的中心,姐姐想要什么,沈叔叔和其他人就都会给。   好在阿宓问过大夫绵绵的身体,覆上她的小肚子,发现已经微微鼓了,便不再喂,“大夫说我们绵绵一日可以多吃几顿,每餐吃一点儿就可以了。”   绵绵愣了下,眨眼,“嗯,谢谢姐姐。”   “阿宓。”忽然有人唤她。   阿宓应声看去,“大人,怎么啦?”   其余人也用余光注视,众目睽睽下,沈慎着实说不出多余的话,只得道:“没什么。”   奇怪的氛围让绵绵似懂非懂,悄悄和阿宓咬耳朵,“姐姐,沈叔叔是你什么人呀?”   阿宓也起了坏心思,悄声道:“绵绵叫我姐姐,叫他叔叔,你觉得是什么呐?”   “也……也是叔叔?”绵绵有些不确定。   阿宓没答她,因为忍笑就已经很辛苦了。纵观周围,留侯和李琰虽然面不改色,但心底不知偷乐得多厉害。   两人相差十余岁,若是阿宓要叫一声叔叔,还真不突兀。   再凶,沈慎也不可能对这两个生气,只得各自揉了把脑袋。他算是发现了,两个小姑娘加起来杀伤力是成倍的,幸亏都比较乖。   回程路上添了个绵绵,这段路途就更加不会无趣。她也由本来的沈叔叔长、沈叔叔短变成了阿宓后边儿的小跟班,整日甜甜地唤“姐姐、漂亮姐姐、阿宓姐姐”,叫得阿宓心都要捧给她,做什么都要带着这小家伙。   绵绵腿短,每回上下座位都很费力,仗着人小,她每次基本都赖在阿宓怀里进出马车。但旁人不了解,沈慎还能不了解这小姑娘,弹跳力惊人,能倏得一下爬上高树,难道会拿这么个马车没办法?   可阿宓已经被她蒙蔽得完全不知大人是谁了,任他怎么委婉劝说也没有放下过对小姑娘的特别关注。   临近京城还有一日多,众人突然收到消息,道少帝吸食了神仙粉后狂性大发,举宴当晚强要了一个贵女。   这贵女不是他人,正是刚和李琰定亲不久,五个月后就要成亲的文掌院的女儿文秀。   李琰与蒋行云解除婚约后有段时日都无心此事,好不容易显王说服了儿子,哪知又闹出这事。听闻消息时,连留侯都默然了下,不知如何评价。   阿宓望了望左右,被车内氛围所影响,抿唇,还是轻声道:“不会的,哥哥近来已经在慢慢戒了,而且他向来控制得好,再犯药瘾也不会做这种事。”   可这马车内,最有权利开口的应是李琰本人。   若说李琰对文秀有什么深厚感情自是不可能,但少帝此举也着着实实打了他的脸面,所以微沉着脸,并不说话。   半晌,留侯慢声开口,“此事蹊跷,道听途说不可信,还是先回京城问清事实再说吧。”   他转向李琰,“世子还请先劝住王爷,事实未明,不要让旁人占了便宜。”   “……嗯。”李琰淡淡道,“显王府还没有那么蠢笨,但此事确实非同小可,回京后我定要先去宫中才是。”   阿宓看着二人,心中明显不安,手已被绵绵握住了,抬眸沈慎亦在用目光安抚,让她不要太忧心。   努力露出一个细小的笑容,阿宓道:“绵绵被吓到了吗?”   如今能吓到绵绵的事实在太少了,但小姑娘还是点了点头,靠在阿宓怀中,“阿宓姐姐,你是不是也害怕呀?”   “不怕。”阿宓轻拍她,“绵绵也不用怕。”   好歹在宫里待了两年,阿宓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敬重少帝,还有很多人对他不满,找着他的错处,伺机找到最大的那个错,然后把他拉下去。   马车在微妙的氛围中抵达京城,风尘仆仆的几人一起进宫面见少帝。   令他们奇怪的是,宫里的人好像没怎么变,完全没有什么发生了大事的感觉。起初他们还当消息可能错了,在看到安前凝重的神情时才严肃起来。   “陛下呢?”   安前道:“陛下已经有两日没去早朝了。”   沈慎沉声道:“还发生了什么?若只因宴会一事,陛下不会如此。”   留侯亦是如此想,安前顾不得恭迎他回京,愁眉苦脸道:“不是,完全不是那件事……”   扭捏的模样实在可疑,沈慎不得不厉声追问,“到底何事!再不交待,陛下有什么事就拿你是问!”   安前跺了跺脚,“哎呀各位大人!此事不好说啊!陛下也不让奴才带你们去见他——”   几人脑中齐齐闪过各种猜测,无非是少帝被算计了大为恼火不想见人之类的……   李琰先道:“文姑娘呢?”   “文姑娘……”安前神情更扭曲了,“她被陛下关了起来,至今不肯放她见任何人。”   几人俱是皱眉,到底什么事?如果陛下真的生气,一刀砍了文秀他们都不奇怪,可这种作态是什么意思?   他们自然无法想到,少帝被人下了药遇见文秀时欲|火难忍,扑上去就要这样那样时,却发现自己找不到地方并且光抱着人没多久就飞快释放出来的羞愤欲死感。   唯一目睹了少帝“不行”的文秀,当然不可能被他放走。 第77章 祖孙   “滚——”阿宓刚走到门前, 被丢来撞在框上的花瓶吓了一跳, 躲在转角探出小脑袋的绵绵立刻关切地望来。   阿宓让她不要过来, 轻声开口,“哥哥——?”   寂静了一瞬,想起慌乱收拾物件的声音,少帝语气听起来依旧不耐烦,“你来做什么?朕不是说了不让任何人进来吗?安前这个狗奴才,回头朕要砍了他……”   “是我让人把安前绑起来了不让他拦的。”阿宓道, “哥哥缩在寝宫做什么?心虚吗?”   门被哐得打开,少帝赤红着眼道:“谁说朕心虚!”   阿宓现在并不怕他这模样, 声音虽然软软的却半点不饶人, “躲在这儿谁都不见,还把文姑娘关着不让走, 不就是做了错事心虚吗?”   少帝鬓发凌乱,闻得“文姑娘”三字更显烦躁, 竟下意识道:“她还在宫中?”   “……”阿宓眨眼, “不是哥哥让人关着她的吗?”   沉默了阵,少帝每每想到自己当时那丢人现眼的模样, 恐怕还不知被那文秀如何在心底嘲笑。   阿宓在外面耐心等了会儿, 门忽得被打开,她被一股大力扯进去, 连惊呼都来不及出口, 场景转换, 人已到了昏暗的殿中。   少帝喘着粗气, 一手撑在地面俯在上空看她,浓眉皱起,“你也信那些人说的?”   阿宓不适应这样的姿势,慢慢坐起,轻声细语,“哥哥已经在戒神仙粉了,可是我知道,其他人不知道。”   少帝正是从阿宓离宫的前一个月开始戒的,起初很是难捱,抓心挠肺恨不得拿头撞墙。阿宓亲眼见过他的那些辛苦,也知道兄长决心,他绝不可能因为别人的一次怂恿就轻易再去尝试。   眉头慢慢舒展,少帝转身躺在地面,没有对阿宓道是她宫里的侍女借机给他下的药。   那药不是纯粹的神仙粉,恐怕还加了些类似春、药的东西。少帝再能忍,也是血气方刚的少年,见到几乎被剥光躺在自己面前的文秀当然受不了。   他还有一年就及冠了,也怪不得有些人耐不住,在这种时候玩下流把戏,恐怕是想显王府与他彻底决裂。   在阿宓面前,他才能稍稍放下躁意,和妹妹解释,“我并没有真正动她。”   阿宓想了会儿,才意识到这个“她”所指是文秀姑娘。但是她也知道,在这种众所周知的情况下,不管他碰没碰文秀,文家和显王府的亲事都要作罢了。   少帝也明白这点,他不让文秀回府不仅是因她见证了自己不堪的一面,更是因为可以想象的后果而躁怒。   他根本不想成亲,文秀也不是他喜欢的类型。少帝重心意,不是他自己能看上眼的,纳入后宫放着都烦。   “模样平平淡淡,性子也沉闷,那些人也不动脑子想想,朕能看上她?”少帝毫不避忌地数落文秀种种缺点,“如果真找个国色天香的大美人来诬陷朕也认了,找这么盘清水豆腐,朕平日看都不看。”   说完瞥了眼阿宓,心想如果和阿宓一样漂亮还差不多,可惜这天下大概再也没有比他妹妹更好看的人了。   阿宓呆了呆,下意识觉得少帝这话说得哪里不对,对文秀也不公平。可她毕竟不善责怪人,只道:“……文姑娘也很可怜的啊。”   “她可怜,朕就不可怜?”少帝还怪她不安慰自己,哼得背过身,“罢了,女大不中留,你只心疼你的沈大人,为了他,连哥哥都能抛弃。”   “我……”   “我什么我?”少帝打断她,“这么多日不见,一回来就为了其他人对朕兴师问罪,真是个白眼狼。”   阿宓被说得也有些委屈,但细想仿佛的确是她不对,半晌轻轻扯了少帝衣衫,“因为许多人都在责怪哥哥,阿宓一时心急,哥哥别生气啦。”   “呵。”   “哥哥——”   少帝余光瞥来一眼,“给朕捏肩。”   阿宓乖乖按他意思去做,又帮他捶腿,等差不多了少帝才回答她,“此事朕已经着人查得差不多了,明日就能有结果。”   他有些别扭开口,“李琰是不是和你一块儿进宫了?”   “嗯。”阿宓抬眸,“要叫他来吗?”   “就……就让他来一趟吧,顺便再让安前把文秀也带这儿来,朕有些事与他们二人说。”   提到李琰,少帝终究有些不好意思。这两年他有了改变,李琰看在眼底,对他的态度同样变了许多,暗中遣散了许多来投靠的幕僚,对好些朝臣的示好也故作不知。少帝明白这位堂兄当真没有与自己争夺大宝的意思,以往他因为种种缘由对其提防颇多,从没有过好脸色。   以前他总觉得李琰不过比自己虚长几岁,惯会伪装,如今才知他当真称得上是个光风霁月的君子。   阿宓应声出去,刚带上门就被绵绵抱住了腿,嫩生生道:“阿宓姐姐,那个人好凶啊,有没有欺负你?”   “那是姐姐的兄长。”阿宓想俯身将她抱起,发觉力气不够只好作罢,牵着小姑娘往外走,“他表面凶,但实际很好说话的,只是脾气有些不好,日后绵绵遇见他,只要乖些就好了。”   “喔。”绵绵走着边往回看了眼,带着些好奇。   她总觉得这个人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传召途中,阿宓终于看见这位文秀姑娘。她生得其实很清秀,五官并不明艳,像柔软的百合,芬芳亦是淡淡的。   见了阿宓她微笑示意,纵使两日被锁在宫中也不见丝毫狼狈,只在看见李琰时微露尴尬,这位在三日前还是她的未婚夫。   李琰唇抿着,看不出心情,张口道了句“走吧。”   “他们会打起来吗?”绵绵好奇道。   阿宓一愣,“当然不会,绵绵怎么这样问?”   “唔……”绵绵抬手指了指李琰背影,“那个叔叔,明明很不高兴的样子。母亲每次看绵绵坐在饭桌上,就是这个样子的。”   她指的是后来收养的那户,阿宓正要说什么,沈慎道:“不必担心,殿中还有其他人。”   暗卫是不会离开少帝的。   说罢沈慎扫了眼绵绵,这个孩子过于敏锐了。不过她是相信阿宓才会这么直接道出想法,他倒不好评判什么。   等待的时辰总是尤为漫长,唯有绵绵不受影响,继续窝在阿宓怀抱该吃吃该喝喝。   留侯姗姗来迟,喝了口茶问,“陛下他们还在里面?”   沈慎颔首,“侯爷查出了何事?”   “也没什么大事。”留侯轻描淡写,“只是有些人认为陛下将及冠,该去祖庙祭祀,受历代先帝训导,方能成为一代明君。”   他们倒不提这次的事,沈慎皱眉,历朝历代也没有这样的道理,哪有臣子把君主赶去祭拜的,即使这名义再好听也掩盖不了本质。   “陛下不会同意的。”   留侯眉头动了动,像是表示微笑,“他们自然知道。”   少帝不是不聪明,但年少气盛经不起激,那些人都是老狐狸了,难道还不知怎么才能达成目的么。   阿宓突然道:“他们是想要哥哥娶文姑娘吗?”   留侯一顿,对阿宓先笑了下,“怎么会这么想?”   “因为哥哥不喜欢她,而他们……想让哥哥负责?”阿宓迟疑道,让两人俱是莞尔。   她还不明白什么对旁人来说才是最重要的,文家根系浅薄,能与显王府定亲也是李琰故意低娶,有几人会真正想为文秀撑腰?   “看来不是……”阿宓低声,被沈慎拍了拍脑袋,“你说的也不错,只是他们想要的更多罢了。”   少帝缺乏威信,仅两年留侯在有意帮他立威,初有成效。可也正因为留侯慢慢退下,让那些老臣慢慢看到了少帝的才智,更是有意考量他,或者说是“刁难”他。   “阿宓不必管这些,陛下都能处理好的。”留侯有意让她放松,“你该担心的是庭望才对,还有两个月就是登科宴了,他这两月可得抓紧时辰去看书。”   “啊——”阿宓想起这茬,顿时什么忧虑都抛下了,又悄声道,“但是发生了这件事,哥哥会不会、把这个给忘了?”   “那是不可能的。”留侯斩钉截铁,“放心,就算不记得,我也定会提醒。”   “……”   阿宓回了住处,绵绵也暂时被留侯带回侯府,左思右想不放心,知道第二日肯定会被守着不能出门,干脆连夜在侍卫帮助下去了沈府。   她到沈府的时机不知是不好还是太好,沈慎正在同老夫人说话。   一别两年,祖孙两像是生疏了许久,久久不言。   阿宓站在窗边等了好久,才听到老夫人慢声道了两个字,“庭望……”   之后却是又不说话了。   祖孙没有隔夜仇,便是沈慎之前有太多压抑的怨气,见到老夫人苍老的模样也全消了,“祖母有话但说无妨。”   凝望孙儿愈发沉稳的眉眼,老夫人满腔的话也不知从何说起,她早年在孙儿面前冷惯了,现下纵使有心缓解一二,都不知要从哪儿下手。   她突然想到一事,“你提前回来,可知是什么缘由?”   沈慎并不瞒她,“孙儿心慕长公主,陛下知晓心思,给孙儿提了要求,需回京完成。”   老夫人一愣,随即想到那位长公主也是“熟人”,曾经还在沈府待过数月,只那时候作的书童装扮,都无人发觉。   她还记得……那小姑娘煮的面很是好吃。   沉默了下,沈慎平淡道:“尚了长公主,亦能达成祖母所愿,祖母该高兴才是。”   老夫人抬首,眉头皱起,“祖母绝无……”   话到一半止住,老夫人有些摸不准这话到底是出于怨愤所说,还是只是简单陈述。她现在的态度有些小心翼翼,生怕惹了沈慎不快。   二人交谈声没有特意压低,但因为离窗边远,就不免显得小。阿宓听不清,不知不觉就靠近了些,然后不小心一头撞在窗棂,发出声响。   沈慎动作一滞,猛得起身走来推开窗,阿宓躲闪不及,只能站在原地对他和老夫人露出尴尬的笑,眨眼,“唔……大人,我来看你夜间会不会认床。” 第78章 添香   话出口, 阿宓就意识到了不妥当, 沈慎眸中闪过笑意, 连老夫人都不合时宜地勾了唇角,虽然都是一闪而逝。   月色下阿宓身着鸦青色长裙,裙摆随风泛起淡淡涟漪,她用手拨过鬓边发丝掩饰紧张,“是不是打扰到大人和老夫人了,我这就走。”   “不用。”沈慎将她牵进门, 偏首,“祖母应该还记得她。”   当然记得, 老夫人没忘记当初差点以为孙子有断袖之癖时的震惊, 当然把阿宓这张异常漂亮的脸蛋也记得清清楚楚。   再往前,她还特意传来阿宓见过一次, 那时候是因为觉得难得有个人面做得那么合她心意,一问之下才知道竟是孙儿的书童。   阿宓那时候还很胆小, 见到老夫人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 老夫人还有些失望,心想庭望竟找了这么个上不得台面的书童。好在书童算不了什么, 她便也没多计较。   那时候谁能想到, 这不仅是个小姑娘,还是先帝遗珠呢。   “正好长公主殿下也在, 有什么事, 祖母不妨直说。”   老夫人视线在他们交握的手上停了会儿, 轻叹一声, “也好。”   阿宓不安地眨眼,几度想要挣开,都被沈慎稳稳按住。两人虽然亲昵惯了,但在长辈面前向来是收敛的,她也没想到大人胆子这么大。   如今能做的,似乎也只有默默听他们说了。   …………   半个时辰后,阿宓面上仍带着茫然,和沈慎慢慢走出院落。   原来老夫人这么好说话的吗?那为什么之前在沈府时旁人都说老夫人最是苛刻,对大人尤甚?   沈慎捏了下她的手,低低道:“还不回神?”   “啊——”阿宓忍不住回头望了眼,“老夫人为什么这么轻易就同意了?大人做了什么吗?”   “没有。”沈慎其实也有些意外,他料到老夫人该会有些改变,没想到会如此快。又或许是,并没有和她的要求相违背,所以她才能够放下最后一丝顾虑。   阿宓仍没有彻底回神的模样,“可是我看老夫人她……”   她总觉得老夫人对自己欲言又止的模样,可碍于大人在场,只说了部分。   “祖母她年纪大了。”沈慎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少了些固执,不足为奇。”   他转移话题,“又偷偷溜出宫?”   阿宓无辜与他对视,“有好几个人知道呢,不算偷偷吧。”   她说的那几人无非是只听命于她的侍卫,沈慎勾唇,“今夜不走了?”   这话着实有些暗示意味,沈慎也是故意调侃,可惜阿宓那根弦时通时不通,这时候就似懂非懂了,奇怪道:“这么晚,本就不会走呀。”   默了下,沈慎道:“说得对。”   他送阿宓去了以前她在沈府的住所,那里还一直给她留着不曾动过。但沈慎自己并不打算这么早歇息,只剩下两月时间了,他虽然一直有看书的习惯,但终究过了多年,那些学子可不是花架子。   他陪了阿宓片刻,等她差不多入睡时才准备离开。朦朦胧胧间,阿宓扯住他衣袖,迷糊道:“大人要去睡了吗?”   “嗯。”轻柔拍拍她,“时辰不早,快歇息。”   阿宓勉力支着眼皮,看着隐隐绰绰的高大身影离开,终于闭眼香甜睡去。   她这一睡,就直接睡到了日上三竿,宫里都已经来人寻她了。   少帝实在气得慌,他怎么都没想到阿宓刚回宫就敢溜走,要不是有事他都能亲自来逮人。   来人是御前侍卫统领王朝,长得五大三粗,却是个好脾气的男人。他已过不惑,对阿宓这比女儿还小的长公主也是十分爱护,因此对沈慎自然没有好脸色。   “沈大人。”王朝作揖,直接道,“长公主今日一早就出了宫,陛下让在下前来问沈大人,殿下是否在沈府。”   “未曾来过。”沈慎露出诧异之色,“怎么,殿下竟又离宫了?”   说罢语气微缓,“殿下毕竟年少,贪玩不足为奇,王大人不如去酒肆茶馆找一找。”   王朝本来笃定了长公主在此,陛下也信誓旦旦,可是……眼下沈慎的神色太真诚了,以致他都觉得,是不是错怪沈大人了。   沈大人说得也没错,殿下确实是贪玩的年纪,可能只是因为在边关待久了,所以才一回京城就迫不及待地去邀朋唤友了?   他狐疑道:“沈大人与殿下最为熟稔,怎么,殿下竟没来寻过你?”   “在下一直在书房,不曾听过下人禀报。”沈慎面不改色,“若是王大人不信,我这就去唤管家前来询问。”   “不必了。”王朝觉得真叫了管家,未免太不给这位面子,他应该也没有必要隐瞒长公主的消息,“看来是我猜错了,殿下想来去了别处玩耍。”   他缓声道:“陛下担忧殿下安危,急于寻人,还望沈大人不要责怪在下冒犯。”   “不会,职责所在,沈某亦能理解。”   几句话忽悠走了王朝,也是沈慎一张沉稳的脸和以往冷漠的性情摆在那儿,换成其他人,也没这么容易被骗。   沈慎想,陛下轻轻松松给自己下了个登科宴拔得头筹的旨意,他如此劳累,自然需要阿宓在身边,偶尔看一看消除疲意,这应该并不为过吧?   当然不为过,毕竟人之常情,陛下应能理解的。自问自答的沈慎毫无愧疚之心,继续入书房去了。   可怜王朝就这样去京城十街九巷仔仔细细寻人,阿宓正好在他走后的一刻摸到了书房,探出脑袋,“大人用了早膳吗?”   “还未,想吃什么?”   “管家去让人买了东街的肉包和豆汁儿,大人要不要尝?”说着,阿宓背着的手抬起,正是裹着肉包的油袋,眸儿弯弯。   二人自是一同享用。   阿宓胃口小,偏偏改不了贪心的毛病,总想每个味道都尝个遍。为了满足她,沈慎也只好任劳任怨地把每个被小姑娘咬了两口的包子一一消灭。   吮着甜甜的豆汁儿,阿宓坐在高凳,小脚晃悠,“大人接下来两月是不是都要看书?”   沈慎不答反问,“有事?”   “没事呀。”阿宓道,“我怕大人太辛苦了,想让大人注意身体。”   目光分明有些闪烁,沈慎也不拆穿她,“这两月我没有什么空暇,若是觉得无趣,可以去寻人玩。”   “唔……大人,知道啦?”   沈慎含笑,“知道什么,阿宓这两年交了好些闺友的事?”   瞥见阿宓睁圆的眼,沈慎道:“交友是好事,怎么如此心虚的模样?”   “不、不是……”阿宓结结巴巴不知如何解释,在她的认知中,男子应该对这种行为是不喜爱的。   因为前世公子……就不喜欢她认识旁人,他要她眼底心里都只有他一个人。   阿宓便以为,这是所有男子的独占欲,没料到沈慎会如此淡然。   她突得抱过去,像头莽撞的小兽冲到沈慎怀中,“大人真好,大人最好了。”   沈慎被夸得莫名,想了一圈着实没想到自己做了什么值得让小姑娘感动的事,只能无言地抚了抚她。   反正他也习惯了,小姑娘脑袋里想的总是有些不一样的奇思妙想,这种时候只需要配合就好。   阿宓抬眸,突然小声道:“到了京城,是不是不可以再像边关那样了?”   “哪样?”问题刚出口,沈慎就自己知道了答案,低声道,“平日是不可以,但无旁人时,依然可以。”   阿宓双眸水亮,“那、那我应该可以趁着没人,先亲一口大人。”   怎么这么可爱。沈慎几乎要被她小心翼翼的模样逗笑,这次难得没有动作,而是享受阿宓的主动亲昵。   来自阿宓定义中的亲,自然是浅浅淡淡、点到即止的。她很容易害羞,仅是自己轻轻咬了口沈慎就已经满脸晕红了,与初见时的她比起来倒像是退步了。   不过她那时什么都不懂,真正说来,并不足以进行对比。   沈慎显得很冷静,在阿宓几乎将眼睛完全闭上时,他甚至在好整以暇地欣赏小姑娘面上神情,一丝一毫的颤动都没有放过。   阿宓已经有了少女风情,虽然那风情说来还算稚嫩,但已经足够让人享受。沈慎已经开始期待,这朵花真正绽开时是什么模样,那一定是一种让人目眩神迷、无法自拔的美。   “大人怎么看上去都没有什么感觉?”阿宓有些气馁,每次大人主动时都能将她亲得无法呼吸,可她的功力明显不够。   沈慎低笑,“那阿宓就再接再厉继续学习,等哪日能让我有所动容,便算是小有所成。”   他的自制力何等出众,如果他想忍,可以让任何人都看不出。也就阿宓这小傻子信了他,犹豫地应了声。   “我要去看书了,阿宓准备做甚么?”   阿宓想了想,“今日就陪大人呀,反正外面也没什么意思。”   沈慎笑笑不言,还是让她跟着了。   知晓大人有命在身,阿宓便乖乖地不曾打搅,只在沈慎准备写字时帮他研磨。   红袖添香,算是读书人中极为风雅的一件事,放在数年前,恐怕谁也想不到沈慎能享受这等待遇。   寻常人有心仪之人在旁边早就三心二意无法专注了,但沈慎还真就如他打算的那样,全程连眼神都没给阿宓一个,面色也是淡淡的。   只有偶尔在需要哪本书时才会像使唤书童一样道一声,阿宓便跑去书架那儿找。   但这书架有些高,一时找不到,阿宓便去捡了个矮凳垫着,下来时一时不慎身子一歪,咚得脑袋撞在架上,疼得她眼里瞬间泛起泪花儿。   再看沈慎,依旧沉眉浸在书卷中,对外物全然失去知觉,更没听见那咚得一声响。   暗处保护阿宓的侍卫在树上看着这副情景,心想这样殿下总该生气了吧,姑娘家都是这样小气得很,他有次没听见媳妇唤他都被拧了耳朵呢,沈大人这可是罪大恶极。   但可惜并没有出现他期待的画面,阿宓揉了揉额头,依旧去递书了,期间半个字都没说。   侍卫心中不平,继续以前所未有的专注力盯着。只见沈慎这一看书就看到了日暮,旁边的小殿下终于支撑不住跑来跑去,累得趴伏在几案上,没多久就闭上了眼。   而屋内骤然平静了那么多,沈慎依旧毫无所觉,甚至根本看不到就在他眼底下入睡的阿宓,连件衣裳也没想着给人披。   侍卫不由心中*&……%%了几句,为什么!连沈大人这样的人都能娶到媳妇,还是这么漂亮又温柔的长公主殿下! 第79章 秘密   阿宓一连在沈府待了三日, 亲眼看到沈慎如何用功, 堪比前人头悬梁锥刺股。而他之所以不需要用那种方法, 是因为本身自制力足够强大,即便没有外物刺激,他也能做到心无旁骛,一日只睡三个时辰,其余九个时辰不是在练武就是在看书。   阿宓看着几度想说些什么,都是作罢。虽然缘由在她, 但她总觉得自己好像没有立场能够阻止大人。   因为大人向来如此,目标既定就从不容自己松懈。   若非绵绵来寻, 她只怕也要跟着在沈府一直沉闷下去。   绵绵是跟着啁啁一起出现的, 这两只好像从一开始就不对付。啁啁在她身上闻到了厌恶的味道,柔软的绒毛乍起, 绵绵也是作出一副要打架的架势,目光凶狠, 千钧一发, 只要一个动作就能飞快滚打在一块儿。   阿宓看着他们,恍惚有种自己已经成了娘亲的错觉, 赶紧插|进中间, 顿时,啁啁毛平顺下来, 绵绵也恢复成天真可爱。   啁啁委屈地往阿宓怀中拱, 绵绵道:“这是阿宓姐姐养的小宠吗?它怎么这样凶悍, 会不会伤人呀?”   “不会的, 它很乖。”阿宓不知道绵绵那段经历,只当她被吓着了,“啁啁只是生得凶,喜欢顽笑,平日待人很好的。”   事实上任何人,在不清楚绵绵遭遇的前提下,都不会想到这个才六岁的孩子会多么狠厉。所以阿宓待她的态度更是不足为奇,绵绵本人亦是十分喜欢漂亮姐姐对自己的宠爱,如今这宠状似被分走了半份,她自然不高兴。   她道:“我还是有些怕,可不可以让它离远些?”   的确也有人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啁啁在旁,毕竟它在阿宓面前看着再温驯,那也是猛禽,谁都不知会不会突然暴起伤人。阿宓理解她,把啁啁带到旁边,给它喂了几块肉,安抚道:“待我一人时,啁啁再下来吧。”   “啁——”这只鹰更委屈。   阿宓不得不抱着它的脑袋亲了又亲,连连安慰许多句才把这“脆弱的”鹰给抚慰好,目送它展翅上空。   “绵绵怎么就一个人来啦?”阿宓注意到绵绵身边没有跟任何人。   绵绵理所当然道:“我问过别人知道阿宓姐姐在哪儿,又问了路怎么走,就来啦。”   阿宓眨眼,有些无法想象六岁的小姑娘怎么能在从未待过的京城走得这么顺畅,蹲下|身道:“没有和任何人说吗?”   “需要和谁说吗?”反倒是绵绵很疑惑。   因她这坦然的神态顿了下,阿宓道:“当然,绵绵现在住在侯爷家。要出门了,和主人家说一声是应该的,不然发现你突然不见了,他们该多着急啊。”   那个人才不会着急。绵绵撇嘴内心道,面上作出疑惑状,嫩生生道:“是这样吗?对不起阿宓姐姐,我忘记了。”   阿宓自然不可能和她生气,在她心中绵绵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儿。毕竟阿宓当初直到十三懂得的常识也少得可怜,自然无法猜到这个年仅六岁的孩子心智其实已经不下于她。   “没事,记着不可再这样啦,这次我让人去告诉侯爷就好。”   “谢谢阿宓姐姐。”   绵绵本就生得可爱,被阿宓从农户那儿接来后更是养得白白嫩嫩,扑闪着大眼瞧人时萌动无比。阿宓抵挡不住这可爱攻势,抱着人亲了又亲,绵绵都乖乖的不曾抵抗。   她道:“阿宓姐姐要一直待在这里吗?听说沈叔叔要忙着看书。”   “是啊。”阿宓眉间略带苦恼,“大人都不怎么休息。”   “沈叔叔年纪那么大了,他知道要做什么的。”绵绵安慰她,“阿宓姐姐在旁边说不定反而会打搅他呢,我们出去玩儿吧。”   渴盼祈求的目光,阿宓想,到京城后确实没带她去玩儿过。边关和京城大为不同,她也不能就把人丢在侯爷府中就不管了。   思虑之下,阿宓也没打搅沈慎,带着绵绵去了京城有名的十街。   京城出名的有十街九巷,但并非真的有十条街、九道巷,而是因“食”通“十”,“酒”通“九”,这才有了这个称号。   十街几乎从出了宫门就开始,一直绵延到西城门口。长长的直道旁大到酒楼点心铺,小到摊贩地铺,美食应有尽有。从踏上这条街起,鼻尖就萦绕着各种食物香味,馋得绵绵左顾右盼,简直不知看哪处才好。   “绵绵喜欢什么口味?”   “都喜欢。”绵绵从这摊跑到那铺,十足的小孩儿贪心模样。阿宓拿不下,干脆叫了一个侍卫现身,专职担任二人的储物架。   这侍卫本来还颇受艳羡,毕竟能光明正大跟在长公主身后,即便当个跟班感觉也不错。待看到之后他身上挂满的东西,同僚便默了,果然,无论大小,姑娘家在街市逛起来是最可怕的。   让侍卫跟着还有威慑之用,毕竟阿宓和绵绵都是小姑娘,相貌又出众,难免引人注目,孔武有力的侍卫很好地挡去了部分窥探的目光。   有个男子见绵绵长得可爱,许是想亲近一下,给她递过烧饼后就顺手捏了把脸,“小姑娘还想吃别的口味吗?哥哥送给你。”   绵绵愣了愣,介于阿宓在场,很好地掩饰了眼底的抵触,抬眸甜甜道:“不用,够吃了,谢谢哥哥。”   说罢转身离开,也就在她离开没多久,那捏了她脸蛋一把的青年突然一声惊呼,原来他走神之下竟用力不稳把手贴在了烧锅上,烫得红肿。   已经离开这边的阿宓自然注意不到,暗中注意的侍卫皱眉,他好像看见绵绵小姑娘在离开时丢了个什么东西在那人身上?   不过速度太快,他也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看岔了眼。   逛了约莫半个时辰,绵绵和阿宓坐在酒楼中,点了这儿最有名的烧鹅。等待期间,两人站在窗外望外看,绵绵道:“阿宓姐姐自小就生活在这儿吗?”   “不是,也才两年多。”阿宓轻声道,“我生在南地,那儿比京城更湿热些,不过风景也要更漂亮。”   绵绵眨眼,她已经知道阿宓的长公主身份,是以很意外这个答案,“为什么呀?”   阿宓琢磨着话儿,想着要怎么同小姑娘说,最终还是没有隐瞒道:“因为以前并不知道哥哥在这儿。”   “喔。”绵绵才想起有些眼熟的那人,“那阿宓姐姐的哥哥,一直就待在京城吗?”   “应该是吧,怎么啦,绵绵?”   绵绵摇头,她已经模模糊糊记起来了,曾经是见过一个人,和这个陛下长得很像,不过比他年纪要稍微大几岁。   若要说差别,大概就是那个人瘦得可怕,而现在的少帝慢慢戒了神仙粉,身形已经渐渐健壮起来,有了男儿体态了。   世上有长得相像之人实在不足为奇,绵绵歪着脑袋想了会儿,很快就把这件事抛之脑后。   烧鹅味美,两人吃过后又外带了整整十只,除了那几人外,还有这些侍卫。酒楼每日烧鹅限量,十只算是今日最后的存货了,好在掌柜的识得她的玉佩,不仅没意见,还亲自派人帮她送去了几府。   “阿宓姐姐。”绵绵看着阿宓给掌柜的小女儿递了根糖葫芦,还揉了揉她脑袋,忽然轻声道,“你为什么会带绵绵回来啊?”   这倒问住阿宓了,“因为绵绵乖巧又可爱啊。”   “唔……那要是哪天碰见比绵绵更乖更可爱的小孩,阿宓姐姐就会不要我了吗?”   阿宓讶异,“绵绵怎么会这么想?”   她俯身道:“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即使其他人再可爱,也不会是你。绵绵独一无二,又不是物件,怎么会被其他人取代呢?”   绵绵望了她一会儿,阿宓的眼神很柔和,依旧闪着让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喜爱的光芒,“阿宓姐姐是在保证,永远都不会抛下我吗?”   她好像十分缺乏安全感,阿宓有时候觉得绵绵和自己像,有时候又一点都不像,但不管如何,阿宓也的确是真心喜爱她,“嗯,绵绵不信吗?”   “我相信。”   小姑娘不曾对沈慎问过这种问题,因为从最初见到沈慎起,她就隐约明白这位沈叔叔目光中对她的温和都是浮于表面,而等她真正看到沈慎待阿宓的模样时,才知道原因是什么。   出乎她意料的是,本以为会被抛弃的她,却被沈叔叔喜欢的姐姐接受了,并且带到了京城,从此开启完全不同的生活。   在双亲被杀害的那日起,绵绵就已经不信很多东西了,但在这一刻,她觉得她依然可以尝试着、去相信一下阿宓姐姐。   因为至少到目前,她从没有骗过自己。   绵绵露出甜甜的笑,凑过去亲了阿宓一口,“而且绵绵也永远是最可爱最乖的,谁都比不过。”   “那是自然。”   带着这样的好心情,结束一日相聚后绵绵被送回了侯府,在小径碰见清清时还好声打了个招呼,“清清姐姐好。”   清清先是被吓了一跳,因为这孩子在侯府惯来冷漠,谁都不理,便是对侯爷也很少有笑脸,没想到今日居然能主动问好。   拍了拍胸口,清清勉强扯出笑脸道:“绵绵好,刚从外面玩儿回来吗?”   “对呀,阿宓姐姐带我去吃好吃的了。”绵绵眨眨眼,“清清姐姐怎么了,好像很累的模样?”   那种累是急速奔跑后的疲惫,而且眼神带着闪烁,绵绵隐约察觉了不寻常。   不过她其实并没有什么探究的心思,本意也就是心情好打个招呼罢了,没想到清清在听到“阿宓”二字时瞳孔缩了缩,这就让绵绵不由悄声跟了上去。   如果有猎人在此,定会感慨绵绵的步伐老练,因为那明明就是猛兽在捕猎前的悄无声息,寻常人根本无法发觉。   清清一路奔回了房,那儿是她和楚楚两人的住处,姐妹两自从到了侯府后就没分开过。   她左顾右盼了阵,才猛得关上门,屋内楚楚被吓了一跳,“姐姐,怎么了?”   “嘘”清清作出手势,静默了阵,能听到自己心跳如累,她紧张极了。   “楚楚……”她定了定神,“我好像发现了一事,一件天大的事。”   楚楚嗤笑,知道这个姐姐向来爱大惊小怪,“什么事说吧。”   “你……”清清缓缓道,“不知你伺候侯爷时有没有发现过,侯爷似乎并不像真正的阉人?”   皱眉,楚楚细想了会儿,“未曾发觉过,不过听说宫里净身并非整……”   她脸红了下,轻声道:“并非整根切下,姐姐看错了也有可能。”   清清不置可否,“这些我不知晓,不过侯爷既是有这个可能,我今日另外发现的一事就足以震动整个朝堂了。”   压低声音,清清道:“你还记得阿宓吧?就是如今的那位长公主殿下。”   “记得。”楚楚脸色不好,她们谁能忘记这个人呢。   “她……极有可能是侯爷的女儿。”清清几乎是压抑着兴奋道出这句话,“所以,侯爷他混淆皇家血脉,这是大罪!” 第80章 刺杀   清清说出的话着实骇人, 楚楚起初根本不信, 反倒中气不足地笑了两下, “姐姐,这话可不能乱说,长公主又怎么莫名其妙成了甚么侯爷的女儿!”   “是真的!”清清拼命点头,“虽然侯爷容颜已毁,但你我都该依然记得他之前模样。我以前一直奇怪,若侯爷喜爱阿宓姑娘, 为何又任她和沈大人亲近,甚至多次偏袒。如今才明了, 原是他的女儿!你想想, 他们是不是生得很有些相像!”   “……你有甚么证据?”   说到证据,清清凑到楚楚耳边小心道了几句。楚楚双眼越睁越大, 呼吸亦是急促起来。   清清慢声道:“即使陛下再宠信侯爷,如果知道侯爷犯下这种欺君大罪, 恐怕也饶不了他。还有那位阿宓姑娘, 你说,陛下还能如她所愿给她和沈大人赐婚吗?”   姐妹二人脸上都浮现一种奇异的微笑。   还是楚楚先冷静下来, 思考了会儿忽然开口, “但是姐姐,你有没有想过一事?天家重颜面, 假使我们去对陛下揭发, 很可能陛下会为了暂时保密而处置我们, 再另寻办法。假使不是我们揭发, 那到时陛下处置侯爷,我们作为伺候侯爷的人,你觉得讨得了好吗?”   清清一时语噎,盖因她是发现这个秘密的第一人,所以至今依旧无法恢复寻常,听到这个提醒才惊出一声冷汗,“你说的有理,那该怎么办?”   “……我也不知。”   两人沉默下来,楚楚毕竟能正常思考,想到一些事,她不由用目光悄悄窥去。   其实早在两年前,她知道姐姐清清对侯爷是又敬又畏的,甚至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迷恋。但也正在那位阿宓姑娘被册封长公主后,侯爷待她们二人就变了,像是待真正的仆婢,也不怎么让她们贴身伺候了。   清清心中失落惶恐,又多次见到侯爷对那位长公主的特殊,心中自然慢慢积攒了怨气。   可是就连楚楚也不能确定,清清此时的兴奋,到底是因为知道了侯爷和阿宓姑娘的关系而高兴,还是单纯想看侯爷倒霉。   如果是后者,楚楚定会支持姐姐。如果是前者……楚楚心中多了一丝警惕。   清清完全不知妹妹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隐约和自己离心,她百般纠结也得不出好办法,两人一直在房内絮絮叨叨商议,最终也不知要怎么做。   她们二人烦恼间,绵绵已经悄然离开了此地,神色全程都很冷漠,完全没有偷听到惊天隐秘的激动忐忑。   身为当事人的阿宓全然不知自己身世有异,毕竟就连长公主这个身份她也是一直被推动上去的。除去留侯本人,世上约莫只有翆姨是唯一知晓这前因后果的人,但她深爱阿宓,自然也不可能把这事告诉阿宓。   日子就在她皇宫沈府两边跑中渐渐过去,离登科宴还有半个月时,阿宓突然听到消息,道清清和楚楚刺杀留侯失败,被当场处死,而绵绵也为留侯挡刀受了伤。   消息是少帝的人对她说的,侍卫道没有告诉沈大人,怕打搅他。   阿宓心中焦急,宫装都没换就奔去了侯府。   侯府果然处在戒严中,前来探望的人都被挡在门外,阿宓坐在马车中倒是不好下去了。   好在管事眼尖,瞥见她的车夫熟悉,思量之下入内禀报,没多时就为阿宓带来一件斗篷,迎她入府。   其余人投来好奇的目光,都在猜测这位身形明显是年轻女子的姑娘是谁。最终有人幽幽点破,“没注意到那拉车的马吗?除了那儿,哪里还能有?”   他指了指宫门方向。   这些人恍然大悟,低声道:“看来传言无误,陛下依然宠信侯爷,连长公主亦对侯爷敬重有加。”   “一个半途生出的公主。”有人从鼻间哼出一声道,“陛下喜爱甚么,她难道还敢逆着么?陛下快及冠,总不好像以前那般肆意进出侯府,这位岂不是最好的传话人?”   说得有理,大多人无不引以为实。   …………   “侯爷伤得重吗?绵绵怎么样了?”阿宓边走边问。   管事道:“侯爷只是擦伤,并不碍事,但绵绵姑娘被匕首刺了手掌,要休养好一阵才行。”   阿宓抿唇,不再多说什么,到了地方提步进房,却愣了一愣,因为留侯正坐在床边与躺着的绵绵说些什么,但氛围似乎不大好。   她从没在绵绵脸上看过那样的表情。阿宓心中想,就像有时候捕猎的啁啁一样。   随着她的进入,这古怪的氛围停滞了下,然后迅速流通起来。绵绵弯弯眼露出笑容,伸出另一只完好无损的手,“阿宓姐姐,抱。”   准备去抱住人的阿宓被留侯挡住,留侯温声道:“她才受伤了,还是不要随意碰触好。”   往她身后看了看,“只你一人来了吗?”   “嗯……哥哥有些事不便出宫。”   留侯颔首,“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我还准备过几日进宫时再顺便说几句,没想到陛下这么快就知晓了。”   他依然从容,仿佛这场刺杀并没有带给他什么,更没有带走什么。可阿宓是亲眼看过清清楚楚待在他身边的模样的,难道他竟没有一点感觉吗?   阿宓忍不住道:“侯爷,清清和楚楚……是怎么了?”   怎么会突然刺杀?阿宓以为,如果是别人派来的刺客,这两年好像也没有从侯爷这儿得知过什么秘密,毕竟人一直都好好的无事,更何况,如今好像也没有什么特殊,怎么就偏偏选在这个时候刺杀呢?   阿宓对这些虽然了解不深,但也飞快想到了好些疑惑的点。   毕竟这次实在来得太过蹊跷了。   留侯风轻云淡道:“我准备将她们二人送走。”   阿宓疑惑,不禁轻眨了下眼,“然后她们不愿吗?”   “不是不愿。”留侯看向阿宓,“阿宓不问我为何要送走她们吗?”   “……为什么?”   留侯顿了下,“阿宓该知道我的身份,她们二人也算不上真正的侯府侍妾。”   他指的自然是阉人身份,阿宓不防说到这个,明显迟疑了下,轻轻道:“嗯,知道的呀。”   “嗯,所以她们各自与府中护卫相好。我正是发现了此事,才准备放她们自由。”留侯道,“但她们还不知道我的打算,约莫是误会了,以为我要处置他们四人,所以想先下手。”   话音刚落,床上的绵绵突然咳嗽出声打断了阿宓惊讶的神情,“绵绵?”   留侯似笑非笑,“大约是伤口疼了,去唤大夫来。”   阿宓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再和留侯交流,说起来他似乎很倒霉,伺候的婢女和护卫私通,还想反过来刺杀他……   左思右想,阿宓对临走前少帝的话十分为难,都已经这种境况了,也不好多问。   听到留侯说大夫,阿宓便顺势先出去唤人,留侯这时才慢慢转向了绵绵,“该说什么,什么不该说,料想你都清楚。”   不过是个六岁的小姑娘,留侯却用对待成人的语气与她交谈。   绵绵别过脑袋,显然不想说话。因为她的手根本就不是什么为留侯挡刀受伤,而是被留侯亲手刺的。   她很记仇。   …………   真正的事实如何,只有两人彼此清楚。   清清和楚楚并不是被留侯的人直接处死的,而是绵绵下手在先。小姑娘筹划了一些时日,似乎还准备把这事栽给留侯,因为她不仅想对那两人出手,还想让留侯也同她们一样永远闭上嘴。   留侯都不知道,一个这么点大的小东西,是如何有那么大的胆子和勇气敢来算计于他。   可不得不说,在他完全没想到、猝不及防之时,绵绵也当真让他受了轻伤。   “还是不肯说原因?”留侯看着她背过的身子漫不经心道,“你既然今日刺杀我,我就不会任潜在的危险待在府中。不要以为仗着阿宓喜爱我就不敢做什么,你不过是用来给她解闷的小玩意,失踪一阵,她便也就忘了。”   绵绵才不说,她又不傻。不说缘由,留侯还有可能不会冒然杀她,但如果说她已经知道了留侯和阿宓的关系,肯定不会留她这条命。   留侯不是没碰到过硬茬,可的确没遇见过这么小的。见绵绵倔强的模样,他竟笑了笑,“你是不是以为,阿宓一定会护着你?”   “会的。”绵绵忽然道,且转身盯着他,“阿宓姐姐答应过我,永远不会丢下我。”   她眼神像狼一样凶狠且执着,仿佛只要留侯说一个“不”字,就会扑上来撕咬。   留侯也就静静和她对视,许久,什么都没说就推门出去了。   阿宓领了大夫往这边走,大夫道:“这位姑娘年纪小恢复力强,但这左手手掌刺得太深,差一点就要穿透了。就算治好,恐怕以后左手也不便拿重物,这点还请姑娘知晓。”   “嗯,除了这些还有别的吗?”   “那倒是没有。”大夫思忖了下,“哦对,还有就是让这小姑娘不要太忍耐了。能忍痛固然是好事,可她毕竟小,喊出来没什么的,憋多了反而伤身。”   之前拔匕首和撒药粉时绵绵都脸色苍白一声不吭,以致大夫对她记得尤其深刻,摇头轻声道:“年纪小小的,还是多哭些好。”   阿宓微怔,联想到绵绵身世,似乎明白了什么。   留侯就站在庑廊下看她与大夫交谈,待大夫入门才唤,“阿宓。”   “……嗯?”阿宓慢慢走去,抬眸,“侯爷,怎么啦?”   “无事,只是……”留侯奇怪地停顿了会儿,“我寻了一人,他可以收绵绵为义女。此人在京城为官,家境优渥,夫人贤惠,你以为如何?” 第81章 药瘾   阿宓想, 绵绵对京城还没有归属感, 而且在侯府居住终究也不是长久之计, 如果能给她寻个家人自然是最好的,不过……   “还是先问绵绵自己吧。”阿宓道,“看她愿不愿意。”   连这种事都要征询一个小姑娘的意见,留侯垂眸。虽然他知道以阿宓的性格把人带回来了就会真正放在心上,可才收到过绵绵的“示威”,再看到阿宓如此, 总有些不是滋味。   “也好,那人只有两子, 至今无女, 一直想要个乖巧女儿。若绵绵能答应,他定会十分高兴。”   说罢, 留侯正要让路,擦肩而过时被阿宓一把拉住, 轻声道:“侯爷手背的擦伤怎么一直也不处理下?”   “哦……”留侯恍然般道, “忘了,只是小伤不碍事的。”   “小伤也不可马虎。”阿宓左右看没有侍女在此, 干脆自己就按着留侯坐在栏边, 蹲下|身给他挽起袖口,“侯爷忘啦, 哥哥之前就是有次没在意手臂的小伤, 结果严重了许多, 还是太医跟着调理了好几日。”   平平淡淡的絮叨语调, 却像温热的雨水润进留侯心间,他笑了笑,“阿宓教训的是。”   “才不是教训。”阿宓抬眸,软言细语,“侯爷是长辈呀,怎么能是教训,我这是劝导。”   留侯一怔,“……长辈?”   “对啊。”阿宓反而奇怪了,“难道不对吗?”   她有些疑惑地想,侯爷这个年纪,总不能当做同辈,未免也对他太不尊重了。   留侯顿默,忽然说出他以为此生都不可能对阿宓说过的话,“就像父亲……或叔父一般吗?”   这问话着实让人弄不懂,阿宓还是很迟疑地点点头。   清风拂面,许是其中夹杂了些刺眼的东西,留侯忽然觉得眼内有些不适,仿佛有什么东西下一息就要夺眶而出。为了避免狼狈,他只能飞快地站起身别过脸,轻轻道“殿下下次莫要再说这样的话了,您是长公主,怎么能将臣下当成长辈敬重。”   “当着别人的面我自然不会这么说。”阿宓也跟着站起身,“但是私底下,哥哥也这么说过,为什么不可以?”   她实在理解不了作为一个老父亲的复杂心理,留侯当即真不知该哭该笑,更不知要怎么回。这两个孩子……有时候让他想打一顿,有时候又总令人……   他道:“那就随殿下的便罢,我还有事,先告退了。”   望着他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身影,阿宓歪了歪脑袋,完全没发觉自己有说过什么吓人的话,那为什么……侯爷看起来很害怕的模样?   回宫后,阿宓谈话间不经意把这事道了出来,少帝奇道:“哦?他当真有那些反应?”   “对呀。”阿宓道,“好像被吓着了。“   少帝啧啧道:“真是这样,朕下次见着他非要狠狠嘲笑一顿不可。”   他可从不知道留侯会有如此矫情的时候,居然被阿宓这样说一句就害羞地跑掉了,可真不像这位的性子。   “哥哥和文姑娘的事处理得怎么样啦?”阿宓陡然一句往少帝胸口插了一刀,他不自然地别过脑袋,含糊道,“还能……怎么处理。”   “嗯?”   见她非要问个答案,少帝恼羞成怒,“朕会纳她为妃,你们总满意了吧?”   “……噢。”   “这个噢是什么意思?”少帝不悦。   阿宓道:“只是觉得,哥哥以后肯定还要再迎娶皇后的吧。”   “那是自然。”少帝理所当然道,“朕不可能先纳妃再娶后,所以她得再等几年。不过选后不是小事,光筹备就至少两年,所以她就委屈一下再在府中等朕两三年吧。”   阿宓继续点头,“嗯。”   明明没有什么语调,少帝却怎么听怎么不对劲,忍不住道:“阿宓有甚么意见不成?”   “没有呀。”阿宓看上去十分乖巧,“哥哥娶妻,我怎么会有意见。”   少帝狐疑,目光不住上下扫视,还是阿宓先支撑不住,“好吧,我只是觉得文姑娘确实有些委屈。”   本来可以成为世子妃,一次意外却成了少帝“污点”,只能被迫入宫,还只能成为一个事实上等同于妾的妃子。最重要的是,少帝并不喜爱她。   阿宓感受到的其实并非她成为妃的委屈,这点她依然没有寻常女子想得那么多,只不过是因为她与少帝亲近,能够真正感受到少帝对她的态度。   阿宓想,如果大人不喜欢她,那即使她再喜欢大人,也不会想着要嫁给他。她懂得了成亲嫁人的意义,执之子手与子偕老的人若不是相互真心喜爱,还要朝夕相对,那该多难受啊。   “她委屈,难道朕不委屈吗?”少帝不满于她为一个外人说话,“是朕使的诡计?是朕要强娶她?难道朕要纳一个自己完全不喜爱的妃子,朕就高兴了吗?”   一连三问,让阿宓也愣了下,“那……哥哥也委屈吧。”   少帝被她气乐,跳起来凑过去就扯她脸蛋,“你这小白眼狼,不向着哥哥还向着别人,是不是不想让你家沈大人当驸马了?明日朕就给你安排那几位状元探花见一见。”   阿宓被他扯得脸蛋变形,仍努力开口,“哥哥……坏,我才、不见。”   “哼,不见也得见。”少帝蹂|躏了会儿心情甚好,“不说朕还差点忘了,当初那第二个选择里面,就有这个条件,你若拒绝了,那庭望再看书也无用。”   提到沈慎,阿宓立刻蔫了,眨巴双眼弱弱道:“哥哥不可以说话不算话。”   “那也得阿宓你先守诺才行。”   “……喔。”阿宓悻悻地垂下脑袋,感觉自己还没说什么话呢,就先被绕进去了,而且还是自己坑了自己一把。   她一点都不喜欢和那些陌生公子见面,不是太沉闷就是喜欢对着她滔滔不绝,让阿宓听得头都疼了。与之相对,还是陪着大人一起看书比较轻松自在。   如此想的阿宓,准备第二日故技重施,偷偷出宫去,找不着她人不就行了?   没想到少帝道高一丈,提前想到了阿宓可能会有此举,在她寝殿门口就派人拦住了。   安前笑眯眯道:“陛下让奴才来给殿下送新进贡的东珠呢,殿下准备去哪儿?”   “……这里太闷了,想出去走走。”   安前颔首,“正好呀,陛下就是让奴才来请殿下去御花园一走的,不如殿下换身衣裳……现在就随奴才去?”   有备而来,阿宓完全糊弄不过,而且她本也不是那么擅长说谎。   她左挑右选,特意挑了件最不出彩的长裙,不施粉黛,发髻也是让侍女随意盘了个,就跟着安前去了御花园。   天朗气清,少帝与几位青年立于亭中交谈,见到阿宓身影先是目光一亮,随后细细打量,顿时明白了什么。   眸中闪过隐秘的笑意,少帝招手,“绵仪,过来。”   阿宓慢吞吞走去,她身形娇小纤细,而少帝今日请的这几位莫不挺拔颀长,阿宓特意垂首时,只能大致看到她的轮廓。   但等阿宓迈入亭中,抬眸看向少帝时,几人眼中齐齐闪过惊艳。   长公主殿下竟有如此美貌。   顿时眼神都火热了几分,空气中都划过灼灼的气息。   少帝颇为满意这结果,阿宓的相貌他同作为男子自然了解更深。这傻妹妹,以为不妆扮就能让人无视她吗?   几人对阿宓见过礼,阿宓微微颔首就不曾多言,视线一直落在池中的锦鲤,看上去娴静内敛。   碍于身份,其他人并不好主动与她搭话,冥思苦想之际,少帝主动给他们表现的机会,“方才朕所提之事,几位爱卿都有何妙计,不妨直言。”   场中人莫不踊跃直言,且时不时状似不经意地用余光掠过一眼阿宓,可惜被示好的当事人一直在静静垂眸看鱼看花,就是不看人。   而少帝除了帮他们表现外并不会做其余事,毕竟他虽然有意让阿宓多认识人,但本意绝对不是再让阿宓被哪匹狼给叼走。好歹沈慎也是经过了他两年的考核,两年的边关生活可是一直有少帝的人在盯着,除了公事外,女色上确实洁身自好,从不会接受那些女子示好,也不会做任何引人误会的举动。   少帝扪心自问,即便是他也难以做到这些。因为再美的女子于他来说欣赏一阵大约也就厌烦了,毕竟人都喜爱新鲜。   他甚至曾假设过,如果阿宓的身份并没有被发现,而是被他强迎进宫,他能宠爱她几年?   他想不出结果。   漫不经心地与那几人交谈,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少帝忽然皱眉,挥退这几人。   华亭只剩他与阿宓还有安前在,少帝不再掩饰身体反应,冷汗涔涔,双手轻轻颤抖。   安前一看就知道是怎么了,瞥了眼还没发现的阿宓,低声道:“陛下,要不要……”   他指了指怀中。   少帝摇头,他戒神仙粉已经到了最后关头,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前功尽弃,他必须忍住。   可是……安前内心焦急,现在长公主在这儿,他真担心陛下控制不住自己的模样被殿下瞧见,会吓着她。   “阿宓……”少帝勉强出声,“你先去别处玩儿吧,朕还有些事。”   声音中有着他自己都控制不住的轻颤,少帝不得不咬紧牙根,嘴唇都咬出了血痕。   阿宓瞬间听出不对,再转头看到少帝这副模样,哪有什么不明白的,立刻道:“哥哥药|瘾犯了?”   安前连忙点头,“殿下,您快先回避吧,这时候不适合有旁人在场。陛下他……难以控制自己,怕是会伤着您。” 第82章 落水   少帝手背和额前青筋迸起, 双眼微红, 面容狰狞, 在极力忍耐药瘾发作的痛苦。   他跟着安前的话点头,勉强露出笑容,“阿宓先去……喝杯茶,朕、很快就好。”   话虽如此,他的神情可一点不像很快就能平复的模样。阿宓心中担忧,不由转向安前, “该做些什么?平时你们都是怎么做的?”   “最好要按住陛下,不然陛下容易伤到自己。”安前也是焦急, 终于忍不住打了个手势让侍卫来帮忙扶住少帝, 又对阿宓道,“奴才去拿些东西来, 殿下最好还是离远些,如果您伤着了, 陛下清醒后只会更难受。”   安前离开得飞快, 侍卫默默按住人一声不吭,但他终究只是属下, 并不敢做太过僭越的动作, 顶多在少帝忍不住要撞向亭柱或以拳锤额时挡住。   眼看少帝咬牙淌下血来,阿宓情急之下把手帕揉成团, “哥哥不要咬自己, 咬这个。”   没反应, 阿宓便自己努力塞去。她动作已经尽可能小心迅速, 还是在收回时被少帝咬了口,小指差点儿被咬下小块肉来。   “唔……”阿宓忍住痛呼,少帝还是第一时间睁眼,顿时感到口中似乎多了一股阿宓血的味道,双目变得赤红。   他仍留有理智,不忍伤害阿宓,便一把将阿宓抓进怀中抱紧,力气大到像要将她嵌进去。阿宓浑身骨头都像要碎了似的疼,身体僵硬了一会儿,还是努力放松,片刻抬起手臂,安抚地轻拍,“哥哥很疼不要一味忍,咬我都可以。”   如果不是时机不对,少帝都要笑出声,明明那么怕疼,居然还敢说要让出自己给他咬,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   侍卫本想拉开二人,但见阿宓并非难以忍受的模样,且少帝抱着她确实情绪确实更加稳定,便没有动作。   阿宓太娇小了,抱着她少帝感觉像在抱着一个小娃娃。不过这娃娃柔软极了,明明没多点大,却好像在源源不绝给他注入力量。   “朕……”刚道出一个字,少帝感觉头更疼了几分,不由垂首低吟,身体也情不自禁往旁边倒了些,阿宓被他带着坐在栏杆旁,抬手帮少帝轻轻抱住头,“很疼吗?如果哥哥实在忍不住,就不要强行逼自己一次性戒,太医也说过可以一步步来。”   戒神仙粉的初期阿宓也曾陪过少帝,但那时候万万没有此时难捱,少帝甚至能够与她谈笑风生。不过这种事,总是越到最后一步越发困难。   阿宓问侍卫,“陛下身上一点都没带吗?”   “只有安总管身上带了些。”侍卫道,“属下去快些拿来?”   “嗯,去吧,以备不时之需。”   安前脚程太慢,阿宓实在不放心等他一人。   侍卫犹有顾忌,阿宓道:“去吧,周围还有人的,不用怕。”   她指的是暗卫,侍卫这才定下心,飞快离去。   眼见少帝愈发痛苦,甚至已经出现了自残。因为一直谨记不能伤害怀中的人,他把阿宓推开,径自在抓着自己身体手臂,挠出道道血痕,口中叫着不知是痒是痛的话。   阿宓无措,忽然看到旁边的池水,轻声问道:“哥哥会凫水的吧?”   然而少帝已经听不清旁人的话,不过阿宓记起曾经见过他凫水的模样,又想到太医的话,下定决心,上前抱住少帝一臂,声音像在喃喃自语,“太医曾说过可以借水来帮着抑制……”   语罢,阿宓闭上眼,将少帝推入池中。   暗卫:……   说实话,他们以为长公主会跟着一起跳下去的,没想到就直接把陛下给推下去了。   要不是长公主身份特殊,换个人来做,这就是赤|裸|裸的谋逆啊。   扑通——水花溅起的瞬间,几个暗卫齐刷刷现身池边,彼此对视,都看到了眼中的疑问,现在该怎么办?   呃……他们想了想,长公主殿下也是为了陛下好,又不是刺客,还是他们守在旁边,视情况而动好了。   池水灌顶,少帝不防备之下喝了好几口,还有锦鲤围在他脑袋边好奇地啄了几口,水中一时咕噜噜冒出好些气泡。   如阿宓猜想的那样,少帝没过几息就反应了过来,什么痒痛都暂时退却,身体自发向上游,浮出脑袋在水面。   足足浮了有一刻钟,少帝才缓过来。   他抹了把水,看了圈周围的环境,反应过来,有几分迟疑道:“朕……自己掉下来了?”   “对啊。”阿宓蹲在池边,“哥哥刚才说太难受了忍不住,就跳进池子里去了,怎么样,现在好多了吗?”   好……确实好些了。当初太医的确说过让少帝忍不住的时候就泡在冷水中,可以缓解许多,如果能够耐着性子泡上一个时辰,其余的反应他完全能够耐得住。   之前少帝嫌那种法子太丢人没纳入考虑,更没想过自己会有一朝跳进御花园的池水里,所以他十分怀疑,“是好了点,当真是朕自己跳的?”   阿宓十分真诚道:“嗯,哥哥应该是怕伤着我,所以主动跳了下去,哥哥对阿宓真好。”   少帝似乎立刻忘了那些不对劲,自豪道:“那自然,朕是你的兄长,世上难道还会有人比朕对你更好?”   池边的小少女附和点头,少帝却是不好直接上去了,但他想,自己难道真要在这泡上一两个时辰?那未免也太过无趣了。   看着蹲在上边的阿宓,他灵机一动,忽然道:“去请沈大人入宫。”   暗卫领命而去,阿宓却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哥哥请大人进宫做甚么?他要看书的呀。”   “看书能有陪朕陪你重要吗?朕不高兴了,他看再多的书也无用。”少帝毫不介意展示他以势压人的魄力,懒懒往水面一仰,“朕正受着苦,他作为臣子,来为朕分忧不是应该的么。”   “……喔。”阿宓看着这么快就生龙活虎的少帝,总觉得有种被欺骗的感觉,方才还让她担忧得心都揪起,转眼已经能欺负人了。   推人入池的最后一点小心虚也没了,阿宓想,下次如果哥哥再犯药瘾就继续用这个法子好了,这么有效,也省得他难受。   少帝有令,沈慎被快速唤来。御花园已经被封了起来,看到泡在里面的少帝和坐在亭中的阿宓,他眸中闪过意外,旋即想到什么,又了然。   “陛下。”   “庭望。”少帝在水中怡然自得地受了他一礼,“你知道方才朕和阿宓在这御花园中做什么吗?”   沈慎道:“臣愚钝,还请陛下明示。”   少帝笑,“也没什么,就是请了几位进士来御花园一走,几人刚好碰到阿宓,聊了几句罢了。”   说完他就收到阿宓瞪视,似乎在说,明明就没有聊。   少帝全然不理,还添油加醋,“朕才知道,原来阿宓也并非那么害羞。又或者,正好遇到了有缘人,所以相谈甚欢?”   “哥哥——”拉长了声音,阿宓急急想止住他,生怕沈慎误会。   如果说没有一点醋意自然不可能,身为男人,沈慎怎么可能没有占有欲。不过他更了解少帝,也了解阿宓,这话十有八|九就是编的。   少帝恶趣味,有时候就喜欢看阿宓气得跳脚的模样。沈慎有时也会如此,但他并不喜欢阿宓被他人逗弄,所以十分淡然道:“交友而已,实属常事,殿下已非吴下阿蒙,陛下不该再用以前的眼光看她了。”   这话听起来倒像是身为兄长的少帝不够了解阿宓一般,让少帝心中暗暗不爽,“性格可不是一两日就能改的,何况那几位俊杰实在出色,便是朕看了也要中意,阿宓这般年纪,另眼相待也是正常。毕竟——”   少帝故意放慢道:“毕竟庭望也知道,意气风发的少年与某些快至而立却依然孤身一人的中年男子,是不一样的。”   “孤身一人的中年男子”沈慎中了一刀,他面不改色,“陛下所言有理,不过与其草草选人或因他人而不得不娶妻纳妾,无法迎合自身心意,不如晚些,找个情投意合之人相伴一生。即便晚了常人一些时日,又有何妨呢?”   “草草选人、因他人逼迫而不得不娶妻纳妾”的少帝胸口发痛,这不就是他及冠后将要面临的生活吗?   这世上,还真的少有天子能寻到情投意合相伴一生的人。   他眼带凶光,心想庭望这贼胆真是越来越大了,要不是阿宓死心塌地认定了他,就冲这话,今日就得给他塞个十七八个妾室!   不过,他本就不是单纯叫人来争这口舌之利的。傻妹妹,还以为他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落水的。   少帝瞥了眼坐在那儿乖乖得一言不发的阿宓,心中勉强升起一点点满意,至少这时候没有跳出来特意维护她的大人,让他终于感受到了身为兄长的威严与优待。   但……该有的惩罚还是不能少的。   不着痕迹地换了个位置,少帝继续口中与沈慎“争执”,暗中已经悄悄给暗卫使了眼神。   暗卫心领神会,很是同情地悄悄瞄了下沈慎,心想沈大人这真是无妄之灾。不过没办法,谁让他夺走了长公主殿下的芳心呢,这就是最大的罪过。   还有便是,陛下童心不减,行事还是有些任性。   暗卫边想着,悄悄准备好好些石子。沈大人功夫比他们好,警惕心也强,就是要趁着他不注意时先下手为强才能得逞。   “咳咳——”少帝轻咳几声以作暗示,便是下手的时机了。   石子飞去的一瞬间,谁都没料到阿宓正好起身走来,那石子打在她腿间让她身形一晃,结结实实地往沈慎背后栽去。   便是沈慎再高大也防备不住这突然一击,只来得及反身把阿宓护在怀里,他就以仰倒的姿势“嗵——”得掉入水中,砸了少帝满头水花。   笑意渐渐凝结在脸上,正准备嘲笑的少帝看着阿宓被吓得眼眶泛红的模样,严肃地想,作为国君,他能在大庭广众下向自己的妹妹认错吗? 第83章 作画   有沈慎护着, 阿宓其实并没吃什么苦头, 落水时顶多只浸过了双肩。   她主要是被吓的。   阿宓不经吓, 尤其是这种突如其来的危险。沈慎水中轻拍她,“不怕,意外而已,现在也没什么事。”   像个被怔住的小鹌鹑,阿宓僵在那儿片刻才有反应,眼眶鼻头都红红的, 抓着沈慎不敢动。   少帝心虚,他知道阿宓会水, 但也不敢因此就说道什么, 靠近了些小声道:“庭望也太不小心了,阿宓摔着居然都没扶住。”   放在平时, 他早就理直气壮地□□了。沈慎忍不住瞥了眼,他还奇怪阿宓怎么就正好摔倒往自己这边扑, 看来还和陛下有关?   面上道:“是臣不对, 陛下,先一起帮殿下上岸吧。”   “……喔、噢。”   阿宓长裙湿了, 自然不能这样直接上去, 还是让人拿来披风给她披上,三人接连上岸。   沈慎浑身湿淋淋, 池水从肩膀处浸湿了衣衫, 勾勒出挺拔身形, 他半跪在地小声安抚几句, 再道:“阿宓,先送你回寝宫好不好?”   下意识想点头的阿宓看到少帝也跟着上来,又止住,带着鼻音道:“哥哥不可以上来,还没好呢。”   软软糯糯的哭腔让少帝心都化了,他又本就歉疚,除了点头还会做什么?此时也忘了什么要让沈慎避嫌的话,“让庭望带你回去,再请个太医,别着凉了。”   “嗯。”阿宓无精打采地点头,不忘轻声嘱咐,“哥哥难受就一直泡在水里,不要伤自己了。”   “好,好,朕晓得。”   望着他们二人远去背影,少帝转头怒气冲冲唤来暗卫,“刚才是谁掷的石子?”   “……是属下。”一身黑的暗卫默默站出。   少帝怒目而视,让他站在亭边,又唤来一人,指使道:“把他给朕踹下来,重复三次,再在这池子里泡满两个时辰!”   所有人齐齐松了口气,这惩罚着实很轻了,泡久了虽然会有些不舒服,但都是小问题。相比以前陛下心情不好时的处罚,这次简直如春风般温柔,约莫……是因为长公主殿下吧?   御花园的池子今日实在热闹,先后落了好些人,连锦鲤都从开始的好奇到后来的淡定,侍卫泡在水里的领口都被它们当成了水草在里面游来游去。   阿宓被沈慎抱回了寝宫,守着的侍女个个长大了嘴,一时竟不知该继续惊讶还是要上前阻止。这可是宫里,殿下居然任一个男子光明正大抱着?   沈慎还真没到过阿宓寝宫,当初阿宓一册封他就被“赶”去了边关,回京后又是阿宓跑沈府居多,以至于常年守在宫中的这些侍女都不曾识得他。   不过她们倒是知道殿下有个心仪的沈大人,因为在少帝口中都时有听到过。   难道……这就是那位沈大人?   “殿、殿下……”侍女犹豫上前,想着是不是该让这位把殿下放下来。   “带路。”沈慎半点没有松开人的意思,平淡的两个字让侍女一凛,下意识就带着人往内走去,随后才苦着脸反应过来。   如果被陛下知道他们领着外姓男子进殿下寝宫,会不会被罚啊?   好在沈慎只把阿宓放到了床上,对她们道:“为殿下更衣。”   “那……大人可否回避?”   沈慎颔首,看上去还是挺好说话的模样,让殿中人心中一松,看来真是那位沈大人。不过说实话这气势,比陛下还像亲兄长呢……   沈慎要去外殿回避时,阿宓下意识拉住他衣角,被他拍了拍,低声道:“我很快就来,怜怜乖乖的换好衣裳,嗯?”   “嗯。”阿宓乖巧点头,睁大的眼润润的,让沈慎忍不住捏了把她的脸蛋,这才转身离去。   伺候的侍女面上一红,殿下和这位大人还真是毫无顾忌,该是早就得到陛下默认了,才能如此随意。   只是……也有人忍不住偷偷想,这位大人和殿下的岁数相差看起来有些大,都道老夫少妻会爱若至宝,莫非殿下是因为这样才倾心于他的?   被称为“老夫”的沈慎坐在外殿饮茶,余光扫过这座宫殿,如他想的那般,无一不奢华。他瞥见一些眼熟的贡品,有些怀疑陛下是不是把这两年进贡的阿宓能用上的都给搬了过来。   看到壁上挂的字画,沈慎忽然感觉奇怪,眉头一挑,有种莫名的熟悉感油然而生,便走近了细看落款。一看才知,这些挂的竟全是少帝自己的字迹和画作。   沈慎不由莞尔,他记得以前陛下字练得并不好,没想到为了在阿宓面前显摆,这两年竟也能沉下心来练这些了。   再仔细瞧,里面似乎还夹了些留侯的字迹。之所以说似乎,是因为沈慎对那字迹很熟悉,感觉是留侯所有,但落款却与留侯向来的不同,以至于他不能确定。   看了那副字片刻,沈慎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什么画面闪过脑海,可那些闪得太快,他连半点蛛丝马迹都捕捉不到。   难道他曾经在哪处看过这落款?   细细思索间,侍女走来道:“沈大人,殿下有请。”   “嗯。”将此事放到一旁,沈慎不再深究。   阿宓喝了杯热茶,情绪已经平复得差不多,正在窗边喂啁啁。   啁啁像信鸽一样乖巧立在边上,偶尔伸脑袋过来啄走阿宓递的肉干,脖子上还有轻柔的手在抚摸,边吃零嘴边发出享受的咕噜声。   沈慎入内,它满不在乎地瞥了下,然后张开一边大翅膀就挡住阿宓,继续若无其事地和小美人亲近,倒不像以前那么怕了。   阿宓奇怪地偏过头,但被翅膀挡着什么也看不见,“是大人吗?”   “啁——”啁啁发出气恼的叫声,试图赶走沈慎。   随后就被一只无情的大手拨走翅膀,低沉的声音响起,“它胖了许多,你不该再喂了。”   “啾啾——”尖利的声音像是在驱赶沈慎,因为他的话而恼羞成怒的啁啁不住扑腾,被沈慎随手一弹,弹下了窗户。   哐当———   像是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阿宓惊大眼踮脚看去,却看得不大清楚,还是侍女匆匆入内道:“殿下,那只鹰压碎了两盆兰花。”   呃……阿宓陷入沉默,啁啁体重好像的确有些超了,居然一压就碎了两盆花,是该给它减少零食了。   “它多大了?”沈慎问。   阿宓想了想,“宫里的兽奴说,啁啁快八岁了吧,怎么啦?”   沈慎沉思,“是该给它配一只母鹰了。”   不然整天黏着阿宓,他总觉得以这只鹰的占有欲,以后误把阿宓当成配偶就麻烦了。   阿宓受惊地眨了下眼,“啁啁才……八岁啊。”   “鹰的年纪与我们不同,他们已经完全长大了。”沈慎道,“这两年中,阿宓不曾见过它的异样吗?”   “好像是有那么段时期会经常闹脾气……”阿宓不确定地想,“我们都以为是它心情不好,它也不肯让兽奴看。”   沈慎点头,“那就是了,以后再碰到这种情况,直接交给兽奴处理便是。”   他一锤定音,手碰触阿宓额头,“有没有哪里难受?”   这种天气落水容易着凉,阿宓任他用额头抵来,轻声道:“已经喝过热茶了,也不难受。”   “嗯,今日陛下唤你去御花园,当真只是为了见那几人?”   平缓的语调,无来由让阿宓生出危机感,甚至有些寒毛倒竖,“也……也不全是吧。主要是哥哥和他们有话要谈,大概是担心我一人闷着,所以、唤去去玩一玩……”   越说越低,阿宓都不敢砍沈慎了,总有种要被那目光吃掉的错觉。   “是吗?”沈慎道,“那四人倒也算青年才俊,阿宓就没有认真看一眼吗?”   “啊?”阿宓下意识道,“不是只有三人吗?”   …………   瞬间,阿宓毛炸了起来,再笨也意识到自己这句话说错了。她几乎立刻就要跑,被沈慎大手一张就捞住,用极其缓慢的语调道:“看来看得挺清楚,有几人也都知道。”   阿宓可怜巴巴地瞧去,心想有几人扫一眼也就知道了,并不能算作看得仔细吧。可是又不敢把这话说出口,因为总觉得道出口会被罚得更惨。   明明大人很大方的啊,怎么突然就变了模样……百思不得其解的阿宓并不敢挣扎,只能努力用目光祈求来表示自己的无辜。   她的眼神沈慎收到了,也没打算“体罚”或者做一些不合时宜的事情。   他想的法子有点清奇。   沈慎带着阿宓去了书房,用还算温和的语调道:“阿宓应该清楚记得我的模样,不会忘吧。”   小少女连连点头以示忠心,软软甜甜道:“当然不会呀。”   “嗯。”沈慎拍拍她的头,“我自是信阿宓的,不过还是要让阿宓帮个忙,正好考验我这段时日的成果。”   阿宓满脸问号,仍不知他到底要自己做什么。   随后她就看见沈慎将张张宣纸摆出来铺在书桌、几案和地面上,疑惑道:“大人要练字吗?”   “稍后阿宓便知。”   沈慎让阿宓侯在外间,自己在里面提笔便开始,笔下如游龙,一气呵成,不出一炷香,这几十张纸就被画得满满当当。   各自瞧了眼,沈慎再将上半部分都用东西遮住,唤来阿宓,轻声道:“阿宓便在这些画里面,选出我吧。”   “……”阿宓看着这大小相同的宣纸上齐刷刷的下脸轮廓,顿时感觉头晕眼花,震惊又茫然地待在原地。   “大、大人……”她声音发颤,听起来可怜极了,“这些画、真的有区别吗?”   “自然是有的。”沈慎低首看她,“方才阿宓不是还说,将我的模样记得清清楚楚吗?”   阿宓:“……QAQ” 第84章 标题   阿宓看得晕头转向, 双目生眩, 实在认不出这些画都有什么区别。   她大概也明白这是大人在特意“罚”自己, 就因为她多看了那几人一眼……   又瞧了会儿实在看不出,阿宓干脆往旁边一扑钻进沈慎怀中,踮起脚乱亲一通,“那些都不是大人,大人就站在这儿呢,阿宓才不要看那些冷冰冰的纸, 哪儿比得上大人半分呀。”   虽然知道这是狡辩之言,但沈慎也着实被取悦了, “哦, 什么都比不上?”   “嗯嗯。”阿宓拼命点头,不管怎样先逃过这一劫才是。   说起来, 阿宓觉得身边的几个人在有些事上都怪怪的,很容易吃这种莫名其妙的醋, 无论大人还是哥哥还是侯爷。不过……也只有大人会想出这么奇怪的法子来折磨人。   “阿宓不会说谎。”沈慎这么说道, 得到阿宓连声附和。   他笑了笑,“所以我自然相信阿宓, 只是这么轻易就过去, 似乎也不大妥当,几十幅画好歹费了一番功夫。”   阿宓苦恼, 那该如何?沈慎给她提了个可以完成的条件, “阿宓为我亲手画一幅画像, 登科宴那日赠与我, 如何?”   阿宓不擅工笔,这却已是放宽很多了,她当即眼眸一亮,“嗯!”   这也是沈慎在为她找些事打发时辰,登科宴前阿宓肯定也无法心平气和,想时常去沈府看他。但少帝偏不喜的就是她总惦记他的模样,沈慎想,还是得找件能让阿宓静下心来的事。   他手一提,轻松把阿宓抱在怀里,顺便走去关上窗不让其他人(暗卫)瞧见二人亲昵,“刚才陛下可是药瘾犯了?”   “嗯,哥哥已到戒药的最后时期了,按太医的意思,再熬过这一个多月就好啦。”   “这事有多少人知道?”   阿宓被问住,想了想,“大约……不多吧,但是也不算少,毕竟也不是秘密,怎么了?”   沈慎沉思,莫非就因为这最后一个多月,所以有些人沉不住气,这才算计了陛下和文秀?   最初他实在想不通会是哪批人下的手,毕竟连显王那一派都已经在李琰的态度下慢慢冷了下去,还有谁急于做这个出头鸟呢?   心思一转,沈慎忽然想到两年前凉山行宫炸。药一事,还有阿宓被神秘人掳走。他们那时是抓到了人,但沈慎总觉得逮到的并非真正的幕后主使,难道这二者会有联系?   阿宓坐在他怀中动了动,不安地问,“有什么不对吗?”   “没什么。”沈慎安抚,“以后陛下犯药瘾你还是离远些,他控制不住,伤了你陛下也会内疚。”   “嗯我知道的,只是突然想起太医交待的法子所以试了下,还是挺有用的。”阿宓眨眼,被沈慎突然低下头亲了口,凉凉的。   她呆了下,连害羞也忘了,“大人为什么突然亲我?”   沈慎失笑,“这还需要理由?”   情之所起,根本无需特定的场合或理由,他都不知阿宓为什么每次都要提前有个由头或铺垫一下才知道亲热。   他又低头亲了几口,连续几下让阿宓回过神,突然就心虚地左右张望,让沈慎好奇,“怎么?”   “宫里好像有哥哥的人在看着我。”阿宓老实道,“如果被她报过去,他又要想法子给大人使坏了。”   “陛下使坏,那就阿宓补偿我。”   有些日子没见阿宓,沈慎到底有些心绪激荡。他虽然不是血气方刚的少年郎,也是禁.欲多年的成年男子,沉浸与书卷是能忘记一些欲|望,可一旦见着阿宓,就会燃烧得更加汹涌。   他不会做得太过分,只是需要……一些鼓励罢了。   …………   半个时辰后。   阿宓双颊晕红地跟着沈慎出书房,不防脚下不平,双腿发软一个趔趄就往前栽,被及时扶住,“慢些走。”   “……嗯。”乖乖巧巧的模样。   暗卫不是没好奇过,也担心这半个时辰会不会被沈大人做出一些不可挽回的事,可是思及各方态度还有沈大人的武力,他还是忍耐住了。   不过如今一看阿宓这反应,他心都凉了半截,殿下连走路都没力气了,沈大人还能有什么没做?   沈慎到底顾忌阿宓名声,没有直接让她见侍女,带着她在树下歇了会儿,阿宓气力也慢慢恢复如初才道:“好些了?”   “好些了。”阿宓声音低低的,细听还能听出些沙哑,暗卫有那样的怀疑也不足为奇。   不过任是谁,也不会想到方才沈慎到底对阿宓做了什么。至今想起来,阿宓都觉得又惊讶又害羞,她从来不知道大人有这么多折磨人的花样,方才要不是她及时讨好认错,恐怕气都要笑没了。   算算时辰,少帝也泡得差不多了。阿宓还没来得及去看他,他已经匆匆大步往这儿赶,到阿宓寝宫时两人正一个摘花一个站在两步之遥处,距离并不算近。   少帝满意点头,心想庭望还算有些分寸,没有仗着阿宓喜爱就为所欲为。   其实这登科宴的考验也就是走个过场,想来庭望自己心里也清楚,说到底,朕还是个挺好相处的大舅子,从来不为难人。   颇为自豪的少帝走去拍了拍沈慎的肩,意味深长道:“庭——什么东西?!”   他被转过头的人吓了一跳,仔细一看才发现原来这并非沈慎,只是衣着身形相像而已,面上被画了好些道奇奇怪怪的东西,发上还插了许多花,不用说,定是那边在摘花的阿宓的手笔。   “……庭望呢?”少帝掩饰被吓了一跳的尴尬,“还有,怎么把他弄成这副模样?阿宓,你也太孩子气了。”   “大人衣裳脏了,在里边换呢。”阿宓奇怪看他一眼,“这副模样怎么了?哥哥被吓到了吗?”   少帝死鸭子嘴硬,“朕怎么会吓到,可笑!”   “哦,那就好,这十多日我这恐怕每天都会是这样,哥哥不怕就好。”   “……”少帝转移话题,“朕听说庭望在你这待了快一个时辰了,他不回府中看书在宫里转悠什么呢?已经对登科宴那日胸有成竹了?”   饶是阿宓这样的好性子,都被少帝胡搅蛮缠的功夫气恼了,“明明是哥哥不管不顾传大人进宫的,大人看书看得好好的被打搅,他都没有埋怨哥哥,哥哥反倒开始说教大人的不是了。”   “呵——”少帝也气,“朕说说他怎么了?嗯?朕是君他是臣,难道朕还不能说他一句不是了?小白眼狼,是不是连自己姓什么都要忘了?”   阿宓跟着他对杠,“分明就是哥哥不对,理不直气也不壮,就开始拿身份压人,哥哥羞不羞?”   她说出这话的瞬间,周围人包括那个被当做道具涂鸦的侍卫也迅速撤离了此处。神仙打架,他们着实不敢围观。   “朕羞不羞,呵!”少帝双手抬起就捏住阿宓气得鼓起的双颊,“到底谁羞?还没嫁过去呢就开始偏帮外人,等嫁过去是不是连哥哥都不认了?”   他捏得阿宓吃痛,龇牙咧嘴也不肯认输,依旧勉强说出几个模糊的字眼,“哥哥、就会——歪、理。”   话落,脸蛋更被捏的不成模样。远处看着的沈慎和留侯都是一阵沉默,沈慎先道:“陛下和阿宓这两年一直都是这样吗?”   留侯含笑点头,“相差无几,陛下疼爱阿宓,不会介意这点无伤大雅的小小冒犯。”   对少帝这样的性格,如果太过毕恭毕敬了他反而会无趣,不管是亲朋还是选妃,他要的从来都不是对他这个身份的全然服从。   沈慎颔首,瞄了眼后方,“侯爷没带绵绵进宫?”   “那孩子啊——”留侯停顿了下,“毕竟手受了伤,她倒想跟着一起,被我拦住了。”   绵绵是难以掌控的变数,况且以留侯对危险的某种直觉来说,他总觉得绵绵的存在如果管束不当,恐怕会给他和阿宓都招来祸患。   偏偏,他也不是几年前那个什么都能狠下心的留侯了。   “对了,侯爷。”沈慎往旁边走了一步,“两年前,凉山行宫的事,你可还记得?”   自然记得,正是在那里留侯知晓了阿宓的身份,他疑惑点头,“怎么?”   “下官怀疑那时查出的人并非幕后主谋,不知这次陛下与文姑娘一事,可查清楚了?”   原是这事。留侯垂眸,长长的睫毛掩盖了他的眼神,“查清了,不过是有人嫉羡文秀能嫁入显王府,存心陷害,女子间的小伎俩罢了,牵扯不了其他。”   这么简单?沈慎有些难以相信,但也没必要怀疑留侯话语的真实性,他道:“看来是下官多虑了。”   留侯呵呵一笑,“你近日沉于书卷中,怕是人都要读成了书呆子。陛下虽然定下了约,但不过是玩笑之举,不必太过紧张。”   “下官自然知晓。”沈慎亦微笑,剩下的话却是不好对留侯说道。   少帝之所以能轻易默认把阿宓许给他,是因为阿宓自己认定。但阿宓如此热情坦诚,他却不可以当作理所当然。女子都需要感到被珍视,他若真能在登科宴击败大部分人,才不算辱没阿宓的身份和心意。   身份上沈慎已经无法再让阿宓更上一层,但在其他方面,他要让阿宓回忆起来,也不会逊色于任何人。   两人并不知他们谈话间,绵绵已经从留侯的马车中溜了出来,她是偷偷藏进去的,侯了一阵才敢动作。   皇宫虽大,但是她记性好,而且有着野兽一样的嗅觉,就是能够感觉到阿宓在哪个方向。   寻人途中她一急就撞着了人,被刺穿的手掌剧痛,嘶了声抬首,才发现是少帝,立刻收敛了凶狠的神情,也没察觉什么不对,“我、我来找阿宓姐姐。”   “噢,是你啊。”少帝冷冷淡淡瞥她一下,什么都没说,挥挥手就走了。   绵绵眨眼,因为阿宓姐姐不在,所以这么冷漠的吗?但她也不介意这些,照旧走了。   等走到阿宓寝宫,她高兴地挥手,然后又看见了那道明黄色的身影,一时竟愣在了那里。   阿宓姐姐的兄长,是会飞吗? 第85章 真假   绵绵心中疑惑, 但见到阿宓就把这点小奇怪给忘了, 刚要高兴地扑过去, 就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留侯,动作都停滞了一瞬,差点没摔在地上。   她对留侯又厌恶又畏惧,心想虽然这人可能是阿宓姐姐的父亲,但是和阿宓姐姐一点都不像,闻着就让人讨厌。   她闻到的不是浮于表面的血腥味, 而是留侯骨子里的残忍。   不敢冒然出去,绵绵只能在角落里小声唤人, 还好阿宓耳力不错, 闻声走去,“绵绵?你不是应该正在府中休养吗?”   小姑娘眼巴巴道:“一个人太无趣了, 我想阿宓姐姐。”   这么小的孩子,在侯府又没有同伴, 也没有长辈陪她, 确实很孤单。阿宓蹲下|身,“那来和我一起学作画, 好不好?绵绵左手会不会疼?”   “不会疼啦, 我可以用右手画。”绵绵开心道,又瞟了瞟留侯, 回头轻声道, “阿宓姐姐, 我是跟着侯爷悄悄出来的, 他瞧见了肯定要罚我。”   阿宓讶异,忍不住捏了把她的脸蛋,“怎么不和侯爷说呢?一个人偷偷跟着多危险。”   绵绵只软软地笑,笑得阿宓也没了办法。反正这孩子一向特立独行,谁也管不住。   到底不可能和她一直偷偷躲在角落,阿宓把她牵了出来,心中想着是不是该把那件事告诉绵绵了,之前碍于绵绵受伤不好说,怕她以为他们是要抛弃她。   但阿宓想,毕竟并非每个人都和自己一样,绵绵心中应该是期待着亲人的。   她把绵绵牵到了亭中,少帝见了便嫌弃地皱眉,“这小丫头怎么来了?”   绵绵奇怪地看着他,“刚才我们还见过呢,绵绵还和你打了招呼。”   “朕一直就在这,何时和你这小丫头打过招呼?”少帝更奇怪地回看她,“莫不是年纪小小就眼神不好使?”   绵绵有些懵,她倒相信自己眼神,但也觉得对方没必要骗自己,想了想犹豫道:“那个人穿的衣裳一样,可能是因为这个看错了吧。”   少帝穿的并非早朝时的龙袍,可这身常服也是只有他才能穿的,颜色又如此独特,只要不是瞎子,就不应该会看错。   少帝忽然警觉起来,“你方才还和‘我’说话了?”   “啊——?”绵绵迷糊了,她虽然凶狠,但心智到底没有成熟到那个地步,并不大懂这些权谋上的事,“对、对啊,应该是吧。”   “说了什么?你和他怎么打的招呼?”   绵绵把对话重复了遍,就两句话而已,实在看不出什么蹊跷。   见少帝神色冷下的模样,绵绵往阿宓怀里缩,小声道:“阿宓姐姐,绵绵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没有。”阿宓若有所思,轻抚绵绵,“绵绵帮了忙才是。”   其实早在一个多月前,少帝就隐隐感觉到了不对劲,总觉得有暗处的视线在窥视他。但宫里有侍卫巡逻,隐秘处也有暗卫跟着,他实在想不通有谁会有那么大的能耐能偷窥他。   不仅如此,有时外出一趟,他也总能察觉哪里不对。譬如他下午去御马场,伺候的马奴和其他人的目光却仿佛在奇怪他怎么上午去过,晌午后又去了。   又或者他明明没有去过御花园,却有人道曾在御花园见到他的身影。   只是没有人能像今天的绵绵这样直接对话了。细思起来,真正出现这种情况,应该就是在他和文秀一起被算计的那日开始。   他有了个猜想,但这个猜想连他自己都不大相信,因为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少帝第一反应是找留侯商议,就像遇到困难寻求长辈帮助一般自然。   屏退左右,少帝挑了个空旷的亭子,四周无水无林,最近的一道拱门也隔了有五丈远。   把事情大概和留侯交待清楚,少帝凝眉冥思,踟蹰道:“这世上……难道真有毫无血脉亲缘却相貌极为相似的人?”   留侯顿默了会儿,“陛下怀疑,有人想狸猫换太子?”   少帝也很是犹豫地点了头。   不能说他异想天开,实在是历朝发生过真实事例。那时的皇帝与其弟各生了一子,堂兄弟二人长得极为相似。后皇子被立为太子,为了不惹帝王猜疑,那名亲王主动把自己儿子送到了海外,为此天子还对他十分愧疚,多次弥补。   结果人的确是送到了海外,但没过几年就偷偷回朝并暗地学□□言行。等到时机成熟,亲王一举刺杀了真正的太子,用自己的儿子顶上,谁也没觉得不对劲。   假太子安稳当了十多年,要不是后来其他皇子谋逆,起兵逼宫,他为了保命道出真相,恐怕所有人都还没瞒在鼓里。   关键是少帝没有兄弟,先帝也只有一个,而且显王世子李琰和他长得明显不像。   少帝忍不住道:“除了阿宓,父皇不会还给朕留了什么风流债吧?”   留侯神情微不可见地僵了下,不自然地咳嗽,“先皇并非风流之辈,臣贴身相随多年,也未曾见过其他女子。”   意思是除了明面上那几个,再加上乔府那位,你老爹确实没有红颜知己了。   少帝点头,“朕对这些倒是放心的,只是……”   他又把之前的话重复了遍,留侯沉思片刻,“有相似之人并不稀奇,相貌也不是最重要的,毕竟这些都可以慢慢改变。但若要言行举止都一样,必要花大功夫去学。”   留侯道:“陛下,能了解这些的必定是您的贴身之人,您可能想到,会是谁有可能透露了这些?”   最了解他的,莫过于安前了。可脑海中一出现这个名字,少帝便划掉了,他十分肯定安前不可能是那个人。   因为若是安前,他的命都不知会丢多少次,那人早就有机会取而代之了。   “此人恐怕并非在那些人当中。”少帝沉声道,“侯爷说的这些,安前大概最为符合,但他也是最不可能出卖朕的人。”   留侯颔首,“臣自然不会怀疑安总管,不过换句话说……安总管是最了解陛下的人,即便真的有那么一个人,他若站在安总管面前,也一定能被一眼看穿。”   “侯爷是说……”少帝腾得站起,“对,若朕没想岔确有此事,最危险的就不是朕,而是安前!”   他快步走出,去部署接下来的事。   绵绵都没想到,自己偶然遇见的一个人说了一句话就引来他们这么大反应,连阿宓也时常是一脸思索的模样。她是个缺乏安全感的孩子,再三确认,“阿宓姐姐,我那日是不是不该和那个人说话?是不是我错了?”   阿宓不得不耐心地对她再三安抚,“绵绵没错,绵绵是立了大功,不要怕。”   最为无措的还是要属安前,祸从天上来指的莫过于他了。好端端地伺候着少帝,突然就被告知最近一步也不能离开他,连单独出宫就寝都不被允许。   安前欲哭无泪,出恭不至于要在少帝面前,但少帝派了两个侍卫跟着他。   想想,十万紧急冲到恭房正脱了裤子要蹲下去的时候,突然有两双眼睛一直盯着你,你是继续还是憋着?   安前脸皮不薄,可再厚也抵不住这样的磋磨,没过几日,他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了下去。   很快,半月过去,到了登科宴这天。   登科宴,又名烧尾宴。因科举与传闻中的鲤鱼跃龙门相似,一旦成为进士,便能从布衣到天子门生,一步登天。而鲤鱼跃龙门时,不仅要越过龙门,还将杯天雷烧掉尾巴,才能真正化身成龙,这便是“烧尾宴”一名的由来。   登科宴中最为耀眼的,自然是前三甲,状元、榜眼和探花。难得的是这次除了榜眼外,状元和探花都是青年才俊,且未有妻妾,便有不少官员为家中女儿动了心思。   少帝还没到,互相寒暄引荐的景象就已经热闹无比。   沈慎亦在宴会之列,他刚被提携为轻车都尉,前来交络的人不少,但他有意控制,并不压过那些学子的风头。   “沈大人是否想到了自己中举那年?”有人笑,“说起来,沈大人当初可也是三甲进士出身。”   沈慎一笑,对他举杯,“不过是个榜眼,比不得状元郎文采风流,亦不如探花郎俊俏雅致。只得中途转行,当了个莽夫。”   他这自谦让周围人笑出声,又想起他升官一事,纷纷表示要多敬几杯。这种情景在两年前并不多见,因为那时候他只是个为留侯办事的人,官衔不高,人也冷漠,便是留侯一派的人都常常碍于他的冷而少有接近。   如今,所有人都察觉到了他地位和性情的变化,自然了解意思。   不过也有人好奇他今日怎么不那么低调了,这可是登科宴,莫非他还要特意与新进的进士争锋不成?   这个疑问在少帝到来后有了答案,与学子交谈间,少帝不经意提了几句长公主,其余人便明了,原来这是有意给长公主殿下择驸马啊。   怪不得沈大人这般积极……有一些知道点内情的人用调侃的目光扫了几眼沈慎,已然明了少帝的意思。   …………   阿宓在寝宫等了许久,总算得知宴会已经大致布置好了,她可以去二楼旁观。   翠姨不住帮阿宓摆首饰理衣裳,半途中还惊叫一声,“不好,就说有什么怪怪的,今日这件裙子该配那对红玛瑙耳坠才好看!”   “这也差不多吧。”阿宓摸了下耳坠,“已经走远了,再回去也不便。”   “不行,待会儿陛下肯定要让殿下出面的,怎么能有如此瑕疵。”翠姨说着已经提步往回跑,“殿下稍等片刻,奴婢很快就回。”   阿宓只得原地侯她,并叫了一个侍女去帮翠姨,“翠姨近日腿脚酸痛,你去帮着,别让她摔了。”   来回间,阿宓身边只剩了一个侍女。   她等了会儿,正欣赏着花园风景,熟悉的身影撞入眼帘,“绵仪怎么还在此处?”   少帝站在那儿看她。   侍女连忙行礼,阿宓弯了弯眸,“哥哥也还没去呀,翠姨回去拿东西了,我正在这等她。”   少帝“喔”一声,走近几步,“朕也是落了一物,回程来取。”   “大人已经到了吗?”阿宓见少帝发间落了一片叶子,便踮起脚帮他拂去,低眸的瞬间却发现他身体似乎绷紧了下。   哥哥不习惯我靠近吗?阿宓纳闷。   “应该到了,怎么?还没开始呢,就已经惦记今日的结果想要跟他回府了?”   这打趣的语气实在熟悉,阿宓便也拉长了语调,“哥哥又笑话我——”   少帝唇角弯了弯,“朕怎么敢笑话绵仪。”   阿宓也下意识要跟着笑,旋即意识到了不对。在私底下少帝很少会这样一直唤她封号,如今却叫了两声“绵仪”。   她寒毛悄悄炸起了一些,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点,悄悄用余光瞥去。   这个人,真的是哥哥吗? 第86章 易容   如果不是绵绵曾发现过异常, 少帝又和她提过那么一嘴, 阿宓无论如何也不会怀疑面前人的身份。   她到底不会伪装, 稍瞬即逝的不自然也被对方察觉,“少帝”道:“怎么了?突然这个模样。”   “啊——”阿宓愣了愣,“我忽然想起还有一物没拿,得去提醒翠姨才行。”   说罢转身就想走,第六感越来越强烈,阿宓此时已经有六成肯定眼前这个人不是自己的兄长。   乌发在空中甩出一个弧度再强行转回, 阿宓的手腕被牢牢抓住,“少帝”笑了笑, “既然遇见了, 朕正好有一事要交给绵仪,来, 朕带你去。”   一缕异香飘过鼻间,阿宓身体瞬间软了下来, 被这人半扶着, 也失去了说话的力气。视线朦胧中,看见侍女应声离远了许多。   暗卫能发现吗?她模糊想着, 眼帘合上, 天光彻底消失。   ………………   沈慎不知怎的,持杯的手忽然抖了下, 酒液溅出, 侍女连忙帮他擦拭, 而他心神却再也平复不了。   心跳得有些快, 沈慎手按上去,它从没如此不受控制过。   “沈大人?”旁人疑惑看着他慢慢红起来的耳背,“宴席刚开,便饮多酒了?”   “嗯。”沈慎点点头,喝了杯凉茶,微快的心跳并没有得到缓解。   正好席上对诗轮到他这儿,他只能勉强理好心绪,提笔作了一首,再缓缓坐下。   众人兴致正浓间,他心不在焉的模样尤其显眼,少帝不由稀奇,心想庭望为这日奋战了两月,怎么真到了这时候反而掉链子,难道临时生怯了?   想想也知道不可能,庭望经历过的风浪远胜同龄,没有道理会因为那种玩笑性质的约定而紧张。   少帝慢慢喝了口酒,“长公主到了吗?”   “听说来时绊了一跤,又回宫洗漱更衣去了。”   少帝莞尔摇头,笑中不无宠溺,“是朕想岔了,最为紧张的定是这小傻子无疑,竟连路都不会走了。”   安前跟着笑,“殿下毕竟是姑娘家,兴许是害羞了也未可知。”   “她会害羞?”少帝不满道,“若她真知道害羞朕就要高兴了,整日只知庭望不知兄长,哼……”   安前是他最为信任的贴身人,又了解阿宓与沈慎之间的事,所以少帝与他说道起来并不顾忌。   “罢了,还是好好看着吧。虽说要让庭望力压全场有些为难,也不大可能,但他若表现太差,朕那道旨意短时日内是万万不会下的,就让朕看他这两月到底努力得如何。”   有了少帝这句话,接下来宴会中的风向明显变了,击鼓传花的节点也时时跟着沈慎来,每三次他总能接到那么一次。   经过那么几次,众人也看出了意思,只不知陛下今日这是有意刁难沈大人还是考校了。   留侯坐的地方很不显眼,他这两年行事低调,许多人也习惯了。宴会喧闹时,他就在那静静饮酒,偶尔抬首看一眼沈慎。   他想,今日过后,庭望与阿宓的关系便是名正言顺、无可更改了。   不过即使有了转变,在他们大婚那日,他也没有任何资格去做什么。最多,只能当个宾客,坐在下首带着笑容看这对新人。   留侯心中不无遗憾,但他也不后悔自己的决定。不和阿宓相认对他们二人才是最好的,何况阿宓现在已经习惯了自己的身份,再突然让她知道自己的生父其实另有其人,还是他这个恶名昭彰的留侯,恐怕小姑娘会吓哭吧。   想着阿宓怯生生被吓哭的情态,留侯竟忍不住露出了笑容,许是那模样想起来便觉得十分可爱。   他对沈慎成为阿宓的夫君没什么不满,但也称不上十分满意。毕竟沈慎在外人看来实在是过于冷漠,少有人能够看见他与阿宓私底下相处的模样,这便让留侯有时候忍不住想,若是他们以后闹矛盾了,庭望会不会拿出办公事的冷脸去对阿宓,更甚者,会不会动手?   唔……这样看来,还是得为阿宓多备些身手好的亲卫才行。如此她以后若是不高兴了,还可以直接让亲卫把人挡在门外,也不怕庭望强闯。   坐在旁边的人被留侯这时而微笑时而沉下脸的模样吓得快不敢说话了,心道留侯这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今日可是登科宴,他这怪模怪样的,总不会是对陛下钦点的学子不满吧?   生怕留侯突然做什么,这人慢慢离远了些,不敢再与留侯同席。   “长公主殿下已在二楼了?”留侯忽然问。   身边人去问了才回道:“并未,听说有事耽搁了。”   “噢?”留侯颔首,已然觉得不对,以阿宓对庭望的心意,今日登科宴她怎么舍得错过片刻?如今宴席都已经快过半了,她竟然人都还没到?   留侯按捺住情绪,不动声色用余光逡巡宴席,吩咐道:“派人去殿下寝宫看看,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他此时还没有特别担忧,毕竟这是在宫里,阿宓身边保护的人也多,他并不觉得会有什么危险。   直到这人回禀,“侯爷,着人在长公主殿下宫中问了个遍,来宴席的路上也都仔细看过了,都没有殿下身影,问宫人,宫人也不知道。”   留侯腾得站起,身后矮凳登时倒地发出哐啷声响。宴会众人被他所惊,竟齐齐停下了动作看来,周遭突然陷入寂静。   “……不知侯爷有何事?”李琰先声开口,好言好语,并不见质问的语气。   “饮多了酒水,一时情急,还望诸位见谅。”留侯微微笑道,唯有少帝和沈慎看出了他的不对劲,这绝不像他会有的举止。   少帝对他颔首,道:“无事,卿等继续。”   留侯快步往阿宓寝宫走,飞快道:“着人去告诉陛下,遣宫内侍卫来寻人。活生生一个长公主,怎么可能不见了。”   他顿了顿,沉沉道:“登科宴还有一个多时辰,去向陛下要道旨意封锁宫门,不让任何人进出。大臣们若有想提前走的,请他们去别处侯着。”   属下连连应声,听到这儿不禁道:“此举是不是太……侯爷,不是不想让他人知晓吗?这也太过兴师动众了。”   “谁说是因为那个缘由了?”留侯道,“就说,是因为本侯一物失窃,特意向陛下要的旨意,以防窃贼趁乱出宫。”   这也太过嚣张了,肯定会有御史弹劾。属下及时把这句话咽进口中,看侯爷的脸色,肯定不会在意这种事了。   宫门大白天落锁,进出皆不允许,顷刻间就引起了不小争议。上一次见到这样的阵仗,大概是留侯在宫中被刺,陛下大怒进而锁宫吧?今日又是为何?   等他们听说是因为留侯丢了东西,纷纷恍然大悟。留侯还是那个留侯,盛宠不衰啊。   站在阿宓寝宫之中,留侯拇指按在下颌沉思,阿宓身边有暗卫,如果遇到危险,暗卫该会第一时辰救她,引出的动静定然不小,不可能不会有侍卫发现。   暗卫起初无异动,只能说他没有发现阿宓处在危险之中,毫无防备。要想造成这样的错觉,必定是看起来与阿宓十分熟悉的人接近她。   留侯几乎是瞬间想到了少帝说过的,另一个“他”。   此人难道当真潜伏在宫中?留侯有一瞬间震惊不已,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个人藏了肯定不止一两年。而能够这么长时日不被他们察觉,其暗地的势力定然已经渗透进了宫中侍卫和宫婢当中。   他很快按捺下情绪,心道现在就下定论为之过早,可能其实并没有另一个少帝,只是单纯的逆贼呢。   不过既然敢在宫里带走阿宓,宫外必然也会提前安排人接应。掳走阿宓,最大的作用无非是用来要挟陛下,谁会做且有能力这么做?留侯在心中一一筛选,最后惊讶地发现,除了显王府,应该没什么人能做得这么成功。   可是如果真是显王府所为,似乎又完全没有必要。想要争那个位置的话,早在两年前,李琰就不会那样轻易地放弃了。   留侯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能暂时排除这个猜测。他不说能看破人心,但长年的相处也能看出来,李琰是真的没有野心,绝非伪装。   仅过了一刻多钟,少帝就提前离席赶了过来,头冠都歪了许多,“怎么回事?阿宓不见了?”   他先是左右看了一圈,才发现左右跪满了侍女,都是阿宓宫里的人,正在瑟瑟发抖。而留侯面无表情,殿前的台阶上还有一点血迹,想来刚处置过一批。   “庭望呢?”留侯反问。   “朕没有让他跟来,命他去调遣了青卫,那里有寻人的好手。”   谁还有心思比什么赛啊,阿宓出事了,少帝看着沈慎都差点在席上失态,还是他及时出声帮着掩饰。   “说到寻人……”留侯忽然道,“去接绵绵进宫,陛下,你可有唤啁啁下来的法子?”   “以前也许有,但那只鹰自从跟了阿宓后就不认朕了,朕也不确定如今行不行……”少帝犹豫地吹响了哨子,三声后,空中毫无动静。   他无奈道:“看来它已经完全忘了我这个旧主。”   “无事。”留侯道,“啁啁护主,它每日至少要见阿宓一次,定能察觉到不对。之前的凉山中,就是它先找到的阿宓。”   话虽如此,谁敢把希望全托付给一只鹰?所以说完这句话后,留侯该部署的一点都没少。   “一群鼠辈!有本事直接冲着朕来,总是对阿宓下手算怎么回事!”少帝一拳捶在壁上,指节立刻见了血。   此刻谁的心情都好不了,留侯更甚,但他到底比少帝沉稳些。只看着少帝这模样,也说不出甚么安慰的话。   他们焦急间,阿宓已经被迷晕过去,但这药不知怎么回事,她迷迷糊糊间总还有些意识。   虽然无法睁眼,但从光线的陡然变换,阿宓也能大致猜到自己进了一个很黑的地方。她被人横抱着,抱着她的人就是之前的“少帝”,不仅外貌像,体格竟也十分接近。   阿宓摇摇晃晃的,感觉到他终于停步,隐约的光亮起,大约是烛光。   “真被你带来了?”有女声惊讶道,“你倒真不怕,还敢在外面游荡。”   抱着她的人低低道:“已经被发现了,不另想法子,只躲着又有甚么用。”   “还不是因为你之前太莽撞,擅自出去了几次!”女声有些怒意,“如果按照计划行事,你根本不会被发现。”   这人有些不耐烦了,“纠结于那些又有什么意思,喏,你不是易容术高超么,再把自己易成这位公主也不是难事吧。”   “哪有你想的那么简单,你之所以能成,是因为骨相本就和小皇帝相似,我这又不是仙法……”虽然这么说着,女子还是走上前,在阿宓脸上细细摸索起来。 第87章 夜访   阿宓仅剩的意识分辨着这些话, 模模糊糊中竟也明白了是什么意思。他们是想让另一个人伪装成自己, 去骗哥哥吗?   不会的……阿宓想, 大人、哥哥、侯爷还有啁啁他们都不会认不出自己的,就算再像,一个人的感觉和细节怎么会完全一样,正如她那么快就发现了这个人不是哥哥。   如此想着,担忧依然不可减少,可是阿宓也没有做什么的机会。因为这两人察觉到了她并没有完全昏迷, 便直接给了她一手刀。   细小的窸窣声响起,摸骨中, 男子又加了一句提醒, “对了,那只鹰很是敏锐, 要么就不要碰见它,要么……就提前想个法子把它引下来。”   …………   两日一夜。   少帝久久未眠, 眼球中遍布红血丝, 沈慎和留侯的模样也没比他好多少。   阿宓寝宫的宫婢基本换了一批,地面的血迹怎么洗都洗不干净, 留下浓厚的铁锈味。   他们无论如何都想不通, 这两天都没允许人出入宫门,就在宫里消失的人, 怎么就能不见了。   说是掘地三尺也不过分, 宫里连净房都没漏过, 每个角落都已仔仔细细地搜寻, 竟真的能毫无踪迹。   莫非那人会飞不成?一些人脑中不得不浮现出了这个可笑的猜想。   绵绵已经被灌药强行睡了过去,她得知阿宓失踪后就很是激动,并且肯定阿宓仍在宫中,只是搜寻了一天后还没人影她就显得有些失控了,加上没有痊愈的手掌,整个人的状态十分危险。   留侯不得不使了法子让她安静。   在周围人都噤声不语,只有他们三人明显的呼吸起伏时,偌大的宫殿更显得令人心悸。   阿宓到底在哪?她是被何人掳走?她害怕吗?她受伤了吗?……   一个个的疑问和担忧充斥脑中,便是最沉稳的留侯都无法保持冷静,何况另外两个年轻人。   要不是留侯说不能让其他人看出蹊跷,少帝直接就罢了早朝。   “翠姨也还是找不到?”留侯忽然问。   沈慎沉沉道:“嗯,宫婢道那日她随阿宓出去后就再未见到过,依照时日和她的身份,恐怕已经凶多吉少。”   翠姨在她人眼中没有什么价值,事实上在留侯三人眼中也是。如果不是阿宓重视她,谁都不会把她当回事。   留侯半点没有因为她死亡的可能性开心,虽说她戳破了他的身份,但如果能干脆利落地解决她,那群人对阿宓定也不会心慈手软。   暮色昏昏,三人的心情如吞了铁石一般沉重。他们不怕对方提条件,狮子大张口都可以,就怕这种什么都不透露,完全不让他们知晓任何信息的状况。   这意味着,他们根本无从解救阿宓。   在沈慎和少帝垂首间,留侯抬眸飞快瞥了他们二人一眼,目光隐带暗色,谁也没有察觉。   第三日。   少帝再有心隐瞒,有些人他终究瞒不过,譬如显王府。   李琰得知阿宓失踪的消息着实晚了一步,但他得到了这几日间少帝他们查出的所有消息,自然也清楚阿宓到现在都不见人影,怕是十分危险。   “世子也要去寻人吗?”属下劝道,“既然陛下不打算告知您,恐怕就是不想让他人知晓,冒然出手恐怕会被迁怒。”   虽然李琰拒绝了许多怀抱大志向来投靠他的幕僚,但他身边的人从来不少,也格外忠心。   看出李琰想法,属下又道:“长公主殿下失踪非同小可,搜寻之人该少而精,泄露了消息,影响的只会是殿下声誉。”   即使身为长公主,也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如果传出她失踪多日,难免会有风言风语。   果不其然,听到这话李琰才暂时打消了动用手中势力的想法,只让属下进一步探听宫中消息。   回过头,他依然坐立难安。   两年间,那个在他心中可怜娇美的小姑娘已经渐渐被灵动姝丽的少女代替。李琰从来执着,看上去风轻云淡实际对想要的东西占有欲极大,这也许就是李氏骨子里的传承。唯有阿宓的身份,他执着不了,也无法迈得更进一步,只能慢慢在心中看淡。   可即便如此,也不代表他能在听到阿宓遇险的消息时无动于衷。   李琰终究唤来人,低低吩咐了几件事,随后便是在书房中出神许久。   入夜,明月高悬,清清冷冷的月辉映照窗棂。   一枝月季伸过窗沿,被厚厚的花苞所累,耷在了紫檀木上,浅浅的香味随风溢散。   屋内的油灯早已燃起,微弱的光芒却不及月色,风中摇摇晃晃。李琰合上不知真正看进了几页的书,起身正要灭灯,忽然传来极轻的扣门声。   “何人?”他立刻警觉,视线已经转向了壁上挂的长剑中。   王府里的人都很了解他的习性,绝不会在这时候打搅。   “哥哥——”他听到轻轻软软的声音这么唤,娇又糯,几乎能让闻者酥了半边骨头。   李琰愣住,半晌道:“……阿宓?”   门外的少女小声道:“哥哥听不出是我吗?”   自然是听得出的,只是阿宓从没唤过李琰为哥哥,虽然……他也隐约有过这种期待。   他疑惑未减,可又因为这声音到底少了几分警惕,扫了一眼长剑后走去拉开门,果然是一身薄衣的阿宓正站在门外。   晚风瑟瑟,她双手抱胸似乎打了个寒颤。   一眼望去,她似乎更瘦了,人也憔悴了些,即便如此依然显得可怜可爱,楚楚的眼神最是动人的利器。   “你怎么会在王府?”李琰将伸出的手又停在空中,轻声道,“陛下呢?他知道吗?他这几日都在寻你,你是如何一人出宫的?”   提到少帝,本就站得不怎么稳的少女似乎更加瑟缩了,她垂眸片刻,像是害怕什么似的弱声道:“先让我进去,好不好?”   顿了一息,李琰偏身让她进门。合上前在夜幕中扫了一圈,并没有看到其他人影,也未听到动静。   他身边自然没有暗卫,但王府护卫也不少。李琰最不明白的便是,阿宓进府怎么会没有人通报他?   阿宓给了他答案。   在喝过一口热茶后,她极为小声道:“我是偷跑出来的。”   “什么?”李琰下意识问,显得很是讶异,“阿宓,你不是——”   他适时收声,想到也许发生了什么事,便十分善解人意地等阿宓自己道出。这样的他当真像个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任是谁都要生出几分好感。   阿宓捧着茶盏,像是发了会儿呆,半晌才开口,“我、我十分害怕。”   “害怕什么?”在宫里,还有什么东西竟会让阿宓害怕。   “我害怕哥哥他、他……”阿宓结结巴巴了好久,依然没能把句子说完整,看起来畏惧极了,只要提到那个人眼中就出现了明显的闪躲。   傻子都明白她的意思。李琰更像是陷入迷雾,他听出了这声哥哥并不是在喊自己,不动声色道:“噢?到底怎么了。”   问出这话的时刻,他也在静静打量阿宓神色,本意是想通过这看出阿宓真正的心事,但目光一长,他更为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心如止水了。   这未免令他自己都感到奇怪。   两年间,他单独和阿宓相处的时机几乎没有,但就在和留侯一起去边关接人的时候,他看到阿宓的那一瞬间除了希望她能够开心外,那种极为细微的悸动依然存在,很小,但他能够感觉到。   阿宓毕竟是他当初第一眼便极想要的小姑娘,要淡忘这种感觉,李琰以为,无论如何也该等到他自己或者阿宓成亲,更甚者也许该等他们有了孩子以后才会彻底释怀。   可是他没想到,就在此刻,他望着眼前楚楚可怜的少女,无论是她娇妍的神态或委屈的情状,都无法激起他一丝一毫哪怕最基本的怜惜和心疼。   是了,他本就是这样心底冷漠的人,面对不在乎的人的确如此。可是面对阿宓,他竟也能做到这样吗?   一时间李琰都忘了探究阿宓来访的目的,短暂地陷入了这种迷惑之中。   阿宓已经定下了心,开始慢慢解释,“我发现了一个秘密。”   “什么?”这全然是李琰下意识的问话。   阿宓道:“一个……我不能确认真假、但干系重大的秘密。”   说罢她又出现了那种畏惧的迹象,并开始用目光扫视左右,仿佛害怕会有人突然从周围窜出。   李琰被她这种神态唤回正常思绪,认真道:“在王府不用怕,到底何事,你与我说清楚。”   他的话很有分量,谁都不回忽视,阿宓闻言静静看了会儿他,突然唤道:“哥哥……”   “……嗯?”李琰心中突然窜起什么,但他确定那并非激动,反而有种极淡的不适,他也突然回道,“阿宓,你——以前从不会唤我哥哥。”   是这样吗?阿宓眼底飞快闪过一抹不自然。   她并非真正的阿宓,但据观察的人日夜禀报,她以为能够亲热唤少帝哥哥的这位公主,对显王世子这位堂兄也该是同等态度才是。   毕竟显王世子和少帝比起来,怎么都更像是一位温柔的好哥哥。   也是阿宓与李琰相处的时间太少,以至于旁人根本不知他们到底够不够亲密。   “因为、我太害怕了。”阿宓忍住异状,“我怕自己会被发现……然后——”   “到底是什么事?”李琰已经有些失去了一味安慰“阿宓”的耐心。   少女见状,只得深吸一口气,像是道出什么天大的秘密一般,颤声道:“我偶然听到哥哥和留侯谈话,然后发现……哥哥身世可能有异,而且、而且就和留侯有关,所以……”   “这不可能!”李琰猛地坐起,小案被推得发出刺耳的划地声,把阿宓也惊得从位上一歪,直接摔倒在地上。   李琰瞬间抬手去扶,即使失去了以前的感觉,但心中仍记着阿宓从前和如今的身份,难得失去了从容道:“我失态了——阿宓,你没事吧?”   “……我没事。”阿宓从冰凉的地面站起,动作缓慢地顺着他的搀扶。   只是她看起来本就比之前还要清瘦,衣裙挂在身上看着松松垮垮,这样的动作下,李琰不过不经意地随手一带,半边肩膀便露了出来,圆润细腻的肩头在烛火下白得刺眼。   李琰直接怔在那里,像是呆住了。   “阿宓”心中也是不无震惊,没想到那个消息是真的,之前显王世子和沈慎抢的人居然真是这位公主。   即是说,显王世子一直对他的堂妹有着非分之想,而且这种想法从未消失过。   他们这招棋,走对了!   心中有了主意,“阿宓”就更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做了。   被完全扶起来的时候,她状似弱不禁风地再一倒,就直接倒进了李琰怀中,成功感受到男子的身体完全僵硬,并且有种手足无措的感觉。   啧,男人。她心中慨叹,又说了几句话,话语中无不透着胆怯,但举止中又处处透着楚楚可人的味道,似诱非诱。   以她编好的话,再加上李琰对这位公主隐隐的心思,想来对方定会对这个事实确信无疑。李氏皇族果然都是一群蝇营狗苟之辈,之前在凉山时小皇帝对自己的亲妹妹动了心,显王世子更是一直就惦记着自己的亲堂妹。   正当她以为自己已经成功一半时,整个人忽然被李琰从怀中带起,寒意突然落在她耳侧,她偏头望去,却是闪着厉光的匕首。   “你是何人?”李琰微眯了眼,面无表情道,手微微用力,就掐得少女几乎无法呼吸,“阿宓从不会像你这般矫揉造作。”   最重要的是,冰冷的夜风让他及时想了起来,能让阿宓温柔以对的,从来就不是他。 第88章 暗室   “阿宓”愕然, 连惧怕都没来得及生出, 她怎么都想不到自己是如何暴露的, 难道真是因为他说的什么“矫揉造作”?   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哥哥,你、你不是……”不是一直对这位公主被沈慎抢走而心有不甘吗?“   李琰冷声道:“是什么?难道你以为我竟真会对堂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吗?用这种下流的手段,想试探出什么?”   他力道更大了些,“亦或是,想让我为你们做什么?”   “阿宓”喘着气,有一瞬间的无措, 把自己置身于这么危险的境地是她从来想想的。唯一没料到的就是会这么快被识破,她不禁推翻了所有猜测, 心想那些难道都是谁放出来的假消息?   她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哥哥,你在说什么啊, 我是——”   “别再叫哥哥。”李琰道,“我已告诉你, 阿宓从来不会这样唤我。如果要假冒, 总该要查清楚了再来,不然也是惹人笑话。”   “……”女子恨恨瞪去, 手不着痕迹往腰间伸, 被李琰再度一把捉住,“还想做什么?”   “没想做什么。”女子终于不再伪装声音, 她本身的音色便很娇, 与阿宓相比更多了一点媚气, 绝不像个天真的少女。   她用指尖缓缓划过李琰掌心, 轻声慢语:“世子,我只是青睐世子风采,所以才作了一番伪装,想来亲近亲近罢了。”   李琰也跟着笑了笑,另一只手摩挲女子下颌,“是吗?”   “自然是——啊!”女子惊叫,原来是李琰突然收回双手,没了支撑的她重重摔倒在地。   用帕子擦了擦手,李琰似乎在嫌弃什么,片刻掀起眸子淡淡瞥来一眼,“既然不想说,也不必再说了,与其分辨你口中的话到底是真是假,不如我自己去查。”   他推门往外,停顿在门槛处又道:“也不用多费力气,我不知你怎么进的王府,但既然已进来了,就别想再出去。”   女子眼睁睁看着他消失在门边,气得直咬牙,还好,他们本也没有把希望全都寄托在这儿。   出了书房,李琰神色恢复平静,招来护卫交待他们看紧女子,更衣准备进宫。   夜风袭人,御车的马夫满脸纳闷,“世子,深夜进宫,宫里恐怕不会放行吧。”   “把王府令牌交去。”想到如今情况特殊,李琰添了一句,“或请他们向陛下禀报。”   一如他所想,少帝的确也没睡,他们刚捕捉到了一点蛛丝马迹,发现了内鬼。内鬼不是其他,正是安前刚收的小徒弟,名唤小叶子。   刚查出来时,少帝的目光简直能把安前瞪死。安前满头大汗,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告冤,得亏当务之急并非发落他们,才让他暂时逃脱惩罚。   小叶子只是内鬼之一,他在宫内主要是观察少帝起居言行并传话,真正如何进出宫门、如何接应,他一概不知,又或者他着实骨头硬,被轮番上/了几次大刑也能瞒住。   沈慎接过干巾慢慢擦拭,里面被绑缚的人已经不成人形瘫软在地,留侯站在他旁边淡淡看着,正在回忆小叶子刚交待的内容。   小叶子进宫快两年,能在这一年内得到安前欢心,自然是有一张能说会道的巧嘴。最让少帝失望的是,安前也算得上擅长花言巧语和套话,居然都没真正知道过小叶子的由来。   小叶子的家乡正是在凉山,生在凉山脚下,他自小就常常会偷爬上山在行宫内玩耍,因着人小都没被发现过,所以他对行宫布局十分熟悉。当初行宫各处的炸.药就是小叶子提前一月爬上去一个个藏的。   “当初就觉得查出来的结果不大正常。”留侯道,“只是当初急于要一个结果,想来下面的人也是怕被陛下治罪,所以查出一点蛛丝马迹就急不可待去禀报了,不然不至于留下如此大的隐患。”   沈慎不置可否,问题在于,他们怎么两次都盯上了阿宓?除了长公主这个身份,阿宓应该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   昏暗的地下室,阿宓神智一直是迷迷糊糊的状态,醒了睡睡了醒,偶尔醒来时会被人灌一些东西来勉强维持生机,多余的绝不会给。   浑身也是松软软没什么力气,阿宓眼皮颤了颤,闭着眼感觉到的光线一直在明灭不定。   这里燃的是蜡烛,阿宓想,既然能一直燃烛,这里定然不会是完全封闭的地方。大人曾教过她,蜡烛必须在通气的地方才能燃烧,如果是封闭的屋子,不用多久就会自动熄灭。   阿宓依稀记得,当初他们是拉着自己一直往下走,才走到了这里,这儿很大可能是提前挖了很久的地道。   所以,地道的出口就在附近吗?   阿宓努力想动一动,身体却仿佛不像是自己的,她心中焦急,在这里也算不了日子,根本不知道过了多久。   如果好几日了,大人和哥哥他们该有多着急啊。   越发努力地去动弹,不知是不是心中急切真的起了作用,阿宓身子忽然一翻,哪知就靠在石床边,人就重重摔在了地上。   她发出低低的痛呼,但也正因着这痛意,总算能够睁开眼了。   许久没接收到光线,阿宓不适应地眨了几下,四周实在太暗了,那点昏昏的烛火根本无法照亮多少地方。她只感觉身下的地面冰凉无比,还有点点湿,像常年被流水浸润。   扶着不知是什么的东西慢慢站起,仅这么简单的动作就用了阿宓大半的力气,剧烈喘息。   这两天他们给她灌的药应该不多,但因为没怎么吃东西,所以身体虚软得厉害。   好容易站定,阿宓终于感到手边的触觉怪怪的,视线往旁边一瞥,差点没被吓得惊叫出声。原来那竟是用泥捏的一个头,上面还用胭脂木炭等画出了眼睛鼻子,且脸型凹凸有致,乍一看上去和真的无异。再仔细端详,原来那竟是阿宓自己的脸。   如果不是阿宓手扶着它将脸戳得陷下去了一块,恐怕她一时也难以察觉这只是个泥人。   咬着唇忍住了差点出口的呼声,阿宓心怦怦怦怦地跳,在这寂静的空间里,她几乎都要以为自己得了心疾。   凭借自己一个人肯定是逃不出去的,阿宓想,他们外面应该有把守的人,自己如果贸然闹出动静,一定会第一时间被察觉抓回去。   不能走……她想了许久,突然想到,那她可不可以让他们以为,她走了呢?   这个法子说来有点不可思议,连阿宓自己都不能确定它能不能成。但她想,总不能一味依靠大人,希望他们来救自己。   陷入危险的是自己,如果她都不努力,又有什么资格去要求大人他们。   忍着恶心,阿宓开始把那个假头上的奇怪的泥捏下,再对着那小小的镜子一块块涂到自己脸上。泥搭上去很不平整,她左右环顾,从旁边的一堆工具中找出了一件往脸上滚动。   也是凑巧,这几件刚巧就是那人在做易容后忘了带走的工具,这儿正方便了阿宓。   阿宓想,这人做得并不十分真,自己也不能太逼真,所以有的部位她故意抹歪了点。   厚厚的一层泥搭上去,阿宓感觉自己脸都要僵了。她把放假头的东西挪开,再把身子藏进那半个箱子里,因着这下面昏暗,她往下瞄的时候自我感觉应该能够蒙骗过去。   努力摆了许久,在听到一声动静后,阿宓连忙闭上了眼让身体保持僵直。   吱嘎——像是腐朽已久的地下木门开了,只有一个脚步声响起。   那人照例先去换了根蜡烛,这才漫不经心地扫向石床,登时眼一睁,震惊地几步上前掀起薄被看了又看,又往床底仔细瞄,没有,居然真的没有。   这里什么柜子都没有,除了床底无地可藏,难道那位柔柔弱弱的公主居然真的逃走了?   毕竟如果有人来救,他们不可能没发现的。   脚步声急匆匆走出去,没等阿宓松一口气,更多的脚步齐齐涌进,让她的神经绷到最紧。   “怎么回事?人怎么会跑?”有人一进来就大声嚷道,阿宓听见石床那边又被翻了几遍。   “我也不知啊!不过离开了不到半个时辰,你们这些守在外面的人怎么回事?不是两个门都有人吗?”   …………   他们争论不休,却有人瞥见了这边的阿宓,走过来疑惑道:“这不是人……?”   说话间,手已经戳了过来。   “别动——!”最初的人急急道,“那是江娘的东西,你知道的,她向来不喜欢别人动。”   “……噢!”这人已经把阿宓脸上的一块泥给捏了下来,再稍稍往里,就能触到温热的肌肤,好在他似乎对江娘这个名字很忌惮,闻言就直接收手了。   阿宓惊出一声冷汗,睫毛都微不可见地颤了颤,她的畏惧也在这刻到达了顶点。   里面的人太多了,一旦被发现,她连强行逃出去的机会都没有。 第89章 自救   阿宓浑身都是软的, 连续几天没怎么进食再加上他们用的药物,全凭一股倔强的劲儿撑着。   幸而脸上的泥被戳掉一块后无人再靠近她这边,他们猜测她也许是趁换班时从后门逃跑了,所以准备让大部分人去搜人。   从他们的话中,阿宓隐隐约约能猜到, 这里应该没有离开皇宫的范围,不然他们不会那么慌张,还说一些“如果被她撞见人就糟糕了”之类的话。   一定, 不能让他们再次抓到自己。阿宓从没有过这样坚定的信念。   她很了解自己的地位和作用, 李宓本人并不特殊, 最多脸漂亮些,真正能让人起心思的, 自然是长公主这个身份。   因为知道已经被察觉了“假哥哥”的事,所以又转而来绑自己吗?为了保持清醒, 阿宓的指甲深深抠进了掌心,不过她已经无法察觉到底有没有流血或是伤口了。   决定好人员分配后,黑漆漆屋内的人瞬间散了个七八。在阿宓无法睁眼视物的情况下,有一人不经意往她这瞥了一眼又飞快收回,然后迈出去带上门, 但并没有关严实, 留了一道极小的缝隙,里面的人只要轻轻一推就能推开。   察觉到彻底没了动静后, 阿宓悄悄支开一点缝隙, 然后浑身松了口气瘫软在地, 身上的衣裳都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体周围。   好累……身体向阿宓传达这条讯息,她很想躺在这里等待哥哥和大人他们来救自己,可脑中晃过几人容貌,又思及他们可能受伤的模样,不知从哪儿来的力量再度涌起。   阿宓撑着身体沿墙壁再度爬了起来,喘着粗气一步步挪到门前,透过小孔看了看,这才极慢地推开。   虽然心中奇怪怎么一个人都没了,但她此时也思考不了那么多。   灯火通明,光线齐刷刷涌入这逼仄黑暗的空间,逼视得阿宓不得不以手遮面。   半晌,她颤了颤眼睫,透过睫毛缝隙望去,眼前是一条长长的暗道,四周皆为墙,上方还隐隐有流水声传来。   感受到手边墙壁的湿润,阿宓有了个惊人的想法。这里难道是宫中流水的下方,他们在宫里挖了一条极长的暗道吗?   如果是这样,也许就能够解释宫里的人为什么找不到这里,因为谁都不会想到他们竟会是在水下。只不知道这条暗道从何处起,又是到哪里结束。   避免碰到人,阿宓以目前最快的速度往前走。这里几乎没有什么岔道,就算有,她也不管其他,遇到转弯就一直往右转,没了力气就歇会儿。   有几次阿宓歇着歇着都睡着了,醒后又惊得心悸,惧怕被人发现,这样反复折腾了不知多少次,也不知又是过了多少个时辰和日夜,在阿宓以为自己终究要撑不住时,她见到了天光。   也许是她运气好,阿宓抵达这不知是头是尾的地方时,这里并没有人看守。   辨别着周围的环境和房屋,阿宓发现这已经是宫外了,而且令人惊喜又疑惑的是,这条出口离沈府那条街近得出奇。   不过也不能特指沈府,毕竟那条街上住的达官显贵不少。   不用经过闹市被人发觉,当真是万幸……阿宓脑中闪过这个念头,撑着最后一股力气以一刻钟几十步的速度走到了沈府小门前,没来得及扣门就感觉眼前一黑,昏昏倒了下去。   清风拂过,簌簌落了阿宓一身翠叶。她正好穿了一身绿色衣裙,远远望去竟也像与景色融为一体。   “吱——”小门推开,垮了竹篮的婢子一脚踩上阿宓的手,感觉软绵绵的才低头一瞥,当即被吓得差点摔倒在地。   “唔”阿宓昏迷中轻哼一声,露出半面脸庞,闭着眼,轮廓让婢子有几分眼熟。   她放下竹篮疑惑蹲下去,看了几眼,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连忙往府中奔。   …………   一刻钟后,阿宓被移到了沈府客房中,老夫人并两个嬷嬷站在床边。   老夫人目光复杂,她显然是认得阿宓的,即使有两年都没见过,她依然将这张脸记得清楚。更别说几日前的登科宴上少帝已经颁下赐婚的旨意,阿宓即将成为她的孙媳妇。   沈老夫人并不知宫中的事,但她看阿宓这副形容,大致也能猜到又是什么牵扯到皇家的阴谋,是以并没有立刻请大夫,而是着人去给沈慎传话,让他赶回府中。   两年前若不是那道旨意来得及时,沈老夫人自己都料不到那时会对阿宓做什么,不过她想,这位长公主对自己印象应当并不好。她也了解府中下人对自己的看法,无非是年纪大、严苛、脾气古怪之流的词。   罢了,反正她之前也已经想通了,何况庭望也的确没有辜负自己的期望,即使不尚公主,他也有一番不小功绩。   老夫人这些年对孙子的记忆其实都不深刻,她每次见着沈慎都只会说那几句话,原因之一是心底的执念,其二便是她依然沉浸在亲手逼死儿子的痛苦中无法走出。这些年一直待在佛堂,也是在赎罪。   曾几何时她也想做个慈母,可最后也是她亲手逼得儿子自尽,孙儿亦不愿亲近自己。若说后悔,她也不知当初不那么做会不会有如今的结果,又或者说,如果没有如今的结果,她又会不会后悔没有更加严厉。   事实既定,老夫人想,唯一值得欣慰的大概就是庭望找到了自己心爱的女子,且身份相宜。这对他和对整个沈府来说,便是一种幸运了。   待他们成婚后,她自然会自觉地离远些,在佛堂一直待着,倒也习惯了……   见老夫人神色阴晴不定,嬷嬷还以为她是不满床上的阿宓。心想这位可是长公主,还是大人未来的夫人,自古婆媳关系就难定,虽说辈分不对,但老夫人这也相当于婆婆了,不会现在就看这位长公主不顺眼吧。   嬷嬷忧心忡忡间,沈慎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了府中。他有好几日未归了,要不是这次报信的人提到了阿宓,就算是老夫人召唤他恐怕也会暂时放到一边。   在来之前他心中其实是怀疑的,根本不敢相信阿宓会这么轻易地出现在沈府,可依旧抱了一线希望。   这一线希望支撑着他,直到看到床上躺着的小小身影时,才突得脚步一缓,竟怔在了那儿。   “大人,奴婢不是故意踩到殿下的。方才奴婢一出小门,就发现殿下倒在了那儿,然后没注意……”婢子急急上前解释,她那一脚把阿宓手臂踩青了一块,令她一直都惴惴不安。   沈慎抬手,声音沙哑,“没事,我还要赏你。”   “……啊?”婢子一脸茫然,但沈慎已经示意所有人退出去了。   嬷嬷想提醒一句老夫人也在这,被老夫人制止,默不作声地带着他们都出了房。   沈慎慢慢走去,重重坐在了床边,阿宓的半边脸陷在被褥中,满脸望去皆是疲色。   但她没有受伤,她还好好地躺在这儿。沈慎心中忽然感谢上苍,感谢它数次赐予自己的奇迹。   他将头埋在了阿宓肩窝,久久未动。   阿宓的衣衫由浅绿转深。 第90章 苏醒   阿宓太累了, 她睡了整整一天一夜,昏沉得知觉全无,唯有梦里的光景能让她还有些许模糊的意识。   梦境中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一直在追逐自己, 黑乎乎的、狰狞的、巨大的猛兽,阿宓一直在奔跑, 跑到呼吸都带着刺痛, 胸口剧烈起伏,双腿也在一直打哆嗦。   突然,她被石子绊了一跤跌坐在地,猛兽一步步逼近, 阿宓瑟瑟发抖, 连往后退的力气都没有。   猛兽低下头,温热的气息扑打在阿宓头顶和脸颊,她闭上了眼,心想, 自己要被吃掉了吗?   她想求救,可是向谁求救呢?有几个名字呼之欲出,都卡在了喉间, 怎么想都想不起。   快被吃掉的惧怕在心中盘旋,猛兽的头也越来越近,近到阿宓几乎可以感受到那缓缓张开的血盆大口——   “啊”阿宓猛得惊醒, 以为的惊呼实际上只是微不可闻的轻哼, 她才发现自己嗓子已经干到无法出声了。   她双目茫然无焦距地望了会儿上空, 片刻才因为额头扑洒而来的呼吸微微抬眸, 随即一怔。   是大人。   阿宓正被沈慎抱在怀中靠着他的胸膛,头顶抵着下颌,双手呈环抱姿态。   他的呼吸其实很轻,只是气息很热。   阿宓张了张口,很快又放弃了说话,只能用眼珠上下转动。   真正恢复知觉的一瞬间,疲惫、饥饿、焦渴等感觉才齐齐涌上,阿宓抿了抿唇,觉得自己快干裂开了。   轻轻动了动手指,阿宓挠了挠环在胸前的手臂,就发现那里一抖,沈慎立刻睁开了眼。   他目光也有瞬间的怔色,像是意外自己居然睡得这么沉,居然没发现阿宓已经醒了。   把手轻轻抽开,他低眸对上阿宓,“渴了?”   “嗯、嗯……”微弱的声音。   沈慎翻身下榻,端来温水,把阿宓半抱在怀中小口小口喂,但阿宓显然觉得这样的喂法不够,忍不住自己用手扒了上去,脑袋都快钻进碗里开始喝,像渴了许久急急饮水的小动物。   他看了会儿,竟露出了一个极小的微笑,伸手在阿宓背部轻拍,“慢一些,莫急。”   连喝了三碗水,阿宓才缓过气,喉咙也润了些,又眼巴巴道:“好饿……”   这点早有准备,沈慎一直让人在食盒里备着软糯的粥食,当即也拿出慢慢喂阿宓。   温热的粥下肚,阿宓恍惚感觉上一次用饭食已经是许多年前了,仿佛完全记不清被关的那几日是怎么度过的。   喂着喂着,沈慎感觉指尖突然落了一滴水,起初是断断续续的,后来则是如水流一般往掌心流。   低头一看阿宓的脸,果然已经哭成了小花猫。   他胸膛处也密密麻麻像被针扎似的疼,一时间竟不知该怎么安慰,只能用手轻柔缓慢地抚去那些泪水,见怎么都没有效果,竟只能呆在那儿。   难得手足无措的模样让阿宓忍不住看了一眼,这一看就忍不住笑,哭哭笑笑地开始打嗝,声音轻轻细细,“大人这模样……真好玩儿。”   还有心思笑话他。沈慎放下心,无奈揉了下面前的小脑袋,“哭哭笑笑是什么?”   是小狗,阿宓闭嘴不说了。   本是觉得很委屈很难受才哭的,可眼泪还没掉一会儿,被这么一打岔,那些情绪好像就烟消云散了般,眼中只留下这个温柔看着自己的青年。   阿宓还有心思愣愣地想:大人这么温柔的模样,还真少见呢。   她转而又想,大人对其他人也露出过这样的神情吗?平时的大人就很引人注目了,那么多侍女都喜欢偷偷看他,如果他再对人好,岂不是人人都会惦记着。   想到这儿,阿宓心底的酸水止不住地往上冒,连刚恢复些许水润的小嘴也嘟着,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沈慎无论如何也猜不到小姑娘家的心思会转得这么快,明明才刚捡回小命,转眼间竟就吃起了莫名的醋。所以他看阿宓不开心,还以为是这几日被人欺负了。   待阿宓饱了,再歇了会儿,他才轻道:“阿宓是如何到这的?”   他们对阿宓被关住的所在地有无数种猜测,但没想到最后竟会在他的府门后出现,难道一直就在附近的人家?   然而阿宓的记忆真算起来只能从苏醒那时开始,她断断续续地捡了些重要的东西说,并疑惑道:“大人……我这样出来,是不是太容易了?”   当然是。沈慎听完后第一反应也是这个,阿宓被用了药,还饿了那么久,先不说在关押的密室为什么没人发现,就说后来她在暗道中走了那么久,还一个人在外面游荡了小半个时辰,居然一直都没人追上她。   如果仅是这样的乌合之众,怎么可能在宫里带走一位公主。   但他没有对阿宓说这些,低首亲了亲小少女发顶,“因为阿宓有上苍保佑,每次都能逢凶化吉。”   经他这么一说,阿宓也想起来了,在他怀中轻轻笑出来,“对呀,当初、也是让我遇到大人,才能从山匪手里逃出来的。”   沈慎抚摸着她不语,听阿宓问,“哥哥和侯爷他们呢,是不是、被我吓到了?”   手停顿了下,沈慎思考是否要告诉阿宓这两日发生的事。   她睡了一天一夜,但在她跑到沈府之前,就已经有人用她的由头约了少帝,并道不许带侍卫或其他人。当时他们并不知道这消息,少帝也瞒住了他们,竟真的只带了暗卫赴约,熟不知这只是阿宓逃脱后别人情节之下用的伎俩。   少帝中了暗算,一只手差点废了,幸而留侯及时带人赶到将他救下,也因此终于抓住了主谋之一。   令人震惊却又好像不出乎意料,是周太傅的一位学生。   应该说,从周太傅被流放的那时起,就有不少人合在了一起筹谋这一日。他们的目的不是为了篡位,只是想颠覆朝纲,让李氏皇朝日渐衰微。   沈慎最初一直有派人去照顾周太傅,为周家送上所需用品,可自从周太傅给他回了那封信后,两人就再没有了联系。   是周太傅主动隐匿了行踪,不愿再有牵扯。沈慎猜测他的心思,便也不曾强行寻找。所以也是到今日他才知道,原来当初周太傅没能撑过一年,就中风逝世了。   周太傅桃李满天下,他为人清正,学生向他所求只要合乎情理且他能办到的,他从不会拒绝。多少寒门学子感激他的仁厚,视他为恩师,这样的人却被小皇帝一句轻飘飘的话流放,随后逝世。   深恨少帝且早就不满他作为的大有人在,为此,周太傅的学生和那些人一起筹谋数年,便有了如今的结果。   得到这么个结果,沈慎也不知是什么感受,失去恩师的悲痛似乎在那一瞬间压过了所有,让他忘了其他。   直到阿宓的醒来,才让他感到丝丝慰藉。   沈慎不责怪任何人,更不怪祖母。当初虽说是老夫人阻止他插手周太傅的事,可若不是他心存顾忌,重权势,周府也不至于落得那么个结果。   偌大的太傅府,说抄就抄,确实是滑天下之大稽的事。   陛下少年意气,受不得周太傅的激怒,难道他就眼睁睁看着陛下做下错事吗?   他非忠臣,亦不是孝子。   久久未言,阿宓察觉到了什么,犹豫道:“是不是、哥哥有事?”   “……也没什么。”沈慎看起来随意道,“因为着急受了点轻伤,并无大碍,我已经告诉了陛下他们你在沈府的事。”   “……喔。”阿宓很想去看一看兄长,也知道自己如今的状态并不好随意移动,还是有些自责,如果她再谨慎些,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沈慎一个亲吻打乱了她的思绪,“傻阿宓,别胡思乱想,你并没有错。”   “嗯…………”阿宓被亲得晕头转向。   温柔的话语从两人唇齿间断断续续逸出,“已经大致没事了,好好在沈府养伤,然后回宫中待嫁便好。” 第91章 月色   阿宓这次直接休息了整整有十日, 十日间她都很少下榻,最多只站在窗边看看风景。   她不是身体虚弱不能出去,而是惧怕外出。之前在宫中被突然掳走给她留下了阴影, 以致她如今根本不敢轻易见陌生人, 连沈府伺候的人都不让靠近, 还是沈慎从宫中请来了翠姨才好些。   沈慎对此没有任何意见,也不曾试图劝阿宓, 她正如惊弓之鸟, 受不得一点刺激。   由于正在养伤,少帝不欲吓到阿宓, 准备等伤好许多再去沈府。好在阿宓也好哄, 一句“陛下政务繁忙”就让她乖乖不再多言了。   沈慎清晨出门, 午膳和晚上一定会归府陪伴阿宓,没有他抱着陪着,阿宓也总是不敢睡。为此虽然少帝和留侯都不满他们未成亲就这么亲近, 也只能闭着一只眼装不知道, 一切以阿宓为重。   “大人怎么还不回来?”阿宓手边摸着啁啁,目光不住往外瞟, 明显心神不宁。   翠姨道:“大人也有许多事要忙,怎么能整日待在府里, 阿宓觉得无趣,不如出去走走?今儿天可真好呢, 许多花都开了。”   “啊……”阿宓怔了怔, 目光闪躲, “那还是算了吧,我有些不舒服,想再躺会儿。”   翠姨望着她别过去的脑袋,手也收回不摸啁啁了,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动也不动,明明知道她在看着,愣是半点反应都没。   她叹了口气,这种心病……作为一个下人,她是无能为力了,只能看沈大人和陛下他们能不能帮阿宓忘记这件事。   骤然离开小美人温柔的抚摸,啁啁不满地叫了几声,并不解地用脑袋去蹭,被阿宓轻轻抵开,声音细软,“别闹了啁啁,乖一点。”   “啁——?”啁啁疑惑地歪过脑袋,似乎在思考这句话的意思,又好像好奇阿宓怎么突然变了,原来她是最耐心帮它顺毛的。   想不到答案的它很快放弃了思索,进而直接双爪一发力,蹦到了床上,并成功用自己硕大的身躯把阿宓往里挤了许多。   “呀——”阿宓受惊,回神就开始推它,“啁啁你怎么这么坏,脏死了,快下去。”   啁啁的毛也许很顺,但它的爪子绝对算不上干净,都不知道蹭了多少地方的泥,阿宓简直要被它气笑了。   但啁啁自岿然不动,稳坐泰山,任凭阿宓推搡,过了会儿更是得寸进尺地把翅膀一张,顿时把一半的小美人都裹在了里面。   “咕噜噜——”它发出得意的声音,然后又发出奇怪的“赫赫”笑声。   看着它这志得意满的模样,阿宓又推不动,也只能气呼呼地放弃,身子还被强行抱着。起初无奈且气,但过了会儿,大约是感受到啁啁翅膀内绒毛的温度,阿宓趴着趴着,竟也觉得这样睡着挺好。   眼皮轻颤,她缓缓闭上双眼。   沈慎归府时,看到的就是阿宓伏在啁啁身上睡着的模样,香甜安静,他下意识放轻了脚步,脑中忽然就闪过一个词,睡美人。   睡美人呼吸很轻,但睡得很沉,不过啁啁的警惕心强,几乎是沈慎的手一落在阿宓身上它就睁开了眼,同时绒毛炸起。   大概是睡得有点懵了,啁啁双眼都成了对眼,气势汹汹地瞪着沈慎,待沈慎平静和它对视了几息,绒毛倏地便软了下去,怂了。   它自动挪走让开一个位置,并人性化地动了动翅膀,示意沈慎坐上来。   沈慎露出少许笑意,从他翅膀下接过了阿宓。   这十日阿宓虽说休息得多,进补的补品也多,可就是胖不起来,并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不至于威胁健康,可肩颈处的锁骨已经十分明显了,以往合适的衣裙搭在身上也宽大了许多。   对此沈慎也只能把忧虑压在心中,阿宓凭着一股倔劲儿逃出来,这时候一直在后怕,他不能逼她。   看看时辰,该上晚膳了。沈慎用平生最温柔的声音轻唤,“阿宓,该起了。”   起初没反应,次数多了,小睡美人便有恼意似的抬手过来,被沈慎一把捉住,放在唇边咬了咬。   痒痒的,阿宓不得不睁开眼,“怒视”这个打搅自己好眠的罪魁祸首,但不出片刻就被看得红了脸。   她努力想缩回手,却被拿住不放,只能小声嘟哝,“大人怎么咬人家的手。”   “因为……饿了。”沈慎若有其事道,“阿宓的手太香了,我忍不住。”   阿宓气愤地回咬一口,然而发现这人皮太厚,才咬出一个浅浅的印子,自己牙就被咯得生疼。   “大人是石头做的吗?”   听到这句话,沈慎再也忍不住大笑出声,笑得阿宓一脸茫然,不明白自己说什么刺激到了他。   但是笑容和心情从来都是会传染的,沈慎这样持续的笑声下,阿宓看着看着,便也不自觉翘了唇角,眉眼也慢慢弯起。   沈慎似不经意地顺口道:“白玉兰和海棠都开花了,极为漂亮,今夜把晚膳摆在花厅如何?那儿窗棂大,月光正好能透映进去,在月色下赏花用膳,阿宓不是最喜爱这样吗?”   阿宓第一反应也是如此,可随即想到去花厅要经过长长的游廊和几条小径,顿时又退却了,嘴唇嗫嚅了下,小声道:“不可以把花儿搬过来吗?”   “海棠在花厅外的花圃中,我倒有心,可若强行摘下,便不是阿宓欣赏的美景了。”沈慎并不强行劝她,循循善诱,“阿宓不愿走,我抱你去,好不好?”   再三思索下,阿宓皱着眉头,像是去受刑般郑重点头,还要确定道:“那大人中途一定不可以把我放下。”   “绝不放下。”   有了保证,阿宓就缩在了沈慎怀中。本是打着全程都不睁眼的主意,但经过的几条小径花香扑鼻,淡淡的月光洒在面上也十分温柔,如水拂面。   阿宓终究抵不过诱惑,悄悄支开了一条小缝,不料就对上了沈慎一直没移开过的视线。   他丝毫不乱,自然而然道:“阿宓觉得今夜月色美不美?”   啊?被带走了思绪,阿宓也顾不上慌,抬头看了看夜空明月,皎洁素雅,点头软声道:“美。”   “它每夜都如此,有人却不愿欣赏,阿宓觉得,这样是不是有些对不住它?令它寂寞?”   这句话很明显,就算阿宓什么都不懂也听得出来,犹豫了会儿才很迟疑地点了点,“嗯……”   沈慎将阿宓就近放在一处石桌上,柔弱胆怯的小公主立刻抱紧了他。他不为所动,抬手拂去了阿宓额前的几缕发丝,继续轻声道:“明月不可辜负,阿宓今后每夜都陪我出来欣赏月色,可以吗?”   “……好。”   低声传入翠姨耳中,顿时让她松了口气。   还是沈大人有办法。 第92章 图画   有沈慎耐心陪伴和慢慢的引导,阿宓对外面的恐惧总算控制在了比较正常的范围。除去不敢一个人外出和睡觉, 格外黏着沈慎外, 其余的还是挺好说话的。   她待在沈府的时间, 少帝和留侯也趁处理这件事的时机给朝堂来了一次大肃清。本就是皇权至上的朝代,在这次行动过后,权力更高地集中在了少帝手中, 其中最大的好处便是接下来的及冠也完全不用再有顾虑。   令人震惊的是, 留侯更加干脆地提出了辞官养老的请求, 请辞无非是陛下已经长大成人、老臣心怀安慰无需再担忧之类的漂亮话。   这自然是君臣二人提前商议好的,少帝毫无意外,也不忘说了好些挽留的话,两人来来回回黏黏腻腻, 恶心掉了许多人的鸡皮疙瘩后,他才大手一挥,“好吧,既然留侯意已决, 朕也不好再三强行留人, 允了!”   一道旨意下来, 不知惊掉多少人的下巴,连留侯那派的人都不例外。   侯爷这也太太太太……放得太轻易了吧。   他辞官这种事,可不是其他人年纪到了辞官隐退那样轻飘飘,他树敌可不少啊!   万一、万一就有哪个人看侯爷无权了, 就开始有什么动作了, 怎么办?   其他人的顾虑, 留侯一概不管,把思索已久的事情做了,他一身轻松,连走起路来都快飘了。   看阿宓之前碰到了啁啁,他好心情地摸了把这只鹰的脑袋,惊得啁啁炸到一半的羽毛都停在了那儿,脑袋跟着留侯的身影越转越后,直到歪得不能再歪。   这个人是不是病了?会不会对小美人做什么奇怪的事啊?   来自一只鹰的真诚忧虑阻挡了啁啁飞上蓝天的步伐,而是一扭硕大的身子又钻了回去。   阿宓正在拆信,她多日不出现,几位结交的好友虽不明真相,也能猜到这位长公主应该遇到了什么事。少帝又给她们家中长辈给了些似有若无的暗示,几人便心领神会地开始给阿宓写信。   内容拣轻快的写,主要还是其中有一人今岁就要成亲了,想到少帝下的那道圣旨,阿宓的婚事也没几个月了,她便和阿宓诉起待嫁女子的一些小心思。   除去不舍外,她还告诉阿宓母亲教了她许多为人|妻和当主母该懂的事,阿宓缺乏女性长辈,她这也是好意。   值得一提的是,里面竟然提到了如何驭夫。   沈慎出了名的冷,不止性格冷,“那方面”也冷,毕竟他基本上没传出过什么桃色消息,无论男女。   有人在背后说,沈大人的妻子估计就是他的官位,其余人,呵,想都别想与其争宠。   当然,阿宓身份贵重,其他人想沈大人胆子再大,定也不敢冷落这位。她这位闺中好友林姑娘教导的是,洞房之夜如何与沈大人亲近。   林姑娘私以为,阿宓那么柔弱,性子也是软绵绵的,沈大人又冷冰冰,两人万一一个不敢一个不主动,僵在了那儿怎么办?   为此,林姑娘还特别贴心地在里面附上了几张避火图,要不是明晃晃地寄书会被人发现,只怕她就要直接寄一本书来。   阿宓起初还很茫然,不明白她说的洞房夜有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直到信里面的描绘越来越直白,再加上那些即使模模糊糊也能大致看清姿势的图片,倏地就理解了其中深意。   她和沈慎亲近那么多次,再加上宫里嬷嬷的教导,已经断断续续明白了这些事,所以脸蛋顿时羞红成一片。她下意识先遮住了眼睛,可过了会儿又忍不住悄悄张开了点手指缝,从余光中偷看。   阿宓就这样一边脸红一边忍不住看,时不时还要发出小小的惊讶声。   留侯在外面看了许久都没被发觉,他实在好奇这小姑娘看的是什么,便三两步静悄悄跨去,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某种奇特的男女“交流”姿势。   留侯:……   他脸瞬间黑了,又站了会儿,发现阿宓依旧在悄咪咪地看,这种掩耳盗铃的方式让人哭笑不得。   这些对留侯来说没什么,再限制级的画面放到他面前,他都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可放在阿宓这儿……   大概每个女儿在老父亲心中,都是纯洁不染尘埃的。留侯当然不会怪阿宓好奇心太盛,他只觉得沈慎带坏了她。   他尚不知这是书信所传,还以为是沈慎藏在府中被阿宓找到的,不然一个小姑娘家,到哪儿去找这种东西?   脸色变换,留侯最后还是决定不吓阿宓,退回门槛那儿,然后咳了声轻轻敲门。   阿宓惊得闪电般缩回手,把书放在了身后,望见是留侯,又喜得想蹦过去,却忘了自己正伏坐在榻上,身子一歪差点没和地面来个亲密接触。   留侯及时伸手捞住了她,也惊得要出冷汗,下意识道:“急什么,怎么冒冒失失的。”   “……好久没见侯爷啦。”阿宓小声不好意思道,其实一大半都是被吓得,被沈慎撞见她都不会这么大反应,可被留侯看到的话……被长辈抓包到做这种事总会怪怪的。   让她自己站稳后,留侯适时站开了距离,有心想再教育几句,思及身份终究捺下,只道:“便是绵绵也要沉稳得多。”   阿宓乖乖点头,她确实觉得绵绵比自己要更懂事些。   留侯的话被噎住,眼角顺势往后瞥了瞥,就见阿宓和兔子似的连忙把那几张纸拿起来揉成团往袖口里塞,边憋红了脸解释,“一些随手画的东西,不好、不好被……”   “嗯,小女儿家秘密,我自然懂的。”亏得留侯能若无其事这样说,天知道他刚才看到那张画时都想出门把沈慎给撕了。   “赫赫”窗外传来熟悉的笑声,原是啁啁在那儿看着,也不知这是纯粹的开心还是嘲讽留侯。   留侯也觉得有些尴尬,阿宓在他心中明明还是个小姑娘,转眼却要嫁人,还看这种……心中又是惆怅又是气愤,他不自然地转移话题,“绑你的那些人已经全部抓到了,阿宓可想去看看?”   愣了下,阿宓左右摇头,她不曾见过那几人的模样只听过声音,即便如此,也丝毫不想再接触给她留下噩梦的那些人。   “也好,姑娘家总不好去牢中走动,阿宓想怎么罚他们?”   这是让阿宓有“亲自”处置这些人的权利,不过留侯想,以阿宓的心性,怎么也不会想出什么折磨人的法子,毕竟她心地那般柔软。   自己决定怎么对他们吗?阿宓转着乌黑的眼珠想了想,凑过去对留侯耳语几句,听得留侯边点头边止不住讶异。   原也是会咬人的小猫。   他带着奇怪的心情去了关押那些人的大牢,正巧沈慎也在审讯,面无表情的模样十分阴鸷。   但其他人惧怕,留侯却是不冷不热地笑了下,掏出一张纸拍到沈慎手中,“庭望,没想到啊。”   没想到,没想到什么?沈慎一脸莫名,等看到这张纸的内容,脸色顿时也是青青黑黑一片。刚才留侯去沈府看了阿宓,联想到一块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而在府中,阿宓重新拿出那些纸,边整理边纳闷,怎么感觉少了一张呢? 第93章 教训   直到这天的夜里, 阿宓脸上还是红扑扑的,都是因羞涩生出的红晕, 倒是显得苍白的肌肤多了几分血色,可怜又可爱。   由翠姨陪着用过晚膳,她照旧乖乖地坐在灯光下看书等待沈慎, 乌发披肩, 巴掌大的脸蛋上鼻子和嘴唇都是小小的,唯独一双眼黑又亮, 油灯下显得安宁又格外漂亮。   本带着“兴师问罪”的主意进门的沈慎不由被这幅画面蛊惑, 脚步慢下, 用眼神示意翠姨退下, 默不作声地坐到了阿宓身旁。   书本正到精彩处, 阿宓看得入迷,翻页时余光不经意地一扫,这才瞧见沈慎, 一怔,“大人回来了也不叫我。”   “阿宓看得认真,我也好奇是什么能让阿宓如此沉迷。”沈慎视线扫去。   这是本野史集, 没什么不好给人看的, 阿宓便也大大方方, 但沈慎只看了片刻就道:“是不是少了什么?”   他神态很自然, 阿宓不疑有他, 凑过脑袋疑惑道:“怎么, 少了什么呀?”   然后就看到了沈慎另一只手上捏的画纸……   阿宓脸刷得一下通红, 滚烫无比,口齿也不清楚了,变成了小结巴,“大、大人从哪……哪儿……”   小脸被沈慎含笑捏了把,“阿宓认得?”   不打自招了……大人都没有问自己,只是拿在手中而已。阿宓眨巴着乌黑的眼睛望去,试图用这种方式蒙混过关,“我、我看错了。”   “噢?”沈慎轻扬了下纸,“看来阿宓看过类似的画儿,不然怎么至于看错呢。”   “就是……看错了呀。”   连辩解都忘了,沈慎不由莞尔。平时小聪明挺多的,怎么这时候都派不上用场了,还是说因为这张画,连正常思考都不能了?   他把画纸放下,“认真”道:“既然阿宓说看错了,那不妨再仔细看几眼,确认一遍?”   促狭的语气加上似笑非笑的神态,阿宓瞬间明白他早已知道了什么,不然也不会故意拿出那张画纸来。   脸红得能滴血,阿宓又羞又恼,气得狠狠踩了一脚沈慎,从他手中夺下那张纸,飞速转身跑走的同时留下一句,“大人太坏了,再也不理你了!”   软绵绵的力气,踩一脚给沈慎的感觉就和靴子上搭了块小石头差不多。而那嗔怒的语气,与其说是气愤,不如说是撒娇更合适。   而这种行为在如今的沈慎眼中,约莫只有“可爱”两个字可以形容。   他慢悠悠踱去了隔壁,一推,不出所料,门被闩死了,里面还传来闷闷的一声,“我睡着了,任何人不许进来!”   沈慎“嗯”了声,随后不紧不慢开口,“我原是想说,前几日管家还道在里面发现了几只硕鼠,也不知有没有抓走。”   “……”屋内一阵沉默。   沈慎继续道:“虽每日有人打理,但毕竟长久无人居住,此屋湿冷之气颇重。”   “……”依旧沉默。   “湿冷之气一重,夜间气寒风大,若是阿宓看见什么奇怪的东西或听闻呜呜之声,也不必……”   “怕”这个字还没说出口,门被“哐——”得一声打开,阿宓顶着红扑扑的脸蛋和乱糟糟的脑袋瞪他,本是想再次跑走的,可刚刚那句话一直飘忽在耳边,以致她再看那黑漆漆的院落都仿佛藏了可怕的巨兽。   阿宓无法,只能一把扑到沈慎怀中,双手十分熟练地挂在了他脖间,对着古铜色的脖子狠狠一咬,口中含糊不清,“大人坏死了,太讨厌了……”   沈慎面不改色,把人往上托了托,“恐怕还不够坏。”   “?”   “不然怎么让某位小姑娘还能有心思去钻研图画,而不是主动来寻我亲身演练。”   “…………”   沈慎用他的厚脸皮成功让阿宓头顶冒烟,再也没有招架之力,并且在当晚狠狠把人“教训”了一顿,让阿宓再也不敢偷偷去看那些避火图。   因为某人在榻上沉沉对她道,如果她实在好奇,新婚那夜他就带着她把避火图上的姿势全都试个遍。   许是沈慎往日沉稳的形象太过深入人心,忽然皮(sao)这么一下,阿宓直到第二天午时都还没回过神。   翠姨用手在秋千上的小少女面前晃了几晃,都没得到反应,不由觉得稀奇,也不知沈大人到底做了什么,阿宓竟呆成这模样了。   她好笑地拿下阿宓手中的花儿,“再摘下去,好好的一朵花儿就要秃了。”   阿宓不好意思地眨眨眼,乖乖地任翠姨给自己理去衣衫上的花草,听她轻柔问,“怎么了,下午就要回宫,不开心吗?”   “没有呀。”阿宓又不是两年前的小姑娘了,那时候她害怕进宫是因为担心再也见不到大人了,今时不同往日,无论哪里,都是她喜爱的家。   翠姨笑笑,“嗯,阿宓要珍惜还能待在宫里的时日,待你和沈大人成亲后,就不可随意住在宫中了。”   “嗯……”   看着面前娇妍的少女容颜,明亮的双眼带着丝丝妩媚,细白肌肤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是放在何处都绝不会被人忽视的美丽。   翠姨忽生感慨,“时日过得,真快啊……”   当初她还跟在姑娘身边,看着姑娘为定亲和选婿的事愁眉不展,眨眼间,竟连阿宓都长这么大,要成亲嫁人了。   浅浅的怅然之态,每当翠姨露出这模样,必然是想起了娘亲。阿宓抬眸看她模样,忽然就生出了好奇,“翠姨,当初娘亲是怎么和先皇在一起的?”   虽说被证明身份后,阿宓理应唤先帝一声父皇,但她总觉得怪怪的,便一直是这个称呼,索性也没有需要她称呼的场合。   听到这问话,翠姨差点下意识回一句“你娘亲何时和先皇在一起过”,幸好她立刻清醒,及时换下了到嘴边的话,“自、自然是因为差点定亲结识,然后就慢慢熟悉,再在一起的。”   “这样吗?”阿宓歪过头,“所以……是日久生情吗?”   其实翠姨也不是很清楚,就像她根本不明白为什么姑娘会舍先帝而选留侯一样,面对阿宓还是若有其事道:“那是自然,先皇年轻俊朗,待姑娘又温柔体贴,哪个女子不动心呢。”   “喔……”阿宓依旧疑惑,“虽然听说过很多,但我还是不明白,他们当初到底为什么不成亲呢?既然家世相合又彼此喜欢,娘亲却……”   却转身嫁给了一个自己不喜欢对方也不喜欢自己的小人,还被对方磋磨多年。   “其中内因太复杂,我一时也说不清。”翠姨不免有些慌乱,说到这件事,她总是无法保持平静,“已是过去的事了,阿宓也不必知晓得那么清楚。”   “那不对。”阿宓却轻轻笑,“我猜侯爷肯定比你还要清楚。”   她也是听人说多了,都道留侯以前是先帝的贴身人,什么都一清二楚。   翠姨更慌了,“侯爷……侯爷是大忙人,何况是先皇秘事,他又怎么好和人说道,一个不慎被陛下治罪可不好。”   阿宓也觉得有道理,想了想,忽然和翠姨拉近,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声道:“我说句话,翠姨不要生气。”   “什么?”   “有时候我觉得,侯爷就像爹爹一样。”阿宓双眸弯起,仿佛记起了和留侯相处的模样,缓缓荡起了秋千,“侯爷总让我很有亲近感,待我和哥哥也很好,无论我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他能比哥哥还要快地办到。”   阿宓近乎自言自语道:“如果爹爹不是这样的,还会是哪样的呢?”   她也知道这种话是不能被别人听到的,但翠姨不是旁人。   早在她把爹爹这个词叫出口的瞬间,翠姨手中的花就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地面,零碎的花瓣也不及她的心乱,这、这……   她手足无措的同时,正相携来沈府接人的少帝和留侯同时停住脚步。他们耳力不错,自然把阿宓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少帝一挑眉,倒没因为这话生怒,只是瞥了下身旁的人。   哟,他们的留侯竟然破天荒地傻愣住了。 第94章 回宫   如果有人能听到留侯此刻的心声, 就能发现里面正不停回荡着阿宓刚道出口的两个字“爹爹、爹爹、爹爹……”   那大约是他梦中才能听到的声音。   自成为留侯后,他基本没有什么求而不得的事, 自然也不会有在梦中才能祈求的东西。唯一的例外,便是阿宓的出现。   美梦成真后一般人的反应是怎样留侯不知道,他只知此刻自己必须用尽所有的理智去压制住汹涌的内心, 以防被少帝看出什么。   他的不自然很快恢复,少帝最多只闪过那么一瞬间的疑惑,更多还是看笑话般。   大步走向阿宓,少帝笑道:“阿宓真是什么话都敢说,可把侯爷吓了一跳。”   “哥哥!”阿宓惊了下,正要停下秋千,却被少帝阻止, 他亲自帮她推着, 随口道,“原来还记得朕,还以为你在沈府乐不思蜀,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了呢。”   他并不提阿宓被掳的事, 神态十分自然, “再过几个月就成亲了,连这点时日也忍耐不了吗?”   阿宓被他说得羞愧, 也觉得自己确实对不起兄长,这点没有什么理由可以辩解, 小声道:“对不起……”   知错就认, 这是阿宓的优点。少帝望了她一会儿, 叹声道:“朕倒不是那种小气之人,只是今后阿宓便长住公主府了,和朕也不知一月能见几次……”   “我现在就和哥哥回宫!”阿宓急急出声,并没有注意到少帝眼底闪过的狡黠。   身为一国之君,他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失落呢。   “陛下——”留侯上前一步,见阿宓当真内疚的模样,含笑摇了摇头,苦肉计这招陛下在阿宓面前用得是十分顺手了。   他没有点破,转而温声道:“阿宓消瘦了许多,回宫中后让太医再看看,好生食补。”   “嗯。”阿宓抬眸,望见的是半面冰冷的面具,但留侯的面容在她心中依然清晰,“侯爷也瘦了很多,也需要补补。”   留侯一怔,“是,近日有些忙碌,竟没发觉,还是阿宓细心。”   “那朕呢?朕呢?”少帝不甘心地挤开留侯,指着自己因戒了神仙粉而不再过分瘦削的脸,“朕是不是也瘦了?”   “唔……”他眼巴巴地问,阿宓便也认真打量了下,“哥哥没瘦,还……胖了那么一点点。”   为防止少帝伤心,阿宓还特意抬起手指作手势,“只有那么一丢丢。”   “……哼!”少帝黑脸,似是再也不想理阿宓的模样,转身忍不住悄悄摸了摸脸。   难道朕真的胖了?……没道理啊,最近朕明明也在整日担心阿宓,忙得脚不着地,怎么可能会胖呢?   各人心绪暂且不提,半个时辰后,阿宓被少帝和留侯二人一起接回了宫。这件事沈慎早就知道,若非有要事在身,他也不会让少帝亲自去接人。   少帝并没有让阿宓回她原本的宫殿,而是领她到了自己寝宫附近的一栋小楼,“那儿前几日走了水,不能再住,阿宓委屈先住向林轩,如何?”   向林轩并不小,布置格局也绝算不上简单,阿宓并不觉得委屈,只是疑惑,“走水了?”   “嗯。”少帝当然不会说他发现的那些密道,其中一条出口就设在阿宓宫殿中,那样只会吓着她,“有几个不懂事的宫婢,朕已经处置过了。”   “那些宫人没事吧?”   “有几人受伤,朕赏些银钱让她们出宫了。安前另拨了些宫人,若不喜欢便和他说。”实际是那几人多少都与那些逆贼有些干系,如今正在大牢。   阿宓也许察觉了一些不对,但她更信任少帝,点头道:“哥哥安排便是,我没有意见。”   少帝笑笑,和她一同踏进向林轩。这儿虽位于他寝宫附近,但他却是切切实实头一回到,最近由安前部署重新装饰了番。   安前憋着气,小心觑着两位主子脸色,见他们都没有什么不满这才放下心来,就怕陛下觉得这儿配不上长公主。   阿宓四处瞧了瞧,发现秋千那儿不仅添了葡萄架,屋内也多了许多姑娘家才喜欢的小摆设,好奇道:“这是安总管一人布置的吗?”   “回殿下,自然不是。”安前躬身笑道,“奴才担心迎不了殿下喜好,特去向文妃取经,想着……女子喜好总有相通,幸而奴才没讨教错人。”   文妃?阿宓想了想才明白过来是谁,眼眸滴溜溜一转转向了少帝,笑容还没露出来,就被狠敲了个爆栗,“胡思乱想些什么东西!”   “……喔。”阿宓委屈巴巴,知道少帝脸薄又爱面子,最讨厌别人打趣这个,纵使再好奇也只能憋着。不过她是真的很疑惑,明明之前哥哥还提都不想提文姑娘,这会儿居然能允许安前去向人取经,也不知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的求知欲溢于言表,待少帝走后大宫女还是轻声道:“文妃娘娘已经进宫了,而且就在十日前——侍寝了。”   阿宓惊得双眼睁大了些,差点儿没被水呛着,她还不至于以为这个侍寝会是单纯睡在一块儿,只是这进展简直一日千里。   哥哥的面子、坚持、原则呢?   大宫女笑,“殿下怎么如此惊讶,文妃是陛下的妃嫔,陛下也到了考虑子嗣的年纪,侍寝是理所当然之事。”   “嗯,话是如此……”阿宓眨眨眼,“一时出乎意料而已。”   另外几人掩了唇,“殿下明日就能看到文妃娘娘了,陛下已经吩咐让她来教导殿下待嫁事宜,以免殿下慌乱。”   宫中无女性长辈,按理说阿宓也可以受显王妃的教导,但文妃进宫后,少帝毫不犹豫舍弃了前一个选择,他可不想让阿宓和显王府有别的干系。   阿宓颔首,忍不住又上二三层走了圈。这儿虽然没有原来的宫殿大,但高,且二三层布置得别有天地。若不是少帝不允许她睡在高层,她都想直接把住处布置在最上面,这样每日清晨醒来就能直接俯瞰小半个皇城。   “殿下若真心喜爱,不如到时在公主府建一座高楼,偶尔去歇息几日,不是正好么。”大宫女建议,“殿下想要,沈大人定不会拒绝的。”   “这……”阿宓刚要回话,下面便有人传文妃来访。   阿宓脑中自然浮现了之前那个文静温柔的少女,当即点头,“我马上下去。”   她去快速换了身衣裳,文妃正在前院等候,一袭浅紫宫装尽显柔和,发上只插了几个简单的首饰,神态气质如一。   “文姐……文妃娘娘。”阿宓半道改口,“怎么这么快就来了,我还想明日去求见。”   文秀抬眸含笑,“怎么能让殿下求见,听闻殿下回宫,想着这时候快用午膳了,正巧前些时日从府中带了五尾沥河鲤鱼,献了三尾给陛下,剩下两条,想让殿下尝尝。沥河鲤鱼稀少,味道极为鲜美,还望殿下不要嫌弃。” 第95章 艳羡   文妃如此客气, 阿宓便也却之不恭。在清楚这位是自己目前唯一的嫂嫂后,她不由就分出了一些注意力暗中打量文妃。   她论不上十分美丽, 胜在气质宜人,举手投足间尽是大家闺秀的矜持与优雅,又不至于呆板,给人的感觉很舒服。想来也是, 若是太差,当初也不会被选为显王府的世子妃。   想到这位嫂嫂是哥哥从李琰手中“抢”来的后,即便阿宓努力想忽略, 总免不了一些“复杂”的情绪。   好吧, 她承认就是有点幸灾乐祸, 真的只有那么点儿。   当初公子带给她的阴影与压力已不知不觉消失,但那几年的生活不会说忘就忘。她一直觉得公子——也即是现在的堂兄李琰骨子里本是个霸道专制的人,能够在被自己未过门的世子妃被夺走后还毫无怨言, 这点着实让阿宓大吃一惊,她还以为这会让少帝和他有一番争斗。   这些想法都是在心中转转, 阿宓还不至于直白到在文妃面前提起李琰。   用好午膳,文妃道:“殿下喜爱刺绣吗?”   “……嗯?”阿宓以为自己听错了, 确认般地反问,毕竟她感觉自己基本没怎么听过这个词。   就算是当初在别庄,她学到的最多只是简单的缝补, 至于高深的刺绣……一点不会。   见阿宓惊讶又茫然的模样, 文秀掩唇笑了笑, 这事她倒是听安前说过。听说这位长公主刚被认回时, 陛下为其请了几个贵女都有的教养嬷嬷,嬷嬷们教导甚多,其中一项便是刺绣。   刺绣对初学者并不友好,天分稍差些在初时刺得满是伤口也不足为奇。听安前道,陛下在看到长公主手上的几道伤后,回去就把刺绣这项“不知所谓”的教习给取消了,道是公主之尊根本不需要自己动手,自有宫人效劳。   以长公主的身份确实也不需要怎么学这些,可自古以来便有新嫁娘给自己绣嫁衣的习俗,公主嫁衣自不用自己绣,但文妃想,身为女子,至少会想亲自绣个帕子,以作出嫁之用。   她把其中深意细细说与阿宓,阿宓果然动心,并问了句,“哥哥及冠那日,文妃姐姐也准备了这些吗?”   少帝及冠,身为他后宫唯一的妃嫔,文妃得到的待遇只高不低。她虽不是皇后之尊,但眼下看与其相比也绝不会差多少。   闻阿宓之言,她露出浅浅笑意,“我绣了两方锦帕,留作那日之用。殿下若想看看,我现在便遣人回去取。”   “不用不用。”阿宓道,“问问罢了,下次有机会直接去文妃姐姐那儿看便是。帕子应该比较简单吧,不然我也学这个?”   二人一番斟酌,阿宓最后成功选定,准备绣两方鸳鸯戏水的帕子。   样式是最寻常的,但绣起来并不普通。只看那两只作为样板的生灵活巧的鸳鸯,阿宓就感觉旁人的手才能成为手,她自己的……充其量只能用来穿衣进膳。   “……我是不是太笨了。”阿宓第一次这么没信心,毕竟她不瞎,活生生把鸳鸯绣成了胖鸭子,这真的不只是“初学”二字能掩饰的。   “当初母亲教导时,我也是绣得这般。”文妃眼眸轻转,柔声说起了自己的例子,“最后还是一句话点醒了我。”   阿宓不由好奇,倾身道:“什么?”   “母亲道,不要惦着这是甚么时日甚么场合用,平白赋了它太重的分量,下针太过谨慎,自然不得其意。更何况,殿下其实不必一定要绣鸳鸯一类世间寻常的成亲之物,若能有一些简单些、对你和大人都有不同意义的东西,岂不更好?”   都有……不同意义的。阿宓冥思苦想,从两人初见细思到如今,最后终于灵机一动,“我想起来了。”   文妃微笑,看着阿宓讨教身旁的绣娘,又陪伴了她三日,见阿宓下针越来越熟练,便也露出欣慰之色。   只最终相看成果时,唇边笑容不禁停滞了下,“殿下,这是……什么?”   并不难看,相反还十分精美,已经超越了普通初学者的水平,可成亲的帕子上绣两条蛇和一只鹰是什么意思?   阿宓眨眼,“这些于我来说的确是有不同意义的。”   她想起与大人初见时破庙之下小溪里的那条蛇,还有在山顶大人为她烤的蛇,鹰自然就是啁啁。   “……殿下喜爱便好。”   收到这方帕子时,沈慎还愣了下,待听说这是阿宓为成亲绣的帕子,再细看帕上事物,他便明白了什么。   小馋猫,这是在怀念那条烤蛇的味道呢。   睹物思人,沈慎立刻招来亲随,“随我进宫。”   亲随想了想刚才被送来的东西,大着胆子道:“大人是要去求见陛下还是长公主?”   “嗯?”沈慎从鼻间哼出一声。   亲随立刻明了,小声提醒,“大人,您忘记陛下的话了?况且,您和殿下成婚前也不便多见。”   这是俗礼,就算心中再怎么看不上,表面上也不好由着性子来。何况少帝之前严明下令,禁止他这段时日未经允许与阿宓见面。   沈慎神情淡了些,亲随立刻道:“大人思念殿下,不妨也选一些物件令人送进宫中。”   陛下不让您进宫见人和书信来往,可没说过不让送东西啊。接收到亲随的暗示,沈慎明了,思忖之下也觉得不错。   说来惭愧,他送过阿宓的礼物很少,潜意识总觉得自己的便是阿宓的,时常会忘了这点。后来若不是受人启发,也许那两年都会忽略此事。   阿宓到底还是个小姑娘,定也喜爱收到礼物。   想起那个小小才及肩的身影,又思及他年长阿宓近十岁,沈慎自觉该学习的还有很多。如留侯所说,小姑娘并非属下,都是要哄着宠着的。阿宓没对他提过要求,他不能拿这个当做什么都不知的借口。   他换了身便服,第一次不带任何公务,与亲随上了街市。   亲随是京城通,哪儿有美食哪儿有姑娘家喜爱的胭脂首饰他一清二楚,这点倒让沈慎刮目相看,没想到他竟无一不通。   阿宓更喜爱美食,沈慎便踏上了京城满是酒楼点心铺的长月街。那些摊贩上的小东西固然也美味,终究不好送进宫。   “殿下喜爱烤蛇?巧了,这边儿有家野味楼,专做这种偏门菜,备受青睐。”亲随建议道,并带领沈慎走至野味楼前。   迈步踏进野味楼的前一刻,沈慎眼眸一眯,看到了个出乎意料的人——洛城。   沈慎几乎快要忘了这个人,当初阿宓名义上的父亲,也从来未曾善待过她。在得知此人就在京城后他没有赶人出京,只是暗中打了招呼,让一些人好好“招待”他,务必使洛城过得“快活”又无法离开京城。   但没想到,他竟然沦落到了当酒楼跑堂的地步。   洛城一只脚瘸了,走起来不大自然,在掌柜的吩咐下扭着脚走到一桌去收拾残羹冷炙,眼眸一直垂着,令人看不清脸色。   旁边有一桌客人正在讨论长公主大婚和少帝即将及冠的事,道陛下竟能容忍长公主婚期与及冠之日隔得那么近,还昭告天下,排场之大足以证明陛下对妹妹的宠爱。他们在议去到府衙前作诗一事,陛下要为长公主大婚集齐百首满意的诗词,集思广益,任何人都能去献诗,若被采纳了,便能得到足足十两黄金。   “十两黄金一首诗啊!”一人打着酒嗝叹道,“这一百首,便是万两黄金。唉,老子也想当那什么公主……”   这完全是醉话了,真要论也算不上什么大逆不道,寻常人听了大都一笑置之。洛城听了,动作却停了停,露出愤恨之色。   什么公主!他当初就应该在她出生时,把她淹死在荷花池! 第96章 生辰   洛城最初并不知道陛下新寻回的妹妹就是他那位便宜女儿, 也从没关心过此事,哪知道就在那个月后, 阖家突然就因为这看似完全无关的消息遭了秧。   在京城好不容易得的小官职丢了, 家产被夺,店铺被砸……接踵而至的噩耗打击得他几欲吐血,就在这种时候, 他还发现了被扶正的秋姨娘与他人有染, 脚就是在那次抓奸夫中受的伤, 彻底留下病根。   他纳闷痛苦于怎么一夕之间洛家变成了这模样,百般求助无门, 还是之前献好的那位大人点拨了他几句,说是沈都督和显王府要整治他,谁保都没用。   被整的原因,那位大人具体并不清楚,只隐隐约约知道大概和他之前的女儿有关。   疑惑之下,洛城打探了一月之久, 这才震惊地发现便宜女儿的生父原来竟是先帝。   怪不得显王府要整治他,当初他要把女儿献给世子, 但现在世子发现这位竟是自己堂妹。差点儿在不知情下犯下大错, 任谁都会大为恼火,至于那位沈都督是为何要出手,这就不得而知了。   他先是畏惧, 可转眼意识到自己能失去的都已经失去了, 连小女儿洛珍也因为嫌弃他什么都没了, 和生母秋姨娘走了。他是真正的孤家寡人,还有什么可怕的?   随即而来的便是愤恨,恨乔府以势压人,逼他娶乔颜,恨乔颜水性杨花,未出阁便与人珠胎暗结。最恨的是显王府不给人留余地,他好歹没有虐待过洛宓,把她养到大,也不缺胳膊少腿的,他们不给赏赐便罢了,竟还如此待他!   洛城怀着这样的恨意度过了两年,一直想做些什么,无奈他无权无势还没银子,谁都使唤不动,更别说报复那几位有着滔天权势的大人物。   他能做的便只有每日愤恨,每次夜深人静倍感孤独时,就想起是谁让自己落到这般田地。洛城在住处做了三个稻草人,上面分别写了乔府当家、显王世子和阿宓的名字,日日诅咒扎针。也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在痛苦的日子里稍微得到慰藉。   真正说起来,洛城其实已经麻木了。报复无门加上如今的生活,已经让他变得只能靠这些妄想生活,实际上他什么都做不了。   这日也不例外,听到客人对长公主的欣羡和赞美,他更加沉默。直到换了个人轮到自己休息时,他才一瘸一拐往住处走去,小巷中忍不住重怀中掏出了扎有阿宓生辰八字和姓名的稻草人,边扎边狠狠地自言自语,“贱人!和你那个娘一样,当初就该弄死你!”   只要想到对方甚至可能都不知道自己现在的下场,而这些不过是旁人因她的身份而顺势抬手压了把自己,就让自己变成如今这个鬼模样,洛城的心就愈发滴血。   如果阿宓亲自来奚落他表达一番对他的痛恨,可能还会让他有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可她什么都没做,可能还已经忘记了他这个曾经的父亲,根本就没把他放在心上。   以前对这个女儿的轻视和如今对方站在足够睥睨自己的地位却完全忽略自己的两种感受形成鲜明对比,每每几欲让洛城抓狂。   他没练过武,也失去了警惕,路途整整一刻钟都没发现有人跟在自己身后。   沈慎跟着他,看着他带上了门,等洛城准备去取柴火做饭时才轻声开口,“洛老爷,手中之物可否给在下一观?”   洛城身体一抖,震惊地看向来人,声音颤抖,“你……你是何人!?擅闯民宅,我要去报官了!”   来人轻蔑一笑,看他的眼神仿佛在看蝼蚁和将死之人。电光火石间,洛城突然猜到了这是谁。   他在打听期间问过那位沈都督的消息,都道沈都督阴戾残忍,为人不苟言笑,身形很是高大,光站在那儿瞥人就能让许多人吓得做噩梦。   洛城在京城认识的人都不多,更遑论结仇家。能有这样冷厉的气质,还跟了他一路,除了那位无缘无故对他下手的沈大人,还会有谁?   想到沈慎即将成为驸马的身份,洛城心中慌得更加厉害,他嘴上说着阿宓忘恩负义,实际心底也明白自己对她们母女二人如何,当下就要夺门而逃。   沈慎头也不回,抽出腰间长剑甩手掷去,“锵——”得一声剑鸣,剑刃牢牢插|在门框上,成功阻拦洛城脚步,离他的脸只有一步之遥。   洛城腿上一软,就瘫在了地上,因为生理性反应,脸上涕泗横流十分狼狈。   其实沈慎快把这个人给忘了,他在布置过后就没再在意过这个掀不起丝毫风浪的人,今日正巧碰见,才兴起了跟来看一看的想法。他让亲随留在酒楼等菜,没想到自己这一跟就跟了一路,但并不是完全没有收获。   几步走去,黑色皂靴停在洛城面前,沈慎从他手中拿出那个稻草人,看到上面阿宓的名字时抿直唇。再往下扫,便是阿宓的生辰八字。   脑中有一闪而过的疑惑,却一时记不起是什么。他顿了顿,伸手把剑拔下来之后才想起了不对。   这根本就不是阿宓的生辰八字。   在沈慎这儿,阿宓有两个生辰八字,一是翠姨告诉他的真实年月,二是他为了伪造阿宓身份而告诉少帝的假生辰。洛城再怎么说也是见证了阿宓出声的名义上的父亲,他竟然会写错阿宓的生辰八字吗?   沈慎忽然道:“洛老爷这扎的是何人?”   洛城一怔,他不知道自己扎的是谁,难道竟不是那位沈大人吗?   疑虑转瞬即逝,他都不知该说实话还是假话,便闷声不吭,抬袖擦了把狼藉的脸。   沈慎继续道:“名字我倒是识得,只这生辰八字,显然不是殿下所有。看来洛老爷已全然傻了,连自己看着出世的殿下的年月都忘了。”   对于深恨的阿宓,洛城绝不可能忘记,也笃定自己绝不会记错其生辰,怒意立起,“胡说!当初她出生时我就看着那池荷花……”   话语戛然而止,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阿宓出生时,洛城的确看着荷花池思索了很久,被明晃晃带了帽子和将要为奸|夫养女儿的耻辱在他心中盘旋,他几度想把那母女二人一起丢进去,终究是败在乔府的权势下,他担心乔府得到消息后会不遗余力地打压自己。   所以洛城深信自己不会记错时日,那的的确确是盛夏没错。   眼前之人却也十分确定地说自己弄错了,莫非……洛城的心忽然狂跳起来。   他就说那小贱人怎么突然就成了先帝的女儿,难道竟是伪造了身份?!   翠姨告诉沈慎的月份是在秋九月十八,而沈慎告诉少帝的则是八月二十一。因为往前推九个月甚至十个月,乔颜与先帝绝不可能在前一年的十月之后还有联系,自然也不可能怀上先帝的子嗣,可如今洛城这儿却看到,阿宓真正出生于七月十八。   七月十八,他在脑中飞速思索着这个日子。片刻后想到,往前推九个多月,当初这个时日乔府已经准备与先帝定下亲事,乔颜也已认识先帝,但时日很短,他们应该不至于这么快相识相知并珠胎暗结。   翠姨为什么要说谎?她是否一开始就有意引导他往先帝那儿想?   不,翠姨应该不会有那样的预料。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会为阿宓编出这样的弥天大谎,何况当时的情况也是不得已为之,而非早有准备。   那么……是洛城在说谎?可按理来说,他毫无必要在这样的稻草人上扎一个假生辰。   沈慎第一次觉得脑中乱极了,隐约感觉到了什么,仔细一想,依然什么都想不出来。   只能先从洛城这儿得知那几年她们母女的完整境况。   看着瘫坐在面前的中年男子脸上神情诡异,沈慎唇角一勾,忽然一手把人提起,提进了屋内,顺便随手塞进了洛城自己的衣裳,让其无法出声。   真是不凑巧,他最擅长的就是从别人口中发掘出真相。   …………   半个时辰后,洛城已经没有了人形,意志溃散,嘴中还在喃喃着什么。   沈慎不紧不慢地净过手,用干巾擦了擦,神情十分平淡地往宫中去。   他去寻的不是阿宓,而是翠姨,有一些事,他需要向这另一位知情者问询。   宫中禁卫森严,但当初的布置和人员就有沈慎参与,他想要溜进去找个寻常宫人并不难。   翠姨还在一心为阿宓想着大婚时该用的物件,眨眼间身边的人都不知不觉出去了,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她吓得心猛跳了下,半晌才勉强道:“沈大人来寻殿下吗?您走错地儿了,殿下在……”   “不,我来寻你。”沈慎的语气称得上轻柔,“有一些关于殿下的事情,我想,只有翆姨最清楚不过了。”   翠姨茫然,她根本没想到沈慎可能触摸到了真相,只是下意识有了些警惕,毕竟此事沈慎的模样称不上好说话,“大人想问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一些有关殿下身世的事。”慢吞吞把这句话完整道出,沈慎仔细观察翠姨神色,果不其然发现她一闪而逝的惊愕和心虚。   放在以前翠姨可能还不会这般,可她毕竟知道了阿宓的生父是谁,是以对这种问题极为敏感。   也正是看到了她这个反应,沈慎对于自己的那个猜测的真实性就又信了几分。   内心轻叹,他真的没想到,阿宓的身世竟会是这样。   与此同时,正在更衣的留侯突然打了个喷嚏,令他愣了愣,最近丝毫没有受凉的迹象,怎么突然如此?   随从讨巧道:“定是有人在想侯爷您呢。”   想我?留侯脑中自然而然又浮现阿宓那声“爹爹”,眉目顿时柔和下来,虽不言,但任谁也看得出他的好心情。 第97章 下厨   翠姨打定了主意不会把阿宓的身世告诉任何人, 她深爱阿宓,即便严刑拷打也难撬开她的嘴。   但沈慎不是别人。   沈慎已经是阿宓铁板钉钉的驸马,更是阿宓的救命恩人。再则,阿宓的身份就是沈慎帮忙“查”出来的,他不可能到陛下的面前去推翻他自己。   沈慎换了询问方式,一开始便开门见山地告诉了翠姨他所掌握的消息和猜测, 八分笃定的语气,成功让翠姨眼神闪躲,不经意间漏出的几个隐隐绰绰的词让沈慎确定了真相。   他准备离开时,翠姨张了张嘴, 颤着声音,“大人——”   “嗯。”沈慎停步,没有转身, 淡声道,“还有何事?”   “大人不会伤害阿宓的,对吗?”翠姨定定看着他背影,低声道:“阿宓自幼就无父无母, 也没怎么想过要探究这些。她所求的,无非是平淡安稳的生活和自由, 最值得大人在意的——是当下,而非从前的事, 大人觉得呢?”   翠姨担心他会因此伤害阿宓, 沈慎如何不明白, 沉声道:“这点, 我比你更清楚。”   他真正离开后,翠姨身体倏地瘫软在地上,浑身大汗。   这是第一个,她终究是破例了,明明当初发誓绝不会让第三个人知晓的。可是……沈慎掌握的消息已经足以让他自己推测出来了,并不是她能阻止的。   有一就难免有二,今后只要有人发现了蛛丝马迹,就必会来寻她这个姑娘身边的老人。到那时候,会不会又像今日这样,还没说几个字就被人肯定了猜测?她实在太不懂得掩饰了。   翠姨想,她是不是……不该再待在阿宓身边了。   离宫后,沈慎并没有如翠姨所想去找留侯对峙,于他来说这已经没有了意义,他的最终目的也不是要让阿宓认回生父,只是想知道真相,以防今后发生意外而他应付不及而已。   他也明白了为何当初留侯的脸会突然受伤,想来应该是相貌上和阿宓有相似之处,担心日后会被人发觉,所以提前下手。   这也就无怪留侯在阿宓的事情上总是显得格外宽容,甚至比待少帝还要好,缘由在此。   既然是这样,他就必须要去做一些事了。   成婚前的这段时日,沈慎显得特别忙碌。说来也不奇怪,众人都认为他是想把事情提前处置好,等成亲后好多留些时辰陪那位殿下。   令留侯意外的是,沈慎居然会多次拜托他去给阿宓送东西或去看望捎几句话。他自然是乐意代劳,可次数多了,不免就也察觉到了什么,毕竟他也不傻。   这分明就是庭望在暗示他已经知道了真相,并用这种举动表明自己的态度。   他因为这件事足足在书房待了一个下午,几度差点对沈慎起了杀心,但那些残戾又在触及案上香囊时一点点消逝。   他真的是老了,越来越容易心软,也越来越难以下定决心去做这种事。   如果真正除掉沈慎,留侯相信自己能寻到许多方法让阿宓慢慢忘记这些痛苦并寻到同样甚至更好的夫君。可他如今连阿宓稍微皱眉都看不得,又如何忍心让她度过那么长一段时日的悲伤。   罢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留侯相信的不是沈慎对阿宓的喜爱,也不是沈慎对自己的忠心,而是三人如今明显绑在一条船上,不管为利为权,沈慎也绝不会让真相有任何暴露的机会。   沈慎给予他的机会他也不会浪费,三天两头进宫,以致向林轩新拨进的宫人对他比对少帝还要熟些。   由于几人的身份和少帝对阿宓的宠爱,倒没有什么不识趣的风言风语传出。   这日留侯来送吃食时,宫人道殿下正在试嫁衣,让他稍候。   留侯微怔,足足站了有那么五息才道:“……好,如此我便不打搅了,你们把东西交予殿下。”   “侯爷?”宫女忙叫住他,同时还有另一声柔软急促的呼唤,“侯爷——”   阿宓急匆匆从里屋奔出,长长的大红嫁衣被她提着,仍有小半披在地面滑过石阶。乌发大半披肩,她方才正在任人梳理发髻。   她描了眉点了唇,少了些小女儿家的纯真,添了待嫁女子的妍丽与丝丝妩媚,双颊那抹红晕更显风情。   阿宓也不知为什么自己听到留侯要走就急急奔出来,她想,也许是近日相处得多了让她有些舍不得留侯离去。又或者是……成亲之日在即,而成亲后,再如何不受约束,她与这些人见面的机会也会少许多。   站在那儿,阿宓呆了片刻才轻轻道:“侯爷今日怎么,这么快就要走啦?”   留侯也看了她一会儿才回神,万没想到会提前看到阿宓这般模样,“殿下有事在忙,臣自然不好打扰。”   突然间这么生疏的称呼让阿宓无措,不知怎的有些难受,好似心中突然空落落的,“其实也没甚么要忙的,只是嬷嬷拿了嫁衣来让我试试,很快就好,侯爷不用这么快走。”   暗含的丝丝恳求让留侯心柔下来,他想离开是怕自己见到阿宓这般模样会失态,也怕阿宓会觉得自己烦,可她既然这样说了,他自然不会离开。   阿宓回去换了身常服,随意梳好发髻,妆容未卸便去了前厅。   留侯正在品茶,幽幽茶香充溢小厅,和着飘起的氤氲热气,模糊了他半面的银制面具。   留侯的面具显得很冷,可他露出的另外半张脸却显得十分温和。阿宓想,是不是隔着香茶热气的原因,侯爷看她的目光,好像格外的慈爱和温和,就像……她口中说过的爹爹一般。   两年间,她以为自己已经能够懂了侯爷待自己的好,可直到真正要成亲前,她仿佛才一夕成长,恍然间看懂了侯爷偶尔眸间未能道出口的情绪。   但那感觉仅是转瞬即逝,待她真正落座后,留侯依旧是惯有的温和,但眼中没有那种令她动容的慈爱与包容之色。   以前阿宓从未领略过父母亲情,所以可以毫不在意,甚至能说出根本不想要的话。可人最惧怕的并非从未拥有,而是拥有之后再失去,阿宓发现,现在她每每在侯爷面前都像个在长辈那儿邀宠的孩子,迫不及待想把自己做的东西献上,好得到对方的一句赞许或会意的颔首。   她递去了一盘点心,双眸期待道:“这是我昨日学会的马蹄糕,侯爷尝尝。”   阿宓在刺绣一道悟性一般,但厨艺确实大有天分,当初在沈府时第一次尝试就能做出不错的面食,更别说精心准备的糕点。   身后的宫女心道,殿下这阵子怕是对沈大人都没这般用心,那儿顶多着人送些帕子之类的小玩意,今日可是准备给留侯亲手做一桌膳食呢。   也不知到底是为何,难道真的像传闻那样,陛下和殿下对留侯就特别亲近?   留侯捻起一块糕点细细品尝,阿宓用了心思搭配,今日的茶也是她亲手调配的香茶,果香与糕点的清香混在一起,合入腹间暖意融融沁入心脾,让他自然而然微笑,“很美味,阿宓手艺已是极好,比之御厨也不差什么。”   阿宓露出小小的高兴的笑容,眨了眨眼,“那、侯爷今日要不要留下来用午膳,我准备……自己下厨。”   “哦?”留侯自然是想立刻答应的,可不知怎的,偏要唤来随从问午时前可还有事,待他回了无事才道,“如此,我便却之不恭了。”   准备好一桌膳食不是简单的事,阿宓其实一早就让御膳房备好了食材送到自己这儿的小厨房中。留侯也不准备干坐着,直接到小厨房去观摩,边与阿宓闲聊,好似不经意道:“以前在沈府,阿宓也这般为庭望做过许多次吗?”   “嗯?”阿宓一想,不好意思道,“没有,那时候会的仅是一些很简单的面食和点心。”   哦,这么说来他还是第一个享受到这般待遇的。留侯面上不显,实则心底相当得意,连眼角细细的皱纹都能看出高兴荡漾的意味。   他突然兴趣大发,“其实我也会几道简单的菜,等会儿也来试一试。”   阿宓闻言看了看他,有些无法想象留侯拿着锅铲在那儿切菜调料的模样,不知想到了什么画面,扑哧一下就笑了出来。   留侯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阿宓笑什么?”   “我在想,大人下厨会是什么模样。”阿宓俏皮地挤眼,她见过大人烤蛇的模样,但那终究是在野外的得过且过,而非在府中的正式下厨。   不过君子远庖厨,阿宓从没想过在这种事情上去勉强别人。   留侯却道:“下次让他试试便是,他若不愿意,我亲自与他说。”   在阿宓面前,留侯自然不会觉得下厨是女儿家才能做的事。要不是条件不允许,他都希望到时候生孩子沈慎也能帮阿宓效劳。   他这般面色淡淡地想着,那厢沈慎也打了个喷嚏,自然而然地想道:近日陪得少,定是阿宓在思念他了。 第98章 婚前   有沈慎的暗中帮助、阿宓的有意配合以及少帝的忙碌, 可以说是天时地利人和,留侯十分愉快地与阿宓单独相处了近一个月。虽说没有出宫,所谓的单独相处也是在一大堆宫人的跟随下,但这于他来说已经心满意足。   放在从前,留侯从没想过能拥有这么一段时日,更没想到沈慎在得知真相后会如此待他。   不告诉少帝是顾及阿宓的处境, 但有意为他们父女二人制造相处时机,便完全是为了留侯。不得不说,这出乎留侯对沈慎的了解,也因此意识到, 沈慎的确比从前要更加有人情、更会为他人着想。   投桃报李,留侯也为沈慎与阿宓的新婚准备了一份大礼。   本来他考虑到的只是阿宓, 思及沈慎这些举动, 他又另添了一些细节, 便是给这对新婚小夫妻共同的礼物。   亦是在此时, 留侯才在心底真正认同了沈慎这个“女婿”。如果不是真心爱惜阿宓的人, 是不会想到那么多的。留侯想,他能为阿宓做的终究有限, 陪伴她后半生的是庭望,若想她过得开心, 便要让庭望也一起过得更好。   时日悠悠,愉快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 转瞬便是阿宓与沈慎成亲前一日。   大婚的流程早就商议好, 阿宓从宫中出嫁, 沈慎在沈府出迎,二人一同前往长公主府。   按照惯例这夜自然是睡不了的,要忙的事情太多,幸好嬷嬷们有先见之明,让阿宓白日歇息了许久。   文妃在向林轩指挥,有条不紊地吩咐宫人备好一切,事无巨细一一做好。她这个“皇嫂”如此用心,少帝自然更不会闲着。   他在阿宓身边普及婚后受委屈惩治沈慎的一百零八招,其中加上最多的便是“进宫来找朕,朕为你做主”这句话。   譬如“他若是只顾公事疏于陪伴你,你只管来寻朕,朕帮你撤了他的职”、“他若是和侍女或其他女子勾勾搭搭不清不楚,只管来寻朕,朕帮你亲手处置他”、“他若是不顺着你意凡事专断不与你商议,只管来……”   “哥哥——”阿宓长长软软唤了声,唤得少帝心都酥了,眼眶也要红了。   这么动听的称呼,今后他不知多久才能再听到一声。   阿宓哭笑不得地望着他,轻声道:“大人不会欺负……”   “什么大人!”少帝打断她,“你是朕的妹妹,你们将要成婚,怎么还能唤他大人?”   阿宓一怔,她实在是习惯了这个称呼,“那……该叫什么?”   “当然是——”少帝“是”了半天也卡壳了,一时竟也不知道让阿宓叫什么好,连名带姓太生疏,唤字怪怪的,夫君之类又太黏腻。   思来想去,居然还是最初的称呼顺耳些。   他绷直了脸,“这种小事也要问朕,日后你们三餐食什么是不是都要朕来安排?”   阿宓被他凶巴巴的脸色唬了下,很快意识到少帝是也想不到什么好的称呼,便吐舌小声道:“哥哥一心虚就凶我,羞不羞。”   少帝只作听不见,又道:“那小丫头呢?”   他指的是绵绵,绵绵已经成功被人收养并且和新的家人相处得不错,不过阿宓要成婚,她自然是怎么都要想办法溜进宫。加上今夜已经在阿宓这儿整整待了三日。   “她白日和啁啁玩累了,现在睡去了。”   “小丫头就是小丫头,还说什么要陪你整夜,这不就睡着了。”少帝捏了把阿宓还没开始上妆的脸蛋,“要记住,谁也比不上朕对你的好,庭望那小子也没有,知不知道?”   才不是呢。阿宓内心小声辩驳,面上乖乖点头,也学会了顺毛哄人,“当然只有哥哥最好啦。”   少帝心满意足点头,其实他这时候还赖在阿宓这儿是很不合礼,但如今宫里宫外都是他老大,谁也管束不了。   嫔妃又只有文妃一个,他连去妃子宫里睡都睡不了,妹妹明日又要出嫁,当然不可能甘于一个人孤零零待在寝宫。   因着阿宓今夜注定不会睡,嬷嬷们担心她第二日气色不好,又是递补汤又是给脸上敷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少帝一问,才知道是太医做的叫什么“玉露膏”,功效是令女子不睡也能拥有好容色,而不必担忧眼圈泛青泛黑。   “有这等好药膏,那群老东西竟也不知道给朕用。”少帝凑上去闻了闻,他自断了神仙粉后也爱美得很,当即道,“明日阿宓大婚,朕的脸面自然也不能有瑕疵,快给朕也敷些。”   众人只能忍着笑看阿宓给少帝脸上也抹了层透明的玉露膏,那享受的模样当真不知明日的主角儿是谁了。   外间复起响亮的蝉鸣,和少帝口中哼的小曲儿和在了一块,让阿宓忍不住笑出声,“哥哥明日太好看,到时大家都看你去了。”   “朕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瞧朕不是应该的?”少帝支开了一条眼缝,摆手道,“放心,朕只在几个重要时刻出现,其余时候绝不抢你们二人风头。”   抢风头是肯定的,但并非是阿宓说的相貌原因,而是少帝身份使然。他无论在哪儿都是焦点,就算是阿宓的大婚也不例外。要彰显他对阿宓的宠爱,只需在二人行礼的那小刻出现即可,待久了,便是本末倒置。   阿宓看着少帝自得其乐的模样,不免歪过头略有些疑惑,“哥哥怎么这么高兴的模样?”   “嗯?”少帝还被她问得愣住,“朕不高兴,还要如何……?”   “唔……哥哥都不会舍不得阿宓吗?”阿宓厚着脸皮道,“以后我可就不住宫中,不能常陪你啦。”   说完就被揪了把,“小傻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无论住哪儿去,不都是朕的地盘。朕若想见你,还需要介意地方吗?”   话是如此,到底被阿宓的话勾起了些愁绪。   少帝当然不是完全没有不舍,唯一的妹妹出嫁他怎么可能真的高高兴兴,只是怕影响阿宓情绪才按捺下了那一点不舒服和难过而已。少帝很明白,自己在阿宓心中的地位绝对超越不了沈慎,也许曾经的他还会幼稚地想要成为第一,可到了现在,他希望的只有阿宓幸福。   至于其他的,当然是等阿宓人生中最重大的日子过去之后再说。   兄妹两人断断续续地说话,很快就到了子时,喜娘等人入内,准备给阿宓梳妆,这是个费时辰的活儿,没有一两个时辰完成不了。   一进去愣住了,陛下怎么在这?   喜娘犹犹豫豫道:“这……殿下梳妆,陛下也要在此吗?”   “朕不能在此吗?”少帝反问,“难道朕在这儿会碍事?”   碍事不至于,就是您这么大一个男人杵在这儿,存在感太强了,感觉很怪啊。   她们不敢出声逐人,便只能任少帝老神在在地在旁边欣赏。   这还是少帝一次这么认真地观摩女子上妆,担心灯光太暗有所影响,他特地命人把库房的六盏琉璃灯全都摆在了阿宓周围。   阿宓本就肤白细腻,灯光氤氲的光圈中闭目阖眼如神女般,带着宁静皎洁的美。她五官小巧,唇形与眉形生得极好,颜色亦是浓墨重彩,不点而朱、不画而黛,待被修过点饰后更显得眉目如画,一涂一抹中俨然有了女子纯然的动人。   这种动人不同于往日的可爱或亲人眼中自带的疼惜,而是真正让少帝从一个男子的角度重新感受到了阿宓的相貌姝丽。   他不禁想起当初沈慎揭破阿宓身世前,他自己也曾被这种美吸引过,甚至差点强行纳了阿宓进宫。   之前少帝每每回忆这件事,还有些羞赧和不好意思,觉得自己那时简直是鬼迷心窍。今日却不知怎的又重拾了那种心情,自然而然闪过一抹遗憾,如斯美人是他的至亲妹妹,这是幸事也是不幸。   不过这种念头仅是一瞬间的事,少帝继续用欣赏的目光看着阿宓,并不显得突兀。   他看了会儿道:“不要上太多的粉,看着奇怪。”   这时候的新娘妆容有个习惯,那就是越白越好,唇色也会尽量涂红,大约是有某种特殊的说法。对于肤色稍深着这种妆容无疑是个灾难,即便是白皙如阿宓,在被敷上一层又一层的假面后,也少了许多容色,掩盖了些原本的姿容。   上妆的宫女为难,“陛下,这、这是规矩……”   “规什么矩?”少帝好歹还耐着性子说话了,“长公主殿下大婚,管那些世俗规矩作什么?上这么些粉,走一步掉一堆,到时红色喜服都要被染成白的。”   许是想到他说的场景,文妃莞尔,她也觉得上那一堆的□□不好看,“我也觉得陛下说得有理,阿宓自己呢?”   “听哥哥的。”阿宓僵着脖子那么久太累了,没什么心思打量这些,自然是随少帝安排。   少帝抬了抬下巴示意,“去换了。”   他这模样太过理所当然了,有些宫人不免在心中嘀咕:陛下这模样,倒像他要和殿下成婚似的,哪有当兄长的管这么多的。   岂知少帝不仅管妆容,还要管阿宓额外戴的那些首饰,凤冠霞帔是换不了的,可那些耳坠、玉簪,少帝非要挑自己喜欢的,还说什么他眼光就是众人的眼光。   行行行,您是陛下您说了算。按照他的要求,阿宓最终的模样焕然一新,的确如少帝所言,是大周最美的长公主,更是最美的新娘。   晨光眺入,从已熄灭的琉璃灯折射而去,在闭目养神的阿宓脸上映出漂亮的纹路,连浅浅的呼吸也成了点缀,令人不敢惊动。   原是最该忙碌的时刻,在清晨却出现了小片刻的安静。   少帝站在阿宓面前定定看了会儿,最终勾唇一笑,转身道:“朕去看看驸马到何处了。” 第99章 大婚   与阿宓一样, 沈慎的忙碌也不遑多让,他不需要梳妆, 但他需先去拜祭沈家祖庙和列位祖先。   沈老夫人在小佛堂静静候他, 看着无论模样心智或地位都已经完全成熟的孙儿, 眼中热泪几经忍耐,按捺在了心底。   沈慎连叩首三次, 起身,“祖母……”   话到一半, 却不知该如何继续,祖孙二人之间的芥蒂虽然不曾正式解释过, 但经过这些事, 无形中已经消弭了许多。但大约是两人的性格问题, 都不是那么习惯坦诚的人,以至于真正单独相处时总有种无法言喻的奇怪。   半晌, 沈老夫人道:“庭望不必担心其他事,今日是你成亲的日子, 当好新郎便是。”   她又道:“我虽年纪有些大,但还不至于糊涂无法理事, 府中内务如何我都省的。”   “……好。”千言万语都汇成这一个字,沈慎成亲后必然会和阿宓一同住进长公主府, 不至于说以后就无法再孝敬祖母,但终究是不在同一府, 有些事情可能无法及时做到。   老夫人常年绷着的脸上隐约透出笑意, “快去换喜服, 可不能误了时辰。”   沈慎应声,跟着老夫人一起迈步而去。   往日清清冷冷的沈府此时张灯结彩,到处一片火红,仆婢来往也挂着笑容,冰冷的气息荡然无存,仿佛瞬间就多了许多生气。   沈慎的喜服是宫中做好送来的,上面有一道祥云纹还是阿宓亲手所绣,纹路凸起,沈慎粗粝的指腹一抹,似乎感受到了那时阿宓一针一线密密缝制的温度。   “大人身高体长,器宇轩昂,真是小人见过最英气的新郎官了。”旁人讨喜地奉承,“和长公主殿下真乃天赐良缘、天作之合。”   沈慎眉目疏朗,好心情地瞥过这些人,立刻便有亲随给他们一一赐赏银。   秦书欣赏着新郎官的风姿,口中啧啧称叹,“当初偶然救了殿下的那刻,谁能料到竟会有这样的好事,不用缘分二字根本就无法解释啊。”   周大没他这么感性,粗犷的声音直截了当,“以大人的才貌地位,这不是自然而然的事嘛。”   “……”秦书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记,把周大迅速拽到了角落,以免他再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破坏氛围。   好在沈慎今日大婚,只要是好意的话他全盘接受。早先他为留侯办事人缘不好,这两年去边关历练归来后倒是有许多人主动对他抛出橄榄枝,如今升官尚了长公主,留侯主动辞官,还有少帝明显的重视,明眼人都能看出他日后的青云之势,因此最近沈府格外热闹,旁人送来的贺礼都摆不下,不得不堆在了和后院临着的那条长街。   天色微微亮时,亲随提醒,“大人,时辰快到,该去迎接殿下了。”   说罢将提前准备好的东西递给沈慎,沈慎一手放进怀中,姿态极为潇洒地翻身上马,“诸位,在下先行一步。”   话落下,引来不少笑声,有人高声道:“沈大人客气了,确实不该让殿下久候!”   沈慎一笑置之,也不答话,领着迎亲的队伍慢慢向宫中骑去。   反观阿宓这儿,在她完全上了妆穿上火红嫁衣后,殿内反而慢慢安静下来。宫人各自有条不紊地忙碌,少帝去了外面,文妃在撑额小憩,她则静静看着铜镜中的容颜发呆。   这样明媚鲜妍的容貌,几乎要让她认不出是自己。曾经阿宓的眉眼间满是惹人怜惜的娇弱,不知不觉间,那种懵懂与隐隐的胆怯已经被自信与活力取代,她依旧柔软温和,但不再会轻易地茫然失措。   “怎么了?”翠姨站在她身后看,唇边带笑,“难道不认得自己了?”   “翠姨。”阿宓轻唤了声,握住她的手,温暖厚实,“只是觉得有些不一样。”   翠姨道:“自然不同,新娘都是最美的,何况是阿宓你。”   她惯来是这样夸阿宓的,让镜中的少女微微羞涩地笑了笑,忍不住道:“翠姨真的不随我去公主府吗?”   前几日翠姨就说了,看着阿宓成亲后她就要回老家去,道是心愿已了,想要在最后一段时日自在些。   翠姨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道:“怎么,难道离了翠姨就不成,阿宓还是个小娃娃吗?”   “不是……”阿宓知道她是故意如此说,急切的辩解慢下来,她挽过耳边的发丝,抿了抿唇,“翠姨何必去那么远,就住在京城,日后若有什么事也可以……”   “我的殿下啊——”翠姨面上带着深深的笑意,“便当我是在一处拘久了,想去游山玩水罢,京城的生活并不适合独自一人养老。我还想去那些山清水秀之地转转,再选个好地方养几个小娃娃,好享享天伦之乐呢。”   阿宓认真听着,在和翠姨的对视中感受到她的认真,不舍之情涌动,但终究是被那几句真情切意的话打动,垂眸道:“我……我知道了。”   翠姨是她自出生起就熟悉的人,论岁月,谁也比不上二人彼此陪伴的时日长。天下无不散之宴席,阿宓不止一次从书本中看到这句话,只是没想到这样永久的离别,竟会来得这样快。   放置在膝上的手背突然被砸下了一滴水,水花四溅,开始还很小,后来便越来越大越来越快。   她低着头,眼泪直接从眸中簌簌落下,没有打湿妆容,却显得更加可怜。也许是大婚的日子特殊,阿宓觉得自己并不是那么容易流泪的人,可此时面对这真切的离别,想到自己成亲后翠姨就要放心地离自己而去,她竟想着,早知如此就该晚些结婚的。翠姨是觉得再无忧虑才离去的,她又为甚么要让翠姨这么轻易地就放下心呢。   阿宓哪明白其中真正的缘由,单看着她这样难受,翠姨又哪儿好得了。可经过沈慎逼问那一遭,她确定自己是不能再留在阿宓身边了。   忙让宫人重新拿起胭脂水粉,翠姨轻柔地抬起阿宓的脸帮她拭泪,“大好的日子,哭这一会儿也就够了,可不能成了小花猫。”   大抵成亲哭一次是惯例,喜娘也是习以为常的模样,叮嘱她身边的宫女把胭脂带着,随时补上。   大周唯一的长公主大婚,繁文缛节极多。有少帝开口,阿宓和沈慎还得去拜过诸位先帝。   阿宓对自己的身份一直没怀疑,十分相信自己就是李氏后代,跪在蒲团上还在想着感谢父皇、祖父、祖爷爷之类。知晓真相且亲自给阿宓捏造了这个假身份的沈慎竟也毫不心虚,对着先帝牌位就直直地跪下,面色不变地依着少帝的话在众人面前许下终生不负的承诺。   留侯在外边不曾见到这情景,但他想着即使是说谎成性如他,如果和阿宓一起走到了先帝灵位前也会免不了心虚,庭望竟能如此从容,当真是小看了他。   少帝也肃着脸,直到沈慎跪在上面承诺后才缓了下来,沉沉道:“庭望,朕唯一的妹妹交给你。哪日你若有一丝对不起她,自己是清楚后果的。”   这是嘱咐,也是忠告。沈慎毫不在意这位少年天子的威胁,淡淡一笑,“陛下放心,绝不会有那么一日。”   可以说,沈慎不敢保证自己对阿宓的爱意会十年如一日得像此刻这般浓烈,毕竟他清楚,无论哪种感情,最后都将走向平淡与细水长流。他相信的不是爱这种画本中令人为之付出一切的东西,而是十分确信自己与阿宓的合契。   感情变得平淡并不代表少了,只能说经过岁月的洗涤沉淀,它转化为了一种更为合适的方式存在于二人之间。沈慎不曾有过这种经历,但他对于自己和阿宓之间的感情十分了解,浓烈与否并不象征其中深浅,关键在于它是会随着岁月褪色,还是如醇酒般历久弥香。   他和阿宓,无疑会是后者。   这种彼此之间的事,就不足为外人道也。   带着三分克制、三分难以抑制的兴奋,沈慎终于将阿宓迎进了长公主府。   凤冠霞帔下,阿宓姣美的容颜若隐若现,唯有小巧的红唇最为清晰。沈慎眸色深深看了会儿,用玉挑挑起红帕,忍不住垂首在那唇上轻轻一吻,声音半哑,“还有些客人要招待,阿宓是想与我一同出去,还是在房内歇息?”   方才二人已经与少帝、留侯喝过了酒,其余的人阿宓并没什么兴致,她也确实很累了,软声道:“我想先沐浴,大人可以快些回来吗?”   她只是很单纯地表达让他少饮酒的意思,可话一出口,周围服侍的人竟都隐隐笑了出来。阿宓一想,才明白自己这话多容易让人误会,热意登时攀上脸颊,红如晚霞。   沈慎也笑了笑,喂她喝了一盏蜜水,“我去去就回。”   说罢也是脚步匆匆,让人看上去不免觉得这对新婚夫妇确实恩爱,彼此都挺着急的,这让那些人的笑意不仅未减,反而更深了。   阿宓闭上眼复睁开,用有些凉意的手抚上脸颊,心想反正都成亲了,他们要笑就笑吧,她确实想早些和大人待在一起。   “破罐子破摔”的她放下羞意,任宫女服侍着宽带解衣,大宫女在耳边低低道:“殿下,要燃香吗?”   “什么香?”阿宓一时未能反应。   宫女莞尔,“就是之前嬷嬷教过的,助兴之香,殿下毕竟……这香能让殿下更舒适些。”   原是担心阿宓洞房之夜不顺利,毕竟阿宓和沈慎都是第一次,而阿宓身娇体弱,与沈慎这种成年男子的高大体型相比,她未免太过稚嫩了。这种皇室专用的御贡香不同于那些场所的香,不会侵扰神智,只是让感官和身体上能够在原本的基础上感受到更多的愉悦。   阿宓脸上刚褪下的晕红又隐约升了起来,她睫毛轻颤,声音轻轻的,“这个……便不用了吧。” 第100章 洞房   阿宓拒绝了燃香, 贴身的宫女们知晓她脸皮薄,微微一笑后就不再提, 转而服侍她沐浴。   长公主府完全是按照阿宓的喜好和习惯建的, 汉白玉砌的浴池大小刚好, 四周垂下厚厚的帘幔,开关拔开, 便有天然的温泉自动涌入,不出片刻便有热气氤氲, 恍如仙境。   阿宓仅着薄纱, 赤足踏入浴池,浅浅的花香和恰到好处的温度让疲惫了一天的身体瞬间舒缓,叫人忍不住发出惬意的一声轻吟, 娇娇软软,又带着丝丝甜腻,让服侍的宫女不由有些脸红。   “我想泡会儿,暂且不用服侍,你们在外间等候吧。”阿宓如此道, 其余人便把香膏和软巾留下,乖乖退了出去。   浴池四角的壁上都悬了明灯, 形状是可爱的兔首,让阿宓想起除夕时兄长赠与自己的白兔灯, 唇边隐隐挂上笑容。   她双手撑在浴池壁沿, 脑袋歪在手臂上, 这时候才有心思和精力回忆今日大婚的种种。   那些繁复的流程不用说, 就是用来折腾人的。阿宓想的是来观礼的那些熟人,脑中每浮现一个,就不自觉舒心地弯了弯眸。   随后就回忆到了站在不远不近处的李琰,思绪便也不由慢了下来。   不管二人关系如何,李琰在阿宓心中终究都有个极为特殊的位置。前世的他待她好也不好,予她一方安稳天地为她遮风避雨,同时也用这一方天地禁锢了她,特意将她养成只能攀附于他存在的菟丝花,不给她丝毫独立自主的机会,最后更是因此让她丧命。   阿宓手指无意识画着圈,也不知怎的就突然又想起这些事。再进一步想,可能是如今的自己已经完全明白了前世自己的处境和世子那样做的用意,而这些,无疑和现在的她有太大的差别,潜意识就有了比较。   不过她到底已经看淡了这些事,再有今夜李琰也曾亲自对她道出“以前的事是我孟浪,还望阿宓莫要介怀。你既已与沈庭望成婚,日后若受了欺负,可不要忘记我这个堂兄也可为你做主”这句话。阿宓想,这一世的世子和她心中记着的那个并不能真正算是同一人,她着实没必要再因此对他“另眼相看”了,那样于她自己和他还有大人都不公。   大概是等待的时间太过漫长,温泉的池水又太过舒适,阿宓这样胡思乱想了许久,连有人轻轻入池走到自己身旁都未发觉。   沈慎脸色因酒意微红,目光看来倒是清醒,只不受控制地在趴在浴池边的少女身边流连。柔和的灯光下,阿宓及膝的乌发披散在背部,遮住了大半的玲珑身躯,一半浸染在池中漂浮,肌肤如堆雪洁白,二者相映如海妖般浓艳绮丽。   他喉间不自觉滚动,没想到清丽可爱的阿宓竟也会有如此摄人心魄的一面。   醉人的酒意熏染,在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他已经将手覆上了阿宓腰间,滚烫的手掌引得少女身躯颤抖,差点儿惊呼出声。   “……大人?”阿宓抬眸,睫毛上沾染的水汽聚成一滴水珠顺势而下,滴落在二人之间,于池面泛起极小的涟漪,却是一圈又一圈,好似让阿宓的心也跟着一下又一下颤抖地跳。   突然面对大人这样沉沉的目光,她很紧张,感觉说不出话。   与她相比,沈慎用了十足的自制力来压制本|能的冲动,他真担心自己一个控制不好会把面前娇娇小小的阿宓咬碎揉进腹中,偏偏她还在轻轻颤抖,岂不知更是激起了他本性中的捕猎欲和占有欲。   他也说不出话了,因为他知道一出口就饱含着浓浓的欲|望。克制了半晌,才道出沙哑的一声,“泡好了吗?”   阿宓在他的注视下无处可逃,不得不红着脸微微点头,“……好了。”   话一出,沈慎哪里还忍耐得了,当即在水中把阿宓打横抱起,抬脚就要跨出汉白玉浴池。   人早就被他遣退,偌大的寝宫只有这对洞房花烛夜的小夫妻二人,四处垂着轻柔的飘纱,正随夜风轻轻拂动,被覆上红纱的朦朦灯光添了一丝融融春|意,令人口干舌燥。   阿宓被抱着走了几步,才意识到一件事,“大人,衣裳……衣裳还都是湿的。”   沈慎和她都是直接从浴池起身便走,一路逶迤而来都是湿漉漉的痕迹,不至于凌乱不堪,但阿宓只要想到宫女们发现了这些,会想他们如何猴急地从浴池直奔卧榻,脸蛋就忍不住如同火烧,热得惊人。   沈慎依言停下看了会儿,忽然问道:“冷吗?”   “……嗯?”阿宓一呆,此时正是夏夜,冷是不至于的,“不、不呀。”   闻言抱着她的男子低笑出声,“那就好,阿宓不用担心,我自会让衣裳干起来。”   像是有人拿羽毛在耳边轻晃,阿宓不止心间烫,整个人都因这低沉的声音痒痒的,让她有种想要将大人抱得更紧些冲动,但脚趾却又羞涩地蜷缩了起来。   她被压在了柔软的床榻上,成年男子的高大身躯携酒意而下,不知何时沈慎束发的发带也散了下来,二人乌发交缠,有几缕发丝沾了水黏在二人眼梢唇角,阿宓甚至无法分辨那都是谁的。   沈慎眉眼因此刻的惬意完全舒展,平日容易被人忽略的俊朗五官与黑如墨的眼眸格外富于魅力,那是他独有的清冽气息,诱惑着阿宓想要靠这人近些、更近些。   阿宓觉得自己被这阵气息熏得有些醉了,不然她看着大人含笑看着自己的模样,怎么会有种想要扑上去咬上几口的冲动。   无处安放的手不经意碰到了身下二人的发丝,长而黑,直缠到了沈慎腰腹,视线顺其而下,透过单薄的衣衫能清楚感觉到结实分明的纹理和腹肌的轮廓,劲瘦的腰身和手臂无不蕴藏着隐忍待发的力量。   沈慎不是时下盛行的俊美风流的美男子,但他身为成熟男子的吸引力绝不比任何人少。阿宓再一次在他这儿感受到了,何为男色可人。   她不自觉舔了唇角,粉嫩的唇染上光泽,让沈慎看得喉间更干,却还是克制着低声引诱道:“阿宓想做什么?”   “想……”阿宓还是说出了内心想法,“想亲大人。”   “哦?”沈慎挑眉,用极慢的语调拉长声音,“阿宓既然如此说,我——允许了。”   说完也不知到底是谁主动,两人的唇瞬间交缠在了一块儿,气息相濡。阿宓能感受到他舔咬过自己的唇齿,耐心地引领着她略显笨拙的吻技,有几次她气息接不上,还十分善解人意地停顿了几息,等待她缓过气来。   温柔得简直不像大人。   阿宓很快就被吻得迷糊了,薄薄的轻衫如同虚设,宽厚的手掌顺着她纤瘦的腰身一路往下,划过腿间,一直握到那那双可爱蜷缩的玉足。   实在小得不可思议,沈慎一只手竟就几乎把那双小足给全然包裹,这让他无法想象阿宓平日就是靠这么精致小巧的一双脚行走。看着这双细腻如玉雕的足,他呼吸愈发沉重,眼眸也隐隐变红,全然兴奋了起来。   他像是看到了十分合心意的猎物的猛兽,双眼发亮,高大有力的身躯也半屈着,成了蓄势待击的姿势,如果此刻阿宓能仔细和他对视一眼,定会被吓得逃跑,可惜她错过了这个时机,也就注定今夜会被啃得骨头都不剩。   沈慎握住了她有些承受不住而开始推拒的手,强硬地把那只手按在了被褥上,声音沙哑到几乎听不清,“阿宓,别闹。”   她哪里闹了。阿宓委屈难受地快哭出来,明明是大人太欺负人、折磨人了,让她不上不下的,偏偏还用火热到灼人的视线一直盯着她的脚,她都不知是该害羞还是该气愤。   她努力聚起力气就想蹬开某人,但就像被猛兽逮住的小兔子的最后一击,于对方来说毫无疑问是无杀伤力、软绵绵的,甚至会觉得有些可爱。   沈慎就觉得她可爱极了,换在平日他可能会大发慈悲放过她,可今夜是他等了许久的日子,怎么可能继续当苦行僧。   耐心少了几分,他干脆直接把阿宓四肢都禁锢住,让她成了一只最多只能气呼呼瞪人和软绵绵咬人的小兔子,随后便毫不留情地压下,开始——肆意妄为。   …………   …………   红烛燃了一夜,宫人们守了一夜,也听了里面或娇媚或沉重的喘息一夜,脸色红了又红,温度就一直没降下去过。   那动静直到寅时才又叫了一次水停歇,让她们不得不感叹沈大人、沈驸马的体力之好,同时也为殿下的身体感到担忧。殿下才刚刚及笄,那小身板……经得起这般激烈持久的洞房吗?   她们到底是被精挑细选出来的人,不管心底如何怀疑,面上都很符合宫女必备的礼仪。   晨光照入,大宫女端着手上第三盆凉透的水,终于决定掀帘进入。   没等她付诸行动,床榻那儿突然的动静吓了她一跳,原是一条细嫩的手无力地搭在了床沿,上面还有好些暧昧的痕迹,或吸或咬出的青青紫紫,总之看上去惨兮兮的。   但宫女无法看到其中情景,那只手很快又被拉回了床帏。   沈慎和阿宓都已醒了过来,只是他还在低声下气地哄人,盖因阿宓一醒来就觉得浑身好似散架了,僵硬酸疼得不像自己的身体。往下一看,果不其然浑身都没几块被放过的地方,尤其是一双细嫩的足儿,昨夜更是被疼爱了几番,如今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了。   阿宓恼火得拍打沈慎胸膛,可惜她的手也是软软的,拍起来再绵绵地搭上去,和抚摸也相差无几。   沈慎起初捉住那只手还饶有兴致地啄吻了几下,以为阿宓想再来一番清晨缠绵,等看到小姑娘簌簌掉下来的金豆子时才慌了。   “疼、疼……大人坏死了、呜……”阿宓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实在委屈极了。   要说昨夜完全是疼也不可能,沈慎提前做过很多准备工作,虽然阿宓身体稚嫩了些,但起初其实是愉悦大于痛楚。   关键在于身边这匹大尾巴狼不知餍足,啃了一次不够,还要翻来覆去地啃两次三次,可怜阿宓这颗嫩生生水灵灵的小白菜,被蹂|躏了一夜后就变得蔫巴巴的,嗓子都哑得冒火。   她本来还没把翠姨和少帝当初隐晦的提醒放在心上,觉得以大人对自己的好肯定不会欺负自己,哪知道……   阿宓哇得一下又要哭出来,因嗓子原因哭声也是一顿一顿的,听着可怜极了。 第101章 休沐   阿宓哭了好一会儿都没理沈慎, 坐起身的时候发觉身上衣衫皱巴巴的,只能勉强遮住一些关键部位。脑中突然想起昨夜大人说的待会儿就让衣裳变干的话,如今果然如他所说,可是只要想到这是怎么来的和其中的过程,阿宓就……   地面上蜿蜒的水渍也早已蒸发,唯有凌乱的床铺能证明昨夜发生了什么。   她果然就不该相信大人那突然的温柔, 现在想来,那分明是有意欺骗好让她放松警惕。   阿宓越想越觉得气恼,倒不是没有羞涩,只是他们之前除了最后一步, 其他的亲密都不知有过多少次, 所以这种时刻倒是被“欺负”的恼怒更多。   她能勉强站起来, 但走不了, 静静幽幽的目光投向沈慎,让他不自然地咳了声, 主动接过宫女手中的活儿, “阿宓想做什么和我说便是,不用自己动手。”   阿宓鼓着脸颊, 小小地哼一声, 学会傲娇不说话了。   沈慎像伺候祖宗一样帮阿宓穿衣洗脸, 时不时还得轻柔说一句“宝宝把手抬起来”“宝宝这个力道合适吗?”之类的话。   宫女们站得远不代表听不到,虽然没有笑声传出来, 但阿宓总感觉她们正在心底笑话呢, 忍不住哑着嗓子开口道:“这是什么称呼啊, 我才不是、才不是……”   沈慎疑惑看着她,随后恍然大悟,含笑道:“阿宓这样,不就是我的小宝宝吗?”   如果少帝或秦书等人在旁边听到这句话,大概会鸡皮疙瘩掉了一地,才一夜而已,这个男人居然就如此擅长花言巧语了,黏黏糊糊的,腻人!   小宝宝这个称呼实在羞耻,可细听起来又能够感觉到其中的珍视和独特的爱意,阿宓想了下,轻声道:“那也不可以在有旁人的时候叫。”   沈慎笑意更深,忍不住亲了一口眼前喝过水后红润润的小唇,“好,日后……只在榻上这么唤。”   “……!”阿宓试图用眼神瞪死这个厚脸皮的人,觉得他从昨夜起简直像被掉了包,完全不是自己那个冷静从容又自矜的大人了。   她双眼本就大,瞪起来圆滚滚的,眼角还带着绯红,微微翘起时隐有三份媚意,比之以往的无辜更诱人。   沈慎眼眸由浅转深,暗自压了下去。其实他只想简单的亲亲阿宓,但阿宓正在气性上,可不能过分逗弄。   早膳是鸡丝粥配小菜,温热滑嫩,整好滋润了阿宓发疼的嗓子。她没什么力气,食起来慢得像蜗牛,往往眼睛盯着一个菜,没等她吞下嘴中这口,那菜就被另一人夹去了。   几次下来她都怀疑大人是不是故意的,可是自从她发过“脾气”后大人就很老实了,再不敢做多余的事,况且他又不会读心术,哪儿就能接连知道自己想吃什么。   阿宓把这归于巧合,眼角瞥了几次都没发现沈慎看似正经实则隐藏坏意的表情。   鸡丝粥吃了小半碗,阿宓也累得手腕酸疼,这时候沈慎慢吞吞开口了,“阿宓需要我喂吗?”   不待阿宓拒绝,他接道:“以阿宓如今的速度,用完这碗粥,大概需要小半个时辰,便误了去见祖母和陛下的……”   他说得一本正经,阿宓犹豫了下还是答应了,放下调羹,脸蛋微红地等待投喂。   她这模样太乖了,尤其是小小张开嘴又飞快闭上慢慢咀嚼的模样,大大满足了沈慎突然升起的那点“诡异”的兴趣,直戳萌点。   “啁啁——”温馨愉快的投食中,熟悉的鸟类叫声传来,两人一起偏头看去,果不其然是啁啁挪着硕大的身躯正一摇一晃地走来。   发现沈慎时,它停了下,随后又想起这人其实并不凶,便又慢慢吞吞地迈着爪子走到阿宓身边,好奇地看着二人一喂一张口的姿势。   阿宓顺手摸了摸它的脑袋,又一勺粥递到眼下,她下意识接了过去。重复了几次,啁啁也看懂了,原来张口就有东西吃,它高兴地叫了声,立刻就有样学样,也跟着张开了鹰嘴。   阿宓呆了呆,沈慎却目不斜视,根本不管它小眼珠子巴巴转着的模样。   “啾——”啁啁等了好一会儿也没东西,不满地拍了拍翅膀,还准备拍上阿宓的肩,被沈慎及时挡住。它没轻没重的,弄不好能直接把阿宓拍地上去。   阿宓心软,啁啁的心智就像三四岁的孩童一样懵懂可爱,“大人给它喂些小鱼吧。”   “哦?”沈慎笑了笑,“当真?”   他的眼神仿佛同时在说“能让我喂的只有一种身份,阿宓确定要把这只鹰加进去?”   阿宓眨眨眼,又轻拍了啁啁的脑袋,还是自己动筷给它夹了几条小鱼干,低声教育道:“虽然好吃,但加了太多食料,你不可以多吃哦。”   啁啁听不懂这些,但不妨碍它看懂还是只有小美人最疼自己,不像另外一个,它示意了半天都不知道表示表示,真是讨鹰嫌。   喂了几条小鱼干,啁啁顺势就挤上了旁边的矮凳,也不知道它这是哪儿学来的姿势,明明是只鹰,却像人一样搭着腿坐在那儿,一副鹰大爷的模样滑稽又可爱。   阿宓忍俊不禁,抬手挠了挠它的脖子,“你怎么这么可爱呀啁啁。”   便是沈慎也不得不承认,这只鹰实在是通人性,举止也是憨态可掬,不过这一切的缘由在他心中都是物似主人型,只有这么可爱的阿宓,才能吸引如此有灵性的啁啁。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大宫女道:“辰时末了,殿下要更衣吗?”   阿宓偏头看向沈慎,“我们先去祖母那儿还是进宫?”   沈府近些,但按照规矩是该先去宫中见少帝。沈慎了解阿宓顾虑,应声道:“自然是先去宫中。”   望着阿宓好言说完这句话后就不看自己的小模样,沈慎摸了摸鼻子,原来气还没消,看来阿宓这定要生气一整天了。确实也怪他,忍了那么久,好不容易梦中的情景成真,昨夜一时就……有些难以收敛,没顾及阿宓的承受能力。   她生气是应该的。   有了这样的觉悟,接下来一路沈慎对阿宓都有求必应,不,应该说是有一点需要就马上献殷勤,根本无需阿宓开口。他看着是干练冷厉的,做起这等“谄媚”的事来竟也丝毫不别扭,十分得心应手。   这其实还是学了秦书的作风,秦书平日就是个妻奴,夫人说东不敢往西,夫人要买烧饼不敢给包子,照周大的话说就是丢尽了男儿气概和脸面。沈慎起初也对此不以为意,他毕竟也有些大男子心态,何况初见和相处时阿宓都是那般娇弱的模样,叫人不免就想为她安排好一切,只将人护在羽翼下密不透风。   但当初秦书比他更了解女子,或者说更了解当初的阿宓柔弱外表下深藏的倔强,大人的□□对谁都行,但不能是对着阿宓。   秦书道,夫妻二人之间的事就不该太在意所谓的世俗之见,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若能让夫人开心,小意讨好些又能怎样?那是自己的夫人,难道还真能因此丢了什么面子不成。   于是,在秦书潜移默化的感染和与阿宓关系的慢慢进展下,沈慎就成了这样表面冷漠实际对着阿宓极为闷骚的模样。   马车上,阿宓忍不住动了几下腿,昨夜难以启齿的地方还有腰那儿都酸得厉害,她不仅有些担忧待会儿要怎么在哥哥面前行走自如。   烦恼间,温热的手掌悄然抚上细腰给她温柔按着,“待会儿见过陛下,阿宓再去歇息会儿,祖母那儿等过了午膳再去也不迟。”   “……好。”阿宓也不勉强自己,低眸看到小心翼翼为自己按腰的手,态度到底有些软化,“也没那么难受,不需要一直按着。”   阿宓还是这般善良到可爱,沈慎道:“无事,并不累,阿宓端坐着难受的话,先靠过来吧。”   一刻钟后,阿宓还是靠上了他的胸膛,硬邦邦的并不柔软,但胜在那结实的力量感就带给人无形的安心。但阿宓没有忘记,昨夜就是这硬邦邦的胸膛压着她不让她挣脱,像块巨石一样沉重,甸得她几乎要喘不过气。   眼眸微微转了几转,阿宓暂时没什么表示,在马车行至宫内,准备掀帘而出时忽然回头,不管沈慎疑惑的眼神就隔着衣裳在那胸膛上张开小牙狠狠咬了一口,感觉到留下了印子,这才满意地搭上宫人的手。   沈慎愣在那儿,被啃了一口的触感清晰极了,他几乎能顺着轮廓描绘出阿宓的好牙口来。   不过……真是一点儿痛没感受到,反而让他的某种感觉又蠢蠢欲动起来。   这种姿势仿佛也不错,等阿宓消了气,哪夜他们来试试不同的做法吧。刚开了荤的老男人面色淡淡地大步而去,实则心底都是些下|流带着废料的想法。   长公主和驸马成婚第一天来拜见陛下,这不叫回门,不过是因为阿宓身份特殊又与少帝感情深厚,才有这么一着。   留侯自然无法享受这等待遇,但他早已十分机智地一早就进宫来了,准备借着少帝的面子来看看女儿新婚之夜过得如何。   这一看,他和少帝的脸色都不大好,甚至是压抑着怒气。   那隐带青色的眼下,颤颤巍巍发软的腿和对沈慎刻意的疏远,傻子也能看出来昨夜沈慎做得多过分。他们李家水嫩嫩的小白菜,一夜竟就被采摘成了这样,便是采阴补阳也不过如此了。   一个是兄长,一个是老父亲,其实两人的目光都不免添了一层滤镜。阿宓的模样并没有他们看着认为的那么凄惨,昨夜是劳累过度了些,但并没有受伤,气色也在喝过热粥休息之后有所恢复,甚至因为成为女子而添了一抹娇艳。   不过这些少帝和留侯通通都看不见,他们只知道沈慎这头大尾巴狼连一点过度的时间都不给,一大婚就迫不及待地把他们家的白菜给啃了。   护着阿宓的面子,少帝没有在阿宓在场时发作,而是等人被扶去了后殿歇息才砰得顺手就把朱笔砸了过去,咬牙切齿道:“庭望,这就是你给朕的保证?”   沈慎:“……”   这种时候辩解是没用的,最好的办法是虚心认错少说话,对此沈慎颇得其中精髓,当即就表明了良好的认错态度,“是臣不好,忘了陛下的嘱咐,昨夜阿宓大婚劳累,该让她在府中多歇息。不该只是想着陛下今日会想见阿宓,便一早和阿宓一同进宫。”   少帝:“……”这么说还是朕的错咯?   他当然不可能直接说错的不是这方面,那到底是闺房秘事,身为兄长的少帝也不可过多插手,是以咳了咳之后他竟也只能道:“你——你知道就好,阿宓身娇体弱,需要多多呵护。”   “臣领受陛下教诲。”   这么认真谦虚的态度,让少帝都不好意思对他发火了。   留侯眯了眯眼,忽然直接道:“庭望,新婚之夜如何?”   面对两座大山,沈慎斟酌词句,“铭记终生。”   “哦?”留侯缓缓道,“我还想着,殿下毕竟年幼,许多事还需等待,不如……让陛下再赐几个伺候的宫女去公主府……”   这是赐人去伺候沈慎的意思,隐藏的深意是男人都明白。   留侯倒不是那种为一己之私给女婿送人让女儿心堵的人,此话一为试探二为警告,告诉沈慎阿宓还小,这种事不能着急。你要实在等不了,我们不介意你去寻别人,不当这个驸马了就是。   沈慎正色道:“侯爷多虑了,我和阿宓都喜欢清静,不喜人多。平日闲杂之事由旁人做也就罢了,其余的事……自有我效劳,阿宓恐怕也不习惯让外人做,添人着实没必要,还是留着伺候陛下才是。”   “哼”少帝从鼻间溢出这么一声,“你若想要,朕还要先废了你呢。”   自古男子三妻四妾是常理,少帝身为天子更是可以开三千后宫,他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但唯独放到阿宓这儿,不好意思,能开后宫的只有朕的妹妹,驸马没有人权,不算世俗的男子。   早就了解这二位对阿宓的维护程度,沈慎也过了因这种无伤大雅的“威胁”而感到委屈或动怒的年纪,无论什么话,一一应下就是。   等这二人交待完了,沈慎顺势道:“陛下,臣此来还有一事相求。”   “哦?何事。”少帝换了坐姿,怎么看沈慎怎么不顺眼,语气也没多好。   “当初陛下给臣大婚的休沐是五日,臣恳请延期一月,想……在府中好好陪伴阿宓。那些紧要的事务,臣在之前就已处置好,剩下的小问题有其他人去做便可。”   少帝瞬间像被咬了脚趾的猫般要跳起来,“不行!这怎么能行!你看朝中哪个成亲能休沐一月的,这要求也太过分了!”   实则是心底嫉妒沈慎能有阿宓陪伴,本来妹妹离开宫里就让他很不爽了,如今自己没有软绵绵可爱的妹妹陪,难道还要眼睁睁看着沈慎在那儿潇洒一月?这怎么可以!   留侯倒是心中一动,听罢缓缓道:“陛下,庭望此言……也不无道理,毕竟殿下身份不同,其他人又如何能相比呢。何况庭望之前那般劳苦,为的也就是大婚这段时日能多陪陪殿下。陛下那般疼爱长公主,想必也不希望殿下刚成亲便要整日看不见驸马。”   少帝如何不知道这个道理,可是嫉妒使他面目全非,“那些事岂是能处理完的,朝中的事离不了他,朕也离不了……”   “陛下。”留侯正色,“您即将亲政,怎能事事不离臣子。庭望是臣您是君,如此岂非本末倒置?”   …………   留侯的教导不同他人,纵使少帝再不耐烦听,也得忍着性子领受。   他委屈巴巴“噢”了声,看了看留侯,沉闷半晌,小心翼翼道:“不然……十日?”   “一月已经很短了。”   “……二十日?”   “一日也不可少,陛下,莫孩子气了。” 第102章 世子番外①   春风化雨, 绵绵刺入人心, 带着未褪的冬日寒意,让李琰持壶的手都不禁抖了一抖,在白玉制的案面洒下几点澄黄的酒液。   玉是细腻的白,酒是剔透的黄,让李琰想起阿宓柔软纤细的手指,和每次不胜酒意却在他的含笑下慢慢将酒渡进口中的娇羞。   佳人已逝,他却是再也见不到她那又羞又惧的可爱模样了。   李琰忽得将瓷杯摔碎在地,腾然起身, 把周围的人都唬了一跳, 讷讷道:“世子, 这……”   “没意思。”他冷冷道,微垂的眼泛着不耐和戾气。   显王世子素来温和待人,鲜有怒意,可眼下他的模样谁也不奇怪。众人都知道, 世子妃一杯毒酒鸩杀了世子养在别庄的爱宠, 致使世子性情大变, 得知消息的当日就杖杀了世子妃身边的半数亲信。   世子没有就此颓靡, 行事却愈加冷酷, 再亲近的人在他面前都讨不了好。有人暗暗把他和朝廷鹰犬沈慎相比,竟觉得二人行事风格丝毫不差。   半年过去了,世子的阴戾之气有增无减, 愈发喜怒无常。   这不, 宴会中好好地喝着酒, 也无人招惹,突然就摔杯离去,一点预兆都没有。   旁人说伴君如伴虎,他这性情比陛下还要捉摸不定。   众人望着他的背影议论纷纷。   李琰跃马回府,经过正厅时世子妃蒋行云正端坐在梨花木椅上,她身前还有后院的其他侍妾。   李琰看也没朝那边看一眼,径直就要回书房,被蒋行云一把叫住,“世子!”   脚步只顿了一顿,继续往前,蒋行云无法,几步上前甩过长鞭,烈烈的风从耳边刮过,李琰一手握住鞭端,缓缓回头,面无表情,“世子妃这是要刺杀?”   蒋行云冷笑一声,“如果不是这样,你怎么舍得回头看一眼!怎么,你的小心肝走了便成了行尸走肉,那般难受怎么不和她一起去死呢!”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眼见王府中最尊贵的两位主子斗起来,毫不犹豫地用最尖锐的话语相刺,那些侍妾和下人瑟瑟发抖,恨不得原地昏过去。   李琰被这话刺得浑身僵了下,转瞬漠然道:“关你何事。”   “你生死如何我自然不关心,但只要你活着一天,我的世子妃头衔还在,我就不得不管你。”蒋行云对他也没什么好脸色,起初她也许因为这个男人的好皮相有过些许好感,但这些都在冷淡的夫妻生活、和她毒死别庄那个少女后他对自己欲杀之而后快的恨意后荡然无存。   如果不是自己出身足够高,显王尚在还能勉强压住他,恐怕自己早就被他一剑杀了。蒋行云木然地想。   但她从未后悔过自己的所作所为,李琰已经明显迷恋甚至是爱上了他养在别庄的少女,为此甚至后院都不沾。   时局之下,蒋行云需要一个孩子,显王府世子也需要一个长孙,李琰的所作所为触犯了许多人的利益,她不得不对那个少女下手。   唯一没料到的,大概就是李琰对小姑娘的感情竟如此之深,得知她的死讯后疯狂的模样让蒋行云大为震惊。   震惊的同时,其实她也对李琰这样的爱嗤之以鼻。如果真的爱那个小姑娘,就不该把人当成禁|脔养在别庄两年,丝毫不让人与外界接触,不给她一个正式能见光的身份,甚至不让她通晓世事。   最重要的是,他给予了她自己的宠爱,却没有提供与之相等的保护。   别庄里的护卫功夫确实不错,数量也不少,可身份地位高如蒋行云,他们能挡住什么?   蒋行云第一次意识到,她这名义上的丈夫其实不过是个任性且不懂如何爱人的孩子。他出身太高了,从小就没有得不到的东西,更没有人会教他要如何珍惜。所以他纵然性情算不上霸道,但对待真正喜爱的东西的态度便是独占和圈养,不让外界有丝毫沾染的机会,殊不知这样的爱意专|制且令人窒息,只会把人推向死路。   她的眼神也是极冷的,出身将门世家的蒋行云行事风格向来干脆利落、爱憎分明,当初她刚进府时一干侍妾就不敢招惹,如今这模样更是让人想躲得远远的。   毕竟谁也没有她那么剽悍的功力,在王府里就能对世子大打出手。   …………   李琰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窗外清风无语,唯有太师椅摇晃的吱嘎声在书房时而响起。   摇摇晃晃间,他好似再度感受到了阿宓坐在自己怀中的满足,她浑身都是香甜的,柔软的乌发和腰肢,天真水润的双眸,偶尔仰眸望着他时像只怯生生的小兔子,叫他恨不得一口吞进腹中。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就那么喜欢她,论相貌阿宓确实很美,但还算不上世间罕见,论气质体态或腹中诗书,京城任何一个世家贵女都比她出色。   他只是……好似在梦中曾经见过这么一个小姑娘,从头到脚都是为他打造,无一处不按着他的心意来。所以在初见阿宓,得知洛城要把女儿送给自己时,李琰第一次没有拒绝。   再往后,李琰像养最合心的宠物一般养着她。起初是觉得这小姑娘太乖太美太过惹人怜爱,叫他忍不住多分了几点心思,分着分着,心思就沉在那儿出不来了。   得知阿宓的身世时,他曾经动摇过,思索是否要让阿宓与乔府认亲。可习惯了独自拥有宝贝的日子,谁又能舍得给她自由。   最重要的是,当时李琰已成亲娶妻,而阿宓若回到乔府,以她母亲曾经在府中的受宠程度,和乔府几位心中对她的亏欠之情,他们恐怕不会委屈她为妾,纵使为妾的对象是他这个显王世子、乔家长孙的好友也不行。   他无法忍受失去阿宓的可能,所以李琰忍耐住了。他暗中加快了筹谋大位的速度,想着待自己登上那个位置,就可以让阿宓认亲,且光明正大地拥有她。   李琰一生顺遂,万事皆在掌中,唯独在阿宓这儿失策。   他没想到,自己的一时私心,让阿宓被蒋行云轻轻松松毒死。 第103章 翁婿   在留侯的努力争取下, 沈慎最终还是得到了一月婚假, 为此少帝足足瞪了他有一刻钟,直到阿宓醒来才迅速恢复成一个好兄长的模样。   “哥哥——”刚睡醒的阿宓声音软软的,人也是小小的。她换下了进宫参见时正式的宫装,绾色褙子配藕荷色长裙显得温柔而清美,才成亲一日,她好像就多了几分人妇才有的婉约之美。   少帝心情复杂,其中有身为兄长被抢走妹妹的心酸,有看着臣子沈慎娶得娇妻的嫉妒, 还有一丝看到阿宓被旁人转化为真正女子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昨夜没睡好吗?”他不知怎的就脱口而出, “是不是公主府住不习惯, 不如还是回宫里来——”   少帝的话戛然而止,他收到了留侯的目光,还有沈慎不着痕迹把阿宓往身边带的小动作。   阿宓倒不觉得什么不对,于她来说这就是来自兄长的关怀, 摇头道:“不用啦, 只是最近为了成亲的事准备得有些累, 多休息几日就好了。”   再有, 便是某个禽兽翻来覆去的蹂|躏, 不知餍足,阿宓差点儿嗓子都说不出话来。   “噢……”少帝点点头,却不知该说什么了。   留侯瞥过女儿和另外两人一眼, 开口道:“许久未和阿宓下棋了, 来一局如何?”   阿宓想了想, 欣然答道:“好呀。”   她棋艺算不上好,可有沈慎在,如今夫妻一体,就算他在旁边指导也是正大光明、理所当然的。   对彼此身份心知肚明的翁婿二人借着阿宓的手开始对弈,少帝难得老实安静地旁观。   两人都是心计深沉之辈,来往之间看上去一派平和,实则处处陷阱。沈慎在留侯身边待过一段时日,对其落子的风格了解无比,也没想着要让一让“岳父”之类。   阿宓起初还下一子看一眼沈慎,也大致看得懂棋局,到后半场,她的手都由沈慎掌控了,被控制着取子落子。棋盘局势变幻就在瞬息之间,不一会儿她就看得满脸茫然,双眼发直。   怎么感觉……有股杀气呢?   位于杀气正中央的她不安地挪了挪坐姿,却被沈慎误以为是不舒服,干脆自己坐在位置上,把阿宓抱坐在大腿,毫不顾忌旁人,“这样舒服些吗?”   一点也不舒服,凳子上放了软垫,而他的大腿硬邦邦的……   阿宓到底没在几人面前下沈慎面子,但忍不住悄悄鼓了鼓腮,勉强嗯了一声。   她乖乖巧巧地坐在沈慎怀里继续观局,这下对弈的人真正变成了另外两人,然后她就茫然地发现,杀气更重了。   这盘棋下了足足一个时辰,最终沈慎以半子的微弱局势取胜,还特别“小人得志”般道:“侯爷承让。”   留侯“呵呵”两声,“江山代有才人出,我老了,庭望自然要比我厉害。”   阿宓安慰他,认真道:“侯爷也很厉害的,也一点都不老。”   “不老吗?”留侯摸了摸没戴面具的半张脸,“那阿宓觉得,我若年轻二十岁,和庭望比谁的容貌更俊俏些?”   呃……   这真是个千古难题,虽然阿宓不知道日后会有“我和你妈掉水里先救谁”这种类似的送命问题,但她此时无疑已经感受到了同等的纠结情绪,两双眼齐刷刷地期待看她,压力不可谓不大。   半晌,她小声道:“侯爷儒雅,大人英气,风格不同无法比较。”   “那阿宓更喜欢哪种呢?”   “……”阿宓求生欲极强道,“两种都喜欢。”   留侯不由莞尔,轻笑起来,“没想到阿宓竟也会如此贪心。”   倒没有要追究或加问的意思。   听着几人的对话,少帝不知为何突然想起很久以前,他父皇母后都还在时经常用来逗弄他的问话,“年年更喜欢父皇,还是母后啊?”   方才留侯的问话,和那句简直有异曲同工之妙。少帝不自觉一个激灵,突然就抛却了那些云里雾里的莫名情绪,觉得有留侯在,自己还是少为难庭望和阿宓才是,如今留侯致仕有了大把时辰,反而找回了以前教育他的爱好。   好歹自己都及冠了,少帝可不想再被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被训|诫。   “文嫂嫂呢?”阿宓突然问,毕竟这段时日少帝和文秀看起来还是挺亲近的。   “噢”少帝想起什么似的,随意道,“昨夜回宫时她不舒服,太医道已有三月身孕,这几日要养胎,不得随意走动。”   阿宓睁大眼,没想到自己成亲当日竟然双喜临门,文妃被诊出有孕了,“恭喜哥哥……”   话没说完就被少帝打断,“没什么值得恭喜的,很寻常的事而已。”   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少帝看起来却没什么感觉,甚至连一点即将为人父的欣喜都没有。在阿宓心中,他和文妃明明应该能算互相喜欢的,但怎么会是这种反应?   少帝又添了一句,“也总算不用总是听那些人在朝堂上催促了,朕以前无子那是没用心,等日后妃嫔多了,他们想要多少个还不简单么。”   阿宓听了,慢慢就沉默下去。   这种沉默一直持续到了午后去沈府,沈老夫人无意说了几句关于子嗣的话之后。   当时在场人多,沈慎不好相问,待坐在了回长公主府的马车上,他不得不揽过阿宓,“怎么了?”   “……啊?”阿宓呆了呆,像是受了惊吓般看着他,漂亮的杏眼睁得很圆,让沈慎不由失笑,低首亲了亲那细嫩的脸蛋,“从宫里出来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在想什么?”   阿宓犹豫了下,“也没什么……”   看着沈慎一副不信的模样,她老实交待,“在想我和大人的孩子。”   在沈慎面前阿宓很少会藏心事,所以一问就没再掩藏。   明明还没影的事,因她模糊的说法而使人遐想起来,沈慎几乎立刻想到了一个和阿宓生得极像的小娃娃模样,奶绵绵的,可爱极了。   他的心砰砰跳得厉害,到了这个年纪确实也早就想过当父亲了,但他还从没有和阿宓提过,没想到阿宓竟这么主动。   成亲才一日,她就有想要为他孕育子嗣的想法了吗?   沈慎心中激动,面上淡定如狗,“嗯,孩子怎么了?”   “那个……”阿宓抬眸像小兔子似的小心翼翼望他,“我听说生孩子很疼,特别疼……像有人拿十把斧子在对着小腹砍……”   她说得夸张,都是转述闺中好友的话。那些也是没生过孩子的小姑娘,因听说过几句话心中害怕,还彼此相传着这些令她们更加畏惧的话。   沈慎对这个也有点了解,“是很疼。”   他以为阿宓因此对生子有抵触,纵然想要拥有和阿宓的孩子,但依旧道:“你年纪尚小,我也不急,孩子的事可以日后再说。”   阿宓摇摇头,轻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嗯?”   阿宓抿唇,“其实,大婚前侯爷对我说过一件事。”   沈慎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正色道:“你说。”   “侯爷说……”阿宓慢慢道,“说他寻到了一种秘药,可以、可以……让男子有孕生孩子,还说要让大人……呃。”   原话比这个要不客气得多,留侯不仅给阿宓深刻普及的生子的痛楚和隐患,而且道:“庭望若真的爱护你,就不会舍得你受苦,肯定能答应代你孕子。如果他不答应,就说明他以前都是虚情假意,这样的他就不值得阿宓你为他孕育子嗣。”   总之说来说去,孩子都得沈慎生,不然就是他不对他虚伪。   按理来说阿宓也不是当初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了,可是留侯在她心中从来都是沉稳可靠的长辈形象,所以即便知道世间只有女人生孩子的道理,但在留侯言之凿凿的诱导中,阿宓还是忍不住信了。   她想,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说不定真有能让男人生孩子的药呢?   见沈慎脸色有些不好,阿宓忙安抚道:“大人我、我不是不愿意,只是……听说太疼了。这样,我们一人生一个,儿女成双,好不好?”   沈慎:……… 第104章 星子   阿宓到底还是小孩子心性, 换作其他姑娘, 哪能和自家夫君明着讨论这种事。   她这样眼巴巴地看着你,脸上带着些许忐忑不安,还夹着丝丝期待,你哪里忍心对她有半点脸色。   说到底这也是两人的相处习惯使然,从确定自己的心意后,沈慎待阿宓太没有底线了,几乎可以说是无原则的纵容。阿宓被留侯灌输了那样的想法后,能这样大胆地和他提出建议一点也不奇怪。   想明白这些后, 沈慎连那一丝惊愕也没了, 轻轻一哂, 手掌抚上阿宓柔软的发,“如果真有那种药,也未尝不可。”   阿宓怔了怔,像是寒雪初化的冬日午后手捧热茶, 一口喝下, 那股暖意瞬间融化, 从心间直热到了四肢百骸。大概是因为此刻的沈慎神色太过温柔了, 低眸看她的目光也无比包容, 明明是她自己都知道无理取闹的请求,这样的他和初见时太过不同了,只要一想到这些改变都是因为自己, 无论谁都会感到一阵不由自主的庆幸。   庆幸世上有人会这么爱你, 包容你。   她捧着沈慎的脸在那张略显锋利的薄唇轻轻吻了一下, 柔声道:“大人,我心里好欢喜。”   怎么这么容易满足。沈慎没有言语,但那回吻的动作已经证明了一切。   …………   得了一月婚假,两人回府后就开始商议该如何游玩。   沐浴后,阿宓散着半湿的长发趴在床榻,撑腮思考,“不能太远,来回太久就去不了几个地方了。”   她面前摊了一本游记,上面有好些地点被用朱笔画了个大大的圈。沈慎带着水汽走来,顺手抽走游记翻了几页,“喜欢看人还是看景?口味辣还是甜?”   “唔……”阿宓认真想了想,“都好呀,我不挑的,不过听说云南那边有很多好玩儿的东西,有脖子很长的鹿,羽毛会开屏的雀鸟……”   说着,沈慎在她身旁坐下,稍显重量的身躯使柔软的床榻往他身边倾斜,阿宓也跟着滑了过去,被沈慎顺手拦住,“游玩倒不错,只是那边晒得很,阿宓若……”   两人断断续续从山川大河讨论到各地的风土人情、衣裳首饰、青楼画舫等,能想到的东西都说了遍,跨度也很大。沈慎发现,阿宓还是比较喜欢人多的场景,他把这归由于小姑娘一直以来都处于周密的保护中,很少能接触到市井百姓的经历。   如今不同往日,即便是他身边也没了那么多危险,有些地方确实可以按照阿宓的心意去玩玩。   不过他还是和阿宓约法三章:一、不得抛下侍卫;二、外出时不可离他超过十丈;三、不能带啁啁。   前两点阿宓立刻应了下来,至于第三点……她犹豫,“啁啁很乖的,还很厉害,为什么不能带?”   沈慎内心冷笑,那只心机鹰,已经很大了还当自己是个小宝宝到处争宠,它在时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黏着阿宓,两人的新婚之行,怎么可能同意带着它。   他自然不会说出这么幼稚的理由,总之就一句话,“不能带。”   语气坚决,眼神却与之相反。阿宓大约是第一次收到他这种闪亮亮的眼神攻势,一时抵挡不住,当即松口道:“好、好吧,让啁啁在这儿玩一个月也好。”   …………   一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定下计划后阿宓本要兴致冲冲地奔去告诉留侯等人,被沈慎一把拦住,“小事而已,何况陛下侯爷他们又不好跟着出去游玩,倒不如等到了地方再寄礼物去。“   被提前知道了行程,指不定留侯会不会暗中跟过去,沈慎可是太了解这位老父亲的心思:)   但他算好了其他人,却忘了还有一个阿宓很关心的小姑娘——绵绵。   大婚前期阿宓对这个小姑娘多有忽略,好在绵绵被收养后的日子还不错。那户人家很喜爱她,即便她起初又凶又冷漠,一点都没有孩子的模样,但他们了解了绵绵经历后不厌反更加疼爱她,觉得她小小年纪着实不易。   温暖的亲情最是融化人心,在这样的攻势下,绵绵慢慢放下抵触开始接纳新的家人。不过阿宓和沈慎二人终究是最先对她释放善意的人,她对他们有种雏鸟情节。   这次外出游玩,绵绵就缠了两人整整一天,差点让阿宓败倒在闪亮亮的卖萌攻势下。最终还是沈慎拿出三天,和阿宓一起陪她去附近玩过一阵,才让绵绵依依不舍地和他们分开。   过五关斩六将,等两人真正能独处踏上新婚之旅时,剩下的时间已经只有二十三日了。   行程缩了水,沈慎当即拿出当初为都督的干练作风,干脆连夜带着阿宓离京,再不给任何人拖延的机会。   阿宓深夜本该困的,被拉着做“坏事”,这会儿兴奋得小脸红扑扑,被沈慎抱在怀里看马车外的景色。   月光倾洒下万物如霜,泛着柔和莹白的光。马车驶过一片树林外,夜风卷过,林中顿时吹起阵阵波浪,阿宓护耳的头巾被吹飞,遥遥飘向夜空,她目光亮亮地望去,“好大呀——”   她说的是这片树林和林下那长长的草坡,夜色掩盖了一切,唯有一晃而过的树影和泛着银波的溪水为目所能及。除此之外,便是星光斑斓的无垠天空,稍稍抬眸,便能被那美丽的星子所吸引,那是大自然无与伦比的美,谁也无法抗拒。   阿宓太喜欢这种感觉了,她觉得自己仿佛能嗅到花儿在黑暗中绽放,听到鱼儿在溪水中跳跃,还有山风拂过悬崖边呜呜的呼声。这一切对她来说熟悉却也陌生,但不同以往的是,它们对她来说再无秘密,只要她有心,只要她想,就可以去探究一切。   眼见阿宓激动地快把脑袋完全伸出去,并准备站起来时,沈慎不得不出手抱住了兴奋得不能自已的小妻子,帮她捋捋凌乱的发丝,自己也被她的心情所感染,低沉的声音含了笑意,“就这么高兴?”   这种风景他以往不知看过多少,起初也许还能欣赏,后来已经不大再有感觉了。和阿宓一起,他仿佛重新找到了小时候那种探寻时间万物的新奇感。   正如当初在边关,看了整整两年千篇一律的风景,在阿宓到来后便又是一种美丽。   “嗯嗯。”阿宓连连点脑袋,“京城每日的风景都是不同的,何况是这儿呀,大人看,那树上还有个小东西在看我们呢。”   沈慎顺着去看了眼,点头,回眸依旧盯着阿宓,仿佛觉得她表情丰富的脸比外间景色还要精彩。   事实也是如此,在外人看来阿宓除去身份外,其他方面和沈慎并不匹配,毕竟她是那么柔弱美丽,恐怕万事都需要人照顾。对于沈慎这样背负着振兴家业的人来说,应该会很疲惫。   但事实是,沈慎真正能照顾到阿宓的地方其实屈指可数,她也不是个任性的姑娘,都很少需要他哄。也许她的确柔弱,可她绝不是菟丝花,也不是需要依附他的存在。反倒是沈慎本来已缺少或摒弃的许多情绪在逐渐被阿宓唤醒,他身为人的许多感知,也在阿宓这样的精神奕奕下焕然一新。   就像此刻,沈慎以前从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因一片美丽的夜空而内心火热,可他现在又的确如此。因为阿宓的话,他开始感受到了这种美的魅力。   等阿宓脖子伸累了收回,乖乖窝在他膝上时,沈慎再也忍不住,低首在那盈满星子的眼眸中轻吻了一口,再在脸蛋上亲一口,再在粉粉的唇上亲一口,再在白嫩的脖子上……   一路往下,阿宓衣衫渐薄,马车内热度渐升。执马鞭的两个侍卫毫不惊讶地发现,当初制这座马车时特意加的三道门全都关上了。 第105章 飞醋   盛夏时节, 虽夏夜凉风徐徐,待两人抵达客栈时还是双双汗湿全身,毕竟在马车内的那番动静算不得小。   沈慎还好,他惯来无视旁人眼光, 阿宓则羞涩地把脑袋埋在他胸前, 完全是被沈慎抱进房的。   等到没了其他人, 她还不忘小声道:“下次再也不可、不可这样了。”   声音像蚊呐般细细的, 沈慎望着她汗涔涔的小脸, 还有站在鬓边湿淋淋的乌发, 勾唇道:“嗯,怪我没控制住。”   阿宓脸色红扑扑, 知道其实不能完全怪大人, 当时她也是半分没反对的。   但是连她都没想到,自己居然也变得这么大胆,这到底算是进步还是被带坏了?   沐浴后, 两人一起喝了些客栈煮的清粥,夜风从大开的窗口拂来, 舒服得阿宓每根脚趾都舒展开,“明天就去湖边吗?”   他们到的首站离京城最近, 名为莲县,顾名思义,这里有一片绵延几十里的莲湖。每到夏季, 莲县的荷花竞相绽放, 从城口到城郊数十里, 一条长长的由荷花点缀而成的湖围绕着百姓,县内时常萦绕着淡淡的莲香。   荷花不是什么稀奇物,但这么大的莲湖还是少见。莲花浑身都是宝,根茎莲叶可制药做菜,莲花可用来调香买卖,最后结成的莲藕更是备受欢迎的果实,莲县有好些百姓都是靠这座宽广的湖中的莲花和鱼类过活。   这边儿还有个传言,说是莲县的风水特别好,因为这儿近百年出过五个状元,这边的孩童相较他地也显得更加聪慧些。有人说是这里的湖和莲花有灵性,所以每逢时节前来赏花买荷的人也不少。   又因莲子有多子之意,这边还特意建了一座莲花庙,里面供奉着莲花仙子。据说这座庙很灵验,想求子的夫人去里面拜上一拜,不出一月就能有好消息。   连沈慎都没想到,仅是一座莲湖,能让这小小的县城滋生出这么多的活力。   莲花花开之季多在六至九月,莲蓬七八月结成,到九十月才会有莲藕。阿宓到的这时候,既可以欣赏最后一段时日的十里荷花,也可以采摘到新鲜的莲子。   赏景与美食兼备,他们着实是下了一番功夫来定这次游玩地点的。   沈慎道:“嗯,莲湖可租借小舟,湖边人多,明日我们乘舟去湖中心。”   仅是想象那般场景,阿宓就高兴起来,“大人还会划船呀。”   “不会。”沈慎说得一本正经,阿宓呆了呆,“啊,那……?”   沈慎接道:“不会自然不可能。”   “……”意识到被逗弄了,阿宓飞去一个白眼,自然,这点小脾气在沈慎看来也是类似于撒娇调|情的存在。   笑闹几句,阿宓终究没抵住席卷而来的倦意,沉沉睡去。   两人一夜好眠,第二日如期到了莲湖畔。   新婚小夫妻总是蜜里调油,即便两人相识的时间不短,但如今身份不同,在一起的感受也处处是新奇的。   便是沈慎,也避免不了每个男人在心爱妻子面前犯的通病,幼稚和爱表现。   事情起源于二人租借小舟时碰见的另一对兄弟,他们是当地百姓,按惯例每日来莲湖打鱼顺便摘莲蓬的。   这种时节有莲花有莲蓬,二人对莲湖的曲折深浅十分熟络,他们掌控的小舟几乎像在湖中舞动般前行,二人身形轻巧,不一会儿就收获不小。   因着天热,兄弟两穿的都是薄衫,常年劳作锻炼出的健硕身体因汗水浸透衣衫而隐隐约约显现,惹来不少湖边女子或夫人暗中打量的目光。   他们外貌也称得上端正大方,高大的身材一衬,再加上年轻,已是十分有资本。而他们似乎也颇为享受这些视线,并没有往鱼更多的湖深处划去,而是特意在离岸不远的地方游来荡去。   在女子看来他们无疑成熟而有魅力,但在许多男子看来,这兄弟两就是风/骚。   沈慎大约过了一刻钟才注意到小妻子盯着那边的目光,虽然阿宓看的不过是那满船蹦跳的鱼儿与荷花莲蓬,但他依然吃起了飞醋。   老男人吃醋不像小年轻气火旺盛,什么都展现在表面,但本质毫无疑问是一样的,行事根本不能用平日的智商去衡量。   阿宓察觉到自己的小舟突然快起来,有些讶异地回眸,“怎么啦?”   她是用钓鱼的心态来游玩的,也没想抓多少鱼摘多少荷花莲蓬,更多的还是在欣赏美景,看看异地的风土人情。因此,在发现自己船上的鱼越来越多,几乎堆满了半边,甚至还有小鱼儿跳起来差点蹦到她发间,阿宓整个人都是懵的,“大人,我们……是要去卖鱼吗?” 第106章 狗粮   _   阿宓对沈慎这样的行为哭笑不得, 多少也猜得出他这样做的原因, 只是没想到大人也会有这种时候,还有点莫名的……可爱?   她很自觉地把视线移了回来,然后听自家大人说,“中午吃全鱼宴。”   “好呀。”阿宓非常捧场,“大人好厉害,可以蒸煮煎炸各来一盘。”   “嗯。”沈慎脸色稍缓,洗去手上的鱼腥味,转而为阿宓摘莲蓬和荷花。   两人在莲湖中转悠了一个多时辰, 小舟也到了人迹罕至的湖深处。湖水澄澈, 高高的荷花丛曲曲折折, 阿宓没忍住,褪下罗袜探到水中荡了荡,冰凉的水刺激得她缩了缩,很快就喜欢上了这种被湖水轻抚的感觉。   她的脚小巧白嫩, 脚趾圆润, 微微蜷缩在一起时显得尤其可爱, 脚踝精致, 在水中荡漾时有如一尾莹白的小鱼滑入其中, 引人目光流连忘返。   沈慎不知不觉就望了过去,以最强的自制力抑制了自己去握住的冲动。   他在大婚当夜确定了自己对足的特殊癖好,但阿宓却是不确定的, 她也许感觉到了亲密时他对那个部位的钟爱,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也会是一种癖好。   她自由自在地晃着, 刚巧今日没有梳妇人发髻,而是简单又漂亮的双髻,显得青葱活力,正好符合她的年纪。   光是看着自己年轻的小夫人,沈慎便感觉自己也跟着年青不少。他平复躁动,慢慢坐在了阿宓身边,听她随意哼着没什么章法的小曲儿,小脑袋歪来晃去。   他伸手捏了把她那圆鼓鼓的双髻,略带凉意的指尖从发间淌到纤瘦的腰,顺便把滑到臂弯的薄披风拉了上去。   阿宓偏头一看,眼儿弯弯的,顺势抱住沈慎一臂躺去,“好想下去凫水呀,这儿这么清。”   “下次去山间。”毕竟这儿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突然闯进人,并不算隐蔽。   阿宓点点头,“我们有一站就是玉山吧?到时候我们让其他人在附近的城镇待着,独自去玩儿好不好?”   两人的野外生活能力都不错,阿宓也不是挑剔的人,事实上她很好养活,山珍海味吃得,清粥小菜也不是不行。沈慎思索片刻,多带些用具也没什么问题,便颔首。   他想起事情来习惯凝眉,看起来冷冰冰的,不熟悉的人很可能就被他这副模样吓着。阿宓早了解他的性,不仅不憷,反而探出脚在水面一打,水花儿就扑了沈慎满面。   他怔了一下,大概是有些年没人敢这样在他面前搞事了,反应过来后眉峰微微一挑,立刻礼尚往来地给阿宓扑了回去。阿宓再要回敬,却被他抓小崽儿似的一把抓住,一双手极稳地钳制住。   “哇”阿宓哇哇大叫,一边挣扎,“大人这是以大欺小、恃强凌弱。”   “是谁先动手的?”沈慎似笑非笑看着她。   阿宓才不怕,“我不过不小心而已,大人这么记仇,一点都不君子。”   沈慎微微从鼻间哼出一声,腾出手面无表情捏这小坏蛋的脸,捏得她只能呜呜出声。   “以大欺小?”他边重复,“恃强凌弱?”   “……”阿宓试图用溜圆的眼瞪他,并在心底暗暗加了一句小气。   最终还是她先服软,“是我是我,都是我,大人别捏了,好疼呀。”   娇软软的声音,即便明知道她在撒娇,沈慎还是如她所愿放手。他没怎么用力,那儿还是红了一块,肌肤娇嫩得要命。   阿宓自己委屈巴巴地揉了揉,然后趁沈慎不备双手倏地抬起掐住他的脸,笑得狡黠,“来而不往非礼也。”   不同于她细嫩的脸蛋,沈慎的脸皮实在称得上厚,棱角分明,一手摸上去首先感受到的便是坚毅的下颌,稍不注意还能被咯着。   阿宓却很喜欢这样的触感,得寸进尺地一把坐了上去。这姿势不可谓不豪放,沈慎一手撑在小舟,一手搂住阿宓防止她落水,这对他来说还不至于花费什么大力气,但阿宓坐的位置显然有些敏|感。   几乎不用阿宓再坐什么,沈慎立刻起了反应,他辛苦压抑了半晌才消去的欲|望,就在阿宓这打闹的动作下复燃。实则也不能怪他,任何一个男人,被自己的小夫人这样跨坐在腿上,没有任何反应时不可能的。   阿宓也感受到了这股灼热和硬度,动作当场停滞,当然不可能不知道那是什么,结结巴巴道:“大、大人……”   “嗯?”沈慎沉沉应她,低眸看去,“知道怕了?”   阿宓试图悄悄缩回去,无辜眨巴眼睛道:“我错了……”   就在她动作期间,沈慎瞥见那细白的小脚,反应顿时又大了几分。   “……”   阿宓终于有些怕了,她觉得以大人的性子,下了决心很可能真在这里把自己结结实实教训一顿。   两人大婚不久,她还处在对夫妻之事害羞的阶段,当即老实地调整姿势,一句话也不说了,就那样乖乖看着。   对视了会儿,沈慎失笑,无奈地曲指一弹她额头,“你呀——”   未尽的两个字,却让人听出了无尽的宠爱与纵容,阿宓的神态不由更乖了。   沈慎有意克制,那阵反应自然而然慢慢消下。说来他其实也可怜得很,只有在大婚当夜得偿所愿把小兔子翻来覆去啃了个遍,后来都在阿宓可怜巴巴的目光下妥协,大都温柔至极且尽早结束,就连在马车上的情不自禁,他也完全在照顾阿宓的感受。担心她受不住,最后还是让阿宓用手来帮了自己。   所以真正说起来,沈慎开荤后尽情享受的次数并不多。   他这几年对阿宓疼惯了,除去受到刺激心潮澎湃无法自抑时,他都听不得阿宓喊疼,也常常被她那样糊弄过去,事后想起来都只能一笑了之。   这次也不例外。   阿宓得以安然和他回到街市,两人满载而归,那船鱼都托人送到客栈去了。   路过一间制衣铺时,阿宓脚步明显迟缓下来。莲县离京城虽近,但两地风气明显不同,这儿要更加大胆些,女子的衣饰便也显得更加清凉火辣。   撇去其他,衣裳无疑也是漂亮的,阿宓也是寻常的少女,正处在最爱美的年纪,自然被吸引了。   沈慎很上道地陪她进去看衣裳,这儿有许多精美的成衣,但真正出名的还是这家制衣铺为每位客人量身定做的不同风的成衣。这儿的人都舌颤莲花,阿宓很快就被说动,跟着入内去量身形。   里面还有其他女子,彼此用布隔开。阿宓有些羞涩地任绣娘脱去外裳,腰那儿被掐住,来不及惊讶就听她赞叹道:“姑娘这腰可真细,穿这身衣裳可惜了,完全没展现出姑娘的窈窕身形。”   阿宓红着脸也不知该怎么接,随后从腰到手臂再到小腿,全被或打量或上手摸了个遍,脸上的红晕就没褪下去过。   她看着绣娘给她一件件看款式时,听到隔壁有两人在彼此调笑。这两位听来都是已成婚的妇人,大概是觉得处在比较私密的空间,谈话也有些没有禁忌。   她们说的是闺房之事,一人表示自家夫君太过热情时常让她吃不消,另一人则道夫君颇为冷淡喜欢压抑自己,所以她决定来这儿买一些特制的肚兜和亵衣,好勾起夫君的兴致。   放在后世,这种东西有个十分通俗的名字——情|趣内、衣。   阿宓暂且不懂这些,但不妨碍她慢慢明白她们说的话的意思,然后就不由想到了这阵子和大人的相处。   说来,她确实也经常在这方面耍赖……   那个女子说,这种事情压抑久了对身体不好,那大人会不会也……?   思索了会儿,阿宓下定决心,脸色酡红地对身旁绣娘道:“她、她们方才说的,也拿给我看看。” 第107章 正文完   对于和沈慎的亲热, 阿宓并不抵触, 之所以时而躲避,大概是新婚之夜留给她的印象太深,还有害羞罢了。   绣娘给阿宓推荐了最新式样,阿宓只略略瞧了眼便让她包了起来,好在沈慎只以为是普通的新衣裳,也没多问,直接给银子让人送回了客栈。   两人在外游玩一日,回到客栈已是月上柳梢。   堂中有三三两两的客人在喝酒, 见到这对年轻的夫妻时瞄来一眼, 还来不及为女子姝丽的容貌停驻, 很快就在触及男子不怒自威的面容时像被针刺般收了回去,不敢随意打量。   “备一壶酒几碟小菜,端去房中。”沈慎扔去一锭碎银交代小二。   阿宓先一步进房,没骨头似的软在榻边, 软绵绵地埋怨, “我都说累啦, 大人还非要一直走。”   “不是阿宓前几日特地交待我, 一定要按计划去那些地方, 再累也不能拖延吗?”沈慎一脸无奈,手自发按上了阿宓小腿,“泡会儿热汤, 再按一按, 明日就好了。”   “疼——”阿宓鼓着双颊, 声音娇娇的,“都怪大人肩膀太硬了,坐着也不舒服。”   两人后来去了郊外,阿宓实在走不动,沈慎便像以前那样把她架在肩上带着。他这坐骑稳是稳,速度也快,但如阿宓所说,骑着确实不舒服,才那么一会儿,阿宓觉得自己屁股墩儿都生疼。   沈慎一顿,看向某处,意味深长道:“那我也帮阿宓揉揉?”   “不要!”阿宓一双杏眼瞪去,敲门声响起,她正了坐姿。   正是客栈送了热水和吃食进来,沈慎没让人进房,一手把事情都承包了,往木桶里丢了几样药材,味道并不浓。   “这是什么?”阿宓从他身后探出脑袋好奇看着。   “让某个小懒鬼能够舒服些的玩意。”沈慎揉了把拱在胸前的小脑袋,有种既有了小妻子又养了个娇气女儿的感觉,心中柔情与无奈交加,但一切都甘之如饴。   “去吧,我就在外面守着。”沈慎今日倒是显得外君子,没有提什么共浴的要求。   阿宓应声,突然跳起来亲了他一口,这是她今日从别人身上学的,当时就觉得这个动作外亲密有爱,如今自己做起来果然感觉也不错。   沈慎怔了下,望着小妻子可爱弯眸的模样喉结滚动,到底忍住了,拍拍她,“快去拿好换洗的衣裳。”   “嗯。”   阿宓开心地奔去塌边,不经意一瞥,望见锦盒时才想起在衣铺那儿买了什么,红晕悄然爬上脸颊。   这个……不如今晚就试试?   磨磨蹭蹭了会儿,趁沈慎已经去外间时,阿宓偷偷摸摸做贼似的拿着一套正常的里衣和绣娘给的肚兜之类一齐进去。   木桶很大,阿宓把整个人浸泡在温热略烫的水中,只露出半个脑袋,视线不自觉地盯着里衣下面压着的那几件,有点点的红色露出。这样看着,只要想到它的作用,整间屋子的氛围仿佛都在茕茕灯火下黏腻起来,氤氲的水汽也变得暧昧。   阿宓突得把脑袋浸在了水下,好一会儿才冒出,脸色因热意和其他的变成酡红。   察觉到阿宓呼吸重了些,沈慎动作微顿,“怎么了?”   有一会儿没回应,他还以为阿宓泡晕了,正要起身才听到少女闷闷的软声,“我没事,很快就好了。”   “……好。”   回想阿宓刚刚的态度,沈慎莫名觉得她有一丝不对劲。不过女子本就是善变的,即使娇软可人如阿宓也不可避免,况且她最近小脾气有愈来愈多的趋势,沈慎便也没多想。   浴桶中,阿宓还在盯着木凳,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从水中站起,慢慢擦拭身体。   阿宓身姿偏于纤细,她骨架小,整个人十分玲珑,自手臂顺着腰肢向下,有着极为曼妙的弧度。   她的风情青涩而迷人,烛光下映在屏风上的剪影能隐隐觑见朦胧的胴体,连根根分明的睫毛也成了诱人发狂的利器。微微舒展双臂,隆起的花苞跃于屏风上,她伸出细嫩的足来穿亵裤……   湿润的感觉滑到下颌,沈慎随手一摸,这才发现自己居然流了鼻血。向来镇定的他也不由有丝慌乱,抬手就要拿起软布擦拭,不妨碰倒了茶盏,瓷器碎裂声极为明显。   阿宓动作停了下来,“大人?”   …………   片刻,闷闷的声音传来,“没事,有只老鼠跑过,被我赶走了。”   “这里还有老鼠吗?”阿宓惊讶。   “嗯,不大好,我们明日就换地方。”   阿宓是不怕老鼠的,从她敢徒手抓蛇就知道了,对于这类东西,她大部分时候都缺了一根弦。   插曲匆匆而过,两人心中都有鬼,阿宓遮着掩着去了床上,沈慎也飞快换了水沐浴。   只是虽然换了水,沈慎似乎依然能感受到那股萦绕在鼻间的少女香味,鼻子痒痒的,他不得不赶紧克制了脑中的想象,这才避免再次狼狈。   阿宓听着不远处的水声,心中不无紧张。早在刚认识时,她曾主动亲过大人,但这次不同,她可是要“勾引”他。   越想越为待会儿的情景忐忑,阿宓干脆下榻去喝了口酒。   酒是沈慎要的果酿,纯度并不高,阿宓舔舔唇,觉得甜滋滋还挺好喝,不知不觉就连饮了许多,理智也悄然飞走。   大人怎么还没洗好?她这么想着,脚步开始往屏风后拐,踉踉跄跄的,几步撑到了桶沿,口齿含糊,“大……人?”   沈慎几乎有些愕然地看着以一种霸气姿态撑在自己面前的阿宓。   “大人怎么洗这么久啊。”少女埋怨,绵绵的声音很是不满,“还在这儿晃来晃去的,故意戏弄阿宓嘛?”   他怎么了???   沈慎有心想看看阿宓要做什么,便沉默不语。   阿宓觉得眼前的人影晃得她不舒服,就强行伸手去抱住沈慎的脑袋,薄薄的里衣被水打湿,透出分明的轮廓,还被强迫埋在那个关键的位置,沈慎觉得自己今夜大概是好不了了。   “唔……”阿宓呢喃了几个沈慎听不懂的字,还来不及接话,就见这小醉鬼身子一倾,整个往浴桶内栽去。   扑通——水花四溅,沈慎好笑地把怀里的少女接住,帮她上下回正,不免纳闷,“这是喝了多少?”   咕噜噜灌了几口水,阿宓猛咳几声,泪花儿都出来了,有种想哭的感觉,“呜……。”   “哪儿难受?”沈慎把她凌乱散在额前的头发拨好,哄小孩儿般,“乖乖的,先出去换身里衣,都湿了。”   阿宓不理,金豆子滴答答落下,“呛住鼻子了。”   哭笑不得,沈慎抱着她哄了又哄,化身小祖宗的阿宓才勉勉强强出了浴桶。   准备给她换衣裳时,沈慎终于看清里面的玄机,真刀真枪的经验他少,但以前风月场所去得可不少,立刻就明白了今日在衣铺那儿阿宓的不对劲。   眸色瞬间深了许多,沈慎真没想到,在夫妻之事上羞涩的阿宓,竟有这样的胆子。   只是……这胆子是不是有些“过大”了?   望着阿宓在榻上滚来滚去,一会儿说难受一会儿又傻笑的模样,沈慎沉默了阵。便是他再禽|兽再想满足阿宓穿这身亵衣的期望,也不可能不顾她的身体状态。   无法,他只能让自己暂时冷静下来,再去楼下要了碗醒酒汤,免得小姑娘第二天一早醒来头疼。   尚不知自己弄巧成拙的阿宓自顾翻滚了许久,等沈慎给她大致收拾好之后就开始做梦。   她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爱吃草的小白兔,发现了一大片鲜嫩的青草地,正在上面兴奋地滚来滚去,偶尔啃一口香喷喷的草,却被一只大灰狼给按住。   大灰狼看着她眼露红光,说道:“好肥嫩的小兔子,今天就是我的晚饭了。”   阿宓兔惊恐万分,“我不好吃的,我很瘦,浑身都没有肉。”   大灰狼揉捏她两下,露出失望的神色,“确实太瘦了,那就逮回窝再养两天吧。”   她被叼回了窝,浑身颤抖,却还是不得不在大灰狼的威逼下张开三瓣嘴儿吃东西,吃着吃着,大灰狼又说,“光吃草怎么能长肉呢,还得吃点别的。”   大大的萝卜被摆到了眼前,阿宓兔很抵触,她很挑食的,向来只吃最鲜嫩的青草。可是在大灰狼虎视眈眈的眼神中,她再度啊呜张口。   萝卜果然不好吃,带着一股奇怪的咸味,阿宓兔怀疑没有洗干净,而且太粗了,她根本啃不下。   “轻一点,萝卜都要被你啃坏了。”大灰狼这么说,“慢慢舔着吃。”   阿宓兔心中奇怪,萝卜都要被吃掉了,还能被啃坏吗?她不敢发问,便依照大灰狼的话轻轻地舔,果然让他很满意。   只是这萝卜真的太大了,阿宓兔努力舔了好久,除了累得慌,其他感觉根本没吃到什么,最后大灰狼看着她恨铁不成钢地摇头,“怎么就喂不胖呢,干脆现在吃掉算了。”   阿宓兔:┌(。Д。)┐   …………   …………   阿宓从这场怪诞又有点吓人的梦中惊醒,一缕晨光透过窗缝映在脸上,让她下意识偏头埋进了身边人的胸膛,想开口说话,意外发现腮帮子那儿又酸又疼。   ……?   昨夜……发生了什么?阿宓一脸茫然,敲了敲脑袋,发现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她好像、刚沐浴好?然后又发生了什么?   “再敲就要更笨了。”低哑的声音从阿宓趴伏的胸膛上方传来,抬眸望去,沈慎神情随和,带着丝丝惬意,仿佛得到了某种不可言说的满足。   结实的胸膛和强将有力的臂膀环绕着自己,满满的男□□惑让阿宓一时呆住,半晌才犹犹豫豫地小心道:“大人,昨夜、怎么啦?为什么我一点都不记得了。”   她努力地小幅度开口,避免腮帮子疼,心中疑惑更深。   “哦?”沈慎眉峰微挑,“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他倒是永远不可能忘记,毕竟……他从没想过的事阿宓竟主动做了,以至于他现在就已经有点食髄知味了。   想到阿宓微红着圆圆的眼哭哭啼啼地说什么逼她“吃萝卜”的话,沈慎心底火热,面上却很无奈的模样,“昨夜阿宓一人把那壶酒喝了,然后大醉,在房内闹了一场,直到三更才停歇。”   “……啊?”   “嗯,而且还非说我是大灰狼,说我坏,要把我赶出屋子。”   “……哎??”阿宓下意识道,“不可能,明明是……”   沈慎不紧不慢撑起身体,“是什么?”   阿宓当然不好意思把梦境的内容说出来,她想大概是醉酒的自己把奇怪的梦同现实混在了一块儿,而且还冤枉了大人吧,便心虚地小小声道:“没什么。”   她想起了什么似的,眨眼,“那……大人昨夜没受委屈吧?”   听到这小心翼翼的问话,沈慎差点没忍住笑出来,克制了下才正色回道:“没什么,只是坐了大半宿,将近天亮才躺下罢了。”   他可不是“坐”了大半宿,为了方便阿宓兔呀。   闻言阿宓果然内疚得很,“那今天就不要出去玩儿了吧,大人好好休息,我也……”   她摸了摸腮帮子,“我也要请个大夫来了,这儿莫名得酸疼。”   这下换成沈慎心虚了,他咳了声,“不用,昨夜饮了那么久,酸疼是正常的,和我一起休息一日就好了。”   “是这样吗?”   “嗯。”   对于沈慎的话阿宓自然是信任的,果然乖乖同他一起在客栈休息了一整日,期间还发现自己在衣铺那儿买的亵衣还被撕碎了,完全不能再穿。   她看着沈慎自然无比的模样,心想大概是自己昨夜闹腾的时候撕的。不免有些小遗憾,还没派上用场就没了,不过以她的性子,也很难再厚着脸皮独自去买第二次了。   除去这次的小意外,其余时候两人的新婚之行还是十分顺利愉快的,只是阿宓发现,大人不知怎么的开始喜欢喂她喝酒了。   阿宓已经消去了对酒的阴影,但到底不擅饮酒,每每被那么一灌,整个人就要迷迷糊糊不省人事了,都得靠第二日某人的口述才能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   一段时日过后,阿宓和沈慎开始打道回京,沿途买了许多小玩意带给少帝留侯和沈老夫人等人。   人逢喜事精神爽,隔别这么长时间再次见到鼎鼎大名的沈大人,几乎人人都觉得他变了,从模样到性情再到状态,整个人简直焕然一新。   如果说以前是煞气腾腾时刻带着沉重血腥之气的一把刀,如今的他更像是一棵迎风招展笔挺笔挺的白杨,连爱穿的衣裳颜色都成了更鲜嫩的色儿,青翠而有活力,精神极了。   他这幅模样,毫无疑问闪瞎了许多人的眼,秦书等人就差点没认出来这是自己跟了多年的大人。   “士别三日啊……”秦书嘴角抽抽,“大人真是让人不敢置信。”   沈慎抬手一拍他肩膀,“新婚之喜,寻常人自然懂不了。”   眉目间竟隐隐有一股十分欠揍的得意之情,一点也不沉稳大气!秦书差点没忍耐住同他理论,自己可是比他早成亲几年,什么新婚之喜早领受过了!   罢了罢了,他在心中这么对自己说,沈大人现在就是小孩儿心性,梦寐以求的事达成就忍不住炫耀。   继闪瞎秦书等人的眼后,少帝和留侯也没好到哪儿去。他们望着黏腻程度比刚成亲那天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小夫妻两,不约而同感到了一阵牙疼。   留侯稍好些,毕竟阿宓是他宝贝女儿,她过得好他比谁都高兴,只少帝的酸水儿止不住地往外冒。   “出去这些天,是不是都要把哥哥给忘了?”   “每到一地第一件事就是给哥哥你们写信呀。”阿宓忍不住笑,“哥哥,你都快当父皇的人啦,怎么还这么孩子气。”   怎么,当父皇就不能是宝宝了不成?少帝心中闷闷,没好气地瞪阿宓,有了夫君就忘了哥哥这话真没说错。   阿宓讨好地给他奉茶,拿来礼物,“这些都是我和大人给你们挑了许久的。”   她有些苦恼的模样,“哥哥和侯爷什么都不缺,礼物都不知该选什么。”   “阿宓有这个心意就好。”留侯抓住重点,“成婚这么久了,怎么还是这个称呼?”   “啊?”阿宓一怔,眨眼,“习惯了……一时改不过来。”   沈慎对此倒是无所谓,他听也听习惯了,而且夫妻间这样称呼总有种小情趣的感觉。   留侯摇摇头,“还是得慢慢改才是,不然成何体统。阿宓看着瘦了些,精神倒更好,都去玩了什么?”   说到这个阿宓就来了兴致,坐在位上给他们一一介绍,沈慎也坐在旁边不时插两句。   阿宓开朗比以前更甚,妙语连珠,这一说就说了一个多时辰,听得少帝也不自觉有些羡慕。他自幼坐拥天家权势,荣华富贵享之不尽,无论想要什么都有人为之效命,但有些事,确实还是自己经历了方得其中妙处。   不过他已经到了这个位置,且已亲政,无论如何都不能像之前那般任性而为了。   “说了这些。”少帝挑眉,“有件事你二人可是忘了同朕禀报?”   “……什么?”   少帝换了个坐姿,“朕还等着小外甥女同朕的太子定婚约呢,嗯?有没有?”   “…………”您这想得也太遥远了,阿宓腹诽,老实地摇了摇头,嗔道,“这才多久,哪有这么急的呀,而且之前哥哥还让大人不要太早……呢。”   “那是之前,朕才纳妃多久就要有皇子了,你们也差不多了。”少帝微笑,“莫非,是庭望不行?”   视线意有所指地瞄向某下三处。   当着阿宓的面就开了荤腔,沈慎面不改色回敬,“陛下多虑了,微臣行不行长公主自然清楚,可不敢叫陛下明白。”   连阿宓都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脸色腾红的同时还有羞恼,难道男子在一起谈话的时候都是这么放荡不羁的么,她连忙打断,“哥哥——总之不用急,我和大人说过过两年再考虑这件事的呀……”   见妹妹都要红了眼,少帝及时止损,“也……好,阿宓决定,想何时就何时,不想要也可以。”   尴尬的话题被带过,阿宓此时突然庆幸他们的长辈少地位也高,不然指不定人人都得来问一句。   两人留在宫里用了午膳,趁沈慎被少帝带去议事时,留侯陪阿宓赏花,须臾道:“看来庭望对阿宓很不错。”   “嗯?”阿宓倚在栏杆处对下洒鱼食,头也没回道,“自然,大人是最好的。”   她还补充了句,“哥哥和留侯也很好。”   留侯失笑,这种时候也不忘“雨露均沾”,真是可爱。   他温声道:“以前我还担忧你们二人成婚后会不适应,如今看来是多虑了。”   阿宓点点头,突然回身,慢吞吞道:“侯爷……”   “什么?”   “那个……”阿宓说得很犹豫,“你之前说可以让男子怀孕的药,是假的吧?”   她居然一直都在半信半疑?留侯都为这结果有些惊讶了,“怎么说?”   阿宓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失望,“我都仔细问过大夫了,大夫说男女身体不同,再怎么样,男子也不可能有孕的,除非他变成女人。”   听罢,留侯肩头一点一点耸动,像是在忍笑,“那……大约是不行的吧,毕竟我不懂医,自然是他人说什么便信什么。”   “……嗯。”阿宓撒下最后一点饵料,“之前我还和大人说一人生一个呢,大人也同意了,可惜。”   阿宓怎么能这样好骗。留侯心中感叹,装模作样地也跟着可惜了几声,“阿宓喜欢小公子还是小姑娘?”   第一次被问这个问题,阿宓着实想了好一会儿,答案很符合她的性子,“都喜欢呀。”   “哦?”   “希望男宝宝继承他爹爹的稳重大气和他舅舅的才智,嗯……如果还有侯爷这样的气度和心态就更好啦。”阿宓手抵唇想着,“女宝宝就只需要漂亮好看就好啦,可以任性娇气点,大人肯定都会很喜欢的。”   还没影儿的事呢,说起他爹爹、舅舅之类的称呼就这么顺口了。但不得不说,这一刻的阿宓面容虽然依旧是青嫩的少女,但从她身上已经能够看出那满是爱意的心情,留侯的心便也跟着畅快起来。   他情不自禁地想,当初……乔颜怀着阿宓时,也是这样的心情、这般期待着阿宓吗?   即使他对乔颜的感情并不如她所期冀的那般,但从知晓阿宓的存在后,他的确一直都在感谢她。   感谢她,在世间给自己留下这一抹温暖。   ***   夕阳落山前,阿宓和沈慎携手回了沈府。沈老夫人得了消息,早已带人侯在门口,望见车驾时激动地几步上前,又慢下来,“庭望,你回来了。”   她如今已经搬出佛堂,不再顽固地亏待自己茹素,调养了一段时间,精气神都好了许多,只还是满头银发。   “祖母。”沈慎轻唤,阿宓也跟着叫了一声,“祖母。”   沈老夫人“哎”一声,似乎是想称“殿下”,临到嘴边还是按下了这个极显生疏的称呼,“你和庭望一路劳顿,辛苦了。”   “不辛苦。”阿宓扶住了老夫人,“祖母亲自到府门前来接我们,这礼太重了,阿宓受不得。”   老夫人笑笑不反驳,手按上了阿宓手背,二人和沈慎一同进门。   “先去拜祭祖父和父亲吧。”沈慎说出这话的时候着实让老夫人吃了一惊,竟有些拘谨道,“你们太累了,此事不急,还是……”   “不累。”沈慎松下锋利的眉,整个人都显得柔和无比,这是老夫人未见过的长孙模样,“祖母,带我们去吧。”   “哎……好。”   人不长住佛堂了,但里面依旧每日打理和上香,牌位被擦拭得极亮,供桌上满是燃烧的白烛。   老夫人示意嬷嬷,“奉香。”   阿宓是长公主,她不好行跪拜之礼,便和沈慎各捧三根,恭恭敬敬地躬身拜过。   再回头,老夫人眼眶都红了。发现自己被看到,她低眸掩饰,同时道:“这个时辰回来,今夜……应是留宿的吧?”   “嗯,想在府中叨扰祖母几日。”阿宓软声道,“大……夫君他马上就要忙了,想让我和祖母互相陪伴,免得孤单,祖母不会嫌弃我吵闹吧?”   老夫人简直是受宠若惊,“不会,当然不会。”   她欲言又止地看着沈慎,大概是没想到这种提议会是孙儿提出来的。   事实是,这个提议还真不是沈慎想的,而是阿宓提出的。   两人回京的时候就召给老夫人请脉的大夫问过了,大夫说老夫人前些年苛待自己,病痛皆不医,身子其实已经垮了。即使现在再好好调养,恐怕也没有几年的好日子,如果真想孝敬她,倒不如让她最后这段日子过得舒心些。   阿宓知道大人的脾气总有些男子间共有的小孩儿扭气,大概是他和老夫人之前僵持得太久了,骤然让他放下一切同寻常祖孙那样亲近,肯定是做不到的。她和大人夫妻一体,他做不到的她可以去做。   沈慎为此总觉得对不起阿宓,他对祖母再了解不过。虽然现在看着是改了许多,但碰到一些事,她依旧会犯执拗的劲儿。如果这劲儿放到阿宓这儿,以阿宓柔软的性,肯定会让自己受委屈。   “我也不是只会让自己受委屈啊。”两人在给他们夫妻两安排的房中说着私密话儿,阿宓给他数了几件事,“大部分时候只是觉得没有必要斤斤计较,而且今夜的老夫人你也看到了,她不会给我气受的。”   手心手背都是肉,沈慎对祖母的感情当然还是很深,他叹了口气,抱住阿宓,“的确,如今……她倒是怕受我的气。”   老夫人小心翼翼待他们的模样,终究让沈慎有几分涩然。   阿宓轻轻笑出来,“那大人会给祖母气受吗?”   “……自然不会。”   双手捧住他的脸,阿宓柔柔亲了一口,“大人也有犯傻的时候啊。”   难得逮住机会能笑沈慎,他也不在意,在那粉粉的唇上回亲了好几口,“对着阿宓,我犯傻的时候还少么?今日和侯爷都说了些什么?”   “哇大人也开始刨根问底啦,这是我和侯爷的秘密。”   “哦?和其他男子间的秘密,阿宓是认真的吗?”   伴随着戏弄的动作,阿宓声音也断断续续的,“大、大人耍赖,我更不说了……”   “不说便不说,这种时候我也不想听……”身体覆上,沈慎随手拉上床幔。   夫妻两的喁喁私语渐渐淡了,唯余庭院虫鸣阵阵。   清风拂过轩窗,夜色正好,花儿正香,月正圆。   景美,人和。 第108章 世子番外②   回忆停止, 雨丝漫漫飘洒进屋, 李琰的声音传到门口, “再上两壶酒。”   仆婢领命而去, 再次端酒上来的却是世子妃蒋行云。   夫妻两一对上就没有什么好脸色,蒋行云“嗵”得把酒壶重重放在桌上,不无讽刺, “世子好享受啊, 外面喝酒没喝够,回府对着自己的姬妾撒一通气,再来接着和美景对饮, 当真厉害。”   李琰露出厌恶的神情,不愿和她争执。在厅前如果不是蒋行云强行拦住, 他绝对不会在那儿多待半刻。   “我是来给世子传个话的。”蒋行云话锋一转, 露出幸灾乐祸的神色, “乔府的长孙,世子那位至交好友似乎气势汹汹地来找你了。”   她随意地倚在那儿, “要不是这是王府, 大概就能直接冲进来和世子打一架吧, 不知世子见是不见?”   她摆明了来看好戏的, 李琰置之不理, 倒是蒋行云话中的内容让他在意了下。   能够让乔省怒气冲冲地来找他,莫非发现了……那件事?   李琰起身, 直接让随从把乔省传到了书房。   他神情依然是冷漠的,眼角微微下耷, 略显戾气。   乔省这时候一点都不怵他这模样,脸色铁青地大步走来,迎面就要不分尊卑地狠狠给李琰一拳,被李琰伸臂挡住。   他咬牙切齿道:“李琰,你怎么敢、怎么能那样做!”   “我怎么做了?”片刻,李琰冷冷开口,其实心中已经大致猜到了乔省的来意。   这话让乔省以为他想故作不知来逃避责任,当下更是大怒,“我不信你不知道她的身份!”   外人听来完全是没头没脑的话。   李琰放开乔省的手,转身坐回太师椅,倒了一杯酒饮下,继而转着杯盏像是漫不经心道:“我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他抬眸,冷厉的目光刺向乔省,“她不过是你们乔府的弃子,若非我,她早已被乔城磋磨至死,或成为他人玩|物。”   乔省简直被他气笑了,“莫非你以为,在你这儿她就不是玩|物了吗?”   李琰指间一顿,他起初也许是这样想的,但后来绝不是,不过这些……也没必要向他人解释了。   这种表现无疑让人认为是心虚,乔省继续道:“如果不是乔城举府入京,又正巧被府上的人看到,逼他道出实情,恐怕你永远不会向乔府承认罢。你可知道祖母她刚得知阿宓的消息却又发现她已经成为一抔黄土的心情?祖母昏迷在榻,至今未醒!”   相较于老夫人对这个外孙女的感情,乔省显然要淡上许多。他之所以愤怒,不过是因为知道乔府的人居然被当成了玩|物宠姬之流,最后更是被人一杯毒酒害死,还引得祖母心神大恸,所以恼火至此。   真要说什么为阿宓伤心,那是基本没有的。   李琰把这些看得很清楚,轻嗤了一声,“虚伪。”   他丢掉杯盏,声音很淡,却句句逼人,“假使如你所言,我把她当成玩|物,但我也让她安稳富贵地享受了两年。除去少让她外出,我不曾强迫过她什么,我予她最好的珍宝,予她绫罗绸缎,予她能给的一切。而你们乔府。你这位如今为她发怒的表兄,和你那位因此昏厥的祖母,又为她做过什么?”   乔省怔住,竟默然不能语。   “她在洛府,你可知过得是什么日子?”李琰语调有了些情绪起伏,“冬日无暖衣,常年无饱食,连多用一桶热水都要百般求人,如果不是有个忠心耿耿的仆从护着,你当她能安然长大吗?!”   “……”乔省半晌轻声道,“祖母一直有遣人去洛府送东西,是那狗奴才骗了我们。”   “呵”一字道尽李琰对这个解释的看法。   乔颜让乔府蒙羞,家族震怒,以致她的双亲这么多年都不敢光明正大地去看望关怀,甚至只能通过一个早被收买的仆人来得知女儿和外孙女的消息。   不过这些李琰都不在乎,阿宓已经不在了,不管乔府是不愿认她,还是想弥补她把她带回乔府,都无济于事。   乔省对这个表妹没什么感情,但也确实有愧,闻言怒气稍减,“这些年是我们对不起她,但世子若早早把她送回乔府,祖母定会把她留在身边教养,同样能予她最好的,也能给她你所不能给的,也不至于还没及笄就……”   轻轻转了下眼眸,李琰道:“我找到的,为何要给你们?”   “……”乔省不可置信地瞪他,完全不敢相信这是自己认识的那个显王世子。   他居然会、居然能够说出这样厚颜无耻的话?   李琰极轻极淡地笑了下,“你今日是来找我算账?”   “自……”话被打断,李琰又道,“既没能提前带走她,来算账的时机也不对,人已经不在了,你想要我还什么给你们乔府?”   乔省却没有一再被刺激,他慢慢缓下心神,道:“自然是来要表妹的尸骨,她是乔家的人。”   大概是尸骨二字刺激到了李琰,他随意握住门帘的手一紧,一字一顿道:“不可能给你们的,死心吧。”   乔省深深看他一眼,他已经知道和李琰理论无用了,想要,不如自己去找。   念在两人往日友谊,还有显王府和乔府的关系,乔省最终还是道:“世子,你放纵得够久了,有些事也该开始了。”   他道:“留侯近日愈发猖狂,陛下也听之任之,李氏江山,世子不会就想这样看着它慢慢倾覆吧。”   乔省离开后,李琰站在原地许久,垂下的眼神色莫测。   这些话在他心中并不是没掀起半分波澜,至少,他曾经所坚持的一些东西已经开始摇摇欲坠。   神色恹恹地走出屋子,雨丝打在额前,顺着脸颊下滑。李琰想,他是时候去做些什么了。   少帝不得人心,暗中投靠显王府或作壁上观的人实在太多,加上显王府布置已久,李琰开始运作后,留侯在三月内踏进了他们设下的陷阱,扯进了一桩惊天贪污案。   由于显王府故意把这桩事捅了出去,此事基本人尽皆知,导致民怨沸腾,万人血书请革留侯爵位,赐其一死。   另有老臣在朝堂撞柱,痛言妖孽横生,君主昏聩,国之将亡。   妖孽所指为谁,在场中人都明白。   少帝气得脸色发青,以往他并不会在乎这种事,可近日大事一桩接一桩,处处都是针对留侯,形势已经不容他再视若无睹了。   显王这边的人推波助澜,强逼少帝立案,彻查留侯。   少帝倒是有心想保留侯,但出乎意料的是,留侯似乎没有什么抵抗之心,象征性地让人捣了几次乱,就顺从地让人一件件细查了。   这查出来不得了,留侯这些年做下的事可以说是罄竹难书,被他残害的朝臣不知凡几,贪污一道上更是毫不收敛。   府邸盘查下去,怕是留侯的身家比国库还要丰盈。   一个贪污大罪是少不了的。   查案期间,少帝每日上朝听着官员汇报,脸色一日比一日不好,最爱的“神仙粉”也没心思用了,瘦骨嶙峋的身体和消瘦的脸颊上神情阴沉得可怕。   他没有再试图把留侯捞上来,只在定刑的前一日去天牢见了留侯最后一面,君臣二人相谈整夜。   出来时,少帝形容疲惫,倦色重重,但背脊意外得依旧挺得很直。   李琰在外等候,正负手望月,听到动静道:“陛下告别好了?”   少帝冷瞥一眼,“世子如今是不是很满意?”   “满意。”李琰琢磨着这个词,微微一笑,“为陛下和朝堂除去一大奸恶,臣是该满意。”   “为朕?”少帝嗤笑,“到了这种时候,还需要说这种漂亮话吗?”   李琰沉吟一声,“确实,为的当然不是陛下,而是让自己今后能够真正自由罢了。”   “是么。”少帝不置可否,显然并不相信他的话。   况且身在皇室,哪里能得到所谓的自由,他这位堂兄若登上皇位,就更别想要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如此想着的少帝离开了天牢,他在心中想,鹿死谁手还未可知,显王府想要谋得他身下的那个位置,还得看他这个主人同不同意。   随着留侯之死,少帝一改往日作风,不再沉迷玩乐,开始认真处理朝政,每日同朝臣商议到深夜,用留侯留下的人和钱把他的烂摊子慢慢收拾干净,历出新策。而跟着这些一起浮出水面的,是许多年轻臣子对少帝的一面倾倒。   在所有人都没发觉的时候,少帝竟然自己收服了这么多心腹,甚至连之前留侯手中最锋利的那把刀——沈慎,都一直在为他效命。   年轻臣子官阶并不高,力量也有限,还不能够和显王一派形成势均力敌之势,但足以让人看到少帝御人的能力以及潜伏的耐心、才智。   他是先帝唯一的儿子,并没有辱没先帝的名声。   为此,显王一派适时放缓了步伐,像是有意要看这位少年帝王能凭一己之力做到什么地步。   有人看懂这用意,对少帝道:“微臣以为,显王和世子并非狼子野心,之前如此,恐怕只是担忧……担忧陛下被人蒙蔽,铸成大错。”   少帝沉沉笑了声,没答话。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   显王停手,少帝却加大攻势,最后更是趁他们暂时势弱时直接光明正大地给乔府颁下意图谋逆的罪名。   乔府和显王府牵一发而动全身,乔府如此,显王府自然不可能坐视不理。   最终世子李琰代父做决定,将手握的几项大权上交,保全了乔府几人性命。   二人见最后一面的时候,少帝本以为能见到李琰沮丧颓败的神情,没想到他竟是意外得精神,含笑站在那儿,好似又让人看到了多年前温润如玉的显王世子。   少帝突得明白了什么,隐怒道:“你是故意的——”   “故意什么?”李琰偏过头看他,“故意让陛下发落王府?陛下是不是想得太多了。”   笑了笑,李琰继续道:“技不如人,臣甘拜下风,还望陛下秉承帝王气度,不要来奚落臣了。”   “……”   李琰翻身上马,对少帝遥遥一挥手,“别了,陛下。”   见他潇洒离去的背影,少帝当真有种不管不顾把这人押回来的冲动,到底忍住了。目光幽幽望着,少帝心想,朕是彻底绑上了这个位置不得脱身,你想自由自在地快活,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   半月后,李琰来到江南一座小城的郊外,那儿种了一片杏花林,春风一拂,细小的花儿便簌簌落了满身。   他站在一座碑前饮酒,饮的是最烈的烧酒,烈烈穿喉,想要灼穿心肺。   俯身擦去碑上的一点尘土,望着它光滑如新,李琰便不自觉露出微笑。   哒哒马蹄声靠近,李琰头也不回,继续缓缓饮酒。   来人到此地办事,受少帝之命特意来看他一眼,沉默地望了会儿,沉声开口,“世子这是在做什么?”   “嗯?”李琰双目略显迷离,随意扫过他,“哦,沈大人啊,我在赏美景,喝美酒。”   陪佳人。这是不会道出口的三个字。   沈慎眯起眼看了眼那杏花林中的墓碑,并没有看清上面的字,漫不经心地收回视线。他嗯了声,放下缰绳。   策马,远去。   作者有话要说: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