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娇冠天下 作者:双瞳烟华 文案:   段缱一度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到了尽头,巅峰的那个尽头。   爹是大权在握的大将军,娘是总揽朝政的长公主,自己被封长乐郡主,仙姿玉貌,众人为之艳羡。   直到后来,她遇到了霍景安,这个命为帝星、却因为不想当皇帝而被一道雷劈死的家伙。   一句话:我爹是将军我娘是公主我男人是皇帝   男主重生,护妻小能手,1v1 he 不虐,婚后甜宠大苏文   【架空,不考据我们还是好朋友】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天之骄子 重生 甜文 主角:段缱,霍景安 ============ 第1章   段缱从梦里悠悠转醒时,下意识松了手里的力道,在睡前用来打发时间的书卷便落在了地上,惊动了帷帐外的侍女。   “郡主”采蘩在帐子外轻声询问,“郡主可是醒了”   段缱没说话,她还沉浸在刚才的那个梦中,一时有些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她不说话,采蘩也不敢多言,就这么在帐子外静静地等着。   片刻之后,她才缓缓开口,带着几分初醒的慵懒“睡了许久,都有些渴了,采蘩,给我倒一杯蜜水来。”   外边响起几声动静,不一会儿,采蘩就捧着一杯蜜水掀帐进了里间,恭敬地呈给她。   段缱起身接过,靠在美人靠上垂下眸,一边喝,一边回想着刚才做的那个怪梦。   她梦见自己去城隍庙上香,归途时大雨滂沱,遇到了一行自称为山匪所劫的商户,形容狼狈,她心中不忍,便命护卫上前帮忙,却不想那些人忽然暴起,从货物里抽出长刀就往护卫身上砍去,护卫大意不敌,很快被杀了个七七八八。   梦境的最后是一柄出现在她眼前的长刀,上面的血迹被雨水冲刷,上浅下深蜿蜒流淌,刀锋闪着刺眼的光。   一个感觉很糟糕的怪梦。   段缱双手捧着杯盏,陷入了沉思。   采蘩不敢打扰,蹲身捡了落在地上的书卷,安静地侍立在旁,直到段缱回神询问现下什么时辰,她才回道“回郡主,午时一刻刚过。”   段缱心里便有了数,看来她只睡了一炷香不到的时间。   “知道了。”她浅声道,“下去吧,把书递给我。”   采蘩行礼退下,段缱握着书卷,却没心思看,心里头不断回想着刚才的那个梦,越想越觉得奇怪。   真的很奇怪,这世间自然有不少人梦到自己惨死过,可那都是些贫困潦倒之徒,她的父亲受成祖敕封为大司马,手握重兵,母亲为成阳长公主,辅佐当今幼帝,总揽朝政,她身为二人幺女,又被封为长乐郡主,自小便受尽宠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恣意程度当世少见,怎么就梦到了这样一个梦呢   她的确准备在明日去城隍庙上香祈愿,因为近半年来她母亲染病,总不见好,虽然太医都说没什么大碍,但这么拖着也不是个事,她不通医术,无法为母亲诊治,也只能尽这点孝心了。要说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也说得通,可她最近也没遭受什么挫折呀,怎么就梦见自己惨死了呢   真怪。   段缱想了一会儿,见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便丢开不去想了,可心里总觉得沉沉的,像是压着一块大石。   这也难怪,任是谁梦到自己惨死都不会有什么好心情的,哪怕这仅仅只是一个梦。   虽然梦里的那柄长刀只是戳到了她的鼻子前,没刺进她的身体里,但她就是笃定梦中的自己死了,被人杀死了。   在这么个认知的前提下,书卷自然看不进去了,段缱盯着上面的字迹发了一会儿愣,就丢开了它,唤了侍女采蘩采薇进来一番拾掇梳妆,让人备了车架,往宫里去了。   车架出了成阳公主府,晃悠悠朝皇宫驶去,一路畅通无阻地过了两道宫门,来到了临华殿前。   临华殿为东宫第三殿,本是成阳长公主未出嫁之前的居所,如今长公主揽政,时有朝政事忙,便不回公主府,直接在临华殿内宿下,接见一应外臣命妇也是在此殿内,倒让以往君主接见朝臣的宣政殿变得冷清起来。   东宫有三道宫门,朝臣车架走朱鸟门,女眷车架走青雀门,段缱从青雀门进东宫,早有机灵的小黄门认出了她的车架,一溜烟跑着去临华殿报信,不过一会儿,一名绿衣侍女就从回廊一侧出现,行至段缱跟前,朝她敛衽行了一礼“见过郡主。”   段缱也回了一礼,临华殿内的侍女不比它处,都是有品阶有名姓的贵女,朝臣见了都得客客气气的,比如眼前的这位,就是当朝宰相陈郃的孙女陈谭,从五品之职,深受她母亲器重,是她母亲身边的近侍。   她笑道“陈姐姐多日不见,气色越发好了,不知我母亲现在何处”   陈谭微微一笑“郡主谬赞了。殿下正在会见袁侍郎,想是还有一会儿光景才得空闲。郡主可要前往碧玉阁稍候”   碧玉阁为临华殿侧室,朝政事忙,赵静十日里有七日都歇在宫中,又因为思念爱女,常诏段缱入宫陪伴,时有留宿,这碧玉阁就是段缱每回留宿居所,也算是她的半个寝宫了。   她摇头道“这倒不用,我在附近转转就好。等我母亲有空了,陈姐姐再来寻我便是。”   陈谭应了声是,行礼退下。   正是孟夏时节,热燥已经初显端倪,好在东宫里种植了不少树木,洒下遮阴一片,倒也有几分凉意。段缱就这么慢悠悠走着,见杨柳依依、海棠灼灼,心情慢慢舒畅起来,怪梦带来的郁闷之情也一扫而空,开始哂笑起刚才的自己。   不过就是做了一个梦而已,且不用这么大惊小怪,谁还没做过几个梦呢,再说,只看这天气,艳阳高照、万里无云的,一看就会连续放晴上好几天,梦里的自己可是在归程中遇上了一场滂沱大雨,想想就不可能。   果然只是一个怪梦吧。   这么想着,她就不再纠结于那个梦境,又见附近的池子边杨柳低垂,便起了兴致,招呼采蘩采薇折下几根鲜嫩的柳条,编织起柳环来。采薇手巧,还去一边采了几朵海棠花,编进了环里,几下就做出了一个美丽的花环。   段缱今日只用璎珞缠着绾了三分墨发,并无多缀钗环,便戴上了这一顶花环,笑着问二女“如何好看吗”   采蘩笑道“郡主一向好看。”   采薇笑道“戴上了这花环,郡主就更好看了。”   这可不是奉承话,段缱自小便生得貌美,又被娇养长大,小时八分美,大了便足有十分美了,莹肌玉骨、眉目如画自不消说,笑起来时更是美煞旁人,就好比她现在这般,笑意粲然、眸光潋滟,说是绝色也不为过。   段缱平时没少被人夸赞容貌,但夸人的话总是听不腻的,听侍女这么说,心里又亮堂了不少,笑道“是么那本郡主可要好好孤芳自赏一下了。”   她说着就往池边设的台阶走去,正想弯腰照水,不远处却忽然传来了一声怒喝“大胆狂徒竟敢杀害朕的爱宠,来人,把他拿下”   段缱动作一顿“怎么回事”   采蘩采薇面面相觑,显然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采蘩迟疑着道“听着像是有谁惹怒了陛下郡主,咱们要不要过去看看”   段缱不是什么爱管闲事之人,可事情发生在这里,又和皇帝沾了边,闹大了少不了要她母亲出面,她母亲已经够忙的了,她不想再让她为这些小事烦心,便道“走,去看看。”   声音传来的地方并不远,就在几株海棠树后面,她绕过去时,大魏当今的天子赵瀚正厉声呵斥着身旁的宫人,命令他们去捆人。   段缱同赵瀚的关系并不怎么好,虽说他们是表姐弟,但赵瀚一直隐隐对她有着敌意,谁让她的母亲揽政呢,他这个天子就只能当当名义上的天子了,对她有敌意是情理之中的。   她在原地立了片刻,露出一个笑来,上前对赵瀚道“大老远就听见了你的呵斥声,是谁这么不长眼睛,惹到了咱们陛下”   赵瀚止了呵斥,转头看向段缱,在身边宫人一片“参见郡主”的声音中冷冷道“表姐。”   他才十三,脸庞还带着点婴儿肥,神色却很阴沉,不像一个半大少年该有的,看向段缱的眼神更是透着厌恶与冷淡。   段缱也不在意,敛衽行了一礼“见过陛下。”   赵瀚没有理会,目光移到她的发顶“折柳编环,表姐好兴致。”   段缱这才注意到花环还在头上戴着,不免有些尴尬“方才我见池边柳条长得甚好,便临时起了兴致,让表弟见笑了。”   她一边说,一边摘下花环递给采薇,又一次询问道“刚才发生什么事了,是谁惹到了陛下让陛下如此动怒”   赵瀚冷哼一声,扬起下巴朝前一点“表姐来得正好,朕身边的这几个人想是听不懂朕的话,朕叫他们捆人,半天也不肯动弹一下,表姐在宫中素来威望甚重,想来表姐的话他们还是会听的。此人胆大包天,竟敢杀害朕的爱宠,表姐可要给表弟讨回一个公道。”   爱宠   段缱嘴角一抽。   要是她没记错的话,她这表弟的爱宠好像是一条蛇吧   不过她没管这些,也没理会赵瀚话里的阴阳怪气,顺着他下巴所指的方向转身看去,就见一名男子立在柳树之下,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这里。   那男子看着尚不及弱冠之年,身着元青菱纹袍服,长发束起,身材颀长,剑眉星目,无论是面容还是姿仪都属上等,丰神俊朗不外如是。   可就是这么一个耀眼的男子却陌生得很,段缱从未在宫里见过。   就在段缱打量着他时,男子也在望着她和赵瀚,片刻之后,他面无表情地开口道“我偶然行至此处,忽见一条毒蛇蹿出,我不杀了它,难不成还要等它咬我一口么此蛇毒性甚烈,我杀了它是为民除害,陛下该表彰赏赐才是,为何却要问罪如此赏罚不分,可不是天子所为啊。” 第2章   段缱几乎忍不住要轻呵一声,赏罚不分、天子所为,这几个字简直是正中红心,这家伙口气不小啊。   果然,赵瀚的脸色霎时黑如锅底“放肆此乃皇宫重地,是谁给你的胆子让你大放厥词表姐,此人杀朕爱宠在先,对朕不敬在后,此等狂妄之徒,朕今天若是不好好地教训教训他,还怎么服众”   段缱自然先安抚他一番“陛下息怒,或许这里面有什么误会也说不定。”她说着就看向那个男子,浅笑着敛衽一礼,“不知公子贵姓”   男子盯着她看了片刻。   因为容貌的关系,不少人都曾经盯着段缱看过,或惊艳或贪婪,可面前这个男子的目光却属二者之外。   这是一种探究的目光,带着点审视,带着点疑惑。   段缱早已习惯了他人对自己投来的各色目光,可就在这一刻,在这个男子有些冷漠的注视之下,她却忽然感到几分不自在起来,下意识地就想垂眸避开这个目光。   好在没过片刻,男子就收回了目光,淡声道“免贵姓霍,郡主多礼了。”   姓霍。   大魏朝姓霍的人不在少数,但能在宫中独自行走,对待天子态度还这般嚣张的,除了晋南霍家之外,也没有别的可能了。   再考虑到面前这人的年纪,段缱心里便有了一个猜测,试探着道“可是晋南王世子”   男子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果然是晋南王世子霍景安。   晋南霍家传承百年,本为一方豪强,富甲天下,因从龙有功,被高祖敕封为晋南王,与亲王同列,传至如今,已跻身第一等世家大族。对于霍景安这个名字,段缱并不陌生,据说是个少有的少年英才,能力出众,只是没想到会是这么个高傲的性子,竟连天子都不放在眼里。   不知是他本身就是这么个眼高于顶的性子呢,还是他深谙在这皇宫内做主的并非赵瀚,而是她母亲成阳长公主   这些念头在段缱心里一闪而过,面上她依然保持着得体的微笑,朝霍景安又行了一礼“原来是晋南王世子,世子有礼了。方才听陛下之言,世子似乎是与陛下有些误会”   霍景安瞥了一眼脚边“我说了,我行经此地,忽见毒蛇蹿出,不杀了它,难道还要捏着它的七寸,等着陛下前来寻找他走失的爱宠么”   段缱一噎,心道此人说话还真是不留情面,一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见一条斑纹细蛇正躺在他的脚边,七寸处被一柄精致的飞刀钉在地上,已是一命呜呼,不由在心里默默地赞了一声好准头。   不怪她幸灾乐祸,她也曾被赵瀚用蛇吓过,要不是看在他是天子的份上,她早命人捉了那蛇大卸八块了,如今死在霍景安手里,也算是报了一吓之仇。   自从霍景安自报家门后,赵瀚的神色就变得更加阴沉了,此刻更是气得脸色发青“真是反了,区区晋南王之子也敢对朕不敬,杀害朕的爱宠,朕看你是活腻了来人,把他拿下”   黄门瑟瑟发抖地跪了一地,但就是没人敢动。   赵瀚更气,抬脚踹翻一个黄门“都聋了吗,朕的命令你们都听不见”   眼见赵瀚大有爆发之势,段缱连忙笑着上前相劝“好了,表弟,世子也是为了自保,怨不得他。再说,母亲不也劝过你,说是在宫里养这种东西迟早会闹出事来,现在可不就应验了好在没伤到人,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她一直记着她过来的目的,因此故意在言语之间把她娘搬出来,一是堵赵瀚的口,二是提醒他,如今在这宫里做主的是她母亲,不是他,要是闹大了,谁面上都不好看。   赵瀚果然眼底生寒,阴测测地瞧了段缱好几眼,冷冷道“看来表姐今天是要保下这姓霍的了,也罢,看在表姐的面子上,朕就不跟此等小人计较了。”   话毕,他拂袖而去,跪在地上的几个黄门也忙不迭跟上,很快,附近就只剩下了段缱与霍景安两人。   气氛一时有些冷凝,段缱觉得有些尴尬,正想对霍景安再扯一个笑出来,说点什么面子话时,就见霍景安漫不经心地瞥了她一眼,转身离开了,笔挺的身影很快没在了条条碧绦之后。   段缱“”   采蘩看得很不服气“郡主,这世子好生无礼,郡主好心替他解围,他居然连一个谢字也不说,天底下哪有这么无礼的人”   “就是。”采薇也撇嘴道,“郡主,奴婢看这世子是个脾性大的,迟早会惹上其他贵人,到时郡主要是再碰上了,可千万别再帮他,让他吃点苦头才好呢。”   段缱原本还有些气闷,听这两人左一句右一句地为她打抱不平,倒气消了,扑哧笑道“好了,我本来也不是因为好心才替他解围的,你们两个也别抱怨了。走,咱们再回池子边去,你们姑娘我可还没有欣赏到自己的芳容呢。”一句话成功地让两个侍女都捂嘴笑起来。   不过她最终还是没有看到自己戴花环是什么样子,刚走到池边,陈谭就寻了过来,道长公主已经得了空闲,正在殿内等着她,请她过去。   临华殿内帷幕重重,轻纱珠帘随风而动,给肃穆的宫殿蒙上了一层神秘而美妙的面纱,宫女侍立在大殿两旁,见段缱经过,都敛衽朝她见礼。   成阳长公主赵静正坐于里室,一见段缱入内,便笑着起身“瞧瞧,是谁来了。”她已年近四十,却是水韵风华,雍容华贵,长年揽政让她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一股高贵威严,使人心生敬畏,不敢轻视。   段缱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小跑着上前扑进赵静怀中“娘。”   赵静笑着应了一声,拉着她在一旁坐下“怎么在这个时候过来了是不是逸儿又欺负你了”   “没有,是女儿想娘了,所以就进宫来看一看娘。”段缱枕着她的臂弯撒娇,“娘,你这几日都宿在宫里,身体可好些了,还咳嗽吗”   赵静笑着点点头“好多了,用了你上回说的那个方子,小憩醒来都不再咳了。”又道,“你来得正好,这几日长安城外不大安宁,有一伙山匪到处流窜,劫了不少人家。你明日出城上香,一定要多带些人跟随,娘已经跟你爹说了,明日便拨一列禁卫军给你,一路护送着你去。”   山匪   段缱心中一跳,想起那个不好的梦来,神色就多了几分不自然“山匪这是怎么回事”   赵静还以为她是觉得禁军跟随太过招摇,不愿意要,抚着她的发丝笑道“你孤身出行,若是轻车简行,怎么让娘和你爹放下心放心,明日禁卫军都会做护卫打扮,只当是普通人家的小厮长随,不会惹眼。你要是不肯让他们跟着,那娘也就不让你去上香了。”   段缱本来就是好不容易才磨得赵静同意了她去城外上香,怎愿就此作罢,转念一想,她如今做了这样的梦,明日自然会千小心万小心,再加上有禁军护送,就算真的遇到了匪徒,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便点头答应了。只是心里还有点膈应,想着做什么梦不好,偏偏做那种梦,害得自己现在想东想西的,一点都松快不起来。   翌日一早,段缱在一众禁军护卫的护送下出城上香,临出门前她还特意抬头看了一眼,见天际晴朗,丝毫不见欲雨之相,暗暗松了口气,心道果然只是一个梦罢了,她这么一惊一乍的倒有些可笑了。   城隍庙坐落在长安城外的青庐山顶,青庐山山势缓慢,并不斜陡,又因为香火旺盛,官府派人修建了官道,因此不过一个时辰,一行人就抵达山顶,来到了城隍庙前。   段缱身份特殊,早在半个月前她决定要来此上香祈愿时,赵静就派人打点布置好了一切,今日庙宇闭观,只接待段缱一人,此间主人李天师更是亲自上前迎接段缱,带着她前往庙堂,请她上香祈愿。   段缱先上了三炷香,在堂里默默地跪坐了一个时辰,用过斋饭后又跪坐了一个时辰,这才睁开双眼,揉着酸麻的腿站起身,来到了堂外。   可还不等她唤侍女过来,一阵狂风就忽然刮过,几朵乌云从远方飘来,迅速遮蔽了天际。   她心里咯噔一声,在大雨倾盆而下后更是沉到了底,涌起一阵不安。   “郡主”采蘩采薇从一侧跑来,都被这忽然下起的大雨惊到了,“怎么就下起雨了呢咱们可没带着伞出来,这可如何是好”   段缱怔怔地望着大雨出神,直到侍女几声轻唤,她才回过神来,压下不安,勉强笑笑道“没事,这雨来得快,去得一定也快,咱们在这里等一等,要是半个时辰后还不停,就让护卫去取伞来。”   老天似乎存了心耍弄段缱,望着这滂沱大雨,她都在心里盘算着要不要在这里住一夜了,等明天再回去,一炷香后,雨势却渐渐止了,乌云散去,天边甚至还挂起了一道霓桥。   采蘩采薇都惊喜不已“郡主,快看呀,是霓桥”   段缱“真好看。”这大起大伏的心跳经历,也是滋味酸爽,妙不可言。   不过不管怎么样,雨停了就是好的,未免再来一阵狂风又把不知哪里的乌云刮过来,段缱很快上了马车,催着车夫快快赶路下山,只不过因为刚下过雨,山路泥泞,马车行得艰难,行至半山腰时,更是直接停了下来,不再前行。   车夫隔着门板道“主子,前面有一列车架翻倒了,挡住了路,过不去。” 第3章   段缱心里一沉。   “怎么回事”她直起身道,“问问清楚。”   车夫便扬声询问起来,不一会儿就得了对面有气无力的回复,道是他们本为商户,在行径此地时被山匪所劫,如今钱财尽失,人也死伤无数,想求贵人帮一把手,捎带一程,回长安之后必有重金相谢。   段缱越听越觉得后背发凉,这个说辞和她梦到的一模一样,怎么会有这么诡异的事情,她明明已经避开了大雨,为什么却还是遇到了这一行人难不成命该如此   她咬了咬唇,努力压下心底的不安,抬手在马车壁上轻轻敲了两下,立时便有卫尉策马上前,恭敬地唤了一声主子,听候她的吩咐。   段缱掀起车帘往外瞥去,见不远处车架货物四散倒地,另有“死伤”无数,犹如梦中情景再现,不由得掐紧了手心。   “来人有诈。”她压低了声音道,“拿下他们”   拨给段缱的这一批禁卫军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因此卫尉在听了她这话后虽然吃了一惊,但还是立刻听从了她的吩咐,打了一个呼哨就策马上前,余下的禁卫也跟着拔刀而上,那些或死或伤的“商户”见势不好,都凶貌毕露,从货物中拔出长刀,与禁卫打斗起来。   其余护卫团团围住段缱所坐的马车,护着她往后退,可正当车夫准备把马车往回赶时,两边的林子里又冲出了十余人,与护卫厮杀起来,一时间腹背受敌,进退维谷。   两个侍女都被这阵仗吓到了,一左一右地挤着段缱坐着,一边说“郡主莫怕,奴婢们保护郡主”一边发抖,还是段缱最先镇定下来,安慰她们道“别慌,不过就是一群乌合之众而已,且不是禁卫对手,冷静下来。”   没错。她在心里对自己道,虽然梦里的她被歹徒所杀,但现实不是梦中,她已经避过了大雨,身旁也有禁卫相护,更是早已有了防范之心,没有被杀一个措手不及,那些人是不可能敌得过训练有素的禁卫的,梦里的情景不会再现,一定不会。   虽然这么安慰着自己,段缱还是感到一阵紧张,随着惨叫声的响起,血腥味也蔓延开来,她心里七上八下,又听一阵马蹄声急踏而来,差点站起身来,心头一阵乱跳,不知来人是敌是友。   伴随着一声“保护郡主”的喊声,外头陷入一阵混乱,马嘶惊鸣,刀剑相交,过了好一阵才平静下来,止了声响。   马车里的三人都下意识放轻了呼吸,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在卫尉的一声“来者何人报上名来”厉喝后,又同时松了口气。   一片诡异的寂静中,有马蹄声哒哒响起,似是有谁策马上前。   “且住”卫尉喝道,“不可上前”   马蹄声停了。   下一刻,一个声音就响了起来,低凉如潺潺流水,有些低沉,却意外的悦耳。   “长乐郡主”   段缱觉得这个声音有些耳熟,仔细思忖了片刻,有些迟疑地道“世子”   话一出口,她又觉得有点不妥,正准备加上“晋南王”这个前缀,来人就已经不咸不淡地接过了话“郡主可还安好”   段缱这一下听清楚了,的确是霍景安的声音,她舒了口气,面上刚露出点笑意,就又是一凝,心道这个霍景安来得未免也太巧了点,怎么这么巧在这里碰上他了呢。   再想起现如今大魏的情形,她就有些坐不住了。   先帝在位时,宦官掌权,朝政混乱,如今好不容易才在她母亲的治理下有了点起色,但也不复鼎盛时期,再加上赵瀚年幼,天子式微不可避免。   大魏现存七王,其中六家为赵家王室,三位郡王,三位亲王,只有晋南霍家为外姓亲王,独树一帜。虽高祖有令,封地不设诸侯国,但亲王享有军政大权,封地不受天子直接管辖,与诸侯国也没什么两样了。   四家亲王之中,以晋南王实力最为强劲,风头都隐隐有盖过皇室的意味。   若只有这一点,段缱还不会那么担心,可不巧的是,高祖曾经设立过三家外姓亲王,其中一位在高祖时就因谋反之罪论处,另外一位则是在两年前被她母亲处理了两年前,赵静开始着手削藩,燕宁王齐靳不满,带头反对,被赵静驳斥之后举兵欲反,结果被段缱的父亲段泽明大破军队,齐家被论罪处斩,燕宁一带去除封地,重设州郡,曾经风光的燕宁齐家就这么没了。   这晋南王莫非自觉忧患,怕被母亲对付,就准备先下手为强吧   先派前锋来设陷阱杀她,眼看着一计不成,便用上连环计,让霍景安出面救人,放下她的戒心,然后趁她不备再行动手   段缱越想越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大,正当她满心紧张地思考着应对之策时,霍景安的声音又一次响了起来,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   “郡主不必忧心,我若心存歹意,就不会在这里同你说上许多废话了,你的这些护卫还不是我羽林卫的敌手。”   “”   “世子。”段缱一下推开马车车门,瞪着他一字一句地道,“若本郡主没有记错的话,你在此前只开口说了两句话,一共十个字。敢问世子,何来许多废话一说”   霍景安微微一笑。   还别说,他生的俊朗,面无表情时也比旁人要好看上数倍,如今这么一笑,更是耀目至极,让正在气头上的段缱也看得一愣。   老天似乎格外偏爱他,把世间最好的一切都给了他。   段缱正发着愣,就见霍景安神色一变,猛地扬手朝她甩出一个东西,她心头大跳,下意识矮身躲避,却忘记了自己正身处马车前板,如今一动就没了平衡,一头往下栽去,滚落在了地上。   刚下过大雨,地上泥泞一片,她虽没怎么摔痛,却也滚得晕头转向,土腥味塞满了鼻腔,好不容易才清醒了些,就被采蘩采薇的尖叫声和护卫的喊声吵得一阵头痛,纷乱之中,有人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把她往上提着扶了起来。   段缱一抬头,对上一双冷冰冰的眸子,霎时俏脸一白。   “大胆贼子还不快放开郡主”   她周遭的护卫围上来,却被另外一批人拦住,双方剑拔弩张,眼看着就要打起来,霍景安略略抬了抬手,就让那一批人把半出鞘的刀剑都收了回去。   段缱惊疑不定,见不远处的那些“商户”全部倒在血泊之中,不知是死是活,看向霍景安的目光就又添了一分紧张。   “世子”她有些艰难地道,“你”   霍景安嗤笑一声“郡主放心,我若想杀你,刚才就会动手,不会留到这个时候。”   段缱一愣,想起他之前那个甩暗器的动作,回头朝马车看去,就见车夫歪倒了身体挂在车前板上,喉咙处扎着一柄飞刀,鲜血飞溅了一大片,还在滴滴答答地落着。   她倒抽一口凉气,双腿有些发软“你”   霍景安淡淡道“郡主不妨再仔细瞧一瞧,看看他手里拿的什么。”   段缱紧张极了,除了之前梦到的,她还是头一回这么靠近死人,心里一阵害怕,可又不能在霍景安面前露怯,只得大着胆子往车夫手上看去,见车夫手里握着一柄匕首,更是震惊不已“他他想杀我”   “知道就好。”   她有些无措“可可他是府中的老人了,怎么”   “这是你们的事情。”霍景安道,“上车,我送你回城。”   段缱立在原地没动。   霍景安本来已经准备走了,见她不动,又停下来转过头看她,含着几分讥嘲道“郡主还在怀疑我”   “不是”段缱脱口而出,“我只是”她看向马车,双手不安地绞着。   她此前在泥泞的山道上滚了几圈,身上沾了大片湿泥,脸蛋也脏着,她又生得娇小,如今这么局促地立在山路里,倒显出了几分孤零零的模样,我见犹怜。   霍景安望着她愣了一下,转头使了一个眼神,就有人翻身下马,将车夫的尸首拖下马车,期间禁卫试图阻止他们,不过没有成功。   段缱还是磨蹭着不肯上前。   霍景安没了耐心,讥讽道“除非老天再下场大雨,不然郡主这车门上的血迹是冲刷不净的了,郡主便是娇贵,也该分一下场合。”   段缱被他说得面红耳赤,但还是倔强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心道我就是不动,你又能耐我何,然而下一刻,她就被人扛上了肩膀,在一阵天旋地转中被丢上了马车。   “霍景安”她又羞又怒又惊,“你你好大的胆子”   霍景安淡淡瞧她一眼“救命之恩大过天。”   段缱差点没被他这话气死。   “你”她咬牙切齿,“你这个臭不要脸的混账”   但霍景安已经不再理会她,翻身上马吩咐手下“留一队人下来看着,其余的人跟我走,带着活口。”   他似乎忘记了刚才说过的护送段缱回城之语,说完这句话后就策马而下,连带着他的手下一道离了开来,只留下一小队人看护着现场。   “郡主,”等人走远了,卫尉上前询问道,“郡主可要现在回城”   段缱深吸一口气,压着怒火坐回马车里“回城,你来驾车。”   “是。”   采蘩采薇因为车夫的死而一直瑟缩在车厢的最里面,等段缱回来才围上前,惊魂未定,倒让她好一番安慰,三人就这么互相挤成一团地坐在马车里回了长安。 第4章   车架在公主府前停下,守门仆役见护卫带伤而回都呆住了,等段缱满身泥泞地下了马车,更是吓得不轻,连忙围上来将她迎入府内。   因为车夫之故,段缱对这些人都生了警惕之心,不知其中是否还有背主之徒,便几句话打发了他们,只让采蘩采薇陪着自己回兰渠阁,只是还没下抄手游廊,就有一名男子从转角处急步而出,对着她大呼小叫起来。   “小妹小妹你怎么成这样了怎么这么狼狈,你有没有事快让阿兄看看人呢,都死了吗还不快去请太医过来”   来人一袭紫檀袍衣,头束玉冠,面容白净,正是段缱的兄长段逸,平日里甚喜逗鸟遛狗,是一个标标准准的纨绔子弟,但对段缱这个妹妹万分疼爱,见她满身狼狈,又惊又怕,便嚎上了。   段缱本来就身心俱疲,被他一嚎更是头疼,但也明白段逸是关心她才会这么着急,只好勉强挤出一个笑来“阿兄且放宽心,妹妹没有受伤,只是在地上滚了一圈,沾了点湿泥罢了,不打紧。”   没想到段逸一听更紧张了“滚了一圈平白无故的你在地上滚一圈做什么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你别怕,阿兄这就去请太医来”   段缱哭笑不得地打断了他的絮叨“阿兄,我没事,真的没事。我现在很累,想要沐浴休息。”又加重了语气说他吵得自己头疼,这才让段逸不再问东问西,但也没能打发走他,只能让他送自己回兰渠阁,尽一尽兄长之职才罢。   虽说采蘩采薇已经在马车上替段缱清理了一番,但泥泞岂是擦得净的,因此段缱一直憋着一口气,直到没入热水之中,她才总算是舒了口气,缓过了劲。   沐浴更衣完毕,采蘩又拿巾帕来绞干段缱湿润的长发,等长发半干时,赵静也匆匆从宫里回了府内,来到了兰渠阁中。   彼时段缱正靠在榻上回想着今日发生的事,见赵静回来,讶然不已,一边示意采蘩退下,一边坐直了身子问道“娘,你怎么过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赵静在榻边坐下,摸着她的脸蛋上下打量一番,见她安然无恙,这才松了口气,“你可真是要吓死娘了,听晋南王世子说你遇上了歹人,娘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幸好你没有事情,要不然娘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段缱一愣“晋南王世子是他告诉娘女儿遇上了歹人的”   原来他刚才先行离开是为了进宫把这事告诉她娘她还以为他是被她磨蹭得没了耐心,准备不管这件事了呢。   不过也是,他要是不想再管,大可潇洒离开,用不着又留人又带活口的。   赵静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段缱的神色,见她若有所思,眼底就带起一片思量。   有人胆敢对爱女出手,她自然震怒,可由此而起的另一件事,也同样不可忽视。   那就是霍景安。   自她问政以来,就一直在探听着藩王诸事,各家世子也在其列,霍景安就是于此脱颖而出的。   谋士言,晋南王世子其人,性冷心淡,手腕高绝,同辈无出其右。   这是两年前的评语。   半年前,评语有了变化,前言如故,但在最后多加了一句。   七王皆在之下,若不除,或成心腹大患。   这样的人不会无缘无故救人,就算是她赵静的女儿也一样,他会出手相救,只有两种可能,为名利,或是计中计,以救女一事来获取她的信任,图谋长久。   在霍景安入宫禀报此事时,赵静就曾旁敲侧击过,但什么也没问出来,她自然不信他只是单纯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要么就是此人城府颇深,要么就是第三种可能少年人知慕少艾,他心慕自己女儿,所以出手相救。   听上去似乎有些匪夷所思,但自己的女儿自己清楚,缱儿自小生得娇美,又正值芳华,烂漫明艳,那霍景安再怎么也是个少年郎,尚无婚配,因女儿姝颜而心动再正常不过,为此出手相救也说得通了。   再想起此前黄门所禀的赵瀚爱宠、三人纠纷一事,赵静的心里就更多了一份确信。   至于他为什么会恰好行径山路,那就是手下人要查的事了。   想到这,赵静微微一笑,温声道“缱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世子说他遇到你时已经有些晚了,只来得及相助一把,不清楚前因,你怎么会遇上那些人的”   母亲询问,段缱自然不敢随意敷衍,当下理了思绪,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略过了霍景安把她扔上马车这一段,也没提昨天那个梦,只说自己见那些人行为有异,就多留了个心眼,毕竟梦预未来这事太诡异了,她不敢轻易宣之于口。   末了,她道“娘,那些人明显就是冲着女儿来的,是谁那么狠心,想要置女儿于死地还有那个车夫,他是府里的老人了,怎么会”   赵静察言观色,见段缱在提及霍景安时神情略有不自然,就知爱女未尽实言,但也没有追问,只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不急,晋南王世子已经把活口交给了娘,娘会好好彻查此事,给你一个交代。你今天受惊了,这几日就好好在家休息。”   段缱点点头,又有些担心“娘,你说府里会不会还有居心叵测之徒女儿女儿有些怕。”   赵静含笑安慰她“不怕,娘今晚陪着你一起睡,还有你爹,等你爹回来了,娘就跟他说,让他把亲兵调到你这儿来。”   段泽明在下晚时分回了公主府,他一向疼爱段缱这个女儿,听说她遇上歹徒险些遭难,吓了一跳,连忙询问安慰,见段缱活蹦乱跳的才放了心,赵静让他分调亲兵,他也一口就应下了。   倒是段逸从护卫那里问清了事情经过,自觉府内凶险,也想让他分调一批亲兵来守着自己的院子,被他冷冷地回了一句“大丈夫不言怕字,你要实在是怕,去军营里睡”,把话堵了回去。   不能怪他偏心,实在是这个儿子太不着调,整天不是逗鸟遛狗就是呼朋唤友,把他扔去军营历练也没什么成效,照样纨绔,再对比贴心可人疼的女儿,不冷言冷语都难。   他也纳闷,两个孩子都是一样的教法,他对儿子甚至还要严厉不少,不像女儿从小就疼,怎么就教不好呢   段逸在父亲那碰了一鼻子灰,讪讪了片刻,转头一见段缱又活泛起来,直嚷着他今天不该去西市挑鸟,该陪着她去上香,这样就能在歹人来袭时保护她了,段缱听了,三分感动,七分好笑“多谢阿兄好意,只是阿兄还是不去的好,要不然到时护卫又要保护我,又要保护阿兄,瞻前顾后,那才危险呢。”   段逸就痛心疾首地哀嚎起来,只是第一声还没嚎完,就被段泽明瞪了一眼,连忙住了嘴,不敢再嚎了。   一家四口聚在一起吃了顿热闹的晚饭,赵静就陪着段缱在兰渠阁内宿下,段泽明也调派了亲兵来守着院子,段缱闭上眼之前还有些打鼓,生怕又做什么怪异的梦,担忧了半晌才慢慢睡去,结果却是一夜无梦,一觉睡醒到了天亮,连她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   接下来的几天,段缱都窝在府里,一开始她还试图推测那日的歹徒会是谁派来的,但很快就放弃了,如今朝政由她母亲把持,虽说众人面上都是恭恭敬敬的,可私下里还不知是个什么想法,有忠心的,自然也有异心的,她因此而受到牵连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好在她有老天相助,没有出什么事,对方也算是打草惊蛇了,若能因此而拔除暗钉,让她母亲少个敌人,那她这份苦就算没有白受。   如此过了五六日,她仔细观察,见府内一两处地方的仆役换了面孔,就知赵静已经开始着手处理此事了,段泽明的亲兵也在兰渠阁外常驻下来,再加上这几日她都睡得很安稳,没有再做什么怪梦,便彻底放下了心。   很快就到了永嘉长公主生辰的日子,先帝子嗣单薄,只余一儿一女,赵瀚为妃子所出,永嘉公主赵娴却是先帝嫡女,在先帝逝后加封为长公主,尊享荣华富贵。如今她及笄大喜,赵静为了表示对她的照拂与宠爱,特命长安贵女皆与此宴,段缱也在其中。   同赵瀚一样,段缱与赵娴的关系也不怎么亲近,因为赵静的缘故,段缱虽只有郡主封号,但宫中谁人见了她都恭敬有加,与赵娴一起时宫人总是先见礼她再见礼赵娴,谁更金尊玉贵不言自明,让两人想关系好起来都不可能。   赵娴对自己的不待见,段缱心知肚明,因此在出了临华殿后,她没有立刻去往未央宫,而是慢悠悠地在宫道上走着。   仲夏时节,天气炎热,今日较之往常要更多一份闷热,采蘩抬头望了望天,有些担忧地道“郡主,这天看上去快下雨了,奴婢们都没有带伞”   采薇道“奴婢记得前面杨柳台处有个亭子,郡主不若在那歇歇脚,待奴婢们取了伞来再看这附近的风景。”   两人都是从小跟在段缱身边的,知道段缱和赵娴的矛盾,都默契地不提即将举行的及笄大典,陪着段缱在附近转悠,还把她的这个行为说成是看风景,伶俐十足。   段缱也知道她们的意思,笑着抬头望天,见乌云压顶,颇有些风雨欲来的意味,正想着要不直接去未央宫得了,就听采蘩压低了声音道“郡主快看,是晋南王世子。”   段缱一愣,朝着采蘩所指的方向看去,见霍景安立在不远处的杨柳下面,锦衣袍衫,英姿挺拔,心情就一时有些复杂。   按理来说,她是该感谢这个人的,毕竟是他从车夫底下救了她一命,可这家伙后来的态度实在恶劣,竟敢扛着她把她扔到马车上,还说什么“救命之恩大过天”,让她恨得牙痒痒,这个谢自然也谢不起来了。   她本想把这个人从此抛诸脑后,反正他是亲王世子,虽然不清楚他来长安的目的,但肯定待不了多久就会回封地,只是没想到这么巧又碰上了,她要不要过去道个谢 第5章   采薇小声问道“郡主可要绕路而行”   段缱有些纠结,然而还不等她开口,那头的霍景安就像是察觉到了什么般转过身,正对上了她的视线。   两人都是一愣。   段缱暗叹一声,看来这下是想绕路都不行了,只得无奈地露出一个笑容,缓步上前,敛衽行礼道“世子。”   霍景安也颔首回了一礼“郡主。”   他应得冷淡,不过段缱毫不在意,她见过的人多了去了,有谄媚如宫人的,也有厌恶如赵瀚的,这么一点冷淡还不够她放在心上,当下从容笑道“可真是巧了,竟会在这儿遇上世子。还没有谢过世子的相救之恩,那一日情形凶险,若非世子伸手相助,长乐未必能化险为夷。世子的救命之恩,长乐铭记在心,没齿难忘。”   霍景安扫了她一眼,没接话。   段缱的笑就有些挂不住了,前两回相遇,他虽然说话不留情面,可该有的礼数还是有的,现在她这么一番道谢下来,他就是敷衍也该说声“郡主多礼了”啊,怎么居然一声不吭,是她说错了什么   “世子”   “就这些”霍景安打断了她的话。   段缱一怔“什么”   霍景安看她一眼,似笑非笑“郡主就没什么要问的”   段缱有些心虚,她还真有想问的东西,只是不好直接开口,他这么一说就更不能问了,只能故作不解地笑道“世子何出此言”   “听不懂”霍景安反问一声,转过身似是准备走人,“听不懂就算了。”   段缱心里一急,一句“世子且慢”脱口而出,只是话才落下,一滴豆大的雨珠就打在了她的脸上,接着是两滴三滴,眨眼之间,倾盆大雨从天而降。   她傻了眼。   采蘩采薇也傻了眼,好在反应迅速,呀了一声后就簇拥着她跑到了不远处的亭子里,手忙脚乱地掏出帕子给她擦脸。   而等她好不容易擦干了面上的雨水,缓过神准备舒口气时,却见霍景安站在一旁,面朝别侧,登时脸颊一烫,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雨下得又急又大,她虽然只短短被淋了片刻,身上的衣裳还是湿了不少,好在因为要与宴的缘故,她今日特意选了一条较为繁复的重缘袍衣,颜色也深,倒也看不大出来。   察觉到这一点,段缱暗暗松了口气,心道还好穿了这件衣裳,要不然可真是丢脸丢到家了,但转念一想,她都曾经在霍景安面前滚下马车、身沾泥泞地跟他较劲过了,还在乎这些干什么,反正更丢脸的都被他看到过了。   想是这么想,但要她就此放松下来显然是不可能的,她有些不自在地扯着衣袂,冲霍景安微微一笑“这雨下得可真突然。”   霍景安倚着亭柱,侧脸望着亭外,没有应声。   段缱讨了个没趣,心下羞恼,也不再热脸去贴了,转身面朝亭外,本来只想表个态度,没想到在看了外面的倾盆大雨一会儿后还真发起了愁,抱怨道“这雨怎么说下就下,一点也没有要停的架势采蘩,现在什么时辰了”   要是放在别的时候,她还能有几分赏雨的闲情,可再过不久就是赵娴的及笄大典了,她虽然与赵娴关系平平,但这种宫宴还是能不迟就不迟的好,免得多生事端。   采蘩自然明白她的心思,小声道“郡主是申时正左右从临华殿出来的,距离现在才过了一炷香左右的时辰。”   段缱在心中算了算,未央宫酉时开宴,若这雨只下盏茶时分还赶得及,就是不知道会下多久。   采薇察言观色,见她眉间微蹙,便提议道“郡主,这雨看着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不如让婢子去取把伞来,临华殿离这儿还很近,婢子来回一趟用不了多久,郡主也不用在雨停后急着赶路了。”   段缱想了想,点了点头“也只能这样了,你快去快回,当心些,别淋坏了身子。”顿了顿,又吩咐道,“记得多取一把过来。”霍景安虽然不待见她,但这种顺手之劳她还是要做的,就算他不承情,她也得把面子功夫给做足了,这是她一贯的为人处世之道。   采薇应声而去,采蘩则是在一边道“郡主,先坐下来歇息一会儿吧。”   段缱应了,转身正准备在美人靠上坐下,就惊讶地发现霍景安不知何时坐到了石凳上,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吓了她一跳。   对上她的目光,霍景安微微一瞥,示意她也坐下。   这家伙怎么忽然转性,开始搭理自己了   段缱心中嘀咕,但还是走了过去,一是想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二是美人靠设在亭边,此刻风雨交加,她要是坐在那上面歇息,保准不过一会儿就能让雨把后背都给打湿了。   她在霍景安对面坐下,隔着石桌附上一个温婉得体的微笑“倚栏赏雨,世子真是好闲情。”话里带着几分讽意,谁叫这家伙才给了自己两次没脸。   霍景安敛眸,淡淡回道“郡主不也一样”   段缱一噎,心道这家伙说话还真是不留情面,一边游移目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   大雨转瞬即至,霍景安自然也被淋到了,只是衣衫色深,看不出被淋了多少,发丝倒是沾着水雾,较为明显,鬓边也是水迹未干,平添了几分清雅之意,只不过冷淡的神情还是透露出了此人心高气傲的性子,周身更是泛着生人勿近的气息,让人一眼惊艳,二眼畏敬。   段缱就这么默默打量着,不知不觉就出了神,直到霍景安忽然抬眸,目光冷冽地对上了她的视线,她才惊醒回神,目光一闪迅速低垂了视线。   望着置于膝上的双手,她心中懊恼不已,恨不得拍刚才的自己两巴掌,叫你没事盯着人看,现在被人抓包了吧,真是丢脸丢到家了。   好在霍景安并没有就此说些什么讥讽之言,而是不紧不慢地道“郡主就没什么要问的”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到她暗中打量的视线,抬头只不过是为了问这么一句话。   段缱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指的什么,一时有些犹豫,不知该如何作答。   她当然有疑问,甚至还想过要不要在道谢时藏话问一声,不过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再怎么说霍景安也救了她一命,她这么做既不该也不妥,只是没想到他会主动开口提起这茬,还连开两次,这是在反讽,还是在让她放心大胆地询问   她有些拿不准霍景安的想法,举棋不定半晌,还是选择了一个最稳妥的说法,抬头微笑道“世子说笑了,那一日若不是遇上了世子,长乐未必能够脱险,感激尚且不及,又怎么会心存疑惑呢”   霍景安瞧她一眼,唇角轻抿,像是在笑,又像是没有“郡主此言当真”   段缱道“当真。”   “是吗。”霍景安淡淡道,“既然如此,郡主方才又为何出口挽留”   “”段缱哑口无言。   她该怎么说,说那是下意识的反应,还是说见天色不好,快要下雨,请他过来一道避雨   气氛一时有些凝固,采蘩侍立在旁,见自家郡主被这世子说得笑容都快挂不住了,正想岔开话题,采薇就撑着伞小跑进了亭子,满头雨水地笑道“郡主,婢子取伞过来了。”   段缱如蒙大赦,连忙起身看向采薇“麻烦你了。”   采薇一边把手中的油纸伞递给采蘩,一边摇头笑着“郡主哪里话,这是婢子该做的。郡主,时辰不早了,是不是该前往未央宫了”   段缱就等着她这句话呢,跟霍景安同处一亭的压力太大,她有些撑不住了。“说的也是,”她装模作样地望了一眼亭外,颔首一笑,“咱们走吧。”不过也没忘了送伞的顺水人情,微使眼色,示意采薇把第二把伞交给霍景安。   采薇应了一声,捧着第二把伞来到了霍景安跟前,低头恭敬道“世子请用。”   霍景安看了段缱一眼,起身接过了伞“替我多谢你们郡主。”又问,“你们郡主是要往未央宫去与宴”   采薇一愣,转头看向段缱。   段缱心里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微笑应道“莫非世子也是”   霍景安淡淡道“不错。郡主应当不介意我与你同路吧”   介意,她当然介意。   可如今藩王势大,天子式微,她的母亲虽然揽政多年,也削了两年的藩,霍景安也依旧不是她能轻易得罪的,因此段缱心里就算再不情愿,面上也只能继续笑着,委婉道“世子说笑了,只是你我二人尚未婚配,同路而行未免有些不妥。”   霍景安没有再说什么,看了她一眼就打开了伞,离开亭子下了杨柳台,身影很快消失在了葱郁繁茂的柳树之后。   段缱心里一个咯噔,她是不想得罪霍景安才婉拒的,可现在看来好像还是得罪了他,他这么一走了之是生气了的意思 第6章   采薇有些不满“郡主,这世子怎么这般不近人情是他唐突郡主在先,竟然还敢给郡主脸色看,这也太过分了。”   段缱望着霍景安离开的方向,压下心中那一丝不安,朝她微微一笑“无妨,一点小事而已,他于我们有恩,不必计较。”   “郡主也太大度了,”采薇不服气地小声嘟囔,“这不就是挟恩相报吗”   倒是采蘩刚才一直侍立在旁,把二人的互动都看在眼里,心里头生出了点别的想法。   “郡主,”她小心翼翼道,“这晋南王世子是不是对郡主有意啊”   段缱心中一跳,面上隐隐有些发烫,“你胡说什么。”她轻斥一声,“这些话也是可以随便说的你这丫头平日里都在想些什么,怎么净说这些胡话。”   采蘩连忙低头认错“是婢子口出胡言了,婢子知错,还请郡主饶恕。”   采薇却是恍然大悟,拍手笑道“是了,正是这个理郡主仙姿玉貌,任是谁看了都会为之倾倒,长安城里谁不想娶我们郡主为妻。这晋南王世子或许就是对郡主一见倾心,这便献上殷勤了呢。”   “胡说”段缱这回说得有些严厉了,“我看我是太宠着你们两个了,竟让你们说出这些不知轻重的话来,这一次就算了,下一次要还再这么口无遮拦,我定不轻饶。”   采薇被吓得立刻止了笑容“郡主”   “好了,这件事到此为止,休要再提。”段缱不容置喙,“还有,今日之事绝不能对外说道半分,包括刚才的那些胡言乱语,一个字也不许往外说,你们可记住了”   二女兢兢应了声是。   段缱也知道这两个丫头是一心为她,因此看着她两人低头垂首的模样,也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没有多加责怪,缓和了语气道“好了,时辰也不早了,去未央宫吧。”   此时雨势较之刚才已经缓了几分,但依旧急迫,风卷雨斜,饶是有采蘩采薇在两边撑着伞,段缱身上也被打湿了不少地方,三人走得艰难。好在半途遇上了赵静的轿撵,侍女陈谭一见段缱,立时住了轿,小声向内禀报,意料之中的,段缱被接进了轿撵。   轿子里,赵静一边拿帕子擦着段缱脸上的雨水,一边轻嗔“你这孩子也真是的,这风雨交加的,不喊人抬轿撵来,自己走做什么到时淋了一身湿,惹了风寒可如何是好”   段缱盈盈笑道“娘,您不要太担心了,女儿的身体好着呢。”又与她说起近日所见所闻的趣事来,母女两个在轿内私语,轿撵稳稳地被宫人抬着,不多时就到了未央宫。   此时离酉时还有一刻之久,但殿内众人已经落座完毕,见赵静到来都跪拜见礼,赵瀚也从上首下来,对赵静躬身行了一礼“见过姑姑。”   赵静则是微笑着道“见过陛下。”连同段缱一道给他行了一礼。   赵瀚今日着了天子冠冕服,漆黑的冕服将他整个人的气势都衬得严肃了不少,可与赵静一对比就又落了下风,显出几分稚气来。   “姑姑多礼了。”他冷笑道,“长者为尊,姑姑此礼,侄儿惶不敢受。”   他对赵静的敌意比对段缱更甚,看向赵静时眼底都泛着寒气,如同刀子一般,可赵静却恍若未觉,依旧笑得亲和,仿佛一对关系亲密的姑侄在聊着家常“陛下说什么话,陛下贵为天子,礼该受天下万民见礼,便是亲眷也不例外,不能破了规矩。”   听见规矩二字,赵瀚脸上闪过一丝嘲讽,“姑姑守礼如斯,侄儿惭愧。”又看向段缱,目光微微一扫,唇角就弯出一丝笑意,“多日不见,表姐依旧琼姿芳貌,冠盖京华,怕是所有长安贵女,都及不上表姐半分容姿。”   段缱自然不会傻到相信赵瀚是在真心夸赞她,心思一转,已觉其意,当下颔首浅笑“陛下谬赞了,臣女不过一介小家碧玉,担不起陛下此言。永嘉长公主花容月貌,闭月羞花,才是真正的天香国色。”   赵瀚冷冷道“表姐不必妄自菲薄,若表姐都只是小家碧玉,那这天下就没有世家贵女了。”   段缱但笑不语。   赵静一直在边上听着二人言语,不动声色,直到段缱收了话尾,才微笑道“是了,今日是永嘉的生辰,更是她的及笄大典,谁也越不过她的风头去。也差不多到时候了,还请陛下回坐上首,主持大典。”   赵瀚道“姑姑说的是,侄儿差点忘了。”   按照礼制,宫中宴会一向是帝后二人坐于上首,主礼开宴,但赵瀚尚未娶妻,又有赵静这么个特殊的监国长公主在,上首的右席便让赵静坐了,赵瀚坐于左席,段缱则是在贵女一列的席上坐了,一道观起礼来。   赵娴作为先帝仅有的嫡女,又是及笄大礼,自然繁复隆重,段缱只听赞者唱喏了几句就没了兴致,无聊地转着目光,偷偷游移四处。   未央宫列左右二席,两边席位都为对等相似之列,因此段缱这一席的对面就是王孙公子,很容易就瞧见了段逸的身影。   她的兄长显然也跟她一样对这笄礼兴致缺缺,又因为尚未开宴,只得端着个酒杯在那撇嘴,转眼对上她的目光,就对她挤眉弄眼起来,逗得她忍不住掩袖而笑。   边上有人也跟着轻声笑了“郡主兄长可真是风趣。”   她一惊,连忙正襟危坐,隐了笑看向旁边,就见宜华县主赵萱正笑吟吟地望着她,螓首蛾眉,巧笑倩兮。   也不知怎么回事,最近各地的亲王郡王都来了不少,比如她眼前的这个赵萱,就是跟着其父淮阳郡王一块来的,在临华殿中遇见过两回,也算是点头之交。   见是她,段缱暗暗松了口气,因为曾经说过几句话的缘故,她也知道几分这位宜华县主的性子,可以说是天真烂漫,刚才那声发笑自然也不会带有恶意,便微微笑道“家兄就是这般性子,让县主见笑了。”   赵萱抿嘴一笑“素闻段公子为人豪爽,不拘小节,今日一见果真如此,颇有大家风范。”   这就是纯粹的场面话了,不用说段缱也知道段逸根本当不起这话,只能哂笑以对,好在赵萱只和她略略说了两句就把注意力放回了殿上,没有再就此事谈下去。   笄礼持续了小半个时辰,直到赵娴绾发受簪,入席就座,赵瀚主礼开宴,才算是彻底礼成,笄礼毕,宴席开。   玉盘珍馐如流水般而上,段缱虽然没有多大兴趣,但也比刚才轻松多了,对面的段逸冲着她有模有样的举杯敬酒,只是还没等他喝下去,就被一边的段泽明冷眼逼得讪讪放了酒杯,看得她忍俊不禁,起了恶作剧的心思。   她故意举杯冲段泽明遥遥一敬,果然得了她父亲的浅笑回敬,段逸瞠目结舌,可碍于亲父的威压又不敢擅言,只得暗暗瞪向段缱,无声控诉他的不满。   段缱故意移开目光不去看他,却不想又和霍景安的视线对了个正着,吓得她一个激灵,差点碰翻了酒杯。   她对霍景安总有一种莫名的忌惮,虽然他救了她一命,可她就是不想与他有太多交集,连忙迅速低头收回了目光,可接下来发生的事,就不得不让她把目光重新移回这个人身上了。   上首的赵静与赵瀚看似和乐地低低说了几句话,就笑着看向了公主席上的赵娴“听陛下说,永嘉似是已有了心上人可有此事”   赵娴一愣,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粉黛含春“姑姑”   “永嘉不必羞赧。”赵静笑道,“能被永嘉看上是那人的福气,永嘉若不介意,姑姑可替你们做主,只不知永嘉心仪之人是为何人”   赵娴面红耳赤,忸怩不安地坐于席上不肯吐露半字,赵静见了,便道“既然如此,那”   “姑姑,”赵瀚忽然道,“大姐是姑娘家,不好直言,可朕仅有她这一个姐姐,她的终身大事,朕自然关心。今日是大姐及笄之日,何不双喜临门”   赵静笑道“本宫也是这般作想,只是永嘉不肯说出那人姓名,本宫便是有这个心,也不好做主啊。”   赵瀚道“姑姑有所不知,大姐心仪之人,正是晋南王世子霍景安。” 第7章   此话一出,殿上众人的视线顿时都集中到了霍景安身上,段缱也不例外。   霍景安却是低眉敛眸,面无表情,好像赵瀚口中的晋南王世子并不是他,而是另有其人一样。   赵静笑着望了霍景安一眼,转头看向赵娴“竟是如此永嘉心仪之人当真是晋南王世子”   赵娴双颊绯红,低垂着头没有说话,羞涩之情溢于言表。   赵静面上就显出了几分明了,微微一点头,沉吟而笑“晋南王世子品貌不凡,文武双全,是个难得一见的少年英才,永嘉心属于他,也在情理之中。”   赵娴低声嗫嚅“姑姑。”听着像是责怪,细听却又能察觉到其中所含的娇羞之情,其意不言自明。   赵静自然也听出来了,笑容更甚“羞什么,世子一表人才,又家世深厚,与你正为良配,若你不介意,姑姑便替你做主了。”   赵娴闻言,羞赧至极,小声道“婚姻大事,理当由长辈做主,永嘉不敢擅言。只是不知世子”   赵静笑着接过话“无妨,姑姑替你问问便可。”   她说着就看向下方的霍景安,笑道“本宫与永嘉的一番话,世子想必都已经听得清楚了,既然如此,本宫也就开门见山,直言相问了。本宫这侄女娴熟温婉,贞良敦厚,对世子痴心一片,与世子可谓天生一对,本宫欲将她许配给世子,成就良缘,不知世子意下如何”   联姻。这是出现在段缱心头的第一个词。   如今天子式微,藩王势大,其中尤属晋南王为首,若能以联姻来拉拢这一位晋南王世子,稳定大魏江山,的确是个再好不过的法子。赵娴身为宫中硕果仅存的未嫁公主,与霍景安门当户对,又正值芳华,容貌娇妍,也的确是联姻的最佳人选。   只是有一点很奇怪,若这个主意是她母亲想出来的,赵瀚怎么会那么配合就算他决定以江山为重,先社稷后恩怨,也不可能一点不悦之色都没有,这不像他。   难不成此事并非母亲授意,是赵瀚想拉拢霍景安,以此来巩固自己的地位势力,从而对付她的母亲   想到这里,段缱连忙看向赵静,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一点端倪来,但除了平静的微笑之外什么也没看出来,只得把目光再转回霍景安身上,等着他的回答。   反正是她母亲也好,是赵瀚也罢,此番拉拢还得看霍景安本人的意思,不过有一点她能肯定,那就是无论成与不成,今晚一事都会在朝中掀起波澜,就是不知这波澜是好是坏、是大是小了。   霍景安自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冷着神情,但仅凭此段缱还不敢确定他的态度,因为他的神情一直都很冷淡,仿佛周围发生了什么事都与他无关,他懒得参与、也不屑参与。   而现在,在众人都侧目的情况下,他依旧一如既往地维持着淡漠的神色,眼也不抬地道“公主身份高贵,臣惶恐,不敢攀附。”   赵娴面色一白,殿上原本还算松快的气氛也一下冷了不少,变得沉默而又诡异起来。   赵瀚脸色一沉,又笑起来,只是笑意不达眼底,看着有几分瘆人“世子多虑了,不说世子与大姐门当户对,堪为绝配,就是只为一介布衣,只要世子与大姐两情相悦,那么就是一桩良缘,朕绝不会棒打鸳鸯。世子不必惶恐。”   他这话听上去通情达理,可仔细听就能听出来里面所含的威胁,颇有些逼婚的意思,可段缱直觉霍景安不会被这天子威势所摄,她甚至觉得他会故意反其道而行之,给出一个不留情面的回答。   果不其然,赵瀚话音刚落,霍景安就接着他的话回了一句“臣与公主素昧平生,更无两情相悦之说。”神情淡漠,不见丝毫波澜,拒婚之意表露无遗。   赵瀚还要再说,赵娴却一下站起身来,煞白的脸庞不复刚才绯红,泫然欲泣“不必说了世子世子心意,我已知晓,这件事就此作罢,不必再提了”   说罢,她一手提着宫裙,一手抹着脸,转身飞也似地离开了宫殿。   殿内死一般寂静,只有雨声不断地打在屋顶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   赵瀚勃然起身,可就在这个他即将大发雷霆的关头,赵静却缓缓笑开了“是本宫疏忽了,婚姻大事最是讲究两情相悦,世子既然对永嘉无意,本宫也不好强逼世子,此事就此作罢,还望世子见谅。”   霍景安微微一笑“殿下言重了。”   赵瀚像是被谁掐住了脖子,阴沉着脸好一阵没有发声,半晌才硬邦邦地扔下一句“朕忽感龙体不适,先行回宫休息,诸位爱卿自行宴饮,不必介怀。”转身拂袖而去,留下众人面面相觑,不敢多言。   段缱规规矩矩地坐着,低眉垂首,心中却暗暗感叹,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推拒皇家亲事,推拒之后还能这么淡定自若的,自大魏建朝以来,这晋南王世子还是第一个。   是他生性如此呢,还是晋南王的势力真的大到了这个地步,足以让他连天子都不用放在眼里抑或者,他只是不把赵瀚放在眼里,因为她母亲才是真正掌权的那人   没错,段缱敢肯定,今晚之事与她母亲无关,是赵瀚赵娴姐弟两个一手策划的,若是她母亲来做,一定会先在私下接触,等谈好了才放到明面上,当庭赐婚只为彰显隆重,不为逼迫压人。   对霍景安这一类的人,以威势来压迫只会适得其反,她清楚,她母亲一定更清楚。   不过赵娴看上去的确很是伤心,是真的对霍景安情根深种,还是觉得被人当庭拒婚落了面子   不管怎么说,赵瀚这一步算是走错了,他还太嫩,远远不是她母亲的对手。   赵娴泣走,赵瀚拂袖而去,这一场专门为赵娴及笄而办的宫宴自然也很快就散了,众人三三两两地起身离席,段缱左右张望一番,见父亲段泽明正在与他人交谈,兄长段逸不见踪影,便前往上首,跟着赵静一块离开了大殿。   只是才出了未央宫没有多久,一名侍女就匆匆赶了过来,在赵静身旁耳语几句,赵静听了,面色微变。   段缱心下疑惑,轻声问道“娘”   赵静收了神色,满脸歉意地看向她“缱儿,你还是去前头寻你爹他们吧,娘这里一时有些走不开。”   “好。”段缱乖巧地点点头,又道,“娘,发生什么事了吗”   “还能有什么,”赵静叹了口气,“你娴表姐被人拒了亲事,伤心欲绝,正闹着呢。”   段缱听她这话带着不满,就知道自己之前的猜想是对的,又见周围只有她两人的侍女跟着,便靠近了赵静耳边,小声道“娴表姐的心思,娘之前清楚吗”   赵静含笑望了她一眼“你是想问你娴表姐,还是想问晋南王世子”   段缱一愣,霍景安如何与她有关吗   “自然是娴表姐了。”   赵静见她神情不似作伪,就放了心,那霍景安是个麻烦人物,女儿不与他有瓜葛最好,当下笑着一点她的额头“就你机灵。之前是不清楚,不过现在清楚了。好了,时候不早了,你快些回前殿去找你爹吧,要是找不着,就回临华殿,今晚和娘一起睡。”   段缱道“不怕,找不着爹,女儿还可以找阿兄。”   “他”赵静轻哼一声,“你阿兄他就是匹脱笼的马,成天撒野疯跑,找得到就怪了。娘迟早找个人把他管束起来。”   段缱有些意外,更多的是幸灾乐祸“娘要给阿兄找嫂子”   赵静见她一双眼滴溜直转,猜出了她的心思,无奈笑道“早就在找了,只是你阿兄声名在外,好人家的闺女一个都不敢嫁,这才拖到了现在。好了,你快去找你爹吧,娘也要赶去娉芳阁了。”娉芳阁正是赵娴居所。   “嗯。”段缱点点头,“娘,你要早点休息,别太累着了,你的咳疾还没好全呢。”   赵静一笑“娘知道。”   母女两人在拐角处分开,此时风雨已歇,只有屋檐处断续滴着水滴发出细小的声响,采薇在前头提着灯笼照明,采蘩则是扶着段缱慢慢往回走去。   她之前并没有走多远,因此没过多久,段缱就听见了寒暄声,也瞧见了几个影绰的身形,正欲往前,眼角余光却瞥见了一丛盛开的朱瑾牡丹,便停了步子,转身朝它走去。   暴雨才下过不久,按理来说,便是开得再艳的花也都该蔫了,可这一从朱槿牡丹却依旧维持着盛放的形态,重重花瓣上沾的雨珠也是晶莹透亮,使得这本就艳丽的花更变得娇艳欲滴起来,见之难忘。   采薇惊奇地睁大了眼“郡主,这花可真是奇了,刚刚的雨下得那么大,竟然还没打蔫它。”   采蘩笑道“怪不得郡主要停下来呢,如此奇景,奴婢也是第一次见。”   段缱凝望着那些花朵,微笑着应和“是啊,都说唯有牡丹真国色,依我看,这朱瑾牡丹更是国色中的国色,唯有朱瑾真牡丹。”   她让采薇下压了宫灯,好借着烛火看得更加清楚,见有一朵牡丹开得极盛,最外层的花瓣上正有一滴雨珠慢慢滑落,便弯下腰伸手欲接,一个声音却在此时传来,惊得她指尖一颤,错过了那滴雨珠。   “郡主一向都是这么辣手摧花的么” 第8章   段缱深吸一口气,在侍女惊慌的行礼声中转身看向来人,压着恼意露出一个微笑。   “世子一向都是这么和姑娘家套近乎的么”   霍景安微微一笑,俊美的脸庞在宫灯的映照下晦暗不明“郡主何出此言”   段缱道“世子又是何出此言呢”   霍景安就瞥了她身后的朱槿牡丹一眼“下臣初见郡主时,郡主正在摘花折柳,编环而戴;而今,郡主又在采撷这盛放之花,不是辣手摧花,又是什么”   段缱觉得他这话有些怪,可细想又说不出怪在哪里,只能道“那世子可就误会了,长乐当日是折柳编环不假,但今晚只是路经此处,见此美景驻足欣赏而已,不曾想要辣手摧花。”   “是吗,”霍景安道,“既然如此,郡主方才又为何伸出手去”   段缱道“此事与你有关么”   “的确与下臣无关。”霍景安道,漆黑如墨的眼底泛起几丝笑意,“可不久之前,郡主还曾说过,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却不想只隔了一个多时辰,郡主就已经忘得干干净净了。”   “”   段缱咬了咬牙,“世子言重了。”她挤出一个微笑,“方才我是见有一只飞虫停在花瓣上面,黑斑小点煞是碍眼,白白破坏了一幅美景,这才伸手驱赶,并无采花之意。”   霍景安挑眉“是吗那不知郡主可成功将飞虫驱赶走了”   “夜深灯暗,本郡主看不真切,或许尚在周围盘旋也未可知。”   如此明显的含沙射影,霍景安自然听出来了,也不着恼,只静静望着段缱,见她一身茜色重缘袍衣,青丝半绾,珠坠轻晃,白皙柔嫩的脸颊在月辉下莹莹似水,眉如远山黛,眸似水中月,琼鼻樱唇,一张俏脸极力维持着平静,却自眉梢眼角间流露出了几分恼意,就低下头笑了。   很普通的一个笑容,可就是耀眼无比,仿若万千星辉都集中在了他一人身上,让人移不开眼。   段缱一开始还有些心虚,以为他是怒极反笑,见他的笑意始终不减才松了口气,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微笑了起来,心中微霁。   “郡主,”笑了片刻,霍景安就抬头看向段缱,面上还带着三分笑意,“下臣有一疑惑,盘亘心头已久,还望郡主能为下臣解惑。”   段缱道“世子但说无妨。”   “那下臣就直说了。为何郡主见下臣如见水火,避之不及”   采薇手中宫灯一抖,昏黄的烛光晃了一晃。   段缱心中一跳,有些心虚地垂眸笑道“世子何出此言长乐并无此意。”   霍景安却是悠的收了笑,冷着脸逼近一步。   “不,你有。”   段缱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勉力保持着镇定道“世子误会了。”   霍景安没有说话,只沉默地看着她,目光幽深,带着几分莫名的意味。   段缱忽然觉得面上有些烧,心中添了一层慌乱,好在夜色深沉,这一点变化还不至于叫他看出,因此还能维持最后一点镇定,低着头道“家父已在前殿久候多时,还请世子恕长乐不能久留,就此别过。”   她说着就敛衽一礼,绕行准备离开,却不想再度被他叫住,止了脚步。   “郡主请留步。”   这一声霍景安唤得有些低,段缱听得心中一悸,也说不清楚原因,只觉心里更乱了几分,直视着前方道“世子还有何事”   眼前的月光被人挡住,霍景安绕到了她跟前“郡主似乎并不想与下臣多谈”   “怎么会”段缱浅笑,“只是夜色已深”   霍景安打断了她的话“郡主的意思是若此刻是青天白日,郡主就会陪着下臣一直谈下去了”   “不知世子欲言何事”   “下臣想与郡主分说的事多得很,”霍景安淡淡道,“比如说”   他止了话,没有再说下去。   段缱还以为他是在卖关子,刚准备蹙眉,段逸就从拐角处张望着走了出来,在见到她时眼前一亮,快步朝她走来“你这丫头,刚刚跑到哪里去了我找了你半天,爹还说你跟娘走了”   笑责声戛然而止,望着相对而立的两人,段逸不敢置信地瞪圆了双眼,嘴唇颤动。   “你你你你们”   “阿兄”段逸的性子段缱再清楚不过,眼见着他露出一脸震惊不已的神情,未免她这不着调的兄长说出什么惊天之语,她连忙上前打断道,“可算是见到你了,娘忽然有事,让我先跟着你和爹回去。爹呢他在”她下意识想问段泽明的下落,忽然想起刚才对霍景安的托辞,连忙把“哪里”二字吞下,改口道,“他在前殿等得可久我们快些过去,别让他担心。”   “爹什么爹,你过来,我有话要问你。”段逸却是罕见地严肃了一张脸,一把拉她到了一边,压低了声音问道,“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和他在一块你知道他是谁吗”   “我当然知道”段缱也压低了声音,疲惫而无奈地解释,“阿兄,你误会了,我和他是正好碰到,不是你想的那样。”   “少来。”段逸压根不信,“未央宫这么大的地,你怎么就正好碰上他了还不快从实招来”   段缱心道我还想知道呢,皇宫这么大,为什么偏偏每一次都能和这家伙遇上,口中继续道“我招什么阿兄,你难道不相信妹妹的话妹妹几时骗过你”   段逸有些犹豫,一方面他想相信段缱的话,一方面他又总觉得这份说辞不可信,纠结半晌,还是道“小妹,你别犯浑啊,这家伙看着面善,实际上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你可千万要离他远一点,别被他的外表骗了。”   段缱面上一红“谁被他骗了阿兄要再说这些浑话,我就去告诉爹爹了。”   “别别,”段泽明素来持重,在段逸跟前威严深重,因此一听她要告状,他立刻没了底气,“是阿兄错了,阿兄不该这么说,好妹妹,你可千万别跟爹告状,算阿兄求你。”   段缱抿嘴一笑“那阿兄现在可是信了”   “信当然信”段逸忙道,可过了片刻,他又满脸纠结地开了口,“小妹,你跟他你们两个真的没什么”   “你”段缱气结,“你不信就算了。”   她抛下这句话就转身准备走人,却在看见空空如也的身后时一愣,段逸见势不好,伸手去拉,也愣住了。   霍景安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这里,盛放的牡丹丛前空无一人,只有花朵的暗香幽幽传来,采蘩采薇侍立在旁,敛容屏气,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一滴晶莹的水珠自花瓣滑落,悄无声息地没入土中,消失不见。   莫名的,段缱心里有些空落。   “看吧,”她小声嘀咕,“就说只是恰好碰上。”   长公主及笄盛宴,陛下赐婚晋南王世子却被当庭拒婚这件事很快在长安流传了开来,虽然天家之事不可妄议,但当晚参加宫宴的人不在少数,人一多,有些事情就难以控制了,不久就传遍了街头小巷,成为了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本来,这事传传也就算了,毕竟长安最不缺的就是奇人轶事,过不了几天,这桩新闻就会变成旧事,自然而然地被人遗忘,可不知赵娴从哪听来了这些流言,气得大哭一场,整个娉芳阁都乱成了一团。   赵静为此多次出入娉芳阁,好言相劝,赵娴却是毫不领情,到了后来,甚至连赵萱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在与段缱同行时抱怨起了此事。   “这件事本来就是陛下起的由头,长公主也没否认,殿下不过依着他二人之言行事罢了,本是一片慈爱之心,如今闹成这样,长公主不去责怪晋南王世子,不去责怪陛下,反倒怪起了殿下,真是叫人想不明白。”   她当然不会怪赵瀚,段缱心道,因为这件事本来就是他们姐弟两个自己策划的,霍景安就更不用说了,照这几天的情况来看,赵娴还真是喜欢那个霍景安的,自然不会责骂心仪之人,剩下来的也就只有她的娘亲了。   不过这话她没有说出来,只微笑道“听县主之言,似是对此颇为困扰”   赵萱嘟起嘴“当然,一次两次还好,整天哭哭啼啼的,我都快被她闹死了。”   段缱一愣,想起这位宜华县主暂住在娉芳阁不远的留容苑里,顿时明白了她的不满从何而来,平心而论,若是她也有这么一位哭闹不休的邻居,恐怕也会对此心生不满,怀有怨言。   “不过想想也是,”不等她开口说些什么,赵萱就又道,“被人当众拒婚,又听说了外面的那些风言风语,我要是她,我也没脸见人了。其实,她的心情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表明心意,甚至眼看着就能嫁给心仪之人,却被拒绝得毫不留情,要是我”   说到这里,她忽然红了脸,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快走几步,笑着指向廊外的梨花道“郡主快看,这里的梨花开得可真好,从远处看就像是一层雪一样,现在的时节已经很难见到开得这么盛的梨花了。”   段缱心知她刚才语止必是戳动了心事,八成是和赵娴一样有了心仪之人,并且含情在心,未曾宣之于口,但体贴地没有戳破,而是顺着她的话点头一笑“的确很美,犹如白雪压身。”   赵萱笑道“是啊,淮阳的梨花都谢得很早,很少开得这么旺盛,长安真是一处美丽的地方,就连花都开得这么漂亮。”   段缱道“县主若喜欢,不如摘下几朵,制成干花,便可长久保存了。”   赵萱羞涩一笑“干花我不会制,倒是香囊还行,就是不知郡主兄长”她越说越小声,“可喜梨花”   段缱目瞪口呆,她才猜这宜华县主是不是有了心上人,居然这么快就被证实了只是她没听错吧,这位县主的心上人是她的阿兄那个整天遛鸟逗狗、浑不着调的段逸   这位宜华县主的眼光,莫不是有点问题 第9章   想是这么想,段缱心里还是很高兴的,毕竟她这兄长实在有些太不着调,就连她也不禁担心起未来嫂子的着落来,如今乍闻赵萱对其芳心暗许,惊讶的同时也暗暗欢喜,不住拿眼偷偷打量赵萱,盘算着她当自己大嫂的可能。   当然,面上她还是维持着一贯的笑容,只露出了几分惊讶之色,以免吓到赵萱“县主此言”   赵萱红着脸轻轻点了点头“月前宜华随父进宫,曾远远地见过段公子一面,段公子风度翩翩,器宇不凡,实为青年才俊;前回宫中盛宴,又见段公子笑意湛湛,行事豪爽,便便喜欢上了。”   她抬起头,双目晶亮地笑道“不怕郡主笑话,宜华曾偷偷让人去打听过,听闻郡主兄长目前尚无婚配,便想着,纵然没有这个缘分,让他知道我的这份心思,也是好的。”   这一番话说下来,段缱听在耳里,喜在心底,想这宜华县主天真烂漫,对阿兄一片真情,若能成为自己嫂子再好不过,等回去后一定要问问段逸的意思,冲着赵萱莞尔一笑“素闻淮阳女子端庄大气,谈吐爽利,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家兄能得县主欢喜,是他三生之幸。”   赵萱双颊一红“郡主莫要取笑我了。”   段缱掩口而笑“县主心仪家兄,我欢喜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取笑县主阿兄若能收得县主香囊,定会十分欢喜,明白县主一腔真情。来,咱们下去好好挑选挑选”   她说着就携赵萱下了回廊,又唤了后头远远缀着的侍女上前,开始在一众梨树中仔细甄选,和赵萱一道采摘起花朵来。   正值盛夏时节,烈日炎炎,梨花树下虽有遮阴,却也热燥充斥,段缱只摘了一会儿梨花,鼻尖就沁出了不少汗珠,采蘩看在眼里,生怕她中了暑热,连忙上前道“郡主,这些事交给奴婢们来办就好,郡主就和县主去一边歇息着,奴婢们采摘惯了,知道哪里的花开得最香最美。”   “不必了,”赵萱笑着开口,“这些花我自己来摘就行。”   段缱笑道“那我也留下”   “也不必麻烦郡主,”她继续笑道,“这本就是宜华自己的事情,郡主能有这份情谊,宜华已经很感激了,若是让郡主因此而累着,可就是宜华的罪过了。”   见她这么说,段缱也就不再坚持,又因为身上出了一层薄汗,黏黏的难受得紧,干脆辞别了她,回了碧玉阁去沐浴更衣。   碧玉阁在临华殿一侧,是段缱平日留宿居所,一应布置都很上心,四下都放了小巧精致的冰炉,又有珠帘帷幕重重,遮挡了大半日光,整个阁里都漫着丝丝凉意,她沐浴完毕,散着长发倚榻而靠,好不惬意,不一会儿就起了倦意,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她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在一方气宇恢宏的殿里,一群人或着朝服,或贯盔甲,正对着一名背对他们而立的男子说着什么,不知谁起头喊了一声,所有人都跪了一地,对着那男子稽首拜服“殿下承天之命,吾等愿跟随殿下,惟命是从,请殿下为苍生顾,留待宫中,登基大宝,以谋天下万民福祉。”   男子低声道“我已明言多次,无心帝王之位,并非假意推辞。诸位大人若想拥立天子,还请另寻高明。”   “殿下”   “不用劝了,我去意已决”   一道惊雷轰隆落下。   段缱猛地从梦中惊醒。   闷雷滚滚。   她撑着额头缓了半晌,方反应过来刚才的那声雷并不是梦里的,外边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雷声伴随着雨声一道落下,天光暗沉。   她听着雨声怔怔出神,好一会儿才唤采蘩采薇进来,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怎么忽然下起了雨”   采蘩答道“快申时了,这雨下了有好一会儿了,郡主可是被雷声给吵醒了”   她微微一笑“没事,正巧我也睡醒了。”又命二女给自己梳妆打扮,很快穿戴完毕,起身出了内室。   “我一个人走走就行,”她在门阑处对着跟上来的两人道,“你们不必跟来。”   采蘩采薇面面相觑,看上去有些犹豫,但还是恭敬地应了声是,退了下去。   段缱就这么出了碧玉阁,在长廊中慢慢走着。   雨下得不是很大,淅淅沥沥落珠成线,廊下垂柳随风轻摇,海棠碧枝轻颤,景象如诗如画,她却没心思欣赏这些,一门心思地想着刚才的那个梦,越想越心情沉重。   自从那个山路遇袭的梦后,她就再也没做过类似的梦了,偶尔入梦,也都是些迷迷糊糊、不成逻辑的碎梦,像刚才那样,梦中情形真假难辨、梦醒后有一瞬间恍若隔世感的,还是头一回再碰上。   这是一个纯粹荒诞的怪梦,还是之前那个梦的承继   梦里的情景会在不久应验吗   想到这里,段缱就心中一紧,梦里的那群人朝服盔甲不一而着,很明显是一众群臣,并且文臣武将都齐了,说着什么“登基大宝”、“为苍生顾”的话,这是什么样的情况下才会出现的字眼文臣武将齐聚一堂,皆拜一人,又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够拥有的待遇   难道在不久的将来,有人会推翻赵家天下,自立为帝   不对,如果是这样,那个人不会推辞帝位不受,也不像是假作推辞的模样那又是什么原因,会使得一名男子受群臣拥立,希望他能登天子之位   他是赵家人吗   她努力回想着梦里那名男子的身形模样,他身上的暗玄锦袍、他高束一尾的长发,还有他负手而立的姿势,她都在心中描摹了一遍,越想越觉得熟悉,心中疑窦不断扩大。   她肯定认识这个人,但也不会太熟,不然她不会猜不出他的身份。   是谁会是谁在将来夺了赵瀚的帝位,一步登天   段缱眉头紧锁,如果这个梦是真的,那么不管这个男子是不是姓赵,她的母亲、他们段家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就算赵瀚亲政,她都担心他会因为往日的恩怨而对他们一家不利,更何况是别人   历史上有许多不是帝王而总揽大权的人,这些人多数都只是一时风光,尚不及身死便落败凄凉,一时揽权而不终握者,从来就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长公主监国,大司马统领三军,段氏一门在当下风光无限,就连天子也得避其锋芒,可现在是这样,将来未必会这样,尤其赵瀚还和他们关系极差,对赵静心存怨恨,段缱相信,一旦有朝一日赵瀚执掌大权,必定会对第一个对付他们段家。   这些道理,她明白,她的母亲更明白,所以赵瀚始终无法亲政。   可现在,更大的忧患来了,这个梦如果这个梦里的事都会发生,那么到时她的母亲该如何自处,是体面放权,依然养尊处优,还是   “前面是拐角。”一个声音忽然道,“郡主再不往边上走点,就要撞上了。”   段缱一惊,停了脚步抬起头,果然发现拐角处的廊柱离自己只有一步之遥,连忙后退几步,同时偏头循声看去,在看清旁边之人后又是一惊“世子”   霍景安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   “世子怎么会在此处”她下意识道,又觉此话不妥,忙笑着加了一句,“方才真是多谢世子提醒了。”   “不必谢。”霍景安淡淡道,“只要郡主不觉得我是只讨人嫌的飞虫就好。”   段缱面上一红,没想到他还记着她那晚的气话,自知理亏,只得默默受下这份讥嘲,有些讪讪地露出一个笑容来“世子说笑了。”   霍景安微微一笑,转头看了别处一眼,又看回她“你有心事”   他没有再继续称呼郡主,而是直接用了“你”字,这是只有较为相熟的人才会用的问法,听得段缱心里异样,但也不好说些什么,只能笑着摇摇头,礼貌地回了一句“并无”。   霍景安看着她“是真的没有,还是不想告诉我”   “”这叫她怎么回答她的确是有心事,可她既然说了没有,那就是没有,但凡有点眼色的人都不会再问下去,这人怎么偏偏就喜欢跟她对着来,说些她下不来台的话   她招他惹他了   段缱心中郁闷,正为难着怎么接话,霍景安就又道“也罢,既然郡主不想多言,下臣也不勉强,大雨将至,郡主还是快些回屋的好,告辞。”   说完就转身往回走去,干脆利落得让她忍不住一愣。   他这是又生气了   她抿了抿唇,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叫住他,目光不自禁地跟随而望,却在望见他背影的下一刻心神大震,整个人如遭雷劈。   是他   梦里的那个人是他 第10章   霍景安今天穿了一袭藏蓝的菱袍,与段缱梦中之人的穿着相差甚远,可那高束一尾的长发和背影却是极为相似,仔细想想,甚至连声音也有七八分像不,不是像,他根本就是   他就是那个被群臣拥立的男子   细雨被风卷着飘入廊中,落在脸上带点凉意,段缱只觉得她的心也跟面庞一样凉彻透骨,全身发麻般僵硬,直到霍景安走出了丈余远,她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世子且慢”   霍景安停下了脚步。   他侧过身,回头看向段缱“郡主还有何事”   “我”段缱欲言又止,她不可能吐露梦境一事,可又不想就这么让他离开,心乱如麻间,也来不及仔细斟酌接下来的话了,只能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宫宴那晚,不知世子想与长乐分说何事”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话题。   “那一晚”霍景安垂眸略一思索,抬头道,“我忘了。”   段缱“”   她勉强扯出一个笑容“世子莫要说笑了。”   霍景安转身看她“郡主是觉得下臣在撒谎”   这话要她怎么接   见段缱咬着下唇,明明心中暗恼,却又不敢宣之于口的闷闷神情,霍景安就低头笑了,似冰消雪融“好,就当做我是在骗你吧。”他上前几步,“不远处就是丹明池,景致幽美,目酣神醉,不知郡主可有兴致同下臣前去观赏说不定下臣看着看着,就想起那晚要说的话来了。”   段缱暗暗咬了咬牙,这个霍景安还真是会顺杆爬,“丹明池边碧柳红花,长乐早有一观之心,”她挤出一个笑容,“只是大雨将至”   “但还未至。”霍景安打断了她的话,“不是吗”   不知怎么的,段缱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丝不舒服,这人邀她邀得这般熟练,是否也这么对她人邀过他这样轻浮,和那些纨绔子弟有什么区别,又把自己当成什么人了   她越想越不舒服,心绪起伏间,一句话脱口而出“世子也是这般邀请永嘉长公主的么”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但为时已晚,霍景安已经听清了她的话,诧异地扬起了剑眉。   “我与长公主素不相识,郡主恐怕是误会了。”   段缱哪里还顾得上他的回答,只想着赶紧把这一茬糊弄过去,他话音一落,就连忙赶着笑道“世子说的是,是长乐逾礼了,还请世子见谅。”   不过显然,霍景安不是这么好糊弄的,他打量着段缱,饶有兴致地笑道“郡主是在恼怒那一晚陛下的赐婚之举,还是觉得下臣不安好心,在故意接近郡主”   段缱面颊一烫,心跳有些加快“世子言重了,长乐并无此意。”   霍景安但笑不语。   她被笑得有些心慌,恰好瞥见廊外斜风细雨,登时心神一醒,慌忙笑道“世子不是要去丹明池吗就劳烦世子带路了。”   霍景安笑着看她一眼“郡主客气了。”绕过她往前走去。   段缱在原地站了片刻,深吸口气心神稳定,也跟了上去。   二人就这么在长廊中穿行而过,约莫行了盏茶时分,霍景安从廊上下来,撑开伞看向段缱,段缱犹豫片刻,咬牙走进伞下,好在一路上并没有遇到其他人,两人顺利地到了丹明池边。   池边垂柳依依,海棠碧枝摇曳,细雨落下,在池面上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美景如诗画境,果真应了霍景安所说的景致幽美,目酣神醉。   不过段缱无心欣赏这些,她特意选在了一株葱郁茂密的垂柳后面站着,这样即使有人经过也不容易发现他们,毕竟这同撑一伞、共处树下的情形实在暧昧,霍景安拒婚那事还没歇呢,她可不想被卷进风波。   她挑选垂柳时尽量不动声色,霍景安撑伞站在一旁,也没说话,只是在她立定后瞥了她一眼,段缱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看穿自己的小心思,有些不自然地绞了下双手,垂眸看向前方池水,低声道“碧水垂柳,风过涟漪,的确好景致。”   霍景安嗯了一声“常闻太液池为天下第一池,碧波荡漾,水天一色,依我看,这丹明池也丝毫不逊,虽无磅礴之势,却别有一番风味,只可惜海棠花期已过,不然碧柳红花,池光春色,要比此时更艳三分。”   他看向段缱“郡主也可以继续折柳编环,以花点缀了。”   段缱面上一红,想起她初遇霍景安时就是在这附近编环而戴,并且忘记摘了下来,就这么顶着花环见了他和赵瀚,不禁一阵尴尬“让世子见笑了。”又装模作样地看向池水,道,“池景已观,不知世子可曾想起当日未竟之言了”   “怎么,”霍景安看向她,“郡主就这么急着从下臣身边离开,一刻也不愿意多待”   段缱一笑“世子误会了,只是你我二人尚无婚配,如此同处池边共赏风景,未免有所不妥。”   “看来郡主是个守礼之人。”霍景安点点头,似有所悟,“这就奇怪了,大魏礼制,天子之女为公主,亲王之女为郡主,郡王之女为县主,从无公主之女册封郡主之制。郡主开此先河,岂非不遵礼制”   段缱一哽,正不知该如何作答,霍景安就又笑道“不过也是,殿下只得郡主一女,自然千娇万宠,区区郡主封号算得了什么,便是公主之位,只消殿下一句话,自有朝臣翻古今史文,为此做解,以为合制之托。”   段缱面色一沉“世子想说什么不妨直言。”   霍景安一笑“先帝在位时,奸臣当道,大魏国基不稳,殿下临危受命,力挽狂澜于既倒,景安深感佩服,只可惜殿下始终只是殿下,不是陛下。”   段缱心中一跳。   “世子在说什么”她故作不解,“我听不懂。”   霍景安看着她“你当真听不懂吗,有些话我只说一次,不会再说第二次。”   段缱抿唇不语,霍景安说的这些她自然懂,但不代表就能放到明面上与人交谈,但她也知道,霍景安说这一番话一定有他的意思,权衡良久,还是开口道“还请世子赐教。”   霍景安微微笑了“郡主可曾想过,如今殿下揽政,陛下有名无实,殿下自是位高权重,百官朝拜,可一旦陛下执掌大权,殿下又该何去何从演一出姑慈侄孝的涕泪好戏”   她当然想过,段缱心道,就在不久之前她还在想这个,可现在的隐患已经不是赵瀚了。   不过这些话她不能对霍景安说,因此只能装傻道“世子何出此言家母遵先帝遗诏,因陛下年幼而代为监国,只做权宜之计,并非妄图取而代之,一旦陛下加冠,自然会拱手让权,请陛下亲临朝政。”   “是吗,原来你们甘心做赵瀚的刀下亡魂如此忠心,真是可歌可泣。”   段缱一下变了脸色“世子慎言”   霍景安笑了,面上显出几分傲色与不屑“慎言慎何言是不能直呼天子名讳,还是不能把这些话放到明面上说这些事难道你就没有想过”   段缱道“我自然”   她猛地住了口。   霍景安盯着她“你想过,是不是殿下定然也想过,思考过补救之法,只可惜陛下心存怨愤,关系无法和睦如初,段家又后继无人,一时也想不出什么两全之法,只能就这么拖着。”   “家兄与我均是段家儿女,段家如何后继无人”   “郡主兄长可堪大任,接过殿下手中权柄”   段缱一下息了声,她知道,她的母亲是想要段逸继承这一切的,只可惜她的阿兄太不争气,可知道是一回事,被人说出来又是一回事,尤其是被霍景安用这么不屑的语气说出来,让人想不恼也难。   “世子那一晚的未竟之言就是这些”她道,话里带了点火气,“若是如此,就不劳世子费心了,告辞。”   她说着就转过身,不顾还在淅淅沥沥下着的小雨迈出脚步,可霍景安的一句话却让她定在了原地。   “我可以帮你们。”他在她身后慢条斯理地道,“但有条件。”   段缱慢慢转过身,雨水在她面上滑落“世子未免太过高看自己了。”   霍景安敛眸一笑,执伞上前,伞面微倾,遮住了落向她的雨珠“如今天子式微,长公主虽然削藩两年有余,但收效甚微,各地藩王仍旧势力颇大,其中以我父王为首。”   “父王庸碌度日,早已不问军政,晋南实权皆在我一人之手。”   “郡主不妨猜猜,若我下决心要造反,来推翻了你们赵家天下,会有多少胜算”   段缱先是睁大了双眼,又慢慢敛容,睫毛一垂,落下一滴雨珠。   “世子莫要再说笑了。”   “郡主若不信,大可转身离开,日后就会知晓我说的是不是玩笑话了。”   段缱深吸一口气“霍景安,你到底想做什么”   “没什么,”霍景安淡淡道,“只是想与郡主做个交易而已。”   “什么交易”   “我可以投入长公主门下,为长公主效劳左右,有了我,你们不必再担心藩王势大,但是相应的,我需要回报。”   她沉默片刻“这些话,世子应当说与家母,段缱不过一介臣女,做不得主。”   “自己的终身大事,郡主也做不得主吗” 第11章   段缱心头一震,猛地抬头看向霍景安,对上他的视线,又双颊一红,低下头去避开他的视线,干笑道“世子不要说笑了。”   霍景安的声音在她上方响起“我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冷静淡漠,不带一丝波动。   段缱低头看着裙摆,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震惊、怀疑、不可置信五味杂陈,还夹杂着一丝异样的情感,让她有些无所适从,半晌才低声道“世子想要联姻”   “不,”霍景安道,“我只是想娶你。若我想要联姻,就不会对你说这些话了,我会直接向长公主明言,奏请赐婚。”   段缱心旌一摇,又立刻白了脸,心下一沉她的母亲一直苦于藩王势大而无法压制,若是霍景安以联姻为由,愿投于她母亲门下,效忠朝廷,那她她会被作为交换的筹码吗   “你不必很快答应,”就在她心神不定地想着这些时,霍景安的声音又一次在她上方响起,但比之前要和缓了一些,如同泉水径流,低和舒缓,“终身大事自然要考虑一番,你好好想一想,若是不愿,我也不会强逼。”顿了顿,又加了一句,“至少现在。”   段缱怔怔抬眸。   霍景安看她一眼,神色淡然“意思是,我现在并不是那么喜欢你,只是相比其他人对你更有兴趣,你若愿嫁我,自然是好,若不愿意,也没什么。”   段缱一愣,不等她反应过来,霍景安就重又看向她,道“但也只是现在。要是过几日,我忽然改了主意,那就不会给你考虑的机会了,你好好想想,等想好了再给我答复。”   段缱有一会儿没出声。   天边传来沉闷的雷声,随着乌云翻卷压下,雨势渐渐变大,转眼从雨丝变成水珠,滴滴落在伞面,发出不大不小的声响。   “不必这么久,”她在雨声中道,“终身大事,岂能儿戏世子妃一位,世子还是另寻他人吧,请恕段缱担当不起。”   霍景安道“你不愿意”   段缱沉默片刻,笑着抬起头“不错。”   “为什么”他皱起眉,“此事有利无弊,你若不嫁我,将来也只会嫁给王孙公子,但藩王的隐患却不能就此除去,为什么不答应”   “世子不是说,若我不愿,就不会强逼么”   “我没有逼你。”霍景安道,“我只想知道你不肯嫁给我的原因。”   他这句话说得平静无比,段缱听着,却忽然起了几分恼意,看着他道“不错,世子卓异不拘,天纵英才,为人中龙凤,的确当世少有,但也不是人人都非嫁你不可。世子,这世上有许多事都是没有理由的。”   霍景安凝视着她,眉心微蹙“你当真如此作想”   “是。”   “我知道了。”他收回视线,“走吧,雨势已大,恐怕再过不久就会下起倾盆大雨,此地不能久留。郡主若不介意,下臣可相送一程。”   段缱抿了抿唇“不必了。”转身往回走去,雨珠在一瞬间朝她落下,却又在半途被伞面截挡,她偏过头,就见霍景安撑着伞走在身旁,神情淡淡,瞧不出什么。   见她看来,霍景安神色不变,继续直视着前方,口中道“就当我是一只盘旋不走的飞虫吧,我送你,再不走,这雨可真要下大了。”   段缱垂眸不语,加紧了脚步往前走去,雨势果然如他所说越下越大,风裹着雨滴打来,就算有伞挡着也不能幸免,等两人走上长廊时,肩头鬓发都已湿透,她抹了一把脸颊,有些不自在地对霍景安道了声谢,就沿着长廊匆匆走开。   霍景安收伞停驻,凝目而望,直到段缱窈窕的身影消失在了拐角之后,他才敛眸转身,往另一边走去。   采蘩采薇早已在门口等得望眼欲穿,见段缱沿着回廊小跑而归,当即迎上前去接她入阁,又是捧上热水巾帕,又是取来宫裳罗裙,伺候她净面换衣,一通忙乱。   段缱接过帕子擦了,又换了一身穿戴,坐在凳上沉默不语,二女见她神色有异,也不敢多言,就这么过了半晌,她才想起今日进宫的目的,恍然惊醒,起身去了小厨房。   近日阴雨多发,赵静的咳疾有严重之势,药膳药汤都不见效,段缱心里着急,听说雪梨以冰糖熬制成汤后能减缓此疾,就特意学了做法,准备亲自熬一碗给赵静喝下,今日进宫原为此事,没想到在中途出了这么些事,她险些都忘了。   好在冰糖雪梨并不难做,她初次熬制,虽不甚纯熟,但也满满熬了一碗,闻着甜香扑鼻,用瓷盅盛了,装在食盒里提着去了临华正殿。   此时申时已过,朝散议罢,赵静坐于里间,正靠着榻闭目养神,让侍女给自己捏肩捶腿,一见段缱入内,便笑着坐起了身,亲热招呼“缱儿来了,快坐下。”又命宫女泡茶端水,奉上四碟精致糕点,无一不是段缱平日所爱之食。   段缱笑着谢过,又取出瓷盅,说明来意,听得赵静心怀甚慰,动容道“你这丫头,这些事哪需你亲自做,累着了还是小事,要是不小心烫伤了,那可如何是好”   段缱一边揭开盅盖,一边笑道“娘说的哪里话,女儿累着烫着都是小事,娘的身体才最重要,女儿不是大夫,不通医术,也只能做这点事情了。”她把瓷盅推向赵静,“女儿第一回熬制此汤,还有些不趁手,娘趁热尝尝,觉得哪里差了,就提出来,若是觉得好喝,女儿以后天天都熬给娘喝。”   “缱儿亲手熬的汤,娘怎么会不喜欢”赵静爱怜不已,拿过细耳瓷勺,并着梨肉一勺勺喝了这碗甜汤。   段缱在一边看着,等瓷盅见了底,就关切问道“怎么样,娘,味道还好吗”   赵静微微一笑,放下瓷勺“酸酸甜甜的,还有几分清爽,比宫里的御厨都要好些,咳意好像也变少了。”   “真的吗”段缱知道这话必定是有些言过其实的,但还是欣喜不已,笑道,“那女儿往后天天都熬给娘喝。”   赵静笑道“这汤让下人去熬就行,娘只要知道你的这份心意就够了。”她拉过段缱的手轻轻抚摸,目光从她柔嫩白皙的芊手移到俏丽的脸庞上,缓缓笑开,“这两年,娘都在为你阿兄挑选妻子人选,只可惜你阿兄声名在外,好人家的女儿没一个肯嫁他的,竟拖到了这个时候,连你都要及笄了。”   段缱一愣,想起赵萱,刚要提起,就听赵静道“你阿兄是烂泥扶不上墙,可不能连累了你,这几日娘和你爹一直在想这事,想着你快要及笄,是时候谈婚论嫁了,便寻思着替你找一门好亲事。缱儿,你意下如何”   她一下红了脸,低头娇嗔“娘”   “羞什么,”赵静笑着拍拍她的手背,“这里就你和娘两个人,母女间说点私密话,不必害羞。缱儿,你老实和娘说,你有没有什么喜欢的男子”   段缱不意赵静会提起此事,一时羞意大盛,然而下一刻,她就想起了霍景安先前之语,心想莫非他已经向母亲提过合作之意,母亲此话是为探自己口风,登时面色一白,期期艾艾道“娘,你怎么会忽然想到这个女儿女儿还小,还不想嫁人。”   “胡说,哪有女儿家大了不嫁人的道理。”赵静轻斥,“娘知道,要你突然考虑这些是有些为难,可你总有出嫁的一天,早一天考虑,娘就早一天安心。你也不必担忧,目前爹娘只是商量,总要你点了头,娘才会考虑下面的事,娘自然是希望你万事如意的。”   听见她这番话,段缱暗暗松了口气,看来是自己想多了,此事与联姻并无关系,只是正好撞上罢了。   她低低唤了一声“娘。”   赵静笑着应了“娘在这里。你尽管说心里话,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又喜欢什么样的,都可以告诉娘,娘一定给你找个如意夫君,让你一辈子都过得快快乐乐的,无忧无虑。”   段缱摇摇头,没说话。   赵静见她面色有异,不似全因羞赧所致,心下生疑,面上却笑容不改,温声道“好,你既然不想,娘也不逼你,这件事本也不急,娘还想多留你两年,你不必担忧。”   段缱面上又是一红,有些害羞地笑嗔“娘。”   “傻孩子。”赵静笑着摇摇头,瞥了一眼窗外,“时辰也不早了,你就留下来陪娘用顿晚膳,等会儿再回府里。近段时间前朝事忙,娘脱不开身,等事情了了,娘就回府里陪你,可好”   段缱自然无不应可,陪着赵静用了晚膳,就坐着车架出了宫回了公主府,在兰渠阁沐浴睡下,只是辗转反侧,过了许久都没有睡意。   雨滴嘈嘈落在屋顶,她躺在榻上,睁眼听着雨声,耳边不断响起霍景安说的那些求娶之言,他的脸庞、他的身影也交替在她眼前浮现,一言一语、回首敛眸,都历历在目,直扰得她心头纷乱,思绪如麻。   她可以肯定,霍景安不是因为喜欢她才求娶她的,一定另有目的,只是她不知道而已。   会是什么联姻不太可能,他若想联姻,大可直接奏请母亲赐婚,不必这么大费周章地跟自己周旋。那么是跟赵瀚在宫宴上的逼婚有关也说不通,她跟这事没有半点关系,就算他想示威也示不到她头上。   到底是为了什么 第12章   想着这些,段缱心头就一阵烦闷,又想起午后的那个梦,更是心烦意乱,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许久才慢慢合眼睡去。   这一晚她睡得极不扎实,一觉转醒时还有些头痛,不过倒是没有再做什么怪梦,好歹让她安了点心。   她在榻上坐了片刻,就唤了采薇采蘩进来伺候自己洗漱梳妆,穿戴完毕后出了兰渠阁,在游廊中慢慢走着。   先帝在世时,赵静深得圣宠,公主府建造得富丽堂皇,楼阁台榭碧瓦朱甍,风光无限。因此每当赵静留宿宫中,不需晨起请安时,段缱就会在府里走动,观赏风景,只是今天她心里头压着事,没走几步就歇了赏景的心思,正停在美人靠旁烦闷不已,段逸就提着鸟架从一边走来,与她碰了面。   段逸正逗着鸟遛弯,见到段缱先是笑着问好,而后就提起鸟架,献宝般道“小妹,你来得正好,这是阿兄昨日从西市买来的鹦哥,可机灵了,还会叫人,你看着啊。”   他边说边给那鸟喂了一粒瓜子,吩咐道“叫姑娘。”   鹦哥嗑了瓜子,头一点,张口叫了一声“姑娘”   段逸又喂了几回,命那鹦哥说别的话,它都有学有样地说了,声音清脆又尖细,听得段缱掩唇而笑“果真机灵有趣,是一只伶俐的鸟儿。”   段逸大感自豪,洋洋得意地笑道“是吧你阿兄我相看鸟的功夫可是一流的,整个长安城里我说第二,就没人敢说第一。小妹,你也来试试,要是喜欢,这鸟就送给你了。”   段缱一愣,刚要推拒,段逸就捻了瓜子递了过来,她只得接了,学着他刚才的模样伸出手去喂鹦哥,却不想那鸟长喙一啄,啄了瓜子,也啄了她的指尖,登时低叫一声缩回手去。   段逸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查看情况,见段缱指尖冒出血珠,更是吓得不轻,一迭声地命小厮去请大夫,采蘩采薇也都围上前,挤在她的身旁询问情况。   等段泽明闻讯赶来时,游廊上已经乱成了一团,人嚎鸟叫闹闹嚷嚷,他铁青着脸重喝一声,丫鬟小厮立时噤了声,退避一旁,让出条道来。   一片寂静中,段逸抖索着嘴唇,对上段泽明似要冒火的目光,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爹”   段缱的手指被上药包扎好时,段逸也受完了段泽明的教训,得了一句“下次再这么欺负你妹妹,当心你的腿”的严厉警告,唯唯诺诺的模样看得段缱哭笑不得。   她本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指腹破了个口子,有些疼而已,上好药后已无大碍,反倒因为这场意外扫光了原先的烦闷,心情轻松了不少,见段逸似有满腹委屈,还好生安慰了一番,把他感动得泪眼汪汪,直呼有妹如此今生何求。   很快就到了六月初,宫里上上下下都忙碌起来,为赵静等人去行宫避暑做准备。六月初六,赵静正式动身前往行宫,段缱陪坐一旁,赵瀚、赵娴各乘车架,另有不少王孙公子、世家贵女也跟随而行,由段泽明带领的禁卫护送,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行宫而去。   明德行宫位于长安郊外,殿苑重宇,层楼叠榭,为避暑胜地,更有群山环绕,百兽奔走,乃狩猎佳所。赵瀚一到行宫,就带了侍从策马而出,深入山林,昼猎百兽,夜宿行宫,极尽嬉玩之能事。   饶是如此,他尤不尽兴,在几日后放出话来,要进行弓射大比,获头筹者赏金百两,御赐金弓一把,短刃一对。   黄门将此事禀报给赵静时,赵静正同段缱说着闲话,听闻此言,缓缓一笑“弓射大比陛下可真是好兴致,前几日嬉猎深林,如今又想了这么个玩法,也不知是跟谁学的。”   黄门跪伏在地,不敢答话。   赵静静了片刻,雍容一笑“也罢,陛下难得兴致高涨,本宫也不好阻止。这件事本宫允了,你们好生布置,莫要扰了陛下兴致。”   黄门忙不迭应声退下,赵静又看向段缱,微笑道“陛下头一回举办如此赛会,此次大比定会热闹非常,缱儿可有兴趣前往一观”   段缱素喜清静,对这种事一向没什么兴趣,当下摇头道“女儿陪在娘的身边就行。”   “你啊,真是太不爱动了。”赵静有些无奈,“姑娘家是该娴静,可太过娴静也不好。弓射大比定在重霄楼下面,到时你只需登高坐看就可,还能远眺风景,岂不闲适你要多走动走动,不能一直坐着。”   段缱想了想,歪头笑道“便是去看比试,也是在重霄楼上坐着看,岂不和现在一样”   赵静摇了摇头“你就一直这么抓人话柄罢,在楼上坐着和在殿里坐着能一样吗”   她乖巧笑道“是不一样,可女儿还是想陪着娘。”   “那你就陪着娘一块去。”赵静道,“正巧这几日娘都得闲,看看这场热闹也不错,等会儿就叫人传旨下去,让所有女眷都陪着到场观赛,一个也不能少。”   “娘。”段缱不依地叫了一声,但赵静岂是这么容易被她说服的她撒娇求了几句,见赵静都不为所动,只得无奈应了,本来有些沮丧,但转念一想,这或许是个撮合段逸赵萱的机会,就又来了精神。   早在之前,她就旁敲侧击地问过段逸,可段逸不仅对赵萱没什么印象,就连对姻缘亲事也都避之不及,视如虎狼,被问多了还跟她急,怀疑她是母亲派来探他口风的。怪不得她这阿兄虽然早已及冠,亲事却一直悬而未决,本来自身就不怎么靠谱,再不用心,可不是要拖到现在么   也因为此,她更加坚定了撮合这两人的决心,最不济也要见上一面,让赵萱把香囊送出去,表明心意,至于后来的,就全看段逸自己的造化了。   当天,她就去找了段逸。   “阿兄,后日陛下要举办弓射大比,阿兄可要下场一试”   段逸正在房里嗑着瓜子,一听她这话就笑了“你让我妹,你阿兄我的骑术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让我下场,是想把咱们段家的面子全都丢光”   段缱笑意盈盈“我也不想,可你要是不去,爹一定会很生气,说不定就亲自捉你来了,到时你不想下场也得下场。依我看,阿兄还不如去重霄楼上走一趟,等几个擅长弓马之道的人比完了,就对爹说自愧不如,不敢下场,这样爹也没法说什么。你真当爹想你下场,丢光我们段家的面子啊”   段逸被她说得一阵干咳,忙忙喝了一口茶“有你这么挤兑兄长的吗话也不是这么说”   “反正我话已经说了,至于去不去,全看阿兄的意思。”段缱抿嘴一笑,“是上重霄楼挨爹的一顿批,还是被爹拎下场去比试,阿兄自己选一个吧。”说完就步履轻盈地转身离开,对身后段逸的呼喊追问置之不理。   很快就到了后日,弓射大比如期到来,赵瀚率先下场骑马跑了一轮,射出头三支箭,箭箭正中红心,引来一阵叫好,气氛热烈非常。赵静坐于重霄楼上,亲临观赛,命妇贵女在两旁依次落座,陪着她一道观赏赛会。   弓射大比素来花样繁多,光射箭就有好几种不同的比法,段缱对这些都不感兴趣,只看了几眼就罢了,自顾着喝茶看景,偶尔附和一下赵静的笑言。就这么过了半晌,她见时间差不多了,便小声吩咐采蘩去寻段逸,又命采薇去给赵萱传话,准备给这两人一次见面的机会。   赵萱坐在离段缱稍远的地方,正同其母淮阳郡王妃说着笑,听了采薇之语,先是一愣,有些疑惑地朝段缱看去,在得了她一个微笑回应后就面露喜色,对着淮阳郡王妃耳语一句,起身离席,退到了人群之后。   段缱看在眼里,心下暗喜,等了一会儿,也寻了个借口起身离开,绕到阁楼后头,准备去看个热闹。   重霄楼临山而建,共有三面楼阁,东面的楼阁坐着赵静等人,南北两面则立着王孙公子,或待下场比试,或居高临下,观赛畅谈。段逸立在南楼阁,段缱就往南边行去,边走边暗暗希望她这阿兄能机灵点,别不解风情,白白错过一场大好姻缘。   她行了片刻,果然在临栏处望见了二人,赵萱低着头,正对段逸说着什么,只是离得有些远,她凝神听了片刻也听不清楚,正犹豫着要不要再上前几步,身后就响起了一个声音。   “偷听他人谈话可不是什么好习惯,郡主。” 第13章   段缱一惊,急忙转身,就见霍景安正立在不远处看着她,不禁心头一跳,有些紧张地敛衽行了一礼“世子。”   自从她拒绝了他的求娶之言后,这还是两人头一回碰面,也不知道他在这里站了多久,是偶然行至,还是有意为之。   段缱在心里打着鼓,霍景安则是看着她似笑非笑“看来郡主很关心令兄的终身大事,定要亲闻亲见才肯安心。”   闻言,她有些讪讪,刚才的偷听之举果然全被他看去了“世子说笑了。”   “是吗”他淡淡应了一声,瞥了远处的二人一眼,目光回落到她身上,“舍晋南而取淮阳,这就是郡主的回答”   段缱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指的什么,不由有些惊讶,这可曲解她的意思了,她是想撮合段逸赵萱不错,但从来不是因为赵萱淮阳郡王之女身份的缘故,正想解释,转念一想,就这么让他误会也不错,便抿了唇,垂眸一笑,全作默认。   她不回答,霍景安也不出声,两人就这么沉默地相对而立。   段缱本就对霍景安有一种莫名的忌惮,不想与他多加纠缠,在那个拥立天子的梦和荒谬的求娶之言后更是如此,等了一会儿,见他还是没有开口的打算,就福身行了一礼准备离开,却不想在与他擦肩而过时被一把抓住了手腕,登时惊色抬头,瞪着他道“你”   霍景安神情淡漠,仿佛根本没有瞧见她的怒容“郡主可是忘了山路遇袭一事”   “自然没有。”她咬牙扭着手回答,可无论她怎么挣扎,手腕都被霍景安牢牢把着,抽离不得,不由得红透了脸,又羞又恼,“霍景安,你”   “知人知面不知心,”霍景安打断了她的话,偏头看向她,“有些人不能光看表面,有些事也一样,郡主应当明白这个道理才是。”   她一惊,忘了挣扎“什么”他这话什么意思是说那一天的遇袭与淮阳郡王有关,还是说赵萱接近她居心不良   霍景安微微一笑“若我说,当日的匪徒与淮阳郡王有关,郡主可信么”   段缱愣住了,望着他惊疑不定。   霍景安像是早就料到了她会有这个反应,也不在意,继续道“距离此事已有月余,再怎么难查的事也该有个眉目了,郡主若心存疑虑,不妨去问一问殿下,到时就知道下臣今日所言是真是假了。”   他说着,手劲一松,段缱立刻抽手后退一步,握着手腕警惕地看着他,面上残留一丝羞恼过后的红晕。   面对她的瞪视,霍景安只是一笑,就转过了身,临栏撑着双手而望,泰然自若地道“这场中可真热闹。郡主,若是我也下场一试,你觉得我能得几等名次”   段缱不意他忽然转了话锋,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有些谨慎地道“素闻世子弓马娴熟,若是下场比试,定能力压众人,拔得头筹。”   “是吗”他抬起头,嘴角抿出一丝笑意,“那就多谢郡主吉言了。”   她勉强一笑。   两人又是一阵沉默。   霍景安俯首望了下方片刻,就直起身沿着楼道走开了,留着段缱立在原地,对着他的背影不快撇嘴。   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还真是潇洒。   她在心里不满地嘀咕了一句,正想也跟着离开,忽然意识到了一点不对劲。   霍景安刚才是朝着楼道口走的,那里并不连南楼阁,只有通往楼下的台阶。   他这是要下重霄楼   不会吧,他还真的想参加弓射大比   “小妹”就在她惊讶的当,段逸的声音也从她身后响了起来,她回过头,就见段逸正三步并作两步地下着楼阶,朝着她大踏步地走来。   她扬起一个笑容,还来不及打招呼,就望见了一旁的赵萱,连忙冲她一笑,点头示意“县主。”   赵萱也朝她笑了笑,只是神色看着有些不大对劲,道了声“郡主”后就低着头匆匆离开了,看得她一阵纳闷。   段逸却是毫无所觉,快步走到她跟前停下,笑着道“小妹,好端端的比试不看,你怎么跑这里发呆来了”   “我”段缱回头看了一眼赵萱的背影,皱了皱眉,“阿兄,你跟宜华县主说什么了,她怎么这幅神色你不是欺负人家了吧”   她不提还好,一提段逸就哼了一声,没好气道“好啊,我还没找你算账呢,你反倒问到我头上来了。我问你,为什么打着爹的旗号唬我上重霄楼,又半途告诉我爹回了军中,说我这一趟白来了有你这么耍人的吗”   段缱缩了缩头,有些心虚地笑笑“哪有,我又不是未卜先知,如何能知道爹会什么时候回军营。”   “你不知道”段逸呵呵一笑,交叉抱起双臂,“小妹,你阿兄我是读书不在行,但脑子还没进水,爹昨晚回的军营,你会不知道还拐弯抹角地让什么县主来知会我,怎么,想乱点鸳鸯谱啊”   “这怎么叫乱点鸳鸯谱呢,你妹妹我明明是在成人之美。”见伎俩被他识破,段缱也不装傻了,干脆上前一步,挽着他的胳膊追问,“阿兄,你快跟我说说,这位宜华县主你觉得如何有没有收到她的什么东西”   “东西你说香囊”   她嗯嗯两声,点点头。   “我没收下,还给她了。”   “什么”她惊叫一声,“你还给她了”   段逸斜眼乜她“是啊,就许你牵桥搭线,不许我拒绝别人”   她就说赵萱的神情怎么那么怪,原来是因为这个   “阿兄”段缱恨铁不成钢地跺了跺脚,“你也太不解风情了人家对你满腔情意,一片真心,你”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了霍景安说的话,登时止了话音,怀疑起赵萱对段逸的感情来。   段逸不明就里,还以为她是在责怪自己,横眉竖眼道“那又怎么了,你阿兄我乐得一个人逍遥自在,可不想找什么管家婆。”   要是放在平时,段缱一定会跟他掰扯上一阵,但现在她满脑子都是霍景安刚才说的话,心里烦乱不已,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胡乱搪塞了一句“算了,不找就不找,我先回去了,阿兄你就一个人在这里好好的逍遥吧”就提裙往回走去,任由段逸在原地大呼小叫,也不理会。   很快回了东楼阁,采蘩采薇早已久候多时,见她回来,立刻迎她入座。她坐在席上,望着下方,却是半点心思也不在上面,一直回想着霍景安刚才说的那番话。   那一次的山路遇袭险些要了她的小命,她自然不可能轻易忘记,只是赵静也跟她说过,会给她一个交代,让她不要操心此事,她也就暂时把事压进了心底,乖乖等着赵静的回答,却没想到被霍景安抢了先。   淮阳郡王赵巍,她曾经见过此人,生得面圆耳垂,也算是和善之相,且笑口常开,看着并不像那等奸佞小人。但她也清楚,这世上多的是口蜜腹剑笑里藏刀之徒,他身为郡王,必定对她母亲削藩一事心怀怨恨,对她出手也说得通。   此事若真与他有关,那赵萱对她阿兄的感情就要好好斟酌了。   想到这一点,段缱不禁蹙紧了眉。   赵萱提及段逸时羞中带涩,那神态怎么想也是天真烂漫,并带着几分情窦初开的青涩,若这些都是她装出来骗人的,那她的城府也太深了。   正想着,周围忽然起了一阵骚动,她有些茫然地回过神,环顾四周,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霍景安不知什么时候入了场,正策马绕着场地慢慢跑着圈。   他一身黑衣骑装,座下的马匹却是通体雪白,煞是耀眼,只一眼就叫人再难移开目光。   段缱一开始还有些愣怔,等她彻底回过神时,霍景安已经搭好了箭,正在慢慢地张着弓。   直到这时,她才有空仔细看了一眼场下的布置,见有两根红绳垂在箭靶数丈开外,相互之间错开了些许距离,就知这是“双箭”轮,与赛者需一次射出两箭,双箭齐中红绳下垂挂的铜钱,再正中同一靶心,才能得甲等之评。   这是箭术中最难的一种,还从来没有人达到过,就是她的父亲段泽明,也在齐中铜钱后偏了些许,没有两箭都中一个靶心,叫人抱憾。   段缱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着什么,只是见霍景安张弓搭箭,就下意识屏了息,凝神盯着他看。   霍景安张弓的时间并没有多久,几乎是在弓弦溢满的那一刻,他就松了手,箭疾驰而去,下一瞬,它们就牢牢地钉在了靶心上,尾羽一阵颤动。   箭靶之前,红绳轻晃。   四周一片寂静,甚至连一边的黄门都看愣了,直到被赵瀚呵斥一声,才忙不迭上前查看,大声高喊“双双箭齐中铜钱,甲等是甲等”   众人哗然。   赵静抚掌笑道“不愧是英雄出少年,看来今日头筹非晋南王世子莫属了。”   她这一说,周围人也跟着赞叹起来,笑语不绝,段缱却充耳不闻,只盯着霍景安看,见他策马回踏,正在心中想着他会是什么神情,就见他忽然抬起了头,朝自己投来了一瞥。 第14章   两人的目光就这么在空中交汇了。   段缱一愣,还不等她做出什么反应,霍景安就转过了头,继续策马前行,仿佛刚才的那一瞥只是一个无意间的转眸,并无他意。   如此转瞬即逝的瞥眼,周围人都毫无所觉,赞叹依旧,只有段缱怔怔坐在席上,望着霍景安离场的背影突突心跳,直到彻底不见他的身影,她才猛然回神,低下头拿过茶杯,掩饰性地喝了一口。   下方响起赵瀚带着几分讥讽的夸赞,但她无心去听,锣鼓又起,拉开了新一轮的比试,她也无心观看,就像被一粒石子击中了水面,打破了原本的平静,段缱咬唇坐在席上,握紧了手里的茶杯,心境难平。   “缱儿,缱儿”   直到几声呼唤钻入她的耳里,她才一个激灵醒过神,偏头看向赵静,露出一个笑容“娘,怎么了”   “还问我。”赵静一笑,眼里透出几分关切,“怎么出神这么久,娘喊你几声你都不应这比试就这么无趣,让你打不起精神来”   段缱出神的原因自然不是这个,但她也不可能实话实说,想了想,放下茶杯,乖巧笑道“娘,您也知道,女儿素来就是不喜欢看这些的。”   “你啊,真是被我们惯坏了。”赵静无奈地摇了摇头,又抬头看了看天,道,“也罢,这大热天的,你就先回去吧,免得看得不尽兴,又中了暑热。”   段缱有些意外,但更多的还是惊喜,不说她本来就对这种比试没什么兴趣,就是有,也被霍景安刚才的那个目光给看没了,赵静这话正说到了她的心坎上,忙笑着应了“那女儿就多谢娘的关心了。”   赵静含笑点头“去吧,好生歇息,别累着了。”   段缱就带着采蘩采薇离了席,行至拐角处时,场下锣鼓又起,黄门唱喏,听见“晋南王世子”这几个字,她脚步一顿,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   “郡主”采蘩小声道。   她就收回了目光,低声道“走吧。”   众人所居的殿苑距离重霄楼并不远,不过多时,主仆三人就走上了通往宫苑的长廊。   廊外庇荫连绵,遮挡住了大半日光,又有山风习习,比重霄楼上要凉爽许多,段缱就放慢了脚步,在廊下缓步而行,一边走,一边平复心情。   采薇落后半步跟在她的身边,见她神色平静,便大着胆子问道“郡主,大公子和宜华县主那边如何了”   对于这两个贴身侍女,段缱基本上都不会瞒着事情,包括这一次的牵桥搭线之举,也是多亏了她们才能顺利完成,采薇性子活络,心里藏不住话,开口询问也在她的意料之中,因此也没有任何责怪之情,笑着道“怎么,当红娘当上瘾了,还想再当一回”   采薇霎时红了脸,不依地小声叫嚷“郡主”   “好了。”她笑着安抚,“这事还得看阿兄的福分,要是他”   话至一半,她就住了口,没有再说下去,眉心微蹙。   她又一次想起了霍景安说的话。   她的忽然沉默让两个侍女都有些没底,采蘩瞪了采薇一眼,就笑着说起了别的事把话岔开“郡主,奴婢听这行宫里的总管说,今年新种植了一批青桐树,开辟了一处梧桐台,就在前头不远的地方,不仅景色怡人,待着也很凉爽,郡主可要过去看看”   段缱有些心不在焉地笑了笑“是吗,倒是难得,那就过去看看吧。”   “是,郡主且随奴婢来。”   梧桐台果真是个避暑赏景的佳地,葱郁青翠的桐树绕着亭台连绵种植了一坡,树荫避天,洒下斑驳光点,附近小溪回旋,潺潺流水之声不绝于耳,段缱只望了一眼就喜欢上了这里的景致,去了不少的浮躁之气。   不必为霍景安说的那些话自寻烦恼,她在心中道,是真是假,问过母亲就知道了,就算他说的那些都是真的,那也没什么,亡羊补牢尚且为时未晚,更何况现在也没出什么大事。   至于霍景安刚才的那惊鸿一瞥,她心头忽然纷乱的情绪,则是被她刻意忽略了,压在心底,不再去想。   段缱在亭子里坐了差不多有小半个时辰,才起身离开了梧桐台,继续前往行宫后院,不过却没有回到自己的蓬莱苑,而是去了赵静所居的宁安殿,借了后边的小厨房,煮起了冰糖雪梨。   自打到了行宫,赵静的咳喘就好了许多,但每日的药石汤膳还是不能少,包括这份冰糖雪梨。平日里赵静都是让下人熬制,今日段缱得了空,就亲自煮了一碗,考虑到弓射大比一时半会不会结束,她就命人用文火慢慢煎着,等雪梨的清香伴随着冰糖的甜味飘散开来时,赵静也回了殿里,时辰把握得正好。   对于她这番举动,赵静又是心怀甚慰,又是心疼“你这丫头,都说了这些事情不必你亲自动手,后厨是什么地方,烟熏火燎的,又是大热天,要是一不小心热着了可如何是好”   段缱就笑了“娘可高看女儿了,女儿只是切了梨子,和着冰糖往水里一放而已,其余的事都是让宫人去做的,那么热燥的地方,女儿怎么可能待得住呢。”   “你呀。”赵静就摇头笑了,接过她递过来的瓷盅,却没揭盖,而是道,“缱儿,你有心事”   段缱一愣,面上笑容加大了几分“没有啊。”   “还想搪塞。”赵静道,“你是从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就是少了一分笑意,娘都能看得清楚,更别说刚才了,一直闷闷不乐的,沉思不定,怎么了,不过离了一趟席,回来之后如何就大变了心情遇上什么不开心的事了”   段缱就有些犹豫起来,想着要不要询问山路遇袭一事。   最终,她还是决定问一问赵静,要不然这事老压在心底,她总能时不时就想起来,也不是个办法。   “娘,”她抬头道,“月前女儿在青庐山遭匪徒埋伏,娘可有眉目了,知道是谁想要置女儿于死地吗”   赵静面色一沉。   倒不是因为段缱这番话,而是此话所表的遇袭一事。   那些匪徒表面上是要对女儿不利,实际上却是冲着她这个当娘的来的,这一点她心知肚明,相信女儿也一样清楚。   她曾经说过,会彻查此事给女儿一个交代,如今已经过去了月余,能查清楚的她都查清楚了,之所以迟迟不提,还是不想让女儿为此烦心。   她是不想让段缱蹚这些浑水的,可没想到段缱却自己提出来了。   权衡半晌,赵静决定把话说开,女儿的秉性她很清楚,是个沉得住气的,也很聪明,告诉她真相既能给她一个警醒,又能让她小心防范一些人,总是好的,更遑论女儿还为此受了惊吓,甚至差点丢了性命,光是凭这一点,她也不能瞒着。   想到这,她微微一笑,对段缱道“是娘不好,这些天只顾着忙其它事情,都忘了和你说这件事。”她伸手理了理段缱的鬓发,温和道,“缱儿,你素来便是个聪明的,有些事,娘不说,你也能猜到,是不是”   段缱道“娘,那些匪徒并不是寻常匪徒,是不是”   赵静点点头。   段缱并不惊讶,这些事她早就料到了,她更关心的还是下面这个问题“那娘查清楚了这些人是谁派来的吗”   赵静道“来,坐到娘身边来,娘跟你细细讲明”   从赵静的话中,段缱逐渐了解了事情的大概那日在青庐山上袭击她的匪徒当真与淮阳郡王有关,霍景安带给赵静的活口里有三个服毒死了,还剩下一个,虽然没从他嘴里套出什么话,但还是通过一些蛛丝马迹追查到了淮阳郡王的身上。   当然,其中还有一些模糊不清的地方,不能就此确定淮阳郡王就是主谋,但这也足够让段缱心惊的了,不仅是因为霍景安说中了事实,还因为赵萱。   在听完了赵静的讲述后,她的面色就有些不好了,咬着唇道“娘,女儿今日鲁莽,做了一件错事”和盘托出了给段逸和赵萱牵桥搭线一事。   赵静听罢,微微皱眉“竟有此事”   段缱点点头“娘,这件事你怎么看”   赵静沉吟片刻,道“赵巍是个两头三面之人,他说的话只能信三分,至于赵萱此女城府平平,你不必顾虑太多,照常相处就可,但也要有分寸,不可太过交心。”说到这里,她忽然一笑,“要是她能让你阿兄早点开窍,便是有心接近,娘也谢她一谢。”   最后一句话逗笑了段缱“阿兄的确太不解风情了一点,娘,你可要加把劲,早日给阿兄找到一个合他心意的妻子,让他带着猫猫狗狗去逗未来嫂子,别再来祸害女儿了。”   她不说还好,一说赵静就想起了段逸的鹦哥啄破段缱指腹一事,就是一阵气恼“说起这个娘就来气,逸儿他也太没个轻重了,竟拿那等牲畜来给你逗乐,幸好咬得不深,要是留了疤痕,看娘怎么教训他。”顿了顿,又道,“你便是为了这个闷闷不乐的可还有其它心事” 第15章   段缱一愣,有些犹豫。   她自然不止这一件心事,不说别的,就说不久之前的那个拥立天子之梦,就足够让她苦恼上好一阵子了。   可这该怎么说说她做了一个怪梦,梦见霍景安会在将来推翻大魏,受群臣拥立,而就在一个多月前,她就梦到过自己会在上香回程的途中遭遇匪徒,结果真的应验了,所以这个梦也极有可能成为现实   这般荒谬的言论,不说赵静会不会相信,就算信了,又能如何派人去杀了霍景安,把晋南王一脉斩草除根   前者异想天开,后者这两年来,她的母亲一直在着手削藩,晋南王首当其冲,但收效甚微,藩王依旧坐大,朝廷对其无可奈何,总不能她一说,事情就会出现转机,从天而降一个对付晋南王的高招吧   如今天子式微,削藩之举势在必行,但必须徐徐图之,急于求成只会弄巧成拙,她说出这个梦,非但不会对目前的情势有任何帮助,还会让她的母亲徒增烦恼,累心伤身。难道她不说,她的母亲就不会防范晋南王、防范霍景安等人了吗   退一步说,就算将来赵瀚坐稳帝位,对于段家也不见得是一件好事,一旦她的母亲不再掌权,以赵瀚对他们的恨意,段家定会面临倾覆之灾,除非下一个掌权的依旧是段家人,或是与段家密切相关之人,不然换了谁来君临天下,都会有这个问题的可能。   在这个问题面前,霍景安登不登基,为不为帝,都已经不算是大事了。   这些事,就算她不说出来,她的母亲也一定清楚,她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因着这些,段缱犹豫半晌,终是摇头一笑,没有吐露梦境一事。“没有了,就这些。”一边把盛着冰糖雪梨的瓷盅往前推了推,“娘,说了这么久,汤都快凉了,你快喝几口,要是觉得冷了,女儿再去热一热。”   赵静把她的犹豫都看在眼里,心知她必然还有事瞒着自己,但也没有追问,有些事不是追问就能问出来的,就顺着段缱的意接过瓷盅,笑着舀了一勺汤喝了“嗯,尚有余温,且香甜适宜,缱儿的手艺真是越发精进了。”   “娘喜欢,就多喝几口。”   “好,还是娘的缱儿关心娘”   当晚,段缱有些难以入眠。   一开始,她还想着淮阳郡王一事,思考着赵萱到底是不是真的对她阿兄有意,到了后来,她的思绪就转到了霍景安身上,他对自己的提醒之言,握住自己手腕的猝然之举,还有重霄楼下那个转瞬即逝的回眸,都让她思绪纷乱,而等她意识到自己在想着什么后,心头就是一惊,连忙闭上眼,强迫自己睡去,不再去想这些事情。   如此过了两日,第三日,永嘉长公主赵娴广发请帖,邀众贵女同游雅园,段缱也在受邀之列。   雅园素有天下第一园林之称,是这明德行宫内数一数二的景致,段缱早在刚来的几天就陪着赵静游览过了,对这邀请就有些兴致索然,倒是采蘩在见了请帖后面有异色,看得她有几分好奇“怎么了,这帖子有什么问题吗”   她这话不过随口一问,却不想采蘩蹙眉片刻,忽然对着她跪了下来,垂头道“郡主,有一件事奴婢忘了告诉郡主。那日弓射大比,奴婢奉郡主之命给大公子传信后就回了东楼,见郡主不在席上,便去寻了郡主,正正巧瞧见郡主与晋南王世子待在一块。”   段缱被她这一跪吓了一跳,冷不防听她提起此事,不禁思绪一晃,连忙把这股异样的情绪压进心底,笑道“我当是什么,原来是为了这个。这算什么大事,值得你为此请罪,快起来。”   采蘩摇摇头“不,不止如此,当时奴婢不敢打扰郡主与世子交谈,就悄悄退了回去,却不想在转身时碰上了永嘉长公主身边的侍女青萝。郡主,永嘉长公主心悦晋南王世子,她会不会”   段缱明白了“你是觉得赵娴此番邀请不存好心”   采蘩点点头“奴婢本想得空时把此事告知郡主,不成想却忘了,是奴婢的错,还请郡主责罚。”   段缱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请帖,沉吟片刻,道“此事非你之过,我罚你什么你起来吧。往后若再有类似之事发生,你尽快告诉我便是,别再忘了。”   采蘩忙谢着起身“奴婢多谢郡主开恩。郡主,那这帖子”   段缱笑着放下请帖“长公主相邀,我怎能推拒自然是要去的。你不必担心,赵娴此次邀请的不止我一人,还有其他贵女,大庭广众之下,她就是想做些什么也不行。”   采蘩看着还是有些担忧,但也没再开口说些什么,点了点头,就走到一旁继续给她磨着墨,供她练笔习字。   翌日,段缱应邀前往雅园,她去得不早也不晚,照着以往经验,其余人应当已经来了大半,可等她到了请帖上所定的水榭时,却发觉亭中只有赵娴一人。   她脚步微顿,扫了一眼立在亭外的宫女,示意采蘩采薇也在外面候着后就走进了水榭,冲赵娴行了一礼。   “见过长公主。”   赵娴笑着起身,亲切地执了段缱的手坐到美人靠上“表妹不必这般多礼,来,快坐下。”她着了一袭繁复的重缘宫裳,颇有长公主雍容气度,更显此话亲切情切。   段缱微微一笑,道了声谢,跟着坐下。   赵娴就轻嗔着责备“都说了不必多礼,你怎么还跟我这般生分。”   段缱素来与赵娴关系平平,从没有像今日这般得她热情接待过,不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但想着她既要姐妹相称,那自己就姐妹相称好了,当下笑着开口“表姐不是宴请诸位贵女同游雅园吗,怎么只有表姐一人在”   赵娴笑道“我的确邀请了众人前来,只是给她们帖子上的时辰写晚了一刻。表妹,我有几句话想要问你。”   段缱道“表姐但说无妨。”   其时,侍女候立亭外,水榭里只有她们两人,但赵娴依旧压低了声音,笑着轻声道“表妹只略小我几个月,也快要及笄了,不知表妹可有意中人”   段缱一愣,心想莫非她从侍女口中得知了自己与霍景安交谈一事,想探自己口风,一时也不知该笑该叹“表姐何出此言”   赵娴抿了抿唇,似在斟酌着词句,片刻后道“好吧,那表姐就直说了。昨日我去寻陛下时,见陛下正在描画丹青,见我到来,就慌乱地想将画藏起来,我一时好奇,就把那画抢了过来表妹,你猜猜,那画上面画了什么”   段缱垂眸,哂然一笑。   赵娴这话说得也太明显了,前脚才问自己有没有意中人,后脚就说了这话,这是生怕自己听不出言外之意啊。   赵瀚是想借着这门亲事来让她的母亲放权   这姐弟俩可真有意思,以联姻拉拢藩王势力不成,就把算盘打到了她的头上,他们这是只会结亲一招,想不到其它揽权的法子了   她心中微冷,面上却不动声色,笑容依旧“是什么”   赵娴道“表妹这般聪明,想来心中早已猜到了一二,这画上面画的呀,正是表妹你。”她握住段缱双手,笑容亲切,看上去倒真有几分像是为幼弟操心亲事的长辈,只是手劲有些大,握得紧了些,像是在紧张着什么。   “表妹,我这弟弟虽然脾气暴躁了些,但也只是对事不对人,你仔细想想,他可曾对你发过脾气咱们本就是一家亲戚,你和陛下又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看陛下模样,是对你一往情深的了,不知你意下如何”   段缱静默片刻,抿唇一笑。   她抬起头,正欲回答,水榭外就响起了宫婢见礼之声,怀昌郡主赵嫣与丹河县主刘茜蓉相携而来,进了水榭对着她们二人见礼,自然的,刚才的话题也不能再进行下去。   赵娴笑容顿了片刻,才起身免了她们的礼,段缱也跟着站了起来,一一回礼,见赵娴面有不虞,就低了头,微微一笑。   看来,她的这个表姐并没有算好时辰。   在这种要紧事上都能有所疏漏,赵瀚得她帮衬,真不知是福是祸。   随着赵嫣和刘茜蓉的到来,其余人也三三两两地来了亭中,除了赵萱称病不来,几乎所有跟来行宫避暑的贵女都到了,大家齐聚水榭,纷纷互相见礼。   赵娴的不虞之色只持续了一会儿就散了,开始与众女说笑。自从被霍景安当庭拒婚后,她就在宫里沉默了好一段日子,这还是她第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因此见她面有异色,众女也都以为是拒婚之故,当她提议去附近走走时,更是都笑着应了,跟随着她在回廊中说笑穿行,游览景致。 第16章   雅园既有天下第一园林之称,自是美景繁多,众女簇拥在赵娴前后,边走边说笑着赏景,倒也热闹松快,只是正值夏日,走得久了,难免会觉热燥,恰闻赵娴说不远处有一汪山泉,水清风和,可作乘凉之处,不如去那稍事歇息,便都应了,一行人往山泉处走去。   山泉位于西北一角,从约莫一丈高的山石上淙淙流入山涧,不时溅点水滴,人立于山涧两旁,就能感受到拂面而过的凉意,又有嶙峋怪石、苍松翠柏可供观赏,众女立在水边,摇扇笑语,好不欢快。   因着陪赵静游览过雅园一次的缘故,段缱有了经验,知道园中景致美则美矣,但一番路走下来少不得会有累热,此次应邀特意穿了一身轻便的对襟半臂襦裙,一路都不觉有多么热,反倒立在泉边时被人簇拥,颇有不便。   她微感不适,又见旁边的怀昌郡主赵嫣直摇团扇,鬓发渗汗,显然热得不轻,就往一侧挪了挪,想给赵嫣腾出点位子来。   就在她往边上迈出一步的时候,一个东西忽然擦过她的腰间,紧接着就是噗通一声闷响,有人失足跌入了山泉之中,溅起的水花沾湿了她的大半裙摆。   周围人都骚动起来,段缱也吓了一跳,后退一步,赵娴更是紧张地上前呼喊“青萝你没事吧”   原来这落水之人正是赵娴的贴身宫女青萝。   这个突如其来的落水吓了众人一跳,好在水位只有咫尺之深,那青萝跌入水中,虽然湿了全身衣裳,但也可以自己撑着站起,没有什么大事,只是面色惊惶,显然吓得不轻。   赵娴急忙命别的宫女下水搀扶她上岸,其他人也都七嘴八舌地问着情况,正乱糟糟间,段缱一侧的胳膊忽然被人紧紧抓住,转头一看,就见采蘩紧抿着嘴看向她,低低道“郡主”   她一愣,心头快速闪过一个猜测,看了眼正被宫女搀扶着一步步上岸的青萝,眉尖微蹙。   赵娴似是极为亲厚这个宫女,等她在旁人的搀扶下上岸后就急急道“方才本宫就说了,这里山石滑腻,脚跟不易站稳,很容易跌入落水,让你们务必小心,你这丫头怎么这么粗心大意。红梅,还不快扶她去换一身衣裳。”   说完了这些,她又转身看向段缱等人,皱眉不已“这这丫头也真是的,自己落水还连累到了你们,真是该死。表妹,你要不要紧”   刚才青萝落水时溅起的水花波及了不少人,但多数人都只沾到了零星一点水渍,只有离她站得最近的段缱与赵嫣被溅湿了裙摆。赵嫣尚好,裙色赭红,水渍看不出有多深,段缱就要明显多了,她今日穿了淡紫色的下裳,又是绢丝,裙摆一沾水珠,当即湿了大半。   湿了裙摆,她自然不好再游览园林,不过她本来也没有多少兴致,面对赵娴的殷切询问,就笑着摇了摇头“多谢表姐关心,只是沾了些水而已,不妨事,表妹回去换一身衣服就是。”   赵娴为难地叹了口气“也只能如此了。表妹,是表姐教导下人不力,给表妹添了麻烦,表姐在这里向你赔罪,还望表妹不要介怀。”   段缱笑笑“表姐言重了。”又看向赵嫣,询问她是否要同自己一道回去。   赵嫣是秦西王之女,生长于西南之地,性情豪爽鲁直,对这些并不怎么在意,拎起裙摆看了几眼,就大咧咧道“我瞧着还好,今日天热,这些水渍不过一时半会就能干了,要是为了这个来回换衣,反倒不便,我就不换了吧,去亭子里坐坐就好。”   她也的确没有段缱溅到的水花多,青萝落水时段缱正往旁边避让,看不清状况,倒是她眼疾脚快,迅速地往后退了一步,因此只有裙角沾了水渍,不比段缱湿了大半裙摆。   段缱与她本来也不甚熟悉,不过是客气地问她一声,见她拒绝,也没再说些什么,笑着点了点头,又与赵娴示意了一下,就带着采蘩采薇离开了。   采蘩紧紧跟随段缱身边,等上了另一侧的回廊,到了众人都看不见的地方,她就低声道“郡主,那青萝不是无意落水的,奴婢刚才看得清清楚楚,她是想推郡主下水,但因为郡主忽然的避让,这才失了力道跌足落水。”   采薇之前因为人多的缘故退到了后面,不清楚情况,还以为自家郡主只是倒霉,被那宫女连累,一听采蘩这话,立时惊恼不已“竟是如此我说呢,怎么不过一个宫女落水,她就紧张得跟什么似的,不知道的还当她爱护下人,原来是怕露了馅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段缱神色不变,早在采蘩面带异色地挽住她的胳膊时,她就有了这个猜测,如今不过只是证实了而已。那宫女的举动虽然大胆了些,但细想一想,赵娴早就对她心怀不满,又从宫女口中得知自己与霍景安“相谈甚欢”,妒火驱使之下做出这等事来也不是奇怪,倒是她之前在亭子里说的那番话,需要她好好思量。   思索间,她见采薇愤愤不平,就温声安抚了两句,惹来采薇一阵不解。   “郡主,那个宫女定是受永嘉长公主指使,不然她怎么敢出手推你要不是郡主运气好,落水的可就是郡主了,郡主怎么还这般平和”   采蘩也道“是啊,奴婢就说这长公主不安好心,她定是”她本想说“定是从青萝口中得知了重霄楼一事”,但考虑到采薇不知那日之事,就换了个说法,“她身为公主,却不比郡主在宫中有势,在殿下跟前得宠,早就对郡主心存不满了,她今日没有得手,肯定还会第二次对郡主出手,郡主可要千万当心。”   采薇道“还有刚才,她在水榭里拉着郡主说了半天话,也一定是有诡计。郡主,要不要把这事告诉殿下”   段缱皱眉“不可,母亲忙于朝政,日理万机,如何能用这些小事去麻烦她你们记着,此事不对能外透露半分,尤其是对母亲,要是谁说漏了嘴,休怪我不念旧情。我知道你们是替我不平,但我这不是没有落水么那个宫女也已经自讨苦吃,说明你们郡主我是有老天庇佑的,就算有小人作祟,也不能得逞。”   采蘩道“可永嘉长公主未必会善罢甘休”   “我自有分寸,你们不必担心。”她道,“好了,这件事就说到这里,隔墙有耳,在外面时,这种事不要多提。”   二女都是一凛,应了声是,不再谈论此事,陪着她往园林外走去。   雅园依山而建,西连深林,东接殿苑,段缱出了拱门就往东侧走去,只是还没完全转过身,西边林子口的灌木丛里就忽然滚出了一个东西,吓了主仆三人一跳。   采薇道“呀,郡主,是只兔子”   段缱也看清了那是一只野兔,被一支羽箭贯穿倒在地上,想来是遭人追猎,没有逃脱,一命呜呼了。   下一刻,就有一名护卫骑马而出,下马将那野兔拎起,转身走进林中。   段缱隐约听见里面传来“殿下”二字,就明白这是哪家的王孙公子在林中行猎,不欲多惹是非,加快脚步往东边走去,只是才走了一段路,身后就传来了一阵马蹄之声。   一人策马赶上,从她身后绕出,挡住了去路。   霍景安高踞着骏马,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他背弓持箭,身着窄袖劲衣,脚踏锦缎靿靴,长发高束,双目如潭,端的是英姿飒爽,威风凛凛。   “方才听闻有人惊呼郡主,下臣就想着或许是相熟之人,便策马而出。”他看着段缱道,“没想到果真是郡主在此。”   段缱沉默了一瞬。   看来她今日不宜出门。   她低了头,敛衽行礼“见过世子。”   霍景安微微一笑“相逢即是缘,既然”   他的话忽然顿住,目光在段缱湿润的裙摆上停了一瞬。   “郡主这是遇上了麻烦”   段缱面上一热,不知道为什么,在面对其他人时,她并不觉得裙摆沾水有什么,可当那个人变成了霍景安时,她就忽然觉得有些尴尬了,抿唇道“不过是在嬉水时沾上了些许水渍罢了,不是什么大事,有劳世子挂心。”   “原来如此。”霍景安移开了目光,“那一日弓射大比,我见郡主提前离席,还以为郡主喜欢清静,不喜吵闹之事,看来是我想错了。”   段缱一笑“世子说笑了。”说完,她才惊觉自己这话似乎已经说过了多回,但也怪不得她,实在是此人话锋切得太偏,总是让人难以回答,只能这么笼统地客套,不过她还是加了一句,“还没有恭喜世子夺得头筹,当日世子双箭贯钱心,惊动四方,箭术之高超,实在令人佩服。”   那一日她虽然提前离席,但还是从旁人口中得知了霍景安拔得头筹的消息,对此她并不惊讶,最难的双箭都被他一击得甲,其它的就更难不倒他了,摘得头筹在意料之中。   霍景安挑眉“这都要多谢郡主当日的吉言。”他翻身下马,走近段缱两步,“不过也只是些雕虫小技而已,令尊才是箭术精湛,马术娴熟,可以一敌百,神勇非我等所及。”   段缱警惕起来,与其说霍景安这话是客套谦辞,倒不如说他是在为接下来的话垫石铺路,这般夸奖她的父亲,也不知道他有什么目的。   果然,在稍顿片刻之后,霍景安就道“郡主身为将军爱女,想必尽得将军真传,不知郡主可否赏光,同下臣比上一回赛马” 第17章   段缱当然拒绝了。   上一回她不过与霍景安在重霄楼上多说了几句话,就招致了一场无妄之灾,好在有惊无险地避过了,这一次要是再被什么人看见他们两个赛马,还说不准会出什么事,她可不想招惹麻烦。   况且她与霍景安又不相熟,根本没有必要答应。   当然,表面上她还是拒绝得很客气的“世子弓马精湛,长乐自愧不如,不敢与世子相较。”   霍景安卸了身上的弓箭,把它们挂在马鞍上,淡淡道“下臣并没有要与郡主一较高下的意思,只是久闻令尊大名,却始终不能见其风采,颇感遗憾,今日又纵马游猎,兴致所致,一时心血来潮罢了,无意唐突郡主。若郡主觉得不方便,那就算了吧。”   段缱咬了咬牙。   这是在拿她父亲来激她呢,什么将军爱女,久闻大名,说得漂亮,实际上就是把她跟她父亲绑在一处,她若不比,丢的就是她父亲的面子、段家的面子。   段缱知道,这是霍景安在用激将法激她,她要是为此动气,那就是中了他的套,可他这激将法还真用对了,要是换成别的讥讽,她或许还能接受,可既然扯上了她的父亲,她就不能当做听不见了。   因此,就算心里再怎么不满,在沉默片刻后,她还是笑着抬头道“能得世子赏识,是长乐的荣幸,只是长乐身着裙裳,不便骑马,若世子不介意,长乐愿换裳易服,与世子一较高下。”   霍景安看着她,悠然一笑“下臣恭候郡主大驾。”   段缱道“一个时辰之后,西林山口,虎牙石旁。”   “好。”霍景安翻身上马,目光在她身上凝了一瞬,“不见不散。”   说完这四个字,他就一引缰绳,策马回了后头的林子里。   他一离开,原本在段缱身后的两个侍女就上了前,面上神情都很疑惑不解。   采蘩压低了声音,忧虑道“郡主怎么就答应世子的赛马之邀了若是让人看见,岂不生出许多是非”   “我知道。”段缱道,“可他言谈之间提及父亲,我若不应,岂不有损父亲声名这赛马之约,我只得应下。”   采薇很是不满“这世子也太欺负人了,仗着自己的身份就横行霸道,对郡主出言无状,实在可恶郡主等会儿一定要好好杀杀他的威风,让他知道郡主的厉害。”   她这话倒也不是随口说说,段缱的骑术随了她的父亲段泽明,颇有天分,旁人不知,她身为贴身侍婢却是清楚,是故有此一说。   对于这些,段缱都一笑置之,她回了蓬莱苑,一番沐浴更衣,换了骑装穿戴完毕之后,就去了西场马厩,在太厩尉的带领下选了一匹棕红色的高头大马。   绕着马场跑了两圈,她自觉熟悉了手感,就打发两个侍女去了雅园,让她们给赵娴送个自己忽然有事的口信,而后一夹马腹,策马去了西边的林子口。   行宫周围山脉连绵,西边一侧都是深林,林口绵延数里,在靠北一侧的山涧处矗立着一块大石,约莫有一人高,行似虎牙,被先帝赐名虎牙石,段缱与霍景安约定的地方就在此处。   段缱策马赶到时,霍景安已经在那等着了,他卸下了自己身上多余的行头,也把马鞍上的箭囊背带都去了,一人轻骑,显出了几分少年郎的风发意气。   见到她,霍景安就是一笑,冲她颔首道了声“郡主”,算是见礼。   段缱也回了一礼,同时瞥了一眼他座下的白马,见此马头颈细长,四肢修长,就知这是一匹难见的宝马,脚程必是不慢,心里就多了几分成算。   她对霍景安道“林中道路崎岖,我甚少来此,不熟悉地形,这赛马的路线就由世子来定吧。”   霍景安也没推脱,略一思忖,道“咱们只比赛马,不比别的东西,路线不必复杂,越简单越好,就沿此道而入,往西直奔,谁第一个越过宽过丈余的溪流,就算谁赢。”   段缱利索地说了一个“好”字,就一鞭抽下策马跃入林中,没有等霍景安说一声开始。   她承认,她是在耍手段,但是那又如何霍景安出言无状,虽说是为了激她答应赛马之约,但又何尝不是存了轻视的心思,对她,也对她的父亲段泽明。   采薇的话多少说到了她的心坎里,此人如此目中无人,实在可恶,最好能赢了他,杀他一个威风。   可她也清楚,她虽然骑术尚可,但还没有到百里挑一的程度,更不熟悉林中地形,只有出其不意才有可能获胜,所以才使了这么一个手段,先霍景安一步跑进了林子里。   霍景安的反应很快,只愣了一瞬就也跟着策马跃入了林中,急促的马蹄声很快传到了段缱的耳朵里,让她更加紧张起来。   密林多崎道,霍景安虽然说了笔直前行,但当路都没有时,这个要求就难以贯彻了,段缱憋着气,一刻也不敢放松地在林中左突右拐,策马飞驰,手里的鞭子一下快过一下。   这很危险,她身下的这匹马不是她惯常骑的那一匹,她这般死命催促,极有可能导致马儿生怒,把她摔下去,但听着身后越发接近的马蹄声,她还是咬着牙选择了继续,迎着阵阵林风奔腾前行。   段缱这般不要命的骑法倒让霍景安吃了一惊,在他的印象里,这位长乐郡主从来都是端庄有礼的,就算上一次在重霄楼气急了,也只是压抑隐忍地发怒,一直都是沉静如水的模样,没想到骑起马来这么大胆,要知道就算是男子也鲜少敢这般快速催马的。   他望着前面策马飞驰的段缱,石榴红的骑装让她像一只彩蝶在林间飞跃,张扬热烈,翩然耀目,心神就摇动了一瞬。   下一刻,他收敛目光,平复心绪,继续策马往前追赶。   当段缱握着缰绳的手都被磨得发痛时,一条溪流终于跃入了她的眼帘,宽过丈余,只要她越过去就能赢了这场比赛,而这时霍景安已经和她并驾齐驱了一段路程,两人只有毫厘之差。   她越发紧张起来,引缰驭马,见前方有枝桠横出,就俯了身,想借此冲刺过去,可正当她疾驰而出,准备夹紧马腹时,忽觉头皮一痛,簪在发间的钗环竟被枝桠上垂落的梢头勾住了,她动作一滞,就错过了纵马的最好时机。   霍景安一骑当先,越过了溪流,段缱慢他一步,以半尺之距惜败。   不过她这时也没心思去管什么胜负了,甚至不等马儿稍缓片刻就急急调转了马头,往回骑去,匆匆取了勾在树梢上的钗环,下马朝溪边走去,蹲下身对着水面梳理起了发丝。   那些枝桠把她的钗环都勾去了大半,连带着她的发丝也乱了不少,好在她为了骑马方便,没有梳多么繁杂的发式,只挽了三分墨发,用璎珞缠着,没有太过狼狈,重新梳理起来也不困难。   她就这么临水梳发。   霍景安慢慢止了马,牵引着缰绳调转过身,看着段缱蹲坐在溪水旁边,照着潺潺流动的溪水梳理着发丝,嫩白的手指插入如墨的发间,衬得她的指节如玉般莹白光亮,俏丽的脸庞不知是因羞赧还是策马疾驰所致而面染红晕,心底就升起了一股奇异之感,似痒非痒,像是有一株嫩芽在破土而出。   长乐郡主倾城倾国,仙姿玉貌,举世无双。这是他在初临长安时听闻过的一句话。   他曾经对此不屑一顾,世家贵女,自小娇生惯养,又锦衣华服,便是一根木头也能打扮出花来,更别说一个人了,直到今时今日,他才明白这话原来并没有夸大其实。   身为晋南王世子,他参与过不少应酬交际,也见过不少美人,清纯柔美的,妩媚艳丽的,他都见过不少,但他从来心如止水,不曾为任何人心动过。   可这个“不曾”,却在见到段缱的那一刹那时成了过去。   素有佳人,笑倾城国。   段缱就是那个佳人。   一边想着,霍景安一边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他已经惹恼了段缱几回,不想再因唐突而令她生气,正巧不远处的草丛里闪过了一个亮晶晶的东西,他就下了马,往那边走去,竟不想在草丛中见着了一串以琉璃打磨而成的珠坠,很显然是段缱落下的东西。   他弯腰捡起,觉得这串珠坠有点眼熟,仔细思索,想起来这是他初见段缱时她缠于发间的。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段缱,不管是这一世,还是上一世。   不错,他经历过两世人生。   这等怪异之事说起来实难置信,若非他亲身经历,恐怕也会对此说法嗤之以鼻,可偏偏它就这么发生了。   上一世,他是手握军政大权的晋南王世子,门下能人无数,带领着自己的羽林卫打赢了许多场仗,他破了淮阳大军,秦西大军,甚至是段泽明率领的禁卫军,于诸王混战的乱世中站稳脚跟,脱颖而出,及至消灭六王,吞并他地,平定乱世,被群臣拥立,让他登上那个九五至尊之位。 第18章   男儿在世,当建伟业。说起来,霍景安上一世也算是功成名就了,那万人所仰的位置只要他轻轻一点头,就能唾手可得。   可他却和别人不一样,他并不想登基大宝,成为天子。他有权有势,底下有门客,有兵马,他的吩咐,旁人不敢懈怠,他的话语,别人也不敢轻慢,又何必要上赶着去当那劳什子的天子呢,那又不是什么好坐的位置。   对于他这种想法,他人自是难以理解,群臣更以为他是假意推辞,毕竟历来开国之君都是要再三推辞才谦虚受下,坐上那九五之位的。   对于这些,他懒得分辩,不过被念得久了,有时也会考虑几分。毕竟他不当皇帝,自会有人坐上这位子,他固然能够自保,可这样的结果要么就是天下再起纷争,要么就和宣哀皇帝赵瀚一样,天子不临朝,无亲政,有名无实,有违他的本意。   可还没等他考虑出个结果,老天爷就一道雷把他劈回了过去。   没错,在霍景安第三次推辞帝位不受时,青天白日里忽然落下了一道惊雷,直劈在宣政殿里,把他劈回了五年前。   时光倒流,人生重复,这等玄怪之事,竟然发生在了他的身上。   他一开始不明其意,甚至还以为自己那五年的经历是场大梦,直到一日,晋南王府迎来了一位书生打扮的年轻人。   那书生不请自来,被仆役驱赶,正巧他路径前院,好奇他是如何闯进这重重护卫的晋南王府的,就喝止了仆役,上前询问。没想到那书生却对他作了一揖,道了声“天命所致,天命所归”后就飘然离去,等他再派人去寻,已是杳然无踪。   天命所致,天命所归。   他反复咀嚼着这句话,终于恍然大悟。   大魏气数仍存,国运仍在,朝不该倾。   所以,当他产生动摇,生了一丝登基帝位的心思之后,就被天打雷劈,遭了天谴。   老天这是在护着大魏朝呢。   当霍景安想明白这一点后,心中不禁嗤笑,国运气数对于一朝来说的确必不可少,可到了依靠老天庇佑才能苟延残喘的地步,这也太可怜又可笑了。   也罢,既然天意如此,那他就顺应天意好了,一个皇位而已,他还不稀罕。   不过这世间从来不缺少野心勃勃之徒,少了他一人,将来也不会有多大改变的。   长公主监国,虽力挽狂澜,实则却是末相已显,到了最后的地步。各地藩王虎视眈眈,天子式微,赵静选在这种节骨眼上削藩,不是愚蠢,就是当前的情况已经恶劣到了不得已也要为之的地步。   在这样的情势下,他不出头,还会有其他人出头,去争这天下皇权,老天难道还要一个个打雷劈过去不成   大魏已经没救了。   也不尽然。   当今春四月,霍景安赶赴长安,于巍峨壮丽的皇宫望朔拜朝之时,他心里忽然升起了这样一个念头。   他因为动了不该有的心思而横遭天谴,却没有身死,而是重历人生,此等奇遇,按理来说不该发生在他这种“违背天命”之人身上,或许老天爷真正的意思,是想让他来帮助赵家皇室,稳固大魏江山。   不过这些都是霍景安的猜测,他素来性情冷漠,又莫名其妙的回到了五年前,对赵家皇室毫无好感,这个念头只在他心里过了一过就罢了,压根没有想过要付诸行动。   可就在这时,他遇见了段缱。   那一天,杨柳依依,海棠灿烂,他就是在这么一片碧柳花枝后面望见了她的身影,水红的流仙裙如花般绽放,像极了一朵盛放的山茶花。   那时她正在编织着花环,嫩白的手指在柳条中穿梭编织,眉眼如画,笑意嫣然,周围的一切都被她衬得黯然失色。   他生平头一次失了神,甚至差一点被赵瀚豢养的毒蛇咬到。   赵瀚唤她表姐,宫人称她郡主,他只思考了片刻,就明了了她的身份,成阳长公主赵静的爱女,长乐郡主段缱。   这个名字,霍景安再熟悉不过,虽然前世他并没有见过这位郡主,但还是牢牢地记住了这两个字,记住了她长乐郡主的封号。   因为后来的乱世,就是由她的死亡引起的。   盛清七年,长乐郡主出城上香为母祈福,不幸于回程遭遇歹徒,香消玉殒,长公主闻讯大恸,急病攻心,天子赵瀚趁机夺权,前朝陷于一片纷争。   同年六月,淮阳郡王买凶杀害长乐郡主一事暴露,情急之下逼宫谋反,被大司马段泽明斩于马下,自此拉开了诸王大乱的序幕。   深知后来世事的霍景安清楚,要想稳定大魏国基,就得保住这位长乐郡主的命,她不死,赵静就不会病倒,前朝不会混乱,更不会给诸王可趁之机。   赵瀚性情暴躁,眼光短浅,不堪为帝,其他几个亲王郡王也都是些庸才,这大魏江山若是想长久下去,还得靠着赵静。   于是他特意在赵静面前提了几句长安城外多有匪徒出没的话,想来以赵静对爱女的疼爱,定然不会掉以轻心,这对于他来说是个举手之劳,他乐得帮一把。   果然,第二天亲信来报,长乐郡主在禁卫军的护送下出了城。   按理来说,他应该放心了,那些禁卫军都是精挑细选的好手,护住段缱绰绰有余,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放不下心,眼前总是出现段缱戴着花环嫣然一笑的画面,最后竟鬼使神差地带着羽林卫出了城,沿着山路寻了过去。   不过也幸好他赶了过去,没想到那些人不仅派了死士,还在长公主府里安插了暗桩,要不是他出手及时,段缱就得死在那车夫手上了。   怪不得后来的长公主府败势迅速,原来这一切早就计划好了。   段缱平安无事,赵静身体康泰,继续当着她的监国长公主,赵瀚也继续当着他有名无实的天子,前朝一片安稳,可霍景安那边却开始出现意外了。   那个意外就是段缱。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在这一世救了段缱一命的缘故,两个上一世毫无交集的人在这一世居然有了不少相遇,杨柳台处,未央宫中,牡丹花下他总是会在各种各样的地方遇见她。   一开始,他一见着她的身影就会转身离开,除非段缱发现了他,喊住他,他才会停下来和她搭话,到了后来,他的心思就变了,他开始期待段缱发现他、喊住他、和他说话,明明对他有着忌惮,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和他说话,每当这种时候,他的心情就会莫名晴朗。   临华殿外,他故意邀请段缱去丹明池边赏景,撑伞和她同行时他居然生出了一丝恍惚之感,仿佛置身梦境,并且头一回生出了帮赵静定稳天下的心思在他向段缱出言求娶的时候。   段缱拒绝了他的求亲。   出乎他的意料,但也没有办法,谁让他自己说了不会强迫逼人呢,他也只能接下这份拒绝了。   不过他也承认,当时的他对段缱并没有到非卿不娶的地步,完全就是一时冲动之下的脱口而出。   只是因为段缱本该早早逝去、却被他救了下来,那前后迥然的人生轨迹,使得他对她有一种特殊的兴趣而已。   而随着一次又一次的接触,霍景安对段缱的了解也越发深刻起来。   长乐郡主端庄典雅,知书达理,堪为世家贵女典范。这是他人对段缱的评价,但对霍景安而言,段缱不过就是个还未及笄的小丫头罢了,她有脾性,有脾气,会生气,会故意对他的话置若未闻,会含沙射影地暗讽他,会使小伎俩,也会羞赧,会脸红,会不好意思。   她表面是一汪平静的潭水,实则却是一条溪流,淙淙涓涓,轻灵跃动。   他开始在人多的场合寻找段缱的身影,开始主动和她搭话,和她聊天,和她说笑,他对她的兴趣与日俱浓,怀抱的情感也越来越复杂,直到现在,那份情感越来越澎湃,时时刻刻都跃动在他的心里。   望着手中泛着晶亮光泽的璎珞珠坠,霍景安慢慢收紧掌心,在心中下了一个决定。   潺潺的溪水边,段缱已经梳好了头发,可等她将钗环重新簪好时,她才发觉缺了一串珠坠,正想着要不要回去找找,就听见了一阵脚步声。   她抬头望去,就见霍景安朝着她慢慢走来,在她两步之外立定,朝着她伸出了手,显出一串璎珞珠坠。   段缱面上一红,飞快地接过那串珠坠,就低着头缠起发来,只是手指打结,半天才勉强缠好。紧接着,她站起身,不自在地扯了扯衣袂,低着头恭喜了霍景安一声。   霍景安微微一笑“郡主过奖了,若非郡主发饰被树枝缠住,也不会分心落后,我胜之不武,算不得数。”   段缱面上更烧,他这番话直接把自己快马抢先的举动比入了地里,不禁赧然讷讷“我刚才使了手段,故意抢先,要是我赢了,才是真的胜之不武世子骑术高超,长乐输得心服口服。”   霍景安低头一笑“既然如此,那这场比试就算我们平了吧,不分胜负。”顿了顿,又道,“刚才一通疾驰,郡主想必累了,不如牵着马在林中走走,慢慢回去,也算是游览一番景致。”   段缱忽然觉得自己心跳得厉害。   她沉默片刻,方轻声道“好,就依世子之言。” 第19章   段缱牵着马,和霍景安在林子里一道慢慢走着。   林中绿荫繁茂,古树参天,鸟儿于枝桠间婉转轻鸣,四周都回旋着水流之声,愈显静谧。   她低着头,看着脚下的林道青苔,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不久之前,她心里还憋着一股气,想着非要赢了这场赛马不可,可当她真的输了之后,她却没有感到任何失落,甚至连一开始的恼意也没了,只剩下一颗心在怦怦跳着,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霍景安忽然道“淮阳郡王一事,郡主可询问过殿下了么”   段缱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点了点头,“的确如世子所说,此事与他脱不了干系。”想了想,又道了声谢,多谢他当日的提醒指点。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霍景安好像轻轻哼了一声。   他看向她道“郡主就不奇怪下臣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么”   段缱微笑“世子足智多谋,手下能人无数,知道这些不足为奇。”   霍景安微扯嘴角“多谢郡主抬爱,不过”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一只野兔就忽然从边上的灌木丛里跳了出来,飞快地跃过他们身旁跑了,紧接着,一条黑色的细犬也跟着从灌木丛中追出,却没奔向那野兔,而是冲着两人狂吠起来。   段缱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下一刻,霍景安就走到了她跟前,挡住了那条冲他们狂吠的细犬。   她一呆,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情愫。   “没事。”她听见霍景安沉稳的声音道,“是条猎犬,不会伤人。”   随着他这一句话音落下,远处就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伴着几声驾喝,那猎犬立刻止了狂吠,摇着尾巴回头跑去,迎接它主人的到来。   很快,就有一行人出现在了附近。   而在看清为首之人后,段缱心中就是一沉。   来人正是赵瀚和他的一批侍从。   望见霍景安段缱两人,赵瀚的脸色也变了变,皮笑肉不笑道“真巧,世子和表姐也在附近。”   他的目光在两人身后的马上一扫而过,落在冲他不断摇尾巴的猎犬身上,“朕的这头大将军可没吓着表姐吧它平日里跟在朕的身旁,凶恶惯了,见着陌生人就喜欢下嘴咬上一口,不知它可曾伤着表姐”   段缱心中一冷,给猎犬取名叫大将军,这是在糟践谁呢,刚要开口,就听霍景安道“幸好陛下来得及时,若不然,这猎犬可就又要死在臣的飞刀之下了。”语气极淡,却让赵瀚的脸色登时沉了下去,显然是想起了之前死在霍景安飞刀下的那条毒蛇。   他冷冷望着霍景安,道“看来朕还要感谢世子对表姐的救护之功了。来人啊,看赏”   周围一片寂静,侍从面面相觑,不敢多言,跟在赵瀚身旁的黄门也是战战兢兢,低着头惊惶不安,只有那条猎犬喜滋滋地在赵瀚周围转着圈,哈着气摇着尾巴。   眼见赵瀚的脸色已经难看得不能再难看了,段缱心里一个咯噔,暗道不妙,这霍景安说话也真是太不留人余地了,赵瀚虽然没有实权,可他到底是天子,若真惹急了他,这事就别想善了了。   思及此处,她立刻上前一步,赶在赵瀚发作前微笑着敛衽行了一礼“长乐见过陛下,陛下万福。听永嘉长公主说,陛下这几日都沉溺于丹青作画,连弓箭都不怎么摸上一把,今日如何又有兴致来这林中狩猎了”   她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赵瀚的神情。   在宫女落水之前,她是真心以为结亲之意出自赵瀚,再不济也是姐弟两人共同谋划的,可在那之后,她就有些不确定了。赵娴显然被妒火冲昏了头脑,连推她落水这一招都做得出来,那么瞒着赵瀚擅自行动也不是没有可能。   事情真相到底如何,就看赵瀚现在的反应了。   听见段缱这番话,赵瀚明显的愣了一愣,皱眉道“丹青朕什么时候喜欢上丹青了”   看见他这个反应,段缱心里就有了数,垂眸笑道“娴表姐是这般说的,想来是和母亲抱着同样的心思,都觉得陛下游猎太过,该静下心来做点别的事,总是这么骑马游猎,对陛下龙体也有妨碍。”   她本来是不想把赵静搬出来的,毕竟正儿八经坐在天子宝座上的是赵瀚,有时她还会觉得他有点可怜,身为天子,却有名无实,这滋味想必不会有多么好受,可一想到赵瀚给身边猎犬取了大将军的名字,那点恻隐之心就都没了。   他既然不给段家面子,自己又何必给他留脸面呢。   果然,赵瀚闻言之后,脸色青白交加,半晌才冷笑道“朕的身体,朕自己清楚,不劳姑姑和表姐费心。表姐还是多关心关心身旁的这位世子吧,别放飞了烤熟的鸭子。”他说着就一拉缰绳,调转马头,大喊一声,“大将军,我们走”扬鞭疾驰而去。   猎犬嗷呜一声,撒开四蹄追了上去,余下的侍从黄门也忙不迭拍马赶上,很快走了个干净。   见麻烦的人终于走了,段缱舒了口气。   马儿在她身后打了个喷嚏,刨了刨蹄,她转身想要安抚,却不想正撞上霍景安凝视着她的目光,霎时心中一跳,迅速移开目光,低头咬着唇,有些无措。   霍景安没有说话。   段缱面颊逐渐发热起来,握紧了手中的缰绳。   正当她犹豫着要不要开口说点什么来打破这阵沉默时,霍景安走到一边,把他的马往前牵了几步“陛下既然已经离开,那我们就继续往前走吧。”   “好。”   两人继续在林中牵马漫步起来。   段缱骑着马在林中奔驰时并不觉得有什么,如今靠着双脚慢慢走着,方觉路途之长,林中道路又多崎岖不平,一开始还好,等走得多了,她就有些累了,就是周边风景再好也难以抵挡这份疲惫。   又是一处水湾,她牵着马小心绕过,咬唇眺望远方,正在琢磨着还有多久能到林子口时,霍景安忽然停下了脚步,翻身骑上了他的白马。   “这里离林口还有很长一段路,”面对她疑惑的目光,霍景安轻描淡写道,“要是光靠我们自己走出去,等下晚了也不一定能走完,还是骑马回去吧。”   段缱一怔。   他这是原本就准备这么做,还是发觉了自己的疲累,临时改了主意   “郡主”   段缱回过神来,翻身上马,冲霍景安莞尔一笑。“世子此言甚是。”她道,双腿一夹,马儿就悠悠往前走去。   霍景安也笑了笑,手中缰绳一引,追上她,与她并驾齐驱。   马蹄自然比人腿要走得快,没过多久,两人就来到了林子口。   望着豁然开朗的森林出口,段缱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她就这么和霍景安一道出去,要是被他人撞见了,岂不会惹是非她可不想这样   正当她一筹莫展时,霍景安忽然转了头,对她道“时辰不早了,郡主还是快些回宫的好,下臣尚有要事,就此告辞。”说完也不等她回答,就这么策马离去,留她一人在林子里,五味杂陈。   他倒是想得周全,可他这么处处替自己着想,她这心里就更是怀疑起来。   经过这几个月的所见所闻,段缱也算是差不多了解了霍景安这个人,知道他生性孤傲,目下无尘,连赵瀚都不放在眼里,更遑论其他人。   可就是这么一个人,却偏偏对自己一人礼让周待。   他到底有什么打算   难道是她母亲近两年的削藩让他有了危机感,为保手中权利,所以特意接近自己   不,应该不会,母亲削藩的艰难她是知道的,霍景安根本就不用怕这一点。   段缱在林口想了许久,直到被附近的飞鸟惊醒了神,才轻抖缰绳,骑马回了马场,被附近候着的采蘩采薇两人迎上,一道回了蓬莱苑。   另外一边,霍景安也回到了自己的别居,进了书房,“刘用。”他叫自己的长史进来,“之前吩咐你查的事,你办得怎么样了”   刘用身为晋南王府长史,自小就跟随在霍景安的身边,对他忠心耿耿,能力甚佳,上一世他帮了霍景安许多忙,这一世,他也依旧是霍景安最得力的亲信。   他恭敬道“回禀世子,都已经查好了,世子可要过目”   霍景安轻嗯一声。“拿上来。”   刘用早有准备,从怀中掏出一本小册,呈上前递过去。   霍景安接过,略略扫了一眼,就合上册道“你办得很好,我这里还有一桩事需要你去办。”   “世子尽管吩咐。”   “秦西王与月前长乐郡主遇袭一事有关,你尽快拿到证据,我有大用处。”   “是,属下遵命。” 第20章   在广邀贵女同游雅园后,隔了没几日,赵娴又举办了一次赏花宴,这一回段缱很是干脆地推了邀请,她可不是那等懦弱受欺之人,让人一次陷害不成,还会再巴巴送上门去给第二次机会。   一样回绝了邀请的还有赵萱,道是之前的病还没好全,不敢见人,怕过了病气。   放在之前,段缱是一定会去看望一番的,毕竟赵萱是她心目中的嫂子人选,可现在不同了,淮阳郡王居心不轨,连带着让她对赵萱也心生怀疑起来。   就算赵萱对她阿兄是真心的,她也不好在这个节骨眼上去,她阿兄才不解风情地拒绝了人家,不管是真病还是假病,她去了都只会让两人尴尬;若不是,就更没有去的必要了。   因此,在听采蘩说了这事之后,段缱也只是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就继续低头看起书来,采蘩见她这般态度,也很识趣地没有再说,继续在旁侍立。   日子如流水般平静而过,很快到了七月上旬,酷热逐渐散去,行宫变得越发凉爽起来,也就是在这么一个时节,霍景安前往宁安殿,独自求见了赵静。   宽敞偌大的殿中帷幔重重,随风阵阵飘荡,赵静坐于上首,神色喜怒难辨。   她跟前的桌案上是一份摊开来的奏折,上面只写了一件事秦西王与淮阳郡王过从甚密,暗中勾结,月前长乐郡主遇袭正是他二人联手所为。并列了不少证据,白纸黑字,确凿无比。   这是霍景安呈上来的。   并且,就在刚才,他向自己求娶了女儿段缱。   他是这么说的“长乐郡主贞静贤淑,下臣对其倾慕已久,愿娶郡主为妻。还望殿下成全。”   听见这话,赵静先是诧异,而后就是怀疑、忖度。   这半年,她的削藩力度与日俱增,也怪不得秦西王和淮阳郡王会兵行险着,刺杀她的女儿,只是没想到连晋南王也坐不住了。   霍景安这是想以合作来求取自保通过联姻一途   在藩王势大、天子式微的当下,这是一场划算的交易,如果霍景安要娶的人不是她女儿的话。   赵静沉默良久,缓缓笑道“世子为我大魏江山除奸拔佞,如此忠义之心,本宫深感欣慰,理当褒奖,只是”   “殿下。”霍景安打断了她的话,“陛下年纪尚幼,朝中多有不服,更有那等奸佞之徒,于暗处虎视眈眈,居心不轨,殿下虽有雄才大略,到底独木难支,下臣不才,愿为殿下分担一二,效劳左右。”   赵静心中一沉。这是怕她不答应合作,在上赶着表明忠心,还是在威胁她不要轻易拒绝,否则他很有可能成为那等“奸佞之徒”   “哦”她心里翻江倒海,面上却不显露半分,笑道,“想不到世子如此心系天下,心忧朝廷。是不是只要本宫把爱女嫁给你,世子就愿效忠本宫,为本宫效劳”   “是。”   好一个“是”字   赵静一下握紧了手心。“若本宫说,本宫不同意这门亲事呢”   霍景安沉默了片刻。   “殿下,”他抬头看向赵静,“在下臣呈上这份奏折之前,殿下可曾查出过秦西王一事”   赵静心里猛地一阵紧缩,她看着霍景安,见他虽然跪坐在地,却是脊背挺直,眉眼冷淡,忽然明白过来,这并不是她一场以为的交易。   霍景安并不是在向自己投诚,也不是在向自己求取合作,他只是在表明想要娶段缱的意思而已。   他想娶自己的女儿,以此作为交换,他愿意助自己一臂之力。   就像女儿遇袭一事,她命人查了这么久,都没有查到秦西王身上,他却轻轻松松地就把这些查了个清楚。   同样的,她这两年来没有削成的藩,他也能够办到。   照理来说,赵静是该感到高兴的,藩王过大的势力已经威胁到了朝廷,能够从中削弱是件好事,可她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霍景安虽为世子,却掌揽晋南军政大权,倘若他能解决藩王之难,那么就说明他手里的权势能够压制其余六王,倘若不能,更说明藩王之势已经大到了谁也收不住的地步。   无论哪种情况,都不是她愿意看到的。   “好。”最终,赵静深吸一口气,平静道,“世子今日之言,本宫记下了。只是姻缘大事,不可轻许,你先退下,容本宫好好想想,再做定夺。”   霍景安这一回没有再说些什么,很干脆地行礼告退,离开了宁安殿。   殿中熏香袅袅升起,赵静坐在上首,拧眉沉思半晌,唤了近侍陈谭入殿。“去请孙行才过来。”   孙行才任大鸿胪一职,掌管诸王列侯之事,是赵静的心腹大臣,等闲小事不会轻易宣他,陈谭知晓个中关节,不敢怠慢,连忙领命而去。   赵静又唤贴身侍女上前“寄琴,现在什么时辰了”   寄琴回道“回殿下,离未时三刻还差一点。”   “是吗”她阖目,“往常这个时候,郡主该休息了吧”   “是,郡主当在小憩。”   “你去蓬莱苑一趟,把郡主身边的两个贴身丫鬟带过来,不要惊动其他人。”   “是,奴婢遵旨。”   段缱的蓬莱苑就在宁安殿边上,不过一会儿,寄琴就把采蘩采薇带了过来,赵静屏退左右,让两人跪在地上,自己捧了杯茶慢慢饮着,没有说话。   她多年身居高位,威严深重,如今沉默不语,更显压迫,采蘩采薇平日跟在段缱身边,从来只见她和颜悦色,不曾见过她这等神色,不禁心中惶惶,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赵静慢慢擦着盖沿“这几天,郡主过得可还好”   采蘩采薇对视一眼,采蘩大着胆子道“回殿下,郡主这几日和往常一样,在屋中习字看书,闲暇时偶有弹琴,一切都还好。”   “是吗。”赵静轻笑一声,放下茶杯,看向二人,“那晋南王世子是怎么回事”   两人面色霎时一白。   早在段缱山路遇袭那会儿,赵静就怀疑过霍景安对自己女儿的心思,但见爱女并无异常,后来也没再发生什么事,就渐渐放下了,却不想今日出了这么一档子事,立时把她原本压下的那些想法都翻了出来。   听霍景安的意思,他是真的喜欢缱儿的,甚至愿意为了她相助自己,平定藩王。   赵静清楚,以此人性情,绝不会因为自己女儿相貌过人就动了娶她的念头,必是有什么缘故,便叫来了这两个贴身侍女一问,见二女面色发白,就知里面果有因缘,当即沉声喝问。   她身为监国长公主,不怒尚且自威,更遑论疾言厉色之时,采薇禁不起吓,不过一刻就尽吐实情,把杨柳亭中的共同避雨、赵娴及笄宴后牡丹花前的偶遇、前几日的赛马一事都说了个清楚。   赵静越听心中越沉“就是这些”   采薇颤声道“是,就是这些奴婢知道的,就这么多”   赵静道“采蘩,你接着说。”   采蘩白着一张脸,咬唇不敢言语。   赵静不紧不慢道“本宫将你们送去郡主身边时,曾经嘱咐过你们什么话”   采蘩心中一凛,连忙磕头道“殿下恕罪只是只是差不多就是采薇说的那样,郡主每次都恰好遇上世子,便说上那么一两句话,数日前,陛下举办弓射大比,也是如此郡主与世子在重霄楼上偶遇,言谈不过片刻,就回了席坐,再没别的事情。”   她这一说,赵静也想起来了,当日段缱的确离席过一段时间,回来后就神思不属,她还以为是比试无聊,没想到竟是这个缘故。   原来自己女儿竟和那霍景安有这么多瓜葛牵扯。   在确认二女没有任何隐瞒之后,赵静仔细敲打了一番,末了道“今日之事,你们两个谁不能对郡主透露半分,若有不从,本宫势必严惩。”   两人唯唯应诺着退下。   少倾,孙行才入殿觐见赵静,他身为赵静多年心腹,今日一事,赵静也不瞒他,都一五一十地说了,询问他的建议。   孙行才抚须沉吟半晌,却没回答,而是道“容下臣斗胆问殿下一句,殿下将来欲将手中权柄交谁继承陛下,还是大公子”   赵静苦笑“陛下性情乖戾,若本宫放权于他,定会将段家置于险境,本宫不敢冒这个险。至于逸儿,他太不成器,本宫就算想培养他,也有心无力。”   孙行才道“殿下可曾想过长乐郡主郡主心思聪慧,又为人沉稳,殿下若悉心栽培,必可堪当大任。”   赵静一惊,犹豫片刻,摇了摇头“不,本宫的女儿,本宫知道,她不适合坐这个位置,本宫也不忍心她坐这个位置。”   孙行才缓缓点头“既然如此,就只剩下一条路了。”   “哪一条路”   “联姻。” 第21章   大暑过后,天气逐渐转凉,等到了七月中下旬,赵静就下发了回宫的旨意,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开行宫,回了长安。   段缱本该在公主府住下,可就在回到长安的当天,她爹段泽明就拎着她的兄长段逸去了军营,说是要好好历练历练他。   事发突然,段逸还没回过神就被拎去了军营,段缱也懵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偷笑着为她阿兄担心的同时又有几分疑惑。   段逸的吊儿郎当不止一天两天了,段泽明自然不会等到今日才想起来要管他,早年就曾把他带到军营里去过,只可惜她这阿兄身子骨实在太弱,一次偷懒犯错,二十军棍下去差点要了小命,被打时还嚎天嚎地,气得段泽明脸都绿了,又把他扔回了府里,甩手再不管教。   也因此,段逸越发不着调起来,逗鸟遛狗,极尽纨绔所能事。   当然,在段泽明面前他还是老老实实的,不敢犯错。   段泽明因为被气狠了,也懒得再较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这么由他去了。   如何这会儿又起了管教的心思,把他拎军营里去了   段缱心道,这一回可不会再把阿兄给抬着回来了吧   段逸被压去了军营,和兵士同住营房,每隔十天才准许休沐回府一次,段泽明为了好好管教他,也跟着住了下来,这样一来,公主府里就剩下了段缱一个。赵静不放心她一人住在府里,便让她进宫陪着自己,在临华殿的碧玉阁里住了下来。   自从离开行宫之后,赵静的咳喘就变得频繁了起来,段缱为此忧心不已,日日命人熬汤煎药,亲自端了送去给赵静喝下,才能感到些许的安心。   这一日也是如此,她端着药碗去了临华殿,正巧碰上了从殿里走出来的段泽明,当即笑着唤了一声。   “爹。好巧,在这里遇上您。”   段泽明见到她,先是有些惊讶,而后就笑着点了点头“和你娘说几句话。”   段缱道“爹该多陪陪娘才是,娘一个人操理着家国大事,劳心伤神,最是需要爹的陪伴。”又询问段逸的近况,“阿兄近来如何,在军中过得可还好”   听她提起段逸,段泽明就抬手拧了拧眉心,无奈地叹了声气“你不用担心他,他早该受些管教了。再这么荒唐度日下去,迟早会成为一个废人。”   段缱道“阿兄素来聪明机灵,只是玩性重了些,爹只要好好管教,定能让阿兄脱胎换骨,成为大器的。”   段泽明一笑“你不必替他分说,他什么性子,爹清楚得很。好了,快进去吧,别让药凉了。”   段缱应了声好,抬脚迈入殿内,可下一刻,她就被段泽明叫住了。   “缱儿。”   她回头“爹”   “你”段泽明看着她欲言又止,最终摆了摆手,“没什么,你进去吧。”   段缱被他这个举动弄得一头雾水,心中疑惑,但也不好多问,只能笑着点点头,转身入了殿内。   赵静正坐在里间等着她,段缱上前,一边取出药碗,一边状似无意地笑道“娘,我刚才过来时碰见爹了,你们两个在谈事情”   赵静笑着起身拉她坐下“是,我和你爹正在商量你的事情。缱儿,你来得正好,娘有几句话想要问你。”   段缱便坐正了,微笑道“娘想问什么事情”   赵静用瓷勺缓缓搅拌着药汁“年底就是你的及笄生辰了,缱儿,你可有什么打算”   段缱一愣“打算什么打算”   赵静弯唇一笑“还能是什么打算自然是关于你终身大事的打算了。”   段缱不及防她会提起这个,登时红了脸,有些心慌地娇嗔“娘,你怎么又提起这事了女儿之前不是说了,女儿还小,没什么打算”   赵静低低咳了两声“娘自然不会逼你,可娘这身子越发不中用,总要替你早作打算才行。”   一番话说得段缱面色由红转白,急急握住赵静的手道“不会的,娘。您身子好着呢,太医也说了,这咳疾只是难根治了点,并不是什么大病。娘,您可别吓女儿。”   赵静见她急得都有些语无伦次了,感怀甚慰,笑着拍拍她的手背,安抚“瞧你,怎么吓成这样,娘只是随口说两句而已。倒是你,是该好好想想了。你也别害羞,姑娘家总会有这么一天的,早作打算对自己也好。”   她握了段缱的手,含笑问道“缱儿,和娘说实话,你心里头可有什么中意的人”   段缱面上一红,心头飞快地闪过一抹人影。   “没”她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虚,“没有啊”   赵静道“那好,娘换一个问题问你,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将来又想嫁给什么样的男子”   段缱定了定神,知道今天是不能再让她糊弄过去了,只得道“女儿女儿没什么要求,只希望将来的夫君能像爹爹一样就好。”   “缱儿想嫁一个将军”   她摇摇头“不需要他有多么位高权重,只要他能像爹爹对娘一样,对女儿敬爱呵护,女儿就心满意足了。”   “原来如此。”赵静笑道,“那晋南王世子,缱儿觉得如何”   段缱心中一震“什么”   赵静道“前些日子,晋南王世子来求见娘,说是想要娶你为妻。缱儿,你意下如何”   霍景安   他想娶她为妻   段缱的心跳有些抑制不住地加快,面颊也发烫起来,她眼前浮现出霍景安在溪边朝她摊开手掌时的场景,心中就一阵悸动。   她低着头,小声嗫嚅“婚姻大事,理当由父母做主。”   赵静察言观色,见她面染红晕,轻言细语,心里就确定了几分,一时百感交集。   虽然孙行才支持联姻,可正如她的丈夫段泽明所说的那样,那霍景安并非缱儿良配,她当真忍心为了段家、为了不可确定的将来,就把女儿推出去吗   纵然那霍景安对缱儿倾心相许又如何,他手掌晋南军政大权,朝廷、藩王都盯着他,将来势必会有一场恶斗,缱儿嫁过去能得几时安宁   除非真有那么一天,她成为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赵静心中思量,面上笑容不减,道“你不必在娘面前说这些虚话,娘只问你一句,你对这晋南王世子是什么想法你可愿嫁他”   段缱怔怔道“我我不知道。”   说到这,她忽然抬起头,微白着脸色道“娘,你应下了这门亲事”   霍景安既然敢求娶自己,那肯定不会是空着手的,定会奉上他的“诚意”来给她母亲看,或是联手合作,或是俯首称臣,总之,一定是会给赵静、给朝廷带来极大益处的。   这是一场联姻,一场所有人都梦寐以求的联姻,她的母亲会答应吗   赵静笑道“这就要看你自己的意思了。”   这话完全无法抚平段缱混乱的心绪,她一时拿不准赵静是想让她识大体地应下这门亲事,还是拒绝这门亲事,又或者,仅仅只是字面上的意思,让她自己考虑   她心乱如麻地想了半天,最终咬唇道“娘,女儿要好好考虑一下”   赵静一听就明白了,她这个女儿对于不喜欢的事情向来不会退让半分,如今既然没有当场推拒,定是对那霍景安动了心,只是尚未发觉,或是还不确定,所以才这般推诿。   看来这一门亲事,是有九成定下的可能了。   能够与晋南王联姻,和霍景安联手,简直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可赵静却没有半分喜悦,甚至莫名的有几分郁愁。   她压下这些情绪,对段缱一笑“自然,这是你的终身大事,考虑再三也不为过。”顿了顿,又道,“你想好了,就告诉娘,不管是答应还是拒绝,娘都依你的意思。”   段缱点点头,低声道“娘,快喝药吧,药凉了就不好了。”   从临华正殿出来,段缱并没有回碧玉阁,也没让采蘩采薇跟着,独自一人走下了长廊,离开了临华殿,在宫里漫无目的地走着。   霍景安居然向她母亲提亲了。   是合作还是交易总不会是单纯的喜欢自己吧   他他会喜欢自己么   段缱轻咬着下唇,回想起这几个月来与霍景安的种种,心里就漫起一股奇怪的感觉,她想把它们压进心底,不再去想,可越是这样,那些念头就越是争先恐后地冒出来,让她心乱不已。   一阵秋风吹来,段缱恍然回神,惊觉自己竟不知不觉间走到了丹明池旁。   已是七月末尾,池边杨柳依旧,海棠树却已显出了入秋之状,风一吹,便轻轻落下几片叶子。   她望着池水怔怔出神,一只黑色细犬却不知从哪冒了出来,围在她脚边不停地打转。   她吓了一跳,很快认出这是上一回在森林里见过的猎犬,不禁有些奇怪,这狗上回见她还冲着她狂吠,怎么这一回却变得这么亲近难道她认错了,这是另一条狗   段缱有些纳闷,但见那黑狗冲她不断摆尾,黑豆般的眼里流露出讨好之意,就忍不住伸出手去逗了逗它。   下一刻,赵瀚低沉的声音就响了起来“表姐倒是不怕这只畜生。” 第22章   猎犬立刻转了身,跑到赵瀚脚边摇尾打转,吭哧吭哧地喘着气,一副开心不已的模样。   段缱心中一沉。   不是因为赵瀚的来到,而是她想起了这只猎犬的名字,心中好不容易升起的一点喜爱之情就这么散了。   她交叠双手,缓缓对着赵瀚行了一礼“见过陛下。”   赵瀚冷笑一声“不必了,表姐既然从未把朕当过天子来看,这礼行不行又有什么区别。”   话不投机半句多,段缱也不与他分辩,微微笑了笑,敛衽道了声是就转身想要离开,却被赵瀚叫住。   “站住。不许走。”   她停下脚步,颔首浅笑道“陛下还有何事”   赵瀚上前几步,走到她的跟前。   他虽比段缱小上一岁,个头却要高上些许,再加上他阴沉的脸色与滚黑的龙袍,周身便散发出了几分威压气势。   他就这么斜眼睥睨着段缱,冷笑道“在表姐心里,朕就是一个性情乖戾、喜怒无常之人,是不是”   段缱不知他又发什么疯,只是垂眸微笑“陛下多虑了,臣女从不敢这般作想。”   “不敢”赵瀚冷笑两声,忽地沉了脸色,厉声呵斥,“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你们,还有其他所有人,朕都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你们都看不起朕,都在背地里嘲笑朕,是不是”   段缱只是但笑不语。   赵瀚性子素来阴晴不定,对段家人更是从来就没有好脸色,段缱早已习惯,因此见他发怒,心中没有丝毫波澜。   她的身份摆在这,赵瀚就算对她有再多不满,也只能逞几句言语威风,不敢对她有什么实质的不利,就像赵娴一样,即便妒火攻心,也只敢选在浅水边下手,怕的就是她真出了什么事,毕竟这宫中掌权的是她母亲,不是他们。   更何况比起赵娴的推人落水,赵瀚的这几句喝骂实在算不了什么,她用不着计较。   并且按照她以往的经验,只要她不多加理会,时间一久,赵瀚就会自感无趣,掉头离开。   果然,见她始终微笑不语,赵瀚冷哼着拂袖转身,却没离开,而是下到了池水边的台阶上,招呼那只猎犬“大将军,过来。”   他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一个木球,往水里一掷,那猎犬立刻纵身跃入池子里,划水向那木球游去。   段缱心中一冷,他这是在故意喊给自己听见自己对他的嘲讽丝毫不理,所以就觉得自己好欺负了   那可真是大错特错了,她可以不在乎冷嘲热讽,但是辱及她的父亲,就别怪她不留情面了。   她上前一步,殷殷关切道“母亲前几日还念叨陛下,说陛下一门心思都放在这些玩乐的事情上面,于国家大事却是漠不关心,在行宫时更是纵马游猎,嬉乐无度,实在不该。陛下身为天子,就算无心朝政,也该关心一下才是。”   赵瀚果然被她这话说得面色一沉,恰好猎犬从池中游回来,咬着木球拱他的手,他就一脚踹去,呵斥一声“滚”   段缱没想到他会把火发在狗身上,见那猎犬被他踢得嗷呜一声,却还是继续上前冲他摇着尾巴,结果又被他一脚踹远,跌进了池子,不禁变了脸色“你”   赵瀚冷笑连连“怎么,表姐看不过去了朕自己养的畜生,爱怎么对它就怎么对它,不过踹了一脚,又没让它去死,还要巴巴地养着它,给它吃食。朕又没有抢它的东西,只不过打骂两声而已,表姐就心疼了”   段缱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心生厌烦,不想再和他谈下去,转身欲走,却听赵瀚在她身后道“还有一事,表姐可教训错了,朕是在行宫狩猎数日,却也不是丝毫不沾笔墨。表姐前些日子不是还说,朕沉迷于丹青一道,都快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吗,怎么转头就忘了,对朕说教起来”   段缱脚步一顿,他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他和赵娴通过气了,决定用赵娴的法子来拉拢她   再一想到这丹明池边是她常来之所,赵瀚今日孤身出现在这里,那头猎犬又一改先前凶恶,对她亲热起来,她心里就有了几分肯定。   那他也太沉不住气了,才几句话的功夫就原形毕露,如此心浮气躁,想来就算没有和段家的那些恩怨,她的母亲也不会轻易将大权移交给他。   他的确不是个帝王之才。   这么想着,段缱回转过身,对着赵瀚微微一笑“陛下记错了,是娴表姐将这些告诉臣女的,陛下当时还很惊讶,说并无此事。”   出乎她的意料,赵瀚冷笑一声“是啊,这是大姐告诉你的。朕原先还以为,在这宫中,只有大姐一个是真心待朕好的,却没想到连这也是假的。朕这个天子,当得还真是失败。”   段缱一愣,又立刻明白过来,看来赵瀚是恼了赵娴背着自己私自行动,心中暗忖,她原本以为这姐弟两个是一条道上的,现在看来却并非如此。   也是,赵娴身为先帝嫡女,赵瀚却是后妃所出,两人不是一母同胞,有所隔阂再正常不过,若是二人生母在生前有过恩怨,就更难同心齐力了。   就在两人说话间的功夫,被赵瀚踹下池子的猎犬已是又一次爬上了岸,但也不敢再靠近赵瀚,远远抖着毛发,可怜兮兮地望着赵瀚,咬着木球低声呜咽。   赵瀚立在池口台阶,孤身一人。   一时间,段缱心中倒生出了几分怜悯,想赵瀚在宫中也是这般孤身一人,有点可怜,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样的境况也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他对一心忠他的猎犬还能脚踢脚踹,更遑论其他人,没有知心人再正常不过。   且他若不对段家厌憎,母亲也不会忌惮他,让他在宫中荒废度日,这么想着,她心底的那丝怜悯也就散了。   她微一福身“臣女还有要事在身,请恕臣女不便多陪,就此告辞。”   离开了丹明池,段缱仍然没有回碧玉阁,她本是出来散心,没成想遇到了赵瀚,心没散成,却又添了一层烦闷,便沿着宫道慢慢走着,一路来到了杨柳台。   尚未完全入秋,杨柳台依旧碧柳依依,枝条摇曳,段缱轻抚着一条垂落下来的柳枝,忽然想起她就是在这里遇上霍景安的,还因为在亭中躲雨产生了一些小小的不愉快。   忆及旧事,她忍不住低头一笑,心弦似被谁若有似无的波动,泛起一阵涟漪。   杨柳台后面的小坡上就是杨柳亭,建于高地,供人歇坐观赏,段缱朝着亭子走去,想着若是亭中无人,便在里边坐下,欣赏欣赏风景,却不想亭子里已经有了人,霍景安着了一袭藏蓝袍衫,负手立在亭中,正和身边的侍从说着什么。   她一愣,还没等她想好要不要离开,霍景安就目光一转,望见了她。   两人隔空相望。   段缱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下一瞬,霍景安就移开目光,吩咐了身旁侍从一句。   侍从躬身应了,走下亭子,来到段缱跟前,对她施了一礼“我家主人请郡主过亭一叙。”   段缱犹豫片刻,点了点头,在侍从的带领下上了杨柳亭。   侍从躬身退下之后,亭中就只剩下了她与霍景安两人,霍景安原本面朝亭外,见她到来,就转过身,请她坐下。   段缱应了,同霍景安一道围着石桌坐下,只是双手交叠放于膝上,有几分不自在。   依大魏制,亲王郡王一旦授封,便要居于封地,无诏不得归京,赵静曾于四月下发了一道诏令,命诸王入京望朔临朝。按理来说,四月过后,霍景安等人便该即刻返回封地,可不知为何留了下来,还跟着去了行宫避暑,等避完了,赵静的四十整寿又即将到来,诸王便都一直留到了现在。   不过就算没有这些,霍景安或许也还是会留在长安,他尚未授封亲王,只是个世子,倒不受这些制律约束。   她一边想着,一边道“世子请长乐过亭一叙,不知所为何事”   霍景安道“没事就不能找郡主么”   段缱没想到他会这么直白,一时有些语塞。   霍景安站起身,走到石栏边,面朝亭外道“我刚来长安时,正值暮春四月,长安城里花红柳绿,分外妖娆。”   段缱有些不解,他是想跟自己闲话家常但还是顺着他的话道“花开好时节,四月既是盛春,自然各地花开,景致极盛。不知晋南又是如何,可与长安相似”   霍景安转过身“晋南地处南边,气候要比这边暖湿许多,花开得早,谢得晚。”   他一袭藏蓝袍衫,英姿笔挺,丰神俊朗,身后是垂杨碧柳,再远处是琼楼宫阙,人与景融合在一处,便像是一幅画一般,叫人目光流连,移不开去。   段缱望着他,忽然就微红了脸,垂头低声道“花期漫长,是件好事才对。” 第23章   霍景安道“郡主喜欢赏花”   不等段缱回答,他就低头笑了,“是了,郡主若不喜花,便不会折柳编环,驻足花丛前,下臣白问一句。”   他话中提及了两人初见与未央宫前偶遇这两件事,段缱也随之想起,不禁哂然,心中却疑惑愈深,不知霍景安怎么忽然跟她聊起了这些。   他请她过亭一叙,难不成就是为了说这些闲话回忆往事   正思量间,段缱就听霍景安道“数日前,下臣曾向殿下奏请赐婚,恳请殿下将郡主许配给臣。此一事,郡主可已知晓”   段缱不意他会提起这件事,一愣之下面颊慢慢烧起,有些心慌地垂下头,避开霍景安的凝视目光“这世子,你我之间不过几面之缘,尚未熟识,世子这般贸然提亲,未免有些草率”   “尚未熟识”霍景安慢慢念了一遍,几步走到她身旁,“那好,郡主想知道什么是下臣的生辰八字,还是生平轶事只要郡主能想到的,问到的,下臣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段缱眨了眨眼。   随着霍景安的话,她心底慢慢溢出一种情愫,这曾经让她彷徨过,但现在,她忽然明白了那代表着什么。   虽然不可置信,可这确确实实是存在的,存在于她心底的那一份感情。   “世子求亲之事,我已知晓。”她低垂着眸,缓缓道,“但在此之前,长乐有一疑问,还请世子解惑。”   “郡主请说。”   “世子为何非要娶长乐为妻”她站起身看向霍景安,眸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紧张,“是为了联姻,还是其它的缘故”   霍景安定定看着她,忽然一笑。   “下臣倾慕郡主已久,愿娶郡主为妻。”他上前一步,对她施了一揖,“愿一心相待,白首相许。”   刹那间,水暖风回,花开烂漫,段缱如置身春月,心中情愫四散开来。   霍景安低凉悦耳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如同淙淙流水,流淌过山涧溪岸。   “不知郡主,意下如何”   段缱慢慢抬起头,看向立在她跟前的霍景安,面颊渐染红晕。   “我”她整个人前所未有地紧张起来,心跳如鹿撞,对上霍景安如墨的双眸,更是心头一震,后退了一步,“时辰不早了,我该回临华殿了,世子也早些回宫,我我先走了。”   说完,不等霍景安出声,她就飞快地行了一礼,提着衣裙转身离开了杨柳亭,娇柔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小坡之下。   霍景安驻足而望,若有所思。   段缱回到碧玉阁时,天色刚刚下晚,采蘩迎上前来,一边伺候她洗手净面,一边道“寄琴姑姑刚刚来过,说是殿下还要忙些事,今晚就不与郡主一道共进晚膳了,让郡主早些用膳,不用等着。”   段缱一门心思地想着刚才的事,采蘩的话只听了一耳朵,自然也没注意到她提起寄琴时的几分不自然,在采薇询问可要现在摆膳时随意应了一声,就这么用起晚膳来。   晚膳精巧别致,每一道菜都符合段缱的口味,可她却吃得食不知味,只用了半碗饭就罢了,命人撤了晚膳,坐在桌边想着白日的事怔怔出神。   下臣倾慕郡主已久,愿娶郡主为妻。   愿一心相待,白首相许。   霍景安说的那两句话在她耳边不时徘徊,只要一想起来,她的心跳就隐隐有加快的趋势。   段缱不傻,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她喜欢上霍景安了。   她对他动心了。   这似乎有点不可思议,可仔细想想,又分外顺理成章。   自柳荫初遇,她总是会或巧不巧地碰上霍景安,要是光这样也就罢了,可偏生每次都会闹出一点事情,让她想忘记也难,他又是那样一个得天独厚的人,耀目生辉,只消一眼就叫人难以忘怀,她能抵御得了一次、两次,可次数一多,她就招架不住了。   她是个普通人,亦拥有普通女子的情怀。   在这样的情况下,她会喜欢上霍景安也不奇怪。   那霍景安呢也像她一样喜欢着自己么   段缱自小备受宠爱,地位崇高,又生得貌美,从来受人瞩目,较之常人总是多一分自信,可现在,她却罕见的不自信起来。   霍景安说他倾慕自己已久,这是真话还是假话他听出自己话里的意思了吗,这是对她的回应   他会向母亲提亲,当真全然为了自己,没有别的目的   段缱心神不定地想着,不知不觉间就到了一更,她就在侍女的服侍下更衣就寝,慢慢入睡,却在半夜时被一个噩梦惊醒,冷汗涔涔地从榻上坐起。   “郡主”守夜的采蘩听到动静,忙在外面轻轻叫了一声。   段缱没应声,她还没能从噩梦中脱身,眼前依旧充着血色,满目鲜红得刺眼。   她刚才梦见赵静咳喘加重,缠绵病榻,四十不到的人,却似风烛残年那般,躺在榻上无力地喘息呻吟,而后一阵剧烈地咳喘,咳出一大口的血来。   不,这不是真的,她的母亲只不过是患了一点小病,不可能变成这样   这一定只是个梦   段缱环抱双膝坐在榻上,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可一颗心还是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仿佛在预示着什么不好的事情。   这是她第三次做这种有莫名之感的梦。 第一回,她的梦应验了;第二回,尚不知晓是否会在将来应验;这第三回,她梦到的这个梦会不会也在将来成真   她的母亲,会不会   “郡主”见许久没有得到回应,采蘩不安地又小声唤了一次。   段缱一个激灵,如梦中初醒,掀被下榻,起身走到珠帘外面。   采蘩见她出来,连忙从矮几上立起“郡主可是要去更衣”   段缱摇摇头“现在什么时辰了”   “快三更天了。”采蘩道,一边拿斗篷给段缱披上。“郡主,怎么了”   原来已经到了三更天,怪不得她浑身发冷。   段缱道“取灯来,我要去菀室阁。”   采蘩一惊“菀室阁可现在都快三更天了,殿下应该已经就寝了。”菀室阁正是赵静就寝之处。   更深露重,寒气从脚底丝丝蔓延,段缱觉得有些冷,握紧了双手道“没事,我就是去看看,不必惊动其他人。”   她说着就往室外走去,采蘩无法,只得取了一盏青灯跟上,随着她来到了菀室阁外。   到了阁外,却见里头灯影重重,依稀可辨室内人影,不止采蘩,段缱也是一惊,她只道这个时辰赵静已经睡下,她放不下心,在外面站站就行,没想到居然都这个点了,里头还亮着烛光。   外头值夜的宫女屈身欲行礼,被她打断了“母亲怎么这时候还不睡”   宫女轻声道“殿下还在处理国事,尚未就寝。”   段缱一听就蹙起了眉头,披着斗篷踏入阁内,刚走几步,就听见前面传来了一阵沉闷的咳声,顿时心头一紧,快步入了里室,几乎是跪倒在赵静跟前。   “娘你怎么了”   赵静见到她也是一惊“缱儿你”不及她询问出声,她又是低头一阵猛咳。   “娘”段缱几乎吓白了一张脸,急急抚着她的背帮她顺气,“娘,你有没有事要不要紧”   寄琴也很快捧着盖碗过来“殿下,快喝口热水压压嗓子。”   赵静止了咳,接过盖碗,喝了一口热水,又压抑着咳了两三声,这一阵咳喘才算过去。段缱见她只是干咳,没有像梦里那样吐血,好歹松了口气,但仍是不放心,关切地望着她道“娘,你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叫太医过来看一看”   “缱儿莫要担心,娘好多了。”赵静缓缓舒了口气,“都是旧疾,喊太医过来也没什么用处。倒是你,缱儿,这深更半夜的,你怎么来这了”   段缱沉默片刻“女儿刚刚梦见了娘亲,可醒来时却不见娘亲身影,心中空落,就跑过来看一看。”她坐在席上,握着赵静的一只手,低垂着头喃喃自语,“娘没事就好”   赵静见她惊魂未定,心知事情必不会像她说的那么简单,又见她身披斗篷,长发散下,明显是匆忙间从榻上起来的,一时大为爱怜,当下将她搂入怀中,温言安慰“做噩梦了好了,娘这不是没事么你别担心,只是咳嗽几声而已,没什么大碍。”   段缱听了,却没觉丝毫安慰,她倚靠在赵静怀里,闷闷想着,原来母亲的病根本不是她想的那样无伤大雅,原来母亲一直都病重着,只是不显于人前而已,她居然就这样相信了,相信连太医都束手无策的病是个无碍的小病   她太愚蠢   如果不是刚才的那个梦,她还要过多久才能察觉   不能再这样下去,她虽然不是大夫,但也知晓积劳成疾的道理,母亲的病十有八九是累出来的,她身为儿女,该为母亲分担一点才是。   “娘。”这么想着,段缱垂下眸,低声道,“娘今日问女儿的话,女儿仔细想过了,晋南王世子一表人才,是个不可多得的良人,女儿喜欢他,愿意愿意嫁给他。”   说这话时,她心里全然没有白日的羞涩心动,只剩下满腔苦涩,不知能与谁言。 第24章   赵静微微一愣, 见段缱倚在自己怀中, 垂头敛眸, 语带涩然, 登时明白了她说这番话的缘故,不禁一阵心疼, 她的这个女儿啊,真是乖巧懂事得都不忍让人苛责。   “傻孩子,”她爱怜道, “终身大事怎么能这么轻易的就下决定你别担心,娘身子好着, 只是刚刚受了一阵寒风, 所以才咳得急了些。你若是因为这个缘故就想应下这门亲事, 便是你同意, 娘也不会同意。”   “不。”段缱忙坐直了身子,直视着赵静道, “娘, 女儿是真心喜欢晋南王世子的, 女儿也是真心想要嫁给他,不是因为娘说的这个缘故。”   赵静神情复杂地看着她“你当真喜欢他”   段缱点点头, 她不知赵静已经从采蘩采薇处得知她和霍景安的几次相处,生怕赵静不信, 又低声道“娘亲有所不知, 女儿曾与那晋南王世子有过数面之缘, 世子他气宇轩昂, 仪表堂堂,又谈吐极佳,文武双全,女儿女儿早已倾心于他,非他不嫁。”   室内一阵沉默,只有灯油燃烧的声音在夜中响起。   良久,赵静才道“缱儿若真的心系于他,娘自然不会棒打鸳鸯,拆散你们。只是缱儿,你要知道,这是你的终身大事,一旦应下,就再无转圜之地了,你真的想好了”   段缱不作声,只微微一点头,作为应答。   赵静轻叹一声“好,娘知道了,娘会替你应下这门亲事的。”   段缱闻言,心中漫出一丝苦涩,她盯着自己交握在膝上的双手,低声道“女儿多谢娘亲成全。”   赵静微微一笑,伸手轻抚她的发心“好了,夜都深了,你快回去睡吧。别娘没有事,你反倒受了风寒,那可就不划算了,快回去休息吧。”   段缱这时哪里还有睡意,但她也知道,她若不走,赵静就无法专心处理政事,桌案上还叠着一摞奏折呢。   因此,她轻轻点了点头,站起身“好,女儿这就回去。娘也早点休息,大夫说了,娘的病需要静养,不能太累了。”   赵静微笑“娘知道,你去吧。”   段缱告退离开了菀室阁,室内重归平静,赵静把目光放回案前的奏折,却迟迟没有提笔,许久,轻轻逸出一声叹息。   “寄琴,你说,本宫是不是太自私了”   寄琴一直侍立在旁,将母女俩的互动都看在眼里,听赵静发问,便宽慰道“殿下多虑了,依奴婢看,郡主是真心喜欢晋南王世子的,晋南王世子一表人才,身份家世都与郡主般配,与郡主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殿下这是在成就良缘,是为着郡主好呢。”   赵静苦笑着摇头“这一桩亲事到底是天造地设,还是本宫私心促成的,就连本宫自己,也是分辨不清”话音未落,又是一阵闷咳。   寄琴连忙奉上热水,紧张地伺候她喝下。   接下来的几天,宫中都风平浪静,段缱每日给赵静端药送汤,期盼着她的咳疾能好起来,闲暇时读书习字,弹琴下棋,与往日没什么不同。只是在几天后,当她和往常一样端着冰糖雪梨给赵静送去时,被赵静叫住,母女两个闲话家常了一番。   说是闲话家常,但到了后来,基本都是赵静在说,段缱在听。   赵静说的是霍景安的生平诸事。   也是直到此时,段缱才惊觉她对自己将要嫁的人居然知之甚少,甚至连他的出生年月都不清楚。   从赵静口中,段缱得知霍景安出生于庚辰年十一月十二,年十七,比自己要虚长三岁,生母早逝,无同胞兄弟姐妹,也无任何通房侍妾,虽为世子,却握有亲王实权,掌管晋南军政大权。   听见这些,段缱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   身为亲王世子,家世显赫,一表人才,更是洁身自好,没有通房侍妾,这样的男子,便是放眼天下也不多见,而且自己又喜欢他,按理来说,能嫁给这样的人为妻,她应当感到高兴才是。   可望着赵静平静中略带一丝倦意的容颜,她就开心不起来。   独处静思时,段缱也扪心自问过,如果那一晚没有梦见母亲咳血,没有看见深更半夜还在处理国事、为咳疾所累的母亲,她还会不会这么快应下亲事   她不知道。   这一门亲事,从始至终,她都被动无比。   八月转眼到来,段逸在军营里待足了十天,总算得了段泽明的准许回府休沐一日。段缱很是关心她这个阿兄,一听闻这个消息,便一早就回了公主府里,想看看她这阿兄在军营里过得如何,叙叙旧情。   她回到公主府时,段逸已经沐浴完毕,一见到她就扑了上来,对她嚎天嚎地,大吐苦水,痛陈军中的暗无天日和段泽明的冷酷无情,直嚎得段缱头晕耳聋,忍无可忍地起身欲走,才让他平静下来。   “阿兄,”段缱先是象征性地安慰了段逸一通,而后就道,“爹爹为什么会突然将你带去军中阿兄可明了其中缘故”   段逸唉声叹气“你阿兄我要是知道还能去受苦你说,这都是些什么事,爹早就对我撒手不管了,怎么不过去了一趟行宫,就又起了管教的心思我能不能成器,能不能教好,爹不是几年前就知道了吗,现在又来这么一出,他自找气受”   “阿兄可不能这么说。”段缱不赞同道,“爹爹也是为阿兄着想,阿兄今年已经二十有一了,总不能一直这样游手好闲下去,去军营里历练一番也好,若能挣得几分军功,就能和爹爹一样当上将军了。”   段逸从鼻子里出了一声气,往后一靠椅背“你当军功是那么好挣的再说,我放着舒坦日子不过,跑去参军干什么,我就是当不上将军,也能一辈子活得逍遥自在,何必自找罪受。”   段缱早就知道自家兄长散漫庸碌的性子,平日里她也只是有几分无奈,可今日却头一回感到无力起来。   她叹了声气,道“我知阿兄心中所想,谁不想逍遥一世呢咱们段家虽也算是高门,可人丁稀少,祖父早逝,爹爹又没有旁的兄弟姐妹,其余的都是些不顶用的旁支亲戚,嫡支只有咱们一家。阿兄身为长子,一生下来,便是要背负着家业的担子的,难道阿兄想把这些拱手让人”   段逸一愣,像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说,神色开始变得有些凝重起来。   段缱见有效,又加了把劲“爹娘再厉害,也总会有老去的一天,难道那时阿兄也要像现在这样游手好闲吗到了那时,段家一门的风光该如何维继,阿兄可曾想过”   段逸一愣,支吾着不该如何答话“这我”   就在此时,仆役执了一份拜帖送了进来,段缱看起身接过,打开一看就愣住了。   居然是霍景安登门求见。   她看着帖子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要吩咐仆役“递帖子的人可在门口候着先带他去杏园水榭坐着,好生招待,我稍后就到。”   仆役领命而去,段逸也回过神来,凑过来想看帖子上的内容“小妹,是谁递的帖子你要去见客”   “阿兄这话说的,客人登门拜访,岂有不见的道理”段缱笑着合上拜帖,“不过这是妹妹的客人,就不劳烦阿兄一道去招待了,阿兄难得回府,就在府中好好歇息,明日去军营也好一些。”   段逸有些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好吧,你去招呼你的客人,阿兄我先回去休息了。”   段缱含笑道了声别,就起身离开了花厅,却是先回了一趟兰渠阁,换了身浅紫的对襟襦裙,外罩了件月锦褙子,簪环戴钗,描眉点唇,仔细梳洗了一番,这才去了杏园。   公主府占地甚广,除却别苑居所之外,还另建有一座杏园,假山凉亭,曲径通幽,并有一汪清波湖水,段缱命人将霍景安请去的水榭就建在这清波湖边。   正值八月,湖上波光粼粼,凉风习习,水榭外绿叶繁茂,垂柳依依,又有桂花香味自远处隐隐飘来,景色清幽雅致,别有一番风味。   段缱自长廊行至,一眼就看见了坐在石桌旁的霍景安,她命采蘩采薇在廊下停住,自己一人进了水榭。   见到她,霍景安站起身,朝她颔首问了声好。   他今日穿了一袭雪色袍衫,长发束起,英气逼人的同时也分外清贵,段缱注意到几个奉上茶点的侍女都红着脸庞,低着头不敢抬起,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   她命侍女退下,浅笑着向霍景安见礼,请他坐下。   “长乐不知世子今日登门拜访,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世子见谅。”   霍景安微微一笑,举止从容,颇有气度“无妨,我也是忽然心血来潮,今日贸然登门拜访府上,希望没有误了郡主的事情。”   段缱笑着摇了摇头“世子多虑了。不知世子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霍景安低咳一声,清了清嗓子,似乎在斟酌着该怎么说。   “我听殿下说郡主应下了这门亲事”   段缱一怔,脸变得有些绯红起来。   她低下头,微微点了点,轻声道“是。” 第25章   霍景安低头笑了。   他支着头看向段缱,噙笑道“当日在杨柳亭中, 我曾经问过郡主的心意, 郡主推说天色已晚, 离开了亭子,并未作答。今日这一声是就是郡主的回答”   段缱脸上有些烧,一颗心也砰砰直跳, 不由一阵紧张无措。   她低着头,盯着石桌上的纹理道“不错, 正是如此。世子今日前来, 为的就是此事”声音越渐低下。   霍景安看她一眼, 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眺望着外边的水光湖色“也不尽然。今日是下臣唐突,一从殿下那边听闻此讯就赶了过来登门拜访, 有所打扰之处, 还请郡主见谅。”   段缱一愣。他只为自己的贸然登门感到歉意,却没再说些别的客气话,这是还有话要对自己说的意思   想到这里,她就有些紧张地抬起了头“世子可是还有话要说”   霍景安看向她,轻轻点了点头。   段缱道“世子但说无妨。”   霍景安静默片刻,敛眸道“我想知道,郡主为何会应下这门亲事”   段缱一呆“什么”   霍景安道“下臣向殿下提亲的原因,郡主想必已经很清楚了, 那日在杨柳亭中, 下臣也向郡主表明了心意, 可郡主却并未为之所动,反而转身离去,为何不过几日就改了主意,应下了这门亲事”   段缱怔怔地看着他,心中慢慢涌出一股失落“你你不希望我嫁给你”   霍景安有些诧异地挑起眉“当然不是。我既然已经向殿下奏请赐婚,就不会给你拒绝的余地,我只是想知道你应下这门亲事的原因而已。”   他看向段缱,微微一笑“郡主会应下这门亲事,是为了联姻呢,还是有其它的缘故”   段缱这下明白过来了,霍景安是在拿自己之前的话开涮,不禁面上一红,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咬唇不知该如何作答。   “我”她绞着双手,心头一阵乱跳,“我”   霍景安本来就没打算问个清楚,见她这般情状,见好就收地笑了笑“好了,我不过笑问一言,郡主若是觉得为难,不答便是。”   段缱一愣,倒不是因为他这话,而是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两个多月前,霍景安曾在丹明池边求娶过自己,当时他还明言对自己只是有点兴趣,算不上有多么喜欢,所以她嫁不嫁都没什么关系,他不强迫;但若有朝一日,他改了主意,就不会给自己考虑的机会了。   她之前从没意识到这一点,直到现在才反应过来,霍景安的这一回求娶直接求到了她母亲跟前,并没有通过她这边。   他这是改了主意,对自己不再是单纯的“感兴趣”了   他他是真的喜欢自己、想娶自己   段缱忽然觉得一阵头晕,这几日在她心底萦绕的情愫在一瞬间爆发开来,将她彻底淹没。   她缓缓深吸一口气,垂下眸,轻声道“霍大哥今日登门来访,段缱准备匆促,招待多有不周,还请见谅。若是霍大哥不介意,段缱愿意领着霍大哥在这杏园内转一圈,略尽地主之谊。”   霍景安一震“什么”   段缱面颊微微有些绯红,低声道“非我自夸,在这长安城中,这杏园若是排第二,便没有别的园子能排第一了,任是谁家园林也越不过它去。霍大哥若有兴致,段缱愿意陪着霍大哥游览一番,观赏园景。”   霍景安不理会,只盯着她道“你叫我什么”   段缱面上陡然升腾了一阵红晕,耳廓也隐隐发热起来,但她还是软声唤了一句“霍大哥。”   自高祖平定北疆之后,北疆的一些俗语就逐渐流传南下,比如这“大哥”的称呼,原本并不存在于中原大地,是在北疆人南下之后才渐渐演变形成的。时至今日,已然成为了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对于年长于自己的男子,宗族血亲之间称兄,没有血缘关系的,则称“大哥”。   当然,这些都是建立在双方关系亲密的前提上,一般来说,除非结义兄弟,不然不会如此轻易地这么称呼,对于闺阁女子来讲更是如此。   段缱的这一声“霍大哥”,可以说是非常亲密的称呼了。   这是她对于霍景安刚才那个问题的回答,所表之意不言而喻。   霍景安当然也知道这些,他盯着段缱,见她低垂着头安安静静地坐在那,白皙的脸庞上染着一抹红晕,甚至都蔓到了脖子根上,全身的血液就躁动起来,费了好大的劲才压下去。   “好。”他低声道,“那就有劳郡主了。”   段缱微红着脸,赧颜一笑“不必客气。”   杏园横跨整个公主府的东西二墙,若要尽览园内风光,势必要花上许多功夫,段缱本打算带着霍景安去几处主要的地方,只是才走上长廊,拐角后就传来了一阵动静,让她的笑容僵在了唇边。   “臭小子,你拉我作甚”   “公子,郡主他们就要走过来了,您还不赶快避一避”   对话的声音被刻意压低,但还是让段缱听了个清楚,她深吸一口气,快步上前停在拐角,望着正在与小厮拉扯的段逸盈盈一笑“阿兄不是去歇息了吗,怎的出现在了这里可是有什么事要和妹妹商量”   段逸一僵,立刻从小厮手中抽回手臂,挥手驱赶“去去去,净会坏事。”等小厮告罪跑了,又赔笑着看向段缱,打着哈哈道,“这小妹,阿兄我就是有些不放心你,所以就过来看看,看看,哈哈哈”   段缱深深叹了口气,她可算是明白爹娘面对她阿兄时的感觉了。   “阿兄”她强忍着恼意道,“你怎么能偷听我们谈话”   段逸左右四瞟“有吗我刚刚是在看风景,没偷听你们谈话啊。”   “阿兄”   “好好好,阿兄跟你说实话。”见她真恼了,段逸连忙安抚,“我刚刚是真没听见,你们两离那么远,我又不是顺风耳,哪里能听见你们在聊什么就是看了一两眼而已,真没什么。”   段缱瞪着他“一两眼你”   不等她把话说完,段逸就快步朝后头走去,朝霍景安打了声招呼。   “世子殿下居然登门拜访,真是稀客啊。不知世子有何要事与家妹相商不妨说与在下听听,也好让我这做阿兄的为妹妹分忧一二。”   霍景安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段缱面上发烧,段逸的这几句嘲讽连她都听不下去了,忙忙上前挤在两人中间,有些尴尬地对霍景安笑道“霍大哥,这是我阿兄,他素来就是这个性子,你你别见怪。”   霍景安微微一笑“无妨。”   段逸却是脸色一凝“慢着,小妹,你叫他什么”   段缱没理他,继续小声对着霍景安说话“霍大哥,你看这”   “不要紧。”霍景安道,“郡主既然抽不开身,那我改日再来登门拜访就是。”   段缱愣了愣,努力压下心底升起的几分失落,微微点了点头“好你慢走。”命采蘩送他出府。   段逸一直在边上皱眉看着,等霍景安一离开杏园,他就迫不及待地看向段缱,责问道“小妹,你和他是怎么回事我不是跟你说了吗,那姓霍的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让你离他远点,你怎么就不听还霍大哥,你叫他这么亲热干什么”   段缱心里正憋着气,被他这劈头盖脸的一通责骂,立时便恼了,叫道“我为什么不能这么叫他娘亲已经定下了我和他的亲事,我自然可以这么叫他。阿兄,你以后要是再敢这样偷听偷看,我就告诉爹爹去,让他好好教训你一通”   段逸已经被她的第一句话说懵了,压根就没听进去她后面的那一句威胁“什么亲事你和谁的”   段缱红着脸道“自然是我和他的。”说完之后大感羞恼,连忙转身跑走了,采薇匆匆跟上,留段逸一人立在原地,半晌缓不过神。   他妹妹刚才说了什么   她和那姓霍的定亲了   定亲了   段缱一口气跑回了兰渠阁。   一开始,她还有一点因段逸所致的气恼,坐在榻沿发着闷气,可到了后来,她的心绪不平就全然只因为霍景安一人了。   初时在水榭,她尚不觉得有什么,一颗心全扑在怎么应对霍景安身上,直到现在,她一个人待在房里,那些压在她心底的情绪才慢慢泛上来。   虽说她早几日就应下了这门亲事,可在宫里时,她一直都虚虚浮浮的,对这门亲事只有个模糊的感觉,不甚真切,直到今日霍景安登门拜访,她低低唤了那一声“霍大哥”,她才真正明白过来这一门亲事代表着什么。   先前的那些苦涩全然不见,欢喜与羞意逐渐从她心底蔓延,缠绕交织着将她整颗心兜拢住。   她就要嫁给霍景安了。   头一次,段缱心中有了这样一个清晰的认知。 第26章   段缱并没有在兰渠阁待多久, 等段逸回过神来找她想问个清楚时, 她已经一只脚踏出了苑门, 正在命人去备进宫的车架。   见此, 段逸连忙拦住她,追问道“小妹, 你先别走,你刚刚那话什么意思你跟那姓霍的定亲了什么时候定的娘怎么就给你们两个定亲了呢,这件事爹知道吗”   段缱被他这般连番追问, 不禁有些后悔刚才情急之下把这事跟他说了,但话都已经说了出来, 再收回去也不能了, 只能道“这门亲事是娘给我定下的, 阿兄若有疑问, 该去问娘才是,具体情况妹妹也不怎么清楚。”   段逸急了“这是你的终身大事, 你怎么能稀里糊涂地答应呢”说到这里, 他忽然瞪大了眼, 怒道,“是不是那姓霍的逼你答应的我看他就不像什么好人你等着, 阿兄这就给你去讨个公道”   “阿兄。”段缱哭笑不得,无奈道, “这好歹是妹妹的终身大事, 阿兄这般大声嚷嚷, 是要宣扬得天下皆知吗而且阿兄这是要作甚, 什么叫讨个公道阿兄预备找谁给妹妹讨个公道”   “当然是那家伙小妹,你放心,阿兄一定会替你好好地教训那家伙一顿,给你出一口恶气”   段缱是又气又笑,她这阿兄要找霍景安算账就凭他这三脚猫的身手,谁教训谁还说不定呢,到时又要呼天喊地的,平白惹一场风波。   她跺跺脚“阿兄怎么就不明白呢,这件事虽是娘亲定下的,但、但若没有我的许可,娘亲怎么会如此轻易定下娘亲素来疼我,是绝不可能在这件事上委屈我的。”   段逸呆了呆,反应过来,不可置信道“你小妹,你不会是喜欢上了那个姓霍的吧”   段缱面上飞红“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我要回宫了,不跟你说这些了。阿兄还是在家好生歇息吧,免得明早去军中时精神不济,被爹爹责骂。”   她说完就绕开段逸往抄手游廊走去,段逸自然不肯放她离开,但被她轻飘飘的一句“阿兄若再拦着,妹妹可要将阿兄素日里干的那点好事都告诉爹爹去”给堵住了脚,只得停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她越走越远,抓耳挠腮,烦闷不已。   回宫之后,段缱就去见了赵静,把她兄长的近况给说了,霍景安的登门拜访她也没有瞒着,当然,她就是想瞒也瞒不住。   赵静听完,神色并无什么大的变化,只是缓缓点了点头,道“你阿兄是该好好锻炼一下了,你爹把他带去军营里是件好事,你不必为他太过担心。至于晋南王世子”   她微微一顿,笑着伸手抚上段缱鬓边“娘今日的确把这事给他说了,只是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就去找你,看来,他是真心喜欢你的。”   段缱就羞红了脸,轻声娇嗔“娘,你怎么也和阿兄一样,净喜欢说这些话。”   赵静和缓笑道“你阿兄那是胡言乱语,娘可不是。娘是在为你开心,他越是真心待你,娘就越是放心,总算啊,没有让你太过牺牲。”   段缱镇定一笑“娘说什么呢,这门亲事是女儿应下的,怎么能算是牺牲呢。况且”说到这里,她忽然低下头,放轻了声音道,“女儿也很喜欢他,这一门亲事,很合女儿心意”   赵静见她话里不像前几日那样带着涩然,神情举止也充满了女儿家的娇羞,顿时明白过来,霍景安的登门拜访不但表明了他自己的真心,也验出了女儿的实意,这一桩亲事当真成了良缘,心中大石落地,颇为欣慰地点头笑道“好,你喜欢就好。”   因着霍景安离开时的那一句“改日再来登门拜访”,接下来的几天,段缱总是会想起这一句话,她一边告诫自己那只是一句客气话,不必想太多,一边又忍不住去想他什么时候会来,她要不要见,一颗心摇来摆去,分外难熬。   就这么过了几天,她果真收到了一张请帖,却是赵娴命宫人送来的,邀请她于后日前往桂宫一道赏菊闻桂。   段缱将帖子翻看一眼,就压在了桌上,询问前来送贴的宫女“公主殿下是独邀我一人去的,还是邀请了其他人”   宫女道“殿下还邀请了其他贵主一道同去,不过殿下特意吩咐过,还请郡主务必前往赴约。”   段缱微微一笑“是吗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宫女应声告退后,一旁的采蘩立即道“郡主,永嘉长公主此番邀请定是不安好心,她说不准已经得了郡主和世子定下亲事的消息,郡主可要千万当心才是。”   段缱思忖一会儿,摇了摇头“不,母亲没有将此事昭告天下,这件事目前只有我们几个人知道,除非有人走漏消息,不然她不会知道。”   采薇撇了撇嘴“那她也一定没存好心,指不定是上回想害郡主没害成,这回不甘心地想又害郡主一次。郡主放心,奴婢一定会寸步不离地跟着郡主左右的,决不让那些小人有可趁之机。”   段缱莞尔笑了“有你们两个护着我,我还担心什么”见采蘩还是一脸放不下心的样子,便起身道,“好了,这件事我自有分寸,你们不必担心。上午摘的桂花还在园子里晒着呢,现在应该已经晒得差不多了,你们两个去把它们收起来吧,手脚轻些,别弄折弄皱了。”   采薇立刻被她这话转移了注意力,笑道“奴婢遵命。郡主可是要用这些花来做香囊需不需要奴婢去找个花样子”   采蘩也笑道“郡主这般费心,世子收到了一定会很高兴的。”   段缱一愣,有些害臊地轻骂一句“你们两个胡说八道些什么呢,我是要拿它们压成干花,夹在书本里的,什么香囊,谁要做那些东西。”   采蘩采薇都惊讶无比,显然没想到她费心摘花竟只是为了弄这个,看得段缱越发羞赧,连声催促她们去园子里收花,等把她们都打发走了,却又忍不住在屋内来回走动,绞着帕子想她们刚才说的话。   香囊啊   八月十三,段缱应邀前往桂宫赴赵娴之约。   桂宫为东宫第七殿,离长秋殿不远,顾名思义,宫殿内外都种植了不少桂花树,园子里也种着各色各样的菊花,百花争艳的同时又有桂香怡人,实为一大美景佳所。   这是先帝特意为先皇后布置的,先文贞皇后素喜菊桂二花,但因宫中规矩,长秋殿身为中宫之所,不得过多栽培此等花树,先帝便特意修葺了这一座宫殿,专门种植了这些花来给文贞皇后做暂居之所。   文贞皇后去后,先帝一直命人精心打理着此处,待其驾崩,赵静也延续了他生前之意,这座宫殿就这么一直被人精心打理着,没有败落下来。又因赵瀚年幼,尚未充实后宫,西宫空虚,桂宫就逐渐变成了秋日赏景之所,秋天的赏花宴多是在此举行。   或许秋意总是容易使人感到寂寥,这些事段缱早年就听过几耳朵,今日身临其境,却还是有几分感慨,花儿依旧,当年的人却都已经不在了,物是人非,也不知赵娴来此地赏花时会是什么心情。   这一回赵娴倒是没有在帖子上再搞什么小动作,段缱去的时候已经来了不少贵女,三三两两地站在四周说笑着,赵萱也来了桂宫,笑着对她打了一声招呼。   “宜华见过郡主。”   段缱对赵萱仍有几分怀疑,但见她神情自然,又思及赵静的“照常相处”之语,就顺着话和她寒暄起来“多日不见县主,听闻县主偶感风寒,如今可是大好了”   赵萱低下头,似有几分难以启齿“其实我也并没有受什么风寒,只是那几日经历了点事,有些心烦,不想出门见人,这才推说病了。”   段缱心中微动“心烦县主有何烦忧”   赵萱抬起头,目光闪烁“郡主,我”   “长公主到”正在此时,黄门尖着嗓子唱喏起来,赵娴款步进宫入殿,众人忙敛衽行礼,段缱也止了和赵萱的谈话,一道见礼起来。   赵娴先是示意黄门喊起,而后亲自上前,握住段缱双手,笑道“表妹,我之前不是说过了吗,你我本是一家人,不必这般多礼。”   段缱露出一个微笑来“表姐不把表妹当外人看,表妹心中欢喜,但是礼不可废,这礼还是要行的。”   赵娴就笑了,笑得意味深长“表妹总是这般得体,让人挑不出一点错来。”   段缱微微一笑,神色平静,只作听不出她话中之意“表姐过奖了。”   赵娴深深看她一眼“表妹谦虚。”拉着她走到赏花台上,台中已经布置好了席坐,赵娴和段缱在席中坐下,众女也随之一道落座,就此开始了赏花宴。 第27章   众人入席之后,宫女就捧着时令瓜果上了赏花台, 一样样在每人案前摆放, 乐师也在屏风后就座, 开始弹奏起一曲百花调来。   随着琴音渐转,玉食珍馐如流水般而上,头一份便是以桂花酿制的鸡脆芙蓉汤, 汤面上点缀着几朵金灿灿的桂花,色香俱全。接下来就是几道宫中常见的膳食, 第一巡膳后, 宫女暂退高台, 供众女吃食赏花, 等过些时候,再撤膳上第二巡膳。   赏花宴自有一套规矩, 虽也不乏有东道主推陈出新, 举办一场别出心裁的赏花宴,但赵娴显然没那个心思,这一场宴席办得中规中矩,三巡膳后,她就命人撤了膳食,带着众女下了赏花台,来到了桂宫殿前。   自古以来,赏景都与诗画分不开, 文人墨客观赏美景, 总是以美酒为乐, 诗画相合,今日这一场赏花宴都为女眷,美酒便罢了,诗画却不能少,在众人高台与宴的时候,宫人就已经在殿前布置了不少书台画架,另有花茶糕点,随意众女是赏花观景,还是吟诗作画。   段缱不知赵娴今日举办赏花宴有什么目的,但见殿前书台画架陈列,园中百菊盛开,金桂飘香,倒也生出了几分诗性,在一架书台前取了笔,命采蘩替自己磨墨,缓缓写下了一首短词。   在她收尾写下最后一个字时,赵娴也来到了她身边,缓缓念着宣纸上的词句“醉乘秋风,桂枝惊黄真是首好词,怪道宫中人人都赞表妹才情出色,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段缱淡淡一笑,将毛笔在笔洗中过了一过,重新挂回笔架之上“表姐过奖了,表妹才疏学浅,不过瞎写两句,图个乐子罢了,上不得台面。”   赵娴无奈一笑“你呀,总是这么谦虚。”神情似与段缱亲昵无比,“对了,”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伸手在宣纸边缘轻轻抚过,笑道,“说起这书画之道,我倒是想起了一个人。”   段缱一哂,心道果然来了,面上不显分毫,笑问“表姐想起了谁”   “还能有谁,当然是我那个皇弟了。”赵娴笑道,“你说奇不奇怪,他那么一个暴躁的脾气,居然也能静心下来画一幅画,还一画就是几个时辰,真是令我大开眼界。”   “书画养人,陛下能静心钻研这些,是好事。”   赵娴吃吃一笑“表妹还真当他是对书画感兴趣他啊,是”她扫了段缱身后的采蘩采薇一眼,目光微动,就挽过段缱的胳膊,一派亲热地笑道,“瞧我,光顾着跟你在这边浑说了,走,咱们去后院看看,那里种着不少木芙蓉,比这儿的百菊也差不了多少。”   段缱对此并不惊讶,赵娴邀她赏花,并且特意嘱咐她一定要来,定不会吃吃喝喝就散了,恐怕接下来的才会是重头戏,是她今日举办赏花宴的目的。   想到此,她敛眸笑道“表姐邀请,表妹不敢不相陪。”   赵娴略带责备地道“你瞧瞧你,又来跟我说这些生分的话了。”又吩咐周围侍立着的宫婢侍女,“你们都在这等着,本宫和郡主去后院赏花,不想被人打扰,你们不用跟来。”   她这话把采蘩采薇也囊括了进去,见二女面带迟疑,没有应声,就面色一沉,冷道“怎么,本宫的话你们听不见”   段缱适时笑着打圆场“不过几个丫鬟罢了,表姐何须跟她们置气。”她说着就转过头,对二女道,“你们按照公主的吩咐在这里等着,不过一时半会儿,还不必你们跟着伺候。”   采蘩采薇看上去还是有些犹豫,但见她都发了话,也只能低头应了声是。   段缱知道她们在担心什么,今日的赏花宴只在前殿举行,众人都聚在前边,后院无人,自己和赵娴独自去往后院,要是赵娴欲对自己不利,那可就麻烦了。   她当然知道赵娴此番邀请必定不会安什么好心,但也不怵,赵娴只要没昏了头,就不敢真的对她做些什么,顶多是像上回那样小打小闹罢了。   不过这也不代表她会任由赵娴做这些小动作,上一回的事她没有计较,一是不想给赵静添麻烦,二是那宫女并没有真的害到她,反而自己落了水,也算是自作自受,这一回赵娴要是再想弄出什么事来,她可不会轻轻揭过了。   如此这般,段缱就随着赵娴一道去了后院。   后院里果然种植着不少木芙蓉,另有银桂数株,地上粉花朵朵,枝头银桂簇簇,风一吹,就有细小的花瓣落下,铺在地上像下了一层薄薄的雪,美丽至极。   段缱凝神望着,轻叹一声“果真是少见的美景。听闻这些银桂都是舅舅特意命人寻来栽种的,为的就是让舅母能在清晨第一眼就望见这些花,闻见香气。舅舅当真是对舅母情深义重。”   赵娴却是面色一冷,不知想起了什么,冷笑着道“情深义重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什么都没有留下。”   段缱一愣,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   听她这话,莫非当年的先帝对先后并不像传闻中的那样一往情深   “表姐”她轻唤一声,心底也有些愧疚,赵娴和她是不对付,但她也无意勾起赵娴的伤心往事,刚才那话不过她随口一说,没想到会惹来赵娴这般反应。   赵娴回过神来,拉过段缱双手,笑握着道“好了,不提这些事情。前院人多耳杂,有些话我不好在众人面前说,只能麻烦表妹随我来后院一趟,表妹应该不会怪罪吧”   段缱温和一笑“表姐说笑了,不知表姐想说些什么”   赵娴就道“我听说,前些日子,我那不省事的弟弟惹恼了表妹算我为他开脱一句,我这弟弟生来就是这么个阴沉沉的性子,见谁都没个好脸色,但对你却是一片真心,若有什么话得罪了你,那也是气急之下冲口而出的,算不得数。表妹千万不要往心里去,也别太怪罪他。”   段缱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地抽回双手“表姐言重了,陛下一向就是这么心直口快,表妹从不曾往心里去过。只是还请表姐别再说这些惹人误会的话,我与陛下不过姐弟之情,并不像表姐想的这般,表姐误会了。”   “胡说。”赵娴笑骂,“你有所不知,陛下他”   “表姐。”段缱打断了她的话,平静道,“娘亲已经定下了我和晋南王世子的亲事,我如今有婚约在身,以后这些话,表姐还是不要再说了,免得传到世子耳里。”   赵娴脸色一变“你说什么你和”   段缱垂眸一笑,努力使自己显得害羞一些“是前几天的事,才定下不久,尚未来得及告知表姐。”   “你”赵娴的声音有些抖,“你和他”   段缱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是娘亲定给我下的。”   “不我不相信他怎么可能会同意他他他不可能会同意姑姑赐婚的”赵娴先是神情恍惚地后退一步,不可置信地摇着头喃喃自语,而后猛地握住段缱双手,急急道“表妹,你信表姐一句,那晋南王世子生性孤傲,最厌憎的就是别人以权势来压迫他,姑姑强逼他答应这门亲事,定会引起他的不满反弹,到时于声名有损的还是你自己。你一定不能答应这门亲事,要赶在姑姑昭告天下前把它拒了,要不然就”   “我知道。”段缱微笑着反握住她的双手,“表姐这般为我着想,实在让表妹感动不已,但是”   说到这里,她心念一动,想着不知霍景安提亲时会说些什么话,又会是什么样的神情,面上就起了几分红晕,装出来的羞意倒有五分成了真的。   “这一门亲事是世子先提出来的。表姐也知道,以如今的情况,母亲就是有心,也无法推拒”   “是他先提亲的”赵娴尖声发问,面色越发难看起来,“不,你在骗我,你一定在骗我”   她猛地一把推开段缱,厉声骂道“你不过空有一副皮囊,他怎么可能会喜欢你段缱,你不满本宫硬凑你和陛下,你直说就是,何必以谎言来搪塞本宫你可知欺君大罪要受什么惩处”   “欺君”段缱慢慢笑了,有风吹过,落下几片花瓣沾在她的袖口,“表姐,你糊涂了这门亲事本来就是娘亲定下的,何来欺君一说”   赵娴脸色顿变,扬手朝她打去。   “贱人一定是你故意勾引他的,你好不要脸”   段缱眸色一凝,眼疾手快地握住她的手腕“赵娴,我敬你是我表姐,让你三分,你可不要得寸进尺。”   赵娴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样大笑起来“让我敬我笑话本宫身为陛下亲封的永嘉长公主,你不过区区一个郡主,需要你来让我敬我你本来就该让我敬我跪在本宫的脚下”   “表姐慎言。”段缱轻声慢语道,松开她的手腕,“这些话表妹听听就算了,若是传到了母亲耳朵里,就不能善了了。”   赵娴冷笑“传就传你以为本宫怕你们本宫是先帝唯一的嫡女,你娘能奈我何她若敢惩治本宫,天下人就会骂她狠心无情欺侮幼弱侄女她敢吗”   段缱低头一笑“说起来,表姐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了,母亲牵挂表姐终身大事,一直都在为表姐仔细挑选驸马人选,想来定是会为表姐挑一门好亲事的,表妹就先在这里恭喜一声了。”   她说着,轻轻拂落袖口沾染的桂花花瓣,对着面色煞白的赵娴缓缓敛衽一礼“赏了这么久的花,也有些累了,表姐继续在这赏花吧,表妹就先告退了。” 第28章   离开桂宫后, 段缱径直回了临华殿, 等到晚间听闻赵娴被风寒所染, 连夜召太医诊治的消息, 不禁心中哂笑。   该说不愧是姐弟吗,都是一样的心浮气躁, 目光短浅,终身大事尚未定下,就敢和自己撕破脸皮, 也不想想这宫里做主的都是谁。   先帝嫡女又如何一个不受宠的长公主罢了,在诸臣眼里恐怕还不及她母亲身边的一个近侍女官来得重要, 这样的情况都看不清楚, 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叹。   她今日也算是给赵娴提了个醒吧, 她这表姐要是能够从此安分守己, 不再耍小心思,那一切好说, 可要是还执迷不悟, 就别怪她不留情面了。   翌日, 段缱起了个大早,在给赵静请安过后就去了百树园, 这里种植着不少桂树,虽然不比桂宫乱花撩人眼, 但也都被精心照养着, 花开得灿烂美丽。   她来这里自然不是为了赏花, 上一回采蘩采薇误以为她要给霍景安做一个香囊, 虽是笑语,却被她记在了心里,昨日赏花宴,她观桂宫几树繁花,就起了摘它们下来做香囊的心思,只是后来发生了那样的事,她也忘了这茬,等想起来时已经晚上了。   不过也不要紧,当天来不及,那就第二天,也不用去桂宫,来这百树园就可。   就这样,段缱带着两个侍女在园子里精挑细选地摘了不少桂花,直到装了大半个锦囊,她才注意到天色不知何时变阴了,看着似乎是要下雨的模样。   看管园子的黄门忙奉上一把油纸伞,她见花摘得也差不多了,便道了声谢,命采蘩接过油纸伞,就回往了临华殿。   行至中途,天上果然飘起了细雨,一开始还是淅淅沥沥的,等一阵风刮过之后,雨势就陡然变大起来,被风裹着席卷而来,一把伞根本不够,别说采蘩采薇,就是被她们护在中间的段缱也被淋到了不少,无奈之下,三人只能暂时在一处亭子里歇一下脚,等着雨势转小。   说来也巧,这一次避雨的地方又是杨柳亭,段缱环顾四周,想起前几次在亭中和霍景安的交谈,心里就升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忙忙压制下去。   等了半天,也不见雨势转小,又马上要到传膳的时辰,采薇就提议她去临华殿多取两把伞来,得了段缱点头同意后就撑着伞快步跑下了亭子,不多时就回来了,只是除了伞之外,她还多带了一个人过来。   望着她身后的霍景安,段缱有些发愣“霍大哥你怎么”   霍景安迈步走入亭中,一边收着伞,一边敛眸道“和殿下议事完毕,出临华殿时遇上了你的丫鬟,听说你被雨困在亭中,有些放不下心,就跟过来看看。”   段缱有些局促地笑笑“原来是这样,有劳霍大哥挂心了。”   采薇在他后头抿嘴偷笑“世子一听郡主被雨困住,二话不说就跟着奴婢过来了,一路上风急雨急的,可被雨水淋了不少。”   段缱瞪她一眼,面上有些发烧“要你多嘴。”   采蘩上前揽过采薇肩膀,对段缱笑道“郡主,采薇身上淋了不少雨,湿衣服穿久了,恐怕会得风寒,奴婢先陪她回去换一身衣裳,免得病了。”   说完也不等段缱点头答应,拉着采薇就打伞离开了,根本不给她说一声的机会。   段缱有些气急,她哪里看不出这两个丫头的意思,可是这也太明目张胆了,让霍景安怎么看还跑得这么快,一眨眼就没了人影,平时可没见她们两个有这么快的脚力。   她暗恼不已,但人都已经走了,她再气恼也无济于事,只能看向霍景安,有些不自在地冲他笑了一下,请他在石桌边坐下“霍大哥,坐。”   霍景安看向她“你不急着回去”   段缱一哽,这要她怎么说,告诉他不能辜负那两个丫头的一片好心   好在霍景安也只是问了这么一句,而后就顺着她的意在石桌边坐下,一边整理着有些湿润的袖口,一边道“我听你的丫鬟说,你今日是为了摘花特意绕去远处,所以才被雨困在半途的”   段缱也在他对面坐下,点点头“早上见天光还好,就没有多想,想不到这雨下得这么突然,好在花摘了不少,这雨也没算白淋。”   也算是她幸运了,赶在这场大雨前摘好了花,被这雨一打,那些桂花还不知道要蔫掉多少。   “你摘花做什么”   段缱脸一红,有些不自在地低下头“没什么,压些干花夹在书里,染些香味。”生怕他追问,又忙道,“我本想等雨停了再走的,可看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就让侍女去再取一把伞过来,没想到遇上了霍大哥,真是巧。”   霍景安微微一笑,并不答言。   段缱面上一热,不等她想好再说些什么,就听他道“听说昨日在赏花宴上,郡主和永嘉长公主起了纷争,把长公主都气病了”   她微微一顿“不知霍大哥从哪听来的这些流言蜚语”   霍景安看她一眼“今日我路过长乐前殿时,有两个宫女行径宫道,谈论的就是此事。”   “长乐前殿霍大哥前往临华殿时,一直都是路过此道的吗”   他淡淡道“不错。看来这流言蜚语,还当真是流言蜚语。”   段缱见他明白了这其中关窍,心下微松,道“也不尽然,昨日我与永嘉长公主的确有些争执,说起来,这事和霍大哥也有些关系。”   霍景安道“我与永嘉长公主素不相识。”   段缱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一愣之下,心中升起一股淡淡的喜悦,低了头,头一次带着几分揶揄之意地微微笑道“霍大哥不认识永嘉长公主,可永嘉长公主不是,霍大哥这般英姿潇洒,玉树临风,不知有多少女儿家都为此倾心呢。”   “也包括你吗”   她没想到霍景安会来这么一句,一时之间乱了方寸,羞于再笑,忙敛了容起身走到一边,背过身去不再言语。   “或者说,”霍景安也跟着站起身,走到她跟前,盯着她道,“郡主是想听这一句话我心中只有郡主一人,除了郡主之外,再无他人”   段缱怔了怔,忽的握紧手中丝帕,抿唇后退一步“世子说笑了。”   霍景安慢慢收了笑“你生气了”   她没吭声。   霍景安刚才若只说后面半句话,那也就罢了,可前面那句,却仿佛这话是她故意讨来的一样,不仅轻薄了自己,也看轻了自己,她当然会恼。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在面对霍景安时,她的情绪总是多变难测,就连她自己也摸不着头脑。   就像此刻,理智告诉她不需要为这点小事生气不满,可她就是忍不住。   见段缱抿唇不语,霍景安敛目片刻,忽然对她躬身行了一礼,抱揖道“下臣刚才出言无状,唐突了郡主,在此赔罪,还望郡主大人不记小人过,绕过下臣这一回。”   段缱没想到他会这么郑重其事地给自己赔礼道歉,愣怔之余心中大暖,刚才的那点气恼也立时烟消云散。   “我没有生气。”她低声道,“霍大哥不必这般。我刚才只是在想些事情。”   “事情”霍景安道。   他话音才落,一道惊雷就忽然劈下,将两人都吓了一跳。   段缱一震,猛的想起她之前做的那个梦来。   殿下承天之命,吾等愿跟随殿下   不用劝了,我去意已决   梦里群臣的请命和霍景安的低语声交织在一起,逐渐凝结扭紧,在她耳边不断回响,她怔怔立着,身子不禁有些摇晃。   霍景安眼尖地发现了她的不对劲,连忙上前一步撑住她的肩膀,紧张地询问“你怎么了”   “我没事。”段缱连忙回过神,摇摇头后退一步,撑在石桌边缘,心中止不住地翻江倒海。   这些日子发生了太多事情,她差点都要忘记了这个梦   “你真的没事”霍景安还是有点不放心。   段缱定了定神,抬头看向他带着紧张关切的脸庞,慢慢道“霍大哥,你还记得我们在丹明池边说过的话吗”   霍景安目光一凝,微牵嘴角“你想问什么”   聪明人说话,总不用费许多言语。   段缱低下头,不愿直视他的目光,害怕在他眼中发现失望之色“我想问霍大哥可还愿遵守当日承诺”   霍景安静了片刻。   “郡主想用这门亲事来做一场交易”   段缱觉得嗓子有点紧,有些发干。   她缓缓垂眸“从一开始,这门亲事不就是由交易而起的吗”   “以前或许是。”霍景安道,“现在呢你也这样以为”   段缱轻声道“这要看霍大哥的意思了。”   “若我说,我改主意了。你待如何”   段缱猛地抬起头,对上霍景安冷凝的黑眸,她心中一惊,又立刻强自镇定地微笑起来“霍大哥,你不会改主意的,是不是”   霍景安看着她,神色难辨。   段缱也看着他,努力压抑着心底的紧张。   “好。我答应你。”最终,他道,“只要长公主一日监国,我就一日效劳左右,助她平定藩王,稳定前朝。”   “如果母亲不再监国呢”   “那我就保段家满门荣宠。”他握住段缱手腕,漆黑的眸子专注凝视着她的脸庞,“让你了无后顾之忧。”   段缱怔怔看着他,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手腕被他握住的一圈开始变得有些发烫,她低头想抽回手,却发现和上次一样被他牢牢把着,抽离不出,下意识抬起头,却被他猝不及防地在唇上亲了一下,登时愣在原地。   霍景安低头靠近她,哑声道“缱缱,我喜欢你。你嫁给我,让我疼你一辈子,好不好”   段缱慢慢涨红了一张俏脸。   “你”她努力抽回手,后退一步,一颗心紧张得怦怦直跳,连话都有些说不利索,“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呢,我我早就已经应下这门亲事了”   “那是在长公主跟前。”霍景安道,“我想听你亲口和我说。”   他的声音有些低,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听在段缱耳里,就让她心中起了一阵细小的酥麻之感,痒痒的,让她有些无措。   她低头避开霍景安灼灼凝视的目光,双手绞在一处,只是摇头。   霍景安见她低头抿唇不语,双颊生晕,耳廓通红,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轻颤微垂,端的是娇俏动人,心里陡然升起一股冲动,低下头想亲吻她的唇,但想起刚才段缱只因为自己略为轻佻的一句话就生了气,便不敢贸然轻薄,微微一偏,就把头靠在了她的耳边。   “你嫁给我,好不好”   此时,两人的距离已经拉得极近,只要霍景安再把头往下低一点,就能把唇印上段缱的耳垂,而随着他的喃喃低语,温热的气息也缓缓喷吐在了她的耳畔。   感受到这一切,段缱一张脸羞红欲滴,亭外风冷雨急,不时雨水被风卷着打进亭中,带起阵阵凉意,她如置身冰火两重天,心慌意乱,无所适从。   “我我已经应下了这门亲事,”她低声道,声音轻软如棉,仿佛被风一吹就能散去,“自然是要嫁给你的。”   对于霍景安而言,以话语来逼迫他人就范,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可当段缱真的说出他想要听到的那句话时,他却生平头一次有了亢奋之感,血脉偾张,抑制不住地兴奋起来。   他想说些什么来回应,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张开双臂,将眼前的人紧紧抱在了怀里。 第29章   段缱被霍景安送回碧玉阁时,雨势已经减缓了不少, 因着刚才亭中之事, 她颇有些不好意思面对霍景安, 匆匆道了声谢就回了屋子,立在廊下守门的采蘩采薇见状,也跟着进了去, 打了热水来给段缱净面净手。   采薇一边拧着巾帕,一边忍不住地抿嘴偷笑, 张口想说些什么, 被采蘩撞了下胳膊, 这才闭上了嘴巴, 只是面上还带着笑意。   段缱把她们两人的小动作都看在眼里,面上微微一热, 口中却道“做什么呢, 笨手笨脚的,还不赶快伺候你们郡主换衣洗漱,马上就要传膳了,要是晚了让母亲问起,我可不会替你们两个分辩。”   采蘩笑应了一声是,自去珠帘后捧了一件上白下红的齐胸襦裙来,另配了件压梅描边的褙子,道“奴婢早就准备好了, 就等着郡主回来换上呢, 郡主就是再晚回来一些也都来得及。”   她这一说, 采薇也忍不住了,捂嘴笑道“只怕世子想多留郡主一会儿,郡主却不愿意,忙忙赶了回来,连句临别的赠言都不与世子说声。郡主是没瞧见刚才世子的脸色,那怔忪的,可见是完全没有想到郡主会这般无情,径直就回了屋里头。”   段缱红着脸轻斥一声“你又知道他心里如何想的了不久前,你还嫌他好生无礼,让我下次对他视而不见,怎的现在反倒帮着他来戏弄我了到底谁是你主子”   采薇就有些答不上话了,咬着嘴瞄向采蘩,采蘩笑瞥她一眼,理着襦裙褙子接过了话“咱们自然是一心为郡主的。世子品性如何,做奴婢的不敢随意置喙,可既然郡主看重世子,那就说明世子必定差不到哪去,要不然如何能得郡主另眼相看”   段缱当然晓得这两个丫头是一心为自己好,刚才会有些忘形也是因为替自己感到高兴,只是在这种事上被人说道,总会有点不自在,便略带责备地道“好了,你们两个什么时候也喜欢说这种话了,还不过来替我更衣,再歪缠下去,可就真要误了时辰了。”   八月中旬,未央宫迎来了一次隆重的盛典,皇长公主赵静四十大寿,一时间,群臣恭贺、诸王道喜、各国使臣也都来朝祝贺,整个皇宫热闹至极。   至午时,未央前殿摆设生辰宴,未时正式开宴,佳肴美酒,觥筹交错,歌台舞榭,鼓乐齐鸣,气氛空前高涨,众人都推杯换盏,同怡而乐。   然而,这个热闹很快就被赵静的一道旨意给打断了。   酒过三巡之后,赵静当庭下旨,赐婚于晋南王世子霍景安与长乐郡主段缱。   旨意一出,所有人的笑容都凝在了脸上,殿上陷入一片死寂。   显然,他们还记得几个月前霍景安的当庭拒婚,除了少数如孙行才这般赵静的心腹大臣知情之外,其余臣子面上都有些不知所措,诸王席上的几个亲王郡王也是脸色阴沉,互相之间交换着眼色。   段缱也吓了一跳,没想到母亲会在生辰宴上当着众人的面下旨赐婚,转念一想,母亲素来疼爱自己,当庭赐婚以彰隆重也说得通,只是这道旨意来得太过突然,她没有丝毫心理准备,一时之间有些手足无措,只得低下头去,脸热不语。   同时,她也暗暗松了口气,心道幸好赵娴自从赏花宴后就一直抱病不出,今日的生辰宴也是称病没来,要不然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风波。   她倒是不担心霍景安那边会出什么岔子,毕竟不久之前,他们才互相表明了心意,对于这个赐婚,他定是会欣然接受的。   果然,殿上的气氛只凝固了片刻就被霍景安的起身打破了,他行至大殿中央,对着赵静恭敬叩首而拜,谢恩领旨,接受了赵静的赐婚。   登时,殿上一片私语,无数道目光或明显或隐晦地朝段缱射去,在赵静轻咳了一声后又立即收回,重新回到了鸦雀无声的状态。   段缱敛容,当做没有看到这些各异的目光,也跟着上殿叩谢了隆恩,和霍景安一起接受赵静的祝愿笑语,就在回席抬头的瞬间,她望见了上首赵瀚难看的脸色,也望见了诸王脸上的复杂神情,心里就有了数。   看来,这不仅仅是一场赐婚,还是一场对诸王的示威,对赵瀚的示威。   今晚以后,朝堂上的情势恐怕就会大变一个模样了。   在段缱和霍景安退回席坐之后,赵瀚就举起了酒杯,面带讽意地对赵静笑了“姑姑生辰大喜,又觅得佳婿,当真是好事成双,双喜临门,侄儿敬姑姑一杯,贺姑姑大喜。”   随着他这一声道贺,底下人也都回过了神,开始对赵静恭贺道喜起来,气氛又回到了一开始的热闹。   段缱这边也受到了不少贵女的贺喜,首先是大大咧咧的怀昌郡主赵嫣,其次就是宜华县主赵萱,只是神情似有复杂,段缱察觉这点,不动声色的微微笑着,受了她这一声贺喜。   直到受完了众女的道喜,她才有空看向对面,果然见段逸在横眉竖眼地看着自己,一幅极为不满的模样。   对此,她并不意外,她这阿兄不知怎的对霍景安格外看不顺眼,或许是兄妹两人之间的相通感受吧,段逸和她一样对霍景安有莫名的忌惮,只是她如今喜欢上了霍景安,那点忌惮就随之消失了,段逸的却还留着,造成了这样的场面。   换位思考,若是段逸和一个她不喜欢的女子定下亲事,她面上虽然不会多说什么,但心里恐怕也会是有几分不乐意的。   这么想着,段缱就对段逸有了几分理解,冲他微微一笑,示意他稍安勿躁,而后目光一转,看向了他旁边坐着的段泽明。   这一眼望去,她心里就是咯噔一声。   段泽明正在接受同僚的贺喜,只是他虽然笑着应了,眼底却殊无笑意。   父亲不同意这门亲事   看着眼底冷淡的父亲,段缱心里一阵不安,生辰宴一散,她就想去问个清楚,可没走几步就被段逸拦住了。   她有些着急,尽量平声静气地道“阿兄,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只是这大庭广众的,有些话还是回家再慢慢说”   段逸打断了她的话“小妹,你听我说,我不是想说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我想说的是我这几日想了很多,原来的二十年竟是阿兄糊涂,只顾着自己玩乐,从来不曾想过你和爹娘他们。这几日,我痛定思痛,终于下了一个决心”   段缱本以为他要说赐婚一事,没想到却是说的这个,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不由喜出望外“当真阿兄想明白了”   段逸大力点头“不错我这几日想了许多,也有了许多肺腑之言小妹,你在看什么”   段缱看的自然是段泽明,她原以为她爹肯定是要和段逸一道回去的,没想到却和赵静一起离开了,心里的不好感就更加重起来,连忙道“阿兄能有这般感悟着实令人感动,只是妹妹现在还有急事,阿兄的肺腑之言,只能等下一回再好好聆听了。妹妹先失陪一下,阿兄慢走。”   她说完也不管段逸有没有听明白,提着裙角就快步走出前殿,往赵静仪仗那边走去,段逸一头雾水,想要跟上,却被她身边的采蘩抱歉拦住,只得停下脚步,抱怨道“她走那么急做什么,有什么事不能晚点再说,下一回,下一回可就要等到半个月后了哎,你跟你们郡主说说,让她好歹先听我把话说完啊。”   采蘩讪讪一笑,道了声“大公子,实在对不住”,也匆匆低头离开了,留段逸一人立在原地,一阵摸不着头脑。   若是这样还好,段缱明显是奔着赵静去的,他也能在心底安慰自己母亲事大,可当他见段缱在半途遇上了霍景安,硬是略顿脚步,对那家伙点头示意了一记,心里的不满就登时升腾而起。   凭什么自己妹妹对自己呼来喝去,对那个家伙就这么温婉可亲,差别对待也不能这样   他沉了脸朝霍景安走去,准备给未来妹夫一个下马威,却不想霍景安连正眼也没瞧他,直接就转身去了它处,直把段逸气了个倒仰。   老天没眼、老天没眼啊,这等货色都能娶到他的妹妹,他不服   段缱赶到临华殿时,赵静和段泽明已经入了殿,她正想也跟上,侍立在门口的近侍女官就伸手一拦,道“郡主,殿下正和大将军在殿内议事,旁人不可擅入,还请郡主稍待片刻。”   她没法子,只能转身离开,就在这时,陈谭从殿内快步出来,行至她跟前,对她敛衽行了一礼“殿下请郡主进殿。”   段缱一愣,正疑惑母亲怎么知道自己跟来了,就见陈谭冲她微微使了个眼色,心里一警,面上不显,冷静地和她道了声谢,跟着她步入了殿内。   陈谭把她领入殿内就躬身告退了,赵静和段泽明待在里间,有厚厚的珠帘帷幕相隔,并不知道她的到来。   果然,此举是陈谭自作主张,赵静根本就没有宣她入殿。   段缱不清楚她为什么会这么做,但她真的很想知道里面两人的谈话,想知道父亲为什么在殿上闷闷不乐、看上去对这门亲事并不赞成,就没有再去深想,小心找了一处容易藏着的地方,放轻呼吸,尽量靠近了听里面的谈话。   一开始,里面的声音还有些模模糊糊的,她听不大清,和没过一会儿,段泽明就猛然拔高了声音,吓了她一跳。   “你就是想着退路,也不能牺牲咱们的女儿” 第30章   临华殿里间, 段泽明霍然起身“你就是想着退路, 也不能牺牲咱们的女儿”   “你以为我就想这样”赵静也从席上站了起来, 沉着脸看向他, “是,我是可以推了这门亲事, 但之后呢霍景安会就这么善罢甘休如今藩王的情势你不是不知道,我打压了两年才勉强有了点成效,就这还造成了人心浮动, 要是推拒了这门亲事,会有什么后果你想过吗”   段泽明深吸口气“削藩事关重大, 不可能一蹴而成, 你想在几年间就取得成果根本就是”   “异想天开, 是不是”赵静打断了他的话, “我知道,这两年来我的动作是急躁了点, 可有那个让我慢慢来的时间吗那些人的野心越来越大, 越来越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赵峻和赵巍更是联合起来要置缱儿于死地,要不是缱儿福大命大, 她早就”   她越说越激动,到后来更是忍不住低头一阵闷咳, 段泽明连忙倒了一杯热水递给她, 被她一把打开, 强压着咳意继续说了下去。   “若非晋南王世子出手相助, 缱儿早就在青庐山泽明,这件事并不像你想得那么不堪,这里面或许有许多利益考量,但更多的还是真心实意。若非霍景安亲自提亲,缱儿也点头应下了这门亲事,我怎么可能不顾她的意愿就把她嫁出去难道我在你心里就是这么一个狠心的妻子吗,狠心到能连自己女儿的终身都可以拿去交换”   段泽明紧皱着眉,神情复杂地看着他的妻子“你敢说,这里面没有你的私心”   “私心”赵静怒极反笑,“你告诉我,什么叫做私心我的私心就是让逸儿和缱儿都能平安一世”   她转过身,厉声道“我们现在能够护着他们,是因为我把持着朝政,可将来呢陛下已经十三了,等再过几年,他大婚之后,我还有什么理由不让他亲政到时你还觉得我们还能护住段家,护住逸儿和缱儿他们吗”   “这件事我们不是已经商量过了吗,由我来教导逸儿,他能成器最好,若不能,也是我们命里注定,无福消受,你不能因为这一点就把缱儿推入火坑,那霍景安不是什么良配”   “就算逸儿能成器又如何一旦陛下亲政,要杀要剐还不是在他的一念之间”   段泽明焦躁不安地在室内来回走动“你怎么就不明白,亲政岂是那么容易就能做到的陛下一无亲信相助,二无理政之能,到时折子依旧由你过目批阅,圣旨依旧需要你的长公主印,亲不亲政又有什么区别”   “那藩王呢”   他脚步一顿。   赵静转过身,步步靠近着逼问他“我问你,藩王怎么办你是带兵平了他们藩地,还是把他们全部都灭门抄家这几年朝廷的情况你也都看在眼里,大魏眼看着就要有一场诸王之乱,以你我之力根本就无法避免,和晋南王联姻是唯一的解决办法”   “你这是在养虎为患”段泽明沉声道,“遇见一头爪牙锋利的老虎,你该拔掉它的牙,磨钝它的爪子,而不是好吃好喝地供养它,予取予求,把它的野心培养得越来越大”   赵静苦笑“我也想拔掉它的牙、磨钝它的爪子,可我手无利器,如何拔牙磨爪泽明,你信我一句,从始至终,我要的都只是我们一家人的平安。现在诸王以晋南王为首,霍景安又掌握晋南军政大权,只要他没有动作,其余六王也不会妄动,这样能为我们争取到更多的时间,给朝廷留一口喘气的余地。”   段泽明闭了闭眼“就是留了余地,又能有多少静儿,你觉得那晋南王世子是个甘心屈居人下、蜗居一隅的人吗万一你确定他不会掺和其中,与其他藩王一争高下”   赵静道“那更好,我们的缱儿会是皇后”   段泽明猛地变了脸色。   “从一开始,你就在打这个主意,是不是”   大魏气数将尽,早在几年前,他就察觉到了这一点。   或许对于平民百姓而言,改朝换代这四个字很是骇人听闻,可对于他们而言,却压根算不上一回事。他们这种人居高甚久,早已失去了对天家的敬畏,一向只对权势低头,没有谁会真的忠心一朝,忠心一代,就算是身为赵家人的妻子,在面对大魏气数将尽的事实时,也只是叹息一声就过了,更遑论其他人。   天子式微,藩王坐大,前朝勾心斗角,如今的大魏,看似歌舞升平,其实早已风雨飘摇。   妻子这些年一心扑在朝政上,勉强挽回着大魏的颓势,他本以为她是想延续赵家江山,也想过前路茫茫,这样下去何时才是个头,没想到妻子却早已做好了两手准备,把注压在了女儿的身上。   见丈夫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赵静别过脸,语调重新恢复了和缓“你没有我了解霍景安,他的确是一个危险的人物,但他也是真心喜欢咱们女儿的,缱儿嫁过去不会受委屈。”   段泽明长叹一声“少年之爱能有几时久那霍景安尚未加冠,不过少年心性,知慕少艾,又会对缱儿有几分深情”   赵静微笑起来“这就是我们女人家的事情了,你不用管。总之,这一门亲事,我是不会改变主意的。”   段缱立在外间,听着里面二人的对话,一时怔然。   她想起自己上一回给母亲送药时碰上父亲,那时他的神色看着就有点不对劲了,只是她没敢问出口,现在想来,父亲当时恐怕就是在为此事烦恼,怪不得他会欲言又止地叫住自己。   也怪不得她的阿兄会被拎去军营,原来不是因为父亲忽然起了管教阿兄的心思,而是为了能让她自己自主地选择亲事,不必被迫嫁人。   父亲的一片苦心,她竟然直到今日才知晓。   也是直到今日,她才知晓母亲竟然有着那样的心思。   皇后。   这是她从不曾想过的两个字。   段缱立在隐蔽之处,听着里面二人的对话,心中百感交集,直到话题开始转向别的,她才压下思绪,悄悄退了出去。   殿门口的几个女官不知何时都退到了长廊下面,门口处只立着陈谭一人,见她出来,微笑着上前敛衽一礼。“见过郡主。”   段缱在门槛处停住,低声问她“为什么”   陈谭静默片刻,轻声回道“殿下虽执掌大权,但于朝堂之事,亦有许多身不由己。”   段缱沉默一会儿,垂眸道了一声多谢,离开了临华殿。   她没有回碧玉阁,而是立在不远处的长廊下望着临华殿口,夜幕渐渐降临,晚风骤起,带来一阵秋凉寒意,采蘩回去取了一件梅色的斗篷过来给她披上,和采薇一道陪着她立在廊下。   她就这么在廊下等了半晌,终于等到了段泽明从殿里出来,定了定神,就沿着长廊走了过去,装作在半途恰好遇上,和段泽明打了个照面。   “爹爹。”   看见她,段泽明有些意外“来找你娘”   段缱点点头,又赶在段泽明开口前道“爹,这一门亲事女儿是自愿答应的,爹爹不必担心。女儿女儿很是仰慕晋南王世子,能嫁给他,是女儿之幸。”说后半句话时,她的脸颊染了一层红晕,声音也低了下去,只是在夜幕中不甚明显。   段泽明心中一震,他不知道自己刚才和妻子的谈话都落入了女儿耳里,还以为是自己在殿上的神情太过外露,让心思细腻的女儿察觉了不对劲,这才特意来安自己的心。   望着跟前微微低着头、一派温顺模样的段缱,段泽明就觉得喉咙口像哽住了一口烈酒,在火辣辣地灼烧着。   他的女儿,从小就这么懂事乖巧、惹人疼爱,可有的时候,他真希望她能刁蛮一点、任性一点,活得恣意洒脱一点。   他下意识地遗忘了赵静刚才的“两情相悦”之言,只以为自己女儿会答应这门亲事是迫于无奈,心里一片酸涩,良久才伸出手,揉着段缱细软的发心,回道“好,爹爹知道了。”   段缱笑着点点头。   淮阳郡王府。   书房内,淮阳郡王赵巍愁眉苦脸地坐在上首,不时地叹一口气。   “萱儿,你说,这、这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赵萱讽笑一声“父王都不知道的事,女儿又怎么会知道。”   赵巍无奈地皱眉“萱儿,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你父王置气”   “父王当初若是能听女儿一言,今日就不会是这幅场面了。”   赵巍有些心虚地咳嗽两声“这这不是当初父王没有看清局势嘛,乖女儿,好女儿,你快帮父王想个法子,再这样下去,父王可就要成为那霍赵两家联姻的踏板桥了。”   赵萱扯了扯嘴角“父王现在知道大事不好了女儿早就和父王说过,那秦西王面善心黑,是个奸诈之徒,不可能白白给父王分一杯羹。说是联手,其实就是找个替死鬼,事成最好,若事不成,这谋害长乐郡主的罪名可就全要父王来背了”   赵巍唉叹连连“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事情都已经做了,这时要再想着抽身而退,那对付你父王我的就不止皇长公主一人了”   赵萱道“现在也不止长公主一人了,又多了一个晋南王世子。父王,那晋南王世子可比长公主和秦西王要难对付得多了,长乐郡主成了他未过门的妻子,到时刺杀郡主的那一笔账”   她故意慢吞吞的没有把话说完,果然急得赵巍直拍大腿“我的心肝女儿,可别再说这些废话了,你快帮父王想个保命的法子吧” 第31章   见他这幅急得火烧眉毛的样子,赵萱在心里就是嘲讽一笑。   她这个父王, 本事没有多少, 野心却大得很, 总是肖想着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平日里妄尊自大,不把她这个女儿的话当一回事, 眼看着事情兜拢不住了,这才想起要她来帮忙了, 真是可笑至极。   她打心眼里看不起这个父王, 可偏偏淮阳郡王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刺杀段缱一事一旦败露, 整个王府都会受到牵连,只为着这一点, 她也得帮他把这事给摆平了。   兼之弟弟年纪尚小, 母妃又性子绵软,拿捏不住人,王府后院混乱不堪,许多人都盯着世子之位。她只有在赵巍面前站稳脚跟,成为他最得意的女儿,才能帮弟弟把这个世子之位坐牢了,不叫人看轻了他们母子三个。   想着这两点,赵萱慢慢缓和了神情, 平声对赵巍道“事已至此, 父王再唉声叹气也没有用了, 晋南王世子已与长公主连成一气,秦西王又小人奸诈,不可再上这一条贼船。为今之计,也只有把握住长公主独子这条路可走了。”   赵巍先是一愣,而后嫌弃地摆摆手“他不行不行,那段逸文不成武不就,你对他使美人计有什么用还不如对那霍景安使呢。”   说到这,他目光一亮,猛地拍腿道“对啊就是这个萱儿,你快去对那晋南王世子使美人计,最好能从中挑拨离间,让他和长乐郡主决裂,这样父王就不怕他们联手了。这个办法好这个办法好”   赵萱暗骂一声蠢货,心道她若能使早就使了,还轮得到他在这里指点江山面上笑容不改,继续耐心地给他解释。   “父王这个法子固然很好,可长乐郡主姿容无双,女儿就是再使美人计也比不过她去,到时偷鸡不成蚀把米,反为不妥,不如专心对付一人。更何况长乐郡主对她那位兄长敬爱有加,女儿若能得手,晋南王世子看在她的份上也不会太过为难咱们,更不用说长公主了。到时父王还有什么好怕的”   赵巍犹豫道“可要是秦西王忽然反咬一口,把刺杀长乐郡主的罪名全都推到我们身上,那该如何是好”   赵萱道“只要父王听女儿的,将与此事有关的人全都灭口,不留丝毫证据,那么就算秦西王把父王推出去,父王也可以一口咬定是被污蔑的。不过在最近一段日子里,还要麻烦父王继续与秦西王周旋一二,切莫让他察觉到不对劲。”   赵巍有些为难“这秦西王此人奸诈多疑,父王怕瞒不过他”   赵萱只说了一句话“父王是觉得秦西王好对付,还是晋南王世子和长公主好对付”   “好,就按你说的办。”她的话让赵巍一个激灵,“只是长公主寿辰已过,再过两天,归藩的诏令就要下来了,到时你回了淮阳,还怎么使美人计难道萱儿有把握能在近日事成”   闻言,赵萱就笑道“父王不必担心,女儿自有法子。”   段缱端着药碗步入殿内。   自从偷听了赵静和段泽明的那场争吵之后,她在面对赵静时就总是有几分心神不定,一半是因为赵静那日的皇后二字,一半是在犹豫着怎么开口解释,解释与霍景安的这一门亲事对她而言并不是负担。   她想让母亲不要为此担心,更不可为了此事与父亲争吵,坏了感情,可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有时话都到了嘴边,又被她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就这么周而复始,直到今日,当她又一次开始犹豫时,赵静却忽然开口,告诉了她一个消息。   她会在明日下诏,命诸王归藩,霍景安也在其列。   段缱惊住了。   见状,赵静解释道“他虽是世子,不在亲王之列,但他此行本就是代替他父王而来的,自然也要跟着其他藩王一道回去。更何况你们的亲事也需要他回去处理一趟,要不然于礼不合。”   这个礼指的自然是请期之礼,赵静虽然已经下旨赐婚,但具体的良辰吉日还要晋南王来商定,而后上表请奏,她批准了,才算是完成了整个吉日的择定。   至于霍景安回晋南后到底是和他父王一道商议、还是自己选定吉日,就无关紧要了,只要最后上表的奏折是以晋南王的名义呈上来的就行。   这些三书六礼,段缱都从书上看到过,不禁面庞微热,低头道“娘怎么忽然说起了这个。”   赵静笑道“你这几日总是心神不宁的,不就是为了他将要归藩的事情么你是从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娘还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她这话却是说错了,段缱还真不清楚霍景安即将离京的事情,这个消息也的确把她弄懵了,乍闻之下一阵茫然心慌,倒是终于不再想着那场争吵了。   “明日下诏归藩”这几个字一直在她的心头打转,直到回了碧玉阁,望见圆桌上绣好的荷包,她才回过神来,起身行至书桌前,写了一封请帖,命采蘩出宫送去了晋南王府。   次日,赵静下诏,命诸王在五日内离京归藩,不得有误。   同日正午,霍景安应段缱之邀,登门拜访了长公主府。   段缱已经在杏园等候多时,一看见自抄手游廊下走来的霍景安,她就站起了身,又忍耐地坐了回去,直到霍景安在采蘩的带领下进了水榭,她才缓缓起身,请他在石桌对面坐下。   不大的石桌上摆着几样精致的小菜,另有一樽白玉酒壶,这是她特意为他准备的饯别宴,就在他们上回见面的水榭之中。   等采蘩采薇带着其他人告退离开后,她就起身替霍景安斟了杯酒,浅声笑道“霍大哥,你不日就要离开离京归藩,我不便相送,就置办了这桌酒菜来为你设宴践行,望你笑纳。”   霍景安有些意外,在面对他的时候,段缱总是一贯矜持,鲜少有这般主动的时候,惊诧之余,心升意动,站起来低声推诿道“我自己来就行,如何好麻烦你。”   段缱莞尔一笑“正因为是你,我才会斟这一杯酒。”   她今日穿了一身海棠红的流仙裙,娇艳动人,一笑之下更是面若桃李,人比花娇,看得霍景安一阵血液上涌,喉间泛起一股奇异的瘙痒之意,咳了咳才勉强压下,保持了镇定。   他重新坐回凳子上,对着段缱捧起酒杯“既如此,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段缱一笑,和他敬了这一杯酒。   杯酒入喉,霍景安尝出这是晋南所产的蓬莱春洒,登时心中一动,看向段缱。   蓬莱春洒虽然香醇,却也较为性烈,段缱平日里只小酌过甜淡的酒浆,这一口酒下去,她的面上立时就起了一层薄薄的红晕,像是胭脂抹开了散在两颊,如同三月盛开的桃花。   霍景安看着,捏着酒杯的手就紧了紧,心似乎也像是被酒浸泡过一般灼烧起来。   他放下酒杯,道“你”   “霍大哥”却不想段缱也在同一时间笑着开口,把话撞了个正着。   片刻的惊讶之后,二人都互相看着笑起来。   “霍大哥,快吃菜吧。”她轻声道,“再不吃,菜就要凉了。”   霍景安微微一笑,拿起筷子“好。”   一开始,霍景安的筷子动得还算勤快,段缱也拿了根签子在那轻轻抿着果脯,慢慢的,霍景安的筷子越动越慢,段缱也半天都没咽下一块果脯,水榭里越来越静,有莫名的情愫在两人间渐渐升起,弥漫开来。   秋风渐起,吹落叶片于水面之上,湖水波光粼粼,在霍景安身上形成道道水波条纹。   段缱一边抿着果脯,一边偷眼瞧着,直到他放下筷子,她也跟着低了头,放好签子,装作是无意间抬起头来,微微笑着看向他。   “霍大哥,你吃好了”   霍景安低头闷咳一声,有些含糊地应了。   其实他根本就没有吃几口,只要一想到对面坐着段缱,他的心就平静不下来,连筷子都有些使不利索,更别说吃菜了。   为了防止被段缱看出不对劲,也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霍景安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仰头喝下,如此连续三次,才勉强平息了心底的那点躁动。   段缱安静看着,直到他三杯自斟作罢,才从腰间取下了一个东西,隔着桌子递给了他。   “霍大哥,这个送给你。”   霍景安一愣。   段缱颇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道“你即将归藩,我也没什么好送的,只有针线还算是拿得出手,就给你绣了这个样子是丑了些,但也能用用,希望你不要嫌弃它。”   望着手中的荷包,霍景安怔了片刻才回过神,刚要开口,忽觉荷包内部鼓囊囊的,像是塞了什么东西,打开一看,竟见到了一个香囊,坠着穗子蜷缩在里面,散发出一股幽幽的桂花香味。 第32章   他立刻明白过来“那一日你去摘花”   段缱轻轻点了点头, 面颊因为羞涩而染上几分桃晕。   那一日她去百树园摘花, 为的就是做这个香囊, 做好之后又觉得一个香囊单调了些, 就用同样的料子另做了一个荷包,只是姑娘家面皮薄, 东西做出来容易,要送出去却难,让她特意为了此事约见霍景安更是难上加难。   就这么磨蹭了几天, 段缱都没能鼓足勇气,直到昨日从赵静口中听闻霍景安即将离京的消息, 这才终于下定了决心, 写了帖子请霍景安过府一叙, 借着今日饯别的机会将这两物送了出去。   饶是如此, 当霍景安发现荷包里面的香囊时,她也依旧一阵紧张, 收紧了置于膝上的双手, 低声道“我本来只想绣个香囊, 只是想着一个香囊不大实用,就又另做了这个荷包香囊放在里面熏点香气, 闻着好闻些,你若不喜欢, 把它去了就行。”   霍景安低头看着手里的荷包香囊, 没有说话。   两个东西都很精致, 针脚绵实, 花纹繁复,一看就是用心绣的,他不是第一次收到这样的东西,却头一次为这泛起了一阵心潮。   对于段缱的感情,他一向都自认清楚,感兴趣、专注、喜欢程度步步推进,一切他都认识得清醒而又及时,所以他才会在柳荫初见之后就赶去救她,在丹明池边求娶她,在行宫与她赛马,向赵静提亲   在面对段缱时,霍景安虽然偶尔会有冲动,但更多的还是理智和清醒。   他知道自己喜欢段缱,可从没想过会到这么深的程度。   只是两样绣品而已,就让他心底掀起了一阵波澜,这是他从不曾有过的,无论是上一世的二十二年,还是这一世的两年。   他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喜欢这个姑娘。   霍景安想的这些,段缱全然不知,她安静地等了一会儿,见他迟迟没有回应,还以为他是不喜欢这两样东西,心中失落,双手把衣袂绞了又绞,面上也是一阵火辣辣的滚烫。   正当她咬了咬唇,欲抛下一句“你若不喜欢,扔了便是”起身跑开时,霍景安收拢了荷包,抬头冲她微微一笑。   “多谢你送我这两样东西。我会好好收着,一直贴身佩戴。”   段缱的一颗心霎时回到了肚子里。   她浅浅抿出一个笑容,轻声道“我帮你戴上”说话时,她两颊的桃晕又深一层,越显明艳动人。   对面传来霍景安几分沙哑的声音“好。”   两人都站起走到一边,段缱上前,接过霍景安递来的香囊,微微俯身,修长的手指在他腰间玉带穿梭片刻,很快就系好了这一枚香囊。   在她系挂香囊的同时,霍景安也在低头看着她,见她秀发垂落,露出洁白修长的脖颈,芬芳的发香混合着桂花的幽香一道袭来,喉间就起了一阵灼烧之感。   “系好了,你”挂好香囊之后,段缱就直起了身,只是还不等她把话说完,就被一阵大力拉进了霍景安的怀里,紧接着,一个略显暖湿的吻就落在了她的额头上。   她睁大了眼。   霍景安又低头埋进她的肩窝,低低唤她名字。   “缱缱”   他的唇瓣在她颈肩处轻轻贴着,若即若离间带起一股淡淡的酒香,迷离又暧昧。   段缱被他紧紧抱着,感受着他的体温与心跳,听着他的轻喃与低语,一颗心就止不住地战栗起来。   这是她头一次和男子这么亲近,就算是她的父兄,她也未曾这般靠近过,被霍景安贴着的脖颈处更是滚烫发麻,让她一阵头晕发软。   这未知的感觉让她有些心慌,她想退开,却被霍景安抱得极紧,连手都无法贴上他的胸膛,只能小声道“霍大哥,你你放开我”   她极力维持着镇定,但有些颤抖的声音还是出卖了她,彰显了她此刻的紧张与不安。   “等我回来。”霍景安没有动,依旧靠在她颈肩依偎私语,“等我回到长安,我就娶你。”   这一刻,段缱忽然想长久地靠在他的怀中,接受他的拥抱如果他的动作更守礼一点的话。   “好。”她轻声道,“我等你,我会等你的。在那之前霍大哥,你能不能先放开我”   怕他误会,她又补上一句“我不习惯这样”   软玉温香在怀,任是哪个男人都不会轻易放手,但霍景安也清楚段缱的性子,矜持守礼,今日能对他有这样一番表示已是难得,不能再得寸进尺,只得依依不舍地放了,只是临松手前又紧了紧怀抱,对于这一点,段缱倒没表示什么不满。   她总是这般,有时温润柔顺得让人忍不住放在心尖上疼宠,有时又总会耍一些出人意料的小脾气,让人欲罢不能。   霍景安松手之后,段缱就往后退了一步,有些羞赧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面飞红霞道“霍大哥,上一回本想带你游览杏园,不巧没有游成,今日,就让我再带你去游览一圈吧”   “好。”霍景安低应一声,“不过不必全部走完,你带着我在园内走完半圈就可,剩下的半圈,等我回长安来娶你时,咱们再一道走过。”   段缱微笑着放软了声音“好,就听你的。”   在赵静下发归藩令之后,藩王都陆陆续续地离开了长安,八月廿三,霍景安也率部众手下离京,踏上了前往晋南的归途。   他是从南安门走的,途经朱雀大道,段缱没有相送,而是上了道边一家酒楼的厢房,在窗后注目凝望,看着他一骑当先,策马在官道上疾驰而过,黑衣白马极是瞩目,直到他的身影被晋南王的旗帜与部众挡住,远远消失在了城门口的方向,才收回目光,缓缓关上了窗。   采薇见她神色怔然,怕她伤心,上前安慰“郡主不必太过伤感,世子不过归藩数月,最多半年,就会带着文书聘礼回长安给郡主下聘,到时郡主就能和世子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了。而且俗话说得好,小别胜新婚嘛。”   采蘩啐她一句“什么小别胜新婚,郡主还没成亲呢,哪里就来新婚了。”   采薇努努嘴“我就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忽的又一拍手心,笑道,“对了,我差点都忘记了,郡主就快要成亲了,那那些喜绣是不是该布置起来了”   大魏习俗,新人成婚,被褥床柜等一应事物都由新娘家置备,嫁衣更是要新娘亲手绣制,段缱身为郡主,自然有专门的绣娘来绣喜服,但总归还是要亲手绣上两笔,以求吉兆的。   采蘩笑道“难得你机灵一回,不过离郡主成亲还早着呢,且不用那么着急。”   段缱原本因为霍景安离京,心里有些空落落的,见她们两个在那成亲来成亲去地说嘴,心里的那层失落就散了不少,但也微红了脸,嗔道“还没影的事呢,你们就在这里诨说,再有下次,我可不要你们了。”   采蘩采薇对视一眼,俱都抿嘴一笑。   霍景安离开长安,段缱的生活并没有多大改变,只是偶尔会望着轩窗外的海棠树出神片刻,发一会儿呆,其余的时间过得都与她这十四年来并无二致,平稳顺遂,康泰无忧。   直到一日,她有急事要寻赵静,不等通报就入了殿,却看见赵静伏在案上咳得痛苦,陈谭在边上服侍着,空气中隐隐传出一股骇人的血腥味,她整个人如遭雷击,呆立在地。   她怔怔看着赵静伏案沉咳,忘了此番前来是为的什么事,只觉得全身一阵发冷,几欲晕眩。   等赵静发觉她时,她已经惨白了一张脸。   见无法再掩藏,赵静轻叹一声,又低低咳了两声,就把手里的帕子交给了陈谭,让她拿下去。   陈谭经过她的身边、对她行礼时,段缱瞧见了那洁白的帕子上有一团深沉的红色。   赵静合上案前的奏折,招呼段缱坐下。   秋意渐深,临华殿的地上铺了一层毛毯,段缱要坐下,却没掌控好力道,噗通一声跪在了地毯上,她也不改正,就这么就着跪坐的姿势看着赵静,有些发抖地伸出手去,握住赵静的双手。   “娘”她已经从赵静的神情上明白了一切,但是不敢相信,颤声道,“刚刚刚刚只是个意外,对不对太医说了,娘的病只是小病,只是病根难除而已,没有什么大碍,对不对”   她紧紧盯着赵静看“娘,你一定不会有事的,对不对”   赵静缓缓微笑,反复摩挲她的手背“是。你呀,就是爱瞎想,乱操心,娘好好的呢,不会有事的。”   放在往常,段缱在这种时刻通常会倒进赵静的怀里撒娇,但今天她做不出来。   虽然她刚才说了那样一番话,赵静也回了自己这样一番话,但她知道,这些话都只是安慰而已,是她在自欺欺人。   可她不敢再多问什么,生怕问出来的答案不是自己想要的,赵静这么说,她就强迫自己这么信了,只是心里冷得可怕。   她不敢对他人诉说这件事,包括段泽明,因为她不确定她的父亲是否知道母亲的病已经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了半个多月,直到一日,她在临华殿前遇上了一人,她整个人才第一次打起精神来。   神医俞三药的关门弟子,晏平侯之子宋安。 第33章   第一眼看见宋安时,段缱只觉得眼熟, 却想不起来这人在哪里见过, 但见他背着药箱, 又年纪轻轻,不过二十来岁的模样,就猜测着是否是新来的太医, 直到宋安上前对她请安见礼,她才想起来他是谁, 登时惊喜不已。   “宋大夫你回长安了”她按捺着激动道, “多年未见, 大夫可别来无恙”   宋安含笑回道“有劳郡主挂念, 草民一切安好。”   宋安,晏平侯宋远振幺子。成祖年间, 燕、齐二地勾结叛乱, 宋远振请缨出战,领三千兵马深入敌腹,斩获军士万人,俘虏燕宁王,成祖大喜,封其为关内晏平侯,享八百食邑,赐公候府邸, 一时风光无限。   宋安出生时, 晏平侯府已经兴荣多时, 按理来说,出生在这样一个公侯之家,生来就是该享福的,可他却自小体弱多病,及至三岁,更是高烧不退,药石难医。   侯老夫人请了高人前来,算出其命中带劫,需得二十年不食荤腥,不着锦服,游走世间,行医救人,方可度过此劫。   宋安是晏平侯老来之子,晏平侯对其宠爱非常,虽然万般不舍幼子年少离家,风餐露宿,但为了保其性命,还是决定谨遵此训。正巧晏平侯早年与神医俞三药颇有交情,就让他入了俞三药门下,改名为安,从此远离公侯门府,随着俞三药一道行走世间,学医治人。   说来也怪,自从拜入俞三药门下之后,宋安的身体就开始逐渐好转起来,晏平侯得知此信,感激涕零,更相信那算命之人所说,自己和夫人也开始茹素,修桥铺路,行诸多善举来给幼子积德积福,以求其一生顺遂。   这件事在二十年前曾经闹得沸沸扬扬,一度传为了奇闻,不过年月已久,现如今已经没多少人记得了。段缱会知道得这么清楚,还是因为她在十岁那年不慎落水,晕晕沉沉地治了三个多月都不见好,恰逢晏平侯大寿,宋安回长安祝寿,赵静把他请来过府医治,她就是在这段期间倚在赵静的膝畔,听说了这些奇闻异事的。   而宋安也果真不愧是神医弟子,多少太医大夫都看不好的落水之症,他只花费了数日时光就治好了,因着这项,赵静一直对晏平侯府另眼相看,如今侯府世子在朝为官,一直都得她的重用,也多少与此事有些关系。   宋安的医术,身为他曾经病人的段缱再清楚不过,因此当她认出他来时,不由激动万分,欣喜道“大夫前来可是为了替家母诊治不知尊师也是否一道入宫了”   她当然信得过宋安的医术,但如果连俞三药都一起前来,母亲的病就有十足的把握了。也是她这些天急昏了头,只顾着担忧病情,全然忘记了世间还有神医这么一号人物,要不是今日遇见宋安,恐怕再过半个月她都不会想起来。   太好了,有神医和宋安在,母亲的病一定能好起来   段缱忍不住一阵兴奋,可宋安接下来的话却泼了她一盆凉水,让她怔了半天。   “家师已于两年前仙逝亡故。”宋安低声道,“自家师亡故之后,草民谨遵家师遗命,云游世间,治病救人,于一月前满了二十年之期,前两日才回了长安,准备侍奉家中老小,尽子孙孝道。”   他的后半段话,段缱没有听进去,耳边只回响着那句“家师已于两年前仙逝亡故”。   刚才的兴奋没了大半,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心里逐渐升起。   难道天意如此她梦到过霍景安受群臣拥立,也梦到过母亲咳血病榻,莫非莫非将来母亲真的会所以霍景安才能将这大魏天下取而代之   段缱一个激灵,不,不会的,她也梦到过自己被人杀死,但自己还是好好地活下来了,那些梦境不但做不得准,反而还会因此对平常不注意的地方心生警惕,化险为夷娘亲一定会没事的,没事的。   她强迫自己不再去想这个可怕的念头,转而对宋安道“竟是如此尊师一生行医积德,救世济人,堪为医表,能有此神医,是我大魏之幸宋大夫,还请节哀。”   宋安先是静默了片刻,而后道“家父牵挂殿下凤体安康,草民一回长安,只见了宗族长辈,就被家父带着引荐入了宫中给殿下诊治。郡主方才可是想问此事”   段缱一听,立刻打起精神,询问道“家母病情如何”   宋安道“草民已经替殿下诊治过,但具体开什么方子,还要等问过此前为殿下诊治的太医方可。”   段缱这才注意到他身边还跟着一名宫女,想来是给他带路去太医署的,连忙让到一边,道“既是如此,还请大夫快快前去,家母”   想了想,她没有再多说什么,赵静的病情如何,宋安身为大夫自然清楚,不必她在这里多费唇舌,也不用说些什么“感激涕零”、“无以为报”的废话,还是让他早点去太医署跟太医商量怎么开方才是正经,便不再多言,催促那宫女赶快带着宋安前去太医署。   宋安离开之后,段缱就想入殿看看赵静情况,却被陈谭告知赵静正在里间与晏平候密谈,朱鸟门处还有不少等着觐见的朝臣,恐不得闲,便只能作罢,回了碧玉阁,悬着放了一半的心继续忧愁。   隔天一早,她就去了菀室阁向赵静请安,见赵静气色好多了,那另一半的心也终于放了下来,半个月来头一次露出了放松的笑容。   赵静的气色一日好过一日,段缱的心情也一日比一日轻松,她在私底下偷偷问过陈谭,在得知母亲咳喘与咳血都变少了后更是大松了口气,大觉病好有望,心中对宋安越发感激起来。   日子如流水般平静而过,宋安被封为太医令丞,每日入宫替赵静诊治。这一日,他照例入宫,给赵静请脉诊治,施行针灸。   针灸完毕,他行至一旁,提笔正准备再开一个新的药方,冷不丁听赵静询问道“宋太医,本宫的病情如何了”   宋安笔下一顿,沉思片刻,道“殿下体内的毒性正在深入肺腑,幸好尚未突破心肺大关,如此针灸一月,当是能将毒素逼在肺腑之外,不入膏肓。下臣”他谨慎地道,“有九成把握可保殿下性命无忧。”   “是吗。”赵静淡淡应了一声,“怎么个性命无忧法是缠绵病榻、每日靠参汤续命,苟延残喘地活上七老八十,还是毒素尽除,本宫康泰如初”   宋安放下手中毛笔,跪在地上朝她磕了一个头“下臣惶恐。”   “起来吧,本宫并没有怪罪你的意思。”赵静微微一笑,气质雍容高贵,“你若能有十足的把握替本宫把这病治好,那也罢了;若不能,就给本宫吊着精气,让本宫好好地活上这几年,把该做的事都做了,本宫照样重重有赏。”   宋安依旧跪在地上,道“下臣定当尽力而为。”   赵静嘴角就显出一丝微笑来“好孩子,你和你的兄长一样聪慧过人”   九月下旬,秋意渐深,寒风开始变得萧瑟起来。   段缱在前几日受了点风,咳嗽了两天,经宋安一副药后已经好全了,只是不巧碰上了小日子,稍觉体虚,就懒懒地窝在碧玉阁里歇着。   赵萱的帖子就是在这时送来的。   一个月前赵静下诏命诸王归藩,赵萱本该跟着淮阳郡王一道回去,却不想染了风寒,高烧不起,无法经舟车劳顿。淮阳郡王爱女心切,上折恳请让赵萱留在京中养病,赵静准了,赵萱就留在了长安,只是因着染病,不好再继续宿于宫中,就住在了淮阳郡王府里养病,一住就是一月之久。   段缱不知道她是真病还是假病,但这一个多月来,赵萱的确是安安分分地住在王府里,没有任何动作,直到今日,才由侍女递了这么个帖子过来,邀请自己去淮阳郡王府的别庄赏景。   她看了一眼请帖,微微一笑“她的病可终于好全了。”   采蘩不解其意,小心询问道“郡主可要赴约”   段缱摇了摇头,将帖子递还给采蘩“你去回她的侍女,就说我身子不便,赴不了约,请她改日再邀吧。”她倒是想看看,她推了邀约,赵萱会怎么应对。   而就在段缱推拒邀约的第二天,赵萱就打着探望长乐郡主的名头进宫求见了段缱。   女眷入宫一向由皇后管理,但赵瀚尚未娶妻,后位悬空,也并无妃嫔,这一事项就落到了赵静头上,赵静日理万机,无暇理会这些琐事,便让陈谭全权掌管了此事,该准的准,该拒的拒。   话是这么说,但涉及到重要之人的入宫求见,陈谭还是要前去请示赵静的,不过赵萱显然不在此列。一见到她请入宫中的牌子,陈谭就去碧玉阁寻了段缱,询问她的意思。   对于赵萱的求见,段缱有些惊讶,毕竟这一个多月来都没什么动静,她还以为赵萱是个沉得住气的,没想到这么快就来第二招了。   转念一想,赵萱昨日才送了请帖,今日又递了牌子,如此想方设法地想要见她,不是有什么重要的话要对自己说,就是有什么非要达成不可的目的,起了几分兴趣,对陈谭道“她既然好心来探望我,又如何有不见的道理,请她进来吧。”   陈谭便命手下宫女去青雀门请了赵萱入宫,自己则是回了临华正殿,继续去服侍赵静。   约莫过了盏茶时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在碧玉阁外响起,赵萱一袭淡紫秋装,在宫女的带领下入了屋子,笑着对段缱请安见礼。 第34章   “宜华见过郡主, 郡主万福安康。”   因着身子确实还有些不便, 也因着想看看赵萱如何应对, 段缱并没有起身上前, 而是倚靠在美人榻边,颔首浅笑着对赵萱回了一礼, 道“多日不见,县主别来无恙听闻县主前月感染风寒,高烧不退, 不知如今可都大好了”   赵萱抬起头,落落大方地笑道“有劳郡主挂念, 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段缱微微一笑“那就好。昨日承蒙县主邀请, 原不该辞, 只是我这几日身子乏累, 实在不便,只得推了县主的邀请, 若有得罪之处, 还请县主见谅。”   赵萱笑道“郡主言重了, 是宜华没有弄清楚情况就贸然邀请郡主,今日又入宫求见, 要说请罪,也该是宜华向郡主请罪才对。”   她说着, 上前一步, 在段缱倚靠的榻沿坐下, 微微低了头, 小声道“宜华有几句话想要告诉郡主,还请郡主屏退左右。”   段缱没说什么,示意采蘩采薇都先下去。   她对赵萱还是颇有好感的,长安贵女多克己守礼、谨言慎行,相处起来没甚意思,赵娴又话中带刺,和她互相看不顺眼,像赵萱这样谈吐爽利的,她还是第一次见,难免心生亲近,只可惜淮阳郡王谋划刺杀过她,连带着让她对赵萱也心生疑虑起来。   要是今日之谈能打消赵萱的嫌疑就好了,她还是挺喜欢和这样的人交朋友的。   这么想着,她问道“不知县主有何要事”   赵萱低头静了片刻,道“不瞒郡主,宜华此前的确身染风寒,却非偶然所致,而是我在冷水里泡了两个时辰,故意为之的。”   段缱一愣,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接,一时间倒有些不知道该接什么话了,半晌才道“县主为何”   “因为我想留在长安,给自己争取一个机会。”赵萱轻声道。   段缱微微蹙眉“机会”   “不错。”她抬起头,伸手握住段缱双手,殷切道,“郡主,实不相瞒,宜华这次之所以装病也要留在长安,为的就是令兄段公子。我段公子虽然拒绝了我,可我心里还是放不下他,不想就这么放弃他回淮阳郡主,求求你帮我一回,好不好”   段缱眸色微凝,坐直了身子,“帮你”她心中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面上却不显,带着几分疑惑的微笑道,“县主何出此言”   “郡主冰雪聪明,一定能够明白宜华的意思。”赵萱看着她,“那一日在重霄楼上,段公子并没有收下我的香囊,我也知道,我相貌平平,配不上段公子可我不想放弃我想再争取一把”   她握紧了段缱的双手,急切道“今日宜华前来求见郡主,就是想求郡主再帮宜华一回。郡主,求求你再帮我一回,让我再见段公子一面。”   段缱有些吃痛,不着痕迹地把手从她掌心里抽了出来,垂眸道“县主,感情之事是不能勉强的,县主天仙样貌,家世显赫,定有无数男子倾心县主,县主又何必执着于家兄呢”   “我知道。”赵萱道,带着几分失落,“这些道理我自小就明白可我就是想试一试。郡主,对于段公子来说,我不过是个和他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萍水相逢,他并不了解我,也不知道我是个怎样的人,所以才会拒绝我我的这份情意。”   段缱道“县主想要如何”   赵萱抿唇“我就是想让他能多了解了解我,这样就算他再次拒绝,我也心服口服,死心了。像现在这样,我心里总是会忍不住乱想,觉得段公子会拒绝我,只是因为不了解我的为人,不敢贸然接受这份情意,如何也放不下他”   段缱没有回答,在心里思量着她这话的真假。   赵萱又道“郡主放心,我不是要缠着令兄,我只是想再见他一面,一面就好。”   段缱依旧沉默不语。   赵萱见她始终不开口,心里一横,干脆把话豁出去说了“郡主不妨想想,若今日换了郡主是我,晋南王世子是段公子,世子因为不了解郡主的为人就拒绝了当日殿下的赐婚,郡主可会甘心”   段缱抬眸,似有为难“县主有所不知,家兄已入行伍,平日里都宿在军中营房,难得空闲。县主若想见家兄一面,恐怕有些困难。”   见她终于松了口,赵萱忍不住一喜,道“不要紧,再晚我都能等,只要能让我和他见上一面就好。”   “好。”段缱柔柔一笑,“既然县主愿意等,那长乐就尽力一试。”   赵萱达成目的,心中大喜,忙行礼道谢不迭,又和段缱闲聊了半晌,这才带着得意与满足离开了碧玉阁。   望着赵萱聘婷离开的背影,段缱靠在榻边,怡然一笑。   片刻后,又幽幽轻叹了口气。   看来,她是交不到这个朋友了。   赵萱离去之后,采蘩采薇就回了里间,采薇性子急,心里藏不住话,一进来就问道“郡主,那宜华县主来见郡主是为了什么事是不是为了大公子”   段缱笑着瞥她一眼“你倒对阿兄上心,莫不是春心萌动,看上我那阿兄了”   采薇顿时涨红了脸,羞道“郡主奴婢不过随口问一句,怎么就扯到这上面来了”   段缱笑道“当真只是随口一问你是我的贴身丫鬟,若真有了什么喜欢的人,放心大胆地和我说,我替你做主。”   采薇跺了跺脚“郡主”   “好了,不说笑了。”见她大有下一刻就要掩面奔走的势头,段缱也不再逗她,接过采蘩递来的茶杯,一边掀起盖沿,一边垂眸笑道,“依你们看,那宜华县主对大公子是真心还是假意”   采蘩采薇对视一眼,都不敢擅答。   段缱本来也没想听她们的回答,故此只微微一笑,在袅袅升起的茶水白雾中垂下眸,掩去了眼中的情绪,不再说话。   十月初十,段逸照例休沐一日,段泽明也在同天休沐,段缱自然不会错过这个父女兄妹难得相聚的机会,前一晚就回了公主府住着,还说动了赵静也回府了一个时辰,一家四口时隔半年再一次吃了一顿团圆饭,让她欢喜了半天。   更让段缱感到高兴的还是段逸的转变,上一回在未央宫前匆匆别过,她看似不想理会段逸,其实早已把他的话记在了心里,特意在半个月后他休沐时回了一趟公主府,来了一次谈心。   在得知段逸为她当日那话触动、决心改头换面时,她心里自然一阵兴奋,可还是不敢托大,毕竟段逸一向都是三分热度,直到这几个月来见他变得越发沉稳,虽然还是喜欢在闲暇时逗鸟玩,对她说话时也依然是不着四六的模样,但相比以前已经要好多了,不再一看就是纨绔的模样,也有了几分正人君子的派头,这才心中大石落地,好好地为他阿兄高兴了一回。   再加上赵静的病情在宋安到来后有了明显的好转,这几日甚至都不闻一丝咳声,更是让她觉得一切都在好转,为此激动不已,勉强才按捺住了那阵兴奋,只在待人接物时都带着掩不住的笑意,直让段逸追问她最近是不是遇上了什么好事。   对此,段缱是这样回答的“我是没有什么好事的,不过阿兄这里么,倒有一桩。”   “我”段逸正用瓜子喂着鹦哥,听段缱这话来了兴趣,转头笑问,“我能有什么好事说来听听。”   段缱微笑道“阿兄可还记得宜华县主”   “县主”段逸一呆,“什么县主”   段缱道“就是当日在重霄楼上送你香囊的那位宜华县主啊。阿兄,你还记得她吗”   段逸恍然大悟“是她啊”   说完,他像是反应过来什么,警惕地看着段缱道,“你忽然提她做什么怎么,又想给你阿兄牵桥搭线啊我可丑话说在前头,上一回我是看着你的面子才没有对那县主说重话,这回你要是再自作主张把我们两个凑到一块去,休怪我不留情面。”   顿了顿,又道,“不对啊,她是县主,那她不应当是郡王之女不应该回封地了吗,怎么还在长安”   段缱抿嘴一笑“还不是因为阿兄偷了人家一颗芳心,现在人家上门讨债来了,阿兄自个看着办吧。”   段逸大呼冤枉“我可什么事都没干小妹,这话你可千万别在爹娘面前说起,爹也就算了,顶多打我一顿,娘要是知道了,还不得三媒六聘地让我把那县主娶回家来,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见他满脸恐慌地喃喃自语,段缱忍俊不禁,扑哧笑道“好了,我不过瞎问一句,阿兄既然没这个想头,妹妹自然不会把阿兄往火坑里推,阿兄尽管放心。”   她也的确没有再让段逸跟赵萱见面的打算,毕竟赵萱接近她们兄妹两个十有八九是别有居心的,在这样的情况下,她要是还把段逸往陷阱里推,那可枉为人妹了,毕竟她这阿兄心眼实诚,经受不起别人的哄骗。   左右她只对赵萱说了一句尽力一试,这能不能成功,也不是她能说了算的,不是么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段缱的生活都过得平静无比,赵萱在这期间又邀请了她一次,请她去别庄赏景,她应邀去了,也做好了接受赵萱询问的准备,可赵萱却好像忘了当日的谈话一般,只拉着她在别庄各处赏景,和其他贵女笑谈,倒让她心生疑惑,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当然,别的冲突还是有些的,比如赵娴,在赵萱于淮阳郡王府养病的时候,她也在娉芳阁养着“病”,待一个多月过去,“病”养好了,她就在宫道半途拦住了段缱,只是还没等她说些什么话,赵瀚就从一边走了来,阴沉着脸喊了一声“大姐”。   赵娴看他一眼,神色来回变幻,终究没有再说些什么,只是狠狠地剜了段缱一眼,冷哼一声,带着宫女离开了。   全程,段缱脸上都带着无可挑剔的笑容,等赵娴走了,她上前两步,对赵瀚敛衽道了声谢。   赵瀚望着她,冷笑一声“表姐这声谢,朕可担当不起。表姐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与虎谋皮,可是自寻死路。”   段缱只当没有听懂,微笑着道“多谢陛下指点。”   赵瀚碰了个软钉子,颇感无趣,又心有不甘,冷笑道“还有,朕的这位大姐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表姐,今后在宫中的日子你可要万般当心,虽有姑姑护着,可有些事情是你有老天护着都躲不过的。你好自为之。”   段缱浅笑依旧“多谢陛下教诲,臣女铭记在心。”   赵瀚拂袖离去。   采蘩担心地上前“郡主”   “不必担忧。”段缱抬起头,沉稳道,“他们越是话说得狠,就越是心里虚,不用放在心上。走吧,回碧玉阁。”   “是。”   秋去冬来,转眼腊月来到,段缱生辰将至。 第35章   今年的生辰不同以往,有些特殊, 魏礼曰, 女子满十五者行笄礼, 而过了这次生辰,段缱就年满十五了。   对于及笄之礼,大魏承袭前朝, 皇室公主笄礼与生辰同日而办,其余女子则是在年满十五后的第一个上巳节行笄之礼。赵静本想让段缱礼同公主, 生辰笄礼合二为一, 以示尊荣, 段缱不想张扬, 一番劝说,终是打消了她的这个念头, 依着自己的意思, 只在长公主府操办生辰宴,且不大办,只置小宴。   说是不大办,可赵静的身份摆在那里,谁也不敢轻慢对待,早从半个月前开始,就有源源不断的贺礼从各地送了过来。赵静忙于朝政,无暇顾及这些, 段缱就一人带着管家婆子处理礼单、往来送客等事, 把公主府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 让赵静又是心疼又是欣慰。   “娘的缱儿真是长大了,懂持家了。”她抚着段缱的脸庞笑道,“看来呀,等日后你嫁去了晋南王府,娘也不用怕你被王府诸事为难了。”   惹得段缱一阵羞意,低头笑倒在她的怀中,撒娇不肯再管理家中诸事。   相比起赵静,段泽明的回应就要简单粗暴得多,直接一脚把段逸踹回了府里,命他去前堂接客,好生尽一尽兄长之职,让段缱在兰渠阁里歇着,不必再管其他事情。   如此一来,段缱就轻松多了,又回到了往日看书习字的生活,偶尔来了兴致,就叫采蘩拿礼单来过目一二,看看有什么喜欢的。   她生长于高门世家,自小见过不少奇珍异宝,礼单多数只是略一遍就过,几张单子下来,也不过得了两三样感兴趣的东西,其余的都被她放入了库房,不多看一眼。   按理来说,过生辰是一件喜事,十五的及笄生辰更是意义甚大,可随着日子的临近,段缱却越发打不起精神来,总是恹恹的,对什么东西都没兴趣,整日望着院子发呆,不再浏览礼单,也不再阅书习字。   她的反常,两个贴身侍女都看在眼里,也觉得奇怪,只是不敢上前相问,只能在私底下偷偷谈论,同时越发尽心地伺候着她,期盼着她能早日重绽笑颜。   一日,段缱行径游廊,看见廊下盛放的红梅,忽然来了兴趣,想修剪一盆红梅花枝,便命采蘩采薇去取盆景来,两人领命去了,在回途中又谈起了她这两日的闷闷不乐。   采薇皱眉思索片刻,忽然道“采蘩,你说郡主会不会是思念晋南王世子了世子离京已经四个多月,眼看着郡主的生辰都要到了,晋南那边还没消息郡主会不会是因为这个才闷闷不乐的”   采蘩一愣,道“这我倒是没有想过,或许是吧”见采薇一脸恍然的神情,又连忙告诫道,“你可别在郡主面前浑说,郡主这几日已经够烦闷的了,你可别再给郡主添麻烦。”   采薇撇撇嘴“我自然不会在郡主面前多嘴,可是采蘩,你说晋南那边什么时候才会传信过来”   她有些不满地抱怨起来“那晋南王世子也真是的,郡主不稀罕他时,他就绕着郡主转得勤,甩也甩不开;等亲事定了,又摆起谱来了,快四个月了,连封信都不寄过来,我真是替郡主不值”   吓得采蘩忙道“我的姑奶奶,你可别在人前说这些话,尤其是郡主面前。好了,快别在这说闲话了,郡主今日好不容易来了兴致,想修剪梅花盆景,咱们可不能耽误了。”   两人是在兰渠阁外的长廊下说的,段缱素喜清静,不愿丫头婆子一大堆的围着,除了她们之外,其余下人都被分派到了后院别处。放在往常,这样的对话是难以被人听见的,可今日却巧了,段缱在屋子里等了许久也不见她们回来,有些不耐,起身想去门前看看情况,却不想才走到珠帘后面,就听见了采薇带着不满的小声抱怨。   自然的,两人接下来的对话,也都被她听了个清清楚楚。   她有些发愣,不是因为采薇的抱怨,而是忽然意识到霍景安居然已经离开了有四月之久,而她自己甚至还察觉不到这一点。   仔细想想,她这几日的烦闷不安好像还真的和霍景安有些关系。   自从霍景安离京之后,她就被一堆事情缠着,先是担心母亲的身体,关心宋安能不能治好母亲的病,接着又是自己感染风寒,应付赵萱赵娴等人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她就是想起霍景安,也只在夜深人静时想一想,白日里总有别的事要去操心。   想来是她近日里松散无事的缘故,人一得闲,就总是容易想东想西,再加上自己的生辰将近,不论是熟悉的还是不熟悉的都送上了贺礼,甚至连秦西王与淮阳郡王都遣人送来了一车贺礼,却不见晋南那边的,所以才有些烦闷的吧。   她这几日无故烦闷,自己也为此苦恼,只是始终找不到根由究竟,只能作罢,没想到却被采薇一语道破。   至于其它的那些抱怨,像是书信之类,段缱倒没有多么在意,晋南与长安相隔甚远,往来不便,书信一来一回要花费不少日子,再者,她自己也没起过寄书信的念头,霍景安那边不来,也能理解。   至于迟迟不传婚期之信,就更是好解释了,藩王无诏不可入京,晋南王若要请期,也只有等来年四月望朔拜朝的时候,这些她都心里有数,平日里也没提过,倒没想到会让自己的丫鬟这般愤愤不平。   这么想着,段缱心中就是一阵宽慰,她挑起珠帘,行至外间廊下,对着明显被吓到的二人微微一笑“在门口叽叽咕咕地说些什么呢,还不快把盆景搬进来,我可等了许久了。”   腊月初九,段缱的生辰之日,一大清早,她就起身梳洗完毕,在院中跪拜天地,奠茶焚纸,去宗庙祠堂行礼祭拜,而后又去前堂对段泽明赵静二人行礼磕头,受段逸的贺寿见礼,喝暖茶吃寿桃,一番折腾忙活,很快就过去了一上午。   至午时,逐渐有宾客到访,段缱虽然说了不要张扬,生辰只办小宴,可架不住赵静喜欢排场,对于唯一的爱女生辰,她自然不可能就这么冷冷清清地过了,早广发请帖,邀了诸多命妇贵女前来。   长公主有请,众人不敢怠慢,公主府门前车水马龙,围了个水泄不通,都济济来了一堂。段缱对此有些无奈,但也知道这是母亲爱重自己,便没有说些什么,带着众贵女去了杏园,观梅赏雪,吟诗作画,倒也和乐。   及至晚间,不仅重臣公侯,甚至连赵瀚赵娴也来了公主府,府里热闹喧天,待酉时主宴开启,众人齐贺段缱生辰大喜,更是颇有几分百官同贺的味道。   段缱用余光扫了一眼,果然见赵娴面带不满,赵瀚则是一如既往的神色阴沉,心中暗叹一声,这般排场,还真是礼同公主,母亲这是已经完全不把他们二人放在眼里了,如此张扬,可是祸非福。   不管段缱心中如何作想,宴会还是要继续下去,因着不在宫中,众人分席而坐,外男坐于外堂,命妇贵女则在里间用膳,外边搭了戏台,里间也置了屏风,请了宫中的乐师前来,一时笙歌鼎沸,丝竹戏曲交替不断,热闹至极。   段缱一向不怎么喜欢吵闹,甚至被吵得有些头疼,但见众人在场,便忍着没说什么,只是垂眸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热汤,宴至一半,陈谭忽然快步从外面进来,附在赵静耳边说了些什么。   赵静听了,面上浮现出几分惊讶,微微点了点头。   陈谭领命而下。   段缱看在眼里,心中疑惑,但见赵静没有别的表示,其余人也都没注意到这些,还以为是外头的前朝之事,也没再去想。   如此又过了半晌,膳食撤下,侍女奉上银丝寿面,众人都挑了一缕吃了,又祝贺了段缱一番,吃了巡酒,也差不多到了该散宴的时候,段缱就对赵静道自己有些乏了,想回去休息。   这本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宴至末尾,由主人道乏,进而引出散席之语,可还不等赵静说些什么,赵娴就笑道“表妹是今日的寿星,如何好先行离席快坐下,表姐敬你一杯,贺你生辰大喜。”言语间明显能察觉出几分阴阳怪气。   段缱只作不知,微笑着道了声谢“承蒙表姐抬爱,只是表妹实在有些乏了,想回去歇歇,表姐的这杯酒,还是等表妹来日再敬吧。”   赵娴道“如何使得表妹不敬表姐这一杯酒,可是看不起表姐”   赵萱道“郡主可是觉得有些闷不妨让宜华陪着郡主在外面走走,散散心如何”   段缱垂眸,但笑不语。   赵静把三人互动尽收眼底,笑道“缱儿既然累了,就先回去休息吧。”她吩咐一声采蘩采薇,“好生陪着郡主回屋。”   二女忙应了声是,陪着段缱起身离席。   段缱离开时,隐约听见里面传来赵静“时辰也不早了”之语,她没有再去听,踏上抄手游廊,往后院走去。   冬日天黑得早,宴会又举行了许久,外头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昨晚下了一场大雪,白日里本来已经放晴,到了晚上,又开始飘起细小的雪花。段缱披着斗篷,带着雪帽,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饶是如此,等回了兰渠阁时,她也依旧双颊发冷,手心冰凉,捂着手炉在屋里歇了半晌,才觉得暖和了些。   就在此时,采薇忽然一把挑起了珠帘,激动道“郡主世子、世子过来了” 第36章   段缱一下从榻边立起, 铺在膝上的锦缎毛毯从身上滑落, 她浑然不觉, 只盯着采薇道“你说什么谁过来了”   “世子是晋南王世子”采薇喘着气道, 她像是刚从外边跑来,双颊红扑扑的, 头顶上还沾着零星的雪花,说话上气不接下气,“刚才、刚才陈姑娘来寻奴婢, 说是世子来了府里,正在花厅里等着, 请郡主过去呢”   霍景安   他来了府里他回长安了   段缱惊疑不定, 还以为自己听岔了, 正要再问, 采蘩也挑起帘子走了进来,一边捡起地上的锦缎毛毯, 一边对她笑道“正是这般, 陈姑娘正在外边候着, 郡主可要去见一见”   这一下,段缱才真的相信霍景安来了府里, 回了长安,只是依旧有些不敢相信, 前些日子她还以为再见面要等到来年四月, 怎么不过转眼之间, 他就来了长安   “他回长安了”她犹自难信, “什么时候”   话一出口,她就回想起了宴上陈谭对母亲附耳私语的一幕,心中闪过一个念头,难道刚才陈谭就是为了这事入内禀报   采薇的话印证了她的猜想“听陈姑娘说,是才回长安,安置好了人马就立刻赶了过来,想见郡主一面。”   才回长安安置好了人马就立刻赶了过来   段缱怔怔立着,心中反复念着采薇的这两句话,一时间心旌摇摇,思潮迭起,整个人如踏云端,犹置梦中。   霍景安居然在这一天回了长安,在这个大雪纷飞、年关将近的时候在她的生辰之日,登门过府地来见她   想着这些,她就柔肠百转,半晌说不出话来,采蘩不知她心中所想,见她默然不语,还以为她是被这消息给惊住了,一边整理着手上的毯子,一边道“陈姑娘按着殿下的吩咐把世子安排在了别苑的花厅,现下正候着呢,郡主您看要不要去见上一见”   不等段缱回答,采薇就急急道“当然要见了,今儿个可是郡主的生辰,世子赶赴长安,定是为了不错过郡主的生辰,要是错过了这一回,就是明儿再见,意义也不一样了。”   她一心向着段缱,前几日私底下抱怨霍景安,也是在为段缱鸣不平,觉得霍景安慢待了自己郡主,直到今晚得知他连夜登门的消息,这才明白过来自家郡主是得他真心相待的,登时去了往日的那些偏见,一门心思地为他二人打算起来。   段缱靠着几案,一边平复着心情,一边道“采薇,你去取那件红梅压雪的斗篷来。采蘩,你”   她伸手抚上面颊,想了想,还是在梳妆台前坐下,命采蘩给自己描眉点唇,又簪了枝碧玉簪,细细整理了一番仪容,这才起身行至珠帘处,披上斗篷,戴着雪帽出了兰渠阁。   陈谭已在外间等候多时,一见段缱出来,就向她敛衽行了一礼,带着主仆三人往别苑花厅走去。   外头细雪纷飞,寒气深重,饶是段缱裹着厚厚的斗篷,也无法避免地手脚发凉,可她的一颗心却异常火热,一下下地咚咚跳着,让她忘却了这天地间的寒冷。   她紧握着双手,跟在陈谭身后,一路从廊下穿行而过,很快来到了别苑的月洞门处。   陈谭向她道了一声“世子就在里间”,就行礼退下了,采蘩采薇也识趣地停下了脚步,没有再往前去,余下段缱一人提着琉璃宫灯,独自进了别苑。   花厅离月洞门并不远,她只行了片刻,就望见了花厅前的台阶,也望见了台阶上立着的人影。   这一路上,段缱都在想着见到霍景安时该说些什么,腹稿打了一遍又一遍,可当她真的见到了人时,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细小的雪花从黑暗的天际簌簌而下,花厅外挂着精致的宫灯,烛火摇曳,照亮了晶莹剔透的雪花,也照亮了台阶上立着的那个人。   霍景安立于台阶之上,一袭玄黑袍衫,大氅加身,长发以玉环束起,有零星的雪花落在他的发梢肩头,悄然融成点点晶莹,昏黄的烛火在他的脸庞上洒下一层朦胧光晕,映照得他整个人如仙如画。   他盯着段缱看,眼底似有风雪回旋,又似浩瀚夜河,深邃如同墨玉。   段缱也怔怔地望着他,一时间忘了身在何处,只觉喉头哽咽,眼眶发热。   霍景安从台阶上走下,行至她的跟前,对她颔首见礼。   “郡主生辰大喜,”他道,“下臣恭贺来迟,还望郡主见谅。”   段缱心中一暖。   有细小的雪粒沾染上她的睫毛,不消顷刻便化成了水珠,一眨眼,就在黑夜中泛起一点晶亮。   她低下头,软声浅笑道“世子多礼了。”   她本就生得极美,今日又穿了一袭红白相间的裙裳,外罩着件红梅压雪的斗篷,整个人如同一枝绽放的红梅,低头垂首间便带出一丝娇怯风情,光是看着,就忍不住让人一阵口干舌燥。   霍景安离开长安近四个月,不说时刻念着段缱,每隔几日总会梦上那么一回,他正直年少,血气方刚,有这种梦再正常不过,那时身在晋南,美人远在天边,可真近在眼前了,他却又不敢妄动,生怕唐突了佳人。   比如此刻,望着垂首浅笑的段缱,他就有一种把她搂入怀中的冲动,想亲她、吻她,可最终,他还是压下了这份绮念,上前一步道“快进来,外面冷。”   段缱微微点了点头,跟着他进了花厅。   花厅本是接见外客之所,但因着赵静常年宿在宫中,段泽明多于正厅前堂接见同僚,段逸更不必说,正经往来的友人没有几个,这里就被搁置了,只是偶尔派人洒扫一番。   厅中烛光昏暗,只能看清一方事物,段缱扫了一眼,就着夜色立在东侧的花几前,望着摆放在上面的花枝盆景沉默不语。   数月不见,她终是有些紧张,无法如常地面对霍景安。   霍景安看出她的心思,也不勉强,立在她身后道“我此番来京,主要是为了两件事。一是奉上父王奏折,与殿下请期,定下你我二人的婚期;另外一件,就是恭贺你生辰大喜。”   听见婚期二字,段缱面上一热,心跳有些加快,等听完了他后半句话,更是动容不已,低声道“生辰年年有,不是什么大喜事,你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地从晋南赶来你刚回长安”   霍景安道“才回来不久。”   “不久”   “一炷香前才入了城。”   一炷香那可真是够短的了。   论着规矩,无论京外官员,亦或是封地藩王,在入京时都需进宫述职,才可居府住下,更没有大晚上进城的。   想起采薇说的安置人马,又回想起陈谭匆匆入室的模样,段缱大概猜到了是怎么回事,想来是霍景安带着人马晚间入城,惊动了守城士兵,守将前来请示赵静,是否要放人吧。   也只有他才敢这么嚣张了,连夜入京,不向母亲述职就登门过府地来见她。   不既然是由陈谭带着自己来见他的,那么这一次的相会母亲必是清楚,也定是默认了的。   想到这里,段缱面上一红。   “缱缱。”正在此时,霍景安低低开了口,“你转过身来,我有样东西要送给你。”   段缱一愣,心跳再度加快了半分。   她转过身,面上微热地看着霍景安道“霍大哥,你要送我生辰贺礼”   霍景安摇摇头,托起她的手,从腰间取下一件东西,套上了她的手腕。   段缱只觉一阵凉意袭来,紧紧贴着肌肤,让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这是我母妃留给我的。”霍景安握着她的手腕道,“母妃出身南疆,极爱银饰,尤其这枚外祖母传给她的錾花银镯,她视如珍宝,临终时交给了我,让我给我以后的妻子。并且告诫我,一旦送了,就要一辈子爱她怜她,终身只她一人,若办不到,想三妻四妾,就把这银镯留给我以后的女儿,如此代代相传”   “今日,我把这镯子送给你。”他抬起头,漆黑如墨的眼眸盯着段缱,一字一句地道,“一生不负,只你一人。”   一生不负,只你一人。   段缱在心中重复着这两句话,忍不住湿润了眼眶。   她是幸运的,不仅生长于高门世家,爹娘也恩爱不疑,数年来只有彼此一人,让她艳羡不已,心想着自己也否能有幸遇上这样一个人。   但多数时候,也只是想想而已。   比起爹娘的情深不渝,她见到的更多还是相敬如宾的夫妻,更有甚者,貌合神离,丈夫养外室,妻子豢面首,大家各过各的,这还算是洒脱的;也有那等夫妻,天天争吵,日日打骂,身为至亲夫妻,却恨极了对方,说是怨偶也不为过,鲜少有见恩爱伴侣,就是有,丈夫也多有妾室通房,妻子则是担着贤良淑德的名头   她见得多了,听得多了,心思也就慢慢淡了,不再有那不切实际的想法,毕竟不是谁都能像她母亲这般幸运、遇上像她父亲这般的男子的。   可没想到,霍景安却在今晚给了她这么一个承诺。   一生不负,只你一人。   世间多少女子求而不得的话,竟让她遇上了,听见了。 第37章   段缱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受,只觉得心弦一阵颤动, 仿佛被人打开了一个缺口, 情愫如洪水般倾泻而下, 在她心里翻江倒海,绵绵起伏。   她知道霍景安喜欢她,无论是喜欢她的容貌身段也好, 还是喜欢她的才情家世也好,她都能接受, 可她从来没有往深里去想过, 去思量过霍景安到底喜欢她到了什么样的程度。   生在名门世家, 要找寻到一个一生挚爱的人, 本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更别提他们之间的亲事还有着浓重的联姻意味从一开始, 她就不曾奢望过会得到一个能够和她相守一生的真心人。   段缱望着自己的手腕, 上面套着一个镂空錾花的镯子,在月光下泛着泠泠的银光,开始的冰冷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暖意。   霍景安说,这是他的母妃留给他的,而他的母妃出身南疆。   她在书中读到过,南疆有一种特殊的工艺,可使银饰十年如一日的崭新, 且能去了冷性, 将它养暖起来, 只是工艺极为特殊,锻造复杂,便是在南疆也极为罕见,千金难得,想来,这一枚錾花银镯就是经过此等工艺锻造的。   母亲只给她讲了晋南王妃早逝一事,却从没提及过晋南王妃的出身,南疆人性情豪爽,爱恨分明,鲜少有三妻四妾之辈,与中原大为不同,晋南王的后院却与天下男子一般无二,花红柳绿,莺莺燕燕,晋南王妃的早逝或许就是与此有关。   怪不得她会在临终时把这镯子交托给霍景安,又说上那样的一番话,她定是受过很深的情伤,才会有此一语。   若无两心相守之意,那么从一开始,就不要许下诺言。   这世间,也就只有女子,才最是知晓女子的伤痛了。   零零散散地想了许多,段缱的思绪有些纷乱,她抬头看了眼霍景安,只低低唤了一声“霍大哥”,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她一直在克制自己,纵使答应了这门亲事,面对了自己的心意,她也一直都在克制着,克制着自己对霍景安的感情。   她刻意把霍景安曾经说过的那句白首相许压进心底,为的就是害怕自己在这段感情中迷失,陷得太深,将来抽不出身。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她害怕自己沉溺进去,男子最是薄情,霍景安现在能喜欢自己,将来未必不能喜欢别人。   更何况她一直都不确定霍景安为什么会喜欢她,心里始终觉得是因为自己的容貌,霍景安才会注意到她、喜欢上她的,而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美人,要是她现在就放任自己,一颗心都放在了他的身上,等将来又出现了一个倾国美人,霍景安变心了,她又该如何自处   她不敢去想象。   所以在霍景安离开长安的这四个月里,她不是没有空闲去思念他,而是一直都在压制着那股思念,书信不来就不来,婚期无讯就无讯,只要她不在乎,那这些就都没什么关系。   在对于感情一事上,她其实一直都很胆小怯懦,畏缩着不敢往前迈出一步。   然而,霍景安却在今晚给了她这样一个承诺。   她也终于意识到,原来自己早就不知不觉沦陷了进去,任凭百般告诫,千般克制,也抵不过他的一句话。   一生不负,只你一人。   他送了自己母妃的镯子,还给了自己这样一个承诺。   这样的他,她还如何再去克制、再去退避沉溺就沉溺吧,就让她这样任性一回,飞蛾扑火也好,不撞南墙也罢,要是连她自己都不能鼓起勇气,完全面对自己心底的感情,那她还有何颜面来要求霍景安真心待她   想着这些,段缱心潮一阵起伏,像有什么在破土而出。   她缓缓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目光晶亮地看向霍景安。   “霍大哥,谢谢你送我这枚镯子。”她的声音微微发着颤,但更多的还是平稳,轻软如同棉絮,“我一定会好好保管它,这一辈子,我都不会摘下它”   她本就生得极美,如今樱唇微抿,眉目含笑,双颊泛着桃晕,尤似桃花嫩蕊一般娇艳欲滴,霍景安看着,体内就涌起一阵冲动,等听明白了她的话中之意,更是心中大喜,再难克制,一把将她搂入怀中。   “好,咱们约好了。”他说着,一个吻顺势落在她的鬓角耳边。   段缱身子一颤,耳根迅速发红,却没说些什么,默不作声地靠在他的怀里,默认了他的这个行为。   霍景安见她没有反对,欣喜难抑,可就在他要再落下一个吻时,段缱的声音却轻轻在他耳边响起。   “霍大哥,离京四月,你为何从不与我一封书信、问候我只言片语”   他动作一顿。   “什么”   段缱伸手贴上他的胸膛,微微一用力,人就从他怀里退了出去,抿唇笑着看向他道“我是问,为何你离京四月,却从不与我一封书信”   霍景安一愣,没想到她会忽然问起这个,但见她眼含笑意,就知她意不在质询,只是故意为难一下自己罢了。   若换了他人,多半会糊弄过去,可他不同,自从他意识到了自己对段缱的感情,对她喜欢得有多深后,他就下定了决心要与她共度一生,把这镯子赠给她就是表态,自然不愿糊弄,当下敛了眸,道“是我的不是。我在晋南时遇到了一些麻烦,处理起来比较棘手,一时就忘了,是我的错,我向你保证,下次再不会这样。”   段缱本来只是随口一说,就算他说忘了,也准备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却不想他竟这样认真地同自己道歉,一时倒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从长安往返晋南,少说也要半个多月,仔细算算,他八月末离京,腊月初回来,在晋南只待了三个月不到的时间,还有他口中的那些麻烦,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些什么,但能耗费了他三个月去处理,必定不是什么小事。就是这样,他还是在年关最忙的时候赶赴长安,只为了不错过自己的生辰   她越想越动容,面上却依旧克制着,低头道“好,这一次暂且放过你,若有下次,决不轻饶。”   “再无下次。”霍景安保证道。   段缱抬起头,冲他莞尔一笑。   霍景安也笑着看她,少倾,伸手搂住她,见她没有反对,就低头在她耳边落下了一个轻吻。   这一回,段缱微微瑟缩了一下,只是幅度不大,难以察觉。   “霍大哥,”她在他怀中喃喃低语,“你这次回长安,准备待多久”   霍景安思索片刻,道“不清楚,或许十天半个月吧,也或许要久一些。”顿了顿,又低下头,凑近她的耳边,轻声笑道,“你想我待久些吗”   段缱没说话,她感觉到自己的脸在慢慢变红,害羞的同时又微微松了口气,想着幸好是在夜间,烛火不甚亮堂,自己脸红,他也看不出来。   “缱缱”霍景安又低低唤了一声,声音里带上了几分沙哑。   气氛变得暧昧起来,段缱依旧没有说话,但这次是因为紧张,她的心一下下跳着,和霍景安的心跳声混合在一起,呼吸也带上了几分错乱,缠绕交织,分辨不清。   “缱缱”霍景安再一次低声问她,“你想不想我待久一点”   他一边说,一边放松了怀抱,稍稍拉开两人的距离,不等段缱有什么反应,就抬起她的下巴,对着她的唇吻了上去。   段缱呼吸一滞,下意识想要避开,但被霍景安手下收紧,便寸步难离,被他带着几分凉意的唇贴上,在唇瓣上辗转厮磨。   感受着逐渐变得温暖湿润的亲吻,她忍不住一阵头晕目眩,身体发颤,心慌意乱地想要退缩,偏偏又被霍景安紧紧抱住,无处可逃,只能被动地接受他的亲吻,血液自脚底涌起,直冲心房,一股酥麻感沿着脊椎蔓延上升,让她忍不住脚下一软,整个人被更紧地搂入怀中。   雪花簌簌落下,给这夜又添一层静谧。   这是两人的第一个亲吻,比起缠绵厮磨,霍景安做的更多的还是试探,没有太过深入,只是浅尝辄止。他当然想更进一步,但怕吓着段缱,还是在进行到一半时停下了,意犹未尽地止了亲吻,与她拉开了一些距离。   反正他们以后的日子还长得很,不急于这一时。   比起霍景安的镇定,段缱要慌乱的多,几乎是手足无措,停下亲吻之后,她就一直低头垂着眸,不敢直视霍景安的目光,要不是她还在他的怀里,估计早就落荒而逃了。   这也怪不得她,她未经人事,十五年来第一次体验到这些,难免会惊慌失措。她就这么慢慢平复着呼吸与心跳,直到冷静了些,才低声道“霍大哥,时辰不早了,我我要回房休息了。”   “好。”霍景安道,“我送你回去。”   段缱心中一跳,红着脸道“不必了,我自己能”   “我送你回去。”霍景安打断了她的话,“夜色已深,你一人回去我不放心。”   他裹紧了她身上的斗篷,又拿过搁置一旁的琉璃宫灯,吹灭了桌上放的蜡烛,就道“好了,走吧。”   见无法改变他的主意,段缱只能抿了抿唇,将“外面有丫头候着”这话吞回肚子里,微微点了点头,戴上雪帽,跟着他一道走出了花厅。 第38章   离开花厅时, 雪已经差不多停住了, 地上覆了一层薄薄的积雪, 在月辉的照射下泛着清冷的微光。   霍景安握着段缱的手, 一边拉着她踩在松软的雪地上,一边低声嘱咐她小心脚下。   段缱的手被包裹在他宽大的手掌里, 感受到他手心传来的热度,她面上的红晕就又深了一层,低头应了一声, 跟着他的脚步下了花厅台阶,来到了外院的月洞门处。   采蘩采薇正候在门口, 听见动静, 就起身往里走了两三步, 对着两人分别行了一礼。   段缱停下脚步, 把手从霍景安掌心中抽出,交叠着放在腰腹前, 矜持着侧过身对他道“霍大哥, 你送到这里就行了, 夜色已深,你一路赶来长安, 风尘仆仆,想来也累了, 还是早些回府休息的好。”   霍景安道“不必, 我还不累。”   段缱一哽, 片刻方道“有采蘩采薇送我, 你不必担心。”   霍景安看向她,眼中似有戏谑“这里是你家,我自然放心你一人回去。只是你不愿我送你,是如刚才所说,想让我早些回去休息呢,还是不想让别人看见我们两个在一起,徒惹是非”   段缱心中一跳,有些被他说中了的心虚,这两点的确是原因之一,但不是最主要的,更多的还是因为刚才那个吻。只要霍景安稍稍靠近点,她就会想起那个吻,感到一阵紧张,都不知道该把手脚往哪里放了。   这样的状态,她哪里敢让他一路相送。   她大可默认霍景安刚才说的话,顺势让他离开,但因着不想让他误会,还是轻抿着唇道“你胡说什么。我若担心那些,今夜便不会前来见你了。”   “那不就得了。”霍景安笑一笑,看向采蘩采薇,“你们郡主有我送着,你们两个先回去吧,煮碗姜汤,烧些炭火,别让你们郡主受了凉。”   采蘩采薇对视一眼,有些迟疑地看向段缱。   段缱也算是弄明白了霍景安的性子,只要是他决定的事,旁人就不可轻易更改,无奈道“你们先下去吧,我和世子绕着附近再慢慢转一圈。”   二女便都应了声是,福身退下。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望着那两人离开的背影,霍景安忽然道,“你是觉得我身为藩王世子,大半夜的忽然出现在这,若是让别人看到了,恐会生疑,是不是”   这也是原因之一。段缱有些不解地抬起头“你既然知道”   “那又如何”他浑不在意,“今晚见到我会心生疑虑的人,难不成明天见到我就不会了吗。为这些人行事掣肘,不值得。”   段缱道“可要是在半路遇见了”   他打断了她的话“你住在内苑,我送你回去,自然走回内苑的道。宾客往来,则多走外苑道,现下宾客尚未散尽,我这时离开,反倒容易撞上别人,送你回去,也顶多遇上几个仆役而已。好了,别再想这些有的没的的事了,我都不在意,你又担心什么”   段缱一时语塞,他的确不是会在意这些的人,说到底,还是他对自己的态度越发柔和了,让她差点忘了他是个怎样目下无尘的人。   见她无言以对,霍景安微微一笑,伸手裹紧了她身上的斗篷,又拢了拢她戴着的雪帽,确保不会有一丝漏风后“雪虽然停了,风还是很紧,你裹紧一些,别冻着。”   段缱低下头,“知道了。”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亲昵与娇嗔。   霍景安听出来了,心下悦然,本该收回的手忍不住在她面上摩挲了片刻,笑道“走,我送你回去。”   就这么被一路送回了兰渠阁,段缱在外边的长廊下立定,一边接过霍景安递来的琉璃宫灯,一边询问他要不要进去坐坐。   霍景安瞥了她身后的屋子一眼,不说进去也不说不进去,只道“你是真想我进去坐坐,还只是客气地装装样子”   段缱愣了愣,一双清眸慢慢垂下,沉默不语。   瞧她这反应,霍景安就知道她刚才那话真的只是客套,不由有些苦恼,不明白她怎么就这么怕自己靠近。   他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她,和旁人一样吧,未免太过冷漠,对她温柔些吧,她又不自在,心中头一次升起一阵无力感,叹了口气道“行了,我知道了。你也别对我太见外了,下次要再这么客气,我可会当真的。快进去吧,别着凉了。”   “霍大哥”段缱也觉得自己刚才的反应有些不妥,张了张口,想弥补地说些什么,但被霍景安的淡淡一笑打断了。   “好好休息。”他这么嘱咐了一句,而后就转过身,沿着长廊离开,融入进了茫茫夜色里。   段缱怔怔立着,久久没有回神。   还是采蘩上前一步,小声唤了下她,她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看向采蘩道“采蘩,你说我对他是不是太见外了总是这般拒他于千里之外。”   与采薇不同,采蘩一向谨言慎行,对于不该接的话从来就不会接,但她见段缱眉尖微蹙,面有愁绪,不想她为此烦恼,就大着胆子道“这种事,奴婢也不太懂。可奴婢觉得,郡主是真心待世子好的,不说别的,就说今晚,郡主冒着风雪去见他,换了哪家姑娘,都不会轻易这样做。若这样还叫拒人于千里之外,那奴婢也不知道什么叫做真心相待了。”   她这一番话有效地安慰了段缱,段缱稍稍安了点心,触及腕上的银镯,更是安定,微笑道“你说得对,是我多想了。走吧,咱们回屋里去,这外面的确冷了些。”   晋南王府。   已是夜半时分,书房里却依旧燃着烛光,霍景安坐在圈椅上,冷眼看着手里的奏折,半晌,把它一扔,掷在了正烧着银炭的火盆里。   洒着金粉的奏折顿时被火舌吞噬,变黑发灰,散发出一股焦味。   立在一边的刘用对此惊讶万分“主子,这是王爷的请期折子”   这可是用来定下跟长乐郡主的婚期的,若没了这折子,这婚期可就定不下来了。   对于霍景安的心思,身为心腹的刘用不说十分了然,也清楚八分,自家主子对那位郡主的用心,他都看在眼里,也知道主子为了这门亲事下了多少力,可现在,主子居然烧了这份请期的折子   莫非主子反悔了,不想定下这门亲事了   “请期”霍景安抬眼看他,“你见过谁在请期的折子上请封郡王的吗。”   刘用更惊“王爷他”   身为霍景安的得力下属,刘用也是王府里的老人了,对府中事情知之甚详,知道先晋南王妃去世没有两年,晋南王就又娶了一位续弦的王妃,诞下了小公子,对其甚是宠爱,甚至超过了主子。   本来这也没什么,主子也不在意这些,可不知道是不是王妃吹了枕边风,王爷竟生了给小公子求个郡王之位的心思,主子当然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此之前,王爷对于晋南还是有些实权的,此事一出,主子就直接接手了晋南的军政大权,让王爷荣养在府,不再问事。   自此之后,王爷就再也没有提过请封郡王一事。   他原本以为这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没想到过了两年,王爷居然还没歇了这个心思,竟是把它写在了给主子请期的折子里,这可是主子的终身大事啊,王爷对主子可有丝毫亲情   对小公子那般宠爱,对主子却是如此,实在让人心寒。   “不过半年不回去,心思就又开始活络起来了。”望着被烧黑大半的奏折,霍景安面无表情,“郡王痴人说梦。”   刘用小心翼翼地看向他“主子,那这请期”   “请期的折子我自己来写。”霍景安抬眼,“公羊兴那边怎么样了”   他忙道“前两日传回消息,说是陛下已经开始接触先帝的旧部了,主子看是”   “按兵不动。”霍景安道,顿了顿,又道,“这两个月,皇长公主新任命了一位太医令丞,是晏平侯的小儿子,你仔细查查他。”   “是,属下遵命。”   年关将近,前朝一片忙碌,赵静再次长久宿于宫中,而霍景安毫无预兆的进京也意料之内地掀起了一阵波澜,更具体的事段缱不清楚,但他上奏请期一事是在一夕间就传遍了皇宫内外的,毕竟这一门亲事非比寻常,牵扯到了天子、长公主、藩王等多方势力,所有人都在关注着它。   霍景安上奏的请期折子里,婚期定在来年的八月,而赵静批准了。   这就意味着再过九个月,段缱就要嫁作人妇,成为世子妃了。   婚期定下,前朝后宫每个人都心思迥异,但最焦躁的还要属段逸,甚至为此特特请了一天休,专门堵了段缱道“小妹,阿兄现在已经改过自新,你不必再为了这个家牺牲自己了。那姓霍的长了那样招蜂引蝶的一张脸,你嫁过去后得多操心还是嫁去晋南那么远的地方,他要欺负你,对你不好,阿兄都赶不及过去帮你揍他你还是推了这门亲事吧,找个在长安的王孙公子嫁了,这样阿兄也好护着你。” 第39章   段缱哭笑不得“阿兄,娘已经下了赐婚的旨意, 婚期也定下了, 你要我再推了, 这”   “不要紧,阿兄去帮你推”段逸立刻道,“而且常言不是道, 长兄未娶,余下弟妹皆不可谈婚论嫁吗, 阿兄还没娶妻呢, 怎么就轮到你这个妹妹嫁人了呢”   段缱道“阿兄是想给妹妹找个嫂子”   “当然不是”段逸急道, “小妹, 你听我说,那姓霍的”   段缱温言打断了他的话“妹妹知道阿兄想说什么, 妹妹也知道, 阿兄是真心为妹妹着想,可这门亲事并无不妥,我也我也很满意这门亲事。阿兄就当是为了妹妹,接受这门亲事吧。”   段逸压根没听进去她后半句话,一听见前半句话就捏紧了她的双肩,激动道“小妹,你能明白阿兄的意思真是再好不过阿兄知道你的难处,但你放心, 以前是阿兄混账, 从今往后, 阿兄都会护着你、照顾你的,阿兄绝不会让你错嫁他人”   “”在发现根本就是在对牛弹琴之后,段缱无奈道,“婚姻大事,父母做主,阿兄若当真不希望这门亲事成了,得去求爹娘他们。若阿兄能说服爹娘推了这门亲事,那妹妹就是想嫁给晋南王世子,也嫁不成了。”   她这话本来只是想让段逸知难而退,毕竟她这兄长平日里见了爹娘犹如耗子见了猫,是能躲就躲,却不想段逸还真把她这话给听进去了,段泽明他不敢直面,赵静还是能鼓起勇气面对一回的,当天下午,他就进了宫,去求见了赵静。   对于段逸这个长子,赵静虽然有些恨铁不成钢,但总体还是包容的,再加上这两个月来他慢慢变得沉稳,逐渐有了担当,更是心怀甚慰,觉得长子总算是开了窍,明了事理,不负他们夫妻二人的教导。   直到段逸风风火火地进了宫,一脸严肃地让她推掉女儿和霍景安的这门亲事时,她才发觉,儿子还是以前的那个儿子,执拗顽固,解释不通。   面对长子的又一次质询,赵静头疼地叹了口气“逸儿,这件事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晋南王世子一表人才,又对你妹妹一片真心,你何必跟你妹妹过不去,要破坏这一门亲事呢”   段逸这时倒显出往日少有的不卑不亢来“娘不要再骗孩儿了,孩儿知道这门亲事代表着什么。娘,妹妹才十五岁,你忍心让她做出这么大的牺牲吗这可是她的终身大事。孩儿无能,不能帮到爹娘什么,但你们也不能就这样把妹妹推出去啊。”   赵静哭笑不得,这话说的,她什么时候就成了这样一个狠心的母亲了。这父子俩还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得知这门亲事的第一个反应都是要推了它,连理由都一模一样。   见段逸始终固执己见,认为段缱是被迫才答应这门亲事的,一定要推了它,甚至连“长兄未娶,弟妹不可说亲”这一套说法都搬出来了,赵静无法,只得道“好,既然你执意如此,那娘就给你一个机会。你若在一个月内找着愿意嫁给你的姑娘,娘就先办了你们的亲事,把你妹妹的婚期往后推一年,如何”   段逸不傻,他要的是取消这门亲事,而不是延期成婚,但他也知道,这份上的松口已经是赵静最大的让步,再闹下去估计会适得其反,总算是识眼色了一回,应承了下来。   婚期能延多久就延多久,他就不信了,他堂堂一个七尺男儿,难道还不能让自己的妹妹有一门满意的亲事至于要在一个月内找到姑娘娶了这个条件,他压根就没有放在心上,再怎么说他段逸也是个风流倜傥的世家公子,还愁娶不到人   怀揣着这样的心思,段逸满意地离开了临华殿,也因此,当他在殿外遇见霍景安时,面上不免流露出了几分得意之色。   霍景安看在眼里,只作不见,面无表情地与他擦肩而过,就往殿里行去。   “哎。”没想到他居然对自己视而不见,段逸有些恼怒,也越发看不惯他起来,当下伸手一拦,“世子且慢。”   霍景安停下脚步,侧头看向他“段公子有何指教”   这不咸不淡的态度激怒了段逸,他冷哼一声,交叉抱起双臂,皮笑肉不笑道“指教不敢,倒是近日有一则传言,让本公子很是恼火。不知哪个没长耳朵的在那胡言乱语,说是世子即将娶舍妹为妻,还说什么婚期都定好了,在来年的八月,简直一派胡言不知世子可曾听过此则传言没听过最好,要是听过了,世子可千万不要误信。不知道是谁胆大包天,竟散布这样一个谣言,本公子定会好好彻查此事,看看是谁在背后弄鬼,简直其心可诛”   霍景安一直敛眸听着,等最后一句话落下,他悠尔抬眸,冷冷横了段逸一眼。   只是无言的一眼,却气势可怕,饶是段逸也心里一个咯噔,嚣张的气焰去了半截。   不等他再说些什么来找回场子,霍景安已经在一边冷冷地开了口。   “段公子,我敬你是郡主兄长,对你礼让三分,你万莫得寸进尺。有些事,我会看在郡主的面子上退一步,但不会退第二步,你好自为之。”   说罢,他转身就走。   段逸被震慑住,愣在当场,半晌才回过神,发觉自己竟出了一手的冷汗。   若说他之前不同意这一门亲事,只是单纯地站在段缱“为大局牺牲”这上面考虑,那么刚才,霍景安的反应则更让他坚定了反对的决心。   那样一个气势逼人的家伙,怎么可能甘于屈居人下,好好当他的晋南王世子。   他绝非妹妹的良人。   这一门亲事,绝对不能成   长公主府。   段缱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听闻郡主婚期已定,喜事将近,宜华特意来此,恭贺郡主一遭。”坐在被炭火烧得暖融融的屋子里,赵萱笑容明媚,“贸然登门拜访,宜华没有打扰到郡主吧”   段缱捧着热茶盖碗,微微一笑“无妨。左右我闲着也无事,你陪我说说话,也算是打发时间。还没有谢过县主的生辰贺礼,那一幅雪景图栩栩如生,县主好画技。”   自从确定赵萱是别有目的地接近她、还要接近段逸后,她对赵萱的好感已经荡然无存,但一些场面话还是要说说的。   赵萱绽开一个甜美的笑容,眼如月牙般弯起“一幅拙作,郡主不嫌弃就好。”又道,“听闻世子入京,我还惊讶了好一会儿,毕竟年关将近,鲜少会有人在这个时候入京,只可惜晚了一日,要是再早上一会儿,就能赶上郡主的生辰了。”   这是在试探自己那晚有没有和霍景安见面   段缱轻缀了口茶,不露声色地微笑“的确是遗憾了点,不过生辰年年都有,错过了今年,还有明年,这么一想,也就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赵萱抿嘴笑了“等到了明年这时候,郡主都已经成了世子妃了。”   段缱低眉一笑,不作言语。   赵萱又道“郡主有所不知,长安不知有多少人都羡慕郡主的好福气,能嫁与晋南王世子为妻。不说别的,就说永嘉长公主,昨日就发了好大一通脾气,罚了好几个宫女呢。”   段缱拨弄着杯盖的手一顿,抬头看向她“县主昨日进了宫”   赵萱笑着点点头“父王上贡了一批年货,殿下心喜,赏赐宜华年仪一副,我昨日进宫谢恩,就顺道去了之前暂居的留容苑,想看上一看。却不想路过永嘉长公主的娉芳阁,正巧遇上了她在惩罚宫人。”   “郡主,”话说一半,她忽然犹豫起来,眉心蹙起,压低了声音道,“永嘉长公主心仪晋南王世子,还曾被世子当庭拒婚,如今她这幅模样,郡主可要当心。”   段缱静默片刻,不知她说这些有什么目的,只道“我知道了,多谢县主提点。”   正在此时,采蘩掀起厚厚的织锦棉帘走进了来,先是对赵萱福了福身,而后就转向段缱道“郡主,大公子回来了,要见郡主,说是有要事要谈。”   一听这话,段缱就在心里叹了口气,不用说,一定是又想到了什么退婚的理由,要来说与她听了。   “你让他先等等,”她道,“就说我这边还有客要见,若不是什么急事,容后再谈。”她现在倒有几分感谢赵萱的来访了,能让她免了一次段逸的念叨。   采蘩应声离去,段缱把目光转回赵萱的身上,却发现她的神情有些怪异,不由唤了一声“县主”   赵萱回过神,一双眼直直看向段缱,道“郡主可还记得当日答应宜华之事” 第40章   段缱一愣, 没想到她会这么大方地提起。   长安贵女多矜持守礼, 对于感情之事更是腼腆, 她习惯了这份矜持, 应承赵萱时也下意识按照了这个思路,想着她既然已经应下了请求, 赵萱就算心里再急,也不好多说什么,顶多遮遮掩掩地问一两句, 到时她当做听不出也好,糊弄过去也好, 都可以应付, 却忘记了赵萱是淮阳人, 性情一贯直爽, 对于情爱之事放得很开,不会忸忸怩怩。   是她错了, 她不该那么想当然的。   且不提赵萱性情如何, 就只有目的地接近段逸这一点, 她就不可能半途而废,害羞不过装模作样罢了。   现在她该怎么答, 是直言表明段逸无意此事,还是敷衍应承, 徐徐图之   权衡片刻, 段缱选择了前者。   她倒想看看, 当她明确表示段逸对她无意之后, 赵萱会怎么应对。   这么想着,她轻轻搁置茶杯,对上赵萱期待而又紧张的双眼,面露为难道“非我不愿应承县主,只是我曾经询问过阿兄县主,有些事情,是勉强不来的。”   赵萱怔了一下“竟是如此”   段缱微微抬眸,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轻声道“恐怕近两年内,阿兄都不会有婚娶之意。”   在片刻的沉默之后,赵萱垂下了头“我知道了今日贸然登门摆放郡主,多有打扰,宜华还有些事,就先告退了。”   段缱就这么看着她行礼告退,没有挽留,只是让采蘩送她出去,免得她在离府的过程中东走西走,“不小心”遇上了段逸。   在这之后,她又坐着歇了半晌,才唤采薇去请了段逸来,准备听听她这阿兄新的退婚理由。   段逸很快来了兰渠阁,一见到段缱,他就迫不及待地把和赵静的约定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了出来,包括遇见霍景安、霍景安对他视而不见、无礼至极一事,也都一并说了,并且极尽描绘之所能,力图将霍景安说成一个十恶不赦之人。   饶是段缱已经习惯了段逸对霍景安的偏见,也听得一阵无奈,心道这才不过打了个照面,他们两个就已经这般不和了,往后可还怎么相处,口中还得安抚段逸“既然娘已经答应了阿兄,那这事就好办多了,阿兄只需在这一个月内给妹妹找个嫂子,就万事无忧了。”   段逸和段缱说约定时撒了点谎,把赵静的延后婚期说成了取消,段缱不知道赵静留了一线余地,但依旧没有把它放在心上,先不说年关将近,她这阿兄上哪找姑娘家娶去,就算他真的找着了,霍景安请期的折子都上了,母亲也批准了,八月成婚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哪有取消的道理。更别说此事还牵扯重大,不说取消婚期,就是改一改日子,都会让不少人生出别的想法来,牵一发而动全身,哪里是能说取消就取消的。   不用想,这个约定一定是母亲用来搪塞阿兄的。   哭笑不得的同时,段缱也有几分感动,清楚段逸是为了自己着想才会这般奔波,想着他这里是说不通了,还得寻个空和霍景安谈一谈,让他别对段逸太不留情面,自家阿兄是个直肠子,到时要真闹大了,也不好收场。   只是年关将近,大家都在忙着,这时候请他,会不会打扰到他   段缱有些犹豫,然而,还没等她做好决定,她就在宫里碰见了霍景安。   早在生辰的半个月前,段缱就从宫中搬回了家里,等生辰过完了,又有一堆年事要忙,就继续住在了府里,没有再回碧玉阁,但也还是会一有空就进宫去陪伴赵静,不端汤送药,也会陪着说上一会儿话,母女俩闲聊片刻。   在段逸进宫求见赵静的第二天,她按着往日的习惯进宫去见赵静,只是去的不巧,碰上了赵静会见外臣,她就去了碧玉阁等候,约莫一炷香后,守在门口的宫女掀帘而入,道是晋南王世子求见。   段缱有些意外“世子他如何知晓我在这里”   宫女摇头“奴婢不知,只知道世子是跟在王姑娘的后头过来的。”她口中的王姑娘正是赵静身边的一位近侍女官,品阶要比陈谭低些,通常都候在临华殿外,不入殿陪侍。   听见这话,段缱心里的疑惑就更深了,王姑娘难道霍景安是奉了母亲之意过来的   也好,她正想见他一面,不管是不是母亲叫他过来的,都恰合了她的意,来得正好。   这么想着,她吩咐宫女“快请他进来。”   宫女应声退下,很快,霍景安就掀帘步入了里屋。   外头正下着细雪,寒风呼啸,他这一掀帘,一阵冷风就灌了进来,让段缱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她压下冷意,盈盈笑着上前“霍大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霍景安微微一笑“我今日有事进宫,原想面见殿下,想起你以前住在这里,就过来看看,问了一声,没想到你还真在,也是巧了。”   他边说边解着貂裘,露出身上穿着的藏蓝行衣来,段缱在一边看着,犹豫片刻,在他完全解下貂裘时伸出了手,接过了它。   霍景安动作一顿,在迟疑片刻后松了手,低头轻咳一声“听说你在这,我就想过来见一见你,不请自来,没有打扰到你吧”   段缱面上微微一红,垂眸避开他的视线,素手拍去貂裘上的雪花,有些心慌地轻声回道“没有,我也是在这里打发着时间。霍大哥,你冷不冷要不要喝杯热酒暖暖身子”   霍景安低声道“不用这么麻烦,茶水就好。”   段缱点点头,将貂裘交给采蘩收好,又命采薇下去准备热茶,就请了霍景安上座,自己隔着桌案坐在另一边。   采薇端茶退下,采蘩也一早就去了外间,见屋子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人,段缱就有些紧张起来,捧着茶杯半晌没有出声,还是霍景安率先开了口“听说殿下新任命了一位太医令丞,医术高超,治好了困扰殿下大半年的顽疾。你一直都担心殿下的身子,如今总算可以放心了。”   对于赵静的病情,段缱的确极为关心,听他提起此事,面上就露出了几分笑意“是,多亏了宋太医,母亲好转了许多,这半个多月都没有再咳过一次,想来是大好了。”   霍景安盯了她的笑容片刻,移开目光,端茶抿了一口,“宋太医晏平侯的幺子宋安”   “正是他。怎么,霍大哥也听说过他”   “听说过一两句,命里带劫,需茹素行医才可化解,也算是一桩奇闻了。”霍景安淡淡道,“他曾经在五年前给你看过病,医术如何”   段缱下意识道“宋大夫医术高超,非常人所能及,且医者仁心,极是良善。”末了,才意识到他这话里有一点不对劲,奇道,“霍大哥,你怎么知道宋太医曾经给我看过病”   霍景安敛眸不语,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事。   段缱等了半天,见他依旧没有开口的意思,只得又唤了他一声“霍大哥”   霍景安这才回过神,抬头冲她一笑“没什么,只是对他出生时发生的事情有些兴趣,所以查了一下。”   借口。段缱心道,他根本就不是会对这种事情感兴趣的人。   她知道,像他和母亲那样位高权重之人,一遇上什么新面孔,就会派人彻查他的底细,这是他们的行事作风,只是他彻查母亲身边的太医做什么   她心里微觉不妥,但没有说出来,只是点头道“原来如此。那霍大哥,你还查到了其它什么吗”   霍景安看她一眼,并不回答,而是问道“你对那宋安如何作想”   段缱一愣,有些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迟疑道“我我没什么好想的,只要他医术高超,能治好母亲的病就行,难道他有问题”   说到这,她心中一紧,“可他是晏平侯之子,晏平侯一家都对母亲忠心耿耿,长兄任车郎将一职,是母亲倚重的心腹臣子,怎么可能”   “我没说他有问题。”霍景安放下茶杯,“他的兄长是光禄勋宋狄是你母亲的心腹臣子”   “是。”   “那你母亲的心腹臣子也未免太多了些。”他淡淡道,“前后孙行才,后有陈郃,现在又多了个晏平侯一家,如今看着是好,再过两年,可就不一定了。”   段缱心头一跳“霍大哥”他这话什么意思难道这些人中有鬼   “没事。”霍景安对她一笑,“你不用担心,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不会让段家有危险。刚才的话,你听听就行,不用往心里去。”   段缱抿着唇,心中升起一股失落。   这叫她怎么不往心里去他说会保住段家,可他更不愿意和自己多谈,是对自己还不够信任,还是觉得说了也没用,因为她也想不出什么解决的办法   无论是哪种原因,都足够令人沮丧的了。   段缱低着头,抚着腕上的银镯沉默不语。   霍景安看着她如玉般的侧颜,伸手轻理了下她垂落的一缕鬓发,在对上她茫然抬起的视线后道“你不开心了,因为我刚才的话”   段缱一惊,连忙露出一个笑容“没有,我”   “你不用去为那些事情费神。”霍景安打断了她的话,定定地看着她道“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第41章   段缱心中一震,睁大眼看向霍景安, 一触及他的目光, 又立刻垂下, 握紧了置于膝上的双手,抿唇片刻,低声道“我知道霍大哥, 我刚才真的没有不开心,你误会了。”   不是没有过犹豫, 但她还是愿意相信霍景安的这番话, 相信这不是他的安慰敷衍之词, 而是他真心所想、真心这么以为的。   霍景安见她语气柔和, 心里一松。   刚才他的态度的确有些不好,容易让人误会, 他了解段缱, 知道她多数时候都很内敛,喜怒不轻易形于色,口中说没有,心里未必就不是这么想的,更何况她刚才的神态也出卖了她,好在他及时挽救,没有让这误会继续加深。   “缱缱。”想了想,他还是有些不放心, 又加了一句, “有些事情, 我不和你多说,只是不想让你烦心,没有别的意思。你若想知道,尽管直言,我一定会告诉你。”   “不必了。”出乎意料的,段缱抬起头,冲他莞尔一笑,颊边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我知道,有些事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的,少说有少说的理由,多说也未必就好霍大哥,我相信你。”   看着她明亮丽人的双眸,霍景安有些怔忪。   对于宋安,他确实有一些不能直言的事,这牵扯到上一世的弯弯绕绕,避开这个解释起来会很麻烦,但若要和盘托出,又还不到最好的时机。在做出刚才那个保证时,他其实是有些顾忌的。   段缱没有追问,他该松一口气,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竟有点不是滋味。   她一向心思细腻,定是察觉到了什么才会有此一说,不让他为难。   很体贴,很善解人意,可他却并不为此感到高兴,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起了把一切都告诉她的念头。   生平头一次,霍景安有了两难之感。   最终,理智战胜了情感,在片刻的沉默后,他对段缱道“你能明白我的这份心,就最好不过了。”   段缱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低眉敛容,安静地垂首坐着,长发柔顺地贴服在她的颈边一侧,泛着墨般的光泽。   霍景安看着,忍不住伸手轻抚,青丝在他指尖滑落,带起一阵幽香。   段缱心中一跳,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雪夜的那个亲吻,忙低了头,另寻了一个话题道“霍大哥,我听阿兄说,你们两个似乎有些误会”   霍景安看她一眼,收回手“误会”   段缱点点头,心依然在怦怦跳着,不敢抬头面对他“霍大哥,我阿兄他生性鲁直,并非成心与你作对,他若有什么得罪了你的地方,还请你多多担待,别跟他一般见识。”   霍景安的语气变得有些淡了“他没什么地方得罪我的,我们之间也没什么误会。”   段缱一时有些拿不准他的意思,好在她此刻的心情已经平静了许多,足够她理清思路来解释“阿兄他对这门亲事有些误会,我再三和他解释过,可他还是坚持己见,不听我的,我也没有办法霍大哥,阿兄他若对你说了什么不好的话,那都是他的胡言乱语,你千万不要当真,也不要往心里去。”   “我知道。”霍景安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淡声道,“我不会和他计较的。不过有一件事,我想问一问你。”   段缱疑惑抬头“什么事”   他放下茶杯,看着她道“缱缱,你在我这里为你兄长百般开脱,在你兄长那里,可也曾为我分辩过几句话”   段缱愣了一下,脸慢慢变红了,低下头抿唇不作言语。   霍景安看在眼里,心里就有了数,露出一个笑容“好了,我随口一问,你不必当真。你既知我的心思,我又如何不知你的”   段缱依旧没有说话,脸上的红晕灿如霞云,极是明艳。   霍景安唤她一声“缱缱”   她绞着手,咬唇半晌,终是再度抬头,对他道“霍大哥,你还记得你离开长安时,曾经和我定下了一个约定”   霍景安思索片刻“杏园”   她点点头“是。不知你这几日可有事忙,我想请你去府上坐坐。”当初她设宴饯别霍景安,带着他游览杏园景致,但只走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两人约好了,等他回长安时再一道走完,如今他回了长安,这个约定也该到了履行的时候了。   霍景安道“你好不容易邀我一回,我自然会去。不过当初我说的是回来娶你,再走剩下的一半,现在我是回了长安,可却只是定了婚期,离娶你还差上一步。”   段缱一惊,又立刻定下神,眸光微转,慢慢道“好吧,那就等明年八月,我再邀你过府,带着你游览另一半的杏园吧。”   “若是诚心邀人,什么理由想不到,”霍景安支颐看她,“还缺这一个约定的名头”   段缱听出来了,这是在让她换个理由邀他呢,可她偏不让他得意。“咱们既有约在先,纵是有千百个理由,也不能坏了约定。霍大哥,你还是等来年八月时再来吧,到时我定会好好招待你,为你接风洗尘。”   小姑娘脾性上来了。霍景安含笑道“既然如此,敢问郡主近日可有空闲下臣欲登门拜访,与郡主过府一叙,还望郡主应承。”   段缱唇角一弯,又立刻压了下去,别过脸道“世子若想登门拜访,还请拿出诚意,递帖求见。不然,长乐不敢随意相应。”   霍景安笑着看她,正要开口,门帘外却传来了采蘩的声音“郡主寄琴姑姑来了,说是殿下已经得了空,听说郡主来见,正在菀室阁等着呢。”   两人同时一惊,段缱飞快地看了霍景安一眼,抬高了声音道“好,让她稍后片刻,我马上就去。”   等采蘩离开后,她站起身,握着双手看向霍景安“霍大哥,我”   “我知道。”霍景安也跟着她站起,“殿下好不容易得空,不能让她空等太久,你快去吧。我也有些事要找别人聊聊,就先不打扰你了。”   段缱道“那我送你出去”   “不必。”他微微一笑,“我自己走就行,不耽搁你。”   段缱点点头,目送着他往前走去,等他要掀帘离开时,却又喊住了他,上前道“霍大哥,年节从元正前三日开始,可军中却是下旬就封印散值了的,你你最好赶在这之前过来,免得我爹和阿兄他”   “和我起冲突”霍景安挑眉,接过了他的话。   段缱哑然片刻,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霍景安叹一口气“行,我知道了,我会赶在这之前来见你的。不过,你也不必这么着急。”他凑近她,低声笑道,“再过八个月,咱们就是夫妻了,到时你想什么时候见我就什么时候见我,现在少见一面也不打紧。”   段缱霎时涨红了脸,嗔怪地瞪着他“霍大哥你要再这般不正经,这一面也别见了,等八个月后再见吧。”   霍景安道“那可不行。”语罢,迅速低头亲了她一下,而后转身掀帘离开,留着段缱一人立在屋中,后知后觉地捂着唇,好半晌才回过神来,红着脸唤采蘩采薇进来给她重新梳妆打扮,去菀室阁见了赵静。   帖子在两日后递到了长公主府,段缱收了,第二日,霍景安就登门拜访了长公主府。   已经是腊月中旬,杏园里的梅花开得正旺,霍景安来的前一天下了一场大雪,段缱还担心过,没想到第二天就放了晴,因着这一场雪,园子里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积雪,梅花枝头上也压着白雪,被日头照了半晌,泛出点点晶莹的水色,与红梅相映成灿,煞是好看。   两人在园中行走片刻,就上了抄手游廊,霍景安单手撑着栏杆,望着外面的红梅白雪道“没想到先前留下来的半个园子里正好包括了这一批红梅,真是恰逢其会。”   段缱捂着袖炉,笑道“是很巧,不过这园子虽然名为杏园,却只种了一部分杏树,旁的花树都种了不少。只因母亲最喜杏花,就以此花做了园名。”   霍景安看向她“那你呢,最喜欢什么花”   段缱想了想,道“海棠吧,桃花也可以,不分伯仲。”   “海棠”霍景安轻念一声,“原来如此,怪不得你会在柳枝里掺上海棠花。”   段缱疑惑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指的什么,浅笑着低下头“也不全是因为这个,当初只是一时兴起,没想那么多。没想到你到现在还记着。”   “我如何能够忘记”霍景安舒眉笑道,“四月那会儿,我行径章柳道,本欲往丹明池而去,却不想透过柳枝看见了你,那时你正用柳条编着花环,没注意到我,我却情不自禁地盯着你看了许久。” 第42章   “那个时候”段缱一愣, “霍大哥, 你早就看见了我”   霍景安点点头“不过你那时全副身心都放在手里的花环上, 没有注意到我。”   她心中微微一跳, 原来早在那时,他就注意到了自己, 可自己却浑然不觉。   “你在这等着。”段缱正低头浅笑,就听霍景安忽然叮嘱了她一声,她疑惑地抬头, 就见霍景安走下了游廊,往对面盛开的梅林花海走去。   她心里一阵疑惑, 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本想在廊下远远望着, 可花枝繁杂, 很快挡住了霍景安的大半身影,让她看不清楚。   “霍大哥”她抬高声音喊了一声。   霍景安的身影似乎顿了一顿, 但没过片刻, 就又往林子深处走了进去。   段缱又等了一会儿, 始终不见他出来,就下了游廊, 循着他的脚步往梅林里走去,在雪地里深深浅浅地走了一段路, 遇上了正往回走的霍景安。   看见她, 霍景安就皱起了眉, 快步上前“我不是让你在廊里等着吗这里的积雪还在, 有些都结了冰,很容易滑倒,你怎么下来了”   段缱裹紧了身上的披风,袖着手炉道“我刚才在廊里等了你半天,看不清你在做什么,喊你也不见回应,就忍不住下来找你霍大哥,你刚才在做什么”   “没什么。”霍景安道,“只是想起了初见你时的模样。”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替她梳理着墨发,“那时,你戴着花环,穿着一件水红襦裙,就像是一朵盛放的山茶花,我望着你就不自觉出了神,差点被毒蛇咬中。”   段缱一惊“毒蛇”   “就是陛下养的那条,你不记得了”   她当然记得,当时他拿飞刀扎死了毒蛇,赵瀚为此发了好一顿脾气,她就是循着赵瀚的喝骂声走过去,才和他有了初见的。只是没有想到,此事竟与她有这般渊源。   她轻轻点了点头“我记得。”   “你戴着花环的模样很是好看,只是可惜,除了那一次外,我就再也没见你戴过。”霍景安继续梳理着她的鬓发,手指在她发间流连,“我一直想让你再戴一回花环,可之前不是忘记了,就是没有机会,今日好不容易想起来,有了机会,却没有柳枝,无法编环,只能摘一朵梅花给你簪上,寒掺了点,望你不要介意。”   段缱一怔,伸手抚上发间,摸索片刻,果然触到了一阵柔软之意,随着风微微地打着颤。   是花瓣。   他把梅花簪到了自己的发间。   霍景安瞧着她微怔的模样,含笑道“受时节所限,我现在暂时还不能给你编一顶花环,等到春来,我再给你编一顶,桃花也好,海棠也好,都随你喜欢。你戴上给我看,好不好”   段缱低下头,心间彷如细雨浸润,春芽开花。   她浅笑着柔柔应了一声“好。只要是你编的,我就都戴给你看。”   随着年节的接近,京中各处贵府的走动也越发频繁起来,长公主府更是门庭若市,年礼如流水般送进府中,把段缱忙得团团转,好在她早年曾经跟着赵静学过一两手,往来送客又有父兄担着,她只需处理府中诸事便可,倒也忙而不乱,没出什么幺蛾子。   腊月廿八,上至皇宫朝殿,下至郡县各府,都封了印玺,开始年节的休沐。各地都进入了短暂的清闲,除了宫中。   旧年将尽,新年将至,新旧交替时,天子便要准备祭天祭祖,告一年之行,祈来年之幸,宫里上上下下都忙碌起来,赵静也依旧不得空闲,继续在临华殿处理着宫中诸事,无暇回府归家。   腊月廿九,赵瀚祭罢天地,就领着一干皇室宗亲入了祠堂,祭拜列祖列宗。   先帝子嗣单薄,只有一儿一女,仅余的两个弟弟又都封王就藩,不在京中,说是皇室宗亲,其实也不过赵静、赵瀚并赵娴三人而已。   赵静虽然掌揽大权,但在这些事上,还是以赵瀚这个天子为首的,赵瀚先行祭拜,接着是赵娴,她则是在最后进了祠堂,屏退左右,取了香,一一拜过列祖列宗。   在祭拜到最后一位的先帝牌位时,她执香沉默了许久,才行了祭礼,缓缓将香插进了炉中。   “小弟,你终是不肯信任阿姐”望着清冷庄肃的灵牌,她叹息一声,“也罢,你对我起了杀心,阿姐也有负了你的重托,咱们姐弟两个互不相欠。阿姐对不起瀚儿,但阿姐向你保证,绝不会伤他一根汗毛。小弟,愿你在天有灵,佑我大魏江山永继不倒”   腊月三十,赵瀚宴请各宗亲大臣,于未央宫举办除夕盛宴。   晌午刚过,段缱就坐着马车去往了宫里,段逸和她一道,她本想让父亲段泽明也一块去,可段泽明以府中不能没有主事为由留了下来,她也只能作罢,和段逸先一步走了。   前两年也是这般情形,她早已习惯,心中虽有失落,却也不大,倒是段逸对此颇为不满,一路上在马车里跟她嘀嘀咕咕,抱怨不已。   “你说都元休了,娘怎么还待在宫里,她这一年来就没回来过几次,到底哪边是她的家啊”   一开始,段缱还好脾气地徐徐劝着他“朝事繁忙,娘每天都日理万机,连休息的时间都很少,哪还能有那么多空回府难不成让大臣们都在府里奏禀朝事吗,那还成什么样子。”   “我知道。”段逸道,“可总这样也不成啊,平时也就算了,我和爹在军中,你在宫里陪着娘,也就凑合着过了。可这都要过年了,一家人还聚少离多,这叫什么事”   段缱无奈“阿兄”   段逸继续皱着眉,既恨且叹地拍了下大腿“娘当初就不该接下这监国的担子,等陛下成年亲政,说得好听,陛下还没有你大呢,等他及冠成年,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去。”   段缱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察觉到她的反常,段逸疑惑地抬起头“小妹”   “阿兄当真是这么以为的”她慢慢道,“陛下亲政,娘就能卸了这担子,全身而退”   段逸一愣“难道陛下还想让娘再帮衬几年”   段缱微微蹙了蹙眉,垂下眸道“阿兄可曾想过,待陛下亲政之后,第一个要对付的人,是谁”   周遭忽然静了下来,只有车轱辘转动的声音在规律地响着,伴随着马蹄哒声。   过了好一会儿,段逸才回过了神,睁大眼望着她,满目震惊“你你是说”   “阿兄说的对,娘是不该接下这份重任。”她轻声道,“这个担子,接下容易,想要脱身,却是难了。”   段逸没有说话,接下来的一路,他都很沉默,定定地望着一处地方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   车架不停,很快经由丹凤门入了宫,至东宫前殿,车马皆止,段缱看了他一眼,见他还在出神,就唤了他一声“阿兄我们到了。”   他这才回过神,下了马车,让段缱搭着手下来,和她一道往临华殿走去。   封印停笔之后,朝臣就不再进宫议事,往日立在过道两边的近侍女官也都各自回府,只余下两排宫女,接待着兄妹二人进了殿。   赵静正在里间坐着,一见到她,段缱就甜甜地唤了声“娘”,如一阵风般倚进她的怀里,母女二人好一番说笑。   段逸也问了一声好,不过是有些拘谨地在下方站着问好的,丝毫不符他往日跳脱的行事作风,当即招来了赵静的笑问“怎么,多日不见,不认得娘了这般生疏拘谨作甚,快过来,让娘好好看看你。”   段逸依言上前,在席上坐了,却是道“娘,若是孩儿对娘说,孩儿找到了想娶的姑娘,娘可会依约推迟妹妹的婚期”   赵静与段缱同时止了笑,互相对望了一眼。   赵静最先定了神,笑道“逸儿竟有想娶的姑娘了那可真是件大喜事,快说给娘听听,你看中了哪家姑娘,娘这就让你爹三媒六聘地去她家提亲去。”   段逸没有笑,他认真严肃地看着赵静,说道“孩儿是在问娘,若是孩儿真的达成了娘的要求,娘会依照约定推迟妹妹的婚期吗”   赵静笑容不变“傻孩子,娘什么时候骗过你了”   “但娘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取消这门亲事的,对不对”   赵静缓缓敛了笑。   “逸儿”   段逸直视着她,从神情上看,他像是鼓足了全身的勇气,才问出了接下来的这一句话“娘,你根本就不能推掉这门亲事,是不是”   段缱低喊一声“阿兄。”   这时,赵静的笑容已经趋近平和,这是她面对朝臣时才会有的笑容,雍容,华贵,让人捉摸不透。   她望着已经成年的长子,平静道“你觉得呢”   段逸缓缓深吸了口气“看来孩儿说对了。”   “阿兄”   “小妹,你别说话。”他伸出手打断了段缱,“不要说,什么都不要说,让我好好地想一想,静一静”   段缱担忧地看着他。   段逸站起身“娘,孩儿有些事想不通,想独自一人去外面走走,还请娘容许孩儿先行告退。”   赵静微阖双目,神色平静无波“你去吧,好好想想,若是想不通,就来问娘。”   段逸低低应了一声,告了退,离开了临华殿。   扭头望着段逸离开的背影,段缱张口想要喊住他,但话至嘴边,又合上了,就在这时,她听见了赵静的声音“缱儿,你都和你阿兄说了什么” 第43章   段缱犹豫片刻,低头把马车里发生的事情说了。   赵静听罢, 沉默半晌, 轻叹一声。   段缱不理解她这声叹气的意思, 有些不安地抬起头“娘”   赵静扬起一个安抚的微笑“没事,娘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阿兄二十好几的人了, 也该懂点事了,让他想去吧。只是”她敛了笑容, “娘没有想到, 你竟然一直都在担心着这些事情。”   段缱看着她, 几分疑惑。   赵静也不知道怎么说, 她这女儿从小心思通透,什么事都一点就通, 她曾经为此骄傲过, 可不曾想女儿竟通透到了这个份上,甚至连朝堂上的事都看得一清二楚。   慧极必伤,有时想得太明白,未必是一件好事。   望着爱女娇嫩妍丽的容颜,明亮的眸中带着点点不安,赵静心里就升起一阵疼爱,伸手将她搂入怀中,轻抚着背道“缱儿, 有些事你不必想那么深, 因为这些事都是说不准的, 有可能今天是这样,明天就那样了,为这种事情担心,大没有必要。”   段缱眉心微蹙“可是”   “没有可是。”赵静打断了她的话,笑着轻拍爱女的背,仿佛回到了十五年前,段缱刚出生那会儿,她抱着襁褓里的女儿来回轻哄,“你呀,只要好好的当你的郡主就行,待嫁闺中,尊荣享受,其它的什么都不要担心,都有娘担着。你是娘的女儿,娘会让你一辈子都无忧无虑、快快乐乐地活着的。”   听见这样一番话,说段缱心中没有触动是假的,可她也着实不赞成此言,要是什么事都压在了母亲身上,那谁来替母亲分忧而且她也不想当一朵什么都不知道的娇花,只能在旁人的呵护下生长。   但她也知道,这些话承载着母亲的一片慈爱之情,她不能再加深母亲的担忧,遂没有再说些什么,安静地倚靠在赵静怀里,享受着母女间的片刻温情。   临华殿外,东宫宫道。   段逸漫无目的地走着。   腊月里寒风冷冽,刮在脸上生凉无比,旁人都恨不得三步并作一步走,快点到个挡风的地方,可他却浑然不觉,依旧一步步地走着,思绪不断地打着转,回想着马车里的一席对话。   他向来纨绔,东边打酒,西边看戏,被父亲不知道训过多少次,也被母亲不知道责骂过多少回,可他一直都不以为然,觉得他生于高门世家,吃穿不愁,逍遥自在地过一辈子又有何不可,爹娘根本就是瞎操心。直到几个月前,妹妹温言软语的一番话,他才恍然惊醒。   没错,他现在是可以尽情嬉耍胡闹,可一旦爹娘老去,不能再支撑家业,他待如何段家又会变成何等模样   这个设想太过可怕,他不敢深想下去,却也不敢再抱怨军中辛苦,开始脚踏实地地埋头苦练起来,逐渐变得沉稳有度,母亲喜他脱胎换骨,妹妹赞他大器晚成,甚至连一向不苟言笑的父亲都夸奖了他两句,他以为这就是全部,可直到今日,他才发觉原来自己依旧愚蠢。   他只是努力了一点,就沾沾自喜,自以为万事无忧,殊不知他依然是最无知的那个,隐藏在段家长公主府风光背后的天大隐患,他竟然从未察觉,还要靠着妹妹的点拨才能窥知一二。   朝堂、局势这些他从未想过的问题,就算到了现在,他也依旧糊涂,脑子里一团乱麻,理不清这其间的利害关系。   他简直是这天底下最愚蠢没用之徒。   “段公子”   一声娇软的问候打断了段逸的沉思,他抬起头,就见一名冬衣女子正对着自己颔首见礼,容貌姣好,有几分熟悉,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他不禁皱眉“你是”   女子落落大方地一笑“段公子不记得了小女子赵萱,家父淮阳郡王,受封宜华县主,曾经在行宫与段公子有过一面之缘。”   段逸想起来了,她就是那个对自己有意、要送自己香囊的宜华县主赵萱。   登时,他就起了几分退意。   对他示好的女子不少,可像赵萱这样正儿八经、合乎他门第家世的,这还是头一遭,他对此深感棘手,旁的女子可以随意打发,这位宜华县主就不行了,不说她和段缱交好,看在妹妹的面上,他也不能冷落了她,就说这事要是一个处理不好,让娘知道了,娘非逼着自己娶她不可,那可不行。   所以在意识到对面之人是谁后,段逸第一个反应就是避走躲开,但想起她与段缱的交情,以及她宜华县主的身份,还是生生立定了,硬着头皮打了声招呼“原来是宜华县主,方才我一时眼拙,没认出县主,还请县主见谅。见过县主。”   赵萱抿嘴一笑“我与公子相见是在几个月前,公子不记得了也正常。”又道,“今日寒风凛冽,段公子为何一人行走在外,面色沉重,可是在为什么事情烦恼”   段逸打着哈哈一笑“没什么,天冷,被风吹的。”   赵萱笑容一顿,面上显出几分失落,黯然垂首道“宜华知道,公子对宜华并无他意,所以从不敢抱有痴心妄想,还请公子放心,宜华不会对公子胡搅蛮缠,也无意刺探公子心事,方才不过随口一问,公子若有不便,不答便是。”   她这一说,倒让段逸有些不好接话起来,只能呃了一声,讪讪赔着笑道“县主言重了,段某从无此意。”   赵萱抬眼看向他“容宜华斗胆问一声,公子可是在为郡主的亲事烦恼”   段逸一惊,一句话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赵萱掩唇一笑“宜华与郡主闲谈时,曾听郡主提过一两句。公子护妹心切,郡主心中感动,可也深感苦恼,觉得夹在公子与世子之间实难两全,思虑良多。”   其实段缱从未说过这些,可她自有消息来源,知道段逸与霍景安不和,更擅长察言观色,刚才的话只是一句试探,没想到真被她说中了,当即就顺着说了下来。   段逸不疑有他,还真以为是段缱抱怨的,不禁愣了一下,转念一想,也觉得很对,他和霍景安起冲突,最后难做的还是夹在中间的段缱,他在这里给霍景安脸色看,转头妹妹就不知道要赔多少笑脸,一时间大为懊恼,后悔不已。   赵萱偷眼瞧去,见他面露懊悔,猜出他此刻心思,故意宽慰道“郡主不过抱怨两声,并没有往心里去,公子不必太过懊恼。只是”她略微一顿,做出一幅斟酌的模样来,“这一门亲事,郡主的确为此牺牲良多。”   段逸急忙道“此话怎讲”   赵萱细声道“段公子难道不知,殿下大力促成这门亲事,为的就是牵制诸王,平衡前朝势力就算没有晋南王世子,也会有别的亲王世子来与郡主定下这门亲事。殿下要的,是段家与诸王的联姻。”   段逸心头一跳。   临华殿。   母女两人又说了一番闲话,段缱就在殿里等着段逸归来,可左等右等也等不来,直到快要开宴,也没见他的身影,不禁有些着急起来,询问赵静是否派几个宫人出去找找。   赵静对此倒是气定神闲“你阿兄那个脑子,复杂点的事想上一天一夜也未必想得通,让他去想吧,他一个大男人,还能出什么事不成。”   段缱也只能随他去,眼见酉时将至,便回碧玉阁换了一身衣裳,陪着赵静一道前往了未央宫。   身为皇长公主,赵静素来持重而行,去得比旁人要稍晚些,等到未央宫时,宗亲大臣已经就座,她也恰到好处地在殿外遇上了赵瀚的仪仗。   姑侄两个看似亲切地寒暄了两句,就并肩往殿中走去,段缱落后半步,跟随在赵静身边,趁着百官跪拜时偷偷扫了一眼,见段逸也在其中,暗暗松了口气,还好她这阿兄还记得今晚的除夕宴,没有彻底神游天外。   除夕宴一年一度,其隆重盛大的程度自然非寻常宫宴可比,殿里被炭火烧得温暖如春,觉不出一丝一毫的冷意,美酒佳肴和轻歌曼舞也是应有尽有,甚至连赵瀚都收了阴沉的神色,罕见地与众臣说笑起来,君臣一派和乐。   酒过三巡,外头就放起了烟花,绚烂的花朵在夜空中朵朵盛开,照得殿里亮如白昼,直到宴散才渐渐冷寂。   宴至末尾,赵瀚起身,说了一通除旧迎新之词,就浩浩荡荡地带着一批人离开了未央宫,赵静端坐于上首,也笑着敬酒祝贺了两声,众人都回敬了,这才陆续起身离开。   段缱本想跟着赵静一块离开,但见段泽明起身行至母亲身旁,就知趣地收回了脚,转身去寻段逸。   “阿兄。”段逸的身影并不难找,她只环顾了半圈就找到了他,笑着迎上前道,“阿兄在外面独自待了大半个时辰,可想通了什么没有”   看见她,段逸有些激动,兴奋笑道“小妹,你来得正好,我有话和你说”   段缱见他精神抖擞,容光焕发,心下就是一宽,看来她这个阿兄并没有钻牛角尖。   她笑道“阿兄想和我说些什么” 第44章   “小妹, ”段逸伸手握住她的肩膀, “刚才阿兄想明白了许多事情, 你放心, 阿兄绝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的,有阿兄在, 天大的事也轮不到你来扛。”   段缱听得一愣“天大的事什么天大的事”不会又是和她的亲事有关吧   段逸张了张口,又闭上,像是要说些什么, 却又强行忍住,只道“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不过你放心,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阿兄既然向你保证了,就绝不会食言, 你就等着阿兄的好消息吧。”   段缱被他这没头没尾的话弄得一头雾水, 不解笑道“什么好消息, 什么天大的事阿兄,这些话都从何说起”   段逸着紧道“这个东西解释起来很麻烦, 就暂时先不跟你解释了。总之,你放心等着就是, 阿兄绝不会让你失望的。”   他说这话时一派信誓旦旦的神情, 显然是想让段缱放心, 可他越是这样, 段缱就越是放不下心,他这阿兄每次摆出这幅神情,十次里有八次是要闯祸坏事的前兆,偏偏他还不自知,让段缱很是头痛。   “阿兄”   段逸打断了她的话“好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我这里有要紧事和娘商量,就先走一步了。”说完,也不给她任何反应的机会,转身就顺着台阶快步而下。   他走得太急,段缱一时反应不及,等回过神来时已经晚了,殿前早已不见了他的身影。   她立在原地,心中一阵不解,她这阿兄是怎么了,不过半天没见,怎么就变得这样精神焕发了他是真的想通了什么   段缱觉得不可置信。   段逸的性子她是知道的,就像赵静说的那样,直肠子,一根筋,复杂点的事想上个一天一夜也不一定能想明白,她今日在马车里和他说那样一番话本是临时起意,也没指望他能想明白多少,怎么他却一幅豁然开朗的模样,是真的想通了,还是   糟糕   正思忖间,段缱忽然又想起了另一件事段逸说要去找娘,可爹正和娘在一块呢,他可不能在这时去打扰他们   这可了不得她着急起来,连忙拾级而下,加紧脚步往临华殿的方向走去。   宫宴已经散场,但未央前殿依旧停留着不少大臣,三三两两地寒暄交谈,可一转过弯,到了后殿,周围就顿时冷清了下来,夜幕似在一瞬间降临,笼罩住了整个宫殿。   今晚的除夕宫宴,采蘩采薇都留在碧玉阁,没有跟随前来,段缱又走得急,来不及叫个宫女掌灯,前殿灯火通明,尚不觉得有何不妥,一旦行至这里,就登时觉得漆黑一片,行路艰难了。   她紧赶慢赶地走了几步,终于渐渐缓了脚步,正犹豫着要不要回前殿叫个宫女,就听得几重假山后面响起一声女子低叱,听声音像是赵娴的,心中一惊,下意识停了脚步。   赵娴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在压抑着怒火,又有着几分不耐“江永方,本宫敬你是忠烈之后,才对你百般容忍,你别再不识好歹”   江永方信阳侯赵娴怎么和他扯到一块了   段缱心下惊疑,也不再想着赶去阻止段逸了,放轻脚步,把自己往假山后藏了藏,仔细听起那两人的对话来。   在赵娴扔下那一句怒斥之后,一个男子声音就殷殷响了起来,在段缱听来有点陌生,这不奇怪,她只听闻过信阳侯的一些事迹,真人却是从未面对而谈过“殿下,臣对殿下一片真心,天地可鉴,而今晋南王世子已有婚约,殿下又何必”   “你住口”若说赵娴先前还只是压抑低斥的话,现在就是完全的出离愤怒了,仔细分辨,还能听出她声音里带着的微微颤意。“你是个什么东西竟敢这样和本宫说话你的一片真心,本宫还不稀罕滚开,好狗不挡道”   “只要公主能正眼看臣一眼,臣愿意做公主的一条狗。”   周围忽然沉寂下来。   夜风刮过,带起一片呜呜呼啸,林叶沙沙作响,段缱放缓了呼吸,一手攀着假山石壁,凝神听着。   良久,赵娴再度开口,这一次,她的声音变柔了许多“江永方,你当真为了本宫,什么也愿意做”   江永方沉声道“臣愿为公主赴汤蹈火。”   “好,本宫这里正有一桩事情需要人手,若侯爷帮本宫办成了此事,本宫就会考虑与侯爷的亲事。”   江永方的声音明显激动起来“还请公主吩咐”   赵娴轻笑一声“不急,还请侯爷附耳过来”   接下来的话,段缱就听不清了,她有点着急,忍不住往前迈了一步,想更靠近二人一些,却不想在下一刻被人捂住了嘴,身子也被来人整个抱住,一颗心登时悬到了嗓子眼,突突跳着。   “郡主。”一个声音在她耳边低笑着响起,带着暖意的吐息与冬夜的寒冷形成鲜明的对比,让她起了一阵战栗,“这听人壁角的习惯,你还是改改的好。”   悬着的心一下落了回去,段缱放松下来,但是很快,她就伸手掐住了来人的手背,甚至把指甲都嵌入了他的肉里。   身后人低低嘶了口气“你掐我做什么”   她只作不闻,继续闷不吭声地用力掐着他。   霍景安终于举手投降“别掐了,我放开你。”   他边说边松开了手,段缱终于能好好地喘了口气,可正当她想回头瞪霍景安一眼时,却发现腰上还有一只手圈着,扭了两下,没挣脱开,只能低声骂道“你放开”   霍景安道“不放。”   段缱又气又恼又羞,正想故技重施,再掐他一回,就听他压低了声音道“你大可再掐我一回,只是当心我被你掐疼了,忍不住痛叫出声,到时会发生什么,我可就管不了了。”   他说话时唇瓣似有若无地擦过段缱的耳垂,暧昧迷离,让她心中怦怦直跳,感受到他温热的吐息,更是面红耳赤,好半晌才找回了自己有些发抖的声音“你”   “嘘。”霍景安轻声道,“听他们说话。”   也是巧了,他话音才落,假山后就传来了江永方的一句疑问“公主这”   “怎么,办不到”赵娴幽幽道,“也罢,本宫从不强人所难,侯爷既办不到,那就请回吧,只是日后别再对本宫表什么忠心,听来可笑。”   “下臣并无此意”江永方忙道,“公主的吩咐,臣定当竭力完成”   “好,”赵娴的话里添了几分喜色,“有侯爷这一句保证,本宫就安心了。青萝,带侯爷去领人。”   “是。请侯爷随奴婢来。”   很快,山石后就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声音越来越近,看样子是要经过他们这个路段,段缱一惊,正想找个地方藏身,就觉腰上的胳膊微微一紧。   霍景安拦腰把她往后边带去,两人很快隐入了两座假山之间的石缝里,躲在树影之后。   夜风不止,树叶摇晃,就在树叶株丛被风吹得完全挡住两人身影的下一刻,赵娴等一行人就经过了他们面前,往另一边行去。   段缱屏住了呼吸,直到步声渐远,宫灯渐暗,才缓缓松了口气。   这一松气,她就察觉到了霍景安箍在她腰间的胳膊,还有他攀在自己肩上的手臂,石缝并不宽敞,要容纳下两人有些困难,她几乎是被霍景安整个圈在了怀里,才勉强和他一块挤在了缝隙之中,两人贴得极为紧密。   刚才情急之下,她并未察觉,现在反应过来,立时羞意大起,扭动着身子不住挣扎“你快放开”   霍景安这下倒是很干脆就松开了手,段缱猝不及防,身子往前一冲就要摔倒,被他眼疾手快地扶住。   “当心。”   段缱转头瞪他一眼,倒也没再说些什么,由着他半扶半抱着自己走出了假山石缝。   一回到宫道,她就挣开霍景安的手臂,往后退了两步,夜风不知何时吹散了天上的遮云,洒下一片月光清辉,她低头看着地上两人的影子,小声问他“你怎么过来了”   霍景安道“我在未央前殿看见你匆匆离开,宫女也不带一个,不放心你一人走夜路,就追了上来,本想送你一程,却不想遇上你在听人壁角。”   段缱面上一热,低声分辩“我只是正好撞上,不是有意偷听的。”   “我知道。”霍景安道,“永嘉长公主与你素来不和,你多留个心眼也是应该的。”   她抿了抿唇,不自在地拢着袖口,目光向一边撇去“我与赵娴感情是不怎么样,可也没有到素来不和之地,真要追究起罪魁祸首,还不知道是谁呢。”   霍景安听出她话里的抱怨,哑然失笑“好,错都在我,是我不好,连累了你。”又问她,“你刚才都听到什么了永嘉长公主有什么事要秘密吩咐信阳侯来办,你可有猜测”   段缱抬眸看他一眼,转过身去低低哼了一声,指尖在发梢处打着转“我倒想知道她吩咐的什么事呢,也不知道是谁,忽然窜出来吓唬我,让我漏听了最重要的一段,你问我,我问谁去。” 第45章   霍景安有些尴尬地低咳一声“对不住,刚才是我莽撞了。”   段缱转过身, 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霍大哥, 你总是向我请罪, 说些什么唐突、莽撞、求我见谅之语,可说了这么多次,也不见你哪次有悔改之心的。你到底是真心反省呢, 还是只随意敷衍,打发了我了事”   霍景安又是一咳, 几分窘迫地道“自然是真心反省, 我刚才”   “一时莽撞, 不小心唐突了我”段缱笑着接过他的话, 眉眼弯弯。   霍景安哑然。   少倾,他笑了笑, 道“是。”   “”这回轮到段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抿了抿唇,最终决定不跟他计较这些,松开发梢道,“算了,你也不过就是看我好说话,欺负我罢了。”   霍景安望着她,但笑不语。   她被这目光看得心中羞怯,忙低头避开, 把话题转回到了刚才的事上“霍大哥, 你可认识信阳侯”   “信阳侯”霍景安以手抵唇, 沉思了片刻,“我与此人打过两回交道,是个有勇无谋的莽夫,不足为惧。”   段缱道“是他一人不足为惧,还是此事不足为惧”   “二者皆是。”他道,“这两人城府平平,就算碰到一起,也想不出什么天衣无缝的计策来,你不必担心。”   段缱却不这么想“计策只要有用就行,又何必天衣无缝不过霍大哥,你就这么确定赵娴是冲着我来的”   霍景安瞧她一眼“不是你,也会是段家,再怎么说,她也是陛下亲封的嫡长公主,她若想对付其他人,直接到殿下跟前哭诉一番就可,不必这么麻烦。”   段缱觉得有理,点点头,回想起刚才听到的话来。赵娴让身边的宫女带信阳侯去领人,会是什么人呢又是要做什么   她把这疑惑说给了霍景安,期望他能给自己解惑,没想到霍景安却是直接摇了摇头,道“我现在也没什么头绪,不过既然是领人,总有用人的时候。这几天我会派人盯着信阳侯府,姓江的不是个能沉得住气的,最多不过十日就会露出马脚,到时就知道情况了。”   段缱叹了口气“也只能如此了。”现在他们在明,赵娴在暗,为了不打草惊蛇,也只能先窥探着,再伺机而动了。   顿了片刻,她又低声道“霍大哥,这一次和刚才那次,都多亏了你的帮忙我心中感激,只是难以言表,此事若有麻烦之处,还要多多劳烦你了。”   霍景安眉头一皱“我既说过要保护你,就不会只在嘴上说说,你和我这般生分,是把我当外人看”   段缱一愣,心里涌起一股暖意,柔声笑道“自然不是,是我说错话了,霍大哥,请你见谅。”   霍景安上前一步,“你既然当我是自己人,那这些见外之语也都不必说,不仅道谢,这见谅二字,我也不需要。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有什么事我担着,有什么错我受着,不需你赔礼道歉。”他瞧着她,放缓了声音,“冬夜天寒,此地又处背阴,不可久留,走吧,我送你回去。”   段缱正要点头,周围就忽然刮起了一阵寒风,直蹿进她脖子里,吹得她忍不住低低咳了两声。   霍景安见状,立刻上前两步,挡住了大部分的寒风,裹紧她身上的斗篷,把她领子周围的一圈绒毛都严严实实地捂紧了,不漏一丝细缝,这才捂住她微有些冰凉的小手,包裹着给她取暖。   “怎么样,好点没有”   感觉到手心渐渐升起的热度,段缱的脸庞也禁不住发热起来,她低着头,小声道“好多了。”   她本想道一声谢,话到嘴边,又记起霍景安方才之语,便把那声谢咽回了肚子里,只是这般默不作声,总觉得像是在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的关照一般,让她一阵不自在。   霍景安仍不放心,依旧捂着她的手,道“夜黑风急,下次你再走夜路,记得带上几个丫鬟,能有个照应。你的那两个贴身丫鬟呢,怎么今晚没带着”   段缱答应一声“今晚除夕宫宴,她们不好跟来,被我留在了碧玉阁。我往常总是会带着几个人的,今晚正巧碰上了急事,走时忘了叫人”   “下回再不许了。”霍景安打断她的话,“刚才是你运气好,遇上我和你开玩笑,要是换了心怀歹意的人,在这里掳走你,你准备怎么脱身”   段缱顺着他的话仔细设想了一下情景,发觉自己竟无任何自保的方法,不由一阵心惊,怔怔摇了摇头,抬眼看向他“我我不知道。”   霍景安伸手拍拍她的脸颊“不知道就好,这下你该明白刚才孤身一人的危险了吧下回再不许这样了,嗯”   她乖巧地抿嘴一笑“是,我知道了。”   霍景安望着她,略显轻快地笑了“走,我送你回去。”   两人就这么顺着宫道往前走去,很快离开了未央后殿,来到了曲折迂回的长廊上。   一离开后殿,周围就亮堂起来,新春将至,宫里各处都挂满了灯笼,烛火将周围照耀得一片彤红,洋溢着喜气的氛围,似乎连寒意都逼退了几分。   碧玉阁在临华殿偏西一侧,连着一小段回廊,段缱行至附近的一处岔口,就停了下来,转身对霍景安道“霍大哥,你送到这里就好,宫门快要落锁了,你还是赶紧出宫吧,接下来的路我自己一人能走。”   霍景安往她身后看了一眼,明显有些不放心“这儿离你的寝宫是不是还有一段路”   段缱笑道“不打紧,采蘩采薇就候在碧玉阁的门口,我一转过弯她们就能看见我,倒是你,不能”话说一半,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   糟糕,她把阿兄给忘了   她面色忽变,霍景安自然也注意到了,目光狐疑地在她脸上逡巡“怎么了”   “我我把阿兄给忘了”她咬唇道,忍不住跺了跺脚。   “你阿兄他怎么了”   “他”段缱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解释,干脆也不解释了,“霍大哥,我还有急事,要去正殿一趟,你”   “我送你过去。”霍景安截断她的话,“既然是急事,就不要在这边和我多费口舌,让我不要送你了,走吧。”一句话完美地把段缱已经到口的推辞给压了回去。   段缱无法,只能应下,转身和他一道急急往正殿行去。   已经到了一更天,夜色深深,寒意也越发浓重,临华殿门口不复白日仪仗威严,只侍立着四名守夜的宫女,另在宫阶上站着几名黄门。段缱经由回廊来到宫阶处,尚未来得及开口询问黄门,就眼尖地瞥到了一个身影正在宫阶上来回走动,定睛一看,正是段逸。   她心里一松,又立刻提起来她这阿兄是有眼色地没有进殿呢,还是进去了,但被赶出来了   段缱心中着急,不自觉往前走了两步,记起身后的霍景安,又停下,转过身道“霍大哥”   霍景安看着她微微点头,似要开口,可下一瞬,他的视线就越过她的肩头往后看去,眸色一深。   身后响起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显然是段逸发现了他们两个,正在朝他们走来,段缱正要回头,脸颊一侧就是一暖。   霍景安伸手贴上了她的脸颊,低着头靠近,冲她微微一笑“时辰不早了,我先走了,你早点歇息,不要冻着。”   段缱有些发愣,霍景安的话很合乎常理,手贴着她脸颊的举动虽然亲密了点,但更亲密的接触他们都曾有过,这点也不算什么,可她总有一种突兀的感觉,觉得在此情此景之下,他这样的举动分外不妥。   “霍景安”正疑惑间,她忽然听见身后猛地传来段逸一声怒喝,立刻明白过来,有些哭笑不得地看向霍景安,无奈唤了一声“霍大哥。”   这两个人还真是相看两相厌啊,阿兄也就算了,居然连霍景安都这么较劲,她本来还以为只是阿兄一人在单纯地针对霍景安呢,没想到她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望着啼笑皆非的段缱,霍景安面上露出一个极淡的微笑,留下一句“早点休息”,就转过身往前走去,对她身后人的怒吼置若未闻。   身后的脚步声就变得急促起来,片刻后,段逸几乎是小跑着下了宫阶,段缱怕他追上霍景安再起冲突,连忙拉住他,笑着转移话题“阿兄,你之前不是说有要事要和娘商量可商量好了”   段逸压根不吃她这一套,甩着她的手“小妹,你拉着我干什么阿兄正要替你去教训那个登徒子呢,你快松手”   段缱无奈“阿兄”   “小妹”段逸比她还要无奈,气急败坏道,“刚刚那姓霍的对你动手动脚,你怎么还护着他他如此轻薄你,你你怎么跟个没事人一样真是要气死我”   他不说还好,一说,段缱就想起了以往霍景安对她的数次“轻薄”之举,面上泛起一阵红晕,好在宫灯昏黄,照着不甚明显,没有被段逸发觉。   “阿兄刚才看错了。”她面不改色地撒谎道,“方才世子只是在向妹妹道别而已,并没有动手动脚,阿兄可别乱说。”   “你阿兄我还没瞎”段逸睁大眼,横眉瞪着她,“哪有人像他那么道别的你们两才定亲多久,他就忍不住对你动手动脚了,要真成亲了,那还了得” 第46章   段缱堪堪及笄, 于男女情事正是懵懂之时, 听得段逸这话, 面上就是一红“什么成亲定亲, 动手动脚的,阿兄, 你要再说这些诨话,我可不理你了。”   段逸闻言,更是生气“我哪里说胡话了那姓霍的对你动手动脚, 是我亲眼所见,怎么就成胡话了小妹, 我知道你不想把事情闹大, 可也不能就这么任由他胡作非为下去, 要不然都成什么样子了”   听得段缱一阵无奈, 不明白为什么她都解释好几遍了,她这阿兄还是执拗地认为她是在忍辱负重, 对霍景安没有丝毫情意, 她该怎么说才能让他彻底明白   正当她绞尽脑汁地思考着合适的说辞时, 段逸又开口了,以一种解气的口吻道“不过你放心, 他也就能嚣张这一时了,等娘取消了你们俩的亲事, 他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小妹, 你且安心等着。”   犹如一个惊雷在耳边炸响, 段缱猛地变了脸色, 看向段逸“取消娘为什么要取消这门亲事”   她满目震惊,殊不知段逸也在心中后悔失言,懊恼不该把这话过早地说出来,但话已出口,再收回去也不能了,干脆心一横,把话都说明白了。   “这事我本来想和娘商量好后再告诉你,给你一个惊喜的,不过现在说也没多少区别”他转头环视一圈,把段缱拉到靠近长廊门角的一处,压低了声音道,“小妹,我知道,娘之所以会应下你这一门亲事,为的就是那姓霍的晋南王世子的身份,咱们段家需要拉拢一个亲王来自保。”   他说着,握住段缱双肩的手就紧了紧“以前是我混账,只顾着逍遥享乐,对家里的事都撒手不管,这才害得你被推了出去。但现在不同了,我会负起长子之责,以后这个家就由阿兄来担着,你也不必再为了这个家牺牲了。”   又是关于她的亲事段缱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怎么她这阿兄总是把目光放在她的亲事上呢虽说除去她对霍景安的感情,这门亲事的本质大体都被他说中了,但这根本不是重点,他还是没有想通。   不过能想明白这个道理,对她这个兄长来说已经是一个不小的突破了,因此,段缱还是捧场地问了一声“阿兄准备如何尽长子之责”   “这还用问”段逸不假思索地道,“秦西王、燕北王、淮阳郡王大魏这么多亲王郡王,段家未必就非要拉拢晋南王不可,从其他封王中任选一家,由我来代替你结亲,不就得了”   其他封王   段缱眉心打结,心中升起几分不好的猜测,看向段逸道“阿兄意欲挑选哪家封王”   “哪家都行,反正阿兄我在这种事上吃不了什么亏。”段逸轻松道,“对了,前回你不是还跟我说,有个宜华县主喜欢我吗她是淮阳郡王之女,我娶了她,应该就能代替小妹你的这门亲事了吧”   果然是她   段缱心中一凛,自从那次的探病之行后,她已经对赵萱多加防范,没想到还是让她得了逞,寻着了面见阿兄的机会也是,今日赵瀚宴请宗亲大臣,她身为淮阳郡王之女,也在应邀之列,阿兄又在外面晃了一下午,她若成心想要接触,有的是机会。   娘还说她城府平平,这份手腕可不知要比赵娴高出几倍,什么天真烂漫,不拘小节,都是她装出来的表象,只是没想到竟连阅人无数的娘都被她骗了过去,她还真是有一手。   段缱心里一片冷肃,她微微敛眸,掩去了眼底的寒意,不露声色地询问段逸“阿兄,你怎么会有这些想法是你自己一人想出来的,还是”   “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段逸道,“不过也是老天帮我,让我正巧遇上了那位县主,这才灵机一动,想了这么个法子出来。”   他不似段缱心思玲珑,没有多想就把今日和赵萱的相遇都一五一十地说了,包括对话也都复述了一遍,末了道“小妹,你不是常常在我耳边念叨她吗,你和她这般交好,我要是娶了她,又能拉拢淮阳郡王,又能让你们姐妹两个常在一块儿,岂不正好”   段缱有些疲惫地闭了闭眼“阿兄,我知道你疼我,但是你怎么每一次”她本想说些较重的话,但见段逸满脸笑容地望着她,显然在为她能“脱离苦海”而感到高兴,喉头就一阵发堵,说不出话来。   半晌,她才低了头,道“阿兄,接下来的话,我希望你能好好听着,我只和你说这一次,这一次后,阿兄若是再一意孤行,妹妹也没别的办法了。”   段逸笑道“你说,我听着。”   段缱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他“和晋南王世子的这一门亲事,我不会退,因为我喜欢他,我想嫁给他。这门亲事是场联姻,但同时,也是妹妹想要的。”   她说着,拉起一截衣袖,将手腕上戴着的簪花银镯给段逸看,小声道“这是世子送给我的镯子,我和他是两情相悦的,此生除了他之外,我不会再嫁给其他人。”   段逸一怔,看了一眼她皓腕上的银镯,有些发蒙“小妹,你”   “让我说完。”段缱低声打断他的话,整理好衣袖,道,“第二件事,就是那位宜华县主赵萱。她是个极厉害的人物,阿兄尽量避开她,她说的话,阿兄更不能尽信。”   “她”段逸更是不解,愣愣道,“她不是和你交好吗你还特意请她来府里做客,好几次撮合我们,怎么”   “以前是妹妹不懂事,没有看清她的真面目。”段缱道,“我和她不过一般交情,那一次她来府中做客,也是她不请自来。也怪我,没有和阿兄说清楚,让你差点着了她的道。阿兄,你记得妹妹的忠告,一定要离她远点。”   “等等等等”段逸皱眉,“你说慢点,我这有些理不清。你说那宜华县主不是好人,为什么”   段缱反问他“阿兄,你是信妹妹的话,还是信外人的话”   “当然是你的。”段逸道,“可你总得和我解释清楚,要不然我什么情况我都不了解,就算避开了这一次,难保下一次不会中计。小妹,我知道我很愚钝,但你总得把话说清楚,阿兄不像你这么聪慧,不能替你出谋划策,可分辨是非的本事还是有的。”   段缱犹豫片刻,有些拿不准告诉他的程度“此事事关重大,妹妹不能做主,阿兄若想知道,还要去问娘才行。”   “娘”   她点点头“不错,阿兄不妨去问一问娘,问问淮阳郡王是怎么回事,你就会知道妹妹今晚为什么会说这样一番话了。”   不仅是段逸,她也该去和赵静好好说说了。前几回赵萱的试探,她都自己一人闷在肚里,没有和别人说明,本是不想让母亲为此费心,可现在看来,她还是说清楚的好,免得又像今晚这样生出什么误会。   在心中默默记下一笔后,段缱就抬起头,微笑着道“好了,天色已晚,阿兄还是早些回去比较好,宫里一向是禁止外男过夜的。”   段逸看上去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但还是点了点头,顺着她的话道“爹在殿里和娘议事,我等爹出来,和他一起回去。”   段缱自然不可能让段逸大冬天的站在外面等,她望了望天上偏西的圆月,思忖着这么晚了,爹应该和娘讨论得差不多了,就和段逸一道走上宫阶,进了临华正殿。   果然,在殿里候了片刻,赵静的贴身侍女寄琴就带他们去了里间,见了段泽明赵静二人。   看见兄妹俩进来,赵静就含笑起身,招呼他们坐下“可巧,正要派人去叫你们,你们就来了。这几年,娘忙着处理宫中朝事,和你们聚少离多,平日里也就罢了,可今夜是除夕,一家人总要聚在一处说说话,快坐下。”   这对兄妹两人来说是个意外之喜,段逸自不必提,段缱也是惊喜万分,应了一声,就在桌边坐下,一家四口聚着说笑起来,和乐融融。等茶果用过一巡,赵静闲话提及茶道,段缱便去取了茶具,用这两个月新学的手艺现煮了一次茶,一一给众人奉上,清幽的茶香在室内飘荡,升腾起阵阵暖意。   直到二更天,段泽明才带头止了话,带着段逸向赵静段缱两人辞别,离宫回府去了。   在殿门口远远望着父兄二人的背影,段缱心里升起几分惆怅,暗想若母亲不是监国长公主,今晚的这个除夕夜必会热热闹闹地在府里度过,不会像现在这样,连说些家私话都要看着时间,一家人一年到头也得不到几次相聚。   若母亲没有接下监国重任,段家虽然不会像现在这样风光,可是家门富足、家中热闹,对她来说,也已经够了。   就是不知道母亲,是否会觉得当初做下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这么想着,她抬眼看向赵静,见赵静也跟她一样看着远方,面容平静,不知在想些什么,到底没有把这个疑问说出口,连带着赵萱一事,也暂时往后压了一压。   好不容易才过一次新年,这些烦心事就不要现在拿出来说了。   至于赵萱也是时候去警告一番了。 第47章   送走父子两人后,赵静和段缱又说了会儿话, 面上就浮现出了几分倦意, 段缱见了, 便止了口,不再闲谈,唤宫女进来伺候她睡下, 自己也回了碧玉阁,洗漱一番后就寝安置, 一夜无梦。   第二天清早, 她被一阵爆竹声吵醒, 噼里啪啦的爆竹声接连不断地响着, 仿佛在预示着新一年的蒸蒸气象。   盛清八年的大年初一,就这么来到了。   新年伊始, 需行团拜礼、祭天地。段缱在榻上睡意朦胧地坐了片刻, 就掀被下了地,寒气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冻得她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她对着手哈了口气,披上斗篷,走到垂花帘处掀起一角,唤了两声采蘩。   采蘩忙高声应了,昨晚她守下半夜, 在临近清晨时忍不住眯了会儿, 就被爆竹声吵醒了, 只是外头爆竹声太响,遮住了里面段缱起身的动静,她一时没有听见,此刻听闻段缱呼唤,赶忙起身相应,快步行至里间,对段缱福身见礼,听候吩咐。   “你去打盆热水来,”段缱先是捂着手吩咐一声,“屋里怎么这般冷,快加些炭火稍稍。”又道,“再去叫采薇那丫头起来,今儿是新年头一天,可少不了她。对了,记得人摆个香案放在院子里,准备好三炷香,等会儿祭天要用。”   采蘩都一一应了,转身利落地办起事来,很快,装满了热水的面盆巾帕就被端了上来,等屋子里被炭火烧得暖融融时,采薇也从偏房赶了来,伺候段缱洗漱换衣。   因着是新年头一天,衣着要喜庆些,段缱就挑了件水红色的流仙裙来穿,外罩一件浅杏色的云锦斗篷,由采蘩梳发、采薇描妆,穿戴齐整之后,她略用了一口香茗,就去了院里,对着香案拜了三拜,又奉上三炷香,便算是完成了祭天地之礼。   接下来就是团拜了,往常在府里,她都是一大早就在各处行走,拜见父母长辈、与段逸互相见礼问候的,如今赵静身在宫中,父兄又在宫外的长公主府,两地分离,这项传统自然不能再延续下去,她就去了菀室阁,先行拜见了赵静。   对于她的拜贺,赵静自然欣喜,笑着受了她一拜,就拉着她在流烟榻边坐下,母女两个好好地说了一会儿子贴心话。   约莫过了有半柱香的时辰,赵娴也来了殿里,拜贺赵静新年之喜。   赵静身为长辈,又监国揽权,万人之上,赵娴来拜不足为奇,只是令段缱注意的是,她今日面色格外红润,眼角眉梢处都透着一股子精神气,像是在为什么事情振奋,连赵静都忍不住问了一声“永嘉今日气色这般甚好,可是遇上了什么喜事”   赵娴掩袖一笑“姑母说笑了,侄女这几个月都待在宫里,半步不出门,哪里来的喜事不过是新年伊始,精神气比往常足些罢了。”   对于她这明显的借口托辞,赵静一笑置之,没有追问,段缱却是心中一动,想起了昨晚听到的对话,暗道难不成是因为昨晚一事   信阳侯到底领的什么人,又会做何用处   她心中思量,面上却笑容依旧,与赵娴和和气气地说着话,不露声色。   就这么过了盏茶时分,巳时将至,外头的爆竹声完全停了,赵瀚也在这时踏入临华殿拜贺了赵静,又对赵娴段缱两人问候见礼。   他执的是平辈礼,赵娴能受,段缱却不能受,虽然按照辈分来说,他们两个是同辈,但赵瀚身为天子,君臣有别,又是阴晴不定的性子,她要是受了,指不定他会在心中记上一笔,给段家又添一个“目无君长”的罪名,因此连忙起身避开,反向他敛衽行了一礼,恭敬参见了他。   赵静也在上首笑道“陛下敬爱姐妹,难能可贵,但是君臣之礼不可废,不仅缱儿,便是姑姑,也不好受陛下这一礼。”   话是这么说,可她依然稳稳地坐着,没有半点起身的迹象,段缱见了,心中不由暗忖,以往无论关系再怎么恶劣,母亲在明面上对赵瀚总是客气有加的,如何在今日改了态度,给了他这样一个下马威   赵静的态度,赵瀚自然也看了出来,眼底当即蒙上了一层阴翳,脸上也多了几分阴冷“姑姑言重了,侄儿先是姑姑的晚辈,才是这大魏的天子,更何况侄儿年幼,不通国事,平日里都多多仰仗了姑姑,于公于私,这礼姑姑都受得。”   赵静雍容一笑,看上去欣慰无比“陛下能这般作想,那就再好不过了。”   她话音刚落,陈谭就从外间走了进来,先是对在场几人福身行了一礼,而后就立在下方,道朝臣都已经在朱鸟门处候着,等着进宫朝贺,还请殿下吩咐。   “都已经巳时了”赵静微有讶然,“这么快,本宫还想再和你们多说几句话呢。”   赵娴笑道“姑姑若真想和我们多聊会儿天,不妨推迟些时辰,让那些官员先去朝贺陛下,本来按着礼制,这新年头一年的进贺之礼也是该陛下来受的。”   赵瀚脸色本就不虞,闻言更是阴沉,新年伊始,各地官员进京朝贺天子是古有惯例,如今官员是来了,朝贺的人却不是他,他自然心中不满。可不满是一回事,把话说出来又是一回事,挑明此事逼迫赵静,又能得到什么满意的回复这个蠢女人根本就是多此一举,她以为这是在帮他吗   果然,赵静只是望了赵娴一眼,就从容笑道“永嘉此言可是错了,姑姑见他们,不是为了受他们的朝贺之礼,而是为了和他们商议国事。这年头到了,春耕蚕桑的事也该提上议程了,春汛、春忙,事情可多着呢,没有一丝停歇的余地,陛下年纪尚幼,还不适合理政,姑姑代为监国,忙一点,也是为陛下的将来打算。”   赵瀚攥紧了手,咬牙道“姑姑为侄儿考虑周详,侄儿多谢姑姑。”   见气氛变得越发紧张,段缱连忙笑着打起了圆场“既然朝臣已经在外面等候了,那女儿就不打扰母亲正事了,女儿先行告退,等娘得空时,女儿再来看娘。”   她这一说,赵娴也不好再继续待着,只得跟着起身告退,赵瀚在冷眼盯了她片刻后也开口向赵静告辞,三人就这么一同出了大殿。   朝臣都在朱鸟门处车架等候,没有宣令不得入内,三人告退离开时,临华殿前还很冷清,只有两旁侍立的宫女彰显着此处宫殿的威严。   三人相互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宫女侍从都在后头远远地缀着,很快到了岔路口,段缱福身告辞,正准备回碧玉阁,就被一团忽然窜出来的东西吓了一跳。   那东西窜出得飞快,在她跟前一闪而过,就扑到了赵瀚身前,绕着他打着转,被赵瀚厌恶地踹了一脚,才停歇下来,委屈巴巴地趴在地上看着他。   段缱舒了口气,原来是赵瀚养的那条猎犬。   或许是她松口气的表现太明显,被赵瀚注意到了,转头就看着她讽笑起来“表姐和朕的这头大将军应当混熟了才对,怎么还是这般惧怕,一见到它就吓得脸色发白,朕还以为表姐会和它很处得来才对。”   段缱神情一冷,正要开口,赵瀚就往她的方向踢了一脚猎犬,呵斥一声“还不快去打个招呼。”   猎犬顺着踢脚的力道起身,两步跑到段缱跟前,在她脚边嗅了两下,似乎确定了她是熟人,开始冲她摇起尾巴来。   “瞧,它对表姐可是喜欢得很呢。”   赵娴惊呼一声“真是难得,陛下的这头凶煞将军也有对外人示好的时候,要不是我亲眼所见,我都不会相信。”她掩唇笑道,“表妹,你可真是厉害,竟连这头凶煞将军都能驯服,改日表姐可要好好请教一番,免得又受犬吠。”   段缱沉默片刻,莞尔一笑“表姐过奖了,表妹就是再厉害,也及不上表姐十中之一,这狗儿的驯养之道,表妹是从来比不过表姐的。”   赵娴面色微变,觉得她这话像是在嘲讽着什么,可仔细一想,又想不出哪里不对劲,她又没有被狗咬过,又没有养过什么狗,说她训狗有道是无中生有,这算哪门子的嘲讽,恐怕是为了不在口舌上落了下风,连细想也没有就反击了,结果急中出错,反倒闹了笑话。   顿时,她心里就舒坦了许多,觉得总算有一件事赢过了段缱,面上的笑容也多了几分得体“表妹是不知道,陛下的这头大将军可是连我也近不得身的,想来是表妹和陛下有缘,才会连这大将军都对表妹示好,这就叫冥冥中自有注定。”   赵瀚看她一眼,冷笑道“朕的这头大将军鼻子可灵敏得很,三里外的猎物都能被他寻着,阿姐若是不在身上涂许多香粉,它或许就不会被阿姐熏到,也不会冲阿姐吠叫了。至于和表姐的缘分,朕更是奢求不起,表姐是未来的晋南王世子妃,阿姐说话还是注意点分寸的好,免得惹着了我们这位未来的世子妃,又生出什么风波。”   赵娴脸色一僵,段缱也微微一笑,吞下了准备说的话。   看来对于赵娴自作主张把他们凑在一块的事,不仅她反感,赵瀚也很反感,这算不算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赵娴脸色僵了没有多久,就又笑了起来,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好事,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段缱,就聘聘婷婷地走了。赵瀚看她背影一眼,冷笑一声,往另一边离开了临华殿。   他一迈步,那猎犬也跟了上去,很快就都走了个干净。   段缱立在原地,若有所思。   看来这姐弟两的关系并不像她想象中得那么好,甚至有可能更坏,不过这也算不上是一个多大的好消息,赵娴的份量微乎其微,有她在,没有她在,都不会有多少改变,不过她今日的神情这般反常,难不成当真是对昨夜的那个计策很有信心她就这么肯定信阳侯能帮她办成事   赵娴的反常让段缱更加好奇起来,想知道她和信阳侯到底计划了什么,准备如何来对付自己,只可惜接连过了几天,霍景安那边都没有传来什么消息,她也只能按着性子等待下去。   自正月初三开始,就有各地的官员陆续抵京,朝贺天子,向赵静述职,等到了正月初七,各国使节也都来了长安,拜贺新年,进行邦交礼节。其中以北越使节带来的贡品最为丰厚,除却牛羊马匹、皮革丝绸之外,另有各种瓜果种子、珍禽异兽,赵静隆重接待了北越来使,并设下宫宴,邀众臣公侯与宴。   段缱对这种宫宴素来没有什么兴趣,再加上北越属关外草原,那些游牧之人总是喜欢奏些吵人的胡曲,便推辞了没有去,赵静也由着她,让她在碧玉阁里独自待着。   当晚,未央宫气氛高涨,这一次北越除了带来各种金银财宝之外,还带了一批舞姬,在宴上献了一舞,北越使节大碗喝了几斤酒,很快就有了醉意,等一曲舞毕,就在殿上哈哈笑道“这一支舞曲名为金朵儿,是我们北越最负盛名的一支舞,不知比起贵国的舞蹈来又如何”   北越在北疆以北,本是各个草原部落散居,十年前一支部落异军突起,横扫各个部落,一统关外草原,建立了北越,经过十年的治理,已经稳定了根基,但对于大魏而言,依旧是个弹丸小国。对于这种酒后之言,赵静并不在意,泱泱大魏,还没有沦落到和小国在舞曲上一较高下的地步,她微微一笑,正想附和着赞叹两声,给点面子,却忽听一人出言道“使节此言差矣,我大魏舞曲虽不及此舞热烈奔放,却是清雅婉约,更有谦和之美,这金朵儿之舞,还是太过流俗了。” 第48章   出言之人正是信阳侯江永方。   随着他话音落下, 席上有几人面色一变, 其中就包括了赵娴, 她抬起眼, 朝着对面投去了质询的一瞥。   北越使节却是带着醉意哈哈一笑“侯爷此言甚是,刚才是小臣酒后胡言, 还请殿下恕臣失礼。”他朝赵静行了一礼,“小臣向往贵国舞曲已久,早就想一观其美, 开开眼界了,不知殿下可能满足小臣的这个小小心愿”   赵静笑着点头“这是自然, 来人”   “殿下。”江永方打断了她的话, 起身拜道, “下臣前段时日得了一名舞姬, 已调教了数月,练出了一曲清凰舞, 其舞姿之美, 当世罕见。臣斗胆, 请殿下容其献上一舞,以彰我大魏婉约之美。”   赵静还来不及说什么, 赵瀚就来了兴趣“当世罕见怎么个当世罕见法”   江永方道“尽臣之词,也难以描述。”   赵静看他一眼, 慢条斯理道“见过了不就知道了既然陛下有兴趣, 那就让此人上来表演一曲吧, 也让他国来使见一见。不知此人现在何处”   江永方又作了一揖“正在教坊司, 臣本意就想于今日让其献上一舞,供殿下陛下观赏。”   “这可真是巧了。”赵静意味深长地一笑,“那就让那舞姬上来吧。”   霍景安握着酒杯的手在唇边停下,微微抬眸,扫了江永方一眼。   段缱从打盹中猛地惊醒过来,手无意识在桌上一扫,就把一盏盛着蜜水的杯子拂下了地。   清脆的响声惊动了外边的采蘩,她连忙挑起帘子进来一看究竟,见摔了杯子,不由疑惑地看向段缱“郡主”   “没什么。”段缱微笑,“刚才不小心打了个盹,醒来时不慎碰到了它,快收拾一下,小心点,别扎碎了手。”   采蘩应一声,很快手脚利落地收拾干净了,退出了里间。   夜深人静,灯火如豆,段缱坐在椅子上,望着杯盏碎裂的地方怔怔地出着神。   她又做那种梦了。   梦里是灯火通明的未央宫,上首只坐着赵瀚一人,不见母亲的身影,殿上歌乐齐鸣,舞曲撩人,底下坐着不少宗亲大臣,还有外国使节,霍景安也在其中,等歌停舞罢时,一名胡女在他的席前停下,葇荑伸出,缓缓替他斟了一杯酒。   梦在这个时候停止,她甚至来不及看霍景安是什么神情就醒了过来,拂落了桌上的茶杯,也彻底把她从梦境带回了现实。   回想着梦中的景象,段缱心里就升起一丝不好的感觉,不是因为那个斟酒的胡女,而是宫殿上没有母亲的身影,再仔细一想,父亲似乎也不在其中,这让她不免想起了几个月前的那个梦,母亲缠绵病榻,口中咳出鲜血   她心里泛起一阵凉意,告诫自己不能再想下去,那只是个梦境,今晚主持宫宴的是她的母亲,而不是赵瀚,可她仍旧一阵烦躁,无法安心。   最终,她站起身,拿过一件斗篷,披在身上出了里间。   “去取盏宫灯来,”她对帘外的采蘩道,“我想出去走走。”   今夜似乎格外寒冷,也格外寂静,段缱走在宫道上,望着幽幽的远方,神思就又不知不觉地回到了刚才的那个梦上。   可以肯定,这个梦是之前几个梦的延续,正是因为母亲的缠绵病榻,赵瀚才能掌权,在未央宫主持宫宴。只是她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先是自己被歹徒刺杀,后又是霍景安被拥立为帝,母亲缠绵病榻,赵瀚掌权,这也太过诡异了,就好像有另一个母亲、另一个霍景安、另一群人在这宫中生活一样。   仔细想想,如果当初第一个梦应验,她死在了那群歹人的手上,那么母亲很有可能会因为她的死而悲伤过度,缠绵病榻,赵瀚再趁机掌权   一切都从自己死里逃生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寒风袭来,段缱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前方传来几点微弱的光芒,采蘩停下脚步,看向她道“郡主,前面好像有人朝这里过来了。”   采薇也伸头看了几下,不确定地道“好像是永嘉长公主。”   段缱步子一顿,往前看去,就见嶙峋的怪石之间,宫灯的光芒时隐时现,依稀可以看清是几个人影,为首的那人在身形上的确有几分像赵娴。   想了想,她立在原地等候。   这里不是从未央宫回娉芳阁的必经之道,反倒是回东宫前几殿的路,如今后宫空虚,东宫前几殿里还住着人的也就只有母亲所居的临华殿了,母亲尚未归来,那么她是特意来找自己的   这么想着,段缱心里就起了几分好奇,她找自己来做什么,示威,还是终于要开始那个和信阳侯谋划的计策了   她在原地等了不久,前方的人影就变得清晰起来,的确是赵娴和几个宫女。   赵娴稳步走在宫道上,等接近了,看清了段缱主仆三人,面上有几分惊讶,不似作伪“表妹你不是身体欠恙,在碧玉阁好生修养吗,怎么出来了”   段缱微笑着敛衽行了一礼“多谢表姐关心,表妹身子尚好,不过是不想凑宫宴的热闹,寻借口躲懒罢了,让表姐见笑了。”   “原来如此。”赵娴笑道,轻叹一声,“可惜了,表妹今日这一躲懒,就错过了一场好戏啊。”   段缱心知接下来必定不会有什么好话,但她还是笑着问道“什么好戏”   赵娴给身边的一个宫女使了个眼色,那宫女福了福身,就带着另几名宫女退避在十步之外,见此,段缱也让采蘩采薇后退了几步,好在两边都有宫灯的光芒远远传来,倒不致使周围暗下去。   打发走了人,赵娴才开口“表妹是不知道,在今晚的宫宴上,北越使节胡姬献舞,辱我大魏舞曲不及,信阳侯看不过去,就让府中舞姬跳了一曲,直看得那使节目瞪口呆,叹为观止。”   听见胡姬两字,段缱心中一跳,想起了梦中胡姬给霍景安斟酒的一幕,但现实的发展似乎和梦里有些不一样,因此她继续问了下去“的确是一场好戏,但听表姐之话,似乎不仅如此”   “表妹聪明,的确还有下文。”赵娴笑道,“那舞姬献上一舞后,不仅是北越使节,就连陛下也看呆了神,算算年纪,陛下也差不多该开窍了,我本来以为,这舞姬会赐给陛下,可表妹猜猜,她最后花落了谁家”   段缱静了一会儿,含笑抬头“表姐不会是想说,母亲把这舞姬赐给了晋南王世子吧”   赵娴抚掌一笑“表妹果然聪慧,一猜就准了。你说,这是不是场好戏”   段缱但笑不语。   赵娴看着她,目光逐渐冷下来“你不相信”   段缱道“我为什么要相信赵娴,我希望你还没有忘记我的警告,你真以为有一个信阳侯帮助你,就没人能奈何得了你吗”   赵娴面色一变“你”她眼中闪出几分惊怒,但很快强压下去,冷笑不已,“不错,我是比不得你,有个好娘亲,能在宫里横着走,你想对付我易如反掌。我是不能拿你怎么样,可若要让你恶心几分,还是能办到的。”   她上前一步,附在段缱耳边轻语“你以为男人的定力有几分,佳人送上门,他会不要今晚宴请使节,上了许多鹿血烈酒,你猜,霍景安他还能不能坐怀不乱”   段缱笑着,不为所动“要是换了别的公侯府邸,我或许还会有几分担心。表姐,算我好心告诉你,下一次,你要再想算计什么事情,记得别在宫里,要不然,很容易发生意外的。”   “是吗”赵娴掩唇一笑,“那敢问表妹,可否同表姐来一处地方放心,我不会对你怎么样,只是想让你亲眼去看一看。”   段缱沉默片刻“劳烦表姐带路。”   赵娴看穿了她的犹豫,吃吃一笑“你怕了看来,你心里还是明白的。”   段缱没说话。   赵娴也没再说什么,转过身,“你跟我来。”又喝止想要跟上来的几名宫女,“都在后面远远缀着,不准跟上来”   就这样,两人远远走在宫女前头,一路来到了以未央宫为首的西宫附近。   前方有喧哗声远远传来,显然宫宴已经开始散了,赵娴没有走向热闹的前殿,而是在冷清的后方走着,行径花园,来到了一处阁楼附近。   她停下脚步,转身对段缱悠悠一笑“再往前边,我就不便过去了,奉劝你也三思而后行。有些事,在心里知道就行了,不必亲眼看见。”   段缱正要开口,一个声音就低低从前方传了过来“为什么不往前走,干脆看个清楚”   段缱一惊,赵娴也是脸色一变,转身回头看去,失声道“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夜黑风急,臣怕郡主行路不便,特意前来相迎。”霍景安的身影从黑暗中渐渐步出,“至于长公主,倒是该好好去前面看看,免得明早陛下起来赏人,落了殿下。”   赵娴脸色一白,不知想到了什么,疾步往前方走去,霍景安侧过身,给她让出一条路。   从始至终,段缱都睁大眼望着霍景安,直到赵娴远离了他们,她才从震惊中回过神“霍大哥,你”   “你不会也要问,”霍景安上前两步,低头看她,“我怎么会在这儿吧”   月光微弱,他的脸看得不甚真切,但依然能从他含笑的口吻里想象出他眼角眉梢的笑意,段缱心里一松,安定下来。   她看着霍景安,缓缓一笑“霍大哥,你怎么会在这儿” 第49章   霍景安哑然失笑,抬手轻轻一点段缱鼻尖“你啊”   亲昵的举动让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我是在关心霍大哥。”   霍景安道“是关心, 还是质询”   段缱莞尔一笑, 抬起头“你是说什么, 就是什么。”   霍景安噙笑看着她,目光微亮“郡主有命,下臣不敢不从, 只是不知郡主想听何事”   他的眸子在白天时漆黑如墨,等到了夜晚, 却又好似星子一般, 泛着点点晶莹, 人一注视, 就会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段缱也不例外, 她只抬头看了他一眼, 就迅速垂下了眸,轻声道“听说今晚的宫宴很是热闹,不仅北越来使献上了一批胡女歌舞,信阳侯为保我大魏舞曲声名,也献上了府中的一名舞姬,一舞惊动四座”   就知道她会问这个。霍景安忍住笑意“不错,大体如此。”   “大体如此”段缱咬唇,抬头看了他一眼, “不知世子觉得那名舞姬如何, 是否也舞姿优美, 天下无双”   “不及杯中美酒。”   段缱忍不住抿唇一笑,又立刻压下,做出不信模样“可我听说,北越使节与陛下都看直了眼,直叹惊为天人,霍大哥,你当真对那女子没什么想法”   霍景安交叉双臂“赵娴是不是还说,那舞姬一曲舞罢,特特给我斟了一杯酒,服侍我饮下了她的话里三分真七分假,多数都是蒙骗你的,你不要尽信。”   段缱一愣,眼前闪过梦里胡姬给霍景安斟酒的一幕,心就跳得有些快。   现实中给霍景安斟酒的不是北越进献的胡姬,是信阳侯的舞姬,怎么会这样难道就算现实与梦境不同,但该发生的事还是会发生   那母亲的病情   见她怔怔不语,霍景安就有些担心地唤了她一声“缱缱”   段缱回过神,冲他一笑“没什么,刚刚想到了别的事情上。不过霍大哥,你刚才说错了,赵娴只和我说了你与那舞姬有些缘故,旁的什么也没说,原来竟还有斟酒一事真是让我好生惊喜,不知这样的惊喜还有多少个你不妨一并说了。”   霍景安“”   他干咳一声“没有别的了,剩下的就都是你能猜到的伎俩了。”   很快,在他简短的叙述中,段缱得知了今晚未央宫里发生的所有事情,信阳侯献上的那名舞姬一曲舞罢,的确惊动了四座,见北越来使对其称赞不已,赵静便做主将那名舞姬赏赐给了他,舞姬谢恩退下之后,宫宴就继续了下去,没再发生别的事情。   霍景安的话说得很简单,但是段缱知道,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地就揭过去,但他既然略过了不提,那她也就不问,若他真事无巨细地提了,她反倒要担心了。   不过有些问题,还是要细细问清楚的。   “按你所说,母亲既然将那名舞姬赐给了北越使臣,此事就该完了才是,为何赵娴又一定要拉我来这里,你又正巧在这附近”她看向霍景安,微微一笑,“不会是宴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吧”   霍景安低咳一声“你猜对了,宴散之后,我本想去看一看你,但行至未央后殿的花园处,却被那舞女拦住,跪在地上哀求我,求我救她一命。”   有个细节他隐去了没说,那舞姬一开始并非是跪求他,而是直接往他身上靠去的,被他避开后才跪在地上,但吃了先前的亏,他就略去了此节,包括之前斟酒的细节,也都一话略过,没有细说。   他不说,不代表段缱不会猜想,她只在心中略略想了一想,就抿嘴笑道“月下佳人,梨花带泪,此等情景,定是美丽非常。霍大哥,你说,是也不是”   她鲜少这般带着讥讽说话,霍景安心里的预想成了真,倒也不觉得苦恼,段缱对他的感情一直都是被动地接受,他有时都不确定她到底是不是喜欢自己,如今听见她明显带着醋意的话,心里反而忍不住一阵欢喜,当即笑道“她是不是佳人,你要去问陛下才能知道,我可没记住她长什么样,不能告诉你。”   段缱心中一甜,面上却笑道“花言巧语,我不信。”   霍景安含笑看她,没有说话。   她被这注视看得面上发红,微微一低头,又道“那后来呢,她为什么向你求救”   “她和我说,她本是奉信阳侯与永嘉长公主之命接近我而来,可却被殿下赐给了北越来使,任务不能完成,自己的一家人性命就都会受到威胁,求我救她一命。”   “她要你怎么救她”   “不必如何,只要开口从北越使节那要走她就可,这样信阳侯和永嘉长公主就会认为我对她上了心,她一家亲人的命就能保住。为做报答,她愿意当我的探子。”   段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连环计。”   霍景安挑眉“你就那么肯定”   她瞥他一眼“怎么,那位佳人哭得太惹人心怜了,你不愿意相信”   霍景安一哽“当然不是,被她拦在中间,我第一个念头也和你一样。”   段缱一笑,和他解释“赵娴特意来找我,拉着我来这里,如果不是他们的计谋,那这个举动就说不通。”想了想,她道,“霍大哥,你答应了那名舞姬的要求”   出乎她的意料,霍景安摇了摇头“我没理她,正巧陛下路过那里,她不好缠我,只能看着我走开。我本想去碧玉阁找你,走到附近,却听见了你和赵娴说话的声音,就过来看了看,遇上了你们。”   段缱有些惊讶,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才是对的,将计就计不是他的行事作风,直接不搭理才是他的性子,不过有一件事,她还是想不通。   “陛下的到来应该是个意外,赵娴不知道也不奇怪。”她道,“可她为什么就那么确定你会我本来以为”   “你本来以为什么”   段缱看他一眼,双颊微微有些发热。   “我”她小着声,慢慢道,“我本来以为,她是对你下了药,这才敢跑过来找我的”   “什么下药”霍景安一愣,不由失笑,“你怎么会这么想你真以为每个男人定力都那么好,面对别人的投怀送抱无动于衷”   段缱语塞片刻,喃喃道“她既然想对付你,就该了解你才是”   霍景安道“她怎么了解我”   一开始,段缱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等反应过来,登时面红过耳,羞意大盛。   “明白了”霍景安笑着抚上她的一侧脸颊,低下头凑近她,她垂下头,但霍景安依然贴上了她的唇,给了她一个绵长的吻。   酒香在唇齿间弥漫,等两人分开时,段缱双颊通红,仿似也饮了烈酒一般。   夜风回旋,丝丝凉意沁入她的脖间,她今晚披的斗篷只滚了一圈棉边,并无绒毛,搂紧时不觉得有什么,一旦稍稍松开,就会有个口子,她被风吹得有些瑟缩,正想搂紧,霍景安却再度低了头,在她颈间印下一个吻。   她身子一僵。   一个吻,又一个吻。   炙热的亲吻在颈间接连印下,她僵立着身体,心跳得越来越快,“霍大哥,”她低声道,“你喝醉了”   霍景安停下了动作。   他抱紧怀中人娇软的身子,察觉到怀中人身子微微一僵,又很快松软下来,倚靠在自己怀中,就把头埋在了她的肩窝处,哑声道“我没有喝醉。”   “你喝醉了。”段缱小声重复。   霍景安没有再说话,只是抱着她的双臂加了几分力道,将她搂得更紧了些。   她刚才说错了。   听着霍景安胸膛处沉稳有力的心跳,段缱有些晕眩地想着,赵娴要是足够了解霍景安,就该对这个计划有十足的把握才对他可不是什么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   寒风吹过一阵又一阵,段缱却不再觉得寒冷,不知过了多久,霍景安才松开了手,替她整理衣襟,裹紧斗篷。   在这期间,她一直低着头,一句话都没有说。   幸好今晚没有什么月色,看不清她脸上的红晕,要不然,她恐怕会直接跑掉。   仔细把她的斗篷都裹好之后,霍景安道“赵娴赶过去才没一会儿,现在去还来得及,怎么样,要不要去看看前边发生了什么好戏”   段缱面上一红,听他之前的话,不用想就知道会发生什么,她可不想跟他一道去看这个,忙摇摇头“我累了,想回去休息。”   “也行,反正到明天你也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霍景安道,“我送你回去。”   段缱轻轻点了点头,敛去眸中的羞赧“嗯。”   两人就转身往回走去,等在不远处见到了采蘩采薇,段缱才想起她们两个还在附近候着,就是一阵心慌,不知道刚才她们都看见了多少,强装着镇定让她们走在前面照明,眼角余光瞥见霍景安抿唇微笑,又恼又羞,在他腰间掐了一把,才算是消了点气。   第二天,宫里就发生了一件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的事。   赵静给赵瀚挑选了两个宫女,送进了他的承厚宫里。 第50章   本来, 这不算什么大事, 赵瀚已经年满十四, 差不多到了在宫里放一两个人的年纪, 赵静此举也算妥帖,顶多让前朝人心浮动一二罢了, 毕竟此例一开,离充实后宫也不远了,这就算不上是什么小事了。   可没过两天, 宫里就起了谣言,道是宫宴那晚本该赐给北越使节的舞姬被陛下抢了去, 因其身份低下, 且宣扬出去有碍两国邦交, 长公主便压下了此事, 另提了两名宫女送进陛下寝宫,至于那个舞姬的生死, 就不得而知了。   临华殿, 暖阁。   “这宫里头最近真是越来越乌烟瘴气了, 什么话都敢往外说,也不管是对是错, 是真是假。”袅袅升起的熏香中,赵静摩挲着一支翡翠珠钗, 淡淡道, “陛下的清誉岂容他人诋毁赶紧处理了, 别再传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陈谭应声退下, 赵静继续看着手中的翡翠珠钗,片刻后朝一边坐着的段缱招了招手,示意她坐过来。   “过来,让娘看看这支珠钗配不配你。”她将翡翠珠钗簪进段缱发间,理了理下面缀着的翠玉珠子,左右打量一番,满意地笑了,“嗯,这翡翠的水头一足,光泽就显出来了,很配你。”   段缱先是笑着道了声“多谢娘,等明儿女儿穿一身合身的衣裳来,再让娘看看。”而后微微一顿,有些试探地道,“娘,关于陛下的谣言是真的吗”   赵静笑容一敛,平静道“真的又如何,假的又如何,这种事一旦成了谣言传出去,是真是假就都不重要了,娘现在能做的,也就只是拦住那些传谣的人,不让陛下的清誉受到更大的影响而已。”   段缱想问的其实不是这个,而是谣言传了这么多天,母亲应该早就听闻了才是,为什么直到今天才发话下去压制,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在有意放纵,毕竟赵瀚名誉受损,对母亲而言是件好事。   她心底忍不住有些怀疑,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说到底,赵瀚也只是一个外人而已,就算这个谣言真是母亲传出去的,也情有可原,她不会多问什么。   段缱的疑虑,赵静都看在眼底,但并没有开口解释,有些事是不能说那么明白的,心里清楚就好,好在她这个女儿一向沉稳,事情都能想得很清楚明白,不需要她多操什么心。   “好了,不说这些了。”她把话题转回了陈谭来之前的事上,“你说你今早见过了你阿兄,怎么样,他没再说什么糊涂话吧”   元节马上就要过去,军中开营在即,段逸在今天早上特意来宫里见了一趟段缱,痛陈他往日的糊涂以及不知事,并且再三保证以后再也不会破坏她的亲事,让段缱总算是松了口气,为他能真正想清楚而高兴。   她摇了摇头“没有,阿兄想明白了许多,整个人都沉稳了不少,和以前大不相同。”   赵静就笑道“你半年前也是这么夸他的,结果呢还不是老样子。你啊,以后少夸夸你阿兄,他就是要被人骂了才能有长进,夸不得。”   说到这里,母女两个都相视一笑。   说起段逸,自然少不了赵萱,早在北越来使的前几天,段缱就寻了个空把赵萱一事和赵静说了,当时赵静听罢,并没有什么大的反应,只是叹了声气,道自己忙中出错,竟看岔了人,给他们兄妹俩添了许多麻烦。   “那赵巍入关进京,只带了她这么一个女儿,想想就该知道她不是个省油的灯,娘竟然没有看出其中关窍,险些让她误了事情。好在你是个聪明的,你阿兄没什么脑子,这一个月来上蹿下跳的,真是苦了你了。”   对于此,段缱自然笑着摇头否认“娘每天日理万机,哪能有这么多闲心来管这些小事,女儿自己堤防就行了。”又道,“娘,淮阳郡王狼子野心,一计不成,恐怕还会再行生事,娘可要小心提防。”   赵静欣慰一笑“娘知道。”   转眼正月过了一半,皇宫内外都陆续开了印,开始处理起新一年的事务来。   新年伊始总是杂事颇多,赵静越发忙碌,在朱鸟门外等着的朝臣车架也是一眼都望不到头,段缱不想打扰到她,就减少了去往临华正殿的次数,头几天还担心过她的身体,小心观察了几日,见她气色依旧甚好,不见咳喘再犯的征兆,就彻底放了心,安心在碧玉阁里待着了。   她对此并没有说些什么,可霍景安却看出了她的异样,在一次探望时询问道“怎么了,这几天都这么闷闷不乐的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段缱微微一惊,很快整理好了面上神色,故作疑惑地笑道“没有啊,我很好。”   霍景安看着她,没有说话,漆黑的眼眸如同古井般深邃无波。   她脸上的笑就慢慢褪去了,半晌,轻叹一声“真的没什么,我只是有点迷茫而已。”   “迷茫”   她点点头,低声诉说“爹和阿兄都去了军营,娘在宫里待着,偌大一个长公主府,十天半个月也不见主人身影以前还好,我和阿兄住在家里,还算是热闹,现在阿兄去了军中,在营房住着,十日才能回家一趟,我也在宫里陪着娘,家里就一个亲人也没有了。有时我想回去住,可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回去也没什么意思,在宫里陪着娘,又很难见着爹和阿兄他们。我就是心里有些惆怅,皇宫不是我的家,可家里却又冷冷清清的”   霍景安认真聆听她的话,若有所思“你就是为了这个才闷闷不乐的”   “是不是有些好笑”段缱咬唇看他,“我也知道,为这个烦恼很惹人发笑,所以我从来也不放到明面上去说,只是你既然问了,我就答一声。”   他微笑起来“这很好啊,我不希望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霍大哥”   霍景安连忙笑着安抚她“其实,你完全不用想这么多,长公主府也好,皇宫也好,都只不过是一处吃睡的地方罢了,殿下和大将军都不会在意,你又何必去想呢”   “这个我知道。”段缱看上去有些懊恼,她盯着交叉的十指看了片刻,叹了声气,“可能是我最近几日都太闲了吧,没什么事情做,就容易乱想不管怎么说,还是多谢你,霍大哥。”   “我说过了,你我之间无需道谢。”霍景安道,顿了顿,悠尔笑道,“你要是真想感谢我,不如给我缝个香囊,上一回你送我的那个桂花香囊,香味差不多都已经散尽了,也是时候换个新的了。”   这话让段缱脸颊有些发热,故意道“我可不是你的丫鬟下人,专门给你缝香囊的,你若想要,找丫鬟要去,我可没有。”   “我的丫鬟但凡有攀附之心的,都已经被打发走了。”霍景安道,“现在留下来的几个都是埋头做事的,去问她们要香囊,能把她们吓得跪下跟我请罪。”   段缱低下头,唇角悄悄弯起“那就再去找几个,要不然,让我的丫鬟给你缝几个也行,还有一色的扇套荷包,能给你配出春夏秋冬四对,总不会让你嫌少的。”   霍景安见她埋着头,几缕碎发垂落在她白嫩的颊边,如同调制最匀称的水墨画,心里就是一荡,伸手过去覆住她放在膝上的手背,笑道“跟你开玩笑的,我怎么会让你做这些绣活,你既是千娇百宠的尊贵郡主,在我这里也依然如此,我呵护你还来不及,又怎么会让你做这些繁琐的活计。”   段缱脸上泛起一层桃晕,她抬头看了霍景安一眼,小声回了一句“知道就好。”   话是这么说,但她还是对霍景安这话上了心,等到了正月下旬,她从采蘩那听说府里杏园的早杏已经开始陆陆续续开了时,心里头一个想到的就是摘些花来新缝一个香囊。   虽然想法如此,但采蘩一说,她就立刻回府摘花,那也太明显了一点,因此她装作无事的模样在宫里继续待了几天,才回了府,去杏园摘了半篮子杏花,精挑细选地用了最香的花朵缝了一个香囊,剩下的都压制成了干花,夹在了书页里。   到了二月初,园里的杏花就全部绽放了,纯白的花瓣迎风摇曳,如雪般洁白嫩丽,花蕊中间一点红,远远望去就像一片雪海里翻涌着点点瑰红,煞是美丽。   段缱只看了一眼,就转头给霍景安递了个帖子,邀请他过府赏花,顺便把之前缝好的香囊送给了他。   对于这个新的香囊,霍景安显得很是惊喜“你真的给我新缝了一个香囊”   段缱忍不住呸他一声“你明明知道和我提了,我就一定会照做,还装模作样干什么,难道在你心里,我竟连为你花费这点心思都不肯吗”   霍景安笑道“自然不是,只不过我当真只是随口一提,听你说没有事可做才会瞎想,就随口说了这么一句,没想到”   “没想到我真的做了”段缱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我是不是还要多谢你,让我有事可做,没空瞎想了”   霍景安微微一笑“这倒不必,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气。”   “还是客气些的好。”段缱轻轻哼了一声,“免得你又让我做什么来表达谢意,我可吃不消。” 第51章   两人又在园子里逛了半晌,就在傍水的一处屋子里歇了脚, 丫头婆子们紧着烧了炭火, 又端上六盘点心并一壶花茶, 共他二人休憩享用之后就退下了,采蘩采薇也去了外间守着,屋子里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段缱轻缀了一口杯中茶水, 看着茶水里舒展了一半的花瓣沉沉浮浮,抬头笑着对霍景安道“这是我们府里自己制的花茶, 味道和外面有些不一样, 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霍大哥, 你尝一口,若觉得不好喝, 我就让人烫壶酒送上来。”   “酒总是比茶香的。”霍景安捧起茶杯, 先是凑近鼻尖闻了一下,再慢慢抿了一口,而后就转过头,对她微微一笑,“好茶,调制得正好。”   段缱听了,心中就是一喜“你喜欢就好。这花茶是我两年前调制的,当时不过图个新鲜, 没想到喝了却意外的别有滋味, 就让下人存了方子, 每年这个时候都泡来喝两杯。”   “你自己调制的”霍景安有些意外地瞥了手中茶杯一眼,打消了搁回桌上的念头,端起来又仔细品了一口,只觉茶香清爽,比从前喝过的许多茶都要香醇引人。   “是啊,”段缱笑道,“只可惜现在时间不够,要不然我可以亲手给你煮一壶,刚煮开时比现在要香多了。”   “没关系。”霍景安冲她一笑,“咱们成亲后有的是时间,不急于这一时。”   段缱不意他会提起这个,一愣之下有些害羞地抿唇轻笑起来,站起身别过头道“这屋子建了两层楼,从上面凭栏望去,能看见园子里大半的杏花,好看极了。我带你去看看吧。”   霍景安把茶杯放回桌上,笑着应了一声好。   两人就上到了二楼的凭栏处,的确如段缱所说,凭栏而望能将大部分杏园景色都尽收眼底,不复近观时的精巧别致,大片大片的杏花簇拥在枝头灼灼盛开,从远处眺望,就像是一片雪海,随风涌动,美得波澜壮阔。   园子里的杏花已经栽培了许多年,段缱出生时就已经在了,虽说年年岁岁花相似,但仔细看去,还是能辨出其中的细微差别,因此她依旧看得饶有兴致,为这美景所惊叹。   霍景安却是只看了几眼就罢了,转过头盯着她看,看着她认真专注的眺望目光,随风微动的青衫裙摆,发间不时发出几声碰撞轻响的翠玉珠子,比雪还要洁白无瑕的俏丽脸蛋,就越看越错不开眼,心中升起一股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柔情。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子呢,让他如此的爱不释手,想把她捧在手心上当做珍宝呵护。   眼见段缱睫翼微动,似是察觉到了他的注视,霍景安收回目光,装作眺望着花海的模样道“说起来,每次总是你邀我赏景,我却没有回请过你一次,有些不成道理。可长安的晋南王府也就平常的院落,没什么好看的,倒有一处别庄,但那里多是荷花鱼塘,要到了夏天才好看,现在请你去看,也只能看见几株光秃秃的树木和假山罢了。”   段缱莞尔一笑“你不是常说,我们之间不必客气吗,怎么在这上面跟我客气起来了我们之间还用拘泥这些礼数吗”   霍景安一想,哂笑起来“你说得对,居然把我自己绕进去了。不过等你去了晋南,那里的景色就美多了,那边花期漫长,夏季时花能开得漫山遍野,你一定会喜欢的。”   听他提起晋南,段缱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八月的婚期,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微微一笑,不再说话了。   霍景安也没说些什么,含笑看了她一眼,就移开目光,眺望起下方的景色来。   两人又看了一会儿的景,就下楼用了糕点,差不多到了未时末,霍景安就送段缱回了宫,却没有直接送她回临华殿,而是陪着她一道在宫里四下闲逛,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宣政殿附近。   宣政殿本为君王议事之所,但因着赵静的缘故,朝臣都在临华殿议事,这里也就冷清下来了,近两年甚至都鲜少有人提起,仿佛被众人遗忘了一般。   望着这座庄严肃穆却又格外冷清的宫殿,段缱愣了一瞬,忽然间记起数月前做的那个梦来,霍景安好像就是在这里受群臣拥立为帝的,脚步一顿,就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怎么了”察觉到她的异样,霍景安转身问她。   段缱伸手指向侧边,“霍大哥,你看那里。”她轻声道,“是宣政殿。”   霍景安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他熟悉这个地方,就是在这里,他推辞了群臣三番四次的拥立,等好不容易起了登基的念头时,却被一道雷劈回了五年前,诸事推翻重来。   不得不说,对于这里,他是有几分隐秘的忌讳的。   “嗯,我看见了。”他不动声色地应了一句,“先帝尚在时,众臣议事的场所都在这里,不过这两年都冷清下来了,也不知再度热闹起来要到什么时候。”   说着,他瞥了一眼段缱“你希望这座宫殿重新热闹起来吗”   段缱心中一跳,不期然的,她想起了爹娘争吵时母亲脱口而出的皇后一语,心里就生出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她垂下眸,掩饰性地一笑“这种事情,我怎么会知道呢只要能够阖家团圆,这里热闹不热闹,对我来说都没什么区别。”   霍景安深深看她一眼,把目光放回宣政殿上。   如今的宣政殿远没有五年后来得热闹,甚至都没有宫人值守,冷清至极。有那么一瞬间,他心里起了一个念头他想坐上那个九五之尊的位置,成为这座宫殿的主人,这样,他就可以保护他想要保护的,拥有他想要拥有的。   但很快,他就把这个念头压了下去,他可不想冒着被雷劈的风险去争这天下,虽然这天下对他来说唾手可得,但要是再让他回到五年前,再一次重历人生,他可吃不消。   “霍大哥”   段缱的一声呼唤让霍景安回了神,他先是抬头望了一眼天,见天清气朗,万里无云,没有半点打雷的迹象后,才偏头看向旁边人“怎么了”   段缱微有些疑惑地笑着问他“你刚才在想什么,那么出神”   “没什么。”霍景安笑笑,“我是在想,不管谁来继承这座宫殿,你那表弟应该都不可能了。不过如今赵家也找不出好的人选来,除了你娘之外,再无能力挽狂澜之人,大魏”   他悠地住了口,想到段缱身为赵静之女,身上流有赵家一半的血,在她面前说这些似乎有些不妥,就不再说下去,有些担心地看向她,生怕她因为自己这话感到冒犯。   段缱倒没什么特别的感觉,赵瀚的无能、大魏的颓势她都知道,更知道霍景安刚才说得还很客气,不止是赵家其他人,就连自己母亲,要是没有他的帮助,也不可能力挽狂澜,或许早就压制不住诸王,让这天下大乱了。   她叹了口气“现在的情形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再力挽狂澜能挽多久呢能稳一时是一时吧,以后的事是谁也说不准的。”   “你说得对。”霍景安微微一笑,目光从她的脸庞滑向宣政殿,忽然间一凝,落在了旁边的侧阁处。   他想起了一件事。   天下初定时,他虽然没有登基为帝,但朝政还是会理的,那间侧阁就被他充当了书房,宫人在整理时曾经翻出了一幅画,他当时没有细看,现在想来,那名宫人当时好像轻呼了一声,说了“长乐郡主”这四个字。   那时的段缱对他来说只是个已故的陌生人,他就没有把那宫人的话放在心上,随口就命人把那幅画收走了,也没打开来看一眼。这件再小不过的事情很快被他遗忘在了脑后,要不是今日恰好和段缱一同来到此地,或许还不会想起来。   现在想来,这件事着实有些奇怪,这里是君王议事之所,怎么会有关于段缱的画是谁留下来的现在还有吗   霍景安心生疑窦,盯着侧阁半晌不语,在段缱看来,就是他又一次陷入了沉默,不禁感到一阵疑惑,正想再度开口叫他,就见他忽然转过头,目光怪异地看向自己,就是一愣“霍大哥”   “没什么。”霍景安目光一闪,重新看向宣政殿,“怎么样,好不容易来这附近一趟,正巧也没有宫人值守,要不要进去看看”   段缱一惊“进去可”   她话还没有说完,霍景安就大步迈向了前面,她吓了一跳,连忙跟上“霍大哥,你怎么”   没有给她丝毫劝阻的余地,霍景安径直走到了宣政殿前,好在他没有走往正殿,而是推开了侧阁的门,这让段缱勉强松了口气。   推开门后,霍景安毫不犹豫地大步迈了进去,段缱在门槛处犹豫片刻,也跟了进去,小心地把门关上,以免有人路过看见。   进了里面,才发现这是两进的房间,很是宽敞,从外面完全看不出来,重门里摆放着几个书架,一方书桌,看样子是间书房,可从外间的装潢来看又不像是。段缱一边打量,一边暗暗思考着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在她环顾的间隙,霍景安已经走进了里间,开始在书架上翻找起来。   她看得奇怪,上前询问“霍大哥,你在找什么”   “一件东西。”霍景安道,在书架上又翻了片刻,最终捧出了一个木盒,放到了书桌上。 第52章   木盒是紫檀制的, 上面雕刻着古朴精致的花纹, 一看就知不是什么普通的东西。   段缱看着霍景安把它打开, 取出里面放着的东西, 心里的疑惑就又加深了一层。   画卷他怎么会找这样一个东西   “霍大哥”她询问,“这就是你要找的东西”   霍景安看她一眼, 点点头,慢慢展开了画卷。   画卷徐徐展开,段缱好奇地凑过去看, 在看清了画上是什么后,她惊得一下睁大了双眼。   这这画上面画的居然是她   画中的女子身着一袭水红长裙, 头戴花环, 墨发轻绾, 立于碧柳之间, 虽然只是一个窈窕的背影,可她确定这就是自己, 是去年四月时心血来潮、在柳畔折柳编环的自己   在看清画中的人后, 段缱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此画出自霍景安之手, 毕竟他曾经说过自己戴着花环的模样很是好看,又带着自己来这里看画, 会有这个猜想理所当然,但在看见霍景安的神情后, 她就否定了这个想法。   霍景安盯着画卷的目光深沉, 神情虽然平淡, 却更显莫测。   显然, 此画并非出自他的手臂。   那又会是谁呢,会是谁在这里留下了这样一幅画   段缱把目光往下扫去,很快看清了画上的落款,丙申年五月十六,下印一个红色篆印,曰浩清印鉴。   显然,浩清两字是化名,并非作画人的真名,落款的笔迹也很陌生,不是她所熟悉的。   段缱盯着画中的女子发了一会儿呆,忽然就回想起了当日自己戴着花环时的情景,心中升起一个另她心惊的猜测。   那天见到自己戴着花环的,只有霍景安和赵瀚两人,而且赵娴曾经在行宫对自己说过,说赵瀚沉迷丹青,画了她的画像,只是她那时以为这是赵娴为了攀亲而说的胡言乱语,再加上后来赵瀚的反应也证实了这一点,她就没有当真,难不成赵娴说的是真的   突如其来的画卷,还存放在这个地方,存放在宣政殿的侧阁里。   浩清。赵瀚。   细细咀嚼着这两个名字,段缱猛地抬起头看向霍景安“霍大哥,这幅画”   “是赵瀚所作。”霍景安把画合上,“看来,对那一日念念不忘的并不止我一人。”   段缱一哽,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有些心慌地咬着唇,道“我我不知道他”   “他对你有意。”霍景安淡淡道,把画卷起,放回了紫檀木盒里,“你呢知道他的心意后,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段缱一怔“我”她有些奇怪地反问了一声,“我自然是没什么好想的。不说他是不是真的对我有意,就算是真的,我也已经有你了,他不过是个外人而已,我该想什么”   “好缱儿。”被她这话说得心潮涌动,霍景安忍不住在她唇上落下一吻,“不枉我对你一片真情。”   她霎时红了脸“霍大哥”   霍景安对此抱以一笑“对不起,你真的是太讨人喜欢了,让我克制不住。”   段缱羞恼地小声轻嗔“那你也不能”   “我向你保证,下不为例。”霍景安笑着打断了她的话,伸手指天,玩笑般发了这句誓言,而后就转过身把木盒放回了原处,一边道,“不过你也不用怀疑赵瀚对你的感情,你这么好,又这么美貌,天下贵女皆不及你十分之一,赵瀚只要不瞎,就知道该喜欢谁。”   段缱有些赧然“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赵瀚对我一向冷淡,你说他对我有意,我我实在不敢相信。”   “那就不要相信,正好也省得我费心。”霍景安回过头,“不过你以后还是离他远一点的好。”   “这是自然。”段缱明白了他心里想的什么,当下柔声道,“霍大哥,我心中只有你一人,你不必担心。”   霍景安一愣,目光一暖“我不担心,我只是怕你受到伤害。”   段缱莞尔一笑,正想提议离开这里,又想起另一件事,连忙问道“对了,霍大哥,你怎么知道这里有一幅画的”   霍景安笑容一顿“我”他忽然住了口,眼风往门口一扫,压低声音道,“嘘,有人来了。”   段缱吓了一跳,不等她感到着急,霍景安就牵着她躲进了靠墙一侧的书架角落,这是个比较隐蔽的地方,正当她疑惑霍景安怎么对这里这么熟悉,无论是找画卷还是找藏身之处都这么顺手时,门扉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一阵脚步声纷沓响起。   又是一声门响。   “两位爱卿,请坐。”   段缱心里一紧。   是赵瀚的声音   “谢陛下。”另外两个声音同时响起,段缱听着陌生,想不出是谁,小心地张望了一番,只能透过书架隐约看见三人的衣袍下摆,想看得更清楚时,却是身子往前一倾,差点栽到前面的书架上,好在这个角落并不大,她一直被霍景安环着,她刚有倾倒之势,霍景安就收紧了搂在她腰间的手,让她站稳了。   和那晚在假山石缝里一样,两人贴得紧密,不过由于现在面对的是赵瀚等人,段缱一颗心怦怦直跳,生怕被人发现,自然也无暇顾及这份亲密了。   她无暇他顾,霍景安却充分感受到了怀中人柔软的曲线,绮念顿生,不过他素来理智,这份绮念只存在了片刻就消散了,和段缱一样,他也放轻了呼吸,侧耳倾听着那三人的对话。   只听了几句,段缱就蹙起了眉,这三人谈论的是朝堂之事,从诸王到她的母亲,都一一论及说毕,很显然,这两个人都是赵瀚的心腹臣子。   对于赵瀚,母亲一直都是有意放纵、故意压制的,她本以为赵瀚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对朝政一窍不通,却不想他对朝堂的事都知道得清楚,她越听越是心惊,原来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赵瀚已经在慢慢培养自己的势力了。   一开始,几人谈的还是较为笼统的朝事,等到了后来,话题就直接集中到了一人身上。   “陛下,晋南王世子手握重兵,若与长公主联姻,其势将不可抵挡,大魏国祚岌岌可危啊”   “朕知道”赵瀚有些心烦地回答,“可朕能怎么办朕手上握有的人脉权势在他面前不值一提,如何与之抗衡”   其中一名臣子慢慢道“古有二桃杀三士之典,陛下,咱们也不妨学着化用一二。”   “此话怎讲”   “晋南王世子之所以能与长公主联手,原因只在于长乐郡主一人,我们若能从中挑拨关系,使其两败俱伤,那么不论是长公主,还是晋南王世子,都将不再是陛下的威胁。”   赵瀚急切道“如何挑拨”   那人嘿嘿笑了两声“自古以来,能敌得过儿女长情的唯有父母亲情,长公主身中奇毒,命不久矣,我们不妨将此事嫁祸到晋南王世子头上,到时长乐郡主就是再倾心于他,这门亲事也不会继续了。”   赵瀚冷冷道“奇毒她体内的毒早就被那姓宋的治得差不多了,孙万那个废物还被除去了太医令丞一职,死在了荣归故里的路上,公羊大人,你可真是提了个好主意啊。”   “这”那姓公羊的臣子一顿,说话声明显没了底气,喏喏道,“是、是臣疏忽了还请陛下恕罪。”   赵瀚哼了一声,没和他计较,对另一人道“纪将军有何见解”   另一人沉默片刻,道“依臣所见,不如谋定而后动,如今长公主掌握大权,段大将军握有重兵,陛下羽翼未丰,此时强攻,把握实在小之又小。臣以为,陛下该韬光养晦,待时机成熟时再一击毙命。”   “是,臣也这般以为。”公羊忙着接口,“再过两年陛下就能大婚了,到时若能寻一家族鼎盛者立为皇后,陛下就又多了一条可用的臂膀。”   “此事不急。”赵瀚道,“当务之急,还是联络上其余的父皇旧臣,不知两位爱卿可有什么消息”   三人就着先帝旧部又商议了小半个时辰,这才起身离开,赵瀚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临走时他还取出了书架上木盒里的画,展开沉默地看了半晌。   听见门再度合上的声音,段缱身子一软,有些失力地靠倒在霍景安怀中。   霍景安着急地低声唤她,她摇摇头,从他怀里出来,离开墙角,缓缓吐了一口气。   “霍大哥,你听到了吗我娘她她中了毒”   “殿下的病已经被宋安治好了。”霍景安道,“那个下毒的太医令丞也被殿下除去,他们再也没有机会给殿下下毒了。”   “是啊,幸好”段缱轻轻应了一声,双手撑在书桌边缘,“可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娘中毒的事,太医的事,赵瀚的事,我都不知道”   霍景安听她话说得恍惚,大有自责之意,怕她多想,连忙上揽住她的肩膀,安慰道“殿下是不想让你担心才瞒着你,至于太医和赵瀚,换了别人也不会知道这些的,这些事不是你的错,你不用为了这些责怪自己。”   “我知道。”段缱低声道,“我只是没有想到”   她慢慢止了口,没有再说下去,在霍景安怀里倚了片刻,道“我们回临华殿吧,我想见娘。”   “再等等,”霍景安道,“等他们走远了,我们再离开。” 第53章   两人又等了盏茶时分,确定外头的人都已经走远之后, 才离开了侧阁, 往临华殿行去。   霍景安陪伴在段缱左右, 一路上并没有说些什么,可却莫名地让段缱感到安心,等到了临华殿时, 她的心情已经平复了许多,神色也恢复了红润, 微笑着看向他“霍大哥, 你送到这里就行。”   霍景安点点头“那我回去了, 等得空时再来看你。”   “好, 你一路小心。”她轻柔地应了一声,转身走上长廊, 立在两旁侍立的宫女中出来一人, 迎上前对她福身行了一礼,就带着她往宫苑深处走去。   霍景安目送着段缱逐渐远离,直到再看不见她的身影,才收回目光,瞟了眼碧瓦朱甍的宫阙,转身离开。   因着赵瀚与心腹的密谈,段缱迫不及待地想见赵静一面,但被告知母亲还在与朝臣商议国事, 只得先回了碧玉阁, 梳理着腹中的说辞。   约莫一炷香后, 陈谭来请,她也差不多想好了说法,略略理了理仪容,就跟着陈谭去了菀室阁。   菀室阁里,赵静身着一袭层叠的重缘宫裳,正坐在桌案边上,朝着段缱含笑而望。   “娘。”段缱的脚步就变得轻快起来,她几步上前,对着赵静盈盈而拜,笑着在一边坐下,“娘的气色真是越来越好了,宋太医果真医术高超,治好了娘数月不愈的顽疾。”   赵静笑道“是,那孩子的确医术高明。你也不用再担心了,娘这一个多月都没有再发病,想来是已经大好了。”   段缱笑笑,没有接话。   赵静看出异样,询问道“怎么了,你有心事”   她点点头,看了赵静一眼,慢慢垂下眸,轻声道“娘的病真的只是病吗”   赵静笑容一顿,又恢复原样“怎么忽然问出这样的话来可是又有人胡说八道了”   “不是胡说八道。”段缱道,抬头看了一眼赵静,声音越渐低下,却依旧清晰可闻,“女儿今日不小心听到了陛下和他人的谈话,听陛下之言,娘这病似乎和之前的孙太医有关。”   赵静沉默片刻“你听陛下说的在哪听的”   段缱犹豫了一会儿,把刚才发生的事都说了,只是隐去了那幅画的存在,只说她和霍景安无意间进入侧阁,等要走时却正巧撞上了赵瀚他们,来不及离开,只能躲在一旁,却不想听到了这样一番对话。   说完之后,她抬头看向赵静,小声道“娘,陛下说的是不是真的他他真的对娘起了杀心”   赵静沉默地听着,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是波涛汹涌,难以平静。   最终,她叹了口气“这些阴私事情,娘本来想瞒着你,不让你知道,可没想到还是叫你知晓了,还是通过这种方式,想来是天意如此。”   段缱听出她话里意思,心中一紧,下意识脱口而出“真的是赵瀚干的”情急之下,她连陛下也不称了,直接称呼了赵瀚的姓名。   “不是他。是先帝。”   段缱一愣“先帝”她怔了片刻,“可是先帝已经驾崩数年,娘的病是前年冬天才染上的,怎么会是先帝呢”   赵静微微笑了“娘这不是一般的病症,是中毒,毒素早在体内沉积许久,只需一个药引,就可爆发。”   段缱一向心思聪慧,听她这么说,只思考了片刻就明白了“娘是说,是先帝给娘下的毒,赵、陛下又通过孙太医来让娘毒发”   赵静缓缓点了点头“正是如此。”   她一阵心惊“是先帝下的毒手可你们不是姐弟至亲,先帝甚至还将这天下交付给了娘,为什么”她猛地一顿,片刻后,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为了陛下”   “不错。”赵静叹气,“姐弟亲情又怎能比得上骨肉至亲呢更何况娘已经嫁给了你爹,在先帝心中,娘恐怕早已不是赵家人了,他放心不下,更为了陛下的将来,才对娘下此毒手。”   段缱气得身子有些发抖,她没想到真相是这样,赵瀚一直对段家表示厌恶,他会对母亲出手不奇怪,可是先帝,一边给母亲监国之权,一边暗下杀手,哪有这样的道理   “先帝他怎么可以这样忘恩负义要不是娘,这大魏天下早就不在了,还哪里轮得到赵瀚来继承他也太过分了”   赵静苦笑“最是无情帝王家啊,缱儿,你一定明白这个道理。”   “我明白,”段缱低下头,“可是”话至一半,她又想到了一点,连忙抬头,“娘,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中毒的是宋太医来之前,还是来之后”   赵静含笑看着她“早知道,晚知道,又有什么区别如今娘有宋太医诊治,体内的毒素都已经去了,你也不用再担心了。”   当然有区别,如果是在宋安诊治后才知道的,那还好,如果在之前就已经知道了,那不是说明母亲一直都抱着必死的心思段缱不敢再深想下去,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问道“爹知道这件事吗”   “他不知道。”赵静道,“缱儿,这件事你要帮着娘瞒着你爹,左右娘的毒也已经解了,身体无碍,不必再让你爹为此忧心。”   段缱点点头,低声道“女儿知道。”   赵静看着她愁眉不展的容颜,心里就升起一阵爱怜,伸手在她眉间轻轻抚过“好了,别愁眉不解了,就是不想看到你这副模样,娘才想瞒着你。如果可以,娘希望你永远都快快乐乐、开开心心的。”   段缱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女儿很好,只要娘身体康泰,女儿就放心了。”   “那就好。”知道这不是她的真心话,但赵静还是微笑,“你今日找娘,就是为的这事”   段缱摇摇头“还有一件事,陛下似乎在联络先帝旧臣,联合起来对付娘和霍、晋南王世子。”   “这件事,娘早就预料到了。”赵静平静道,“孙万是先帝的御医,陛下若不是联络到了他,娘还不会这么早就毒发。他太急迫了,这一招他该再等两年用的,现在扳倒我,也只不过是给那些虎视眈眈的藩王一个发难的机会而已,轻浮急躁,终究难成大事。”   段缱垂眸,低声道“他不成大事,是我们之幸。”   赵静目光一深,朝她看去“你说得对,如今我们和陛下已成水火,他轻浮急躁,对我们来说是件好事。”她取过手炉,往里放了片云母香,等熏香袅袅升起后道,“缱儿,你希望谁能来主宰这天下”   段缱一惊,抬头看向她,心跳莫名快了几分,勉强镇定道“在女儿心里,只要能够一家人团圆平安,谁来当这人上人,都没有关系。”   赵静面容平静“你真的觉得,娘坐在这个位置上,能够全身而退”   室内寂静了一瞬。   段缱的心咚咚直跳,她垂下目光,看着飘渺的熏烟,握紧了置于膝上的双手。   “总能找到办法的。”她低声道,“总有人能够办到的。”最后半句,她说得颠三倒四,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只觉得她和母亲间的对话到了某个危险的边缘,只要再向前一步,一切就会截然不同。   赵静问出了口。   “缱儿,你可想母仪天下”   是夜,晋南王府。   书房。   “世子,”有人恭敬来报,“公羊大人到了。”   霍景安微一抬眸,翻过一页书卷。   “让他进来。”   很快,一阵脚步声就响了起来,不过片刻又即止住。   “小人见过世子。”   霍景安嗯了一声,眼也不抬地继续看着手中书卷“为何深夜来此”   “小人有要事禀报。”公羊兴上前一步,“陛下于月前接触长阴侯,得其效忠。”   “长阴侯”霍景安眉心微抬,放下书卷,看向下方恭敬立着的人,“前卫尉卿纪勇”   “正是此人。”   他目光微转“可有办法把他拉过来么”   公羊兴摇摇头“此人勇武擅断,谋划极佳,对先帝和陛下都忠心耿耿,恐怕不能为我们所用。小人以为,需得尽快除去此人,以绝后患。”   霍景安沉吟片刻,想起白日里在侧阁听到的话,目光就是一深“陛下可还接触过其他人”   “尚无。长阴侯建议陛下先对南北二师徐徐图之,再行接触他人。”   “南北二师”霍景安轻哼一声,重新把目光放回书卷上,翻过一页,“纪勇是前卫尉头子,在南军里还算有些威望,北军他也想染指不过当了一回车骑将军,就真以为自己统领三军了,真当段泽明是死的吗。”   “世子,这是个好机会。”公羊兴上前几步,与他只剩一桌之隔,压低了声音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只要咱们加以推波助澜,不愁他们双方斗得两败俱伤,到时便可坐收渔利”   霍景安慢慢笑了,起身看向他“两败俱伤,坐收渔利。公羊兴,这话,你还对谁说过”   公羊兴一惊,心思飞快一转,已是明白过来,道“两败俱伤不一定要你死我活,如今只是让段家元气大伤,将来世子登基大宝,立长乐郡主为后,段家再度风光只在转眼之间,世子可万万不能因一时犹豫而错过良机啊。” 第54章   登基大宝霍景安心中嗤笑, 真是一个两个地都以为他会去争那个位置, 也罢, 公羊兴此人就是个墙头草, 他会对自己效忠,不过是想挣个从龙之功, 一旦自己稍有示弱,他就会立即退却,再寻二主。此人生性胆小多疑, 但还算是有点能力,可以一用, 不妨让他继续误会下去, 多做会儿美梦。   这么想着, 他负手道“皇长公主一脉势大根深, 若不连根拔起,只会遭到反噬。为今之计, 是与她暂时联手, 先除赵瀚, 再除她。”   果然,一听他这般表示, 公羊兴面上的着急之色立即去了,恢复了原先的恭敬“世子此言甚是。只是朝中尚有不少先帝旧臣, 一旦陛下出事, 恐怕会人心浮动, 到时”   霍景安打断了他的话“你不是说, 纪勇他忠心耿耿,对陛下没有二心吗。那就让赵瀚以为他有二心好了。”   公羊兴一愣“世子是想借陛下之手除去长阴侯”他沉吟片刻,忽然双目一亮,喜道,“妙计此法既能绝了后患,又能让其余观望的先帝旧部寒心,对陛下心生疑虑,如此一石二鸟之计,当真是上上之策世子高明,小人佩服。”   霍景安微扯嘴角“废话少说。”他低声说出一个计策,“按我吩咐去办,最迟一个月内,势必要让纪勇人头落地。”   “是,小人遵命。”   碧玉阁。   已是深夜,周遭一片寂静,就连侍女偶尔的走动声也没了,段缱裹被躺在榻上,却是半点睡意也无,不断回想着白日里发生的事情。   缱儿,你可想母仪天下   菀室阁里,赵静问出了这样一句话,她怔了足有半晌,才干笑着回了一句“娘何出此言”,赵静对此沉默良久,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而是笑着道了一声该用晚膳了,就命宫女入室摆饭,拉着她用了晚膳,仿佛刚才的那句话根本不存在一样。   这顿晚膳,段缱吃得食不知味,赵静却似毫无所觉,用罢了饭,照样带着她在临华殿附近走动消食,一路上都没有再提起刚才那个话题,她也只能把疑惑不安都压在心底,就这么回了碧玉阁。   直到就寝,她都没有明白赵静为什么要这么问,又为什么只问这么一句,心绪一阵烦乱,到了下半夜才慢慢睡去,还睡得极不踏实,夜里醒了两次,等到第二天清醒时,已经过了辰时,错过了请安的时辰。   见此,她干脆就不去了,待在屋子里继续想着昨日的事。   就在她闷闷想着事情的同时,临华殿迎来了又一位朝臣。   望着下方长身玉立之人,赵静放下手中朱笔,缓缓笑了“本宫昨日就在想着,或许今天就能见上世子一面了,果真不出所料。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知世子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霍景安微微敛眸,不卑不亢“臣今日前来,是想与殿下商议一件事。”   “哦什么事”   “殿下应该已经知晓。”   赵静目光猛地一凝“霍景安,本宫把女儿许配给你,不是让你给她增添烦忧的。你特意让她偷听到陛下与他人密谈,到底是何居心”   霍景安低声道“下臣绝无此意,昨日一行只是个意外,臣向殿下保证,不会再有下一次。”   赵静冷眼看着他,似乎在衡量他话里的真实性。半晌后,她收回目光,淡淡道“坐吧。你要和本宫商量何事”   霍景安谢恩坐下,缓缓说出了一席话“臣欲与殿下联手,除去纪勇,剪除陛下羽翼。”   商谈只进行了盏茶时分就结束了,与其说是商谈,不如说是赵静在单方面地聆听霍景安讲述计划,并且越听越是心惊。   霍景安的计划周密无比,她不仅找不出半点疏漏,更想不出拒绝的理由,这让她想起了谋士的论断,说晋南王世子此人手腕在七王之上,若不除,必成心腹大患,只是没想到连自己也不是他的对手。   确定联手除去纪勇后,霍景安就告退离开了,赵静在殿里静坐片刻,唤了陈谭进来,得知霍景安去往碧玉阁后稍感安慰,幸好他对自己女儿有意,要不然段家一门绝无善终,不过也依旧不能打消她的疑虑,便命陈谭去寻了孙行才过来。   一炷香后,孙行才赶到临华殿,听罢赵静之言,沉默半晌,朝她深深一拜“臣斗胆,说一句大逆不道之言。大魏大势已去,天下易主不过载之间,还请殿下早做决定,以保万千黎明不受战火之灾。”   赵静看着她多年的心腹大臣,悠尔笑了“先生说笑了,本宫不过一介妇人,心胸尔尔,哪里能宽广到容得下这天下黎明呢,本宫所求,不过家族平安罢了。”   孙行才慢慢直起身“此事是难是易,全在殿下一念之间。”   “是啊,都在本宫一念之间。”赵静喃喃低语,“没有了监国长公主,再出一个皇后,段家照样可以兴盛下去”   孙行才察言观色,缓缓道“当初殿下将郡主许配给世子,不是已经下定决心了么,如何又”他身为赵静多年心腹,深得赵静倚重信任,在言谈上没有许多拘谨,但在说出这句话时,他还是经过了再三斟酌,并且只说了一半,留了一半。   他的话似乎提醒了赵静什么,她一愣,神色恢复了原先的平静“你说得对,本宫已经下好决定了,没有中途退出的道理。”   她屏退了孙行才,思量片刻,又命人去请宋狄来,宋远振是三朝元老,对大魏感情深厚,他的立场不用想也知道,但他那两个儿子的态度还是值得试探一番的;陈郃能把孙女送到自己身边当近侍女官,态度可窥知一二;还有王旬,也是一样   这一日,不少人都注意到了出入东宫的车架比往日要密集许多,前朝的气氛顿时变得微妙起来,但过了两天,也没见有什么大事发生,就又逐渐恢复了平静。   对于这些,段缱都浑然不觉,她依旧在想着赵静的那一问,而当两日后的下午,赵静身边的侍女寄琴来请她去菀室阁里时,她心里下意识紧缩了一瞬,忐忑不安地跟着去了。   菀室阁里,赵静笑着上前,拉着她在榻边促膝坐下。“来,快坐下。”   面对母亲的热情,段缱有些勉强地笑了笑,唤了一声“娘。”   赵静摩挲着她的手背笑叹“怎么小心翼翼的,是不是娘前几天的话吓着你了你看你,脸都瘦了一圈。是娘不好,抛下那句话就不再解释了,害你提心吊胆了这么久。”   段缱听她此言大有解释之意,愣了愣,心飞快地跳动起来“娘”   赵静笑着看她“缱儿,你是娘的女儿,常言道母女连心,你又自小聪慧,一些事,娘不解释,你也明白,是不是”   段缱怔了片刻,垂眸低声道“女儿愚钝,不明白娘在说什么。”   “你明白,”赵静道,“你很早就明白了,是不是娘想让你当皇后。”   一室沉默。   赵静等了半晌,没有等来段缱的回答,握着她的手就紧了紧“你明白娘指的是什么,对不对缱儿,这件事你要答应,你一定要答应。要保住段家,只有这个办法。娘这也是为你好,当了皇后,你就能母仪天下,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了,这是天下女子都向往的一个位置。”   段缱依旧没有回答。   “还是说,你希望继承娘的衣钵”   段缱飞快地摇了摇头“女儿只希望一家人都能平平安安的,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赵静就笑了“傻孩子,你要达成这个心愿还不容易现在就有一条路放在你的面前,你走上去,就能达成这个心愿,让我们一家人都团圆平安。缱儿,你还不明白”   段缱终于低低回了一句“女儿明白。”   赵静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娘就知道,你不会让娘失望。其实这对于你也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你想想,是不是”   段缱抬头看她“娘,你为什么忽然对女儿说这些”   “因为从今天开始,娘要向你传授一项本领。”赵静道,“霍景安现在对你情深不假,可这男儿啊,是天下间最容易变心的,他现在钟情于你,不代表将来会钟情于你,更不代表一辈子都会钟情于你。矢志不渝,说得轻巧,要做到却很难。”   段缱有些困惑地蹙起眉“可爹就对娘矢志不渝”   “这就是娘要教你的东西。”赵静道,“本来在赐婚之后,娘就该教你的,但因为一些事情推迟了,好在现在也不晚,你用心记着,不用等到成亲后,现在就能用起来。”   段缱听着,心底就产生了几分抗拒,她低头道“娘是要女儿用手段去拉拢他”   赵静也经历过年少深情,自然明白少年人总是相信纯真的感情的,见女儿如此动作,就明白她在想什么,笑道“傻孩子,娘并不是不相信你们之间的感情,只是在教你一些小小的手段,能够拉近你们彼此之间的距离,加深感情。你要是不信,娘今天教你一招,你用一回,就知道娘说的是真是假了。” 第55章   从菀室阁回来后,段缱就一直沉默不语, 采蘩采薇也不敢询问, 敛容屏息地侍立一旁, 就这么过了许久,她才抬起头,吩咐了采蘩一声“去拿张帖子来。”   一日后。   长公主府, 兰渠阁。   霍景安被采蘩领着来到庭院时,炭炉里已经发出了细小的咕嘟声, 段缱正凝神盯着它看, 就听见了采蘩的一声“郡主, 世子到了”, 心中一跳,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 这才缓缓起身, 上前对着霍景安盈盈一笑“霍大哥,你来了。”   她今日穿了件浅蓝色的交领襦裙,杏色披帛绕在臂弯,发间缀着的璎珞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衬得她眉如远黛肤若桃,分外柔美,霍景安看得愣了一下,才回过神, 笑着干咳一声“才进你的院子, 就闻到了一阵茶香, 想来今日是能一饱口福了。”   段缱抿嘴一笑“你想得不错。上回虽然请你喝了花茶,到底不是我亲手所制,如今是杏花的最后一旬花期了,再不赶着泡一壶,就要等到明年才能喝了,这么想着,我就请你来了一趟。怎么样,没有打扰到你吧”   霍景安失笑“怎么会,你这般费心地给我煮茶,我感激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嫌打扰倒是有劳你了。”   段缱睫翼微微一颤,垂下眸,低声道“换作旁人,我自然不会那么尽心,可既然是你,那就不一样了。”   霍景安微微一怔,不等他开口说些什么,段缱就飞快笑道“你来得正好,茶水就要开了,再等上一刻就能喝上新鲜的花茶了,来。”   她挽住霍景安的胳膊带他走向回廊,采蘩早已悄悄退了下去,庭院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人,在袅袅升起的熏香中,茶水很快烧开,她按着步骤一番洗茶冲泡,最后分壶完毕,将茶杯递给坐在身旁的霍景安,含笑道“霍大哥,你尝尝。”   芬芳的茶香扑鼻而来,除此之外,还有一股幽香也自她的袖口漫了开来,甚至比那茶香还要明显醉人,霍景安伸出手的动作顿了一顿,不动声色地接过茶杯,轻轻缀了三口。   段缱看着他,眼底藏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他以为这份紧张是因为花茶所致,微笑着看了手中茶杯一眼,道“素闻长乐郡主知书达理,才情双绝,却不想于茶道也是一绝,此茶沁香怡人,品之齿颊留香,若是传扬出去,恐怕连牡丹仙也要甘拜下风。”牡丹仙正是四大花茶之首。   “你少奉承我。”段缱嫣然一笑,“我的手艺我自己清楚,还远远到不了你说的这个地步。不过你要是喜欢,等以后”她的声音渐渐变轻,慢慢低下头去,双颊染上一层晕红,“我们成亲了,我年年都泡给你喝。”   霍景安不意听闻此话,一时心头大跳,全身的血液往心房里涌去,好不容易才克制住了,忍着又喝了一口花茶,哑声道“好。”   段缱低着头,眼见他把茶杯放到一边都没有动作,握在膝上的手紧了又紧,一番挣扎,终于又轻轻唤了一声“霍大哥”   这一声她唤得娇软,比平常要更添了三分软糯,更是双目含情,一派可人模样,霍景安看着,再也忍不住,一把将她搂入怀中,在她耳边落下了一个轻吻。   幽香迎面袭来,他抱着她,低声笑道“你今天喝酒了怎么这般主动这可不像是你会说的话。”   段缱没有说话,从他怀里退出几分,努力稳着双手攀上他的脖颈,望着他看了片刻,闭上眼,仰头凑了上去。   对于她的主动亲吻,霍景安显然很是惊喜,轻微的试探只存在了片刻,就变成了缠绵的深吻,比以往都要来得热烈紧密,如果说以前还有三分顾忌的话,这一回则是彻底放开了,情意如疾风暴雨般带着亲吻滚滚而下。   段缱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她喘息着,心跳如同擂鼓,浑身升起一阵可怕的战栗感,直到察觉霍景安的手滑向腰间,她才猛地清醒过来,想要阻止他的动作。   霍景安比她更快地停下了亲吻,把她整个人圈在怀里,紧紧地抱着,埋在她的肩窝处深深呼吸,半晌才哑声说了一句“你果然喝酒了。”   “煮茶之前,曾经小酌了两杯。”段缱小声道,一颗心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心虚而飞快跳动,“只是没想到过了这么久,劲头还没有散去。”   她没有在煮茶前饮酒的习惯,但今日的举动实在不合她的性情,只能借酒装醉,赵静让她大胆一点,但她实在放不开,她本来就不是什么豪爽之人,投怀送抱已经是她的极限,更别说献吻了,刚才那个举动看似轻巧,实则却是耗尽了她的全部勇气。   “我说呢,你今天的举动怎么这么反常。”霍景安低低笑开,“你都喝了什么”   “没什么,就是两杯葡萄酒,”段缱细声道,她甚至都有些分不清自己的醉意是装出来的还是真的了,亦或是刚才那阵汹涌的情潮而产生的晕眩,“年节那会儿北越上贡的,以前没喝过,就想尝尝鲜。”   “小馋猫,”霍景安松开她,笑着轻轻刮了一下她的脸颊,“下次喝没喝过的酒时少喝点。”   段缱含笑看着他,手还保持着刚才挂在他脖子间的姿势。   霍景安也笑着看她,眼底渐渐生出几分迷离的情意,他朝她靠近了些许,又停下,过了一会儿,终于在她唇上缓缓落下了一个吻。   “我后悔了。”双唇相贴了片刻就分开了,霍景安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低声道,“不该把婚期定在八月的,我想娶你,我现在就想娶你。”   段缱想了想,道“你若是能说服我娘,就是明天嫁给你,我也愿意。”   这话一出,她就感受到霍景安环着自己的手臂紧了一紧,她以为他会再度吻下来,但是没有,他只是含笑看着自己,眼底显出深深的眷恋。   这让她多了几分心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蔓延上来,有沉溺、有失落、也有感动,五味杂陈,她干脆不再去想,放任满腔柔情在心底起伏,静静地依偎在霍景安的怀里。   霍景安一直待到了申时正,借口在府里还有点事,段缱谢绝了他送自己回宫的提议,命采蘩送他出了府,自己回了房间,怔怔地出着神。   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过被动。娘问你,你和那霍景安相处时,是不是从来不曾主动过你听娘的,对他投怀送抱一回,看看他的反应和之前有什么不同。不要害羞,你们都要成亲了,有什么好羞的听娘的,好好打扮打扮自己,涂香抹粉,对他主动一点。缱儿,你试试看   在自己主动献吻后,霍景安的兴奋显而易见,汹涌的情意几乎要将她淹没,母亲说得果然不错,这一招真能让两个人变得比原来更亲密,她的投怀送抱得到了霍景安热烈的回应,她应该感到高兴才是,可为什么心里却沉甸甸的   抚摸着腕上的银镯,段缱陷入了一阵迷茫。   菀室阁。   见到回宫的女儿,赵静的第一句话就是“如何,娘说得不错吧”   段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只能沉默着点了点头。   猜出她的心思,赵静笑着拉过她的手“你啊,和你阿兄一样,就是喜欢在一些事情上钻牛角尖。男女之情本就是爱和欲的结合,喜欢就会想要占有,这个道理对人对物都是相通的,娘说对了他的反应,证明他喜欢你,你该感到高兴才是,有什么好失落的”   段缱微微笑了笑“娘一向都比女儿高明。”   听她这话,赵静就知道她还没有完全想通,不过也不着急,她才十五岁,明白这个道理还早了点。“娘知道,你心里还很抗拒,既然你不喜欢这些,那就不用它们,但这些教导,你一定要牢牢记着,不可遗忘。”   段缱点点头“娘的教导,女儿一定谨记在心。”   “那就好。”赵静一笑,“你仔细听着”   从那以后,段缱就再没有主动献吻过,但是霍景安对她更亲密了一层的态度她还是能察觉到的,有时她也想试着再主动一回,但总会在最后关头退却,变成了霍景安主动的亲吻,如此反复了两三次,她就不再勉强自己了,霍景安的克制明显变弱了不少,她有些害怕两人做出越礼的事情来,再怎么说,他们两个也还没有成亲,不该这样。   可等她停了尝试,她却发现这个举动似乎暗合了母亲说的欲迎还拒,停也不是,继续也不是,不由一阵懊恼,费劲把母亲对她的那些“教导”压在了心底最深处,故意遗忘,这才让自己恢复了正常的心境。   日子就这么如流水般平静而过,很快到了三月上旬。   东宫宫道。   “将军请留步。”一声呼唤让纪勇停下了脚步,他曾任车骑将军,在平乱之后受封长阴侯,但比起侯爷二字,他还是更喜欢别人称呼他为将军,这是整个前朝都知道的事情,不过多数人还是依照规矩称他侯爷,只有少数人才这么叫他。   他转过身,在看清来人之后,神情立刻就冷了下来“原来是孙大人,多日不见,孙大人别来无恙啊。”   孙行才微笑道“好说,好说。不知前日孙某所说之事,将军可考虑得如何了”   纪勇冷哼一声“孙大人还是另请高明吧,我纪勇别的不说,一声忠君报国还是担得起的,你让我背叛陛下,绝无可能倒是你们,不遵君名,反去听命妇人之言,祸国殃民,迟早有一日,陛下会将你们这些乱臣贼子都一一肃清,孙大人还是早日弃暗投明的好” 第56章   抛下这一番话后, 纪勇就拂袖而去, 孙行才碰了一鼻子灰, 却无任何恼意, 微笑着道了一声“将军慢走”,就转身朝另一边行去。   承厚宫, 书房。   “你说什么”赵瀚一下立起,从书桌后绕行而出,疾步行至公羊兴跟前, “纪勇有二心你如何得知”   “是臣亲眼所见。”公羊兴道,神情严肃, “长阴侯与大鸿胪孙大人过从甚密, 相谈甚欢, 臣亲眼见过他二人密谈两次, 一次于未央前殿,一次在东宫宫道, 陛下, 长阴侯恐怕已经倒向长公主一边了”   赵瀚惊疑不定“纪将军对父皇忠心耿耿, 父皇更对其有知遇之恩,他怎么可能会背叛朕”   “臣也不愿相信, 可是人心难测啊,陛下。”公羊兴深深叹了口气, 满脸急切, “若长阴侯当真背叛了陛下, 陛下却依然重用他, 后果不堪设想”   “这一点朕当然明白”赵瀚道,眉头紧皱,显然也在为此苦恼,“可是你说纪勇会有二心,这这实在是”   公羊兴观其神色,明白时机已经成熟,故作犹豫“陛下,臣有一计,或可试探侯爷一二。”   赵瀚眼前一亮“爱卿有何妙计速速说来。”   公羊兴道“微臣先假作投靠长公主一方,与孙大人进行接触,陛下再对长阴侯透露微臣动向,口吐担忧。若长阴侯已经背叛陛下,势必会在暗中与臣接触,到时陛下就知其可有叛心了。”   赵瀚听了,略有犹豫,但在公羊兴的一句“陛下,此事拖不得”话下,最终点了点头,采纳了他的法子“好,就按你说的办。”   碧玉阁位于临华殿西侧,共有两层,下有回廊连东宫,上有飞阁通殿苑,除却寝宫之外,另有明间暖阁等数间屋所,采蘩从外面进来时,段缱正在书房里伏案临帖,听见动静,她笔下一顿,抬起头“怎么了”   采蘩有些为难地看了她一眼“郡主,宜华县主她”   段缱明白了“她又来了”她重新蘸了些墨汁,低下头去继续临帖,“不见。再有下次,你不必过来问我,直接把牌子送回去就行。”   采蘩应了声是,转身退下,段缱又写了几笔,就慢慢地停了笔,回想起年初和赵萱见的那一次面来。   那时,她好不容易才让段逸明白了整件事的由来始末,未免再生枝节,她专门去寻了赵萱一趟。   当时她是这么说的“令尊做下的事,你我都心中有数,家母宽厚仁德,不欲与你们多加计较,不代表你们可以为所欲为。你若再行生事,不仅你这县主位子,恐怕连令尊的郡王之位都会难保,赵萱,你好自为之。”   一番敲打下来,赵萱果然安生了不少,没有再打扰兄妹二人,正当段缱以为此事到此为止时,赵萱却忽然在几天前向宫里递了牌子,想要求见她一面。   段缱对她耐心已尽,连敷衍都不想再敷衍,自然拒绝了她的求见,没想到她却接连递了好几天的牌子,似乎不见到她就不死心。好在没有进宫准许,她只能在青雀门处等候,进不了宫,饶是如此,也已经够烦人的了。   正想着,横挂在内外书房处的珠帘忽然一阵响动,段缱有些不耐烦地抬起头“都说了不见,你怎么”   霍景安放下手,抬眉看向哑然无声的段缱“不见你不想见谁”   愣怔片刻后,段缱惊喜地笑开,“霍大哥,你怎么来了”她放下手中毛笔,几步上前,“怎么也不让丫鬟通报一声”   霍景安微微一笑“让丫鬟通报,然后被你拒之门外”   段缱一哂“自然不是。我刚刚还以为是采蘩进来,所以”   “所以让她拒绝某个人的求见”霍景安道,“你不想见谁”   “没什么。”段缱略略垂眸,“一个不想见的人罢了。”   霍景安不发一言,打量着她,漆黑的眸子带着几分幽深。   段缱被这目光看得一阵不自在,低下头道“你别误会,不是什么不能告诉你的事情,只是这件事解释起来有点麻烦,而且是一件琐碎的小事,你不会想知道的。”   “你说了,我才能告诉你我想不想知道。”霍景安道。   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来,那就是比起事情的前因后果,他更想知道她不想见的人是男是女。   段缱没有看出他的心思,还以为他是在不满自己有所隐瞒,就把赵萱求见一事说了,连带着之前段逸的事也提了一提,算是为她阿兄此前的无理取闹寻了个开脱的理由“就是这样,所以我才会以为刚才是采蘩去而复返,对你说出了不见二字。”   “原来如此。”霍景安认真听着,目光微转,“你是觉得她又有什么阴谋诡计,所以才不想见她”   “算是吧。”段缱抿了抿唇,“不过我更加不想再看到她不说这个了,霍大哥,你不是说最近一段时日都会很忙吗,怎么有空来见我”   “事情暂时忙完了,就过来看看你。”霍景安笑道,“怎么,不欢迎我”   段缱抿嘴一笑“我说不,你便走么”   他挑眉“我若赖着不走,你要赶我么”   段缱再忍不住满腔欢喜,拉过他的手,笑靥如花“你来得正好,看看我刚临的字。”   霍景安笑着看她一眼,跟她来到书桌前,只看了一眼,就认出了她临的什么“余承润的飞阁赋他的字是很好,不过诗赋就尔尔了,不如他的弟弟。你一直都在学他的字”   “是,他的字华美谨实,我一直都很喜欢”   段缱让霍景安看字只是心血来潮,没想到霍景安却对余承润了解颇多,甚至还有一幅他的真迹,不禁又惊又喜,两人攀谈了许久,直到采蘩入内,道外头有人来寻世子,段缱才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霍景安一眼“瞧我,和你说了这么久的闲话,差点耽误了你的正事,你快去吧。”   霍景安笑笑,没有半点起身的意思“没事,事情差不多都已经布置好了,不会耽误的。”   话是这么说,段缱还是催促着他起了身,一路送他出了书房庭院,在门槛处,霍景安转过头,似乎想对她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为一个微笑,牵了牵她的手,就转身离开了。   段缱对此有些疑惑,不过并没有放在心上,照常用了晚膳,洗漱一番睡下,等到了半夜,她却被一阵动静给吵醒了。   听着外面的喧闹声,她皱眉从榻上坐起,扬声唤采薇进来,询问道“外面出什么事了,怎么这么吵吵嚷嚷的”   “听说是宫里一处地方走水了。”采薇道,“具体什么情况奴婢也不清楚,不过郡主放心,走水的地方离这里远着呢,且烧不到这儿。”   “走水”段缱一愣,很快明白了外面喧闹的原因,想来是宫人急着禀报母亲的缘故,想了想,她掀开被子下了地,采薇连忙拿过一件衣裳给她披上。   “去外面看看。”她道,一路走到外间,正巧碰上了从外边回来的采蘩。   “郡主。”见到她,采蘩先是一惊,又很快上前,“郡主可是被吵醒了”   段缱点点头“你去外边打听了情况”   “是,奴婢在偏房睡下不久,就听到了这阵喧闹声,只是外面情形乱得很,奴婢也没打听清楚是怎么回事。不过奴婢碰上了陈姑娘,陈姑娘说,殿下让郡主安心待在阁里,不要出去,免得人多出什么事。”   “是啊郡主,咱们还是别出去看热闹了。”采薇在一边道,“要是被什么人冲撞到了可怎么办”   段缱觉得她这话有些道理,也不想在此时出去给母亲添乱,就打消了刚才的念头,安心在阁里待着,原本打算等外头人声渐渐歇了就回去休息,可等了大半个时辰,也不见外面停歇下来,就有些坐不住了,吩咐采薇出去打听打听情况,看看火扑灭了没有。   采薇出去没有多久,就跌跌撞撞地跑了回来“刺客外面外面有刺客”   采蘩吓了一跳,站起身道“刺客哪里有刺客”   采薇喘着气摇了摇头“不是这里是是陛下那边”   “陛下”段缱一愣,皱眉道,“陛下那里怎么会有刺客快说清楚”   “奴婢是听外头的人在喊。”采薇道,“说没有走水,是陛下宫里出现了刺客,也有人说是朱鸟门走水了,禁卫军忙着救火,没有刺客说、说什么的都有,奴婢也不知道哪个是真的。”   采蘩放松下来,嗔怪地瞪她一眼“那你还喊什么有刺客,你是要吓死我们吗”   采薇有些委屈“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被那些宫人的话说得脑子一乱,话就这样出口了。”   “好了,不管是走水还是刺客,都不是什么小事。”段缱心里也有些乱,但在两个丫鬟面前,她还是得维持镇定,“咱们继续在屋里等着。” 第57章   听了段缱的话,采蘩采薇就点了点头, 陪着她一道等着, 主仆三人一直等到了下半夜, 外面的骚乱才渐渐平息,期间采蘩去外头看了一眼,回来后道临华正殿已经点了灯, 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段缱对此并不惊讶, 今晚发生了这么些事, 不管是走水还是刺客, 总是要好好审问一番的, 就是不知道母亲连夜审理,身体受得住受不住。   想着这些, 她的心里就一阵烦乱, 连带着等了半夜的睡意也没了,在榻上翻来覆去,直到天蒙蒙亮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被采蘩轻声叫醒时,她的头一阵发晕“什么时辰了”   “巳时一刻刚过。”采蘩道,见她撑着额头,一幅晕沉模样,忙道, “郡主可是昨晚没有睡好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不用。”段缱挣扎着坐起身, “打听清楚昨晚发生什么事了没有”   “奴婢刚去问过一圈, 还是跟昨天一样众说纷纭,不过清早时陛下曾经宣召过一名太医入宫,想来遇刺一事是真的。殿下审了一夜,不少大臣都连夜入了宫,半个时辰前才散开。”   “一名”段缱敏锐地抓住了这两个字,“陛下只宣了一名太医”   采蘩点点头“奴婢打听得来是这样的,具体情况奴婢就不知晓了,殿下昨晚审了一批宫人,关了一部分,放了一部分,但是谁都不敢乱说。”   “娘审完了吗”   “听陈姑娘的意思,是暂时不审,等过了晌午,还会再审。”   段缱点点头,闭目片刻,撑着还有些发晕的头下了地。   见状,采蘩连忙上前扶住她“郡主可要洗漱”在段缱答应后,她就快速打了盆热水过来,又叫来了采薇,两人一道伺候段缱梳洗。   等穿戴完毕后,段缱也差不多清醒了,随意用了碗粥填了填肚子,就起身去了菀室阁。   赵静的贴身侍女寄琴正立在外间候着,一见到段缱,就对她敛衽行了一礼“见过郡主。殿下已经吩咐过,若是郡主来了,就让奴婢带郡主去见殿下,还请郡主随奴婢来。”   段缱有些惊讶,没想到母亲一早就料到自己会过来了,她对寄琴道了声谢,就跟着去了里间,见了赵静。   赵静正在里间闭目养神,听寄琴小声禀报郡主到了,就睁开了眼,笑着朝段缱招招手“缱儿来了,过来。”   她的气色看上去和往日一般无二,段缱放了心,走过去坐在她身边,先问了声好,而后就道“娘怎么知道女儿会来”   赵静笑道“娘如何不知道你会来你啊,看着沉稳,其实和你阿兄一样,好奇心重得很,昨晚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你不过来问一声就怪了。”   段缱有些赧然地笑了笑“女儿只是有些好奇娘,昨晚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宫里乱糟糟的,说什么的都有。”   赵静却不答,而是反问道“你都听说些什么了”   段缱道“都是一些似是而非的消息,有说朱鸟门走水的,也有说陛下遇刺的,都说得有板有眼的。娘,昨晚到底是走水了还是有刺客”   “都有。”赵静道,“你听说得没错,昨晚宫里既走了水,也来了刺客。”   段缱一惊“陛下真的遇刺了”她心里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那陛下可有大碍”   赵静看向她,母女二人在一瞬间交换了眼神。   “万幸,”片刻后,赵静缓缓道,“陛下只是被那刺客划伤了胳膊,并无大碍。”   “那那个刺客呢”   “已经服毒自尽,娘正在追查幕后指使。”   段缱就蹙起了眉“宫中守卫森严,会是什么人派人来行刺陛下,那个刺客又是怎么闯入宫里的”她忽然想到一件事,“难道昨晚的走水是声东击西”   她在心中飞快地盘算着,朱鸟门以东,赵瀚的承厚宫在西边一侧,若是为了行刺赵瀚而声东击西,在朱鸟门放火这一招这说得通。   “虽然还没有定论,不过也八九不离十了。”赵静道。   段缱正想追问,陈谭却在这时来了里间,恭敬地立在珠帘外道“殿下,丞相求见。”   “好,让他稍等片刻,本宫马上就去。”   陈谭应声退下,望着珠帘外远去的身影,段缱忽然想起她当朝宰相孙女的身份来,和她一样,她的祖父陈郃是母亲的心腹大臣,只是年事已高,致仕就在这一两年间,也不知到时谁来接任   段缱没有再想下去,起身和赵静告辞,回了碧玉阁。   一路上,她都在琢磨着到底是谁想要赵瀚的命,还是说这场行刺只是一个幌子,幕后之人并不是真的想杀了赵瀚,而是为了嫁祸给母亲不然实在说不通为什么他只伤到了胳膊,不过这也说不通,杀了赵瀚一样可以嫁祸给母亲到底是怎么回事   很快,陛下遇刺的消息就传遍了皇宫内外,长公主为此震怒不已,连夜宣召三司入殿,下令要彻查此事,禁卫军昼夜巡逻,宫里宫外都人心惶惶,直到第三天,幕后之人浮出水面,众人才总算是松了口气。   长阴侯纪勇派人行刺陛下,证据确凿,被打入天牢,押后受审。   消息传到段缱耳中,她心头闪过一丝奇异之感,经打探得知这位长阴侯曾经任过车骑将军后,才明白这种感觉从何而来。   这个纪勇居然是当日和赵瀚密谈的心腹他怎么会派人行刺赵瀚   段缱直觉其中大有章程,但又不好过问,只能耐着性子继续等着最后的结果。   另一边,赵瀚却在勃然大怒。   “这个混账果然背叛了朕”   “陛下,陛下息怒。”公羊兴在一边急急劝着,“侯爷虽然被打入天牢,可是拒不认罪,一口咬定是被冤枉的,或许这中间有什么误会也说不定。”   “冤枉”赵瀚冷笑,“朕才向他透了口风,他就迫不及待地去找了你,想与你合谋他早有二心他冤枉朕才觉得冤枉”   “是是是陛下息怒,当心龙体”公羊兴一边唯唯诺诺地应着,一边不时偷眼觑他,一幅心惊胆战的模样,“不过长阴侯派人行刺陛下,证据确凿,被押入天牢,可长公主却迟迟押着不审他陛下,这其中必有蹊跷。”   “什么蹊跷,不过就是看在他行刺朕有功的份上,赏他一条狗命罢了。”赵瀚指着受伤的胳膊,怒极反笑,“你瞧瞧,朕身为天子,不但性命被他人捏于掌中,居然连个人都杀不得,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公羊兴又连声道了几句“陛下息怒”,直到赵瀚逐渐平静下来,才慢慢道“长公主不想判长阴侯的罪,这才迟迟不审,但若是他在牢中畏罪自尽,那就”   赵瀚脚步一顿。   “是啊,畏罪自尽”他缓缓道,“现如今,也只有这个办法了。可是朕怎么让他畏罪自尽朕这个天子,现在恐怕连天牢都进不去。”   “未必。”公羊兴上前一步,“陛下不妨想想,那纪勇行刺陛下失败,长公主可会善罢甘休若陛下假作信任纪勇,长公主必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会命他谨遵陛下之命,再博陛下信任,以图将来。”   “你是让朕假意接纳他不行”赵瀚想也不想地就道,“朕不可能随身带着一把会伤到朕的尖刀,并且这和让他畏罪自杀又有什么关系”   “陛下只需假意接纳他就可。”公羊兴道,“只要让长公主察觉到陛下是相信长阴侯的,长公主就会让陛下去往天牢,接近纪勇,到时陛下只需以抚慰之名,骗他喝下一杯毒酒”   赵瀚眼底渐冷。   两日后,晋南王府。   “死了”霍景安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声。   公羊兴拱手,恭敬道“小人亲眼所见,陛下亲赐毒酒一杯,长阴侯含恨而饮。大约明日一早,牢头就能发现他畏罪自杀了。”   “他临死前可曾说过什么话”   “惨然而笑,痛斥陛下不识好歹,听佞臣而诛忠臣,终使先帝旧臣寒心,自掘坟墓。”   “他倒是敢说。赵瀚什么反应”   “怒极,下令抄家,诛九族。”   霍景安抬起头“诏令发下去了”   “尚无诏令。”公羊兴道,“无长公主凤印懿旨,就是陛下亲手所写的圣旨,也出不了东宫。”   “那就帮他一把,把诏令发出去。”   公羊兴一愣,迟疑道“可是若无长公主凤印”   “发下去。”   “这”他还要再说,忽然明白过来,眼前一亮,笑道,“世子高明,小人立即去办”   “很好。”霍景安微微一笑,“接下来我们只要静观其变就可,退下吧。”   临华殿。   “琢赐连坐家族,男子满十者,入官为奴”孙行才念着诏令上的一番话,感叹不已,“不费一兵一卒,就损了陛下唯一的一名心腹,又凭着这一道无章无印的诏令文书,绝了所有先帝旧部的后路,这一招借刀杀人,可使得真是漂亮。”   赵静微扯嘴角“他倒是不费一兵一卒,让本宫来替他杀人放火,这是在借着本宫的手来借刀杀人呢。”   孙行才微笑道“世子深谋远虑,手腕高绝,又仁心仁德,不愿牵连无辜,殿下该放心才是。”   赵静长叹一声“他越是手腕高绝,本宫就越是警惕” 第58章   孙行才略一思忖, 就猜出了她的心思, 微笑道“殿下是在担心将来之事”   赵静阖目“驸马曾经告诫过本宫, 说本宫是在养虎为患, 本宫当时不以为然,可现在想想, 这番话未必没有道理。”她抬手揉了揉眉心,“此人心智之深、手腕之高,实在出人预料, 本宫没有把握能掌控住他。”   孙行才微微一笑,将手中诏令放回案上, 道“殿下既然已经选定了前路, 就不该有此一说, 更何况”他顿了顿, “有郡主在,殿下也没有忧心的必要。”   赵静目光一动。   她抬头看向他, 慢慢道“依先生之见, 小女能有几成把握”   “臣不敢断言。”孙行才道, “不过,从古至今, 这英雄都是难过美人关的”   长阴侯于天牢畏罪自杀,陛下闻之震怒, 以谋逆之罪下旨将纪家抄家诛族, 廷尉唐巡接旨行事, 很快带人把纪家该押的押、该斩的斩了, 直到着手准备夷族时,才发现此份诏令上竟无东宫凤印   先帝有命,陛下亲政之前,但凡旨意,都需经皇长公主审阅,东宫凤印盖章,才可下发执行,这份诏令无章无印,依着规矩,是连东宫都出不了的,可它却到了自己手里,并且被自己奉旨行事了,这可是大罪   廷尉唐巡一时大为惊恐,连忙至临华殿请罪,将此诏令奉上。   临华殿中,层层叠叠的帷幕随风飘动,赵静坐于里间,望着外面的下跪之人,缓缓道“你是说,这份诏令是以密旨的形式到你手中的”   “是,微臣以为是殿下旨意,就不曾细心查看。”   “是吗,那可真是够粗心大意的。”赵静的声音透过帷幕幽幽传出,“幸好那纪勇本就有谋反之心,抄他全家也不过分,抄了就抄了吧。至于九族,就别诛了,放他人一条生路。就说是本宫的旨意,长阴侯纪勇行谋逆之事,罢官褫爵,着令满门抄斩。”   “微臣遵旨。”   “至于你,念在是初犯,且此事也有东宫之过,本宫就免你一罪,下不为例。退下吧。”   唐巡连忙磕头叩谢,告退出了临华殿。   看着帷幕后那道离去的身影,赵静扫了一眼手中的诏令,目光微深。   又是一个聪明人,就是不知道此人投向了哪边   晋南王府。   “一切都如世子所料,那唐巡接过旨后,率先抄了纪勇一家,才将此份诏令上呈给皇长公主,请罪临华殿。”书房里,公羊兴正对着霍景安殷殷而谈,“世子果真料事如神。”   霍景安没有看他,继续翻看着手中的书卷“明哲保身是为官之道,可若想要再往上爬,就需要一点眼色了。他是个聪明人。”   公羊兴听得这话,察言观色道“听上去似乎是个可用之人,世子可要将其收入麾下”   “暂时不必。”他翻过一页,淡淡道,“此事一出,前朝势必人心浮动,这种时候要更加沉得住气,不能轻举妄动。如今赵瀚身边只剩下你一人,他生性多疑,你着紧一点,别让他看出什么端倪。”   公羊兴称了声是“小人明白,不过依小人之见,陛下虽然多疑,但城府平平,恐怕不会有什么疑虑,倒是长公主那边更要紧一些。”   “这件事我自有分寸。”霍景安合上书卷,“还有什么要紧事吗”   公羊兴一向机警,见此就不再多言,拱手告退,他走之后,霍景安随手掷了书卷,仰头靠着椅背,陷入了沉思。   如今的情景和前世已经大为不同,大魏勉强撑着国基,天下还算太平,许多人和事也都变了模样,可真要说起来,却是并没有什么大的不同。比如廷尉唐巡,上一世被自己早早地收为臣属,这一世虽然晚了半年,却还是通过诏令一事谨慎地表露了自己的属意,殊途同归,这让他感到了一丝心惊。   更让他心烦的还是书生的那八个字天时所致,天命为归。   大魏得天庇佑,朝不该倾,可赵瀚不成器,赵静也不可能一直把持着朝政大权,要延续大魏王朝,势必要从其余封王中挑选一人,这比赵瀚亲政还要对段家不利,而他必须要保护段缱,保住段家。   这大半年来,他不像前世那样征战四方,而是插手朝政,在延续大魏与保住段家之间寻找平衡,可如今回头细想,联手赵静、压制诸王、断赵瀚臂膀,甚至于搅浑前朝势力,这桩桩件件的事,却都在把自己往前推去。   再这么继续走下去,又会   由于抄家诛族的诏令是以密旨的形式发到廷尉手中的,在抄斩了纪家后廷尉又收了手,东宫也传出了旨意,因此一开始,众人都以为这道旨是长公主发下的,可没过几天,宫里就起了谣言,道陛下曾经绕过长公主擅自下旨,将纪家满门抄斩,连坐九族,好在长公主及时察觉,去了族诛一项,更念及幼小无辜,保全了部分纪家人的性命,更有甚者,还传出了陛下杯酒赐死长阴侯一说,一时间,朝堂人心浮动,对于遇刺一事,前朝后宫更是讳莫如深。   段缱得知整个事情的经过时,距离纪家被抄已经过了五六日,也正是谣言传得最盛的时候。   “宫里头都传遍了,到处都在说这个事,甚至还有人说说长阴侯是被冤枉的。”采薇小声道,“郡主,你说这些是真的还是假的”   段缱看她一眼“这种事也是你能过问的忘记之前母亲是怎么处置那些乱嚼舌头的宫人了”见采薇面上一白,一幅被吓住的模样,便微微笑道,“好了,这些事在我这说过就算了,不要去外面乱说,要是被人听去,就是我也保不住你。”   采薇连连点头,正要说些保证之话,采蘩就打起了帘子,笑着道“郡主,世子过来了。”   霍景安   段缱怔了一瞬,才叫采蘩去请他进来,采薇更是不待她吩咐就机灵地借口沏茶退下了,等霍景安掀帘而进时,两人已经奉好了茶水糕点。   “你教好这两个丫头了”他看了一眼正福身退下的两人,笑着看向段缱道,“这次把我拦在外面,说什么也不让我直接进去,非要通报你后才肯放行。”   “采蘩一向稳重,从来不需我多说什么。”段缱道,“上回是碰巧遇上她递还宫牌,这一次没什么事情,当然要按着规矩来。”   “我也要按着规矩”   “当然。”她道,“要是你不经通报直接进来,万一遇上我”她脸红了红,没有再说下去,而是转移了话题道,“霍大哥,你的事情可都忙完了”   这半个多月,霍景安一直都在忙着事,就算来碧玉阁也只是小坐片刻,说不上几句话就离开了,有时甚至只能在长廊上打个照面,段缱知道他有事情要忙,从来不多说什么,但心中还是会有些遗憾,今日见霍景安一派悠闲模样,也为了转移话题,她便问了这么一说。   问完之后,她才想起纪家已经被抄了,赵瀚遇刺一事了结,他也应该清闲下来了。   果然,霍景安道“已经没事了,这半个多月我都在忙着事情,有些顾不到你,是不是冷落你了”   段缱摇了摇头“陛下遇刺一事牵连甚广,我就是再不懂事,也知道轻重缓急,又怎么会抱怨”   “那就好。”霍景安微微一笑,从怀中掏出一物,“方才我在临华殿和殿下商议朝事,临走时得知我要来你这,殿下就把这步摇给了我,说是早上宫人新送来的首饰,见这步摇做工精致,就留了下来,本想晚上给你,但既然我要来,就让我捎带一程,送给你。”   段缱一愣,往他手上看去,果然见到了一支精巧的步摇,上面缀着的珠玉熠熠生辉,累金烤蓝,一看就知是良品。   她几乎是立即就明白了赵静的意思,这是在借着步摇让他们两人感情加深呢。   思及此处,她就有些说不出话来,虽然知道母亲是为了她好,可面对这样的好意,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沉默片刻,才低声道“有劳你了,母亲真是有心”   她一边说,一边伸手去取步摇,却不想霍景安往后一收,避开了她的手,不由一愣“霍大哥”   霍景安看了一眼手中步摇,道“既然是殿下的一番心意,就不要浪费了,来,我替你簪上。”   说完也不等她反应,直接起身绕到她的身后,俯身将步摇簪在她的发间。   他起身迅速,簪发的动作却很缓慢,段缱僵坐着,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直到步摇完全簪上,她才缓缓抬起头,看向正走回自己跟前的霍景安。   “霍大哥”   霍景安在她身前蹲下,握住她的双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也知道殿下打的什么主意,可是我不介意,对于这样的算计,我甘之如饴。”   段缱咬唇,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可是母亲这样打你的算盘”   “我知道,她想通过你把霍段两家捆在一起,为将来寻求保障。”霍景安道,“这是她打的算盘,可从一开始,就是我逼着她打这个算盘的。”   “什么” 第59章   面对惊讶的段缱,霍景安低了低头, 敛容道“一开始, 我向殿下提亲时, 殿下并不想答应这门亲事,是我以情势相逼,又借以联姻之名, 她才不得已应下的,如今皆大欢喜, 不过是歪打正着罢了。若说你娘在这件事上算计了我, 我又何尝没有算计过她你要计较这些, 恐怕到时还是我来向你请罪, 请你多多饶恕。”   段缱怔怔地看着他“你是说”   霍景安收拢她的双手“你娘是关心你,才会有此一举, 但其实大可不必, 只要仔细想想,她就能知道我对你的喜欢有多深。不过”他抬起头,含笑望着她道,“也或许是你娘并不信任我,觉得我不可靠”   段缱一哽,还真被他说中了,母亲的确知道他对自己的情意,也的确不相信他能维持多久, 只是她没想到母亲教导自己手段不算, 还亲自出手, 来了这么一招,这让她有些尴尬,又见霍景安看得透彻,把话都说开了,更是一阵心虚。   “娘是有些小题大做了。”她讪讪道,“不过你放心,我会去和她说一声的,让她不要再这样做了。”   “你”霍景安微微皱眉,面上浮现出怪异的神色,看着她欲言又止。   “怎么了”她有些困惑地问道。   “没什么,”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只是在想,你到底是无心还是有心的。”   段缱一怔“什么”   “算了,就当我没说过这话。”霍景安站起身,坐回原来的位置,只是看她的目光里还带着一丝无奈,“你啊,什么时候才能”   他这话说得语焉不详,段缱也听得不明就里,但见他不愿意再谈下去,也只能换了个话题,道“对了,霍大哥,你刚才说,这门亲事是你逼迫我娘促成的那么是不是就算我当初没有答应,这门亲事也会继续下去,只是我恰巧答应了,才歪打正着”   霍景安用一种“你总算回过味来了”的眼神看向她“不错。我想要的东西,就没有他人得去的道理,人也一样。你应也好,不应也好,都只会是我的妻子,嫁给我一人。”   他的坦言让段缱哭笑不得,居然这么直白地承认了,她是该欢喜他对自己的心意呢,还是该不满他这近乎霸道的行为   不过这倒让她想起一件事来,霍景安第一次向自己求娶时,曾说过“要是我改主意了,就不会给你机会了”之类的话,当时她还听得一阵疑惑,不明白他这主意指的是什么,原来是这个意思。   因为那时只是对自己稍有兴致,所以才给了自己选择的余地,一旦确认了心意,就不会给任何机会了   还真是符合他作风的举动   段缱一阵无奈,但亲事已经定下半年,现在再计较这些也没什么意思,只能苦笑一下“你真是”   “缱缱,我喜欢你,想娶你。”霍景安看向她,眼中是罕见的认真,“就算你不喜欢我这样做,我也不会后悔。”   段缱一怔,心中升起一阵悸动,她垂下眸,浅声笑道“是吗那如果我一直都不喜欢你、不愿意嫁给你呢”   “你会喜欢我的。”   霍景安的回答让她忍不住面上一红,轻啐一口“呸,好不害臊,你如何就确定我一定会喜欢你了”   霍景安看着她,但笑不语。   她被这目光看得一阵脸热,低下头去不再说话,只是颊边泛起一层薄薄的红晕,煞是动人。   霍景安盯着她看了片刻,才道“我进宫时,见一处桃花开得正盛,不如一道过去看看”   段缱微微一笑,低低应了声好。   两人浓情似水,另一边的承厚宫,赵瀚却在大发脾气。   “真是荒谬区区几个宫人,也敢传朕的谣言反了,都反了”   “陛下息怒。”公羊兴在一边劝慰,“此事定与长公主脱不了干系,陛下斩除纪勇,断其一臂,以长公主性情,岂会就此作罢此番谣言定是她授意传出,为的就是损毁陛下名誉,动摇人心。”   “你当朕看不出来”赵瀚怒极反笑,“朕气的就是这个那纪勇派人行刺朕,朕不抄他的家,难道还要把他一家供起来不成居然说朕残暴无道,朕看是要通通斩了他们的脑袋,他们才知道什么叫残暴无道”   公羊兴大惊失色“陛下万万不可,此举正中长公主的下怀呐”   “朕知道”赵瀚不耐烦地回答,“朕只是气不过,此事分明是朕受那纪勇所害,怎么反倒人人都来讨伐朕了那个妖妇,就会蛊惑人心”   见他如此,公羊兴眼珠一转,抚须道“宫中谣言虽然传得厉害,但也只是说说而已,又能起什么作用陛下却是切切实实地除了纪勇,损了长公主一将,真要论起来,还是陛下更胜一筹。”   赵瀚因为他这话气顺了一点,但还是难以平静“可朕总不能放任那些谣言不管吧再传下去,天下人都要说朕是个暴君了”   “陛下大可放宽心思,这谣言顶多在宫里传一阵子,要是过几日还不歇下来,就是长公主掌宫不严之过了。就算我们不做什么措施,长公主也会让这谣言自行消散的,陛下只需静观其变就可。”   赵瀚冷笑“是啊,等着她把朕的名誉全毁了,再出来做个疼爱侄子的好姑母、好长辈,真是打得一手如意算盘。”   公羊兴提议“陛下既然不愿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亲自去寻长公主,要求她肃清宫规,于情于理,她都没有拒绝的理由。”   赵瀚想也不想地就道“不,朕宁愿受着这些谣言,也不会向她摇尾乞怜”说罢,他像是忽然失了力道,坐回位置上,沉沉一叹,“说到底,还是朕手中无人啊,身为天子,受妇人掣肘至此,古往今来,恐怕再也没有比朕更没用的天子了。”   公羊兴眉心一动,上前一步道“长公主是得了晋南王世子的帮衬,才坐稳了位子,若我们将其分化,到时光是应付诸王就足够她忙得焦头烂额,陛下就可得喘息之机,韬光养晦,以待将来了。”   “分化,怎么分化”赵瀚抬眼看他,嗤笑一声,“朕可没有一个好女儿。难道公羊大人以为,就凭朕那不识时务的长姐,就能比得过长乐郡主,把霍景安拉到我们这边来”   “永嘉长公主金尊玉贵,自然不能行此等下作之事。”公羊兴目中精光闪烁,“但若换一个人来”他压低声音,慢慢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东宫多植海棠碧柳,却在东南一角种了一片桃林,已是三月暮春,桃花灼灼而放,霍景安带着段缱在这片花海中漫步而行,行至一处,他停下脚步,从枝头摘了一朵桃花,转身递给她。   春风拂过,花瓣在他指尖轻颤摇曳,段缱看着,面上就泛起了一层桃晕,娇妍艳丽,比他手中的花朵还要艳上三分。   可等她伸手去取花时,霍景安却收回了手,没有让她拿到。   对上她疑惑的目光,他微微一笑“花是用来衬人的,这花已经衬不得你了,自然也没了用。”   段缱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他这话的意思,登时面上桃晕又深了一层,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了眸,没有说话。   霍景安又道“要不要去丹明池边走走我说过,要给你编一个花环。”   “不用,”她轻声道,“丹明池边的海棠还没开花,这附近就有碧柳”   “好,就去那里。”   两人往柳道处走去,才出桃林,就碰见了两个洒扫的小宫女,正聚在一起小声地说着话,段缱本不欲理会,但在经过时听见“陛下”“抄斩”等语,就停下了脚步,道“怎么都在这聚着”   两个宫女正说得起劲,浑然不觉有人到来,看见段缱吓了一跳,连忙朝她见礼,低着头不敢抬起来。   段缱原也没有问罪的意思,见她们两人被自己吓住,想来以后也不会再随意乱嚼舌根了,便道“这附近都打扫干净了吗有这闲话的空当,还不如仔细去看一圈,当心落了哪处,被管事询问。”   二女忙唯唯应了声是,快步离开,她却没了之前的心思,蹙起眉来,霍景安察觉,询问道“怎么了,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她抿了抿唇“霍大哥,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那纪将军分明是陛下的心腹,怎么会派人行刺他,还在天牢畏罪自杀这这也太巧了。”   霍景安看向她“你认为这里面有蹊跷”   她点点头。   “”霍景安收回目光,敛眸道,“前朝之事,总是有许多弯弯绕绕,又哪里能说得清楚或许行刺陛下的另有其人,也或许他并非赵瀚心腹,只是别人安插的棋子,什么都有可能。”   段缱一笑“我知道,我也只是忽然想起来这事,所以随口问一问而已。”她清楚这件事牵扯到了许多人,有很多都不是她能过问的,既然赵瀚只是被伤了胳膊,纪家也被抄斩,事情已经尘埃落定,也就不必刨根问底了。   霍景安微微一笑“朝堂之事,波云诡谲,知道得越多,就越糊涂。”   望着他这个笑容,段缱心中一跳,忽然想起宫里出事的那天,他来碧玉阁看望自己,临走时像是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却只化为一个微笑。   她的心砰砰跳起来,一个猜测逐渐形成。   难道这件事和他有关 第60章   “霍大哥。”她抬眸看向霍景安, 声音有些不稳, “你实话跟我说, 陛下遇刺一事, 是不是和你有关”   霍景安看着她,没有说话。   片刻后, 他把目光别到一侧,淡漠道“是。”   段缱怔了怔“那长阴侯”   她没有再说下去,她也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难道要让她开口询问纪勇之死是不是也和他有关吗这太荒唐了。   “缱缱。”正当她心绪纷乱时,霍景安低唤她一声, 上前一步, 握住了她的双手, “那一天在宣政殿, 你也听见了那场密谈,应该知道赵瀚与我们已经势同水火, 没有丝毫余地可留了。”   听着他的话, 段缱心中一凛, 想起那一日在宣政殿中赵瀚和纪勇等人商量如何对付母亲与霍景安的话语,想起母亲身中剧毒, 若非得宋安救治,恐怕早已倒下这一件事, 更想起了当她得知赵瀚遇刺时, 心中一闪而过的那个念头。   她慢慢冷静下来, 垂眸轻轻应了一声“嗯, 我知道。”   霍景安见她想通,心中一松,转念一想,她嘴上说明白,心里不一定完全清楚,未免她心中还有龃龉,就道“回碧玉阁,我把事情从头到尾和你讲一遍。”   段缱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像是没有料到他会这么说。   霍景安笑道“我本来不说,是不想让你增添烦恼,可既然你已经猜到了三分,还不如就此分说明白,免得你自己胡思乱想,倒疏离了我。你我即将结为夫妻,这些事没什么好瞒着的。”   段缱心中一暖,低头柔柔一笑,靠进他的怀里,温声道“霍大哥,我都明白的,就算你不说,我也不会多想,我一直都很相信你。”   回答她的是一个落在额头的轻吻。   四月初,陛下杯酒赐死长阴侯的谣言终于传到了临华殿,长公主得知此事勃然大怒,亲自下手整肃宫规,很快,谣言就消散了个干净,宫中无人再敢谈论此事,轰轰烈烈的陛下遇刺一案终于尘埃落定。   四月中旬,长公主下旨赐婚于永嘉长公主与信阳侯,并命于一月内完婚,不得有误。   这道旨意在后宫又掀起了一阵波澜,不是因为即将成亲的这一对人,而是因为这完婚的期限。   大魏自建朝以来,有不少公主都是下嫁公侯之家,此二人也算门当户对,无可非议,至于这完婚的期限,就大有可谈了。   公主下嫁,再怎么仓促,总该要有个一年半载的准备时间,长公主却是直接命两人在一月内成婚,永嘉长公主就是再不得喜爱,也不会在这上面有差才是。   因此,针对这项反常,众人逐渐有了一种隐秘的猜测。   一开始,段缱并没有往那方面想去,还是被采薇以神色示意,才从她吞吞吐吐的话中明白了那“猜测”二字是为何意,当即哭笑不得,只觉荒谬,思及“暗结珠胎”四字,更是面上发热,命两人不许再谈此事。   不过在第二天请安时,她还是试探着问了赵静一声“娘,娴表姐的亲事怎么定得这么快一个月内完婚,是不是有些太早了”   “不早了,她比你还要年长半岁,要是拖到了明年出嫁,那成什么样子。”赵静缓缓抿了口茶,“信阳侯既然对她情深义重,本宫就帮他们一把,让他们早日成为一家人,何乐而不为”   段缱心中一动,想起在年初宫宴时,信阳侯曾经进献了一名舞姬,虽然那场宫宴她并没有去,但多亏了赵娴,殿上发生了什么事她都知道得清清楚楚,难道娘早就看穿了他们之间的计谋   也是,那名舞姬显然是冲着霍景安去的,信阳侯与他素无瓜葛,只要再查探一二,联系到赵娴身上并不是什么难事。   想到此,她就微笑道“娘总是这般善解人意,娴表姐要是知道了娘的心思,一定会感激娘的好意的。”   赵静笑睨她一眼“你这丫头,现在也学会促狭人了你当娘不知道你是为了什么来的是不是也听说了外头的那些猜测”   闻言,段缱面上一红,有些讪讪地笑道“女儿只是听了一耳朵,旁的也没什么。”   “就是只一耳朵,那也够严重的了。”赵静轻描淡写道,“现在这宫里的人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离陛下那事才过了一阵呢,就好了伤疤忘了疼了。你那两个贴身丫鬟也是胆大包天,什么话都敢往你这说,也不管是好是孬。”   段缱听不出她这话是在责怪自己御下不严还是随口说笑,不敢大意,小心应道“娘教训的是,女儿一定好好管教她们。”   赵静就看着她笑了“紧张什么,娘又不是在责怪你,这婚事定得仓促,旁人会有说法是正常的,娘也管不了那么多。”她笑着拍拍爱女的手,“说起来,你的婚期也快了,是时候置办起来了。等过了这阵,办完了你娴表姐的婚事,你就回府里去住吧。”   这就是要她待嫁闺中的意思了,段缱有些忸怩地低头应了一声,忍着羞意,小声说道“娘也别光顾着女儿,阿兄的亲事还没着落呢。”   她不说还好,一说,赵静就叹了声气“娘怎么会忘了他他都要二十三了,亲事还没个说法,你看这长安城里年满二十的男子,还有哪个像他这样膝下尤空的,娘真是替他着急。”   段缱道“娘心中当真没有人选阿兄一表人才,玉树临风,如何愁寻不到好人家的姑娘”   赵静笑道“也就只有你才觉得他一表人才了。不错,娘若真想随便找个人嫁给他,这长安城里多的是姑娘家愿意,可要找一个能帮衬得上他的,那就难了。”   段缱就明白了,这哪里是没有贵女看不上她阿兄,这是母亲看不上那些贵女呢。   “说起来,娘心里还真有一个人选。”赵静又道,“不过她比你阿兄要强上许多,让她嫁给你阿兄,恐怕人家还不愿意,你阿兄也配不上,娘就没有贸然提起。”   段缱听了,倒没有多少惊讶,母亲从几年前就开始给阿兄张罗亲事,有一两个人选在意料之中,就是有些意外母亲对那人的称赞,不知是哪家贵女,能得她如此另眼相看。   她在心中揣摩片刻,猜测着道“娘说的可是陈姐姐”   赵静的笑容就深了几分“嘘,这事咱们母女两个说说就行,可千万别到你陈姐姐跟前去说,免得吓到她,娘可还想给你留下这个嫂子呢。”   果然是她。   段缱心中一喜,有猜对的喜悦,更多的还是对这未来嫂子人选的满意。   陈谭身为宰相孙女,出身名门世家,才学容貌自不必说,又在母亲身边跟了几年,是母亲的心腹女官,让她来做自己的嫂子,可比赵萱要靠谱多了。   真不愧是母亲,慧眼如炬,一下就挑了个最好的。   “女儿知道。”她抿嘴笑道,“娘放心,女儿什么都不会说的。”   赵娴的婚事虽然定下得仓促,引发了一系列的猜测,但众人见陛下没有异议,长公主又发话在一月内完婚,也就埋头准备起亲事来,好在公主出嫁的妆奁一向由太常寺按着礼制整理,就算匆促了点,也还是在五月中旬全部都置备完毕。   而就在赵娴出嫁的前一天,碧玉阁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见过郡主。”赵萱朝着段缱盈盈下拜,福身行了一礼。   采薇立在她身后,绞着手一脸的紧张不安“郡主,县主她非要进来,奴婢拦不住”   段缱放下手中茶杯,平静道“没事,你下去吧。”最近宫里一直忙着布置赵娴的亲事,赵萱要找个借口进宫不难,百忙之中,陈谭也不一定能看见她的牌子,把她拦在宫外,采薇一介丫鬟,就更不可能拦着她不让进来了。   在采薇如蒙大赦地退下之后,她转向赵萱,扬起一个笑容“数月不见,县主别来无恙。”   赵萱微笑道“劳郡主挂念,宜华一切安好。”就像是在回答最平常不过的寒暄一般。   她喜欢周旋,段缱可不想和她虚与委蛇,直接开门见山道“县主几次三番地想要见本郡主,如今终于如愿了,不知县主今日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赵萱又朝她恭敬地福身行了一礼“宜华今日来此,为的是向郡主投诚。”   段缱轻声笑了“投诚”   “不错。”赵萱镇定道,“父王的确曾和秦西王联手,派人行刺过郡主,但父王当时是逼不得已,被迫上了贼船。如今父王回心转意,弃暗投明,已修书一封,向殿下表明忠心,至于宜华,则愿为郡主分忧,效劳左右。”   段缱捧起茶杯,慢慢转了杯身一圈,垂眸盯着上面工笔勾勒的青花瓷纹。   “为我分忧你能为我分什么忧”   赵萱低眉道“郡主身为天之骄女,自是不必烦常人所恼,但有时,也难免会为身份所束。宜华愿为郡主利刃,为郡主斩除荆棘,扫清障碍。”   段缱目光一凝,抬眼看她“障碍你觉得我会有什么障碍赵萱,你父王勾结他人,窥觑上位,意图谋害行刺于我,眼见事情败露,我母亲得晋南王世子相助,力压诸王,这才不得不改变计划,转而朝我们靠拢。你处心积虑地接近我、接近阿兄,意图攀上段家,把过往之事一笔勾销。是不是太轻松了点”   “选错了路,想从头再走可就难了。”   “安安分分地当你的县主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凑上来,到我跟前来惹人厌呢”   赵萱神色不变,似是早就知道今日之行不会这么顺利“郡主如今能够安枕而卧,是因为有晋南王世子相护,可世事无常,难道郡主能保证永远都这么顺风顺水地下去吗”   “郡主。”她轻声道,“以色侍人,能得几时好呢” 第61章   段缱眉眼一沉,旋即笑道“是吗, 那依县主之见, 本郡主该如何应对, 才能以免将来色衰爱弛”   赵萱微微一笑,深垂睫翼,缓声道“郡主天生丽质, 姿容无双,理当得世子倾心相待。可世子位高权重, 即使想孑然一身, 旁人也会争相献美, 到时佳人环绕, 温香满怀,郡主便是仙姿玉貌, 恐怕也会旧不如新, 泯然众人矣。”   段缱从容一笑“你既然说我姿容无双,无人可比,又何来泯然众人百花争艳,方知牡丹国色,明珠尚需鱼目衬,何况女子县主之忧,大可不必。”   她缓缓将茶杯搁置一旁“再者,就算一切都如你所说, 你又能帮我什么争宠吗”   赵萱道“宜华可助郡主将威胁从根拔除。”她抬起头, 双目炯炯地看向段缱, “一些事,郡主做不得,宜华做得。”   “比如”   “想必郡主不曾忘记,信阳侯曾在年初进献过一名美人,于未央前殿长袖一舞,斟酒世子。”她平静道,“若宜华猜得不错,此事乃永嘉长公主与信阳侯合谋而成。”   听她提起此事,段缱心里就沉了沉,敛眸道“年初宫宴,本郡主未曾参与,这一件事也不过略有耳闻,而且已经过去了半年之久,若非县主提起,我早已将它忘了。县主因何旧事重提”   “永嘉长公主心慕晋南王世子而不得,对郡主怀恨在心,如今又遭仓促赐婚,心中不平可想而知。”赵萱轻声细语道,“宜华有幸,得知了一些密事。”   她没有再说下去,但段缱明白她的意思,赵娴或许是见大婚在即,嫁给霍景安无望,准备孤注一掷了,但这个孤注一掷的内容,赵萱却要等自己开口接纳她后才会说出来。   真是可笑,难道她以为,在她父王派人行刺自己、在她处心积虑地接近段逸后,自己还会给她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涸鱼之挣,何足惧哉”她慢悠悠道,“一些多余之话,还是免了吧。”又扬声唤采薇进来,“送客。”   采薇很快掀帘而进,对着赵萱福了福身“县主,请。”   赵萱视而不见,只盯着段缱看“郡主决定了”   段缱笑而不语。   等了片刻,赵萱像是明白般低下头,敛衽行了一礼,恭敬地道了一声告退,转身跟在采薇身后离开,等行至珠帘前,又停下脚步,转头道“段缱,以色侍人者,色衰而爱驰,爱弛而恩绝,天下女子何其之多,你纵是有天仙容貌,也有衰败凋零的一天。到时霍景安新得佳人,你依仗不再,又会有什么好下场”   她抿嘴笑道“你以为,只有赵娴一人盯着他么前朝后宫,晋南长安,妄图对其献美攀亲之人数不胜数,你又能撑多久今日你拒绝了我的投诚,他日,你一定会后悔的。或许等不到他日。”   说罢,她悠然一笑,抛下一句“不用送了,本县主认得离开的路”就挑帘离开了里间,留采薇一人立在原地,面色发白地朝段缱看去。   “郡、郡主”   段缱微微一笑,神色平静,似是根本没有把赵萱的话放在心上“茶凉了,你去换一壶热的来。”直到采薇忙不迭应声离开,她才渐渐隐了笑容,松了紧握的指尖,低头望着腕上的银镯沉默不语。   晋南王府。   刘用恭敬地将一封帖子呈给霍景安“主子,这是永嘉长公主差人送来的帖子。”   霍景安动作一顿,把目光从书卷上移开,“永嘉长公主”他侧头看向一旁心腹,“谁送的这份帖子”   “是一名小厮模样打扮的人,递给门口的守卫后就离开了。”   霍景安神情不变,接过帖子打开看了一眼,顿时面色一沉。   刘用见他目光骤冷,就知此帖来意非善,也不敢多话,直到他放下帖子,才小心问了一声“主子这帖子”   “去备车。”霍景安打断他的话,“准备入宫。”   “是,属下这就去办。”他的话里带着冷意,刘用一惊,不敢再问,连忙应了一声,下去置备车马。   霍景安留在书房,对着那洒金烫粉的帖子看了半晌,眼底渐冷。   他入宫时已近暮色时分,一名小黄门正在丹凤门候着,见他到来,忙上前对他行了一礼,道“见过世子,公主已恭候世子多时。”   霍景安也不多瞧他一眼,直接道“带路。”   小黄门应了声是,走在前头带起路来,在绕了一圈避开临华殿后,他带着霍景安来到一处宫殿苑所,小声道“此处就是公主居所,公主吩咐过,世子到来不必通报,直接入内就可。”   宫匾上题着娉芳阁三字,霍景安淡淡扫了一眼,就负手迈了进去。   甫一入内,身后就传来一阵响动,有人从外关了宫门,他皱了皱眉,继续往前走去。   娉芳阁不分里外二间,入内即是大殿,与临华殿相似,殿里置有层层叠叠的帷幕,此刻门窗紧闭,日光透过窗纸洒进,伴随着各处角落袅袅升起的熏香,殿内比外头要显得昏暗许多。   缈缈琴声从里传出,霍景安面无表情道“参见公主。下臣已经赴约,还请公主遵守诺言。”   琴声戛然而止,帷幕后慢慢出现一个人影,“世子大驾,永嘉已经久候多时。”赵娴的声音娇柔传来,带着一丝媚意,“既然来了,为何不再上前一步”   霍景安立在原地,没有动作。   赵娴等了半晌,没有等到他的回应,心中暗恼,余光瞄到角落里的香炉,又安定下来,款款上前,撩起帷幕,来到了霍景安跟前。   她穿着一袭单薄的宫裙,衣袂飘然,披帛迤逦,里面的肌肤隐约可见,朦胧暧昧,霍景安只看了一眼,就敛了眸,冷冷道“不知公主有什么关于长乐郡主的事要与下臣商谈若没有,请恕下臣就此告退。”   他满脸漠然,赵娴却好似觉不出他的冷淡一般,捂嘴吃吃一笑“世子对我那表妹当真是情深义重,我不过一句戏言,世子就当了真,巴巴地赶了过来早知如此,当初便该用这一招将世子请来的。”   霍景安当然知道她不会有段缱的什么把柄,但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选择过来一趟,赵娴这话正合了他心中所想。他低着头,压住心底的厌恶,淡淡道“既然如此,下臣就此告退。”   说完,他就转身准备离开,却不想被赵娴从身后一把抱住,惊怒之下,一把将她甩落在地“还请公主自重。”   殿里铺着一层毯子,赵娴被他甩在地上,只发出闷闷一声响动,并无大碍,倒使得本就松垮的衣裙敞开了些许,露出丰润的肩胛来。   面对霍景安弃之如敝履的反应,她有一瞬间感到羞愤,但很快又平静了下来,重整旗鼓,倚在地上不怒反笑“世子即将与表妹喜结连理,我作为表姐,没什么好贺喜的,不如就此与世子来一段露水姻缘,权当做是给世子的新婚贺喜”   霍景安冷嗤一声,往前迈出几步,被她高声喊住“站住霍景安,你难道没觉得这殿里的熏香有什么不对吗”   他脚步一顿。   赵娴露出胜利的微笑,起身理了理衣襟,上前攀住他的后背。   “这是宫里最烈的催情香,”她喃喃低语,“霍景安,就是你,也难以抵御”   尚宫前来禀报赵娴不肯见人时,段缱正被赵静拉着试一枚翡翠玉镯,不小心露出腕上戴着的银镯,她正准备和赵静解释这枚镯子的来历,就被前来报讯的尚宫打断了。   听说赵娴不肯见人,她先是诧异,又想起之前赵萱的话,暗道莫非这就是赵萱所说的密事、赵娴的孤注一掷难道赵娴想在大婚前夕闹一场,来个非君不嫁的戏码   “不肯见人”赵静把玉镯放回木盒里,询问尚宫道,“怎么回事,你仔细说说。”   尚宫就把前因后果细细说了一遍,原来这几日她们一直在伺候着赵娴试喜服,已经弄得差不多了,就差一处,今日她们将错漏之处补好了,准备拿去给赵娴做最后的装扮,却发现娉芳阁大门紧闭,谁也进不去。   “长公主紧闭宫门,不肯放任何一人进去,奴婢在外劝说了半天,都得不到丝毫回应。”   “她那宫里的下人呢,也都被关门外了吗”   “是。”   赵静沉吟不语,段缱安静地等了片刻,试探着道“娘,娴表姐大婚在即,会紧张焦虑在所难免,不如娘去劝劝她”   她当然不觉得母亲能劝说得了赵娴什么,但就目前的情况而言,只有母亲一人才有这个资格命令赵娴打开宫门,明日就要大婚了,要是在这时闹出点什么幺蛾子,丢的可是整个皇家的脸面。   赵静显然也明白这一点,她点了点头“也只有如此了。缱儿,你在此稍等片刻,若到晚膳之时,娘还没有回来,你就直接让宫人传膳,不必等娘。”   段缱却道“娘,女儿也想去见一见娴表姐。” 第62章   闻言, 赵静有些意外, 她这个女儿向来喜欢清静, 对于这种麻烦事敬而远之, 怎么今日却忽然改了性子转念一想,又明白过来, 赵娴对于霍景安的爱慕后宫皆知,她在大婚前夕闹这么一出,女儿难免心存疑虑, 想跟过去看一看情况不奇怪,便笑道“好, 你跟娘一块去。”   她稍作吩咐, 就带着段缱等一行人往娉芳阁所在的长亭殿行去, 等到了那里, 却发现宫门并未紧闭,而是如常敞开, 外头立着七八个宫女, 见到她们, 都赶忙下跪见礼。   见此情景,先前的尚宫立刻噗通一声跪下了“殿下恕罪在奴婢来时, 宫门的确紧闭着,长公主也丝毫不肯应声, 奴婢所言句句属实, 绝无虚话”   相比起她的惊慌, 赵静倒是面上淡淡, 不见半点意外之色,似乎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情况“本宫知道,你起来吧。永嘉本就是个喜怒无常的性子,此事怪不得你。”她扫了一眼殿前捧着纯衣纁袡的宫女,道,“带着你的人跟本宫进来,明日就要大婚了,可不能出什么差错,本宫要亲眼看她试一回喜服。”   尚宫连忙谢恩起身,退至一旁,赵静又对段缱施施然一笑“走吧,去看看你那娴表姐到底闹的什么脾气。”   段缱也疑惑赵娴此番的举动,不清楚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遂点了点头,跟在她身后一道走了进去。   娉芳阁里帷幕层叠,空荡荡的没有宫女侍立,隐约有啜泣声从里边传来,听不真切,段缱正要凝神细听,赵静却忽然变了脸色,对她道“缱儿,你出去。”   她一愣,不明白母亲何出此言“娘”   “出去”赵静喝道。   段缱听得心头一跳,知道母亲这是动真怒了,不再多话,匆匆应了声是就往外走去,下一刻,赵娴的声音就在她身后响了起来“姑姑”   “住口”见赵静居然厉声打断了赵娴的话,她更是不敢耽搁,加快脚步往外走去,就在她踏出娉芳阁的一瞬间,两个黄门低着头快步走来,不顾她的惊愕吱呀一声推上了宫门,把她关在了外面。   怎么回事为什么母亲忽然发怒赵娴又低声啜泣那声啜泣是赵娴的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段缱惊疑不定立地在门前,直到守门的宫女小心上前询问,她才收敛了神情,镇定道“你们都退下,母亲有要事要与你们公主商谈,闲杂人等一律回避。”   两名宫女不疑有他,都恭敬地福身退下,等附近只剩下她一人后,她又迷茫起来,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刚才她在殿里才站稳脚跟,就被赵静赶了出来,根本没来得及看清里面的景象,赵娴到底在搞什么名堂,为什么母亲会那样震怒   她蹙着眉在门前徘徊,正犹豫着是不是就此打道回府,忽然察觉有一道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回头一看,就见赵萱正立在不远处的长廊下望着自己,面上带着看好戏一般的神情。   对上她的目光,赵萱也不回避,红唇一弯,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后就离开了。   段缱心里一个咯噔,想起两人之前的谈话,心里就有些乱,她环视一圈,见附近没有人在,犹豫片刻,就往娉芳阁后头的园林走去。   长亭殿为东宫第五宫,前有楼阁,后置园林,娉芳阁作为主阁,后头就是园林,她来娉芳阁的次数寥寥无几,并不清楚前殿与后院是否相连,但还是绕着窗墙往后边走去,企图听见里面的只言片语,但等她一直走到了整座娉芳阁的背面,都没有听见里面传出什么声音。   丧气之余,段缱也不禁暗恼,怎么不过一番谈话、一个笑容,就把弄得自己疑神疑鬼起来,赵娴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翻不出什么波浪,她与其在这里偷偷摸摸地听墙角,不如回碧玉阁去,等着母亲处理完后再行询问,如果母亲不想让她知道,她就是在这里站一个晚上,也不会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的。   这么想着,她就转身往外走去,又见天色逐渐暗沉,便从园林中穿行而过,走小道回往临华殿,行至半途,却忽然被人拍了下肩膀,顿时吓了一跳。“谁”   “别怕。”霍景安从阴影中缓步走出,“是我。”   “原来是你”段缱松了口气,“霍大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霍景安不答反问“你呢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乱晃”   段缱道“娴表姐不肯试喜服,我就跟娘过去劝她,只是发生了点事,我就一个人先回来了。”   “发生了什么事”   她摇摇头,如实道“我不知道,我才刚进殿里,还没来得及看清状况,娘就把我赶了出来。”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霍景安好像舒了口气“既然如此,那你就赶快回去吧,下次带两个人在身边,别再一人走小道,不安全。”   段缱点点头,表示记下,又立在原地等了片刻,见霍景安没有再开口的意思,才有些迟疑地问道“你不送我吗”   霍景安看她一眼,别过脸“我还有些急事。”   这个回答让段缱有些失落,不过她也理解,正想对霍景安颔首道别,却忽然发现他脸上泛着几分奇异的潮红,因为天色的关系,她一开始并没有发觉,还是他别过了脸,才让她看了出来。   “霍大哥,你的脸怎么这么红”她有些担心地问了一声,“是不是不舒服”   她一边说,一边伸手想去触碰霍景安的脸颊,却不想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力道大得让她感到一阵吃痛,忍不住蹙紧了眉。   霍景安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松开手,低低说了一声抱歉。   “没事。”段缱抿了抿唇,握着还有些发疼的手腕又问了一次,“霍大哥,你怎么了”   “没什么,”霍景安低下头,“天有些热,出了点汗而已。”   正值五月仲夏,天气越发炎热,他这话听上去有几分道理,段缱就没有多想,把他的话当了真“最近长安是有些热。霍大哥,你不如跟我回一趟碧玉阁,我让人打盆冷水来给你敷一敷脸也不耽搁你多少时间。”   “不必了,”霍景安抬起头,“我”对上段缱关切的目光,他话音一顿,没有再说下去。   段缱不明白他为什么没了声,但见他定定地看着自己,面上就起了几分羞意,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小声道“碧玉阁离这不远,也就一盏茶的时间,走吧。”   这一回,霍景安没有再拒绝。   段缱自然察觉到了他的反常,但也没有往深处去想,把疑虑压下后就带他回了碧玉阁,吩咐采蘩打了盆冷水过来,亲自浸了帕子绞得半干,递给了他。   霍景安也没说什么,接过巾帕就低头擦了一把,不过他擦得时间有些久,到后来甚至把整个脸都埋了进去,段缱看得奇怪,正想开口询问,他就忽然收了巾帕,把它扔进了盆里,道“我该回去了。”   段缱一惊,有些怔怔地应了一声“好我送你。”   “不用,”霍景安不耐烦地回了一句,“你待在这里,别跟过来”   段缱发了片刻的懵。   “霍大哥,”她轻声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今天为什么会在长亭殿”   为什么会在娉芳阁附近   后一句话她没有问出来,她也不知道该怎么问,赵萱的话又一次在她耳边响起,包括那个意味深长的笑容,都让她心里堵得慌。   霍景安好似没有察觉到她的失落,依旧敛着眸没有看她,只说了一句“你好好休息”,就绕过她往前走去。   擦身而过的瞬间,段缱抓住了他的手臂“霍大哥”   霍景安应声回头,正对上她一双含着焦急不解的盈盈杏目,霎时,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沸腾起来,情潮汹涌而出,随着血液一同涌向心房。   赵娴低估了自己,他也低估了自己。   他能抵挡住赵娴的诱惑,从娉芳阁稳步离开,却不能狠心拒绝段缱的要求,跟着她一路从长亭殿回了碧玉阁。   他该离开的,他从一开始就不该过来。   催情香的剧烈超出了他的想象,这一路上他都在克制,初时尚能忍受,可一到碧玉阁,和段缱共处一屋后,他就越来越难以忍耐,所以他当机立断地告辞了。   他本来已经下定了决心,可在听到段缱的那一声呼唤后,他还是忍不住回过了头,没想到只一眼,所有的克制就全部冰消瓦解了。   他想吻她,想抱她,想拥有她。   他哑着嗓子,低声道“你松手。”   这本是他最后的克制,可落在段缱耳中却又变成了另一个意思,她心尖一颤,面上因羞愧而腾起烧红,但仍旧咬着牙,牢牢抓着他的手臂不肯放松。   “我”   “不”字还没有出口,段缱就觉身体一轻,整个人被霍景安打横抱起,穿过珠帘,放到了榻上。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霍景安就欺身而上,在她唇上落下重重一吻,探入齿间与她厮磨纠缠,又缠绵而下,往她颈肩深处落去。   珠帘急响,衣衫褪乱,肌肤的相触使得霍景安头脑发热,在段缱身上胡乱地四处流连,落下轻吻爱抚,直到手背传来指甲嵌入的刺痛,他才勉强停下了动作,撑着手,看着身下云鬓散乱的段缱,哑声道“你现在还想知道,我发生什么事了吗” 第63章   “霍大哥”   段缱睁着双眼,惊疑不定地看向霍景安。   她此刻衣衫半褪, 裸露的肩颈泛出片片娇粉, 略为急促的喘息使胸脯起伏不定, 透出三分白嫩,一双盈水的眸子里含着惶惑与羞怯,对霍景安的冲击比刚才有过之而无不及, 让他费了好大力气才忍住吻她的冲动,继续克制地支撑着身体, 等待她的回答。   俯撑在上方的霍景安让段缱感到了一阵压迫, 她有些不安地缩了缩肩膀, 垂眸避开霍景安的目光, 努力平复着体内燃起的情潮。   事情发生得突然,她一开始并没有反应过来, 等回过神来时, 霍景安已经扯开了她的罩裙,在她身上四处流连,肌肤间炙热的接触让她全身都升起了一种可怕的战栗感,直到那双手滑向她的腰迹,往更下方探去,她才从头晕脑胀中清醒过来,又掐又拦地阻止他接下去的行为。   可情况却没有因此而好转,无论是两人间不过咫尺的距离, 还是交织的气息、相触的肌肤, 都让气氛变得暧昧而又迷离, 霍景安虽然停下了动作,但他紧绷着的身躯依旧让段缱感到一阵危险,止不住心惊肉跳。   “霍大哥,”她小声道,“你”   她本想让霍景安先从榻上下去,可在电光火石间,她忽然想起了娉芳阁里的几声低泣,登时变了脸色,苍白着脸看向霍景安,颤声道“你你和她”   “没有”霍景安立刻打断了她的话,“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没有背叛你。”   他皱眉看着段缱,紧抿着唇像是在忍耐着什么。“我没有。”   听他这么说,段缱脸上的血色恢复了些许,微微舒了口气,又担心道“那为什么”   “赵娴以你为饵,诱我前去娉芳阁,又在殿里点了催情香,意图成事。”霍景安低声和她解释,“不过你别担心,她的计谋没有得逞,我离开了那里,本来想直接回府,可在半路上看见了你,就没忍住”   催情香   听到这三个字,段缱心头一震,霍景安接下来的话也没听清楚,只顾着震惊此物了。   她虽然没有仔细了解过这东西,但只顾名思义也能明白这是用来干什么的,赵娴竟打着这个主意,怪不得赵萱说她等不到来日就会后悔   幸好霍景安没有中计,要是真的让赵娴成了事,那那   她不敢再深想下去,努力收回思绪,看向霍景安道“那霍大哥,你你现在好点了吗”   霍景安哑着嗓子道“你说呢”   段缱反应过来,猛地涨红了脸。   “缱缱。”霍景安低声道,额迹因隐忍而渗出细密的汗水,“我好难受我”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人也慢慢压下,再一次吻上身下人的脖颈。   滚烫的温度从唇蔓延至肩,再至胸脯,尚未完全平复的情潮再度燃起,外裙松解,里衣渐褪,段缱在榻上躺着,胸膛一阵急促起伏,最终在抹胸被触及时紧紧抓住了霍景安的手,小声道“不要”   霍景安动作一顿。   “给我。”他哑声道,温热的气息抚过段缱的脖颈,让她白皙的肌肤上泛起又一层粉红,“缱缱,我想要你。给我,好不好”   段缱只是摇头。   “还有三个月,我们就要成亲了。”她努力抑制着喘息声道,“霍大哥,你为我想一想,我我们不能”   霍景安难以忍耐,她又何尝不是她虽然未经人事,但经过先前的一番撩拨,体内早就情潮处生,更何况这个人是她将来的夫君,她迟早要将身子交给他,早三个月晚三个月又有什么区别,可她就是不想,不想在这么个情况下把自己交给面前的人。   因此她拒绝了霍景安,抓住了他的手,阻止了他进一步的动作。   但是这一回,霍景安没有再听她的话。   催情香的效用在此时发挥到了极致,被拒绝后,他只停顿了片刻,就继续往下亲吻,宽衣解带,攻城略地,段缱的挣扎、拒绝,对他而言都微不足道、细不可闻,他陷入了一片昏沉的热海,在其中翻滚沉浮,寻求解脱。   采蘩的声音在帘外响起时,他离深陷欲海只差一步之遥。   “郡主”那个丫鬟在门帘外小心又恭敬地询问,打断了他的动作,也让他恢复了一线清明,“已经到了膳时,郡主该传膳了,世子可要留下一道用膳”   段缱没有说话,霍景安奇怪地看过去,就见她侧脸贴着床榻,附近的被褥印着一滩水渍。   这个发现让他如遭雷击,他一下清醒过来,全身的血液迅速冷却,从云端跌入了泥地。   “缱缱”他伸手抚上她的脸颊,拭去她眼角的泪珠,焦急地低声唤道,“缱缱”   “郡主”门帘外,采蘩迟迟不见回应,提高嗓子又问了一声,“郡主”   段缱终于有了动静,或许是考虑到她再不回答,采蘩可能会进来查看情况,在沉默了半晌后,她先是哑着嗓子低咳一声,而后才开口道“我没事,你先下去,晚膳稍后再传,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得入内。”   帘外静了一会儿,才传来采蘩的回答“是,奴婢遵命。”   打发走采蘩后,段缱微微动了一下身子,霍景安这下没再迟疑,翻身至一旁,看着她撑着坐起身,背对着他一件件穿好衣物,一时竟找不出什么话来打破这可怕的沉默。   情欲退下,悔恨滋生,他有些着急地道“缱缱,对不起,我刚才”   “你把衣裳系上。”段缱低低打断了他的话,“免得让人进来看到。”   她这话听上去镇定,但霍景安还是听出了她极力掩藏的哽咽,霎时悔恨之情溢满整个心腔,他匆匆系好襟带,下榻跪坐至段缱跟前。   在他下榻时,段缱也穿戴好了,没有再披上罩裙,只着着那件对襟半臂襦裙,胸前吻痕赫然在列,肌肤上大片的晕红也尚未褪去,霍景安看着,却只觉怜惜悔恨,在见到她那双泛着泪花的杏眼后更是心神俱震,无法言语,再无半分情欲。   注意到他的目光,段缱抬眸看了他一眼,又垂下去,一滴泪珠就这么悄然滑落,滴在她的膝头。   “霍大哥。”她轻声开口,“我一直都很喜欢你,敬重你我原以为,你也是一样的,可你你若真的喜欢我,敬重我,就不该这么对我。”   她低下头,再难遏制哽咽“你这样待我,是将我当成什么了呢”   “我喜欢你。”见她落泪,霍景安一颗心都几乎要疼碎了,听闻此问,当即脱口而出,“我从来没有把你当成别的什么,我刚才我刚才是忍不住,我”   他想解释,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难道要他说,他是太喜欢她了,才会情欲上头的吗他能当赵娴不存在,却不能推拒她分毫   “我知道,你中了催情香,控制不住。”正当他束手无策时,段缱却开始低声数落起自己来,“这件事是我不对,是我太盲目自大了,不相信赵萱的投诚,才会让你中了计,也是我硬拉着你来这的,都是我咎由自取。我不该怪你可是”   “你是该责备我。”霍景安截断她的话,虽然他对她口中的赵萱投诚一事不甚清楚,但也不妨碍他明白她话里的意思,“这件事如何能怪你是我一意孤行,你说得对,我们还没成亲,不能逾矩,是我没有为你考虑,是我错了。”   他从心底说出这番悔恨之言,压制着拥她入怀的冲动,伸手握住她的双手,低声道“缱缱,我对不起你。”   段缱没有缩手,但也没有回话,敛着眸半晌无声。   霍景安屏息等待着,直到许久过后,他才听到了她的回复,轻轻的,带着点鼻音。   “嗯。”   霍景安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微笑起来,将她拥入怀中。   “对不起。”他再一次道,“下次再不会了。”   段缱靠着他的胸膛,闷声道“下一次你还想再中一次计”   “不会了。”霍景安低声道,敛眸掩去眼底寒意,“永远不会。”   在霍景安离开后,段缱并未传膳,而是叫了采蘩打水沐浴。   对于此举,采蘩一开始有些疑惑不解,但在段缱解了衣裳之后,她就完全理解了。   身为贴身丫鬟,她虽然云英未嫁,但该懂的事也都懂了,看着自家郡主身上的斑斑吻痕以及大片大片泛红的肌肤,她震惊地差点一个握不稳,把手中的胰子掉入浴桶,勉强才定了神,压着震惊与害羞替段缱擦起身子来。   怪不得郡主不让采薇跟来伺候,要是让那丫头看到了这些东西,不知道要打翻多少盆水世子也真是的,再过三个月就能成亲了,何必在这时忍不住,也太不为郡主着想了,要是有了身孕可怎么办   她在这里又怨霍景安,又担心段缱,忧心忡忡地伺候着段缱擦洗沐浴,另外一边的长亭殿前,赵静却是惊怒不已。   “胡闹” 第64章   花开两头, 各表一枝, 就在段缱与霍景安解开误会, 温情绵绵时, 远在长亭殿的娉芳阁中,也在酝酿着一场风暴。   早在踏入娉芳阁时, 赵静就觉出了不对劲,殿里有着催情香的味道,虽然已经淡了不少, 但先帝当年就是被这东西拖垮了身子,她岂会闻不出来帷幕后隐约传来的低泣声更是让她确信了这一点, 当即变了脸色, 呵斥爱女离开。   那一刻, 她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的。   能让赵娴在殿里摆上催情香, 搭上一切去赌的只有霍景安一人,催情香性烈无比, 霍景安又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 赵静实在没有信心他能把持得住, 所以她当机立断地命令段缱出去,又喝止了赵娴, 打定主意不让女儿觉察到半点真相。   而如果事情真的到了那一步,那么, 就算是为了女儿, 她也不会放任赵娴再活在这个世上。   好在事情并没有想象得那么糟糕, 殿中不见霍景安身影, 赵娴虽然衣衫半褪,泪眼盈盈地倒在地上,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但赵静一眼就看穿了她的故作姿态,他们两个并没有成事。   是霍景安没有来到这里,还是他来了,但是忍下了催情香的效果赵静倾向于后者,并且看赵娴泪中带恨的神情,他们两个之间极有可能连一丁点的越举行为都没有。   惊诧之余,她颇感欣慰地松了口气,面上的神情也缓和了不少,上前几步行至赵娴跟前,疑道“怎么这么狼狈,发生什么事了”   面对赵静看似关切的询问,赵娴跪坐在绒毯上,欲言又止。   她本来已经想好了一肚子的说辞,可见赵静呵斥段缱离开,又命人关了宫门,她的心底忽然生出了一丝恐惧,想好的话也都忘了个干净,只能心惊胆战地看着赵静,嗫嚅道“姑、姑姑”   赵静微笑着受了她这一声“怎么,永嘉不准备哭诉一番吗本宫还以为,是有谁轻薄了你,才会让你这般狼狈呢。”   赵娴心里一虚,目光闪烁道“是是”   “是谁”赵静先是平静地询问,而后在下一刻陡然拔高声音,厉喝道,“说”   赵娴身体一颤,忽然间明白过来,自己今天这一步走得实在大错特错   赵静看穿了她和江永方的阴谋,所以才会赐婚给他二人,为的就是折磨她,让她永远也得不到霍景安,她为此怨恨不已,日夜咒着段缱,咒着她们母女两个,希望她们不得好死,永世不得超生。   随着大婚之日的临近,她的恨意越发强烈,终于决定在今天孤注一掷,反正她已没有了退路,不如就此一搏,说不定就成了。   她赵娴想要的东西,就是抢也要抢过来   可她失败了,霍景安居然忍下了催情香,生生推开了她,让她颜面扫地,饱受羞辱   幸好天无绝人之路,尚衣局的人恰好在这个关头来请她试喜服,她立刻抓住了这个机会,故意闭门不见,将自己弄得狼狈不堪,等着外面的人去寻赵静过来。   她知道,那群宫女胆小怕事,见她闭门不出,一定会去寻赵静过来,到时她只要在众人面前哭诉霍景安轻薄了她,那么就算她和霍景安之间清清白白,旁人的风言风语也能传得满城都是,到时她看段缱还怎么风光如意地嫁出去   这个计划,赵娴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当见到段缱也跟着来时,更是欣喜若狂,觉得胜券在握,可她万万没有想到,几乎是在踏进殿里的一瞬间,赵静就把段缱呵斥了出去,甚至不等自己开口说上一句,就命人关上了宫门。   而随着赵静的冷声喝问,她也醒悟过来,明白自己今日犯了大错。   段缱是赵静的女儿,一旦受到委屈,当娘的岂会不替女儿出头她今日之举,看似是在对付段缱,实则却是对上了她的长公主姑母,她一介无权无势的公主,岂是能和掌管生杀大权的皇长公主作对的   段缱跟来又怎么样,她连殿里的情形一眼都没看清就被赶了出去,来者众多又如何,赵静能轻易让这些人永远闭嘴,可她却是在自寻死路   刹那间,赵娴如堕冰窖,整个人彻底惊恐起来,慌忙在地上磕了一个头,跪爬至赵静脚下,泣道“姑姑,是永嘉错了,永嘉知错还请姑姑放永嘉一条生路,永嘉对天发誓,绝不会再做此等下三滥之事,请姑姑念在往日的情分上放永嘉一条生路”   赵静笑了“永嘉,你这话错了,你何错之有呢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喜欢一个人,就要为自己争取,讨厌一个人,就要设法除了她,这没有错。”   赵娴此刻已经陷入了惶恐之中,无力去分辨话中的意思,只能噙着泪花,呆呆地望着赵静“姑姑”   在这时,她的泪水都成了发自真心的了。   “是姑姑错了。”赵静继续道,“姑姑不该对你有一念之仁,明知你对缱儿心有怨恨,还给你寻了一门好亲事,望着你嫁人离宫后能好生过日子,不再寻缱儿的麻烦。可没想到,却差点让你害了缱儿。”   赵娴如梦初醒,信阳侯虽不是她喜欢的人,但对她一片真心,她嫁过去依然能享受荣华富贵,她不是没有退路,可她今日之举让赵静生了除她之心,是她把自己推向了绝路   “晋南王世子对表妹情深义重,他推开了侄女,并没有中侄女的计。”她睁大双眼,强忍着恐惧颤声道,“姑姑,此事尚有转圜之地,好歹好歹侄女也帮着表妹试出了世子的一片真心呀也没有成事,并没有真正地伤害到表妹”   看着赵娴惊恐瑟缩的模样,赵静叹了口气。   她弯下腰,替赵娴整理着衣衫。“就要当新娘子了,衣冠、穿戴,都要顾及到,不能损了公主风范。”   赵娴不敢动弹,眼里透出一丝希望的光芒,小声道“姑姑愿放侄女一条生路”   赵静但笑不语,等整理好了她身上的衣裳,才起身道“明儿就是你的大婚之日了,你好好休息,养足精神,别再闹出什么乱子了。”   赵娴面上显出一阵不敢置信的狂喜。   “姑姑”她激动道。   然而,赵静的下一句话,却将她打入了万丈深渊。   “寄琴,去取一碗哑药来,你们几个看住她,别让她胡来。”   寄琴屈膝应是,离开去取汤药,另外几个年长力大的宫女也上前制住了赵娴,赵娴一边挣扎,一边大喊“姑姑饶命永嘉知错了姑姑饶命”   她的惊慌失色只换来了赵静的一声淡淡吩咐“给本宫堵了她的嘴。”   立刻有人拿出一团布条,上前塞入了赵娴口中,赵静眉目冷肃,居高临下地看着赵娴,冷声道“没有成事是一回事,你生了对付缱儿之心,又是另一回事。你既然敢把主意打到缱儿头上,就要做好承受一切的准备”   寄琴很快取了哑药回来,赵静亲自看着那碗黑色的汤药被灌入赵娴的肚里,又指了几名宫女黄门,道“今晚都给本宫看住了,永嘉公主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们都要陪葬。”   宫人忙战战应是。   还没有完,从赵娴的话中,赵静推断出霍景安来过这里,那么定是有人在其中牵桥搭线,她也懒得查证到底是谁,左不过是这宫里的人,直接一挥手,将阁内的宫人通通拉下去处理了。   如此雷霆手段,自然让在场人全部战战兢兢,临华殿的宫女还好,她们本就是赵静的人,也不怕什么,尚衣局的就支撑不住了,一个个都跪倒在地,瑟瑟发抖着不敢抬起一点头,生怕赵静因为她们听到了不该听的而处理掉她们。   注意到这一点,赵静缓和了语气“你们放心,本宫一向秉公处理,你们不过是被殃及的池鱼,此事,本宫不会牵连你们。正巧这阁里的宫人都没了,就由你们顶了这个缺吧,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想必你们都很清楚。”   几个宫女连忙磕头应是。   当然,这只是赵静的暂缓之举,她们并非自己心腹,今晚被她的雷霆手段所震慑,自然什么都不会往外说,可时日一长,就说不定了,为绝后患,这些人自然要一并处理了才安心。   离开娉芳阁时,外面的天色已经大黑,赵静环视一圈,不见段缱身影,就猜测着她是否已经回了碧玉阁,考虑到她跟着自己来时并没有带丫鬟,赵静有些不放心,就打发了一名宫女去看看情况。   宫女回来得很快,赵静才出了长亭殿,她就折返而回,行礼道“奴婢问了郡主身边的丫鬟,说是郡主已经回去了,正在沐浴。”   赵静心头微舒,点点头,随口问了一句“郡主是一人回去的可遇上什么事没有”   宫女道“听那丫鬟说,郡主是被晋南王世子送回去的。”   赵静一愣,脸色就有些变了“晋南王世子”   “是。”   “他现在还在吗”   “奴婢去时,世子刚刚离开。”   那宫女在娉芳阁里目睹了全部过程,对于今天发生了什么心里也有些数,见赵静脸色不对,回答的声音就越发小心翼翼了起来,但还是清晰可闻地传入了赵静耳里,让她面色不断变换。   中了催情香的霍景安送女儿回去,还在女儿房里待了不短的时间,他一离开,女儿就叫了人打水沐浴   赵静越想越心惊,惊怒着抛下一句“胡闹”,就快步往临华殿赶去,让所有人都回正殿待着,只留下寄琴跟在身边,前往了碧玉阁。   “你们郡主呢”   采薇正在收拾着屋子,冷不丁见赵静进来,吓了一跳,连忙行礼道“见过殿下,郡主刚刚沐浴完毕,正在里面歇息,殿下”   赵静没有听她说完,示意寄琴在外面留下,就挑起帘子径直去了里间,正碰上往外走的采蘩,她冷眼见那丫鬟和采薇一般吓了一跳,惊慌着敛衽朝自己行礼“殿、殿下奴婢见过殿下”   听她故意提高几分的声音,赵静心里就有了底,这是在给缱儿提醒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竟要她来帮缱儿提醒自己到来   她绕过采蘩往里走去,穿过珠帘,正巧瞥见女儿靠坐在榻上,有些慌乱地遮掩衣襟这一个动作。   赵静是过来人,心中又早有猜测,岂会不明白她这个动作的含义一时心神大震,怒火中烧。 第65章   “奴婢见过殿下”   听见采蘩这声慌张的见礼,段缱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收拢衣襟, 遮掩住胸前的点点红痕。   刚才霍景安在她身上一阵折腾, 留下了不少痕迹, 让采蘩面红耳赤不说,也让她苦恼不已。这些东西洗不净又擦不掉,半天也不见消退, 若是留在看不见的地方也就算了,偏偏胸前也有许多, 一眼望去极为醒目, 她总不能在炎炎夏日把衣裳捂严实了穿吧   没有办法, 只能让采蘩去试着找些祛疤的膏药来, 看看能不能把印子变淡一些,没想到药膏没等来, 却等来了赵静, 等她手忙脚乱地掩好衣襟时,赵静已经穿过了珠帘,沉着脸快步进了里间。   “缱儿”   听见这一声叱喝,段缱心头一跳,有些紧张地抬起头,朝赵静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娘,你怎么来了”   赵静本就心头压火,见女儿朝自己讨好卖乖时还不忘一手按着衣襟, 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榻前坐下, 压低了声音教训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糊涂娘之前叮嘱过你多少遍这种事要点到为止,你尚在闺中,要是一个不巧有了身孕,损的可是你自己的身子和名声,你怎么都忘了”   段缱涨红了脸,没想到母亲一眼就看穿了自己的掩饰,更没想到她会误会到这个份上,连忙解释道“没有,娘,你误会了,我们没有”   “还说没有”赵静打断了她的话,“没有你拢着衣襟做什么,冷”   段缱一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女儿女儿”   见她呐呐不言,赵静更是确信了心中的想法,一时心头大恨,恨赵娴下三滥手段,更恨霍景安自持不够,让她的缱儿遭了秧。   不过事已至此,她再恼恨也没有用,当务之急,还是替女儿解决隐患最重要。   这么想着,她就拉过段缱空着的那只手,轻轻拍道“不要紧,此事非你之错,娘不怪你。你娴表姐才是这件事的罪魁祸首,是她不好,与你无关。缱儿别怕,等会儿娘就让人送药过来,服下了药,就不用再担心了。”   段缱一愣,有些疑惑地道“药什么药”   “避子丸。”赵静道,“此药多服伤身,今日让你服下是无奈之举,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你万不能以此为凭,觉得有了此药就可以万事无忧,不把这当回事。”   见母亲还是误会自己,并且像是怕自己会再犯糊涂一样万般告诫,段缱又羞又急“娘女儿真的没有女儿女儿是和世子有些亲密之举,可、可”   下面的话,要是放在以前,她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但为了不让赵静继续误会下去,她还是咬牙道“可没有到最后一步,真的”   赵静一惊,有些狐疑地看向她“没有”   段缱红着脸点点头。   “真的没有缱儿,你和娘说实话,这种事可不能瞒着。”   “真的没有。”段缱小声道,面上一阵火烧火燎,“霍大哥一向敬重女儿,今日今日虽然受了点刺激,举止失态了些,但也还是没有逾矩”   赵静的目光就变得有些不可思议起来,她仔细打量着段缱,见她虽然面红似火,低垂着眼不敢直视自己,但只有羞怯之意,并无心虚之色,就知她所言非虚,不禁讶然。   若说霍景安分寸守礼,送女儿回来后立刻就离了碧玉阁,不曾碰女儿分毫,她还能相信,可女儿这幅情状明显是和他有过肌肤之亲的,他中了催情香,又与女儿举止亲密,居然也能忍下   这实在是出乎她的意料。   段缱原本一直低着头不敢直视赵静,但许久不见赵静回答,便大着胆子抬头看了一眼,见母亲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小心问道“娘”   赵静回过神来,微笑着应了一声“没有最好,你们两个虽然是未婚夫妻,到底还没有成亲,还是要守礼些。缱儿,那霍景安对你当真爱重,娘现在相信,他对你担得起情深义重这四个字了。”   段缱面上一红,没好意思说霍景安差一点就没有忍住,她也因为这个觉得霍景安不爱重她而哭过一场,解开误会已经是她的极限,再让她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分说出来,她可没有那个脸皮。   段缱的这些想法,赵静一应不知,得知两人并没有做到最后一步,她松了口气,可等目光扫过段缱按着衣襟的手背,她就又皱起了眉。   她是过来人,女儿这么紧张地捂着衣襟,不用想就知道是为了什么,看来这霍景安也并非是什么坐怀不乱的君子。不由心中抱怨,你小子倒是舒坦了,折腾完事之后潇洒走人,给我的缱儿留下这样大一个难题,这些东西要是不去掉,缱儿这几天还怎么出去见人   不过抱怨归抱怨,这东西虽然麻烦,但比起身孕来说算不上什么大问题,要解决也容易。“等会儿娘给你送一盒清芙膏过来。”她对段缱道,“这膏药是用来活血化瘀的,涂在身上,过十二个时辰就能好了。”   段缱此时的脸上已经红得能滴出水来了,不过经过刚才那一番谈话,她现在的承受能力强了许多,再加上这事也的确关乎紧要,便也顾不上什么害臊不害臊了,小声道“十二个时辰这要一整天呢。明日是娴表姐的大喜之日,女儿还要去长亭殿贺喜,恐怕”   她倒不是真心想祝福赵娴,而是宫中规矩,公主出嫁,其未婚姊妹都需在吉日清晨至殿祝贺,先帝子嗣稀少,只生了赵娴一个女儿,没有直系血亲,这件事就落到了她的头上。   她和赵娴本就关系平平,如今更是连最后一分面子情也没了,只留下深深厌恶,巴不得推了这门差事,只是考虑到她不去就少了一节章程,太过显眼,旁人或会言她仗母骄纵,对母亲不利,这才勉强忍着。   她的心思,赵静哪里看不出来当即道“贺什么喜,外头不是有个宜华县主么,她是赵家人,怎么着也比你和赵娴亲。明日的贺喜,你就别去了,好好待在屋子里休息。”   段缱正求此言,立刻点了点头,没有任何异议。   说起赵萱,她又想起一事,她被赶出娉芳阁,在宫门前转悠时,赵萱就立在长廊下对自己意味深长地笑,再结合早上她对自己说的话,很显然她是知道赵娴这个计划的,她是怎么知道的   或者她在这件事上也小小地推波助澜了一把   段缱没有再深想下去,而是转向赵静,询问道“娘,今天娉芳阁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赵静笑看她一眼“娘以为,你已经猜出来了。”   段缱面上一红,半晌说不出话来。   好在赵静也知道她一向面薄,故此只是问了一声,就接着说了下去“你娴表姐不满这门亲事,想自己争取一把,无可厚非,可她居然把算盘打到了你头上,娘就不能坐视不管了。她既然不想好好嫁人,娘就顺了她的意,全了她这个心愿。”   段缱听她这话大有深意,不由心头一跳“娘”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要取消明日的亲事,还是   “不及,你且等着看,好戏还在后头。”赵静伸手梳理了一下她胸前的发丝,“你是娘的心肝,谁要是想伤害你,就要付出代价。”   闻言,段缱心中一阵感动,不等她开口说些什么,赵静又道“等明日过了,你就回府住吧,免得再遇上什么糟心事。”   段缱点头应下“是,女儿知道。”   “还有,你这是待嫁闺中,所以依着规矩,直到八月成亲之前,你和你的霍大哥都不能再见一面。”赵静脸上泛起一丝笑意,“这是重中之重,缱儿,你可要记下了。”   段缱羞红了脸,不知道母亲是照常嘱咐,还是因为今日之事特意告诫她,回答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女儿明白。”   处理完了这件心头大事,赵静就松泛了不少,笑着和段缱闲话起来,得知她还未用膳,便命人摆了饭和她一道用过。   饭毕,赵静带着寄琴采蘩回菀室阁,取了清芙膏交给采蘩,细细分说了一遍怎么用,又加一通敲打,确保她不会泄露今日之事的口风之后,才放她回了碧玉阁,给段缱抹药擦膏。   段缱让采蘩帮着涂了后背肩胛,就让她退下,自己取了药涂抹其它地方。   膏药一抹即化,涂在身上凉涔涔的,她躺在榻上,许久都不见凉意散去,自然也难有睡意,一直都很清醒。   睡不着,段缱的心思就不受控制地回到了一个多时辰前,那时她和霍景安都处在情迷意乱中,无暇多想,现在静下心了,那些羞怯娇赧之意就一股脑从心底冒了出来,令人一阵面红心跳。   害羞之余,她又有些庆幸,庆幸赵娴计谋没有得逞,要是那个被压下身下的人换成了赵娴   段缱猛地翻了个身。   催情香,她居然敢用催情香,好狠毒的手段。   这种人已经留不得了。   赵娴,我已经放过你一回了,不会再放过你第二回。 第66章   一大清早, 东宫就放起了炮仗, 一连响了三十六声才停歇, 段缱昨晚没睡安稳, 被这炮竹声一吵,就有些头疼, 蜷缩着身子闭目养神了半晌,才唤人进来伺候起身。   经过一个晚上,她身上的痕迹已经淡了不少, 不过细看还是能看得出来,采蘩替她仔细整理了一番衣襟, 也只能遮掩住胸前的痕迹, 至于脖颈间的几点红痕就没法子了, 好在她今日不必出门, 露一点在外也无大碍。   等洗漱穿戴完毕,采薇也在外头摆好了早膳, 段缱在几案前坐下, 就着一块水晶包喝了口鱼片粥, 随口问道“今天外面是不是很吵”   “可不是吗。”采薇立即接话,显然积攒了不少的怨气, “从卯时起,外面的动静就没停过, 也不知道是哪宫的人, 一直在来来回回地走动, 都不给人一点清净。”   采蘩笑道“今儿是永嘉长公主的大喜之日, 宫里有一堆事要忙,自然会比往常吵闹不少,等到了晌午,还会更热闹。采薇,你要不要也去凑凑热闹”   “我可不去。”采薇不屑地撇了撇嘴,“不过是公主出嫁而已,有什么好看的。幸好郡主今日不用去娉芳阁贺喜,要不然一大清早地赶过去祝贺她成婚之喜,这也太憋闷人了。”   自从赵娴去年推段缱下水未遂后,采薇就一直对她很不待见,提起时也是万般不屑,夹枪带棒,毫不客气。   段缱知道这丫头是为了自己才会这般愤懑不平,一腔护主真心,故此从不说她,今日也是如此。   “所以我这不是不去了么。”她微笑道,“既然有宜华县主揽这个差事,那我今日就偷懒一回,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说不定那两个人见了面会一见如故呢。   她略带讽意地想着。   “郡主说的是。”采蘩笑着接过话,“公主出嫁有什么看头郡主既然不愿去凑这个热闹,奴婢们也哪都不去,就待在屋子里伺候郡主。”又笑骂采薇,“你也是,郡主正在用膳,你说这么多废话做什么,是想让郡主喝凉粥吗”   采薇调皮地吐了吐舌,不再多嘴,安静地在一边侍候起来。   到了晌午,东宫果真如采蘩所说变得愈发热闹起来,赵娴顶着个天子长姐的名头,宫里又十数年不曾有过公主出嫁的喜事,因此虽然长公主反应平平,宫里也还是一阵热闹,直到下午,花轿被抬出了宫门,热闹才渐渐消停了下来。   酉时,赵瀚于未央宫设宴,邀请一应宗亲大臣共贺长姐出嫁之喜,段缱没有前去,在碧玉阁用了晚膳,自在地拿了卷书,倚在榻边看着。   不知过了多久,采蘩挑帘而进。   “郡主,晋南王世子来了。”   她有些意外,“他怎么来了”思及昨晚发生的事,她面上一热,有些不自在地低头合了书卷,对采蘩道,“快请他进来。”   “是。”   采蘩应声退下,很快,霍景安就进了里间,段缱起身上前,微红着脸唤了他一声“霍大哥,你怎么来了”   霍景安握拳轻咳一声“我刚才没有在未央前殿看见你,所以就过来看一看。”   他看了段缱一眼,目光在扫过她脖颈时停顿片刻,神情就多了几分局促。“你还好吧”   段缱面上一红,不知道他这个好指的是哪方面。   “还好。”她小声道,“只是懒得动弹,所以就没有与宴。”   “是吗。”霍景安应了一声,没有再说些什么。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段缱低着头,面上红晕许久未消,心底也是涌起一阵羞怯紧张,不敢直视霍景安一眼。   照理来说,经过昨晚的温情私语,她就是再怎么害羞,也不会害羞到话都难说几句的份上,只不过昨晚她在睡下后梦见了一些事,让她醒来后一阵脸红心跳,也让她难以正常地面对霍景安。   虽说经过了那样一番折腾,她梦见这些很正常,可再怎么说,这也太羞人了,弄得好像自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样。   她在那边兀自紧张,霍景安不明就里,还以为她是在为昨晚的事不好意思,自己也有几分难为情,一时也找不到什么话来说开场子,两人就这么僵了半晌。   最后还是段缱先鼓起勇气,请他在一边坐下,又命采蘩奉上茶水糕点,这才活络了几分气氛。   “现在离酉时不过两刻,宫宴才开没多久,你就过来了,一定没有用多少晚饭。”她隔着帕子拿了块金乳酥递给他,“先垫垫肚子。”   霍景安接过,道了声谢,段缱在一边看他用了糕点,又端起茶来喝,忽然问道“今儿是娴表姐出嫁的大喜日子,霍大哥,你对此可有什么想法”   霍景安被她冷不丁问这么一句,差点被茶水呛住,连忙放了茶盏,看向她道“想法我能有什么想法”   段缱盈盈笑道“为什么不能她这般对你,实为情之所至。有这样一个人对你一往情深,今日却要另嫁他人,霍大哥,你难道不会感到几分遗憾”   “”面对她这突如其来的促狭一问,霍景安只能无言以对。   “好啦,跟你说笑的。”见他迟迟不答,段缱就抿嘴一笑,“别往心里去。”   霍景安微微挑眉。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他道,“你放心,殿下已经出手了,她不会有好日子过。你若对这份惩治不满意,我就再替你教训她一回,让她永远都不能再生事。”   见他轻易就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段缱露出一个笑容,莞尔道“娘是和我说过,让我安心等着,好戏还在后头。可今日她出嫁得明明很顺利,哪里有什么好戏”   “公主出嫁,有多少人盯着,就是为了皇室的脸面,也不能出什么状况。”霍景安淡淡道,“我虽然不知殿下是如何打算的,不过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应该过不了几日就能看好戏了。你且安心等着就是。”   “我知道。”她应了一声,想起往事,忍不住叹了口气。“其实,我和她从一开始关系就不怎么好,不过面上和气罢了。去年行宫避暑,你我之间尚不熟识,她就曾试图推我落水。”   “落水”霍景安皱了皱眉,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起来,“她这么早就起了害你之心”   “也不算是。”段缱沉吟片刻,“那是条浅溪,人栽进去顶多湿掉衣裳,没有性命之忧。而且她也没有成功,阴差阳错之下,我避开了,她自己的宫女反倒栽了下去。”   “恐怕她不是没有害你之意,”他冷冷道,“而是没有那个胆。”   段缱笑道“不错,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没有把这事告诉娘,而是自己去警告了她,见她安静了一阵子,就以为没事了,没想到”   “凡事都要因人而异。”霍景安敛眸,“有些人,你放过她,只是在姑息养奸。”   “是啊,我现在才明白这个道理。”段缱轻轻叹了口气,“我在这件事上做错了,险些酿成大祸。”   霍景安见她眉心爬上一抹愁郁,似在为此自责,立刻改口道“也不尽然。一些小事,你就出手教训,会给人以斤斤计较之嫌,诱其犯下大错,再出手惩戒,才是师出有名,名正言顺。”   “是吗”他这一说,倒让段缱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可离淮阳郡王派人行刺我已经过了一年有余,他依旧好好地当着他的郡王,怎么不见你和母亲师出有名地出手教训他”   “你想让我除了他”   她抿唇一笑“不可以吗”   “自然可以。”霍景安微微一笑,“之所以迟迟不对他动手,是因为时机未到,想要他的性命容易,想把整个淮阳稳而不乱地拿到手里,还不惊动其余诸王,还要费一点时间。不过既然郡主发话了,那下臣自然也会听命行事,为郡主披荆斩棘,除掉麻烦。”   段缱蹙眉“先不动他,是娘的意思”   霍景安颔首。   她立刻道“那还是再等等吧,娘既然决定按兵不动,就一定有她的道理,我不能坏了她的事情。”   霍景安沉默了。   “缱缱。”   “嗯”   “其实有一个问题,我早就想问了,在你心中,我和你娘谁比较重要一点”   段缱愣了一下,扑哧一声笑了“霍大哥,你怎么会问这个”   霍景安看上去也有些不好意思,他抬手摸了下鼻尖,讪讪道“还不是因为你一直都以殿下为先,就像刚才,我说了不动赵巍是殿下的意思,你就立刻改了主意”   “我刚刚不是说了吗,娘既然决定不动赵巍,就一定有她的道理。”段缱笑道,“如果我擅自行事,坏了娘的大事,岂不又重蹈覆辙了”   “我也就是随口一问。”霍景安嘟哝一句,“不过你为什么忽然想起了这件事这一年多都没见你提起这事,怎么忽然就想起来了”   段缱面上的笑就有些淡了。“是因为赵萱。”她把昨日赵萱来投诚一事和霍景安说了,末了道,“我当时应该好好想想她的话的,可是”   她垂眸避开霍景安的目光,站起身背对着他道“我被她那些话气得差点浑身发抖,根本就没有心思去仔细考虑。霍大哥,她说的很对,你英明神武,又身居高位,有多少人想嫁给你,想和你攀关系,就像赵娴,她不就是喜欢你才会那么做么没了她,还会有另外的李娴,王娴”   霍景安也跟着她站起身“你在担心什么担心我会自制不够,把持不住”   段缱咬唇不语,霍景安的确说中了她的心思,这一次赵娴的计谋没有得逞,可要是再有下一次、下下一次呢世上美人何其之多,霍景安为什么一定要把目光放在她一人身上呢   “缱缱。”霍景安上前几步,走到她跟前,道,“你有没有想过,在遇见你之前,也照样会有人自荐枕席,向我献美攀亲” 第67章   段缱一怔。   “可我都没有接受。”霍景安定定看着她,“如果我会因为这些就轻易动摇, 那么我身边早就美人无数了, 如何到今日还只有你一人”   段缱当然知道他说的这些, 当初从母亲那听闻他并无通房,也无妾室时,她还惊讶了好一会儿, 只不过没想这么多罢了,若非赵萱说起, 她或许到现在都不会往那个方面想去。   “我知道。”她轻轻咬了下唇, “我就是忍不住去想”   霍景安见她低垂着头, 细碎的发丝从鬓边滑落, 如同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娇怯柔嫩, 心中就升起一股柔情, 一把将她搂入怀中。   “我永远都不会背叛你。”他在她耳畔轻声低喃,“相信我,缱缱。”   段缱微微一愣,旋即柔和了眉眼,露出一个微笑。   “好。”她浅声应道,“我相信你。”   “你也一样。”霍景安松了怀抱,伸手抚上她的脸颊,看着她的眼中带着笑意与温柔, “告诉我, 你不会背叛我, 永远都只属于我一人。”   一抹绯红爬上段缱脸颊,她抬眸看了霍景安一眼,有些娇羞地低下头去,小声斥道“你这是在明知故问。”   霍景安笑道“就是明知故问,你也要答才行,不然对我不公平。”   段缱似嗔非怒地瞥了他一眼,咬着唇没有说话。   烛火摇曳,她的脸庞泛着一层朦胧的光晕,让本就娇美的容颜更添一层动人,如仙似画,霍景安怔怔看着,情不自禁地就低下了头,往她唇上凑去。   段缱睫翼一颤,想起昨夜缱绻情迷,一颗心顿时怦怦跳了起来,就在她准备闭眼迎接这个吻时,采蘩的声音却隔着帘子响起了,带着几分谨慎和小心翼翼。   “郡主,已经戌时一刻了,殿下特意吩咐过,郡主这两日要早些休息”   霍景安动作一顿,无奈地直起身“你可真是养了个忠心的丫鬟。”   段缱也是一阵羞臊,昨晚她让采蘩来伺候自己沐浴,却并没有解释什么,恐怕让这丫头以为自己已经和霍景安肌肤相亲了,才会来这么一出,免得他们两人“情难自抑”,重现昨日情景。   想到这里,她脸上红霞漫天,再也无法镇定自若地面对霍景安,转过身,低低回了一句“我的丫鬟,自然要好。”就朝着帘子扬声道,“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霍景安在她身后接了一句“别再来打搅你们郡主。”   外头静默了片刻,才传来采蘩有些发虚的一声“是”。   段缱眸子一睁,转头定定地看向霍景安。   面对她这无声的质询,霍景安只是挑眉而笑“怎么,我说错话了吗”   “霍大哥”她低低喊了一声,羞恼道,“你这样说,让我的丫鬟怎么想”   “她爱怎么想怎么想。”霍景安笑道,重新揽过她的双肩,“最多不过三个月,我就能把你娶回家了,她早些适应也好,免得以后也老来打扰我们,坏我好事。”   段缱面上一热,身子一扭,从霍景安手中滑脱,往后退了两步。“谁要理会你这个登徒子”她轻嗔一句,顿了顿,又道,“你刚才这话,倒让我想起了一件事。从明天起,我们两个就别再见面了。”   霍景安一愣“为什么你生气了”   “没有。”她低下头,抿唇一笑,“是因为我就要回府去住了。”   霍景安只疑惑了片刻,就明白了她这话的意思,登时一阵欣喜,兴奋笑道“真的那你等我三个月,三个月后,我就来娶你”   段缱点点头,颊边绽开两个浅淡而甜美的梨涡“我等你。”   赵娴的这一场喜事,可谓是办得风风光光,令不少看热闹的宫人都羡慕不已,可就在当天深夜,驸马信阳侯就急急忙忙入了宫,求见皇长公主。   很快,这件事就在宫内传开了,有说公主心慕晋南王世子,与驸马不和的;也有说公主身染奇症,于当夜旧疾复发的;更有说驸马早有娇人,公主得知后气愤非常的;各种各样的说法都有,唯独驸马深夜入宫,求见皇长公主这一说法别无二致,为众人所知。   段缱得知这件事时,已经是在赵娴成亲的两天之后了,原本的那些流言也都不消自散,因为赵静亲自下了旨,将永嘉公主府和信阳侯府都封了,另指派三名太医前往公主府,她出嫁前住的聘芳阁被里里外外清扫,当值的宫女甚至在一夜之间都没了踪影。   一时间,宫中上下人心惶惶,生怕其染的是天花水痘之类的喜病,对娉芳阁避之不及,更没有人打听那些失踪宫女的消息,宫外也是一阵紧张,整个江家都被拘在府内,没有长公主旨意,不得外出。   这些事,段缱都是从寄琴口中得知的,寄琴被赵静打发来看望她,顺道说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让她一阵惊异。   很明显,这就是母亲说的好戏,可她还有一事不明白。   “寄琴姑姑,娴表姐到底得的什么病”她询问道,“真的是染上了喜症吗”   寄琴微笑道“都是些别人乱传的谣言,永嘉长公主是染了咯血之症,虽有传染人的风险,但只要处理得当,还是很难得病的,不像那些人说的那样可怕。”   段缱一惊“痨病”   寄琴笑着点点头。   痨病,那可是不治之症   赵娴的性命,恐怕就在这年之间了。   段缱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一开始,她是有些震惊的,可没过一会儿,她就平静了下来,直到此时,听闻赵娴命不久矣,她也没什么惋惜可怜之情,只是有些感叹而已。   说到底,也是赵娴自作自受,她如果不对霍景安下手,把算盘打到自己头上,也不会落到如今这个地步,身染疾症,不治而亡,都是她咎由自取。   不过母亲为什么连信阳侯府也一起封,是做戏做全套,还是想趁着这事把一些人都处理了扫清障碍算了,这些不是她该想的事。   想通了这一点,段缱心头最后的一点沉闷也没了,她抬起头,微笑道“原来如此,多谢姑姑告诉缱儿这些。”   “郡主多礼了。”寄琴笑着福了福身,“也是奴婢嘴碎,和郡主唠叨了这么久。其实,殿下今日命奴婢前来,是为了让郡主看一些花样子,郡主挑中哪些,就在龙凤被上绣哪些,绣样都摆在前头,还请郡主随奴婢去挑选一二。”   “好,劳烦姑姑带路。”   红榴绽放,荷露嫩蕊,很快就过了五月,来到了盛夏的六月。   天气越发炎热,赵静却迟迟不下旨前往行宫避暑,就在众人都对此猜测纷纷时,一份来自晋南王府的聘礼让前朝后宫都恍然大悟。   是了,晋南王世子与长乐郡主的婚期就快到了   长乐郡主身为当今皇长公主的掌上明珠,不仅身份高贵,更是容貌无双,有见其容颜者,都赞叹不已,称终身难忘。在与晋南王世子定亲之前,不少人都猜测她会嫁给陛下,成为皇后,不过现在也没差,天子式微,诸王坐大,晋南王为诸王之首,其势盛不可挡,但凡心明眼亮之人,都知道这大魏天下怕是不久就要变天了,长乐郡主此番出嫁,日后前程不可估量。   除此之外,去年在晋南王世子身上发生的一件事也让众人津津乐道,那就是在永嘉长公主及笄生辰宴上,陛下曾代其求亲,却被断然拒绝,这一门亲事,无论从哪个方面而言都足够引人关注,因此这份聘礼一出现,就吸引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依着六礼,纳征当在请期之后,不过由于这门亲事是赵静先下旨定下的,顺序从一开始就被打乱了,也就没有人在意这其中的先后了。   一共一百二十八台的聘礼,俱为紫檀所制,宽横尺高,从朱雀路这一头往后看,竟一眼望不到底,便是前不久的公主出嫁,也不曾有过这般场面,让围观者不禁啧啧称赞,暗叹到底是百年世家,就是比半道发迹的公侯府邸要强。   聘礼是被霍景安亲自送到公主府上的,彼时公主府门庭大开,广邀宾客,赵静特特从宫中赶来,和段泽明一道接了礼,请霍景安去中堂小坐,段逸则是在院子里招呼人打开聘礼,供客观赏。   这是长安当地的风俗,既彰显男方家财丰厚,也显示男方对女方的重视,聘礼越丰厚,男女两家就越有脸面。   段逸在乎的自然不是这个,他对段缱这个妹妹可谓爱护至极,之前闹的笑话也都是太过关心段缱终身所致,今天霍景安送来了聘礼,他自然要一箱箱好好检验。   小厮一箱箱地拆,他一箱箱地看,金银珠宝,书画奇珍,玉帛俪皮,聘礼该有的,样样不缺,聘礼没有的,也都涉猎一二。宾客在周围观看,时不时发出几声赞叹,看到最后,就连他也没法挑刺了,这一份聘礼,当真是下足了心意的。   有在军中处得来的同僚上前贺喜“段兄,你这可是找了个好妹夫啊,恭喜恭喜。”   今日算是文定,公主府邀请了不少宾客,霍景安被迎去了前头,段缱则在后边的芷兰厅里接待贵女,两人虽处同一府内,却是隔着好几堵墙,直到宴散客离,都不曾见过一面。   段逸倒是来了她的兰渠阁,和她兴奋地讲了一通话,还拉她去看了霍景安送来的聘礼。   “往日我只觉得那小子空有一副皮相,却是个招惹麻烦的主,怕你嫁过去受委屈,这才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挠这门亲事,今日见了这聘礼,我才信那小子对你是真心的,虽说这真心不好用金银来度量,但心里总也有个数不是”   段逸不断地在她耳边念叨着些什么,段缱初时还带笑听着,后来就没听了,心思就全到了别处。   晋南王妃早逝,晋南王却还健在,按理,这聘礼应当由晋南王差人护送,从晋南一路送到长安,可现实却是从长安的晋南王府出,由霍景安亲自送到。除了证实这对父子不和这一说法外,也说明了另外一个情况,那就是这些难得罕见的奇珍异宝,都是霍景安亲自布置的。   这是他精挑细选,送给自己的定亲聘礼。   抚摸着腕上霍景安所赠的银镯,段缱心头似抹了蜜般久久难以化开,甚至想象起嫁给霍景安的情景来,不禁一阵脸红耳热,心如鹿撞。 第68章   晋南王府的聘礼送进了成阳长公主府, 一共一百二十八台, 光是全部抬进大门, 就花了将近半个时辰这几日, 长安百姓茶余饭后谈论的都是这一件事,啧啧称奇者络绎不绝, 深处皇宫内苑的宣政殿里,却有人对此不屑冷笑。   “一百二十八台聘礼,真是好大的排场”   公羊兴立在下方, 眼观鼻鼻观心,不发一言。   上首的人却不愿意就这么放过他, 眼风往下一扫, 话就这么抛了出来“爱卿当初不是允诺过, 要寻一个人来分化那两家吗怎么聘礼都下到人家家里去了, 爱卿的人还连个影子都没见着”   公羊兴神色一凛,上前揖道“下臣办事不力, 愿受陛下责罚。”   当初他建议赵瀚寻美分化霍段两家, 看似是在出谋划策, 实则却是在拖延赵瀚接触先帝旧臣的脚步,故此从来只是口头周旋, 不曾真正费力气去寻找过,被催得紧了, 才拿出几幅美人图来。   美人图是真的美人图, 只不过长乐郡主天仙容貌, 寻常女子就是生得再美, 与之相比也都黯然失色,不需他多说什么,赵瀚就能自己否定那些画卷,命他再去寻找。   就这么拖延了数月,直到晋南王府的聘礼送进了长公主府,这亲事眼看着就要成了,赵瀚才终于忍不住,发怒责问起他来。   不过虽然心思不纯,但该做的样子还是要做全的,面对赵瀚此番责问,公羊兴摆出一幅惶恐畏惧的面容,上前作揖请罪,看着极像是那么一回事。   “朕责罚了你,就能阻止这一门亲事吗”赵瀚冷笑。   “臣惶恐。”公羊兴低下头,“不过陛下,臣还有一言,斗胆吐之,还望陛下听之。”   赵瀚瞥他一眼“你说。”   “敢问陛下,这半年来,因为晋南王世子的到来,朝堂诸事有何变化”   赵瀚皱了皱眉“爱卿这是在明知故问”   这几年,藩王逐渐坐大,不仅赵静为此费神,他也在密切关注着,霍景安就是在这个时候进入了他的视线。   生母早逝,生父不喜,空有一个世子之位,与自己的尴尬处境何其相似可他却以一己之力架空了晋南王,收归晋南军政大权,尚不及弱冠之年,就已经手握重权,身居高位。   相似的境遇,不同的结果,这让赵瀚对他好奇起来,抱着或可习其法的心思,他用手头仅有的人脉去查探了一番这位藩王世子。查到的不多,却足够让他了解到此人手腕之高,心性非常人所及,若能得其相助,则如虎添翼,若与其为敌,则大难临头。   不过也仅此而已了,他上有姑母压制,下无心腹重臣,在宫中夹缝求生,自顾尚且不暇,再无余力去顾及更多,天高皇帝远,此人远在晋南,就是再怎么手腕高绝,也和他毫无关系,再加上他没从霍景安身上得到什么夺权的头绪,就更是没有将其放在心上,震惊一番也就过了。   去岁四月,赵静下旨诏藩王入京,霍景安代父来了长安,气焰虽然嚣张,真正的事情却是一件也没有办,一度让赵瀚以为传言夸大其实,真人不过如此,直到年末,霍景安以请期之名再度入京,他才真正见识到了此人的手腕。   高祖有命,凡就藩者,皆无诏不得入京,此人不仅打着请期的名头无诏入京,还堂而皇之地待了七月之久。   七个月,他与赵静联手,把前朝治理得服服帖帖,不闻一丝异声,甚至让纪勇倒戈,生生损了自己一臂   回想起这半年发生的种种,赵瀚的脸色就是一沉,公羊兴察言观色,忙进言道“陛下不妨仔细想想,这晋南王世子一日在长安,朝堂就一日不得安宁,陛下也一日难收人手。他此番成婚,就再也没理由待在长安,必会携妻南下,到时他回了晋南,长公主损失助力,前朝也再无人压制,陛下就可大展拳脚了。”   赵瀚“哦”了一声,皮笑肉不笑道“爱卿口才真是越发精进了,如此一来,他两家联姻倒还成了一件好事那朕是不是也不该责怪爱卿办事不力了”   “臣不敢。”公羊兴惶惶垂首,“臣办事不力,甘愿受罚,只是如今这门亲事已经成了定局,臣也只能择其益处。”   “好一个已成定局,择其益处。”赵瀚冷冷道,“滚出去”   公羊兴慌慌张张地退出了侧阁,空荡荡的宣政殿里只剩下赵瀚一人,他在原地立了半晌,缓缓坐回椅上。   如今这门亲事已经成了定局   公羊兴的话回荡在他的耳边,他怔怔地出着神,好一会儿才伸出手,探向右侧书架,取过一方紫檀木盒,打开从里面拿出了一副画卷,徐徐展开。   画上之人红衣灼灼,倩影窈窕,好似下一刻就会转身展颜而笑,赵瀚默默看着,久久不语。   自从霍景安的聘礼送了过来后,成阳长公主府热闹了好一阵子,几日后才慢慢消停,开始置办起嫁妆来。   但凡富贵人家,女子的嫁妆多从出生时就由其母开始准备积攒,一直攒到及笄出嫁。段缱也不例外,她一出生,赵静就开始为她积攒嫁妆,如今清点整理一遍,已经齐了七七八八,一番精挑细选,再补足一二,很快就满了一百二十八台的嫁妆。   赵静尤嫌不足,觉得爱女的嫁妆势必要比当日霍景安送来的聘礼更丰厚一倍才行,既然规格所限,嫁妆只能有一百二十八台,那就从质量上下手,新房家具照着王府那边送来的册子订做,俱是一水的红木紫檀,金银珠宝、田房地契、衣衫被褥、书籍药材,都应有尽有。   在这期间,段逸不止一次地想为此出力,只可惜赵静怕他坏事,从来不允,只能在一边眼巴巴地看着,段缱见他实在可怜,便玩笑了一句“阿兄若真心疼妹妹,就把阿兄房里的那架琉璃金盏屏风送给妹妹当嫁妆吧,妹妹可眼馋许久了。”   没想到段逸二话不说,当真命小厮搬了屏风拿去添了嫁妆,甚至还想把自己养了两年的鹦哥也一起送了,在段缱的劝说之下才打消了这个念头。   为着这门亲事,府里所有人都忙了个脚不沾地,段泽明段逸两个自不必说,段缱见赵静也时时来府,又是高兴,又是担忧,生怕误了母亲正事。   她把这份疑虑说出口,却只得来了赵静的宠爱笑言“傻孩子,这可是你的终身大事,娘不亲自把关怎么行再说”她微微一顿,面上显出几分愁容,“你马上就要嫁到晋南了,这天高地远的,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一回,娘还嫌回来的次数太少,和你相处的时日太短呢。”   晋南长安相隔万里,路途遥远,一来一回最快也要一个多月,段缱思及此番嫁人,一旦随着霍景安去了晋南,再想见父母亲人一面就难了,胸口顿时一阵酸涩,眼里也忍不住泛起一阵水雾“娘”   赵静连忙笑着安慰她“看你,都快要当新娘子了,还这么孩子气。晋南虽远,却也不是一别永久,不说朔朝入京,你可以跟着一道过来,就说这长安”她压低了声音,“娘还期盼着你们入主呢。”   段缱微微一震,有些无措地看了赵静一眼,低下头去,没有再语。   赵静见此,也不再说什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就起身去了前头打点事宜。   很快到了七月,嫁妆置备完毕,就等选定吉日,段逸领着送过去了,赵静却在一次的回府中屏退了下人,与段缱在房中独处。   段缱看出不对劲,小心问道“娘怎么了可是宫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赵静欲言又止地看向她。   她的眼神让段缱心头一跳,生出几分不好的预感来。   “娘”   赵静轻轻叹了口气“没什么,只是”她拉过段缱的手,轻柔地摩挲着手背,“缱儿,娘的心思,你也知道,娘不仅盼望着你能嫁一个如意郎君,更希望你能成为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母仪天下。”   段缱低着头,小声道“是,女儿知道。”   赵静微微一笑,继续说了下去“当初,娘之所以看中晋南王世子,不仅是因为他无人可挡的势头,更是因为段家与陛下已经水火不容,陛下一旦得势,段家面临的就是灭顶之灾,所以娘别无选择,只能选他。”   别无选择   段缱心尖一颤,有些惊慌地抬头看向赵静“那娘现在可是有新的选择了”   “不错。”赵静平静道,“昨日,陛下来找了娘,想与娘做一个交易。”   段缱睁大了眼,怔怔道“什么什么交易”   她心中早有猜测,可是不敢相信,然而,赵静的下一句话却无情地打碎了她的幻想。   “他希望以皇后之位,来换取亲政大权。”赵静盯着她道,“并且愿意立旨,将来他之太子,必定是你腹中所出。”   就算已经猜到了几分,听到母亲亲口说出,段缱还是忍不住变了脸色。   “娘,”她紧张地看向赵静,祈求道,“你没有答应,是不是”   沉默。   段缱慢慢白了脸。   “不我不相信”   “缱儿。”赵静闭了闭眼,“娘始终是赵家人,若这赵家天下能够继续下去”   “赵家”段缱不可思议道,“娘,难道你忘了,当初他和先帝是怎么差点要了娘的性命吗娘一旦放权,让他亲政,留给段家的只有死路一条皇后又如何废立不过在他一念之间,难道他现在立了旨,将来就一定会照着去做吗他是在骗你,娘” 第69章   “娘没有忘记,你说的这些, 娘都想过。”赵静安抚地握住段缱双手, “娘也知道你的心思, 缱儿,你不喜欢陛下,是不是”   段缱仿若看到了一线希望, 连忙点头道“是,娘, 女儿不喜欢他, 女儿只想嫁给霍大哥, 除了霍大哥之外, 女儿谁也不嫁。”   赵静看着她,一声叹息“娘也不想这样。可就在昨晚, 娘梦见了父皇, 梦见了在娘小的时候,父皇抱着娘,指着一幅屏风上的山河图说,这是咱们赵家的江山,赵家的天下。娘实在不想,让这江山毁在娘的手里”   “毁了它的不是娘,是先帝”段缱霍然起身,她素来谨言慎行, 可这种时候, 已经顾不上什么敬不敬的了, 就算是大逆不道之言,她也照样要说。“是先帝昏聩无能,听信宦官佞臣,才会使大魏国基不稳的,到最后还要靠娘来挽救”   说到这里,她深吸口气,努力平复了一下心情,跪在赵静跟前,恳切道“娘,这不是你的错。是先帝把烂摊子丢给了你,他的儿子又无力继承,这才造成了今天这种局面,是他们不好。就算大魏基业真的毁于一旦,也不是娘的过错。”   赵静轻叹“这些话,说来轻松不过你放心,缱儿,娘并没有答应陛下的要求,这笔交易,娘没有应。”   段缱目光一喜,等注意到她使用的措辞之后,浮现在唇角的笑意就是一凝“娘没有拒绝”   赵静点了点头。   “那娘准备应下吗”   赵静没有说话。   段缱心中一沉。   “这这太荒谬了”她缓缓摇了摇头,只觉得一阵可笑,“霍大哥的聘礼都送了过来,离成亲只剩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娘,你怎么能把女儿”   她越说声音越颤,到最后更是话不成句,泪水盈满眼眶,滴滴滑落出来。   赵静自小疼爱这个女儿,重话都从来不舍得说一句,见她此刻竟伤心成这般模样,一时大为不忍,几乎就要脱口答应拒了这笔交易,勉强才压下了此话,缓缓道“这个月二十三是吉日,离现在还有十来天的光景,娘希望你在这段日子里好好想一想,如果你还是坚持要嫁霍景安,娘就让你阿兄把嫁妆送过去。如果”   “没有如果。”段缱哽咽一声,一边抬手拭泪,一边垂着头闷声道,“女儿此生只愿嫁给霍大哥一人。”   “娘知道。”赵静抬手抚了抚她的发心,语气柔和,“你放心,娘绝不逼你,只是希望你能好好想一想。无论你做什么决定,娘都会依着你。”   段缱苦笑“娘如果当真什么都依着女儿,就不会有此一问了。”   她素来聪敏,哪里猜不出赵静这番话的用意说是让她好好想想,看似在尊重她的意愿,给了她选择的余地,实则却是在委婉地提醒她,告诉她,她该选哪一条路。   这样的“选择”,让她如何接受   赵静只作不闻“这几天朝事繁忙,娘抽不开身,就暂时不回来了。你待在家里,好好休息,也顺便想一想娘今日的这些话。”   段缱低声道“女儿心意已决,不管是十天,十个月,还是十年,都不会有任何变化。”   赵静没有再说什么,沉默地起身离开了房间。   段缱跪在地上,听着她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珠帘的清脆作响与丫鬟模模糊糊的见礼声交织在一起,忽然身子一软,失了力般坐倒在地,满目颓然。   接下来的两天,她都过得浑浑噩噩,时常怔怔坐着发呆,面对府中处处透着喜气的布置,也再没了往日的羞怯与甜蜜。   她的不对劲,采蘩采薇都看在眼里,两人都是打小就跟在身边伺候的,感情深厚自不必说,对于自家郡主这突如其来的消沉,都是又不解又着急。   这日下午,段缱又坐在房里发呆,采薇放下重新热过的蜜茶,担忧地看了她一眼,就拉着采蘩到廊下小声咬起耳朵来。   “采蘩,你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怎么殿下来过一趟后,郡主就成了这个样子我仔细瞧着,郡主这两日是连笑都没笑过一次,是不是殿下说些什么不好的话了”   采蘩也正为此忧心,被她一连串发问,只觉头大,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道“当日殿下屏退了众人,谁也近前不得,殿下说了什么,你问我,我问谁去”   采薇不满嘟嘴“我这不是着急吗,郡主这两天连饭都没用多少,再这样下去,不说别的,这身子可就撑不住了”   采蘩听她这话也有道理,故仔细想了想,可依旧没想出什么头绪,只能无奈地叹气道“我们一介小小丫鬟,哪里能过问这些事呢,用心伺候郡主,不给郡主添乱才是正理。”   “可郡主”采薇张口想说些什么,却不妨挂在门口的帘子忽然被人掀起,段缱从里面走了出来,吓了一跳,连忙闭嘴不言了。   “怎么了”段缱一愣,有些不解地看向两人。   采蘩慌忙摇了摇头“没、没什么,郡主可有什么吩咐”   两人神情异样,目光闪烁,明显一副心虚模样,放在往常,段缱是定要问上一问的,可她这几日正烦心着,分不出神来考虑别的事情,便也没多想,吩咐采蘩道“去前头问一声,看看爹回来了没有,我有事要找他。”   采蘩应声而去,不多时就从游廊一头折返回来,道“将军已经下值回了府里,听说郡主有事相见,就在宝曦堂里等着,让奴婢来请郡主过去。”   段缱点点头,没有让两人跟着,自己一人去了宝曦堂,一路上还有些神思恍惚。   母亲的心思,她一直都是知道的,她也清楚,她和霍景安的这门亲事,母亲一直都很看好,为的就是霍景安将来极有可能登基为帝,而自己也跟着水涨船高,成为皇后,母仪天下。   这些她都知道,她也从来不曾置喙过什么,想要让自己的女儿成为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这种期盼无可厚非,可要她为了这皇后之位嫁给赵瀚,却是万万不能。   她是怎么也没有想到,成亲的日子近在眼前,赵瀚居然会来这么一出,而母亲竟然也动摇了   她实在不敢置信,母亲竟然会在这个关头变卦。   这真是太荒唐了,难道这天下是否姓赵,就真的那么重要吗   段缱一连恍惚了几日,直到刚才,她才忽然想到,自己是心意已决不错,这一生只会嫁给霍景安一人,可要是母亲反悔怎么办她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   想到这一点,她霎时生出了一层冷汗,也不再消沉了,赶紧想起了法子,必须要有人压制住母亲,逼着母亲改主意才行   自然而然的,父亲段泽明出现在了她的念头里。   宝曦堂离兰渠阁不远,段缱很快就经过垂花帘转进了堂前,一眼就看到了段泽明坐在椅子上品茶的身影,心里微安,跨过门槛,走进了里面。   “爹。”   “缱儿。”看见女儿,段泽明露出一个微笑,放下手中茶杯,道,“你有事找爹”   “是。”段缱缓缓跪下,在段泽明震惊的目光中道,“还请爹爹救女儿一回”   临华殿。   与宰相陈郃密议完毕后,已是夕阳西斜,赵静有些疲惫地合了合双眼,正准备回菀室阁小憩片刻,外头就传来了陈谭为难的劝阻声“将军,殿下有命,不经通报者不可擅自入殿”   “让开”低沉的喝声伴随着脚步声一同响起,段泽明大步踏至,铁青着脸经过重重帷幔,走到了赵静跟前。   陈谭也小步跟了上来,紧张地朝赵静行了一礼“殿下,将军他”   赵静目光扫过段泽明阴沉的脸庞,平静道“没事,你下去吧。”待陈谭行礼退下后,她看向段泽明,扬起一个微笑,“怎么忽然想到来我这了”   段泽明强忍着怒气道“我不来,难道要等你把女儿卖了,我才过来吗”   赵静笑容一顿,又若无其事地笑开“这是什么话,我是缱儿的亲娘,怎么会卖了她”   “一年前我就问过你同样的问题,我问你是不是想用缱儿来换取富贵,你说没有,说缱儿和晋南王世子两情相悦,这门亲事再好不过,好,我信你这话,那么现在呢,缱儿大婚在即,你却反悔要把她嫁给陛下,又是存了什么心难道是缱儿变心了,改成和陛下两情相悦了吗”   面对丈夫的厉声指责,赵静脸上却不见半点惊慌神色,平静得可怕“缱儿把事情都和你说了”   段泽明怒不可遏道“她不和我说,难不成等着亲娘把她论斤称两地卖出去吗赵静,你到底有没有良心,缱儿原本好端端地在闺中待嫁,竟生生被你逼得到我跟前来跪地哭求的地步,你于心何忍”   赵静笑了“这话从何而来我又没有立刻就应下陛下的要求,我也说了,会尊重缱儿的意愿,如果她执意要嫁给霍景安,我也不会反对。她是我的女儿,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怎么会不疼她”   见她竟还能笑得出来,段泽明心中涌起一阵失望,他闭了闭眼,既感到沉痛,又感到愤怒“事到如今,你还在撒谎。你我夫妻多年,你在想什么,我还能不清楚当初你给缱儿定了这样一门亲事,说的是他二人两情相悦,你成人之美,可如果缱儿不喜欢那霍景安呢,你会不应下这门亲事吗选霍景安,是因为他是最有可能登上大宝之人,现在你有更好的选择了,所以你就动摇了,是不是”   赵静终于没了笑容。   她沉默片刻,道“陛下虽以皇后之位来作为交换,可霍景安未必不能给缱儿一个后位,如何是更好的选择我只是不想让这赵家江山”   “赵家江山”段泽明笑了,讽刺道,“皇长公主,你看重的到底是这赵家,还是这江山” 第70章   赵静神色一变, 又慢慢冷凝下来, 转过身去, 没有言语。   殿里一时陷入冷寂, 半晌,她才开口道“不错, 我正是为了这天下江山。”   段泽明闭上眼“你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是。”赵静道,“你说对了,我不是为了赵家, 也不是为了大魏,我之所以想让缱儿嫁给陛下, 就是为了抓牢手中的权势。你猜的很对。”   段泽明讥讽道“因为陛下容易控制, 缱儿嫁过去后, 你仍旧可以当你总揽朝政、掌管大权的皇长公主, 可一旦缱儿嫁给了霍景安,就没那么容易了, 是不是”   这一回, 赵静应得很干脆“不错, 陛下羽翼未丰,手无人脉, 缱儿嫁过去,很容易就能拿捏住他, 待得产下一子, 再杀父立子, 扶持幼帝登基, 她就可名正言顺地垂帘听政,成为人上之人。”   她转身看向段泽明,目光坚定有神“跟太后比起来,皇后之位根本就不值一提。”   “杀父立子”段泽明震惊不已,不可置信道,“你竟是打着这种主意”   “怎么,你没想到”   他当然没想到他只想过妻子此番变卦是为了权势,从没想过她居然会追求权势至此   不过很快,他就反应过来,冷笑道“皇长公主好计谋,恐怕到时候垂帘听政的不是缱儿,而是殿下你吧”   赵静微微一笑,对他的讥嘲浑不在意“随你怎么说,是缱儿也好,是我也罢,都是自家人,又有什么区别将来就是放权,也能安心交给那个孩子,不必像现在这样进退两难,岂不和美”   “和美”段泽明不可思议地笑了笑,生平头一次,他觉得这个与他同床共枕二十年的妻子陌生得可怕,“赵静,你简直是丧心病狂,用女儿终身去赌你的富贵权势,你到底是不是她的亲娘”   “我当然是缱儿的亲娘,就是为了她着想,我才会这般殚精竭虑”赵静也变了脸色,大步走向一边,“缱儿从小就明事理,她现在是被情爱迷了眼,才会痛不欲生,觉得我是在逼她,可只要她冷静下来,就会想明白这其中的道理,知道怎么选择才是最好的。”   段泽明压抑着怒气道“她的明事理,不是你用来逼迫她的理由”   “我没有逼迫她,我已经给了她选择的余地,只要她说一个不字,我就立刻回绝陛下,再不起这个心思”   “那我今日会至此处,你就应该明白缱儿的选择是什么了。如何,长公主殿下准备收手吗”   “”赵静沉默一瞬,转身看向段泽明,“夫君,你现在身任太尉,统领三军,我问你,在经历过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滋味后,你可还愿回到当初,成为一个籍籍无名的士兵小卒”   段泽明看着她的目光中带有果然如此的失望“你还是不死心,是不是”   赵静道“你先告诉我答案。”   他怒极反笑“好,那我告诉你,我愿意,只要让缱儿和逸儿能够一生平安喜乐,就是立刻要我的命,我也愿意被迷住眼的不是缱儿,是你你只看到了几年后的可能风光,却看不到近在眼前的危险缱儿大婚在即,你却忽然要她改嫁,霍景安岂会坐视不理他甚至不需要亲自动手,只要一个轻微的表态,你好不容易维持的诸王平衡就会在瞬间被打破,到时不仅是你的皇长公主,就连这天子的位置都要换个人来坐你还有没有脑子,赵静还是说你被权势冲昏了头脑,连这点形势都看不清楚”   赵静脸色变了又变,最终道“我当然考虑过这一点,你以为我没有权衡利弊过霍景安如果身在晋南,手头有他的晋南大军,那自然两说,可他现在孤身待在长安,要制住他轻而易举,他要是想要保命,就只有妥协的份”   她说得振振有词,段泽明却只觉得可笑“你想做什么鸿门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异想天开了”   赵静道“这不是异想天开,是万无一失之策。”   “你已经决定了”   “对。”   段泽明静了片刻“你有没有想过,缱儿今天是向我求援,如果她发觉事情还是没有转机,她会去找谁”   赵静听出他语气中似有为自己考虑之意,以为他也产生了动摇,面上就出现了几分笑意,上前两步,靠近丈夫道“她是我的女儿,我当然知道她会去找谁,可只要让她出不了大门,她又能去找谁呢”   见段泽明沉默不语,她又道“夫君,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不过大可不必。这件事我已经和陈郃他们仔细商量过了,朝中官员虽然多见风使舵,但忠心之人还是不少的,缱儿嫁给陛下,利大于弊。”   “陈郃”段泽明问道,“孙行才呢,你可有请教过他”   赵静笑道“这是自然,孙先生是我的心腹,怎么能少得了他说起来,他也和你一样存着担心,不过在这件事上我已经有万全之策,所以什么也不用多虑,到时你只要里应外合,配合我们,这件事就只会成功,不会失败。”   “万全之策”段泽明讥笑一声,“长公主既有万全之策,又何必仰仗在下”   赵静脸色一变“你”   段泽明打断了她的话“缱儿是我的女儿,她的终身大事,还由不得你来做主她和霍景安的亲事照旧,你若想当你的人上人,烦请再去找个女儿来,我的女儿高攀不起”   “段泽明”赵静也动了怒容,“你”可没等她把话说完,段泽明就拂袖而去,留她一人待在殿里,惊怒不已。   段缱在兰渠阁里焦急不安地等着,眼见天色逐渐变暗,她又一次叫了采蘩进来,询问父亲可曾回来。   采蘩先是回了一句“尚未”,又道“已经派小子去前门候着了,一旦将军回府,就会立刻赶过来报信。郡主还是先用膳吧,别饿坏了身子。”   段缱哪里吃得下,但采蘩的一句“说不定等郡主用完膳了,将军就回来了”让她勉强坐回了椅子上,命人摆饭,不过依旧吃得极少,只将就对付了一两口,就放下了碗筷。   采蘩见此又是一阵担忧,可也不好说什么,只能依着吩咐把东西撤下去,继续去前头看着。   就这么过了盏茶时分,前头的小子跑了回来,边跑边叫着“将军回来了”,听得她心里一阵欢喜,忙进了里间道“郡主,将军回来了”   段缱蹭地一下站起了身,不等采蘩说些什么,就快步出了房间,提着裙子在抄手游廊上快步穿行,采蘩采薇连忙提着灯笼跟在身后,很快,她就过了二门,遇上了正踏着大步往里走的段泽明。   见到段泽明,她一阵激动,唤了一声“爹爹”,就快步上前,紧张不安地看着他道“娘那边怎么说”   段泽明停住脚步,看向段缱。   几天的茶饭不思让段缱的脸色苍白了不少,她本就生得娇小,如今只着了一件单衣襦裙,在晚风的吹拂下显得异常单薄,看着女儿绞着手立在暮色之中,一双清丽的眸子里尽是紧张不安,段泽明就一阵心疼,对赵静也愈发不满起来。   到底要狠心到什么地步,才会把十五岁的女儿推出去来换取自己的权势富贵   “你放心,一切都有爹在。”因为有丫鬟在场,段泽明不好说得太明白,只是伸手安抚地拍了拍女儿的肩膀,沉声道,“这件事爹帮你做主了,过几日,爹就让你阿兄把嫁妆送去晋南王府。”   段缱又惊又喜,生怕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声,得了段泽明的肯定答复,才安下心来,几乎要喜极而泣“多谢爹爹”   她欲跪下行礼,被段泽明眼疾手快地拦住,“父女之间拘这些虚礼做什么你是爹的女儿,爹不帮你帮谁”   段缱听他如此说话,又是高兴又是心酸,高兴父亲这般疼她,心酸母亲前脚还为着自己即将出嫁而垂泪,后脚就不顾她的意愿想把她嫁给赵瀚,权势竟能把一个人改变至此。   她眼里含着泪水,努力不让它落下来“那娘那边”   “你不用去管。”段泽明使了个眼色,见段缱身后的两个丫头都极有眼色地行礼退了下去,才道,“你娘已经被权势熏心,走火入魔了,她的话你不要听,她的事你也不要管,这些天就好好地待在房里,安心做你的待嫁新娘。”   段缱犹豫了一会儿,小声道“要是娘再过来”   段泽明不假思索地道“她若再过来,你不见她就是。”见女儿沉默不语,沉吟片刻,才明白了她的顾虑,当即道,“我今晚就调派亲兵守着你院子的周围,就算你娘想动什么歪脑筋,也过不了爹爹这关,你且放宽心。”   听父亲话里满满都是对自己的关心与爱护,再想起前几日母亲的言语背影,段缱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女儿多谢爹爹爱护,要是没有爹爹,女儿女儿真的不知道”   段泽明在军中摸爬滚打二十年,从来都是铁骨铮铮的硬汉子,可见女儿这般,也不禁动容起来,红了眼角“好了,事情都过去了,你不必再为此忧心,爹知道,你这几日都过得不容易,不过你放心,一切都有爹在。”   段缱拼命点头,又觉刚才哭泣失态,有些不好意思地拿着帕子拭泪,一边道“让爹爹见笑了爹爹可曾用过晚膳没有”   “什么膳什么膳晚膳吗”她话音刚落,段泽明还不及回答,远远的就传来段逸的声音,“正好,我也还没吃过晚饭,爹,小妹,咱们一起啊”   听见儿子没心没肺的喊声,段泽明也笑了,又好气又好笑道“你妹妹即将出嫁,哪里能和我们一道用膳,你当还是在十年前呢不过你来得正好,缱儿的嫁妆已经置备好了,过几日你就领着送去晋南王府,管家何在让他过来,和你好好的说一下该注意的事情。”   正当成阳长公主府沉浸在久违的欢乐气氛中时,长安另一处的晋南王府里,却是人静声歇,不闻一丝嘈杂。   书房里,长史刘用立在下方,冷汗涔涔,低着头不敢发一言。   就在刚才,他从暗桩处接了一封密信递给霍景安,这本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可霍景安打开信没多久,就猛地沉了脸色,面色极差地把它揉成了一团,这是从来都没有过的,让他不由心惊胆颤,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第71章   密函很简短,只有寥寥数语, 却简明地道出了赵静临时变卦、欲与赵瀚结盟一事, 饶是霍景安再喜怒不形于色, 也忍不住心中的怒火,沉着脸将其揉成了一团。   他和段缱大婚在即,三书六礼都已经下了, 就差进门拜堂这一个步骤,赵静居然在此时变卦, 投向了赵瀚, 把他当成什么了   简直笑话。   霍景安此刻的心情, 用怒火中烧来形容都不为过。   他忽然不想再继续这么缩手缩脚下去了, 如果好好活下去的代价是让他不能保护所爱,他宁可再去争一回。天命所归又如何上一世他能推翻了这大魏王朝, 这一世照样也能, 他倒要看看,老天还能护着大魏几次   江山和美人,他都要定了   心念既起,霍景安很快就做好了决定,提笔写了一张字条,唤来暗卫交付给他,吩咐道“送去安兴坊唐府。”   之前唐巡借纪勇一事向他表露属意,他没有回应, 是因为不想再重蹈上一世的覆辙, 现在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要争这天下, 那么当初没有收揽过来的人就少不得要一一收为己用了。   这半年来,他在朝中斡旋,插手了不少朝事,却甚少招揽朝臣,臣属至今不过三人,本是不想招惹太多麻烦,没想到却给了他人自己好欺负的错觉,不出手教训一下,还真以为可以高枕无忧了。   或许是上位坐久了,就容易看不清情势,那就让他来出手教训一回,让那些人好好地清醒一下,明白该招惹谁,不该招惹谁。   想着这些,霍景安就重新坐回椅子上,沉着脸吩咐刘用“把公羊兴给我叫过来。”   刘用见他神色暗沉,明显一幅盛怒模样,不敢怠慢,连忙领命而去。   当夜,书房里的烛火燃了许久,直至半夜方歇。   暗卫的动作很快,霍景安一声令下,密函就在当晚被送到了安兴坊唐府,第二天,廷尉唐巡就登门拜访了晋南王府。   霍景安有着前世经验,唐巡又有归顺之心,因此没费多少功夫,他就将其收入了麾下,并且立刻就开始用他,交给了他一系列事情去办。   而在唐巡离去不久后,另一个人也拜访了晋南王府。   彼时长安城大雨连绵,来人一身蓑衣斗笠,将自己的身形完全隐藏在了棕片之下,不肯透露姓名。门房本欲将他拒之门外,但听此人谈吐不凡,生怕是什么不能以真面目示人的贵客,便去请示了管家,管家也不敢托大,将消息带到了刘用处,一直传到了霍景安耳里。   霍景安想不出会是什么人在这关头登门拜访,也不惧此人有什么居心,干脆命人将其请了进来,在书房里接见了他。   看着缓缓摘下斗笠的中年男子,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惊讶,又很快恢复了平静,不动声色道“孙行才”   孙行才微笑着行了一礼“正是孙某,孙某见过世子。”   霍景安目光微动,淡淡扫了他一眼“无事不登三宝殿,孙大人今日前来,可是有要事相商”   孙行才道“孙某乃是为自己而来。”   这个回答让霍景安有些意外,也让他第一次正眼看向了孙行才“为自己而来你是想背弃旧主,另寻他人”   “正是。”   霍景安淡淡一笑“那要让大人失望了,本世子从不用背信弃义之人,更何况孙大人贵为殿下心腹,我就是想用,也不敢用。请回吧。”   孙行才面色不改,像是早就料到他会有此一言一般,依旧带着微笑道“孙某有几句话,世子不妨听听,等听过之后,世子再做决定也不迟。”   霍景安神色一动,垂眸思索片刻,道“你说。”   正值夏秋交替时节,长安城中雨水连绵,一直下了四五天方才停歇。   七月十九,雨霁初晴,同日,太史令求见赵静,道是昨晚夜观天象,忽见荧惑守心,轨反其道,乃是帝星有冲之兆,大凶也。   赵静一听就皱起了眉头“帝星有冲什么叫帝星有冲”   太史令答曰“禀殿下,此乃天象示警,长安城里定有人包藏祸心,图谋不轨,若不除,则朝政不稳,主去其宫。”   图谋不轨赵静心里一咯,心道莫非这包藏祸心之人指的是她   她心中思量万千,面上没有露出一点神情,只道“好,本宫知道了,你退下吧。切记,此事不可对外人言,免得朝中人心浮动,包藏祸心之人没有找到,反倒让一些别有居心的人钻了空子。”   “是,微臣告退。”   太史令告退离开后,赵静坐在殿里,仔细地思考他刚才说的那一席话。   自古以来,帝王之家就很重视星象一说,当年高祖起兵而反,也正是一位谋士观到了月隐云缺、帝星黯淡之相,给了高祖征伐之心,而最后的结果也印证了那谋士之言,前朝倾覆,大魏新生。   这一次的帝星有冲之相,莫非也在预兆着什么   若不除,则朝政不稳,主去其宫这一句话难道是在暗示她的抱负能够实现,她的计划能顺利进行,除赵瀚,立幼帝,掌权天下   赵静有些克制不住地激动起来,她立刻就想诏孙行才入宫来商量这件事,可还没等她传话下去,赵瀚就怒气冲冲地来了临华殿,礼也不行地开口质问道“姑姑此举何意有人包藏祸心,图谋不轨,姑姑理当彻查长安诸臣,揪出那不轨之人,为何却是封了太史令的嘴,什么动作也不做若不是朕半途偶遇太史令,见他神色有异,问了一声,朕到现在都还被蒙在鼓里,不知道有人在窥觑朕的皇位”   赵静眉头一蹙,有些不满赵瀚的质问,也暗恼那太史令口风不严,居然就这么轻易地说给赵瀚听了,不过在面上她还是笑着起身,上前安抚道“陛下稍安勿躁,此事当然要彻查个干净,只是事关重大,若不小心谨慎一点,大动干戈,难免会使人心不稳,到时人没找着,却让另外一些别有居心人起了想法,岂非得不偿失”   赵瀚自然不肯就此善罢甘休“姑姑这是什么话,难道为了不使一些人动心思,我们就要投鼠忌器吗依朕看,那些会因为此事起心思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就该一并除了,免得留下祸患”   “陛下此言有理。”赵静笑道,“不过这事还是要徐徐图之”   她心中早已有了盘算,面对赵瀚的不满质问,安抚推脱之辞信手拈来,赵瀚当然也不是个傻的,不会被她这话说动,只不过手头无人,没有赵静首肯,他的诏令都出不了东宫,就算再怎么不甘心,也只能暂时咽下这口气,气冲冲地离开临华殿。   赵静没有计较他的无礼,她此刻满心满眼都是抱负即将实现的激动,好不容易才按捺住情绪冷静下来,思考起应对这大凶天象的法子来。   如果这天象的异变是因她而起,那么长安就没有别的包藏祸心之人了,不过没有不代表找不到,她正愁没有借口制裁霍景安,这异变来得正好,她只要稍加手脚,让长安有流言传出,道是晋南王世子藏有二心,她再派人去查抄晋南王府,找出证据,就能扣住霍景安那一批人,光明正大地处置他。   她原本的计划是来一场鸿门宴,但这么做很有可能会使朝臣心思动摇,生怕这鸿门宴有一天落到自己头上来,于己不利,用这个法子就不一样了,她可以做得名正言顺,不怕他人置喙。   赵静越想越觉得这个法子可行,连忙命人去请陈郃和孙行才来,只是心腹没有等来,却等来了带着一批手下的廷尉唐巡。   见此情景,她既惊又疑“唐巡你这是要做什么逼宫谋反吗来人,给本宫拿下”   立刻有一批禁卫持刀入殿,团团围住了唐巡等人。   “微臣参见殿下。”被数把刀指着,唐巡依旧面不改色地跪地行完了大礼,铿锵有力道,“臣奉殿下之命,派人查抄相府,果然在书房中搜出了谋反之物,还请殿下过目”   他话音落下,就有两名手下自他身后高捧着两样物什跪行而出,赵静定睛一看,竟是天子冠冕服,不由身子一震。   “这这是怎么回事”   唐巡大声道“微臣幸不辱命,查找出了陈相谋反之证,已将陈家上下三十一口人全部关押进了刑部大牢,封了相府。只余陈相孙女陈谭不曾伏法,还请殿下将其交出,让微臣收押带走”   陈谭原本立在赵静身旁护着她,以防唐巡忽然发难,让赵静有什么不测,却不想听闻了此言,登时面色一白,就有些摇摇欲坠。   “殿下”她立刻跪下,失声求道,“祖父对殿下忠心耿耿,从无谋反之心,这中间一定有什么误会,请殿下明察”   赵静的脸色也很难看,“本宫知道,你先起来。”她看向唐巡,厉声喝道,“唐巡,你好大的狗胆,本宫尚未下发诏令,你就敢抄查相府无令抄家可是大罪,你可知罪”   唐巡惊道“殿下亲传密旨,陈相藏有二心,让臣查抄相府,找其罪证,臣亲耳所闻,如何是不经诏令还请殿下将陈谭交出,以免他人误会殿下私心保人,有损殿下声誉。”   “简直一派胡言”赵静气得胸膛起伏,几欲破口大骂,“本宫何时亲传密旨了”   刹那之间,她忽然明白过来,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大戏,从太史令到廷尉,一切都是计划好的。   这是用来铲除陈家的一场阴谋,可笑她还以为天助她也,可以凭借此事扳倒霍景安,没想到却是把陈家给赔了进去。   她收敛了怒色,看向唐巡,冷声质问“说吧,你是奉谁之命而来晋南王世子”   唐巡道“殿下若执意不交陈谭,还请殿下恕臣得罪。”   赵静冷笑“本宫还有说不的余地吗,把她带走吧。”   “臣遵旨。”唐巡沉声说了一句,起身手一招,命两名手下拉起跪在地上的陈谭,转身离去。   陈谭被拉着离开,不断频频回望赵静,口吐“殿下殿下一定要为祖父做主啊”等语,赵静不发一言,恍若未闻,可等唐巡带着人走到临华殿门口,她却忽然厉声道“都给本宫拿下”   顿时,原本随着唐巡等人往外退去的禁卫军就拔刀围住了他们,入宫者不得佩刀,唐巡等人都卸了刀剑,赤手空拳,自然不是禁卫敌手,不过瞬息之间,就全部被人拿下。   陈谭立刻见机脱身,回到赵静身旁跪下,垂首不语。   此刻的唐巡脖子上被架了七八把刀,只要赵静一声令下,他就会立刻人头落地,赵静仔细观其面色,没有从他脸上发现一丝慌乱害怕之情,心里愈加烦躁起来,不知道他是否还留有什么后手。   未免再次着了他人之道,赵静没有立刻要了他的命,而是道“来人,传本宫懿旨,廷尉唐巡假传诏令,擅抄相府,罪无可恕,着罢去廷尉一职,打入天牢,押后受审”   不过半天光景,宰相陈郃与廷尉唐巡就先后被押入了大牢,消息一经传开,就立刻引起了轩然大波,首先到来的就是赵瀚。   “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会从相府搜出天子冠冕服难道陈郃当真包藏祸心,欲取朕而代之”   赵静对他的询问不耐至极,甚至有些后悔和他结盟起来,她这个侄子是容易控制,可也实在太蠢了,一有什么事情就只会急吼吼地质问,什么忙都帮不上,哪像当初她和霍景安联手对付纪勇时,她只需出人出力,别的一切都有霍景安来计划控制,她只要坐等结果就好。这个赵瀚就只会添乱   “陛下先回宫歇着,等本宫将此事彻查清楚,再来告知陛下。来人,送陛下回去。”   眼看自己就要失去一大臂膀,赵静也懒得给赵瀚好脸色了,直接不客气地命人把他请回了承厚宫,又急诏孙行才入宫觐见。   好在这一次没有来什么妖鬼蛇神,孙行才来得很快,从他的脸色来看,他已经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赵静也不和他废话,把细节说了一遍,就询问道“那唐巡的幕后之人到底是谁是不是晋南王世子”   孙行才沉吟片刻,道“殿下可还记得,数月前,殿下与世子联手除去纪勇时,唐巡曾拿着未有殿下凤印的诏令去抄了纪家”   赵静道“本宫记得。”她神色一凝,“莫非他就是在那时生了投靠霍景安之心”   “恐怕正是如此。”孙行才抚须,“以天象为由,抄家查证,再按以谋反之名殿下,这个手段,可是似曾相识啊。”   赵静听得心里一惊“真的是他他什么时候收揽这么多朝臣了”   “这半年来,世子斡旋朝堂,干涉颇多,不少朝臣都见识到了他的手段,生了归属之心,也是情理之中的。”   “一群废物”她忍不住狠狠拍了一下桌案,“就只会见风使舵,墙头两边倒”   孙行才静静道“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这是人之常情。”不等赵静说些什么,他就又道,“殿下预备如何行事”   “自然是彻查陈家谋反一事。”赵静冷哼一声,“本宫就不信了,他还能在这朝堂上一手遮天不成。他能让唐巡押了陈郃,本宫也能押了那唐巡,端看谁能制得住谁”   孙行才皱眉“殿下当真要如此行事”   赵静一惊“先生此言何意”   孙行才道“世子会有如此行动,恐怕是已经得知了殿下变卦一事,他让唐巡收押了陈大人,却没有给陈大人安一个抗旨不遵之罪,让唐巡在打斗中失手杀了陈大人,就说明此事还有转圜之地,这只是他给的一个小小警告。殿下要是继续一意孤行,恐怕”   赵静被他这番话气笑了。警告惹出这么大动静,封了相府,收押了陈家三十几口人,居然还只是一个警告那霍景安还真是好大的心气。   “恐怕什么难道他还要逼宫谋反不成”   “有些事,他不必亲自去做,就会有人替他来做。”孙行才道,“自世子来京之后,朝中人心变化,殿下也是看到了的,多的是人想要向他表明忠心,以示属意。现在事情还没有到最差的一步,只要殿下改变心意,加以郡主从中周旋,那就还来得及,要是等到陈大人在牢中畏罪自杀,一切就都晚了” 第72章   “他敢”赵静一掌拍在案上, “他以为本宫是谁想把对付陛下那套用到本宫身上, 也要看行不行得通唐巡已经被押入大牢, 只要本宫一声令下, 就能立刻取了他的首级,包括太史令, 本宫也一样能要了他的性命。他若想对付本宫,那就来吧”   “殿下三思”孙行才连忙奉劝,“晋南王世子此次明显是有备而来, 我们尚不知其后手如何,就贸然行事, 恐怕会正中了他的下怀”   “那又如何”赵静怒道, “这里是长安, 不是晋南, 三军禁卫都在本宫的把持之下,他一个小小的藩王世子, 难道还能翻了天不成他能给陈家安上谋逆之罪, 本宫也能给他安上一个居心不轨、包藏祸心之罪, 先斩后奏这套把戏,本宫可比他要熟练多了”   听她这话大有要置霍景安于死地的意思, 孙行才深觉不妥,提醒道“殿下, 此次晋南王世子进京, 可并非孤身一人。”   赵静一顿, 被怒火淹没的理智回来了一点“你是说”   后者在她的注视下缓缓吐出了三个字“羽林卫。”   羽林卫, 这个词赵静并不陌生,当初她派人查探藩王诸事时,传来的密函上就专门记载了有关此项的事迹这是由霍景安亲自组建训练的一支军队,其锋之锐,无往不利,号为羽林军,其中又置六列十二卫,俱为精英好手,称羽林卫。   上一次的望朔来朝和这一次的无诏入京,霍景安都是带着他们过来的,因为被冠以护卫之称,并不算违反外兵不入长安的律例,所以赵静一直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以为他是只身一人来的长安,无需惧怕,可以轻易拿下,直到经孙行才此刻提醒,她才猛然惊觉,反应过来这其中的关窍。   怪不得他此番行事这般嚣张,原来是仗着有护卫保护,有恃无恐   这一下子,赵静总算是彻底冷静了下来,除了霍景安难以制伏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也让她不得不重新审视局面,思考起别的应对之法。   段泽明,她的驸马,她那统领三军禁卫的夫君,已经因为缱儿一事和她闹翻,想要征得他的同意驱使三军禁卫,恐怕是难上加难。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本来她就少了一大助力,偏偏那唐巡还是霍景安的人,害得她想再提拔一个廷尉都不敢,生怕一个不巧,新任命的廷尉依然是霍景安的亲信,那他们的动向可全都被霍景安掌握在手里了。   思来想去,赵静都没想出什么好的应对之策,只能无奈地求助孙行才,问道“那依先生之见,本宫该如何行事”   孙行才沉思片刻,道“如今唐巡既已被押入大牢,就不要再去动他,殿下按照正常流程,提廷尉左监为廷尉丞,再召三公尚书等人共同审理此事,陈大人或可有一线生机。”   赵静皱眉,不赞同道“万一那廷尉左监也是霍景安的人,本宫岂不是落入了他的圈套”   孙行才道“廷尉左监可能是世子亲信,三公尚书也可能是,朝中上下,谁都有这个可能,难道殿下就因为这个原因,就谁也不用,坐以待毙吗再者,是谁来审理此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殿下此举所表明的态度,只要让世子明白殿下的求和之意,此事就还有余地。”   “求和”赵静一愣,有些不满道,“如今情势尚未明朗,谁胜谁负还不一定,先生就让本宫向他求和,岂不是以后都要看他的脸色过日子了这让本宫的脸往哪搁”   孙行才深深叹了口气,痛心疾首道“殿下难道还看不出来,现在是谁占着上风把着主动权殿下若再继续这样一意孤行下去,就不怕损兵折将、众叛亲离吗”   损兵折将、众叛亲离   赵静一惊,下意识回想起了爱女跪地哭求、丈夫铁青着脸拂袖而去的情景,不由心中大震,而孙行才还在继续说着“殿下若不服软,陈大人极有可能身死狱中不说,相位也势必会换一个人来坐,到时殿下能有把握将其收为己用,不让他倒向世子吗”   一字字、一句句,都似力重千钧,敲在了她的心上,把她整个人都镇在了原地,无法言语,良久才怔怔道“你说得对本宫是不该继续再一意孤行下去,要是失了朝中的人心,才是真正地败了”   她苦笑道“这世事当真无常,就在今天之前,本宫还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没想到才不过几个时辰,一切就大变了模样。”   孙行才低着头道“臣早已提醒过殿下,若要转投陛下,殿下的动作就要迅速,一旦给世子反应之机,那就什么都晚了。”   “是啊,是本宫晚了一步”赵静定定望着桌案,喃喃自语,“一招错,满盘皆输。”   “此时回头,为时不晚。”孙行才道,“世子就算再怎么不满,看在郡主的面子上,也不会太过紧逼,只要这门亲事不出差错,一切就还有回旋之地。”   赵静一个激灵,回过神来,眼中再现精光“没错,本宫还有缱儿,本宫没有输,也不会输。”   七月十九,相府陈家被抄,搜查出天子冠冕服,宰相陈郃及一干陈家人等以谋逆之罪被打入大牢,长公主闻之震怒不已,在以无令抄家之罪将廷尉唐巡罢官收押之后,提廷尉左监肖明知为廷尉丞,另诏三公尚书等人将两案并处,共同审理,势要彻查清楚,一时间,朝堂上下都震惊不已,议论纷纷。   七月廿三,吉日,宜纳彩、订盟,就在朝堂还在为几日前的陈相谋逆、廷尉被黜一事惊疑不解时,成阳长公主府已是门户大开,一百二十八台嫁妆如流水般出了公主府,被段逸等十二名世家公子护送着,浩浩荡荡地往晋南王府而去。   嫁妆共一百二十八台,俱为红木紫檀所制,每一台都由四个挑夫挑着,压弯了扁担缓慢前行,引起了不少人的议论。   “嗬,快瞧那些嫁妆,一箱箱的,看上去就分量十足,四个汉子抬着呢,得有多重”   “少见多怪,长公主和大将军就这么一个女儿,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真正的掌上明珠嫁妆自然要多丰厚有多丰厚了。听说当年长公主下嫁大将军时,也是这样红妆十里,如今再嫁女儿,只有多的份,没有少的份。”   众人一阵啧啧低叹,又有人道“听说长乐郡主貌比天仙,晋南王世子对其一见钟情,甚至为了她拒了陛下的赐婚,就是前一段日子出嫁的那位公主,听说可是差点惹怒了龙颜呢。”   “这事谁不知道,瞧见那位年轻的俊俏公子了没就是最前头骑着高头大马的,他是长乐郡主的兄长,端看他这般模样,就知道长乐郡主是何等姿容了,要不然晋南王世子怎么会为了她拒婚呢。”   “真想快点看到那位郡主出嫁呀,也让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瞧瞧真正的天仙人儿是什么模样”   底下人议论纷纷,有不少都淹没在了喧天的锣鼓声中,但也并没有减少围观者的兴致,伴随着人潮的涌动,嫁妆如长龙般慢腾腾往前行去,让街头巷尾都充斥着热闹的氛围。   兰渠阁。   由于这一次是送嫁妆出去,府内不必开门迎客,故远没有上一次接聘礼来得热闹,只在把嫁妆抬出大门时热闹了那么一时半会,就很快安静了下来,坐落于内苑的兰渠阁就更是清净了。   段缱一大早就起了身,不过因为段逸叫来了不少交好的王孙公子帮忙护送嫁妆,一群男儿济济一堂,就没有到前院去,而是靠着绮窗,斜倚着桌案,拿着个绣绷子绣起了花样。   采蘩看她绣了半天,花样子也没什么变化,甚至还绣错了几针,就知道她心思不在这上面,故意上前笑道“郡主你听,外头的锣鼓声热闹极了,想来嫁妆已经出了大门,正在往王府送去呢,也不知多久才会送到。”   “你说嫁妆可巧了,”话音刚落,帘子处就传来采薇的声音,她掀起珠帘,走进里间笑道,“奴婢刚才差人去问了声,说是嫁妆才抬了出去,外头围了不少人在看呢。这般大的场面,也不知道要艳羡多少姑娘家。”   前一句话,她是接了采蘩的,这后一句话,则是对着段缱说的。   因为赵静的临时变卦,段缱着实不安了几天,好在段泽明力挺这门亲事,又派亲兵来守着院子,让她安心了不少,今日嫁妆顺利送出大门,更是让她最后的一点不安也没了,满心只余欢喜,听见两个丫鬟打趣自己,忍不住微红了脸,轻嗔道“谁让你们去打听这些了,不过是送个嫁妆,有什么好说的。”   采薇笑道“有什么不好说的这嫁妆里的门道可多了,听顾妈妈说,郡主的嫁妆在整个长安城里可以说是数一数二的丰厚,就是永嘉长公主,也没这样十里红妆呢。等郡主八月出嫁,那排场就更不用提了,听大公子的意思,是要府里摆上三天三夜的流水席呢。”   前面的话段缱还能听着,到了后面,她就忍不住莞尔了“阿兄的话也能当真三天三夜的流水席也亏他想得出来,要是让爹知道了他这个想法,肯定又是一通教训。”   采蘩道“说不准这事能成,将军不喜铺张浪费,但殿下素来疼爱郡主,大公子要是上殿下跟前说这一项,说不定和殿下一拍即合呢。” 第73章   提起赵静,段缱的笑容就是一僵, 她低下头, 抚摸着凹凸不平的刺绣花样, 若无其事道“娘也不会同意阿兄这么荒唐的想法的。好了,别说这些闲话了,你们两个与其有空在我跟前说笑, 不如去教导教导行露湛露她们,平日里我多倚重你们二人, 少了对旁人的调教, 如今她们既要随我陪嫁, 少不得要费点功夫教着, 免得到了王府出什么差错。”   时下规矩,但凡大户人家嫁女, 都会挑几房下人陪嫁, 彼时赵静尚未改变心思,对于段缱的陪嫁人选,也都是用心挑了的,光是丫鬟,除去采蘩采薇就有六个,俱为手脚伶俐、心实口实之人。其中以行露湛露两人容貌为最,一个清丽雅致,一个明艳妍丽, 一看就知道是用来做房里人选的。   对于这两个丫鬟, 说段缱不介意, 那是骗人的,虽然霍景安曾经对她说过,这一辈子都只会有她一个人,永远都不会背叛她,但要她毫无芥蒂地收了她们,还是有些强人所难。只是别家都这么挑选陪嫁丫鬟,没道理到了她这就变了,只能点头收下,好在这两个都是家生子,知根知底,看着也比较老实,又有卖身契在手,不怕出什么变故。   段缱的这些心思,采蘩采薇并不知晓,但两人都是从小服侍她长大的,忠心耿耿,在得知行露湛露有可能成为霍景安的房里人后,她们对那二女就有些看不惯起来,听闻此声吩咐,更是敛了笑意,不复先前的轻松神色,倒让段缱心中一暖,把闷气去了几分。   说到底,也不过是两个丫鬟而已,容貌虽然出挑了一点,可比起自己来还是差了不少,不必把她们放在心上,霍大哥也对自己保证过,一生不负,只此一人,自己要相信他才是。   这么想着,段缱的眉眼就柔和了几分,她浅笑着对两人道“好了,都下去吧,别在这杵着了。”   采蘩采薇福了福身,正要退下,就有一个丫鬟掀帘走了进来,对段缱行礼道“郡主,长公主殿下从宫里回来了,想见郡主一面,可是门口的护卫拦住了殿下,说是说是没有将军或郡主之命,不能放殿下进来。前头已经僵持住了,守门的小子看着不对劲,连忙跑过来告诉了奴婢,让奴婢问郡主一声,这事该怎么办”   段缱一惊“娘她要见我”她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绣绷子,“她回府了”   “是,正在苑门处和护卫僵持”见她神色不对,那丫鬟的回复就变得有些小心翼翼起来,“郡主可是要见上一面”   采蘩采薇也很惊讶,对视一眼,又把目光转向段缱。   “郡主”采蘩问了一声,采薇也关心地问道,“郡主要见殿下吗”   段缱怔怔坐着,没有发声,好一会儿才道“采蘩,你去前头让护卫放行,哪有女儿闭门不见母亲的道理呢。”   采蘩微微蹙了蹙眉,对于她现在的状态有些担心,不过还是应了一声,离开去了前头。   打发走采薇和另一个丫鬟后,段缱就一人呆坐在绮窗之下,出神地望着一处地方,直到指尖传来一阵刺痛感,她才回过神来,收手一看,发现指腹被绣花针戳破了皮,正往外冒着血珠。   她望着血珠发了会儿呆,才想起要止血,把绣绷子放了,从怀中掏出帕子裹住指腹,做完这些,门口就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她站起身,下一刻,门帘就被一人掀起,赵静一袭宫装,款款迈步走了进来。   段缱看着赵静愣了片刻,才想起要敛衽行礼“女儿见过母亲。”心里既有疑惑,也有紧张不安,不知道她今日来此是为了什么。   特意在嫁妆送出去的今天过来,母亲是终于想明白了,还是另有目的   常年的身居高位让赵静身上有了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穿着长公主服饰时更是如此,但在面对段缱时,这股威严很容易就会被慈爱替代,今日也是如此。   “你这孩子,和娘之间用得着这般拘束吗,行什么礼呢。”她笑着上前,拉着段缱在榻上坐下,亲昵的神情一如既往,仿佛前几日的事情不存在一般。“你在宫里住了将近一年,回家里住可还习惯最近长安雨水不断,到处都泛着潮,你这儿没事吧”   她这样的态度,倒让段缱有些不知所措起来,她抬头看了赵静一眼,又低下去,有些局促地小声道“还好,家具都刷过一层漆,没受什么潮。”   赵静一笑,想和往常一样握住段缱双手,却发现她一只手上裹着帕子,不由疑道“怎么了,手上怎么包着帕子”   “没什么,”段缱下意识地缩了缩手,握住帕子,道,“刚刚在做绣活,不小心被针扎了一下。”   赵静就皱了皱眉“怎么这么不小心,快让娘看看伤口。”   和往日无二的爱护,却让段缱整个人都不自在了起来,她迟疑着没有伸出手去,只道“没事,就是破了点皮,不碍事的。”   见她如此,赵静也没有坚持,只是苦笑道“缱儿这是和娘生分了是因为上次的事情”   段缱微微摇了摇头,低声道“娘误会了,女儿没有这个意思。”   赵静自然不会相信她这句话,不过依然微微一笑,顺着她这话说了下去“没有就好。娘知道,娘那天的举动伤了你的心,可是娘做的这一切都不是为了害你,你要知道。”   “女儿知道。”段缱低声道,“娘是为了让女儿有更好的前程,可是女儿不需要这样娘,女儿这一辈子只愿意嫁给霍大哥一人,除了他,女儿谁也不嫁。”   赵静笑道“你的心思,娘何尝不知你放心,娘已经拒绝了陛下的要求,你和你霍大哥的亲事照旧,你不必再担心了。”   段缱一惊,有些欣喜地抬起头“娘是说真的”虽然嫁妆已经送出了公主府,可她一直觉得这是父亲拍板的结果,母亲依旧想把自己嫁给赵瀚,如今亲耳听见母亲不再反对这门亲事,她自然惊喜万分。   “娘什么时候骗过你了”赵静笑道,“说起来,娘能这么果断地拒绝陛下,还要多亏了你的霍大哥。”   段缱一愣,有些不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霍大哥这件事和他有关”   赵静道“你待嫁闺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是自然的。这几天,整个朝堂都差点因为你的霍大哥天翻地覆了。”   “什么”段缱惊讶道,“天翻地覆娘,这话从何说起”   这些事情,还真不好从哪里说起。   在听从孙行才的意见,让三公尚书等人共同审理陈家“谋逆”一案后,几天过去了,案情没有多少进展,牵扯进来的人却是越来越多,甚至在昨天,御史中台竟然上奏检举陈家一案或与车郎将宋狄有关,这是要把晏平侯一家拉下水啊   赵静差点气得摔了这份折子,那霍景安的手居然伸到了兰台,这朝中到底还有多少人是他的心腹,他的眼线除了陈家之外,他还要借这件事除掉多少人是不是到最后连孙行才也要牵扯进这桩案子里面   他这哪里是警告,分明是在把她逼向绝路,是要把她的左膀右臂全部卸个干净   好不容易才从震怒中冷静下来,她再次急诏孙兴入宫商议,孙行才的意见依旧是等,让她等婚期,等霍景安的反应,可她如何能等离八月婚期还有半个月的光景,现在才不过几天,小半个朝堂就卷入了此事,再拖半个月,这件事会拖成什么样子   幸好,她还有缱儿,这件事还有转圜的余地。未免霍景安误会什么,她按捺着等了一天,直到嫁妆送出了公主府,她才从宫里回来,没想到段泽明竟是不顾夫妻情分,在兰渠阁周围派了亲兵把守,要不是缱儿心软,她就真的被拦在外面进不来了   回想起这几日发生的种种事情,和刚才被堵在苑门处的难堪,赵静的脸色就变得有些难看起来,段缱看在眼里,心里越发不安,不知道母亲是在为了什么事情生气,霍景安又做了什么事,惹得前朝几乎天翻地覆。   赵静很快收敛了怒容,看向段缱,轻叹口气道“这几日长安发生了许多事,说出来,你或许都不会相信你的霍大哥得知了陛下想以皇后之位聘你为妻的事,很是生气,竟然指使他人污蔑忠臣良将,把朝堂搞得乌烟瘴气。你陈姐姐一家被他按上谋逆之罪,全部关押进了大牢,还有宋太医他们一家,也都岌岌可危,娘看他是快要气得失去理智了。”   “陈姐姐宋太医”段缱一惊,“怎么会呢霍大哥怎么会陷害他们”   赵静叹道“娘也不知道,可他就是对他们下手了。他若是痛恨娘摇摆不定,想对付娘,那就冲娘来好了,可他这样下去,把朝堂搅和得不得安宁,恐怕会给其他真正居心不轨的人可趁之机啊。”   段缱原先还感到吃惊和不可置信,一直到后来,她越听越不对劲,一颗心慢慢沉下,轻声问道“娘,你和女儿说这些,是想要女儿做什么吗”   赵静微笑道“缱儿还是这般聪慧。也不是什么难事,娘只是想让你劝劝他,让他早日收手,还朝堂一个安宁。” 第74章   果然如此。   段缱心里一沉, 就算早就猜到了母亲会有此一言, 但在亲耳听见这一番话时, 她还是忍不住感到一阵失落, 同时也有几分透彻和了然。   她早就该明白的,母亲不可能为了说些家常小事就专程过来见自己, 道歉就更不可能了。   原来这才是母亲的目的,让她去劝霍景安收手,不要再“陷害那些忠臣良将”。   她抬头看向赵静, 轻声道“娘今日来此,为的就是这事”   赵静看出她的黯然, 心中一紧, 未免她不答应, 连忙加重了语气道“这可不是什么小事, 缱儿。现在朝堂已经乱成了一团,人人自危, 不得安宁, 再这样下去, 就要酿成大祸了。”   她伸手握住段缱双手,一派恳切道“娘知道, 你还在怨娘,当日娘没有一口回绝陛下, 是娘不好, 娘做错了, 你怨娘是应该的。可你不能为这事就和娘置气, 不顾那些忠臣良将的死活,你素来明理,应该知道轻重缓急。”   她说得语重心长,段缱却听得心中发苦,包裹住自己双手的温度与从前无二,可她却再也感受不到那份温暖了。   “女儿知道。”她露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关乎朝堂大事,女儿自然不会任性妄为。我我会去劝霍大哥的,可是我们现在连面都见不着,娘要女儿去劝他”   见她应下此事,赵静心头一松,舒了口气,发自内心地微笑起来“这个简单,娘早就想好了让你们相见的法子,你只要记得多多劝他就好。缱儿这么聪明,想必不会让娘失望的。”   居然连相见的法子都想好了。段缱沉默一瞬,道“那要是劝不住呢”   “怎么会劝不住”赵静笑得轻松,“他本就是为了你的事才气昏了头,如今你亲自去劝他,他又怎么可能不收手呢好了,别担心这些有的没的了,快起来换身衣裳,你这一身行头窝在家里还行,去见他就有些随意了,妆容也要重新画一个,好在你底子强,不必多么繁杂,略施粉黛就行。”   段缱听她这话的意思,像是马上就要去见霍景安一样,不由一愣“我们现在就要去见霍大哥吗”   不等赵静回答,她就明白过来,阿兄带着嫁妆去了晋南王府,父亲又在军中,府里没有别人,要把自己带出公主府,现在是最佳的时机,更何况听先前之言,这件事似乎已经不能再拖下去了,自然越快越好。   赵静的回答也验证了她的猜想“不错,娘今日就让你们两个见上一面。”   说着,她就扬声唤采蘩采薇进来,吩咐二女给段缱梳妆打扮,又命寄琴取来华服霓裳,仔细挑了件红底绣梅的给她换上,另配一条百蝶薄纱披帛,把段缱整个人都打扮得华彩丽人,耀目明艳。   整个过程中,段缱都不发一言,看似柔顺和婉,实则却是暗生抵触,心道自己只不过是去见霍景安而已,娘就这么殷勤地给她梳妆换衣,是把自己当成什么了去以色侍人吗   她越想,心底越不舒服,赵静的笑容也变得格外刺眼,可她最终选择了沉默,什么也没说,由着采蘩采薇给她重新编发,簪钗戴环,点唇描眉。   赵静在一旁看着,不时出声指点两下,最后从妆奁盒里挑了一支步摇,让采蘩给她簪上。   步摇上缀着浑圆光亮的珠玉,累金烤蓝,熠熠生辉,段缱一眼就认出这是霍景安当日亲手给她簪上的,这支步摇从赵静处转递到霍景安的手里,最终落在自己的发间,她曾一度为此欣喜,一连戴了几十日,直到最近两个月待嫁闺中,她才偶尔摘下,不再时时刻刻簪着,没想到却又在今日再度簪上了。   仔细回想,其实母亲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不再单纯地对待自己了,让自己精心打扮,去亲近霍景安,主动投怀送抱,说是为了加深两人间的感情,其实只是用来帮助她笼络人心、巩固势力的手段而已,或许再早一些,把自己时时接进宫里住着,说不定也是为了能多多接触赵瀚,母亲的算盘,原来从一开始就已经打好了。   意识到这些,段缱心里一阵发冷,忽然间觉得自己素日敬爱的母亲陌生得可怕,思及平日母亲对自己的爱护,又不确定起来,想着或许是自己多心了,娘这么疼自己,怎么可能会这样看待自己呢   她心中的柔肠百结,赵静浑然不觉,依旧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婢女给她梳洗换装,就这么过了小半个时辰,段缱梳妆完毕,赵静上下打量一眼,满意地点头笑了“就是这样才对,来,跟娘回宫”   就在采蘩采薇忙着给段缱梳妆打扮时,长安另一头的晋南王府,也正处于一片热闹当中。   一百零八响的鞭炮一共响了六串,直弄得门前烟雾四起,硝味弥漫,待喜炮燃毕,王府就门庭大开,管家携仆役迎上,恭敬地拜过段逸,就命挑夫把嫁妆抬进王府,一共一百二十八台的嫁妆,光是搬进府里就费了不少时间,且每台嫁妆俱由四名大汉挑担,犒劳的酒水喜钱发了几阵都不见停。好在这些人只在外院休息,不入中门,只有以段逸为首的十二名王孙公子被请进了大堂,因此外边虽然忙碌,里面却是井井有条,热闹,却不忙乱。   霍景安并没有在大堂等着,而是由他的长史刘用出面招待众人,直到一盏茶后,他才从堂前出现,与众人互相见礼。   他一袭苍色袍衫,长发高束一尾,端的是潇洒轩昂,只是却面无表情,周身也散发着生人勿进的生冷气息,让不少有心想与他结交的人都退却了脚步,不敢上前搭话。   晋南王世子性冷难近,众所周知,因此对于他的难以接近,众人都没有放在心上,只有段逸对此心生不满,心道你这板着脸的样子是给谁看,我妹妹的嫁妆你还收得心不甘情不愿   他越想越生气,也越看霍景安越不顺眼,眉头一皱就想上前质问一二,幸好被熟知他性情的小厮及时扯了一把衣袖,这才醒悟过来,他今天是来给妹妹送嫁妆的,是来结亲的,不是来结仇的,要是跟霍景安争执起来,他爹非打断他的腿不可,只得悻悻放弃。   众人各异的心思,霍景安全都没放在心上,他这几日因为赵静的变卦正在气头上,只是为了段缱的面子,这才勉强压下火气出来招待宾客,好在他一向冷淡示人,就算板着脸孔,旁人也都以为是他平素性情,并没有多想,这一场送妆礼,算是宾客尽欢。   约莫半个时辰后,来客全部离去,嫁妆被齐整地安置在了后院,由于两人在大婚后就要南下,一些大件的物什都要先归拢好,等亲事一办便先人一步运往晋南,故宾客一离开,管家就去了后院,按着册子把嫁妆分门别类。霍景安则是坐在大堂,冷着张脸沉默不语,刘用立在一边,不敢轻易打扰。   少倾,忽有门子入内禀报,道是皇长公主派遣黄门令过府宣传口谕,请世子接旨。   刘用听罢就是一惊,小心地看向霍景安“世子,这”   霍景安神色不变,像是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出,淡声吩咐门子“让他进来。”   门子得令,很快就请着黄门令进了大堂。   看见霍景安,黄门令细细地咳了一声,拉长了声音道“皇长公主有旨,请晋南王世子跪地接旨。”   霍景安面无表情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那黄门令身为宫侍之首,掌侍左右,通报内外,深得赵静器重,东宫大半的旨意都由他宣出,便是官高位重之家,见了他都只有恭敬跪迎的份,哪里受过这等冷遇一时暗生恚怒。若是旁人,他早给了一个没脸,偏生这位晋南王世子实权颇大,风头甚至都隐隐有压过长公主的趋势,他浸淫宫中多年,早练就了一身看人下碟的本事,面对此情此景,也只能硬挤出一张笑脸躬身作揖“殿下有旨,宣晋南王世子即刻入宫觐见,不得有误,钦此。”   霍景安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大堂中一时陷入寂静,就在那黄门令脸上的笑都快挂不住时,他才缓缓开口“下臣接旨。来人,送大人出府。”   按理,既然赵静的口谕是即刻入宫,不得有误,那么霍景安就应该随黄门令一道去宫里,可他此番发话,黄门令竟不敢接茬,直到门子上前送客,这才大着胆子赔笑说了一句“朝事繁忙,殿下今日是特意空出来宣召世子的,还请世子不要耽搁太久,让殿下久候。”   霍景安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黄门令无法,只得道了声“小人告退”,随着门子离开了大堂。   等人离开后,霍景安又静了片刻,才吩咐刘用“把卢昌叫过来。”   刘用应声退下,不多时,就带着一名武夫打扮的男子入了大堂,那男子一见到霍景安,便下跪抱拳,行礼道“卢昌见过世子。”   “今日长公主都去了哪里”   “回禀世子,长公主今日辰时四刻出了宫门,前往长公主府,于巳时三刻携长乐郡主离府回宫。”   霍景安默不作声地听着,面上波澜不惊“好,我知道了,你退下吧,继续吩咐底下人看着。”   “是,属下告退。”   目送着卢昌退出大堂,刘用转头询问霍景安道“世子可要入宫觐见”   霍景安站起身“是要入宫,不过不是觐见。”他嘴角勾起一个讥讽的笑容,“特意把长乐郡主带回宫里,不就是想要我过去吗,那我就如她的意好了。去,把我的马牵过来。”   一路疾驰到丹凤门前,日头差不多已经升到了当空,这半年来霍景安多次出入宫廷,守门的禁卫早就认得了他,没有也不敢盘问腰牌,直接让道放行,就这么让他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东宫。   至临华殿前,早有宫女在此等候,见他到来,便上前敛衽一礼,请他随自己而来,却是把他往偏离临华正殿的西边带去,直到碧玉阁处,才停下脚步,转身对他行礼道“请世子入内。”   霍景安在心里嗤笑一声,抬脚迈入楼阁。   自从段缱回府居住后,这碧玉阁他就再没来过,如今时隔两月再次踏入,竟有了一种恍然隔世之感。   阁里的布置一如既往,只是多了几分冷清,他扫了一圈,没有见到段缱的身影,就掀起织锦门帘,往里间走去,果然在珠帘后边望见了熟悉的身影。   段缱对窗而立,长裙曳地,仿佛一朵灼灼盛开的海棠花,她微微仰着头,似乎在想着心事,长发如瀑般披下,日光透过窗格洒在她的身上,给她蒙上了一层金灿灿的光晕,仿如梦幻。   霍景安看着,心就柔软起来,这几日堆积的怒火与不满在顷刻间消失殆尽,只余一腔柔情,驱使着他抬步上前,伸手挑起珠帘。   珠玉碰撞的声音清脆地响起,段缱睫翼一颤,转头朝他这边望来,发间步摇随之一动,闪着熠熠的辉光,如同星茫。   两人四目相对。   他含笑唤道“缱缱。” 第75章   在见到霍景安之前,段缱是有些不安的。   母亲说的那些残害忠臣良将之言, 她一个字也不信, 至于把朝堂“搅翻天”、让众人都“不得安宁”, 她不知晓实情,或许这是真的,但不论真假如何, 都是母亲变卦在先,霍景安是被惹恼了才出手反击, 于情于理都无可厚非, 母亲却仿佛他做了大错事一样, 要自己去劝他住手, 这简直简直是厚颜无耻。   对于赵静,段缱一向是敬重的, 就算是之前, 赵静在这门亲事上临时变卦、出尔反尔,她也是震惊和不可置信居多,失望虽有,却还保留着一线天真的期冀,直到今日,她亲眼所见赵静颠倒黑白,把一切错处都推到霍景安身上,这才彻底死心, 对其完全失望, 不再抱有任何期待。   之所以跟着回宫, 也不是因为她被说动了,而是她的确想见霍景安一面,想知道这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母亲是否真的回绝了赵瀚,他们的亲事又是否能够顺利继续下去。   这半个多月,她都过得惶惶不安,几次梦见被母亲阻拦,被硬逼着嫁给赵瀚,满头冷汗地醒来,却只有空荡荡的房间与不明内情的丫鬟,无人可寻安慰,那种孤寂几乎要将她压垮,惶恐、疲惫,都让她无力再承受更多。   在那样的境况下,她对霍景安的思念变得越发强烈,她思念他,想念他,想见到他,和他说话,陈诉衷肠,却又害怕见到他,怕他因为母亲的变卦而对段家不喜,甚至连带着对自己也不喜起来。   她就这么在忐忑不安中等到了霍景安的到来,当转眸望见他的那一刹那,她惊喜万分,却也迟疑不安,甚至紧张得不敢开口说一个字。直到霍景安眉眼含笑地唤了她的名字,她才打消了所有的疑虑,快步上前,扑进了他的怀中。   “霍大哥”   她紧紧抱着他,压抑着激动轻声呼唤。   对于段缱的举动,霍景安毫不意外,早在刚才对视的时候,他就发现了隐藏在她惊喜目光下的紧张不安,不用想也知道是为什么,所以为了打消她的疑虑,他率先笑着唤了她一声,果然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热切回应。   “是我。”他低声回道,环住她纤细的腰肢,在她鬓发间落下一吻,“我在这里。”   听见他和以往一般无二的温柔回应,段缱心中一酸,眼底泛起一阵泪意,勉强才忍着没有让它落下。   “霍大哥我好想你。”   她的声音很细,轻柔绵软如同柳絮,但只要仔细听,就能察觉出其中的哽咽之意,霍景安岂会不觉在这件事上,他们两人都受其所害,他尚能出手对付别人来发泄怒火,她却是毫无办法,只能在府中干等,一想到她这半个月不知道是怎么过的,又会是如何的担惊受怕,他就一阵心疼,不自觉收紧了手臂,加大了拥抱的力度。   “缱缱。”他俯身将怀里人更紧密地搂紧,低声呼唤她的名字。“缱缱”   段缱被他箍得肩膀有些发疼,但什么都没说,柔顺地倚靠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的心跳声一下下传进耳里,把自己一颗七上八下的心也带得平静起来。   熏风缓缓从窗棱吹入,拂过两人向外荡开,带着夏日末尾的暖意,流入两人心底。   段缱就这么安静地靠在霍景安的怀中,直到泪意彻底退下,激动的心潮也完全平复,才稍稍动了一下身子,想要退出怀抱。   霍景安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但没有松手,而是又抱了她片刻,才放开了她,后退一步,在两人间拉出些许空隙,低下头仔细端详她。   段缱迎上他的目光,在怔了一瞬后垂下眸,开口想说些什么,却被霍景安抚上脸颊的手掌给打断了。   他的掌心很温暖,虎口处有着一层薄薄的茧子,轻微的粗糙触感不仅没有带来任何不适,反而让她更觉得安心,手掌也是轻轻贴着面颊,像在呵护着珍宝一般,轻柔而又温和。   “你消瘦了许多。”霍景安看着她,柔声开口,也只有在面对她时,他的声音才会变得柔和起来,“这些天,你一定过得很不容易。”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段缱好不容易逼回去的泪意再度上涌,睫翼一颤,一滴泪珠就这么顺着滚落了下来,落在他贴着她脸颊的拇指指腹上。   霍景安手指一僵,不等他有所动作,段缱就飞快地后退一步,抬手拭面,本是想将泪痕擦干,却不想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般不受控制地落下,她越擦,落的泪就越多,仿佛要把这几日的委屈都一同流尽了。   泪珠滚滚而下,很快就模糊了段缱的视线,她不想在霍景安面前哭成这幅模样,连忙急急忙忙地拭泪,但泪意哪是能轻易止住的就当她想转过身去时,手腕忽然一紧,霍景安抓住了她的手,阻止了她继续拭泪。   “别擦了。”他压抑着声音道,“不要再擦了。”   段缱听出他声音里包含的痛苦之意,心中就是一颤,深吸口气,好歹止住了接下来的泪意,带着满脸的泪痕抬头看向他。   “霍大哥”   双颊被温暖覆住,霍景安捧起她的脸,低头吻上了她的唇。   她的唇上还沾着刚才的泪水,咸味伴随着苦涩涌入两人口中,让这个吻也染上了几分沉重的味道。   段缱闭上眼,一滴泪珠从眼角滑落,悄然消失在鬓发之中。   她微微张开樱唇,主动让霍景安加深了这个吻,感受着从他处传来的热度与温暖,觉得这几天来的惶恐不安和见到他时的委屈酸涩,都在这个吻中渐渐消弭了,只剩下满满的安宁与平静。   这个吻绵长而又温柔,等到两人分开时,段缱脸上的泪迹都已经半干了,还剩下的一些,则是被霍景安轻柔地擦净。   段缱有些害羞地低下头,她和霍景安两个月没有相见,原本已经习惯的亲密举止也变得不适应起来,刚才是情到深处,如今从情迷意乱中清醒过来,回想起自己刚才一边流泪一边亲吻的模样,她就感到一阵难为情,霍景安的指腹又在她脸上摩挲,就更是双颊发烫,难以抑制地泛起红晕来。   殊不知,她的这份娇羞,对霍景安又是一种冲击,好不容易才克制住再度亲吻的冲动,放下手,轻咳一声道“你娘宣我入宫,却让我们两个见面,想来,是对你有什么吩咐”   段缱一滞,她之前都在有意无意地忘记着这一点,没想到霍景安却主动提起了它,不由面色一白,心从云端跌入谷底,深陷泥中。   “是。”缠绵带来的温情迅速冷却,她全身都发着冷,连话都说不完整一句。“我娘让我劝你收手,让你不要再陷害那些忠臣良将”   “陷害忠臣良将你娘是这么说的”霍景安神色一暗,“那你呢你也信吗”   段缱一个激灵,抬起头道“我自然不信霍大哥,我当然相信你不是那样的人,更何况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   “更何况”她垂眸避开他的目光,喃喃道,“此事是娘有错在先,她出尔反尔,不守约定,你出手回击,是在情理之中”   “不要去管那些情理。”霍景安道,“是谁有错在先都不重要,我只问你一句,你信不信我”   段缱低声道“我一直都是相信你的,霍大哥。”   这一句话出来,霍景安心头就是一松,他信任段缱,也相信她不会听信一面之词,但心中依然还是会有些顾忌,怕她选择相信赵静,此刻见她毫无保留地相信自己,丝毫不为赵静辩护,心底就忍不住涌出一股喜悦。   “你就这么相信我”他微微弯起唇角,放缓了声音道,“你娘肯定不止跟你说了这些,她还说了些别的什么”   段缱一愣,忽然意识到从他们见面以来,霍景安就再也没有称自己的母亲为“殿下”过,一直都是各种指代,看来娘这一次的确是惹恼了他。   她的沉默不语让霍景安心中一沉,有了误会,好在没过多久,她就抬起头道“这两个月我都待在家里,不清楚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娘说的话,我也不敢全信。不过她说陈姐姐、陈相一家因为你全部被关进了大牢,是真的吗”   听她话中没有质询责问之意,霍景安心中稍霁,想了想,道“这件事的确和我有关,但要说我陷害忠良,完全是无稽之谈。你应该知道我是为什么动怒的,你娘明摆着就是要反悔,甚至有取我性命之意,我若不动手,就会任人宰割,只得先下手为强。”   段缱一惊“取你性命这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霍景安淡淡反问,“就说今日宣我入宫,你以为,她是真心想让你来劝我住手的吗”   段缱先是有些费解地看着他,片刻之后,她猛地睁大双眼,白着张脸往后踉跄一退。   “不不会的”   不可能,这不可能   母亲怎么可能以自己为饵,引霍景安入宫,来个瓮中捉鳖呢这太荒唐了,绝对不可能的,娘怎么可能这么对待自己呢   在段缱心中,赵静虽然被权势熏心,想逼着她嫁给赵瀚,但到底是自己的生母,她会死心,会觉得失望,却从没有把母亲往最坏的方面想过,因此甫一觉出霍景安言中之意,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不可能,可霍景安就那么定定地看着她,她就是再不愿意相信,也无法再自欺欺人下去。   怎么可能呢母亲怎么会这么狠心呢   她恍惚,失落,不敢置信,直到最后神情浮现出绝望,霍景安看得心中不忍,低低叹了口气,道“好了,你放心吧,这种事是不会发生的。我怎么可能会让你难做呢,你娘纵是有这个心思,也是成不了事的。”   段缱又是一怔。   成不了事这是什么意思   “你早有准备”   “没有准备,我怎么会单刀赴会”霍景安道,“更何况还有你在这里,我不会拿你的性命冒险。”   段缱苦笑,霍景安不会拿她的性命冒险,可母亲她的亲生母亲,却愿意拿自己女儿的性命来冒险,事情都到了现在这种地步,她居然还不愿放弃。   她低下头,抱着仅剩一丝的希望低声问道“霍大哥,会不会是你想错了娘娘她不会这么心狠手辣的”   霍景安不想打碎她的希望,但也不愿意骗她,或者说,就算他开口骗她,她心底也还是不会相信的。   自欺欺人,只会越欺越伤而已。   “或许是吧。”他只能这么说,“反正你娘这如意算盘是打不成了,既然我和你现在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那我们就当做她没有这个打算好了。有些事,就让它过去吧。”   段缱没有言语。   霍景安也理解她此刻的心情,遂上前一步握住她的双手,本想安慰她一两句,却在低头时瞥见她指尖处有着一块血痂,不由眉头一皱,握住她的指尖道“你的手怎么了”   段缱没有反应,他又问了一声,她才怔怔道“没什么,被针刺了一下。”   “针刺”霍景安皱眉道,“怎么会被针刺”   “就是绣些东西。”段缱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也没这个心思和他详细解释,只能含糊道,“一不小心就被刺着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涂药了没有”   “小伤口,用不着涂药。”她道,目光定定的不知道在瞧哪处,“我就是想不明白,”她喃喃道,“为什么她会这样,都到了现在这种地步,她还是执迷不悟。”   霍景安开始后悔刚才把话都说开了,何必让她知晓自己母亲的真面目呢,给她一个收手的承诺,让她以为这件事已经揭过了多好,她可以继续安心地做女儿,当郡主,快快乐乐地嫁给自己,不用像现在这样,就算最后皆大欢喜,心里也还是永远都会有个去不掉的疙瘩。   不过现在后悔也晚了,他只能无奈一笑,道“你娘是什么性子,你应该比我清楚。她掌权多年,哪会这么容易地对他人低声下气地求和更何况我此番出手,让她元气大伤不说,恐怕也会失去朝中大半人心,更要紧的,还是她和赵瀚之间的交易变得彻底不可能了。你觉得她会不对我怀恨在心”   段缱心中一紧“可是,那也不一定”   “人在事败之前的挣扎,总是疯狂而又盲目的。”霍景安道,“我只身入宫,不带护卫,多么好的一个翻盘机会,你觉得她会放过”   临华正殿。   赵静阴沉着脸,极力忍耐着怒气质问跪在下方的卫尉“怎么回事为何汀兰轩无人埋伏本宫昨日嘱咐你的话你都忘了吗”   汀兰轩位于碧玉阁左侧,赵静本来已经吩咐好了禁卫,让他们都埋伏在其中,只待自己一声令下,就冲进隔壁将霍景安拿下,这是她最后的翻盘之机,也是最容易成功的一次,为了能够一击必胜,她甚至把女儿都豁了出去,可事到临头,却发现号令无人应,如何能够不勃然大怒   “到底怎么回事你的人呢”   “我的人,都听我的吩咐各司其职,巡逻宫中,守卫左右。”一个冰冷的声音从殿外传来,“不是用来让你做这些杀人越货的勾当的。” 第76章   赵静霍然起身。   她看着层叠帷幕后熟悉的身影, 神色从震惊转为震怒“是你”   “是我。”段泽明大步踏至宫殿中央, 瞥一眼跪在地上的卫尉, 沉着脸吩咐, “退下去,没有我的命令, 谁都不准有任何轻举妄动。”   卫尉应声退下,赵静本就怒火中烧,见此情景更是惊怒不已, 带着一丝不可置信地质问段泽明道“驸马,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 你还不明白吗。”   “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这句话该我来问你。”段泽明沉声道, “伏兵十面, 伺机而动, 赵静,你想做什么杀了霍景安吗”   他眉头紧皱, 眼底酝酿着黑沉的风暴, 显然对赵静此举感到十分愤怒。   “不错”见计谋被完全识破, 赵静干脆一口承认了,断然道, “我是要杀了他,他今日只身入宫, 不配刀剑, 不带护卫, 是杀他的大好时机我为什么不能杀他倒是你, 身为我的驸马,我的夫君,竟然帮着外人对付我,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   “那你还记不记得自己的身份”段泽明怒道,“除了你金尊玉贵的皇长公主之外,你还是缱儿的亲娘你这么做,是连缱儿的性命都不想要了吗”   “我自有分寸,碧玉阁的茶水糕点里都掺了迷药,只要霍景安服下,我就能轻而易举地拿下他,不伤及缱儿半分,就算没有,我也有别的法子来保证缱儿的安危,不伤及她的性命。”赵静神色凛然,没有丝毫悔意,“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好一个不拘小节。”段泽明笑了,笑得既痛且恨,“我当初真是瞎了眼,娶了你这样一个蛇蝎心肠的女子。你以为,没有我的兵权,你能坐稳这皇长公主的位置真是没有想到,不过几年的总揽大权,就将你的心养得这般大,这般狠。赵静,我段泽明就是解甲归田,去当一个田野村夫,也不会遂了你的这份心愿你死心吧”   赵静脸色一变,不等她说些什么,段泽明又继续道“你要是还想继续当你的皇长公主,就给我安安分分地当,别再打缱儿的主意,你若胆敢再行今日之事,休怪我不念旧情”   “你”赵静先是一怒,继而冷笑道,“好啊,你待如何不念旧情”   段泽明看向她,目光中有着痛心,更有着失望“从今往后,宫中禁卫不再听你调遣,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动用。”顿了顿,又道,“当然,长公主殿下无须担心,禁卫军守卫宫中,保全的是宫里所有人的安危,也包括殿下。殿下尽管安枕而卧,但要再像今日这般让他们去做些下三滥的勾当,那就是痴心妄想。”   “段泽明”赵静怒喝,“你别忘了是谁提拔了你,你才有的今天”   “我自然不会忘。”段泽明道,“不才蒙受成祖赏识,从一介小小兵卒至敕封大司马,统领三军,成祖的知遇之恩,微臣没齿难忘。不过这些似乎都与殿下无关。”他嘲讽道,“说起来,若非微臣手握重兵,以殿下眼光,定是不肯委屈下嫁给微臣的。”   赵静脸上青白交加,她当初下嫁给段泽明,虽然有这些因素在里头,但更多的还是少女怀春,真心相许,两人夫妻数年,都过得恩爱和美,何曾像这般吵得分外眼红,如隔世仇过乍闻此番言语,她只觉一颗真心被人践踏,颜面无存,胸腔中更是怒气堵塞,无处抒发。   “你你竟敢”   “我竟敢公然谋反么”段泽明冷笑道,“若长公主以为是,那就是吧。只不过臣非陈郃纪勇等流,长公主想把臣押入大牢,满门抄斩,恐怕难了点。”   “你放肆”赵静勃然大怒,“你早就知道了我的计划对不对,今日故意去军营,也是为了让我放心地去公主府把缱儿接到宫里,对不对   “不错。”段泽明道,“宫中禁卫说到底还是我的人,诛杀晋南王世子这等大事,他们怎敢瞒我你前脚吩咐下去,后脚我就得知了你的计划,所以我故意在今日离开公主府,就是想看看你到底能冷酷成什么样子,结果”他闭了闭眼,隐去一线泪光,“你太让我失望了。”   赵静不可思议道“你得知此事,觉得大为不妥,居然不和我商量,同我商议修改,反倒不声不响地坏我计划,暗中看我好戏段泽明,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此事一旦成功,那我们”   “赵静”段泽明厉喝一声,满心愤怒道,“事到如今,你还执迷不悟你以为霍景安不知晓此事我告诉你,在卫尉告诉我你的吩咐之前,我就已经从他那边得知了消息,知道你要来一出请君入瓮陈家的满门入狱还不够你清醒的吗,你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   赵静如当头棒喝,对他最后一句话置若未闻,只道“他告诉你他告诉你我要请君入瓮所以今天这一出戏是你们联手唱来对付我的”   “不错”段泽明道,“这是他最后的让步,只要他和缱儿的相见不受打扰,你的人不出现在他面前,他就当做不知道这件事,以往的一切一笔勾销可是你你竟然连最后的一点慈母之心都不存留,要是我没有赶来,你是不是还要继续威逼禁卫去埋伏去诛杀霍景安赵静,你欲置缱儿于何地,置段家于何地你简直枉为人母”   看着丈夫一脸深恶痛绝的表情,赵静忽觉一股凉意从心底蔓延至四肢百骸,让她身子一个摇晃,失力地跪倒在坐榻上“这么说,是我输了”   “到现在,你还计较着输赢”   “你不明白。”她喃喃道,“这件事已经有了开端,就不会那么轻易地结束。现在那霍景安是对缱儿情深义重,可以轻易地说出既往不咎、一笔勾销这些话来,可一旦日久情消,他岂会放过我,放过段家一步错,步步错,我走错了最开始的一步,就不能再停下来了。”   段泽明深吸一口气,强忍着怒火道“亏你还知道这些都是你闹出来的如果你一开始就拒绝了陛下的要求,何至于到此地步你怕霍景安日久情消,难道就不怕你今日的所作所为,加快他对缱儿的情意消磨吗”   赵静猛地抬头“我本来已经胜券在握,是你”   “如果不是我,你现在见到的就会是霍景安到时才是难以挽回”段泽明厉声打断她的话,“你太让我失望了,我本来以为你已经有了悔改之意,没想到还是这样我真是看错了你好,既然你这么眷恋这长公主的位置,那你就尽管去部署、去争权夺利吧,我不会再阻止你,给你来收拾这烂摊子,一切都悉听尊便。”   赵静目光一亮,段泽明把她的反应看在眼底,心中是深深的失望“但同时,你我就此恩断义绝,夫妻情断。”他从腰间拔出匕首,这是成祖赐给他的新婚贺礼,二十多年来一直戴在身上,从未卸下过,也从未出鞘过,但今日,他拔出了它,割下了自己的一片衣袍。   “从今往后,段家之事与你无关,你的事也与段家无关,赵段两家,再不相干”   做完这些,他单膝跪下,垂首朝赵静行了一个将军礼“微臣告退”   赵静呆呆地看着他从割袍到转身一气呵成,直到大步流星地转身离开,才起身欲开口挽留,可她刚一张口,就觉气血阵阵翻涌,忍不住低下头咳嗽起来。   段泽明脚步一顿,但没有回头“别再玩这些花样了,没有用的。不过你倒是又提醒了我一件事,当初你久病不愈,缱儿为你出城上香祈福,却横遭歹徒,险些没了性命,那些人是冲着谁来的,想必你还没有忘记,她为了你险些丧命,你如今这般待她,不觉得羞愧吗”   赵静一听,咳得更加剧烈,忽然间喉头一甜,掌心处便接了一口血水。   望着殷红的掌心,她心头大跳,手掌止不住地发起抖来,抬头看了一眼前方,却只见到随风飘荡的帷幕,四周空荡荡的,早已没了段泽明的身影。   碧玉阁。   “翻盘之机”段缱轻声道。   她面色苍白,摇摇欲坠,霍景安看得担心,连忙伸手扶她在一边坐下。“是,不过你不用担心,你娘虽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但是”他顿了顿,道,“还有你爹。”   “爹”段缱一怔,脸上恢复了几点血色,“爹也知道这件事是你告诉他的”   “算不上。”霍景安道,“宫中禁卫都是他的人,诛杀一个藩王世子,还是和你即将成婚的,他们自然要向他禀报,不敢欺瞒。”   段缱何等细腻心思,一听这话,就知道他必是把母亲今日所图告知了父亲,正巧父亲也从禁卫处得知了,两人一拍即合,决定就此联手,阻止母亲的这场计划。   她思忖着,道“那现在爹是在临华殿么”   霍景安点头“我与段将军共同商议,由他传令禁卫,没有他的吩咐不得擅自行动,我再依计入宫,看你娘如何行事。我们到现在还安然无恙,想必你娘的计划已经被他阻止了。”   段缱松了口气,幸好是父亲阻止了这场荒唐的计谋,要是由霍景安出面制止,那她他们之间的亲事就真的要泡汤了。   她知道,霍景安特意通知父亲,不亲自出面,是为了在两府之间留一线余地,此等胸襟非常人所有。可就是这样豁达大度的他,才更衬得母亲蛇蝎心肠,让她觉得难堪,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霍大哥,对不起”她垂下头,双手绞着霓裳的轻纱,低声道,“我我真的不知道我娘她抱有这样的心思,如果我知道,我是绝对不会”   “不是你的错。”霍景安最见不得她这低落的模样,一听她有自责之意,当即打断她的话,将她搂在怀中道,“你不必自责,更不用向我道歉。我说过,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有什么事我担着,有什么错我受着,不需要你赔礼道歉,我永远都不会怪你。更何况你也深受其害,若真要说,还是我不好,没有保护好你,让你经受这些事情。”   段缱在他的怀中摇了摇头“不是你的错,是我娘”   “不要再提她了。”提起赵静,霍景安的面色就是一沉,声音也冷淡了不少,“我和段将军已经达成协议,只要禁卫不出,我就当做没有这件事情,以前的一切,我也都既往不咎。”   段缱心头一跳,怔怔地抬头看向霍景安。   “霍大哥”   霍景安温柔地朝她微笑“她到底是你的母亲,我不会让你难做的。”   段缱鼻尖一酸,眼中又泛起一层泪来。   霍景安不会拿她的性命冒险,不会让她难做,可是母亲,却甘愿拿她的性命冒险,不顾她的为难,铁了心想扳倒霍景安,只为牢牢握住手中的权势,原来在母亲心里,就连她的性命都是可以枉顾的。   她伤心母亲的狠绝,却又感动于霍景安的情深,两种情绪一起涌上心头,柔肠便似百结,万千情絮在心中激荡,眼泪就忍不住落了下来。   她哭得伤心,霍景安更看得心疼,还有几分无措,连忙伸手替她拭泪,一边安慰“你你别哭,你一哭,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没有哭。”段缱埋首在他颈肩,泪珠滴滴落在他的脖颈上,很快濡湿了一大片,“就是心里伤心。”   “我知道。”察觉颈肩的湿意,霍景安的心也乱了起来,怦怦跳着,把血液涌向身体各处,完全没心思听段缱仔细说了什么,只是慌忙而又胡乱地应下,“你娘只是一时鬼迷心窍,等过段时间,她就会想明白的。”   段缱知道这是他的安慰之语,但心中还是忍不住升起一丝希冀,闷声道“会吗”   “会的。”霍景安道,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来,那就是今日之后,长公主一脉大势已去,朝堂将以他为首,赵静不想明白,也得明白。   段缱不知他心中所想,只当他是在安慰自己,但也好歹慰怀了些许,在他怀中倚了半晌,便止了泪,从他怀里抬起了头。   霍景安正关切地凝视着她,见她泪盈余睫,娇美的脸庞上泪迹犹存,似一株柔弱的雨后梨花,就忍不住有些心猿意马起来,低头轻吻了一下她的眉心。   “好了,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你也不必再去多想。安心在家里待着,等八月一到,我就来娶你。”   段缱一愣,不知他是随口说的,还是认真的“八月一到可是婚期不是定在”   “婚期改了。”未及她说出“八月中旬”这四个字,霍景安就打断了她的话,淡淡道,“改到八月初一,再有八日,你就能嫁给我了。”   “这什么时候改的”   霍景安道“今日。” 第77章   段缱怔忪片刻,面上慢慢升起一层红霞, 见霍景安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自己, 更是心底一热, 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掏出锦帕,借着拭泪的动作来掩饰羞赧。   好一会儿, 她才收了帕子,小声道“府中皆知你我二人婚期定在八月中旬, 你这么临时改日, 会不会有些太仓促了”   她本意只是想说亲事可能会来不及置办, 霍景安却误会了她的意思, 以为她是不想仓促行事,把原本预定的盛大喜事变得匆忙简略, 忙道“是我唐突了, 这是你的终身大事,自然要办得盛大隆重。你若不愿改期,我们就按照原定的日子来。”   左右赵静已经没了还击之力,难以再次兴风作浪,八月中旬就八月中旬吧,他还等得起。   段缱缓缓摇了摇头,轻声道“只要能够嫁给你,喜事隆重与否, 我都不在乎。”   霍景安心中一喜, 又迟疑起来, 不解她方才之话“那你为何”   段缱抿唇一笑,抬头迎上他的目光,在颊边漾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我只是怕府里众人没有准备,忽然提前了这么些日子,会措手不及,来不及置办喜事。”   听她愿意把婚期提前,霍景安舒出口气,按捺住心中喜悦,微笑道“这个简单,我会寻空和段将军商量一二,若是可行,就把婚期提前,若不可行,就按照原来的日子,总不会委屈了你。”   他边说边看着段缱,见她唇角轻抿,笑意娇俏可人,心旌就是一摇,忍不住握上她的双手,道“你娘虽然元气大伤,难以再行它事,不过就怕再出什么变故,早点成亲,对谁都好。”   一听这话,段缱就明白了他的顾虑,原本散去的愁闷又回到了心底,低声道“我知道,我娘她的确给你添了太多麻烦”   霍景安见她笑意消隐,眉间浮现出忧愁之色,不想她再度陷入愁苦之中,便道“把成亲的日子提前,是有不想夜长梦多的原因在里面,但也不全是因为这个。”   他停顿片刻,柔声道“是我自己想早点娶你进门,把你变成我的妻子。我已经等了两个多月,不想再等上半个月了。”   段缱不意他会说出这番话来,一时心头大跳,垂眸低声叫道“霍大哥”   “我是认真的。”霍景安道,“我希望你能早点嫁给我,缱缱。”   这一下子,段缱就连耳根都隐隐发烫起来,她咬着唇,飞快地抬眸看了霍景安一眼,轻声道“你刚才不是说,要找爹商量此事吗,如果爹同意,那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好。”终于得到她的点头答应,霍景安欣喜不已,一把将她搂入怀中,忍着激动道,“今日下午,我就找你爹商量此事。”   他在心中打定主意,决定段泽明如果回府上人手不够,八日内成婚有些仓促,他就从王府里拨一波人过去帮忙,反正府里的事情已经办完了,他这边随时都可以成婚,只要公主府赶得及,八日内成婚不是什么难事。   段缱也是一阵轻松,自从赵静告知她赵瀚欲以皇后之位为聘后,她的心里就没有一天安宁过,直到此时被霍景安紧紧抱在怀中,她才真正放松下来。他那沉稳的心跳、绵长的呼吸、灼人的身躯热度,都无一不让她感到安宁平静,仿佛一个温暖的避风港湾,她可以卸下一切重担,不必再有任何忧虑。   她靠在他的怀里,满足地闭上了双眼。   只不过这阵温情没有持续多久,就被宫女的通传声打破了“世子,郡主,大将军来了,正在外间等候两位。”   “爹”段缱一愣,睁开双眼,见霍景安脸上没有意外之色,就坐直了身子,询问道,“是你和爹约好了要见面的”   霍景安摇头否认“没有,不过我猜到了他会来这里,你娘受了打击,恐怕不会有心思送你回府,他应该是来接你回家的,或许还会和你谈一谈今日之事。你要去见他吗”   段缱失笑“他是我爹,我怎么会不见他”   霍景安不语,只是瞧着她,反手点了点自己的唇。   段缱一开始还不明其意,等反应过来后,脸上腾一下就红了,大羞不已。赵静在带她来宫里之前,特意命侍女给她装扮了一番,包括在唇上点胭脂,不用想,经过刚才那么一番折腾,这胭脂肯定化了。   她忙忙在梳妆台前坐下,对着铜镜细细一瞧,果然瞧见唇上的胭脂化了大半,让她一阵脸热心跳,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之前含泪亲吻的荒唐样子来。   化开的胭脂不好处理,她就干脆拿帕子把它们都擦了,又仔细整理了一番发钗衣襟,确保仪容齐整,不会让父亲看出什么端倪后,才起身行至霍景安跟前,烫着脸小声对他道“你不去见我爹爹吗”   霍景安含笑起身“自然要去,走吧。”   他这笑换来了段缱含羞带臊的一个瞪眼,以及一声低嗔“你你等一等。”说着,就拿帕子往他脸上擦去。   霍景安心知她定是在擦自己沾到的胭脂,但瞧着她双颊生晕的俏丽模样,就忍不住想逗她一逗,在她擦完收手时故意笑道“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你”果不其然,段缱因为他这话羞意加深,羞恼交加地抛下一句“我不理你了”,就把帕子往他身上一扔,顿足往外走去。   霍景安接住锦帕,笑着低头看了一眼,就收入怀中,跟着穿过珠帘,往外边行去。   段缱疾走片刻,在织锦门帘前停下了脚步,不是因为身后跟着的霍景安,而是在外间等候着的段泽明。   她深吸口气,把羞意压下,又伸手拍了拍脸,等脸上的热度褪去三分,才缓缓掀起帘子,走了出去。   “爹”   霍景安也跟着她出来,平静地道了一声“将军”。   段泽明正负着手,立在轩窗之下,似乎在眺望着外面的风景,闻言,转身朝段缱微笑看去“缱儿。”   “是。”段缱半是紧张半是激动地应了一声,上前几步,走到他的跟前,“爹是从娘那里过来的吗娘她可还好”   段泽明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显然并不乐意提起此人“她好着呢,你放心,关于这门亲事,爹和世子已经替你圆满解决,你不用再有任何提心吊胆。”说着,他看了段缱身后的霍景安一眼,就把视线转回到女儿身上,“你二人可还有未尽之话若是都说好了,爹就送你回府。”   想起她和霍景安没说多少话,却做了不少的亲密之举,段缱脸上就是一热,低头细声道“都已经好了,但凭爹爹吩咐。”   段泽明只当她是在为赵静难过,也没多想,道“那就跟爹回府。”又把目光转向霍景安,“世子”   霍景安微微一笑“我送将军和郡主一程。”   段泽明和霍景安一样,都是快马赶到的宫门口,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为女儿叫来一顶青帐软轿,霍景安打马随行,等送过了朱雀街,就告了声辞,调转马头去了另一边。   段缱坐在轿子里,有心想和他道一声别,但顾忌到前头的父亲,就没出声,侧耳听着马蹄声渐渐远去,心中升起一阵惆怅,又很快压下,不再去想。   回到公主府时,日头已经升至了高空,在段泽明的示意下,四名小黄门放下软轿,由一名随行的宫女上前掀起轿帘,伸出手去,轻唤一声“郡主”,让段缱搭着下了轿子。   段缱下轿之后,见父亲依旧骑在马上,没有要下来的意思,便疑惑道“爹是要回军营”   段泽明其实是要回宫里处理一些事情,但不想让女儿担心,就随口应了一声“军中还有些事情要爹处理,就暂时不回府了,你累了一早上,早点回去歇息吧。”   段缱不疑有他,点头应下,和父亲略略说了两句,就在门口婆子的接引下进了西门,经过抄手游廊,回了碧玉阁。   采蘩采薇正在苑门处焦急不安地等待着,见段缱回来,都面现喜色,上前接迎她回了房间,一边解下她身上的披风,一边打发小丫头送上面盆巾帕,给她净面洗手。   对于自家主子被殿下带走一事,两人心里都有千般疑惑,但段缱不发话,她们也不好多问,只能把疑问压在心底,在眼底眉间交换着眼色。   采蘩最是稳妥,命小丫头撤下脸盆之后,就询问起段缱可曾用过午膳来,得知她尚未用饭,就和采薇一道去厨房提了食盒过来,四样时令的主菜,一碗鸡肉火腿汤,两碟清脆的开胃小菜,三种甜食小吃拼在一起的花盘,并一碗香喷喷的鸡汁米饭,琳琅满目地摆了一整个几案,不过都是小盘,花样虽多,数量却少,只有那一碗汤满满地盛了一盆,腊红的火腿片伴着嫩绿的葱花漂浮在汤面上,煞是好看。   采薇性子急,藏不住话,一边摆着菜,一边道“郡主可算回来了,大公子在半个多时辰前回了府里,来找过郡主一回,听说郡主被殿下接进了宫,就一脸闷闷不乐地离开了,似乎很是不快。郡主可要请人让大公子过来一趟”   “阿兄”段缱有些惊讶,“他来找过我有说是为什么事吗”   采蘩采薇两个对视一眼,都摇了摇头,采蘩在放好食盒之后,就轻轻打了采薇手背一下,有些不满地责怪“郡主还没用饭呢,你就说这些事情来让郡主烦心。存的什么心”   采薇看着就有些委屈“我这不是看大公子面色不快,像是有什么急事嘛。大公子不过去送了一趟嫁妆,脸色就前后变了一个模样,我担心”   “你担心什么,世子对郡主情深义重,能有什么好担心的”采蘩抢白一句,“你这小蹄子,是故意想让郡主堵心是不是”   “我”   “好了,”段缱笑着打断两人的对话,“等会儿我就叫人去请阿兄过来,他为什么事不快,一问不就知道了。”   二女见此,都不再作声,专心伺候起她用膳来。   对于段逸的事,段缱的确有些纳闷,不知道他为什么来寻自己,难不成是今日的送妆一行有什么不妥可霍景安见自己时神色如常,应该没出什么差错呀,那又是为了什么   她细想一番,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干脆不想了,端起饭碗慢慢吃起来,只是才吃了几口,外面就传来了段逸大嗓门的喊声“小妹你回来了你可算回来了,阿兄我这气憋了半天,差点憋坏了。我跟你说”   垂花帘猛地被人掀开,不等段逸看清里面景象,采薇就不满地上前行了一礼“见过大公子。我们郡主正在用饭,大公子有什么话,不能等到饭后再说”   段逸一呆,视线往里一扫,就有些讪讪地住了口“啊小妹,你还没用饭啊那那你先吃,阿兄等会儿再和你说。”   段缱抿嘴一笑,放下碗筷“无妨,阿兄来寻小妹,想必是有急事要说,这饭晚点用也行。听阿兄刚才之言,似乎是在为一件事不快不知道是哪件事”   段逸原本还有些羞愧,听她这么问,眉一横眼一竖,气冲上头,也不顾那么多了,上前就拉了张凳子坐下,端过茶杯喝了一大口“还能有什么事,不就是那姓霍的”   采蘩采薇听他此言,似乎晋南王世子那边真出了一件不小的大事,都心中一紧,极有眼色地福身退下,自去外面给两人把守望风。   “霍大哥”段缱没想到此事居然还真和霍景安有关,不由讶道,“他怎么了”   “他”段逸哼一声,捞起两粒盐津花生米放入口中嚼吧嚼吧,“你是不知道,我今天去送嫁妆,他把脸板得跟什么似的,看样子心不甘情不愿的,这不是在下我们家的脸吗这可是你的嫁妆,他摆脸色是什么意思,是不想要了还是不想娶”   他正说得起劲,忽然间一个警醒,抬头瞧见段缱微笑的模样,到底没有昏头地把下半句话说出来,只道“反正我就看那臭小子不顺眼,好端端的把嫁妆送过去,本是一桩喜事,现在反倒成了去受气的这还没成亲呢,他就敢对我这个大舅子摆脸色,等成了亲,还不可着劲地欺负你你又要跟他去晋南,这山高水长的,你就是有什么委屈,阿兄也不能替你出气啊” 第78章   段缱听得哭笑不得, 原来他说的大事是指这个。   啼笑皆非的同时, 她又有几分感动。   段逸说话一向有些不着边际, 就是今日的这番抱怨, 也大有几分无理取闹的意味在里头,可对她的爱护之情却是实打实的, 自觉在霍景安处受了冷脸,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自己嫁过去会不会受委屈。   这几日她为母亲变卦一事疲惫不安,没有多余的心思放在他身上, 就是今日把嫁妆送出去,也是担心事情有变的多, 段逸这一番始料未及的抱怨, 让她失笑之余, 更觉动容。   她柔声道“阿兄爱护妹妹, 怕妹妹嫁过去受委屈,这份心意, 妹妹都知道。只不过霍大哥一向少言冷语, 看着不易近人, 却是从无轻慢之心,摆脸色一说, 应当只是误会。”   她当然清楚霍景安高傲冷漠的性子,这几天本就变故多生, 段逸又曾经和他有过误会, 冷脸再正常不过, 不过劝解之言, 总是要捡些好听话说的。   段逸气哼哼道“哪有误会他分明就是看我不顺眼我也看不惯他那冷脸示人的样子”   这就是纯粹的抱怨了,段缱含笑听着,并不答话,自让他发泄怒气。   因着要置备亲事的缘故,段泽明做主休了段逸一个月的假,让他变成了脱缰的马,整日里东游西走,除了记下管事叮嘱的注意事项,偶尔处理一两回庶务之外,就没别的事了。对于这半个月里发生的事情,他一无所知,从赵静的意图变卦,到朝堂上发生的翻天变动,他都一概茫然均不晓,比段缱还要“两耳不闻窗外事”。   也因此,段缱能够理解他的不满,就是因为他不知内情,不必像自己一样受到困扰,霍景安的冷脸在他心里就变成了一桩难以容忍的大事,特意来寻自己,在自己跟前大谈特谈,都在情理之中。   “小妹,我跟你说,那姓霍的”   段逸的抱怨还在继续,段缱笑吟吟听着。搁在几天之前,她或许会被他这无忧无虑的模样感到刺眼,好在现在事情已经解决,她没了要担心的事情,心情轻松,便也不觉得这些话有多么烦人,直到过了许久,都不见段逸有停下的趋向,才不得已婉言打断了他的话“阿兄再说下去,这天可就要黑了,阿兄不嫌累得慌,妹妹也要听累了。”   段逸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段缱面前还摆着饭菜,眼见鸡汤上的热气只剩下了微弱的几缕,他忙心虚地咳嗽一声,盛了一碗殷殷递过去“看我,一不留神就说了这么久,我可不是来跟你抱怨的啊,我就是就是不放心那臭小子。总之唉唉算了,你还是先吃饭吧,这饭菜都快凉了。”   或许是自觉理亏,在段缱开始用饭后,段逸就闭上了嘴,不再抱怨,只偶尔捡一两粒花生米嚼着,等段缱用完了饭,兄妹俩说了几句闲话,他就起身离开了。   送走了段逸,段缱又命采蘩采薇撤下饭菜,就拿起上午被她随手放开的绣绷子,靠坐在绮窗之下再度绣起了花样。   这一次,她没再被针尖戳到,也没有半日只绣寥寥几针,而是绣得四平八稳,把之前绣错的几针都挑了,重新再绣,不过半个时辰,就绣好了大半花样。   等到晚间,段缱洗漱完毕,躺在榻上时,也没了前几日的辗转难眠,一觉无梦地睡到了天亮。   翌日辰时,赵静的贴身侍女寄琴带着十几名宫女来到了公主府,另有黄门令跟随同行,于大堂宣读赵静口谕,将原定在八月中旬的婚期提前到了八月初一。   口谕只有寥寥数语,只说了成亲改日一事,却没有道明原因,段缱心存疑惑,不知道霍景安使了什么法子,竟能让母亲下旨更改婚期,要知道这婚期可是经过他的上折请期、母亲的下旨盖定的,基本上算是皇命了,哪能这么轻易更改   还是说,和她这本不符礼制的郡主封号一样,一旦掌有大权,便什么条条框框都可以不顾了   带着这样的疑惑,她随口问了一句寄琴,本不期望能有什么答案,却不想寄琴笑道“郡主有所不知,今日一早,太史令大人就来觐见殿下,说是由于前些日子的荧惑反行,天象起了变化,原本在八月十九的黄道吉日提前到了八月初一,八月十九反成了大凶之日,殿下心切郡主,自然不会让郡主在凶日成婚,就把婚期提前了。”   末了,又道“殿下原本想亲自替郡主打理亲事,只是朝事繁忙,脱不开身。好在府里人手足够,虽然匆忙了些,也能在这几日内备好喜事,不会耽误吉时。”   段缱听罢,一时有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仅为霍景安这简单粗暴的改期之法,也为母亲那拙劣的借口。   哪是什么朝事繁忙,只不过是两人现在见面会徒增尴尬而已,与其互有芥蒂地演一出母慈女孝的戏码,还不如不见。   亦或者是母亲怒在心中,压根就不想见她这个女儿。   望着寄琴和往常无二的笑容,段缱有些拿不准身为母亲贴身侍女的她知道多少内情,犹豫再三,还是问道“多谢姑姑告知此事。不知道娘这几天可还好”   寄琴迟疑片刻,对上她疑惑的目光,旋即笑开“殿下身体康泰,一切都好,在奴婢临来时还特意吩咐,让奴婢嘱咐郡主好好休息,安心待嫁。”   “是吗”段缱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感觉,像是失落,又像是松了一口气,她微微点头,轻声道,“我知道了。有劳姑姑。”   寄琴一笑“郡主可是折煞奴婢了。”说罢,就命候在外边的宫女上前,除了婚期提前的消息之外,她还带来了段缱成亲时要穿的喜服。   由蜀锦织成的纯衣纁袡,共分内外三件,每一件都绣着精致繁复的云纹,衣襟处的云纹各自绣开,穿在一起却是贴合无缝,足见其费心几多,外袍的玄色则是重得几乎染成了鸦黑,细密的针脚绣着精致又大气磅礴的祥云花朵,华美之余,更显庄重。   寄琴领着采蘩采薇服侍段缱把喜服穿上,又拿了绣屐让她踩着,等整理完毕,便询问她喜服可合心意,是否有需要修改之处。   段缱本就对这些不怎么看重,再加上这喜服是由宫中绣娘绣制,只好不差,她略略走动两步,见没有什么大的纰漏,就想点头,让她们把喜服放着,直接等成亲之日穿上。   就在此时,立在一旁的寄琴后退几步,一边看着她穿喜服的模样,一边目含欣慰地笑道“奴婢跟随殿下二十余年,郡主刚出生时的模样还在眼前,没想到才一眨眼,郡主就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殿下也看过这喜服,哪里都满意,就是觉得腰间的一处纹路有些素了,本想让尚衣局改制,正巧出了吉日更改的这档子事,就让奴婢先带过来给郡主试一下,不知郡主意下如何,若也觉得不好,奴婢就带回去修改。”   段缱一怔“娘亲自看过”   寄琴笑道“这是自然,郡主的终身大事,殿下岂会敷衍就是郡主今日看到的这件喜服,也是改了三版的。”   原来母亲还在为自己的亲事费神   段缱有些意外,心中刚有些激荡,又冷却下来,喜服修改不在一日之内,母亲直到昨天还没有放弃让她嫁给赵瀚的打算,这喜服自然也不是为了她和霍景安的亲事修改的。   一想到母亲三番四次地修改喜服,是为了让自己能够风风光光地嫁给赵瀚,她就顿时对这件衣服没了兴趣,隐了笑道“就依娘的意思,拿回去修改腰间云纹吧。”   寄琴道“奴婢省得。”又拍一下手,命另外捧着凤冠珠翠等物的四名宫女上前,道,“这些是郡主成亲时要戴的钗环,除却凤冠之外,一共有三套,郡主喜欢哪一套,就挑哪一套”   临华殿。   一向肃穆庄严的宫殿在今日显得格外死寂,只有一阵沉闷空洞的咳声回荡在殿内四周,更显人声冷寂。   赵静从疾咳中缓过神,缓缓吐出一口气,就着水服下一颗药丸,觉得喉间通畅了些,才抚着胸口看向跪坐在对面的人。   “一个时辰前,丞相上表奏疏,请起骸骨,归乡辞官。”她像在叙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般,轻声而又缓慢地开口,“就在昨天,晏平侯也上奏了一封折子,希望能将自己的爵位降等袭予其长子宋狄,并向本宫奏请辞官。”   对面的人沉默不语,她也就继续把话说下去。   “昨天下午,三公尚书连同新上任的廷尉丞终于把陈家谋逆一案查清了,少府卿费元栽赃陷害,人证物证并存,且得其招供。据言,他是和因犯谋逆之罪而在牢中畏罪自杀的长阴侯交好,不知从哪里听闻了此事与丞相有关的谣言,才起了陷害之心,想为好友报仇,也想图谋相位。”   “本宫也不想管他这话是真是假了,左右他不是本宫之人,霍景安除去他,对本宫也没什么坏处。”   “只是本宫没有想到,晏平候和丞相会相继上表辞官,甚至连本宫身边的女官陈谭,都告病在家,不再入宫陪侍本宫左右了。”   赵静长长叹了口气“孙先生,你说,是不是本宫这一次输给了霍景安,他们就不想再追随本宫左右了是不是本宫无能,差点害得陈家满门蒙冤而死,丞相才会辞官;而晏平侯忠心赵家皇室,眼见大魏江山不继,心灰意冷,便不想再管这庙堂之事,故而奏请归乡故里”   孙行才跪坐在地,敛目低首,没有答话。   赵静等了一会儿,见他依旧没有要回答的意思,也不强求“罢了,他人的事就随它去吧,反正本宫现在也回天无力了,爱走就走吧。”她低低咳了一声,“驸马与本宫恩断义绝,陛下本宫也不指望他,晋南王世子恐怕更是对本宫恨之入骨。如今,本宫身边的心腹大臣,就只剩下先生一个了,就是不知哪一日,连先生也会离本宫而去,那本宫可就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孙行才终于起身,缓缓开口“微臣出身寒门,科考失利,只得一小小官吏之位,是殿下慧眼识人,信任重用微臣,微臣才有机会实现平生志向。殿下的知遇之恩,微臣没齿难忘。”   赵静一笑“没齿难忘只有这四个字么”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微臣愿结草衔环,以报殿下之恩。”   “结草衔环先生是想来世再报本宫恩情么好,先生之意,本宫明白了。”赵静阖目,将案几上的一杯酒推向对面,“这是淮阳进贡的美酒,名曰轻狂居士,据说用了一种新的酿酒之法,酒香醇厚,又如甘泉冷冽。先生素爱饮酒,不若尝一口,看看这酒当不当得上此名。”   孙行才伏身一拜“微臣谢殿下赐酒。”   说罢,他直起身,拿过酒杯,稳托着仰头一饮而尽,动作行云流水,不见半点停顿。   赵静看着他把酒杯放回案几,正襟危坐,就像以前和自己商议密事的许多日子一样,仿佛他还是自己最信任的心腹大臣,而自己也是那个意气风发的皇长公主,往日种种在眼前飞快闪过,让她心底一阵沉痛。   “为什么”   为什么   孙行才也在心底叩问着自己。   为什么他会去晋南王府,把和殿下商议好的计策吐露给霍景安   于国,他是大魏朝臣,晋南王世子有夺位之心,他不能为虎作伥;于主,他是赵静麾下谋臣,赵静对他有知遇之恩,更不能二心背主。   可他就是去了,去了晋南王府,把赵静的请君入瓮之计一字不漏地复述给了霍景安听。   那个时候,那位天纵奇才、从来都冷着面孔的晋南王世子是怎么回答的呢   对了,他是这么说的“请君入瓮倒是个好计策。不过孙大人若想以此为名,改投本世子麾下,还是差了点火候。”   “这个计策,我早就知道了。”   腹中仿若翻滚着汹涌的烈火,炙烤着五脏六腑,孙行才的视线开始涣散,但神志依旧清楚,三日前和霍景安的那场对话也都历历在目。   那时,面对霍景安冷淡中带着讥嘲的笑容,自己维持着不变的神色,缓缓道出了一句话,那是自己最后的制胜法宝,也果不其然地让对方的眼中掠过了一丝思量。   “世子臣心所向,自然对朝中要事无所不晓,但有一事,恐怕世子难以得知。大司马皇长公主驸马段泽明,因为长乐郡主一事,与殿下产生争执,不欢而散。”   头开始发晕,孙行才勉力保持着最后的一线清醒,再次伏身,对着赵静郑重地磕了一个头“殿下欲杀世子而得晋南,若不成,则江山易主,若成,则战火将兴,万千黎民苍生都将受到苦难。臣为天下,不得不背叛殿下,但与此同时,臣也成了不忠之徒,已无颜面再苟活于世,孙行才谢殿下赐臣一死”   他拼劲最后一丝力气说完这些话,就喷出一口鲜血洒在案几矮脚,身躯一歪,倒在了地上。   暗红色的血迹触目惊心,血腥味逐渐在空中传开,赵静定定坐着,像是在看孙行才,又像是在透过他看着别的东西,黑沉的眼底不见一丝光亮,半晌,她才站起身,缓缓往外走去。   “来人,宣宋太医。” 第79章   黄门令宣读更改婚期的口谕是在七月二十四日,离八月初一还有七天, 说短不短, 说长却也不长, 眨眼便过了六日,到了大婚前夜的七月三十。   婚期提前了将近大半个月,可把府里众人都忙了个四脚朝天, 就连段逸都一改以往的游手好闲,跟在他人后头忙得团团转, 终于合众人之力, 在今日上午把一切都布置齐全, 包括被寄琴拿回尚衣局修改的喜服, 也在隔了一日后送回了府里,与凤冠珠钗等物一起放置, 静待大婚之日启用。   比起忙碌的父兄等人, 段缱则要悠闲得多,作为待嫁新娘,她只要在房里好好待着就行,就是试喜服之类的麻烦事,也都在几天前忙活完了,不过这也有一个坏处,那就是容易胡思乱想,对于大婚的期待自不必说, 紧张焦虑也在所难免, 甚至还有几分忐忑, 生怕又出什么变故。   好在六日过去,府内一切依旧,没有等来宣布亲事取消的圣旨,反而处处张灯结彩,贴满了大红的囍字,就是采蘩采薇,也都带上了喜气洋洋的笑容,让她终是舒了口气,安心等着明日大婚的到来。   当晚,赵静回府,前往兰渠阁看望段缱。   对于她的到访,段缱惊讶不已,本以为经过上一回的事情,母亲不会在短时间内回府,或许母女二人长久都难相见了,寄琴的话就是作证,没想到她却在这个时候回来了。   诧异之余,她更感不安,毕竟有过前车之鉴,母亲此行,不会是又想给自己带来什么“好消息”吧   因着这个缘故,她向赵静行礼时动作就有些僵硬,赵静何等眼光,哪会看不出她的心思当下遣退房里所有侍女,温柔一笑,执起她的双手,拉着她在榻边坐下。   “都说了多少遍了,母女之间不必这么多礼,你怎么总是不听。”她先是笑着说了这么一句,见段缱低眉垂首,双手放在膝上,微微握成拳状,明显地带着戒心与不安,就又道,“本想今日下午就回来的,没想到被一些事情绊住了,这才回来得晚了些,没有打扰到缱儿安寝吧”   段缱摇头“没有,女儿才用过晚膳,尚不曾洗漱。”   “那就好。”赵静一笑,目光在她脸上扫过,“怎么,几日不见娘,就生疏成这般模样了”   她低着头,没有答话,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赵静像是没有察觉到她的局促一般,继续面带微笑地说了下去“娘今日来,是为了几件事。一个,就是感谢你前些日子的相助,你陈姐姐一家已经被放出来了,宋太医一家也都安然无恙,这都要多亏你劝服了晋南王世子,才使得朝堂再度安宁了下来。”   这算得上是一个好消息,但也不值得多么欢喜,陈家和宋家说到底都是被殃及的池鱼,如今城门不再失火,池鱼自然也就安全了。因此,面对赵静看似诚挚恳切的谢语,段缱只是微微一笑,道了一声“是吗,那真是太好了”,就没有再语。   赵静也不在意,继续笑道“那天你还不相信娘的话,觉得自己劝不住世子,这不,你一劝,他就立刻收手了,足见你在他心中的份量有多重,你可要好好把握。”   段缱听得有些疑惑,不是为她这话,而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提起当日之事,按照道理,她应该对此事闭口不提才对,毕竟是以自己为饵来行请君入瓮之计的,反复提起,就不怕自己心存介怀   不对,这个计划是霍景安告诉自己的,就是父亲,也没有对此提过只言片语,莫非母亲还以为自己被蒙在鼓里,不知道这个计划那她这个态度就说得清了,她们母女两人现在的状态,不是互有芥蒂的僵持尴尬,而是让自己去劝霍景安收手时的“和好如初”。   想着这些,她就一阵沉默,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来面对赵静,赵静却把她的沉默当成了另外一种意思,笑容一顿,喟然叹道“还在怪娘”   果然,母亲并不知道自己已经知晓了那日的计划,要不然是决计不会这么说的。   确定了这件事,段缱微微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能减少一些尴尬总是好的,虽然只是虚假的镜花水月,但总比撕破脸皮要好,或许装着装着,往日的那份母女之情就又装回来了呢。   她低声道“孝无终始,从来就没有子女埋怨父母的道理,女儿不敢怪娘。”   “不敢怪那就是怪的了”   段缱不语。   见此,赵静就露出了一个苦笑“娘差点搅黄了你这一桩亲事,你心存怨恨是应该的。好在这门亲事终是顺利进行了,你霍大哥也对你情深义重,你嫁给他,的确比嫁给陛下要好。先前的事,是娘迷怔了。”   情深义重霍景安对她的情深义重不是一天两天,怎么先时不见此话,现在反倒开始说自己迷怔了   段缱暗暗嘲讽,想着她这话也不算全错,被权势熏心,可不就是迷怔了么,然而下一刻,她就被心底的想法给惊到了,从何时开始,母亲在她心底居然成了这幅模样原来自己始终是怨恨的,怨恨她那为了胜利可以不顾自己性命的不择手段。   她心中发冷,面上更加沉默,让赵静的苦笑加剧,看上去倒像是真的发自内心的了“好了,不提这些了,明天是你的大喜日子,娘却在这里和你提这些糟心话,恐怕你又要在心里怨娘了。”   段缱沉默片刻,终于抬起头,看向赵静道“娘说今晚来找女儿是为了几件事,第一件事,娘已经说了,那其它几件事,又是什么”与其继续说些让两人都不自在的话,倒不如换些别的话题。   赵静果然顺着这个台阶走了下去“这第二件事,就是娘今晚准备教你的御下之道,与内宅手段。”   段缱疑道“御下之道”   “不错。”赵静道,“当世子妃不同于当姑娘家,以前的一些御下手段,包括打理院子的手腕,都要有所更改,之前时间紧,娘只来得及给你挑几房陪嫁人家,却没有教你更重要的东西。今晚,娘就把它们都和你细细分说清楚。”   段缱迟疑了一下“顾妈妈和女儿说过一些”   “你顾妈妈虽然是府中的老人,但始终是个下人,你将来要当主母,管教下人的手段自然要有主母风范。”赵静道,“晋南王府情况特殊,王爷和王妃虽然健在,却是由你霍大哥收归王府大权,并且以颐养天年之名把他二人都迁到了别处去住,你虽是世子妃,但嫁过去就是主母,掌管诸事,无需侍奉公婆。新媳掌家,是件好事,但也不容易,好在你之前跟着我打理过府里的一些事,总算有些经验,不会手忙脚乱,且无婆母压制,行事不会有所掣肘”   赵静细细叮咛,一开始,段缱还有些不适应她这般慈母模样,后来就慢慢放松了,认真听着她的细声教导。   就这么过了半个多时辰,赵静才叮嘱完毕,道“娘跟你说的这些,你或许一时不能理解,这不要紧,你只要把这些话牢牢记在心里就行,等嫁过去,开始主理王府诸事,你就会慢慢明白了。”   段缱点点头,低声道“女儿谨记母亲教诲。”   赵静一笑“不必这么拘谨,你素来聪颖,就算娘不说,也肯定会摸索出门道的,如今只是给你一条捷径罢了。”   “女儿明白。”段缱道,“这第二件事,女儿记下了,不知娘可还有其它的吩咐”   “自然。”赵静道,“这第三件,也是最为紧要的一件事,就是”她掩唇一笑,没有再说下去,而是起身行至垂花帘外,在段缱好奇的目光中捧着一盒木匣回到榻边,重新坐下,道,“你即将嫁为人妇,有些事情也该清楚了,娘之前虽然和你说过,但念及你还没成婚,就说得含糊了些,你恐怕不甚明白。这一次可不能这样了。”   段缱道“什么事”说完她就反应过来,面上一红,慌忙低下头去,不再说话了。   赵静笑了起来,把木匣塞进她的手中“羞什么,这是每个姑娘家都要经历的事情,你要弄懂了,才不会伤了自己。”   这下子,段缱再也禁不住,满面潮红地低喊了一声“娘”   听见女儿久违的撒娇,赵静心里一松,脸上的笑容也扩大了几分“好了,时候不早了,娘也不耽误你就寝了。这些东西,你趁着今晚仔细看了,别等到明天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懂。”   说完,不等段缱支吾着应答什么,她就笑着起身离开了房间,留段缱一人捧着木匣坐在榻上,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面飞红霞,心羞意赧。   兰渠阁坐落在府园一角,自成一苑,赵静要离开,就必须经过苑外的一处月拱门,而就在这道门前,她遇见了负手而立的段泽明。   他一人在月光下立着,身旁没有小厮仆役跟随,显然是专门在此处等她的,赵静会意,微使眼色,在侍女都离开后,就停下脚步,望着面前的人笑道“怎么,大将军是来赶本宫出府的吗”   “公主府邸,微臣岂敢阻拦殿下大驾。”段泽明讥嘲一笑,“微臣只是怕殿下另有图谋,这才特意在此等候。明日是小女的大喜之日,可不能出什么差错。”   “这一点,将军大可不必。”赵静道,“再怎么说,缱儿也是本宫的亲生女儿,本宫如何也不会害了她。”   段泽明低低一哼“你也配当她的亲娘”赵静脸色微变,不等她说些什么,他就又道,“没有别的心思最好,上一回的退步已经是晋南王世子的最后底线,你若再想生什么事端,他可不会对你这个岳母手下留情,你好自为之。”   说罢,转身离开。 第80章   八月初一, 黄道吉日, 诸事皆宜。   天方蒙蒙亮, 段缱就起了身, 在采蘩采薇的伺候下洗漱净身,待得沐浴完毕, 赵静也带着一众侍女来了兰渠阁,吩咐寄琴与顾妈妈上前,给端坐在镜前的她净面盘发。   两人都是府里的老人, 从赵静出嫁时就一路跟着的,对于新娘子的梳妆打扮手到擒来。先由顾妈妈将段缱尚有几分湿润的长发梳起, 挑三分绾一个倾城髻, 再将剩余的长发夹着红线织成六条麻花辫, 以篦子固定, 间隔着盘在发髻周围,如同蝶翅一般, 一个吉祥仙花髻就完成了, 端的是得心应手, 驾轻就熟。   寄琴沾了些许涂抹在段缱脸上,仔细抹匀了, 又在两腮涂上一层胭脂,描眉点唇, 勾画花钿, 采蘩采薇云英未嫁, 不可给新嫁娘梳妆, 便立在一边打下手,采蘩机灵,见顾妈妈把段缱的最后一条辫子盘好固定,便举着放置凤冠的木案上前,采薇也跟着奉上钗环妆盒。   两人才往前走一步,就听顾妈妈道“发盘好了,郡主该戴凤冠了。”   下一刻,段缱眼前就垂下数条珠链,紧接着就觉头上一重,那顶沉甸甸的赤金凤冠已是戴在了自己头上。   珠链摇晃不停,寄琴一根根细心把它们捋顺抚平,顾妈妈也固定好了凤冠,各自往边上退开一步,对着赵静福身行礼。   “好,很好。”赵静一直在边上看着,见段缱梳妆完毕,就起身向前,从镜子里望向女儿,见她凤目朱唇,桃脸杏腮,少了几分清纯秀雅,多了几分雍容华贵,婉约中透着一股风流,心中就是一阵欢喜。“娘的缱儿真是长大了来人,呈喜服。”   大魏遵循前朝礼制,女子出嫁着纯衣纁袡,华贵端庄,却也繁复不已,好在段缱先时试过两回,熟悉了穿戴的顺序,今日这回便没费多少时间,从容地穿好了整套喜服。   接下来就只剩下一些琐碎的首饰了,朱红色的璎珞项圈挂上脖颈,耳垂也夹了两串累金玛瑙珠坠,等在手腕上套金丝连环镯时,却出了桩不大不小的笑事。   段缱的手腕上戴着霍景安送的錾花银镯,顾妈妈以为是寻常手镯,道了一声“今日是郡主的大喜之日,都要穿金戴红,可不能戴这银镯”就想摘下,让她下意识往回一缩手,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唇一笑,低声道“这是世子送的,我想戴着它。妈妈就破一次例吧。”   她本以为顾妈妈会说一两句,没想到顾妈妈听了,却是眉开眼笑道“原来是世子送的手镯,那就必须要戴着了。郡主应该一早就和老婆子说清楚,要不然也不会闹这个笑话。”一边说,一边把金丝连环镯往她腕上套去,“瞧,金银相合,多么般配,就像郡主和世子一样,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说得她面生羞红,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等侍女奉上绣屐,段缱在寄琴的搀扶下换上后,整套新娘子的梳妆穿戴才算大功告成,赵静笑吟吟上下打量一遍,满意地点了点头“古人说的姿容万千,出众风流,就是缱儿这个模样了吧。”   顾妈妈不失时机地夸赞奉承“可不是么,老奴看着郡主从小长到大,就没有哪一日不花容月貌的,今日再这么一打扮,真是如天仙下凡、不,就是天上的仙女,也比不得郡主啦。”   段缱被她说得脸上发热,小声道“我面前有珠帘遮挡,哪里就看得清容貌了,顾妈妈可别跟着娘瞎夸”   寄琴笑道“统共就几根珠链,如何能遮掩郡主天仙容貌素来都只说长安贵女不及郡主半分,依奴婢看,就是全天下的女子,也是比不上咱们郡主的。”   采蘩采薇等人也跟着笑起来,众人说笑半晌,才在赵静的示意下收敛了,由寄琴和顾妈妈一左一右地搀扶着段缱出阁,来到了前院正堂。   段泽明和段逸父子两人早就在堂里候着了,见段缱穿着喜服缓步走来,段泽明就想起身迎接,被顾妈妈的一声“新娘子拜别高堂”给喊回了椅子上,段逸则是在快要近身时被赵静一个瞥眼给看回了原位,父子两人都端端正正地坐着,静候段缱上前。   行至堂中央,段缱就开始跪下叩首,行拜别礼。   看着女儿这般模样,段泽明又是欣慰又是不舍,思及前些日子的变故,终是慰怀多些,开口道“此嫁晋南,天高路远,不知何日再有相见之时。望我儿上孝公婆,下育子女”和成亲有规定的流程仪式一样,新娘叩别时的叮嘱也有标准,无外乎侍奉夫家、谨遵妇礼之类的话,段泽明本想顺着说下去,但见女儿如花容颜,想起自她出生以来的种种事情,那些样子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最终道,“愿我缱儿,一生康泰,平安无忧。”   段缱一下就红了眼圈,短短八个字,却道尽了一个父亲对女儿的最好期愿,拳拳之情,让她瞬间就泪意上涌,心情激荡,差点落下泪来。   顾妈妈眼尖,见状立刻道“新娘子行叩别之礼,谢父养恩。”等段缱郑重地对段泽明又磕了一个头,又道,“新娘子再行叩礼,谢母生恩。”   彼时赵静已在上首左边坐下,段缱起身,微微调整了一下方向,就再度跪下,朝她叩头行了一礼,赵静受了,叮咛几声“好生侍奉夫君,早日开枝散叶”便过了,语气不似段泽明那般不舍,倒是感慨之意要多些,段缱睫翼轻颤,柔声应是。   接下来就是坐在下首的段逸,由于两人是同辈,段缱不用下跪叩首,只需福身互相见礼,说些道别之话就成。   比起端坐在上首的段泽明赵静两人,段逸的情绪要激动得多,满心满眼都透着不舍,在段缱向他道“阿兄珍重”时,更是说出“你若在王府受什么委屈,只管使人报信,阿兄一定替你讨回公道”的话来。   段缱眼里本含着泪,被他这话一逗,就破涕为笑,离别的伤感之意减了大半。   不多时就到了正午,外头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等鞭炮声歇了,又接了六声响亮的炮仗,第二轮鞭炮开始响起,在一阵由远及近的锣鼓声中,管事奉着一张迎亲喜贴入了正堂,恭敬地递给了段泽明,道是迎亲四礼已入府门,只等新娘子出门,坐上花轿。   段泽明接过,微一点头,寄琴和顾妈妈就左右搀扶着段缱往外走去,却不出正堂,而是立在门口,等段逸走到前头蹲下,才帮着段缱负上他的背,由他背着往外走去。   正堂离大门不远,很快就到了前院,锣鼓声越发明显起来,与他们只有一墙之隔,段逸的脚步却开始放慢,周围簇拥着的丫鬟只笑“大公子舍不得郡主”,另有好事的给段逸出主意,让他“绕着院中的迎亲四礼转一圈,也不算违了礼数”,或是叫嚷“新娘子快催催,当心新郎官在外头等不及”,莺声燕语笑个不停。   段缱低着头,只作不知,今日之后,她就要嫁给霍景安了,不久更要离开长安,去往晋南,兄妹二人相聚的时分过一刻少一刻,阿兄既然不舍自己,让他慢些走也好。   终于,在慢腾腾地走过院子后,段逸重重吐出口气,脚步重新恢复稳健,背着段缱往大门处走去。   外头热闹非凡,段逸才背着段缱拐出隔墙,就有眼尖的人瞧见了他们的身影,高喊着“新娘子出来了”,惹得众人都哄笑起来。   鞭炮阵阵,锣鼓声声,段缱双手环着段逸的脖子,透过不停晃动的珠帘悄然抬眼,见一片乌泱泱的人群中列着两队披红带彩的迎亲郎,中间空出的一片地方放着一顶金红花轿,边上立有一匹白马,马腹两边夹着双乌履,一颗心就砰砰跳起来。   待要再往上看,喜娘却从花轿处上了前来,穿过簇拥在兄妹两人身旁的丫鬟,高声笑着说起吉祥话来,吓得段缱忙忙垂眼,生怕被人看出自己的不端庄。   时下风俗,新娘子由兄长背着来到门口后,还不能立即上花轿,要新郎官吟出上轿诗才可,至于要吟几首,就看大舅子肯不肯放人了。   喧天的锣鼓声在段逸走到门槛前时就停下了,周围一阵安静,段缱环抱着段逸的脖子,提着一颗心竖起双耳聆听。   片刻的沉默过后,霍景安吟了一首诗,段逸没动。忽有一人道“新娘子这般美貌,想一首诗就娶回去可不行,新郎官再来一首”   话音刚落,就有另一人道,“新郎官这么俊,新娘子也不吃亏啊”   众人哄堂大笑,都跟着几个起头的人喊着让新郎官再吟一首。   霍景安果然又吟了一首,这一回他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压过了众人的起哄,朗朗之声在段缱心中泛起一阵涟漪,也让周围人都拍手叫好起来,段逸的抬脚一跨更是让热烈的气氛达到了高潮,锣鼓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迎亲队伍里的花童开始大撒喜钱,攒动的人群在漫天铜钱中朝两边分开。公主府的丫鬟在门口止步,只有陪嫁的采蘩采薇等八个丫鬟跟随上前,喜娘一边高声喊着“上花轿喽”,一边指点段逸在花轿前的红毯上立住,伸手搀扶着段缱,让她从段逸背上下来,坐进了花轿。   段缱从段逸背上下来时,面前的珠帘晃动得厉害,虽然她一直都低着头,进花轿后喜娘也飞快地放下了轿帘,依旧有不少人高声叫喊,许多“长乐郡主”“貌比天仙”“新娘子好漂亮”之类的话钻入她的耳朵,不过很快就被唢呐声盖住了。   等段缱在轿子里坐定了,外头的喜娘就像是看得见一般高声喊起来“新娘子坐稳喽,抬花轿喽”   轿身微微一颤,开始转向前行,段缱坐在轿中,侧耳仔细听了片刻,也没从嘈杂的喜乐声中分辨出霍景安的马蹄声,无奈作罢。   她离府时伤感不舍,等上了花轿,心却开始安定下来,也没有昨日的紧张不安,或许是知道霍景安就在旁边打马随行的缘故吧。   花轿平稳地往前行去,段缱端坐正中,微微垂首,心中升起阵阵期待与甜蜜。 第81章   喜锣声中,王府骑卫打头, 公主府送亲人并随, 后跟十二对提灯郎官, 整个迎亲队伍如长龙般开始缓缓移动起来。段缱乘坐的花轿周围安排了六对花童,一路向外撒着喜钱喜饼,引得围观众人伸手接抢, 热闹一阵高过一阵,霍景安则是驾马行在花轿右侧, 八名亲从紧随其后, 跟着迎亲队伍离开长公主府, 往朱雀大道而行。   就这么慢悠悠绕着长安城转了一圈, 整支花轿的队伍才在晋南王府门前停下。   段缱只觉花轿一顿,轿身稳稳地落了地, 稍稍往前一倾, 轿帘就被人掀了起来。喜娘笑吟吟朝她伸出手,一边说着吉祥话,一边搀扶着她从花轿上下来,过红毯,跨门槛,在府内宾客的贺喜与唢呐锣鼓的吹打中经过抱厦转廊,来到了后院新房门前。   新房里一早就候着不少妇童,听见滴滴哒哒的唢呐声传来, 都嘻笑着上前, 把对新人簇拥进房里, 等两人并肩在喜榻上坐好后,喜娘就取了一对红线相连的金瓢过来,分别递给二人,笑着道“请新郎官新娘子共饮合卺酒,从此夫妻一体,永不分离。”   段缱接过金瓢,身子微微一侧,与霍景安相对而坐。在双手捧起金瓢时,她下意识抬眸看了对面一眼,不想正撞上霍景安含笑凝望着她的双目,登时心尖一跳,慌忙垂下眼睫,脸热耳红地饮下了这瓢合卺酒。   喜娘笑眯眯看着他们行礼饮酒“瓜瓢苦涩,喜酒甘甜,一朝饮罢合卺酒,从此同甘共苦,患难与共。”   接下来就是撒帐之礼了,喜榻对面的桌案上早摆好了四篮子五色同心果,一听喜娘喊“瓜果绵绵,多子多福”,新房里的幼童就全都欢呼着去抓取果豆,朝坐在喜榻上的两人撒去。   一开始,段缱还能和霍景安一起展开衣裾去盛这些果子,后来见同心果一阵阵地洒下,没有要停的趋势,面前的珠帘又晃得眼花,实在招架不住,只得带着笑往霍景安身后躲,在旁观礼的顾妈妈和王府管家见状,忙向众人发放红包喜钱,这才停了这阵果子雨,给了两人一个消停。   接下来就是纯粹的哄笑时间了,段缱低头坐着,任由众人取笑自己和霍景安,直到屋外的喜乐声止了有一刻之久,众孩才在妇人的示意下停了嬉闹,笑着往新房外跑去。   王府管家唤外头的丫鬟进来清扫房间,自己请着喜娘去领赏歇息,顾妈妈则是拿着红线交缠编织而成的竹篮上前,让段缱霍景安把衣裾上的同心果都倒进里面。   刚才那一阵撒了许多果子,喜榻上滚得到处都是,有几粒甚至落进了段缱的喜服衣襟里,霍景安处理好身上的果子后,就想帮着她把衣襟上的同心果挑出来,被她红着脸避开了。   “不必麻烦你,”她小声道,“我自己来就好。”   不等霍景安说些什么,一旁的顾妈妈就笑道“郡主已经和世子结为了夫妻,不必多礼,也无需害羞了。且在成亲之日,无论新郎官提出什么要求,新娘子都是不能拒绝的,要图个好兆头。”   一席话说得段缱脸红心跳,她本就因为有外人在场而放不大开,不好意思和霍景安有太过亲密的接触,听闻此言自然更加羞赧。霍景安却是微微一笑,道“此言差矣,大喜之日,天大地大,新娘子最大,新娘子但有不愿,新郎官不敢造次。”惹得底下几个丫鬟闷声发笑,顾妈妈也直道“能得世子这般疼爱,郡主真是好福气”,笑得牙不见眼。   过不多久,王府管家从外边进来,笑着对霍景安道“世子,酒筵已开,外头宾客都已经到齐了。”   这就是要霍景安出去待客的意思了,霍景安应了一声好,微笑着低声对段缱道了一句“等我回来”,就起身随管家离开了新房,留段缱在喜榻上坐着,一颗心因为他这句话而怦怦直跳。   等余下的几名丫鬟清扫完毕,一一告退后,房里就只剩下了段缱与顾妈妈两人,顾妈妈先是把喜榻细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疏漏的同心果后,就笑道“郡主且在此稍后片刻,等老奴叫采蘩采薇进来,就给郡主梳洗换装。”说罢转身出去,等带着采蘩采薇进新房后,笑容比出去时更浓了一分,“就说世子疼爱郡主呢,这不,连食盒都派人交给了这两个丫头,这般体贴周到的男儿能有几个郡主可真是嫁了个好夫君。”   段缱闻言,抬头一看,果然看见采蘩手里拎着食盒,她从早上开始就在为成亲做准备,忙碌了大半天不说,还只吃了半碗干面,等出了公主府,两三个时辰折腾下来,更是滴米未进,五脏庙早已闹将了一阵,只是为着礼数,才撑着不说,本以为不会有人察觉,却不想霍景安竟替自己想到了,不禁一阵暖流在心中流淌而过,只是不好意思接话,便微微一笑,低下头去端庄不语。   采蘩把食盒提上桌案,却不打开,而是和采薇一道随顾妈妈上前,给段缱拆冠卸环,把个沉重的赤金凤冠摘下,钗环落簪,又将六条盘好固定的麻花辫放下,拆开拿篦子梳顺了,只留下轻便的倾城髻,耳环也换了一串简单的玛瑙坠子,至于脖子上挂的璎珞项圈就干脆直接去了,包括手腕上的连环金镯,也尽数回到了顾妈妈的妆奁盒子里,只留下霍景安送的錾花银镯。   等到净完面,洗罢手,段缱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采蘩采薇也回桌案处把食盒打开,将里面的碗碟一一取出放开,伺候她用膳,顾妈妈在一旁看着,等她用罢,便和两个丫鬟一道收拾了碗筷,放下横梁处挂着的喜帐,关门离开了。   整间新房里就只剩下了段缱一人。   此时夜幕已降,房间里龙凤喜烛静静燃烧,段缱坐在榻上,看着身上华贵庄重的喜服,听着远处隐隐传来的热闹声音,思绪便慢慢发散开来,回想起和霍景安相遇至今的种种事来。   她想得入神,就连房门被人打开的声音都没听到,直到一片玄色的喜服下摆出现在她的眼前,头顶响起一声含着笑意的“在想什么”,她才猛然回神,一个激灵抬起头来。   霍景安含笑注视着她。   她在这阵目光下红了脸“没没什么,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她和霍景安不仅是两情相悦的终成眷属,更是一桩份量极重的联姻亲事,照她入府时立在周围观礼祝贺的人数来看,恐怕整个长安的公侯世家都使人前来祝贺了,如此多的人贺喜敬酒,最起码也会把霍景安拖上一个时辰才对,怎么这么快他就回来了难道他在今天也冷着张脸面对外人,众人不敢招惹,就任他回来了   她正兀自胡思乱想,就听霍景安道“这么快你往外看看,天都大黑了,还快”   段缱一惊,下意识往外看去,却只见到两重大红的喜帐,不过桌上的那对龙凤喜烛已经燃去了一小半,让她心中有了点数。   “想什么这么入神,”霍景安在她身边促膝坐下,“连过去多久了都不清楚”   段缱目光一闪,有些心虚地道“真的没什么”见霍景安凝目望着自己,眉眼间尽是温柔,心口一热,就脱口而出道,“我就是在想我们初见时的事。”   “初见”霍景安剑眉微挑,“你是指去年四月,我们在宫里见的那一面”   段缱摇摇头“不是。”那倒是实打实的初见,但她想的却不是那件事,“我想的是青庐山里,你救了我那一次。”   她陷入往事的回忆中,再开口时,声音也轻柔了许多“那时,我从城隍庙回来,却遇到了意图刺杀我的歹人,甚至连车夫都心怀不轨,想要杀我,要不是得你相救,恐怕难逃一劫。”   “我想起来了。”霍景安道,面上显出几分笑意,“你当时可凶得很,一点也不领我的情,还怀疑我是和他们合谋串通来害你的。对救命恩人如此无礼的,你还是头一个。”   段缱涨红了脸“我那时是对你有些误会,可当时的情况的确容不得我不多想。再说你也扳回了一局啊,把我扔上马车不算,还说什么救命之恩大过天,我当时真是快被你气死了”   霍景安笑道“是,我们谁也不欠谁。只是不知道你有没有预想到,当日你避之不及的救命恩人,会在今天成为你的丈夫呢”   段缱愣了一愣,“你还在介意我当初对你避之不及的事”   “有点。”霍景安道,“但不是对你,而是对我自己。我头一次对一个女子如此上心,却惨遭嫌弃,真是受挫不已。”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抚上段缱脸颊,望着她目光晶亮地笑道,“好在你这朵娇花终是被我摘了下来,从今往后,就只是我一个人的了。”   段缱面上一阵发热,颇为害羞地低下头,不敢直视他的目光“谁知道你那时的心思”   “以前不知道不要紧,现在知道就行。”霍景安低头凑过去,压低的声音带着让人脸红心跳的笑意,“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能”   他说得极慢,温热的气息喷吐在段缱耳边,让她全身流过一阵酥麻战栗之感,心噗通直跳,却还是烫着脸,顺着他的话轻声道“以身相许”   话应刚落,她就被一股大力压倒在喜榻之上,被人抱着在榻上滚了一圈,一阵天旋地转后,霍景安伏在她的身体上方,漆黑的瞳仁在烛光下显得异常明亮,如同一头蓄势待发的黑豹,在黑夜中盯准了猎物,欲将其拆吃入腹。   段缱的心剧烈跳了起来,开口欲喊一声霍大哥,霍景安却直接低头吻上了她的唇瓣,温柔缠绵了片刻,就蜿蜒往下行去。 第82章   炽热的亲吻如同雨点般落在段缱的肩颈两边, 让她一颗心跳得飞快, 僵硬地躺在榻上, 难以动弹半分。   她昨夜看过木匣, 又被赵静含糊教导过,心中对床笫之事有了个大概的了解, 可知道是一回事,亲身经历又是一回事,上次不过和霍景安小小折腾了一回, 她就慌得不行,现在更是紧张不已, 只觉得一颗心都不是自己的了, 怦怦怦跳得激烈。   昏沉迷蒙中, 她不清楚霍景安在自己身上落下了几个吻, 又是如何被他脱去衣裳的,只觉得全身都烫得惊人, 耳畔传来一声比一声沉重的呼吸, 男子浑浊的气息混合着淡淡酒味将她整个人都包裹住, 直到滚烫的肌肤接触到微凉的空气,这才轻轻一颤身子, 回拢思绪,凝神朝身上人看去。   霍景安已经除去了外罩在身上的玄端礼服, 松了里衬单衣, 露出精壮的胸膛。他未及弱冠, 今日便也依然束着尾发, 俯身看向段缱时,发丝就夹着玄锦喜条从一侧垂落,扫在她雪白的右肩上,痒痒的,让她心底泛起一阵涟漪。   “霍大哥”段缱面红如火,羞怯地望着他小声嗫嚅。   因着紧张,她在刚才全程都紧闭着双眼,如今睁开,眸子里就带上了三分水意,迷离动人,霍景安看着,就似有一把火在心底烧,全身忍得发疼。   他伸手抚上段缱腰际,察觉身下人绷紧了身子,面现紧张之色,温柔地安抚一笑“不要怕,我不会伤害你”一边说,一边褪去她身上凌乱的嫁衣,而后伸手探至她的脑后,取下她发间的金钗,看着她的长发如瀑般披散而下,心中就是一阵迷醉。   乌黑的发,如雪的肌肤,杏目红唇,朱颜绝色。   倾城佳人,不外如是。   “缱缱”他低声呼唤,指尖缠起几缕青丝,印下一个轻吻。   段缱睫翼微颤,并不应声,那声音也就这么一遍遍轻柔地唤着,念得久了,竟渐渐形成了一股力量,驱使着她抬眸朝上看去。   英俊宵朗的男子神色温柔,周身却泛着危险而又陌生的气息,如同一只黑豹,迈着优雅的步伐缓缓逼近,将猎物逼到死角,漆黑如墨的眼底深沉旋涡,似乎要将她整个人都吞噬进去。   她怔怔望着,一时竟有不知身在何处之感。   “霍大哥”   “我好喜欢你,缱缱”霍景安看着她,爱怜、欢喜、克制、隐忍,种种表情在他脸上交替而过,最终融成满腔爱恋,伴随着呢喃逸出唇畔,“把你交给我,好不好”   低凉如水的声音仿若魅惑之歌,诱人拖进无底的深渊,段缱忽感一阵晕眩,睫翼颤动不停,粉面桃腮,杏眸含水,娇美到了一种极限,任是霍景安素来引以为傲的自制力,也在这份美面前轰然崩塌,浑身的血液被点燃般沸腾起来,叫嚣着往心房涌去。   佳人的低语呢喃微不可闻,似一片细小的雪花,还未落地就已在半空中化了,但这不妨碍霍景安俯身低头,在日思夜想之人的身上印上一个个吻。   腰带散落,里衣褪去,略带薄茧的大手抚上莹玉般的冰肌,来回游走,炙吻落在蕊尖,辗转吮吸,引起几声克制的低吟。   察觉到身下人的不放开,霍景安故意加重力道,果然让段缱一下咬紧了唇,坚持片刻,终于抵不过身上人无赖般的纠缠,腰间一软,泄力呻吟起来。   霍景安本就忍了半天,此刻听见她甜腻的娇吟,如何能再克制,当下屈腿一挤,分开身下人双腿,落手往下探去。   段缱一惊,连忙低呼一声“别”   “不许拒绝。”霍景安咬一口她的红唇,哑声在她耳畔低笑,“别人可是说了,成亲之日,无论新郎官提出什么要求,新娘子都是不能拒绝的。”   他一边说,一边惩罚似拨开幽幽花丛,往里探索,感受着身底下越发滚烫颤抖的娇躯,及至指尖湿滑,这才收了手,挺腰往前一送,让段缱瞬间绷紧了身子,充满痛苦地低叫一声。   “放轻松,缱缱”霍景安也好不到哪去,闷哼一声后紧皱着眉,额头沁出点点细密汗水,“要不然,会伤着你”   段缱被痛得冷汗淋漓,眼里蓄满了泪水,听见这话,还以为他愿意放过自己,刚松了口气,下腹就被人重重一撞,泪水立时就滑落了下来,呜咽不停。   痛苦,酥麻,战栗,欢愉,种种感受几乎把她逼疯,十指被紧紧交握,身躯如遭狂风暴雨,让她无一丝反击之力,只能被动地承受,发出断续的咿呀之声,却反而让霍景安更加兴奋,贪求夺取,攻城略地,差点让她崩溃。   红罗帐暖,被翻红浪,昏黄的烛火之中,两个滚烫的身躯纠缠缱绻,漾出满室春情。   等一切平息时,段缱几乎哭哑了嗓子,泪沾粉面,发丝散乱,如同被雨打蔫的花朵,让人看着就心生怜爱,映入霍景安眼里,却是又一种殊惑,喉头一阵发干,念及她初经人事,又才十五,身子娇弱,受不得太多,这才忍下,支起上半身,取过鸳鸯枕给她枕着。   “还难受吗”他询问道,“嗓子哑不哑,干不干,我给你倒点水喝”   段缱脸上一阵发热,她为什么会难受,会嗓子哑,还不是因为他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她面皮薄,一些话说不出来,瞪一眼霍景安还是能做到的,霍景安却是回以朗笑,丝毫不在意她的恼怒,他已尝人生得意之事,心中正是大顺之时,又是娇妻叱责,欢喜都来不及,如何会恼。   见他这幅模样,段缱更加气恼,思及方才云翻雨滚,更是大羞,蹙起黛眉就想翻身坐起,霍景安伸手欲扶,被她打开了,细哼一声,“我自己来。”奈何身子刚经历过一顿折腾,实在酸痛,手下一软,便滑了一滑,被霍景安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好歹没倒回榻上。   “还是让我帮你一把吧。”这回他的神色正经了许多,不过眉目里依旧满是温情,“你既嫁给了我做妻子,受我服侍又有何不可”   受人服侍自然是好,怕只怕醉翁之意不在酒,有人没安好心,服侍过了,便想着要得酬劳。段缱心中暗诽,面上没吭一声,安安静静地在霍景安的帮扶下坐起了身,闷闷道“我的衣裳。”   “我帮你拿。”霍景安立刻翻身下榻,赤身裸体展现人前,段缱猝不及防,脸上一下烧得滚烫,忙忙低下头去,不再看他。   等霍景安捡出里衣,转身朝她递去时,她已经将大半张脸埋进了被子里。   见妻子看也不看地伸手接过里衣,霍景安愣了一下才明白缘由,不禁哑然失笑。   “好了,我已经穿上衣服了。”他把自己的白绢单衣穿上,系拢衣襟,“可以抬头了,娘子。”   一声娘子,让段缱耳根发烫,越发脸红起来,虽然两人关系已经不同以往,可她骨子里依旧害羞得很,接不上这话,也不想真依他所言傻傻抬起头,只能笨拙地转移话题“我身上不舒服,想沐浴,你去叫采蘩她们过来”   这倒不是什么借口,经过刚才一阵折腾,她身上到处都滑腻腻的,亟需清理,本以为这床笫之事就跟上一次霍景安中了催情香后的情况差不多,没想到不仅磨人,过后也难得舒坦,真不知为何被称为闺房之乐。   可瞧霍景安那样子却是从头到尾都舒服的紧,真是不明白   她心中所想,霍景安自然不知,但见她一脸害羞模样,着实娇柔可人,有心想逗趣一两句,想想还是罢了,以后有的是时间,今夜她受了许多累,早点沐浴休息也好,便道“我这就叫人打水来。”说罢,就撩起喜帐走了出去,喊人打水。   王府管家早得了他的吩咐,准备好了两大桶热水命人时刻烧着,一听叫喊,便让丫鬟提水进房。段缱透过喜帐瞧去,隐约瞥见浴桶设在屏风之后,就想下榻过去,霍景安却像是料到她会有此想法一样,回帐里道“你也累了,我抱你过去吧。”   “别。”段缱吓了一跳,忙道,“有外人在呢。”   “外人哪有外人”   “你的那些丫鬟,”她微微红了下脸庞,“被看见了,不好”   霍景安笑了“你再仔细看看,还有她们的身影没有”   段缱一怔,疑惑地往前头看了一眼,果然不见了那几个丫鬟的身影,不由奇道“她们怎么离开了”   “她们打好水了,自然要离开,为什么要留下”他反问。   “可”她轻咬下唇,迟疑着道,“她们走了,谁来伺候你净身沐浴”   “自然是我自己。”霍景安道,“我好歹是个手脚俱全的大男人,为什么要丫鬟来伺候沐浴”   “可是”段缱正想说哪家王孙公子不是让下人来伺候沐浴的,就是她那对女色无甚兴趣的阿兄,沐浴时都会叫两个丫鬟来伺候,怎么会自己来呢时,霍景安就忽然冲她一笑“娘子莫不是心疼为夫忙活一天,沐浴时也无人伺候”   他大步上前,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既然如此,就劳烦娘子和我共浴一桶,帮衬一二了。” 第83章   他这举动来得突然,段缱吓了一跳, 下意识伸出双手环住他的脖颈, 在确保自己不会掉下去后才抬起头, 羞红着脸对他怒目而视“霍景安”   只可惜她这一声轻嗔并没有起到什么威胁作用,霍景安甚至笑着应了一声,低头看她“怎么, 我猜错了”   她脸颊一热,咬了咬唇“你你今晚怎么跟变了一个人似的, 平日里你可从来不会这样”   “我怎样”   “油嘴滑舌, 油腔滑调。”   “是吗”霍景安挑眉, “那看来是我平日里对你太正经了, 才会让你产生了错觉。”   段缱忍不住涨红了脸。   “是你今晚”她从牙缝里小声挤出几个字,“太没个正形了”   看着那一张艳若桃李的娇俏脸庞, 霍景安笑意愈深, 好在他还知道点分寸,一见段缱神色变化,似乎真的动了恼意,就及时敛了笑,道“你说的没错,我今晚是有些得意忘形了,可洞房花烛之夜一辈子也才有一次,我忍不住兴奋些也在情理之中, 还请你多多担待, 原谅则个。”   段缱哪里听不懂他这话的意思, 这分明就是在说他之所以会如此忘形,全然是因为刚才那番云雨之情的缘故,如此露骨的表意,就是再厚颜无耻之人也会支撑不住,更何况一向面薄的她,当下面红过耳,低垂下眼不敢看他。   “谁跟你说这些你快放我下来。”   “为什么”霍景安故作疑惑,“和我一起洗不好吗我还能服侍你,不用麻烦你的丫鬟。”他一边说,一边抱着她穿过喜帐,往屏风后走去,“这些事总要习惯的,你不必怕羞,今晚就当做是尝试了。”   段缱有些急了“可是我我还没有”   “没有什么”他明知故问。   她张了张嘴,又闭上。   她能说什么说自己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害怕和他共浴,还是说自己更喜欢一个人洗澡,他在边上看着都会不自在,更别说一起洗了无论哪一种,似乎都不是一个好的拒绝理由。   想不出合理的借口推拒,段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霍景安把自己抱到屏风后面,在浴桶前停下脚步,一颗心被高高吊起,紧张不已。   她睁大眼看向他,明丽的眸子里满是紧张不安“霍大哥,我”   “你什么”霍景安笑道。他本来只是想逗她一下,没想真的和她共同沐浴,他才尝过她的滋味,尚未餍足,真在一处洗澡,怕是又一场翻云覆雨,她这样娇嫩的身子,哪里承受得住,因此准备到浴桶边就说清楚的,只是一对上她那双杏眼,他就立刻改了主意,故意道“你是在为刚才的事情赌气那大可不必,我鲜少让丫鬟近身伺候,今晚是你在我房里头,这才让她们提水进来,平日里都是小厮打的水,没有你想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段缱脸上一红“我我不是在为这个赌气。”   “不是那你为什么在提起丫鬟时脸色差了许多委委屈屈的,就跟我欺负了你一样。”   你本来就在欺负我。段缱心道,面上道“我没有委屈。”   这一句话,她说的有些心虚,因为她刚才心里的确有些异样,一想到会有几个年轻的娇俏女子来服侍霍景安沐浴,她就一阵不舒服,可她已经极力压制了,没想到还是被他看出来了。   不过她是不会承认的,一则是说出来丢脸,二则为这事吃味,霍景安恐会嫌她小气计较,她不想为几个丫鬟把好好的新婚之夜给破坏了。   “不过就是伺候你净身沐浴而已,有什么好感到委屈的”   “真的”霍景安扬眉。   她有些不自然地转头避开他的目光“真的。”   “那好。”他道,“我这就叫她们进来,伺候本世子沐浴净身。”   “你”   “怎么,你不情愿”   霍景安忍着笑询问她,然而这番神情落到段缱眼里,却变成了一脸面无表情的漠然,登时一口气堵在喉咙口,上下不来,半晌才别过脸去,闷闷道“你爱叫谁叫谁。放我下来,我要沐浴了。”   霍景安依言放下她,不是他不愿意多抱着佳人一会儿,实在是她这闷声赌气的模样太可爱了,再不做点什么,他就真的要止不住脸上的笑意了。   又一次的,段缱误会了他的意思,这般利索地放她下来,是真准备让丫鬟进来伺候不成他就这么迫不及待   她心中一沉,下一刻,被热水包裹住的感觉就让她没了多余的心思,霍景安把她放进了浴桶里,水从四面八方朝她涌来,让她一个激灵,失声叫道“你怎么把我放进水里了我身上还穿着衣裳呢。”   话音刚落,她就一阵脸红,羞窘不已地望着霍景安,显然是在后悔方才的脱口而出之言。   霍景安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一件里衣而已,脱下就好了,也不麻烦。难不成你还真的要在我面前脱衣入水”   他笑着伸出手,勾指抬起段缱小巧的下巴“我自然是不介意的,就看你愿不愿意了”   水汽在两人间蒸腾蔓延,段缱脸上晕红一片,也不知是被蒸的还是被羞的,她有些慌乱地后退几寸,远离那根调戏自己的手指,道“我我要洗澡了,你去叫采蘩采薇她们进来”   “不必。”霍景安直起身,脸上还带着未消的笑容,“我说过了,我来服侍你就行。你想我做什么,帮你擦背,还是擦肩”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就行。”段缱吓得连忙道,“不麻烦你了,我很快就好。”   说完之后,她停顿片刻,看霍景安倚在桶边,没有要走的意思,只得硬着头皮解起衣襟来,幸好她大半个身子都没在水里,不必赤身裸体地直面他,让她多少有些安慰。   看着她埋头解衣的动作,霍景安失笑不已“有这么害羞吗,你都是我的人了,怎么还在乎这个”   段缱不答,继续闷不吭声地解着衣襟。   “把头抬起来些,当心溺着水。”   “没、咳”她张口欲言,没想到一张嘴就呛了一口水,顿时一阵窘迫,“我没事”   霍景安无奈地摇摇头,“我给你拿些澡豆。”   他转过身,走到一旁的架子处拿了一袋澡豆,又等了片刻,直到身后传来一阵水声动静,这才转回身去,果然看见段缱已经脱下了里衣,正把它挂在浴桶壁上。   挂好衣裳后,她又从手腕上褪下了一枚镯子,举目四望,似乎是在寻找一处能放置它的地方。   见状,他微微一笑“把它给我吧。”   段缱轻应一声,红着脸将镯子交递给他,霍景安伸手接过,低头一看,发现竟是自己当日送她的那枚錾花银镯,不由心生悦然“你一直都戴着它”   段缱的脸庞有些发热,但还是点了点头“这么贵重的礼物,我自然会一直戴着。”   “是。”他柔声道,“它是我最重要的东西。”   段缱也弯起了樱唇,轻声道“我会保管好它的。”   脉脉温情在两人间悄然升起。   片刻后,霍景安又道“你刚才也都戴着它我说呢,怎么总觉得有东西硌着我,原来是这个。”   温情的气氛顿时毁于一旦,段缱气道“你抓着我的手腕,动也不让我动,这镯子戴在上面,自然会硌到你。”   霍景安道“你指甲那么利,我若不握住你的手腕,我这背上就又要多几道口子了,现在这里还火辣辣疼着呢。”他伸手点点左肩。   他指的是刚才两人洞房时的事情,一开始,段缱虽然有些放不开,但还是能好好配合,可到了后来,霍景安越发狂乱的动作就让她有些承受不住了,不知怎么的,就在他身上抓了几道口子。   这个举动也让她付出了代价,霍景安握住了她的双手,把它们按在她的头顶上方,接下来就是一阵极为糜乱的经历了,她被他桎梏,无法再动弹,只得乖乖躺在他的身下承欢,身子几乎被他折腾得散架,哭泣求饶的话更是说了一箩筐,想起来就让人面红耳赤。   一回想起这些事情,段缱就一阵羞急,恨不得把整个人都埋进水里“我要沐浴了,不跟你说这些了。”   霍景安笑笑,识趣地没有再说,侧身放好银镯,就打开了装有澡豆的袋子,倒了一些在掌心里,随着手掌一起浸入水里,来回拨弄,让它们能够更快地化开。   他敏锐地注意到段缱的肩膀在他伸手入水的那刻僵硬了一瞬,又软化下来,最终,在逐渐弥漫扩大的蒸腾水汽中,传来了她有些紧张的询问声“你你要进来吗”   霍景安一愣,本以为她只是在试探自己,想求一个心安,没想到她却在自己望来时往后退了身子,贴在桶壁上,显然是在给他腾出空间,不禁一阵惊讶。   她居然真的做好了和自己一起沐浴的准备   明明都紧张得不行了,真是   霍景安哑然失笑,他该说什么好太单纯,还是太可爱   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她这明明慌张、却又强自镇定的模样让他心里一阵发痒,差点就想将一切顾忌都抛之脑后,好好地疼爱她一番,不过最终还是忍住了,刚才他已经吓着她了,要是再来一次,让她对这种事情产生了抵触心理,那就不好了。   “不了,你太累了,禁不起再度的折腾。今天我来伺候你沐浴,等以后你身子习惯了,我再和你一起洗鸳鸯浴。”   鸳鸯浴这三个字他说得低声暧昧,毫不意外地让段缱脸上再添了一层红晕,她不再多话,深深低下头去,尽量快速地清洗身子。   没有采蘩采薇在一旁服侍,她有些不习惯,一边看着的霍景安更让她万分不自在,匆匆洗了一遍就算好了,正要起身去够浴巾,霍景安就拿过了它,绕到她的身后,将浴巾裹住她的后背,轻柔地擦拭起来。   她面上一热,终究没说什么,沉默地立在水中,任由霍景安擦拭轻抚。   八月的夜晚暑气尚存,水温又未冷却,不断往上蒸腾着水汽,不过一会儿,段缱就烧红了脸颊,身后人似乎也被此影响了,呼吸变得灼热起来,擦拭的动作越来越慢,最终停住,不再有所动作。   一个吻落到了她的脖颈上。   她一惊,身子往边上一侧,避开了接下来的亲吻“别”   霍景安有些不满地停下动作“别拒绝我。”话一出口,又觉得太过生硬,又加了一句,“你我已经结为夫妻了,这些事情有什么不能做的”   段缱道“别吻这里。”她的声音带着颤,轻得几乎听不见,“衣襟遮不住,留了痕迹,不好见人”   得知她不是不情愿和自己亲热,霍景安轻快地笑了“没事,我轻轻的,不留下痕迹。”一边说,一边在她颈间落下一个亲吻,的确没有太过出格的举动,只是唇瓣与肌肤接触,段缱就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能僵着身子立着,让他亲吻。   唇瓣的接触逐渐变成舌尖的舔舐,很快,一人的意乱情迷就变成了两人的情投意合,段缱微扬起修长的脖颈,霍景安也伸手环住了她的肩膀,沿着肌肤一路亲吻上去,最终攫住佳人樱唇,探开牙关,和她唇齿交缠。   浴巾悄然落地   正当新房里的两人陷入一片旖旎中时,房间外头,采蘩采薇却是面面相觑,四目疑惑。   早在霍景安唤人提水进去时,她二人就已经做好了进去伺候段缱沐浴的准备,可在门外等了许久,段缱的传唤还是迟迟不来,一向性急的采薇就有些耐不住询问起来“采蘩,你说这都过了多久了,郡主怎么还不叫咱们进去服侍是不是出什么事了还是她叫过,咱们两个没听见”   采蘩迟疑着道“不能吧我也没听见郡主叫咱们进去。”   两人正说着,顾妈妈就从一边走来,见她二人立在廊下,忙低声骂道“两人凑一块偷懒呢怎么眼巴巴立在这里,还不进去伺候郡主提水的丫鬟都走了多久了”   采薇叫屈“不是妈妈你说的吗,今夜郡主不叫我们进去,我们就绝不能贸然进去,这不,我和采蘩在门外都等了快一炷香了。”   顾妈妈先是一愣,而后就眉开眼笑道“郡主还没唤你们世子也没声音”见二女点头,更是喜笑颜开,“好很好,这是世子喜欢咱们郡主呢。”   “怎么会”采薇冲口而出,“难道世子想亲自服侍郡主”她对情事还有些懵懂,一时转不过弯来,倒是一边的采蘩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意思,羞红了脸,抿着唇偷笑起来。   顾妈妈也笑“你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听妈妈的话总不会错的。你们等了多久一炷香那还需要些时候,都好好等着。记着,郡主要是喊你们进去,别只顾着她一人,把榻上的被褥都换一套。不过依妈妈我看,这水估计还要再叫一趟,我得再去叫人烧一锅” 第84章   顾妈妈喜气洋洋地走了, 留采蘩采薇两人立在廊下继续等候, 又过了一阵, 直到月上中天, 夜露更深时,新房里才再度传出了霍景安的吩咐声, 竟真如顾妈妈所说的那样,是让人再提热水进来。   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相似的神色, 惊奇,并伴着几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暧昧羞意。不过该做的事也还是要做的, 今晚是郡主嫁过来的新婚之夜, 可不能在她们身上出什么岔子, 因此甫一得了吩咐, 两人就都利落地应了声是,前去后院提水过来。   两个丫鬟的心思, 段缱自然不知, 但这也不妨碍她在两人提水进来时热着脸侧过身去, 若说是为了沐浴净身,刚才那些水就已尽够了, 如今再叫一趟热水进来,就是用脚趾头想也能猜出是怎么回事, 好在那两个丫头都谨记着顾妈妈“多做少说”的教导, 安安静静地更换热水, 又手脚麻利地把榻上一团乱的鸳鸯被褥换成了另一套龙凤红被, 就关门退出了新房,没有让她有太多尴尬的时间。   整个过程,霍景安都负手立在一边,噙着笑作壁上观,直到侍女俩躬身退下,他才上前行至段缱身旁,笑着俯身按住她的双肩,透过梳妆台上的铜镜看着她“好了,人已经退下了,郡主可以抬起头来了。不过你连你的贴身丫鬟都不好意思面对,以后可还怎么面对其他下人这种事今后可只会多,不会少。”   段缱有些羞恼地抬起头,透过镜子瞪了身后人一眼“你还敢说。要不是你胡来,事情也不会变成这样。”她懊恼地轻咬下唇,“今晚的事,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以后你都要恪守恪守礼仪,不许再胡来了。”   “礼仪什么礼仪闺房之礼吗”霍景安在她脸蛋上印下一吻,“敬之戒之,夙夜无违”   他这轻佻的语气让段缱脸上一红,又羞又气道“你知道还”   又一个吻落在她的脸颊。“那又如何”霍景安满不在乎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难道你就不想和我多待一会儿就为了这些虚礼,就要把你的夫君拒之门外”   段缱气道“你明明知道我说的是”   她的话没有说完,因为在下一刻,她就被霍景安打横抱起,往屏风后的浴桶处走去,这熟悉的举动让她脸色一白,未免刚才的荒唐事再度重演,她连忙低声呵斥“霍景安我是说真的”   “我知道。”霍景安对她一笑,“你放心吧,我不会再折腾你了,我保证这一回让你安安心心地沐浴,绝不再动什么歪心思。”   她能放心才怪了。段缱腹诽,回想起两人刚才做下的荒唐事,脸上就是一阵火烧火燎似的烫,不是被羞的,而是被气的,气他胡来,也气自己定力不足,不能坚决推拒。   “这一次我自己来,你不许再靠近我半尺之内。”   “好,都依你”   蒸腾的水汽氤氲烟缈,霍景安的声音飘散在空气之中,段缱褪下衣裳,缓缓沉入水中,经过刚才那一番折腾,她整个人都累得不轻,腰肢酸软,双腿乏力,只想好好在热水中放松一下身子,却因为有前车之鉴而不敢掉以轻心,直到霍景安了然一笑,转身去了另外一边沐浴更衣,她才松了口气,安心清洗起来。   霍景安洗得很快,等她擦干身子,更换就寝的里衣时,他已经全部收拾完毕,倚在屏风口笑着看她了。   她脸上一热,加快系拢衣襟,转身往里走去,霍景安见状,就叫人进来把水抬走,也跟着进了里间,看她坐在铜镜前取下绾发金簪,拿着梳篦梳理长发,面上就显出几分淡淡的笑意。   段缱在镜子里望见他的笑容,也忍不住展开笑颜,又在下一刻垂眸不去看他,专注地梳理着手中长发。   霍景安站在她身后,静静地看着她对镜梳发。   他一向不关心他人外事,更不会把注意力放在这等小事上,可不知为何,望着段缱缓缓梳理长发,纤葱玉指在发间穿插缠绕,他的心里就一片安宁,不知不觉出了神,定定看着。   如此过了一刻,段缱梳发完毕,放下梳篦,开始收整妆台。   一枚錾花银镯被递到她的眼前“你忘记这个东西了。”   她微微一愣,笑着道了一声多谢,从容接过银镯,收在了妆奁盒里。   霍景安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你不把它戴好你不是说,要一直戴着它吗”   段缱不慌不忙地合上盒盖“我倒是想戴着它,就怕有人被硌着了,觉得不舒坦,又怪罪到我头上。”   她抬起头,对霍景安展颜一笑,清丽的眸子里似有流光微熠,“你说,我是戴着好,还是不戴好呢”   她脸上的粉黛已在刚才被尽数洗净,却依旧不减明丽容颜,未簪钗环的长发倾泻下来,更显温柔雅致,如同一株红玉海棠,在经过长久的酝酿与滋润后,终于舒展盛放,从含苞欲放的花蕾变成了妍丽明媚的重瓣花朵。   霍景安只是看着,心底就止不住漫上欢喜,这是他的妻子,他的心上人,在这世上与他最为亲近、也完完全全属于他的人。   他蹲下身,伸手覆住段缱掌心,笑道“这个简单,你只需在白天戴着就行,晚上摘下来,就不怕我被硌着了。”   段缱羞红了脸,轻啐一口“你怎么一时半刻都不得消停你再说这些胡话,我就不理你了。”说话间,她的眼角余光瞄到桌上的龙凤双烛,见烛身已经燃了大半,方才惊觉夜色已深,忙起身道,“不跟你闹了,明早起来还有许多事情呢,你撑得住,我可耗不起。”   霍景安也觉得天色实在太晚,不该再闹下去,起身道“你说的对,是该歇息了。”待和她并肩来到榻边,却是长臂一伸,搂着她一快倒在榻上,接着扯住喜被一展,大红色的龙凤红被就兜头盖了下来。   段缱猝不及防,轻呼一声滚进他的怀里,有些恼怒地拍打了一记他的胸膛,轻声嗔骂“都说了别闹了。”话虽如此,她的唇角却带着三分笑意,显然并非真正动怒。   “最后一次。”霍景安笑着在她额头贴落一吻,“今晚。”   段缱有些不满地瞧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他几句,最终没有出声,抿着唇伸出手,解下他脑后系着的玄锦喜条,塞进他的手里“好了,别闹了,我真的累了。”说罢睫翼一垂,埋首在他颈边,阖目睡下了。   霍景安收拢手心,含笑凝视怀中人半晌,也闭上了双眼。   帐里一时陷入寂静,只有轻微的呼吸声稍可闻见,段缱头一回和别人共寝,难免有几分不自在,又兼两人头并着头,脸对着脸,呼吸交缠,被褥里暖意聚集,不过少倾,她就烧红了脸颊,一颗心加速跳动起来。   不过因为霍景安一只手环抱着她,两人贴得极近,她也不敢有别的动作,只能继续闭着眼,放缓呼吸,期盼自己能早点睡着。   她本以为自己心情这般紧张,恐怕会一时难以入睡,没想到才一放松身体,睡意就伴随着疲惫朝她一块涌来,看来果然是累得太狠了。   迷迷糊糊地想着这些,她昏沉睡去,进入了梦乡。   再次睁眼时,已是天光大亮。   望着那一束从窗格缝隙透进来的日光,她有些迷蒙地眨了下眼,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天亮了,一下消了睡意,猛地从榻上翻身坐起。   “怎么了”霍景安比她早醒两刻,支着头在一边描摹她的睡颜,原想着等看她醒来时望见自己的神色,没想到她却像是被什么吓到了似的翻身坐了起来,疑惑地也跟着坐起身,关切地问了一声。   段缱这才意识到身侧还睡了一人,后知后觉地热了脸颊“没什么现在什么时辰了”   “现在”霍景安转头往外看了一眼,有些漫不经心地道,“大概快到巳时了吧。”   “巳时”她低呼一声,“都这么晚了怎么还没人过来叫起”   “来过。”他打了一个呵欠,“你的奶娘过来敲过门,不过让我打发走了。”   段缱惊呆了“顾妈妈来过你你还让她退下了”   “是啊,怎么了”霍景安随口应了一声,本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见她微微变了脸色,这才正经起来,道,“府里没有需要晨昏定省的长辈,起晚些不要紧,你昨天累了那么久,是该睡多一些。”   段缱真是哭笑不得“府里就是没有长辈,也有其他人,睡到这个时辰才起,你让他们怎么想这是我嫁过来的头一天,你好歹好歹给我留点脸面。”最后一句,她说得极为小声,霍景安仔细听了,才听清她在说什么。   “你放心,我府里的人都有分寸,不敢对你不敬。至于你的人,就更不必担心了,她们见我这么疼爱你,为你着想,欢喜都来不及,岂会有其它想法”   段缱热着脸轻呸一声“谁稀罕你的疼爱,快让开,我要下去洗漱了。”   霍景安一笑,掀被下了喜榻“你在这等着,我叫人进来服侍你。”   不一会儿,顾妈妈就领人进了新房,不止采蘩采薇两人,其余六名陪嫁丫鬟也一并跟了过来,各自手上都捧着衣裳头面等物,一个接一个地鱼贯而入,成两列在房中站开。   也是直到此时,段缱才想起来,她虽然不必像其余新娘一样给长辈敬茶,却另有一件要紧事要做,那就是和霍景安进宫,跪谢她母亲皇长公主的赐婚之恩。   她心里一沉。 第85章   不错,母亲是定下了这门亲事, 可临头反悔、想要置霍景安于死地的也是她, 纵使霍景安说过不会再计较往事, 可那些事连自己都无法忍受,更何况他   段缱清楚,为了不让自己为难, 霍景安退让了许多,但一个人的忍耐终究是有限度的, 母亲出尔反尔在先, 狠下杀手在后, 他能愿意维持面上平和已是难得, 再让他去三跪九叩,磕头拜谢这一份“赐婚之恩”, 岂非强人所难   她心里一阵发沉, 但很快,她就把这份愁闷压进了心底,就像霍景安曾经说过的那样,他不会让她为难,她也不会不顾虑他的感受,这一趟的进宫谢恩之行,她不会去。   下定了决心,她就抬起头, 对顾妈妈道“有劳妈妈了, 不过这些衣裳一时半会儿还用不着, 还请妈妈将它们撤下,换我和世子的常服过来。”宫中规矩,进宫谢恩者需着华裳礼衣,不过他们既然不准备去,这衣裳自然也用不着了。   顾妈妈眉头一皱,上前两步,小声道“郡主忘了这门亲事是由殿下下旨赐婚的,依着规矩,郡主和世子要在新婚翌日一早就入宫谢恩,穿着这些礼衣去的。”   段缱微笑道“是我疏忽,昨日忘了跟妈妈说,母亲体恤缱儿,在临别时特意吩咐过我,道是新婚事杂,我和世子不必着紧进宫,等归宁时回府拜见也一样,心意到了就成,不必拘礼。”   赵静当然没有说过这些话,可她一向以稳重示人,在他人眼中是个知书达理的存在,这一番话说出来,旁人只有信的份,没有怀疑的份。   果然,一听此言,顾妈妈紧皱的眉头就松了开来,没有任何疑虑地笑道“原来如此,殿下果真疼爱郡主,老奴这就把衣裳撤下,换常服过来。”   段缱松了口气,母亲是个聪明人,自己和霍景安不入宫谢恩,她要是想继续安稳地当她的皇长公主,就不能说些什么,旁人纵有流言蜚语,她也不会去关心,反倒是不明内情的顾妈妈难打发些,好在终是被她一顿话给诓过去了。   事情已经解决,剩下的就只是一些日常琐事了,“采蘩采薇,你们”她本想和往常一样留采蘩采薇下来伺候自己,却忽然发现房里只立着自己的陪嫁丫鬟,不见其他侍女,立刻明白过来顾妈妈的意思,这是在帮着她把房里事情都揽到自己手里呢,便又点了另外两名丫鬟的名字,让她们服侍霍景安。“还有柏舟乘舟,你们四个留下来,其余人都退下去,跟着顾妈妈拿常服过来。”   在这里,她又藏了一点私心,她身边一共四个一等丫鬟,采蘩采薇贴身服侍,行露湛露打理外间诸事,柏舟乘舟两人只是二等丫鬟,按理是轮不到她们来近身服侍的,可行露湛露是赵静当初为了让她们当备用的房里人而特意提拔的,貌美身娇,段缱面上不说,心里却还是有所芥蒂,能不用她们,就尽量不用。   四女福身应是,顾妈妈也笑吟吟答了,指挥剩下的丫鬟接过四女手中的衣物,就领着她们往外走去,正巧碰上从外边回来的霍景安。   霍景安身上还披着离去时随手拿过的喜服外袍,看见捧着衣裳准备离去的众侍女,有些诧异道“怎么回事”   不等段缱开口,顾妈妈就笑道“回世子,是这么一回事,今儿是世子和郡主新婚的头一天,按礼是要进宫去给殿下谢恩的,但殿下体恤郡主,特特免了此礼。老奴事前不知,拿错了衣裳,正要带人下去把它们换了,取世子和郡主的常服来。”   霍景安微微挑眉,“免了”他瞥了坐在榻上的段缱一眼,“这话是长公主说的,还是郡主说的”   顾妈妈笑道“是郡主转达的殿下之意,殿下说了,谢恩不必急于一时,等归宁时再拜见也是一样的,心意到了就成,不必拘礼。”   霍景安脸上就出现了一抹淡淡的笑意,看着似有几分耐人寻味“是郡主”   “是。”顾妈妈犹自不知,继续笑眯眯答着。   眼睁睁看着顾妈妈把自己撒的谎一字不落地复述出来,段缱臊得红透了脸颊,见霍景安朝自己这边望来,更是心虚地低下头,不敢直视。   霍景安的视线在她身上停顿了一瞬,就转开了,重新回到了顾妈妈身上“既然如此,那你们就都退下吧。”   顾妈妈正等着这话,闻言立刻躬身退下,留下采蘩采薇等四人待在房里,霍景安扫了她们一眼,继续吩咐“你们也退下,我有话要和你们郡主说。”   四女迟疑着面面相觑,最终不敢多言,放下还在整理的洗漱用品,一一行礼退下。   新房里一时陷入寂静,霍景安在原地立了片刻,就往榻边走去,段缱坐在榻上,听着逐渐迈近的脚步声,硬着头皮抬起头,冲他露出乖巧一笑“霍大哥。”   霍景安自然看出了她的讨好卖乖之意,不过还是对她这甜美的笑容倍感受用,微笑着在榻沿坐下,从容道“什么时候,咱们身为贵女典范的长乐郡主也开始撒谎了”   段缱面上一红“什么典范,我根本就没认过”   “为什么要那么说”身旁人没有管她这小小的抗议,“欺骗你的奶娘,说你娘免了我们的谢恩之礼。”   “那不然呢就这么进宫去”她有些不自在地揉着喜被一角,小声道,“八月才过了一天,七月份的那些事情我还记着呢,就算勉强进了宫,也带着不情愿,倒不如就这么冷着,免得双方见了面,徒增尴尬。”   “是吗”霍景安挑起眉梢,“我还以为,你是为了我考虑,才会说出那番话的,原来只是你自己不想进宫,去面对”他停顿片刻,“岳母”   最后两个字听得段缱心中一跳。“你”她轻咬下唇,“你不介意”   “我说过,只要禁卫不出,以前的事我都不会再追究。”霍景安神情淡淡,“如今你成了我的妻子,就更不会往事重提,进宫谢恩不过走个过场,谈不上介意与否。”   段缱没料到他会说出这番话来,不由怔怔地盯着他出了神,赵静慈爱与冷酷的面容在心中交替浮现,一时竟有些不知道自己在期许什么“那那你”   “我会进宫的。”霍景安看向她,微微一笑,“你既然嫁给了我,在旁人眼里,霍家和段家就连成了一体,我和你娘也成了同盟,如果我在新婚头一天不带着你进宫谢恩,其他人会多想,我不想有关于你的不好流言。”   当然,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那就是这会让赵静的处境雪上加霜,不过他不在乎,包括朝臣的猜疑,他下属的疑虑,他都不在乎,他唯一在乎的,也就只有面前的女子一人而已。   段缱睁大了眼“就为了这点”   “这很重要。”   “重要”她不可置信,“不,我不介意”   “我介意。”霍景安打断她的话,伸手将她圈入怀中,双臂收紧,搂抱着她娇软的身躯道,“我永远不会让你为难,更不会让你受到丝毫委屈。”   心底似有什么化为了一滩柔水,带着暖意流经四肢百骸,段缱伏在霍景安的怀里,只觉得胸腔心底都被温情填满,让她连眼眶都忍不住发热起来。   母亲和他看似相安无事,风平浪静,实则早已撕破了脸皮,波涛暗涌,这样的境况,他都愿意去给母亲下跪磕头,只是为了不让自己有失礼之处。如斯深情,她何其有幸,竟然能够得遇   他是那样骄傲的一个人,现在却愿意为了自己低下头颅,跪下双膝   情到深处,她不禁动容出声“霍大哥,我”   “霍大哥”霍景安低笑着打断她,“昨晚你不是已经改口了吗,怎么今日又改回来了”   段缱脸上一热,回想起昨夜缠绵的情景,她被霍景安折腾得死去活来,不得已开口叫了许多平日里不会叫的称呼,有些字眼甚至连想想都会感到害臊,登时羞红了脸,几乎能滴出汁来。   “我、我叫习惯了,一时改不了口。”她有些慌乱地从他怀里退出,结巴着道。   看着她这幅无措害羞的模样,霍景安笑意愈深,故意逗道“不过两个字而已,哪里就难改了”   哪两个字   段缱差点问出声来,好在她还保留着最后一点理智,思及昨夜依偎私语,基本上都是白天无法宣之于口的,唯一剩下的也就只有那一个称呼,稍稍松了口气,但依旧紧张之情不减,低着头不肯看向面前之人。   最终,她败于霍景安的灼灼目光之下,开口轻轻唤了一声“夫君”   “好娘子。”霍景安立刻接口,凑过身去在她脸上亲了一记,“娘子心系为夫,为夫甚是感动,不过你也要对我的肚量有点信心,这是你的头等大事,我怎么会轻忽怠慢”   这哪里就牵扯上肚量问题了这件事放在任何人身上,都不可能这么容易地就接受下来。   段缱在心里念了一句,但也正是因此,她心中的情絮更加繁多起来,千条万条萦绕于心。   原来他对自己的保证,真的不只是说说而已。   “我知道。”她柔柔看向霍景安,潋滟目光盈盈于水,“可是霍大哥,你真的不必这样,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几句流言,哪里就能影响到我了更何况我也对娘的种种举动无法接受,她她的所作所为,实在是寒了我的心,要我当做什么都不知道,演一出母慈女孝的戏码,我做不到,拉着你一块儿演,我更加做不到。”   “就因为这样,你才更加要去。”霍景安收敛了笑容,正色道,“有些事不是你想避开就可以避开的,与其自欺欺人地逃避,不如迎头面对。以后你会遇上更多类似的事情,你要习惯它,我会保护你,但是”   他压低了声音,“我更希望和你并肩站在一起。”   段缱心头一跳。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她想的那样吗   面对她震惊的目光,霍景安不闪不避“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对吗”   片刻的沉默。   “你是我的夫君,”一个轻柔却又坚定的声音缓慢响起,“我总是和你一道的。” 第86章   收整衣裳的箱笼被放置在西苑, 顾妈妈很快就挑好了两套常服, 带着人回了长廊, 望见杵在新房门口的采蘩四人, 她还奇怪这几个丫头怎么手脚这么麻利,不过一会儿就服侍好了主子, 一问才知道原来根本什么都没做,早早就被霍景安打发出了房间。   虽然有些好奇新姑爷会和郡主谈些什么,但顾妈妈一向恪守本分, 见采蘩采薇两个贴身服侍的都立在外头,心里就有了底, 知道那些话不是自己能听的, 便也带着丫鬟候在外头, 没有贸然进屋。直到半晌过去, 里头依旧不闻什么动静,她才有些按耐不住, 往里张望起来。   府里没有长辈, 一切都由世子做主, 起晚些倒不要紧,就怕小夫妻两个新婚燕尔, 话说着说着就变了味,郡主纵然知礼, 也架不住世子纠缠, 青天白日里胡闹起来, 那可就不好了。   这么想着, 顾妈妈就有些着急起来,手臂抬起又放下,不知该不该敲门提醒敲吧,怕是自己多想,到时惹得世子不喜不说,还耽误了两位主子的正事;不敲吧,又担心所想成真,现在不阻止,等会儿就真的一发不可收拾了。一时犹豫不已。   这可真是误会霍景安了,他虽然对床笫之事有些食髓知味,不知餍足,但最起码的分寸还是有的,知道妻子身子娇弱,经受不起太多折腾,因此虽然段缱的一句“我总是和你一道”让他情动不已,但也只是激动地抱紧了她,没有再进一步的动作,只不过情到浓处,两人都沉浸在其中,忘了时辰,这才让门外的顾妈妈产生了误会。   好在这阵状态并没有持续多久,段缱很快就想起了正事,轻啊一声,从霍景安怀里退出,坐直了身子,有些懊恼地道“糟了,忘记让人去喊住顾妈妈了,她现在一定拿着我们俩的常服回来了,这可怎么办”   “不怎么办。”霍景安道,指尖挑起几缕她的青丝,“礼服繁重,我还怕你穿着它去宫里累着呢,常服正好,想来你娘也不会在意这些。”   段缱一愣,有些拿不准他这话是随口一说,还是真这么想的。   着礼衣进宫谢恩是礼制规矩,穿常服进宫,往小了说是蔑视宫规,往大了说就是藐视天威,母亲那样一个看重体统与威严的人,怎么可能会不在意这些,只不过在经过上回与霍景安的交锋之后,母亲已经失去了置喙的资格,纵有不满,也只能往肚里咽而已。   她当然不是要霍景安守什么规矩,母亲做下了那么多过分的事,他就是不进宫谢恩,自己也不会有任何二话,更遑论不满,只不过他说这一句话的态度,实在令人有些捉摸不透。   听上去像是漫不经心的一句笑语,可细观神情,却又找不出一丝玩笑的痕迹   段缱抿着唇,偷眼觑向霍景安。   莫非他是想让母亲明白,就算他们夫妻两人进宫谢恩,以前的事也不会一笔勾销,想警告母亲,让她不要太过得意   她心中几番思索,都没想出什么所以然来,干脆不再去想“好了,不跟你说笑了,已经日上三竿,再不起来就真要惹人笑话了。你快下去把门打开,顾妈妈她们一定等急了。”   霍景安瞥她一眼,没说话。   她有些疑惑“怎么了”   “没什么。”霍景安慢吞吞道,“我只是在想,你的奶娘或许是等急了,但不是你以为的那个着急。”   “什么”段缱有些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着急还分情况的吗什么这个着急、那个着急的”   霍景安微微一笑,“我是说”他欺身过去,压低了声音在她耳畔轻笑,“你的奶娘在外头如此焦急地徘徊,会不会是怕我把你”   段缱明白过来了,急急忙忙地打断他的话“胡说怎么可能”   霍景安故作困惑“我还没有把话说完呢,你就知道我在胡说了”   她涨红了脸“你再这样,我就不理你了。”   霍景安抖着肩膀笑起来,显然她这羞急无奈的模样极大地取悦了他,意料之中的,他得到了妻子的怒视。   “快下去,”她伸手推他肩膀,“我真要起来了。”   霍景安见好就收,及时敛笑,下榻离开“我去叫你的人进来。”   段缱犹自气怒,不满地盯着他的背影瞧了好一会儿,才收回视线,掀开喜被,忍着酸痛不适的感觉下了榻,往放着面盆的架子处走去。   每走一步,她对霍景安的不满就增多一分,昨晚被他可着劲折腾的后果在此时显得淋漓尽致,不仅下身难受,四肢也有余酸,尤其是双腿,酸软得好似不是自己的一般,即使经过了一夜的休息,也没有减缓多少,让人难受得紧。   以后她绝对不会再由着他胡来了,什么轻轻的,就一次,都是假话,话说得好听,热血一上了头,就什么都不认了,到头来受苦的只有自己,白白便宜了他。   段缱愤愤不平地想着,一边取下架上挂着的巾帕,放进盆里浸润打湿。   盆中的热水早已冷却,不过八月的天暑热尚存,水冷一些倒也清爽。喜帐外传来霍景安不高不低的声音,似乎是在和顾妈妈说着什么,少倾,一连串脚步声由远及近地响起,她抬头望去,就见霍景安负手而来,身后跟着采蘩等人,却不见顾妈妈的身影。   接收到妻子询问的目光,霍景安开口解释“我刚才和你的奶娘说,规矩不可废,你娘免礼是因为疼惜你,这是她的事,我们身为晚辈,该尽的礼还是要尽的。她听了,就坚持要回去把礼衣取过来,我拗不过,就由她去了。”   段缱讶道“礼衣你不是想穿常服吗”   霍景安道“我穿什么都随意,只要你不累就行。”   段缱哑然,刚才的那句话果然只是他随口说说的,也是,他一个大男人,怎么可能会像自己一样在这种小事上计较,是她想岔了。   这么想着,她微笑道“衣裳都是一样的穿法,哪有什么累不累的”说话间,采蘩采薇已经重新打了一盆热水进屋,再洗了一遍巾帕绞干,柏舟乘舟也准备好了相关的洗漱用具,只不过因为不知道新姑爷性情,就待在一旁候着,不敢多言。   “那可未必。”霍景安道,行至她跟前,拿眼上下一扫,“你昨夜歇得可好身体累不累”   段缱脸一红,别过眼不去看他“我很好。”不等他说些什么,她又急忙道,“你快去洗漱吧,再拖下去,早膳也不必用了,直接用午膳得了。”   霍景安见她这模样,就知她是面皮薄,不好意思当着外人的面谈论这些,便也不再勉强,微微一笑,走到面盆边上,弯腰捧了一把清水洗脸。   没想到新姑爷竟会自己动手净面,柏舟始料不及,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还是乘舟激灵,见状赶紧拿了漱口用的齿木茶杯过来,又一肘子戳了戳身旁的柏舟,示意她递巾帕上去。   如此一番忙碌,等顾妈妈带着人重新捧着礼衣回来时,霍景安已经洗漱完毕,倚在一旁看着段缱梳妆弄发了。   顾妈妈快步上前,接过行露手中妆奁木盒,打开放到梳妆台上,里面是一套镶红累金的钗环首饰,珠玉饱满,点翠精致,一看就是配着礼衣来的。   采蘩小心地取出一支金簪,以它为基,开始给段缱绾起发来。   因为段缱已经嫁做人妇,不可再用未婚发式,采蘩便将她的长发尽数绾起,绾了个倾城髻,又因为是新妇喜妆,就在盘发时夹杂了几根红绳,打了个如意双心结在脑后,一番簪钗戴环,描眉点唇,最后往她额心正中簪了缕五凤流苏珠坠,才算是梳妆完毕。   望着镜中妆色雍容的女子,段缱颇有些不适应地扭动了下身子,她一向薄施脂粉,鲜少像今日这般浓妆艳抹,气质更是较以往大为不同,那些姑娘家特有的青涩单纯似乎都随着妆容一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新妇的娇羞与华贵。   她对着镜中的自己瞧了半晌,还是觉得别扭,见霍景安倚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就不好意思地问了一声“妆是不是画得有点太浓了”   霍景安摇摇头,“没有。”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很好看,你很美。”   几个丫鬟闻言,都低下了头,段缱也热了脸颊,不再言语,恰好顾妈妈捧着衣裳走来,她就赶紧起身,让采蘩采薇给自己换上。   屋里众人顿时忙碌起来,百忙之中,段缱也没忘了往镜子里瞧上一眼,礼衣是襦裙样式,胸口遮得并不严实,她很怕有什么痕迹露在外头,好在霍景安总算是听进去了她的这一声叮嘱,给她留了片干净的颈肩,她不用新婚头一天就羞于示人了。   换好了衣裳,两人就去外间用了早膳,说是早膳,其时已经接近巳正,日头差不多都上了中天,桌上除了花卷糕点之外,还有蟹肉鸡汤等物,热腾腾香喷喷地摆了一桌。大部分都是常见的菜式,只有一道小蒸包,里头的馅是段缱从未吃过的,鲜香多汁,她一连吃了三个,还不尽兴,只不过这蒸包虽小,却始终还担着个包子的名头,她不想给霍景安留下一个一口气吃下四五个包子的印象,就忍着没有再用,开始喝起粥来。   余下的菜式,她都尝了点,有喜欢的,也有一般的,不过只要是霍景安往她碗里夹的,她都吃了个精光。   等用完膳,也差不多到了午时,管家在房门外禀报,道是马车已经备好,随时可以入宫。   霍景安却没有立刻动身。   “才吃完午膳,就坐车去宫里,对身体不好。”他对段缱道,“不如我带你去府中各处转转,正好南苑的荷池开了,去那里走走,看看风景,也可以消消食。”   段缱自然无有不应,笑着点点头,同他一道往外走去。   管家正在新房门口候着,见他二人出来,躬身行了一礼,霍景安吩咐了他几句,就让他退下了,也是在此时,段缱发现他的衣襟一侧有些歪斜,就伸手替他整理了一下。   衣色深玄,和她的纤白细指形成鲜明对比,霍景安低头看着,就不自觉心猿意马起来,等回过神来时,他已经握住了段缱欲收回去的手,在她手背上亲吻了一记。 第87章   段缱吓了一跳, 着火般收回手,低声轻斥“你干什么”   “对不住, ”霍景安笑道, “我方才一时忘情, 实在忍不住”   段缱一羞, 莹润的脸颊蒙上一层薄薄的胭脂红“你”   什么忘情忍不住,哪有他这种说法的周围的丫鬟婆子立了一大堆,众目睽睽之下,亏他做得出来这种事情,让她把脸往哪搁   两人的互动尽数落入在场之人眼里, 对于这近乎失礼的举动, 丫鬟如采蘩采薇等, 都看红了面颊, 低着头不敢再视, 唯有顾妈妈面色如常地上前,对二人敛衽行礼, 带着众人鱼贯退下, 只不过她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的举动让段缱更加臊得慌, 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最后只能瞪向霍景安,把气都撒在他身上。   “都说了,这是我嫁来的第一天, 你再怎么随意不羁, 也好歹在别人面前给我留点脸面。怎么说的时候答应得好好的, 转头就忘了呢”   妻子发难,做夫君的自然只有赔礼告罪的份“是我不好,举动轻浮了些。我保证,下一次再不会这样了。”   “你的保证已经没有用了。”段缱气道,“你自己数数,从昨天到今天,你向我保证了多少次,可有哪一次是做到的”   霍景安还真垂眸思忖了片刻,只不过他在思索的时候脸上也挂着淡淡的笑容,让人分不清他到底是在认真反省,还只是在做做样子。   “那还请郡主宽大为怀,饶过下臣一次”   段缱有心想不应和,可一看见对面人湛湛的笑意,那股子气就一下子烟消云散了,让她再想冷脸也冷不下来。   “只此一次,”她不甘心就这么放过他,可又的确拿他没法,只能闷闷道,“下不为例。”   “好。”霍景安微微一笑,“郡主今日之言,下臣谨记在心,绝无再犯。”   段缱板着一张脸盯着他看,片刻后终是忍不住,嘴角一抿,微笑了起来。   “望你能记住此话。”   “铭记在心。”霍景安道,“来。”他牵过她的手,“我带你去南苑,看荷花池。”   荷花池在王府南苑,其时正值暑尾,余热尚在,霍景安放慢脚步,陪着段缱在抄手游廊中缓步而行,一边走,一边和她说些话。   “还记得半年前,你曾经请我去公主府做客吗当时我对你说,每次总是你邀我,我一次也没回请过你,实在不成道理。可这长安的晋南王府也就这么回事,依制而建,景色老气,没什么好看的,只有一处别苑栽种着荷花,尚能入眼,但也要到了夏天才能看。我一直想着请你看一回,没想到各种巧合之下,直到今日,才得了机会能邀你一观。”   “我记得。”段缱微笑,“可我也说了,我们之间不必这么客气,拘泥于礼数。”   “并非礼数。”霍景安道,“我只是想让你观赏美景而已。”   “花树湖泊,天下景致,不外如是。”段缱臻首微垂,浅浅一笑,“重要的不是景致,而是陪着一道赏景的人。”   “自然。”霍景安眉舒目缓,“我这不就邀你来了”   二人相视一笑。   说话间,两人已经行至抄手游廊的岔路口,霍景安低低道了一声“这边”,就带着段缱转上了南边一侧的回廊,又行了盏茶时分,才见一扇月洞拱门,想来就是南苑入口了。   穿过垂着紫藤花的拱门,一阵清风就带着凉意吹来,拂在面上水润湿凉,与之前的那些干燥热风大为不同,显然,莲池就在不远处的上风口。   事实也的确如段缱所猜想的那般,莲池位于南苑深里,处在上风口。原本听霍景安的描述,她本以为这只是一汪普通的莲池,荷花精种,簇立摩肩,小巧精致,匠心独运,符合闺阁女子的喜好,没想到整个池塘却大得出乎了她的预料,横跨三条阁道,其占地之广几乎能和寻常湖泊一较高下,大片大片的荷花舒展在水面之上,她跟着霍景安站在阁道上,于高处俯瞰池景,竟也不能一眼望尽,足见其风光无穷。   “这池子可真大。”她喟叹一笑,“光是用来种荷花,倒是有些大材小用了。”   “这池子援引了外面的活水,栽荷也好,养鲤也好,都很容易改建。”霍景安从背后环抱住她,凉风徐徐吹过两人身边,带起阵阵清凉。“不过这只是临时的落脚之地,我一年也来不了几次,就没有多管。就是这些荷花,也是我今年长住在这,才有专人悉心打理,要不然都长差了,哪会有今日这般景致。你若想看别的花样,我这就吩咐下去,让人将这池子改建。”   “不用这么大动干戈。”段缱连忙道,“我不过浑说一句,你还当真了。这么多的荷花养起来也不容易,夏花秋叶,另剩下春东两季喂养锦鲤,正好。而且”她停顿片刻,从他怀里脱身,往边上走开两步,“再过不久,我就要随你一道南下了,这池子就算改建,等我们离开时也完工不了,徒费人力,不值当。”   霍景安见她虽然笑意温柔,却微显阑珊,略一思量,就知她心中症结所在,询问道“你不想离开长安”   段缱微微一笑“我生于长安,长于长安,自然对此地多有留恋,但我既然嫁给了你,就会一直跟随在你身边。长安是我的家,但接下来,晋南也会是我的家。”   霍景安敛目。   “我知道了晋南与长安风景迥异,那里花期漫长,漫山遍野都是鲜花翠竹,林水相融,你会喜欢上的。”他抚上段缱脸颊,“你若实在不舍长安,也不必太难过,过不了几年,我们就会回来的。”   段缱一愣,凝眸看向他。   “霍大哥”   “好了,时候不早了,”霍景安朝她一笑,“走,进宫去向你娘谢恩。”   段缱心里其实有许多疑问,但见他神色平淡,便压下了心头纷乱的情绪,也回了他一个笑容,点点头。“嗯。”   入宫的马车早已备好,在王府门口候着,除了开路的骑卫之外,采蘩采薇也在其中,她二人身为段缱的贴身侍女,本该时刻不离段缱左右,但之前在新房外的状况让她们两个都不好意思再继续跟着,就跟着顾妈妈一道退了下去,处理完了一些琐碎事后就来到府门口的马车处等候。   见段缱霍景安相携而来,二女先是上前行礼,而后依着往日的习惯想要搀扶段缱上马车,却不料霍景安隔开她二人伸出的手,说了一声“我来”,就亲自扶了段缱踩凳上车,留下面面相觑的两人,呆立在地不知该如何行事,还是段缱给她们使了眼色示了意,才回过神来,分立马车左右,准备随行。   驾车的是王府的长史刘用,本该是小厮做的活,霍景安却特意点了他,其中自然有他的深意,段缱还未理清王府诸人关系,不识得他,只当他是和前头的骑卫一样,是霍景安的亲信属兵,不曾在意。   得了霍景安的吩咐,刘用一抖缰绳,马儿就嘚嘚走起来,车轱辘跟着转动,只稳不快,这也是霍景安考虑到段缱新婚头日,身子疲乏的缘故,特特嘱咐的。   马车从丹凤门而进,一路畅通无阻地过了两道宫门,至东宫前殿时,未时已过一刻。   段缱搭着霍景安的手下了马车,才立定了,寄琴就带着两列宫女从不远处缓缓走来,对他二人行了一礼。   “见过世子、见过郡主,殿下已等候两位多时,还请二位随奴婢来。”   时机倒掌握得正巧。段缱心道,就是不知道是在宫门口处得了信才赶过来的,还是一早就在这候着的,但无论哪种,都让她感到心情沉重。   不过表面上,礼数还是要做足的,她对寄琴微微一笑,还了半礼“有劳姑姑,烦请姑姑带路。”   寄琴笑道“郡主多礼了。”   临华殿为东宫第三殿,离东宫正殿有些距离,段缱和霍景安跟在寄琴身后,不紧不慢地在宫道中穿行,一边看着四周景象,回想着昔日她在宫里时的情景,发觉虽然景物依旧,却是物是人非,再难找回当时轻松单纯的心境。   她想着心事,没有心思说话,霍景安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路上都没有开口,一行人沉默地走完全程,迈过玉石宫阶,来到了临华正殿。   有侍女出殿迎接,一身碧绿宫装,却不是陈谭,而是另外一位近侍女官,王少府家的大姑娘,王筠。   段缱没有多少惊讶,她虽然不曾想过陈谭会有不在母亲身边服侍的一天,但思及之前丞相一案,就觉得陈谭的离开在情理之中,只是惆怅感又添了一分。   她平静地和王筠互相见礼,跟在她身后入了殿。   殿中帷幕阵阵,随风飘荡,赵静坐于上首,着皇长公主宫装,正襟危坐,雍容威严。   一瞬间,段缱仿佛回到了一年多前,她从归途被杀的噩梦中惊醒,进宫来面见赵静,当时的临华殿里,就是这样的一幅场景。 第88章   段缱有一瞬间的恍惚, 不过很快就回过了神,收敛心绪, 跟着霍景安一道上前, 在黄门令的唱喏声中对着赵静跪拜行礼。   拜礼分为九种, 以稽首为始, 肃拜为末,共有三跪九叩,是最为庄重的一种行礼方式,也是臣子答谢君恩时常见的拜礼,赵静身为皇长公主, 虽非天子, 却是代为监国, 懿旨如圣旨, 凤印同君玺, 她下的诏令,就算只是一纸赐婚文书, 也代表着天子之意, 对她行如此大礼, 也算是合乎礼制。   段缱垂首低眉, 行礼行得规规矩矩,私底下却有些神不守舍,想着此刻和她一道行礼的霍景安会在想些什么, 毕竟就在十天之前, 他还和母亲势同水火, 几乎翻脸,现在却跪在殿中,和她一起对着母亲磕头拜谢,前后相差之大,就连自己都有几分虚幻之感,那他呢,又会是什么想法   是嗤笑,不屑,还是漠视亦或是什么都不想,只是听着唱喏行礼   她的夫君心底在想些什么,她是不能知道了,不过他面上的态度,她还是能看出来的,恭敬、端正,十足的臣子模样。显然,他是准备遵守之前和父亲的约定,既往不咎,对母亲以前的一切行为都一笔勾销。   这样的发现,让段缱心底一阵触动,对霍景安的情意也更深了一层。   十二声唱喏过后,谢恩礼毕,二人起身行至赵静跟前,复又跪下,接过寄琴王筠递来的敬茶,呈给赵静。   “请殿下用茶。”   “请殿下用茶。”   两个声音一块响起,一个温婉,一个平淡,但都听不出其中所蕴含意,赵静深深看了一眼跪着的二人,接过霍景安手中敬茶,微沾点水,交给身旁宫女,又接过段缱捧着的茶盏,轻抿一口,再度交予宫人,这才笑着道“今赐你二人幸事,乃为良缘期许,望你二人能夫妻和乐,举案齐眉。如此,便不算辜负了本宫这番心意。”   段缱低声应道“是,长乐谨遵殿下教诲。”   霍景安没有说话。   赵静笑容几不可察的一淡,又若无其事地扬起唇角,“都起来吧,对着我,不必这般拘谨。”她起身行至下方,拉起段缱,笑得温柔可亲地道,“不过一日不见,缱儿竟像是变了个人般,整个精气神都不一样了,看来这一桩亲事,娘没有指错。”   段缱微微笑了笑,没有答话。   赵静继续道“你既然已经嫁给了世子为妻,就要有新妇的样子,以往,你是公主府的嫡出郡主,娘捧在手心里的娇娇宝贝,只管舒心过日子,其它的事情不必理会;现在不同了,你成了世子妃,不久就要掌管王府,打理家事,便需尽己所能,上敬长辈,下怜幼小,侍奉夫君,绵延子嗣,兴荣夫家和你夫君。”   段缱柔婉浅笑“是,缱儿明白。”   赵静笑着点点头,转向霍景安“世子,缱儿是本宫和驸马唯一的女儿,本宫疼爱呵护了她十五年,从来不曾让她受过丁点委屈,今日,本宫把她交付给你,希望你能好好待她,尽夫君之职,爱她护她,保她一生无忧。”   霍景安心中哂笑,疼爱呵护不曾受过丁点委屈这上位坐久了,果然是练就了一身睁眼说瞎话的本领,发生了那样一件事后,她居然还有脸这般告诫自己,真是做戏做得久了,连自己也入了戏,不分是非,颠倒黑白起来。   对于赵静这番说辞,他自然不耻,但为着段缱,脸上还是维持了恭敬之色,垂首行礼道“殿下教导的是,下臣定好生对待郡主,爱之护之,视若珍宝,不让她受半点委屈。”   他心里也的确是这么想的,若说赵静那些话是惺惺作态,五分真五分假,那他这番话就是十分真心、十分真意了,或许以前的皇长公主他无法与之相较,但现在的赵静,他能够直言,在对待段缱的真心上,赵静不及他十分之一。   “好,你们两个能明白本宫的话就好。”赵静看上去欣慰不已,似乎在为女儿能得到夫君关爱而感到发自内心的欣喜。她命寄琴端案上前,拿过两厚封红布包裹的银子递给段缱,“本宫身为皇长公主,受你二人谢恩大礼,同时也是你们的长辈,既然晋南王不在长安,本宫就充当一回新婚头日请安的长辈,给你二人一份见面礼。正巧刚才受了你们敬的茶,也算是合乎礼数。”   段缱有些意外,不过没有表现出来,她接过封银,再次磕头拜了一回谢,就把封银转交给身后的采蘩保管,赵静见此笑道“就知道这些黄白之物入不了你这丫头的眼,这封银是必须要有的见面礼,不过娘知道你眼光高,寻常俗物看不上眼,特特给你准备了其它的东西。”   她唤来王筠,打开后者手中捧着的红木漆盒,从里头拿出一枚玉镯,往段缱手腕上戴去。“这是当年娘出嫁时母后送给娘的镯子,娘戴了它二十年,今日把它转赠给你,希望你好好保管。”她连着玉镯一块握着段缱手腕,笑得亲切又意味深长,“这镯子是历代皇后佩戴之物,本应传给下一任皇后,只是当年先帝娶妻娶得晚,娘又嫁得早,得母后偏宠,便破例得了这玉镯。娘本想将这玉镯留着,送给陛下将来的妻子,只是左等右等,也不见陛下有娶妻的迹象,你又正巧出嫁,简直和娘当年的处境一模一样,就索性把这镯子给你了,想来你外祖母在天有灵,也会乐见其成的。”   段缱差点挂不住脸上的笑容,历代皇后佩戴之物母亲把这玉镯给自己,是在膈应自己呢,还是在膈应霍大哥原本,这镯子既然由太穆皇后送给了母亲,那它所象征的皇后之意就减弱了,以母女之间代代相传为由,母亲把它送给自己,也说得过去,可她竟然特别点出了这是原本想送给赵瀚妻子的,这是什么意思   她很想相信,母亲把这玉镯给自己,是希望将来有朝一日自己能被霍景安送上皇后之位,毕竟她曾不止一次地对自己说过,霍景安有问鼎天下之能,可发生了那样一件事,这可能性实在太小了,就算有,也不该是在自己新婚头一天、当着霍景安的面、特意说着原本要送给赵瀚妻子的打算的话把这镯子送给自己,这是在给霍大哥难堪呢   玉镯本是温性之物,又被赵静从锦盒中取出,贴触肌肤时,就有几分凉意,段缱却觉得这东西像是一个烫手山芋,恨不得立刻就把它摘下来,勉强才忍住了没有动作,挤出一个笑容来对赵静道谢,同时暗暗下定决心,准备一回去就把这镯子褪下,放在锦盒里好生保管,再不碰它分毫。   在这期间,霍景安始终保持着沉默,没有发表任何意见,段缱在颔首道谢时偷偷看了他一眼,发现他虽然神色平静,眼底却似凝雪结霜,冰冷无比,不由一阵心惊,也没心思和赵静继续演母慈女孝的戏码了,胡乱应付几句,就借口不打扰赵静处理朝事,起身告退,霍景安也在此时久违地再度开口,说了一句话,四个字,“下臣告退。”   “好,你们下去吧。”赵静微笑,“记得三日后的归宁,到时可别再误了时辰,让娘好等。王筠,你带几个人送他们一程。”   她目送着二人离开,直到最后一名宫女的身影消失不见,才缓缓松弛了嘴角,隐了笑意。   “寄琴。”她道,“这新进贡的墨有些粗粝,本宫用着颇不顺手,你去把之前的墨拿来。”   寄琴应声退下,去偏殿阁楼取墨,整间临华殿里就只剩下了赵静一人,她也没有再唤其她宫女入内,就这么静静地立着,沉默不语。   帷幕层叠飘荡,不时有珠帘轻响之声传来。   寄琴很快取了墨回来,放置在书案之上。“殿下,奴婢已将这旧墨取来了,这些新墨可要拿去收好”   “用不着的东西,留它何用。”赵静轻飘飘道,“都扔了吧。”   “是。”   “现在什么时辰了”   “回殿下,就快申时一刻了。”   “申时”她喃喃自语,“都这么晚了本宫下旨赐婚,按理来说,他们夫妻两个应该在一大清早就进宫来谢恩的,最迟也不能超过辰时,可现在都已经申时了。”   寄琴笑道“许是王府里有许多杂事,又是新婚头一日,郡主和世子他们有些应付不过来,就来晚了。”   “只有两位主子的王府能有什么杂事。”赵静道,“依本宫看,倒是晋南王世子故意为之,拖延时辰,迟迟不来谢恩。”   她幽幽道“这是在给本宫一个下马威呐。”   寄琴垂头,不敢再多接话。   赵静轻轻地哼了一声“好一个晋南王世子,这还没离开长安呢,就已经不把本宫放在眼里了。”   她回想起刚才两人给自己谢恩时的情景,霍景安虽然跟着缱儿把礼数都做全了,可那幅淡漠的神情却是全然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大半时间都在装聋作哑,视自己如无物。   他哪里是在对自己磕头谢恩分明是在告诉自己,他对自己不屑一顾,只是为着缱儿,才勉强过来给自己磕头跪叩,行礼谢恩。   真是笑话她堂堂皇长公主,难道就沦落到仰他鼻息、看他脸色的地步了   她心中一阵不满,这不满逐渐发酵,形成一小簇火苗在胸膛燃烧,伴随着胸闷灼伤食道,带起一股腥甜。   她闷咳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第89章   奉了赵静之命, 王筠带着几名宫女行在霍景安和段缱两人身旁,本欲一路相送, 却不想一下临华殿的宫阶, 段缱就停下脚步, 转身对她笑道“王姐姐送到这里就好, 接下来的路,我想和世子单独走走。”一句话堵住了她所有回绝的口子。   能够继任陈谭,成为赵静身边的近侍女官之首,王筠自然不是什么无眼见之徒,当下温婉笑着福身一礼“既然如此, 奴婢就先行告退了。”   段缱笑着回礼“王姐姐好走。”   等王筠带着宫女离开, 她就立刻隐了笑容, 紧张地看向身旁一直沉默的霍景安, 急急开口道“霍大哥, 我娘她”   “你不必多说,”霍景安打断她的话, “一切事情, 我都心中有数。”   他淡淡说完这一句话, 就转身往前行去, 段缱连忙跟上,握着手腕上的玉镯,摘也不是、戴也不是。   “我我娘说的那些话, 你别放在心上。”她局促道, “这镯子我回去就采蘩, ”话说了一半,她觉得这份辩解太过苍白,干脆唤采蘩上前,将腕上玉镯褪下交给她。“把这镯子收起来。”   采蘩连忙接过,小心翼翼地用绣帕将其包好,生怕磕着碰着一点,等做完了这些,她又偷偷抬头看了一眼走在前头的段缱两人,心中有了成算,对采薇悄悄使了个眼色,两个人默契地放慢脚步,拉开距离,远远缀在段缱霍景安的后头,给他们谈话的空间。   “若是你娘说的每句话我都放在心上,那我恐怕早就被你娘气死了,等不到娶你的一天。”霍景安继续往前走着,没有看段缱,口吻平淡,一派漠不关心的模样,“你娘的这些举动,我早就猜到了,就算她今天不送你这个镯子,也会送其它的东西、说其它的话来刺激我,这些我早就预想到了,你也该猜到才是。”   段缱不安地咬了咬下唇。   “我我不知道”她低声道,像是在说给霍景安听,又像是在喃喃自语,“我没有想到,都到了这个地步,娘她还”   她本以为经过了这段日子,母亲已经想通了,再不济也该接受现实来面对它,毕竟昨日自己出嫁时,母亲脸上的笑容看上去不像是假的,可为什么一面对霍景安,就又回到了之前的模样,话藏机锋、笑里藏刀她就这么见不得霍大哥好   “就是到了这个地步,她才会这么做。”霍景安道,“她不甘心。”   他说话的语气平静,神色也没有多少变化,相比临华殿里笑容温柔亲切的赵静要冷淡许多,段缱却觉得放松,比起时刻挂着违心的笑容面对母亲,她更喜欢霍景安这副模样,让她感到自然、舒心,不用刻意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你也不必着急撇下那玉镯。”霍景安继续道,“你若喜欢那镯子,继续戴着就是,历代皇后佩戴之物又如何大魏的皇后是皇后,别朝的皇后就不是皇后了”   他说得漫不经心,却让段缱听得呼吸一滞“霍大哥”   她看向他,神情说不上有多么震惊,但也不算平静,带着几分复杂。   霍景安侧头看她,唇角微弯,像是在笑,又像是没有“怎么,你不想”   这是他第一次明显地表现出对皇位的态度,势在必得,且从容不迫。   “不。”沉默片刻,段缱轻声道,“我说过,你是我的夫君,我总是和你一道,你既然想要那个位置,我就陪你一块站在那个位置”   霍景安唇角上扬,这一回,他是在切切实实地笑。   “那不就得了。”他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面注视着段缱,“你既然已经有了决定,又在意你母亲说的那些做什么话锋再利,也不是真刀子,我不在乎,你更加不用在乎。”   “所以你就故意拖延时间,贻误进宫谢恩的时辰,以此来和我娘对垒”段缱道,“言不如行,是不是”   霍景安挑眉“你知道”   “我怎么会不知道”段缱苦笑,“霍大哥,你真当我什么都不明白,傻乎乎的任凭你带我东逛西逛,一直到未时才入宫谢恩早在你打发走来叫起的顾妈妈时,我就隐隐约约的意识到了,顾妈妈那么一个稳妥的人,怎么会不在叫起时将此事说给你听更不用说后来的用膳和逛南苑,你的用意,我都有几分察觉,只是愿意陪你做这么一出戏而已。”   “听上去你像是站在我这边,为我着想,心甘情愿地做这些事的。”霍景安盯着她,“可你脸上却不是说这话该有的神情,你不开心”   “你让我如何开心”段缱轻声道,“不久之前,我还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女子,母亲顽疾痊愈,与父亲琴瑟和鸣,阿兄也开了窍一般变得成熟稳重起来,自己更是即将要嫁你为妻,所有的一切都很美好然后,一夕之间,一切就都变了,娘翻脸不认人,和你、和我、和父亲,都变得关系紧张,甚至连我的性命,她都欲弃之而不顾,想要倾尽一切来扳倒你发生了这么多的事,你让我怎么开心”   “但你最后还是嫁给我了。”霍景安道,“你娘和我也相安无事,一切都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段缱道,神情带上了几分失落和惆怅,“可事实就是事实,就算表面上看,一切都回到了原来的样子,但发生的事情就是发生了,我不可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你更加不可能”   原本,她还抱有着几分不切实际的幻想,想着就算心底有再大的龃龉,只要维持面上和乐,一切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然而,刚才在临华殿上发生的事情无情地打碎了她的幻想,缝隙已然产生,就不可能完好如初,更何况还是差点翻脸的母亲和霍大哥,自己或者可以委曲求全,把连日来受的委屈都吞进肚里,永不再提,可这两人却不可能,母亲多年身居高位,早已习惯了别人对她卑躬屈膝,唯唯应诺,猛然出现了个能威胁到她地位的霍景安,怎么可能不视为眼中钉、肉中刺霍景安就更不用说了,心高气傲,但凡母亲给他一点无礼,他都不可能忍气吞声地咽下。这两个人凑到一处,怎么可能相安无事   是她想得太天真了,她的那些幻想犹如镜花水月,脆弱得不堪一击。   “霍大哥,我不想骗你,娘在这件事上的确对你不住,她的所作所为实在过分,就连我也不能忍受。”她垂下头,低声轻语,“我也想狠心对她,可就是做不到,或许是我太懦弱吧,但她到底是我的亲娘”   “我知道。”霍景安微微笑笑,安慰她,“你做得已经够好了,造成如今这幅局面不是你的错,你不必自责。你若不知道怎么面对你娘,就干脆别去面对,反正再过不久你就要跟我回晋南,到了那里,一切都不用再烦恼。”   逃避不是办法,段缱深知这个道理,毕竟他们不会一辈子都住在晋南,总有一天会回到长安,而到那时,她或许会更加难以面对母亲,因为那时隔在她们之间的不仅有旧事恩怨,更有山河江山,但不管怎么说,霍景安的安慰都起到了一定的作用,让她稍稍舒缓了心情,抬起头露出一个微笑。   霍景安也笑了,也只有在面对段缱时,他才会露出这样温柔的笑容。“不难受了”   段缱摇摇头。   “好,那我们回家。”   “回家”二字听在段缱耳里,又是一阵暖流涌动,是啊,她已经嫁给了霍景安为妻,从今往后,她的家不再只有长公主府,还有晋南王府,有霍景安。   她垂眸浅笑,柔声应道“好。”   二人并肩往前行去,行径章柳道,路过丹明池边时,段缱随意扫了一眼,而就是这一眼,让她轻咦一声,停下了脚步。   “这池子里怎么新种了睡莲”   霍景安听闻此言,也跟着停下脚步,往池中看了一眼。   正是八月时节,海棠早已凋谢,只余一树葱碧嫩叶,从远处看一不小心就会和杨柳混在一起,原本只是一汪清波的池子被栽种上了睡莲,荷花碧叶,粉白相映,给这一片苍葱翠绿添上了一抹亮色。   段缱仔细瞧了几眼,笑道“霍大哥,你看,这些睡莲和家里的荷花真像,不过意境却完全不同,家中是荷叶连天,风光无穷,这儿却是小巧精致,匠心独运。”   霍景安含笑问她一句“你喜欢这种睡莲”   “各有其美,我都喜欢。”段缱道,“但若你想在家里种上它们,我也不介意。”   霍景安笑着看她一眼“是谁说马上就要南下,不必在府里大动干戈、徒费人力的”   段缱笑道“我也没说在长安种呀。”   霍景安笑意更深“那你可要失望了,带着你不比我快马轻骑,要花两个月的路程,到晋南时都秋深了,等栽种好,也入冬了,看不了花开。”   “今年看不了,那就来年再看。”   霍景安笑笑,刚要说些什么,忽然笑容一顿,收敛情绪,抬头往西边看去。   段缱也好奇地跟着张望过去,就见不远处的楼阁上立着一人,黑袍滚金,气质生冷。   是赵瀚。   她的笑一下收了回去。 第90章   段缱最后一次见到赵瀚, 还是在三月上旬,那时, 他被长阴侯派来的刺客划伤了胳膊, 虽然只是一点皮外伤, 碍不了什么, 但架不住他天子的身份,小伤也成了大事,她身为赵瀚表姐,长乐郡主,于情于理都不该对此不闻不问, 赵静又和她在闲话时提了一声“你也该探望陛下一回”, 她便应了母亲要求, 去承厚宫看望了赵瀚一回。   当时的她尚不知晓长阴侯已经在天牢中畏罪自杀, 纪家也被满门抄斩的事情, 只觉得整个承厚宫的气氛都很奇怪,有些凝重、有些迫人, 和她前一回来时的感受完全不同。不过她也没多想, 她今次来此的目的只是探望赵瀚, 尽表姐之责, 这里的气氛再奇怪也不干她的事。   承厚宫的地建与临华殿不同,没有白石宫阶,比起天子宫阙, 更像是普通达官贵人之家的府邸, 有白墙朱门, 她在宫门口向守门的宫人禀明来意,宫人得令而去,不多时就回了过来,告诉她赵瀚正在寝宫休养,她若有事相商,可以直接进去面谈。   让她进寝宫或许赵瀚被心腹的背叛气得失去了理智,但段缱没有,自从她年满十二之后,就连段逸的寝居她都很少进去了,更别说赵瀚的寝宫、天子寝宫。那一刹那,被放置在宣政殿侧阁里的画卷出现在了她的脑海里,让她的心头快速掠过了一缕东西,但她没有抓住。   “既然陛下正在休息,那我就不打扰了。”她微笑着对宫人道,“等陛下得空了,我再过来。”   说完她就转身欲走,只是还没走出几步,赵瀚的声音就在身后响了起来“表姐且慢。”   她脚步一顿,回转过身,就见赵瀚立在宫门口,目光阴沉地看着她。   她飞快地扫了赵瀚一眼,交领缘袍,敝膝革带,明显不是卧榻打扮,看来宫人刚才的那番话是在骗她,他并没有在寝宫卧床养伤,而且就他出声喊的速度来看,他就在附近。   不知道赵瀚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段缱选择以不变应万变,她躬身对着赵瀚敛衽行了一礼“见过陛下。陛下还有伤在身,如何就起来了”   赵瀚露出了一个说不上多么友好的笑。   “表姐难得来这承厚宫一趟,朕若不倒笈相迎,让姑母以为表姐受了怠慢,吃了闭门羹,可就不好了。”或许是因为遇刺的缘故,他瘦削了不少,原本还带着点婴儿肥的脸蛋成了鹅蛋脸,隐隐约约有了几分棱角分明的轮廓,不过他看着段缱的眼神还是和以前一样,冷淡,带着几分厌恶,说的话也是一如既往的阴阳怪气。   不过这反倒让段缱放松了心情,自从她见到那幅画着自己背影的画卷后,再想起赵瀚,她总是觉得别扭,在她的认知中,她和赵瀚就像是水与寒冰,看着似乎出自同源,是为一家,实则却泾渭分明,互不相容,赵瀚厌恶她,她也不喜欢赵瀚,忽然间被人告知赵瀚其实对自己心怀恋慕,还画了一幅画本以为只是赵娴的计言,没想到却成了真的,再加上霍景安的那句“他对你有意”,简直是让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要不是因为这件事,她也不会到现在才来看望赵瀚,虽然他们姐弟之间没什么情分,但长阴侯谋反一事实在蹊跷,尤其还是在母亲派人彻查、在短短三天内就把一应证据全都齐全找出来的情况下,越发显得诡异,朝堂上的人面上不说什么,心下指不定怎么想,在这种时候,她就是装,也要装出一副对赵瀚的遇刺满心关怀的样子来,不说嘘寒问暖,最起码也要第一时间来承厚宫探望他才是,可她却等到了连母亲都忍不住提醒她的程度才姗姗来迟,就是因为她过不去这个坎。   赵瀚怎么会喜欢她呢这真是让人奇怪。   他看着也不像是喜欢自己的样子啊,时时刻刻想把自己生吞活剥倒是真的。   说实话,听见宫人让她进寝宫去见他时,她心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赵瀚此举是有意为之,就是不知道为的什么意,不过她一向不愿冒险,因此没接这招,直接准备走人,没想到他却自己走了出来,好在他对自己的态度还是一如既往的冷嘲热讽,让她静下了心,找回了以往和他互看不顺眼的感觉。   “陛下说笑了。”她微笑道,“母亲听闻陛下遇刺,关心甚切,特意让我来看望陛下,不知陛下伤好得如何了”   “死不了。”赵瀚道,“让表姐和姑姑失望了。”   段缱置若罔闻,脸上依然挂着温婉得体的微笑“既然陛下龙体安康,那我就放心了,近几日春意回寒,还请陛下当心身子,悉心调养。长乐告退。”   说罢,她敛衽一礼,转身走下承厚前殿。   “表姐。”在她身后,赵瀚提高了声音喊她。   她脚步微顿,又当做没听到一样,继续往前走去。   段缱从回忆中回过神,觉得身边异常安静,一转头,就看见霍景安正嘴角噙笑,一双眼似怒非怒,似喜非喜地瞧着自己。   她心中一个激灵,莫名生出几分心虚感来。   “霍大哥”她讪讪笑道,“怎么了”   霍景安微微一笑。   “这句话该我问你才是。”   段缱又一次愣了神。   因为他的笑。   无论她看了他这张脸有多少次,她都不会看腻,而每当她看见他的脸上出现这种笑容时,她总会有几分心旌摇曳。   在遇到霍景安之前,她从没想过这世上会有这般男子,璀璨耀眼,熠熠生辉。   他似乎独得老天厚宠,身世、权力、背景,每样东西,他都应有尽有,甚至连容貌也非常人所能及,有时她都在想,这世上还会有他得不到的东西吗这世间极尽美好的一切,他似乎都占尽了,而仅剩的那天子宝座,他也唾手可得。   他和赵瀚就像是两个极端,一个不断拥有,一个不断失去。   “缱缱”   霍景安的声音打断了段缱的浮想,把她从神游中拉回现实。   “你在想什么先是看着别人发呆,现在又是看着我发呆”   他询问道。   段缱看向他,发现他唇角挂着的笑比刚才变得淡了,不过眼中却多了几分笑意。   或许是因为发现了她不仅盯着赵瀚出神的缘故,她心想,她这夫君虽然看上去对什么都反应冷淡,一派漠不关心的模样,在她身上却格外认真,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不会放过,更不用提赵瀚,这个差点将他们这门亲事搅黄的罪魁祸首了。   “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点旧事,等回去我再跟你细讲。”她道,经过了这么久的相处,她也摸索出了一点顺抚霍景安的门道,那就是对他表现出亲近之意,“天气闷热,这衣裳穿在身上怪不舒服的,我想早些回去,洗一个澡。”   霍景安果然又笑了一笑“好。”然而他又接着道,“不过你可能要多忍受一会儿了。”   “什么”她困惑不解。   霍景安的视线越过她的肩膀,朝她身后看去。   “有人过来了。”   她一愣,飞快地转过身。   “陛下”   “看样子,表姐好像很不希望见到朕”赵瀚阴沉着张脸,站在离段缱两丈远之处冷冷看着他们。   半年不见,他的身量抽高了不少,比段缱要高了一个头,脸庞的棱角也愈发分明,但与此同时,他身上的阴冷气息也更加重了,在黑袍冕服的衬托下,他整个人就像是一团阴翳的云,不见半点光明。   “陛下说笑了。”段缱很快回过神,从善如流地对他行了一礼,“多日不见,陛下别来无恙。”   “表姐才是说笑了。”赵瀚阴沉沉道,“自朕年幼起,就终日处于有恙之中,不曾无恙,表姐说朕别来无恙,岂不是在笑话朕。”先帝是在他六岁那年驾崩的,也是在那一年,赵静尊先帝遗命,以皇长公主之名总揽朝政,主持大权,拉开了他傀儡天子人生的序幕。   段缱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才略微顿了一顿,霍景安就接过了话头,上前两步,走到她身边对赵瀚说道“陛下可是错怪内子了,半年前,长阴侯那一场惊心动魄的刺杀谋反给内子留下了深刻印象,陛下也因此身受刺伤,休养了数日才好全,内子方才所言,想来指的便是这事。”   段缱惊异抬头,霍景安的这番话自然是随口说来替她打圆场的,可是怎么偏巧说了三月的那一件事,难不成他还真的看出自己刚才心中所想的了   赵瀚脸色更阴了一层“世子倒是对表姐了解甚深。”   霍景安一笑“这是自然,郡主身为下臣妻子,臣自然要对其知之甚详,了解甚深。”   赵瀚的脸色更差了,阴沉得几乎能够滴出水来。段缱见势不好,连忙笑着打岔“陛下别听他胡言乱语,不过一句随口问候,是长乐思虑不周,还请陛下见谅。”她这话听上去是在调节双方气氛,谁也不偏帮谁,细听之下却能察觉出其中意味她承认了赵瀚刚才所言之语,变相说明了他是个傀儡天子,从小就受她母亲控制的事实。   放在以前,她是绝对不会轻易说出这种话的,一来容易激怒赵瀚,二来,她也有点可怜他,小小年纪就被人当做傀儡操纵,明明是先帝遗子,大魏江山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却只能当个有名无实的天子,眼睁睁地看着他人掌管大权,虽然这其中有他自身的原因存在,但归根究底还是母亲的问题,因此她平日里就是再怎么不喜他,也多有克制,不会恶言相向,可这一次,她忍不住了。 第91章   段缱一向喜怒不形于色, 无论对谁说话,都是客客气气、温婉端庄的, 看着好像性情绵软, 易受欺负, 可实际上却是如何呢   她有一个统领三军的父亲, 还有一个总揽朝政的母亲,从小就是被众星捧月般娇宠着长大的,更被破例封为了长乐郡主,她在宫中的待遇,是连正经嫡出的赵娴都比不过的, 这样顺遂得意的人生, 怎么可能会养成怯懦怕事的性子   许多时候, 她只是懒得与人计较而已。   因为没有这个必要, 在这长安, 在这宫里,除了母亲, 她谁也不需要放在眼里, 谁也不需要顾忌。   无所顾忌, 才会有容人雅量。   但容忍不代表她会一味的退让, 就像她不喜欢逞口舌之快,但在必要的时候,她还是会用的。   比如现在。   赵瀚的以后位为聘, 不仅险些毁了她和霍景安的亲事, 更是毁了她和赵静的母女亲情, 父亲和母亲的夫妻之情,甚至还让霍景安和母亲分庭抗礼,剑拔弩张,一触即发,若不是父亲力挽狂澜,事情还不知会变成什么样。   原本皆大欢喜的一桩亲事,被他搅得天翻地覆,差一点就成了仇事,让她怎能不恨   她是因为母亲的把持朝政而对赵瀚心生怜悯过,但那已经是过去了,现在的她,对赵瀚只有厌恶不喜,他不来招惹自己便罢,既然主动寻上门来,就没有放过的道理。   兔子急了都会咬人,更何况人   她不喜欢与人争锋,不代表她不会,蛇捏七寸,在堵他人之口的事上,她喜欢一针见血,直接封喉。   果然,听见她这么一句话,赵瀚脸色猛的一变,胸膛深深起伏了一下“你”   段缱只是微笑。   “陛下如此宽宏大量,想必是能原谅长乐此番小小的失言的,长乐在此先行谢过陛下。”   赵瀚的脸色已经不能用差来形容了。   “好,好,好。”他连说三个好字,怒极反笑,“表姐当真是有一颗七窍玲珑心,这伶牙俐齿的本事,朕算是领教到了。”   段缱一笑“陛下谬赞了。”   霍景安在她身边发出一声极低的轻笑。   赵瀚听不见这声笑,但观其神色也能明白意思,当即脸色顿变,比刚才还要差,带着恨意与怒气对霍景安道“你二人身着华裳礼衣入宫,难不成是进宫来谢姑姑的赐婚之恩的”   霍景安道“不错。”   赵瀚眼前一亮,像是抓住了什么痛脚,露出得意讽刺的笑容来“这可真是出乎朕的意料,朕还以为,凭着世子在朝堂上的风采,已经不需要再向谁磕头跪拜了,没想到也和朕一样,身份再高,也还是要跪倒在妇人的脚下,向她卑躬屈膝,磕头跪拜。”   这回轮到段缱脸色变化了,只不过她的一声“陛下”还没有出口,就被霍景安打断了“陛下此言差矣,下臣今日来此,不仅是来跪谢殿下的赐婚之恩,更是同缱缱一道来敬拜长辈,殿下身为缱缱生母,理当受此新人之礼。”   “这倒是奇了。”赵瀚没有罢休,“从来只有媳妇见公婆的事,哪有女婿见岳母的道理,朕想不明白,不知世子是否可给朕解惑一二”   段缱心中一紧,挑拨离间也就罢了,他竟然还要嘲讽晋南王夫妻不在长安,讽刺霍大哥陪着自己入宫拜见长辈,不像娶妻倒像入赘   “表弟,你这话可就错了。”她不能再忍受,笑盈盈迈步上前,赶在霍景安开口前对赵瀚道,“世子是念及表姐即将南下,将有累月时光不能再见到爹娘他们,才陪着我一道入宫前来拜见母亲,等会儿还要陪着我回府去拜见爹爹。你也知道,母亲因为朝事繁忙,时常都宿在宫里,难以找出她和父亲都在府中的日子,不过只要心意到了,分开拜见也是一样的。”   赵瀚在意什么,她不是十分清楚,但拿皇权来刺激他总没有错,算上宣政殿侧阁里的那幅画,或许还要再加上一个她,她这番话精准地糅合了这两点,经由她之口笑意晏晏地说出来,想来是能戳一戳他的心窝的。   不过这一回,赵瀚的脸色并没有如她所预想的那般变化,只是整张面孔像被冰封了般僵硬没有表情,周身散发的气势更森冷了点,粗粗看上去倒有几分天子威严的味道。   霍景安悠悠开口,打破了这一阵无言的沉默“陛下,臣这里,也有一问。”   赵瀚没有说话。   他也不在意,径自说了下去“陛下贵为天子,金尊玉贵,万人之上,为何却又要对皇长公主磕头跪拜、退让三分呢臣实在想不明白,不知陛下可否为臣解惑”   轻轻巧巧的两句话,却让赵瀚登时变了脸色,气氛在一瞬间凝结,就连段缱也呼吸一滞,震惊地回眸看向他。   她本来以为自己说的话已经够过分了,没想到一山更比一山高,他居然堂而皇之地说出了这些堪称大逆不道的话,他是不是太肆无忌惮了一点   段缱觉得这场对话不能再继续进行下去了,再这么说下去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今天是她和霍景安成婚的第一天,她不想在这天生事。   “世子。”她蹙眉低唤霍景安。   久违的称呼让霍景安有些陌生,没能立刻反应过来,直到注意到妻子眉间带着不赞同的神色,他才明白过来,稍稍收敛了些态度,不过没有对赵瀚告罪,说自己失言,而是直接转移了话题“天色不早了,下臣与郡主还要赶往长公主府,就不打扰陛下在此观景的雅兴了,臣告退。”   说着,他向段缱伸出手,段缱朝他走来,却没有把手放进他的手心里,他就知道自己刚才那番话惹她生气了,也不在意,收回手淡淡一笑,转过身和她准备离开。   “说了如此大逆不道之言,世子就准备这么离开吗”赵瀚的声音在他们身后阴恻恻地响起,“还是你真觉得你能一手遮天,就不必将朕放在眼里了”   霍景安停下脚步。   段缱也跟着停下,心中打起鼓来,有些害怕霍景安在这时说出个“自然”之类傲慢不逊的回答来,那她可真不知道要怎么收场了,她做好了霍景安和母亲翻脸的准备,却没想到在半途出来个赵瀚,让她始料未及。   希望她刚才的表态能让他收敛一点吧,最起码不要再说出什么惊世之言了。   “陛下误会了,臣并非此意。”霍景安开口,语气是足够的漫不经心,“更何况在这宫里,一手遮天的人也非臣下,这一点,陛下应该很清楚才是。”   她错了,他的态度一点也没收敛。   段缱七分无奈,向他使了个眼色,没想到霍景安却当做没看到一般转过了身,让她呆在原地,不敢相信他就这么无视了她。   这才成亲一天呢,就不把她放在眼里了   “陛下看上去有很多话要对臣说。”霍景安面向赵瀚,用一种轻描淡写、甚至还带着几分轻松的口吻道,“陛下不妨直言,臣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像是在与友人闲话家常,而非挑衅天子。   赵瀚气笑起来“好,很好,霍景安,你真以为朕治不了你你”   “吵吵嚷嚷的,都在说些什么呢”一道慵懒带着些威严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对话,赵静在寄琴王筠一左一右的搀扶下从拐角处走出,缓缓来到三人跟前。“大老远的就听见了你们说话的声音,是在谈论什么事”   “缱儿”她的目光在三人身上一一扫过,最终停在段缱身上。   “娘。”段缱有些为难地抿唇,这下好了,难以面对的人又多了一个。“我们”   “姑姑这回倒来得巧。”赵瀚的冷笑拯救了她,“看来今后的上下尊卑是要倒过来了,就是不知道晋南王世子领不领这一份情。”   赵静叹了口气,“好好的,陛下怎么说起了这些胡话”她说话时带着几分疲惫,不知是真的还是装的,也许是心理作用,段缱总觉得她面色有些苍白,不由心中忐忑,升起几分忧心。   “是不是胡话,姑姑心里清楚。”赵瀚冷笑一声,“莫怪侄儿没有提醒,养虎为患,姑姑如今在卧榻之侧养了一头猛兽,就不怕哪日命陨兽口腹中到时哼,不知道段家还能保住几人。”   段缱脸色一变“赵瀚”   “终于忍不住了”赵瀚嘲讽地向她看去,“人人都当朕是瞎子,是聋子,可朕不是。表姐知书达理,典范端庄,无怪乎能得晋南王世子倾慕之心,表姐可千万要忍着,别一时破了功,漏了陷,人利两失,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陛下。”赵静加重语气,常年的理政功夫不是白费的,这两个字说出来,威严自显,将赵瀚的天子气势完全压了下去。   “哼。”留下一个冷笑,赵瀚拂袖而去。   自从赵静出现之后,霍景安就一直冷眼旁观,直到赵瀚离开,赵静又转过身来看向他们,才又再度开口“天色已晚,臣和郡主还要赶回府中,请殿下恕我夫妻二人不能多留,就此告退。”   赵静才刚刚出现的笑容就是一僵,又立刻恢复正常“既然你们赶着回府,那本宫就不多留你们了,你们走吧。”   段缱在他们两人之间来回看了两遍,最终什么也没有对赵静说,低头福身行了一礼,跟着霍景安离开了。 第92章   在从丹明池到东宫前殿的这一路上, 段缱都走得心事重重,几次想开口和霍景安说话, 又几次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就这么一路沉默地走回到了马车前。   马车停在东宫前殿, 十二名随行护卫的轻骑立在一边等候, 见他们到来,都抱拳行礼。   在众人都行完礼后,刘用走上前,对着二人作揖见礼,“世子, 郡主。”   霍景安见他在话音落下时微微颔了颔首, 就知道他已经完成了自己吩咐下的事, 面上不露形迹, 依旧维持着从刚才开始就有的淡漠神情, 吩咐众人打道回府。   段缱落后一步在他身后站着,有些拿捏不准他现在的态度, 也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像来时那样扶自己上去, 正犹豫着要不要叫后头的采蘩过来, 就见霍景安半转过身, 朝着她伸出了手。   她微微一愣,旋即舒展眉眼,抿出一个笑容, 搭过他伸来的手掌, 借力上了马车。   马车在十二骑卫的开道下朝宫门口驶去, 两人在车厢里面对面坐着,谁也没有开口说话,气氛一时陷入沉默。   段缱垂着头,心中有几分低落。   她本以为霍景安刚才的举动是没有生她气的证明,可现在看来,似乎是她想错了   “在想什么呢。”就在她乱七八糟地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霍景安开口说话了,“一路上话也不说一句,闷闷不乐的。”语气淡淡,听不出喜怒。   她闻言,心中一跳,抬起头看向他。   霍景安也在看着她,见她只是凝眸看着自己,怔然不言,就微微阖眼,示意她出声回答。   段缱只能吞吞吐吐地道“我我在想我们这一趟进宫,是不是来错了。”   “怎么说”   “我娘她”   “你娘的事情,我们已经讨论过了。”霍景安打断她的话,“她怎么做是她的事,和你无关,你不必因为她的事来向我道歉。”   “可你心中还是有气,是不是”段缱道,“你在生气。”   “是。”霍景安点头,坦然承认,“我是在生气,可不是因为她。”   段缱的目光慢慢凝到他的身上,清波盈盈。   “是因为陛下”   霍景安微微一笑“你说呢。”   “是单纯的因为他,还是因为我”   “我以为你已经猜到了。”   他果真是在生自己的气。   猜测得到证实,段缱反倒松了一口气,他愿意跟自己吐露真心是好事,说明他还愿意和自己好好谈谈,若是避而不谈,那才是麻烦大了。   “我那时候阻止你继续说下去,并不是在偏袒陛下。”她解释道,“你也知道,陛下他性情乖戾,以往他或许还会有所顾忌,可现在朝堂的状况他的天子之位岌岌可危,已经没什么好怕失去的了,你那样激怒他,我怕他一气之下”   “杀了我还是命人捆了我,把我押入大牢,治我的罪”   “”段缱哑然。   是啊,就算赵瀚被他激怒了,那又怎么样呢只不过是一个傀儡天子而已,手无实权,平日里打骂宫人随心随意,真要牵扯到朝堂政事,恐怕还没有她的话来得让人掂量,一年半前,霍景安才刚刚入宫,能耐未显,黄门就已经宁愿冒着被惩治的危险而不敢得罪他,更不用说朝堂以他马首是瞻的现在了。   她的那些担心都是多余的,甚至还有几分滑稽可笑。   想明白了这一点,段缱就沮丧地垂下了头,几缕发丝滑落脸颊,掠过她失落垂下的眉眼。   霍景安轻轻叹了口气,对上她,他总是落败的那个。“好了,不要摆出一幅这样的表情,我不是在生你的气。”   段缱没有抬头,依旧低垂着,“我知道。”她低声回答,正是因为知道霍景安不是在生她的气,她才会这样失落。和他成亲,于她而言是一件幸事,可对霍景安而言,却似乎不是这样。   如果不是顾忌她,霍景安没必要对母亲那样忍耐,也不必咽下赵瀚惹怒他的那口气。   她似乎成了他的拖累。   霍景安又是一声叹息。“你根本就不知道。”   “我知道。”   “你不知道。”霍景安加重语气,不自觉多了几分焦躁,见段缱置于双膝上的手微微收紧,明显因为他这话而又添了一层沮丧,那些焦躁就全部化成了无奈,“你不要总是把错都往自己身上揽,”他伸出手,把段缱滑落在脸颊的几缕碎发撩至耳后,顺势捧过她的脸,半是引诱半是强迫地让她抬起头,“你总说相信我,为什么现在却连我的一句话都不肯听”   段缱被他强行捧起脸颊,不得不把目光重新和他对上,不过只是一瞬,就垂眸别开了视线。“我在听。”   “是啊,你在听。”霍景安又好气又好笑,“就是一句也没听到心里去。”   “”手中人颤动睫翼,不说话。   见她这副模样,霍景安也懒得再分辩,干脆倾身上前,凑唇吻了上去。   段缱惊得睁大了眼,第一个反应就是往后退,才动了下身体,面颊就是一紧,被霍景安加力扣住,唇瓣也被咬了一口,让她有些吃痛,只得坐稳了身体,让他在她唇上亲吻厮磨。   亲吻持续的时间并不长,相比起以往也多了几分直白粗暴,在经历了昨夜的云雨缠绵后,段缱本以为自己对这种事已经习惯,能有几分坦然了,但霍景安这个吻来得猝不及防,没有给她一点准备的时间就凑了上来,又是这样一个半强迫的姿势,让她在意外的同时不能很快地调整好自己,一颗心怦怦直跳,唯一记得做出来的反应就是闭上眼迎合这个亲吻。   当霍景安结束这个亲吻时,他的气息稍有几分不稳,神色却和之前一样认真严肃,显然,他和段缱一样,并没有全身心的投入这个亲吻。   不过这个吻还是改变了一些东西,它把两人之间不知何时产生的那层隔阂消除了,段缱虽然依旧垂着眸,不愿直视霍景安,神色却起了变化,不再像之前那样失落沮丧,多了几分赧然羞怯。   “终于能好好听我说话了”带着点点笑意的声音响起,“看来以后你要再闹别扭,就可以用这招来对付你了。”   段缱脸一红“谁闹别扭了。”   “你。”霍景安回答得简洁明了。   “”   “还不承认”   “你为什么生气”   霍景安失笑“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我生气的是赵瀚对你的态度,从前他对我顶多是冷眼无视,今日却一反常态地走上前来主动招惹我,不是为你,还会是什么缘故”   段缱一愣,她虽然亲眼见到了那幅丹青画,也尝试着利用这份感情刺激了赵瀚,可她心里对赵瀚的感情其实还是持怀疑态度的,毕竟赵瀚对她从来没有好声好气过半分,现在猛然听霍景安说他是因为自己才一反常态地主动上前招惹,不禁惊讶万分。   “他、他真的”她咬唇蹙眉,还是有几分不相信,“喜欢我”   霍景安看着她,点点头。   “可我不喜欢他啊。”   “你还想喜欢他”   “不是,”她连忙解释,“我是说,他纵然喜欢我,那也是他的事,你为什么要气这个”   “赵娴喜欢我也是她的事,和我无关,你又为什么要为她与我置气”   “”   段缱总算是明白过来了。   原来他是在气这个   他气的不是母亲无礼,不是赵瀚无状,也不是自己拖累,而是这个   他在气赵瀚喜欢自己   那他这是   “霍大哥,你”明白霍景安在气什么后,段缱在一瞬间恢复了神采,眉眼弯弯地嫣然一笑,“原来是在”   “我,就是在。”霍景安学着她说话,“总算明白过来了看你一个人在那瞎想,还死活不听我的话,我真是快被你气死了,还说什么相信我,原来你的相信就是这个模样,可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我如何能想到你是在气这个。”段缱连忙冲他讨好乖巧地一笑,“再说,我会有那些担心也是很正常的,毕竟是我拖累了你”   “拖累这又是你哪门子的臆想”   “你待我这么好,自然不觉得我是个拖累。”虽然已经明白霍景安压根没往这方面想过,但提起这个话题,段缱还是不能避免地有些失落,“霍大哥,或许你不会这么想,可是旁观而言,我”   “旁观谁旁观”   “”她一愣,怔怔地看向他。   霍景安嘴角一扯,似乎回到了两人初见时,他傲慢不逊、对一切事物都漫不经心、满不在乎的态度“既是旁观,就是他人想法,你是我霍景安的妻子,哪里就轮得到他人来置喙了我不觉得你是个拖累。”   段缱从来没有像这一刻一样喜欢他的直言快语,感动和欣喜之情霎时盈盈充满了她的内心。   “霍大哥”   “娶到你,是我一生之幸。”霍景安嘴角弯出一抹温柔的微笑,靠近佳人,“旁人无权置喙,你也一样,不许妄自菲薄。”他把唇轻轻贴在段缱的唇瓣上,这一回,他给了段缱一个温柔的吻。 第93章   承厚宫。   压着怒火一路回到书房, 赵瀚再忍不住,挥手拂过案头的玉器瓷杯, 把它们全部摔落在地。   清脆的破裂声不断响起, 听得外头的黄门心惊胆战, 却无人敢入内上前, 生怕触怒了正在里面大发雷霆的陛下,连带着让自己也遭殃,直到里头的动静终于停下,才有一名平日里较得赵瀚宠信的内侍鼓足胆子走了进去,小心翼翼地躬身询问“陛下”   “出去”赵瀚怒喝。   内侍吓了一跳, 连声道是退出书房, 不过片刻, 又苦着脸回来, 硬着头皮在赵瀚的怒视下道“陛下, 公羊大人求见”   “不见都给朕滚出去”   一块镇纸擦着内侍的额头飞过,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内侍惊惧万分, 顾不得被打痛的额头, 双腿一软就跪倒在地, 正要伏身告罪,就听吱呀一声轻响,有人推开书房大门, 走了进来。   看见满地的玉瓷碎片, 来人吃了一惊, 不过很快收敛了神色,压手揖了一礼。   “微臣参见陛下。”   “滚出去”   公羊兴眉心一跳。   “陛下这是”他做出一幅惊疑的神色,抬眼看向赵瀚。   “听不懂朕说的话吗,朕叫你们都滚出去”   赵瀚勃然起身,吓得内侍立刻连滚带爬地退出了书房,公羊兴也面露犹疑之色,不过还是站在原地,没有要退下的模样。   见他不动,赵瀚双眼危险地眯起“你这是要跟朕对着干”   “微臣不敢。”公羊兴立刻低下头,“不过”他抬起头,试探道,“不知陛下为何事动怒,臣”   赵瀚冷笑“朕为何动怒,爱卿不是已经知道了吗。”他不傻,公羊兴在这个节骨眼上来见自己,除了听说了刚才发生的事,还能有什么一个两个都当他是傻子,是蠢货,总有一天,他要让所有看不起他的人都跪在他的脚下,向他摇尾乞怜   见此行目的被赵瀚说穿,公羊兴干脆不再装模作样,大方承认了“不错,臣此番求见,正是听闻了章柳道一事。陛下,晋南王世子即将南下,远离长安,给了我们一个收服朝臣的大好机会,只要陛下忍过这段时间,就可柳暗花明,可为何唉陛下此举,实在是大大的不妥”   “放肆”赵瀚脸色一沉,不知是被哪句话触动到了心弦,“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训朕了”   “微臣不敢”公羊兴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只是只是”   他“只是”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面色越发慌张,赵瀚见他这副模样,反倒平静了心情,深吸口气,收了怒色道“行了,朕知道你是在为朕着想,章柳道一事,的确是朕冲动了,以后朕不会再犯这个错误了。你退下吧,让朕一个人好好想些事情。”   “是,微臣告退。”公羊兴双手举额,恭恭敬敬地揖礼告退。   一离开书房,他就换了另一幅神色,先前的惊慌惧怕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深思不解。   陛下居然会和世子发生冲突,这是他没有想到的,应该说,陛下居然会去主动招惹世子,实在奇怪,他对世子的不满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都忍着没有动作,怎么今日却爆发了   这其中定然有什么缘故。   公羊兴沉思细索。   今日世子进宫,是为谢殿下赐婚之恩而来,陛下如此反常,莫非是因为没有成功破坏两家联姻,才心生不满,招惹生事但也不该如此震怒,就算此前世子在朝堂上招揽人心、步步紧逼,他都没有这样雷霆震怒过,怎么今日却   莫非,是因为长乐郡主   公羊兴心里一动。   若是为了长乐郡主,那这一切就说得通了。迟迟不愿娶妻,以皇后之位拉拢世家大族,又对霍段两家的联姻如此震怒,都是为了长乐郡主,或许从更早开始,皇长公主揽权,在他头上作威作福,他能够一直忍受着,也有长乐郡主的缘故,恐怕是以为长公主会把郡主嫁给他吧,没想到却被世子抢了去。   这样一想,今天会发生章柳道一事,也算是在情理之中。   没想到长乐郡主竟有这般能耐,让世子和陛下都倾心不已,看来这英雄是始终难过美人关啊,希望她日后不要变成红颜祸水,妨碍世子天下大计才好   “陛下,晏平候宋大人求见。”   “宣。”   察觉到唇上温热离开,段缱睁开双眼,带着几分迷离氤氲朝霍景安看去。   霍景安只和她对视了片刻,就伸出手覆住了她的双眼,哑声低语“别这么看我,我会忍不住”   段缱轻嗔,“说什么呢。”她把霍景安覆在自己眼上的手拿开,握住了放在膝上,低头害羞又甜蜜地微笑。   霍景安把另一只手覆上她的手背,两双手相互握着,贴合紧密。“我说的是实话。”   段缱轻嗔一声“光天化日的,说这些话也不害臊。”   “我害什么臊”霍景安笑道,“你如今已成了我的妻子,我说这些难道不该你若不习惯,以后我多说几回,你多听几回,就好了。”   段缱脸上红晕又深一层,把头一扭,道“谁要听你讲这些话。”   “你不听”霍景安挑眉,手上一个用力,就把她拉入了怀里,伸手去呵她的痒,“你听不听”   段缱腰肢最是敏感,被他这一闹,登时一股酥麻痒感就直穿脊背而上,痒得她忍不住软了腰,伏倒在他怀中,又笑又气“你这人快放开我”   “你听不听我的话”   “不听快放开我”段缱笑着躲避,只是左躲右闪,也躲不开霍景安的双手。   “那就没办法了”   “你放开我你呀”   马车的门板厚实,两个人在里头笑闹,传到外面,也只有靠着门板驾车的刘用能听见几声模模糊糊的动静,其他人都分毫不闻。身为霍景安心腹,他向来沉稳,寻常小事惊扰不了他,初初听闻车里的笑闹时,他还能保持着镇定的神色,若无其事地驾着马车,可等里头传来一声女子的娇叱又戛然而止后,他就忍不住抽动了一下面部,僵了握绳的手。   自家主子对这位长乐郡主的情意,他是知道的,为了这位郡主,主子可以说是付出良多,亲事也是一波三折,如今好不容易娶进了门,自然要好好疼宠,只不过这青天白日的,就在马车里折腾起来,主子也太胡闹了点。   就这么一路行到了永定坊,打头的骑卫在王府门前停下,刘用拉缰立马,下车恭敬出声道“世子,郡主,王府到了。”   “好。”里头传出霍景安的应声,车门却迟迟没有被人推开,刘用静静立在下头,也不着急,毕竟整理衣裳也需要费一番时间,只希望郡主陪嫁来的那两个侍女不要贸然上前,撞见了什么就不好了。   其实,他完完全全的想错了,马车里根本不是他想的那副光景。   霍景安是在应声后就想起身下车的,只不过被段缱拉住了。   “胭脂。”她掏出帕子,在他唇上轻轻擦拭,“沾到了。”   她擦拭的动作很认真,盈水的眸子紧紧盯着他的唇,专注一心,让霍景安腹中燃起一团烦躁的火,变得口干舌燥起来。   段缱擦了一会儿,见霍景安沾到的胭脂都擦干净了,就收回了帕子,顺势往上一抬眼,就撞入了霍景安含笑看着她的目光里。   她被他看红了脸“你看我干什么我、我的仪容乱了”   “没有,你齐整得很。”霍景安道。   “那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段缱有些羞怯地娇嗔,“不许看。”一边说,一边把帕子翻了个面,轻点自己的唇。   霍景安见她目光往一侧张望了片刻,虽然很快就收回了视线,但还是被他捕捉到了,便问道“你在找什么”   “没什么。”段缱点两下唇,看一下帕子,又点了一下唇,“找些东西,不过现在不用了。”今日为了进宫,她涂了品红的胭脂,看上去端庄雍贵,不过一旦化开,就异常明显,霍景安刚才亲了她那么久,胭脂一定化得厉害,她本想通过铜镜来看看能不能补救一二,却忘了这是霍景安的车轿,身边也没有跟着采蘩采薇,取不来铜镜,只得把唇上的胭脂全擦了,外头那么多的骑卫亲兵,她可不敢丢这个脸。   霍景安看着她擦拭樱唇,若有所思。   等帕子上不再有新增的胭脂后,段缱就把帕子收好,抿了抿唇,又理了一遍衣襟,才抬起头对霍景安道“我们下车吧。”   霍景安颔首笑应,推开车门,扶着她下了马车。   下车时,段缱的脸色稍稍有些潮红,这自然是被霍景安呵痒呵的,但落在刘用眼中,就又是一番意思了,不过他能得霍景安重用自然是有过人之处,明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该知道,什么不该知道,因此就算自觉看破了马车里发生了什么事,他也还是一脸什么都不知道的神情立在一边,让陪嫁段缱过来的采蘩采薇上前接侍,自己转过身去,打头将二人恭请入府。   一行人从正门而入,过前厅抱厦,才上抄手游廊走了没有多久,就见顾妈妈领着一干婆子丫鬟从拐角处走来,两拨人遇到一块,连忙给霍景安和段缱行礼。   段缱明白这是在晋南王府,自己也成了世子妃,故没有率先开口,而是等霍景安免了他们的礼后,才道“妈妈这是带着这些人要往哪里去”   顾妈妈道“回禀郡主,这些都是府里登记在册的下人,老奴听门子刚才来说,郡主从宫里回来了,就想着把这些人先带到院里去,这样郡主等会儿训话时也不必另费时间寻人,这是第一批,等会儿还有两三批,等郡主收拾好到院里时,约莫就齐了。” 第94章   听了这话, 段缱一愣,下意识看向霍景安。   霍景安也正看着她, 见她看来, 微微一笑, 转过头淡声吩咐“既然如此, 你就领着人过去吧。”   顾妈妈道了一声“是”,行礼别过二人,带着人从一侧走开了。   回到新房,霍景安屏退众人,只留下采蘩采薇两个伺候段缱梳洗换装, 自己则是去了隔壁房间, 重整衣冠, 换了一身青灰的常服过来。   在这期间, 段缱的另两个陪嫁丫鬟柏舟乘舟已经打好了水, 布置好巾帕净茶等物供二人洗漱。有了早上的经验,柏舟这一回没有再巴巴上前, 而是安静地立在一边, 等着霍景安净面完毕后给他递帕递茶, 段缱看着, 无奈地摇头笑了笑,上前拿过巾帕浸入水中,温声道“让我来吧。”   霍景安看着她把巾帕在水里来回过了两次, 再取出绞干, 水流从她莹白的指尖滑落, 掉入盆中,目光就多了几分流连之意。“你不必这样,我娶你来,不是为了让你给我当丫鬟的。”   “我嫁给你,也不是为了来当你丫鬟的。”段缱笑着把拧干的巾帕递给他,“妻子服侍丈夫是天经地义的事,虽说不用事必躬亲,但你既然不愿假他人之手,那就只好由我这个做妻子的纡尊降贵,来做这些小事服侍你了。”   “那为夫我就在这里多谢娘子纡尊降贵,服侍为夫这些小事了。”霍景安笑着看她一眼,接过巾帕,擦拭了两下脸后重新挂回架子上。乘舟机灵,见状就把漱口的齿木茶杯端到了段缱跟前,让她取了给霍景安用。   霍景安目光一瞥“你的丫鬟倒是机灵。”   “我的每个丫鬟都这样机灵。”段缱从木案上取下茶杯,递给他,“是你不经她们服侍,不知道罢了。”   “我以前就是这样,习惯了什么事都自己来。”   段缱看着他端茶漱口,掩口浅笑“那你倒是和旁人不同,别的世家公子生长于高门之中,吃穿不愁,不说温香软玉,也有碧桃二三,怎么到你这里,却连枝桠也不长一个”   “旁人你还认识什么旁人,和我这般不同”霍景安把茶杯放回木案,示意柏舟乘舟二人退下,若无其事地侧头询问。   “我说这么多话,你只听进去这一句。”段缱抿嘴一笑,眸光流转,“除了你,我认识的世家公子就只有我阿兄了,没有什么别的旁人。”或许还要再加上一个赵瀚,不过他们才刚刚和赵瀚发生冲突,霍景安正吃着味,她不会傻到把他的名字说出去。   霍景安喉结一动,看上去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忍住了,没有开口。   段缱冰雪聪明,焉能看不出他心中所想当下笑容一淡,叹声气道“霍大哥,我知道你和我阿兄互相看不顺眼,我也知道,我阿兄他三番五次地招惹于你,实在是有些过分。可再怎么说,他也是我的阿兄,是为了我着想才会对你那般无礼,还请你看在我的份上不要和他多加计较。”   “你也知道是他来招惹我。”霍景安淡淡道,“我放过他已经不止一次,在这世上,还从来没有人能在惹怒我后全身而退的,他是头一个。”   段缱抿唇,垂眸不语。   霍景安最看不得她这幅愁上心头的模样,不说他本就没有找段逸算账的念头,就算有,也被她现在这个样子给心疼没了,当即缓和了语气道“好了,我岂是那等心胸狭窄之徒既然我从前没有把他怎么样,今后就更不会了,你已经成为了我的妻子,他也成了我的舅兄,这点面子我还是会给的。”   段缱闻言,重绽笑颜,抬头冲着霍景安嫣然一笑“那我就在这里代阿兄谢过夫君了。”   她本就生得极美,今日又穿了一身华裳礼衣,红妆喜面,笑起来如山茶朝露,娇妍绝艳,看得霍景安怔怔出神,喜爱之情愈发加深。   世事当真神奇难料,上一世,他历经二十载,所见美人无数,都不曾让他有半分动心,没想到重历人生,竟让他有了这样一番奇遇。   喜欢上一个人,娶一个人,爱一个人。   他因为动了想要登基为帝的念头而遭天谴,回到了五年前,失去了他的功绩、臣属、地位,却遇上了段缱,比那些许许多多的东西都重要的段缱,仿佛冥冥中自有注定一般,命运和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又给了他一个天大的惊喜。   “霍大哥”   清婉动听的声音把霍景安拉回了现实,他回过神,低头看向段缱。   “怎么了”   “你在想什么”段缱道,笑意盈盈,“刚才叫你几声,都不见回应,目光也怔怔的,像是在看着我,又像是不在。你不会是和那些戏曲中唱的一样,见卿非卿,在透过我看着什么人吧”   “自然不是。”她这话虽然听上去就像是玩笑话,但霍景安不敢托大,还是分辩了一句,“我是在想些事情。”   “想什么”   “我在想你都已经嫁给我了,这对我的称呼,是不是也该改一改了”   段缱一听就知道他刚才想的不是这件事,不过他既然不想说,那她也不追问,左右他们已经成了夫妻,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问。而且他说的这一点也是个问题,她称呼他为霍大哥,在成亲前是个显示亲近的称呼,成亲后就不一定了,在长安还好,等她跟着他回了晋南,也还是一口一个霍大哥的,旁人听着奇怪不说,还可能生误会,便点头道“是要改一改。”   她边说边回忆着赵静对段泽明的称呼,“像我们这样的人,夫妻间多以品级相互称呼,那我”   她看向霍景安,莞尔一笑“就唤你为世子吧。”   “”霍景安噎了一下,“这个称呼,是不是有点太生分了”   叫他世子当然是玩笑话,段缱只是想看霍景安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的语塞样而已,每次对上他,自己总是落败那个,偶尔也要扳回一局才行,再想起刚才在马车上霍景安对自己说过的话,她就眸子一转,笑开道“我说的难道有什么不对么你现在是不习惯,以后我多称呼你几回,你多听几回,就习惯了,不会觉得生分。”   霍景安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段缱笑盈盈回看。   他上前一步。   她立刻往后退了一步,又觉得这个举动有些丢脸,像是自己怕了他一样,连忙立住,甜甜笑着回了一句“世子”   她还真叫上了。   霍景安笑了笑“你再叫一声试试。”   “”她是挺想再叫一声的,可看他这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她实在不敢说出口。   “叫啊。”   “夫君。”   “乖。”   “”   “好了,不跟你说玩笑话了。”见段缱瞪着自己,一幅想怒又不敢怒的模样,霍景安忍不住低头笑了,“你要叫世子也随意,要叫夫君也行,直接叫我的名字最好,实在不行,就还是原来的称呼。”   他这么包容,倒让段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点点头,笑着抿唇“嗯”了一声。   “快把这身衣服换了吧,这大热天的,穿这么多当心热着。”   “好。”段缱应了一声,转头想要招呼采蘩采薇上前,却发现房里已经没有了两人的身影,不知什么时候退下的,整间新房里只剩下了她和霍景安两个人,且房门紧闭,帘挂合幕,一幅给他们留出空间的模样。   段缱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和霍景安刚才说的那一番话在外人耳里听来就像是调情一般,不由红了耳根,面颊发热起来。   “你的丫鬟的确机灵,不过机灵得有点过头了。”霍景安显然也察觉了这一点,抱起双臂,漫不经心道,“和你那奶娘一样。”   段缱闻言,心中一跳,摸不准他是对顾妈妈不满意,还只是随口说说。   刚才在长廊上听闻顾妈妈那一番话,她就觉得有些欠妥了,虽说新妇掌家是高门大户里司空见惯的事,她上头没有婆母,更是理应执掌中馈,可顾妈妈未免也太心急了点,才成亲第一天,刚进宫谢恩回来,她就迫不及待地把府里所有人集中起来,听她训话,落在别人眼里,还当是她这个当世子妃的着急,想掌管王府后院大权呢。   她有心想说顾妈妈两句,可当着霍景安和其他王府下人的面,不好说出来,虽然霍景安看着是默许了,让顾妈妈带着人去院里,但她不知道他是赞同了,还是为了不落她的面子,要是后者,那她可得好好解释。   这么想着,她开口道“顾妈妈这番举动的确有些不妥,未曾得我授意,她就这么做”   霍景安失笑“我不过随口一说,你又想哪里去了”又道,“不过你说得对,她做得的确不对,不经主子首肯,就擅自行动,就算出发点是好的,也不能惯。尤其她是你奶娘,不能让她以此托大,眼里心里全没有你的威严。” 第95章   霍景安的这一番话是段缱没有预料到的, 她本以为他会对掌家一事发表什么看法,没想到却是担心自己御下不力, 被奶娘倚老卖老, 骑到头上来, 惊讶之余, 更觉暖心,动容道“我知道了,我会和她说的。”   “说没有用,要教训,要让她明白错在哪里, 并且再不敢犯。”霍景安道, “你新嫁王府不过半日, 还没有熟悉府中诸事, 她就敢越过你直接使唤府里下人, 逼着你接管掌家大权。往好了说,她是在为你着想, 往坏了说, 是目无尊卑, 你若轻飘飘说她几句, 她定不会放在心上,以后照样凭借奶娘的身份使唤别人,这种越俎代庖之事, 一旦让她做惯了, 迟早会酿成祸患。”   段缱听了, 先是一怔,继而笑道“哪里有你说得这么严重,我是被顾妈妈喂养长大的,她待我的好我清楚,她今日是逾矩了,但也是为我着想,我会好好说一说她的。不过要说会酿成什么祸患未免有点太夸大其词了。”   “是不是夸大其词,我比你要清楚。”霍景安在茶几边坐下,“自从殿下揽政掌权、重宿临华殿后,你一年里有几个月住在宫中,又有几个月住在长公主府公主府里的事情,你又都清楚多少”   “我”   “你听我的,在管教下人方面,我比你有经验。”   段缱刚要回答,忽然想起他的身世,生母早逝,生父不喜,再加上一位续娶的晋南王妃,他在王府里的日子恐怕并不好过,虽然现在执掌了晋南的军政大权,但小时候一定吃过不少苦,说不定就是在类似的事情上栽过跟头,这才这般告诫自己,便收了笑,道“好,我听你的。我会严加管教他们。”虽说她还是认为“酿成祸患”这四个字有些重了,但既然霍景安这么说了,那就一定有他的道理,在维护乳母和相信丈夫之间,她自然选择后者。   见她终于听了自己的话,霍景安满意地笑了“你明白就好。好了,快去换衣裳吧,你的奶娘动作这般利索,想必已经把人都聚齐了,你换好衣裳,我跟你一块去。”   段缱点点头,命采蘩采薇进来伺候她梳洗换装,新妇进门需着三日喜妆,故她便只把身上的华裳礼衣换了件新的牡丹百花裙,妆容不变,再将盘发散开,重新梳了个髻,缠缀玛瑙璎珞,侧佩金丝流苏簪,与往日相似的风格,却换了妇人样式,朱唇云鬓,眉点棠红,少了女儿家的娇俏灵动,多了几分华贵雍容。   霍景安在一边看着,见她拿了一支步摇在头边比了比,又放回妆盒,觉得眼熟,就上前仔细看了一眼,发现正是自己当初“奉赵静之命”送她的那支,便取过那支步摇,俯身簪在了她的发间。   “怎么不戴这个不喜欢”   段缱不意他会给自己簪步摇,有些惊讶,朝镜子里看了几眼,发现是他送自己的那支金步摇,心中就是一甜,却是故意板了脸,嗔道“瞎簪什么,什么发式佩什么样的钗环,我的丫鬟比你清楚,少一分单调,多一分繁琐,你这样临头胡簪一气,岂不是把她们配好的都打乱了”   她这话自然是说来唬霍景安听的,他把这步摇的位置簪得刚刚好,既不抢流苏簪的风头,也不隐没了它自己的光华,虽说这累金烤蓝的样式和她这一身艳装有些不搭,但贵在这玩意打造得小巧精致,不仔细看看不出差异,所有步摇中,她最喜欢这一支,但凡穿青绿裙衫,总会佩戴上它,今日穿了一袭牡丹粉红的花裙,想着颜色不配,就没有戴它,没想到却被霍景安看见了,亲手替她簪了上,真是让她又意外又惊喜。   “不好看”霍景安道。   “不好看。”她答。   这自然又是反话,霍景安一听就明白了,她唬他的玩笑话,他就没有一次是听不出来的,采蘩也听了出来,捂着嘴笑看两位主子互相打趣,唯有采薇是个直肠子,听见这话,顿时急了,生怕她这话惹恼了世子,把个好端端的日子弄得不欢而散“郡主说哪里话,世子簪得正正好好,好看极了。”   段缱道“那是他簪得好么是你们郡主我天生丽质,不论戴什么都好看。”   采薇更急,心道我的郡主姑娘诶,你这说的都是什么话,世子还在边上听着呢,就不怕他听了甩脸   她急得一张脸笑成了花,有心想说些话来圆场面,可想了半天也没想到有什么好的话,一张笑脸僵在那里,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急得都快渗出了汗,采蘩见她这幅模样,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好了,就你话多,亏你还跟在郡主身边这么多年了,连郡主的玩笑话也听不懂,我看你以后就当个锯嘴葫芦吧,免得话多又说不着点儿,白白坏了郡主兴致。”   “啊”采薇还没有反应过来。   看她这一幅摸不着边际的模样,段缱也忍俊不禁,拿了帕子一阵掩笑,同时目光看向铜镜,见霍景安在她身后也弯起了唇,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就伸出手,探向他撑在她身旁的手。   两只手触到一块,便互相交握住,传递着双方的温暖与热度。   登鸿堂。   登鸿堂为晋南王府正堂,居南院大厅之后,段缱奶娘先前所说的带到院里,指的就是这登鸿堂前的前院大厅。   段缱和霍景安一同来到前院时,院子里已经立了满满当当的下人,粗略看去有数十个之多,顾妈妈和王府管家立在前头,见两人到来,都上前见礼。   “郡主可算是来了。”顾妈妈抢在管家开口前道,“老奴已经将府里的下人尽数聚到了院中,都等着听郡主吩咐呢。”   放在之前,段缱或许只会觉得她这一番举动是对自己掌家这事太过急切的缘故,虽然不赞同,但可以理解,可自从听了霍景安那些话之后,她对她的观感就有些变了,心道她未免也太心急了点,纵使想要自己早日掌家,也不用做出这番情状来,让别人看了怎么想。   她心里生了意见,就没有马上开口,眼看气氛就要僵住,霍景安使了一个眼色,管家便捧着一个紫檀木匣上前,呈给段缱道“禀郡主,这些是府中人的卖身文契和花名册,是长安这边的,晋南那边的,等郡主回了晋南,小的就整理了交给您。”   又道,“世子不常来京,府里不似长安其他世家,库房流水都只做了一本副册,正册还在晋南。府中不过几日就要启程南下,世子的意思是让小的再管几日的事,等到了晋南,就将一切账本钥匙都整理出来,尽数交予郡主掌管。”   顾妈妈闻言,暗暗吃了一惊,她今日把众人聚集此处,只是想让大家认个女主人,没想过那么快就能得到掌家大权,甚至连卖身契都不一定有,没想到世子却是直接就把身契名册给了郡主,不仅如此,还承诺一到晋南就把账本钥匙交给她,让郡主轻轻松松地取得掌家大权,这样天大的体面,在整个长安都是头一份。   她心中对霍景安的好感陡然上升了一个层次,脸上笑容更深,连褶子都多了几条“世子说得极是,郡主身为世子妃,又是这府里唯一的女主人,自然该掌管家之权,能得世子这般信任,是我们郡主的福气。”   段缱微微蹙眉,对她这顺竿子往上爬的说话方式有些不喜,但也没说什么,示意采蘩上前接过木匣,打开取出花名册,就和霍景安一道步入正厅,在高挂着“登鸿堂”的牌匾下坐下,开口发话“刚才管家的话,你们也都听到了。按理来说,我才嫁给你们世子,不该这么快就执掌家事,只因为咱们王府与别处不同,本家不在此处,王爷和王妃都在晋南,我便越权几日,暂时打理一二家事。等到了晋南,再重新论议。不过我虽然只管你们几日,但只要在我的治内,就必须听从我的吩咐,若有人在这几日里偷懒耍滑,被我抓到,可要当心了。”   她说得温婉平和,没有分毫的严词厉色,却无人敢出一声大气,刚才的对话众人都听着,这哪里是暂管几日,分明是要一直掌家的架势。这些人中只有少部分是长安土生土长的,一直待在长安的府苑内清理打扫,大多数都是从晋南跟来伺候霍景安的,深知掌管晋南军政大权的是世子,不是王爷,王府更是世子的天下。如今世子表态要将府务交给世子妃打理,甚至连卖身契都给了,摆明了是要她来做这王府的当家主母,如何敢有置喙自然是满院子的鸦雀无声,恭恭敬敬。   段缱扫视一圈,见每个下人都低眉垂首,不曾抬起一分,心中暗叹霍景安治下有方,府中规矩森严,她今日算是沾了他的光,把这主母威风顺顺当当的立成了。 第96章   训完话后, 就要开始认人了,王府管家首先上前一步, 躬身自报家门, 道是自己姓杨名洪, 年三十有四, 平日里一直掌管王府内外庶务,说完这些,他又毕恭毕敬地请了段缱的安,可谓是礼数齐全,给足了段缱面子。   杨洪, 这两个字段缱有印象, 她在出嫁前曾特地找过几本晋南和南疆的风物志翻看, 在书中读到过南疆有一贵族支姓, 姓的就是这杨洪二字, 再思及她婆母晋南王妃的出身,这名字就有那么一点特殊的意味可循了。   这么想着, 她笑道“杨管家快快请起, 不知管家家乡何处可是出身南疆”   杨洪惊讶抬头, 没有回答, 段缱注意到他的目光短暂地向坐在自己身侧的霍景安投了一瞬,对这猜测就又肯定了几分。   果然,霍景安看向她, 眉梢微挑“怎么说”   她莞尔一笑, 轻声慢语地解释“之前读书时, 曾经看到过这个姓氏,说是南疆的一支大姓,当时没有放在心上,今天听见了,觉得有些耳熟,就仔细想了想,这才生了这个猜测。看来,是我猜对了”   “你总是这么聪明。”霍景安微微一笑,“不错,他的确出身南疆,跟着我母妃一块进了王府,本姓杨洪,名来什,我牙牙学语时,叫他这名叫得不利索,觉得拗口,母妃就给他改了名,取作杨洪,姓杨名洪,让我称呼他为来伯。来伯自小照看着我长大,且和我母妃沾亲带故,算是我的长辈,你以后也随我一道,称呼他为来伯就是。”   段缱本来就是为了和他拉近关系才故意有此一问,他这话正中了她的下怀,当即从善如流地改了口,笑着称呼来伯。   杨洪忙道不敢,心中对段缱更高看了一眼,要知道自从王妃去世、王爷另娶她人之后,世子就从未对外人道过有关于王妃的只言片语,今日却说起了他这姓名的来历,显然是把她当成了自己人,喜爱之情溢于言表,看来自己以后要好生服侍这位长乐郡主才行。   霍景安的发话和杨洪的恭敬表态对余下众人起了明显的带头作用,在段缱翻阅花名册,一个一个地点名问话时,被点到名的人都恭恭敬敬,老老实实地回答问话,很快就让段缱问完了一轮,了解了府内人手分工的大概。   在这期间,霍景安都在右首坐着,不说话,偶尔抿一两口茶,段缱也没有再像面对管家时那样就别人的来历和他进行讨论,杨洪是因为她婆母旧仆的特殊身份,她才会和霍景安说道一二,其他人她且不会费这点口舌,毕竟今天在这里对府中下人训话的是她,她要立主母威风,就要让霍景安的存在感减到最低,不能给他们她事事依靠霍景安的感觉。   一轮问询下来,段缱差不多摸清了府内的情况,管家对这些人手的安排很是得当,几乎不需要她再费什么心思增删修改,再加上她也才嫁进府中,尚未站稳脚跟,不适宜在此时对人手安排做什么变动,便没有多说什么,只把刚才敲打众人的话又强调了一遍“该说的话,我在刚才都说清楚了,要是谁犯了规矩,不管他是旧仆也好,新婢也罢,都照府规处置,只会从严,不会放宽。不想要丢面子,保持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体面,就给我恪守本职,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你们可都听见了”   这几句话,段缱依然说得温柔敦厚,不显严色,但经过刚才的那一番问询,众人已生了七分贴服敬畏之心,不敢轻慢,俱都恭敬应是。   段缱的这一场训话花费了不少时间,等人散去时,酉时已经过了一半,夕阳西斜,昏黄的日光笼罩住整个王府,给人以一种宁静之感。霍景安见时辰不早了,就命管家去张罗晚膳,准备摆在登鸿堂和段缱一道用膳,顾妈妈则是听从段缱的吩咐,和采蘩采薇回新房去收好檀木匣子,布置晚间就寝的衣物床褥等物。   “夫君。”在人都走光后,段缱对霍景安盈盈一笑,面对下人时故意摆出的持重神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娇俏灵动的灿烂笑颜,“你觉得我刚才做得如何”   “八面玲珑,威风凛凛。”霍景安笑道,“为夫甚是佩服。”   是夜。   书房。   霍景安负手面朝轩窗而立,刘用站在下方,低声汇报着消息。   “除此之外,还有一事,今日未时末,陛下密见车郎将于承厚宫,盏茶时分后挥退车郎将,复见晏平侯。”   “宋狄”霍景安有些惊讶,思及前世情景,又有几分了然。“居然是他。”前世他攻进长安,能够不费一兵一卒地入主皇宫,就是多亏了这位袭爵晏平侯、任职光禄勋的宋狄大开宫门,迎接他的羽林大军。彼时皇长公主赵静已近油尽灯枯之时,朝廷大权由赵瀚掌握,宋狄身为大魏臣子,向赵瀚效忠顺理成章,只不过没想到在赵静依旧总揽朝政大权的现在,他也还是选择了赵瀚。   或许是得了宋远振的授意,眼看赵静后继不力,就倒向了赵瀚,完全没有考虑过他这一边,宋家还真是对这赵家皇室忠心耿耿。   想到这,他转过身,“我记得陛下身边的内侍是临华殿的人,陛下接连密见两位朝臣,临华殿那边就没有什么动静”   “临华殿尚未得知此事。”   霍景安沉思片刻,淡淡开口“既然如此,咱们就送陛下一个人情,把那内侍给除了。殿下把承厚宫逼得这样紧,也不是个办法,总要给人留一口喘气的余地,她不肯给,就我来给。”   “是,属下这就吩咐人去办。”   “让方保去办,留下线索,让人能够查出那内侍是临华殿的。”   “是。”   宋狄的事暂时不用去管,有他也好,可以让那姑侄两个相互斗法一段时间,至于赵瀚今天密见的另外一个人   “把公羊兴给我叫过来。”他沉声道,“一炷香内见不到他的人,就永远不要来了。”   一炷香后。   公羊兴从王府暗门而入,匆匆行过小廊,满头是汗的进入霍景安的书房。   “小人见过世子,”他微有些气喘不匀地作揖行礼,“不知世子深夜传见小人,所谓何事”   霍景安坐在椅上,冷冷瞧着他,没有开口。   公羊兴脑门上渗的热汗逐渐变成了冷汗,他飞快地回忆最近几日都干了些什么,越想心跳得越快,冷汗流得越多。   在沉默了足有一盏茶后,霍景安才开了口。   “上月,陛下以皇后之位向皇长公主求娶长乐郡主,这一件事,我是从别处得知的,整整晚了四日,若非我手段迅疾,恐怕昨日迎娶长乐郡主的人就不是我,而是陛下了。”   公羊兴一听这话就知道不好,当即噗通一声跪下,流着冷汗道“世子恕罪小人办事不力,没有闻得风声,差点让他人抢占了先机,是小人的错,还请世子恕罪”   当初他奉霍景安之命去拖延赵瀚接触先帝旧臣的脚步,顺道以美人图徐徐周旋,不让赵瀚破坏霍段两家的联姻,世子和长乐郡主的这一门亲事,本以为胜券在握,没想到赵瀚却是直接绕过了他,不跟他商量只言片语的就跑去找了皇长公主,以后位为聘求娶长乐郡主,他听闻这个消息后惊得差点魂飞魄散,世子将他安插在陛下身边,为的就是第一时间能知晓陛下的各种动向,可他竟在这么一件大事上被蒙在了鼓里若是因此坏了世子大事,他是吃不了兜着走   他着实为此惊吓了好几天,生怕霍景安怪罪下来,好在霍景安当时一门心思地想着如何反击和迎娶段缱,没空来找他的麻烦,他也在最初的几天担惊受怕后放了心,没想到今夜霍景安却忽然传他来见,一幅秋后算账的模样,他如何能不惊慌   更何况他今日还擅自去找了赵瀚,说了那样的一番话,一想到这件事很有可能也被霍景安知道了,他就止不住的冷汗直流。   “因为你的无能,差点坏了我的大事。”霍景安冷凝着目光,“你要我恕你的罪,那我问你,你可有什么功,来赎你这罪”   “小人”   “又或者,你今天的擅自行动能给我带来什么重大的消息能让我放过你,再继续重用你”   他果然什么都知道了。   公羊兴后背一阵发麻,面对喜怒无常的赵瀚,他还能游刃有余,可面对霍景安,他的那些手段就全派不上用场了。   霍景安从不轻易发怒,可他一旦发怒,就是常人所承受不起的。   就像现在,他只是盯着自己,说几句话,就能看得自己头皮发麻,说得自己心惊胆战。   面对这样的霍景安,公羊兴只能无力地重复一句话“小人知罪,小人知罪”   “知罪你何罪之有”   公羊兴在察言观色这点上还是机灵的,陛下求娶郡主的事已经过了那么久,霍景安要找自己算账也不会选在新婚头一天,今日他会传自己过来,恐怕还是白日里自己去找赵瀚的举动触怒了他,忙道“小人不该擅自行动去见陛下,今日一事,是小人鲁莽,今后绝不再犯,还请世子恕罪”   霍景安“哦”了一声“绝不再犯我怎么知道你这话是真心的,还是说来骗我的你不经我的同意就擅自去见陛下,可是心生他意,想侍二主了”   “小人不敢”   “不敢”霍景安猛地沉了脸色,厉声道,“那就言行如一,别去做多余的事情,打听多余的话”   “今天暂且放你一马,你继续去做你该做的事,若有任何异动让我知晓,纪勇的下场,就是你的将来。” 第97章   霍景安回到新房时, 段缱已经沐浴完毕,拢着一头青丝坐在榻边, 见他进来, 便抬起头, 露出一个清浅的微笑“夫君。”   烛火摇曳, 映照得她脸庞柔和朦胧,明明已经除去了钗环,不着粉黛,却丝毫不减容颜丽色,甚至比白日还要更添一分娇美。   霍景安走过去, 在她身边促膝坐下, 握住她的双手“这么晚了, 怎么还不休息”   段缱道“我在等你回来。”   “那我要是一直不回来, 你就一直这么等下去”   “那可未必。”她笑着抽回手, “最多等到戌时三刻,我就歇下了, 你今儿是回来得早, 还没到我素日就寝的时候, 我等等你也无妨, 若你回来晚了,可没有这番待遇。”   “原来你只是顺便等我回来的”霍景安同她开着玩笑。   段缱也笑“是。”又站起身,“你忙了一天, 一定累了, 我去叫人打水进来, 服侍你洗漱沐浴,早早休息。”   霍景安也跟着站起来,却是将她揽住,半搂半抱地在她耳边低声笑语“你陪我一起”   段缱脸上飞快地升起一抹红晕。   “说什么呢我都已经收拾好了,不陪你闹。”她咬唇轻嗔。   “你我已经结为夫妻,这种事怎么叫闹”   “哪家夫妻像我们这样”   “哪家夫妻你知道哪家夫妻”霍景安笑着问她,低下头,在她泛着水润光泽的唇上印下一吻。   段缱杏眸微圆,刚想说些什么,霍景安的吻就又落了下来,不比刚才蜻蜓点水,他描摹着她的唇形,舔舐着她的唇瓣,舌尖探入,唇齿交缠,稳得深情而又缠绵,密实的亲吻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紧接着,她就觉胸前一凉,衣衫前襟被人解开,一双大手随之探入,顺着肩沿滑进她的里衣,在她背上抚摸游走,激起她一阵颤栗晕眩。   在她忍不住腰身一软的刹那,霍景安结束了亲吻,将她打横抱起,放在了榻上。   段缱睁开眼,清丽的杏眸里闪过一线盈盈水光,荡漾如波。   “霍大哥”   “你又叫错了。”霍景安低头看着她,眼里是溢满的温柔与笑意,“叫我夫君。”   “夫君”   轻软的声音如同柳絮,落在心头一阵瘙痒,霍景安为之情动不已,低低唤了一声“缱缱”,就俯下身,盖住了段缱的大半个身体。   段缱此刻已经面红如霞,但经历过昨夜云雨,她已不再像未嫁时那样懵懂不知情事,因此忍着羞涩,支起上半身,伸手去解霍景安的衣襟,才解到一半,霍景安就俯下身去亲她,她始料未及,手一下滑进他的衣裳里,贴上他滚烫的肌肤,形成了搂抱之态,一颗心登时乱了节奏,怦怦直跳。   霍景安也因为她的这番动作偏过了她的脸颊,吻在了她的肩上,他也不停,将错就错,顺着亲吻下去,一边吻,一边褪她的衣裳。   很快,两个人的衣衫就褪下了大半,剩下一小部分留在身上,在缠绵时将露未露,更加撩人心弦,至少对于霍景安而言是这样的。   “缱缱。”他单手撑在段缱上方,轻柔地抚摸着她因情动而潮红的脸颊,目光中尽是柔情蜜意,“你好美。”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他搂住段缱,腰身往前一挺,进入了她的体内。   饱胀感让段缱忍不住蹙紧了眉。   就算昨晚已经经历过了一番,但对于霍景安的进入,她依然有着许多的不适,她努力地放松自己,试着接受霍景安的存在,很快就渗满了一头的汗,一段时间后,难受的感觉逐渐消失,虽然说不上有多么愉悦,但总算是能完全接纳了,不时也能跟上霍景安的节奏。   这一次,她小心地控制着自己,不让指甲太深地掐进他的皮肤里,免得昨夜糜乱重演。但这种事哪是能说控制就控制的,霍景安主导着她的律动,让她的一颗心全部放在他的身上,难以分出半点别的注意力,很快她就再也无暇去顾忌这些,全身心都投入到了这上面,低吟、哭泣、求饶,还有暂短感受到欢愉时的情动,都让她如一叶海面上的扁舟,在狂风暴雨中晃荡翻滚,最终深陷沉沦。   段缱最终也没能叫人进来打水,她被霍景安一番云疼雨爱,事了时心神与身体都极度疲惫,在阖目休息时睡着了,而等她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清晨,腰间腿脚一阵酸麻,几乎快要散架,还是霍景安叫人打了水来,抱了她去浴桶里清洗身子。   “咱们以后约法三章。”她缩在浴桶里,半是羞半是恼地盯着霍景安说话,“以后晚上你要再那么做,完事后就立刻清洗,不能等到第二天。”刚才她打发走欲伺候她清洗的采蘩采薇时,她都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好,这样的事情要再来几次,她都没脸见那两个丫鬟了。   “晚上洗和第二天洗有什么不一样吗”霍景安倚靠在浴桶边缘,目光在水面上逡巡,最终停在她的脸上,与她对视。“你晚上洗,也是那两个丫鬟来伺候你,有什么不同”   “自然有,晚上夜色黑暗,点着蜡烛,看不真切。”哪像大白天,什么都清清楚楚,实在丢人。   霍景安忍不住笑了,原来是为了这个。   “你应该习惯它,这样的事以后会有很多,你是我的妻子,这些事都是不可避免的”   “你就说你应不应。”   “应。怎么不应。”他点点头,转身去取巾帕,“这一章我记下了,你可还有其它几章都一并说了,我都依你。”   “暂时还没有,等我想到了,我会跟你提的。”段缱红着脸,小声回答。   霍景安对此的回复是一个笑容,并一条递过来的巾帕。   虽说段缱在昨天接过了部分管家大权,但府里人口简单,主子更是只有她和霍景安两个,一时倒也无甚忙事,她的嫁妆早在送来时就被制册整理,连同南下的行礼一同归拢拾掇,甚至连她归宁时要带的礼品,霍景安都已早早地备好,她只需过目礼单就行,并不需要忙别的事。   就这么到了新婚的第三天,新妇回门的归宁日。   一大清早,段缱就起身唤了采蘩采薇来给她换装梳洗,想到不久之后她就要随霍景安南下,说不定数年内都难以再和家人相见,她的心里就一阵不舍,强打起精神选了件海棠压红的襦裙,以金簪绾发,描眉点唇,把自己打扮得光鲜亮丽,娇妍十足,势必要在父兄心里留下一个最好最深的印象,就连霍景安见了,都禁不住眼前一亮,笑将起来。   “这身打扮比起你当日穿着嫁衣也不遑多让了,岳父与舅兄见了,定会感到欣慰。”   他上前道,“走,我送你回长公主府。”   归宁的车架来到成阳长公主府门前时,巳时才过了不多久,管家得了段泽明吩咐,一早就带人在门口候着,见晋南王府车架到来,就分派一名小子回府里通报,自己带了一干下人上前迎接,见礼霍景安和段缱,将他二人迎入府内,引进正堂。   到得堂中,夫妻俩先是向坐在上首的段泽明和赵静跪拜叩头,再和立于右侧下首的段逸互行平辈礼。   比起神色能稳于平静的段泽明赵静两人,段逸的感情要外露许多,段缱一行完礼,他就立刻上前一步,握住段缱双手,关切道“小妹,这几日你过得还好吗”   段缱见他眼溢关怀不舍,心中就是一暖,笑道“多谢阿兄关心,我过得很好。”   “那那你在王府里可还住得习惯下人用得顺不顺手吃饭喝水一切都习惯吗”   段逸仍不放心,一连串问了许多,段缱都一一笑着答了,又说了不少宽慰安心之语,兄妹的一举一动落入段泽明眼里,让他的神色也放松了不少。   他对段缱的关心不比段逸的少,但他一向持重,这不舍关切之情就表露得不多,今日见段缱气色红润,精神十足,回答段逸的问话时面上眼底都是笑意,没有丝毫的勉强之色,就知道女儿一定是在王府过得很好,一颗心总算是悄然落下。   很快就到了午时,段泽明设宴宝曦堂,作为归宁宴,也作为待婿宴,好好地宴请了霍景安和段缱一回,菜色满满当当摆了一桌,比之当日的流水喜宴还要丰盛三分。   五人分坐席间,后面立着一排丫鬟婆子,供以伺候摆膳。   “来,这是你最喜欢喝的鲜菇羮。”赵静盛了一小碗羹汤递给段缱,“多尝点,等到了晋南,换了厨子做,这味道就不一样了。”   若说段缱对段泽明和段逸两人是实打实的不舍,对赵静的感情就复杂得多了,有不舍,也有怀疑、惧怕,面对赵静慈母般的微笑举止,她犹豫了片刻,才勉强笑着接过,食不知味地喝了一小口羹汤。   席上,霍景安与段泽明的目光都从母女二人身上飞快地一扫而过。   宴毕,段泽明单独请了霍景安去书房说话,留下赵静、段缱与段逸母子三人在堂中,段逸不知前事内情,也未察觉出赵静和段缱之间的古怪氛围,满心只想着段缱即将离京南下的事,拉着段缱说了半晌的话,等段泽明和霍景安谈完出来时,段缱都没有和赵静说上过几句话,让她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感到几分难过。   她和母亲之间,恐怕再也回不到当初了 第98章   大魏礼制承袭前朝, 却在一些细枝末节上有所不同,比如这新婚三日后的归宁日, 放在前朝就只是回门半日, 过午离去, 如今却变了习俗, 新娘子可在娘家待至入夜,若是夫君允许,更可以留宿一晚,以慰父母亲情。   段缱离京在即,对家人万般不舍, 霍景安又对她百依百顺, 体贴万分, 自然让她留在府中, 度过她出嫁后的第一晚、也是最后一晚。   如此一夜过去, 段缱晨起梳洗,看着与出嫁前摆放无二的闺房, 想到她在这里住了十五年, 马上就要离开这里, 去往别处, 心中就升起一股不舍。   虽然自从赵静掌权后,她时常留宿宫中,碧玉阁成了她的另一个寝间, 但这里是不同的, 这是她的家, 她出生以来就住着的地方,而从今天开始,她会换一处地,换一处家,不知道还会不会有再回来的一天,这里的一草一木,在她眼里就成了万分的珍贵特别。   两个贴身侍女显然和她怀抱着同样的心情,采薇端盘进来,一边递上齿木茶杯,一边道“郡主坐在这儿,就好像是回到了从前还没出嫁的时候,奴婢方才伺候郡主梳妆,一个恍神,险些按着以往的习惯给郡主梳未婚发式,好险回过了神,没出差错。”   段缱漱了口,用帕子轻拭唇角,轻声一笑“谁不是这样呢,早上睁眼时,看见熟悉的帷帐花纹,我还以为这几天的经历是一场梦,迷茫了片刻才清醒过来。”   “是啊。”采薇道,“奴婢打小跟在郡主身边,这房里的物件摆设,就是闭上眼也记得清清楚楚,一想到今后要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奴婢心中就怪不舍得的。”   “你这话说的,好像郡主应该永远住在这里一样。”采蘩本来也和采薇一样,对将要离开此地有着浓浓的不舍,可听她这么说话,就有些不赞同了,“兰渠阁是郡主的闺房,闺房闺房,本来就是给未婚姑娘住的,一旦出嫁,就要离开这里,另住别处,不然这成亲怎么又叫出阁呢你这么说,是想郡主永远不嫁出去吗”   “你尽挑我的理。”采薇道,“郡主和世子成亲,我替郡主高兴还来不及,怎么就成了你说的这样了”   “是吗,那是谁刚才在这里唉声叹气,说这些伤感的话,勾起郡主的不舍之情”   采薇撇嘴“好好,你说的都对,是我说错,是我不妥。以后我就当个锯嘴葫芦,把嘴巴闭上,只让你去讨郡主欢心,我呀就在一边看着,什么都不说了。”说得采蘩一阵气恼,伸出手去,作势欲撕她的嘴,两人一番笑闹,让段缱心中的伤感之情减了许多,带出了些许微笑。   梳妆完毕,段缱就走出了兰渠阁,来到宝曦堂,段泽明和赵静已经在那里等着了,昨晚她留宿家中,赵静也跟着在府里住了一晚,让她提心吊胆了半宿,生怕母亲又来找自己“夜话谈心”,好在直到夜深就寝,她也没看见赵静或者寄琴的身影,让她松了口气。   她不知道的是,赵静的确存了和她夜谈的心思,只是才出寝苑,还没有走到她的兰渠阁,就被段泽明半道拦住了。   “夜露更深,不知殿下欲往何处”段泽明盯着她,声音低沉。   赵静只是惊了片刻,就恢复了镇定“缱儿马上就要离开长安,我这个当娘的心中不舍,想去和她说几句临别话语,这等小事,将军应当不会拦着吧”   段泽明身形不动“明早缱儿就会来向我们辞行,你有什么临行叮嘱,大可明日再跟她说,夜半三更去她房里,能有什么好话还是别演那套慈母好戏了,你的那点心思,我清楚,缱儿更清楚。”   “段泽明。”赵静脸色有些变了,“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这里是长公主府,是本宫居所你算什么,竟敢来指责我”   “是,长公主府,微臣僭越。”段泽明道,他看向赵静的眼神冰凉,像是在看着一个陌生人,不带丝毫感情。   “那你还不让开”   “等明日缱儿走了,我自然会带着逸儿离开此地,但今天不行,有我在这里,你休想接近缱儿半分。来人,送长公主回房。”   随着段泽明的一声令下,立刻有一列兵士现身上前,分立赵静左右。   赵静又惊又怒“你”   段泽明神色漠然地打断她的话“刀剑无眼,还请殿下爱惜身体,若有一二损伤,受苦的还是殿下自己。微臣言尽于此,就此告退。”   绮云苑外发生的这一桩事,出现和结束得都很突然,隐没在夜色之中,没有让段缱察觉到半分,赵静却是被气得咳了半夜,喉中血染红了锦帕,一夜难以安眠,翌日睁眼时神色憔悴得可怕,扑了厚厚的一层粉才勉强遮掩住,到宝曦堂受段缱辞行。   不想段缱心思细腻,一眼就看穿了她的憔悴,心中疑惑,却没有询问出声,放在以前,她定不会这般沉默,但现在不一样了,经过了此前种种,她已然和赵静生出了嫌隙,心中的那份母女之情虽然还在,终究淡了许多,见赵静这般神色,不过微觑一眼,就垂眸略过。   赵静有心想和段缱多谈,可段泽明和段逸都待在宝曦堂里,外边立着下人无数,她无法把心里那些话明说,只能隐晦地挑拣两句,但段缱全当听不出那些弦外之音,她也只能罢了,心中暗恨女儿一心向着情郎,丝毫不顾念母女之情。   她却没想过,她之前的种种行事都寒了段缱的心,不自省自身,却反过来怪段缱冷心不孝,实在可笑。   面对赵静时,段缱心绪复杂,抵触压过了离别伤情,面对父兄时,那些情絮就全部漫上了心头,对段泽明的关切叮嘱和段逸的絮叨繁话,都一一听应,心中满是不舍,只盼着时间过得慢些,再慢些。   霍景安为她着想甚多,接她回府的车架足足晚了一个时辰才到,管家来报后,她又和段逸说了好几句话,才叩别长辈,离门出府。   次日,段缱跟随霍景安离京出城,登船南下。   长安内河不通外船,因此一行人先是车马出行,等到了最近的码岸再换走水路,途中要经过一处长亭,段泽明早早携了段逸在此等候,段逸性急,远远见到一队人马,看清了旗子上的晋南二字后就下长亭跳上马,打马上前,大声呼喊“小妹小妹”   马车里的段缱听见,惊喜交加,掀帘看见段逸骑马朝她奔来的身影,眼眶立时红了,昨日道别时忍住的泪水在此时扑簌落下,霍景安忙用袖口擦她脸颊,柔声安慰“前边有一处长亭,离人出长安时总在那边道别,正是你阿兄过来的方向,想来你的家人在那里等着你,我们在那里停下,好好告个别。不要哭,看见你落泪,岂不是让你阿兄他们难受,笑一笑”   段缱勉强笑了一下,又很快低下头,掏出帕子擦干眼泪。车架在不久后停下,霍景安陪着她一块下车,段逸也在此时追了上来,下马来到二人跟前。   “小妹”   段缱快步上前,压抑住心中激动,低低唤了一声“阿兄。”   “总算是没有错过。”段逸喘着气,脸上带着笑容,“我和爹等了你们一个时辰,都没有等到你们,还以为错过了,幸好赶上了。我听爹说你们要走水路,你从小待在长安,没有行过长途,更没有坐过船,要是晕船了可怎么办我就让人准备了一些吃食,都是你平日里喜欢吃的,还有茶叶,你难过时吃一点东西,喝一点茶,也能好受些。三达,快把东西拿过来”   段缱含泪笑道“阿兄真是糊涂,人若晕船,便是水也喝不下,又哪里能吃下这些东西。”   段逸明白她是在说玩笑话,却仍旧道“你也知道,阿兄脑子愚钝,你要离开,我一时想不到有什么好的东西送你,只能送你这些。到了晋南,你一定要写书信给我,就算是骂我准备的吃食难吃也行,一定要写信啊”   段缱此刻已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是点头应下,兄妹俩又说了些话,就往长亭走去,和段泽明相会。   看见父亲,段缱伤怀之情愈发浓烈,有满腹不舍想要倾诉,却无从说起,半晌,只吐出一个字“爹。”   段泽明显然也跟她一样感怀甚多,“缱儿,此行路途甚远,你要多多保重。”又看向霍景安,“缱儿就交给你了。”一句话,却道尽千言万语。   “是。”霍景安答得郑重,“定不负岳父所托。”   千里相送终须一别,饶是段缱心里有再多不舍,她还是在一刻后别过了父兄,跟着霍景安回了马车,在车辚马蹄声中压下感伤,靠入霍景安怀中久久不语。   “想哭就哭出来。”霍景安揽住她,“哭出来会好受一点。”   段缱摇摇头,眼里泪意未消,心情却缓缓平复。他总是能让她感到安心。   “你多抱我一会儿。”她轻轻道。   回应她的是霍景安收拢的双手。   “我会陪着你,”头顶的声音不急不缓,却有如刀削剑刻,一字字印入她的心底。“一生一世。”   车架行了半日至码岸边,数条船只停泊在那,整装待发,段缱的嫁妆和王府的大批物件在昨天就已经归拢收拾好,被霍景安分派了两列亲卫看护着下江南运,只留下日常所需之物,饶是如此,也装了两条大船,再加上一众亲护随行、府中下人和段缱的陪嫁,满当当挤了数船,瞧着声势甚大。   船帆迎风而展,一行船只接连起航,浩荡荡入江南下。   段缱立在甲板,看着码岸离自己越来越远,逐渐压成一线,天青水明,深深感受到长安的远离,家的远离,从今往后,她身边陪伴着的将不再是父母亲人,霍景安将代替他们陪伴在自己的身边,成为她新的依靠。   她的丈夫,她深爱的人。 第99章   船只驶入宽阔的江面时, 日头也升到了当空,采蘩采薇从后厨取来两提食盒, 一碟碟分摆在船舱内的小几案上, 伺候段缱用膳。   段缱见她们两个面色都有些不好, 一幅难受的模样, 想来是水路颠簸,一时不能适应,便道“你们都回去歇息吧,让柏舟乘舟来就行,她们两个应当没有晕水吧”   采薇本来有些恹恹的, 一听这话, 立刻强打起精神, 摇头道“奴婢不难受, 奴婢可以伺候郡主。”   采蘩也接话道“服侍郡主本就是我们两人的职责, 郡主不必担心我们。”   说得段缱无奈笑了“我又不是要撵了你们离开,只不过让你们休息一会儿, 如何就说出这些话来觉得难受就不要强撑, 你们都是跟着我长久待在长安的, 从没走过水路, 一开始不能适应是正常的,我也不会怪罪你们,听我的, 回去休息。”   采薇还想再说什么, 段缱抢在她开口前道“像现在这样勉强打起精神服侍我, 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岂不更让我为难退下吧,叫柏舟乘舟进来。”   两人见她用上吩咐命令的口吻,只得应是退下,去叫柏舟乘舟过来换替。   柏舟乘舟听命前来时,霍景安正巧朝这边走来,双方在帘外碰上,二女连忙给他见礼请安。   霍景安素来不管丫鬟更替,尤其是段缱身边的,见到是她两人来服侍段缱,而不是段缱往日惯用的采蘩采薇,也没放在心上,只是自己才和心腹商议完事情,延误了用膳的时候,见她二人居然和自己同时到达,便微皱了眉头,道“怎么现在才过来伺候郡主用膳”   乘舟听他话里有责备之意,忙答道“回世子的话,本是采蘩和采薇姐姐她们伺候郡主的,只是她们有些晕水,身子不舒服,郡主就让她们回去休息,换奴婢姐妹两个过来。”   “晕水”   “是,她们自小跟着郡主待在长安,从未行过水路,初初经历,便有些不适应。”   “你们郡主也是第一次坐船吗”   乘舟一愣“这”   她看向柏舟,柏舟也是和她一样的茫然,显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她们两人虽说是段缱身边的侍女,但不比采蘩采薇随侍在旁,平日里都是待在府中处理内务,即便跟着去了行宫避暑,也是打理苑内琐事,对于段缱的行程只知道个大概,内里详实却不清楚,霍景安的这个问题还真问住她们了。   最终,她只能道“郡主从未行过长途水路,这是头一回。”   霍景安听了,点点头,掀帘走向里面,柏舟乘舟跟在他的后面,一同走了进去。   段缱看见他们几人一起进来,有些意外地笑了“可真是巧了,让你们撞了一块过来。”说完就起身上前,替霍景安抚平衣领褶皱,一边问他有没有用过膳,要不要和她一起。   霍景安本来就是特意过来和她一起吃饭的,自然笑着应了,携了她隔着几案面对面坐下。乘舟见状,不等段缱开口便道“奴婢再去取一副碗筷来。”转身离了船舱,再回来时却又提了一笼食盒,打开是新添的六样热菜,并两碗蟹黄虾盅,香味溢满了整个房间,柏舟上前,和她一起把菜一一端上几案,而后退避外间,听候吩咐。   “我听那两个丫鬟说,你们是头一回行这水路,已经有两个丫鬟受不了,回房歇息了。”霍景安夹了一个蒸包放进段缱的碗里。蒸包小巧玲珑,是鸽子肉馅的,佐以茴香等料,吃上去鲜嫩多汁,回味无穷,新婚头一日一起用膳时,段缱就对这道菜多有偏爱,他看在眼里,记在心中,特意吩咐厨房以后多做此膳,今天见桌上有这道菜,便给段缱夹了一块,一边问她,“你呢可觉得难受”   段缱听闻此言,还以为他是因为段逸那番话,笑道“阿兄他说得夸张了,我虽未行过水路,但也不是头一回坐船,对这水路没什么不适应。”   “你坐过船你不是一直都待在长安,从来没有离开过吗”   “每年盛夏,我都会去行宫避暑,去年你不也一块跟来了吗”她道,“那里不乏河湖水泊,有一年”说到这,她话语一顿,面上笑容微淡几分,不过旋即就继续笑着说了下去,“有一年正好碰上端阳,娘就办了一次赛舟会,阿兄也参加了,我坐在游船里远远观看,真是有趣极了,也不觉着坐船难受。你别看我是女儿家,就以为我弱柳扶风,身子娇弱,其实我打小就没生过什么病痛,康健得很。”   “那就好。”她一瞬间的情绪低落没有瞒过霍景安的眼睛,但他装作没看出来,赵静是哽在妻子喉咙中的一根刺,他不会傻到特意提出来,顺着话道,“不过这趟南下要花上好一段时间,和你那会儿短暂的游玩不同,昼行夜泊,不能时刻下船,你一旦觉得难受,不要瞒着,说出来告诉我。”   “好。我会的。”段缱低眉浅笑,“吃饭吧,菜都快凉了。”   夫妻两人就对坐用起膳来,不时说上三言两语,用罢饭后,柏舟乘舟将碗筷撤下,端上两道甜羹。管家心细,知道段缱从未行过水途,一早吩咐了灶房,让这几日的菜都烧清爽些,甜羹也是煲的甘露八宝汤,由白果枸杞等物烹制而成,喝着酸甜清爽,丝毫不觉甜腻。   段缱舀了一口,细细品了,有几分喜欢,正欲再喝,忽然想起长亭送别时霍景安对段泽明说的话,“定不负岳父所托”,心里就有些不安,难道父亲他托付了霍景安什么事吗便放下汤勺,询问道“那天我回门时,爹都和你说了些什么他托付了你什么事吗”   “不是事,而是人。”霍景安一听就明白了她想问什么,温和道,“岳父把你交托给我,让我敬你爱你,护你一生无忧。”他们谈的自然不止这些,朝堂江山,兵权本奏,他们都谈了一遍,不过这些没有必要让她知道,单单一个赵静就已经够让她忧愁的了,他不想让妻子忧心更多事情,更何况这些本来就是他们男人的事情。   段缱听了,忍不住把这话和她进宫谢恩时赵静说的话两相对比,虽然二者听上去有几分相似,可说话人的心境却完全不同,一个是全心全意地为她着想,一个不说虚情假意,但又有几分真诚呢心里头忧喜参半,复想起上午长亭送别时的情景,眼眶就是一阵发热,连忙低下头去,借着喝汤的动作来掩饰一二。   霍景安看在眼里,知她一定心情复杂,虽然担心她,却也并不点破,有些事是不能说出口的。   他低头用起甜羹,不过只尝了一两口就没有再用了,他一向不喜欢甜食,平时都是去掉这道菜序的,段缱嫁过来后才和她一起食用。   用罢甜羹,两人又说了会儿话,霍景安就起身去外头处理事情了,段缱和衣躺在榻上小憩,转醒后看书写字,倒也和往常在闺阁中时没什么不同。   晚上自然也是在船上度过,考虑到段缱初次乘船行路,霍景安没对她做些什么,温存一二便拥着她睡了,本想让她多休息几天,但次日晚上看着她烛光下的脸庞时,心底的蠢蠢欲动就破土而出,忍不住要了她一回。经过了几晚,段缱的身子已经能很好的适应他了,虽然还是有点放不开,但情动的次数越来越多,每次看她情潮满面却又因为羞赧而努力忍着的模样,他就忍不住更深更强力地占有她,让她从一开始的勉励忍耐到最后的溃泪娇吟,在他身下婉转承欢,柔情为他化成春水,娇躯为他发抖战栗,接纳他、承受他,雪白的肌肤一寸寸变得绯红,极致的柔软,极致的炽热,犹如采撷最娇嫩的花蕊,吮吸最甜蜜的花液,青涩的花骨朵在他手底变成了盛放的娇花,这种美妙的滋味让他食髓知味,欲罢不能,几乎到了疯狂无度的地步。   过度的求欢让段缱用来祛除肌肤淤痕的清芙膏很快见了底,发觉这件事时,段缱又羞又臊,幸好他们这是在南下的途中,她一直待在房里不出去也没人会觉得奇怪,想着这些东西即使白日消掉,晚上又会补上,干脆不涂了,反正江上的气候比地上要凉快许多,掩住衣襟也不觉得热。   这般颠鸾倒凤的生活在她来了月信后才暂时止住,霍景安顾念她的身子,前前后后将近十天没碰她,让她舒了口气的同时又有几分纳闷,为什么他平日里理智冷静,但一沾上自己的身子就会变了个模样,听不进她的半分话,难道世上夫妻都是这个样子的   如此过了大半个月,船队行径荆安两州,由江入河,在永州容河岸边停泊,置换杂物。段缱跟着霍景安上了两趟岸,久违的感受到了踩在实地上的感觉,连续大半个月宿在船上,饶是她再不晕水,也忍不住生了厌。霍景安看她上岸后面露笑容,神情松快,就问她要不要在岸上住两天,不过被她拒绝了,她不想因为自己劳动众人,依旧在船上度夜。   船队在永州只停留了两天,就继续南下,然而就在离开后的那一晚,段缱被一阵嘈杂声惊醒,见采蘩采薇在房里不住的走动,满脸的紧张之色,好一会儿才发现她的转醒,不由蹙眉道“发生什么事了怎么这么吵”   采蘩采薇对视一眼。   段缱见状,重复问了一声“出什么事了”瞥见身旁空空,本该和她睡在一起的霍景安不见了身影,又问了一句,“世子去哪里了”   “世子去前头了,让奴婢两个留在这里照顾郡主。”采蘩道。   照顾段缱闻言,疑惑更深,心头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采薇咽了口口水“郡主,大事不好了,咱们遇上了水匪” 第100章   水匪   采薇的这句话可以说是石破天惊, 一下就驱散了段缱仅存的睡意。   “水匪”她掩着衣襟下榻起身,惊疑不定地蹙眉道, “怎么会遇上水匪呢”   采蘩责备地看了采薇一眼, 暗恼她心直口快, 世子离去前明明吩咐了她们不要把遇到水匪的事告诉郡主, 免得郡主受到惊吓,她倒好,一句话就把所有事情都抖露出来了。   采薇也在此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捂住嘴,求助地看向采蘩。   采蘩在心底摇了摇头, 觉得这丫头实在太不靠谱, 但话都说出来了, 她也只能硬着头皮回道“回郡主, 事情是这样的”最要紧的事已经被知道了, 设法兜拢是不可能的了,她只能把实情全盘相告。   原来, 今晚是她二人值夜, 未免里头两位主子有什么夜起的要求, 她二人在外间歇息时一向都睡得很轻, 因此外头才有了动静,她们两人就被惊醒了,正茫然不知外边发生了什么事, 就有一名霍景安的亲兵在外求见, 道是有急事要请见世子。她们见那亲兵说得紧急, 不敢托大,正准备去里间通报,霍景安就披衣走了出来,想来也是被那阵嘈杂声给惊醒的。   那亲兵一见到霍景安就欲开口,被霍景安压低声音斥了一句“低声,勿扰郡主安眠”,才低声禀报了一事,原来是船队遇到了水匪,护卫现下正在跟他们交手,他赶过来禀报此事,就是来请霍景安示下的。   “世子听完后就匆匆离开了,临走前吩咐奴婢两个照顾郡主,尽量别扰了郡主安歇,若是郡主醒了,也不要将此事告知郡主,免得郡主担忧。”说到这里,采蘩再度责怪地看了采薇一眼,才继续说下去,“不过区区水匪,哪里能是王府护卫的对手,世子一定很快就会把他们解决的,郡主不必担忧。”   话正说着,就听到外面的嘈杂声渐渐变小,到最后只闻零星几下金石相交之声,采薇听得眼前一亮,她正懊恼着自己说漏了嘴,急需补救之法,见状忙道“郡主你听,外面的动静停下来了,一定是世子制住了那些歹人”   段缱仔细听了一耳朵,的确是动静渐小,她微微舒了口气,不过悬着的心依然无法完全放下。   怎么会遇上水匪呢,这可是官船啊,哪里来的匪徒如此胆大包天,竟敢劫掳官船   采蘩察言观色,见她一脸忧虑,就知她必定还担着心,转身倒了一盏蜜水,双手捧着递了过去“郡主,喝点蜜水压压惊吧。现在外头音消响歇,想来定是世子控制住了局面,奴婢猜不过一时三刻,世子就会回来了,郡主还请安心。”   段缱接过杯盏,坐在榻边默默喝了两口,甘甜的蜜水流经舌喉入腹,带起稍许滋润之感,但也是杯水车薪,完全消不掉她的担心,她捧着杯盏坐了少倾,还是无法干等下去,起身道“我去外面看看。”   采蘩忙道“世子在临走时嘱咐过奴婢,让奴婢看顾好郡主,不要到外面去。郡主,咱们还是在这里等着吧,世子一定能很快就处理好那些匪徒的。”   段缱哪里是能被这三言两语劝住的当即道“外边的动静已经停了,想来局面已经稳住,我不过出去看看,能有什么危险你们不也说,那些水匪不是护卫的对手,一定很快就会被制伏的吗。”   采蘩无法,只得从旁拿了件云锦织就的披风,道是夜江水冷,她如果一定要出去的话就得披上这件,免得受凉。段缱本来也没想着穿里衣出去,她披上披风,盖上兜帽,就带着二女出了房间,离了船舱。   主舱在船只的中后侧,之前那些动静多是从前头传来的,主仆三人就往船头走去,没走多久,就碰上了巡逻的王府护卫。   见到段缱,护卫俱是一惊,连忙下跪行礼“见过郡主。”   月隐星稀,夜色沉沉,采蘩采薇提着两盏灯笼走在前头,影绰的烛火让段缱无法窥得护卫的全貌,只能闻得从他们身上传来的几丝血腥味,这个发现她的心往下一沉。   “外边这么吵,是出了什么事”   “禀郡主,有匪徒夜袭船只,不过都已尽数被我等制伏,请郡主安心。”   段缱松了口气“世子在何处带我去见他。”   几名护卫对视一眼,就应了声是,转身领起路来,很快过了大半船身,来到了甲板上。   远远的,段缱就望见了这里的情形,黑压压立着一群人,明火执仗,照得附近亮如白昼,护卫带着她往前走了几步,就在外边立住,其中一人进入人群去向霍景安禀报段缱的到来,很快,人群就分开了一条道,霍景安从里面走出,快步行至段缱跟前,皱着眉头看向她“怎么出来了我不是让丫鬟告诉你不用担心的吗”   “只凭这一句话就想让我坐在房里干等,我怎么可能安心”段缱也蹙着眉头,周围的血腥味浓得她好不容易放回了一半的心又悬了回去。她的目光在霍景安身上逡巡,想看看他有没有受了什么伤,但霍景安今晚穿了一袭玄衫,饶是周围火光高照,她也难以分辨血迹,只能伸出手去在他肩头轻触抚摸,“你有没有受什么伤”   “你放心,我好着呢,没有受伤。”霍景安握住她的手,“风这么急,你怎么只穿着一件衣裳就出来了冻病了可怎么办”   段缱摇头“我不冷。”又询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听人说咱们遇上了水匪,是真的吗哪里来的水匪,胆子这么大,敢劫官船”   霍景安目光幽深,“我也想知道。”   段缱心里一个咯噔,有些惊疑地看向他,只是还没等她说些什么,霍景安就又笑着道“那些匪徒已经尽数被我手下抓获,他们为什么想劫官船,又为什么敢劫官船,明天我们就知道了。走吧,我送你回房,江风水冷,受了寒就不好了。”   水匪解决,霍景安也没有受伤,段缱本来应该感到安心,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还是悬在半空,总觉得像是漏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但想了一想,没有想出来,就把这些迟疑压下,点点头,被霍景安半揽着转过身,往回走去。   夜风拂过江面阵阵吹来,时值秋中,天气本来就已经在逐渐转寒,被这江风一吹,更是一阵寒冷,吹得段缱忍不住咳嗽了两声,被霍景安听见,立刻停下脚步裹紧了她身上的披风,一边念她“都跟你说这江风冷了,你还不信,这不,被风一吹就小心”   他的语调猛地一变,还没等段缱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一股大力就抱住了她,把她往旁边带去。   “世子”   “还有落网之鱼”   “郡主”   “保护世子”   周围的人声一下子变得嘈杂起来,纷纷杂杂糅在一处,让人难以分辨,段缱被霍景安紧紧抱在怀里,一颗心跳得厉害。   霍景安抱她抱得很紧,几乎箍痛了她,周围的脚步声杂乱纷繁,还夹杂着采蘩采薇的担忧呼喊,她好不容易从这片混乱中缕出几丝清明,膝弯就被一只手横揽住霍景安打横抱起了她,抱着她疾步往船舱里走去。   混乱一直持续到霍景安把她抱回了房里,门帘、外间、罗帐,霍景安都抱着她匆匆穿过,一直走到榻边,他才停下脚步,轻轻把她放到了榻上。   “霍大哥,我”她一沾到榻就坐起来,正想对霍景安说她没有事,就看见幽幽烛火下的霍景安面色隐忍地捂着左臂,她有一瞬间无法分清楚他的手背和衣衫,因为汩汩鲜血从他指缝间流出,覆盖住了他的大半手背,一起融进了衣衫。   血腥味在房里弥漫开来。   她倒吸一口冷气,扑上前去想要查看他的伤口,又怕触痛他而停在半空。   “郡主郡主”采薇着急的声音从外间响起,随着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靠近,隔断内外二间的罗帐被人掀起,屏风后映出两个女子身影,只是还没等她们转进来,霍景安就一声厉斥,“退下”   呼唤声戛然而止,屏风后的两个身影皆是一顿,不再动作。   “出去”霍景安又是一声呵斥。“去外面守着,告诉所有人,没有我的命令不得入内”   片刻的沉默后,采蘩采薇迟疑地告退,退出了里间。   段缱看着屏风后的身影一晃而过,一声压抑了许久的“霍大哥”终于吐出,霍景安刚才的几声呵斥乍闻上去中气十足,可她却听出了那声音里带着的几分隐忍,像是在忍耐着什么痛苦,而这只有可能是他左臂上的伤口带来的。   她几乎是扑着前倾身躯,目光无措地在霍景安捂着伤口的手臂上来回打转“你受伤了要不要紧我这就去叫大夫”   “缱缱。”霍景安拉住急欲下榻的她,牵起一个微笑朝她摇头,“我没事的,你不要紧张。”   “哪里没事”段缱又是急又是担忧,“你流了这么多的血,哪里像是没事的样子都怪我,不听你的话非要出去,结果害得你受了伤,我”   她一边说,一边在眼里泛点泪光,担忧他的伤势,也怪罪自己的莽撞。   如果不是自己任性非要出去,霍景安就不会为了保护自己而受伤,是自己害了他 第101章   “我没事, 我真的没事。”霍景安笑着安慰她,“不过是被一支袖箭擦破了皮, 这点小伤算不了什么, 不要担心。”   小伤如果是小伤, 为什么渗了满头的冷汗, 为什么脸色苍白,为什么左臂的血一直在流,不见凝固他当自己傻吗   段缱又是急又是伤心,血腥味在空中越发浓郁,把她的心都揪在了一处。   “这怎么算是小伤”她心急如焚地对霍景安道, “你的血一直在流, 止都止不住, 怎么会是小伤你不要为了安慰我就说胡话, 快叫大夫过来看看, 你别吓我”   最后一句话说出口,她都忍不住带上了一点哭腔。   “真的不要紧。”霍景安坐到一边的椅子上, 撕下衣摆, 看样子是要给自己包扎, 段缱见状连忙下榻上前, 走得太急,中途还差点被自己的披风绊了一跤。   “我来。”她对霍景安道,“你的手受伤了, 不好动, 让我来吧。”   霍景安抬头看她, 笑了一下,那笑容里竟带有一点轻松“你来你可以吗”   “可以。”段缱努力压下心底的不安,摆出一副镇定的模样点点头,拿过霍景安手里的布条,俯身欲给他包扎。   烛台放在桌子上,霍景安坐在桌边,让烛火把他的伤口照得更加清楚,看着血液不断往外流出,段缱只觉得自己的血液也仿佛跟着流尽了,浑身一阵冰冷,她竭力保持着镇静,才不那么颤抖地把布条覆上了霍景安的伤口,一圈圈地缠绕。   “太松了,这样止不了血。”霍景安偏头看着,出声指点,“绑紧一点。”   段缱长于闺阁之中,哪有过这样的经验光是看着那血液就让她头晕目眩了,但为了霍景安,她还是咬咬牙,加大手下力道,一圈圈将布条绕紧,在血液因为她的收紧而大量涌出的一瞬间,她的手指几乎僵硬,用尽全身力气才继续缠了下去,等包扎完毕,她的手也被血染红了大半,看着极是触目惊心。   霍景安见她怔怔望着双手发呆,还以为她是被满手的鲜血吓到了,柔声提醒她,“快拿帕子擦一擦。”伤口的疼痛让他说话有着几分无力。   “哦好。”段缱点点头,如梦初醒般往后退了两步,转身去梳妆台前翻找出锦帕,却不擦手,而是拿着它回到桌旁,拭去霍景安额际因为疼痛而冒出的汗水。   她擦得很轻,手也微微发着抖,同时注意着不让自己手上的血渍沾到他的脸上,擦了一半,霍景安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握住拉下她的手腕,轻声安慰她,“我没事,没事的。”   段缱点点头,想给他一个微笑,眼泪却顺着脸颊滚落。   “都是我的错,”她低声哽咽,“如果不是我非要任性”   “不是你的错。”霍景安打断她的话,“就算今晚你不出来,那些人也不会放过我的,如果不是你,或许我还躲不过那支袖箭,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你不必怪罪自己。”   那些人   段缱心头一颤。   “那些人真的是水匪吗”她轻声说道,像是在询问霍景安,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哪有水匪冲着杀人夺命来的,就算是为了劫财才下杀手,可看见船上那么多的护卫,侥幸逃脱应当庆幸才是,怎么会藏匿在暗处伺机杀人   只有一种人才会这样   “你觉得他们会是什么人”霍景安静静地反问她。   “我我不知道。”段缱后退两步,有些魂不守舍地坐回榻上。   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隐隐有了几分猜测,容河属永州地界,而永州在两年前还有另一个别称燕宁腹地。   没错,两年前,这里还隶属于燕宁王的封地。   燕宁齐家,因从龙有功而被高祖敕封为外姓亲王,两年前,赵静削藩,燕宁王齐靳不满其令,举兵欲反,结果被段泽明大破军队,兵败事亡,齐家论罪处斩,燕宁一带去除封地,重设州郡,曾经的燕宁齐家没了身影,曾经的燕宁腹地也被设为了永州,置太守、都尉、监御史三职,听命长安。   而现在的长安完全在皇长公主赵静的把持之下,也就是说,这里是赵静的地盘,州郡诸官皆听从她的号令。   段缱的心仿如沉进了冰水寒潭。   船队行了这么久,都没有碰上过什么事情,怎么一到永州就出了事。水匪,哪里的水匪如此胆大包天,不仅劫掠官船,还暗藏杀机,藏匿水中弓弩先张,如果说是为了劫财杀人,船上这么多的人,为什么就偏偏看准了霍景安并且早不动手,晚不动手,非要在他们即将回房时动手   那些人不是普通的匪徒,他们是刺客,是   “不管他们是谁,”霍景安的话打断了段缱的思绪,“也不管他们有什么目的,今天晚上,他们暴露了自己的存在,可阴谋却没有得逞,是他们棋差一招,输了。”   段缱咬住下唇“哪里就没有得逞了,你的对了,你的伤口”她从榻上站起,走到霍景安身边,急急道,“他们的箭上会不会涂了毒还是快让大夫过来看一看,我也不知道我包扎得好不好,要是伤口加重,那”   “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霍景安站起身,单手把她拥入怀中,低头在她发心轻吻,“我会处理伤口的,但是,你得先陪我演一场戏。”   “戏”段缱一愣,“什么戏”   “引蛇出洞。”霍景安道,“今天晚上,被袖箭擦伤的人是你,因此而伤势沉重,奄奄一息的人,也是你。”   段缱怔怔听着“你怀疑船上有内应”   霍景安摇头“不,我这么做是为了引出敌人。”   “敌人是谁”   霍景安没有回答,把她更深地拥入怀里,紧紧抱着她。   “我会保护你。”他低声轻念,“我会保护你,缱缱。”   他的避而不答让段缱的一颗心更往下沉,猜测、不安、自责,种种情绪包裹着她,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   “霍大哥”   霍景安轻轻笑了“你啊,这称呼什么时候才能完全改掉。经过这么多天,我还以为你已经习惯叫我夫君了,没想到一出事情,就又现了原形。”   他的打趣没有让段缱轻松半分,但为了不让他担心,她还是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退出霍景安的怀抱,仰头看着他道“好,我知道你的打算了,我也准备好了,这场戏什么时候开始”   霍景安深邃的黑眸看向她,吐出两个字“现在。”   他解下段缱身上因为被他拥抱而沾染了血渍的披风,拿过白日的罩裙给她披上,又让她坐回到榻上,嘱咐她等会儿不要出声。做完这些后,他就放下张在榻边的帷帐,简单整理了下衣襟后转出屏风,隔着罗帐吩咐候在外头的采蘩采薇“叫刘用过来。”   不过片刻,刘用就跟在采蘩的身后走了进来,看来是早就候在房外,只等着霍景安的传见了。   因着此处是霍景安和段缱共寝的主舱,刘用是一路低着头进来的,瞥见霍景安的下摆也没抬头,就此顺势跪了下去“属下见过世子。”   “那些人处理得怎么样了”   “属下已经听从世子吩咐,卸了他们身上多处关节,捆绑住着人看管在货仓里,听候世子发落。”   霍景安淡淡嗯了一声“不要让他们寻到机会自尽了。”又问,“之前暗放冷箭的人可抓住了”   “属下无用,让他们逃了。”   “废物”平淡的声音陡然变冷,茶盏被狠狠摔落在刘用跟前,“竟然让伤了郡主的人跑了平日里我养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   刘用立刻磕头请罪“是属下无用请世子责罚”   “是该罚,船只夜行本就该多加防范,你们不仅让人追了一路,在半夜里攀上了船不说,还让他们脱逃了一部分,藏匿水中暗候杀机,害得郡主遭袖箭刺伤,倘若郡主有什么好歹,你们拿什么来赔”   霍景安疾言厉色的一席话说得刘用心惊胆战,空气中弥漫着的血腥味也提醒着他大事不好的现实,额头冷汗滴滴滚落,但他不敢为自己出言分辩半句,只是跪伏在地“属下无用”   “抬起头来”   刘用依言抬首。   霍景安坐在椅上,冷淡着神色看着他,这是刘用意料之中的,然而让他惊讶的却是霍景安被草草包扎的左臂,他的目光甫一触及,神色就是一惊“世子”   “叫戚成来。”霍景安道,仿佛没听见他的惊呼,“给郡主看伤。”   刘用盯着他的左臂,有几分不知所措“这世子”   “郡主被袖箭擦伤,血流不止。”霍景安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那箭头上极有可能涂了毒,郡主伤势沉重,你去叫戚成过来给郡主看伤。”   “可是”   “郡主受了伤。”霍景安慢慢重复了一遍,“你可知晓”   幽深的目光如寒潭沉夜,看得刘用心里一突,他原本以为世子是心系重伤的郡主,所以才不顾自己伤口,可现在看来,事实似乎不是这样。   “属下遵命。”再不敢多言,刘用低低应了一声,退了下去。   霍景安靠在椅背上,长长吁了口气。 第102章   “霍大哥”屏风后传出段缱几许迟疑的问话。   霍景安低低一声轻笑“才说过这项, 怎么又这么叫我了”   那声音微微顿了一顿,才又接着响起, 低缓轻微, 显示出说话人的担忧与低落“这么叫你能让我安心。”   “好, 那你就继续这么叫吧。”霍景安柔声回答, 他对段缱总是纵容的,更不用说在现在这么一个特殊的情况下,他不想让她继续担心,自然对她所言千应百许。   “你的伤不要紧吗”段缱询问他,声音听上去稳定了一点。   “不要紧。”霍景安道, “等戚成来了, 让他看过就行, 他的医术与宫中太医相比也不遑多让, 你不用担心。”   话才刚落下, 罗帐外就响起了采蘩的通报“世子,刘长史、戚大夫求见。”   “你瞧, 这不就来了”霍景安一笑, 提高了声音, “进来。”   罗帐被人掀起, 刘用领着一名身背药箱的中年男子入内,躬身道“世子,戚成带到。”   随着他的禀报, 站在他身旁的中年男子屈膝下跪, 对霍景安低头行礼“戚成见过世子。”   “起来吧。”霍景安淡淡吩咐, “过来看看我手臂上的伤。”   戚成听命上前,放下药箱,打量了一眼霍景安受伤的左臂,就解开了被段缱缠绕包扎好的布条,又取过一把剪子,把伤口周围的衣管小心剪开,借着烛火细细地查看伤口。   段缱没有什么处理伤口的经验,但在霍景安的指点下也算是包扎了个有模有样,按理说应当能将血止住,可才一解开布条,鲜血就又汩汩流了出来,原本有霍景安的衣服挡着,血迹看不明晰,此刻经戚成剪了个口子,伤口周围的皮肤暴露,血迹顿时就醒目多了。   血液并不是鲜红色的,而是泛着微微的黑色,伤口附近的皮肉外翻,乌青了一圈,霍景安一看这状况就明白了,那袖箭上果真淬了毒。   不等戚成跟他说明,他就直截了当地开口询问“这伤口上的毒能有几分把握去除”   戚成仔细端详着伤口,“伤口周围乌青的范围并不大,血液变黑的程度也不深,看来此毒并非见血封喉的剧毒,待属下为世子放净毒血,再辅以朝元丹增补气血,想来就没什么大碍了。”   “好,就依你说的做。”   戚成道了声是,从药箱中取出一卷白纱、一个瓷瓶、一个药罐并一个木勺,先是用白纱在霍景安伤口的上臂处缠紧了,又解下腰上挂着的酒葫芦,打开塞子,将瓷瓶中的药粉尽数倒入其中,进行混合。   “此药酒可中和多种毒素,”他一边缓缓摇晃酒葫芦,一边对霍景安道,“但性烈无比,流经伤口时会引起剧烈疼痛,还请世子忍耐一二。”   刘用在一边问“不能让世子先行服用麻沸散,等身体晕沉无知觉时再处理伤口吗”   戚成摇头“麻沸散需要一炷香的时间才能生效,此毒虽然毒性不强,但未免节外生枝,还是尽早除去为好,且此药酒性烈无比,纵是麻沸散也只能消除一二痛觉,无法尽消,反倒是白白拖延治疗的时间了。”   “就这么做。”霍景安阖上眼,“我能忍得住。”   戚成道了一声得罪,把药酒往伤口上倒去。   酒水流经伤口,立时刺激得鲜血大量涌出,霍景安的手臂猛地颤动了一下,但也仅仅只是一下,就再没有任何动作,戚成不禁看得心生叹服,身为医者,他很清楚这药酒有多么性烈,便是活活痛晕过去也不见怪,可霍景安不仅忍住了没动,还一声不吭,此等心性实非常人所有。   捆绑在伤口上方的白纱起了作用,血很快止住,等伤口周围的血迹被药酒冲刷干净后,戚成就收了葫芦,打开药瓶挖了一勺药膏,涂抹在伤口附近,用白纱仔细包扎好伤口,解开上方止血用的白纱。   等一切都完成时,霍景安已经冷汗淋漓,但从头到尾都没有哼过一声痛。   “伤口处理得差不多了,这十天里注意着不要碰水,每日早晚两次换药,再服以朝元丹固本,就没什么大碍了。”戚成后退两步,“为防万一,还请世子允许属下将此沾血衣物带走,看看是否能明了所中何毒,对症下药,调配解药之法。”   霍景安微微点了一下头,忽然开口“你今晚来这里都做了什么”   戚成一愣,不明白他怎么突然这么问,还是刘用见状上前,道“戚大夫奉世子之命,前来为郡主诊治看伤。”   霍景安嘴边勾起一抹微笑“不错,你今晚是奉我之命来给郡主看伤,只是郡主伤势沉重,所中奇毒无药可解,饶是你也无方可医,只能勉强以参汤吊命。”   他看向戚成,戚成心头一跳,及时维持住了面色的镇定,低头道“属下无能,无法救治郡主,还请世子责罚。”   “罚当然要罚,但为今之计,是先找到救治郡主的方法,你们都下去。”   “属下告退。”两句齐整的应声后,刘用与戚成双双退下。   段缱早已在屏风后等得心焦不已,戚成对霍景安说的那些话被她一字不落地听了个全,越听越是心惊,他二人甫一告退离开,她就从榻上站起,转出屏风,快步来到霍景安跟前,紧张地打量着他。   “霍大哥,你还好吗”她的目光在他的伤口处停下,伸出手去想要触碰,又在半空顿住,“你的伤要不要紧”   霍景安朝她一笑“我没事,你别担心,刚才大夫不也说了吗,伤口上的毒已经清除了,没有大碍。”   段缱见他满头的冷汗,却还要冲自己宽慰言笑,心里就一阵着急难受,深恨自己无用,不仅害他受伤,还要他安慰自己,心头酸涩感一阵漫过一阵,再抑制不住泪水,涌出眼眶,落了下来。   察觉泪水滚落,她连忙低下头,拿帕子掩住,擦拭干净。   霍景安本来就被伤口的疼痛折磨着,看见她为自己垂泪,心里自然更加不好受,忍着痛笑道“受伤的人是我,怎么你却看着比我还要伤心”   段缱听见这话,止了泪抬起头,勉强笑道“我也不想让你在这个时候还要费心安慰我,可我我实在是担心你。”   她泪意未消,眼底眸里都蕴着水意,看上去盈盈若有光,一张俏脸不似往日红润,带着几分苍白之色,整个人立在那里,似一株经过大雨洗礼之后的梨花树白,清丽又柔弱,让人一看就心生呵护之情,不忍她再伤心落泪。   霍景安对她的喜爱何其之深,见此情状,恨不得左臂伤口立时好全,让她能够重展笑颜。他低低咳嗽一声,询问道“你的几个丫鬟里,谁行事最稳妥,得你信任”   段缱愣了一下,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但还是顺着他的话道“采蘩。怎么了吗”   “你去叫她进来。”霍景安道,“你重伤在身,总要有人近身服侍,不能全瞒住她们,挑一个最得你信任的,把实情告诉她,让她配合我们一块演戏。不说远的,就说我这身血衣,就得掩人耳目地处理掉。”   段缱听明白了他的用意,点点头,唤了采蘩入内。   采蘩在看到段缱时明显吃了一惊,之前在船舱外,霍景安的一声“小心”让周围护卫全部围了上来,把她和采薇挤到了外面,情况一片混乱,她二人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能看见霍景安一路把段缱抱回卧舱的背影,慌忙跟上来,却又被呵斥出门,又是传长史、又是叫大夫,弄得她和采薇是心惊胆战,生怕自家郡主有个什么好歹。可看段缱现在这幅模样,虽然面色苍白了点,但全身上下都很完好,似乎没受什么伤害,反倒是一旁的世子,左臂上被包扎了一圈,脸色看着也有些不好,比起自家郡主,他更像是那个受伤的人。   她心里有着疑惑,但还是上前询问起了段缱的情况,一是她的确担心段缱安危,二是霍景安从来只对段缱面露笑意,对她们这些丫鬟都是淡淡的,看不出心底在想什么,她和采薇几个人都有些怕他,不敢随意靠近。   “郡主,你没有受伤吧刚才船上乱泱泱的,说什么有暗箭和漏网之鱼,听得奴婢担心极了,顾妈妈也赶了过来,听说这件事,急得差点晕倒,现下正等在门口,焦急地等着郡主的情况呢。”   “受伤的不是我,是世子。”段缱微微一笑,安慰了她两句,就把霍景安为了保护自己而受伤一事给她说了,末了道,“虽然受暗箭所伤的人是世子,但在外面,还是要宣称是我伤重,性命垂危。此事事关重大,不得有半分的泄露,采蘩,你一向聪明,行事又稳妥,应当知道该怎么做。”   采蘩没有辜负段缱的信任,一句多余的话也没问就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见她如此,段缱轻轻舒了一口气,吩咐她去打一盆热水过来。   热水很快被端上盆架,段缱洗干净手,用热水拧了巾帕,就擦拭起霍景安脸上的汗珠来。   在这期间,采蘩命人在外间打水,准备沐浴要用的东西,并时刻注意着不让众人窥得罗帐内里的情况,等一切都备好了,她就带着众人退下,到外面去把守着门,不让别人靠近。   “霍大哥,热水准备好了,我给你擦擦身子吧。”等众人都走后,段缱挂好巾帕,转过身对霍景安轻声说了这么一句,就伸出手,想要扶他起来。   霍景安无奈失笑,自己站起身道“我是胳膊受了伤,不是腿断了,能自己站起来,用不着这样紧张。”   段缱抿抿唇,有些生气“都这种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说笑。”   “为什么没有”他笑着反问,“毒也清了,伤口也已经包扎好了,我为什么不能有心思说笑”他说一边说,一边单手抚上她的脸颊,“我没事,真的没事。你笑一下”   段缱不想和他胡闹,但拗不过他,只得抬眸看他一眼,勉强弯了弯唇角,牵起一个微笑。   “好娘子。”一个吻顺势落到她的唇上,“我真的没事,你就别担心我了。” 第103章   这是一个不含任何情欲的吻, 有的只是温暖和安慰,唇瓣相贴, 温柔相对。   段缱初时还有些惊讶, 但很快就平静了下来, 感受着霍景安对她的轻吮舔舐, 温热湿润的触感如同山涧清泉,悄然流进她的心底,带给她一片安宁与平静。   她闭上双眼,带着些许沉醉的心神,给予他温柔的回应。   一吻既罢, 两个人的呼吸都有些紊乱, 虽说这个吻不为情由, 但新婚夫妻, 又心意相许, 便是再无它意的宽慰之举,经过刚才的缱绻缠绵, 也少不得勾动了几分心底深处的绵绵情意, 潜滋暗长, 漫出心田。   就如此刻的霍景安, 一开始只是为了安慰段缱,才在她抬头对自己微笑时印下一吻,但吻着吻着, 心中的情绪就变了样, 忘记了最初亲吻的目的, 只想把这个吻继续下去,攫取那芬芳的甘甜。   “缱缱”他喃喃低念一声,就俯身欲再吻下去。   段缱见他眸底摇曳起迷离之色,心尖就是一颤,几乎同他一道陷入情迷之中,但还是后退一步,侧过脸,避开了这个吻。   “霍大哥,”她垂着眸,双手贴在霍景安胸前,感受到对面人有些沉重的呼吸,声音就变得轻细起来,如雪花棉絮,带着几分软糯与讨好,“水快凉了,你有伤在身,经不得冷水,还是早些入浴的好。”   霍景安不答话。   他停住了动作,没有再吻下去,却是搂紧了段缱,不顾左臂的伤势,将她深深嵌入怀里,紧紧地拥抱着她。   段缱一怔,敏锐地察觉到了他情绪的变化,这不是情欲的体现,也不是和刚才一样的安抚,他的沉默和拥抱之后还有更深的含义,但她无法读懂。   “霍大哥,”她轻声询问,“怎么了”   回应她的是霍景安加紧的拥抱。   段缱有些不解,但还是温顺地依偎在他的怀里,倚靠着他的胸膛,聆听他一下又一下沉稳有力的心跳,就算被他的双臂箍得有些发痛,也一言不发,只是倚靠着、依偎着,希望能让他平静下来,给他安慰,就像他刚才对自己做的那样。   她的心思,霍景安如何不懂只是她越是这样,他就越是想抱紧她,不想让她离开自己寸步。   刚才的那个吻勾起了他的情欲,也触动了他的心事,他无法抑制地去假设猜想,如果他没有挡开那支袖箭,受伤的人成了段缱,现在的情形又会是怎样的一幅模样   戚成说那袖箭上淬的毒并不强烈,不是什么见血封喉的毒药,但他却知道事实不是这样。他的母妃出身南疆,南疆人多养蛊炼虫,擅长炼毒,也擅长解毒,在他年幼、母妃尚在时,每隔十天半个月都会被喂一丸丹药,丹药带着轻微的毒素,吃了不会对人体有任何妨碍,反而会让身体习惯毒素的存在,日积月累下来,体内就自然而然地产生了对毒素的抗性,就是再厉害的毒药,作用在他身上也会大打折扣,要不了他的命。   他伤势不重、中毒不深,不是因为对方手下留情,也不是因为那支袖箭擦着他的胳膊而过,而是他幼时服用过丹药之故,若是换了段缱,恐怕就真的会像他说的那样,“伤势沉重”、“危在旦夕”了。   刚才在船上时,周遭混乱的情形让他来不及多想,唯一的念头就是护住怀里的人,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直到他抱着段缱回了卧舱,看着她完好无损地站在自己面前,他才有空冷静下来,思索起这件事。   夜袭先行,袖箭暗发,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暗杀,负责执行最后一环的必定是各中好手,确保能够一击必杀。这样的话就有些奇怪了,因为如果这场暗杀是冲着他来的,那么袖箭应当对准他的要害,不可能偏差那么多,直直地冲着段缱而去,就算他们算准了他会护着段缱,又怎么能确保他是去拦截那支箭,而不是带着段缱避开呢   藏匿那么久只为等待一次暗杀的机会,说明幕后人对这次的行动很看重,不会冒险去浪费这唯一一次的大好时机,所以只有一个答案。   那支箭是冲着段缱去的。   从一开始,这场夜袭就不是针对他的。   他们想要的是段缱的命   察觉这一点,霍景安既惊又怒,若那些人只是冲着他来的,他还不会这般愤怒,可一想到他们的目的是段缱,是他的妻子,他心底就止不住地涌起愤怒之情,似有冰冷的火焰在熊熊燃烧,好不容易才克制住,没有表露出来。   段缱心思细腻,但凡他露出半点异样的神情,都会被她察觉,他不想让她担惊受怕,所以面对她“那些人真的是水匪吗”的询问时,他选择沉默,面对她“敌人是谁”的疑问时,他也谨慎对答,确保不露出任何马脚,虽然这样做会让她的猜测滑往另一个方向,但伤心总比提心吊胆要好得多。   他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她怕今晚的那些人是赵静派来的,所以才会露出那样茫然无助的神情。一开始他也是这么以为的,毕竟有瓮中捉鳖的前车之鉴在先,为了把他拉下马来,不惜牺牲亲生女儿性命这种事赵静做得出来,但很快,他就否定了这个猜想,在有余力保全段缱时,赵静还是会选择保全的,若真的是她下的手,那么那支袖箭应当冲着他来,不会舍弃他而取段缱的性命,这不合情理。   那么又会是谁潜行跟踪他们,欲取段缱性命而后快的人,会是谁   若是那些人今晚得手,成功取走了段缱的性命,不说赵静,单说段泽明,他就无法向其解释,段家与霍家、长安和晋南从此割裂,亲事成仇事,姻亲成仇家,谁会乐见这样的结果   赵瀚会乐见,但他没有这个本事。   那就只剩下一个人选了,既乐见此事、又有相应人脉能力,能够从中获得天大好处的人。   秦西王赵峻。   自赵瀚登基后,朝堂就一直被赵静把持,但在天子式微、藩王坐大的情势下,长安逐渐日薄西山,不再能稳掌天下大权,兴起的藩王在遏制长安的同时又相互争斗,他所管辖的晋南居于首位,紧随其后的就是秦西、淮阳二地。   淮阳郡王赵巍空有妄想,手段平平,不足为惧,秦西王赵峻却是野心勃勃,不管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都一直盯着那九五至尊的位子,给他添了不少的麻烦。   一开始,晋南虽然居首,但也只在地方,长安依然是赵静的天下,诸王勉强能够维持平衡,可等到他和段缱定下亲事之后,这平衡就被打破了,长安逐渐向他倾斜,群臣也以他马首是瞻,赵峻被他一步步逼退,眼看着离那宝座越来越远,忍不住出手也说得通。   段缱若有事,长安和晋南就会关系破裂,朝堂也会有所动荡,趁此时机坐收渔利再好不过,赵峻还真是打得一手如意算盘。   去年四月的那一笔账他还没算呢,就又上赶着对他的妻子出手,简直找死。   念头的升起不过在瞬息之间,看着惊惶忧心凝视着自己的段缱,霍景安镇定心神,很快有了成算。   他喝退欲进来查看情况的采蘩采薇,又让段缱装作伤重难治的模样,唤了刘用前来,让他把这个消息传出去。   他们不是想要段缱的命吗,那就如了他们的意好了。   潜了这么久,也该沉不住气了,如今有个天大的机会摆在他们眼前,他不信他们不会上钩。   胆敢动他的人,就要付出代价   “霍大哥”   段缱的声音拉回了霍景安有些飘远的思绪,随之而来的是左臂隐隐的疼痛,大概是他用的力气太大,牵扯到了伤口,也不知道段缱被他箍疼了没有。   想到这里,他连忙松开手,低头看向她道“对不住,一定弄疼你了吧”   段缱摇了摇头“没有的事。霍大哥,你该沐浴了,再不洗,水就真的要凉了。”   “好。”他微微笑着答了一声,和她一起走出罗帐,来到外间。   平日里,霍景安多是自己洗漱,偶尔来了兴致,也会让段缱来帮他一二,今日他有伤在身,这沐浴宽衣的事自然落到了段缱头上。   经过一个多月的相处,段缱已经能做到在靠近霍景安时脸不红心不跳了,只要不是行床笫之事,她大部分时候都能维持面不改色,比如现在,她挽起衣袖,素手在水面轻轻一过,试了下水温,就伸出手去解霍景安的衣裳。   许是夜半起身的缘故,霍景安和她一样,只罩了件外衫就出门了,段缱小心翼翼地解着,注意不碰到他左臂的伤口,比平常多花了一倍的时间才完全解下。接着就是里衣,白色的单衣几乎都湿透了,贴在霍景安的皮肤上,足可见得刚才戚成的药酒清毒有多么痛,竟让他汗湿了内衫,而他居然全程都一声不吭,没有说一声痛。   段缱望着它发了片刻的愣,才伸手去解衣襟,只是心中才刚升起些许的旖旎之情全部散了,剩下的只有温情与怜惜。 第104章   衣衫缓缓褪去, 露出霍景安赤裸的身躯,蒸腾的水气蔓延在两人之间, 给这充满着脉脉温情的氛围平添上一丝暧昧之意。   宽衣完毕, 段缱退至一侧, 让霍景安入浴, 又取来架子上挂着的巾帕,浸湿了擦洗他的身体。   顾及到他的伤势,她的动作十分小心,尤其注意他的左臂,不碰着磕着, 生怕碰到他的伤口, 惹他发痛。   注意到她和以往不同的轻柔动作, 霍景安低声轻笑道“你今晚倒是格外温柔。”   段缱故作恼怒“难道我素日就不温柔了”   “温柔是温柔, ”他笑道, “只可惜,不太主动。”   段缱脸一红, 有些嗔怪地看他一眼“都什么时候了, 你还有心思说这些, 要不是你受了伤, 我哪里需要这么小心翼翼的。”   “能换得你今晚这般温柔以待,我这伤受得倒也值了。”霍景安一笑,“便是多来几次, 我也情愿。”   “你”段缱哭笑不得, “你真是你知不知道我快被你吓死了还多来几次, 再来几次,都不用别人来费心思对付我们,光为你的伤势,我就能伤心过度,哭晕过去”   她这话的语气说得有些重,听上去像是在抱怨,气恼霍景安此番言论,可手下的力道却依旧轻柔,缓缓擦拭过他的颈肩脊背,带起一道道温暖的水流。   霍景安没有再说话,闭上眼专心感受她温柔的擦拭,眼前却不期然浮现出她之前为自己伤心流泪的模样,这几句似嗔非嗔的玩笑话还是触动了他的心弦,说到底,段缱在他心里都是最特殊的,他舍不得她受到一点伤害,也舍不得她感到半点伤心。   可今晚,她却为自己哭了好几回。   是他没有保护好她。   他的这些心思,段缱浑然不知,只是仔细擦洗着他的身体,后背擦完了,她就绕着浴桶转过半圈,准备擦洗他的前胸,霍景安却在此时睁开眼,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吓了她一跳。   “怎么了”她还以为是自己不小心碰到了他的伤口,正想去查看他的左臂,霍景安握在她手腕上的五指就微微收紧。   对上她惊讶看去的目光,霍景安眸色沉沉,认真地向她说道“这回是我大意,让他们钻了空子,从今往后,这样的事再也不会发生,我会保护你,缱缱。”   段缱一怔,旋即眉眼一弯,露出一个浅淡清丽的微笑,似水柔情“嗯,我相信你。”   采蘩在霍景安沐浴期间来了一趟,把他换下来的染血衣物用段缱同样沾染血渍的披风包了,夹带出去,又取来两套新衣,供他二人更换。等霍景安沐浴完毕时,已经过了丑时,段缱张罗着替霍景安穿上里衣,自己也换了一身后,就把采蘩唤了进来,让她领着人洒扫收拾外间。   里外两间被三重罗帐层层隔绝,众人只能在外间行走,不得进到里间,也无法看清里间半点情形,差点急坏了采薇,她一心想要知道段缱的情况,无数次想进去一探究竟,都被采薇拦住了,两人为此起了几句口角,还是采蘩把霍景安的话搬出来,道是郡主服了药,已经歇下了,世子有命,谁也不能进去打扰,这才打消了她进去的念头。   顾妈妈为人老道,多问了几句话,采蘩有些招架不住,只得按着段缱之前的意思,在话里隐晦地透露出她“伤势沉重”、“奄奄一息”的情形,听得采薇当即急出了眼泪,顾妈妈更是哀哭一声,就要进房间去看段缱情况,怎么拦也拦不住。   外间情形乱成一团,霍景安在里面看不见,却听得清楚,眼见将要控制不住,起身行至隔断附近,出声呵斥道“你们怎么回事,郡主遭歹人刺伤,正是需要静养的时候,你们非但不轻声细语,反倒一个接一个地哭嚎,乱哄哄成一团,是存心想让郡主休息不好都给我退下”   外边立时安静下来,偶尔有一两声压抑的低泣,也很快就没了,一阵窸窣声后,众人在采蘩的带领下退出了房间,给霍景安和段缱留出了一片清静之地。   段缱站在屏风后面,将全部过程尽收耳底,忍不住出言为她们辩解“她们也是关心我的安危”   “我知道。”霍景安回身看她,声音里的冷厉全然不见,只余柔和亲近,“可是我必须这么做,想要瞒过其他人,就得先瞒过自己人,要不然露了马脚,还如何引蛇出洞我这伤岂不是白受了”   他明白段缱心里现在最记挂的就是他的伤势,故意做此一说,果然,一听他这话,段缱立即就改口道“你说得对,是我想不周全。”   “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霍景安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抚上她的脸颊,“忙活了这么大半夜,你一定累坏了,快躺下歇息吧。”   段缱摇摇头“我不累。”   “你累了。”霍景安道,“听我的,去休息。”   段缱现在的确是很疲惫,连番的惊吓和伤心消耗了她的太多心神体力,原本不觉得累,是因为记挂霍景安的伤势,现在知道他没有大碍,心情放松下来,疲惫就一涌而上,席卷淹没了她,即使撑着不说,面上也还是显出了几分倦意,让霍景安看了出来。   “我”她本想还坚持原本的说法,说她不累,不需要休息,但看霍景安不赞同的表情,就改了说辞,道,“我和你一起去休息。”   “你先去睡。”霍景安冲她笑笑,“我还有一些事要处理。”   段缱蹙眉。   现在船上还需要他去处理的,也就只剩下那一件事了,可是   “你受了伤,再去连夜审讯,对身体不好。”她忧心忡忡地对霍景安道,“那些匪徒已经被护卫控制住,不怕他们跑了,你明天再审他们也是一样的,不必急于这一时。”   “但我们对外宣称是你伤重,危在旦夕。”霍景安耐心解释,“我身为你的丈夫,势必会对此震怒非常,若不连夜审讯,如何体现我的愤怒焦急做戏就要做全套。”   “可是”段缱还想说些什么,霍景安伸指轻轻点住她的唇瓣,阻止了她继续说下去。   “听我的话。”他对她道,“躺回榻上,好好地睡一觉。”   见她还是有些不愿意,他又加了一句“明天我们会回永州,接下来的几天,你都需要躺在榻上,扮演一个伤势沉重的病人,所以趁现在,你要好好的养精蓄锐。”   段缱睁大双眼,看了他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好,我去休息,但你也不要折腾得太晚。”   “我知道。”霍景安微微一笑,“我有分寸。去睡吧。”   “嗯。”   霍景安半拥半抱着段缱回到榻边,看她松开束发的璎珞,脱下绣鞋,和衣躺了上去,就亲自替她盖上被褥,掖好被角,又俯身在她额头上印下一吻,看着她带着些微的笑意闭上双眼,才起身披过藏蓝外裳,吹灭桌上的蜡烛,迈步出了卧舱。   舱外济济围了不少人,见他出来,都连忙行礼问安,他扫视一圈,看这些人多数是段缱带来的陪嫁丫鬟和奶娘,外围则立着他的人,便提声吩咐“纪丙、陈坎跟随我来,其余的人都留下守在这里,不许任何人打扰郡主休息。”   他没有说违反此话的人会受到怎样的惩处,但他一双漆黑墨眼看过去,所有人都噤了声,王府护卫以他为首,对他言听计从,顾妈妈等人则是心有二话却不敢言,她们和采蘩一样,都对这位郡主姑爷有着几分忌惮,不敢在他面前放肆开口。   安排完了这些人,霍景安就带着几名亲随前往货舱,刘用一直带着人在那看管,见他前来,忙上前行礼。   “见过世子。”   霍景安站定“问出什么了没有”   “已经审了一段时间,但对方的嘴咬得很严,目前尚未问出什么东西。”   “方保呢,进去了吗”   “正在里面亲自进行审讯。”   几句问答过后,霍景安微微一瞥目光,刘用立即心领神会,领着他进了货舱。   货舱隔出了一块地方,用来看管被卸了关节五花大绑的水匪,数十名王府护卫看守在一旁,其中,霍景安的亲信方保正坐在张椅子上审问一名匪徒,那匪徒躺倒在地,身上有被用刑的痕迹,伤口都避开了要害,能让人一直保持痛苦的清醒,却不伤及性命,足以叫受刑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是他审人的拿手好戏。   “世子。”见霍景安到来,方保起身行礼,见他的目光在那匪徒身上一扫而过,便道,“属下无能,未能问出一星半点有用的消息。”   “不怪你。”霍景安淡淡道,“这些都是经过训练的死士,问不出来在意料之中。”他转过身,看着那些被五花大绑的水匪,目光转冷,“关于今天的这场夜袭,我心中已经有数了,能不能从他们身上问出东西,也都变得无关紧要了。”   方保一听,立刻询问他是否要除去这些人。   “除掉他们干什么,”霍景安轻飘飘道,不带任何情感的目光从那些人身上一扫而过,“他们的命还值几个钱,先留着,留他们一口气。”   剩下的话他没有说出来,但方保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低头答道“是,属下明白了。”   留着这些人一口气,但也只用剩下一口气。   当晚,船队转南向北,回溯江道,翌日一早,就重新停靠回了永州容河的码头岸边。   一个时辰后,晋南王世子船队夜遇水匪、长乐郡主身受重伤的消息就传到了永州太守府里。 第105章   永州太守傅文德惊闻此事, 连忙领了人亲自前往容河码岸,向霍景安告罪, 询问昨夜详情, 霍景安对他的请罪很不耐烦, 没等他把话说完就打断了他, 沉着脸问他可有清净居所,道是郡主受贼人所伤,亟需静养。   傅文德闻言,立刻表示他的太守府里有一处别苑,清雅幽静, 远离守府闹市, 且无人居住, 极其适合养伤。   “太守府”霍景安慢慢念了一遍这三个字, 目光停在面前人的身上, 几分高深莫测。   “是。”傅文德低垂着头,“世子若不嫌弃, 下官这就命人去布置准备。”   “嗯。”片刻后, 他淡淡应了一声, “你去吧, 再备辆马车过来。”   傅文德听命而去,很快着人驾来了一辆马车,霍景安让刘用上前顶替了车夫, 就回到卧舱, 抱了段缱出来, 带着她上了马车。   在这期间,除了随行的采蘩等人,其余人都低头垂首,不敢抬头窥觑段缱半分容颜,傅文德也不例外,但在霍景安经过他身前时,他不动声色地抬头打量了一眼,见那被抱着的女子一袭浅梅襦裙,面覆遮纱,看不清容颜脸色,隐隐有几分血腥味从她身上传来,混合着一股浓苦的药味,的确是有几分不好的模样,眉心就微微跳动了一下。   马车驶向太守府,段缱身份贵重,傅文德不敢怠慢,一路府卫开道,不出一刻就到了守府西门,径小道直进别苑,领着人一通收拾布置,不出半日,就帮着安顿好了段缱和她的那一大帮子丫鬟婆子。   做完这些事情,他又询问霍景安是否要寻州内名医过来,替段缱诊治看伤。   “大夫自然要找,那伤了郡主的箭上涂有奇毒,郡主受其所害,伤势沉重,我手下人医术不精,寻不出解法,只能勉强以参汤吊命。为今之计,只有在州内遍寻名医,以求解毒之法。”霍景安皱紧眉头,显出一股深深的忧虑,“劳烦傅大人了。”   傅文德忙道不敢“容河属永州地界,出了这样的事,下官难辞其咎,定当尽心竭力寻找救治郡主之法,保全郡主的性命。”   “说来是很奇怪。”霍景安道,“我此行一路南下,都没碰上什么事情,却独独在离开永州后遇上了这些水匪,傅大人,不知你对此有何见解”   这就是要问他罪的意思了,傅文德额上渗出几滴汗水,连忙道“世子恕罪,是下官治下不力,竟让这些盗匪掳掠了世子官船,下官定会将他们全数缉拿归案,给世子一个交代。”   “盗匪哪里来的盗匪如此胆大包天,劫掠官船不说,还藏匿水中,暗箭伤人”霍景安似笑非笑,“傅大人,这可真是奇怪。”   傅文德下意识抬起头,对上霍景安探究的目光,登时一股凉意从后背升起,直达心底,他一个激灵低下头,带着几分不安与心虚道“不敢欺瞒世子,自从开春以来,永州就一直盗匪猖獗,不少人都遭过他们的殃,下官数次重措整治,都收效甚微,本以为只是一时之祸,挨过这段时间就好,没想到他们竟胆大包天至此,敢劫掠官船,伤害郡主。下官知罪,还请世子容许下官将功抵过,助世子抓获盗匪,以此折罪。”   “盗匪猖狂数月,竟然无法解决,看来傅大人这太守当得有些不称职。”   “下官知罪,下官知罪。”   傅文德急得额上渗出了更多冷汗,霍景安冷冷瞥他一眼,继续道,“那些水匪被我的人抓获了大半,至于他们到底是不是傅大人口中的盗匪,等我手底下的人问出讯息,就都知道了。”   “是、是”   “都尉何在他掌佐守典武职甲卒,永州盗匪猖獗,是他之过,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更与他脱不了干系,为何不见他的人影把他给我叫来”   “是,下官这就命人去传唤都尉”   傅文德惶惶应声离去,派人快马飞奔去传都尉李平,约莫一炷香后,太守府主簿功曹领着一名武将打扮的男子走了进来,男子腰配大刀,见到霍景安,便卸刀行礼道“下官见过世子。”   来人正是永州都尉李平,他和傅文德皆从四品之位,依礼是不需要向尚未袭爵的霍景安行如此大礼的,但霍景安声名在外,不是亲王,胜似亲王,如今更隐隐有权倾天下之势,他和傅文德一样,都给足了霍景安礼节和待遇。   “大人请起。”霍景安大大方方地受了他的礼,“想必大人已经听说了,我的船队遭遇水匪夜袭,损失颇重,郡主更是受暗箭所伤,中毒难治。敢问大人掌管永州兵马,如何让这盗匪猖獗数月,屡剿不灭,最终致其胆大包天,前来劫掠我回途官船”   李平才刚起身,听他这话,又噗通一声单膝跪下“世子容禀,那些盗匪并非出自绿林,乃是永州百姓为生计所迫,不得已为之的。自去岁春汛之后,永州便连降数月大雨,今年开春连旱多日,不见滴水,稻田里收成不好,多地百姓无食果腹,无税可交,这才在走投无路之下,干起了这些劫掠勾当。”   饥荒这是霍景安没有想到的理由,不过他向来思维敏捷,一瞬间已转过数个念头,冷冷道“一派胡言。不说永州一旦闹起饥荒,殿下就会下旨开仓赈粮,我这两日停靠容河码岸,也未曾得见什么饿殍遍野,便是那些盗匪当真是百姓所为,难道他们有这个胆敢夜袭官船、暗箭伤人吗就是有这个胆,他们也没这个能力。李大人可是欺我不熟悉永州事务,故意说这些话来诓骗于我”   他的面容陡然转怒,“真是好大的胆子”   “下官不敢”李平惊慌道,“下官所说句句属实,绝无半分虚言,世子若有质疑,大可派人前去查证。只不过目前只有永州西北一处灾荒严重,流民尚未来至此地,所以此地才显得歌舞升平,让世子生了误会。下官和太守大人已将灾情上报了长安,殿下也的确下旨开仓赈粮,只是灾情严重,一时难以缓解,这才盗匪四起,数剿不灭。”   霍景安看向傅文德“傅大人,李大人说的这些话,可都是真的”   傅文德紧张道“这的确如此。”   “那为何你此前不跟我分说明白,若我不寻来都尉,岂非永远也不知道这事”   “并非下官有意欺瞒此事,只是下官觉得,能做出此等掳劫官船之举的不会是普通百姓,是以”   “行了,我知道了。”霍景安没有再听他说下去,“灾情严重,是你们失职,治理不当。但不代表昨夜袭击我和郡主的水匪就和此事有关,我叫你们来也不是为了听你们说这些告罪的话的。”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才接着继续说下去“昨晚袭击我们的那些水匪,已经被我抓获了大半,他们的身份来历我也会查个清楚,到时候是非黑白自会揭晓,只是还有几条漏网之鱼,希望两位大人襄助协查,尤其是于暗中射弩伤人的,务必要把他们缉拿归案,问清楚郡主中的到底是什么毒。郡主的身份你们也都知道,她若有事,你们谁都逃不了责任”   霍景安的那番威胁之话起到了很好的作用,不过一个晚上,抓捕水匪的告示就张贴满了大街小巷,永州城里的名医大夫更是一个接一个地被请进了太守府里,到别苑去给段缱看伤诊病,只可惜都对她的病症束手无策,霍景安也从一开始的满怀希望变成了焦急烦躁,在又一名大夫表示段缱的脉象凶险、无药可医后,他终于到了忍耐的极限,一把拂落桌上的茶盏,铁青着脸站起身道“无药可医、无药可救,一个个的都是这样的说辞小小一种毒药都解不开,还称什么名医”   他大声唤来杨洪,让他把大夫带出去,自己转身向里走去,绕过屏风,走向被厚厚织锦棉帘隔住的里间,去看望缠绵病榻的段缱。   别苑布置得精巧别致,织锦棉帘后还有三层珠帘,他在最外一层珠帘处遇上了采薇,采薇双眼通红,一看就知道才刚刚哭过,见到他,连礼也忘记行了,颤声道“世子,郡主她一定会好起来的,是不是她身上的毒一定能解开的,是不是”   霍景安对她们这些丫鬟并不上心,此刻见她语带哭腔地询问自己段缱病情,倒是多看了她一眼,为妻子有这等忠仆感到高兴,不过面上不显,只开口让她下去,去煎给段缱服用的药。   采薇似乎从他的态度中读出了什么,低低抽泣一声就要落下泪来,采蘩恰巧从里面走出,见她这幅样子吓了一跳,匆匆给霍景安行了一礼,就上前搂住她,“好端端的,哭什么哭,郡主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转危为安的”一边说,一边带着她往外走去。   霍景安没有在原地停顿,掀起珠帘继续往前走去,在经过又两层的珠帘垂纱后终于见到了他想要见的那个人。   段缱靠坐在榻上,一听到珠帘响动,就拿过帕子,掩唇低低咳嗽两声,听上去有气无力,像极了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   霍景安看她这副模样,不禁笑了“是我。” 第106章   一听见这个声音, 段缱立即放下帕子,转过头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   “夫君。”   “不容易, 总算是这么称呼了我一回。”霍景安笑着放下珠帘, 大步往里走去, 在榻边坐下, 朝她伸出手。   下一刻,段缱就依偎进了他的怀里,两人拥抱在了一处。   “怎么样,”闻着怀中人发间传来的馨香,霍景安柔声询问, “这几天过得还好吗”   “除了每天要在采薇面前喝下一碗苦药之外, 其它都很好。”   段缱的这句撒娇惹来了他几声轻笑“既然怕喝药, 怎么不让采蘩来照顾你, 她知道你没中毒, 不会逼着你喝。”   “不是你说的吗,做戏就要做全套。”段缱靠在他怀里, 眉间眼底俱是笑意, 满溢着欢欣甜蜜, “我不能老是让采蘩来照顾我, 偶尔也得让采薇和顾妈妈进来几趟,看看我的情况。你不知道,刚开始的时候, 我心里紧张得不行, 一颗心怦怦直跳, 生怕露出什么破绽,让她们看出来。”   “是吗我看你现在倒是装得挺开心,听见我进来的动静,连忙拿帕子咳嗽两下,一幅虚弱无力的样子,连我都差点被你骗过去。”霍景安含笑对她说话。   段缱自然不信他这话,轻嗔一句“你尽寻我开心。”   “这是实话。”他道,敛了笑意,环在她腰间的手也微微收紧了,“不瞒你说,看到你装病咳嗽的刹那,我的心都被揪起了一瞬,虽然很快就放下了,那一瞬间的感觉真是无法言喻。”他低头埋入段缱肩窝,“幸好那天受伤的人不是你,要不然我就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他的话似一阵暖流,在段缱心中缓缓淌过。“怎么会呢,”她温声道,“大夫不是说了吗,那涂在箭头上的毒并不厉害,很容易就能清除,不是什么见血封喉的毒药。霍大哥,你糊涂了,把我演的戏当真了”   她又把称呼换了回去,每当这种时候,她总是会忘记改称呼,把对霍景安的称呼换回两人成亲之前的。   霍景安没说话,他想告诉段缱,戚成之所以说他中的毒不深,不是因为对方没下狠手,而是因为他体质特异,若是换了她就不一样了。可他不想让她担心,所以只能抱紧她,抒发心中的感情。   收紧的环抱让段缱回想起了那个惊魂的夜晚,霍景安对她的感情似乎在珍视之下藏着一种隐秘的不安,她把这理解成为了他对那一晚如果没有保护好她的担心,于是又加了一句“更何况你已经保护了我,不是吗”   霍景安依旧没有答话。   段缱微微蹙眉,察觉到事情或许没有她想得那么简单,身子微一用力,从他怀里退了出来。   这个举动让霍景安回过了神“缱缱”   段缱抿唇,为了装病,她这几天都是素装打扮,一头青丝不过简单地绾了个髻就垂了下来,也不曾描眉点唇,甚至为了装得更像一点,她还让采蘩特意在她脸上涂了点粉,让脸色看着更加苍白,但这些都丝毫无损她的美貌。此刻她看着霍景安,有些褪白的唇微微抿着,两弯黛眉也带着几分心事地轻蹙,如一株梨花海棠,清丽又娇弱,让人看着就想拥入怀中,抚去她的眉间心事。   “霍大哥。”她轻声开口,“你和我说实话,那天晚上的人到底是谁派来的”   霍景安一愣。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段缱猜到了真相,但若是如此,她的面色不会如此忧愁,因此他很快镇定下来,问道“为什么这么问”   “那些水匪行事如此狠辣,看着一点也不像是为了钱财,那支暗箭更是摆明了是冲着你来的,如果没有人在背后控制,怎会如此我想要知道幕后真凶,想知道是谁派出了他们来来对付我们。”段缱垂眸,“霍大哥,你实话告诉我,那些人”   她停了停,似乎是在为接下来的话做心理准备,“是不是我娘派来的”   霍景安看着她,目光温柔“若我说不是,你信吗”   段缱一下抬起眸来。   是她听错了,还是他确实这么说了   她本以为会得来一句“若我说是,你信吗”,她甚至为此做好了相应的回答,可是刚才,霍景安和她说,“不是”   “霍大哥”她怔怔看着霍景安,清丽的眸子里带着茫然、不可置信与几分隐隐的希冀,这让霍景安忍不住笑了出来,笑得宠溺又疼爱。   “不是你娘。”他道,“派人来对付我们的人,不是你娘,而是另有其人。”   “另有其人是谁”   “秦西王赵峻。”   段缱一呆,显然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   “秦西王”怎么会是他   “没错。”霍景安和她对视,“你应该还没有忘记吧去年四月你从城隍庙回长安时,曾在青庐山上遇到了一群装成商户来刺杀你的匪徒,当时我赶过去救了你,并且在之后对你说,那件事和淮阳郡王有关。但其实不止如此,我后来又去查了查,发现除了淮阳郡王之外,秦西王也和这件事有关,他是最主要的幕后主使,就是他说服了淮阳郡王,两人一起联手,派出那些人来刺杀你的。你还记得吗”   段缱当然没有忘记,那件事给她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不仅是因为它发生得和她在梦里看到的一模一样,更因为当时霍景安替她杀了车夫、救了她一命,两人的交集从那时开始,如红线般越绕越紧,要是没有发生那件事,说不定他们现在还不会成亲呢。   当时在重霄楼上,她和霍景安因为赵萱的事而起争执,霍景安对她说她遇袭的事和淮阳郡王有关,让她惊了半天,回去询问母亲后才知道不是他随口胡诌,但也以为这就是全部了,没想到这背后还有别人。原来秦西王也和此有关。   得知了去年的事也有秦西王的份,段缱并不怎么感到惊讶,因为削藩一事,各地封王对她母亲都多有怨言,无论是谁对她出手都不奇怪,比起这个,她更想知道另外一件事。   “你是什么时候查到这件事和秦西王有关的”   “去年七月。”   “既然你那时候就查到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霍景安失笑“我倒是想告诉你,可那时你对我避之如蛇蝎,连话也不愿意多说几句,我怎么告诉你”   段缱一哽,脸上有些发烫,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别开眼,避开霍景安的目光,小声说道“那后来我们熟悉了,你总可以告诉我吧”   “等我们熟悉了,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很久,我不想让你再回忆起不好的事情。”霍景安道,“更何况以当时朝堂上的情势,就算查出秦西王和此有关,也不能给他定罪,你娘需要其他六王的存在来牵制我,平衡势力。告诉你秦西王出手害你,却又不能给你出气,除他的封地夺他的爵位,只能让你白白又气一回,不划算。”   段缱一愣“那现在”   “现在你娘依然需要他来平衡朝堂势力,牵制防我独大。”霍景安静静看着她,“但是我不会再为你娘考虑了,他胆敢再次打你的主意,就要做好粉身碎骨的代价。”   段缱怔然无言。   她不知道自己此刻该感动还是该伤心,这一个多月里,她都尽量不去想别的事情,尤其是赵静的,只是享受着和霍景安在一起的时光,可现实却冰冷残酷地撕碎了她的最后一点幻想,让她彻底明白过来,自从母亲答应了赵瀚的求娶、动了想要把她改嫁的心思后,母亲和霍景安之间就是对立的两方了,不可能再同心齐力,她不去想、不去思,也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那天晚上的夜袭给了她一个很大的打击,她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和母亲对立的准备,可当事情真的发生的时候,她还是难以接受。   原来母亲竟真的想将霍景安赶尽杀绝,那可是她的夫君啊,选择在他们南下的时候动手,是不是说明只要能除掉霍景安,就算赔上她的性命也不要紧就连那最后一点的母女亲情也不顾了吗   为了表现出她的病重,这几日霍景安都是在她榻前守至子夜,再由别人劝他离开,去牢中问讯那些水匪的,也因此他不像在船上时那般夜夜陪在段缱身旁,不知道她已经好几天都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每当她合上眼睛,就总是会梦见霍景安和赵静兵刃相见的场景,让她满头大汗地惊醒,再这么下去,她都不用装病了,光是难以安眠的憔悴就足以掩人耳目,让别人深信她病势沉沉了。   她为了这件事辗转难眠,可是现在,霍景安却对她说,那晚的幕后主使不是母亲,而是另有其人,是当初就起了杀她之心的秦西王,并且他决定不再顾虑赵家江山的大局,准备对秦西王动手。   母亲没有真的将那点最后的母女之情抛下。   霍景安丢弃了对她母亲最后一丝的敬重。   感动、难过、心伤,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让段缱无法分辨,但始终有一种情絮盘踞在她的心头,主导着她的思维,驱使着她朝霍景安缓缓靠去,倚进他的怀里。   触及他温暖结实的胸膛的那一刹那,所有复杂难分的情感如潮水般褪去,只留下一个清晰的决心。   “夫君。”她喃喃道,“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吧。”   经过了这么多天的逃避,她终于在母亲和丈夫之间做出了选择。   她是霍景安的妻子,也是今后将要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的人。 第107章   霍景安抱紧了段缱。   聪敏如他, 如何听不出妻子话中的意思   她在赵静和自己之间做出了选择,这代表着从今往后, 无论发生什么事, 她都会站在自己这边, 和自己并肩前行。   即使是与她的母亲皇长公主赵静为敌。   她选择了自己。   这些天来, 不仅段缱在自我逃避,霍景安也在麻痹着自己,不去想那些朝堂政事,水匪夜袭之后,他除了震怒, 更觉心烦, 秦西王不是什么棘手的难题, 不难对付, 难的是动了他之后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   如今的大魏朝堂早已拧成了一根绷紧的弦, 长安和地方、诸王与诸王之间都维持着一种危险的平衡,任何一件微小的事都有可能打破这个平衡, 到时, 一切假象都将被撕裂开来, 所有人都会卷入到争斗的漩涡之中。   这是一场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棋局, 无论下哪一招,动用哪一手棋,都会产生一连串的连锁反应, 导致无法预估的变化。   若只有他一人, 他是不会怕的, 上一世他就是在这场博弈中获得了最终的胜利,可现在,他的身边多了一个段缱,心里多了牵挂,许多事就有了顾忌,无法放手去做。   首当其冲的就是赵静,她是段缱生母,对段缱有养育之恩,段缱更对她有母女之情,虽然之前的赵瀚一事消耗掉了段缱对她的大部分孺慕之情,可血脉至亲,母女亲情怎么可能说没有就没有,段缱对赵静的几次反应他都看在眼里,知道妻子虽然对她母亲的几番行事感到心寒,但心中还是存着一丝微末的期望,希望她的母亲能就此收手,重回原状,也因此他在这件事上一直举棋不定,迟迟下不了决心,生怕让妻子伤心。   这几日他为了做样子给傅文德和李平看,每晚都会去押着那些水匪的牢里走一圈,进行一二审讯,再于深夜回来。为了不打扰段缱安眠,他都是在外间就寝,因此一直以为段缱在安稳地睡着,直到昨夜,采蘩满目忧愁地找到他,告诉他这几日段缱睡得一直不好,不是皱着眉头,就是流着热汗,甚至有几次还从梦中惊醒,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肯说明缘由,只是吩咐自己不要告诉他,免得让他担心。   采蘩守了几天的口,见段缱脸色愈发憔悴,实在忍不住担心,找了霍景安,把她难以安眠的事告诉了他。   段缱能为什么事睡不好除了她母亲赵静的事之外,霍景安想不出第二个人,听到采蘩说的那番话,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走进去看她情况,还是采蘩跟他说郡主好不容易睡下了,才勉强忍住,在外头坐了一夜,睁着眼到了天明。   他想了一晚上,决定不能再这么瞻前顾后下去,段缱无法决定的事,就让他来做个了断,就算她怨他恨他他也认了,再这么拖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她已经嫁给了他,成为了他的妻子,是他的人了,那么她无法决定的事,就让他这个做丈夫的来替她决定吧。   赵峻三番两次地对段缱下手,已经触及了他容忍的底线,就算没有赵静这段公案,他也不会忍气吞声,让段缱受委屈。   念头的升起只在一瞬之间,但霍景安花了半个晚上才下定了决心,在白天对段缱坦白一切事情,包括自己的决定,本以为妻子就算不反对,也会有几分伤心黯然,没想到却得到了这样一个答复她让他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她在赵静和自己之间选择了自己,赵静这根鲠喉之刺,终于被她拔了出来,虽然沾着一点血迹,带着一点伤痕,可她终究还是做出了决断。   思及此处,霍景安不禁心潮起伏,喃喃低念一声段缱闺名,就低下头去,一手环着她的腰,一手抚上她的脸颊,在她眉心落下一个轻吻。   段缱抬起头,眸光如碧海般温柔宽广,霍景安看着,就升起一阵情动,吻上她的眼睛,一路向下,吻住她的樱唇。   微微的苦涩在两人唇间蔓延开来,察觉到这一点,段缱身子一动,想要退开,但被霍景安搂住腰肢,把这个吻继续了下去。   吻绵长而又深入,两人的呼吸纠缠交互,几乎融为一体,等霍景安结束时,段缱脸上已经升起了一层红晕,脸色也不再苍白,恢复了几分红润的气色。   “是不是很苦”她垂眸不去看霍景安,有些羞赧地小声道,“我刚喝过药”   “是有一点。”霍景安回味了一下,“难为你了,每天都要喝这么苦的药。我等会儿就让戚成把药方改一下,别再这么苦了,别本来没病,反而被苦出病来。”为了使段缱看上去更像是在病中,戚成特意调配了一副药方交给了段缱的丫鬟去煎,是常见的滋阴补血,养身固本之药,只不过把煎药用的药材特意弄偏了,使得看上去像是那么一回事。   段缱微微一笑“不要紧的,一口气喝完药,再吃点蜜饯,苦味就剩不下几分了,不用去麻烦戚大夫。倒是你,没有再乱动左臂吧可别让我看见你的伤口又裂开了。”霍景安受伤的事只有几人知道,这几日的药都是段缱帮着换的,本来伤口已经在渐渐愈合,昨天却又裂了个口子,一问之下,才得知他和太守都尉去共同审理了那些水匪,震怒的样子稍微表现得过了点头,一不小心让伤口给裂开了。   段缱对此又气又无奈,说了他好几句,但伤口已经裂开了,她说再多也无济于事,只能小心翼翼地给他换药,在这过程中自然又是一阵心疼,今日对他这伤格外注意,一得空就问了起来。   霍景安笑道“谨遵郡主吩咐,下臣今日半点也不敢乱动左臂。”和段缱一样,他有时也喜欢换一下两人之间的称呼,不过段缱是在心伤情急之时,他则多是在浓情蜜意的时候,偶尔碰上轻松的时候,也会调笑那么一两句,但更多的还是在床笫间的依偎私语,每当段缱听他这么称呼,羞意就会更上一层,身子的反应也更为敏感热烈,让他欲罢不能。   他这话果然让段缱想起了两人春情旖旎的时候,脸上闪过一抹羞涩,又很快压下,“真的”   “你可以拆开看看,就知道我有没有听你的话了。”   段缱嗔他一眼,还真从榻上起身,让霍景安坐到桌边,准备给他换药,反正也差不多到了换药的时间了。   她打开戚成留下的药盒,取出白纱和药膏,就解开霍景安的衣襟,褪去他外衫里衣的左臂袖管,给他换起药来。   经过这几天的锻炼,她的手法变得娴熟了许多,没有再像那天晚上一样全程都发着抖,除了在揭开贴在伤口皮肤上最后一层的白纱时有些紧张之外,其余时候都非常镇定,熟练地上药换纱,层层卷起。   霍景安看她认真专注地盯着自己的伤口卷着白纱,唇畔就逸出一个笑容“看不出来,你倒有几分当大夫的天赋,看来我以后受了伤,都可以交给你来了。”   这话惹来了段缱的一个蹙眉瞪视“你还有心情拿这些事开玩笑,我只希望你万事大吉,再也不想看见你受伤流血的样子了,还以后,再没有以后了。”   说话间,她已将霍景安的伤口用白纱严密贴实地围好了,剪尾打结,就让霍景安套上里衣外衫,收拾好药盒放回原处。   等霍景安整理好了衣襟,采蘩也端着药进来了,戚成回去研究了那些沾血衣物后,就开了一个解毒的方子,让霍景安一天三顿地喝下,自然,这些药都借着给段缱治伤的名头被采蘩采薇等人煎了,但只有采蘩一人知道内情,因此这碗药都是由她端着送进来的,免得采薇不知情端来了,让段缱喝下。   药汁散发着一股浓浓的苦味,段缱看着霍景安一口气把药汁喝下,把空了的碗放回木案上让采蘩端着出去,关切询问“苦不苦”这个问题之前她也问过,霍景安都回答她说不苦,但今日,他改了说辞。   他笑道“你可以尝尝。”   段缱一愣,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面上就晕出一抹绯红,抿着唇不说话了。   霍景安看得笑容又深了一层,看来无论成亲前后,她这容易害羞的性子都一个样,没有变化。   就在这时,采蘩去而复返“世子,都尉大人在外求见,道是请来了一位名医,前来给郡主诊治。”   霍景安笑容一隐,“我这就来,你让他们先在外稍后片刻。”   采蘩应是离开,霍景安站起身,对同样起身的段缱道“我先去前头,你不必装病,名医请了那么多个,是该让他们歇一歇,换段戏唱了。”   段缱笑着点点头,伸手替他整理有些褶皱不平的衣襟。“好,我知道了。”   霍景安任她理了,又在她手背上印下一吻,就朝外走去。段缱转过身,看着因为他经过而摇晃不停的珠帘,目送他的身影隐没在层叠的珠帘帷帐之后,才收回视线,慢慢坐回到椅子上。   别苑中堂,都尉李平坐在堂内西首,一见霍景安身影转出,便起身见礼“下官见过世子。”   “李大人多礼了。”霍景安声音淡淡,“听下人说,李大人又寻了一位名医过来”   “正是。”李平笑道,把手伸向身旁立着的年轻女子,“下官想着,之前数位大夫都对郡主的病症无应对之法,或许并非他们医术不精,而是因为男女有别之故,他们都隔着丝帕床帐给郡主诊病,故此脉象难以摸清,郡主气色也无法见得,无法进行望闻问切,这病症也就无从可知了。施姑娘身为永州名医,医术高超,且身为女子,无需避郡主之嫌,或许就能清楚地诊出郡主病症,寻找出对症之法。” 第108章   “医女”霍景安微微挑眉, 目光随着李平的手臂看过去,瞥向那名年轻女子, “她是”   “哦, ”李平连忙介绍, “她是回春堂施老大夫的孙女, 施云施姑娘,自小学习医术,现如今已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永州若论名医,她当属第一等。施姑娘, 还不快上前见过世子。”   “施云见过世子。”名唤施云的年轻女子闻言, 就上前两步对霍景安福身行礼, 她着了一袭山蓝裙衣, 声音温婉动听, 举止也从容优雅,像极了大家闺秀, 很难把她和医女想到一块去。   霍景安只看了她一眼, 就把目光移回了李平身上“若如李大人所说, 这位姑娘的医术在永州属第一等, 为何之前不请她来,一直拖到今日”   他这话问得刁钻,李平若是应了, 就代表他之前未曾尽心寻找大夫替段缱诊治, 若不应, 就更是说明他此番言论夸大其实,这位医女的医术并没有前几位大夫来得高明,因此李平没接这话,而是道“启禀世子,施姑娘于两个月前去了北镇救治灾民,一直没有回来。得知郡主受伤一事后,下官立刻就差人去北镇寻找施姑娘,直到昨日才找到她,快马加鞭地将其带回此地,下官今日一见到她,就将她带来面见世子,给郡主诊治。”   北镇是永州闹饥荒闹得最严重的地方,饿殍四处,哀鸿遍野,人一旦无食果腹,各种病症就随之而来了,有许多医者仁心的大夫都去了此处救治病人,李平这一番话应得可谓是滴水不漏,挑不出半点错处。   霍景安听了,却是心中讥嘲,他这几日命手下人去探查永州各个官员的底细,在昨日查了个清楚明白,这位永州兵马都尉在升迁之前曾经任职定州刺史,定州以西往北,属秦西之地,他是谁的心腹属臣一想就知,这样一来,水匪的事也好解释了,都尉守典武职,掌佐甲卒,暗中训练死士再容易不过,那几个暗箭伤人的贼子迟迟没有消息,估计也是他在暗中做了手脚。   查明白李平的来历后,霍景安本想按兵不动,慢慢布网诱他,没想到却是他先沉不住气,找来了所谓的医女要给段缱诊治,恐怕看病是假,探明他妻子的病情虚实才是真。   这一招有点意思,不过若想以此就打得他措手不及,那可是大错特错了,他既然做出了让段缱装病的决定,就会把一切情况都考虑进去,不会有半点遗漏。   “我替内子多谢大人。”他对李平淡淡笑笑,“只是今早傅大人寻了两位名医过来给内子诊治,内子有些疲乏,已经歇下了,今日恐怕是无法让施姑娘看诊了,还请这位施姑娘明日再来,若能治好内子伤疾,定然重重有赏。”   施云温婉一笑“世子言重了,民女学习医术,本就是为了行医救人,使众生脱离苦海,不受病痛折磨,不求外物回报。郡主若今日疲乏,不能受诊,那民女明日再来。只不过在来之前,民女曾听李大人说,郡主所受的并非是一般箭伤,乃是中了箭上所涂之毒不知世子可否将郡主换下来的带血纱布给民女一看虽然不能亲诊郡主,但通过伤口处流出的血液,是可以判断郡主所中的毒性强弱、毒素大致种类的。”   “此言甚是。”李平眼前一亮,对霍景安道,“世子,施姑娘所言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或许真能查明郡主所中之毒也未可知。”   霍景安的目光在他两人间一扫而过,不露半分声色。“既然如此,就依姑娘所言吧。”他倒是想看看,这位所谓的名医大夫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来人。”他唤来刘用,“去寻郡主身边的丫鬟,让她们把郡主换药时换下的沾血纱布收拾好,交给这位施大夫,看看能不能找出郡主所中的是什么毒。”   刘用能成为霍景安的心腹,机灵劲和察言观色的本领自然要比旁人强上不少,一听这话,立即心领神会,去后头寻了采蘩,拿了段缱给霍景安换下的带血纱布,又去找戚成化弄了一二,就包裹在一方绢布里,回到中堂递给了施云。   施云道谢接过,就跟在李平的身后告退离开了别苑。   霍景安一个眼神过去,刘用就亲自看送着他们出了别苑。   等回到中堂,霍景安依旧待在那里,背负着双手立在轩窗下看着外面的风景,见刘用回来,他转身问道“都布置好了”   “是,属下去寻了戚成,让他在纱布上做了一点手脚,便是神医转世,也只能看出那些血迹带着毒素,流血之人毒入肺腑,无药可治。”   霍景安露出一丝微笑“很好。”   当晚,他修书一封,命骑卫快马送去长安,传至廷尉唐巡手中。   第二天,施云再次登门来访,道是昨日研究了一天那沾血纱布,有了点眉目,虽然无法辨明郡主到底种了何毒,但是想出了一个大致的解药方子,煎了给郡主服下,就不必再像现在这般以参汤吊命了。   霍景安听她说了,不置可否,唤来采蘩把药方收下。   施云又道“不知郡主今日贵体如何可否让民女前去诊治”   “内子今日气色好了一点。”霍景安侧过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施大夫,里面请。”   转过屏风,经过抄手游廊,就到了别苑寝居,又过了三重罗帐珠帘,施云才跟在霍景安身后进入了里间,见到了躺在榻上的长乐郡主。   “民女见过郡主。”施云下跪行礼。   榻上先是传来两声压抑的咳嗽,才响起一个气若游丝的声音“起来吧。”   施云起身,抬眼往前瞧去,就见高高挂起的金丝床帐之下,长乐郡主盖着一层锦被躺在榻上,面色蜡黄,离她还有几步之远,就闻到了她身上传来的浓重药味和参汤气味。   施云上前几步,仔细看了一眼榻上之人的面容气色,不知是为病情所扰,还是传言夸张,这位长乐郡主长得并不像他人口中说的那样倾国倾城,姿色虽有,却也堪堪只及中上,又因卧病在床而脸色憔悴,没有半分病美人的我见犹怜。   她看完榻上人面色之后,就道“请郡主伸出手,容民女诊脉。”   榻上人听话地伸出一只手腕来。   她搭上去,诊了半晌,缓缓垂眸,心中已然有了定数。   躺在这榻上的长乐郡主已经毒入肺腑,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了。   但她还是道“请郡主伸出另一只手。”又搭上诊了片刻,才站起身,询问侍女采蘩郡主的平日状况,如此问了一番,就和霍景安来到外边,轻声道,“郡主之毒并非无药可解,以民女所开药方一天三顿地煎了服下,不出几日,就能去除大半毒素,扭转病势。待十日后,郡主病情好转,民女再前来诊治一趟,开新的药方给郡主服下,固本培元。”   “好,有劳大夫了。”霍景安闻言,神色一喜,就让刘用拿赏银给她,施云推辞没接,道是她救人从来不为这些黄白之物,言辞间不卑不亢,颇有一种风骨,末了,又道还有病人要看,就告退离开了别苑。   在她离开后,霍景安就立刻收了喜悦的神色,转身回进寝苑里面,等他走到三重罗帐的最里面时,原本躺在榻上的人已经掀开了锦被,见他到来,当即下跪见礼,口称属下。   原来刚才施云所诊的人并非段缱本人,而是得了霍景安吩咐、扮作病重的段缱的女卫。李平推荐了医女,以现在对外放出的段缱病重风声,他若不让那医女问诊段缱,李平必会生疑,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他就让女卫扮作段缱,让戚成以针灸药服之法做出她病重的假象,再让她躺在别苑另一处寝居的榻上,以长乐郡主的身份让施云看了诊。   其实更保险的方法是让段缱接受戚成的针灸药服,装作奄奄一息的模样,但霍景安不舍得让她遭受到一丁半点的苦痛,更何况还是为了一小小医女之故,就让女卫来了,和卢昌一样,这些女卫都是受过精心训练的,对霍景安的话令行禁止,从没搞砸过任何事情。   交代了女卫几句话,霍景安就让她退下了,自己则是带着采蘩去往另一边,来到真正的段缱所待之处。   和往日不同,段缱没有躺在榻上,也没有着那身素白单衣,而是穿了件云水蓝的半袖襦裙,绾着倾城髻,坠着眉心额饰,点着妆唇,倚靠在屏风前的流烟几边,拿着一卷书在那看,端的是人比花娇,丽妍绝色。   她已经数日不做这番打扮,虽然她着素装时照样清雅丽质,容色不减半分,但见得久了,看见她这般久违的娇美模样,霍景安也禁不住眼前亮了几分。   “今日怎么忽然梳妆了”他笑着走上前,“不怕被你的那些丫鬟们发现,念叨你没有躺在榻上好好养病”   段缱放下书卷,看向他,嘴角轻抿,漾出一个笑来。   “我怕你看腻了我这几日清淡的模样,心下惶恐,这才特意梳妆,想让你知晓我容颜尚在,望你万勿断了我的恩宠,去幸那新人。” 第109章   霍景安有些意外, 几分好笑道“这话从何说起”   段缱以书掩唇,弯着黛眉看向他, 眸光潋滟, 流转灵动“夫君不知”   “我该知道什么”霍景安笑着问她。   “我不敢说。”段缱道, “要是一个不小心说中夫君心事, 让夫君恼羞成怒,从此厌我弃我,那可如何是好”   几句话说得霍景安哭笑不得“好端端的,哪里来这么大促狭劲挤兑我是谁惹着你了”   “没有谁惹着我。”她抿嘴轻笑,颊边漾出两个甜美的梨涡, “这些都是我的肺腑之言。”   她这娇俏可人的模样看得霍景安愈发心喜, 含笑上前就要在她身边坐下, 却不想段缱在他靠近时把书一放, 站起身往一边走去, 裙摆随着她的步伐翩翩而动,如蝶翅飞展, 舞出一抹丽色。   霍景安一愣, 转过身靠近她“缱缱”   段缱身子一侧, 背对过去, 不愿看他。   这一下,霍景安终于反应过来她是在同自己置气,只不过她说话的口吻轻松又带着笑意, 像是在和自己玩笑, 让他在一开始误会了, 可这是为什么他才离了她半日没见,怎么就惹得她同自己置气了   “怎么了”他上前一步,凑近了对段缱道,“什么事惹你不快,让你这般同我置气”   段缱轻飘飘回头瞥了他一眼,又立刻转开。   “夫君言重了,”她娇声细语地轻笑,“妾身不敢气恼夫君。”   一阵暖意从她身后传来,霍景安圈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搂进怀里,低头蹭上她的脖颈。“不是我,那就是旁人做错了事,惹恼了你。”他在她耳畔低声吐息,“是谁如此大胆,敢寻你的不快你告诉我,我替你出气。”   灼热的呼吸顺着段缱的脖颈逸开,让她脸上染了一层薄薄的胭脂红,不过自从两人结成夫妻以来,霍景安就没少做过这么暧昧的动作,因此面对他此番举止,她已经能够泰然处之了,笑着重复刚才的话“我不敢说。”   霍景安张口含住了她的耳垂。   湿热的触感鲜明炙烈,一下直击段缱的心底,让她大红了脸庞,伴随着霍景安几下有意加重的吮吸舔舐,更是从脸红到了脖子根,全身泛起战栗的酥麻快感,半晌才稳定了心神,咬着唇小声骂他“你你快放开,青天白日的,做这些事也不知羞。”话里羞意大增,全然没了方才的悠然闲适。   湿吻停下,响起霍景安带笑的声音“不生气了”   “你先放开我。”   霍景安用更进一步的亲吻做了回答。   眼看着他的吻一点点滑落,即将落到肩窝处,再进行下去怕是整个人都会被他拆吃入腹,段缱忙忙叫停,她可不想大白天的就做这些事情,更何况她现在还是“病重”之身,真要行了此等敦伦之事,她这脸就不必要了。   霍景安本就只是吓她一吓,见她放低了姿态细声讨饶,自然见好就收,只是他高估了自己的定力,这一番举动下来,不仅段缱面红耳赤,他自己也被磨得一阵情动,从段缱身上散发出的阵阵幽香让他险些把持不住,勉强才忍住了,没有再进一步。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为何要同我置气了吧”   “我没有同你置气。”段缱小声嗫嚅,脸上还残留着刚才耳鬓厮磨时升起的红晕,“我就我就是和你说笑两句。”   “还骗我。”霍景安丝毫不信,“你当我不记事往常你岂是这么同我说笑的说实话。”   “我”段缱支吾着,不肯把话说清楚。   不是她想瞒着霍景安,实在是经过了刚才的那一番亲热后,她怎么都不好意思说出她与他置气的缘由了。本来,她是想借着说明缘由的机会好好挤兑他一顿的,可现在情形和她预想的差了十万八千里,她不但没了一开始的底气,连人都被整个圈在霍景安的怀里,两人亲密无间,她甚至能感受到身后霍景安的隐忍,让她不敢乱动,这样的情况下,她实在说不出口那个缘由。   霍景安不肯罢休“到底是为什么难道你连这点实话也不愿意告诉我么”   “那你先放开我。”   “放开你,你就告诉我理由”   “嗯。”   得了段缱的点头允诺,霍景安放开手,松了怀抱。   段缱退开两步,先是整理了一下被他弄得有些乱的衣襟,才慢慢开口道“听说,昨天李都尉给你送来了一名医女”   送   霍景安算是知道她在别扭什么了,无奈地笑着叹了一声气“你想哪里去了,李平是推荐了一个医女给我,可那是为了打探你病情的虚实,什么送不送的,何况这件事你不是昨天就知道了吗,怎么今天却拿来同我置气”   段缱道“你怎么知道我昨天就不生气”   “”这话还真把他给问住了。   “你生气什么”最后,他只能这么道,“我和她之间毫无瓜葛,你就算要气,好歹也找个不那么捕风捉影的事,为这事恼我,我可是天大的冤枉。”   “我自然不是在恼你。”段缱欲言又止,“我只是”   “只是什么”   她看向他,忽然眉目一舒,温温柔柔地笑开了。“只是我听说那位施姑娘样貌十分美丽,又使得一手好医术,怕那位李都尉送她过来别有居心,探我病情虚实是假,对你使美人计才是真,这才心生闷气,同你计较。夫君,你应当不会嫌我小气吧”   她笑得温柔,说得和煦,霍景安却是看得后背一冷,连忙笑道“自然不会。”   “那夫君观我样貌,与那位施姑娘又是谁高谁下”   原来这才是她今日梳妆打扮的缘故,霍景安终于明了,不禁失笑“她怎可同你相提并论这些话你都是听谁说的”   “没听谁说。”段缱道,“都是我自己想的。”   她这话也不算是假,她刚才所有的话都是她自己的想法,只不过关于那位施云施姑娘的消息,都是从采薇那里听来的而已。   昨天刘用来她这取霍景安换下的染血纱布,正巧碰上采薇倒水回来,听说李都尉带了又一位的名医过来,就跟过去偷偷看了情形,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回来后脸色就不大对劲,闷闷不乐的,再三询问之下,才得了一句她的脱口之言“真不知那都尉大人安的什么心,居然找来了那样一位大夫过来,这是在给郡主找大夫呢,还是在给世子选美人什么名医大夫,一看就别有居心”   说完这句话采薇就后悔地捂住了嘴,跪下请罪说都是她自己的胡言乱语,让她千万不要往心里去,看样子十分担心她会因为听到这些话而病情加重。   段缱本来就不曾有疾,自然不会因此病情加重,采薇说的这几句话也都被她记在了心里,虽然她相信霍景安,可一想到她的夫君身边立着一个美人,还很有可能是去勾引他的,她的心里就有些不痛快,即使她的夫君或许对此不屑一顾。   今天她特意梳妆打扮,选了件云水蓝的裙子穿上,就是因为她听采薇说那名医女穿着山蓝的裙衫,她起了争胜心,故意作此打扮。   其实,在看到霍景安望着她露出笑容时的那一刹那,她就知道自己这气是白生了,她的夫君心里眼里只有她一个人,她在这为了一个外人和他置气实在有些幼稚,因此本来只想挤兑他两句就作罢,没想到事情后来变成了这样,她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把心思和盘托出。   霍景安当然不信她这话,不说别的,就说那施云的事情,就一定是有丫鬟多了嘴,要不然她哪里会有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不过他没有说穿,用不着为了一个外人追根究底,好歹也要给妻子留几分面子,因此只笑道“别人哪及你半分容色不过一个医女,我且不放在眼里。你也别想东想西的了,瞧今天,可不是白白生了一场气”   是啊,她是白白生气了,倒让他占了一回便宜。段缱心道。   “医女不放在眼里,那什么样的女子你会放在眼里”   霍景安笑道“你。”   “除了我呢”   “再无他人。”   这个回答让段缱有些甜蜜羞涩地微笑起来,上前两步主动靠进他的怀里,霍景安伸手拥住,低头看向她,见她脸颊泛上浅粉,犹如春杏花开,煞是动人,就忍不住在她脸蛋上落下了一吻,惹来她一声“登徒子”的轻嗔。   两人依偎私语了一会儿,段缱就问起了正经事“那位施大夫身份到底是真是假,永州的名医也就这么点人,那李平若是凭空捏造一个名医的名头,还是位女大夫,不是一查就查出来了吗”   “我让人去查了,永州的确有施云这个人。”霍景安道,“她也的确是回春堂施老大夫的孙女,习得一手好医术。”   段缱皱眉“那她是在为李平效力”   “也不一定,我们能让她看诊一个假的长乐郡主,李平就能带一个假的施云给我们。”霍景安道,“那位施大夫于月前去了北镇行医,这其中要做手脚可容易多了,谁知道今天来的是张三还是李四,真也好,假也罢,只要知道她是李平的人就够了。” 第110章   段缱点点头, 关于李平的身份,霍景安已经在昨晚和她说了, 她知道这位李都尉原任秦西定州, 是秦西王的属臣, 那么这位所谓的施大夫也是他们那边的人了。   “原来如此。”她道, “那这位施姑娘今日过来问诊,可有对我的病情下出什么结论”   “她给你开了一副方子,”霍景安道,“说是按照这个药方服下,不出十天, 你就能病势大好。可我今天安排的人被戚成用针灸和秘药改了脉搏, 无论怎样望闻问切, 都只能诊出你毒入心脉、无药可医的结果。”   “她在说谎”段缱道。   霍景安颔首“我已经安排了人在外头候着, 她一出府就会跟上, 只要看她最后去了哪里,就知道她到底是谁的人了。”   段缱一愣, 讶道“她不是李平的人吗”   “从目前来看, 她是。”霍景安回答她, “但不排除别的可能, 李平是赵峻的手下,这点是确定了的,但傅文德是哪边的人, 我还不确定。”   段缱微微蹙眉, 思量片刻, 慢慢道“这位傅大人的名字,我曾经听娘说过。两年前燕宁王被斩,燕宁一带重设州郡,永州地处南北往来要道,数条水河流经汇聚,是一处重要之地,当初娘在这里的太守人选上费了不少心神,最后才在孙大人的举荐下任命了现在的傅大人。他应当是娘的心腹。”   提及赵静,她的神色微有些不自然,霍景安看了出来,但没点明。   “那也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他道,“现如今”说到这里,他停顿了片刻,才继续说了下去,“朝堂情势你也不是不知晓,每个明眼人都看得清楚,你娘已经不再是最好的选择,他未必不会生出另觅他主的心思。”就如孙行才,身为赵静最倚仗的心腹,他本该是最不可能背叛的那个,但却是赵静亲信里第一个向自己投诚的,身为赵静最大心腹的他都如此,更何况别人   不过这些话他没有说出来,段缱到现在都不知道他和赵静暗地里都过了什么交锋,更不知道孙行才背叛了她的娘亲,只有一个模糊的他和赵静闹翻的概念,这样很好,她不需要再烦恼更多事情了。   “你是说,不仅都尉是秦西王的人,太守也有可能是他的人”段缱蹙眉,把头从他怀中抬起,“那秦西王竟有如此能耐,将整个永州都揽入麾下”   霍景安低头看她“你忘了去年四月在青庐山的时候,不仅有装扮成商户的人杀你,更有你的车夫伺机害你,既然那时他就能在长公主府里安插人手,更不用说现在这天高皇帝远的永州了。”   他这一番话听得段缱双眉颦蹙,先是封地,后是州郡,长安似乎正在逐渐失去对地方的辖制,这让她有种不好的预感,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霍大哥,”她忧心忡忡地道,“我总觉得情况好像在渐渐变糟。我不是指我们现在面对的情况,而是这整个大魏江山”   “这天下在一天比一天乱。”霍景安轻声道,拥抱着她,“离变天的时候不远了,缱缱。”   晌午时分,戚成来求见了霍景安,道是已经看明白了早上施云所呈上来的那张药方,药是解毒的药,只是煎熬的法子写错了,用这药方上所写的方法煎熬,会让其中一味药材生出毒性,碰上原本暗箭所涂之毒,会形成一种更为致命的毒药,服下不过盏茶时分,就能致人于死地。   霍景安听了他的话,登时怒从心起,脸上罩了一层冰寒。   先是暗箭,后是毒方,这是生怕他的妻子死得不够快呢   “能想出这等药方,也是煞费苦心了。”他冷冷道,眼底杀机暗沉,“她这般尽心竭力,我们也不好让她的功夫白费,这药方到底药效如何,就让她亲自尝尝吧。把这药方交给方保,他自会知道怎么行事。”   他没有勃然发怒,但就是这份冰冷的愤怒才更叫人惧怕生畏,戚成揣着颗心,翼翼道“若只服以此份药方,恐怕无法取人性命,这药方里的毒并不厉害,厉害的是原本箭上所涂的毒,二者相合更为霸道。”   “那就给她多加几味料,务必让她死得清楚明白。”   戚成一下就听明白了,这是要那施云死得痛苦万分、别一下子就断气,怪不得要交给方保去做,折磨人却又吊着气不让死去一向是那人的长项。   “是,属下明白。”   戚成领命告退,霍景安在椅子上坐了半晌,才勉强平复了心情,敛了怒色,起身走向里边。   因着段缱今日梳妆的缘故,采薇和顾妈妈等人都被打发去了外边,只留下采蘩在内服侍,她素来擅度人心,见段缱这身打扮陪在霍景安身边,就机灵地提来了两份午膳,让两位主子一块用餐,自己则是去了外边守门把风,不让外人靠近。   段缱也的确留了霍景安一道用饭,只不过才刚刚坐下,戚成就来求见了,霍景安便先去了外间听他禀事,段缱坐在里面等着,直到霍景安处理完事情进来,她才起身迎上前,笑道“夫君,你回来了。”   为着那张毒方,霍景安心里尚存怒意,见到妻子如花笑靥,更是增长了几分,他不敢去想如果那晚让她受伤了,今日会是何种情形,他的妻子或许会变成一具冰冷的身躯,再也不会像现在一样对自己巧笑倩兮,光是设想都足以令他发疯。   或许是他心中的杀意和怒气太重,重到连段缱都看出了不对劲,收了笑关切地问他“怎么脸色这么差,出什么事了”   “没事。”他低低回答,“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罢了,吃饭吧。”   段缱当然知道他说的不是实话,但贴心地没有再多问,执了他的手,拉他到食案几边,舀了一碗竹笋火腿汤给他“这汤要趁热才好喝,这几日天气转冷,你喝几口,暖暖肠胃。”   霍景安对她露出一个微笑,他对赵峻等人不满,欲诛之而后快,不代表他就要给妻子摆脸色,段缱是这世上他最不可能冷脸以待的人,更何况看着她给自己舀汤递碗,温言笑语,他心底的那些戾气也慢慢散了,逐渐回归了平和。   他接过汤碗,柔声道“我不怕冷,倒是你,怎么选了这件薄衫裙子穿,也不怕受凉,我去拿件衣裳给你披上。”   “没关系。”段缱脸上闪过一丝红晕,“采薇她们以为我卧病在榻,在四下里都点了香炭,让这里暖和得很,穿这些正好。”她没好意思告诉霍景安只有这一件半臂襦裙又好看又是云水蓝色,她气闷那个医女,又想让霍景安眼前一亮,才选了这条裙子穿。   但也的确多亏了采薇她们在四下里点的香炭,要不然这九月底的深秋时节,她穿着这衣裳还真会有点冷。   霍景安不知道她的这点心思,只以为她是喜欢这件裙子,又多日穿素装,不能梳妆打扮得漂亮,憋闷坏了,才在今天放纵一二,遂自己心意,就也不再多说,和她用起午饭来。   采蘩提来的两份午膳一份是清淡的素菜药粥,一份是正常的荤腥米饭,这些天他们住在守府别苑里,都是王府的厨子借用了守府的炉灶来烧火做饭,那些厨子不知晓段缱并未中毒,因此给段缱做的膳食都是清淡的药膳。   刚开始的时候,段缱为了更好地扮演病重之人饿了两顿没吃,霍景安得知这件事情,又是心疼又是气,半怜半气地说了她一顿,就命戚成写了几道药膳的方子送去厨房,让厨房每天变着花样地做,亲自盯着她吃下。但一直吃药膳也不行,就算段缱觉得没什么,他也不忍心让她天天食不知味,有时就会像今天这样,借着陪伴她用膳的机会让她吃到正常的饭菜,在采薇等不知内情的人眼里,就是他不舍得离开伤重的妻子半步,连用膳的一点时间也不愿离开,当然,他们都以为他是在外间用膳,并不知道他其实在里间跟段缱一道进食。   今日也是一样,他夹了段缱喜欢吃的几道菜进她碗里,叮嘱她多吃一点,夫妻两个温情脉脉地用了一顿饭,就让采蘩收拾碗碟撤下。   歇了一会儿,段缱就起身去了一边的梳妆台,卸下头面首饰,重新装回病人。   霍景安跟过去,拿过梳篦梳理她的长发,察觉指间发丝顺滑,明显洗过不久,不由笑了“你今天这是从里到外都重新打理了一回”话里带着夫妻间才有的亲昵和调笑。   段缱闻言有些害羞,又觉得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遂点头嗯了一声“这么多天我都躺在病榻上,难得今日打扮一回”   就想以最好的姿态面对你。   这句话她没有说,但霍景安猜出来了。   “这些天难为你了。”他一下下地梳着她的头发,轻缓温柔,像是在对待这世上最珍贵之物,“不过快到尽头了,最多再过两日,你就不用再装病了。”   段缱一惊“你要开始下手了”   “网已经布好,可以收了,但这一次只能伤赵峻三分,他的根基在秦西,断了永州不会让他元气大伤。”   “那”   “网要慢慢收,这一回先收个小的,等回了晋南,再收大的。”   段缱的心跳得有些发快,她透过铜镜看向身后人,问道“什么样的鱼儿算大”   “赵峻的项上人头。”   霍景安漫不经心、又带着几分冷冽地回答她。 第111章   是夜, 段缱在采蘩等人的服侍下就寝安置,霍景安立在榻边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 就走出了寝苑, 没有像之前那样去往关押水匪的地牢, 而是来到了中堂, 传见刘用。   自从段缱在这里住下之后,他的羽林卫就将此处把守得严丝合缝,便是傅文德想要进来也得差人通传,仿佛他才是这座守府别苑的主人,和属下商议密事时, 他也直接选在此处, 不怕被人偷听了去。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回禀世子, 一切都已经布置妥当。”   “好, 明日辰时一到, 就立即按照我说的去做。”   “是,属下遵命。”   摇曳的烛火掩去了堂内的低声细语, 堂外, 一轮残月高挂天空, 时隐时现于云翳之间, 黑沉如水的夜晚寂静无声,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又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次日清晨。   段缱一觉转醒, 撑着手从榻上坐起, 低低唤了一声“采蘩”, 采蘩就在外头答应一声,不多时端了盆水掀帘进来,伺候她梳洗起身。   因着她“有病在身”,就是白日里也需要卧榻静养,梳洗并不繁杂,只是简单的拿温水洗漱一二便过了。为了不让他人看出端倪,这些天里都是采蘩一人伺候她晨起洗漱,采薇则是被打发去煎她早上要喝的药,这本就是贴身侍女的分内事,因此采薇并没有什么二话,每日里都打足了精神去看着那药炉子,让采蘩有空给她擦妆上粉,让她看上去面色苍白,更像是在病中的模样。   今日也是如此,洗漱好后,段缱就坐到了梳妆镜前,由着采蘩在一旁打开一个个胭脂盒子,指尖匀过点点白粉涂在手背,又沾了点杏色的胭脂调色,她则是从妆奁中取出把白玉月牙梳,对着铜镜缓缓梳发。   “世子今日可是不在”她一边梳,一边询问。   往日里她起身时,霍景安总是会一道进来,和她说说话,陪她吃粥喝药,很少有不来的时候,今日却没见到他的身影,她心知他定是去办收网的那件事了,可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声。   果然,采蘩道“世子今日一早就出去了,临走前吩咐奴婢带话给郡主,说是今天可能会有事耽搁,回来得晚些,让郡主不要担心,好生歇息。”   “是吗。”段缱慢慢应了一声,就接着往下继续梳发,看着镜中的自己手拂青丝,白玉的梳子上缠着几缕乌黑的发丝,就想起了昨日霍景安为她梳发的情景,忍不住嘴角轻抿,漾出一个微笑来。   采蘩察言观色,见她眉眼带笑,也跟着笑了,昨日是她伺候着段缱梳妆打扮的,自然能想得出自家郡主今日这般含情蜜意的缘故。   她笑道“世子昨夜在郡主睡下后出去了半晌,亥时回来又看了郡主一趟,见郡主睡得安稳,这才放心去外面歇息了。”   段缱心里甜蜜,面上却嗔笑一声“谁问你这些话了,多嘴。”一边低下头去装着认真梳发的模样,掩住那些欢喜颜貌。   “是,奴婢多嘴,还请郡主恕罪。”采蘩笑着应过一句,上前将调好的脂粉涂在她脸上轻轻抹开,这些天不仅段缱装病装出了心得,她也调色调出了心得,段缱的一张红润俏脸经她涂抹,一点点变得苍白起来,看上去病弱怏怏,与一般病重之人无甚差别,基本上能够以假乱真了。   涂好了粉,她又去一边把手洗净,回过来给段缱梳发,也和梳洗一样,怎么轻便怎么来,先是挑出鬓边两缕发丝编成细细的辫子,又拢出三分秀发,盘了一个简单的团宝髻在后头,其余尽数放下,也不多戴钗环,只簪了一排的梅花银心钗在发髻周围,简洁又不失好看,倒像是段缱还在闺中时常梳的发式。   段缱已经嫁给了霍景安为妻,按理来说是不该梳这等散发发式的,但她深居苑里,既不出去见人,也没人能轻易进来见她,便没那么多顾忌,可着简单来,且她昨日以差不多的发型见了霍景安,也没见他说些什么,想来是不在乎这些的,她就更加没有顾虑了。   等一切都拾掇好了,顾妈妈就像是掐准了时间一般提着食盒进来,看一眼段缱气色,强笑着说了一句“郡主今日气色又好了些”,就把食盒放上桌,取出一碗药粥,道“这是大夫新想的药膳方子,老奴让厨房照着它给郡主熬了粥,郡主吃了,一定会药到病除,身康体健。”语气中的伤心期望之意让段缱听得心生愧疚,在她带来的所有人里,只有采蘩知道她是在装病,其他所有人都信以为真,以为她真的伤重难治,采薇照顾她时总是红着眼圈,偷偷抹泪,更不用说从小照看她到大的顾妈妈了。   她也不想这样瞒着她们,但为大局顾,也只能这么做,好在霍景安和她说了事情了结就在这两天之间,她很快就不用装病了。   药粥由粳米煮成,里头加了被切得碎碎的红枣茯苓等物,看着黑乎黏稠,和喝的药汁没什么两样,吃到口里却是甜糯清淡,和之前一口七分苦的药粥天差地别,比之正常的早粥也不逊色了。   段缱心里奇怪,她只向霍景安抱怨过汤药苦口,从没说过药膳的问题,她不想让霍景安觉得自己娇气,本来他要解决的麻烦就很多了,她不想再给他多添事情,因此就算药膳再苦,她也没对他说过,怎么今日这药粥却变了味,难道是他猜出了自己的心思,特意命戚成又写了一张新的药膳方子   思及此处,她就一阵心房暖融,为霍景安对自己的体贴入微。一口口用完药粥,她就让顾妈妈收拾碗勺退下,拿了帕子倚在流烟榻上轻轻掩唇,一边问采蘩“这几日外头可有发生什么事情”   采蘩一愣,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奴婢一直侍奉在郡主左右,对外边发生的事并不清楚郡主想问什么”   段缱道“我听说永州并不太平西北那边似乎在闹饥荒”   采蘩想了一下“这事奴婢倒是听过一耳朵,奴婢去厨房取饭时,曾听柳管事在那叹,说是西北那边饥荒闹得厉害,饿死了不少人,流民拼了命地想要跑到这边来,却被拦在了几座山头之外。为着这个缘故,盗匪都多了许多,都是那些流民去投奔的,只为了能吃上一口饱饭。”   说到这里,她反应过来,惊道“郡主,难道咱们遇上的那些水匪就和他们有关”   “或许吧。”段缱不置可否,眉头蹙在一处,“饥荒这么严重,难道就没有官员前去赈灾”   “听说朝廷已经发放了钱粮,可是为什么西北那边还是这么多人饿死,奴婢就不知道了。”采蘩道,“奴婢也是听柳管事说的,具体的情况如何并不清楚,郡主若想知道详情,奴婢这就差人去打听。”   “不必了。若那些水匪当真与这饥荒有关,世子肯定已经在查了,我们安心等结果就好。”段缱轻叹一声,“我只是可怜那些无辜百姓,流离失所的日子可不好过,希望别是有人从中作梗,贪取赈灾的钱粮就好。”   采蘩笑赞一声“郡主慈悲心肠,有世子在,想必不会让这饥荒持续太久的。再不行,郡主也可以修书一封给殿下,告知殿下此地情形,让殿下再发放一次赈灾的钱粮,总归能让大家都吃上饭、穿上衣服的。”   听到殿下两字,段缱的面色微微有些变化,但又很快恢复如常,露出一个笑容“但愿如此吧。”   说话间,采薇端着药走了进来,段缱接过喝了一口,果然也不似往日那般苦口,淡了许多,让她喝完不用再难受一段时间了。为了表现出她病得严重,没有食欲,她从不在喝药后吃任何甜口的蜜饯果脯,只是自行等着满口的苦味散去,那滋味当真是难受至极,再这么喝下去,说不定就真的和霍景安说的一样,本身没病,反倒苦出病来了。   段缱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药汁很快就见了底,采薇麻利地端着它退了出去,采蘩在一旁忧着眉看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段缱见她这样,不免有些疑惑“怎么了”   “奴婢”   她的欲言又止让段缱更加疑惑,“有什么事尽管说出来,别吞吞吐吐的,反倒让我着急。”   采蘩纠结地咬了咬下唇,才像是下定决心一样压低声音对她道“奴婢是担心郡主喝这么多药,会对身体有损。”   段缱就笑了“怎么担心起这个来了我之前不是说过了么,戚大夫和你一样,都知道我是假受伤,没有病,这些药都是他特意调配出来的,喝了只会强身健体,不会有碍。难道你不相信他的医术”   “戚大夫医术高超,奴婢自然千百个相信。”采蘩把声音压得更低了点,迟疑之色也更浓了,“若是只有郡主一人,奴婢自然不会担这个心,可可若是郡主怀了身子,这药有没有害,就不一定了”   段缱一愣,面上渐渐发起烫来,下意识把手抚上小腹“这应当不会吧,配药之前,世子让戚大夫给我诊过一脉,若我怀有身孕,应当能诊出来。”   说到后来,她自己也有些不确定了,她不通医理,对身孕这事更是一知半解,若是怀有身孕,大夫是能立刻就判断诊出,还是要和一些疾病一样,须得过些日子才能诊出来若是前者,那她不用担心,因为自从她装病后就没和霍景安燕好过,可若是后者,那就 第112章   段缱的心有些悬起了, 捂着小腹的掌心隐隐有些发烫,不知道是该放下还是继续捂着。   “你说, 若我有了身孕, 大夫能立刻就诊出来吗”她抬头询问采蘩。   采蘩摇摇头“奴婢不通医理, 不清楚这些事情。”   段缱喃喃应了一声, 耳根有些发热“那等世子今晚回来了,我跟他说说这事,让大夫再过来诊一趟。”纵然已经嫁人将近两月,她也依旧不习惯将这种事放到明面上来说,因此说完这句就没有就此事再谈论下去, 拿了昨日没看完的书卷继续看, 采蘩也不再多言, 安静地侍立在她身旁, 就这样直到晌午。   午膳自然又是一顿药膳, 和早上的药粥一样,今日的这份午间药膳也改进过了, 药的味道淡了许多, 回归了几分清粥淡菜的本来面目, 段缱用了小半碗, 就让采蘩收拾撤下,约莫一盏茶后,采薇端着碗药送进来, 侍奉她服用喝下。   在觉得自己可能怀有身孕后, 段缱对这药就有点犹豫了, 她看着那碗黑乎乎的药汁迟疑了半晌,终是没有喝下,找了个借口打发采薇离开,就让采蘩把这药倒进了窗台种着菖蒲的盆栽里,左右这里的药味浓厚,倒一碗药也闻不出来。   晚上的那一碗她也如法炮制,继续让采蘩倒了,又叫采薇打水进来,简单擦洗了两下身子,就做出一副困倦要歇息的模样,让她们退下,实则却是披了衣裳坐在榻上等霍景安回来,拿了白日的书卷打发时间,书上写了什么却是丝毫都没有看进去,满脑子都是关于身孕的事情。   因着霍景安让采蘩转告她说今天会晚点回来,段缱就一直等着,可一直到三更过去,采蘩第三次掀帘进来小声劝她睡下,都不见他回来的身影。   到这时候,她已经不关心身孕不身孕的事了,她开始担心霍景安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行事有碍,这才一直到现在都没回来,都已经这么晚了,能有什么事让他滞留如此之久   她本就因为身孕一事而悬着颗心,现下更是没有丝毫睡意,她想去询问守在寝苑门口的护卫,问他们可知道他们主子现在何处,为什么这么晚了还没回来,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事,可她不能,她不能因为自己的不安就贸然行动,差使那些护卫去探查消息,要是破坏霍景安的计划就不好了,即使她并不知道他的夫君在今晚有什么计划,又准备做什么行动。   她就这么定定地坐在榻上,看着桌上缓缓燃烧的烛火出神,连手里的书卷被捏皱了半本都无所觉。   不知过了多久,又一声噼啪轻响,烛花爆起一朵,段缱微微一震,回过神来,见那蜡烛已经燃烧到只剩二指有余,便吹熄了烛火,她不希望蜡烛继续燃烧下去,来提醒自己夜已经过了多久。   房间陷入黑暗之中,周围一片静谧,只有窗外偶尔刮过的风声表示着时间的流逝,采蘩没有再进来,或许是见帘里黑暗,以为她已经睡了。   段缱就这么等着,直到深秋的寒气攀着她的脚踝上移,将她的指尖都冰得僵硬发冷之后,她才听到外面传来了一声动静。   “郡主今日一天过得可还安好”   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透过厚厚的帘帐传来。   她跳起来,书卷被她拂落在地,发出一声闷响,她也不在意,只是快步径直地走向垂帘,因为黑暗看不清楚,还被地上的几案绊了一跤,就这么跌跌撞撞地来到垂帘前,伸出手朝那卷着绒毛的帘边探去。   垂帘一动,外面的人先她一步动作,掀起了帘子。   两个人四目相对,同时怔住。   片刻后,霍景安惊讶的声音响起“缱缱”   “是。”段缱收回手,按捺着激动露出笑容,轻声回答,“霍大哥,你终于回来了”   惊讶散去,霍景安从她的话里听出了几分端倪,不禁皱眉“你一直都在等我,没有睡下”   段缱点头,也不管他在黑暗中看不看得见“你许久都没回来,我担心你,睡不着。”   霍景安的眉皱得更深了,诚然段缱的等待让他心里升起一股暖意,但他更心疼她在黑漆漆的夜里等了这么久。   “你等我做什么我不是让你丫鬟告诉你,我今晚有事,会晚点回来的吗”他半真半假地责备段缱,“这么冷的夜,你就这样等我大半个晚上,也不怕冻病了”   段缱刚要开口,就觉得肩上多了一层重量,紧接着是一股温暖,霍景安把身上的斗篷解下披给了她穿,熟悉的气息带着暖意包裹住她,充斥在她的鼻尖,驱散了她周身的寒气。   周围亮起烛光,采蘩点燃了外间的蜡烛,让面对面立着的霍景安和段缱能够看清彼此,段缱连忙趁这个机会上下打量了一遍霍景安的全身,见他全身完好,没有明显的外伤,这才松了口气。   霍景安也端详着她的脸庞,发现她的气色明显没有昨天精神后就沉了脸,拉过她的手往里走去,察觉到她冰凉的指尖更是眉头紧蹙,加力握紧了她的手掌。   采蘩把着一盏油灯进来,安置放好在几案上后又躬身退了出去。   “你知道现在什么时辰了吗”他拉着段缱在榻边坐下,“等我回来,难不成我天亮回来,你也要等到天亮”话里的责怪之意比之前浓厚了许多,神情看着也有几分不满严厉的模样。   段缱轻轻咬唇,她自然听得出霍景安责怪之外的关心之意,但等了半夜却只等来几句斥责,还是忍不住低落了情绪。“我本来只想等你回来,跟你说件事。”她低声道,“没想到等了你许久,都不见你回来,我担心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这才等到现在。”   霍景安本来就没有怪她的意思,只是见她气色不佳,手掌冰凉,显然是在房里等了许久,气急之下话里难免带了几分冲意,此刻见她一副低落难过的模样,那点气立刻就没了,当即软了语气道“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只是担心你的身子,深秋夜凉,你就这么等我,要是着凉累出病了,可如何是好瞧你现在的双手,已经这么冰凉了,我再不回来,你是不是还准备这么一直等下去,等到变成一个冰人”   “我不冷。”段缱细声道。   “胡说。”霍景安轻斥,“手指冰成这样,你还撒谎。”   “我只是担心你。”她抬起头,半是撒娇、半是抱怨地看向他,“所以才一直等着。”   “我知道。”霍景安道,面色柔和了不少,“都怪我昨日多嘴,又不和你分说清楚,让你白担了半夜的心。”   段缱摇摇头,靠进他怀里,有他的斗篷裹着,她全身都暖洋洋的,手也在他的掌握之下变得暖和起来,不再冰冷。“就算你把你计划的每一步都告诉我,我也还是会等你的。”   霍景安长叹口气,松了一只手环绕住她的肩,让她能更好地靠着自己,另一只手则是继续捂着她的双手,段缱的双手柔软娇小,他一掌足够握住大半。   “你真是让我拿你怎么办才好”他无奈又带着宠溺地笑,“说不舍得,骂也不舍得,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到最后总是依你宠你,真怕依你太过,生出事端来。”   段缱在他怀里发问“你怕我恃宠而骄”   霍景安道“我怕你不听我的劝,做出一些让我担心的事来。”   “我做错什么事了吗难道我今晚不该等你”   这句话他若敢应,怕是几天都不用见到妻子的笑脸了,只能又是一声叹息“没有。但我会担心你。”   “我更担心你。”段缱道,“我在房里等了你许久,却始终不见你归来的身影,想差人去询问你的踪迹,又怕莽撞行事,坏了你的计划,只得坐在这里慢慢等着,那种不安和煎熬着实折磨人,你若是感同身受,就知道是什么滋味了。”   “是我不好,回来得太晚,让你担心。”霍景安抱紧了她,“答应我,下次我若有事在外面耽搁,你一定要听我的话,早早歇息,别不把自己的身子当回事。”   听他提及身子二字,段缱心中一动“我今晚本来是想早早睡下的,但因为有件事想和你说,就想等你回来,没想到一直等到了现在。”   “什么事”   段缱张口,想要问他关于身孕脉象的问题,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问他道“今天的行动如何顺利吗”如果他行事不顺,她就不把这事跟他说了,又不是真的有孕了,只是一个问题而已,等处理完夜袭一事再问也不迟。   “很顺利。”霍景安回答她,“李平伙同监御史曹鹏私吞贪污赈灾官银,致使北镇灾荒难治,证据确凿,被傅文德收押监牢,现在正准备启奏上禀长安呢。”   “贪污”段缱一惊,难道还真被她说准了她从他怀里直起腰,坐直了看他,“这是真的,还是你用的手段”   “一半真一半假吧。”霍景安道,“灾银的确被人吞掉了大半,我也查到了监御史曹鹏受贿李平的事,但是他二人侵吞灾银的具体证据还没有找到,所以就做了点手脚,推了一把。”   果然如此。   段缱并不意外他会这样做,在长安时,他就是用类似的手法来对付赵瀚和自己母亲的,并且每次都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她对他的这种做法并无不苟同之处,毕竟是对方起杀心在先,他的夫君只是回敬罢了,但是   “私吞灾银这么大的事,还是伙同监御史一起,娘长安那边一定会派司隶校尉过来的,万一到时他们看出证据是假的,那可怎么办”   霍景安看向她,勾起一个微笑。   “不会有这种事,他们活不到长安派人过来的那天。” 第113章   在霍景安的讲述声中, 段缱逐渐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早在夜袭当晚, 他就怀疑秦西王是此次事件的幕后黑手了, 并且目标不是他, 而是她的性命, 为的就是挑拨他和段家两方的关系,搅浑朝堂,从而获取渔翁之利。因此一踏上永州,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查清楚当地各官员的人脉关系,李平曾任定州刺史、监御史曹鹏收受贿赂的事, 就是在这期间查出来的。   那位所谓的名医施云在为她诊治后就去了都尉府, 结合李平这些天来的行为举止, 基本上可以确定他和夜袭一事有关, 那些名为水匪、实为死士的刺客, 也差不多能肯定就是他派出来的,身为州郡兵马都尉, 想要训练死士再容易不过, 之后的追捕通缉也能更容易地做手脚。   调查到这一步, 按照一般人的想法, 接下来就该是去寻找那些死士和李平有关的证据了,霍景安却不这么做,他以贪污赈灾银两、收受贿赂之名, 让傅文德抓捕了李平曹鹏二人, 将他们收押入监, 他再趁机寻找相关证据。   他们不是咬定这水匪和饥荒有关么,那就以这个名头下狱好了,也不枉他们那一番情真意切的说辞。   他今日回来得那么晚,也是因为白天抓捕李平时耽搁了一些时间,傅文德对他呈上的那些证据不知是真的惊讶还是假的惊讶,拖拉了半天才发下命令去,要不是他需要名正言顺地把李平收押,他都想让自己的羽林卫去抓人了。   抓人的过程自然也不是那么一帆风顺,都尉府设有常置兵马,比傅文德的手下府卫要训练有素得多,险些让李平杀出重围,最后还是羽林卫出了手,才围堵住了他。   “事情就是这样。”霍景安结束了这段陈述,“虽然那些证据是我伪造呈上去的,但样子还是要装一装的,所以我跟着傅文德去牢里提审了他们,这才回来得晚了些。”   他说得轻描淡写,段缱却知道这里面每句话都暗藏着汹涌的波涛,虽然他看似成竹于胸,一切都尽在掌握之中,但她还是从那些描述中听出了凶险之处,李平身为兵马都尉,哪里是能轻易抓捕住的单听他那一句“羽林卫出手”,她就能想象出其中的惊险交锋,还好他平安回来了。   怪不得他昨天只是说了要收网,却没说具体什么行动,要是她知道他是去做这些事情,估计一整天都要心神不宁了。   看着好端端坐在自己面前的丈夫,段缱轻舒口气,他的平安归来和行动成功让她心里交错着安心和自豪两种情绪,她往前一倾,重新靠回霍景安的怀里,微笑道“你这一招剑走偏锋,他们定然意料不到,就是我也没有想到,你会用这样的方式来对付他们。”   昨天霍景安告诉她要行动时,她还以为他查到了李平和秦西王勾结、派人谋害他们的证据,没想到居然是伙同监御史一道贪污灾银的事情,并且就连这些证据也是他假做伪造的。   这一招出人意料的回击,一定打得李平很是措手不及吧。   “他既然率先出手对付我们,一定早有防范,将那些证据藏得隐秘无比,或者早早销毁。”霍景安笑着伸手拥住她,“我若要查,势必会耗费大量时日,而且也不一定能查出想要的证据。说到底,这里也不是我的地盘,待得越久,变数越多,在赵峻想取你性命的现在,我不能拿你冒险。”   段缱不解“可是你把李平收押后,不也还是要寻找他和秦西王勾结的证据吗如果找不到怎么办”   “找得到最好,找不到也不要紧,大不了和今天一样,伪造一些证据,上禀给长安。”   段缱微微蹙眉,有几分迟疑“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冤枉了李平呢他贪污灾银不假,但如果他仅仅只是贪污,而没有派人来袭击我们呢”   “那他也照样是死罪。”霍景安低头在她额上落下一吻,“贪污赈灾钱粮,无论他有没有和赵峻勾结,派人夜袭我们,他都是死罪难逃。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怕我猜错了人,力气花错了地方,让真正的幕后主使逃脱,是不是”   段缱听他明白自己的意思,心头一松,微微上抿唇角,在他怀里点点头。   “赵峻本就有杀你之心,光凭去年青庐山一事,就足够他以谋害你的罪名论处了,之所以还能逍遥到现在,只是因为你娘需要平衡地方势力而已,他是不能死,不是不该死。你娘不能动他,我能。”   那一句“你娘不能动他”让段缱有几分失落,这种做法她能理解,却难以接受,不过经过赵瀚一事,她对赵静早已心寒了大半,如今得知这个道理,她也只是有点失落罢了,还有种果然如此的心情。   幸好霍景安是完全站在她这一边的,她有这样一个爱她护她的夫君,何其有幸。   “我知道。”她靠在他胸前私声偎语,关于赵静的那几分失落被她压入心底不再去想,只是享受着和霍景安在一起的温情时刻,“你要对付他们两个,我没有意见,但是到目前为止都没有证据证明那些人就是他们派来的,如果只盯着他们两个而忽略了其他人,给了别人可乘之机,那就不好了。”   “永州的势力不外乎两脉,一脉是赵峻,一脉是你娘。”霍景安道,“你娘现在不会有那个力气和心思来对付我们,就算有,她也不会放过我冲着你来,所以唯一剩下的人就是赵峻。至于证据,虽然直接的没有,但间接的还是有的,那些被我抓获的死士虽然不肯开口,但除了口供之外,能挖出的事情有许多,现在欠缺的也就一个直接的关联证据而已。”   “如果那证据始终找不到呢”   霍景安轻轻眨了一下眼,目光深幽,摇曳的烛火让他脸上的阴影不断变幻着形状。   “缱缱。”他伸手抚上怀中人面颊,低声道,“有证据,没证据,赵峻都会是我们的敌人,只要他一天对这天下有着渴望,他就一天是我要除掉的对手。”   段缱心神微微一震。   是啊,她差点忘了,她的夫君不会一生都安于晋南一隅,他和母亲、和赵瀚一样,想要拥有这天下江山。   在这条路上,许多人都会是他要除去的阻碍,赵峻就是其一,早晚他们都会交手,现在只不过是提前了而已。   她从未像此刻这么清晰地认识到这件事。   对这天下的追逐已经开始了。   或许是为了给段缱消化的时间,霍景安在说完了那句话后就没有再开口,只是静静地拥着她。而段缱心里不说惊涛骇浪,一番震动还是有的,她其实心里早有一个模模糊糊的想法,只是从未去细想过,也许是认为离这一天到来的时间还很早,直到今晚霍景安对她说了那番话,她才意识到她想得太晚了。   从他们成亲、不,从他们定亲的那一天开始,她就已经卷入这场纷争了。   室内一时陷入沉寂。   油灯静静燃烧,照亮一方角落,裹在身上的斗篷从一开始的温暖逐渐变得过热,绵长稳重的呼吸拂过她的头顶,伴随着胸膛里的心跳声起起伏伏,带给人一股温暖安全的感受。   半晌,段缱开口,慢慢说出四个字“我相信你。”   简简单单一句话,却蕴含着千万信任,霍景安弯起嘴角,带出一个深深的笑。   “赵峻的事我们就说到这儿,天塌下来有我顶着,你好好地过日子就好,不用担忧烦心。”他柔声道,“你刚才说,有事想问我,是什么事”   听他把话题拐回最开始的问题上,段缱面上就染了一层红晕,热着脸低声询问“我是想问你,若一个人有了身孕,大夫是能立刻就诊出来,还是要过段时日才能诊出来”   霍景安愣住,“你”   “我没说我有身孕”她急忙打断,生怕他误会了,白高兴一场,“我就是就是忽然想到了这件事,当初戚大夫为了开合适的药方给我服用,特意把过一脉,没发现有什么问题,那些药我也就都如数喝了。只是今天采蘩突然跟我说,我一人喝这些药不要紧,但若是我怀有身孕,这药就不知道能不能喝了所以我想问你,有身孕是不是能马上就看出来,因为要是不能,那”   她越说越心里没底,生怕霍景安误会她的意思,以为她有了有孕的迹象,才会问他这种事情,连忙加话补充“我只是随口问一声,不是真的有孕了,你、你别误会”   她一边说,一边退出他的怀抱,绞着双手在榻上坐定,不敢去看霍景安的神情。   她不该这么鲁莽的,应该让采蘩去偷偷询问大夫,而不是在这里问他,让他生出误会   一双手伸过来,包握住了她的双手。   她心中一跳,抬头看向身侧,直直撞上那双饱含着温柔与爱意的眼眸。   “是我考虑不周,”霍景安温柔地看着她,“我这就把戚成叫来,让他再给你把一回脉。”   段缱一怔,面上更加发热,赧颜道“不用这么着急,都这么晚了,急急把人叫来,要是没诊出什么,岂不惹人笑话而且我只是随口一说,有没有身孕我心里也没底,你”   “我知道。”霍景安截住她的话,“让他过来给你诊脉,只是为了以防万一,你嫁给我还不到两个月,没有身孕是正常的,我不会因此想些别的。”   段缱烫着一张脸,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当然知道霍景安不会责怪她,她怕的也不是这些,她只是觉得自己刚才的那些话说得不好,简直就像是在给他一个“我怀孕了”的期望,要是期望落空,他就算面上不说,心里也一定会失望的,她的本意只是想问个准信,可不是想让他经历这些。   “我只是问一声,想求个心安,不一定就真的怀孕了。”她小声对霍景安道,“若是大夫没有诊出我有孕,你可千万别觉得失望。”   “不会的。”霍景安柔声安慰她,“我叫戚成过来的理由和你一样,也只是求个心安,以防损了你的身体。”   “那你明天早上再叫他过来吧。”段缱放松了一点,“这么大晚上了,叫他过来也不好。”   “好。”霍景安满口答应,“李平已经入狱,傅文德那边我也一直都派人在盯着,你这病也不用再装了,明日我就叫戚成过来给你诊脉,让他给你看看身子,顺便放出风声去,说你的毒被解了,病也被治好了。”   又道,“以后你若还有什么关于身体上的疑问,不用过我这边,直接叫他过来就行,你既然嫁给了我,就也是他们的主子了,他们会听从于你的。”   段缱点点头,这番话打消了她所有的顾虑,让她完全放松了下来,她含笑道“好,我记下了。那夫君,你今晚”   霍景安解开她身上的斗篷,对她露出一个笑容“我歇在你这。” 第114章   段缱一愣, 而就在这一晃神的当儿,她身上的斗篷已经被霍景安解开褪下, 陡然消散的暖意让她身体一寒, 回过神来, 连忙按住身侧人双手, 红着脸小声阻止“别,还不能确定有孕与否,我们不能”   霍景安动作一顿,几分失笑地看着她“想什么呢,我不过帮你解下这斗篷而已, 你总不会想披着它睡觉吧我在你心里就是这般性急不说你的身子, 就说你现在对外宣称的重伤在身、卧病不起, 我就不可能在这时和你燕好。我只是许久没有和你在一块入睡, 有些想念, 今晚想陪着你罢了。”   见自己误会了他的意思,段缱不由大为羞窘, 收回按着他的手, 讪讪道歉“是我误会了”   霍景安噙笑摇头“是我没有说清楚就动手动脚, 不怪你误会。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我一件事。”他伸手抚上她的脸颊, 倾身凑过去,把唇靠近她的耳畔,“自从那晚之后, 你和我就已经有半个月未曾亲热过了, 不知娘子可否想念为夫”   温热的气息和暧昧的话语让段缱瞬间红了大半边脸。   “夫君”她拍掉他的手, 羞急微怒地看着他,“你再说这些不正经的话,我就不理你了。”   “好好,我不说了”霍景安笑着坐直身子,“好了,不说笑了,快睡吧,再闹下去天都要亮了。”   段缱睁大眼,不可思议地望着他“是谁在跟我闹”   “是我在闹,我的错,都是我不好。”霍景安笑着应答一句,拿过斗篷走下藤榻,挂到屏风旁的架子上。“下臣一时兴起,冒犯了郡主,还请郡主大人有大量,饶恕下臣则个。”他一边说,一边解下环腰玉带,待到要解外裳衣襟时,身后传来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紧接着是段轻柔如絮的声音,“我来吧。”   纤纤玉指攀上衣襟,一路向下直至腰腹,外裳、中衣、长裤被人一件件脱去,直到最后一件里衬单衣,段缱才停下手,不再给他解衣。   她的手轻轻搭上他受伤的左臂一块,目光也跟随而至“你的伤”   “已经好全了,”霍景安笑着握住她的手,“不必担心。”   段缱略感安心地一笑,抽出手道“我去让采蘩打水进来。”说完,她就转身欲往垂帘处行去。   “不用了。”霍景安拦住她,“这深更半夜的,洗什么澡,我就这么睡就行了。”   段缱有些犹豫,若是照她的性子,她是万万忍受不了不擦身就上榻的,但思及霍景安今日在外奔波,回来又和自己说了这么久的话,一定累了,就也没有勉强,点头轻应一声“好。”   霍景安微微一笑,拉着她往榻边走去,解下她身上披着的外裳,吹灭油灯,锦被加身,拥着她一块睡去。   如此一夜过去,翌日清晨,霍景安转醒起身,见枕边的妻子还在睡梦之中,就去了外间洗漱,等一切都收拾好了,才回到里间叫起段缱,看着她如蝶翼般的睫毛在自己的轻声呼唤中微微颤动,就忍不住伸手过去,指背相抵,轻轻触碰她的睫翼。   段缱正处于将醒未醒时,神思困倦,只觉得眼前一阵轻微瘙痒,还以为是发丝滑落,下意识伸手去拂,不料预想中的碎发没有碰到,反而被人握住了手掌,彻底清醒了过来,睁开双眼。   尚带着朦胧水意的眸子看向身旁坐着的人,段缱神色定定,带着些许的嗔怪之意,像是在不满他这般作弄自己。   “醒了”霍景安一个露出笑容。   “被你闹醒了。”   “那就起来吧。”握着软嫩小手的手掌松开,转而揽过榻上人酥白的香肩,“辰时四刻了,也该起了。”   段缱在他的半扶半抱下起身坐直,见他一身齐整装束,就知道他已经洗漱好了,要不然也不会闲到来逗弄自己,便不管他,自顾自掀被下榻,唤采蘩进来伺候洗漱。   霍景安也不避开,就这么站在一旁看着,等一番简略的梳洗过后,他就让采蘩退下,去叫戚成过来。   戚成很快拎着药箱过来,见过他二人后就听从霍景安的吩咐给段缱把脉,半晌后道“郡主身体安康,一切无虞。”   夫妻两人对视一眼,霍景安问他“真的一切都好吗”   戚成不知他话中意思,慎重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毕竟这房间里只有他们三人,没有不知晓实情的外人在,更何况郡主的情况也没什么好瞒的,又不是身患重疾,需要避开来讲“郡主脉象平稳,一切安好。”   霍景安笑起来“好。看来郡主体内毒素已清,没有大碍了。”   戚成暗舒口气“正是,容属下再书一贴药方,巩固郡主身体”   “不用了。”霍景安打断他的话,“郡主经过这半个月的悉心调养,已经伤好无虞,想来是不需要再行服药了。”   戚成一愣,反应过来,顺着他的话道“是,世子说的是,郡主已经一切无碍,可以断药了。”   “好,”霍景安淡淡一笑,“你下去吧。”   等戚成告退之后,他就转向段缱,握住她的手含笑看她“这下你可放心了”   段缱说不上来此刻心底什么感觉,得知自己并未有孕后,她的第一反应自然是有些失望的,可又隐隐松了口气,觉得心头卸了一点重量。她才嫁给霍景安不足两月,还没有做好当母亲的准备,打心底来说,她是不希望自己这么快有身孕的。   就是霍景安,不知道他心底是什么想法。   这么想着,她就仔细观察起霍景安的神情,见他眉梢眼底都是对自己的柔情蜜意,没有一点失望之色,心里就踏实了几分,但还是问道“我不曾有孕,霍大哥,你”   “我没有任何一点的失望。”霍景安道,“真要说,我还有些高兴。”   “高兴”   “是啊。”他笑道,“我才娶了你两个月不到,你若这么快怀有身孕,固然是件幸事,但要我来说,不怀孕才是好的,我还想和你多相处一段时日。”   段缱脸上一热,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半恼半羞地轻嗔一声“你又说这些不正经的话。”   霍景安笑着起身,“好,我不说了。你既然已经病好,不用再服药,就该让你那些丫鬟奶娘知道此事,我看她们整天都愁眉苦脸的,也是时候听些好消息了。”   说罢,他就走向垂帘外边,片刻后,采蘩带着笑容进来,她是段缱身边唯一知道实情的人,心思灵巧,虽然段缱没有明说,但也猜出了她此番装病是为了揪出那晚袭击他们的幕后主使,如今她“病好痊愈”,也就说明幕后主使落网了,自然欣喜不已。   “郡主。”她行至段缱跟前,带着几分喜色地福身行礼,“奴婢恭喜郡主身体大好。”   段缱笑着让她起身,又问“采薇和顾妈妈她们呢”   “采薇一大早就去给郡主熬药了,顾妈妈也在厨房看着郡主的药膳,可要奴婢去通知她们郡主已经病好了”   “我派人去就行。”霍景安道,“你伺候郡主梳洗换装,这么多天来她都穿着素装躺在榻上,一定憋坏了,既然已经病好了,就不需要再穿那么简单素净了,好生打扮一下。”   段缱眸光一转,笑着朝他看去,眉眼间几许灵动“你这是为我着想呢,还是看厌了我这些天的素妆淡衣,想洗洗眼睛”   “我可没这么说。”霍景安挑眉,他这妻子可真是越发伶牙俐齿了,换了旁人不一定能接上这话,但是对上他么,还是差了点火候,“不过你若想盛装打扮,让我眼前一亮,那也是可以的。”   这句话意料之中地惹来了对方的一声笑骂“想得倒美。”   他一笑,挑帘而出。   “郡主”采蘩在一边看着两人互相打趣,没有插话,等霍景安走了,才上前半步,询问地看向段缱。   “不用理他。”段缱转过身,走到梳妆台前坐下,“为我梳妆吧。”   “是。”采蘩应声上前,打开妆奁胭盒,取出白玉月牙梳,散了她的长发,轻柔地梳起发来。   梳妆至一半,采薇和顾妈妈就赶了过来,二人皆面带喜色,望见段缱的第一眼,就都红了眼圈,顾妈妈更是一下跪倒在地,朝着东方抱胸而拜,喃念道号,显然这半个月来没少为她的病求神拜仙。   段缱连忙请她起来,说了许多的宽慰之语,又道“我伤得严重,又中毒颇深,许多名医大夫都束手无策,本已不抱希望,没想到天无绝人之路,戚大夫研制出了解毒之法,除了我体内毒素,让我能够病体痊愈。这是一件大喜事,妈妈该为我感到开心才是,缘何又要哭泣呢”   顾妈妈转涕为笑,拿帕掩面道“郡主说的是,老奴是喜极而泣,老天开眼,终是让郡主挨过这一劫。郡主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从此以后万事大吉,再不会有半点伤病了。”   采薇噙着泪笑道“顾妈妈这话可说得不好,什么死呀难呀的,郡主吉人天相,哪里就能到这种地步了,定是会万事如意的。”   两人话里的真挚情谊听得段缱暖心不已,她们都是实打实为自己着想的忠心人,她好生安慰了一通,见两人情绪都平静了,这才让采薇上前来,和采蘩一道伺候自己梳妆,又让顾妈妈去厨房重新命人烧一桌早膳。   在这期间,霍景安都不在这里,不知道他是特意为自己主仆几人留出空间,还是去处理李平的事了,她也没差人去寻,想着等梳妆完毕后再去找他。   虽说霍景安说了玩笑话让她盛装打扮,但她在采蘩以外的人眼里都是大病初愈,盛装自然是不能的,因此也只是略施粉黛,绾起三分发,将剩余七分长发以翠玉珠链束在脑后,斜戴两枚碧玉珠钗,簪了朵点翠蝴蝶步摇,妆容也较为素淡,略略描了描眉就罢了,不曾点唇,不过她这些天并不是真的卧病,唇瓣不像真的病人那样干涩发白,而是水润莹莹,平日里被采蘩用病容遮了,看不出来,今日一打扮,立时就显出了丽色。   等到最后换上了一袭碧青月华裙时,更是看得采薇笑着直夸“郡主不过略略打扮,就这般好看,有如天仙下凡了,真该让她们好好看看郡主现在的模样,心里也没个数算,郡主天仙姿容,岂是她们那些庸脂俗粉就能越得过去的。”   她这话一出口,采蘩就变了脸色,瞪了她一眼,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错了什么,笑容一僵,刚要把这话掩饰过去,段缱就放下了手中的胭脂盒,从铜镜里看向她们,微微笑道“她们哪个她们” 第115章   采薇自知失言, 想圆过这话,但见段缱唇边噙着一抹淡淡微笑, 清浅的目光透过铜镜看向她们, 似是能看穿她们心底所想, 心里头就有些发虚, 不敢乱说,更不知该如何回答她这句问话,只得求助地看向采蘩。   采蘩暗叹一声,心里想着这是自己第几次替她解围了,改明儿一定要寻个空好好说说这丫头, 让她知道什么叫做嘴上把门, 面上挤出一个笑容来, 上前对段缱道“不过是几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蹄子罢了, 奴婢已经教训过了她们, 不值得郡主放在心上。”   “教训”段缱轻飘飘吐出两个字,扣上胭脂盒盖, “她们犯了什么事, 需要你亲自教训”   采蘩刚想张口回答, 就被段缱的话堵在了半途“采薇, 你来说。”   采薇拧着手,有些无措,更有些惶然, 把目光投向采蘩, 接受到后者使来的眼色, 这才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段缱的脸色道“之前一段日子,郡主卧病在榻,始终不见好转,就有那起子没有良心的人传郡主谣言,说说”   “说我命不久矣”段缱淡淡接话。   二女听得此话,俱是吓了大跳,采薇一横心,点了点头“是”   “还有呢”段缱转身看向她,“你方才说的是那些庸脂俗粉,若仅仅只是为此缘故,应当是不会用上这四个字的吧”   采薇从未像这一刻般苦恼自家郡主耳聪心慧,什么都瞒不过遮不过,心中大为后悔,深恨自己一时嘴快,不过脑筋就说出了那些话,但事已至此,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是她们不但背后诅咒郡主,还、还起了那等不该起的心思,想趁此机会接近世子”   最后一句话,她说得心惊胆战,轻之又轻,更是做好了下跪承受段缱怒火的准备。   出乎意料的,段缱没有发怒,甚至连一句苛责之言都没有说,依旧维持着原来的神色,连唇边的笑意都还在,只是比方才淡了点,不仔细看分辨不出来。   “你口中的那几个人,是谁”   “是是湛露。”采薇低着头道,“行露看着没起这个心思,但也和她在一块,编排了郡主几句。”   “就她们两个”   “还有一个三等的小丫头竹翠,最先说郡主不好的谣言,就是从她那里传出来的。”   “是么”段缱平静地应了一声,“那个竹翠现在何处”   采蘩道“她背后编排诅咒郡主,是为不敬,奴婢做主革了她的活,命人把她关在柴房里闭门思过了,郡主可要见她”   采薇一听,忙抬起头来道“郡主才刚刚病愈,如何能见那等低贱蹄子,平白无故的染了晦气。郡主想如何发落她,告诉奴婢们便是,奴婢自当为郡主办好事情。”   采蘩暗暗推她一把,小声低念“你少说两句。”   她两人的这番互动让段缱脸上的笑意多了两分“我知道你们两个是真心为我好,不用这样战战兢兢的,做错事的又不是你们,怕什么,难道还怕我把气撒在你们身上不成”   采薇道“奴婢是怕郡主气坏了身子”   “我若为这事就能气坏身子,那这世子妃我也不必当了。”段缱轻轻一笑,“竹翠的事,我也不想多加过问,就依现行的惩治来吧,但要记着这里是永州太守府,凡事都不能做得太过,等到晋南了,再另行发落。至于,行露和湛露那两个”   她慢慢停住话音,像是在思忖处置她们的法子,采蘩和采薇都凝神听着,等着她对那两人的发落,没想到却等来了这样一句询问。   “我倒有几分好奇,她们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又是如何被你们知晓的都说与我听听。”   采薇无法,只得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交代了个清楚。   几日前她处理药渣子时,衣裙不小心被溅到了几点汁泥,只得回房去换一套衣裳,在经过行露湛露两人居住的下人房时,听见里面隐隐约约地传来“郡主”二字,就上了心,停下脚步,仔细听了一耳朵。   没想到不听不要紧,这一听差点把她气坏了,里头行露正在和湛露说她方才去后院洒扫时听到的话,什么“听说郡主久病不好,永州城里所有的名医大夫都看遍了,都没有法子,听说现下光景已是有点不好了”之类的,听得采薇气愤不已,正要进去训斥,就听湛露接话道“洒扫洒扫,整天都是洒扫,明明咱们和采蘩她们一样,都是一等丫鬟,按理该近身服侍郡主,现在却做着这些二等三等丫鬟的活,郡主到底安的什么心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相比起湛露的愤懑不满,行露要平和得多,徐徐劝她“你也知道,虽说咱们都是一等丫鬟,可郡主从小就是让采蘩和采薇姐姐贴身服侍的,一时想不到用我们,也是正常。”   湛露一声哼“想不到我看未必。她有事时宁肯用柏舟她们,也不肯用你我两个,新婚那会儿,南下那会儿不就是如此宁可让那两个二等丫鬟去顶采蘩采薇的缺,也不肯用我们,难道你现在还想不明白其中缘由她不是想不到,而是不肯用。”   “不肯这是为何”   回答行露的是一声轻细娇笑“好姐姐,你是真傻还是装傻看看你的容貌,我的姿容,就该知道原因了。当初殿下选中我们二人陪嫁,打的什么心思,你不知晓本来咱们两个是大有前途的,可惜遇上个善妒的主子,连你我二人的面也不让世子见一见,咱们再不为自己打算呀,这一辈子可就没盼头了。”   行露轻吸一口气“你疯了郡主正在病中,世子为这事急得焦头烂额,你这会儿子凑上去,不是自找发落”   “郡主和世子新婚燕尔,正是浓情蜜意时,此番病重不起,世子自然心急如焚。”湛露娇声笑着回答,“可这也只是一时的,自古男子多情薄,更不用说现在郡主伤势沉重,纵有天仙容貌,恐怕也没剩几分了,久病床前无孝子,世子天天闻着药味,看着那蜡黄惨白的脸色,你真当他能情浓一世我看再过不了几日,他就该腻了。等到那时候,就是你我二人的机会了”   接下来的话采薇没有再听,她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胸口炸开,让她呼吸急促,气得仿似心肝都炸开般难忍,一下推开房门,呵斥里头二女。   “奴婢当时狠狠骂了她二人一通,尤不解气,又扇了她们好几个耳光,直到她们都哭泣认错才罢。”采薇一字字小心谨慎地诉说着当时的情况,“奴婢知道,她们和奴婢同为一等侍女,奴婢无权责罚她们,但奴婢当时真的是气坏了问出是谁在后院编排郡主这些谣言后,就去请了顾妈妈和采蘩来,商量着如何处理此事。”   说起行露和湛露说的那些话时,采薇讲得那叫一个小心,生怕段缱听了生气,把好不容易好起来的身子又给气病了,段缱却全程都听得平静,甚至连眉都没有多蹙一下。   “你们怎么处理的”   “她二人和竹翠一样,背后编排主子,都是不敬不忠,顾妈妈做主将她们关在一间偏房,每日只送一顿吃食,一直到今天。”说完,采薇又像是不解气似的加了一句,“她们两人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什么模样,不过有点姿色,就狂妄自大起来,也敢和郡主相比。”   这话听得段缱忍不住笑了一下“她们两个是母亲精挑细选的,不说国色天香,也是貌美如花,会自恃美貌也是情理之中。说起来,母亲当初选中她们,就是为了给我做房里人备用的,她们会有这些想法,也不奇怪。”   采薇脱口而出“世子对郡主情深义重,根本就不需要什么房里人,依奴婢看,还是早早打发了那两个人好,免得她们妄图攀登高枝,给郡主添堵。”   采蘩的话相较采薇而言多了几分水准,但意思也和她的差不离“即使殿下在挑选她们时存了这样的心思,但她们既然跟着郡主陪嫁过来了,就是郡主的丫鬟,一切都以郡主吩咐为准,这样不从主命,生出自己心思的丫鬟,若不教好了,日后只会给郡主添麻烦,无从谈分忧。”   段缱一笑“我心中自有成算,她们现下还在偏房里关着”   “是,奴婢和顾妈妈每隔一个时辰就会轮流过去看一趟,防止她们生事。”   “那就继续关着吧,降为三等丫鬟,柏舟和乘舟代替她们,升为一等丫鬟。和竹翠一样,先暂时这样处置,等到了晋南,再另行发落。”停顿片刻,又道,“这事还有谁知道世子可曾知晓”   采蘩和采薇相互觑了一眼。   这一举动被段缱看见,眸色就有些发沉,不过面上依旧淡淡,不动声色“有什么事都说出来,瞒着做什么还是说,有了世子这个新主子,就不必听从我的命令了”   这话可就说得严重了,两个人谁也不敢担这一句,采蘩也立不住了,在采薇身边跪下,道“采薇来寻奴婢和顾妈妈时,正碰上世子送别大夫,见采薇跑得气喘吁吁,就随口问了一声,本来也不在意,可采薇答得支支吾吾,让世子听得皱眉,敛容又问了一遍,采薇转圜不过去只得把那两人的事说了。” 第116章   段缱微微蹙眉“世子知道了他怎么说”   采蘩和采薇对视一眼, 都有些把握不准她这一下蹙眉是为的什么,最后还是由较为稳重的采蘩出面回道“世子听罢之后, 就皱起了眉, 吩咐奴婢们好生处理此事, 不要让郡主知晓, 徒增心烦。”   “所以你们就一直瞒着我,不对我提起这事要不是采薇今天说漏了嘴,你们还准备瞒我到什么时候”   说这话时,段缱的语气很平静,但这平静之中又另外有着一层意味, 藏得浅又深, 听得出来, 却思不明白, 二女察觉出这层意味, 都低头不语,不敢随意答话。   段缱凝眉“回话。”   采薇绞着罗裙, 小声道“世子既已交代奴婢们不要让郡主烦心, 这事就不该让郡主知晓, 奴婢今日是一时嘴快, 不小心说漏了此事”   一声轻响打断了她的话。   段缱伸手拍在梳妆台上,力道不大,却让地上跪着的二女身躯齐齐一震, 俱是吓了一跳。   “世子交代世子交代什么, 你们就做什么今日让你们瞒着我她二人之事, 明日他有了新欢,让你们瞒着我,你们也都照做”   听见这话,采蘩心头狠狠跳了一跳,采薇却没有品出其中真意,照着字面意思回答道“世子不想郡主知晓此事,是为郡主着想,不希望郡主病情加重,因为那两个人气坏身子。世子对郡主一片深情,满腔真心,怎么会另寻新欢呢”   “他不希望我知晓此事,是怕我气坏身子,你们瞒着我,又是因为什么”   采薇不解“自然也是同世子一般,不希望郡主气坏了身子。”   “好,我如今已经病愈,你们为何依旧瞒着我,不欲让我知晓”   采薇听得一头雾水,心想一件差不多的事,郡主为什么要反复询问,刚想开口回答“郡主大病初愈,当然是听不得这种消息的”,袖口就猛地被身旁的采蘩一扯,她一惊,醒过神来,觉出段缱话中真意,霎时冷汗覆背,闭了口不敢再言。   自己刚才竟是一直都搞错了,郡主在意的不是她们瞒着她这件事,而是世子交代了这事不能说,她们就真的不说,连点判断思量也无,只知道听从吩咐,还把这吩咐置于郡主之上,这可是为婢的大忌   当奴婢的最重要的就是忠心,听从主子吩咐的一切事情,而一个合格的奴婢是不会有两个主子的。   她们的主子是郡主,不是世子,她们该听从遵守的也是郡主的命令,而不是世子的吩咐。   试问若当日情形对换,郡主吩咐世子的手下隐瞒事情,那些人可会真的隐瞒不报想也知道定是会报告世子的,可她和采蘩却想瞒过郡主,甚至还自以为是是为了郡主好,实际却是连犯了伺候主子的忌讳都不自知   思及这一点,采薇不禁一阵心惶,忙不迭伏身磕头,向段缱请罪“奴婢知错奴婢不该隐瞒郡主,请郡主恕罪”   她身旁的采蘩看上去要镇定一点,但也同样向段缱磕头请罪,两个人就这么跪伏在地。   段缱静静坐着,任由她们向自己磕头告罪,就这么过了几息,才缓缓开口“我知道你们是担心我,才想着瞒过我这件事,但瞒我是一回事,听从世子吩咐、不听我的命令,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你们跟着我陪嫁过来,虽说要服侍的人多了个世子,但说到底,还是我的陪嫁丫鬟,万事以谁为先,应当不用我来告诉你们吧”   二女忙道不敢。   见她两人彻底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也罚跪够了,段缱就叫了她们起来“好了,都起来吧,这件事就当做是一个教训,日后记得不要再犯就行了。”   二女答谢起身,神色都带着些零星的惶然,似乎是对刚才的事情心有余悸。   见状,段缱就道“你们也别觉得我小题大做,苛责怪罪你们。我问你们,倘若你们今天不说漏嘴,或我不追问这件事,你们是不是就准备一直这么瞒下去”   她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回答,就淡淡地继续说了下去“她们两个是一等丫鬟,我现在不用她们,不代表以后不用,若我要她们过来伺候,你们准备怎么圆场等我们离开永州,上船南下时,又准备怎么安排她们回到晋南,我要执掌管家,让你们四个替我分忧,你们又待如何和今天一样,能瞒则瞒,直到实在瞒不过去了,才吐露实情”   一番话问住了采蘩和采薇,两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最终还是采蘩大着胆子小声说了一句“是奴婢思虑不周,行事冲动了。”   “知错能改是好事。”段缱道,“只要记得以后不要再犯就行。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希望你们都能记住我今天说过的话。”又吩咐她们,“知道错了就别傻站在那了,去厨房帮顾妈妈把早膳提过来,再去寻一趟世子,若他有空,就请他过来和我一道用膳。”   两人应是离开,段缱坐在梳妆台前正过身,伸手理过鬓角碎发。   两个丫鬟或许以为行露湛露的事会让自己气上好一顿,这才想瞒下它,不敢告诉自己,但其实她根本就不会放在心上。   湛露虽然言语狂妄,但也仅止于此,又被看管住了,翻不起什么水花;行露算是受到了牵连,不过舌根不清,受罚也不冤枉;那个竹翠就更是不用费心了,采蘩采薇随便一个人就足够处理好她。在这件事上,她这两个丫鬟的处理方法其实还是很不错的,管住了人没有闹到她跟前来,放在平日里,她定会夸奖她们一通,赞她们行事稳妥,可惜她们犯了最不能犯的错,夸奖没落着,倒得了顿罚。   她和霍景安感情甚笃,不意味着她的丫鬟也要视他二人为一体,报以同样的忠心,就像那些王府护卫会保护她的安危,但只会听从霍景安的命令一样,这是两码事。她能够支使霍景安的人,是建立在她的吩咐和霍景安对他们下达的命令不冲突的基础上的,一旦有了冲突,他们定然会以霍景安为首,这才是真正的训练有素、御下有方。   原先在长安只有自己一人时,不需要考虑这个问题,采蘩采薇就一直服侍得很好,不曾出过什么纰漏,看着很是不错,现在和霍景安的人一对比,高下就立刻出来了,她那几个丫鬟顶多能得一句忠心,在一些事上心思还是不够灵巧,行事也不够稳妥,还需要好好调教。   一边想着这些,段缱一边看着镜中的自己,见装扮上没有什么问题,就收好妆奁胭脂,起身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了半扇窗户。   这些天她装着病,不仅每天喝药卧榻,房里也一直都烧着药制的熏香,已经有半个月没有吹过清风了,好不容易“病愈”,自然要吹一吹这清秋冷风,享受一回秋时凉意。   霍景安进来时,看到的就是她立在窗边,迎风而笑的模样,一袭碧青锦裙,步摇珠坠随风而晃,发出轻灵的悦响,两腮红润,粉唇带笑,犹如一幅泼墨的碧柳垂杨画,淡雅娟秀。   不是盛装打扮,但那句让他眼前一亮的笑言,却依旧在此刻成了真。   听见垂帘放下的动静,段缱把视线从窗外收回,转头朝他看去,莞尔一笑“夫君。”刹那间如春杏花开,清丽馥郁。   他笑应一声,上前走到她身旁“在看风景”   “随便看看。”段缱微笑道,“我在这里住了半个月,却是半步都没出过这里,想看看这别苑究竟长什么模样。”   “不过就是一些亭台楼阁,和长安那些府邸里的大同小异,没什么好看的。”霍景安漫不经心地往外瞥了一眼,“你若想看好景致,等到了晋南,我带你在府里好好地转一转,保准你游览得尽兴。”   “好,我记下了。”段缱展颜而笑,“到时你可别忘记了。”   霍景安轻轻一笑“不会。”   夫妻两人没说几句话,顾妈妈就领着采薇提膳进来,和采蘩一道把一碟碟精致的甜点小菜摆上桌面,这是段缱住进半个月以来头一回见到的正常早膳,香味弥漫了整个里间,光是闻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顾妈妈摆好膳后就退下了,留采蘩采薇在里面服侍两位主子用餐,段缱让她们两个也退下,和霍景安独自相处,面对面地坐下用膳。   或许是考虑到她大病初愈,顾妈妈提来的早膳里除了花卷甜点之外,还有小米粥、酱醋黄瓜等清粥小菜。连续用了这么多天的药膳,段缱也的确一下子吃不惯那些甜腻的东西,就着酱黄瓜用了小半碗粥,又吃了半个花卷、一个水晶虾包后,就感觉饱了,放下碗筷,专心看着对面的霍景安吃饭,时不时夹点菜放到他的碗里,就这么用过了早膳。   用完餐后,段缱就询问起霍景安今天的打算,是不是还要出门晚归。   “李平已经入狱,剩下的就只是寻找证据的事了,这些事情派暗卫去做就可以。”霍景安这么回答她,“不过昨日傅文德审得匆忙,许多事情都没有问清楚,今天应该会再提审一回,我还要过去看一趟。”   段缱点点头,柔声叮嘱“万事小心。”   “我知道。”霍景安在她唇上印下一个吻,“等我回来。” 第117章   霍景安猜得很准, 巳时过了没有多久,傅文德就派了人来请他过去, 一道提审李平曹鹏, 他应了, 又和段缱缠绵片刻, 就离开了别苑,前往守府大堂。   这一去就是一上午,直到晌午也没回来,段缱独自一人用了午膳,待在房里看了半卷书, 发觉实在静不下心后就合上了书卷, 以“大病初愈, 想出去散散心”和散步消食的理由去了外边。   已是深秋, 天气逐渐由凉转寒, 吹来的风里也带了几分冷意,采薇听闻她要出去, 连忙拿了件鼠裘织就的云锦斗篷过来给她披上, 生怕她这才刚刚好起来的身子又被冻病了。   段缱这半个月待在房里, 不是锦被加身, 就是香熏炭烤,不曾冷着半分,今日出了门, 才真切地感受到了天气的寒凉, 有了身处深秋时节的实感, 萧瑟的秋风穿廊而过,吹拂在她的身上,被斗篷裹着的身躯不觉寒冷,外露的脸颊却是感受到了几分冷意,稍显冰凉。   别苑里的景致果然如霍景安所说,亭台楼阁,轩榭廊坊,建造得精巧美观,但与一般的府邸并没有什么不同,也就回廊两旁种植的秋海棠值得一观,其余大部分东西她都在长安见过不少相似的,游览的兴致就淡了几分,不过依旧在回廊里缓步徐行,不时瞥几眼周围景色。   她不熟悉这座别苑,也不知道自己住的寝苑坐落在这园子里的哪个地方,就这么信步闲庭地随意走着,一通曲折弯绕的回廊走下来,竟也被她走到了别苑的出口。   一开始,她并不知道这扇月洞门通往外边,只以为又是通向园子里哪一处的拱门,直到她上前想要穿过,却被守在门外的护卫拦住时,才明白过来这扇门的不同之处。   “参见郡主。”守门的护卫对她恭敬地行过一礼,一身打扮很是熟悉,她在长安的晋南王府里见过多次,“此为别苑出口,我等奉世子之命守在此处,不允许任何人往来通行,还请郡主止步。”   “我也不行吗”她问道。   “除非经得世子首肯,否则任何人都不准通行。”护卫不卑不亢地回答。   跟在段缱身后的采薇忍不住出声“郡主只是想出去走走,世子若是知晓,一定也会同意的,你们跟在世子身边伺候这么久,难道还不清楚世子待我们郡主如何吗”   护卫道“不得世子吩咐,属下不敢擅自放行。”   “你”   “好了。”段缱淡淡道,“既然是世子的意思,那我们就回去吧,左右这外头也没什么好看的。”   她在护卫的恭送声中转过身,侧首时目光轻轻扫过门外,在看清了外面的情形后微微蹙起眉心。   奇怪。   外边怎么站了那么多人看打扮都是王府的护卫,霍景安派他们守住别苑可以理解,可外边就是太守府了,也需要他派这么多人吗   护卫拦住她不让她出去,是在守着这座别苑,还是在守着太守府是不让人往来别苑,还是不让人去到太守府   怀揣着这份疑惑,段缱回了房间,好在这一次霍景安并没有离开太久,未时正左右就回了别苑,来房里看见她后说的第一句话,也是问起这件事情。   “听护卫说,你在晌午时去了一趟别苑出口,想出去外面逛逛,但被他们拦下来了”   段缱笑着上前,轻轻拍去他身上沾染的灰尘,口中道“不过是在园子里随意走走,正巧碰上罢了。”   “他们没对你有什么不敬吧”   “怎么会”她转身倒过一杯热茶,给他递过去,“你的人都很训练有素,对你的话惟命是从,怎么敢对我不敬”   霍景安望着她笑了,接过她递来的茶杯喝了一口“听你这话,似乎是对他们有些怨言”   “怨言没有,不解倒有几分。”她道,“我虽然没有去到外面,但大概情形还是望见了几眼的,怎么你的人在外边放了这么多这里可不是王府。”   “就因为这里是太守府,我才放了那么多的人。”霍景安把茶杯搁置一旁,“我的船队遭受袭击,李平被我查出贪污灾银的事情入狱,傻子都能看出来这两者之间的关系,李平曾经任职定州刺史的事也不是什么秘密,仔细想想就能猜出事情大概。那傅文德是个怕事的,或许也听闻了一点朝堂风声,知道现今的状况,一直拖着不肯下力追查水匪和灾银的事情,明显是不想得罪我和赵峻任何一方。他想拖,我可没那么多空陪他耗。”   段缱何其聪慧,一听就明白了他的想法“所以你特意施压逼他”   “没错。我派人守住太守府,就是想要让他知道,这永州不是他能一手遮天的地方,他糊弄别的事我不管,想把这事糊弄过去却是不行,他不想查,也得查,再不济也得给我摆出个认真追查的态度来。”   “态度你要他这态度做什么”段缱有些疑惑,只是话才一问出口,她就想到了什么,目光一动,“难道你是想”   霍景安冲她微微一笑“就是你想的那样。”   真的是她想的那样   段缱有些不确定,追问一句“是真的还是假的”听上去像是在问他刚才那句回答的真假,实际上却是在谈另一件事情,能让她隐晦地确定自己有没有猜错。   “我再等两天,找不到真的就用假的。”   果然,他准备对秦西王下手了。   永州都尉李平奉秦西王赵峻之命,派人欲取晋南王世子与长乐郡主性命,他准备把这件事捅出去了,或者说,是要把能证明这件事、这个阴谋的证据公之于众了。   如果她想得不错,霍景安现在手头应该已经有了一份足够以假乱真的证据,只等这两天的搜查下来,找不到真的罪证就把这份假的交出去,因为这些证据是他自己查出来的,与他人无关,傅文德可以安心把这些罪证上交,不安心也得交,这等大事不是他一个小小永州太守能瞒得下来的。   这件事一旦被禀到长安,赵峻会怎么样她不知道,但李平的命是肯定保不住了。   就是不知道母亲看到这些证据,会是什么反应。   段缱默默想到,不过很快,她的注意力就被霍景安话里的另外一个词吸引过去了。   “再等两天”   “两天。”霍景安颔首肯定她的话,“两天后,无论找不找得到真的证据,我都会把它交给傅文德,然后我们就回晋南。”   “回去”她一愣,长安和永州相距甚远,就算八百里加急快报,傅文德上禀此事到长安也要一段时日,赵峻身份特殊,对付他不在一日之间,回晋南从长计议在情理之中,但是李平   想到他之前说过的“李平活不到长安派人来的那天”一言,她的心头微微一跳,“你准备如何处置李平”   “他虽然不是主谋,却是派人来袭击我们的直接凶手。”霍景安神色沉下,眸光冷冽,“他的命,我不会多留。”   段缱第一次看见他这般冷酷的模样,以往在谈论事情时,他就算心里再有怒火,也会在她面前有所克制,最多面无表情,这还是他第一次把杀意外露给她看,让她惊讶的同时不禁生出几分想法,心想难道是那天李平派出的人差点伤了她,他才会这么赶尽杀绝,连多等几天都不行,迫不及待地就想要他的命   “霍大哥”   她有些心情复杂地开口。   这一声呼唤似乎触动了霍景安心底的心弦,他脸上的冷意尽数消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温柔的微笑。   “好了,这些事就交给我来处理,你不用担心。你如果在这别苑里真的待得烦闷,不如这两天我带你出去逛逛”   段缱摇摇头,她在这里是有些百无聊赖,毕竟是住在人家府中,主人家还被她的夫君逼着查案表态,但她还没有昏头到拉着霍景安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去游玩的地步,现在还不确定永州是不是就一个李平是赵峻的人,如果还有其他人,李平被捕入狱后那些人一定会有所行动,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大意,她不能因为自己让霍景安前功尽弃。   “我在这里待得很好,没什么烦不烦闷的。”她对霍景安露出一个微笑,颊边显出两个甜美又小巧的梨涡,“不过两天功夫,很快就过去了,我还等着回晋南后你陪我游览风景呢。”   “好。”霍景安深深笑道,“回晋南后,你想我陪你多久,我就陪你多久。”   接下来的两天,霍景安都一直待在别苑里陪着段缱,不过时不时就会出去几趟,真正算下来陪伴在她身边的时间并没有多少,她对此非常理解,这两天是最关键的时候,她的夫君不是那种自以为万事稳妥就高枕无忧的人,从来都会做好最万全的准备,这也是她喜欢他的原因之一。   而且这两天里她也没闲着,忙着差遣下人收拾行李,做好南下的准备,好在她“大病初愈”,不能够多加劳累,杨洪又是个得力能干的管家,帮她办好了大半事情,她只需要过目查验就行了。   就这样过去了两天,太守府都没什么大的动静,看上去风平浪静,夜里就寝时,她忍不住询问霍景安“事情进行得怎么样了”   “证据找到了。”霍景安抚过她的长发,低声私偎,“明天我就会把它们交给傅文德,今天晚上,李平会在牢中畏罪自杀,至于曹鹏,我会留着他的性命,作为李平行贿于他、贪污灾银的人证。”   “真的是他”段缱睁大眼,虽然之前他们一直都是以赵峻为幕后主使来看待整件事的,可真的找到了他支使李平派人刺杀他们的证据时,她还是有些难抑的惊讶。   霍景安冲她微笑“我有什么时候说错过事情吗” 第118章   段缱咬着唇低声闷笑起来, 他这自信的样子真是让人又喜欢,又恨不得挑出点错处来, 好好杀杀他的威风, 让他知道这天底下不是什么事都能被他说中的。   “没有。”最后, 她还是决定捧一回自己夫君的场, 娇俏笑道,“夫君料事如神,妾身自愧弗如。”   霍景安挑眉,斜身倚靠在卧榻上看着她“你这笑意盈盈的模样,可不像是心觉惭愧啊。”   段缱抬袖敛笑, 故作正经道“妾身只是崇拜夫君, 并无惭愧之心, 夫君料事如神, 妾身与有荣焉, 何来惭愧一说”   “强词夺理。”霍景安板下脸,说完自己就忍不住笑了, 上前搂过她的腰往下一带, 将她整个人都压在身下。   两人一同倒在榻上, 叮当的环佩摩擦出暧昧的声响。   段缱没想到他会来这样一出, 猝不及防之下本能地把手搭上他的双肩,稳住自己的身形,下倾间织袖滑落, 露出腕上戴着的錾花银镯, 霍景安看见它, 目光就是一暖,就着她的手腕顺势在上面亲吻了一记。   他这轻佻的举动换来了段缱的一声轻嗔“夫君”   “好娘子。”他看向她,泛着笑意的眼底带着几许温柔情意,“我们有多久没有亲热过了自从来到这永州之后,我就没有再碰过你,实在想你得紧。本想等着离开此地再说,可是我似乎高估了我的定力。”   段缱眸色一赧,染上几分羞意,似嗔似笑“你真是”   “就今晚,你许我一回”   “就今晚”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一样,她露出一个有些狡黠的微笑,眼底波光流转,看上去灵动又美妙,“你确定”   “永州的今晚。”霍景安哪里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不紧不慢地笑着接口,“等上了船,这个约定就作废了。”   见他避开了这个陷阱,段缱不由有些悻悻,还以为能够戏弄他一回呢,没想到还是被他躲过去了。   “你可真是一点亏都不愿意吃。”   “我若应了你这话,那这亏可就吃大了,哪里只是一点。”看她一脸的失望遗憾之色,霍景安忍不住笑出声来,心中喜爱之情越深,伸手抚上她的脸庞,指腹在她莹润的脸蛋上轻轻摩挲,“好缱缱,你就许了我这一回吧,我保证,轻轻的,很温柔地疼爱你。”   段缱盯着他,脸上写着明晃晃的不信两个大字“你的保证有哪一次作了数”   “我保证,这一次会作数。”   “这一次前几次你果然没用心保证。”   “前几次自然也是用了心的。”霍景安笑着看她,“只不过没想到我的缱缱竟能这般娇俏可人,让夫君我想要把持也难,委实怪不得我”   段缱听他居然还敢狡辩,不说自己意志薄弱,反倒怪罪到她的身上,不禁气不打一处来,恼道“这倒成了我的不是了好,既然是我的错,那为了防止夫君今晚再重蹈覆辙,还请夫君去外间安置,免得因为我太过娇俏可人,而让夫君把持不住,犯下大错。”一边说,一边使力去推他肩膀。   霍景安轻柔地扼住她的手腕,把两人间的距离又拉进了一点,同时在她耳畔低声一笑“我收回刚才的话,都是我不好,我的错,是我把你拉下了水缱缱,你就许我一回”   段缱轻轻一哼“不许。”   他软下声“缱缱。”三分示弱三分缠人,尾音渐低,像是在撒娇,又像是在讨好,端的是勾人宠溺,让人想拒绝都难。   他这模样实在撩人,引得段缱呼吸一窒,一颗芳心怦怦乱跳,霎时乱了思绪。   其实她根本没有想过拒绝,霍景安的第一句话说出口,她心里就已经允了,只是为了不让他太过得意,这才迟迟没有应许,故意吊着他。   现下这般情景,再矜持就有些过了,可她仍然不肯松口,想最后笑他一笑。   “素闻晋南王世子性冷心淡,傲气凌人,待人接物全不放在眼里。”她抿嘴笑道“怎么如今却放下身段,做小伏低地来求我这一小小女子长乐惶恐,不敢担受。”   “郡主受得起此礼。”霍景安道,“下臣心慕郡主许久,想求得郡主一夜欢好,还望郡主应允,下臣定当千般疼爱,百般温柔,不辜负郡主一番情意”   他说得暗哑低沉,似压抑着千百情意,又携着万般宠爱,听得段缱心底泛起阵阵情潮,再忍不住,嫣然笑开,如娇花绽放“行啦,我哪次不是允了你的,你这般讨好卖乖地对我作甚,难不成还怕我拒绝你你也不想想,你提的要求,我何曾拒绝过。”   “我自然不是害怕这个。”霍景安俯身朝她凑去,段缱顺势收拢攀在他肩上的双臂,环住他的脖颈,半搂半抱着迎接他的到来,“我只是想让你心甘情愿地答应我”   话音渐次模糊,消弭于唇齿之间,衣衫褪去,长发散落,环佩叮当落在地上,发出珠玉脆响,烛火摇曳,熏香袅袅,轻纱罗帐后人影缠绵,漾出满室旖旎春色。   夜沉如水,万籁俱寂,不闻鸟啼蝉鸣声。   直到烛火将尽,一切才平息下来。   “你又不守诺。”疲惫地窝在霍景安怀里,段缱轻声数落着他,不知是不是被累得狠了,她说出的话软绵绵的,不像是在说教,倒像是撒娇,“明明说好不动粗,到最后还是老样子”   “对不住。”霍景安没什么诚意地含笑道歉,“多日没有碰你,我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一时情动,就难以自已了。”   回答他的是段缱的一声轻哼“次次保证,次次都不遵守。我算是看清你了,下一回你就自个跟自个去保证吧,我再不会上你的当了。”   “别呀。”霍景安在她耳畔低笑,“刚才舒坦的又不止我一人,你也不很舒服吗,最后还”   听他就要说出方才自己大胆却羞人的举动,段缱连忙伸手捂住他的嘴,绯红着脸瞪他“你敢说”她也真是着了魔了,明明自己在床笫之事上一直都是处于被动一方的,可刚才云雨缠绵时,她却被霍景安撩拨得失了心神,破天荒主动邀请了他一回,当时不觉得如何,现在回想起来,都是满满的羞人之举,也不知道那时的自己是怎么了,竟会做出那种举动来   霍景安就势吻了一下她的手心,在她受惊般收回手后笑道“好,我不说。咱俩扯平,我不说刚才的事,你也不提我之前的保证,如何”   段缱道“我提它,你会当一回事吗”   “不会。”霍景安答得干脆。   “那你还说它作甚”她气结,“反正最后吃亏的总是我,你平白占一通便宜,好极了是不是”   “你是我娘子,我疼爱你是在尽为夫之道,怎么能算是占你便宜呢。”霍景安揽住她,“这一次是我不对,没有守约,原谅我下次再不会了。”   “上一次你也是同我这么说的。”段缱竖眉看他,脸颊因为生气而稍稍鼓起,看着极是娇俏可人,“你的下一次,在我这里就是永远不会到来的下一次。再说了,”她的话忽然软下,连带着神情也变得娇羞起来,含着几分甜蜜,“我把一切都给你了,你让我说两句都不行吗”   这最后一句话可谓是大出霍景安的意料,让他极称心意之外更感惊喜,当即眉眼带笑道“好,你说,我都受着”   红暖帐里偶偶私语,柔情蜜意,烛火燃尽最后一点微光,月牙渐隐于天幕之东,留出一片璀璨星夜。   翌日清晨。   段缱睁开酸涩的双眼时,身旁已经不见了霍景安的身影,她望着空空如也的身侧怔了会儿神,就看着因为稍显凌乱的被褥想起了昨夜的缱绻缠绵,顿时清醒过来,撑着酸软的腰肢起身,唤采蘩采薇入内。   “世子呢是出了别苑,还是在外面等着”按照计划,霍景安今天是要把李平勾结赵峻的证据交给傅文德的,但她又不确定在经过昨晚的缠绵后,他会不会留下来等自己起身,便询问两个贴身侍女他的去向。   “世子一早就起了,沐浴过后离了寝苑,只说若郡主问起,就说他是去办点事情,其它的什么都没说,现下还在外头,没有回来。”采蘩道。   沐浴   段缱一愣,昨晚她本想等数落完霍景安的不是后再去沐浴,没想到说着说着,就又被他拥进了怀里,再次共赴巫山云雨,事毕后累极了,枕着他的手臂就闭眼睡了过去,所以他们两人都没有来得及清洗身子,霍景安早起沐浴很正常,可这沐浴可要花费不少时间,而且从她身侧冰冷的被褥来看,他已经离开有一段时间了,那   她心中陡然升起一种不好的感觉。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采蘩采薇对视一眼,两个人脸上都有些羞意。   采蘩小声道“巳时三刻。”   她这是一觉睡到了大中午   段缱只觉脸上火烧火燎似的红。   她才“病好”没几天,就和霍景安同塌而眠,还起得这么晚,简直像是在大声宣告他们做了什么事情   很好,她在这两个丫鬟前勉力维持的最后一点脸面,终于也没了。   “打水来。”她强撑着镇定道,“伺候我洗浴更衣。”   脸面没了,生活还要继续,譬如她身上的这身痕迹,就得清洗干净。   不过就是丢脸而已,怕什么,反正霍景安和她一起丢。 第119章   两个丫鬟很快就打好了一桶热水, 布置好了巾帕盆具等物,过来请段缱去屏风后沐浴。   半个月不曾行燕好之事, 猛然接受霍景安狂风暴雨般的索求, 不仅让段缱当时难以承受, 一觉转醒之后也还是腰酸腿软, 疲累乏力,下榻后稳了片刻的脚跟,才慢腾腾往浴桶处挪去。   热水漫过身体,浸入肌肤之中,舒坦的感觉让她缓缓长出口气, 放松了身体靠上桶壁, 由着采蘩采薇在两旁服侍自己, 在水中放入澡豆香叶, 又拿来胰子抹她的肩颈, 细细清洗擦拭。   看着段缱身上斑斑点点的红痕,采薇除了害羞之外, 还有些不满生气, 一边替段缱擦洗身子, 一边小声抱怨“世子也真是的, 郡主才好了没几天,就这么迫不及待地也不为郡主的身子想想”   说得段缱两颊发烫,又不好分辩, 只能当做没听到这几句话。   采蘩倒是知晓内情, 明白自家郡主装病了半个月, 世子也跟着陪演了半个月,每晚都睡在外头,好不容易等到了郡主“病愈”,可不得好好疼爱一番可这些话她不能说,只能说采薇几句“好了,你少说两句,专心伺候郡主才是正经,马上就要到午时了,当心误了郡主用膳的时间。”   她面上这样说,其实心底也颇为赞同采薇这一说法,看郡主身上左一处右一处的痕迹,原本白皙莹润的肌肤一片泛红,就能知道昨夜状况如何了,世子也真是粗暴,丝毫不懂得怜香惜玉的道理。   这倒是误会霍景安了,昨天晚上一开始,他是真想遵守那个“轻轻的,很温柔”的约定的,对段缱爱抚极得尽温柔,可就是因为这温柔到极致、也缠绵到极致的爱抚,让段缱动情不已,比起以往多了好几分主动,他哪里拒绝得了这个当即热血上涌,什么也顾不得了。   事后看着疲惫至极的段缱,他也是有些愧疚的,觉得方才要得太狠了,但见她粉面含春、一双眼水雾朦胧地朝自己含羞带嗔地望来,那点子愧疚就全部消散了,只想紧紧地拥抱住她,永不放开。   霍景安的这点心思,段缱丝毫不觉,但也不妨碍她感受到对方满满的情意,因此虽然有些恼他说话又不算数,但也只是说了两句就罢了,没有真的生气。不过她现在有些后悔之前轻易放过他了,她在采蘩采薇前的面子全没了,或许等会儿还要再加上一个顾妈妈,他起得那么早,就不能顺带叫醒下自己吗,一句话的功夫也不愿意,是成心想看自己笑话呢   段缱有些气闷地想着。   她当然能猜出来霍景安不叫醒她的原因,无非就是觉得她昨晚太累了,想让她多休息会儿,可他怎么也不想想,她会这么累都是谁的缘故   想到这里,她忽然念头一闪,心里生出一个想法来,开口询问二女“世子临走时,可有吩咐过你们什么别的事”   采蘩想了一下,摇摇头“世子只说出去办点事,没说什么其它的事。”   “要说吩咐,倒也另有一句。”采薇拿过架子上挂着的方巾,过了热水给段缱擦身,“世子起身时,特意命我们放轻手脚,别扰了郡主安眠,也别按时叫起郡主,郡主什么时候醒,奴婢们就什么时候伺候,让郡主好生休息。”   段缱在心底叹了口气。   他果然这么吩咐了。   看来就算她今天没有一觉睡到大中午,她这脸面也还是保不住的。   不过还好,他这番话说出去,依然是两个人的脸一起丢。   接下来,主仆三人都没有再多说什么话,采蘩采薇手脚麻利地伺候着段缱沐浴完毕,就服侍着她穿衣擦发,如此收拾了一通,才勉强赶在午时前梳妆完毕。   等采蘩把最后一枚缠丝蝴蝶金步摇簪上段缱的发间后,顾妈妈也进来了,身后跟着提着食盒的柏舟乘舟,经过这两天的“病后调理”,她显然认为气色红润的段缱已经是完全好了,不必再用那些清淡的粥汤小菜,取来的饭菜恢复了往日的丰盛,她自己更是亲自端着一锅老母鸡汤,在食几上放了,盛了一小碗递给段缱。   “这是老奴特意炖的一锅鸡汤,足足炖了有两个时辰,肉味全部都进到了汤里,又鲜美又补身体,郡主趁热喝了,暖暖身子,也开开胃。”   段缱谢过一番,拿过勺子喝下一口,果然汤汁鲜美,几口喝下去,腹中就有了暖意,舒服极了。“妈妈这汤炖得真是好极了,又鲜又美,比之宫中尚食也不差几分了。”   顾妈妈听见这番夸赞,立时笑得牙不见眼“郡主若喜欢,老奴以后天天炖给郡主喝,这汤极其补身,郡主多喝几顿,康健了身子,也能早日给世子开枝散叶,绵延子嗣。”   “什么汤能得郡主这般夸赞,”一个带笑的声音从外面传来,霍景安掀起垂帘,信步进来,“也让我开开眼界”   采蘩等人连忙福身见礼,顾妈妈起身笑道“回世子,是老奴给郡主炖的红参鸡汤,在这深秋天里喝来暖身子是最好不过的,世子不妨也尝一碗,暖暖体胃。”说完就让柏舟再盛一碗鸡汤,给霍景安送过去。   “放桌上吧。”霍景安示意,“我和你们郡主一块用膳。”   顾妈妈当即道“老奴再去取一份饭菜来。”   他淡淡应了,又让其余人退下,房里就只剩下了他和段缱二人,他走过去,撩起衣摆在食几前坐下,却不是在段缱对面,而是坐到了她的身旁。   “这汤好喝吗”他瞥过段缱手中还剩下小半碗鸡汤的玲珑瓷碗,浅笑着询问一声。   段缱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舀起一勺汤,亲自递到他的唇边“你尝尝”却又在下一刻收回手,自己把汤喝了,笑眯眯道,“我这汤已经有些冷了,你还是喝你自己的那碗比较好。”   霍景安失笑“还在记仇昨天晚上的事呢”   “昨晚的事我已经原谅你了,我生气的是今儿早上的事。”   “早上早上你不是还睡着,我又怎么惹你了”   “就因为我还睡着,我才生气。”段缱故作恼怒,柳眉微拧,“我问你,你既然醒了,为什么不把我一起叫醒,还吩咐我的丫鬟不要吵醒我”   霍景安不解“当然是为了让你好好休息,你昨晚那么累,还想大清早起来,应付一堆事情”   “我昨晚那么累是多亏了谁”   霍景安看她一眼,间她神色里恼意三分真七分假,还有两分羞意,顿时明白过来,勾唇笑道“原来如此。你今日起晚了”   “”   “不会一觉睡到了大中午吧这房里头还残留着皂角香气你才沐浴不久”   “”   段缱的脸色有些挂不住了,她搁下瓷勺,恼意从三分真变成了七分真“你再说”   “好。我不说了。”霍景安笑吟吟看她,“我今日在外头吹了一上午的冷风,脸都快被冻僵了,你摸摸看。”他拉过她的手,把她的手心贴在自己的脸上,“是不是很冷”   段缱没说话,但神色明显有些松动。   霍景安趁胜追击“我一早就出去了,连口水都没喝,一上午下来又冷又饿,本想在你这讨口热汤喝,哪知你竟是连半口也不给我。天下可还有你这般狠心的妻子”   “油腔滑调。”段缱哪里不知道他的夸大其词,原本松动的神色重新封住,抛下这四个字,抽回手转过身,不再理他了。   “缱缱”   她身形不动,似乎是打定了主意不再理会他。   “缱缱。”这一声呼唤和昨晚的那一声有些相像,但逗弄之意要多过讨好之意,段缱甚至能听出他说话时喉咙里压抑的笑声,不禁一阵气恼,更加坚定了不理会他的决心。   他真当自己什么事都会依他未免也太看不起自己了。   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她放在交叠膝前的双手,带着一股温热的暖意,五指微屈,使了点力收紧覆住。   “娘子”   段缱终于忍不住破功微笑起来。   “凑我这么近做什么,挤死人了,快离远些。”她咬唇笑着推搡身旁人。   霍景安竟也没再纠缠,顺着她的力道回身坐正,让段缱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又立刻收回目光,板着脸片刻后叹气一声,重新舀了一碗热热的鸡汤,对着勺子轻轻吹了吹,给他递过去“快趁热喝了。”   等霍景安从善如流地喝下这一口汤后,她就收回手,把勺子放回碗里,嘟着唇悻悻出声“这下你满意了吧真是的,每次都非要如了你的愿才行”   霍景安微微一笑,正欲开口,垂帘外就响起顾妈妈的一声问礼,是提着又一份的饭菜过来了,便咽下到嘴边的话,出声让她们进来。   顾妈妈掀帘而进,身后照旧是提着食盒的柏舟乘舟两人,望见案上的三碗鸡汤,两碗在并膝坐着的主子那头,一碗在对面这头,她识趣地没有多说,只是把凉了的鸡汤倒进陶盂里,带着柏舟乘舟摆好膳食,就告退离开了。   食几上满满地摆了一案的菜肴,花食主菜应有尽有,都分成两份一样的一小碟一小碟地摆开,霍景安坐到段缱对面,朝她碗里夹了一块由黄瓜裹卷鸡肉小米而成的翠竹报春,“吃饭吧。”   “嗯。”段缱笑着点点头,又问他今天早上的事,“你这么一大早就起身,可是去见了傅文德” 第120章   霍景安就把今日早上发生的事和她说了。   他去寻了傅文德, 把李平勾结秦西王的证据呈了上去,如他所想的那般, 傅文德在看了那些证据之后大吃一惊, 除却震惊之外, 还有不少疑色, 半晌,才迟疑地对自己说了李平昨夜在牢里畏罪自杀一事,并邀请他一道去狱中一探详情。   听到这里,段缱忍不住道“他是在怀疑你”   霍景安一声轻笑“李平被我送进大牢,没过几日就死在了牢里, 我又在第二天拿出了他和秦西王勾结的证据, 傅文德不怀疑我才是奇怪了。”   他接着说下去, 和傅文德去了牢里之后, 仵作等人也被传来检验李平的尸体, 最后在后者口中发现了一点残留在齿根上的毒药,得出了他服毒自杀的结论。   “傅文德相信了”   霍景安微微挑眉“我说过, 他是个胆小怕事的, 就算他心里有所怀疑, 也不会傻到当着我的面说出来, 毕竟如果李平是被人杀害的,那么我就是最有嫌疑的幕后主使,更何况这其中还牵扯到了秦西王, 他不会想趟这摊浑水的。真相和小命之间, 他更稀罕后者。”   说到这, 他顿了顿,扬起一个颇感好笑的笑容“仵作得出李平服药自杀的结论后,我问他还有什么疑问,本来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他吓得冷汗都下来了,连连摆手说没有,似乎自己有一丁点疑问表现出来,就会成为下一个李平一样。”   段缱被他这话逗笑了“看来这太守大人是把你当索命罗刹了,估摸着这会儿正在不住地烧香祷告,祈求你快些离开永州呢。”   “那他这心愿很快就能实现了。”霍景安笑着道,“明天一早,我们就启程南下,今日你就好好休息,养足精神,其它的事有来伯处理。”   “好,这话我记下了。”段缱抿嘴一笑,“今日我要好好地休养生息,你不许再来烦我。”最后一句话,她一字一句说得清晰,灵动的眉眼间带着几分狡黠,端的是俏丽可人,娇美至极。   霍景安微微一愣,旋即宠溺笑开“好,我不烦你,让你好好休息”   十月初一,在永州耽搁了半月有余之后,霍景安的船队终于再度起航,浩荡荡入江南下。   这一回,众人没有再碰上什么事情,平安地度过了二十多日,在十月下旬到达晋南韶州,登上了浔河码岸。   晋南王府。   一架车马缓缓停在漆红的朱门之前。   霍景安他们在永州耽搁了一段时日,载着段缱嫁妆被先行遣送的几条货船却是没有,径直顺江而下,早半个月到了晋南。王府众人以为他们也会不日来到,就派了小厮去码头等消息,没想到等了几日,都迟迟不见船只人影,正疑惑不解间,两名羽林卫快马驰到,告知了他们世子要在永州耽搁一些时日的消息,这才放下心来,继续等待,终于在今日等来了霍景安船队的靠岸。   望见桅杆上迎风飘展、绣着晋南二字的旗帜,小厮喜出望外,连忙上去拜见,又分出腿脚灵便的一人回去报信,等霍景安带着段缱等人到达王府门前时,府里已是门庭大开,暂代杨洪管家之职的左长史林清和管事琴姑领着一批人候在门口,看见缓缓驶来的一行车架,都和周围的守卫一道下跪见礼。   段缱被霍景安搀扶着走下马车时,望见的就是跪了一地的王府护卫和弯腰行礼的府内一行人的情景。   “都起来吧。”霍景安淡淡的一声话让众人都起了身,站在最前头的一名中年妇人率先上前,微微福身对着霍景安又略见了一礼,这才笑着道,“前些日子,运送世子妃嫁妆的大船送到,奴婢便以为世子也会很快就到,派了人日日去码头等着,却迟迟不见人影,担心了好几天,幸而护卫来报,说是世子会在永州耽搁一段时日,这才略略松了口气,但也不敢怠慢,时时候着,总算是把世子给平安盼回来了。”   霍景安微微一笑“劳姑姑挂念。”又转向段缱,对她道,“这是琴姑,掌管府中妇人差事。琴姑自幼跟随在我母妃身边,和母妃情同姐妹,更是视我如亲生子,从小照看于我,你随我一般,唤她姑姑就可。”   段缱见那妇女三四十来岁,一身锦缎妆面,穿着打扮得很是体面,就猜到她在府中地位不小,本以为是霍景安的乳母奶娘,没想到是管事姑姑,不过也大差不离了,便对她莞尔一笑,柔柔唤了声“姑姑”,又道“这半年来世子离府不在,有劳姑姑替世子打理府中诸事,如今我随世子远嫁而来,初至此地,对一切都陌生得很,日后有许多事都要仰仗姑姑,还请姑姑多多指点。”   琴姑忙道不敢“世子妃这话可是折煞奴婢了,世子妃既然嫁给了世子,就是这王府里的当家主母,有什么吩咐,直说便是,奴婢一定尽心完成。”   霍景安看她一眼,淡淡道“世子妃是皇长公主殿下亲封的长乐郡主,论品阶与我同列,依礼,姑姑该唤她郡主才是。”   琴姑脸上笑容一僵,又立刻化开“是奴婢说错了,奴婢才蔽识浅,不知宫中礼数,唤错了郡主称呼,还望郡主莫要怪罪。”   段缱缓缓一笑“姑姑久居晋南,不识长安礼节也是自然,更何况我嫁与世子为妻,这世子妃一称,姑姑叫得并无什么错处,何来怪罪”   她不傻,自然能察觉得到这位琴姑对自己的排斥,方才霍景安叫起之后,她虽是走到了自己二人面前,却是始终对着霍景安说话言语,直到霍景安将她介绍给自己后,才对自己行了一礼,说的话也是听着亲热,实际却全是疏远冷淡,态度可见一斑。   有些出人意料,但也并非不在情理之中,听霍景安的话,这位琴姑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待他有如亲子,那么自己也相当于是她的半个儿媳了,婆母对儿媳总是有些挑剔的,更何况自己还是被赐婚给霍景安的,在她眼中,自己就是一个忽然出现的女子,或许还带有一些关于长安朝堂的阴谋,她不喜自己也说得通。   琴姑的不喜,段缱没有放在心上,毕竟再怎么和先王妃亲如姐妹,也只是个体面一些的下人而已,一个摆不正自己位置的下人,她有的是办法应对。再者,霍景安也察觉到了她对自己的态度问题,从他的反应来看,这位琴姑只是和先王妃亲如姐妹而已,还远远没有达到和他亲如母子的地步。   只要霍景安站在自己这一边,那就什么问题也没有了,因此面对琴姑的告罪,她摆足了主母大方宽厚的风范,因为没必要和这样一个人物计较,自降身价。   不得不说,段缱猜中了琴姑的大部分想法,自原晋南王妃去世之后,她就一直跟在霍景安身边照看着他,把他当做亲生儿子,逐渐以长辈自居,霍景安年满十五之后,她就考虑起了他的亲事,但见他本人没什么兴趣,也就搁置了,不过给他张罗一门亲事的念头还在。哪知霍景安去年去了一趟长安,就带回了一道赐婚旨意,她虽然不理解朝堂的那些弯弯绕绕,但也晓得那位身为皇长公主殿下嫡女的长乐郡主不是什么普通身份,定然不是和世子两情相悦才被赐婚的,这其中一定有什么阴谋,可怜她的世子,为了晋南安定,不得不做出这样的决定。   她因此一直对段缱心存着不满,待得知亲事在长安办、而非在晋南时,不满之情更是达到了顶峰,才会在今日迎见之时给了段缱一个下马威。没成想摆脸不成,反得了霍景安一声说教,虽然他说得不咸不淡,好似只是在纠正她一个不起眼的错误而已,但琴姑照看他多年,对他的性情极为熟悉,一下就听出了对方隐藏在话语之后的不满和淡淡警告,当即心中一个警醒,连忙对段缱告罪,不敢再有造次。   这么多年来,因为她服侍王妃、打理府内诸事的缘故,霍景安一直对她敬重有加,今日却因为对世子妃的几句小小不敬之言就警告自己,在这样的情况下,世子妃那一番绵里藏针的回答也不算什么了。她服侍世子多年,深知他最恨下人倚老卖老,仗着自己资历深厚就越权行事,今日她这一举动是完全逾了矩,极有可能惹恼于他,到时可就不妙了。   思及此处,琴姑不禁冷汗顿生,见世子并没有要继续追究的意思,在世子妃的一笑之下转向了左长史林清,这才暗暗地松了口气,同时心里升起几分疑惑。   世子对这位郡主的态度和她想的似乎有些不同,难不成   望着笑意盈盈的段缱,琴姑在心里皱起了眉。   在霍景安去年带着赐婚旨意回晋南后,她曾经下功夫打听过段缱的事迹,但因为长安晋南相距甚远,她也不过是一个王府中的管事姑姑,终是没有得闻半分段缱的消息,今日一见,才知这位郡主长得极好,身段窈窕,姿容妍丽。先王妃曾冠有南疆第一美人之称,她本以为这就是世间美貌的极致了,没想到这位长乐郡主竟是在其之上,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就容貌而言,她的确要胜过王妃几分。   难不成世子是被其美色所惑,才会这般回护于她这可不是一件什么好事啊   段缱并不知道她在琴姑那里又多了一个美色惑人的评价,她在霍景安的又一次介绍中对左长史林清颔首见了一礼后,就伴着霍景安跨入了王府大门。   上书晋南王府四个大字的牌匾字迹遒劲,朱门之后是建造气派的碧瓦朱甍,与华美精巧的成阳长公主府相比而言,这座府邸要巍峨壮丽得多。   她在来的路上听霍景安说过,这晋南王府是由原本的霍府改建而成的,霍家在百年前就是一方豪强,富甲天下,府邸占地甚广,建造得磅礴大气,依制改建之后更是巍峨壮丽,叫人见之就心中一颤,心生敬畏。   而从今以后,她就是这座府邸的女主人了。 第121章   霍景安的居所在王府东苑, 段缱自然也跟着他住在一块,一行人就这么过朱门经穿堂, 鱼贯往东苑而去。   霍景安带着段缱走在前头, 后头远远缀着杨洪琴姑顾妈妈等人, 他一边走, 一边对段缱介绍府中各处院落的大致情形,东接何处,又西邻哪苑,该走哪条道路,段缱都一一听着, 不时询问几声, 就这么行了约莫有一炷香左右的时辰, 众人穿过垂花洞门, 来到了东苑。   苑内亭台楼阁, 池馆水榭,碧柳青松, 藤萝枝蔓, 曲折弯绕的廊上楹窗排列, 映出外侧葱郁盛景, 端的是一幅好风景。霍景安放慢脚步,陪着段缱在苑内缓步行走,见她的目光在不远处那圃青松翠柏上扫过, 便道“前院是我当做书房来用的, 因此栽的都是一些翠竹碧柳等物, 花草多种植在南北两侧,后院辟有池塘,养着不少锦鲤芙蕖,夏赏花秋戏鲤,另搭有一座紫藤架子,现在时节不巧,看不到花,等到了春天,藤花次第绽放,你就能见其之美了。”   “紫藤架”段缱来了几分兴趣,偏过头含笑看向他,“这架子下可设有秋千”   霍景安微微一愣,随即道“暂时没有,不过你若是想要,我可以这就去命人去设一架。”   “不急。”她摇摇头,“现在不是花期,架上了也没什么好看的,等到春天时再布置也不迟。”   霍景安自然一切依她,不再多说,只在心里记下这一桩事,就继续陪着她往前行去。   前院后面不远就是霍景安就寝的明鸿院,霍景安正要带她过去,忽然想起他陪着她回公主府归宁时,曾经在她闺阁寝苑里见过的花簇丛丛之景,想来她是很喜欢花的,便道“之前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住,园内的打理都交给了来伯他们,布置得难免简单随意了些,你看看有哪里不合心意,都提出来,我让他们照着你的话去改。”   段缱忍不住笑道“你这里若还只叫简单随意,那这天底下就没什么地方能称得上精巧别致了,这里很好,我很喜欢。”   霍景安微微一笑“你喜欢就好。”   两人又走过一段路,就来到了霍景安就寝的明鸿院,不多久,杨洪等人也跟了上来,霍景安的寝居位于正中主院,琴姑正要招呼人把段缱的行李运往西侧跨院,就被霍景安拦住了,让她把它们送到主院的耳房里,跟自己的放在一块。   琴姑堆笑道“世子离府之后,奴婢就照着世子的吩咐命人将这后院重新修整装砌,连通左右长廊,跨院也重新翻修了,照着世子妃该有的居住规格布置了许多家具大件。世子居于正中,郡主居于旁侧,都是照着王府的规制来的,没有错处。”   霍景安道“郡主和我同住一间,不另外就寝。”   琴姑笑道“世子和郡主在长安成了亲,新房也是设在长安的王府里,虽说这新婚三月还没有过去,但也差离不远了。照理,郡主身为世子正妻,是该和世子分房而居的”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霍景安打断了“按我吩咐的去做。”眉间的几分不喜沉色让琴姑心头一跳,她刚才一路行来,一直都在想着他在门口时说的那几句话,总觉得以她照看世子多年的情分,不应该因为一个称呼就被当众下脸,想来想去,也只有自己真的弄错了礼数这一原因。若这门亲事当真连世子都推拒不掉,那这位长乐郡主的身份贵重自不必言,她的确不该对其不敬,给世子惹麻烦。   急着想抹除霍景安刚才对自己的几分不满,又自觉明白了他的心思,琴姑便在方才信心满满地上前,说出了那样一番话,心想着这回总不会再错了吧,这位郡主住的地方都按着规矩礼数来,还能让世子眼不见心不烦,没想到却又得了霍景安的一句敲打,不由惊疑不定,面上不敢再有迟疑,当即道“是,奴婢糊涂,这就带人去把郡主的行李安顿好。”   这期间,段缱一直在边上看着,没有插话,直到此刻见她低头应是,才微笑着道“行李繁杂,不敢劳烦姑姑,让顾妈妈来做就行了,姑姑只需在一旁提点就可。”说着就唤顾妈妈上前,叮嘱她几件事项,又让她多多请教琴姑,免得不清楚府中规矩,出了错处。   顾妈妈是公主府做事多年的老人了,哪里不明白她的意思,当下笑眯眯上前应了一声,就招呼采蘩采薇等人抬运行李,行止间视琴姑如无物,偏生又叫人看不出她是故意的,只觉得她是在忙着指挥众人,分不出空。   琴姑被这主仆二人的举动弄得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但也不敢说些什么,霍景安的态度摆明了要护着这位郡主,她服侍霍景安多年,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她已经错了两次,可不能再错第三次了,只得挤了个笑对段缱福身行了一礼,就跟着顾妈妈走向耳房,至于在心里会有什么嘀咕,就不得而知了。   “来伯。”霍景安在此时开口,“去帮忙照看着郡主的行李,别出什么差错了。”   杨洪忙应了声是,也带着人往耳房行去。   一时间,两人身后的仆从走了个七七八八,都在耳房里进进出出,络绎不绝。   霍景安又看向段缱,张口想说些什么,段缱见状,转过头,赶在他说话之前道“走吧,我想看看你住的房间是什么模样。不过话可说在前头,你既然想让我和你住一间,那这屋子就归我一半所有了,里头若有什么不合我心意的布置摆设,我可是要一概撤换的。”   “自然。”霍景安把原本想说的话咽下,换上一个笑容,“一切都随你喜好。”   两人穿过庭院,迈步进入主屋。   寝居的布置就和段缱以前所见到的不同,以往,她不论是住在宫里,还是在公主府里,寝居都是往小巧精致里布置,兰渠阁花团锦簇,碧玉阁罗帐重重,一看就是女子闺阁,而作为霍景安就寝的明鸿院,一应布置都很简洁大方,庭院里栽种着芭蕉翠竹,房里的摆设也不繁杂,不过家具考究,一看就知主人身份不凡。   主屋共分为里中外三间,由蜀锦垂帘相互隔开,段缱按照顺序一一看了过去,却始终没发表什么看法,直到从里间逛了一圈又出来,才指着中间坐榻边上的一处地方道“这里有些空泛了,放一架屏风正好。不过我从长安带过来的屏风与这里风格不相匹配,还是要从王府的库房里挑一架合适的。”   霍景安却不应好,而是道“你若是觉得这里布置单调,尽管撤换,不必迁就本来的摆放,反正我也没对这里的东西安放有多少上心,都听你的。”   段缱婉然一笑“这里的摆放铺陈若是不合你的心意,你又怎么会安心住这许久要知道一间屋子里物件的摆放陈设,都是不经意间从主人口中吩咐出去的,不过察觉不到罢了。更何况我已经不是闺阁女子了,怎么好再按着我未出嫁前的闺房布置总要有些改变的。”   “我只想你能住得惯。”霍景安道,“只要你住得惯,喜欢,就什么都可以。”   “现在我就很喜欢。”她笑意盈盈,“我没有你想得那么娇气,在永州的那半个月不也这么过来了只要和你在一处,便是茅草屋,我也是能住得惯的。”   她的这句话让霍景安舒心一笑,不再多说,扬声让人去找了琴姑进来,让她去寻一架合适的屏风过来摆放。   他没有明说这是段缱的意思,但琴姑一听就知道是谁的主意,不然怎么世子住了十几年都没觉得不妥,今日却想起来要加设一架屏风了,但她还记着前两次的教训,这一次不敢再有任何置喙,应了声是就退下,去库房选了一架裱着名士诗词的屏风过来,倒是选得极为恰当,放在段缱所指的地方正正好好。   段缱一见到那屏风就神色一亮,上前看了几行,欣然回眸一笑“这是余承润的飞阁赋”   “是。”霍景安颔首,笑着走上前,“我说过,他的词虽然写得不怎么好,但字的确是天下一绝。”   “那这一首”   “这一首虽然是顾问看的词,但字迹是祝安的,当年祝安”   夫妻两人就着屏风上的诗词谈论起来,这一情形落进琴姑的眼里,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提着的心便回落了几分,看来这件事她做对了,讨了这位郡主的喜欢,她能在这王府里总管妇差,自然不是靠着那点和王妃的姐妹情分的。就是不知道这位郡主如何有这般大的能耐,一颦一笑都能牵动世子的情绪,要知道世子可素来都是喜怒不轻易形于色的,当初她见世子带旨回府,听闻下旨赐婚的是皇长公主,而被赐婚给世子的是其女长乐郡主,还以为这门亲事是被强硬定下的,如今看来却是想错了,世子竟然是喜欢这位郡主的。   这样一位能牵动世子情绪的女子,也不知是好是坏   段缱从长安带来的行李有许多,顾妈妈领着人忙活了一整天,才堪堪理好大部分日常所需,到得掌灯时分,杨洪来房里寻霍景安段缱两人,道是晚膳已经备好,请他二人前去用膳。   晚膳花费了许多心思,除了段缱在长安吃惯的那些,还多加了几样晋南当地的风俗小菜,都是船上下来的厨子做的,尽了量地贴合段缱的喜好,其中有一道“清风山露”,用米饭并火腿肉丁裹成了一个个小圆球,里头包着一块指甲盖大的香菇肉沫,用翠竹叶包好蒸熟后将竹叶解开,不仅看着赏心悦目,吃进去也是鲜香肥美,伴有一股翠竹清香,回味无穷。   等用过晚膳,回到房里,顾妈妈也已经把一切都布置好了。看着陌生的房间里摆放着自己用惯的物品,段缱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感慨,她在长安的晋南王府里没住几日,就随着霍景安登船下了江河,永州别苑小住半月,也是带着别的目的,如今随着霍景安来了这晋南王府,住在了他的寝苑居所里,才真正有了几分远嫁的感觉。   陌生的晋南,陌生的王府,陌生的房间,只有陪伴在自己身旁的那一个人是熟悉亲近的,这种鲜明的反差陡然加大了段缱对霍景安的依赖,但就像这房间里的布置一样,她会一点点适应接纳,和霍景安相伴随行,永不分离。   他在哪,哪里就是她的家。 第122章   从年前入京到八月离京, 再算上来回途中花费的那点时间,霍景安离开晋南已经差不多有一年之久, 王府里的大部分事情都有林清处理, 但一些要紧事, 没有他的首肯, 林清是不敢擅自决定的。   因此霍景安一回到王府,首先要面对的就是那些被积压了数月的陈事,白日里他陪着段缱逛府游苑,等用过晚膳,一些事实在不能再拖, 只得起身去了书房, 让段缱先回房里安置, 并道若是他回来太晚, 就不用等了, 早些休息。   段缱面上乖巧应了,心里却决定无论多晚也要等他回来, 哪有才到夫家, 就不等夫君回房, 自己先呼呼大睡的妻子, 不过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她不想让霍景安在一通忙碌后回到一间黑暗的屋子,她希望他看到的是掌灯等着他的自己。   当然,澡还是要先洗的, 浴桶桁架已经被顾妈妈安顿好了, 就放在新置的屏风后面, 顾妈妈领着人把热水打满之后,就退了出去,留下采蘩采薇两人服侍她沐浴更衣,清洗身体。   采薇从进府之后就一直抿着嘴,像是憋了一肚子的话,又不好说出来,就这么忍了半日,终于等到现在这没有外人的时刻,张口吐出一连串的话来“郡主,那琴姑也太过分了,仗着服侍世子多年,有几分体面,就不把郡主放在眼里,听听她在王府门口和院子外头说的都是些什么话她真当自己是个什么人物呢,也不掂量掂量斤两,郡主都已经放过了她一回,还要上赶着凑过来给郡主找不痛快,真是不知好歹,活该遭世子责骂”   采蘩在一旁扑哧一笑“可总算是把话给吐出来了,我看你一路上都憋着张脸,憋得脸红眼怒的,都替你担心,怕你被自己给憋死。”   “你还有心情笑”采薇恼怒地瞪她,“郡主可是被个奴婢给了个下马威”   “你也知道那是个奴婢,难道你要让郡主和一个下人置气”采蘩道,“更何况世子已经替郡主出声教训了不是吗,她就是再说千句百句,在郡主心里也抵不过世子的一个字。”   说完,怕采薇不理解,又加了一句,“那琴姑算个什么东西,也值得郡主为此生气”   采薇果然一愣,怒意看着消退了一点,不过不满依旧“可是总不能什么也不做,让她就这么得意下去,总得有个惩戒,要不然还以为我们郡主是好欺负的。”   段缱慢悠悠开口“我若因此惩罚于她,才是如了她的意。我才至王府,就罚了世子的教养姑姑,纵使是她有错在先,可有多少人知道旁人只会觉得我器量狭小,容不下别人的半句失言,我这主母之威还没立,就先没了一半。”   采薇脸上的不满之色更浓了,心里对那琴姑的气愤又深了一层,拿着绒巾的手不自觉收紧“难道就这么放过她”   段缱盈盈抬目,朝她投去一瞥,唇边浮现出一个微笑“傻丫头,我不惩罚她,难道就不会有别人代替我去罚了么”   采薇眼睛一亮“郡主是说”   采蘩摇头笑叹一声,往浴桶里又洒了几粒澡豆“不容易,总算是明白过来了。你呀,刚才还说活该那琴姑得世子怪罪呢,这会儿就又把世子给忘了连你都能听出那琴姑的弦外之音,世子能听不出郡主什么也不必说,不必做,自有世子来帮她讨回公道,施下惩戒。”   采薇这会儿是全明白了,笑吟吟拍手点头“是了,她身为世子的教养姑姑,这惩戒合该由世子来做。也好杀鸡儆猴,叫府中人看清世子对我们郡主的爱护,看谁还敢造次。”   想通了这其中关窍,她白日里积下的那股火一下子消去了,心情一阵舒畅,连带着动作也变得轻快起来,麻利地和采蘩一道伺候段缱沐浴完毕,取来里衣替她换上,就拿过一条长宽方巾,擦拭段缱湿润的长发。   深秋寒夜,屋子外边天寒地冻,屋子里头香炭四处,把整间房都烧得暖烘烘的,段缱倚靠在藤榻上,感受着二女轻巧周到的服侍,身体逐渐放松,倦意也缓缓袭来,不由慢慢合上了双眼,直到一声极轻微的“世子”钻进耳里,她才从睡意中挣脱出来,坐直腰起身看向来人,展开一个笑颜。   “夫君,你回来啦”   霍景安的神情却不似她那般欢喜,微蹙着眉,有几分轻怪地道“你这一路舟车劳顿,明日又有许多事宜要忙,我不是让你早些休息的吗怎么还没睡。”   段缱睁着眼看向他“我我是准备早些休息来着的,可我才刚刚洗好身子,在这擦着头发呢,你就回来了”她尚带着几分睡意的眸子朦胧水润,望着他怔怔辩解的模样呆巧可爱,看得霍景安心里一阵发痒,眉结松开,上前两步坐到她的身旁,染上一个无奈而又宠溺的笑意。   “亥时都已经过了,哪里来的刚刚。”   “亥时”段缱一惊,残留的睡意彻底消散,“这么晚了怎么会”   “不信,你摸摸看你的头发。”霍景安擒住她的一抹秀发,端到她的面前,“是不是都已经干了还有你那两个丫鬟,是不是也不见了人影”   段缱依言伸出手去,果然触到一缕柔滑,不见半点湿润,不禁迷惑起来“我才刚刚坐到榻上,不过打了个盹的功夫,怎么就过去这么久了”   “看来你是真的困极了。”霍景安摇摇头,目光里透出暖意,“你睡了有小半个时辰了,你的丫鬟见你睡着,都不敢打扰,幸好这屋子里炭火烧得旺,不然着凉了就不好了。”   段缱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笑“我这不是在等你回来么”   “我现在已经回来了,你也不用再等了,去睡吧。”   她摇头“我已经不困了。你还没洗澡吧,我来帮你。”   “你不用这样事必躬亲。”霍景安握住她的手,“我很快就好,你先去里面躺着。”见她在自己说出这句话后眸光一顿,唇畔漾出一抹甜蜜又羞涩的笑容,就知道她是误会自己的话了,虽然有些遗憾好端端一个良夜就这么放过,但还是以她的身体为重,凑过去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压着笑道,“今晚我不碰你,你好好休息,明日可还有一堆事等着你呢,下一晚我再来伺候你。”   一席话说得段缱又羞又怒,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就把手从他那里收回,拢了身上的衣襟,起身对他抛下一句“我回去歇息了”,转身掀过垂帘,进里间去了。   霍景安为她这可爱的反应笑出声来,直到觉得再不收敛,里头的妻子就会被气得不再理自己了,才收了声,叫人打水进来,迅速洗了个澡,换上中衣,去了里间。   段缱背对着他躺在榻上,身上盖着一层描金画线的锦被,似是已经睡去。   “缱缱”他唤道。   没有应声。   霍景安脸上带出三分笑,走到榻边,脱了鞋也躺了上去,钻进被窝里单手从背后搂抱住她,埋在她的肩窝,闻着她馨香的秀发低声轻笑“你再这么闹别扭下去,我就要误以为你是在气我不肯和你欢好了”   他刚才一只手连肩带身地搂过去,正好横在段缱的胸脯上面,此刻察觉手下那处的起伏微微有些变化,就知这话对怀里人起了作用,再接再厉,隔着秀发在她脖子上印下一吻“还是说,你其实并不累,也不怕明早起晚了丢人,那我倒是可以”   “我累了”这一下,段缱终于装不下去了,挣扎着身体翻过身,气鼓鼓地瞪着他,脸上残留着一丝红晕,不知是被气的,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我要休息了。”   “不想和我欢好了”霍景安故意逗她。   她果然涨红了脸,咬着唇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要不是你在船上时一有空就缠着我,我哪里会误会”   “这么说,如果你刚才没有误会,而是我的确就是那个意思,你是愿意的了”霍景安挑眉。   段缱看上去更气了,脸也更红了“我哪次不愿意了”   眼看着话题将要滑向对自己不利的方向,霍景安连忙止住“好,是我不好,我语焉不详,让你生了误会,更不该拿这来取笑你。你不要生气”   段缱抿唇看他半晌,终于移开目光,垂下眼道“我要睡了。”   霍景安听出她这话不是负气,是真的觉得困了想睡下,就也不再和她玩笑,微笑着抚过她背后顺滑的长发,柔声轻应“好,你睡吧。”   “你把灯灭了吧。”她往他这边靠近了一点,炽热的呼吸和体温让他有些心猿意马,“我比较习惯黑着睡觉。”   霍景安应了声好,翻起身吹灭蜡烛。   室内陷入一片黑暗,只余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洒下一片清辉。   他躺下身,重新把段缱拥进怀里,闻着她发间散发的幽幽馨香,和她一同睡去。 第123章   第二天段缱起了个大早, 这是她正式住进晋南王府后的头一天,按理是该去拜见公婆的, 但她这里的情况有点特殊, 她的公爹晋南王和她夫君霍景安父子不和, 她名义上的婆母晋南王妃也不是她夫君的生母, 而是晋南王后来续弦另娶的,再加上霍景安并没有要带她去拜见他们的意思,她也就乖觉地没有多问。不过今天她依旧有一大堆事要忙碌,首当其冲的就是和霍景安一起去往容兴堂接受府中众人的拜见,用霍景安的话来说, 就是“让他们认认女主人, 也顺便立一下你的主母威风”。   因此, 她今日没有像在永州和船上时那样只让采蘩采薇两个人来服侍她, 而是唤了顾妈妈等一干人进来, 丫鬟婆子围了一堆地伺候她洗漱起身,穿的衣裙也不似往日那般轻便, 让采蘩取来件春梅红的百花穿蝶裙穿在身上, 裙摆以金线层叠勾勒, 一动便似风过花丛, 端庄华贵,又在手臂上挽了条烟霞色的云锦披帛,在颈上环了圈五彩璎珞同心佩, 左手腕套了对金钏双镯, 另一只手上仍然戴着霍景安送给她的那枚錾花银镯, 秀发绾起梳了一个倾城斜云髻,佩戴玛瑙缠丝流苏坠,发髻正中端正簪了一支五凤衔珠钗,点朱唇描黛眉,整个人打扮得光彩耀目,让人不敢逼视。   在段缱忙着梳妆时,霍景安也在房里另外一头洗漱更衣,不过他的衣裳不比段缱繁杂,很快就穿好了一身宽袍正装,坐在一边看着段缱在丫鬟的服侍下梳妆打扮。   等段缱穿戴好了,站起身转过来面对他时,他望过去的目光就是一亮,笑着起身上前“你这身打扮,可真是神仙妃子都比之不及了。”   段缱先是莞尔一笑,“是吗”又抿唇笑着斜觑他一眼,故意问道,“你说我今日貌胜天仙,那我以前打扮又是什么样的”   “貌比天仙,一顾倾城。”这一点如何难得倒霍景安,当下从容不迫地笑着回答,“不管你是何种打扮,在我心里都是最美的。”   段缱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眸光一转,又抛了个问题出来“那你觉得,我哪种打扮最好看”   “你真要我说”霍景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段缱一愣,有些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直到看见他的目光从她脸上往下滑去,落在自己的锁骨颈间,她才反应过来,面上一阵发烧,咬着唇瞪向他“你一大清早的,就没个正形”   “苍天明鉴,可不是我要挑起这话的。”霍景安一派无辜地看着她,“而且我什么都没说,是你自己想歪了,可不能怪我。”   “你”   眼看段缱脸上蒙上一层羞恼红晕,霍景安忙上前一步,握住她的双手,半是安抚半是赔罪地笑道“好了,一大清早的,就别这么生气了,笑一笑”   段缱更气了,把手从他掌心里抽出来,横着柳眉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明明是你先在那里说些胡言乱语,反倒让我别生气”   “我有说什么吗”霍景安笑意盈盈,“我好像只问了你一句话吧,旁的话我可是一句都没有说。”   段缱被他气得半天不能言语,深吸口气,正要开口,顾妈妈却在此时上前道“郡主,世子,已经到了用膳的时辰了,两位看是在此处用膳,还是”   “传早膳吧。”霍景安道,“摆在外间,我和郡主一道用膳。”   顾妈妈应了声是,带着采蘩等人退下去置备早膳。   等人都离开后,段缱重新把目光放回到霍景安的身上,眸里还蕴着方才的不满,却没开口,只是盯着他不说话。   霍景安知道她这是在给自己一个解释的机会,弯出一个笑,重新执了她的手道“你还真要跟我置气啊不过两句玩笑话,你就要和我较真,也太让我伤心了。”   他笑得实在好看,犹如清风朗月,段缱一瞧见他这个笑容,心底的恼意霎时就去了,老天爷似乎对他格外偏爱,把世间最美好的东西都给了他,就连简简单单一个笑容,都能这般摄魂心魄,让人挪不开眼去。   不过气消了并不代表她会简单地放过他,当下轻哼一声道“我是不想同你置气,可不知道是谁,每次总挑惹我生气的话说,难道就许别人惹我,不许我回话反击,要一声不吭地被人欺负么”   霍景安被她这话逗笑了,抬手捏了下她滑嫩的脸颊“你这么伶牙俐齿的,欺负人还差不多,还怕别人欺负你”   段缱冲他甜蜜蜜一笑“那敢问夫君,你现下在做什么”   霍景安挑眉,右手顺着她的脸颊滑到她小巧玲珑的下颔处,指尖微勾,就把她的脸庞抬起了稍许,让她仰视着看向自己。   “调戏你。”吐出这三个字,他就伸出另一只手去揽住面前人纤细的腰肢,把她带向自己,同时俯身向下,吻住了那张朱红莹润的娇唇。   段缱杏眸圆睁,没料到他居然会这样做,而等她反应过来,回过神了之后,她就微微张启了唇咬了霍景安的唇瓣一下。   她咬得不重,因为等会儿霍景安还要和她去容兴堂训话府里诸人,不能在他唇上留下口子,所以就算此刻她心里再怎么想狠狠咬下去,也只能忍着力道,克制着咬他一口,让这本是为了泄愤而有的举动带上了几分暧昧调情的意味。   发觉到这一点,她立刻停止了动作,并伸手贴上他的胸膛,推开他结束了这个亲吻。   霍景安直起身,睁开眼带着笑意看向她,手依旧放在她的腰间。   他这眉眼含笑的模样让段缱发不出怒来,更何况他刚才的举动虽然有些突然,但也算不上是轻薄,他们已经结为了夫妻,也没有了轻薄这一说,她只是有点不喜欢他用这种方式来堵她的话。   她本想说霍景安一两句,但目光扫过他的唇瓣,就一下子扑哧一声笑出了声,往后退开一步,离开了他的怀抱。   霍景安其实知道她为什么发笑,但还是配合地问了一句“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么”   段缱抿着嘴笑着摇摇头,那样子分明是有点什么,但又故意不告诉他。   霍景安唤道“缱缱。”   既然他现在这副模样能让她这么开心,那他不介意让她再笑上一会儿。   段缱依旧不答,只是颊边梨涡加深,眸子里也盈满了笑意,那样子当真是娇俏可人,让霍景安有那么一瞬间又蠢蠢欲动了起来,下意识往前踏出了一步。   段缱完全不知他此刻心里的想法,回身坐到梳妆台前,打开胭脂盒用小指沾了一点胭脂,对着镜子细细涂补起来,刚才霍景安的那个吻把她唇上的胭脂弄花了,自然,他的唇瓣上也沾了一点胭脂,她正是为此才忍不住发笑的。   补好胭脂后,外头也传来了一点动静,听着像是顾妈妈在命人布置早膳,想来很快就会来叫他们去用膳了。   段缱思考片刻,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绢帕,站起来对霍景安招了招手。   “过来。”   那样子有些像是在招猫逗狗,但她脸上带着的甜美笑靥让霍景安决定忽略这些小问题,依言上前,在她跟前立定。   见霍景安顺从地来到自己身前,段缱翩然一笑,伸手拿帕子去擦他唇上沾着的胭脂,口中道“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擦胭脂,以后你要再这样堵我的话,我可就真和你恼了。”   “我没堵你的话。”霍景安丝毫不为她这威胁所动,松快笑道,“我只是在回答你的问题而已。”   “回答问题就回答问题,别对我动手动脚的,更不能直接亲上来。”段缱轻嗔一声,打量了一下他的嘴角,见胭脂全部被擦干净后,就收起了绢帕。   下一刻,采蘩的声音透着垂帘传了过来。   “郡主,世子,饭菜都已经备好了,可以用膳了。”   “知道了。”她提高声音回了一句,目光看向霍景安,还来不及说些什么,就被他拉过了手,笑着带出了里间。   见状,她也只得打消继续说他的念头,任由他拉着自己到外间坐下。   早膳比在船上时要丰盛许多,和她在长安嫁给霍景安后新婚头一天起来用膳的程度差不多,汤菜糕点摆了满满的一案,也和昨天的晚膳一样,加了几道晋南当地的风俗小菜。   段缱今日着了一袭盛装,不好再像在船上时那样亲力亲为,就让采蘩采薇立在一边给她布菜,夫妻两人用完早膳,就去了容兴堂。   容兴堂为王府正堂,杨洪和琴姑一早就带着人在那候着了,见他两人到来都低头行礼,口称“世子”、“郡主”,看来昨天霍景安在王府门口说的话已经传开了,数百名仆役没有一声是称呼段缱为世子妃的。   段缱跟着霍景安在堂前坐下后,杨洪就上到堂前,身后跟上来三个端着锦盒的小厮,里头分别是府里仆从的卖身文契、府中流水的正册账本和库房的钥匙,都一一介绍了呈递给她,又把手中花名册递上。   段缱示意顾妈妈和采蘩采薇上前收下,就笑着对他道“我初来府里,许多事情都不清楚,还请来伯从旁协助,助我管理好这府中诸事。”   杨洪自然先应不敢,再表忠心,一番回答让段缱很是满意,让他退至一边后,就让顾妈妈把花名册呈上来,一一翻阅过去。   晋南王府里的仆役比长安要多了数倍,堂下黑压压立着的一群人也表明了这点,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个亲自点名问话显然不是最好的方案,段缱就叫了采蘩来替她点名,问明那人身份职务,她在一边听着,时不时开口问两句,但也多是针对那些一等的贴身丫鬟和小厮,一些小小杂役念完就过了。   这样的措施大大节省了时间,但架不住王府人口众多,等点完名后,日头已经升到了上空,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驱除了几分深秋的寒气。   段缱扫视过去,见下头立着的众人还是和一个半时辰之前一样立得齐整恭敬,不闻一丝别声,心里就暗暗赞了一声,看来霍景安把这府里的规矩管得很严,她不需要太过担心,虽然不清楚这些人是不是因为顾忌霍景安在场才这般恭敬,但也没关系,她会让他们知道这府里的女主人是谁的。   这么想着,她慢慢开口“一些关于规矩的话,我想你们心里都有数,不用我再多费口舌和你们说一番。我也暂时不会改什么规矩,府里往常是什么规矩,现在就还是什么规矩,不放宽也不收紧,做得好有赏,做不好有罚。只一点,记住你们是王府的人,该有什么气度,就要有什么气度,若有那等作奸犯科之事,我是不会轻易放过的。”   霍景安在一旁静静听着,等她说完了,开口道“郡主既然嫁给了我,就和我一样,是你们的主子,是这府里的女主人,你们是怎么听命于我的,就怎么听命于她,别仗着原有一些体面,就不把郡主放在眼里。若有人胆敢以下犯上、不敬郡主,就不用在这府里待了。”   最后一句话让琴姑心尖一颤,她是管事姑姑,不需要和府里其他仆役一样站在院子里,只消跟着杨洪立在堂边就行,霍景安在说这番话时面对的是堂下的众人,可她总觉得这些话是特意说给她听的,不禁一颗心怦咚乱跳。   不论琴姑心里如何作想,院子里站着的众人都比刚才要更加恭敬了,他们是知道霍景安说一不二的性子的,看来这位郡主怠慢不得,需仔细恭谨服侍。   段缱把他们的变化看在眼里,微微一笑“这深秋天寒的,让你们在堂下立了许久,也是辛苦,每人都拿一吊钱去打酒吃吧,暖暖身子。”   她生得极好,又穿了盛装,乌发金簪,长裙披帛,看上去光彩灼目,就和霍景安说的一样,恍似神仙妃子。堂下有人趁着行礼时偷瞄她的,都被她这通身的逼人气度给震慑到了,连忙收了目光不敢再看,那些规规矩矩低着头的,也都从她金线勾勒的层叠裙摆上看出了雍容华贵,心里头对这位女主人有了敬畏,等到段缱说了那些敲打之言、霍景安又在一旁撑场面后,更是心中一凛,只以为迎来了个严苛的主母,没想到却在最后得到了一份意外的赏钱,虽不至于人人都带出喜色,却是都默默生了几分贴服之心。   看来,这位新主子并不像他们想得那么严苛,想来只要他们恪守本职,今后的生活与从前并没有什么太大区别,或许会更好也说不定。   一吊钱,是府里最末等仆役一个月的月钱,对于那些一等的丫鬟小厮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赏钱,因此这话一出,每个人的脸色都或多或少有了几分改变。   这就是恩威并施了,而从众人的表现来看,段缱这一招,用得效果极好。 第124章   段缱的这份赏并非临时起意, 而是在南下途中就已想好了的,因此早早就命顾妈妈准备好了一大筐铜钱, 一吊吊的用红线串好, 她这一声话说出去, 顾妈妈立时转身去了后面, 不一会儿就领着抬着一筐铜钱的柏舟乘舟走了过来。   众人都一个个上去排队领赏,有那等机灵的,得了赏钱后又去给段缱磕头谢恩,想在女主人面前挣个好印象,旁人见了便也有样学样, 不一会儿, 院子里就充满了此起彼伏的谢恩声。   段缱端坐在上首, 大大方方地受了这些人的礼, 等人散得差不多了, 就偏过头去和霍景安小声咬耳朵“方才我训完话,见他们站了一个半时辰都没有半点懈怠, 还想着你管教得当, 府里规矩森严, 在心里暗暗赞了你一句, 没想到一吊钱就让他们现了原型,看来你这王府里的下人,也还是不能免于流俗啊。”   她这话是带着笑意说的, 显然只是在和霍景安玩笑, 没有真的低看府里下人的意思, 霍景安就也随着跟她说笑“拿我的钱去做人情,还怪我管教不当,天底下可还有像你这般的人么”   段缱道“你不是说,我既然嫁给了你,就是这府里的女主人了么那这银钱自然也有一半是归我了的,我拿我的那一半钱去打赏做人情,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她说这话时眉眼带笑,理直气壮中还带着几分顽皮,看得霍景安忍俊不禁,伸手虚点了她一下“你啊。”   说话间,众人已经领完了赏,除了立在边上听候吩咐的杨洪、琴姑以及顾妈妈等人之外,都尽数散去,回到自己原本的位置上去做活了,容兴堂里只剩下寥寥数人。   霍景安抬头望了下天,询问杨洪“现在什么时辰了”   “回世子,快巳时六刻了。”杨洪答道。   他点点头“我和郡主在府中走走,午时回明鸿院用膳,你们自行散去吧。”说完,他就站起身,朝段缱伸出手。   段缱一笑,把手放进他的掌心,借着两人相握的力道站起来,朝边上的顾妈妈几人道“我和世子在府里逛一逛,你们不必跟来,去忙自己的事吧。”   众人得了他二人的话,都行礼告退,很快堂中只剩下她和霍景安两个人,霍景安看向她,笑着询问“昨天回府只顾着收拾行李了,没来得及带你在府里逛逛,你喜欢什么样的地方我带你去看。”   段缱抿嘴笑道“我喜欢什么样的地方,你就能带我去看无论什么样的都行”   霍景安道“只要你不说一些稀奇古怪的要求来为难我就行。”   她故作恼怒“在你眼里,我就是这么一个刁钻的人么”   霍景安笑而不答。   段缱面上恼意散去,笑着嗔他一眼“好啦,说正经的,昨天你只带着我看了东苑附近的景致,别的地方都是和我说了个大概,我记得你说,这王府在还是霍府的时候,是围着山而建的,最后把一整座山都圈了进来”   她说的是在船上闲暇时霍景安和她说的王府旧事,道是晋南王府这座府邸早在百年前就已经建成了,当时的霍家还是豪强,建府不受规制束缚,家主又是个好大喜功的,想把霍府建成晋南最富丽堂皇的府邸,就可了劲地往大里建造,甚至把一座山都圈了进来,让造府的工匠都傻了眼,为此还流传出了一首童谣千亩禾,万亩苗,不及霍家一庄田;千金裘,万金玉,不及霍家砖瓦灰。足可见得霍家当时的豪富。   在霍家因从龙有功被敕封亲王之后,霍府被改建成晋南王府,把许多不和规制的地方都修整了,唯独占地没有减少一寸,因为这一项修改起来耗费巨大,又耗时又耗力,干脆就不改了,因着当时的晋南王和高祖有着过命交情,是一块从血海尸山里爬出来的,这个小小的违制便没有得到高祖的怪罪,一直维持原样到了今天。   霍景安也想起了那时和她说的话,笑道“你想去后山那这会儿是去不成了,后山离这里颇远,往返要半个时辰,到了那里还没看上一会儿,就得回来用午膳了。还是说你想在那里用午膳那也是可以的,我这就叫人去准备。”   段缱本来对后山兴致颇浓,长安虽然多有公侯世家,但因为是在天子脚下,所有府邸的建造都按照规制来,最多只是放置些假山奇石,还从没有过圈下真山的例子,也就只有用来避暑的明德行宫是依山傍水建立的,但王府怎能与宫殿相提并论,因此她在船上一听闻此事,就对这座后山起了兴趣,想看看被圈建在王府里的后山是什么模样,但是听了霍景安这话,就打消了去后山的念头,摇头道“我才进府一天,就这么兴师动众的,府里人指不定怎么说我呢,刚才的那番功夫不就白费了,还是算了,在附近逛一逛就好。”   霍景安道“你不必嫌麻烦,我说了,你是这府里的女主人,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用有其它的顾虑。”   段缱仍是摇头“我想去有水有亭子的地方看一看。”   见她如此,霍景安也不再坚持,“离这不远就有一汪清池,水榭凉亭都有,我带你去看。”又道,“我和你成亲是在长安,此番回晋南,少不得要置几桌酒宴,宴请一些故交旧友和当地官员过来,算是人情往来,也趁着这个机会昭告一下我们的亲事。你可以借着这个由头邀请些贵妇千金过来,在后山办一回赏花宴,后山种有大片枫林,现在正是枫叶发红的时候,赏景办宴再恰当不过。”   “多谢夫君指点。”段缱莞尔一笑,“宴请贵妇这件事我早就想到了,只是还没想好用什么名头,听你这么一说,在后山办一回赏花宴还真是一个不错的点子,不过不能叫做赏花宴,要叫做赏枫宴,这枫叶可不是花朵。”   “随你怎么称呼。”霍景安知她玲珑心思,定是早就想好了办宴的名头和花样,自己今日这一说只是多给她了一个选择而已,刚才那两句感谢话不过是在恭维自己,但还是感到舒心不已,牵了她的手往堂外走去。“走,我带你去清池。”   两人穿过前堂,经由抄手游廊来到了清池旁边,果真如霍景安所说,沿着池边建有不少亭台水榭,段缱选了一处凉亭坐下,和他赏景说笑,发现池水里有细小的游鱼后就想投喂一下,正欲吩咐采蘩去拿些鱼食过来,转头却发现附近只有他二人,不禁半是玩笑半是较真地埋怨起霍景安来“瞧你,说什么就我和你两人,让别人都退下,现在好了,想找个人给我拿些东西来都找不着。”   霍景安道“我只让来伯和琴姑他们自行退下,可没屏退所有人,是你让你的人不许跟着的。”眼见段缱杏目微圆,黛眉蹙起,似有些恼了,忙又笑着加了一句,“你想找人还不容易你觉得附近无人,难道就当真没有人了么”   说罢,他轻拍两下手掌,就有一名护卫打扮的男子从小道行出,立在亭外朝他们抱拳行礼。   “世子,郡主。”   霍景安在段缱惊讶的睁大眼中偏过头,含笑看向她“你欲使人做什么”   段缱很快收敛讶色,道“我想拿些鱼食来喂一喂这池里的鱼儿。”   霍景安就正过头,对下方的护卫道“照郡主的吩咐去办。”   护卫道了声是走开,不多久就拿着一罐鱼食回了过来,奉给段缱后再度退下,在片片碧影中消隐了身形。   “你很惊讶”护卫离开后,霍景安笑着看向她,“难道你在长安时不曾这样使唤过人”   段缱笑道“我自小娇生惯养,身边时时刻刻都围着一圈侍婢,不习惯独自一人在府里行走,所以从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时候。”她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或许爹爹身边是这样的,但我这里不是。”   说完,她就捧着装有鱼食的喜鹊登枝青釉罐子出了凉亭,到水榭池边去喂鱼,霍景安跟在她身边看了半晌,忽然从地上捡起颗石子,在她又一次喂鱼时往水中扔去,精准地扔到了鱼群中心,那些因为鱼食聚集起来的鱼儿立刻受惊散了。   这个举动自然招致了段缱的恼怒,她睁大眼瞪向霍景安“你做什么”   霍景安道“吓一吓它们。”   这直白的回答让她一噎,还没等她说些什么,就听又他道“顺便逗一逗你。”   “霍景安”   “为夫在这,娘子唤我何事”   “你”   一个时辰很快在两人的嬉闹中过去,午时正,琴姑寻来此处,请他二人回去用膳,等膳用罢,霍景安就去了书房理事,而段缱在小憩半个时辰后去往了中堂,唤来杨洪琴姑等人,打开账本,一一对起账面来。   既然她今后要打理中馈,那这首先要做的事就是对账,把账理清了,才能把管家的事做下去,如此过了几天,她把府里的事都理清了,管家的事宜也越发上手,就让人给晋南各府的贵女下了帖子,邀请她们于十月十六这天来王府赏枫品茗。   霍景安听说了她的打算,就把宴请故交官员的酒席也放在了十月十六这一天。他不喜这等筵席宴事,往年连参加的都很少,更别说举办的了,自从他掌管了晋南的军政大权后,王府里的事物就全权交给了杨洪和琴姑打理,琴姑主内,杨洪主外,而杨洪知他性情,从来都只是打点别人家红白喜事的人情,府里一日比一日沉寂下来,段缱的赏枫宴和霍景安的酒席让府里久违的热闹了起来。   不说王府众人如何忙碌准备,就说外边收到邀贴的那些勋贵之家,都是大为惊奇,由于霍景安和段缱的亲事是在长安办的,杨洪在置备给长公主府的聘礼时又不曾大张旗鼓,因此就连霍景安被赐婚一事,晋南都只有少部分人知道,更别说成亲了。   身为亲王世子,霍景安不仅家世显赫,一表人才,更是洁身自好,至今没有一点风流韵事传出,晋南贵妇都在心底把他当成了女婿的第一人选,前两年琴姑为他张罗亲事时,不少人家都闻风而动,塞了大把的银子,只为让自己女儿的画卷小记能送到王府里,虽然这事后来没了声音,那些贵妇的心思都慢慢淡了,但始终还存着这个念头,想那世子年已十八,再怎么不近女色,也到了该成家的年纪,选妻之事就在这一两年间,不少有适龄女子的人家都蠢蠢欲动,只等着他从长安回来,就派人通关系走门路地探一探口风,哪想他此番居然带了一名女子回来。   不仅如此,他还在长安和那名女子成了亲,娶她当了世子妃   因着这两份帖子,不少人家的嫁女梦都破碎了。 第125章   太守府。   望着面前的两份邀帖, 高氏在心中叹了声气。   两年前王府传出选妻风声时,身为太守夫人的她是第一个知晓的, 当时她就动了心思, 想着自家夫君任职晋南太守, 夫家本家又是书香世家, 几代为官,虽然比不上王府门第,但也不是什么小门小户,而大女儿南雁经由自己精心教养,琴棋书画无一不精, 容貌不说绝色无双, 也是中上之姿, 和世子算得上是门当户对, 便寻了丈夫商量, 想促成这一门亲事。   虽说那位晋南王世子一直不近女色,十好几了连个通房侍妾也无, 可说不定就看上自己女儿了呢再说, 这样洁身自好、后院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的男子, 整个大魏打着灯笼也难找, 这样的人最难动心,一旦动心了,那就是一辈子的事, 女儿如果能够嫁给他, 可是一生都不用忧愁了。   这么想着, 高氏就寻了个空和丈夫楚放提了此事,哪知楚放一听闻此言,立刻连连摇头,斥责她道“你真是糊涂,这风声是王府里传出来的,就是世子本人的意思了吗一年前的事你忘了那时候都说世子不得王爷喜爱,王爷要废了他的世子之位,传给小公子,闹得满城风雨,多少人信了结果呢现在晋南可还有王爷一丝身影、一点说话的余地当初那些相信谣言的人又都是什么下场如此的前车之鉴摆在前头,还不够你警醒的吗”   高氏一惊,迟疑道“可世子的确到了适婚的年纪”   “到了适婚的年纪,就一定要娶妻吗你从哪里听见的这个消息”   “听说是从世子的教养姑姑那传出来的,老爷也知道,先王妃去得早,世子一直对其教养姑姑”   “愚钝妇人之见”楚放打断了高氏的话,“你也算是当家主母,主仆之分还不清楚那教养姑姑再得世子敬重,也不过是个下人,世子的亲事哪里有她插手说话的余地这么一听就不靠谱的消息,你是怎么相信的”   高氏辩道“老爷,妾身正是想到这个理,才信了这个消息的。试想那教养姑姑若是没有得到世子的允许,如何敢透这事口风定是得了世子授意,才会这般放出风声的。”   楚放摇头“你深居后宅,不知官场事情,不了解世子秉性。世子生平最恨他人插手自己私事,他的亲事一日不从他自己口中说出,就一日不是准信,你若想断送咱们家的前程,就尽赶着上前去掺和吧。”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高氏哪还敢有其它异议连忙表态不会掺和进去,也不会再提此事,可这念头却在心里种下了,只是想着女儿年纪还小,世子就是晚两年考虑亲事,也等得起,到时女儿容貌长开,她再造些势,让其蕙质兰心的美名传扬晋南,这门亲事更有把握,这才暂时压下不提。   直到去年年末,她在准备送给各府的年仪时,楚放过来知会她把送给晋南王府的年仪加厚一倍,她不解,询问了一声,才知道晋南王世子被皇长公主赐了婚,而那赐婚的对象正是皇长公主的独生爱女,长乐郡主。   她虽然是后宅妇人,但也知道一点朝堂门道,皇长公主是谁那可是陛下都要避其锋芒的人物,总揽朝纲、把持朝政,她说一,旁人不敢说二,如今她把爱女赐婚给晋南王世子,两家联姻,世子前途不可估量,别说他们这些地方官,恐怕就连京官大员都得巴结着。   在这样的情况下,她把送去王府的年仪加倍也不足为奇,但与此同时,她也大感可惜。这两年大女儿逐渐长成,出落得越发美貌,名声慢慢在晋南传扬开来,有不少人家来上门说过亲,但都被她寻理由拒了,就是因为心里还存着和王府做亲家的念想,如今看来是不得不断了,她的女儿再蕙质兰心、亭亭玉立,从身份上就差了长乐郡主一大截,无法与之相比,更何况这是天家皇室的联姻,是断断容不得他们这些底下人坏事的。   就这样,高氏歇了嫁女的心思,即便如此,在收到王府递来的两份邀帖,尤其是长乐郡主发出的那份时,她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了一丝遗憾,想着如果没有那道赐婚旨意,说不定此刻就是女儿在向各府各家的贵女发邀帖了。   望着那份邀帖,高氏在心底叹了最后一声气,就收好邀帖,吩咐贴身侍婢“去叫大姑娘和三姑娘过来。”   两个月前,她给自己的大女儿定下了一门亲事,男方家世不差,品性也很优良。照理说,晋南王世子娶不娶妻、娶的又是谁,应当不是她该关心的事了,但到底也是在心里存了两年的念想,加之这一门亲事也不是在晋南成的,而是在长安成的,让她更对此事上起心来,心中对那长乐郡主的好奇也越来越大。   她心里明白,这是一场联姻,长乐郡主姓甚名谁都不重要,只要是皇长公主的女儿就行,可她就是忍不住去想,这位郡主容貌如何,品性如何,又是否与世子夫妻和睦。   侍女带来了高氏的两个女儿,楚南雁和楚南莺,姐妹两个都继承了高氏的美貌,不过楚南莺还没长成,不像楚南雁,已经完全成长为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这两年高氏带着她的一双女儿出入女眷宴会,越来越多的人家开始夸奖她大女儿的品性容貌,在她的悉心造势下,楚南雁在一年前拿下了晋南第一美人的名头,也的确没有哪家的姑娘在容貌上能比得过她,在这一点上,高氏是很自信的。   长乐郡主送来的邀帖上请的是他们府上的女眷,也就是说,除了她这个当家夫人之外,府里的姑娘也在受邀之列,不过那些庶女她是不会带上的,与宴的人只会有她和她的一双亲生女。   “不知娘寻我和妹妹来,是有何事”大女儿楚南雁先是对她请了一个安,才细声细气地开口,声音悦耳动听,十足十的大家闺秀模样,看得高氏心中满意不已。   “是这样,娘今天收到了一份邀帖”她开口缓缓对两个女儿讲起受邀的事情,同时暗暗下了一个决定。   很快就到了十月十六。   秋冬交替的时节,最怕细雨寒风,不过这一天老天爷很给面子,万里无云,艳阳高照,连寒意都减少了许多,是个让人感到舒适的天气。   在天还摸黑时,杨洪就已经领着下人清扫干净了王府门前的这一条官道,从辰时开始,就不断有车马轿辇在府门前停下,自从霍景安接管王府后,这里还是头一遭这么热闹,就连过年都不曾这样门庭若市过。   进府的人被分成了两部分,受霍景安邀请而来的官员臣属是一部分,受段缱邀请而来的贵妇贵女是另一部分,两拨人分别由小厮和丫鬟领路,一拨去往前厅,一拨去往后山。   太守府的马车缓缓驶到王府门口,高氏领着两个女儿下了马车,正碰上从轿辇上下来的副督夫人李氏,她的父亲和李氏的母亲是表兄妹,两人是娘家那边的亲戚姐妹,平日里也算交好,两家人便一块同行入了府,行过穿堂,男女就分开往两边走去,太守和副都督跟着小厮离开,高氏和李氏则是由丫鬟带路,领着去往后山。   看着跟在李氏身旁的一个小姑娘,高氏有几分惊讶“这是”   李氏只育有一子,且才年仅三岁,而在通常人家,主母不生育之前,通房妾室是不能有孕的,这位小姑娘看着怎么也有十来岁了,不可能是李氏的嫡女,若是庶女,也对不上年纪。   李氏笑道“这是我娘家那边的侄女,算起来也能叫你一声表姑姑。她娘也收到了与宴邀请,只是不巧染了风寒,不能前来,就让我带着我这侄女过来,也算是见见世面。毕竟我们这些底下人难得见到长安来的人物,还是位郡主,听说这位郡主有着倾城容貌,就是天仙也比不过,我可是定要过来开开眼的。”   高氏了然“原来如此。”又笑着打趣她,“今日这一次赏枫宴,可是聚齐了晋南所有的高门大户,但凡是有名有姓的都来了,你这侄女也到了说亲的年纪,的确是不能错过此宴。”   李氏笑啐一口“你也好意思说我,你今日把你这两个女儿带这里来,难道不是抱着这个心思”   高氏笑道“这你可就说错了,我家的大丫头已经定下了亲事,今儿个我带她过来呀,是纯粹让她见见世面,开开眼界。”   李氏挑眉,不仅因为她这原封不动的回答,还因为她话里透露出的消息“你家大丫头已经说亲了什么时候的事”   “也就两个月前的事,不过只是两家口头上说了说,交换了下庚帖,还没小定。”   李氏明白了,看来男方不是有孝在身,就是上头的兄长还没定下,不好先订亲事,只能这么拖着等日子。   “我说呢,怎么一点消息都没听到。”她笑着看向跟在高氏身后的楚南雁,“真不知哪家公子这么有福气,能娶到我们的晋南第一美人。”   楚南雁羞得满面通红,小声说了句“表姑”,就埋头专心看路,不再抬头了。   高氏脸上笑意深了一分,口中却道“什么晋南第一美人,不过是别人瞎传的,你也在这乱说雁儿性子腼腆,你再乱说,吓跑了她,我可要找你算账。”   李氏笑道“我怎么就瞎说了你去问问旁人,谁人不说我们南雁天姿绝色,堪称晋南第一美人。当初我还想着,南雁她有这般好容貌,又品性皆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无论是许配给哪家公子,都有些委屈了,也就只有嫁进王府,才不算是辱没了她。两年前传出世子要娶妻时,哪一家的夫人不是望风而动唯独你不在此列,当时我还想着,莫不是你们两家已经在私底下有了约定,等着喝你家大姑娘的喜酒呢,谁知”   高氏变了脸色,有被说中心事的心虚,更有在王府谈论这些事情的惊怕。   “表妹慎言。”她打断李氏的话,“雁儿的亲事是在这半年才提上日程的,在此之前我从没有想过这些事情,更不敢高攀王府门第,你莫要胡乱臆测。”   李氏瞟了前头带路的丫鬟一眼,轻笑一声,凑近了高氏耳边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觉得这里是王府,怕我刚才说的那些话传到那位郡主的耳朵里,得罪了她,连累整个太守府。刚才那些话我是有些失当了,不过表姐心里难道当真没有这样想过这两年有多少媒人上太守府说亲,都一一被你退了,你若不怀抱这些心思,为何连考虑都不考虑一下别拿你家大姑娘年纪小来说事,周家的姑娘才十二,不是早早就定了亲表姐,我是和你亲厚,才和你说这些心窝子话的。我可是打听清楚了,这位长乐郡主是在去年八月被赐婚给世子的,今年八月在长安成的亲,中间足足有一年的时间,我可不信你没有听到什么风声。表姐夫身为韶州太守,深得世子信任,这么大的事,总不会一点消息也不知道吧”   高氏故作镇定“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李氏轻笑“表姐,你就别和我装傻了,去年年末,你开始留意别人家的公子,也不再直接推拒媒人的说亲,而两个月前,也就是今年八月,你给你家大姑娘定下了亲事,我可不信世上有这么巧的事。”   高氏道“无稽之谈。”这一句话她说得比较有底气,因为李氏只说中了前半段,而她大女儿定亲的时间,是真的恰好碰上世子在长安成亲的时间而已。   李氏察言观色,看不出她脸上有什么心虚,有些悻悻,但还是接着道“就算是巧合好了,可你今天是怎么回事你家大姑娘已经定亲,虽说还没对外说出去,但既然已经和男方交换了庚帖,就该适当避人于前一下了,带她出来走动可以,可这么打扮她似乎有些过了吧”   高氏心中一跳,她今日的确特意打扮了一番楚南雁,因为她心里对那突然冒出来的长乐郡主始终有些疙瘩,她的雁儿是晋南第一美人,蕙质兰心,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谁家不想把她娶回去她本已有七成的把握搭上这门亲事,哪知半路出了这档子事。她咽不下这口气,又不能在明面上说出来,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来缓解一二,赐婚又如何,皇长公主之女又如何,还是比不过自己的雁儿。   当然,她是往清雅娟秀里打扮楚南雁的,她还没有糊涂到把自己女儿装扮得光鲜亮丽,明摆着去抢郡主风头的程度。她对自己大女儿的容貌很有信心,自信就算不穿得花枝招展,也能吸引全部人的目光,到时就算长乐郡主心里不满,也不能说出来,要是运气再好点,让她的雁儿被世子撞上,指不定   这是高氏的小心思,她一直都小心掩藏着,没有表露出来,就连丈夫楚放都不曾察觉,没想到一下就被李氏看穿了。片刻的心慌之后,她很快镇定下来,朝李氏露出一个微笑“我真的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李氏正要再语,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娇笑“你两个在前头嘀嘀咕咕地说些什么呢,是哪家的风闻趣事,也说出来给我听听。”   来人是王家的当家夫人薛氏,王家有人在长安官至二品,在晋南当地颇有名望,这位薛氏在嫁进王家之前也是大门大户的贵女,论身份是要比李氏和高氏高一点的,她喊住两人,李氏不得不止了话,和高氏一同回头,应声寒暄起来。   薛氏健谈,一路上和其余两人说说笑笑,高氏多是微笑附和,李氏则在一旁时不时插一声,就这么走了半晌的路,眼见着经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廊坊,转了许多弯,才隐约见到一点红枫褚色,不由感慨一声“走了这半晌的路,可总算是到了,这王府快要有半个韶州那般大了吧。”   她这话自然是夸张说法,但同行的人却都有这种感觉,李氏笑着附和道“可不是,旁人哪家府宅有东南西北四座苑园不止,还有圈有后山河流的,不然怎么说是王府呢,这般气派巍峨,可不是一般人家能学得来的。”   说笑间,几人随着领路的丫鬟行径曲路,来到了一处临湖重檐水榭,水榭沿湖而建,共有十二座亭台,已有不少女眷候在那里,见到她们,都互相问好见礼,一番交谈。   不一会儿,水榭里就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一部分和高氏李氏一样,带着姑娘侄女过来,拜见郡主的同时也让别家的贵妇知道自家姑娘长相性情,方便日后说亲,一部分和薛氏一样,尚未有孕,或者没有可以带来的姑娘,或是独身或是携亲带友地过来。   邀帖上的时辰写的是巳时三刻,但在辰时六刻的时候,人就差不多已经来齐了,莺莺燕燕地立满了大半水榭。   “郡主。”明鸿院里,顾妈妈快步进入里间,对段缱道,“各府各家的贵女都来齐了,想必这会儿已经到流徽榭了,郡主可要提前一些时辰过去”   她今天负责在王府门口迎客,见车马逐渐消停,又让两个丫头数了数与宴客人交还的邀帖,都对上了数,就知道郡主邀请的人已经来齐了,看时辰也过去了不短,想来那些人应当都已到了后山,便去东苑寻了段缱,请示她的意思。   段缱听了,没有什么大的反应,继续比对着手中的珠钗步摇,一边询问“水榭里的茶水糕点可都置了伺候的丫鬟都到位了没有”   “都按着郡主的意思办了。”   “那就没什么问题了。”她把镶着珠玉的步摇往脑后比了比,看着镜中的自己微微蹙眉,把它放下,又换了支金钗,“帖子上说的什么时辰,就是什么时辰,难道她们来早了一个时辰,我也要陪着她们早起一个时辰么迟来早到,都是她们自己没有算好时辰,不需要我去迁就。”   采薇奇道“可是世子就早早去了前面”   段缱透过镜子望她一眼,微微笑了“世子宴请的是臣属部下,我邀请的是各家贵女,是两桩完全不同的事,如何能相提并论过来看,这支金钗和刚才的那枚步摇,你觉得哪个更配我这身衣裳”   采薇认真看了一会儿,摇头道“郡主戴上哪个,都很好看。”   “必须要选一个。”   “这”采薇苦恼地抿了一会儿唇,还是摇摇头,“奴婢选不出来。”   段缱有些无奈“采蘩,你来选。”   采蘩仔细比对了一番,道“奴婢觉得,步摇比较适合郡主。”   “这个”她拿起桌上那枚累金烤蓝的珠玉步摇,“为什么选它”   采蘩道“因为这是世子送给郡主的。” 第126章   段缱有些惊讶, 这步摇的确是霍景安送给她的,可当初霍景安送她时, 她的两个丫鬟都不在场, 应该不知道这件事才对。   她有些好奇地看向采蘩“你怎么知道这步摇是世子送给我的”   采蘩笑着回答道“郡主的首饰, 奴婢都是仔细记在心里的, 少了哪样、多了哪样,奴婢都心中有数。当初世子来宫里看望郡主时,郡主发间簪着的还是碧玉钗,等世子离开后,就多了这枚步摇, 奴婢就猜着它是世子送的了, 后来见郡主对它爱不释手, 五次里有三次都戴着它, 就更加肯定了这个猜测。世子真是好眼光, 选的这枚步摇精致考究,拿来送给郡主正正好, 相衬极了。”   段缱听得莞尔“你倒是心细如发。不过这后面一句恭维还是免了吧, 这步摇可不是他选的, 是”她微微敛了笑意, 想起这步摇是母亲塞给霍景安,让他来送给自己的,明朗的心情就消了几分, 住了口, 不再继续说下去。   “是什么”采薇在一边听得津津有味, 忽见她止了话,下意识开口追问。   “没什么。”段缱微微一笑,若无其事地把步摇放回妆奁盒里,“这步摇虽然好看,但和我身上穿着的这身衣裳不甚相配,还是算了。”   她接着看了一眼桌上的金钗,把它也放了回去,重新取出支点翠坠珠的蝴蝶步摇,在耳边比了比,看和衣裳搭配得还行,就让采蘩给自己簪上,耳坠也选择了相同的款式,是一对坠着银饰流苏的翠玉蝴蝶,垂挂下来就如蝴蝶振翅一般流光熠彩,颈饰、环佩、手镯也都一一选了相配的戴上,整个过程中都面带微笑,却是只字没有再提刚才的事情。   采蘩和采薇心中疑惑,但见她一幅不想多提的模样,也不敢多言,安安静静地服侍她梳妆打扮。   就这么过了小半个时辰,段缱穿戴完毕,起身披上斗篷,带着一干丫鬟婆子出了东苑,往后山行去。   流徽水榭建在后山山脚的临湖岸边,十二座亭台各有特色,又自成一体,形成了一道特殊的风景线。   受邀而来的都是各府各家的夫人贵女,平日里出入各种筵席宴会,早已相互熟识,少部分陌生的,也在共同熟人的引荐下互相认识了,寒暄后攀谈起来,很快就熟络了感情,三三两两地聚作一堆,或是观赏风景,或是喝茶用点心,说说笑笑好不热闹,直到有眼尖的望见自回廊下远远而来的一行人,叫了一声“郡主过来了”,才都停了交谈,低声私语片刻后安静下来,聚到主亭中站立等候。   约莫过了盏茶时分,眼见那一行人下了回廊,朝着水榭的方向走来,众女都立整了身姿,在打头的丫鬟进入亭中时低头见礼,口称郡主万安。   倒不是霍景安教训琴姑的那一通话传遍了晋南,而是这称呼本来就是按照身份品阶来的。照理来说,这郡主的封号只有亲王之女才能得,公主之女是没有品级的,可皇长公主权势滔天,又爱女深切,亲自册封了其女长乐郡主的名号,纵是陛下也没话说,下圣旨、上玉牒,让她成了正正经经的皇家郡主,品阶比无品无级的世子妃不知道高到了哪里去,该用什么称呼一目了然。   与宴的都是些大家贵女,没有人不懂这个道理,就算一时没有想到,看见邀帖上落脚的长乐郡主四个字也都明白了,像高氏那样心思细腻的,还会特特叮嘱自己的女儿,让她们记得喊郡主,不要称呼世子妃,只有极少数人没有转过这个弯来,用的是世子妃这个称呼,但见众人与自己称呼不同,也都缓过神来,连忙改了口,跟着喊起郡主。   “免礼。”一个温婉的女子声音响起。   那声音亲和悦耳,婉转动听,如同山涧清泉流淌而过,虽然只有短短的两个字,却把郡主该有的温和与威严都表现了出来,听得在场的众女都心下暗叹,不愧是在长安宫府里长大的高门贵女,不说别的,光这一份独有的尊严气质,就是她们这些人学不来的。   等抬起头后,众女又为眼前的景象惊了一惊,原因无他,只因面前的这位长乐郡主聘婷立在水榭亭中,水蓝色的织锦斗篷披裹在身,身姿窈窕,眉目如画,竟真如一个仙子一般,耀目美丽,将身后山水红枫的美景都衬得黯然失色。   早在来之前,许多人就已经打听了一番这位忽然冒出来的长乐郡主事迹,除了得知她皇长公主之女的身份之外,也听闻了不少关于她容貌的说法,什么倾城绝色、貌比天仙,形形色色五花八门,但想表达的意思都是同一种,那就是这位郡主生得极美,长安贵女皆不及她,堪称天资绝色。   对于这种说法,大多数人都没有认真往心里去,身为世家贵女,自小娇生惯养,只要不是长得实在磕碜,在经过精心的打扮和华裳加身后都能入目,这位长乐郡主的美貌肯定是有的,但能美到什么程度,就不一定了。   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美人,最缺的也是美人,尤其是那种一眼惊艳、二眼忘俗的,更是少之又少,许多年都出不了一个。   倾国佳人,说得好听,哪里就这么好找呢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那些赞美之言是长安里流传出来的奉承话,毕竟这位郡主身份不凡,别人夸张一点赞扬她的容貌也在情理之中,直到今日见到了真人,她们才明白了什么叫做倾城之姿,娇妍绝色,真正信了那些话。   和这位郡主一比,就是有晋南第一美人之称的楚家大姑娘,也成了星辉微茫,不值一提。   怪不得连一向不近女色的晋南王世子都会娶她为妻,这样的仙姿玉貌,就算没有皇长公主之女的身份,恐怕世子也会拜倒在其裙下,为之倾心。   如此惊心动魄的美貌,足以征服这世上任何一个男子。   震撼的同时,不少人也在心底暗暗松了口气,庆幸拥有这等姿容的是嫁给了晋南王世子的长乐郡主,不是别人,要是放到别的女子身上,比如自家后院里的那些莺红柳翠,那她们可就永远都不得安生了。   到底是长安出来的女子,拥有的仪态气度就是不同,她们这些小门小户的女子在地方看着还行,一旦和真正的高门贵女比起来,就差得远了,更遑论面前的这位长乐郡主,父亲掌管三军,母亲总揽朝政,身份高贵,听说就是宫里的公主,见了她也得避让三分,屈居其下,可以说是真正的金枝玉叶,不是她们可以企及的。   这些人中,属高氏的震惊最多,当初从丈夫那里听闻世子被赐婚的消息后,她就派人去打听过这位长乐郡主的事情,只不过晋南和长安相距甚远,她又是瞒着丈夫在私底下偷偷打听的,无法尽力去查,就没有打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直到前些日子各家各府收到邀帖,这位郡主在晋南的关注度一下子高了起来,她才打听到了一些消息,和其他人的大同小异,都是对其容貌和性情的称赞。   一概人中,她是最不把这个说法放在心上的,因为她大女儿晋南第一美人的名头就是她造势造出来的,推己及人,这长乐郡主长安第一美人的名头说不定也是这么来的,实际的相貌并不会惊艳到哪里去,眉清目秀或许是有的,但貌比天仙绝不可能。   所以她才有这个底气带着打扮得清雅娟秀的大女儿来与宴,因为在她心里,那些说长乐郡主国色天香、姿容无双之类的话都是唬人的,她的雁儿虽然身份不及,但相貌定是能比得过的。   她期待着自己的大女儿能在宴会上艳冠群芳,不,不需要压住所有人,只要把那位长乐郡主比下去就行,这样就能让她在某种程度上感到一点胜利感。   她始终对没有和王府结成亲家一事感到耿耿于怀。   哪知那些说法竟都是真的,这位郡主竟真的生了一幅极美的身段和容貌,说她貌比天仙,或许还说轻了。   高氏感到一阵失落和挫败,此等惊鸿艳影,就算她把大女儿打扮得光鲜亮丽,恐怕也还是及不上人家的十分之一。   这不是稍逊一筹,是真正的云泥之别。   比起内心复杂的高氏等人,在场姑娘们的心思就要简单多了,基本上都是单纯的为段缱的容貌而惊叹,有一些因为晋南第一美人这称呼而看不惯楚南雁的,则是抱着几分幸灾乐祸的心思看戏,偷偷瞄一眼段缱,又偷偷瞄一眼楚南雁,嘴角勾起嘲讽的微笑。什么晋南第一美人,一等一的妙人,和这位郡主比起来,简直就像是繁花对孤瓣,“佳人”一来,这“妙人”就现原形了,啧啧啧,看你以后还怎么好意思再以第一美人自居。   众女的各异心思,段缱一圈扫视过去,都或多或少地从她们脸上的神情里看出了端倪,猜到了几分想法,不过她懒得理会这些,全当不知,让采蘩采薇解开身上系着的斗篷后,就在主亭的上首坐下了,同时招呼众人坐下。   她着了一袭青碧的云锦罗裳,墨发银钗,整个人看上去端庄娴静,又行止从容,举手投足之间尽显大家风范,威严不露自显,让众人都不由自主地听从了她的吩咐,按着她的话各自寻了凳椅坐下。   看着众人一一落座,段缱露出一个和煦的笑容,柔声开口道“我初来此地,于风土人情都还不甚熟悉,正巧山上的红枫开了,漫山遍野都是花海,煞是好看,就请了大家过来聚一聚,共赏美景,顺道亲近亲近关系。”   众女心里都清楚,今日的这场赏枫宴,名义上是为了赏枫,实际却是为了昭告她和世子的成亲一事,同时认识她们这些各府各宅的主母,融进她们的交际圈里。   身为一家主母,若想人情往来,掌管府事,是势必要处理好和她们的关系的。   往常有新妇想要融进晋南贵妇交际的圈子里,都会先在自家府里举办一个宴会,请各府的贵女过来,段缱今日做的就是此事,但和其他人不同,她不是持着谦和的态度来融进这个圈子的,而是挂着温婉和善的笑容,重新建立一个圈子,让她们所有人都进入到这个新的圈子里来。   她要当的不是新成员,而是领头人。   这是她身为晋南王世子妃、身为长乐郡主的体面和排场。 第127章   赏枫宴定在巳时三刻, 段缱来得稍稍早了一些,但等她让众人落座、说完上述这些话后, 也差不多到了时辰, 在她的示意之下, 采蘩指挥等候在水榭外面的丫鬟鱼贯进入亭中, 撤下石桌上原本放着的茶果糕点,重新呈上几道点心。   和原先放在亭子里供众女等候闲谈时取用的糕点不同,那些芙蓉饼、莲心酥虽然精致美味,但都是后宅府苑里司空见惯了的,并无特殊之处, 这几样点心却是王府现做特制, 采摘了后山的枫叶熬成糖浆, 以此为基础做成新的糕点, 不仅样式都做成了各色枫叶的模样, 吃到嘴里也是清香不腻,又好吃, 又合氛围。   除此之外, 还有一道枫露茶也被呈了上来, 伴着香料混煎的枫叶不仅去了原本的涩意, 还多增了几分醇厚香味,放在青瓷杯里,亮红的茶水与透青的茶壁交相辉映, 袅袅升起的蒸腾热气更是如一幅山水墨画, 给这明亮鲜丽的色泽添加了点朦胧的诗情写意, 只是看着就叫人赏心悦目。   看见这几道花茶点心,在场的众女心里都有些惊讶,她们不是没有参加过别的赏梅赏菊一类的宴会,但多是观赏风景、在附近游览几圈便罢,甚至连风雅些的吟诗写词都很少有,那些都是姑娘家喜好的东西,她们这些已经出阁的妇人还是更喜欢听戏听曲这样子适合闲谈说笑的场合。   但无论赏景作乐,还是看戏听曲,亦或是吟诗写词,大家注重的都是往来交际,从没有人在吃食上这般花费心思,更何况看这情况,这些东西还只是开胃小菜,真正大头的还在后面。   以往新妇设宴,也不是没有人想举办得别出心裁一点,但都是从别处下手,没有一回像今天的这场赏枫宴一样,不仅赏景的地点选得诗情画意,连花茶糕点都是费心用枫叶特制而成,真正不负赏枫宴这个名头。   不愧是长安来的郡主,连设个宴都这么大手笔,还是说,这些都是在长安司空见惯的事,那些高门贵府、世家贵女举办宴会,都是这么举办的而她们这些地方府宅的女子,因为掣肘于财力物力,所以在她们眼中的“大办”,是那些真正贵女眼中的寻常小事   这是不少人心中的想法,但每个人都很小心的没有表现出自己的惊叹和疑惑,生怕被别人看出自己的少见多怪来。   这的确是长安和地方的不同,或者说,段缱接触过的、参与过的宴会就是这个模样,就连赵娴在宫里别有心思地举办桂花宴时,那呈上来的三巡膳食也是没有一眼就叫人看出敷衍的。   不过这也是她本人的意思,虽然她举办宴会的目的主要是为了人情往来,但这是她头一回自己设宴,还是以王府女主人的身份,因此对这场宴席格外重视,定下赏枫宴的主题后,她就开始做三巡膳食的准备了,包括这一处十二连亭的流徽水榭,也都是她精心挑选的赏景之地。   为此,她还让霍景安试吃了好几样点心,让他评价味道。   一开始,只是霍景安在来看她的时候恰巧碰上厨房送来点心,让她看看新做的花样是否合适,被他问了一声,她就让他吃了一口,试试味道,后来见霍景安对这些糕点评价不错,且这样子喂他吃食很有意思,就特意留了一盘子花色不同的红枫糕点,在他下晚回房时一个个拿了喂他,兴致勃勃地看着他吃下糕点时的神情,听着他对每样点心的评断。   直到她拿起最后一样点心,霍景安握住了她的手,似笑非笑地问了声“玩够了”时,她才察觉大事不妙,但为时已晚,手中的点心滚落在地,她身上的衣服也跟着落了地,像之前喂给他吃的千层酥那样被一件件地剥落褪去。   若只有这样,她还可以接受,毕竟对方也不是第一回这么做了,自从住进王府之后,她这夫君就像是没了顾忌一般,不仅晚上缠着她索求燕好,就连白天兴致来了,也会抱着她滚到榻上去,和她来一场云雨缠绵。   如果仅止于此,那还勉强能算是闺房嬉乐,只要不是身子不爽,她都会顺从他的意思,满足他的需求,可他竟然直接把她压在几案上脱衣解袍,并且完全没有要换地方的意思。   这个举动让段缱又惊又羞,还没等她出声,身后就传来几声清脆声响,几案上的茶盏因为她的挤压被推到了地上,温热的茶水打翻流了一地,浓厚的茶香弥漫散开,让她的心莫名的剧烈跳动了一下。   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不过是杯盏打碎了而已,又不是在新年有那么多忌讳,且就算是在过年的时候,也可以用碎碎平安来开解,不过下一刻,她就明白这不好的感觉是从哪里来的了。   和她一样,霍景安也注意到了茶盏的翻倒,他伸出手,蘸了一点正在从几案缓缓往下流淌的茶水,轻轻抹在了她的唇上。   “这是你叫人新制的枫茶”他用指腹摩挲着她的唇瓣,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等那些点心吃完后,你是不是就准备让我品尝这新茶的味道了”   这笑容她很熟悉,每当他想对自己使什么坏时,他就会露出这样的笑容,而最后的结果都是自己在他身下缴械投降,从没有一次例外。   在这个时候,她有些后悔弄这枫露茶了,因为加了枫叶进去,茶水和一般的不同,泛着点红色,沾染在她唇上是个什么模样,她不清楚,但很明显,不会是什么朴素的模样,因为霍景安看着她的眼神变了,压在她身上的躯体也更加炽热,烫得让她心惊。   接下来的记忆就是一片混乱了,霍景安的吻意料之中地落了下来,香甜的枫茶味道在两人的唇齿间蔓延,但这仅仅只是个开始,霍景安半是诱哄半是逼迫地让她做了许多奇怪的事情,那些她从未涉及也从未想过的事情让她羞得不行,如同回到了新婚之夜,紧张满溢,羞怯交加,绷紧的身躯在身上人的爱抚下变得敏感战栗,两人相触的肌肤都滚烫无比,分不清谁的更热一些最后霍景安终于抱着她回到了榻上,但房间里已经变得满室狼藉,掉落的点心,摔碎的茶盏,发干的茶渍,还有地上被搅得一团乱的两人衣裳,都让她在事毕后羞于去回想之前发生了什么。   霍景安回房时,天才刚刚下晚,而等一切都平息时,已经是深夜了。晚膳的时间早已过去,霍景安还好,被段缱喂了一盘子的花食糕点,又把她吃干抹净,身心俱是餍足,倒也不觉得饿。段缱却是一口茶也没用,算上下午厨房送来的点心,也不过是吃了两口,又被狠狠他折腾了一番,弄哭了好几回,又累又饿,嗓子也干得厉害。   发觉她的口渴之后,霍景安就想给她倒一杯茶润润嗓子,但下榻转了一圈,发现所有的茶水全被他糟蹋了,只得讪讪回去,询问她要不要吃点东西。   段缱坚定拒绝了这个提议。经过这几个月的时间,采蘩采薇都已经习惯了她身上有霍景安留下的欢爱痕迹,她也习惯了在完事后让她们来服侍自己沐浴清洗身体,可今天不同,房间里被霍景安弄得一团乱,几案上的茶盏碗碟全都落在地上,不仅地上桌沿有茶渍的痕迹,就连她身上也有,这混乱的情形只消仔细想一想,就能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她就是再厚脸皮,也没脸在这个时候面对她的两个丫鬟,更何况她本来就是个面薄易羞的。   她宁可空腹过一晚上,也不想让采蘩采薇在这个时候进来。   霍景安看出她的心思,不由失笑“你都嫁给我两个多月了,还没习惯这种事不过两个丫鬟,让她们看见又有什么要紧。”还有一句话他放在心底没说出口,那就是她要是一直都保持这么个害羞内敛的性子,就更想让他欺负她了,她紧着身子含泪娇吟的模样当真是销魂蚀骨,让他欲罢不能。   “你是觉得不要紧,”段缱嗔怪地瞪他一眼,“我可不像你,脸皮厚的跟城墙一般。”   她面上还留有动情时残余的红晕,娇嫩如粉桃海棠,这一眼瞪去,当真是宜喜宜嗔,落在霍景安眼中成了个动人无比的模样,身体再一次地蠢蠢欲动起来,只是思及她已经被自己缠着索要了一番,经不起再多的折腾,这才强自压下。   “以往也没见你这么害羞过,怎么今天却这么一反常态”他笑吟吟看着她道。   段缱气不打一处来,她当然看出了他这是在明知故问,但就是这样她才更气“以前和现在能一样吗总之就是不许她们进来,也不许别人进来。”   “谁也不许”   “谁也不许。”   “好都听你的。但这满室的狼藉总要有人收拾,今晚不叫人进来,明天也还是要叫人进来收拾的,你准备怎么办”   “谁弄的谁收拾。”   霍景安挑眉,他虽然在母亲去世后不得父亲晋南王的喜爱,但始终有着世子的身份,是王府正正经经的继承人,从小到大都是锦衣玉食,就算在军营,也是万事有亲兵置备,风餐露宿是有,但都是行兵所需,他需要考虑的只有怎么排兵布阵,洒扫清理那些事情从来不在他的注意范围内,更不用说亲自上手去做这些了。   不过他最终没有说些什么,妻子明显是在为刚才的事迁怒,现在他多说多错,好好安抚,一切都顺着她来才是上策。“好,房间我收拾。那洗澡呢,也不让你的丫鬟来还是说你不洗身体了,就这么睡下”   段缱的脸更红了,不是被气的,而是被羞的。她想起了最开始时,只有茶盏翻倒在地,但茶壶还好端端地在几案上摆着,可霍景安不知道着了什么魔,先是蘸了茶水涂抹在她的唇上,又在亲完后举起茶壶,把里面的茶水全部从她的肩头浇下,然后一把甩开茶壶,在清脆的碎裂声中覆上她的身体,顺着蜿蜒的水迹一路吮吸了下去。   身前是滚烫炽热的身躯,身后是咯得发疼的冷案,两者施加于一身如同冰火两重天,让她止不住的酥麻战栗,一颗心跳得飞快,什么反抗的话和动作都做不出来,就这么被他在几案边   回想起那个场景,段缱又一次烧红了脸,甚至那些被茶水流径、被霍景安亲吻过的肌肤都隐隐发起烫来,仿佛在渴望着又一次的亲密缠绵。   “浴桶在外面的屏风后头,你让她们打好水就行,至于其它的事,我自己来。”她这满身的痕迹的确需要清洗,要不然她这一晚上都睡不着觉。   “你自己来能行吗”霍景安道,“既然你这么不想面对外人,那不如我来帮你”   段缱本想立刻就回一个“不用”,但见他目光从自己身上扫过,才想起来自己此刻已经是精疲力尽,现在靠坐在榻上还好些,但等下了地就不一定了,只得抿了抿唇,有些不情愿地道“先说好,你可不许再对我动手动脚,要不然你永远也别来我房里了。”   霍景安爽快地应了,没有提醒她这房间是两人共寝的,真要算起来还是他的卧房,下榻走向地上那团凌乱的衣物堆,从里面捡起自己的中衣穿上,又披上一件外袍,去到外面吩咐人准备打水和沐浴要用的东西了。   他出去得有点久,照理说他只是出去吩咐一声,应该很快就能回来,可等了几息,都不见他的身影,段缱就有些坐不住了,就在她忍不住要下榻时,悬挂在横断下的垂帘终于有了动静,霍景安手里捧着一碗东西回了房。   “你去哪了”段缱问他,“还有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东西”   “圆子汤。”霍景安端着汤碗在她身边坐下,“饿着肚子睡觉对身体不好,你先喝点汤垫垫饥,等洗好了澡,再出去吃饭。”   段缱张口刚要说话,霍景安就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一样,赶在她开口之前道“我已经吩咐过了,晚膳摆在外边,等你洗完后开饭,这下总可以全你郡主的面子了吧”   他边说边舀了一勺圆子汤,递到她的唇边,缓声催促她“喝几口吧,暖暖身体。”   段缱无法,只得张口喝下。   甘甜的汤水入腹,带起一线暖意,或许是考虑到她喉间的干涩,霍景安先给她舀了几勺汤,等她润好了喉咙之后才舀起几个小圆子,让她吃下去。   段缱吃了一口,有些惊奇“这圆子里怎么还有馅”还分了好几种类别,光她这一口吃到的,就有枣泥和豆沙还有莲蓉的馅。   “什么”霍景安看上去有些疑惑,“这些圆子怎么了不合口味”   “我是说,这圆子里头居然放了馅,有些新奇我在长安喝的圆子汤,里头都是不放馅的,没想到这里不一样。”   “这是八宝圆子汤,里头放了八种不一样的馅料,南边都是这种吃法。”霍景安道,“我等不及现做,就直接让人取来了一碗煮好的,你要是不喜欢,我就去让厨房再做一碗没馅的。”   段缱笑着摇摇头“不用,头一次吃这样的圆子,很好吃,也很有趣。你说这里头放了八种馅料我才吃到了三种,不知道另外五种是什么”   霍景安笑道“你再吃几口,不就知道了”说着,又舀了一勺圆子喂她服下,“尝出来新的馅了吗”   “芝麻,还有蛋黄。”   “这一回呢”   “香菇。”   “这个呢”   “虾仁”   “错了,这一碗是素八仙,没有荤馅,你再猜猜”   “我猜不出来,是什么”   “应该是素豆腐,做成了虾仁的口味。你再吃这一口,看看是什么”   “豆沙和莲蓉”   两个人一问一答,很快一碗汤就见了底,看着段缱喝下最后一口汤,笑盈盈地报出吃到的馅时,霍景安了然叹道“我总算明白你今晚为什么一个接一个地喂我吃点心了,就这么喂人吃东西,等着听对方的评价,的确很是有趣。”   一句话让段缱险些呛着,看着她不自在的模样,霍景安忍不住笑了“放心,现在是我来喂你,和之前的情形不同,我也不会像之前那样,吃着吃着就把你当点心吃干抹净了的。” 第128章   段缱怒视着他“你当谁都跟你一样, 满脑子里都在想着那些不正经的事情。”   她满面的羞恼之色,盈盈似水的眸子里盛着不满和怒色, 只可惜颊似春桃般绯红, 让她这恼怒的神情没有什么威慑力, 反而显得越发娇俏, 霍景安忍了又忍,才忍住了没有伸手去捏她的脸颊一把。   “是吗”他弯出一个笑容,眉梢微挑,“那你刚才又为什么被我的话呛到难道不是和我一样,想到了那些不正经的事情”   “我当然不是”   “那又是为什么”   段缱恼怒地咬唇瞪着他, 发现实在没有话可以回答之后, 只能勉强保持着镇定的脸色, 强撑着心虚道“你管我为什么。快让开, 我要去沐浴了。”   “我抱你去。”霍景安识趣地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把碗勺搁置到一边,就走到床榻边, 弯下腰想抱段缱起来, 看见她裸露在外的香肩, 才意识到她现在不着片缕, 反手把身上的外袍脱下给她披上,而后将她整个人拦腰抱起,抱着她往外间走去。   房里烧着暖烘烘的炭火, 与外面冰冷的寒夜不可相比, 但是猛然脱离温暖锦被筑成的被窝, 段缱还是感到了一阵袭来的寒意,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见状,霍景安加快了脚步,三步并作两步走地抱着她穿过垂帘屏风,连外袍都来不及脱下,就把她连人带袍地放进了灌满热水的浴桶里,接着才拿过她身上浸湿了的外袍,随手扔到地上。   热水抵消了所有的寒意,段缱把大半个身子沉入水里,感受着温暖的水流簇拥在自己周围,刚才的恼怒之情已经全然消散,只余下满满的温柔情意,对着霍景安露出一个动人的微笑。   霍景安也朝着她温柔地笑了笑,摸了摸她的头顶,在她额上印下一个吻,就起身去拿桁架上挂着的绒巾,蘸了热水给她擦洗身体。   他的动作轻柔,巾帕上柔软的绒毛和他温柔的动作都让段缱觉得万分舒适,周身热水环绕,水气蒸腾弥漫,不知不觉的,她就起了倦意,合上了双眼。   于是到了最后,她也没能用上那顿晚膳。   她本来就因为一番云雨而疲惫至极,身子一放松下来,倦意就止也止不住地涌了上来,在沐浴时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期间被霍景安叫醒过一次,让她离开浴桶,躺到藤榻上去擦身体,她靠着软垫,睡意又一次涌出,耳边隐隐约约听见一声询问,但她那时已经倦极,那声音说了什么她没有听清,便也懒得回应,最后的记忆是在身上轻柔擦拭的绒巾和被逐渐擦干的水珠,迷糊间一股暖意包裹住她,她就这么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睁眼时,已经是第二天天亮。   她躺在卧榻里侧,身上盖着温暖厚实的锦被,被褥的边角都被人细心地往里压了一线,不让一丝寒风钻进来。   不用想,一定是霍景安临走时给她掖紧的。   段缱心里为这贴心的举动感到一阵甜蜜,不过这甜蜜只持续了片刻,就在她翻身坐起来时散去了,她的腰肢一阵酸软,几乎使不上力来,勉强撑着手坐起了身,双腿的状况更是只差不好,全身上下都似散架了一般酸痛无力,就是新婚头一日起来,她都不曾这么难受过。   一定是因为昨天晚上他让自己做的那些奇怪姿势,所以今天才会这么的难受。   想起昨晚的事,段缱脸上一阵烧红,腰腿之间的酸麻无力更是让她又羞又气。   她埋首进被褥之间,深深细细地吸了口气。   那个冤家克星   那一天结束在霍景安对段缱的各种嘘寒问暖里,或许是自知理亏,也或许是昨晚饱腹了一顿,从而导致心情舒畅,总之,那天的霍景安对段缱几乎可以说是有求必应,就是段缱在气急之下说出的无理要求,他都笑着应了,即使没有样样去做,也在口头上对她千依百顺,力求使她舒心。   那一晚的荒唐事采蘩采薇是否知晓实情姑且不论,顾妈妈是不知情的,但就是因为不知情,才觉得霍景安对她百依百顺得过了头,甚至在伺候她时隐晦地提了两句,让她别太过苛求世子,以免传出恃宠而骄的风声,听得她气闷不已,却又羞于解释,只得把闷气往肚子里咽,再把它撒到霍景安身上。   霍景安自然是任她撒气的,偶尔回一两句,也不像往常那样说出的话十句里九句把她噎住,让她不知道如何接口。   但就是这样,段缱才更生气,他这模样就像是自己一拳打到了棉花上,无力着手,气撒得一点也不顺。   在那之后,厨房里再送来新样式的点心,段缱都很快就处理了,再也没有让霍景安看见过,更没有喂过他。   霍景安对此遗憾万分,但识趣地没有表现出来,他一向擅于揣度人心,妻子明显还没有把这气消掉,他不会没眼色地在这时往火堆上凑。   有些事情要慢慢来才能见成效,酒酿的年岁越长,味道就越香,人也一样。   若是让段缱知道了霍景安的这些心思,定会羞斥他登徒浪子,不过她不知道,于是在冷落了霍景安一天后,她屈服在了他的讨好之下,本来也不是什么严重的大事,出完气就好了,但是对花糕点心的后怕是留下了,虽然没有因此把宴会上的糕点全部换掉,但对于面前呈上来的这几道糕点,她是一口也没动,枫露茶也没喝,因为她一看到这泛着亮红光泽的茶水,就会想到那天晚上在她肌肤上蜿蜒流过的枫茶水流和霍景安炽热密实的亲吻,浑身都会变得很不自在。   众女不知这段缘由,对这些样式新颖的花茶糕点都兴趣颇大,品茗取食,赞叹不已,就是此刻别有心事的高氏,都不得不承认这些东西的确制作得精致美味。   呈上来的糕点虽然花样繁多,但每种只有一块,既有在精不在多的缘故,也是因为后头还有两巡正经的膳食,很快被众人用了个七七八八。   第二巡膳食在这时被呈上来,比起先前一巡的别出心裁,这一巡的膳食与枫叶关系不大,都是些佳肴美味,一半是长安风俗,一半是晋南风俗。   这个时候,水榭里的气氛已经被带动起来,除了和段缱交谈之外,众人相互之间也在进行着小声的谈笑。   早在今日之前,段缱就已经从琴姑那里了解晋南贵女的部分事情,自从被霍景安两次警告之后,琴姑就再也不敢对段缱表现出不敬造次的态度来,本想通过尽心办事来挽回自己在新夫人那里的印象,奈何段缱甚少用她,差遣的都是那些从长安陪嫁过来的人,眼看着自己在府里的地位逐渐被那位姓顾的奶娘取代,她再也坐不住,听闻段缱要举办赏枫宴、邀请晋南诸贵女与宴后,就特特制作了一本晋南各府夫人生平家世的册子,呈递了上去给段缱看。   采薇对此感到十分痛快“算她识相,知道谁是府里的女主人。”   采蘩则是道“能制作这么一本册子,也算是有心了。看来她是想通了,愿意替郡主办事了。”   “哼,郡主身边可不缺人,她以为她是谁呢”   关于琴姑的这个举动,段缱对其的看法介于两者之间,原本她是和采蘩一个想法的,想着这举动不管是否心甘情愿,到底是个表态,对方又是照看着霍景安长大的,凭着这几分情面,她也不好太过苛求。   然而等翻开那本册子后,她的心情就有些变了。   册子里的各府贵女是按照在晋南的地位高低来排的,从主母到正室夫人,再到嫡女,都一一写得详实,虽然在文笔上都经过了润色,但还是能看出一点意味,比如那些未嫁姑娘的容貌性情显然,这本册子的前身是晋南待字闺中的贵女集录。   收集那些东西,除了给霍景安选妻用之外,段缱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原因,虽然霍景安现在娶了自己,她也明白这一定是琴姑自作主张、瞒着霍景安偷偷进行的,但一想到曾经有人收集了全晋南未嫁女子的小记画像来给自己夫君挑选妻子,她的心里就有一点不舒服,连带着对送这本册子给自己的琴姑也膈应起来。   最后,她还是翻了一遍册子,大概了解了一下晋南各府夫人的情况,不过没有尽信那上面所说的话,只是在心里约莫有了个数,就收起了那本册子,不再翻看。   也因此,在今日的宴席上,她通过在场众女交谈时的神态举止,都猜测到了几分身份,一名说话风趣爽利的年轻夫人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开口问了一声,果然是王家孙媳一辈的长媳薛氏。   不过王家这两个字,又引起了她的一点猜想。   “王府不知贵府和长安的少府王家可有关系”她询问道。   薛氏笑着回答道“回郡主,长安的王少府大人是府中堂叔一辈的亲戚,与敝府同出一枝,算来也是本家。”   “原来如此。”段缱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这么说起来,这晋南倒还是王少府的老家了。”   薛氏道“正如郡主所言。”   段缱若有所思。   除去孙行才和陈郃之外,身任少府一职的王仲算是母亲在朝里最倚重的人了,与晏平候不分伯仲,他的大女儿王筠也在后来代替了陈谭,成为了母亲身边的近侍女官,这样一个的心腹重臣,本家居然在晋南,是晋南人。   她无法不去多想。   他会是霍景安安插在母亲身边的人吗   如果不是,那么等到了霍景安争这天下的时候,他和王家能够被争取过来吗   不知不觉中,段缱已经把自己全然摆到了霍景安这一边,从他的切身利弊出发,开始考虑起事情来。 第129章   关于赵静的事, 段缱其实并不想提起太多,赵静在她亲事上反悔的这一举动给她带来的伤痛太大了, 即使已经过了三个月, 她也还是无法释然, 每当想起来, 心情都会低落上几分,但她考虑了片刻,还是决定就王筠的事和薛氏聊上一两句。   这就是人情往来该做的事情,世交、姻亲、旧识,种种种种, 各府间的关系盘根错杂, 看似无关的两家指不定在什么地方就会有着交缠纠葛, 如同那个王仲王少府, 在今日之前, 段缱从未想过他的本家会在晋南,或者说, 她压根就不会想起这个人。   可既然知道了, 就少不得要多说几句了。   这么想着, 她对薛氏道“说起来, 王少府家的大姑娘,闺名唤作王筠的,就在我母亲的临华殿里任职女官, 是母亲跟前的得意人。不知王夫人对其可有印象”   听闻此言, 薛氏本就热情的笑容里立时又增添了几分殷切“虽不曾见过面, 但每年两家的书信往来里,堂叔都是对这位大姑娘夸了又夸、赞了又赞的,想来是位顶顶好的妙人儿,能在皇长公主殿下跟前服侍,是我们王家的福气。”   随着她这一句话音落下,周围的气氛就变得有些微妙起来,在场其他人脸上的笑容虽然不变,但心里都多了几分嘀咕,不外乎是在想着没想到王家不仅有人在朝为官,连宫里都有人,还是在皇长公主跟前当差服侍的,真不知道这王家是交了什么好运,竟能父女两个都成为皇长公主跟前的得意人。   薛氏是个爽利大方的,换句话说就是不够心思细腻,这些隐藏在笑语温言之下的心思,她全然没有察觉,段缱却是自小生活在长安皇宫里的,见多了各色人面,这点伎俩且瞒不过她,要知道脸上的笑容可以假装,但眼底泄露出的情绪可是不会撒谎骗人的。   不过她对这些人之间的暗流涌动不感兴趣,她的眼界比她们要宽广得多,她看的是长安,是宫苑,后宅女眷的这些琐事不在她的目光所及之内,不值得她放在心上。因此和宴开时一样,她虽然察觉到了各人之间的私下心思,但全当不知,继续笑着和薛氏说了几句话,就不动声色地把话头抛了出去,让她们互相交谈起来,她自己则是坐在上首静静聆听,偶尔笑着说一两句。   第二巡膳食很快在众人的交谈声中过去,最后一巡膳,丫鬟端上来的是一道蟹肉虾仁蛋羹和几样时令的瓜果切丁,望着小碟里切成丁块的各色果肉,段缱总算有了一点吃食的心思,拿签子签了一块梨肉丁,放进口中慢慢嚼了咽下,正欲喝一口清茶,就忽然感受到了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她停下动作,抬眸朝前看去。   受邀来与宴的都是各府的夫人贵女,但凡知道些分寸的,都不会这么明目张胆地盯着自己看,毕竟她的身份摆在那里,比她们要高出许多,许多人甚至连诰命都没有,不过顶着个官家夫人的身份头衔,和她在本质上有着区别,在摸清她的脾气之前,是不敢这么放肆的。   不过水榭里除了各府的夫人之外,还有不少云英未嫁的小姑娘,有些已经定了亲,有些则是还待字闺中,能被长辈带出来参与这赏枫宴会的,自然都是在家里受宠的,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规矩不及长辈守得安稳,胆子却要比后者大,头一回遇见从长安来的郡主,忍不住好奇心,偷偷在用膳间隙抬头觑她两眼也说得通。   段缱的目光在前方扫了一圈,果然看见了一个小姑娘急着低头的心虚动作,她打量了两眼,见其一身绣衣罗裳,穿得清雅娟秀,又生得水灵白嫩,相貌不错,是个天生好颜色的,看着舒心顺眼,就没有生出计较的心思,笑着朝那姑娘边上坐着的妇人问了一声“这一位姑娘是”   正在和他人说笑的高氏心里一突。   被段缱问话的人正是她,而那个偷觑段缱的人,则是她的大女儿楚南雁。   楚南雁心思细腻,早在先前高氏叮嘱她与宴时需要注意的规矩时,她就敏锐地从对方嘱咐自己的话里听出了几分暗藏的意味,母亲似乎对那位长乐郡主有些看法。   可是他们一家从来都生活在晋南,长乐郡主远在长安,最近才跟着世子嫁来此地,和自己家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母亲怎么会对她有看法呢   楚南雁对此疑惑万分,再加上她对这位从长安过来的郡主很是有几分好奇,就忍不住趁着宴会间隙偷偷看了几眼。   这位郡主的容貌,她在宴会开始前被免礼时就和众人一道抬头看过了,心里头也有几分震撼,因为那倾城的容貌不是几句赞美的言语就能概括的。   这两年,她被高氏带着出入大大小小的宴会,听到的赞美之词不绝于耳,原先还为晋南第一美人的名号有过羞赧和不好意思,但在他人不间断的赞美之下,也逐渐转变成了自信。   然而,这一份自信却在今天被打破了。   那是怎样的一种美,不仅是外貌,仪态、气度,方方面面都把她比到了泥地里,举手投足间浑然天成的高贵大方,带着一点的漫不经心,仿佛任何事物都不值得放在眼里,似乎拥有着这世间的一切。   那是一种她连项背都无法相望的美丽。   楚南雁生长在晋南,见过的品阶最高的女子也就是先前在这王府里的晋南王妃,公主、皇后,这些只在书中出现的人物,对她而言都是一种陌生又遥远的存在,但这并不妨碍她以皇后为天下女子典范、贵女之尊,今上尚未娶妻,那么皇后的印象也可以用在皇长公主身上。   但是在看到的段缱那一瞬间,她忽然觉得,这位长乐郡主的高贵美丽,比之那些皇后、公主、皇长公主都要更甚,虽然后面三者她哪一个都没见过,可她就是有这么一种莫名的感觉。   这位长乐郡主,似乎生来就是让人仰慕的。   震撼的同时,她的心底也生出了几分黯然失落,她被旁人夸赞了许多次,多到连她自己都暗中以晋南第一美人自居的程度,虽然明白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的道理,可是这么巨大的云泥之别,是她从来没有想到过的。   和那位郡主比起来,她就是片小小绿叶,隐藏在重叠的花瓣之下,被妍丽的花朵衬得渺小无比,连个花骨朵都算不上。   她总算是明白什么叫做自惭形秽了。   感受到了双方差距的楚南雁心情低落,她跟着高氏落座在亭中,知道自己该遵守母亲的叮嘱,规规矩矩地垂首坐着直到宴会结束,可她心里一直都想着这些事情,心神不定,终于在第三巡膳食上来时,忍不住偷偷抬头看了上首一眼。   长乐郡主就坐在那里,正拿着签子在食用果肉,就连这么一个轻轻巧巧的动作,都做得典雅而又端庄。   锦衣华服,朱唇云鬓,谁也盖不过她的风华光耀。   不等楚南雁再多看一眼,那位郡主就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垂手朝她这边看来,吓得她连忙低下头,可她还是被发现了,郡主点了她身边的娘亲来询问,让她心头泛起一阵后悔恐慌。   高氏也是心里一惊,她刚才一直都在和别府的夫人说话,不曾顾及两个女儿,自然也没发现大女儿偷看郡主的行径,冷不丁被段缱问话,还以为是自己今日特意打扮大女儿一事被看穿了,不由心头一阵乱跳,勉强才维持了镇定,挤出一个笑道“回郡主,这是小女南雁,是妾身的大女儿。”   “原来是楚姑娘。”段缱微微一笑。   她没有生出计较的心思,自然也不准备在这话题上多做停留,只是正想就此揭过时,却忽然想起了琴姑递给她的那本册子上关于楚家大姑娘楚南雁所写的话,便改了主意,柔声笑道,“不愧是晋南第一美人,生得这般好相貌。”   这一句话让高氏母女都吓了一跳,高氏心虚自己的用意被她看穿,楚南雁则是害怕自己刚才的举动惹了贵人不喜,生怕这是贵人出言斥责她的前兆。   段缱把她二人的反应尽收眼底,面上不动声色,继续笑得温和大方,朝着楚南雁招了招手“过来。”   楚南雁犹豫着,不敢起身,只能看向身旁的高氏求助。   高氏此刻已是吓出了一身冷汗,硬着头皮对段缱笑道“小女手脚笨拙,不敢冲撞郡主。”   段缱笑意不变“楚夫人说的哪里话,你家大姑娘生得钟灵毓秀,如何就会冲撞了我呢”   高氏还要再言,立在段缱身旁伺候的采薇却因为她刚才的那番话而对她生了不满之心,见她竟然还敢推拒,心内冷笑一声,暗道真是不识抬举,抢在她开口之前道“能够近身面对郡主,是贵府姑娘的福气,便是在长安,能得郡主一声称赞的人也是少之又少的,就是永嘉长公主,也不曾得过郡主这般称赞,夫人该感到高兴才是。”   话里话外地指出以段缱的身份,就是在长安也是独一份的尊荣,是连宫里的公主也越不过去的,而在座的高氏等人不过官家妇,这点身份在晋南或许够了,但和段缱相比就是笑话了,这样的她们居然还敢拒绝段缱的要求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身份,有没有这个拒绝的权利。   采薇的这一番话是她在气急之下脱口而出的,没有得到段缱的示意,但是直到她把这番话说完,段缱都只是坐在上首浅笑,没有阻止她、也没有怪罪她的意思,就已经是一种表态了。   到了这种地步,高氏要是还敢再有异议,那就不仅是不识相,而是不敬了,这种罪名是她万万担不起的,因此她赶忙连声告罪“是,妾身知错。”同时示意女儿楚南雁上前。   楚南雁也不是个迟钝的,自然听得出采薇话里的言外之意,其实这已经算不上弦外之音了,基本上就是在明晃晃的告诫,她先是随高氏对段缱告了一声罪,又起身敛衽行了一礼,这才莲步轻移,行至段缱跟前,恭谨地福身行了一礼,轻声细语地开口“民女见过郡主。” 第130章   抬眼偷觑贵人被抓了个正着, 又连累母亲得了贵人身边丫鬟的一通教训,要说楚南雁心里没有半点惶恐, 那是不可能的, 但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还是让她把这个礼稳稳当当地给行完了, 端的是行止有度, 全然一派大家闺秀的模样,不见半点惊慌害怕。   段缱见状,唇边就弯出一个微笑,温声道“抬起头来,让我看看。”   楚南雁缓缓抬起头, 眼眸垂着望向地面, 没有直视前方, 看着极是规矩守礼。   段缱打量她片刻, 似乎颇为满意她这样子, 点头温柔一笑“嗯,容貌端正, 身姿窈窕, 的确不负此等美名。不知可有许了人家”   这话楚南雁不好回答, 后头的高氏连忙站起, 敛衽行下一礼,替女儿回答道“回禀郡主,小女已在今年八月许了人家。”   她一边回答, 一边在心里胡乱猜测, 想着郡主这般问话, 难道是看上了自家女儿,想替世子纳为侧妃不,不可能,哪有成亲才三个月就想着替自己夫君纳人的妻子,应当只是一声随意的问候。可若是真的,郡主真的看上了她的雁儿   高氏心里惊疑不定,想法几番变化,一会儿后悔不该那么早替大女儿定下亲事,一会儿又觉得以她雁儿的才情出身,做小实在是委屈了她,即使是世子侧妃也是一样,更何况有这位貌比天仙的长乐郡主陪伴在身侧,世子不可能把目光分给别人,这一声可否许人的询问或许是另有深意   高氏心里在想些什么,段缱一眼就看了出来,还是那一句话,面上的神情可以假装,但眼底泄露出的情绪却是骗不了人的,再加上她那句回答里的一个“已”字,想不看透都难。   居然有着这样的指望,真不知道她是天真还是愚蠢。   “是吗,已经许了人家”段缱故意在说完这句话后停顿了片刻,果然看见高氏眼中出现了一抹喜色,心底升起一丝嘲讽,面上不显半分,把目光重新放回到楚南雁的身上,温声笑道,“怎么不抬头看着我”   楚南雁心中一紧,把眼眸更往下垂了几分,小声答道“郡主天人之姿,身份高贵,南雁不敢擅窥贵颜。”话里话外把段缱的身份和容貌都恭维了一遍,答得小心翼翼,没有一丝错漏之处。   这样懂规矩又会说话的人,放在平常,段缱就算不会另眼相看,也是绝不会故意挑错,揪着不放的,可一想到面前这个守礼能言又相貌秀美的姑娘曾经被琴姑视为自己夫君妻子的人选之一,或许还是那其中位列最前的,她的心底就一阵不舒服,再加上高氏那昭然若揭的心思,就更是难心平气和了。   说到底,她也不过才年满十五、堪堪及笄,就算嫁了人,也不代表着闺阁时的脾气全都化为了柔情,像个真正的贵女典范那样大度宽厚。   她也是有脾气的。   更何况她面对的还是和自己夫君有牵扯的人,一个容貌秀美、有晋南第一美人之称的姑娘。   遇上这种事情,这世间恐怕没有哪个女子能够保持平心静气。   段缱也不例外,她先是维持着笑容对赞了一声“懂得守规矩,是一件好事”,又在楚南雁暗暗松了口气时陡然转过话锋,轻淡笑道,“只是你既然明白这个道理,方才却又为何在下面偷偷抬头看我是对我感到好奇吗”   她说这话时面上带笑,神情温和,似乎只是随口一问,没有半点责怪的意思,楚南雁却是听得心中一颤,再也难以维持表面上的镇定,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伏身拜道“南雁知错,不该擅窥贵颜,还请郡主息怒。”   段缱满脸讶然,像是完全没有料到她会这样做,缓和了声音道“你这孩子,我又没有要怪罪你的意思,怎么就突然跪下了快起来。”   楚南雁有些紧张地抬起头。   段缱带着笑意的脸庞映入她的眼中,那和颜悦色的模样似乎是真的没有怪罪自己的意思,可她心里却打着鼓,总觉得事情不是这样。   在晋南王妃还是这座王府里的当家主母时,她曾经跟着母亲高氏在与宴时见过王妃一回,也是和现在这样,近着身和王妃对话,不过那时她是跟在高氏身边的,王妃的注意力不在她的身上,全程都在和她母亲谈话,但也正因为如此,才能让她悄悄偷看王妃而不被发现。   晋南王妃给她的感觉,是富贵,是锦绣,华服加身,珠翠簪鬓,雍容华贵是有,但总有一股流于表面的俗气,让这华贵看上去像是满身的珠玉锦缎堆出来的,对待她和母亲也远没有长乐郡主来得温柔亲切,带有那么点居高临下的意味。   傲慢骄矜的王妃和平易近人的郡主,任是谁都会觉得后者比较好相与,可不知为何,楚南雁心底总有些惴惴的感觉,面对郡主对自己说话时的温言软语和亲切笑容,她唯一的感觉就是紧张,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感受到的压迫感比面对把轻慢放在脸上的晋南王妃还要更甚。   或许这就是真正的高门贵女和她们的不同之处,有些东西是天生带着的,谁也学不来。   “郡主”楚南雁小心翼翼地抬头唤了一声,如果可以,她更想沉默地全程保持低头,被贵人责罚她也认了,但现在的情况明显不容她继续保持沉默,她唯有开口出声。   段缱回以一个微笑,像是在安慰着她“你不必紧张,我说了,不会怪罪于你。你对我感到好奇,忍不住在席间偷看,是人之常情,不是什么大错。快起来吧。”   采蘩也在一旁温声道“楚姑娘请起吧,郡主一向宽厚大度,没有责备姑娘的意思。”   采薇挑起一个笑道“是啊,难不成姑娘还要我们郡主亲自去扶你起来那可”   楚南雁心里一突,方才就是她含沙射影地说了自己母亲一通,让母亲脸上无光,如何还敢让她再讽一回,赶忙一个磕头,站起了身“南雁多谢郡主不罚之恩。”   还算是有点脑子,比她母亲要强。   采薇挑剔地看了楚南雁一眼,在心底评价了这么一句,就转过身去给段缱斟了一杯清茶,没有把话继续说下去。   段缱接过茶盏,看了采薇一眼。   采薇跟在她身边服侍多年,岂能看不出她这一眼的意思,这是叫自己见好就收,当下抿唇一笑,收敛了神情在一旁立正站好,不再说话了。   轻缀一口茶水,段缱把杯盏放下,看向跟前拘谨立着的楚南雁,再度露出一个笑容“听闻你饱读诗书,才情甚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仅是晋南第一美人,更是晋南第一才女不如我出个题考考你,答对了有赏,答错了也不要紧,不过我想你应当是能答出来的。如何”   楚南雁的一颗心飞快地跳动起来,这番话虽然看着是在询问她的意思,可哪有她拒绝的余地她要是表露出一点的不情愿,恐怕贵人身边的丫鬟就能再讽刺她一通,她丢不起这个脸,母亲和楚家更丢不起。   倒不是说那些夸赞她才情的话是假的,母亲花费了大量的心思培养她,习字认书,女工绣艺,都请了人来教她。只是母亲想要的是把自己培养成一个大家闺秀,而非要她做什么大学问,因此请来的女先生只是教她认字写字,只要她能写得一手好字就行,至于那些典故史论,却是半句也不说的。   琴棋书画也是一样,她能弹一首好琴,但古今的名士琴谱只识得几份她会许多东西,但也仅限于闺阁女子该会的东西。听说长安里的那些女子和她们不同,她们是真正需要学习许多东西的,尤其是像郡主这种有品阶的贵女,不仅会请专门的教书先生来教导古今通史,更有伴读随侍左右,学问比她们要大许多。   贵人若是有心要为难她,只消拿点这些方面的问题来问她,她就一个字也答不上来了。   楚南雁心中惶切,生怕段缱刁难她,但如今的场面又由不得她不应,只能硬着头皮点头应下。   段缱哪里看不出她的心思心中有些好笑,这楚家母女一个胆大,一个胆小,还都喜欢多想,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有趣极了。   也不想想今天来与宴的有多少人家,众目睽睽之下,她出题难倒了楚南雁,楚南雁的晋南才女这个名号是会没有,但她也会多一个“小气刻薄,刁难小辈”的评价,她怎么会傻到这个地步。要敲打,刚才的那一番话已经够了,出题考她,只不过是为了给事情一个正当结束的理由而已,还能表现出自己的宽厚大度,一举两得,正正好好。   因此,段缱出了一个难度适中的题,关于书画方面,不算很简单,也不是太难,楚南雁没能在一开始回答上来,但在紧张地思考了半晌后,也还是顺利给出了正确的答案。   段缱夸了她几句,又赏了一个金线绣面的荷包,就让她下去了。   郡主赐赏,本该是一件极有体面的事情,且那荷包做工精致,又以金线绣面,一看就价值不菲,光是为了这个,在场许多的小姑娘就都眼红了,楚南雁却像是握着一个烫手山芋,等回到了座位上,那颗悬起的心都没能放下来。   不过事情还没有完,高氏擅自替楚南雁回答了亲事问题,段缱听了她的话,却没有让她坐下,像是完全忘记了她还立着一样,转头和楚南雁说起话来。紧接着就是楚南雁的跪地告罪,吓得高氏汗湿了里衫,只盼望女儿能挺过这一关,对于自己还立在席间一事倒也不觉得多么丢脸了在被贵人惩罚的可能面前,丢脸都算不上什么事了。   直到楚南雁回到原席,眼看着此事就要揭过,都不闻让自己坐下的吩咐,高氏才终于忍耐不住,咬咬牙,正欲自行坐下,段缱却在这时微笑着站起身,邀请众女出亭游览山景。   众女自然无所不应,跟着站起身,簇拥在段缱的身旁走出了水榭,沿着湖游览起来。   高氏夹在这一大波人之间,感受到许多目光往自己身上瞟来,顿感面上无光,暗暗咬紧一口牙,恼恨起大女儿来。 第131章   赏枫宴结束得要比前头举办的酒席早, 王府后街处候着的各家车架先行接了女眷回去,等将她们送回府宅后, 再回此处来接候男主人回府。   高氏沉着脸坐在马车里, 楚南雁和楚南莺从来没有看见过她这般难看的脸色, 姐妹两人互相挨着坐在马车里, 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马车驶回太守府,高氏带着两个女儿回到后院卧房,立定后的第一句话就是冲着楚南雁去的怒声呵斥。   “跪下”   楚南雁本就还没有彻底从宴会上的惊魂中缓过神来,听闻这声呵斥,立时面色一白, 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娘”楚南莺见状, 正想开口为长姐分辩两句, 就被高氏一个眼风扫过去, 吓得身子一抖, 垂头噤声,不敢再说话了。   高氏挥挥手, 示意侍婢把小女儿带下去, 又屏退周围的仆妇, 等房里只剩下她和大女儿两人后, 才看向底下跪着的大女儿,怒笑道“你可真是娘的好女儿啊,娘在之前是怎么说、怎么吩咐你的有没有让你恪守礼仪, 不该做的不要做, 不该看的不要看是千叮咛万嘱咐。你倒好, 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窥视郡主你是嫌你自己的命长还是嫌家里的富贵太多”   楚南雁煞白着一张脸,咬唇跪在地上,面上血色尽失,看上去摇摇欲坠,似乎下一刻就会晕倒。   高氏见她这幅模样,想起那长乐郡主坐在上首时的万千风华,就气不打一处来,狠狠戳了一下她的额心“你摆出这幅样子给谁看你当你真是晋南第一美人呢,蹙个眉就惹人心疼凄凄切切,娇弱柔嫩真正的美人在那王府里待着呢,你连人家的一根手指头都不如,我都替你羞臊”   “养了你那么多年,教了你那么多东西,到头来连个简单的规矩都学不好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听,非礼勿动,这十六个字记住很难吗你为什么要去偷看郡主你是没见过活人”   “亏得我还好心替你解围,以为郡主是看你生得好,想挑你的刺,哪知竟是你活得不耐烦了,去偷看人家今天与宴的这么多姑娘里,就你一个丢脸丢到了这份上你是不是和我有仇”   高氏越说越气,最后干脆一伸手,呵斥女儿道“拿来”   楚南雁有些紧张害怕地抬起头,看向自己的母亲“什什么”   她这瑟缩不解的模样让高氏更加嫌恶,心想自己怎么生了这么一个没用的东西出来,悉心教导了十几年,结果还是上不了台面,一下子就让人家给比到了泥地里。   “那个荷包”   楚南雁连忙从袖里掏出了段缱赏赐的那个荷包,双手捧着呈给高氏。   高氏接过,略略扫了一眼,就被上面以金线绣成的繁花似锦图给刺到了眼,用力捏紧了它,觉得还不解气,又把它掷向在地上跪着的楚南雁,狠狠朝着她的脸扔去。   “没用的东西尽给我丢脸添乱”   荷包的份量很轻,即使高氏用了大力气掷出,擦在脸上也只不过是有些轻微的刺痛,带来的羞耻感却是什么也比不上的,楚南雁受了这一下,委屈和不解从心底一涌而上,泪水立时就从眼眶里流了出来,颤微着身子哭个不停。   平日里母亲总是对自己偏爱有加,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说重话骂过自己,更不用提朝自己扔东西了。今天的母亲是怎么了她只不过是偷偷看了一眼贵人而已,连贵人都没有在意计较,为什么母亲会发这么大的火,劈头盖脸地朝自己一顿责骂   她惶然不解,内心的委屈无处可说,哭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对高氏道出了疑惑。   原本,高氏见她哭泣,心里是软了那么一下的,到底是自己疼宠教养了十几年长大的女儿,说不喜欢是假的,刚才她是被怒火冲昏了头,才会冲着女儿发那么大的火,一颗心本来在慢慢平静下来,忽然听见女儿用委屈的声音对自己说“女儿知错,可郡主宽厚大度,并不计较此事”那股在缓缓熄灭的火又一下子死灰复燃,席卷了她的心腔,燃烧得比先前更加旺盛。   她之所以怒到连亲生女儿都忍不住教训,就是因为段缱在宴席上给了她那么大的一个难堪,让她丢光了几十年的老脸,猛然听见自己女儿竟在为那人说话,登时怒不可遏,厉声喝道“宽厚大度也就你这么个蠢货才会以为她是宽厚大度你这蠢货,我真是白养了你十几年”   楚南雁闻言哭得更加厉害,高氏见了,心中烦躁,也骂得越狠,一时间哭骂之声不绝,等楚放回到府里时,看见的就是哭泣的女儿和怒骂的妻子这一情景,大吃一惊,连忙询问情况,待得知赏枫宴上发生的一切后,是又惊又怒,指着自己的妻女说不出话来。   “你们你们真是要气死我”   打发走哭得双眼红肿的大女儿,楚放对高氏气道“你是怎么养女儿的竟让她这般无礼窥觑贵人你可知那长乐郡主是什么身份”   高氏觉得委屈“老爷,平日里妾身教导女儿难道还不够用心吗请了多少教养姑姑来教她们礼义廉耻,谁知那不争气的连个规矩都守不好老爷,此事实非妾身之过。”   “非你之过”楚放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气,“雁儿今日出了如此篓子,就是你教女不当那长乐郡主深得世子宠爱,我们得罪了她,就是得罪了世子,若让你夫君我仕途就此断送,你可担当得起”   高氏起先被这话吓了一跳,片刻后又冷静下来,觉得他是在危言耸听。“老爷想多了,纵使是皇家郡主,跟着世子嫁到了晋南来,这郡主身份也只剩下个身份了,世子一向倚重老爷,如何会为了一介女子和老爷翻脸呢”   楚放又是一阵气怒,冷笑道“短见拙识世子日后的前程可大得很,得他宠爱的长乐郡主又岂会只剩下个唬人的身份你拎不清楚,我却看得明白,那两个人我们家谁也得罪不起。我看你以后就安心待在家里,别想着带雁儿莺儿出去与什么宴了,没的惹来一身麻烦。”   这还是他不知晓宴上全部实情的情况下的反应,要是让他知道高氏曾经再三推辞段缱让楚南雁近前的招呼,被段缱身边的侍女采薇讽刺了一通才放人上去,恐怕连休妻的心思都有了,哪里是一顿斥责就能了事的。   眼看着长安一日日式微衰落,晋南王世子志在天下,又娶了皇长公主之女为妻,将来登顶大有可能,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开罪于他,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太守府里的闹腾风波,段缱并不知晓,不过这不妨碍她对此生些猜测,今天来参加她这赏枫宴的都是晋南有名有姓的贵女,她对楚家母女那么一番敲打,这母女两个不识规矩的名声算是落实了,今天这桩事恐怕会成为各家女眷日后好一阵子的谈资。不知道那位楚夫人对此会作何感想,又可会在心里把自己给记恨上,毕竟以她今天亲眼所见的情形来看,那位楚夫人想什么、做什么,都是有可能的。   “在想什么笑得这么意味深长。”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霍景安迈步进入亭中,挨着段缱在石桌边坐下。   段缱一惊,立刻敛了笑容,在面对上霍景安后又露出一个混合着惊讶和欣喜的微笑“霍大哥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霍景安笑着回答她,“结束了前头的酒席,我就回房去找你了,结果半个人影也没看见,问了人才知道你还在后山,就过来找你了。怎么不回房里我记得你的赏枫宴要比我那酒席散得要早吧”   段缱道“时辰还早,现在回房里也没什么事,就留了下来,看看风景。”   “觉得无聊”他问。   她想了想,点点头“有一点。”   “那我陪你。”他露出一个笑,“不过在此之前,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刚才在想些什么莫名其妙地就笑了起来,也不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在想什么”   段缱心中一跳,莫名的有些心虚“我没想什么啊。”   “撒谎。”霍景安毫不留情地戳穿她的谎言,“你只要一心虚,就会叫我霍大哥,刚才见我来了,你叫了我什么”   “”没想到居然让一个称呼泄露了自己的心事,段缱有些郁闷,不过很快,她就又恢复了精神,顺着这个话题嫣然一笑道,“我是在想刚才宴会上的一对母女。”   “母女”   “是,韶州太守夫人和她的大女儿。听说那位楚大姑娘是晋南第一美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才情美名都传扬晋南,我就上了点心,趁着宴会仔细看了两眼,果然生得一副好相貌。”   霍景安漫不经心地一笑,给自己倒了杯茶“相貌再好,能有你十分之一”   “夫君没见过她”   霍景安倒茶的动作一顿,心头生出股不好的感觉来,抬眼看向妻子,谨慎地问道“我为什么要见过她”   “是吗原来你没有见过。”段缱若有所思地唔了一声,眸里波光流转,闪烁着星点笑意,“我还以为你见过她呢,就算不是真人,小像总会瞥过一两眼有着晋南第一美人之称的楚家大姑娘,你真的没有印象”   霍景安缓缓笑了,放下茶壶,伸手挑起她尖巧的下巴“什么晋南晋北的第一美人,我是不曾见过的,不过这长安的第一美人嘛我倒是见过。不紧见过,还把她娶进了门,看着她在我面前拈酸吃醋。”   他笑得恣意,眉宇间俱是英气,神采飞扬,段缱不禁看摇了心旌,定了定神才拍开他的手,蹙眉说他一句“有别人在看着呢,你注意一点。”   霍景安点点头,看着像是听进去了她这话,却在下一刻摆手一挥,让所有人都退下,包括贴身服侍的采蘩和采薇两人。   不消片刻,亭子周围的人就散了个干干净净。   他扬起一个笑容“好了,这下周围没有别人了,不用你我再注意什么了。” 第132章   段缱瞠目结舌。   “你”   她是让他屏退下人的意思吗她分明是叫他注意一下自己的行为, 怎么就被他曲解成这个样子了   真是都想不出用什么词来形容他的无赖了。   “怎么不说话”霍景安微微睁大了眼,像是觉得有些惊诧, 但唇边含着的笑容却出卖了他此刻的心情, “难道我误解你的意思了, 你不介意有人在旁边看着”   “”即使已经习惯了他时不时的颠倒黑白、歪曲自己话中真意, 但每一次碰上时,段缱还是会觉得分外无力,想气又气不上来,有种无处可发的郁闷感。   被妻子不满的目光盯着,霍景安脸上笑容依旧, 似乎压根就没察觉到对方的不快“说起来, 你在刚进府时曾对我说过, 想来这后山游览一二, 当时我拒绝了, 正巧今天你我二人都在这里,时辰尚早, 又天气晴朗, 是个游玩的好日子。不如我带你去山顶看看”   “山顶”段缱疑惑, “去山顶做什么”   “你不是想看这山里风光吗”霍景安道, “在这山脚下能看见的景色有限,要登顶才能尽览山貌风光。你总不会已经上去过了吧”   “这倒是没有”段缱不知不觉地被他带着把话题偏到了游玩上,“可现在午时都快过了, 等爬到山顶, 这天也快要黑了, 还看什么风景”   “谁说要跟你爬上山了,我骑马带着你去。”   她一愣。“骑马”   霍景安点点头。   骑马上山,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段缱心中一动,但下一刻,她又遗憾地摇了摇头,拒绝了这个提议“不行,我今天穿的这身衣裳不适合骑马。”她今天虽然没有穿多么繁复的华服,但这一身罗裙也不是什么轻便的服装,想要骑马上山,还是得穿正经的骑装才行。   话是这么说,但她还是忍不住在心底默默盘算起来,从这里到东苑要两刻,再加上换衣服的一点时间,差不多要一炷香左右,等上了马,回水榭就快多了,上下山脚、往返苑榭最多不过半个时辰,有足够的时间供她和霍景安赏景观山。   而且她也许久没有骑过马了,自从赵静成为皇长公主之后,她就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宫里陪伴母亲,鲜少有机会骑马,恣意纵马的经历更是只有在行宫和霍景安比赛的那一回,再早就没有了。   想象着打马疾驰时周身风卷而过的舒畅快意,段缱不觉有些心动起来。   霍景安见她面露意动之色,就知道她被自己说动了,不过可能有些误解了自己刚才那话的意思,便开口解释道“我不是让你和我一块骑马上山,我的意思是我自己一个人骑马,带你上山。”   段缱这回是真的惊讶了,“你带我”她的目光在他身上打了一个来回,见他虽然穿着一身华贵的衣裳,但样式还是劲衣窄袖,连回去换衣服这一节都能省了,可以直接叫人牵马过来,的确是比自己回去换衣裳要方便,可是   带着她骑马上山这是要与她共乘一骑的意思   她的眼前不自禁浮现出霍景安环抱着自己骑马上山的情景,耳后微微发热,仿佛感受到了那个怀抱的温暖与紧密。   “我看我还是回去换件骑装好了,用不了多久,不会耽搁的。”   霍景安当然知道以东苑和后山之间的距离,只是回去一趟换衣服并不会耽搁多少时辰,但他本来就是想要和她一块骑马上山才会有的这个提议,如果这时候让她回去换衣服,那初衷岂不是落空了,遂道“你不相信我的骑术别忘了,上回的赛马可是我赢了。”   他说的是去年在行宫时和段缱林中赛马的那一回,当时两个人并没有分出胜负,他先段缱一步跃过溪流,达成了胜利的条件,但那是因为段缱的发簪被树枝剐蹭,阻了一下,他胜之不武,所以没有承认自己赢了,不过现在不需要他发扬什么君子气节,便把胜利算到了自己身上,反正事情的重点又不在这上面。   段缱果然没有在意这点细枝末节,“我不是指这个。”她咬了咬唇,面庞染上一层淡淡的绯红,“我只是觉得分开骑马比较好,毕竟我这一身衣裳就算被你带着,也还是会比较麻烦”   “不会。”霍景安道,“到时你侧着坐就行,我抱住你,不会让你落下马的。”   话说到这里,他要是再不明白妻子在别扭些什么,就白当这个丈夫了,故含笑站起身来,对着抿唇不语的妻子道,“走吧,我带你去骑马。我们都成亲这么久了,你还再和我这么生分,我就要生气了。不过是同骑一匹马而已,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若说前几句话还能让段缱动摇一下,差点被他说服答应,他在这之后又加的一句“我可是很期待和你一块骑马的”,就立刻让她明白了他的心思,瞪着他道“从一开始,你就是打的这个主意吧”   他扬眉“是啊,被你看出来了。”   这个人   段缱简直要拜服在他的厚脸皮之下了,怎么无论自己说什么话,他都能把理摆到他那边不管什么时候都是他有理   望着对面人那一幅“那又怎样”的神情,她心中气闷,可又拿他毫无办法,就算有心想说一两句,也知道这人根本不在意这点指责,说不定还会再回几句让自己噎得答不上来的话。   早知道当初在嫁过来时就和他约法三章了,以前总是看他挖苦别人,觉得是种乐趣,没想到成亲后被挤兑的对象成了自己,变得一点也不好玩了。   她闷闷地想着。   霍景安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但看她怏怏不乐的神情,也大概猜到了几分,舒展了眉眼笑道“好缱缱,就当是陪我上山一遭了”   段缱抬眼看他,想不答应,看看他被拒绝后会摆出什么表情,但最终还是败在了他的笑容之下。“走吧。”在他面前,她总是没辙的那个。   见她点头,霍景安脸上的笑容就扩大了几分,他转过身,面朝亭外,打了一声呼哨。   段缱跟着站起来,在他身边好奇地张望,正在想他的那匹白马会从哪里蹿出来时,一名护卫从不远处现了身,走到水榭前对他们单膝跪下“世子。”原来刚才的那声呼哨是在叫人,而不是在唤马。   也是,马都是被栓在马厩里的,想想也不可能会自己跑出来。   “去把我的马牵过来。”霍景安吩咐护卫。   那护卫抱拳应了一声是,转身离开了附近,约莫过了一盏茶后,就牵了匹白马回来。   段缱看着,觉得那马有些眼熟,就问身旁的霍景安“这是你去年和我比赛时的那匹”   霍景安点点头“不错,是它。”   “看来它很得你喜欢。”她笑道,“它可有什么名字”给爱马起名,大概是他们这些富贵闲人共同的爱好。   “漱云。漱玉的漱,白云的云。”霍景安挥退护卫,带着段缱走出水榭,走到白马跟前,抚摸着它的脖子道,“晋南这边要找到一匹千里马可不容易,它是我从一名走商的北疆人手里换来的,从小养到大,亲人得很,你来摸摸。”   他一边说,一边让出位置,示意她上前。   “千里马”段缱本来就对这一匹品相上佳的马儿有些喜欢,听闻这是难得一见的千里马,更是心生喜爱,也不胆怯,当下就上前伸手碰了一下白马的前额。   见马儿温顺亲人,没有丝毫被陌生人抚摸的暴躁,她忍不住灿笑起来,顺着前额抚上脖颈,所触毛发手感光滑,看来平日里一直被人好好地养着“果然温顺,不像它的主人,逮着机会就喜欢作弄人。”   霍景安挑眉看她“我好心带你见识一下我的宝贝马儿,你不说话谢我,反倒拿它来挤兑我”   “哦,原是你好心拿来给我见识一下啊。”段缱不甘示弱地回击,“那行,既然这马我已经见识到了,那你可以牵下去了,至于这山也不用上了,反正本来也只是陪你走一遭,现在你既然不想上去,那就算了。”   霍景安啧了一声“从前怎么没看出来呢,长乐郡主原是这般骄矜任性的性子,仗着有人喜欢她,就有恃无恐地”   “谁仗着你喜欢了”段缱有些羞恼地瞪了他一眼。   “哦我又没说你是仗着谁的喜欢,你怎么就确定那个人指的是我呢”   “”   “还是说,你本来就是这么认为的那看起来我这话没说错啊,你仗着我喜欢你才这么有恃无恐,难道不是吗”   “你还要不要上山了”   “要,当然要。”霍景安朗笑出声,放过段缱,唤人搬来一张小凳,让她踩上去。“来,我扶你上马。”   他越是笑得欢,段缱就越气,咬唇哼了一声,提裙踩上马凳,侧身坐上了马背。   要不是她今日穿了这身不适宜骑马的衣裙,她非骑着这马走掉不可,让他一个人留在原地,自己爬上山去吧。   见她坐好了,霍景安翻身上马,环住她提醒了一句“坐稳了”,就勒住缰绳,轻轻喝了声“驾”,催着白马跑动起来。   水榭建立在向山一面,从亭子里看能看到几条上山的小道,但霍景安没有走它们,而是带着她到背山处,上了更宽阔的一条山道,看样子是专门供给跑马的山道,坡势较缓,绕着大半座山盘旋而上,极其适合纵马疾驰。但或许是考虑到她侧坐在马背上的缘故,霍景安并没有怎么加紧催马,只是让白马慢慢跑着,以稳当为主。   沿途红枫烂漫,与青翠碧树相互交映,斑驳树影在午后日光的照射下洒落地面,山风徐徐吹过身旁,带起三两落叶,看着如此美景,段缱心中的闷气消散于无形,整个人放松下来,享受着这难得一回的赏景体验。   远远见得前方半山腰处有一株老松横突出来,团簇的枝叶似一座座小山峰,她颇有些新奇地笑着伸出手,一边指,一边回头道“你瞧那边。”   霍景安顺着看过去一眼,又看回来,湛湛而笑“嗯,看见了。”   段缱瞧着那笑容呆了一呆,心底忽的发起痒来,生了恶作剧的心思,凑上前,在他的喉结处亲了一下。 第133章   温暖润湿的触感如同蜻蜓点水般一碰而过, 似羽绒轻拂,微风抚转, 一切都稍纵即逝, 却让霍景安猛地勒紧了缰绳, 绷直了身体。   马儿急急停下, 顺着缰绳牵引的力道转了半个圈,抬蹄摆尾,在山道间进进退退,似是不明白主人的意图。   段缱趁着这个当转过身,恢复成原来侧坐的姿势, 低头抿嘴, 不出声地微笑起来。   山风徐徐吹过, 引起一阵枫叶婆娑, 溪水潺潺流动, 夹杂着间断的鸟叫虫鸣,让这山林间充满了别样的宁静感。   半晌, 霍景安才抚平心头的涟漪波荡, 开口询问“你”   听见那声音里少见地带了一丝犹疑不定, 段缱笑靥加深, 抑着笑道“夫君,怎么不走了不是说要带我去山顶看风景吗”   身后的声音停顿了片刻,才又继续响起, 没了初时的犹疑, 多了一丝意蕴深长。   “你可真是胆子大。在这山林小道里面, 也敢对我做这些事情”   段缱故作不解“我做什么了吗方才我只是觉得马匹有些颠簸,想和你说一声,只是还没来得及说,你就把马停住了,怎么了吗”   霍景安静了一会儿,轻声笑了“没什么。”他不再追问下去,牵手一引缰绳,轻喝一声“驾”,催动马往前跑去。   这一回,他没有再像之前那样骑着马在山道上慢悠悠地小跑,而是快速地驾马疾驰,不消片刻就奔过了山腰,掠过那株突出来的青云老松,往山顶上飞快地疾驰而去。   段缱不意他会突然驾马,身体下意识往后一倾,靠进他的怀里,脸上因为恶作剧成功而出现的狡黠笑容也是一僵,心想他怎么忽然把马打得那么快,难道是想让她感受一下什么叫真正的颠簸   纵马飞驰的感觉自然是快意舒爽的,可那是针对骑在马上的人而言,不像她现在是侧坐在马前背上,舒畅感受不到,颠簸倒有不少。   底下的这匹白马不愧为难得一寻的千里宝马,只是被轻轻一引缰绳,就撒开四蹄跑得飞快,几乎一步就是一跃,加之这又是一条盘旋向上的山道,不比官道平整,她坐在上面,只觉得上下颠簸不已,难受得紧,至此方后悔起刚才的举动来   就在段缱要彻底挂不住笑容时,白马总算跑完了最后一程山道,行至顶峰,被霍景安长吁一声拉住,在原地打起转来。   霍景安率先下马,来到她身前张开双手,示意她跳下来。   段缱撑手落下,被他一把接住,稳稳当当地落了地。   一踩到青草山地,她就挥开了霍景安的手,捂着小腹弯腰到一边蹲下,蹙眉不语。   霍景安看着不对劲,脸上的笑容还没展开,就又收了回去,连忙跟上前,紧张地蹲下身查看她的情况“怎么了难受”   段缱低着头,不说话,眉心轻蹙,像是在忍受着什么痛楚。   “缱缱”见状,霍景安有些急了,“到底怎么了是哪里难受吗是我不好,不该和你置气,你若是感到难受,就说出来,别憋在心里,冲我发火生气也行,不要像现在这样一句话也不说,让我担心。”   段缱仍是蹲在地上,弯着腰捂着腹,不回答也不说话,直到霍景安担忧地伸手搭上她的肩,她才抬起头,拂落他的手,站起身往后退开两步,粲然笑道“我哪里都不难受,刚才是骗你的。怎么样,上当了吧”   霍景安震惊地睁大眼看向她,像是没有料到这居然是她耍的一次把戏。   段缱不怵地回看过去,做好了他会生气的准备,甚至连应对的措辞都想好了,可出乎意料的是,霍景安非但没有一丝一毫被欺骗过后的羞怒,反而大松口气,站起身来“你你可真是要吓死我。”   她有些意外,不过依旧把刚才想好的话说了出去,伴随一声娇嗔的轻哼“谁让你刚才捉弄我的,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已。”   “捉弄我的大姑奶奶,到底是谁在捉弄谁”   “我不管。”她背过身,“反正你就是在捉弄我,我刚才只不过是报了一箭之仇,现在咱们两不相欠,你可不能报复回来,要不然我跟你急。”   霍景安深深叹了口气“行,我不报复。不过你下次如果再要骗我,能不能选个不那么吓唬人的方式”他走上前,从背后环抱住她,“刚才看你捂着肚子蹲在一边,我都快被你吓死了,生怕你真因为那阵疾驰出什么事。”   段缱任由他抱着,嘟着唇,有些心虚,也有些不满。“我又不是故意要骗你的,还不是你太过分,把马骑那么快,你当我真不难受只是没有刚才表现得那么严重而已。下山时你要再骑那么快,就别想我再跟你出游了。”   “好,等会儿下山时你独自一人坐在马上,我在前头牵着绳慢慢走,保证又平又稳,行不行”   “你这话说的,倒显得我是在无理取闹了。”   霍景安失笑“你可不就是在无理取闹么,在半山腰上唬我一跳,到了山顶又来这么一出,还从来没有人敢这样作弄我,你是头一个。”   “我自然是头一个。”段缱道,丝毫没有理亏的心虚感,“难不成你还想告诉我,在我之前还有别的姑娘对你这么做过”   霍景安垂首埋入她的颈肩,闷声笑起来,“不装傻了不说在山道上那会儿只是想回头和我打声招呼了”   段缱轻微地抿了一下嘴,懊恼不该话赶话说得太快,把自己也给卖了,不过话都已经说了出去,再要收回来也来不及了,只得就着说下去“这么白占便宜的事情,你该感到高兴才是,哪有像你这样得了便宜还反过来作弄人的。”   “你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吗”霍景安贴着她耳畔道,“你要是知道我当时想的是什么,你现在就该觉得庆幸,而不是冲我抱怨了。”   有些受不了他磨蹭在自己颈边的瘙痒,段缱把头往边上稍稍侧了侧,耳根不知因为他的话还是举动而一阵发热,“我怎么会知道你在想什么。”   “你想知道吗”   “不想。”心头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段缱果断地选择了拒绝,远离了不知从何而起的危险,扭动着身体从霍景安怀里钻出,转过身对他道,“你不是说要带我来这山顶上看风景吗,现在山顶到了,你要带我看什么风景”   霍景安深深看她一眼。   段缱被他这一瞥看得有些发虚,好在他终是顺了她的意移开话题,上前牵过她的手,带着她朝西侧的林间走去。   山峰西侧种植着大片的红枫,落红铺了满地,还在继续不停地飘下着枫叶随风飞舞,霍景安要带段缱看的却不是这个,他牵着她往里走了数丈,来到一处林深开阔之地,从这里开始不再有枫树的影子,而是碧影青竹,红粉白花,潺潺溪水沿着鹅石蜿蜒往下流淌,带起叮咚轻响,不时有几片花瓣飘入其中,顺着水流往远方游去。   霍景安带着段缱来到一株开着白嫩花枝的花树前,从枝头摘下一朵花,到旁边的溪水里过了一过,把它递给她,“尝尝看。”   见妻子不解地望着自己,他笑着解释,“这是从南疆传来的一种花,叫做白绘的,不仅闻着清香,入口也甜,多生长在南疆的深山老林里,鲜少有人知道。这里的几株还是我母妃嫁过来时陪嫁带的,特意栽种在这里,命人好生照顾,好不容易才长成了,开了几年的花。许多人都没这个口福尝它,你尝一点,要是喜欢这个味道,我就让人把这些花都摘下来制成点心,给你取用。”   “白卉”段缱接过那朵花,有些新奇地打量着它,她从来没见过这种花,就算是在书里,也不记得有看到过,不由好奇不已,“这名字取得倒是贴切。”   “不是花卉的卉,是绘颜的绘。”霍景安一听就知道她会错了意,笑着纠正,“说是有养生养颜的功效,但始终也不曾见得有谁把它入药喝下去过,不过吃倒是挺好吃的,你吃吃看”   段缱为难地看着手中的花朵,把花食用不少见,但都是捣碎了做成馅浆和进糕点里吃的,这么直截了当地吃下一整朵花,她还是头一次遇到,那随风微颤的花瓣上还带着晶莹的水珠,让她颇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下口。   “这这花要怎么吃”   霍景安用行动代替了回答,他伸手摘下她手中花朵的一片花瓣,把它送到了她的唇边。   段缱看上去有些犹豫,但还是乖乖张口吃下了,那幅因为信任他而乖巧不已的模样让霍景安一阵心动,脸上的笑容也随之加深。   “怎么样,没有骗你吧”   入口的花瓣带着一点苦涩,不过很快就生出了甜味,伴随着阵阵清香在唇齿间蔓延开来。   段缱细细含着品味,和其它花不同,这名唤白绘的花朵没有草木间常见的生涩干味,甜美得紧,又带着丝丝水润,仿佛浸过了蜜一般,又不太腻,颇有几分爽口。   “好吃吗”见她没有回答,霍景安又问了一遍。   段缱正想点点头,忽然看见他含笑看着自己的模样,不知怎么的就心中一动,拢花入袖,上前搂住他的脖颈,踮起脚吻了上去。   清香被送入霍景安的口中,与之一同的还有段缱的唇舌,她很少有这么主动过,霍景安在短暂的惊讶后就是巨大的欣喜,环住身前人纤细柔软的腰肢,回应了这个吻。   香气萦绕,唇齿交缠,他的克制在这个吻里一点点被瓦解,到后来已经分不清这香气是属于花朵还是妻子的了,等到亲吻罢了时,他的气息已经变得急促,拥抱着怀里的妻子,蹭着她的脸颊把头低下,深吸着幽幽发香在她的颈子里印下一个吻。   “你知道我上山那会儿在想什么吗”他低哑着声音对段缱道,“就跟我现在想的一样。”   要说段缱到此刻还不明白他的意图,那就真的是在装傻了,可这和她的预期完全不符,她只是想简单地戏弄他一下而已,或许还要再加上几分亲近的心态,但不代表着她有那种想法,不由得紧张起来,悬着心张开口“我”   “别说话。”霍景安打断她的话,“让我抱一会儿。”   “就抱一会儿”   “你再说话,就不止一会儿了。” 第134章   段缱立刻闭了嘴, 安安静静地让霍景安抱着自己。   半晌,颈边灼热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稳, 而随着霍景安直起身, 不再埋首于她的颈间, 拥抱里的最后一丝暧昧也散去, 只余满满的温柔亲昵。   悬起的心落回原位,她缓缓放松身体,靠上霍景安的肩头,扬起一个细细的微笑。   没有任何多余的话,只是安静而沉默地倚靠, 任由温情在两人间流淌。   “缱缱。”   “嗯”   “你还没有告诉我, 你喜不喜欢这花的味道呢。”   “嗯你猜”   到了最后, 霍景安也没从段缱口中得知她白花对味道的评价,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他带着她在林间漫步,在山顶阅览风光, 看漫遍大半山野的红枫花海, 品花只能算是一件小小的趣事, 在水中泛起一圈涟漪就过了, 更不用说他还另摘了一朵盛开饱满的花朵别在段缱的发鬓上,看着白皙的花瓣在妻子乌黑的发间随风摇曳,带出一股诗情画意的美, 他的眼里就只剩下了她这个人, 再无心顾其它事。   两人在山上游览了许久, 在日头呈现西斜之势时下了山,段缱犹不尽兴,脸上还残留着因为兴奋和欢欣而漫起的桃粉红晕,霍景安见状,笑着和她约定,等到下一个风和日丽的晴朗日子,就再带她过来,成功地让妻子绽开了笑言,一道下山回往明鸿院。   不知是故意的还是真想遵守约定,在要回去时,他牵来白马,让段缱独自坐上马背,自己则在前头牵着缰绳,一幅牵绳引路的马童模样。段缱也不说话,抿嘴笑着照做,想看他是不是真的准备就这么一路牵下去。   马儿悠悠走了约莫有十来丈路,眼看丈夫一派悠然自得的模样,似乎就要这么一直地牵下去,她终于忍不住开口喊了一声。   霍景安停下脚步,回头看她“怎么了”   段缱笑着,颊边印出两个浅浅的梨涡“你真的准备就这么一路走下山”   “这样不好吗”霍景安道,“免得你再做出些什么惊天动地的举动来,到头来还把罪怪到我身上。”   段缱扬起细细的黛眉“你是在为刚才的事恼我”   “不敢,如何敢恼娘子。”   日子如流水般平静而过,上无长辈,又得夫君爱护,段缱在王府的生活过得很是惬意舒适,琴姑在几次见证了霍景安对她的爱护之后,也总算是歇了挑刺的心,恭顺地服侍起这位世子妃来,当然,这与段缱将她管理妇差内事的权利分给顾妈妈有相当一部分的关系。   而杨洪自不必说,忠心于霍景安,也因为霍景安的命令而忠心于她,至此,段缱算是把整间王府的掌家大权握到了手里,成为了真真正正的当家主母。   秋去冬来,随着夜间寒霜一日比一日浓,天气也一日比一日寒冷,段缱越发减少了在府里的走动,窝在烧炭烧得暖融融的屋子里,听婆子丫鬟禀报回话。这就是上面没有婆母长辈的好处了,不必晨起请安,也不用因为长辈在正厅议事而跟着过去,只管待在被蜀锦棉帘遮挡得密不透风的房间里,舒舒服服地依靠在榻上就行。   当然,她也没忘了命人在院子里点上暖烘烘的炭火,让在外等候向她禀报事情的下人不用在寒风中发抖,于是没过多久,她仁厚待下的好名声就传了出去。   霍景安曾就此事对她笑言“想不到我的缱缱也会有这般收买人心的手段,看着乖乖巧巧、纯净无暇的,原来也是心有城府,不可小觑。”   段缱对此的回应是掩袖而笑“你是觉得受到了我从前的欺骗那可晚啦,你已经娶了我,再想反悔也来不及了。”   “反悔你觉得我在反悔”霍景安倾身将她压下,笑着亲上她的唇瓣,“那你可要好好地感受一下,我是不是在反悔”   新婚夫妻的生活自然是百般欢好,蜜里调油,段缱像是一朵盛开的海棠花,在霍景安的滋润下越发娇艳,王府外务有霍景安和杨洪打理,她只需要负责府内的差事和各府间的人情往来就行,而霍景安的后宅又没有那些莺红柳绿,不用怎么费心,不说晋南,就是整个大魏,恐怕像她这样清闲的女主人都是鲜少得见。   偶尔,她也会想一想长安的风云、天下的局势和秦西王的虎视眈眈,每当这时,她的心就会沉上几分,霍景安看出她的忧心,询问得知她在顾虑什么后温柔地笑开了“这些事交给我来就行,你不需要担心,如果要你来为这些事情操心,那我这个丈夫当得也太失败了。”   段缱莞尔“在嫁给你时,你曾经说过,希望我能并肩和你走下去。”   “但这并不代表你需要去操心这些事情。”霍景安看着她,认真又含着温柔的笑意道,“和我并肩而行,不意味着外界的风雨就要你来担一切有我。”   段缱心中一阵暖流涌过,依偎进他的怀里。   “霍大哥,”她喃喃道,“能嫁给你真好。”   “这句话该我来说。”霍景安环住她,在她眉心落下一个轻吻。“我才是三生有幸才能够遇见你。”   段缱抬眸,嫣然笑道“遇见我难道不是娶了我”   霍景安也笑,笑容清朗,眼中似有深意“傻缱缱,我要先遇见你,才能娶你啊。”   段缱听了,微微一笑,以为他是在述情絮,没有多想,把头重新埋入他的怀中,享受着这份温情蜜意,直到几天之后,她才明白过来,原来这句话竟不是他随便说出的,而是真的由来有故。   那是一个晴朗的午后,霍景安结束了对羽林卫的训练,从校场回来,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回到他们共同居住的明鸿院,而是去了马厩那边,据说是新得了一匹宝马,从校场一路骑回来依然爱不释手,不知是准备再骑几圈,还是想亲自把那马送入马厩。   正巧最近两日府里清净无事,段缱闲在房里无甚趣味,听说这事,心中一动,想起此前霍景安曾经答允过,若是天气晴好,又得空闲,就再带她去后山一次,现在可不就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当下换了一身骑装,带着采蘩采薇两人出了东苑,往西苑马场而去。   到了西苑,还没下廊坊,她就远远地望见了霍景安在场中骑马奔驰的身影,唇边下意识弯出一个笑容,让采蘩采薇留在廊里,自己一个人迈步走下长廊,来到马场外围着的栅栏处。   栅栏边上立着一个人,穿着身劲装,看身形是个年轻男子,段缱初时以为是跟随在霍景安身边的护卫,没有在意,直到那年轻人单膝下跪朝她行了一礼,口称“卑职”而非“小人”,她才把目光移到了他身上。   “你是”   “晋南左督薛茂,见过郡主。”男子很是机灵地改了自称。   左督这两个字段缱有印象,她在十月份的那次赏枫宴后虽然没有再举办过什么宴会,但也赴邀参加了几次别府的宴会,熟悉了不少人家的贵女,其中和她最谈得来的要属王家的长孙媳薛氏,据她所知,薛氏有一位娘家兄长,任的似乎就是这晋南左督的职位。   “原来是薛大人。”她微笑道,“薛大人请起,不知大人和王府的王夫人是什么关系”   薛茂的回答很谨慎,动作也很守礼,跪在地上回段缱的话,没有起来“回郡主,卑职的确有一位小妹嫁给了小王公子。”   “那就是了。”段缱道,王家三世同堂,旁人在称呼孙辈上都会多加一个“小”字,以此来和子辈区分,薛氏嫁的是王家的嫡长孙,那位王公子志在科举,才过了小试,正等着参加来年的大试,尚为白身,无职可称,外头就用小王公子来称呼他,看来这薛茂的确是薛氏的兄长,也是巧了,会在这样的情况下遇到。“薛大人快快请起。”   薛茂道了声谢,站起身来,不过依旧守着礼,离段缱有三步之远,头也是恭恭敬敬地垂着,不曾抬眼一分。   看着这样的他,段缱起了几分好奇,正想开口问他是怎么知道自己的身份的,就听得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地传来,霍景安骑着匹黑色的高马驶来,隔着栅栏在离两人最近的地方停下,笑着对段缱打了声招呼。   “你怎么过来了”他笑道,“还和我的部下凑到了一块,在密谋什么事呢”   这是明显的一句玩笑,段缱都想好了应对的说辞,脸上跟着绽开一个笑容,准备回答了,薛茂却在此时转过身,对霍景安行过一礼,诚惶诚恐地回答他是在对段缱行礼。   段缱扑哧一声笑了,霍景安面上也出现了几分无奈“我说你,偶尔也接几句我的玩笑话吧,别每回都这么一本正经地回答,又不是在述职。”   “卑职惶恐。”   霍景安“”   段缱脸上的笑容更深了。   “算了,”霍景安显然也对属下没了脾气,挥挥手让他下去,“你先回去吧,中午的事明天再谈。”   薛茂道了声是,行礼退下,段缱看着他离开,重新望回霍景安的目光变得有些犹豫“我是不是打扰到你办事了”   “是啊,”霍景安笑道,“所以你准备怎么补偿我陪我度过一整个下午不过我看你这样子是本来就有这个打算了,怎么,想再和我来一场赛马”   “别打岔。”段缱蹙眉,努力让神情变得认真,“我是在和你说正经的,要是我打扰到了你办事,我可以”   “我也在和你说正经的。”霍景安挑眉,脸上依旧带着笑容,像是在说什么轻松的玩笑话,“刚才你在和他说什么话,笑得那么开心” 第135章   “他”段缱下意识道, “薛茂”   霍景安挑眉,笑容加深了一点, 湛湛的笑意后似是隐藏着什么情绪“原来你已经知道他的名字了”   段缱如何品不出这其中的意味, 当下笑道“夫君, 你方才打马过来, 是准备和那位薛左督谈事,这才看到了我,还是先看到了我在这里,所以才过来的”   霍景安答得爽快“看到了你和他在说笑,我才过来的。”   段缱笑着“哦”了一声“那你刚才也是故意赶他走的了”   “不让他走, 难道还留他在这里和你继续说话”霍景安依旧笑着, 似乎在说和之前一样的玩笑话, 又像是带了几分认真, 仿佛真的会这么做, “他刚才回答我的话时若是说在与你寒暄,他不但今天下午要回家待着, 明天也得继续在家待着了。”   段缱笑着抿嘴看他“夫君, 你怎么这么小气, 让我和别人说几句话都不肯。”   “你现在才知道晚了。”霍景安扬起一侧剑眉, “以前你只对着我一人,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今日看见你和他在说话, 我才发现我居然漏了一件顶顶重要的事。”   段缱道“你要把我禁足后宅没有你的允许不得外出”   霍景安道“我要对外下整个王府的禁令, 没有我的允许, 谁都不准进来,包括来和我述职的部下。王府本就该是森严重地,谁都不得擅入,以前是我对他们太放松了,从今日开始,一切从严,违命者按军规处置。”   段缱掩唇,黛眉弯弯,明眸如月,可以想象那锦袖之后的灿烂笑容“你这是要把我藏起来”   霍景安也笑“你本就是明珠珍宝,被我藏之高阁,只有我一个人能够拥有。以前是我粗心,今后可再不会了。”说罢,他打马绕过栅栏,来到她的跟前,“敢问娘子,是想和为夫赛马,还是去后山一览风光”   段缱黑亮的眼珠转了一转,笑道“我想和你赛马去后山,如何”   “乐意之至。”霍景安朝她伸出手。   段缱笑着拉过他的手,借力登上马背,被他圈在怀里,往马厩打马驰去。   到得马厩,马儿尚未停稳,她就从马背上轻盈地滑下,来到系着白马漱云的马栅前,仰头对丈夫道“既然夫君已经有了新欢,那这匹被夫君遗弃的旧爱,就由我来接收了,只希望日后我不必像它一样,被新人比下去,明珠蒙尘,遭夫君遗弃,成了垂泪无人知的旧人。”   “娘子说笑了。”霍景安笑容明朗,“娘子既是这天底下最为光华耀眼的一颗明珠,又怎会被别的鱼目比下她们甚至都不配与你相提并论。且我也并非遗弃了漱云,它被我亲手养大,在我心目中是哪一匹马都越不过的,只不过偶尔也要换换口味,骑骑别的马匹。”   段缱微微眯起眼睛,避开迎头的日光“夫君的意思是,日后会偶尔换换口味,宠爱别的女子只不过那些人都是露水烟云,无法撼动我的正室地位”   霍景安一笑,翻身下马,走到她跟前,直视着她的双目,柔声道“你自然是不同的。你是我的唯一,缱缱。”   段缱柔柔一笑,似有星芒落入眼中“夫君,就算你这样说,等会儿的赛马,我也还是不会相让的。”   “正合我意。”霍景安解开白马系在横栏上的缰绳,把它牵了出来,“让我们好好地比一场,看看到底是谁更胜一筹。”   最终,这场赛马也还是和行宫那回一样不了了之,不知是谁先慢下的步伐,到后来,两个人都放缓了驾马的速度,并肩前行,慢悠悠行在山道上,沿途赏景说笑,把比试忘到了后头。   不过因为前半程的奔驰,段缱还是出了一身汗,下晚回到寝居里后好好地洗了一个热水澡,随便用了点晚膳,就躺在榻上睡过去了,难得没有等霍景安回来。   她没有一觉酣睡到天明。   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一处城门,城门上血迹斑斑,印满了无数箭矢刀剑相击的刻痕,阴云遮日,黄沙漫天,给梦境蒙上了一层萧肃冷色。   城门外环绕着一条护城河,而河道之外,是一片黑压压的大军。   有人在阵前扬旗高喊,不知过了多久,厚重的城门缓缓放下,搭岸成桥,年轻的将领带着骑兵奔出城河,双方激烈地交起战来。   霎时杀声震天,呼喝中梦境开始变得混乱,刀光剑影相交摩擦发出一阵战栗的金石之声,血色逐渐浸染了黄土大地,直到那年轻的将领高高举起长剑,意欲发号施令,却被一箭射穿胸膛,一切都在此时戛然而止。   段缱从梦中惊醒,冷汗淋漓。   屋子里一片漆黑,身侧传来霍景安绵长的呼吸声,提醒着她现在的时辰。   她望着头顶金丝勾边的锦帐,剧烈的心跳慢慢平复下来,身体却没有因此回暖,从头到脚冷到了心里,即使盖着足够厚实的锦被,身旁睡着的霍景安也在源源不断地给她暖意。   她看见了。   梦境中那带领骑兵出城杀敌、在最后被一箭穿胸的年轻将领。   她的阿兄,段逸。   她也看见了,那个向他阿兄射箭的人就是今天下午在马场边遇到的兵马左督,薛茂。   即使不断在心中告诫着自己,那只是一个梦,一个荒诞的梦境,段缱还是无法放松。   有一个声音在她的心里说,那是真的,那会成真。   就像她之前梦见的山路劫匪一样。   在将来的某一天,薛茂会杀了阿兄。   她夫君的部下,会杀了她的兄长。   不行,不能这么想。   段缱咬紧牙关。   她也梦见过自己的死亡,可自己还是活下来了,她还梦见了母亲的病重、赵瀚的掌权、霍景安的拥立,可这些都没有发生,这是与现实相反的梦境,梦到的事在现实中都不会发生。   但是这是很有可能发生的,心底的那个声音说,你的丈夫志在天下,而你的母亲是赵家皇女,执掌长安、执掌大魏,天下将倾时,他们就是敌人。   兄长代父出征,部署听命征伐,双方迟早要在战场上相遇,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你死我亡。   兄长被鲜血溅染的脸庞陡然变得清晰,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眉眼还保持着杀敌的狠绝果敢,就在下一瞬睁大了双目,定格住了眼前漫天黄沙的景象。   段缱再躺不住,翻身从榻上坐起。   起身的动静吵醒了霍景安,身侧响起一声低低的询问,带着几分朦胧的睡意“缱缱”   没有回应。   霍景安起先并不觉得有异,还以为她是想起夜,直到等了一会都不见身边人下榻,才察觉到有什么不对,迅速地散去睡意,清醒过来。   “缱缱”他坐起身,看着身旁拥被抱膝的妻子,通过窗外洒进屋内的月华仔细辨认她的神色,“怎么了”   段缱依旧抱膝坐着,恍若未闻,直到霍景安又唤了她一声,她才缓缓抬起头,侧首看向他。   “霍大哥,”她张口,缓缓轻吐低言,“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我阿兄他被人杀死了。”   霍景安舒了口气,原来是做噩梦了。他伸手环住段缱,让她靠在自己的肩头,用一种温柔的口吻安慰她“做噩梦了不怕,梦里的事情和现实中都是相反的,舅兄好好地在长安待着呢,怎么会有事”   “我梦见阿兄领兵上了战场,”段缱依偎在他的怀中,继续轻声说着,“和另外一方交战,最后被人一箭当胸射穿”   霍景安面色微变。   妻子说出的几个字让他想起了一些旧事,那些自从他喜欢上段缱之后就被他刻意遗忘的事情。   上一世,在他领兵征战时,他手下的将领曾经率兵于通州一带和段逸带领的段家军一战,那一战打得很艰难,不过最终还是赢了,占领了通州,而段逸,则是被他的部下一箭穿胸,虽然没有当场致死,却也使其深受重伤,再也上不了战场。   为什么缱缱会梦到这些事情做这种梦   他的心底一阵发紧。   难道是老天在提醒他因为他又一次动了不该有的念头,不该去争夺这天下   段缱没有察觉到身旁人的神色变化,继续在那说着“而且,我还梦见那个朝阿兄射出一箭的人是你的部下,就是今天下午我见过的那位薛茂薛左督。”   说到这里,她勉强笑了一下,“很不可思议是不是才见过一面,我就把人家梦成了杀害我阿兄的凶手夫君,你不会因为他出现在我的梦里而吃味吧”   她边说边抬头看向霍景安,霍景安目光一闪,立刻收敛了神色,然而她本就因为那个梦而心神不宁,又心思细腻,观察入微,饶是他反应再快,也还是被她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闪而过的难看脸色,顿时惑上心头,黛眉微蹙“夫君”   霍景安沉默着,没有立刻接话。   “夫君”这一回,疑惑的人变成了段缱,还带着几分不安,“怎么了”   霍景安终于有了反应,“缱缱。”他缓缓垂下眸,道,“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段缱从他反常的举动里猜测他将要说的是一件极为重大的事,便退出他的怀抱,坐直了身子看向他道“什么事”   “一个秘密。”霍景安道,“它埋藏在我的心底最深处,原本,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说出它,可是现在,我想让你知道。”   段缱睁大了眼。“什么秘密”她心头陡然升起许多猜测,他已有原配,他身患隐疾,他身世不明种种猜测,都让她悬起了心,甚至盖过了那个段逸被杀死的梦。   “不是你想的那样。”虽然段缱没有说出她的猜测,但从她的神情和微颤的话音来推断,霍景安也大致猜到了她在想些什么,不由失笑,“缱缱,你知道我今年多少岁数了吗”   段缱不解他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但还是回答道“十八。”   “不,”他摇摇头,“我今年已经二十有三了。”   段缱一阵惊讶“廿三可你你不是庚辰年出生的吗比我大三岁。”   庚辰年十一月十二,这是母亲告诉她的日子,难道不对   难不成真的是她想的那样,他的身世不是对外宣称的那样   “我是庚辰年出生的。”霍景安道,“但我今年也的确是二十三岁。”   段缱被他这话搞糊涂了,困惑地蹙眉。“我不明白。”   “别急,我都会和你讲清楚的。这件事,还要从一年前说起” 第136章   段缱的神色随着霍景安的叙述越来越惊异, 到后来却是重归于平静, 心头生出一种“原来如此”的恍然之感,甚至还有一点轻松, 暗暗舒了口气。   原来, 并不只有自己一人经历了这些玄怪之事,还有更加怪异的事情发生在自己的身边与身旁人那重历人生的经历相比, 自己做的这些怪梦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原来这就是你的秘密你的经历”她喃喃道,“果然玄怪至极, 难以对人言可是夫君,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霍景安微微一笑“你唤我一声夫君, 我喊你一声娘子, 你我夫妻二人一体,本来就不该有所隐瞒。你是我的妻子, 缱缱, 我为什么不能告诉你”   段缱看向他, 清丽的眸中仿若盛着月华, 盈盈若有光“可是在这之前, 你都没有和我提过只言片语。”   “你也说了,这些玄怪之事难以对人言。”霍景安道,“我本来想新婚之夜就告诉你的, 可是我怕你不信,而且那个时候也没有告诉你的必要。”   段缱敏锐地抓住了这其中的重点“那时候没有, 现在就有这个必要了”   霍景安顿了一顿。   “缱缱, 你相信我说的这些话吗”   “我相信。”段缱毫不犹豫地回答, “只要你说,我就相信。”   他苦笑“可是我却无法确定,这些事到底是我真实经历过的,还只是我发的一场大梦。”   “我知道。”段缱低下声音,“我也和你一样分不清梦中的事到底是真是假,又或许现在才是梦,我梦到的那些才是现实,真真假假,虚幻现实,都恍惚难辨夫君,我也有件事要告诉你,这个梦这种梦,我不是第一次做了。”   霍景安一愣“什么”   “最早是在去年的四月”她陷入回忆,“在去给母亲出城上香祈福的前一天,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在回城的途中被一群山匪劫路,命殒山中那个梦应验了。”   霍景安怔怔地看着她。   段缱以为他听不明白,解释道“就是你在城外救了我的那一次,那些匪徒假扮商户在半途中阻拦我的车架,凶险万分,要不是你及时赶到,我就算不死在他们手中,也会死在车夫的刀下。”   霍景安的嗓子有些发紧“你你梦见了”   段缱点点头,沉浸在对过去的回忆里,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   “当然,和梦里的情况不同,我没有只带着府中的护卫就出了城,而是随行了两列禁卫,你也出现了,从车夫的手里救了我。可是在那之前发生的事,那些假扮商户的匪徒,回城时的大雨,货堆里抽出的长刀,都和我梦到的一模一样那时的我又惶恐又庆幸,惶恐会做这样的怪梦,庆幸自己活了下来后来,我又做了几回梦,但和那个梦不同,后面的几场梦都没有应验,只是”   她小声把自己做的那几个梦和霍景安说了,包括那个他被群臣拥立登基的梦。“虽然它们都没有应验,但我有个猜想,或许,这些梦本来是应该变成现实的,可是因为我活了下来,没有被那些人杀死,所以事情起了变化,导致了梦境和现实的不同。”   “不同”霍景安道,像是在询问她,又像是在单纯地重复她话里的词语。   段缱沉默片刻。   “霍大哥,你实话和我说,在你那五年的经历里,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室内陡然陷入寂静。   刚才霍景安对段缱说的那些话里,只讲述了他那五年的大概经历,如藩王叛乱、赵瀚退位等天下大事,其中的细节都被他一概略过了,包括段缱有没有嫁给他、段家后来怎么样了、母亲后来怎么样了,他都没有提起,但是他不提,不代表她猜不到。   有的时候,沉默也是一种答案。他避而不提这些,很有可能是因为那些事无法对他人言明,比如说那个人早已死去。   窗外寒风低啸,吹打在芭蕉叶上,引起一阵沙沙作响,清冷的月华透过窗户洒进室内,给这沉夜送上一抹光亮。   良久,霍景安的声音才低低地在黑暗中响起。   “不错。在我上一世的时候,你在祈福回城的途中遭刺客杀害,香消玉殒,时间就在盛清七年的四月。”   即使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但在亲耳听到霍景安承认时,段缱的心还是难以控制地颤动了几下。   “所以那些梦都是真的我梦见的那些是未来本该发生的事情,是你曾经经历过的事只是因为我活下来了,这一切才发生了变化,是不是”   “不,不止是我,还有你”不等霍景安回答,她又接着道,“你也不同了,你在我即将遭难时出现,救了我,娶了我这一切都不同了”   霍景安无声地点了点头。   段缱睫翼微垂“所以,我刚才的那个梦,也是真的,是不是它曾经发生过,是不是”   “是。盛清十一年,薛茂奉我之命,前往征讨通州,那时你的父亲正领兵在利州抵挡秦西王的兵马,所以那个时候把守通州的是你的兄长,段逸。”   “阿兄他”   “他没死。”霍景安飞快地接过她的话,“他只是被薛茂重伤,但医治及时,保住了性命,不过就是落下了点病根,不能再轻易上战场。但一年后我入主长安时,他和岳父都还好着,没有大碍。”   只不过很是沧桑,毕竟那时她已经身死五年,赵静也去世了,段家只剩下了他们父子两个,又逢天下大乱,情形实在不能说好。   这是霍景安没有说完的话,当然,只要妻子一天不继续梦到岳父和舅兄两人,这些话他就一天不会说出口,永远烂在心里,有些事不是照实说就能皆大欢喜的。   “那我”段缱犹豫了一会儿,像是不知道该不该提起话里接下来的那个人,“我娘呢”   霍景安沉默片刻。   “你娘因为你的事,在盛清七年急怒攻心,一病不起,很快就油尽灯枯,撒手人寰了。”   “我的事”段缱轻喃,像是不明白他的意思。   “因为你的死,她很伤心。”   有那么一会儿,段缱想纠正霍景安这一句话,但很快,她就明白过来了,那时是盛清七年,她和母亲还没有因为亲事闹翻,她们之间的母女亲情还很深厚,如果她在那时候死了,死在了为母祈福回城的途中,还是因为受到了母亲削藩的牵连,被秦西王和淮阳郡王联手报复、派人刺杀而死或许母亲真的会悲痛欲绝也说不定。   恍惚间,她想到了一年前的自己。   那时候的自己还是个天真无忧的小姑娘,最大的烦恼是母亲久治不好的咳疾,如果自己在那个时候死去了,纵使会有惊恐不安,可和现在母女离心、丈夫母亲几乎反目成仇的状况相比   “段缱。”   霍景安的一声低唤让段缱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他还从来没有这么连名带姓地叫过自己,低沉的声音里似乎发着寒,让她不禁身子一震,抬起头来。   “霍大哥”她露出一个有些讨好的微笑。   霍景安凝眉看着她,神情罕见的有几分严肃“你不会是在想,如果你真的在那个时候遇害了,也不错吧”   “我”段缱本想下意识地否认,但看见霍景安沉沉的目光盯着自己,那句否认的话就怎么也说不了口,只得硬着头皮道,“是有一点可是霍大哥,”她急急补充,“我更不后悔遇见你。”   这句话本来是为了安抚霍景安而说的,算是情急之下的脱口而出,没来得及思索合不合适,而等到话出口了,她才发现这话有些熟悉,仔细一想,正是几天前霍景安对自己说过的话。   傻缱缱,我要先遇见你,才能娶你啊。   低柔亲昵的话在耳畔回响,她后知后觉地睁大眼,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三生有幸遇见自己,怪不得他会这么说   原来他对自己说的那一番话,竟是这么一个意思   “霍大哥,”她怔怔道,“上一世,你没有遇见我,是不是”   如果上一世的自己是死在了祈福回城的途中,那么自己必是没有梦到那个山路遇袭的梦,也就不会因为不安而进宫,从而在临华殿外遇到他,更加不会有后来的事了。   霍景安微微笑起来,像是遗憾上一世的错过,又像是欣慰这一世的相守“不错,上一世我错过了你,幸好老天开眼,让我回到了五年前,遇见了你。”   老天在给她的丈夫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后,又附上了最惊喜的赠礼,因为一个梦境,一段人生,让本该没有交集的他们两人走到了一块。   命运神奇地转了一个圈,回到了原点,但一切都不同了,种子再度发芽,却开出了不一样的花景人生。   心头压着的阴霾彻底消散,段缱莞尔,露出了最为甜美的微笑“怪不得你之前说,你是三生有幸才遇见了我,当时我只以为你是在说好话哄我,没想到里头竟有这么大的文章”   “我向来是不会骗你的。”霍景安含笑望着她,“本来这事我也没想瞒着,只是始终都没想好要怎么和你说,这等玄怪之事若非亲身经历,着实难以对人说出口,我也不想让你用怀疑诧异的眼光看着我。直到你今晚被噩梦惊醒,我才意识到原来并非只有我一人有这种经历,所以才将这些话都说出口,告诉你。”   他的话和段缱刚才的感受简直一模一样,这让她感到更加的贴心,能在这世上寻到一个与自己心心相印的人本就不易,在此基础上又和自己有着相同的经历、相同的心路、能和自己感同身受,更是难得奢求,老天厚待,竟让她遇上了。   能得此一人相伴终生,她再无所求。   “霍大哥。”情意既起,身心皆动,段缱上前一倾,依偎进霍景安的怀中,“今生能遇见你真好。”   “我也是。”霍景安拥住她,在她耳边柔声低语,“你放心,既然我重来了这一遍人生,梦里的那些事就不会再发生,岳父和舅兄他们都会平安无事的。”   时移世易,上一世他和段家是敌人,双方之间的交战无法避免,这一世却不同,他娶了段缱为妻,和段家成了姻亲,只要段家人不死忠于大魏皇室,那么他也会放他们一马,当然,最好的情况是双方联手,共逐天下,而现在已经隐隐有这个苗头了与上一世不同,这一世的段泽明和赵静因为女儿的亲事出现了分歧,恐怕不会再像以前那么同心同力了,是他从中发力的好机会。   “说起这个。”段缱抬起头,“霍大哥,你说你回到五年前是因为动了不该有的心思,妄图觊觎皇位,才会遭到老天的惩罚。可是你现在”   霍景安知道她要说什么,打断她的话道“我知道。本来我也是想着冷眼旁观,这天下谁来做皇帝和我有多大的关系吗我照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我不争不抢,不代表别人就会放过我,反而会以为我有什么阴谋,对我越发紧逼。我自己一人自然是不怕的,可现在多了一个你在身边,一些事就由不得我保持原来的想法了。”   段缱蹙眉“难道你不怕老天爷再一次发怒,甚至不给你重头再来的机会,直接下天谴罚你吗”   “我又不是没遭过天谴。”霍景安自嘲一笑,“青天白日里的就落下一道惊雷,数百年来也是头一遭了,可那又如何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我可能就这么着了,不再与天相抗,可是缱缱,我想把最好的东西送给你。”   他看向怀中的妻子“我要让世人知道,别人能给你的,我能,别人不能给你的,我也能。你会成为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必再看谁的脸色。”   “可是我不在乎。”段缱从他怀里坐直身体,“我只想和你白头偕老,霍大哥。”   她原本以为登基称帝是霍景安的宏愿,所以才二话不说地一直支持,可如果事情是像他所说的那样,只是为了送给自己最好的东西,那她是万万不会答应的。   她不想成为他的累赘,更不想因此置他于危险之中。   “霍大哥,你我相识都这么久了,你还不明白我的性子吗”她恳切地看着霍景安道,“当不当皇后,得不得天下,我都不在乎,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可我在乎。”霍景安道,“为了你,我甘冒天下之大不违。”   段缱一愣,张口想说些什么,又闭上,凝眸默默地看他半晌。   “霍大哥,”她慢慢道,“你真的只是为了我吗我了解你的性子你洒脱不羁,桀骜不驯,规矩、章程,这些都是你不屑一顾的东西,这样的你,又怎么可能安于一隅,因为这可笑的天命,就一辈子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呢”   “天时所致,天命为归如果这是天命的话,你会甘心遵守吗你真的甘愿因为这短短八个字,就固守你的人生”   霍景安定定地看着她,忽而一笑。   “缱缱,这世上最了解我的人,果然始终只有你一个。” 第137章   段缱抿唇微笑起来“那是自然, 谁让我是这世上最喜欢你的人呢。”   又道,“不过夫君, 你刚才那样可不好, 把责任都推到我身上, 要是让别人听了,还以为我是那等红颜祸水之人, 迷昏了你的心智, 让你拼着遭天谴也要去争这天下呢。你想让我被天下万夫所指吗”   霍景安笑着捧过她的脸,在她白嫩的脸颊上轻轻摩挲“天地良心,我刚才那句话可没有半分作假,要不是为了你, 恐怕我到现在都还下定不了决心。”   “哦没想到夫君也会有这样犹豫不决的时候是害怕会被老天惩罚吗”   “你夫君我是凡人,不是神仙, 更何况这也不是什么怪力乱神之事,而是真真切切经历过的, 你说我会不会有顾忌被雷劈的滋味可不好受。”霍景安含笑抚过她的眉眼,“上一世, 我虽然没有最终登上那个位置,但也差不多了,过了一段总揽大权的日子, 知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生活。说老实话,和现在并没有什么不同, 发号施令、驱策臣属, 只不过换了个地方而已。”   “我对皇位其实没有多大的执念, 会走到那一步,更多的还是出于无奈,在那样一个乱世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成王败寇,只有这么一条路可以走。可我回到了过去,情况就不同了,我可以有别的选择,是当一个忠心的臣子,还是偏安于晋南一隅,过逍遥人生,都随我心意。当然,我也可以选择走上一世的老路,逐鹿天下,把皇位抢过来。”   “所以直到四个月前,我都还在犹豫,不知道该选哪条路。”   “那,”段缱看着他,“你后来为什么又不犹豫了”   “我说了,因为你。”霍景安道,“我犹豫了很久,直到你娘想要悔亲的消息传来,我才惊觉,我的犹豫险些害得你不能嫁给我,我的克制让你娘造成了错觉,以为我好对付,赵瀚是一个比我更好的选择。”   “那个时候,我就下定了决心,要把你、把这天下都抢过来。”他深深看着段缱,眼底翻滚着压抑的情感,“如果我连自己的心上人都保护不了,那这人生还有什么意思当一个缩头乌龟,在晋南苟且偷生看谁会成为下一个被雷劈的倒霉蛋”   段缱原本听得很是动容,直到最后一句话,让她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开了,不知道为什么,当霍景安说出“被雷劈”三个字时,她觉得分外好笑,可能是这个情形用在他身上实在太怪异了的缘故。   她完全不能想象青天白日里降下一道雷,劈在了自家夫君的身上,还是在宣政殿里,被群臣拥立催促登基的时候那样的情景,光是想一想,就觉得很不可思议。   霍景安也跟着笑开,带着一点自嘲“现在想想是挺好笑的,那时的我犹豫得简直不像自己,和我平素表现出来的性格大相径庭,看来我始终是个凡人,无法做到全然的无所畏惧。”   “凡人有什么不好,你要是成了神仙,我可还怎么嫁给你。”段缱巧笑嫣然,“而且你最终做出了选择不是吗,光是这一点,你就已经比世上其他人都果敢了。别人遇上这种事,逃开还来不及,胆小点的,怕是早就请人去庙里烧香了,哪会有你这样重新再来的志气。”   “你不怕我是在重蹈覆辙”   “重蹈覆辙我也陪着你,”段缱道,“天涯海角,碧落黄泉,我都会陪伴在你身边,永不离弃。可是夫君,你真的这么想吗”她伸出手,缓缓从霍景安脸上轻抚而过,“当你做下这个决定的时候,难道出现在你心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重蹈覆辙这个念头还是什么别的话”   “没有。”霍景安捉住她的手腕,放在唇边轻轻一吻。   “当时我想的是,江山和美人,我都要。”   段缱露出一个动人的微笑“这不就是了夫君,你心里明明很清楚”   “是。”霍景安噙着笑,“所以我刚才说没有骗你,我的确是为了你才下决心去争这天下的。皇位和权力我都可以不要,但唯独你,我不会拱手相让。”   段缱一笑,如春水般化开“我已经是你的人了。”   霍景安微笑,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我知道。”   “不过”她顿了一顿,“我总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不对。”   “不对哪里不对”   段缱低下头,回想着梦境里他被群臣拥立登基的场景,虽然由于时隔已久,一些事她都已经记不清了,但大致情形还是记得的,而且经过了刚才霍景安的讲述,另外一部分也被记起来了他被群臣催促登基,对皇位的再三推辞,和那一声闷雷轰响的景象   还有他刚才所讲的、那神秘出现的书生对他说的那一句话   天时所致,天命为归。   “夫君。”她低声道,“你确定,你真的是因为动了不该有的心思,才遭到老天惩罚的吗”   霍景安皱眉看她“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觉得很奇怪。”她斟酌着词句,“如果老天要护佑这大魏,那么长安怎么会轻松被你攻破,乃至赵瀚退位,大魏灭亡早在一开始,这天下就不该出现乱子,在诸王皆灭、平定天下之后才惩罚对这天下有贪念的人,不是让百姓多遭罪吗上天有好生之德,岂会这般草菅人命”   霍景安道“或许是我不得老天喜欢上天注定我得不到皇位”   “你不得老天喜欢”段缱抬头看向他,想起自己初见他时的惊艳,那时的他在自己心里就是两个字,耀眼。“若是连你都算不上得老天喜欢,那这世上就没有上天厚爱之人了。”   “我怎么得老天喜欢了你见过得天所钟的人会因为即将登上皇位就被扔回到五年前吗”   “你不是遇到我了吗”   妻子的一句话让霍景安哑口无言。   “你要这么说的话,”半晌,他才慢吞吞道,“这也勉强算是一项偏爱。”   段缱一笑“不久前还说遇到我是三生有幸,怎么现在又改口了,觉得回到五年前是吃了大亏夫君,原来在你心里,我是比不上这天下皇位的”   霍景安失笑,抬手捏了一下她的脸颊“也就你敢对我这么说。”   “我是和你说正经的,”段缱努力忍住笑容,“说真的,夫君,你难道不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不对劲吗还有你跟我说的那八个字,天时所致,天命为归。我总觉得这话不像是在说大魏。”   “那你说是在说什么”   “说你。”段缱脱口而出。“对啊,”愣了一下后,她用一种恍然的语气道,“没错。”她本来只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但具体是哪里也说不清楚,直到她说出了这两个字,才惊觉这其中的关键。“夫君,这八个字指的不是大魏,是你。”   “我”霍景安似乎觉得有些好笑。“你觉得这八个字是在说我”   段缱点点头“夫君,当初群臣拥立你登基称帝,你是立刻就答应的吗我在梦里梦到的情景,似乎是你一直在拒绝”   霍景安眉心微蹙,回想起了当时的情景“不错,我是在推辞,但后来当我改变主意、准备答应的时候,那道雷就劈下来了,难道这不是因为我动了不该有的念头”   “夫君,在此之前,你都一直这么光明磊落、没有一丝一毫称帝念头的吗”   霍景安沉默了。   段缱露出一个胜利的微笑“所以,我说这里面不对劲。”   “那按照你的意思,我不是因为想要当皇帝才被老天惩罚的,那我是因为什么被惩罚的”   “因为你不当皇帝。”   “因为我不当皇帝”霍景安笑了笑,眉宇间出现几分柔和的困惑,显然不觉得这话有什么道理,但又不想太过直白地否定妻子的话,遂用了一种缓和的口吻,“缱缱,这”   “我是说真的。”段缱有些着急道,“夫君,你仔细想一想,你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回到五年前的是你再三推辞不受帝位的时候。而且你回来后,还有一个书生突然出现,对你说了那八个字的批语,天时所致,天命为归,难道不是在说你回到过去是因天时所致,而你称帝是天命所归吗如若不然,为何这一世你下决心要争这天下时,老天没有再给你来一次天谴”   霍景安的笑容渐渐隐去了“或许,是我还没有切实地威胁到这赵家江山。”   “也或许,是因为你下了正确的决定”段缱道,说到情切之处,她甚至伸出手去,紧紧地握住了霍景安至于锦被上的双手,连称呼也换回了原来的。“霍大哥,你出身于亲王富贵之家,又仪表不凡,相貌堂堂,甚至还经历了此等玄怪奇妙之事,难道这不是老天对你的厚爱也许,你回到五年前,是因为你迟迟不肯登基称帝,也许,是这其中出了什么岔子,需要你从中纠正的但不可能是阻止你获得这天下,这没有道理。”   一口气说了这么一连串的话,她微微有些气喘,又见丈夫在黑暗中凝眸看着自己,漆黑的眸子似古井般幽深,便有些讪讪地松了手,低头喃喃“我知道,用俗世的常理来评判天意很可笑,但我真的是这么觉得的霍大哥,我真的希望你不要这么妄自菲薄,你比这世间其他所有男儿都要好、要厉害”   “或许你说的是真的。”霍景安凝视着她,柔声道,“老天送我回到过去,不是因为我动了想要称帝的念头,而是想让我纠正别的事情,经历别的人生如果真如你所说,我重历人生另有原因,那么这个原因,一定是你。”   段缱怔怔抬首。   “我曾经错过了你。”霍景安深深地望着她,“但是得天之幸,我回到了五年前,赶在一切都没有发生前遇到了你。”   “如果有什么是我错过、而上天一定要让我经历的,那就是你,缱缱。”   他伸出手,握住段缱在夜里微微泛凉的小手,缓缓合拢。   “你是我唯一的珍宝。” 第138章   那天晚上的谈话以霍景安把段缱拥入怀里为告终。窗外寒风呼啸, 芭蕉叶扇婆娑, 段缱的身子却不复初时冰凉, 仿似一滩流经温池的泉水,带给她一阵暖意。   她已经不再为那个梦而惊惶不安,倚靠着的胸膛是如此温暖,传来的心跳声是如此有力,让她的心也安稳下来,一下下平静地跳动。   霍景安的怀抱是一如既往的亲密, 但有什么变得不同了, 袒露心事、分享秘密让他们两个人的心比以往更加贴近, 虽然在此之前, 他们就已经是一对恩爱的夫妻,但今晚过后, 这层关系会更紧密、更牢固,带着一层不可对外人言说的隐秘,纠缠萦绕着走下去。   那一晚后, 霍景安仔细思索了一番那书生的八字批言,觉得无论哪种解释,都能说得通, 就采纳了段缱的说法, 权当那八个字是给自己的批命。反正就算不是,他也已经做出了选择, 到了这份上, 即使老天当真庇佑着大魏, 他也不可能退缩,在这一场争夺里,他只能胜,不能败。   而他也无法仗着曾经的成功经历就高枕无忧,事情早在一年前就生了变化,段缱活了下来,赵静因此未曾病重,赵瀚也无从掌权,而他更是娶了段缱,和段家成了姻亲,格局发生了重大的改变,他要比上一世更小心、更谨慎,才能在护得妻子周全的同时把这个天下夺到手里。   为此,他加紧了在一些事情上的步伐,若把天下比作一张弓,那么这弓已经张开了大半,他要做的,就是在这把弓上使力,加快它的紧绷,等待着弦断的那一刻。   霍景安的这些动作,段缱全然不知,她被霍景安从内到外地悉心保护着,接触到的、看到的都是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她在府中的生活,只能用惬意舒适这四个字来形容。   盛清八年的冬至,就在这么一片暗流汹涌、风平浪静中到来了。   今年的冬至赶了巧,在十一月十二这天,撞上了霍景安的生辰。早在月初时,段缱就意识到了这一点,笑着把它当做一件新奇事和霍景安说了,同时询问他对生辰宴的想法,是和冬至宴一块办,还是分开来办。   霍景安对这些事一向不怎么放在心上,前两年他单独在府里住时,节气都是和平常日子一个过法,就是生辰,也只是吃一碗长寿面就草草了事,还是杨洪和琴姑自发给他庆贺的,回答得就很随意“我怎样都好,照你的意思来办就行。”   段缱想了想,他今年十八,离加冠还有两年,就是把上一世的五年加进来,也是二十三岁,不是什么整巧的寿数生辰,便道“我问过来伯,说是前两年你过生辰时,府里都没有办过筵席,我今年嫁过来,头一回打理你的生辰,总不能和往年一样冷清,今年就办一回,怎么样也不是大办,就置一桌饭菜,我们夫妻两个相互对饮一番也就罢了,反正府里也没有别人,你觉得如何”   霍景安对此自然是没有异议,生辰的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不过虽然说是小办,但毕竟他这晋南王世子的身份摆在那里,又是段缱嫁进王府的头一年,对外的人情往来都得仔细置备着,让人看出和往年的不同,于是府里忙碌了好一阵子,收礼、回礼、登记礼单、入库出库,一样样的都连着串的来,不复杂却繁琐,纵使有杨洪和顾妈妈在一旁相助打理,段缱也还是忙活了一阵,一直到了十一月十二当日。   从卯时开始,就有别府的下人携礼来磕头拜贺霍景安的生辰,少数与霍景安相熟的友识则是亲自登门拜访,段缱听说了这事,笑着打趣他“都说高门世家无小事,以往在长安,便是再小的侯府,主人家过生时都是门庭若市的,怎么到你这里,却是只有三两麻雀了”   霍景安张开手臂,让段缱给他穿上外袍,一边道“我这府里是什么地方,岂是那些小门小户能比的没有我的邀请,谁敢擅自前来我可没那个好脾气。也就薛茂他们几个胆子大点,仗着平日里我待他们熟络几分,就不请自来地上门来了。”   “薛茂”段缱取过一边的玉佩环络,系在霍景安的腰间,“看来这位薛左督是夫君的好友,不仅能进咱们家的马场,还能不请自来地给夫君贺生。”   霍景安似笑非笑“你再说他一句,他就得被我赶出去了。”   “那敢情好,报了上一世阿兄的一箭之仇。”段缱抿嘴一笑,抚平他的衣衫前襟,“夫君,你想要什么生辰礼物”   “你。”   段缱伸手在他胸膛上轻轻拍了一下“认真点”   “我就是认真的。”霍景安环住她的腰,把她揽向自己,“我只想要你。”   “可我已经是你的人了。”她睁大眸,看似苦恼地道,“这可怎么办”   霍景安笑出声来,在她泛着粉嫩光泽的唇上重重亲了一下“晚上你就知道了。”   意有所指的暗示让段缱有些脸热,不过这么久下来,她也算有了点进步,能够在这种时候维持着一定程度的面不改色了。   “就知道你会这么做,还好我没涂胭脂,要不然又得帮你擦脸了。”   “你不施粉黛,就已经足够美了。”   “那是自然。我涂胭脂是为了让你有点顾忌,别动不动就亲我。”   “在我怀里说这些话你可真是越来越大胆了。”   “你外面还有人在等着呢”   当天晚上,段缱亲自下厨,为霍景安煮了一碗长寿面,至此霍景安才明白过来,为什么今早她会提生辰礼物的事情,原来这就是她的礼物。   “这是我头一次下厨做这个。”段缱端上面,笑着对他解释,笑容里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以前只煲过汤,虽然有顾妈妈指导,可还是难免有哪些地方生疏不到位,你先试着尝一点,若是觉得不好,我就让厨房重新做一碗过来。”   霍景安笑道“说什么傻话,你亲自做的面,就算再难吃,我也会把它全部吃光的。来,快坐下。”他起身将段缱按在对面的位置上坐了,“而且我也相信你的手艺。”   段缱微微一笑“我也希望我能做得合你口味。”她把筷子递过去,“趁热吃”   霍景安接过筷子,挑起面低头吃了一大口。   “好吃。”   虽然知道这个评价有很大程度的不符合实际,但段缱还是忍不住绽开了一个笑容。“真的吗”   “真的,不骗你。”霍景安道,“很鲜美。”   段缱抿嘴,露出一个轻巧细微的笑容“我想也是。”其实她刚才撒了一个小小的谎,这不是她第一次下厨煮面,早从三天前开始,她就瞒着霍景安去后厨偷偷练习过好几次,从面料的准备到汤底的选择,她都全程包揽,对于面的口感自然也是尝过几次,还是有点信心能煮出一碗美味的面的。   她之所以隐去不说这些,一是不想让霍景安知道自己这几天下厨的事情,二也是带了一点私心,想让他以为自己第一次下厨就能做得这么好。幸好这半个月不仅府里在忙事情,霍景安也在外边忙着公务,这才没有发现自己的小动作。   霍景安埋头又吃了几口面,就抬起头来道“说起来,你的生辰也快到了,你想好怎么办了吗”   段缱道“就和今天一样,置一桌小菜,吃点喝点。”   霍景安皱眉“这样是不是太寒酸了一点”   她抿嘴而笑“怎么会寒酸这两个月我要忙的事情可多着呢,你的生辰,我的生辰,还有年关也快要到了,外头别府的节礼往来,下头庄子铺子的孝敬拜年,再让我办一回大宴,我可吃不消。”   “怎么这么多事情”他有些诧异,“让来伯他们去帮你办不行吗”   “来伯已经替我承担了许多麻烦事。”段缱道,“我这已经是在躲清闲了,不能再偷懒了。”   “是吗我怎么觉得去年就挺简单的,没这么多麻烦事”   段缱笑了“夫君,你忘了去年你是在长安过的年,这边当然没事情了,有也麻烦不到你那里。”   霍景安也想起来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是我忘记了。不过这总归是你在这边过的第一个生辰,请一些亲朋好友过来还是有必要的,过几天也该下雪了,到时请人过府来观雪赏景,不是正好”   段缱也清楚,这是她初来乍到晋南的头一年,又有着王府当家主母的身份,头一个生辰是该受些重视,要不然外边还不知道会传些什么话,遂轻轻点头,应下这话。   当天空中飘下第一朵雪花时,时间也来到了十二月,晋南变成一片白茫茫的大地似乎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晶莹的霜雪凝结在地面屋檐,王府各处都可见皑皑的白雪,冰寒冻人,却也美煞众人。   段缱的生辰宴定在梅园举办,邀帖早早就发了出去,让府里又是一阵忙碌热闹。霍景安在外归来时,遇上办事回来的杨洪,两人就一块往东苑走去,半路上又遇到了不少办事的下人,一个个的都是脚步匆忙,忙忙向他们行了一礼,在被免礼后又赶去下一个地方,听杨洪带着欣慰的语气说“府里好久没这么热闹过了”,他也想起了前两年府里冷清的样子,不禁微笑起来,同时在心里下了个决定。   腊月二十这一天,霍景安在晨起时握住段缱的双手,对她道“缱缱,我想让你见一见我的父王。”   段缱一惊,但很快收敛了这份惊讶,扬起一个微笑“好。什么时候”   霍景安看着她“你不问问我为什么”   晋南王与其子不和,被迁居别苑养老,而其子掌管晋南大权的事在长安不是什么秘密,就算段缱在以前无意打听这些,在她和霍景安的亲事定下后,她也被段泽明、赵静甚至段逸等人以不同的方式告知过,且霍景安一直以来表现出的态度也在告诉着她,他心目中的亲人只有先去的晋南王妃,晋南王不在此列。   实际上的行动也是如此,在她嫁给霍景安的第二天,霍景安就在长安的王府里摆了祭案,夫妻两人一同遥遥对着南方磕头跪拜,给先王妃祭奠,到了晋南,也是在翌日就被霍景安带着去了祠堂,对着先王妃的牌位执了媳妇礼,见过了这位未曾谋面就已经去世的婆母。   长辈中的一个,她已经礼数周全地拜见过了,但还在世的另外一个,却是直到现在都没有见过,甚至连听也未曾听过,仿佛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一般,“王爷”二字在府里成了忌讳,谁也不敢提起。   也不是没有人说过这事,顾妈妈就曾经在无人时对她念叨过,说是晋南王虽然是在别苑“养老”,但终究是长辈,这样拖着不去拜见总归不好。   每当这时,段缱只是一笑,不置它词,因为她明白,在晋南王这件事上,霍景安才是那个能下最终定论的人,且这件事前情复杂,她不好贸然过问,要不然一个不小心说错了话就不好了,她能做的就是等,等着霍景安自己开口的那天。   而今,终于被她等到了。   因此,面对霍景安的询问,她扬起一个温婉的笑容,不多说、不多问,只柔声回答了一句话“是时候了。” 第139章   腊月廿一, 段缱被霍景安带去了韶州城外的一处山庄别苑,拜见她的公爹晋南王。   和想象中的不同, 她这位公爹并不像淮阳郡王那样身形富态, 也不像秦西王那样眼底带着狡诈之色, 而是身材高瘦, 五官端正, 就像是一个风雅居士一般端坐在厅堂之中, 怎么也无法让人把他和那个纵情声色、被儿子夺走了军政大权的无能庸碌之辈联想到一块。   在此之前,段缱一直都以为霍景安的样貌是随了她那位早早逝去的婆母,不知是从谁那里听来的,说是先王妃有南疆第一美人之称,而霍景安的五官也比一般人较为深刻立体, 有着部分南疆人的特征, 所以她一直把这当成是真的,直到见了晋南王,她才发觉是自己想错了, 这对父子俩的容貌有六分相像,只是眉眼之间流露出来的气质截然不同,让前者显得更有锋芒,像是一把出鞘的利剑,而后者目光浑浊, 像是一棵已经老去的苍松。   看着晋南王, 她甚至能想象到霍景安二十年以后的模样。   “见过父王。”在堂中立定后, 霍景安开口说话了, 声音和平日里跟段缱谈话时不同,带着显而易见的冰冷与漠然,说的话也很简短,只是简单把段缱介绍了一下,甚至连新年拜会的贺词都没有说。   段缱见此,便也只跟着跪下伏身拜了一拜,道了声“儿媳见过父王”,就把茶敬给了她这位公爹。   晋南王接过茶盏,却没有动,而是道“抬起头来,让本王看看。”   段缱抬起头,目不斜视,感受到一道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从头到脚地缓缓打量了一遍。   由于是来拜见长辈,她今日穿了红底白边的襦裙礼衣,长发也规规矩矩地绾了起来,头戴额饰,发簪金钗,打扮得端庄大体,任是谁看了也挑不出错处来。   “本王还以为,”一阵沉默过后,晋南王慢慢说道,“你不会娶这样的女人。”   这话明显是对霍景安说的,段缱心中一凉,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听他又说了下一句话。   “不过可以理解,她毕竟是皇长公主和三军太尉的女儿,长得也很好你一向是最会为自己打算的。”   霍景安抬起头,冷冷道“我娶她只是因为我想娶她,没有别的理由,别把这世上的人都想得跟你一样。”   他的父亲低低笑了“是与不是,你自己心里清楚,不用在这里辩白。”   霍景安嚯的一下站起身来,“看来我今天来这里是个错误。”他把段缱从地上扶起,“缱缱,我们走。”   拉着段缱往外走出两步,他又转过身,冰冷的目光从吓得跪地的下人身上一扫而过,停留在他称之为父王的人身上。   “我不在晋南的这一段时间,我的人似乎有些松懈了,让你听到了一些外面的谣言,请父王放心,儿子定会严加管教,让父王从此耳根清净,可以安心静养。”   晋南王面色一沉,猛地摔了手中的茶盏,怒声骂道“逆子你竟敢这般对你父王大呼小叫”   霍景安没再理他,转身揽着段缱大步离开。   回城途中,段缱坐在马车里,沉默着一言不发。   坐在她对面的霍景安有些着急,想要解释,又怕一个说得不好,让妻子误以为自己是在掩饰,半晌才憋出了一句话,“缱缱,你别听他的胡话,我娶你不是因为任何外在的理由,我是真心喜欢你的。”   段缱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没有察觉外界的变化,直到此刻听见了他这一声解释,才抬起头来,发觉了丈夫对自己的着急紧张。   她莞尔一笑“别担心,我没有误会,我刚才是在想别的事情。”   “别的什么事情”霍景安追问,生怕她想岔了任何一件事。   段缱摇头“没什么,只是一件小事而已。”   她刚才想的是,晋南王的那番话未必是空穴来风,任何事情都有因果,不过这番话的因或许不在现在,而是在二十年前,晋南王娶先晋南王妃为妻子的时候。或许,她的公爹当时就是怀抱着这样的心思娶了她的婆母,所以才会把她的丈夫也想得更他一样,以为这是父子间一脉相承的想法和做法。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先王妃也太可怜了,从头到尾都活在谎言里面,一切都是虚情假意也许正是洞察了这点,她才会留下一枚银镯,交付给她的儿子,叮嘱他“一旦送出,就要一辈子爱她怜她,终身只她一人,不得三妻四妾”   想着这些,段缱心里就一阵五味杂陈,既感叹她这婆母的一生,又感激她临终前的这一举动,忍不住靠进霍景安的怀里,依偎着柔声道,“自我们相识以来,你待我如何,我都清清楚楚,如果只因为别人的一句话就怀疑你的真心,那我也太不值得你喜欢了。我只是没想到你们父子之间的关系差到了这样。”   一提到晋南王,霍景安的声音里就多了份冷意,“旁人都是原配尸骨未寒,就有了新欢,他却是还在我母妃病中时,就已经连戏也懒得做了,这样的人不配为夫,更不配为父。我是脑子坏了才会想着带你去见他,他今天说的话你一句也别放在心上,都是鬼话。”   “我知道。”段缱仰起脸,搂住他的脖颈,埋进他的肩,“夫君,你还有我。”   回答她的是霍景安沉默却紧密的拥抱。   盛清八年的末尾就在这样一场小小的波澜中过去了,热闹的爆竹声中迎来了盛清九年,段缱在王府的生活更加安稳,天下大势却与之正好相反,进入了混乱之中。   二月的一个晚上,一封密函被送入了秦西王府,十天后,秦西王以“诛妖妇、勤天子”为号,竖旗起兵,一下攻陷了多地,气势汹汹地直朝长安而去,紧接着不过半月,淮阳郡王也发兵起事,天下这张弓终于弦满而断,开始大乱起来。   在这期间,霍景安都一直按兵不动,没有任何动作,段缱知道他必定是在等待时机,也从不多问,可三月底的一个梦让她不安地转醒,看着身旁空空的床榻,她第一次在夜半时分出了寝苑,不顾采蘩采薇的劝说,披着件披风来到了霍景安的书房外面,立在园中等待。   采蘩采薇提着灯候在稍远的地方,紧张地注视着她,又是疑惑又是心急,等了小半柱香,见书房里烛光依旧,自家郡主又没有半点要走的意思,采薇咬牙,想着要不干脆直接进去通报世子得了,转身就要下廊,却被段缱拦住,只得作罢,继续在边上等着。   书房的门被打开时,已经差不多是子夜时分,看见等在廊下的段缱,霍景安先是吓了一跳,回过神后就急忙大步走上前去,拢紧她的披风衣领。   “你怎么过来了”他一看就明白了情形,“等我多久了,为什么不差人进来通报这夜露更深的,也不怕冻着。”   “我睡不着。”段缱低声道,“我做了一个不好的梦,我很担心”   霍景安这才发现她的额头渗着细密的冷汗,伸手一握,手也冰冰凉凉,一下皱紧了眉,又是着急又是担心地问道“你梦见什么了”   “我梦见我娘出事了。”段缱的声音低不可闻,“和之前几次都不一样,不是不是你那五年的事情,我梦见了大火,汹涌的烈火吞噬了一切”   霍景安心底一沉。   段缱抬起头,目光在他脸庞上逡巡着,试图找出一丝可能的答案“夫君,我娘出事了,是不是”   霍景安不说话。   他的沉默让她更加心凉,几乎是在哀求他。“霍大哥,你告诉我”   “长安传来的消息,临华殿起了大火,你娘下落不明,长安封城戒严,赵瀚接手印玺,掌权皇宫。”   段缱如遭雷击,腹中一阵剧痛,她咬着唇,额头冷汗滴滴落下。   霍景安注意到她异常发白的脸孔,觉出了不对,连忙询问“缱缱你怎么了缱缱”   段缱无力回答,她全身的力气都仿佛被抽走了一样,腹中绞痛无比,像有一把刀子在刮,终是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再醒来,是在寝居的榻上,霍景安牢牢握着她的手,见她醒来,冲她勉强一笑。   腹中的痛楚减少了一部分,但还是很明显,口腔里泛着苦涩的药味,似乎是在昏迷时被喂了药,种种迹象让她一时有些茫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怎么了”   霍景安沉默片刻,涩声道“你怀孕了,缱缱,但是胎位不正,这孩子不能要。”   他说得很快,生怕说得慢了,让妻子听了前半句话高兴,又被后半句话打下云端,造成更大的冲击。   段缱眨了眨眼,有那么一会儿没有说话。   “我”   “我让戚成来看过了,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霍景安打断她的话,低声飞快地说道,“这孩子必须要打掉,不然会对你性命有碍。”   “不应该”段缱轻轻道,“我一直都很注意,这几个月的月信都是正常来的,甚至前几天才刚没有,怎么会”   “因为胎位弄错了地方。”霍景安哑声道,声音里充满了痛苦,“明明有了身孕,却没有半点孕象,这是最糟糕的一种情况这会让你察觉不到怀孕的事情,等胎儿慢慢长大,再显怀时,就晚了幸好发现得早,你现在只有两个月的身孕,一切都还来得及。”   “我还能再有孩子吗”   “可以。”霍景安回答得很快,“这不伤根骨,只要好好调理,不会落下任何病根。我们还会有孩子的,会有许多许多的孩子。”   “好。”段缱应道,她的声音轻飘飘得不像是自己的,“就这么办吧就这么办。” 第140章 全文完   在段缱点头后, 霍景安就起身去了外边,约莫盏茶时分后回来, 手里端着一碗药。   他走到榻边, 慢慢在段缱身旁坐下, 端着药碗的手有些轻微的颤动, 许久都没有开口。   最后还是段缱挣扎着从榻上坐起, 把手伸向药碗“我自己来吧。”   而就在她的指尖触及到药碗的那一刻, 霍景安一个激灵,手劲一松,药碗就这么跌落到了地上,温热的药汁从榻沿滴滴答答地落下,淌了一地。   霍景安如梦初醒, 站起来后退一步, 整个人罕见地有些神思恍惚,连脚踩到摔碎的碗片都没有察觉。“对不起,我刚才我再去给你重新拿一碗”   “霍大哥。”段缱轻声唤他, 腹部的痛楚让她浑身无力,更不用说心里的难受了,“药可以再熬,不着急是我不好,都快一年了, 也没有一点嫁做人妇的自觉, 老是想着和你打马游玩, 是我没有照顾好自己, 才会造成现在这样的情况”   “不,这不怪你。”霍景安立刻回到她身边坐下,握住她的手,低下头道,“是我是我不该瞒着你皇长公主的事情,我本来只是不想让你担心,可是没有想到”   “没有想到我会梦到,对不对”段缱无意识地说着,后背因为一个猜想的升起而漫上一股凉意,“霍大哥,你说,会不会是我一直梦见未来发生的事情,窥探了天机,所以老天才要把这个孩子夺走这是一个警告因为我我逃过了自己本该有的死亡,所以才会让这个孩子来代替我,代替我”   霍景安握着她的手猛然加紧,又在下一刻松开,像是害怕她受到什么伤害。“不许这么想,如果是报应,那也不是给你的,是给我的。”   段缱慢慢把目光移向他,还没有从打击中恢复过来的苍白脸庞上浮现出一抹疑惑的神色。   “二月份的时候,我命唐巡假传旨意,故意放出风声,要诛杀赵峻,果然让赵峻的人上了勾,连夜加急书写了一封密函送到他的手里,促使他发兵起事但是我没有想到,他居然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和赵瀚搭上了线,他们二人选择了联手,我本来以为他会和赵巍合作的赵峻在秦西举事的时候,赵瀚就在长安发难,对你娘下手夺权一切事情的起因都是在我身上,或许我真的不该动这份心思”   霍景安哑着嗓子断断续续地低声叙述,声音里的自责和痛苦听得段缱心疼不已,让她不顾腹中的难受紧紧拥抱住了他。   “不怪你,霍大哥,这不怪你,是我们和这孩子没有缘分”她抱着霍景安,靠在他的肩头哽咽着低语,眼眶一阵发热,泪水泅湿了脸庞,“是我不好,我不好”   “我不知道。”霍景安的声音不易察觉地发着抖,“我不知道再继续走下去会变成什么样,我怕我们两个都违背了天意,在逆天而行。孩子没了可以再有,可是我很怕很怕你会有事”   “不要害怕。”段缱抱住他,感受到几滴滚烫的泪珠落在自己的脖颈上面,泪水也随之变得更多,“我陪着你,无论今后发生什么,我都陪着你,和你一起”   她从霍景安怀里勉强坐直身体,对他弯出一个笑容,眼底闪着盈盈的泪光“霍大哥,你不要忘了,我们两个是怎么相遇的,我想老天爷是不会那么残忍的,这这只是个意外。从今往后,我会好好地保护自己,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情。你不要怀疑自己,为了这点事情就放弃一切,这不值得。”   霍景安一下抱紧她,紧着嗓子道“你值得我去做任何事情。”   “那就听我的。”段缱深吸一口气,把腹部的痛楚压下,靠在他的肩头,流着冷汗轻声笑道,“不要为我的事推延计划,更不要轻言放弃,为我,也为你自己。”   “好。我答应你。”   她轻应一声。   “把药拿来吧我好难受,快撑不住了”   戚成的药见效很快,一碗下肚,才过了不到一炷香的时辰,段缱的身体就起了反应,霍景安被顾妈妈等人清楚房间,听着房里传来段缱痛苦的叫喊,他脸上的血色也变得和妻子一样,在一瞬间褪去,仿佛感同身受一般,看着一盆盆的血水被采蘩采薇端出去,他几乎要冲进房里,又怕自己的到来妨碍到里边的人,只能在外头无力地握拳,承受着这场折磨。   直到天蒙蒙亮时,里头的动静才渐渐平息下来,他顾不得询问戚成,就一个箭步进了房里去看段缱,还是戚成收拾好了,自己过来告诉他,胎落得很成功,郡主的身体一向康健,又发现得早,只要接下来的一段时日好好休养,就不会有任何病根。   霍景安也不知听没听进去,摆摆手让他下去,就坐在榻边,握着昏迷过去的妻子的手沉默不语。   整个四月,王府都沉浸在一片压抑人的氛围当中,段缱要静养,就把管家的事全权交给了杨洪和顾妈妈打理,采蘩采薇在一旁协助,琴姑对这分配有些不服气,但也不敢在这时候当面顶撞,略说了两句也就歇了,自认倒霉。   这事不知怎么的传到了霍景安耳里,一向待教养姑姑敬重的他勃然大怒,发了好大一通火气,把琴姑以及和她沾亲带故的一大家子人全都发配到了庄子上去,要不是被段缱劝住,或许连发配都省了,直接就撵了出去。   这件事让府里的气氛变得更加紧张,几乎所有的人都悬起了心,小心翼翼地做着每件事情,生怕在这当口撞上了世子的怒火,落得一个悲惨的下场。   王府内一片混乱,外面的局势也不见明朗,赵瀚在稳住了长安后没有派军平叛,而是下发诏令,号召诸王平乱,霍景安接了这道旨意,当夜带兵疾行,奔袭三个昼夜后于岷、甘二地斩杀秦西军的左右都督、同时也是赵峻之子的赵泽、赵清两人,重创了秦西王一翼。   五月,信阳侯江永方奉命挂帅出征,剿匪平叛,三个月后兵败巴州,只带领一小队亲兵护卫逃回长安,被愤怒的天子抄家赐死,独赦其姊永嘉长公主赵娴,然永嘉长公主与驸马恩爱情深,在信阳侯被赐死的当天也服药自杀,天子闻之大恸,命人厚葬。   自天子临朝亲政后,为图享乐,重徭役赋税,偏听偏信,诛忠臣而用佞臣,天下百姓苦不堪言,晋南王世子平乱有功,本该奖赏,却因其平乱之快而反遭天子忌惮,渐起杀心。   盛清十年春,晋南王病重不治,依大魏律,藩王之位世代更迭,父死,则嫡长子继,长安却传出天子旨意,将晋南王一位袭于次子霍景宁。   四月,传令官快马抵达晋南王府,传诏天子旨意。世子闻之大怒,痛斥小人谗言,迷惑天子,斩令官,撕圣旨,于当晚改旗易帜,拥兵自立,两个月后大败淮阳郡王,将淮阳一带吞入腹中。   至此,天下陷入兵荒马乱、风雨飘摇之中。   两年后。   长安,段府。   “殿下,您就喝一点吧”   “拿出去,我这身子反正也不能好了,还喝这些做什么,早去早无忧。”   “殿下”   “我叫你拿出去”   对话声透过几重罗帐传出,来人在外边停下脚步,听了一会儿里边主仆二人的对话,就抬脚迈过门槛,进入了里内。   “殿下”榻边的婢女捧着药碗,正欲再劝,忽听外边珠帘响动,就回头看去,在见到来后人吃了一惊,忙起身将药碗搁置一旁,弯腰敛衽,待要见礼时却卡住了,不知道该唤什么称呼。   榻上的人把这一幕收进眼底,见状冷笑一声。“喊了这么多年的殿下,怎么在正经该喊这个称呼的时候喊不出声了寄琴,还不赶快见过咱们的皇后殿下。”   寄琴一惊,下意识就要跪地叩拜,被来人柔声阻住。   “我从小在姑姑跟前长大,虽非亲人,却胜似亲人,姑姑不必如此多礼,且封后诏书还未下来,现如今我只不过是一位普通的妇人,担不起姑姑这一声殿下。”   赵静嗤道“怎么,这么迫不及待地就想摆脱前朝郡主这个身份了”   段缱示意寄琴退下,莲步轻移,走到赵静榻边,温声道“如今新朝已立,我的郡主身份,爹的太尉之职,还有娘的长公主身份,都和大魏一样,已经成为了过去,不该再被提起了。”   赵静冷冷一笑,正欲开口,却不妨喉中腥痒,伏在榻边闷头咳了一阵才缓过劲来,抬头看向曾经最贴心乖巧的女儿“我还没说几句呢,你的皇后架子就已经摆出来了真是好啊”   段缱柔婉微笑“不负娘的期望。当年,娘不就是无论如何也想要女儿成为皇后的吗”   赵静哑声笑了“是啊,你成功了,你成功当上了皇后,哈哈哈而我,则从皇长公主的位置上凄惨地退下,旧病复发,被部下背叛,和亲人离心,整日窝在这不见天日的房间里,见不着夫君、儿子、女儿,还被大火烧坏了嗓子,成了一个老怪的恶妇。我落到这样悲惨的境地,可总算是善恶终有报,是不是”   看着自己曾经最敬爱的母亲变成一个半疯癫的老妇,段缱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张张口,终究还是唤了她一声娘。   “娘,难道你就不曾想过,为什么你会和我们所有人离心”   “我想过。我当然想过。日日夜夜,我都在想这个问题。”赵静恶狠狠道,“终于,我想通了,问题就出在你身上从盛清七年定下你的亲事开始,一切就都慢慢脱离了我的控制,我不该把你许配给霍景安的,甚至就不该生下你,你这个吃里扒外的白眼狼”   段缱脸色一白,又恢复成原状。“这就是你的答案”   “没错,从一开始,你的出生就是个错误”   “可我不这么想。”她道,声音里潜藏着一丝颤抖,“我会对你心冷,是因为你把我的亲事当成一场交易,把我当做一个物件,谁出的价高就卖给谁。爹会对您失望,是因为几十年的夫妻情深比不过一朝权力在手。而阿兄,他孝您敬您,是最不该被指责的那个,甚至因为陈姐姐将您从火场中救出,毁去了容貌而娶了她,可娘你呢又是怎么回报他们的”   “你真当陈谭是真心愿意为我去死陈家早就败了,她又在我身边跟了那么多年,如果不找个好归宿,结局只有一死,自然会选择拼一把现在她成功嫁进了段家不是吗毁容换一个将军夫人的身份,多么值得”   段缱被她的话气到,忍不住提高声音反驳了一句“可如果没有她,你早就”   “早就死在火场里了,是不是”赵静冷笑着接过她的话,“那倒未必,这几年里,我有许多次觉得自己或许会栽了,可每一次我都成功熬了过来,就像现在,我还是好好地在这里待着,不是吗虽然苟延残喘,但我还活着”   脸上的怒气消散,段缱看向赵静,眼底浮现出一抹哀色。   “娘,你真的准备这么一直固执下去吗当年的事让它随风而散不好吗,我们重新开始,变回原来那个亲亲热热的一家人,爹爹、阿兄、还有我,一直都”   赵静不屑嗤笑“我赵静风光了大半辈子,就算落到了如今这个地步,那也是我咎由自取,还轮不到别人来施舍我倒是你,与其有这个同情的时间,不如想想自己。你今年多少岁了嫁给霍景安又有几年了肚子却始终没有动静,连个一男半女都没给他生下。以前或许他不在意,可他现在成了天子,当了皇帝,就由不得他不在意了。他纵使对你有情,在子嗣的压力和大臣的劝谏下又能支撑多久算我这个当娘的给你提个醒,成为皇后只是开始,要想走到最后,还有很长的一段路。”   这一番话可谓是诛心之言,可段缱却意外的冷静,只是脸色看着比刚才更苍白了一点。   “我曾经有过一个孩子。”她轻声道,“大概是在三年前吧,那个孩子最后没有保住,可能是因为我听到了你出事的消息。”   赵静脸上的笑容一僵。   “我落了胎,身子也受损了不少,这么些年来一直都在调理,可还是迟迟没有消息本来,我也担心过,但是我愿意相信霍大哥,他不会抛弃我的。”   “愚蠢。这样的话你也相信世间男儿多薄幸,你凭什么认为霍景安是不同的那个”   “爹就从来没有负过你。”段缱看着她,“抛弃我们的人是你。”   赵静一哽,没有言语。   段缱继续说下去“本来,我也没想过在今天来看你,现在这种特殊的时候,即使我是带着真心诚意过来的,你恐怕也只会以为我是来对你炫耀摆谱的吧。可是,就在不久之前,我确定了一件事情。”她的手抚上小腹,那里还很平坦,然而她这个动作却看得赵静一惊,神色起了变化。“连带着想到了之前的那个孩子,和三年前的那件事,就想过来看看你现在看来,我这回是来错了。”   “娘,女儿走了。”她垂下眸,“您好自为之。”   说罢,她转过身,往外走去。   “陛下的祭天仪式就在不久之前。”赵静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被烟熏坏的嗓子沙哑低沉,在此刻听来却奇特地显着沉稳,“这个孩子来得很是时候伴随着新朝降临而生的皇子,你要好好把握住这个机会。”   段缱脚步一顿,片刻后继续往前走去,穿过珠帘离开了。   长乐宫。   “郡主,你可回来了。”才进前殿,柏舟就急慌慌地赶了过来,“刚半晌陛下带着太常大人过来,亲自下皇后的册封诏书,可没想到郡主不在这里,现在正到处找人呢”   “什么郡主,哪里来的郡主”段缱还没开口,她身边落后一步的采薇就先开口说上话了,“都说了多少遍要改口了,怎么还这么叫,让别人听去生出事端,你来摆平”   段缱忍不住笑了“这话若是采蘩来说,倒还有几分道理,什么时候你也变得如此端庄稳重了叫我好生意外。”   采薇臊红了脸“殿下又寻我开心。”   “好,我不说。”段缱稍稍止住笑,转向柏舟,“陛下现在人在哪里”   “在你后面。”一个气恼中带着无奈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采蘩等人俱是一惊,忙回身行礼,段缱也转过身,对着来人绽开一个甜美的笑容。   “夫陛下。”   霍景安摆摆手,示意采蘩等人退下,上前揽过她的腰,“不是都说了,不要这么生疏地叫我陛下怎么就不听呢。”   段缱莞尔“这不是有外人在么,身为你的妻子,将来的皇后,我总要以身作则,不能让下面的人也跟着乱了规矩。”   “她们又不傻,知道这是只有你才能获得的殊荣,除了你,整个皇宫没人敢这么对我没规矩。”   “可我要叫你什么呢叫霍大哥不对,夫君好像也不对,你又不让我唤你陛下,我实在想不到什么别的称呼了。”   “怎么没有。”霍景安温柔笑笑,“我的名字你还没叫过呢,叫叫看”   段缱仰着头望向他,柔柔唤出一声“景安”   霍景安笑着在她唇上落下一个吻。“叫得好,有赏。”   段缱不满轻嗔“又不正经。以前在王府里随便你,可现在不同了,你好歹顾忌着点你的声名。”   “我的声名是打天下打出来的,哪里会这么随随便便地就没了。”霍景安扬眉,“再说,是你自己要仰头看我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这么看我,我就忍不住想亲你。”   “好,那我以后都不这么看你了。”   “可别。”霍景安笑着搂住她,“对了,你刚才去哪里了怎么找你也找不着。问你那几个侍女,都一个个摇头说不知道,哪有她们这么伺候人的,连主子的行踪都不清楚,该罚。”   “不是她们的错。”段缱道,“知道我去哪的人都跟着我出宫去了,她们都被我故意支开了去干别的事,当然不清楚了。”   “出宫你出宫去干什么”霍景安皱眉。   “去见个人。”段缱道,眼看他脸上的笑容慢慢隐去,显然是想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上面,便往他怀里一靠,笑道,“这件事先不管,我之后再告诉你。但是现在,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霍景安果然被她把注意力引到了这上面。“什么消息……”   “刚才我小憩时,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一只大鹏鸟绕着太阳飞了一圈,然后朝着我飞过来,钻进了我的肚子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