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你可不能死!》 作者:水墨染   文案:   前世,楚娆嫁给首富祁家那个病秧子不过半年,那个男人便一命呜呼了。   当寡妇的第一日,就遭堂小叔子觊觎,硬生生被逼着送了命。   重活这一世,她说什么也不要再嫁给那个体弱多病还寡言的男人。   可是等等,为什么她这一世婚书提前了一个月...   祁苏生性疏冷淡漠,他最近觉得新娶的小娘子似乎对他图谋不轨。   楚娆:天好热,祁苏你要不要少穿点,省的中了暑气。   祁苏:哦,她想脱我衣服。   楚娆:多喝点补药,你身子虚呢。   祁苏:她关心我身体,定是想着难以启齿之事。   楚娆看祁苏脸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红,伸手探额,难道是温病了?   祁苏:好吧,她终于忍不住动手了。^_^   一句话文案----楚娆的每日日常:夫君你可不能死,你死了我怎么办?(T_T)   高冷闷骚男主VS可爱娇媚女主,男主有身份,且身体会好。架构小,小甜文,互动许多~   小剧场   祁苏:你昨日见了你表哥是不是。   楚娆:就一面.....   祁苏:娘子,我心悸。   楚娆:我...我往后再也不见了!夫君你可千万得保重身子o(╥﹏╥)o...   PS.架构小,小甜文,主日常互动。   内容标签:布衣生活 天作之合 重生 甜文   主角:楚娆,祁苏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景元十二年十月。正值深秋,天色阴沉。   祁家的大宅院,高墙红瓦,却挂满了皤然白布,在这风雨欲来的广陵城里,显得愈加寒凉。   偶尔有经过的行人,看到这些支起的白绸,也只能惋惜地摇了摇头。   谁不知道,巨富祁家,二房只剩下那一位好似白玉做的公子,以前只听说是体弱,谁知这次竟直接病死在了外地,真真是可怜。   “那新妇一下变了寡妇,才是真的惨。”   路人唆了邻边的人一眼,“嘁,这是命,以后祁家二房的可都是她的了,她就是当个寡妇,也有的是银钱,还要你瞎操心。”   “哎,我不就是说说么。”   门外悉悉索索的议论声不绝,换了几波行人,也无非还是那些说法。   二房大丫鬟紫烟手上拿着披风,恰巧上门房取信听到了几句,脸色立时难看起来,转身径直往回走去。   祁家祖风世代勤俭,饶是如此,宅院依旧有四进之大。虽说二房当初出了事只留了一脉独子,人丁稀少,但祖老爷心疼嫡孙,还是不偏不倚地分给了三、四进院。   进了院门,灵堂就设在正厅,漆色楠木棺椁前是已经上了香的香案。祁苏的尸身还未来得及运回来,棺椁里空着,整个灵堂也就不那么诡异可怖。   一个素衣女子背对着厅门,跪坐在蒲团上。   她薄肩细腰,墨发如缎垂至约素,偶尔低头露出光洁莹白的颈项,在如雪素服下,也不显逊色。   “夫人,外头就快要落雨了。”紫烟将手中方才拿着的锦质披风揽在女子身上,从怀里捏出一封信纸,“门房那有您外家表少爷寄来的信,奴婢给取了来。”   “嗯给我吧。”   一声软糯带着哭腔的低应从女子唇畔溢出,她轻撇过头,肌如盈雪,唇若点樱,容色极为精致,似初开的桃花,娇嫩粉艳。   她掀眼看向紫烟时,那一双杏状媚眼眼尾微微上翘,原本该是惑人摄魄的,但此时哭得红红肿肿,娇色之中带了几分楚楚可怜,教人心生不忍。   “夫人,您也别太伤心,公子他。”紫烟蹙了蹙眉头,不知该如何安慰,自家夫人在广陵城是出了名的好容貌,正是碧玉年华却早早守了寡,换谁谁不难受啊。   “紫烟,我没事”楚娆垂着头,在紫烟的手上轻拍了几下以示无碍。   她将信笺收进手袖,转过头起身往香案里又添了一支香,看着案后空空的木头棺材,眼泪就止不住下来了。   她怎么能不难受嘛。   嫁给祁苏这半年,虽说他体弱寡言,冷冰冰的不喜别人亲近,但至少,他从不管制她,所以她跟祁苏也称得上相敬如宾。再加之上无老,下无小,有祁苏在,连大房的脸色都不必看,过得还算是惬意。   然而前几日突然就传来消息,说祁苏在外地病死了,人一时难送回来,大房帮着先定了口棺材,这才布起了灵堂。   好不容易接受自己守了寡,想想以后不知何时能回自己爹娘那,二房没了传承孤零零的,楚娆是既为祁苏难过,又为自己伤心,一下子哭了两天,今日才算好一些。   可是不管以后如何,逝者为大。这四十九日的停灵,她定是要好好陪着的,也算是感激祁苏这半年对她的照拂。   厅内是女子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屋外则是隐隐传来远处的雷声轰鸣。   紫烟看了看外头天色,温声开口道:“夫人,我们先回院子用膳吧,等过了晚飨再来。”   “嗯。”   祁苏习惯独住在三进院的正房,楚娆则住在最里头的后罩院。那处离灵堂有一段路要走,两人没带伞具,便不自觉加快了步伐,谁知还是没避过,半途竟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   秋雨湿冷,最易染上寒症,紫烟赶忙以手袖替楚娆遮蔽,主仆二人一路小跑躲进了就近的亭子里。   “夫人,您在这等奴婢一阵,奴婢去拿把伞遮来。”   楚娆点了点头,擦拭掉额角的雨水,往亭子里站定。亭子中央的桌台上有一只白玉棋盘,她素手拂过玉色棋子,记得以前,时常能看到祁苏在亭内自弈,而棋盘上只得一色,那时候她还想这同色的棋子该怎么下。   楚娆收回手,神色越发黯然,以前是看祁苏对她冷淡,不敢问,以后,是少了那个人,再没机会问了。   她对祁苏算不上欢喜,从进门到现在,他们之间讲的话约莫不过十来句。可纵然没什么感情,她还是觉得很惋惜,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能说没就没了呢。   楚娆百无聊赖地胡思乱想,雨势愈大,紫烟却迟迟未来。她远眺了一阵,隐约看见一个执伞的身影正在靠近,原本还以为是紫烟,可是。看起来好像是个男子的身形。   不对,是他?   楚娆蹙起两弯秀眉,她见大房的次数不多,但也认得出,渐渐走近的这人是祁苏的堂弟,房中已是一妻三妾,听闻外头还养了几个小院。   “堂嫂,这雨势颇大,我是来接你过去的。”祁风唇角微弯起,原本算的上周正的相貌,在这阴沉天气下说不出的让人不适。   “不必了,紫烟已经替我去取伞,不劳烦堂小叔。”楚娆看着祁风,不自觉向后退了一步。   祁风嘴边笑意不减,他收起伞跨进亭子,“堂嫂这话生分了,再说,这可是紫烟她央我来送伞的。”   “你是什么意思?”   楚娆不禁冷起脸,紫烟是进门时,祁苏拨给她的大丫鬟,做事细致,对她也很是恭敬照顾,现下祁苏不在,这个人便来挑拨了麽。   “就是你猜想的意思,如今二房已经没了男人,紫烟不来靠着我,难道靠堂嫂子一个新寡么。哎哟,看看我嫂子,怎么眼睛都哭红了。”   祁风看着楚娆红着眼半凶起来的样子,心尖痒得像有千万只蚂蚁在噬咬。楚娆根本不明白,她的天姿娇态,弱骨丰肌,这般的女子,哪怕发起脾气,也比其他空有姿色的木头美人要有趣多了。   他自己都记不清,楚娆嫁进来这半年,他暗里肖想了她多少次。   “娆儿,就祁苏那个羸弱身子,怎么能让你体味男女之事的快乐,既然他不在了,我来教教你如何。”   四周雨声滴答,祁风的声音尖细阴森,楚娆闻言,心颤抖地越发厉害。   她不喜欢祁苏,也不是一定要为了祁苏守一辈子的寡,但更不想委身于这等猥琐肮脏之人。可现在,她余光看向身后堵着的实实在在的院墙,她已经退无可退,无处可逃!   楚娆强忍着泛上喉咙口的恶心,换上了一个如花笑靥,拿捏着嗓子道:“祁风,毕竟还未过他的停灵日,你若有心,咱们往后多的是机会,不如这次你先回去等——”   “我不想等了!”   祁风脸上瞬间露出狰狞的表情,他突然上前一手拽住楚娆的手腕,疼得楚娆嘤咛一声。   “呵呵,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表哥写了五六封信来,不就是想要接你回去!”   说完,他左手一收紧,将楚娆拉到身前,右手藏着沾了迷药的丝绢,作势就要捂住她的口,反正得不到心,先得了人再说。   就在此时!天边乍现一道闪电,那蓝光刹那间闪烁在凉亭的瓦顶,仿佛快要劈开亭子,吓得祁风手一抖,松懈了须臾。   楚娆见状,咬牙使力一推,抄起一把玉盘里的棋子,往祁风的脸上砸去,随后快步跑向亭外。   雷声不再遥远,似乎就在楚娆的头顶上方,她压根不敢看向身后。雨水打湿了睫羽,眼睛进了水看不清去路,她还是只顾着往前逃,她记得再往前走是祁苏的书房,到了那,大概会有些扫撒的下人吧。不管了,都不管了,等明日,明日她定要早一点回娘家。   忽然!   脚下不知被什么石子绊倒,楚娆身子一歪,竟是失了重心地向旁边栽去。   “楚娆!别——!”   这是楚娆跌进水井里最后听到的声音,她连惊呼都来不及,鼻尖已沁满井里才有的浓浓青苔气息。   从井口跌落的瞬间,楚娆的脑袋一片空白。   她不会游水,更遑论在这狭□□仄的圆井里,可她不想死啊!   嘭——随着一股冲力,她一头扎进了井水。   身体在水位上下挣扎,深秋的井水冷的刺骨,不断刺痛着她的双眸和耳蜗,好几层的衣衫沾了水,重的将她不断往下拉扯。   她下意识地想喊救命,嘴唇一张开,凉水就立刻灌了进来,呛得她不能呼吸。   四肢无法遏制在水中笔划,当指尖抓碰到石壁,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可还是无从着力,不会游水的她,根本做不到浮在水面上。   肺腑里残存的空气,被井水一点点挤出,越来越稀薄。时间的流逝感被拉长,她能感受到意识逐渐在涣散。   她,大概是要死了吧。   恍惚中,她看到了上方的亮光处投下来的一根麻绳,她听到有人在哭,好像是紫烟的声音,她在说什么?   楚娆能看到褚色的麻绳离她很近,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可她没有力气,她抓不住了。   她真的好想回家,好想爹娘,好想。   井底水花渐渐平息,浮在水面的一抹白衣,终于再也没有动静,徒留下在水井里的那根粗麻绳,伴着井口的哭声,孤零零地在摇摇,晃晃。 第2章   景元十二年三月,初春,天气晴暖,万物复苏。   祁家的三进内宅,一个白衣男子端坐于凉亭棋盘之前,他并未束髻,墨发披散在身后,鬓边两绺散发斜切出瘦削精致的下颚弧线。   那容色稍有病气却不掩俊美无暇,墨眉如羽,鼻梁挺秀,瑰色的唇薄而饱满,周身气质高冷出尘,不似凡间俗色。   他低垂着眼睑,层叠着的以细银线镶边的月牙色袖袍下,伸出的手指节修长,温润却不失棱角,琥珀色的双眸映着两指之间的那枚玉色棋子,一丝杂色都无。   “公子,公子!”祁家二房家奴四九急冲冲地赶来,清秀的小脸上满满是焦色。   白衣公子手势未停,于剔透玉质的棋盘上落下一子,闻声却没有抬头,“何事。”   昨日才下过雨,四九方才奔跑的急了,长衫沾了一些泥点子,看着自家白衣翩跹的公子不敢上前太近,只得站在飞檐流角下回禀,“公子,楚家传信来,说是楚家小姐不知怎的掉进了院中池塘。”   “好在救得及时,应该无碍,可现在还晕躺着呢,三日后就是公子和楚家小姐成婚之日,小的就怕赶不及大喜”   “咳—咳—”   恰巧一阵凉风吹过,祁苏以拳抵口轻咳了几声,四九连忙挪位站在了风口处替他遮挡,“才至初春,公子可要加一件披氅?”   “不必了。”祁苏拂起袖袍,抬眼看向四九,眸色未染丝毫情绪,声音清冽疏离,“库房的红参,送去楚家。”   “。是。”四九欲言又止,不过他毕竟跟着祁苏许多年,心中虽有担忧,但见公子神色未变,也就心定了下来。   “对了公子,送几支红参去啊?”四九挠头询道。   库房里的红参皆是从云州挑选来给公子补身用的,支支都在百年以上,昂贵的很,他可不敢自己拿主意。   “尽数。”   楚娆昏昏沉沉地躺着,后脑袭来一阵一阵的钝痛,让她不住地蹙起眉头。   这难受太过真实,就好像,她还活着一般。原来死是这番模样,不止有无边的黑暗,还有痛楚。   “云珠,你看娆儿的手是不是动了动”   “是啊,夫人,小姐刚才是动了,小姐她醒了呀!”   楚娆忽尔听到二人的声音,沉寂的心蓦地一惊。她挣扎着睁开眼,视线所及的竟是她最熟悉不过的藕色牡丹纹纱帐,这里是未来得及细想,下一刻,她已经被搂进了一个柔软温热的怀抱。   “娆儿你终于是醒了。”楚夫人抹着眼泪,看着怀里女儿半楞着的憔悴神色心疼不已,“你可吓死娘亲了,以后不许再一个人沐浴,要云珠陪着才行。”   “都多大的人了,哪还能在浴桶里呛着水,万一传出去还不是被人笑话。”   楚夫人絮絮叨叨说得不停,楚娆被她一提醒,却是想起了这件事,她记得这情景,未出嫁前月余的一日,她在净室沐浴,被热汤的水汽蒸晕了过去,滑进浴桶。   要不是云珠守在门外唤她没应,进门来看她,她差点就溺死了。不过那次她是先失了知觉,因此倒是不记得呛水的难受,只是醒来头疼不已,就如同现在这样。   楚娆心头一凛,余光看向床边的楠木镜台,雕纹铜镜映出的床上女子面容显得有些苍白,可眼角眉梢却藏着艳色。最明显的,是发髻那垂鬟分肖,俨然是还未出阁的姑娘。   这个人明明就是她,却又不是她,而是半年前的她!   楚娆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猜想,须臾过后是无法抑制的狂喜。她反手抱紧楚夫人,原本惨淡的脸色一刹那绽笑,恍如明珠生晕。   “娘,所以我,我还活着!”   不止活着,她还重生到了婚嫁之前,一切都来得及,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楚夫人被楚娆有力地一抱,初时一楞,但想来女儿年纪轻轻的也算是鬼门关走了一趟,当然害怕,因此轻拍着她的肩膀,缓下声音抚慰,“活着,当然好好活着了,不许说胡话。”   “云珠啊,去膳室取姜汤过来,替小姐去去湿寒。”   “是,夫人。”   楚夫人温柔的嗓音,转身走去膳房的云珠和自己住了十几年的闺房,楚娆觉得怎么都看不够,听不够。   “娆儿,我不知你何时醒,生怕误了婚期,就与祁家的人说你跌进了池塘。”楚夫人轻轻地别起楚娆的耳旁碎发,“现在你醒了也好,往后推婚期实在是不吉利。”   过了这么许久,楚娆的情绪已经稍稍平复。前世娘亲对外的确是这么说的,未出阁的姑娘,总不好说是沐浴的时候晕倒麽。若是她记得没错,爹送哥哥去柳州的岳霖书院,要明日才回来。她必须先说服娘亲同意退婚,再等爹回来说服爹爹。   此时不是迂回的时候,楚娆直接道:“娘,我不想嫁到祁家,我要退婚!”   “娆儿?”楚夫人没料到楚娆醒来竟是说这件事,看向她一脸讶异。   楚娆不知道该如何说,只得咬牙坚持,“娘,祁家公子身虚体弱,女儿不想嫁。”   楚夫人见楚娆憋了半天,红着脸说了这么一句,自然意味错了意思,还以为是少女慕强的心事,顿时松了一口气,笑道:“娆儿,祁家公子身体底子虽不好,但好好养着与常人无异。像你表哥那种习武的,虽说看起来风光,但舞刀弄枪上战场,也没什么好。”   “娘,我的意思是,若他再过半年——”楚娆俏丽的脸上一脸愁容,她实在不知该如何说,“娘,反正我不能嫁。”   楚娆明白祁苏其实很好,但好不容易重活一次,她是真的不想重蹈覆辙。   “半年什么,你这怠惰任性的脾气,过去不用服侍双亲,娘看是甚好。”   “娘!”   楚娆还想再说,门房来了小厮禀告,祁家送了好几箱东西过来,要麻烦夫人亲收。   楚夫人见楚娆现下没什么大碍,便放心地起身,走到门口时候不忘回头招了招手,“娆儿,别再想着这事,好生休息。三日后就嫁人了,怎得还小孩子心气儿。”说罢她便摇摇头向前院走去。   楚娆无奈地闷进被子,随后突然一下从床上弹坐起,慢着,她听到了什么?   三,三日?! 第3章   云珠捧着姜茶回到房内,便被楚娆拉着询问了半天。   “云珠,你确定再过三日,就是我嫁人的日子了?”楚娆浅啜了一口姜汤,扬起头不甘心地复又问了一遍。   她明明记得还有一个月的,怎么能一下子缩短至三日,时间这么紧迫,她到底怎么做才能说服爹娘退婚啊。   “是的呀小姐,三书六礼早就过了,这日子定的时候,您不也在帘后嘛。”云珠接回茶碗笑着说道:“对了小姐,我方才在外头,看到姑爷家送来了好几大盒红参呢,姑爷对小姐真是好。”   “嗯。”楚娆敷衍地笑笑,她记得前世这个时候,祁苏也派人送了红参来。那这是不是说明,除了婚期提前了一个月,其他都没什么改变?   这般细一琢磨,楚娆接着道:“云珠,你明天去门房那盯着,爹一回家,就马上来告诉我。”   “小姐,可老爷写信说的是后日回来呀。”   “爹的马车行的快,或许能早一日回来也说不定。”   “是,小姐。”   云珠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她看向不知在思索什么而低头的楚娆,心中存了些疑窦。小姐这次醒来,好像连话都多了。以前是随遇而安的懒散性子,现在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   神州赋税分三成,其二出于江南,以扬州尤重,而广陵城便是扬州的主府,尽出天下富贾,也唯有京府应天府城能与之一比。   楚家在广陵城的富贾商流之中只能勉强算个中户,说起来,以楚家的家世,原本是攀不上祁家的,这还要追溯到这两家祖老爷的时候。   当年祁家老祖出门遇到山匪劫道,财物皆被洗劫一空,幸而途中碰上走商的楚家掌事分给了半袋馒头,顺便搭伙回广陵城,最后两家就成了莫逆之交,由此才定下了娃娃亲。   可惜祁楚两家同一年头胎生的都是儿子,直到四年后楚家生下了楚娆,才成了楚娆和祁苏的亲事。   而此时,楚家装饰古朴的前院,隐隐约约的不时传出些人声。   正厅里,大红色的楹联下摆着紫檀木长案,青花瓷瓶里插着几枝鹅黄色迎春,金英翠萼,楚家老爷楚龄山舟车劳顿,现在才松口气,坐下来喝杯茶。   虽说有个不成器的儿子逼得他不得不去柳州,但是女儿的亲事当然要尽快赶回来的。   “这紧赶慢赶,也算回来早一日,该布置的都布置好了么?”楚龄山捏起瓷杯盖压了压茶叶浮沫,肃着脸抬头询向夫人,虽说年至不惑,但仍是弯眉如漆,相貌堂堂不显老色。   楚夫人阮氏递过去一盘花糕,温声道:“备好了,也幸好备的早,不然这两日娆儿出了事,我哪还有心思。”   楚娆晕在净室一事,阮氏和楚龄山说了一遍,索性楚娆现下已经醒了,算是有惊无险。   楚龄山清了清嗓子,侧着脸说道:“娆儿身子事小,不然影响婚期,我怎么和老祁家交代。”   阮氏知道楚龄山向来嘴硬心软,懒得戳破他,“没事了,祁家还送了好几盒红参过来替娆儿养身子。”   “嗯,你要记得,祁家对我楚家才是恩人。”   “知道了,老爷都说了几次了。”阮氏这时想起自己的儿子来,忍不住问道:“绥儿怎么样了,这次我看他都不怎么愿意去柳州那家书院。”   “哼!”楚龄山听到儿子的名字,原本和善的脸色登时黑了几分,“他当然不肯去了,不然还要我一把年纪,女儿都快出嫁了,还亲自‘押送’他去柳州么。”   “整日的不学好,就知道招惹姑娘,我们楚家在广陵城一半的名声都是这个败家子给造出来的!”   “老爷,您别动气,绥儿他年纪小,还不够稳重,假以时日——”   “慈母多败儿,就是你小时候宠的。”   吵闹声渐起,楚娆站在外头已经听了一阵,每次提到她哥哥,爹娘总免不了争执。   以前她被楚绥捉弄次数多了,最喜欢听爹娘训他,不过经过这次生死之劫,楚娆愈加明白亲人的好,因此这次听起来反倒还有些不是滋味。   一来怕爹娘再吵下去气到身子,二来等下去也不是办法,楚娆深吸了口气,敲了几下漆红色的门框,“爹,娘,是娆儿。”   房内争吵声瞬间静了下来,传过来几声楚龄山的清咳,“进来吧。”   楚娆提气走近厅门,乍一眼看到熟悉的爹娘,她心里的感触不可谓不深,但此时可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爹,您回来了,女儿向爹请安。”   楚龄山看到女儿乖顺样子,脸上的神情几不可见地松弛了几分,但依旧是肃容道:“嗯,娆儿,身子不舒服就去多休息休息。”   “爹,我已经没事了。”   “那就好,怎么,过来有话要跟爹说?”   楚龄山拿起一块糕点,边说边看向楚娆,对着这个女儿,他是很放心的,虽说懒怠了点偶尔犯些小脾气,但总的还算听话,不像她哥哥那般惹他生气。   然而楚娆抬头看向楚龄山,竟直直跪了下来,吓得楚家老爷夫人俱是一惊。   “娆儿,你——”   “爹。女儿不想嫁祁家,求爹爹替女儿退婚。”   楚龄山手上的糕点都差点掉在了地上,他一脸的吃惊,“你再说一遍?”   “爹,女儿想的很清楚,不愿嫁给祁苏。”   楚龄山脸色几变,最终由惊转怒,“胡闹!你可知你在说什么,都订下了的事,容不得你任性”   “爹,”楚娆知道楚龄山的脾性,只得婉转说道:“祁家公子身体向来就弱,万一有一日他先走了,女儿不是要守寡守一世么。”   楚娆也不想将话讲那么绝,可是不这么说,以爹那样固执的性子,根本不会同意。   “你给我闭嘴。”   楚龄山将茶碗一置,黑脸走到楚娆面前,“别人都道是你爷爷救了祁家祖老爷,谁又知道后来祁家救了我们楚家多少次,要不是祁家,哪有楚家现在的丰裕。”   楚龄山所说的,楚娆多少知道。楚家祖上做的是瓷器生意,家底薄弱,到了她爷爷那一代已经是入不敷出的地步,后来阴差阳错帮了祁家祖宗,才有祁家后来三番四次的帮衬。   阮氏看楚龄山神色愈暗,忙上前拉起楚娆,边拉扯边推她出门,“娆儿,你怎么又提此事了,快回去再睡一会儿。云珠,云珠呢,快把小姐扶回去。”   楚娆看着阮氏朝她摇头,可他们根本不知道,再过个半年多,祁苏就要病死了啊。   楚娆坚定地挣脱开阮氏的手,走向主位重又跪了下来,她穿着杏黄色的襦裙,大约是回忆起井底的感受,她双眼通红语带哽咽,本就明艳的容貌,更显得楚楚可怜。   “爹,祁苏身体孱弱,爹真的忍心为了报恩,将女儿嫁一个病秧子么。”   楚龄山看着女儿这番形容,心里突然一紧,但还是强忍着撇过脸,耐着性子道:“你面都没见过,又知道什么。祁家二房的公子远没有传闻那么病弱,那长相,就是你那个自以为潘安在世的大哥都要说一句好。人品,长相俱佳,这还是我们楚家高攀了。”他是见过祁苏的,只比常人苍白几分,若不然,他难道还真舍得将女儿送进火坑么。   “爹,这些我知道的,可是——”   楚娆前世嫁进祁家半年,看多了祁苏的风光霁月,可空有容貌能如何。别人根本就不知道祁苏的身子唯有春季称得上好能见见外人,夏日炎热,秋冬趋寒,一年内他能出宅的次数屈指可数,前世就是快入冬的时候出了远门才……   “好了,你不必再说了,”楚龄山皱着眉头摆手,“婚书一早就交到了祁家,现在已经送上了官府盖印,你就算想退婚,爹也没办法了。”   “婚书?”   此话一出,楚娆脑中如雷声轰鸣,她都忘了,前世的婚书是成婚前两日送到府衙的,可这一世婚期都变了,婚书自然是也提前送了。   楚娆脱力一般跪坐在地上,讷讷自语道:“婚书,那就是无论如何,我都算是祁家的人了。”   “是,所以你不要再想些无关的人,尤其是你表哥。”楚龄山看了阮氏一眼,意味深长。楚娆一向闲散无谓的性子,突然这番折腾,除了称得上青梅竹马的表哥林湛的教唆,楚龄山都不作他想。   阮氏接过视线,只得低头微叹了口气,姐姐姐夫早逝,外甥林湛儿提时寄养在楚家,十三岁才去边关从兵,和楚娆的感情颇深,最近的确时有寄信回来,难道,真的是他唆使娆儿?   楚娆心里沉沉的,却连反驳都作不了,要不然她还能告诉爹娘,她是重生回来的,祁苏会在半年后死么。   僵持到最后,楚娆是怎么被云珠扶着回去的,她都记不清了。   回了房里,楚娆埋在锦被里哭了一个时辰,明知嫁过去是守寡,祁苏待她也是冷淡的很,如果有的选,她当然想重新嫁个普普通通的人家,过简单的一生,干嘛要为了那个病秧子赔上一世。   可眼下,就算她重活一次,她还是没办法改变,难道还能逃婚吗,一个弱女子跑到外头,那不是更危险。   “小姐,您别难受了,姑爷也不一定比表少爷差呢。”云珠顺着楚娆抽泣完还有些颤抖的背宽慰道。   “跟表哥没什么关系,是我不想嫁。”楚娆止住了眼泪,红着眼道。   她现下没心思解释给云珠听,她对林湛只有兄妹之情,毕竟她嫡亲的大哥从小只会捉弄她,反而是林家的表哥一直护着她,让她当成了亲哥哥一般。   “小姐,为什么呀,听说姑爷长得可好看了。”云珠实在不明白,楚娆为什么这么不喜欢祁家公子,这要换作是她云珠的脸偷偷一红。   “反正我不想呆在祁家。”   “小姐,您这般耍性子,万一等嫁了过去,姑爷再休了你,你可怎么办呀。”   “诶?”楚娆原本心里烦闷,被云珠一说,脑中灵光一闪,拉起云珠的手,“云珠你真聪明!”   “小姐,您怎么了。”   楚娆心里燃起了希望,她怎么忘了还有休书这一茬,虽说不能重选一个夫婿难受了点,但事已至此嫁就嫁了,只要最后能捡回一条命,那就是赚的。   婚期既然提前,也不知祁苏会不会提前病重,一切都成了未知。   那么,保险起见,楚娆心里打定了主意。   不管如何,等嫁到了祁家,她一定要让祁苏在三个月内先休了她! 第4章   三月十六这一日,广陵城全城百姓的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不为别的,只因今天是祁家与楚家结亲的大好日子。   原本这当然是与城中百姓没什么关系,但祁家天微亮便派人在城东南西北各处安棚赠米,但凡是城中百姓,每户皆可领得一袋白米。便是冲着这个派头,谁不会喜滋滋地衷心祝一对璧人百年好合呢。   从晨光熹微到落日余晖,祁家的伙计派了整整一天的米袋,拿捏时间的分寸刚刚好,黄昏时候,迎亲喜轿正好吉时从祁宅出发,沿街的百姓们手上拎着米袋子,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意,热闹赞美声不消说,哪还有人会提些新郎因体弱不能亲自迎亲的闲话。   楚家前院是来吃酒祝贺的宾客们,显得热闹非凡,女眷内院里则妆红点绿,安静了不少。   楚娆端坐在梳妆木台前,任由老姆妈替她绞面上妆。   似桃花放蕊般粉嫩的精致脸颊,一双水色杏眸眼尾略带红晕,琼鼻膻口,姿容冶艳之外更平添了几分俏意。   绯罗蹙金绣着百鸟的喜服,领口有些低,莹润白皙的玉颈之下,酥胸如浑圆红玉鼓鼓囊囊,腰肢却不盈一握,界位分明,端的是玲珑身段。   “夫人,瞧瞧我们小姐,真的跟颗明珠似的,姑爷看了怎么会不欢喜啊。”老姆妈看着楚娆长大,看她出落的好,是打心眼儿里高兴,眼睛笑的眯成了一条缝,回头朝着楚夫人说道。   “张妈你莫要夸她,平日里怠惰,也就一张脸可以瞧看。”阮氏笑着嗔怪,顺手拎起霞帔,替楚娆披上,堪堪盖住了胸口春光,转身想了想又忍不住叮嘱道:“娆儿,到时候可不许自己摘了盖头。”   凤冠霞帔之后只得由相公揭下,一来是好彩头,二来,这衣饰暗藏的剪裁也是为了洞房之夜多点夫妻情趣。可惜楚娆此时还在想嫁过去之后要做的事,一点心思都没放在这衣着上,只胡乱应和了几声作罢。   林妈替楚娆妆也上完了,发也梳完了,知道夫人和小姐还有些体己话要讲,便带着云珠退出了房门。   “娆儿,祁家双亲不在,你去了要记得好好待祁家公子,切不可再提起那个事。”   阮氏说的隐晦,楚娆敷衍得点了点头,便换了个话题。她总不能告诉爹娘,她决心三月内去求得休书吧。   母女二人随意闲聊了一阵,因是嫁的不远,倒是没什么太难过的气氛,阮氏微皱眉头,想起一件要说的事来。   “娆儿,云珠,你是一定要带么?娘看不如留在楚宅里,她与你一般大,算算也该出嫁了。”   “娘,我一定要带云珠一起去,不然连个讲话的都没有。”   云珠当年签的不是死契,买进来就与楚娆一起同吃住,名为主仆,但胜似姐妹,尤其楚娆还有个不靠谱的哥哥。是以前世阮氏这么说,楚娆也觉得不能误了云珠嫁人,就没带她去祁家。后来才不过两个月,云珠老家爹娘就替她寻了一门亲,却是当人家妾室,听说一直受正室的欺压,因此前世的楚娆心里就总觉得亏欠,若是自己当初带走了她,或许能替她寻更好的夫家。   这一次重生归来,她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带云珠一道去。虽说她现在依旧信紫烟是忠心的,但当初身边要是多了一个信任的人,一切都会不同。无论为了自己还是云珠,楚娆都得捎上她。反正左右不过半年,就算求不得休书,祁苏若是病死,她逃也是会逃回来的,到时候可以再给云珠定一门好亲事。   阮氏眼皮抬了抬,看着坚定神色的楚娆,最终没有再说话。其实娆儿还是太年轻不懂,云珠长得秀气,又是适嫁的年纪,带到祁家,万一祁苏看上了,那随嫁丫鬟当通房的事可就太多了。   罢了,若是祁家公子打定主意要纳小的,也不是一个云珠就能避的了的,就随她去吧。   “好吧,带就带了,有她照顾你,我也算是放心了。”   祁家迎亲的红色轿队吹吹打打,终于行到了楚宅的正门口,两边的下人手提着厚厚一卷红色绸毯,从轿门口一路通上了楚宅正门,再拎至内院门口,宛若一道夺目红霞。   楚娆披着盖头,在媒人的搀扶下,顺着锦毯迈着小碎步往轿子走。   “夫人,公子他体弱吹不得风,还请夫人见谅。”媒人在旁,边扶着边低声道。   “嗯。”   果然一切都没变,只是提前了一个月,楚娆记得,前世媒人也说了这句话,不过前世第一次成婚,楚娆都没在意祁苏来不来接,这都‘第二次’成亲了,她哪还会放在心上。   喜轿抬得很稳,不紧不慢地绕着广陵城一圈,然后径直走往祁宅。沿街热闹纷呈,多是赞叹之语。   祁家有钱,至于楚家,那小姐可是广陵城双姝之一,虽说见过的人不多,但看看她那个整日在外头招惹黄花姑娘的哥哥楚绥长得那般丰神俊逸的,猜也能猜到嫡亲妹妹的瑰艳容色了。   所以还真是,郎‘财’女貌啊!   “要是祁家公子来迎亲就好了,我听说祁家公子长得跟玉人似的,可好看了。”   “有米就不错了,你净瞎想,祁家公子也是你随便能看到的?”   “那我宁愿少要一袋米!”   “哈哈哈。”   百姓大众笑闹着说些玩笑话,目送这长长的十里红妆,红妆的尽头是大红色丹凤朝阳的贴金花轿,四角出檐的宝塔顶形,绫罗帷幕,满满都是富贵人家的做派,无一不令人欣羡感叹。   喜轿稳稳下落,楚娆知道,这是到祁家了。   她记得祁苏不但没来迎亲,甚至到门口了,他也没来接,除了拜堂的时候出现那么一小会儿,后来就连盖头都没揭就走了。   所以祁苏对她虽说吃穿用度大方的很,但楚娆很明白,他不怎么喜欢这门亲事,现在想来这也是好事,至少休书大概能拿的更容易一些。   然而就在她兀自胡思乱想之际,轿帘竟起了一阵轻动,有只手探了进来。   那手的骨架匀称,指节修长,肤色白皙如玉,手心朝上,指尖微扬。   透过喜轿帘子传来的声音沙哑,更是冷淡,但楚娆听的清楚,因为只有一个字。   他说,“来。” 第5章   外头是吹拉弹唱声不绝,隔着火红轿帘的却是另一番静谧。   盖头下,楚娆惊讶地微张开口,祁苏。他这次竟然来接她了?   她看向那好看的手,红色袖袍遮至腕上三寸,原本蛰伏的臂上青筋因手的垂势而微然显现,明明是白皙清瘦,却又奇异地充满了男子的气息,让人面红不已。   楚娆虚咽了一口抬起手上前,心怦怦的,耳边只剩自己如鼓的心跳声。除开儿时,前世今生加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触碰男子呢。   相碰触的一刹,楚娆小小的手便被纳入了掌心。   他的手很凉,也没有想象中的无力,拉扯她出轿门时似乎只是轻轻一挑,就能将她提起。楚娆忽然觉得这个人很陌生,纵然嫁了两次,她似乎还是一点都不了解他。   红锦喜毯上,他带着她,步子不疾不徐,偶尔从喉口溢出的咳嗽声,被周遭热闹的哄笑淹没。但楚娆就走在他身侧,自然听的清楚,难怪方才他的声音低哑,看来是又染了风症吧。   其实时值初春,算是祁苏身子最好的时候,也难怪这次他能出来迎亲。毕竟前世是再晚一个月成婚,暑气初起,别人或许不知,但楚娆十分清楚,祁苏是半分暑气半分寒气都受不得的,全倚仗着宅里的天材地宝护养身体,才能看起来与常人相差无多。   来不及细细整理这些细碎的回忆,她被祁苏牵着已然走至了满是宾客的喜堂。   祁家二房两老在祁苏儿时遇上船难,是以高堂是放了两盏香茶代替,自然也减免了不少礼节。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交拜——礼——成!”   礼司满脸喜气地高声宣完,夹杂着周围宾客偶有喧哗的赞喜声。   虽说是第二次,可是感受到手上传来的拉扯力,楚娆的双颊还是生出了红晕,她也不明白为何,这次重生,好像有一些事,都和之前不同,难道祁苏的性子也变了?   “新娘子,就由奴扶着您,跟着公子一道进喜房吧。”喜婆乐呵呵地在一旁说道。   “嗯。”   楚娆点了点头,这倒又与前世一般了。   喜房里龙凤高烛烧的正旺,红光映辉,满满是喜气盈盈的气氛。   花梨木的架子床檐挂好了绯粉百子帐,床榻上则铺着厚厚实实的锦缎百鸟喜字大褥,朱红彩线,绣工讲究。   床边坐着的女子,乌发如锻,金质步摇镶嵌着火红色的琉璃石,斜插进扬凤发髻。虽说被红色盖头遮着看不到容色,但那露出的玉颈白皙如雪,孔雀绣金丝缨络霞帔下起伏有致的玲珑身段,只凭这些都能引人遐思。   至于桌边那个长身玉立,背对着门的新郎,更是不消说,方才偷望了望,差点叫喜婆站不住脚,传闻都说祁家这位公子是个病弱无力的,可现在看起来,也只是稍比寻常男子苍白几分,她做喜婆这些年,可再没见过比这位更俊的了!   喜婆在关门前还忍不住多看了这对璧人一眼,真是不晓得叫人羡慕哪一个才好。   楚娆不知旁人的心思,听得关门的一声,她的心也跟着一紧,这房里,只剩下她和祁苏了么。   时辰缓缓流逝,喜房里一片静谧,若不是祁苏偶尔几声轻咳,楚娆都不能确定他是否还在房内。   楚娆的手绞着喜帕边缘,犹豫着要不要自己现在就摘了。在来的路上,她思忖了许久,既然定下了要让祁苏休了她的心思,那除了计划之外,最好还能事事惹他厌弃。   前世,她等了许久直到靠着床栏沉沉睡去,祁苏都没摘下她的盖头,待她醒时,祁苏已经不在房中,想来是在她睡着时出了门。这一世婚期提前,有些事变了,有些却未变,连她自己都糊涂。   那么,不然索性由她自行摘了喜帕,不管祁苏想不想替她揭喜帕,看到她这唐突样子至少会心生不喜,那不正是个好的开头?   楚娆觉得此计可行,心里打定主意,也没细想便提气伸手一拉扯,捏着绸锦一角立时摘了下去。   只是在喜帕掉落的刹那,她没想到,朝向所及之处,竟恰好是祁苏背对而立。   他就站在烛火摇曳出的光影之中,大红色的喜服勾勒出的颀长身形高挑秀雅,白璧玉带扣出腰身,清瘦却不单薄,若只看背影,哪里像传闻中的病弱模样。   大概是听到了细微的声响,祁苏缓缓转身,眼睑低垂,正对上床边的女子。   楚娆被那视线搅得心头一滞,她自然不是第一次见祁苏,但却是第一次见他不穿白衣。   他的容貌如冷玉雕成,看向她时亦是她印象里的冷淡无波,背脊挺直,墨色长发一曳之下,两指宽的朱红色抹额齐眉而系,五官似镂刻般精致,高冷出尘。   这世上,竟还有男子这般适合艳色,甚至他因着体弱带来的几分苍白,都消隐在这黑边金绣的红色喜袍之下,俊美如谪仙神祗,让人移不开目光。   楚娆手上还拿着方才摘下来的盖头,原本是想着要教他讨厌的,这时自己毫不察觉地直直盯了人家半响还被抓了正着,她突然便失了分寸。   纵然多活了一次,可前世今生合起来,她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   “我没有看你呢。我,我只是戴着喜帕有些闷,一摘下来,你就站那儿了。”楚娆红着脸脱口而出。   那如芙蓉般灼灼的容貌,水杏似的眼眸漾起一圈红晕,羞染娇靥,还兀自逞强寻理由的模样,着实是难得的俏丽颜色。   若是寻常男子,此时怕是半分难堪都不舍得给的,可惜,祁苏不是。   他听完这蹩脚的‘此地无银三百两’般的话语,不带情绪的琥珀色双眸掠过她手里捏着的轻薄盖头,却迟迟没有回应。   直到楚娆的脸红的快埋进霞帔领襟,喜帕也被她绞的皱成一团,他才撇过脸,施恩一般淡淡地开口,“嗯。”   敷衍至极的解围,也总算是解围了。   过了片刻,待脸上的红晕稍褪,楚娆借着余光偷瞥向已经坐在桌前翻看棋谱的祁苏,心里忍不住喟叹,他根本就还与前世一样,冷冰冰的寡言少语,亏她今日进门的时候还以为他转了性子,有些不忍呢。   所以么,这样的男子,她重活一世,当然不想再嫁,不过米已成炊,楚娆的心思现在也只能放在休书这一条出路上了夜色渐浓,前院的宾客走的走散的散,喧嚣四起,喜房里的两人却各占一隅,乐得清静。   初春的晚风温凉,床边的窗牖半开阖着,吹得床上红色纱幔轻晃。楚娆闭着眼,合衣撑靠在床的棂子板上,她断续睡睡醒醒几次,探头看向喜桌,祁苏都坐在那,没什么动静。   “诶,他怎么还没走。”楚娆收回身,迷糊地低声嘟囔。   原本以为外头宾客散了,他就该走了,怎么现在还不动啊,她的脖子都快被厚重的嫁衣霞帔压出褶印了,什么时候才能脱了躺进那软绵绵的被窝子呀,像棉花似的,暖乎乎,蓬蓬的。   楚娆越想越累,没办法,她闭上双眼,准备再休憩一会儿等着。   可这次,没多久,她突然打了一个哆嗦,困意顿消。   糟了,这感觉她想小解! 第6章   半柱香的时辰,从初时的勉强镇定,到额角沁出涔涔薄汗,楚娆皱着眉头,臀下就跟针扎似的,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连方才睡着都没吵醒她的那偶尔的咳嗽声,此时听来,楚娆觉得都好像在催她的急。   这事真的不能怪她。   一大清早被张妈妈用束腰带勒的得快喘不过气,就喝了银耳汤填肚子,轿子绕着护城河颠了一路,拜完堂就直接进了喜房。   之前有觉得饿的时候,她也只不过看了眼喜桌上的糕点,忍忍就睡过去了,还不是因为经历了方才的尴尬,不想再与祁苏打照面,再怎么说,她也是要面子的呀。   然而这等急事,忍起来,那当真比饿肚子要磋磨人的多。楚娆心下叹了口气,抻着裙子,在床沿来回挪了好几次。   外头月色渐盛,大概已至亥时,她能分辨前院的声响渐弱,宾客亦走的差不多,就连远处下人们住的房廊都隔三差两地亮起了烛灯。   至于喜房四周,更是没有丫鬟仆从,祁苏喜静,他所在的地方,多余的人,那真是一个都不会有。   因此,当楚娆看到喜桌边上看着棋谱,好整以暇的祁苏,便气地都快想要哭出来,外人一个都没,他不走到底还在等什么。   这样又过了半柱香,祁苏还是一动不动,楚娆是真的没辙了,小腹已经忍得有些痛楚,脸色苍白的比起体弱的祁苏还甚。   她捂着肚子,终于在熬了这么久之后开口,声音透着急迫,“祁苏,我想去西间。”   西间是祁家后宅女眷解手的地方,像祁家这样的大户,房里一般都是有盂罐的,只是今夜是洞房之夜,房内不能安置秽物,当然即使有,楚娆也实在做不到在祁苏面前‘宽衣解带’   内室里安静惯了,楚娆的声响不大,嗓音细腻带了几分急促,再加上她想去的是西间,意思显而易见。   祁苏闻言,恰好翻过一页书册,连看都没看向楚娆,面无表情地开口道:“那么,你是要我带你去。”   “。不用,我自己可以的。”   他说话的当口,楚娆已经卸下了肩上厚重的霞帔,这些缀饰叮当作响,听得人焦躁,她现下只想一个箭步就能冲向西间,恨不得身上衣饰再轻一点。   祁苏这才转过头,双眸掠过楚娆摘了霞帔后丰盈的胸脯,没有多作停顿,神色是一如既往的冷淡,“你认得西间?”   楚娆的脚步硬生生断在门槛前,她差点忘了,自己才是嫁进来第一日,怎么能对祁宅这么熟悉。   她这一愣神,祁苏已经扣下书册,绕过她走到门前。   在至门槛时,他停下脚步,侧目余光往身后一瞥, “算了,走吧。”   “……”   楚娆一听这话,就知道祁苏定是觉得她急疯了还不好意思求他,什么都不知道就一个劲往外冲,可她顾不得解释也无法解释,丢人就丢人了,现在只要能去西间,说什么她都能认!   楚娆咬牙切齿地跨出门槛,小跑着跟上早一步走出去的祁苏。   虽说前面耽搁了点时间,但幸好祁苏身量高腿又长,一步抵得上她小跑三步。   两人一前一后,到看到西间屋檐角上的那几盏熟悉的灯笼时,楚娆心里的石头登时下了一半。   走至阁口,楚娆拉了拉祁苏的手袖,“你就在这等我。”   说完也不等回应,徒留祁苏一个人,头也不回轻车熟路地奔进了西间的一格。   祁苏垂眸审向被她方才拉过的手袖处,抚平了衣衫上的褶皱,再看向前面并着几步奔跳着的女子,眼里闪过一丝诧异。   祁宅后院的西间向来没什么人,宅里下人有她们自己地方,是以楚娆前世嫁进来之后,这处便等于她独用了。   还没攒起人气,周围显得阴森森的,楚娆解决完,正系起腰间系带,冷不丁听到外面枝头的鸦叫声,背上立刻打起了寒颤,直到透过门板缝隙,看到远处的那一抹朱色身影,她才安下心。   其实祁苏一起来,好像也挺好的   在隔间前的渑缸里舀了水净完手,楚娆边往回走边心里不住感慨,重生回来,事情没解决,倒造出许多麻烦,也不知道以后该如何。   思索之间,楚娆离祁苏所在的地方越走越近,远远的,她就看到了石板顶上那一盏笼灯照出的一周圈光晕,祁苏就站在其中,手扶着壁垣石柱,身躯轻晃,似是在咳嗽。   他的背影孤寂清瘦,莫名让人看了心下一沉。   楚娆不禁加快了步伐。来时她分不出心思,现在才想起,祁苏是不吹夜风的。   前世,祁苏的贴身随侍四九,一到黄昏就关上三进院的大门,她曾好奇问过一次,才知道祁苏是甫一日落便进房的,四季之中,唯一春季偶尔有例外,但也甚少。   “祁苏,你怎么样了?”楚娆跑到门口,气喘吁吁地拍着胸脯问道。   因跑的急喘了,她的胸脯起伏不止,加之走之前嫌重褪了霞帔,此时那傲人的两团红玉,挤压出的沟壑便直勾勾地显现出来。   本来么,这嫁衣就是为了洞房时备的,哪会在胸口多设布料,除了挡住要害位置,当然是越诱人越好的。   “咳—咳—”祁苏不期然看到了一眼,移开视线,借着咳嗽不着痕迹地向后微退。   原本楚娆就是心急满怀地问出口,此时偏得不到答复,再看祁苏似是无力地向后栽倒,虽说最后稳住了身形,但楚娆眼下是更着急了,这,难道咳的连话都说不了了?   莫提休书还未拿到,就说这次祁苏是陪她来的西间,要是出了什么事,那她心里怎么过意的去。   “祁苏,你到底怎么样了,要不要我扶着你回去?”   楚娆身量不矮,但在祁苏面前还是略显娇小,此时她伸手想扶住他,便几乎整个人都贴上了祁苏,胸脯不知觉在他的胸膛蹭到了两下,焦急之下也未知觉。   祁苏一晚上人前素来无波的眸色,在突然感受到柔软的压触时,终于闪过一丝异样。他动静颇大地向后退一步,倏地拉开二人距离。   “咳——既然好了就走吧。”   那俊颜上眉头轻皱,声音沙哑冷淡至极,说罢更是头也不回转身就往前,明摆着就是嫌弃她离得近了。   前后的突然转变不过几息之间,楚娆的满腔急切关心,落了个淡漠的背影,就好似是一盆冰水不经意之间临头浇下。   楚娆跺了下脚,气的暗自嘟囔,“祁苏!”   夜深十分,周遭无人,蛙鸣鸟叫都显得阴恻恻的,楚娆左右小心地跟着祁苏的步子,他是个病秧子不假,但好歹是个男人,这夜路叫她一个人走,真有些胆怯。   现在只期望着快点回喜房,折腾了这一晚上,她只想好好睡上一觉,祁苏走不走的,都随便他了,反正他正眼都懒得瞧她。   二人路上无言,眼看着快出后院大门,远处突然亮起一只油纸皮的烛灯笼,影影绰绰的看不大清,只有个人形。   “是谁!”提着烛灯笼的显然是祁家二房的下人,灯笼火光甚微,那人听得脚步声,却看不清隔得稍远的祁苏,便开声询问。   “是我,祁苏。”   “噢,是公子啊?”   家仆得了回应却是突然有些不信,一来祁苏不怎么说话,他辨不出声音,二来,公子晚上可从不出门,尤其今日还是大喜日子,不在洞房花烛,来这后院干什么。   拿着主家的钱怎么能不尽心办事,若是有歹人冒充公子,那该怎么办,是以巡夜的家仆壮着胆子上前道:“公子,得罪了,小的还是得过来查看。”   说罢,那家仆撑着灯笼,继续小心翼翼地朝向此地,反正只要看清是公子的脸就行了。   祁苏对此没什么反应,至于楚娆,祁苏都在身侧,她有什么可怕的。   然而及后一息,楚娆猛的想起了什么,低头看向自己有些清凉的胸脯,她差点忘了,她还穿着剪裁‘奇特’的嫁衣呢!   祁苏是她的夫婿,出来的急看也就看了,尤其他还是个冷情冷性的人,楚娆觉得她胸前几两在他眼里怕是和猪肉没什么差别。   可如何能让其他男子瞧见?那可不得丢死人!   怎么办,路就一条,旁边遮挡的大树都没一棵,她能往哪躲。   脚步声越来越近,楚娆眉头紧锁,双手已经提前环上了胸前,但这般一来,姿势实在是难堪。反观一旁的祁苏,倒是兀自摺了摺袖口,风轻云淡的模样。   就在电光火石之间,楚娆脑中灵光一闪,她看向身侧男子,脸上扯起一抹尴尬无比的笑容,“祁苏,你就再帮我一次好不好。” 第7章   楚娆说完,也来不及等回应,撑开藕似的双臂就抱上了毫无准备的祁苏。   她胸口的衣饰料峭单薄,软绵绵的抵在祁苏身前,比之刚才无意的碰触要明显的多,发梢淡淡的花香味亦是若有似无,在祁苏的眉心和薄唇之间乱窜,扰的他神色愈冷。   “你干甚么。”   淡淡的声音传来,貌似波澜不惊的语气,但楚娆能听出其中暗杂着的隐忍情绪。   祁苏看来是不怎么高兴,不对,他该是很不高兴才是。   可即使如此,楚娆还是只能厚着脸皮鼓着腮帮子,不为所动地贴在他的胸前。   一想起他此时定然比冰块还要冻上几分的脸,她心里就打颤,可她能怎么办,同一个人面前丢几次脸,和在不同的人面前失态,她当然是选前者的呀,更可况还是她名义上的夫婿呢。   看着眼下的女子一声不吭,狗皮膏药般埋头贴着他,手环着他的腰,甚至比方才还要抓的更紧一些,祁苏拢起眉头,伸手搭住她单薄的肩头,不留情面地向外扳开。   “啊!”   楚娆被他不知轻重的手一捏,肩膀传来浓浓痛楚让她惊呼了一声,明明是个病秧子,没病的时候也该虚弱一点才对,怎的这么有劲。   楚娆忍着痛也想再贴回去,但男女的气力毕竟有别,被祁苏的手执锢着右半边肩头,她想使力都使不上,只能不甘心地被推离开一半,两人中间露出了一条可见的空隙。   “放开。”   “祁苏,求求你了,就一会儿,”少女特有的娇柔尾音拖着绕了一个弯,“我现在不方便。”   楚娆在家也是娇滴滴的大小姐,肩头现在还被捏的生疼,那半委屈半央求的神情,可怜兮兮的,像极了祁苏儿时,爹娘送给他的小猫崽。   而趁着被他支起的两人之间的空档,和居高临下之势,祁苏总算是回过神,她这么折腾到底要干什么。   便是在祁苏这短暂的愣神之间,楚娆揪着这机会,啪嗒,又贴了回去,满以为祁苏会继续推开她,楚娆已经做好准备将他锁的紧紧的,可是抱着的人却突然失了动静。   巡夜的仆从正是在这时候满脑子狐疑地提灯到了近处,向上晃了晃纸灯笼,才看清了公子的脸,还有他怀里的夫人?   【啊!】   【求求你了,祁苏现在不方便】   这是仆从还未看清时,隐约听到的只字片语,当时还不明白,此时他当真是恍然大悟,这月黑风高的后院,公子平日看着冷清,关键时候还是别出心裁啊。   “才看清公子,是奴才唐突了。”仆从满脸笑意,屈身作了揖。   “嗯,西间没有火烛,咳——你也不必巡了。”   祁苏执起袖子咳了一声,那喜袍袖子长而垂缎,这一伸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便将楚娆周身掩住,最后连个身段都瞧不见了。   “是,公子,那奴才告退,更深露重,还请公子和夫人注意,注意身子。”   仆从言语带笑,提着旧纸灯,跟遇了辛密似的,高高兴兴的往回走,反正等会儿告诉门房的老李,他肯定是不信的哟。   “抱够了么。”   祁苏的声音原本是清越的,因为咳嗽又带一点细微沙哑,奇异的很好听,他说话时,喉咙间淡淡的震感,顺着胸膛往下,摩挲在楚娆的耳畔酥酥痒痒。   “哦,谢谢。”楚娆向后退了一步,低头道。   谢还是要谢的,当然是谢他虽然不情愿,但最后不知怎的发了善心,妥协着被她强抱成功。   祁苏扯平胸前被她压出的褶皱,瞥了她一眼,不发一言,旋即转身,耳尖的一点粉红隐匿在夜色中,一眨眼消失不见。   楚娆在后头,边跟着走边心中默念,若不是事出突然,她也不想抱着块冰呢。不过,楚娆抬起袖口闻了闻,他身上的龙涎香气,带着甜酸味,还真是好闻。   遇到巡夜人的时候,离喜房所在的四进院已是不远,深更半夜的,之后也再没碰到过其他人,到了四进院,楚娆是彻底不担心了,因为前世祁苏就有个习惯,那就是他所呆之处,不许无关的人在场。要不然,去一趟西间,哪还用祁苏带着,连她的云珠都被暂时赶到了西廊凑活一晚。   进了喜房,楚娆松了口气,在墙柜里随意寻了条披肩,颇为自然地盖住春光乍泄的胸脯,今晚,她觉得自己在祁苏面前,应该是没什么可再丢脸的了。   这样也好,他应该很讨厌她,后头求休书来的更为稳妥,楚娆是这么安慰自己的,今晚可以说算是她成功的一大助力,如此一想,她心里果然好受多了。   “咳——咳——”   楚娆站在檀木柜旁,看着扶着窗棂的祁苏,他的咳症比出门前重了许多,看来是在西边吹了风。   关切的话刚到嘴边,又被她硬生生咽了下去,不说了,反正他也不稀罕。   楚娆脚步拐了个弯,重回到了床边,经过了这一整日,这急事儿一件接着一件的,跟过了三天似的,着实让人困倦的很。   楚娆微微探出头,看了看此时站在窗边的祁苏,按这朝向,看的是院里的水漏,心思当然不在她这处。   她回身,褪开了喜服的腰素和腹带,一并放至床边的懒几上。没了沉重的红色缎袍,身上内里的衣衫便轻薄了许多,丝质的罩裙下,纤腰款款,白色的裹衣朦胧可见,罗袜与裙角的相衔处,凝脂般的肌肤腻如白雪。   楚娆垂头揽过长发,恰看见肩头前后两处淡淡淤青,想起方才在后院门口的事情来,说也奇怪,祁苏明明身体孱弱,但有的时候又好像不是,力气还挺大的。   楚娆无端红了脸。   恍然感觉肩侧似有视线,楚娆回头看了眼,祁苏依旧望着水漏不动,神色淡漠,也是,他那种冷性子,怎么会多看自己一眼,看来自己是真的累了。   左右旁若无人地折腾了半炷香的时辰,楚娆终于钻进了软被。   楚娆认识祁苏真算起来也有半年多,或许她自己都没发觉,对祁苏,她是天生的没有防范,又或许是真的太困倦,一合眼就睡过去了。   朦胧中,她有听到敲门的声音。   “公子,正子时了。”是四九,唔她认得出。   “嗯。”   掩门的声音传来,楚娆闭着眼,迷迷糊糊地想,祁苏可真是奇怪,原来是一定要过了子时才走吗。   罢了,不管他,她马上可就是要,要开始筹划了。   楚娆翻了个身,沉沉睡去,枕头下压着的纸条松松露出半张,赫然是四个大字:七出之条。   夜院寂静,皂靴踩在枯叶上,沙沙作响。   祁苏第一次觉得这声音聒噪。   “公子,咳症现在好点了么。”四九仔细地垫着脚看着祁苏周身一圈,确认都被他带来的披风遮掩的结结实实了,脚才踩上实地。   “嗯。”   “对了公子,楚家小姐——噢不是,是夫人,是不是生的极美的。”四九憨笑着跟在后头,大概是觉得这黑漆漆的夜路无趣,便也想说点话壮壮胆。   祁苏闻言眸色微闪,脚下几不可见的轻微一顿。   四九这些年早就习惯了祁苏时回时不回的性子,兀自说得高兴,“夫人可是广陵城双姝之一呢,那肯定是顶漂亮的,听楚宅的下人说性子也好——”   “不好。”   祁苏突然开口,比夜风凉的多的声音灌的四九猛地一收声,小心翼翼抬头道:“公子,这才成亲第一日,您就不喜欢夫人啦。”   “咳——”祁苏垂眸咳了一声,“避风亭的棋盘,拿到我房里。”   四九没准备祁苏会回他,此时恭敬地应了一声,“是,公子。”   公子重养身,很少这半夜了还自弈的,除非是睡不着了,可公子到底有什么睡不着的。   四九想不通,不过公子身上想不通的事情多了去了,他才懒得想,腹诽完抬眼一看,祁苏已经走远了三步路。   他赶忙急匆匆赶上,“公子,您走慢些,等等小的——” 第8章   世人常言:“妇有七去:不顺父母去,无子去,淫去,妒去,有恶疾去,多言去,窃盗去。”   这便是所謂的休约七出之条。   楚娆出嫁前将这句抄在一张素纸上,夹在胸束里偷偷带到了祁宅。   嫁进来已有三日,以祁苏的性子,自然是没再来找过楚娆,她也乐得有时间筹划。   此时刚用过早膳,楚娆坐在绣桌前头,拿出了这张纸,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小姐,东西都搬来的差不多了,以后咱们就住在后院嘛。”   “嗯。”   楚娆和祁苏成婚的喜房是在四进院,不过后院花木更多,前世楚娆喜欢,是以第二日便搬了过去。住了半年多的后院,楚娆已经习惯了,这次当然亦是如此。   云珠这边刚数完妆奁木箱,看了一眼深思的楚娆,垂顺地在铜洗里绞了条帕子,“小姐,刚用过膳,奴婢替您湿了帕子,擦一擦。”   “嗯。”   又是一声,楚娆心不在焉的接过。   此时能让她分了心思的,除了求休书一事还能是哪件。   她一早给自己定的,是三个月内拿到休书最为保险,时间自然是紧迫的,可到底是从哪条开始犯呢。   云珠见楚娆这几日都是魂不守舍的样子,心里对取膳时候的听闻愈加怀疑,装着胆子红着脸说道:“小姐,洞房那日,您和姑爷是不是真的来了后院。”做了些羞人的事?   “什么?”楚娆原本心思就在乱晃,这么被突然一问,登时搅乱了情绪,“谁,是谁告诉你我和祁苏去了后院的?”   不就是去个西间解手么,这事都要传开,等她下次见了那个巡夜的,一定罚他半个月的例银!   “宅里的人都偷偷传遍了,说小姐和姑爷在后院——”   楚娆挥了挥手,不给云珠说下去的机会,强扯开话头,道:“不提这个了,云珠,你替我看看,这七出之条哪条比较好犯,我都想了整两日了。”   “不顺父母,不行,他父母早逝;无子,那得过了几年才能算,也不行;妒,寻不到人,恶疾,宅里有大夫,装不了;淫当然更是万万不行,那岂不是除了多言就是窃盗?哪个更容易些?”   楚娆自个儿嘟嘟囔囔不停,云珠在身侧,听得脸都发白了。   “小姐,你在说什么,什么七出之条,偷啊抢啊的。”   楚娆抬头看了眼云珠,云珠是祁宅里她最亲近的人,这件事自然瞒不了她,她也不想瞒。   这次她带着丫鬟过来,也不知道祁苏还派不派紫烟给她,但万一紫烟过来,这事定然不能被她知晓,现在正是说的最好时机。   “云珠,三个月内,我想要让祁苏休了我。”   “啊?小姐你在说什么?”   正当楚娆还想再解释的时候,门外突然有丫鬟跌跌撞撞地跑来,“夫人,夫人,公子他病了!”   楚娆闻言,从位子上一跃而起,“你说什么?祁苏他病了,怎么病的?”   这才嫁过来几天,休书还没讨到呢,怎么他就病了!   “奴婢不知,四九说前个五六日前吹了风,还没好透,前几日又吹了夜风。”丫鬟不敢抬头说,这那晚后院的事,大家可都知道呢。   楚娆也想到了洞房那晚,祁苏陪她去西间那次,回来咳症就重了,她当时就觉得不对劲,但也没多想,春日的晚风能凉到哪里去。   哪知道祁苏那个绣花枕头的身子,这就病了,楚娆的心里真是又愧又气。   不行,不行,万一因为她,祁苏死的更早“云珠,跟我走一趟!”   三进院内,朝南正中的一间为祁苏的居室。   碧瓦朱檐,房内饰物简单却不失珍奇,天底下最贵的龙涎香,此时也不过是用作室内的熏香,一整截一整截的在错金鎏纹铜炉里头滋滋作响,若是识香的人看了,可不得心疼这贵比黄金的舶来货。   金漆木雕的罗汉床上,床头木柜镌刻着经文,祁苏阖着双眼,身着白色的里衣,素锦薄被盖至腰际以下。   他的额头已经沁出了些汗滴,高挺的鼻梁下,唇色苍白,虚弱的和楚娆见过的孤高傲气的那个仿佛不是同一人。   楚娆站在木榻边缘,轻轻叹了口气。   祁苏不生病的时候,气色是真的与常人相差无几,可他也实在太容易着病了。   “四九,祁苏他是不是那晚从喜房回去,就这般了。”   四九是第一次见楚娆,眼前的夫人容姿妍丽,雪肌秀腮,说起话来语调娇软,让他看楞了好一会儿,公子怎么就不喜欢呢。   他斟酌了下,答道:“禀告夫人,其实也不只那晚,公子早些日子在亭子里不小心受了风,一直都未好。”   那就是了,楚娆听得懂,四九在给她个面子呢。   她也奇怪,这甫一重生,关键的几件事都变了,前世的时候,明明祁苏是在盛夏才晕的第一次,这次怎的提前这么多。   若是她重生回来,却害的祁苏元寿更短楚娆不敢想下去。   反正,这一次,的确是她害的了。   楚娆的秀眉紧蹙,眼睫微垂,美眸中还隐隐有些水光,看的四九都有些不忍心。   “夫人,公子没事的,宅里的屈大夫瞧过了,不会有事的。”   四九就差想说,这样的病症,自家公子半年时不时都犯上几次了,他服侍惯了就知道不算大事。   “真的?”   楚娆急急的问,她的确有自私之念,害怕祁苏突然走了,她的休书还没拿到,但同时,她也怕自己背上了一条人命,那以后还怎么活的安生。   “当然是真的。”四九往门外退了几步,“劳烦夫人照顾一下公子,小的要去煮药。”   “嗯,” 楚娆点了点头,侧身对向云珠,“云珠,你陪四九一起去吧。”   “是,小姐。”   云珠从进门时,一眼就瞧到了床上躺着的祁苏,她也算是与楚绥,林湛一起长大,论容貌,他们已是不俗,可就是此刻一脸病容的姑爷比起他们来,都丝毫不逊色,那要是平日里的相貌云珠回身不舍地又多瞧了一眼,才关上了门牖。   听到关门的声音,楚娆坐上了床踏上的小矮几,抵在床沿的月牙板上,撑着下颚往床上的祁苏看去。   他的眉目如水墨画卷,鸦羽似的睫毛在苍白俊美的面孔上投下小片阴影,紧阖着的眼睑时有跳动,不知是在做着什么噩梦,连脖颈间都沾满冷汗,打湿了素衣襟领,透出平直精致的锁骨。   “你是谁。”   突然一声极轻的呢喃传来,楚娆看着祁苏的唇微微动了下,可她听不清。   “祁苏?你说什么?”   楚娆起身上前靠了靠,蹲在床沿边上,顾不得避嫌,伸手准备拍下祁苏的手,想借此能唤醒他。   在触到他指尖的那一霎,祁苏突然反手抓住,浅色双眸倏然而开。   祁苏觉得头很痛,四下嘈杂。   那个重复了好几次的梦又出现了。   闷雷低沉,他站在书房门口,远远看着的,是他时常下棋的那个亭子,似有一男一女在争执。   每一次梦境都只有这一幕景象,他走的再近,都只能看清他的堂弟祁风,却从来看不清那女子的容貌,之后便是一望无际的黑暗直至醒来。   可是今天,他莫名觉得这个女人很熟悉。   须臾间,祁苏看到天边一道雷鸣闪电忽尔劈向避风亭,那个娇弱女子竟从亭子中奔跑出来,他依旧看不清她的面容,却能感受到她脸上的恐惧。   他一定认识她。   “你是谁。”祁苏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那女子的身后,他伸手想拉过她。   “什么?”   “你是谁?”   “祁苏?你说什么?”   混乱之中,他终于抓到了她的手,就在她回头之际,祁苏用尽力气睁开了双眸,眼前似漫着水汽,可是他看的清楚。   那娇俏的容色,偏偏带着一双无辜的杏眼,天真而又明艳,两种相悖的情态在她身上显露出来,恰到好处地惹人心折。   “原来,是你。” 第9章   “原来,是你。”   祁苏的声音嘶哑,俊美的面容亦惨淡得没什么血色。他的眼里似有一潭十丈冰泉,掩盖着浓浓的探究。   他没有松手,不知为何,楚娆有些害怕那眼神,仿佛能看透她重生身份的眼神。   “这次真的不是我先抓着你的”   楚娆先开口打破了僵持,顺带收回手,祁苏握的不紧,她轻轻一抽便收了回来。   “我知道。”   祁苏的怔然只在睁眼的一霎,心下早已恢复了清明,然而声音却不可避免地依旧沙喑,“四九呢。”   “他去替你熬药了。”   “咳——你来作什么。”祁苏撑着起身靠坐在床栏,因动作带起的几声咳嗽听起来颇是可怜。   “我听说你病了,不管如何,你也是因着陪我去西间而病的,所以我就想来看看你。”楚娆半红着脸如实答道,俏丽的小脸满是真诚,她是真的愧疚于心。   祁苏伸手抹平床沿被楚娆方才抻起的褶皱,垂眸道:“不必,我的病与你无关。”   言下之意,赶人的意思颇是明显。   “……”   楚娆脸上红晕还未来得及褪下,一时语塞。   方才这个人还抓着她的手,说些听不清的话,这才过了小会儿,就噎的她一句都说不出来,她不过是想关心关心他,怎么就成了洪水猛兽般。   长这么大,楚娆还从未觉得自己这般讨人嫌过。   前世楚娆与祁苏无甚交往,并不觉得祁苏讨厌,这一世看来,他们两大概真的是八字不合。   “等四九回来了,我就走。”楚娆说完往后退一步,直接下了床踏,坐上了窗边的木凳上。   她心里生气,自然是别过头不想再看祁苏,只是那双水色杏眼一瞥而过之时,樱唇轻翘的瑰艳姿态,看起来倒更像是撒娇了。   祁苏闻言看了楚娆一眼,沉默了半刻,从床屉抽出一本简册,不知为何,到底还是应了声,“好。”   房内寂静,当四九抬着膳盘开门的刹那,还以为自家公子仍旧躺着呢,哪知道一进门,便是祁苏靠坐着阅书,楚娆则趴在窗口看外头风景。   还别说,这虽看起来尴尬了些,却也挺和谐的。   “公子,药煎好了。”   祁苏分出半分视线,余光划过窗边的楚娆,再绕到了药碗上,才开口,“放几上。”   “是,公子。”   四九弯腰腾药,云珠错开位置,也看到了已经直起身子靠坐在床上的祁苏,心里竟如小鹿乱撞,软绵绵福身道:“姑爷好。”   祁苏该是听到了,但他性子素冷,因此并没有回应。   楚娆没来得及留意云珠脸上的失落神色,看到四九来了,便起身走到他身前,“四九,我和云珠先走了。”   诶,四九放完药抬头,这为何对着他说,不该对着公子说吗?   他偷偷看了祁苏一眼,公子的视线落在书上,就跟没听见似的,他不过去煎个药,这两个主子又是怎么了。   四九只得小心翼翼地答道:“是夫人。”   “夫人才来宅子不久,小的送夫人出去吧。”   “谢谢四九。”   一直到出了房门,楚娆就跟赌气一般多一眼都没看向祁苏,等出了门口,她才回头看向窗口的缝隙处,轻哼了一声。   “夫人,您怎么了呀?”   “没什么。”楚娆唇角一扬,登时娇靥如花。看的四九有些不好意思得挠了挠头。   楚娆的小脾气向来是来得快去的也快,再加上祁苏身体该是没大碍,她也就没那么担心。   此时趁着四九在,她正好抓住机会问问紫烟的事,“四九,祁苏身边可有什么丫鬟?”   楚娆故意问的迂回,不过祁苏身边的丫鬟就一个紫烟,后来还送给她了,所以她相信四九定是会说到紫烟的。   “禀夫人,有的。”四九点了点头,竖起两个拇指,“不过只有两个。”   “两个?”咦,她怎么只记得一个紫烟,那还一个是谁。   “是啊,紫烟姐姐和绿绫姐姐。”   “噢。”   楚娆觉得奇怪,为何她没听过绿绫这个人,她前世虽怠惰了些,一直呆在后院,与祁苏交往不多,但作为当家夫人,还不至于宅里有个丫鬟她从来都没听说过啊。   四九见她疑惑,自发解释道:“紫烟姐姐只比公子小两岁,进宅的时候就是公子的磨墨丫鬟,绿绫姐姐进来要晚几年,专门负责打理公子院里的花草。”   “这两日,我怎么没见到她们?”   “绿绫姐姐怕是有事物忙,紫烟姐姐每年此时都会回去省亲的。”   楚娆点点头,还是没想通哪里出了问题,反正她确信前世,是没见过这个绿绫的。至于紫烟,自己本来就是提前了一个月的婚期,也就是说前世的紫烟,或许这时本来也不在祁宅,这不难想明白。   “四九,就送到这吧,我自己认得回去的路。”楚娆笑道。   内室里,空气中揉杂着些许脂粉味,使得龙涎香香气与往日有些不同。   祁苏手里的书简,还是楚娆走时的那一页。   他脑海里重复着先前的梦境,最后那处戛然而止,之后呢,她会怎么样,或者说,是楚娆会怎么样。   “公子,小的回来啦。”四九回身合上门,就看到祁苏与之前姿势一般,丝毫未动,好像还是在看书。   祁苏抬头看了眼,未言,收起了手中书简。   “您还没喝药呢,都凉了。”四九走近,见药汤依旧满满的,忙端起药碗,递到祁苏面前,焦急说道。   他是祁家家奴之子,偶尔说话便絮叨了些,所幸公子没因此责怪过他。   祁苏撑开手掌,拇指和中指各捻起汤碗两侧,如玉骨节覆亘在碗口,提起来便是一口饮尽。   将药碗放在几上,祁苏看向四九淡淡开口, “她不用你送么。”   四九回来的太早,显然是楚娆没让他送多远。   四九接回空碗,复又递上了漱口茶。一边点头道:“是啊公子,夫人对宅里看起来很是熟悉呢。小的只送到了院门口,她就不要小的送了。”   祁苏闻言敛眸不语,想起了那日西间的背影。   四九的心思简单,话头过了也就不再放心上,问起另一件事来。   “公子,原本定了半月后去灵山找心尘大师下棋的,可是您这两日生病了,那是不是再推晚一些?”   “五日后。”   “是,公子。”   四九收令,准备回身去作打点,祁苏突然叫住了他,“再多备一辆马车。” 第10章   内室里祁苏说的,楚娆当然是不得而知。   她带着云珠已经走至了四进院,就快要到后宅的门口。   云珠看着四下无人了,才凑上前开口低声询道:“小姐,您早上说的休书,是什么意思啊?”   楚娆原本就想与云珠讲,此时见她自己问起,便半真半假道:“云珠,你不知道,我以前遇到一个高僧。”   “高僧?”云珠心忖,她一直都与小姐在一起,怎么不记得“嗯,那高僧说我和祁苏是天生的八字不合,若在一起,怕是于我们都无益,恐有生命之虞。”   云珠急道:“怎么会呢小姐,奴婢看姑爷跟小姐比表少爷还要登对呢。”   楚娆跨过院门,闻言回头粲然一笑:“云珠,我和表哥本来就不是一对呀,再说,宁可信其有,我已经决定了,你可拦不住我。”   “那就等姑爷身子再好一点吧,不然万一小姐您做了什么事,姑爷气的又病过去了怎么办。”云珠退而求其次,想着要先稳住小姐。   虽说楚娆总觉得今日云珠奇奇怪怪的,但这句话倒是说的没错,祁苏要是病了,休书岂不是更难拿到。   云珠看着楚娆似是把话听进去了,心里顿时松了口气。   作为大户人家的陪嫁丫鬟,跟着一起服侍姑爷算是约定俗成。本来,她拿的不是死契,当个通房心里多少有点不舒服,但现在见过了姑爷,她是真的心甘情愿,这世上哪里还寻得到比姑爷好看又富庶的男子。   她所求不多,小姐素来待她极好,她也不敢争什么,只要能陪在姑爷小姐身边,好好伺候他们,也算是顶好的归宿了。   所以,小姐可千万别怪她,她一定得暗里拦着才行。   楚娆这一等,就等了三日,祁苏的病是好了,可四九带来的话更让她惊讶不已。   “祁苏让我一道去福源寺?”   “是的,夫人,车马都已经备下了,后日清早就能启程。”   楚娆知道福源寺,这事也是她后来听紫烟说的。当年祁苏父母早逝,他在一场大病之后变得异常体弱,祁家老祖便将嫡孙送到了福源寺借住,想靠着香火增点阳气,养养身子。   这一呆就是五年,听说福源寺有个心尘大师,当时就负责照顾小祁苏和一道去服侍的小紫烟。   大概是春日回暖,祁苏勉强能出门,所以便趁此时去福源寺看看大师,可为何要带上她呢。   “小姐。”一旁的云珠拉了拉楚娆的绯粉手袖,侧耳轻声道:“还是去一去吧,姑爷身子才好,你就闹性子不去,万一。”   楚娆是打心里不想去,但是云珠说的没错,祁苏出门一趟,她这心里都存了阴影,就怕他跟前世似的一去不回。   休书八字都还没一撇呢,多少还得谨慎些。   “好,四九,我知道了。”   福源寺地处扬州广陵城外,虽说都是在广陵城,但和祁宅一个在南一个在北,马车出行堪堪也要一整天。   三月二十三那日,天刚泛起蒙蒙亮,祁宅二房的侧门早已列了三驾马车。   单骑的青头碧玉骢,车身四面装裹着靛蓝色的丝绸,黑楠木透雕描漆鎏金,装饰既富贵又不失清雅端方。   若这是顶头当家的马车,那也只能算是普通富户的派头,偏偏三驾皆是如此,连下人的马车都是上品,不得不让人感慨,这广陵城巨富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彼时,楚娆坐在第二架马车里,时不时地撩开窗牖绉纱,探着脑袋,看看这初春乡景。   “小姐,您在看什么。”   “没什么,就随意看看。”   楚娆放下纱帘,回头道:“云珠,我上次让你去打探关于绿绫的消息,有结果了么?”   “小姐,奴婢只听膳房的刘妈妈说过一次,是说她——”云珠红了脸。   “说什么?”   “说她喜欢姑爷。”云珠复又急急补了一句,“不过姑爷从来不理她的。”   “嗯。” 这跟她可没什么关系,反正她又不喜欢祁苏。   楚娆沉下心仔细回想,还是没忆起前世有这么个人。   罢了,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事,应该妨碍不到她拿休书,楚娆打了个呵欠,靠上后头的绸垫,调整了下坐姿,“云珠,我想先睡一会儿。”   “是,小姐,奴婢守着您。”   马车内饰宽敞,厢椅为了避震加进了厚软的棉芯,楚娆靠着软绸,手半撑着额角,车辙咕噜咕噜,她听着听着,很快就入了眠。   楚娆自小嗜睡,在家中的时候,午觉都要靠着云珠喊醒,不然能睡到晚膳。今日是在马车上,着实是无聊,云珠轻推了推她没醒,也就没再施力气。   所以等楚娆迷迷瞪瞪睡饱了的时候,都已是黄昏了。   “唔。云珠,快到了么?”楚娆睁开双眸,杏眼氤氲着水汽,双颊也睡得红彤彤、软乎乎的,柔嫩可人。   “快到了,小姐,你看这马车都行的慢了。”   楚娆懒懒地直起身子伸了个腰,头一回睡的这么久呢。   终于到了浮山的山脚下,马车缓缓停住,楚娆下车的时候,一抬眼便是浮山。   浮山的山势不高,却延绵不绝。正值黄昏,草木翠影绰绰,嵯峨黛绿的映着天边红日,漫天云霞,美不胜收。   而在山口处,站立着一个僧人,似是在等他们。   “他是心尘。”   楚娆被祁苏突如其来冷冷的声音吓了一跳,转头一看,他一身俊秀白衣,就站在她身侧。   “你在等我?”楚娆脱口而出,一说完便后悔了,祁苏怎么会等她,这话说出来就是被他驳的,尤其还在外头,一道来的丫鬟仆人们还在呢!   “嗯,在等你。”祁苏看了眼楚娆脸上睡出来的红褶印,眉眼虽冷,却没有不耐。   楚娆杏眼睁的圆圆的,她莫不是听错了吧,祁苏竟然回她了。   “好了,走吧。”   楚娆一脸狐疑地跟上前,一直跟着祁苏走到心尘的面前才停下。   心尘约莫二十五六岁的模样,穿着木兰色袈衣,高鼻深目,笑起来唇畔便扬起一弯清隽的弧度。   面如冠玉,容止俊雅,比起和尚,倒更像是一个富贵闲人。   她原本以为,照顾着祁苏紫烟长大的不是老者也是与她爹爹一般的年纪,没成想这么年轻。不过僧人早慧,大个五六岁,也的确比起祁苏那种富家公子会照顾人了。   “桃花初开,你就来了。”心尘双手合十,看着祁苏,脸上带着暖人笑意,仿佛眼前还是那个十几岁的少年。   “桃花争春,晚了怕只看得到桃叶。”   心尘不置可否,摇头笑得温柔,侧身看了眼楚娆,“这位施主是”   “是我的夫人,楚娆。”   闻言,楚娆心下一惊,猛地看向祁苏,他的性子,怎的会说出这等话。   从刚才开始,等她也好,说是夫人也罢,这些感受忽然有些熟悉,细细回忆前世,祁苏虽冷淡,却好像也从不在别人面前落过她的面子。而这一世她每次生他的气,也都是两人私下里。   他是无意,还是有心顾及?   楚娆心头泛起一抹异样情绪,具体又说不上来,只能借着朝心尘福身遮掩一二。   “贫僧素闻祁夫人天生丽质,姿容妍丽,今日一见,确是秀雅绝俗。”   心尘单手执礼,浅笑盼兮,看向楚娆时丝毫不见粗鄙□□,眸色平静地仿佛夸的不是女子,而是手边的一朵鲜花而已。   “谢谢大师夸赞。”   “施主多礼。”   “寺里有清规,男女不得同住,还望二位施主见谅。”   “无事。”   到浮山脚下已是黄昏,再往上爬到了福源寺时,天已入夜,是以心尘直接带着二人到了寺庙客房。   “贫僧还要去做晚课,就不多作叨扰,二位早些休息,明日再见。”   “好。”   “谢谢心尘大师。”   楚娆也学着双手合十,她前世不信鬼神,如今重活一世,她大概是最不得不信的人,就算没有祁苏带她过来这一事,她自己也想寻机会去寺庙做些功德。   看着心尘的背影走远,楚娆瞬间松了口气。她跟着爬上这寺庙,虽说心尘走的不快,但她步子小,这一路上来累的比一旁的祁苏狼狈的多。   偏偏还有心尘这个看起来就是高僧模样的,她当然不能失了淑女姿态,一直端着真的是累惨了。   祁苏看了眼一旁已经泻了气的楚娆,“明日会有沙弥来带你去赏桃花。”   “那你呢。”   “下棋。”祁苏说完,似乎想起什么来,回头看向楚娆,“累就早些休息吧。”   说罢,便带着四九往墙另一侧走去。   楚娆看着祁苏的背影,不自觉地低声嘟囔:“在外面,他好像也不是那么讨厌嚒。”   “小姐,您说什么?”云珠探身过来。   “没,没什么,云珠,我们进去吧。” 第11章   福源寺地处浮山半腰,几年前便不再接山脚下百姓的香火,而是靠着寺僧外出化缘所得供养开支。   像祁苏这样有些渊源的有缘人来探访,毕竟是少数,所以周围除了遥远的寺里僧人做晚课的诵经声,其余时候皆是安静的很,大概这寺院的客房,住的也就是她和祁苏一行人了。   云珠进门后粗略四顾了一下,房内常有沙弥进来扫洒,所以没什么灰尘。   一张古朴的竹制架子床,圆凳和矮桌,简简单单的很是清爽。   “小姐,这只有一张竹床,您睡床上,奴婢打个地铺就行了。”   楚娆看了眼挥挥手,“不用,一道睡床上好了,在家不也是这样么。”   云珠笑呵呵,“是,小姐!”   一入了夜,寺里的客卧处便安静地只有些许蛙鸣鸟叫声。   寺庙静心,室内又是檀香袅袅,照理该是极容易引人入眠的,可楚娆翻身折腾了半天,还是没睡着。   她侧过头,看着一旁睡得香甜的云珠,无声的叹了口气。   谁叫自己白日在马车上睡了一整个下午,当时是舒服了,现在可好,怎么都睡不着。   楚娆辗转反侧,却是越来越有精神。   以免再这样下去吵醒了云珠,她轻轻地起身披上一件木架上的软丝袍,踩上木屐,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反正睡不了,这山里的夜空最是明亮,她不如出去看看好了。   寺里崇尚自然,不像宅子里刻意摆放什么蒔花置柳,楚娆随意寻了块大石头,就着袍子便坐了上去,撑着下巴看着天边。   晚风吹来温凉惬意,低头时花草皆是禅意,抬头时闪烁又是漫天繁星,等到了明日还能赏到山间的早春桃花,本来楚娆来这多少有点不情愿,现在反而有些庆幸,毕竟她在楚宅的时候,出门的机会也不多,这样的景象,还是第一次见呢。   吹风吹了一会儿也差不多了,楚娆起身准备回房,谁知,隔着旁边的那道墙,她忽尔听到一阵细索的声响。   这福源寺不接香火,更不接外人,祁家带来的仆从,除了云珠和四九,其余也都在山脚下住着,怎么会半夜有声音呢。   不会是祁苏他又病了吧!   楚娆想到这个,心里当下真是一颤。   他们黄昏时是爬上山来的,当时的确没见祁苏大喘,脸色也算正常,可就他的那个体弱的身子,因为什么着病,何时着病,那都是有可能的呀。四九不在随身,万一祁苏有个好歹,她可是要赔命的!   不行,楚娆思前想后,决定去看一看。   她踩着小碎步绕过墙垣,往祁苏住的那处房间一看,哎呀,果然,他房里的灯都亮着!   奇怪的是,门没关实,隐隐还有人声,难道四九回来了?   楚娆往前走了几步,没看到四九,却是由着门缝看到了一个绿衣女子的身影。   借着祁苏房里的烛火,她能略略看清女子的侧颜,大概是鹅蛋脸,丹凤眼,唇红齿白,除却身上的衣衫似有破损污脏,样貌身材应该是个好看的。   她是谁呢,大半晚的还进祁苏的房里,看起来祁苏也应该没病,那她是上前还是不上前呢。   听人墙角的确是不太好,可这个人是她夫婿啊,半夜有女子去自己夫婿的房里,她还不能听一听了,更何况这里可是寺院,万一闹出了什么事,她脸上也不好看呢!   明明是自己好奇,但楚娆这般一想,顿觉得自己去偷听是有理可循的。   她害怕被瞧见,不能直接对着门缝走,只能偷偷地往一侧窗户口那靠近,等站定了,蹲下来在木牖纸上破了一个小洞,再往里头看去。   和她住的一般大的寺房内,祁苏背靠着坐在床栏,上身穿着浅杏色的中衣,领口略微松垮,蓝花衾被则盖住了一半,看来也是被这个女子半夜进来闹醒,才坐起不久。   而那个绿衣女子应该便是站在门牖不远处,可惜楚娆的小洞戳的位置有些偏,正对着祁苏的脸,却是看不到女子,幸好,声音能听得清楚。   “公子,求公子责罚绿绫。” 噗通一声,是女子跪下,膝盖触地的声音。   楚娆心下惊讶,这原来就是绿绫,可她怎么会在这,绿绫是宅里的大丫鬟,若是来了,四九应该会说起才对啊。   不过有一点,楚娆现下是确信了,那膳房的姆妈果然没说错,绿绫还真是喜欢祁苏,不然哪会大半夜的过来折腾。   “绿绫这几日在宅里都没见到公子,就自作主张,躲在第三驾马车里,想多见公子一面。”   “谁知,到了山脚下,福源寺的守门僧又不许奴婢上山,奴婢就只好趁着夜色无人看守的时候爬上来,手上,都被枝条划破了皮,总算是见到公子了。”   在祁宅里面没见过祁苏,楚娆是不信的,祁苏他又不是整日不出门,不过那绿绫的声音千回百转,缓缓道来带着委屈哭腔,让楚娆这个女子都生出些怜香惜玉的心情,更不用说是男子了。   为了见你一面,大半晚的爬山,论起居心,也无非就是爱慕之意,这是个男子都该感动了吧。   楚娆忽略心头那一点点的不适,眯着眼透过窗洞,继续看下去。   却见祁苏摺了摺袖口,俊颜冷淡,淡粉色的薄唇轻抿成一条直线。   他沉默了良久,才开口道:“你来,是想要什么。”   祁苏的疏冷,绿绫是早有准备,原本她也愿意等的,可自从公子定了婚期,她就知道自己的机会不多了。   洞房那晚的传闻,加之前日她不小心看到了那新夫人一眼,既然自己比不得新夫人美艳,那便必须把握时机,趁着自己在祁宅多年的情谊,去讨要个名分!   “奴婢要的不多,公子若有十分注意,奴婢只想要那半分视线。”绿绫直勾勾地盯着祁苏的眼睛说道。   她敢说这话,不是因着祁苏对她们下人有纵容,而是因为,祁苏根本不管琐事。她也曾犯过些小错,花圃的种子买错了,偷偷溜回家见爹娘了,诸如此类的事儿,她没少做,但从来没得教训,更没见祁苏罚过哪个下人。   既然如此,她怎么会不敢搏一搏呢,搏不到,也就被冷冰冰地推拒开去,但要是搏到了,那身份可就大不相同了!   一旁墙角的楚娆听的也是滋滋有味。   所谓最难消受美人恩,这情话,楚娆都有些动容了。她可就住在隔壁,绿绫还真是全然没把她放眼里。不过,楚娆忽然有些好奇,前世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是不是这个绿绫也趁着祁苏来福源寺作此事了呢,这会不会与后来她没见到绿绫有关系?   楚娆没来的及细想,房内终于有了回应。   透过纸窗小洞,祁苏脸上神色不变,“满城皆知,我已娶妻。”   “可奴婢愿做妾侍通房,只要能服侍公子,便是一辈子丫鬟,都可以。”   “我不会纳妾。”   正认真偷听的楚娆心里突然咯噔一下,其实男子少有专情,前世若是祁苏纳妾,她是无所谓的。但现下听着自己的夫婿,这般坚定地说着绝不纳妾,她好像也有点怪怪的感受,似有些高兴,又好像是得意,可她得意什么呀,她又不喜欢祁苏。   “既是如此,还请公子收下奴婢的清白身子,等到了明日,公子便是将我赶出祁宅,奴婢也绝不后悔!”   什,什么?!   楚娆满心惊诧地往外退了几步走到门缝处,绿绫竟已经在门口宽衣解带起来。万分震惊之下,楚娆脚一滑,木屐与石板磨出了细长的刮擦声,在这静谧的夜里异常的明显。   没等楚娆站稳,祁苏的声音由房内清清冷冷地传来,“是谁?” 第12章   “谁?”   “瞄~~~~~瞄~~~瞄~~”   正是关键时刻,绿绫的手还搭在腰际的浅朱色绸带上,刚松了一半,不甘心道:“公子,您听,只是一只山间野猫,没什么人的。”   祁苏微侧过头,看着那刻意避过烛火,沿着黑压压的树杈枝影往边上挪动的苗条身影,眸色暗了暗。   楚娆此时已经躲到了树的背后,她放松下来,这般看来是蒙混过关了呀,幸亏她想到学猫叫的办法。   要说那棵树位置也巧,离门口离的不远,她还能依稀听到房内的声音。   屋内,祁苏盯着那婆娑的树影,薄唇轻启,“现下几时?”   嗯?这时候问时辰做什么。   绿绫也是一脸疑惑,她解着衣襟的手顿住,下意识说道:“现下大概是刚过子时。”   祁苏神色不变,透过门缝,似是向着门外的朝向淡淡道:“楚娆与我约定,她子时会来我房里。”   “人,该是已走到门口那棵树下。”   绿绫闻言,不自觉地转过头去,并小推了一把木门,将门缝撑大了些,盯着祁苏说的那棵树细瞧。   她来之前当然是知道寺里男女不得同住的,祁苏性子冷,这大半夜的,若不是如她这般贴上来,他怎么会与女子私会,哪怕那个是她的正妻呢。   不信,绿绫绝计不信,这定是公子看她快脱衣了,要逼她知难而退想出的计策。   她讪讪笑道:“公子,你莫不是与奴婢开玩笑吧。”   但她很快便笑不出来了,那树后,还当真慢悠悠出来了一个人,竟然就是楚娆!   “呵呵,子时刚过,我来晚了点。”   楚娆边走边上前,干笑了两声,虽说被祁苏识破了,这台阶还是得给自己下的,毕竟还有绿绫在呢。   “奴,奴婢参见夫人。”绿绫脸上的慌乱一闪而过,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   她看着眼前姗姗而来的女子,墨缎似的乌发逶迤,垂至银白色披风。   细长柳眉,杏眼流盼,便是没定睛看向何处,也仿佛带着水色荧光。行走之间,披风翻飞偶尔露出一角玲珑曼妙的身段,虚虚实实,更是引人遐想。   绿绫越看心中越是不忿,为何她的当家夫人,偏偏是这个教她比不上的模样,还偏偏在她快要得逞的时候过来!   而另一边,楚娆根本没来得及在意绿绫探究的目光,她端着神色,径直走进屋就站到了祁苏床榻的一侧,一句话都没多说。   这还不是因为她心里正发虚呢!   这次偷听被祁苏可谓是抓了正着,秉承着少说少错,她还是安静一些为好,只要等着祁苏赶走了绿绫,她应该就可以回房了吧。   祁苏将楚娆难得的自知理亏的‘乖顺’姿态尽收眼底,眸中因绿绫而起的冷冽不自觉淡了一点。   可楚娆虽不想说话,绿绫却满肚子怨气,她不好对祁苏发火,便只能对楚娆半带着刺,意有所指道:“寺庙可是清净之地,夫人这么晚了,还与公子相约,不知是为了何事。”   楚娆站在边角,原以为没她什么事,没想到绿绫竟然还找上门来。   这是在问她?   自己半夜三更过来,她一个正妻都没开口问,倒是被抢了先。   然而她心里念着祁苏发现她偷看的事,实在懒得与绿绫置喙,“我只是随意来看看。”   “看什么?半夜三更的,还能看什么?”绿绫盯着楚娆不依不饶,其实若是平日,她定不会如此。   一个丫鬟凭什么能跟主人家这种语气,但人的气头一旦上来了,难免也有些收不住情绪。   可这么一来,楚娆突然就窜起了些无名火气,绿绫想当妾侍,她管不着,可若当她是软柿子,那她就不乐意了,好歹她是正室夫人。   然而,未待楚娆出声,祁苏冷眼看着绿绫,竟是早一步森冷开口,“与你何由,你还不走么。”   楚娆收回情绪,扭头看向祁苏,她是头一次见他发火,就连方才她偷看的时候,祁苏也没像这般生气,那火气不在言语里,而是在他那冷冰冰的眸色中。   “公——公子,奴婢不是” 一旁绿绫听到祁苏这句话,瞬间换上了一幅面孔,泪水涟涟的,可惜没激起半分怜香惜玉之情。   “出去。”   “是。公子。”   罢了,既然楚娆也在,她想做什么已是不可能,此时不走,也确实没什么意义,可是,她当真是不甘心,就差那么一点,公子那么风光霁月的人儿,要是脱光了,定能逼着他负责的呀。   绿绫回头偷偷呙了楚娆一眼,等着瞧,坏了她的好事,她一定要让楚娆好看!   房门被重重关上,屋室内顿时静悄悄的,熟悉的龙涎香,也愈发的醇浓。   “听了多久。”祁苏恢复了以往正常的冷淡神色,首先开口。   既然被捉了正着,楚娆也没什么好辩解的,她声音低低的,“就是从‘求公子责罚’开始”   “对了,四九呢,平日里处处都能见他,今日怎么不在。”楚娆扯起笑脸,强行扯开话头。   祁苏看了眼楚娆,忽略她的小心思,继续道:“为何不直接进来。”   “我我也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当时就想偷听来着。   楚娆有些惭愧,听墙角确实不对,可她偷听之前明明给自己想了那么多的理由,现在都不好意思说出来。   祁苏看着低着头的楚娆,满满不自在的神色,忽然就觉得刺眼,偷听罢了,他也没什么不能让她听的。   “他与沙弥同住。”   “啊?”楚娆狐疑抬头,慢了一拍反应过来,祁苏应该回的是她之前问的四九,怎的方才不回她,现在又无端回答了,随即顺口接道:“噢,你应该是不喜欢与人同住的吧。”   “嗯,不喜。”   这般闲扯了两句,楚娆自己都没发现,已然少了初初那般因偷听而生出的羞赧愧色,反而有些好奇的问道:“祁苏,其实方才,外面天那么黑,你怎么知道是我在树后?”   祁苏想起那抹熟悉的体态身影,似是随意的口吻,“猜的。”   “哦”也是,这里女眷也就云珠和她,的确挺好猜的,“那,你又怎么知道不是猫叫?”   小狸猫都是这么叫的吧,她学的不是挺像的么,怎么骗过了绿绫,就是没骗过他。   “楚娆,你该回去了。”   “。”   楚娆是满怀期待的,才刚觉得祁苏有点耐心,这一多问了几句,他便露出了原形。她当然也是想早点走,但好歹回答了她再赶她走啊,反正有些人,总有本事让人瞬间想发脾气。   “不说就不说。”   楚娆嘀咕着回身,走到门前快开门时,后头幽幽的传来一句,“我养过。”   楚娆转过头,“什么啊?”   祁苏抬头缓缓对上她的视线,“我养过猫。” 第13章   “嘭——”   楚娆回到墙垣的另一侧自己的住处,背靠着关上木门,脸上淡淡的红晕隐匿在这黑漆漆的房里。   这个人可真奇怪,一会不说一会儿又叫住她说,养过猫罢了,谁稀罕知道了,还说的这么,这么的她都说不出来的感受!   楚娆仿佛已经忘了,明明一开始就是她自己先问的呢。   大概是门的动静声稍大,云珠支起身子,揉了揉眼睛看清是楚娆,还没睡醒半哑着嗓音道:“小姐,您这要出去还是已经回来了?”   “我刚才睡不着就出去走走,”楚娆遮掩着打了个呵欠,走向床边,“现在困了,睡吧睡吧。”   “唔……可是小姐,你衣服上怎么有股熏香的味道。”   楚娆才刚解下软袍,抬起袖臂一闻,真是龙涎香的味道,应该是呆他房里呆的久了,才沾染上的。   “云珠,你闻错了,”楚娆不着痕迹地离云珠远一点,以此减弱几分熏香,“好啦,睡吧,睡吧。”   “是,小姐。”   看着云珠翻了个身没再多问,楚娆心定下来,不多时,她终于赶在天亮之前沉沉睡去。   翌日一早,小沙弥果然如祁苏说的一般,安安静静地等候在门外,也不知他等了多久,云珠出门打水洗漱的时候才看到。   她忙回房里喊醒了因睡得晚起得晚的楚娆,一通收拾之后,启程去山桃花开的地方已是辰时末。   说起来,山上野桃花虽多,但像楚娆今日要去的,桃花长得那么密的园地,当真也只有那一处。   当初,福源寺香火颇旺,哪怕在半山腰,往来的百姓香客依旧是络绎不绝,也因此,那时候祁家老祖才会送祁苏过来养身。   后来因香火过旺,山下村落的一些商贩们便起了心思,甚至还有人想在寺旁伐山盖楼,以作客栈盈利。   福源寺住持为了山里平静和那些山林野物的生机,最终决定不再接受民间香火,转而专心求佛道。   也是那次开始,好似上天感念,竟让寺里众僧无意间发现了一块桃花灼灼之地,这便是今日楚娆来赏的地方。   楚娆站在进口,遥目所见,漂浮着的一片片粉红花苞似是天边霓霞。   虽说更多的是含羞待放,少有婀娜多姿的,但高高低低的枝桠染了绯粉,依旧好似无穷无尽的漫天花海,美不胜收。   楚娆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桃花林,当然广陵城中也没有何处能盛得下这番美景。   不过,这来了半天,楚娆倒是没见到祁苏,心尘大师好像也不在,他们都不看桃花的嚒。   小沙弥见楚娆不停来回张望,就猜测她是在找另一位同来的施主,于是笑呵呵道:“女施主,祁施主和心尘师叔今早卯时已经来看过了,现下应是在师叔房里对弈。”   楚娆被看穿心思,有些赧然道:“心尘是你的师叔?”   一来她不好意思,转个话头,二来,心尘那年纪作师兄还差不多,楚娆也有些好奇,这个高僧看起来就是神神秘秘的。   “回女施主,是的,心尘师叔还是福源寺里的代住持,辈分最高了。”   楚娆闻言一脸不可置信,是师叔已经很惊讶了,竟然还是代住持?那么年轻!   “可是不是还有主持吗?为何辈分是最高的。”   “自从明觉方丈圆寂之后,主持之位便一直空着,心尘师叔是继任得人选,不过他不肯做主持,就一直代管。”   “诶,为何不肯呀。”   小沙弥摸了摸头上新烫的戒疤,憨笑到:“这小僧也不知,不过听师伯们说,心尘师叔是悟性最高的了,悟性高所以劫难也重。”   楚娆不明所以的点了点头,她就是顺嘴多问一句,佛家的事她不清楚,自然不敢妄言。   看了一上午的桃花,楚娆反正无事,就带着云珠,跟着小沙弥去积香堂门口走了走。   积香堂是福源寺的后厨,门前有零星的几亩菜地。   “小师傅,那你们只靠着这山间几片瘠土,种的哪够平日食用。”楚娆看着眼前穿着旧蓝色百衲衣的小沙弥,还有这满寺就那么几小块田地,她方才早上还吃的津津有味的素斋,现下想起,就有些不舒服起来。   小沙弥不过十四五岁,生的唇红齿白,垂首乖巧模样道:“谢谢女施主关心,师兄弟们也会外出化缘。寺里用度于我们出家人皆是足够,女施主不必担心。”   “嗯。”   寺里既然不再接香火,楚娆也无法,只得暂时放下此事,但不知为何,她对这福源寺有着莫名的亲近之感。   这是为何呢?难道和她的重生有关? 第14章   福源寺的用度虽不宽裕,但寺院不小,心尘的寝房前,还有个破落却整洁的庭院。   庭院西南角,简易的藤架木廊下横着一张巨石刻镂成的棋盘。   有两个男子相对而坐。   一个一袭白衣,容色虽冷却姿容俊美,执棋之手划过棋盘落子时,从容不迫,气质斐然。   另一个则眉目疏朗带着笑意,每一步皆显得行云流水,纵是被逼至绝境,亦是不显慌乱。   “今年,桃花开的如何。”心尘笑道。   祁苏提起一颗黑子,淡淡道:“开的太晚。”   “非桃花开的晚,而是你比往年早来了十日,为何?”心尘抬头看向祁苏,似乎在等着早就知晓的答案。   祁苏沉默了片刻,收回捻着棋子的两指,掀眸对上心尘的视线, “你说过,若我提前婚期,便能知梦中之人何人。所以,你一早便知是她。”   “贫僧知不知又有何要紧,这世间诸事讲因果,你问我是因,我答你是果,仅此而已。”   心尘神色祥和,单手持着佛珠,右手似是随意的一落,棋盘上的局势又缓和了下来。   “这次梦境,似有不同。”祁苏幽幽开口。   “非是梦境,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祁苏闻声,执子的手一顿,又落进棋盘,眼里闪过的那一丝诧异,很快便消失不见,“她是我的劫么,心尘,你知我素来不信轮回之说。”   “呵呵。”心尘吃尽围内的白色棋子,继而笑道:“那你现下又因何故分神。”   祁苏敛眸,捋了捋月白色的袍摆 ,不再开口。   心尘没再拆穿,只是笑着摇了摇头。然而那笑容很浅,很快便隐了下去,那双明澈得仿佛能洞悉世间万物的双眸有一瞬不知名的怔然。   他几不可见地叹了口气, “凤之,你才是她的劫啊。”   福源寺很少接待外客,即使是祁苏也不得在寺里多住。   午膳过后,楚娆在斋房刚吃了一碗香茶,祁苏便派四九来传了消息,说是在寺门口等,黄昏前要下山回祁宅。   “好,四九,你告诉祁苏,等云珠理完包袱,我们就过来。”   楚娆心忖,这么一算,他们来这福源寺的时辰加起来,也不过是一两日,也好,等这次回去,她可真的得好好合计休书一事,糊里糊涂的就过了快半个月,还什么事都没做成呢。   福源寺的山门前,姗姗来迟的楚娆换上了一身紫绡翠纹罗裙,‘低眉顺眼’地站在祁苏身后,一脸乖顺向着心尘浅施了别礼。   心尘见状,亦抱以笑容晏晏,双手合十向着祁苏道:“祁夫人华容玉颜,端容有礼,乃凤之的福气。”   这一来一走,楚娆都被夸了两番,她的心里难免一阵窃喜,神色就装得愈发端庄起来。   祁苏闻言不露痕迹地以余光向侧一瞥,楚娆正低着头,看起来的确是温柔恭谨,可平日对着他的时候,她可不是这般乖顺。   如今这副模样,不过是外人所见罢了。   “心尘,不必送了,我们自行下山。”   “好。”   “哎呀公子,我差点忘了。”一旁的四九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来,他一拍脑袋,急急忙忙地从行李中拿出来一个布裹,转头面向心尘,“心尘大师,这是紫烟姐姐让四九带来给您的,新买的一件袈袍,还请大师收下。”   “紫烟姐姐又回乡省亲了,不好过来,嘿嘿,还好我想起来了。”四九不好意思地干笑了两声。   心尘面色不变,轻轻地接过,“多谢施主,还望施主转告紫烟姑娘,福源寺的用度已够,以后不必再劳烦。”   四九点了点头,心里却腹诽,每年都这么说,紫烟姐姐还不是每年逼着我来送,我能有什么办法。   “好了,走吧。”   祁苏朝着心尘微点了点头,转身向山下走去,楚娆只能赶忙带着云珠齐齐跟上了他的步子。   祁苏四人的背影渐远,山门口石阶上也终于变得冷冷清清。   只剩下那个放着袈衣的紫色布裹,孤零零地置放在凸起的青石板上,再无人问津…… 第15章   三月末的春日,黄昏的风吹打在身上都是不轻不重,温凉适宜。   楚娆攥着自己惯带在身上的小帕子,一边下山,一边左右观望看着周围风景,心情很是不错,平日里看起来不怎么新奇的花草,在这半山腰看着,滋味就是不同。   虽有俗话是上山容易下山难,但于她来说,还是觉得下山轻松了不少。   浮山不高,再加上天朗气清,石板台阶干干燥燥的并不打滑,楚娆一开始还一步一个实印,走着走着就不那么小心翼翼,兀自大胆了起来。   云珠走在后头,忍不住轻声提醒道:“小姐,您还是走慢一点,这山道虽不湿滑,但形态奇形怪状的都有,万一您被绊倒了可怎么办。”   楚娆闻声回头笑道:“云珠你放心,浮山不算陡峭,还有这石阶,又没沾上露水,我哪有那么倒霉——啊——!”   “小姐!”   霉字话音还未落,大概是转身转的急了,楚娆竟是瞬间站势不稳,一个打滑就要栽下去,走在前头的是祁苏,后面跟着的是云珠和四九,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楚娆下意识地向前伸手,好像是抓住了什么,左右晃了几下,还好没跌落这山腰。   楚娆的心才放下,还来不及看自己抓住了什么,一股钻心的疼痛从绣鞋里袭来,疼的她都睁不开眼。   “嘶——痛。”   “小,小姐,您怎么了?”   云珠顾不得其他,忙赶上前,她方才只看到楚娆左右摇晃了好几下,索性没摔倒,以为立住了没什么事。现在走近了才发现小姐的手正抓着姑爷雪白色外袍的衣角,低头蹙着眉头,额角却都沁出了汗。   她焦急地往下看,楚娆的绣鞋褪了一半,另一半抵在石板上,罗袜沾满了尘泥,分明是方才脚腕子扭到了!   “小姐,是不是扭到脚了?”云珠带着哭腔,搀起楚娆的左手臂,可她身段和楚娆差不多,搀起来颇有些勉强。   “嗯,崴到脚了。”楚娆有气无力地抬头,方才最疼的那一阵已经过了,现在半提着脚倒是好多了,只是不能施力,一有动静,还是痛的厉害,不过免得云珠担心,她硬是挤出了几个字。   楚娆这话是想对着云珠说的,可云珠在她的身侧扶着,所以她抬头时,正好面向的是听见声响转过来的祁苏。   她的容色天生娇美,此时却是面颊苍白,秀眉微蹙,额头上亦是汗涔涔的。那双杏眸里满满是疼的氤氲出的水汽,任谁见了都难免生出几分心疼。   祁苏被她这般看着,再听到她那带着委屈的糯糯拖音,胸腔莫名一震,他清咳了一声,侧过头低声缓道:“无碍。”   无碍?   说话对错了人,楚娆现在没这个力气将之放心上,可虽说没摔下去,脚崴的那一下是真的生疼,这个时候,祁苏不关心她也就算了,还说什么无碍,不是气人是什么。   “又不是你脚崴了,你当然是无碍了。”楚娆龇着一口小白牙,又疼又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祁苏闻言拢起眉头,抬头重又看向楚娆,似乎是想开口,然而到底还是没说什么。   这前前后后的不过一会儿,四九走在最后却是瞧的清楚,他看着自家公子这副冷冰冰的温吞样,实在是忍不住了,跳起来呼喊道:“不是,夫人,不是,公子的意思不是这个!”   “公子是说您抓着他的衣袖无碍,让您一直抓着呢!”   嗯抓手臂。   楚娆听四九这么一说,才低头定睛一瞧,自己竟是从刚才开始便一直死死拽着祁苏的外袍衣角,难怪祁苏转过身来的时候,她还感觉到手上有拉扯的知觉所以祁苏回她的这句,是说她崴脚时不小心抓上了他的衣衫无碍么,那干嘛不说清楚,害得她还误会。   楚娆想着想着,颊畔生出了两朵红云,手慌忙松开之后,一时不知道对着祁苏说些什么。   “谢谢,我方才——。”   祁苏神色早已恢复如常,他捋了捋衣袍褶痕,淡淡打断道:“如此,还能行走么。”   理亏在前,还耽搁了许久,楚娆轻轻应了一声,“能,我现下好多了。”   “那继续下山吧。”   “嗯。”   楚娆看着祁苏的背影,越发觉得他捉摸不透,时而待她冷淡,时而好像又不是,有时候稍稍对她好了一点,转瞬便能恢复冷冰冰的模样,到底他是真的对她不喜,还是当她作朋友呢。   “小姐,咱们走吧。”云珠贴身地扶着楚娆,细声细语。   “好的。”   想不通,楚娆摇摇头硬撇开心头蓦然升起的涩涩的感受,也罢,天色黑的早,如今还是早些下山为好。 第16章   楚娆到寺门口已是午后的申时,若是按着平常的速度,到山脚处的马车,正好刚入夜,但因为她崴脚一事耽搁了一阵,后来更是被云珠扶着一节一节跳石阶,根本走不快,是以眼见着天色渐晚,山脚还望不到边。   四九在最后,看着前面的夫人一蹦一跳的身影,微叹了口气,这般步速,万一在入夜前没到山脚,后头的路可就难走了。   不止四九,云珠也想到了这一点,她抹掉额上的汗滴,边开口道:“小姐,您再靠过来点,奴婢带着您往下走快些。”   “好,可是你受得住么。”   “小姐放心,奴婢可以的。”云珠小声道。   楚娆看了眼身侧和她身段差不多的云珠,虽说云珠是下人,但在楚宅的时候就不怎么做粗重活,从小和她吃住一般地长大,自己真挨上去,云珠哪里扶得了。   她这般跳法,自己都已经是精疲力尽,等入夜了更是看不清台阶,要是一个不稳连云珠都带着摔了,那可就糟了。   没办法,楚娆回头看向四九。   四九收到视线,面露难色,对着楚娆拨浪鼓似的摇头不停。   他一直呆在最后,要是能扶他早上来扶了。平路还好,可这山路窄,只得有两人同行,让他扶着,就不能让云珠扶,那夫人差不多都得倚在他身上。   作为祁家二房的家奴之子,别的规矩还好说,这与公子的后房女眷,那是必得避嫌的,他可是个本份人!   楚娆看四九的犹豫样子,大概猜到他所想,无奈得回过头,看向前面的白色身影。   她这一路走的多慢都好,祁苏总是和她隔着不变的三尺距离,若说他没留意到她走的缓了,楚娆都不信。   其实祁苏扶她当然是最合适的,但要是她开口求,他不肯的话,不是无端落得尴尬么。   可是,她跳的真的好酸疼啊,再这样下去,天一黑,她怕是不出十步就要带着云珠摔下山去,那这一世可真是比前世还要冤。   思来想去,楚娆终于硬着头皮朝前唤了一声,“祁苏。”   祁苏脚步未停,但楚娆知道他是听见了,继而缓缓地说道:“天快暗了,我们若是入夜前到不了山脚,山路就更难走了。”   说完,楚娆竖起耳朵等着祁苏的答复,谁知,等了片刻,前头只悠悠传来一句“嗯。”   “祁苏,云珠扶我走不快,等天黑了,山里万一有大的野物该怎么办呐。”这次,她算是暗示的极为明显了吧。   “浮山没有虎豹。”   “那万一有呢?”楚娆不甘心道。   她想不通,这祁苏到底是真没想到,还是故意装听不懂啊。   腿脚处的酸麻愈甚,楚娆有些支持不住,咬牙继续:“再说你晚上不是不能吹风么,我们还是尽量赶在天黑之前到山脚才行,要是我有人带着,走的再快些就好了。”   她就不信了,这么说,他还能‘敷衍’过去。   果然这次,祁苏终于停下了脚步,他侧身向后,眉心微拢,“你几次三番,到底想说什么。”   楚娆跳得没了力气,看看身侧同样精疲力尽的云珠,她懒得再迂回,小性子一起便索性破罐破摔,松开云珠的手扶向边上的矮树,喘了口气道:“祁苏,反正我是走不动了,你要是不想扶我,就让四九来扶我,你不开口,他一点儿都不听我的话。”   四九低着头,默默挪着脚藏在了树后,楚娆看着觉得好笑,男女之防也要分场合,更何况只是扶一下而已嘛。   她再跳下去,没扭到的那只脚,怕是也要折了。   祁苏皱眉,“我先前已经问过你,能不能行走。”   “那我当时,就是随口客气一下,谁知道有那么累。”   楚娆掩了下鬓角的汗,她算是明白了,和祁苏说话,真是不能有一点迂回。   原以为他还会继续追问,谁知话音刚落,楚娆竟是被徐徐走过来的祁苏揽腰扯了过去。   他的动作极轻却不缓,右手穿过楚娆的手臂,左手则支起她的膝窝,一个打横就看起来极为轻松地将她抱起。   冷冷清清的人,连动作都看不出情绪,可就是令人无法拒绝。   楚娆一脸惊讶地回过神来,头已经枕在祁苏的胸膛上,整个人像只猫似的被祁苏抱着窝在他的身上,浓浓的冷香扑在鼻尖,挥都挥不去。   “其,其实扶着就行了。”   “不是说累么。”   “……”   楚娆万万没想到他会这样抱起她,面颊一阵发烫,她看向对面脸上同样通红的云珠和四九,大概也只有祁苏这样性子的人,才能抱着她,还依旧是冷着脸了吧。   祁苏抱着楚娆往石阶下走,他看了怀中的女子一眼,只见她的手死死地拽着他的襟领,丝毫没有如她说的一般‘只要扶着就好’的样子。   楚娆见他看穿了自己的口不对心,面上更红了,埋头往祁苏的襟口处钻。   “我的腿真的酸疼极了,没有装的。”   “我又不是故意的怎知嫁进来了,次次都那么倒霉呢。”   楚娆弱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沿着衣角窜至祁苏的耳畔,在听到后一句时,他浅褐色的双眸微闪了一下。   白日里,心尘也曾说过,他是楚娆的劫,难道,她还会发生什么事么。   祁苏敛起神色,余光向下一瞥,怀里的女子已经累的睡了过去。   她睡起来的时候,手依旧抓紧了他的衣襟领口,生怕他丢下她似的,像极了洞房那晚在后院不管不顾死命抱着他的模样。   “楚娆,你本来就是这样的么。”   “唔。什么样子。”楚娆迷迷糊糊,只觉得说话的人声音低沉好听,随口应了一句埋头又翻睡了过去。   祁苏看着她往自己身上蹭了蹭侧脸,手上施力不自觉将她更带近了自己的胸膛。   他抬头拾阶而下,无俦的俊颜冷清如常,殷红的薄唇微微开阖,语调清冷,却又好似隐隐带着浅极了的笑意,“呵,无赖样子。” 第17章   祁苏虽然体弱,但未染病时也和平常男子无甚差异。   楚娆一开始还有些羞赧,但大概是累极,闻着祁苏身上的冷香,她竟然是沉沉睡过去了。   待她醒来的时候,天色入夜,他们也正好到山脚下。   山下不比山上只他们四人,还有祁家的一众丫鬟家丁,和些散来走往的路客,楚娆面子薄,心想着索性就这样装睡到马车再醒好了,省的教人看了尴尬。   “公子,现在夫人这样,是坐哪辆马车?”四九看向祁苏怀里依旧‘睡得死死’的楚娆,小声询道。   “与我同坐。”   祁苏的声音惯来清越,又夹杂着男子特有的气息,楚娆的头靠在他的胸膛,甚至能感受到衣料上传来的喉口的震感。   她的耳尖瞬时变得通红,幸好天色渐晚,才没被对面的四九看出来。   待进了马车,祁苏将楚娆抱在了侧面的厢椅上,楚娆才装模作样地呢喃了几声,伸了个懒腰,缓缓睁开了眼。   原本她还担心醒来与祁苏对视,颇有些尴尬,谁知楚娆往右一瞥,祁苏竟早已经靠在后座的软绸上,阖着眼闭目养神了。   这样也好,楚娆松了口气,既是无事,她便左右随意环顾起来。   马车内饰清雅贵气,车厢四壁包裹着素色锦缎,黑柚木质的六椀菱花櫊窗上亦是月白色绸帘。而车壁四角还分别置放了一朵舶来船上才能买到的琉璃高盏烛灯,使得车内如白昼澄澈。   然而视线转了一圈,要说最好看的,还是眼前这个衣冠胜雪的俊秀男子。   淡雅如雾的琉璃烛光下,肤色似清润白玉,因下山而沁出的薄汗沾湿了边发,映出的额角下颚轮廓分明。   眉目如画,唇色如樱,就像是从画卷里走出的男子,说不出的俊雅出尘。   楚娆看着看着,不自觉地凑近了些,又凑近了些,他的眼睫就好像是把小扇子,前世她怎么就没觉得,他长得这般好看呢。   可好看有什么用,再过个半年,他的元寿就尽了。   以前想到此事,楚娆最急的是怕来不及拿到休书,可是这次想起来,她只觉得心里头闷闷的,虽然祁苏脾气怪了点,但,还算是个好人么。可是元寿的事又不似她前世的意外,怎么能说改变就改变的呢。   “祁苏,我不知道怎么帮你,更不能告诉你我的事,希望你不要怪我。”   楚娆叹了口气,双手交叠伏在厢椅前的小矮桌上,手扒拉着桌上的其中一块糕点,低低地呢喃自语。   是以她不曾看到,祁苏在她俯身时,双眸曾睁开过一瞬,那时眼里露出的诧异。   车前板上,云珠侧耳听了一阵没声音,对着一旁的四九低声道:“怎的姑爷和小姐一句话都不说。”   “那是当然了,公子他又不爱说话。”四九习以为常地道。   “哦”云珠回过身,接着问道:“对了,方才站在马车尾巴那的女子是谁,我记得来的时候没见到过的。”   云珠说的自然是绿绫,她那晚没出门,也就不知道在寺庙发生的事。   绿绫生的好看,在普通的丫鬟里很是扎眼,云珠到了山脚,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绿绫,而且绿绫看到姑爷抱着小姐的样子,活脱脱的像是一头火气冲天的饿狼,能不引人注意么。   “那个是绿绫姐姐,我也不知道她怎么来了,不过你以后不会见到她了。”四九顿了顿,小声道:“公子让我把她送出去呢。”   “送出去?”   “就是不要绿绫姐姐作丫鬟了。”四九靠近云珠低声道,“你说奇不奇怪,宅子有耿管家,公子可从来不管宅里的事,这还是第一次赶人走呢。”   “是么。”   云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样也好,绿绫看起来就不是好相与的,万一留下来以后勾搭到姑爷,那小姐可怎么办。   “四九,你能不能再给我讲讲宅里的事,我好转述给小姐,等她闲的时候打打趣。”   “好嘞!”   四九叽叽喳喳地同云珠说着祁宅的琐事,一边是马车辘辘而行,比起白日,如今天色渐浓,行的比来时要慢,快至寅时,终于到了广陵城内,这般离城南的祁宅也就不远了。   楚娆想着想着便靠在桌子上囫囵睡了一觉,醒来饿得慌,用了几块糕点,抬头看向祁苏,还是端坐着阖着双眸。   好在快到祁宅了,这一路不用和他说话,好像也没什么难忍的。   “公子,再过三刻,咱们就能到宅子了。”四九的声音低低的从车帘外传来。   楚娆没来得及开口,听到一声“嗯”从后座传来,连忙向右看向祁苏,试探地询道:“你醒了?”   “醒了。”   祁苏睁开双眼,烛火下,琥珀色的眸子蕴着光泽,倒映着眼前伏在桌几上的女子。   楚娆被那灼灼目光瞧的有些不好意思,低头起身借着整理衣衫遮掩神色,“什么时候醒的?”   “你用第六块糕点时。”   “……”果然还是睡着的时候好看些,一说话就能噎着人。   车内陷入一片寂静,对着一副冷淡面孔,楚娆是百般不想开口,但今日的谢字还未说,他抱她走了大半的山路,想来是极累的,她不道一声谢,就好像总欠着他什么。   “今日下山的事,谢谢你。”   楚娆说话时,祁苏恰好捻起小几上鎏纹碟中剩余的一块桂花糕,咬了一口。   于是直到他细嚼慢咽地将糕点吞入腹内,楚娆才听到了一句,“嗯。”   谢字已经说出了口,楚娆懒洋洋地又继续撑着下巴,只等着到祁宅之后,就能各走各的路,各回各的院子。   谁知这次却换了祁苏开口。   他掀眸看向楚娆,“祁风。”   祁苏开口的突然,楚娆的手在听到祁风两个字时,不自觉一抖,前世死的时候,井底的那股青苔味道刹那间扑面而来。   虽然已经重生,但一想起那些被她强制压下去的前世回忆,濒死的感受,她便禁不住发抖,手心冰凉,双臂也不自觉地蜷起来交叠在一起,抓着衣袖。   这神态,明显便是旧识,祁苏敛下眸色,徐徐地继续说道,“祁风,说大伯一直想见见你。”   楚娆伸手推开窗牖上的绉纱,闻言低低出声,“祁苏,我能不能暂时,不见大房?”   前世她也没见过大房几次,不知道到底是哪一世被祁风盯上了。这一世,她更是想最好一次都别见了。   这换做别家或许不可能,但楚娆记得祁苏对他大伯很是冷淡,就连成亲那晚的长辈坐席,都宁愿以茶代替。   所以她在嫁进来之前就想着,或许这一世,至少在拿到休书之前,她能躲着不见就最好。   幸而,和她猜的没差多少,祁苏没有因此生气,只应了一声,“好。”   楚娆略微松了口气,她蹙着秀眉,斜过头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连风吹乱了鬓边碎发都没发现。   马车渐缓,随着‘吁’的一声,停在了祁宅门口。   “小姐,咱们到家了。”   楚娆满脑子休书和祁风的事,颇有些魂不守舍,知道云珠会在外头扶着她,没等祁苏起身,她便自己一瘸一拐地扶着桌几撩开车帘,往外跳去。   “公子,夫人已经被云珠扶着进了宅子了,小的等在车的左侧。”车外是四九的声音。   “嗯。”   祁苏起身准备下车,往前探身时,眸光瞥到厢椅脚边似有一张叠了好几折旧的素宣纸,上面还有墨迹。   他伸手上前拾起,单指推开折痕,在看到纸上内容时,眉头倏尔拢起…… 第18章   因听到了祁风的名字,楚娆回到房内还是兴致阑珊的模样,云珠扶着她一路也没猜到发生了什么,只得先去膳房吩咐厨子做碗参茶压压惊。   绣桌前是云珠绣了一半的鸳鸯枕帕,楚娆盯着它半发着呆。   前世的事就像是她心头的一根刺,好半天都缓不过来,明知道现在的祁风至少还没对她起歹心,甚至都没见过她,可还是害怕。   一直到云珠从膳房过来,楚娆才说服自己,若是老天爷这么不想教她活,怎么会再给她机会呢,况且现在祁苏都还好好活着,祁风更没胆子做些什么,她可不能这般矫情。   “小姐,这是膳房新熬的三宝汤,听说是料子皆从云州运过来的呢。”   “嗯。”楚娆接过瓷碗喝了几口,随后抚向胸口,摸了半天,像是在找什么东西,过了一会儿,又起身一蹦一跳地跑到床头翻找。   “小姐,您在找什么?您脚崴到了,可不要再乱动,奴婢来替您寻。”云珠上前扶过楚娆,忍不住出声道。   “我在找一张纸。”写着七出之条的那张纸条,上面可还有她的想法和笔迹呢。她怕被人发现才随身带着,现在怎么找不到了。   “什么纸啊,会不会今天在山脚上掉了?”   “也有可能,”楚娆忖了忖停下手,跳到桌边坐下,“罢了不用找了,可能真的掉在山腰也说不定。”   “小姐,您最近思虑太多了,再喝一点药汤。”   “唔云珠,关于休书——”既然已经从寺里回到了祁宅,休书当然又提上了议程。   云珠闻言皱眉,“小姐。怎么好端端的,您又提起此事了,姑爷对您不是很好嘛,还带着去看桃花,还抱着您下山,陌生路人的话做不得准的!”   云珠自小和楚娆一起长大,有时候说话比下人多几分自由和主见,楚娆也明白,新婚被休哪是什么好名声,她知道云珠是为她好。   先前和云珠说,是想找她帮忙,现在看来,云珠不说出去都算是不错了。   “没什么,云珠,我倦了,你打盆水来,我想梳洗一下。”   云珠说完也有几分后悔,幸好楚娆没怪罪她,她虽然有私心,但心里也是实打实地希望小姐能过得好,再嫁哪能嫁的比现在好。   “是,那奴婢先下去了。”   楚娆看着云珠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回到内室的蝶几上拿起一支笔,在腾好的宣纸上写了‘窃盗’二字。   她不想离开爹娘亲人,不想离开云珠和去边关从军的表哥,连惯来可恶捉弄她的哥哥楚绥,她都不舍得,她只是想平平淡淡地活下去,所以这次是真的要下定决心了。   前些日子趁着空闲,她已经想的清楚,刨去七出之条里做不了的,剩下的无非是妒去,多言,窃盗,现在看来,最‘实用’的就是窃盗。   祁家虽只是商贾,但守卫齐全,真偷东西自然是难,但若借着身份溜进祁苏住的三进宅里,让他‘恰好’看到她偷东西,那可就简单多了。   素日,祁苏呆在居室时辰较多,她根本溜不进去,不溜进去,怎么做一场被抓到当场的戏。想来想去也只有书房是他时而才去的,她只消提前进去,再被抓个现行就好了。   可是祁苏一般何时去书房呢,她以前还从未注意过,看来,还是得喊四九过来问一问。   四九平日只服侍祁苏一个,论他得空的时候,当然是祁苏想独处之时。   楚娆午前派人去唤了四九,是以午膳之后,趁着祁苏午憩,四九便笑呵呵地跑到了后院的偏堂,手上还拎着一扎纸包。   偏堂的红花梨木靠椅上,楚娆已经坐了有一会儿。   “小的参见夫人。”   四九进门先作了一个揖,然后才踱着小步到楚娆跟前。   楚娆与四九接触不多,这次凑近了瞧,发现他说话老气,但实际年纪比她还小,笑起来的时候,秀气的小脸上亮着一口大白牙,还挺可爱的。   “嗯。”楚娆看到他手上拎的小纸包,好奇道:“这是什么?”   “哦,这个啊,回夫人,这是公子让小的带来的药包。夫人的脚崴到了,公子一回来马上找屈大夫开了这药膏,就算夫人不喊,小的今日也要过来的。”   “那。你放桌上吧,”楚娆奇怪的觉得她好像突然心情还不错,那就也一并关心关心祁苏好了。   “祁苏他现在在休息么?回来后有没什么不适?”   四九笑道:“禀夫人,公子身子挺好的,夫人不用太担心。公子如外面传言的那么病弱已经是前几年的事了,自从屈大夫进宅之后就好多了,加上最近天气适宜,更是没什么要紧的。”   楚娆听了心道她才不信,要真是这样,前世怎么还会病死?   抹去心头莫名的闷闷的情绪,楚娆开始了她酝酿了许久的话头。   “四九,其实我喊你来,也是想问问你,你家公子平常喜欢做些什么?”   “公子他不喜欢与不认识的人交谈,所以铺子账册都有别人打理,他除了自己跟自己下棋,就是偶尔在书房写写字画了,其他好像没有什么喜欢的。”   “那他一般何时去书房?”   “天气晴好之日,公子一般用完午膳,会去书房一会儿的。”四九有些奇怪,“夫人,您问这些干嘛呀?”   “我就是随便问问,没事,你回去吧。”楚娆讪讪笑道。   她当然不是随便问问,今日她大张旗鼓的喊四九过来,就是故意问的这般明显。   一来,祁苏的东西她想了半天,太贵重的她不想拿,就只能去书房偷偷字画什么的,她也不准备真偷出来,只要祁苏能当场抓个现行就好,所以要摸清祁苏去书房的时辰。   二来,等四九回去了,一定会告诉祁苏,到时候他心里起了怀疑,发现她不就更为顺利成章了。   现在听四九一说,她就明白了,祁苏去书房的时辰不就是晴天的午后么。   门外脚步声渐远,楚娆扯过侧桌上的药包,解开是一阵浓郁的药苦味,一沓叠着的十余片褐色膏贴,整整齐齐地摆在布包里。   也不知道为何,楚娆看着这药膏,心里闷闷的。   她耷拉着脑袋伏在桌角,手在药纸上划拉了一圈,一边低声嘀咕,“只是崴个脚,要那么多片干什么,他还不如顾好自己,少生点病,省的别人心烦。”   正所谓天公不作美,楚娆想等着晴日就去施行计划,然而他们回来当晚就下起了雨。   雨势不大,可绵绵软软的偏就下个不停。   连着好几日,祁苏都整日呆在居室,门都没出,更不用说是去书房。   楚娆等啊等,这般过去了五六日,脚伤都好了大半,终于是等来了一天放晴。   “小姐,您今日要穿这条长裙么?”云珠看着衣柜里,楚娆指着的方向,正是一条绯粉柔绢曳地长裙,尤其裙尾的金丝绣线更是闪闪发光。   好看是好看,就是张扬了点,楚娆平日穿的以舒适为主,还是第一次主动要挑一件显眼的呢。   “嗯。还有选几支和裙尾相称的金色珠钗。”   “是,”云珠不明所以地照做,“小姐,这刚用完午膳,您还换衣衫是要出门吗?”   楚娆笑着摇了摇头道:“只是突然想穿这件,云珠,我今日晚膳想喝鸡汤。”   “那奴婢等替小姐梳完头,就去膳房叮嘱他们做。”   楚娆回过身看向梳妆匣上铜镜里的自己和正替她盘发的云珠,她不是不信云珠。   本来当初告诉云珠休书一事,是希望云珠能帮上忙,但她也看得出,云珠始终对此充满疑虑不解,毕竟别人又不知道祁苏活不过半年。   是以与其不断地要同云珠解释安抚,还不如她自己试试看。   只是这次之后,祁苏该会厌恶她极了,那不是正好,反正为的就是休书,等一拿到,以后都不会再见面了吧。   楚娆想着想着,不知觉垂下眼睑,杏状的美眸里满满的,是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失落…… 第19章   已至四月初二,白日太阳正的时辰,天气稍有些闷热。   三进宅里,祁苏的书房门‘吱呀’一声,有个粉色的身影正‘光明正大’地就溜了进去,这个人不是楚娆还能是谁。   楚娆轻轻地将木门阖掩上,这还是她第一次来祁苏的书房。   书房的门左是极简单的一案一几,案上笔墨纸砚俱全,几上置着青铜花樽只插着数株绿枝,门右则开了一面绿纱窗,窗侧边的白壁间还悬挂着一把黑漆古琴。   往里走几步,五六排桐油浇裹的黑色楠木制成了书橱,整整齐齐地列在雕空的玲珑隔板之后。   书橱边上,角落里的鎏金错纹离兽香炉滋滋作响,袅袅生烟,传出的正是祁苏身上熟悉的那阵香气。   “他可真喜欢这龙涎香,人都还没到书房,已经让四九先燃起来了”   楚娆简单地绕了一圈,仔细斟酌,想起自己看过的话本子,决定还是躲在门边案底下最合适。   这张书案封边的是黑漆描金,和她衣饰的颜色相差颇大,而且案底下镂空,祁苏一进门只要坐进这案台后的交椅,那是肯定能看到她的身影。   到时候,她手里再捧着一叠画卷之类的,支支吾吾地承认自己想偷这画卷,祁苏必然得生气,然后就会给她休书啦。   想到这,楚娆不禁有些紧张,她提了口气,走向书橱,从最底层的书筒里挑了几卷画卷。   她打开一看,大都是些山水墨画,右下角的红字印章上是刻着同样的二字:鳳之。   “凤之?好熟悉啊。”楚娆记得她听过,好像就不久前的事,可是她想不起在哪听了,难道是个坊间有名的画师?   “那就这个吧。”   楚娆随意从角落挑了三卷,也懒得再打开看,直接抱在怀里,看了看绿窗外的日头,祁苏该是快来了吧。   她走至案桌前,矮身探进了桌底,又将自己的金丝边裙尾刻意地往外拽了拽,这样一来,祁苏一坐下应当更好瞧见。   楚娆心里像是吊着一颗大石头似的蹲了好一会儿,大气喘不上地等了小半个时辰,谁知祁苏竟是没来,她的脚可都快麻了,等了这么久唯一的好处大概便是没先前那么紧张。   突然,吱呀一声,楚娆心下微动,好了,来了来了!   门被轻轻地关上,楚娆只能看到祁苏渐渐走近的浅色云纹皂靴,还有洁白的袍衫下摆,他正在往这处走近。   楚娆心底一阵混乱,既想被他快点抓出来,又想再晚一些。   毕竟是窃盗之事,她一个女子做起来,真是有多难堪是多难堪,但是为了拿到休书,名声一事也只能摆在身后了。   祁苏在一步步走近,楚娆的心跳声如鼓,耳尖发烫,再过来走近一步,应该就能看到她留在案桌内侧这头的裙尾了,只要再近一点点然而楚娆心里想象的场景没有到来,祁苏竟是向右转了个弯,往书架那走去,像是翻起书册的声音。   诶,楚娆心想,祁苏不会只是来拿几本书就走吧,她可是准备等着祁苏坐下的时候发现她的。   不行,这般不是白来一趟么,楚娆将右边放出去裙尾一收,换了个朝向,这次是直剌剌摆在了案桌底的外延处,祁苏出门只要一低头,定然能看见。   为了确保他能知道房内有人,楚娆还“一个不小心”地撞到了额头,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动,“嘭——”   然而。   “咳——”   与此同时,祁苏咳嗽声起,偏又当巧盖住了那声响,楚娆摸着额头微鼓起的红痕,心里真是有苦说不出,亏得四九还说他最近身子好呢,这不是又咳了嘛,早知道就不撞了,疼的厉害还没用。   桌子以外,祁苏就站在镂空的隔板一侧,神色清冷地看着案桌底下动静不停的女子。   四九回来那日说的,再加上那张素纸上的内容,他已经猜到楚娆会来书房,只是没想到,她真的这么想要休书。他竟还以为,她不过是闹些脾气。   是为何,为了祁风么。   他们既是旧识,她又想要休书,难道,是还想适择佳婿祁苏无声地看着漆色案桌,他的眼神依旧是贯来的冷淡,但却是第一次隐隐带着些别的异样情绪。   咚咚咚——门外恰此时传来一阵敲门声。   “公子?”   是四九,楚娆腰酸背痛的竖起耳朵,她听得出他的声音,脆生生的。   “嗯。”   祁苏走向门侧,不着痕迹地将楚娆故意留出的裙边挡在了身后。   四九一开门,就是祁苏站在正前,他恭敬地拱手道:“公子,大房来人,在前厅呐,说想见您。”   “好。”   四九听着语气怯怯抬头,不知为何,虽然公子平日说话也少,声音也冷,但就是有哪里似乎是不对劲。   是哪里呢?   四九看着跨过门槛往外走去的祁苏,顺捎上门,想了半天,终于想明白了。   这分明就是不高兴啊!   楚娆听到门啪的一声利落地关上,无可奈何地从案桌底下了爬出来。   坐在地上良久,腿上酸麻的那一阵才过去。早知道,她就不选桌底了,站在书架旁不也能被抓个正着么,偏要学话本里面躲起来,多此一举!   方才祁苏怎么都发现不了她,她总不能自己钻出来大喊一声自己是小偷,那也太过刻意了,肯定会引祁苏怀疑的。   楚娆直起身子,拍拍裙角的尘灰,左手里还紧着早前拿的那三幅画卷。   原以为祁苏定然能抓住她的,她做成如斯,也只是不想将这‘赃物’真的带回后院。   被当场抓了,她还能安慰自己没完全偷成,算是掩耳盗铃似的不想承认自己成了个窃贼。   可谁知祁苏竟然这样都没看到!   楚娆叹了口气,放回了书桌上两卷,只抱着其中一卷,推开书房门,径直往后院走去。   她走的心不在焉,自然没看到身后的花圃里,正藏着一个绿衣衫的丫鬟,偷偷摸摸地看着这一切…… 第20章   衣裙带灰,因为蹲久了周身是腰酸背痛,楚娆垂着头,一脸疲惫地走进了后院。   云珠午后寻了她很久,此时一看到楚娆便急忙忙地上前,“小姐,您怎么才回来呀,姑爷他找了您好一阵呢。”   “哎呀,小姐这是去哪了,怎么身上灰扑扑的。”云珠小跑着拿着帕子去到渑池边,沾了水回来弯腰替楚娆上下抹了抹,“呀,头上怎么红红的,磕到哪了?”   “去逛了会儿花园,地上还未干透,采花的时候就摔倒蹭到了点泥。”   楚娆干笑了两声,敷衍地回了句便走进内室,将手袖里独支画卷放到了卷筒内,顺道从柜中挑了件平日穿的换起来,“对了,祁苏找我什么事?”   既是已经找了一阵,就应该不是画卷的事,她才拿回来,哪有那么快的。   “好像是大房来人,想请小姐姑爷明日过去用午膳。”云珠低头想了想继续道,“四九说姑爷已经先应下了,让小姐好好准备准备。”   “什么?四九何时走的?” 楚娆一个激灵从圈椅里弹起,转向云珠的朝向问道。   “就差了一小会儿,四九前脚刚走,您就回来了。”   楚娆蹙起眉头,咬唇低道:“明明他回来那日答应我了,说暂时不见的!”   虽说过了这好几天,现下她再想起祁风,已是淡然了许多,毕竟她算是占了先机,祁苏也还好好活着,更是有云珠贴身陪着她,她实在用不着草木皆兵。   但,能不见当然还是不见的好,谁想看到祁风对着她的那个猥琐的情态。   更何况,现在她手上画卷的事等着被祁苏发现,心里又焦又躁的,还要分神去应付明日,想想都不舒坦,怎的就那么巧是今日大房来人呢。   总而言之,楚娆瘪了瘪嘴,就是祁苏说话不算话!   傍晚的三进宅内,朝南正中的一间,门牖并未关严实,露出一条不宽不窄的门缝。   四九站在香炉前,换了新的一截龙涎香,搭上金扣。   “公子,明日真的去大老爷那用午膳?”   四九回头看了一眼,明明公子素来不喜欢去大房的,怎的这次偏偏要应下,就跟闹别扭似的,也不知道跟谁在闹。   “楚娆回去了么。”   祁苏不回他的询问,四九这么多年已是太习惯了,是以四九接的没有一丝停滞,“禀公子,方才云珠找人来传了话了,说是夫人已经到了院子。”   “只不过”四九咽了口唾沫,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   “说。”   四九原是打定主意,祁苏不问起夫人,他也就不提有人来传话的事,可问起了,他又不能隐瞒着不报,“夫人,她。她还让带句话给公子。”   祁苏落子的手突然悬停在半空,滞留了好一会儿,侧过头看向四九,“她说什么。”   四九为难地磕磕跘跘地开口,“夫人说,说公子,您说话不算话,公子,您到底答应夫人啥呀?”   说话不算话?难道是指马车里他答应她暂时不见大房的人。   她既然和祁风是旧识,那日说的难道不该是反话么,能光明正大见自己想见的人,为何还有不忿。   祁苏悬着的那颗玉色棋子啪嗒一声按在了棋盘之上,“还说了什么。”   四九见祁苏不似生气的模样,心里松了口气,“夫人就让传了这一句,不过小的听说,夫人不怎么高兴,好像大老爷那房里有讨厌的人似的,一点都不想去。”   祁苏的神色几不可见地缓了几分,“知道了,把棋收了。”   “是,”四九往外看了看天色,知道祁苏又到时辰沐浴了,“公子,西净室的水已经烧好了。”   “对了公子,”四九继续挠头道:“明日何时去接夫人?还是在哪处等着一道走。”这一席的,总不能两个人前后脚去吧。   四九话落时候,祁苏已经走至门口,他闻言停下了脚步,侧目余光往身后一瞥,清淡开口,“辰时。”   翌日辰时,日上三竿,后院居中的那间宅卧依旧是门牖紧闭。   云珠一脸赧色地站在院门口,时不时看向眼前俊美无俦的自家姑爷,多想在边上打个地洞直直地能钻下去才好。   整半个时辰了,祁苏和四九来到这院中,硬生生等了半个时辰,然而楚娆还是未醒。   “姑爷,奴婢还是去唤小姐吧。”   院内槐树下,祁苏向后抻了抻雪白纹路的袖袍,负手站着背脊挺拔,容色没有生出丝毫不耐,“不必。”   后头的四九怕云珠听不懂,探出头低声以唇形对着云珠说道:公子的意思是继续等着。   云珠有几分尴尬地低下头,她是听的懂,可姑爷说这句大概是不知道小姐平日能睡到何时“那奴婢给姑爷去挪张椅子。”   云珠说完就跑去边厅抱了一张交椅过来,放至祁苏身侧,然而他只看了一眼,却是没坐下。   时辰缓缓,巳时业已过半,正中的那间卧房终于传出了点细碎的声响。   云珠心下一喜,“姑爷,小姐醒了!奴婢去给小姐打水洗漱。”   “好。”   房内,楚娆刚醒,自然是半睁着眼,迷迷瞪瞪的。   她呆呆地靠着床栏坐了会儿发着呆,平日里,云珠定会开门进来瞧上一眼,怎么今日一点动静都没。   楚娆揉了揉眼睛,披上一件懒架上的锦绸睡袍,随意地盖在身上,扎拢了领口,准备开门出去看看,顺道透透气。   反正,这院子里除了她和云珠,也都是些丫鬟,倒不用太注意头饰衣着‘吱呀’一声,门牖被打开,一个女子慢悠悠地探出了身。   她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闲庭信步的,素袍倒是裹拢住了身躯,衣袍宽大也看不出身形,头发蓬松散乱地披在肩头,一张脸虽还是精致可看,可嘴角流涎残存的一点点痕迹却是未擦,总之周身上下狼狈的没一处看得出是富庶人家出来的闺秀。   二房人丁稀少,后院更是从来不会有人到访,楚娆这般一想,愈加毫无负担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然而这腰伸展到一半,便石头桩子似的停在了当场。   她揉了揉杏眼,定睛看向那老槐树下的白衣男子,瞬时清醒,“你,祁苏,你怎么会”在这!?   祁苏只看了她一眼,便收回视线,“等你。”   楚娆看着祁苏白衣蹁跹的谪仙之姿,再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摸了摸头发,啊了一声,一脸惊慌,逃也似的跑回了内室,“嘭——”   关上门,楚娆看向铜镜,脸上红的跟滴了血一样,想了想还是万分不认命,开了窗子的一条缝隙,“祁苏。”   “嗯。”   “你,你等了多久了?”   “两个时辰。”   “……”楚娆了叹口气,那么久了,祁苏一定不剩什么耐心,还要看到她这副不修边幅的模样,明明知道今日要去大房那,她怎么就不早点起呢!   “祁苏,我是因为昨晚做了噩梦,今日才起晚了,那个,人刚睡醒之时,难免会有些顾不周全的嘛,唔,我平日不这样的,让你等了这么久真是抱歉。”   楚娆前言不搭后语地絮絮叨叨,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教祁苏看了这丑样子,心里就是难受,想解释,但又不知道怎么解释,好像多说的每一句,都很多余,但又忍不住不得不说。   门外始终静默着,不知是祁苏听不懂她说的什么,还是不想回,总之,是一片安静。   楚娆心头泄了气,声音渐弱,“那。你稍微等一会,我马上换了衣衫就出来。”   门外依旧没什么回应,似是默认。   这般一惊一乍,楚娆的心头突突的跳慢慢才平复,想想等会还要见到祁风,两相之下,楚娆突然有些难受,“祁苏,我知道,刚才狼狈极了,我以后会注意的。”   她说完,也不再趴在窗棂缝上,下了椅子,转身准备去木柜里拿件裙子换了。   就在她回身的一刻,门外终于不再沉闷,而是幽幽地传来一句祁苏那熟悉的低沉嗓音,“你昨夜的噩梦,是什么。” 第21章   【祁苏,我是因为昨晚做了噩梦,今日才起晚了。人刚睡醒之时,难免会有些顾不周全】刚睡醒的人,说话总有几分低低的沙哑,楚娆的声音本就细软,加之是隔着一层榆木窗传来,像极了撒娇时的嗡嗡声。   屋外的院子中,祁苏心下疑惑,楚娆突然与他解释这些作甚。   四九低了半天的脑袋,心想:如此明显,公子这么聪慧,应该不会听不出来,可若是听出来了,怎么半天没回一句,教他这个旁人听了都有些窘迫。   他偷偷抬头,见祁苏眉头拢着,试探道:“公子,夫人面子可真薄啊。”   祁苏侧过身,对上四九,语气清冷,“为何这么说?”   果然公子不懂女人心思,幸好自己多嘴问一句,不然等夫人生了气,公子都不知道由头。   四九良苦用心地装作不经意提点道:“公子,夫人起的晚,还教公子看到了她刚起的样子么,小的猜夫人大概是有些不好意思了。”要说夫人方才的样子,还真有些不像个闺秀淑女,不过这话四九可不敢说出来。   “既是在家中,有何不可。”   四九无奈地干笑两声,“俗话说的好啊,女为悦己者容,自古女子最重的便是容貌,尤其夫人还是在您的面前,哎呀,反正,您就关心安慰两句嘛。”   四九看着祁苏才舒展的眉头复又拢起,等了半天,祁苏还是没开口,他也不敢再多说话,重低下头去,安安分分地呆着。   也是,公子的性子,哪里能懂女子的心思,更不用说再做安慰人的事。   【我知道,刚才狼狈极了,我以后会注意的。】窗棂处传来的最后一句,与一开始的急切语气不同,这句话似乎更轻了些,像是受了委屈一般还隐隐带上了哭腔。   祁苏抬起头,视线掠向那开了一小条缝的窗牖,背光的地方隐隐约约的能看到身影,窗边的女子一副低着头的可怜模样。   难道真如四九所说,明明是这么小的事,她也要不高兴么。   自辰时而来,等了这两个时辰,祁苏都没有觉得什么不妥,可就在方才,楚娆回了房门,那些‘自言自语’之后,他莫名开始觉得有些闷塞。   祁苏长袖中的手势一收,瞥了低着头的四九一眼,再看向窗牖时,薄唇终于抿开清冷的弧度,“你昨夜的噩梦,是什么。”   去大房必然要穿过落荫道,楚娆走在祁苏的身后,不远不近地隔着三尺远。   就因着他那句话,直到后来换好了衣衫,云珠进来替她梳头时,楚娆都有些懵。   难道祁苏是真的,听不出她说的那些不过是随口胡诌的吗。   慌忙之中找的乱七八糟的借口,偏偏他还这么认真的听,莫不是因为关心她?   “我才不稀罕他关心我,到时候更讨厌我,休了正好呢。”楚娆低声嘟囔,仿佛已经忘了是谁方才因为被瞧了没梳洗的模样,那急的口不择言的样子。   “你在说什么。”   祁苏突然停下脚步,清越低沉的嗓音传来,楚娆一个没停稳,差点撞在他身上。   “没,没有啊。”楚娆硬生生咽下了最后一个呢字。   祁苏回过头,抵拳轻咳一声,曳带的长袖不经意地拂过了楚娆的手背,“想不起,就别想了。”   “嗯?”   “噩梦只是虚枉,不用介怀。”   “祁苏,我其实,我没有——”楚娆没想到祁苏会说这些,心里说不出有些惭愧,这明明就是自己起不来编的谎话罢了,哪有人像他这般能当真的,还关心她。   “走吧。”   楚娆看着祁苏向前的背影,话头噎在嘴边,终究什么都没说,拎起裙角,小跑着赶上了前。   祁家的大房分在一二进院,和三四进院之间隔着一个内嵌的小花园,这是祁家老祖宗在祁苏爹娘刚出事那阵寻人特意新隔建的,亦算是明面上给大房提个醒,别欺负了二房仅剩的一个小娃子。   花园的南北两边,还各安置了两道石门,分别落了锁,是以大房的人就是想进二房的院子,也必得事先通报。   这些事,楚娆因为前世好奇问过紫烟,所以在看到四九打开门锁时,她一点都不惊讶。   “公子,这锁小的先收着了,在这头等您和夫人。”初九吱了声,将锁匙揣进口袋。   “嗯。”   祁苏向楚娆的方向微侧过身,沉声开口,“跟在我后面。”   楚娆忙不迭点头,她当然会紧跟着祁苏了,等会儿遇到祁风,有祁苏在,她更觉得安全些,而且,她其实从前世就不怎么喜欢大房的人,不止祁风,还有祁风的爹,也是祁苏的大伯,祁广耀。   记忆里祁广耀笑起来是和蔼可亲,但楚娆纵然再闲散,大房二房之间的流言蜚语也听过不少。   祁家在广陵城为四富之一,做的是粮食的生意。江南的米业四成是散户,六成是祁家产业,其下田产铺子,遍布江南十三各州各县。   老祖宗只有两个嫡亲的儿子,所以大房二房各占五成,本来也没什么偏颇,一直相安无事。哪知天有不测风云,二房的夫妇二人,出了船难,只剩下祁苏一个稚龄孩童。   老祖宗在的时候,大房不敢造次,及后一过身,祁广耀便‘笑呵呵’地以祁苏未及冠之名‘暂时’接管了三成,直到祁苏成亲前都一直霸着八成家产。   祁苏成婚那年正好及冠,可楚娆前世直到落井之前,也没记得祁广耀归还给祁苏产业,所以,他可不就是个欺负幼辈倚老卖老的人麽。   楚娆心里越想,越觉得这大房欺负人,以前还没那么忿忿不平,现在看来,楚娆心底里竟不知觉地心疼起祁苏来。   自己拿了休书就能走,可怜祁苏还得呆着受气,可别是因为这个郁结于心才医不好的。   胡思乱想之间已经快到了二进院的正厅,祁苏突然停了脚步,楚娆此时快走到他的身侧,也跟着他向前头看去。   那人身着青色刻丝直裰,斜倚在槛边的木门上,容貌周正却隐隐带着阴灰气色,比起祁苏的风朗气晴真是千万分的差别。   不是祁风,还能是谁。   祁风看到走近的两人,脸上挂起笑容,正了正身子走近,“堂兄,你可是来了,爹念叨了你好一阵子。”   “嗯,我迟了。”祁苏淡淡回了一句。   “都是自家人,说什么迟的话。”祁风笑意不减,看向祁苏身边低着头看不清容貌的楚娆,“这位是新嫂子啊,”   祁苏刚想点头,手袖却突然有一股拉扯感。   他狐疑地向右后看去,楚娆正低着头,她的神色说不上多难看,但他能感受袖袍之下,她的手正不自觉地绞着他的袖口,看不出是紧张还是害怕,但至少,是带着厌恶。   楚娆一直是站在祁苏偏后一点,因此祁风对她的动作浑然不觉,还自顾凑近了一步想看清她的容貌,“堂嫂好,在下乃祁苏的堂弟,祁风,嫂子喊我阿风就可。”   祁风的靠近探究,楚娆只觉得犯恶心,一想起他前世龌龊的想法,她就多一眼都不想看他,也不想被他瞧见。   可虽然讨厌祁风,但也不可能真的一句话不说,反正手里拉着祁苏的衣角,她已经倍觉安心,怕是没什么好怕的了。   楚娆揉搓衣袖揉的差不多了,提了口气,脸上扯起笑容,预备对上祁风的视线胡乱客套一句。   突然,眼前白衣一晃,祁苏竟是一步移到了她的身前,霎时隔开了祁风的视线。   他的身量高挑秀雅,雪白的袍衫宽大,直直将楚娆笼在身后,玉石击缶般的声音从前往后传来,“我夫人羞怯,素日不喜多言。”   祁苏顿了顿,垂眸对上祁风的视线,继续不疾不缓,“而我,不喜旁人,靠她太近。” 第22章   祁苏的声音不疾不慢,话毕也只是蜻蜓点水似的看了他一眼,却教祁风杵在门口良久都忘了说话。   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向来清冷,片叶沾身都要皱个眉头的祁苏么。   当真计较起来今日楚娆穿的,其实很是朴素,就是比起他的妾侍,质地款式都要差上不少,颜色更是不怎么鲜艳,按理他应当是不会注意才是。   然而这衣衫普通,可身姿绰约啊,再配上那隐约可见的明媚侧颜,真真是夭桃秾李。他去的青楼酒栈数不胜数,也没见过哪个女子能不靠着衣饰妆点,偏偏他的堂嫂就这般不俗,让他方才无端生出了亲近的心思,一时不小心露出了平日作态。   没想到这一根发丝儿都还没碰到,祁苏就不高兴了?要真那么喜欢这个娘子,怎么连个像样的衣裳都不给准备。   祁风左思右想都觉得矛盾,想不通只得掩饰住情绪。   他忍不住复又偷偷瞥了眼躲在祁苏后面,似乎还红着脸的楚娆,随后干笑着向后退离了两步,“呵呵,堂兄你可真是说笑了,这门口地方颇小,实在是周转不开身啊。”   “时候不早,还请堂兄堂嫂快进正院。”   说完,祁风就解了围似的,提起脚转身先进了穿堂。   祁苏走前一步,没听到后头跟上的脚步声,一回头,正好对上盯着他看的楚娆。   虽然不知道祁苏怎么看出来她厌烦祁风,但楚娆还是想谢谢他的解围。可惜那番话搅的她心里乱跳的厉害,开口都不知道该先说哪个字,便只能盯着他那双好看的琥珀色的眸子。   “我——我——”楚娆难得的结结巴巴,心里忖度着该怎么说才好,一双杏眼却是无畏地盯着眼前的男子忽闪忽闪。   稍过了一会儿,祁苏似是没有更多的耐心再等,面无表情地转身快步,“走吧,迟了。”   “噢。”   楚娆泄了气似的低头赶上,所以她没看到,祁苏侧身时,耳廓内侧浅浅的粉色,在白皙的皮肤映衬下明显非常。   祁宅的几个进院是老□□一道翻新的,布局相同,富丽名堂的正厅里除了少许摆饰,其余皆是大同小异。   厅东北处布置着一张甚为宽敞的梨花木八仙桌,祁广耀和他的夫人此时就坐在正东的主位,见到祁苏和楚娆走进来,都不自觉将视线放在楚娆的身上。   楚娆跟着祁苏的步子进厅,心思还因着刚才没完全收起来,直到听到一旁祁苏清润的嗓音,“大伯,大伯母。”   楚娆回过神来,站在祁苏身后跟着浅浅施了个礼,“大伯,大伯母好。”   声音婉转,步履窈窕,瑰姿艳逸,肌肤皙白而柔光若腻,眉梢眼角瞧着一股子清丽,同时又隐隐藏着艳色,怕是不消两年,定能出落的愈加动人。   祁风在一旁看的呆楞,在屋外只望见了身段和一点侧颜就觉得比他屋里的人好看,这细瞧下来,更是教人移不开目光,这可真是便宜了他这个病弱堂兄!   “苏儿,来了啊。”祁广耀坐着慢悠悠地啜了口茶,方脸浓眉,抬头时脸上笑呵呵的。   “是我耽搁了,还请伯父伯母见谅。”祁苏面色不变地按着常礼弯腰施礼,语调不疾不徐。   楚娆偷瞄了他一眼,心里有些愧疚,明明是自己起晚了。   “你身子不好,行路自然是慢一点的。”一旁的祁大夫人一手把着珠串,一边低声开口。她凤眼上挑,端容肃目,眉眼之间依稀可见年轻时候的美丽容貌。   楚娆前世也很少见这个祁家大房的正夫人,祁广耀有一妻三妾,但正房夫人不怎么管事,所以握着实权的反倒是二姨娘。   二姨娘姓柳,娘家是广陵城叫得出名字的富户,是以常有人暗说她只等着祁夫人走了,被抬成继妻呢。   楚娆正在用心回忆前世的记忆,突然冷不丁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差点吓一跳。   “你叫楚娆。” 祁大夫人的眼睛上下打量了几眼,在看到楚娆的衣衫时皱起了眉头。   “嗯。”   楚娆余光感受到了浓浓的视线,那逡巡在自己衣饰上的眼神,俨然好似在说:既然是当家主母,平日还是该注重衣饰妆容。   可是她今日穿成这般,还不是怕被她儿子看上。   回忆起前世,楚娆喜欢红绿,每一次出门都穿的鲜艳不已,也不知是哪次被祁风惦记了,她这一世便决定穿的能多简朴就多简朴。   想来按祁苏的性子应该不会在意她的穿着,可她疏忽了,还有祁苏的大伯和伯母呢。   大夫人的目光灼灼,看的楚娆额发犹如火烧,忽然,一阵带着玲珑环佩的脚步声从侧门传来,把原本静谧的厅堂带的顿时热闹起来,自然也‘解救’了她。   楚娆闻声侧头望向门口,进来的粉衣女子,十五六岁的年纪,出落的亭亭玉立,秀气可人。   虽说前世她见大房的次数都不多,但人还是能认出来,正是祁风同母的嫡姐,祁玉婉,皆为大夫人所出。   “爹爹,娘亲,女儿来晚了,还请恕罪。”祁玉婉走到众人跟前,作势夸张的拜了个礼,一副古灵精怪的活泼模样。   祁广耀笑着嗔怪,“让爹等着倒是罢了,让你的堂兄等了该如何。”   “爹爹,堂兄才不会怪我呢。”祁玉婉笑嘻嘻地边说边看向祁苏。   祁苏容色平淡,不置可否,祁玉婉也不觉难堪,嫣然一笑地绕过祁苏,走到了祁夫人的身边,不得不说,祁玉婉最为活泼,长得也出众,难怪前世的时候,祁苏的大伯虽然更疼爱二房的柳氏,但儿女之中,还是颇为疼爱祁玉婉。   “这个是嫂子么,嫂子长得真是标致,和芙雁姐姐一样好看,难怪堂兄喜欢呢。”   “好了好了,就你话多。”祁夫人脸上难得地露出笑脸,转头对着楚娆道:“芙雁是我娘家的侄女,以后若是得了空,你们最好也都见见。”   楚娆口头应下,心里却说不出觉得闷,听祁玉婉的意思,好像祁苏和那个芙雁也认识似的,她忍不住偷偷抬头看了祁苏一眼,只见他脸上表情还是淡的跟清泉水一样。   “既然人来齐了,大家都落座吧。”祁广耀瞥了眼站着的众人,开口道。   “是。”   虽说祁风是极想与楚娆坐在一侧,但碍于众人在场,他当然不能这般明显。   最后,主座还是是祁广耀和大夫人,左侧是祁风,顺次是祁苏,楚娆,右侧则是玉婉,中间还隔了几个空座。   多了祁玉婉,席间最不缺的就是热闹,然而祁苏从来没什么回应,就仿佛是来参加别人的家宴。   祁苏不说话,楚娆当然乐的一道省的开口,她低头夹筷,心中则暗暗奇怪,这大房的人到底来找祁苏来做什么,难道真的只是想和他们吃顿饭,看看他们的天伦之乐?可若只是这样,几个姨娘又没来,明明是要讲些正事的模样。   她记得前世,祁苏和大房没那么好的关系,除了过节逢年,也没几次同桌啊。   席间过半,还是祁风开了口,只见他笑呵呵道:“堂兄,听说城北的几间米铺出了点事。”   “那些穷酸也真是多事,你大喜日子送米是好事,就算是陈米又如何,发霉了剔掉就好,至于这么大吵大嚷的麽。”   祁苏本就不怎么夹筷,此时闻言也只是淡淡应了一声,没多说话。   楚娆咬了一口的菜心停了下来,祁家那日送的米?前世送米,她记得没出什么岔啊。   而且云珠那日外头回来讲过,都是上好的香米,哪里有陈米,更不消说发霉的。   “堂兄才不会做这种事,那些铺子的人准是欺负哥哥身子弱,造出些事情来。”祁玉秀的声音婉转如莺,带着关切地看向这边。   “如今堂兄成了亲,怕是愈加力有不逮了。”祁风意有所指地朝着楚娆那处看了一眼。   两人你来我往,听起来甚是关切,可楚娆隐隐觉得有些不安,他们到底是想说什么。   终于,坐在主座的祁广耀施施然开了口,“玉婉,你也知道你堂兄素来身子不康健,哪有空管那么多事,这过了季等秋收事情更多,那可就更难管了。”   “祁苏,你爹娘走的早,你有什么要大伯帮忙的,可千万要直说。”   楚娆闻言,脑中突然灵光一闪,她也是生在商贾之家,这点眉目还是听得出来,这祁广耀难道是想。   祁苏放下木筷,缓缓抬头看向祁广耀,“是,还请伯父照拂。”   祁苏说的话模棱两可,语气如常,楚娆也看不出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至于席间其他人,其实见祁苏的面也不多,谈不上了解,自然是当他的冷淡为可欺之态。   祁广耀笑道:“我也不是想扣下该你的份属,不过你现在管二成,已如此之累,作为大伯,趁着还有力气,的确该帮你照看照看,到年末,再分你些红利,你看如何。”   话音一落,楚娆心下便冷,她性子直,脸上登时就有些不好看了,吃了半天,这顿饭压根就是为了在祁苏身上讨便宜的!   说是红利,谁知道会分多少,账面还不是他们说了算,不就是仗着大房人多欺负人少么,还说秋收,这才春日呢。   楚娆看了眼沉默不语的祁苏,莫名觉得心疼,这个人到底是个什么脾气,平常闷葫芦也就罢了,之前被分走了三成,现在俨然是连剩下两成都要拿走,哪有这种道理!   楚娆心头一动就忍不住想开口,桌底下的左手突然被轻轻捉起,她看向祁苏,低头咬了唇,硬是忍着没说话。   “谢谢伯父。”   一顿饭,从一开始楚娆还只带着对祁风的厌恶,到最后,她是看谁都不顺眼,好在正事说完,祁广耀也没有多留他们的意思,走的倒是轻松。   染了碎花的乌黑石子路上,楚娆走在后头,祁苏在前,偶尔轻咳几声。   楚娆想起方才的事,不自觉地秀眉蹙起,上前了一步,垫脚拍了拍他的肩。   “祁苏,你方才可是当着我的面,吃亏了?” 第23章   “祁苏,你方才可是当着我的面,吃亏了?”楚娆梗着脖子问道。   “你席间开口,就是想说这个。”   祁苏停下脚步,偏侧过头,对着右后淡淡出声,面无表情,也听不出多余的情绪。   “你是不是一直被他们讨了许久的便宜?”楚娆略带不甘的神色显然是默认了祁苏的话。   “是。”   “我就知道。”楚娆皱眉绕至祁苏身前,仰着头看着祁苏,满脸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你对着我说些气人话的时候,倒是伶牙俐齿,怎么对着外人就任他们欺负,你的那些补药可都贵的很呢,本来五成是你的,现下一分都不剩了,红利分多少还不是他们说了算?!”   楚娆丝毫未觉自己话中‘外人’二字说的有多亲昵,满心里都是替祁苏的忿忿不平。   她虽说整日想着早些被夫君休出去,但和那些趁着祁苏体弱而算计他的比起来,总是要好一点吧。   祁苏看着挡在面前微蹙峨眉的俏丽女子,俊美无俦的脸上终于多了点情绪,她是在替他着想么,只是,他何时气过她。   “买得起。”   楚娆边走边回头,“我知道你现下买的起,但是也架不住被他们这样占便宜啊,你可是要养整个二房的!”   祁苏闻言,愣了几息后,突然低头轻笑了一声,那笑声极低,似是从喉口处轻溢了出来,令人听不真切。   斜伸出来的半尺绿枝旁,那张古雕刻画一般的俊秀容颜绽起的浅笑,让楚娆有刹那的恍神,等她再一眨眼,祁苏的神色已经恢复平常。   是她被绿叶子挡住看错了?记忆里,祁苏这个冰块脸是不会笑的。   楚娆定睛复看了一眼,还是那副俊美至极却清心寡欲的模样,果然刚刚是她看错了。   不过是两三句话之间,在这不宽的石子路上,换成了楚娆走在前面,祁苏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   走了小会儿,原本被云遮蔽的日头露出了一角,光照在楚娆身上初时暖洋洋的,久了就有些晒,她迷蒙地眨了眨眼睛,突然右边袭来一阵黑影,楚娆侧头向右,竟是祁苏经过她身侧,走至她前面,而他身量颀长,自然能挡住日晒,恰好将她笼在阴凉之处。   楚娆能感觉的出来,这明显就是祁苏特意加快了步子替她遮阳。   他有时候对她,也不是印象里的冷淡与置之不理。   楚娆的视线落在那白色背影,这个人,明里是清清冷冷,有时候也能噎地她说不出话,但真论起来,他从没教她下不来台,反而每一次都是心不甘情不愿地还是顺了她的意。   他对她,好像也没那么不好,尤其现在知道了,他过的并不是那么顺心的。   楚娆突然就有些心酸。   她看着前面素衣挺括的身影不自主地低声轻叹了口气,“祁苏,你以后一个人,可不要老被他们欺侮了去。”   楚娆的声音很低,祁苏自然听不到,两人之间不远不近地隔着小段的距离,在快走到中庭两房相隔的花园时,突然传来一阵呼声。   “公子,公子!”   是四九的声音,楚娆自祁苏背后探出头去,就看到四九一脸慌张,满头大汗的从花园跑过来。   “公子。”四九弯背叉腰喘着气,“盗了,书房被盗了。”   楚娆听到被盗二字,心里忽地收紧,看来是发现画卷不见了,接下来便是她‘自首’再拿休书出宅的计划,不知为什么,明明整日盼着早点被他发现,可真到了这时候,似乎也没她想的那般期待……   祁苏沉吟,“你说什么。”   “公子,书房里的白玉棋盘不见了!。”   话音刚落,原本垂首站在祁苏身后的楚娆突然回过神一般猛地抬头看向四九,她没听错吧,四九方才说的是什么,不是画卷。   “棋,棋盘??”   糊里糊涂地和祁苏道了别,楚娆脑袋发懵,同时又急匆匆地跑回到后院。   她要确认一下,拿的是画卷,难不成棋盘被夹在画卷里了?这想想都不可能啊。   由于今日去的算是大房的家宴,祁苏没带四九,因此楚娆也就留了云珠在后院,她回去的时候,云珠正在院子里清扫。   “小姐,您那么早回来了。”云珠边说,边向门口张望了眼,掩住了一丝期翼和接踵而来的失望。   楚娆无心地应了一声,撩开门帘急急地往桌边的画筒里面找去。   她本不是真心偷盗,‘赃物’放的自然也明显,将画卷从筒中抽出,没错啊,就这一副画卷罢了,哪来什么白玉棋盘。   “对了,小姐,奴婢今早在门外捡到了东西,您看看。”   门外云珠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楚娆一听心里当下就冒出了个想法。   她走出门,向着云珠的方向,“云珠,你捡到的,是不是棋盘?”   “小姐您怎么知道,”云珠讷然点了点头,“我想着该是姑爷掉的,等着您回来还回去呢。”   原来如此   “呵呵。”   楚娆低头看着手里的棋盘,冷笑了一声,这栽赃的手段还真是蹩脚,只是就算是再简陋的嫁祸,三人成虎,流言传多了也就成了真的了,她才嫁进来不足一月,到底是得罪了谁?   书房里,祁苏与四九站在门口,看着一片狼藉的木桌。   “公子,小的就是搞不懂,这棋盘是西羌白玉作的,放桌上被偷也就罢了,可您的画作是存放在书橱最底的,拿了三幅出来,偏偏就少了一幅,而且这书橱都没被弄乱。”   祁苏站在书橱前,高挑的身量在柜前拢下一片阴影,修长的指尖划过竖列着的画轴,一幅幅逡巡下去,在其中一处明显的空档处戛然而止。不知为何,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那日躲在桌底下的粉色身影。   “报官。”   “啊?”四九不可置信的看着祁苏,“可是公子,您向来不喜欢别人翻您的东西啊,官差来了,定是要翻查仔细的。”   “无事。”   “遵命,公子。”看来这次,公子是气的不轻,都要报官了喏,可是看起来也不是很生气,四九心里是越来越摸不透祁苏的心思了。   “还有,带我的话与曹知府。”   四九小跑地凑上前,“是,公子您说,小的必定原封不动地带到知府耳朵里。” 第24章   翌日清早,祁家二房整个三四进院都随着官府的来差炸开了锅。   “小姐,小姐。”   “怎么了。”楚娆迷迷糊糊翻了个身,小脸红扑扑的睡得正熟,她一向不到卯时末根本起不来。   “小姐,快醒醒!官差来搜查棋盘了!”云珠伸手隔着被子轻拍楚娆的背,又焦急,又不敢下重手,只能一遍遍地说。   睡得昏沉的楚娆听到官差两字,一个鲤鱼打挺地起身,瞪大了一双还有些雾蒙蒙的杏眼,“你是说祁苏找了官差的人来搜院子?”   云珠忙不迭地用力地点了点头。   怎么会呢,楚娆低头暗道不好,她一直觉得以祁苏的性子,他那么怕麻烦的人,报官是最不可能的。   所以她昨日冷静下来,反而算是淡定,一边还忙着在纠结到底该不该顺着别人的意拿到休书,可多想想又不甘心着了恶人的道。   这般衡量了一晚上,棋盘都还在院子里大喇喇地摆着,谁知道祁苏能那么快就报了官府,看来他也是当真很珍视这棋盘了。   “小姐,要不我们把它扔井里吧,这样他们就搜不到了。”云珠病急乱投医,急慌慌就想去拿了棋盘扔了。   “别!”楚娆拉住云珠的衣袖,“要是他们带的物什齐全,你就算扔湖里都能捞上来。”   更何况,祁苏那么喜欢这棋盘,她也扔不下去手,不然她和真正的窃贼有什么分别。   “那奴婢现在偷偷把它放到别的小院里?”   “要是此时被人看到,那更是说不清了。”楚娆心里万分后悔,也怪她昨天没早叫云珠扔出去。   “小姐,那到底该藏哪啊?奴婢害怕”云珠说着说着就要掉两颗泪珠下来,可怜兮兮带着颤音。   “别怕,你把棋盘拿过来。”楚娆边说边从床上利落地起身,在柜子里挑了件常穿的衣衫。   “是小姐,”云珠转身下意识地要去拿,又急急回头,“可是小姐您是要去拿了去哪啊?”   楚娆同时揽起自己偷拿的画卷,顿了顿,转过头神情严肃,“我要去找祁苏自首。”   她不能为了一封休书被抓进大牢,这样爹娘和祁苏,还有她自己以后都别想有好名声了。   既然明殷朝刑论有罪未发而自首者,便原其罪一说,那她趁官府还未搜到后院时,去与祁苏说清楚,不管祁苏信不信她的话,或许至少不用进牢里吧。   还未到早膳,祁苏必定是在里卧,楚娆心里思量一番,便挽着她裹的严严实实的大包裹,径直地往三进院祁苏的卧房走去。   她要休书不假,但她可不想真的去牢里,或许连楚娆自己都没发现,她内心深处,竟是相信祁苏不会对她那么狠心的。   祁苏的卧房在三进院正中一间,外室的门没关,楚娆探头左右张望了下,只看到桌上摆着几碟小菜和清粥,想来是四九替祁苏准备的了,应该还没摆完,趁着四九去膳房,她一定要速战速决!   “咚—”楚娆悄声走进外室,站在内室门口,扣了木门一下,大概是扣地太轻,里面没什么回应,楚娆只得大一点施力。   “咚——”谁知那木门原来只是虚掩着,这一扣,竟直接将门打了开来。   而在门内的祁苏,手里襟带正扯开了一半,露出的玉色胸膛润泽而又线条分明,似是在换衣。   他闻声抬头看到楚娆,脸上满是惊讶:“你怎么——”   楚娆心里存着的满腹的话,在看到祁苏这幅样子时,结结巴巴地侧过脸退到了外室的八角桌台边上,手不自觉地戳着桌角的木棱,声音也边说边低,“我是找你说你书房盗窃的事。”   祁苏的神色在楚娆退出去的一瞬恢复如常,纤长的十指重又系上里衣,披了一件暗紫的绵纹杭绸缎袍缓缓走至外室。   鲜亮垂顺的缎子衣袍下,是恰到好处的挺拔身段。他施施而行,披散着的墨发被一指宽的绛色抹额束缚,现出的五官俊美如画,若是旁人大抵会使人觉得散漫,偏他却是俊雅出尘,教人生不出一丝懈怠的心思。   “咳——你那么早来作什么。”祁苏拂袖轻咳一声,将方才的乌龙一掠而过。   楚娆定了定心神,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道:“祁苏,我来向你认罪。”   “何罪。”   “我曾去过你的书房,偷偷拿了一卷画卷。”楚娆面露赧然地将布裹打开,递上她偷拿的画卷,停顿几息,又从中拿出若是四九在必定会惊呼出声的始作俑者——那个丢失了的白玉棋盘。   “可是!我没拿过棋盘,这棋盘是不知被谁放在了后院门口,所以我一并带过来还你!”   楚娆几乎是在掏出棋盘的那一瞬急急地开了口,生怕说的晚,祁苏就要喊人进来,她说的清楚明白,接下来全看祁苏信是不信。   哪知,祁苏只看了棋盘一眼,反而接过了楚娆手里的画卷,“你为何要拿这幅画卷?”   “啊?”楚娆猜测了许多种祁苏的反应,都没想到他问的竟是这个。   这要她怎么说,说她想要休书,所以才偷拿的么,还是当着他在书房的那次偷拿的。   祁苏的眼底如一池春水,波澜不惊,幽幽地仿佛能将人吸进去,看的楚娆心里发憷,又来了,那次他生病醒来时,看着她的时候也是这样,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像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   “我去你书房想找书看看,正好看到那个画师的画,我看着喜欢拿了副,想自己收藏,一时忘了跟你说。”楚娆胡乱编了一句,这样祁苏最多也就怪她不识礼节吧。   祁苏低头展开画卷,他的手放的很轻,画上只有一只三色花的小猫崽,楚娆这才是第一次认真看这幅画。   说实话,还有些稚嫩,楚娆虽然不懂赏画,但也能看出这画画得不算精致。   “你最喜欢这幅?”   楚娆忙不迭地点头,“嗯,喜欢,广陵城里我最喜欢这个画师了。”她是随手拿的,不过现在也只能都认了。   “是么。那你收着吧。”   “嗯?”楚娆愣愣地接回祁苏递过来的画卷。   “这棋盘并不是我被盗的那一盏,大约是四九走的匆忙,落在后院门口了,一并放与你那,以备不时之需。”   嗯??   楚娆继续发懵地接过祁苏递过来的棋盘,和画卷一起裹回了布包,形容跟来时没什么两样。   “就这么简单?”   “不然你想的是如何。”   “那,我就先回去了?”楚娆不知道该是高兴,还是越发觉得祁苏琢磨不透,这么兴冲冲地过来,她分明是抱着要解释一番,来回计较几十回合的,怎么才几句话,就‘赃物’突然成了礼物了。   “慢着,把东西放下。”   就说么,怎么会那么好说话。楚娆抱着怀里的大布包,不情不愿地回头,踱步走到祁苏面前,将布裹放回木桌上,“祁苏,我真的没有偷。”   “偷棋盘”三个字,楚娆还未说出口,祁苏像是没听到她说话似的,从楚娆的身后走过,弯腰轻轻地将她身前的坐椅抽出,声音淡淡的,从她身侧传来,“先用早膳。”   官衙来的差役搜了一个时辰终于尘埃落定,整个祁家二房的三四进院总算是恢复了安宁,但下人住的西厢却是嘈杂之声比之前更甚。   “这不是奴婢拿的,求求大人明察!”   绿绫哭着跪倒在地,她说的可是大实话,她偷来的棋盘是想嫁祸楚娆的,明明已经扔在了后院,怎么就能在她床底上搜出一副,她真是有苦都说不出。   衙役手里拿着刚搜出的麻布包,一个布角被打开,赫然可见棋盘一角。   “呵呵,人脏并获,你要说的回去跟知府去说,带走!”   “是,头儿。”   “求求官老爷,让奴婢见见我家公子吧,求求您!”   “哼,祁公子说了,抓到的人无论是谁,直接带走。”衙差头头不耐烦地挥挥手,后面两个差役便将绿棱从地上拖起,绿绫的脸上沾了地上灰泥,原本姣好的面容此时混着泪水污乱不堪。   她泄了气般口不择言地呼喊,“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不搜后院,那不公平!”   一旁有些呆愣的新来的衙差低声询道:“头,那后院还要不要搜?”   衙差头敲了眼前的小个子一记,“犯人都搜到了,还搜个屁,再说了,大人吩咐了,后院是祁公子内眷,绝不能搜。”   绿绫闻言腿一软,直直地挂在差役们的手上,呵呵,是内眷不能搜,他对楚娆果然是不同的。   她怎么会这么不识相,不过是个低贱的奴婢,仗着有几分姿色,也敢与明媒正娶回来的人争。   一直以来,祁苏从来不管制下人,她肆无忌惮了几次,也没人说与她,她便以为自己也是落在了人家眼里的,但原来,原来他从来只是不屑一顾。   “官大人,奴婢认罪了。”   绿绫垂眸,低头跪下,顺从地被架着出去,走之前回头又望了一眼亮着光的一隅。   祁苏,总有一日,我定要让你,正眼瞧我一回。 第25章   后院中,云珠在门口跺着脚来回张望,方才打听到的消息,让她一惊,但又终于放下心来,只是这小姐去找姑爷,怎的找了这么久还未回来。   这般又巴望着半个时辰,楚娆总算回来了。   “小姐,您怎么才回来?”云珠跨出院门急切地迎上楚娆,“奴婢打听好了,早知道您还不如不去找姑爷。”   “怎么了?”楚娆看了云珠一眼,从肩头卸下布包,拿在手心。   云珠压低声音,“偷棋盘的小偷抓到了!您猜是谁,是绿绫!”   “绿绫?”   “她不是被赶出祁宅了么?”楚娆疑惑道,这件事是那日福源寺回来,四九告诉云珠的,云珠虽然不知道缘由,但楚娆一想就明白,是那日半夜‘探望’祁苏,惹得祁苏不高兴了。   她发现被嫁祸之时,不是没想到唯一和她有过节的绿绫,但是转念一想她早被赶出去了,这些日子楚娆在院子里也没碰到,她也就更没细想。   “是的呢,听说好像是契约还剩些时日,她揪着这个与四九闹,四九心一软,就让她多呆个几日,哪知道有这回事。”   “可是,这也太巧了。”   楚娆心忖,按祁苏说的,四九在后院门口掉了一个棋盘,那么巧绿绫也偷了一个。   怎么看,事态都有些奇怪。   倒不如说是绿绫偷了一个想嫁祸给她,被祁苏看穿了,顺水推舟再把她‘送’出去。   “而且,奴婢听说,姑爷根本就没让人来搜咱们后院,衙差们都是绕过咱们这儿的。”   “是么。”楚娆闻言,更加确信了她心中所想,只是,祁苏是如何知道,又为什么会帮她呢。   云珠见小姐不知在思索什么,看了眼依旧鼓鼓囊囊的布裹,“咦,小姐,您没见到姑爷么?”怎么走的时候一大包,回来还是一大包。   “嗯,见到了。祁苏说这棋盘是四九漏下的,就放我这儿。”楚娆紧了紧画卷,当初偷画的事,云珠不晓得,因此现在也是囫囵带过。   “啊真的嘛,吓死奴婢了,那现在真是云开月明了!”云珠心里只记挂着棋盘,完全没留意一旁的画卷,“小姐,时辰不早了,奴婢替您去准备早午膳。”   “不用了云珠,我想再睡会儿。“”   “是,小姐,奴婢替您守着。”   正是快至午时,春日的太阳不烈,但晒久了还是能令人有些许头晕脑胀。   避风亭外,四九跪在石板地上,腰挺的笔直,额髻略有薄汗,嘴角向下瘪着,哪里还有平日里的机灵劲儿。   “公子,小的知错了。”   祁苏身上披着件褚色薄氅坐在石亭之下,俊颜上神色淡然,薄唇轻抿,单手执着棋谱,偶尔才翻过一页,却是没有看向跪在亭外的四九。   “公子。”四九声音有些发抖,“公子,小的不该擅自做主让绿绫多呆几日,可是,我真的不知道她会是个窃贼,我就是想按着契让她走,顺道替宅子省一笔遣散银子。”   四九跪着走到离亭子更近的石柱边上,抬头望着坐在亭中的男子,眼眶红红的大有决堤之势。   几不可闻的一句叹息,祁苏掀眼看了看亭阶下的少年,“起来吧。”   “谢谢公子”四九用力叩了个响头后才撑着地起身,一个踉跄扶着亭柱才站稳。   “官衙的人走了么。”祁苏看了眼天边估算了下时辰。   “禀告公子,已经走了,小的已经吩咐扫洒的将宅子里重新清整一遍,保证和原先的一样。”   “嗯。”   “公子,这个,是差役搜来的,说是物归原主”四九从怀里拿出在绿绫处搜来的棋盘,其实他也觉得奇怪,明明记得书房少的不是这只,可若不是绿绫偷拿的,也说不过去。   “扔了。”   “是。”   四九的身影走远消失在石门的拐弯处,祁苏的食指挑过书册几页,那夹在其中的素纸片赫然显现,不是别的,正是那日楚娆在马车上落下的写有七出之条的纸片祁家大房有一妻三妾,二房人丁单薄,连带着下人的人数也不过大房的小半。   院子大了,人又不多,少了个绿绫总会传出些流言蜚语,但稍过个几日,便也无声无息了。   初春已过,后院的房廊下早就是爬了一半的绿藤,楚娆躺在竹躺椅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纸团扇。   窃盗之事过去几天了,楚娆倒是没把绿绫的作为放在心上,至于祁苏,楚娆后来想了想祁苏帮她也是情理之中,毕竟他只是待人冷淡,又不是蠢笨,怎么会看不透绿绫的心思。   她细思的是另一件事。   她现在才明白为何前世,她根本不知道绿绫这个人,因为如果不是她早嫁进来,那么祁苏去福源寺那次,绿绫也应该还是会偷偷进祁苏的房门,以他的性子,肯定还是会赶绿绫走,甚至或许没有她,绿绫走的反而顺遂,更少了后来发生的这些事。   也就是说,前世发生的事,哪怕这一世有她无意的打破,终究还是没什么变化,那么她或许能给自己寻一条生路,可祁苏呢。   是不是无论如何,祁苏都会病死。   楚娆每每想到这件事,心里就烦闷的很,她不想承认,这短短不过一个月的时日,她已经在心中存了侥幸,然而意外能防,人寿却是天定的。   “小姐,你这几日怎么了,魂不守舍的,人都瘦了一圈。”云珠捧着一杯果茶,看着皱眉不已的楚娆忍不住开口询问。   “天暖和了,就有些心燥。”   楚娆想不通,理所当然地将她的烦闷都归为得不到休书,随口赖在了天色上。   “哦,那奴婢多给小姐煮些柚叶茶消消火。”   “还是云珠对我最好了。”楚娆抬手捏了捏云珠的脸蛋,笑了笑道。   云珠红着小脸指着门口的红竹筐,“小姐,喏,院子里的红参和蜜枣是早上四九拿来的,姑爷说给您补补。”   “嗯,知道了。”   楚娆平日和祁苏不住在一个院子,前些日子又是去福源寺,又是去大房用膳,才硬生生多了几面,现在平静下来,于是变成了和前世一般的各过各的。   但是哪怕是在前世,祁苏这点也是一样,自己用什么,也给楚娆用什么,吃穿用度上,从不亏她的份。   “这点,他倒是没变。”楚娆嘀咕道。   看着一地的放着补品的红筐,不知为何,楚娆的心里更烦了。   “公子,都送过去了。”四九拍完身上染着的竹筐上的毛刺,才往祁苏那处走近了点。   “她如何。”   问夫人如何,四九脸上是犯难的神色,“公子,小的去后院的时辰,夫人还没睡醒呢。”   祁苏闻言突然想起了那日在门外等的两个时辰,唇角几不可见地带起一丝弧度。   “不过,小的听云珠说,夫人瘦了。”   “为何?”祁苏抬头看向四九。   “好像是有些烦心事,不过能有什么烦心的,公子对夫人这——么好。”四九夸张地用手势比了长度,说完继续自顾自地唠叨,“难道是想家了麽。”   以往四九是自言自语惯了的,祁苏从来不予理会,不过这次好似是有些不同。   “四九,回门日是何时。”   “回门?公子,咱们广陵城回门通常是三月一回门,算算,得到六月。”   “六月暑气太过。”   四九挠头,六月暑气也不盛啊,“那五月回门?”   “五月湿潮。”   诶,去年的五月雨下的不多呀,四九想通了什么,一拍脑袋,试探道:“那,不如就这个月?这两日?”   祁苏看着手中书简,没有抬头, “嗯。” 第26章   明殷朝的婚制对回门的着墨并不多,按各地的俗礼略有不同,有少至三月,也有半年甚至一整年的,全凭夫家的打算。   广陵城虽然还是以男子为尊,但地方富庶,被宠如宝珠的女儿家更是不少,是以多为三个月内回门,但像楚娆这般一个月便能回家省亲的却着实不多。   消息传到后院,楚娆整整高兴了一日,连带着休书的想法也先被摆在了一边。   前世的时候,原本是按着三个月回门的,但是恰巧那几日祁苏病了,楚娆没办法只能延后,后来逢了些琐碎的事,她又与祁苏交集甚少,抹不开面子去求,一推竟推了半年,再然后她就一命呜呼了,连爹娘的面都没来得及见着。   楚娆是万万没想到这一世,竟然刚到一个月便能回门,连紫烟都还差了两三日才能回来。   “小姐,您都笑了几天了,快抽神儿给奴婢看看这几件衣裳要不要带回去。”云珠拿起柜子里被楚娆带出来的几件裙衫,左笔又划的。   “就回去个三两日,带那么多做甚么,你替我随意挑两件就行。”楚娆冲着云珠笑道。   “那怎么行呢,小姐虽然穿什么都好看,那在姑爷面前也要更更更好看才行啊!”云珠嘟着嘴嘀咕。   楚娆被她的表情逗笑,摇了摇手走出房门口,“我去膳房找李妈做些好吃的,明儿个路上吃。”   “诶,小姐,还有这个,带哪件呀?”   云珠探头看时,楚娆已经走得没烟儿了,她只得自己挑着觉得最好看的几件,待零零散散的全部理完已是傍晚,云珠将两个包好的小木箱放在桌上待明早备取。   然而云珠没留意到,木箱子后头的花瓶底下,楚娆之前带回来的那幅画卷,正安安静静地亘在那处,和木箱俨然连成了一体。   翌日卯时,天刚亮堂,祁宅的小厮们已经开始搬随行的行李。   楚娆难得的一丝都不起迟地带着云珠往祁宅的侧门外赶去,迎面就看到三架马车在宽道上排列的齐齐整整。   依旧是那日去福源寺见过的几匹青头碧玉骢,只是为首的祁苏坐的那辆,车身四面换了一层青色丝绸,楚娆这次靠的近,还能看到硬质车架的墨色楠木上勾勒着层叠的云纹,淬着鎏金点点。   “夫人,您在等公子么?公子他已经进马车啦。”四九支使完下人,转头朝站那发呆的楚娆低声唤了声。   “没什么,这马车真是精致。”楚娆就差把贵字说出口了,也难怪她,楚家只能算是普通的富户,跟祁家比起来确实差了一大截。   本来楚娆是从不在意这些的,但自从上次发现大房一直暗里克扣祁苏的份属,她便总是时不时地担心祁苏万一以后连补药都买不起了该怎么办,不过这些想来都是她杞人忧天了。   “夫人?”   “嗯?”楚娆回过神,“噢,对了四九,这后面两辆马车也空着么,要不我就和云珠一道坐后头去算了。”   虽说祁苏对她挺好的,可她还是不想一路上和祁苏相顾无言,而且这几日没见,两人之间不免又生疏多了几分。   “不行的,夫人,坐不下的。”四九指了指后头两辆,“这里面装满了给楚家老爷的,那里装满了咱们随行的行李。”   四九两手一摊,“实在是没空处了,小的和云珠坐在前头赶马车就行,您还是和公子坐一道吧。”   楚娆提起裙角踩着矮凳,探身试探着撩开车帘子的一角,往里看了眼,这才慢腾腾地挪进去,步子轻轻的,一坐到厢椅上便与祁苏拉开了数尺的间隔,阖着眼靠上了软垫,一副睡过去的模样。   “你”   楚娆暗暗竖起耳朵,祁苏的声音很特别,清润而带了点点凉意,她只听一个字便能清晰的分辨出来,正等着听他说什么呢,声音却戛然而止,没继续往下说,楚娆索性继续闭着眼。   马车开始慢慢出行,熏香袅袅,带着香气恰到好处的暖意令人昏昏欲睡,加之今日起的颇早,楚娆很快就从‘假睡”变成真寐,再醒来时已快正午。   楚娆打了个呵欠,迷迷瞪瞪地睁开眼往棱窗外看了看,“还有半日就能到了么?”   楚家和祁家都在广陵城,只是一东一南,马车行的慢点要一日,快一点半日也能到,算不得路途遥远。   “楚娆。”   “嗯。”楚娆放下撩起的緅纱,回头时的脸上带着刚醒的睡眸,愈加有些迷茫。   祁苏掀眼看了她一记,低头继续翻过手中的书册一页,“你坐到我的棋谱了。”   “啊?”   楚娆下意识的起身,果然,屁股底下有本薄薄的书册,但摆的颇规整,楚娆愣是坐了一路没有察觉。   她一下子清醒,眼疾手快地将书册拿起,在手上拍了拍,递给祁苏,“对不起,这棋谱薄了点,我没发现”   “嗯。”   楚娆看着祁苏接过去,脱口而出,“你上车的时候喊我就是因为这个?”   祁苏手下一滞,抬头缓道,“你那时不是睡了么。”   “。”她可真是多此一问!   “和我同乘,当真如此不适?”   祁苏定睛看着楚娆,琥珀色的眼睛里似乎只倒映着眼前的女子,他问的直接,情绪也似乎无关情爱,就好像是最稀松平常的一句话,但从他嘴里说出来,楚娆不知怎么的就觉得自己犯了天大的错误。   “没有,没有!我只是起的太早了,真的有些困意。”   “嗯,知道了。”   马车紧接着陷入了一片安静,楚娆偷偷的瞄了祁苏两眼,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她却不受控制地急于想打破这层沉默。   “马车行的真快啊”   “不慢。”   “你饿了么?我带了李妈做的云片糕!”   “尚可。”   “我家有棵桑树,这些日子或许快结果子了,等到了我领你去看。”   “好。”   一来一回,祁苏始终淡然有礼,看起来是没什么兴致,而楚娆话匣子一开,也懒得计较祁苏的回应,顺其自然地就继续说了下去。   “我哥小时候最爱跟我争桑果子,我老争不过他,幸好表哥会过来帮我,每次我们都会吃的一嘴红彤彤的,然后我娘就会罚我们三个站在墙根。”楚娆想着想着笑出声来,“现在结的果子多了,我不在家,哥哥也不在,怕是没人吃它了。”   楚娆自顾自地回忆,一口气说完,见祁苏看着她,咬唇不好意思道:“是不是太无趣了?”   “没有。”祁苏终于抬起头,“你表哥一直借住在你家么。”   “嗯,姨父走的早,姨母也在十年前早逝,表哥就寄住在我家,去年才去的边州兵营,算算一年才能休沐回来一次。”   祁苏的视线落在褐色的翅木矮桌上,停顿了一会儿,才开口,“见不到,真是可惜了。”   “是啊。”   楚娆有些伤感,她对林湛表哥没有男女之情,但想起前世祁苏病逝,林湛一封又一封的家书寄回来,皆是明明白白地说愿意等那三年孝期,愿意娶她这个寡妇,那般的赤子之心,她还是有些感动的,不知道他现在过的如何呢。   祁苏瞥了楚娆一眼,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他摩挲了下袖袍内的纸片,眼色幽深的看不清颜色。 第27章   广陵城是扬州的主府,其下有四区,邗堰、广陵、江垣和宝应。   祁家在广陵以东,楚家则是邗堰以南,两地隔得不算太远,晚上戌时马车便行至了楚家门前的官道上。   “祁苏,我能看到我家的房顶了!”楚娆在窗纱后头来回张望,一想起马上就能到家,她就高兴地坐都坐不住。   “你看,这本来有个落月潭,潭里有块同心石,我哥不知道打哪听到的,在同心石上刻上心仪女子的名字,就能结百年之好。那时候一到晚上,我哥就趁我娘不注意,偷偷出来刻字,后来我有次硬吵着跟着来,你猜我看到什么?他都刻了十几个姑娘的名字了,哈哈哈。”   楚娆自己都没发觉,在临近家门口的时候,她一向有些收敛的情绪,第一次原原本本地展现了出来,跳脱的像是换了个人。   楚娆的脸蛋笑得红扑扑的,她的容貌属精致之中偏明丽,但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双眸还未褪尽天真。平日里呆在后院,看的不真切,现在说话起来,眸中好似有无数的光点流彩,带着朝气的艳色将整个人都镀了层璀璨的光。   窗边笑得灿烂的女子回眸时,祁苏有刹那的愣神。   “其实这个水潭一到晚上也是很好看的,可惜前两年被官衙移走,潭池也被填了,你要是早些来就好了,我还能带你去看看。”   须臾之间,祁苏掩下神色,“嗯,我知道。”   知道是什么意思,他来过么。楚娆觉得奇怪,刚想开口问,马车渐渐停了下来,楚家的大门出现在视线中。   楚宅比不得祁家的四进院,前几年修葺过也只是在原本的一进院上多修了几间偏室,那还是因为楚娆大了,不能再和两个哥哥同住一个院子,这才修的。   楚家虽说也有足够的家底,但祖训一字即为俭,平日里除了那个不成器的大少爷,皆是低调本份的做些瓷瓦生意,财不外露,是以算得上广陵城的富户,却不怎么被人提及。   此时,宅子门口站着的中年女子,已是翘首盼了许久。   她一身简单的靛蓝色交领右衽广袖,碧绿的珠钗斜插云鬓,容貌温婉,眼尾虽有些许纹路,但仍不减绰约风韵。而在她身后,是个容貌清峻的中年男子,正是楚娆的父亲楚龄山。   楚龄山不比阮氏,要收敛的多,看到女婿女儿回门的几辆马车,心里虽然高兴,但脸上还是那成日不变的肃然。   当马车稳稳当当地停下,阮氏梗着脖子看向被撩开的幕帘,里头的妙龄女子一身百蝶绣纹凤尾罗裙,扶着丫鬟一路下来,不正是她的女儿楚娆么。   阮氏看的眼眶都湿了,手摆在身子两侧,不知道要怎么才好,这真是等女儿嫁出去了,才知道有多挂念。   “娘,女儿好想你!”   楚娆兔子似的一下子扎进了阮氏的怀里,红着眼像儿时一样蹭在她的胸口,才一个月罢了,她都嫌自己矫情,可真见到了还是忍不住。   “瞧瞧你,什么样子,都出嫁了,姑爷还看着呢。”阮氏红着眼笑着嗔怪,一边看向随后被四九伏着下马车的祁苏。   她毕竟上了年纪,这番话说起来就是怕祁苏看到楚娆这黏人的模样心里头不爽快,然而当她看了眼祁苏,却见他容貌出奇的俊秀不说,兼举手投足斯文有礼,瞳色清澈,静静地站在楚娆身后不远处,只向她低头示意了一下,既不催促,又没生出什么不耐,阮氏心里顿时高看了这个新姑爷几分。   老爷说的对,这嫁进祁家还真是不委屈自个儿的女儿!   “嗯哼。”楚龄山所站之处有点暗,显然没被女儿第一时间看到,他心里顿时有些不是滋味。   楚娆听到声音抬起头,放开阮氏一个步子扑进了楚龄山的怀里,“爹!”   “都嫁人了,还是这么没规矩。”阴影中,楚龄山背着手,挺着背脊呵道,可话是这么说,他还是极为受用的任由楚娆抱了一会儿,脸上扬起一丝得意的弧度。   等阮氏和楚娆的心绪平复之后,祁苏才上前行礼,然后便被楚龄山拉到了身旁,一道往厅堂走去。   “祁苏,娆儿被她娘从小宠惯了,有些脾气还是得要你担待着点儿。”楚龄山开诚布公。   祁苏想起了楚娆平日里所谓的‘脾气’,唇边掠起不明显的弧度,“她很好。”   楚龄山知道祁苏寡言少语,也就没继续追问,明明出嫁之前楚娆还一副誓死不从的模样,他才不信自己的女儿到了祁家没翻出些花样来。   “听说城北的米铺有人生事,现下可解决了?”   “嗯。”   “娘亲,他们在聊些什么呢?”楚娆挽着阮氏的手臂,盯着前面的两个影影绰绰的身影开口。   “你爹在替你说好话呢,怕你给人退回来。”阮氏捏了一把楚娆嫩乎乎的手背,“你呀,在祁家是不是动什么歪心思了。”   “女儿可是安份的很。”楚娆嘟囔着回嘴。   “别以为我不知道,前几日,祁家被逐出了个丫鬟是吧,还说不是你的意思?”   楚娆惊讶,“娘,是谁告诉你的?”   阮氏没有回答,反而拍了拍楚娆的手,声音压低了一半,“娆儿,女子不喜丈夫纳妾纳小,娘自然懂的,但你不能这么耍脾气的直剌剌赶人走,这事做多了,祁苏就该厌弃你了,女子以夫为纲,你切记不能再乱了章法。”   “我什么时候让人赶绿绫走了,是她自己偷东西!和我没什么关系的!”再说了,绿绫还想爬祁苏的床呢!   “真的?”阮氏不信。   “当然是真的!”楚娆忙不迭点头。   四人各聊各的,一小会儿便走至了厅堂。   红酸枝圆木酒桌上,饭菜已是备的七七八八,十三素,七大荤,两盏薄酒,都是广陵有名的菜系。   楚家老爷楚龄山只娶了阮氏一位夫人,妾都没多纳一个,因此一张圆桌四个人坐下来是绰绰有余。   祁苏的寡言是楚龄山知晓的,因此他也不逼着祁苏寒暄,一顿饭吃下来,众人的话都不多,竟然还存着温馨之感。   “爹,您吃这个。”楚娆夹了一筷子红肉给楚龄山,又夹了一口给身旁的楚夫人,“娘,您也吃。”   楚娆重生之后,便比前世更要珍惜这来之不易的与爹娘重聚的机会,以往遵循着人前淑女的规矩,许多事想做也不敢做,现在不同了,她只希望爹娘知道他们对她有多重要。   “没规矩,越长大越长回去了!”楚龄山说着‘狠话’,却是毫不犹豫地咬了口酱肉。   阮氏笑了笑,眼神示意了下祁苏,“娆儿,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楚娆侧过头,祁苏?他不是有洁疾么,给他夹了菜,他都不一定吃,然而碍着爹娘在,她只能挑了一盘素锦菜,似模似样地往祁苏的碗里放了一筷。   “你爱吃这个么,是素的。”楚娆有些别扭地开口。   楚娆借由筷子挡着,又快速地呵气低声说了一句,“祁苏,你要不爱吃就留那儿。”   祁苏一愣,随后还是应了一声,“嗯。”   也不知道,这是嗯前半句呢,还是后半句。   饭席前半段时间两人都是各吃各的,有了这个插曲,楚娆的眼睛时不时地就瞥向祁苏的碗里,她夹进去的那小筷素就那么静悄悄地躺在那,怎么看怎么碍眼。   就那么嫌弃她么,她明明还特意夹菜前在茶杯里涮了涮呢。   一顿饭吃到了末尾,祁苏的碗里还留着楚娆夹的那筷子素菜,楚娆看到瞬间就泄了气,倒不是多难过,就是有些说不清的失落。   阮氏毕竟是过来人,将楚娆的情绪看在眼皮子底下,无声地笑了笑。楚龄山没有阮氏的心细,全然没发现席间的异样,他喝了口饭后茶,悠悠地按例开口,“净室里的水都备下了。”楚龄山看向祁苏楚娆二人,放下茶杯,“你们是住在娆儿未出嫁时候的闺房里,还是要住偏院啊。”   “爹,我住自己房里,祁苏住哥哥的偏院就好了。”楚娆撑着下巴不假思索回道。   “怎么,你们两不住一起?”楚夫人阮氏闻言有些惊讶。   “额”   楚娆半张着嘴,发觉自己好似说错了什么,要是让爹娘知道他们两从来都是各住各的,肯定又要絮叨半天。   楚娆不知怎么回应,下意识地望向祁苏,只见他不紧不慢地放下手里的瓷碗,抬起头时眼色平淡无波,“我平日有咳疾,不易入眠,楚娆怕扰到我,是以才会分房。”   “噢,这样啊,”阮氏的眉头稍微舒展开些,“娆儿也知道疼人了,但夫妻俩总不能老是如此。”   她看向楚龄山,楚龄山仿佛想到了什么,朝着祁苏话锋一转:“祁苏,这次出来,可还有什么不适?   祁苏摇了摇头,“这些日子入夏,天气晴暖,咳症好了许多,岳父不必担心。”   “哦,既然如此,这几日回门,你就同娆儿住她那间罢了。”   啊?   “爹,我那张床小!”楚娆眼巴巴地看着楚龄山。   “那你们就一起睡偏院。”   楚娆的话噎在喉咙口,被楚龄山的眼神堵得死死的,只能转头看向祁苏,不急不急,祁苏是定然不会同意的。   谁知,   “好。” 第28章   皎月高挂,两人沐浴完已是戌时,初夏的晚风还是带了点凉意。   晚膳的时候,楚龄山虽提到了让他们二人在偏院休息,但毕竟是两个男子住过的,阮氏始终觉得不妥。于是最后依旧赶着他们住到了楚娆的那间小卧房。   此时由正厅通往里院的碎石小道上,两个一前一后一矮一高的身影缓步走着,楚娆走在前面带路,祁苏则跟在其后。   “我以为你想自己住偏院呢。”楚娆没话找话地说了句。   “既是夫妻,同住也没什么不可。”   楚娆向后转头,祁苏还是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回身嘀咕道:“那在祁家,也没见你住在后院呐。”   这话本意是没什么其他的意思,但听起来却颇有几分‘抱怨独守空闺’的歧义,楚娆说完就觉着不对劲,但说都说了,总不能教她收回去。   祁苏的眼神有明显的一滞,薄唇张阖几下,终究没说什么。   不多时,两人已经走至了里院小屋,楚娆轻轻推开门,房内早已上好了烛火,熏香也是楚娆在家时惯用的那支。   才不过一个月,房间的摆设与楚娆出嫁时自然是没什么两样,甚至连绣桌上绣了一半的帕巾都还撑在那。   屋外天大地大,楚娆走了一路没觉得如何,真到了房内,烛火暖乎乎的,男女孤身相处同室,还是夫妻,这关系顿时就让人有些不自觉地燥闷。   楚娆百无聊赖地用手拨弄着绣桌角上的布片,一回头,看到祁苏正盯着她窗边的木质书架。   她不用问,都知道他在找什么,“祁苏,我这没棋谱的。”   祁苏掠过来了一眼,“我知道”。   楚娆看着祁苏抬手,修长的食指勾出了一本《京本通俗风志》,走到桌边兀自坐下,然后便默默翻看起来。   楚娆盯了他一会儿也没见他抬头,试探地开口,“那我就先睡了?”   “嗯。”   “你要睡里侧还是外侧?”   “外侧。”   这生疏的一问一答循规蹈矩地不像是夫妻,反倒像是同窗多日的室友。   楚娆也懒得矫情,成婚那日她穿的比现在还薄,祁苏连看都不带看一眼,是以她麻利地推掉了最外的一层披风,裹着中衣钻到了床的里侧。   床榻上备了有两条薄被,她自己盖上一条,另一条则往外侧叠好推了推。   说来也奇怪,楚娆侧躺在锦枕上,心里竟然还有一点期待,不知道现在这样与跟云珠睡一起有什么不同呢,男子和女子应该是不一样的吧,至少她冷的话还能抱着云珠,祁苏就抱不得了。   呸呸呸,想什么呢,楚娆骂了自己一声,旋即将脸埋进了被窝,只露出一双圆咕噜的杏仁眼,看着坐在桌边看书的男子。   他靠着窗壁,眼睑低垂,视线全然落在手中的书册上,因是刚沐浴完,祁苏身上的着料也不厚重,只一件靓蓝色的绫锻外袍,夹裹着一件白色里衣。   楚娆不得不承认,祁苏的容貌生的极好,这般侧面望去,他的睫毛细密,鼻梁英挺,下颚线更是弧度分明的没进了素色领褖,每每翻页时,她还能看到祁苏修长而又骨节分明的手指和玉色的指腹。   也不知她偷偷看了多久,楚娆见祁苏起身掸了掸袍摆,她心一紧,急急忙忙地翻了个身,背对着外侧。   不过几息之后,眼前暗了下来,楚娆竖着耳朵,听着渐渐走近的脚步声,然后上了木踏,再然后是楚娆的心跳的飞快,身旁的男子动作很轻,甚至连两条被子都挨不到一起,她能感受到祁苏仰躺了下来,他绵长而轻的鼻息,就在她的耳边。   还有近在咫尺的龙涎香气,萦绕在她的鼻息里挥都挥不开。   一个男子,怎么能比她还香,楚娆是彻底睡不着了。   “祁苏,你,你挤不挤?”楚娆一紧张就想开口说话,没想到祁苏竟然回她了。   “不挤。”   “哦,我也不挤,而且云珠说我睡相极好的。”   “对了祁苏,你为什么才一个月就带我回门啊?”大概是躺在自己熟悉的床上,楚娆说话有些不似在祁宅拘束,想到什么就说了出来。   不等祁苏回答,楚娆自顾自道:“啊,我知道了,你是怕六月太热吧,你不能受暑气。”   “嗯。”   “那五月呢,我们能不能再回来一次,那时候天也还没热呢。”   楚娆是随口说说的,哪怕是在富庶的扬州,嫁出去的女子便如泼出去的水,除了回门日能回家一趟,其余时候,没有夫君相陪,女子一人回来,怕是第二日,谣言就能传遍整个广陵城。   可又有哪个男子愿意时不时地陪夫人回去呢,那还不是被人笑作畏妻。   所以,楚娆当然是信口说的,甚至都不期待祁苏能回应。   “好。”   楚娆蓦地转了个身朝向祁苏,她是听错了么,“你没骗我?”   黑暗阴影中的侧颜,俊美男子的薄唇开阖了一个清浅的弧度,“我为何要骗你。”   楚娆错愕的神情逐渐转为惊喜,方才还存着的同住一床的窘迫一下子驱散一空,休书都不知道何时拿得到,能多回来看看爹娘,她当然高兴了。   楚娆兴冲冲地侧过身,生怕祁苏忘了似的硌着被子摇着他的手臂,“真的么,要是这样,就算每次都跟你睡一张床我都愿意的!你要记得的呀。”   夜色漫漫,子时一过,外面偶有些鸦鸣声,床上的女子得到回答之后早已喜滋滋地沉沉睡去。   她的手和腿都跟八爪鱼似地挂在身侧男子的身上,自己的被子不知道掀到了哪里,越是怕冷就越往祁苏的被筒里钻,直到听到了什么声响,她才无意识地松开手,缩回手脚往里侧退了退。   “咳——”祁苏尽量压低了声音,唇边还是溢出了轻咳。   他看了眼躺在身侧,因响动不自觉蹙起眉心的女子,不过片刻,已经披上了外衣,无声无息地走出了门口。   如水的月色下,门前石阶上站着一个人,他的身影挺得笔直,凉风穿过他单薄的衣料,咳嗽声在这寂静之下尤为明显。   “初夏的夜,真是凉啊。” 第29章   楚娆早晨醒来的时候,是被冻醒的。   她迷蒙着眼看了看身上,被子掖至脖颈,盖的好好的,可是她怎么就觉着冷飕飕的呢。   循着感受往右侧看去,却是吓了她一大跳。   祁苏仰躺在她身侧,脸上苍白没有生气,额髻发角都是冷汗,嘴唇上一点血色都无,衾被褪到了床下,露出的衣衫被汗水沾湿,看起来冷冷冰冰,不用伸手触碰,都能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凉意。   比她见过的他以往生病的模样都有过之无不及。   “祁苏,”楚娆试探地推了推,“你怎么了?”   阖着眼的男子像是没听见一般,楚娆等了许久,耳朵凑上前才听出些低弱的嗡嗡声,可是听不清他是想说什么。   楚娆用手探了探祁苏的额前,一点都不烫,不似风寒风热的症状,这到底是怎么了。   顾不得再拖延,楚娆囫囵穿上中衣,裹上一件稍厚一点披氅,拢上领口便急急忙忙地出门找人,恰好碰到云珠在院落洒扫。   “云珠,四九人呢?”   “好像是在膳房等着姑爷醒了热米汤呢,他方才还问姑爷醒了没,奴婢回他说没有。”云珠看向楚娆没来得及梳起的头发,“小姐,奴婢伺候你去梳洗——”   楚娆打断道:“云珠,你快去跟爹娘说让他们找个靠得住的相熟的郎中来,我去找四九,祁苏他病晕过去了!快!”   “啊,奴婢这就去。”云珠一听也急了,连忙往老爷夫人的房间赶。   楚娆急匆匆地去往膳房,带着四九一路上边说边走,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四九的情态与往日有些不同。   待走至门口,四九只望了一眼,眉头立时锁的不如年龄的深沉,“怎么会,明明公子这个月要月末才”   “月末才什么?”   楚娆拉着四九进门,指着床上的祁苏,“你告诉我他到底得的什么病,昨天都好好的,今天怎么就这般样子了?!”   “夫人,小的也说不清,总之,总之小的得赶紧带公子回家!”四九说完便沉着脸要出去安排。   “四九,我已经叫云珠去请郎中了,现在回祁家,哪有郎中来的快啊!”   “不是,别的郎中没用,只有咱们宅里的屈大夫才行!”   “那让屈大夫骑马过来呀,总比让祁苏颠簸来的好啊。”楚娆也有些急了,她不是不担心祁苏,只是四九的态度透露着奇怪,这祁苏这病弱的身体哪里还颠的起呢。   四九边说边往门口走,“夫人,您不知道的——总之您快些准备,等公子好了,一定会带您再回来的。这次咱们就先回去一趟。”   楚娆想到了什么,拉住四九的袖子,语调带颤,“四九,你实话告诉我,祁苏这次,是不是和平日的生病不同?”更严重,甚至四九咬了咬牙,“是,所以夫人,您别再问了!”   说罢,四九头也不回地快跑着奔出门口。   楚娆像是突然失了力气,她扶着绣桌的木角,看着躺在床上的男子,那个人的生气少的可怜。   就好像,要死了一样。   明明昨日还高高兴兴地回来,她说要带他去看桑果子,她还给他夹菜,她还怕他看到她偷看他。   她甚至在听到他愿意再带她回来时,存着一丝侥幸,或许这一世有些事会改变,或许祁苏能一直活着,或许,她也不是非得想办法拿到那封休书的。   可是现在她不敢想了。   四九的神色让她明白,祁苏一定不是简单的身体孱弱,前世没发生过这样的事,她也不知道祁苏熬不熬得过。   万一这次,祁苏醒不来呢,她还要跟着他回祁宅么?   四九的动作很快,楚家老爷夫人还没来得及将郎中请回来,他已经把回去的马车安排妥当,该垫的软垫软枕,温水布帕,他毕竟伺候惯的,能备的都备下了。   喊了楚家的几个家丁,四九领着人一并赶到了卧房。   “你们用被子垫着手,把公子抬上门口的那架马车。”四九眼睛不住来回察看,“你这里轻一点,还有你,小心点,别磕碰到我家公子!”   七手八脚地,一路挥着汗才将祁苏好不容易抬进了马车,四九根本来不及顾及一旁跟着走的楚娆。   直到把祁苏安定下来,四九才缓了口气。   “夫人,您这是还没理行李么?”四九看了看亮起了一阵子的天色,语气颇急,“要不改明儿再差人来取,您先进马车顾着公子,咱们趁道上人少,这就回去。”   四九说完,弯腰就准备跪在地上,让楚娆踩着上马车。   楚娆拉住他的袖口,左思右想终于下定了决心,“我四九你先走,我想,等爹娘回来。”   “夫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四九有些惊愕。   “四九,你先走,回门的三日还没过,我想在家,再陪陪爹娘两日。”楚娆是咬着牙挤着一个个字说出这段话,她都不敢看向四九。   四九脸上的神色终于从方才的错愕渐渐转至平淡,甚至是冷漠,“是,那小的不继续叨扰了。”   说罢,他转头一蹬就上了马车,头也没回。   “老岳,咱们走。”   车夫一脸懵地看着楚娆,小声道:“不等夫人了?”   “夫人不肯走,咱们走。”   马车一骑绝尘,哒哒而过,比来时不知快上多少,楚娆看着越来越远的车影,颓然倒在了地上。   “小姐!”云珠急急地扶上前。   楚娆红着眼抬头看向那车辙印,她想了很久,只有这么做是于她最好的吧,可是,她心里为何那么难受呢。   楚龄山和阮氏回来时,带了一个大夫,但车马不在,想也知道祁苏已经回了祁宅。   然而女儿却还呆在家里,细问了云珠,哪里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你要么现在就自己回祁家,不然我楚家也没你这种没良心的女儿!”   这是楚龄山第一次对女儿发那么大脾气,然而楚娆一句都没回嘴,也不说走,直等他骂完了,被云珠扶着回到房里。   之后整整的一日,楚娆就呆在房里,她总忘不了躺在床上孤零零的祁苏,他醒了一定会恨死她,哪有相公生病,妻子连看都不多看一眼,自顾呆在娘家的。   可是,她只是怕重蹈前世的覆辙,她只是怕死,为什么不能心安理得自私呢。   就等几日,确定祁苏没死,她就回去了,就等几日而已啊。   是的,这是最好的打算,楚娆不断地告诉自己,只有这样,万一祁苏有事,她在家还来得及筹划,总好过呆在祁家白白失了性命强。   可是,她现在到底在难过什么?   门吱呀的一声开了,趴在方桌上的楚娆抬起头,是云珠。   “小姐,您一整天没吃饭了。”   “祁家有消息来么。”   云珠摇摇头,“还未曾,老爷夫人派了人在门口守着了,可没什么消息,这才一天”   “小姐,您多少吃一点儿。”云珠端着糕点愁眉道,“您一天没吃了。”   “我不饿。”   “小姐,奴婢都不懂你了!”云珠忍不住红起了眼,“您就这么僵着不吃饭是做甚么呢,若是担心姑爷,咱们就回祁家,可您又不肯走。”   “姑爷多可怜呐,病了身边就一个四九,四九熬个药,姑爷一个人连杯水都没人能倒。”   楚娆听到云珠说完这句话,眼眶也跟着红了。   “云珠,我,我也不想的,我就是怕。”   云珠看着楚娆也是失魂落魄的,不再多说,抬起袖口抹了两把,“小姐,奴婢去门房看看有没有消息,您还是吃点吧,别也跟着病倒了。”   楚娆交叠着双臂,趴伏在桌上,闭上眼睛,脑袋里浑浑噩噩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姐,小姐!”   “云珠,我说了我不想吃。”楚娆以为云珠回头又是劝她用食,埋着头开口道。   “不是,是信!姑爷来信了!”云珠餐盘都没来得及放下,喘着气将信递到了楚娆身前。   闻言,楚娆倏的抬起头一把接过,顾不得姿态,嘶拉一声——,指尖就勾出了信笺。   信笺是一张方方正正的熟宣纸,上面刻着的红泥印章却猩红的张扬无比。   楚娆的心跳的极快,手有些发抖,她小心地摊开信笺,刺目的红字依次列开,【扬州广陵城人氏祁家,祁苏,因体弱存亡不保。】【有妻楚氏年少,情愿立此休书,任从改嫁,从此两别,永无争执。】【委是自行情愿,即非相逼。恐后无凭,立此文约。】【为照。】 第30章   夜色黑黢黢的, 祁家的三进宅院里, 东北处有个隐秘的角落,围绕着一片翠绿的竹林,竹林里立着三间简卧,是宅里大夫屈木平的住所。   因临靠着边墙,平日里下人仆从不常经过。   尤其这个屈大夫是从云州山里请出来的老者,向来喜欢绷着一张脸,不多话也与人亲近, 每个月还有一半的日子要回云州的老家采药,久而久之,绿竹林这处便成了禁地一般, 鲜少有人敢接近。   然而今日的半晚十分,三间小屋最后靠墙的一间, 却是从窗棂里泛出着星点的亮光,明晦难辨,显得有些可怖。   透过窗衔缝隙, 可以看到里面的陈设极简,唯有一张香樟木制成的褐栗色架子以及床头边上简易的矮柜。   床上平躺着一个男子, 墨缎似的头发散至颈边, 白色亵衣的手袖往上卷折, 露出的手臂肘窝处插着一根黑色芦杆做的木管,里头流过暗红色的血,直至落入床边的提桶之中,滴滴答答的淋漓不断。   趁着月色, 能看出他的眉目精致,失了血色的脸庞上轮廓反而愈发的清晰,墨眉如羽,挺鼻薄唇,眼睛阖着像是睡着了一般,只有偶尔微动的指尖,能看出他是清醒着的。   四九急匆匆端着一个餐盒,在竹林间暗掩的小门前徘徊了有阵子,来回四顾下左右无人,这才轻手轻脚地走进去。   吱呀——一声,门被打开。   四九提着脚尖走到床前,跪下就着床铺,单手扶起祁苏,另一只手则将餐盒中的瓷碗拿至祁苏嘴边,瓷碗里满满盛着黑乎乎的药,药的苦味甚至能盖住屋子里的熏香。   “公子,药煎好了,快些趁热喝,不然冷了就更苦了。”   祁苏闭着眼睛,就着四九拿着的瓷碗边上,略抬起头没什么声响地饮咽了下去。   装着血的木桶就在四九的边上,那骇人的褐色,纵然他看了那么多次,猛地一低头,还是有些心惊。   屈大夫与旁的大夫不同,治人的法子都是新奇百怪,单说这放血一项,便只能由屈大夫来做,不然偏了分毫那可就是要了命啊。   “公子,屈大夫今早上已经回了云州,他说等滴完这桶血,您就能回房里修养了。”   祁苏喝完,四九理着瓷碗,自言自语,“公子,屈大夫走之前问小的,您是怎么着了一晚上的凉风和露水,将毒提前引了起来。可小的也想不明白,您不是和夫人在房里么,怎么就着凉了。”   “也不对,现在都叫不了夫人了。”四九提着餐盒回头偷偷望了祁苏一眼。   他初初听到楚娆不肯跟着回来,心里也气,但转念想想,夫人或许也不是有意留下的,好歹等夫人回来作个解释再说也不迟啊。   可公子怎么就生气地拖着病体,仍要趁着少有清醒的时候,写了休书呢。   本来他们二房就比不得大房,人丁稀少,后院多了夫人才热闹过一个月,现下就又冷清下来了,怪不是滋味的。   四九轻叹了口气,不再多说什么,将门合上。   床上的男子,待门关上后不久,缓缓睁开眼睛,浅褐色的琉璃瞳色隐匿在黑暗里,看不分明。   楚娆拿着那封休书,精致明丽的小脸上,惊慌的神色都来不及遮掩,直楞地站在原地许久。   她想过无数次怎么拿到这封休书,但从来没想到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此的“正和她意。”   然后,她就能理所当然地呆在家中,以后寻个普通人家改嫁,生儿育女,平平凡凡地过一生。   可是,楚娆盯着休书的边角,那大概是不小心溅到的一滴暗红色的血,心里忽然就一紧。   “云珠,不要告诉爹娘。”   “小姐。”一旁的云珠焦急地像是快哭出来的模样,“姑爷是不是生您气了,奴婢怕老爷夫人知道了会——。”   “我说了,别告诉爹娘。”楚娆抬头,沉下气缓缓道:“我自己会去。”   “云珠,你让我一个人先静一静。”   “那。是,奴婢遵命”   云珠收回脚步,带着犹豫地合上房门,然而她不敢走远,她怕自家小姐做傻事。自从那次净室醒过来,小姐就像换了一个人,不再如以前那般什么都跟她说。所以她真是搞不懂,小姐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   不止她,楚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的是什么。   她茫然地扶着桌边坐下,她能想到祁苏给她休书的理由,要么,是祁苏真的不行了,不想耽误她,要么,是被她对他的不管不顾而伤到心了,不想再见她。   祁苏并不喜欢她,谈何伤心,所以楚娆怎么想,都觉得第一种,似乎更为可能。   但是她已经有了休书,祁苏怎么样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她现在更应该高兴才对,换做一个月前,她怕是要庆贺一番。   可她竟然笑不出来。   楚娆心里想着乱七八糟的,头就有些昏。她埋首趴进右手臂,左手疲累地伸展开,随意地往前一送。突然,左手指尖似乎打到了什么硬壳的东西,只听到‘砰’的一声,东西滚落到了地上。   “这是”   楚娆抬头偏过去看向地下,这不是之前祁苏送给她的画卷么,怎么会在这里。   难道是云珠不小心,理错理进去行囊?要么是家丁混着行李多搬了出来?   循着已经打开的痕迹,楚娆看到一只三色的狸花猫,上次在祁苏那边,她没有细看,只依稀记得画工有些粗糙稚嫩。   楚娆弯腰拾起落在地上已经散开了的画卷,画上的狸花猫是幼崽,纯黑色的瞳孔里湿漉漉的,可怜兮兮地窝在草堆里,像是被人刚从河里捞上来似的,它看着楚娆的这个朝向,大概画的人也就是这样看着画的吧。   楚娆本就对画不怎么感兴趣,更别提此时她根本没这个心思。   就在她准备重新扎起画卷之时,突然留意到在右边最下的角落,是一个红字签章:【鳳之,明殷九年。】楚娆停下动作,之前拿画时没多想,现在怎么觉得有些熟悉,她不自觉地多读了几遍,凤之,凤之,她是真的有印象哪里听过,可是怎么也想不出来。   是在哪里听到的呢。   蓦地,楚娆脑中灵光一闪。   【祁夫人华容玉颜,端容有礼,乃凤之的福气。】那日在福源寺,心尘不就是这么喊祁苏的么!?他算是祁苏的兄长挚友,若是凤之为祁苏的字,那也很是可能啊,祁苏,祁凤之。   再看这明殷九年,也就是这画是祁苏六岁时画的?所以才会显得落笔有些稚嫩。   记忆慢慢呈现出模样,一切对应了起来。   【你又怎么知道不是猫叫?】   【我养过猫。】   【你最喜欢这幅?】   【是啊,广陵城里我最喜欢这个画师了!】【那你收着吧。】这些事犹如走马灯似的在楚娆脑子里飞速地转动了一遍。   祁苏什么都知道,知道她随意寻的借口,知道她拿这画卷是别有意图,但他从来没多提哪怕一句,甚至还能替她遮掩,他怎么就这么信她。   楚娆的心一下子像是掉进了冰窖,凉彻透底,在她那么多有意无意的‘麻烦’之下,他没想过休了她,这次,难道他是真的撑不下去了,不想耽搁她?   思及此,楚娆慌乱地冲出门口,云珠一直盯着,见门被撞开,奔上前惊呼,“小姐,你这是要去哪——”   “爹娘呢,”楚娆的神色焦急而坚定,“我有事与他们说!”   夜色浓墨的官道上,一架马车疾驰,依稀可见‘祁’的字样,四九那日急着走,便是留了这架车给楚娆,以备着她回来。   马车速度渐缓,‘吁’的一声,在祁宅三四进院的侧门口终于堪堪停了下来。   先走下了的是一个快至不惑的男子,他中等身量,长得剑眉星目,身躯凛凛,正是楚家的老爷楚龄山。   楚龄山依旧是肃着一张脸,看着楚娆和云珠从车内走下来。   “娆儿,我就送你到门口,里头你自己进去。”楚龄山冷哼了一声,“早知道担心,当初就不该留在家里,传出去要是让别人听到了,像什么样子。”   “是,爹。”楚娆自然是没说休书的事,只提了要回祁宅。   她的眼眶有些红,已经分不清是为了祁苏还是自己。她也不知道后面会如何,但既然作了决定,就决计不会再改。   楚娆的语气哽咽,“您和娘好好照顾身体,还有要告诉我哥,我,我很想念他。还有,还有林湛表哥,您让他在战场上也要小心些”   楚娆说的有些混乱,她是一鼓作气地要回祁宅,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现下说起的这些,正是她前世在井底,临闭眼前最想说的。   这些话先头在楚家,楚娆向爹娘开口要回祁宅时,已经说了一遍,如今触景生情,又是忍不住再说一次。   楚龄山听着听着,心就软了下来,要是不疼这个女儿,哪会大半夜不放心车夫,硬是自己亲自送过来,只是女儿已然出嫁,嫁的还是从祖上开始就有恩于他们的人家,哪能什么都随着她的性子来,不敲打敲打,跟她哥哥似的怕是能闯出大祸。   “说这些干什么,以后万一受了委屈,家里还能不让你回来?快进去,”楚龄山催促道,顿了顿,“天凉。”   说罢,楚龄山回头多望了眼,便攀上了马车,挥挥手往来时的方向驶离。   楚娆一直看着马车消失在官道上,才拉着云珠走至门口。   回忆起前世,楚娆先抬头看了眼,她最怕的便是那满眼的皤然白布,幸好屋外与往日没什么不同,她的心里顿时好受了许多,旋即奔进了院子。   门房的人认得是夫人,虽有些疑惑,但祁苏休书一事,并未广而告之,因此也无人多问,直接便放了楚娆和云珠进门。   “云珠,你先回后院,我去祁苏那儿看看。”   “是,小姐。”   不等云珠答复,楚娆已经小跑着往三进院去,从侧门走至三进院,还是会经过四进院里的那口井,那处,是她平日里绕行的地方,此时心里担心祁苏,也就没绕远路。在突然看到它时,楚娆心里免不了一下发抖,但终究还是一咬牙,直直穿了过去。   天色已至亥时,楚娆也不确定能不能见上祁苏,或许他已经睡下了。   还是,去问问四九?   在先回下人住的西厢还是去三进院的门口,楚娆犹豫了一小会儿,最后选了直接去看祁苏,不管如何,眼见为实,她想看到祁苏的状况。   楚娆原以为三进院里会是黑沉沉的,进去了才发现,竟然有一间房烛灯还亮着,楚娆之前来过,她知道,那亮着的最中那间,正是祁苏住的。   往前走两步,细听之下,还时不时传出一阵咳嗽声,是祁苏!   他在房里,他还活着!   有了这个认知,楚娆心下一松,不管如何,这比任何陈设都能让她放下心里亘着的一块大石。   她逐渐走近,窗上映出了一个剪影,祁苏看起来是倚靠在床头的围栏处,不知是在看手上的什么,大概是书简一类的东西。   楚娆鼓起勇气走到门口,但下一息又有些犹豫地退了回来,然后又走至门口,又退了回来。   这样来回反复几次,她还是没敢进门。   进去该说什么呢,休书都给她了,现在看来,若是性命无虞,那么就是对她心寒了,本来就是她自己私心作祟,她还能说些什么理由。   楚娆左思右想,摸了摸怀里的东西,无意识地踢了颗脚边的小石子,小石子打在木头门槛上发出清脆的一声蹦响。   “四九?”祁苏的声音。   这下,楚娆是不进去都不行了。   她抿着嘴唇,提了一口气,推开房门,然后转弯,内室的门如上次一般虚掩着,她咬了咬牙,索性就利落地推了开去,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最多就是被嫌弃地赶出来。   然而就在看到床上的祁苏时,楚娆的心里忽的就排开一切情绪,酸楚起来。   他左手拿着书,右手的袖袍被卷起至于肩下,手臂上层层裹着棉布,都快看不出原本的形状。大概是被围了太多层,实在不好动弹,便只能抬起他的膝盖抵着书封底,楚娆看到的时候,他正巧借着这个方法翻过一页。   明明旁人做起来都算狼狈的事,祁苏的样子看起来却只是让人觉得心疼。   抬头看到是楚娆来,祁苏的脸上倒还算得上淡然,视线没有多留,就回到了手中的简册上。   “咳——来了。”   “嗯,是这个,你还没看完吧,我带给你了。”楚娆拿出了怀里的东西,封面亮堂堂的,正是祁苏在楚家的那个晚上,看的那本叫《京本通俗风志》的书。   楚娆带过来是不经意的,方才在门口,临了了想到了这个敷衍至极但也总算是个由头的借口。   “嗯,放着吧。”   “你身子如何?”楚娆忍不住关切道。   大概没想到她会关心他,祁苏有霎那的愣神,旋即恢复了神色,却是没有回答。   “休书,我已经让四九寄出去了,你若晚些走,便来得及能收到。”说完,祁苏又咳了几声。   楚娆吸了口气,“我已经收到了。”   祁苏从楚娆进门以来淡然的神色第一次带起涟漪,他不解,“那你为何”他还以为楚娆尚未收到信笺,才不甘愿地回祁家。   “你先说,为什么给我休书?”   楚娆答非所问,祁苏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直接地问这件事,明明她一直要的不就是如此么。   “没有为何,男子本就可休妻。”   “可我没犯七出之条,你不能休了我。”画卷也送她了,不能算她窃盗,楚娆看着祁苏对自己比以往更为明显的疏冷,心里的某处像是被蚂蚁噬咬,难受的很,登时有些口不择言,她从来没想过,最后竟然还是用这个说法来硬把自己塞回祁苏身边。   祁苏低头停顿了片刻,从床里置书的暗格里,取出一张纸条,递来摆在床沿的木架上。   “楚娆,这是我在马车里拾到的,你落下的。”他看着楚娆的眼睛,一字一顿,“我自来是一介病躯,不如,如你所愿。”   祁苏以前或许尚有想不通透的地方,但当日马车上他醒来的那一阵,四九告诉他楚娆不肯跟着回来时,他便明了了。   守寡,尚要守孝三年,休弃却可择日改嫁。她嫁进来时是不情不愿,既然现在知晓了原因,那么要走,他也不会强求。   只是少了人,院子里,大概会要安静些吧。   楚娆站在床栏边上,在听到那‘一介病躯,如你所愿’八个字时,胸腔莫名泛起苦涩。   她张口想解释,发现解释不清,因为她先前就是这般想的。   只能讷讷重复,“那我现在不愿了,行不行。”   “你就说么,行不行。”   楚娆的眼睛红彤彤地望着祁苏,没哭,但足足的是惨兮兮的模样。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么说,明明是觉得祁苏可怜,现在想着想着反而是觉得自己可怜了。   “我知道你身子不好,”楚娆的声音有点闷,带着哽咽:“要是这么半路抛下你,我就算好——好好活下去,怕也是不得安生的,你还是让我呆在你身边吧,我们一起好好地活下去,不好么。”   “你到底还休不休嘛。”   楚娆说着说着眼泪终于止不住地下来了,她想不通自己拿了休书为何还这般费尽心思地折回来,只能归结在于心有愧这个由头上,有了理所当然的原因,自然便一发不可收拾。   楚娆的反应说来就来,祁苏看着眼前撇着嘴哭得梨花带雨的楚娆,实在是不知道她哪来的那么诸多情绪,休书是她想要的,现在又仿佛是他逼的。   他从未应付过女子,楚娆是第一个,大概也是最后一个。   等了许久,祁苏的神色虽然依旧冷落,但语气终于有了松动,“不休了。”   “真的?”   “我为何要骗你。”   这对话,听着颇熟悉,楚娆想到了什么,眼睛还盈着水珠子,抽噎着问道:“那说好的五月再回我娘家一趟,是不是也还算数。”   “要是你身子好了的话。”楚娆轻声补了一句。   这什么跟什么,祁苏顿觉得有些头疼,“回去睡吧。”   那就是答应她了,楚娆抹了抹眼泪,说也奇怪,在自己家悬着的心,一看到祁苏还好好活着,她就放下了,尤其是在他说不休了的时候。   “我回后院了,明日再来看你。”   行至门口,关门前,楚娆转过头,   “祁苏,我以后,不会再在你生病的时候跑开了,让你一个人回来,对不起。”   楚娆回到后院,和在楚家的心情一比,真是天上地下的区别。   果然人还是不能愧疚,楚娆躺在床上下定了决心,她一定要好好‘保护’祁苏,虽然她想起前世,仍旧害怕,但老天爷让她重生回来,就一定不会那么容易再让她死一回的!   翌日卯时,楚娆破天荒地不用云珠叫喊,起了个大早。   她梳洗完,换了一身翠粉百褶裙,还戴了成对配着的珠钗,祁苏病了,总不能见着她也是冷冷清清的,自然要喜气一些。   “小姐,您真的要去姑爷那呀。”   “嗯。”   “额。姑爷身子如何了?可说休书一事了么?”楚娆昨晚回去的晚,沐浴完就睡了,没与云珠细讲,是以云珠不晓得个中情景,还以为小姐姑爷正僵持着呢。   楚娆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她有些刻意地忘了昨晚自己在祁苏那哭得‘兴致高昂’,便囫囵带过,“嗯,他是有些不高兴,但现下不休我了。”   “那就好,”云珠松了口气,“小姐,那您可要好好照顾姑爷!”   云珠自己的确有私心,她看得出小姐喜欢姑爷,姑爷那般的玉人,谁能不喜欢呢,但她不敢僭越与小姐争,只要以后能留下来继续伺候小姐和姑爷,她就心满意足了。   走至祁苏卧房的门口,这次楚娆没什么犹豫,跨着步子就进了房门。   四九正好在给祁苏以汤碗喂药。   毕竟祁苏右手肘心的破口极大,好不容易才包扎起来。屈大夫曾嘱咐过,不休养上三两日,绝不能轻易动弹,不然这新的血还没养起来,又得再失一次,那可就命都没了。   “诶,是夫人您来了。”四九忙起身放下瓷碗,恭敬地喊了声。   门房的人都跟他说了,夫人大半夜地红着眼睛进了院子,他就知道,夫人心里是有公子的,想来当日定是有什么不好言说的事情,才不跟着一道回来。   “嗯。”楚娆冲着四九笑了笑。   四九看她笑的明艳,一想起自己对楚娆那日的脸色,便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道:“夫人,小的,先去看看膳房早膳做了没。”   说完一溜烟地跑开了,楚娆都没来得及答上一句。   “他怎么怕我似的。”楚娆自言自语地走向床边。   从她进门,到四九跑开,不过是一两句话之间,祁苏以为楚娆只是过来看一眼,算是了了昨晚说的话。   哪知道,楚娆竟是坐在了床沿边上的矮几上,顺手拿起了四九放下的瓷碗,抬头神态自然地看向祁苏,“呐,四九走了,我来喂你好了。”   楚娆没什么别的意思,四九没喂完,她帮忙接着喂罢了,对着一个生病的人,有什么好讲究的。   等当真将瓷勺抬至祁苏嘴边时,她还是有些少女羞怯的面红,但事情哪有做一半的道理。   祁苏皱起眉头,看着愈来愈近在咫尺的汤勺楞了楞。四九喂他不假,但楚娆进来的晚,看漏了,四九不过是举着瓷碗,用勺子搅匀了草药,然后由祁苏用左手拿着碗喝药,男子,怎么会让人用瓷勺舀着喂。   楚娆举得手都酸了,见祁苏还是没有探身向前,就在她准备收回手时,祁苏突然动了一下。   就着她的手凑到了勺口,看起来像是很不情愿地啄了下,随即便接过汤勺放进碗里,虎口从楚娆手心提过瓷碗,“我自己来。”   “噢,”楚娆有些赧然,但很快就不放心上地站起身转了圈,笑着道:“祁苏,你看我今日穿的不同,看着心情可会更好些?”   祁苏闻言看向楚娆,像是有思虑过,但显然没想明白,“有何区别?”   亏她特意选的亮色,楚娆登时觉得有些多此一举,只能换了话题询问,“今日怎么样了呀?”   她看着祁苏手臂上厚重的裹纱,根本看不透里头,说不好奇是假的,“祁苏,你到底得的是什么病啊。”   说病就病了,明明前一晚也没什么异常祁苏喝完,将之摆到了一边的矮几上,转头的时候,应了一声“尚好。”   “……”   好嘛,那就是什么都不说了,楚娆自知理亏,那日让他生着病一个人回来,她已经很对他不起,现下他不想说也是应当的。   索性现在祁苏看起来,除了失了血色一点,其他好像与往日没什么两样。   祁苏说完,就自顾地闭目养神,楚娆不敢出声,想走又想着合理应当得说一声,就这样一直等着。   呆着呆着有些无聊,她走近桌案,随意地翻看起上头摆开的旧书册,无一不是棋谱史传之类的东西,偶有夹杂些杂记也都是晦涩难懂的字句。   实在是,不如话本好看呐。   楚娆回头看了眼祁苏,这个人当真是从里到外都无趣的很。   然而就在这一堆旧书之中,有一本她熟悉的《京本通俗风志》。啊,她想起来了,昨日晚上,见祁苏用完了那个蹩脚的借口,情绪一上来,她就不知道把书放哪了。   回去更不会想起来,原来是放在这儿。   这本风志名字取的文雅,其实讲的皆是些街头巷尾的市井趣事或是游山玩水的奇闻异事,楚娆是从她哥哥楚绥手里拿过来的,看过了一遍,觉得好玩儿就放在了自己屋子里。   现在摆在祁苏这边,好似也很是顺眼的麽,楚娆重新将这本风志夹进了一堆旧书之中,准备垒垒齐整。   “我还未看完。”   祁苏突然出声,楚娆还没放下本子,提着书的一角转过身去,和祁苏的视线撞了个透,真不知道他是何时睁开眼的,“那你现下还看么。”   祁苏将身上的被衾捋平,留出了空位,“嗯,也可。”   “……”   想看就直说,每一次都要靠她猜,楚娆现在总算是了解一些祁苏的性子,他说话就是喜欢说半截,可是教他听半截的话,他倒是从来都听不出来。   楚娆小碎步走着,将书递到了床前,祁苏用没受伤的左手接过书,摆在膝腿的位置,意料之中地下了逐客令。   “你该回去了。”   “哦。”   楚娆心想,早上该看的也看了,祁苏的脸色比昨日就好了许多,应当能养回来,不如明日再来好了。   可是当她走至门口,转头合上小门时,看到祁苏依旧用手将书抵着膝来看书,忽尔想起昨晚进门时看到的模样,心里的不忍‘窜’的冒了上来,一时冲动重新走回了矮几边上。   “算了,还是我替你拿着吧。”   楚娆知道祁苏肯定是一副不情愿的样子,不等他回应,直接抽走了书,双手捧着那翻看的一页,端端正正地摆在他面前。   “你要是看完这一页了,就说一声,我好翻过去。”   “你不必如此。”   “那我便一直举着,你不看,我也一直举着。”   “你这又何必——”祁苏皱眉,到底是女子惯来会耍赖,还是就楚娆一个这样。   她留在楚家不肯回来,祁苏并不觉得难以理解,他那日写休书是为了成全她历来的心思,并未想着楚娆会回来,更没想到,她还能如现下这般耍起无赖。   祁苏的脸色愈冷,但看着眼前那双有些发抖的手腕,终于没再赶她。   “罢了,你读给我听吧。”   “好啊。”   这次,楚娆很快就应了下来,顺势收回手,甩了甩发酸的胳膊,她还以为举个书而已,没成想还挺酸疼的,这要真是举上半个多时辰,那还得了。   楚娆清了清嗓子,女子特有的婉转音调如翠莺鸣啼,稍有些尖,却的确是温柔好听。   “乾淳三年,由中书舍人出知,范火致——”她低头看着书上的字,一字一句地读出声,不快不慢地颇为认真。   可祁苏听着听着就拢起了眉心,他倒看了眼楚娆手上那页,纤长的手指一点,“炏,这个字读炏。”   “哦,乾淳三年,由中书散人出知媵州府,范炏致。是编乃由其入蜀之时,道中思乡而作描其乡,有诗为:水作青罗带,山如碧玉参。”   “这个字读篸,碧玉篸。”   “好碧玉篸”楚娆耐着性子低头继续。   “暑化之。”   “罨化,不读暑,读罨。”   楚娆的脸渐渐红了,声音也愈来愈低,怎么读个书还能这么丢人的呢。   她也是自小有老师上门隔着帘子教书的,儿时比起她哥,她还算勤勉的,直到过了金钗之年,她娘亲不许她再与老师碰面,这才断了学问。   但一言蔽之,还是识字懂礼的,可这本书的有些字确实冷僻了些,再说么,风志只图看个趣闻故事,她看的时候哪里还管读些什么。   越想,楚娆越觉得不好意思。   “你听的不累么,我明日再读给你听。”   说罢,楚娆合上书,怀里抱着风志,不等祁苏反应过来,已经跑出了内室。   祁苏只听得一阵关门声,房内就恢复了安静。   一直想教她走,她偏不走,现在倒是说了一句就没影了,屋子里突然失了声响,祁苏竟然觉得有些不惯。   约莫一炷香的时辰之后,从门外传来四九咋咋呼呼的声音。   “公子,公子!”   “嗯?”祁苏睁开双眸。   “小的将马车交给夫人了,夫人要用。”   “嗯。”祁苏没什么反应,她想去哪便去哪,他以前不管,现在当然也不会管。   四九将煮好的白耳红参粥放在台几上晾着,边道:“夫人也真是奇怪,这个时辰去街市,回来刚好是正午,那不是晒的很么。”   祁苏没回。   四九继续道:“云珠还说是要买什么解字书的,真是想不通。”   “什么?”   突然得了祁苏的回应,四九很是高兴,“公子,你也觉得奇怪吧,夫人要买解字书,这书有什么用啊,又不是不识字。”   “哎呀,”四九一拍脑袋,“公子,小的忘记拿糖蜜了,这就去。”   四九说完兀自出了门,在门外不远处,他转弯前蓦地听到了一声屋内传出的轻笑。“咦?“回过头没人,房里就公子啊,难道公子笑了?公子无缘无故,怎么会笑呢。   “嘁,定然是我听错了。”   不过要是真是公子笑了,那该多好啊,四九心想,老爷夫人走得那么多年,公子笑容愈发少了,他都不怎么见到了呢。   四九边想,苦笑地摇摇头,跨起步子,继续往膳房处走去…… 第31章   楚娆最终也没去街市上买一本新的解字书, 而是由四九在书房的书库里翻找了好一阵, 才从箱底找出祁苏以前用过的,送到了后院夫人的手里。   临走还不忘说一句:“这是公子是九岁时用的呢,夫人您可别嫌旧哇。”   楚娆看着四九真诚的表情,还是默默收下了那本书。   祁苏病了几日,楚娆便去那三进院几次,在这之间,她真是铆足了功夫, 比往日还要‘用功’,每日都要温习第二天读的篇章,过得颇为充实, 这般下来,京都风志读的没剩几篇, 祁苏算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称得上恢复如常。   时间一晃就是三四日,这天, 楚娆正躺在床上,枕着一只手, 侧躺着吃香瓜。   突然, 下人住的西厢, 传来的声音听起来热闹的很,一开始楚娆不在意,但持续了许久,她便起了好奇。   “云珠, 你去看看是发生什么了?”   “小姐,不用去了,奴婢问过了,听说是大丫鬟紫烟回来了。”云珠鼓着腮帮子绣鞋,看起来不怎么高兴的样子。   “诶,这是谁惹了我的云珠,四九欺负你了?”   云珠被逗的笑个不停,咯吱咯吱地笑完才放下布鞋道:“才不是呢,奴婢是听四九说,那个大丫鬟大概也会过来伺候小姐。奴婢害怕小姐以后不理奴婢了。”   云珠一面是在楚娆身边呆久了,怕被分了楚娆的宠,另一方面总有些旁的想法,现在无端多了一个人伺候,听说还是最早祁家老祖招进来的,难保不是和绿绫一样的心思呢。   楚娆只领会到了云珠的头一层意思,“我有云珠你,就不需要她伺候了。”   她说的随意,心里也是这么打算。   前世,她跌进井里,能隐约听得见紫烟的呼喊,那声音焦急不似作假,况且,那时云珠不在身边,紫烟对她照顾的也是事无巨细,妥帖完美。   是以哪怕重生回来,她也不愿相信会是紫烟和祁风串通起来对她不利。   但是为了保险起见,她还是觉得这一世不该再多留一个人在身边。   她既然已经作了决定,祁苏那处就得提前支会一声才行,现在她既然想着好好在祁家生活生活下去,祁苏他毕竟是个当家的么。   楚娆想到此处,拿起帕子在手上擦了擦,“云珠,我出门一趟。”   三进院的偏厅,两件浅色的榆木挂屏沿着轴线对称而置,屏下是一张宽几,几上还留着副残着的棋局。   祁苏则坐在主位一侧楠木制的交椅上,身着青靛色的缎子衣袍,手在落子翻动之间,依稀可见袍内露出金色镂空云纹的窄式镶边,玉带扣出腰身,整个人似泼墨画般的俊美无俦。   他的一双细长桃花眼,瞳色幽深,薄唇轻轻抿着,却是只盯着瓷围棋盘,没有看向站在下首说话的女子。   “公子,奴婢此次去往柳州老家,本该十日前回来,因途中出了些事,回来晚了,还请公子责罚。”   “不必。”   要说当年,祁家的老祖还真是会挑丫头,八九岁的年纪,就能挑出日后定能出落成容貌不错的,紫烟和绿绫,一个是清秀耐看,能干内敛,一个是别具风情,处事张扬不肯落下风,两人各有各的性情,颇为互补。   老祖初初当然是存了念想,以后这两个就抬作通房丫头,备着祁苏知人事之用,两个各有各疼人的法子,定是亏不了他的孙子,哪知老人一阵疾病走得急,没顾上安排好这等事。   祁苏素来没那样心思,紫烟和绿绫便就一直做宅里的大丫鬟,说起来月银不低,但年龄渐长,总有些尴尬难处的,也是以,才会有绿绫以为祁苏性子冷不会管她,剑走偏锋地冒险做出先前那般的行事。   但紫烟不同,她和祁苏呆的日子还要早过绿绫,但不管从心底还是处事,都从未僭越过主仆的身份,克己律身,只当祁苏是个主子看待,如今祁苏娶了亲,那她就有两个主子。   “是,公子。”   四九站在一旁,也是是个话多的。他看着紫烟回来,那是高兴的很,这个月紫烟不在,发生了多少事儿啊,下人里头,还得有她镇着才行。   于是,他便忍不住插话道:“公子,紫烟姐姐带了好多柳州产的糕饼,给公子的那份,小的已经专登保管了起来。”   “只是些家乡的小吃,给公子和夫人的,奴婢都特意分开包好置放了。”   祁苏原本没怎么回应,大概是听到夫人二字,才搭了一句,“见过楚娆了么。”   “奴婢是想先来给公子请安,等会儿便会去后院见夫人。”紫烟对两人不住同屋甚至同院的事,半分未提,看起来也没有一丝好奇。   “嗯。”   “奴婢,还有一事相求。”紫烟说完,看着祁苏直直跪下,“还请公子将奴婢赏给夫人,奴婢愿意做夫人房里的贴身丫鬟。”   楚娆快走至门口的时候,就听到了这一句,原来,紫烟还是自己要到她身边作丫鬟的,这是她从来没想过的,前世,她也一直只当是祁苏看她身边无人,才送了个紫烟来,楚娆脑袋里冒出些异想,难道紫烟真的有不妥?   原本该进门的脚步因着这句话渐轻,楚娆的小心思作祟,继续躲在窗后,看着里面的情景。   紫烟跪在地上,是她认得的面孔,柳眉细长秀美,芙蓉如面,细瞧起来其实要比绿绫还要耐看许多,这么一想,祁苏身边也都是美女子,她以前怎么没发现呢。   “紫烟姐姐,您还不知道吧,夫人身边带了随嫁的丫鬟了。”里头的四九出声提醒,半分未察觉外头多了一个‘夫人’。   当初紫烟还未回乡之时,楚家最早传出的是不带丫鬟,所以她并不知道云珠也跟了过来。   此时,紫烟闻言,似乎也并不如何诧异,“公子,奴婢明白,但奴婢愿去夫人房里作些洒扫之事,普通的丫鬟也行。”   这就很奇怪了!楚娆很是不明白,紫烟怎么连自己的面都没见过,也不知道自己好不好相与,就一门心思地往自己身边赶。   她这么一分神,里头已是行进到了另一个话头上,楚娆心想看来方才祁苏已是答应了。   “奴婢听闻,绿绫因窃盗书房之物被关进了牢房,奴婢与她算是相识一场,便自顾将她从牢里赎了出来,听说她亦准备回江州老家,还请公子责罚奴婢的自作主张。”   这紫烟怎么一回来就是求着求那,还带着求罚,楚娆边忖,边觉得蹲的有点累,想换边脚蹲着,不小心肩头搏到了窗子一角,戳了一下生疼,硬是捂住了嘴,还是低声闷哼了一下。   祁苏心静,察觉到窗角的动静,望了一眼,便收回视线,“罢了,赶走便是。”   楚娆听着里面断断续续地说些琐事,祁苏是不怎么回的,紫烟讲得却顺畅,时不时四九还插上几句,掐了半天的点,她还是没找到进去的时机。   这等着等着,眼看着紫烟和四九竟是要退出来了。   楚娆偷偷退后了几步,直到墙角拐弯处,疏动着筋骨一边留意着,何时紫烟走开,她再进去找祁苏,反正她有云珠照顾,推阻起来,按祁苏的性子肯定懒得深究。   等了小片刻,楚娆探个头,看到门口的两个身影,说些什么话。   “哦对了,紫烟姐姐,上次你给我那新袈裟,我给心尘大师了。”   紫烟听到心尘的名字,素来从容的眉头些微一颤,“那他打开了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你可不知我都差点忘了,临下山前才交给他的,我想,肯定是看了呀。”   “那他今年穿的哪件?”   四九不明所以,“嗯就跟几年前你去过那次一样,还是木兰色百家布做的那件袈衣。”   “知道了。”   楚娆等在墙角,自然听得不真切,硬是等到他们谈完,正准备去找祁苏,突然发现紫烟似乎走的是不是西厢,而是二三进院正中园子的方向。   花园对过就是祁家大房,若说紫烟这个时候去赏花,那她是不信的,才一回来就去那处,会不会是与谁约好了。   楚娆不敢纠结太久,怕跟丢,临时起意决定还是回来再找祁苏,自己更是悄默默跟上了紫烟。   一前一后两个身影,走至了三院南边的尽头处,紫烟左右四顾无人,从腰封里拿出一把钥匙打开落了锁的门,跑到角落墙边。   楚娆寻不到既能偷看,又能偷听,还能不被发现的地方,只能舍弃一项,往远处寻了个犄角旮旯,只露出一双眼睛,她倒要看看,紫烟见的是谁!   半柱香之后,一个穿着宝蓝色纻丝直裰的男子款款而来,楚娆心下一惊,这不就是祁风么!   紫烟迎了上去说些什么,显然等的就是他。祁风像是要讨便宜似的将手伸至紫烟的脸蛋处,不过被躲开的及时,倒并未碰到什么,大概是光天化日祁风有些顾忌,没再继续动手动脚。   楚娆怕他们发现,摒着气暗地里观察。   虽然听不到他们说些什么,但她能瞧见祁风走之前塞了一个纸包进紫烟的手里。   这下,楚娆心中的念头一下闪过了好几个。   这药是给她下的迷药媚药?可前世紫烟也没给她吃不干净的,而且现如今紫烟还没转到她这边后院呢,祁风哪里那么熟门熟路地提前连药都准备好了。再者说她上次打扮的那般随意,祁风怎么还能看得上她?   紫烟拿了药包,定然是马上就要回到二房来,这次好不容易占了先机,思及此,楚娆也不再多做停留,首先偷偷离开园子。   往回走着走着,楚娆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她觉着这药是下给祁苏的。联想起祁苏虽然身子弱,但平日里看起来没什么病气,只有时不时发作的时候才吓人的很,没依什么规律,还颇有些中毒的感觉。   这原本是准备跟祁苏讲着不要紫烟到她房里的事情,现下楚娆犹豫了。   祁苏这个人看起来聪明,还能替她赶走绿绫,但现在身子那么弱,或许就是因着更信任紫烟,给了别人机会下手,她既然要‘保护’祁苏,怎么还能把人推回给他。   反正她早有准备,此事若是误会,那最好,若不是误会,紫烟害她也不容易。   从园子出来走至祁苏房里的一路上,楚娆的心思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嗯,她已经作好了筹划,还是得把紫烟放到自己身边看着才行!   楚娆已经走至祁苏的房门口,不知为何,祁苏连门都没关,好似在等她似的。   “嗯哼。”楚娆清了清嗓子,没办法,没的门叩,也得要叫祁苏有个心理准备呢。   祁苏闻声,掀眼看了她一眼。   戏要做足,楚娆走到祁苏面前开口道:“祁苏,听说你的大丫鬟回来了,我都还没得及见一面呢。”   “方才不是见过了么。”   咦,难道祁苏刚才也跟着去了?   “什么时候呀,我才刚走到你三院来呢。”自然是打死不认的,不然不是连偷听都被发现了。   祁苏落完一子,转头看向楚娆,将手心一粒碧玉耳坠轻轻放到了桌上。   “窗边,你适才掉了。” 第32章   楚娆一看这碧玉成色的小綴珠就心道不好, 这眼熟万分的, 不就是自己今早戴的么。   大错要认,小错要赖,这是楚娆打小和她哥哥楚绥斗出来的习惯,于是她敛住神色,硬着头皮干笑两声,“呵呵,这个不是我的, 我倒是有副差不多的。”   “是么。”   祁苏缓缓站起身,袖袍偏长揽至身后,向楚娆这处走过来。   楚娆有些不明所以, 直到看着他越走越近,俊颜不断放大, 最后停在了她的面前弯下腰身,纤长的玉色食指挑开她耳际的边发,便露出了左耳挂着的一半碧玉装饰的耳环, 缺失的那镂空形状,巧的很, 不正是桌上的那块么。   他盯着楚娆的眼睛面无表情, 指尖只碰的到发丝儿, 隔着肌肤还有一寸的距离,但总有些气息经过,楚娆面上一红,心里如小鹿乱撞, 可看祁苏还是清清冷冷的模样,顿时有点羞恼。   这个人老是这么无端惹得别人心里奇奇怪怪的发热,自己倒是一副清心寡欲的无辜样子。   楚娆带着赌气地后退一步,绕过祁苏,把桌上的碧玉坠饰攥到了手心里,背到身后。   “反正不是我的”楚娆的声音愈来愈低,但是显然是要赖到底了。   祁苏看了她一眼,他还记得福源寺那次揭穿她时,她的窘迫,是以他并不想追问。其实他只是不明白,为何楚娆这般喜欢偷听,他实在想不出这有何益处。   祁苏没出声退回了座位,楚娆看着他重看起棋盘,登时舒了口气,这就是过关啦。   她转了话头,“祁苏,紫烟进祁家多久?”   “十年。”   “那你自是很信她的?”   祁苏落了一子,“你是有何事。”   楚娆本想把刚才看到的事说出来,但话到嘴边,还是摇了摇头,空口无凭,她说这些管什么用,但无论如何,她绝不能把紫烟留在祁苏身边。   “既然你这般信她,那我也就信她,你就把紫烟安排到我身边吧。”   祁苏回都没回,看向楚娆,是一副‘你不是早就知道’的样子。   楚娆心里有愧,声音不自觉软下来,“祁苏,倒不如你现在就让四九把紫烟喊过来,我直接领她去后院认识认识云珠。”   楚娆这么做确有她的意图,紫烟拿到的那包药也不知道是什么,若是想趁离开前下给祁苏的话,那祁苏大病初愈,定然受不了再来一次重症。   所以她唯有直接盯着人住到她那儿,然后再慢慢观察,这样,才不给紫烟有机可乘。   若是那包药是下给她的,别说前世她也没那种无端吃了紫烟的茶点晕倒的情形,至少她心里有了戒备,不至于被暗算了去。   四九将紫烟喊过来的时候,楚娆正站在祁苏身侧对着门口,在心里头将事情盘算了个遍。   一抬头就就看到了紫烟。   她前世和紫烟相处了半年有余,对她熟悉的很,自然没什么惊讶,但紫烟是第一次见楚娆,纵是心性稳重,也难免忍不住多看几眼自家夫人的形容模样。   虽说楚娆穿的只是寻常衫裙,但明珠一般亮泽的娇嫩肌肤,随意地张望之间都是美目流盼,一双小鹿似的杏眼之下,琼鼻樱唇,明媚的比初春的桃花还要艳上几分。   “夫人好,奴婢叫紫烟,是二房的大丫鬟。”毕竟还是做了许多年的大丫鬟,紫烟适时地收回视线,低头向楚娆行礼。   四九来的路上已经说了,夫人想带她去后院,那不是正和她的意么。   可不知道为何,她总觉得这个夫人对她这头一次见面,看起来有些疏冷,笑是笑的,但笑意却掺杂着些什么,不过转念一想,紫烟又觉得这没什么,毕竟是头一面见,夫人对她不能放心,也是应当的。   “紫烟,我问祁苏将你要了去,以后你就跟云珠一道住我的院子里,不过,”楚娆话锋一转,似有所指,“你以后进了我的院子,祁苏这,不知你还有些什么剩余的事要交代给四九?”   楚娆说的刻意,紫烟听懂了,这是要她以后少来公子这。   难倒,夫人这是吃醋了?   不止紫烟,四九也是这么想,心里无端端美滋滋的,公子将来也算有个体己人心疼了,夫人心疼起人来,和他们这些下人定是不同的。   他就说嘛,公子长得这么俊俏,对夫人又好,夫人怎么会不喜欢哩。   紫烟是个能会意的,立马表了真心,“回禀夫人,奴婢没什么要交代的,公子的事四九最是熟悉,奴婢以前不过是管些院里的杂事,以后便只做夫人后院的事,好好伺候夫人。”   话说成这样,楚娆才放心,她就是不想紫烟再接触祁苏,压根没想到自己话里的歧义,满意地点了点头,回头转向祁苏,“祁苏,我就先回去了。”   待楚娆和紫烟双双走出了房门,四九探头见她们拐了弯,秀气的小脸上笑容藏都藏不住。   他知道自家公子聪明在其他地方,对些女子心意不甚在行,生怕他错过了夫人的心意,忍不住开口说道:“公子,适才夫人说的您可听见啦?”   祁苏落完棋子,闻言时手袖正好顺势收回白色云纹的腰封线上,他一张俊脸没什么表情地看向四九,似是带着询问。   四九一看祁苏的样子,就知道他没听出来,“欸,公子啊,夫人是在喝紫烟姐姐的醋嘞!”   祁苏手里新拿的一颗白玉棋在指腹转了个圈,又被收回了手心,“什么?”   方才不就是她问他要了个丫鬟么   正在路上还想着与紫烟斗智斗勇的楚娆,完全不晓得自己没在意的那句话已经被曲解成什么样子。   她对紫烟和祁苏之间,是不作他想的。   虽然祁苏的确生的俊美倜傥,但人清清冷冷的,看起来和女子都没什么交集。再者,若是紫烟喜欢,怎么会主动要到她的院子。   “紫烟,我房里还带着一个贴身的丫鬟,名叫云珠。”   “是,奴婢明白,奴婢能做些端茶递水,扫洒一类事就知足了。”   一般宅子里的丫鬟分为一等二等三等,最高的当然是贴身服侍主人的,楚娆不怎么在意这些,嫁进来时就带了个云珠,也不想要更多人伺候,是以云珠就将院子的事包了下来,索性也就是些清闲活,劈柴烧水自然有膳房的粗布丫头做。   但是紫烟本来就是自小养在祁苏的院子里的,按资历,定然是那一等丫鬟,现如今去到楚娆房里,竟然愿跌成二等丫鬟,楚娆依旧维持着先前就存着的惊讶。   紫烟怎么就这么想跟着她?   思虑间,两人绕过了四进院的主道,经过西厢从耳室旁的房廊走至了后院。   “小姐,您回来了。”云珠笑着迎了出来,在看到楚娆身后的紫烟时明显愣了楞。   “嗯,云珠,这是紫烟,以后也住我们院子里头。”   “是,小姐。”云珠心里有些打鼓,但她不过是个下人,小心思可以有,偶尔撒娇还是楚娆宠她,真表现出来就不行了。   楚娆拉过云珠,小声道:“我劝不住祁苏,硬塞给我的呢,云珠不气昂。”   “奴婢哪敢有气的。”   云珠被楚娆一说,心里好受了些,左右都是年纪差不多的,紫烟还比她们都大,捎带还能聊上几句。   楚娆因着前世和紫烟呆的久,因此对紫烟的存在没什么不惯,甚至对她还颇为熟悉,这般相处了几日,云珠便也一道熟稔许多,毕竟紫烟是埋头做事,又不喜争宠的性子,任谁看了都要一顿夸的。   在祁家的日子正式的安定了下来,楚娆现下不再想着休书一事,紫烟更是如之前说的,一门心思呆后院,那纸包楚娆偷偷四下找了找都没见到,这事就只能暂时翻篇,记在那儿了。   “夫人,您这几日有点着凉,奴婢家乡的商陆茶,您可以试试。”紫烟的老家柳州,除了有举朝闻名的岳霖书院,还种着一种花,叫做商陆花,泡的茶颇有些养身化痰的作用,尤其这晒了上年份的,既不涩口还能养身。   “嗯。”楚娆看了看不远处绣样的云珠也在,才试着嘬了一小口。   “紫烟你家乡在哪呀?”   “奴婢老家在柳州,家就住在柳州西南边的卿楚河附近。”   “哦,柳州,我家里的哥哥去的就是柳州的书院,”楚娆继续饮了一口水,“卿楚河诶,那你是会游水的么?”   紫烟笑道:“禀夫人,那是当然的,打小,奴婢就得去河边洗衣衫,爹娘怕我掉水里,一早就学会了。”   富户人家的小姐,不像贫苦人家的女子,不用做些粗重活,到处有人伺候着,哪里有落水的危险。   楚娆重生时候,也时常想要是那时候会水,是不是能避过前世的磨难。但那时,她一门心思扑在休书上,也就没深入去思量。   现下她既然定了心思留在祁家,这事经紫烟一提,便又冒出了头。   她思忖了一阵,下了决心,“紫烟,要不你教我游水吧!” 第33章   紫烟被楚娆问起这个, 一时间还楞的说不出话来, 女子游水,其实并不是件值得骄傲的事。   就好比有身世的人家,也不用小姐做的一手好菜,况且这个还不同,必须下水,难免湿身,这大户人家的小姐其中要注意的地方可就太多了。   但夫人既提了, 她也得认真地放在心上计较。   一番思量之下,紫烟开口道:“夫人,四进院后头, 咱们院子左边是有个小池,养些鲤鱼花草, 奴婢看,若是您真想学,就只能去那个池子, 别处,实在是不方便。”   “好啊。”楚娆是没想那么多。   “但是还请夫人给奴婢多个几日去安排, 这事万不可马虎的。”紫烟怕楚娆不明白, 接着道:“首先最好是将池子的鱼移走, 池底清理干净,再换遍清澈的水。还得在周围围起围栏,不能让旁人来”   紫烟说了许多,楚娆才发现自己想的的确是不周到。   “好, 那你去备下吧。”   楚娆是当家夫人,花钱修个池子,账房的管事自然不会多问,但消息还是传进了祁苏的耳朵里。   四九走至偏厅,祁苏刚休完午憩。   他没束髻,头发散着简单披在身侧,身上着一件天蓝色的锦袍外衫,端的是一副儒雅清贵的俊公子模样,没有半分的商贾味道。   四九拿着一盒新的龙涎香进来,心下叹了口气,自家公子看起来都不像个从商的,也难怪被大房打压成这样,今年连两成份例都没了,也不知道过年能收到几分红利。   不过这些不怎么高兴的事有何好多想的,四九甩了甩头将之抛到脑后,他打开了悬在梁下的镂空银薰球,一边添香,一边喊了声祁苏,“公子,小的听说夫人要学游水呐,还修了后院边的池子。”   “嗯。”她可真是一刻都不得闲。   “紫烟姐姐还叫小的跟您说,她担心一个人难以照看夫人,所以想请公子一道过去。”四九按着紫烟的吩咐,忙不迭加上一句紫烟的原话,“宅子里会水的丫鬟不多,力气也小,没个男子镇着,实在有些不妥。”   祁苏这才掀眼看向四九,“何时。”   “公子,就等会儿未时。”四九见祁苏头又低下去看书,试探道:“那去呗?”   见主子没反应地翻过了一页,熟悉祁苏的四九瞬间懂了,他笑呵呵地作了个礼,“好嘞,小的去告诉紫烟一声。”   修葺池子需要时日,紫烟差人请了广陵城最好的工匠来,采石,垒砌,铺底,这些都做完,还要刷一层木脂以光滑池壁去除毛刺,这些拢共没个半把月是做不成的。   幸而有紫烟时常去监工,愣是提前了五日。   时值四月末,天色温暖适宜的刚刚好,但下池子还是略微有些冷。   紫烟做事周全,池子周围能进的入口,都挑选了院子里的女仆守着,除了祁苏不许男子进入,这万一被谁看见了,可就出了关乎名节的大事。   左右无人瞧见,楚娆一开始就换了一身轻便的薄棉制的里衣,外头罩着一层浅色薄纱,虽然现在被风吹着有些凉,但若是穿多了下水,可就真是会重的很,还容易着凉。   “紫烟,该怎么开始。”楚娆有些激动。   “夫人,等一会儿,咱们还得再等一个人。”紫烟毕恭毕敬地道。   “等谁?”楚娆怎么不知道,还有谁要学游水么。   紫烟笑着开口,“等公子。”   等他作甚??楚娆一脸惊讶写在脸上,“他是要一起跟着学?”   紫烟摇摇头,“公子他会水。”   “……”   “禀告夫人,请别怪奴婢多事,池子水虽然浅,但总是要多个人看顾才是,会游水的丫鬟不多,奴婢觉得还是找公子照看着稳妥些,最早那日就跟夫人您说了,想来事夫人听漏了忘了此事。”   楚娆想起来,那天紫烟讲了那么多事项,她哪会认真地听个遍。   楚娆低头看着自己只比亵衣稍厚一层的衣着,心里暗暗感叹,早知她还不如多穿一层。   “夫人若实在不愿,奴婢就去找四九——”   “不用不用,就让他来吧。”   楚娆摆摆手,定好的事再折回去倒显得她做作,反正成亲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祁苏也只是呆着备不时之需,她还能在那么浅的湖里溺水了不成。   再说了,就算喊了,祁苏也不一定有空来呀。   果然,等了一炷香,祁苏还是没来。   “紫烟,别等他了,咱们先开始吧,这池子水都没不过我人,没什么事儿的。”   紫烟看了眼天色,再晚也怕天凉,“是,夫人。”   “夫人,下水之前得先活动活动筋骨,以免在水底抽筋儿了。”紫烟看着楚娆一副就要下水的模样,温声劝道。   “是吗?”楚娆随即点了点头,她什么都不会,还是听紫烟的为好。   楚娆跟着紫烟上上下下蹦跳了几个来回,这时候也顾不得什么淑女不淑女的,把左边的腿拉一拉,右边的腿抬一抬,一番下来逗得云珠低头忍着直笑。   “对,再动一动脚腕子。”紫烟扶着楚娆,边纠正道。   就在楚娆做完这些奇奇怪怪的动作,转个身准备再来几个青蛙蹲时,却见祁苏在池子的对岸处设好了案几,竟然已经坐在那里摆起了棋盘。   “他,他什么时候到的?”楚娆结结巴巴地转头看向紫烟。   “夫人,奴婢也不知呢。”   “……”   楚娆因方才‘松筋骨’的动作,头发散乱,面上的红晕因看到祁苏变得更甚,自己的窘迫模样,怎么每次都是跟在祁苏身边发生,真是难看!   她索性转过身,背对着祁苏,掩耳盗铃似的装没看见。   “紫烟,你说,我活动的够了吧。”   紫烟毕竟稍长几岁,对楚娆的心思心下了然,笑道:“夫人,够了,可以下水了,您先试试水温,奴婢让人用温水调过的。”   听到能下水,楚娆不免有些小雀跃,也就顾不得祁苏在与不在。   她扶着云珠的手,一步步从池阶上往下走,脚在触到水的时候一个激灵。虽说调了温水,毕竟还是有些凉的,但她很快便习惯了。   说起来,池子不比水井,池底浅,水深不过没到楚娆锁骨处,站直了便不怕掉下去。而且开面广,又有好几个人陪着,楚娆倒也不至于想起前世的情景胆颤。   她带着几分期待站在池子里,抬头看着紫烟,双瞳闪着神采,“现在该如何?”   “容奴婢想想。”紫烟是小时候被爹娘扔几次水里,自然而然学会的,真要教起楚娆来,总要谨慎地想明白,“夫人,您先试着在水里屏气。”   楚娆照做,这屏气嘛还是比较容易,顿时她的信心倍增。   “夫人,您再抓着这池栏,看试试能不能浮起来。”   楚娆的小手捉着池子新建起的一道专供她扶的窄栏杆,尽力的让自己放松,但脚刚一离地,立马又晃了下去,根本做不到紫烟说的下身飘在水面。   这般反复几次,她浮都没浮成,水反而喝了好几口。   紫烟也有些犯难,楚娆一定要学,她没办法,但总得自己先浮起来不是。   “夫人,这样,奴婢和云珠拿一根长竹子在池子两侧牵引着,您抓着竹竿,再试试能不能浮起来。”   这算是换了一个朝向,但有两个人的力气带着她,可这样她就是呆在湖中央了,四下摸不到石壁的,楚娆顿时有些害怕,这心里轻松不下来,自然是同样浮不起来的。   楚娆顿时有些泄气,她站直在池底,露出个脑袋,失落道:“我是不是学不会了。”   一想起前世掉在井里,自己越扑棱,越往下掉的情景她就难受,原以为自己这一世学成了算是有一技防身,可这怎么就不能像别人那般轻松学会呢。   失落夹杂着担忧的复杂心情,楚娆已经来不及顾上池子另一边的祁苏。   “夫人,您就是害怕,要彻底放松,才能从水里浮起来呢。”紫烟看楚娆着急,左思右想出了不是法子的法子,“要么,您别扶围栏了,拉着奴婢的手,若是出了事,奴婢能立马下来帮您,这样,可还怕否?”   这样应该是不怕了,楚娆心想,忙点了点头,拉上了紫烟的手。   以为会好点,但紫烟毕竟是个女子,力气不够,慌忙下拽了好几次,楚娆心底也怕她把拽下去,到底了,还是没办法松下心。   这是终于无计可施了。   眼看着太阳都要落山,紫烟瞥了眼对面的祁苏,心中生出一个想法。   “夫人,您等等。”   楚娆看着她小跑地围着池子半圈,走至祁苏那边,远远的也不知是说了什么。   祁苏停下手中动作,看了紫烟一眼。   “她真是这么说?”   “是,公子。”   祁苏的眉头拢起又松开,“好。”   楚娆看着跟着紫烟一道走过来的祁苏,素色的外袍挥挥洒洒的愈来愈近,湿哒哒的小脸上满是不解。   紫烟说了什么啊,他跟着来干嘛。   “夫人,公子说他用手拉着你。”紫烟带着笑意。   “啊?刚刚还是你拉着我”   紫烟上前在楚娆的耳侧轻道:“奴婢拉着您,您还是害怕,公子看你学不会心疼,说来帮您呢。”   “他落不下面子,夫人您便权当是您求的。”   楚娆看了冷清清的祁苏一眼,怎么看,也不像是会心疼她的人呐。   可她转念一想,心道:游水是必得学会的,反正她都和祁苏睡过一床了,这时候客气也没什么必要。毕竟是男子,力气的确是大的多,管他怎么来的,能教会她就行。   “呐,祁苏你可不能放手噢。”楚娆在水里站的久了,声音带着颤意。   祁苏一挥纯白的袍摆,单腿抵向石阶,朝着池下伸出手,他的手长而白净,透过玉色的肌理,还能看见青筋纹路,与那日喜轿里看见的一样。   楚娆的手一落入祁苏的手心便被抓紧了,明明这次还是单手,却比双手拉着紫烟不知要心安上多少。   “夫人,您再试试。”紫烟在一旁鼓动。   楚娆深吸一口气,但前头失败了那么多次,她难免有些害怕,祁苏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面无表情道:“我不会放手。”   声音低沉不带情绪,但楚娆细细想来,祁苏好像真的从未骗过她。   手上传来持续有力的力道,让楚娆的心安定了下来,她闭着眼缓缓将腿抬起,头超前半仰着,渐渐的,她的身体竟然真的漂浮起来了。   “祁苏,我浮起来啦!真的浮起来啦!”楚娆仰着的小脑袋不自觉笑着冲着祁苏喊道。   她越来越适应,身子慢慢与水面持平,以至于祁苏对上她的目光,不用偏移,就能看到微敞的领口——   大红色的,织的细密的兜线,绕在锁骨周围,艳的分明。   祁苏的视线忽然的一震,脚下立得不稳,竟直直往一边倒去。   “啊——”楚娆没个准备,惊呼出声,祁苏的手确实没松,但她现下宁愿祁苏松手了才好,本来浮的好好的她楞是被带着一并往水里左边栽去。   咕噜噜——她呛了好大一口水,脚底踩实了,极不容易地站稳,手上才觉得一松。   “祁苏,你——“干嘛!   这一次,是祁苏率先开口,“踩到石子。”   “好吧,那你——”   小心些三个字还没说出口,祁苏已经站起身,捋起袍袖,往回走去,“我先回去了。”   楚娆两句话都被梗了一半,看着男子的素色身影,心里顿时有点恼。   “紫烟,今日不学了,等明日再学。”楚娆不忘加一句,“我现在能浮起来了,明日才不要祁苏来。”   “是,夫人。”   “夫人,奴婢看公子有些不妥。”紫烟疑惑地看了眼那走远了的身影,眉头轻轻皱了起来。   楚娆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紫烟这么说,楚娆顿时如临大敌,“怎么,他方才脸色又不好看了?”   不会又要病了吧!   紫烟摇摇头,“不是,奴婢好像”   “怎么了?你倒是说呀。”   楚娆心急的很,偏紫烟是个性子稳的,不确定的事要她说出来,字就像是石头里一个个蹦出来似的。   “奴婢是看到公子袖袍上,有血!” 第34章   月明星稀, 透着窗户缝, 还能给床榻上的被子镀一层银光,只是那层银光实在是翻来覆去的不得安生。   睡不着啊。   楚娆经过了一整日在水里潜上浮下,累的连在净室里沐浴都快睡过去了,可现在裹着一条小被毯卧躺在床上,竟然睡不着了!   她脑子里挥之不去是紫烟白日说的那句话,祁苏袖袍上有血,怎么会有血呢。   紫烟说的模模糊糊的, 显然是没看清。楚娆当时也觉得或许就是看花眼了,应当是没什么地方可受伤的。   再说前些日子祁苏病着的时候,她去祁苏那走的实在太勤了, 万一这次不过是虚惊一场,她是不是有点小题大作?   所以她犹豫着犹豫着, 就回来净室洗了身澡,换了干净的衣裳,接着用了晚膳, 躺回了床。   谁知熬到了这个时辰,根本合不上眼。   “算了, 真是欠了他的”, 楚娆给自己寻了个理由, 嘟囔着起身掀开软被,走至连同嫁妆一并带过来的朱漆色妆奁,从格子间里拿了一个暗色的小瓷瓶放在自己的怀兜里。   然后披了件与外头天一般黑的薄外氅,蹑手蹑脚地打开房门。   左右看着无人, 楚娆趁着夜色跑出了院门,这次没那么心急,她当然还是绕过了四进院里那口井。   路上偶尔也会遇到个歇息的晚的下人丫鬟,楚娆都是粗粗受了礼就走了。   到祁苏那的时候,已是快戌时末,房里的灯还未灭,里头的人想来是还没就寝。   楚娆原想在窗口偷看一下,但一想起前两次的失利,瞬间打消了念头。   她轻轻地叩了叩门,小声道:“祁苏?”   房内没什么声响,可楚娆才不信祁苏会开着灯睡呢,而且那影子明显是坐着的。   “睡了吗?”   楚娆心想这次要是再不回她,她可就不管他受没受伤了,想是这么想的,楚娆还是趴在门把上听声响,等了有好一会儿才传出一句。   “进来。”   “噢。”   楚娆以为祁苏这么晚不睡觉能作甚么,果然是除了看书就是下棋,这个时候还坐着在那儿自弈。   她怕有风灌进来,一进门便合上了门,转过头时,看到的棋盘上皆是羌玉作的棋子,便只有一个颜色。   楚娆前世就好奇他怎么用同色还能自己跟自己下的事,这下遇到了就索性问道:“祁苏,怎么都没有黑子,全是白子,你记得住么?”   祁苏不答,楚娆探头探脑地靠近了一点,看着祁苏下的颇有章法,“原来你真的都记得住呀。”   “……”   祁苏停下手中动作,抬眸看了眼被黑氅包裹着严严实实,还不住地往自己身边凑的楚娆,不答反问,“你来是为何事。”   楚娆对祁苏的性子已算是十分了解,他不想理她那便是不理,加之她来确实还有正事,于是也不再兜转其他,“我今天看到你袖袍沾血了,你是不是拉着我游水时受伤了”   “没有。”   “哦。”   楚娆的手抓着外衫的领口,转身准备回去,可她也不是第一日认识祁苏了,这样回去总有些不放心。   她重转过身,自顾自地开始在屋子里头转悠,东逛逛西晃晃,一边在想用什么办法能再探清楚些。   祁苏此时是坐在内室外,内室外的门边窗下是一张鸡翅木长桌,两边各一个高几。   高几旁再往里折是一个简易的漆红书架,应该是放偶尔从书房带回来的书。书架有些高,楚娆看了眼,自己的那本书也还放在这个架子上。   祁苏的余光能看到楚娆明明已经到了门口,又折回来,甚至还在周围转圈,这让他不由得拢起了眉心。   平日里他就喜静,今日在池边不知为何乱了方寸,他已是很不能入眠,只能下棋到夜半,现在还有个始作俑者在身边不断晃悠,他难得的有些闷躁。   “你到底想干什么。”祁苏看了半响没落下一子的棋盘,抬头转向还在书架前徘徊的楚娆。   楚娆等的就是这句,她已经想到了办法,才会这般刻意地“扰人”。   只见楚娆笑嘻嘻地指着木架子最高层,“我要看最上面那本《谷梁传》,可我拿不到。”   楚娆作势垫了垫脚,伸着皓腕够不着的样子,甚至担心祁苏犹豫,她还加了句,“拿到了我就走。”   因着这句,祁苏总算是被她说动了。   他高过楚娆许多,书架的顶层于他也只是伸手随意便能取到的,楚娆满心期待地等着他伸手的瞬间,只要手袖滑落下去,她就能看看到底有没有伤口。   哪知祁苏动作太快,袖子还没来得及往下褪,已经把书递给了她。   “带一盏灯走。”   说罢,祁苏又回到了坐位,多一眼都没再分过来。   就这样回去了?楚娆手里攥着一本‘多余’的书心忖,她此时若回去了躺床上,一定还是睡不着。   祁苏面色无波地坐那下棋,楚娆咬了咬牙,索性一个箭步,冲到了祁苏面前。   书往桌上一放,手起手落,她一把抓过祁苏的手,将袖子往上一推。   “嘶——”楚娆狠吸了一口气。   虽然已经被清洗的很干净,但暗朱色的红痕还是明晰可见的嵌进了白皙的皮肉里,平直的伤口亘在白净的小臂,看着都疼。   “你——”祁苏愕然地看着眼前的女子,一时间话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等祁苏反应,楚娆毫不犹豫地捉起另一只手一推,果然,在相似的位置也有一道深印,但比那道稍浅了一点,也侧过了一点。   楚娆又不傻,哪里还有不明白的,这伤口的形状位置,摆明了就是祁苏拉着她往左边栽倒的时候,滑倒卡在石壁壁池的折口割到了右手,左手大概是为了拉住她,伸出来时,一并被带了一下,这才出血蹭到了衣衫袖袍。   “你说没伤,这不就是伤么?”楚娆蹙眉看向祁苏。   祁苏被她的问话一缓,回过神,想抽回手,奈何楚娆的手紧紧拉着,一点儿都不给机会。   “你先放开。”   “不放!”   感受到手臂上柔软的触感,无来由的烦乱拢在祁苏的心头,就在他快要发作时,眼前的女子忽的抬起头,瞳色清澈,满满当当倒映着他的影子,只是低低地问了一句,“还痛么。”   祁苏闻言楞了好几息,终是没再挣脱,“不痛。”   骗人,楚娆心想。   她的手拉着祁苏的手腕不放,挪步挪到了祁苏坐着的位置对过,然后将他的手摊在棋盘上,正好垫着方才拿的那本书。   “哎,幸好我以防你受伤,带了油葱汁。”楚娆从怀里掏出自己带来的小瓷瓶,单手将瓷瓶的小口打开,小心翼翼地将里头的白色容物勾出来盖在祁苏的手臂伤痕上,指腹轻轻地打圈,时不时还吹几下,那冰冰凉凉的轻触,让祁苏不由得想转移视线。   “这从何而来。”   “这个啊,我从家里带来的。”楚娆边说,边换到了另一只手涂抹。   顺着祁苏的方向看下去,烛灯下,能看到楚娆脸上还带着细细的一层白色绒毛,肌肤白腻的像是夜里的月明珠,黑白分明的眸色漆黑带着水盈,看的祁苏第一次下意识地没话找话。   “你用过么。”   “嗯,用过啊。”说完这句,楚娆刚好将祁苏的伤口都涂抹完,手指指腹还留了一点。   她忘带了帕子,还有些不舍得这软膏,于是不在意的捋起手袖,将剩余手指尖的那残余涂在了自己手臂上,一个几乎看不出的细疤处,“喏,我以前和表哥比爬树,被刮到了,我娘怕我留疤,就叫我天天涂这个,你看,是看不出疤痕吧。”   “但我总觉得还有那么一点,所以时不时就带着涂一下。”   祁苏原本觉得心情尚算不错,听完这句,脸上瞬时不自觉的微冷了下来。   “好了么。”祁苏收回手。   这次楚娆没再阻挠,“好啦。”   祁苏提着夜灯走到门口,将它摆在门槛外,看了眼外面,漆黑一片。回过头,楚娆正拨弄着领口的绸带,拢地紧紧的,整个人裹的跟个小粽子似的。   “那我回去了,这瓷瓶留给你,你记得明日自己再涂一涂。”楚娆知道祁苏这人寡言的很,估计四九都不知道他公子手臂上新多出了伤口呢。   楚娆手伸了半天,祁苏却没有接过,反而是弯腰提起门口他才放下的灯笼。   “我要去找四九,一道走吧。”   “这么晚了?”找四九干嘛。   楚娆的话到嘴边咽了下去,反正祁苏也不会告诉她,正好,她走过来的时候,心里就毛毛的,现在回去更晚了,她一个人也瘆得慌。   有祁苏捎着一起走,那不是更好么。   楚娆没出声,祁苏也没有给她拒绝的时机,提起夜灯走出了几步,停下几息,楚娆便十分识相会意地迈着小步赶紧跟上。   一路上,祁苏没有说话,不知什么时候,祁苏竟是走到了楚娆身后,夜灯正巧照亮了她前面的小道两三尺,暖光从身后打来,四下幽静,她还能听到祁苏浅浅的气息声,让她说不出的安心。   楚娆带着祁苏习惯性地从四进院的右侧廊房下走,这算是绕了个圈,好在祁苏没有多问,楚娆自然也不会多此一举地提些什么。一直走到下人住的西厢,两人同时停了脚步。   西厢后面仅仅隔着一堵墙,再偏往里就是后院的门,近的很。   “拿着。”提灯的竹竿落入楚娆的手里,还带着温热。   “你的呢。”   祁苏看了西厢一眼,楚娆明白了,既是来找四九,那提灯四九必然会给他备下的。   “那我回去了噢。”   楚娆的身影消失在拐角,过了一会儿,后院的门吱呀一声,然后是落锁的声音。   祁苏没有如他所言的敲开西厢的门,而是转身循着来时的路往回走,不快不慢的,衣袍偶尔带起路边的小石子,才发出轻微的响动。   楚娆落完院门的锁,一摸自己怀里的瓷瓶,哎呀,这个忘了给祁苏了。   她赶忙跑出门,哪知她并未耽搁什么时辰,走到西厢门口时,黑压压的一片哪来人影,楚娆抬起夜灯,伸手探的远了,才趁着一点点月色,看清远处孤身一人的身影翌日,楚娆因着昨晚的来回折腾,又发觉祁苏是特意送她回来,心里好一阵感触。   这般东想西想,折腾到天蒙蒙亮才睡着。   快到用午膳的时辰,楚娆被云珠扶着迷迷糊糊地洗漱,院子里的下人不多,但一看着到她皆是不明意味地笑,楚娆顿时有些不知所以然。   “云珠,他们笑什么。”楚娆鼓着一口水,口齿不清道。   “是说昨晚,”云珠面上一红,“小姐,您怎么老喜欢和姑爷在外头”   他们又在外头怎么了??   楚娆一脸发懵,她不就是去看一下祁苏受伤没,然后祁苏大概是秉持着礼节送她回来么。   途中被人瞧见是难免的,毕竟宅里的下人总有守夜的,可又被传成什么了。   楚娆不知道,祁苏素来性子冷,虽不管制他们,但宅里下人想找个趣事八卦说说,都没的说。   自从娶了妻,那是完全不同了,这倒不是说他们敢笑话主子,就是觉得原本冷冰冰的人多了几分烟火气,怪难得的。   紫烟从屋外进来,笑着开口:“奴婢看,夫人是不放心公子是不是受了伤,晚上去看看罢了,哪是外头传的那些。”   “就是,就是。”楚娆咧嘴冲着紫烟甜甜一笑。   “不过夫人,奴婢倒是觉得,这来回走着,也是多出了许多麻烦。”   “是啊。”楚娆想了想,觉得紫烟说的很对。   她的心头划过一个想法,不如,她搬到祁苏的隔壁?   可是,楚娆看了眼紫烟,她不就是也跟着去了?那万一她心怀不轨可怎么办。   紫烟感受到视线,全然曲解了楚娆的意思,还以为她依旧是吃醋,笑道:“夫人,若您搬去三院,那奴婢还得求您放奴婢在后院继续住着,晚上回来总要有人扫洒,夫人住处余下些物什,也总得有人看瞧。”   “只当白日您需要奴婢时,奴婢再来。”   那行。   “好。”楚娆心定下来了,既然如此,那她就搬吧!   翌日,天刚亮不久,惯来安静的三进宅,难得的喧嚣不已。   祁苏不喜吵闹是整个祁家都知晓的事,是以他住的地方,难得能有多余的人,绿绫当初管些宅子里花草,也只能趁着祁苏出院门的时候才能过来,万不能扰了他。   所以今个一早,祁苏的眉头从醒来就没舒展过。他很少管旁的琐事,但也能猜到,敢到他院子里吵吵嚷嚷的也无非就是楚娆一个。   可她这次又是来干什么呢。   “公子,喝碗红参八宝汤。”四九从外小跑着进门,殷切地端着餐盘,递到祁苏面前,这是屈大夫吩咐的,早膳过后半个时辰,要服一剂。   祁苏喝完半碗,道:“外面为何吵闹。”   “禀公子,小的端着药走的匆忙,还没来得及问呢,不过应该是夫人的意思。”四九不好意思地补了一句,“像是在搬些什么东西。”他也奇怪的很。   “小的先去问了,再来告诉公子。”   四九心里好奇,脚步就走得飞快,稍微张望了几眼就看到了踮着脚四顾的楚娆,正指挥着下人们东跑西放的摆置东西。   四九躬身上前, “夫人,您这是在搬什么进三院呀?后院都摆不下了么?”   楚娆回头见是四九,笑道:“四九,你猜我是在搬什么。”   四九瞟了几眼,这又是床褥子,又是引枕,脚踏的,该不会是“夫人,您要搬来一道住?!”   “是呀。”楚娆一口应下,笑嘻嘻地指着对面一间,“不过,我就想住祁苏隔壁那间耳室吧。”   四九顿时哑然,这,这就这么住过来了,夫人果然是不同寻常。   祁家的宅子虽名为四进院,但并不普通。当时老祖宗喜欢阖家团圆,两房儿子都在身侧侍候最合他的意,所以才索性建一个大的进院住一起,否则按着祁家的财力,怎么也不至于两房住一个四进宅院。   比起寻常的,祁家宅院的宽度能抵得上普通人家的两倍,宽的能摆得下五六间。   只是因着祁苏不喜繁复,才只建了三间,其余全作了空处房廊。   他住正中一间,左边是偏厅,右侧便是个虚置的耳室,偶尔由四九放些杂物。   楚娆现在指的就是那件没人用的耳室。   四九被她的举动吓得一愣,回过神才问道:“夫人,那您同公子讲了没有哇。”   楚娆一边看着仆从搬迁,一边回头道:“没有呢,四九,你先帮我同祁苏说一声,我等会再去。”   “这”四九有些犯难。   “我又不是争着睡他那间,他若实在不乐意,我就再搬回去好了。”楚娆的心思单纯,她想离得近些,随时知道祁苏的状况,她知道祁苏不喜与旁人一起,但毕竟不是同住一间,她觉着祁苏总不至于太不高兴。   实在不行,那她再搬回后院,也没什么的。   “是,夫人。”   楚娆既然都这么讲了,两个都是主子,四九也只能硬着头皮灰溜溜地跑回了房。   “公子。”   “何事。”祁苏问的明显是外头在喧闹何事。   四九一咬牙,“夫人说,说她要来住隔壁的耳室!”   啪嗒——祁苏闻言蓦地合上书,“她要住这三院?”   “是,公子。”四九有些犯难地点了点头,公子这样合上书,看来是已经很生气了?   “她若不喜后院,就让她住四进院。”   “公子,小的看夫人好似劝不得,物什都快搬完了,差点连床架子都换了遍。”四九照实说道,这在他看来,就是夫人想和公子住的近一些,若是去四院,那和后院也没什么大差。   祁苏看了四九一眼,想起了楚娆惯来的‘无赖’脾气,“她若实在不愿走,就替她选东间一处。”   祁苏指的是这三进院的坐东朝西的待客厢房,祁苏没什么客,那里几大间都空着,宽敞的很,但是离他的住的那间便远上了许多。   四九看祁苏坚持,蓦地想起了什么,“公子,小的明白了。”   他服侍祁苏多年,多少还是了解自己公子的,想来连隔壁都不让住,只能是那个缘由,他怎么先前就没想到呢。   四九小跑着到楚娆身边,“夫人,小的同公子说了,公子说东屋好,让小的帮您搬到东屋去呢。”   “为什么?”   东西已经搬的差不多了,反正都是在这三院内,楚娆有些犯懒,她明明觉得这朝南的屋子才舒服呢,东屋多晒啊。   “哎,小的也劝您还是住在东边吧。”   四九叹了口气,显然有话留着未讲,楚娆听出来了,有意激他,“四九,你若不说清楚,我是不会搬的。”   四九原是不想说,这毕竟只是他的猜想,但不说,却显得公子不近人情了些,到时候夫人误会就不好办了。   “夫人,其实公子也是为了您好。”   “公子他身子弱,十天有个八天晚上是要咳的,而且每每皆是过子时。若您住隔壁,怕是会被闹醒。”   这些话,其实只是四九的猜想,祁苏那样冷脾性的人,是绝不会说出口这些,但四九觉得,他没猜错,洞房那日,公子不也掐着点子时回房的么。   二房人丁单薄,他作为祖上几代签死契的家奴,不知多希望公子和夫人能和和美美的,但公子若是因为不想扰夫人才这么做,那这心思他没办法置喙。   “怎么会”楚娆一头雾水,祁苏何时那么关心她了。   其实楚娆不知,祁苏对男女之事的确不甚放心上,但既是娶了,他便也当她作妻子,所以对她才会比旁人更多了耐心与不同。   “再说,他住我家那晚,我就没听到——”楚娆说着说着,自己就低声下去,她冒出了一个想法,难道楚娆话说半句,四九闻言却恍然大悟,“小的就说,屈大夫怎么怪我是公子着了露水凉风,却原来是那日!”   两人的话有交叠,有些事呼之欲出,楚娆心里才因为祁苏病好的愧疚之意,蹭的一下又开始翻天覆地。   这么些让她心烦意乱的事,说到底也竟然都是因她而起的,祁苏怎么就那么闷着什么都不说呢!   “四九”   事情已经过去了,四九也不会再置气,他耐着性子温声道:“夫人,是愿意搬到东间了?”   楚娆摇摇头,“我要先去找祁苏。”   “哎,夫人,您找公子说什么呢。”四九愁着眉。   楚娆回过头,一字一句道,“说我不怕他咳,说我若是睡起来,是谁都闹不醒的!” 第35章   楚娆说话时是一鼓作气的, 待走到祁苏房门前,看到里面坐着的身影时,突然起了一丝犹豫。   “祁苏……”楚娆挪进了门槛, 往门里侧靠了靠。   见来人是楚娆, 祁苏一点都无惊讶的样子, 他白净的指尖按了按眼尾,“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楚娆原本满腹的话,在进门看到祁苏蹙着的眉头时,顿时都打了个转,磕磕跘跘。   她是想问在楚宅那晚, 他是不是怕吵到她, 半夜出了门才致的那次厉害的病痛。   可是她问不出口, 反正问了祁苏也肯定不会承认的。   于是话到嘴边, 就变成了没头没脑的一句,“我平日,真的睡得很沉的”   然而祁苏只一听,就知道四九在外说了什么话。   不与楚娆同住, 的确有些许这个原因, 他对谁都冷淡惯了,但并意味着他会刻意冷落楚娆, 既是嫁与他为妻, 那他对她,定是要比旁人照顾的多。   但也不全是因为如此,毕竟他的确不喜与人同住。   “你又为何要住进三院。”   楚娆不知祁苏听懂没听懂, 但女子面子薄,是以她首先还是随意寻了个理由,“一个人住后院,实在是无趣。”   “和我一起,难道就不无趣么。”祁苏掀眸看向楚娆,容色平淡地像是在问一句寻常客气话。   无趣么,自然无趣,连人带书的无趣,楚娆心想。   可是为何她每次来祁苏这,对着他,却都好似忙的很,半刻都闲不下来。   楚娆不知怎么回答,愣在那,手则不自觉地扣起了身后的木门框。   祁苏没有等到她回应,只是拂过袖摆,楚娆不说话,他也不催促,视线重落在手中的书册上,“你若执意想住,那就住东间。”   “可我不嫌吵……”楚娆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   “我嫌。”   “……”   楚娆耐着性子将话说开,“祁苏,我知道你上次染病,是因着半夜和我同一间,晚上怕扰了我才出的门,我心里是实打实的愧疚,以后住的近,我还能多照顾你。”   这些话,楚娆说的是真心的,她自认不带儿女私情,但说穿了,成了亲关心关心夫君总也不是什么不可饶恕的事儿吧。   祁苏闻言抬起头,“那住东间,和隔壁耳室,有何不同?”   这下楚娆被问住了,是啊,都是在三进宅院里,走路不过是多出十几步,可她为何就一定要住在隔壁间,好像下意识地想和祁苏更近一点。   楚娆答不出来,但祁苏明显的抗拒之意,让她心里忽尔有些失落。   “好,那我搬去东间。”   说着,楚娆第一次在祁苏这儿如此干脆地垂头转身,一点都不似往常活泼闹腾,这般的好说话颇有些让人措手不及。   祁苏还想说什么,但楚娆已经走出了门口。   门外动静渐起,又渐消,不久,四九‘蹬蹬蹬’的跑回来,“公子,夫人搬东间去了,她说她知道她吵闹,想让您再担待一点儿。”   四九这话显然是添油加醋了。   “她原话是如何说的。”   四九就是看楚娆脸色不好,才多了这么半句,现在公子问起,他不敢不说实话,“夫人倒是没说什么,就只说了一句以后不想扰到公子。”   祁苏的神色,说不上不高兴,但总之也不怎么高兴,四九联想起楚娆出门看到他时蔫儿蔫儿的,只当是自己先前说多了。   他噗咚跪在了地上,“公子,小的不该说那些。”   祁苏垂眸没有开口,他看了眼手中停了许久的那张书页,再看向屋外的某处人影。   也或许,是他说错了。   ……   入夜,该搬置的都搬好了,一并放进了东屋,东屋确实宽敞,平日没什么人做客,几间屋子都是空着的,楚娆只带了小半的用度,放进去都不见地方。   她扒拉着窗户口底下的木楞,头往左枕在交叠着的双臂上,视线落下之处便是祁苏的卧房,不算远,亮着一盏灯到现下还未熄灭。   早上的那浇来的一盆‘冷水’,失落感还未散去,楚娆自顾地换了个朝向转头过去,她才不要眼巴巴着盯着瞧呢。   对着另一边昏暗的墙角夜色,楚娆眼里的情绪毫不遮掩,她心忖,她对祁苏是不是殷勤过了头。   她的确是想着好好照顾祁苏,尽她所能的不让祁苏生病,但是早上的问题连她自己都想不通,她长这么大,从未做过如此上赶子的事,但对着祁苏,她好像变了个人似的,自己还觉察不到。   “小姐,还不洗漱么,今日都这般疲累了,早点沐浴完好躺着休息呢。”   紫烟如她所言的睡在了后院,因此现在一到晚上,房里便只有云珠一个。   楚娆多瞟了眼那件亮着烛灯的屋室,然后把窗户一关,“嗯,备水吧。”   ***   时间不紧不慢地过着,搬完屋的几日后,祁苏没有失约的带着楚娆再重回了一趟楚宅,这一次,楚娆说什么也让祁苏一个人睡在了外院,省的上次的事重蹈覆辙。   大概是那次因搬屋的事,有些小情绪还未消散,两人之间本就多是楚娆主动,这下愈加是没什么话讲,连四九都察觉到不妥,但他不好多问,只能和云珠两人大眼瞪小眼的干着急。   临到五月下旬的一天,自楚家回来,这整段日子天气晴好,祁苏也没生什么病,本来一年之中,祁苏这时也正是身子最好的时候。   所以,楚娆已是好些日子没特意去看他,一个院中偶尔碰到,才开口说上一句她便回房了,和前世比,竟然好似更多了一分刻意的生疏。   这一日,门房突然来了消息,说是有夫人的娘家人过来。   “娘家人?”   楚娆听云珠传述,心里打鼓,她最亲的娘家人不就是爹娘哥哥么,她刚从爹娘那过来,想来不是他们,至于哥哥楚绥,远在柳州,要说表哥林湛,那也不可能,兵营哪能说休沐就休沐的。   “听说已经在四院的侧厅里头等着了。”云珠补了一句,“姑爷在招待呢。”   祁苏的待客有些不同,他三院的偏厅,一般是见些身边的人,若是外人到访,他多是在四院的正厅里见客,当然这情况甚少,毕竟祁苏除了心尘,也没见有什么相交的朋友。   不管是哪个,既然是自己的娘家人,楚娆自然是要去的,她挑了一件略带明艳,上乘质地的绣衫罗裙,不然让家里人看了还以为祁苏亏待她呢。   ……   四院的正厅里头,祁苏淡然地坐在主座,侧位则是一个穿着杏黄底团花刻丝锦衣的贵气公子。   他的容貌俊秀非常,细长的桃花眼眼尾微挑,鼻梁高挺,唇色绯然,嘴边噙着若有似无的弧度,双眸随意扫过之处,皆是说不出的风流韵致。   两名男子各有各的俊秀清逸,新来的倒茶小丫鬟是左边忍不住瞧瞧,右边又忍不住看看,两边茶都续上了,才不舍的退了下去。   “娆儿平日就起的这般晚?自家哥哥来了,还这么怠慢,真是要不得。”楚绥笑着说道,他手上执着一把合并着的玉青色骨扇,手肘撑在桌几,扇骨顶抵在下颚处,姿态肆意随性,却因着那张脸,让人多一句劝阻都说不出。   祁苏与往常寡言,他摆平袖袍的褶纹,只开口说了句,“快了。”   啧,啧,楚绥瞟了眼祁苏。   容貌么,倒尚算比得上他,可这人,多瞧一眼都是无聊的很,他妹妹嫁过来竟然还能呆的住。   楚绥心里是这么想,挑了挑眉却是没再多言。   不多时,一阵琳琅环佩声起,脚步渐近,楚绥抬起头,便是穿着亮亮堂堂的楚娆。   楚娆一看到来人,心中满是惊讶,她最初猜想的是爹娘来看她,或是哪房远亲,总之不是这个远在柳州,前世连祁家都还没来过的亲哥哥。   不过,她重生以来,都没来得及和楚绥相聚,心里虽然是想念的,但此番突然看到,她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句,“哥哥,你怎么来了。”   楚绥是看着她进来的,楚娆眼里的惊讶自不必说,但似乎总还藏着其他些什么,他看不分明。   “呵,不是你说,想我了么,”楚绥起身,走至楚娆身边转了一个圈,“这话你自己说的,还能忘?”   被他一提,楚娆才想起来,收到休书的那晚,她赶着过来时,下马车和爹爹是说了这么一句,可是——   “哥哥,你不是该在柳州的岳霖书院么,爹娘他们知道你回来?”   “那当然是——”楚绥笑着,将调子一转,“不知道的了。”   他细细盯看着眼前的妹妹,楚龄山突然写信,提到了楚娆说想他一事,他便觉得有不妥,自己的妹妹什么脾性他哪能不晓得,若不是受了委屈,还能想起惯来欺负她的哥哥来。   所以他才特意请了几日的假,回来看上一眼。   楚绥的视线在祁苏和楚娆之间来回逡巡了好几次,这样看,这妹夫闷的跟个葫芦似的,也不见得能欺负人啊。   “哥哥……”楚娆心里有些感动,眼眶红了一圈。   楚绥一看楚娆想哭,想逗她的痞性就窜了上来,“怎么,你还要告密去不成。”   楚娆心底里头刚冒出的动容,被他一句破了功,哼唧了一声,“是是是,我要告诉爹娘你又从书院溜出来了。”   “我劝你还是早些回柳州吧,不然爹爹知道了,我俩都逃不了。”   楚绥不耐地挥挥手,“好了,来都来了,我离开柳州都个把月,得去补上一顿,走吧,哥带你去吃些好的。”   “去哪啊?”   “自然天香居啊,广陵城最好的吃食。”   楚娆闻言看向祁苏,她自从上次之后,和祁苏无端生疏起来,但她毕竟嫁了人,祁苏虽不管她,也要得到他的同意不是。   这兄妹两话说了半天,祁苏就在一旁静静地听着,这段日子,楚娆见了他就躲,难得看到她恢复往日带着小性子的模样,他有些恍然。   楚绥置身事外,将身前的两人看的透透的,呵气笑道:“妹夫难道不一道去么。”   “他不怎么出门的。”楚娆轻声道,她也不好在哥哥面前说祁苏身体不好,只能这么替他解围了一句,楚绥虽随意惯了,但从不强迫谁,她这么一说,祁苏便能留在宅子里。   谁知。   祁苏闻言,却是看了楚娆一眼,转向楚绥,缓缓开口道:“好。”   ****   天香居在广陵城的府衙附近,算得上是整个广陵城的中心腹地。   一路上,三人走来自是引得路人频频侧目。   一个是清冷自持,容色如玉的贵公子,一个是持扇潇洒,佻达风流的大少爷,衣饰一素一杏,而两人中间的女子更是娇俏可人,明珠之姿,都不知道该羡慕同行的哪一边。   楚娆感受到视线,有些不好意思,“早知道我就带个幕遮。”   楚绥习惯了这些眼神,毫不在意地笑道:“长得好看,不就是让人看的么,戴什么幕遮。”   “……”楚娆对着祁苏能伶牙俐齿,对上她哥哥,便是常常成了被噎的那个人。   祁苏余光瞥了瞥吃瘪的楚娆,嘴角弧度丝毫不明显地扬了扬。   兄妹谈话之间,已经走至了天香居门口。   天香居的掌上首厨是皇宫里退下来的御厨,什么“玉凤回巢”,“银珠牡丹”,“玉手摘桃”,花样是应接不暇,酒楼的生意这么多年了就没有过淡下来的时候。   最初只有三层,后来变成了五层,最近还传出消息,要建到七层,传言是被明殷朝最大的商会——晋江商会给看中盘了过去,这才能一年比一年扩展的快。   楚娆站在门口,一抬眼就能看到朱漆的飞檐画角,挑高的暗褚色门厅,酒楼大门气派,白灰色泥墙壁上嵌着圆形的榆木拱窗,派头无比。   门口迎客的酒楼小二,一看到这三个的身貌形容,但凡是个有眼力劲儿的都不会将他们领在底楼大堂用膳。   “三位,楼上雅座请?”小二弯腰一拍抹布,作了个手势,脸上笑得谄媚像朵花儿。   楚绥随手扔了一锭碎银,“当然。”   一行三人,几步间就到了二楼的包厢,包厢带窗,正巧能看到楼下风景。   楚绥让小二点了满满一桌的佳肴,随后看到楼下人流涌动,似乎都往一个朝向去,便随口问道:“今日城里是有什么热闹事,那么多人走动。”   小二只当是城外来的贵客,又因得了那么多的赏钱,说起来尤为细致。   “公子,你们可不知道啊,今日是那富商赵家的大小姐赵芙雁的生辰,所以赵家在街尾开了个布篷送包子呢。”   “赵芙雁?”楚绥沉吟了片刻,瞄了眼楚娆,“哦,是那个广陵城双姝之一啊。”   “贵客您这都晓得啊,咱们广陵城双姝,一个是赵家的小姐,一个是楚家的姑娘,不过楚家的姑娘咱们也没见过,只知道这赵家的小姐真是人美心善,不然哪能发那么多包子——”   楚绥似是不悦,嗤了一句打断道:“下去备菜吧。”   小二会看眼色,忙点头哈腰,“是,小的这就去。”   楚娆在一旁开始是随意听着,后来觉得赵芙雁这三个字颇为熟悉,再细细一想,不就是祁苏大房的伯母提过的那个侄女么,当时听起来,她还觉得祁苏是认识的,但后来她顾着为祁苏吃亏一事抱不平,就忘了细问。   楚娆现下顿时有些心痒,试探道,“祁苏,那赵芙雁是不是你大伯母提过的,你认识么。”   楚绥听到妹妹如此问,嘴角勾起莫名的笑,来了兴致也跟着楚娆一并盯着祁苏。   “……嗯。”   祁苏被兄妹两人直愣愣看的有些不适,难得的快速应了一声,他的确是见过一次面。   果然认识,楚娆心想,她心头霎时就不舒服了,反话道:“那我们等会要不要也去看看?不是说人美心善么。”   祁苏对此事丝毫不感兴趣,但看向楚娆,不知为何眼里亮闪闪的样子,倒像是无比想去凑热闹,思及最近,她见了他便逃的,鬼使神差的,他想顺一次她的意,于是应了一声,“好。”   “哦,那吃完就去。”   楚娆一听这一声,心下一凉,脸色也跟着有些不好看,勉强喝了好几次茶,才遮掩过去。   楚绥不由得瞟了两人一眼,这真真是两个二傻子,连吃顿饭都得打着哑谜,他一时间都分不出谁笨一些。   饭菜很快被摆上了桌,祁苏食素,楚娆便将素菜自然地拨到了他那一侧,楚绥那边则是鱼肉不忌,桌子三个边角,一左一右,楚娆正好坐中间,两边都顾得到。   她早上起得晚,早午膳刚用完也不饿,尤其听了祁苏那一声好,愈加是没什么胃口,碗筷拨来弄去的,也没吃下什么。   楚绥一旁笑道,“楚娆,你这是知道自己胖了,要吃少些么。”   “什么啊,我哪里胖!”   楚娆本来还胡思乱想的情绪,一下子被楚绥硬生生给拉了回来,“那你有本事,你吃鱼和肉啊。”   “吃就吃。”楚娆夹了一大块鱼,盯着楚绥,一口一口咬着,等她吃完还觉得不解气,又夹了一块红烧咕噜肉。   嘴里一边嘟囔,“哪里胖了,明明没胖。”   楚绥笑着摸摸楚娆的头,和祁苏的视线恰好撞了个满怀,他眉头一挑,挑衅一般地看了回去。   原本有些沉闷的气氛,在楚绥对楚娆时不时的几句‘随口挑拨’之下,渐渐热闹了起来,饭毕,四九已是在楼下付了银子,楚娆三人从楼中走出来。   才出来酒楼门口,楚绥指了指不远处的走贩,“你去买串冰糖葫芦。”   楚娆顺着指尖看过去,那竹签儿上的冰糖葫芦沾着蜜糖,看起来红红的可口极了。   但是,她还是捂紧了自己的小荷包,“你干嘛不自己去买。”   楚绥拿扇骨轻拍了下她的脑袋,“怎么,一刻都舍不得你夫君了?”   “……”   楚娆说不过他,只能认命的走开去买冰糖葫芦。   楚绥看着妹妹认认真真地挑选那竹签上插着的糖葫芦,转头对着祁苏笑道,“我就先回柳州了。”   祁苏抬眸似是疑惑,“不等她回来?”   “不等了,她每次挑糖葫芦都要好半天,慢的很,就要选最红最大的。”   随后楚绥笑容一收,直截了当,“你喜欢那赵芙雁?”   祁苏皱眉,干脆道:“当然不喜。”   “那就行,别去赵家布篷处,娆儿她也不想去。”   祁苏有些不解,明明看着楚娆是想去的,但他还是应了一声:“好”。   楚绥见他答应下了,脸色缓和了些,唇边又噙起熟悉的弧度,“我这妹妹,自小娇纵顽皮,能跟着我和林湛爬树掏鸟窝,大了点收了性子,对外人还能装的端庄淑女,但对亲近的人,总还是惯来会耍赖发脾性,我有时恨她也恨得牙痒痒,但是。”   楚绥看着祁苏,笑意却不达眼底,“我也只得这一个妹妹。”   ……   楚娆买完冰糖葫芦回来,就看到祁苏一个。   “我哥哥呢。”   “他回柳州了。”   “真是,话都不多说一句,我还买了两串呢。”其实楚娆一出门看到就嘴馋这个,只是苦于不好意思开口,楚绥一说,她当然会‘顺道’给自己也买一串,至于祁苏么,她不用问,知道定然不吃这些甜食。   但是现在她手拿两根,实在是有些不雅观。   祁苏到楚娆低着头左摇右摆犯难,难得会对了意一回,接过她手中一支,“走吧。”   楚娆一愣,随即笑弯了眼,“好啊。”   去马车的路上,楚娆咬了口手里的的冰糖葫芦,“能不能等我吃完擦一擦再去北边看赵芙雁呀。”她可不想让人看见她吃东西的模样,万一落了人后呢。   祁苏想起楚绥的嘱咐,回头淡淡的开口,“不去了。”   “为什么?”   “我不喜欢。”祁苏颇为不自然的加了两个字,“热闹。”   “噢,好啊。”   楚娆心头大雾忽的散了,咬了口山楂胃口也开了,奇怪,今日的山楂是不是糖裹多了,一点都不带酸的。   如此,这小半个月,两个人之间的隔阂,竟然也不知不觉消除了。   “祁苏,你吃不吃。”   “不吃。”   “那你给我,我吃吧……”   “嗯。”   “祁苏,你出来身体有不适么。”   “没有。”   “祁苏,我是真的胖了么。”   “……”   …… 第36章   广陵城作为扬州的主府, 地处明殷朝最长的运河古邗运河中部以北腹地, 运河是从最东的蓬萸往西开凿到最西的黎州。   扬州这段运河作为邗沟的东支,是尤为重要的盐运水道,就连渡头都有东西两个:瓜洲渡和东台渡。   最开始,运河只作官用,运粮送盐,后来朝力逐渐富强,便开辟了民用河道, 限时开放,不仅能促进各州县商贸交易,更可以和外朝番邦互通有无。   因此, 扬州的富庶也不比京府逊色多少。   祁家从祖上开始办的就是米业,商铺的根基是以扬州为主散布州内各处, 但米业这事,与同行之间免不了来回挪用补足,偶尔也有些是送到京府或其余各州城给其他铺子做调剂的, 是以在这运河上,祁家有十几艘自己的货船。   如今, 祁苏的份例都被大房要了去, 只差了一纸官文过户, 这些实打实的船只,自然也连着二房的一份落入了大房手里,但是好歹他们也没做绝,依旧留着一艘给祁苏私用, 运些平日里用的药材用品。   就比如这暑气盛行的六月里,需要用的冰块。   前两天日头才稍微闷热一点,四九已经将提前运回来的冰瓮藏在了宅后的地窖内,待天一入暑,就立马拿了出来,分到各个房里。   三进宅的东间院,楚娆住在最南的一间,此时房内的四个角落里皆是摆上了一盏冰片,最中的桌台上还架着一方黄花梨木质地的冰鉴,既能驱散暑气,还能将茶果冰存,想吃时再拿出来,在这夏日可谓是清爽无比。   楚娆惬意地躺在竹藤椅上,左手边是一盘冰过的果脯,右手则捧着一本书,看的颇为仔细,尽兴时甚至还要起身抄一些字句下来。   以往云珠侍候的时候因着不怎么识字,只当楚娆看的是话本之类的记下有趣的,没如何多问。   然而前几日云珠家里出了急事,跟楚娆告了假,是以最近都是紫烟在旁,她识的字,当然看的懂楚娆每日钻研的是何书。   “夫人,您也歇歇,别累着了。”紫烟一边利落地在一盆水里绞着帕子,擦桌抹椅,一边看了眼就快把书堆在眼前的楚娆。   “嗯,我不累。”楚娆挪开眼前的书本子,从躺椅上弯起身,手撑着下巴问道:“紫烟,听说宅里的屈大夫回来了,是不是呀。”   紫烟点点头,“回夫人,屈大夫的确是昨晚回来了,他每次只在宅子里呆几日,替公子看个诊,若是没事,没个两三日就回云州老家了。”   “那祁苏今天出门就是去他那儿了?”   楚娆现在和祁苏住一个院子,耳朵又尖,祁苏每每去哪她都能“正巧”从窗户口看见,但今天倒是没见到。   紫烟年纪长,一看就知道楚娆在想些什么,笑道:“是啊,今儿午膳前碰上四九和公子正好去竹林那瞧看,那时夫人您还没起床呢。”   “……”楚娆向来是日上三竿才起身的,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继续道:“那个屈大夫真的那么厉害么。”   楚娆对这个屈大夫印象也很深刻,楚家那日那么急迫的情况下四九都坚持要让屈大夫治,听他的意思,就好似那人是这天底下最神的神医似的。   楚娆探身看了看外面的日头,这人连架子也大,大热天的还要主人家自己去他那求看。   “回禀夫人,是的。”紫烟边整理边回头道,“屈大夫他精通医理,公子几年前的身子比现在差多了,都是屈大夫看好的。   “夫人您若是有些想问的,趁着他好不容易回来趟,正好去问问。”   紫烟意有所指地看着楚娆手里捏卷着的书册。   楚娆小脸上一红,把写着《十方补药经》这本书往袖子里掖了掖。   因大房二房被分隔开,三院最初便是以四进院主苑的规格来建造,它前后的间隔要比四院和后院加起来还要大,在院子的东北角隔出小片竹林自然不在话下,辅以花草铺陈,屈大夫的三间简卧就隐匿在其中,一点都不明显。   屈木平和祁苏的父亲曾是忘年交,当日将他从云州请来之时,正是祁苏身子最弱的时候,坊间对祁苏缠绵卧榻的传闻也是那段时日甚嚣尘上,哪怕他现下已然比之前好上许多,外头依旧是流言不改。   三间之中最左的是祁苏当日放血之处,最右则是屈木平偶尔来的住卧。   此时,祁苏和屈木平正在中间的屋室切诊。   “嗯,最近还可以,这两个月大概是不会发作了。”屈木平已至耳顺之年,四方脸黑黝黝带着皱纹,偏还剑眉白胡,这严肃的长相让人看了就不由得能生出些胆怯之心。   屈木平收回诊脉的手,捋了把胡子沉声道:“你要是再像那日自作自受,我可就不治你了。”   四月,祁苏走之前,他明明诊脉把到余毒要月底才发作,没想到竟硬生生提前了十几日,要不是他因事耽搁,正巧没离开祁家,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还有你,”屈木平皱眉朝着四九,“你也不劝着你家公子?”   “是,屈大夫,小的错了。”四九低着头瘪嘴应下。   祁苏看了他一眼,拂下袖袍收回手,“与他无尤。”   “哼。”   屈木平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祁苏方才切脉时,袖袍是被挽起的,是以正巧看到许久之前割到池壁的伤口,被油葱汁液涂抹过,确实没留下什么疤,但他忽尔就想起来楚娆那时说的话。   “屈老,”祁苏看向屈木平,“请问有无祛疤的膏药。”   东间里,楚娆挥退了紫烟,一个人在自己的房里等啊等,等到了西下黄昏,窝在窗口终于看到了祁苏的影子。   好,就是现在!   楚娆蹦跳着从木榻上的绣枕底下拿出她摘抄在苏宣上的笔记,洋洋洒洒的有三大张纸,皆是各式各样的补药汤料。   这可是她从一本本书上精挑细选出来的呢。   最近一个月,楚娆时不时地从外头搜罗了关于滋补这类的书籍,闲下来就看,说起来,这还是因为住进了院子之后,她眼见着四九雷打不动每日两碗红参汤,所以她也动了些小心思,想替祁苏出一分力。   但如果不问过大夫,她肯定是不敢妄自给祁苏做这些进补的,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所以方才一听到说宅里屈大夫回来,她立马就精神了,都不用去外头街市上寻,眼前不就有个神医了么,还是最了解祁苏的那种。   当着祁苏的面,她是不好意思问的,仿佛她多关心他似的,是以只能等祁苏回来了,她才准备去那个影影绰绰的东北角,找那个屈神医问问方子,自来都是医者父母心,那人一定不会不理她的!   楚娆透过门缝看着四九合上了门,她便撑着把明黄油蜡的伞遮悄默默地往东北角走去。   东北角的竹林郁郁葱葱,将三间屋室遮盖的严严实实,若是从来没到过祁家的人,一时间还不一定看的出里头的别有洞天,所幸楚娆问紫烟问的详实,倒也不觉得难找。   楚娆在竹门外清了清嗓子,小声道:“屈大夫?”   无人回应,但小门似乎没有关紧,楚娆探头探脑地跨进小门。   她无意识地走到了最北侧的一间,是一张极为简易的浅色木床,床上被清理的很是干净,但木头上斑驳陆离的有些暗红,像是干了的血迹,说不出的渗人。   房内遗留的龙涎香气还有少许,楚娆嗅了一下,突然猜想,难道祁苏在这呆过?   “喝!你是谁!”   楚娆沉思之间,一声厉喝吓的她前后踉跄差点摔倒,幸好扶上了门边凸起的砖石。   她惊魂甫定地咽了口唾沫,朝着来人看道:“你,你是屈大夫?”   眼前的老者身量不高,穿着那种黄土色的薄褂子,头顶戴蓑帽,帽沿外边的鬓发杂乱,脸上黝黑但白须苒苒,一点都不似楚娆想象中悬壶济世,慈眉善目的老神医。   “我是屈木平,你谁?”   屈木平颇有些不耐烦道,这里平日里没什么人来,也没什么敢来,他最是讨厌陌生人来烦他。   别看楚娆平日胆子大,但这屈大夫长得一脸凶相,她立马小声补了一句,“我是祁苏的夫人,我叫楚娆。”   “祁苏的夫人?”屈木平想了想,祁苏好像是成了亲,不过他不喜这种场合,那时还在云州老家翻药地呢。   “我都给他看好了,你还上我这儿来干嘛,病情你自个儿问他去。”屈木平以为楚娆是来问病情,挥挥手就想赶人走。   楚娆忙不迭从手袖里抽出那三张自己积攒的纸页,“不是,屈大夫,我是想您能不能帮忙看看——”   楚娆话都没来得及说完就被推了出去。   “我没空,你走。”   “嘭——”木门被砸上,楚娆被声音震的向后退了一步。   强扭的瓜不甜,尤其关系到祁苏的身子,楚娆觉得必须得慎重,但是叫她放弃,她可是抄了那么多日呢,于是她将余下的话收了回去,趴上门朝里道:“那我明日等你空了来寻你,行不行?”   “随便你。”   门内冷飕飕扔出来一句。   楚娆就这样不到半柱香,从竹林里回了自己房里,但她愈发觉得这屈大夫是神医,话本里都这么写的,越是厉害的人越是难请呢。   翌日,楚娆难得没睡到巳时,辰时初,连早膳都没吃就兴冲冲的赶去了那,想来上午刚起大概是最空闲的时候吧,毕竟昨日她是黄昏去的,看起来屈大夫忙的很。   再说,楚娆一时摸不清他何时回云州老家,就生怕他兴致一来离开祁宅。   谁知,这一次楚娆是去的早了,屈木平还在睡着,她自然又吃了一个闭门羹,思及屈大夫的起床气,楚娆只能灰溜溜地跑了回去。   直到第三天,楚娆先是巳时到,然后耐着性子不声不响地站在门口等了一个时辰,屈木平才伸着懒腰出来。   他扭着腰,一开门就看到这两天叽叽喳喳烦着他的女娃子,真是被磨的想发脾气都没脾气了。   “你说吧,到底要干啥?” 屈木平黑着一张脸道。   “屈大夫,我就是想让您看一下,我记的这些方子,祁苏他能不能受补啊。”   其实楚娆并不知道,祁苏平日早晚喝的补汤就是屈大夫开的,她还满以为是四九自己寻了药方子煎的,当然就算知道了,她肯定也觉着多补补没什么的嘛,两碗哪够。   屈木平倒是不在意这些翻看别人药方子的事,他伸手把纸条一抓,“好了,我会看看,你先回去吧。”   “那我什么时候再来。”楚娆眼巴巴地盯着他,一双杏眼咕噜咕噜神采奕奕的。   屈木平一想到她还得来,就头疼,“算了算了,你进来吧,我现在就给你看!行了不!”   “好呀,谢谢神医。”楚娆笑着跟着跑进屋。   这三间屋子比起简陋来哪间都差不离,楚娆都没寻到个好位置坐下,索性就站着等。   屈木平脾气向来是不好,但眼前的人都上来三趟了,他铁石心肠也算能施舍着看上一眼,可就这一眼他脸就黑了。   “这是哪里抄来的?!”   “我买的书册上呀。”楚娆看他脸色就知道这补药药性估计和祁苏的体质相冲,“屈大夫,是不是这张上抄的不能用,那我就不用,您看看后面,还有两张呢!”   “呵呵,肉苁蓉,锁阳,”屈木平又翻了后头两张,“沙苑子。你知道这是治什么的么?”   这么多味药,要么是补肾壮阳,要么治遗溺泄精!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我就想祁苏身子虚,给他补补不能用我就不用了。”楚娆顿觉有些委屈,她好不容易洋洋洒洒抄了三大页,竟然都没什么用处,也幸好问了一声,可不能害了祁苏。   屈木平一看楚娆这温吞样子就烦心,这么些破东西,烦了他三天!   于是,他冷哼一声,也不管站在那处还在心塞绞衣角的楚娆,直接跑出了竹门。   到了屋外,他随手拉住了一个不小心经过的仆从。   “你给我把祁苏喊过来。”   仆从被这个宅里的黑脸大夫突然拉住,已是吓了一大挑,此时闻言更是畏畏缩缩道:“屈大夫,喊,喊我们家公子何事啊。”   屈大夫只叫他喊,他不得报备么,不然公子问起,他得怎么说。   屈木平不耐烦地皱眉道,“你就跟他说,让他把他的人领回去,房事不够要烦烦他,别来烦我!!” 第37章   东北角落的小竹门外, 楚娆耷拉着脑袋, 踱着小碎步来回晃荡,时不时从门缝里往里头望上一眼,但隔得太远了什么都听不到。   她方才站在里头,眼见着祁苏神色尤其怪异地走进来,盯着她看了一眼,说了句要她等在外面就把她给赶出来了。   楚娆记得,祁苏的眼神里是她完全看不懂的意思, 生气定是有的,但又好像不全然是生气。   最最奇怪的是,连一向走在祁苏后头的四九都没跟来, 祁苏是一个人来的。   楚娆心忖,她不就是找屈大夫看个药方子么, 也还没给祁苏吃什么呢,祁苏总不至于这也能生天大的气吧她心痒痒地就想进去偷听,但一想到每次都被逮个正着, 楚娆立马泄了气地认命站在门边。   而一墙之隔的房内,祁苏的脸色其实尚算是冷静自持的, 但他心下简直是快要翻了天。   他这两日都想寻机会把得来的祛疤膏给楚娆, 但四九每每找去, 正好都不见人,他竟不知她是偷偷跑到这来了。   宅子里的下人憋得满脸通红地把屈木平的话一字一字蹦出来的时候,他是真想将直接楚娆锁起来放回后院去屈木平看着眼前虽然面上不显,但耳尖已经呈粉色的祁苏, 心情从早上见着楚娆的烦闷,现下反倒是疏松了点,甚至还觉得有些好笑。   祁广宣当年和他是知交,他也当祁苏侄子,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能把祁苏气成这样。   屈木平秉承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道理清了清嗓子,“祁苏,你这夫人,缠了我三日,就是要我看她记下的滋补方子,喏,都三大张了,你带回去还给她。”   “这,我看也看了,你这身子,暂时房事不可太过频繁,一天一次差不多就得了。”屈木平不忘加一句,“吃我开的补药已然足够,等过两年余毒清完,你爱吃啥吃啥。”   作为一个治病救人的大夫,屈木平讲话自不会绕转,旁人听的尴尬羞赧之事,在他们眼里和平常的疾症没什么两样,无非就是照实说而已。   于屈木平而言,祁苏和楚娆二人新婚燕尔,年少火气盛,那是小事一桩,只不过祁苏身体才好转不到一年,该休息还是得好好休息的,所以他这话虽带着玩笑语气,却也是认真的嘱咐。   “屈老”祁苏冷着如玉的一张俊脸,宽长袖袍下的手紧握成拳,又松开,半响没多说出一个字来。   “行了行了”屈大夫自以为了然地挥挥手,“你快带她走,别在这儿烦我了,我还得理包袱回云州拔药草呢。”   祁苏起身,捏起桌上的三张薄纸,左右踟躇了片刻,好不容易才稳住了声线,“好。”   不知站了多久,楚娆心下惴惴不安地等着,终于是看着祁苏走出了竹门。   “祁苏——”   她脆生生地喊了一声,原想着自己毕竟是好心,祁苏当是没那么生气的,谁知,“走。”   祁苏连头都没回,唇边只溢出了这一个字。   “噢。”   楚娆适才没能偷听,不知道屈大夫在里面说了什么,满以为是补药方子太过有害,祁苏在怪她多管闲事,于是只能不敢出声地跟个小鸡儿仔似的跟在祁苏后头。   这是楚娆第一次后悔搬到三院,要是还住在后院,她一早就能走小道溜走了。   现在跟在祁苏后头,她又不敢抬头,只能眼睛盯着分辨地上的路,猜想是过了竹林的角落,眼见着就要走到自己东间面前,楚娆心想,就让她这么悄无声息地回去吧,说不定到了明日,祁苏的气就消了,他看起来也不像是那么容易生气的人。   但是就在快要走到分岔路的时候,前面的人忽然的停住了,楚娆收不住脚,差点撞在祁苏的背脊上。   等到楚娆堪堪停住,祁苏也转了个身,低头垂眸看向眼前乖顺状的女子。   他提了好几息,手上的宣纸都要快被揉成碎末,才好不容易地挤出一句话,“楚娆,你——就这么想——”洞房么?   楚娆低着头,听到面前的人说了半句话就停了,忍不住偷偷抬头瞄了一眼。   正好和祁苏的视线对上,他冷着那一张脸,虽说好看,但架不住他凶啊,楚娆心一虚,立马回道:“嗯,本来是想的,但现在不敢了,真的不敢了!”   可不是不敢么,祁苏的脸色那么难看,肯定是补药里有不好的成分,他难道会以为她是故意的?   其实楚娆最初也没有敢给祁苏乱补的心思,但闲暇无事,总想鼓捣点东西帮帮忙,这不,就抄了些补药的药材,反正书上写的皆是补男子之类的,祁苏是男子,那总不会错麽。   楚娆没细看,是因为她打定主意反正会给大夫过目,就想先抄下来再说,哪知道祁苏现在晓得了会这么不高兴。   楚娆心下知错的同时,细细思量还颇有些自觉委屈的意思。   祁苏一听她说的话,再看看她脸上一点羞意都无,心情简直不知该如何形容,“你,你到底整日在想些什么?”   祁苏素来淡定,但这次对着楚娆,他真的是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楚娆却是依旧认认真真地认错态度,“祁苏,我也是想为你好的,但我保证以后我再也不想了。”   说完,她还不忘补上一句,“你放心,你就吃四九给你的补药就行,我觉得也够了!”   “……”   祁苏以拳抵额,许久之后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你以后不许再找屈老。”   “嗯!”   “那事。你。以后再说。”祁苏当真是咬着牙一字一字吐出来的。   楚娆连忙保证:“不提了,以后都不提了!”   祁苏闻言眉头还是没有舒展开,他走出了几步,回头看向楚娆,又往前走了几步,这样反复来回,一直到楚娆看着关上房门,最后还是没等到他再说出什么话来。   楚娆看着祁苏欲言又止的模样,心头还发懵着,她还是没想通,她不就是想找个好药方子么,怎么他气的又想发火又不能发火的样子。   祁苏真难懂啊。 第38章   祁家的下人仆从统共就那么多, 三四进院再大哪里抵得过流言传开来的快, 口口相传的闲谈趣话之间已经将药方一事说的人尽皆知。   翌日,楚娆睡醒起来,看到紫烟欲说还休,意味不明的笑意,就觉出了不妥,忙追问下,紫烟才将外头听到的给说了出来。   “紫烟, 外面当真是这么传的?”楚娆梳洗了一半,急忙慌地推开紫烟递给她的巾帕询道。   “是啊,夫人。”   紫烟笑了笑, 重又将帕子捧回去,往楚娆脸上蹭了蹭, 不过楚娆的肤色白皙细腻,昨夜还沐浴过,一晚上自然擦不出什么脏来。   “夫人, 您也别放心上,他们才不是笑话您呢, 那是好不容易抓住了公子失态的模样, 闲谈个几句, 没甚恶意的。”   所谓当局者迷,祁苏和楚娆昨日仿若鸡同鸭讲,但紫烟四九这样随身服侍在身侧的人,反而不会信那些传言, 只道是定然有什么误会,再往深了说,无论实情如何都算是新婚夫妇的闺房之事,除了羞人以外,倒也没犯什么忌讳。   可紫烟看了眼楚娆红到后耳根的模样,就知道这事儿啊,夫人心里没那么容易过去。   “不行不行,紫烟,你先给我把门关紧了。”   “是,夫人,您这是?”紫烟边问边往木门走去。   “我暂时不想教人瞧见。”楚娆边说着,红着脸还将窗纱也给合上了一大半,只留着一个小口。   紫烟只得笑着关上门,她家的夫人当真是面子薄。   楚娆看一切备绪,走到桌边推开桌上杂物,展开一张宣纸,竟是像是要写东西的情形。   “夫人,您要写信呐,是写给外家老爷夫人么。”   楚娆摇了摇头,“我要给祁苏书信。”   紫烟:“”   “夫人,可这走过去也就几十步的事。”   “那也要先用信。”   楚娆脸色绯红地嘟囔了一声,紫烟说的容易,这哪是她能走出去的时候,还是用信笺好,这些话当面说,真是要羞煞人的。   她现在算是懂昨日祁苏的欲言又止了,这与她的初衷简直是南辕北辙啊。   楚娆在心中打好腹稿,随即提了口气,开始洋洋洒洒地落笔。   半柱香的时辰,楚娆就写完了,但约莫是觉得哪处写的潦草,又复腾了一张,这才将信封上,还似模似样的按了个红泥信戳。   “紫烟,你帮我把信交给四九,就说是给祁苏的。”   “是,夫人。”   楚娆透过窗户缝,矮着身偷偷瞄着紫烟走到祁苏的房门前叩了门,将信递给了四九,心头的一块大石落了一半。   至于剩下的一半么,楚娆爬上木榻,抱着条软毯倚靠着床栏,手不自觉地摩挲着衣角,心忖:也不知道祁苏看了能不能明白她的意思麽。   四九将信拿回去的时候,祁苏经过这一整晚上,情绪总算是恢复如往常,此时再回想起来,他也觉得自己有些当局者迷了,按着楚娆小事都能红着脸咋咋呼呼的脾性,昨日万不能说出那般的话。   他瞥见门口的四九温温吞吞的在走来走去,一副想要说话的样子,不由得拢眉道:“何事。”   四九这才摊出手,手里正捏着那一封信笺,“公子,是夫人写信过来了。”   他这话说出来都觉得多余,也实在是不懂,走路几息的事,夫人怎么就偏偏还得寄封信。   祁苏垂眸看了一眼,都能想象出楚娆戳红泥的神态来,他勾开信口的简戳,捻起写了满满字的素宣。   与他猜测的一致,确实是有些误会之处,还央着他出言将事情‘解释解释’,字算不得好看,但小小的同人一般秀气,大概是想在说事之余,显些文采,字里行间偏还要用些晦涩的词语,偶尔蹦出几个错字来,祁苏一时间不知道该笑她,还是该赞她。   “公子,夫人说的什么呀,是不是昨日的——”四九不小心说了一半,立马闭嘴,这种事,他可不该问的。   “让人不要再传些流言。”祁苏合上信,缓道。   “是,公子。”   这话不用祁苏嘱咐,四九已经吩咐了下去,不管事情如何,哪能议论编排主子的,都还想不想干了!   不过,四九盯着祁苏看完摆在一旁的信笺,犹豫道:“公子,要不要回个信给夫人呐。”   楚娆等的很心焦。   万一祁苏不信怎么办,若还以为她是那种满脑都是都是‘那事’的女子。   哎呀,不敢想,楚娆兀自摇的跟个拨浪鼓似的,她还是等四九出来再说,反正她都这么慎重了,祁苏也总该回给她一封信吧。   等了好半响,楚娆才透过缝隙看到四九回来,她马上开了窗,一等四九走近就探着头急迫道:“四九,是有回信么?”   四九被窗户突然伸出的楚娆吓了一跳,拍了拍胸膛,“夫人!你真是吓死小的了。”   “嘿嘿,有信么。”   四九随后缓了缓心绪,将祁苏的回信递出去,不过脸上神色有些怪异,似是在憋笑。   楚娆登时觉得奇怪,接回信一看,这简戳不就还是她那一封么。   她打开一看,只见信上没什么多余的字句,只是在三四处地方,被红圈圈出,旁边则有个颇为好看的字迹,书写以一字。   “公子说,替夫人改了几个错字。”四九再也忍不住,低低笑出了声。   “……”   楚娆羞赧的心绪,在拿到这封信时,半分都不剩了,气呼呼地作势就要合上窗。   “哎,哎,夫人,慢着慢着。”   楚娆不高兴地停下手,“又怎么了,他又说我什么了?”   四九肃了肃脸,屈身施礼,“夫人,公子还说,请您明日午膳后去避风亭找他。”   避风亭设在四进院的西南角落,也就是前世楚娆遇上祁风的地方,是以她对那处多少有些排斥,但毕竟重生一回,此时祁苏又还活得好好的,她也不至于连去都不敢去。   翌日用完午膳,楚娆挥退了紫烟,便一个人往亭子处走,走到一半被晒的狠了,才想起自己忘带了伞遮,但她懒得折回去,只能加快步子往四进院行去。   虽说宅子里昨日还流言漫天飞,但都不带着恶意,更多的是些偷偷打趣,再加之后来有了四九的嘱咐,马上便悄无声息了,楚娆只当是那封信奏了效,大家都知晓了是误会一场,心下的芥蒂也就去的七七八八了,至于祁苏给她改错字一事,她自然更是选择性的当没发生过一般,反正她在他面前丢脸也不是一两回了。   她心情颇为舒畅地走至四进院门口,乍一眼看到避风亭,心里有一丝胆怯,但那点情绪,在看到祁苏之后,立马消失的无影无踪。   只见他背脊挺直,端坐于亭内,俊秀侧颜如刀削般棱角分明,但又不失玉泽温润。   一身月白项银刻丝花纹底锦服,墨色绣线织成的莲花纹路在衣袍上泼洒的时隐时现,优雅清贵地不带人间的烟火气。   楚娆不自觉地走近,才看清了石桌上铺陈开来的大片素宣纸上写的是什么,竟是大大小小样式都不同的账簿分页。   按说在商贾人家看到这个不稀奇,楚娆在家也时常看到爹娘坐在一起打算盘对账,但祁苏,楚娆是前世加今生,到现在才见了头一遭。   没想到他平日冷冷清清,连算起账来,都能比清贵公子看传记还来得斯文。   桌上没什么算盘一类,只看得他视线瞟一张便拿下去一张,不一会儿,书筒里面就垒着厚厚一叠纸沓,桌上的则越来越薄。   直至将桌面上的纸清了一半,祁苏才提笔在右手边的簿册上轻缓记下一笔。   这是不是心算呐,楚娆心下腹诽,跟她小时候教书先生说的神童似的。   楚娆自己在胡思乱想些乱七八糟的,祁苏方才看的认真,如今松闲下来余光才感受到来人,他的视线依旧停留在账簿页上,却是薄唇微张,“不热么,过来。”   “噢。”   楚娆被一提醒,才发现自己还站在亭子边角,这六月午后天热的很,她忘了打伞但也有亭檐的阴影笼着,可背上还是起了一层薄汗。   亭内有四九备下的梨木冰鉴,只差那么一两步就比外头凉爽了许多。   想起自己最关心的事,楚娆走近道:“祁苏,你看懂了我的信没。”除开那些错字。   “嗯。”   楚娆心忖那就好,这事儿也该算是翻篇了,她的心一贯大得很,忘性也大,当下时还能辗转反侧地睡不好,事情一过去,她就又活蹦乱跳的,若不是天生这个性子,她当时重生回来还被逼无奈的再嫁,怕是要气的去投湖。   “对了,四九说你找我,是何事呀?”   祁苏闻言,眼色微闪了一下,随即从纹云袖袍下拿出一只青花骨瓷质地的小绿瓶,放到账册清空出来的桌角上,“这个,你拿去。”   “这什么?”楚娆捻起小瓶子,在耳边左右晃了晃。   祁苏垂眸,手上不自觉地接过一张账页,“不是还有一点,祛不了么。”   楚娆蹙起秀眉,饶是她听惯了祁苏说的半截子话,一时还真没想透祁苏说的什么意思。   直到祁苏见她迟迟不回,将视线落在她的手臂上时,楚娆才恍然想起她那晚去祁苏房里给他涂药时说的。   【但我总觉得还有那么一点,所以时不时就带着涂一下。】“其实,上次油葱膏你只用了一点,我还有多余的呢。”楚娆握着小瓶子,心里说不出的喜滋滋,但嘴上客气了这一句。   “既是够了,那便留下来。”   “那怎么行!你送都送了!”楚娆将手往身后一藏,边往亭子的栏座处走,边小声道,“真小气。”   祁苏闻言,自己都未察觉地唇角微微往上扬了扬。   楚娆心情不错,随意拿起帕子擦了两下便坐在了亭子边,“祁苏你继续看吧,我坐这儿歇息一会儿。”   她才从自己房里顶着烈日出来,这亭子除了冰鉴,角落里还摆着几盆冰片,凉爽惬意的,楚娆一点儿都不想顶着大太阳现在就走回去,当然,她是不会承认自己就是想在祁苏身边多呆上一阵这个念头。   楚娆坐在围栏座上,将祁苏给她的瓶子,从木质软塞看到瓶底,把细密的花纹色釉都细细地瞧了个遍,怎么看怎么精致,也不觉得无聊,这般安安分分地竟也熬过了一炷香的时辰。   四九站在外面看着不由得觉得好笑,一个是自来安静,一个是难得的安静,这两个人在亭下还颇为和谐呢。   然而不久,这难得的闲适就便被通传的一声给打破了。   “公子,大房的祁风少爷来见。”   祁风这个名字,楚娆是尽量避免去想起的。   怕不怕是一回事,主要还是觉着恶心,一想起他的嘴脸就恶心,比起前世若被他得逞,她还是宁愿跌进井里。   所以一听他要来,楚娆的好心情顿时就跌到了谷底,前世的记忆如水涌出,让她难受的很。   但若是现在走,或许也能外头碰上,加之她有几分担心祁苏,上次去大房吃饭,祁苏凭白少了两成份例,现在祁风又来找他,是不是又想教祁苏吃什么亏?   楚娆忖度了一阵,起身理了理正自己的衫裙,小步跑着站到了祁苏的身后,立在那儿活像个小跟班。   她准备就站在这,有祁苏在前头挡着,她也不怕,好歹看看祁风他到底是想打什么主意。   祁苏的余光能感受到楚娆,看她如此动作,他并未多言。   不多时,仆从便领着祁风从院外走进来。   祁风今日换了件和祁苏一般素色的绸杭直裰,他自是比不上祁苏的容貌,但拾掇拾掇总还是个周正的少爷,他是有意穿的如此,上次见楚娆,无端得了厌弃,他回去想了半天,只能是自己穿的太过富贵?   所以他今日特地选了件浅色的,还特意绕到三进院的东间,恁是没见着楚娆的人。   谁知这个朝思暮想的美人儿竟是呆在祁苏这个亭子里。   祁风的心里淫邪已起,但门面功夫还是能做的极好。   他堪堪使了个半礼,“堂兄好,堂嫂好。”   说完,祁风还特意瞟了楚娆一眼,眼神毫不遮掩的带着腌臜的想法,索性楚娆躲在祁苏后头,他只看得了个半身,意犹未尽。   彼时,祁苏正好将桌上的账册全部看完,一拂袖,纸业便全进了书筒,他对上祁风的视线,脸色顿时冷了几分。   “你来何事。”   祁苏对大房向来没什么好容色,加之他性子素冷,祁风没觉出什么不妥,依旧笑呵呵道,“是这样,父亲要我来与你商量一声,这些日子你身子尚算不错,不如抽个空,咱们去府衙将文书过了。”   祁苏明知故问,“什么文书。”   “自然是堂兄你在祁家的五成,说来老是这么挂靠在我们大房,名不正言不顺的,店铺里伙计时常有些微词。”   楚娆低着头,她是真的不想说话的,毕竟她连多看一眼祁风,心口都犯酸,但这大房的人怎能这般无赖啊!   有微词,那就把五成还回来啊,说的祁苏硬塞给他们似的。   “呵呵,真是不要脸皮。”楚娆不高不低地说了一句。   这没来由的一句话,显然是说给祁风听的,祁风也不恼,美人发脾气,不还是美人么。   他依旧笑着,另补了一句,“我们也是担心堂兄的身体顾不过来。”   楚娆闻言斜过脸,余光都不想分给他,不等祁苏发话,嘴上便忍不住回道:“祁苏现在身子挺好的,你们嫌累就把五成还回来,又没人求着你们。”   “堂嫂嫂,您这话说的就不对了,都是那么近的亲眷,我们能帮总要帮的,每年的红利,给的比份例都高呢。”   祁风这个人最爱声色,楚娆对他哪怕是出言不逊,只要是同他说话了,他都觉得是抬举,便是被她嫌弃地能说上几句,他竟然还挺高兴,于是索性就对着楚娆劝说起来。   “那你把账册拿来看看,是不是真的高。”   “这,这账册怎么拿来给别人看的。”祁风自嘲地干笑了两声。   楚娆心下翻了个白眼,懒得再与他说道,她站在祁苏身后,藏在袖口里的手拉了拉祁苏肩上的衣料,心头默念,:祁苏你可千万不能答应,这便宜让人占了也太亏了!   祁苏一向寡言,若是楚娆不在,他大概也只会是冷眼看着祁风半响,然后才会开口。   这一段留白,因着楚娆在,反倒是被填上了,等到楚娆不想再理会祁风时,祁苏正好思索完,冷冰冰的说道,“五成未免太多。”   祁风一听这个,心想这是有机会啊。   他本来也没准备祁苏肯将五成都放给他,祁广耀的意思,正正经经过了名,能得个小半,都是他们赚了!   “那堂兄觉得如何?”   “一成,我只要城北那处。”   “好啊!”   祁风想都不想就应下,他的心里简直乐开了花,哪有这么傻的人,他原只想要个小半,祁苏竟然肯给四成!城北郊外的那一成算什么,地方大得很,但都穷的响叮当,米铺生意就没好过。   楚娆此时是一脸惊愕,她顾不得祁风在场,愣住似的盯着祁苏,这这这,祁苏竟然答应了。   她从来都觉得祁苏聪明,先前还以为他是忍辱负重,要是文书一过,可就真的什么都没了,就算要过,也不能只留一成在手上啊!   楚娆气的心口疼,可这产业就是祁家的,容不得她置喙,她一时不甘,将祁苏的肩上衣料生生拧皱成了个圈,本来是不想看祁风,现在她气的连祁苏都不想看了,真是很铁不成钢!   祁苏感受到身后之人的情绪,知道她是关心自己,面上却依旧不显,冷声看向祁风:“何时去府衙。”   祁风没想到祁苏这么干脆,最后一点疑虑都消了,心下对祁苏的性子多了一个描摹:软弱。   软弱无比!   呵呵。他还以为是什么硬气的,原来从外到里就是个空心可捏的柿子。   “堂兄,父亲还有些琐碎事要处理,那不如就定在一旬之后。”   “好。”   正事谈完,这次这么顺利,祁风是没想到的,祁苏的态度也让他心下的旖旎心思更为胆大了点,他从兜袋里掏出了一个一早准备好的小木盒。   木盒很是精致,雕着金边牡丹纹路,里头放着的是一片片锃光瓦亮的纯金叶子。   明殷朝以银两通货,金子用的极少,因此也极为贵重,尤其这些带着样式的,还不是普通金店能买到,必须提前去京府的官商金铺定制。   祁风对于讨好女子向来不小气。今日本来绕路就是想送给楚娆,但没见着,看到楚娆就在祁苏身边呆着,想着这次是没机会了。   谁知祁苏这般可欺,铺子都能送给他们大房,那么他送点东西出来,应该也不是什么大事吧。   于是,祁风走近了两步,“对了,堂嫂,上次见面太急,我都还未来得及备下见面礼,这木盒子里头的金叶子,就当是还了上次的,可好?”   他得意地打开盒子,摆开在烈日之下,金叶子灿灿的甚是夺目,女子么,总不会不喜这些发闪发亮的东西。   这是他存了许久的私房钱才买到的,祁苏这个病秧子,哪里能有他这个魄力。   楚娆心头还因着方才祁苏一口应下,很不舒爽,哪里有心情理祁风。   她看都不看,便道:“我不要。”   楚娆的小性子说来就来,不过,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对着祁苏生气呢。   但祁风可看不见,他只瞧的到楚娆那娇滴滴俏生生的别扭样子,惹得心里痒痒的很,他试探地往前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到了亭内,想将盒子递过给楚娆。   “堂嫂嫂不用放心上,小礼而已,不用还的。”   举手之间,祁风尽力显出君子的模样,但他的急色哪是这么容易就能遮掩的。   夹在他们当中的祁苏,此时脸色也是愈冷。   至于楚娆,她一回头看祁风走近,虽还离着她有点距离,但心里顿时警铃大作,她下意识抓住祁苏肩膀的衣料。   “我说了,我不要!”   就在祁风还妄图再走近一步之时,祁苏突然站起,楚娆原本摆在他肩上的手松松靠着,他一起身,自然就滑落了下来。   再抬头时候,眼前已是被祁苏格挡的严严实实,半分看不见祁风的猥琐姿态。   只听得身前的男子对着祁风缓缓道,   “我的夫人,我自来不准,她花旁人的银钱。” 第39章   祁苏隔档在两人中央, 他的身量较祁风颀长的多, 宽袍袖摆掩映下,祁风就算站直了,也连楚娆的头发丝儿都瞧不见。   更不用提他被祁苏的突然冷声吓得踉跄了两步,竟是一屁股跌在了台阶下。   本来干干净净的绸杭直裰沾上了土灰,跟祁风的脸色一样说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祁苏这是发火了?要说上次在二院,祁风还觉得只是凑巧,这下他是信了, 祁苏当真对这个俏娘子上了心。   “哎,地可真有些滑。”祁风干笑了两声,自顾地爬起来, 拍了拍下袍。   他对伏低做小这等事颇为在行,起身的那几息就毫不迟疑地堆上了笑脸, “堂兄,弟弟我就是小开个玩笑,堂嫂哪要花我的钱, 这钱我就自己留着就好,就好。”   祁风这点眼力见儿还是有的, 此时若是惹火了祁苏, 那四成的份例泡了汤, 回去还不得被他爹给扔出去楚娆低着头算是“躲”在祁苏后面,这是第二次了,遇到祁风两次,祁苏就帮她挡了两次, 明知道他身子还是弱弱的,但楚娆心底就是觉得安心。   其实,楚娆是没看到祁苏现下的样子,冷冰冰的人若当真发起火来,那眼里便真的是万丈冰原,直冻得人胆颤。   是以哪怕祁苏一言未发,单只看着祁风,祁风都有些招架不住。   “堂,堂兄,我还得去和父亲说这四成的事儿,就先告辞了。”   祁风一路快步不停,走到了四院的门口,才敢回头剐了一眼,说也奇怪,祁苏那个病恹恹的样子,冷眼看着他的时候,他竟然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身,这人到底是哪来的这周身的气势。   也罢,祁风懒得多想,等到他们将二房的财物都吞到手,看祁苏还能怎么扑腾,到时候他的堂嫂,还不是任由他宰割。   说来也是怪祁盛安那个老头,明明都是嫡亲的孙子,就偏心那祁苏,白纸黑字定了那一份规矩,不然,祁苏哪能还多活这十几年另一边,避风亭内,祁苏已经恢复如常地坐下,楚娆还傻愣愣地在那站着。   本来还气祁苏被大房算计,现在因着他那句话,楚娆是气也不是羞也不是,过了好半响,才褪去双颊的红热。   “谢谢你替我解围。”楚娆朝着祁苏轻声说了句。   若是平常,祁苏那么帮她,她或许不会再多开口,但此时,一想起方才发生的事,她忍了好一会儿,发现自己还是忍不住。   “祁苏,你为什么要平白让人这般占便宜呢。”就算给,也不至于给四成啊。   还说要养整个二房,这下要拿什么养。   “你如何觉得,我被人占了便宜?”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麽,你都快把自家的产业都划到别人名下了,这还不亏?”楚娆性子一急,说话连弯儿都不绕一下,说完才发现自己的语气实在是不太好听。   她悄摸声补了一句,“我就是担心,你以后连补药都买不起了。”   祁苏看着眼前蹙着眉头,自己掰算着真心实意地替他着想的女子,忽然觉得心头一软。   “不会亏的。”   这是祁苏难得的和缓语气,楚娆能听出这不是纯粹安慰她的话。   虽然难以信服,但楚娆还是试着沉下心来仔细盘算了下。   前世直到祁苏死,院子里都尚未过的拮据。按着大房那么扣扣索索的样子,若真的把份例都夺走了,那前世的时候,她应该也听闻些风声才对,怎么会一点声响都无。所以,她觉得祁苏应当不至于这么可欺。   “那下旬,我陪着你一道去府衙。”她想看看,祁苏说的不亏,到底是什么意思,总不会是到了署衙临时变卦之类的。   祁苏看了她一眼,“好。”   楚娆回到东间的时辰,紫烟也恰巧从后院挑了点薄被来将床上用久了的换一条下去晒晒。   “夫人,您怎么了?”紫烟见楚娆小脸上神色怏怏,她记得夫人该是从公子那处来,可先前听四九说,公子还问屈老要了瓶祛疤膏送给夫人,怎的现下会如此不高兴。   楚娆见紫烟问起,她心里的确烦闷,兼之想到之前曾看到祁风给她的布包,心里突然顺水推舟生出一计,带着试探的意思道,“哎,还不是大房实在太欺负人了。”   接着,楚娆便一五一十地将在亭子里发生的事情说个明白,那些送她东西之类无用的自然省下没讲。   紫烟听罢,沉默了一阵,才开口,“夫人,有些事,奴婢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您,公子是历来不许奴婢和四九在外多言的,但您毕竟是夫人,且如今又对公子这般上心。”   楚娆一听,就知道有什么是她不晓得的。   前世,她和祁苏甚是生疏,从来没和紫烟说起这些“知交话”,也无从得知今日紫烟要同她讲什么,会不会与当日的布包有关?   果然,紫烟关上门,从自己的兜袋里拿出一个明黄布袋。   楚娆眼尖,她一看便想起这就是那日她看到祁风给紫烟的。   但她还是装作第一次见,作惊讶状,“这是?”   “禀夫人,这是祁风给我,让我下给公子的药,药力不强,却能混沌沌地使人上瘾,让人愈加虚弱。”紫烟补了一句,“已经好两年了。”   “你,你——”楚娆只是试探一问,没成想被紫烟突然这么一下子倒豆子似的倒出一堆话来,有些措手不及。   “夫人放心,奴婢绝没有害过公子。这事公子也知道,奴婢想着若不是假意应下,他寻了别人更是麻烦,索性不如只经奴婢一人的手。”   “那你现在到我院子了怎么办?”   “祁风他晓得奴婢是二房的大丫鬟,下个药不是难事,现在奴婢还收着他的银钱,每月按例去花苑见他一次呢。月月里拿回来的药,奴婢都会存好,祁风给的药也不致死,这事儿就一直这么盖过来,拖到现在。”   原来是这样   楚娆不敢全信,但紫烟这么开诚布公,她是万万没有想到的。   难道前世她死的事真的和紫烟无关,可是,紫烟为何还一定要到后院来服侍她呢,留在祁苏身边不是一样的么。   楚娆没有继续问下去,反正来日方长,以后再说也不迟。   不过,祁风既然敢找紫烟,那保不齐以前大房还做过些旁的腌臜事,联想起祁苏一点都不似常人会得的疾症的模样,楚娆有意问询,“对了,你知道祁苏为何身子弱么?”   紫烟忖度了一阵,道:“奴婢被买进来的时候公子已经着了病,不久就跟着公子一道去福源寺,那时候老祖宗说的是因失了双亲,受不了打击才如此。其他,奴婢就不知了。”   “嗯,好。”楚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心里反而冒起了一丝希冀。   她以前以为祁苏是元寿所致的离世,所以才会觉得是不能改变的,如果当真是人为,那么或许这一世,祁苏真的能活下来呢…… 第40章   明殷朝关于家财份属一类的明文律法尚算完善, 官府从不限制这些民间交易, 只是需要从每次更迭中收取小部分的契税,以充作官用。   契税是受方交予,普通小康人家一般能免则免,随意书写一纸收据就算是凭证了,毕竟契税真交起来还是不小的一笔。   但像祁家这等的大户,这一项就不能免除。   一来契税颇丰,府衙为了绩效核评断然不愿失了这笔进项, 是以纠察得严格,二来富人家的子孙延绵,分支极广, 若不处理的妥帖,有凭有据, 谁知道到了哪一代会闹起事来。   祁家虽就这么两房,但依着大房的精明,自然是宁愿多交一笔契税, 把事情板上钉钉了才算安心。   时值七月流火之际,天气转凉, 但尚存有些余暑, 约定中转文书的日子眨眼就到, 这段时日是楚娆嫁进了祁家之后,第一次觉得日子过得太快。   只要想到这来回的一趟,二房就得吃下这个闷亏,她就一丁点儿都不想出门。   可这是祁苏应下的, 她也做不了主,只能一并前去,看看祁苏到底是准备行什么章法。   索幸的是,大房心急,午前已经先去府署将文书准备都安排妥当,只等着祁苏午后去签个字就算完事儿,楚娆不用担心再撞上祁风。其实,这也是祁风怕节外生枝,不然他哪可能放弃这些本来就不多的和‘新嫂子’的见面机会。   二房三进宅外,停着一架高头大马的车舆,楚娆攀着登上车辕,一撩开门帘,就看到里头闭目养神的祁苏。   嫁进祁家四月有余,现在一个院子天天都能碰上几回,要说和从前比,楚娆现下虽然还不觉得随意,但和祁苏同处一车也自然了许多。   不过之前,楚娆是没话找话,这次,她是真的有满腹的话要说要问。   楚娆性子急,马车堪堪行了还没一炷香,她就憋不住开口道,“祁苏,你到底是不是真的要将四成份例转给大房?   “是。”   “可是你给了他们,就万万收不回来了,那你之后该怎么办?”楚娆的眉头又蹙了起来,“要不然你也少给两成,全都给他们了怎么行。”   她一直以为祁苏会临时变卦,当耍一下大房也好,但显然这次去府衙已然是定下的了,也是,瞧祁苏的性子也做不出那种玩笑事,但他到底如何想的,难道送人东西,受的那人还能亏了不成。   “能收回来。”   “……”   从祁苏嘴里,想听到一整句话,楚娆觉得那是不可能了,既然他有打算,她也就不再多纠缠,左右是等着看,祁苏总不会空口安慰她。   但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是她一定想知道的。   楚娆正了正神色,“祁苏,你也知道祁风下药给你的事,对不对?”   她问的很认真,想佐证紫烟有没有骗她,问祁苏是最快不过的方法,万一紫烟隐瞒了什么,她也能第一时间发现,这种时候你猜我猜的,吃亏的还不是自己。   祁苏在楚娆说完这句话后,才睁开一直阖着的双眸。   他看向楚娆,她脸上的焦急不似作假。   从上车时他便闭目养神,是因着他一夜都未完全入眠。   隔了四个月之后,他又开始做那个熟悉的梦,梦里他的意识清醒,但是彻底成了看客,一遍又一遍地看着楚娆从那个亭子里和祁风争吵,随后跑出去的惊恐模样。   最初,他只知道在梦境里,楚娆是惧怕的样子,与祁风也似乎是纠葛颇深,是以他猜测两人相熟。   后来,他发现楚娆是当真厌恶祁风到了极致,那又怎么会与其在亭中独处。   祁苏的琥珀色双眸微闪,不答反问,“你又为何惧怕祁风?”   楚娆是眼巴巴等着祁苏回答,突然被他这么一问,话到嘴边成了一句似是而非的,“我说了你也说么。”   “好,我知道。”   祁苏闻言竟是不留余地地直接回道,根本没有给楚娆机会思索,“该你了。”   “……”   楚娆被祁苏这么认真地盯着,很是不惯。她不是不信祁苏,但重生这事说起来着实难以置信,可她想不出能说些什么其他的缘由,于是只能红着脸道:“我,我是觉得他对我有不轨的心思,我不喜欢。”   “避风亭,你有和他独处过。”   不是问句,而是带着肯定的语气。   这下,楚娆惊讶了,她和祁风唯一一次独处,就是前世亭子那处,为何祁苏会知道。   “没,没有啊。”   她脸上一闪而过的慌乱情绪被祁苏尽收眼底。   楚娆嫁进祁家,几乎是一直在他眼前动静不断,祁风若是要来二房,必得要到花苑的锁匙,否则也不会要想收买紫烟来投毒,是以之前应当是不存着机会。   忆起心尘曾说得过的话,难道说是以后的某日,才会发生如此一般的事,那这梦便成了预知?可还未发生,为何楚娆第一次见祁风便能生出厌恶。   祁苏心下闪过的种种猜想,楚娆不知道的,是他竟已经猜的八九不离十。   她看着祁苏在那深思,以为祁苏对她生出了误会,尤其现在她还晓得祁风对祁苏有下毒的心思,楚娆心里顿时有些着急。   “祁苏,总之我厌恶祁风,以前不想,以后也不想同他见面。”   祁苏兀自思索,没有太过在意一旁叽叽喳喳的楚娆。   楚娆见他不回,生怕祁苏不信,还兀自举起右手,洁白细腻的小小掌心正对着祁苏,“祁苏,你别乱想,我能同你立誓的,我楚娆绝对不会害你。”   “这样吧,若是有违此誓,我就,就——”   楚娆想了半天,想找个狠毒的,可手突然感受一丝施力,随后就被拂了下去。   祁苏的袖袍掠过楚娆的手心,酥酥麻麻带着微微冷意,像是羽毛在她的心口刷过似的。   她看着祁苏的动作,红着脸道:“祁苏,你这么信我呐。”   “聒噪。”   “……”   楚娆闻言,羞红一褪,立马气鼓鼓地扭过头去,也不记得自己的初衷,转而闭上眼睛,“我要睡一会儿,到了你记得喊我。”   广陵城的现任知府姓曹,名知廉,上任已快满三年,楚娆记得再过几个月,他便会调任,至于后来的知府,是为姓孟。   不过这些事,她前世也只是听说而已,具体如何倒是没太在意,左右和她没什么大的关系。   如今春耕已过,秋收未至,府衙该是比较松闲的时候,但楚娆也万没有想到,崔知府竟是在府署的待客堂里面干坐着等他们的。   待客堂装饰极简,古朴的桌椅长凳,看起来就显着衙门清苦,当然了,这些也不过是表面功夫,楚娆第一次来,颇有些好奇地四下多看了两眼。   “曹知府。”   祁苏撩袍进门时微点了下头,语气与平日没什么两样。   见他们二人走进,曹知府笑呵呵地起身走上前来,“祁公子,咱们真是许久未见了啊。”   他似乎是特意的没穿官袍,只一件普通褚色常服外袍,中等身材,长得圆头圆脑,笑起来见牙不见眼,应该是和楚娆父亲一般的年纪,长相却是年轻许多。   “这位是祁夫人?”   曹知廉一看祁苏身侧的女子,碧玉年华,不施粉黛也依旧容色妍丽,之前曾听闻祁苏娶了个双姝之一的楚家小姐,莫不是这次就带了过来。   果然,“是。”   “曹知府好。”   听到提到自己了,楚娆大大方方地福了个身,虽说她也不知道礼行的姿势算不算合规制,但总归伸手不打笑脸人的嘛。   “呵呵,祁夫人不必多礼,夫人容貌昳丽,和祁公子当真是相配啊。”曹知廉虚扶了一下,笑容满面地便将人往里间书房引。   楚娆低下头跟上,由着祁苏和知府说话,虽都是些简单的寒暄之语,但她总觉得这气氛很怪。   皆说商不如官,明殷朝虽然对从商开设的限制不多,但身份定然是不如当官的。   可怎么看这情形,知府似乎对祁苏很是有礼的样子,而祁苏也还是如之前那般寡言少语,半分都不怕得罪人。   “祁广耀和他的儿子午前已是来过,将能签的文书都一并签了,只差祁公子你一锤定音。”   曹知廉边说边走到案桌前拿出一叠纸沓,停下脚步转头,“祁公子,你是当真定下了?”   “自然。”   得了这一句肯定,曹知廉是彻底信了这祁苏背后不凡。   他上任这三年,与祁苏没见过几面,但为何却如此客气,全是因着来任之前,这前任知府告诉他的。   原话便是:“扬州多富贾,其余皆可不结交,唯有祁家二房的病弱公子,不可怠慢。”   要知道,这祁家做的米业,在广陵城虽是头档,也算的上是巨富,但是摆在整个扬州,毕竟还有官商皇商,那便不那么数一数二可瞧的了。   然而前任知府与他是科考时同期的同窗,两人之间有交往更有情意在,曹知廉纵然不解,但也将之放在了心上。   此时,他庆幸自己选择不错。   他作为一州知府,京府上头传来的暂时秘而不宣的决策他都是两日前才知道,怎么这祁苏竟然早已知晓,还正好将即将到来的火势引到了祁家大房身上。   曹知廉心下越想越心惊,愈加不敢怠慢。   “祁公子,您放心,当年祁家大老爷在府署留下过凭证,你既是自愿过文书,那就不奏效,这事,我定能给你尽快办妥。”曹知府在尽快两个字上加重了声,他知道,祁苏能听懂,他在卖个情分,告诉祁苏,在那消息漏出之前,他能办妥这事。   “好,谢过曹知府。”   从府衙出来,楚娆是满腹疑问,比来时更甚。   知府说的当年祁苏的爷爷留下的凭证字据是什么?而且看知府的样子,似乎对祁苏的决定很是欣赏,这当中到底有什么不可言说的。   马车上,楚娆犹豫了很久,明知道祁苏不一定会告诉她,她还是忍不住问道,“祁苏,知府说的当年你爷爷留的是什么东西啊?”   祁苏此时正看着棋谱,他的视线落在书页一角,闻言只是轻描淡写地开口道,“给祁家立下的一个死规矩罢了。”   “什么死规矩?”楚娆继续追问道,就在她以为祁苏不会理她时,祁苏忽尔合上书页,看向她,眸色平淡,“死规矩就是。”   “他日若我身死无嗣,二房财物尽归扬州赈济,除非,我亲自赠予。” 第41章   祁苏说这话时的语气稀松平常, 但楚娆听了, 两弯柳眉却是蹙了一路。   按理说,若祁苏无子嗣,那二房的财物便只能留给大房,至少还算皆是祁家子孙。   但祁家老祖却定出这样一个奇怪的规矩,他不会害自己的亲孙子,只能是为了护他。   那便唯有一种可能,就是连祁苏的爷爷都能猜测到大房日后会因钱财一事加害祁苏, 是以才不得已立了这么一个文书,还要白纸黑字地摆在府署供着。   若只是一般的小事,谁会做如此歹毒的猜想, 祁苏当年突然的多病定然和大房脱不了干系。   幼年失祜丧母,大伯父一家处处算计毒害, 唯一对他好的爷爷还没能多陪伴几年,难怪成了现在这般少言的性子。楚娆转念想想自己,父母健在, 还有哥哥和表哥自小护着长大,比起祁苏, 她实在是处境好了太多。   楚娆想着想着, 颇有一种自己揭了祁苏伤疤的感觉, 原本心里还存着的许多疑问,她突然就不想再去探寻了。   反正以前的事如何,她亦改变不了什么,还不如好好想以后何如, 可这口都开了,伤人的事也做了,现在又替人心酸,楚娆自己都觉得自己矫情。   楚娆一有心事,便不会如往日那般话多,于是回去的一路上,她都是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角,直到回到了东间,楚娆都还是有些怏怏不乐。   翌日,楚娆用完午膳,始终觉得过意不去,也不知道昨日祁苏回来之后,有没有因着她的那句问话,思忆起之前的事心情抑郁呢。   她很想去看看祁苏,但去他房里,总要有个由头,不然按着祁苏的习惯,定是不会让她久呆。   楚娆盖了条软毯,手上拿着话本躺在门前的贵妃椅上,心思却不断地往北边那半掩着的门缝里飘去,她真的好想看看祁苏现在是何脸色啊。   “夫人好!”   四九拿着一提镂花木盒,从门房过来顺道经过楚娆,便停下施了个礼。   “嗯。”   楚娆正在盘算着去找祁苏的借口,突然就看到了四九手里的漆黑木盒,“这是什么?吃的么?”   “禀夫人,不是吃的,是新到的棋瓮,我要去替公子收起来呢。”   祁苏喜欢下棋,日常有收藏的习惯,但是外头得来的一般是黑白两子,他只喜欢用白子一色,所以这些都只作藏收,书房里有个木柜,全是这些个棋盘,从天南地北得来,甚至还有番邦海外搜罗来的。   这事在宅子里算是众人皆晓,楚娆也不知道听了几回了,第一次听她还觉得祁苏实在太无趣,连喜好都比一般人要寡淡。   然而今天一听,楚娆眼前登时一亮,“四九,祁苏看过这个新棋没?”   “回夫人,还没呢,一般是小的先带去书房,等公子明日去书房时才会打开。”   楚娆从躺椅上起身,接过木盒一角,“那行,你给我吧,我去拿给祁苏看看,顺道我有事与他说。”   楚娆提着那只木盒,走到房门前,轻扣了几下虚掩着的木门。   “进来。”   她轻手轻脚地将木盒放在桌案上,也不知为何,她一进门就连呼吸都屏起来,生怕发出声音扰到祁苏。   祁苏此时正在查看信笺,一见是楚娆,往她身后看了一眼,“四九呢。”   “我让他先回去了,这是你的新棋瓮,你要不要打开看看?”   “明日书房。”祁苏重又低下头去继续看信,“还有事么。”   楚娆就知道他会说这个,若是不找点缘由,她进来说不到两句,就会被再‘请’出去,偏偏祁苏喜怒不行于色,不多呆一会儿,她也看不出祁苏是不是还因着昨日的事不高兴。   “祁苏,其实是我想学棋。”   祁苏拿信的手缓得一滞,抬眸看向楚娆,“为何?”   “闲着也是无聊,就想多学一样,这宅子里你棋艺最好,你教教我吧。”楚娆生怕祁苏真的找个教棋师父,因此立刻就把这事引到了他的身上。   同时,她手下的动作也没停。   楚娆利落地打开木盒,从中将新棋瓮捧出来,是分开的两只黑漆描金缠枝莲纹盒,白子黑子各占一边。   这阵势一摆,楚娆便是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看的祁苏又开始有些头疼。   下棋要心静,楚娆实在不像是喜欢此事的人。   祁苏皱着眉将桌上的杂物拂开些位置,“你想学棋,可知棋盘几何,棋子几只?”   楚娆自然摇摇头,她是临时起意,借着祁苏在一旁教她下棋,再以学习的名目能多留一阵,看看祁苏心情如何,若是他心情好,她就回东间,若是他心情不好,也不能让他一个人闷着心里难受麽。   所以,她哪是真心学棋,当然更不知道祁苏问的这些,哪怕是刚入门就该知晓的功课。   但她自来地会替自己寻出路,“虽然我现在不知,但边学边下,一定能学的更快!”   说罢,楚娆已经将白子的棋瓮放到祁苏那头,自己则霸着黑子,“祁苏,你先下吧。”   “……”   祁苏摺袖,修长的手臂很是容易地从楚娆怀抱着的棋子瓮中捻了一颗黑子,“是黑先白后,你先。”   “好。”楚娆似模似样地在祁苏为她下的那颗棋子上摸了摸,“记住了。”   祁苏看了她一眼,随后在另一角落了颗白棋,淡淡道:“棋盘纵横各十九,棋子黑白各百八十只,当世以座子制,局前于棋盘四角各落一子,黑白同数,以对角星布局。”   楚娆听了半天没听明白,祁苏只得替她在对角又放了一颗黑棋。   “嗯。”楚娆‘恍然大悟’般点完头,一边“顺道”开口,“祁苏,你昨晚睡得如何呀?”   “尚可你现下先在这棋盘中央先落黑子。”   楚娆按照祁苏说的放上一颗,接着问道:“早上几时醒的?”   “卯时你看此处,与它直线紧邻的空点便是此棋子的‘气’,尽不可被异色所占。”   “噢,”楚娆囫囵应了句,又询道:“祁苏,那你今日午膳吃的什么?好吃么。”   “嗯该下这边才是。”祁苏以指尖将楚娆的黑棋往左偏移了一格。   “祁苏,你——”   “楚娆。”这番几个回合下来,祁苏终于忍不住收袖打断,“你来到底想问什么。”   这胡乱的章法,他如何看不出,眼前女子根本无心学棋,问的尽是些琐碎之事。   “不想问什么。”楚娆耷拉着脑袋,她这学棋的借口寻得匆忙,也确实蹩脚。   她看着祁苏已经开始收拢棋盘上的白子,知道自己再不问出口,马上就得被赶出去,这样白来一趟,她实在是不情愿。   于是,楚娆终于低声轻道:“我就是怕昨日问的那句惹得你不高兴,想来看看。”   祁苏拢眉:“昨日哪句?”   楚娆沉默着不开口,手上还攥着一只黑棋,手悉悉索索的拨动,没什么声响,但看的祁苏很是晃眼。他忆起楚娆回程路上的闷闷不乐,大概明白了她说的是何事。   “昨日,我没什么不高兴,你也没问错什么问题,这本来就是祁家皆知的事。”   “可我,我也不算是祁家的人,原是不当多问的。”祁苏说的是大房二房的直系,他们当然都知晓这个。   “你算。”祁苏慢条斯理地将棋笼收好,淡淡开口,“你是我的妻。”   闻言,‘唰’的一下,楚娆的脸一下子从脖颈红到耳根,看着祁苏的那双杏眼瞪得圆圆的,结结巴巴道,“你没事的话,我就先,先回去了。”   然后轻轻一声关门声“嘭”之后,门外都能听到楚娆小跑跺地的声响。   祁苏往窗外看了眼,再看向眼前的棋盘上剩余的孤零零的那几颗小黑子。   良久,他的薄唇忽尔抿开一抹弧度,轮廓分明的下颚线划出的笑意分明可见…… 第42章   四成家业过户文书一事, 在曹知府的支持推动之下进展神速, 祁风后来隔了三日又被叫去府署,一切竟已经上了官府记载的簿册。   如此一来,祁家大房是如愿的占了九成,不过贪心有余,对于祁苏剩下的一成,虽则不怎么在乎,但将来能一并拿来, 也是好的。   这段时日,大房就跟逢年过节似的,隔着大老远都能传出笑声, 主子高兴,赏物多, 哪怕是最普通的仆役,也都能在经过三进宅的侧门口时,甩甩手里赏到的红包利是, 得意洋洋的往里瞟上那些相同地位的同伴一眼。   然而这热闹只维持了几日,最近却突然没了声息。   大房一进院的正厅, 金丝楠木匾额之下的主座上坐着一人, 正是祁苏的大伯祁广耀。   两边交椅上左边是祁风, 右边为赵瑞格。   赵瑞格是祁广耀正房夫人赵氏一母同胞的亲弟,现在也是赵家的当权老爷。   三人的脸色皆是一致的阴沉,眉头个个都皱成了一个‘川’字。   “风儿,官帖上到底怎么说, 消息佐实了没?”   祁风将手里刚得的请帖拍在桌上,一脸不悦,“我们先前从京府听到的消息,帖子上就半分没提过。”   “那或许还有转圜余地?”   “呸,”祁风啐了一口,他看向赵瑞格,举起帖子摇了摇手,“小舅,这府衙的请帖都送过来了,还能有假?无端端搞什么群宴,我看消息八成是真的。”   赵瑞格急道:“那我们可怎么办?”   “能怎么办。”祁风甩开手中帖子,恨不得扔地上踩上两脚。   说起来,此事真是颇为玄乎。   就在他们看着府署的人将四成登记成册之后,接下来的确是高兴了几日,但不多久,就有消息从京府那边传来。   说是漠北干旱的流民已经择日要入扬州,且大部分被朝廷安排在扬州广陵城以北的焦扬县。   这焦扬县也算是扬州的一大异处,只因一个字,“穷。”   若是按着地势,扬州在古邗运河的中段腹地,两个渡头一东一西,船运方便,通贸繁荣。   而其中以广陵城的位置为佳,它处在这两个渡头中央,前沾后顾,尽占了地利之便是以发家最快,这才逐渐成了主府。   偏偏这焦阳县是在广陵城最北与邻城交界的外郊,虽然挂靠属广陵城的府衙,但因着依山却不傍水难以河运,道路崎岖不平陆运也不便,一直比较穷困。   当然若是真想发展起来,也不是难事,首先一条便是修路。这个道理历任广陵府的知府都知道,但来此处做知府的皆是暂时任个三年,混出政绩以作晋升的,怎么会做这种吃力还不一定讨好的事。   再者说,修路一事,要请示上头,审批拨款,外加安排杂役等等尽是些复杂事,做的差不多,任期也就到了,好处全被下一任知府给占了。   这种苦差事,没有哪个蠢笨的会去做,反正广陵府多得富贾商贸,焦扬县虽地方不小,但人不多,那一小部分的例税轻轻松松就能在来年的评核绩考上给掩盖过去。   久而久之,焦扬县的人越搬越少,穷的搬不了家的,只剩下老弱妇孺守在县里,年轻力壮的都去临边的城镇做些活计。   也不知这蒙了尘的‘明珠’怎么就被户部给纠出来了,恰逢有一批漠北来的流民无处安置,户部便提议筛选出身家清白的,给这些个富庶的州县一点磨炼。   说白了,就是把人安置过去,由着州县的官员责办,正好连修路建基的劳力都省了,同时安家落户,两全其美。   既然京府发话,扬州州府富庶,多养一些人也不是什么难事,但问题就出在祁家做的是米业。   开凿河道,这些流民虽然是筛选出来不会闹事的,但人总要吃饭呐。   朝廷不可能舍近求远,从京府特意调粮过来,就只能同本地的粮商协议,这其中的门道就多了去了。   官家调米,论价自是比市价要低,不仅如此,一众来监工的钦差大臣,这‘红利’皆是从这种采买里面硬匀出来的,祁家作为占了大头的米商,不用细想都知道这次要亏多少,尤其他们大房还占了九成,不够的可都得从私房里面掏的啊!   最为可恨的是,焦扬县也有祁家的米铺,但生意凋敝,常要城中同行的接济,现在在祁苏那一成之下,他们九成的米粮到时必得挪到城北那些铺子的粮仓里,想想都觉得不甘心。   亏他们当时还嗤笑了祁苏许久,人家竟然能白捡个好处。   “祁苏也着实是运气,这样都能撞到,姐夫,你说会不会是——”赵瑞格意有所指,他们京府有人,但消息还是来的太晚,难道祁苏在那也有人?还是比他们厉害的?   祁广耀不在意地摆摆手,“他哪来这么大能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能去哪里结识权贵。”   “可这次,实在是太亏了。”   若是祁苏再在城北多开些铺子,待陆运落实,人流一大,他们本就被掏的一空的九成,根本比不上祁苏那实实在在的一成,最后的局面最多也还是五五开。   加上那笔给府衙不小的契税,他们真是结结实实地吃了个哑巴亏。   “亏也是没办法。”祁广耀眸色微闪,“倒也不至于伤咱们大房的根基。”   “是啊,总不能和朝廷对着来。”赵瑞格说完停了顿了一会儿,看着祁广耀的脸色继续道:“要我说,还是将芙雁一并推给祁苏,到时候二房里有咱们的耳朵,总比现在摸瞎来的好。”   祁广耀看了赵瑞格一眼,“赵瑞格,你这是什么意思?”   赵家是大房夫人的外家,原本财力其实与楚家差不太多,有大房这边扶持着,也就比楚家稍好一点。   最早之时,赵家还做绸缎生意,自打大房起了心思要吞祁苏的那几成,发觉自己人手不够之后,索性就约定将九成其中的两成让赵家打理。   此时,赵瑞格突然说起赵芙雁一事,他打的什么如意算盘,祁广耀怎么会看不出来。   赵瑞格嘿嘿干笑了两声,“姐夫,我哪能有什么意思,我就是靠您提携着赚些钱两,想替您在二房安插个人手。”   同时,赵瑞格心下却道:这个老狐狸真是什么也瞒不住他。   祁苏看起来病病弱弱的,大房这么多年也没占着什么大便宜,好不容易这次发力了一把,还亏成这样,赵瑞格觉得祁苏肯定非比寻常。   芙雁嫁进祁家,对赵格瑞是个双保险,万一以后大房失了势,他也是二房的岳丈嘞,反正左右不过是个庶出的女儿,以后用不上了,丢弃也容易的很。   “再说了,我想将芙雁许给祁风,你们当初不也不同意不是。”   祁广耀懒得戳穿他,随口道:“祁风和雁儿不适合。”   祁风瘪着嘴在一旁不敢说话,他其实很想问一句,哪里不适合。   他也见过赵芙雁一眼,和楚娆一样,都在心里记挂的紧,要不是他爹娘不准,早就娶了进来。   赵芙雁其人,和楚娆不同,楚娆是生的殊色秀容,花明雪艳,喜怒形于色带着女子的娇俏,而赵芙雁则是清新温婉,娟娟静美,每每看见都是温柔潺潺地对他笑,两个人都是一样地让他招架不住。   这两个女子性子互补,祁风不知做了几次齐人之福的美梦,眼下这一个都没捞到,隐隐竟是要都给了祁苏的意思,想起这个,祁风连原先吃亏的郁气都忘了。   “小舅,芙雁妹妹怎么会喜欢二房那个病秧子,你可别会错了意。”   赵格瑞回头瞟了眼祁风,本来么,嫁给祁风也没什么,但他姐姐和姐夫看不上芙雁这庶出的身份,他能怎么办。   他摆摆手,“你知道些什么。”   祁广耀不知想到了什么,“那就这样罢,改些日子,让芙雁多过来走动走动,要是能成做了平妻,也是美事一桩。”   “诶,好。”   “你先回去,我和风儿还有话说。”   祁广耀看着赵瑞格出了厅门,走远了,才对着祁风道:“你去找人查查,祁苏在京府有没什么暗线。”   赵家是外人,祁广耀就算对祁苏起了怀疑,也不会当场就表现出来,等人走了,他才嘱咐儿子。   “是,爹。”   祁风还记挂在方才的话头上,“爹,您干吗让小舅把芙雁推给祁苏啊。”   祁广耀本就心情不佳,见自己的长子这么大年纪了只想着女人,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剐了祁风的后脑勺一下。   “爹,你打我作什么。”   “不把芙雁嫁过去,把你妹妹嫁过去么?让你安插个下人,几年了都办不成!”赵瑞格的心思他不必在意,因为他不可能斗不过祁苏,但人却是也该安插一个。   祁风闻言嘀咕,“那是祁苏他不招下人,现在他宅子里的都是爷爷留下的,一个个的都不看我们大房的脸色,也就紫烟那还有些眉目。”   “你叽叽咕咕说的什么?”祁广耀皱眉道。   “爹,没什么,我就是在想不知道祁苏他去不去这次群聚。”祁风撇撇嘴道。   祁广耀冷哼了一声,“官家的帖子,他哪次去了。”   “也是。”   祁风叹了口气,看来他是见不到小嫂子了,要是祁苏这次去该多好啊…… 第43章   此时二房还没收到官家的请帖, 但是别处寄来的信笺依旧不少。   只不过, 大约是门房一时疏忽,竟是将楚娆的信和祁苏的信相互给递送反了。   楚娆看着手上厚厚一沓信笺,连个来处都没有,但皆是最近几日寄给祁苏的。   一大早就那么多封,她以往也没觉得祁苏多忙啊,竟是每日都要看这么多东西?   咦,这还有个被软绵纱细细包裹着的小木盒, 楚娆拿起到耳边摇了摇,听起来是闷闷的响声,不知道是里头有什么好玩的趣物。   “紫烟, 门房的人说把我的也送错给祁苏了,对么?”楚娆重将小木盒并着一堆信笺用手拢了拢。   “是的, 夫人,要奴婢替您去换回来,还是夫人亲自去找公子?”   “我自己去吧。”   前些日子, 因祁苏收棋瓮时说的那句话,她一个仓乱就跑出来了, 回来凝神细想, 祁苏说的都是实话, 她怎么就难为情了,她就是嫁给他了呀,明媒正娶,不是妻是什么。   楚娆觉得自己最近都有些奇奇怪怪的, 这种心思一上来,她总想找个机会过去扳回一局,省的祁苏误以为她对他的话多么上心呢。   思及此,楚娆昂着小脸蹬蹬蹬,抱着满满一怀,就往四院的书房走去,这个时辰加上今日天气晴好,她知道祁苏必然在书房。   果然,楚娆一进院口,远远地就能从开着门的书房里,看到祁苏端坐于漆黑案桌后,白净的手指捏拿着好几封信。   这些是她的!   那显眼的明黄色书信,楚娆一瞄就知道是表哥林湛给她的。   楚娆的表哥在楚娆家借住了□□年,楚龄山看出林湛不爱读书,怕他学坏便请了个武师教他习武。没想到他还的确有此事的天分,后来更是志向成为武将,所以才去了边城兵营磨炼,边城苦寒,运物不便,兵营里的将士还能随写随寄,像林湛这种小兵的书信则都是攒到一定的数,再集中寄出。   而且那信纸又糙又厚,楚娆一眼就能认出来。   她走近的时候,将屋外透进来的明光遮挡出了一个人影,歪歪斜斜地投射在祁苏的案桌上,不等楚娆开口,祁苏已经抬头看向她。   “何事。”   每次都是这一句,楚娆心中腹诽,嘴上却道:“祁苏,门房把我们两的信送岔了,我拿来和你调换。”   这事显而易见,祁苏没有多问,但当他递过来时,不咸不淡地开口说了一句,“八封,一封是楚绥,七封,是林湛。”   “噢。”   楚娆松开怀,将祁苏的信件全放在了桌台上,一手接过自己的信,林湛的名字写在书封的中央,是她熟悉的字迹。   她嫁过来这几个月,林湛依旧定时寄信回来,哪怕她为了避嫌特意不回,林湛还是固执地讲些边城营中琐事与她听。   前世的她太过愚钝,若不是重生一回,哪里晓得表哥对她的心意。   她刚重生回来时夜半惊醒,也不是没想过这一世要不要和林湛在一起,但现下既然还是嫁给了祁苏,她便不想再给表哥虚无的希望。   没想到,她愈是不回,他寄的愈勤,以前是一个月三两封,现在都能有六七封。   楚娆此时愧疚难言的神色,在祁苏看起来,颇有几分思念和不舍。   “公子,公子!”   四九手上来回扬着一封帖子,呼喊着跑进四进院。临近书房门口时,看到的就是一幅两人各顾各凝神想事情的模样。   夫人看着手上的一堆书信不知道在想什么事,公子则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夫人,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事。   气氛怪异的很。   但他话都喊出口了,只得硬生生说完后半句,“公子,知府家的小厮送来请帖。”   “说是明日七月十一,护城河上的云韶画舫有个商贾之间的聚会,邀您前去,具体是哪些人,公子您瞧这上头列着,大房的人也去呢。”   四九将帖子递送到祁苏手里,“公子,那小厮还在门外等着回复,您定夺完了告诉小的,小的好去回话。”   祁苏翻开红灿灿带着金边的帖纸,一眼扫过那些人名,本来请帖是不会写这些,想来是曹知府卖他个面子罢了。   他看了几息,抬头却不是对着四九,“楚娆。”   “嗯?”   楚娆后知后觉地茫然抬起头,她还在想如何回信给林湛的事,其实没怎么听四九说的话,左右不是找她的,依稀之间好像听得了聚会的字样。   “要不要去?”   “去哪里?”   “画舫,你不是想知道,为何不亏么。”   不亏?楚娆脑子里转了个弯,才明白过来祁苏的意思,她攥着信的手自然地垂回身侧,是啊,之前祁苏转份例的事,还没了结呢。   明明前几日大房还到处得意炫耀,最近怎么又失了声响。   “想知道的呀,去画舫就能知道么。”   楚娆想起了此事,就暂且将林湛回信一事放到脑后,反正也急不来一时。   祁苏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她的动作,顿觉心里方才冒起的无端郁气消散了些,“四九,去回曹知府,就说我会前去。”   四九全然没预到祁苏会这样说,一脸惊讶地应声而下,书房内又只剩下祁苏和楚娆两个人。   楚娆送完信没什么其他事,就准备回自己房里,省的祁苏每次都还要出声赶她走。   谁知她刚转身,祁苏的声音就幽幽地从她身后传出来,却是与以往相反,“等一下,过来。”   楚娆不明所以地走到祁苏面前,看着他的手指挑开桌上那个和书信一道放着的木盒外的软布裹,露出的是一只檀木制成,圆形直壁的小宝奁,镂刻其上的牡丹纹路,连花蕊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楚娆在自己房里拿在手上颠的时候,只知道软包里是木盒,倒不知是这么个精致的小匣子。   “这是什么?”女子看到这种漂亮的小物,都容易心生欢喜,楚娆自然也不例外。   “我前些日子欠你的,今日才做好送过来。”   欠她的祁苏何时欠过她东西。   楚娆带着疑惑,将宝奁从桌上拿起,金色锁扣啪嗒一声挑开,樱桃小口微微惊讶成了一个扁圆。   这——金子?   还不是普通的元宝样式,而是用了工艺制成非常精巧的百鸟纹玲珑金珠,一颗颗圆粒饱满润泽,比她的拇指还粗,这盒子外头看着小,但内里深,竟装的下两排六个。   这颇有些熟悉的场景,不就是和那日祁风捧着一个放金叶子的木盒,想送给她时的情形一样的么。   同是木盒,却更为精致和贵重。   【我的夫人,我自来不准,她花旁人的银钱。】楚娆恍然大悟,祁苏说的欠是这个意思啊。   “那句话也算是欠的么。”楚娆支支吾吾半天,就说了这么一句。   不是她没见过世面。楚娆小时候生辰礼就收到过爹娘给的金子,但祁苏送她实在太突然,而且瞧着金珠的样式,还是特意给她打造的。   当时那句,不就是一句解围的话么,怎么还能当真了。   “我觉得是。”   祁苏随手拿起一封信,琥珀色的双眸却是盯着楚娆,“那你收不收呢。” 第44章   楚娆红着小脸走出书房, 手里还拿着多出来的一个小木盒。   她回头看了眼重又专注于书信的祁苏, 心道自己真真是没出息,看着他的眼睛,连个不字都吐不出来。要能大大方方的接受也就罢了,偏她每次都逃也似的夺门而出。   早先过去是想要扳回,现下俨然是她又失一局,还稀里糊涂地定下了明日去护城河的画舫一事。   四九比她前脚走,此时已见完小厮回来。大概是在想事, 走的极慢,都没留意和楚娆正巧面对上。   “四九,你在想什么呢?”   四九被楚娆的声音吓一跳, “啊,是夫人啊。”   “没事, 小的只是在想公子怎么突然愿意要去这类聚会了,以前他可从来都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四九说着说着一脸愁容,“况且, 立秋都过了,公子这两个月好不容易身子养的不错, 晚上出去一趟, 别又染风了。”   四九难言地看向楚娆, 其实楚娆住的东间有些间隔,是以她不知道,公子最近一过子时便又复咳起来的事。   楚娆被四九一提也想起来这茬,最近白日里, 她见到祁苏的那几次看起来他都挺好的,楚娆久了都忘了他不能受夜风一事。   已过七月,寻常人都嫌夜风凉,更不消说祁苏。   “要不我劝劝祁苏,叫他别去了。”   四九摇摇头,“公子开了口的事,无论如何都不会变的。小的现在就是在想怎么安排更为妥帖。”   “夫人,小的先下去准备了。”   楚娆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由着四九去。   她到时候一定得多关心关心祁苏才行呐。   翌日,楚娆睡了一晚,精神还不错,正对着铜镜笔划今晚出门的裙衫。   “夫人,您才进门三、四来月,身段抽条地比别人好不知多少。”紫烟看向楚娆,鸦发如墨缎,细致白瓷般的娇俏容色配那一双眼尾微挑的杏眼,妖娆的恰到好处,真是同夫人的名字万分相衬。   楚娆还是个小姑娘,听人夸她还是很受用,但依旧笑着说道:“紫烟,你又不出门,整日的就看我一个,哪能比的出来。”   “反正奴婢觉得,夫人就是最好看。”紫烟比楚娆年长,平日里在宅子里没什么说话的人,楚娆来了,她也连带着有生气不少。   “哈哈,我觉得紫烟最好看!”   主仆两个相互打闹,互相玩笑话似的‘吹捧’了一阵,楚娆想起一个问题来。   虽说她担心祁苏的身体,但毕竟性子活泼,一想到能出去,也有些好奇晚上将去的画舫是个什么地方。   “紫烟,你去过云韶画舫么?”   紫烟正在房内整理昨日收下来的衣衫,摇了摇头回身笑道:“夫人,奴婢甚少出门的。”   也是,紫烟这个人性子沉稳,不喜欢出去走动,除了每年固定一次将年休用在回乡省亲上,其余时候,她连街市都不多去。   “不过,奴婢听说,云韶画舫是一艘在护城河里的三层楼船,里头的装饰贵气又好看,连端茶递水的都是美人。”紫烟浅笑着打趣了一句,“夫人您可要好生看着公子呢。”   “嘁,我才不管他呢。”   楚娆话是这么说着,原本在木柜里挑的一件随意的素色襦裙,重又放了回去。   嗯,那日见的人多,还有曹知府在,她还是穿的郑重些罢。   聚会定在了七月十一晚上酉时,入秋天色晚的早,楚娆行至侧门时马车处时,天已经开始转暗。   她绾了时下州府新嫁女子最盛行的堕马髻,远处看去云髻嵯峨,似云和斜抱。   一双杏眼流盼下是琼鼻丹唇,素齿如贝,修长白皙的颈项没入朱色的兜绒里,更显雪肌莹彻。   楚娆的确是特意打扮过的,也因此心里颇有些莫名的期待,不知道这次,祁苏能不能看出她的不同来。   可心头惴惴地钻进马车,车里竟是空无一人,难得的这次,祁苏竟然没先坐在里头等她。   楚娆也不知道自己在失落什么,掀开靠着内侧的窗扇帏帘,双手交叠抵着下颚,专心地伏在窗栏上看着门口。   大约半柱香后,门口终于出现了祁苏的身影。   他的身量高瘦,肩膀宽阔,不疾不徐地朝向这边走。   容貌自是素来的俊美无暇,绣着秀雅云纹的雪白领褖和他头上的羊脂暖玉的发冠交相辉映,两边垂下的浅杏色冠带,偶尔还能划过鬓边分明的棱角。   朗如日月入怀,秀如琳琅珠玉。   楚娆看得出神,她甚少看到祁苏束冠的模样,上一次还是在成婚当晚,他现在便像极了那时的样子。   这几个月,她对待祁苏的心境在不知觉中起了变化,也是这几日才刚刚感受到,每每快要理清头绪,又蓦地捉摸不到了,让她很是苦恼。   及至祁苏的身影走近车前,一抬眸就能发现她时,楚娆才收神,一阵慌乱地挥下窗边緅帘,在车座内的厢椅上欲盖弥彰地找了个离小窗远一点的位置坐好。   祁苏掀帘而入的时候,就看到楚娆目不斜视地——坐在了他惯来的位置上。   大概是看到祁苏看着她,楚娆惊觉自己坐错了地方,可她还未等她起身,祁苏已经撩袍坐在了她的身侧。   两人马车同行数次,总是一人一边,这般并排坐着倒是头一回。   “最近晚上还咳么。”楚娆先出声道。   “偶尔。”   祁苏没有看向她,楚娆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一身精心准备的鲜色衣饰,突然就觉得寡淡无味起来。   “四九说你从来不喜人多的地方,怎么这次就要去了?”   祁苏右侧的余光里,楚娆正边说着话边摆弄衣角,动作很轻,但他就是觉得扰人。   尤其是听得这个问题后。   昨日,他看着楚娆盯着林湛的书信发呆,就十分想将她的视线从上面拉开,正好四九进门说起画舫一事,他便应下。   事后想想,他都觉得有些匪夷。   楚娆见他没回,轻声道:“只是因为,我想看看你是如何不吃亏的么?”   “屈老说,我适时也要出去走动。”   “噢。”她就知道么,哪能是因为她。可是干嘛不白天走?楚娆也懒得再问了,反正屈大夫人那么怪,作的嘱咐应该也是怪的。   两人之间突然失了话头,百无聊赖之下,楚娆的手还在不自觉地绞着绸料,突然,她感受到阵阵温凉触感,低下头一看,她的手竟是被祁苏的左手握住了。   “别动,吵。”   “可这又没什么声响。”楚娆看着祁苏的手,两颊各泛起一朵红晕,倒是没推开。   “眼睛嫌吵。”   “……”   云韶画舫平日里停靠在广陵城以东的护城河边,离本就地处东南的祁家不远,但四九竟还是另带了整整一架马车的物什以备不时之需。   茶具,软毯,大氅,竟是连被外袍都多备了几件,就是出去游玩个三两日,行李用起来都一点不嫌少。   马车行至离护城河两三里地时,周遭逐渐热闹起来,走卒商贩也渐渐冒头,叫卖声此起彼伏,堪比白日的广陵城的街头闹市。   听闻这个云韶画舫原本是开在护城河上的一家船上绣楼,其中有一个长相秀丽的绣娘被当时海运漕帮的小把头给看上了,暗养作外室。   后来绣楼生意不好,这个绣娘一看剩余女子之中不乏容色上等的,便合计合计转做了画舫。   虽则画舫也是红尘卖笑之所,但好歹比娼/妓要好听一些,且并不逼迫女子出船接客,自愿留下的便留下,想走的也可走。   定价高,来的多是有身份的人,再加上有漕帮的背景撑腰,轻易不会出现闹事儿的,腌臜事做的更隐秘,一来二去的,这云韶画舫倒成了一处盖着风雅遮羞布的卖笑之所。   有些守了寡要养家的漂亮小娘子,或是家里实在穷的要卖女儿的,相比青楼,委实更愿意卖到此处,银子多兼得事少。   虽说云韶起了头,引起诸多船舫效仿,但毕竟是老牌子,地位反而水涨船高,现在稳稳当当地成了护城河的一道闻名风景。甚至连官府的人有事商谈,都会来这包下这个画舫,比酒楼安静,还能掩人耳目。   楚娆是头一次来这护城河边,一直以为这里偏僻,没想到远远看起来犹如万家灯火,亮如白彻,再听得四九在一旁跟紫烟介绍这些坊间的传闻,顿时觉得非常新奇。   “夫人,你仔细些领褖,别灌风了。”   四九坐在车辕上说的滔滔不绝,紫烟趁着间隙空档往后一看,就见楚娆探出了一个脑袋也似听的认真,忍不住开口提醒道。   这些日子云珠回乡走的急,回来的日子也迟迟定不下来,楚娆都是由着紫烟服侍。   “没事,四九你继续讲呗。”   四九被楚娆这么一说,来了兴致更是不遗余力地说的起劲。   等他说的差不多了,马车也堪堪在河岸口停了下来,楚娆刚被紫烟扶着下马车,就看到了岸边停靠有三四条画舫,其中装饰最豪华的,想来就该是云韶画舫了。   听四九说,今日的云韶舫船已经被曹知府给包了下来,一旦人齐,这船便会晃悠悠地顺着水流绕着护城河转圈,计时收取佣费。   “夫人,凉不凉。”紫烟将手搓热了才伸手替楚娆拢了拢雪白的绒领。   “不凉。”楚娆似是想起了什么,看向祁苏,四九也已经给他披上了一件素色的大氅,比楚娆这件还要厚实的多。   看脸色,祁苏似乎还不错,楚娆稍稍放下心。   远处岸口与船相衔着的通道边点了两三盏红灯笼,红光之下,已经陆续停下几架车马轿子,因船是被包下的,能等在那处的约莫也是同席的人。   “公子,奴婢刚吩咐了车夫,等会跟着船行,何时公子和夫人想下船了,寻个岸边停一下便是。”   紫烟说完,知晓祁苏听着了,便闷着声退到了楚娆的身后,继续跟着往前走。   楚娆常常觉得,是不是自己当初话重了,紫烟对祁苏也太有些避之不及。   入了秋,来护城河看热闹的百姓没夏日纳凉时那么多,但也不算少,男男女女此时皆是齐刷刷地看着祁苏一行人。   楚娆为省事早早戴起了帷帽,一来为了暖和,二来她怕像上次跟楚绥上街那样,惹人注目。   但有祁苏这幅风光霁月的好看皮相,甚至连他们身后小厮和婢女都比旁人带的要耐看,这番显然也是低调不得,好在去岸口的路程短,路人没来得及起哄,楚娆他们已经走到了画舫的跳板前,准备上船。   跳板浮在水上,祁苏和四九走的顺当,但女子体态轻盈,一走上去便摇摇晃晃的。   紫烟只得拉着四九先过了去,才伸手扶着楚娆过来。   第一次上船,楚娆的想心情终于从马车上还残留的少许失落转成现下的雀跃,脸上被帷帽围着,左右没人看得到她的神情,她连笑起来都有些肆无忌惮。   祁苏看着眼前被慢慢扶着走过来的女子,虽然脚下步伐不稳,可緅纱露出的那双杏眼隐隐约约的,已经快笑成一弯月牙。   他的确是不喜人多的地方,但现在忽然觉得,好似也不算那么难忍。 第45章   云韶画舫上建造的船楼, 长约四十余尺, 宽约十五尺。   笼统看去,玲珑精致的四角亭盖,楼尖处飞檐翘角,亭楼外墙粉饰着彩画,浮雕祥云一层叠着一层,错落有致。   及至船舫内更是雕梁画壁,黄梨制的木门窗棂上笼罩着两层, 一层绸棉,一层轻纱,墙根角落围成的一圈大理石边壁上, 隔两三尺就摆着一座乌金铸的离兽炭火炉,熏烤着上好的金丝炭烧, 带起楼内暖意融融,宛若早春。   曹知廉包下了整艘舫船,酒席则在最高的三楼, 祁苏和楚娆到的时候,零零散散已经坐了些人。   主座的案台之下, 列着两排平行的梨花木长几。   楚娆数了数, 看来这次宴请的也就是广陵城里九、十来家的商人。祁家做的是粮食生意, 百姓知道的多,便显得名头大,实际在这些个富贾里头排的并不靠前。   也因此,楚娆一进门, 就看到了坐在离入口最近的祁广耀和祁风。   祁苏是晚辈,他都没去行礼,祁广耀自然是不会自己主动招呼,尤其还吃了个暗亏,现下更是连话都懒得搭,但祁风就不同了。   他始终盯看着门口那个带着帷帽的女子。   一身珠络缝金的绯红锻裙,外罩着雪白兜氅,妖娆身段如雪中娇萼,虽说帷帽未褪,但这显然是楚娆无疑,平日里穿的随意都能让他夜夜肖想,更不用说现在的精心装扮,真是要了他的命了。   在大庭广众之下,祁风终究还是强压心头的邪念,循着礼节走向祁苏微微屈身,“堂兄,没想到你这次也有空前来,若是早些告诉弟弟,我们倒不如一起。”   祁风当然不是才知道,他出门前就看到四九在门口准备车马,只是楚娆跟着来,就真的是意外之喜了。   祁苏闻言,没什么表情地冷声道:“我与你何干。”   “这,”祁风笑笑,“我是你堂弟啊。”   “便要一起走么。”   “我”祁风语塞,他其实也就是客气一句啊。   楚娆就站在祁苏的另一侧,听这两人的对话‘噗嗤’一声差点笑出声来,以前觉得祁苏说话不自觉地气人不好,好歹这次气对人了一回。   “哎,麻烦让让。”不远屏风后走出来一个随从模样的少年,正好打断了祁苏和祁风二人的尴尬‘谈话’。   “这位瞧着模样是祁苏公子吧,我家知府老爷已经替您备了席,就在那为首的左处。”随从指了指第一排左侧的空位,“还请公子前去,老爷稍后就到。”   “好。”   祁风看着往前走的祁苏和楚娆二人,也是奇怪了,他还以为是祁苏是会和他们一桌的呢,空欢喜了一场。   明明他们还占了九成呢,怎么祁苏能坐在最前面,首富陆家的对过?这曹知府不会搞混了吧。   楚娆跟着祁苏走到了席边,她对此处倒很是满意,幸好离祁风远,不然怕是连茶水都喝不下去。   既是已到了室内坐定,帷帽也不好再戴,楚娆伸手就将发髻上的暗扣一拨,谁知她不小心拨反了,准备扯下帷帽时,头发丝儿嵌进了小圆扣里被纠扯住,拉的她头皮生疼,还卡着卸不下来。   几番折腾,楚娆泄了气,只得用手指轻轻戳了戳身边左侧的祁苏,小声道:“祁苏,你帮我开一下这帷帽上的暗扣,我看不见。”   祁苏向后掠了眼,见楚娆的手抵在脖颈后项,便以为那暗扣就在那儿。   也没扳过楚娆的肩,祁苏一伸手便探到了她颈项,温凉细腻的触感使得楚娆不禁打了个战栗,她忙摇头,“不是这儿,钩在髻下,你把那小勾子挑开就行。”   祁苏以前也没见过女子的帷帽,更不知这发髻下是指的是哪,便只能一路顺着楚娆细软的发线摸索。   祁苏的手指修长,楚娆只觉得指尖没入她的头发四处游离了半天,也没碰到暗扣的地方。   她涨红了脸,“祁苏,你是不是故意——”摸的“什么?”   ‘嗒’——祁苏话音刚落,钩子正巧在两指间被挣开,他的手还没来的及收回,视线却对上了楚娆,“我故意如何。”   “没什么了!”楚娆见他一脸不解,立时有些羞恼。   她一把将帷帽扯下来,颊边晕着两朵芙蕖,这个人反正做什么事都是无辜的很,每一次都是她想多,她都不知道该气自己还是气他。   明殷朝的民风自来不拘束,男女同桌用食算是常事,这次群宴设在船舫,带个姬妾之流也很稀松平常。   所以原本祁家二房的公子带了个见不着脸的女子,大家虽有好奇,也不至于盯着楚娆,反而因祁苏甚少出来,打量他的人还更多些。   但当楚娆卸下帷帽后,露出那一张娇俏颜色,席间的男子们便开始时不时往这探看,这其中最不知收敛的自然是带了一房小妾的祁风,视线就没再挪开过。   “少爷,您在看谁呀。”一旁随行姬妾想拉回些他的注意,刻意地捏着嗓子抱着祁风的手撒娇道。   “去去去,别烦我。”   祁风这般直剌剌地盯着楚娆看,楚娆自有所察觉,方才从祁苏这受的‘气’正好没处发,再看到祁风,她就毫不留情地狠狠给瞪了回去。   这般无声的你来我往之间,曹知府才慢慢从屏风后头的另一个侧门走进来。   在署衙见祁苏那阵,曹知府都穿的是常服,这次在船舫设群宴,他反倒是穿了官服过来。   这开头一个下马威,看来,的确是有正事要说。   席间众人皆是消息灵通的,一看他这身打扮,就知道流民一事已经八/九不离十了。   “大家不必拘礼,”崔知府往下压了压手,示意下面欲要起身的众人,“都坐,都坐。”   威已经施了,也不能太过,这些富贾名流虽地位不高,但也不能小瞧了他们。他们只有钱,而钱也能做许多事。他一心专注于仕途的晋升,万不能看低任何人,所谓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就是这个道理。   曹知府这句话,令得众人心里的确舒坦了几分,见曹知廉已然坐下,他们也就没再继续推辞落座。   “大人这模样是从府署直接赶来?”   曹知廉笑道:“是啊,京府里来了人,本官也是偷闲才能这里与大家一聚,还是让大家久等了。”   坐在祁苏对过的广陵城首富陆家老爷接过话,说笑道:“曹大人您公务繁忙,待民如子,我等俗人却只会钻钱眼子里,能等上大人,那真是咱们的福气。”   “是啊,陆家老爷说的是!”   “哈哈哈哈。”   生意人说话不如官场的文人,总带些市井气,尤其这陆家做的是金子生意,更是京府的陆氏金银行的堂亲分支,曹知廉想来也不会流露出嫌怪,依旧笑的入沐春风,“好说,本官来这广陵府任期只剩下月余,这三年承蒙各位关照,也算是顺顺当当。”   台下又是笑声一片。   待稍安静下来,曹知廉话锋一转,切到了正题,“不过,今日请大家来,其实是有事要商议。”   “相必大家也都听说了,朝廷想将漠北的流民选一部□□世清白的,安置在城北焦扬县,顺道修路建基,这也算是为了广陵城百姓谋福祉,不知道各位对此有否疑虑?想要提的,今日就在这提,本官能帮的也会尽量帮,若是将来再闹出不愉快,那就不好办了。”   曹知府看向众人,他是点到即止,毕竟在座的,怕是没人有不知晓这件事。他的心里其实也烦闷,自己任期快满了,临了了还得出这么一桩事,他这个头要是不开好,后面万一安置流民出了岔子,下一任定然会弹劾到他的头上,着实头疼。   安置流民最缺的是钱粮,朝廷给多少,上面剥掉一层到他手里所剩无几,不靠着下面这些人,他还能靠谁呢。   曹知廉的心思,大家心知肚明,左右是吃点钱上的亏,他们也不会真的就因这点和两个四品知府杠上,但吃多少亏,这就是要好好商讨的。   “曹大人,既如此,朝廷有命,咱们应该支持,只是不知这是怎么支持法。”   看来是能谈,曹知廉笑了笑,“既然设宴在此处,我就不跟大家打虚腔,上面的意思,就是有粮的出些粮,有钱的出些钱。”   说罢他伸出了三根手指,随后意味深长地看了眼祁广耀。   祁广耀心下一惊,这手指是要旁的人看,可这出粮的听意思,竟是连买价都没了,直接得送?   他们出银钱的就痛一次,他这个出粮的,那是断断续续的割肉,还摸不到底,万一修路修的慢了拖上一阵,或是安置完流民,救济的粮食还未到,那就是个无底洞啊。   祁广耀忍不住率先开口,“曹大人,这,是不是有些多了。”   旁人有附和道:“是啊,不如让城中其他没来的商户也分担一点,您看如何?”   楚娆低着头,她没甚心思听这些你来我往,但她知道焦扬县,曹知府说到有粮出粮的时候,约莫就懂了些祁苏的不亏是什么意思。   当日文书转的是产凭换成了红利,红利虽少,但还是约定得每年年末必分给祁苏的。   现在遇了流民一事,红利照给不误,九成里亏空给朝廷的数,也都是大房自己来,祁苏何止是不亏,竟是隐隐赚了!   至于个中细节,楚娆是没想太懂,反正现下看来,祁苏已是将了他们一军。   楚娆算是放下了一桩心事,也不管台上的暗流涌动,自顾地开始研究桌上的菜色,挨个数看了一遍,又偷偷尝了一遍,曹知府他们才谈的差不多有了眉目。   正事谈完,席间片刻恢复了说笑声,曹知廉举杯示意,台下众人将这一杯酒下肚,纵然心底吃了亏不爽快,但这次的事也算尘埃落定。   “云韶最出名的便是‘水袖折腰舞’,今日大家就在此不醉不归!”   雅乐声缓缓奏起,十五个蒙着轻纱的长袖女子鱼贯而入。   一曲婉绸,袖若流水清泓,裙如翻飞蝶翅,身影流动,精致的饰铃系着垂带,明珰乱坠。   为首领舞的女子站在最中央,指尖轻捻,细腰轻旋,脚步翩跹之间,时隐时现的雪肌芙貌,都令人着迷不已。   哪怕楚娆是个女子,还是给看楞了。   她儿时树没少爬,常常被楚龄山教训,稍大了些,她爹又想将她教成一个大家闺秀,只让她看书学绣,哪里会让她学这些东西。   此时看台下女子们跳的这般好看,楚娆难免有些心驰神往,要是她也会该多好啊祁苏对此没什么兴趣,他垂眸倒茶时,余光就瞥到了楚娆如痴如醉的模样——丝毫不逊于席间其他男子。   “喜欢?”   楚娆不舍得将视线挪开,依旧盯着舞池里的女子道:“嗯,真好看。”   她的脸被琉璃盏打出的光染上一层薄晕,鬓云香腮,朱唇榴齿,黑白分明的瞳仁此时像是啐着流火一般闪耀。   祁苏看着楚娆的侧颜,唇边不知觉溢出了一个字,“嗯”   嗯,好看。   “你也喜欢?”楚娆闻言,回眸半张脸巧笑盼兮,恰对上那浅色双眸。   祁苏微怔,刹那间收回视线,抬手饮了一口茶,舌尖一烫,却是抿唇不语。   楚娆没看出祁苏细微的情绪,只当是他又不想理自己,继续回头看起来。   桌上盛着有两壶梅子酒,祁苏是不饮的,没人管束,楚娆就着这迷人舞姿,竟是不知觉地一杯接着一杯。   酒席也至过半,曹知廉起身对台下众人四下颔首,“本官还有事要回府署处理,诸位可要留下来尽兴啊!”   如今事情已经打点完毕,京府的人还在衙署等着他的消息,他可不能将时间全虚耗在此处,尤其现下是他转任的关键时刻。   船行的慢,曹知廉下船时停靠的那半柱香时辰,船中众人身处酒宴中,根本是觉察不到。   如今剩下的皆是商贾同行,氛围较之前轻松了许多,虽说这个曹知府一向会做人,不落人面子,但毕竟士农工商,他们不还是得捧着,所以啊,走了才好。   在场的各位皆是广陵城的数一数二的富商,生意上往来不断,你用我家的店铺,我买你家的金饰,此刻正是结交的绝佳时刻,除了祁苏安坐于座,其他人都是混迹于觥筹交错之间,就连祁风也被祁广耀拉着,只能到处碰杯饮酒,眼睛好几次瞟到脸上红扑扑的楚娆,心痒地想过来,却苦于抽不出身。   这边厢,楚娆已经自顾自地饮了半天的酒。   她将桌上的酒壶摇了摇,一点声响都无,看来是喝完了。她眼尖看到了祁苏那还有一壶,探出身就想拿过来,可手刚一伸到酒壶上,就被祁苏按住了。   “舞早已经停了,你还要喝么。”   楚娆舔了舔被梅子颜色染地更艳的莹润唇珠,脆生生道:“要啊,我又没醉。”   “你醉了。”   “我没醉,梅子酒不醉人。”   楚娆冲着祁苏证明似的笑了笑,原本就是雪肌芙容,如今更添一丝红晕,像极了初春的桃花瓣,粉嫩地让人想采撷。   祁苏懒得与她争辩,将酒壶揽进左手袖袍底下,“不许。”   “祁苏,你看嘛,我这壶没了,我要你的,就再喝一杯。”她把酒壶倒了倒,朝着祁苏软声,拖音带着鼻息,甜腻不已,像是白糖糕还浇了层蜜浆,杏眼直巴巴地盯着祁苏。   祁苏被她这么看着,顿时又觉得有些头疼,“你实在想喝?”   “嗯!”   祁苏撩袍起身,将她轻松地从地上直接带起,“那就回去喝。” 第46章   楚娆是当真不算喝醉, 只是在酒气微醺下胆子大了点, 脸皮好像是没那么薄了。   所以当被祁苏差不多算是半抱着提出门口时,楚娆竟然没有觉得多么羞人,也或许是她自己都分不清,脸上的燥热是羞的还是梅子酒喝的。   祁苏带楚娆走的时候是一时兴起,她的帷帽还没来得及带就落在了席间。   走出船舫,楚娆脸上无遮无挡,初秋的夜风迎面而来凉飕飕的。初时她还觉得吹散脸上的燥红舒服的很, 可连着吹了一会儿,她便知觉到冷意了,意识也逐渐从略迷离的状态拉扯回来。   低头一看, 自己正像只猫似的挂在祁苏身上,小指还勾着祁苏腰封上白玉穗子, 一副被抱着很是‘自得’的模样。   楚娆方才借着酒劲厚了一寸的脸皮,又削薄了回去。   “我,我还是自己下来走吧。”楚娆有些不好意思地松开手, 低头不敢看向祁苏。   “嗯。”   祁苏没再多言,只是微屈身将她一放, 便继续往船舫尾部的甲板上行去, 楚娆小步跟上前, 在看到祁苏左手袖袍下拎着的那晃晃荡荡露出圆润底部的酒壶时,心下更是赧然,她方才在里头到底说的些什么啊,活像一个小酒鬼!   楚娆低着头走在祁苏后面, 不多时,甲板上的船夫就看到了他们两。船夫迎的客多了,自然分得清他们是出来吹风休息,还是要下船。只见他熟稔地转动了几下竹篙,便将船换了个个儿往水岸边靠上,紧跟着的船童颇有眼力见地放下衔接着岸堤的跳板。   “祁苏,这是哪了呀。”   船舫绕着护城河转了大半圈,现在显然不是在祁苏宅子附近,她没来过此处,确实认不出来。   “城南庙行镇。”   “噢。”   楚娆记得紫烟上船前说的话,站定了望远一眺,果然看到一路跟着的祁家马车,车头摆着两只灯笼,夜色中颇是明显。   大概是留意到这厢的船舫停了下来,马车一并驶慢了许多。   “两位贵客,更深还请小心过船。”船夫按例提醒了一句,退到了跳板一边静静等候。   楚娆此时却是看着这在晚风里虚浮摇晃的木板犯了难,方才是有紫烟扶着过来的,但之前酒席一开,紫烟就已经先与四九回马车上照看,那么现在。   她看了眼祁苏,想开口叫他帮忙扶,但是一看到他手里的酒壶就觉得脸似火燎,欸,早知道还真是不如索性醉了好。   犹豫之间,祁苏已经先一步踏了上去。   也罢,楚娆看着下面黑黝黝泛着粼光的湖水,左右她自己也学会游水了,这么靠岸边,想来湖水不深,就算跌了也溺不死人。   楚娆一咬牙,将要走上跳板,然而就在她以为祁苏不消三两步便能走到对岸时,祁苏却站在木板上,背对着她停下了步子。   楚娆试探地踩了上去,只踩了一脚,及至站定,祁苏都没再往前。   她又往前稍了一步,几乎是同时的,祁苏也往前走了一步,他走的极缓,每一步都跟着后面楚娆的脚步声。   有他在前面镇着,木板被男子施了力,一点都晃动不起来。   这短短七八尺,楚娆就跟在祁苏后头,稳稳当当地走到了对岸。   明明祁苏也没扶着她,但看着前面的浅色长袍,楚娆心里不知为何欢喜的很,反正她就是知道,祁苏是在故意等她。   “夫人,夫人——”是紫烟的声音。   楚娆拎起裙角甩了甩不小心溅到的泥点子,一抬头就是紫烟紧张的关切模样。   “夫人,奴婢方才想起来这跳板不好走,急着赶过来,幸好夫人您没事。”   “嗯。”楚娆瞥了眼走在前面的祁苏,低声道,“是祁苏带我过来的。”   “那就好。”紫烟回眸一顾,了然地应了一声,也学着楚娆压低声音道:“是奴婢多虑了,有公子在,哪儿还要奴婢呢。”   楚娆方才那句是怕祁苏听见刻意压低了声的,紫烟这番学着她,明显是故意打趣,两人就这样你来我往地打闹玩笑了一阵,楚娆才收起性子,坐进了马车。   皎洁月色下,马车正不疾不缓地往祁宅行去,车内厢椅底下的炭盆烧的足,暖香袅袅,梅子酒入口香甜,后劲却足,楚娆被风吹散的酒意,此时登时又有些起来,又热又困的,头还有些晕眩,很是难受。   楚娆眸里潋滟起几分莹光,看着祁苏道:“我能不能开一条小缝,我想吹吹风,你若是嫌冷,就告诉我。”   祁苏看了眼她已经熏红了的双瞳,“嗯。”   楚娆素手掀开她这一侧厚重的绵绸,露出外侧薄薄的緅纱,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气息立刻从纱网里窜进她的鼻息,夹杂着水汽的凉风在她的四肢百骸转了一圈,终于把身上的燥热驱散大半,整个人都清醒了几分。   马车行夜路走得慢,没那么困了,楚娆无聊就撑着下巴伏在窗栏上,偶尔余光偷偷打量斜对过专注着看书的祁苏,偶尔盯看着窗外的风景,不过这黑灯瞎火,其实也看不见什么,她也不过是打发打发时间。   忽然,楚娆似是看到了有趣东西,小声呼道:“咦,这是什么?”   楚娆说完这句,忙将窗纱拉开,整个小脸探了出去,对着坐在前头车辕上的四九喊道,“四九,你看,西边那亮着的几盏是什么?。”   有车夫赶路,四九正眯着眼瞌睡,被楚娆一喊猛的惊醒,回过神往西看去,凝视了几息后才恍然道:“哦,夫人您说的那处呀,是庙行镇西边的洪湖,听说这洪湖衔着湘江,在湖岸边上都看不到湖的尽头哩。”   “后来不知是哪个起的头,这湖边就来了许多商贩,卖的皆是些湖灯和祈天灯,久了也成了广陵城的一处热闹,夫人您看到的那星星点点发亮的,就是有人在放天灯和湖灯呢。”   紫烟就坐在四九旁边,听他说到此处,也有所耳闻,“是啊,膳房的翠儿前几日初七乞巧节,跟管家告了半天的假,就是来这放灯。说是替她未出嫁的妹妹求个好姻缘。夫人您别看现在天上就这么零星几盏,乞巧节那日可不同,天上湖里皆是熠熠生辉的,有成百上千盏,那才真真是好看!”   “是嘛,我觉得现在就很好看了。”楚娆从窗户里收回身,脑袋重趴伏在双臂上,脸上满是向往,“要是成百上千的话,那会是什么样啊,可惜设宴不是在初七,不然回来路上还能看到呢。”   祁苏听到她的嘀咕,放下书循着她的视线看去,透过朦胧的緅纱,远处河上似乎的确是有些许零星的祈天灯,但是“灯多了就好看么。”   “当然了”就和她小时候喜欢捉的萤火虫的一样,一方天地,漫天萤火,多漂亮啊。   “你想看?”   “想是想,可又不能回到三日前。”楚娆是笑着说的,话里的惋惜之情并不多,其实她也只是随口说一下罢了。   然而祁苏闻言,却是探身上前,从窗棂处眺望了一眼,眸色倒映着茶几上黄色烛火,明晦不定,他的唇恰好停在楚娆的耳侧不远,只听他淡淡说了一句,“倒也不是,不可以。”   马车缓缓,停在了一处视野开阔的小坡上,车厢窗牖一望出去便是洪湖岸边。   楚娆回头不解,“祁苏,四九去哪里了,怎的还不回来?”   夜都深了,再耽搁下去,不知道前半夜能不能回到祁宅。   楚娆见祁苏抬头看她没有开口,还以为是没听清她的话,正准备再问一次,突然,祁苏竟是起身站起,往她的朝向靠过来。   楚娆一脸茫然,纤长白净的手指在她面前一抬,下颚被倏的勾起,往窗外轻轻一推。   “看。”   “看什么?”   祁苏收回手,“看三日前的样子。”   楚娆不明所以地看向窗外洪湖,夜色如稠密的墨砚,浓烈得化都不化不开,天上伶仃的几颗星星也好似蒙了尘的明珠,发着微弱的光,都是没什么特别的地方,祁苏让她看的到底是什么?   然而渐渐的,离马车这处较近的湖面最外围,像是黑暗中被打开的一条细缝,漏出的红光连成了一条鲜艳的层次不齐的灯带。   这绯色愈演愈烈地往远处推,直至整个洪湖的上空都被染亮了光彩。   然而还没有结束,紧接着,水面交错升腾起点点‘朱色流火’,楚娆定睛细看,才发现那便是她方才看到的天灯,只是这次不再是零星几盏,而是成百上千,层出不穷,与湖里的水灯相互交映,浓烈而璀璨。   哪怕这世间天宇寥廓,有万千景致,她觉得,都不及此刻的红雨漫天,水中星河来的令人震撼。   楚娆被这美好的场景惊的说不出话来,这次换她自己开口问道:“祁苏,我是不是醉了呀。”   重又坐至原位的男子,视线落回手中书简,没有抬头,声音却是第一次不曾掩饰的带了清浅的笑意,“嗯。” 第47章   夜阑人寂, 露水浮地, 绚烂过后,一切终于重归于平静。   官道上空旷的只余一架马车行驰,车辕处两个大红灯笼成了夜幕中最后的一点光源,驱离黑暗。   车厢内,桌上那只从云韶船舫里带出来的圆弧青瓷酒瓶,已经歪歪斜斜地倒在了厢椅座的角落。   而始作俑者此时正眯着双眼,扶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前的男子。   古雕刻画一般的精致容颜, 五官俊秀分明,细长的剑眉入鬓,桃花眼里映着长几上的烛火, 像是剔透的琉璃碧玺,清澈明朗。   “真好看。”方才的漫天流火好看, 现在她觉得,连眼前的人也好看极了。   祁苏听到这一声呢喃,从书中抬头, 循声看向那个双颊通红还盯着他瞧看的楚娆。   她迷迷瞪瞪的视线像是黏在他身上一般,从洪湖那处回来, 就没再有一丝转移, 连直直对上他, 眼神都大胆地不带半分回避。   祁苏的余光瞥了眼角落里的酒壶,先前看天灯的时候,她趁着他一时不注意,顺手将桌几上的酒拐了过去, 等他看到之时,酒壶已经见了底,滚落到了车厢另一头。   然后楚娆就变成了现在这幅模样:小脸红透,像个闷熟的樱桃,剪水双眸里熏着如雾的酒气,唇角亮晶晶的泛着莹润光泽,时不时舔上一口,连呼气都带着阵阵果香。   然而,她也只会说那一句,“真好看。”   光这一句“好看”,楚娆已是说了十遍有余,俨然还有继续之势。   祁苏现在才算知道,在船舫里她当是微醺,此刻,她却是真的醉了。   不知为何,他有些庆幸,她醉酒起来的姿态实在太过绵软,若是旁人看了祁苏想起这个,略有些不喜,皱着眉道:“以后不许在外饮酒。”   自己夸了对面的俊美男人那么多次好看,他才回了自己一句,这着实不易,楚娆立马认真思索,仰着小脸问道:“什么是在外?”   “我不在的时候。”   楚娆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迷迷糊糊道:“那,你是谁啊?”   “……”看来真是醉的不轻。   祁苏拂袖抬起右手,将他面前的茶壶推到楚娆手边,“喝茶,醒酒。”   楚娆被祁苏一说,还真觉得自己有几分口渴,她看了眼被递过来茶壶,又看了眼自己身边连个杯子都无,左摇右晃地竟起身直接将祁苏用过的杯子拿了过来,倒了茶一口饮尽,还颇为认真地将瓷碗跟酒壶似的翻转倒了倒,邀功道:“我醒啦,你看,我喝完了。”   祁苏原本替楚娆拿新空杯的手停滞在半空,自己用的茶杯杯沿被楚娆舌尖舐过,那混上的一点梅子香气仿佛跟着窜入他的鼻息,扰的他气息也有些不稳。   强压下心头的无名燥热,祁苏收回手,将新杯放到自己身前,“你既喝完了,知道我是谁了么。”   楚娆头晕目眩的,根本看不出眼前男子的情绪,她定睛仔细瞧了瞧,思索了一阵,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你是替我在船舫拿酒壶的人!”   祁苏:“再喝一杯茶。”   等到马车终于驶到了祁宅门口,楚娆喝了半肚子的茶水,好歹稍微清醒了点,至少能认人。   她被紫烟架着扶下马车,脑中意识复苏了小部分,倒也不算醉的不省人事。   本来一切井然有序,楚娆业已经被扶进了三进院,只消几步路就能回到东间自己的卧房里,祁苏走的快,更是先她一步折身往北。   突然,走至房门门口的祁苏,唇边溢出一声轻咳。   楚娆听到这声,整个人惊醒了一下,瞬间就不受控制似的挣开紫烟的手,在院中三人不解的眼神之下踉踉跄跄地小跑着奔向北边的朝向,一个措手不及,成功地环住了祁苏的腰。   紫烟和四九见此情景,忙转过身去不看,捂着嘴生怕自己笑出声来,夫人这模样,当真是喜欢极了公子呀。   “你干什么。”祁苏拢眉低声喝道,方才言语发发酒疯也就罢了,他不与她计较,怎么现下开始动手了。   “祁苏。”楚娆仰头,眸子里还潋滟着水汽,被酒气熏出的红色,现在看起来倒像是哭过一般,委屈极了。   两只手交缠在他身后紧紧的,平日里看着个子小小,现在借着酒劲,劲道反而大的很,祁苏怎么也拉不开,只能放弃道,“你又当如何。”   楚娆摇了摇头,完全顾不得祁苏的心情,她兀自神伤,眼巴巴地望着祁苏,眼里的泪花都要沁出来了,“祁苏,你可千万不能死啊!”   “……”   祁苏素来淡薄疏离的性子,唯二的两次被气的说不出话来,都是因着楚娆。   一个个字像是硬挤出来似的带着冷气,“我,带你回房。”   说罢,祁苏就要拎着楚娆走去东间,谁知怀中的小人儿一看不对,立刻松开了环在他腰封上的手,趁他一个不留神就溜进了他的房内。   祁苏看着手中空空,兔子似的窜进去的楚娆,站在当场一时愣住,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四九和紫烟却是站在旁边看的清楚,憋着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紫烟怕再看下去公子恼怒,忙用手臂拑了下四九,忍着笑道:“公子,夫人这般,奴婢怕是没得办法,还请公子受累一会儿,奴婢去打些清水再来伺候。”   “啊!是啊,公子,小的还要去安置车马。”   不敢看祁苏的脸色,四九和紫烟很快地消失在了三院。   祁苏扶额推开门,预着要看到房内天翻地覆的准备,没想到楚娆只是安静地坐在圆桌边,眼里的水莹还未散去,从祁苏进门的一刻开始,视线就跟马车上一样继续欺了上来。   “你——咳——”祁苏开口正要说话,想忍,还是没能忍住。   已过子时,祁苏的咳症便常是此刻来犯,这其实不算受凉,而是体内余毒的反应,若是碰了冷风,血脉行的尤慢,毒便更容易积聚肺腑,咳的更急更重,所以他秋冬或夜半才甚少出门。   “咳——”又是一声。   根本无法掩住的咳声,楚娆盯着他半响,嘴唇一瘪,眼睛红红的亟待开口,“祁苏,你可千万不能——”   祁苏绕到她对面坐下,皱眉道:“我不会死,你喝醉了脑子里头想的,就只有这件事么?”   楚娆似是经过认真地思考,随后点了点头。   “……”   祁苏对人疏离是他自来的习惯,但也是第一次遇到这么会缠人的人,还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   想堵住她的口,唯一的办法就让她睡下,可她一副比他还精神的模样,原来这就是发酒疯?   “你现在就回房。”   “不,我不要,不回房,看你才,才放心。”   说完,楚娆拨浪鼓状地摇头,作抿唇状,继续直勾勾地盯着祁苏,她脸上明明就是酒意未散,此时的举动也分明是下意识的,只是祁苏不明白,她怎么醉了会执着于他的生死。   其实祁苏不知道,在马车上,楚娆喝了那些茶之后,的确解了部分的酒意,她也着实是困倦的很,脑子里一片混沌,但院子一听到祁苏咳嗽,她日日夜夜最关心的事情便习惯性地跳脱而出,平日清醒还好,知道祁苏若只是咳,也不会死,但她现在意识飘忽,想不到其他太多。   她唯一清楚的便是要留在这,看着眼前的人好好活着,等到白日不咳为止。   祁苏看她红着眼眶,既醉,又坚定的模样,实在摆脱不得,只得另辟蹊径。   “你想留下来也行,我问你三件事,你答得出来,我就让你留在这。”   楚娆现在已是强弩之末,她脑中疲乏的很,支撑她就是要留下来看着祁苏这一个念头,因此甫一听‘留下’两字,她先是点了点头,而后话慢了一拍才跟上,“你,说。”   祁苏敛起眸色,思忖了一番,问了他平日最难寻到机会问的,“你是否可预知将来。”   预知将来?   楚娆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不,不知。”她除了祁苏何时死,她何时跳井,其他好像也不记得什么了。   祁苏看她动作迷糊,没继续追问,又道:“你以后会在避风亭,碰到祁风,是不是。”   啊,这个她会,楚娆重重点了点头。   祁苏见此,眸色一沉,那就是了,他猜的没错,那梦果然有预示之作用。可他很想知道,楚娆她为何也能知晓,难道同他一般会入梦?   祁苏开口待问,蓦地想起这是最后一个问题,沉默了片刻,他带上了几分从未现于人前的犹豫,不怎么确定的语气,“你,喜欢林湛么。”   楚娆醒过来时,已是翌日日上三竿。   睁眼四周是熟悉的桌椅板凳,身上清清爽爽的被擦抹过,换了一身带着青草香气的睡袍,连头发也都被人舒舒服服的洗净绞干,在这干软暖和的被筒里别提多舒服了。   唯一难受的,就是昨晚做的那个梦,到现在还有些头疼。   她竟然梦到了她哭着喊着祁苏不能死,然后死皮赖脸抱着他去他房里,最后还被问了几个乱起八糟的问题,好像是什么预知之类的。   “嘶——”头又疼了。   楚娆可算是明白了常人说的喝酒误事,要不是昨晚看了那好看的天灯,她一时高兴将那壶果酒饮了下去,哪会有现在这幅憔悴模样。   “夫人,您终于醒啦。”   紫烟恰巧拿着洗漱的铜洗盆进房,看到从榻上坐起身,正揉着眼尾的楚娆,温和说道。   楚娆冲她笑笑,下床接过洗具,“嗯。幸好昨晚有紫烟你照顾我,不然我怕是要赖在马车上下不来了。”   “奴婢不辛苦,公子可就辛苦了。”   楚娆正拿着杨枝擦着青盐刷牙,一听心下‘咯噔’一下,差点把枝条给咬断。   “你说什么?我昨晚闹着祁苏了?”   紫烟见楚娆一脸发懵,就知道她定然是喝醉断了篇,遂将事情数一数二的给详尽描述了一遍。   “奴婢后来与四九下去了,再回来时,您已经累的睡着了,就由着奴婢擦洗换衣,然后扶到东间这里躺下。”   楚娆听完紫烟的形容,好半天回不过神来。   那么,她做的那个梦是真的,其他不说,祁苏还当真问了她许多问题么,他到底问了什么呀。   楚娆此时真恨不得再重生一次,回到昨天之前,她保证能滴酒不沾!   “紫烟,我出去一趟。”   楚娆将打湿了的巾帕随手在脸上抹了抹,头发还没来得及绾起,披散在肩头,顺手拿了件披风往身上一拢,小碎步跑着就去了祁苏的房里。   祁苏看向喘着气进门的来人,一副刚睡醒的模样,头发虽显然没梳理过,但大概是昨夜新洗好的缘故,垂顺地披在两侧,倒也不显得杂乱。   “你怎么了。”   楚娆跑进门,就看到祁苏坐的位置和她昨晚梦里的一模一样,登时有些心虚,“祁苏,你昨晚问了我些什么,我好像记不太清。”   “哦。”祁苏瞥了她一眼,“那你还记得什么。”   “我就记得,似乎有预知两个字,我回了什么嘛?”楚娆心里很紧张,祁苏如果问起预知之类的,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猜测到的,但肯定也是有所怀疑。   关于她重生这等事,若是有接受不了的,不知道心底会不会把她当成妖魔鬼怪。   虽说祁苏不信这些,但她还是有些害怕。   祁苏的声音没什么波澜,“你记错了,我没问这个。”   是吗,那就好,楚娆的心一落地,随口问道:“那你问我什么了。”   祁苏放下书,对上楚娆疑惑的眼神,说的仔仔细细,“我昨晚问你的是,你是否喜欢林湛。”   “啊?”   楚娆闻言,心下闪过万千思虑,她对喜欢太过模糊,重生前,祁苏的灵柩抬回广陵府,她就收到了表哥的来信。   前世她和祁苏没说过几句话,虽然难过,但也不至于心疼难以纾解。   那时林湛说愿意娶她,她心里是欢喜的,那种欢喜,像是有了依靠的安心,也像是儿时每次被爹罚手心,都有林湛比她哥哥楚绥还要像亲哥哥一样的替她挡过来受过一般。   可那是不是喜欢呢,她不懂。   楚娆看向祁苏,她对自己喝醉了的答案,瞬间生出了几分好奇,“那,我是怎么回的?”   祁苏看向她,楚娆眸中那点光彩看不透是期待还是紧张,他垂眸堪堪避过她的视线,“不喜,你说的是不喜。”   楚娆不知为何松了口气,她下意识地也觉得是这个答案。   “嗯,那没什么别的事,我就再回去睡个回笼觉啦。”   楚娆心宽,此时又跟个没事人一样,转个身就往院外走去,祁苏看着远去的绯色身影,眼里几不可见地闪过一丝暗色。   【你喜欢林湛么。】   【唔喜欢】还有剩余的半句隐在楚娆的吱呜声中,祁苏没有听见,她说的是,【喜欢,哥哥。】 第48章   时光如白驹过隙, 七月打马而行, 八月金秋接踵到来。   楚娆因着酒醉一事,着实安安分分了好多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后来更是除了看话本就是晒太阳,以及时不时拉着四九‘闲谈’。   没有人发现,其实她已经开始有些担忧。   前世祁苏出门的那次是在她嫁进之后半年,也就是十月初, 现在虽才八月,但她这一世提前月余嫁入祁家,不知道这会否造成影响。   直到找了四九反复确认, 祁苏在九月之前都没什么急事需要出门,楚娆的心才稍定, 如此一来,她只要在十月祁苏出门那次拦住他,那么前世的事, 或许就不会重蹈覆辙。   这日,趁着天气晴好, 楚娆躺在院子里的贵妃椅上晒太阳。   眼看着四九兴冲冲地从门房那个朝向和四院书房之间来回了两次, 鬓角都跑出了薄汗。   她无聊之下生出了几分好奇, 喊住四九,道:“四九,你跑的那么急是谁来了呀,祁苏他不在书房么?”   四九停下脚步, 拐了弯走向楚娆作了个揖,语气还带喘,“夫人,的确是有人来访,公子在书房,可他不肯见呐。那客人等在门口又不愿走,小的不得来回传话么。”关键访客是个女子,教四九他赶起来都不得力。   “是谁啊?”   楚娆惊讶的不是祁苏不见,他连堂弟都能拒之门外,陌生人就更不必说了,她奇怪的是竟然有人那么想见祁苏四九抬头偷瞄了眼楚娆的脸色,声音比方才低了些,“禀夫人,门外是赵家小姐来了,说想见公子。”   赵家小姐楚娆默念了两声,恍然道:“哦,你说的是赵芙雁?”   “是啊,夫人您也认识麽。”   楚娆心里说不出是何滋味,讪讪道:“我还没见过,你家公子倒确实是认识。”   四九只当听不出话里醋味,笑道,“那也是不熟,公子都懒得见她。”   “夫人,小的得去再问一趟公子,别叫外面的人等久了还没见上一面。”   “嗯。”   看祁苏是铁了心的不见,楚娆的心情颇是不错地坐回了躺椅,然而片刻之后就看到四九兴冲冲的身影,这次却是往她这儿来。   “四九,又怎么了?”   “夫人,公子说她若实在不肯走,就劳烦夫人见她一面。”   “可赵芙雁要见的也不是我啊。”楚娆才不信祁苏会用‘劳烦她’这三个字,自己怕别人烦扰,那当初第一面干嘛见了。   “罢了,四九,你领赵家小姐去偏厅等我。”   “是,夫人。”   楚娆回屋换衫裙的时候,脑袋里就在想,这个赵芙雁,传闻听起来合该是人美心善的温柔淑女,在外名声好的很。   怎么会做出赖在成了婚的男子家门口的事,这点实在让她有些想不通。   难道是另有所图?   三进院的偏厅,正对门的是挂着楹联的褐色板壁,黑楠木质的四方条案和成套的圆桌方椅,内饰端方肃穆,富贵有余却显的稍暗。   恰有两个姿容绝佳的女子坐于其中,瞬间为其增添了几分颜色。   一个是粉黛裙衫,娇俏如花,一个是不语含笑,温柔如水,一时间竟难分出高下。   这算是楚娆第一次见到赵芙雁,果然如传闻中的温婉,便是现下安静坐着,也带着浅浅笑意,杏脸桃腮,看着人的时候眉眼弯弯的温柔的紧,连她一个女子都有些不自觉的心生好感。   楚娆拉回思绪,清了清嗓子道:“祁苏有事,所以我代他来见你,还请赵姑娘见谅,不知赵姑娘来祁家是有何事?”   赵芙雁听完楚娆说的,似乎丝毫都没因祁苏不来而不高兴,反道:“祁夫人客气,是我唐突了,该先下拜帖才对。”   “往年见过祁苏公子一面,算起来已是许多年前了,这次便想过来再叙叙旧。没想到祁公子镇日忙碌,能见到祁夫人也是好的。”   赵芙雁说完,顺势打量了一下楚娆,眼前女子一身累珠叠纱粉缎裙外,罩着薄薄的素绒团花袄,看着是既暖又俏。   广陵城以她们二人合称‘双姝’,她从前也听说过,如今见了真人,确实如名字一般,娇娆媚人,是男子见了便会动心的模样。   楚娆初听赵芙雁的所言,颇有些老相识的意味,但细细一想,统共就见了一面,或者真的只当祁苏是朋友?   “这次你来的不巧,下次还是先问一声再来,省的再白跑一趟。”   赵芙雁笑笑,“应当的。”   楚娆比赵芙雁虚小了一岁,虽于大事不笨,但从小被爹娘哥哥们呵护长大,没见过什么耍手段的人,此番和赵芙雁三两句话之间,只见她一直温婉柔和,顿时对她放下了戒心。   两个年龄相仿的女子,说些首饰杂趣,一晃眼,一炷香的时辰便过了。   “我觉得我与夫人甚是投契,下次若是来,不如直接找夫人,可好?”赵芙雁有意试探。   楚娆不作他想,嘴角微扬道,“好啊,我一个人在这也是无趣的很,你来找我玩也行,我与你差不多大,喊我楚娆就好,不用叫我夫人的。”   大概是没料到楚娆这般轻易地应下,赵芙雁顿时有些疑惑,楚娆难道听不出来,她是借着这个名头多来祁苏这儿么。   怎的还能笑晏晏地应下了。   她是赵家第一个出生的女孩儿,美名一句是大小姐,知晓内情的却道是二房庶出,这些年,她娘亲走了之后,她便求着爹爹过继给了正房作名义上的嫡女。   这一面是赵瑞格对这个女儿容貌的满意,另一面,就是赵芙雁的确有些手段,在外是温柔可人,内里却是诸多计量,对上谁都是笑颜不断,惹人怜爱。   在赵家,连她十来岁的妹妹都能和她暗流涌动几句,第一次看到一个对她笑的那么真情实意的,她当真有些不惯。   然,虽心里有些疑虑,赵芙雁今日的戏还是得做完。   “嗯,楚娆,那你能不能把我今日备的礼转送一下给祁苏。”   这还有礼呢?   “好。是什么呀?”   赵芙雁从丫鬟手里接过一个纸包,“上次去旧书摊,不小心寻到一本棋谱,记得他喜欢,就带来了,正好当年第一次见面时太过仓促,都没来的及准备。”   楚娆狐疑地接过,抬头时看到赵芙雁的眼神,满满都是‘柔情蜜意’,话语之中明明也没说什么,但配她柔软的语调,就仿佛是和祁苏青梅竹马长大一般。   楚娆看着远处身影,秀眉不自觉蹙起。她都还没送过祁苏东西呢,上次祁苏送她的,她也没想着回礼,怎么别人都能顾的这么周全。   祁家三进宅侧门外,赵芙雁已经坐上了马车一阵,过路的行人越来越多,已经有些人驻足指指点点。   车内,赵芙雁的贴身丫鬟担忧道:“小姐,咱们一大早等了那么久,面都没见到,怎的出来了还不走啊。”   “急个什么。”   “可这会儿一直停在别人家门口,”丫鬟撩开帘子一角,朝外四下看了眼,“奴婢怕这样明日整个广陵城都会传小姐。”   “会传什么。”   “传小姐喜欢祁家二房的病弱公子呢。”   赵芙雁笑道,“这不是正好么,我本来就该喜欢祁苏的,不是么?”反正她迟早会被她爹用来送出去给别人,倒不如找个看的上眼的男子,她觉得祁苏就不错。   “小姐!”   赵芙雁别开头去闭目养神,脸上不现方才在祁家偏厅时的柔和。   戏已经做了差不多了,留下没多大意思。   “好了,让车夫走吧。”   楚娆回到房里,看着那本赵芙雁送的棋谱兀自想事,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旋身去床榻下拿出了自己从娘家带回来的一个小箱奁。   这个箱奁里装的皆是她喜欢的一些小玩意儿,其中也包括之前祁苏送给她金珠,还有祁苏替她圈改的信。   别人送的是棋谱,那她也得找个祁苏喜欢的送才行,不然不是被比下去了么。   可是看来看去,就是没有适合送给祁苏的物件。   紫烟看她这急急忙慌的情态,询道:“夫人,您这是怎么了,到底在找什么?奴婢帮您一道找。”   “紫烟,你知不知道祁苏喜欢哪些东西?”   “公子喜欢棋谱呀。”   “还有呢?”   紫烟摇了摇头,“其他奴婢也不晓得了。”   楚娆轻叹了口气,她心里无端有些失落,临时送那些不精致的,她送不出手,反正怎么也比不上手里这本‘心头好’,可不送又觉得自己落人于后。   临近黄昏,楚娆打起精神,站在书房门口叩了叩门。   “祁苏,是我。”   祁苏掀眸看向门边的楚娆,这连着好几日,她都没来找过他,今天来就罢了,怎的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   他余光瞥到她手上的蓝面书册,“嗯。”   楚娆将赵芙雁给的棋谱推在他面前的桌上,“喏,别人送你的棋谱。”   祁苏眉头一拢,“赵芙雁?”   “是她。”   “放着罢。”祁苏说了一句,又低头继续下棋。   他对外人送的物件,向来不放心上,皆是由四九安置,是扔了还是回礼,他都不甚在意。   楚娆收回手犹豫了一阵,忸怩在门口却是没走。   祁苏见状抬头,表情上显然写着‘你还有事?’这四个大字。   楚娆红着脸,终于带着不好意思地从怀里摸索出了一张纸条,放到祁苏面前,“我也想送你一份棋谱,就当是上次你送我金珠的回礼。”   祁苏看了眼楚娆递来的薄纸,棋谱还有誊抄在这么小的素纸片上的么。   然而等他一打开,就看到上面简简单单写着一行字:楚娆于八月初五送祁苏一份上好棋谱。   尤其‘上好’两个字,楚娆着重加粗了一下。   “……”   今天已是初六,楚娆写的这个,从纸条到内容,祁苏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她这脑袋里的容物怎么好像与常人都不同。   楚娆怕祁苏不懂她的意思,补充道:“我的意思是先欠着,后面补上。”   继而,她又小声嘟囔了一句,“算昨天送的,你就当比赵芙雁送的早。”   祁苏沉默了片刻,“为何要比她早。”   “就是怕。”怕你觉得别人更善解人意,更体贴。   这话梗在楚娆的喉咙口,她有一瞬的恍然大悟。   此前,楚娆从未觉得自己对祁苏有何不同,反正她自小耍赖惯的,被爹娘宠着,还有哥哥照顾,对着祁苏,她也不过是像对待亲人一样,偶尔有些不明的情绪,她更没有深想。   但不知道从何时开始,那些情绪越积越多,多到她不能忽视,甚至能影响她好几天的心情。   原本她还在逃避,但今日,赵芙雁就像是落入湖心的一颗小石子,一下子投中了她的心事。   “祁苏,我,先回去了。”   楚娆有些发懵,心中的答案已是呼之欲出,她还哪顾得上送礼先来后到的事。   现在,她就想回东间,理清自己的心思再作打算。   祁苏不知道楚娆现在脑子里满是其他的弯弯绕绕,只觉得看到她这幅混沌的模样很是刺眼,明明喜欢的是她自己的表哥,如今不过是忘了给他一份回礼,便值得她这么在意么。   于是,他起身从桌后绕至桌前,将楚娆给的纸片放回了她的手里,“总是做些无聊事。”   楚娆讷讷地看着比自己高过许多的祁苏,将她拢在阴影里,他的手指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轻轻掠过她的发髻,低头,一支烧蓝点玉珠钗落在他修长白皙的掌心里,语气带着几分无可奈何,“你的回礼,比她的早。” 第49章   楚娆回到东间自己房里, 发髻上还好似留着祁苏身上那股冷香, 一丝丝能窜进她的心尖上。   如今再忆起之前,楚娆心里每每想起一件事,不管祁苏是有心还是无意,她都能咂出不同的甜味来。   她叹了口气算是认命,看来这应当就是喜欢了,和对林湛那种哥哥似的依赖还不太一样。   楚娆也是才觉察出两者的不同,比如林湛娶妻, 她高兴的很,但若是祁苏想纳妾楚娆心烦的事从此多了一样,以前总担心祁苏死, 现在还得担心祁苏纳妾,虽说他现在没这个心思, 谁知道以后会不会变呢。   紫烟见楚娆这愁苦模样,以为她还在想着赵芙雁,宽声安慰道:“夫人, 其实公子与赵家小姐只在几年前见过一面,您不必如此介怀。”   “而且, 公子若是知道您这么喜欢他, 定不会负了您的。”   楚娆坐在绣桌上撑着下巴, “是嘛——嗯?!紫烟,你,你看得出我——”   怎么她自己都是才清楚她是喜欢祁苏,别人就都晓得了?   紫烟捂嘴笑笑, “夫人,当局者迷,奴婢一直在您跟前伺候,看的清楚呢。”也就您和公子看不清,这句话,紫烟没讲,有些事呀,还是得自己琢磨出来才行。   楚娆哼唧了一声,知道就知道吧,紫烟整日陪着自己,嘴又紧,楚娆不觉得被她看透心思有什么难堪的,“紫烟那你呢,你有心上人么?”   原本还与楚娆笑闹的紫烟,脸上难得起了点红晕,乌黑的眸子里却带着悲伤,“奴婢整日在宅子里,哪来认识人去。”   如赵芙雁所希望的,广陵城里的流言的确传的很是迅速。   不多时,赵家大小姐争着想嫁进祁家二房的传闻就甚嚣尘上,尤其还绘声绘色地描述她在祁家逗留了许久,暗示不知道在里面发生了“何事”。   祁苏虽已娶妻,但富贾人家再娶个平妻也未尝不可。   这么一来,城中男子对那个传闻缠绵病榻的弱气公子纷纷多了一份欣羡,齐人之福就罢了,还两个都是城中绝色,能不惹人眼红么。   这让赵家的老爷赵瑞格是又气又无奈。   他的确是想将赵芙雁许给祁苏,可也不是急着非他不可。   他想着就先吊着那一头,同时物色其他,反正芙雁还小等得起,最后再选一个最合适的把女儿送出去也来得及。   这段日子,他已经托关系搭上了一个京府的六品官,年逾古稀想找个续弦,不求身份,只求年轻貌美,虽说这个小官已经致仕,但朝中不乏些人脉,他的儿子以后也是要考科举的,他可不得铺路么。   哪知道这流言一起,哪怕芙雁长得再美,清誉一毁便自断了退路,除了祁苏,别人谁还要啊。   是以,虽说赵瑞格生气,但秉着及时止损的道理,他还是跟自己的姐姐——祁家大夫人赵氏软磨硬泡,好不容易才让她同意赵芙雁去参加他们的中秋家宴。   祁家大房二房虽然平日生疏冷淡,但中秋,春节等节气,老祖宗都留下嘱咐言明要他们团聚用膳,祁苏自小由他爷爷照顾长大,是以对此事并没有推拒。   楚娆记得前世,就是在中秋宴上第一次见了祁风,那时候没多在意,哪知道是那么个禽兽。   “夫人,您在想什么呢,那么入神。”紫烟拿着新做回来的衣衫在楚娆身上比对。   “没什么。”楚娆顺口问了句,“对了,祁苏有做新衣裳么?”   “禀夫人,听四九说是做了的,比夫人这件紫的要稍暗一些,是浅靛色。”   “噢。”   “夫人放心,浅紫和靛色是极搭的。”   楚娆无言以对,她可是当真是随口一问呐,但既然紫烟提了,她隐隐也有些期待等到八月十五,祁苏刚出门,楚娆已经早一步等在了院子里。   月光下,她一身浅紫色妆缎锦衣,外罩着金银线穿成的牡丹纹路斗篷,脸蛋嵌在雪白的绒帽里,妩媚动人。   楚娆听到脚步声,回身就看到祁苏向她走来,俊颜清冷如常,身上则是一件浅蓝的杭绸素面夹袍,以玉带扣出腰身,挺拔俊逸如世家贵公子。   于是,楚娆又脸红了。   自上次知晓自己心意之后,只要见到祁苏,他只消站在那不动,楚娆都能红到耳朵根。   好不容易这两天好多了,没想到今天一见他换了件衣衫,故态复萌。   祁苏走近,皱眉看了眼脸上无来由呈绯色的楚娆,“你是很热么。”   “……”   两人并肩走在花园窄道上,楚娆比了比和祁苏的间隔,心里暗自高兴,以往觉得稀松平常的事,现在她都能感受到欣喜,然而女子心思善变,她忽地想起来这些天外头的传言,心里就泛起了涩意。   “祁苏,我听说这次赵芙雁也会过来的。”   “嗯。”   “你听得外面的传闻了么。”   “什么?”祁苏闻言转过头,下颚弧线精致而流畅,说话时白皙如玉的脖颈略带起伏,说不出的诱人。   楚娆将自己的视线硬生生扯离,继续道:“就是上次赵芙雁来这儿的事,听说她想嫁与你做平妻,你,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楚娆说完就低头走路,不敢再看向祁苏。   寺庙之时,绿绫半夜爬进祁苏的房间,她当时虽有些生气,但也只是觉得绿绫看低了她,甚至后来对绿绫也生不出太重的恨意。   但现下她知道自己的心意,再遇到赵芙雁这事,她就淡定不得了。   祁苏看了她一眼,“我——”   楚娆正等着祁苏说话,心头提到了嗓子眼,突然,一阵越走越近的嘈杂人声窜入她的耳朵,本来她问的话就是不想教旁人听见,因此下意识地,她拉下身侧的男子往路旁的冬青树下躲去。   “嘘!”,楚娆伸手抵住祁苏的唇,“有人来了,等会儿说!”   祁苏话才说了一个字,就被楚娆一把拉下,脸色是既冷冽又莫名。   尤其现在她的食指抵在他的嘴唇上,指腹时不时擦过,酥痒地让人有些难耐,他胸口发闷地挥开楚娆的手,压低声音道:“你现在又想做什么?”   楚娆左手捉起几根木条扒拉开矮冬青的细缝,“小声些,我带你偷听呢。”   “……”   祁苏几次欲站起,但一看到楚娆的右手还紧紧勾扯着他的手臂,鬼使神差地就停在原地没动。   循着楚娆的视线望去,原来是赵芙雁和祁风两人,祁苏没什么兴致,楚娆却是听的饶有趣味。   离得不远,声音传的还挺清楚。   “芙雁表妹,你可听外头传言了?”祁风紧着眉头询道,手在衣袖里揉搓不止,眼前的温柔表妹,他可是一直当成自己囊中之物的。   “表哥,是什么传言呀。”赵芙雁一边笑,一边不动声色地拉开与祁风的距离。   “说你前些日子去见祁苏,还在他那处逗留了不短时辰,怕是,怕是已经暗度陈仓了!”   赵芙雁眼尾一垂,“外头都是些瞎传的,表哥也信么。”   祁风心口一松,笑道:“我就说么,你怎么会喜欢那个病秧子?”   赵芙雁带着少女特有的娇羞,柔声道:“也不是的,表哥,我确实喜欢祁苏,只是怕他不喜欢我呢。”   “啊?你说什么?”祁风一脸的难以置信。   赵芙雁没有理会祁风的意思,继续道:“反正我已是与姑母说好,就非祁苏不嫁了。”   “你,你,表妹,你嫁他还不如嫁给我啊!”祁风急得口不择言,“我比祁苏好多了,只纳了妾,都还没娶妻!”   赵芙雁掩去眼里的不耐,细声细语:“那表哥你可愿意娶我作正妻?”   “这”祁风语塞,不是他不想,是他爹娘不同意。赵芙雁毕竟庶出,要他说,他们家是从商又不是当官的,这些有什么好介意的。   “平妻呢?”   祁风还是不知如何作答。   赵芙雁不等他回应,转身往前,临走时瞟了眼祁风,这种人,让她去做正妻她都瞧不上,竟然还想着纳她作妾,真是想的美。   掩去眼底的厌弃,赵芙雁换上一副笑脸,“表哥,我们走吧,别叫姑父姑母久等了。”   祁风黑着脸,没办法地跟了上前   草丛里,楚娆将他们的对话听了一字不差。   其实都是些她能猜到的,只是听到那一句‘非他不嫁’,楚娆还是忍不住看了眼祁苏的神情。   左右是看不出什么情绪的一张冷脸,楚娆还想抓些细枝末节。   然而未及她细看,祁苏已经站起身来,楚娆只得也跟着站起,不过这蹲的久了突然起身,她的小腿麻的有些站不住。   ‘扑棱’一下,楚娆就往前面栽去,撞上了一个硬实的胸膛,震的她头一阵发昏,双手无意地环住了眼前人的腰身。   楚娆回过神才发觉自己正抱着祁苏,红着脸硬是没松手,“祁苏,我腿,腿麻了,就抱一会儿。”   说罢,手又紧了紧。   要是以前,她早就放了。但现在不同,她现在正喜欢祁苏呢,能多蹭一点是一点,而且这次还这么理直气壮的,脸红不怕,反正这次他看不到!   果然,用这些个‘正当’的理由,祁苏都不会强硬地推开她。   楚娆就着这个姿势,贴在他的胸膛,继续起先前被打断的话题。   “你方才听到了,赵芙雁说她非你不嫁。”   祁苏被楚娆这样抱着,喉咙口有些发紧,半响都说不出话来。   楚娆见他不讲话,也不在意,自顾低声呢喃道:“其实你现在身子不算好,要不然,就别想着娶平妻纳妾的事了,等以后再说,你说呢。”   楚娆窝在他的胸口,祁苏听的不太明了,可明明隔着好几层衣衫,她说话时呵出的热气,却好像能穿透衣料一般,灼的他胸口发热。   他从不许人这么亲近,楚娆上次这么贴着他还是洞房那晚,可他这次竟然,不想推开。   “嗯。”祁苏其实自己也不知道在应什么。   楚娆闻声一高兴,松手从他怀里腾出来,向后退了步道:“你答应了噢!”   怀里蓦地一空,钻进冷风吹散了胸口的灼热,祁苏的眼神立时恢复了清明,他看了眼楚娆,“你腿不麻了麽。”   “……”楚娆以为自己听错,有些怏怏,但看祁苏的脸色,再追问估计也问不出结果,只能待以后再说了。   “走罢。”   “嗯等一下”楚娆走上前,手又绕过祁苏的腰。   祁苏耳廓一红,难道她还要抱他,他到底要不要推开,应当是要的,但他好像不太想推迟迟未觉察出动静,祁苏垂眸,却见楚娆收回的纤细手指上捏出一片落叶,仰头冲着他笑,“你身上沾到叶子啦。”   “……”   祁苏抬脚旋身一走,脸色难看,“要迟了。”   楚娆看着手心的黄叶,不就是替他摘掉点脏东西么,他怎么又生气了。   “哎,祁苏你等等我啊。” 第50章   中秋佳节, 广陵城的街头巷尾, 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热闹不已。   祁家两房之间园子的东南角已被下人布置完毕,搭起暖帐,铺就了一层镂空石台,中芯放着炭盆,此番之下便能在赏月之余还能暖意融融。   席座上, 已是坐下了不少人。   正东主位是祁广耀和他的正室夫人赵氏,往西依次为二姨娘柳氏,三姨娘云氏, 小姨娘王氏,往南则是祁玉婉和她一众的庶妹, 柳姨娘的儿子还小,是以夹在她和云氏当中看顾。   “哥哥去门口接芙雁姐姐都有多久了,怎的还不回来。”祁玉婉嘟着嘴来回巴望, 她一个人与爹娘呆着实在是太无趣,更何况爹爹逮着她就要说她的亲事, 让她不胜其扰。   说曹操曹操就到, 祁玉婉话音一落, 竟然就看到了款款而来的赵芙雁,以及在她身后脸色难看的亲哥祁风。   “姑父姑母,是芙雁来迟了。”赵芙雁余光瞥了眼其余那两个空位,不动声色地温柔笑道。   “无碍, 芙雁你先与玉婉旁边坐下,人还未到齐。”祁广耀对这个‘名誉有损’的外侄女没什么意见,左右他也不希望赵家攀上高枝,嫁给祁苏作耳目正好,是以他对赵芙雁仍算得上是和颜悦色。   “谢过姑父。”   赵芙雁和祁风落座不久,祁苏和楚娆也出现在了门口。   “爹,娘,你们看,堂哥和堂嫂也来了。”祁玉婉生性活泼,不由得喊出了声。   众人循她的视线望去,只见果然是影影绰绰的两人身影。   男子丰神俊朗,气质卓然。   女子则秀美灵动,瑰姿艳逸,尤其走路时挪动的小步子,婀娜身段好似秋水盈盈,娇花照水。   祁风不禁有些看呆,哪怕只是月余未见,身段竟又似长开了不少再回头看看赵芙雁,可谓一个如春花,一个如秋月,而这两个,最后都被祁苏给采撷了。   在祁风兀自心痛的楞神之间,祁苏和楚娆相继落了座。   祁广耀对上祁苏,之前吃过一个闷亏,现在流民虽未至,他这心里等得提心吊胆,面上却还得和他同桌而食,心情定然是不怎么好的。   说话也连用来遮掩的最后一丝客气都不剩了。   “苏儿,你架子倒是大,还要大伯等你才行么。”   祁广耀的火没处发,语气带着凌厉,但祁苏闻言却只是垂眸低头饮了一口茶,他对大房一家早就没什么情谊,只是没有撕破脸罢了。   他不喜吵闹,言语再是厉害,他却连回都不想回,也不屑回。   楚娆若是以前看祁苏如此,只是觉得心有不甘,现在却是越想越心疼,祁苏寡言,就该被人这么欺负么。   她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大伯父,您这话说笑了,本就定的是酉时,我们可没来迟——”   “——姑父姑母,中秋佳节,芙雁这般一个人冒冒失失的来,还请姑父父母先介绍一下,不然芙雁真是不好意思呢。”   楚娆和赵芙雁几乎是同时开口,一个是明着反击,一个是暗着解围。   两人差不多时候说完,竟是不自觉地互相对视了一眼。   祁风见两人如此维护祁苏,眼里嫉妒地都快冒出火来,当然,一样不高兴的还有祁大夫人赵氏。   赵氏算是疼爱这个侄女,毕竟芙雁从小进退有度,温柔大方,唯一差的便是庶出,所以她再喜欢也不能让风儿娶她为妻。   但以前瞧着可人懂事的孩子,现在怎么为了区区祁苏,嫁都还没嫁过去呢,都要替人说起话了,那还有没有规矩。   “哼。”祁广耀冷哼了一声。   赵氏看了自己老爷一眼,到底是自己的侄女,只能无奈解围道:“苏儿,这是我娘家的侄女,你以往也见过一面。”   “我近几年腿脚不利索,都懒得出门了,也就芙雁常来宅里陪陪我,今日家宴就想着喊她过来凑凑我们的热闹。”   祁广耀虽心中有气,但两个女娃儿争相说了几句,赵氏开了口翻了篇,正值中秋佳节,他便懒得再置气,只顾黑着脸吃了口茶。   “嗯。”祁苏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显然没有接话的意思。   坐在对过的祁玉婉听说过外面的传闻,知道芙雁喜欢祁苏,于是此时看热闹不嫌事大地道:“芙雁姐姐,上次我就跟你说了,堂嫂也同你一般是个美人儿,你说你们两个谁更好看呐。”   说完就笑呵呵地盯看着楚娆和祁苏的脸色,但两人神态自若,也看不出什么来。   赵芙雁瞟了身侧的少女一眼,勾起嘴角只是笑笑,顺道看向楚娆,以微笑示意。   赵氏剐了祁玉婉一眼,“小孩子心性,说的都是些什么话,快吃菜。”   祁玉婉吐了吐舌头,低着头夹菜不敢再说。   宴席过半,祁苏是没怎么吃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大房故意,桌上多是些鱼肉,样式肥腻,楚娆平日最爱吃食,都觉得有点食不下咽,更何况常年喝药,嘴中泛着苦涩的祁苏。   大夫人赵氏见祁苏不怎么动筷,带着一丝真情实感地关切道:“苏儿,你是不是不爱吃这些?”   “要不让厨子再做些素的?”柳姨娘跟在后头紧接着说道。   柳姨娘虽为二房,却是由她主办的这次家宴。祁广耀的心思她最会揣摩,知道老爷心有不甘,是以故意弄这些祁苏不爱吃也不能吃的,好讨得老爷的欢心。但如今赵氏既然提起,她也只能装模做样似的关心一下。   “不必了。”祁苏冷淡推拒。   柳姨娘猜到他会这么说,她也就是客气客气,祁苏的性子谁都知道,清清冷冷地,不管好意还是歹意都不承。   原以为这番客套话就算过去了,谁知楚娆笑嘻嘻开了口,“要啊,我想吃。”   随后,楚娆不留余地地转而对赵氏说道,“娆儿谢谢大伯母。”   赵氏对柳氏姨娘向来看不起,楚娆这一抬杠,隐隐给了她几分面子,她面上不显,心里却是有点受用。   “柳姨娘,你还不叫下人去安排。”   “是,夫人。”   柳姨娘没想到祁苏这个娶回来的小娇娘,竟还带着刺,虽则做膳食烦不到她手里,但看着楚娆的笑脸,心里就不爽快,气的没了食欲。   一旁的赵芙雁此时正在吃鱼,听到楚娆这短短半句,嘴角微微扯了扯,这楚娆,还挺好玩儿的。   等到新加的素菜盘子端上来,楚娆自己先夹了一筷尝了尝,清甜适中,这才侧头低声道:“祁苏,你再吃点,你吃的越多,他们心里就越不高兴呢。”   楚娆一时顺手,替祁苏夹了几筷。   祁苏看到碗里多出来的几颗菜心,神色莫名,犹豫了一下夹起来,咬了一口。   一顿饭吃的不算热闹,但有祁玉婉在那儿叽叽喳喳的也不冷落。   酒席快散之际,赵氏心中虽不赞成自己侄女如此不矜持,但毕竟答应了弟弟,总要来探探祁苏的口风。   她放下筷箸,道:“芙雁,听你爹说,你在家时常喜欢读书下棋,可有寻了先生教?”   赵芙雁知道这是赵氏再替她造势,笑道:“家里请了个女师,不过侄女愚笨,棋谱残局揣摩起来都不知要多少日才看完一本。”   “倒是巧了,苏儿也是个喜欢下棋的人,你们两该是有许多话当聊。”赵氏往祁苏那瞟了一眼。   赵芙雁也一并看向祁苏,眼里秋波盈盈,心悦之意,似乎遮都遮掩不住,当然若是细看,就能发现她的这纯粹是堆出来的表情。   一般男子,但凡有些意动的,此时都该接上一两句话头,可赵氏等了半天,祁苏竟是像没听到一般,视线不知落在哪,反正是没看向此处。   赵氏咳了一声,不得已点明道:“苏儿,你自小下棋,若是有空,不如让芙雁常来请教请教棋艺。”这下他该是避不得了吧。   祁苏乍一听到自己的名字,抬眸皱眉道:“我不是棋师,为何找我请教。”   这一问,太过直白,赵氏有些不知如何作答,祁风心里更是咬牙切齿,他费心思想要的,人家还不领情。   赵芙雁则一点都不在意地笑着解围,“姑母,我哪好打扰祁苏公子,不过我之前已见过了祁夫人,谈的甚是投契,以后说好要多活络活络的呢。”   “哦?是么。”赵氏顺着台阶看向楚娆。   楚娆现在是真后悔当初就那么应下,若说她现在还没听出来赵芙雁是在借着自己见祁苏的话,那她就是真傻了。   可自己明明白白应下的,她能怎么办,只能一边点头,一边生着自己的闷气,万一祁苏真娶赵芙雁,自己不成了红娘了!   赵氏一看楚娆点头,便以为她对平妻一事没什么意见,这就好办了,男子么,能多娶一房总归是不会拒绝的,怕的就是大房不懂事,吵得家宅不宁。   “娆儿,你等会儿跟我进房,我恰好有话同你说。”赵氏脸上难得露出了笑容,还亲昵地唤了楚娆一句小名。   中秋自当赏月,但祁苏不喜在大房多留,往年也是用完晚膳便走,不过今次,楚娆竟是被赵氏喊了过去还没回来,祁苏只能站在厅外的树下等候。   待看到楚娆出来之时,祁苏一眼就觉出她的脸色不太好看,眼眶隐隐发红,似是哭过。   但她抿唇不语,只跟着他身后往前走,一直走到花园中央的林荫小道上。   月色皎洁,两旁冬青树偶尔斜插出几颗纯白的九里花,孤零零地又漂亮,又可怜,像极了楚娆现在的委屈样子。   祁苏停住了脚步,回身看向楚娆,“不高兴?”   以他淡漠的脾性,能主动问一个人的心情,已算是非常了不得。   但楚娆心里有事,暂且也想不到太多,只是垂着头道:“嗯。”   “她说什么了。”   楚娆垂眼绞着衣角,迟迟没有开口。   赵氏找她说的,自然是娶赵芙雁作平妻一事。赵氏以为楚娆赞同此事,因此刚开始说的时候还有些隐晦,后来见楚娆流露出不愿的心思,便落了脸。   讲了大半个时辰,从女戒讲到女德,字句之中都是责怪楚娆的不得体,楚娆从小在蜜罐子里长大,她娘亲都没这般教训过她,然后,她就不争气地哭了。   被人说哭,这等矫情难堪的事,楚娆不想告诉祁苏,所以她只挑拣了一句说,“她说要你娶赵芙雁,我不愿意。”   说罢,楚娆也不等祁苏回应,自顾地环上了他的腰,躲进了他的披氅里,用力地嗅了一口熟悉的冷香。   “祁苏,我有些冷,你让我抱一会儿。”   楚娆想好了,就算祁苏推开她,她也要继续抱上来,不知道为什么,她现在特别想窝进祁苏的怀里。   然而祁苏僵着脊背怔忪了片刻,不但没推开,手还有些别扭地搭在她的肩,声音比往日竟是柔和上不知多少,“还冷么。”   就是这么一个语气,楚娆眼圈又红了,她瘪着嘴埋进祁苏的襟领,含糊不清的字句一点点的从衣料里传出来。   “冷,能,能不能多抱一会儿。”   “好。” 第51章   中秋佳节, 夜半如墨的官道上, 零星地驶过几辆马车。   其中一架尤其綴饰华丽,甚至张扬地在车身底部嵌刻了汉白玉雕成的图样,月色下发出熠熠光彩。   马车内,书童墨宝看着外面天色,忍不住兀自嘟囔:“要不是少爷一定要临时在马车上镶那汉白玉,怎么会重的连马都跑不快,这么晚了还在路上。”   “当初是谁说好看, 现在嘀嘀咕咕地敢怪我了?”楚绥闭眼靠着背后的绸垫,双腿修长地搭在另一边的空座上,神态惬意。   “墨宝哪敢啊。”书童嘿嘿干笑了两声, 脸上没什么惧色。   仆随主人,楚绥平日是个纨绔子弟, 待下人却不严苛,更不要说整日跟着他逃课的书童了。   “不过少爷,咱们这次都没跟老爷夫人说一声就回去, 这么晚了,他们怕是睡下了吧。”   “谁说我今天要回家了?”   “啊, 您不是和书院老师说, 中秋佳节, 回去探亲,这才告了几日的假么。”   “是啊。”   墨宝凑近道:“那少爷是想?”   楚绥睁开双眸,一记扇柄轻敲了下墨宝的头两下,“怎的这么笨, 离开广陵之前回家一趟不就好了。”   “……”墨宝撇撇嘴,无话可说。   突然,一阵马蹄嘶鸣,随之而来的颠簸差点让墨宝从马车里滚落出去。   楚绥抓着窗棂,扶起身侧书童,皱眉对着车夫喝道:“怎么回事?”   “少,少爷,不怪奴才,咱们,咱们被撞了!”   赵芙雁从祁家走出来时,已至戌时。   一路畅通无阻,本是平平稳稳,忽然马车似乎受到了惊吓似的,猛地一震,将赵芙雁从厢椅上推弄了下来。   “小姐?小姐可还好?”丫鬟萤火心急火燎地扶起赵芙雁,上下打量哪里可曾伤着。   赵芙雁揉了揉额角,拍拍裙摆的灰尘,“我没事,外头是怎么了。”   没想到她的话音刚落,车又蓦地一塌,这下赵芙雁和萤火都站不稳了,只能互相搀扶着走下马车。   赵芙雁下来一看,车轱辘已经损了两个,这还怎么能走。   一旁的赵家车夫愁眉道,“小姐,咱们被对面的马车撞结实了,可怎么办哟。”   “小姐”萤火声音颤颤的,害怕地扶向自家小姐的手臂,她看了眼四周,荒郊野外的,她和小姐两个女子总不能走路回去吧。   “对面那架马车如何?”   车夫眺了一眼,道:“小姐,夜色黑,奴才看不清,不过好似是没坏。”   “可是他们撞上我们的?”   车夫低下头,有些心虚,“是。”   赵芙雁闻言,心中有了计较,但还是得先看看对面马车里是何人,要是女子,那就好说,要是男子,可别是不讲理的才好。   赵芙雁酝酿了下自己要说的话,带着萤火和自家的车夫款步上前。   也是巧,对面车里的人正好也下了马车,借着月光,赵芙雁看那身影该是男子,他的身材高大,殷红底五蝠棒寿团花的绵绸袍子,在夜色里显得张扬无比。   男子一抬头,两人视线交错个满怀。他的肤色白皙如脂,比女子尤甚,一双桃花眼尽显风流韵致,端的是俊美无俦的佳公子。   可惜,赵芙雁却不怎么欢喜,这扮相一看就是轻佻的,夜半遇上了还颇有点麻烦。   于是,她不动身色地往后退了一步。   “就是你们撞了我的车?”楚绥抱着手臂,褐色双眸掠过眼前的三人,最后停在了赵芙雁身上。   “这位公子,我看应当是你们撞了我的车。”   “哦?”楚绥往后看了一眼,回过来继续盯着赵芙雁。   赵芙雁被人直勾勾地这么看着有些不舒服,借着夜色掩下情绪,冷淡道:“你撞了我们,我也不用你赔,我再花钱买下你的车,如何。”   楚绥拿起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手心,脸上带着玩味笑意,“这位姑娘,明明是你们行错了边,怎么能算是我们撞的呢。”   “这”赵芙雁方才倒是没在意。   她四顾了片刻,又回身看了车夫一眼,车夫赧然低下头,他哪知道小姐会出来理论,还想蒙混过去免了责罚。   赵芙雁现下知晓了自己这边理亏,但荒野之地,她这边两个女子,也不能就这么干等着,只能放缓了语气道:“这位公子,此事是我这边的错,但望公子能体谅小女子夜半三更不方便,我愿以三倍之价,买你这辆马车,可否?”   赵芙雁是真的没办法,此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们讲话这阵,都没一架马车行过呢。   楚绥抬眸,唇边噙着若有似无的弧度,“姑娘是想出三倍,买我一个晚上么。”   “我在外留宿可是贵的很,三倍——”楚绥摇摇头,“我不肯。”   这话说的意味不明,轻薄浮华,赵芙雁白日里的温柔语气本就是装出来的,此时也不再遮掩了,冷声道:“公子实在不肯,那咱们就一道呆在这算算账,左右无人看见,我就说是你撞了又如何。”   “有美人陪着在这荒郊野地,我亏什么,若是明早有人经过,姑娘清誉有损,嫁我岂不是更好。”   “你!”赵芙雁说不过他,咬着牙低骂了一声,“无赖流氓。”   看到眼前的女子仿佛是真的生气了,楚绥不再逗她,弯腰将脸凑到赵芙雁面前,“那,不如我赔你一架马车,送你回家,要不要。”   赵芙雁一点都不想要,但他不肯卖车,现在就只有这一个办法。此时讲什么男女之防,其实吃亏的是她,毕竟眼前男子虽然看起来不是正人君子,倒也不似坏人。   “不要算了。”楚绥转身抬脚就走。   “要,我要!”赵芙雁情急之下,拉住楚绥的手袖。   楚绥闻言唇角一勾,没有回头道:“跟着吧。”   马车继续辘辘而行,本来不怎么狭小的车厢里,现在坐着四个人便显得有些拥挤。   赵芙雁和楚绥当中隔着丫鬟萤火和书童墨宝,四个人围着一张桌几都有些尴尬,除了楚绥,他倒是好整以暇地坐在芙雁对过,神色自然地将视线落在她的身上。   “你看我家小姐看够了没。”萤火忍不住把赵芙雁往后护了护。   “不够。”楚绥的手臂横在窗栏上,语气带笑。   “……”萤火根本不知道怎么回,哪有人这么不要脸皮。   “别管这个登徒子,忍一忍咱们就到家了。”赵芙雁低声对着萤火道,反正她们现在已经赖上了车,他还能赶她下去不成。   然而楚绥好似看透了她的心思,笑道:“你这丫鬟似乎讨厌我讨厌的紧,你觉得,我把她赶下车如何。”   “……”   赵芙雁和萤火两个人纷纷闭了嘴,再不敢多话,楚绥也只是随口吓唬,继续道:“不知姑娘是哪家小姐,广陵城我见的美人多了,竟然有不认得的。”   原本不想理他,但赵芙雁一看他的笑脸,就想打他,于是有意糊弄,“我姓孟,你以后要还我这马车的钱,便直接去洒金街口的孟家,银子交给门房就好。”   赵芙雁是准备坐车到离赵家宅子不远的洒金街口,那里她记得正好有个孟家,好像也算是不大不小的富户。   谁知眼前男子闻言一喜,“哎呀,那真是巧了,我与你嫡姐孟兰榆是旧识,我姓刘,名翩仁,翩翩佳公子的翩,仁心的仁。”   这么巧??   赵芙雁懒得理他,囫囵回了句,“好吧,是巧。”   “既然都遇上了,孟小姐能不能替我给你姐姐带样东西,我出广陵之前答应给她买的。”   赵芙雁人在车上,不得不应承道:“带什么啊。”   “喏,这只瓷杯。”   楚绥从桌几下摸出一个印着花的小瓷杯,虽然精致,但哪有人送一只杯子的,要送也得是一套啊。   赵芙雁不想拿,但毕竟自己的命运掌握在人家手里,只能冷着脸收下这只小瓷杯。   楚绥看着她将瓷杯收进袖口里,那俏生生的小脸上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他觉得真的是格外的,好玩。   逗她逗够了,楚绥便不再说话,一直到赵芙雁在洒金街口下了马车,他才跟着一并下来,喊住了她。   “又怎么了?”赵芙雁回头,扬了扬手里的小瓷杯,“我会替你送到的。”   马车悬着的灯笼下,楚绥倚靠在车边,逆着光看不清神色,声音慵懒,“我会在这等半炷香,若是遇着危险,你喊一声,我就能过来。”   赵芙雁无来由地心头一跳,“你,你什么意思。”   “与女子夜半三更同行的事,我做的多了,还得送回去的,你是头一个。”楚绥的手搭在马车的车辕,轻笑了一声,看着赵芙雁目光灼灼,“但既是送了,我便一定要送到底。”   祁家大房里,祁广耀躺在柳姨娘的房里,正由着她按揉眼尾穴。   “老爷,这样轻重合适么。”柳姨娘温柔开口。   “嗯,还可以。”   “老爷,我看啊这祁苏定然是运气好,他能有什么手段,哪里比得上老爷您京府认得的人多,人脉广。”   祁广药阖着眼,缓缓道:“派人查是没查出来,但我就是不信,祁苏的运气就这么好么。”   “老爷,傻人有傻福呐,不过我看他这个娘子,就着实讨厌了些。”脾气不饶人,偏偏还长的好,那样的最是让她看不惯。   祁广耀拍了拍柳姨娘停下的手,示意她继续,道:“放心,她颠不出什么花样来。等芙雁嫁进去了,她只顾着争风吃醋都来不及。”   “也是,不过听夫人说,那楚娆口风咬得紧,不肯让祁苏娶妻纳妾呢。”   “笑话,她一个女子凭什么决定。”祁广耀话锋一转,“不过,风儿现在还没个正妻,是得替他好生物色,还有玉婉,你这个做姨娘的也不说帮忙找找。”   “是,老爷放心,妾一定摆心里头。”   沐浴完,赵芙雁躺在闺房的木榻上,斜着身子倚在床栏边,手里则拿着那只马车上带下来的小瓷碗。   也不知为何,那男子的容貌在眼前晃啊晃的,始终挥之不去。   他最后说的那句话,也不知道对多少女子说过,还是,以前当真与许多女子私会了么。   “小姐,小姐。”萤火从外边喊边跑进门。   赵芙雁立马将瓷碗塞进被窝里,“嗯,萤火你来了。”   萤火没留意她的动作,福了身说道:“小姐,奴婢方才问过宅子里的下人了,有人刚好与孟家的下人是老乡,听他们说,孟家生了五个儿子呢!但是就是没生一个女儿。”   萤火皱眉道,“奴婢就知道那个姓刘的登徒子是骗我们的!”   “反正我们也是骗他的。”   赵芙雁早就猜到了,哪有人要一个杯子的,那他说他姓刘,也是假的了。   刘,刘翩仁骗人?   赵芙雁噗嗤一声忽的笑出声来,吓了一旁的萤火一跳,她家小姐甚少欢喜,在外温柔大方,其实心里苦的很,像这般笑,都不知道是多久前才看到的。   “小姐,您没事吧。”萤火焦急询问。   “没什么,想到些趣事。”赵芙雁止了笑意说道。   “哦,对了小姐,奴婢替你把瓷碗扔了,都不知道他用没用过,奴婢怕脏了小姐的手。”   赵芙雁被子下的手将瓷杯攥紧了些,“嗯,我已经扔了,萤火,我要睡了。”   “噢。”   萤火回身准备去吹灯,顺口问了一句,“小姐,咱们何时再去祁家呀。”   赵芙雁闻言眼神有些晦暗,如今流言都传出去了,若是自己不争取这趟机会,以后也不知道会被爹‘卖’给哪家作妾,“后日就去吧。”   “是,小姐。” 第52章   四院书房, 楚娆就窝在桌案对过的圈椅里, 手上随手挂上了一本书。   方长的书册挡在面前,露出一双小鹿似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案后的白衣男子,痴痴的仿佛一块望夫石。   楚娆这两日心情舒畅极了,尤其从中秋那晚回来,她的脸皮愈发厚了起来。   人么总是贪心的,她抱了一次,就想抱第二次, 然后她就突然想通了,反正祁苏的脸上总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那她还兀自羞涩什么, 他可是她的夫君呢!   大概是楚娆的视线太过明显,祁苏被这么看着颇有些不大自在, 他轻咳了一声,“楚娆,你有事想与我说。”   “没有呀。”   “那你从早上到现在, 呆在这作甚?”   “看书。”楚娆举起手中捏着的蓝封皮,“喏, 这本, 我都看了快一半了。”   “回你房里看。”   “房里太暗了, 我眼睛疼。”   祁苏抬头拢眉,“书房不暗?”   楚娆闻言捣蒜似的点了点头,指了指自己的圈椅,“一点都不暗, 我坐的那个位置是正正好好对着日头的!”   “……”   楚娆见祁苏垂眸不再理她,心里也不难受,她现在是彻底摸透了祁苏的性子,对着他,只要赖着就行。   这是她的强项,她两个哥哥都是这样被她‘折磨’过来的。   楚娆兴高采烈地蹦跳着回座位,恰巧四九抱着一堆信笺进门。   “夫人好。”四九先把怀里的一堆整齐地捧放到桌子上,然后捏出其中一封,“夫人,这是云珠寄给您的。”   “云珠?”   云珠这次回乡探亲是久了些,这算来还是第一封书给她的信。   楚娆疑惑地展开,然而越看,眉头皱的越深,到最后,双眉都像是拧在了一块儿。   出嫁之时,就是因为记得云珠会嫁与别人作妾,活的憋屈,她才执意要将云珠带在身边,可没想到,这件事虽然推后了些,但还是教云珠给遇上了。   云珠当初回去是听说她爹病情严重,现在看来分明就是骗人回去的伎俩。   这封信写的仓促,错字也多,皆是求着她过去搭救的内容。楚娆认得这是云珠的笔迹,也不知道是用了什么苦难法子托人带过来,信戳上的日期都是四五日以前的事了。   四九伸长了脖子补了一句道:“夫人,小的听门房的人说,送信来的是一个丰州过来走商的贩子,所以耽搁了些时辰。”   “嗯。”楚娆猜也是。   她的手里捏着信,不管如何,她和云珠自小一起长大,有着姐妹般的情谊,要她就这么放任,实在是做不到,况且她毕竟知晓云珠后面的郁郁寡欢,总得做点什么才行。   楚娆看向祁苏,犹豫了几息,道:“祁苏,我想去丰州找云珠。”   “我一个人去就好。”   出嫁了的女子说出这等话,其实很不妥帖,她想出门便出门,还算是个远门,哪有这种道理。   如果祁苏不那么体弱,或许楚娆会央着他一道去,但现在正值秋季,她是万万不会让祁苏出门的,所以她只能自己去。   “为何。”   楚娆从未想过祁苏会问他缘由,要么同意,要么不同意,他实在不像是会关心别人作何事的人。   但左右她没打算瞒着什么,老实道:“云珠被她爹娘关起来了,要把她卖给别人作妾侍,所以我想过去带她出来。”   “你凭何带她出来。”祁苏收回放在书上的视线,凝眸看向楚娆。   “……”楚娆有些说不出话,其实她也没想好,只是一门心思地想救云珠,“我带银子过去给她爹娘换。”   “若她爹娘不肯,若遇到匪人刁难,你该如何。”   “我”楚娆被祁苏这么一说,其实心里也打鼓。   就算她带上紫烟,也不过两个女子,还得赶夜路去,到了那又人生地不熟的,这些她全然都没计较过,只凭着一时冲动就把话给说出来了。   祁苏看着楚娆低头,神色亦有些不自然,自己都未察觉地放缓了语气,“所以,我不许。”   楚娆心系着云珠,全然没听出祁苏好不容易没来得及遮掩的关切之意,急道:“可是,那云珠她怎么办。”   “我会差人将她带回来。”   “嗯,好。”   楚娆坐会圈椅,手臂环在胸前抱着膝,心里无端有些不是滋味。   和祁苏无关,他答应她会带回云珠,楚娆自然会信他。只是,在祁苏那寥寥几句话之下,她突然觉得自己有时真的有些笨拙。   好像总是凭着一腔喜好,学不来别人的心细如尘,收敛自如,从小就这样,尽闹出些不大不小的麻烦。   “祁苏,我是不是比旁人要笨。”   祁苏手势一滞,“什么?”   “就是掩不住情绪,思虑也不周全,被人计较了都不自知,之类如此的,”楚娆闷着头,“就是这种笨。”   祁苏应了声,“还好,只是稍笨了一些,无碍。”   “……”   楚娆蹙着秀眉抬头,她当真觉得自己要被气哭了,寻常人难道不是总要敷衍安慰个几句么,怎么轮到他就是这样。   祁苏无视她的目光,缓缓开口:“反正,有我。” 第53章   云珠一事, 有了祁苏那句话, 楚娆心里安心了许多。   丰州是扬州的邻城,从广陵城过去紧赶慢赶也要个两三日,再加上个中安排,没个五六日怕是不会有结果,所以楚娆便只能数着日子等。   她已然想好了,等云珠回来,就尽快替她寻一门好亲事, 免得夜长梦多,反正紫烟看起来,也没对她起坏心。   楚娆伏在案桌上, 左手撑着下颌看向祁苏,右手则捏着墨块在砚台里研墨, 当然,是不怎么用心的。   “祁苏,你在丰州也有铺子么?”   祁苏正在对账, 头都不抬,“嗯。”   楚娆现下是天天像个尾巴似的跟他来书房‘看书’, ‘习字’, ‘作画’, 名目繁多,他只能放任她呆着。   习惯了,倒也不觉得吵闹。   “噢,难怪了。”   楚娆问过四九, 祁苏找谁把云珠带回来,可四九都不知道,那肯定不是从广陵城派人出去的,是以楚娆才会这么询问,没想到她还想对了。   既然都在丰州,楚娆脑中灵机一动,“那你丰州的铺子有没有掌事的年纪不大,模样不错,还尚未娶妻的?”   她一下子开了三个条件,眼里亮晶晶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是在挖掘什么宝物。   “不知。”祁苏将一页纸放进竹藤编织的书筒,“你要替云珠做媒?”   “你怎么知道?”   祁苏看了她一眼,“你的心思不难猜。”   楚娆闻言,想起他昨日说的句话,心里羞恼同时,还隐隐带着欢喜,脱口而出道,“你有那么聪明,那我的心思,你也没猜到啊。”   “我还有何事不知。”   祁苏的嗓音低沉,他说这话是是真的在思索,可楚娆看着他认真的神情,心头就咚咚咚跳的飞快。   她本就不是个能藏事儿的人,宅子里的谁都看出她的心思了,就偏祁苏看不见。   想说,又怕说了之后不能再这么若无其事地厚着脸皮,所以每每话到嘴边,转个弯就又咽了下去。   “夫人。”   下人的声音适时地‘解救’了犹豫着的楚娆,她旋身跑出去,脸上的红晕淡了几分,“嗯?”   门房的小厮站在书房门口恭敬地出声,“禀告夫人,赵家小姐来了,等在门口,说是想见您。”   “哦,你带她去偏厅,我等会就过来。”   楚娆尚算不错的心情,突然有些怅然,可这是她自己应下的,直接赶人走也有些不大好,“祁苏,那我去见她了。”   方才的问题,楚娆还没回他,不过祁苏也不是会追问人的性子,“嗯。”   待楚娆依依不舍地走后,祁苏才朝外喊了一声四九。   “公子,找小的是有什么事呀?”   祁苏想起楚娆脸上方才的神情,“以后赵芙雁过来,不用通传,直接让她走罢。”   “是,公子。”   偏厅里,依旧是上次两人坐的位置。   与第一次见面相比,楚娆更加无话可讲,毕竟赵芙雁这次来也算是诓了她,若不是当初她不假思索嘴快回了句,赵芙雁现在都没有名目过来呢。   一想到这个,楚娆心里总有些不舒服。   但两人干坐着也不是办法,楚娆只得随意乱绉,她长这么大,身边没其他趣事可讲,话题一个不小心就绕到了楚绥和林湛身上。   “这样,你便等于有两个哥哥了么。” 赵芙雁笑着问道。   “是啊,他们都对我很好的。”楚娆说起他们,暂时忘了与赵芙雁之间,那关于祁苏的不愉快。   “我也有个弟弟,不过你知道,我其实算是庶出,他与我并不亲厚。”   “噢”   楚娆闻言看赵芙雁脸色,还是温柔浅笑的模样,似乎没什么不妥。但楚娆中秋夜那晚看大房几个庶女吃饭时都不敢说话的样子,就知道庶女过的并不好,若是遇到个好的嫡母还能过活,遇到不好的,那就免不了被欺压。   楚娆不知道能说什么,伸手拍了拍赵芙雁的肩头,“既然这样的话,他若是不理你,你也别理他。”   赵芙雁听着楚娆带着孩子气的赌气话,轻笑了一声。   天色渐黄昏,到了离开的时候,赵芙雁起身准备走,楚娆突然叫住了她。   “赵小姐,其实我还有话与你说。”   “嗯?”   赵芙雁停下步子,回头不解地看向楚娆。   楚娆提了口气,撇除掉犹豫,直言道:“我不惯与人虚与委蛇,你来这不是为了见我,对么。”   赵芙雁没回,但已经有些了然她会说什么,大概便是以后不要再来之类的话。   楚娆顿了顿,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心悦祁苏。他倘是想娶,我也拦他不得,但只要他再娶,我便情愿他休了我。”   “所以你若是真心待我为朋友,我也愿意真心待你。可你要只是为了祁苏,你直接寻他就好,我们亦没再见的必要。”   赵芙雁看了眼楚娆,她从没想过楚娆会说这些,愣了片刻,道:“好,我明白了。”   两人之间的气氛一时有些凝重,门外同时却起了一阵吵嚷声。   “楚少爷,求您等等再进去,里头还有客。”小厮想拖着楚绥,不让他进,可压根拖不住。   “我见我的亲妹,有什么好等的。”   “少爷,少爷!”   楚绥不管不顾地走到偏厅,就看到楚娆和背对他的一个女子面面相觑的模样,他唇角一勾,刻意道:“楚娆,你是不是傻了,让那个人美心善的赵芙雁进来?也不怕你那个闷葫芦见异思迁么。”   楚绥是故意的,要不是从门房处得知赵家那个女子也在,他能这么急地赶进来,自己的妹妹傻,他可不傻。   楚娆被楚绥这么喊着,红着脸挥退了下人,迎上前,“哥哥,你怎么来了。”   她看了眼赵芙雁,哥哥实在太让人下不来台,不过她也知道楚绥是为了她好,转头道:“赵小姐,我就不送你出去了”   赵芙雁福了身,她方才听到声音,心里就有了猜想,一转过来,果然是她想的那个人。   他今日换了一件宝蓝色团花束腰裰衣,身量颀长,发冠玉带,比那晚见的更要俊秀,蓦地心里生出一股子欣喜,也不知有何而来。   “是你?”楚绥看清了女子容貌,眉头皱起。   他知道那晚撞车的女子没说真名,但竟然是赵家的,亏他这两日有意无意地寻过她两次。   现在想来,这么处心积虑想嫁给祁苏,还借着娆儿的名目进来,着实让他有些不舒服,语气也不由得带上冷冽,“我是没想到赵姑娘不仅能算计别人,说起谎话来也当真是信手拈来。”   赵芙雁原本心中的小小雀跃在看到他冷冷的神色时,平复了下来,脸上却还是温柔浅笑,“哪里比的上楚少爷厉害,见多识广,能演善谈。”   “你过谦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完全没有顾忌楚娆还在当场,一直到赵芙雁走了,楚娆才忍不住开口,“哥哥,你是何时认得赵芙雁的。”   “难道上次你没吃糖葫芦,就是去看她散米?”   楚绥哼笑一声,“你哥哥缺女子相看么。”   “……”这倒的确是不缺,旁人都是家中男儿到了年纪,寻到门当户对再找媒人说亲。   但楚绥不同,印象里,楚娆在还未出嫁前,就见了不止一次有媒人上门求着想说亲的,仿佛这新郎官要是他,那这门亲事便百分百能定下一般。   楚娆不想长他的志气,改口问道,“你何时回来的。”   “今日晌午前才回来,先回家了一趟,明日就得回柳州,我没你那么闲,书院可请不得假。”   书童墨宝闻言扯了扯嘴角,低着头不说话,他家少爷真是能扯,都玩了几天了。   “……”楚娆才不信楚绥才回来,定是在外玩了好两日,她朝着墨宝眨了眨眼,墨宝忙不迭点了点头。   楚绥懒得理会他们二人的暗语,想到了什么似的,笑容玩味,“对了,明日巳时在天香居,林湛还有我和你一道聚聚。”   “表哥什么时候回来的,”楚娆一脸惊愕,“他不是该在边城漠北么。”   楚绥拉过一旁的交椅坐下,“漠北有部分流民要放到这焦扬县,沿途需得有人护送,林湛便是其中一个,护送的还是第一拨,回来有几日了,他竟然没告诉你?”   楚娆摇了摇头,“没有。”   楚绥见楚娆不知,笑容愈发玩世不恭起来,“或许他是怕祁苏知道,所以想等明日亲自见你,再哄你高兴呢。”   “哥哥,你又胡说。”楚娆皱眉别过脸去。   “怎么了,要我说,你还是该和阿湛在一起,自小一起长大,有我看着,他做不出对不起你的事儿。”   “可我又不喜欢表哥,而且,祁苏也对我很好的。”楚娆依旧扭着头不看他,嘴里不住嘟囔。   “嘶——慢着。”楚绥皱着眉用玉骨扇将楚娆的脸扳正过来,“你是不是,当真喜欢上祁苏了?”   “没,没有啊。”楚娆心里发虚,支支吾吾道。   楚绥一看她那副神情就懂了,哎,好好的一颗白菜,竟然看上了不是自己看着长大的猪。   他敛眸道:“楚娆,你记得哥哥说的,千万不能让祁苏知道你喜欢他。”   方才还一口否认的楚娆,耳朵一动,顿时起了兴趣,“为什么呀?”她可是整天都在想什么时候告诉他呢。   “女子要矜持些,他不开口,你就等着,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楚娆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又随即叹了口气,“等到什么时候呀,他又不一定喜欢我。”   “呵呵,他凭什么不喜。”   “……”   楚绥这次来就是替林湛捎句话,这般走了,转念一想起自己妹妹对祁苏那个痴心样,他心里就不是滋味,果真是女子外向!不行,他总得扳回一局。   楚绥余光瞥见个丫鬟经过,一招手,便喊住了她。   丫鬟认得楚绥,脸上羞红小声道:“少爷,有何吩咐。”   “唔——,你帮我带句话给祁苏,就说明日巳时,娆儿表哥约了我和楚娆去天香居一聚。”楚绥眉头一挑,“不过,没他的份。” 第54章   天香居二楼的雅阁, 是被珠帘隔断成的一道道较为隐秘的小间。   间隔着看不到里头的人, 但珠子串的不长,垂挂着堪堪及至壮年男子的膝腿高度,加之帘子又有些许缝隙,互不打扰的同时也不会显得太过逼/仄。   这其中最东的一间,有个男子已是坐了许久。   他头戴铜质束冠,剑似的眉毛斜飞入髻边垂落的几缕墨发,眉下一双瑞凤眼, 瞳色黑白分明,灿如朗星,高鼻薄唇, 尽显英气。   还不及弱冠,但毕竟在边城受过历练, 浑身充斥着沉稳持重的气势,然而当他的视线落在酒楼街道上那个踟躇不前的女子身上时,便褪去了冷硬, 只剩下缱绻温柔。   楚娆已是在楼下站了许久,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犹豫。   两世加起来, 楚娆大概一年有余没见过林湛, 记忆里, 他从来都是顺着她的意,唯一一次争吵,还是她小孩子心性的不舍得林湛去边城。   哭闹了一夜,第二日林湛依旧还是天不亮就出了城。   她和林湛自小一起玩到大, 是以哪怕后来嫁了人,她依旧傻傻的不知避嫌,虽没有见面,但书信往来颇多,尤其林湛最会说笑,总能将无聊的琐事说的乐趣盎然,她每次都是盼着他从军营里寄来的信。   这一切在她发现了林湛对她的心意之时,楚娆才明白自己曾做过多么残忍的事。   所以她这次赴约,一来是有楚绥在,避开不必要的独处,二来,她也想尽力表现的冷淡些,好断了林湛的念想,她总不能再耗着林湛一辈子。   做下了决定,楚娆终于提步往楼上走,到了约定的隔间,她提了口气撩开帘子,然而里头竟只坐着一个人,是林湛。   楚娆立刻傻了眼,楚绥人呢,明明说好是三个人,现在怎么只剩下他们两个。   林湛感受到来人,抬头笑道:“娆儿,你来了。”   他款步上前,将珠帘挽起,刻意地悬挂扎起在一侧,这样从外经过的人,皆能看清里头光景,端的是磊落光明。   看着林湛比记忆里要憔悴的模样,楚娆突然就有些鼻酸。   不管是哪一世,林湛儿时对她的好不谈,只说那一封封从军营里寄回来的信,楚娆想起来,心里都是暖的,在前世突然守了寡的那几个夜晚,每每做起噩梦,她都会翻出林湛给她的信,抱着入眠。   她又不是铁石心肠,她只是,不喜欢他。   楚娆寻了空位坐下,刻意地不去看林湛,状似轻松道:“表哥,我哥哥他去哪儿了,说好的一起聚聚呢。”   林湛替楚娆倒了一杯茶,茶水很热,应当是方才一直在续着的,“楚绥回柳州了,他让我与你说一声。”   林湛比楚绥小上两岁,小时候也是大哥大哥的喊,现在便习惯直呼其名。   楚娆双手抱上茶杯,水热的程度正好暖手,她的视线不小心掠过林湛的虎口,“你的手”   “啊,”林湛看了眼自己手心,那处横亘着一条狰狞无比的刀疤,虚虚往袖袍下一掩,“这是在操练时不经意被横刀割伤了,没什么大碍,娆儿别怕。”   “嗯。”楚娆低头啜了一口茶。   “是不是还怪表哥,成婚那日没来看你?”林湛习惯性地想摸摸楚娆的头,手伸到一半,想到了什么又收了回去,顺势将桌边的窗户阖上了一半。   “这半年边城吃紧,你在扬州可能觉察不到,但其实北羌一直在进犯,朝堂都乱了套,我实在抽不得身,这次送流民回来,还是好不容易争取到的,所以,娆儿可不能生我的气啊。”   “我没怪表哥,成婚也不是大事。”   林湛朗声笑道:“怎么不是,连楚绥都偷偷回广陵看你出嫁的,我本应当回来。”   “我哥回来看过?他不是去柳州了么。”楚娆说完就觉得这个问题不问也罢,昨日他还偷溜回来呢,书院于他估摸是没什么约束力的,“他总是这样,老是气爹。”   林湛看着楚娆有些气鼓鼓的样子,轻笑了一声道,“他只是疼你。”   “我知道的。”就算以前不懂,现在也都懂了。   “对了,那些我从营里寄出的信,你可有收到?”林湛有些期待地询道。   楚娆犹豫了一会儿,点点头,“嗯。”   林湛的眼里闪过丝暗色,“那就好,你许久未给我回信,我还生怕是寄错了地方,这次回来,也是顺道想核对一声。”   正好说到此事,楚娆觉得是个机会,她酝酿了一下,咬着牙开口:“表哥,你以后忙的话就别给我写信了,我如今嫁了人,总归有些不便。”   闻言,林湛脸上有一瞬的愕然,但旋即恢复了神色,笑意不减,“也是,不比以前,娆儿长大了,还是我考虑不周。”   “那,你——你的夫君,没因为这个刁难你吧。”   “没有,祁苏对我很好。”楚娆低头继续道,“我也,很喜欢他的。”   “噢。”林湛眼睛突然觉得有些疼,针刺一般地热地疼,但还是低低笑了声,“那就好。”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楚娆知晓了林湛对她的心意,总不能做到像前世般理所当然地接受他的关心,还得处处表现冷淡,于是便只能吃的小心翼翼,更别提还有什么好的胃口。   林湛新拿了一双竹筷,替她夹了几口香萝咕噜肉:“我记得你小时候就喜欢吃些酸甜的,怎的今日筷子都不怎么动,是身子不适么?”   “没有,只是早膳用的晚了。”楚娆扒拉了几下碗里的菜,“而且,人总是会变的。”   林湛神情自然,也不知道是和楚娆说,还是和自己说,“可我不会变。”   这一顿饭吃的楚娆心里堵的慌,与林湛告了别,就匆匆攀上了马车。   直到回到宅子里,洗漱完,天色还光亮着,她已经钻进了被窝,闷在里头就是不想见人。   她怎么能不于心有愧呢,别人都不记得,只有她记得,她负了林湛两辈子。   “公子,月亮都爬上来了,您回房里去吧,这外头晚风凉呢。”四九看着背对着他站在藤廊下的祁苏,不知为何,今日看公子的背影,都仿佛有些落寞。   “四九,将棋盘拿来。”   “是。”   四九心下叹了口气,每每公子有想不通的事,便会自弈,越是想不通,越是整宿的下,这样身子哪吃得消。可他一无办法,还是只能听话地去地去书房拿棋瓮。   四九走了,院里就只剩下祁苏一个人。   他侧身看向东间紧阖着的房门,楚娆已是回来了,只是屋里一盏烛灯都未亮,安静地有些不同寻常。   就算楚绥不说,天香居也自然有人传话与他,所以他知道,楚娆是一个人见的林湛,如果他想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他也能知道,但是他不想。   祁苏心口那股不知名的郁气在不受控制地到处流窜,像极了楚娆说喜欢林湛的那晚,后来他便下了一夜的棋,还是无解。   “嘭——”,墙角突然有声响动。   祁苏循声望去,是一个男子从墙外翻身而进。   他一身褚色行衣,眉眼清峻,双目朗如日月,腰间悬着长剑,英气逼人,从墙上擦落,衣袂却不着灰尘,身姿轻盈的似是学武之人。   祁苏心中已是有了猜想,但还是冷眸问道:“你是谁。”   “我是娆儿的表哥,林湛。”   林湛是跟着楚娆的马车回来的,也不知道为何,他想见见她喜欢的那个人,是什么样子的。   如今他见到了,容貌比他俊美,气质也比他清贵,便是皱眉的样子,都比他好看几分,这样的人,难怪娆儿会喜欢。   林湛对祁苏看的认真,祁苏的脸色却是越来越冷,他很少对人无端生出不喜,林湛第一次见,便算作一个。   “你若是寻她,明日再来,她已睡下了。”   “不是,我不是来找她的。”   祁苏看着林湛,没有说话,但脸上的赶客之意明显。   林湛没怎么在意地继续道:“今日,我与娆儿在天香居见了一面,原本楚绥应当在,但他先行回了柳州,以防你听见什么流言蜚语,所以我同你解释。”   “还有那些信,以后我不会再——”   祁苏冷声打断:“你不必解释,我自会信我的,夫人。”   林湛见他如此,沉默了半响,突然笑了笑道:“我是不是有些卑劣。”   “借着解释的名义告诉你,我与娆儿的青梅竹马,然后看到你的忿然,我竟觉得有一丝安慰和得逞。”   祁苏淡淡开口,“是。”   他的直白,让林湛觉得有些好笑。   “楚绥说的没错,你这样的人,定不会欺负娆儿。”林湛眼里的晦暗一闪而过,重恢复了潇洒的神采,“不过,你只消记得,我与娆儿虽一同长大,但也从未分毫越矩,以前不会,至于以后。”   林湛顿了顿,“韶华易逝,容颜易老,她也总会有那么一日。”   祁苏眉头拢起,“所以?”   “所以,倘若他日,你哪怕对她有一丝厌弃心烦,不管她年岁几何,儿女几个,都请你把她还给我。”   林湛抬头看着祁苏,一字一句道,“无论何时,她都是我心尖上的那一颗明珠子,永不蒙尘。” 第55章   楚娆因着林湛一事, 沉闷了几日,好在还要挂心云珠, 分散了些注意。   等到八月末的深秋,云珠终于被人从丰州带了回来。   个中曲折自不必说,楚娆也庆幸自己没贸贸然前去,否则依着她横冲直撞的性子,怕是两个人都回不来这广陵城。   云珠纤弱的小身子骨可见的瘦了一大圈,细嫩的手腕上是两道鲜明的暗色红痕, 显然是先前被人捆绑了一段时日。   “小姐,奴婢好想您啊。”   云珠的泪珠滴答滚落,失态埋进了楚娆怀里, 小哭了阵子。   在她断续抽噎中,云珠将事情挑拣重要的说了一遍。那日她听闻爹爹重病, 随即就赶了回去,谁知回到了家中才发现, 根本不是她所料想的样子。   爹娘在她回来之前就将她卖给了镇上的财主作妾,来换取弟弟以后娶亲的彩礼, 所以她一回来就被锁进柴房里,只等着日子一到, 就把她抬进侧门去。   她哭着喊着都没人理,透着糊烂了纸的窗棂喊住过路的走商,送了发钗这才求着人给带了封信来广陵城。   本来她也没抱着多大的希望,但是没想到竟然真有人来救了。   楚娆听完不住地红了眼眶,想想都知道是糟了多少罪, 在楚家,她当云珠妹妹一般,何时让她受过这种苦,“云珠,让紫烟带你先去沐浴梳洗,咱们等歇息的时候再好好说。”   “是,小姐。”   云珠恋恋不舍地一步三回头,待紫烟带着她沐浴完,换上一身干净衣裳到东间的时候,楚娆已经坐在桌上翻起一本册子。   紫烟知道她们主仆多日不见,自有体己话要说,便躬身先退了下去,房内又只剩下楚娆和云珠两人。   “云珠,你过来。”楚娆笑着冲她招招手。   云珠顺从地跑到楚娆身边,被楚娆拉着坐下,“就我们两个,你坐我旁边这儿。”   楚娆说完将手中看的册子往云珠面前一推,“来,你与我一起看。”   “小姐,这是什么呀?”云珠不识字,但是上面有人的画像,这她倒是看的懂。   “这些是我替你寻的,都是些尚未婚配的年轻男子。”这本册子是四九给楚娆的,她当初不过是随口一提,哪知道祁苏真就替她全整理成册了,不仅有丰州的,广陵城也不在少数,皆是些和云珠身世相当,但为人却是老实能干,能撑起家的适婚男子。   “小姐,您是什么意思?”云珠想到了什么,脸上一阵燥红。   楚娆摸摸云珠的头,“云珠,小姐得把你嫁出去了。”   “不,小姐,奴婢不想嫁,奴婢想陪在小姐身边一辈子。”   若说云珠以前或许还有些其他存着私心的念头,但经过此次,楚娆这么费心费力地对她,她是真的不能再有那些小心思。   此番出来,她已是和家里爹娘弟弟闹翻,再者,她差点成为土财主的妾侍,名誉也有损,哪里还顾得上以后自己再去寻户好人家。有姑爷和小姐的帮助,她不被人抓回去,都算是好的了。   楚娆知道云珠的顾忌,葱根般的白腻指腹划过云珠眼尾重新蓄起来的泪珠,“那些不都过去了么,你总不能做我身边一世的姑子呀,你不腻,我都嫌腻了。”   云珠被楚娆一逗,勉强笑了笑。   “本来我是不急的,想慢慢替你寻好的,但眼下你爹娘追的紧,他们毕竟是你生父母,我只怕拦不了太久。”   “小姐”云珠心里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只能支支吾吾地唤着。   “好了,”楚娆腾出手翻开桌上的簿册,“喏,云珠你看看你中意的是哪个?”   “这个,还是那个?”   云珠初初回来的那两日,两人外加一个紫烟,三个女子便是不害臊地关上门来研究簿册上哪个男子与云珠最是般配。   楚娆借着这事忙碌,也冲淡了些关于林湛的愁思。   最后三个人终于算是相中了其中一个在广陵城铺子的管事伙计,老家也在丰州,家中只一个年迈的奶奶。   小伙比云珠稍大了四五岁,因家里底子薄一直寻不到媳妇,但模样长得秀气,而且为人也老实能干,云珠看着那画册脸红了好几次,终是点了点头。   虽然有些仓促,但以免夜长梦多,楚娆就将三院的东间当成了云珠的娘家,自己则过了一把“长姐”的瘾,欢欢喜喜地送云珠嫁了出去。   小户的嫁娶,比祁苏和楚娆当时自然是少了许多的规矩和礼件,但楚娆还是替她准备了几个箱奁做嫁妆。   云珠出嫁的这日,楚娆虽说不舍,但也是真的高兴。   重生到现在,云珠这件事是她第一次逆转了前世的命运,这也说明,她和祁苏也一样是可以改变的!   白日的喧嚣热闹过后,三进院的院子里突然显得有些空荡。   楚娆这阵子心绪颇多,现下才算是缓过神来,这一缓,她有些想祁苏了。   好像也有许久没见到他了?   楚娆时不时地往祁苏的卧房瞟上一眼,灯都是暗着的,难道还在书房里么。收回视线时,恰巧看到四九匆匆忙忙地从四院出来,楚娆顺口喊住了他。   “夫人好。”四九的眼神有些别扭。   “嗯,四九,祁苏呢?我最近怎么都没看到他。”楚娆语气疑惑,她忙云珠的事不假,但也不至于来来回回地连祁苏的影子都见不着啊。   “禀夫人,公子他,搬走了。”   “什么?”楚娆惊地一下子从躺椅上弹起,“四九你再说一遍!”   “小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公子他搬到四院住去了。”四九补了一句,“已经搬了好几日,夫人您怎么才发现。”   公子又不准他多口舌,他都憋到现在了,好不容易才被问起说个痛快。   “他有没有说些什么其他的?”   四九摇摇头,“没有,不过小的觉得公子不高兴。”   “……”等于什么都没说。   等四九退下了,楚娆眼巴巴地看着对面的祁苏的卧房,难怪这两日灯都不着一盏,他这是又怎么了,自己最近明明都没去惹他生气呀,她竟然连祁苏什么时候搬的都不知道。   楚娆实在受不得这等心事,在躺椅上坐了一阵就坐不住了,趁着天色还晚,蹬蹬蹬抬脚就往四院走去。   祁家的几个进院都大得很,楚娆来的最少的便是这四院,毕竟这里有她前世最怕的那口水井。   她才走了几步,心下就下决心一定要让祁苏再搬回来,不然她想看他的话得多不方便!   楚娆站在四进院的门口,之前她忘了问四九祁苏住哪间,但她一眼望过去,现下只有书房是亮着灯的,那就应该在那儿。   “祁苏?”   楚娆趴在书房门边轻轻地喊了一声,探头探脑地往里看去,从左至右,桌案后没有,书橱木架前也没有,视线转了一圈,最后停在了靠近窗边,她之前常坐的圈椅上。   人在那儿。   祁苏阖着眼,双手交叠在身前,修长如玉的手指夹着一本翻了一半的书页,像是看累了睡着一般。   楚娆蹑手蹑脚地走近,连大气都不敢出,随后蹲在椅子侧,双手攀上木质扶柄,小脑袋搁在手背上,仰头看着祁苏。   她是第一次能这么肆无忌惮地这么靠近打量他的脸,他的睫毛如扇羽,纤长而直,在眼下拢出一小片阴影,和他白皙的肌肤隔成明暗鲜明的两块。   顺着精致的下颚弧线看下去,祁苏的胸口起伏平稳,楚娆猜想他应该是睡熟了吧。   于是楚娆又大着胆子,将视线落回到了他的脸上,大概是祁苏最近身子愈来愈好的缘故,薄而饱满的嘴唇润润的带着淡粉,像极了初春的樱花。   看起来仿佛,是甜甜的。   楚娆有些魔怔地越凑越近,灼热的鼻息打在祁苏的脸上。尔后,她脑袋里忽然冒出了一股冲动,她不受控制地抬起小手,在祁苏眼前晃了晃,见他没反应,轻轻嘀咕了一声,“就一次,你不说话就是同意了哦。”   楚娆屏住呼吸,往圈椅里侧凑近,她想好了,就一下,轻轻啄到一下就算成功!   然而,也就是此时,祁苏倏的睁开了双眸。   楚娆的动作一下子就停滞住了,“我。不是”   她一边说,一边回过神下意识地就往后躲,然而她才退后,眼前的祁苏突然欺近,后脑勺被一只手施力拦住,下一息祁苏便已经俯身了下来。   “唔”   余下的话被覆上的薄唇盖住,冰冰凉凉带着龙涎香的味道。   两个人皆是带着生涩的相互碰撞,唇齿流涎之间不经意带了些摩擦声,短短的几息,楚娆却像是被抽走了力气,整个人被祁苏揽腰抱着,就着他的姿势。   “嗯。”楚娆的娇声忍不住溢出了唇畔,尾音拖的长长的,像是打了个圈,听起来缱绻挠人。   她的脸已然红透,盯着祁苏的双眸亦是起了雾气,朦胧地睁开了一半,手不自觉地勾上了祁苏。   ‘哐——’——是书册落地的声音,两人渐趋迷蒙的神志瞬间被拉了回来。   祁苏眼里蓦然恢复了清明,手忽的一松。   “啊!”   楚娆本就蹲久了脚软,祁苏一直揽着她的腰,她才能依附着不摔下去,此时他一放手,她便登时倒在了地上,疼的她都忘了方才那些令人羞脸的事。   “祁苏你干什么嘛。”楚娆蹙眉揉了揉自己的后腰,抬头咬唇忿忿不平。   可这一眼,她发现祁苏不知何时,竟然已经起身坐在了桌案后,神态清冷,还拿起了桌上的一本棋谱。   “你来作何。”祁苏的声音细听之下,还有一丝压抑着的不稳。   “……”楚娆扶着圈椅起来,她来干什么,哦对了,她是想来问祁苏为何搬到四院的,然后就。   “祁苏,你方才是不是亲——”   “我还要看账册,没事的话,你便先出去。”   楚娆看了眼他手里的书封,“可你看的明明是棋谱啊,哪来账册。”   “有何区别么。”祁苏抬头目无表情地看着她。   “……”楚娆不知道该怎么回,想起了自己的初衷,扒拉在门口不肯出去,小声询道,“你什么时候搬回来,我不想一个人住三院。”   祁苏的声音带着几不可见的轻颤,“你先出去。”   “出去你就搬回来么?”   祁苏瞥过来一眼,楚娆立马蹦跳着跑出了门口,她拍拍自己的胸脯,方才被祁苏的脸色吓了一跳,虽然是她偷亲在先,但后来明明是他自己欺上来的麽,他怎么看起来生气的要吃人一般。   楚娆想着想着,喜悦被抽走了一半,祁苏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木门被紧紧地合上,祁苏手里锢着的那本书掉落在了地板上,而他依旧坐的笔直,动都不动一下。   他的耳后俨然已经成了绯粉,若是能松开层层往下的领褖,便能看到那抹晕红从耳际脖颈一直染透至平直的锁骨,连成一片。   祁苏的喉头滚动,心里许久不得平静,他已经回想不出怎么会做这等事。   那日林湛来过之后,他便心生烦闷,索性搬出了三院,听到楚娆过来找他,他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就阖着眼假寐,可最后怎么会思绪飘远,祁苏回忆起楚娆唇瓣的柔软触感,喉咙口又是一紧。   他捻起凉透了的茶壶,斟了一杯,不够,又是一杯。   深秋,祁苏还是第一次觉得,有些热…… 第56章   夜空寂暗, 幸而有月色泻下的一层淡淡雾气笼罩。清朗幽靜。   东间正中的一间里,楚娆裹着被子, 透过窗棂的纱绸看向外面,她戌时就沐浴完躺下了,可翻来覆去的,总是静不下心。   祁苏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明明亲了她,还能若无其事地把她赶了出来继续看账册, 难道他是因着睡懵了?   楚娆在被子里摆成一个‘大’,又缩卷成一个圈,折腾了好一会儿, 将脸埋在膝腿上,一闭眼, 还是祁苏亲她时凑近的模样,真是让她又恼又羞。   楚娆实在是睡不着, 也不知道祁苏现在怎么样,她在这儿翻来覆去的, 祁苏不会在睡得香甜吧她心念一动,起身从柜子里拿了一件厚的氅蓬裹上身, 踩着软拖就准备往外走去。   紫烟住在后院,以往每日皆是提前一个时辰来守着门口等楚娆醒,因此此时楚娆出门时,院子里静悄悄的,没发出什么声响, 更是无人发现。   刚走了几步还未出院门,楚娆就被风吹的打了好几个激灵,脑子里顿时清醒不少。她去祁苏那儿,要是祁苏睡着了,他身子又不好,总不能喊醒他,要是没睡着,她也没什么名目。   楚娆打起了退堂鼓,但出来都出来了,她终究是忍不住想去看上一眼。   沿着廊下的月色照映,楚娆踏入了四进院,边走边眺,原以为得在院里一间一间摸索着才能寻到祁苏睡下的那间,谁知到了那儿一看,书房的烛火竟然还亮着。   “这么晚了,他还在对账册麽。”楚娆暗自嘀咕,轻手轻脚地往前探去。   门没关实,露出了大片屋内的光景,顺着视线看去,祁苏竟是一动不动地趴伏在案桌边,头侧枕在左手臂,俊秀白净的脸红的像只艳红的鲜嫩柿子,鬓边的汗水不住往下淌,沿着颈部透明的青色经脉,一点点濡湿了领口。   他的鼻息很重,带着轻微的喘气,嘴唇开阖,却不知道在碎念着什么。   楚娆见状,再顾不得其他,冲进去就伸手覆上了祁苏的额际,触手可及的滚烫让楚娆心下一惊,祁苏竟然得了温病。   白日里都还是好好的。   “咳——。”祁苏溢出一声轻咳,眼皮可见的轻颤了一下。   楚娆忙凑到他耳边,呵气说道,“祁苏,你听得见我说话么?”   没什么回应。   楚娆四下望了望,书房里皆是些书卷瓷瓶等凉物,这么躺这儿定然不是办法,得先把他带到房间安置,再去唤四九寻大夫。   来不及再思虑,楚娆解下自己身上厚氅的领缎,直接罩在了祁苏身上,自己的手臂穿过祁苏的肩下,环上抱着他将他支起,尽力让他倚靠在她身上。   楚娆在女子中的身量适中,但对上祁苏就显得有些娇小,此时若不是借着手腕撑着案桌,她根本很难将祁苏扶抱起。   所幸祁苏大概还残存些意识,脚上能着力,可饶是如此,楚娆还是一步一步走的极不稳妥,半拖半拽着,踉踉跄跄地拥着祁苏进了隔壁房的里间。   好不容易将祁苏安置在床榻上之后,楚娆来不及停留,立马收回大氅,拢好领口跑去西厢找到了四九。   “夫人,您先照顾下公子,屈大夫这几日不在祁宅,小的必得出去寻个大夫!”四九急匆匆地随手拿了件衣服就往外冲。   “嗯,四九,那我该做什么?”   四九边走边回头,急的顾及不到语气,“夫人,您先去给公子打盆水冷敷。”   这番一个来回,等楚娆搬着一盆铜洗进祁苏房里的时候,天边已经浮起了鱼肚白。   楚娆绞了绞布帕,水是在外头缸里摆了一晚上储起来的,沾了夜里的寒气和露水,指尖一碰到都有些刺痛。   平日里有紫烟去烧温了给她用,楚娆还是第一次碰这冷冰冰的水,习惯是当然不习惯的,也不是不能喊紫烟过来,但楚娆此时只有自己亲自照顾才安心。   楚娆一条一条地绞洗,额头上冷敷,脖颈周围也环上了沾了水的湿帕,楚娆看着手里仅剩下的一条,又掀眸看了看祁苏敞开着的亵衣领口。   楚娆红着脸将自己说服:“嗯,都这时候了,也没的计较这些。”   她将眼睛往反向瞟去,手则直直拿着锦帕探上了祁苏的胸口,巾帕沾了水更薄,楚娆仿佛没实质隔着的就能戳到祁苏的身体,虽说此时的确不该想太多,但祁苏的胸口感受起来骨架匀称,胸膛硬挺,还带着一丝薄薄的柔软,手感舒服极了。   突然,手被猛地一扯,楚娆慌忙转过头,正对上祁苏半睁着的双眸,琥珀红带着迷离的水汽,看向她的时候都是暗色,可声音却很清明。   “你在干什么?”   他有气无力的嗓音语调,像是在冷清的月色上镀上了一层柔光,还带着丝丝不知从何而来的倔气。   “你发了温病,我就替你凉一下,还是我把你从书房搬过来的,可重呢。”楚娆挺了挺胸,这次她真的很在理啊。   祁苏从书房出来,虽不能说话回应,但意识还是带着的,他挥开她的手,不想与她纠缠,“四九呢。”   “他去请大夫了,”楚娆侧头靠近,“你现在如何,可是难受的很?”   祁苏的食指不轻不重地点在楚娆的眉心,将她推远了一些,才开口,“尚好。”   他的气息声依旧很重,手腕撑着木榻坐起靠在床栏上,左手扯开额头上的湿巾怕,顺道将脖颈里卡着的一并拿了出去。也不知道是不是之前的心绪不宁,将毒又引了出来,屈老曾说过,心绪不可大起大落,否则易发并症,咳嗽温病都算作并症之一。   至于心绪不宁之事,祁苏余光瞥了一眼楚娆,他又想起了昨日。   “你先回去。”   “不行。”楚娆摇摇头,坚决道:“不能让你一个人呆在这儿,等四九回来了我再走。”   “我没事。”神智既还清醒,就不算大事,祁苏重复了一遍,“先回去。”   “不要。”   楚娆耍赖抱上祁苏的手臂,仰着小脸:“马上都天明了,再呆一个时辰不行嘛。”   不行。   祁苏刚想开口,手臂上蓦地感受到丝丝凉意,隔着绸质亵衣俨然是从楚娆的手上传来。   “祁苏,你是不是同意啦。”   楚娆见他呆愣着不讲话,以为是不赶她走了,心里一高兴,也不再继续缠着他,收回手藏进了袖口。   “慢着。”祁苏伸手往前一带,楚娆的手又被他捉了出来,继而拢眉问道:“怎么这般冷。”   “绞帕子绞的。”楚娆老实回答。   祁苏不提,她都差点忘了湿帕一事,“方才的帕子是不是都被你捂暖了,我再替你换一拨。”   她不自觉地收拢起手指,捏了捏拳磨热了些,伸手准备将祁苏换出来的布帕再拿去水里洗洗。   谁知,祁苏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捉着她的手覆上了额际,“不必了,你手比湿帕凉。”   楚娆小脸一红,顺势往床沿祁苏那坐近了几步,“不然抬着酸。”她多此一举地解释了一下。   祁苏看着她凑近,也没力气与她计较,“大半夜,瞎跑到书房作甚么。”   “我睡不着。”楚娆看了看祁苏,好不容易没赶她走,她是不是能问问昨日的事,“祁苏,你,你昨日,是不是睡懵了才那样”   “嗯。”   果然,他才不会喜欢上她呢,不过,楚娆小声道:“那你也要负责的。”   “我已经娶了你。”   楚娆想了想也对,但是她脑袋转的快,立马摸索出一条歪理,脱口而出,“祁苏,那你的意思是不是夫妻之间,就该做那些事的?”   祁苏被问地哑口无言,眉头跳了跳,“回去。”   “……”   楚娆闭嘴不敢再多言,一整晚没睡,加之方才心情紧张,一松下来就愈加困乏,手上被祁苏捉着覆在他的额头暖烘烘的,楚娆坐着坐着,就倒在了祁苏身侧,渐渐睡了过去,祁苏将她的手放进了衾被下,握在自己的手心里。   再醒来时,楚娆发现自己正躺在祁苏的右手臂上,袖口上还有一块明显被濡湿的痕迹。   她擦了擦嘴角,脸上登时染了两朵芙蕖,然后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看向祁苏,幸好,祁苏在看书,根本没看向她这边。   楚娆不着痕迹地用手盖住那片痕迹,“四九回来了么。”   “大夫已经走了。”   “啊?”   祁苏的温病是因着体内气息一时不稳,来得快去的也快,四九带着大夫来的时候,他已然好转,被楚娆压着右手,只好以左手切脉。   看下来没什么大碍,大夫开了一副药就走了,是他不忍心喊醒她,一整晚的折腾,眼下都起了乌青。   “我可不可以再呆一会儿?”楚娆的手还覆着那处涎水印痕,她才不要祁苏看到这个,总要等干了才能走!   祁苏有些好笑地看着她别扭的姿势,懒得拆穿她, “嗯。”   “祁苏,可我还是想问,你昨日对我除了发懵之外,还有——”   “出去。”   “好,好,我不说再也不说了。让我再呆一会儿。” 第57章   十月翩然而至, 屋里已经开始生起了单盆的炭火,无烟的金丝碳吱吱作响, 罩的一室暖融。   楚娆躲在被窝里,露出一双大眼睛看着紫烟替她熏烤今日要穿的衣裳。   “紫烟,心尘大师是要过来了么?”   “是的,夫人,不过大概要过了午时,夫人不着急起身的。”   楚娆不好意思地笑笑, 她也不至于睡到正午的麽。她只是觉得有些奇怪,前世直到祁苏出门前,心尘都没来过祁宅, 就算她与祁苏当初再生疏都好,有人来过这种事, 她总会记得。   而且听闻是福缘寺着了山火,僧人们和菜地林木都无碍, 只烧着了心尘自己住的小院子,他又恰巧有事找祁苏, 便趁着修葺的间隙,下山来住几日, 这听起来也实在是太巧合了点。   “夫人,都熏暖了,摆在懒几上,奴婢先行退下。”   紫烟的话打断了楚娆的思路,“嗯, 好。”   楚娆不习惯有人盯着她穿衣,所以向来不要紫烟近身服侍,裙衫已经被暖炉烘的松软,穿在身上周身就跟在被窝里似的。   待洗漱完毕,楚娆在桌上扒拉了两块糕点,赶工似地往祁苏的书房赶去,今日她可是有大事要问。   楚娆熟门熟路得走进书房,就往祁苏眼前一站。   “祁苏,我有事与你说。”   “今日又是为何事。”祁苏习以为常,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   她哪天过来不是要想个奇奇怪怪的名目,便是腿疼,都要在书房坐个一天才能‘好转’。   楚娆闻言,猜到祁苏所想,羞恼道:“我这次是真的有事与你商量。”   “说。”   “你是不是再过半旬就要出门。”   “你如何知道?”祁苏放下手中棋子,这件事,四九不会提,旁人知晓的也不多,她是从哪里听来的。   楚娆一听就明白了,祁苏的确要如前世一样的时候出远门,四九竟然还不告诉她,到底是什么事需要这样遮遮掩掩的。   “你能不能不去嘛。”   祁苏眸色一冷,“不行。”   “为什么?那不然,我也要去,”楚娆口不择言,胡乱搪塞一个借口,“我哪里晓得你去是见谁,万一是金屋藏娇呢?”   “……”   祁苏不想理她,自顾安心整理手中棋瓮,任由楚娆站在门边鼓着腮帮子盯着他。   半柱香时辰过去,楚娆的眼睛都酸涩了,祁苏还是万般不理人。   “公子,心尘大师到啦,大概是路上平顺,都没什么阻碍呢。”四九咧着嘴蹦跳着跑向书房,就看到楚娆瞪着祁苏气气怏怏的样子。   “夫人,这是怎么了。”   楚娆哼了一声,“算了,四九我们走,去见心尘!”   楚娆说完就往外走,四九不知所措地跟了上去,回头看了祁苏一眼,公子才刚刚慢条斯理地从桌后出来。   祁家的侧门口。   祁苏和楚娆到的时候,心尘一个人站在门槛外,他穿着明黄的百家衣,身姿如松,长身玉立。   他的眉目俊朗,手上把盘着一串榆木制的珠串,材饰普通,木面纹路却光滑清晰。   见二人前来,他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双手合十,点头示意。   “山里火势如何?”祁苏开口问道。   “没什么大碍,凤之不需介怀。”   祁苏讷言,问候完大概也没什么其他要说的,幸好楚娆适时地喊了一句,“心尘大师好。”   心尘转向楚娆,笑了笑道:“祁夫人好,唤我心尘便是。”   楚娆也笑着回礼,福了福身。   其实她一直以来对心尘都有些说不出的亲近与好感,不似对哥哥那种,而是很奇怪的带着一种感激,可她感激他什么呢。他们以前甚至都不认识。   这般的感受,这次第二次见尤为明显。   “贫僧这次来叨扰,十分抱歉。”   “不算叨扰的。”楚娆指了指后侧的紫烟,“紫烟已经在四院替大师备好了住处,大师你认得她吧,她以前也住过福源寺。”   这些是当初听寺里小沙弥说的,楚娆顺口说了一句。   “嗯,”心尘的声音淡淡的,“我认得。”   紫烟垂着的眼睑一颤,头压的愈低,“心尘大师,需要奴婢带您去四院么。”   “不必了,贫僧恰巧有事与凤之要说,施主请随意。”   紫烟眼神暗了暗,“是。”   楚娆来回看了他们两人一眼,是她的错觉么,总觉得这二人之间有些怪怪的,罢了,也不干她的事,她还要想怎么说服祁苏带着她一道出门呢。   翌日清晨,楚娆因着心里有事,便比往常要起的早一些,紫烟守在门口看得她起来了,才回身准备洗漱的用具。   “紫烟,现在是几时了?”如今房里只剩下一个紫烟,是以楚娆习惯性地就会找她。   “禀告夫人,刚过卯时。”   楚娆揉了揉眼睛,一边梳洗,一边问道,“祁苏他们都起了么?”   “公子已经和心尘大师在避风亭里呆了一段时辰了,好似有事要商讨。”   “哦。”   楚娆是自己忍不住提起祁苏,但提完又觉得为昨日的事生气,“紫烟,你知道祁苏他出门是去何处么?”   “我上次问四九,四九也不说,昨日想跟着他一块儿去,他也死咬着不肯。”   楚娆心里也烦闷,本来出去就有危险,他非要出去,还不让她陪着,她也不能一个人呆在祁家呀。   紫烟神色顿了顿,轻道:“宅子里知道的不多,奴婢倒是晓得的。”   楚娆蹙眉:“怎么了?”   “公子去的是郴州。”   紫烟叹了口气,“公子的爹娘,老爷夫人当初遇的船难,最后出现之地就是在郴州临界的江海里,也是在这十月里,人就那般突然没了。”   紫烟说起这些往事,声音很低,她来宅子的时候年纪小,祁苏也只比她大两岁,整日的沉默不语,她只是个丫鬟,老祖宗吩咐她不许多问,这些事,她也是到了福源寺才慢慢听说的。   “祁苏多大时,他爹娘”   “八岁”   紫烟继续道:“我进府的时候,老爷夫人已经没了两年了,若不是如此,公子也不会成现在这淡漠疏离的性子。”   楚娆听完顿时有些心疼,她什么都不知道,就喊着不让他出门,真是坏透了。   难怪不管前世,还是现在,祁苏都要铁了心去郴州,可是他要是去送了命,不是更对不起他的爹娘么。   紫烟见楚娆愁闷,温声安慰:“夫人,都过去了,公子现在已经比以往要有人气儿多了。您是没见过他以前,脸上半分表情都没的,所以奴婢说啊,幸好有夫人呢。”   楚娆知道紫烟在宽慰她,但她有自知之名,祁苏就是嫌她吵闹,又下不了狠罚她心尘在祁宅住了不过三两日,就准备回福源寺。这几日楚娆碍着面子,自然没有再前去打扰祁苏。   然而心尘离开的前一日,竟然来了三院,彼时,楚娆正卧在躺椅上晒太阳。   一看到心尘过来,楚娆忙不迭从躺椅上起身,“心尘,你是来找祁苏的么?他好像在书房。”   “贫僧是找夫人的。”心尘笑了笑,“快回福源寺,走之前还想再见夫人一面。”   “嗯。是有事?”   心尘低头盘着念珠,“夫人,觉得心尘如何。”   这话似有些歧义,可楚娆知道心尘的意思,虽说这般对着一个僧人说不太好,但她还是老实答道:“我觉得很是熟悉,像是认识了许久。”   心尘不置可否,继而道:“凤之十月去郴州,贫僧希望夫人能同行。”   “这是自然!”她当然会想办法要跟着一道去!不过,楚娆说完才觉得不妥,心尘怎么会突然这么说。   “大师,你。你不会也是。”   心尘沉吟片刻,抬头笑意不改,“正如施主所料。” 第58章   月上柳梢, 大房柳姨娘的房里,一室的旖旎才刚完毕。   床榻上, 柳姨娘眉梢含情地伏在祁广耀的肩头,细声软语道:“老爷,妾身觉得,既然查不出那祁苏的底细来,要么是他全凭运气,要么就是深不可测, 虽说第二种,妾身觉得不可能,但省的老爷烦心, 索性不如就一了百了算了。”   “你以为我这么些年不想么。”祁广耀敛着眉头说道:“若不是爹当初死挺二房,硬是把份例平分为二, 还在府衙里供着那么一张契,我能让祁苏活这么久?”   当初, 祁广耀见二房零落,满以为祁苏死了, 财物就尽归他们名下,是以在祁苏八岁时, 就给他下了重毒,谁知祁苏命大,吐了大半。最后不但没死成,还被老祖发现了,于是就上官府递了那张契约, 言明祁苏若是身死,便将财产尽散,用以流民赈济。   这般一来,大房自然不再敢轻举妄动,也不过叫祁风暗地里施些腌臜手段,却不敢真让祁苏死,这一来便让他白白又捡了十几年的活头。   “老爷,可那曹知府马上就要卸任,新来的崔知府,是妾身娘家的远亲呢。”   “哦?还有这等事。”   柳姨娘凑上他耳边道:“若是咱们花点银子,偷偷把那张契文撕了,不就没什么后顾之忧了么。”   祁广耀眯着眼点头不语,柳姨娘继续道:“那祁苏每年十月都去郴州祭拜他爹娘,倒不如,咱们趁这次机会就让他们一家团聚,老爷觉得如何。”   “只待祁苏一死,他们又没子嗣,二房何人能追究啊,老祖宗留下来的那些个年老的奴才,也都没剩几个了,给点封口的银子,谁还会说出去,老爷您说我说的是不是。”   “倒,也是可行的。”祁广耀心思一起,甩开柳姨娘的手,立马起身穿衣。   柳姨娘撑起身子,“老爷?这么晚了,您还去哪啊。”   “我去找风儿商讨商讨!”   【天边电闪,从初时的闷沉,逐渐变成狂猛暴唳,皆是祁苏熟悉万分的场景。男女亭中争执,他亦看了无数次,听不见声响,唯一看得清的是祁风和楚娆的身形。   原以为会和以往一样,等楚娆奔向亭外,这个梦就戛然而止。   谁知这一次,画面一转,他竟站在了亭内。然后便是接着以前的那个场景,楚娆从避风亭惊慌地跑出去,而他变成了一个看客,丝毫不能动弹。   他明晰地看着‘楚娆’被‘祁风’追赶,雨水打湿了她的发髻,一直跑着快到四院出口的时候,她突然就斜斜地落入了院中的水井,他的心倏地揪起!】“楚娆!”   祁苏喊了一声醒来,手半撑着床榻,脸色苍白,额际皆是冷汗,沿着轮廓分明的棱角滑下,没入宽松的亵衣领子里。   他的眸色幽暗,呼吸还带着急喘,明日就要启程去郴州,此时做这个梦,到底是何意思。   心尘前几日来时,说的话还历历在目。   【心尘,我最近觉得那梦似有预示之能。】【若我告诉你,的确如此,你会信么。】他不知该作何回答,但他,不敢试。   自从那日心尘走了之后,虽然之前问什么,心尘都是摇头,但至少知道这世上还有人与她一般是重生回来的,楚娆心里安定了许多。当然,她也好奇,哪怕是紫烟,她都不会惊讶,偏偏是一个好似完全和她无关的和尚,这是为何。   不过,此时不是在意这个的时候,毕竟祁苏出门已经是迫在眉睫。   楚娆保持着每日一问,左右都没什么进展,她也不好说破祁苏的去向,只能迂回着说着自己种种担忧,然而祁苏就是不松口。   出发前一晚,楚娆在房内,安心地整理自己的行裹。   “夫人,您这是。”紫烟心中有猜想,但还是轻声问道。   “嗯,紫烟你帮我一齐整理,明日咱们自己坐马车跟着祁苏去郴州。”祁苏不答应她,她也不可能留在这院子里等死,反正都要出门,不如暗地里跟着祁苏走,等他发现了也赶不走她,了不起她和他隔着间隔,不扰着他就是了。   紫烟却是犯了难,“夫人,您这般,奴婢怕公子生气。”   生气也比死好!楚娆心里这样想,没有将话说出来,而是固执道:“反正我一定要去。紫烟你若是不敢,就留在这儿好了。”   紫烟犹豫了小会儿,道:“那奴婢陪着您一道去罢。”   翌日,楚娆起早带着紫烟等在门外,果然见祁苏的马车停在门口还没走。   “夫人,我们现在该怎么办?”紫烟压低声音,悄声问道。   “等一等,我已经暗里吩咐了车夫,等祁苏的马车一开,他就能接上来。幸好我们来的早,我看祁苏是马上就要走了。”   “是,夫人。”   主仆两个一人拿着一个小布裹,蹲在大门的内侧,从门根处的拴孔里紧紧盯着外头的马车,生怕一个不留神,它就溜了。   可这等了一炷香,马车还是没动静,原本庆幸自己没有起晚的楚娆,现下有些招架不住,一旁的紫烟也是一肚子疑惑。   楚娆没吃过苦,半蹲着这么久实在是疲乏,腿上酸楚不断,紫烟一边在替她敲槌,一边道:“夫人,咱们都等多久了,公子都不动,是不是知道我们在这。”   “那不会,他哪能猜到我要偷偷跟着一道去。”   “那万一公子知道,来招金蝉脱壳,马车里其实没人呢。”   楚娆被紫烟这么一说,心里有点发虚。祁苏有多聪明,她是知道的,她只是打赌他懒得把聪明用在她身上。可现在这情形,怎么看怎么都不对劲,祁苏是多么守时的人呐。   而且,四九也不在车辕处坐着,连个车夫都还没来,活物便只有那一匹马。   “紫烟,你先呆着,我去看一看。”   楚娆说完,从门后绕出,踮着脚往马车前走去,犹豫了一会儿,轻轻地撩开车帘子。   打眼一看,祁苏竟好整以暇地坐在里面,听到珠帘交错的声响,头都未抬,“你来了。”   “我就是看看你出发没。”楚娆信口胡诌了一句。   祁苏瞟了她一眼,语气甚是无奈,“上车吧。”   “噢。”   楚娆原本想说一句,她又不是守着想上车的,但话到嘴边,斟酌了下此时可不是硬气的时候,于是灰溜溜麻利地攀上了马车,生怕祁苏后悔,坐定了才小声补了一句,“还有紫烟在外面呢。”   “公子,紫烟姐姐已经接上来了,现在能走了么。”车辕上传了四九的声音,还有车夫驾驭马车的鞭声。   楚娆现在知道了,祁苏就是守株待兔呢。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啊。”   “你寻的车夫,不都是平日送你上街的那个。”   “可我付多了两成银子,让他不要说的。”   “他的马车,用的是祁家的。”祁苏定睛看向楚娆,所以,她到底是凭什么觉得他不会知道。   “……”   楚娆也没想到这车夫为了省钱,用的是自己家的马车,她当初叮嘱的,分明是在外头再买一架。   不过她也只是想跟着祁苏去郴州,至于如何去的,现在共乘一骑岂不是更好么。楚娆这么一想,心情颇好地靠在软垫上,从布裹里拿了一小袋零嘴,出来的急,早膳还没用呢。   祁苏昨夜没睡好,睁着眼到天明,此时想起那个梦都依旧心有余悸,这也是为何,他临时决定带着楚娆一齐走,只是他不明白,为何楚娆也如此执意要跟着去。   “楚娆。”   “嗯?”   祁苏直勾勾地看着她,“你为何一定要跟着我同去。” 第59章   楚娆手上的七巧点心刚吃了小半, 被祁苏突然这么一发问,她差点给噎着。   她拍了拍起伏的胸脯, 囫囵吞咽完一口,才道:“我是担心你身体才跟着来的。”   楚娆不太会骗人,但她实在说不出怕他死在外面这种直白的话,这么说也算是一句真心话。   祁苏见她呛得脸色绯红,伸手斟了一杯茶,推至楚娆面前的桌几上, “我近日很好。”   “可你身边没个大夫。”   “屈老会在郴州等我,更何况,你也不会医病。”   祁苏看着楚娆说的认真, 他猜想楚娆跟着出来,是知道她可能会遇有不测, 是以,他才想教楚娆与他坦白,或许她与他一般,都能做些预示之梦, 他要知道更多关于那个噩梦的细节,只有这样, 他才能帮她。   可楚娆根本不知她醉酒那次说的那些话,此时看着祁苏的神情,配合着他的语气听起来,俨然是在想尽办法与她划清界限,她仿佛一个累赘, 最好便是将她从马车上赶下去。   楚娆开始胡思乱想,心里愈加不高兴起来,点心也吃不下,口渴就了口茶,偏偏还是烫的,“我不喝了!”   楚娆将茶盏推开,兀自发脾气,若不是担心他,她直接回娘家就好了,至于这么千方百计跟着前去么,受苦受累地还没一句好话。   “……”   祁苏看了眼被挪开的茶盏,眉头微拢,他不过是说了一句实话,哪里值得她生气,女子当真难懂。   楚娆气鼓鼓地扭过头补觉,到底是起早了,不一会儿就起了睡意。   一开始还是带着点意识,能维持半身平稳地虚坐着。渐渐地,她睡熟了,整个人就有些不受控制地跟着马车的颠簸摇晃。   “咚——”楚娆的脑袋一下下地没什么节律地撞上车厢内凸起的木棱,疼的她嘴角扯了扯,但大概实在是太困倦,眼皮都没睁一下,继续睡了下去。   “咚——”又一下。   祁苏叹了口气,看向楚娆,她不说话的时候,为何也是这般吵闹,扰的人心绪不宁。   他换了只手,将书摊在单膝上,腾出的左手,手背抵上楚娆身后厢面的木棱凸起,撞击声就此戛然而止。   他的袖袍顺势滑下,露出了白皙如玉的臂腕,纤长的手掌衬着楚娆的小脑袋轻轻扶着,而视线依旧只是落在膝盖上的书页上。   马车一阵疾驰,楚娆一觉醒来时恰好行到了扬州与丰州交界的榕城。   祁苏适时地收回手,手上已经被压摺出了痕迹,尤其手背隐隐还有些血色。   马车行有轻重,哪怕车厢内饰早是涂上树脂打磨光滑,但毕竟撞了一路,蹭破层皮也是自然。   祁苏袖袍一掩,手上又翻出了一本书册,神态自然地好似无事发生。   楚娆打着哈欠并伸了一个懒腰,她睡得还不错,总觉得有个枕头,软软香香的,还会跟着她的脑袋动。   这舒服的一觉醒来,她早就将对祁苏的气抛诸脑后,眨巴着一双含着水雾的杏眼问道:“祁苏,我们到哪了呀?”   “丰州榕城。”   “那我们今晚就住这儿么。”   “嗯。”   去郴州势必要经过丰州,但这次也是祁苏第一次在榕城落脚,主要还是因着早上等楚娆耽搁了时辰,否则此时他们应当能到丰州的主府,去他常住的客栈。   和主府不同,榕城地处丰州的边缘,形容看起来破败了许多。   楚娆透着窗纱看出去,还能看到好些个流民打扮的叫花子沿街乞讨,果然林湛表哥说的没错,扬州富庶还觉察不出,这一出门,便知道世道开始有些乱了。   “公子,咱们只找到眼前这一家客栈,天色一暗,这边路也不好走。”   马车外传来四九压低了的声音,“公子,路上好多人盯着咱们的马车,小的被他们看的瘆得慌。客栈虽破,好歹有堵墙,要不咱们就忍一忍罢。”   “好。”   四九口中破落的客栈,楚娆下了马车抬头一看,的确是显得有些陈旧,两层楼高,二楼的一排木头窗纱都坏了大半。   灰白色的墙垣外长了几根杂草,正是冬季,枯黄枯黄的,没有丝毫生气,杂物乱堆,幸好是冬日,才没什么怪味和虫子。   往里走去,底楼大堂倒是热闹,毕竟是两州交界,走商贩子还是有很多的。   小二难得见一行着着锦衣的贵客,马上仰着笑脸一拍肩巾,上来弯腰作揖,“贵客们是打尖儿还是住店?”   四九上前,“都要,还剩几间上房?”   “巧了,客官,就剩二楼独一间上房,您看这不是正好么。”小二偷瞟了眼祁苏和楚娆,这两人都标致的很,一看就是小夫妻。   只一间,他们住下房当然是无所谓的,但是四九回头看了祁苏一眼。   一时没有回应。   见贵客没回,像是怕失了两位客官,小二忙不迭又加了一句,“如今方圆十里,客官可别想着能再找到其他的空客栈,天黑了路可不好走哇,外头流民四窜,危险的很。”   “好,那我们就要这间了。”楚娆脆生生地开口道。   她方才老早就想回了,偏祁苏还犹犹豫豫的。   本来嘛,她与祁苏就是夫妻,抱都抱过了,亲亲也都亲过了,有什么好矫情,在外哪里能处处自如。   楚娆说的时候理直气壮,但说完还是偷偷看了眼祁苏,见他还没开口,嘟囔道:“你说,到底住不住嘛。”   “嗯。”   祁苏随即淡淡应了一声,一旁的紫烟和四九听了差点憋不住笑意,公子也是总算有人能收服了。   因着四九和紫烟要去马车里整理行裹,片刻后房间里便暂时只剩下祁苏和楚娆二人。   屋室的确简陋,除了一床一桌,还有个窄旧的屏风,也没什么其他的物件。   唯一让楚娆眼前一亮的,便是那床榻正好和家里的一样,也是靠着窗的,躺着都能透过窗棂看到夜空。   “祁苏,我要睡在靠窗的外侧,我在家里就是这么睡的。”   楚娆睡不着就喜欢数星星,所以不管在祁家还是在自己家,床榻的位置总是靠着窗户,在这个客栈的床榻位置,显然是外侧能看的更清楚。   “好。”祁苏看着她眼里亮晶晶的样子,轻笑了一声。   四九和紫烟将车马后面带的新被枕芯来来回回地替祁苏那件换了一遍,事情全部安排妥当,已经到了用晚膳的时辰。   虽然都只是些家常素菜,楚娆还是用了早就准备下的银针一一试了个遍,谁知道祁苏这次出来会遇着什么风险,她还是得认真些。   “好了,可以吃了。”   “你怕人下毒?”祁苏见楚娆在菜里用针戳来戳去的,询道。   “嗯。”楚娆点了点头。   祁苏认真得想了想,“屈老说过,银针并不一定能试毒。”   “那我吃一口,总能试出来吧。”楚娆气呼呼地咬了一筷子菜。   又是这样,他不过说一句实话,她每次都能生气,“你为何老无端置气?”   “是你总是惹我生气!”楚娆嘴上说完,却也被祁苏一本正经地问法给问笑了,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祁苏对着她,比以前,好似连话都多了。   “祁苏,”楚娆忸怩了一下,试探道:“你对我没以前那么冷冰冰的,是不是因为上次你亲——”   “咳——”   “……”每次都如此,楚娆心里一直记着楚绥说的话,一定要等祁苏他先开口,她才能说喜欢他。   亲都亲了,就算祁苏是发懵地亲,那也该是喜欢她才对啊。   可他怎么就是不说。   楚娆低头边吃饭,边愁,什么时候祁苏才能说喜欢她,她都快要忍不住说出来了呢。   风尘仆仆了一日,梳洗当然是重中之重,毕竟在马车赶路是定然没这样的机会。   客栈虽然破旧,但在后院也有个沐浴的堂子,只不过人员嘈杂,形色各异,水也不干净。   楚娆和祁苏皆是不惯与人共用的,好在上房虽简陋,但极其宽敞,一道屏风竖在中间,里头都能摆下一个木桶还有余地。   于是,盛着热水的浴桶很快就被搬到了客栈二楼最东的那间卧房。   屏风里头,楚娆一脸满足地泡在浴桶里,在马车上呆了一天,坐的屁股都疼,虽说是冬日,身上没什么黏腻,但暖炭都能闷出一层薄汗,不洗洗还真的睡不下。   祁苏垂手正在落子,听到水声往屏风看去,影影绰绰地看着楚娆好似将头发别到一侧,手臂在水面上打着水花,左摆右动地一点都不定性。   “祁苏,你在么。”   祁苏正盯着她的影子,楚娆突然开口,他手里的白子一落,跌在棋盘上发出一声脆响,“我在。”   楚娆不知道外头光景,兀自说道:“其实,我很害怕一个人沐浴,之前呛过水的,差一点就死了,所以每次都要陪着,以前是云珠,后来是紫烟。”现在是,你。   被楚娆一提,祁苏想到了什么,开口道:“所以你才要学游水?”   “那倒也不是,游水是因为我怕摔在井里,”楚娆觉出自己嘴快,立刻掩饰了一句,“或者湖泊之类的。”   “嗯。”   祁苏闻言眸色闪了闪,没再多言。   楚娆慢悠悠惬意地泡到了水冷,再呆不住了才起身穿齐了衣裳,穿着穿着,偷偷瞄了眼正在落棋的祁苏,她玩心大起。   楚娆站在木桶侧边,捏着嗓子道:“祁苏,我忘了拿衣裳,你帮我拿一下。”   “自己拿。”   “哦,那我就这么走出来了。”   祁苏习惯行地拒绝道,可话一出口,手蓦地一滞。楚娆此时是未着寸缕的,若是走出来自己拿“慢着!”祁苏撩袍起身,“我替你拿,在哪。”   楚娆喏了一声,“就放在你对角椅子上的包袱里。”   祁苏走至几旁,他对女子衣衫丝毫不熟悉,是以也不知道自己拿了对不对,只挑了其中一件素色的,递了过去。   他转过头目不斜视,将手伸至屏风后,俊美非常的脸上带着几分不自然,“这件?”   “是呀。”   楚娆继续‘撒娇’道,“祁苏,你再凑近一些,我拿不到呢。”   她的声音娇软,像是一把轻羽在祁苏心尖上挠痒痒,又酥又魅,还带着一点天真,祁苏顿觉有些心热,“自己伸手。”   话是这么说,然而祁苏的手还是听话地往楚娆那边动了动。   “还是够不到嘛!”楚娆这次说完,自己也破了功地咯咯笑了起来。   听得她的笑声,祁苏恍然明白过来,手势一收,再看向对面的楚娆,穿戴齐全,哪里是没衣裳穿的模样。   “祁苏,你真不经骗。”   “……”   “反正你最后转过来看我了,你就是想看我没穿衣服的样子!”   “你”这是女子说出的话么。   祁苏眉头拢起,冷着一张俊脸,将衣衫往几上一放,往门外走去,“诶,祁苏你去哪儿,是不是生我气了呀。”   “沐浴。”   “哈哈哈。”   广陵城,祁家大房的偏厅,祁风来回不断地踱步,看的祁广耀眼睛都快花了。   “风儿,你给我安静些。”   “爹,你要我怎么安静,咱们都在他必去的客栈里安排好了人手和□□,谁知道他竟然半路停在了丰州的榕城,他不是该直接就赶到府城的么?”   祁广耀捋了把胡须,“万事总有变化,我们只能见机行事。”   “爹,我看此事不必做的那般复杂,就直接真刀真枪把他”祁风做了个割脖子的动作,“至于下毒之流,误伤了其他人怎么办。”   前半句,祁广耀还听得顺耳,说到后半句,他气的一把打在祁风的后脑勺,“这种时候,你还念着人家的小娘子是不是?!”   “没,没有啊,不是怕殃及无辜么。”   祁风低着头不敢再多说话,他哪里想得到祁苏这次会带楚娆去,下毒这种事,一道用膳,不就都完了么。   祁广耀看祁风唯唯诺诺的样子,懒得再追究,虽说他对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很是生气,不过,细想想来,祁风说的也对。   何必这么复杂,让祁苏死了,不就可以了。 第60章   楚娆刚沐浴完时穿的齐全, 但临睡了,总不能也裹着那厚厚的罩衫。   说来也奇怪, 那次在楚家第一次同床,她都没觉得穿少了有什么不妥,现在倒是起了点羞意。   索性趁着祁苏不在,楚娆褪了外衣,直接蜷进了被子里,翻身巴巴地望着门口, 怎的人还不回来呀。   楚娆心忖,祁苏应当是被她‘气’的去四九房里腾地方沐浴,早知道他要离开那么久, 她就不逗他了,这个人真是小气。   一个人躺在床榻上, 楚娆百无聊赖地翻来覆去,鼻尖不小心擦过锦绸软被, 缠绕着的熟悉冷香让她脸上一红,这些是四九原本替祁苏准备的, 自然是熏了他惯用的香料,这样盖在她的身上, 就好似祁苏抱着她一般。   楚娆掰手指数了数,说起来,祁苏也抱过她好几次了呢。   “吱呀——”门被轻推开。   楚娆匆忙阖上了眼,手安份地缩进被窝,露出耳尖听着旁边的动静。   房里的灯被吹灭, 脚步声越来越近,可是临靠近床沿时却没了声响,楚娆心中正疑惑,枕边蓦地感受到一处凹陷,然后是一股压迫感,近在咫尺的气息声欺近,就覆在她身子上方。   楚娆这才恍然想起,她睡的是外侧,那么祁苏想进去,就必得从她身上翻过,那,那得有多近呐。   祁苏的双手撑在楚娆的耳边,微凉的鼻息打在楚娆露出的耳朵上,染红一片,幸亏窗外的月光还未来得及照到这处,楚娆的神色才能隐匿在黑暗里,没被祁苏发现她在装睡。   前后不过是几息,楚娆却是像是度过了好几日那么漫长。   等祁苏在里侧躺下,她才算是恢复了寻常情绪。   两人盖着一条衾被,中间隔着一拳的间隙,祁苏那边是纹丝不动,楚娆这边却是悉悉索索小动作不绝。   她白日睡得太多,现下根本睡不着,尤其方才还小小激动了一会儿,一点睡意都无。   “醒了?”祁苏不知楚娆之前是装睡,还以为是被自己上床的声音吵醒,开口问道。   “嗯。”楚娆只能应下,同时停下手中动作,“我是不是也吵到你了。”   “没有。”祁苏睁着双眸看着房顶的木梁,被子上沾到的女子特有的馨香甜腻挥之不去,他试了好几次,可惜根本睡不着。   楚娆侧身往外,背对着祁苏开始揪起枕头的一角,“祁苏,其实我这般跟着来,你生不生气啊。”   背后传来幽幽的一句,“不生气。”   “那你一开始为何不肯带我过来,后来又怎么愿意了。”   因为他做了那个梦,可即使没有那个梦,他似乎,也不排斥她跟着过来,连他也不知道为何。   楚娆见祁苏没有开口,兀自继续说道:“其实我是想,若你爹娘有灵,你也该让他们见见我。”   “毕竟,毕竟我也与你成亲那么久了,他们都还不认识我,于礼,我也该来祭拜的。”   楚娆的声音愈低,最后细弱蚊蝇,她也不知怎么就说出了这句话,祁苏的妻子,这样一个名分是她曾经躲避不及的,但现在,她竟然想要更多的认可。   旁边始终是一阵沉默,久到楚娆等的都快要睡着了,才轻轻传来一句,“他们见过你的。”   “唔。”楚娆已经起了睡意,没怎么听清楚,胡乱回了声,朝着里侧翻个身继续睡了过去。   祁苏向右偏过头,借着月色看向朝着他侧躺过来的楚娆,巴掌大的精致小脸上粉嫩的像是能掐出水来,手不自觉地握成拳状,摆在枕头下,她睡觉的神态和她三岁时候的样子,还真是一模一样。   【“楚大哥,娆儿长的真好看,我们家祁苏那当真是得了一个宝贝。”】【“只怪之前得的是个小子,这婚约一拖拖到了现在,那咱们这两娃娃的婚事就这么定下了!”】【小男娃站在爹身后,拉了拉娘的衣角:娘,爹和叔叔说的婚约是什么?】【美妇屈下身抱起儿子,笑容妍妍:“苏儿,你看,以后你就要娶这个睡着的小妹妹呀,然后像爹娘一样在一起生活,你要一辈子对她好,记不记得。”】【小男娃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哦,好的!”】父母之命,他从来只有楚娆一个而已,所以他一开始便没想过再娶其他任何人,而现在,那份情绪好像又多了一点不同。   楚娆一晚上都睡得极好,祁苏偶尔有些咳嗽,不过她听着这声音反而睡得安稳。   醒来的时候,楚娆总觉得自己怀里抱着什么温暖的大枕头,迷蒙着眼抬头一看,她自己的手脚并用,竟是缠在祁苏的身上。   反观祁苏,他的手整齐地贴摆在两侧,呼吸平稳清浅,规整的没什么多余的动作,睡相不是一般的好。   楚娆脸上一阵火烧,但的确是抱着舒服,就有些不舍得离开,过了今晚以后就没这个机会了。她心下一横,索性继续抱上了祁苏的腰,然后厚着脸皮闭上眼睛继续睡。   反正她睡着了,就算祁苏醒来看到,也不能怪她,她又不是‘有意’的。   半柱香之后,祁苏睁开了眼。   他一晚上睡得实在有些累,本来就有咳疾睡不深,楚娆还时不时的伸手伸腿压在他的身上,也不是重,就是东摸西摸的让人奇怪的有些心绪不宁。   祁苏垂眸看了眼环在腰际的那双小手,只隔着一层亵衣,当然能感受到她的柔然无骨。   他心下有些不自然,便伸手轻轻推了推,想把她从自己身上推下去,谁知怀里的人嘤咛一声,手反而往下了几寸,正巧落在了他两腿之间那处。   最要命的是,她还无意识地顺势抓了抓。   “……” 祁苏现下已经分不清她是装睡的还是真的睡着了,气的想发火,又不知道朝谁发,偏偏他还,还起了反应。   祁苏无法再保持淡定,脸色由白转红,又转黑,咬牙切齿,“。楚娆,松手。”。   楚娆闻言嘟囔着甩开手,“什么啊,硌得——。”   她方才是真的又睡了一个回笼觉,此时迷迷糊糊像是在梦里抓了什么大石头,又被祁苏冷冰要她放手的声音给吵醒,蹙着秀眉睁开眼,就是祁苏的一张黑脸。   “怎么了?祁苏,你干嘛在被子里偷偷藏石块啊?”   “……”祁苏冷着脸一言不发地起身下床,直直走至屏风后头开始换衣。   楚娆的意识一点点回拢,她虽还是个小姑娘,但嫁人前也是有姆妈叮嘱的,再看看祁苏神情,她仿佛想通了什么。   这种事模模糊糊地,好歹也有个大概,不就是男子与女子不同的地方么。   楚娆的性子是一赖到底的,于是她梗着脖子‘理直气壮’地道:“我,我睡着了,又不是故意的,你凶什么,再说我不是松手了么。”   “你又不亏”   ‘嘭’——一声关门巨响。   楚娆见人走了,气焰一下子都松懈下来,方才还豪言壮语,现在软成了一摊泥。   惨了惨了,她方才到底在口不择言些什么,祁苏一定以为她是故意占他的便宜,怎么办,怎么办,他会不会以为她是很随意的女子房内,楚娆在床上卷着被子翻来覆去,时不时地躲在被子懊恼地捶上几下。   而与此同时的门外,祁苏也并未远走,而是背对着靠站在门口,胸口起伏不定,脸上红的,俨然成了另一只熟柿子四九和紫烟在客栈楼下,等了许久。   “紫烟姐姐,你说公子今日起的怎么这样晚,里头一点动静都没有,咱们要不要上楼去看看,公子从来没那么不守时的。”   紫烟捂嘴笑笑,“晚就晚呗,公子和夫人都说了不必上去服侍,我们等在这就好,你贸然上去,小心公子责罚。”   等到祁苏和楚娆下楼,一行人重新上马车赶路,已是午后。这次他们是直奔丰州的主府,从主府再往郴州就近了,只消半日。   马车里,两人心照不宣地再未提起早上的事。   “祁苏,我们去丰州的主府之后,你可不可以带着我一道去拜祭你爹娘。”   楚娆有此一问,还是接着昨晚睡前的话头,她后来睡着了,也就没听到祁苏说的那句‘见过。’   “好。”   得了祁苏的同意,楚娆放下心来,她随手撩开车帘,马车驶过,随处可见从边城逃出来的流民。   “他们为何没有人安置?”她还以为这些无家可归的人,都和分至扬州焦扬县的人一样,是有安排的,可现在看来,并不是如此。   祁苏淡淡开口:“送去扬州的,皆是筛选出身世清白之人,这些,是被朝廷舍弃的,所以只能四处乞讨。”   楚娆放下绉纱,轻叹了口气。   扬州的城门口卡的严厉,是以楚娆之前上街未曾看到如此景象,也或许,是这几个月来情势告急所致,总之,世道是不那么太平了。   她前世整日呆在院子里,对这些事一无所知,这一世好不容易重生回来,也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什么变数,蓦地,楚娆有些胆怯。   “祁苏,等回扬州了,我想去看看我爹娘。”   大概是楚娆的情绪有些低落,祁苏不自觉地放缓了语气,“好,我陪你。” 第61章   丰州的主府有个别称, 叫作晋城,这还是当今天子亲自赐的府名。   说起来, 是和明殷朝最大的商会——晋江商会有关。   晋江商会发迹于三十多年前,当初的古邗运河初通,两岸总有些商贩想沿河做些小生意,但苦于地痞流氓滋事不绝,朝廷也无暇顾忌,众人商议之下便成立了最初的的商会帮派。但彼时河道只作漕运, 平民不得擅用,所以商会也只是名头喊得大,其实不过是初具规模。   直到近十几年, 朝廷准了水运民道之用,商会才得以借势, 一飞冲天,如今的会众已达十数万之多, 成了一股不容小觑的势力。   富可敌国自不消说,朝廷大半的赋税皆是出自于此商会, 尤其它主行的是与邻国的海贸,近乎于各国使臣的存在, 难以禁绝的同时朝廷还得小心安抚,以免与别国互通有无。   于是,朝廷不仅赐了象征皇亲国戚身份的金令,更是赠与丰州主府晋城之名,因为, 丰州郴州一带正是商会当年的起源之地。   此时,楚娆坐在马车上一边听着前面车夫与四九大谈这晋城的由来,一边撩窗看去,街上大半的铺子,竟然果真能看到写着‘晋’字样的铺旗。   除此之外,她满以为此处只会比先前落脚的榕城好那么一点,没想到这里虽不及广陵城地段优越,但依旧是富庶繁华。   沿街的鱼市,茶馆,店肆林立,热闹非凡,更因临近港口,还能看到好些高鼻深母异族人。   他们华彩异服,和本城的百姓相处起来却颇为融洽,显然大家都已习惯了这些外族人的存在。   楚娆看的新奇,滋滋有味地趴在窗弦上,直到不得不下马车了,才不舍得地收回视线。   “祁苏,他们说的话,你听得懂么。”楚娆跟在祁苏身后像是个小尾巴,想起方才听到的那些一晃而过的谈话,兴致勃勃地问道。   “嗯。”   楚娆拉上祁苏的衣角,“那么厉害啊,我也想学!”   祁苏停步,感受到袖口的牵扯,回过头,“你学的太晚,很难学会。”   “……”   祁苏说的是实话,但楚娆还是带着几分被看扁了的怏怏不乐,垂头跟着他走进了城中一家酒楼的雅间。   雅间里早已坐下了一个老者,楚娆也认识,正是宅里的大夫屈木平。   “让屈老久等。”祁苏颔首示意。   “知道,还来的那么晚。”屈木平嘴上这么说,他也就是才刚到,郴州比广陵城离云州近得多,他其实更为方便。   祁苏了解屈木平的性子,没再多言。   “屈神医好!”楚娆见祁苏吃了一回瘪,心中高兴,谁让他‘瞧不起’她的,连带着她看向屈木平,笑容都更灿烂了几分。   屈木平被小丫头这突如其来的热情震的嘴角扯了扯,清了清嗓子,“神医不敢当,普通大夫而已。”   “怎么会,紫烟都知道,屈神医救人最厉害了,广陵城都找不到更好的。”   屈木平也算是见过楚娆几次,虽说她是烦的很,但夸起人也丝毫不嘴软,这一点他颇为欣赏。   楚娆见屈大夫心情不错,伸手一把抓过祁苏的手,送往他身前,“趁着您有空,您再给祁苏看看,他最近咳的少了,是不是快好了呀?”   原来夸他就是为了这茬,屈木平吹了把胡子,瞪了楚娆一眼,“不消你说,我也会给他切脉,过来坐下!”   楚娆站在祁苏身后,探着脑袋看着他将手探在祁苏的手腕上,隔了半响,屈木平才睁开眼,反而是对着楚娆道:“你先出去。”   “我?”楚娆指了指自己,“我为什么要出去。”   “病人病情乃私隐,你想知道,自己问他,反正我不能当着你的面说。”屈木平眉头一挑,脸色黑黢黢,凶巴巴地也看不出情绪,楚娆不敢赖着不走,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往门外走去。   屈木平瞟了眼合上了的木门,收回眼神看向祁苏,“倒是没什么大碍,不过,祁苏你是怎么回事。”   祁苏收回手,“屈老是何意思?”   屈木平扶了把胡须,“我不是说过,要你节制房事么,幸好现在余毒不多,在你体内流窜也不至于太过伤身。”   祁苏闻言,脸色几变,半响吐出了三个字,“我没有。”   屈木平不怎么相信地又切诊了一次,沉吟了半响,“哦,那看来你这是,憋的。”   “……”   “你的毒已经清了大半,做此事没什么影响,放心大胆的去吧,一直憋着反而不好。”屈木平说话向来如此,他也不觉得难堪,二十多岁虎狼之年,有点这种心思没什么大不了的,忍着不是伤身吗。   “屈老,我对此事并不——”   在意两字还未说完,屈木平就不耐烦地打断道:“你骗我个老头子干啥,我把脉还把不出吗?”   祁苏脸色发青,话梗在喉咙口,半天没说出来,最近和楚娆呆在一起过久,是时常有些发热,但那怎么会是,这种心思。   屈木平知道祁苏的脾性,估计这个傻小子还没想明白,可他都说了这么直白了,祁苏再听不懂,他也没办法啊。   楚娆一直等在门外的走道上,听不见里面说的什么,原以为不过说个病情,应该就是等个小会儿,哪知道过了半柱香,屈木平才从里面慢悠悠走出来。   她心下一急,难道是病情有变才说的那么久,借着门开阖的瞬息,她看了眼坐在里头的祁苏,神色果然有异!   她忙跟上走下楼的屈木平,喊了一声,“屈神医,您慢点走。”   “干啥,诊脉诊完了,我要回云州老家,还呆着干嘛。”屈木平一看楚娆,就知道她的烦人劲又上来了,连忙挥手道:“你别烦我,快回去找祁苏去,他都快憋死了。”   “啊?”被毒给憋死,这毒得有多厉害。   楚娆听不太懂,认真地拉着屈木平道:“我知道祁苏是中了毒,但他最近晚上都不怎么咳了,屈神医,你告诉我他现在到底如何,难道有变化?”   不是她想烦着屈木平,而是祁苏向来话少,她问十句,祁苏能回一句就不错了,哪能指望他。   屈木平看了楚娆一眼,他的确是不想理她,但想想祁苏的脾气,突然就起了玩心,“女娃子,你想不想让祁苏早点好。”   “想!”她当然想了。   “有件事,只能你帮的了他,不过老夫是没与他说,怕伤了他的自尊,我就偷偷告诉你。”   楚娆一听,也压低了声音,凑上前,“哦,您说,我保证不跟他讲。”   屈木平低头悉悉索索说了几句,楚娆听完,神情又羞又怪异,“您,您说真的吗?”   “当然,所谓,天地阴阳,阳阴相济,合一才会滋生互补。”屈木平胡乱绉了两句,话锋一转,“你可别透露是我说的。”   “不,不会,可是。”楚娆实在有些不信,小声道:“洞房,就能让祁苏快点毒清?”   屈木平想着,祁苏这么憋着也不是回事,心情舒畅对身子恢复自然有好处,他不算骗人,“嗯,差不多是这么个意思。你爱信不信,不信拉倒,反正毒死的又不是我。”   “好,那我信吧。”楚娆忸怩地回了一句,转头迈着小步子往楼上走去。   屈木平看着她的背影,哈哈笑了一声,“祁苏,老夫这么帮你,你可得争点气啊!”   楚娆站在走道风口里,把双颊的绯红吹散之后,才重新回到雅间。   饭菜已经上桌,祁苏瞥了她一眼,“屈老要赶回云州,只有我们两个,用膳罢。”   “哦”   “你怎么了?”祁苏看楚娆拿着筷子,神思却不知道飞向何处。   “祁苏。”楚娆下了决心,“我们这次回了广陵城,不如就”   祁苏见她神色怪异,以为她还在纠结学外族之语的事,“你实在想学,回去我自会教你。”   “我不是说这个。”   楚娆认真地仰着一张小脸,看着他犹豫了几息,“罢了,等我们回广陵城了,我再跟你说,此事极为重要。”   “……”   用完午膳,楚娆原本以为是要定两间上房来休息,谁知,小二竟是将他们二人一路带到了酒楼后面隐蔽的别苑。   别苑只是个小小的一进院,并不大,但装饰清雅,和祁宅的摆设都差不太多,而且连香薰炉里放的都是祁苏惯用的龙涎香。   结合方才小二对祁苏的恭敬态度,楚娆难免生出些猜想。   楚娆跟在祁苏之后,拉过四九,偷偷问道:“四九,这酒楼是不是祁苏的?”   四九忖了一会儿,笑道:“大概是吧,每年来都是如此,公子的事,小的怎么敢问呐。”   他伺候祁苏这么多年,祁苏平日处理的信笺堆起来有小山高,但有些事可不是他问的,他只消好好服侍公子就行了,“夫人,您可以自己问公子,公子对您和对别人是不一样的呢。”   “哦,是么。”楚娆闻言脸上不显,心里听了却是喜滋滋。   别苑里用品齐全,而且皆是依着祁苏的习惯,无需四九和紫烟再做准备,只等明日一早,马车行个半日,就能到郴州的临海口。   如今不过戌时,还未到睡的时候,楚娆继续赖在祁苏那边寻书看。   想起了自己的疑惑,楚娆问道:“祁苏,这家酒楼是你的吗?”   她的猜想是祁苏每年都要过来,所以顺道在这里开一间,倒是很正常。   “嗯。”   楚娆了然地点点头,她只是随口问一句,又低头翻看起书册。   戌时过半,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公子,是徐翁。”   祁苏合上书册,“嗯,进来。”   门被缓缓打开,楚娆好奇的循声望去,进来的是一个年纪颇大的老者,他白眉白须,比起屈木平更像是个避世神医的模样,然而一看他的眼睛,又觉得带着精明和干练,让人不敢小瞧。   徐翁大概是没料到房里还有别人,迎着楚娆的视线也诧异看了她一会儿。   “这位是,公子的夫人?”   “嗯。”   徐翁了然,拱手作揖,“公子,老奴来是有事要说。”   “商会?”   “不是,而是关于公子的私事。”说完,徐翁看了眼楚娆。   楚娆心想,她现在是不是该避嫌,他们怎么一副要事要商讨的样子,在她正犹豫之际,祁苏开了。   “无碍,徐老说吧。”   “是。”   既然如此,徐翁也就不再避讳,他从袖口里拿出了一纸布包,“前两日,祁广耀和祁风买通了灶房的人,想加害公子,老奴命人假意应下,这是物证,本来该早一些禀告,可没想到公子竟是住在了榕城,是以拖到现下才说。”   徐翁最早是跟在祁苏父亲身边,当初祁广宣运米路过丰州,途中看到水运河道,心思一动便暗里集结起沿河商铺,有了商会的最初的形态,可惜后来在出船走访时不幸遇到风浪丧了性命。   他寻到祁苏时,祁苏不过十岁稚子,哪里想到,竟是聪颖比之他父亲更甚,短短十几年便借势将商会发展成如今的规模。若不是祁苏实在不喜交际,商会怕是还能更上一层楼,不过,盛极至亏,这样也算不错。   他对祁苏,是又欣赏又疼惜,自然事事巨细,小心谨慎。   楚娆在一旁听着,惊讶谈不上,大房对祁苏做的事,她一早就听说了,前世想来也是被大房迫害的,只是她想不明白的是,既然祁苏对他们的行径掌握如斯,为何最后还会被害死呢,她竖着耳朵继续听下去。   “交官查办。”祁苏言简意赅。   徐翁点了点头,“老奴也是这么想,不过,老奴觉得就这一个纸包尤显不够,不如咱们索性放出假信,就说公子中毒已去,然后趁他们松懈,露出更多马脚再一网打击,公子觉得如何。”   “嘭——”楚娆手上的书落在地上,一脸错愕地看向徐翁,他在,说些什么。   难道前世,祁苏前世根本就没死吗?! 第62章   正在案桌边的两人显然是被楚娆这突然的一声引去了注意。   祁苏偏过头, 余光只见她顺着书架缓缓往下坐到了地上,双眸没有神采, 失魂落魄,那容色看的他心上顿时一紧。   “徐老,你先回去罢。”   “是。”   徐翁心里虽有狐疑,但并未多问,只是多看了楚娆一眼,便带上了门。   房中只剩下他们二人, 祁苏利落地起身走至楚娆身侧,单腿屈膝,伸手探向她的额际, “不舒服?”   楚娆摇了摇头,没有像平日里一般聒噪, 也不知是想什么心事,看起来既可怜又无助。   祁苏皱眉定睛看着楚娆, 她却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无法自拔。   徐翁的话像是一声轰鸣,在楚娆的心头彻响。   重生这么久以来, 她一直在猜祁苏是如何死的,但从来没有想过一种可能, 就是他根本没死。   现在想来,前世祁苏的尸身压根都没有被运回扬州,回来的只是一具空棺,那如果真是这样,她, 她死的该有多冤枉。   亏她这些日子,还费尽心思地想着不让祁苏死,分明她才是最可怜的那一个。   楚娆想到自己,还有爹娘哥哥,心里就心疼的很,明知道这些和祁苏也没什么大关系,但就是因为如此,她连怨气都不知道该往哪儿发。   “你到底,怎么了?”   祁苏扳过楚娆的肩头,他第一次觉得眼前的女子纤薄的仿佛能被风吹散,那个梦里看着楚娆跌进井里时一瞬的情绪卷土重来,他的心忽然就觉得有些扯痛。   楚娆却依旧双目无神地摇了摇头。   祁苏手中的力量不自觉加重,捏的楚娆感受到了肩上的疼痛,才回过神来,开口第一句却是骂他的。   “祁苏,你以前真是个大坏蛋。”   “我以前何时——”   祁苏还未说完,楚娆眼里已经泛起了水雾,不一会儿就盈起了泪珠子,顺着颌角往下像是断了线的珍珠。   怎么好端端的,她又哭了起来。   祁苏像是回到了第一次看到楚娆哭的那晚,与平日判若两人一般的茫然失措,“你,你到底怎么了?”   楚娆像是想到了什么,瘪着嘴抽噎问道:“你后来,有没有再娶。”   “什么?”后来再娶?   “我知道定然是有的,广陵城双姝之一还等着你呢,然后你肯定长命百岁,子孙满堂,苦了我的爹娘,还有我哥哥和表哥,他们整日念着我,不像你。”   祁苏听的,眉头皱的越深。   “早知道,这辈子我还不如拼死不嫁给你,改嫁给表哥来的好。”   楚娆边哭边说,越说还越觉得自己委屈,虽然有些是她胡乱拼凑的瞎话,但过过嘴瘾也是好的,总之想想都觉得不甘心。   祁苏不懂她在嘀咕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什么子孙满堂,提及她表哥是何意思,尤其是要改嫁的那句,她近日又开始想休书一事了?   他面色一沉,冷声道:“楚娆,你将话说清楚。”   楚娆看他面色冷然,顿时哭的更厉害了,“你凶我作什么,我都这么可怜了。”   “……”   祁苏真是拿她一无办法,过了好半天,才耐着性子将她勾扯到了自己怀里,学着之前她哭的那次一样,手试探着拍拍她的背,“别哭了。”   楚娆最受不得祁苏这样对她,低沉的嗓音从耳畔传来,她窝在他的怀里,哭得反而更凶。   等她嚎啕大哭地发泄完毕,心情也变好了许多。楚娆心想,还好她这一世重生回来了,以后,他们总该是没什么曲折了吧。   “我,我没事了。”   楚娆就是想起前世的自己,觉得冤枉,明明什么都没发生,最后却只有她一个人蒙难。但毕竟都过去了,她总不能揪着那些别人无法理解的事天天愁眉苦脸。   “嗯。”   祁苏没有多问缘由,她若是不想提,他也不会逼问。   楚娆被祁苏抱在怀里,平复完情绪,就记起了方才说的话,红着脸说道: “祁苏,我方才说的都是胡话,你可不可以当没听见。”   “你想嫁林湛那句,是不是胡话。”   楚娆满口保证,“是,是,那句最胡了!”   祁苏原本闷沉的情绪,被她这句话一下子打散,唇边扬起淡淡的弧度,“以后不许再说。”   “噢,那祁苏,你能不能抱我上床。”   “……”   “不是,你听我说,我的意思只是我脚软了!”   “……”   这次他们二人住的是别苑,客房充足,楚娆自然和祁苏不睡在一间房里。   祁苏将她抱到了客卧之后,便起身离开,留她一个人,想睡都睡不着。   明早就要去郴州,楚娆现下竟然有些紧张。   听紫烟说,祁苏的父母消失之处就在郴州北边的沧海,那里河流湍急,一直遍寻不到人,过了很久之后,才被渔民发现了残余的船只碎片,当时的情形是可想而知的险恶。   当时祁苏年幼,被大房毒害,若不是有他祖父的庇佑,都不知怎么才能安稳生活下来。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祁苏眼下应该不会再出事了吧。   可是为什么她心里就是有些惴惴不安。   楚娆起身走至带来的箱裹前,翻开自己的行囊,里面放着一个荷包,荷包里则是心尘走的那日,在她院子里给她的那串木珠。   心尘只是叫她一路带着,她原本是准备送给祁苏作护身符的,现在看来祁苏是没什么危险。   那心尘给她做什么呢? 第63章   晋城到郴州, 马车上不用半日,楚娆特意起早, 提前上了马车,就是不想今日还教祁苏等她。   马车窗外看去,天色阴沉,像是快要落雨的样子,楚娆的心情也是灰蒙蒙的,虽然祁苏的神色永远都是冷淡疏离, 但她现在已然能分辨出他的一些情绪。   比如今天,他肯定是不高兴的。   楚娆从随身的包袱里拿出一件雪白的披氅,动静颇小地从厢椅上挪着凑近祁苏, 然后将氅衣拢在他的身上,“四九说海边很冷的, 你还是披上吧,我自己也带了一件。”   祁苏没有推开, 任由楚娆替他拢起领褖。   他每年都会过来,并没有楚娆想的那般脆弱, 不过看她小心翼翼的样子,祁苏还是觉得心头一暖。   “我没事。”   车厢内沉默了一路, 越靠近海边,风就越大,从窗棂缺口灌进来,激的楚娆哪怕已经加了外衫,还是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大概是被祁苏看到了, 他下马车时,回头温声开口,“你留在马车里,别下去了。”   “可是,我想跟你一道去。”楚娆小声地挪步上前,仰头揪着祁苏的衣角。   祁苏侧目余光向后一瞥,没有继续阻拦。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四九和紫烟则带着随行的人跟在稍远一点的他们身后。   从祁苏和楚娆站的位置看向蓝色的沧海,浪头好似并不大,但楚娆问过酒楼的当地人,沧海最湍急的地方是向前绕过那片海石的夹缝,也就是祁苏爹娘当年很可能遇难的地方。   远远的,楚娆现在都能依稀看到一些浮木,也不知道是哪艘沉船的碎片。   天边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细雨,楚娆看向眼前的祁苏,他的背脊挺得很直,不发一言,只是看着海与天相衔的地方。   孤高隽瘦的身影,以往只有清冷,现下看起来好似还有些落寞,让人忍不住想去抱抱他。   从黄昏日落,到星月初升,祁苏站着没动,楚娆也就一直看着他,腿上虽然受累,但远不及她心里的酸楚。   听四九说,祁苏每一年,都要独自一人站在这里整整一晚,她就觉得很是心疼。   明知道此时他想要的是安静,但她还是不受控制地轻声开口,“我外祖去世时,我娘亲也很是难受的,这两年稍好一点,但一提起来,她总是落泪,所以我们都甚少提起。”   楚娆顿了顿,继续道:“但我总是相信,我外祖他好好的生活在另一个地方。我们想念的人或许会以其他的方式来遇到我们。”   “你爹娘也是一样,真的,祁苏,我不骗你。”   楚娆说这些并不是随口的安慰,如果不是她自己也经历了重生,她断然不会这般说,但既然她都能回来,那这世上或许便真的有轮回之事呢。   许是怕祁苏不信她,楚娆此时突然就有了坦白的冲动,如果她把重生的事情说出来,祁苏是不是就能心里好受一点。   她鼓起勇气开口,“祁苏,其实,我是重生回来——。”   楚娆的话音还未落,手上猛地被施了力,转眼间,她已经被祁苏扯拉到了身后,惊吓地她一下子就止住了声。   靠在祁苏的背上,楚娆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礁岸暗处的树影边分明窜出了几个黑影!   定睛一数,跳出来的黑衣人有五六个,皆是蒙着面,但在月色下能看到他们眼露凶光,楚娆胆怯地下意识抓住祁苏的手。   祁苏向后护着楚娆,冷声开口:“你们是何人。”   “呵呵,废话不多说,有人出了钱,要你死,我们就是来送你一程。”   “让她走。”   黑衣人呵呵一笑,“你放心,亏本的买卖不会做,只要她不阻挠我们,我们不杀旁人。”   “公子,公子!”   与此同时,四九已经在不远处看到了不妥,堪堪带着随行的人赶了过来,说时迟那时快地站在了那群黑衣人的对过,小身板昂挺着挡在祁苏和楚娆的前头。   黑衣人首领不屑地笑了笑,丝毫未将眼前情况放在眼里,“兄弟们,上!”   一声厉喝,五六个人同时跳起,不等他们反应,直接拿起刀便砍了过来,刀法快狠准,不在旁人身上停留,很显然,目标只有一个,那便是祁苏。   四九这边立刻迎面顶上,他带的是家仆护卫,虽看起来人数占多,但显然不是黑衣人的对手,看情形最多只能勉强抵挡一阵,偏偏黑衣人选的位置刁钻,将生路堵住,祁苏和楚娆根本出不来。   祁苏冷眼掠过周围,而后在楚娆耳边低声道,“你一个人先走,他们不会拦你。”   楚娆吓的手都在颤动,却还是不忘紧紧攥着祁苏,“我不走。”   “你去找人来救我。”   “祁苏,你不要想着诓我。”楚娆的声音发抖却带着坚持,她直直看向祁苏,“我知道紫烟不在,定是已经去找人,你只是想叫我走,我不走,要走一起走。”   明知道黑衣人就是冲着杀祁苏而来,这时候要她走,她当真做不到。   “你”祁苏皱眉,两个人走,误伤了该如何?   “我不走!”   祁苏没办法,只能将她护在身后,一阵刀光剑影,眼见着四九他们快抵挡不住,紫烟还是没赶来,楚娆心里也有些急了。   蓦地,她的腰上被推了一把,楚娆下意识回头看去,竟是他们身后有个黑衣人打开了个缺口,拿着剑直冲着祁苏刺去。   而她,正是被祁苏推离开了那个险峻之地。   楚娆的眼里,那把阴森森泛着光的白色刀刃在不断靠近扩大,当中隔着一个祁苏挡在前头,他显然已是下了决心,换她走离的生机。   她素来胆子小,此时却没有腿软,脑袋里一片空白,最后只剩下一个念头,祁苏不能死,她重生回来,就是不能让他死的。   楚娆眼睛一闭,娇小羸弱的身躯也不知从哪里得来的力气,祁苏甚至都没看清她从哪个朝向扑过来,转眼就隔在了他的身前。   “楚娆!”   黑衣人一脸惊愕,显然也是预料未及,但剑已然不可能再收回去。   祁苏旋身扑上前,空手抓过那长剑,长剑利落地刺穿他的手掌,和指骨摩擦出连续的闷响,带着骨骼被刺碎的声音,却还是没能缓下。   剑尖刹那间就没入了楚娆的心口处。   楚娆的襟袋里还放着那个荷包,她仿佛能听到里头木珠串的鱼线被挣断的声音,却无法挡住锋利的剑刃,直直插入了胸口,钻心彻骨的疼。   “夫人!”是紫烟的声音。   楚娆最后倒下的时候,视线有些模糊,她眼前一片红色,连祁苏的声音都听不清,但她却对紫烟的声音听的尤为清楚,那一声,和前世在井里一模一样。   她到现在才终于想通了一点,不管是前世,还是现在,那个注定要送命的人不是祁苏,而是她。   不过也有不一样的,这次,她总归比前世要来的甘愿。   都怪她哥哥,早知道会这样,她就不等祁苏先开口,连一句喜欢都还没来得及说就又要死了。   楚娆觉得心口很疼,这次她会不会再重生一次,她好想能重生回成亲洞房那晚,然后,真的一点时间都不想再浪费了。 第64章   今晚的晋城主街有些说不出的寂寥, 或许是因为城中那向来灯火明曳的酒栈此时熄了整楼的烛火。   没有预兆,百姓们偶尔狐疑地来回张望, 但没人能窥探的过那道漆朱的大门。   门后的别院里,一间靠东的主卧烛火晦暗,床榻上躺着一个女子,她的双手交叠,放在腰间,不同寻常的安静使得她看起来没什么生气。   她的呼吸很浅, 薄薄的眼皮偶尔有些颤动,原本姣好的面容失了血色,显得惨淡入雾。   “她何时会醒。”   祁苏站在床边, 他的右手被剑刺穿的窟窿还滋着血,却只是敷衍地裹了一层白纱, 筋皮连着血肉,断断续续地有血珠子滴下, 素色的衣袍袂摆上一片狼藉。   “你手上的伤先让老夫看一看。”屈木平挥退了一旁协助他替楚娆诊治的小丫鬟,难得好脾气的对着祁苏说道。   “她何时会醒。”祁苏重复了一句, 没有多余的动作。   屈木平皱着眉看向祁苏,还想继续规劝的话硬生生忍了回去, “也是幸好被你的手挡住了一寸,应当能醒,只是万一,万一这丫头——”   “屈老。”   “好,好, 我不说了。”   屈木平摇着头走至门口,回头看了一眼,能治的,他都治了,只希望这个丫头有福气些,能熬过来,不然,怕是祁苏以后也废了。   一声叹息,门被轻轻地合上。   祁苏始终站在原地看着躺在床上的楚娆,他吃了十几年的药,喉口都没有今日这般的苦。   动不动就能哭的人,怎么会有胆子替他挡那一剑。   苦涩缓缓地从舌尖开始蔓延,一路往下扎进心口,撕扯成的碎片,每一片里都是她,压的他快喘不过气来。   他忽然就想起了昨日楚娆哭着说的那些话,她说,他以后一定会再娶,也一定会长命百岁,儿孙满堂。   这些当时不明所以的话,现在他竟然有些明白,她所谓的以后,是没有她。   【我们想念的人或许会以其他的方式来遇到我们,真的,祁苏,我不骗你。】“我知道你不会骗我,但是。”   祁苏走到床沿,低下身靠在楚娆的身侧,他清冷的双眸第一次染上了血红,声音嘶哑如困兽,“不要死,我不想遇到别人。”   就算再像你,也都不是你。   【我是真的胖了嘛。】   【祁苏,你可千万不能死啊!】   【哈哈,你真不经骗。】   【让我呆在你身边吧,我们一起好好地活下去,不好么。】好啊,好不好。   远在柳州,今日也不知为何下起了小雨。   半山腰上‘与世隔绝’的岳霖书院里,楚绥背倚在廊道木栏下,手上随意地翻着一本书册,明明是罚站,硬生生给他罚出来几分潇洒肆意。   这次倒不是因为逃堂,而是从昨晚开始他就有些无故烦躁,晚上噩梦频频,是以今日晚来了一炷香,被夫子发现罚在了外头。   罚站没甚么好心烦的,楚绥心塞的是昨晚做的梦,不知为何,梦的竟然是娆儿在哭,他被那哭声搅得整晚都睡不好,现在火气直冒。   偏这时候,还有不长眼的人敢来惹他。   “哟呵,这是哪个姑娘的绥哥哥,被夫子罚站呐?”   开口的是柳州城首富之子李尔顺,他是家中最小的儿子,因此被宠的锦衣玉食,无法无天,唯一有个缺点,就是人丑。   因此他平日最讨厌长得好看的男人,楚绥便是整个书院最出类拔萃的那一个。   连夫子才五岁的小女儿,都只会让楚绥抱,这能让李尔顺服气吗?   更不要说他心仪以久的王姑娘,似乎也对楚绥关心不已,所以他逮着机会就要刺刺楚绥,今天见他被罚了,他差点就想放鞭炮庆祝。   楚绥心里有事,闻言只是瞟了他一眼,懒得理会。   李尔顺顿时有些不爽,“楚绥,我,我不跟你废话,你快说,王家小姐是不是又给你书信了!”   楚绥皱着眉头道:“是又如何,你烦不烦。”   李尔顺:“我就是告诉你,你不要打王家小姐的主意,我爹已经给我提亲去了,她是我的人!”   “随你,快滚。”   楚绥的心情越来越差,眼前的人还没眼色的继续晃来晃去,就在他快要发作之时,墨宝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少爷,少爷!”   楚绥见书童神色惊慌,双眼通红,心下一沉,“怎么了?”   “是小姐出事了,小姐她出事了!”   手上的书‘啪’的掉在地上,楚绥一把抓过墨宝的领口,额头青筋暴跳,“娆儿怎么了?快说!”   “小姐在晋城被刺伤了,祁家的马车就在书院外——”墨宝边说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他被人喊出去,来人言简意赅,就是告诉他楚娆遇刺的事,“少爷,外头传话的人还说,说不知道小姐还能不能活——”   “谁要敢瞎说,我撕烂他的嘴!”   墨宝还没说完就被恶狠狠地打断,再抬头,楚绥已经箭步般飞了出去。   他只能瘪着嘴,抹了把眼泪,哭哭啼啼跑着跟了上去。   空荡的廊道上,留下李尔顺被楚绥方才的神情吓得哐当摔倒在地,好半天才回过神,“他,他这是怎么了?”   小书童和墨宝认识,知道些楚家的事,轻声提醒道:“少爷,楚家少爷有个妹妹,打小宠大的,这下子看来,是出了事儿。”   小书童看着那已经消失在转角的暴戾背影,叹了口气,“这伤人的人,估计是不得安生了。”   房门半开着,雨水夹带着风飘了点进房,遇上炭盆烧出的暖气,化成白烟,拢在门口的男子身上,配合着他冷冽阴沉的神情,像是从地狱来的恶鬼。   “是谁做的。”楚绥的手握成拳垂在两侧,已然捏的失了颜色。   “祁广耀和祁风。”   楚绥双眸狠厉地剐过祁苏,强忍想一拳的冲动,“你就那么看着么。”   祁苏挥下袖袍,掩过那被剑贯穿,满布疮痍的手掌,一言不发。   楚绥没再看向祁苏,他走到床沿蹲下来,用只有他和楚娆听得见的声音,轻柔的说道: “是不是很疼,别怕,哥哥会替你讨回来。”   如往常一样的,楚绥伸手摸了摸楚娆的头发,情绪在这一刹无法抑制地崩溃,他带着近乎哽咽的语气,红着眼看着床上躺着的那个唯一的妹妹,“你就那么喜欢祁苏,喜欢到拼了命也要给他挡刀,喜欢到,忘了还有哥哥也会难过么。”   快过子时,楚绥最后掖完楚娆身上盖着的薄被被角,终于转身走出门口。   过了几息,他背对着停下了脚步,“娆儿小的时候,有一回被剪子割伤了手,我第二日和林湛两个人把一屋子的剪子都偷出去,扔到了湖里,那次我们两被娘打了一顿,但我和林湛高兴了一整天。”   楚绥回过头看向祁苏,字字冷冽,“你知道吗,如果是林湛,他死都不会让人伤她。” 第65章   楚娆做了一个很冗长的梦, 梦里她浑身上下都疼,像是被针来回穿过一样, 疼的她眼里泛出了泪,可就是喊不出声。   但她的心里又带着几分奇异的自我安慰。   如果现在不是她疼,那就是祁苏疼啊,他身子可比她差多了,那还不如她挨这一剑。   这样等她醒来之后,祁苏一定天天愧疚, 再也不敢对她冷冰冰的不理不睬。   楚娆脑袋里浑浑噩噩,想完了祁苏,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响起了其他的声音, 她隐隐约约听见,好像还有楚绥在说话。   “你就那么喜欢祁苏, 喜欢到忘了哥哥也会难过么。”   她只觉得浑身一震,对了, 哥哥,还有爹娘该怎么办, 自己当真是不孝,可让她看着祁苏死她也万万做不到, 哪里有两全其美的法子呢。   她一点都不想重生,更不想死,要是,要是还能活着就好了。   心里的酸涩止不住地往上升腾,直到眼里蓄满了水汽, 楚娆眼睫轻颤,倏地,她终于有力气睁开了双眸。   入目,是熟悉的红色绸帐,印象里摆在那处的台几,几上还有几本棋谱,在刹那的愣神后,惊喜在瞬间席卷她的心头。   楚娆反复确认地看了好几眼四周,是的,就是酒楼的后的别苑,那她没死呐!   哪里还管什么疼痛,楚娆心里高兴得都快要惊呼出来!   还能看到哥哥和爹娘,祁苏,还有紫烟四九,还有许多许多,她开心得在心里都来不及数。   不过,楚娆激动完有些失落,她都这样了,身边怎么一个人都没有,祁苏也没陪在她身边等她醒,不管怎么说,她也算是他的救命恩人呀。   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楚娆下意识地闭上眼,听起来好像来的不止一个。   “屈老,她还没醒。”是祁苏的声音!   “已经这么多天了,按理说,今日也当醒了。”屈木平有些狐疑地上前诊脉,没错啊,就该今日醒。   他又看向楚娆,眼皮颤得比前两日厉害,呼吸细听之下还有些不稳,心中顿时有了数,无声哼笑一声,小丫头心思挺多啊。   他回过头,大声道:“祁苏,看来还得扎上几针,你在这等着,我去拿那套一百零八针过来。”   一百零八针?   楚娆心头一跳,那她这次好不容易逃生,没死都能变成一只刺猬。   腰间隐隐的痛意重新袭来,楚娆竖着耳朵一听到屈木平出门的声音,马上睁开眼,“祁苏。”   她突然其然的一声,祁苏手上装着补汤的药碗差点没拿稳。   他猛地抬头看向楚娆,虽然气色还未恢复,但确实是实实在在地醒过来了。   “祁苏,我已经醒了,能不能不扎针啊。”   楚娆话刚说完,下一刻,她已经被拥入一个充斥着冷香的怀抱里。   她试探地伸出手环上祁苏的背,许久也没被推开,完了,祁苏不会是真的把她当救命恩人,不敢拒绝她了吧。   “祁苏。”   “嗯。”   “我没事了呀。”楚娆的声音还是虚弱的,但她的确心情好,所以听起来倒没有病恹恹的感觉,反而像是糖,甜的发腻。   “嗯。”   “那你怎么还抱着我。”   “嗯。”   楚娆的脑袋靠在祁苏的肩窝,被他牢牢地箍着,又暖又痛,但她舍不得推开,她拍拍祁苏的背,下巴抵着祁苏的肩头,安慰道:“我没事啦,我就挨了这一下,还好好活着呢,我觉得一点儿都不亏。”   祁苏喉咙口微动,嘶哑的声音传入楚娆的耳朵,“哪里不亏。”   明明已经亏死了,亏的他疼的都说不出话来。   楚娆见他形容比自己还憔悴,连声音都带着沙哑,以为是戳到了他的愧疚之情,环抱着他的手又紧了几分,“反正就是不亏。”   “不过,祁苏,你这样抱着我,算不算我拿命换的呀。”   “……”   祁苏涩的快满溢出来的心口,被她的一句话酿出了又苦又甜的味道。   等楚娆真的被环抱压的胸口疼的受不了了,她轻轻推了推祁苏,祁苏这才回过神,想起她伤口一事。   “疼怎么不说。”祁苏舀了一勺补汤,放唇边试了试瓷勺的热度,然后才喂给楚娆。   楚娆张口啜了一口,“想多抱抱。”   她现在都差不多等于死过两次了,哪还顾得上什么羞不羞人。   “还是该说。”祁苏垂眸转了转汤勺,“我会抱轻一点。”   刷的一下,楚娆的脸上烧红起来,她自己可以耍流氓,祁苏怎么能跟着一起呢,她,她多不好意思啊。   来不及害羞,楚娆又被喂了一口。   “祁苏,我晕着的时候,也是你喂我么。”   “嗯。”   “那你怎么喂的?我还能自己喝?”   “用嘴。”   楚娆前面缓缓喝了一半,剩下一半硬生生咽了下去,瞪着那圆圆的杏眼,“你,你用”   “这个。”祁苏从几上拿起一根芦管,“吸一半再度进去。”   “哦。”楚娆竟然有些失望。   祁苏看了她突然微鼓起来的腮帮子,一副失落的模样,可怜而又诱人。   他低头饮了一口,然后将茶碗送进楚娆手里。   “这?”   楚娆看着手上突然多出的碗,是要她自己喝嘛,她有些不乐意地抬头,“祁苏,我手疼,我不要自己——”   楚娆眼睛都来不及合上,冰冷的触感覆上自己的唇,苦涩的汤水一点点度了过来,少许溢出沁润了唇瓣,擦出细微的声响。   良久之后。   “你以为的,是这种么。”   祁苏‘度完药汤’,退出了距离,楚娆还没缓过神来,听他这么说,立刻愣愣地点了点头。   “有何区别。”   “甜”   祁苏闻言轻笑了一声,低头将茶碗里最后一口补汤送进了楚娆嘴里,“快喝吧,最后一口。”   楚娆看了眼空碗,抬头亮晶晶地看向祁苏,“祁苏,要不你再去煮一碗,用方才的法子,我能再喝一大碗的。”   祁苏:“你整日想的是什么。”   “可刚刚是你先亲我的。”   “不是亲,是喂药。”   “……”   “咦,祁苏你的手上怎么了?”   “没什么,擦伤罢了。”   从楚娆那处出来,祁苏心下一松,径直走向隔壁侧卧,徐翁已经在房里等了些时辰。   祁苏的脸色其实也算不得太好,手上被贯穿的伤口只是被屈木平稍带着治了几下,这两日他心里都系在楚娆身上也不觉疼痛,现在才隐隐有些知觉。   “公子,你手上的伤?”徐翁很是担忧,明明伤的那般重,还总是掩在袖袍下。   “无碍,境况如何。”   徐翁只得收回心思,道:“噢,是的公子,老奴才打点完一切,便快马赶过来向您回禀。”   “请公子放心,祁家的米铺会在两日之内尽数封死,他们再翻不了身,至于其他,老奴是觉得,将大房的人一并收监,流放边城,公子您看,如何?”   徐翁的白眉皱的厉害,都说祁苏疏冷淡漠,但徐翁知道,他只是清冷寡言,人心却是不狠。   徐翁得到消息是三日前,以商会的实力,做这些事自然不在话下。如今边关告急,流放到那处,无异于要人性命,甚至相比更为折磨,他代替祁苏暂管下面那么分堂,绝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辈,他只是怕祁苏下不了狠心。   可这次大房出手如此狠辣,再纵容也真的不是良策。   没想到,不带犹豫的,祁苏冷声开口,“好。”   徐翁闻言放下心来,看来这次伤了夫人,还当真是触了逆鳞。   以往祁苏的冷清只不过是没什么需要在乎,如今倾尽于一人身上,那哪还能容哪怕下一粒细沙。   祁苏垂眸走至桌边,“楚绥,可有动静。”   “有,楚家少爷的确是雇了一批人,但是要如何做,老奴暂且也不知,但估计不过这两三日。”   “无论他做什么,护他周全。”   “但请公子放心,”徐翁眼色一横,“便是杀了人,咱们都能把他保下来。”   “徐老,还有一事,我要你去做。”   “公子请说。” 第66章   楚娆醒的消息, 没过多久就传遍了整个别苑。   首先来的自然是一直服侍她的丫鬟紫烟,楚娆看着跪在床前, 只顾着埋头大哭的女子,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明明我被刺了一剑,怎的你比我哭的还厉害。”   楚娆原意是想安慰她,没想到紫烟哭的更凶了,等她好不容易能说出句完整话,楚娆才知道她到底在哭什么。   “都怪奴婢跑的不够快, 喊人也喊的不够利落,让夫人和公子受了这么大的苦。如果夫人有好歹,紫烟是绝不会独活的!”   “好了, 别说这样的话,我不都没事儿么。”   紫烟见楚娆这么一说, 又开始抽泣起来,仿佛楚娆昏迷的这几天, 她都用来存这些眼泪了。   见紫烟这样,楚娆突然觉得自己或许真是想错了, 她甚至猜想,前世她死的那么冤枉, 不会连紫烟也跟着她跳井了吧。   这念头吓了楚娆一跳,她不敢细想,反正都算过去,这一世,大家都能好好活着就行。   “对了, 紫烟,你替我换了衣衫,有看到我怀里的荷包么?那里面有心尘给我的那串木珠,但是珠线怕是已经断了。”   紫烟拂掉眼泪,声音还有些哑,“奴婢看到了,还替夫人用新线穿起来,公子说让还给心尘师父,奴婢就寄回福源寺去了。”   “嗯。”   寄回去物归原主也好,楚娆总觉得,它来到她身边,就好似替她挡了一劫的感觉。   福缘寺的山脚下,一人站在山口,袈裟被风吹的鼓起。   心尘捏着手中收到的信封,里头是用素布包裹着的一串浅纹木珠。   木珠显然是被重新穿起,紧实了许多,心尘看着那微微露出的紫色细线,眸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也只是一瞬,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楚娆从醒来的那一天开始,就心情颇好,能吃能睡,但她毕竟自小生活在扬州,实在不习惯晋城的天气,是以才过了两三日,楚娆就缠着祁苏要回广陵城。   马车上,楚娆被一床棉被裹着,抱在祁苏的怀里。   屈木平的叮嘱是不能太过颠簸,以防伤口被震开,但楚娆实在是想回扬州,就只能求着祁苏,于是她想到了这个办法。   当时觉得可行,但现在看到祁苏的手一刻不得闲地揽着她,楚娆有些不好意思, “祁苏,你累不累啊。”   “不累。”   祁苏把她的手重塞回被子里,“冷,别出来。”   楚娆整个人被祁苏箍紧,像个粽子,只露出了一双小鹿眼,看了祁苏半响,说道:“祁苏,我其实有话想问你。”   楚娆这两日其实一直有些犹豫,她不知道祁苏那日到底有没有听到她说的那句重生,“祁苏,我那日在沧海边说的那句,你听到了么。”   沧海那日。   “嗯。”   他听到了,在发现黑衣人之前,楚娆说了重生二字。当时情势危机,他没有细想,待楚娆醒的这几日,他已经串联起所有,结合楚娆以前那些不同寻常的举动,他大概已经理清了头绪。   “那你信不信我。”   “信。”不仅信,还有愧。   楚娆松了口气,她本想再解释更多,但就怕自己说多了,祁苏知道前世的事,怕是又要歉疚不已,她还不如捂着。   楚娆不想在这件事上多作纠缠,转移话题道:“祁苏,你没把我受伤的事告诉我爹娘和哥哥吧。”   这是她刚醒时就想问的,后来见没人提起,家里也没书信,就以为祁苏没提,现下无事,她才随口问道。   祁苏难得踌躇了一下,“楚绥知道。”   “啊?”楚娆心头一紧,楚绥从小到大都是带着痞气,邻家的小孩往她身上砸了小块泥巴,第二天就能被扔到了泥塘,这次她遇刺“祁苏,我哥哥他会不会有事啊。”   “不会。”祁苏对上楚娆的视线,“我保证。”   楚娆心里还是沉不下心,虽说祁苏从来不会说些做不到的话,但她还是想快些回广陵城。   “四九,让车夫再驾快一点。”   “不行。”祁苏皱眉,紧随其后地开口。   “祁苏!”楚娆仰起头,看到祁苏弧线流畅兼而白皙的下颚,恨不得想咬他一口。   祁苏低下头,鼻尖差点和她相撞,距离暧昧,但他脸上容色却极为认真,“我答应你,楚绥一定不会有事。你现在受不得颠簸,听话。”   “嗯。”   祁苏对着她冷冰冰惯了,现在这么温柔,楚娆心忖大概是真的把她当作恩人了吧。   虽然名头不太好听,但好歹是她拿命换的,不好好利用实在是吃亏。   再想起之前屈木平说的话,楚娆如今仗着有救命之恩的身份有恃无恐,“祁苏,为了照顾我,我想跟你睡一间房。”   “嗯,好。”祁苏应了一声,脸上没起什么波澜。   楚娆那日酒楼回来,一副凝重的样子跟他说有话要讲,他这次走之前想起来就问了屈老,才知道还有‘洞房救命’这一桩说法。   也不知道她脑袋里想的到底是些什么东西,连这都会信。   “你你”楚娆是预着祁苏被她气到的打算,哪知道他竟然还应下了。   她其实一向没什么贼胆,每一次都是明知道祁苏不理她,才敢这么厚着脸皮,祁苏真答应,她反而有些胆怯。   楚娆慢腾腾地缩进了被窝,现在是连一双眼都不露出来,只露出松软的头发,毛绒绒的像只猫。   祁苏唇边漾起弧度,眼角捎带起笑意,不再逗弄她。   真好,她还在,真好。   回到祁宅,到底是路上奔波,楚娆在床上多躺了两日才恢复精神。   清晨,紫烟在替楚娆端洗漱用具时带来了一个大房的消息。   “你是说,祁风被人打了?”   “夫人,可不止呢。”紫烟绞了绞手上的帕子,低声道:“祁风的两条腿是被人硬生生踩断的,送回来的时候惨不忍睹,都说是比死还不如,只剩下小半条命了,现在还在房里用药吊着。”   楚娆打了一个寒颤,她哥哥倒是会给她报仇,但真要是楚绥做的,万一被官府抓了可怎么办。   紫烟没发现楚娆的担忧,啐了一口,“他们也是活该,听说还惹了官府要被流放,现在急的都寻不到人疏通,我看老天爷,当真是眷顾好人的!”   “嗯,断腿那事有人说是谁做的么?”   这又是祁风断腿,又是大房流放的,楚娆稍一想都知道不会是巧合,不过她不是什么圣人,做不来以德报怨的事。她和祁苏都差点被杀了,加之前世,要楚娆同情大房,她半分都做不到,她只是担心楚绥被人告发。   “没有,奴婢没听说,约莫是惹了地痞罢。”   楚娆点点头,“那就好。”   房内,楚娆的心都系在自己的哥哥身上,宅院外墙的顶上,始作俑者正趴着盯看着东间,边上还有一个‘同伙’。   “你想看她,进去就是,干嘛窝在这里?”林湛转头朝着身旁穿的艳红招摇的楚绥无奈道。   “你不也只敢偷看。”   “我怎么一样,名不正言不顺。”林湛低下声音。   楚绥是随口刺他一句,看他这般又于心不忍,扯开话题道:“我才不进去,进去了娆儿定会问我一大串问题,她胆子小,不告诉她是骗她,告诉她,万一整晚都怕的睡不着,该怎么办。”   “幸好他们现在自顾不暇,不然官府查起来,你该怎么办。”林湛在兵营,尤其讲军法,民间这些私刑,真被揪出来也算是大罪。   “那我也没后悔。”楚绥无所谓地笑笑。   “其实,我知道有人在保你。”林湛当初一知道此事,便赶紧寻门路,生怕楚绥被查出来,但没想到早就有人先他一步。   “我知道。”他当日折断了祁风的腿,很快来了一批人清理血迹,他就已经知晓自己不会出事,至于那人是谁,都不用想就能明白。   “不提这些,”楚绥收回身轻轻一跃,跳下墙垣,“你当真不去看看娆儿?”   林湛也跟着跳下,拍了拍手上的余灰,牵过马,翻身而上,“不去了,营里还有事。”   楚绥挑挑眉,“啊,我都忘了,你升做千夫长了。”   林湛背对着挥挥手,“走了。”   “何时回来?”   “我跟祁苏约定过一个时间,等时间到了,我再回来吧。”时间未到,他不想打扰她。   楚绥看了远去的背影一眼,林湛是好,祁苏么,也不算差。   罢了,娆儿喜欢谁,让她自己去烦好了。   反正,不管是谁,他总能护着妹妹一辈子,相公算什么,能有哥哥亲么。   不能! 第67章   休息了月余, 楚娆才算是彻底恢复了元气。   不过短短一两个月,天下却是越发的不太平, 扬州的流民也逐渐增多,甚至还有一些外邦的人流窜,虽然暂时波及不到宅里,但偶尔听听外面的马蹄嘶鸣声,还是觉得瘆得慌。   然而这些都不是楚娆心情不好的缘由,她最近发现, 祁苏忙的很,好似在刻意避开她。   “到底是怎么了,难道是因为这块疤。”楚娆对着铜镜, 低头掀拉开衣领,看了看自己锁骨以上的位置。   那处的确有一条像虫子爬形状的疤痕, 弯弯曲曲的,屈神医说这疤过两年才能好, 他是不是现在就嫌弃她了?   楚娆整理完衣裳,坐在绣桌上又气又愁。   “夫人, 楚少爷来了。”   紫烟的声音从房外传来,楚绥先她一步走进了房门。   “在想什么呢。”楚绥拿着扇子敲了楚娆的脑袋一下,甫一进门就看到自己的妹妹撑着下巴,嘴里嘀嘀咕咕地,不怎么高兴的模样,祁苏难道又惹着她了。   “哥哥,你怎么来了?”楚娆敛起情绪, 疑惑抬头,他不是才寄过书信与她么。   楚绥眉头一挑,“祁苏找我过来说有事,这你都不知道?”   “……”楚娆一听这话,本就委屈的心情终于掩饰不住,“现在连面都碰不到,他怎么会告诉我。”   早先在马车上说的同住不过是玩笑话,她也没那么厚脸皮,但以往去书房还能呆上半日,现在半炷香就能被祁苏找借口赶出来。   楚绥觉得奇怪,“你做什么了?”   “我天天躺床上养伤呢!”   楚绥虽疼爱楚娆,但他毕竟已不是最初那个不了解祁苏的人,他这个妹夫,寡言少语,事情做的却不比别人少,楚娆心思单纯,不接触外人,不知道最近扬州有多不太平,祁苏会不会是忙着处理之后的去留琐事,才疏忽了她。   “娆儿,我先去见他,你乖乖在这等着。”   书房里,从巳时到午时,两人在房内呆了一个时辰。   楚绥沉吟道:“原来是这样,你何时开始盘算的?”   “去晋城之前已是在安排,只不过。”祁苏眼神暗了暗,他没想到会遇刺,更没想到楚娆会受那么重的伤。   楚绥知道他心里所想,没再点明,“你让我做的,我都能做到,但你有几成把握。”   “七成。”   楚绥环臂倚靠在书架边,“祁苏我告诉你,我是断然不会让我妹妹守寡的,你要是回不来,林湛可还等着。”   “嗯。”他知道,所以这些日子,他才会忍着不见她,怕见了,就不舍得她走。   楚绥看他神情,总觉得透着‘可怜’二字,走之前忍不住多嘴一句,“你还是去看看娆儿,她心思单纯,哪里想得到那么多,只觉得你厌弃她,一个人难受的很。再说,万一你回不来,这可就是最后几面了。”   楚绥将话说的直白,也无非是想逼逼这个闷葫芦,他平日最想不通那些借着为别人好的名义暗里偷偷做的感动人的事,但偏偏感动的这个人是他的妹妹,受用的同时,总觉得祁苏可怜。   “好。”   楚绥叹了口气,转身走出了书房。   楚娆在房里等了半天,楚绥没等来,倒是等到了祁苏。   “你不是和我哥哥说事么。”楚娆撇过头去,方才哭过,眼圈还是红的。   祁苏在楚娆身侧坐下,“他回去了。”   “哦。”   “把襟领解开。”祁苏从袖口里拿出一个小瓷瓶,抬头看向楚娆。   “啊?”   在楚娆的愣神之中,祁苏替她轻缓地解了盘扣,玉色纤长的指腹从左手翻出的瓷瓶里,匀出些膏药涂在锁骨下那细细的疤痕上,“屈老留的祛疤膏,紫烟说你总是忘了用。”   他涂的很轻,很细致,眼神清明不带一丝亵渎,像是对待珍视之宝。   楚娆心里的委屈顿时化成了一汪水,扯着祁苏袖袍道:“祁苏,你最近怎么了,都不理我,是不是我哪里惹你生气了,这个疤,屈神医也说会好的,我以后一定不会忘了涂。”   祁苏听她这软软的一声,心里酸疼的紧,差点就要忍不住将事情说出来,然而他一抬头,还是淡淡的神色。   “不是不理你,只是最近有些事要做。再过两日,楚绥会来接你。”   “去哪?”   “去我替你们备下的地方,天下将乱,那处可以保你们安定。”   “那你呢。”楚娆隐隐有些不安。   “我比你晚两日过去。”   “我想和你一起走。”   “不要胡闹。”   过了不多几日,楚绥果然驾了马车而来,后面的还跟着一众仆从的车马。   适逢纷乱之年,举家搬迁的人数不胜数,他们这样也不显得突兀。   楚娆心里满腹疑惑,但祁苏对她莫名的冷淡,她心里置着气,也就不情不愿地被楚绥拉上了马车。   直到坐在马车上,楚娆越想越不对劲,她盯着楚绥询道:“哥哥,我们到底去哪,祁苏呢,你是不是知道他要做何事?”   楚绥清咳了一声,转过身不去看她,“爹娘,祖父祖母,姨母家的都去了,你听话去便是,问这么多作甚。”   “哥哥!”   “祁苏不让我说,我能怎么办?等到了骊岛,再告诉你。”   “骊岛在哪儿?”   楚绥不肯再说话,任凭楚娆怎么追问,都是一副无可奉告的样子,她只能耐着性子等。   马车快行了三四日,到晋城的港口遇到徐翁,楚娆才知道,祁苏让他们去的是一座他早些年就买下来的一个岛。   那个岛和外邦的魄罗国离得较近,但暂时未受管辖,属于两不管的独立岛屿,离明殷朝很远,乘坐大船都需半个月,那里就仿佛是个避世的桃花源。   也是这时,楚娆才真正了解了祁苏和晋江商会的关系,这在平日算好事,但到了乱世边缘,所谓的富可敌国,大概就成了上面之人刀俎的鱼肉。   “哥哥,他还说了什么。”   “这么多年商会所得,他一分为二,一处在我这,一处,他会带着上京。”楚绥说的简单,祁苏大概许久之前便预料到有今日,提前做了准备。   “上京给谁?”   楚绥沉吟半响,“天子。”   金銮宝座上,万人之上的天子姿容威仪。   战事紧张,每日抓出的尖细数不胜数,国库空虚,他早就生出了将晋江商会收归的心思,反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谁又敢不从。   没想到,这个商会的主事竟然自己送上门来。   明淮帝对这个年纪轻轻的俊秀男子没什么意见,甚至颇为欣赏,平日里行事低调,倒也对他的胃口。   “你自愿送上商会一半,朕赏你娶朕的女儿,你如何还不愿?”   “陛下,民已娶妻,是我配不上公主。”   明淮帝笑了一声,抚了把墨须,他方才也只不过是说句玩笑话,“你应该知道朕真正要的是什么。”   区区一个平民,也敢跟他讨价还价,只送上一半未免太不识时务。   祁苏似乎早有预料,他神色淡然,“皇上可知另一处,在哪?”   “哦,在哪?”   “北羌边境,若我不回去,自会有人告知北羌的王。”   明淮帝龙颜一怒,“你在威胁朕。”如今战事紧,北羌穷国,但士兵个个骁勇善战,若不是苦于地冷贫瘠,粮草不够,哪里还有明殷朝残喘的机会。   “不敢。”   过海大船在晋城已是停靠了有六日,连林湛都来信催了楚绥好几次,北羌和明殷朝的大战一触即发,越早走离越好。   楚娆开始执意要等,但她不走,楚绥和一众亲眷自然也不愿先走。   最后,她看了看爹娘,只得心有不甘地上了大船。   船途顺坦,过了半个月登上了骊岛,岛屿比楚娆想象的大,能抵得上一整个广陵城,有田有地,连带她住的宅子都是照着祁宅来建。   祁苏把她能想到的和她有关的亲眷好友都教人带了过来避世,只除了没有他。   这两个月,楚娆每日都去岛口的暗礁上等,这里就一个渡口,如果祁苏过来,必得经过此处,她总是想,能早一点见到都是好的。   可她等了这么久,一点动静都无。   “骗人,说晚两日,都两个月了还不回来。”楚娆恨恨地说了一句,说完眼眶红了一圈。   楚绥将事情粗略一说,她就知道有多凶险,哪有人敢威胁天子,早知道,她当初死缠烂打地都要跟着他,干嘛一生气就真的跑掉了。   哪有这么闷的人,告诉她实情有那般难么。   “还叫我改嫁给林湛,等你回来了,我一定当着你的面改嫁,气气你!”   楚娆这么嘀咕着,心里却难受的厉害,她从每日惯来坐着看海的大石块跳下,伸手把眼泪抹干,揉了揉红肿的眼睛,回家还要见爹娘,不能让他们看到自己这个样子的。   楚娆往回走了几步,隐约听到有人喊的声音,忙不迭往回看去,白茫茫一片哪来的人。   “哎,我都幻听了。”   她回过头又走了几步,不对,真的有声音!   “楚娆。”   楚娆心里的弦瞬间被拉紧,更像是提着一块巨石,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是自己听错了,想转,又不敢转身。   “祁苏,是不是你。”她背对身后的路,小心翼翼地开口,像是怕吓跑谁一般。   “是。”   听到那熟悉的语气,楚娆惊喜地回身,眼里还半挂着泪珠,祁苏站在她身后不远,琥珀色眸子静静地看着她,带着以前不常看到的淡淡笑意。   “耽搁几日,我来晚了。”   楚娆心惊胆战那么久,真看到了日思夜想的人,反而忘了要说什么,瘪着嘴站在原地呆住,泫然欲泣,“抱抱。”   祁苏笑着走近,将她拦腰揽起,环进自己的怀里。   “你有没有受伤?”楚娆上摸摸下摸摸,就怕祁苏受什么酷刑。   “没有。”   “那,那你还走么。”楚娆摸完祁苏,生怕这是个梦,又开始捏自己的肉,感受到疼了才放心。   祁苏看着被她揪红的腮帮子,心疼地忙捉过她不安分的手,“不走了,以后一直陪着你。”   两人相拥了好一会儿,楚娆缓过神推开祁苏,心里又甜又气,“算了,我不要你陪了,你不是都打算让我改嫁了,反正你之前的休书我还没撕呢,我现在就要改嫁!”   每次都是祁苏算计她,她也要让他急上一回。   “你想改嫁给谁。”   “我又不止一个表哥,我还有三表哥,五表哥,远房好多表哥,随便哪一个都比你好。”   祁苏被她逗笑了,“嗯,哪里比我好。”   “唔三表哥比你话多,五表哥比你——诶诶,你干嘛。”   楚娆惊呼一声,腿脚离地,整个人已是被祁苏打横抱起。   “祁苏,我,我暂时不改嫁了,你先放我下来,让人看到了怎么办。”岛口人少,但往里走,人多着呢,外邦的都不少,祁苏不要脸皮,她还要呢。   “不改嫁了?”   楚娆忙不迭点头。   祁苏将她的脑袋轻按回自己胸口,笑了一声道:“可我不想放。”   “……”楚娆低声妥协:“这里离家那么远,你难道要抱我走过去嘛。”   “岛口岸边有我的别苑,我还有事要做。”   “有事?”   祁苏低头在楚娆耳边说了两个字,楚娆听了,俏脸一红,埋进他胸前襟领。   “洞房。”他说。 第68章   别苑的烛火幽暗, 楚娆先沐浴完,一个人缩在卧房的床榻上。   四九大概是跟着祁苏一道回来的, 但她当时只顾着看祁苏,旁的都没有留意,被抱了一路回来,才发现别苑都有人安置妥当了。   楚娆心里多少有些紧张,不知道祁苏在她耳边说的那两个字是不是她听错了,看他回来之后的神色, 好像也没有如何地想。要洞房么。   她看过那些避火图,图上的男女神色都是很奇怪的,总之不是祁苏那冷冷清清的样子。   哎, 楚娆摇了摇头,她又在想什么呢。   门被轻推开, 祁苏的身影披着月色而入,银色丝质的亵衣外, 加了一件薄氅,身量被勾勒的颀长挺拔, 贴合的垂缎看得出硬实的胸膛,看的人心里突突的跳。   “还没睡么。”   祁苏看向楚娆, 侧颜如玉,半湿的头发披散在肩,说不出的俊美无俦。   “要睡了,你怎么还不睡。”楚娆拨弄着被角,低声补了一句, “还说洞房呢,现在连抱都不抱了。”   祁苏走向书架,勾了一本书下来,侧头看了楚娆一眼,眼里闪过笑意,面上还是君子端方,“我再看会儿书。”   “哦,那我先睡了!”   楚娆真是被祁苏气的没脾气,她就是想好不容易等到祁苏回来,与他亲近亲近。明明一路都抱着的,一到家,他突然就又这般冷淡了,广陵城的时候也是这样,马车上说的好好的,回去还是一副冷脸。   哼,不理他了。   楚娆今日哭了好几次,心里气着气着,入眠的却极快,迷迷糊糊地好像被捞进了一个怀抱里,熟悉的龙涎香让她不由自主地往那个怀里拱了拱。   不一会儿,楚娆觉得身上酥酥痒痒的,好似有手在游离。顺着她的脊背,抚至小腹,再往上,覆上胸前的柔软楚娆刹那惊醒,一睁开眼,便望进了一双深邃晦暗的双眸。   “祁苏你怎么摸”   “嗯,不行?”   祁苏的嗓音低沉喑哑,和白日一点都不同,仿佛变了个人,楚娆有些紧张,“祁苏,你,你想干什么。”   “做白日答应你的事。”   楚娆看着他这般像是吃人的样子,支支吾吾道:“祁苏,我有些困,要不,下次再说。”   “等会儿就不困了。”   祁苏说完,也不管她的回答,欺身而上“痛,痛,祁苏,我不要洞房了!”   “晚了。”   祁苏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回到了广陵城的祁家。   好像又是过了许多年,战乱已平,但整个宅子不过只有他一个人,空荡的可怕。   他四处寻不到楚娆,最后在后院空房里,看到了那黑色刺眼的牌位,上面书写着简短的几个字,吾妻楚氏。   心痛的无法抑制。   祁苏倏地睁开双眸,怀里的女子正睡得香甜,梦中压抑的酸楚好不容易逐渐散去,他松了口气,将她抱地更紧。   既愧疚,又庆幸,这一世他终究是没错过她。   “娆儿,我做梦了。”   “嗯不许再来一次。”楚娆昨晚被祁苏折磨地痛怕了,不管他说什么,迷糊回的都是这一句,她要是早知道祁苏白日和晚上差那么多,她如何都不会整日喊着要洞房的,都疼死她了。   祁苏轻笑了两声,低下头,楚娆那半截露出的白腻脖颈上,皆是他昨晚留下的欢。爱痕迹,猩红点点,看的他眸色又开始发暗。   “我梦到我没有再娶。”祁苏凑近她的耳朵,“娆儿,还我一世的儿孙满堂吧。”   “嗯不许再来一次。”   “那就两次。” 第69章   小和尚十四岁, 心不甘情不愿地被师父安排去照看山下来的小施主。   他走到了山泉边,果然是两个半大的孩子, 正在那安安静静地坐着看山看水。   男孩儿已然九岁,粉雕玉琢,容貌俊秀却带着明显的疏冷抗拒,他身边还有个垂头站着的女孩儿,年纪稍小,看起来是他的丫鬟, 那形容,怯生生的却还要强自镇定,又乖又可怜。   “我叫明空, 师父叫我来照顾你们。我说,你们两个小娃别站在风里, 着凉了师父还得怪我。”   小和尚虽是新来,但颇有慧根, 是寺里重点培养的对象,做这些琐事他当然自觉大材小用, 毕竟耽误了他学习参透佛法,但师父说这是对他的磨炼, 他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过来。   “明空,我叫祁苏,我不是小娃。”男孩站起身冷眼看着对面的小和尚,语气不善。   明空听说他刚失了爹娘,懒得与他置气, 转而对着旁边女孩笑着开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女孩眉清目秀,小小年纪已经出落的相当好看。   她刚被老太爷买过来,小和尚是她在这里见到的第一个对她笑的人,他笑起来,像是清晨天边升起的艳阳,暖暖的好看。   小女孩没那么害怕了,她揪着衣角,嘴边扯起一抹小心翼翼的笑容回应。   “明空哥哥,我叫紫烟。”   小和尚听到‘哥哥’两个字,愣了愣,半响了笑道:“算了,你年纪还小,等你大了,要喊我明空师父。”   “嗯!”   小和尚十六岁,要出一趟云游远门,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山脚下,两个小孩在送别一个少年,一个泪眼里满满是不舍,一个冷眼里藏着满满的不舍。   “明空哥哥,你多久才能回来。”长了两岁的小女孩,哭起来还是惊天动地,一把鼻涕一把泪。   明空矮下身用袖摆拂过她眼角的泪珠,“很快就回来了,我只是去游历,又不是转投别的寺庙。”   小男孩一旁冷冷道:“他们说你要去半年,这也是很快么。”   女孩闻言哭得更厉害。   小和尚瞟了男孩一眼,不理他,“紫烟,你帮我做一件袈衣,你做完之前,我一定回来。”   “真的吗?”   祁苏:“哼,紫烟你还信他,他定然是骗你的。”   小女孩挡在两人中间,抽噎着转过头,“公子,你相信奴婢,明空哥哥是出家人,他从来都不骗人的。”   后来,小和尚还是在半年之后,才回到的福源寺。   这次只有女孩一个人,她站在寺门口,举着慢腾腾做了半年还差最后一粒扣子的袈衣,蹦跳着挥舞,“明空哥哥,我就知道你没骗我,我还没做完呢,你就回来啦!”   小和尚看她笑靥如花,心里咯噔了一下,心道不好。   师父,我知道,你说的是何磨砺了。   小和尚二十岁,也改了法号,成了一个端容肃穆的大和尚。   少女下山已有一年,但每隔几个月便要坐着车马,上福源寺来送些衣料用品。   “明——心尘师父,这是我做的袈衣,带给你看看合不合身。”   “施主不必费心,贫僧寺庙里用度足够,无需浪费。”   “心尘师父,可这是我亲手做的”   和尚容色平淡,双眸无悲喜,“贫僧说过,施主与贫僧之缘,一年前在离寺前便已断了,还请施主不要再执着。”   少女抬头,像是没听见般,扬起笑容如旧,“心尘大师,那我下次不带衣裳了,做些素点送来好么。”   “施主,你以后不必再来。”   空旷的山脚下,只留下少女一个人,站在风口久久没动。   大和尚年过二十五,成了寺里的代主持,但他始终不愿做主持。   有一日山脚下来了人。   那小厮哭着把事说完,拿出一封信:“心尘大师,紫烟姐姐跟着夫人走之前留了一封信,说是给您的,公子叫我送来。”   心尘接过信,手上有几不可见的一丝颤抖,“多谢施主。”   夜半三更,无人时,他才敢打开信笺,上面只有短短四个字。   “明空哥哥。”   “心尘师叔,已到寅时。”   “嗯。”   心尘睁开眼,外头是漆黑一片。   他起身推门,左手把着一串浅纹木珠,右手则提上了一盏上了年岁的小烛灯,烛灯发出的光幽幽暗暗,勉强能照清前头的路,但他走的很顺。   走了十几年,便是不用烛火,他闭着眼大概都能走下山路。   寺门口早起扫地的新沙弥看着心尘的背影,向身边的前辈问道, “师兄,你知不知道山脚下那个坟堆是谁的?心尘师叔好像每天早上都会去,听说去了有十几年了。”   师兄忖了一阵,“是以前寄住过我们寺里的一个施主,跟着她家的夫人一道往生,葬在咱们福源寺的山脚,大概想沐着佛法吧,心尘师叔慈悲心肠,每日都去念经。”   “噢。”新来的小沙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山脚处巨石背后,有一座坟堆,干干净净地没有一点杂草,碑上简单刻了亡者的姓氏名字。   心尘伸手拂开碑上的尘埃,“今日我想起了许多事。”   话语戛然而止,良久之后,他闭上眼呢喃,“你又何必如此,有家不归,要葬在此处。”   晨曦开始透出第一道光,心尘拿着烛灯,转身走向山门石阶。   如这十几年来的每日。   他掸了掸袈衣,撩袍从第一阶开始跪拜,孤高清瘦的身影混在半山的缥缈晨雾中,缓慢而虔诚地一点点向上,逐渐靠近山顶。   【弟子六根未净,不敢亵渎佛法,但佛祖慈悲,普渡众人】【但求众人之中,有她。】心尘一觉醒来,睁眼看到的天空,仿佛回到了十三四岁,他最近时常做些梦,不知道现下是不还在梦境。   “明空,明空,师父喊你过去呢!”   一个僧人兴冲冲地过来拉他起来,心尘看他模样,分明是他刚进寺里时受戒的师兄。   师兄见他不语,轻拍了下他的肩膀,“就知道在这偷懒,还不去!”   “你说什么?”   师兄伸手在心尘面前晃了晃,他是睡糊涂了么,“师父说,山脚来了两个小施主,要你去照顾,你动作快些,他们在山泉等着呢。”   心尘一滞,原来如此。   他双手合十,向天一拜,“我佛,慈悲。” 第70章   今年的初雪比往年来的晚, 一直等到过了冬至才姗姗来迟,不过, 倒是恰巧赶上了楚娆解了门禁的那天。   一觉醒来,层次的屋瓦房檐上落满了雪,地上积起来的都能没到小腿肚,正适合楚娆在雪地里撒欢。   天地都是白茫茫一片,楚娆穿着狐裘隐匿在其中,东奔西跑地印上了好些脚印子。   祁苏坐在卧房圈椅, 透过半透明的琉璃窗棂,隐约能看见一个娇小的身影在院子里上窜下跳。   他看的出神,没注意四九捧着食盘进来。   “公子, 到点要喝药了。”祁苏的余毒清的已然差不多,但之前手上被刺穿伤了元气, 屈木平便加大了剂量,要他每日喝四大碗的药汤。   “嗯。”祁苏收回视线, 接过四九手中茶碗。   “小的刚从外头出来,紫烟姐姐说夫人高兴极了, 来回捧了好几堆雪回屋堆了雪人,要不是紫烟姐姐拦着, 怕是能把花坛里的雪搬空。”   “江南见的雪少,她如此也应当。”   素来淡漠的公子都会替人说话了,四九偷笑了两声,继续道:“公子,您吩咐的, 小的已命人办妥。”   “工匠们正在填四院的井,往后便只剩下后院和膳房有两口。”   “嗯。”   “焦扬县的路基都已修完,咱们城北百花巷的米铺明日便要正式开张,掌柜的跟小的提过,想请公子有空的话去捧个场,不过公子放心,小的已经替公子推拒了!”   四九得意地说道,他太了解自家公子了,这种场合那是一百个都不愿意去的。   “百花巷?”   “是的。”   祁苏翻书的手翻到一半,抬眸看向窗外那蹦跳的身影,“去备马车罢。”   咦?   “公子,您要去?”四九生怕是自己听错了,公子何时去过县里看米铺,这么多年,那可是连广陵城的老铺子都没去过。   祁苏不答,四九循着祁苏的视线往外望去,突然就懂了他的意思,笑呵呵道:“是,小的这就和夫人说去,夫人闷了这几日,指不定要高兴成如何呢!”   两处在同一个院子,四九跑开不多一会儿,就兴冲冲地奔回来,“公子,小的和夫人已经禀报好啦。”   “她如何。”   “夫人高兴地很!”   祁苏的唇边几不可见地带起一抹弧度,面上却依旧是冷淡,“好了,你下去罢。”   “是,公子。”四九笑着从身后带出长圆的檀木食盒,摆到祁苏面前,“夫人还让小的给公子带了这个,请公子亲自查看。”   祁苏目不斜视,“嗯。”   四九说完就出门准备明日的车马行装,室内只剩下祁苏一人,他的视线从书页转移到了桌角的食盒上。   难道是吃的?   他手执着书踟躇了小片刻,忍不住探身上前掀开了盒盖。   盖子打开,一个小雪人端端正正地坐在里头。   浑圆的头,圆咕噜的身子,萝卜作鼻,褐石作眼,头顶戴了一顶褚色的毛线帽,线脚别扭漏缺,一看就是楚娆亲手织的。   “难看。”   祁苏轻笑了一声,摸了摸小雪人的头。   他收回身低头继续看书,半柱香过,抬头复一眼,胖雪人瘦了一圈,变成了瘦雪人。   祁苏起身,走至角落的错金离兽炭炉,将茶壶中凉了的水浇在银屑炭上。   回头看了眼桌角,也不知道是对自己还是对小雪人,拢着眉头,语气轻缓,“啊,是不是,太热了。”   “夫人,奴婢觉得这样不好吧。”紫烟为难地站在内室门口,盯着外围。   “没什么不好的,我又不冷,紫烟你冷嘛。”   “奴婢哪里打紧,倒是您大伤刚愈,被公子知道了该怎么办?”   楚娆趴在桌上,看着眼前的小雪人:“所以让你看着门,不让他知道呀。”   紫烟看着房内被熄灭的几盆炭火,无奈地摇了摇头,哪有人傻乎乎地为了雪人把房里的炭给浇灭的,公子就一定不会做这种事。   此事既劝不过,紫烟换了个话头,“夫人,明日出门,奴婢准备替您准备一件绸衫,一件里袄,两件夹袄,再加一件狐裘,您看如何,够不够?”   “够了够了!”   好不容易出趟门,楚娆原想在祁苏面前穿好看一次,谁知还是得裹的严严实实。   楚娆担心祁苏过来,时不时也会冲着窗户口望去,正好看到了经过的那一群工匠。   “外头那些走来走去的人是谁?”   “噢,他们呐,夫人,他们是来填井的。四九说公子不知怎么了,看四院那口井不顺眼,要找人填了去。”   她也不懂,填这井做啥,以往夏日还能冰瓜果呢,突然说封就给封了。   紫烟说的随意,楚娆闻言心里泛起了嘀咕。   她和祁苏只说了重生呀,祁苏怎么知道她不喜欢那口井翌日清晨,去焦扬县的马车稳稳停在三进宅的侧门,祁苏低身撩帘进去,就看到楚娆端坐在里头,白狐裘袍拢住了周身,娇俏的眉眼,琼鼻樱唇,姿容如雪中红萼。   一双杏仁眼,瞳仁漆黑,看向他的时候,眸中亮闪闪的,灵动不已。   她巧笑盼兮,“祁苏,我等你好久啦!”   祁苏被她的笑晃了眼,略微一愣神,才坐上楚娆明显留出的空位——她的右侧。   “怎得起这般早。”   “我好久没坐马车了,”楚娆话锋一转,嘴角微翘,“而且,这次是你特意带我出来,比我寻常坐的马车还要开心。”   虽然受用,不过,她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话。   祁苏看了她一眼,“等到了,你会更开心。”   “嗯!”楚娆没听出不同,只以为祁苏说的是看铺子开张的热闹场面,那她当然喜欢了。   马车辘辘而行,祁苏兀自从旁拿起四九备好的棋瓮,开始摆棋。   见他慢条斯理地整理,楚娆心念一动,昨晚纠结的事跟着爬上心头。   她从他手里的瓮中抓过一把棋子,捻了一颗摆在棋盘上,一边试探道:“祁苏,你是不是与我一样啊?”   祁苏纠正了下楚娆摆的那颗落子位置,头都不抬道:“一样如何?”   “就是,记得前世的事?”   楚娆想了一晚上都想不到自己何时说漏嘴,要么是祁苏也重生,不然为何他能知道井的事,她是不信世间之事能有这么巧,她从晋城回来就封了井,还正好是四院里的。   大概是在想事,楚娆胡乱又摆了两三颗,准备下第四颗的时候,手被祁苏拦住。   楚娆见他眉头皱的很,还以为是要说什么重要的话,大气不敢出,“怎么?你真的记得?”   只见他沉吟一阵,开口,“楚娆,我好似教过你落棋,怎么一颗都不对。”   “……”   楚娆气急,将祁苏手里的棋瓮一并抢了去,“你说不说麽,我把我的事都告诉你了,你不说不许下棋。”   祁苏手里一空,好笑地抬头看向她,“我梦到过。”   “你是说,你能梦到前世?”   “嗯。”   “那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你没问我。”他没准备瞒着楚娆何事,但她不问,他也不会刻意想要讲起。   楚娆哑然,她怎么会想到问祁苏这种问题,不过,如此的话,那岂不是“祁苏,我问你一件事,你要老实答我。”   “嗯?”   “唔,我前世之后,那你有没有再娶?”楚娆支支吾吾捡了重要的字句说,反正祁苏应该听得懂。   祁苏倒是没什么犹豫,“我只梦到你落井那日。”   “那,你觉得你会不会再娶?”   祁苏想了想,应当是不会,但不能确定的事,他不惯说出口。   “我不知道。”   “……”   楚娆将棋瓮往祁苏手里一送,“自己摆吧!”   “本来你也不会。”   “祁苏,我改主意了,你不许下棋!”   马车内一路上吵吵嚷嚷的,四九坐在车辕上,小心地对着紫烟道:“紫烟姐姐,公子和夫人莫不是吵架了,我们要不要去劝劝?”   紫烟抿唇笑着摇摇头,这种架,多吵吵还好呢。 第71章   焦扬县在广陵城以北, 隔着另一个不大不小的县城,马车行上半日, 一行人于午前堪堪赶到。   县柱额扁上的‘焦扬’二字被重新刷过红漆,锃光瓦亮,路面新铺,以夯土为主混着砂浆,此时看起来又新又平整,让人眼前一亮, 哪里还有以往灰败的穷县模样。   四九满以为冬日天冷,于是直接驾着马车往大道上去百花巷,谁知路上多的是邻县来凑热闹的, 行人来往不绝,将他们的马车堵在半中央。   “没想到路修的这样好。”楚娆撩开车窗纱绉一条细缝, 边看边道。   “夫人,您都不知道, 小的听说这些边城来的人可勤快了!”四九在前面看路,回了一句。   这些流民在边关时冻饿交迫, 北羌还骚扰频频,能来这安稳之地, 他们别提有多珍惜。   加之朝廷筛选出来的皆是身世清白普通百姓,不同于市井泼皮,做事勤恳,好几个已经在此地找女子成了家,住的人一多兼带着通走便捷, 以后绝对能成为通商的好地方。   “祁苏,你真厉害!”楚娆随口夸了一句,当时祁苏想要城北的铺子,她还觉得他傻呢。   祁苏正翻过一页,闻言眼睫轻颤了几下,淡淡应了一声。   楚娆转过头继续兴致勃勃看向窗外,祁苏的视线落在书册上,无声笑了笑。   祁家米店的城北总铺就在焦扬县最热闹的百花巷巷子口,短短小半年已然从最初的单间平层扩建成了两楼,还带后院一个米仓,城中其他铺里拉来的粮食暂时就存在里面。   马车缓慢停下,铺子周边地上是一堆炮仗残余,楚娆跳下马车,踩在脚下沙沙作响。   “小姐!”云珠站在粮店门口,红着眼喊了一声。   楚娆还在看地上的红鞭炮,忽尔听得她的声音,猛地抬头,“云珠?”   她赶忙看向祁苏,祁苏的脸上却不带半分惊讶,显然是一早就知道,刻意带她来的。   “去吧。”他轻声唇语。   楚娆嘴角扬起弧度,也不顾一旁还有众人,踮着脚凑到祁苏耳下嘀咕:“谢谢你啦。”   然后微红着脸,一蹦一跳地拉着紫烟和云珠一道进了铺子里间。   留下门外一众的伙计和下人们硬憋着笑。   “她只是说谢我,没有其他。”祁苏面无表情道。   “是,公子讲的都对。”   祁苏说完就后悔了,解释哪里是他的习惯,可话已出口也不能再收回,只能侧身将视线落往外处,这下,伙计们的笑意就更加明显了。   掌柜的暗暗和四九竖了一个大拇指,还是夫人厉害,将公子治的服服帖帖!   铺子内堂,三个小女子之间的对话就显得随意许多。   “刘俢现在是调转到百花巷这个掌柜手底下算账数了?”   云珠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也要谢谢公子,什么事都想着刘郎,一直吩咐人暗里帮衬。”   “啧啧,刘郎”   楚娆笑嘻嘻地重读了一遍,惹得云珠两腮泛红,“小姐,奴婢叫惯了么,您笑奴婢作甚,您不也这么喊公子么。”   “我?”楚娆想了想,她好像从来都喊祁苏名字的,“刘修喜欢你这么喊?”   “奴婢也不知道,但总不能喊名字呀。”   “……”楚娆带着询问的目光看向紫烟,紫烟想了想,点了点头。   也是,好像成了亲,女子直喊相公名字的,她真是独一份了,可是祁苏从来都不纠正她,她一时哪里想得到。   仔细回忆,祁苏压根就没管过她,女戒女德,细数起来,她都不知犯了多少条。   楚娆越想越觉得嫁给祁苏简直太开心了。   “小姐,您笑什么呀。”   “没什么。”楚娆收回神思,见云珠一直下意识摸肚子,“云珠,你是不是有了?”   “嗯,还早呢,一点都不显,但奴婢老忍不住摸摸。”   楚娆将手放在她的肚子上,故作严肃道:“小娃,你看看,当初你娘还天天赖在我身边说不肯嫁的呢,现在你都这么大了。”   “小姐,你就知道打趣我!”   紫烟在一旁笑作一团,“哈哈。”   为赶在入夜前回广陵城,楚娆他们没有逗留太久,未时便启程离开。   走之前,楚娆还对云珠有些舍不得,但看她现在过得这般好,楚娆心里总算放了心。   “祁苏,你有没有什么小名之类的。”楚娆想起了和云珠谈论称呼一事,左右无聊,就随意说说。   “没有。”   “祁郎?苏郎?”这样也不好听呐。   祁苏听她这么喊,眉头一抽,看向楚娆:“你又有何稀奇古怪的心思?”   什么叫稀奇古怪的心思,楚娆不服气道:“云珠喊她相公刘郎,所以我就想给你也想个称谓。”   “不必。”   祁苏别开眼,继续翻看书册。   楚娆不理他,一个人嘀嘀咕咕不绝。   她有时候执拗得很,正好现下没了其他的烦心事,便是想个称谓都能念叨一阵。   “凤之,凤郎?之郎?平辈里面,排行最大,总不能叫大郎吧?”   楚娆的声音虽小,但祁苏喜静,余光见她嘴唇张阖,都觉得被她吵地一页都看不下去,最可气的,是他收不住自己的余光,总能捎带着看到她。   “楚娆。”   “怎么了?我是不是吵到你,那我现在不发出声音了。”楚娆觉得她已经很小声了,怎么他还能嫌她烦。   祁苏本来是觉得她吵,但听她自己这般说,心里蓦地一软。   “不吵。”   楚娆哦了一声,“其实,我只是觉得总叫你名字很是生疏,所以才想寻一个的。”   祁苏垂眸停顿片刻,“一定要喊,那就喊夫君吧。”总比那些奇怪的好。   楚娆脱口而出:“那怎么行,我不是亏了。”   祁苏皱眉:“哪里亏,我不是么。”   “……”   “可,你也没喊我娘子呢”楚娆心里美滋滋的,祁苏要是现在喊一声,她以后天天在他耳边喊夫君!   “嗯,那随你。”   “……”   经过此事,楚娆觉得她再也不会向别人学相处之道了,对着祁苏这种榆木脑袋,完全没有一点用处。   马车进广陵城中已是黄昏,楚娆小憩了一会儿醒来,狐裘还披在身上,热的胸背上起了一层薄汗。   “好热。”   楚娆嘟囔了一句褪下裘氅,祁苏看了眼暖炉里的兽金炭正烧的旺,也就没加阻止。   狐裘之下,她穿了一件收身的花绵长袍,细腰丰臀,身段曼妙,这两个月她因受伤走动的少,日日进补,倒是都补在了恰好的位置。   自己镇日看看不出来,祁苏却是好久未见她穿这般修身衣饰。   以往,他从不关注这些,便是洞房那日楚娆胸前衣料削薄,他都没什么感受,而现在,他有些,口渴。   祁苏心不在焉地拿起茶几上的水杯,薄唇碰杯,一声闷哼。   他烫到了。   “怎么了?”   楚娆往祁苏那看去,她刚叠好狐裘,就听到了一声响动,从祁苏嘴里哼出来。   “没事。”祁苏将茶水吞咽了下去,舌尖麻劲未过,不痛但难受。   “是不是烫到了呀,给我看看。”楚娆焦急地蹙着眉,顺势勾过祁苏的脖子,膻口张成了一个小圆,“啊”   祁苏鬼使神差地跟上她。   “唔真的有些红呢。”   楚娆方才在铺子里吃了云珠给她的麦芽糖,说话时候还带着清甜的糖果香气,此时聚精会神的样子,祁苏看着看着,心口的跳动不自觉地加快。   “还痛么?”   “不痛。”   楚娆松开手,收回前倾的身体,“你以后喝水记得要喝慢一点。”   脖颈上的柔腻触感忽然消失,祁苏有些难以喻言的若有所失。   楚娆则是半分未觉祁苏心里闪过的百缕千丝,兀自回过身拢头发,她脱狐裘的时候弄乱了发髻,都还没来及整理呢。   “诶,你知不知道,云珠有身孕了。”   “嗯。”祁苏听不清她说什么,眼里仿佛只看得到她扭动的薄肩细腰,如缎墨发。   “哈哈,我摸了摸她的肚子,感觉是女儿。”   “嗯。”   “看她过的好,我也很高兴,我们要不要替紫烟也找一个呀。”   “嗯。”   楚娆说完最后一句,正好理完发髻,嗔道,“你嗯什么呢?”   都三声了,也不知道在不在听她说话。   可她一转头,便落进了祁苏那双深邃的琥珀色双眸里,盯着她看,和他往日的神情一点都不同,就像是换了一个人。   “你?”楚娆带着询问的语气开口。   “楚娆,我。”们要不要同住。   在她转过身之前,祁苏是想这么说的,这个想法从晋城回来一直压抑到现在,但当看到楚娆清澈无杂质的目光时,他瞬间清醒了几分。   性格使然,祁苏不自觉换了个隐晦的说法。   “我最近,夜半不咳了。”   楚娆屏着一口大气,每次看祁苏的表情,都不知道他要说些什么大事,她当然知道祁苏身子好了许多,再过几个月,余毒都能清了。   她全然没想到祁苏那隐晦的话里有话,脆生生道:“嗯,那就好!”   祁苏犹豫了几次,收回视线不再开口。   一直到下马车前,祁苏都没如何说话。   宅院门口,下了马车的紫烟看了祁苏的背影一眼,小声道:“夫人,奴婢看公子是不是心情不大好。”   “是么?”楚娆茫然地摇了摇头,上马车的时候都还好好的呢。 第72章   焦扬县回来不多几日, 祁风就醒了。只不过他都还未来得及回过神,立马就被常来探消息的衙差给带回了府衙大牢看管。   流放已是避免不了, 赵氏百般寻不到门路,索性封了二三进院之间的花园,以后权当断了关系。好在府署解封了几间铺子,吃穿用度暂时不愁,宅里皆是女眷,赵氏只得喊了亲弟赵瑞格, 帮忙接管事物。   柳氏送别祁广耀时哭的泪水涟涟,此后不多久又开始趾高气昂,毕竟现在大房可只剩下她生的儿子。   米铺不多, 但如果都归她儿子,那也还不错, 加上她自己娘家是广陵城不大不小的富户,偶尔帮衬着点, 以后不愁出路。   这些大房的事算不得隐秘,紫烟说起琐碎的时候, 楚娆心里已然平静了许多,好歹之前对着赵氏发泄了一通, 以后,两家互无瓜葛就最好。   日子打马而过,不知不觉小年将至。   宅子里喜迎新年新气象,到处挂起了大红灯笼,明明比之往年也就多了楚娆一个人, 但仿佛一下子多了许多生气。   “夫人,这儿行不行?”   “差不多,右边的再高一点。”   楚娆站在路边,三进宅新修的大门前,指挥着四九和门房的下人挂灯笼。   腊月的最后一日要碰灯,所以越早挂上能挂的越久,楚娆自己是大伤初愈,祁苏也是久病将祛,这等关键时刻,她当然要讨个好彩头。   门是新扩建的,本来的侧门小,只两扇,如今扩成了四扇楠木大门,还书了牌匾,俨然是当成了正门,他们和大房也算是彻底划清了界限。   “夫人,这样行了吧。”四九抬得手酸,声音都带着颤。   “好!”   楚娆看着两边对称各一串的红灯笼,满意地拍了拍手,准备进门。   谁知从左边道上的尽头,突然传出了一阵急促地马蹄声。   “娆儿。”   这声音,楚娆转过头,眼里又惊又喜,“表哥!”   手里的挑子没来得及撂下,楚娆换了个地方张望,生怕自己看花眼,但冬日暖暖旭光下,坐在马背上的来人,轩昂出众,身姿勃发,熟悉了十几年,分明就是表哥林湛。   高头骢马越来越近,及至楚娆眼前,林湛一身玄黑掩襟夹袍,潇洒地翻身下马。   “表哥,你怎么会有空过来!”   楚娆此时心里来不及生起其他的情绪,只剩下喜悦。   虽然她也时时提醒自己要做出冷淡的姿态,但毕竟从小一起长大,她对林湛的兄妹情义怎么也难掩下去,他对她来说始终是重要的,尤其楚娆逃过一劫之后,这还是第一次见林湛。   林湛看了眼楚娆脸蛋红润的气色,几个月吊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嗯,我被调至京府京畿营,这次路过广陵城,顺道来见你,等会儿要去看看姨父姨母,他们最近如何?”   “爹娘挺好的,表哥不用担心,不过若他们知道你回来,肯定高兴极了,我上次回去的时候他们还埋怨你的书信少了呢。”   林湛笑道:“你还能时常回去?”   “嗯。”   楚娆伤好之后,祁苏知道她思亲,带她回去过几次楚宅,不过受伤一事一直未让二老知晓,省的他们挂念,楚娆不知林湛知晓她中剑,因此谈及此事,楚娆只轻轻带过。   书房里,四九毫不会看眼色的描述着夫人见到亲人的喜悦之情。   “公子,您可不知道,夫人可高兴啦,看来夫人和她表哥自小关系一定很好,果然称得上青梅竹马!”   ‘啪’的一声,书册被用力地合上,发出脆响。   四九后知后觉地闭了嘴。   “他们在哪。”祁苏眉头拢的很紧,不过是放她在门口挂两串灯笼,都能生出些花样,以后真该把她锁在书房里。   “禀告公子,方才在大门口,现在该走往偏厅了吧。”   祁苏从桌案后起身,从木撑上拿下一件素面杭绸鹤氅,走出书房的时候神色冷清,周身泛着莫名冷意。   四九跟着祁苏一路往三院走,结合前后祁苏的表情,他终于聪明了一回,试探着安慰,“公子,其实小的仔细想来,夫人也不是那么高兴的。”   祁苏站在院门口停下脚步,看着走过的两个笑容晏晏的身影,语气冷淡,“不,她的确很是高兴。”   楚娆和林湛坐在偏厅随意寒暄,提起儿时的趣事,少不得欢声笑语。   不过,林湛这次来确实是有事找祁苏。   琐事聊完,他也不拖拉,干脆道:“祁苏他人呢。”   “大约在书房吧。表哥,你找他有事啊?”   “嗯。”   林湛沉思一阵,这话说给楚娆听也不算什么,“当朝局势不稳,扬州暂时虽未波及,但时局说变就变,最好还是去京府天子脚下。何况,我不日也会调去京畿营,多少能照看你们。”   林湛这话不是随意说的,他和楚绥见识过祁苏的手段,不说祁广耀,连扬州知府都换了人,说祁苏京府没有靠山,他不信。   既然有能力去京府,那此时趁着周边安稳,提前绸缪最合适不过。   也是在此时,林湛才会庆幸,楚娆嫁的不是他,毕竟当兵打仗理所当然,马革裹尸也算作归宿,他根本给不了娆儿安稳优渥的生活。   楚娆对这些事了解不深,但见林湛神情严肃,也跟着紧张起来。   “嗯,爹娘那儿呢?”   “我曾用书信劝过姨夫姨母,但他们不肯,娆儿放心,我这次回来,还会再劝一劝。”   楚家和祁家不同,有阮氏娘家人,又有楚龄山那边的一堆同母兄弟,盘枝缠绕,不像祁苏这没甚亲眷,是以的确是不好收拾。   楚娆也是想到这个,心里有些发愁。   “娆儿,你不必思虑太多,就算他们不肯出扬州,这里也有我的同僚会照看。”   “嗯。”   两人正聊着正事,一声高呼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夫人,夫人!”   四九急匆匆地赶至门口,神色奇怪,“夫人,公子身子不舒服,要您过去!” 第73章   三进院门口, 披着素白鹤氅的男子身姿俊逸,立如玉树挺拔, 面色无波地看向花坛小道边谈笑正酣的两人。   一直到二人之中的女子眼睛笑成一弯新月,祁苏俊美无俦的容色上终于结满了冷霜。   四九大气不敢出地站在祁苏后面,恨不得将自己打上几遍,这不是他多嘴找的么。   “公子,要不然,咱们也一道去偏厅?”大家一起聊聊“不必了。”   祁苏没甚表情地往回转身, 带起的手势刮过斜插。入小道的半截青藤,“告诉楚娆,我身体不适。”   四九挠头, “公子,让夫人过来么。”   “随她。”   “是, 公子。”   四九小跑着至偏厅,见两人聊得热络, 心里愈加笃定了自己要说的话,公子说半句, 他不能一错再错,只传半句啊。   他提起一口气, 高声呼喊,“夫人,公子身子不舒服,要您过去!”   楚娆正忧心自己如何劝解爹娘的事,四九一声打断将她的思绪拉回了祁苏身上。   她起身急急迎往门外, 蹙眉朝着四九问道:“祁苏哪里不适?”   祁苏这几日不是都挺好的么,好端端的怎得突然就病了。   四九被楚娆看的心里直打鼓,骗人他最不在行,公子明明就是心里不舒服,可他又不能照实说,于是只得一个劲儿摇头,“反正夫人您就去看看他吧,小的觉得看看就能好了。”   四九说的话语焉不详,楚娆心里七上八下的,“表哥,我要去看一眼祁苏,你”   “嗯,我与你一道去,反正我正好寻他。”   林湛毕竟年长楚娆好几岁,在各色人堆里磨炼,只消一眼四九的神色,就知道祁苏是哪里别扭,是以他并不怎么着急,摇头轻笑着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的进书房门时,祁苏正坐在绉窗旁的圈椅之中。   他俊颜冷淡,左手垂在扶靠上斜拢着袖袍,右手莹白的指腹则轻点着太阳穴,听到脚步声睁开双眸,视线穿过楚娆的肩领,最后落在一道前来的林湛身上。   “祁苏,你是哪里不舒服?”   楚娆没在意祁苏的神色,一进门看他不怎么‘有力气’的样子,已是焦急地不知如何是好,余毒快清的关键时刻,万一出个幺蛾子该怎么办,屈神医还在云州,寻常大夫能顶何用。   祁苏心里不高兴,难得的不看向楚娆,冷声道,“心悸。”   “心悸?”怎么会,祁苏还未曾有过这个症状。   楚娆走上前伸手顺了顺祁苏的外襟,凑近侧耳在他的胸膛倾听。   她生怕听不清,弯腰靠得很近,两人这般,从门口处看起来便显得颇为亲昵。   女子的缎似的垂发带着馨香,近在咫尺的距离,让祁苏心里的郁气终于消散了几分,脸色有所缓和。   林湛从一开始就抱胸倚在门边,祁苏的把戏做的正大光明,浅显得也就能骗过一心担忧的楚娆,他倒是不知,原来孤高冷清的人吃醋,也要这么别扭的么。   “祁苏,我本来是来找你的,你若是身体不适,我便只能与楚娆说了。”林湛笑道,言下之意,还要不要装,你自己看着办。   祁苏闻言,冷眸迎上林湛的视线,手顺势揽过楚娆的腰肢将她扶正,从圈椅里起身,一站起来风光霁月,哪里还有半分虚弱憔悴的模样。   “我无碍。”   待楚娆站定,祁苏才松开手,看向她语气轻缓,“楚娆,我想吃白松酥酪。”   “啊?”   楚娆来不及反应,几息前身子不适,现下突然好了,立时还要用糕点,怎么如同稚童撒娇般,不过她最是抵不过祁苏柔声软语,“那,我马上去膳房找林姆妈?”   “嗯。”   楚娆朝林湛歉意地笑笑,匆匆忙忙地往膳房走去。   林湛看着她的背影,回身望向祁苏,笑道:“我真是羡慕你啊。”   祁苏丝毫没有寒暄的心思,走近门前与之对立,赶客道,“你找我为何。”   林湛想来也知道祁苏对他是喜欢不起来的,不再迂回,“你应该晓得如今北羌与我明殷朝的局势,扬州只是暂时能保不乱,去京府是最好的选择。”   祁苏闻言,脸上没起何波澜:“只是此事?”   林湛看着他微愣一会儿,道:“你果然不普通,我还以为我来提醒的已经够早了。”   他身在军营,知道边关局势,加之皇上年老体衰,崩驾之期不远,于是外有北羌时刻进犯,内有朝堂各路党派蠢蠢欲动。   离天子脚下越近,反而越是安稳。   他只和楚娆说了异族外敌,和祁苏更是隐晦的一句未提,但显然,祁苏对这些事并不意外,甚至早有筹划,这个人比他和楚绥想的还要有能耐。   “你既然清楚形势,那你准备何时启程?”林湛挑最实际的问。   “过了小年。”   本来要更早一些,但楚娆每日欢喜地在宅里置办了许多红灯笼,他不想扫她的兴,待小年之后碰完灯,到时候再走也不迟。   “嗯,也可。对了,届时,我会调上京,虽然你对我不喜,但总有我能帮上你们的时候。”   林湛说的认真,祁苏不置可否,两个人皆是一心为同个人思虑,此时出奇的和谐。   剩下没什么正事,林湛见楚娆还没来,想起祁苏对他的敌意,玩笑道:“祁苏,你是有多讨厌我,值得你装病不让娆儿见我。”   祁苏坦然,“与楚娆喜欢你一般的程度。”   “哈哈。”   林湛知道祁苏的意思,喜欢分许多种,对哥哥的喜欢也是一种,他拎得清,但祁苏肯说出来,还是出乎他的意料,“其实,你也可以不许她见我,她定然听你的话。”   祁苏停顿片刻,似是深思熟虑之后,拢眉道:“罢了,她会不高兴。”   “哈哈哈。”   林湛闻言大笑,他怎么之前没发现祁苏是这种好玩的性子,大抵是心里有所释怀,林湛靠在木门上语气平常的开口,“我前些日子总是不甘,每每觉得,娆儿是我先喜欢的,为何最后是和你一起。但细想,倘若她这些年对我有哪怕一丝男女之情,拖不到你们成婚那日,我都会挥马而来,将她抢了去。”   “所以,也没什么可惜,我不是失了机会,而是从来都未得过机会。”   祁苏听他这样说,沉默不语。   而林湛本就没准备他回应,继续笑道:“怎么,可怜我?那你大可不必,我与你的约定照旧,我们还算是敌人。”   “你们在说什么约定?”楚娆端着食盒过来,恰好隐约听到最后一句的尾巴。   林湛笑道:“没什么,约定等你们到了京府,请表哥吃一顿好的。”   送林湛走后,楚娆回到书房。   桌上的食盒未动过,端正地摆在桌角。   祁苏站在窗口,手里执着书,视线却没落在其上,也不知是在想何事。   楚娆拉扯着他推送进圈椅里,“不是说心悸么,多坐一会儿,书晚点再看。”   祁苏抿唇看了她一眼,他方才不是在看书,而是后怕,怕他当初再晚一些懂自己对楚娆的心思,楚娆会不会跟林湛走。   虽然祁苏不想,但也不得不承认,林湛配的上她。   楚娆没留意他复杂的神情,自顾地将耳朵贴回祁苏的胸前,“祁苏,你这病来的真奇怪,让我听听现在如何。”   “唔好像没事了。”   祁苏被她毫无章法地胡乱听诊一通,收回神思,放下了这无端的庸人自扰。   不过如此一来,胸膛上的柔软触感便格外的让他舍不得。   “楚娆,我觉得有事,你再听一会儿。”   真的么?楚娆狐疑地偏过头靠上去,心跳声有力平稳,的确没什么异样。   “祁苏,真的没事!”   楚娆推在他身上刚要起,腰上突然被施力,轻轻一勾,整个人斜坐在了祁苏的膝腿上,头则枕在他的胸前,被他半抱着。   祁苏的手覆在她的腰间,箍的她动弹不得,脑袋稍微一冒起,就能被他按回去。   “别动。”   祁苏阖着双眸,下颌抵在楚娆的小脑袋,“治病。”   楚娆被他强抱着,侧耳还能听到祁苏的有力的心跳声,红着脸嗔怒:“治什么病,难道还有抱着我就能好的病么。”   “嗯,有。”   “……”   祁苏说话时,喉口传来的震感,挠痒痒似的挠了下楚娆的耳朵。   她换了语气软声道:“祁苏,你就先松一松手让我起来,我在膳房时和四九约好,他还要送壶果茶来的,被他看到了怎么办。”   楚娆当然想与祁苏亲昵,但此时大白天的,毕竟她是女子,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在别人面前半躺在祁苏的身上啊,到时候宅子里又要传了个遍,她以后还要不要见人了。   “不用,四九方才已到了门口,刚退出去。”   楚娆仰头,涨红了脸,“你怎么不早说呀!”   祁苏的语气带着笑意,“不想你走。”   “……”   左右被人看到了,楚娆懒得再折腾,索性调整了姿势,在他怀里舒舒服服的窝着。   不一会儿,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公,公子,夫——人。”四九捧着那壶果茶,结结巴巴地站在门口,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儿瞟,光天化日开着大门,他们竟然“放着罢。”   “是”四九偏着头,将茶壶放在案桌上,然后继续偏着头飞一般地窜出去。   嘭——的一声,门被合上。   楚娆的脸才从祁苏的衣襟里探出来,瞪了他一眼,又羞又恼,“祁苏,这也要骗我,你老是耍我玩儿。”   “嗯,怎么办。”   楚娆趴在他上身,用手搡了他一下,气呼呼道:“什么怎么办?”   祁苏低声笑笑,“没有别人了。” 第74章   祁苏定下去京府的日子是小年之后, 时间尚算富裕,楚娆自己回过一趟娘家。   她虽不懂局势, 但林湛说的话,她自然是信的。奈何楚龄山为人一等一的固执,就是不肯离开扬州和他们一道上京。   楚娆没办法,只能按着表哥的法子,到时候再找府衙的熟人看顾。   楚绥收到妹妹的信笺时,正好刚下了论策堂课。   信中内容无非是她即将要去京府, 让哥哥有空就归家看看爹娘之类,这件事林湛与他说过,他没什么意见。   “啧啧, 女子外向,也不说主动邀我去京府瞧看瞧看。”楚绥话是如此, 脸上还是颇为自得,反正他还没去京府玩儿过, 下次等书院休沐了抽空去看看她也行。   坐在楚绥斜对过的李尔顺见状,憨笑着靠近, “楚兄,这是收到咱妹妹的回信啦。”   他虽蠢笨, 但眼力见儿还是有的,楚绥每月收信无数,但如果是他的妹妹,那表情绝对大不相同。   楚绥闻言瞟了他一眼,拿起扇柄将凑过来的李尔顺推离半尺, 皱眉道:“什么咱妹妹,是我的妹妹,你认自己家的亲去。”   “是,楚兄说的是!”李尔顺忙点头称是。   自从上次在廊道上,他被楚绥那周身的气势吓了一通,李尔顺回家细思之后,内心竟对楚绥生出一股子油然而生的佩服之情,男人不就该这样么!   从此,他心里对这个楚绥是马首是瞻,以前觉得楚绥长的太过好看显得娘气,现在不了,这哪里是娘,分明是潘安再世!   李尔顺从兜里捏出两张票子,笑嘻嘻递到楚绥面前,“楚兄,兰芳园新来了一批花鸟,听说是从外邦引来的,还会唱歌,我定了个雅座,咱们要不今日下了堂去看看?”   兰芳园是柳州最大的花鸟兽类贩卖市场,从异族各地搜寻来的奇珍异草,飞禽走兽都能在那处观赏,所谓的雅座便是拍卖的名额。纨绔子弟们除了喜好女人的,去那处算是最大的消遣。   “不去。”楚绥靠着后座,挥开李尔顺的手,打了个呵欠懒洋洋的。   他有那个时辰,还不如睡一觉。   “楚哥,您最近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镇日埋头钻研。”李尔顺见他如此,忍不住问询,要不是偷问了墨宝。他还不知楚绥晚晚回去要看功课。   “你是不是想科举入仕啊?”   商户之子考科举不受限制,但他们这样的人打小懒散惯了,有几个能坐下来安份读书的。   送到这书院,也无非是被老爹逼急了,走过场做个样子,所以在这书院里,官家子弟和他们这群人分的可谓是泾渭分明。   楚绥闭着眼睛,慵懒道:“是又如何?”   “做官有什么舒服,提心吊胆,动不动人头落地,我看话本里都这么写。”   “你说的是做清官,我要做的是这乱世贪官,死不了。”楚绥双眸渐开,狭长凤眸露出的瞳色深暗,他玩乐了十多年,娆儿那事一过才发觉自己的混账来。   连个妹妹都护不过,还要祁苏那个外人相助,这滋味简直叫他不齿。   “……”   李尔顺想不通也不再纠结此事,说完楚绥的,他自顾自地便开始说起自己的烦心事。   “楚哥,其实我最近有件烦心事,不知如何是好。”   楚绥平日里对这个自己硬找上门,天天缠着他的小弟非常头疼,但有时看李尔顺心思简单,怪可怜的,一直没说狠话赶跑他。   今日得了娆儿的信,他难得心情极好,于是大发慈悲道:“嗯,什么事。”   楚绥对他有回应,李尔顺异常珍惜,忙抖豆子似的说开来。   “你也知道,我喜欢王家小姐,缠了她许久只想娶她一个。不过,我爹最近想替我纳一个妾,说是来照顾我。”   “纳呗。”   “可我不想要啊!万一王小姐对我生嫌隙了怎么办。”李尔顺人长得不好,骨子里痴情的很,王家住他对门,他小时候就喜欢王家的小女儿王卿卿。   最初对楚绥不爽快,就是因王卿卿喜欢楚绥,现在李尔顺熟悉了,发现楚绥对女人虽都带着无意撩拨,却极难真正动心,于是他反倒放下心来。   “说起来那女子也怪可怜的,被她家父亲跟货物似的扔到了柳州来,本来还想送给我爹呢,我爹可都六十了。”   李尔顺想到了什么似的,道:“哦对了,那女子也是你们扬州的人,不知道楚哥认不认识。”   “哦?”楚绥挑了挑眉,“叫什么。”   “姓赵,名芙雁。”   书院外的官道,一架灰褐色的残旧马车正在疾驰,赵芙雁和婢女萤火两人相互挨着坐在后座厢椅上。   赵瑞格今日将她从家中赶出,送上书院见李家少爷一面,只要李家少爷看的中,她就会被留在柳州,等着他们寻个日子将她从侧门抬进去。   赵芙雁自小都知道,她爹只当她活物件,所以这些年,她所做所求,不过是想要稍好一点的归宿,只是没想到,他竟连个年节都没让她好过。   素日里温柔淑女的秀美颜色,如今剩下不带一丝伪装的清淡。   “萤火,不要哭,没什么好哭的。”   “可是,小姐。”萤火抽噎着,泣道:“老爷他怎的这么狠心。”   “是我活该罢了。”   赵芙雁当初的确使了些手段,为的就是嫁进祁家二房,至于后来,且不说祁苏本就不愿娶她,单就大房她姑父做的事,她不可能再嫁进去。   她本来对祁苏也没什么情意,只不过,想嫁个不差的人而已。   可惜,名声坏了,如今还能嫁个年纪相仿的,不是老头,她都觉得老天待她算好。   赵芙雁拍拍萤火的背, “柳州首富之子的妾侍,不好么,我觉得很好。”   “奴婢觉得不好,小姐分明配的上更好的,就算普通人家的妻也比妾好啊。”   赵芙雁低头不语,萤火太天真了,外室的妾生下来的庶女,出生商贾,‘名声’在外,李家真的是很好的归宿了。   她没资格抱怨,反正在柳家还是赵家,有何区别呢。   这次出来行李带的不多,赵芙雁看了眼车内桌几下的包裹,还有,便是她袖口里揣着的小瓷碗。   她时常能想起楚绥,也说不上是不是喜欢,只觉得记起在祁家偏厅里,他最后看她那厌恶的眼神,好像怎么也抹不掉。   以后,大概是不会再见到了。   “赵小姐,到了,请下车。”车辕上的马夫阴阳怪气地喊了一声。   “嗯。”   赵芙雁和萤火相搀扶着下了马车,在往上走便是岳霖书院。   书院在半山腰处,台阶山道是早年朝廷拨款整修过的,很好走,但对于两个女子,爬的时候还是累的气喘吁吁。   厚厚的夹袄下,汗已然沾湿了亵衣,形容颇有些狼狈。   两炷香之后,主仆二人终于到了书院门口,赵芙雁抬头看了眼牌匾上的大字,嘴角扯起平日惯有的笑容,“萤火,我发髻珠钗还乱么。”   萤火伸手理完,“小姐,不乱了。”   “好,我们走。”   赵芙雁没有许多机会,李家少爷是她唯一能抓住的,免得以后嫁个更差的,还不如争取眼前这个。   这是她懂事之后,就明白的道理。   然而当她站在书院门口,见到李尔顺的时候,她再也笑不出来了。   因为,她看到了站在一旁抱着双臂,好整以暇看着她的楚绥。   他一身佛头青刻丝白貂皮袄,俊眼修眉,轩昂出众,更衬得现在的她狼狈不堪。   “啊,赵姑娘,好巧。”楚绥笑着先开了口。   “嗯。”赵芙雁强敛住情绪,向两人福了福身。   李尔顺知道两人都是广陵城人氏,就算认识也不出奇。   他方才看了赵芙雁一眼,云鬓乌发,淡雅清新,的确如他爹说的是个美女子。   不过,当然是不如他的卿卿。   “赵姑娘,虽说你长得美,但我还是不会纳你为妾。”李尔顺认真地说道,他自己生的难看,对美女反而没什么执念,从小他花钱如流水的喜欢玩乐,但从不玩女人。   也因此,他爹才担心他有特殊癖好,急着给他寻个美人知味。   赵芙雁此时看着李尔顺,余光里满满是楚绥,她咬着牙,却是不得不讲,“我只求少爷给个容身之所,便是当不了妾,外室也甘愿。”   这些话难堪至极,但她不说又能如何,再被退回去一次,她根本猜不到赵瑞格会寻一家怎样的人。   李尔顺第一次被女子如此‘表白’,面上犯难,“我人长得又丑,你盯着我干什么。”   “我觉得,李公子很好。”   “……”李尔顺不知如何是好,他侧头看向楚绥,才发现楚绥一直盯着赵家的小姐。   “你先回去吧,我再想想。”   “好,我就住在乌衣巷口的小院,希望李公子择日,来见。”   讲话说成如斯,仿若青楼酒坊的红尘女子,赵芙雁舌尖都在打颤,只因为那里有一个,她无论如何都不想被看到窘迫的男人。   还不如最后那眼厌恶。   心下失神,赵芙雁转身时,手不小心一抖,袖袍里藏着的小瓷碗滚落出来,咕噜咕噜,滚到了楚绥的脚边。   他皱眉拾起。   “这是”   萤火立在一旁,惊讶地看向赵芙雁,小姐不是说扔了么,竟然还藏着。   “这是,我的东西。”   赵芙雁强自镇定地走上前,楚绥拿的不紧,她一取便取走了。   “萤火,我们走吧。”   赵芙雁背过头时,眼眶瞬间红起来。   以后,真的不要再见了,她,不想再见了。   李尔顺看着走远的背影,愁眉不展:“楚哥,你说我如何是好,我听我爹说,我不把她接进来,指不定她要被送到谁家呢,真是没想到啊,她竟然那么喜欢我。”   楚绥留在原地,两指轻捻,手上还带着瓷碗微冷的触感,“嗯。”   “嗯?”   “你可以先收了她,再送人。”   “送谁?”   楚绥抬头,“我。” 第75章   广陵城的小年有一个风俗, 名为「碰灯」。   这算是旧时的讲究,当年的灯笼不能拖至明年, 必须燃灯来意喻辞旧迎新,祈愿来年诸事红红火火。   三四进院好久都没有这般的热闹,一来是明日清早就要启程赶往京府,四九和小厮们忙着搬前搬后,整理行裹,二来则是当家夫人带着一众的小丫鬟在院子里嬉笑着燃灯, 沸反盈天。   此时唯有三进院东北角的竹屋,一如既往地安静。   当中的一间屋室里,屈木平揪着白须, 坐在楠木交椅上替祁苏诊脉。   祁苏马上要举家搬至京府,云州离扬州不远, 说来就来,可若是去应天府, 那路程就长了。   屈木平侧头闭眼听了片刻,沉声道:“毒清的差不多, 现在你身子不错,最近晚上该是不咳了吧。”   “是。”祁苏神色淡然的应了一声。   “那就好。”   屈木平当初预想的是两年之内清完余毒, 没想到祁苏身子恢复的竟然很是不错,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这样自当是最好的,拖的愈久,底子就会愈差。   “余下的配药, 我替你已备好,你让四九带去煎熬,吃上个把月就没事了。”屈木平敛着神色话锋一转,“只不过你毕竟虚弱了这么多年,短时间内体质比不上常人,还是要小心不得受寒受热,记住了?”   “是,屈老。”   屈木平为人脾气差,但对祁苏却是极好,他低头时看了眼祁苏左手明显的斑驳疤痕,哪怕比当初淡,也依旧刺眼灼人。   忍不住叹了口气,“可惜了你这只手,要是当初你让我及时救治,哪里会留这么深的刀口。”   “我无事,屈老不必忧心。”   祁苏垂眸拢袖,语气清淡,似是一点都不介意,这番闷沉的样子看的屈木平心里怒不打一处来。   “哼,随你吧,反正都是你自找的。”   “对了,你的女娃呢。”屈木平黑着脸往门口瞟上一眼,平日里叽叽喳喳地围着祁苏转,今天复诊,她倒是不见人影。   “我没告诉她诊脉一事。”   “哦。”难怪,“既然你没甚么事,老夫就先回云州。有事你再书信与我。”   “好。”   天色渐暗,祁苏送完屈木平出门走回三院的时候,院子里的人已经散了,满宅子里挂着的红灯笼也被消燃地所剩无几。   楚娆见祁苏走近,笑盈盈地冲着他小跑过去。   “你怎的从门口过来?”   祁苏没有回她,四下看了一眼,反问道:“都燃尽了?”   “没呢,”楚娆提起一盏灯笼的提杆塞到祁苏的手里,“喏,这是给你的一盏。”   祁苏向后退了一步,淡淡开口:“我不用。”   他又不是小孩子,玩这个作甚。   “你权当陪我麽。”楚娆回身又提起最后一盏,嘟囔道:“我可是方才拒绝了紫烟,留着一盏等与你相碰呢。”   祁苏犹豫了几息,纤长的手臂拿起灯笼与楚娆的那只轻轻一碰,“好了。”   素来高冷自持,清谪地不食人间烟火的男子,做起这般的动作来,着实让人忍俊不禁。   “哈哈,哪有你碰的那么轻的,你跟我过来。”   楚娆拉着他走至院中亮敞的地方,看了眼周围没有堆积的杂物。   “你拎着别动噢。”   她提了口气,退后十几尺,然后以小跑起势,提着自己的灯笼冲上祁苏那盏,猛的就是重重一撞,刹那间,祁苏手里的灯笼纸皮被蹭破,火光窜的亮起,虽然只有一瞬绚烂,但如同花火在夜色中摇曳,璀璨夺目。   “哈哈,祁苏,你输啦。”楚娆叉腰站在祁苏面前,仰着小脸得意洋洋。   祁苏手里的灯笼转眼间烧成了只剩光杆的竹笼,他以前知道碰灯,还以为是字面意思,最后放在火桶一起燃尽就算。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是这般碰撞的。   “嗯,输了。”   祁苏认得如此之快,楚娆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红着脸开口,“祁苏,你平日那么聪明,怎么都没发现我作弊呢。”   “我很小的时候,从来没赢过我哥,后来研究了半日,才发现他施了这种手段。”   楚娆伸手指了指自己灯笼红纸面上浅浅嵌着的亮闪闪的小东西,老实道:“你看,就是这种小勾子。”   祁苏循着着她细嫩的指尖望过去,果然看到有个细小银勾。   他皱眉回看了楚娆一眼,怎么会有人这么无聊,她自小跟着楚绥学的都是些什么。   “幼稚。”   “当然幼稚了,这是我八九岁和我哥玩儿的东西。”楚娆背对着祁苏拉过收拾完的火桶,浑不在意道:“那不是我听四九说,你都见过碰灯麽,所以就想你也看看。”   祁苏闻言,微楞了一下。   楚娆说完这句话后,将最后剩余的那只火红灯笼放进来燃桶。   回眸时,半张脸映着自己灯笼里的烛火,烂漫俏丽的面颊对着他,嗔道:“傻呆着干嘛呀,你快过来,烧完还要许愿呢。”   祁苏缓过神,跟着走上前。   “祁苏,我们许什么愿呐?”   “你想要什么。”   “哈哈,希望你和我一起顺顺利利,然后活到八十岁!”   “好。”祁苏的薄唇抿开浅浅的笑意。   “那就许,阖家安康。”   夜阑人静,白日的喧嚣已过,明日还要启程,三院里早早熄灭了烛火。   朝南主卧的木榻上,男子俊颜锁眉,眼皮轻颤不止,好似梦到了什么。   晚霞残褪,周围灰白一片,随处可见的断壁残垣。   祁苏清楚地知道自己身处梦境,他看着另一个自己似乎是单人坐在马车里,去往的也是京府的方向。   但按着周遭过路人的衣着,并不是如现在这般的隆冬。   随处可听见哀嚎声,显然意味着他走的太晚,扬州的城关都已被波及。   梦境过半,祁苏骤然惊醒,冷汗顺着下颚弧线,隐入亵衣的领褖,胸前是他剧烈的呼吸起伏。   他在梦里意识清醒,方才的感受和当初梦到楚娆时的一样。   这些,难道都是前世所发生的事么。 第76章   从扬州至应天府, 即使快赶,车程不下十五日。   起初几天, 楚娆还觉得新奇,看看沿路小道的风光也挺惬意自得,但四五日过后,她就如霜打的茄子般,蔫儿蔫儿的,连话都不愿意多说。   好在沿途偶尔经过些客栈, 还能稍事休息。但楚娆的脸色却是愈发惨淡,以往不饰妆粉,现在生怕祁苏看出来, 只能让紫烟帮着用粉英妆面。   “夫人,若不然, 让奴婢与公子说一声,咱们再休息两日。”   客栈停靠的翌日, 出发前,紫烟正在房里细心地替楚娆敷面, 边敷边看着她的脸色心疼道。   “不用了。”楚娆坐在铜镜前,有气无力地回了三个字。   “可是, 夫人您昨晚还,”,紫烟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声音低了下去,“还来了葵水呢, 这种日子总归要好好养着。”   “没事,我素来不疼的。”   楚娆刚说完这句,小腹叫屈似的绞痛好一阵,她的眉头拧成一团麻花。   她的确是素来不疼,但这次约莫是路上受累,第一次觉得葵水能把人折磨这般惨,连腰都直不起来。   幸好最难受的昨晚,碰巧遇上在客栈修整,安稳躺了一晚,否则她今日是无论如何都站不起来。   这一疼不知是会疼两日还是三日,葵水这等女子的秘事,就算祁苏不比寻常人将之当成最污秽之物,她自己也不好意思开口说。   索性按着路程,走小道还有两日就能到达应天府,长痛不如短痛,她不想寻事再耽搁祁苏。   紫烟见劝服无用,不好多言,扶着楚娆出门时,手愈发的温柔。   好不容易坐上马车,楚娆舒了一口气,能坐着就好多了,放在走路,脚心就跟扎了麦芒似的,踩下去都疼。   马车的茶几上,小厮已经替换好了新煮的热茶和糕点。   楚娆盯着那壶茶水,她此时最想的就是热汤下肚,但如今身上不爽利,喝了水还得下马车小解,又是一桩麻烦事。   罢了,不喝了。   祁苏在酒栈里,因处理几封徐翁寄给他的信笺,上马车比楚娆晚了半柱香,一上来,就看到她盯着几上的茶壶发呆。   “要喝?”祁苏拂袖坐定,替楚娆斟倒了一杯,食指推着杯身,递到她面前。   楚娆摇了摇头,“不喝。”   祁苏见她抱着手炉,歪头斜靠着软枕无精打采,脸色倒是尚算红润,满以为是她只是无聊,也就不再多问。   但半日过后,他终于觉出了不妥。   楚娆向来聒噪,前日隔着窗纱看到只小雀崽都拉着他笔划半天,今日如何安份的一点声音都无。   他心念一动,探身上前,伸手覆上楚娆的额际,不烫,反而出奇的凉,连脸颊上都是冰的。   楚娆见祁苏过来,没力气躲,索性由着他,怏怏道:“祁苏,我没什么,就是有点冷。”   身上冷,小腹也冷,抱着一个手炉都不顶用,像有只手由里到外的扯着她的肚子,偏偏他们此时走的是小道,颠簸不断,震的她话都不想说。   祁苏看着她小小的身子虽然坐着,但腰背稍弯,脚尖抵地,整个人恨不得蜷缩成一团的可怜模样,眉心拢成了一个川字。   没有多的犹豫,他起身左手绕过楚娆的肩下,右手支起她的膝窝,一个打横,轻松将她挪坐在了自己的身上。   “嗯?”   楚娆连惊呼声都是小小的,她没什么力气的推了推,“祁苏,我真的没事的。”   祁苏干脆地开口:“我不信。”   “……”   木板子上就算覆着两层柔毯,还是不暖和,哪里如祁苏的怀里温暖清香,此时的感受,比硬邦邦的只能端坐在厢椅上好太多,是以楚娆搡了几下,也就不再和他折腾。   她被祁苏勾扯在怀里,男子的体温比女子要高,时间久了,小腹竟然也没那么疼。   但是舒服归舒服,楚娆坐的小心翼翼的,不敢躺的太平,时不时就往下瞥一眼,生怕自己一个不知觉弄脏了祁苏的袍衫。   祁苏单手揽着她,右手执书而看,此时察觉到怀里女子的动作,瞥了她一眼开口道:“你动静不断,在看什么。”   “没,没什么呀。”   楚娆敷衍一句,试着彻底坐正,但祁苏的手覆在她的腰腹,根本不给她动弹的机会。   她没办法挪动,也就看不到自己身下到底有没有遗漏,心里一边担心,一边耐不住祁苏身上的冷香助眠,逐渐打起瞌睡来。   昨夜在客栈疼了半晚,困意上来一发不可收拾,楚娆调整完最舒适的姿势,趴在祁苏的胸口,不知不觉间沉沉睡去。   忘记过了有多久,楚娆迷迷瞪瞪地睁开泛着雾气的双眸。   她轻微地伸了个懒腰,这一觉睡得太好,她小腹好像被热炭烘着一般暖,低头一瞧,小腹上覆着是祁苏的左手。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手掌似揽似揉,横亘在她的腰间,看的楚娆脸红心跳。   心里甜蜜沉浸了半响,楚娆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她抬头见祁苏阖着眸,立刻微挪抬臀低头看上一眼,心下顿时慌了。   那星星点点的丹红色沁在祁苏的素色直裾上,周边还有零散被蹭到的浅几分的绯色血迹,笼统算起来,竟然有她的拳头大小。   楚娆面上窘迫,现在好了,还不如早告诉祁苏不让他抱着。   怎么办呢,要不然咬破手指?   楚娆抬起手,看了眼自己的细瘦的食指指节,半天下去了一口,疼的眼里眨出了水汽,一丝血都没咬出来。   看来还得再咬狠一点。   她在祁苏怀里悉悉索索地动,准备下第二口的时候,刚到嘴边的手被祁苏捉回腰间,听得他的声音低沉,“再睡一会儿。”   “祁苏,我是不是吵醒你了。”   “嗯。”   “……”   楚娆不敢再动,靠在祁苏的肩窝里,对着窗棱绉纱露出的一条缝隙,继续想着藉口。   咦,看着看着,楚娆觉得不对,他们怎么似乎是走在官道上,她分明记得四九说今日赶路要走的是小道,也因此,她睡之前才会诸多颠簸难受,为何现在走的是大道。   楚娆没来的及询问,车辕上的四九传来一声,“公子,咱们快到江州主府了。”   “嗯。”   清润的声音由楚娆的头顶传出来,见祁苏醒了,她狐疑询道:“祁苏,我们要去江州?可这样不是绕路了么?”   原本借小道,去京府只剩两日多,现下绕至江州,再走官道,那就是额外还要多个三日左右。   “我有事,在江州留几日。”   “好呀!”   楚娆闻言心里雀跃,好巧,那她不是正好可以休息。   糟糕,她本来是开心极了,但一想起,祁苏袍子上还残存的红色印记,她就开始发愁。   等会下马车,别人看到了要如何是好。   楚娆在心里天人交战,但马车很快便停在了一家晋江商会名下的酒楼后苑门口。   “公子,咱们到了。”   祁苏预要起身,楚娆还在他怀里,抓着他衣襟晃了晃,咬唇开口,“祁苏,慢一点,我有事与你说。”   “就是,我不小心将污脏落在你的裾袍上,而且,那是我的葵水”说最后两个字时,楚娆低着头,声音小的细弱蚊蝇。   “我知道。”   “你知道?”楚娆蓦地抬头,惊讶地看向祁苏。   “嗯。”   祁苏顺势将她抱起,大步跨下马车,女子裙摆垂沿拖曳,恰巧挡住祁苏的腰袍下那一点痕迹。   “你到底是怎么发现的。”   “你说的梦话。”   “不会吧。”   祁苏垂眸看着怀里又羞又赧然,还瞪着眼睛不可置信模样的女子,轻笑了一声,“你睡时,紫烟告诉我的。”   “。祁苏,我真的再也不理你了!”   “那我放你下来,旁人问我血迹,我便只能直说。”   “抱抱”   在江州整修了三日,楚娆葵水期过,一下子恢复了精神。   四九后来走的是官道,路途坦顺,马车很快就上了与应天府北门衔接的大路。   临近子时,离城门口还有百里,车马急缓,四九的声音颤颤巍巍地传来。   “公子,小的觉得道上正前方好像有个人影。”   楚娆正坐在车厢里既困倦,又无聊,闻声先开了口,“四九,是什么人影?”   “是个长,长发的,看不清男的还是女的。”   四九艰难地辨别,夜半三更,漆黑的路上,无缘无故站着个人,怎么想都觉得可怖,不会是四九打了个寒颤,此时马车也慢吞吞又往前了几步。   “诶,不对啊,夫人,她,她是个活人!”   随着四九一声高呼,马车立时停下,一个趔趄,楚娆差点坐不住,祁苏自然地伸出手扶住她的腰肢。   楚娆好不容易坐定,听得外头传来对话。   “求求车夫小哥,让我搭个便车上京府吧,这夜半,我实在寻不得车马了。”   “姑娘,不行的,我家公子不喜欢陌生人坐马车。”是四九为难的声音。   “公子,求求你了。”   车外女子显然知道救不救全凭车内人的一句话,声音及近,她好似是走到了车窗处求救。   “公子,小女子只求公子送到城门边关处,只要公子肯留下姓名,家中定会厚礼相待。”   细软温柔的嗓音,透着窗纱传来,楚娆一个女子听了都有些动容。   她透过窗纱细缝,看向外头站着的人影。   月光下,那名拦路的女子穿着男人式样的对襟长袍,长发翩然,虽看不清容貌,但气质极佳,一看便知不是寻常身份。   这夜深阑干的荒野路上,若真只剩这一个女子,她此番见了不救以至之后发生了祸事,楚娆觉得她一世难安。   但同时,她又很怕给祁苏惹麻烦。   “祁苏”楚娆试探着看向祁苏。   祁苏的视线不离手中的书简,“你想如何便是。”   好吧,既然这样,楚娆一咬牙,“紫烟,扶她进马车。”   “啊,谢谢夫人!”   女子雀跃的声音顺着车轴传来,不一会儿,门帘被一只新嫩白腻的皓腕撩开。   映衬着琉璃盏的烛火,她肤如凝脂,螓首蛾眉,容貌清丽不俗,剪水双瞳里像是含着春波,看的楚娆的心都要化了。   “谢过二位,小女子叫兰馨。”   车厢内施展不开,唤自己作兰馨的女子微微福了个礼,以作感谢。   楚娆是一直看着她进来的,祁苏则是在听她开口之后,抬头看了一眼。   也就是那一眼,祁苏有刹那的怔神,偏巧被楚娆捕捉的清清楚楚。   楚娆的心里有些顿时不是滋味,这个祁苏,平日里装的清心寡欲,分明就是之前没遇到称心的,现在见了个合心意的,尾巴都快翘起来了!   但她气归气,也不会撒在眼前的柔弱女子身上。   “没事,你坐吧。”   楚娆让出位置,坐到祁苏的左侧厢椅,好奇道:“兰馨,你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   “路上遇到匪盗,家中带来的仆从护着我,我才能逃出来,但也只剩我一个了,若不是遇到你们,我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噢,那送你到城门口就行了么”   “嗯,劳烦公子和夫人,等到了城门口自会有家人来接。”   兰馨说话温柔软语,穿着衣饰虽为男式,但取料裁剪皆是上品,楚娆心忖,她或许是个大官之女也说不定呢。   大家第一次见面,没什么多余话聊,兰馨低头垂眸了片刻,忽尔想起自己身上还有个值钱的物件。   她柔声开口,“小女子谢过公子的搭救之恩,无以为报,只能——”   楚娆方才心思不知晃到何处,回神就听得兰馨这半句话,心下一凉。   她真的后悔了,怎么一救又救上来个喜欢祁苏的。   她急急地探身,挡在祁苏面前,连连挥手,“不不,姑娘,你误会了,其实是我救得你,真的不用以身相许了!”   兰馨不知所措地从袖袋里拿出金锭,递送了一半,手还悬半空当中,磕磕跘跘道:“只能,将这枚,金锭赠予恩人?” 第77章   楚娆的话音刚落, 兰馨也正好说完一整句。   她看着对面女子手里那枚金灿灿的元宝,脸颊上生出了两朵绯色芙蕖, 头低的不知道该埋在哪儿好。   真是丢煞人,‘无以为报’之后,不都接着‘以身相许’四个字么,哪有人赠送钱财的。   她现在都不知道自己是接这锭金子好,还是不接好。   祁苏一直专注于棋谱,方才根本没留意两个女子的谈话, 直到被楚娆挡下了一片阴影,然后,便听到了她脱口而出的‘豪言壮语’, 他的夫人真是,无人能比的可爱。   祁苏心里既觉得好笑, 又觉得暖人。   看不过她面红窘迫的可怜模样,祁苏轻手一勾, 也不管车内还有第三人,直接将楚娆扯回自己的怀里掩着, 淡然地迎上兰馨的视线。   “我替我夫人收下。”   兰馨见状,心下了然, 将金元宝放在桌几上,捂嘴笑道:“公子和夫人真是琴瑟和鸣。”   “自然。”   过了好半天,等楚娆脸上的红色褪下,她才从祁苏的袖袍里探出头,“兰馨, 你家住在应天府里?”   “嗯。”兰馨冲着楚娆笑笑,“听口音,你们好像不是京府人氏。”   “对啊,我们是从江南过来。”   兰馨像是回忆起什么,“江南比京府的天气更是宜人,我以前跟着王——,跟着我的夫君住过漠北,那里才是真的天寒地冻。”   两个女子之间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祁苏则目不斜视地一旁翻看书册。   马车趁着夜色驶入城北门,原以为会有人拦住查探,谁知,好像没什么人拦截。   兰馨看了祁苏一眼,心里也有疑惑,寻常人半夜出入,至少也会问上两句,她都备好了玉佩在手准备出示,竟然没有用到。   细看之下,这位公子,好像真的打哪儿见过一面,是哪里呢,兰馨一时想不起来。   停顿片刻,兰馨施了一个礼,带上几分试探,“不知二位恩人可否告知姓名,我好让家中人赠礼。”   祁苏拒绝地直接,面色冷然,“不必。”   “兰馨,不过是举手之劳,你不必放心上,以后出门可要小心些呐。”   楚娆替祁苏拓展了一整句,不管如何,人家也是好意么。   “谢谢夫人,夫人当真心善,定会有好报。”   兰馨从马车上下来,好似是给守门的士兵看了一块玉佩,那守门人竟是直直跪下,随后将她迎往军士休息的城门站口。   祁苏放下垂帘,他果然不会记错,虽然那次设宴只见过一眼,但兰馨分明就是睿王的侧妃。   “别不舍得了,人家都下马车了,还要看。”   楚娆的气,从兰馨上马车时,祁苏看的那一眼,到现在,他又撩开车帘的时候彻底憋不住了。   看一眼就罢了,怎的还没完没了了。   祁苏想事专心,不知楚娆是从何得来的猜测,于是拢眉开口,“我哪里有不舍?”   “兰馨上车时,你就看了她好几眼,方才她下马车,你又看了好几眼,这还没有不舍?”   原来她是不高兴这个,祁苏知道楚娆的脾气,以往他不喜多言,但这次,他决定耐着性子解释,“她上车时,是一眼,下车时,是第二眼,何来的好几。”   “……”   楚娆方才开口,是带着几分玩笑问的,哪怕祁苏插科打诨糊弄过去,甚至冷色不理会她,她都不会再放心上,可哪有人这般认真地算给她看的。   她都快被气死了。   楚娆偏过头不想再去理他,想想自己还为了他中一剑呢,看到好看的,还不是会多看几眼,哦,不是,是两眼。   男子都是这样的,大骗子。   空荡的大车厢内,两个坐的隔着老远,楚娆背过祁苏,兀自摸索手里的那锭金元宝,无声地嘟囔不止。   “楚娆。”   “干嘛。”楚娆头都不回地接道。   “你转过来。”   “不要。”   祁苏见她不动,宽长的袖袍一收,走至楚娆身侧,扳过她的肩膀。   然而等楚娆正过脸,看到她红了的眼眶,祁苏满腹想说的话一时卡在了喉咙口。   “你”   “不关你的事。”是她自己矫情。   其实就算看别的女子一眼,有爱美之心都是正常的,她什么时候开始那么小家子气。   祁苏不忍她胡思乱想,完全抛开了自己以往的脾气,继续解释道: “楚娆,不是你想的那般,我以前见过她,那两眼只是确认。”   “真的?”楚娆抬眸,直勾勾地看着祁苏。   “当然,我不会骗你。”   “那你说说,她是谁。”   “她是瑞王侧妃。”   祁苏从来过目不忘,过耳成诵,所以他初听这个人的声音就觉得耳熟,后来看了一眼,便忆起了她的身份。   京府局势暗流涌动,睿王是势力最大的夺位人选,也是对商会一直以来都虎视眈眈的人,他定要让徐老再细探下去,今日一事,是谁刻意为之,还是巧合。   然而楚娆听完就觉得祁苏在敷衍她,明明是瞎说的,她半夜还能救上一个王妃么。   沉寂片刻,楚娆想通了,脆生生地开口,“祁苏,我决定了,我要搬到别的院子去,不然你天天看着我,总会腻的,我要未雨绸缪。”   祁苏看了她一眼,低下头继续看书,他已解释的十分清楚,楚娆不信,他也没办法。   “祁苏,你这是默许了?”   “好,那我回去就让紫烟帮我安排。”   ‘啪——’的一声,书被用力地合上,发出脆响。   只听得对面男子一声叹气,楚娆没来得及反应,领口已被祁苏的手一拉,整个人拎至他的面前,她被迫仰着小脸,和他四目相对,鼻尖对鼻尖。   祁苏不等她回神,俯身而下,带着凉意的薄唇覆压在她唇角,微冷的舌滑入她樱桃膻口,温润炽热,逼尽她口里气息。   她被他吻得全身发麻,只觉空气尽数被夺,瘫软下来,落入熟悉的怀抱。   祁苏的声音喑哑在她耳边,“不许再说话。”   “也不许搬。” 第78章   应天府作为明殷朝的首府, 地域极广,其辖下制有六个大区。   皇家宫城在城东, 背靠着蠡山,祁苏的住地则是在城西溧江区,从北城门过去,横穿过主街承天门,虽然不算远,但也需三日之久。   京府的大道宽敞, 楚娆在马车上被祁苏抱着睡得安稳,是以并不是太累。   三日时间一晃而过,晨光熹微, 马车停在了京府祁宅的大门口。   “夫人,小心。”紫烟细心地扶着楚娆下马车。   在车上呆了好几日, 楚娆有些腿软,搭上紫烟的手臂好不容易跳下车辕, 踩在了石板地上。   待站稳了抬头,楚娆却是被面前的宅院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祁家在广陵城的大宅因有两房人居住, 比寻常的四进院要大,但眼前的宅院, 粗略看去,都有之前的宅子三倍之大。   院落粉墙环护,层层重叠的大院交叠,群房坐北朝南一字排开,她身量矮, 甚至看不到尽头,这哪里是一户人家的宅子,分明都可以放的下一族谱的人了。   往前再走近漆红色大门,远眺过去,甬道相通,廊门花架下东西两排厢房,院落里的天井以大理石条拼砌,杉木制成的明柱花窗,雕梁画栋。   垂花门后便是另一个独立的院落,一套复一套,每个院子还配着侧门方便进出,只这样看,楚娆都能花了眼 。   “祁苏,这,都是你的?”楚娆站在中央,家里也就她和祁苏两个人,加上祁家二房带过来的仆从,满打满算这儿两个院子大概都够了,剩下的都空关着么。   楚娆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她轻声呢喃,“这么大,到底该住哪里啊。”   祁苏看她呆愣的模样,轻笑不语。   “公子,您终于来了。”   楚娆闻声看过去,是个容貌轩昂的少年,穿着玄黑掩襟袍子,大步往这处走来,他脸上挂着温朗笑意,年纪似乎与她差不多,但身量却很高,快能赶得上祁苏了。   楚娆看向祁苏,祁苏开口道:“他是卓蔚。”   卓蔚转向楚娆,笑得露出洁白的大牙,“夫人您好,我是公子在京府看宅子的管家,还是这里的护卫,以后就由我保护大家。”   卓蔚说话还未褪孩童的稚气,男子成熟的晚,楚娆和他一般大,倒更像是姐姐。   楚娆看他小大人的模样,没忍住笑出声来。   卓蔚忙道:“夫人,您别看我年纪不大,我本领厉害着呢。”   祁苏抬眸瞥了他一眼,“卓蔚。”   “是,公子,我又多嘴了。”   主院里,卓蔚说完话,人就不知消失到何处去了,留下楚娆东看看西看看,光他们住的这个院落,她都能绕着散一会儿步。   四九和紫烟还有一众仆则忙着将马车的行裹卸下来,鱼贯出入里外,准备收拾。   “公子,你要住正中的那一间么?”四九抱着一只箱箧,四顾看了眼。   这次住的院子和祁宅格局大差不差,只不过屋子多了十几间,主卧总归是坐北朝南,就是不知道公子要住哪一间。   “嗯。”   正乱逛的楚娆听到四九这么问,对哦,现在换了地方住,那她不就可以重新选地方住了!   她颇觉得自己机智,‘噔噔’跑至祁苏那面去,“祁苏,你现在是不是夜半不咳了?”   “是。”   祁苏低头,看楚娆神采奕奕的模样,有几分猜想到她要说的话,顿时松了口气。   他确实不知该如何开口提同住一事。   “啊!那真是太好了,现在我住你隔壁,你总不会不同意了吧!”   祁苏:“不会。”   祁苏还想说什么,楚娆已经高高兴兴拉着紫烟去找自己的行装。   出门的路上,紫烟低声道:“夫人,你方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紫烟你不知道,起初我就是想搬到祁苏隔壁,他说他咳嗽,死活不肯,让我搬到了东间。现在不咳了,他当然没道理阻止我。”楚娆得意道。   “噢。”紫烟好似对此事有点印象,不过,“夫人,您为何不肯和公子住一间?”   “一间?”   “是啊夫人,公子早先是怕咳疾扰了您才与您分房睡,现下他都好了,您还住隔壁干什么?”紫烟无奈道,这不是多此一举么。   “……”   楚娆被紫烟一提醒,如梦初醒,她这脑子总揪着祁苏当初不让她住隔壁,而是住东间,所以一时转不过弯来 。   “可祁苏说过他喜欢一个人住的。”   紫烟老实摇头:““奴婢觉得方才公子的表情,不像是喜欢。”   楚娆被紫烟这么一说,本来能住近一点的雀跃心情,凉了大半。   “夫人,不若趁着行李还没理,你现在就与公子说搬过去?”   楚娆垂着眼睑,“唔,我再想想。”   片刻后,楚娆从马车上抱了她宝贝的藏宝盒回到院中,祁苏还站在廊下的小亭子里自弈,等着四九将房间收拾出空。   楚娆被紫烟偷偷一推,推到了离亭子不远的檐角下。   她手里还抱着箱奁,想起方才紫烟说的话,鼓起勇气得走上前,“祁苏。”   祁苏一早就觉察到亭边站着的楚娆,此时等到她这一声,终于可以顺其自然得看向她,“何事?”   我想与你睡一间。   楚娆张口想说这一句,看了他半天,还是说不出口。   她之前能玩笑似的说要洞房,但若是认认真真的说,真的比儿时叫她背一本书还难。   “我想”楚娆挤出了两个字。   “嗯?”   “我想与你”四个字了。   然而,楚娆突然泄了气,临时冒出了另一句,“去京府主街逛逛,我还有很多东西没有添置,我的宝箱都是空的呢。”   楚娆欲盖弥彰得摇了摇自己手上的宝箱,紧张得吞咽了一口。   原来是此事,这也要分三句话么。   “知道了。”   祁苏回过头继续看向棋盘,头也不抬道:“还有事?”   “没有了。”   新卧房里,紫烟见楚娆抱着小宝箱垂头丧脑地回来,就知道肯定没说成。   “夫人,您脸皮这样薄,奴婢怕不知何时抱上小少爷了。”   楚娆被她这般打趣,梗着脖子脸红地反驳,“祁苏自己又不说清楚,这种事怎么由我来说的。”   “再说了,”楚娆小声咕哝,“就算我开口了,他不愿意,我多不好意思呀。”   紫烟看着楚娆笑笑,公子哪里会不答应,他都快闷的急死了。   算了,让他们两个自己别扭去,反正也是迟早的事儿。   翌日清晨,楚娆洗漱好,用完早膳慢吞吞地坐上了去主街的祁家马车。   她想了半晚,原本紫烟不提醒她就罢了,现在越想越觉得自己亏。   加上本来应天府就比江南气候冷上不止一点,正是隆冬,晚上要是能抱着祁苏睡,那真是又暖和又舒服,比炭盆不知道好多少。   不行,她今日一定要把话说出来。   “在想什么。”祁苏看她纠结的神情,“昨晚睡得不好?”   “还好,就是有些冷。”   “让林姆妈替你多加一床绸被。”   “噢。”楚娆心不在焉地随口回应。   祁苏看她一副懊恼不已的模样,实在不明白她整日何来的情绪,时好时坏,一点预兆都无。   马车不快不慢前行,临近午时才到主街的街口。   承天门为应天府的主街,东西走向,连起城西门口和皇宫的西华门,道路绵长坦顺,两旁店肆林立,高楼不断。   因着城关管的严,京府还一点流民的影子都见不着。   不仅如此,楚娆以前在扬州不觉,到了这儿才发现,晋江商会的痕迹竟有如此之多,随处可见的酒楼客栈,金银典当,甚至连医馆药铺,稍走几步路,三家之中必定有一家带着晋的字样,她回头看了眼安静闭目养神的祁苏,他是不是也有其中的一家铺子呢?   马车走走停停,在路口的三座石狮像前‘吁’了一声。   “公子,里头马车就不好走了,只能劳烦公子和夫人下来行走。”   正值年节,关着的铺子却不多,大都是挂着贴了彩纸的灯彩,大白天也亮着,讨个财源广进的好彩头。   楚娆昨日是随口说想出来逛逛,可是真到了街上,视线就黏在品类繁多的小铺子里出不来了。   “想买什么。”祁苏走在她后头不紧不慢地开口询问。   “在想呢,我准备就看看,不一定买的。”   “……”昨日分明说的是要置办许多物件。   祁苏懒得点破她,看着她出出进进一家家店铺,连米粮鱼铺都非要进去看一眼。   不多时,紫烟和四九手上已是满满当当的油纸包,楚娆的私房小荷包也很快就从鼓鼓囊囊的状态变瘪了一半。   “祁苏,我们回去罢,我买的差不多了。”   “好。”   一行人往回走,楚娆恰巧看到一个写春贴的摊子。   想起他们今年的岁首元朔,日子皆是在马车上过的,她身子那几日不适,都没来及顾到好好庆祝。   如今搬进了新房,其他不缺,但好像没在门上看到年节的春贴,空空荡荡,一点年节味道都没有。   楚娆指了指远处的摊头,“祁苏,你在这等我一下,我还要□□贴。”   说完,将她手里的一串糖葫芦塞进祁苏的手里,不等他回应,自顾得跑了过去。   祁苏慢半拍得看过去,楚娆已经到了春贴摊子前。   “请问,你的春贴怎么卖的?”   摊子上写春贴的是个白净的年轻书生,长得清秀,他今日在这一天了,还没一单生意,乍一下有人来问询,抬头一眼,竟是个生的极美的姑娘。   姑娘明眸皓齿,笑眼盈盈的看着他。   书生看呆了,一时忘了回话。   楚娆挥挥手,“书生,请问这春贴怎么卖?”   书生回过神,涨红了脸,结结巴巴道:“小,小姐,春贴,一,一副五文钱。”   五文,应当不算贵罢,那就买这家的好了。   “我要十副。”   楚娆站着等,书生每写一副,总忍不住抬头偷偷瞧上一眼,龌龊的心思不敢有,但少年多情,心思就如同初春的嫩草,风一吹便能荡起几分涟漪,也不知道戏院里那些幸运的邂逅戏,是不是今朝就砸到自己头上了?   统共十副,书生硬是拿出来十二分的精力,好半天才写完一半。   祁苏等着远处,但见楚娆站在摊子前歪着头,迟迟未动,心底就有些疑惑。   他款步走近,居高临下,顺着楚娆纤瘦的肩头看过去,竟是个年轻的小书生正在执笔,时不时抬头红着脸望上一眼,慕艾的心思就差写到春贴里。   呵,真是片刻不看着她都不行。   楚娆听到脚步声回头,见是祁苏,笑嘻嘻道:“祁苏,你再等一会儿,马上就好啦,他写的可认真了!”   认真怕是看你看得认真。   祁苏冷着容色看向书生,书生接收到他的视线,手上一阵慌乱,墨点都洒了好几点。   眼前的清贵男子,鸦发逶迤,容貌俊美如古雕刻画,气质冷然无一丝杂质,看的书生自惭形秽极了,原本还怀着侥幸的梦想,此刻碎作一团。   小书生不敢再停顿,低头快写,不一会儿,剩下的四副,一并都写好。   “小,小姐,这是十副,还请查看。”   “嗯,好的。”   楚娆伸手接过,伸到半空,突然被祁苏的手挡住,她不解地看向祁苏。   只见他朝着书生冷冰冰开口,“不是小姐,是夫人。”   书生被他的气势吓了一跳,“我,我先前以为。对,对不起,夫人。”   祁苏看了四九一眼,不再理会书生,勾扯起楚娆的腰肢,提抱着走离了摊子。   四九好笑地走上前,付了银钱,从傻楞的小书生手里一把收走了春贴。   楚娆直到被拽着上了马车,才缓过神,嘴角不自觉上扬。   “祁苏,你刚刚是不是吃味了。”   “是。”他能做的如此明显,也不准备否认。   楚娆脸上笑意遮掩不住,“嘁,真小气。”   “是么。”   祁苏面无表情地抬头看向她,说他小气,也不知前几日马车上,闹得要搬出去的人是谁。   有意提醒她比他更为小气的事实,祁苏缓缓道:“你看了他几眼。”   哦,竟然学她的话来笑她。   楚娆扬了扬眉梢,不甘示弱,“两眼,询价的时候一眼,付钱的时候一眼,你能如何?”   “能如何”   祁苏沉声看向她,“马车上,我后来如何?”   后来他亲的她腿脚都软了。   楚娆瘪瘪嘴:“我保证以后不看了。”   祁苏肃着脸转过头,在听到楚娆最后那句保证之时,嘴唇抿开一丝上扬弧度,“饶你这一次。” 第79章   逛街累了一整日, 东西买了不少,楚娆回到房里才想起来她还有正事还没干——和祁苏同住的那句话都还没说呢!   两人现下成了邻居,楚娆趴在墙上侧着耳朵,想听听祁苏此刻在干嘛, 但如她所料的, 一点声音都没有。   要不要现在过去?   楚娆心里纠结, 来回犹豫着,一个不小心就到了晚膳的时辰。   偏厅里用完晚飨, 四九和紫烟去贴街上买回来的门联,仆从们收拾完桌子退下, 厅内又只剩下他们二人。   “楚娆, 你今日, 是不是有话要说。”   从搬进来开始, 祁苏见楚娆总有几次仿佛想要开口的样子, 但每每都是被打断, 他有些疑惑。   她不是能藏住话的人,所以到底是何事。   楚娆见祁苏正在等她开口, 他白玉一般明晰俊美的容色,看的她心里紧张地七上八下。   罢了,说就说吧, 其实也没什么难堪, 万一祁苏真的拒绝,她就十天不理他好了。   “祁苏,我想和你。”   “公子——!”四九兴冲冲地跑来门口。   楚娆的气提到一半, 听到四九的声音差点郁闷的撞头,她不过想说句话,怎得那么曲折啊。   见楚娆止住声,祁苏收神抬眼看向门边,四九正抱着一床软被,“公子,林姆妈说你要加一床被子,让小的来问公子这条够不够厚,要不要再换?”   “不是我。”   祁苏转身顺道看向楚娆,“京府不比扬州,你昨日不是嫌冷,这条加了可还够。”   楚娆垂着头:“够吧。”   四九应声离开,祁苏见楚娆一副看到被子就蔫儿掉的样子,实在有些不明所以。   “你方才要说什么。”   “没有了。”   楚娆无声地叹息,她看了祁苏一眼,算了算了,还是别说了,祁苏都给她送被子了。   她觉得,他大概是当真喜欢独住。   怏怏不乐地回到房里,看着床上果真多加的一床软被,楚娆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不高兴。   紫烟方才见四九进来时就想笑,她家公子和夫人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都别扭的很。   “紫烟,你说祁苏是不是暗示我,他喜欢一个人住。”   “怎么会呢,夫人,公子就是关心你,他对自己都还没这般上过心的。”   “嗯,可是他有多喜欢我呢。”   楚娆自从越过前世之死的那道槛之后,一直以来都活得很高兴,但是偶尔也难免会想,祁苏对她是喜欢还是感激,除去她在晋城做的事,她对于他或许也只是不讨厌?   紫烟生怕楚娆钻牛角尖,忙劝道,“夫人,莫要多想,反正公子就您一个,日子长远呢。”   “嗯,也是。”楚娆不是纠结的性子,被紫烟一说复又开心起来,也亏她心大,很少做自寻烦恼的事。   心情恢复舒畅,没怎么用晚膳的楚娆有些馋嘴。   “紫烟,我白日里多买的那串糖葫芦呢。”   “夫人,您都沐浴好洗漱完毕了,再吃糖,牙会疼的。”   楚娆心里痒痒,但自觉紫烟说的对,嘟着嘴道:“你先拿过来,放在桌上,让我看看也好啊。”   紫烟拿她没办法,只能笑着去把冰糖葫芦拿了过来。   楚娆也当真没动,就将它放在桌上看上几眼,想着明日一早醒来就能吃到。   冬日天黑的早,楚娆白日逛了一路,腿脚发酸,躺在床上,不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大概是在三更时分,她被阵阵细索的声音闹醒。   “紫烟?”楚娆朦胧之间闭着眼轻喊。   她以为已至清早,紫烟过来服侍,可喊了两声都没回应,睁眸一看窗台,外头天色还黑着呢。可不是紫烟,还能是谁。   夜色中,楚娆瞬间清醒,她眼睛突然睁大,待看清桌上动着的活物时,“啊!!!”   祁苏晚膳后回到房里,摆了一半的棋盘,就想起楚娆今日的奇怪之处。每落了一颗子,棋子上都好像看得到她无故委屈的神色。   可他分明什么都没做,单给了一床被子,她又在气哪般。   女子的心思,到底为何这么难懂。   夜色渐深,可祁苏躺在床上一丝睡意也无,睁着双眸看着头顶的暖色绸帐。   “啊!!!”   突然,隔壁传来楚娆的尖叫声,叫声是难以言喻地凄厉苦楚。   祁苏心下一凛,外袍都来不及披,大冷天一身单层银白的绸缎亵衣就急忙冲向隔壁。   门被‘嘭’的推开,祁苏的心跳都几乎要停滞,直到看到好端端坐在床上,裹着被子瑟瑟发抖的楚娆时,他才终于喘上了一口气。   心绪起伏太过,祁苏扶着木门站的有些不稳。   方才听到尖叫声,他情急之下都没来得及细思,自从晋城一事之后,明明他已经加强了戒备,有卓蔚在周边护卫,按理也不会有歹人能进来。   虽然他看不清楚娆发生了何事,但至少是没受伤害的。   “祁苏。”楚娆抱着被子缩在角落里,听见开门声,苦瘪瘪地看向站在门口的男子。   “怎么了?”   祁苏朝楚娆走近,声音带着沙哑,他失眠彻夜,又被她吓一跳,此时就算想柔声安慰,都没办法。   直至坐上床沿,祁苏怀里立刻涌进了一个白白的团子。   又香又软,还一个劲儿地往他身上鼓动。   祁苏穿的亵衣轻薄,外头带进来的凉意,逐渐被怀里人的体温融化,恢复知觉的胸膛上,楚娆身体带来的触感愈发明晰。   他压抑下燥热,将她拉开一点距离,但很快,她又死命贴抱了上来。   祁苏无可奈何地揽住她的肩,低下头道:“是做噩梦了?”   “不是”   手臂里环抱的女子仰着小脸,声音颤抖,“祁苏,这里,这里有老鼠!”   “为什么冬日还有老鼠!”   月色透过开着的门和窗透进来,祁苏循着楚娆的手指看过去,桌上只有一串冰糖葫芦,不过显然,糖葫芦被咬了一个不规则的小口子,看起来白森森的。   而楚娆说的老鼠在那么大动静之下,现在自然不见了踪影。   祁苏是的确没想到,将她吓成这样的竟然只是一只小鼠。   “别怕,它已经走了。”   “可它还在屋子里啊。”   祁苏不觉得老鼠可怖,也就不知如何安慰,“楚娆,它很小。”   楚娆双眸湿漉漉地,“你,你又看到它了?”   “……”   祁苏怕她着凉,用被子将她裹成一个球,抱着她道:“我陪你,你再睡一会儿。”   楚娆低声:“祁苏,我不想睡这里。”   “那我与你换一间。”   楚娆方才被老鼠一吓,觉得再难的话,在老鼠面前,她都能说出来。   她仰着下颌,委屈之中带着一丝倔强,“我要同你住一间,你,你愿不愿意。”   “……”   祁苏闻言惊讶不已,大概是闷了太久,听到他自己最想说的话,一时间不知道该回什么,竟然楞在当场。   “其实我想说很久了,就怕你不愿意但是,这里有老鼠。”楚娆低着头闷声,“我不想一个人睡。”   祁苏想了一天都没想通楚娆在纠结的事,现在突然知道,还是如此的正合他意。   他的心里欢喜地简直都快炸了,但面色还是清冷自持,语调平稳,“我若是不同意,你当如何?”   “不如何,那我就一个人和老鼠呆着,吃饭一起,睡觉也一起。”楚娆以为祁苏是当真不愿意,语气带了点哭腔,自暴自弃地说道。   “啊,这么厉害的威胁。”   祁苏状似无奈地叹了口气,欺身凑到楚娆的耳边,“那我真是不愿都不行了。”   楚娆抬头,一双杏眼渐渐睁得浑圆她这是,成功了? 第80章   半夜遇小鼠一事折腾完毕, 天边已泛起了鱼肚白。   楚娆被祁苏抱至了他房里补眠,睡到午时后知后觉地醒来,她的贴身饰物已经被紫烟从隔壁挪了过来。   现在想想,昨夜的事就好像做梦一般, 那时的胆子, 还真是被老鼠给吓出来的。   楚娆在被子里埋头蹭了蹭, 吸了一鼻子的冷香,到处都是祁苏的味道, 她还有些不好意思呢。   “夫人,您可终于醒了呀。”紫烟端着铜洗进门, 走得急了, 洗盆里的水撒出了几滴。   楚娆探出头, “紫烟, 现在几时了?”   “回禀夫人, 午时了呢。”   “哦。”难怪她饿醒了   被紫烟伺候这梳洗完, 桌上已然摆好了一碗皮蛋瘦肉粥,和一叠清口小菜, 楚娆边喝边问道:“祁苏人呢? ”   “公子去书房了。”   昨晚一夜未睡,竟然又去书房,他是铁打的么。   想起昨晚的事, 楚娆心里在意, 但面上依旧装的云淡风轻地模样,温吞开口,“紫烟, 有没有人传些什么呀 ?”   紫烟一头雾水,“夫人是指?”   “比如,比如我半夜主动想和祁苏住一间啊之类的流言”   楚娆别别扭扭的羞赧模样,紫烟看了一眼笑出声道:“夫人,公子说的是他想与您一起住,这才让奴婢们搬的。再说了 ,夫人和公子是夫妻,分房这么久才奇怪,大家伙儿的都盼着你们住一起才好呢。””   楚娆听到紫烟说的“盼着住一起”,连耳根都烧红了起来。   “哦,祁苏说的对,的确是他先说想与我一起住,我才答应的。”   “是,是,不仅奴婢知道,宅子里所有的下人都知道,所以夫人您快把粥喝了吧。”   楚娆是第一天住在祁苏的房里,新鲜劲儿正足,免不了好奇他房里的各种摆设。   书橱木箱里的东西不好翻看,但桌上木柜外头一眼能看见的物件,她摸了个遍。   一个下午,东瞧瞧西看看,时间倒也过得飞快。   “咦,这是什么。”   懒几的中空架子上,放着一块玉质剔透的白玉,细腻莹润,比楚娆以往见过的上品都还要好,将白玉的面翻转过来,只见上篆刻有‘清陵’二字,字迹秀气,像是出自于女子之手。   “不冷么。”   楚娆看玉佩看的认真,突然听到祁苏的声音,吓了一跳。   她摸了摸胸口回头,祁苏刚合上内室的垂门。   “不冷呀。”   祁苏卧房里放了三个炭炉火势正旺,底下还装了火龙,虽然她现下只穿了一件薄袄子,但一点儿都不冷。   “祁苏,这个是什么?”   楚娆摇了摇手里的白色玉佩,“就放在几上,我无聊看见了。”   祁苏看了眼她手里的白玉,淡淡道:“一块玉罢了。”   “噢。”   楚娆不是追根究底的性子,但是看祁苏面色无波,就忍不住想开他玩笑,“这玉上的字那么娟秀,不会是哪个女子刻的送你的信物吧。”   祁苏从书柜里勾出一本书简,“不是信物。”   楚娆却瞬间抓住了重点,“真的是女子给的?”   “嗯。”   祁苏拢眉看了她一眼,“但,不是你想的一般。”   “噢。”他又知道她怎么想了。   楚娆心里或许瞬间会有不舒服,但她以前也收了许多表哥送的物件,若是这个也要追究,那真是太累了,“ 没事,我也收了我表哥送的许多东西,咱两算是扯平啦。”   “……”   外面天亮着之时,楚娆和祁苏就如同是在书房里一般,也不显得拘束。   但用过晚膳,尤其沐浴完之后,天色一黑,两人坐在房里面面相看,便开始有几分不自在起来。   这还不比之前客栈里不过偶尔一道睡一晚,他们以后可是要天天见的。   “祁苏,那我先去睡了。”楚娆不像祁苏,没有看书的习惯,是以晚上早早地就会躺上床。   “嗯。”   床榻前隔着一扇紫檀木螭纹的山水画屏风,山青水浅,透过半透明的纱帐,隐约可看见屏后风景。   楚娆侧过身,脱下从净室走过来时穿着的披风,露出杏色的亵衣,脖颈处的红色围兜线,在凝脂白皙的肌肤上明显非常。   胸前是呼之欲出的丰腴,腰肢纤细如约素,衣裙包裹着一双纤细笔直的腿,从上至下皆凹凸有致的恰到好处。   祁苏正对着屏风,手上的书页许久未翻,直到楚娆钻进了被窝,他蓦然收回视线,君子端方般地‘认真’看书。   楚娆一个人躺在床上,床榻很宽,她喜滋滋地从外侧滚向里侧,身上沾了一圈熟悉的香气,顿觉倍感安心,不管如何,能搬过来实在是太好了。   百无聊赖之下,楚娆挺身侧转朝外,看向祁苏坐着的地方,屏风挡着,她顺着模糊的边沿描摹了一遍男子俊秀的弧度。   过了两柱香的时辰,楚娆起了睡意。   “祁苏,你什么时候睡呀。”   “快了。”   “噢,我有点冷。”她确实有点冷,刚沐浴完躺进来还是暖和的,但久了就凉了,以往紫烟会替她备下暖水包,但今晚紫烟大概是忘了此事。   楚娆的声音带着懒懒的拖音,在最后一个字上打了个圈儿,挠的祁苏心尖一颤,然而他素来自持,强压抑着冲动,硬生生多翻了十几页,才‘慢条斯理’地起身熄灭烛火,往床榻走去。   楚娆迷迷糊糊地感受到祁苏躺上床,浑然未察自己之前寥寥几个字,在他身上起了何种作用,自顾地往他怀里钻了钻。   “唔暖暖。”   祁苏背脊一僵,衾被下身子打的笔直,女子甜腻的嗓音和密丝和缝一般柔软的触感,不啻于火上浇油。   发颊上幽幽地兰花香,沁入他的鼻息,原本清澈的琥珀色双眸渐渐染起了一层暗色。   然而怀中的女子全然不觉,还时不时地调整自己的卧姿,想在祁苏怀里寻个最舒服的着落点。   啊,对啦,就是这样,最软和,楚娆心满意足地蹭了蹭祁苏的衣襟。   可渐渐的,她感觉到不对。   细密的轻吻,从她的额角开始往下,落向她的脖颈,像一把小刷子,轻啮噬咬,不疼,但是酥麻酥麻的不断。   她下意识地推开,但手刚一触碰到胸膛,便感受到了滚烫坚硬。   祁苏不是第一次亲她,但这次来的如风掠夺,本就在睡梦中的楚娆更加难以抵抗,腿脚酸软一丝力气都无,任由宰割。   与此同时,男子的手也不自觉地欺上身侧尤物的腰肢,从背脊最接近后颈处的纤细骨节往下探寻,微凉的指腹摩挲过之处,都仿佛能带起燎原之火。   指尖游离,从后背徜徉到了花。心腹地,直至覆上胸前两团红玉,轻柔慢捻。   □□声从女子的膻口溢出,尾音未落,男子的薄唇已然覆上来,将之化成了一声呜咽。   这一刹,楚娆终于艰难地睁开了泛着水汽的双眸,看向在她身上不断索取的男人。   黑暗之中,她适应了好久才看清祁苏的轮廓,与白日一般的雅致玉颜,好似什么都没变,但那双眼睛,却深黯的可怕,看向她的时候,像是能把她吞没。   楚娆觉得自己身处在梦中,不知名的恐惧席卷上心头,“怕我怕”   “别怕。”   祁苏的呼吸有些急促,在寂静的黑夜里显得尤其清晰,他声音低沉喑哑:“是我。”   她当然知道是他,可她还是怕。   楚娆迷蒙着眼,膝盖忍不住相抵摩擦,腿心处酥痒难耐,身上每个角落被带起的火势,所有这些从未有过的感受,都让她怕。   她又试着伸手推开祁苏,然而她根本不明白,反抗对于被饥渴和占有欲充斥的男人,无异于一剂催。欲的药水。   手腕上传来阵阵抓疼,一息之间,她的双手粗暴地被禁锢在头顶上方,祁苏一个翻身,直直覆压在她的身上。   楚娆被抓着不能动弹,低头,红布兜在浅色里衣下若隐若现,羞耻感让她的躯体不住地扭动,反而惹的男子欲望更甚。   祁苏此时已全然没了理智,他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彻底地得到她。   衣衫在手指翻飞之间褪下,祁苏亵衣的系带不知何时已经解开,露出肌理分明的结实线条,白皙如玉,同时喷薄着力量。   长长的系线,在楚娆不着寸缕的的酥软上扫过,带起她难以压抑的低吟。   楚娆双颊透着红,到这个地步,她自然知道祁苏想要什么,尽管出嫁前有姆妈授说些私房之事,但这也是她第一次,既怕,又期待。   “应当不会很疼吧。”楚娆红着脸撇过头,软糯地似是安慰了自己一句。   男子看着身下女子半似答应的娇媚颜色,眸色愈暗。   欲。望已然登顶,他无法再强忍迂回,索性欺身而下。   那一瞬间,楚娆只觉得滞涩恍如钝物划破身体,疼的她跟被撕裂一般,猝不及防的哭声紧随其后。   她是真的在哭,嘤嘤喘喘,撩动着祁苏身上的灼燥,同时又将他的理智唤醒了半分。   “怎么了。”祁苏压抑着向前的冲动,沙哑开口。   “疼——疼,呜——祁苏,我,我不想洞房了。”楚娆泪眼迷离。   两人之间早已没什么衣料相隔,接下来全凭祁苏的心意,很显然,他要,而楚娆毫无抵挡之力。   欲望占了上风,祁苏放慢速度,继续沉身往下,可楚娆的哭声却越发止不住。   “不要,我痛——”   楚娆的脚在乱蹬,踢打在他的小腿上,如蚁咬轻微,但终于唤起祁苏残存的自制力。   他瞬间清醒,愣住似地停住了动作。   楚娆看着还压在她身上的男子,眼里挂着泪珠子,控诉道:“祁苏,你根本不会,姆妈还跟我说这事不太疼的,你说你是不是不会!”   她满以为祁苏不肯放过她,用力往他肩头一推,谁知此时他半楞着,根本没有再施力,竟当真被推开掉至床侧。   楚娆身上蓦地一松,登时有些无措,怎么,这么好推开的。   两人都陆续恢复了清明,回忆起方才仿若失了心智的模样,祁苏薄唇开阖几次,都不知能怎么解释。   好似不受控制,他从一开始就遵循天性,肆无忌惮地,想去欺负她。   “祁苏,对不起,我刚刚——”楚娆后悔了,她不是真的想推开他的,她当时只是觉得痛“你先睡吧。”   不等楚娆说完,祁苏拢起里衣翻身下床,在挂架上拿了一件银色披氅,径直走出了内室垂门。   楚娆看着他的背影,蹙着眉心里闷闷的,祁苏他是不是生气了呀。   净室里,祁苏背倚在浴池池壁,头仰靠在壁沿,阖着眼轻叹了口气。   今日这般急进。   她,是不是生气了。 第81章   翌日, 楚娆醒来,床边已经空出了位置。   昨夜她等的睡了过去,能感受到祁苏替她掖了掖被角,可她实在困乏的无力, 也就没能睁眼。   早上一看, 床上泾渭分明地被分成了两块, 祁苏那侧整整齐齐摆着一床被子,再看看自己身上的这条, 这下可好,她那一推, 以后睡觉连抱都抱不到了。   楚娆心里说不出是懊恼还是其他莫名情绪, 她简直想掐自己一把。   用早膳时, 祁苏闷声吃粥, 闭口不谈昨晚发生的事, 楚娆性子急, 此时饭也吃不下,便忍不住道, “祁苏,昨晚,其实我不是有意要推开你的。”   “嗯。”他知道, 是他不够自持, 吓到了她。   “那你还生气么?”楚娆眼巴巴地望着祁苏,她其实不是怕祁苏生气,就怕他对她冷冰冰的不理人。   祁苏看着她随时仿佛都能哭出来的样子, 耐着性子道,“我没有生气。”   “可你分了两床棉被。”   “这几日天冷。”   “……”   楚娆被他回的一时无话,她总觉得祁苏心里定是不高兴的,但她自己已然将话说开,脸皮就算练得再厚,在男女之事上也很难轻易宣之于口。   既然摸不清祁苏的心思,那就顺其自然吧,说到底,昨晚祁苏沉身的那一下疼的那般厉害,她也确实是害怕。   心里稍想通,楚娆不想两人再纠结于尴尬的情绪上,转移话题,轻松语气道:“祁苏,你今日也去书房看书么。”   “我要去一趟城中。”   “那我也去!”楚娆不喜静,坐马车半日都好过呆在宅子里,正好还能借着这次机会与祁苏相处,早点把昨晚的事给翻篇了才好呢。   祁苏闻言放下瓷匙,不紧不慢地将素粥吞入腹中,然后才看向楚娆,“我是去见徐老,你去作何?”   “我去陪着你呀。”   祁苏看了眼她半分未动的筷箸,抬眸道:“不许。”   楚娆不肯放弃,“祁苏,你不在家,我一个人真的很闷的,我保证我不是想去逛街。”   “……”   明知道她这般说就是想诓他带她出门逛那些街边铺子,毕竟以她的跳脱性子,一出去心思不知要飞到何处,可不知为何,祁苏总觉得不答应她,她就显得尤其的可怜。   祁苏推过一碗红枣粥至于楚娆面前,淡淡开口,“喝完它,再说。”   “哦。”   楚娆低头看向那精致的莲纹瓷碗里,满满盛着的香甜红粥,她今早是真没什么食欲,本来是不想吃的,但现在看来不喝完,祁苏肯定不会理她。   楚娆只能勉强将一碗粥吞下,抬头继续开口求道:“祁苏,我真的想和你一道去。”   她已然做好了应对,如果祁苏不答应,她还有其他的说法。   谁知,祁苏闻言,只是拿起桌上的软帕,慢条斯理替她掖去嘴角的一点粥汁,轻缓开口,“应你。”   午后,官道上马车疾驰,英姿飒爽的少年卓蔚站在车辕上,犀利地看向四周,不放过一点风吹草动。   他们现在要去的,是主街承天门上的一家酒楼,隶属于晋江商会名下,总高有五层,徐翁便是等在顶楼雅间。   不到午时,马车便停在了酒楼门口。   一眼眺望去,外部装饰富丽堂皇,内部奢华形呈环状,围绕着中间的一座高台,每日上面都有不同的助兴节目。   楚娆跟在祁苏后面进门的时候,正巧碰到说书人坐在上头,拿着一把抚尺,朗声讲故事。   讲到一半,下面有个褐衣男子起哄,“张老,你老是说些史谈杂记,你说说咱们明殷朝的野料听听呗!”   “是啊,张老,你不是见多识广,说一个!”   “安静,安静!”那被唤作张老的说书人抚了一把白乎乎的胡须,“好吧,那我就说说咱们明殷朝的那个异姓侯爷好了。”   “我跟你们说啊,他可当真是富可敌国,这金子啊在他眼里都不是金子,随随便便地——”   台下男子不满地呼喊道:“张老,你说的这些,我们都知道哇,商会都是他的,有钱有什么稀奇。”   “那你们知不知道,我朝的长乐公主喜欢这个侯爷?”   “不会吧,真的假的?堂堂公主能看上铜臭商贾之流?说书人你在诓我们呢!”   张老嗤了一声,“哼,这是我在宫里的老朋友告诉我的,我也不怕跟你们说,反正满皇宫的人都知道,连皇上都默许了呢。”   一台下的听众纷纷表示不信,议论之声嘈杂起来。   说书人还在掰扯,楚娆从一半开始听,听的津津有味的,然而还没琢磨出个所以然,就被祁苏拉着进了楼上雅间。   此时,徐翁已经等在了房内,朝着进门来的祁苏和楚娆一并施礼。   “公子,您来了。”   徐翁一般是呆在晋城,但偶尔会到京府来,毕竟这里三分之一的铺子都属于晋江商会旗下,祁苏不喜出面,是以每每都是他冲在最前。   “我之前交与你的事,可办妥。”   “公子请放心,半年内,定当能完成。”徐翁肃着脸回禀,祁苏吩咐他做的事,他虽不能理解,但想来是有重大原因。   如今朝堂局势叵测,加之外敌进犯,是以上面的人打压商会的动作不敢太大,但他们还是得时时刻刻小心谨慎。   其实万物盛极而衰,晋江商会风光了十几年,不久后新皇登基,动荡在所难免,也难怪公子现在已是在筹划几年之后的事。   “对了,公子,您信里所说,上京府遇到了瑞王侧妃?”   “是。”   楚娆在一旁,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的云里雾里,祁苏他们说的不甚清楚,不过她并不太在意这些,自顾地趴着窗台,朝外望去。   无聊了些,但耳中时不时传来祁苏的声音,楚娆觉得确实比一个人呆在家中有趣多了。   街上走贩商摊络绎不绝,叫卖声不止,楚娆探头四下张望,直到肩头被祁苏轻轻地扳过去,“回去了。”   楚娆没什么留恋的收回视线,“你们都聊完了?”   “嗯。”   走出雅间,下楼时候的过道上,楚娆和祁苏并排而行。   “祁苏,等会下去能不能顺道买包糖炒栗子。”楚娆因前日看到小鼠一事,对冰糖葫芦暂时有些阴影,倒是糖炒栗子许久未食,刚楼下经过之时,闻着香味就馋了。   “好。”他提前结束,本来就是给楚娆预留出时辰。   两人走至二楼,楚娆心思都在栗子上面,没留意到迎面走上来一个喝醉了的锦衣中年男子,大概是男子看清了楚娆姣好的容貌,一脸猥琐地拿着酒瓶就朝这边挤过来。   电光火石之间,祁苏余光一瞥,拉过楚娆将她拢进了怀里,转过身将她挡至靠围栏的一侧。   他冷眸对上那醉汉,看的醉汉一个激灵,酒醒了一半。   “老爷,您走错了。”后头追上了一个小妾模样的绿衣女子,将大腹便便的男子拉了回去,楚娆正好在祁苏怀里抬头,与那个小妾四目相对。   虽然见了没几次面,但楚娆认出来了,她竟是绿绫。   绿绫显然也认出了楚娆,楞了小一会儿,才收回视线搀着醉汉往回走。   “祁苏,刚刚那个是不是绿绫啊。”楚娆还窝在祁苏怀里,仰着小脸开口。   “嗯。”   祁苏将楚娆头上不小心刮的歪斜的钗子扶正,“走吧。”   绿绫扶着醉汉回到自个儿的雅间,一边顺着他的气,眼波一转,一边娇声道:“老爷是看上那个小娇妻了?”   武兰贵方才被祁苏的气势吓到,恢复了清醒,正懊悔没多看那个美人一眼,听到绿绫的话,他斜眼道:“是啊,怎么,你认识?”   “老爷有所不知,她就是妾身以前服侍过的,扬州人家的新夫人。”绿绫看武兰贵急色的模样,煽风点火般地多加了一句,“奴婢看她呀,现在都还是个雏儿呢。”   “当真?”武兰贵口渴一般舔了舔嘴唇。   绿绫这个小妾是他从船舫里买出来的,对男女床笫之事厉害得很,所以她这么说,武兰桂也有几分相信。   “妾怎么敢骗您,她的眉心都未散,走路如莲花生步,显然身子都还未破呢,老爷有所不知,我早先那家公子是个病弱的,想来是不能行好事。可怜这么美的女子还要守活寡,哪像我有老爷您,这般身强力壮的。”   武兰桂被绿绫说的小腹一紧,一想起方才看到的美人模样,要是能叫他带回去,那他以后可真是艳福无边。   “你以前伺候的,他们家里作何生意。”   武兰桂本人是京府的副千户,从五品,算是个治安的小管事,认识的人多,虽然上不得台面,但也有一方小小的势力。   作威作福抢□□女,不是头一遭。他奉行的原则,便是在抢人之前查清人的底细,绝不踢错铁板。这些年他相安无事,全靠的是这个。   “老爷放心,他家呀,就是扬州普通的米商。”   绿绫指腹在武兰桂的胸口打转,“老爷要是还担忧,咱们不如就派人去扬州问问,反正我与那儿还有些联系。”   “好,那就再查探查探。”   话是这么说,武兰桂心里却已然觉得那女子乃他囊中之物,想来商贾人家,能有几个厉害的,再厉害,也不过那个皇帝亲封的异姓侯爷。   可哪有那么巧的事。   “老爷,您不会有了新欢,就忘了妾这个旧的了吧。”绿绫媚眼如丝地勾了勾武兰桂的手心。   “哎哟心肝,这话说的,我怎么舍得你。”   武兰桂嘿嘿一笑,拥她进了里间   虽说方才看到了绿绫,但楚娆并没有将她放在心上,和祁苏走出酒楼之后,就开始物色买糖炒栗子的铺头。   幸好酒楼门外就有一家,他们无需走的太远。   楚娆笑嘻嘻地跑进铺子,出来则拎着两个纸包,“祁苏,我买好啦,也给你买了一包。”   “我不用。”   “诶,你怎么那么不喜欢甜食”   祁苏没有回她这一句,却伸手替她接过了那两袋栗子,“还想去哪里。”   “不去哪了呀,我们回家去。”   “回去?”祁苏第一次觉得奇怪,楚娆早上吵着要出来,无非便是闷的想闲逛游玩,她这般的性子,竟然只买了两包栗子。   难道祁苏拢眉询问:“可是身子不适?”   “没有啊。”   楚娆不明所以地看向祁苏,忖度了他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半响,突然明白过来,俏脸一红,半生气道:“都说了嘛,我今日出来就只是想陪你,我哪有那么贪玩!”   “再说你不是不喜欢逛街麽,我拉着你,还不如找紫烟呢。”   楚娆跺了跺脚,自己往街口的马车处走去,边走边嘟哝,“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识好人心!”   祁苏看着她气呼呼的背影,蓦地轻笑一声,昨晚残余的一点郁气终于烟消云散。   走了几步路,楚娆见祁苏迟迟未追上来,忍不住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冬季暖阳下,俊美的男子银色外袍上似镀了一层金色的光,眉眼如画,高挑秀雅,实在太过好看,看得她心跳都漏了一拍。   等楚娆回过神,祁苏已经走至她身侧。   她垂头赶上,“我可不是看你啊,我是看看我两包栗子到哪了。”   祁苏侧目余光往身后一瞥,唇角勾起淡淡的弧度,“不信。”   “!!”   更深露重,月亮都隐匿在乌云里,不透出一丝光亮。   祁家的主卧内室里,床榻上的男子眼睫微颤,一番挣扎之后倏地张开双眸。   祁苏方才又做了一个梦。   他侧身看向呼吸平稳,睡得香甜的女子,若梦境里的果真是将来会发生的事,那么这一世有楚娆在,会不会有何不同。但不管如何,他绝不会让楚娆再受一次险境。   “祁苏唔。”女子咿咿吖吖地说些梦话,无意识地屈身往右侧的热源拱了拱。   祁苏松开眉心的微拢,阖上眼伸手将她捞进了怀里,“睡罢。” 第82章   二月初, 天气乍暖还寒时候,祁苏有事出了远门一趟。   他现下余毒已清,出门比以往要来的方便,楚娆数了数日子, 约莫都有十多日了。   看着桌上堆起来的回信, 楚娆就气不打一处来, 这里面每一封,打开了都只有两个字:已阅。   亏她还每次都想些新颖好听的话, 祁苏反倒是半分都不用心。   虽然如此,楚娆每每决定不再写, 但看到卓蔚还是忍不住将信交给他转送, 至于怎么到祁苏手里, 她也不甚清楚, 来了京府, 她反倒觉得祁苏越发的神秘了。   “夫人, 门房说有人来找。”   紫烟站在卧房门口,皱着眉头道:“是大房的大夫人。”   楚娆正扒拉着笔杆子, 想着下一封给祁苏的信该怎么写,突然听说赵氏来了,脸上满满是惊讶。   “她来干什么, 紫烟你就告诉她, 祁苏不在。”   “奴婢说了,但是,大夫人说, 她是想见您。”   “我?”   楚娆顿觉奇怪,不过反正闲来无事,见见看她说什么也行,“让她去厅里等着吧。”   待到了正厅,出乎楚娆预料的,来的人不止赵氏,还有她的女儿祁玉婉。   她前世今生加起来,见祁玉婉也不过两三次,对她印象不深,但尤记得之前大房诓祁苏那两成铺子时,祁玉婉在一旁煽风点火的样子,楚娆就对她喜欢不起来。   赵氏穿着一身绛紫的梅花褙子,比以前仿佛苍老了十岁,祁玉婉要穿的讲究许多,藕荷色的兜帽薄斗篷,鹿皮绒小皮靴,看来是费了心思的一番打扮。   楚娆坐上主座,“大伯母,堂妹。”   “嗯。”交椅上,赵氏应了一声,“娆儿,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咱们也还是一家人吧?”   她面上笑得和善,心里其实气的牙痒痒,毕竟他们大房如今这般,也算是祁苏所赐,但她今日当真有事要求楚娆,所以无论如何,她都得强忍着。   楚娆听赵氏喊了她‘娆儿’就觉得别扭,更不用说她提起的祁广耀和祁风的事有多膈应人,原本以为搬离扬州,便意味着和大房断了关系,现在她们过来,难道又要相求何事?   楚娆心里疑窦,面上不显,答非所问道:“过去的事就不提了。”   赵氏没再继续追问,她看了眼这正厅里装饰豪华大气,忍不住道:“这里如此大,都是苏儿的?”   “没有,我们也是租住人家一个院子罢了。”   楚娆浅笑摇头,财不可露白,而且此次她就怕赵氏有事要求祁苏,当然不能显露出祁苏的能耐来。   “哦。”   赵氏点点头,想来也是。   他们家发生的事,她和弟弟赵瑞格商讨过,他们猜想祁苏的能耐,应当就是在扬州,比他们房稍好一点,至于在京府有这么大块地建房,她觉得不可能。   这般想着,赵氏心里好受了些。   楚娆见她四处探看,迟迟不开口,有些不耐道:“大伯母来找我,是有何事么?”   “噢,娆儿,我和玉婉这次来,找你确是有事。”赵氏看了祁玉婉一眼,“是关于玉婉的婚事。”   楚娆眉头一皱,祁玉婉的婚事与她有什么关系,她和赵氏还没有熟稔到替祁玉婉找亲事的程度吧,再说,她也不认识什么适龄贵公子啊,不会是她哥楚绥吧“娆儿,是这样,我听说,你们家有个姓林的表哥,尚未婚配,年纪比玉婉虚大五六岁。”   “咱们这就我们三个女子,这种没脸没皮的话,也不怕你笑话。”赵氏沉吟片刻,道:“你觉得玉婉怎么样?”   当然赵氏有一件事没说,林湛来二房找祁苏那次,她和祁玉婉出门马车经过,正好于门口看见,林湛容貌轩昂,身量高大,举手投足之间男人气势颇足。   祁玉婉当即就动了心,支支吾吾地告诉赵氏,赵氏再一查探,林湛还是个年轻有为的兵长。   祁广耀和祁风现在还在边关吃苦头,若是多个这样的女婿,就算回不来,也能照拂一二。   这让赵氏怎么不上心,当即就谴了媒人去楚宅。   媒人那边,她们假借了楚娆的名义,所以这次赵瑞格进京府谈生意,他们就跟着一道过来,想与楚娆将此事说开,几经打探,才知道他们住在这溧江区。   赵氏虽是准备将‘先斩后奏’的话给补上,但她觉得楚娆应当不会推拒。   玉婉知书达理,容貌娟秀,加之林湛失了双亲,就算他已入仕途,赵氏觉得自己的女儿玉婉配他,那也是足够。   谁知楚娆一脸愕然,“表哥的亲事,你们为何要问我。”   赵氏把话说完,就权等对方开口,没想到楚娆竟是回这句,她有些不高兴,但还是耐着脾气道:“娆儿,我也是想与你亲上加亲的,况且我这个女儿你也知道,性子乖巧的很,和你表哥称得上良配,此事若是你爹娘问起,你不也有个准备么。”   一旁的祁玉婉低头憋闷了许久,赵氏话音一落,她忍不住接道:“娆儿姐姐,你与你表哥自小一起长大,我是想你喜欢的话,他也定然会喜欢的。”   “玉婉!”赵氏低声呵道,就说不带她来,她偏要来,这种事,她听着就好,如何能亲自开口的。   祁玉婉被赵氏横了一眼,复又委屈地低头,不再说话。   楚娆现下算是摸清了赵氏两人来的目的,就是想借着她的口,劝着林湛娶祁玉婉。   明知林湛对自己的心意,楚娆一直都心有愧疚,她也希望表哥能寻个真正合意的女子生活,但那个人是谁,不是她能决定的。   楚娆看着赵氏和祁玉婉,冷声说道:“你们若有心,自己问我表哥便是,问我没什么用,我也好几日没见过他,帮不上忙。”   赵氏不放弃,“大家亲眷一场,风儿已经遭了报应受累如此,只剩下玉婉。”   楚娆皱眉,她快听不下去了,“你们回去吧,这件事与我无关,要问你们自己问去!”   说完,楚娆头也不回地出了厅门,明明白白地赶客。   赵氏呆在原地,脸色难看至极,她没想到楚娆竟然这么难说话,本来喜事一桩,硬生生造出许多波折。   “你们还不走么。”卓蔚在院里站着很不耐烦,他得了公子的令保护夫人,院子里无端多出两个陌生人,他觉得麻烦。   赵氏没办法,只得领着女儿走出大门。   “母亲,楚娆怎么这么不好相与,我也没哪里配不上她那个表哥啊。”祁玉婉带着委屈道。   赵氏蹙着眉头,“不管她,反正广陵城里的媒人应该已是上了门。只要那头敲定了,就算知道我诓他们,还能反悔不成?”   哪怕后头楚家夫人书信与楚娆,知道此事不是楚娆授予的,那也来不及了。   这些小动作,赵氏以往恃着自己大夫人的身份,是不屑于做的,但现在大房凋敝,前途只能自己挣出来。   “玉婉,这次若是事成,你爹和你哥哥能不能回来,可就全看你了。 ”   祁玉婉面色桃红道:“母亲,若真能我一定会尽力的。”   “就是,不知道林湛肯不肯。”   “他怎么会不肯的,我女儿哪一点配不上他。”   祁玉婉被母亲安慰着心里不再那么担忧,母女两定下心,往回程的马车里走去扬州城里最近颇有些鱼龙混杂,虽然还不太危险,但比起年前,情势差了许多,大概也和皇帝病弱积久,北羌越发明目张胆有关。   楚宅的堂厅里,林湛已是劝了楚龄山许久。   “姨父,姨母,你们听我的,搬去京府先呆上半年,现在广陵城还不至于出事,但再过几个月,就说不定了。”   林湛说的几个月,和当今天子龙体欠安有关,但凡一朝驾崩,群龙无首,将来不知事态几何,京府才是最安稳的地方。   楚龄山一脸清峻,摇头拒绝:“不行,我在扬州住了几十年,不惯别地,湛儿你不用费心再劝,我是不会搬的。”   阮氏坐在邻座,温柔出声,“湛儿,你姨父那儿的亲眷和我们的娘家人都是扬州人氏,就譬如你小姨母一家,你顾得了我,那他们呢?他们也有嫡亲的亲眷,这班串起来,整个扬州怕都得搬空了。”   阮氏说的,林湛都懂,但他幼年失祜,少年时母亲早亡,只有二姨夫楚家原意接纳他,其余的亲戚,甚至是祖父家中,除了风凉话 ,便再没一句关切。   所以他这些年对楚家的感情,远比有血缘的林家要深厚的多。   林湛在战场杀敌自是果断,但楚家一家子都是他的软肋,此时更是用了比平日还要多好几倍的耐心,温声继续,“可是姨父姨母,娆儿如今也在京府,你们去了,不是正好可以多与她相见。”   “娆儿她是出嫁随夫,我们一大家子去像什么样子。”   楚娆三日两日的寄来一封信,说的话和林湛如出一辙,明知道女儿是关切自己,但楚龄山倔强的很,定下的事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改。   他不想纠缠于眼前这个话题,开口询问林湛:“那个臭小子最近可有书信于你。”   “哦,有过几封。”   林湛知道楚龄山说的是楚绥,劝说不得只能老实回答。   “我还以为他在柳州收了心好好读书,没想到能学别人养外室,不过多骂了他几句,还敢跟我闹脾气,连信都不回,你下次回信替我好好教训他!”   “姨父,楚绥那事不是你们想的一般,他是救人,与那个女子根本没什么关系。”   林湛对此事大概有所知晓 ,楚绥的性子他是了解的,偶尔做出些糊涂事的情况,有,但绝不会在这等女子身上。   那个姓赵的姑娘,他听说了也觉得可怜,索性楚绥在外的名声野惯了,不在乎多背一条。   “哼,你向来说他好话。”楚龄山话虽如此,但实际对楚绥寄予厚望,听了林湛的话,心里总算宽了几分心。   门外下人此时忽然通传了一声。   “老爷,庙瑛行的刘媒来求见。”   庙瑛行是扬州有名的私媒坊,说亲事是数一数二的。   楚龄山挥挥手,“推了,我就知道,混账小子不在家也净给我招惹是非。”   他倒是想找个好人家的姑娘作儿媳,让楚绥定定心,但现在儿子这样,楚龄山都不敢,怕祸害了别人。   “可是,老爷,刘媒婆说,她是替表少爷来作的亲。”下人支支吾吾地挠头作答。   这下,房里的三人皆是惊讶的神色。   阮氏朝着楚龄山使了个眼色,楚龄山点点头离开了正厅,林湛也准备要走,却被阮氏喊住。   “湛儿,你别走,先听听是哪家的姑娘。”   “姨母,侄儿不想——”   阮氏难得地肃着脸,“听话,去屏风后面呆着。”   林湛没办法,只得起身走到了深褐色的山水屏风后头坐着。   走进来的刘媒婆年过五十,但走路飒爽,她干这一行干了三十年,促成的眷属不知几对,全因为她会挑人,因此成功率极高。   这次选的两家亲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她想来问题不大。   “楚夫人!”   刘媒婆笑声款款,大红色花薄袄,整个人微胖,看着喜气洋洋,“哎哟,楚夫人真是一点儿都不像是有两个儿女的,皮肤水嫩的跟小姑娘似的。”   媒婆的嘴里说出来的话,阮氏笑了笑听过就算,“刘媒今日是来替我的外甥林湛说亲?”   “是啊,楚夫人,祁小夫人应当与你说了吧。”老百姓喊人没那么多讲究,楚娆嫁的是二房,所以刘媒婆就喊楚娆作祁小夫人,省的喊祁家二房夫人那么累赘。   “娆儿?”阮氏听闻惊讶地重复了一遍,视线不自觉落在屏风后,“娆儿要说什么?”   林湛本来没想细听,听到关于楚娆,神色终于开始认真起来。   坐在下首的刘媒婆隐隐觉得自己被人诓骗了,但人都到了此处,她也不能停住了不说下去,“夫人,其实是祁大夫人寻的我,说与您的女儿合计过,想替表公子说与他们大房的祁玉婉姑娘亲上加亲,这事,您不知晓?”   阮氏茫然地摇摇头。   刘媒婆箭在弦上,继续强笑着道:“哎哟夫人,你看我这记性,兴许是我搞错了。不过,那玉婉姑娘生的模样好,贤良淑德端庄大方,真成了也是一桩好缘分呐。”   “林公子已过双十,婚事迟迟未定也不是事儿,您看”   刘媒婆又说了许多祁玉婉的漂亮话,一晃眼,一炷香时辰已过。   阮氏温和笑道:“要不这样,我与老爷商量商量,迟些给你答复。”   “也好,也好。”   刘媒婆笑呵呵地走出门,林湛则冷着脸从屏风后走出。   阮氏不知从何说起,但思及林湛的年纪,确实到该成婚的时候,于是试探地问道:“湛儿,那祁家的玉婉姑娘,你可见过?”   林湛回的爽快,“不曾,也不想。”   “湛儿,其实你大了,我答应过姐姐要好好照顾你,你这般拖着”娆儿已经嫁人,阮氏看着自己的外甥,颇有些不是滋味,总觉得是自家耽误了他。   “姨母,你不必再说,我现下没有娶妻的心思,至于以后,那也是以后的事,至于祁玉婉,”林湛心忖阮氏不知楚娆晋城受伤一事,所以对大房没有防备。   但他清楚始末,所以对祁家大房的所有人,他都难有好脸色,更不要提娶那个祁玉婉。   阮氏见劝说无门,也就不强加自己的心意,毕竟是林湛一辈子的大事,合该让他自己去选择。   “对了湛儿,我总觉得依着娆儿的性子,不会私自替你攀亲。”   “哈哈。”   林湛闻言疏朗一笑,“那是自然,姨母放心,娆儿与我一道长大,她是什么性子,我哪里不晓得。”   “那你去京府了与娆儿询问一声。”   林湛点了点头,其实这种小事,他也可以不去,但是,好不容易寻到个借口,他还是舍不得放下。   等回了京府,就再去一趟祁家罢…… 第83章   楚娆虽被赵氏母女扰的心情不佳, 但没过几日,她就将此事抛诸脑后,因为祁苏马上就要回来了。   “紫烟,祁苏这次走的是哪个城门啊?”楚娆坐在桌案前提笔写信, 虽则明日他就能回来, 但她想的是每日一封信笺, 差一天都不行。   “嗯,听卓蔚说, 应当是西门吧。”   “要不,咱们去接他?”   楚娆掰扯算了算, 祁苏出去有大半个月。等人的心情便是这样, 前面还好, 越往后, 哪怕只剩最后一日, 反而等不得了。   紫烟忍住笑道, “夫人,奴婢知道您想公子, 但就一日呢,万一他走的不是西门,咱们不就错过了麽。”   噢, 也是, 楚娆点点头。   “这样,不如让奴婢教您做一道小吃糕点,等您做完, 公子正巧回来,还能吃上您做的点心,他定然会很高兴的。”   楚娆被说的有些心动,可是,“紫烟,我还没下过厨。”   “夫人放心,只是一道小点,简单的很。”   “好!”   说罢,楚娆低头同时在信笺上多加了一句。   新宅的每个院落都配有膳房,但楚娆怕烟火味重,随意挑了个其他空置的院子。   紫烟教她做的是云州家乡的小吃杏仁酥糕,面糊铺开,醒发成面团,嵌入杏仁子,辅以器具压制形状,最后放进蒸笼蒸上半个时辰就好。   若不是确实手法简单,紫烟也不敢让楚娆动手。   昨夜睡得不安稳,但思及祁苏快回来,楚娆也无心睡懒觉,早早地与紫烟跑进了隔壁的膳房,清完场,灶台旁只剩下她们二人。   有人从旁协助,楚娆完成的算是顺利,只剩下最后一步蒸笼,看了看外面天色,祁苏也该快到了。   “夫人,奴婢去库房找个好看的碟子,夫人您等这波灶火快灭,再加一把柴火就行了。”   “好,你去吧,放心,这里有我。”楚娆做完方才那些步骤,自信满满地保证。   她一个人蹲坐在小矮凳上,盯着灶锅底门里的火势。   灶台里滋滋作响,约莫有一会儿,楚娆发现不剩下几根木柴火,她听从紫烟的话,往里添了一大把柴。   万事就绪,楚娆喜滋滋地起身,去搁在窗台上的铜洗里面净手,就等着紫烟拿着盘子过来装盘。   杏仁酥糕的味道带着一丝苦,她还加了一点秋日存起来的桂花干碎末,味道清新不腻,祁苏不喜甜食,最适合他不过。   等了半天,紫烟还没来,楚娆有些无聊,准备看看自己的精心之作。   她捏着厚水布,提起盖头,挥开一阵白烟,原以为会看到一碟形状好看的花型酥糕,哪知,白糕竟然都膨的变了形,还塌陷皱皮,难看无比。   糟糕,楚娆一看锅底的火,这么久了还依旧旺盛,她肯定是方才加的柴火多了!   楚娆下意识地从里面将多余的柴拿出来,可抽出来的木头带着火星子,一放到地上,立马顺着残落的干木碎,顺势燃烧。   就在眨眼之间,小火已经蔓延往上到了楚娆的裙摆上。   “啊!”   楚娆边跺脚边跑,整个膳房的灶台边鸡飞狗跳,她慌忙之下端起铜洗,将水尽数倾倒在自己的小腿裙褂和地面上。   ‘刷’的一下,火没来得及大起,已然被有惊无险地扑灭。   楚娆松了口气靠在白墙,总算没酿出大祸,可是低头看看自己现下落汤鸡似的模样,还有锅子里已然变形的糕点,祁苏回来的喜悦也被冲淡了不少。   “夫人,奴婢找到了个好看的盘子!”紫烟高兴地跑回来,看到楚娆这一幕,笑容还挂在嘴上,但很快便僵住一半。   灶房里一片狼藉,锅盖开着,酥糕也涨成了胖团子。   “夫人,您没伤着吧。”紫烟脸色蓦地落下,放下摆盘绕着楚娆走了一圈,手上下轻拍,“没事就好,吓死奴婢了。”   “嗯,我没事”楚娆哭丧着脸指了指锅里,道:“可是酥糕没了。”   “夫人,这种情形,哪还管糕点,都怪奴婢多嘴,要是公子知道了,怕是要赶奴婢出大门。”紫烟搀着楚娆往外走,“夫人,咱们去换一件干衣裳,快申时,公子好像都要到了。”   “嗯。”楚娆心里郁闷不已,她给祁苏的信里可都夸下海口了,现在手里什么都没有。   待楚娆回房换了身衣衫,紫烟呼喊地笑着跑进来,“夫人,夫人,咱们来得及。”   “什么来得及?”   “咱们来得及重做一份。”紫烟忙道:“公子他有事临时改道,要明日午后才回来了。”   “真的!”   祁宅不远处的大道,临时换了转向的马车,往城中方向驶去。   车厢内,祁苏认真地将之前楚娆寄予他的信笺拢好,收进一个漆色小匣。   卓蔚站着马车的车辕上,恍然觉得自己方才在门口说错了话,“公子,我是不是说错话了,不该告诉您的。”   他负责院落里的护卫,来回探查之际正好看到楚娆在膳房那一出折腾,刚准备出手相助,火势就灭了。   后来在门口见到了公子的马车,秉着事无巨细汇报的原则,他当然就将看到的事说了出来。   没想到公子,竟然连家也不回了,直接吩咐转头就走,晚上还要住在客栈。   他可不是就说错话了么。   “你没错。”   祁苏想起楚娆在膳房里懊恼跺脚的样子,嘴角微微上扬,提笔在最后一封的回信上,写了‘已阅’二字。   【祁苏,等你回来,我有个惊喜给你呀。】翌日,快到祁苏回家的时辰,楚娆捧着重新做好的杏仁酥糕,站在院子里翘首盼望。   祁苏抬步跨进主苑时,一抬首,就是笑意盈盈的女子捧着一碟翡翠盘,盘上盖着盖子,看不清里面容物。   “祁苏,你猜猜这是什么?”   这么摆着,除了酥糕点心,还能是何物,然而祁苏依旧配合她,面色淡淡,“不知。”   “我就知道你猜不到。”   楚娆揭开盖子,朝着祁苏仰起小脸,一副求奖赏的样子笑嘻嘻道:“这是杏仁酥糕,我亲手做的,把糖都撇掉了!”   祁苏低头,靛绿色的缠枝莲纹瓷盘上,垒着几块花朵状的玉色糕点,和捧着它的葱白指尖一般好看。   紫烟送上净手的布帕,祁苏净完手,捻起一块咬了小口,“好吃么。”虽说问是这么问,但楚娆和紫烟早在膳房尝过,不好吃她才不会拿出来。   “嗯,尚可。”   才尚可啊,楚娆嘟囔了一句,她自己觉得很好吃的。   祁苏看她失落的颜色,不由得补了一句,“我很喜欢。”   果然,楚娆听完这句,脸上笑靥又起,“我可是第一次做,紫烟都说我有天赋呢。”   她说完看向盘子里,剩下的三块,“你就吃一块么。”   “我够了。”   祁苏用食不多,每日定时餐膳,很少用额外的糕点,楚娆嫁进来之后吃的许多点心,祁苏甚至都是第一次知晓。   他这个习惯楚娆是了解的,所以虽然有些遗憾,但也没想着逼祁苏吃完它。   只是,总不能浪费吧。   【哎哎哎,你不能进去。】   【我是娆儿的表哥。】   【那也不行啊!】   门外传来卓蔚与人争执的声音,楚娆细细一听,竟然是表哥来了,她捧着糕点探出头看去,果然是林湛。   林湛会武,卓蔚与他纠缠了一番,不相上下之间,两人前后脚走到了主苑。   卓蔚气呼呼道:“公子,我不让他进来,他硬闯进来!”   林湛则满脸坦然地看向祁苏,解释道:“门房似乎无人,我下午急着赶回京畿营,听到里面有你们说话声响,所以就直接进门了。”   祁苏轻颔首,卓蔚应声低头退下,走之前心里不甘心地哼了一声。   院内又剩下他们三人,祁苏面无表情地道:“你这次是来寻谁。”   “娆儿。”   祁苏瞥了他一眼,没有继续停留地往书房走去。   楚娆也知道祁苏不喜见陌生人,是以没有阻拦,其实他不在,她反而没那么拘束紧张。   想起自己手上还有糕点,楚娆递上前道:“表哥,你饿不饿,我正好做了几块杏仁酥糕,你要不要尝一尝。”   “好啊。”   本来已经走至院门的祁苏听到这句,低头和四九说了声话。   只见四九耷拉着脑袋,硬着头皮,从楚娆手心端过瓷碟,“夫人,公子说,这是他的。”   “……”   楚娆看着转瞬空空的手上,再看看消失在远处的背影,歉意地对着林湛笑笑,尴尬地拍拍手,“对了,表哥,你不是先前说会去扬州劝劝爹娘,他们现下怎么说,可愿意来?”   林湛摇了摇头,“姨父还是不肯。”   “我就知道。”楚娆叹了口气,她爹最是固执了。   “你别忧心,我会让同僚代为照顾的。”林湛温柔地看向楚娆。   “嗯,还有我哥他最近有没有给你回信啊。”   楚娆问出了与楚龄山一般的问题,实在是最近两个月,楚绥就跟销声匿迹似的,没什么消息,虽然以往也不多,但好歹一个月会有一封家书。   “他这性子总是懒得告诉你们,不过,我晓得他在准备今年秋闱,不与你们联络属正常之举。”   楚娆讶异:“我哥要参加秋闱,他怎么都没与我说?”   林湛笑了笑,道:“是你们太不了解楚绥,他比你想的要靠谱许多。”   楚绥的天资上乘,荒废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心。以他的性子,定下的事,是必要做出好结果才成。   想起楚绥为她做的事,楚娆心里一暖,重重点了点头。   风从南边吹来,林湛不着痕迹地挪了挪挡在楚娆身前的风口处,“我来这里,还有一事要问你。”   “嗯,表哥你说。”林湛很少没事找她,楚娆并不觉得奇怪。   “你可知大房赵氏,寻媒给我和祁玉婉说亲的事。”   楚娆想起前些日子来的两人,点头道:“她们已经在广陵城寻了媒人?”   “是,而且,她们说是与你商量之后的。”   “什么?”   楚娆闻言,眼睛霍然张大,忙摆手道:“我可没有!”   林湛忍不住笑出声,怎么楚娆成了亲还是这幅模样,喜怒形于色,看来祁苏当真对她是一点儿都不束缚。   他温声道:“我知道你没有,无论如何,你以后还是防着她们一点,我总觉得,大房还会生事,赵氏的那个弟弟,最近就在京府四处打点关系,不知想做何事。”   “嗯,好,我知道了。”她以后可再也不见赵氏了。   事情不大,说完,林湛也没其他好讲的,明知不该问,但林湛依旧忍不住试探:“娆儿,你是不是,也不希望我娶祁玉婉。”他不知道在期待什么,或许最希望的,是娆儿对他哪怕有一丝的不同。   楚娆被林湛突然发问,不知如何作答,她低下头,忖思一阵。   再抬头时,脸上满满是认真的神情。   “表哥,我知道你对我很好,可我真的很喜欢祁苏,也只喜欢他。”   林湛呆住,他没想到楚娆会如此答非所问,但又正好能截断他所有的退路,“哦,是么。”   “是。”楚娆缓缓道:“我希望表哥能遇上真正合心意的女子,不管那个人是谁,我都会支持。”   楚娆说完,心里略微轻松一点,她重生回来,正事好像也没办成什么,和以前一样总有那么多人爱护她,她很感激,唯一亏欠的就是眼前的男子,但她没办法给他任何回应,只能希望,林湛以后能有个好的归属,他值得比她更好的。   林湛听了她这一句,心里却是空空落落。   一直以来,他都自以为掩饰的很好,从她突然不给他回信开始,天香居回来见她那次,他已经隐隐觉得楚娆觉察了他的心意,但总还能有藉口逃避。   每一次来看她,至少能假借哥哥的名义,没想到,以后连这个名目都没了。   “对不起。”   “对不起。”   两句相同的话同时被说出口,两人对站着,只剩下相顾无言。   许久后。   “夫,夫人。”四九一脸犯难地站在门口,他也不想打扰,但实在是没办法。   “嗯?”楚娆收拾起情绪,侧过头应了一声。   “公子,他吃糕点吃噎着了,要您过去看看。”   四九好不容易才将话挤出来,为何总是他啊,公子老找些奇奇怪怪的理由,吃醋就是吃醋,每次苦的还都是他。哪有人噎着,还能吩咐跑腿的。也就夫人会信这种说辞吧但这次楚娆也很难相信。   “啊?”   那么小的一块糕点要怎么噎?   思及祁苏从不骗她,楚娆心里有些担忧,生怕是其他的事,她蹙眉看向林湛,“表哥,那我就不送你了,我去书房看看祁苏。”   “好。”   林湛看着楚娆急匆匆的背影,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去,到了门口时候,他回头一瞥,意料之中,是空无一人的廊道。   他苦笑了一声,以后,大概是真的寻不到理由来了罢…… 第84章   应天府有一句俗语, 路边铺子的额匾掉下来,砸到三人,其中有一个便是当官的。   这话虽说的夸张,但也不无道理。   明殷朝地广富饶, 财税颇丰, 是以官员的俸禄极高, 跑官奔竞尤为严重。朝廷设置了大大小小的职缺,光副千户都有几十个, 武兰桂便是当中混的较好的一位。   酒楼遇上那个美貌的小娘子已过去月余,武兰桂回来之后越想越难耐, 看自己的几房妾侍怎么看怎么乏味, 当即便派人打探一番, 结果自然是什么都查不到。   绿绫便正好从中牵线, 将赵家的赵瑞格引荐与武兰桂, 今日是赵瑞格约定上门的日子, 武兰桂第一次等个男人等得那么心焦。   门口小厮弯腰跑过来通传,“老爷, 外面有个叫赵瑞格的求见。”   “哦,让他快进来。”   武兰桂搓搓手,听绿绫说, 赵瑞格和小娘子的夫家颇为相熟, 他打家劫舍,强占民女的事做得多了,但每一次都尤其谨慎, 生怕遇到有靠山的,所以哪怕晚晚睡不好,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赵瑞格面带春风地走进,看到上首坐的武兰桂,煞有介事地行了个大礼,那谄媚的模样恨不得跪趴在地。   “武千户好,小民给老爷请安。”   武兰桂听赵瑞格将‘副’字省略,很满意地感受自己高人一等的地位,清了清嗓子道:“免了,坐吧。”   “诶。”赵瑞格笑呵呵地弓着腰坐上了次座。   他能不高兴么,京府的官在京府再小,但到了扬州就是老大,他也不知走了什么运,竟然碰上了绿绫,今日还能被京官请到家里来。   “听绿绫姨娘说,老爷有事要问小民,老爷放心,小民一定知无不言。”   武兰桂点点头,啜了口茶,道“嗯,绿绫说你与祁家二房那个祁苏相熟,你们是何关系啊。”   赵瑞格笑道:“回老爷,的确熟稔,小民的嫡姐嫁到了祁家大房作夫人,可以说,祁苏是我姐姐的堂侄。”   “继续说他们家的情况。”   赵瑞格和绿绫见过面,自然就知道武兰桂是志在楚娆,于是没有兜转道:“老爷,祁苏只是个普通的商贾,约莫在扬州有些人脉,但在京府是定然拗不过老爷您的势力,我姐姐上次还来扬州见过他们,住的院子还是租的呢。”   “当真?”   “当真,是老爷看中的那个小娘子亲口说的。”   武兰桂一听,心里稍加宽心,其实他业已查过,京府没有祁苏名下的产业,但越是空白一片,他越觉得有些奇怪,然而听赵瑞格这么说,好似是他多想了。   “祁苏这个人,和京府来往可密切?”   “老爷放心,祁苏只是病秧子一个,大门都不出,何谈认识京府的人。”   “那就好。”   武兰桂心忖,天下商贾,唯一绝不能惹的是清陵侯,但武兰桂自己位卑职低,从来没见过这个人物,容貌身材一无所知,但想来也不至于巧到如斯地步。   他随便看上的女子,还能正好是清陵侯的夫人麽。   “武老爷,小民觉得楚娆那个小娘子必定是你囊中之物,如果您想更谨慎,我其实还有一个想法。”赵瑞格嘿嘿了两声。   武兰桂哼了一声,示意他继续。   “祁苏在扬州城北有许多家米铺,小民的想法是老爷先找人关他个几家,看看他的反应,这样又能试探虚实,又能给个下马威,到时派属下上门直接问他要人,他肯定不敢违抗。岂不是美哉。”   武兰桂将茶碗一放,对啊,他怎么没想到,查不到,可以试啊,试出来祁苏背后没势力,他不就大胆下手。   “说吧,你想要什么?”武兰桂心情好,难得地问起赵瑞格所求的事。   赵瑞格哈腰上前,“小民是想,等老爷得到了小娘子,剩下的店铺,能不能分给我一半,嘿嘿。”   他姐姐想让他搭线认识京官,好把姐夫和祁风接回来,但他当然不想救,这半年来,好不容易把大房的铺子收归己有,正是觊觎祁苏铺子的好时候。   这次攀上京官,简直是老天爷给他送的物。   他们现在说的借机试探虚实,但说白了,祁苏若是可欺,这铺子也绝不会再从口袋里摘出来。   武兰桂和赵瑞格想的一样,但一半实在太多,他想了想,竖起三根手指,“不能再多了。”   三成三成就三成,总比什么都没有好!   赵瑞格皱皱眉,咬牙道,“好。”   皇城以南的溧江区,祁宅书房里,祁苏坐在圈椅上,听徐翁禀报最近扬州情势。   “公子,如你预料的,果真有人要封咱们的铺子,老奴已经命人不作抵抗,看看他们到底耍的何种手段,好让我们一网打尽。”   祁苏阖着双眸,修长莹洁的手指点着太阳穴,他最近夜梦颇多,加之楚娆睡在身侧,一旦醒来就再也静不下心,根本无法入眠,睡得并不好。   他声音冷淡带些沙哑,“将所有涉事的人列给卓蔚。”   “是,公子。”徐翁不奇怪祁苏任由人封铺,虽然他们不需要忌惮区区一个副千户,但这类地头蛇狡兔三窟,使其放松警惕之后,再一锅端,将涉案的人连根拔起的确是比较省事。   他最奇怪的是,祁苏为何能提前知晓有人会在扬州使手段。   商会的消息互通八达,那也是他逐条筛选了再呈给祁苏的,看了公子果然比他想的还要厉害啊。   “公子,姓武的是京官,届时要不要知会京府尹一声。”徐翁已然想到了后续,抓了之后,按着祁苏的性子,一般是发配往京府尹,依法例判刑罪,当然,若是心狠,发往京畿营,那此人和他的家眷便当真不会再有活路。   京府尹。   祁苏蓦地想起在酒楼里武兰桂看向楚娆的眼神,睁开双眸时眸色冷冽,“直接通知京畿营。”   徐翁略微惊讶,很快敛眸应下,“好。”   徐翁又请教了一些商会日常的事物,正准备提脚走。   门外恰巧传来悦耳的一道女声,一听便是夫人的嗓音,“祁苏,你们聊好了没呀?” 第85章   楚娆站着院子里来回张望着踱步, 以往这个时辰她本来也是该在书房里的,但徐翁有事商谈,她自然是让出位置,不打扰他们讲正事。   然而, 等她用完午膳回来, 房门还紧闭着, 不知是发生了什么大事,需要谈这么许久。   四九奉完茶, 踮着脚从门口走出,被楚娆正好给堵在半道。   “哎, 四九, 他们在里面讨论什么呢。”   四九垂着头低声道:“夫人, 小的哪里知啊, 不过好像是说到了扬州铺子被关的事。”   “扬州的铺子都被关了?”   “是吧, 反正公子自有打算, 夫人您不必着急。”   楚娆兀自思忖,她整日呆在宅子里, 都不知道扬州的境况,要不要书信给爹娘问问?不行,她不想让爹娘担心, 可这么大的事, 祁苏为何从来都没与她提过呢。   挥退了四九,楚娆站在书房门口,犹豫半响, 叩了房门,“祁苏,你们聊完了麽?”   不过一息,回应她的是门被打开的‘吱呀’声,白发的徐翁从里头走出。   楚娆笑了笑,道了声:“徐老好。”   “嗯,夫人福安,老奴和公子已谈完了。”徐翁往后瞥了一眼,压下声音道:“夫人,公子似乎昨夜休息的不好,一直闭目养神,夫人的动作还请轻一点。”   “噢噢。”   楚娆低声连应了两声,轻声缓步地踮脚走进书房。   房内,祁苏果然阖着双眸,靠在圈椅里不动。   他容色清俊秀美,骨节如玉的手指张开半撑着额际,指尖抵着的眉心处微微拢起,绵长的呼吸声带着浅浅的鼻息。   静坐着都是翩翩如玉的佳公子,楚娆忍不住半趴在祁苏身前的桌子上,凑近地数他长密的眼睫。   一,二,三——   还没数过十,祁苏忽尔睁眸,楚娆吓了大跳,往后猛的一仰,后腰撞到了邻边的木质书架,疼的她‘嘶’的一声。   她揉了揉自己的腰,朝着祁苏道:“祁苏,你怎么总是不声不响的。”   祁苏的视线掠过她揉腰的手,却是没有停留,“睁眼为何要出声。”   楚娆腹诽了一句,退回自己在书房的座位。   这里的书房比广陵城的那间大的多,两张书案正对着摆在门的两侧,她现在每日来便是坐在祁苏对过的这张。   随意地翻开桌上书册一页,楚娆看了眼对面手上拿起账册的祁苏,试探道:“祁苏,你们方才在谈些什么呀,我听说扬州的铺子被封了,是么。”   祁苏闻言抬头,楚娆最怕他现在这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忙摆手解释,“我真的没在门口偷听,我是听别人说的。”   “下次徐老过来,你不必回避。”   “噢,好啊。”   楚娆听完这句话其实心里挺高兴,还美美地应了一声,可是想想不对啊,祁苏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她锲而不舍:“那是关了几间,是不是扬州出事了。”   “你爹娘不会有事。”   好吧,楚娆的确有担忧过自己爹娘,但她也确实想问问祁苏的铺子一事,可这般绕了半天,祁苏还是懒得跟她讲。   “不说就不说。”   祁苏听到这句气鼓鼓的话,看了楚娆一眼。   他不惯解释,也不知该从何说起,她性子单纯,就该只想些吃喝玩乐之事,楚家和林湛能护的她前十几年不涉险恶,往后这辈子,他定要楚娆活得都比以往还更要无忧。   收回视线,书房里重归沉默。   楚娆气性去的一向快,不久她就被蒙书里的学问给愁的咬起了笔杆子。   之前在晋城,她与祁苏说想学外邦话。   当时说的时候是一时兴起,但祁苏总能记得她的每一句,所以回来之后,祁苏就给了她两本对照着学的蒙书。   让她每日按照写有外邦话的那本描摹字体,等全部背出来了,素日的交谈就应当不再成问题。   楚娆不想教祁苏看扁,当即应下,还说了颇多的豪言壮语。奈何她天生对学问这一块并不擅长,祁苏出门不在那么久,没人盯着,她虽然也背,但页数一直迟迟停留在第五张,进行不下去。   实在是觉得无聊,楚娆撑着下巴偶尔看看书,再抬头偷瞄祁苏,灵机一动。   她小手捧着书册,‘蹬——蹬’走到祁苏面前,“祁苏,这个字,笔划我怎么连不起来。”   祁苏执着账册的左手收势垂至腰封,右手提笔蘸墨,在摊开的素宣上写了一遍,“这般。”   “好的。”   才坐回位置半炷香不到,楚娆又拿了其中一本蒙书过去,“祁苏,这句话该怎么读呀,我舌头老是打转。”   于是,祁苏耐心地读了一遍给她听。   片刻之后,楚娆又去了,这次她什么都没带,“祁苏,你说你出去这么久了,回来要不要考考我。”   祁苏看了一眼木架上的铜壶滴漏,短短不到半个时辰,这是她跑过来的第三次。   明知她就是闲不住,找他消遣,祁苏还是不想拂了她的意。   “好,你要我考你什么。”   “唔。蒙书前五张纸上的,你都可以考。”楚娆得意道,前五页她背的可好了。   祁苏拢眉,他难得露出惊讶的神色, “这些日子,你竟只看了五张?”   “是啊。”   楚娆每日都背,但每每都是从第一页开始,背到第五页就背不动了。她还觉得自己的五页很是不错呢。   看祁苏不可置信的模样,楚娆心里很挫败,“那我回去再背多几页罢。”   折身往回走,楚娆身上的玲琅环佩在她一个转身之间也发出清脆的碰响,叮叮咚咚,本就睡得不好,祁苏此时更觉头疼。   他手长一揽,就将人勾在了自己膝腿上,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我考你。”   “哦。”楚娆侧坐在祁苏身上,大概也发现了自己腰间的响动,用手捂住小铃铛,“要不要我去拿一下蒙学书。”   祁苏手势未变,牢牢地将她固定在自己的身上,“不用,我背给你听。”   “……”   祁苏每背一句,楚娆就低头书写一句。   他单手拢在她的腰间,手似有若无地揉在她方才撞的后腰淤青之处,既舒服又带着一点酥痒,楚娆有些无来由的心猿意马。   不专注的后果,就是她也不知道自己写成了什么样子。   在报完第二十句的时候,祁苏停住。   他将账册一放,手扶上楚娆握着笔杆子的右手,视线穿过她的肩头看向白宣,从上至下,逐条批阅。   楚娆就仿佛回到了儿时,被女先生查纠察默书时候的情景,胆颤心惊地盯看着祁苏的笔尖。   “祁苏,这条我意思对了,算对吧。”   “祁苏,我这只错了一个字啊!”   “祁苏你下手轻点儿。”   ‘漫长’的批改完毕,楚娆看着纸上的圈圈点点,瞬间泄了气,“祁苏,你真严格。”   祁苏放下紫毫,“我说过,你学得太晚。”   “就只会说。”楚娆哼唧了两声,“难道你任何事都会么,有什么了不起。”   “的确都会,只除了一件事。”   “什么事?”   楚娆忍不住凑过头问道,竟然还有事能难倒祁苏,或许她会的话,就能嘲笑他一番了!   祁苏此时已然重拿起账册,视线落回书页之上,闻言似是不经意的开口道,“你告诉我的不会,你忘了。”   因为没休息好,他的嗓音低沉,往下覆在楚娆的耳边,像极了那晚他在她身上时,沙哑的声线。   【祁苏,你根本不会,姆妈跟我说这事不疼的!你说,你是不是不会!】楚娆沉默半响,瞬时脸绯如红芍。   “我,我”她无话可说,兼着语无伦次,可是又想反击,于是不知哪里冒出了一句,“你,你不会,那你干嘛不学。”   “哦。”   祁苏侧头看向她,神态认真,“你又怎知我没学。”   这下,楚娆的耳边如烟花炸开,她红着脸使劲从祁苏怀里挣脱,跺了跺脚,“祁苏,你流。氓!”   女子扑哧扑哧地小跑跑开,裙尾翩跹,像是盛开的红杏。   祁苏放下书册,看着咋咋呼呼奔走出门的窈窕身影,冷淡的俊颜上,薄唇不自觉抿开一丝弧度,“终于清净了。” 第86章   在京府从元月到开春, 楚娆能坐马车去的地方都去遍了,现在则更喜欢呆在宅子里。   上次问起扬州铺子的事,只问到了一半,楚娆心里其实并不怎么踏实。   眼见着这几天徐翁来的更勤, 她心里愈加惴惴不安, 偏祁苏还总是一副闷着不想讲的模样, 多问几句就寻些由头来打发她,气人的很。   也不知道祁苏是不是有大事在瞒着她。   “紫烟, 你这次去广陵城,正好替我问问铺子事的吧。”   楚娆朝着正在理行囊的紫烟说道。   福源寺最近预备重新整修, 人手很是缺少, 紫烟得了消息, 就与楚娆告了假, 说想回去看看哪里帮得上忙。   京府这儿没什么要忙碌, 楚娆索性就准了她的年休。   “是, 奴婢定会细细打听。”紫烟收拾完,回头温声宽慰, “夫人,您不用太过忧虑,公子做事极有章法, 奴婢和四九这些年来虽都只是呆在祁家, 但隐约也能知道公子的能耐,绝不是我们想的那般普通的。”   “嗯,我知道。”但是再厉害聪明的人, 也有敌不过外力的时候。   反正一旦牵扯到祁苏,楚娆就好像会带着一万个担心,生怕好不容易得来的悠闲日子被打破。   她晃了下脑袋,不愿再作深想。   “对了紫烟,你在福源寺都住了五年了,有没有发现心尘大师有何不同呀。”楚娆是随口想问,她和心尘都重生而来 ,但心尘没告诉她,他是何时重生的,或许比她还早呢,她重生是因为前世枉死,那心尘呢。   紫烟摇摇头,“夫人,我只在福源寺呆了一年,没有五年的,心尘师父,也没甚不同。”   “一年?不会啊。”楚娆记得清楚,前世紫烟提起的时候,绝对是呆了五年。   紫烟低头笑笑,“嗯,本来老爷是要奴婢在寺里侍候公子五年的,但心尘大师似乎很不喜欢我,所以呆了一年,就被赶下山住了。”   “哦。”那可能是她记错了吧。   不知为何,楚娆听紫烟说这话时,感觉她的语气有些落寞。   紫烟背起行李,“夫人,奴婢要走了。”   “嗯,我送你去门口。”   紫烟推脱不得,只能由着她。   送完人,楚娆从门口回来,恰逢四九带着一帮工匠往旁边的院子里走。   “四九,这是要修什么?”   “公子说,把另一个院子重新休砌一下,夫人,小的先带人过去啊。”三月的天气最适合筑楼造路之类的事,所以这个时候工程一般是最多的。   楚娆之前学游水时修造的池塘,也大约是这个时候。   “嗯,你去吧。”   楚娆在房里午睡了一个时辰,如今紫烟不在,祁苏又和不知道哪个客人在厅堂里谈事,她闲的无聊,准备去看看工匠们修屋。   走到施工的院子,只看到有两个正在夯土的匠人。楚娆倚靠在门边,随意地探看,听两人聊的起劲。   “他也真不容易,重修屋楼有什么用,浪费银子不是。”   “那你就不懂了,修完再卖出去更贵啊,欠了那么多外债,不把房子卖个好价钱怎么行。”   楚娆仿佛听到了不得了的事,竖起耳朵,听得更加仔细。   “可怜他都不敢让夫人知道,怕娘子卷行李跑路,自己硬扛着呢,哎,这债主都逼上门来了。”   “谁说不是呢。”   听到此处,楚娆心里还哪有什么想不通的,她心下一凉,抬脚转身就走。   工匠甲听到脚步声,皱起眉头,“喂,你听到什么声音了?”   “没有啊。”工匠乙看了看四顾无人, “咱们继续说老王的事,后来呢,他夫人出走了没。”   跑回到屋内,楚娆急得团团转。   她知道了,祁苏这些日子,之前是关铺子,现在都要卖房子了,他还不跟她讲,真是又闷又傻!   偏巧紫烟前脚刚走,她连个能商量的人都没有。   楚娆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百宝箱翻出来,看了半天,值钱的也就祁苏送她的金珠子,其他的虽然是她的珍宝,但都不是财物,帮不上什么忙。   债务多到急着售卖屋房,楚娆都不敢深想。   不行,她一定要找祁苏说清楚,他把她想成何种人了,难道,她还会做出抛弃夫君,自己出走的事吗?   正厅堂里,祁苏坐在上首主座自顾摆棋,卓蔚则抱着手臂站在他身后,时不时对着站在下面说话的小厮翻个白眼。   “祁公子,方才我已将我家老爷的意思说的很明白,你扬州的铺子,都是我们这下令封的。”   小厮说的口干舌燥的,光武兰桂的身份,他都渲染了一大通,谁知对面的公子毫无反应,不说连口茶水都没讨到,现在都还站着呢。   最可气的是,他讲了半天,上首的男子连视线都没分给他片刻。   他替自家武老爷传话这些年,何时收到过这等待遇。   小厮心里不爽快,说话越发不客气,“我告诉你,这就是对你的警告。”   “哦,警告甚么。”   见男子终于出声,小厮以为他怕了,心里高兴,得意洋洋道:“警告你,我们副千户老爷有这样的能耐,你若是识相的,今日就让我带你的小娘子到我们老爷府上,不然明天带人来抓,那可就不好看了。”   祁苏眸中冷光一闪,果然,他们的谋算之中有楚娆。财帛事小,但关于她,他不许别人觊觎。   “滚出去。”   祁苏侧头睥向小厮,语气冷冽的能结成寒霜,卓蔚在一旁看的分明,他清楚公子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眼下显然是动了真火气。   “哦喝,你吃了豹子胆了!小娘子能在酒楼被我们老爷看上,那是她的——”小厮话说一半,变成一声惨叫。   卓蔚将他拎起来重重扔出门厅,落地嘎嘣的脆响,分明是肩膀的骨头都错位折断的声音。   “好,好,你们明天给我等着!”小厮忍着巨疼咬牙切齿,一瘸一拐地走出院子。   房檐的折角墙根处,楚娆脚一软,滑倒在地。   她知道祁苏不喜她偷听,这次也是真的只是想找他表明心迹。   哪知过来就听到了那句话,脚软得想走都走不了,只能听下去。   费了半天,原来不是祁苏欠债,而是因为她,祁苏给官家的人给坑害了,难怪祁苏不与她讲,肯定是怕她内疚。   祁苏今日是绝不会将她送出去的,但是明天呢,明天怎么办。   都怪她,好端端的,那次干嘛闹着跟出门,现在好了。   楚娆环臂,蹲坐在地上轻声哭了起来…… 第87章   厅内, 卓蔚扔完武兰桂的小厮,哼了一声,才转过头去。   咦,怎么好似看到了夫人的身影, 可是干嘛蹲在墙角, 进来不就好了。   卓蔚没来得及细想, 坐在首座上的祁苏已然从袖袋里拿出一纸信封,“交与京畿营的孟兵头。”   “诶, 公子,夫人的表哥林湛不就是在京畿营的么?”卓蔚每每想起上次拦他时候的比试颇有些落人于后的意思, 他就不甘心, 时不时地想找林湛切磋, 但一直呆在宅子里, 他也没有机会, 这次不就正好。   “不必。”他不喜欢林湛见楚娆, 无论任何原因。   “是,公子。”   卓蔚接过来, 郑重地放在自己怀兜里,他一直呆在京府,有些事比四九紫烟知道的还要详尽, 尤其关于祁苏的身份。   姓武的也是在太没眼色, 竟敢觊觎夫人,他还是第一次见祁苏这么生气的。   方才见识了那个下人的丑恶嘴脸,可把卓蔚恶心坏了, 只能想些高兴的事来翻篇,蓦地就忆起来时路上的所见。   “公子,四九领着人过来,建的是什么呀?”卓蔚来之前就看到四九带着匠人往别院走,祁苏甚少来京府住,宅子大都跟新砌的一样,应当是没什么可修葺的。   祁苏一边收棋,一边淡淡道:“避暑。”   他说的简单,卓蔚只能靠自己看到的材料领会,“是给夫人建的夏日用的水机?”   水机是将凉水送至房檐顶部,再沿着梁外房脊沿落下来,不仅能降暑,水帘如雾还尤其漂亮,但耗资巨大,一般只有皇家的避暑山庄才有此等景观。   祁苏的宅子里空置屋室偏多,占地广,要建一个并非难事,但以往他从不在乎这些,除了是给夫人用,卓蔚也想不出其他缘由来。   算一算时间,还有两个多月入暑,此时搭建恰是正好。   果然。   “嗯。”   祁苏待旁人话并不多,将棋子收进棋瓮,起袖便往门外走。   “诶,公子,对了”   卓蔚挠挠头看着祁苏远走的背影,他才想起来,还没跟公子说夫人刚在门外的事呢,但是想想也没什么要紧,不说就不说了吧。   这边,楚娆踉踉跄跄地走回房里,桌上已经摆好了晚膳。都是些平日里最喜欢的吃食点心,但现下也觉得索然无味。   随意地拨动了两筷,楚娆叹了口气放下筷箸。   “夫人,是不是今天膳房做的不好?”暂时代替紫烟的小丫鬟小心地询问。   楚娆摇摇头,“没有,我吃不下。”   小丫鬟也不知道夫人今日怎么了,平日里眉眼笑的皆是弯弯的,便是受伤冬日那阵,都没这般失意。   “夫人,要不要奴婢给您备水沐浴?”   “嗯。”   祁苏在卧房内坐了一个时辰,手上执着书,余光却总是瞥向门边。   平日里,楚娆总比他先沐浴,也比他早一步躺上床榻,但今日,她还未回来。   问过膳房的丫鬟,她晚膳用的也不多,仿佛是很不高兴的样子。   难道,出什么事了?   祁苏脸色一凛,拂袖起身就要往外走。   这时候,门吱呀——一声打开,是楚娆垂着头走进。杏黄色的亵衣外拢着一件薄织披风,半干的头发披散在肩头,俏丽的小脸上还挂着水珠,羽睫一颤一颤地,浑身发抖。   祁苏皱眉,快步上前掣住她的手肘,“楚娆,你怎么了。”   楚娆摇摇头,收回手走至屏风,“没什么的。”   浓浓的带着鼻音的哽咽声语气,听的祁苏愈发疑惑,他跟在楚娆身后,将她的身子坂正朝向他。   大概是方才情急之下的语气太过冷冽,祁苏这次刻意压抑着情绪,轻缓问道:“到底怎么了。”   楚娆抬起头,水汪汪的大眼睛还蓄着水汽,鼻尖和眼圈都是红红的,像是一只淋了汤的惨兮兮的小兔子。   “我是是想家了。”   楚娆说完,生怕祁苏看出她的异样情绪,顺势就抱了上去。   枕在祁苏的胸口,她才没那么害怕,觉得自己有着落的感觉。   楚娆晓得,祁苏瞒着她这件事,一来是怕她内疚,二来,是不想她过不好这在祁家的最后一晚,所以她决定无论如何,都要等明日有人来抓她时再暴露心情,免得两个人都不痛快。   可方才在净室,她洗着洗着忍不住就哭了,眼睛比现在还要肿,生怕祁苏看出来,所以才磨蹭一段时间回来的晚。   祁苏搭在她腰上的手逐渐收紧,下颚抵着楚娆的脑袋,薄唇开阖,“你想回扬州,明日就可以,不必难过。 ”   “嗯我知道了。”楚娆忍着难受应了一声,和祁苏没多久的时辰呆,她不能总是哭哭啼啼的。   “祁苏,我困了,想睡觉。”   “好。”   祁苏将楚娆抱着塞进被窝,床上仍旧是分开两条软被,他习惯地将她放进里侧的那条。   楚娆拉住祁苏撤回的手袖,眼巴巴地盯着他道:“祁苏,你今天能不能早点睡,我不想一个人”   面对楚娆莫名的忧伤情绪,祁苏显然也是再也看不进任何书简,“好,我去熄灯。”   烛火一灭,两个人各自怀着心事,各盖着一条薄被。   自从那晚之后,他们两就一直这样‘分床’睡,哪怕现在天气渐暖,祁苏也没有叫人撤下去。   楚娆以往不觉得如何,但今晚,她特别想抱着他。   没有多余的犹豫,她掀开祁苏的被衾,小小的身子从自己的被窝挪到了祁苏的身侧,手环上他的腰际。   感受到祁苏的身子有刹那的僵硬,楚娆欲盖弥彰般地小声说了一句,“今晚好像有些凉了”   “嗯。”   “你困吗?”   “不困。”   楚娆将脸蹭在他的胸膛,“祁苏,你,能不能抱紧一点啊。”   “好。”   “祁苏,我们可不可以再试一次。”   “嗯。”   不对,祁苏猛的一震,不可置信地看向怀里的女子,“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再试一次,你不是说你学了么,我这次不怕疼了,你再试一试好不好。”   细弱蚊蝇的声音在祁苏耳畔不断放大,他胸口剧烈的起伏泄露了他快无法抑制的渴望。   这些日子以来,天晓得他忍得有多难受,隔着两床被衾,他还是能清晰地感知她在身侧的软绵,无数次,他都得起身去净室冲凉水来得清醒。   现在,她竟然主动开口。   然而,狂喜之下,祁苏的胸膛忽尔染上了一丝凉意,瞬间将他浑身的燥热,浇出半分清醒。   他侧身,微微推开两人之间的距离,面色沉敛,“楚娆,你先将话说清楚,发生了何事。”   楚娆的眼泪已然沾湿了祁苏的襟怀,她也知道骗不过,终于肯老老实实地大哭起来。   “祁苏,你你不用瞒我,其实我都知道了。明天,明天就有人来抓我走了”   明日?还有抓走。祁苏突然明白楚娆在说的事。   她怎么知道的。   “你是不是又偷听了。”   楚娆哭着用小拳头捶了祁苏一下,她现在心里难过害怕极了,他怎么还在意这等无关紧要的事,“什么时候了,你还计较这个。”   祁苏被她这般哭法,心里一阵绵软,他不是计较这些,而是她每次只听半句,都能自己想一整出戏,他哪里猜得到。   “别怕,没人能抓你走。”   楚娆泪眼婆娑,“我知道你是安慰我,可你的铺子说关就关,我们斗不过大官的,等明日,我还是会被带到那个副千户那儿去。”   她在净室已然想的很明白,明天要是被人架走,她了不得随身藏把刀,与奸恶之徒同归于尽。   但是想想爹娘亲人,还有祁苏,她心里就难受,为何她老是遇到生死抉择呢。   “所以,祁苏。”楚娆抽搭了下鼻尖,倔道:“今晚,你到底试不试麽。”   祁苏看着女子胆小委顿的神情,娇娇弱弱的一团,背脊还因为哭而轻颤的发抖。   她真的好可怜,可是怎么办,他还是想欺负她。   至于那些他想说清,便能说清的事,等欺负完了再说,好似也不迟。   楚娆等了许久,祁苏都没有动静,一抬眼,他正幽幽地看着她。   突然她发现祁苏的眼神变了,变得和上次那晚一样暗,不是,比上次还要更深黯。   见作话。   烛火熠熠,一室香靡。 第88章   阳光透过窗棂在内室开了一条亮缝。   大红色的鸳鸯枕被下, 女子被裹抱的只露出脖颈,上面红痕暗色星星点点,无一不昭示着昨夜的暖室春光。   楚娆是真的糟了许多罪,初时还能忍着不喊, 但奈何她初经人事, 酸楚生涩, 祁苏又全然失了理智的攻城略地,痛的她又哭又喘, 一直折腾到后半夜天快光亮时,祁苏才恋恋不舍地退了出去。   然后她便累的立时昏睡。   可惜她睡得并不安稳, 因为她做了一个噩梦, 梦到有人来抓她走, 她抵死不从, 但架不住他们使力。   “不要, 我不要走祁苏, 救——救我。”   怀里的女子不着寸缕地在抱着他扭动,祁苏睁开的眸子, 隐隐又有暗下之意,但当听到她梦中呓语时,眸色蓦地变冷。   他抚上楚娆的后腰, 将她更往自己近身一带, 温暖席卷而来,楚娆顺势地往他的怀里钻。   楚娆半梦半醒,“祁苏我是不是马上就要被抓走了。”   “没人敢抓你。”   楚娆明知道祁苏是在安慰她, 但她贪恋极了他此时温柔的语调,脸颊在他手上蹭了蹭,“嗯,抓就抓吧,反正我能给的都给了,我应该不亏了吧。”   祁苏将她捞进怀里,本来冷着的脸,又被她说的气笑了,“你是不亏,但是我亏死了。”   玉色指腹所触之地,质感柔腻,祁苏的喉结滑动,浑身的知觉,仿佛只剩下那一处。   他侧过身,楚娆被他昨晚折磨出经验来,一下子感受到了‘危险’。   “祁苏,你又要来。”   “这次不痛了。”   “呜呜你骗人!”   “嗯,这件事,只骗你。”   一番荒唐,午时已过,从晚上累到第二日,早午膳食都未用,楚娆酸软地下不了床,祁苏明明该比她还累的,却是精神熠熠。   洗漱完,他用被子裹紧她,抱着走往净室浴池,楚娆实在是没力气,顾不上羞不羞人,任由他走过一众仆从的面前。   浴池里放好了水温适宜的热汤,祁苏将她放进池子里,细细地清洗,柔嫩的花蕊被欺负红红肿肿,零落可怜。   从身体里勾扯出的,全是他的痕迹。   楚娆虽然无力,但还是时刻观察祁苏的眸色,一有发现不对,便马上捧着他的脸认真道:“祁苏,真的不可以,再这样,我要晕过去了。”   祁苏显然还在食髓知味的兴头上,但看到她这幅认真又苦巴巴的神情,只能勉强地说服自己放过她。   拉拉扯扯地沐浴完,祁苏将她抱上用作休息的贵妃靠,替她绞干湿发。   楚娆贪恋的躺在他的腿上,侧躺着抱着他的腰身。   到这个地步,楚娆已没什么不能说开的,她垂着眼睑,仿佛交代事情一般,“祁苏,我虽然痛,但还是高兴。”   “嗯?”祁苏的指腹隔着软布,在轻捻她的墨发,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我现在才知道,男女之间可以这般的亲密,这种事,我绝不愿与旁人再做。”楚娆说到此时,眼神苦楚中带着一丝决绝,“所以,如果我真被抓走了,你可能以后就见不着我了。”   “你答应我,绝不能忘了我。”   楚娆做不到无声无息地去寻死,她也自私地想教祁苏难忘一世,就算他以后再娶,也不能有人替代她在他心里的位置,这也是她昨夜那么主动的缘由。   祁苏哑然,他捋起发尾的手僵在一半,都快忘了,他分明是‘骗’了她的第一次。   清咳一声,祁苏难得地对着楚娆没什么底气,“不会有人带你走,你许是听错了。”   “可我在厅外听的很清楚,你不把我送出去,今日就会有人来抓的。”   祁苏还想再说,室外,四九轻敲木门,“公子,外面有一大堆人上门了!”   外头吵嚷声渐大。   祁苏替她扣好高的快至颌角的领褖盘扣,经过昨晚,他现在恨不得把楚娆拿个袋子从头到脚的扎好,一处都不漏给别人看。   “祁苏,我不冷,不用再穿了。”楚娆心里系着外面的事,对祁苏一层层的给她加衣表示不满,“我们赶紧出去与他们理论,我就不信,天子脚下,他们还当真敢这么对我。”   她都能豁出命了,还怕什么。   “不用去理,他们的确不敢。”   楚娆看着祁苏一点都不张皇失措的模样,心里也有疑惑,“他们怎么不敢?”   祁苏未回,“先去用膳。”   楚娆摇摇头不肯,她心里像是吊挂着大石,哪里吃得下饭。   祁苏看了她一眼,沉吟道:“好,我带你去,但你不能与我吵闹。”   “噢。”   楚娆不明白,她跟祁苏有什么可吵的   初春的白日,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但楚娆身上还是被祁苏罩了件外衫,外衫外面还披着薄氅,将她的身线挡的密不透风。   初承人事,楚娆现下有些虚弱,整个人被祁苏揽在怀里,半挂在他身上。   斜靠着祁苏的肩头,楚娆望向院子里,从屋角檐下延伸出去,站满了穿着甲胄的京畿营士兵,密密麻麻得黑压压一片,包围了整个主院。   正中被捆绑了一人,楚娆定睛一看,不就是那天酒楼上的那个醉汉,也就是,那个说今日来把她捉走的副千户。   “侯爷,小人知错了!”武兰桂跪在地上哭地涕泗横流。   他今天原本准备从自己手下抽调几个人过来吓吓祁苏,兼带走楚娆,没想到大清早就被京畿营的人从被子里拉了出来。   先被‘教训’了一顿,这才知道祁苏的身份,他真是被绿绫那个贱婢给坑死了。   万中之一的概率,怎么被他撞上了,祁苏竟然就是那个明殷朝唯一的异姓侯爷——清陵侯。   “侯爷,小的真的知错了,求侯爷饶我一命啊!”   他的声音粗粝,此时大吼大叫,听得祁苏眉头一皱。   卓蔚见此情景,立刻将随手捡到的破布塞进了武兰桂的嘴里封上,周遭安静下来,只剩下断续的支吾声。   这个人在说什么,侯爷??楚娆茫然地抬头看向祁苏。   与此同时,护城京兵孟兵头侧步而出,单膝跪地行礼,“请清陵侯放心,此人强抢民女,收受贿赂,作恶多端,卑职回去定会上报,数罪并罚。”   武兰桂一听数罪并罚,就知道死罪难逃,一个白眼晕过去,孟兵头嫌恶地把他踢开,继续道:“至于涉案的其他人员,卓护卫已经给了一份名单,卑职定会不让任何人逃脱。”   “嗯。”   这是祁苏开口之后说的第一个字,楚娆从初时的不解,再加以联系,囫囵猜想了大概,方才在净室,她也想过祁苏或许认得哪个大官,但她万万没想到的,是祁苏竟然有侯爷的身份。   楚娆咬唇,蹙眉道:“祁苏,你,真的是侯爷。”   “嗯,看够了,我们回去。”   祁苏不想楚娆在外吹风,没继续留下,抱起她就往房里走去,午膳还未用,他怕再等下去,楚娆真的要饿晕过去。   “你是侯爷”楚娆窝在他怀里,兀自又读了一遍,字面意思她能懂,但祁苏怎么会是侯爷呢。   如果他是,那她昨晚苦兮兮地说了那么多,红着脸主动的时候,祁苏就清楚她不会被人带走,那他不就是趁虚而入么。   “祁苏,你,你真的是欺负人!”   “嗯。”   “你为何不早说。”楚娆挣扎着想从祁苏怀里挣脱,但力气小闹了半天,细腰还是紧紧地被箍在他手里。   “我不想。”   “。放我下来,我要自己走!”楚娆羞恼无比,祁苏昨夜分明就是看了她的笑话,亏她哭成那般。   楚娆腿脚乱踢,祁苏怕她动到伤痛处,只能将她放下。   腿心处还酸肿,但也不至于不能走路,楚娆拢了拢衣衫,径直从祁苏房里抱了一床被子,跑到隔壁自己原来的房间。   啪——的关上房门。   “祁苏,我要和你分房睡。”   祁苏静静地站在院中,颀长的身量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绯粉色的身影迈着小碎步,从一间房挪到另一间,直到关上门。   他摇头笑了一声,推门进去,朝向背对着坐在床上的楚娆,“你确定要住这间。”   “是。”   “好。”祁苏余光向外一瞥,“四九。”   “小的在。”四九一直保持着距离跟在两人身后,眼下自然是站在门外。   “把我房里的物什都搬过来。”   “是,公子。”   楚娆闻声转过头,嗔怒道:“搬来搬去的不嫌麻烦麽。”   祁苏淡淡开口,“不嫌,不是我搬。”   四九动作快,两人说话之间,他手上已经捧着一堆书简用具,小心地摆放至了这间屋子的案几。   楚娆眉头拧成了川字,这不是折腾人么,让院子里的仆从们看了,又要笑话她,她可不比祁苏,脸皮薄着呢。   “好好,我不分房,行了吧。”   祁苏轻笑着走近床榻,俊秀挺拔的身姿在楚娆身上笼下一片阴影,他弯腰伸手,将楚娆一把抱起。   楚娆面红耳赤,“祁苏,这还大白日呢,你放我下来。”   “不是才过吗,你就是个登徒子!”   “祁苏。”   楚娆叽叽喳喳地在祁苏的怀里叫嚷了好几句,引得经过的下人频频偷笑,直到进了祁苏的房里,她看着一桌的吃食,顿时闭了嘴。   “你抱我过来是用膳啊。”从床上抱起她,她还以为祁苏又要来一次祁苏将楚娆轻轻放进圈椅,以被为垫,“不然,你想的也可以。”   “我想的就是用膳!”   楚娆快速答完,立刻低头拿起筷子扒拉了两口,“你不吃么?”   祁苏抬眸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道:“嗯,我饱了。”   “你吃什么了?”楚娆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不是一直与她呆在一块,他哪来时间偷吃啊。   “欸,祁苏你笑什么,你背着我偷偷吃什么了?” 第89章   明殷朝唯封有一个异姓侯, 那是在景元元年五月时,由当朝天子明淮帝亲封。   至于缘由,除了此人掌控晋江商会富可敌国之外,最重要的还是商会的发迹营生在于码头河运。   河道漕帮拥众甚多, 有逾十万人众, 这么大一股子势力, 想卸一时卸不掉,若是逼得太紧, 甚至举事都有可能。   因此当初,明淮帝就决定暂时先稳住他, 赐了这么一个侯位。   到了册封当日, 皇帝也是万万没想到, 受封的竟然只是个模样十五六岁的少年, 好在这个少年对权利没甚渴求, 于是便一直相安无事到现在。   京府之中, 清陵侯有当年帝赐的府邸,但从来无人居住。   正因为行事太过低调, 偶尔提起他,除了富甲天下,似乎没有其他可谈, 连出来办事的也一直是个白须老者, 清陵侯的身段容貌皆鲜为人知。   不过,这次抓捕武兰桂一事,到底还是让许多有心人发现了祁苏的身份。   门房处塞满了别人送来的贵重礼品。   祁苏将一切事宜交托给徐老卓蔚之后, 过着和往日没什么差别的生活。虽说他不必不理会这等繁琐之事,但有一件,他只能亲自推脱,那便是皇宴。   每年四月,皇上会在御苑开设家宴,其实不会有何要紧,无非是赏花用膳,欣赏歌舞,联络各方感情。   去的皆是些王爷侯爵,和皇上在血缘上沾亲带故之人,祁苏虽然不算此列,但侯爷的身份在,宫帖也是每年必得送来。   今年更是提早了十日。   宫帖送到祁宅时,楚娆还坐在祁苏怀里,认真的在看蒙书。   “祁苏,我们真的可以去皇宫么,我还没去过呢。”楚娆拿着烫金朱色的宫帖,来回端详了好一阵,单就这张帖子,上面的镂花镶金样式繁复的比她买的坠饰还好看,果然是皇宫里出来上品。   祁苏原是不想去,他每年都会收到邀请,因不惯这种场面,前五年都不曾去过。   但看着楚娆趣味盎然的样子,他不想拂了她的兴,去也无妨。   “嗯。”   “好呀,那我要不要学学宫里的礼节,皇宫的花园是不是比我们的院子还大!”   楚娆想想就雀跃,她的头晃来晃去,发髻的碎发,在祁苏的脸上扫过像把小刷子,挠得他痒痒的,搅乱了一脸的冷色。   他扶住楚娆的肩头,“别闹,好好学。”   楚娆低头背了几行,想到什么似的,侧身道:“祁苏,我们这次去是不是会见到长乐公主。”   “皇上家宴,自然有她。”   “那,长乐公主喜欢你吧?”   祁苏垂眸掠了她一眼,“你听谁说的。”   楚娆自从知道了祁苏的身份,当然是能打听多少就打听多少了,见过清陵侯的人少,是以传闻也少,其中最为人道的就是皇上的掌上明珠长乐公主,一直倾心于他,楚娆记得她在酒楼那次,就听到说书人说此事的。   楚娆不肯依饶,“你就说是不是么。”   “我与她只见过两面。”   “噢,那她是对你一见钟情了?”   祁苏见怀里的人不安分,索性不再箍着她,将她放开,“我不知。”   “哼,装蒜”   楚娆嘟囔着站起,回身却不舍得走,继续倚在桌边,用指尖微微勾扯祁苏的手袖,“祁苏,还有那个白玉信物,是不是她亲自刻了送给你的。”   “那是身份玉牌。”   至于是不是长乐亲手篆刻,祁苏以前没想过,就算是,也与他无关。   “哦。”   祁苏那般的人,有人对他倾心不奇怪,但一想到对方是个公主,楚娆就有些心虚。   她现在被祁苏吃干抹净的,不是都说男子得到了便不会珍惜,也不知道祁苏现在说的好好的,万一去了趟宫宴,多看了两眼,凭白生出心思“祁苏,我突然不想去了。”   祁苏把书放下,状似无奈道:“说罢你又想到什么。”   “唔——”   楚娆弯腰将手肘撑在桌案,抵着下颚凑近,“我在想,你会不会休了我娶公主啊?”   祁苏神色淡然地抬手,玉色指腹轻点在她的眉心,微微推开距离,“有空胡思乱想,不如想想今晚你要默写的文书。”   “最多就默不出来嘛,你能怎么罚我,还打我手心不成。”她又不是小孩子。   “不打你,但能做其他的事。”   “什么?”   祁苏瞥了她一眼,“你。”   楚娆其实说完就恍然明白过来,不等祁苏回答,她捧起桌上的蒙书转身就回了自己座位。   她已经足够领教过他的说到做到,“好,我马上背书。”   楚娆咬着笔杆子,咕哝一句,“祁苏,你都不会累的嘛。”   虽然声音低,祁苏还是听得很清楚,   “嗯,不会。”   不知不觉,已至赴宴当日。   祁家大门外,锦衣华服的男人背对着站在马车边上。   亮绸面的素色对襟直,宽袖生风,袍摆上绣刻着银线,白玉腰带束出窄劲的腰身,墨色的长发一泻而下,身姿皎然如玉树。   “祁苏!”   闻声回头,男子眉目如画,水翦星眸,周身的疏冷在看到款款而来的女子之时,不自觉地收敛出一丝温意。   “祁苏,你怎么站在外头等我呀。”   今日算是家宴,不用穿官服,但去皇宫当然是要好好装扮一番,是以楚娆换了一套新定做的宫装,不仅如此,从来不喜饰妆的女子,今天可是认认真真地让紫烟替她打扮了,所以才拖延了时辰。   黄昏落日下,女子芙蓉秀面,柳眉杏眼,容颜精致好似能般般入画,眼尾微扬,因初染雨露,更平添了几分女子的妩媚风情。   祁苏很少见楚娆红妆模样,此时看的略愣神。   “好看么,我让紫烟化了许久的。”   楚娆邀功似地抱着祁苏的手臂,大概是已然有了肌肤之亲,她有时也不自觉地会流露出对着夫君时,小娘子的撒娇嗔态。   祁苏感受到手臂上的那抹柔软,眸色闪了闪,但面容无波,“嗯。”   楚娆见他只是淡淡回了一个字,也不计较,反正以祁苏的脾气能回应,都仿佛是恩赐。   钻进马车,楚娆随意寻了处折角的位置坐下,然后便从腰封里拿出一面铜镜,她要时时刻刻关注着自己的仪表。   难得的没有聒噪,祁苏看了眼楚娆,见她兀自对着镜子照了半路,忍不住开口,“你在看什么。”   “妆容发饰。”楚娆飞快地回了一句,继续对着铜镜摇头晃脑,“我总觉得哪里不对,但一时找不出来。”   祁苏凝眸盯了她片刻,何来不妥,她总是能给自己寻些事做。   摇了摇头,他垂眸继续翻册。   然而他还没看进几行,楚娆一声惊呼伴着马车车轱辘声差点将他手上的账册打落。   “是了,我忘了涂唇脂!”   楚娆瞬时愁眉,她想着路上饿了要带糕点果果肚子,就跟紫烟商量带一只唇脂入宫前涂。   哪知出来的急,糕点没拿,唇脂也没带。   她这次盛装装扮,还有个缘由,就是不想在长乐公主面前落了下风,如今虽然只差了这一点点,但楚娆总觉得不对劲,且越看越明显。   “哎,不好看。”楚娆转向祁苏,央求道:“祁苏,能不能换道经过主街,让我买一只胭脂。”   祁苏没有抬头,“好。”   楚娆又思索道:“可是这样,我们会不会迟了入宫。”   “会。”   “那算了。”怎么可能因为这么件小事推迟入宫的时辰。   马车辘辘,楚娆的叹息声不断,听得祁苏眉心攒聚,账册拿手里如同摆设。   “你到底在担心何事?”   “还是这个呀。”楚娆指了指自己的嘴,“喏,你不觉得淡了?”   “不觉。”   楚娆心忖,这事与男子还是讲不通的,再说了,见情敌的又不是他,他懂什么。   她一会儿对着铜镜伸手戳戳自己的唇,一会儿抿紧,不时咬两下,小动作悉索不断。   “祁苏,你看现在这样,是不是不淡了?”   祁苏被她叽叽喳喳地拉着袖子,只得放低账册,重又看向她。   他认真道了一句:“很好。”   祁苏不是敷衍,楚娆的唇色如粉樱,他实在看不出哪里浅淡,而且,他也是当真急着看账册。   现在与楚娆同住一室,账册若不趁白日看完,晚上回去之后,难免会影响他的‘正事’。   虽得了祁苏的回答,但楚娆还是觉得不满,她回身趴在窗棂板上,盯着外头可有经过卖胭脂的走贩。   但马车快到宫门口,路上行人都不多见,更别提走卒商贩。有谁敢在皇城外吼卖小物,也没人买么不是。   楚娆身后,祁苏不胜烦扰地抬头看向楚娆,他发现楚娆有一种本事。   她方才聒噪时,他觉得吵闹,但不心烦,她安静时没有声响,不吵闹,但他心烦。仿佛她的奇怪心事,都能加诸一遍到他身上。   “你过来。”   楚娆回眸,茫然看向祁苏道:“怎么啦?”   “我也觉得,唇淡了。”   楚娆闻言心下一急,凑上前:“是吧,你也这般觉得,我就觉得是!”   祁苏微叹了口气,食指指腹抬着她的下颌,趁她还没回过神,欺身上去。   在楚娆霍然睁大的眸子里,他的身影愈加欺近。   下一刻,缠绵熟悉的吮咬,比以往更游刃有余,微微疼痛,但酥麻之下竟有一丝爽感。   楚娆瞪着眼睛,动也忘了动,直到祁苏抽身坐回原位,脸上才升起两坨红晕。   他的神色轻描淡写,“好了。”   楚娆下意识地拿起铜镜,膻口微红,被揉捻之后,像是一颗熟透的小樱桃娇艳欲滴,比涂了唇脂还艳,双颊也是自然地生出芙蕖,的确,什么都不用补了,颜色都恰到好处。   “你怎么这样”楚娆越说声音越低。   毕竟做过更亲密的事,她现在比之以往要淡定许多,但也不能这么明目张胆呀。   “我只是想好好看账册。”   这跟他看账册有什么关系她又没吵着他。   “祁苏,万一被人看出来怎么办。”   祁苏不解的掀眸看她,“我亲你,于礼不合?”   楚娆顺了口气,“祁苏,你还是看你的账册去吧。” 第90章   皇宫位于应天府的正东方位, 与祁家所在的溧水区相隔不算太远。   马车疾行了一个时辰之后,在宫门前缓缓停下。   背靠着虞山皇宫宫城,四周粉墙环护,若是站在高处往外极目眺去, 明黄色的琉璃瓦顶和刻有飞龙舞爪的重檐殿宇, 在落日下镀了一层金光, 很是璀璨夺目。   迎送的宫人早已等在南华门外,见是祁苏的马车便立马有小太监小步踱了上去。   楚娆踩着递送而来的矮木台阶走下马车, 祁苏紧随其后,小太监行完礼起身时候偷偷抬头望了两人一眼, 男子金质玉相, 女子婀娜纤巧, 心中不免感慨清陵侯和侯爷夫人果然是极其相衬的一对呐。   只不过, 小太监望了望不远处的宫门, 等在那处的主子看了, 怕是心里更加不爽快,也不知道会不会迁怒于他呢。   在他的惴惴不安下, 祁苏和楚娆已然走至宫门口。   甫一抬头,一个倩丽女子就站在门边。   她身着重莲瓣玉绫罩纱缎裙,腰间系着孔雀纹的宫绦, 柳眉凤眸, 容貌不俗,兼带着贵族的骄矜傲气,看向祁苏时眼神丝毫不掩饰情意, 更是连半分视线都没分给楚娆。   楚娆不必问都晓得,眼前这个女子就是长乐公主了。   “公主殿下。”   祁苏语气疏冷地喊了一声,楚娆在一旁也微微福身以示礼貌。   长乐余光瞟向楚娆,见她姿容冶艳,身段妖娆,容貌的确是上佳,还是最勾男人心的那种长相。   一想到她是祁苏明媒正娶的妻子,两人能夜夜缠绵,她心里就闷的快爆发,碍着心上人在场,她压下情绪,笑着对着他说道:“祁苏,你终于来了,父皇还没到御苑,我就先想过来接你——你们。”   “嗯。”   祁苏拂袖,将楚娆往前带至自己身侧,侧身柔缓低道:“你第一次来,跟紧我。”   对两人全然不同的语气,听得长乐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她不舍得对祁苏发脾气,只能推了一把站的不近的方才那个小太监。   “你叫什么名字!站这儿是想挡本宫的道么?!还不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清楚路。”   小太监从方才三人一见面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要遭罪,此时连忙跪地求饶,颤声道:“公主,奴婢不识路有罪,求公主责罚。”   祁苏皱眉打断,“公主,走罢。”   “侯爷开口,本宫就不与你计较了。”长乐一挥手,小太监这才免了一劫。   在宫人们小心翼翼地下跪行礼之中,三人往御苑的方向行去。   一路上,长乐时不时会说些似乎很是亲昵的话语,好在祁苏并不如何回应,楚娆心里倒是没有吃味,祁苏对长乐的冷意都已经明摆到脸上了,她想计较都计较不起来。   “祁苏,你还留着我替你篆刻的玉牌。”长乐看到祁苏腰间挂着的那块白玉,惊喜状说完后关注了下楚娆的神情。   她这句话说的巧妙,当初刻字的事她没与祁苏说,但反正祁苏是不喜解释的性子,膈应一下他的妻子,也是好的。   果然,祁苏连回应都没有一句。   长乐得意地看向楚娆,心想楚娆暗里指不定得多好奇难受吧,然而她并不知道,关于这个玉牌,那日在书房楚娆都问过祁苏一轮了,是以听她这初级的挑拨,楚娆压根没往心里去。   楚娆一心沉浸在皇宫的雕梁画栋,琼楼玉宇上,自顾看着周遭风景。   祁苏则目光深静,仿佛是在思考何事。   三人各怀心思地走进御苑时,已至申时,皇帝却未至,苑里三三两两的站着几拨皇亲国戚。   虽然看起来表面风平浪静,但太子一党和瑞王一党隔开的泾渭分明,也只有祁苏一行和不管朝政的几位公主不置身于暗涌,随意成队。   等了一阵,皇上没等来,等到了他身边随侍的内侍监大太监,大太监拿着拂尘通传道:“陛下龙体违和,今日不来御园,但晚宴照旧,还请各位自在入席。”   大太监通传了一声便急着回去继续伺候,众人心下顿时了然,老皇帝果真是久病不愈。   这阵皇上不早朝,也鲜少见人,宫外传言纷纷,说老皇帝怕是过不了秋,这次坚持御园晚宴也是皇后的意思,带了几分冲喜的味道,没想到皇上还是没办法下榻。   皇帝不来,于楚娆略有些遗憾,她这次还挺想见见天子的模样,但对于旁人大都没甚所谓,酒水照饮,舞照看,少了拘束,苑里反而更加热闹。   酒席呈回字摆开,正中空出的一块地方,此时正有教坊司舞女们翩翩起舞,清莲移步,灵动飘逸,歌声低悠好听还不会盖住人声。   楚娆一边痴痴地看,一边被祁苏带往既定的桌几落座。   座位的次序是有讲究的,但显然长乐公主花了大心思,因为他们和长乐正好对过而坐。   忽略掉对面时不时看过来的灼灼目光,楚娆一坐下便忍不住开口道:“祁苏,我看长乐公主真的是非常非常喜欢你了。”   “是么。”   祁苏替自己斟了一杯茶,漫不经心道:“不知。”   “可是,她没求着皇上赐婚?”看长乐势在必得的样子,楚娆觉得她应当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怎么会由得祁苏娶自己。   “皇上的确与我提过,是我不愿。”   楚娆闻声,愕然看向他,“然后呢?”   祁苏喝了口茶,拢眉看了楚娆一眼,“何来然后,然后我便娶了你。”   简单的不得了的一句话,楚娆偏咂摸出了一丝甜味,可她问的不是这个意思。   “我是说,皇上他不怪罪于你吗。”   “皇上仁善,我既有婚约在身,他便没有逼我。”当然,祁苏还有个原因没说,商会会众极多,势力遍布,纵然是天子,也不会贸然打破这种两相平衡,他也不是任人拿捏的。   楚娆见祁苏不知何来的严肃神态,有心调笑道:“噢那真可惜,你当驸马多好呀,长乐公主不也长的很好看嘛,之前见你那么抵触,我还以为她生的不美呢。”   祁苏没有循着楚娆的意思望向对面,而是神色平常地在瓷杯中倒了半碗清茶,推至楚娆面前。   毕了,才雅淡开口,“不如你。”   楚娆本就是说笑,此刻闻言,嘴角弧度更是掩不住的扬起,她的视线不再停留于长乐公主那处,而是胆大地四处探看起来。   四周多是些不认识的王侯贵戚,显然对于祁苏和她都有好奇,但因着端贵识礼,偶有与楚娆视线相对的,眼神停留也只是几息片刻掠过,鲜少有令人不快的驻足。   楚娆看了一圈,最后在一个女子身上停留不动,这个人她似乎很眼熟。   “祁苏,我们是不是见过她,她是来京府那晚,马车上遇到的那个?”   “嗯,兰馨。”   “真的是她!”   楚娆是万万没想到,她那日在马车上随意救的人竟然是瑞王的侧妃,她一直以为是祁苏诓骗她来着。   兰馨此时似乎也看到了楚娆,她嘴角温和地漾起笑意,举起酒杯朝着楚娆示意,唇形道:敬你。   楚娆接收到立刻拿起桌上的——咦,她的酒杯呢?   祁苏将倒了茶的瓷碗塞进她手中。   不想教兰馨久等,楚娆没与祁苏细说,笑着用双手捻着茶杯和兰馨互相“交碰”,祁苏则和兰馨身侧的瑞王轻轻颔首。   两个容貌出众,气质卓然的俊美男子,万分默契地只对看了一眼,便将视线落回自己女人的身上。   祁苏将清酒推往自己这侧,“楚娆,今日你不许饮酒。”   楚娆也已然收回目光,正要和祁苏‘理论’。   她认真道:“祁苏,上次去船舫是特殊状况,今日难得能进皇宫,我就喝一两杯麽,咂咂嘴,绝不会贪杯的!”   “不行。”她不喝醉,他都想将她裹起来不教人看,更何况是喝了酒。   “祁苏~~”   楚娆轻轻在袖袍下摇了摇祁苏的小指指腹,挠了不到两下就被祁苏反手轻轻捉住,“别闹。”   楚娆手被牢牢箍着,她装作不经意地往四周看了一圈,见无人留意这边,娇声凑在祁苏耳边,“祁苏,你要是一直牵我的手,那我就不喝。”   祁苏垂眸似是考虑了下,反正,他不亏,“可。”   楚娆偷偷低头笑了一声,举起了桌上他替她斟的茶,其实她才不想喝酒呢,上次都那么狼狈了,她不过就是喜欢祁苏对她说不许的样子。   看看自己被祁苏牵着的手,现在她还赚到了!   两人的窃窃私语在嘈杂的席间并不明显,但一直关注二人的长乐公主,却是在余光之中将两人隐蔽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她脸上笑容逐渐消失。 第91章   宴席过半, 承恩殿里传来皇帝的口谕,要请清陵侯过去一叙。   “在这等我。”   祁苏低声与楚娆说完,跟着引路太监走出御园。   夜晚的皇宫壸道清退了闲杂人等,宫人在前头带路, 时不时回头说些奉承的话, 两人一前一后, 待能看清承恩殿外的石狮子,殿门也就离得不远了。   跨进主殿宫门, 侍卫端容肃穆地守在两边,太监识相地闭嘴收声, 不敢再多言。将祁苏送进殿门之后便躬身退了出去, 把大门一并带上。   隔着明黄色的玄关屏风, 祁苏看到了半躺在椅塌上的明淮帝。   明淮帝身着常服, 清峻的脸上满是灰败的气息, 也就是律紫团花茧绸袍将他的气色略微衬的明快些, 看起来不那么疲弱。   他抱着一团薄被,手肘支撑着置在塌中央的平几, 腿边还摆着一个小火盆,快入夏的日子,殿内的炭火一点都没撤下。   眼见祁苏进门, 明淮帝招了招手, 吃力道: “清陵啊,你过来。”   “臣参见皇上。”   祁苏缓步上前施礼,老皇帝笑着挥手, “朕难得见你一面,就不必,行虚礼了。”   显然是中气不足,短短一句话,皇帝喘了三次才说完。   “朕听说今日你过来,带上了夫人。”明淮帝刚至不惑,容貌清峻,斯斯文文,然而他久病缠身,眉间的黑气浓的散都散不开。   他以拳抵口咳嗽两声,继续道:“可惜朕没见到,不然还想看看,有谁能比朕的女儿更让你上心。”   祁苏闻言,薄唇轻抿成一条直线,却是没有开口。   明淮帝知晓他的脾气,笑了笑也没有发怒,“朕找你来,想必你该知道,是为了长乐。”   祁苏垂眸片刻,“皇上是想赐婚?”   明淮帝掀眼看向祁苏,声音带着久病的沙哑,“那你这次愿不愿呢。”   “陛下,臣已有发妻。”   “你以为,的朕想将长乐嫁予你?要不是她,咳——铆着劲要嫁。”皇帝叹了口气,长乐自小被他宠坏,稍有不顺心就在宫里一哭二闹,尤其是祁苏成婚那日,公主殿都差点被她拆了。   “只要长乐能作正夫人,你现在那个,朕可以破例她为平妻,你怕是不晓得,长乐她自愿以平民身份下嫁与你。”   能做到这般,明淮帝不信哪个男人不动心,他的娇娇哪里不好,要不是他时日无多,他也不会有此打算。   然而祁苏没作犹豫,“我不会娶公主。”   又是这句,明淮帝听完眉头直皱,几年前,他提及此事之时,祁苏也是这幅神态,油盐不进。   “你就不怕朕治你的罪?!”   明淮帝气极,说的有些激动,偏他天生软弱心肠,威胁都显得有些儿戏。   祁苏面色不改,撩袍跪下,“那就请皇上治罪。”   分明是跪着,但他背脊挺得笔直,容颜如玉,气质清贵,丝毫不见窘迫。   明淮帝看他这般,心里反而有些不是滋味。他是惯来的心软,当年能走上这个位置,皆因兄弟手足相争,只有他最悠闲散漫,最后竟反而走运被先皇看中,说他仁厚有容人之肚,捡得了这个皇位。   登基之后,娶的已逝前皇后是将门之女,岳丈一家一路从旁辅佑,他这世,当真是过的顺遂至极。从来都不要这皇帝位置的人,偏偏一切都给他备的齐全。   这些年,明殷朝赋税丰厚,百姓生活富足,但边关外敌频频入侵,也有他优柔寡断,占不了先机的缘故。   所以退位让贤,他没甚遗憾,可就是这个女儿,是他和前皇后唯一的孩子,终归最让他放不下。   “起来吧,你啊,就是不怕朕。”明淮帝叹了口气,其实谁怕他呢。他性子软弱,前皇后走了之后,他的命和权也去了一半。   “是陛下仁慈。”   明淮帝闭上眼摇摇头,“罢了,你出去吧。”   御园里,楚娆看着祁苏走远的背影,乖乖地将酒瓶子往边上推开,一个人端端正正地坐在那,也不四处探看 ,也不与人攀谈。   皇宫里处处都是看不见的险境,她没来过,话本可看的不少。   但纵然她不想惹事,还是会有人前来找她,比如好不容易等到祁苏走的长乐公主。   “祁苏人呢。”长乐举着酒杯走近,左右顾盼,明知故问道。   “皇上召见,公主若是有事寻他,不如等会再来。”楚娆扶着案条起身,浅笑着开口。   长乐看到楚娆笑,心里就不舒服,她举起酒杯,“真是不巧,那就你与本宫喝一杯吧。”   楚娆答应过祁苏不饮酒,但为了不闹出更大的动静,楚娆只得低身取了一杯,干脆地仰头一饮而尽,“公主,我喝完了。”   言下之意,你也可以走了。   “呵呵,我说的一杯是指我,你一个商户女,能与我一般么?!”长乐声音隐隐加大,吸引了周遭几拨人的注意。   楚娆皱眉:“那公主想我喝多少。”   “哼,一壶吧,一壶还差不多。”   一壶?楚娆心想,不就是想看她出丑么。   不管如何,她也是清陵侯夫人的身份,带着祁苏的名头,此时让她屈辱地饮酒,她断然不能接受。而且按长乐的性子,即使喝下了,也不一定就能息事宁人。   楚娆正在酝酿如何拒绝显得更为妥帖,一道温柔的声音落入她的耳中。   “公主与侯爷夫人喝的这般尽兴呀。”兰馨柔声软语,笑吟吟地款款而来,“我都想与你们一道碰一杯了。”   “兰王妃。”楚娆收回神思,朝她笑笑。   “皇嫂,你认识她?”   兰馨掩嘴笑道:“嗯,机缘巧合是有见过一次。”   长乐心里不怎么高兴,兰馨显然是来打圆场,但她不敢惹堂兄瑞王,自然也就不能对兰馨摆脸,只能酸唧唧道:“真是巧呢,本宫与皇嫂见了那么多面,也没见今日皇嫂来找我相谈,与楚娆见过一次,竟比与我还亲近。”   兰馨伸手抚过长乐的手,巧笑道:“公主就知道说趣话,不与你相谈,那些珍珠首饰都是飞去公主殿的么?”   兰馨神色温柔,长乐听这话听的舒坦,看在瑞王的份上,她不好意思再发作。   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得聊天,场面缓和不少。   但长乐心里终归不爽快,说话也免不了带刺,“楚娆,听说你与祁苏是指腹为婚。”   “嗯。”   “啊,原来你也不过比我多了一纸婚约,若不是祁苏循礼制,他娶不娶你也不一定呢。”这句话是长乐早就想说的,也是最不甘愿的地方,她自认没有任何比楚娆差的,大概唯一少的就是婚约了。   “长乐。”兰馨出声打断,皱眉冲着她摇了摇头。   楚娆深吸了口气,抬头笑着看向长乐,“我夫君既已娶了我,现下看起来,他也是极欢喜的,公主不必担忧。”   “公主的身份尊贵,想来也会找到与祁苏一样好的男子。”   和祁苏一样好,但绝不是祁苏,长乐听完她话里的意思,冷哼了一声,“皇嫂,突然就没了兴致,我先回去了。”   兰馨见长乐走远了,回头低声劝慰,“你别把她说的话放心上,侯爷对你的感情,我都看得到。”   那日在马车里,兰馨看的分明,那等缱绻温柔若只靠着父母商定的婚约,是绝装不出来的。   “嗯,我没事。”   楚娆不想说这个,扯开话题道:“但我没想到你是瑞王妃。”   提起这个,兰馨忍不住促狭一句,“放心,不管怎么样,我都记得,你才是我的救命恩人。”   楚娆不好意思地笑笑,是啊,那次她还颇有些自作多情地以为兰馨想嫁给祁苏呢。   两人寒暄了一阵,瑞王派宫人喊兰馨回席,她才恋恋不舍地和楚娆告了别。   只剩下楚娆自己,周遭突然变的很安静,她夭秾俏丽的一张小脸上,笑容渐浅淡。   长乐说的话,她不至于听了多难过,毕竟都是事实。   她争个面子气走了长乐,但祁苏就当真心悦她么。   兰馨或许不清楚,但楚娆记得,她救过祁苏一次,前世也因为祁苏而死,这些所有的事祁苏都知道,那么他对她,会不会只是愧疚和责任?   毕竟他好像从来没对她说过喜欢。   这般想来,楚娆觉得自己是庸人自扰,都与祁苏成了夫妻,有何好纠结的。   但患得患失的情绪总是无法遏制,她看了眼桌上的酒瓶子。不,不,她不能喝。   突然,楚娆脑中灵光一闪,她不能喝,可祁苏能喝呀。   把他灌醉了,不就能问他问题了,哪需要在这乱猜的!   楚娆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个法子好。   祁苏从承恩殿回来时,恰好看到楚娆此番盯着酒壶深思的模样,他内心犹豫片刻,沉吟道:“楚娆,你若是实在想喝,那就——”   “祁苏。”   楚娆闻声侧身对着祁苏,眨巴着眼睛笑容勾人:“那个,你要不要喝点酒啊?” 第92章   “你要不要喝点酒啊?”   祁苏此时正好拂袖坐下, 他看向楚娆,“什么?”   “。祁苏,屈大夫上次不是说你没有忌讳的食物,那应当能喝酒吧?”   祁苏不爱饮酒, 但是屈木平的确说过, 他并不忌酒。   “嗯, 可。”   楚娆伸手将酒瓶子倒出一杯,推到祁苏面前, “那你不如喝一点。”   祁苏皱眉,“为何?”   楚娆是随口胡诌的, 眼下也只能继续诌下去, “喝了酒, 晚上睡觉就睡得更好了呀。”   祁苏见眼前女子乌黑的杏仁双瞳闪闪发亮, 期盼地望着他也不知是想到何事。   睡觉睡得更好难道   祁苏喉咙一紧, 俊颜染上少许鲜能察觉到的微红, 男女之间的□□,他一直是循着本性去做, 他自己未觉,或许,楚娆是嫌没甚情趣, 以此暗示他?   思及此, 祁苏觉得以后的确是要寻机会好好找些书学一学,至于这次祁苏拿起酒杯,好罢, 那就由着她。   楚娆见祁苏喝下去,心里雀跃,像他这种从来不饮酒的,应该不用喝多少,就能醉!   楚娆脸上越是期待,祁苏便越觉得发热,酒香气都被她身上的女子馨香给覆盖,浑然不察,他已饮尽了一壶。   宫廷御酒醇香浓厚,卷入舌中,首味为香,中调稠冲,后劲则足的能冲上脑。   祁苏第一次饮酒,并不喜欢这个味道,但当他饮了几杯之后,发现触觉竟比以往更为敏锐,碰上楚娆递酒杯的手时,那抹柔软像是初春落在手心的桃花,娇嫩滑腻,留有余香。   甫一抬头,她垂顺的缎发披在肩头耳后,贴出的背脊清瘦,腰肢更是不盈一握,然而胸前鼓鼓囊囊的两团红玉又恰到好处地勾勒出玲珑曲线,诱人遐想。   一双杏眼眼尾晕染樱粉,红唇膻口对着他不知在喋喋不休什么,但语气娇嗔,听的他血气上涌啊,好想欺她。   “祁苏,你是不是醉了?”   楚娆伸手在祁苏面前晃了晃,他是不是真的醉了,怎么看上去呆滞了一般,冷冰冰的俊颜,双颊染了浅红,琥珀色的瞳孔都好像酝酿出了清酒的香气,看着她的时候,能醉人。   “诶——!”   没等到答复,楚娆低呼一声,她的腰际不知何时被祁苏的手覆上,他低着头旁若无人的地掐了掐,“嗯,软软的。”   这下,楚娆猜测他是真的醉了,忙趁无人看见,拉下他的手紧紧地揣在怀里。   “祁苏,别闹。”   这句话,楚娆万万没想到也有她和祁苏说的一天,早知道他喝醉了这么不乖,她就不灌祁苏了。   原以为祁苏平日自持,喝醉了也就少许变化一阵,往后能安静下来。   谁知,他却像是完全换了一个人似的,被楚娆抓着手之后,索性探身将下颚抵在楚娆肩上,歪斜着头,气息喷洒在她如玉的脖颈,语气也和往日的疏淡全然不同。   他眼神迷离,呵气在她耳边,“想闹你,你好香。”   楚娆耳尖都被他说红了,一边关心周围有无人留意,一边侧过头压低声音,“祁苏,咱们还在宴席上呢。”   祁苏低沉地笑了笑,带着鼻息声,“我知道啊,所以我在忍。”   他喑哑的嗓音在楚娆的耳边鼓动,薄唇开阖之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轻擦过她的肌肤,搅得楚娆心里也是酥酥麻麻。   她被祁苏在床上磋磨的这些日子,每一次开头,他都是这样。   楚娆不断地扒拉下祁苏不安分地手,顾着这边,顾不了那边,到最后连她自己之前想灌醉祁苏的意图都忘了。   幸好长乐公主方才已经不知去向,不然楚娆怕是要受冷眼受一个晚上。   好不容易熬到宴席结束,清酒的酒劲也开始兴起。   祁苏晕的很是厉害,但力气出奇的大,将楚娆抱在自己怀里,半分都不松,最后楚娆只能在众人灼灼的目光下,小步贴着他走,再由四九和卓蔚一道扶着,这才走出了皇宫,坐上马车。   “呼——”   楚娆揉着腰松了口气,她都快累出汗了,祁苏身上发烫,抱的她又紧,她还得分神小步子走,一路下来,腰间已被勒出淤青,他倒好,一路被搀上马车,现在还有人肉靠枕。   楚娆低头,祁苏正安安静静地枕在她的腿上,水泼墨画般精致的容颜,醉意染淡了他素日的冷色,从她这处看去,微敞的襟袍领口,可见平直清晰的锁骨,还有如玉肌肤上细腻的纹理。   楚娆的呼吸有点快,因为她突然想起来祁苏每晚在她身上半敞亵衣的样子。   “不行,不行。”楚娆拼命摇头,明明她从来都是叫饶的那个,怎么会此时竟然,竟然有点想念。   她真的是变的轻佻了!!   理智一时间战胜不了天性,楚娆微微提臀起身去桌几上倒了杯冷茶,爽快地喝完,冷水入肚,总算浇熄了她的欲念。   然而大概是她动作幅度偏大,惊扰了腿上的男子。   “到了?”嗓音低哑,听不出醉还是没醉。   “没有呢,咱们刚从皇宫出来,还有一会儿。”楚娆询道:“你酒醒了?”   “嗯,没。”   这矛盾的回答,难道祁苏是半醉半醒?   楚娆此时终于想起来自己的正事,心道这是个绝好的机会,不醉祁苏不回,太醉她也问不出。   楚娆开始试探第一次:“祁苏,你喜不喜欢吃甜食。”   “不,喜。”   “你喜不喜欢长乐。”   “不。”   “那,你喜不喜欢楚娆?”   楚娆惴惴不安地等了许久,谁知腿上的男子竟然没了声响,这关键时候呢,不会睡过去了吧,她不甘心地低下头,在他耳边重复一遍,“祁苏,你到底喜欢不喜欢我呀。”   停了一会儿,见祁苏还是阖着眼不说话,她无奈地想,看来他是彻底睡过去了,早知道她就不迂回地问两个废问题了!   然而就在下一息,男子的嗓音再一次响起,“想知道么。”   楚娆惊喜不已,忙不迭点头,“你还没睡着呢?想,想!”   “嗯。”   “那你回我,喜欢还是不喜欢?”   楚娆心里紧张的很,纤细的手指不自觉地搭在一起捏指甲,要是他说喜欢该多好,可若是不喜欢,那怎么办呀。   “不,”   楚娆眸色暗下,心里失落,他果然不喜欢她麽。   “不告诉你。”   吓死人了“你要怎样才能告诉我。”   祁苏缓缓睁开双眸,眸色被酒气熏的赤红,看的楚娆心里一个咯噔。   他道:“亲我。”   楚娆慢吞吞地低头在他脸侧啄了一小口,“好了,你说吧。”   她刚要扬起头,后颈突然被一压,紧接着沉喑的声音落入她耳中。   “呵,太久没亲你,你是不会了么。”   带着酒香的冷舌撬开她的贝齿,在她的口里搅弄的天翻地覆。手狠狠压着她不让她抽离,攫取尽空气直到楚娆喘不过来,在最极致的时候,颈后的手一松,揽上了她的腰。   毫无预警地被勾起,天旋地转之间,楚娆惊呼一声,她已然和祁苏转换了位置,她成了在他身下的那个。   楚娆眸含水雾,被祁苏压着动弹不得,她蹙眉地想推开他:“祁苏,你根本没醉!”   “不,我真的醉了。”   骗人,哪有这么神智清醒的醉,他分明在戏耍她,“你先放开我,放开。”   祁苏没有理会身下女子的小脾气,他单手擒拿住了楚娆的手腕,长腿抵在她的腿间,看着她目不转睛,“闭耳,不许停车。”   “是公子。”   外头的卓蔚闻声立刻从坐垫上抽出两团棉花,分给四九一团。   车厢厢椅上躺着的楚娆挣扎了一会儿,终于放弃,“祁苏,你现在是要干嘛。”   “你说呢。”   夜色沉静如水,飞鸾殿里,在一阵瓷碗落地的清脆蹦响声之后,终于恢复了平静。   侍女红袖站在长乐公主身后,连呼吸都不敢放肆,生怕不留神触怒了主子,手臂上再多两道鞭伤。   “红袖,本宫到底哪里不如那个女人。”   红袖闻言噗咚跪地,“公主比那个商户女要尊贵不知道多少,还请公主万万保重身子,千万不能再忧思。”   “可为何祁苏就是看不到我。”长乐发呆似的讷讷自语。   她今晚离席之后直接去的承恩殿找父皇,原以为这次总归能成了,没想到祁苏还是不愿意娶她。   父皇就是软弱,不肯出圣旨逼祁苏就范,不然她早就嫁过去了,哪还有楚娆的事。她不过是想嫁个自己心仪的男子,怎么就那么难。   “公主,您对清陵侯那般的好,侯爷迟早会知道的。”   “是么,就连每年他受封那日,我送去的贺礼他都不要,他怎么会知道我花了多少的心思。”南海的粉鲛珠,北海的玉珊瑚,哪样不是珍奇异宝,但祁苏连看都不看,就原封退了回来,他去哪体谅她的真心。   “公主,或许是我们选的不和侯爷心意”   “可是,他到底想要什么?!”长乐喊得有些歇斯底里。   红袖颤颤地跪在地上忖思半天,终于想到了一个计策,她附到公主的耳侧低声耳语。   长乐黯淡的眸子,回转流光。   “好,就如你说的办。” 第93章   翌日清晨, 祁宅所有的下人走起路都垫着脚尖,生怕发出声响吵闹到房里人。   谁不知道,自家两个主子坐着马车,围绕整个应天府‘逛到’至丑时才回来, 一向不晚起的公子, 此时也在补眠呢。   房内床榻上, 楚娆半睡半醒之间想翻身,然而腰酸背却酸痛得她动弹不得。   把祁苏灌醉的代价, 就是被他在马车上吃干抹净,最后还得在众多仆从的眼皮底下, 拖着醉酒不醒的祁苏回房, 累的她连埋怨的话都说不动。   想到这些, 楚娆睁开双眸, 气呼呼地在祁苏身上掐了两下, 这才甘心继续闭眼睡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 楚娆觉察到身上有摩挲布料的酥痒之感,她挥开那扰人厌的手, “祁苏,不要闹我,昨晚好累的了。”   可她说完, 那只手还是不撤, 依旧在上下磨蹭,兼带着温热。   “祁苏,我说了别闹我——”, 楚娆皱眉睁开眼,没想到眼前弯腰站着的竟然不是祁苏。   “——紫,紫烟?”   “是,夫人。”紫烟微羞赧地说道,“夫人,奴婢是得了公子的令来替您抹身的。”   不光紫烟脸红,楚娆也红,她睡意尽退,强扯开话题,“现在外头几时?”   “禀告夫人,已近黄昏,不如让奴婢伺候夫人洗漱,填填肚子吧。”   “嗯,也好。”   楚娆睡着时不觉,现在醒了真的是饿。   膳房的粥点一早就备好热在灶头,楚娆洗漱完,紫烟也正好捧着一盘吃食进门。   “祁苏人呢。”楚娆吃完素面,肚子略微有了暖意。   “公子午后出门一趟,刚回来就进了书房。”   “噢。”楚娆不由得腹诽,他竟然还有力气出去哪像她,若不是紫烟来,她能睡到明日。   “紫烟你是何时到的,怎么不早点书信我?”   “奴婢也是临时起意走的,在那儿帮不上忙,就回来了。”   楚娆见紫烟低着头,说这话时语气失落,不禁疑惑道:“是不是福源寺修整出哪个岔子?”   “没有,只是奴婢不会刷墙扫漆,在那也做些斋菜也不合人胃口,没甚大用就被赶回来了。”   不会吧,楚娆眉头一蹙,“心尘大师他赶你走?”   紫烟摇摇头,笑的勉强,“夫人,莫要为奴婢劳心了,奴婢没事。”   楚娆虽觉得紫烟在扬州发生了不开心的,但话及此,既是私事,她当然不好多问,这话题算是揭过。   两人面对闲谈,楚娆见紫烟时不时看她两眼,“紫烟,你怎么老是看着我。”   紫烟有些不好意思,“夫人,是您看起来,好似更好看了”   她不过才走月余,但这次回来见楚娆眼角生媚,褪去了稚气之后,美的愈加明艳,叫她一个女子看了都有些惭愧。   再想起方才床上楚娆无意识的撒娇姿态,发生的喜事,她自然是了然于心楚娆知道紫烟所想,事实如此,虽然她万分不好意思,然而还是坦白地点了点头。   紫烟轻笑半响后,道:“夫人,落红帕呢,奴婢替您收起来。”   什么,落红帕?   “没有。”   娘亲好像是嘱咐过她要留存,但楚娆那晚只想着第二日别被人抓走,疼成那样,哪能分神去拿剪子。床单上记得是有血迹,但后来就被丫鬟给换下去了。   紫烟见楚娆语气为难,就知道她定是忘了此事。   “没事的,夫人,那就不留了罢,反正公子也不会怪罪。”   对于此事,不止扬州,整个明殷朝都有旧礼,要将新妇的落红帕交给最上面当家的女长辈确认,但祁家现在连长辈都没了,倒的确可以不在意。   “嗯。”   楚娆没再继续纠结,转而问道:“紫烟,你知道祁苏侯爷的身份么?”   紫烟正在整理碗筷,闻言顺口回应,“不知的,公子话少,奴婢看连四九都不晓得。”   祁苏是侯爷的那事,紫烟一回来就听下人们议论。   她和四九虽一直服侍公子,但很多事并不清楚,尤其祁苏不喜人近身伺候,便是四九,也只是比平常下人呆的稍勤一点。   楚娆叹了口气,祁苏没与她说,想来也不会特意告诉别人。   紫烟以为她是想起那次被人觊觎惊魂之事,颇为歉意地开口:“夫人,怪奴婢不好,当初绿绫关押进牢,奴婢还央求公子放了她,没想到,她竟然做出如此下作的勾当”   楚娆摆摆手,“紫烟,这事与你无关,以后咱们不提了。”   再说,绿绫已经被罚进军营,她也没被坏人抓走,老天待她实在是很好,不开心的事她总是不喜欢记着。   “是,夫人。”   主仆二人温馨谈笑,窗边突然划过一个黑影,吓了楚娆一跳,“谁在那儿?!”   卓蔚挠着后脑勺,咧着嘴晃步出现在门口,“夫人,是我。”   楚娆看清他的脸孔,舒了口气,“卓蔚,你不声不响飞来飞去干嘛?”   “夫人,您可不知,门房的礼快堆不下,我得搬些去库房,四九说我飞的快,使唤我呢。”   “哈哈哈。”   楚娆边笑边问,“前两日门房不是安静下来了,怎么礼又多了?”   “您不知道五月初十是公子受封为侯爷的正日麽,那些人寻不到其他机会,只能借着这个名头往我们这儿塞礼。”   虽说祁苏从不在意,但毕竟皇上亲赐,寻常人就将这看成是光耀门楣的大事,比生辰日还要上心,一到五月,就将礼往侯府送。现在因为武兰桂那事,知晓祁苏的行踪,便转而把礼直接送到祁宅来。   楚娆一听,瘪瘪嘴,好吧,祁苏又没与她说。   “夫人,我就先走啦。”   “好啊。”   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楚娆喊住卓蔚,“等一等,我有事要你做。”   卓蔚停下脚步回头,“嗯?夫人,什么事?”   楚娆补了一天的觉,用完膳再沐浴完,终于觉得神清气爽。   进门,祁苏已然半卧在床榻,手里还拿着看不清书封的一本册子,见她进来,他神态自若,同时又手速飞快地将小册收进书拢。   “你在看什么?”楚娆回身关好门,随口好奇问道。   “杂书。”祁苏冷淡说完,抬头看向她,“卓蔚说,你明日要去城中?”   “嗯,我想买些小物。”   本来楚娆出门是随她心意的,但自从上次酒楼的事情之后,祁苏就对她出门极其紧张,每一次必须由卓蔚带人护着才行。   “路上小心。”   祁苏说完理了理身上的被子,准备躺下。   “你这就睡啦。”   “有事?”   楚娆小步跨上木榻,坐在床沿,对着他眼巴巴地道:“祁苏,你还记不记得昨晚你有个问题没回答我?”   祁苏细细盯看了楚娆一阵,“不记得。”   “哦。”   楚娆心下试了几次,最终没能问出口,昨晚,若祁苏说喜欢,她很欢喜,说不喜欢,她还能安慰自己他醉酒。   如今清醒,楚娆其实没有勇气问,就算祁苏回,她也不敢听。   “那就算啦,反正不重要。”   楚娆弯嘴角笑笑,攀过他缩进了衾被里侧,背对着阖上眼。   祁苏侧身看着她纤瘦的背脊,他昨晚的记忆断续,最后记得的仅剩下欺她之事,所以,她到底问的是何…… 第94章   小满时节, 万物繁茂,趁着此时踏青的行人不少。   楚娆带着紫烟坐在马车里,她还心情颇好的哼起了小曲儿。   紫烟看着自己这一身和楚娆差不多的装扮,好奇问道:“夫人, 您干嘛要奴婢陪着, 公子他也很愿意一道去的。”   “不用他陪。”楚娆爽快地说道。   平日里, 她总想粘着祁苏,但这次是替他挑选礼物, 怎么能让他去。   “夫人是要去承天门大街?”   “嗯,紫烟, 我还欠祁苏一件回礼, 你记得吗。”   紫烟摇摇头, 她哪里会记得, 夫人说的跟暗语似的, 楚娆笑了笑没再作解释。   当初赵芙雁送了一本棋谱, 虽说她后来被祁苏摘了发钗,但那就是祁苏安慰她的举动, 不算正经送的。   紫烟虽然不明白起因,但能明白楚娆是想要选礼,“夫人, 那您准备给公子买什么?”   “嘿嘿, 棋谱。”   马车在承天门大街路口停下,楚娆和紫烟两人乔装成一对姐妹,就开始顺着笔直的街道闲逛。   既然是瞒着祁苏, 她只能特意选些不带晋商字样的铺子,如此一来,走动半天,其实也才找了三四家小书屋。   店铺有些年头,掌柜是个中年男人,手肘支撑着桌台,泛着春困昏昏欲睡。   楚娆带着幕篱,一旁的紫烟替她开口喊了声,“请问掌柜?”   掌柜闻声眯着眼抬头,是两个打扮普通的小丫鬟,一个看不到容貌,另一个开口的倒是长的挺秀气。   “这位客官,想买什么话本?小店应有尽有。”年轻姑娘来的,多是买私藏话本,掌柜见得多了,想当然问道。   “掌柜,我家夫人要的是棋谱,这里有没有?”   “哪种棋谱?”   本来没说话的楚娆忍不住开口,她也不懂怎么形容,就道:“最好是整个明殷朝就一本,年代久远又珍贵的那种。”   掌柜看不到楚娆的样貌,但她的声音如珠落玉盘,清脆婉转,听得他开口也不自觉缓下嗓门,“夫人说的,不就是传世大作。”   “对,对!你这有么。”   掌柜踱步思量,他们这种小店一般是供不起。不过,他家里祖传开书铺,作为传家宝,还真好像有一本。   只是棋谱这种雅物,有价无市,从来无人问津,他老早把它当做垫脚凳,得回去找找确认一下才行,万一有了残缺就难售卖了。   “夫人,我家有一本,要不你等明日再来,我回去看看再回复你。”   楚娆看了看外头天色渐晚,而且今天路走了许多,紫烟和她也很是疲乏。   “好,我明日再来。”   卓蔚等在铺外,他余光瞥到一个女子声音,畏畏缩缩在墙后偷瞧,刚想上前去抓来,恰好此时楚娆和紫烟走出,未免是调虎离山之计,卓蔚最后只多看两眼就护送楚娆上了马车。   不如他所料,女子并未跟来,卓蔚心想,难道不是冲着夫人而来,是他看错了?   另一边书铺里,两人走后,掌柜的还没来的及坐下歇息,又有一个红衫女子跨门而入。   “掌柜的我问你,刚才那个女子,跟你买了什么。”红袖直截了当问道。   “我干嘛告诉你。”   “就凭这个,你说不说?”   几只饱饱的钱袋被甩在桌上,掌柜原本的皱眉一下子变成了笑脸,他将钱袋往身边一攒,“哦。那位夫人想买一本好棋谱,我这暂时没有,要回家找找。”   红袖沉吟片刻,回身出门走至转角的马车,她给长乐献的计策便是照着楚娆送的来买,但棋谱,公主不是没送过,奈何侯爷看都不看就退回来了,他们这次送还有用么。   “回禀公主,楚娆想买的是棋谱。”   “哼,不过是本宫送剩下的东西。”长乐眸光一转,脑中闪过计策,“红袖,你去跟店家说件事。”   红袖凑上前,长乐矮身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是,公主。”   翌日,楚娆兴冲冲地带着卓蔚又去了一趟,书铺的掌柜脸上堆满笑意。   “这位夫人,我回去找着了,您看。”掌柜打开布包,一本虽破旧,但保存的很好的古书呈在红布上。   楚娆看样子觉得的确像是传世之作,但她对棋谱不熟悉,假意说道,“掌柜,你不会诓我吧。”   “我哪儿敢啊。”掌柜话是这么说,心里还有些不安。   这本棋谱其实不是他的,他那本传家宝昨晚回去看了眼,都被磨的看不清字,哪能拿出来售卖。   幸好后来的那个红衣姑娘塞给他一本,不要他出钱还倒给他钱,并且竟然是真迹孤本。   这种赚两家钱,还不用麻烦的事,他真是毫无拒绝的能力。   楚娆仔细看了看书封,看上去的确挺不错。   “多少银子?”   掌柜按红袖的要求笔了个数,楚娆虽然肉疼,但也付得起,她不舍地将自己袋子里的银子全倒了个遍。   回到车上,她犹觉得不放心,“卓蔚,你能不能帮忙寄一封信给我哥哥,我想寻他问一件事。”   “夫人要几日来回?”   楚娆掰手算算,“五日吧,五日能得回信么。”   卓蔚想了想,柳州的暗线,五日应当是来得及,“可以。”   “好。”   楚娆是准备将书信和棋谱一道寄给楚绥,让岳霖书院的老师们看看这本是不是正宗的,如果不是,她再回来理论便是,而且也有时间找备选,如果是,那她这钱就花的不冤枉。   楚娆回到宅子时,晚膳还未用,一进偏厅,祁苏正看书等她。   他侧坐在桌边,一身蜜合色亮绸面偏襟直儒雅清贵,袍摆绣刻着纹线,青玉腰带衬身而束,勾勒身形挺括。   鸦发逶迤,精致如玉的侧颜在烛火映照下,挺直的鼻梁打下小片阴影,轮廓深邃。   他执着书的那只手腕处,袖袍松松挽起,指尖骨节抵在封底,能看到肌肤下微微凸起的脉络青筋,楚娆不知为何有点潮热。   她慢慢吞吞的走过去,一边不断反思自己最近的心猿意马。   祁苏不解地看了眼脸红的楚娆,“你怎么了。”   “热!我今日在外头逛了一圈,可热了。”   祁苏收回视线,“嗯。”   “你是不是等我许久,其实你可以先吃的。”   清早出门前楚娆与祁苏说过不必等她回来,但没想到他还是在,楚娆有些感动。   “不久,我也不饿。”   “……”   楚娆讪讪地坐下,她可是饿极了,拿过紫烟递上来净手的帕子用完,就执筷开始大快朵颐。   “今日买了什么。”祁苏翻书时似是随口发问。   “就一些胭脂水粉之类的。”   “嗯,我今晚,要出城。”他今晚要去泉州。   “今晚出去?多久啊。”   祁苏顿了一会儿,道:“十五日。”   楚娆听到要有十五日,心里不禁咯噔一下,登时没了胃口。他一走要走那么多天,就不能提前跟她嘱咐下,要早知道,她就不会今天出去一整天。   楚娆闷着头不吭声咬着米粒。   祁苏见她如此,大约猜测完她的想法,犹豫了下还是解释道:“徐老今日才传书过来,不是有意瞒你。”   “噢。”这样啊。   楚娆觉得她突然食欲又好转了,“那你能早就早点回来。”   她低声补上小句,“我会想你的。”   祁苏低头无声勾起唇角,“好。”   陪着楚娆用完膳,祁苏起身出门,走至房门时回头多看了她一眼,恰巧看到她后腰挂着的瘪瘪的荷包,没有多作停留,便提步出门。   祁苏不在,楚娆虽说不舍,但实打实没他折腾,睡着了倒也算熟,毕竟平日里一觉睡到天光都不是易事。   “夫人,今日穿什么呀。”紫烟端着铜洗进门。   “随意吧。”楚娆懒懒地道,她不出门,穿什么都无所谓。   楚娆梳洗完,紫烟替她打开衣柜,从木柜中寻到一件衣裳,蓦地发出了一声,“咦。”   “怎么?”   她应声走到橱柜前。   “夫人,这衣衫怎么都这般重的。”紫烟将衣裙颠一颠,拿下来四处环顾,“这个是”   楚娆蹙眉接过来一看,圆鼓鼓的绣线荷包被明晃晃地扎在衣裙的腰际,打开里头全是塞满了实心的可爱小金珠。   “夫人,这里还有呢!”   闻言,楚娆继续往柜子里翻看,果然不止手上这件,竟是每一件,都挂着相同款式的荷包。   “这是公子放的?”紫烟不可置信地问道,这还是她和四九伺候的公子吗。   “。是吧。”   楚娆又羞又甜,虽说不是他的作风,但不是他还能是谁。   “哦,奴婢知道了,”紫烟捂嘴笑道,“定是公子看到夫人可怜兮兮的银钱包,于心不忍。”   “你还笑!”   楚娆说完自己也忍不住笑出声来,边将一个个荷包摘下,小心地挪到自己的宝箱里。   哪有人像他这般给人钱的,这样的话,她哪里还舍得用嘛。   马车上,四九忽听得车内发出一声轻笑。   “公子,您笑什么。”   祁苏收回浅淡的笑意,“无事。”   他只是在猜,楚娆现下,该是发现那些荷包了罢。   哎,怎么才离开一晚,他已经开始想她…… 第95章   泉州乃海贸繁荣之地, 相比之下,扬州更重本朝内贸,泉州则以与外邦通商为主。   徐翁受祁苏的嘱托,将芝罘岛从一个外商手里买断下来, 因为这个岛属独立, 前后着实费了一番功夫, 历时小半年才定下。   祁苏这次过来便是与前岛主进行交接。   待一切尘埃落定,徐老颇有不解, “公子,虽说北羌作乱, 但乱不至京府, 咱们大可不必避世。”   “不是北羌, 是瑞王。”   徐翁被祁苏一点, 终于了然, 以太子之势根本斗不过拥兵的藩王, 瑞王为人狠辣,觊觎商会已久, 现在公子有了夫人这个弱点,的确考虑的要更周全。   “老奴明白了,夫人娘家的亲眷, 一定会安排妥当。”   “徐老, 你再帮我寻一样东西。”   “公子,请说。”   祁苏不在的几日,楚娆过的非常无聊, 所以当紫烟急匆匆进来说有人寻她时,她还一时有些欣喜,以为是楚绥或者是家乡旧友。   总之,万万没想到是长乐公主。   “夫人,长乐公主她自顾自地进来,奴婢们拦都拦不住。”   楚娆叹了口气,公主的身份谁能拦得住,她虽然不想见,但也不能不见,“她现在在哪?”   “正在偏厅坐着呢。”   “好,我换件衣裳就出去。”   楚娆特意挑了件颜色浅的,她记得长乐上次穿的就是红衣,免的与她相撞,徒惹是非。   说到底,她和长乐没有别的纠葛,若她只是来口头耀武扬威几句,她听过也就罢了。   楚娆来到厅内,长乐果然依旧是一身朱色宫装,红飞翠舞,绮罗珠履,公主的派头十足。   她侧头微微福身,“公主。”   长乐见楚娆走近,眉梢一扬,“本宫还以为,你不敢出来见我呢。”   楚娆忍着不回,问道:“公主,你来是有何事?祁苏他不在。”   “我知道他不在,就是来找你的。”长乐寻了一处座椅坐下,无所谓的口气说道。   “找我?”   长乐嗤笑了一声,“哦,现在还早,你还不知道呢。”   “公主,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我就是来告诉你一声,受封正日,我也会代表父皇来看祁苏,送上一份大礼,咱们尽可以比一比,谁的礼更得祁苏心意。”   长乐语气乖张,楚娆掩下心中不适,“公主没其他事的话,我身体不适要去休息。”   “哼。”   长乐冷哼一声,带着侍女红袖往屋外走去,反正祁苏不在,她也不想久呆,这次只不过凑巧经过,所以进门立个下马威,区区一个商户女,凭何与她争祁苏。   紫烟一直在旁听者,此时不禁问道:“夫人,您说这公主为什么说些咱们听不懂的话?”   楚娆摇摇头,她心中有些不安,但仔细想了想,至今为止好似也没发生什么,比起祁家大房那些不见光的腌臜事,或许长乐就是口头逞能?   “对了,楚绥有回信么?”   “哦,夫人,有的。”紫烟从怀里拿出那本棋谱,“楚少爷传了口信,说这本是真迹,他几个老师都争着想要,被他拦住了。”   “哈哈,那就好。”   楚娆很快将长乐到访的事抛诸脑后,现在就只能祁苏回来了。   待他回来的第二日,恰好是当年受封的正日,那时,她就可以将棋谱送出去,祁苏那么喜欢下棋 的人看了一定会高兴的!   时间如白驹过隙,十几日一晃而过,明天就是祁苏约定回来之日。   楚娆坐在卧房,已然将棋谱用干净的纸张包扎好,还打了一个好看的花结。   “夫人,夫人!”   紫烟急匆匆跑进进来,手上攥着几本粗糙的小册子。   楚娆不明所以地看向她,将手上的书册摆摆好,“怎么急匆匆的。”   “夫人,您看!”   楚娆接过手,只看了一眼书封,就觉得熟悉不已。   她立刻拆开自己包好的棋谱,比对之下,竟然是两本一模一样的。   不是说了是孤本真迹么,“哪来的?”   “夫人,方才奴婢在膳房见到柴火堆上有一本被姆妈用来烧柴,觉得眼熟就拿来一看,竟然就是咱们买的那本。”紫烟继续道:“奴婢问了。是今日他们去集市买菜时,路上有人分发的,听说从早上开始,整个应天府的市井街上,都发了这本。”   “那有多少册。”   紫烟苦着脸,“奴婢估摸,要上万了。”   楚娆闻言哑然,她突然就明白了长乐公主说的话,这棋谱不必说,也是长乐设计给她的,此时印制那么多本发放市井,棋谱不同于书画,最重要的不在于真迹或是拓写,而在是否唯一。此番被那么多人得到,她手里这本真迹也就不那么珍贵了。   楚娆心里有愤恨,有委屈,还有许多自责。   祁苏对她总是很好,好的让她不知道能做什么回报,这是她认认真真想到的能哄祁苏开心的事。   变成这般,楚娆觉得自己很是没用,惯会耍赖和闹脾气,却学不会聪明。若是祁苏在,他听到长乐说的那句话,就一定会去细查,而不像她听过就算。   她甚至自以为是的找哥哥来问,哪知一切都不过是别人的陷阱。   真的笨死了。   楚娆想到此处,鼻子一咻,豆子般的泪珠就源源不断滚落了下来。   紫烟心疼地抬袖去拭,“夫人,可别哭,奴婢也要哭了。”   “紫烟,我不送了。”   “嗯。可是,就算夫人送,公子他也绝不会介意的。”   “我不想送了。”楚娆喉咙口发苦,“你先出去,我自己静一静,明日祁苏回来,不要再提此事。”   祁苏就算是侯爷,但长乐是嫡公主,她不想给祁苏惹麻烦,不然,她会更厌弃自己。   紫烟应声退出去,将门掩好,就听到阵阵啜泣声。   她抹掉眼角的湿意,叹了口气往膳房走去,晚膳眼看着吃不下了,总得备些点心。   祁苏今日心情尚算不错,他走之前答应过楚娆会早归,所以赶着提前了一晚。   但当他跨进院门口,看着眼黑压压一片,眉头微微皱起。   此时也不晚,楚娆何时那么早入眠过?   绕过廊下,隐隐约约地哭声从房内传出来,祁苏心急快步走去,正好看到站门口送点心的紫烟。   “夫人,你要不吃一口。”   “紫烟,我不饿。”   “哎,公子明日回来,若是看到你这般憔悴,奴婢又该被罚了。”   门打开,月光下伸出一只白腻腻的手,抓了一盘子糕点,又收了回去,“你回去吧,别守着我。”   紫烟哭笑不得,这个夫人,有时真是让人既心疼又心暖的很。   她收拢起餐盒,欲要去膳房再热一碗参汤过来,往右侧转的时候,突然看到了祁苏,惊的她差点喊出声。   “公——”   祁苏摇头示意,紫烟噤声跟着祁苏走到了光亮的院中。   “公子,您怎的提前回来了。”   “嗯。”祁苏没多迂回,“说。”   紫烟明白祁苏的意思,叹了口气,细细将事情说了一遍。   祁苏越听俊颜神色越冷,薄唇轻抿成一条直线,“我知道了。”   紫烟走后,祁苏站在亭下,“让徐老即刻过来。”   卓蔚矫健的身影从墙头显现,“是,公子。”   楚娆哭着哭着果然饿了。   甜甜的松软云片糕混上了点泪水,楚娆就着一口茶,囫囵咬了两口。   她抹干眼泪,心道再哭,明日眼睛可要肿了,左右不是大事,打定主意不让祁苏知道,就不能再露出马脚。   门栓上略有动静,楚娆只道是紫烟,“紫烟,我没事了。”   说完,楚娆回头将那本棋谱藏进她的百宝箱里,头也没回道:“让翠儿替我烧水吧,我等会就去沐浴。”   “我陪你。”   这声音——楚娆身子一僵,一双手从背后将她抱住,发顶被下颚轻抵,熟悉的冷香沁上鼻尖。   “祁苏?”   “嗯。”   楚娆忙翻了个身,虽然依旧圈在祁苏怀里,但却是面向他道:“你怎么回来了。”   祁苏看着楚娆眼下的来不及褪下的红肿,心里郁气非常,他的指腹揩过她眼尾残余的湿漉,“不回家,你要哭到何时。”   “你都知道了”楚娆不用问,都猜到紫烟肯定与祁苏讲了,“我是不是有些傻。”   “嗯。”是傻,一本棋谱都值得她哭。   “其实都怪你,好端端地干嘛惹公主喜欢,她嫁不了你,才会针对我的。”   楚娆在祁苏怀里蹭了蹭,好像瞬间找到了底气和依靠,说话时都不自觉地带上撒娇的语气。   “那我是不是该娶她。”   “那不行,她还是针对我一辈子好了。”   祁苏低低笑了两声,环抱着她道:“后日,将你寻得的棋谱送给我。”   “不要,现在街上人手一份,我送给你也太没心意。”楚娆仰起头,“你等我下次再找一本,我保证不上别人的当!”   “无碍。”   虽然祁苏不介意,但楚娆还是觉得不好,“祁苏,你不明白,这已经不是孤本了,不能珍藏。”   祁苏轻笑着摇头,“是你不明白。”   “你送的,便是孤本。” 第96章   异姓侯作为皇帝亲赐的身份, 对平民应当是莫大的荣光,但于祁苏, 只不过是可有可无的名头。   是以常人以为最重要的受封之日, 祁苏未曾觉得如何不寻常, 过去四年, 也从来没在此日庆贺。   但让众人奇怪的是,今年,他们竟然都收到了清陵侯派发的帖子,还是仅仅一日前。   这让大家很受宠若惊。   难道这个冷清清的侯爷终于开窍,要走仕途?他们还听到风声, 说是清陵侯进了趟宫宴,得老皇帝亲自交谈, 或许就是为以后在作打算!   如此一来, 送礼之人不但绵绵不绝,还比以往更满怀期待,人手一封帖子地走进祁家。   祁宅屋多院大, 比之侯府宽敞,来的人再多,安置下来也是绰绰有余。   有徐翁带头安排, 茶席自然办的妥帖, 但祁苏却一直未出现。   基于祁苏素来的作风,宾客们浑不在意,他对谁都如此疏冷,反而也就没人会觉得偏颇不适, 一个个还越发上赶子笑盈盈的。   “哎,你听说了没,长乐公主今日也会来。”一个尚书府的家臣说道。   “不会吧,上次御宴,侯爷对公主那般冷淡,公主还没放弃?”太常寺少卿的属下低声表示不信。   “谁说不是呢,我是没见过侯爷,当真长得犹如神仙,能让咱们公主记挂这么些年?”   “哈哈哈哈。”   这句玩笑话惹得周围宾客听了纷纷大笑,反正今日总有机会见到,不急于一时。   就在大家谈笑风声之际,外头一声高呼,“长乐公主到”。   留在祁家院子里休息吃茶的送礼的人们纷纷起身,没想到,出了名的娇蛮的公主,还真咽下了那口气,跑过来祝贺。   往院门口看去,前后各拥着两列轩昂卫兵,长乐公主的排场不可谓不大。   她一身绸绶藕丝缎裙,外罩浅色披风,头点火红珠钗,容色光彩照人,不是江南女子的明艳娇婉,却别有一番滋味。   长乐睥睨院内众人,还有他们手上在她看来颇为寒酸的礼品,讥笑一声拍了拍手,侍女红袖便捧着一个装饰精美的木匣,垂头走至她身侧。   “祁苏人呢,我要将礼物亲自送给他。”   “公主,不如由老奴代劳转交给公子。”徐翁适时上前,屈身行礼。   “你算什么东西,这礼物贵重的很,本宫要亲自交给祁苏。”   徐翁闻言面色不变,不卑不亢,“公子在陪夫人用早膳,既然公主想等,那便慢慢等。”   “……”   长乐心情反复,听他这么说,脸色顿时黑沉,但总不能让卫兵冲进去把祁苏抓出来,最后也只得寻了上座,不甘心地同众人一齐等。   不多时,内院有了动静。   宾客们对祁苏一向好奇,当然翘首巴望,长乐虽然表面装的无谓,但视线时不时地飘向远处。   “侯爷来了!来了!”   “哪儿呢,哪儿?”某人寻不到,急着拉着身边的同僚问。   “那儿呀!”   那人抬目,顺着指的方向看去,的确有一俊秀男子信步走出。   众人不禁看呆,他们之中大都从未见过祁苏,但也听说过美名,然而万分没想到,竟是真的是这般俊秀如谪仙的男子。   月色的对襟素襦袍长及足,身量颀长挺括,高挑秀雅,韵致的雪色云纹滚边与白玉发冠珠璧交辉,眸色淡如琥珀,高鼻薄唇,风流无尽。   这气质说是出生商贾都无人信,分明就是世家的清冷孤高的贵公子。   再看他身侧一并款步而来的女子,黛眉开娇,雪肤花貌,笑起来眉眼弯弯含娇带俏,媚态天成。   这一冷一娆,宛然一对璧人。   难怪啊难怪,清陵侯素来对长乐公主冷淡至极,原来是因家中已经有个如此美眷,真是羡煞在场的男子。   祁苏和楚娆不多时便走至堂前,长乐不满众人关注于楚娆,索性开口打破沉默,“祁苏,我有礼要送你。”   话毕,红袖将红匣打开送至祁苏面前,一打开,赫然可见其中抢眼的黑色珊瑚制成的棋盘。   宾客纷纷吸了一口凉气,此物养在深海,因触不到日光,十年才长一寸,按这成色纹路,显然长了上百年。   黑珊瑚火烧不尽,久置不腐,也因此成了皇室专属,长乐公主这般送法,意味深长,不正是想要侯爷变成为驸马的身份么。   “祁苏,我敢保证,这世上只有这一个黑珊瑚棋盘。”   长乐得意地说道,她出身尊贵,许多东西,平民是送不起的,但她可以,只要祁苏想要,她都能给。   在众人的赞叹声下,祁苏只是先将楚娆拉近自己身侧,然后才抬眸冷淡开口,“公主的礼,我不会收。”   长乐的笑容僵在脸上,“怎么会,你若是不想要,何必昨夜加急送了帖子来。”   她昨晚是真的高兴,这些年,祁苏第一次主动寻她,她还以为是他终于开窍,看到她的好,今日她盛装出席,就是想让祁苏多瞧她几眼。   她不介意祁苏休了楚娆再娶,她真的不介意。   长乐不甘地看了眼楚娆,也不顾在场还有旁人,继续道:“祁苏,你对我就没有半分情意?”   她努力这么久,石头也该开花了。   楚娆紧张地抬头看了眼祁苏,祁苏没有停顿,回答的直截了当,“不曾。”   “你……!”   “公子,我来啦!”   卓蔚充满少年活力的声音横空打断满院子的面面相觑。   所有人看向院子门,只见一个护卫模样的少年,正风风火火地指挥着身后十余仆从,仆从们搬着大箱子,统共有六个。   在场人等叽叽喳喳讨论,方才的热闹还没看完,这下又来一波。   祁苏抿唇掀眸,视线掠过木箱,最后落到长乐身上, “这就是我请公主的来的原因。”   “这是……”什么?   长乐不明所以,在场的宾客更不用说。   只听卓蔚一声令下,下人们同时翻开大箱,里头满满是蓝皮书简,垒的整整齐齐,长乐这才发觉,那些正是她命人在街头散播的棋谱拓本。   “祁苏,你……”   “一万二千册,尽数在此。”   “祁苏你到底是何意思,我是不会带回皇宫的!”   祁苏说完便不再看向长乐,而是朝着卓蔚干脆地下令,“烧了。”   “是,公子。”   什,什么?!长乐一脸错愕地呆愣住。   所有人,眼见着木箱上火光熊熊燃起,五六个大箱子同时放火连成一片,熯天炽地,灼热气流瞬间逼退不小心站在木箱边上的宾客。   不止他们,楚娆也是惊讶地将嘴张成了小圆,方才在内院,她送给祁苏时,还觉得祁苏说的所谓孤本只是说的好听。   原来,他昨夜一晚上不在,就是在忙这个。   在场的人都不蠢,显然知道个中自有缘故,但公主的笑话,可不是那么好看的。最初或许还有玩笑心思,到后面,众人纷纷借故走离,最后只有长乐依旧不甘地站在原地。   她长这么大,要什么没有,只有祁苏是她这些年的执念,到头来一场空,还被如此绝决的在大庭广众之下拒绝。   “祁苏,你费劲心思烧光这些,只是为了还她一个孤本,值得?”   祁苏对上的她的视线,一字一顿,“何止值得。”   长乐咬牙切齿,“你凭什么对她那么好,就因为一纸婚约?”   呀,她又提到了,楚娆紧张地低头,心跳地飞快,她竖起耳朵,想听又有点不敢听。   未几,身侧男子温凉如初春湖水的嗓音一点点落入她的耳朵。   “她与我的确有婚约牵绊。”   楚娆闻言有点颓然,手指不自觉绕上披风的衣角,祁苏余光看到她的细索动作,几不可见地笑了一声,继续道:“可心悦之人,恰为我妻。对她好,不该么。” 第97章   六月大暑, 京府的烈日炽热得像火,烘烤着大地, 蝉鸣不住地在枝头发出破锣碎鼓的叫唤声, 扰人心烦。   赐封之日后, 长乐公主心灰意冷, 再没作出其他动静,祁家发生的事,不知被谁渲染了一通传到街市,依着事实添油加醋一番,清陵侯爱妻如命的传闻甚嚣尘上。   但很快, 传闻便被遮盖了过去,五月十六, 皇帝崩殂, 举国哀悼。   在月余暗流涌动朝堂较量之下,瑞王成了最终的获胜者,跳过守丧的限期, 他下令直接进行登基大典。虽然有违祖制,但瑞王不是先皇嫡子,而是先皇哥哥的长子, 是以无人敢提。   朝权更迭, 外头形势混乱,祁家却还是一团祥和,新建给楚娆用的避暑水机业已打造完毕。   室外有水车,将凉水输送至屋顶暗格, 水机藏于隔板之上,木械相互碰撞,水流顺着屋檐滴下,泼下的水带着绿草清香,又清凉又舒服。   不但如此,水帘下的池子还安置了扇轮滚动,使房内阵阵凉风。   楚娆坐在凹陷水潭前,小脚丫探在水里,旁边则是和她并排坐着的楚绥,兄妹两一人拿着一碗冰凌,用小勺捥着吃,动作出奇的一致,看的紫烟时不时偷笑。   “楚娆,你吃那么多冷的行不行的,我都快吃完了,给我好了。”   楚绥边说边要拿,楚娆皱眉把手一藏,鼓着腮帮道:“你要吃再找紫烟拿去,别抢我的。”   “嘁,小气。”楚绥放下冰凌碗,摇扇勾唇笑笑,他也不是真想吃,但是逗逗楚娆还是挺开心的。   “你真的不肯去芝罘岛?”楚娆侧头询问。   祁苏最近才告诉她,等过了大暑,他就和她一起搬到岛上居住,还有扬州的一众亲戚,至于原因,大概也是与朝堂和晋江商会的事有关。   商会势力巨大,新帝登基,一切都是未知,早一点避开也是好的。   “我不去,你哥哥我是要当大官的人。”楚绥扬了扬眉梢,爹娘去就罢了,他一个男子,难道还要靠妹夫庇护?   笑话。   “哦。”楚娆知道劝不了楚绥,只能将满肚子的话咽了回去。   楚绥最近为了秋闱,呆在京府客栈温书,今日是抽空过来小会儿,很快便起身离开。   “夫人,都第三盏了,可不能再吃了。”   紫烟笑着从楚娆手里拿走空了的陶瓷盏,要不是方才楚家少爷过来,她在楚娆吃第二盏的时候就想说。   楚娆看着紫烟坚决的神色,怏怏地点了点头。她的确吃的有点多,这实在是因最近太闷热,她没甚胃口,午飨用的不多。   突然,楚娆胃脘一阵不适,喉咙涌起一股酸意,干呕了几下。   紫烟紧张低声:“夫人,您这般是不是……有了?”   “有?”   楚娆被他一说,联想起自己最近的确食欲不振,算了算葵水也未至,难道……难道真的有了?   “奴婢去找刘大夫来!”如今祁苏身体好转,屈木平并不常在,所以宅子里便请了一个寻常大夫,以备不时之需。   楚娆点了点头,心里颇有些期待。   她其实还蛮喜欢娃娃,而且二房人丁稀少,要是能生一个和祁苏一样聪明的,好像也是挺开心的事。   只不过她重生而来,不知道会不会和普通女子有不同……   紫烟领着大夫不一会儿赶到,以免是误会,紫烟只说了楚娆稍有不适。   大夫隔着丝绢,替楚娆把完脉,笑道:“夫人不必担忧,只是吃了太多寒凉之物。”   “胃腑受了凉,这里还有水机,才导致的逆反之症。”   “……”   ……   沐浴完回到房中,祁苏坐在桌边,桌上放着一晚褐色汤药。   楚娆轻手轻脚地往屏风后走,当然是逃不过祁苏的视线。   “过来喝药。”   楚娆犹犹豫豫地转身道,“祁苏,我都好了,能不能不喝。”   祁苏看着书,单手盲推过药碗,薄唇开阖,“不能。”   “……”   楚娆没办法,只能捏着鼻子,一饮而尽,喝完龇牙咧嘴,忙去铜盆处漱了口。   想起白日的事,楚娆试探地开口,“祁苏,四九说,云珠都快要生了。”   “嗯。”   “真好,不知道是儿子还是女儿呢。”   “不知。”   楚娆拿布帕掩去嘴上的清水,“祁苏,你是不是很喜欢小孩?”   祁苏放下书册,侧头看向楚娆,眉头微拢,“你想说什么。”   楚娆瞒不住心事,自己又害怕,忍不住坦白道:“我今日本来还以为自己怀上了,可一把脉却没有。”   “你也知道我重生一世,不知会否有何代价。”   “所以?”   楚娆支支吾吾,“所以,你说,万一我以后怀不上怎么办……”   原来她是担心这个,祁苏收回视线,淡然开口,“没关系,反正我嫌吵闹。”   “那怀上了呢。”   “也无碍,你喜欢就好。”   楚娆娇嗔,“怎样都行,你分明就是哄我。”   祁苏叹了口气,抬头似是无奈:“我本就不介意,你想我如何说。”   楚娆知道祁苏的想法,心底的郁气纾解了许多,既然这样,那就一切随天意吧。   她张开双臂,“抱抱。”   祁苏挪出一点位置,将她环在自己的怀里,左手轻轻捂在她的腰上方胃脘处,右手则继续抵在书册看书。   楚娆寻了舒服的姿势在祁苏怀里靠着,头枕在他的胸膛,手胡乱地画圈圈,“我们是不是很快就去芝罘岛了?”   “嗯。”   “我听人说,海岛上有许多明殷不产的果脯。”楚娆今日身体不适,就有点困,打了个哈欠。   “有。”   “想想都很好吃……祁苏……我好困呢……”楚娆说着说着,闭上了眼睛,靠着祁苏沉沉睡去。   祁苏看着她,无声地笑笑,抱的更紧了些。   ……   月明星稀,三更时分,祁苏突然惊醒,身子一震。   楚娆揽着祁苏的腰,迷迷糊糊道:“是不是做噩梦了呀,别怕……”   “睡罢。”   祁苏轻拍了拍楚娆的背,想起梦中情景,眸色闪烁不定。 第98章   几日后, 祁家书房。   “你确定要如此。”   “嗯。”   楚绥环臂倚靠在书架边, “不告诉娆儿?”   “我不会有事, 告诉她不过令她徒增烦扰。”   “我送娆儿去芝罘岛是小事, 不过, 你怎知道新帝会宣你进宫?”   祁苏没有言语,楚绥也懒得逼问他。   “你总得说个期限,我好劝我妹妹改嫁。”   “……”   ……   楚娆在书房门口眼巴巴地等着楚绥出来,忙上前问道:“哥哥,祁苏说什么, 为何要我先和你走,他多留一个月说是为了商会,可我总觉得不是。”   祁苏前两日醒来,突然叫她先去芝罘岛,她当然觉得奇怪, 商会的事有徐老, 怎的突然就要留下。   她压低声音,“哥哥, 我觉得祁苏有事瞒着我, 问他他还不肯说!”   楚绥执扇敲了敲她的小脑袋,“别瞎想, 祁苏他还敢金屋藏娇么?你就明日乖乖跟着我去和爹娘汇合。”   楚绥走后,楚娆忍不住敲门进了书房。   祁苏正在对账目,低头专注的神情似乎与平日没什么两样。   “祁苏,说好我们一起去岛上, 为何现在要我提前与哥哥走?”   “商会有事,徐老应付不来。”   “那我留下陪你一起应付。”   祁苏斜过头,侧眸瞥了她一眼,“不要胡闹。”   “你……你真的没事瞒着我?”   “没有。”   “那最多一个月,你要是不来,我就过来找你!”   “好。”   祁苏从来不骗她,楚娆觉得的确或许是自己多想,晋江商会那么大的产业,有点收尾之事,也很是平常的嘛,一个月虽然久,但之后她就能和祁苏一直在一起啦。   她想通了就高兴地走出书房,祁苏手中的账本没有拿稳,掉落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看着楚娆的背影,久久没回过神。   翌日清晨,楚绥果然动作迅速地架了一辆马车过来,楚娆的行囊有仆从搬,她最宝贝的百宝箱自然还是在自己手上。   “祁苏,你说过的,马上就来岛上的哦。”楚娆上车前还不忘嘱咐一句。   祁苏看着楚娆上车,“等一下。”   “嗯?”楚娆转过头。   祁苏将她从木踏板上拉下,揽进怀里用力抱了抱。   楚娆脸红,“哥哥还看着呢。”   祁苏将脸埋进她带着玉兰花发香的颈窝,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放开手。   “去罢。”   楚娆被他轻轻一推,重走上了踩踏,她钻进马车,越想越不对,楚绥见她蹙眉,忍不住说道:“不就是一个月不见,至于么。”   “不是,哥哥你不懂,祁苏他的性子从来不会在人前抱我的。”   “这有什么奇怪的,万一以后抱不到——”楚绥说到一半噤了声。   楚娆却捕捉到了不妥,“哥哥,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楚绥看她愁眉,顿时心中不是滋味,“其实也没什么可瞒的,祁苏他说新帝会召见他,恐有危险,所以叫我提前先带你走,他说,若是你发现了,让你乖乖等他,不许乱跑。”   他平日最想不通那些借着为别人好的名义暗里偷偷做的感动人的事,但偏偏感动的这个人是他的妹妹,否则,楚绥才不做这被人怨的苦差事。   若是祁苏回不来,娆儿这辈子一样得毁在他手里。   楚绥怕她想不开,收起性子劝道:“娆儿,听哥哥的话,你留下来只会让他分心,不如安心去岛上,芝罘岛不属明殷,皇上不会追来——”   “哥哥,我明白。”楚娆心里涩涩的,但现在她离开对祁苏是最好的,不然自己若成了牵制他的工具岂不是更糟。   楚娆从身后拿出百宝箱,从中取出一枚金锭元宝,“哥哥,你能不能让表哥托宫里的人将此物带给兰贵妃。”   ……   夜色如水,祁苏站在廊下,在这空空荡荡的院子里,他的背影清高孤瘦。   梦境戛然而止,未来不可期,但这一世,他一定比前世要来的值得,因为有她。   旭日升起,晨光微熹,门外马车嘶鸣,传来一声高呼,“旨意到。”   新晋大太监总管笑意盈盈地走进,向祁苏行完礼,笑呵呵道:“侯爷,皇上宣您进宫面圣呢,不劳您麻烦,马车就在门外,还请侯爷挪步,耽搁了时辰,可就不好了。”   祁苏淡然接过明黄绢布,面色未改,“嗯。”   ……   金銮宝座上,曾经的瑞王,如今的新帝,于万人之上,姿容威仪。   战事紧张,每日抓出的尖细数不胜数,国库空虚,登基之前他就生出了将晋江商会收归的心思,反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谁又敢不从。   先帝优柔寡断,但他可不是。   “祁苏,你知道朕要的是什么。”   “皇上,臣已将商会历年账册呈入户部。”   明淮帝笑了一声,笑意却不达眼底,“你和朕都知道,那不是商会全部。”   区区挂了侯爷身份一个平民,也敢跟他讨价还价,只送上一半未免太不识时务。   祁苏似乎早有预料,他也未起涟漪,“那皇上可知另一处,在哪?”   “哦,在哪?”   “北羌边境,若我不回去,自会有人告知北羌的王。”   皇帝瞬时龙颜一怒,“你在威胁朕。”   如今战事紧,北羌虽国穷,但士兵个个骁勇善战,若不是苦于地冷贫瘠,粮草不够,哪里还有明殷朝残喘起事的机会。何况,太子余孽还未清理,他□□难顾。   “臣,不敢。”   “呵呵,来人,给朕把他带下去,继续关押!”   ……   殿内气压颇低,无人敢惹刚发完火的帝王。   但兰贵妃是皇上最受宠的妃子,她拿着糕点食盒过来,宫人自然不敢造次,唯有小声替她开了侧门。   兰馨看到扶额坐在宝座的男人,还是那般气势威厉,俊颜冷冽。登基以来,他政事缠身,她想见他,还得挑着日子才能提,若要让她选,她还是想当那个瑞王府的兰妃,而不是现在的兰贵妃。   敛下情绪,兰馨垂首施礼,“皇上,臣妾带了粥汤,您熬得这般晚,多少要喝一点填填肚子。”   说罢,兰馨不等他答,走至一旁空桌替他布菜,才布了一半,皇帝走近大手一搂,将她带进自己的怀里。   檀香味带着强烈霸道的气息,兰馨推了几下推不开,只能由着他抱着坐上龙椅。   “陛下,臣妾怎么能坐龙椅之上。”   “不过一张椅子,朕说能,便能。”皇帝抱着软香温玉闭目养神,心情顿时纾解大半。   兰馨轻声开口,“陛下是还在烦扰商会的事?”   “怎么,你想替他求情?”皇上掀眸看了怀里女子一眼,那时他刚从藩地回来,在城外被人暗算之时,祁苏的夫人的确救过兰儿。   兰馨从袋里拿出那锭楚娆托人带给她的金元宝,“陛下,他们毕竟救过妾身一次,妾身不敢扰乱朝政,但还是想还了这救命的恩情。”   她看向皇帝,眼神温柔而充满爱意,“陛下,能不能成全他们。”   ***   在芝罘岛已有半年,岛屿比楚娆想象的大,能抵得上一整个广陵城,有田有地,连带她住的宅子都是照着祁宅来建,因地处无人管辖的海域,此处更像是避世的桃源。   祁苏把她能想到的和她有关的亲眷好友都教人带了过来避世,只除了,没有他。   如今这里隔着澜海,书信不便,楚绥要准备会试,偶尔回来一趟才能带些消息。   上一次还是一个月前,祁苏还被关押,但至少没有坏消息。   虽然有楚绥在明殷打听,但每个月,楚娆还是会去岛口的暗礁边的小院子住上十几日,这里就一个渡口,如果祁苏过来,必得经过此处,她总是想,能早一点见到也是好的。   可她等了这么久,一点动静都无。   看来今日也不会有人来罢,楚娆心里难受的厉害,她从每日惯来坐着看海的大石块跳下,伸手揉了揉红肿的眼睛,十五日过,今天得回家陪爹娘住,不能让他们看到自己这幅样子。   没关系,等下个月再过来等着。   楚娆失落地往回走了几步,隐约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忙不迭往回看去,白茫茫一片哪来的人。   “哎,我都幻听了。”而且,那人的声音真的像祁苏。   她又走了几步,不对,真的有人!   “楚娆。”   楚娆心里的弦瞬间被拉紧,更像是扯着一块巨石,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是自己听错了,想转,又不敢转身。   “祁苏,是不是你。”   她背对身后的路,小心翼翼地开口,像是怕吓跑谁一般。   “嗯,是我。”   听到那无比熟悉的语气,楚娆惊喜地回头,眼里还半挂着泪珠。   祁苏站在她身后不远,长衫似雪,儒雅清峻,琥珀色眸子静静地看着她,带着淡淡的笑意。   “我在。”   ——正文完 第99章   福源寺地处在浮山的半山腰, 前后院加起来还比不上扬州城里普通规制的二进院大。   地方虽小, 香火却是很旺, 每日只容许十来个香客进香, 光排着队记录在簿册上的扬州百姓都有厚厚的半本。   贫苦流民之中, 不乏想遗弃孩子的人家趁夜将襁褓扔放在寺门口,念佛祖心善,求赏一口饭吃。   明空便是其中一个,牙牙学语开始,第一个会写的字, 便是佛祖的佛。   时光荏苒,转眼间,他已成了十四岁的少年,自小浸沐佛法,心无旁骛。   明空天生聪慧, 容貌俊秀兼得脾气和顺, 不管是寺庙里的师父师兄,还是偶尔得见的礼佛香客, 都以他为未来主持的人选, 也常有人可惜这般好的少年,从未见过红尘。   这日, 明空如常端坐在院子里钻研佛法。   “明空小师弟!”   “唔?”明空放下佛经,抬头看向来人时笑得温和,“明净师兄,可是师父找我?”   少年变声期的嗓音沙哑, 和秀气的脸庞并不太相衬,但他语气如四月春风,明净听了都不舍得再大声嚷嚷,继续压下声音道:“嗯,不过师父是让你直接去山泉边,有两个小施主以后要暂住福源寺,师父说他们将交由你照顾。”   “此为历练?”   明净点点头,虽然他不懂为何称照顾两个小孩为历练,但师父原话的确如此。   明空轻笑颔首,“好的,师兄,我知道了。”   ……   明空缓步走到山泉边,果然看到两个孩子,正在那安安静静地看山看水。   男孩儿坐在靠近泉水的大石块上,粉雕玉琢,长得很好看,但脸色太过苍白,周身带着有气无力的病秧模样,师兄说他中了毒,所以才来这里静养。   他身边有个站着的的小女孩儿,应当是他的随侍丫鬟,垂头怯生生的模样却还要强自镇定,很是可怜。   明空比他们不过大上四五岁,但从小被遗弃在寺庙长大,心智成熟许多。只是以往都是面对师兄们,突然遇到年纪更小的,不可避免的带上了‘大哥哥’的风范。   “我叫明空,师父喊我来照顾你们,春风料峭,你们坐在此处会不会凉。”   “咳——。”   男孩儿闻言正好咳嗽两下,冷冰冰眼神看过来,不带语调,“我叫祁苏。”   明空知道他刚失了爹娘,并不介意他的疏离态度,笑了笑转而对着旁边女孩开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眉清目秀,小小年纪已经出落的很不错。   她刚被老太爷买过来,明空是她被卖走之后见到的第一个对她笑的人,他笑起来像是清晨天边升起的艳阳,暖暖的好看极了。   小女孩没那么害怕,她揪着衣角,嘴边扯起一抹小心翼翼的笑容回应。   “奴婢,奴婢名叫紫烟。”   明空眉头轻皱,声音温和,“紫烟,众生平等,你不必对我如此自称。”   平等……小女孩脸一红,她低头不好意思地补了一句,“是,明空哥哥。”   明空听到‘哥哥’两个字,滞住半响了才笑道:“算了,你年纪尚小,等你大了,要喊我明空师父,知道么。”   小女孩看着这个比她稍大几岁的少年,停顿之后用力地点点头,“好的,紫烟知道了。”   ……   照顾两个半大的孩子,明空不明白师父所谓的历练为何。   但他还是认真地做好本份,每天早起做完早课,就会过来替他们准备膳食,不知不觉也过了两个月,男孩话少冷淡,女孩反而像小尾巴时常跟着他。   每天清晨的木屋前,她都会在门口等,明空习惯了,今日却未见到。   直到做完早膳,她还是没在,明空心里生出担忧。   突然忆起她每隔七日要去山脚下拿祁家送来的补药,难道是在山道上出事了?   明空急忙赶往山门,走至半道,一瘸一拐的小女孩也看到了他,她挤出一个惨兮兮的笑容,“明空哥哥,补药掉山壁下,我捡不到。”   明空看了眼女孩脚腕沾了泥点的布袜,微扭曲的形状显然是崴伤,“别担忧,凤之不会怪你。”   他快步上前,手握成拳,将小女孩打横抱起往山上走,十四岁的小和尚心里全然没有杂念。   小女孩也一样,但这个年纪最容易记得别人对她的好。   “明空哥哥,你对我真好,我以后永远都会对你好。”   明空温柔地低头笑笑,“好啊。”   ***   两个孩子在山上寺里呆了两年,都是不说话不惹事的性子,安安静静。   僧人和小沙弥们都很喜欢他们,明空也喜欢。   纵然比同龄人沉稳,他其实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出生即被亲人丢弃,突然多出两个年纪更小的依靠他,他有些新奇,更带着难言的满足感触。   他惶恐,忍不住去师父该如何处置这些情绪,师父答他,这便是修行。   修什么呢?   【喜、怒、哀、惧、爱、恶、欲,皆是虚妄,你慧根极佳,磨难也愈重,你修得,是红尘,是妄念。】他有妄念么?明空不解。   他垂眸细想,不知觉走到偏僻的小木屋前,思绪被一阵啜泣声打断。   抬头,女孩正抱腿蹲在墙角哭。   “紫烟,你怎么了。”   女孩听到明空的声音,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一块浮木,抽抽噎噎地道:“明空哥哥,老太爷说,要我以后做公子的通房……”   穷人家的女孩早慧,知道通房是什么意思,是比妾还不如的玩物,更重要的,她对公子并没有贪念。   关于这种凡尘俗世,明空不知该如何安慰,但看着女孩泪水潸然,他好像心头不太舒服,“不能拒绝么?”   问出口,明空自己也吓了一跳,凡事皆有定数,他不该如此说。   女孩没察觉出不对,好歹眼泪止了小半,“老太爷买了死契,我不能不听的。”   “不若,问问凤之。”   想起那个冷冰冰的主子,女孩停住哭泣,咬唇下了决心,‘蹬蹬’跑到隔壁男孩房里,走之前回头嘱咐,“你别走,等我一会儿。”   不多久,女孩脸上泪珠未干,却带笑地跑回来,“明空哥哥!”   “嗯?”看她神色,明空不知为何松了口气。   女孩粲然一笑,“公子说他不会要我,他有婚约,娃娃时就有了,所以不寻别人。”   “噢。”明空盯着她的笑容有点恍惚,他仿佛参透了半分妄念为何。   女孩在明空旁边的空位的石阶上坐下来,红着脸声音细弱,不知是说给自己还是明空听,“其实,我还是,喜欢明空哥哥这样温柔的人,笑起来的时候就好像是太阳。”   明空心里咯噔一下。   他终于看到了,他的那一小丝的妄念。   ***   时光斗转,明空十六岁,男孩和女孩已经在福源寺呆了三年,长成了少年和少女。   三个人无比熟悉,每当聚在一起,明空总是读佛经,少年总是看书册,少女一个人则端茶递水,明空记得她比小时候更安静少话,闲下来的时候总喜欢听他读经文。   或许,她也颇有慧根,明空摇摇头,他最近时常不自觉想起她,这不太好,他回去该念经了。   将心思暂时放下,明空徒步继续往峭壁走去。   他每个月都要到山泉背后的浮山峭壁呆一天,为撞上山壁而死的雀鸟超度。   这日,天边阴沉,下着丝丝细雨,峭壁脚下并没有什么死去的鸟雀,但这是好事,明空微微一笑,起身欲要离开。   突然,脚腕上倏的疼痛,低头,竟是有灰头毒蛇咬了他一口,四颗牙印很快就黑肿,毒蛇摇曳吐着蛇信子,潇洒地隐入草丛不见。   明空弯腰,皱眉将黑血挤出,忍着渐渐起来的心悸之感,脚下步伐加快,他要早些回寺里用药才可。   胸口发闷,脑袋沉得厉害,他抵不住晕眩,歪倒在旁边的一棵松树下,意识涣散之刻,不受控制的,他脑海里又浮现出看了三年的少女的脸孔。   不知过了多久,他好像听到有人在喊他。   “明空哥哥,明空哥哥!”   身体感受到被柔软的小手撑起,明空吃力的睁开眼,少女瘦弱的模样出现在眼帘前,他苍白的嘴唇张合:“你如何会来?”   少女看着他脚腕露出的黑血,哭的厉害,“你今日午膳晚了半个时辰还没至,我就出来找你了。”   明空想抬手抹掉她的眼泪,才发觉自己一点力气都无。   “我没事,你去喊,明净师兄,过来。”她一个女子,哪里搬的动他呢。   明空喘了口气,话还没说完,只见少女咬咬牙,看着他眼神里满是坚定。   他顿时觉出不妥,然而来不及阻止,少女已经低头用嘴覆上他脚腕处的伤口拼命吸附,刺骨的蛰疼和头一次被人亲密碰触的酥麻感受同时撞击明空的心神,但他不能动弹,根本没办法推开。   在最后昏迷的片刻,明空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别。”   少女没理他,过了那么久,能吸出的黑血并不多,但少女依旧专心接连吸了好几口,吐完最后一次,血终于彻底变为鲜红,她的嘴唇也些微发紫。   雨停了一阵,开始复又下起,不大却绵延扰人,少女身躯瘦小,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明明浑身都在战栗,她竟然还能将明空背在自己的背上。   沾了雨水的石阶不小心就能打滑,好几次,若不是旁边有树木支撑,少女差点就能栽个大跟头。   这样数次之后,她索性索性摘了绣花鞋脱了布袜,赤脚走在石地上。   “明空哥哥,再等一会儿,马上我们就到了,你不要睡。”少女向后侧头,在明空耳边大声说道。   山路崎岖不平,尖石遍布,她光着脚难免脚底被刺破,但也正因如此,她才没有被残余蛇毒侵蚀,以至于后来,她只要一晕困,就刻意踩上尖锐的碎石。   这般求得的痛觉和清醒,带着她吃力地走到了福源寺的门口。   “明空哥哥,我们到啦!”   趴在她肩膀上的明空,在睁眼的瞬间,看到少女回眸的半张脸。   她笑的太过灼人,从此,在他心里烫出了一道疤。   ***   他们呆的第四年,明空十七岁,主持要求他出一趟云游远门历练磨难,有了感悟才能回来。   明空怕他们不舍得,准备趁夜偷偷下山,谁知到了山脚,已经有两个黑色的人影等在那。   “公子说,你会偷偷地走。”少女泪眼婆娑,拉着明空的衣角。   少年冷淡地开口,语气却带着几不可闻的不舍,“明空,你何时回来。”   明空抬头看向少年,还是那副温和语气,“很快就回来了,我只是去游历,又不是转投别的寺庙,你们记得听明净师兄的话。”   “他们说你要去半年,这也是很快么。”   明空无可奈何地笑道,“既然你都知道,如何还要问我。”   少年别扭地转过头去,少女闻言则哭得更是厉害。   明空比前两年更听不得她的啜泣,屈身用手隔着袈裟袖摆拂过少女眼角的泪珠,“紫烟,你帮我做一件袈衣,在你做完之前,我一定回来。”   “……真,真的吗?”少女咽下眼泪。   “嗯,出家人不打诳语。”   “好!”   后来,明空还是在半年之后,才回到的福源寺。   这次只有少女一个人,她站在寺门口,举着慢腾腾做了半年还差最后一粒扣子的袈衣,蹦跳着挥舞,“明空哥哥,我就知道你没骗我,我还没做完呢,你就回来啦!”   明空看她笑靥如花,心里恍然刺痛了一下。   离开了半年,他以为疤会好,没想到只一眼,它又偷偷冒了出来。   ***   五年期满,送别两人下山之后,明空面色沉静地走进福源寺的戒律堂。   那处由大师兄明远执掌,他一早就与大师兄说好,今天在此处等他。   “明空,你当真要如此?”明远拿着粗实的长木棍站在戒律堂内,皱着眉头问道。   明空笔直地跪下,膝盖与石板地碰出一声脆响,“请师兄重罚。”   “可是,你犯了何事要我罚?”   “心魔。”   明远拿着棍子,听着若有似无的回答,对这个脾气温润的小师弟怎么都打不下去,他喝道:“你倒是说啊,到底犯了什么戒,不然我怎么打!”   明空摇摇头闭上眼,叹了口气,“师兄,按最重的打吧。”   明远一声叹息,只能闭着眼将木棍抡下,嘭——是硬物撞骨的闷响声,一下,又一下,似有千斤力道,击在明空的瘦削的脊背上。   “够不够。”   “不够。”   又是狠狠一下。   明远打得眼底含泪,“说,这样可够了。”   明空额髻冷汗淋漓,嘴角冒血,抬头看着师兄沧然笑了笑,“原来这样,还是不够。”   到底是不够,还是不愿。   他参不透。   ***   明空二十二岁的那一年,改了法号作心尘。   他对谁都如往常一般温和柔善,只除了常来山上的那个紫衣女子。   女子每隔几个月便要坐着车马,到福源寺来送些衣料用品,每个僧人都有,小沙弥也不例外。   “明——心尘师父,这是我做的袈衣,带给你看看合不合身。”   “施主不必费心,贫僧寺庙里用度足够,无需浪费。”   “心尘师父,可这是我亲手做的,和他们的不一样……”   心尘容色平淡,双眸无悲喜,视线也未落在她身上,“贫僧说过,施主与贫僧之缘,几年前在施主离寺那日便已断了,还请施主不要再执着。”   女子抬头,像是没听见般,扬起笑容如故,“心尘大师,那我下次不带衣裳了,做些素点送来好么。”   “施主,你往后不必再来,贫僧亦不会再见你。”   空旷的山脚下,只留下女子一人,孤寂呆愣地站在风口久久没动。   ***   心尘二十三岁的那一年,成了一个端容肃穆的代主持,但他始终不肯做主持,问及,他只说还未参透,参透何事,无人知晓。   “师叔,心尘师叔!”   小沙弥急匆匆地进来,连门都忘了敲。   心尘的脾气素来很好,他柔声提醒,“出家人,何事能让你急匆。”   小沙弥才进寺不久,不过八九岁的年纪,第一次传人的死讯,话都说不利索,“山脚下刚来了人,说祁家的一位夫人跌井而亡,还有……”   小沙弥吞咽了一口唾沫,手里攥着一个浅紫色的包裹,直打哆嗦。   心尘看着包裹,不知为何,心里生出一抹慌乱,语气是从来不曾有过的焦急,“还有什么?”   “还说有个,贴身的丫鬟施主殉主而死,死之前,有个包袱要给,师叔您。”   心尘接过布包,手上带着几不可见的颤抖,他压抑下声线,“出去罢。”   蜡炬烧完大半支,夜半三更,无人时,心尘才终于敢打开布裹,里面只有一件选料上乘的袈衣,衣衫上盖着一张纸片,写着短短一句,“明空哥哥,这件,不是我做的了,你能不能欢喜?”   ……   ***   “心尘师叔,已到寅时。”   “嗯。”   心尘睁开眼,外头是漆黑一片,这两年,他好像总是很容易梦到关于她的事,从初见开始,到那个晚上结束。   他起身推门,左手把着一串浅纹木珠,右手则提上了一盏上了年岁的小烛灯,烛灯发出的光幽幽暗暗,勉强能照清前头的路,但他走的很顺。   走了十几年,便是不用烛火,他闭着眼大概都能走下山路。   寺门口早起扫地的新沙弥看着心尘的背影,向身边的前辈问道, “师兄,你知不知道山脚下那个坟堆是谁的?心尘师叔好像每天早上都会去,听说去了有十几年了。”   师兄忖了一阵,“是以前寄住过我们寺里的一个施主,跟着她家的夫人一道往生,葬在咱们福源寺的山脚。”   “大概想沐着佛法吧,心尘师叔慈悲心肠,每日都去念经。”   “噢。”新来的小沙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   山脚处巨石背后,有一座坟堆,干干净净地没有一点杂草,显然有人时常清理,碑上简单刻了亡者的姓氏名字。   心尘伸手拂开碑上的尘埃,“今日我想起了许多事。”   话语戛然而止,良久之后,他闭上眼呢喃,“你又何必如此,有家不归,要葬在此处。”   “如果。”   戛然而止的两字,心尘看着石碑抿唇,没有再说下去。   晨曦开始透出第一道光,心尘拿着烛灯,转身走向山门石阶。   如这十几年来的每日。   他掸了掸袈衣,撩袍从第一阶开始跪拜,孤高清瘦的身影混在半山的缥缈晨雾中,缓慢而虔诚地一点点向上,逐渐靠近山顶。   【弟子六根未净,不敢亵渎佛法,但佛祖慈悲,普渡众人】【但求众人之中,有她。】……   【师父,弟子愿改法号,弟子配不上明空二字。】【师父放心,待弟子戒了妄念,便一定能用回明空。】后来呢,他的妄念死了,那一世,他再也没能戒掉。 第100章   “娘, 这是妹妹吗?好丑哇。”   七八岁的男娃, 看着躺在床上的母亲怀里抱的小不点, 才生了一两日,此刻皱巴巴的, 实在算不上好看。   爹娘都长得好, 尤其是他, 他可是整条街最受人喜欢的小孩, 怎么亲妹妹就长成这样……   楚绥皱着眉头蹲在木榻板上,非常愁。   阮氏瞟了儿子一眼,语带嗔怪,“绥儿, 娆儿还小, 长大了可出挑呢。”   “你刚生下来,比她丑多了。”   谁敢说她辛辛苦苦生的女儿不美?自己儿子都不行。   “好的吧。”   楚绥撇嘴, 他是不信的, 那就等等吧,反正没办法, 既然是他的妹妹,丑也只能认了呗。   不过好在一切没顺着楚绥的想法,才不过月余,女娃就长开了。   圆嘟嘟的小脸蛋, 唇红齿白,高鼻梁,扇子似的鸦黑睫羽, 乌溜溜的眼珠子就像两颗葡萄,说不出的灵动可人。   楚绥看着欢喜,果然是亲生的,也就比他那时候差上一点!   “嗯哼,我妹妹,还挺好看的,她叫瑶儿。”   阮氏在一旁做些绣品,懒得理儿子一惊一乍的语气,“什么瑶儿,是娆儿。”   楚绥努努嘴,戳了几下女娃的胖乎乎脸蛋,默念了一遍,楚娆,楚绥。   小女娃无惊无险地长到了一岁,大概是有楚绥天天在她眼前晃悠,教她说话,她第一个会说的字竟然是‘哥哥’。   “哥,哥。”女娃笑嘻嘻地伸着小短手捧着自己的脸,凑在楚绥面前,贴向他的前额。   “乖。”   楚绥学着大人的模样,摸摸她的头,脸上不显,心里得意地飞起来,“呐,你既然第一个认识我,我保证这一辈子,都护着你。”   女娃不知听懂没,还是只顾着吃吃地笑,“哥,哥”   ……   家中多了一个妹妹,自然对大儿子的关心变少。   阮氏身子弱,生完楚娆之后就觉得够了,因此对小女儿的宠爱程度尤胜独子。   楚绥也有不怎么吃味的时候,有一次,只为了争几块娘亲手里的糕点,他气的都不想要这个妹妹了。   咬着随手抓的香草杆,楚绥气呼呼的坐在门槛上。   “哥哥。”   “干嘛。”楚绥‘凶很’地侧过头,眼见着伸过来一只白腻腻的小胖手举了一块咬了两口的白酥糕。   “哥哥,吃。”   女娃含糊不清混着口水声的几个字,听得楚绥不怎么舒服。   他往后一扯,将妹妹拽在自己的面前,“以后还跟我抢不?”   女娃摇摇头,大概是被楚绥的表情吓到了,一副要哭的表情。   “算了算了。”楚绥看她哭心里又烦了,“你吃吧,哥哥不饿。”   “嗯!”女娃破涕为笑,咬了手里的糕点才一口就忘了刚才楚绥凶她的事。   “没出息。”   楚绥说完自己也笑了,他和妹妹较什么劲,娆儿第一个会喊的人可是他呢,连爹娘都比不过的。   “娆儿,过来坐哥哥腿上。”   “噢。”   女娃的小短腿小心翼翼地踩到了楚绥面前,慢悠悠晃荡地坐下,轻轻的没什么份量。   楚绥抱着妹妹,突然又开始愁了,娆儿她是不是瘦了呀……   ***   弹指间几年过去,楚绥长成了俊秀潇洒的少年,也遇到了来他们家借住的表弟林湛。   林湛肖母,长得很是英挺,楚绥对他住这没什么意见,但毕竟家里有个妹妹,有些事,他当然必须得先说清楚。   因此在带着林湛参观完楚宅,楚绥瞬间将他抵到角落墙上,扬着下巴冷哼,“你住这可以,但你要是敢欺负我妹妹,我就打到你走,还有,你别对我妹妹有肖想,你配不上她。”   也不止林湛,楚绥觉得谁都配不上楚娆。   “娆儿也是我的表妹,姨母姨夫待我如何,我心里很清楚,绥表哥,你放心,我这辈子都会全心对表妹好。”   楚绥没想到年纪比他小的人,还能说那么长一串话,颇显得真情实意,他有些讪讪,“好吧。”   林湛一直以为楚绥是瞧不上他寄住才会说这些,后来发现,关于楚娆的事,楚绥瞧不上任何人,连姨父有时都要被他嫌弃。   “林湛,你说我爹,给娆儿买那么多甜食,她能不牙疼么,都怪我爹。”   “……”   林湛把‘你也没少吃啊’这句话咽回了肚子里。   ……   两个少年,带着一个妹妹,心里是真宠,但毕竟年纪差了,玩不到一块儿去,于是只能躲着她做些想做的事,比如爬树。   “我也要爬!”   楚娆看着两个哥哥爬上爬下,一看就很好玩,于是提着自己的小裙子急的直跺脚。   “你不能玩,爹娘不许,回去学绣工去,反正哥哥我就能玩儿。”楚绥得意地扬着小树枝,在树上打着圈儿朝下面的楚娆炫耀道。   林湛在一旁很是无语,楚绥这人平日就喜欢这样,明明宠楚娆宠的要上天,还是喜欢惹她不高兴,这种情况在她越长大之后越是明显,他只能打圆场,“娆儿,下次表哥带你玩儿,你今天穿了小裙子,不能爬树的。”   最关键的是,姨父姨母去邻县,隔日才回来,他们总不能让楚娆做些危险的事。   然而小孩子哪会想那么多呢。   “唔……你们等一等,我找姆妈替我换。”   楚娆踢踢踏踏小跑到房里,央求姆妈换了一身合身的粉色小劲装。   “姆妈,你,在房里等我,哥哥有事,找我,你不要来!”   她奶声奶气地不让姆妈跟着,人小脾气挺大,姆妈没办法,想想楚绥那个护妹的混世魔王在,倒也不必担心,而且林湛性子沉稳,心道总归不会有事,于是就留在了房里刺绣。   楚娆心满意足地回到院子里,没想到两个哥哥早趁她不注意,跑去外面玩耍。   她顿时委屈极了,瘪嘴想哭,他们怎么总是不带她呢。   罢了,不带就不带,她自己爬呀。   楚娆在院子里找了最矮的一棵小树,抱着脚一蹬一蹬,她人小力气小,但身子也轻,竟然不知怎么的折腾上去了。   树上没她想的好玩儿,但好歹能看看远处的东西。   楚娆坐在叉枝上,晃荡着双腿左右四顾,突然,“啊!”   两个少年在外头逛了一圈回来,就听到哭哭啼啼外带尖叫的声音从树上传下来,吓了一大跳。   楚绥忙不迭奔上前,在树下仰头大喊:“娆儿,你怎么上去了!”   “哥哥,抱抱。”   楚娆缩在枝头角落,手指了指自己旁边,又怕又嫌弃,泪眼婆娑道:“以后娆儿不爬了,树上有大虫虫……”   “……”   楚绥一时间不知道是该怪她爬上去,还是怪自己出去玩,还是,该怪那条虫……   “你别动,哥哥上来接你。”   “别,还是我来。”林湛学武,身姿的确比楚绥要矫健一点。   楚绥为了稳妥,难得的屈居人后,默认的站在树下。   谁知两人年纪都不大,没思忖到楚娆爬的是一棵小树,林湛一上去,枝桠一弯,楚娆立刻站不稳,登时往地上栽去。   “娆儿!”   两个少年异口同声,一个跳下树,一个侧滑过去,直挺挺躺着垫在地上,伸开怀抱。   楚绥的位置选的极准,楚娆掉到了他的身上。   闷哼之下,楚绥的肚子像是被人狠狠揍了一拳,后劲十足,但他唇角带笑,喘了口气,索性瘫在地上,任由楚娆继续趴抱着他,嘴上却不饶人,“嘁,手都抓不稳,还学人爬树。”   女娃知道错了,不敢驳嘴,只能委屈撒娇,“哥哥,痛。”   说罢,她撸起衣袖,仰着小脸看着楚绥,指着手臂上被划出了一道口子,继续哭唧唧。   楚绥闻言眉头忽皱,慌忙坐起,林湛正好也同时赶来。   他托着楚娆的手臂,“很痛?林湛,你去找大夫!”   “好。”   大夫被个孩子拽过来,见他火急火燎的以为出了大事,没想到只是芝麻大的小伤口,“哦,这上点创药就行。”   “我妹妹手臂会不会留疤。”   “应当不会,她还小,长长总归会好的嘛。”大夫敷衍了一句,毕竟这么小的疤,长了就长了。   “那,你有没有祛疤药。”   “额,”老大夫想了想,带着想骗点钱的心思道:“偏方有许多,你尽可以试试。”   “嗯。”   楚绥花了自己存的私房银子,让大夫留下一堆膏药。   林湛送完大夫回过头,见楚绥随手捡起一块石子就要往手腕上划,忙拦住他,“你要干什么?不会是怕姨夫姨母责罚,要寻死吧。”   楚绥没好气地瞟了他一眼,“我替娆儿试药。”   “哦,那我来。”林湛作势要抢石块。   楚绥推开他的手,语气自然而坚定,“不用,她是我的亲妹。”   林湛愣住,缓下了动作。   后来的两日,楚绥隔着一个时辰就试一种,最后终于找到了最适合的那瓶,与此同时,爹娘也终于从邻县赶回家来。   虽然把药瓶给娘亲时,免不了被挨打,但是楚绥和林湛相视一笑,没再多言。   楚娆年纪小,还有许多不懂,她不明白为何要罚哥哥和表哥,她只记得娘亲拿了一瓶油葱汁替她敷疤痕,一抹就舒服很多。   林湛看着院子里没有烦恼,一蹦一跳的女娃身影,朝着边上的少年开口,“一道疤你都受不了,她要是以后长大嫁人,被欺负了怎么办。”   楚绥无所谓地笑笑,“替她打回来。”   “然后呢,养她一辈子啊。”   楚绥挑眉看他,“唔,有什么不可以的,为了我妹妹,做什么都行。”   林湛抱着手臂,开玩笑道:“杀人都行?”   “行啊。”   ……   ***   秋风萧瑟,偌大的院子里,井口边躺着一个湿漉漉的没了生气的人。   楚绥身量颀长,直挺挺地站在那,俊颜面无表情的像是一座木雕,周身冷冽的气息无止境铺天盖地地蔓延。   从来都是一个吊儿郎当的纨绔子弟模样,收起笑意的时候原来也是那般的让人生畏。   丫鬟的哭声混杂着风声,楚绥听不见,他满眼都是那个躺在地上,浑身湿透的素衣女子。   她还是如他记忆里的好看,因为她是他的妹妹啊,当然是这世上最好看的。   “娆儿,别睡了,哥哥来了。”   女子没有回应。   “娆儿?”   楚绥怔怔往前,在走到离她一尺之内时,失了重心地跪坐在地,双眸无神地将手里的袍摆送到楚娆的手心,讷讷自语,“嗯?你睡觉不是最喜欢攥布条么,这次怎么不攥了呢。”   静坐了许久,他才缓缓伸手抚上女子的额髻,神色温柔地像是对待这世上最珍贵的宝物。   细致地将碎发一束束拢向耳后,露出一张和他有好几分相似的小脸。   但楚绥越看越觉得不像,他侧过头看向紫烟,“这个是我妹妹吗?你确定吗?”   “是吗?可是一点都不像呢。”   紫烟哭地泪流满面,“少爷,都怪奴婢,是奴婢没有守住夫人……”   “不是,你确定是楚娆么?”   楚绥看着躺在眼前,分明就是记忆中模样的女子,兀自摇头,“一点都不像,真的一点都不像她。”   “她笑起来,有弯弯的眉眼,脸蛋时常红扑扑的,动不动还会跟我发脾气。”   “我从没见过她这么安静过,一点都不像,她不是我的娆儿。”   “你不要骗我。”   紫烟没有再说话,只是对着那具尸体哭的更为大声,将风声都盖了过去。   楚绥的眼睛突然变的很痛,痛的看不清女子的脸,喉口的苦涩一路往下沉浸到心头,压的他快喘不过气,他阖上眼,眼尾终于濡湿一片。   【哥,哥】   【呐,你既然第一个认识我,我保证这一辈子,都护着你。】说好的护她一辈子,他怎么,没做到呢。   ……   用腰间软剑,切下小块衣角,楚绥轻轻地将之放在了楚娆的手心,声音温柔,“娆儿,你要记得抓着哥哥的衣角,下辈子才能再找到我。”   “哥哥知道,在井里很难受是不是,别怕,哥哥都会替你加倍讨回来。”   紫烟看着面前跪在地上替夫人拢衣的男人,咬牙开口,“少爷,是大房的祁风,想轻薄夫人,夫人躲开,才……”   像是完成了使命,说完这些,紫烟颓倒在地。   楚绥摸摸楚娆的头,“嗯,我知道了。”   再抬起头时,他的嘴角奇异地扬起一抹弧度,看起来阴鸷狠厉,与平日判若两人。   紫烟看着楚绥走出院门后,拉住过路相熟的丫鬟,“环儿,我行囊里还有个布裹,你将它带给福源寺的心尘大师。”   环儿正看着尸体瑟瑟发抖,此时闻言得了解救一般,拔腿就走。   紫烟回过头看了眼地上的楚娆,郑重的磕了三个头。   “夫人,是奴婢没有守好夫人,奴婢自知有罪,如今将您的冤情说完,奴婢也觉得能有脸来陪您了。”   紫烟面色坦然地走上井边,扬头看了眼天边夕阳落日,像极了她第一次见心尘那日的金光熠熠。   若说还有可惜的,大概便是,她好久没见过他了。   紫烟惨然笑笑,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   ……   翌日,整个广陵城全城鼎沸。   城中巨富祁家,大房的祁风,祁玉婉,祁姓庶女,庶子,但凡年轻子辈,无一幸免。   其中唯有祁风,双手双脚砍断,被折磨了一夜,丢入井中致死。   众家仆皆可作证,来的人,如阎王嗜血,拦他不得。   “真可怜 ,听说是替妹妹寻仇才杀的。”   “是啊,可这般明目张胆地杀这么多人,是要被朝廷处斩刑的吧,怎么就不能忍一忍,找旁人动手呢。”   “哎,亲妹妹啊,怎么忍。”   ……   【“杀人都行?”】   【“行啊。”】 第101章   洞房之夜, 红烛燃了半支, 寂静无声的喜房里, 祁苏偶尔也会看向床边那抹穿着娇艳的女子。   他孩提时曾随爹娘见过她一次,那时她尚在襁褓。   不知如今,长成什么了样子。   窗外宾客声渐弱,祁苏素来冷淡的神色难得的起了一丝新奇, 他放下手中棋谱,起身时,宽大的红色袖摆带起一阵弱风。   他脚步很轻,床沿上的新娘动也不动,似是未觉。   清冷的容颜染上淡淡的绯红, 祁苏轻抿着薄唇,修长的食指在喜帕外一寸的地方顿了顿, 而后才轻轻掀开。   帕子下的新娘长得很美,云发丰艳, 雪肤花貌,没想到的是, 她好像睡着了。   祁苏不由得轻笑一声,那笑意很浅,浅到他自己发觉时还微愣了愣。   拂掉心头无端横生的涟漪, 祁苏蹲下身子,颀长的身影单膝半跪在木榻上,褪下女子的绣鞋,屈身半抱着将她放进软被。   “云珠, 别闹我。”   女子殷红的唇嘟囔了一句,翻个身却往被子里钻了钻,手上还揪着一个被角。   祁苏的视线落在她的薄被上有一会儿,直到屋外传来四九的声音。   “公子,子时了。”   四九是不得不喊,每过子时,公子的咳疾就会加重,是以祁苏很早就吩咐哪怕是大喜之日,他也不会留宿。   他答应过娘亲会对这个女子好,便一定会做到。   初春的晚风夹裹着凉意,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走在宅内林荫小道上。   想起走之前女子那句娇嗔的“别闹我”,祁苏不知为觉得有些闷热。   四九在身后没有觉察到主子的心情,自顾说道:“公子,小的听说新夫人是双姝之一。”   “公子有没有看到呀。”   四九问完没准备有回答,毕竟他伺候祁苏那么久,十分了解祁苏的脾性。   谁知,风里轻飘飘地送来了一个字。   “嗯。”   四九一下子来劲了,凑上前道:“啊,公子,那夫人是不是很好看的?”   祁苏回忆了下看到的女子容颜,耳廓微不可见地红了一下。   再也没有回应,路上只剩下脚步踩在树叶的吱吱声。   ……   日子过的云淡风轻,他喜静,独住在三院,他的新夫人是个闹腾的性子,但离得远,半分不影响他。   那段日子,他时常去四院的避风亭下棋,那处与后院离得近,还能听到她院子里传出的笑声,明明最怕烦扰的人,祁苏却不觉得刺耳。   “诶,你一个人下棋呢。”   闲来无事,楚娆去门房送书信,回来就见祁苏在亭子里下棋,她随口搭了一句,站在亭檐下没走。   祁苏看了她一眼,神色淡淡地应了声。   她是他的夫人,他不想刻意冷落她,但也确实不擅长搭话,尤其是对女子。   不过,她应该会说接着些什么吧,毕竟是那么能喧吵的人……   站对面的楚娆原本还想问这棋盘怎么只有一色棋子,在看到祁苏清傲孤冷的神色之后,原原本本的把话头咽了下去。   “哦。”她转身离开。   祁苏看着渐远蹦跳的身影,不知为何,有些怅然若失。   ……   每年桃花初开,祁苏都要去福源寺,今年也不例外。   “公子,这次要不要带夫人一道去?”四九挣扎许久,好不容易问出口,他要备马车和所需用品,一个人的规制和两个人还是差了许多的。   “嗯。”   祁苏没有犹豫得应了一声,既已成亲,他是该带她去的。   “那公子不如亲自去告诉夫人好消息吧,小的去做些准备。”   四九有些激动,不管如何,他总是希望公子和夫人多些日子相处,早些生下小少爷才好呢!   祁苏微怔了一下,放下书,“好。”   半响后,他在后院的门口站着。   一张俊颜冰冰冷冷,不知道的会以为他在生气,其实,他心里只是在忖度第一句该如何说,连他自己都没发现,对于楚娆,他有比寻常更多的耐心。   酝酿之间,里头忽然传出几句。   “小姐,奴婢听说,姑爷要去山上寺庙呢,您说会不会带您去呀。”   楚娆心里是想去的很,但祁苏现在还没派人来找她,想来是没她的份,于是楚娆只能傲娇道:“不去,他喊我我都不想去,和他在一起多无聊,比以前家中的表哥差多了。”   云珠一脸愁容,“小姐,您怎么又说这话了,被姑爷听到还以为您喜欢表少爷。”   “那表哥是比他好玩儿嘛,祁苏这么闷……”   再说了,楚娆心底也委屈,嫁进来这些日子,祁苏根本不理她,连他的面都是她寻机会才偷偷见了两次。   总不能教她开口求他带出去一道玩儿吧。   祁苏听完,眸色冷上半分,既然于她是强人所难之事,不提也罢。   他退后几步,利落地转身就要离开,却忽然听得女子酥软的语调继续道,“不过,云珠啊,祁苏长得是真的很好看,像是话本里走出来的男子,我觉得我以后喜欢他也说不定呢”   “小姐,您……羞不羞人。”   楚娆无所谓地摆摆手,“这里又没其他人,再说了,我嫁给祁苏,以后不是也只能喜欢他的嘛,自己的夫君还说不得啊。”   门外的男子脚步一滞,‘喜欢’,‘夫君’,他的心尖上好像被羽毛刷了一下。   不知顿住多久,久到,祁苏都忘了自己要来说什么……   中秋佳节,不可避免的,祁家一大家子要在一桌用顿膳。   这是老太爷定的规矩,祁苏不想打破,所以每年也就这么一次,他会穿过花苑去往大房。   以前是一个人,现在他要带上楚娆。   “祁苏,我们要去多久呀?”说话的女子身着盘金彩绣的锦缎绉裙,外罩着一件褚色纱袍,衬的容貌愈发明艳,侧头看向他的时候,眼眸映着月色,闪闪发着润泽光芒。   祁苏收回视线,“用完膳就回来。”   “不知道有什么吃的。”楚娆嘀咕。   祁苏下意识回了一句,“想吃什么。”   楚娆想了想,“唔……四喜圆子,八宝野鸭,挂炉山鸡……”   祁苏皱眉,何时待薄她了,怎么都是肉。   楚娆继续自言自语,“虽然昨天才吃过,但我今天原是准备再吃一顿的,哪知还要去大房……”   祁苏:“……”   一顿饭吃的并不怎么愉快,大房的祁风总是有意无意地看过来,搅的楚娆没什么食欲。   这在祁苏看来,便是少了那几样菜色的缘故。   回到后院,楚娆还没来得及沐浴,门外突然一阵敲门声,云珠应声开门。   “林姆妈,这么晚了有事么。”   “云珠,今日膳房正巧做了几个菜,老奴看夫人房里烛火未熄,就来问问,夫人要不要吃。”   楚娆其实不怎么饿,但的确晚上没吃什么,随口朝外问了声,“姆妈,做了哪些菜?”   “额,四喜圆子,八宝野鸭,挂炉山鸡……”   林姆妈也不明白,大晚上的,公子喊她送肉过来干嘛,夫人怎么会睡前吃那么多。   果然。   “谢谢姆妈,我还是不吃了。”   楚娆其实也想吃,但都快歇下再吃肉,可不是得胖么,算了算了,还是应该忍住。   但是好奇怪,这些菜她好像刚刚才和祁苏说过……难道是他特意准备?   不会不会,楚娆想起祁苏的那张冷脸,顿觉得自己想多了。   站在四进院门口的祁苏认真听完后院的对话,眉头拢的很深,她不是是想吃么,如今又不想了。   女子的心思,果然是无法揣测啊。   ……   不知不觉,祁苏成婚也有半年,这期间大房的动静不断,徐老已然寄了许多次书简与祁苏。   祁苏并不觉得难办,祁广耀的手段对他来说都算不上新鲜了。   只是明日就要出发去晋城,比起以往的每一年,他这次竟然有些不舍。   不舍得什么呢。   “公子,屈大夫这次又寄了好些药回来,咱们去晋城也带上。”四九在一旁喋喋不休,公子的身子比起前两年不知要好了多少,虽然外头传言不断,但四九知道,这不过是公子懒得解释罢了。   “公子,等这次回来,要不就和夫人住一起吧。”四九小声补了句,“小的看您晚上咳疾也不那么厉害了。”   “嗯。”夫妻同住,本就是应当。   话是这么说,祁苏的背脊还是几不可见地颤了颤。   和楚娆同住,回来之后么。   *****   广陵城的冬日湿冷,寒气丝丝地能钻进骨头缝里,不比北边的冰冷彻骨,但一样折磨人。   凌晨官道上一架暗褚色的马车,从祁宅门口启程,往泉州方向行去。   马车上的男子正襟危坐,白皙俊美,雪衣素袍。   他的手上执着一本书册,视线却是时不时落在柳桉木厢椅上,那里格格不入的摆着一块黑色的灵位牌。   祁苏反扣下书,看着牌位有些愣神,半年,她走了有半年。   不顾徐老的劝阻,舍下了商会大半,才和应天府的那位达成协议,将楚绥从大牢里彻底换出来。   他没有后悔,楚绥只是替他做了他该做的事,最重要的,他是她唯一的哥哥。   祁苏到现在,都还记得洞房那晚第一看到她的模样。   他的手有些微颤地伸向那个牌匾,情绪来的很突然,时隔半年,他开始难过了。   这么久,他以为他对楚娆的只有愧疚,然而就在方才,他忽尔才明白。   他对她,也曾动心过。   【我觉得我以后喜欢他也说不定呢。】可惜啊,没有以后了。 第102章   紫烟的名字, 是老太爷买她进来的时候取的。   原名她已经记得不太清了, 爹娘没用心叫的, 没几声,就把她转手卖给了伢子。   伢子准备将她卖进勾栏之时,恰巧被祁家来的管家看中,这才将她带到了老太爷面前。   “往后你要好好服侍公子, 你要记得你只是个奴婢,地位低贱,绝不可有其余的心思。”   “是,奴婢遵命。”   不大的年纪,跟着冷冰冰的公子到了福源寺, 紫烟多少带着胆怯。   她站在山泉边,手不知该怎么摆才好, 直到看到了那个小和尚。   小和尚长得唇红齿白,模样俊秀, 和公子的好看还不一样。公子身上仿佛总带着冷霜,小和尚却相反, 他笑起来很柔和,一点都没有脾气。   “我叫明空,师父喊我来照顾你们。”   “你呢, 你叫什么名字?”   他转头看向她,紫烟心里像是揣着小鹿,偷偷瞟上一眼,阳光洒在小和尚的半边脸上, 镀了一层金色暖光。   ……   照顾公子不是体力活,而且虽然公子寡言,但对她其实不差。   所以她从来都是尽心尽力,生怕有一日,祁家将她转卖出去,她不愿去那个叫勾栏的地方,那里是女子的人间炼狱,她只要想一想都觉得可怖。   认真地做一个奴婢,唯有看到小和尚的时候,紫烟才觉得自己是个普通人。   他说过的,众生平等,她想,终生之中一定包括她。   进了寺庙几个月,日子过得平顺,她发现她不知道为何很喜欢跟在小和尚身边。   可惜今天不行,她要下山去管家手里拿公子的补药。   山路湿滑,她不小心跌了一跤,药从旁滚落,急的她连忙去捞,谁知没捞到,脚腕却扭到肿的老高。   情绪突如其来,混杂着委屈和一直以来的隐忍,紫烟红了眼眶,直直坐在地上,僵硬着不动。   她从来都无人关心,现在这般,也不会有人来寻她吧。   突然,由上之下的石阶传来木屐脚步声,紫烟来不及擦泪,愣愣抬头,竟是小和尚一脸焦急地赶来。   被抱在小和尚怀里的时候,她想,她以后要对他好一辈子。   ***   不知不觉间,紫烟在寺里呆了两年,自从那次和小和尚说了不想做通房一事之后,不知为何,她觉得他不理她了。   他也不许她再喊他哥哥,所以她改口叫他作明空师父。   只除了听他读佛经,她才能肆无忌惮地看他两眼。   可是,他今日怎么还不来念经呢。   紫烟有些担忧,听明净师父说,明空今日是去林间峭壁那为鸟雀超度,但他素来起的早,怎的会现在还未回来。   几番思量之下,她没忍住出去寻他,蕴含焦急的情绪,她喊得依旧是那声明空哥哥。   终于在蓊郁树丛之间找到了倚在半路的他的身影,紫烟以前不敢细看,现在望过去,小和尚当真长高了好多。   他冷汗涔涔,脚腕有污血残留,紫烟是乡野丫头,一看他模样就知道是被毒蛇咬了。   小和尚迷迷蒙蒙看着她,她把心一横,低头就将余毒给吸了出来。   小心地将他放在石块上,她摸了摸他的额头,烫热的很,若是等人来怕是会烧坏脑子。紫烟咬牙将自己的衣裤角扎好,转过身就背起小和尚。   然而山路难走,她一个女子,虽然因心境平生出许多力气,但总还是容易路滑,最后只好把鞋袜脱了,提在腰间,赤脚而行。   碎石扎进皮肉,痛的紫烟一个踉跄,背上的人不小心轻动,冷冷的唇恰巧贴在她的颈间,紫烟差点站不稳。   她脸上绯红,力气倏然又大了许多,步伐加快,直至看到寺门。   “明空哥哥,我们到啦!”   明空晃悠悠地醒来,觉得眼前一花,他头疼脑热,可是,这里是哪儿。   明明是已至深秋,但现在看四处绿叶繁茂,微风和煦。   最奇怪的,他发觉自己竟被虚扶着,站在寺庙门口。   “啊,对不起,明空师父,我一时忘了称呼。”   熟悉的声音袭来,明空脑中闷雷作响,他侧过头,不可置信之下声音带着颤抖,“紫烟?”   “嗯?”紫烟抿唇看向他,小和尚怎么了,看到她这么惊讶。   心尘微抖地抬手抚起她的颌角,这动作惊地紫烟呆立在原处,“明,明空师父,您怎么了?”   和尚唇畔缓缓扬起弧度,眼角却滑落一滴泪珠来,原来,最后是这般度她。   他收回手,双掌合十,“我佛,慈悲。”   紫烟脸上晕红退却,不明所以地急道:“明空师父,你是不是什么不适?”   心尘摇头,脸上的温柔神色像是在一个瞬间被收起,再看向她时,双眸再无别的情绪,“施主,寺里不适女子,你该下山了。”   “啊……?”紫烟六神无主,她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她明明只是将明空搬了回来。   心尘没有继续理她,他推开女子扶在手臂上的手,往寺门走去。   山门口隐隐传来哭声,赶来接心尘的明净皱眉开口,“小师弟,门外的紫烟施主为何哭,你与这女子……”   心尘淡眸打断,“师兄,尘缘已断,改日就送她下山吧。”   “……好。”   ***   福源寺要作修葺,紫烟收到消息时,心里就立刻动了心思。   心尘从来不肯见她,她只能让四九帮她带些用度,每每还要寻个理由在公子去福源寺的时候省亲,她哪里来什么亲人。   公子对她有恩,但她更愿意守在夫人身边伺候,说起来可笑,她竟不想教心尘觉得,她伺候一个成年男子,哪怕这个男子与她断然没半分联系。   可其实,心尘怎么会在乎呢。   回到扬州,她站在浮山山脚下,每日按时两餐做了饭菜送上去,虽然心尘当真不见她,但从小沙弥口中得知他用了膳,她就已经很高兴。   本来她来,也不只是为见他。   “紫烟姑娘,您真要在这儿建个小居?恕我直言,这山脚下野物多,哪适合你一个女子住。”   “没事的大叔,就替我建一室小院就行,我暂时不住,还消要等两年。”   等伺候夫人生了孩子,祁家留了后,她也算报了当初老太爷把她从勾栏救出来的恩情,到那时,她想住在这山脚。   挺奇怪,她隐隐觉得这山下一景一物都颇为熟悉。   “你怎还没回京府?”   紫烟转身,看到心尘时脸上扬起笑意,“心尘大师,今日是要去城中讲佛么?”   心尘皱眉看着她身后围起的竹篱,“这是……”   “嗯,准备筑个小院。”   “你,你又何必有家不归——”心尘一愣止住了口,恍惚间看到了前世那个孤零零的坟包……   紫烟笑道:“总觉得与此处有缘,因此想住在山脚下求沐佛法,大师不会这都不许吧。”   心尘手持珠串,压抑了两世的情绪,这一刻倾泻而出,薄唇轻颤:“你为何,总是如此,折半生赔在此处。”   他只愿她以后相夫教子,过的顺遂,她何必这般固执。   紫烟背着身,因此没看到心尘毫不遮掩的情绪,她淡淡开口,“没有赔,只在此处,我才觉得是真的活。”   她转过头,脸上带着心尘记忆中的灼灼笑意,“心尘大师,你说以后,我能不能听你讲经啊。”   …… 第103章   卯时, 旭日东升, 皇城里早朝已下。   自新皇登基这三年, 朝权几经更迭,最后收拢于帝王新派手中,随后皇上亲征,和北羌来回数仗, 以微弱之势获胜,签订了和书,举国终于暂时得了安稳。   虽说战火蔓延了边关几座城池,好在护住了江南京府等中心腹地,重建的井然有序。   而这一切事项, 负责的便是天子谋臣之中为首的新任户部尚书。   说起此人,出生商户, 但短短三年之间便借势登上朝堂正二品之位,着实令人艳羡。   玉阶石台, 两个长相出众的男子拾阶而下,相谈甚欢。   “楚尚书, 听闻陛下又赐了你一座新的府邸,真是羡煞旁人。”   “好说,如何都不及林将军在边城骁勇退敌来的潇洒肆意。”   林湛啧了一声, 凑近调笑道:“楚绥,你现在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突然跟陛下请休沐干什么?”   楚绥摺了摺衣袖,挑眉不解, “你猜不到?我当然是要去芝罘那儿炫耀炫耀。”   “……”   林湛一脸无语,“你老是和祁苏比什么劲儿?”   每年都如此,升一次官就要去祁苏那晃动一圈,得了几句楚娆的赞美,才美滋滋地回来继续当官。   “怎么不能较劲?有我和你这样坚实的后盾,他才不敢对娆儿不好啊。”   林湛讪讪,“我倒是希望他对娆儿不好……”   “嗯?”   “没事。”林湛转移话题道:“柳州的赵姑娘你准备如何?”   “什么准备?”   林湛气的发笑,“楚绥,你流连花丛,别说看不清赵芙雁的心思,她喜欢你,你不早知道么,我以为你喜欢她才救,不娶?”   “嗯,是挺喜欢。”楚绥话锋一转,“喜欢就要娶么。”   林湛这下明白了,说打底,还是不够喜欢。   能让楚绥紧张的无非是楚娆和家人,他对男女情爱之事自来看的比常人洒脱,思及自己,林湛甚至有些佩服他。   “无论如何,你也给她一个交代,这样拖着,媒人都不敢上门,你也不看看赵姑娘都过双十了。”   楚绥闻言,蓦然想起那抹清丽的身影,没有再回应。   ***   柳州街道熙熙攘攘,开设有一家书斋。   书斋的主人似有背景,因此从来没有地痞流氓滋事,平和安静藏书颇丰,故吸引了众多读书人前去租书。   赵芙雁撑着下巴,坐在木柜台后,手上虽抵着一本账册,心绪却不知飘向何处。   算一算,上次见他似是半年前了。   楚绥从李耳顺手里要了她,旁人闲言碎语不断,但她却无比庆幸。   如今的日子是她在扬州赵家时梦寐以求的,不必担忧被送去哪个恶心男子的床上,和萤火过着小日子,宁静安逸。   只不过,贪心不足,她时常会想起他,或者说,她总是想他。   “小姐,您发愣什么呀。”   萤火正在理书,抬头就看到主子一双美眸盯着账册发呆的模样,好奇问道。   “没事,算账呢。”   “小姐去后院想吧,抛头露面对小姐名声可不好。”   赵芙雁笑笑,“从扬州传到柳州,我哪里还有好名声。”   萤火急道:“那是他们不知道乱说,小姐明明清清白白的!”   别人不晓得,她还不晓得吗?她家小姐这一路过来,哪来他们口中的不堪浪荡。   “小姐,其实那个朱公子人也挺好的,虽说因为守孝年纪稍长几岁,但容貌和人品都还不错,家里也富裕……”   萤火和赵芙雁主仆二人一路共过患难,说起这话真心实意的,并不显得唐突。   赵芙雁没有生气的表情,只是轻声打断,“萤火,朱公子很好,只是我不想嫁。”   朱公子家境富庶,只有一个通房,她见过画像,是个长相温柔的男子。这般条件,她都想不通媒人为何会找上她。   换做以前,她定然一万个愿意,但现在,她梦里都是那个人的虚影,要她怎么应下。   赵芙雁很明白,她是配不上楚绥的,以前配不上,现在更甚,但心里能藏一个人,好像也是件开心的事。   萤火看着赵芙雁叹了口气,想说什么,终究没提。   ……   黄昏时刻,小铺将要关店,赵芙雁准备帮手递上木质插销,突听得身后浅浅脚步声。   下意识回眸,手上的东西‘嘭’的掉落在地。   对面的男子,绛紫色的常服勾勒出长身玉立,俊秀的眉眼带起若有似无的笑意,除了楚绥还能是谁。   “楚——大人,您怎的有空来了。”   楚绥站在原地,薄唇微勾,“不欢迎?”   “自然没有!”赵芙雁急忙回道。   楚绥看她慌忙的神色,笑了一声,“去泉州港岸,途经柳州,正好来看看你。”   “嗯……”   “陪我走走。”   语罢,楚绥旋身大步走出檐下,赵芙雁给了萤火一个眼神,就急匆匆地赶了出去,跟在他身侧偏后一点,不近不远,满眼都是他宽长的袖摆飘洒。   “最近在柳州过的如何?”   声音由前传来,赵芙雁将他的声音刻在了心里,然后才细致答道:“挺好的,李公子娶到了王小姐,我上次还去吃了喜酒,他们很高兴呢。”   “哦,他倒是痴情。”楚绥往后瞥了一眼,“你呢,我听说有媒人上门了。”   赵芙雁点点头,“嗯,我推拒了。”   “为何,朱公子还不够好?”   “就是不想嫁了。”赵芙雁答完,猛然抬头,“你……”   “嗯,那媒人是我寻的,朱公子也是我替你挑的,应当和你的心意。” 楚绥停下脚步,转过身对上她愕然的视线,“所以,到底为何不嫁。”   “我。”赵芙雁说了一个字便止住,一个过了双十的庶出女子,名声极差,说喜欢上了当朝尚书。   这种话,她再没脸皮,也开不了口。   赵芙雁不开口,楚绥却低头闷笑两声,姿态随意,“赵姑娘,你喜欢我,是也不是。”   “啊?”   楚绥的话,像是一块石子,在平静的湖面掷出圈圈涟漪,赵芙雁沉默良久,点了点头。   “是,喜欢。”   “有多喜欢。”   “许多。”   楚绥终于敛起神色,凝眸望向眼前的女子,他的食指挑起赵芙雁的下颌,神态是难得的认真,“我对你,尚算喜欢,却未及娶你的程度,这么说,你明不明白。”   赵芙雁呆立当处,他说什么,他对她有些许欢喜么,至于后面那句,都显得不重要了。   “有,喜欢么?”她忍不住又问一遍。   “嗯。”楚绥收回手,垂眸应道。   男女之事,本就来去凭心,他已然将话说的清楚,至于赵芙雁如何决定,是她的事。   “回去吧,马车就在街角,你不必送了。”   楚绥说完,没有等赵芙雁回答,径直往对过行去,转身之际,手袖忽然被小小的力道扯住。   “楚绥,我,我能不能等。”   楚绥眉梢一扬,“嗯?等什么?”   “等你,何时再多喜欢我一点,等不到也没关系……”   对面一直没回,赵芙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眼见着袖袍从手里被抽走,她泄了气。   失落之下,耳边却突然响起楚绥带着笑意的声音。   “原来当真这么喜欢我啊。”   “那就,等等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