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七十年代娇媳妇》 作者:素昧平生v 文案: 上辈子为了嫁给大队那个男知青,叶青水利用他的善心,不惜投河设计嫁给了他。 然而婚后的生活却不是想象中那么美好。 男人为了回乡,又跟她离了婚。苦心的设计到头来却是一场空梦,男人孩子蛋打鸡飞。 重来一次叶青水醒悟了,腿长人家身上爱滚滚,哪里凉快哪里去。 等等,不着急滚,那个还没来的小崽子毕竟还是她的心头肉。 愚昧落后的白穷美 VS 被设计的高富帅 【阅读指南】 1.甜文,美食文,1V1。真香打脸现场。 2.男主两辈子都不渣。 内容标签:年代文 主角:叶青水、谢庭玉 ┃ 配角:接档文求收藏《八十年代白月光》 ============== 第001章   “水丫儿——水丫儿,你醒醒——”   叶青水努力地睁开眼,她发现自己睡在简陋的小土屋里。叶阿婆正在叫唤着她。   叶青水诧异了一会儿,她已经很久没有做关于祖母的梦了,这一梦仿佛梦回了四十多年前。   身体尚还硬朗的叶阿婆眉角下沉,板着脸说:“如果小谢对你不好,就告诉阿婆!”   “你就是太死心眼了!”   老人家粗硬的指甲戳在叶青水的脑袋上,戳得叶青水直呼疼。   疼痛太过于真实,老人家的呵斥也穿破耳膜,叶青水眼眶里包了一团的泪水,她猛然地一跃而起,捏着老祖母粗糙干瘦的手掌唤了一声:   “阿婆!”   她瞥了眼屋里破破烂烂的摆设,缺胳膊短腿的桌椅上贴着薄薄的红纸,这是她刚结婚没多久的摆设啊……   她重回七十年代了!   七六年,红旗公社的一大队来了一批新知青。其中就数谢知青最扎人的眼,他满腹文化知识,待人有礼,轻易地俘获了叶青水的心。   后来叶青水做了一件疯狂的事情,她投河设计了谢庭玉来救她。但她没有想到这一幕被某些有心人看见了,随后传得沸沸扬扬。   在这个男女关系大防的年代里,好好的黄花大闺女,湿哒哒地被男人搂了也抱了,清誉没了。谢庭玉就是不甘心,也得乖乖地娶了叶青水。   以至于后来谢庭玉为了回城同她了离婚,愧疚于心的叶青水毫不犹豫地应了,半点拖拉都没有。只是,他回了城就没了消息。   若干年后叶青水在电视上看见过他忙碌的身影,当时他已经是身居高位的ZF要员,身上满满当当的荣誉头衔,民间传闻他雷厉风行、心胸狭窄,得罪过他的人无一不是下场凄惨。   当年吐过他一口痰,侮辱过他的红旗县县委书记,八十年代的时候就全家锒铛入狱,当夜食物中毒暴毙在监狱里。   在无数个辗转难眠的深夜,叶清水每每想到这些只觉得后背有点凉。她以前自以为爱过他美好的品质,但却好像从来没有了解过他这个人。   叶青水抬眼,看到祖母佝偻的腰。   叶阿婆挺直了一辈子的腰,这会儿挺不直了。她很要强,要强了一辈子,最后折在孙女的亲事上。现在外面谣言纷纷,叶阿婆用她在大队的威信,强行堵住了那些伤人的流言。   外边的人是怎么传的,叶青水心里大致有点数:首都来的文化人,怎么可能看得上穷沟沟里的女人?这就跟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似的,叫人大跌眼镜、扼腕痛惜。   上辈子结婚的那段日子的甜蜜,都抵不过周围人嗤笑的眼神。叶青水的腰从此再也没有挺直起来过,离婚后那种愧疚和自卑才缓和了,她才有了属于自己的一方天空。   叶青水每每想起这个就不禁感叹:往事不堪回首,那个自卑怂包的叶青水,已经死在上辈子了。   四十几年前她还傻,四十几年后她不傻了。   她掀开被子,对阿婆说:“阿婆,我不想和谢庭玉过日子了,我想离婚……”   她刚还没说完,阿婆就捶了她一拳,“当初要结婚就结婚,现在想离就离,你把人家小谢当成啥了?”   叶青水挨了一拳,窝心地疼。却依旧坚定自己的信念。   她默默穿鞋下了床,这才发现谢庭玉一声不吭地站在屋外。   阿婆一张脸发怒不是、尴尬也不是,她剜了叶青水一眼,拄着拐杖回到了自己屋里。   叶青水瞥了眼谢庭玉,只那么随意地一瞥,那视线就挪不开了。   年轻时的谢庭玉,生得真英俊。   男人是刚下工的样子,他虽然流着汗,却给人很清爽的感觉。的确良质地的衬衫贴在他腹部,清晰地露出完整的八块腹肌。脸蛋俊秀白皙,沉默的眼睛仿佛珍贵的墨玉,浓眉似剑。他站在这破旧的屋子里,叶青水觉得屋子仿佛都亮了一点儿。   长得这样的好皮相,又有那样善良的品质,搁到现代估计也有很多女孩子愿意为他跳河。   叶清水再一次见到四十年前的谢庭玉,仿佛重新解读了一遍自己当年做下的蠢事。时光倒流了,少女青涩又笨拙地情愫也仿佛被重新打开。   叶青水别过了眼去,按住自己跳动的心脏。快速溜了。   谢庭玉皱了皱眉,隐约松了一口气。   他是挺怕这乡下女人的纠缠,就好像昨天晚上冲上来就是彪悍地扒他裤子的举动。谢庭玉活了二十年都没有见过那样大胆的女人。在城里,再大胆的姑娘也不过是敢多盯他几眼而已。   ……   叶青水在自留地里摘菜的时候,后知后觉地才琢磨过来谢庭玉那冷淡的眼神。   她回忆起了当年的一点事,那时候才刚刚新婚,她高兴得不得了,每天晚上都琢磨着和谢庭玉亲热。不过谢庭玉瞧不上她,拒绝了几次之后,他在临时搭的简陋小床上屈就了一年。   年少的荒唐无知,搁在这会儿就像公开处刑一样。叶青水想到这里,她的脸皮子寸寸地热了起来、心里臊得慌,连带着打井水搓洗菜叶的动作,都沉重了几分。   年纪大了,不能再想这么春心荡漾的事情了。   叶青水在洗红薯的时候,隔壁家的王婶凑了过来,挤眉弄眼地说:“水丫不得了啊,嫁给谢知青今后你的福气可享不完了……”   王婶的笑很快隐没于她的笑纹里,现在整大队的人都怀疑谢知青是被叶青水赖上的,否则凭谢知青那首都来的气派,能看得上叶青水这个不体面的泥腿子?虽然这泥腿子也算这十里八乡的一朵花。   但谢知青还能没见识过好姑娘吗?听她上中学的二娃说,首都的女人又白有高,气派得很,思想也很进步,连主席的面都见过的算是见过大世面了。叶青水这种小丫头又算得上什么呢?   这么不由衷的笑容,叶青水一看就能看穿。   她的眼神变得平静,她挽起脸颊边掉落的碎发,和王婶说道:“享不享福的还不敢说,不过咱家今晚没有啥好菜好肉招待您了,咱只吃红薯。”   王婶当然不屑于吃红薯,她不信谢知青这个大宝藏没有割肉回来。毕竟才新婚几天就开始顿顿吃红薯饭,也不是谢知青能干的事。   但叶青水没有邀请她,王婶也没厚着脸皮去蹭吃。   叶青水洗好菜走到柴房,她看见了碗里装着的肥瘦均匀的五花肉。她只联想到了出手阔绰的谢庭玉同志。叶家穷得就差瓦缝漏风了,哪里舍得买肉吃。以前她心底爱慕谢庭玉的时候,谢庭玉送过她一块肉,差点让叶青水高兴疯了。   一块肉,那是能让人嫉妒疯了的存在。他的一块肉,买下她的一辈子。其实多年后她回过头来想想,谢庭玉是有钱,从他指缝漏下一点施舍给别人,都能让旁人嫉妒得发疯,但其实那只是他顺手的“善意”而已。   叶青水也没客气,操起她日日磨利的刀把肉切得薄厚均匀的。   比起日后在政坛混得风生水起的谢庭玉,她苦苦奋斗了一辈子,也只不过是个厨子、一个饭馆的老板娘。两相对比,实在是屈辱极了。   这会儿回到了原点,叶青水又觉得自己这手艺也不是一文不值。在冰凉的刀影中,叶青水的眉心渐渐舒展。   首先,它现在可以做一顿好饭、填饱肚子。   叶青水不舍得浪费拿这么漂亮的五花肉来炒菜,炒得再好吃也不如焖一锅五花肉。她熬了一锅的红烧肉,熬了一下午,一锅水咕噜咕噜地熬成玛瑙色粘稠的肉酱。   很快,外边响起了叶妈的意外声音:“水儿,你在做啥,这么香!”   这香气飘得直让人流口水,肉本来就香,在这个不年不节不知肉味的时代里吃得上肉就是一件大事。何况它是经了叶青水的手诞生的。   叶青水说:“谢庭玉买了五花肉回来,咱今晚吃肉,阿娘快洗洗手。”   她做完这锅肉之后按惯例拜了拜肉,感谢奉献了食物的猪。   叶妈拍了她的手,咕哝地说:“都结婚了,咋还把小谢叫得这么生疏?”   她看了看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女儿,身形纤细个子高,大眼睛细眉毛,笑起来的时候眼睛跟月亮似的,是这十里八乡都有有名的姑娘。叶妈没有念过书,形容不出来多俏。这一晃也有十七年了,她仿佛还记得当年青水儿出生那年,大队上那条清透透的小溪。   叶妈的丈夫是当兵的,出任务的时候光荣牺牲了,因此家里人甭提多疼青水儿了。   十七年过去,当年脆弱的婴儿出落成如今的大姑娘,叶妈很是欣慰。虽然叶青水没多少文化,但是她模样俊俏,这些年提亲的小伙子也不少。在叶妈心里,配那家里条件好、又有文化的谢知青,差不到哪里去。   叶家恐怕只有叶阿婆心里端得门清了。不过……现在还多了一个重生回来的、很有自知之明的叶青水。   叶青水笑眯眯地递给叶妈一对筷子,脆声说:“阿娘说得是,回头我问问他在家里有小名没有。”   叶妈还想再多说几嘴儿话,不过一口肉堵住了她的嘴,也俘获了她的胃。   红烧肉吸了一下午的滚水,肥肉软得一吸流油,瘦肉润口又嚼劲,蒸得发红的猪皮儿嫩嫩地犹如婴儿的肌肤。以前过年的时候,叶家不是穷得一块肉都吃不起,但是叶妈这回是偏吃急了眼。   吃完了一块再看看锅里,五两的肉根本不足够让人畅快吃,她细小的喉结滚了滚,挪开了视线。   她说:“真好吃,好多年没吃过这么香的肉了。它让我想起了你爹还在世的时候,水儿,我去叫你阿婆、小谢来吃饭。”   她溜也似的逃出了厨房,快要出了门的时候禁不住深吸了一口气,鬼使神差地差点没回头再要一块。   作者有话要说:   平生君肥来了!   带着一个“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的故事肥来了!   这回的男主善良伟光正,实则是个小藏獒   上可吹拉弹唱书绘画,下可数理物化研药物   横批:资产阶级家小公子   落后愚昧白穷美 vs 被设计的高富帅   轻松傻白甜读物,能够搏诸君一笑便可,勿考据~ 第002章   叶青水家里的人口十分简单,叶阿公叶阿婆生了两个儿子,两个儿子都参了军,大儿子光荣牺牲了,小儿子尚还在部队里。阿公前几年去世了,现在家里只有三个女人。虽说是孤儿寡母,但好歹是光荣的军属之家,在整个大队里颇有些声望。   叶青水拍好蒜米,奢侈地滴了几滴猪油炒了一个红薯叶菜,菜叶青翠欲滴。她摆好了碗筷没多久,叶阿婆和叶妈陆陆续续地来柴房吃饭了,与此同时,叶妈声含热切地说:“水儿,再多摆一个碗。”   “小谢的朋友今儿留在咱家吃晚饭。”   好在这个叶青水是从四十年后穿来的叶青水,按人头和食量煮饭的习惯早就改掉了,否则这会儿该尴尬了。不过话说回来,这个年头,在农村不提前和主人家打招呼就留饭也不是很厚道的。   叶青水还没琢磨出造访的会是谢庭玉的哪个朋友,他的声音就比人先到了。   “玉哥,不打扰吧?”男人的声音洪亮的声音中透出一分热情和轻佻。   “嗯。”谢庭玉简短地回应。   叶青水抬起头来便扎进了男人的打量眼神中,这……是沈卫民,他同谢庭玉关系很好,一样来自祖国的首都。在叶青水的印象里,从首都来的知青大多是眼睛长在脑门上的,不太瞧得起乡下人。   也不知道今晚的饭菜,能不能把这种条件好的“大少爷”招待好。叶青水默默腹诽。   她亲手给沈卫民成了一碗饭,米多红薯少,很有诚意。   谢庭玉端坐下来后便拧开了瓶酒,叶青水瞟了眼,她认得这牌子:竹叶青,山西货,入口清柔酒劲绵长,山西人善酿醋善酿酒,一瓶得三块五毛钱。红旗公社里一个公分值一毛三,大队的壮劳力每天能挣八个公分。上辈子她是不知者无畏,这会儿的叶清水只觉得谢庭玉挺阔绰的。   淡青的酒瓶被谢庭玉握着,清澈的酒水缓缓倒入叶家那粗陶的大海碗。这种安静的气度,让暴躁的沈卫民缄默了三分,旋即他抬起头来冷冷地盯了叶青水足足三秒。   像是要将把谢庭玉算计得结婚的心机女人好好看清楚。   大有一番替兄弟打抱不平的架势。   沈卫民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他夹了块红烧肉放到碗里,“我叫你叶同志可以吗?”   “叶同志,别看咱玉哥现在吃嘛嘛香,啥都不挑。他小时候可招人嫌了。不爱肥肉偏只爱瘦肉,哦,太瘦也不行,梅花肉他最喜欢吃。小时候他妈可愁死了,恨不得扔了。米饭咽不下去,面条也不爱吃 ,咱叔托人买回来的奶粉他从不多看一眼。今后嘛……”   他懒懒地说,“就得麻烦你多关照了。”   叶家是什么条件?篷屋陋室,吃饭连盏煤油灯都不舍得点,柴房的墙壁被柴火灰熏得发黑,结婚那天沈卫民来了看过后只觉得两眼一黑,不知道谢庭玉回京怎么和父母交代。怪只怪这农村女人太有心机,一个赛一个彪悍,连男人见了都怕。   沈卫民怀疑这女人是穷疯了才想赖上他玉哥的。   这些文化人骂人,不带一个脏字儿的。叶青水听到这里心里也忍不住暗骂一句。要不是现在是全家人一块吃饭的时间,叶青水能教会沈卫民做个会说话的好人。   好在叶阿婆和叶妈心宽,非常认真地在吸溜吸溜吃红烧肉,压根不带抬头看他的。   肉真香,真好吃!这两个女人已经听不见其他声音了,埋头只顾吃。   趁着谢庭玉不爱吃肥肉的当头,叶青水使劲地给阿婆和叶妈多夹了几块肉,夹到碗里还剩伶仃几块的时候收住了手。   她仍是亲亲热热地说:“梅花肉?一只猪身上所拥有的梅花肉不超过十斤。不过,梅花肉只是吃起来不油腻而已,没什么稀罕的。你试试看这碗东坡肉?”   “没得还没吃就瞧不起肥肉吧,你们读书人不就爱讲个究实事求是么。你也尝一块试试?既然玉哥不喜欢,我就给阿婆和阿娘多了夹点。”   说着她热情地也夹了一块肉到沈卫民的碗里。   一直沉默得像空气的谢庭玉,发现桌上的肉被瓜分得差不多了。他把倒给沈卫国的酒默默地挪了回来,终于开口:“好好吃饭,这碗肉堵不住你的嘴?”   沈卫民知道他不高兴了,收住了嘴里的话。他特意为兄弟抱不平而来,连碗酒都不让喝了。至于叶青水亲手做的肉,多一块他都懒得吃。不过,沈卫民很快就说不出话来了……   红釉质似的肉沾到了舌头,肥溜溜的身躯柔软地在沈卫民的嘴里摩擦出香油,甜蜜而圆润的滋味慢慢散开,侵占了沈卫民所有的感官。   他的味蕾好像炸开了一般,分泌的口水迅速裹住了那块肉。齿间咬合的时候,肥肉柔顺地摊开,瘦肉柔韧不屈,但很快就被牙齿干脆利落地咬断,满嘴的甘甜味美。   叶青水把沈卫民的表情收入眼底,脸上笑嘻嘻,心里……嗯。   她十分遗憾地夹了一块扔进自己的嘴里,满脸可惜地说:“最后的几块还是留给玉哥吧。”   “看起来你也不太喜欢我做的东坡肉。”   沈卫民其实还是喜欢的,但他要面子,于是他说不出来话来了。   谢庭玉唇角微微压平眼神闪了闪,终于笑了,他夹了一块来尝,味道确实很好。   沈卫民夹紧眉头,看他玉哥一块接着一块吃,吃了个干净。   吃完晚饭后,叶妈很勤快地主动揽活,把叶青水打发了出去。   “你们年轻人多说说话吧,沈同志是中学毕业的,一肚子的学问,水儿你得多向人家多学学怎么说话办事。”   叶妈是典型的老实人,又憨又直,对待学生娃儿是十分尊敬的,非常尊敬文化知识。家里但凡带了字儿的纸都舍不得扔,全被她妥妥帖帖地存着。在她这种强烈的意识下,叶青水只念完了高小,实在是她最大的一块心病。   叶青水听了抿起唇忍俊不禁,她是完全信了自家阿娘没什么弯弯曲曲的意思,但沈卫民听了脸色却有点微妙。   沈卫民离开的时候,对叶青水的厌恶已经不用掩饰了,他瞧不起这种心机深沉的女人。这是多糟糕的一个女人啊!   满脑子落后的思想,愚蠢又没文化,沈卫民一想到以后她以后像大队里泼辣野蛮的妇女一样,满嘴粗俗话、张嘴就问玉哥要钱,他就摇摇头。   他看着叶青水说:“你能嫁给玉哥全靠他心软。你千万不要得意,这些以后统统都要还回来的。”   叶青水听完愣住了,站在门口目送着沈卫民离开,直到他的身影完完全全消失了也没舍得回屋。   他说对了,很多年后,这些可不就是统统又还回去了吗?   叶青水后悔吗?   她有点后悔。   ……   多想无益。   叶青水打了井水,用柳条沾盐巴涮了涮牙,山沟沟里的农民有很多一辈子都没有见过世面,这几年工业化的商品才渐渐传了过来。叶青水以前曾经被谢庭玉嫌弃过,继而学会用牙刷牙膏刷牙、学会穿干净的衣服,学会用百雀羚擦脸,学了文化知识,学会了很多很多……   她走进自己的屋里,用火柴“嚓”地点燃了油灯,灯芯不够长,她挑了挑灯芯。   简陋的屋子才亮堂了起来,其实用简陋来形容它未免对它太过苛刻。叶青水的小叔每个月都会汇三十块回来,叶家住得起瓦屋。最好的一间房小叔早就让给她了,现在用来摆谢庭玉那些物件儿绰绰有余。   她用毛巾擦了擦头发,目光一一地扫过这个梦里见过无数次的屋子。凝视着谢庭玉挂在墙上的时钟、落了灰的笛子,还有他必定堆满手稿的柜子。   叶青水拇指触碰了一下它,耳边便传来了谢庭玉的声音。   他说:“叶同志方便吗,我们说说话。”   叶青水点了点头,谢庭玉关上了门,头探出窗子看了看双手把窗子也封住了。背对着叶青水的那个劲瘦的身影,肩胛骨微微突出,迎着夕阳最后一份余晖,仿佛振翅的蝴蝶。   实在是他洗完澡之后穿的的确良衬衫太过干净了,白得发亮。   谢庭玉正襟危坐,缓缓开口:“我想问问你,你对我们的婚姻有什么看法吗?”   他说:“我救了你,不是图你嫁给我,你是知道的吧?”   “我愿意和你结婚,也不是因为怕了流言蜚语,怕被安了流氓罪。”   他浓密的眉毛微微挑起,循循善诱地道:“所以我救了你也帮了你,你也不要再做让我困扰的事情好吗? ”   “我对你并没有那种感情。在我心里,你就是个没长大的小丫头,年纪和我妹妹也差不多,我们可以像朋友一样相处吗?”   他看她一言不发,没有再过多为难她,而是从抽屉里掏出了一只口琴递给了她,语气松缓地转移话题:   “下次不要赌气跳河了,一条命比起这件死物,珍贵得很多。”   苏联产的口琴外壳儿是钢质的,簧片儿金黄,交映着反射着银灿灿的光芒,衬得男人那宽大的掌心愈发红润。   叶青水接住他掌心落下的口琴,沉甸甸地重。这是上辈子没有发生的事情,她恍惚了一下,无意识地问:   “为什么要给我呢?”   问出这句话她就后悔了,这辈子的谢庭玉永远都说不出答案。   当年所有的阴谋和设计,全因这只口琴而起。   谢庭玉有一只心爱的口琴,他会用它吹出了美妙的歌声,知青们劳作完后,没有娱乐活动,很多时候都是听谢庭玉的音乐解闷的。只不过这只口琴被她沾了一口,当时谢庭玉厌恶地随手扔掉了,她的求之不得,在他眼里是避之不及的垃圾。她一气之下跳了河去拣它。   把它捞入怀中之后,叶青水默默想:如果她因此溺水,谢庭玉会不会后悔地来救她呢?结果他真的来救她了。其实她善水,只那么一刻的深深的恶意,让她在谢庭玉面前怂了大半辈子。   谢庭玉听到叶青水的问题,愣了一下,显然没有想到她会问这么浅显的问题。   他笑了笑,自嘲地道:“不要想那么多,这不是你想要吗,也许我应该早点把它给你就好了吧!”   这时的谢庭玉真的像极了块温润暖手的玉,令人心生向往。不过叶青水见过他狠心无情的一面,就没有多余的念头了。   叶青水摸着口琴冰凉凉的金属外壳儿,目光逐渐清亮,她很坚定地说:“你放心,我不为难你了。”   她头一次认认真真地弯腰、鞠躬,和谢庭玉道歉:“对不起。”   道完这个歉的叶青水,浑身都轻松多了。她说:“如果你想离婚了就告诉我、我不拖你后腿。如果你觉得不痛快,等我有能力了,我一定会尽力补偿你的损失。”   谢庭玉将眼中的诧异藏好,想要的东西来得太突然,让人不敢轻信。   面前的这个女孩褪去了怯弱和胆小,变得开朗明媚。她清澈的眉目含着淡淡的微笑,九十度的鞠躬,把谢庭玉打了个措手不及,甚至不明白叶青水的打算。   不过,他还是露出洁白的牙齿,温煦地笑了笑:“嗯,我相信你。”   叶青水松了口气,彻底满意了。   她出了屋子,和谢庭玉说:“你看书吧,我出去一会儿。”   她抱着沉沉的口琴,踱到无人的后山,举起它轻轻地吹了起来。滴滴答答的欢快的声音,吵吵闹闹,简直有辱口琴这么文雅的物件。   叶青水笑了笑,旋即又吹出了一首温柔平和的小曲。   所谓庸俗和高雅,二者不可兼得。她以前追求高高在上的白月光,然而自己确实俗不可耐的俗人。不合适的人,永远都不合适。叶青水想了半辈子,想通了这点。   这段感情也就……放下了。   女孩柔软乌黑的发丝随风拂动,眼眸莹润清澈,空灵优美的旋律随着风中的野草荡漾起来,溪水映着夕阳粼粼的光。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玉哥:我要时常提醒自己,不能对这村姑这么好,万一她爱上我怎么办   很久以后……   我对你没有别的感情   ——啪   我把你当成妹妹看待   ——啪   我们做好朋友好吗?   ——啪   打脸声此起彼伏   以及……真香 第003章   叶青水吹得腮帮累了之后,便回家洗澡洗头了。   乡下人不太讲究卫生,没有像城里人那样天天勤快洗澡,叶青水家里没有壮劳力,砍不了几个柴,冬天的时候她能几天不洗澡。   叶青水洗着澡的时候,下了狠劲搓自己,搓下了一层皮才满意。   洗完澡后她才有闲工夫照镜子,水银镜里清晰地映出了她十七岁的模样,脸上瘦巴巴的没有多少肉,她的脸在夏天的时候晒伤了,唯独一对眼睛有些亮。额头上留着时下农村流行的锅盖刘海,又厚又重。这一年也正好是碰见谢庭玉的第一年。   她把刘海往上拨了拨,把额头露了出来,才感觉到熟悉的模样。   叶青水说:“我睡觉了。”   正在看书的谢庭玉很快取出自己的被子,动作利索地打起了地铺。毕竟作为一个血气方刚的正常男人,他很懂自己。同床是不可能同床的。   他不是没有发现叶青水的改变:她睡前会洗澡了,还顺便洗了个头,穿着干净的衣服。小丫头也开始讲究起卫生了。   这个转变对有洁癖的谢庭玉来说,很友善。他连笑容都真心了一分。   “嗯。”   不仅如此,他还眼尖地注意到她露出的皮肤粉红粉红的,显然是用力搓过了的,露出的脖子上红一块白一块的……刚刚她还对着镜子照了好一会儿。   谢庭玉皱了皱眉。   他说不上来叶青水的转变到底是好的还是坏的,彻底歇了对他的念头还是心机深沉,以进为退?   自诩心思比别的男生多开一窍的谢庭玉,这会儿也没法判断了。   不过吹了油灯之后,困意袭来他很快就把它抛到脑后了。   ……   次日,叶青水醒得很早。   她早早地就起床做饭了,她摘了肥嫩的茄子用面粉裹着,同白菜做了素馅的包子。这些面粉是谢庭玉的,她用起来觉得有些不太顺手,做早饭的时候,她思考着生计问题。   七十年代可不是听着好玩的,叶青水对这个年代的回忆是拧一拧能挤出苦水来的。   粮票、布票、工业券,这些全都是她没有的。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昨天的肥肉剩了一些下来,炼成香喷喷的猪油,茄子用猪油炸过又甜又香,嫩嫩的流油。因为用的面粉是谢庭玉的,叶青水自知理亏,所以小小地迁就了他的口味。费劲儿地给他弄了素馅的蒸饺。   叶青水挖了挖装油的瓮,正好把昨天从牙缝里省下的猪油用光。   柴房里蒸的包子和饺子香气把叶妈勾醒了,叶青水说:“阿娘,去刷个牙再来吃饭。”   刷牙那是念了书的学生娃儿才做的事情,一辈子面朝土地背朝天的农民是不做这件事的。刷了牙,就代表着学习城里新派的那一套,要吃商品粮了。   叶妈有些抗拒,叶青水把新折的杨柳条儿塞到她手里,“玉哥是讲究人,咱不能埋汰了他。阿娘不是很尊重读书娃吗?”   叶妈以前是唱社戏出身的,对自己那口牙爱惜得很。后来嫁叶爸以后,做了农民的媳妇,也就丢开了这个习惯。   她摸着柳条儿爱惜地说,“咱水丫嫁了人,以后也是讲究人了,阿娘也随着你讲究讲究。”   这么平平淡淡的一句话,险些让叶青水掉下眼泪来。   家里人对待这桩亲事其实是反对大过支持的,只有叶妈毫无条件地站在叶青水的身后。她想做什么事情,都有阿娘陪着。她被人骂了,不善言辞的阿娘会红着脖子给她争辩。她离婚了,阿娘会好好安慰她:“水儿没事,妈自己干活也养得活你。”   最后她快病死了,她哭着说:“水儿以后没有人陪着你了,阿娘不安心啊。”   重生的机会人人都想要,却落在了她的头上。叶青水不能理解,她已经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人们苦苦奋斗要追求的东西她已经得到了,她努力地把自己的钟爱变成了产业,银行账号里的存款也很多,有一个自己名字命名的慈善基金会,也受到了应有的尊敬。   她没有遗憾了,这种重生回到几十年前再过一次苦日子的机会,她一点都不想要。   直到清晨听到叶妈温软的呢喃,她的心窝突然被撞了一下,酸酸的。原来,她还可以用另外一种方法,让亲人过得更好,更更好。   叶妈很开心地去刷了牙,到饭桌上看着圆润饱满的包子,馋得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她说:“水儿,你的手艺怎么突然这么好了?”   叶阿婆板着脸说:“舍得放油用好料,还不能好吃?”说着她拧了叶青水的耳朵,教训她:   “这才几顿啊,就把粮食吃光了,老鼠还留隔夜粮呢!”   “是我让水丫做的,嗯……好香。”谢庭玉不知什么时候醒来了,他露出牙齿冲阿婆和阿娘笑笑。他一脸满足的模样,让阿婆把训斥的话塞回了肚子。   叶青水抹不开脸,她附和道:“是啊,昨晚玉哥念着要吃包子,我才一大早起来做的。阿婆快趁热吃,包子皮最嫩!”   叶青水对自己借用了谢庭玉的粮食的行为很是唾弃,但是她明白他也喜欢吃。等她赚了钱,加倍地把这些粮食还给他吧。   话说开之后,他应该是放下了对她的成见了吧?   叶青水喊了一声:“吃饭吧。”   谢庭玉洗漱完再坐下来的时候,看着热腾腾的蒸饺,目光闪了闪,面含微笑。   ……   当熹微的光照在绿油油的田野上的时候,一大队的社员已经开始干活了。   叶青水这才开始经历四十年前的疯长的人人唾弃的待遇,她除了感觉有些新奇外,并没有太大的触动。该有的情绪,以前就有过了,这一次就像旁观者一样。   村里女人的嘴巴尤其厉害,从那件事发生之后,细碎的议论一直不停。   “叶丫头看着瘦巴巴的干瘪,背地里勾人的本事一点儿都不含糊。听说大晚上的就和谢知青搂搂抱抱,要不是被人瞧见了,指不定还……”   “现在可不敢说她不三不四的话了,她是当了‘谢夫人’的人了,以后怕是还要借着她沾点光。”   在一旁劳作的知青听了,忿忿不平了。   不管是男知青还是女知青,每一个对谢庭玉的印象都非常好。干净清爽,说话妥帖又有条理,人聪明而有文化,经常能解决他们犯难的事情。自从他娶了媳妇之后,知青点惯例的“广播音乐”就没了。跟少了个开心果似的。可真叫人遗憾。   男知青尚且能这么想了,女知青的心痛和愤怒可想而知只会更深。   孙玲玉说:“我们知青点的谢同志,清清白白,品质和精神都是受过M主席熏陶过的,绝对是洁身自好、思想进步的男同志。不许你们这么侮辱他!”   谢庭玉被支开去了别的地方干活,并不在这里,如果在场听见有人这么维护他,也许会有点感动。   “没错没错,人家都结婚了,没必要揪着这些事再说了吧?这么上纲上线,耽搁了生产任务怎么办?”男知青忍不住附和,同时忍不住扯了扯同伴的袖子,眼神示意人去把谢庭玉叫回来。媳妇被人埋汰欺负了,得他回来亲自维护。   孙玲玉放下锄头,一张嘴挨个撕完了侮辱谢庭玉的人。根本没有叶青水发挥战斗力的余地,硝烟就散了。   刚捋好袖子、酝酿好情绪的叶青水,有点惋惜。   又干了一会儿活儿,下了工休息的时候,她和同是首都来的女知青谈笑风生。孙玲玉当着叶青水的打趣着说:“你是农业户口,谢大哥可是吃商品粮的城里户口。”   “以后他们家恐怕不会帮你转粮油关系的吧……脚上的泥巴都没有洗干净,就敢肖想城里的金凤凰了。呸……”   “你们还记得叶青水把牙膏当成糖来吃吧?我告诉你们噢,我听说以前她还饿得和猪抢粮食吃呢!”   几个知青的笑声和银铃似的。   叶青水声音更更清脆,她揪住一点,笑眯眯地道:“我是农业户口没错,但我为自己是个农民而骄傲。你们城里人每天吃的大米,每一粒都流着农村人的汗水;你们穿的衣服,原料是农村种的剑麻、棉花,每一缕丝里都泡农村人的血汗。就连你们用的纸,是农村人种的树打成纸浆造成、吃的猪肉,也是农村人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我们自食其力,还养活了你们城里人。”   叶青水的声音变冷了,“连伟大的领袖都称赞农民,说工农阶级才是国家的主人,你哪来的勇气敢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的?你还有这种腐朽的资本主义思想,看来应该去改造改造。劳动已经不能改造你了……”   劳动不能改造人,还有什么能改造人呢?   孙玲玉听完,脸色白了。她竟不知道平时软软糯糯好欺负的女人,能说出这么有水平的话了。   她不服气地说道:“那你不知检点!还没结婚就做出那种事——”   谢庭玉刚刚被人叫过来,恰好听到孙玲玉的这句话,他忍不住皱眉。   谢庭玉看着叶青水一脸的愤慨,从背后扯了扯她的衣裳。叶青水转头,就看见一张微微渗着汗的面孔,耀眼的阳光浸润在他的白衬衫上,他被阳光泡得看起来又高又强壮。   谢庭玉说:“有些话我不愿多说的,说多了伤情分。”   他冷着脸训斥孙玲玉:“婚前我和叶同志二人,是清清白白的正常同志关系。以及我的婚姻大事,不劳大家操心。”   谢庭玉停顿了一下,黑着脸说:“刚才说了叶青水坏话的,现在站出。”   叶青水饶是没有多余的心思,脸也忍不住热了,她问谢庭玉:“你想干嘛?”   这口气,怎么听着有点像想打架的样子?   她都不知道谢庭玉还有这种男人气概爆棚的时候。   谢庭玉脸上表情淡淡的,严肃着没说话。 第004章   饶舌编排人的社员当然没脸站出来,只是左顾言他,装作不知道。   谢庭玉当然也没有向大家提供饭后茶叶笑料的意思,他淡淡地道:“既然没有人吭声,我就当你们自己心里清楚有些话不当讲。先礼后兵,我把话放在这里了,下次让我听见别问我为什么动手。散了,干活。”   谢庭玉看上去斯斯文文的,没想到还有这么有魄力。   在一旁吃瓜热闹的路人,都原以为首都来的知青看不上叶青水这种乡下小丫头。说不定还会在旁边看笑话,结果却不是——农村里碎嘴的婆娘一时之间都不知道是应该羡慕叶青水白拣了便宜,还是应该批判指责她不要脸不检点。   谢庭玉敲山震虎的一番话,也让一干女知青心里不是滋味,更是不平了。   这样好的男人,到头来就讨了这么个磕碜人的媳妇。于是,叶青水发现收获了更多的嫉妒、厌恶、酸溜溜的眼神。   叶青水心情很舒爽。上辈子叶青水害羞自卑得就像闷葫芦,总是在默默承受恶意。   那时候的叶青水总在想:她们那么有文化,那么有见识,她争不过她们。吵起架来,万一又让阿婆阿娘伤心了,可怎么办?   但是恶意并不会因为人的宽容忍让,而有所改变。   那时候的叶青水信奉吃亏是福,现在她信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就抽回去!手伸得太长?举刀砍了!   晌午的日头太烧人,生产队队长便提早放了社员下工。谢庭玉归还了农具之后,默不作声地跟在叶青水身后,他看着她沉默了一上午,心想这村姑心里估计难受了。   叶青水不知道短短的一条路而已,谢庭玉就已经脑补了这么多了。   她回到屋里,把自己所有的积蓄都翻了出来。叶青水皱着眉头苦大仇深地盯着这些零碎的钞票儿,厚是厚,加起来拢共才十块五毛三分。   这些钱,还是一分分辛辛苦苦攒下来的。她按照市价还了一块钱给谢庭玉。   谢庭玉看着这一块钱,有些莫名其妙。   叶青水解释道:“你的面粉和大米,加起来差不多十斤,零零碎碎的猪肉什么的,我也没有那么多钱了,等我有钱了再还给你。粮票也记着。”   谢庭玉还是头一次拿女人的钱,尤其是她还一脸坚定。他低头看,小丫头那双黑眼睛清澈得倒影出他的影子。眼神很平静,那里已经没有了往日那些浓烈又炽热的感情。   于是,谢庭玉很懒散地说:“我还能要你的钱不成?”   “当然,为什么不要。你是你,我是我,要分得清楚一些才好。你对我这么好,甚至还想承担起养家的责任,难道是想永远留在我老叶家吗?”   叶青水调侃道,也没有去看谢庭玉什么表情,自顾地叠好了这沓毛票塞给他。   谢庭玉听到这句话愣住了。   他从善如流地接过了钱,他淡淡地道:“小丫头,这些话你也敢说。”   十七岁的姑娘生得稚气未脱的模样,偏偏还一脸笃定地劝他不要对她好,否则他会留在叶家。谢庭玉听了好险没笑出来。   ……   叶青水苦想着挣钱大计,思来想去还是打起了老本行的主意。不过这年头做生意不叫做生意,叫投机倒把。一旦被抓到,就是铁窗含泪的大事了。   她得先去探摸行情再做打算。   次日,周末。   叶青水打算去县里碰碰运气,她走了两里的路才上了汽车,汽车票五分钱。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叶青水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毛票的时候,有些不舍,她心里快速将五分钱和半斤大米划上等号。   阿娘好多天没有吃过大米饭了,上辈子过惯了好日子养出一身娇贵肉的叶青水忍了忍,把钱夺了回来。   “对不起,我不坐车了。”   汽车售票员端着一脸“你逗我”的表情,眼睁睁地看着小姑娘噌地夺门而出。   到了供销社的时候,叶青水后背已经被汗打湿了,脸皮被太阳晒得火辣辣地疼。虽然在脚程上抠门,但去了供销社的时候,还是买了一斤面粉。这一点儿面粉根本抵不了什么用,轻飘飘的,但叶青水穷,她没有粮票。大队不发粮票的,年底公社会按挣的公分来分粮食。   她买完面粉后,又买了五两的糖,三两油。一共花去了五毛八分。叶青水买完之后心里痛快了一点儿,抱着这些东西就像抱着心肝儿似的。这些东西就是她赚钱养家的希望了。   叶青水买完面粉之后,碰到了熟人。   她犹豫了一下本着低调的念头,后退一步躲住了。没想到沈卫民偏偏眼尖,夸张地“嗬哟”地叫了出声。   “玉哥,你看那边那个,你小媳妇啊。”   叶青水这会儿被人明晃晃地戳破了,便是想装傻也不成了。好在手上提的东西也不算多,没有超出她的购买力范畴,不会太惹人注意。她背地里皱了皱眉,深以为下一次来县里买粮食要更更谨慎一些。   于是她对他们点了点头,“你们好。”   沈卫民嗤了一声,撇过了头。   谢庭玉把她从头看到尾,好像他总是能看到她很狼狈的一面。不是溺水、就是这种狼狈可怜的模样,汗珠顺着面颊流下,挤在人群堆里找不到影子。他看了眼队伍,她排在中后的位置,排到门市关门恐怕都买不到东西。   于是他问她:“你还要买什么吗,等会给你一并带回去。”   叶青水还要买一样东西,泡打粉,有了它才好做面食点心一类的食物。但是她不想在谢庭玉面前买,便含糊地道:“不用了。”   “我先排着队吧。”   叶青水也知道自己这一趟未必能买得全东西,这年头物资太太匮乏了,供不应求。一颗白菜都有人抢疯了,不早早排队都买不到粮食。   谢庭玉想了想,叫了一声:“猴子。”   有个叫猴子的尖下巴瘦脸的男人就急匆匆地钻了出来,他问:“玉哥,干啥?”   “你让人给腾个位置出来。”谢庭玉说。   那个叫猴子的男人,“哦”了一声回头去安排了一番,队伍前面就腾出了一个位置。原来这个猴子,他家就是干供销社的,爸爸是供销社主任,平时拽上天、眼高于顶的售货员对着猴子也得是有求必应。   叶青水被猴子推着到了前排,她有些无所适从。猴子拍着她的脑袋:“小妹妹,你愣着干啥,赶紧的!买!”   被逼上了梁山的叶青水享受了一回特殊待遇,屈辱地买了一包泡打粉。   谢庭玉却转身去百货大楼了。   猴子说:“这个妹妹瞧着有点眼熟。”   他说完就被沈卫民打了,沈卫民从牙缝里哼出一句话:“禁书看多了?何止眼熟,你还吃过她的喜酒!”   猴子几秒之中,从善意的大哥哥视角,切换成了不善挑刺视角。   “我、我他妈——”   他噎了噎,睁大了眼睛指着叶青水的鼻子问:“妹妹唷,你结婚的时候擦了几斤粉,哥差点没给认出来?”   他其实更想说一句:心机深沉的坏女人长这副模样,这不是在逗他?   这不就是一个单纯土气的小村姑吗?   叶青水有些尴尬,那都是年少无知时做过的傻事了,她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我也不太记得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玉哥:今天又是帅哥怕被人惦记上的一天。   水丫儿:“……”   *   禁书这里指的是《红楼梦》 第005章   猴子全名叫张援朝。   张援朝自从知道叶青水就是设计陷害玉哥的人之后,就不怎么想搭理叶青水了。   张援朝还不懂事的时候,仗着亲爹是供销社主任,收了一群狐朋狗友的小弟,他已经琢磨好了,要是叶家那女人太极品,他背地里给人使小绊子轻松得很呢!现在的他甚至有点生气:兄弟们都同仇敌忾,准备好一致对抗叶青水,谁知玉哥本人却毫不介意。   居然……还让他帮叶青水排队?   张援朝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他对叶青水已经没有什么好脸色了,他威胁地和叶青水说:“赶紧麻溜地去离了婚吧!”   “你和玉哥不合适。别说你了,这城里的姑娘仔细数数,怕都没有几个能配得上他的。”   张援朝有个亲戚在市革委会工作的,当初谢庭玉乡下的时候是坐着小车来的,给他背行李的是虎背熊腰、穿松枝绿的兵哥。张援朝见了,都快羡慕死了。这个亲戚提醒他,“首都来的,看着像领导的孩子。他要是去你那儿,你适当关照一下。”   说好的照顾,照顾得玉哥被乡下的村姑给拱了。猴子觉得面子上不太过得去。   叶青水听了猴子的话,没说什么。这倒是勾起了她的回忆,上辈子谢庭玉带她去过一次首都的家,那是真的气派,五步一哨、十步一岗。她去过一次就更加自卑了,后来谢庭玉提离婚,她也不敢纠缠。上辈子经历过的最卑微穷酸时刻,就是勉强谢庭玉的这一年了。   叶青水现在回忆起来,都能替自己感到一点憋屈。   猴子刚威胁了叶青水两句,就被谢庭玉打断了。   他说:“废话这么多做什么。”   谢庭玉问了售货员,“有牙膏吗?我要两支。”   售货员取了牙膏,很快报价:“一张工业券,八分钱。”   谢庭玉瞥了叶青水一眼,目光落在了她被晒得干裂的双颊,红扑扑的像苹果,还有些红血丝。真有点磕碜,他想起自个儿妹妹雪白的肌肤,她用在脸上的东西从来不嫌贵。于是谢庭玉又问了售货员要了一盒雪花霜。   雪花霜属于“奢侈品”范畴,不是必需品、消耗少,一盒就花去了一块五毛。村里的姑娘没有几个会用它的。   这份贵重的礼物送到叶青水的手上,沈卫民又冷哼了一声,猴子用狐疑的眼神打量谢庭玉。   谢庭玉说:“走了。”   说着他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沈卫民也跟上他,一块消失在人海中。   叶青水看着手上的东西想:谢庭玉恐怕是顺手还了她给他的一块钱。多出来的部分,算是大少爷出手阔绰了,真的是挺骄傲的一个人。她虽然也计划着要买雪花霜,但眼下它们还不是她的必需品。这些东西,还是物归原主吧。   她不是贪小便宜的人。   叶青水把泡打粉买到手后,便去探摸了县里的“黑市”。所谓的黑市,也就是民间偷偷摸摸买卖交易的地方。七十年代还是计划经济,粮食等一应物资由国家统一供销。供不应求的情况之下,黑市就应人民的盼望诞生了。   叶青水提着一袋粮食,刚进黑市就被人盯上了。   “大妹子,你手上的粮食卖不卖?”   叶青水摇摇头,卖面粉不值当几个钱,她打算把面粉做成点心再拿出来卖,这样更划算。叶青水逛了一圈发现黑市里并没有人卖现成的热乎的食品。   不过收获挺多的,她在黑市淘到了一些做菜用的调料。叶青水逛完整条巷子,走出来抬眼一眼,国营饭点就在前边路口不远处。   叶青水望着国营饭店,叹出了“原来如此”的声音。难怪黑市的食物生意惨淡近乎于无,她闻着街上飘出来的食物的香气。许久不见油水的肚子,也忍不住泛起了酸。   她捏了捏兜里的钱,胆子很肥地进国营饭店晃了一圈。   她看了眼国营饭店用粉笔黑板写的价目表,素汤粉大碗一毛五钱,三市两粮票,肉汤粉大碗三毛钱,半市斤粮票;肉包四只一毛钱,半市斤粮票……   种类还挺多的,叶青水没舍得花钱在国营饭店吃饭。   她透过玻璃的窗子,看着里边的大厨落刀,职业病忍不住就犯了:肉切得薄厚不均匀、翻炒得火候不匀,米粉时而煮得不透、时而又煮烂了,炒菜用的作料也都是常见的油盐酱醋而已,比起后世那些花样百出、精细又讲究的功夫,这年头的烹饪手法非常朴素且原始。   有着几十年后厨经验的叶青水,只看了一眼端出来的粉面饭菜,心里便有几分把握了。国营饭店的服务员见这小丫头全神贯注、眼珠一瞬不错地盯着大厨做饭,一脸羡慕憧憬。再看看她身上穿的打着补丁的破烂衣服,拿捏着她没钱吃饭,嫌弃地把她赶了出去。   “不吃饭的,不要进来打扰客人!”   叶青水被推搡着出去,浑然不介意对方的鄙夷,满心开心地抱着她的面粉回乡下了。   ……   叶青水回到家之后,把面粉妥帖地收好了。   同时她诧异地发现家里的米缸满了一半,大概有十斤。手伸进去,抓出来的是籽粒饱满的大米,圆润雪白,泛着一股迷人的清香。   “不愧是首都来的,出手就是阔绰。”   叶青水知道,这么好优质米,绝对是谢庭玉买来的。老叶家哪里舍得吃这么好的优质米,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阿娘经常把上等米换成三等米,这样能换得更多。但吃起来也没什么滋味,又糙又苦。谢庭玉买的这种米叫做“稻花香”,表面油光艳丽,吃起来绵软芳香。   罪恶的享乐主义,叶青水腹诽道。   晚上的时候,叶青水用这种米做了炒饭。   所谓炒饭才是最能考验厨师基本功的东西,翻炒得要均匀,色泽要光滑油亮,软硬适中,多熟一分嫌焦,生一分嫌黏。裹着油香,粒粒软滑爽口,最最要人命的是讲究三四粒米饭裹一个蛋花。   裹得少了,是翻炒得太厉害了过了头;裹得多了,是翻炒得不够火候。当年叶青水拜师求学的时候,可没少为蛋炒饭吃苦。   叶青水用“稻花香”、猪油,配着豌豆儿鸡蛋炒了个青豆饭。   叶妈虽然想指责女儿太费油、太浪费粮食,还是吃红薯饭的好,但是眼见着那金黄的炒饭,嗅着缕缕上升的香味儿,肚子饿得难受两眼发昏。她想:这全是女婿的功劳,可不关水儿的事。   她亲眼看着他提了一大袋米回来!   叶阿婆只叹了一声,很快就吃起了青豆儿饭。一口清香一口甜,甜糯的是豆儿,香的是饭儿。   谢庭玉则是慢条斯理地吃,虽然脸上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但是微微弯起的眼角泄露了他愉悦的心情。这米……没白买。 第006章   吃饱了饭,谢庭玉感觉到很愉快。   然而叶青水却纠结了起来,她算了算自己手里微薄的“存款”,面对大款谢庭玉,   她掏出了白天谢庭玉买的雪花霜放到他的桌面上。   “我没有钱给你,这个还是还给你吧。”   谢庭玉仿佛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实诚的人,很难想象她会设计赖上他。前段时间的她还恨不得见缝插针去知青点看他,他回头看一眼就能满脸通红。现在连他的东西都不要了?   这思想觉悟得还是挺快的。不过谢庭玉却有点心情复杂了。旋即他想,她什么心思,他在意做什么?   谢庭玉把双手枕在后脑勺,轻描淡写地说:“给你你就拿着。”   “今天的炒饭还挺好吃的,以后这些就算作我的伙食费吧。”   谢庭玉的口味还是挺挑剔的,他不是没有吃过好吃的东西,京都有名的饭店他都沾过嘴儿,叶青水做的饭还挺好吃的,有一种特殊的味道。   “算了吧。”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蛋,“等以后我攒够钱了再买给自己,你不用对我这么好的。”   叶青水的皮肤还是很好养的,随了她阿娘,冬天捂一捂就白了。实在不必浪费护肤品,上辈子三十岁的时候,还依旧有人说她长得像十七八的小姑娘。粉软白皙的,像灵秀山水养出来的姑娘。   现在太磕碜人了,是夏天的时候干活太厉害了被晒坏了。   叶青水垂头看着他睡在地铺上,他凌乱的黑发不复白日的清爽和齐整,微微带着一点儿洗过的湿意,棉布领口敞开了一点儿,反射着月光的柔白。他脸上的表情有些不高兴。   饶是老黄瓜刷漆装嫩的叶青水,也忍不住多瞅几眼。谢庭玉还真挺不错的,虽然现在已经不是她的口味了。   但叶青水不禁想:如果当初她那个孩子有机会生下来,肯定也很好看。   那是谢庭玉高考完后某一次醉酒乱性后的事了,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有这件事。这么多年了,叶青水依旧对那个陪了她三个月的崽崽儿很难忘记。如果那时候她谨慎一点,它就能来看看这个世界了。   谢庭玉看着她把雪花霜放下,好像一眼也不多瞧的样子,他嗤笑了一声。   “这就叫好了?”   “还你的饭钱而已,你一个小丫头想这么多做什么?”   谢庭玉看着那小村姑脸上微微憧憬愣神的模样,有些一言难尽。   叶青水努力地点点头,拍着胸脯说:“我没多想,只是我不喜欢欠钱的滋味。”   她怕谢庭玉再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盯着她,整天躲躲避避,处起来不自然。叶青水又添了一句:“你放心,我真的不会再赖上你。我现在比较喜欢阳刚一点、有男人味的男人。”   谢庭玉听完了,脸上的表情更加复杂了。   叶青水想起一件事,问谢庭玉:“你的洋车儿,你不用的时候,能借我用用吗?”   洋车儿即是自行车,在这个交通不发达的年代里是很重要的交通工具。作为全大队仅有的拥有洋车儿的男人,谢庭玉每次骑着他的洋车儿呼啦地从田埂边路过的时候,都能引来一串艳羡的目光。   叶青水已经琢磨过了,如果要做挣钱的生意,那么她每周就得往返县城里的黑市。坐汽车肯定是不能坐的,太招摇了。但如果每次都靠着两条腿走着去,时间耗费得久不说,路上碰到了谁还不好交代,食物的新鲜程度也会大打折扣。   谢庭玉“嗯”了一声,并没有深究原因。   叶青水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   这天晚上叶青水很早就睡下了,到了时间,她蹑手蹑脚地爬了起来,从缸里取出夏天新晒的豆儿。她把红黄绿三种豆儿蒸了,吸饱了水蒸气的豆儿裂开一丝缝儿,长得白白胖胖的。   她开始揉面,软白滑腻的粉团,在叶青水的手上被来回摔打,柔软的面被抻拉了九九八十一次。反复的抻拉摔打最大限度地发挥了小麦劲道和香味。   这种面嚼起来劲道有嚼劲,越嚼越香。   这是她苦练了三十年的技艺。十分钟不到,叶青水捏完了两斤的面团。   她手脚麻利地把蒸熟的豆儿带着皮儿一块研磨成粉,放到笼上蒸,两斤的面吸饱水汽,叶青水用手称了称有三斤多。撕开一只来尝,揉了糖的面皮儿清甜绵软,豆香诱人。包子的份量很实在,比男人的拳头还要大。   叶青水把它们用干净的白布裹好,装在篮子里。这块棉布是她结婚的新买的,以前的叶青水想着用它做件漂亮的裙子,现在的叶青水满脑子只想挣钱,拿它来装包子一点儿也不可惜。   捡包子的时候叶青水特意留下几只当做一家人的早饭,这种包子虽然用料朴素了点,但越是用料简单,越是能考验功夫,香也是真香。   叶青水小心地踱着步骑上了谢庭玉的洋车儿,清晨的露水打湿了她的布鞋,她咬着家里唯一的手电筒手脚不甚熟练地踩起了车。   一个多小时后,叶青水来到了国营饭店附近藏得深深的黑市巷。她呼啦地骑着洋车儿经过饭店的时候,嗅到了它香喷喷的肉味、她的狗鼻子还嗅出了肉里用的香料的味道。那是劣质的五香粉的味道,叶青水有些不屑,但许久不见油水的肚子已经馋肉馋得厉害了。   叶青水从来没有来黑市卖东西的经验,上辈子她还是个山沟沟里的穷丫头的时候,特别遵纪守法,对这种投机倒把的行为深恶痛绝。这会儿来到黑市了,她紧张又战栗。   她注意到每个人的步子都是轻飘飘的,投机倒把的倒爷们偶尔瞄一眼巷子,东西也是收拾得随时方便跑路的样子。这种紧张又小心翼翼的气氛,感染了叶青水。   她把包子放在了单车的后座,想了想往脸上抹了一把灰。   她这个举动,把旁边的倒爷闹得噗地笑了起来。   “大妹子,你放心。最近公安不查咱这条街。”   “你卖的啥?”他的目光落在叶青水鼓鼓囊囊的包裹上。叶青水掏出水壶把手洗干净之后,才慢慢地解开了裹着包子的棉布。   原本担心被抢了生意的倒爷,心一下落回肚子里。他乐呵呵地说:“大妹子,那边瞅见没,那就是个国营饭店。你的包子就是做出了花,还能比国营饭店的肉包子更好吃?”   他卖的是自家产的鸡鸭蛋,不过这蛋倒是多了些,足足一箩筐。看起来有点像“割社会主义”的尾巴。   叶青水没有说话,她拿出了一只包子,看起来毫不起眼,但闻起来可香了。不过这香味传不了太远,来巷子里买东西的人并不多。   年轻倒爷估计是守了一晚上找不到人说话,无聊坏了,他的嘴巴一直喋喋不休,不留余力地教诲着叶青水:“包子看起来挺好的,不过有什么用,人家还能缺个素包子吃?国营饭店那边的肉包子香得很,还不是卖不完。”   叶青水抬起头来瞅瞅天色,已经不早了,她不能离开得太久。   这里不远处就是个纺织厂,工人多得很。早上没吃早餐的人多半愿意去国营饭店。叶青水想了想用纸包着包子,抓了个看着还机灵的小孩儿,把包子分给了他,她叨叨絮絮地和他说了一堆话。   小孩儿眼睛又黑又亮,猛然点头。   叶青水叮嘱他:“你只顾着吃就成,别的话不要多说。”   年轻倒爷还以为叶青水被打击到准备收拾摊子回家了,这包子都白送人吃了,他心想女人就是天生不适合做生意的料子,心软面皮儿薄,豁不下脸拉不下身份,怎么敢来挣这份舍命钱?   “包子好歹也是精贵粮食,拿回家自个儿吃也总比送给别人吃的好。”   叶青水坐下阖眼休息,彻底地无视了耳边的喋喋不休。   在闭目休息的这段时间里,外面差点为这只包子找翻天了。   马路上形色匆匆的路人,赶去国营饭店吃饭的文化人、正要去上班的工人、刚从门市买了菜肉回来的家庭主妇,经过这个小男孩儿身边都能闻到一股香甜的味道。他吃起包子的样子非常畅快、吃得贼夸张。   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像是故意放慢了半拍,瘦削的拇指拈起包子轻轻地撕开。停顿了几秒,淡绿的豆蓉缓缓流出,那一瞬间豆子的清香揉着面包的麦香散了开来。他嗅了半天,沐浴着众人的目光,以一种拉仇恨的姿态,美滋滋地咬起了包子,眯起眼享受的样子仿佛吃了龙肝凤髓似的。闻着这香气,还吃不着,简直羡煞死了路人。   路人问他哪来的包子,他翻了个白眼还不带搭理。   再多问一句,他就换个地儿继续吃包子。这回的他又吃起了红豆蓉包子。继续慢动作撕开包子皮儿……   圆润雪白的包子映着疏淡的月光,一只只宛如冬天落下的雪。圆润可爱,每一个褶子都精致得养眼。这才像是摆在国营饭店里的包子,刚从国营饭店走出来的客人扭头看看自个儿手里的包子,嫌弃得想扔。   黑市巷里,年轻倒爷依旧不留余力地和叶青水拉起家常。   他说:“你想卖掉你的包子,光站着可不行。我教你啊——”   你得豁得出脸皮……这几个字还没有说完,一个、两个、三四五个的人摸寻来了叶青水的摊子。   “嗨呀,原来这包子在这里。”   “可都找急死人了,真香啊,从来没吃过这么香的包子。”   “大妹子,你这包子怎么卖的?”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吞没了年轻倒爷的话。叶青水脸上登时又有了笑容,她站起来甜甜地细声细气地说:“五分钱四个,要三市两的粮票,没有粮票的,肉票也行,四个要一市两的肉票。”   她做的馒头,份量比国营饭店厚实,还带芯的。豆蓉处理得湿润粘稠,跟流沙似的,香甜绵软,价钱还便宜将近一半。三斤的馒头还带着热气儿,不到半小时就卖光了。叶青水忙得来不及点手里的钞票儿。   卖完了包子的叶青水,反过来和年轻倒爷说:“你想卖掉你的蛋儿,这样是不行的。我教你啊——”   倒爷感觉脸有点疼。   叶青水抿着唇笑了,“你把鸡蛋卖给我就成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水丫:我没有告诉过你,让你这么拉仇恨的!   小孩儿:“……”   一脸懵逼。   寒风中吃播表演的时候,心里疯狂刷屏:   好吃好吃好好吃!   这么好吃的东西,为什么不让我一口吃完,呜地流下了尽责的眼泪。 第007章   这个倒爷听了仿佛不敢置信,他的嘴唇蠕动了片刻,而后黝黑的眼神流露出一丝的感激。   他一跃而起,“好嘞,那真是太感谢同志您了!”   “您要多少,我帮您挑大个的拣!”   “大妹子”这个称呼转变到“您”的敬称,没有一丝阻碍,叶青水有些哭笑不得。   鸡蛋的价钱也不贵,一分钱一只。叶青水掏出了三毛钱,添上一点儿五两的粮票就可以买下小半筐了。她用装包子的棉布,裹住了这些娇弱的蛋蛋们。   这年头鸡蛋就是很精贵的补品,无论是坐月子的女人还是生病的老人小孩,都梦寐以求着能喝上一碗糖水蛋。但是由于计划经济的缘故,规定了每家至多只能养三只鸡,多养了就是割社会主义的尾巴。抱着三十多只蛋,叶青水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充实和富足。   有了蛋,她就可以做点有营养的糕点了。   叶青水收收好了摊子,看了看日头,时间还早得很,她攥着兜里热乎乎的钞票,打算去门市补给粮食。时间还嫌太早,镇上赶早排队的人也一脸困倦,没有闲工夫盯着她黑乎乎的脸看。   快轮到叶青水买糖的时候,她发现张援朝张小公子翘着二郎腿坐在售货员旁边“视察工作”。   猴子乍然抬头看见了叶青水那张脏乱的脸,嘴里的茶水差点没有喷出来。   叶青水发现他认出她来了,心底也微微地皱眉,她记得谢庭玉身边那一圈兄弟朋友对她不太友善,要搁在平时对她有偏见,叶青水无所谓。但出来投机倒把碰到熟人,这就不是叶青水愿意的了。   还没等张小公子开口,叶青水忍痛割爱、麻溜地从怀里掏出一只剩下的包子塞到他手上,热情地说:   “啊呀——张同志真是好久不见,有怪多的话想要和你说的,不过后边还有很多人排着队,现在就不好和你叙旧了。”   张援朝的嘴巴蠕动了片刻,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拿狐疑的目光打量着她。多看了几眼之后,他嫌弃地挪开了目光。   这村妞儿把自己捯饬得是一次比一次寒碜。难为了玉哥每天都得对着这么个媳妇。   “两斤面,五两糖、三两油,二两肉,谢谢同志!”叶青水脆声地道。   她买到了粮油迅速撤离队伍,骑上洋车儿的时候,叶青水饿了一夜的肚子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她揉了揉肚子,忍着饿意赶回了家。   门市部里,张援朝攥着手里尚存余热的包子,心里哼哼地想着:绝对不能被敌人的糖衣炮弹给腐蚀了。   一点小恩小惠岂能收买他金子般坚定的心?不过他得瞅一眼,村妞给他送了什么口味的包子。浪费粮食好像也不太好。于是……他决定忍痛吃了敌人送来的糖衣炮弹。   然后,他拆开了包装的纸,深吸了一口气。   包子的甜丝丝的豆香儿味攫住了他,再咬一口,流沙般柔软甜蜜的滋味轻轻溢出,像甘霖抚慰了久旱的沙漠,未曾尝过美味的舌尖像是得到了抚慰,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最后,饿着肚子排队买粮食的客人,纷纷一脸垂涎地盯着张援朝,看完了他满足而愉悦地啃包子的过程。   好生气,但是又没办法说什么!   ……   叶青水赶回家的时候,天才灰蒙蒙地亮起来。   因为是农歇日的缘故,公社的社员们并不干活。于是城里来的这些知青也不用起得那么早。叶青水洗干净脸,蹑手蹑脚地钻进被窝的时候,谢庭玉还没有醒来。   她看了眼谢庭玉,熟睡中的男人脑袋上的发丝微微翘起,有些呆,褪去了白天的严肃正经。朦胧的晨光下,他的脸像被老天爷优待了一样,晒了一夏天了,还是比女人白、细腻得秀气。叶青水在镜子里看到自己被晒伤的脸颊,不禁羡慕。   叶青水倒头一觉便睡到了吃午饭的时辰,她洗漱完后手脚麻利地做了午饭,这才有闲工夫数挣到的钞票。   买面粉花了两毛,油糖肉加起来一共五毛钱,加上三毛钱的鸡蛋,钱就花得差不多了,手里一共还剩下九分钱,她想起谢庭玉随手送出的雪花霜就值一块钱,而她做了一晚上的苦活,只换来了这些粮油。她不禁发出穷人的叹息。   不过这些粮油肉票儿,还有各种杂七杂八的票据倒是挺丰富的。这让叶青水稍微安心了一些。这年头,城里人使用的票据比钱还值钱呢!农村不发这些肉票儿的,只有年尾的时候杀年猪,每家每户分个十来斤的猪肉沾沾味。   作为一个农村人,叶青水买得起肉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   叶青水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悉心呵护地料理着这珍惜的二两肉。为了让这肉吃起来感觉口感丰富、吃起来物超所值,她把肉切成了丝,然后剁碎,夹杂着菌菇儿芋头儿一起包成团儿,塞进去掉蒂的山菇里。一口咬下去,先溅出一嘴浓郁的肉汁水,吃起来口感更丰富。   她排队排得不算晚,可能门市的售货员认为她和张小公子沾亲带故的缘故,切给她的肉里边儿肥肉比瘦肉还多一点儿,油水汪汪地满足。   叶青水做好了饭菜,刚打完柴的回到家叶妈习惯性地称赞了句:“水儿啊……今早的包子真好吃,阿娘见你累坏了还没醒就没叫你,锅里温着给你留了一只,吃了没?”   “我和你爹刚结婚那会儿也是这么能闹腾的,你们年轻人体力好,多吃点,早日生个大胖小子。”   她抿唇揶揄地笑,叶青水才明白过来阿娘好像误会了什么?   看见这么期待的阿娘,叶青水有些不忍打破她的幻想。   七七年,知青会大批遣返回城,国家迎来几十年来第二次离婚高潮。村里结婚的知青,离了好几对。那时候叶青水解释起来更容易一些。因此她打算等明年再告诉她们离婚这件事。以后的日子慢慢铺垫两个人貌离神合的琐事,等明年顺水推舟。   “阿娘闻闻,嗯……真香,水儿你又做了啥,快去叫小谢回来。我刚刚好像见他去知青点了。”   叶青水为了避免阿娘再脑补些什么,冷淡地说:“他自己会回来吃饭的。”   阿娘说:“还矜持上了,水丫呀,阿娘不取笑你了。”   “你不去阿娘可要亲自去了——”   叶青水只好擦干了手,踏上了去知青点的路。   红旗公社的知青点坐落在秀凤山山脚下,是当年全村唯一一座用青瓦砌成的屋子,墙壁被刷得粉白粉白的。这几年来,从祖国四面八方来的知青,确实也为公社做出了贡献。   有些知青来插队之后,做了公社小学的老师、做了生产队的会计、有些对机械熟悉的,成了公社里的拖拉机手。只是后来知青多了之后,渐渐地,知青的名声就不大如前了。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乡下人开始埋汰好吃懒做、拖后腿的知青。   不过谢庭玉肯定是个例外,他在大队人眼里几乎是“十项全能”的,哪里缺了他,他都能顶替得上。   这不,叶青水刚走到知青点,就听见了谢庭玉醇厚低沉的念书声。   他手捧着一本泛了黄的书,挺直着腰身站着,一丝不苟地念书。自他的身边知青坐成一个圆,里三层外三层地坐得水泄不通。   他念道:“一个人的一生应该是这样度过的: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耻;这样,在临死的时候,他就能够说:”   他稍稍停顿,抬起头来,望着下面乌泱泱的脑袋,那游散的目光仿佛看见了叶青水。   他并没有太诧异,朗读的声音又响起,咬字清晰,字正腔圆,音律极美。   他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经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朗朗晴日,清风徐徐飘来,谢庭玉穿着一身的确良的衬衫,脊梁挺得直直地。他沐浴着公社里好学渴求的小孩儿的目光,也承受着有文化的知青景仰的眼神,他在别人眼里仿佛会发光似的。   这种斯文英俊又有钱的男人,真的是少女心的收割机。叶青水看了一眼,年轻姑娘们看谢庭玉的眼神跟狗盯着肉包子似的。   叶青水看了看,兴致不大地走了出去。   在这个年代知识还是很贫瘠的,教育很落后,有很多小孩上不起学就靠周末偶尔来听听知青讲课。而一些文化程度不深的知青呢,也乐意吸取知识,虚心向别人学习。   谢庭玉是把高中念完了的人,懂得很多,属于鹤立鸡群的人物了。叶青水回忆起来,谢庭玉后来是高分考上了重点大学。   叶青水蹲在知青点外边无聊地数着从眼前飞过来的鸟,这样也能从外面听得见他念着M主席语录收尾的声音,还有“讲座”落幕后响起的一片片鼓掌声。   下了课了,谢庭玉先走了出来,挑起眉:“你蹲在这里做什么?”   叶青水耸了耸肩,“阿娘让我来叫你回家吃饭。”   知青点的知青们不嫌事大的,纷纷往这边凑过来了眼神。   有些女知青瞟了叶青水一眼,方才特意关注了她,见她来了听了没几句很没出息地退了出去。   女知青心下还有些好笑,叶青水这样傻乎乎地守在门口等男人的模样,跟乡下愚昧无知的女人没什么两样。她们不禁可怜起谢知青。   她们之中也有些人替孙玲玉被教训的事情而鸣不平,嘀咕着说:“到底是没念过书的,没见识,刚才谢同志说得多好,她估计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蹲在这里数蚂蚁呢!”   “叶青水呀,你和谢知青结婚那么久了,谢知青给你扫盲没有?一个是满肚子文化知识,一个目不识丁,这可不行。谢知青人那么好,你回头得多向他虚心请教弥补自己的不足。”   “走啦走啦,就你话多!食堂的饭也堵不住你的嘴!”孙玲玉把替自己鸣不平的女友拉了回去,同时冲叶青水投去了一记不屑的眼神。   这种四面八方犹如潮水一般涌来的看热闹、看扁乡下人的目光,叶青水再熟悉不过了,她眼神变得犀利,看向那群女知青。   叶青水摸了摸耳朵,摇摇头说:“走什么走,慢着请留步。当着面说人的坏话,当我没脾气是吧?我怎么没读过书了,我好歹也是小学毕业的。”   旋即她引来了一阵哄笑。小学毕业的算什么炫耀的资本哟?   叶青水笑了笑仿佛浑不在意,她继续道:“这三句两句话就把我五年的努力抹去了,这可不行。”   她一本正经地说:“我没有念那么多书一来是家里穷,没法继续读,二来——因为我脑子好,不用浪费那么多时间读书,其实我已经有大学文化了。”   她的话又引起一阵大笑。   “嫌我说大话,不信啊?”   她语气极快地噼里啪啦地念了一串字:“争斗而放解的类人为业事的丽壮最上界世给献经已都力精部全和命生个整的我说够能就他候时的死临在。”   念完之后刚才哄然大笑的女知青一脸茫然,这什么和什么?   叶青水继而轻轻地哼了声:   “说了你们脑子转悠地没我快,还偏不信。就是蹲在谢庭玉身边天天听他念书都没用。这句话倒过来就是——”   “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经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井底之蛙,夜郎自大,亏得刚才一个两个还听得老仔细,简直可笑!”   她又喊了一声,“谢庭玉,走了,回家吃饭!”   被点名的谢庭玉,险些被呛到。   不过话说回来了,饭点到了肚子也饿了,谢庭玉想起家里的饭,不禁期待起来。   他微微地配合,“来了。”   叶青水没有管身后一帮没有缓过神来的知青们。他们是彻底地炸开了锅:   “等等,叶青水刚刚在说什么?真的倒背如流了?她不是……诓人的吧?”   另外一个知青懵懵地道:“说得太快,我也没记住。”   “玉哥记性好,估计他能记得住。回头问问他?”   作者有话要说:   玉哥念的那段书,来自《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   水丫儿:我真的是大学文化   你们信不信?   信字刷起来,快! 第008章   一路上叶青水和谢庭玉并没有说什么话,搅和了一趟浑水的叶青水本人倒是并不在意那些知青怎么看她,但是谢庭玉却开了口:   “你刚才背得很好,一字不差。你的记性很好。”   他赞扬道。谢庭玉的速记能力很强,叶青水才刚刚念出三四个字的时候,他就觉得熟悉。再听下去,还真能够一一对得上他念的那句话。   叶青水瞥了一眼,咳嗽地道:“谬赞谬赞,那句话我背过很多次。”   其实世界上哪来的那么多天才。当年谢庭玉离开后,她日复一日地看着他留下来的这句座右铭。背过很多次,倒背如流。因为,这就是他的座右铭。   “原来如此。”谢庭玉微笑地说。   “嗯嗯。”叶青水不在意地摆摆手。   叶青水心里在盘算着怎么和谢庭玉算口粮的问题。家里大到米、面,小到油盐酱醋,很多都是他添置的。叶青水吃着这口软饭,总吃得不太得劲。尤其还是吃谢庭玉的软饭。因为她今天挣了钱了,正好也有钱还债了。   他们俩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叶青水打破了沉默,又开口说:“我——”   谢庭玉居高临下地凝睇着她,微微含笑,“等吃完了饭再说吧。”   天大地大,吃饭的事儿最大。   叶青水点了点头,洗了手吃饭。她坐到饭桌上的时候,阿婆和阿娘见人都齐了,纷纷下了筷子,朝着喷香的肉菜夹去,这叫蘑菇酿,蘑菇用碎肉堵着,为了增鲜,叶青水还剁了胡萝卜莲藕茄子,肥肉早就被蒸化了,融入汁水里油汪汪的,精华全融在蘑菇头里。   虽然山里头野生的蘑菇个头不大,吃起来却香。   谢庭玉每吃一只,都能感觉到蘑菇里溢出的汁水,又烫又鲜,难怪叶丫头会急着叫他回家吃饭。凉了就没有这种好滋味了。   虽然肉也没有多少,并不像在家里能吃得满足,但这种介于吃到了又没吃痛快的感觉,更让人惦记。   叶妈吃完一抹嘴,嘴上的油光令她感到幸福。   不过她并不知道今天的这两顿饭完全是女儿辛苦劳动换来的。   她心里犯起了嘀咕,自打女儿结婚以来,大队上好多人都羡慕他们拣了这么一个有钱的女婿。女婿让她们不年不节的时候也能吃得上肉,隔三差五地吃一顿大米饭,还有精贵的面食。真是撞上了一门好亲事。   叶妈有些愧疚,要是水丫能早点给小谢生个大胖娃娃就好了!于是她包揽了家里的一切家务活,刚吃完饭就催小两口回屋亲亲热热。   叶青水顶着亲娘只差没写明“催生”的目光,尴尬地和谢庭玉回了屋。   叶青水咳嗽了一声,便开口说了:“家里的那些米粮还是得算给你的,这是欠你的钱。”   她还有点积蓄,差的是票据而已。叶青水借了谢庭玉的笔,唰唰地算了几笔账,然后递给谢庭玉。   谢庭玉看着叶青水弯腰趴在桌上算账的侧影,两根黑亮的大辫子从两颊坠下,记账的时候她的目光非常专注。   叶青水用着她小学生一样的握笔姿势,认认真真地一条条列了下来,大米面粉猪肉油盐酱醋写得清清楚楚,令人惊讶的是她写的数量还挺准的。像大米的三斤半、面粉的两斤,连油的五两都没漏掉。   这是一种后天培养出来的天赋,有些大厨的手就像秤砣一样,掂一掂就知道这份食材多重了。   能记下这么清晰的账单,到底让人不得不感叹一句:这乡下的女人,实在是真的实在,抠也是真的抠。谢庭玉看完之后,只觉得有点意思。因为他把小丫头眼里的肉痛看得清清楚楚。   叶青水肉痛地掏了若干票据以及一块三毛给了谢庭玉,今天她卖包子还剩九分钱,还得多贴三毛一分出来才还得起谢庭玉的债。以前她也攒有一点积蓄,没钱还谢庭玉只是因为没有票据而已。   谢庭玉倒是没有把这些钱放在眼里,他很随意地把钱和票塞回叶青水的口袋里。   “不必,这些是你给我做饭的酬劳。”   谢庭玉的手指伸进叶青水的口袋,虽然没碰到她,但轻轻地勾拉之间,那布料紧绷的触觉也让叶青水愣住了。   叶青水当场愣住,憋了许久才没有恼羞成怒:“你这是干什么?”   “这是我欠你的,拿着吧。”   “我说,要的。”男人的声音是淡淡的,语气却是不容人拒绝。   谢庭玉轻咳一声,“该轮到我了。”   “你很聪明,我想问问你,如果有机会让你继续学习文化知识,你愿意不愿意。”   叶青水听了这句话,哼了声,她当然知道她很聪明。她的聪明就是一种死聪明,一遍不行来两三四遍上百遍,持之以恒。   上辈子谢庭玉也和她提过学习这件事,不过他是以一种几乎冷漠的口吻问她的。   为了讨好喜欢的人,叶青水当然是铆足了劲儿也要点头应下。那段由谢庭玉辅导读书的日子,简直是天昏地暗,一边心里甜得跟喝糖水似的,一边往脑袋里硬塞学问、苦叫连天。   那时候,叶青水每天凌晨五点就要起床背国文,下午大队的活干完了还要回来写算术练习。偶尔谢庭玉还会穿插着教她一点乐器,她跟所有懵懂的少女坠入爱河一样,每天都心花怒放,一厢情愿地以为他会留下来,可是他最后仍旧是走了。   他大概是嫌弃她太拖后腿,笨得看不下去了,当年才忍不住给她“指点迷津”。他教她的学问,应该也是作为离婚的弥补。甚至他走的时候,还鼓励她好好学习努力考大学,和她说“女人有了学问,会过得更自在。”   叶青水回想起来,再看看眼前这个人,只觉得……上辈子她的前半生过得真单纯。爱得也热烈,结果很糟糕,所以这样的感情有一次就够了。   谢庭玉看着小丫头用着一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那种眼神,仿佛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   谢庭玉轻咳了一声:“看我干什么,你愿意就点个头。老师都是现成的,那些知青虽然说话难听了些,但却挺实在的。人要多学习文化知识,才能够跳出原本桎梏,追求更高的思想境界。”   他的话音刚落,就听到小丫头用脆脆的声音回答:“好!”   叶青水毫不思索就应了,她明年也想参加高考。她虽然后面自己也零零碎碎学了很多东西,但没正经地上过大学,终究有些遗憾。   有谢庭玉这个老师作为遮挡的借口,她一个小学生自学成才,不惹人注目。   谢庭玉上辈子是高分考上了重点大学的优才生,他做老师,水平肯定是比县里高中的老师还要高。   谢庭玉见她如此肯上进,便去把自己的旧书翻了出来。   他翻了许久,才翻到一本关于国文的书,像算术政治地理历史物理化学这些初等中学教育必备教材,他都没有。   不过谢庭玉能随身带着国文的书,也算是很了不起了。这是因为周末的时候,他经常要去知青点给老三届的学员扫盲,顺便给公社里的小孩儿启蒙。这本书还是他去市里的书店淘回来的。   谢庭玉把这本书递给叶青水,叶青水眼睛水汪汪的,盯着它攥了很久。   “我……我、真的很感激你。”   希望谢庭玉手下留情!   才随手翻开一页,叶青水就感受到了一股迎面而来的窒息感。她以前不太喜欢学习,早早辍学就是因为她的国文成绩、不好!   谢庭玉见她耷拉下来的眼角,不免失笑。   他说:“去那边的桌子坐好来,从今天开始你得尊称我一声谢老师了。做我的学生,要有学生的样子。”   叶青水听了有些犹豫,不过还是很快地坐到了谢庭玉的书桌边上。坐着他这个文化人专属的位置。   谢庭玉说:“你念念书给我听,碰到不会的就跳过,念完了告诉我它说的是什么。”   叶青水开始念了起来,“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   她的声音带着一点地方的口音,但是并不重,起码没有大队里的人口音重。用普通话念起散文的时候,有一种南方姑娘软糯的调调。   不过谢庭玉还是很正直地给她纠正了几个读音,“这个念ying,不是yin。这里是翘舌,shi,不是si。”   ……   夜深的时候,身心疲惫的叶青水,躺在床上闲闲地思考起自己投机倒把的大业。下次去黑市她要做些什么食物拿去卖。因为有面粉,她还是倾向于做省事的包子。   她的素包子虽然卖得快,但要是再卖贵一些,客人也承受不起。这年头有钱人并不多,辛苦挣来的钱花得更小心翼翼。城镇里的家庭主妇比乡下人还会计较呢!她们能把一分钱掰成两分来使的。   如果是做肉包子就好了……   但是门市的肉实在是太贵了,叶青水睡之前迷迷糊糊地想到这里,脑海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东西。   她赶紧翻起身来,蹑手蹑脚的出了屋子。她从仓库里摸摸索索,掏出了一张破网,叶青水发挥了自己勤俭节约的能力,花了半小时拆了整张网,把断掉的线头接上,又重新编好。   夏天禾稻开了花,花絮落到泥潭里使得泥土营养物质丰富,经常引来螃蟹泥鳅的啄食。社员每年都被这些玩意儿弄得苦不堪言,大队里的小孩儿闲下来的时候会到田埂里捉泥鳅螃蟹。   靠近河边的蟹又大又肥美,蟹肉紧致、蟹黄肥得流油……咳咳,虽然还没有到秋季,不过也挺肥的了。七十年代的乡下人不会吃虾蟹,不知道它的美,但是它放在很多年以后却是很实在的大宝贝啊。   晚上的时候,水潭里的螃蟹会呲溜呲溜地爬上岸。一道光打过去,还会笨笨地蜂拥而上。   叶青水想着想着,连猪肉都不惦记了,手里编网的速度越发地快。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平生君:继做好朋友标签、妹妹标签之后,又多了一个学生的标签。   围观玉哥如何尽职尽责、不辞辛劳为自己立flag。   为打脸声添砖加瓦!   玉哥:“……” 第009章   很快叶青水得到了一张结实的网。   深更半夜,她拎着手电筒和一只木桶摸着黑准备去水潭边捉螃蟹。她走得静悄悄的,田野上万籁俱寂,只有老乡家里养的狗偶尔吠两声。嗅到她的气味了,吠声才停下来。   叶青水摸到了水潭边,晚上的螃蟹会出来觅食,她放静了心思用心地听,听见细微咕噜咕噜声,那就是螃蟹吐泡泡的声音,用手电筒照着徒手就能抓到一只。拿到手上掂量,个头适中,不算大却也不小。徒手抓太费神,所以她准备撒网。   叶青水的目光来回扫荡着找着诱饵,只要是肉就行,放在网里能吸引螃蟹来啄食。   她找了半天才捉了三只田鸡。   “我的妈,有蛇啊——”   正蹲在水潭边放网的叶青水闻声,动作迟疑了片刻。   她拿手电筒一照,不远处的田埂里有两个男知青,其中一个还是沈卫民,另一个男知青脸色都白了。他看见有光,喘着气地跑过来。   沈卫民大半夜地见了叶青水,表情有些古怪。不过叶青水看得出来,他脸上有强撑的镇定。   她看见旁边有条很肥的蛇虎视眈眈地盘旋着,静静地盯着沈卫民。   沈卫民说:“跑什么跑,跑了蛇追你怎么办?”   叶青水提灯,忍不住笑,“我给你照着,你尽管跑,蛇见了光就眼昏花。”   沈卫民没好气地瞪着叶青水。   那个小年轻听了很快跑来叶青水身边,他嗫嚅地说:“半夜肚子饿得慌,睡不着……就来……”   他磕磕巴巴惶恐的话没说完,就对上了叶青水骤放精光的眼神。   叶青水看着沈卫民腿边的蛇,只觉得肚子突然就很饿。   十七八岁正是长身体的年纪,肚子里油水不够,一顿吃光了还想着下一顿,更何况她是从不愁吃穿的年代穿过来的,大鱼大肉享惯了,一朝回到解放前,实在是饿得发慌了。   这条蛇蛇,在叶青水眼里跟几斤的肉没区别。   小年轻的腿肚子软得慌,说话更结巴了,“沈哥你……别动。”   他的话刚说完,叶青水手法娴熟、姿势快如闪电地逮住了蛇头,蛇身,使劲地掐着它的三寸。   “来搭个手帮忙。”叶青水把蛇递给了沈卫民,小声说。   沈卫民犹豫地掐住了蛇,即便他的脸色发白。她掏出一把小刀,三下五除二利落地杀蛇剥皮。   沈卫民和小年轻才彻底地松了口气,后背的衣衫已经被汗水打湿了。两相对比之下,叶青水弯着唇跟捡了便宜似的处理蛇肉,却是很不合时宜。   沈卫民的看法又深了一个层次:这女人果然彪悍。   小年轻嗫嚅着说:“我们……还、还吃田鸡吗?”   他的肚子发出震耳欲聋的、尴尬的叫声。   叶青水忍不住抿嘴笑了,首都来的知青也不完全是像谢庭玉那样的阔绰人,半夜饿得两眼发昏来捉田鸡吃也不稀罕。   她掂了掂这差不多有两斤重的蛇,本着见者有份的习惯,叶青水大方地问:“想吃蛇肉吗?”   “很好吃的。”   小年轻哆嗦着摇头,但是最后还是被沈卫民摁着点头了。   “吃!”   叶青水走之前顺便提溜了一下她放的网,蟹喜肉,有香喷喷的田鸡肉做饵,她提起来渔网的时候沉甸甸地重,里面罩了七八只硕大的青蟹。   小年轻一路诚心地称赞着叶青水,好话如流水,跟不要钱似的:   “我都不知道你这么厉害,看起来柔柔弱弱的,竟然敢徒手捉了这么大条的蛇。”   “临危不惧,身手了得!”   “你怎么练出来的胆子?我一个男人看了都佩服。”   别人对她有礼貌,叶青水也弯起眼睛,爽快地笑了笑:“乡下人都不怕蛇的,菜花蛇没毒,放心捉。你们喜欢烤着吃还是炖着吃?”   月光洒在她恬静的脸上,虽然她的脸蛋有着厚厚的晒痕,红通通地不太好看,但是她声音里透露出来的那种轻轻的软糯,清甜得就像蔗汁。小年轻摸了摸鼻子,觉得流言仿佛也算不得真。   明明很可爱嘛!   等到他反应过来叶青水的后半句,突然又哆嗦了一下。   叶青水心里已经有了谋算,大半夜的还是不要吃烧烤这么重口味的食物了。况且现在她的脸伤了,不宜油腻辛辣。她回到家招呼着人坐好,她在柴房里用刀,小心地切好蛇肉。   两斤的肉,在叶青水眼里已经无疑是一笔巨大的财富了。   她用菌菇熬好汤底,挖出一勺猪油,胡椒姜丝蒜米煸炒蛇肉至逼出香味,放到清澈的菌菇汤里炖着。锅下柴火偶尔“啪”地爆出小火星,汤水咕噜咕噜地微响,清淡的香气在静夜里愈发诱人。   这一刻的宁静很悠远,令人莫名心安。夜里有知了沙沙作响,两个男人有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还有一种等待食物的幸福感。等香味把他们的期待吊得老高,汤也炖好了。   小年轻哆嗦着捧起碗,只喝汤没敢吃肉,他拣了蘑菇吃。蛇肉里煮化的蛇油,香喷喷的,汤汁清淡喝下肚后,舌尖的鲜味无穷,怎么压也压不下去。比鸡汤喝着味道还好。   沈卫民自从上次在叶家吃过了红烧肉之后,越是不在意,越是惦记。   但是他拉不下脸来叶家吃饭,即便谢庭玉猜出他的心思,“好心”地请过他几回。一点口腹之欲,岂能让他摧眉折腰。   不过红烧肉没法让他摧眉折腰,一碗蛇汤好像就够了。   他拣着碗里的蛇肉吃,肉质劲瘦滑口,比田鸡肉还香还嫩,骨头却不多。汤汁是鲜得令人胃暖的那种鲜,汤水喝尽了,舌头的鲜味依旧在。碗见底了,叶青水没招呼他、肚子里的不满足促使他厚着脸皮再呈一碗。   简直是人间美味。   沈卫民家里也不缺钱,粮票和肉票每个月都是给够的,以前也偶尔和谢庭玉一块去国营饭店吃饭,他没有谢庭玉那么挑食,于是吃饭的快感也来得强烈一些。   小年轻见一个两个生猛地啃着蛇肉吃,还吃得一脸享受,本本分分喝汤吃菜的老实孩子也瞅着不对劲了。他夹了锅里最后一块蛇肉吃,眼泪差点没有掉下来。   他哆嗦地说:“沈哥,你不够厚道。”   沈卫民顶了回去,“让你刚才跑得比我还快?”   小年轻看着盆里剩下的大半条蛇,拿着饱含期待的目光瞅着叶青水。   叶青水还想着做蛇羹明天给阿娘和阿婆补补身子,她手一挥把装着蛇肉的盆子盖上了:   “别看了,反正吃不到。吃着碗里还看着锅里,想得美呢!”   小年轻和沈卫民:“……”   他们又控制不住地把目光投向渔网里蠢蠢欲动的螃蟹。   叶青水又把螃蟹收好,把两个人撵了出去,“今晚就这样了吧,吃饱喝足回家睡觉。”   小年轻不甘心地望了一眼锅里还剩下的汤,掏出二两的粮票放下,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沈卫民却是盯着那网里黑不溜秋的活物,出神。   沈卫民和小年轻两个人走了之后,叶青水腌好剩下的蛇肉,河蟹安置在桶里放薄薄一层的水。刷牙洗脸洗澡完毕之后,回到屋子,她看见了谢庭玉揉着惺忪的睡眼,浓眉紧拧,一脸不悦地盯着她看。   “这么晚了,去做什么了?”   他不高兴的口气有点像捉奸的丈夫。   不过叶青水知道他没有那个意思,他有严重的起床气,只是被吵醒了大少爷脾气犯了。   沈卫民和他这种大院子弟,脾气德性都差不多,有一点眼高于顶的优越感,不过谢庭玉书读得多,掩饰得比较好,其实他的脾气更差呢!叶青水上辈子和他闹得很不愉快的时候,他借着教她念书,隔三差五地整治她,面带微笑,整得可开心了。   那时候叶青水见他开心,她也跟着开心。他这个人得顺毛捋,不能逆着他来。越反着来,他越记仇。   夜深了,人的防御也弱了,叶青水忙活了一天,困意袭上来,她像上辈子一样习惯性地讨好谢庭玉:   “你别生气嘛,都是我不好,下次一定不会这样了。”   她说完之后,一脸懵逼???   谢庭玉听着她的软言软语,心里舒服了,他躺下翻了个身很快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平生君:玉哥你可不要习惯得太快   容易脸肿   玉哥:噢:)   平生君:“……”   *   小剧场:   于是第二天醒过来的玉哥   发现属于他的蛇肉被其他野男人吃光了,很不高兴。 第010章   叶青水躺在床上跟烙馅饼似的,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刚才困意袭上来,习惯性脱口而出的那句话,让她陷入了沉思。   在那个年代里,离婚是一件很大的事情,谢庭玉走了之后流言又起,可怜的、惋惜的嘲讽的目光,逼得叶青水背井离乡。叶青水在谢庭玉身上跌倒过一次,很快爬了起来。得亏他的抛弃,否则一辈子窝在这个小地方,叶青水永远都是一个村妇了。   这样的卑微,一辈子只有一次。   后来走出农村的叶青水,见识到了外面广阔的世界,也认识了很多良师益友。目光不再狭隘,过去的事情如往事随风而去。然而回到四十年前,叶青水再见到谢庭玉这个人,居然还会下意识讨好。   这让她有些惆怅。   第二天,叶青水仍是要早起炖蛇羹给阿娘阿婆吃。   蛇肉在乡下并不稀罕,生产队的社员偶尔也会捉到蛇,拿来泡酒。蛇肉不好处理,炒着容易碎,处理不好吃起来一嘴的泥腥味。所以乡下人喜欢拿它泡酒,蛇酒年头搁得越久越香,是不得多得的宝贝。   叶青水熬粥,水滚之后放下腌了一晚的蛇肉。   蛇肉和米粥都煮得透透的,带着米酒的香味,切得细细的葱花姜丝撒下,粥质浓稠,熬得出了油。叶青水把昨晚搁着没喝完的一点儿蛇汤倒掉了。   家养的三只母鸡飞快地扑着翅膀去啄汤里的青菜叶吃。   正蹲在地上刷牙的谢庭玉看见了叶青水倒的蛇汤,眼神不由发深。   叶青水见他盯着地上的汤看,视线挪到另一边并不理会他。这是她捉来的蛇,爱咋处理咋处理,爱给谁吃给谁吃。谢庭玉管不着!她倒完汤了,手脚麻利地洗干净盆,摆好碗筷吆喝阿娘阿婆来吃早饭。   谢庭玉见小丫头突然凶起来的目光,唇角冷淡地抿了抿。   半夜不睡觉乱跑,脾气倒是见长。   不过她人生得柔弱瘦小,凶起来的模样也凶不到哪里去,瞪着眼跟个软软的小姑娘似的。   谢庭玉已经自觉地代入了老师的角色,作为一个合格的老师,面对顽劣不懂事的学生,合该好好教训,得让她知道哪些事是不对的。   比如一个女孩子,深夜不睡觉到处乱跑。   吃早饭的时候,叶青水给家人都盛了粥,摆了筷子。独独缺谢庭玉的一份。这种待遇还是破天荒的头一份。昨晚不就是……口气差了点,小丫头居然还生气了?   谢庭玉见了唯独缺了自己的筷子,还算积极地去盛粥取筷子。面对好吃的,他的脾气还是很好的。   蛇肉纤薄,熬得软而不烂,肉质滑腻可口,粥的味道越淡,越显鲜味。   香喷喷的一碗粥,喝得肚子暖暖地,特别舒服。小丫头外表看似柔弱可欺,实则性格叛逆诡变,如果能用读书压一压她的性子,以后说不得会是个善良温柔的人。   她的心还挺软的。   昨天夜里,谢庭玉其实是碰到了沈卫民这两人的。沈卫民从没对叶青水有过好脸色,上次来叶家甚至嘲讽了叶青水几句,不过叶青水回过头来还会请他喝汤吃肉。这让谢庭玉有一丝惊讶。   他神色如常,默默地喝完了一碗粥。   他说:“今天生产队任务不重,中午干完活就回来背书,我抽查。学习贵在坚持,每一天的功课都不能荒废。”   叶青水听到学习上的事还是很积极的,她如捣蒜地点了点头。   叶妈听见了“学习”两个字,表情是惊喜的。她问:“水儿现在正向小谢学习啊?”   她脸上的喜悦满得几乎要溢出来了,“水儿,你阿爹知道该得多高兴。他就图你好好念书。”   “他以前可爱上学了,咱家里穷才供不起他。他到了部队里还是很努力坚持读书的,M主席那句话叫啥来着了,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水儿这次出息点,争取扫盲!”   叶妈只恨不能马上赶叶青水去念书,但是等会还得劳动。公社里像她的水儿差不多年纪的,有些还在念书,根本就不用干活。   她的水儿太招人心疼,知道家里穷负担不起,小小年纪就辍学回家务农。叶妈心里有些酸酸的。   叶青水吃完早饭后回到自个儿的屋子里,她从抽屉取出了一方口罩出来,戴在了脸上。这是她睡不着觉之后琢磨的第二件事,她得尽快养好自己的脸。   今早她趁着天快亮的时间,裁了一块棉布,用针线缝了这么一方干净的口罩。现在口罩对她来说很有必要,这么寒碜的脸,她自己都不好意思晒出来碍着别人的眼。也……不怪当年谢庭玉这么嫌弃她。   她对着镜子照了照,少女的容颜有一些稚嫩,眼睛灿灿地发亮,柔亮的秀发是吃多少芝麻都补不回来的黑润,从发梢到发根,根根乌青地发亮。   肌肤红润,眼神清澈,镜子里的少女有着青年人的青春和朝气。这平白赚来的一生,实在不应该再为过去的憋屈而烦扰。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吧。   首先,她要养好自己的脸,有空得多跑跑山里采草药,按美容方子敷脸,让脸上的痕迹快快消下去。   其次,要趁着青春期的尾巴,多补充营养,多吃一点,争取长高几厘米。上辈子她最后才长了一米六出头,虽然在南方姑娘里、尤其是农村姑娘里,不算矮了,但叶青水觉得自己还有长高一点的空间。毕竟她现在月经都没来。   作者有话要说:   有一天   玉哥面对面地辅导水儿,和她解释生物书上的男女生理结构   水儿脸红了   他突然心痒痒,手也痒,想看看。   他摘下她的口罩,少女雪一样的面颊含着害羞的粉色   oh~   丑丫头居然介么漂酿。   狗眼瞎掉   ——————————   以上都是平生君不负责任的yy   实际上啪过的水怎么可能对着一张图脸红。   玉哥:“……”   每天怼我,有意思? 第011章   叶青水戴上了洁白的口罩,顺手也把自己过长的刘海扎了上去,露出了饱满的额头,清爽干净。   白天的活并不重,她挣到属于自己的工分后很快回家开始学习。   谢庭玉也很早就下了工,他洗澡换了身干净的衬衣才过来检查叶青水的功课。   叶青水见他身上穿的白衬衫,洗得忒讲究,这种白衬衫不禁勾起了叶青水痛苦的回忆。上辈子的谢庭玉经常奴役叶青水给他烫平衣服,这个年头家里当然不会有熨斗这种物件,她是拿热开水装进搪瓷壶一点点推的那种烫。   这么齐整的衣裳,谢庭玉是不穿出外面去的。毕竟现在还不是那个人人都丰衣足食的年代,乡下有些穷得连衣服都没有得穿,出门溜一圈,补丁少于三个的都拎不出几个来。谢庭玉能维持这样子,已经是最大的体面了。   真没看出来,他私底下还挺风骚的。但这辈子他也甭想奴役她再干一点点活了。   谢庭玉发现了叶青水的变化,不禁问:“怎么戴口罩?”   叶青水摸了摸自己的脸,用力地咳嗽了声,不好意思地说:“发了好多痘,不能见风不能晒日头,怕吓着人。”   谢庭玉伸手想摘她的口罩,叶青水被他这种突如其来的“自来熟”,愣住了。   “这、这动手动脚不太好吧……”   她义正言辞地说:“我可也是大姑娘了,不能这样动手动脚了。”   叶青水乌黑的脑袋,微微地抬起来,巴掌大的脸只露出尖尖的下巴和一对黑黢黢的眼睛。那眼睛里透出的灼热的芒,携带了一丝浓烈的明媚。全身上下,只有这一对眼睛最好看了。   谢庭玉听了差点没被呛到。   谢庭玉困惑地看着叶青水,叶青水不服气地瞪了一眼回来,那清亮亮的眼睛里没有了昔日那股浓烈执着的感情,仿佛随着那一夜的心凉,消失不见了。   人的心思,会变得那么快吗?   谢庭玉眼睛微微眯起,狭长的眼角眯成一线,脸色也淡去了几分。   熟悉他的叶青水知道他心里指不定不高兴,这人虽然对人挺好的,但是脾气还是挺不好的。她赶紧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努力念书。毕竟赶跑了这个老师,叶青水上哪去再找个不要钱的老师哟。   她念得又慢又认真,即便偶尔嘣出了含糊的口音,她也停下来自己给自己纠正了。   谢庭玉随手翻了一篇古文出来,又难又艰涩,“你念这个。”   叶青水轻轻地“哦”了一声,她瞥了一眼,谢庭玉指的那篇文,她上辈子背过,这一次让她念没有什么困难。   沈卫民下工后不久也朝着叶家来了,他是来找谢庭玉的。他大大咧咧地进了谢庭玉的屋子,他看见谢庭玉占着桌子坐着,好整以暇地看着墙根,而墙根那边是叶青水捧着书在念。   他嗤笑了一声,“玉哥,你小媳妇开始上进了啊?”   他的话刚说完,就遭到了谢庭玉的冷眼。   “咋咋呼呼地说些什么,你去外面等着。”   谢庭玉把他赶了出去。   这样吵吵嚷嚷的的动静丝毫没有影响到叶青水,她虽然看着书,实则却是在背诵着:“旧南阁子也。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   沈卫民死皮赖脸靠在门边,从怀里掏出一根玉米剥了来吃。这是他干活的时候顺手捋下来的,生玉米甜甜的咬起来皮脆汁多。   他吊儿郎当地说道:“她居然读书了,了不得了,真让我吃惊。”   “哎,玉哥你干啥——”   沈卫民“啪”地被谢庭玉敲了一记,他不大乐意了。   “你现在对她这么好,几句话都说不得了?”   沈卫民用一种八卦的语气,把白天听到的事告诉谢庭玉。   “我今天才知道,这小丫头她会水,熟得很呢,水下闭气两分钟那都是小事一桩……知青点那边都传开了,觉得你太好欺负,跳个河就能嫁。我他妈的听到都气死了。”   屋里的叶青水眉头稍微皱了皱。她脆声吆喝道:“说话声太大,我听见了。”   沈卫民远远地瞪大了眼睛。两个男人齐齐扭头看着墙根边背书的姑娘。   谢庭玉转过头来,轻咳了一声:“谣言不可信,你到底是个男人,整天扎这些女人堆里有什么出息。”   沈卫民透过窗子,瞥了叶青水一眼,小声地和谢庭玉说:“这丫头以前可害羞得很啊,最近怎么这么刺头了。不会是以为嫁给你,有了依靠吧?玉哥你先别急着骂我,你怎么回事,还教她念书识字。不怕她赖你一辈子啊?你们结婚证扯了没,扯了得赶紧分,她心机可深得很……”   “收起你的想法。”谢庭玉说。   她确实变了很多,以前软弱可欺、文静得像兔子一样,轻易容易脸红。现在……胆子大了很多。有时候还真有那么点意思。但在谢庭玉眼里,跟偶然见了朵新奇的花、看了一本好书的感受是一样的。并没有什么稀奇。   沈卫民结结实实地挨了谢庭玉的戒尺,这回是打掌心了。   他缩回了自己的手,一个大男人眼里流露出委屈。   沈卫民看着谢庭玉,压低了嗓门吼:   “你这帮她教训孙玲玉,又是可怜她没文化没见识、要帮她扫盲,还为了她这样对我……”   “你不会是瞧上村姑了吧!”   谢庭玉瞥了一眼屋里正在用功的叶青水,脊椎骨挺得跟椽子似的笔直。她低眉顺目地念书的样子,分明还是个一团稚气的小姑娘。虽然以前挺招人嫌的,但自从他和她坦白心迹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说过要赖上他的话了。对于这桩乌龙一样的婚事,她到底怎么打算的,谢庭玉不得而知。   不过有一点,谢庭玉很清楚。   他没有被朋友误会的恼怒,淡淡地说:“这件事我只说一次,这是不可能的。”   谢庭玉见沈卫民委屈的眼神,缓和了语气,懒懒地道:“她只是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而已,你那么在意她做什么?走了,去吃饭。”   “我把她当妹妹看,从今往后不要说这种话了。”   沈卫民听了不由地竖起了大拇指。   “我不说,这么听着,我就放心了。”   叶青水的耳朵很灵,即便他们刻意压低了声音,她还是能听得见。她止住了声音,手捏着破旧的课本,一口气堵在心里。毛都没长齐,他才毛都没长齐呢!他怕是没见识过大长腿和大胸吧!她缓一口气才慢慢地续上背诵: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   为了节约时间学习,叶青水做好饭后急匆匆地塞了几嘴填饱了肚子,便回屋背书。沈卫民来了,她叹了一声,捧着课本跑到后山对着田埂和山野默读了起来。   她摸索着上辈子的感觉,从头熟悉到了尾,等到天黑的时候,她已经能磕磕绊绊地背下三篇课文了。   上辈子,年轻的叶青水不知道聪明人是什么样的,她和绝大多数落后愚昧的乡下人一样,以为聪明是和学历挂钩的。而谢庭玉就代表了当时最高的学历。   她深深记住了谢庭玉嫌她太笨,连书都背不下来。以前在她心底里,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很笨的人,因此她碰到不会的东西只会憋着一口气努力学,努力了之后,起码别人会夸她一句勤快。   后来碰到的师傅是个忒实诚的人,她大概是觉得叶青水太自卑了,一个劲地夸她:你真聪明!我从来没碰到过这么有天赋的孩子!有你这么一个接班人,我死而无憾了!久而久之,叶青水还真的信了,被师傅洗脑了,她就是这么优秀的人!   置身处地,叶青水很容易想起自己年轻时候那种笨笨的、被人看扁被人误会的经历,她心头涌上了一丝对过去的自己的不平,憋着一口气,她又背下了一篇。   她背完书后,循着记忆里的养容秘方,在山里采了几味常见的草药,诸如:银花、栀子、白芷、蒲公英、慈菇等等皆可入药,采了拿回家熬制成药糊敷脸。   另一边。   沈卫民既然来找了谢庭玉,谢庭玉便留了他在家吃饭。他摆着碗筷,叫叶妈和叶阿婆一块来吃晚饭。有时候晚饭是叶妈做的,大米都不舍得多用,于是那天晚上吃的就是红薯粥了。   谢庭玉把烫手的砂锅掀开,因为太烫,只掀开了一个口子。他发现里面不是红薯粥,松了口气。   既然不是红薯粥,那今晚肯定是叶青水做晚饭了。   沈卫民瞄了一眼,看见砂锅里是清清的水,噗地笑出声来:“玉哥,今晚不会要喝白开水吧?”   谢庭玉把砂锅彻底掀开了,一只瓷白的小碗立在水中央。掀开盖子,淡黄滑腻的蛋浮着一管鲜红的蟹,香气诱人。   很小一碗,每个人只能分那么几勺就被瓜分殆尽了。但是这么小一盏,勾得人肚子里的馋虫都出来了。沈卫民深居内陆,没有吃过螃蟹这种玩意,不太认得出这是什么,谢庭玉却是吃过的。   锅里温着用蛋炒的韭菜,叶阿婆和叶妈对那一小盏的蒸蛋兴致不大。她们默契地认为,好东西是要拿来招待客人的。   谢庭玉用勺子,每人分了一点。叶青水做的其实是蟹肉蒸芙蓉蛋,做的时候先把螃蟹切了,小心翼翼地把蟹管连肉带壳剪出来,蟹腹里的蟹肉一撮撮地挑出来,蟹壳洗干净重组成一只螃蟹,再浇上搅和好的蛋液。实际上蟹黄和蟹肉都融在蛋液里头,芙蓉蛋蒸好,再细细地撒上一圈细葱丝。   这道菜无论是外观还是口感,都能属于精致级别的。   谢庭玉用勺子浅浅地啜了一口,芙蓉蛋柔滑、润口,蟹肉的鲜味盈余唇齿,水嫩的蛋偶尔夹着瘦而又韧劲的蟹肉,鲜甜到了极点,蟹黄香得流油,嫩的被蒸成了蟹油,结实的蒸成了蟹籽。   两勺下肚,他的眼睛眯起来弯成一线。   沈卫民呜地两口就吃完了,他没有想到乡下居然还有这种风味。昨夜里他就见到小丫头从水潭里提上来活泼乱跳的硬物,看起来不是鱼,她没有偷大队的集体财产,他才没有多留意。   没想到竟然是这种好东西。   他啧啧地说了一句:“野……”   他被谢庭玉淡淡地瞥了一眼,改口赞叹道:“叶丫头这手艺真的没话说。”   他意犹未尽地叹了一声,“好吃是好吃,就是少了点。”   要他彻底对叶青水改观,靠这一顿两顿饭是不可能的,不过沈卫民心里却暗道:这一顿两顿三四顿地吃下去,难保玉哥不心软。这可不行!叶丫头心思不简单啊!   谢庭玉心头也有淡淡的惋惜。   不过他不知道小小一碗,却废了叶青水好大的功夫,挑蟹肉挑得眼花。三只雄壮的螃蟹才做出这么一点点。太老的蟹肉,是没法做这个菜的。   沈卫民说完,叶妈把自己碗里的蒸蛋夹给了他:“娃儿,你可劲吃,吃个够,婶这里还有。”   “都是乡下的东西,不值几个钱,这种土螃蟹都是拿来喂鸡鸭的。”   作者有话要说:   叶妈:城里的娃没吃过什么好吃的吗?饿成这样   吃吧别客气   这些东西咱乡下人都是用来喂鸡喂鸭的,不值钱!   沈卫民:“……”   *   玉哥:不要问我这种问题了   我怎么可能看上这种笨村姑   傻得要命   于是抽查笨丫头的功课   写满的物理化试卷,满分,全对!   玉哥:这些都是你写的?   笨丫头:是啊,我花了一下午才写完的,怎么样还好吧?   玉哥冷淡脸,久久才说:笨是笨了点,难得还懂得勤快 第012章   晚上。   谢庭玉靠在书桌边上,闲闲地捣鼓着自己的收音机。它年久失修,音色已经不大如前,经常掺着杂音,喇叭里偶尔飘出来的嚓嚓电流声会让人烦躁。不过谢庭玉现在的心情还挺不错。   因为吃完晚饭后,他见装螃蟹的桶里还余下四只螃蟹,这意味着明天他还能再沾沾螃蟹的鲜味。   当初从知青宿舍被迫搬出来、住进叶家的时候,谢庭玉的心情不算美妙。   但现在他已经能适应了,叶青水的屋子虽然不大但还算宽敞,一人占半边,余下的空间还绰绰有余。小丫头平时也不闹腾;叶家的伙食也比知青食堂没有油水的饭菜好吃多了。以及,这个名义上的“媳妇”,好像也不纠缠他了。   于是,谢庭玉感觉很不错。   谢庭玉见叶青水打了盆水进屋洗脚,一眼看过去,纤瘦的丫头垂着头弯腰扑腾着脚丫。她依旧戴着那块口罩,细细的绳别过小巧的耳朵。厚重的刘海扎上去之后,整个人都清爽了很多。   谢庭玉不禁皱眉了,“戴着口罩,戴上瘾了?”   叶青水还记着白天他那句“毛都没长齐”的仇,心里默默地翻了个白眼。才没有戴上瘾。叶青水在洗澡的时候配了点草药敷脸,敷完药戴上口罩隔绝灰尘。   “睡吧,很晚了。”   叶青水倒掉洗脚水,很快钻入被窝。   只要够大胆,叶青水放眼瞥过去,就能看见睡在地上的谢庭玉。她暗暗下定决心,等有钱了她一定要买块布做成屏风遮遮羞。   别说谢庭玉避她如洪水猛兽,叶青水自己也很坦承,年轻的男女总是有着使不完的热情和劲头。   荷尔蒙散发得多了,容易憋坏。   她在等一个时机,再忍一忍,等明年高考完了,谢庭玉走了这一切就结束了。   ……   半夜,夜凉如水。   叶青水小心翼翼地爬出被窝,她拎着渔网去水潭边钓螃蟹。   这回她很幸运,网到了一只泥鳅,肥肥的。这让她稍微纠结了一会:到底是拿回家吃,还是拿来钓螃蟹。   叶青水萌生这个念头的时候,努力地咽了咽口水。   “等挣了钱,吃个够。”   她钓了半小时,把网提起来掂量,比上一次还多,手里沉实沉实的。   她心里想着:今天卖完包子挣了钱,一定要去门市买点猪蹄。   猪蹄两毛钱一斤,还不要肉票。虽然比不得纯肉那么实在,但它物美价廉,高蛋白还营养丰富,拿来煲汤喝、拿来炖着吃,补血又补身。她现在十七岁了,月经还没来,想来是缺营养缺得过了头。急需补一补。   叶青水脑海里浮现起热腾腾的猪脚汤,口水又忍不住流了。日子过得太穷了,哪哪都缺,想要买的东西太多了,叶青水不禁发出穷人的叹息。   她提着螃蟹回到柴房的时候,看见平时用来装水的水缸里泡着一块半斤重的肉。暗淡的月光下,肥肉泛着莹白的光。着实是漂亮极了。   叶青水稍稍回忆了一下,谢庭玉今天没空买肉,阿婆和阿娘压根不会买肉来吃。那只可能是沈卫民留下的。   “还算他有点良心。”   虽然嘴巴臭了点,但好歹还算有点蹭饭的自知之明。   叶青水本来不打算做汤包,因为买不起猪肉,没有猪肉肯定做不好汤包。现在有了,不做汤包就浪费了。她取了肉,磨好刀,将猪皮和肉分离。   两只蟹处理好,扔进滚水里煮拿来做汤底,猪皮切碎之后也投入汤里,等它煮化了再放凉,蟹汤就变成了蟹皮冻了。汤包之所以好吃,讲究的就是个汤汁的美妙。   不到一个钟,她两大笼的汤包就做好了。她连笼子里的草垫一块卷起,包进干净的布里,因为汤包里装的汤汁太多,蹭破了皮儿,包子就毁了。她严严实实地装稳了之后,才骑车赶去县里。   叶青水摸到了黑市之后,上次那个小男孩儿守在她的摊点站着,垂头丧气的,好似一直在等着她。   他抬起头来,看见了她,那一瞬间眼里跟坠了星星似的又闪又亮。   他说:“姐姐,我帮你卖包子,你可……可不可以给我分给点吃的?”   才两天不见,他愈发地寒碜了。眼睛饿得巴巴地大,嘴唇颜色淡淡的,一副营养不良快要晕厥的模样。   叶青水见了,心里油然而生起恻隐之心。   她一辈子都没有孩子缘,这大概是老天爷惩罚她没有照顾好自己的孩子。那个没能睁眼看看世界的孩子成了她心头的缺憾。惦记得久了,叶青水见到小孩都不免心软。   “你想怎么帮我卖包子?”   小孩儿眨着眼,脆声说:“我叫周恪,周全的周,恪守的恪,爸爸给我取这个名字,是希望我一辈子做个恪守承诺、言而有信的人。”   “我帮你卖包子,一定能卖光你的包子,你像上次一样,分我两个包子好不好?”   叶青水这回做了很多包子,面粉储备很丰厚,加上丰厚的汤汁,她这一袋包子足足五斤沉。   她说:“好,我分你两只包子。”   小孩儿小心翼翼地拿了两只包子,放到怀里就跑。滚烫的包子仿佛刚出炉似的,娇嫩的皮有些磕破了,汁水流下来烫着他瘦骨嶙峋的胸膛,刺刺地疼。目中流露的欣喜是掩饰不住的。   “你慢点,我不急,烫着了没?”叶青水说。   他连停都没停,旋风似的跑得没影了。   常年蹲在一个地方卖蛋的年轻倒爷,“哎”地凉凉道:“你把包子给了他,肯定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他相依为命的爷爷病倒了,断粮几天没吃没喝了,他来这里守着你好几次了……哎,你今天这味闻着是肉包子,不得了啊同志。”   叶青水整了整自个儿的包裹,不甚在意地说:“没事,两只包子而已。”   她开始耐下心来,等待着她的第一个客人。   等了没多久,一个两个三四五个客人陆陆续续地出现了。他们亲切地问:   “包子怎么卖?”   他们穿得并不算得上体面,起码没有上一次买素包子的客人来得体面,但态度却很热情。   “一毛钱四只,因为是肉馅的。”   她顿了顿说道:“饶带一市两肉票,三市两的粮票也成。其他票据也不拘,有啥我收啥。”   “穷酸”的客人皱了皱眉,“贵了……贵了,哎,还可以便宜些吗?”   原来,他们都是周恪的街坊邻居,这段时间见他相依为命的爷爷病倒了怪可怜的,周恪求他们来买包子,他们也就来了。但他们也不是啥阔绰的人……   不过当第一个客人吃了包子,这种声音就消失了。吃包子的人很快发出一声“哇”的惊叹,包子一口咬下去,不小心溅了旁人一身汁水。他没有想到包子里的汁水这么多,还这么热。   死面做的包子皮韧劲十足,捏着包子拿起来的时候,就跟捏起了大肚弥勒似的,抓包子的手法要对,姿势要快,否则皮裹着的汁太多坠破了包子皮,馅里的蟹黄肥得流油,又甜又鲜,汁水味淡而鲜极,肉馅精瘦而流油,一毛钱四只真的不亏。   吃起来像尝了国营饭店昂贵的点心似的。这一批客人吃完了意犹未尽,纷纷掏钱又多买了一毛钱。   很快巷子里来了一批上次的“回头客”,他们七嘴八舌地问:“姑娘啊,昨个咋不见你呀!你天天来摆摊吗?”   叶青水忙得没空抬头,出于谨慎,她口气微妙地和顾客们说道:   “说不准,不要巴巴地等我,也不要盼着我来,指不定越盼,我越不舍得出来卖包子。”   这种得意洋洋、又自恋的口气是怎么回事?   美滋滋地享用着汤包的回头客们险些被呛着,一口热汤哽在喉咙里,噎住了。这倒爷就是欠扁的,别人是恨不得拉拢熟客,她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盼她来挣钱她都不来?   偏偏她还真是把人的胃口吊住了,吃了之后天天惦记着,这气不气人。   叶青水的汤包很快被一抢而空,她紧张得手心出了汗,这次汤包比上回贵了2倍,但是成本却没有上升多少。除了那半斤的肉之外,蟹肉蟹黄蟹汤都相当于不要钱的。   硬硬的钞票和票据给她带来安全感,叶青水收了摊揣着钱,美滋滋地往门市走。   她把脸上的白口罩换成了黑口罩,头上也戴了一顶草帽,这回应该不会倒霉地再碰到张援朝了吧。   叶青水排着队很顺利地买到了猪蹄,因为这年代的人觉得它不划算,贵又没有多少肉,不如买纯肉来得划算。   叶青水留了一只汤包填饱了肚子,她骑着车经过了旧书店的时候,忍不住停下来走了进去。她厚着脸皮津津有味地看了一会书,顺便挑了一本数学类的书打算付钱。   可是她忘记了乐极生悲这个词。   她刚抬起头,就看见谢庭玉清清爽爽的一张脸,熹微的晨光照着他,将他高大的身影拉得老长。他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就光站着不说话盯着她看,脸上的表情被逆光照得影影绰绰,分辨不出喜怒。   男人的声音带着清晨特有的喑哑,沙哑低沉,跟低音部的编磬似的,醇厚得悦耳。   他淡淡地说:“你半夜不睡觉跑到县里,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回头客们愤怒:都是因为你不按时摆摊!   看见没有!   报应来了!   所以,好好做个人吧!   水丫:“……” 第013章   叶青水惊讶得手里的书都掉到地上了,顾不得捡,那一瞬间他的目光牢牢地锁着她,仿佛能透过她外表厚厚的乔装看穿她这个人。   叶青水没觉得自己在谢庭玉面前,能瞒得住投机倒把这件事。   毕竟两个人就同住在一屋檐下,有啥动静都一清二楚。谢庭玉只要眼睛不瞎,他迟早能发现。   被他发现就发现了,只不过……挣钱这种事毕竟算不得“光彩”。   在这个时代投机倒把就是做坏事,要求这个年代的人理解投机倒把是不太可能的,要是让阿娘和阿婆知道她去挣了投机倒把的钱,怕是会被吓死。只是不知道,谢庭玉是怎么看的?   她摘下了笨重的草帽。   “你……你怎么来了?”   谢庭玉嘴唇抿成一条线,没说话。   书店的售货员是个年轻姑娘,热情大方地说:“这款书得要批条,卖得最好的就是它呢!”   售货员嘴里所谓的批条也就是购书票,叶青水没想到买书也得需要票券,她掏了半天也没有找到有购书票,只好忍痛割爱、灰溜溜地把书放回去。   这时候谢庭玉才开了口,“我这里有。”   他掏出皮革钱包,从里面找出一张购书票来,顺手把数学书拿了起来扔进了叶青水的篮子里。皮革质地的钱包,摩挲着起来看就很有质感。   “我有话和你说。”   叶青水被他拉着出了书店。   叶青水跟在谢庭玉的身后,望着他高高的背影,忍不住问他:“你怎么来了?”   谢庭玉把她推到小巷子里,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大半夜不见了人,我以为又掉进河里了,出来找找。”   他的目光落在叶青水的篮子上,若有所悟,仿佛这几日的行踪都有了解释。   “投机倒把……这件事多危险知道吗,你也敢沾?”   谢庭玉看着她额头上被汗水浸湿的几缕头发,少女纤细的背部被汗水打湿,衣服脏兮兮的,脸上唯一露出的眼睑含着淡淡的青影,整个人的眉目透着劳动后的疲惫。   叶青水听他的语气就觉得不妙。   谢庭玉看见叶青水蹙着眉头、根本没意识到危害的样子,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痛了。   谢庭玉毕竟是从小接受良好教育长大的三观正直的青年,思想正派。   何况他现在在叶家吃住,为了维持这伙食良好的三餐,小姑娘被逼去挣钱,这里面多少也有他的一份功劳?这么一想,向来不爱管闲事的谢庭玉,没办法坐视不理。   他见叶青水垂下头,淡淡地道:   “不够钱了是吗?你要是没钱,我可以给你。毕竟我现在吃住都在你们家,但你得答应我,不能做这种事了,把篮子和布给我——”   谢庭玉说着拿出了一张大团结出来。叶青水疑惑地捏着钱,冷不防地觉得莫名可笑。她一把推开他恶狠狠地说:   “你用什么立场管我,还给我钱?”   听这口气,多么像挽救失足少女……上辈子的那个傻青水如果听到谢庭玉这样关心她,恐怕恨不得感动得流下眼泪。现在的叶青水听了谢庭玉这种居高临下、可怜她的口气,只觉得愤怒好笑。   “其实你只是怕我拖累你,并没有这么关心我吧?假仁假义!”   叶青水推开他,拎起自己的篮子,噌地骑上了单车。   谢庭玉错愕地看着被拍开的手,三步两步追了上去。他人高腿长,跑起来没几下就牵住了叶青水的车头。   “怎么突然就发火了呢,真的是小姑娘的脾气。”   谢庭玉有些无奈地揉了揉突突跳的太阳穴。   “别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我讨厌!”   “打死你这臭老九反动派的后代……”   一群小孩边跑边嚷嚷:“还不快把包子交出来,这种点心你上哪偷的,你这么穷这么寒酸,肯定买不起!”   单车被一群小孩儿撞了一下,叶青水差点从车上倒栽葱摔下去。还好谢庭玉适时地扶住了她的肩膀。   他把她稳住了,又开口说话。   “等等……”叶青水没有闲工夫和谢庭玉吵架。   她看见凌晨时帮她卖包子的周恪,被人狠狠地欺负了,小孩儿弓着身躯小心翼翼地护着怀里的包子,鼻涕眼泪流下沾了满脸。他簌簌掉眼泪,“我没有,我没有!”   叶青水赶紧上去,把骑在周恪身上的小孩扯了下来,厉声道:“你们做什么?”   捣蛋鬼们一哄而散。   叶青水扶起他忍不住安慰:“没关系,不哭不哭我这里还有。”   可是周恪颤抖了一下,他拣起地上沾满灰尘泥沙的包子,一口口地咬着吞了进去。沙子被牙齿咬得嘎嘣响。   叶青水看了揪心极了,她还记得他拿到两只热腾腾的汤包时候那惊喜的眼神。   叶青水见他被打得脑袋流了血,一路哭一路走,不太放心跟了上去。谢庭玉见状,也推着车跟了上去。   叶青水来到一幢破破旧旧的筒子楼,脏兮兮流着血的周恪推开破烂的屋子,破旧潮湿的气流迎面扑来。一幅灰败、枯萎的景象映入眼帘,叶青水沉默了片刻。   周恪从怀里取出另一只脏兮兮的包子,放到床上,眼泪珠子汪汪地掉。   “爷爷,有你最喜欢的包子,快吃。”   很久床上苟延残喘的老人才幽幽转醒。他病得很重,但是一双昏花浑浊的老眼却透出锐利的光,他先看见了孙子脑袋上汩汩的鲜血,又看见了屋里的两个不速之客。   叶青水注意到这老人脑袋上留的阴阳头。   周恪小心翼翼护着的包子已经脏得不能看了,他努力擦着包子表面的灰尘,吹着它。叶青水看不过去,伸进篮子里掏出了她没舍得卖掉的包子递给周恪,它温温的还余留着一丝热气。   “哎,等下,先去洗个手。”   周恪洗了个手,感激地接过干净的包子,给爷爷吃,他撕了一块皮儿,猝不及防地包子里丰沛的汁水从他的手掌一路流下了手肘,他一路舔着,顶着头上鲜血边笑边说:   “好吃得很呢!爷爷你吃完了再死吧,你都没吃过什么好吃的。”   老人家翻了个眼,被孙子强行塞了一嘴的包子。熟悉的味道缠绵舌尖,在嘴里漾开最不可思议地甜味,病得快歇气的老人只感受到了他想感受的甜味。   周恪又说:“好吃吧,爷,你留着一口气儿,你信我、我能天天给你挣包子吃。”   他说着,眼里的水汽又冒了出来,“留不了气也没关系,你到了地下记得和爸妈打个招呼,说我很想他们。”   老人有气无力地翻了个白眼。   “能吃包子,还有劲翻白眼,再没有比爷更牛哄哄的人了。”周恪破涕为笑地说。   叶青水原本的气消了,她看着小孩和老人的对视,莫名地有些伤感,但又被周恪的话逗得哭笑不得。   老人大概觉得在外人眼里病得起不来,很丢脸。他吃力地挣扎想坐起来,但以失败告终,他歪着嘴说:“恪儿,你……你把包子拿、拿下来。”   堵在老人嘴里的包子被取下来,老人傲慢地哼了一声:“不……不是教过你,你不……能随便拿别人的东西吗?去,去把爷的东西拿出来还给人。”   周恪抹了把泪点点头,消失了很久,才哒哒地跑回来。   他把用干草裹着的一只沉沉的东西塞到了叶青水的怀里。叶青水打开一看,是拇指大的珠子,流光溢彩、熠熠生辉。她震住了,赶紧拿了塞到自己的怀里。   老人淡淡地说:“恪儿送客。”   他脑袋转了一下,看了眼叶青水篮子里的书,又继续淡淡地道,“这本书你不用看,”   这两种淡淡地语气,叶青水居然还能分辨得出不同,比如说后半句的淡淡里夹杂着一股子轻蔑的味道。   叶青水听话善听语气,轻易地感受到了老头子流露出的骄傲。   一只包子还没吃完,她和谢庭玉最后都不太得劲地被老人赶了出来,她捏着怀里的珠子,皱着眉头和周恪说:“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能要。”   这么值钱的东西,叶青水一眼就认出来了。一只包子换一颗珠子,叶青水还做不到这种境界的占便宜。   周恪听了只掉眼泪,他抹着通红的鼻子说:“不贵,一点都不贵,它连一斤米都换不到。姐姐你心地善良,给我吃了两顿包子,该给你。我去送送我爷走,他活腻了不想活了……”   叶青水听了忍不住嗤地笑出了声,她看着珠子想了一会儿,说道:   “你爷是个很聪明的人。你去和他说,嗯,就说……”   “死在黎明前的黑暗里,太可惜。”   叶青水想了想还有什么要说的呢,她其实有一肚子的话要说,比如今年四人帮会被粉碎,明年会彻底迎来改革开放,后年彻底迎来黑五类成分平反,摘掉帽子。到时候,遍地都是希望,只不过需要等待,坚持一会,再坚持一会。老天爷不会让辛苦等待黎明的人失望。   但叶青水咽下了过来人的明白,她想了想,掏出了自己今早辛苦挣来的两块三毛钱,递给了周恪。   “拿它给你爷治病,你的脑袋也涂点药。”   "唉……"叶青水见不得这种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   老头子轻蔑眼:这两个年轻人贼讨厌。死之前还喂我吃包子。   我像是,为一只包子屈服的人吗?   水丫:还、好吃吗?   老头子:emmmmm……还不够甜。 第014章   周恪捏着叶青水递来的钱,泪水在眶里带着旋,他很想像爷爷那样做一个有骨气的人,不随便拿别人的东西。但是想到家里的窘况,他就哭了。   有了这些钱,他可以给爷爷看病买药。   周恪说:“姐姐,我以后帮你卖包子。”   叶青水有些哭笑不得,别的不说,她怀里这颗珠子要是真的,这两三块钱还真的算不上什么。古董在这浩荡的十年被打上旧封建的烙印,属于“破四旧”的范畴。但凡名贵的瓷器、书画、建筑都要被打砸烧毁,但是留到了以后,身价数千倍地翻。   这珠子就算不是古董,但色泽这么好,叶青水拿着也觉得烫手。她把珠子还给周恪,周恪不要,推来推去,谢庭玉最后帮她收下了。   “你好好照顾你爷,我们先走了。”   两人一起走出了筒子楼。   叶青水走到隐蔽处,掏出琉璃珠仔细地看了看,晶莹剔透、映着熹微的晨光宛如浩瀚蓝海,微微波澜,让注视着它的人感觉双目神清气爽。   谢庭玉说:“不用看了,是真的。”   “把篮子给我。”   他伸出了自己的大手。   叶青水想起刚才和他吵的架,还没吵完就被打断了,现在她也不生气了。   她捋了一把额边落下的碎发,轻声说:“如果我今天没有出来摆摊,恐怕我刚才就不出那些药钱了。一分钱都掏不出来。”   “我很穷,所以你不要干涉我。我明白自己现在做的事情,并且打算继续做下去。你不赞同也好、鄙夷也好,只求你不要偷偷去举报。因为……它就是我选择的生活。”   叶青水看着谢庭玉投来的灼灼目光,那打量的眼神像是要把她看透。   她笑了笑,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轻声地说:“你认为投机倒把是不对的、是违法的事情,但是你看看现在什么是对的、什么又是不对的呢?其实很难说我做的事情是不对的吧,就好比你会容许家人朋友去黑市买东西,却不允许我去卖东西一样。时间会证明一切——”   谢庭玉一脸严肃地打断了她的话,他推着车说:“这些话不能随便乱说。上车吧。”   叶青水看着他拍了拍自己的车后座,叶青水不为所动,拒绝道:“我自己走路回去。”   “等会还有劳动。”谢庭玉说完,把她拎上了车。   他的力气大得很,话少却不容拒绝,说一不二。这个倒是让叶青水很熟悉。   单车呼啦地飞驰起来,叶青水被上下颠得摇晃,她忍不住揪住了谢庭玉的衣角。   他穿着睡觉的时候套的大汗衫,棉布已经被洗得发白,却仍旧很整齐,布料服帖地勾勒出他高大的骨架、清瘦却有肌肉的躯体。   一路沉默无话,谢庭玉不说话,叶青水也没有话说。   许久,叶青水才试探他的口气,问:“你还生我的气吗?”   谢庭玉轻声地笑,“你还会在意我生不生气?”   他没有想到这小丫头私底下竟然是那样看待他的。   叶青水心下一松,说:“在意的,万一……你去举报了我怎么办?”   谢庭玉听了,差点没笑出来,他淡淡道:“哦,那你还不好好讨好我,反倒把我骂得狗血淋头?”   叶青水被噎了一下。   “那你还掏出钱来侮辱我,这怎么算?”   到了叶家村村口,谢庭玉摁下了刹车,从单车上跳了下来。他扶住车头,居高临下地看着车后座的少女,语气淡淡地道:   “你说对了,你想做什么事,我不干涉你。不过要记得小心。从这个月开始我会把住宿费和生活费都给你。”   叶青水满意了,她慢吞吞地从车座挪下来。   “不干涉我,那就说定了!”   她顿了顿又说:“那点钱你真不用给我,就算做我给你的补偿吧。莫名其妙多了一个媳妇,也是挺委屈的。吃的住的上边,有啥不习惯就和我说。”她摆了摆手,打了个哈欠。   谢庭玉:“……”   好像有什么不对……补偿?   ……   叶青水肚子咕噜咕噜地叫,她放下篮子,匆匆地吃了一顿早饭。饭后困意袭来,她打起精神回到屋里。等会还要去干活,她打着哈欠,到床边找件干农活穿的衣服,没想到困意袭来脑袋一歪,她就睡下去了。   谢庭玉回到屋里看到这一幕的时候,皱起眉头。这倔脾气,看起来柔柔弱弱的,但是心性一点都不软!   他把她撂在外边的身体推进去了一些,又盖上被子。   谢庭玉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的黑色口罩上,想给她松开透透气,他不嫌她满脸的痘痘磕碜人眼,她倒是害羞得要命。   只不过谢庭玉的手刚碰到她的脸,叶青水就翻了个身,香甜地继续睡下了。呼吸声浅浅的,睡得还挺香。   ……   叶青水一直睡到下午才醒过来,居然一口气睡到了下午。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决定以后还是周末再干投机倒把的事业,穷是穷了点,但不能操之过急。她叹了口气,只不过是芯子换了而已,身体就这么禁不住折腾。想当年她可是能够一口气挑满八缸水不喘气的人。   至于今天误了工,叶青水想着免不得要挨大队长的一顿批评,她虽然并不在意这些工分,但是被拉出来批评却不是她想要的。   干完活回来的谢庭玉,一眼看穿叶青水的纠结。   他给自己到了一碗水,咕噜咕噜地喝完才淡淡地说:“帮你请假了,说你身体不舒服。”   “哦,谢谢啊。”   谢庭玉从怀里掏出一张纸,轻飘飘地扔到了叶青水的面前。   “兹红旗公社叶家村第一生产队社员叶青水申请养猪,生产队支书批准通过。”   养猪?   这倒是一个轻松的活,不用起早贪黑地下地干活。不过工分拿得却不多。想要多挣工分的人家都会顺便领个养猪的活计干,叶家没有壮劳力,阿娘就是羡慕养猪的那三个工分也没法领回来。   叶青水迅速地想着,如果是养猪的话,她煮好潲水喂了猪、勤快打扫卫生就了事了。还可以睡到日上三竿。养猪臭是臭了点,但农村人还怕脏怕累?   “谢谢你啊。”   叶青水真心实意地感谢他,她狐疑地问,“你不是——讨厌我干那件事的吗?”   谢庭玉反问她:“我不允许你做,你就不做吗?”   叶青水很干脆地说:“我……对不起。”   “我还是会做的。”   谢庭玉都有些被气笑了,他摇摇头严肃地说:“我来教教你,你应该和我说‘我保证不做了’”   “倒爷像你这么做都要被抓光了。我就试探着激了一激你,你全都认了,傻乎乎地连狡辩都不会。万一被公安抓了你倒豆子全都说了?”   叶青水有些愕然,“这——”   这不是瞒不住吗?   “这不是没把你当成外人吗?”   谢庭玉有心教教这小丫头,没想到被她反将了一军。他定定地看了看她,淡淡地道:“怎么不是外人了?”   “我最多不过是教你念书识字的老师,你在外面干坏事碰到老师第一反应不是狡辩掩饰,而是解释吗?你这种反应是不对的。”   “还有你骂我也是不对的,我记下了。现在你去背三篇课文,背不下来,明天我可能想起一些事,需要时革委会一趟……”   谢庭玉淡淡地说。   叶青水有些说不出话来。 第015章   叶青水清楚谢庭玉说的记仇,不是嘴巴上开开玩笑,他是真的记仇。   她特意挑了三篇篇幅简短的来背,被谢庭玉制止,他“善意”地提醒她:“笨鸟就要先飞,你落后了人家这么多,怎么可以净是挑简单的呢?”   “就这三篇吧,今日事今日毕。要背完才能睡觉。”   他挑出了三篇文言文,让叶青水去墙根背。   叶青水站在墙根,从下午背到吃饭,吃完饭晚上又继续,国文真的是她两辈子的死穴。晚上九点,灯肚子里的煤油已经快耗尽了。   叶青水见谢庭玉从她床底掏出自己的被子,一副准备睡觉的样子。   她不禁松了口气,眼前一亮说道:“要不明天再检查吧,对不起妨碍你晚上睡觉了。”   谢庭玉可是记仇得很,他没忘记这小丫头是怎么骂他的。   他淡淡道:“一点都不妨碍。你背,我可以边听边睡觉。”   叶青水硬着头皮开始背诵了起来,“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   谢庭玉舒服地躺在地上,被子是今年新做的,散发着簇新的味道。地板清凉清凉,渗入身体似有清风拂过,小丫头细声细气的背书声,温柔软糯,像一双柔软的手,有催眠的魔力。   谢庭玉半睡半醒之间,说:“背错了,重来一遍。”   叶青水睁着一双水亮的大眼,忿忿地说:“没有!”   她低头,老老实实地又背了一遍。   谢庭玉又说:“漏了一句,重来。”   “多背几遍也是为了你好。”   ……   “还错,再来两次!”   “错了又错了,三次……”   谢庭玉叹了一口气:“唉,念五次再来背。”   叶青水反反复复背了十次,背得烂熟于心了,谢庭玉才没吭声,她揉了揉疲惫的眼睛,地上已经睡熟的男人,睡得可香了!淡淡的月光洒在他白皙的脸上,男性的喉结尤其突出,清风吹得舒服极了,要是他不习惯打呼噜,现在呼噜声怕是已经能震天地响了。   年轻的时候这个男人就是她的梦,现在叶青水看着只觉得牙痒痒,恨不得提脚起来踩一脚。   ……   第二天,叶青水就不和男人女人们一块干活了,她去畜牧站抱了三只猪仔回来,每只有多重都要登记在生产队的小册子上,她还从畜牧站领了一点猪的口粮。   从供销社领来的猪口粮很少,如果单单喂这么一点,猪仔肯定胖不起来,叶青水肯定得每天上山打猪草。   这年头养猪不容易致富,20~99斤重的小猪每天能领两个工分,100~300斤的封顶了每天能领四个工分,远不如下地干活能挣工分。不过如果能把三只猪仔都养成肥猪,那倒是还划算一些。   叶青水怕养死了猪年底工分光溜溜的、没有口粮领,于是特意去打听到了大队里擅长养猪的刘知青。听别人说,他是在畜牧站工作的。   叶青水来到知青点之前,本着不想惹事的念头,戴上了口罩。她明白知青点那边的知青,因为谢庭玉的缘故,对她都有些看法。   说来也是令人哭笑不得,谢庭玉在知青点的人气还挺高的,知青点里摩拳擦掌想和他谈对象的女知青,叶青水当年知道的就没少于三个,更别论村里适龄的姑娘。   最后这么一块香饽饽被她半路抢走了,可想而知背地里有多少人戳着她的脊梁骨骂。城里来的知青骂她是乡下的泥腿子,农村的知识分子骂她不要脸,家境比她好的骂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叶青水想到这里,都不免失笑。   叶青水走到知青宿舍找人叫了刘知青,女知青撒着嗓门吼:“刘三儿,有人找!”   刘一良很快跑下来,“这位同志,你是?”   叶青水见了刘知青,眼前一亮,这不就是抓蛇那天晚上去她那蹭了顿饭的小年轻吗?他长着一张圆脸,显得特别老实,那天晚上被蛇吓得话都说不利索。   刘知青见了戴口罩的叶青水,礼貌地问:“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叶青水偷偷地摘下了口罩,“还记得我吗?”   “我养了猪了,来向你讨讨经。”   摘下口罩的叶青水,脸上的皲裂和红血丝都消失得差不多了,露出了白皙的肌肤。琼鼻挺翘,薄薄的嘴唇仿佛涂了胭脂似的,是淡淡的粉色,润润地仿佛一抹流光。刘一良直接就看愣了。   叶青水每晚都在敷美容药,还注意戴口罩草帽、防日头晒防烟尘,在她眼里恢复进度一般般的脸,搁刘一良眼里,直接成了十里八乡最亮眼的姑娘。在乡下见多了不修边幅、满脸灰尘一把屎一把尿养猪的妇女,再看看叶青水,刘一良感觉都不太会说话了。   他……总算是知道,玉哥怎么就、突然、结婚了!   刘一良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他问叶青水:“你咋来知青点了?”   他不禁有些八卦地说:“最近你可变成咱知青点的名人了!毕竟是玉哥的媳妇嘛……”   刘一良特意和她提起了昨天的事情:   “我猜着也是你,昨天玉哥说你身体不舒服特地给你请了假,还特意向支书给你换了一份养猪的活。看来玉哥也挺知冷知热,会疼媳妇……”   刘一良的声音最后隐没于意味深长的笑容之中。他盯着叶青水纤细的身躯看,不禁皱眉。   这么纤细的小身板,怎么禁得起玉哥折腾哟。   玉哥可是能够一口气挑两百斤石头上山的人,看着身板挺单薄的,力气比知青点的壮劳力大得多了,连村里的大汉都比不过他。他们刚下乡那会,乡下的二流子们看玉哥斯斯文文的,拦住他要收保护费,反而被他揍得满地找牙。   刘一良让叶青水把口罩戴上,他神神秘秘地八卦道:“最近你可变成名人了,要是让孙玲玉那帮人瞧见你,可就烦得你走不了了。”   “那帮女人嘴巴太厉害了,十句话里能不带一个脏字儿骂人,我一个大男人都怕,你嘴笨说不过她们,哎!猪仔呢,领我去瞧瞧,你应该找我去帮你看猪仔的。哪只猪仔漂亮,我一眼就能看穿。”   看来那天叶青水在知青点一人挑了若干女知青的英伟场面,刘一良并没有看见。在他心里,叶青水还是那个柔弱胆怯的农村姑娘。   刘一良说到猪仔脸上就有笑容了,话篓子一样叭叭地说个不停、语速快又流利。叶青水不禁想:那天晚上刘一良说话一直哆哆嗦嗦的,真的是吓坏他了。   叶青水一时之间记下了很多要点,分不出心神来聊天。   刘一良说:“夏天蚊虫多,病菌也多,猪圈要通风、每天打扫,勤快点每月还得用石灰消消毒。”   叶青水忙不迭地一直点头。   刘一良去到叶家瞧了几眼小猪之后,“过几天我来给它们打个疫苗,以后不容易生病,好养活。咳咳……”   他的圆脸露出一丝尴尬和害羞,几天不见,他还怪有点想念叶青水的饭的。这几天食堂的饭菜,都没办法下肚了。他和沈卫民也试过抓蛇来煲汤,但就是做不出那香喷喷的滋味。   “嫂子做的饭还、还挺好吃的,不知道——”   叶青水记着要点,听见了“嫂子”这个词懵懵地抬起头,她正欲纠正刘一良这个错误的称呼。谁料一道清冷的声音插了进来:   “你叫谁嫂子——”   “她?”   声音的主人正是谢庭玉,他就站在猪圈外边,看样子是刚洗了澡,浑身清爽干净,和肮脏的猪圈格格不入。的确良质地的衬衫贴着他的肌肤,使得他整个人看起来斯文又英俊。这个年代除了兵哥哥的阳刚之美受欢迎之外,就属谢庭玉这种斯文儒雅风格的长相吃香了。   他黑黝黝的眼瞳微微眯起,正看着叶青水和刘一良两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水丫:不是我、我没有、我不认   玉哥:哦 第016章   “是啊,嫂子。”   “我认你做玉哥,她可不就是玉嫂了?”   偏偏刘一良没有眼色,没看懂叶青水尴尬的眼神。   刘一良很想吃叶青水做的饭,于是使劲地讨好她。他想起以前叶青水经常来知青点找玉哥,很明显地她可看中玉哥了。刘一良就觉得嘴甜一点准没错。   于是在谢庭玉灼灼的注视下,刘一良又多叫了声。   “嫂子的饭可香了,不是我吹的,这几天我啊是吃啥都不香。沈卫民这小子背着我偷偷来了一回,今天正好有空来一趟,嫂子不留我吃一顿吗?”   刘一良也是还打着光棍没找媳妇的人,见过叶青水这人,吃过一顿饭之后,刘一良也琢磨过来了。还是玉哥有眼光,看得见玉嫂的可贵之处。   玉哥这么挑食,啥也不爱吃的人,讨这样的媳妇,保证喂得他白白胖胖的。   叶青水这下是涨红了脸。   谢庭玉和她做好了离婚的约定,但是离婚毕竟是一件不太光彩的事情,叶青水没有告诉过别人,想必谢庭玉也是吧。   她忙不迭地阻止刘一良,恨不得找针线缝上他的嘴。   “留留留!你快别这么叫我了,怪不习惯的,叫我水丫吧!”   她自证清白,小声地和谢庭玉说:“先和你说明白,这可不是我让他叫的。我才不是他的什么玉嫂金嫂银嫂,以后你和他说说,被叫得多了这让我以后怎么嫁人。”   那个表情,那个拍着胸脯恨不得撇清干系的模样,让谢庭玉感觉非常微妙。   虽然他也不是很喜欢这个称呼,但是……   谢庭玉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他转头恳切地同刘一良说道:“一良,请你以后有空来教教水丫怎么养猪吧,她没有经验。”   称呼这件事就这样被谢庭玉刻意忽略地揭过了。   但刘一良却不这么想的,叶青水和谢庭玉说悄悄话这个动作落在他眼里,他偷偷笑了笑。   “这有什么有空没空的,我人就在知青点,嫂子有空随便来找。”   叶青水真是怕了刘一良了,她扔下一句话就赶紧走了。   “我去做饭,你们继续聊聊天。”   刘一良默默地注视着叶青水去了柴房,随着第一缕青烟冒起,柴房里飘来属于食物的香气,他脑海里不由地脑补起叶青水在起火、切肉,洗米做饭……   这时候,他可真是羡慕谢庭玉。他到底是怎么找到这么好的媳妇的,不光脾气好、模样也没的说,连做饭的手艺都这么好。   刘一良也想找这么个手艺好的媳妇,缺衣短粮的苦日子过得多了,稍微吃点好吃的东西就能让人惦记很久。他倒不像玉哥这么阔绰,人自首都来的,家里条件特别好,能隔三差五沾点肉味。   刘一良干的是要卖苦力的技术活,每月能从畜牧站分到一点粮票和肉票补补营养。他把这个月发的肉票都带身上了,就图能敞开肚皮吃顿好的。   他用力地咳嗽了声,“正好来了,家里还有挑水砍柴的活没,我顺手干了。”   他努力地咽了咽口水。   刘一良说完就去找柴火堆了,穷人家的孩子实在得很,在别人家里吃饭还得顺便干一干活才能吃得安心。要是这饭是叶青水做的,在刘一良眼里,估计劈几天的柴也愿意吧。   叶青水溜到柴房才松了口气,一个两个都是狗鼻子。这么赶巧地全等着她做饭吃了。   昨天她忙着背书,没空做饭,于是就匆匆地调了卤汁卤猪脚,把它们泡在以前冬天腌酸菜的坛子里密封卤着。卤汁是独门的秘方,用了十三中香料调制成的,也叫十三香卤。用它卤成的食物,香浓诱人,让人食髓知味。   中午的时候,叶青水拿了两只出来蒸着米饭吃,特别下饭,谢庭玉破天荒地多吃了一碗饭。   这种猪蹄不值钱的东西,谢庭玉昨天多一眼都没看。连吃晚饭都不期待了,可着劲让她多背书。今天中午吃了一顿,觉得滋味真香,他连洗澡都提前了,弄得干干净净地早早等着饭吃。   叶青水没有猜错,谢庭玉还挺期待猪脚饭的。因为叶青水还挺会花费心思做得很好吃,因此今天特意来蹭饭的刘一良,在他眼里都不怎么可爱了。   叶青水支唤着阿娘去竹林采了些竹叶,用洗干净的新鲜竹叶垫在蒸笼底,蒸出来的饭,香气透心。   一些很经济实惠的花样叶青水还是愿意弄的,像竹叶这种不要钱的东西,拿来蒸个饭向刘知青表达感谢很划算。叶青水趁着做饭的当头,匆忙地吃了一碗赶紧去干活了。   叶青水把晒干的草药切好捣碎,熬成浆糊,放凉后均匀涂抹在纱布上,最后再把纱布贴在脸上,敷半小时。   敷完之后脸蛋凉丝丝的,和吸饱了水似的,照着镜子满满的胶原蛋白。肌肤的恢复能力,在青春期达到了巅峰。   做完了日常护肤任务的叶青水,满意地戴上口罩,抽出她最不擅长的国文来看。   另一边。   吃饭的时候,谢庭玉吃到用稻花香大米蒸出来、带着竹叶香气的大米饭的时候,微微愣了一下。   他不禁地问:“怎么……就用了竹叶来蒸米饭?”   这种竹叶蒸饭,只有在讲究一些的饭店才会做。能在乡下吃到竹叶蒸饭,谢庭玉感觉很亲切。   叶青水不在场,并不能回答他。   谢庭玉久久没有得到答复,又埋头继续吃了。   阿婆努努嘴,咽下米饭说:“‘大炼钢铁’那几年,家里的铁全都拿起做贡献了,连口锅都没有。人在食堂没吃饱肚子,水丫她娘就会砍竹子烧饭吃,废柴火是废了点,但好歹能吃个饱。”   阿娘附和道:“是啊,水儿这丫头怕是惦记得很,好吃吧?用竹叶蒸出来的饭很香,好吃就多吃点……”   她说着又埋头吃了。   刘一良也觉得蒸饭特别好吃,香滑软糯,货比货得扔,食堂那些红薯饭都被叶家的大米饭完爆了。他从来没吃过这样香的猪蹄,里面的猪筋被蒸得软糯,外边的皮却仍有嚼劲,卤汁香得进了骨髓里似的,越吸越有味道。   他担心地捂紧口袋,忽然感觉自己带的粮票可能不够吃这一顿了。   酒足饭饱之后,刘一良留下了五两的粮票和三两的肉票。虽然猪蹄不需要肉票,但是刘一良觉得值得。这猪蹄做得比肥肉都好吃多了,油汪汪的同时又不腻,筋骨咬得嘎吱响,吃得可真是欢快。   他满足地吮着拇指头,满足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   “玉哥,我今天能敞开肚皮吃一斤的米饭。但是没带够票,不敢吃那么多……”   谢庭玉没说话,因为他没有吃饱。   ……   吃完饭就天黑了,叶青水很不舍得晚上点灯看书,因为那样太费煤油了,也容易熬坏眼睛。所以她吃饭都是争分夺秒的。谢庭玉吃完饭再回屋,叶青水已经学习了好一会了。   谢庭玉说:“怎么不点灯,点着吧。和知识相比起来,这点煤油算不得什么。”   叶青水摸索着找到了火柴,点燃了煤油灯,她昨天背国文背得腻了今天看到国文脑袋就晕,于是掏出新买的那本数学书看了起来。   数理化这些带着数字的,她一看就兴奋。   谢庭玉给叶青水稍微讲了讲公式定理,没有平时那么有耐心,很快就使唤她去自学了,顺便递给她一张数学试卷。   他说:“看完之后顺便做做题目。”   叶青水对数学很感兴趣,自习什么的,她越看越入味、越着迷。跟打了鸡血似的。   轮到做题目的时候,她做一会题,又把书本翻来翻去,前后对照看,哗啦啦的翻书声惹得谢庭玉都忍不住皱起了眉,不过却不讨厌,他心想:数学可能对于一个辍学了很久的人来说,并不容易。   叶青水苦大仇深地盯着题目,最后在空白部分写了:此题无解。   此题无解。   此题无解。   “水丫好好做题,不要开小差。”   谢庭玉在等叶青水的求助。   但叶青水哦了一声点头,又埋头耐着心做了半小时的题目。   谢庭玉想借着数学题,顺便和叶青水提一提以后吃猪蹄的问题。因此他没有仔细教完叶青水就打发她去自学了。   今天的猪蹄,啧,真香。卤汁香得,干拌着饭也好吃得不行。   他握着钢笔准备给叶青水批改题目,另一只手的拇指扣着桌面,闲闲地想:女孩子思维不够敏捷,他还特意挑了比较难的试卷让她写。这个农村丫头,一准很快得投降。   他问叶青水:“水丫,你觉得数学难不难?”   叶青水仔细琢磨了一会才回答,“不难。”   这女人虽然不怎么有文化,但是对自己却一直很有信心嘛……谢庭玉注意到,每次碰到这种验证的时刻,她的眼睛总是一闪一亮的。就像上次在知青点一样。   谢庭玉忍不住勾唇。   他看着她空荡荡的试卷,对照着答案哗啦啦地批改了一遍,一张卷子二十道题只对了五道,虽然有点惨,可能对叶青水这个初学者来已经不容易了,但是谢庭玉今晚就想着卤猪蹄,别的不想。   “哦,不难怎么还错了这么多?”   叶青水迷惑地看进去,看了许久才谨慎地说:“我觉得我没错。我应该是对的。”   谢庭玉顿了顿,拇指扣了扣试卷空白处:“你说说为什么留空白,我也想给你对,但是——”   叶青水耸耸肩,双手撑着下巴说:“我不写才是对的,你不信你再仔细看看?”   他放下了书里附带的答案,一题题仔细地看下去。但这么一眼看过去,他的表情从轻松变成了严肃。脸被打得啪啪响。   因为叶青水没有答的,都是解不出来的题。换句话说,此题无解就是正确答案。   他久久才说:“嗯,水丫你没错做得很好。不迷信课本。”   “这本书的编者思考不够严谨。”   说完,谢庭玉随手把书扔进了垃圾桶里。   猪蹄……是不用想了。   谢庭玉破天荒地认真地打量了眼前这个丫头,这一眼让他感觉仿佛从来没真正认识过叶青水这个人。   虽然这个想法,有些荒谬。   谢庭玉把书扔了,叶青水却忙不迭地从垃圾桶把书捡了回来,抠门成性的她说:“扔什么,没关系的,我都能看得出来它的错误,我再多看看争取早点把它看完……”   “毕竟也是费了购书券买的,很不便宜呢!能看得出它究竟写得对不对,也是反复思考验证的一个过程,你说对不对?”   一连两个对不对,叶青水的声音中包含着沉重的惋惜。穷人对待每一份需要花了钱的东西,都总是特别心疼。   谢庭玉面无表情地说:“不对,书可以再买,但是误导人的书不能再看了。”   叶青水握着这本教材,想起了周恪的爷爷,那天他也是说了这样一句话,语气是很轻蔑的。她原以为只是老爷子脾气古怪,直到今天她才明白过来。周恪的爷爷是个很有学问的人。才能够一眼就能把看穿这本书的质量。   作者有话要说:   玉哥:猪蹄没了。   不高兴。 第017章   也不知道周恪的爷爷最后活过来没有,如果只是因为穷而治不起病,那真是一种遗憾。   叶青水想到这里,便又想进城投机倒把了。   这几天累倒是累死,腿都跑断,但是钱却没有挣多少。她原来打算走薄利多销的路线,早点卖完早点收摊。眼下看来这样不行。既然都走投机倒把这条不归路了,她怎么可以这么老老实实。   老实是要挨打的!   叶青水决定涨价!既然要涨价,那么做出来的包子也不能太敷衍了,她也要拿出自己看家的本领。   卖包子,面要够软够香,馅料里的肉要实在、汁要香。连那包子刚出炉的温度,也是那么恰到好处。温度这里是没法控制的了,毕竟路途遥远,不能及时吃到刚出炉的包子。   叶青水想到这里,便想到了刘一良和张援朝。   要是能弄到猪肉、鸡鸭、鱼,有足够的食材,她还担心个啥劲儿。熬制一天一夜的老火浓汤,像顶级名菜开水白菜那样,整只鸡只取一碗精华汤水,用靓汤煮白菜。把追求口感做到了极致,就是米其林厨师的水平。   难就难在,张援朝和她关系不够好,他能帮忙么?叶青水只好把目光转向了刘一良那边,听说畜牧站和肉联厂联系很大。   次日,中午干完活的叶青水从柜子里掏出了珍藏好的琉璃珠,用布小心翼翼地裹好,进城。   叶青水先去了一趟周家。   周家一如既往地破旧、开了门一股子陈年腐朽的味道,叶青水捏起了鼻子,不禁担心:周老爷子不会……想不开已经走了吧?   不过这种担心很快就消失了,她看见周老爷子挑着粪桶在水池边清洗。他绷着一张脸,嘴唇干巴巴的,脸上的病容没有好多少,却是比她上回来的时候强多了。叶青水松了口气。总算是挺过来了呀!   周存仁淡淡地瞥了叶青水一眼,收回目光。   反倒是周恪见了她亲亲热热地喊了声:“姐姐你来啦!”   “你很久不摆摊了,老是有人来问卖鸡蛋的郑哥哥你几时来。”   叶青水琉璃珠掏了出来,笑眯眯地和周老爷子说:“您真是目光独到,一眼就看出那本书不能看。”   周恪说:“我爷爷是老师,以前专门教书的。他数学和物理都很好!”   周恪的话被周存仁打断了。倔脾气的老人歪着嘴,冷冷地哼了声,“东西送出去就是送出去了,不用特意拿来。”   “这可不行,如果非要我收下的话,我得多付一些钱。”叶青水这回掏出了三块钱出来,塞给了周恪。   叶青水目光扫了眼这破旧的房子,房子虽小,却五脏俱全。老爷子的床边柜子上,摆着被拆得七零八落的收音机,偏偏着收音机边还缀着密密麻麻的电线、电路板,刻度表头,这就让叶青水觉得有点意思。   她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叶青水把从家里带来的包子掏了出来,送给周恪。   周恪的眼睛顿时红了,他把钱还给了叶青水,“好啦姐姐,恪儿去找了个砸石头的活,一筐石头能能挣五分钱呢!爷爷说得对,生活上咱们得靠自己不能接受别人的东西。我会好好帮姐姐卖包子、还你的钱。”   钱能拒绝,但是包子却不行。他小心翼翼地盯着爷爷,试探地把包子揣进怀里,见爷爷没吭声,他弯起了眼睛迅速地咬了口包子。   叶青水闻言,笑了。她把钱收了回来。   “好好照顾爷爷,我走了。大概明天我回来摆摊。”   叶青水出门戴上了口罩,周恪追了上来。他手里捧着两本书,气喘吁吁地说:“这是爷爷送给你的。他说谢谢你。”   当然后半句是周恪自作主张加的。当时爷爷的原话是:这两本你拿出去送给她,一本破烂书也当成宝贝。末了还冷冷地哼了声。   叶青水开心地收下了,这个年代的书可是珍贵的宝贝。因为破四旧的时候,很多书禁的禁、烧的烧,留下来的有意思、值得看的书着实很少了,她摸摸周恪的脑袋:“替我谢谢你爷爷。”   接着叶青水去畜牧站找了刘一良。刘一良穿着工装,正趴在地上给刚产崽的猪催乳,猪屎糊了他一手。   刘一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很快他干完了手里的活。他嗓门嘹亮地喊道:“玉嫂,你来啦!”   刘一良喊了“玉嫂”,同事又见了个纤瘦的女孩在外边等着他,不由地揶揄:   “还以为是对象来了,没想到却是嫂子,一良啊你得抓紧时间解决人生大事了。”   有人插了句嘴:“玉嫂?哪个玉嫂?”   问话的人是新来的面孔,刘一良快速地回:“还能是哪个,我玉哥的那个呗!玉哥谁我就不说了,你们都见过。”   刘一良很快洗干净了自己,跑过去问:“玉嫂有啥事?”   叶青水笑眯眯地,看着刘一良仿佛跟见了肉似的。她说:“一良啊,你喜欢吃猪蹄不?”   刘一良猛地点头,“喜欢!当然喜欢!”   叶青水于是说出了来的目的:“猪蹄猪下水这种,门市不好排队,去得晚了就很难买的到了。我想问问你,你们有没有内部指标啊?我是说,福利——我可以出高价从你这里买啊。”   刘一良听了秒懂,“有的,夏天热了仓库空间有限,能冻的东西不多,猪下水猪蹄猪骨头这种不好卖的,肉联厂那边不愿意占地方冻着,那边只要有卖不出的骨头下水去会硬性要求员工每人必须买个几斤回去。嗨,肉联厂的人天天来抱怨。要是有这个机会,我帮你留着。”   叶青水一听到骨头,眼神都骤然亮了。骨头也是很好的,有营养很补身体,买它虽然不要票据,但得要医生的营养证明才能买。即便买的人不多,但是规定是这样,门市也没有办法。   于是叶青水就很难买得到骨头了。内部福利这么好,难怪这年头有那么多人削尖了脑袋想去供销社门市肉联厂上班,如果叶青水是城镇户口她都想去应聘了。   刘一良说:“正好今天有,我给嫂子吧。”   他拿了几根猪骨头给叶青水,这是刘一良向别人买的,一斤得一毛钱。虽然不贵,扛不住它骨头多肉少。畜牧站的人偶尔才会捡几个肉联厂的空缺买骨头。   叶青水得了这骨头,简直喜出望外。她把钱给了刘一良,说:“今晚得来我这边喝顿骨头汤,绝不要你的票。”   ……   另一边。   谢庭玉和沈卫民被约到了国营饭店。   沈卫民见了张援朝脸上惨不忍睹的熊猫眼,嘴角抽了抽。   张援朝把他被流氓欺负的事情倒豆子说了一遍,“你们还记得,以前玉哥被流氓拦着收保护费、结果反被玉哥教训的事吗?他们现在有了人护着嚣张得很了,敢来拦我了。”   说完他哭唧唧地和谢庭玉说,“玉哥你要帮我做主。”   刘一良也来了,他问:“都有谁欺负你还记得不?”   张援朝一个一个名字地数着,数到其中一个名的时候,刘一良吓了一跳:“这是我同事啊,你有没有记错。”   “怪不得刚刚还特意问我,玉哥玉嫂谁呢?”   “什么?”几个男人同时问。   刘一良只好把叶青水来找他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谢庭玉听完脸沉了下来。   “他们该不会盯上玉嫂了吧,眼看天色也晚了——”刘一良说。   沈卫民看着谢庭玉脸色不妙,补救说:“应该也是抢几个钱的事,他们不会那么为难女人别担心放松——”   猴子说:“他们眼光高着呢,不是村花还不兴看。村妞安全的……”   听到这里刘一良就不高兴了,“嫂子如花似玉的,走夜路都不安全,怎么不为难了。”   猴子和沈卫民嘴角抽了抽,一方面不禁为刘一良扭曲的审美观所侧目,另一方面屁滚尿流地赶紧找单车。结果一扭头,谢庭玉早不见人影了。   ……   谢庭玉呼啦啦地骑着车,骑得快要飞起,差点没有撞到人。   他不禁想:如果只是虚惊一场就好了。   后来谢庭玉又想:如果今天没让叶青水出门就好了,单车越骑越快,人影却一个不见。山路越静,山涧越凉,谢庭玉的情绪也越躁。大约骑了二十来分钟,终于见到一群人的影子,几个大男人围着一抹纤细的身影推搡。   谢庭玉浑身的血液都逆流了。谢庭玉冲过去把车扔到地上,一把将叶青水扯过来护在身后。   他狠厉地说:“我的人,你也敢乱动?”   说着男人用力扯了把衣服,衬衫上的纽扣应声“嘣”地落下。   他的肌肉绷得紧紧的,拳头硬力气大,身形看起来不壮却浑身肌肉。双拳难敌四手,何况还是整整齐齐的八个人。但是他浑身是胆,只管打架,一打八也不带怕的。   他的唇角磕破了,他的脸挂了彩,他的拳头破了流了血。   过了很久,他才走到叶青水的面前,微微喘了口气,抱了抱她安慰道:“没事,没事。”   谢庭玉仔细地盯着着叶青水看,发现她没少一根头发丝才松了口气。夕阳的金灿灿的余晖下,她的口罩脱落了下来,要掉不掉地挂在耳边,露出了他许久不曾见的真颜。那是一张很好看的脸:   弯弯的的柳叶眉,琼鼻微微挺翘,粉唇微微抿起像花瓣一样。衬着一双本就黑亮灵动的眼睛,五官仿佛被点亮了一般,让人惊艳。   白皙光滑,没有皲裂、也没有红血丝。   微凉的风徐徐吹过,晚霞照得她的容颜越发娇艳。   作者有话要说:   玉哥:“……”   我仿佛感觉打脸声和真香,不远了   *   认真考虑过大家的感受,平生君修过了青水的性格,   新青水就像文案描述的那样,会很不一样,你们会看得爽快一点。   有空可以回头瞄瞄前文,前边一开始就在打脸了。   不看也没关系,你们记得新青水很爽利很可爱一点也不自卑就阔以啦!   新青水不怕玉哥的!——20190326,晚   另外,还有一件喜事告诉大家,明天平生君V啦!   欢迎你们来看,前四天均有红包雨掉落~   等你来哟! 第018章   没事,没事……   如果说这句话的谢庭玉不是一脸凶戾的话,可能还有一丝信服力。哄人都不会哄,特别别扭生涩。叶青水在他的臂弯里,都感觉到他臂肘的僵硬,让人很难受。他的肌肤散发着汗蒸蒸的热气,呼吸又热又急促,低低地喘着的气,让人觉得,嗯,还挺男人的。   叶青水的心“嘭”地跳了跳,赶紧挪开了一步,戴上了口罩。   随后火速赶来支援的沈卫民、张援朝以及刘一良气喘吁吁地骑遛着单车抵达,只不过他们来晚了十分钟,战场的硝烟早就散了,不仅散了,连尾气都快凉了。他们只远远地看见他们冷冰冰的玉哥在……   在哄村姑。   见了这一幕的众人,脸色缤纷各异、精彩极了。   “玉哥在那边。”猴子说。   “看样子应该没有什么事。”沈卫民说。   不,怎么会没有什么事呢!猴子在心底里呐喊,沈卫民也是一脸复杂的表情。   唯有刘一良笑眯眯地看着,露出小弟欣慰的笑容。他紧张地拍了拍手上的土说:“还好没有出什么事,不然有的后悔的,哎——你们怎么了,傻站着干啥?”   三人这才走上前。   谢庭玉的心情已经平复下来了。   他淡淡地问叶青水:“他们怎么你了?”   不是仔细看过一根头发都没掉么,这口气是怎么回事?地上被撂倒的流氓苦不堪言,有口难言。   叶青水闻言,回忆起刚才来只觉得很后怕。她吞吞吐吐地说:“他们不让我走,要收保护费,还扯掉我的口罩。”   叶青水接下来有点一言难尽了,她嫌弃地说:“这个流氓让我亲他一下、和他处对象。不同意就不放我走……”   她隐去了几句过于恶心人的话。   地上那个被打得几乎成一滩烂泥、正在装死的躯体,开始发抖。   “哦,是吗?”   猴子前一秒还算淡定,这一刻已经是脸上已经满是凶意了,他走过去啪啪地扇了两巴掌:   “记住今天,再碰就搞死你们——”   谢庭玉淡淡地道:“什么再碰不再碰的,今天就扭送公安局,治他流氓罪,对吧水丫?”   地上的八个流氓屁滚尿流地求饶,“没有没有,我们没有伤害她。”   于是众人视线齐齐投到叶青水这个“受害者”身上。   只见她一脸肉痛,忙着弯腰一根根地拣着骨头,捡得差不多了还四处张望有没有漏掉的。谢庭玉见她那一脸惋惜的表情,笑了。   真的是粮食大过天。   沈卫民和张援朝见了,齐齐无话可说。那是一种对乡下人再也明白不过的理解。叶青水捡完了骨头点点头,“我正想说这件事。”   她危险地看着混混们,笑眯眯地说道:“记录下来存个底,万一以后回头报复我怎么办,如果我出事了,肯定就赖你们。”   混混们:“……”   谢庭玉一锤定音,“送去吧。”   ……   等去公安局录完口供,太阳已经下山了。星月疏朗,山村里黑黢黢的一片。   谢庭玉问张援朝借了两支手电筒,一支给沈卫民,一支给叶青水。叶青水拎着手电筒呲溜地跳上了车,单车还没开出几步,沈卫民嗤地笑了。   他说:“你把玉哥的单车用得挺顺溜的啊?”   “下来。”   叶青水才不想和谢庭玉共骑一辆单车,她摆了摆手,“你们不就怕我占玉哥便宜吗,这样正好。”   她笑了笑,“我先走了,麻烦你们载载玉哥吧。”   之前谢庭玉安慰地抱她的时候,这两个人眼睛里情绪,那是恨不得把谢庭玉揪过来,看着她的眼神跟看占轻薄小媳妇的流氓似的。但认真算起来谢庭玉那种抱,还算不上是拥抱。他不过是把手臂圈起来,绕过后背拍拍肩而已。叶青水可真有点无辜。   张援朝听了听有点道理,他冰清玉洁的玉哥绝对不能再让这村姑染指了。他拍着车后座说:“来呀哥我搭你。”   谢庭玉却三步两步追了上去,一手拉住小丫头的车后座,车子快要倾斜歪倒的时候,另一只手很快地扶住车头。   他轻描淡写地和叶青水说:“我的车,让我来骑。”   谢庭玉想法很简单,他想:刚刚才发生那样的事,现在天已经黑了,再让小丫头一个人骑回去未免不厚道。   叶青水利落地说:“车就让我骑吧不要这么小气,家里还有老人等着吃饭,得快点回去。我早点回到家做饭,你也能早点吃到。不然今晚吃红薯饭?”   “没事,我骑得很快。”谢庭玉很快说   这毕竟不是自己的车,迫于拥有者的淫威下,叶青水脸皮再厚也没法坚持,她利落地坐到了后座。   后边的三个男人忍不住吐槽了。   猴子感叹了一声,“玉哥怎么回事呀。”   刘一良今天已经听了几次他们嫌弃叶青水了,他忍不住反驳道:“嫂子怎么了,我看着就很好啊,就这样的姑娘你打着灯笼都娶不到。”   沈卫民沉吟一声:“玉哥只是有责任心,怕水丫再出事而已。猴子你别担心这么多了。”   这话里话外听着,还是觉得叶青水和谢庭玉不搭。   刘一良忍无可忍地说:“你们不觉得嫂子人很好、也很好看吗?”   沈卫民和猴子齐刷刷用一言难尽的表情看刘一良,今天已经是第二次听见刘一良扭曲的审美观了。   刘一良郁闷了一会,眼神一亮顿时懂了,“你们是没真仔细看过嫂子吧?”   猴子噗地笑道:“怎么没见过,你当我那天去喝喜酒没带眼睛去啊?”   刘一良听了秒懂,但他生生憋住了心里的话。他想:嗬,总有一天让你们脸疼的。   刘一良故作高深地道:“看人可不能光看外表,因为再俊俏的皮囊,也总有老的一天。善良的心地,才是真正无价之宝。”   “走了,去玉哥家喝骨头汤。你们在国营饭店吃饱了,应该不稀罕的吧。我先走一步。”刘一良用力地踩、加快了速度。   ……   叶青水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来不及煮骨头汤了,好在下午她在畜牧站的时候,临时和别人买了几根碎碎的排骨。之前她蹲在地上小心翼翼捡的就是这玩意儿,排骨已经被砍成一段段了,找起来颇不容易。   叶青水已经很多年没有如此珍惜过食物了,把排骨反复洗了五六次,确定没有沙子之后都为自己的精神所感动。   洗好排骨,她吆喝阿娘帮忙摘菜洗菜,叶青水把前几天特意留下来的卤汁取了一点出来,准备做个卤汁小排,谢庭玉见了叶青水动了那黑乎乎的卤汁,平时几乎很少沾厨房活的他,破天荒去自留地采了一把青菜,任劳任怨地洗菜。   很快叶家柴房飘起了饭香味。   谢庭玉夹了一块小排尝过之后,就觉得对待那些流氓下手轻了,他们浪费食物。谢庭玉那时候看见有两块被踩烂的排骨,叶青水没捡。以及叶青水捡排骨捡得好,真香。   叶青水食量不大,吃得很快,她很快就收起碗了,阿婆和阿娘也是。乡下人吃饭跟打仗似的,再好吃的东西也是囫囵吞枣。   剩下的全是谢庭玉的了,谢庭玉愉快美妙的心情没有维持多久,他听见了刘一良铜铃般的笑声,他哈哈地笑:“好香啊,又赶巧了。”   刘一良很自觉地自己盛了饭,排骨嚼得香喷喷。   沈卫民和猴子也跟着钻了进来,他们看见玉哥眼里的情绪,明显就不是什么愉快的,不由地郁闷了。   他们也不来想啊……是刘一良硬要拉过来的。   叶青水此时已经把熬好的药汁敷在脸上,戴好了口罩。她正想走出门口,见了这两人哼了一声,继而想起了什么停住了脚步。   她笑吟吟地和两人说:“饿了吗?来吃点饭吧。”   “不不不,我们不吃。”猴子一脸不屈。   “要的要的,虽然说吃过了,但是少吃点就当夜宵垫垫肚子。”叶青水说。   她动作豪迈把盘子里剩下的小半分给谢庭玉、大半分给刘一良,剩下的两块分别夹到沈卫民和猴子的碗里。分完了肉她心情舒爽地离开了。   谢庭玉摇了摇头,眼里掩下难忍的笑意。   刘一良开心得暗地里给嫂子鼓掌,他心满意足地吃着自己碗里的肉。   沈卫民和猴子只好不情不愿地坐了下来,猴子说:“我可不是特意来吃村姑做的饭的。”   “我——”   我我我、他妈……   真香!   一股绝妙的滋味攫取了他的味蕾,黏稠如浆的卤汁裹着猪小排,骨肉外酥内嫩,咬一口嗞地流出香油,卤汁的香味浸透了每一丝肉,香进了骨头里,炸得恰到熬得入味喷香。嗯……还有什么?   没了,因为吃完了。   刘一良也快吃得差不多了,他怕被抢因此捂着自己的碗,一口气吞完了碗里的所有肉。嚼了几下噗噗地吐出几块骨头。   沈卫民说:“水丫还挺有脾气的嘛。”   ……   盛夏,烈日炎炎。   日头霸道地炙烤着土地,像是要榨干它的每一滴血汗。火辣辣的阳光很快把谷子晒熟了。   农忙时期,叶青水领的活计就算是养猪,也得重新归入抢收的行列。每天早出晚归都戴着草帽,遮阳的斗笠一定不会少。   这和其他热得恨不得少穿衣服的女人形成强烈的对比。本来叶青水嫁给谢庭玉,就已经是全村热议的人,这么一遮更更让人忍不住探究。   同叶青水一块务农的女知青见了,忍不住说:“咋遮得这么严实,你就是不遮也没有人看你。”   她们对叶青水的印象还停留在她那被晒得皲裂通红的脸上,乍一看还真吓一跳。   但偏偏就是这种村姑一声不吭地把她们心底里那么好的谢知青抢走了,真叫人咬牙切齿。   女知青何芳忍不住摸摸自己脸,得意地说:“我的脸就怎么晒都不伤,叶青水你可别捂太久了,捂久了容易起痱子。”   叶青水闻言,哦了一声凉凉地说:“我不行,我晒晒都伤。我爱捂捂,你爱晒就晒。”   叶青水体质偏寒,冬冷夏凉,以前阿娘领着她干活的时候经常摸摸她的脸蛋,“咱青水真凉快,摸着舒服,让阿娘多抱抱。”   女知青想和叶青水炫耀,没炫到,嘲讽地说:“怎么最近不见谢知青来知青点教学了,你不会是嫉妒吧?这么有文化的他,应该多传播传播知识,叶青水你怎么可以限制他呢?”   叶青水懒懒地说:“没啊,他爱做什么我都——支持。”她把“不干涉”这个词咽下。   “你不拦着他,他怎么不来?”   叶青水注意到她放下农具,一副心思都不在干活上、光跟着她,看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叶青水淡淡地说道:“我没有拦着他,他可能认为你太笨了不好教,见过我这么聪明的人,回头再比较比较……他就犯懒了。”   “你、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呢!叶青水你这是不团结的表现,谢知青可是咱们的知青代表,你身为他的对象,就应该向他学习,好好鼓励他监督他。这才是正确的思想,还有——我怎么笨了!”   女知青险些被叶青水的语气气哭,三三两两的人凑了过来纷纷安慰她。   “叶青水你可别说了,何芳已经被推荐去读工农兵大学了,在这样艰苦朴素的环境,她仍能虚心向谢同志请教,这种精神可嘉,你为什么要拦着她?难道你觉得你比何芳还有文化、还厉害不成?”   “就是就是,叶青水你自己小学文化的,不知道上进,别人可不像你。”   几个女人齐齐围着叶青水,脸上满是愤慨心底里却爽快:叶青水嫁给谢知青又怎么样,有一点是削尖了脑袋也拍马赶不及她们的——她没文化!   她不但没文化,还爱装有文化。一肚子墨水的谢知青怎么可能看得上这种愚昧的女人。   扫谷子是轻省活,因此女人多。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就多。   叶青水看着周围一群面色各异的知青,她深深觉得应该找个机会让她们认清现实。   上辈子的叶青水确实脾气很软和,也很自卑,轻易不敢反驳别人。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现在叶青水已经不是昔日那个吴下阿蒙了,她阔别了她们四十年了,有着无数个三日的四十年,这群女知青也该得重新洗洗眼睛、刮目相看了。   她清着嗓子,掷地有声地道:“上次说你们夜郎自大、是井底之蛙,看来没有污蔑你们。从古至今没有高文凭却很厉害的人数不胜数,远的不论就看近的。文豪鲁迅先生,中专毕业;清大教授主任、数学家华罗庚先生,初中毕业;画坛巨擘齐白石先生,一天学都没上过。这是达者为先。”   叶青水板着脸,认真地道:“你们要是不服可以来比比,我乐意奉陪。要输了以后见到我都要乖乖闭嘴少说闲话,学会做个文明人。”   她说完之后,大伙就突然噤声了。   叶青水拿着笤帚,轻松愉快地扫着谷子,均匀摊开。   却不知道,下了工后,女知青那边已经炸开了锅。   干完一天活的叶青水感觉自己就像水龙头似的,汗蒸如雨,补再多的水都没有用。在谷场被晒得流了一身汗,流了一天,肌肤里已经没有水了。她回到家,咕咚咕咚灌下八杯,又出了一身汗,她才感觉自己从中暑的状态解救过来。   如果能下一场雨就好了,下雨就会很凉快。话说回来,抢收的时候最忌讳下雨。于是叶青水又盼着千万不要下雨,要下雨好歹也等大队收完粮食再下。   浩浩荡荡的粮食抢收结束了,叶青水的愿望成真了,一滴雨都没有下过。   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叶青水望着灼灼的烈日,眼神不禁焦虑了。她回到家问谢庭玉:“你还记得上一次下雨是什么时候了吗,今年粮食收成是不是不好,我怎么觉得晒谷晒少了?”   谢庭玉很快回答她:“一个月零三天。”   谢庭玉很快报出了今年大队的粮产数据,因为他刚刚和会计一起整理完粮食汇报。   “以前亩产平均903.5斤粮食,今年减产了,减了大约5%~7%,我观察了一下别的县的数据,发现差不多也是这样。如”   谢庭玉平时不轻易和女同志讨论这些事情,只有大队长和大队支书才对它感兴趣,但叶青水既然问起了,他也如是地说了。   叶青水眯起眼睛不由地皱眉,她叹了口气道:“唉,大热天的,等收完谷子,要开始挖井了吧。”   谢庭玉点点头说:“没错,赶在后季稻之前挖,不然没有水种不了庄稼。”   挖井不是啥大事,叶青水已经很熟悉了。公社里农忙后、收完粮食,常常会组织劳动力做点兴修水利、修路的事情。单纯地靠老天爷吃饭,农民种田会饿死的。   ……   知青点。   收完粮食的知青们总算是能歇下来了,但这一口气歇下来,女知青们就炸开了锅。宿舍里火热地讨论着叶青水。   女知青沈燕说:“叶青水怎么变得这么牙尖嘴利了?”   周婷婷反驳道:“我不认为,我觉得她现在说话也很文雅了,是读书人的那套。我上次去找她帮忙,她还给我倒了一杯茶喝——”   但周婷婷的话很快被热烈的讨论忽视了。   “对啊对啊,跟换了个人似的,骄傲得很了!她一个小学毕业的怎么这么不谦虚,就算是村里的老人对咱态度都很好呢!”   周婷婷又不死心地车轱辘转插话:“那是因为你态度不对!何芳你换位思考一下,我对你那样说话你心里能乐意吗?我和她说话,她从来没有那样对我。”   李丽娜:“你说的没错!她太不谦虚了,不过……我听她口气好像比工农兵大学生都大呢!人家正正经经念大学的都没有她这么嚣张的。”   周婷婷:“嚣张吗?同志你也太不会用词了,她明明是自信呀!我现在很佩服她了,她真的懂很多知识,我问了谢老师她上次真的是倒背如流吗,谢老师说‘是的’”   最后孙玲玉说:“是的,你说得没错。正正正经经念书的大学生都没有她得意,咱要好好教教她,努力掰正叶青水同志这种盲目自大的表现。她不是说了欢迎挑战吗,咱们去呀!”   最后,发现自己一句话都插不上的女知青周婷婷:“……”   作者有话要说:   水丫儿:“……”   怕了怕了,这些女人好多戏   婷婷:我心里苦,我说不出话来。 第019章   叶家。   得知要趁着夏天挖井的叶青水,一脸愁苦地趴在书桌上。   谢庭玉此时已经干完活洗完澡了,回到屋子里。他淡淡地说道:“担心也没有用,该来的迟早要来。我……听说你和那些女知青打赌了?”   这是谢庭玉从沈卫民那边听来的消息。   沈卫民原话是这样的:“玉哥,水丫可真了不得了。她敢和女知青打赌了。水丫放下狠话,让女知青闭嘴少说闲话。”   谢庭玉戏谑道:“水丫,这回你可得好好学习了。”   虽然这个姑娘口口声声和他说要学习文化知识,但除了背点国文之外,其余的一点也不用功,倒是懒得很。   叶青水觑了他一眼,脸上的愁苦半分不减。   担心也没用?   谢庭玉哪里知道情况,当年这里连续两个月大旱,他们大队根本挖不出水井。没有水了,大队好些社员就去偷隔壁大队的水,被发现后打得不可开交。闹出了一堆麻烂的破账。   于是最后公社决定去修水库,这水库一修就是好多年。不仅劳民伤财还收效甚微,叶家村的日子也是一日不如一日。好在后来八十年代初分田到户,农民的日子才好过起来。   明知挖井是做无用功,还要硬着头皮挖上数月,叶青水是不愿意的。上辈子阿婆就是干挖井这苦活,累得不慎从高处摔下扭伤了腰,从此在床上一病不起。   叶青水眼神不禁流露出困惑,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谢庭玉揪了揪叶青水的大辫子。叶青水的两根大辫子,黑光油亮。摸起来软软的,像陷入了乌云之中。   “哎呀,你在干什么?”叶青水吃痛地皱眉。   谢庭玉说:“我说,你得好好准备。”   叶青水这才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她睨了谢庭玉一眼,“我被她们这样为难,还不是……因为谁?”   “所以——你得好好帮我,这次我想要借你的书看,你没有意见吧?”   单调枯燥的劳动生活,需要一点精神粮食。叶青水很爱看书,早就对谢庭玉那收藏了一柜子的书垂涎很久了。但是她从来没有提过,她宁愿慢慢攒钱去书店买。但是书店的书哪里有谢庭玉的藏书这么有趣。   好多书都是他从首都那边寄过来的,内容有趣,精装的书籍看起来文雅贵重。偶尔劳动完后,谢庭玉都会坐在桌边,闲闲地看书书。手边放一杯清茶,修长的拇指偶尔翻动着书页。   这跟村子里劳动完后就抽烟、聚起来打牌的臭男人迥然不同。上辈子这样的谢庭玉、他的所有模样,全都是叶青水向往、渴望的。   但现在的叶青水不一样了,因为她已经变成她曾经向往的样子。她不会再羡慕谢庭玉,她变得爱看书了。   谢庭玉可有可无地点点头。   叶青水很开心地去他的几只大木箱子翻书,她翻完了一口箱子翻第二口,跟坐拥了几亩良田的仓鼠一样窃喜。   晌午浓烈的阳光注入窗子,撒下一地的剪影,叶青水微微屈着腰蹲在地上,拇指划过一本又一本的书,翻了很多本,怀里的书山越摞越厚。   点点金辉缀落在她额间的绒毛上,她的眼睛盛满了专注和热情。细细白白的口罩带子穿过她小巧的耳朵,鼻翼以下的脸完全被掩着。她看起来一片安静清凉。   刚洗完澡的谢庭玉却觉得……有点热,他一脸探究地看着叶青水问:“整天戴口罩不热吗?”   叶青水含糊地说:“热啊,怎么不热,换你试试就明白了。”   叶青水的敷脸方子得三个月才能见效,早摘了影响效果。   “这本书的封面看起来好有意思。”她忍不住拾起其中一本棕色封面刷金漆的精装书,翻开来看。   迎面扑来的歪歪扭扭的蝌蚪文,这是一种比看国文书还要可怕的感觉。这是俄文。   五六十年代z国和苏联就是兄弟国,那时候兴起了学俄语的风潮,俄语是许多知识分子所热爱的,英语反倒是八九十年代才渐渐热起来的。她放下了手中的蝌蚪文名著,塞回了箱子里。   谢庭玉已经拿了毛巾擦脸上的汗了,他淡淡地道:“这你看得懂么?也敢乱翻。这几本你不要乱动。”   叶青水对这句话有种后知后觉的敏感。   因为上辈子的谢庭玉嘴里,这句话的频率太高了。   那时候谢庭玉会厉声地呵斥她:“你又看不懂,你翻它做什么?”、“这你看得懂么,也敢乱翻?”、“你又不懂……问来做什么?”等等这些数都数不清了。   突如其来地,叶青水想这些陈旧旧事,心里微微泛起波澜。   她提了一口气,不高兴地道:“你这话说得我就不乐意了,不就是俄文么。我怎么就不懂了?”   “呀留不留几比呀。”   正在慢慢喝水的谢庭玉猝不及防地呛了一口茶。   他许久才恢复平静,他说:“这什么意思?”   叶青水心满意足地挑完了自己喜欢的书。   “骂人的意思喽,你不知道吗?”   得亏叶青水的记性好,才记得住这一句,搜肠刮肚她也仅会这一句了。她记得以前她有时候说错话了、嫌她笨了,谢庭玉会黑着脸说这句话。   有时候他还会恶劣地揪着她的辫子,把她赶出去面壁罚站。   叶青水抱着谢庭玉的宝贝书走到床边,看着谢庭玉愣愣地朝这边看,没好气地拉过她新买的遮羞帘布。   “看什么看!一个大男人整天盯着个姑娘看,老不正经。”   谢庭玉:“……”   谢庭玉盯着那块黑乎乎的布,不大的布却几乎挡完了里边的情景,晌午的浓光注入,却隐隐地映衬出她捧着书的背影,两根大辫子调皮地垂下就像利落美丽的鱼尾。   他不由哑然失语。   呀留不留几比呀(我爱你),到底是谁不正经了?   ……   叶青水猜得果然没错,繁重的农忙刚过去几天,社员们还没舒展开疲乏的身子骨就被吆喝去挖井了。像阿婆这样才五十来岁的老人家身子骨还硬朗结实,肯定也得去干活。   叶青水想起阿婆摔伤的腰,就恨不得啥活都揽在自己身上。   她是年轻人,手脚麻利干活快,她一有空就去给阿婆打扇子盛凉白开喝。生产队的老人们见了都不由地羡慕:   “八两呀,你这孙女懂得孝顺唷……女婿也好,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福气享不完了。”   阿婆喝着水丫送来的凉白开,里头还有一丝咸咸的味道,是非常淡的盐水。凉开水的灌入,使她恢复了一丝体力。   她怪嗔道:“水丫你别老跑来阿婆这里,有空去给小谢送送水,才是正经事。他们那边的活熬人。”   叶青水都恨不得一直跟在阿婆身边盯着她,怎么可能去给谢庭玉送水。他大清早地灌了满满一壶的淡盐水,自给自足得很呢!   叶青水又从怀里掏出一颗煮过的鸡蛋,递给叶阿婆。   她悄悄地说:“阿婆你快吃,等会干活了就来不及了。”   叶阿婆正饿得眼睛昏,但是天气热水没了,她也不想干巴巴地啃着干粮咸菜。现在叶青水递过来的温温的水煮蛋,让她嘴里不住地泛着口水。   她狼吞虎咽地吃了鸡蛋,又啃了一个馒头。   叶家阿婆这丰足的口粮,令旁人不由地羡慕起来:有了一个阔绰的孙女婿,到底是不同了。叶阿婆现在不仅吃得起白面馒头,还有鸡蛋吃。   叶阿婆承受着这一片羡慕的眼神,啃着干粮感觉嘴里都甜。   她推搡着孙女,笑骂道:“去去去,不去给小谢送水,也得回去干活,光黏着你婆仔细大队长见了骂你!”   叶青水不情不愿地跑回家,又灌了一大壶开水。她想到男人那边的活累人,估计是在修水利,她取了谢庭玉的保温瓶装了大半瓶的份量。   叶青水给谢庭玉送开水的时候,谢庭玉的水已经用光了。   谢庭玉正在和沈卫民说话。   沈卫民口干舌燥,“对不起啊玉哥分了你那么多水,连累你没水喝了。咱熬一熬吧。”   谢庭玉想了想说:“没事,水丫会送水过来的。”   沈卫民不经意地回头看,看见叶青水正提着水壶站在他们身后,也不知道是几时来到的。他眼里露出惊讶,那看见水的欣喜是掩饰不住的。   他“哇”地张大了嘴,扯了扯嘴小声说:“玉哥,你料事如神。”   他用手肘捣了捣谢庭玉的肩,让他回头看。   听完了这两个人“窃窃私语”的叶青水沉着一张脸,她把水壶递给谢庭玉,“阿婆让我来的,喝吧。”   谢庭玉笑了,从善如流地接过水壶:“谢谢水丫儿。”   叶青水送完水之后,浑身都不得劲了。   谢庭玉怎么能这么不假思索认定她一定会给他送水,那种轻描淡写却又笃定的语气,叶青水听了好险没被气着。谢庭玉不会还以为她还是原来那个满腔热情又傻乎乎青水儿吧?她哪里给他这种错觉了?   上辈子的青水还真是这种傻姑娘,一点累都不愿意他受着。他手指破了,她都会红着眼说:“你一定很疼吧。”   怎么、可能让他渴着?叶青水现在想起很多年前这种委屈又卑微的日子,越发牙痒痒。   ……   工地。   叶青水走了之后,沈卫民举着暖水壶足足灌了几大杯,才满足地喟叹了一声:“又活过来了。”   “玉哥,你怎么这么料事如神啊?”   谢庭玉听了犹豫了一会说:“她现在每天都往叶阿婆那边跑,然后阿婆今天让我多带点水。”   其他汉子瞅了眼谢庭玉那红双喜大字的暖水壶,再看看自己兜里揣的竹筒做的细细一筒的水壶,嗓子又干又难受,不禁羡慕极了。   有了媳妇的汉子笑眯眯地说:“还是有媳妇好,这种时候就有水喝了。”   作者有话要说:   水丫:emmmm……我哪里给他这种错觉了?   一言难尽ing   玉哥:哦,呀留不留基比亚。   撩了就跑,刺激。 第020章 (补全)   谢庭玉听了只是瞥了一眼,并没有应和。   一旁的汉子听完噗嗤地笑了:“谢知青还怕没有水喝吗,多得是人愿意送哟!”   谢知青没结婚前,明里暗里想要和他谈对象的姑娘一只手都数不过来,送水算什么,最夸张的还有送饭的。每个人每月的粮食都是定量的,粮票珍贵,能从牙缝里挤出口粮来给别人吃那一定是感情很深厚才舍得。   真真是让一干单身汉既羡慕又嫉妒,大家一样单身没对象,但现实就是那么残酷,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可喜可贺……谢知青终于有对象了。从这几天的迹象看过来,他又沦落成和他们差不多的待遇,险些没人送水喝。不过如果他没有水喝,中午一块吃饭的时候,大家也是乐意分点水给他喝的。   沈卫民拇指摩挲着下巴刚冒头的青茬,来自众人的调侃令他仿佛感受谢庭玉正在一点点渗透这个小山村,在这里扎下他的根。这种感受很微妙。   他幽幽地道:“玉哥,你可要记住说过的话。”   谢庭玉喝完了水擦了擦汗,又继续干活了。   他和沈卫民说:“嗯。”   ……   秋收前,叶青水经常去水潭网螃蟹,靠它做蟹粉包挣钱。农忙起来后,水潭的水也差不多见底,螃蟹已经很少了。她也有一段时间没去黑市,兜里的存款越来越少。于是叶青水把从倒爷手里买来的鸡蛋腌了,用她的十三香老卤水来腌。   一连腌了好几天,她揭开盖子用筷子夹起来卤蛋变成了深棕色,一根筷头插穿了,蛋黄同它的外皮似的是一样的色泽。这卤蛋跟国营饭店的卤蛋,不是一个类型的。叶青水把卤蛋切开拿来拌饭,被卤汁直接浸泡过的蛋芯柔糯易散,绵软如沙,又香又下饭。使人吃完唇齿留香。   拿来蒸着米饭吃,也很够味。,吃起来香得要命。   叶青水有预感,如果一直卖卤蛋她也能挣钱。   这种腌制品不容易放坏,而且蛋可比肉好买得多,隔壁倒爷就有源源不断的蛋源。她手脚麻利地用卤蛋蒸了碎肉,肉是谢庭玉买回来的。   她正欲炒个青菜的时候,阿婆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笑吟吟地和她说:“水丫,有人来找你。”   阿娘说:“难得有女知青来咱这里,还是来找水丫的。她们是你刚交的女朋友吗?”   叶青水闻言摇摇头,她擦了擦手从柴房钻出头来看了一眼,是那几个女知青。   女知青扬起手里的纸,努努嘴轻声细语地道:“叶同志你前段时间说欢迎我来,我们今天就来了。”   她正经严肃地说:“叶同志你说的没错,达者为先,我们不能用学历来看人。我们用它来交流交流,今晚你好好做这个,明天我们再来一趟。”   叶青水点点头,抓过来看都没看塞进了兜里。她送走了这帮叽叽喳喳的女知青之后,又折回柴房捣鼓她的一方小天地。   这个细节的动作,让女知青们看了不禁心生鄙夷。   等吃完晚饭叶青水想起这么一件事,抽出兜里被揉得老碎的白纸,不禁弯起眉头来:   这群女知青还真是看得起她啊!   她问谢庭玉:“那个叫何芳的人你认得吗?”   谢庭玉见叶青水在揉一团白纸,他不禁对叶青水收到的“战书”有些好奇,他是知道一点今晚有女知青上门的事的。毕竟沾了读书人的事情,芝麻绿豆大的都能被叶妈叨念几次。他不免多看了几眼。   淡黄的灯光照在叶青水的脸上,她的大辫子已经散开了,长长的垂到了腰部。口罩也摘了,隐约地能看见那挺翘的鼻。看完白纸后她皱起眉,   谢庭玉见她兴致缺缺的样子,如同平时背国文一样,不禁失笑。   “记得,她爸爸是外交官,爷爷奶奶也是翻译,要不要……我给你看看?”   叶青水果断地拒绝了,拎起笔想了想在白纸上唰唰写写。因为明天要赶早去黑市,她写了会就吹灯,很早上床睡觉了。   知青点,女知青们热烈地讨论着。   “出得那么生僻就是我们自己写,恐怕都没几个答得出来。当然咱们何芳能写得出来的,难怪她能被推荐去读大学真厉害!”   有人不由道:“你们会不会太为难她了,叶同志怎么可能学过那个东西,何芳毕竟是从小耳濡目染的……”   “我们是帮助她认清自己。”   “没错,咱们这回是要帮助她消灭短见,虚心接受别人的意见。”   孙玲玉说道:“我们知道叶青水肯定写不出来,要是她能道歉,这件事就揭过了。”   ……   次日,叶青水拿着满满一坛的卤蛋进了城。卤蛋是凉的,不像热乎乎的东西那样那么容易散开味道。叶青水等了一会才等来客人。   周恪就跑了过来,他笑嘻嘻地接过叶青水的卤蛋,闻了闻:“姐姐这次做了什么,好香啊。”   叶青水让他留两个拿回家下饭吃,周恪分走了一半的卤蛋离开了。叶青水摸了摸自己的蛋蛋们,再看一眼旁边一如既往卖生蛋的倒爷,油然而生起一个念头,不禁问他:   “要不要咱们合作卖卤蛋?”   倒爷听了叶青水的话,起了兴趣,“怎么卖?”   叶青水抿唇说,“以后你把蛋卖给我,再跑我家一趟。”   倒爷想起这位卖包子如此畅销的本事,脱口而出:“好啊好啊。”   “每只蛋我卖三分钱,你得一分。”   他听完话生生哽在喉咙里,开喷起来:“三分钱一只蛋,你也敢想!”   生蛋一分钱一只都没人要,卤了卤而已,两分钱一只估计都都嫌贵,她倒好直接买了三分钱,三分钱可以吃上大肉包子了!还能吃得饱饱的!   叶青水哦了声,没勉强他。   等了没一会她的老顾客来了,虽然三分钱一只的蛋贵了点,但是还是有人愿意买。有的人直接当场吃了起来,拌着刚从国营饭店买的馒头吃,褐色的蛋皮刚入嘴里,客人就没失望。   那香喷喷的卤味,征服了他的味蕾,他吃得有滋有味,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两只!   “再给我十只,不对,我要完了。”   于是叶青水的蛋就这样卖光了。其他犹豫地嫌贵没买的客人抱怨:“怎么可以这样霸道——你这一下子买完了让咱怎么办?”   那个客人美滋滋地说:“我再给你五毛钱,这个坛子和坛子里的卤水都给我了吧。”   叶青水看了看买蛋的年轻人,只觉得他很有眼光。这卤汁可是征服过谢庭玉的卤汁,它才是卤蛋的灵魂。   “大妹子呀,你下次啥时候来。下次来了先给我留十只吧,我先定下了啊!”   “我也要五只!”   卖蛋的倒爷又一次被叶青水用实力,开了眼界。他后悔了,但他一直没有机会插得进话。他盯着自己脚边无人问津的鸡蛋,感受了一把把板凳坐穿的凉意。   周恪再回来的时候他拿走的卤蛋也卖光了,他顺便给叶青水递来了一把散散的零钞和票据。   叶青水摸摸他的脑袋,打开了水壶,里边躺着两只肥溜溜的蛋。   “我知道你肯定没有吃早餐,快垫垫肚子吧。”   她看着周恪眯着眼睛,享受地吃完了卤蛋,拉手离开了黑市巷。   “哎——等等呀大妹子,我愿意我愿意!”   ……   叶青水想送周恪回家,但周恪垂头看看自己脚上破旧的草鞋,露出两只大拇指。他笑嘻嘻地说:“我自己可以走。”   叶青水说:“没事,顺便而已。让恪儿试试坐洋车儿的滋味。”   于是叶青水领着周恪穿梭在小巷子里,他羡慕地摸着洋车儿,硬邦邦地结实。“谢谢姐姐送我回来,我还是第一次坐这么好的车。”   车子呼啦地驶过大街小巷,路上碰到以前那些欺负他的人,周恪心里油然生起了一股骄傲。   回到破旧的筒子楼下,巷子里被炫了一脸的小孩做着鬼脸对周恪说:“小臭老九坐了洋车儿还是小臭老九。”   “你们——说什么?”   叶青水双手叉腰怒瞪着小孩,黑乎乎的口罩加上她阴森森的语气愣是把小孩吓走了。   “呀留不留基比亚。”叶青水说。   周恪听了磕巴了一下,扯了扯叶青水的袖子,“姐姐你平时可不能随便说这样的话。”   叶青水弯下腰来,问:“为什么?”   周恪的脸突然就红了,他不太确定地说道:“爷爷说这是不好的话,只能对最亲的人说。和别人说了就是很不好啦。”   叶青水点头,摸摸他的脑袋:“快回去吧。”   周家。   周恪快速地跑回家,踮起脚来从书架上扯下一本笨重的书,他疑惑地摊开来认认真真地问爷爷:“爷爷,呀留不留基比亚是不是骂人的话。”   周老头乍然听见这句话从七岁的孙子口中冒出,周老头很严肃很认真地看着他,看了半晌。   周恪吞吞吐吐地说:“今天有人和我说这句话了。”   周存仁神色古怪地撇撇嘴,“是的,你没有记错。”   ……   叶青水骑着单车呼啦地回到家,刚进门就看见几个女知青在等着她。   她擦了把汗,喘了口气回屋子里翻出了那张纸出来。   女知青何芳说:“叶同志你那天说的话确实有道理,达者为先。”   “别的方面或许我有很多不足,但有一方面我还是很有信心的。现在我也要说一句:叶同志,你要是肯把之前说过的话全收回来,承认自己能力不足仍需要虚心学习,我就不为难你了。”   正在往嘴里灌水的叶青水,一口气还没喘匀了,差点呛到。   女知青们摇了摇头,对比起胸有成竹的何芳来说,一脸无所谓的叶青水,让人不禁可怜。叶青水太爱面子了。   这种盲目自大的表现是错误的。她们要帮助叶同志深刻地认清自己。   “何芳你看看她翻译得对不对?”   这是一张写满了英文的纸,在这个年代极少有人懂得英文,因为用途不是很大,除非专门学习的人。   何芳看完之后,全对,她愣许久才说:“她翻的是对的。”   这怎么可能?   叶青水怎么可能会英语呢?   女知青的表情很复杂,眼里泄露出惊讶,旋即很快变得不屑,这才是正常的。   难怪叶青水敢把牛皮吹得那么响亮呢。有一个那么有文化的对象真的是拣了大便宜了。   她们不假思索地说:“别不会是面子下不去,让谢老师给你做的吧?”   叶青水喷了一口水。   快中午了叶青水还得去做饭,她快速划着手里的铅笔道:“是是是,你们说的没错。再来一次,我马上做。话吃回去算什么。”   “写不出来我把纸都吃下去。”   躲在门边看热闹的婷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   大概是叶青水的语气太过真实、自信。   女知青们面面相觑,看着叶青水这么自信的样子,突然之间心头冒出一个很可笑的想法:叶青水也许……可能真的会英语。   等了很久之后,叶青水转着笔,利落把铅笔放到一边。   “怎么这么半天也没见动静,没动静就算我赢喽?”   她站了起来,客气地说道:“以后要学会用变化的眼光看待人,人不可能一辈子没有变化的。”   叶青水急着去做饭,把这群女知青请出门后,很快去溜进柴房做午饭。叶青水不是很愿意让叶妈做饭,因为她一沾厨房,总爱煮红薯饭。   女知青们在走回知青点的路上,议论纷纷面露狐疑:“你们觉得那个真的是她写的吗?”   “我感觉周婷婷说的话好像有点道理,她有没有文化还不确定,但是真的是读书人那一套了。”   “万一她只是在强撑呢?”   “何芳,刚刚推着你、你怎么都不吭声?要是刚才考一考她就知道了。”   何芳打起精神,强笑道:“我刚刚也被她唬住了,想着万一她做出来了咱们岂不是太咄咄逼人又丢脸了吗?”   所以,叶青水这个女人到底是真有本领还是装得有本领?大家又一次面面相觑。   ……   叶家。   吃完午饭后,阿娘说:“水丫,阿娘和你一块去挑水吧,家里的井水干了。”   叶青水连忙摆手道:“不用阿娘,我去就好。我用洋车儿推很快的,比两个人一块去还利索呢!”   叶妈听了就不去了,她用拇指点着叶青水的脑袋说:“都是你整天用小谢的车,他今早还问我车在哪里呢!”   叶青水听了不禁羞愧,如果她能早一点凑够买单车的钱就好了。   按照现在挣钱的速度,她得半年才能买得上单车,而且前提是还得有买单车的批条。如果按照黑市的价格买单车,恐怕一年都买不上单车。   她要多加努力、趁着谢庭玉离开之前挣出一辆单车才行。   叶青水把水桶绑在车座上,朝着山里头一路骑去。   火辣辣的日头晒得泥土都裂开了缝,脚踩在地上都嫌烫着鞋。叶青水拣了树荫浓密的山路走,但因为贪图凉快绕了不少的远路。   叶青水来到泉水边,咕咚咕咚地喝了两大口水。这边的水源丰沛,但是地势低、离得远,流不到高地的叶家村。因此大队长才想在岩下打水井,企图把这片泉水连接着的地下水汲取出来。   正想装水的时候,她看见谢庭玉提着扁担,沉甸甸的水桶压弯了尖尖的两头。这一瞬间,四目相对,他也看见她了。   这一刻他的眉目微微弯起,笑容耀眼极了。   “你来得正好。”   他挑着水走到单车边,看见叶青水带来的两个空桶好像明白了什么。他把空的水桶装满水系到车头,另外两只水桶绑在车尾。   叶青水此刻是有些尴尬的,因为她用着他的车去投机倒把,而他却纯靠人力去挑水。   她摸了摸鼻子,再一次暗暗下定决心,半年内一定要挣出一辆单车来。   她沉默地跟在谢庭玉的身后。   来到岔路口后,她看见谢庭玉推着车子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绕远路。叶青水急忙说:“走近一点的吧。”   叶青水以为他不耐晒,谁知谢庭玉淡淡地道:   “没事,你的脸怕热,走这条路凉快一点。”   叶青水听完后心里嘀咕,真是一只大尾巴狼,他自己就生得那么白平时肯定不爱晒太阳,偏偏推她身上。   谢庭玉顿了顿,回头看着叶青水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水丫,吹曲叶子来听听?”   年轻的时候叶青水会吹叶子,在路边随便摘片叶子,够长够柔韧,就能吹出清亮亮的声音。当初她能和谢庭玉搭上话,也是因为这叶子曲。   这还是她那个会唱社戏的阿娘教会的本领。   叶青水想着一路无话,也挺无聊的。她摘了一片叶子吹了起来。她吹了好几曲,从《茉莉花》吹到《小燕子》,又从《山丹丹花开红艳艳》吹到《东方红》。   时而浓密时而稀疏的树影,斑驳地落在她身上,亮亮的光斑映在她油亮的秀发上,像打了一层光晕,文静而清秀。她颔首轻松地吹着曲子的时候,眯起眼睛来的样子仿佛眼角有光流下来。   直到……她吹起了谢庭玉熟悉的曲调。谢庭玉不禁地挑了挑眉。   轻柔婉转的歌声,开头热闹宛如春风,仿若有鸟语花香。接着安静婉转,主题副题交错,活泼欢快、抒情柔美,突然从某一刻开始急转而下,如诉如泣。   谢庭玉听得脚步都不由地慢了下来,一曲吹完了,他发现叶青水已经掉到后面落了很远。   尾音也正如渐渐消逝的曲调一样,越来越小,他笑了:“怎么突然吹起这曲歌了。”   “你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吗?”   叶青水把叶子扔了,愣愣地说道:“不知道,随便吹的。”   谢庭玉顿了顿又道:“是阿娘教你的吗,它叫……”   男人低沉醇厚的声音掺着笑意,缓缓落下,“嗯,是梁祝。”   叶青水又走了很长一段路,直到走到村口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她一不小心吹了以前谢庭玉教她的调子。   作者有话要说:   玉哥:啧,这骚操作   每天都被表白,我也是会很苦恼的 第021章   liangzhu,究竟是量柱、还是梁祝……叶青水并没放在心上。   因为叶青水的国文很弱,没有听说过“梁祝”这个典故,叶妈唱社戏唱的也大多是打地主、红军长征一类曲目,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白的糯米牙,唱起红歌来嘹亮又动人。跟那种缠缠绵绵的爱情风马牛不相及。   当年叶青水从谢庭玉这个坑里爬起来后,从一开始的刻意回避,变成了顺其自然,久而久之她很容易地把它给忘了。叶青水以前不知道的名字,以后也不会知道。她从来不会刻意回忆起一点关于谢庭玉的事情。   她在意的是,刚才她居然轻而易举地吹出了那首曲子。难道这是触景生情的魔力吗?   叶青水的表情变得微妙,像前段时间不禁脱口而出讨好谢庭玉的话一样,让她心里难平。她憋得脸红了,渐渐地由原来落了谢庭玉两三步,变成后来落了十几步。   谢庭玉走在前头许久听不见脚步声,回头一看,皱了皱眉:“怎么,还不走?”   他看见叶青水脸上淡淡的红晕,愣了愣。   他也分辨不清她究竟是被戳破了害羞,还是被日头晒的。   但走的那一段路却是树荫环绕,一路不断有山风徐徐吹来,在那之前叶青水的脸也不是那么红的,还好好的,被凉凉的浓荫映得白白的。   谢庭玉想:他倒是没说什么话,她就害羞了?   谢庭玉似深思了一会,那对笔直浓密的眉峰微微挑起,说:“水丫像我妹妹似的,要我哄着走吗?”   叶青水摸了摸脸,重新戴上了口罩。   叶青水是去过谢家的,谢庭玉的妹妹有钱而且高傲,跟女版的沈卫民似的一样,这种话在叶青水眼里,就跟骂人似的。   她恼怒地啐了一口:“我和你妹妹不一样。”   谢庭玉淡淡地道:“嗯。”   回到家后把水倒入缸里,四桶水只够填满一个水缸,但两缸水才够一天的量。谢庭玉很自觉地又提着四只空桶去山里打水了,叶妈看着小两口携手回来,像是明白了什么,她终于知道闺女为什么不要她一块去打水。   叶妈不由地推了推叶青水:“愣着干啥,跟上小谢啊……两个人手脚麻利些。”   叶妈看见这一对小新人心里是既欢喜又欣慰的,这让她仿佛想起了当年和丈夫蜜里调油的日子。   “嗯,阿娘。”   叶青水并不是很愿意和谢庭玉一块去运水,可是有段山路是要爬坡的,谢庭玉推着车顾得了前边的水,后边就顾不上了,得有个人在后边稳一稳。这样叶青水不得不又跑了一趟。   谢庭玉推着车,拍了拍车后座:“上来吧。”   叶青水看着他什么都不懂、一副坦然的表情,她深吸了一口气,她跟自己较个啥劲。   谢庭玉教的又怎么样,还吹不得了?   于是她伸手随意地摘了一片叶子,匀了一口气,呜呜地吹了起来。   漫长的山路,有清风徐徐吹来,吹散夏日的酷热。从这一刻开始,婉转明媚似春光的《梁祝》前奏,反反复复地循环起来,优美动人。   梁祝的前奏以及开头是很欢快活泼的,它讲述的是祝英台初入书院,同梁山伯一起共度的那一段美好时光。那时候他们有着朦朦胧胧的同窗之谊,也有如隔纱一样的感情,淳朴美丽。   欢快的曲调传递的感情,也正如初恋一般青涩美好、明媚动人。   谢庭玉:“……”   两人一路无话,除却婉转的叶子曲。   单车轮子沉稳地碾过弯曲的羊肠小道,留下一道辙痕。虽然此刻并不是春天,但山里偶尔也会有鸟儿婉转地鸣叫,一路也有开得热闹的山野小花,花香扑鼻,斑驳的树影落在两个人的身上,这一刻有种难得的清闲、宁静。   ……   日子如流水,一日复一日。   虽然整个大队都在挖井,进度却缓慢。反而是修水库那边进度很快,男壮劳力很辛苦,每天早出晚归,连午饭都得带过去吃。   于是叶阿婆让叶青水给谢庭玉送饭吃。   叶青水原本想早饭多做一点,让谢庭玉带盒饭解决中餐。但是阿婆狐疑地板着脸,用硬硬的拇指戳着叶青水的脑袋,“你不是还想着那件事吧?”   老人家的记性还算好,连几个月前孙女随口说的一句胡话都记挂在心里。   她哼了一声,威严地道:“水丫你可千万别再想这件事,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胡作。”   叶青水只好利索地吃完饭,再夹几块肉青菜用饭盒装好。她骑着谢庭玉的单车去了几里外工地,不辞辛劳地给谢庭玉送饭。   然而谢庭玉现在却不缺午饭。不仅不缺午饭,他的午饭水平还是挺不错的。   他带了早上的馒头出来,除了馒头还有叶青水亲手腌的小菜。拍黄瓜咸菜拌着馒头吃,他吃的还是白面馒头。这让一群吃玉米面、杂粮糠面的男人很是羡慕。白面粉是精细粮,一般人家吃不起。也就只有这种城市来的知青舍得吃。   沈卫民吃的也是白面馒头,那是他用面粉从食堂换来的。虽然一样是富强粉做出来的馒头,但谢庭玉吃的那个明显更香、更软。最重要的是他没有人家的小菜。这让沈卫民心里有点酸酸的。   谢庭玉吃得差不多了,叶青水才姗姗来迟。   她抹了一把汗,把手里的盒饭递给谢庭玉。   “阿婆让我来送的饭,你快吃吧,吃完给我饭盒拿回去洗。”   谢庭玉打开饭盒,饭盒里盛着绿油油的青菜,切得薄薄的肉片,虽然不多却很也够吃。   谢庭玉看见这午饭,没有拒绝。干了大半天活的男人体力消耗多,肚子也饿得快,急需能量的补充,谢庭玉看见有肉吃心情都愉快了几分。   而且这肉片还是卤肉,半肥瘦地美得流油,卤得嫩嫩的似入口即化。谢庭玉眯着眼睛享用自己的午饭。   他顶着众人艳羡的目光,拿着叶青水的饭盒躲到偏僻处吃了起来。但那股饭香味随着风,还是把一旁的沈卫民馋坏了。   让他使劲地灌水喝,忍住泛滥成灾的口水。   但他忍不住朝叶青水那边看了几次。   叶青水心满意足拿着空饭盒走的时候,他再也忍不住了赶紧追上去,他的喉咙痒得不行不住地干咳着,吞吞吐吐道:   “嗯……这个、水丫,我、我给你伙食费和粮票,你明天能不能顺便帮我带一份饭?”   叶青水当然是、不假思索地拒绝。   然而下一刻沈卫民直接递上了粮票和钱,五毛、半市斤粮票。   “这是一天的,绝不少你。”   叶青水看着五毛钱,脑海迅速地把五毛钱和十几只卤蛋划上等号,五毛钱也差不多够一斤肉了。要是每天都有五毛钱,一个月下来就有十五块,而且叶家也不是每天都有肉吃的,有时候他们就吃点咸菜拌饭、鸡蛋。   沈卫民真不愧是首都来的大肥羊,不宰白不宰。叶青水很痛快地应了下来。   “那你先把一个月的饭钱结了,到时候饭做出来你不吃就白浪费了。”   沈卫民:“……”   他嗓门眼憋出一句话:“我今天没带这么多,先欠着。”   叶青水很脆利落地说:“成。”   又多了一笔入账的叶青水,美滋滋地骑着单车回去了。果然还是赚有钱人的钱比较容易。   叶青水走后。   沈卫民抚摩着下巴不禁道:“我可真是把她得罪狠了。要是搁一良,她一准不要钱。非但不要钱,估计还会问他喜欢吃什么。”   谢庭玉说:“一良对她好。”   沈卫民听了直勾勾地看着谢庭玉,他长长地嗯了一声说:“玉哥,一良可喜欢水丫了,天天在我耳边吹她多好。”   刘一良吹的明明是:嫂子很好,人好手艺也棒。他要是在场,估计会拍着胸脯吐血。一个代词之差话就失了原味。   谢庭玉蹙着眉头,久久才说:“一良不是你想的那样。”   沈卫民这就放心了,他哼哼地说:“以后我也是有饭吃的人了!”   ……   叶青水回到家以后,有个年轻人偷偷摸摸地藏在她家的屋檐下。   她不禁严厉地吆喝了一声:“出来!”   那个年轻人慢慢地走了出来,这是一个长得很瘦的男人,穿得还算齐整。麦色的皮肤,浓眉大眼的很精神。他看着叶青水吞吞吐吐。   “你是?”叶青水问。   那个年轻人听了声音立即弯起了眉毛,他高兴地说:“是我呀!”   这粗嘎的声音让叶青水一下子认出了他,这正是黑市里那个卖鸡蛋的年轻倒爷。   他叨叨絮絮地说:“你上次走得太急了,我不知道你住在哪里,于是磨了恪儿好久他才说让我来这里找你。你千万别生气,我靠谱得很!”   他从角落里轻轻地抱起一大袋的鸡蛋,憨憨地笑:“以后你可以和我一块干、一起发财了。”   “偷偷告诉你,我这里除了鸡蛋、还有很多鸡鸭。你……你也可以做点鸡肉包子鸭肉包子这些。”   说到这里他有点不好意思。   “我知道你卖包子的缺肉,这么久才告诉你不是我不够讲义气,我得好好观察你靠不靠谱才敢告诉你。现在……”   叶青水闻言猛然抬头,眼里的惊喜都藏不住:今天都是啥好日子,财运怎么这么好!   年轻倒爷咧开嘴,神秘地笑笑,“我给你鸡肉鸭肉,一斤六毛钱不带票,要是挣了钱你得分我四成。怎么样,你干不干?”   这时候叶青水才反应过来刚才他说的是“你可以和我一块干、一起发财”。   不是“我可以和你”,主谓颠倒而已,差别很大。虽然叶青水不喜欢这样被人牵着鼻子走,但是这年头能拥有很多鸡鸭、每天都有一大筐蛋的人才是真正的大佬啊。   作者有话要说:   玉哥:继续被一顿狂撩   水丫:“……” 第022章 (补全)   叶青水当然不能拒绝,因为她正在为肉而发愁。刘一良虽然能借着在畜牧站的工作,隔三差五给她点一点骨头、猪下水打打牙祭。但毕竟量实在是太少了,留在家里自个儿吃都不够,更不可能卖给客人了。   “好。”叶青水并不是很在意钱的问题,“如果你能保证给我足够的鸡鸭、也愿意给我跑腿。”   “这有啥难的!我叫钱向东。”倒爷说。   第二天钱向东真的给叶青水捉来了两只鸡,叶青水瞅了眼钱向东的鸡,有些明白为啥他的鸡蛋很难卖得出去。   这鸡提起来轻轻的,个头比一般的家养鸡都要小。蛋的个头都没有供销社卖的大,难怪他的鸡蛋一分钱一只都卖不出去。供销社的鸡蛋一只都能卖两分钱了。   钱向东看出叶青水的嫌弃,顿时乐了,他说:“你可别嫌这鸡小,这可是纯正的山地鸡。肉紧实,满山乱跑的,一斤顶供销社的两斤呢!你可抓紧嘞,它生猛得很。”   最后两句像是炫耀一样。   再生猛的鸡,也挣不开叶青水这双能颠锅能砍骨头的手。她摸了摸鸡翅膀又瞅了瞅鸡屁股,屁股油腻腻的,看起来肚子有油水,鸡的质量倒是没得话说。   叶青水偷偷去后山把鸡给杀了,小心翼翼地把鸡毛埋好。   一只鸡拿来做包子,另外一只个头实在太小,骨头多,叶青水也懒得慢慢剔骨削肉,心里打算自产自销了。   用鸡肉和鸭肉来做包子算不上很好的选择,因为鸡鸭肉肉质紧实,少肥肉,蒸出包子不够油不香,需要额外添油进去。叶青水捏着鸡肉,有了更好的主意,鸡肉做糯米鸡很好吃。用米、板栗、鸡肉、山菇包在荷叶里蒸熟。一口咬下去糯米嫩得发油,有米有肉又有板栗蘑菇。   而且糯米难消化,扛饿,吃起来实在。   叶青水把鸡肉吊在井下保鲜,另外一只个头不大的鸡她嫌肉少,趁着别人去干活的时候,叶青水垒起了土块,用荷叶把腌好的鸡包起来。她小心翼翼地回家抱柴火,生火烤鸡肉。烤得火候差不多了再把土窑拍平,撒上一几层沙保温,用窑里的余热焖鸡肉。   这种做法做出来的鸡叫窑鸡,别的地方也称做叫花鸡,非常考验盖土窑的技术和对火候的把握拿捏。   叶青水嗅着这香喷喷的鸡肉味,馋得口水直流。耐心等了差不多一小时,她抱着烫烫的窑鸡鬼鬼祟祟地回到家里。   这时候谢庭玉恰好回来取一样东西,顺便去柴房扒拉一点东西吃,他正好和叶青水撞个正着。   叶青水见了谢庭玉,心里有些惭愧,她刚刚才琢磨趁着谢庭玉中午不回家,和阿婆阿娘一起把鸡吃完。念头刚起就恰好撞到他了。   她脸上撑起灿烂的笑容,心虚地递上野鸡,说:“我刚刚在山上逮到一只野鸡,正好你回来了,尝尝看?”   这只鸡看上去还不足三斤重,不大,家养的鸡是不舍得那么小就宰了的。说它是野鸡倒也没有人怀疑。   谢庭玉看见小姑娘捧着的鸡,原本白白的手一片斑驳,衣服上也沾着灰烬,挺狼狈的,但唯独一双黑亮的眼睛闪闪发光。   她的眼睛很好看,如有空山新雨后洗净的明亮,不掺一丝杂质,清澈纯净。这样一个热情又大胆的姑娘,此刻她手里捧着谢庭玉最喜欢的一道食物,   沈卫民说得一点都没错,谢庭玉挑食。小时候挑食极了,肥肉一点不沾,唯独喜欢撇得干干净净的瘦鸡肉。   叶青水的热情有些盛情难却。这段时间,她的一些迹象让谢庭玉不由深想。   谢庭玉沉默了,一会他才说:“我不饿,刚吃完你留着自己吃吧。”   叶青水虽然被拒绝了,但是心里很高兴。她客气地挽留了一句:“真不饿吗?其实这点鸡肉不算啥。你做苦活,容易累。”   这只鸡本来就小,留点给阿婆阿娘吃,她只能吃几口了。   谢庭玉看见叶青水越来越期待的眼睛,口不由心地道:“吃了两个包子才回来的还不饿。”   叶青水听见,毫不客气地开动起来,扒了荷叶、用小刀细细地切开山地鸡,手法娴地平均分成了三份。她捏着油汪汪的鸡腿,啃了起来。   窑鸡的鸡皮被焖得细滑软嫩、流出金黄的鸡油,鸡肉紧致滑嫩,带着荷叶的淡香。不愧是山地放养鸡,吃起来比土鸡强多了。   谢庭玉扭头离开了柴房。   ……   谢庭玉回到工地后,又干了两个小时的才到正午。   是不是他愿意给她补课,因此让她误会了?   谢庭玉还是打心底希望她把他当成哥哥看的,他之前想的是:离婚对女人影响很大,白白赔了名声,以后的日子恐怕不好过。她多学点文化知识以后好过日子。于是才给她补起了功课。   谢庭玉寻思着该拒绝再让叶青水送盒饭、也谨记每天早上多带一点水,但是偏偏沈卫民已经和叶青水定了一周的饭。他眉头沉下,从钱包里掏出钱给沈卫民。   “还给你的。”   沈卫民捏着钞票,一头雾水地看着谢庭玉。   谢庭玉说:“不要麻烦水丫给你送饭了,天热她受不了。”   沈卫民今天干活卖力得很,早就翘首盼着叶青水香喷喷的饭了,临到这会突然被浇了一盆冷水:不能再吃盒饭了?   沈卫民一瞬之间想到的是谢庭玉介意了,他不想让自己吃叶青水亲手做的饭。   沈卫民说:“玉哥你可不能这么小气,自己吃香的喝辣的,看着兄弟干巴巴地啃干粮。”   谢庭玉说:“一样的都不吃,自己带。”   连续试探了好几次,终于让沈卫民捉住了谢庭玉露出的马脚。   沈卫民从鼻腔挤出一声哼,他咬着牙:“玉哥现在懂得护人了,前段时间不给我骂她,现在连送个饭也得避嫌。好了,我明白了。”   谢庭玉黑了脸,“你胡说什么?”   “谢知青,汽车把混凝土钢筋运过来了,你来查收一下。”有个男人吆喝道。   谢庭玉没说什么,应了声很快去验收货物了。   另一头吃饱喝足顺便做好午饭的叶青水骑着单车赶来了,她把热乎乎的饭盒递到沈卫民的手里。   沈卫民接过盒饭,调侃地道:“水丫啊,如果玉哥以后和你离婚了,你怨不怨他——”   叶青水果断而且干脆利落地说:“当然不。”   赶紧离,麻溜离。整天搁在眼前的晃悠,很讨厌。他总是能不经意之间,勾起她那些快要忘掉的事情。着实很令人发愁。每多记起一件事,叶青水就牙痒痒一次,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面对谢庭玉了。   她不仁、他也不义。当年她在婚事上矮了他一头,可是他当年也是一声不吭地离开、还登报离婚。   这个年代山沟沟里很少有扯证的,办了一场喜酒请亲戚朋友来喝就算结婚。同睡一个被窝、生一窝崽儿,每天劳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一辈子就过去了。   直到后来有了正式的小红本,老一辈的夫妻也很少有去领证的。在后来法律上管它叫事实婚姻。没有结婚证,离婚怎么办?那时候很少人离婚,离婚大概就是一拍两散分了家,找当初的证婚人再吃顿饭说清楚。   谢庭玉离开的时候还特意说:水丫,你也去考大学吧。有文化,会好一些。我等你。   而她以为的等,两个人一起上大学,那时候满心甜蜜的叶青水还想过就算是为了谢庭玉,也要豁出去努力学习,争取配得上他。结果她等来了谢庭玉寄来信,信里夹着一张报纸。被人特意抽出来的那张薄薄的报纸,不起眼处刊登着谢庭玉和她的离婚声明。   美梦破碎,叶青水再也不想考大学了。   叶青水捏着手里热腾腾的盒饭,寻找着谢庭玉的身影。   另一头,一个正在卸混凝土管道的知青突然有事,让谢庭玉核对完数目顺便搭把手,谢庭玉同意了。他走到车子后边。山路颠簸,汽车磕磕碰碰地碰了好几次山壁,加上装车前城里的工人也没有仔细检查,集装箱里装的圆管也多。   这时集装箱的暗扣滑了一下。   谢庭玉背对着车尾,拇指点着小本子对知青说:“这一趟大概有……”   “谢庭玉——小心呐!”   就在这短短的一秒之内,叶青水赶紧扔掉了饭盒,冲上去一把揪住谢庭玉推开他。   她自己吓得闭上了眼睛。   叶青水想起了一些事情,这是一个很久以前的本能的动作。年轻的时候,叶青水绝不舍得让谢庭玉受一丝丝的伤害。因为她觉得他很可怜,他的妈妈很早就离开了他。以前有人疼他,后来没有了。有了继母之后,他也同时失去了爸爸。他孤零零地被迫长大,伤了病了,都没有人再关心他一句。   谢庭玉小心翼翼地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年轻的叶青水心疼得眼里在眶里打着旋。她和他发誓以后绝不让他受一点委屈。   被一把推开的谢庭玉震惊地望着那数百斤重的混凝土管摔下来,而叶青水却还站在原地,时间短暂得几乎连思考的余地都没有,在那一瞬之间他没有选择被推离,而是拉着叶青水转身用背替她挡住了沉重的混凝土。   他弯下腰双手抱着她的脑袋,先是重重地闷哼了一声,而后声音沙哑地喟叹道:“你……傻不傻呀。”   远远地目睹了这一切的沈卫民,吃惊得嘴巴张大得足足能塞下两个鸡蛋。   作者有话要说:   沈卫民目瞪口呆:服了服了,这种神仙爱情   还和我狡辩?   打脸声呢? 第023章   沈卫民脑海里闪过的第一念头是:玉哥没砸坏吧?   一阵滚滚的烟尘过后,依稀映出男人弯腰抱着怀中女孩的情景。他的背部直接被滚落下来的混凝土擦到了,刮得血肉模糊。至于有没有内伤还暂时不知道。   在刚才那一瞬间,谢庭玉用手捂住叶青水的眼睛,危机解除后他感觉到掌心有了一片湿意。   他艰难地、戏谑道:“没砸到你,哭什么?”   说完他四肢虚软无力缓缓地倒了下去,他的脑袋埋在叶青水的脖间。旁边的社员赶紧一哄而上,“送公社卫生所!担架呢?”   叶青水看见男人因疼而紧紧皱起的眉头,红润的唇色瞬间失了血色,变得极淡。   谢庭玉的太阳穴抽抽地直痛,这小姑娘哭哭啼啼的模样,让人看不过眼:“哭什么,死不了。刚才敢舍己为人的勇气到哪里去了?”   叶青水才发现自己脸上是一片冰凉的泪水,一颗颗地滚落下来。眼睛微微的刺痛把她拉回了现实。   她低头拭了一把泪说:“眼睛进了沙子,真的不骗你。”   刚才车厢暗扣滑落下来的时候滑下一片砂砾,叶青水眼睛进了沙子,因此那时她才闭上了眼。弄出眼里的砂砾她再回头一看,谢庭玉已经被人送去了市里的医院。   沈卫民脑海里闪过的第二个念头是:都这样了刚才还在狡辩,敢情这两个人都在糊弄他!   他不知道是该数落谢庭玉、还是数落叶青水好,最后抿了抿嘴唇一个字没说。刚才那险境,要是没有叶青水的提醒,结果怎么样不好说。但谢庭玉这种反身保护了她的举止,简直是令沈卫民震惊。   大伙饭也不忙着吃了,沈卫民捡起地上落下的饭盒,跟了社员一块去医院。   大医院里的有经验的老医生给谢庭玉仔细检查了一轮,把错位的骨头正了回去。正冲、洗伤口、敷药打针。来来去去花了一个下午。   叶青水再见到谢庭玉的时候,他的外衫已经被扒掉了,系着绷带侧着靠在椅子上。眉峰如聚,乌黑深邃的眼里带着疲惫,额头满是大汗。被汗打湿的碎发凌乱地贴在额头上,衬着苍白的面色,有一种劫后余生的颓废美。   本来他就是皮相生的很好的人。   沈卫民拿着一盒冷掉的饭,递到谢庭玉的面前。   “吃吧玉哥,折腾了这么久一粒米都没有下肚呢!”   沈卫民拿起勺子想喂谢庭玉,但他眼珠子一转把饭盒递给叶青水,“你来喂。”   叶青水自己心里也乱糟糟的,想推给沈卫民喂,但看见谢庭玉这一幅虚弱可怜的模样,她不禁心软了。看在他还算有良心给她挡石头的份上,可怜可怜他。   盒饭早已凉掉了,青菜也变得蔫蔫黄,好在肉的味道还不错。叶青水撇掉了他不喜欢的肥肉,挑着瘦肉给他吃。   临近晚上,除了早上几只包子之外肚子里粒米没沾,谢庭玉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如果不是双手被砸伤了,动弹不得。谢庭玉此刻恐怕会吃得狼吞虎咽。   但叶青水喂得仔仔细细地,一勺勺地挖着米饭喂人。   谢庭玉低头,看着她那双如空山新雨水洗一般清亮的眼眸,平静得内敛含蓄,她的眼睛此刻拥有着一股不可思议的平和的力量,像脉脉温情的春雨,湿湿润润地淋着。令人心头一片酥软,温热。   谢庭玉思维阻塞而卡顿,他有些后知后觉,此刻他的脑海里全都是石头落下前,叶青水那懵懂纯真又义无反顾的眼神。   这种傻乎乎的为了男人连命都不要了的笨姑娘,还哭得那么惨,谢庭玉还是头一遭碰到。就……这么爱他吗?   叶青水毫不客气地用勺子戳着男人的嘴唇,“张嘴啊,想什么这么着迷。”   沈卫民张着一张嘴巴,眼睁睁地看着玉哥,傻盯着村姑直接愣掉了神。   ……   晚上七八点的时候,谢庭玉才被社员用担架扛回叶家。   他现在的情况是脊椎骨有轻微的裂伤,短期内不能干活、大幅度移动。手臂那里也有钝伤,除了手指能动,其余的地方被结结实实地包着。   沈卫民和叶青水说:“今天玉哥换了你,如果没有他,估计你的脑袋会被砸开花。”   “所以,好好对待我玉哥。”   叶青水心底嘁了一声,要不是她傻乎乎地不顾危险上前去推了他一把,估计谢庭玉现在也是脑门开花。   沈卫民像是看清了叶青水心底的想法,他深深看了眼叶青水最后啥也没说。   玉哥平时的警惕性,还是很高的。说不准要是没有叶青水,他也会没事。   叶青水看着占了自己床的谢庭玉,对着病号说:“床暂时就给你睡了,要有什么不方便的我去叫沈卫民来。”   叶青水可不指望着自己能搬得动谢庭玉这个大活人,他个子很高骨架又大,估摸着起码有一米八八的高度。就算叶青水的个子在村里头还算高的,但也架不住这么结实的男人。   况且她知道谢庭玉还有洁癖,摸一摸他,他得要命。他大概不是很喜欢她碰他。   谢庭玉被放在叶青水的床上,他靠在她用决明子缝的枕头上,嗅到了一股淡淡的温软的女儿香气。   她很爱干净,属于她的这一片“小天地”也收掇得也很整洁。床上垫着一张浅蓝色的素净被单,有点软,热热的。   谢庭玉身上的疼痛还未消,嗅着这清新的味道,躁动的心情稍稍得到平复。   他说:“还有吃的吗?”   按照往常,没有什么特殊的事情,也没有肉,晚饭的时候叶青水应该会熬个鸡蛋粥喝、或者是阿娘熬红薯粥。今天刘一良也没有捎骨头回来。纵使叶青水现在有了医生开的营养证明,也没办法再去门市买骨头。   谢庭玉的额头沁了很多汗珠,背后的纱布隐隐泛出血珠,一副罕见的伤残病弱的模样。好在叶青水已经不是年轻时的叶青水了,否则她肯定要心如刀绞、拧得稀巴烂。   现在叶青水看了,还能镇定下来去做个饭填饱他的肚子。   家里没有什么营养品,叶青水想了想决定仁慈一点,忍痛决定砍了一半的鸡,炖了一个鸡汤。   山上的野鸡肉质十分鲜美,腿部翅部紧实滑嫩,骨架虽大但肉质却精,中午的时候谢庭玉没吃那只窑鸡不知道,吃了保证以后都得念念不忘。小小的嫩嫩的,皮下油汪汪肉质有弹劲。   这么漂亮的野山鸡搁在后世那可是三百块都买不来一只,现在倒是被钱向东拿来贱卖。   叶青水砍了小柴,双手耐心温柔地伺候着宰了的鸡,细心地去掉它皮下的黄油脂肪,给它按摩令油盐入味。姜片八角翻炒煸香,入砂锅炖熬,咕噜咕噜的细小的泡泡不断上升,补血的枸杞红枣在清凉的汤里滚来滚去。   叶青水把鸡腿肉和鸡胸肉仔细地掏了出来,撇掉金黄的油,剩下清亮亮的汤汁。   好了,做到这一步之后叶青水又犯了老好人细致的毛病,她想起谢庭玉挑剔的习惯,生病肯定不喜欢吃鸡皮,她把鸡皮剔了出来。谢庭玉看起来随和温良,但是私底下臭毛病一堆,活脱脱一个难伺候的大少爷。   剥完鸡皮之后的叶青水,恨不得打手。最后她把鸡汤放温了,端到谢庭玉手上。   谢庭玉嗅着鸡汤浓郁的香味,实在饿极,又饿又渴。   他注视着汤,看了很久。叶青水认命地舀给他喝。   鸡的精华全都融入了汤汁里,一勺暖汤灌入嘴里,鲜味迅速蔓延,吞下喉咙有股被抚平的满足之感,喝完舌头压不住余着淡淡的鲜甜,鸡汤味道很淡,却甚是味美。   再吃一口鸡肉,肉弹牙紧密,齿间留香。一碗鸡汤喝完了,胃暖暖地舒服畅快。   还是没喝够,但谢庭玉停了下来。他此刻以一种尚算扭曲的姿势坐着,他的右手直直地吊在床梁上,他的手偶尔会蹭到叶青水,她垂下的发丝也在摩擦着他光溜溜的手臂。她偶尔有意无意的靠近,会让人有一种错觉,像是刻意在靠近他。虽然谢庭玉的手臂疼得失去了知觉,也不知道究竟碰没碰到。   每一次她靠近的时候,淡淡的暖香会袭来,谢庭玉喝着鸡汤,视线胡乱地掠过她发育青涩的胸脯,乌黑深邃的眼睛擦起暗色,火燎一样地撇开眼。   谢庭玉看着一脸平静的叶青水,不禁语塞:“我、不喝了……”   叶青水哼了声,说:“也好,你喝多了万一晚上起夜太多怎么办?”   谢庭玉的脸微微地黑了黑,同时耳根肉眼不可见地染上一抹极淡的红。   他黑着脸,语气有点败坏地说:“我不喝了,但要吃饭。”   叶青水给他添了一点饭,喂他。   这回谢庭玉澄澈清明的目光直视前方,不随便乱飘了,嘴巴机械地一张一合吃饭。   叶青水见他如此配合没作妖,赞美道:“明天也要这样,能省好多劲。”   吃完晚饭后,刘一良拿了骨头来探望谢庭玉。   他说:“这事我都听说了,辛苦我玉哥了,这一回够男人。”   叶青水拿了骨头洗了迅速煲汤,她加了很多水用一口大锅炖着它,等水滚了之后撇掉腹沫,换成大腿粗的柴火温和轻煨。这种炖一夜的老高汤,汤头浓郁,做包子做面汤都好吃。   夜里,叶青水翻起身来,睡了一夜的地板,骨头咯得肉疼浑身不舒服,她做了两大笼的鸡肉包等钱向东来交给他。   谢庭玉也醒了,以往叶青水半夜爬起来的时候他也知道,但都被吵醒后能迅速入睡。这一夜却是不行,手麻麻地犯酸疼。他轻轻地闷哼了一声,对面传来一声叹息。   很快,煤油灯亮了起来。   灯一照,谢庭玉满头大汗湿淋淋的,看起来可怜极了。   “现在疼吗?”   叶青水谨遵医嘱,给他擦干汗水。   “嗯,疼的。”谢庭玉撇开眼,言不由衷地撒了个谎,其实是叶青水床上垫的床单热到了他,他身体火气旺盛,跟住着一团火似的,一点点就燥。   谢庭玉的声音清清淡淡的听不出情绪:“水丫吹小曲给我听听可以吗。”   他想这样的无理也……是被允许的吧……   叶青水摁了摁太阳穴,要求真多,惯得他这臭脾气!不过看着他确实很难受又隐忍着不吭声的样子,很久叶青水才去摘了一片叶子,放在唇边小声地吹了起来。   床边放的黑布已经被取了下来,平时隔挡着东西屋脆弱的屏障也消失了,他看见小姑娘站在靠在墙边唇含绿叶专注地吹着小曲。   乌黑的秀发随便地扎成辫子,露出一截藕色的脖颈又细又长。破旧又短小的棉布衣下,少女青涩又纤细的曲线展露无疑。   听了没到一分钟,谢庭玉轻淡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我不要听了。”   才渐渐吹到高潮部分的叶青水戛然而止,她一把揉掉了叶子,想骂人。   ……   次日,沈卫民来照顾谢庭玉解手问题、以及洗漱问题。   他啧啧了,“解手就解手吧,看你们这架势,咋洗漱擦身都赖我咧?”   他的视线流连到了谢庭玉的下半身,长长地噢了一声,狐疑地道:“我还以为玉哥不是童子鸡了呢,看那天那架势,命都不要地护着她。”   如果谢庭玉没伤,沈卫民一定会被他揍得满地找牙的。可是没办法,他现在是拔牙的老虎。   沈卫民贱兮兮地调侃,“看来还是和我一样。”   “早饭怎么样,好不好吃?”沈卫民一口咬掉了包子,无声地嚼了嚼:“真香啊,好了我去上工了,我等着水丫的午饭。”   谢庭玉眼神冷冷地看着沈卫民,不说话。   迫于压力的沈卫民给他开了收音机,“玉哥听吧,解解闷,不要生气。”   “等会水丫回来了陪你说说话。”   正午,叶青水装好了沈卫民的午饭,骑着单车去给他送饭。   谢庭玉见她戴上斗笠,一副正要出门的样子,他淡淡的声音落下:“我还没吃午饭。”   她和谢庭玉说:“我先给沈卫民送饭,回来再喂你也一样的。”   叶青水见谢庭玉眼角微微扬起,是生气的预兆,补充道:“我很快的,半个钟都不要。”   谢庭玉提起声音,乌黑深邃的眼里划过一丝跳动的火苗,语气带着隐隐的危险:“我、能和他一样么?”   “怎么不一样了,他好歹还是给了钱的。”   叶青水以为他在指责自己是病号,病号不能等。为了避免他气急攻心,影响恢复。她利落地戴好口罩,解释道:“你的鸡汤在炖着呢,炖半个钟才好。”   谢庭玉看着她刺啦离开的背影,黑着脸喘口气,淡淡地呵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玉哥:呵,这就是爱我的表现?   水丫,你凉了。   *   平生君:采访水丫,你刚才回答玉哥的夺命题是什么感受?   水丫:???   (不知夺命题为何物的钢铁直女)   平生君:默默给玉哥点根蜡。 第024章   叶青水预计错了,她给沈卫民送饭足足花了一个多小时。   因为路上碰到了一点事,等到她回到家之后,进了柴房摸了摸锅里熬着的鸡汤,锅底的火早已熄灭,鸡汤少了一半,叶妈和叶阿婆已经喝过了。   叶青水看了一下日头,虽然并不觉得自己的动作很拖拉,但是谢庭玉肯定等不及了。上辈子和他相处了一年,叶青水别的没有学到,但是对他什么时候会生气,倒是挺灵敏的。   她常常把惹他生气,但也把能让他消气的方法摸透了。   叶青水把鸡汤端到谢庭玉面前的时候,谢庭玉懒洋洋地靠在床柱边,他淡淡地说:“你回来了。”   “还挺快的。”   男人的语气有些平淡,让人难以听出嘲讽的意思。但它就是嘲讽。   叶青水点点头,“你等很久了吧,饿了没?先喝点鸡汤吧。”   谢庭玉不是很高兴,但见到叶青水这么狼狈的样子,他心里的烦躁消了几分。谢庭玉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伤得如此严重,没有人陪护、也没有解闷的东西,收音机听了一个上午已经没电了。   这时连肚子饿都没人端饭,这种新奇的体验对于谢庭玉来说,很糟糕。   但他的视线滑她的脸,小姑娘此刻狼狈极了。额间沁出了晶莹的汗珠,露出的一点脸蛋热得通红,汗水顺着她的下巴流着,时而滴下来。那口罩沾着路途滚滚的烟尘,已经不干净了。   小丫头虽然耽误了很久,但一回到家就马上来喂他,勉勉强强还算有良心。   他轻描淡写地说:“你蹲下来,靠近一点。”   叶青水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照做。   谢庭玉抬了抬那尚算健康的左手拇指,划过她的耳朵,小小的耳朵温温的,透出红意。也许是害羞了。他的拇指勾过,解开了她的口罩扔到了一边。   当温热的指尖触到叶青水的耳朵的时候,有一点痒,她下意识地避开了,旋即谢庭玉用力地拧着她的耳朵,胡乱地扯掉了她的口罩。   他嫌弃地说:“去洗把脸再来。”   叶青水吁了一口气,告诫自己忍一忍,他是为了保护她才伤的。于是叶青水冲出去舀了一勺水把脸洗干净,才回屋子。   谢庭玉再看洗得清清爽爽的女人,水泽浮在她白皙的脸上,晶莹柔亮。束着的两条大辫子柔顺地垂在腰间,她端起碗舀起鸡汤习惯性地吹了吹,暖暖的鸡汤有一股家的温馨。   有红枣有枸杞还有黄芪、当归,都是些活血化瘀、补血补气,看得出来煲它的人一定费了不少心思。   其实……谢庭玉并不知道那黄芪、当归都是叶青水到深山里采来调理身体的,炖鸡汤的时候只是顺便扔进去的而已。不过饶是这种顺便的细致,也令人感动。这些中药都加得那么恰到好处。   谢庭玉吃完了一碗鸡汤,才问:“怎么今天还有鸡肉吃?”   虽然鸡肉在谢庭玉眼里并不算珍贵,但是对于贫穷的叶家来说,鸡肉味很有可能一年都沾不了一次。母鸡是拿来下蛋的,杀了就没有蛋捡了。可能连坐月子的媳妇都没福气喝上鸡汤。原本谢庭玉还想托人买点麦乳精的……   听到这里的叶青水,她凉凉地说:“不仅今天有,明天后天也有。而且,这些鸡肉都是我辛辛苦苦从你反对的黑市里挣来的。”   谢庭玉乌黑深邃的眼暗了暗,他喝着女人用血汗钱买来的鸡汤,心情怪复杂的。   他喝完了汤,左手指了指柜子。   “我的钱包放在那边。”   叶青水一脸困惑。   谢庭玉说:“里面还有点钱,你拿去补贴家用。”   叶青水原本想挥一挥手说不用了,但这几天她确实为他付出了很多劳动力,在外面干完活回到家里还有一堆活要干,照顾他并不容易。她掏出他的钱包,从里面取了五块钱的劳务费。   谢庭玉看着叶青水跟小媳妇似的顺从地拿钱,眼睛里还带着甜甜的笑容,周身仿佛洋溢着一股幸福的感觉。   他心里又复杂了起来。   但喜欢上他,会很辛苦的。   谢庭玉淡淡的声音缓缓落下:“水丫,其实我拿你当成妹妹看待。”   他顿了顿又说:“你要是缺钱,可以用我的钱,不要那么拼命去黑市挣钱了……”   她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敛下了睫毛,从谢庭玉那个角度来看,她的情绪变幻莫测。好像有点伤心、又夹杂着愤怒?   叶青水在为攒下五块钱而高兴,听到这句话跟被泼了盆冷水似的。谢庭玉的钱可不好用,上辈子家用是他出的,承担起经济重任算是一家之主了,所以才能那么轻易对她颐指气使、还凶巴巴的。现在当妹妹就这么轻松了吗?   叶青水想了想怪不适应的,钱自己挣,才花得自在花得开心。   她摇摇头,“我才不要,这种妹妹谁稀罕当。”   谢庭玉望着叶青水眼里的坚持,认真地说:“你会很辛苦。”   叶青水被气到了,许久没想到什么骂人的话,愤怒之下口不择言骂了一句:“ялюблютебя ”   叶青水把钱揣进兜里,收好碗筷迅速地离开了屋子。   年轻的时候谢庭玉偶尔会用这句话来骂叶青水,骂她太笨太蠢,叶青水问他好几次是什么意思,他都没说。最后被气得掉眼泪了,谢庭玉才老实承认,“这是骂人的话”。   他和叶青水说:“如果我说错话、或者脾气不好的时候,你记得用这句话来骂我。”   “因为生气起来的样子太愚蠢。不过你不能拿它来随便骂别人,这是很糟糕的坏话。”   谢庭玉望着小丫头气呼呼地捧着碗夺门而出,然后……   他的脸,慢慢地红了。从脖根红到脸。   这村姑,明明用得很顺溜,却还装不知道。   ……   叶青水把碗筷洗了,虽然家里养着一个吃着投机倒把赚来的饭、还里里外外嫌弃投机倒把的人,但她自己却很坚定投机倒把。因为哄抬物价的缘故,所以有时候投机倒把确实不好,   但她扪心自问,自己绝没有挣一分黑心钱,决没有哄抬物价。每一分钱都挣得干干净净,没有趁火打劫。   国营饭店卖一毛钱一只的肉包子,她卖三分钱,做得很好吃、干净又卫生。估计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像她这样那么有良心的倒爷。   亏得的叶青水,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傻乎乎的叶青水了,否则谢庭玉今天还真能说得动她放弃挣钱。叶青水数完自己的钞票感觉心情又好了回来。   她从来不敢把钱藏在自己的屋子里,万一哪天投机倒把的事情泄露了就不好了。她把钱藏在了灶膛深处的灰烬里,用一个铁罐装着。   叶青水点了点钞票,做了快两个月的倒爷了,零散钞票变成了面额大的钞票,终于有大团结了。   她满意地抽了三张大团结出来,加上若干零碎的小钞票,一共三十一块五毛八角,至于粮票肉票都攒得挺多的。因为要当月用光,过期失效,因此她把票票拿了出来,准备给钱向东拿去转手卖了换点钱。   这个月开始和钱向东做生意了,今天钱向东拿了一块钱给她,这还是除掉成本和分成剩下的利润。叶青水珍重地把这一块钱放进了铁罐里。一天能净挣一块钱,一个月下来就是三十块了。要是按照这个速度,半年买上一辆车问题不大。   叶青水点完了钞票又整整齐齐地放了回去,心里被钱填得满满的、很充实。   她愉快地洗了口罩、晾干,下午睡了个午觉美滋滋地去上工干活。   谢庭玉看着叶青水高兴得去而复返、又香香甜甜睡个午觉、却一句话都没和他说。   呵……   午后耀眼的阳光晒在叶青水的身上,她躺在地上发育青涩的胸脯规律地起起伏伏,两条捂得白白的腿横七竖八地乱放。睡着睡着,脸蛋还蹭到了席子外面,蹭出了一鼻子灰。   笨。   谢庭玉看不过眼地撇开头。   作者有话要说:   玉哥:日常被表一脸白。   日常苦恼:水丫怎么这么喜欢我   怎么办   好纠结   平生君:emmmmm……   我不忍心打断你甜蜜的苦恼 第025章   叶青水睡醒过来,在草席上伸了个懒腰。她涂了一层防晒的药汁到脸上才戴上口罩出去上工,谢庭玉骤然伤了,给她带来的麻烦不止一点点,压榨了叶青水很多的休息时间。   这一觉睡得差点迟到了,叶青水匆匆地戴好口罩,对谢庭玉说:“有什么事情你先忍忍,实在忍不住就拉个响铃,隔壁家李婶家的二虎听到会来找我的。你现在尿急不急,我拿夜壶给你?”   谢庭玉姿势标准地坐在床上认真地听广播,除了身体上的一些伤,他身上那不见丝毫烦躁,那淡然又镇定的气度,好像跟悠闲度假的人似的。让人感觉不到一点狼狈。   谢庭玉听她叨叨絮絮的言语,破天荒地嗯了一声。平时这种解手的事情都是等沈卫民来了他才愿意做的,憋着也不肯拉下脸请叶青水帮忙。   叶青水递了一只夜壶给他,扭头走出了屋子。   等再进屋子的时候,她发现谢庭玉一贯冷静的脸,有一丝丝的异样:耳朵有点微微的红。   叶青水无心多想,倒了夜壶很快去上工了。因为日头已经很迟了,她仍坚持先去叶阿婆那里才去上工。她给叶阿婆带了满满一壶的凉水,让阿婆在一旁休息喝水,她自己干了大半的活。   阿婆咕哝着说:“水丫啊,阿婆还没老,手能抗肩能挑的。”   “我只是在井边上提一提泥。”   叶青水跟往常一样念叨说:“阿婆老了,眼睛花、腿脚也没有年轻人那么利索了,您可一定要小心脚滑,干活的时候看清楚别踩空了。”   “晓得哩晓得哩!”   叶青水帮阿婆干完活,才去做自己的活。大队的女劳动力分成五股,错落在不同的地方,七八个劳动力打一口井。   这一天,叶青水干活的时候格外的不顺、心跳越来越快,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夜谢庭玉吵着没有睡够、还是最近太累的缘故。   当她终于倒完最后一筐泥准备下工的时候,有人吆喝她:“啊呀!有人摔倒井里头了,青水你去看看是不是你婆!”   叶青水手里的铲子哐当地掉了下来,她脑海里的弦“嘣”地断了,整个人跟疯了一样地跑过去叶阿婆那。   “阿婆啊—阿婆——”   叶阿婆已经被人抱着从井里头拉出来,她的脑袋被磕出了血,风烛残年的老太太颤颤巍巍的,头发乱糟糟,粗土布的衣服也擦破了。   叶阿婆先摸了摸叶青水的脸,粗厚的拇指揩掉孙女的眼泪,“水丫不哭……阿婆没事,脚脖子扭得疼——”   “而已”两个字没说完,叶青水眼泪哗啦啦地流着,心碎地抱着狼狈的老太太,她埋怨着自己:“都是我的错,阿婆,阿婆我背你去医院。”   叶青水此刻对自己对于命运的屈服,不满攀升到了极点。   早知道有这样一件事,为什么不干脆让阿婆歇在家里,避过这个灾难。   明知道这口井打不出水,所有人的努力都会白费,为什么还要做沉默的人。   被孙女搂在怀里的小脚太太叶阿婆笑了,她拍打着孙女:“别闹,要惹笑话的。阿婆不用去啦……”   说来也是惊险,叶阿婆才念叨着孙女说她腿脚不灵活,整个人就栽了下去。好在她下午歇息够了,也没干多少重活,浑身还是一把子力气,摔下去的时候老太太抓住了井里的吊绳,慢慢地滑下去。除了中途磕磕碰碰地撞到头、脚也抽筋了之外,其余还算是好的。   叶青水呜地流了两行清泪,抱着仍旧健康的老人家又哭又笑。大队里的赤脚医生粗略地检查了一下老太太的腿脚和伤口。   “没事,回家敷几包臭草管治好!”   叶青水把老人家背在身上,和大队长说:“我阿婆以后不能参与打井了。”   大队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也是从苦日子里熬过来的人。   他捻了一只草烟,拇指点了点烟纸利落地卷成烟,深吸了起来。   大队长沉默了许久,说:“叶家阿婆养养就能好,水丫啊,六爷爷知道你心里恨得很,但是后季稻眼见着要种了。现在大伙都疲了,都想歇歇。老牛还有耕得累打着都不肯走的时候,这个不干、那个也不干,咱们的粮食咋办?”   “你这个六爷爷不能应,你叔去参军了,你们家本来就少一个壮劳力,都想着偷闲没有奋斗精神,哪里过得上好日子。”   叶青水听了大队长掏心掏肺的一番话,既是气愤又是眼窝子热。大队长说的话没有一点可以指摘的地方,说到底还是穷闹的。因为穷,红旗公社一共七十六支生产队,每年都欠着国家的粮食。   穷得嗖嗖抖,走在外边都不敢说自己从哪里出来的,外边人提到红旗公社就一脸鄙夷。   落后、贫穷,穷山恶水、现实得令人绝望。但是这里却有最朴实的民风,最甜的山泉、最美的歌谣。叶青水走出了大山之后,才发现外边一样是农村,却比他们叶家村富裕得多。别的村子七五年就通了电,叶家村八十年代才通。   身处其境,才能切身体会到这样一句话:一个人的富不是真正的富,大家的富裕才是真正的富裕。   叶青水把眼泪逼了回去,她说:“现在跟无头苍蝇似的打井没有用,这井的选址太草率了、十有八九打不出水来。”   叶青水的话刚脱口,一旁侧着耳朵热热闹闹听八卦的知青就翻了白眼了。   尤其是和叶青水不对付的孙玲玉。   她说:“叶同志你怎么可以动摇革命的决心,别的不敢说,这井可是知青们齐心协力、认真探测了很久才决定出来的。你这样草率的评价,才是犯了盲目武断的错误。”   叶青水否定了水井的选址,无疑于站在了知青的对立面。一个是愚昧的乡下女人,没读过几天书,见识经验也谈不上。可是另一边却是受到过良好教育的知识青年,男的女的都有。   谁更可信,几乎不言而喻。在场的十几道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叶青水身上,仿佛在看笑话。   众目睽睽之下,他们看着小姑娘似垂死挣扎地反驳:“你们说这是集大家智慧的结晶定下的打井位置,我想问问你们用的是什么方法探测的,由哪些人勘测的?”   “如果后季稻播种前,水井还是没有打出来,又该怎么办?”   孙玲玉双手插着腰,轻视地道:“没有什么如果,十口井不可能一口都打不出水。叶青水,我看你是仗着嫁了个好男人,口气也大了。不仅不愿意劳动、还反咬一口。要不是咱这里民风好、乡亲们心眼也实,你就该被批斗了。无知!”   没有人想认真回答叶青水这三个问题,而是嘲笑。   “回去多读读书吧!”其他人笑道。   “还‘达者为先’,要论打井这学问,这里人人都是你的‘先’咧!”   叶青水把这些嘲笑声都听完了,她冷静地和大队长说:“阿婆现在伤了,肯定是不能干活了,我要给她请一段时间的假。六爷爷,我提出的看法不一定是对的,但有考虑的需要。”   “凡事都有个万一,肯定要做好两手准备的。”   叶阿婆最后重重地叹了一声:“六弟,当年你大哥是怎么帮你的还记得吗?多的话,嫂子也不说了。水儿,咱回家。”   叶青水归还了农具,背着阿婆回了家。   阿婆在她背上,囔道:“阿婆连累了你啊,水儿呀……你的脾气和你爸是一样倔的。”   她把脸贴在孙女暖暖的脖子上,用满是皱纹的脸蹭了蹭孙女光滑的皮肤,很满足也很感动。她不禁地有点心酸。   孙女被知青娃娃逼得脸都抬不起,被那么多人指责嘲笑,没有谁出来帮帮话,她那么孤零零的一个人,叶阿婆很愧疚。   “你爷和你爹还在的时候,村里人都不敢出大气。你爹是个顶顶有出息的人,他有学问、又聪明,村里的第一条路还是你爹写信去革委会让人来修的。他要还在,肯定见不得你受苦受累。”   叶青水感觉到老人家呜咽的声调,赶紧从沉思中拔出,她笑吟吟地说:“我爹真好,他是个很有本事的人。”   “阿婆别难过,水丫也不埋汰人的,我会有出息的。以后您可好好养着使劲享福就对了。”   叶青水把老人家背回家后,采了点跌打损伤和活血化瘀的草药,自己帮着阿婆敷。她以前跟着师傅学过一点药理,这种小伤小病手到擒来。   她打了水亲手给老人洗脚推拿,摁得叶阿婆直哼哼,哼完了舒舒服服的。   做好晚饭后,叶青水吃完了自己的那份,手脚利索地盛了谢庭玉的晚饭。   她走到门口,听见沈卫民的声音。   “唉,你千万别这么想。你家规矩多,你奶要知道你把水丫带回去她能活灭了你。”   “还有大院里爱军叔叔家,你见过没?那是一个先例,爱军叔叔讨了个乡下媳妇,先不提门当户对的问题、也不说人家思想能否同步,但那婶子我们能看得见,当初三天一小吵两天一大吵,学句老人说过的话是心思太多,什么便宜都想占,到头来总是爱军叔叔收拾屁股。闹得整个大院鸡飞狗跳,大家都在看他们家的笑话,最后过不下去离婚了。军婚哪里有这么容易离的,你自己以后也是要走这条路的……虽然水丫看起来性子不错,人也好,但你想清楚了吗——”   “今天水丫和那帮女知青吵起来了,不知道为什么总有那么多纠纷,可能是托了你的福吧。”沈卫民说着噤声了。   “咳咳——”叶青水端着碗,扣了扣门。   沈卫民见了脸黑了又红了,匆匆扔下一句话就溜了:“那个,玉哥我明天再来。”   叶青水心平气和地给谢庭玉喂完了饭,她仔细地给他擦了擦嘴和手。   谢庭玉平静地问:“你生气吗?”   叶青水摇摇头,她从来都没有再想过要嫁给谢庭玉了,听到这种话也不痛不痒。可能对他刚才那种横向类比不太舒服,但话说回来了,沈卫民又不了解她,她何必为他的误会而争执、生气呢?   谢庭玉微微地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那就好。我替他和你说对不起,明天我让他来亲自道歉,你不要为这种不负责任的话烦恼。”   “我听说你今天的事……”   叶青水把碗收好了,拿着一个小本子来到谢庭玉面前,她问:“如果让你来打井,你会怎么定地址?”   谢庭玉见她确实没有生气,淡淡的娥眉跟山水画似的,清淡宜人。眉心整齐光滑,露出的一双眼睛如同点漆,乌黑纯亮,像灵秀山水养出来的一样。   他动了动拇指,揭开了叶青水的口罩。让她的皮肤呼吸一下新鲜的口气。   他开始说:“要根据水文地质条件,构建模型来预测地下水分布,再考虑选址。如果是平缓的地形,地下结构简单,定址很容易。但是这里是喀斯特地貌,比较复杂,还要考虑溶洞的情况,建模不容易找水也比较困难……”   谢庭玉娓娓道来,声音不疾不徐,试图用简单的例子和语言,让叶青水听明白。   叶青水又问他:“那怎么能知道地下哪里有水?”   他顿了顿又说:“可以钻孔探测,常用的找水方法有地震法、激发极化法、遥测放线法。目前最常用的找水设备,是利用电阻率法原理找水的。但是这里都不太适用……像电阻率法,我试过,仪器探下去显示有水,可是挖下去却是一滩烂泥。”   叶青水听完沉思了很久,她说:“如果有一种能探得到水的‘地下千里眼’就好了。”   “谢谢你,我明白了。”   谢庭玉有些摸不清头脑,但他看见小姑娘似恍然大悟、很快又紧锁着眉头的样子,不由调侃:   “怎么,你还想找到这种‘地下千里眼’吗?”   “我不找,我自己做。”   叶青水手脚麻利地翻出了谢庭玉的《大学物理》来看,她的手咻咻地翻了起来,点了点,“电阻不行,那电场行不行?”   “像M主席说过的,事物都不是孤立存在的。地下水也不是孤立存在的,它每时每刻都在蒸发、流动,流动的水就会有电流、电流定向移动就会有电场。”   谢庭玉听了不由地莞尔,眉间染着淡淡的笑容,鼓励道:“水丫,你试试看。”   如果条件允许,谢庭玉想摇摇这小姑娘脑袋里晃荡的水,让她清醒一下,但是他想起每次写数理都满分的叶青水,制止了这种念头。   作者有话要说:   平生君:玉哥你觉得你媳妇会成功吗?   玉哥:不会   平生君:那你还鼓励水丫,表面装得盛世安稳一派祥和   emmmm,心机boy   玉哥:“……” 第026章   原本谢庭玉只是随口调侃的一句而已,却没料到叶青水是真的当成了真,说干就干。   叶青水像忙碌的小松鼠似的挑挑拣拣着她需要的书,一本接着一本地翻着认真地看了下去。她时而沉思时而蹙眉,手抓着白纸不住地写写画画。她的身上有一股韧劲,时间仿佛在她身上凝固了一般,那样埋头使劲琢磨着劲头,如果没有人打断她,恐怕她可以看到明天早上。   谢庭玉漫不经心地想:如果她学习的时候也有这么认真就好了。   他叫了叶青水好几次,叶青水都支支吾吾敷衍地嗯了几声。   于是,叶青水做晚饭的时间就这样错过了。   等叶青水认认真真地写满了半本子的思路,再抬起头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夜幕沉沉,叶妈端着一碗红薯粥笑吟吟地敲门:   “水丫,吃饭啦。”   叶妈走进屋子正好抓到女婿目光灼灼地望着女儿的视线,心里有些惊讶。毕竟在她的眼里,一直都是女儿追着女婿跑的,实打实地死心眼。别看叶妈平时看得挺开的,她是使劲地往女儿女婿身上抠糖吃,才能说服自己安心。   叶妈对叶青水说:“今天你们都躲在屋子里,叫了你好几次都不应,阿娘就做了晚饭。”   “你们快吃饭吧。”   叶青水肚子饿得很,接过了红薯饭很快就吃饭了,她抬起头再看看谢庭玉面前的红薯饭,心想:他肯定瞧不上农村这么寒碜的饭。   加上他这段时间要多吃点营养的东西,于是叶青水和谢庭玉说:“改天去给你买点麦乳精吧,你这样的病人跟我们一块吃饭可不行。”   说着她把谢庭玉的那碗红薯饭抢了过来,风风火火地说:“你等我一会儿,我给你下碗面。”   叶青水端着饭走出了门,犹豫了一下,于是她把那碗红薯饭自己吃完了,吃得饱饱撑撑的,一连吃了两碗饭,胃胀得不行。   叶青水是个实诚的人,虽然从农村走出去,经历了外面的风风雨雨,但本质上还是那朴素又节约的人。谢庭玉是病人,叶青水拿了他的照顾费,在伙食上决不能委屈了他。本着节约粮食的心肠,叶青水也不舍得把这碗红薯饭拿去喂鸡。   谢庭玉看见她把红薯饭抢了过去,躲到门外自己偷偷吃完了。虽然她以为自己躲在屋檐下屋里人看不见,但是地上落下的朦胧的影子却出卖了她。   从窗口泄露出来的点点萤光如流金,散在地上,地上那道小小的黑影,拿着筷子一口口地把饭吃完。谢庭玉注视着她把一整碗饭吃完,让人心里有莫名的复杂。   谢庭玉这辈子从来都没有碰到过像叶青水那样傻的女人。   ……   叶青水来到柴房,早上做包子的时候还熬了一些骨头汤,柴火一直没熄,她特意留着熬老高汤,第二天拿它来做汤包吃,这样汤底精细的汤包她打算卖一毛钱一只,跟国营饭店的价格一样。   但是叶青水舀了大半的汤出来,忍痛割爱拿它来做汤面。   熬了整整一天的骨头汤汤汁奶白,迎面飘来一股浓郁的香味,肉骨头的肥肉早就被熬得融化了,骨髓里的精华也被熬了出来,老骨头汤炖得越久越入味,炖成这样已经是把骨髓的精华都炖出来了。   叶青水平时在家是不舍得费心思熬这么麻烦的汤的,熬一整天太费柴火。阿娘上山一趟才背得一摞小柴回来,力气还不够叶青水大。这么卖劲地熬汤是为了挣钱。   叶青水轻松地揉打着面,反复地抻拉,柔软的面带着新鲜的麦香,又松又软,摔打了九九八十一次之后面团逐渐变韧,她打开罐子舀了一勺秃黄油出来,融入汤里提鲜。   秃黄油是叶青水亲手做的,以前还有螃蟹抓的那会,有些螃蟹没有多少肉、扔了可惜。叶青水把小蟹的蟹黄掏了出来做了瓶秃黄油。捉了那么久的螃蟹,也才堪堪攒下这么一瓶。   一勺子挖下去,金灿灿的蟹黄带着河鲜的香,融入了高汤汁里。新拉的面条滚水焯软再放冷水浸泡,口感柔韧爽滑。起锅煎一颗糖心蛋,熟面加入滚烫里滴上香喷喷的油,再夹两块带肉的大筒骨放进去。   一碗香喷喷的面端到谢庭玉面前的时候,谢庭玉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汤面热滚滚的,汤汁乳白温润,叶青水一勺勺地喂着他,浓郁的汤汁入口,又烫又鲜,味道美得令人惊讶。谢庭玉平时也不是没有得喝过骨头汤,但是没有哪次像此刻一般那么诱人,香浓鲜美。   叶青水又喂了面条,虽然谢庭玉行动不便,但他吃得还是很香的,面条被煮得香喷喷的,软滑而不烂,柔韧而有劲道,嚼起来清清爽爽的、一点糊劲也没有,一碗吃完见了底面条还是那样光滑如初。又韧又滑。肚子饿的时候,喝着热滚滚的汤面有一种舒适的幸福感。   一碗可口的面吃完,谢庭玉想起叶青水先前偷偷躲在屋檐下吃的红薯饭。   “以后不用特地给我做另外的饭了。”   虽然他很想吃。   “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谢庭玉想着,下次他会记得提醒她做晚饭。   他顿了顿又道:“今天的汤有点不一样。汤很好喝,你也喝一点?”   叶青水听着谢庭玉邀请她尝他喝过的汤,有点嫌弃。   她连忙摆手:“我已经吃得很饱了。”   说着叶青水把最后一点汤也喂给谢庭玉,一点都不舍得浪费地喂光了。谢庭玉也吃得很爽快,很快尿意也来了。   他脸上满足的表情渐渐地消失了,目光开始游移,转移注意力。   可惜叶青水没有平时那么细腻的心思,她收拾好碗筷开始看书、苦思冥想。她根据上辈子的经验,整理了一份手稿。   上辈子她足足修过一年的水库,那时候乡下很多知青都返城了,女劳动力也得填补上去修水库。她跟着谢庭玉学习,认得了几个字,粗浅的理工常识也懂。她有时候会去给工程师打下手,干一点粗活。攒下了不少的经验。   做了很久心理建设的谢庭玉轻咳了一声,这时知青点的周婷婷来找叶青水了,她敲了敲窗,小声地和叶青水说:   “回去以后我就听说今天的事情了,要是我当时也在场,我就帮你说话了。”   周婷婷觑了一眼脸色不妙的谢庭玉,以为自己打断了他的说话,她抓紧时间说:   “今天的事我都听说了,青水你很有勇气,说出了我不敢说的话。我之前也是和他们一起选打井位置,他们嫌我的建议太刻板、没有采纳。我爸是学地质的,他们的方法可幼稚了,我和你说他们是怎么样做的,他们……”   周婷婷三言两语地回答了叶青水白天问知青的那两个问题,知青们如何选址、以及用什么勘测手段。叶青水听过谢庭玉的方法,再听周婷婷描绘知青们用的方法,两相比较之下,谢庭玉的方法科学细致、知青们用的简单粗暴,真的是货比货得扔、人比人气死人。   “要是我在……说不定就能帮上你的忙了。”   说到这里周婷婷的声音突然小了,附在叶青水的耳边说:“今天的事你可气馁,她们这样爱嚼舌,说到底还是嫉妒。你不要介意,谢老师家里很有钱……也很有前途,我们这边好几个都想和他谈对象。”   “我正在想怎么另外找水井。”周婷婷叹了口气说。   周婷婷说着匆匆地瞥了一眼叶青水密密麻麻的手稿,不禁咂舌,“青水,你在做什么?”   叶青水和她说:“做一个找水仪。”   周婷婷吃了一大惊。   谢庭玉见叶青水动了动嘴,准备长篇大论地和周婷婷解释的样子,脸黑了黑,忍无可忍地抢先一步说道:   “周同志如果没有什么事就先回去了,我还有事要和水丫谈谈。”   他冷冰冰的声音里,带着近乎不近人情的口吻。   虽然叶青水心念一动,也很想留住周婷婷,但是她看着谢庭玉隐忍的表情,顿时明悟了、他想要做什么事。   她憋着笑,匆匆地抽了一张手稿给周婷婷。   她和婷婷说:“我也想另外找水井,我们搭个伙吧,我的想法都写在上边了,你回去看看。要是中,明天告诉我。”   叶青水把草稿纸塞进了周婷婷的手里,把她送了出去。   周婷婷茫然地捏着一张脆弱的纸,脑海里浮现起谢老师那张冷冰冰的脸,不知道哪里惹他不高兴了,不禁打了个哆嗦。原来谢老师私底下也是这么严肃的,好可怕。   她踩着月光从叶家一路跑回了知青宿舍。   ……   叶青水心思很细腻,谢庭玉很少会有这么生动的表情的,咬着牙忍无可忍、眼里带着灼灼的火苗,她稍微想了想今天的面汤,谢庭玉可能喝多了,叶青水憋着笑、一本正经地掏出夜壶,小心地摆在谢庭玉的面前,然后迅速走出了房间。   谢庭玉盯着门口那道黑乎乎的影子,像被风吹狠了似的,一颤一颤的,他已经可以想象得出那个小姑娘私底下是如何发笑的。   他太阳穴隐隐地犯痛,一边动作迟缓地解开裤子拉下拉链,艰难而慢悠地扶着夜壶尿了起来。   谢庭玉搞不明白夫妻之间,如何能做到亲密无间的地步的。这种程度的亲密,已经让他忍无可忍了。   叶青水等了很久很久,试探地问:“玉哥,你好了没?”   她知道他肯定很恼怒,因此隔了很久的时间,让他缓过劲来,她还放缓了声音问。   “嗯。”   叶青水才走了进去,目不斜视地接了尿壶出去冲洗。她边洗边默默地想:上辈子还没发现谢庭玉还有这样可爱的一面,别扭又隐忍。   他到底憋了多久?   作者有话要说:   平生君:这种程度的亲密,忍无可忍?   emmmmm,玉哥我怕你懂了以后憋得难受   顺便恭喜玉哥日插一根flag任务达成   玉哥:“……” 第027章   另一边,知青点。   周婷婷回到知青点后,展开叶青水的手稿仔细地读了起来,看着看着就看入迷了。   有人叫她,也没有反应。别人见她这一幅入迷的样子,不禁好奇地凑上去看,看完之后又去和孙玲玉悄悄说:   “我看到周婷婷在看叶青水的东西,叶青水要做找水仪,没想到她还能有这种想法。”   “看样子挺有模有样的,你们测的点真的准吗?”   孙玲玉听了,根本没兴趣去周婷婷那里探个究竟,她回道:“准,怎么不准。叶青水还想做找水仪,她不是疯了吧,什么都敢想。”   她拇指点着雪花霜往脸上擦,和何芳打趣地道:“不是我看低她,叶青水要是有这种志向,母猪都能上树。”   何芳惋惜道:“可惜了谢知青。”   周婷婷忍无可忍,她说:“谢老师再好也已经是别人的丈夫了,三天两头提起他是什么意思?”   “叶青水再不好,我看也比你们强多了。别总是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说不定要闹笑话的!”   ……   次日。   叶青水早早起来把糯米鸡做了,裹着糯米鸡的荷叶是她提前摘了泡好,下水焯了去涩,糯米是夏天新晒的,用荷叶包着蒸了软糯可口,带着荷叶清新的香气,米的表面油汪汪地凝着,看起来极了。咬一口黏滑软糯,米油里带着香。   她一共做了四十个糯米鸡,一只一毛钱,七七八八地除掉成本和人力还能挣个两块多。   叶青水也想多做几只,但是荷叶摘多了秃得太明显容易被发现。   她把糯米鸡交给钱向东的时候,不由地问:“这几天我没进城,周恪还好吧?”   钱向东不太明白她怎么突然问起周恪了,他摸了摸脑袋说:“还好,和以前一样,就是很久没见你了,怪想你的,他还以为你不干了。”   叶青水说:“等明天我去城里买点东西,顺便去看看周恪。”   叶青水琢磨了一晚上的找水仪,有个地方卡住了百思不得其解。天亮的时候她突然想到:周恪的爷爷不就是个天大的好帮手吗?   钱向东说:“那保准成。”   叶青水做完早饭,伸了个懒腰回屋子睡了一个短短的回笼觉。   睡到天亮的时候,沈卫民按时地来叶家照顾谢庭玉的每日排泄。他轻手轻脚地走进屋子里的时候,两个人早已经洗漱完毕,谢庭玉清清爽爽地吃完了早饭。   谢庭玉见了他,眼皮不带掀一下。   去茅厕的时候,沈卫民开始犯起了难,他问谢庭玉:“昨天水丫是啥表现,她没有……什么吧?”   谢庭玉没有回答他,让他看着办。   沈卫民把兄弟背回屋子之后,走到叶青水的面前犹豫了很久。   叶青水正拿着她的本子设计着找水仪。   她见了沈卫民这一幅犹犹豫豫、吞吞吐吐的样子,她不假思索地开口: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道歉的话就算了。我知道你心里就是那样想的、也瞧不上我这种村姑,你放心,你的担心是多余的,我没有想过会拖累你玉哥一辈子,我和他早就约好了离婚的事。”   这一通话把沈卫民打好的一肚子草稿的话都堵住了。   谢庭玉从来都没有和沈卫民提过自己和叶青水约定离婚的事情,这种事毕竟也不是值得宣扬的事。   但沈卫民却不知道。   原本想来道歉的沈卫民却突然僵住了,他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来看叶青水,仔细地看着她的表情。   只见叶青水戴着口罩的脸,她露出来的眉眼清淡,低垂着继续在本子上写写画画。   因为看不清叶青水的表情,沈卫民心里带入了一个被他的话伤透了心的形象。   原本叶青水也是皱着眉头、为手里的难题百思不得其解,这幅模样更吻合了沈卫民的猜测。   沈卫民以前任意妄为惯了,也碰到太多跟蜜蜂围着花似的追着谢庭玉的女人,但还是头一次三番两次被叶青水这样轻易地原谅。   他以为她至少会恼羞成怒骂他、甚至吹枕边风让谢庭玉和他不再往来。   但是叶青水什么也没做,连说话也是风轻云淡、毫无怪罪之意,这反倒让沈卫民头一回生出了复杂又微妙的情绪。   他说:“对不起,你千万别难过……我不是有意的,你别哭,千万别哭,我错了。”   沈卫民还想说些什么,但看见叶青水揉了揉眼睛,以为她要哭了,沈卫民心里臊得慌、转身很快离开了叶家。   叶青水揉了揉酸胀的眼睛,抬起头来看着沈卫民落荒而逃的背影,不禁想:这、什么跟什么?   谢庭玉把他们两个人的对话听了个全。   他安慰着叶青水道:“你不要把他的话放在心里,根本不值得难过。”   谢庭玉听到沈卫民说她哭了,有些担心。但他只能坐在床上动弹不得,不能走到她身旁看个究竟。   他望着叶青水的背影,声音柔和了许多,用着安慰的语气说:“我家里虽然规矩多,但是过日子毕竟是跟自己过,和他们没有多大关系的。我的家庭很简单也很普通,和别人家没有什么区别。”   说到这里,谢庭玉有了一丝的停顿,“不瞒你说,我的父母在我四岁的时候离婚了,除了我家里还有一个妹妹,妹妹是继母带过来的。我爸是B军区的一名军人,平时比较严肃话少很难亲近。除了父母之外,往上还有爷爷奶奶,两个姑姑一个小叔。”   叶青水听了谢庭玉的话,不禁有些好笑,这台词就像这年代相亲的时候,对象交代家庭背景一样,说得明明白白。这些事情其实她上辈子就知道了,并不需要再多听一遍。   叶青水又低下头,描绘起了自己的找水仪,她蹙着眉艰难地思考起来,笔尖却流利地泻出一个又一个公式。   另一边,谢庭玉见了叶青水又低头仿佛害羞、又仿佛是回避地低头。   他深吸了一口气,手心不期然地出了一点汗:“我……我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的人生大事,没有考虑过对象的事情,和你结婚也是意料之外的事情。但是如果、如果。”   谢庭玉喉咙突然像卡住了一样,面庞涌上了红色,非常红。   “如果让我和叶同志你一起共同生活奋斗的话,我也许会……”   叶青水听了感觉不太对劲,脑袋从公式海中拔了出来,她摘下了口罩,深吸了一口清晨清新的空气。   “你在说什么,我没有难过啊,你不是说把我当成妹妹看待的吗?”   “我有什么好难过的。我刚才是在想找水仪的一些事情,才没吭声。”   谢庭玉因害羞而没有说出来的“愿意”这个词,这回是彻底地噎在了喉咙里了。   一时之间,诧异、错愕涌上了心头,谢庭玉也想过叶青水会有反应,但完全没料到叶青水会是这种反应,他现在有些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镇定下来。   谢庭玉的脸青了又红,红了又黑。   如果不是腿脚不方便的缘故,看不到叶青水的表情,谢庭玉都想走到叶青水的面前,直视着她一口气把那些话说完。   没有人知道他的心情刚刚经历了一个怎样的跌宕起伏。谢庭玉的脑海浮现起叶青水红着脸来知青点找他的画面、她跳下河去追他的口琴的画面、她给他吹梁祝的画面。   最后,谢庭玉翻滚的心思才彻底地平静了下来。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被叶青水打断后,谢庭玉再也没有重提一次的心力了。   他的脸色有些差劲,语调也有些低沉:“嗯,水丫不难过就好了。”   今天也许不适合同小姑娘说这些话,气氛不对,她很不高兴。   他清楚小丫头平时看上去软和得一团和气,其实私底下的脾气一点不小。   谢庭玉说:“今天起水丫不要给他送饭吃了,他爱啃馒头啃馒头。”   叶青水想了想,该得把钱退给沈卫民了。她虽然脾气好,但也不是没有脾气的人。这么明里暗里嫌弃她,怎么还吃得下她亲手做的饭?   谢庭玉顿了顿又道:“钱也不用退还给他,你收着就好,该他受的。”   叶青水说:“那不行,欠着他的钱总感觉心里怪怪的。”   谢庭玉扯了扯唇,冷冷地道:“你不用在意,该他受的就得他受着,这点钱让你受这些委屈算什么,改天我再让他好好和你认个错。”   谢庭玉心里憋着一口气,久久不能落下,如果不是沈卫民也许今天他就不用生生把话憋回去了。   叶青水虽然对谢庭玉之前说的话有些疑虑,但这种疑虑很快也被抛到脑后了。   ……   叶青水把想不通的问题整理了一遍,把它塞进口袋里,骑着单车去了县城。   她先去百货大楼买了一罐麦乳精,掏工业券的时候掏得特别的爽快,给钱也很利落。因为这钱和券都是谢庭玉的,她只是顺路过来帮忙捎带一瓶。   一罐麦乳精五块钱,虽然贵,却能得到很大一瓶。叶青水拿着它想着等攒够券了,她也要给阿婆买上一罐尝尝。   买完麦乳精后,她花了五分钱买了一点果糖揣在兜里径直地朝着周恪家走去。   周恪正在家里艰难地洗着粪桶,瘦巴巴的小手洗得通红,水龙头的水很小,近乎于无。他憋得满头大汗,不由地和爷爷叹气:“要是今天跟昨天一样断了水,咱们可怎么办呐爷爷。”   周存仁哼了一声:“这不正好吗,不用洗公厕了。”   周恪皱着眉头为难地说:“但是这样爷爷就没有工资、也没有粮食可以领了。”   周存仁不说话了。他也觉得城里断了自来水,怪难为人的。   叶青水笑吟吟地递上了一包糖果,招呼周恪:“恪儿,我买了点糖快来吃。”   同时她掏出了自己满是问号的小本子递到周存仁的面前,小心翼翼地问着:“周老师,请您指点指点我?” 第028章   叶青水此刻的表情带着一点乞求,企图这个老人家能对此感兴趣、给她指点迷津。   上一次周老爷子送给叶青水的是一本物理方面的著作,里边充斥着大量的电学方面的知识。   叶青水靠着这本厚厚的大部头书开拓了思路。她也注意到老人家的书桌上摆着很多电学的原件,虽然很多都很陈旧、电线乱七八糟地散落着。这让空有理论基础、而实际操作很差的叶青水着实眼前一亮。   周存仁淡淡地瞥了一眼她,继续洗着手里的恭桶。   叶青水毫不气馁,她叙述道:“这里一个多月没有下雨,井里的水也干了。现在乡下都是靠着人力来挑水,再过段时间乡下就要种后季稻,没有水就没法种稻子。”   “咱们公社找水源很困难,打井也打不出水来,我琢磨了一个方法,想做个靠谱的找水仪。找得出地下水,吃水问题也就能解决了。”   “我遇到了很多难题,周老师能帮帮我吗?”   谁知周存仁听完淡淡地哦了一声,丝毫不感兴趣,又低头又擦着他手里的恭桶。水龙头的水涓涓地流着,细如丝线,他擦了一遍又一遍,根本不带搭理叶青水。   漠视的眼神让人难以亲近。   周恪也在一旁听着,他推了推爷爷:“爷,姐姐和你说话呢。”   周存仁绷着一张老脸,脸上的皱纹犹如深深的沟壑,他坐在水池边洗着恭桶,筒子楼上的邻居打开门怒骂:   “周老头,臭死了,你洗完赶紧滚滚滚,吃饭都倒胃口。”   周存仁笔直的腰塌了几分,他更加倔地挺直了腰使劲地洗桶,更没有心思理会叶青水了。   周恪挠挠头放下了手里的桶,他和叶青水小声说:“姐姐你等着,你有啥不会的留着,回头我帮你提提。”   小孩子眼里认为的“请教”,只是简单的请教功课写作业那样的事。但这一次不是。   叶青水摸了摸他的脑袋,摇头:“快去吃糖吧。”   叶青水叹了口气,她抱着自己的本子蹲在周存仁面前,更小心翼翼地说道:   “周老师,如果这个找水仪做出来了,乡下能种得上稻谷,城里也不会再断水了……”   老头子不为所动。   叶青水又换了一种说法,“我知道您很喜欢吃包子,特别是大肉包子,您能帮帮我吗?”   周存仁动了动唇,轻蔑而倔强地哼了一声。他的双眼虽然浑浊,但眼神却犀利清明,从一开始对待这个女娃子的态度都是不咸不淡、不冷不热。   他跟他热情可爱的孙子简直南辕北辙。   叶青水心里有些失落。   周存仁冷漠的表情没有绷多久,很快就有红小兵钻了出来,“周老头,厕所都被粪堵死了,你麻溜点扫干净运到乡下!”   周存仁挺得板直的腰突然佝偻了起来。   叶青水忽然眼前一亮。   她兴致勃勃地说:“恪儿,我们去扫厕所!”   庄稼人最不怕的就是这种脏和累,大队种地穷得买不起化肥家家户户都得去拣粪,叶青水还养猪每天扫粪呢!   除了周存仁之外,一块扫厕所的还有一个老头子,他头发稀稀疏疏,看着一个年轻的女娃子能挑能抗,不禁啧啧佩服。   虽然大家都是一样扫厕所的,也都穷得连条裤子都穿不上,但周存仁那股冷淡的气度看起来却比整条街的文化人都要厉害。   “老周,人求你办啥事你就应了呗,难得有这么一个心地善良又踏实的娃儿愿意帮你。”   叶青水手脚麻利地跟把周存仁清理的工作干了,夕阳落下之前,叶青水用着小推车推着满满的“肥料”运出县城。   扫厕所的老头儿说:“女娃子,你有啥要求周老头的说来听听?”   叶青水累得直喘气,肚子饿得前胸贴后背,她来来回回运了五车的粪交给了来接头的生产队。   她心不在焉地道:“乡下找水困难,想做个找水仪把地下水挖出来。”   扫厕所老头猛地点点头,“然后咧?理想很伟大,有啥思路没?”   叶青水说:“有,用电场法找水。”   老头猛地拍大腿,“物理呀?老周你就端着吧,来来来,女娃子我帮你——”   叶青水虽然没有抱啥希望,但还是把自己的小本子递给了老头。   周存仁这时候用扫帚敲了敲地板,左边转悠了一圈、右边又转悠了一圈,仿佛漠不关心一般。   等叶青水和老头叙述完了,他才伸手夺过了她的小本子,他淡淡地说:“让我看看。”   老头子又拍着大腿大笑,“激一激你就受不了了。”   周存仁表情严肃、目光谨慎地浏览着叶青水的推导过程,很快就翻完了。   他浑浊的眼睛里流露出欣喜的光,虽然只是刹那间的一闪而逝。   看完之后的周存仁,指着本子的某几处说道:“你的想法很新颖,但这里、这里还有这里,统统都是有问题的,你再仔细想想,想好了我教你怎么做。”   叶青水一听,欢喜地说:“周老师懂怎么做吗,赶紧做出来才是正事。”   她听完这番话,担忧的心就彻底地落回了肚子里。但同时她也有着淡淡的失落和不解。   周存仁语气轻淡地道:“这点功劳我还不至于抢你的。”   “恪儿,回家吃饭。”   干完活的周存仁干脆利落地走了,扫厕所的老头哼了一声,喃喃地自言自语说:“到底还是嘴硬心软,以前可是生生吃过热心这个亏。”   他转过头来和叶青水说,“周老头还搭理你,不容易呀女娃娃,要好好珍惜。”   叶青水也觉得能得到周老爷子的帮助很不容易,她到底是安心了一点,大队有望顺利种上后季稻。   她到水龙头下洗干净手,骑着准备回乡下叶家村。   夕阳下,周恪柴瘦的小身子抱着砖头厚的书,气喘吁吁地朝着叶青水跑了过来,他抹了一把汗,笑道:“姐姐,这是爷爷给你的。”   他笑嘻嘻地擦着小汗手,学着爷爷的姿势,“他啊,回到家翻来翻去为了找这几本书暴躁得跳脚。”   周恪的一口白牙被金子般的阳光映得闪闪发光,乌黑纯真的眼睛仿佛清澈的小溪。他露出浅浅的酒窝,用着瘦削的小手握紧了叶青水,小小声地叮嘱着她:   “姐姐加油哦,早点找到水,让恪儿和爷爷洗个澡。”   ……   叶青水回到了乡下,花了几天的时间把周老爷子给的几大本书仔细地阅读了一遍。   她干脆没有上工了,理由是在家照顾生病的丈夫,这下村子里的闲话又满天飞了。骂叶青水懒惰、无可救药。眼里光看得见男人,恨不得攀高枝进城里享福,哪里还有个农民的样子。   谢庭玉听到传言有些哭笑不得,他和叶青水说:“你不在乎吗?”   他看着小姑娘忙碌的侧影,不禁侧目。她这几天每天早起晚睡,早上必定跑到城里、行踪几乎成了谜,说好的在家照顾他,实际上也照顾不到哪里去。   他头一回真切地感受到当了一回靶子的滋味。   叶青水随意地道:“没事,反正也不差那一句两句,我不在意。该我受的、不该我受的,我全都受了。”   叶青水想着反正现在打井是做无用功,倒不如把时间花在刀刃上。上辈子从夏天打井打到秋天,山地刨得坑坑洼洼,愣是没打出一口出水井来。   阿娘倒是对这些话很在意,吃午饭的时候,她劝叶青水赶紧回去劳动。   “水啊,阿婆好得差不多了,她说明天和你一起去上工。”   阿婆不知道心里想着啥,她板着脸,和叶妈说:“俺啥时说过这话了,不去上工就不去。”   “咱娃娃是要做大事的人了,水呀,婆听你的。你赶紧找出那个啥找水姨,那个姨咋架子那么,让你找来找去都不肯来。”   谢庭玉正喝着水,听了差点没有被呛到。   叶阿婆没念过什么书,她根本连找水仪是什么玩意都不清楚。她不想去上工完全是心里憋着一口气,豁下老脸来怼着大队长。到底谁才是本村人,几个知青娃娃欺负青水大队长都不吭一声。   大队长放任流言不管的态度让叶阿婆心寒。叶阿婆的丈夫和两个都是当兵的,是村里当之无愧的有名望的老人了,头一回受到这种冷遇,她心里堵着一口气。   她心疼水丫,摸摸她日渐憔悴的脸说:“大不了今年勒紧裤腰带,少吃点粮食。”   叶青水听了不禁笑,“阿婆,找水仪不是个人,是一个像收音机一样的铁盒子,能用它找到地下的水。阿婆哪里有你说的那么严重,我只不过是被说几句闲话而已,听了又少不了几块肉。乡下婆娘就是爱唠叨,这有文化的人骂人也是下刀子。不在意就好了。”   “阿婆,水丫保准过段时间让你风风光光,变成大队最有名望的老太太。”   叶阿婆听了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她笑也不是、哭也不是。   她默默地叹道:孙女都被骂傻了。   孙玲玉也来探望谢庭玉,她借着探望谢庭玉的机会,和叶青水说:   “叶同志啊,听说你在弄什么找水仪。有什么结果了吗?要我说,你可不能碰到一点点困难就退缩了。M主席说过,要有艰苦朴素的革命精神。万一咱们挖水井挖不出来,可就指望着你啦。”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眉飞色舞的神气极了,一点也瞧不出指望叶青水的意味。浓浓的嘲讽,明摆着就是看扁人。   何芳捂嘴笑了笑。   叶青水听了,像周老爷子一样挺直了腰板,自信地道:“可不是,你们还真的得指望我。”   清风徐徐地吹来,叶青水的眼睛弯成月牙,眼里迸溅出来的光,自信又耀眼,像一块吸铁石似的吸着人的目光。   一个星期后,生产队合力打的那十口井,渐渐地有了结果,陆陆续续地挖到了可以出水的深度,但是一口都没有打出水,大队长顶着炎炎的烈日,艰难地做下决定:让社员咬着牙再往下挖。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玉哥,没有糖吃。   因水丫无心恋爱,只想找姨。   玉哥:我能吃到糖的。   总有一天,亲手剥给你们吃。 第029章   挖到五六米还没出水的时候,大家都饱含着希望,不约而同地抱着侥幸的心理想:旱了那么久打水难也是应该的,再咬咬牙,往下打肯定出水!挖破了岩,岩下的水又甜又清,更好喝呢!相信知青娃娃们的没错,娃娃们可比他们有学问多了。   于是社员们忍着烈日、星夜兼程地赶工,等挖到九米、十米、甚至十五还没有出水,每个人心里又经历了一次激烈的变化。他们脸上涌出了绝望的表情,这半个月以来的每一滴血汗,都白流了。   河里的水干了,井里打不出水来,要吃水只能靠肩挑手抗、从几里地之外的深山里舀水。这样背水累也累死人,哪里种得下粮食?更不论种水稻这种吃水的粮食。   绝望过后,每个人的心头都涌出了复杂而精彩的情绪。   “知青不是拍着胸脯说能打得出水的吗?啊?这咋回事?”   “还有学问哩!看这学问真是害死人,还不凭咱老农民有见识,好歹搁以前咱五口井也能打中一口。”   大队长叶老六目光复杂,年过半百的男人蹲在了黄土地,粗糙的双手揪着花白的头发,深陷苦恼。   他问被推荐去上工农大学的何芳:“怎么没水,没水怎么种田……”   何芳也愣住了,经过激烈的思想挣扎后,坚定地说:“仪器上显示的是有水的……指不定是埋得深,接、接着打,”   一股浓浓的不安笼罩在了何芳的心头,这些日子大伙一块红红火火、热热闹闹的打井行动,让她这个领头人有着组织者的荣誉。水井挖到了十米深都打不出水来,这无异于一记火辣辣的耳光打在她脸上。   她的手指开始发抖,惶恐地意识到:决不能承认错误,承认错误就是推翻过去一切的努力。承认自己错误的决定、使整个大队浪费了上百个劳动力,这是要开会检讨的,检讨会一开,她的工农兵学员的资格很有可能会被取消!   何芳咬紧牙,坚持道:“这是一只拦路虎,企图粉碎我们的意志和决心。往下打,没有错!”   四面八方投来的质疑的眼神淹没了她,连孙玲玉都有些动摇了。那些质疑的眼神里有着怀疑、失望、愤怒,还有吃人的眼神。   社员们压抑了一个月的疲惫、痛苦,像一桶油,被何芳的一句话轻轻擦了擦,溅出火花一下子爆发了。   “这井挖不出水吧?”   “去他娘的坚持,嘴皮子碰碰不把血汗当回事。这种知青真是废物,浪费粮食。这半个月害得老娘辛辛苦苦天天睡不着觉。”   “亏得俺们还推荐你去当工农兵,挖不出就挖不出还撒谎,脸都不要了。”   何芳像溺水一样的,感受到了被愤怒的眼神包围起来的滋味,也体验了叶青水被戳着脊梁骨百口莫辩的感受,不,她的情况甚至比叶青水还要糟糕。   孙玲玉的眼神有些迷茫了,她和大队长说:“咱们再重新测测,到底挖不挖得出水。”   大队长抽着旱烟,脸沉了下来,一声不吭。   孙玲玉和几个知青又去市里借了仪器,测得的结果是有水的,这下解救了何芳的危机。何芳感激地握着她的手,眼泪在框里打着旋儿,“还是科学可信。”   “我就说过再坚持挖、再往下深一点,说不定就有水了……”   这时有人轻轻地扔了一句:“青水丫头以前就说过肯定打不出水,这指不定是谢知青的意思。”   ……   这半个月以来,叶青水每天往城里跑断腿,她在两个老人的指点下去大学图书馆借阅了很多资料,反复地翻查。周存仁虽然落魄了,但以前也是当过教授的人,他豁下一张老脸领着叶青水到处求爷爷告奶奶,才换得一个进图书馆找资料的机会。   半个月后,叶青水拎着简陋的找水仪,激动又欢喜地回乡下了。   她的找水仪破得就跟积了十年灰的收音机似的,它的每一个零部件都是周存仁去废旧回收站一个一个拆出来的。周婷婷得知这个“自然电场找水仪”做出来了,和叶青水一样激动地去城里迎接它。   结果看到周存仁手里那个不足收音机大小的设备,还又破又旧,不禁咋舌,“这个能用吗?”   “包管灵,测过很多次了。”   于是叶青水和周婷婷回到乡下测了好几处点,距离农田最近的地方,发现了一条细细的岩下水源。   叶青水心满意足地抱着找水仪回家,一路上碰到了好多社员,对她怀里的“收音机”都很好奇。   “水丫,这是啥?”   “啥呀这是,买收音机啦?”   “扁扁的,不像收音机,啥呀这是?”   ……   叶青水一律回答:“找水仪。”   半个月后仍旧在屋子里养伤的谢庭玉,探头出来,不禁问:“真让你捣鼓出来了,找水仪?”   叶青水用力地点头,眼里的兴奋和欢喜是怎么也掩不住的,满足极了。   谢庭玉把它拿过来仔细地看了一遍,说:“很轻便、方便携带,如果真像你说的能用的话,推广起来很容易。”   谢庭玉放下了找水仪,目光注视着她汗涔涔的脸,不禁伸手替她摘掉了口罩。   “看你的脸也恢复得差不多了,咋还天天戴它?”   叶青水被摘了口罩也不在意,她说:“要戴够三个月的。”   谢庭玉注视着她光滑如初的面庞,因为刚刚激烈运动后涌着一层浓浓的粉色,像天边的云霞一样,容易红。乌黑的秀发含着湿意,覆在两颊,看起来可怜兮兮的。瘦巴巴的小丫头用大米养了两个月,面庞圆润了一些,用拇指戳一戳脸蛋,白皙而有弹劲,柔软滑腻。   “你在干什么?”   叶青水毫无防备地被谢庭玉用戳了一下脸蛋,退了一步躲开了。   谢庭玉收回了手,掌心还残留着一片温软的柔滑,不知怎的,心里涌起一抹淡淡的可惜,脸没摸成,但很快谢庭玉回过神来:他怎么会有这种流氓一样的想法!   他的脸黑了。   叶青水抱着自己的找水仪,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到了桌子上。   谢庭玉把床边放着的药拿在了手上,吃力地自己给自己上药。混凝土砸下来的时候,他的后背生生刮破了皮,这半个月以来谢庭玉睡觉都只能侧躺,无法仰着入眠。   他“尽心尽力”地辛苦劳累了一番,怎么也涂不到伤口上,他动了动唇:   “水丫,过来帮我上个药。”   上药的活原本是沈卫民做的,但是这些天他被拉去挖水井,顾头不顾尾落下了很多照顾谢庭玉的事。看在谢庭玉可怜的份上,叶青水能干的,基本也代劳了,为那五块钱的劳务费而尽职尽责。   叶青水放下手里的找水仪,“哦,你等等——我先记点东西。”   于是谢庭玉又等了一会。   叶青水记完了找水仪的数据,拿起药,谢庭玉慢条斯理地解开了衬衫的纽扣。一颗又一颗慢吞吞的,叶青水皱眉,“你快点,慢吞吞的又是没见过。”   她还以为谢庭玉害羞了。   但其实在之前叶青水已经习惯了他不穿上衣了,他的后背有伤,伤口没愈合的那几天,他每天都是绑着绷带赤着上身的,该看的都被看光了。   谢庭玉被噎了一下,淡淡地说:“一只手不方便,抬起来疼。”   怎么养了这么久,还这么废物。   叶青水蹙起眉,给他代劳了。   她一把揪开他的衣服掀到底,把药粉均匀地涂在他的伤疤上。狰狞的伤疤像裂开的缝一样,浮在谢庭玉的背上。   谢庭玉的身材着实很好,肌肉结实有力、像硬邦邦的石头似的。两只胳膊肱二头肌非常明显,浮现起来的纹路令人看起来很有男人味,是典型的穿衣有肉脱衣显瘦那一款的。   这么好看的身体,多了一道丑陋的疤,叶青水匆匆看了一眼都觉得惋惜。   谢庭玉呢,闭上眼额头沁出几颗汗。空气中浮动的热让人心思浮躁。背部痒痒的、小姑娘的一只手时不时轻轻地滑过,落在他的背部像羽毛一样撩着心尖,痒到了深处。她的拇指一路滑到了他的腰胯。他难以抑制着自己的呼吸,呼吸渐渐地变得粗沉了。   谢庭玉的脸红了、又渐渐黑了。   他低沉的声音厚得像破锣嗓子似的,掺了沙哑。   “你好了没有。”   “这么嫌弃你自己来,急什么?”   叶青水跟沈卫民那种糙汉可不一样,一把药粉撒上去胡乱抹,她细致惯了,一点点撒着涂匀严肃得像对待最重要的事似的。   谢庭玉不吭声了,继续忍耐着这种要命的折磨。一下疼、一下痒,早知道就不让她上药了。   这小姑娘该不会是趁机占他便宜吧?   他心里忽然有点甜,又有点发愁。   叶青水准备上完了,这时候门外传来孙玲玉的声音,她没有敲门噔噔地就跑了过来,透过窗子匆匆的一瞥,那一眼好像看到了不得了的东西。   谢庭玉动作无比地快,他黑着脸扯过衬衫披了起来。   叶青水不忍失笑,谢庭玉的表情好像是被占了便宜的小媳妇似。乡下人打着赤膊再正常不过了,天气热劳动累了流了一身汗,汗里有盐容易渍坏衣服。脱了小心翼翼地放在一边,光着膀子干活多得是。所以天热的时候,大队分劳动任务,男劳动力和女劳动力都是岔开的。   不过像谢庭玉这么讲究的人,那是汗泡湿了衣服都不舍得脱,穿得正正经经的、装斯文人。   孙玲玉本来憋着一口气想要和叶青水大声叫骂的,这下气短了起来。   她用着激将一样的口吻说:“听说你把找水仪做出来了,不知道有没有用。我看应该也是没什么用的,你快去试试,打一口井给大伙瞧瞧。”   “如果有用,我就给你三拜九叩、道歉认错。”   她们从市里特意借来的设备都测不出出水点来,一下子成了大队里人人唾弃的对象。人是要借助设备判断找水的,设备都测不出来,能怪人吗?要是叶青水的设备也找不出水,那根本就证明这是地形特殊、怪不得人。   孙玲玉恨不得让叶青水立马去测、以此分担火力。   叶青水听了乐了,她心平气和地说:“我要你三拜九叩做什么。”   “如果真能打得出水,我要你和何芳认认真真向大队的社员承认自己的错误。”   作者有话要说:   玉哥:就、不能让我好好吃回糖么?   水丫冷淡脸:有糖的时候不吃,不产糖了上赶着吃   男人都是贱皮子   玉哥:“……” 第030章   孙玲玉听了嗤笑了一声。   叶青水懂用找水仪都不错了,让她来做?   那就是痴人说梦话。   别说她是不相信叶青水能做得出这种玩意,在外边随便拉一个人出来恐怕也不会相信。叶青水一个小学毕业的,字认不认得全都很难说,还敢妄想着一步登天做找水仪?孙玲玉打量着叶青水,她痛快地点头:   “你要挖得出来,我在批判大会上认错都行!”   孙玲玉毫不犹豫地说这番话的时候,谢庭玉皱起了眉头。   这得是多瞧不起叶青水,才能这么痛快地答应这件事。要是换成别人说不定谢庭玉会善意地提醒一两句,但是这个孙玲玉就……   谢庭玉轻声说:“你还有别的事吗,我还得上药。”   孙玲玉憋红了脸离开了。   叶青水把药粉给谢庭玉抹完了,她听见他说:   “这段时间你很辛苦。”   停了水的这半个月以来,叶青水不仅要每天去几里地之外的深山里打水回来、照顾家里的伤患,还得每天往城里跑、加上投机倒把,这段日子下来腿都跑瘦了。   叶青水听了心里不禁哂笑,他懂些什么?这点辛苦比起上辈子来说算什么,更辛苦的日子都已经过去了。现在才是尝甜的时候。   “不辛苦。”   她轻声地说,说完给他穿上了衣服。   谢庭玉说:“等你打出水肯定要让很多人吃惊。”   叶青水心里又笑了一声,这可真的不一定。   下午她和周婷婷拿着“自然电场找水仪”仔细地把农田附近都找了一圈,终于找到了一条细细的岩下水源,电场感应越强烈,水埋得越浅。叶青水圈了个找水仪感应最强烈的点,留着打井。   她去找了大队长叶老六,企图分几个劳动力去挖新井。   叶老六听了沉默了半天,他揪着头发叹气,“水丫啊,现在大家都赶着打水井,赶着后季稻播种。平时姑娘家吵吵嘴六爷不说你,这个节骨眼上你就别添乱了……”   这种语气就像是大人哄着无理取闹的小孩子似的。   周婷婷甩了把马尾辫,愤愤不平:“这是我们辛辛苦苦努力了半个月的成果,怎么能说是无理取闹呢!”她开始试图解释叶青水做的这个找水仪的不同。   但是叶老六没多听,就不耐烦地打了个手势:“娃娃咧,你别跟俺说这些,俺听不懂。水丫还就真没这个能耐,她懂些啥。咱现在赶着打井种水稻,别整天净胡想捣乱的事。”   周婷婷气得肝疼,她自己去请社员来打水井,问了一圈没有一个人肯站出来。懒惰的人不愿意干,勤快得要命的人指望着权威的知青。一边是从首都来的有文化的知青,另外一边是勉强念完小学的山里野丫头。   哪边轻哪边重,一目了然。   “要是咱自己真打成了水,你们可别巴巴过来打水。这水井名字就得叫‘青水井’,从开始到打成,一点点全都是水丫努力的成果。村里没有人帮过她、不但不帮还奚落她。”   叶青水早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她听见周婷婷的话心里有些暖。   她拉着周婷婷说:“你别强出这个头,咱趁早挖井,早挖早出水。天天跑大老远打水都累死人了。”   上辈子叶青水可是真切尝过被人瞧不起几十年的滋味,后来她挣了钱回到家乡,村里人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没本事的野丫头上,这样的野丫头怎么这么能挣钱还过得这么好,那他们出去闯荡岂不是更厉害?   有些人便是这样,永远质疑别人,只凭模糊的印象判断是非对错。对付这种人只管做出成绩就好,不必多说。   叶阿婆和叶妈拍着胸脯表示全力支持水丫挖井。   阿婆板着脸说:“水丫有了那个仪,肯定能打得出水,婆的力气还是有的,婆给你搬土钻岩。”   沈卫民和刘一良也过来帮掘井,他们虽然也不太敢相信叶青水,但是信谢庭玉,玉哥让他们干活、他们就得使劲干。   于是六个人顶着炎炎的烈日,摩拳擦掌地吭哧吭哧挖土掘地。   十个的社员刨十米深的井刨了半个月,进度实在算是慢了,那是因为这里边还有浑水摸鱼的懒人。现在叶青水这六个人全都是不惜力气的,打个十米深的井用不了一星期。   ……   拼命干活的日子如流水,过得非常快。   早上睁开眼开始干活,干完活晚上累得睡一觉,一天就过完了。谢庭玉窝在屋子里养了半个多月的伤,渐渐地恢复了一点,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但年轻人的躯体仿佛充满了奇迹,一个月不满,他已经大胆地在危险的边缘试探了。他的复健活动做得非常努力,每天都是加倍完成。   他这样的人宛如残废一样地躺在床上,仍能保持平和的心态,已经算是风度用尽。但其实,骨子里还是难以忍受这种养伤的日子。   这一天,谢庭玉很早就醒了,醒来后小心翼翼地挪下床,脚尖沾地。   清晨,窗外的远山蒙着一层浓浓的雾,门前的地上草丛里衔着露珠。空气中有一点微微的凉意,是夏天快要过去了。   谢庭玉艰难地挪出床,用夜壶解了个手,又用盆里的泉水洗手。做完这一切的谢庭玉,额间已经冒出了很多汗。冷汗热汗,全都有。   他慢慢地挪回床边,朝着西屋瞥了一眼,他看见叶青水横七竖八的睡姿皱了皱眉。   叶青水睡得香甜,姿势放松地平躺在地上。半夜她嫌热踢了被子。   被子胡乱地横在她的肚子下边。她穿着深灰色的短袖,衣服已经很破了,又小又旧,裸露在空气里的皮肤冷得起了疙瘩。   谢庭玉想着过去给她盖个被子,几步之遥,走起来漫长得跟一个世纪一样。   在朦胧的晨光下,他缓缓地蹲下,视线落在她的身上。谢庭玉浓密的眉头,渐渐地皱了起来。   这几个月以来,叶青水吃好喝好,隔三差五地吃肉喝汤,气色补得好,面庞白里透红。身体肉眼可见地长了许多肉,渐渐发育起来,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干瘪平板的小丫头了。   穷酸的衣服掩不住她日渐发育的身体,少女纤细的躯体像花苞似的,温和含蓄,一点点绽开。小而破的衣服穿在她的身上,还打了几个补丁,裤子的脚管露出一大截白皙的腿,胸口鼓鼓胀胀的,像受到了压迫似的。   就……这么穷吗?   谢庭玉皱起了眉。   做一身衣服十市尺的布也绰绰有余,买布料花不了两块钱。穷得连件新衣服都不舍得买,倒是挺大方地不要他给的生活费。还有心思扯一大块黑布来遮羞,谢庭玉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了起来。   好在她在外面没有穿得这么寒酸。   谢庭玉很快地移开了目光。   他匆匆扯着被子盖在叶青水的身上,也匆匆地起身。谢庭玉从小在男人堆里长大,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过女人,大清早地他的脑袋有点涨,筋骨抻拉时传来一阵剧痛,他直直地扎了跟头摔了。   叶青水突然惊醒,闷哼了一声被压得够呛。   “你怎么了?”   叶青水看着谢庭玉黑着脸、像被占了便宜的小媳妇似的,赶紧麻溜地起身,她心里也气,扶起他指责道:   “大清早不好好睡觉,乱跑什么?”   “仗着身体好就胡乱糟蹋,总有一天有你受的。”   “你说你刚刚在干什么?”   谢庭玉听着耳边叽叽喳喳的叨叨声,虽然黑着脸,耳根却渐渐地红了。   他说:“你先放开我。”   叶青水看着他冷淡的脸,这才突然松开他,拿着他的拐杖扔给他。   “我刚刚在给你盖被子。”谢庭玉说。   说完他看着穿着薄薄旧衣服,可怜巴巴的小姑娘,他又说:“天气冷了,忙完这阵子做件新衣服穿。”   “我那里还有一些布票。”   他眼里的目光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但她又跟吸铁石似的、勾着人的目光。被这样可怜又可爱的小姑娘热忱地放在心上,真是一种负担。   叶青水狐疑地看着谢庭玉。   这时候窗外传来了周婷婷急切的喊声:   “水丫啊——水丫……你起床没有,起了没,咱们的水井,出水了!”   “一个晚上的,突然出水了!快洗漱去看看,快快快!”   周婷婷隐约地看见屋里的两个人都醒了,高兴得又蹦又跳,只差没有敲锣打鼓了。这等令人振奋的事情,就算是全村游街打鼓也不为过。   这头等大事,周婷婷要第一个和叶青水分享。   当她孤零零地来到井口边准备下井挖掘的时候,突然发现井里不再是空洞洞的黑,那清澈的水被熹微的光照得粼粼泛光。周婷婷差点兴奋得一头栽下井里。   她捧着一桶凉凉的井水,端到叶青水的面前,眼眶微微发红感动得快要哭了:   “这井水好甜,比深山里的还好喝。水丫,咱快去打水,装满水缸今天再也不用去深山里扛水了。”   其实大队里能拥有单车的人凤毛麟角,一巴掌能够数的过来。条件好一点的借了大队上的小推车,轮流着使用,条件差一点的用肩挑手抗,一桶水能活活把人累死。   虽然住在这大山里头,周婷婷也和大多数城里人一样,很久没有能痛快地洗一次澡了。   叶青水接过周婷婷递过来的水桶,喝了一口,井水甘甜不掺一点涩味,确实是上好的民用水。新井打的水再沉淀沉淀,滤去泥沙,用来煮饭做菜都成。这着实是意外之喜。   她把阿婆和阿娘叫醒,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她们。   阿婆和阿娘听到这个消息也震惊了,虽然她们是孙女/女儿的无脑吹,但是却没料到真让她那么快就打出了水。   阿婆高兴得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也吹得更厉害了:“水丫真给咱老叶家争气!那个姨找得太好了!”   阿娘激动得眼眶也红了,她说不出话来,只顾着拿桶争着去打新井的第一桶水。   不足十米的深度,已经足够把地下水汲取出来了,这说明她的“自然电场找水仪”灵敏度很高!   作者有话要说:   玉哥:被这么热忱又贫穷的少女爱慕着   着实很烦恼   每天都发现她好穷   想接济   看似抠门实则攒钱买车的水丫:脑补是一种病 第031章   叶阿婆、叶妈和叶青水三个人合力,趁着村里人还没有来上工挖井的时候,把家里的水缸全都挑满了水。十几年从未满过的四口大水缸,破天荒地在这个缺水干旱的天里满了!   叶妈喜盈盈地看着家里的水缸,笑道:“今晚咱可以随便洗澡了!”   虽然叶家有辆洋车儿,去深山里挑水没有别人那么费劲,但是叶妈和叶阿婆总不舍得这么浪费水,在这种酷热难耐的时节里,每天都是用水凑合着擦擦身的。隔好几天才舍得痛快洗一次澡,但这比起其他连吃水都困难的社员,洗澡都算是奢侈的。   现在打出水井,以后再也不用担心这个问题了。   叶青水看见这口清澈的新水井,也松了口气,这大半个月里吊得高高的心终于能落回肚子里。   周婷婷欢喜地又喝了好几口井水,她擦了擦嘴,“旱死人了,这些天喝水都不得个痛快。”   要说论缺水困难,谁都不比女知青缺水。她们没有男人的力气,很多都是娇生惯养的城里人,懒得要命。一个人去打了水,其他的人都想要分。可谓是一个和尚挑水喝,两个和尚挑水喝,三个和尚没水喝。   不患寡而患不均,久而久之,知青点的女宿舍缺水缺得厉害极了。都是一群年轻人,还不凭鳏寡独户的老农民能挑水呢!   水井打好了,周婷婷高兴得都快掉眼泪了:缺水的日子终于要过去了!   叶青水用清凉的井水洗了把脸,感受着地下清泉的凉意,凉丝丝的,沁人心脾。深山老林里的泉水水质甘冽、清甜,纯天然无污染,这么好的水拿来磨豆子、做豆腐都很好吃。   叶青水说:“咱们这里是最不应该缺水的,既不深居内陆、往年下雨也不少,坏就坏在岩溶地貌不好挖水。”   所以,那个劳民伤财的水库工程应该是可以缓一缓了吧?这两三年缓一缓,全力耕田解决温饱问题,等到以后分田到户了,叶家村也能富裕一点了。   周婷婷不停地点头:“青水你说得都对!”   周婷婷笑了,她趁着天还不亮,也挑满了一缸水。   大山里的清晨薄雾浓浓,鸡鸣声叫醒了社员,大队长领着整个生产队的人,开始了一天忙碌劳动。十几个挖井点,七零八落地分散在田野周围。当三三两两的人路过的时候,没有人注意叶青水那口井有没有水。   但是当一群人路过的时候,偶尔有个人探头多瞅了一眼,就是这么一眼,足以让人震惊。   “等、等——大爷的水丫头,挖出水了!”   刘一良和沈卫民这会儿也来掘井了,两个人的手里各拿着一张饼子边吃边走。他们远远地落在后头,听不见声音也不知道发生了啥事,从山脚下看能依稀看见一群人围在他们的井口边,黑压压的一片脑袋。   只见他们平时鸟不拉屎的井边,一个个社员拼命地摇着井上的辘轳,探着脑袋抻长脖子往下看,一副恨不得跳进井里头的模样。   刘一良和沈卫民脸色有些古怪。   两个男人慢悠悠地走着,刘一良问:“他们这是干啥?”   沈卫民说:“可能是来帮咱打井的,婷婷说动了他们。”他说完,就遭到了刘一良翻白眼的鄙视。   沈卫民提起一口气,不服气地说:“总不可能咱的井出水了吧?”   刘一良反驳:“你这话我就不乐意听了,咱的井咋就不能出水咧?”   沈卫民讲道理地说:“这不是连十米都没挖到吗,人家挖了十五米都没出水,咱这才八九米你觉得能那么容易挖出水吗?”   刘一良吃完了饼子提着一口劲儿跑去自己的井边,他看见了大伙脸上精彩各异的表情。   有的人捂着脸抹眼泪、有的人咕咚咕咚地抱着水桶喝水、也有人啧啧称奇。   刘一良看见了他们仅仅挖了八米深的水井,平静温柔地冒出了水,阳光照在井水里,水面粼粼的波光映在每个人跳跃着喜悦的眼里,他还看见了漾着井水波光的那一双双眼睛里,充满了希望。   这是一种何等复杂的场面,有人疯狂地捧着井水喝、有人狂热地摇着井口的轱辘打水,有人欣喜地一蹦老高去传播这个好消息、也有小孩守在人群外眼巴巴地瞅着自己手里的空桶……绝望和希望交织着,一双双黑乎乎的眼睛里冲下泪水,以前有过的一切嘲讽、反对、质疑,在这一刻都变成了欣喜和肯定。   灿烂的晨光照着,照在每个人的脸上,这一刻定格成了刘一良直到老年还难以忘记的画面。   刘一良晒着阳光,扔下农具伸了个懒腰,浑身莫名地愉快舒适。   正确的劳动带来的回报,这滋味该死地美好。   他对着晚一步来到的沈卫民,喜滋滋地说:“八米怎么就不能出水了,人啊要有希望。有了希望,受得了诋毁经得起考验,要有这种信心、就算打到十五米我也能照样盼着出水!”   沈卫民见了一桶桶被打上来的水,脸上的表情也很复杂了。   刘一良扛起竹竿拍了拍土地,一脸横样地说:“都让让、让开让开,围在人家的井边算个啥事!”   “要打水也得咱先打!”   他把黑压压的人群拨开,守在自己的井边,吆喝着沈卫民道:“回家拿桶打水,顺便问问青水和婷婷,她们家里水缸满了没。”   ……   叶大爷家的水丫头胡乱打的那口井出水了,这个消息跟长了翅膀似的,不到半个小时就传遍了整个大队、一个上午而已又传到了外村。   这一天大伙不干活、也不挖井了,家家户户提着水桶围在那口新井边上排着队打水。叶家村一共三个生产队,拢共九百多口人,这一条打水的长龙排起队来的景象蔚然壮观。   大概可以用水泄不通来形容,亲自打了这口井的刘一良和沈卫民跟地主似的,爱打多少打多少,打满了自个儿用的才给别人打。看谁不顺眼就不给谁打。   刘一良平时脸上笑眯眯,当初嘲讽挖苦过他们的社员全都清清楚楚地记在心里,轮到那个人打水了,他一个扁担敲过去拦住人,加倍地嘲回去:   “哟,这不是说咱打死也打不出水的人吗,哪阵东风把你吹到咱这井边来了,后边的老弱妇女多,你呐再辛苦辛苦到后边排排队,等别人都打完了你再打。”   不仅本村人想打水,这外村人听了消息也想打水,毕竟去深山里头扛水又苦又累,有五六公里远。有个近一点的取水地何苦不去。   叶家村的人把这口井围了个水泄不通,死死地护住本村这唯一一口珍贵的出水井。   已经打完水的叶青水这回在家里,轻松地看书休息、还准备晒着阳光睡个香香的回笼觉。这段时间以来实在是累坏她了。   周婷婷兴奋地和她描绘外边热热闹闹打水的场景,忍不住笑了笑。   周婷婷学到一半,忽然说:“可惜了没瞅见何芳和孙玲玉那伙人,不然也给你说说。”   “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看她们以后见了绕不绕道走。我记得好像说过要跟水丫道歉的、还要开批斗检讨会。”   叶青水轻轻地嗯了一声,“我记得呢。”   周婷婷问叶青水:“一口井打得出水了,证明咱这个仪好使唤,咱啥时候再多打几口井?”   同样的疑问,三个生产队的队长也在讨论着。   一大队的队长是叶老六,年纪最大。其他两个生产队的队长分别叫叶先进、叶金福。   先进和叶老六说:“你们大队的娃娃真了不得,这才几天,七天——”   他伸出拇指比划了比划。   “七天,六个人就打出了水,咋打得出水的那么灵!咱这边一口井都打不出来。”   叶金福吧嗒吧嗒抽着水烟说:“咱这边也没打得出水,还是六叔这边好呀!社员这么出息!那么快就有水了,后季稻也能指望得上了。”   他们两个人齐齐地看向叶老六,“啥时候让那个娃娃瞅瞅在哪儿打井?”   叶老六顶着这两个人饱含期待的目光,感觉脸上跟贴了金似的、面上倍有光,有一种扬眉吐气的骄傲。他是完完全全没有料到水丫头玩似的打井,真给让她打出井了。   叶老六谦虚了一阵,眼角的笑纹愈发地深了:“哪里哪里,都是几个小子胡乱碰了运气。”   叶先进听完这句话心里感觉有些微妙,他年纪轻,年轻人爱扎堆,村子里啥八卦的事他都听了一耳朵。   叶先进说:“不是碰运气,我怎么记得是个叫叶青水的娃娃弄出了找水仪对吧?传了好久……我看大队里那么多知青还不凭个没文化的丫头好使。”   叶老六摇摇头:“那是水丫头和知青争着吵嘴说的几句话,当不得真。当时她家穷得连书都供不起,也没给她念上初中。这回该是碰了运气打成了水井,还是知青娃娃靠谱些。”   叶先进和叶金福听了心里有些古怪,他们不说话了,默默离开了。   两个人离开了村委办公室,去叶青水家走了一趟。   ……   周婷婷问叶青水啥时候打井,叶青水笑了笑,“等合适的时候再打,现在咱们不急,有人比咱急。”   以前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地求劳动力打井,没个人吭声,现在打出井水了个个都吃水,虽然叶青水还想着打井,但这回他们六个人可不会再傻乎乎地像上次那样身先士卒了。   阿婆和阿娘为了挖井,可累坏了。尤其是阿婆,一把年纪了还早出晚归,叶青水心疼得很。   周婷婷点点头,“也对,咱不急。”   日头快近中午了,周婷婷赶着去知青食堂抢饭吃,匆匆地告别了。   叶青水打了一盆水,手脚麻利地彻底地擦了一遍屋子。谢庭玉就看着她勤快地爬上爬下,脸颊红得像苹果,浑身热汗腾腾的。   干活的时候,她卷起了自己的辫子,用旧报纸折了个帽子戴在脑袋上。谢庭玉平时有看报纸的习惯,每个月花了一块钱订阅了日报,几个月下来能攒下厚厚一叠报纸。   谢庭玉看书也看腻了,便盯着叶青水扫屋子。这女人勤快得很,干活的时候愉快极了,乌黑的眼眸闪闪发光,盈盈闪动,像流泻出光芒似的。要紧的是,她干活的时候怕弄脏衣服,穿的是又破又旧的粗土布衣。   弯下腰扫地、低下身擦床脚、抬起屁股捡着垃圾,两根黑光油亮的大辫子俏皮地掉在身侧,弄得人心烦气躁。   谢庭玉动了动唇,“我要上茅厕。”   叶青水噢了一声,麻溜地擦了擦手,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她把谢庭玉扶了起来,谢庭玉把手绕过她的脖子,落在她的肩侧。   偶尔他可以把脑袋依偎在她的脖子边,手轻轻地一收,能把纤细的女人抱个满怀。她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花香味,清淡幽雅,甜甜的好闻。   谢庭玉的拇指微微拢了起来,皱起眉,心跳地微微快,感觉有点不可思议。   作者有话要说:   平生君:心机boy   看得很舒服吧?抱得也很舒服吧?   玉哥:还好还好   平生君:玉哥你可不要习惯得太快,容易脸疼。 第032章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受。   谢庭玉年轻的躯体开始沸腾、发热,他嗅着她身上甜甜的味道,很想靠近一些、更近一些,抚摸她。   谢庭玉轻轻地把手放在小姑娘的背上,发现她并没有注意。   他稍微拍了拍叶青水头上掉的灰尘,淡淡地道:“你的帽子掉了。”   叶青水浑然不在意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爬上爬下的时候她就知道破纸帽掉下来了。   “不要紧,头发脏了就脏了,今晚可以烧水洗头。”   谢庭玉含笑道,“嗯,水丫出息了能打出水井了。”   叶青水将他一把放在茅厕边上,让他扶着墙。   谢庭玉双手扶着一根木头,这根木头是叶青水从很远的山里砍回来的,大队自己种的林木是集体财产不能随意砍伐,她只能跑去更远的深山老林里砍了一根木头回来。谢庭玉稍稍可以靠着自己站起来的时候,就靠扶着这根木头解手、洗澡擦身。   这根木头被她细心地削得光溜溜的,一根毛刺都没有。   叶青水远远地朝着田野的方向眺望,此时日头很烈,田野上的社员依旧忙碌得如同工蚁,孜孜不倦地打着原先的井。   她自嘲了一下,这真的是一种不被信任的感受。   ……   下午的时候,叶先进和叶金福两个大队长上了叶家登门拜访。他们去找了叶青水,叶青水正在猪圈里喂着猪,她穿着蓝黑花布衫上衣、下身是灰色长裤,脚踩着一双草鞋,看背影跟普通的农村女人没有什么两样。   叶先进打了声招呼,“叶同志,听说你弄出了个找水仪?”   叶青水认得这两个生产队长,上辈子她只是一个普通的社员,没得跟这两个队长说过话。   叶青水点了点头。   叶先进竖起大拇指夸了一遍叶青水,啧啧称奇。   他说:“可以让我们瞅瞅这找水仪不,它是怎么找水的?”   叶青水洗了个手,回屋把她的宝贝找了出来,它很简陋、本来就是用收废站的旧电器的零件组装成的,很是其貌不扬。这个小家伙却被珍而重之地垫在旧衣服上,擦拭得纤尘不染。   叶青水清了清嗓子,和他们解释了一番它的原理。她的声音温和笃定、不疾不徐,虽然隔着一层口罩削弱了声音的清晰度,从她嘴里嘣出来的术语本身也让两个大老粗听不懂。但却让人觉得这就是真正的肚子里有墨水、有几把刷子的人。   叶先进拍着大腿说:“别的话我也不啰嗦了,就请叶同志帮我们找找水吧!咱们今天就开始挖井,第二生产队的所有人都挖,不信这几天挖不出一口水井来。”   叶青水对其他两个生产队没有什么意见,她点了点头,找了周婷婷一块带着找水仪去测量。这回测的范围更广了,测出了五个出水点。   两个生产队的队长说干就干,叶先进说:“要是能掘出水,一口井奖励一只鸡给你们!”   叶青水虽然穷,但还真的不缺鸡,她连连摆手,“不用了乡里乡亲的,都是一份子。”   叶金福看出了叶青水的窘迫,他说:“换成大米吧,要是打的出水,一口井奖你十斤大米和面粉。”   叶青水听见大米面粉十分心动,这回不吭声了。周婷婷是吃食堂的,常常吃不饱,她也没有拒绝。   测量完的叶青水和周婷婷满头大汗,一脸满足地抱着自己的测量仪器各自回家歇息。   叶金福抽着水烟,无语地道:“六叔这回真看走眼,把宝当成草、又把草当成宝。”   叶先进笑了笑,说:“话可不能这么说,咱六叔觉得是运气,那就让他继续碰碰运气,指不定可比咱有出息。”   得了这五个出水点的生产队长,吆喝着社员停工,一致齐心协力打这五口井。几百号的壮劳力打这五口井,那根本是犹如吃饭喝水一样轻松的事情。   ……   知青点。   测量完后,一身疲惫的周婷婷洗着脚丫,惬意地吃着兜里的零嘴儿。她的掘井任务已经完成了,但是别人的还没完成。   一天过完,下午放工后知青点炸开了锅,他们忙着排队打水、留在宿舍的知青不停地讨论着大队上那口新井,简直热火朝天。   周婷婷这回很注意地观察了孙玲玉和何芳的表情。   她们俩脸上的表情明显不是高兴,夹杂在大伙喜悦的气氛中的两人,如坐针毡,脸色有些灰败,但仍旧强打起精神。   其他知青纷纷议论:“水井打出水了,说明叶青水的找水仪真的有用?”   “要是咱们也打七天打得出水,就好了。”   “看来她是真有点本事的。”   孙玲玉咬咬牙,说:“有没有本事,等她再多打几口井就知道了,指不定也是好运气给她打着了呢?”   周婷婷听了不舒服,她终于有插话的余地了:“运气有这么好碰的吗,你也碰碰运气、咋打了那么久运气还没碰到?”   何芳忿忿地说道:“打不出水说明我们还不够努力。难道咱们从机关单位借来的仪器还比不上她瞎捣鼓的强吗?”   “还真的比不上呢!”   周婷婷顿了顿,嘲讽地说:“但事实上是咱现在打一口、出一口井的水。你们十口都出不了水,别怪我说风凉话,我给你们提一句忠告,这十口井住手别打了,打穿地心都打不上水来。”   何芳此刻的心情很不好,大队终于有水喝了,可惜那水不是他们打出来的。这种喜悦传递不到她心里,何芳心乱成一锅粥,手紧紧地握住才能控制住不发抖。   住手?怎么可能住手,已经打了十五米了,浪费了多少人力财力,要是打不出水来,这个可怕的后果,何芳不敢想象。她们用的测量仪器,还是代表了国内最先进的水平,有一定的可信度。   她镇定而冷静地说:“再坚持坚持,我们能打得出水的。”   孙玲玉说:“我相信何芳!”   累了七天的周婷婷,这会乐得看热闹,也不想反驳如此自信的人。   之前叶青水就说这十口井一口都打不出水,没有人愿意听。已经测量过的周婷婷心里完全不慌。   谁知道这几个人这么能干,这十口井全都准确地避开了水源。让他们挖个够,看看啥时候能彻底醒过来。   等着别的大队吃上甜甜的山泉水了,他们还在使劲打井,看看到时候谁更臊得慌。   周婷婷淡淡地道:“你们打不打得出水我不关心,我好像记得你说过要是水丫打得出水,你就去批斗大会上承认错误来着?没错吧?”   孙玲玉的脸唰地白了。   又过了三天,何芳带头打的水井已经往下掘到了十八米的深度,为了挖这些井,不仅仅是叶阿婆摔破了头,也有几个社员脚滑摔伤了,再往下挖就不仅仅是出力气的事情了。十八米的深度,搁在别的地方可以打出好几口井了,烂泥挖了一筐又一筐,但一滴水都没有挖到。第一生产队的社员,憋着一口气,硬着头皮往下挖。   与此同时,第二第三生产队的社员传来喜讯:他们终于打出了一口水井!   第二生产队的社员们可骄傲可兴奋了,三天的时间挖了九米,井水就哗啦啦地往地上涌,水又甜又清,再也不用去第一生产队排队吃水啦!   这可全是领导有慧眼,也是叶大爷家的叶青水有本事,指哪挖哪一点都不含糊!   第一生产队的社员听了,按捺了几天被逼着熄火的暴躁情绪,犹如火山喷发不可抑制。他们扔掉了钻井工具,拿着出离愤怒的眼神看着何芳、孙玲玉这些知青,看着他们可亲可敬的大队长。   那些眼神里有着恨不得撕了人的愤怒,冷冰冰的,让人胆寒。盲目乐观的叶老六忽然打了个哆嗦。他吼道:“你们干啥,一个个都不干活,要造反吗?” 第033章   人民群众的怒意是沉默的、压抑的。   叶青水打的井七天就能出水了,他们可以自欺欺人。但是连隔壁二大队才用三天也挖出了水,这种刺激就再也忍无可忍了。   即便是村里打出了一口井水,缓解了缺水的焦渴,但是在这种劳动得不到回报、人被愚弄的重重打击之下,社员们出离地愤怒了。   他们扔掉了掘井的工具,手提着锄头团团地围住叶老六和何芳。   他们用冷漠的眼神看着叶老六,“队长,这井能挖出水吗?”   叶老六享受惯了社员的顺从,从来没有感受过这种被人堵着质问的经历。   “怎、怎么不能?”叶老六涨红了脸。   “能,你就自个儿挖吧!你挖个够!”   “叶水丫挖七天能挖出水、二队的挖三天能出水,人挖井挖得跟喝水似的简单。俺们这里赔了老命都不见一滴水?你还敢说挖得出水,要不要脸了?”   “我看这些知青不靠谱,还是要去问问青水娃娃。”   “呸,我看六叔是老脸都不要了。瞧着人家女娃娃年轻俊俏眼睛都迷了,勒上裤腰带连北在哪儿都都分不清。”   农村婆娘粗俗难听的言语令何芳脸色变青。   村民们一时之间群愤激起,妇联主任见了赶紧来拉架劝和,好说歹说之下才把最气愤的几个人劝妥帖。但骂骂咧咧是少不了了,非但如此村里辈分大的还想扯着叶老六打一顿。   何芳孙玲玉见了这种架势吓得花容失色,虽然知道这些农村人粗鄙,但平时大伙一块劳动的时候,他们干活也绝不含糊,没想到这样可亲可爱的劳动人民背后还有如此不堪的一面。扛起锄头来一巴掌能敲碎人的脑壳,这种彪悍的民风实在让人害怕。   周婷婷和叶青水几个人没有活干、没参与劳动,自然是没机会目睹今天这热闹的一面。   ……   愤怒的社员们和大队长发生了争执之后,之前打井的工程也搁浅着不了了之。知青失去了村民的信任、就连大队长也不再被信任。那些废井也被愤怒的村民用土填了起来。   何芳见了这样的场景眼睛都要红了,她疯了一样地上前阻拦。   “革命尚未成功,怎么可以中途放弃?你们在破坏生产!”   社员嘲讽道:“革你老娘的命!这口坑留着摔死人?”   他们轰轰烈烈地运回泥土,花了一上午的时间把一个月的劳动填得满满的、以示决心。叶老六见了突然打了个激灵,这些人愤怒得恨不得把人架上检讨台扔泥巴的架势,让他想起了那疯狂的几年。   他摘了草帽,手脚不利索地抽了一根草烟,点了许久都没法点上火。   井是没法继续打下去了,妇联主任不得不亲自去了叶青水家一趟,虽然她也不太相信这叶青水真这么厉害,但这个丫头有股邪门的气。   她做了多年调和工作,抓男女关系抓得一赛一个的严。这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甚至寒碜的丫头片子,连高中都穷得没机会念,居然把首都来的男知青生生折了下来。还整天和女知青斗嘴吵架。听了流言,妇联主任打心底地不喜,觉得她不是个善茬。   但是去了叶家,主任说了一通打井的话,叶青水话不多说很干脆地应了下来。她领着妇联主任踩了几个点,测了之后说:“我建议是这三个点打水比较好。”   拿了这几个点的妇联主任感觉有些轻飘飘的、不知所措的茫然,这、这么容易就……得到了出水点?   这可跟女知青们严谨的法子不一样,到底要不要信?   虽然内心是不愿相信的妇联主任,面对罢工的社员,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赶骡子上架。她拿了叶青水的建议,吆喝着社员一块打井。   何芳绷着脸提着锄头站在一旁若有所思。   孙玲玉脸色有些灰败,完全没有想到今天会有如此戏剧性的一幕。她灰溜溜地远离了人群,和何芳小小声地说:   “这井……要是打出了水,怎、怎么办?”   何芳说:“不怎么样。”   那……你的工农兵学员怎么办?   孙玲玉看着她面庞浮起的青白,没有敢问出这句话。她和何芳同仇敌忾,说:“他们是一个村的人,打断骨头连着筋,一鼻孔出气的。我们只是运气差了点而已。”   “可惜了咱们这些井,再坚持一会会肯定会有能出水的。可恨他们连个机会都不给咱们,以后有这种事可不轻易答应了。累死累活揽了一身的责任,到头来被人家轻轻松松摘走成果。”   孙玲玉这一番话让何芳绷着的脸,终于有了一丝的松懈。   她们的心中齐齐地盼着这口井千万不要打出水,这种不团结的念头根植在心里,没法说出口,但在这一刻含在嘴里的话就是这样的。彼此之间默契地交换的眼神,不言而喻。   然而事与愿违,一天后,第三生产队的井打出水了,第一生产队感受到了鼓舞的动力,更加卖劲地干活,紧接着两天后,第一生产队的井也终于打出水了!   虽然大家不太敢相信叶家的丫头,她才多少岁,十八都没有满。比起还七八十岁还抡着锄头的老社员来说,叶青水还算个奶娃娃。但大家都太绝望了、都憋着一口不服输的劲儿,闷头使劲干活,真的让人给打出水了!   生产队的人使劲地揉着眼睛,激动地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没有水就没法种田,今年下半年的后季稻没赶上,明年就是挨饿受冻的一年。   喜报连连,全村上下洋溢着一股巨大的欢喜。   欣喜完后,村干部和社员冷静下来,开始反思劳动中犯下的错误。   大队团委支书算了算这次打井损耗的费用,浪费的壮劳力成本先不计,单单是租用掘井的工具产生的费用已经有好几百了。单单是挖十米深的井靠人力还能试一试,但超过十米,往下的每一米都是用钱来挖的。   他叹道:“这回有必要开一次群众的检讨会”   其他两个大队长没吭声,纷纷看着叶老六。   妇联主任肉痛地说:“都是这群知青害的,早知道水井这么好挖,还会浪费这么多钱?”   因为当初拿到出水点的她,拿得很轻松,在她眼中挖水井也不算是一件难事。只是那些知青太蠢,生生误导了人。她把浪费经费的账归在了知青的头上,如果避开了知青的错误,水井不就挖得很轻松了吗?   三个大队长听了,脸色各异。   “水井不好挖吧?”叶先进说。   “对,都是那些知青害的!”叶老六忿忿地说。   “不扯那么远了,咱讨论讨论该得谁检讨。”支书说。   等叶家村的十五口新井全都打好,井口砖瓦水泥修得整整齐齐后,七六年的第一次群众检讨会举行了。   ……   孙玲玉和何芳都收到了要检讨的安排。   何芳的脸白了又青了。   孙玲玉早就有了要检讨的准备,她咬着笔头写检讨书,写着写着就埋头趴在桌子上哭了。起初的没有哭声,后来越想越委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个年头,人人都讲究名声,一个人的好名声虽然没有太大的用处,但是坏名声是万万要不得的。名声坏了,一切的推荐、荣誉,以后的工作机会,意味着全都没份了。名声就是人的脸面。   何芳安慰她说:“咱们只是检讨会而已,不会记在档案里头的。你又不是坏分子,工人阶级的成分好得很,不怕。”   孙玲玉想起何芳家里因为工作的缘故,沾了点海外关系,比起她更更不如了。但是她看起来比自己还坚强。一篇检讨书已经写完了,言辞恳切,承认错误的态度非常好。   孙玲玉抹掉了眼泪,止住哭声一笔一划地工整地写好自己的检讨书。   她写完后乡里的邮递员吆喝她去收信。   孙玲玉拆了信,看见家书里边还夹了一张黄色的信纸。   “玲玉:展信佳!你在乡下过得还好吗?我很想念你,想起以前我们一块去做志愿者的日子,最近哥哥很久没有给家里寄信了,不知道他的近况如何,家里的老父老母对此很担忧,如果碰上哥哥,请转告他父母盼着他回信。”   落款是谢冬梅。   孙玲玉刚哭完一场不太有心情,她看完信随手把它扔在了桌面。何芳捡了起来,和孙玲玉说:“人家都来信问了,你就写一封信回复吧。”   很快叶家村的群众检讨大会召开了。   这回的检讨会干系着整个生产队,第一大队的社员觉得自己活活被坑了一个多月,很是气愤,来围观的人空前的多。场地于是设在了村办小学操场的那块空地上。   何芳为首的五六个知青,一个接着一个上去念自己的检讨书,跟被扒光了衣服似的接受着台下听众们愤怒的眼神。   检讨完了,愤怒的群众还不轻易地给他们下去,最后叶老六也上台检讨了,检讨完后一行十几个人直板板地站着,承受村民的辱骂。   村干部决定把何芳的工农兵学员资格取消,其余人每人扣三十个工分,叶老六领导不善,第一生产队社员决定要推荐一个副队长。   这种惩罚不够大快人心,一个丈夫因为挖井摔断了腿的妇女,找了一桶尿,一勺子泼了过去。   孙玲玉和何芳站在边上,不免受到了牵连,衣服沾上了几滴。   周婷婷在台下不嫌热闹地瞪大了眼睛、招呼叶青水看,“难得见她们这么狼狈,快看看。”   检讨大会结束之后,孙玲玉碰见了叶青水,气呼呼地说:“我不是输给了你。”   “我是输给了谢庭玉,别以为我不知道他在私下帮你。靠男人算什么本事?”   叶青水闻言皱起了眉头,她看着孙玲玉不服气的眼神,倒是意外,她淡淡地道:   “好话坏话全都让你说尽了,失败了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反而一直给自己找理由找借口。承认别人的优秀很困难吗?”   “你们的井,确实就是打不出水。”   孙玲玉听了心里很不服气,她坚信自己的井能打得出水,想拉着她理论理论。叶青水摇摇头说完一句话就走了。   几天后,孙玲玉就明白叶青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她从邮递员寄来的报纸里看见了“自然电场找水仪”整整一个版面的介绍,偌大的黑字体标题是:“知识就是力量——G省知识青年叶青水和知识分子周存仁据电脉冲自然电场法原理成功研制‘地下千里眼’找水仪。”   孙玲玉快速地浏览了下去,“自古以来,我国广大溶岩地区备受‘吃水苦’问题,吃水苦、吃水难,然而溶岩地区并不缺水,岩下清水淙淙,延绵不绝,因此一双能探岩下水的‘地下千里眼’,成为中下贫农的众盼所归……”   她把整个版面反反复复地看了几次,脸上神色复杂极了。   作者有话要说:   找水仪有原型,来自《人民日报》76年10月份某一版。 第034章   何芳干完活回到宿舍后,目光落在孙玲玉手里的报纸上。   虽然大队的知青也不少,但有那个闲钱订阅报纸的还真不多,一巴掌可以数得过来。每个月订报纸需要一块钱,但光是邮费也要一块钱。社员要劳动堪堪一星期才挣得来两块钱。   何芳只瞥了一眼,对孙玲玉说:“冬梅怕是还不知道谢知青伤了的事情,你写封信回一回她吧,顺便去催催谢知青。”   孙玲玉撇撇嘴,“也不知道她怎么知道我的地址的,我跟她只不过是泛泛之交。”   孙玲玉家里是双职工的,父母都是工厂里的小领导,虽然没有什么实权但却很有面子。不过孙玲玉的家庭跟谢冬梅的比起来,那还是差远了。她才不愿意去结交大院子弟。   这回丢了这么大的脸,孙玲玉连上工都不愿意上了,怕出去看见别人嘲讽的眼神,她受不了那样的冷遇。更何况是去叶青水家呢?她最不愿见到的人就是叶青水了。   孙玲玉拒绝去叶家。   何芳好说歹说也劝不动她,她笑着说:“要不我帮你去一趟吧。”   不仅如此孙玲玉也不愿意写回信,心灰意冷地把信扔到了一旁。   何芳捡起了信,催着她写。孙玲玉只简略写了几句回去过去,“何芳,你去寄信的时候顺便帮我寄一寄。”   何芳拿了她的信笑了笑,“我看你那天看了一会就把信扔了,人家还提了一嘴新嫂子的事,你再添上几句?”   孙玲玉把信摊开,垂下眼帘,手里攥着粗大的钢笔心里很茫然。她现在对叶青水的感觉非常复杂,有一肚子的话想要问她,任谁在短短的半小时之内颠覆原本固执的认识,都会有这种复杂的心情。   她慢慢吞吞地、勉强地添了一句上去。   “你的新嫂子怎么样,我也不清楚。”   何芳看了,目光闪了闪,她把信收起来把它放到自己的信旁边。   “你把报纸借我看看吧。”   晚上大家吃饱喝足,正是拿着孙玲玉的报纸轮流传阅的时候,有个人咕哝:“咦,怎么少了一页?”   另一个人笑骂道:“不是男知青上厕所没带手纸,又给用掉了吧?”   女孩子啐了一口:“这样呀,真是缺德。不讲究个人卫生,草纸有这么贵吗?”   ……   叶家。   新鲜的一周的报纸被送到谢庭玉手上的时候,他仔细地看了一轮。   他问叶青水:“这是啥时候的事?”   叶青水看到谢庭玉手里的报纸,脸色陡然爆红。她回忆起一周前被采访的经历,没想到简简单单的几句话而已,回头却被人写得如此夸张。早知如此,就不应该接受采访。   叶青水的观念并不符合这个时代的观念了,并不觉得上一回报纸是什么隆重的事。但这年头上一次报纸那是恨不得敲锣打鼓吹遍全村的事情。   报纸上的照片也很模糊,拍了张她弯腰干活的侧影。看上去就是活脱脱的一个土里土气的农村女人。   她看了眼标题,“我怎么就叫‘知识青年’了?”   知识青年,简称知青。那是城里参加“上山下乡”的读书娃才能叫的名头。现在按在叶青水头上,让她挺不适应的。   谢庭玉漆黑的眼眸闪过一丝戏谑,“为什么不能,你不是一直认同‘达者为先’吗?这个头衔合该只能上山下乡的城里人能用?”   叶青水脸颊有些发红,当初是看不惯那些知青总是三天两头找她茬,这才提出了这个词让她们停歇会。现在从谢庭玉嘴里听到它,既是惭愧又是羞耻。   她把兜里的钱翻了出数了数,这是记者采访完后给她的奖励津贴。一共有五百块,算是推广的专利费。得到这些钱的叶青水高兴得几乎脑袋晕乎乎的。   无论记者问什么,她就老老实实地回了。   有了这笔钱,她就可以买单车了,这简直是意外之喜。黑市里一辆不用批条的单车顶多两百块,剩下的三百块叶青水打算分给周存仁。这次要没有周存仁的推动,叶青水是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来怎么做成仪器,而且……周家穷得四处漏风、也更需要钱,她自己有手有脚还是个年轻人,很快就能把钱挣回来。   谢庭玉见叶青水攥着钱发了愣,完全无视了他的话。   他的脸忍不住黑了黑。他看着报纸上那张黑白的照片,叶青水穿的那身衣服又旧又短,弯下腰来长裤还能缩起来一大截,腿肚子白白地晃人的眼。   谢庭玉脑子里又想起了那天早上他不经意之间窥到的一点女人的窈窕。   上工的时候,她也这么穿?   谢庭玉不能往下深想,只想了这么一会就感觉心脏都快受不住了。   “叶青水——”   叶青水从深思中拔了出来,她应了声,“诶,你说什么?”   谢庭玉说:“我想去县里一趟,你带我去。”   叶青水听了这句话,拿着一种匪夷所思的目光看着谢庭玉。   “就你这样你能走吗?”   谢庭玉于是从凳子上缓缓地站了起来,这么一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睨了叶青水一眼。   叶青水这段时间见惯了谢庭玉柔柔弱弱地躺在床上的样子,也习惯了他吃喝拉撒都要仰仗别人,但此刻他这么缓缓地站起来,个子很高,高出她一个头还要多,叶青水完全笼罩在他投下的阴影之中。   叶青水忽然就噤声了。   她很惊讶,没有想到谢庭玉居然恢复得这么快。但想了想他没伤之前所拥有的体魄和大得出奇力量,好像也不奇怪了。   “可以去了吗?”   谢庭玉淡淡地问。   叶青水点了点头,她把兜里的钱放在柜子里装好。   “想去就去吧,明天好吗?我顺便去周老师家一趟。”叶青水说完很快就转身去院子里劈柴了。   谢庭玉在门吱呀地合上的那一刻,很快地坐了下来,用手来回地揉捏着腿。   他对着自己的腿,轻轻地叹了口气。   ……   第二天,叶青水把谢庭玉载去了县里。   他们起得很早,清晨的空气微微地凉,吸进肺里很舒服。叶青水载着一个男人,也能毫不费劲地踩着单车。只是两根辫子时不时晃动,险险地擦着山路边胡乱疯长的枝丫。   谢庭玉看出了她的窘迫,伸出手揪住了这两根油亮的辫子。   他倒是挺喜欢她这两根辫子的,滑滑的乌黑柔亮跟浸饱了墨汁似的。别的农村姑娘饿得头发营养不良,干枯得像稻草,初见时,她浑身上下就只这两根辫子最好看,好似把全身的营养都用来养辫子了。   谢庭玉没有多少机会摸它,平时只能看看,这回终于把它揪在了掌中。和想象中一样软,又软又滑,跟绸缎似的。难怪叶青水这么喜欢洗头发,每天不嫌烦地梳理好几遍。软软的秀发就像家里养的猫儿似的,摸起来舒服。   粗粗的辫子搁在男人的掌心,很纤细。   谢庭玉偶尔抬起头来看了看路边的风景,也看叶青水,腰肢很单薄很细,个子也很小巧,却不知道这幅小小的身躯如何能拥有这么大的力气,毫不费劲地载着他骑过坑坑洼洼的山路。   一路无话,谢庭玉掏出了怀里的口琴,静静地吹了起来。   优美的旋律响了起来,音色清澈美丽,曲调明快流畅,吹起来的时候连山路也变得温柔,空气里仿佛都弥漫着一股浪漫的味道。这么深邃而温柔的小曲,像一场湿淋淋的春雨,把人的心都吹得化成了一池春水。   行家一出手,便分高低。吹起曲子的谢庭玉,有种不可思议的温柔和魅力。   叶青水当成背景音乐来听,听得倒是很开心。一曲完了,她不禁问:   “这首歌叫什么?”   谢庭玉心想:告诉你、你也不懂,不过片刻之后他还是如实说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叶青水哦了一声,“挺好听的,没听过。”   谢庭玉深思了一会,又继续吹了,他技巧和功力都比叶青水这种野路子出身的高超多了,能让人听得入迷。   叶青水听得很开心,觉得辛苦地载了谢庭玉一路还算值得,骑了一路也饱了一路的耳福。平时在家里可没有这种待遇。   一路无话,口琴深邃温柔的调子伴着空山的鸟鸣声,静静地吹着,一遍又一遍,又循环回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边,偷偷看着我不声响。”   “我想开口讲不知怎么讲,多少话儿留在心上。”   谢庭玉吹完了把口琴收入怀里,他默默地揉着手上的辫子,嗅着夏天山里浓烈的花香,感觉也有碎小的花瓣落在了自己的身上、落在了叶青水的头发上。   花香就像以前她眼里热烈的情绪,浓稠得化不开、忽视不掉。   ……   快到县城的时候,叶青水问谢庭玉,“要不要我在供销社把你放下?”   谢庭玉有些莫名其妙,抿起唇问她:“我去供销社做什么?”   叶青水说:“去找张援朝啊。”   谢庭玉的脸有点黑,他说:“我不找他,你载我去百货商店,我买点东西。”   叶青水哦了一声,踩起踏板,卖劲地朝百货商店骑去。   到了百货商店,谢庭玉慢吞吞地下了单车。他领着叶青水去了成衣的柜台,谢庭玉端详了片刻,跟售货员说:“你把那套蓝衣服拿下来。”   那是一套浅蓝色的长袖衣服,圆领收腰有点俏皮却也端庄保守,款式是时下潮流的,扣子是乳白色的塑料扣,亮亮的摸起来很滑,保暖又漂亮。   却是……女式的。   叶青水见了吃了一惊。   她见谢庭玉掏出钱包,赶紧阻止,谢庭玉投来诧异的目光,叶青水想起他还有一个妹妹,可能是要给妹妹买,脸颊不由地尴尬地红了。   谢庭玉见她耳朵泛起一点红,笑了笑。他又让服务员拿了一块水蓝色的布料,扯了十市尺。   “水丫去那边帮我买件雪花霜和百雀羚吧。”   他掏出钱夹子,给了叶青水一张大团结。   作者有话要说:   平生君:玉哥,你好骚哦   玉哥:过奖过奖 第035章   叶青水去看了看雪花霜和百雀羚。   她到了护肤品的柜台,玻璃罩下只有简单的几种护肤品。包装都很简陋,柜台上空闲的地方还贴着女明星的海报,这一刻叶青水才有了一种真实的年代感。   蓬头发的女星,脸蛋圆润眼神烟视媚行,天然美得惊人。简陋的画质仍掩不住那股娇憨的美貌。   胶片粗糙的质量、包装的简单幼稚,紧俏的商品,这些都是七十年代的感觉。叶青水掏出了两块钱顺利买到了谢庭玉要的东西,还掏钱买了两分钱的水果糖。   果糖扔进嘴里,浓浓的糖精的味道,年代的味道更浓了。   售货员很少碰见这么大方的客人了,她还以为这个客人得缠磨很久呢!这两款护肤品虽然不算贵,但在县城里的销量却不是很好,一天能卖得掉一盒就已经很不错了。更何况这个客人的穿着,跟百货商店里其他客人相比起来,是那么的格格不入。   售货员抬抬眼皮,不远处有个很英俊的男人默默地看着这个女客人,穿着打扮比城里人还精神,顿时明白了,她不禁皱了皱眉。   售货员抓紧机会说:“小妹呀,你可别光会疼男人。自己都不收掇收掇,倒是把他收掇得人模狗样儿的。”   叶青水笑了一声。   “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她想说不是对象,但想何必跟不相干的人解释。   谢庭玉听到这句话不禁摸了摸鼻子,手上拎着布和一套衣服,心里有点热。   叶青水走过来把他手上提的东西接了过来,“你去张援朝那里坐坐还是跟我一块去看周老师?”   谢庭玉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说:“和你一块去。”   他问叶青水,“你刚刚怎么看了那么久,都想要?”   谢庭玉问这句话问得很自然,在他眼里,都买下也没有什么问题。他想起妹妹那琳琅满目的梳妆柜,再看看叶青水屋子里那孤零零的一片镜子一把梳子,同样是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相距太悬殊了。   叶青水愣了愣,没想到谢庭玉会这么问。   她解释道:“看女星的海报很漂亮,看迷眼了。”叶青水顿了顿,感慨地道:“城里人可真会打扮。”   谢庭玉纠结了一会,才轻声说:“你也好看。”   你比较好看。   谢庭玉挺含蓄的,面皮薄,这种程度的话已经能要了他的命了。他还没有说出来,但脸却已经很热、心也跳得有点快了,掌心也热得发汗。这回腰疼腿痛脑壳痛、唯独心里还是快活的。   叶青水愣了愣,觉得谢庭玉还怪客气的。   她对他说:“谢谢。”   谢庭玉白皙的面皮微微发红,他咳嗽了一声,淡淡地说:“等会你快点下来,我困了想回去睡觉。”   叶青水来到周家,周恪正好卖完包子回来。   他手里拿着叶青水做的糯米鸡,方块型的,荷叶一瓣瓣打开,糯米拌着荷叶的清香,板栗清甜软糯,鸡肉香喷喷地泛着油花,一口咬下去极富层次感,酱香诱人,米粒吸饱了热腾腾的水汽,又香又软。   叶青水摸了摸周恪的脑袋,她说:“周老师帮我做的那个找水仪,拿了一笔奖金。我和周老师一人一半,恪儿仔细收好,等爷爷回来给他。”   周恪知道他们在弄找水仪的事情,这段时间城里的用水也宽裕多了,基本没断过水了,周恪舒舒服服地洗了好多次澡。后来还有记者找来问他爷爷是不是叫周存仁。   但最后都被爷爷赶跑了。   周恪没要叶青水的钱,他吃饱了满足地说:“姐姐,爷爷肯定不会要的。”   “要是恪儿收了,他回头保准得骂我。”   叶青水说:“这不一样,这是国家对知识分子的尊重。这是你爷爷用智慧做出来的东西,它用途可大了,解决了用水问题、还让农民赶上了秋种,这些钱该他的。”   “你先拿着吧,给爷爷买点营养品吃,他年纪大了还那么辛苦,恪儿也看不过去吧?爷爷可是唯一的爷爷了。”   周恪听完沉默了,他哑着嗓子说:“不了,不要,你拿回去吧。”   叶青水把钱塞到了他们家的柜子里,转身就跑下楼消失了。   周恪捏着这厚厚的一沓大团结,看了很久很久,最后抽噎地抹起眼泪来。   ……   叶青水跑到楼下,很卖劲地踩起单车来。   她还盼着谢庭玉再吹吹小曲,让她听听,但回去的路上,谢庭玉没有再吹小曲了。   她没有什么话要和谢庭玉说,而谢庭玉也没有主动开口。   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安静得不可思议。   单车准备骑到家了,叶青水跳下了车,她看见有两个年轻人守在她家门口像是等人。   走近了才发现一个是何芳、另外一个是叶青水也叫不上名字的男知青。   何芳终于等到人了,眼前一亮,然而却看见两个人一前一后亲密地走在一起。   她的眼里划过一丝羡慕、嫉妒、还有很多复杂的情绪。浓稠得化不开。   他的脸庞微微浸着阳光,轮廓深邃,眉骨俊秀,高大的身躯年轻而有朝气。   她多喜欢这个男人啊!他有着卓越的学识、谦良的品质,连精神也是那么崇高、他一直有个为祖国洒热血的松枝绿梦想,她为了他,放弃了城里的工作追随他下乡。但是他到头来却娶了个哪哪都不好的乡下妻子。   何芳正欲开口,只见——   谢庭玉从车座走了下来,一把揽起叶青水,一脸冷淡的歉意:“你们等一会。”   叶青水浑身僵硬地被他揽在胸膛前,跟伶仃瘦弱的小鸡似的,挣不开。   谢庭玉的衣服上有一股皂荚的极淡清香,混着他额间的汗水,散发着一股年轻男人的气息,清醇干冽。叶青水感受到他胸腔咚咚的跳动,温温发烫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衬衫,传递到她的身上。   叶青水浑身崩得紧紧的,脸颊被他身上的热意染得红了、心里犯了嘀咕这个男人到底在发什么疯,叶青水被他用力地揽着进了屋子。   他啪地关掉了老旧的门,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哑哑”声。   叶青水刚想开口劈头盖脸地骂他:“你做什么?”   但是才抬头就她愣住了,此刻的谢庭玉满头的汗水,脸色比起平时来说白了一分,嘴唇也褪去了红润。他大口地喘着气,身形微颤。   叶青水被泼了一盆冷水,她突然明白,为什么后半路他再没有吹口琴,为什么他在周家楼下催她快点下来、甚至买完衣服支唤她去买护肤品……她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这种滋味很糟糕,让她有一种愤怒的感觉。   “你为什么骗我?这样糟蹋自己的身体很好吗?”   如果是上辈子的叶青水,那个小心翼翼的叶青水,早就能透过一点蛛丝马迹看出他的不对劲,他忍了一路、那么久了,她都没有发现、一点点都没有发现。叶青水很自责。   叶青水摸着他有点发凉的指尖,“止痛药,等等,我给你找。”   谢庭玉皱起眉头,喉结滚了滚,望着叶青水有点艰难地、口气仍旧要维持淡定地说:“你……你后面,好像流血了。”   谢庭玉脸上浮起一丝尴尬,用力地咳嗽了一声,重复了一遍:“你后面。”   叶青水用手摸了摸,湿湿的,她意识到了什么,赶紧跑去厕所脱下裤子看了看,看到那片红褐色她脑袋晕得很。她的初潮来了!   难怪踩单车的时候总感觉不太得劲,脚酸酸的。   同时她的脸红得像蒸霞。   叶青水面庞发热地穿上裤子,跑回屋子取了早已经准备好的月事带和干净裤子换了上来。   她饱含歉意地和何芳说:“你等等,谢庭玉现在没法和你说话。”   何芳就这样先是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个人搂搂抱抱地回了屋子,然后看着他们俩光天化日地……在屋子里厮混。   她等了很久,才礼貌地上前敲了敲门:“你们有空吗?”   屋子里,叶青水没办法直视谢庭玉了,多一眼都没法看。但见他虚弱可怜的模样,她又硬着头皮给他倒水、喂药。   她闷闷哼哼地说,“为什么今天偏偏想进城呢,等养好伤不好吗?”   谢庭玉喝了一口热水,淡淡地说:“哪里知道山路这么颠簸。”   叶青水摸着他湿透了的背,心里怪不是滋味的,这种感觉有些复杂。一面是镇定和冷静,但一面却是拧得紧紧的,好难受。   她不高兴,“颠簸你也不吭声?”   谢庭玉吞了止痛药,含糊地说:“没有什么用,说了就能不颠?更何况这是我自己想要去的。”   窗子在叶青水的脑袋后,逆着光,谢庭玉看不清她的表情,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清润润的眼眸里像浸着雾似的,水濛濛的。   他的声音有点喑哑,被这种眼神看得心都软了。   谢庭玉摸了摸她长得坠到腰边的辫子,声音轻地似没有一般,“水丫帮我用布做一套衣服好不好?”   这时候门外传来了何芳的声音,打断了两个人的对话。   “你们有空吗?”   叶青水心里正是毛躁的时候,她抿着唇拧着眉头,不说话。   谢庭玉应了一声,“有点忙,有事吗?”   何芳在门外,听到这样轻淡又沙哑的声音,心已经被戳得稀巴烂了,她的脸绷了绷才能忍住没有变声。她死死地攥住拳头。   “我能进来吗?”   谢庭玉想了想,“不太方便,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一同而来一样被晾在屋外的男知青摸了摸鼻子,扯住了何芳,他涨红了脸说:“这、这……谢知青真是……不正经。”   他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对着屋子投去又是探究又是抗拒的眼神,他说:“别、打扰人家了。”   何芳大声地说:“冬梅让你给家里回个信,你很久没有给家里写信了,叔叔阿姨他们都担心你。”   屋子里的谢庭玉漠不关心地应了声,“我知道了。”   他把目光收回来,重新看向叶青水。   叶青水恨不得把布扔到他脸上,让他清醒清醒。她说:“不好。”   那块布颜色一看就是给女人做衣服的,让她帮他妹妹买护肤品不够,还让她亲手做一套衣服,想得美!   压榨劳动力也不是这样压榨的,他都伤成这样了,还惦记着使唤她!   叶青水气得脸都憋红了,“我不舒服,没心情做。”   作者有话要说:   男知青:噫,白日宣那个啥,不正经!   平生君:老流氓!还摸辫子!   玉哥一言难尽:我、怎么了? 第036章   叶青水想起上辈子谢庭玉支唤她做的那些活,把她里里外外支唤个够,心里就来气。   现在和以前看上去区别好像也不大。但是这辈子要不是看在谢庭玉伤了的份上,她会愿意伺候他?   谢庭玉不太明白原来还好声好气的小姑娘,怎么就突然翻了脸了。   他揪了揪手里的辫子,扯着她的手拉到了身边的空位坐了下来。   布料落在了叶青水的怀里,沉沉的,一共三块布。哔叽布料色泽光鲜亮丽,料子也不是时下流行的那种的确良布料可以相比的。叶青水摸了摸还摸到了一片雪白的棉布、深黑的绸布。   的确良火爆的原因之一是凉快轻薄,但并不是很值钱的料子。虽然哔叽也不算是,但是哔叽是用可以来做学生服和军装的料子,价格比的确良贵上不少。黑色的绸布、哔叽和白色的棉布……   叶青水瞟了一眼,真是阔绰。买布跟不要钱似的。   谢庭玉双目注视着她,头一次放缓了语气,语气轻软:“水丫帮帮我,我哪里懂做衣服。”   他顺手把那套蓝色的长袖衣服递给她,“这是给你买的。”   叶青水有点惊讶,没有想到这件衣服竟然是给她买的,原来她在百货商店的时候没有自作多情。   不过她摸了把衣服仍是推拒了:“我平时要喂猪干农活的,我穿那么好的衣服做什么……”   谢庭玉目光滑过她纤细的身躯,单薄却日渐窈窕。春天的时候还是一团孩子似的稚气,现在已经有些一点女人模糊的影子。   她总是穿着暗沉破旧的衣裳,站在一群穿着打扮朴素却得体的年轻姑娘里头,渺小而又普通,沉默的时候像灰扑扑的影子,不惹人注意。跟那些城市里来的女知青比起来,宛如两个世界的人。   年轻女孩爱打扮、爱做新衣服,她不爱。   谢庭玉也没见过叶青水穿过一套合身的衣服,她总是穿着要么宽敞肥大、要么逼仄短小的旧衣服。她跟谢庭玉认得的女孩子都不一样,丑也丑得有点可爱。谢庭玉想不到她穿漂亮衣服的模样。   他说:“那就留着不干活的时候穿,你总得有件压箱底的衣服,留着下次登报纸的时候穿。水丫换上看看合适不合适?”   叶青水不生气了,算他还有点良心。   但她却没有依谢庭玉的话试衣服,她接过了布料说:“谢谢你的心意,不过我穿不上这种款式的衣服,明天进城我把它退了再扯块布,我自己做衣服。你妹妹喜欢什么样的衣服?”   谢庭玉想着叶青水就算不喜欢也应该会高兴,但万万没料到她要退衣服,还错以为这些料子是给冬梅买的。   谢庭玉嘴角泛起的笑容逐渐消失,他语气淡淡地说:“我不知道。”   “百货商店的衣服是不能退的。”   叶青水没有回他,只是笑了笑,他这种阔绰人恐怕是没有豁下脸退货的经历。   这年头商场里的成衣是很少的,没有像后世那样有各种型号可以选择。老百姓大多是扯了布找裁缝做的,只有那些着急结婚的新人才会舍得买成衣。于是退换货也是不可避免的,这一身的布票得攒个大半年才攒得出来,谁舍得糟蹋。   叶青水不跟他争辩,她把布抱去桌边,找了把剪刀。   她见过谢冬梅,那是个典型的首都姑娘,在这种朴素成风的年头,就算是穿学生装的黑裙子也穿得很潮,过了几年人民的审美解禁了,穿得靓丽光鲜,在那个圈子也是顶顶俏丽的小姑娘。   叶青水操着剪刀认真地裁了起来,也不用粉笔划来划去,她把布反反复复比划一会,直接下了刀子。   上辈子叶青水走出大山的时候,去发达城市进了纺织工厂干过几年,有时候累得闭上眼睛还能做衣服。   谢庭玉看着她去了桌边手上操着剪刀,咔嚓咔嚓地剪了起来。窗子的阳光注入,她弯下了腰身,两根辫子也调皮地掉了下来,辫子上细碎的绒毛软趴趴地垂着,映着日头仿佛缀着流光似的,暖暖的发亮,调皮又静美。   叶青水的指尖被光照得发白,如葱纤细。朴素破旧的衣服在这一刻,也变得意外地顺眼。   谢庭玉看着她安静的样子,心里的不高兴奇迹般地渐渐消了,这女人可真是笨得要命。前段时间他建议过她要扯布做一身衣服,她还能拐着弯想到谢冬梅身上去。   谢庭玉自嘲地说:“水丫,你可得好好做,做好看一些。”   “否则妹妹可不要。”   “她也就跟你差不多身形,你按你的身形做胖一点,腰细一点,胸……做大一点吧。可别做商场摆的那种衣服,那些不好看。”   叶青水听了想把剪刀戳他脸上,真是一堆要求,他给钱了吗?   不过叶青水仍是细致地做了下去,她做了一套学生日常装,棉布做了上衣,掐腰设计;绸布用来做及膝的黑长裙,裙子微微折起。   用针线在领子上描朵素净的花,深浅的白线在阳光下能反射出不同的光。   谢庭玉看着看着,忽然就有点期待看她穿这套衣服的模样。   ……   屋外的何芳,听完谢庭玉打发一样的回答,脸一阵青一阵白地离开了。   那个男知青摸摸鼻子说:“本来我有件事要跟谢同志提一提,今天不合适,改天再来。”   他悻悻地道:“还以为谢同志养伤日子难熬,但看样子他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挺开心的。”   没想到谢知青谈起对象来是这么大胆奔放的,有些颠覆了他心里对谢庭玉的认识。不过谢知青的口味挺独特的,不爱俊俏优雅的姑娘,偏爱农村土气的姑娘。   让人大开眼界,也让人有些瞧不起。   男知青之前听了流言还当谢庭玉是着了村里女人的道被缠上的,看这样子根本就不是嘛!   何芳没有搭话,目光流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事情。   回到宿舍后,孙玲玉把信给何芳,催她去帮忙寄。   整个知青点传阅了一轮的报纸零零散散地回到孙玲玉的手上,她翻了翻发现缺了几页,关于叶青水那一页的报道也不见了。   加上这两天竟然没听到一点关于这篇报道的事情,孙玲玉不知是该松一口气好、还是该皱起眉头,心思复杂极了。她头一次发现知青点竟然有这种……   知青点讨论了好几天的叶青水,孙玲玉也没有再参与了,她灰溜溜地像夹着尾巴捧着书看。   不过女人们的讨论逐渐向一种可能靠拢:“这回可能真的是谢知青帮叶青水的。”   这样的判断很站得住脚,分析都有了:“她连初中都没念,没学过物理,电场这种更是不用说一窍不通了。找水仪还有电路呢,电路板这种东西大学生都不一定会弄,要有多年经验的人才能做得出来。”   “她要有这种才能,早就是工厂抢着要的人了,哪里还会呆在乡下种地。”   周婷婷早就对这种话题不感兴趣了,她眼皮一翻,默不作声地看自己的书。   孙玲玉抬起头插了一句嘴:“不兴人家是自学的吗?你们又不了解她,只凭自己的想象来判断她,没啥意思,别吵了,吵得我耳朵烦。”   孙玲玉的话刚落,整个宿舍都安静下来了。她们纷纷用吃惊的眼神看着孙玲玉,孙玲玉可是平时说得最厉害的。   “上过一次检讨会的人说话就是不一样了,真的被改造了。”   “我们是客观地就事论事。”   “可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孙玲玉心里有些吃惊,头一次感觉格格不入。前段时间她们可不是这样说的,才过了几天口风就变了。   ……   叶家。   叶青水对于自己上了报纸的事情没有很在意,不过谢庭玉却很在意。   他说:“得好好收好,裱起来。还要念给阿婆和阿娘听。”   叶青水听到这个建议头就大,尤其是后半句。要是念给阿婆阿娘听,前脚刚念完,后脚估计阿婆那一张嘴能传遍整个十里八乡。   谢庭玉说:“你害羞做什么,这么容易害羞,怎么敢和那些女知青吵架的。”   他伸出手戳了戳叶青水的脸颊,温温软软,指尖触到的那一刻都酥了。   叶青水对谢庭玉这种时不时的偷袭不太喜欢,她不客气地拍掉了他的手。心里不禁嘀咕起来:不是说要把她当妹妹看待的吗,他对待妹妹的态度就是这样的?   未免太轻浮了些。   “我觉得人家写得太浮夸了,传出去要笑死人。”   谢庭玉的手没捏到她的脸颊,有些遗憾。叶青水难得在中午的时候脱下了口罩,平时可没有机会碰到她的脸,她把脸藏得严严实实的。   女孩子果然和男人不同,又香又软,碰过的指尖暖酥酥的跟电擦过似的,谢庭玉不禁想起某本禁书里头的话:女人是水男人是泥,见了水便觉得清爽。以前谢庭玉认为是一派胡言,此时深有体会。谢庭玉现在见了她,会忍不住想亲近。   但是叶青水挺怪扭的。   谢庭玉想:这么害羞当初怎么用勇气去知青宿舍堵他的?   中午吃完饭后,谢庭玉果然一本正经地拿出了报纸,阿婆和阿娘搬着小板凳期待地注视着他。叶青水尴尬地在水缸边洗碗,清澈的水流声都掩不住他朗诵的声音。   阿婆和阿娘恨不得把手掌都拍烂了,阿婆说:“这张报纸给俺留着,俺要烧给水丫她爹看。”   两个女人眼睛里迸发出一股骄傲,一扫劳动带来的疲惫。   谢庭玉说:“那就……烧吧。” 第037章   阿婆抚摸着油墨印的报纸,浑浊的老眼轻轻地泻出一抹怀念,想起了些什么事情,鼻子老酸了。   她感慨地道:“孝党也是个懂事的娃娃,水丫是随了他的……一样那么有出息。好多年了,孝党怕也快忘了水丫长啥模样,娘就把报纸烧了让他瞅瞅。”   阿娘听着听着鼻子也忍不住酸了,想起水丫她爹一眼都没见过女儿,别说烧照片让他瞅瞅了,就是这么多年水丫也没有拍过一张照片。   “他晓得的,娘啊不用烧了,咱水丫好不容易挣了这份荣誉,俺想留着。”   阿婆想了想也是,不烧了。   谢庭玉听完,说:“没事,烧就烧了吧……我回头再找一份给阿婆留着。”   阿婆顿时又开心了,她拍着巴掌说:“还得买两统草炮,响亮响亮,咱水儿这回可是有大出息了,这十里八乡的庄稼能种上还是她的功劳,往上数三代还没有谁比水儿有出息的。”   阿婆说这句话的时候,选择性地忽略掉了丈夫和儿子。   阿婆不仅掏出了积蓄买了穷人舍不得买的草炮,还买了奢侈的香烛,烧了报纸后她放了冲天的一响,整个村子的人都听见了。   不明白哪家有了喜事,竟肯放草炮。那是快绝户的人家突然生了儿子、升官发财这样天大的喜事才舍得放一鸣惊人的草炮的。一统炮七块钱,白干活一个月都买不到。   不仅如此阿婆还走家串门,逢人便说自家的孙女上报纸了。不到一天,全村人都知道叶家的水丫上了大报纸了!   于是就有人问:“大伯婆啊,你说你家水丫上了报纸,报纸呢?”   叶阿婆兴奋得过了头,都忘了得先给人看一轮再把报纸给烧了,没法马上甩出来让大伙瞅瞅这个荣耀的时刻。   她豪爽地道:“我给烧了,让水她爸也瞅瞅。”   正在干活的知青听了,休息时私底下议论说:“乡下人眼皮子真浅,脸皮也厚,不仅抢了人家功劳还到处炫耀,真不害臊。”   “还放了草炮,怕全村人不知道似的。”   叶阿婆还没老得眼花耳聋,她还浑身热血的时候,突然沉下了脸。   她竟然听到那帮惹人厌的知青娃娃诋毁她乖孙女。以前也是这帮人嘴碎到处传的流言,叶阿婆听到跟戳心窝似的。   以前站不住脚跟,只能仗着在村里的威望强压下那股流言,新仇加旧恨,现在叶阿婆腰杆子挺得非常直。   “你这知青娃娃啥也不懂,胡咧咧个啥?”   “说话难听得很!”   “我水丫咋得罪你们了,整天不干活光说她坏话!”   这还是叶阿婆头一次不顾脸面和年轻人吵起来,争执起来的还是这么劲爆的内容,一时之间村里的人都惊呆了,凑了上来听八卦。   叶青水还在家里煮潲水打算喂猪,这时有人急急忙忙跑来说:   “水丫,你阿婆和人吵起来了……”   叶青水很诧异,用抹布擦了擦手解下围巾很快出门去找了叶阿婆。   当她看见田埂上,阿婆拿着泥巴狠狠地扔到知青的脚上,愤怒地说:   “我水丫不像你们,她性子敦实、心地善良,别人要她做一分,她能做三够分。见了村里的人从来和和气气,干活比谁都勤快、心比谁都软,嘴又比别人都笨,书是没有你们读得多,但你们欺负她、问过俺没有?”   “找水仪是她做的,就是她做的!”   倔强的老人死死地抬起稍微佝偻的腰,一扫素日的和蔼温和,她干瘪柴瘦的身躯在几个高大的女人面前显得很渺小,但是她像护着崽子的母狼,又凶又狠。   叶青水看着这一幕,猝不及防地想起了上辈子的事情,心里蓦然一酸,眼泪猝不及防地掉下来。   她擦了擦眼泪,走到阿婆面前,拉了拉她的手。   温暖,干燥。皮包着骨头,瘦弱如柴,但是却很有力气,是这样一双手曾经把她拉出泥潭,催她上进。   现在她早就长大了,甲壳厚厚的刀枪不入、不再像以前一样笨笨地露出软肉,也不再需要阿婆的保护了。她可以保护阿婆了……   叶青水轻声说:“阿婆你别生气,跟她们较什么真。”   她说完转身,出乎意料地一巴掌甩在女知青的脸上。干惯了重活的农村女人,手劲很大,女知青的脸蛋迅速肿胀,像发酵的馒头似的,她拿着震惊的目光看叶青水。   叶青水冷冷地问:“现在清醒了吗?”   “我很想知道,你们这股眼高于顶的优越感到底从哪里来的?”   “家世、学历?还是从城里来的,所以很了不起?瞧不起没文化的,于是见到别人取得成绩是恶意揣测,张嘴问也不会,所以无知永远都是无知,愚蠢也只能是愚蠢,可笑。”   叶青水虽然没有用粗俗的话骂人,但却掷地有声,嘲讽的语气刺得人面红耳赤。   女知青心中怨愤、错愕、交织在一起变成复杂,没想到这一两句话,能引来这么大的风波。叶青水还这样理直气壮。凭什么?   此刻她们才意识到:难不成那个找水仪还真是她做的,她有那个本事吗?   几个女知青这回也泛起了迷糊,怎么听叶青水和她奶的口气,真像是上过报纸一样。可是……她们根本没看见叶青水有上报纸呀!   闭着眼吹牛皮还能这么理直气壮?真是……太可恨了。   这时候,二队长终于有机会插句话了,“啧,怎么英雄搁在你们这,不给表彰也就算了,还被骂的?这风气不行呀……还不快和人道歉?”   “这究竟是什么事啊?报纸,什么报纸?”吃瓜的村民议论了起来。   “咋说水丫头眼皮子浅,当俺们农村人全都死光了?”   叶青水没兴趣听下去,拉着阿婆的往家里走。   阿婆咕哝着说:“怪俺,把它给烧了。”   叶青水说:“不怪阿婆,阿婆这么护着水丫。”   阿婆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造了什么孽,俺水儿这么好,总是有些嘴碎传流言的人,水儿好好的名声都要被她们糟蹋了,要是……”   要是这桩亲事没成就好了。   不过阿婆现在说不出这样的话了,毕竟小谢瞧着人还是很好的,跟那些知青不一样。没有瞧不起乡下泥腿子,也没有看低水丫。   叶阿婆知道村里那些知青心里不平、恨水丫捡走了个金龟婿。   虽然小谢条件好,但是在叶阿婆心里头孙女才是最好的,贴心又善良,勤恳努力,十里八乡的好男人随便挑。去年上门提亲的媒婆,来了一回又一回,五百块彩礼叶阿婆都没舍得把姑娘嫁出去。   哪里有别人说得那么差,那些人是故意贬低水丫的。   叶阿婆回到家后,板着脸跟谢庭玉说:“你可要好好对俺水儿。”   “不然俺让她改嫁,这里的男人比你差不了多远。”   刚从午觉中醒来没多久的谢庭玉揉了揉眼睛,心里一惊,改嫁?   他和叶青水的事八字还没开始有一撇,阿婆就惦记着让她改嫁了,这……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谢庭玉斩钉截铁地表决心:“阿婆放心,我不会让她受委屈的。”   他问:“阿婆怎么突然说这些话了,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叶阿婆板着脸,用拐杖敲着床,“没有!”   “好好养你的伤,浑身没有一点肉、力气连村子里的男人都不如,咋给俺水儿好日子过。”   顶着叶阿婆嫌弃目光的谢庭玉沉默了,他说:“我很有力气的。”   他能负重上百斤,一口气跑五公里呢!   叶阿婆淡淡地哼了一声,转身离开了屋子。   ……   下午的时候,叶青水干完了活回来。   她习惯性地拿出没做完的衣服,迎着窗口的光低头缝缝补补。谢庭玉把她手里的布接了过来,依稀能看出衣服的雏形,她的手很巧,做这种精细说连缝纫机都不用。缝出来的针脚看上去也很自然,平整。   看得出来费了不少心思。   山那头的夕阳渐渐沉下,只露出暖橙色的半圆,天色已暗,油灯也没有点,窗棂落下的阴影投在她的脸上,屋子里昏暗不明。她露出的一点肌肤在隐约的昏暗中,跟白玉似地泛着淡淡的光。   “别做了,伤眼睛。”   叶青水现在见了谢庭玉就来气,并不是很愿意搭理他。   谢庭玉拇指轻轻地勾掉她耳边挂着的细绳,脱下了她的口罩。这才能看得清她的神色。他不太喜欢她隔着一层纱布和他说话。   谢庭玉注视着叶青水的眼睛,问:“是不是碰到了不开心的事,这些不开心还跟我有点关系?”   他将她的神色纳入眼底。   她平时扎起来的刘海掉下了几缕,服帖地覆在额头,那水濛濛似山水画的眼眸蒙上了一层灰色,显得有些无精打采。她回到屋子里,一句话也没有跟他说。   不像平时,她会问他渴不渴,饿不饿,准备吃饭了!   相处久了,谢庭玉会很轻易地受到她的情绪的感染。她的情绪很纯粹,像灵动的水一样地浸透人。高兴的时候,她的眼睛会一闪一闪的放光,傻乎乎的干活的时候也会很开心,扫地开心、做饭开心、缝着衣服也开心,唯独今天不开心。   不开心也能传染人。   谢庭玉看见她皱起的眉头,情不自禁地伸手把它捋平了,他叹了口气:   “我知道了,对不起。”   叶青水心里嗤地笑了一声,他知道什么?   他经常说知道,叶青水却觉得他什么都不知道。   她打掉了谢庭玉的手,不客气地说:“别对我动手动脚的,你说过要把我当成妹妹看待的。”   “对了……还有好朋友。”   这句话有点耳熟,谢庭玉忽然之间情绪就有点复杂了,他费了力气才控制住脸上的表情。   但谢庭玉对这句话的留意仅仅停留了片刻而已,并不在意,毕竟现在要紧的是她很生气。,他声音和缓地说:   “水丫不生气就好。”   男人刻意和缓的声音带着极致的温柔,嗓音低沉醇厚宛如夜间的清风,能够驱散心头的阴霾。听见这么温柔的声音,任凭哪个女孩子听了都有点入迷。   叶青水猝不及防地扎到了手,暗骂了一句。   专门学过美声的人就是不一样,一口好嗓子能去播音,就连无意间的轻缓也像是情人间如拌蜜糖的哄话。叶青水听过他唱歌,唱得非常好听。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变年轻了的缘故,叶青水有一种错觉,她能感觉到谢庭玉无时无刻都散发出的春风一样温暖又撩人的荷尔蒙。淡淡的,轻若似无。   谢庭玉笑了笑。   他已经能猜得出来大致的轮廓,能让叶阿婆都生气地来警告他,无非是村子里那些闲话。   明显地这丫头还在气头上,迁怒了他。   谢庭玉轻咳了一声,“水丫不气,等我好了,我帮你消气。”   作者有话要说:   阿婆:我让水丫改嫁,这十里八乡总能挑出一个好的。   地位岌岌可危的玉哥:“……”   内心os:挑是挑不出来的,永远都挑不出来的   毕竟我会挑一个,摁灭一个:) 第038章   晚上,沈卫民来了叶家一趟。   谢庭玉现在已经很少有用得上他的地方了,沈卫民也不常来叶家了,今天他来叶家是为了听说了一些事、询问而来。   “今天的事儿玉哥听说了吗,现在水丫怎么样了?”   谢庭玉没有吭声,于是沈卫民前后学了一遍,“起因是水丫她奶说水丫上报纸了,几个女知青不信,多嘴说了几句风凉话,被叶阿婆听到、起了争执。后来水丫来了,打了沈燕一巴掌……”   沈卫民只是在客观地叙述,没有掺杂个人的情绪。   谢庭玉听完,微微挑起眉角,眼里明显地含着笑。   沈卫民见了,停下来问:“玉哥你笑什么。”   谢庭玉说:“挺好的。”   沈卫民瞪着眼看谢庭玉,“好什么好?”   谢庭玉默默地啜了一口水,也示意让沈卫民喝水,他淡淡地道:“打得挺好。”   这语气温柔得像能滴下水似的,怪磕碜人的,沈卫民听了差点没有被水呛住,“现在就这么护着人了吗,玉哥,你……”   “不是吧?”   沈卫民看着谢庭玉脸上含着的淡淡的笑,看着他一副春风得意的模样,沈卫民的脸色有些古怪了。   谢庭玉迎着沈卫民诧异的目光,说:“嗯。”   简短干脆的一个字回答,声音轻得近乎呢喃。   “她确实是登报纸了,阿婆也没错。”   沈卫民几乎恨铁不成钢地说:“不回家了?当一辈子农民?”   谢庭玉听到这里,轻咳了一声说道:“现在我们不就是农民吗?有些事情你不明白……”   谢庭玉用着一种明白人的目光,怜悯地看着沈卫民。   “你帮我一个忙。”   说着他言归正传,板起脸来斟酌地道:“首先,你帮我去县里买一份10月x日的《人民日报》,然后你帮我去寄份材料,顺便帮我找队能吹会唱的……”   男人们的窃窃私语,一点点从屋里传出来,模糊、微弱。   正在猪圈里喂猪的叶青水百无聊赖地想:谢庭玉肯定知道今天发生什么事了,沈卫民呢?   指不定他还会私底下说她的坏话,就像以前那样。   叶青水用力地咳嗽了一声。   屋里的谢庭玉笑了笑,“不说那么多了,你走吧,你在这水丫不愿意回屋,她在外边指不定喂了很多蚊子。”   沈卫民为谢庭玉过河拆桥如此之快的速度,瞠目结舌。   ……   夜凉如水。   叶青水累了一天,肚子抽抽地痛,反复辗转难眠,这辈子第一次初潮,来得不太顺畅。今天叶青水的情绪低落,肚子更是犯起了疼。   谢庭玉看见了动静,慢吞吞地挪下床,摸着黑来到叶青水的身边。   他落下了轻轻的一生叹息,“水丫,去床上睡。”   叶青水身体不舒服,听到谢庭玉的声音更是烦躁,她闭上眼佯作睡着的模样并不搭理他。   谢庭玉很快就没有声音了,估计是起夜去茅厕了,平时怕他一个伤残起夜磕着碰着,叶青水多半会起来帮他,但此刻叶青水没有多余的心思担心他。   时间过了很久,久到叶青水快要睡着的时候,木门吱呀地一声开了,随之而来的是夜里凉凉的风声,“嚓”的极细微的一声,那是火柴划拉的声音。   油灯被点亮了,谢庭玉拖着沉沉的步伐,弯下腰,用着淡淡的声音说:   “水儿,喝点红糖水再睡。”   他也许知道她并没有睡,宽大干燥的手覆在她的额头上,另一只手穿过她的脖颈,把她揽了起来。   叶青水睁开眼,看见谢庭玉清淡的冷脸,一碗热腾腾的红糖水递到她的面前,冒着热乎乎的气。   她眉头倒竖,有些拧巴地说:“我要睡觉。”   但谢庭玉端着糖水,堵到她的唇边,有点笨拙又有些凶地说:“阿婆说要熬给你喝的,听话。”   叶青水抬起眼,看见他额稍微微浸润着的汗,汗水顺着脸庞流了下来。这样满头的热汗,同过分凉爽的夜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叶青水的胳膊,都被夜风吹得冒出了细小的疙瘩。   “你干嘛去把阿婆吵醒。”   叶青水拧着眉头责问他。   谢庭玉的表情突然有些古怪,他沉默了半天,才说:“我不是故意的……”   “喝吧,喝完了到床上去睡。”   说着又一颗汗珠从他的眉骨一路流淌下来,没入了他的棉质汗衫里,他低头擦了擦汗,喘了口气。微弱的油灯照在他深邃的面庞上,照得他黑黢黢的眼睛里倒影着她的影子。小、却占得满满的。   很少有这种被他这么近距离、专注地盯着的时候,这一刻,叶青水有一种恍惚的错觉。   叶青水安安静静地吞咽着碗里的糖水,姜片切得厚厚的,糖水一股子姜的辛辣味,喝下去喉咙烫、胃里暖,辛辣的味道冲得她的眼里像是起了雾,又酸又辣。   谢庭玉皱起眉来,冷峻的面色似掺着一点嫌弃:“哭什么?”   叶青水擦了擦眼睛,“我没有哭。”   她把糖水喝了一半,甜腻甜腻的,甜得发慌,从来都没有喝过这么甜的糖水。   叶青水盯着剩下的一海碗水,喝不动了。   谢庭玉又皱起眉来。   他盯着她看,她眼角含着一丝泪光,倔强抬起头瞪回去。   豆点大的灯光被夜风吹得呼呼地发响,光影婆娑跳动,男人清冷的眼神也隐隐有莫名的情绪在跳动。沉沉地发黑,能滴下水似的,这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住了,有种静谧地、难言的温柔在流动。   这时阿娘困顿的声音响了起来:“水儿……是不是肚子疼?阿娘来看看?”   屋子里的谢庭玉和叶青水两人顿时错开了视线。   谢庭玉把碗啪地放在桌上,“阿娘先别进来。”   他牵着叶青水站了起来推搡着她上床,动作一气呵成、丝毫不拖泥带水地把铺盖卷起来,塞进了柜子里。   门外等了一会儿的叶妈才走了进来,看见女婿女儿坐在床上。   女儿抱着海碗,低着头喝着糖水。   叶妈困倦地哈了一口气,走过去摸了摸叶青水的手心,温温的,背心冒出了热汗。再仔细看女儿的嘴唇,恢复了血色。   “我还当什么大事呢,人还挺好的,小谢急得差点把柴房给点了……”   叶妈突然噤声了,大半夜的脑子不灵活,连女婿的短也不过脑地给揭了。   她很快清醒过来,补救说:“水儿没事就好,小谢懂怎么熬姜糖水了,以后让水儿睡前喝一点。”   叶妈说完揉着眼睛,关上门离开了屋子。   留下谢庭玉和叶青水大眼瞪小眼。   谢庭玉咳嗽了一声,“没有的事,阿娘夸张了。”   “你安心睡吧。”   叶青水想象不出来谢庭玉急得把柴房给点着的模样,这大概是阿娘自己一个人脑补出来的。他这种阳春白雪的大院公子哥,哪里沾过柴房,手笨点着了柴房差不多。   叶青水见地上的铺盖被收了,也歇了打地铺的心。她的身体沾到自己软软的被套上的时候,骨头酥得都要软掉似的,入秋了,谢庭玉的软被也拿了出来,此刻垫在身下更是像钻进了软和轻柔的棉花云里似的。   谢庭玉见叶青水露出的痴痴的孩子似的表情,转过了身,忍不住笑了出来。   过了一会,他把被子拉到叶青水的身上,盖到她脖子以下的身体,只露出一张脸。   他说:“睡吧。”   男人低沉的声音醇厚如同陈年佳酿,温和却酒力绵长,像春风一样的暖,熏得人一脸醉意。   叶青水闭上眼,很快就睡了。   谢庭玉看着松枝绿的被窝里那张嫩生生的面庞,汗熏熏的,沾了一脸的碎发,眼角藏着疲惫和安然,十分舒适地酣然大睡。   她长开的面庞尚还残余着一丝的稚气,介于女人和女孩之间,像渐渐绽开的花苞,脆弱美丽。   谢庭玉漆黑的眼里仿佛映着一团渐渐擦出的火,默默地看了很久。   他选择了认命地去衣柜里搬出铺盖,打地铺。   ……   次日。   沈卫民办事很利索,中午就把《人民日报》给买到手了,他拿出其中一页,抚摸着下巴啧啧称奇。   “知青点也有人订报纸的,不过我怎么没看到这样的报道呢?”   这个疑问就很令人深思了。以前沈卫民觉得女人间碎嘴吵架的事,没什么大不了,但这回往深里想想没这么简单。   他不禁称赞谢庭玉:“自古有红颜祸水,搁咱们这儿倒变成蓝颜祸水了,玉哥你……有啥感受吗?”   谢庭玉没吭声,把报纸收进了柜子里。   沈卫民又说:“材料也寄出去了,你让我找的吹啦弹唱的唱曲团也找了,花了我五块钱呢!”   谢庭玉想把钱还给他,但是沈卫民没要,他一脸凶相:“我还差你这点钱?”   “玉哥,你想干啥呀?”   谢庭玉说:“不想干什么。”   他笑了笑,笑容却极淡,像冬天冷飕飕的寒风。   叶青水把饭端进屋里,看着他脸上的笑容怪渗人的,她说:“谢庭玉,吃饭啦!”   她今天做的是芙蓉鸡片饭,取最好的一片鸡胸肉切成细丝剁成泥,加蛋白,猪肉热锅摊成片。鸡片薄而大,薄却不溶不碎,切莴笋,撒上青豆儿、嫩葱丝。浇入淀粉液,增添汤汁的粘稠口感。   芙蓉鸡片肉色如玉,软嫩滑香,犹如拌在琼浆玉露里似的,美味诱人,这种清淡又营养、好吸收的高蛋白食物,最适合养伤的人吃。   谢庭玉每天吃了睡,睡了吃,能被养胖好几斤。   沈卫民嗅到这股香味,下意识地吞了吞口水,肚子咕噜地不听使唤地叫了起来。   谢庭玉笑了笑,搅和着小小的汤勺,轻抿了一口,芙蓉鸡片嫩滑得滑入喉中,爽口鲜美…… 第039章   薄薄的,入口即化,鸡肉与蛋白糅合成一种不可思议的美味。浓稠的汤汁味道醇厚,吃完令人齿间留香。   汤是吊了一夜的筒骨老高汤,很有营养,一碗芙蓉鸡片量不多,却足够谢庭玉慢慢品尝。他眯着眼睛,弯弯的眼瞳里流泻出止不住的愉快。   每天的午饭时间,也算是谢庭玉养伤之后的最期待的时候了。   眼见着一片又一片的鸡片儿入口,沈卫民肚子里的咕噜声大了起来,他为此跑了一天,饿得很,非但饿得很,还有一种来自内心深处难以抑制的渴望。   只见谢庭玉的拇指握着瓷白的汤勺,舀起一片薄薄的片片儿,玉色的鸡片凝着一层稠糊,颤巍巍的好看极了,美味又精致。那勺子悬在半空中……   沈卫民死死地看了一眼,额头青筋暴起,转身“刺溜”地匆匆忙忙夺门而出。   叶青水忍不住扑哧地笑出了声。   “怎么不留你朋友吃顿饭?”   谢庭玉平静地掀了掀眼皮,他说:“没他的饭吃。”   叶青水很爱惜粮食,也不喜欢吃剩菜,因此都是按人头吃饭的。叶家的饭特别香,全村怕是拎不出几个能像叶家这样隔三差五吃得上肉的人家,谢庭玉常常觉得不够吃。   每次吃完都有种意犹未尽的感觉,特别是刘一良几个来吃饭的时候,这种感受尤为强烈。谢庭玉至今还惦记着两个月之前那道卤汁小排。   自那次之后,叶青水再也没有做过了。   谢庭玉问:“什么时候可以做次卤汁小排骨?”   叶青水收回了他吃得干干净净的碗,一滴汤汁都没剩下。他的食量大得惊人,像他这样的胃口在农村估计能吃穷娘,也不知道之前在知青食堂是怎么活下来的。   叶青水瞟了他一眼:“养伤的时候不能吃太多酱油,留疤不好看。”   谢庭玉的背有一条特别狰狞的伤,特别深,别的伤口都快要消失了,它还依旧留着。那么好看的背,留着一条伤口,像残缺的画似的。   谢庭玉正在屋子里做着复健的活动,闻言,他停下了步子,背靠在墙上直视着她,忽然问:   “不好看,你很在意?”   叶青水琢磨着这句话,感觉他有点在意。   可能长得好看的人,都有点介意这个吧。叶青水已经在尽力给他涂药换洗了,别的地方都好得七七八八了,它还是不肯好,无力回天。   她连忙说:“怎么会。”   “男人留道疤才有味道。”   谢庭玉听了,如刀裁似的眉舒展开来,他勾起唇,薄薄的唇角带了一点弧度,很漫不经心地说:   “是吗,那我要吃卤汁小排骨。”   叶青水的脸皱成一团,她还是觉得养伤不能这么作死,她没有吭声捧着空碗就离开了屋子。   谢庭玉用背贴了贴墙,结实的墙壁带着一阵冰冰凉的舒服。早已经愈合的伤口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   骗子,明明就很在意。   ……   四天后。   第一生产队的副队长来叶家,吆喝着找叶青水,叶青水正在好好地写功课,谢庭玉说:“我出去看看,你继续写别动。”   副队长和谢庭玉说了几句话就被谢庭玉打发走了,他憨厚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两条大白牙又白又亮。   “是个好消息哩!”   “你可得督促水丫好好准备。”   叶青水抬起头冲窗外瞅了眼。   谢庭玉觉得那双水灵的眼眸跟会说话似的,眼巴巴地瞧着他看,他忍不住说:“看我做什么?”   “副队长找我啥事啊?”   谢庭玉表情很淡定,他眯起眼耐人寻味地说:“找你商量让你多养两头猪啰。”   叶青水听了有些气结,但又寻摸不出哪里不对劲。能多养两头猪,也算是一件好事了。猪就像金库似的,多养年底就能多分点猪肉。不过可能对于她来说也不算一件好事,毕竟倒腾出手来投机倒把的时间少了很多。   她听完把脑袋缩了回去,埋头又写自己的功课。   谢庭玉忍不住笑骂了句,真是一个傻丫。   他慢吞吞地走回了房间,拉了一条小板凳坐在叶青水的身旁。她穿着清凉的短裤短袖,十分修身,窄窄的腰身挺得直直的,露出来的手臂和大腿白得晃人的眼。那是一种从水里透着粉的白。   谢庭玉看了一会,才狼狈地撇开了视线。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东西,于是淡淡地说:“水丫你怎么整天看算学……你最弱的是国文,该多看看。”   他从自己的书柜抽出了一本比较破的诗集出来,他随意地翻开了其中一页,扔让叶青水看。   “你看看?”   叶青水写了很久的东西,脑子也有些疲惫了,她拿着谢庭玉破旧的书捧在面前看。看了一会,谢庭玉让她念一念。   早秋的晌午,日头也很热,热得让人流汗。但叶青水心静自然凉,浑身还是凉凉的爽快。她照着书本念了起来。   念了一首《减字木兰花》、又念了一首《孤愤》,从北伐声中起誓师,一路念到……   她念到:“妹妹你是水——”   谢庭玉挑起了眉毛,仔细地听着她的声音,软软的,轻灵得像鸟啼。谢庭玉很喜欢听,这一点也许、可能被她发现了,之后她总是刻意地板起脸来地念,但这次不一样,她平平无奇的声音,让谢庭玉听出了一点柔润害羞。   他淡淡地道:“念啊,怎么不念下去了?”   叶青水看着谢庭玉清淡严肃的脸,声线疏懒又清冷。   叶青水看着他正经的脸,不禁咬着舌头,脸有点红,这都什么轻浮的诗。但念也念下去了,刻意跳过未免太过夸张。她稍稍加快了语速念下去:   “妹妹你是水,你是清溪里的水。无愁地镇日流,率真地长是笑,自然地引我忘了归路了。”   短短的两句念完了,叶青水往后翻了翻,后半页不见了踪影,她摸了摸手上这泛黄的纸质,书也有些年头了,缺页漏页的也不奇怪,叶青水念完了很自然地又接着念下一首。   谢庭玉注视着叶青水,从侧面看着她柔软的辫子,稀疏却长的眼睫下,掩不住一双清澈又窘迫的眼。玉似的娇软的面孔,从脖子开始起了淡淡的红。被口罩遮住的脸蛋,不禁令人浮想翩翩,不知口罩下面她是何种表情。   谢庭玉心不在焉地想。   他说:“你继续念。”   他从他装书的柜子很深的地方,取出了自己的日记本。映着深深地日光,他的拇指拾起一张泛黄的书页,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上了年头的纸张泛黄,字有点模糊,像是被人摸过很多次掉了油墨。不过还能依稀看得出来:   “妹妹你是水,你是荷塘里的水。借荷叶做船儿,借荷梗做篙儿,妹妹我要到荷花深处来。”   叶青水念了好几页子的书,松了口气。她问:“这些不用背吧?”   谢庭玉淡淡地说:“怎么不用,全都背下来,治治你这不好的记性。”   于是叶青水脸皱成一团,不过还是背了起来。毕竟她是真的记不住文字,跟缺了根筋似的,但是公式数字却是过目不忘。   谢庭玉在整理着他的几口大箱子,把他不需要的书都挑了出来,并归到柜子上,他一本正经地说:   “你可能会看到的书我都拿了出来,以后不要随便乱碰我的箱子了,知道了吗?它现在是我的私人物品。”   叶青水才不稀罕,她说:“不稀罕看。”   谢庭玉笑了笑,“嗯,这样才乖。”   “衣服做好了吗,给我看看?”   叶青水把早已经做好的一套学生日常装取了出来,府绸质地的及膝黑裙子,崭新的棉白的衬衫,还有一套冬天穿在外面的灰色呢子外套,朴素低调,却又有着一种年轻人的亮丽时尚感。   谢庭玉夸道:“做得真好看。”   他拿着衣服走了出去。   于是叶青水在背书的时候,她能看见谢庭玉在院子里洗衣服,洗完后整整齐齐地晾在竹竿上。   晌午热辣辣的日头,很快把衣服晒干了。   谢庭玉把它收了回来,发现衣角不如原先那样整齐,有了皱褶。他皱起眉来,问叶青水:“水丫,你懂怎么把它弄平吗?”   叶青水看都不看一眼,心想:就是懂也不告诉他。   谢庭玉浓密得跟墨汁似的眉毛纠结起来,“这……这可怎么办,明天要用它的。”   他吞吞吐吐地,换了一种说辞:“明天我要把它寄出去。”   叶青水教他,用开水装在铁罐子里,用铁罐反复地压衣服,布料就平整了。   谢庭玉眉头拧起,烧了一壶开水把水倒入搪瓷罐里,手一摸搪瓷罐的耳朵,被烫得差点泼了水。他笨手笨脚地推了几次,好歹把裙子压平了。他松了口气,又重新烧了一壶,准备烫衬衫。   叶青水实在看不下去了,她怀疑放任他自己弄,他能把自己烫伤。   她接过了搪瓷罐,认命地烫起了衬衫。心想:谢庭玉可真是个好哥哥。   谢庭玉漫不经心地问:“你明天没有什么事吧?忙不忙?”   叶青水说:“不忙,不过要去县城里一趟。”   她听说黑市里来了一批洋车儿的新货源,要去看看。叶青水没有购车票,即便攒够了钱没法去商店里买,等这次的货源等得脖子都快长了。   单车、收音机这一类大件的工业品,在黑市里是属于有价无市的。虽然贵,但是也有不缺钱的人。城里嫁娶媳妇,嫁妆彩礼里有三转一响,脸上都有光,于是单车在黑市里就很抢手了。   谢庭玉想了想说:“哦,那就好。”   ……   次日,叶青水攥着兜里硬邦邦的两百来块,一身轻便地骑着单车准备上路。   谢庭玉拿一个军用背囊把衣服装好,坐在了单车的后座。   他很自觉地掏出了口琴,吹起了歌,还凭叶青水任点。   “水丫,想听什么?”   叶青水想起上一次在他那里听来的小曲,说:“就那个……叫莫斯科吧。”   “它叫《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不叫莫斯科。莫斯科是一个城市。”   谢庭玉认真地纠正道。   叶青水说:“嗯,我知道了。”   谢庭玉举起口琴,轻轻地吹了起来,低低的调子,又轻又欢快,异域浪漫的风情悄悄地荡漾开来。缓缓的拍子,被他吹得很温柔,乐声像是会说话似的,脉脉地吐露着深情。   他们去县城里的山路,会有一段经过葵花田的路。那是遥山公社的特色农作物,俗称葵花。籽粒炒了很香,不过这些葵籽是拿来榨油的,人家公社靠着种葵花,年底分红比种水稻的强多了。   谢庭玉见了这片灿烂的花田,视野也变得宽阔、敞亮,浓烈的耀眼的花海像画似的,他眯起了眼睛。   “水儿,花好看,停停。”   叶青水脚没停下来,她说:“这不是让人观赏的花,这是粮食,是拿来榨油的,看见守花的社员没有,你摘了一朵今天就别想去县城了。”   谢庭玉说:“我不摘,我就看看。”   叶青水停了一会,让他看个够。   她在心里默默地想,谢庭玉难得有这么幼稚的时候。   谢庭玉只看了几眼,他说:“咱们首都也有这种花,不过是给人观赏的。”   过了一会,他调笑道:“大葵花我是摘不了,不过……小的却是摘得起的。”   “给你。”   叶青水听见他摘了花,险些被吓死了。刚才也没见到他摘花啊。   一阵悉悉索索之后,她感觉到耳朵有些痒,男人温热的气息微微靠近,喷撒在她的耳侧,非常痒。很快一个凉凉的东西戴进了她的耳朵上。   叶青水擦地刹了车,把耳背上的花取了下来,准备眼前一黑。   不过她却摸到了一朵很袖珍,茎秆长着毛绒绒的软毛的……菊花。金黄灿烂,袖珍可爱。确实是“小葵花”没错。   谢庭玉又重新掏出了口琴,吹起了他欢快活泼的歌,吹着吹着就吹到了县城里。   ……   到了县城,谢庭玉让她走另外一条路去供销社。另一条路经过的大街多,人流也多,会依次经过县革委、县宣传部、知青办、武装部……等等机关单位,最后才会走到供销社。   这条路叶青水平时是不敢走的。   不过她慢慢悠悠地骑着单车,一路上能看见许多熟面孔。她越看越觉得奇怪。还有人冲她招招手。   新任的副队长叶大志扯着洪亮的嗓门,“哎,水丫,咱们就等你了。”   他的胸前别着一朵小红花,沧桑的一张糙脸破天荒地爬满了笑容,喜出望外。   不过很快他皱起眉头来,看着叶青水这一身灰扑扑的装扮,“不是说让你穿身整洁的衣服来的吗?这么破,这不就是丢了社会主义的脸吗?快快快,小娟你和水丫换一身。”   “不用,我这里有套新衣服。”谢庭玉四平八稳地说。   叶青水一头雾水,看着面前这一张张盯着她的面孔,全都是叶家村的父老乡亲、还有一些知青。   谢庭玉把她带到了居民宅,他一边掏着衣服,一边说:“猴子家在这里,你先换身衣服,先别问这么多,等会你就知道了。”   “可……可、是这是给你妹妹寄的衣服。”   谢庭玉摇摇头,微笑道:“换吧。”   他高大的身躯,迎着门外八月灿烂的日光,挺拔得让人不敢直视。   他的手掌大而宽厚,指腹有一层薄薄的茧,温热干燥,有力地把她推进了房间里。   谢庭玉给的衣服里还有一对雪白的丝袜,一双新鞋子。鞋子的尺寸正好合脚,不磨脚,叶青水一头雾水,慢吞吞地换了身衣服,   “是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谢庭玉牵着她的手,走进了一间很大的屋子,里边像是一个礼堂。走进去的那一刻,耳边响起了吹吹打打吹起来的《歌唱祖国》,场面热闹,歌曲恢弘。   让人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走进门后,叶青水忽然眼前一亮,明亮的白炽灯光线如柱,撒在她的脸上。清澈的眼眸里,映着一张张的人脸。她的嘴巴微微张了起来,疑虑、不解。不明白为什么她会跟着谢庭玉来到这种场合。   不大的礼堂里,前排穿着中山装的县领导正襟危坐,有农科所的、宣传部的、革委会的,还有几个穿着军装的武装部干事,以及叶青水不陌生的记者……叶家村的人乌泱泱地在后头站着。   谢庭玉淡声道:“水丫,上去吧。”   “这是属于你的——”   他微微侧过脸,深邃的面庞表情忽然变得柔和。   “嗯,迟来的表彰会。”   周恪拍着手心,漏风的牙齿嘻嘻地笑起来,眼神柔软明亮地注视着台上。   作者有话要说:   平生君:这排场忽然就好大   玉哥:花了好多钱的   平生君:“……”   这回是下了血本追妹的。   妹妹是水,骚噢。 第040章   谢庭玉是头一次牵着叶青水的手,还牵了一路。她有些紧张,根本没有在意手被他握了一路。   女人的手软软的,凉凉的,离开了,谢庭玉的手掌心还有一点软润的触感。   周存仁此时在台下坐着、并不在台上,叶青水经过第一排的时候,他常年绷着的严肃的面孔,罕见地多了一丝的笑容,他说:“上去吧,大伙都在等你。”   叶青水犹豫了一下,摘掉了口罩。口罩摘下的那一刻,仿佛整个画面都亮了起来。   明亮的白炽灯光如线,照得人纤毫毕现,灯光落在棉白的衬衫上,新制的衣服反射的白光,耀眼如雪,视线往上挪几寸,浅浅的淡粉色的薄唇,山水清澈的眼瞳像坠了漆墨,黑白分明。   她穿着黑裙子、白衬衫,慢慢地走上台上,像一个误入的人一般。   细白的脖颈柔白,乌发黑眼。干净、通透。   叶家村来凑热闹的那些知青、以及村里的社员见了,脸上的表情精彩各异,诧异、震惊、甚至不敢想象地揉了揉眼睛。   那翘首盼望、恨不得抻长了脖子使劲往前看的姿态,如果不是严肃的场合,那震惊的心声已经能够沸腾起来。有人窃窃私语地低呼:   “那是叶青水吗?”   “咋变得那么俊了,跟换了人似的。”   叶家村的人也觉得很惊讶,以前他们顶多是觉得叶家的闺女长得五官端正,却也没有想到现在出落得那么标致。   搁在从前叶家水丫说是全村一枝花还有点勉强,但这回穿得整整齐齐,白衬衫黑裙子,雪白的丝袜,脚上踩着一对洋气的皮鞋,说她是城里人都敢信。   标致俊俏得是十里八乡的头一份,清纯得跟水似的逼人的眼。他们好像有点明白了,为啥人谢知青才下乡不到一年,火燎燎地结婚了。   谢庭玉靠边站着,听见了叶家村位置上不小的骚动,他淡淡地呵了一声,他的目光随着村里人的目光而移动,最后落在叶青水身上。   他深邃的眼睛略过一抹惊艳,旋即而来的是更浓稠的暗沉。   他的小丫头,像一颗朴实无华的种子,掉进泥里,慢慢地破土发芽、抽条,打朵。   村代表是叶大志,他胸前配着朵花,拿了一个大大的红信封、一张奖状递给叶青水。   他站在叶青水的身边说:“这就是叶家村研究出了‘电脉冲天然电场法’的叶青水同志!”   “她勇敢创新、不懈研究最后解决了乡亲们吃水难的问题,她身上体现了农业学大寨的精神……”   叶大志像是背稿子似的,他瞪着大大的眼睛,嗓门洪亮、声调情感抑扬顿挫,说完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民间的乐队又吹起了号角,热热闹闹地吹了一曲。   叶青水简单地陈述了发明找水仪的思路过程,她说:“我们村挖水井,一直挖不出来。我便一直在想这是什么原因,以图寻求到解决方法。当我的爱人告诉我,G省的特殊地貌影响了找水仪器的判断,我决定就要研究一种新型的找水仪,它能因地制宜、结合咱们岩溶地区的特性,找到地下水。”   “当我百思不得其解、陷入困境之时,M主席的书给了我很大的启迪。他说:‘事物总是不独立存在的,’地下水也是,它每时每刻都在渗透、蒸发、流动,而水流的定向移动会产生电场,于是我开始研究电场法找水仪……”   高高的屋檐响起了她平稳温和的话,阐述得十分清晰。连农科所的研究员都产生了浓浓的兴趣。   这些详细的过程,无疑是响亮的巴掌,打在了那些曾经质疑她的人的脸上。   最后叶青水温和地说:“我提供了理论依据,实际上把它们变成实实在在的找水仪的人是——周老师。”   叶青水鞠了个躬,很快跑下了台,   她的两根油亮发光的大辫子也跟着一甩一甩,漆黑的眼眸明亮传神,双颊腾起了两团红晕,掌声如雷,那一刻她就像荷塘里的水。   吸引着他,误入歧途。   ……   短短的一小时的表彰会过去了,领导干事们陆陆续续地离开,两个的武装部干事齐头并进,他们严肃地摘下帽子,摘掉帽子的那一刻,口气很热乎。   “行啊你,能弄来了这么多人。原先还以为就我们俩撑场子,赶紧拉了农科所的朋友过来。”   谢庭玉撇过头,漫不经心的表情变得认真起来,他淡淡地说:“这是她自己的功劳,跟我没关系。”   那种语气仿佛他像为了女人冲昏头脑的纨绔二代似的,谢庭玉不喜欢。   叶青水做出来的找水仪虽然不能惹人注目,但它贡献却很大。有这么多人来,全是冲着它的意义来的。谢庭玉前后花得不过是租赁礼堂、请乐队的费用而已。   看着谢庭玉一本正经的表情,两个军人忍不住笑。   “那是你媳妇?”   谢庭玉应:“是。”   两个男人冲人群里瞧了眼,“弟妹挺俊的,适合你。”   “还有工作,先走了。有机会联系。”他们敬了个礼,高大的身躯挺得直直的、走路也一板一眼。   谢庭玉看见叶青水被人群团团地围住了,这些人里头除了叶家村的人、还有县城里的居民,瞧着这个嫩生生的小姑娘啧啧称奇,她的年龄小、还是个姑娘,自然比周存仁这个老人家受欢迎。   不过围着她的大多是中年的妇女,谢庭玉眉毛轻挑。   “还以为是老学者,没想到是个大姑娘呀。”一个胖乎乎的婶子笑得眯起眼。   “叶同志,有对象了吗?”   “我儿子冶钢厂当干事的,工资三十级,二十二岁,上进的很……”   “去去去,二十二那么老了还肖想人闺女,我弟弟十八岁,已经是大学在读了,毕业包分配工作,以后会到化肥厂上班……”   谢庭玉原本是很耐心地站在一旁等人,走近几步听到了这些声音,脸黑了。   他靠近了叶青水,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微微一沉,按住她。整个人也弯下腰来,语气淡淡地说:   “我就是她对象。我们还有点事,同志们不聊了。”   谢庭玉拉着叶青水的手走出了礼堂,拇指从口袋里勾出了她的口罩,迎着微微发烫的阳光,眯起了眼。   他懒洋洋地说:“日头晒,带着吧。”   叶青水戴上了口罩,喃喃地说:“这种事你也瞒着我。”   “我没有想到……”   谢庭玉把单车铃一拨,薄唇掀起,戏谑地道:“等你想得到,你都不愿意来了。”   叶青水才想起那天谢庭玉背着她去见副队长,回头却骗她要多养两只猪的事。   她的脸上涌起了生气,两腮的脸顿时跟染了红晕似的,捶了他一拳。   “你这人……”   拳头落在谢庭玉的背窝上,但他却不觉得疼,轻飘飘地跟落在心窝上似的。   谢庭玉一挑眉毛,问:“我这人怎么了?”   “你这人怎么这么坏。”叶青水咬着牙说,亏来的时候他还不紧不慢地赏花摘花,那种悠闲的架势没一点来县城参加表彰会的样子。真是一条大尾巴狼。   谢庭玉听到坏这个词,不禁纳罕了。他扯了扯她的辫子,俯身弯腰贴近她的耳朵,吹了口气。   “我哪里……坏了?”   他见到她耳根渐渐地红了,露出来的胳膊起了微小的颗粒,浑身绷得紧紧的。   谢庭玉很快地直起身体,一本正经地说:“这不是拉了你一把吗,水丫,你可不能知恩不图报。让我数数,这回奖金有多少?”   谢庭玉打开了那张牛皮信封,上次的奖励是国家给予的创新奖,这次是县里额外补贴的。   他数了数还挺厚的,三十张大团结,这足够让这么贫穷又抠门的姑娘阔绰一阵子了。   叶青水很快抢回了她的奖金,她说:“我要去看洋车儿了,你站在这里别动等我回来。”   她姿势熟稔地跳上车,双腿迫不及待地踩了起来,风吹得她那两根大大的辫子一颤一颤的,甩起来利落美丽得就像出水的鱼尾。   谢庭玉站在原地,望着青天白日,朗朗清风,不禁翘起了唇。   ……   叶青水很快来到黑市,在巷子里等着她的钱向东擦了一把汗,凉凉地说:“你来晚了。”   “昨天夜里就有两辆被人买走了,今早你又不来早点……”   他戴上毡帽、斗笠,贴着墙根坐下,几年如一日地守着一筐鸡蛋等人来买。   而他身旁用来装糯米鸡的篮子早就清光了,一片荷叶都不剩。   这种强烈的对比,让叶青水有些忍俊不禁。她说:“我这刚想好蛋也是能做早点的,我要是把蛋也收了,我八你二,做不做?”   钱向东早就想和叶青水提一提这个蛋的事情了。以前蛋是一分钱一只卖给她,但天气热了,她懒得动,也不大乐意做那么多活,蛋渐渐地就不买了。   他犹豫了一会,三七还差不多,但是万一磨跑叶青水,他上哪里再找个手艺这么好的人。   钱向东说:“成成成。”   叶青水笑眯眯地说:“这样你还得帮我另外找几样东西,我写给你看,帮我跑跑腿。”   叶青水想从兜里掏出笔,发现身上的衣服换了,于是她用拇指在钱向东的手掌写下几个字。   “黄油。认得字不?”   钱向东猛然点头。   “牛油,认得不?”   钱向东眉头一皱,但又很快点点头。   “蜂蜜、吉利丁。”   钱向东不认得后一个,不过他强记了下来。   叶青水又写了好几个,她低着头拇指一撇一捺地划起来,有碎发偶尔掉下来,擦过钱向东的手掌。   谢庭玉猜测叶青水很有可能去了黑市,他问了很多人,才找到这条隐秘的巷子。   他看见了路边停放的熟悉的单车,于是朝着巷子深处走了进去,再然后……他看见的就是这样的一幕:   叶青水亲亲热热地牵着一个陌生男人的手,低着头摸着他的掌心,目光专注得仿佛对待最重要的事似的。微风轻轻地吹动她额角的两缕碎发,那个男人还给她捋了捋头发。   谢庭玉唇边的笑容逐渐消失了,他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深邃的眼瞳渐渐地发暗、浓稠得像化不开的墨。   他送她衣服裙子鞋子,还费心费劲地吸引了一群人给她开一个表彰会,给她正一正名声。她穿着他亲手烫平的衣服裙子,在跟别的男人亲亲热热?   另一边,巷子里的钱向东不耐烦地说:“大妹子你头发遮我眼了。”   他用手撇了撇,顺便把她碍事的辫子拨到另一边,他这才意外地说:“咦,你今天这一身还怪好看的。”   谢庭玉跨着大步,几步上前一把捉住了叶青水。   “你在干什么?”   他的声音仿佛跟冻住了似的,冷飕飕的,像首都十二月天里刮来的风、像凝起来的冰。   叶青水还想再写一个“牛奶”,没想到肩膀一沉,双肩被钳了起来,才一转头就看见谢庭玉冷冰冰的脸。   那张脸冷冷的,跟平日里没有什么区别,却又很有区别。他的眼睛里仿佛夹杂着隐隐的怒气,眼尾斜斜上扬,眼神莫名地看着她……   作者有话要说:   平生君:玉哥快气死啦   敲锣打鼓快来看   玉哥压着火:下一章你敢乱写,就……   平生君:“……” 第41章   谢庭玉看清了叶青水旁边站着的男人。   他的手攥得有些紧,连自己太用力了都没有发现。   叶青水挣了挣手腕上的手,没挣开,她拧起眉头:“你怎么来了?”   钱向东发现自己的合伙人正在被一个男人揪着,而且面露不悦,他不由地说:“大兄弟哎,你都把人姑娘的手腕给拽红了。”   谢庭玉听了脸色更黑。   叶青水生气了,用力地拨掉了谢庭玉的手,“你到底怎么了?”   谢庭玉紧握的手空无一物,心头涌上了一股怅然,但随之而来的是一股酸溜溜的滋味,悄然地爬上心头   他冷着脸,淡淡地说:“水丫你在做什么?”   叶青水这才回过头来看他,挺拔的男人背逆着光,白皙的面庞被晒得通红,额角脸颊汗珠不断地涌下。她想象着他是怎样地晒着火辣辣的太阳,又是怎样拖着不灵便的腿脚走到黑市的……   他还背着一只背囊。   叶青水的语气稍平和了些,她说:“我不是和你说过让你在原地等我吗?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叶青水从谢庭玉的背囊里翻出纸和笔,她迅速写了一张白纸出来递给钱向东。   “刚才我说的就是这些,回头你帮我仔细打听打听……”   钱向东从叶青水的手里接过了白纸,谢庭玉的拳头不自觉地攥了起来。   连他自己也没有料到自己的情绪已经在悄然地变化了。   叶青水感觉到一股莫名的低气压,谢庭玉就那样黑着一张脸站在旁边。这么大一个人杵在这里,叶青水也谈不下去了。   她赶紧把的谢庭玉拉扯上了车,自己跳上单车踩了起来。   谢庭玉心里到底是不痛快。   他冷冷地问:“那个人是谁?”   叶青水这才解释道:“你好像不太高兴?你不喜欢黑市,我才没有把你带过来的。那个人是个倒爷,平时就是他帮我卖东西的,如果没有他,恐怕我就要每天起得很早去县城里了——”   原来还是帮她卖吃食的。   听语气,她还很感激他。   谢庭玉撇了撇唇。   “知人知面不知心,水丫你也长大了,要注意和男人保持距离了。”   听听这语气,谢庭玉的声音降到了冰点。   叶青水不太懂怎么就惹得后边这位大少爷不高兴了,难道是怕她被占便宜?这个有什么好担心的呢,钱向东为人还是信得过的,一心只想着挣钱,跟那些流氓混混根本不一样。   谢庭玉的担心纯粹多余。   叶青水想到谢庭玉今天做的这些事,把谢冬梅的衣服鞋子都借给她穿,让她体体面面地出现在表彰会上。   她感激地道:“谢谢你肯借衣服给我穿,还有鞋子。”   她有些小心翼翼地说:“等我洗好了,再给冬梅寄过去——”   谢庭玉听到衣服鞋子,心里越发烦躁。   有些想撬开叶青水的脑子看看,她到底想的是什么。做到这种份上了,她还是什么都不明白,难道世界上脚型一样的女人会有这么多吗?   他强行把话题扭转过来,“你们这边的女孩子不都挺保守的吗?”   “听说没出嫁的女人被男人看了脚就要嫁,怎么到你这里就随便和男人手拉手了……水丫,你知道你刚才在做什么吗?”   谢庭玉这群知青初来乍到的时候,被老知青特意提醒过这边的风俗,奇葩的诸如不能看未婚女孩的脚,看了要娶,不能摸未婚女孩的头发,摸了要娶。   虽然很多都只是调侃,这种吃不饱穿不暖的年头,哪里还守得住那么多规矩。但是它却提醒了男知青要保持适当的男女关系距离,不能随便调戏当地姑娘。   叶青水听到这里,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接谢庭玉的话。   她已经走出深山许多年了,走出外面才知道很多事情,改掉了一些陈旧的陋习观念。这个年代,男女关系确实保守一些。刚才的那一幕让旁人看来多少有些不妥当。   谢庭玉一直说要做她的哥哥,没想到此时却有点像吃醋的丈夫?   叶青水一时之间犯起了迷糊。   难道是谢庭玉的道德感比较高,就算是顶着虚名的妻子也想管一管?   叶青水这么一想,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行为确实有点不妥当了。   她解释说:“我没有和他拉手,我今天本来是想拜托他买点东西的,特意带好了纸和笔,但是一时没找到,就在他手上写了……你别担心,他很规矩的是个正经人,平时很照顾我。”   谢庭玉冷淡的说:“哦,我也很规矩,但是我不过是抱了抱你,就得娶了你。他呢?”   谢庭玉回想脑海定格的那一幕,浑身的气血都要飚起来。在那条深深的小巷子里,她和他牵着手,亲密地窃窃私语,旁若无人。   叶青水听了,心底不禁犯起忧愁来。   说到底,谢庭玉还是在为这桩婚事而不平吗?   叶青水听了踩着踏板的脚也没有那么有劲了,动作也迟缓了,她垂下头来沉默了半晌,两根精神奕奕的辫子也跟着牵动起来。   这年头虽然离婚不好,但谢庭玉实在容忍不了,连一个虚衔也介意,她也不是……不可以离婚的。只是接下来的日子会难熬些。   谢庭玉等了许久,才听到她轻轻的声音,轻得仿佛要被这山风吹散了似的。   “对不起,拖累你那么久真的很对不起,我们找个时间离婚吧……”   谢庭玉摒住呼吸,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刻,他血管里的血液都凝固住了,恍如耳朵出现了错觉一般。   谢庭玉黑着脸说:“你再说一遍?”   叶青水果敢地说道:   “找个时间我请村里的叶二爷做个离婚的公证人,分了家,你搬出叶家,以后想住哪里住哪里——”   叶青水的话还没说完,感觉车子猛然一扭,她的脚突然就踩不动了踏板了,她整个人连人带车剧烈地倾斜下来,侧翻摔倒在地。   原来是谢庭玉突然跳下了车,又用力地扯住了单车。   叶青水猛然地闭上眼睛,迎接脑袋朝地摔下来的剧痛。   但当她整个人快要摔到地上的时候,却被迅速扶住。谢庭玉把她搂了下来,一脚踹开单车。   叶青水惊吓地松了口气,不住地喘着气。她生气地抬起头来——   当她抬起头来,谢庭玉一张出离愤怒的脸映入了眼帘。   他额边的青筋隐隐浮现,带着迫人的气势问:“你说什么?”   叶青水一双水润的眼里布满惊疑,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生气的谢庭玉,虽然他脾气也不怎么好,上辈子尤其明显。   她张了张嘴,下意识地觉得闭嘴最好,但叶青水也被他气到了。   她这么怕他做什么?   叶青水的胸脯起起伏伏,顺了一会的气,才大声地说:“我说离婚,我不拖累你,再多苦多累我都不巴着你,离了也好,一拍两散,你好我好——”   她的话还没说完,整个人就被压到了路边的一颗老树上,老树被用力地一撞,枝叶轻轻地颤。   “很好、很好……”谢庭玉扯了扯唇,冷冷地笑。   叶青水只感觉自己的背传来一阵痛,呼痛的声音还没溢出嘴,嘴唇就被堵上了。男人身上淡淡的皂角青草的气息钻入了她的鼻尖,混着汗水的味道。   铺天盖地,混着浓烈得化不开的怒和欲。   她的唇瓣传来了一阵疼。   那一瞬,叶青水满脑子只有轰隆的一声,像是被惊雷炸开,炸得思绪纷乱全无,脑子一片空白。   谢庭玉在亲她。   谢庭玉怎么会亲她?   不是错觉、也不是在梦里,唇瓣的疼痛令叶青水再也没有更清醒地认识到这个可怕的事实。   男人的吻来得气势汹汹,像刀似剑,磕碰着叶青水的唇,搅和着她的舌,反复地咬着、惩戒似地啃着。吻得人呼吸不上来,有一股铺天盖地的窒息感。   霸道,蛮不讲理。   叶青水挣扎着,拍打着他的手,她的双臂被他紧紧地反扣住,这时候的谢庭玉气息完全变了,变得炽热、偏执。这种被死死摁住挣扎不开的感觉,宛如溺水。   叶青水打死也想不到谢庭玉会亲她。   被大树擦得生疼的背,让叶青水不自觉地簌簌流下了眼泪。   谢庭玉感觉浑身就像一个装满岩浆火炉,生气得要炸开了。叶青水这样含泪带怨、梨花带雨的模样,更是令人生起欺负她的念头。谢庭玉只有堵住她那张喋喋不休的嘴、惩罚她,才能好受一点。   只不过沾了一点点,温软的女儿香跟引火索似的,点燃了他。   他亲了半天,亲掉了她眼角的泪水,吮够了才拍着她的脸,擦掉她睫毛凝着的眼里,怒意被很好地安抚了。原来亲吻是这个滋味。   还怪舒服的。   他说:“水丫,你以为你想离婚就能离?”   谢庭玉压着她,感受到了她身体柔软的起伏。   叶青水张着嘴,心里震惊、错愕、委屈、愤怒交织,复杂极了。   她突然口吃了起来:“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庭玉轻轻地喘了口气,暖热的气息撒在叶青水的脖颈。   蓦然地,染红了她的脸。   谢庭玉没说什么,眼角微微眯起,似含着不满足地又堵住了叶青水的嘴,他日日夜夜地在她身边睡着,和她同一个屋檐,看着她渐渐发育起来,规矩得就像柳下惠。为的究竟是什么?   没想到她一边喜欢他,还一边惦记着离婚,还和别的男人亲密无间。   谢庭玉要惩罚她,让她长长教训。   叶青水的脸一阵青一阵红,被亲得脑子发胀发晕,迷迷糊糊之间感觉扣子被解了开来,被人用力地揉了一把。   四野空旷无人,晨间清凉的山风吹得叶青水浑身一个激灵。   她羞愤得满脸通红,被松开的手立马扬起来扇了谢庭玉一耳光。   谢庭玉脸被打偏了也满不在乎,他的喘气声低低的,弯着腰附在她的耳边吹气。   “你知道了吗?”   “我很生气。”   他低低地喘了一口气,搂着她要命地说:“水丫,别让我生气了好不好。”   ……   叶青水被谢庭玉放开的时候,整个人跟被惹急的兔子一样噌地扶起了地上的单车,双腿跟踩风火轮似的,死命地踩着单车,   而单车呢,也像离弦的箭似的,一眨眼就不见了影子。   谢庭玉靠在大树下喘了几口气,墨似的眼眸染了火苗,也被风吹得渐渐地平歇了。   他眼里含着意犹未尽的满足。   他淡淡地想,娶了这么个媳妇有什么用,近在眼前摸个小手都不行。稍稍欺负一下,眼泪跟水龙头似的,一碰就哭。   一会说要做他的妹妹,一会又撩得他到处是火。   谢庭玉怪纳闷的,为什么他亲她,她还不高兴。   她不是一直很喜欢他吗?   在谢庭玉还没有记得住叶青水这个人的时候,她就经常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借着吹小曲和他拉家常、时不时陪他干些活,在他必经的路上到处都是她的影子。   这种伎俩以前也不是没有别的女人用过,但谢庭玉唯一一次的心软,却是看见了她那清亮灵动的眼眸,清凌凌的就像山里最清甜的泉水。   单纯又活泼,让人不忍拒绝。   少女热烈浓稠的情愫,渐渐地感染了他。谢庭玉头一回没法讨厌被人这样小心翼翼、单纯又无知地喜欢。   叶青水踩着单车火烧火燎一样地跑回叶家村,一头扎进了自己的屋子。   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只是屋子里满眼的都是谢庭玉的东西,叶青水才坐下就恨不得把他的东西统统扔出去。   谢庭玉到底是什么意思?   因为她占了他名分上的妻子的位置,所以也要她顺便解决他的生理需求,像上辈子那个混乱的夜晚一样?   谢庭玉以为她还会像上辈子一样生生地吃了闷亏,白白被他占了便宜不成?   作者有话要说:   玉哥:一会说要做他的妹妹,一会又撩得他到处是火。   女人真是善变   水丫:???   我什么时候撩你了?   玉哥:成天穿着你那小破衣在我面前晃荡   给我擦药故意擦得那么久   每天给我做好吃的饭 第042章   叶青水神情恍惚地想起上辈子那混乱的一夜,谢庭玉喝得酩酊大醉,眼神却清亮逼人,跟一匹孤狼似的,死死地盯着猎物不松口,一改平时那斯文稳重的一面。   那夜的谢庭玉粗鲁又兴奋,弄得她很疼很疼,回想起来还有点头皮发麻。   但是那时候深爱他的叶青水来说,疼痛也是他赐予她的一份礼物,他让她蜕变成女人,她的身体永远地打上了他的烙印,他的味道。他也变成了她的男人。   那种满满地被蜜糖填裹着的心,哪里还分得出神来考虑他给予的疼痛?   夜里谢庭玉的汗水滴到她的眼睛,他的吻是从来没有过的温柔和急切,从来不亲她,一夜之间让她尝了好几遍。   谢庭玉从小接受了军队式的训练,体力非常好,别的男人能折腾三回很快结束,他的三回能折腾半宿,这种回忆对叶青水来说简直可怕。现在叶青水回想起来,那种粗鲁和迫不及待,再来一次,这种念头稍稍一想她就忍不住打一个哆嗦。   叶妈眼睁睁地看着闺女骑着车回来,吃了好大一惊,她看见闺女脸上带着泪水嘴唇红红的,像被欺负的模样,不禁担心地敲起了门。   屋子里传来了叶青水闷闷的声音:“阿娘,我没事。”   叶妈还是不信,想进来看看。   叶青水说:“真没事,阿娘快去上工吧。这么晚了。”   叶妈捂着嘴偷偷笑,她说:“今个儿俺闺女出息了,娘和你阿婆都去看你了。”   叶青水没有想到连阿娘都知道这件事,却被谢庭玉哄着不告诉她,这么一想起来,叶青水更是恨得牙痒痒了。   过了没一会,谢庭玉回来了。   他诧异地发现常年不落锁的门,居然被锁住了,推不开。   这个小丫头倒是脾气见长。   谢庭玉说:“水儿,你开开门。”   叶青水没有想到谢庭玉居然回来得那么早,剩下大半程路,光靠两条腿走好歹也得走个两三小时。   谢庭玉透过窗子,看见了惊疑不定的叶青水,他觉得有些好笑:   “水儿,你就舍得把一个伤患扔在野外。要不是有过路的汽车,可能天黑我都走不回来……你这样对我,还不让我进门。”   “我身上这伤到底是为了谁啊?”   叶青水想着两个人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好歹会尴尬一阵子。没想到谢庭玉还能浑然像没事一样,还能厚着脸皮说出这样的话。她睁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   “快点,阿娘看着我久久不进屋,像是要过来问情况了。”   谢庭玉骗叶青水说。   叶青水听了立刻就坐不住了,她很怕叶妈来询问情况,解释不通,只好赶紧去给谢庭玉开了门。   谢庭玉走进屋子,稍稍吃惊,他放到叶青水床上的东西被一股脑地扔在了地上。   好在这丫头还算有点良心,被子被单枕头下还垫着席子。   叶青水抬起头来看谢庭玉,她说:“我看你的身体恢复得也差不多了,床就不给你用了。”   谢庭玉嘴唇蠕动一下,无奈地说道:“天气冷了,我不能总一直睡在地上吧?”   叶青水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了震惊。   谢庭玉已经这么不要脸了吗,以前倒是正人君子一样地避她如蛇蝎,恨不得有多远躲多远,新婚夜过后就硬气地打起了铺盖的男人,现在居然要睡床了?   他今天究竟是怎么了?   谢庭玉看小姑娘睁着一双水润润的眼儿,懵逼又惊讶的神情,不禁好笑。   就……这么怕他吗?   谢庭玉皱起了眉。   亲个嘴儿而已也怕,接下来的岂不是会让她更怕了?不过话说回来,谢庭玉也检讨起自己,刚才把她推到树上,背可能磨发青了。   想起这个,谢庭玉又回想起刚才满身都裹着的女儿的香气,温软香甜,小姑娘的唇得不可思议,亲着亲着就磕破了皮儿。   谢庭玉淡淡地说:“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   谢庭玉把自己的被子耐心地叠好,放到衣柜里,整理完这一切的他,很快地离开了屋子。   房间里又只剩叶青水一个人了。   她惊疑不定地坐在床上,思索了良久。   谢庭玉今天的举止给他带来的惊讶实在太多太多,一时之间实在令人难以消化,如果不是条件有限制,叶青水恨不得躲得远远的。   短短才不过半天的时间而已,叶青水的心情已经仿若坐了几回云霄飞车。   先是清晨谢庭玉送她衣服鞋子,让她挺起胸膛去表彰会,让她挣回脸面。那时候叶青水心里是有那么点感激他的,谢庭玉那温柔的鼓励就让她感觉很窝心。   接着他在黑市突然翻了脸,把她压在大树下亲,占她便宜。   想到这里叶青水低头看了眼身上的衣服,面庞涨涨得发红,好好的一套衣服,被他压得皱巴巴的。以及她完全没有留意到,慌乱之中自己的内衣扣子居然被谢庭玉扯破了,身上擦出了一道红痕,背也疼得要命。   一松懈下来,浑身都疼。   她打了点水,取了药水涂背后的伤口。清凌凌的水倒映着她乱糟糟的头发,两根辫子不知何时松散了下来,脸上还有没干的泪痕,满脸乱糟糟的,对着这样一张脸谢庭玉还能亲得下去,叶青水很是佩服。   他,到底为什么要亲她?   叶青水恍若不觉地摸了摸自己的唇。   ……   这一天,沈卫民睡了个好觉,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大队里知青不组织干活,因为副大队长说要让知青去看找水仪的表彰会。对此沈卫民不太感兴趣,这个表彰会前前后后还是他按着谢庭玉的意思张罗起来的,这几天又干活又跑腿,累死他了。   于是大伙去看表彰会他没去,他想在宿舍睡大觉。叶大志也没有反对,有人凑个人场,人太多了反倒没位置坐。   临近中午的时候,去县里的知青渐渐回来了。   男知青们回来之后,闷了许久才有人开始说:“以前真的看走眼。”   “叶青水长得可真标致。”   “嗨,我就说谢知青那样有成算的人,怎么可能愿意牺牲自己讨不诚心的媳妇。”   “你看看你们说的是什么话。私底下说这种话臊不臊。”   几个男人都不说话了,过了很久很久,才有人发出懊悔的叹息,这一叹像是叹进了所有人的心坎里:   “叶青水真他妈俊!”   可不是么,一身白的皮肤嫩得在灯光下照得发亮,嘴唇红润润的,窈窕纤细,腿长个子也高。   哪里想得到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还能生出这样标致的姑娘。   沈卫民被几个人嘴里“颠来颠去”的“叶青水”三个字弄得心烦。   他有些不耐烦了,“再好看,那也是别人媳妇了你们说个毛!”   叶青水戴过一段时间的口罩,听谢庭玉说是为了好好养脸,沈卫民琢磨着叶青水的五官,就算是脸养好了,也不至于他们说得那样夸张吧?   他觉得这帮男人真他妈没见识,在乡下单身久了,母猪都塞西施。稍微姿色好点的姑娘,整天看得走不动路。   沈卫民心里隐隐有猜测,看现在这苗头玉哥很有可能不想离婚的,但是万一玉哥离婚了呢?离婚后,这帮虎视眈眈的男人可不就有可能是玉哥的“接班人”了?   这种嫂子,被人觊觎的滋味怪不好受的。虽然只是名义上的,那也不行。   不过很快,谢庭玉来到了他的宿舍。沈卫民的宿舍其实很小,他不爱和别人一起睡大通铺,单独要了个小间,以前是勉强委屈和玉哥一块挤着住。后来谢庭玉走了,沈卫民乐得独占一间。   他见谢庭玉午饭时刻来了知青点,有些纳罕,不禁问:“玉哥怎么有空来了?”   谢庭玉和沈卫民说,“被水丫赶出来,今天和她亲近了一会,她怪别扭的。”   沈卫民闻言,有点诧异。   在他印象里,叶青水可是很喜欢谢庭玉的,有时候恨不得把他供起来。   沈卫民想了想淡定地说:“嗨,我还当是啥事。女人嘛,不就是别扭别扭地过日子的吗?”   “话说回来,玉哥你担心这个就没意思了。冲水丫当初那股劲头,你对她好,她保准对你好。”   谢庭玉听到这里微微皱起了眉,“是这样的吗?”   沈卫民说,“怎么不是了,玉哥你多使把劲,三年抱两。”   作者有话要说:   平生君:我总觉得……   你们会脸肿的   沈卫民:什么脸肿?   玉哥:为什么脸肿? 第043章   傍晚。   叶青水弯着腰收拾着东西,她把床帘儿重新立了起来。那块遮羞布自从谢庭玉伤了以后,叶青水就时常忘记把它竖起来,因为有它隔着,不方便照看谢庭玉的情况。   一段时间相处下来,谢庭玉行为举止很规矩,叶青水也彻底地摆正了自己的态度,歇了心思,先前想着,这块布也就没什么用了。   但没想到今天谢庭玉竟然亲了她。   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叶青水不敢深思。   也许,需要问问谢庭玉是什么意思才能懂了。   傍晚谢庭玉回来的时候,发现房间大动干戈地被“改造”了,挑了挑眉。   他手里拎着一块棉布,把它放到桌上,稍微拍了拍它上边的灰尘。   早上的事情,谢庭玉深刻地反思了一会,他还是头一次这么毛毛躁躁对待一个姑娘,把她惹哭了,恐怕是把她吓到了。于是他买了一块布,打算送给她。   谢庭玉还是破天荒地考虑起讨好女人的事情。   谢庭玉说:“水儿,对不起。”   叶青水整理衣服的时候,手微微发紧,她赶紧把衣服收拾好。   她清了清嗓子,眼神清亮地和谢庭玉对视:   “你……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叶青水口里无论如何都没法吐出“亲嘴儿”这个词,耻于承认。   她感受到身上有道灼灼的目光,很有侵略性,叠着薄薄的被单的手停下了动作,把它拥入了怀里。仿佛这样才有点安全感。   现在叶青水可真是怕他钻牛角尖,突然想试试女人的滋味。   谢庭玉看着叶青水纠结着皱着的脸。   心下轻笑。   “没什么意思,我不是跟水儿说了吗,要是再惹我不高兴,我就亲你。”   叶青水心里咯噔了一下,她咬了咬牙,对谢庭玉说:“我只把你当哥哥看。”   她生气地说:“我们一开始就说的——你对我没有感情,结婚只是迫于压力,你救了我帮了我,我不做让你困扰的事情,也不逼着你……离婚也要好好离。”   生气的时候,她的脸蛋都憋红了,一路从脖子红到耳根子,眉头紧紧地拧起来。   谢庭玉记性很好,回想起这件事他琢磨了一会,他什么时候和她说过离婚了。   他玩味地笑:“我记得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不过,水儿那时候好像和我说过,要尽力补偿我的损失的。”   叶青水的话噎在嘴里,那么久了这些话他都记得清楚。   “是……我是说过,等我有能力了,我就尽力补偿你。”   谢庭玉脸上浮起清淡的笑,很浅,狭长的眉角轻轻眯起,整个人的面庞犹如被点亮了似的。   “嗯,那么水儿现在就尽力补偿我。今天是我不对,我买了一块布给你,你看看能做件睡衣吗?”   谢庭玉注视着她嫩生生的脸,日渐成熟,夹杂着一股女人娇柔的韵味,眉眼尚未褪去的青涩,他回忆起早上做的那些事,忍不住唾弃自己的行径。   以前的谢庭玉恐怕没有想到,有一天会好这生嫩青涩的这一口。   他冷静下来后,理智全都回来了。他花掉了手上的布票扯了一块布送给她,她多做几套睡衣。   叶青水的人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活动,不把她包得严实一些,到头来祸害的还不是自己?   “你说过把我当妹妹看待,我们也约好了以后要离婚的,谢庭玉你别这样轻飘飘地岔开话题!”   谢庭玉定定地看了叶青水一眼,他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   她这种人没法撒谎,眼神清亮亮地逼人,眼里确实没有了以前不加掩饰的情愫,她不爱他了吗?   这个荒唐的念头刚升起来的时候,就被谢庭玉否决了。   她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不喜欢他了。   她娇羞又生气地用蹩脚的外语对他说“我爱你”的一幕,划过他的脑海;混凝土钢筋砸下来,她急切又勇敢地推开他的一幕溜上他的心头;她日日夜夜替他擦药,绞尽脑汁给他做每天的饭食、无微不至地关心着他的复健的每一幕,都浮现在眼前。   她,怎么舍得和他离婚?   谢庭玉想了一下,反思自己以前说过的话,困惑地想:难道是她很介意他说的那些把她当妹妹的话?   刚结婚那段时间,他的表现确实混账了点。毕竟那时候两个人根本没有多少感情,看在她这么喜欢他的份上,这些混账的事情,也是稍微可以原谅的吧?   想到这里,谢庭玉说:“水丫对不起,这块布是我买来给你赔罪的。”   不……这跟她想象得很不一样,叶青水抬起了头。   一块厚实的碎花棉布被强塞入了她的手里。   “水儿好好做,入秋了天气冷,做套长袖长裤在屋子里穿。”   叶青水心底很烦躁,看着谢庭玉还没醒过来的模样,她顿时明白了。恐怕他还不太敢相信她对他已经没有感情了。   她需要一点实际行动。   “水儿还愣着做什么。”   叶青水本想拒绝不要,但是想起现在有些危险的谢庭玉,男女同住一个屋檐下确实要更避讳些,她那些不合身的衣服都得重新做了。   “谢谢你的布,布票和钱,我算给你。”   她很快去翻了自己的钱,数出了布票,没有多说些什么,塞进了谢庭玉的柜子里。   谢庭玉见了,饶是明白她的脾气,也不禁气闷。   叶青水拿起布走到书桌前,趁着日头还在,赶紧拿起剪刀裁了起来。   夕阳温和的阳光舔舐着她的侧脸,她的眼眸清润水亮,专注地盯着手里的布料,仿佛对待着最重要的事情。   她纤细的拇指拈起针,穿针走线,埋头认认真真地做起衣服来。针线女红令她添了几分秀美。谢庭玉从来没有见过别人做衣服,他的衣服都是定制好送上门的,幼年母亲离开得太早,这种家的温馨,他体会得太少。   他凝视着叶青水,忽然觉得这一幕很窝心。   如果日子就这么过下去,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   如果叶青水能亲手给他做几件衣服就更好了,他还没穿过她亲手做的衣服。   ……   叶青水缝缝补补,抓紧时间做了两个小时,再抬起头来看天色已经黑了。   身旁的油灯,灯芯跳跃着火焰,照得周围一片明亮。   谢庭玉拿起油壶,拨了灯口,慢条斯理地往灯肚子里添油。这种事情,他做起来一点动静都没有,安静极了。   跳跃的灯光,映得他的面庞愈发如玉。   这些都不重要,要紧的是油灯离叶青水很近,他凑得她也很近,俯下身来默默添油的姿势几乎近在迟尺,灯火下他睫毛有几根都能数得清。这让叶青水愣住了。   她抓住油灯,往前推了推。   叶青水有点受不了,“你能不能保持一点距离?”   谢庭玉觉得她很可爱,有点想亲一口的冲动,但他拇指微微摩挲了一下油灯,忍住了,他淡淡地嗯了一声。   “看你做得那么认真,本来也不想惊动你。”   “好了去吃饭吧。”   晚上九点。   经历了一天的波折,谢庭玉也累了。他躺在硬邦邦的地上,身下垫着的席子没有床上那么软,舒服了一个多月,现在回到地上打铺盖,有些不太适应。   谢庭玉脑海里浮现起今天的那个吻,身体躁得很,他翻起身来脱掉了衣服。   躺在竹席上他琢磨了一会,心里哪里有些不对劲,但是一时之间又说不上来。   沈卫民说叶青水在闹别扭,那就姑且认为她在闹别扭吧。   谢庭玉很快入眠了。   另一头,叶青水却是翻来覆去,很久没有睡得着。   她在苦思冥想着该如何让谢庭玉明白过来,答应离婚,如果可以,最好明年等知青们一对对地离婚,他们再离婚。   想着想着,叶青水也犯了困惑,为什么谢庭玉不舍得离婚?   难道是她比上辈子漂亮,他不舍得离?   想到这里,叶青水唇边划过凉凉的笑。   ……   第二天,叶家村的舆论风向跟颠倒了个儿似的。   以前提到叶青水,村民会说:“叶青水呀,叶青水不就是不清不白嫁了知青的那个丫头吗?”   “偏偏挑上了谢知青,这女娃娃心思可不得了呀!”   现在提到叶青水,渐渐变成:“叶青水可有出息了,没怎么上过学,但也不比念了中学的学生娃差。”   “叶家的丫头真俊俏,难怪谢知青独独看上了她。”   叶阿婆在外边听到了这些截然不同的话,笑骂了几句,她回到家之后跟孙女说:“俺的水丫可算是村里的大名人了。”   那场表彰会,可算是一阵海啸,席卷了知青点。   当时参与的知青也不多,礼堂的位置有限,知青加上社员拢共三十来个。不过就是这十来个人,也足够把那天的事情从头到尾地描绘个清楚了。   原本一些不太看好谢庭玉和叶青水这一对儿的人,听了有些纳罕:   “真有那么俊?”   “有的有的,保准你见了大吃一惊。我看人家当初就是自由恋爱,还不兴背地里摸个小手亲个嘴儿?当初那些流言谁传的?”   “这可说不准,谢知青的家境很好,叶姑娘以后恐怕还得磨。”   众人说着说着,不禁点头。不过叶青水身上贴着的“心机女”的标签,算是揭下了。   谢庭玉自打下了乡之后,在女人眼里就跟香饽饽似的。他也到了适婚的年龄,在村里的姑娘眼里,那真是块唐僧肉天天惦记着。正好人长得高大英俊,家境优渥,嫁了他跟做了回白日梦似的。   孙玲玉跟何芳两个人都没去,听了别人说得绘声绘色跟真的似的,孙玲玉说:   “叶青水真的长得很好看吗?”   何芳不期然地想起前阵子寄给谢冬梅的信,脸色有些不太好。   她淡淡地说:“可能是吧。”   军区大院,谢家。   谢冬梅用剪刀裁着刚摘下的新鲜的茶花,依次插入花瓶里。这时家里的电话铃铃地响了起来,她顺手接了,脑袋一歪把话筒夹在肩膀上听着。   “请问这是谢首长家吗?”   “是的。”   “门卫室有首长的信件,等会有警卫员送信上门,请首长检阅查收!”   很快谢家的门被敲响,徐茂芳开了门,警卫员恭敬地把信递上,   映入眼帘的信件落款是:红旗公社叶家村一大队,收信人谢冬梅。   谢冬梅拆开了信,母亲徐茂芳也凑了过来,看了眼:   “敬爱的冬梅同志,您好!收到你的来信我很惊讶,也很高兴。我也一直记得和你去做志愿者服务群众的热忱。你的信里问到了谢知青,是这样的,最近这段时间他因为修水库受了工伤,手、腿、背伤得很是严重,养了一个多月,在信件方面难免欠妥,不过请务必放心,他已经逐渐康复。”   接下来是谢冬梅问及的私人问题,她推了推母亲,自己转身偷偷看。   “谢知青在这边娶了一个媳妇,不过你的新嫂子怎么样我不是很清楚。大致印象是她的样貌平平,高小毕业,比较内向很少同知青沟通,但很勤快劳动,谢知青也许是同她有革命的友谊才结合在一起。”   样貌平平、高小毕业,看见这几个字眼的徐茂芳眼前一黑。   内向很少与人沟通、又勤快劳动,短短一句话下来,两个人脑海里已经勾勒出一个淳朴木讷的乡下女孩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   玉哥:样貌平平,高小毕业,淳朴木讷?   这对水丫是有什么误会   平生君深思:以后她们也会脸肿的 第044章   叶家村。   清晨醒来,昨天夜里叶青水苦思冥想着该如何让谢庭玉清醒过来,熬得眼睑微微泛青。   她刚醒来揉揉眼睛看清地上睡着的男人,大吃了一惊。   男人半裸着上身,胡乱地衔着一点儿薄被盖。被子单薄的一角横在腹部。   八块腹肌清晰地浮现在叶青水的眼里,皮肤白皙得比女人还好,却一点也不女气,反而很性感。脖颈两道锁骨,极具冲击性。两米长的席子都不够他睡,他整个人斜着睡在席子上,修长的腿委屈地跨着。   虽然前一个月,他因为伤口的缘故,也是没办法穿衣服睡觉的,但那时候好歹有绷带遮着。   等他伤好了,他就很自觉地穿上了衣服,   叶青水哪里想到这一大清早地就看见这么活色生香的一幕。   入秋了,山里的夜里温度很低,不盖被子睡觉很有可能会着凉。谢庭玉这种糟蹋自己的行径,也让叶青水生气。   但她不会再提醒他了,她沉着脸从谢庭玉身边经过,打开门。   谢庭玉很快也醒了过来,他声音沙哑地问:“水儿,今天吃啥?”   他很快站了起来,穿上衣服,收拾好地上的铺盖。   他覆在她的身后,含糊又轻佻地说:“你刚刚怎么看了我那么久。”   “还……还满意吗?”   叶青水脸色一僵,没想到他刚才已经醒了,却在装睡。她凉凉地说:   “有什么好看的,白花花的,跟女人似的没有男人味。”   谢庭玉的表情有些微妙,没有想到得来的竟然是这样的评价。   他低头瞟了眼自己。   领口以上的部分,还是浅麦色的,领口以下泾渭分明地显得白。没下乡之前还好,黄得均匀,下乡之后反而白了。   谢庭玉干活的时候,很少像别人一样随便脱衣服,因为时不时有姑娘来送水,谢庭玉避讳。   没想到叶青水居然嫌他长得白。   长得白能怪他?   叶青水刷完牙,很快去做早饭了。   她想起谢庭玉昨天欲气这么旺盛,想必是需要降降火的。她从仓库取了夏天晒干的百合干和莲子出来,泡发,绿豆和莲子放入水里加点柠檬汁浸泡一会。   柠檬是叶青水在山上采的野柠檬,个头小,特别酸。   叶青水加大火煮沸,焖一会,再加大火煮沸,焖三十分钟,如此反复加火蒸焖,得到的莲子绿豆口感软糯甜蜜,绵绵地像沙一样。最后再加入百合、冰糖。   叶青水把煮好的绿豆百合莲子羹盛出来放凉,男人吃清心败火,女人吃美容养颜。   谢庭玉刷完牙,自己再上好药才来柴房吃早点。   因为蒸炖绿豆百合莲子羹,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清香,甜丝丝的,令人胃口大开。谢庭玉坐下趁热喝了一碗,莲子软糯如沙,带着一股自然的清甜,粥里揉杂的百合花的滋味,淡雅芬芳,喝完了嗓子润润地舒服,唇齿留香。   谢庭玉说:“味道很好,水儿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叶青水瞟了他一眼,“我去干活了。”   初秋下了场雨,泥土又松又润,热热闹闹的农忙期又到了。所有的社员无论做什么活计的,都要一块来干播种的大事。叶青水吃完早饭,很快去田里插秧了。   谢庭玉瞥了一眼灶台小心翼翼地放好的一片猪肉,心里冒出一个念头。   中午,到了下工回家吃饭的时间,叶青水放下农具准备回家做饭。   她擦了把汗,累得嗓子都冒烟了。   忽然这时,身边传来了啧啧称奇的声音。   “水丫,你快看,你男人是不是来给你送饭了!”周婷婷扯了扯叶青水的袖子,惊讶地告诉她。   “额滴个娘呀,真的是谢知青。”有个姑娘说。   很少有机会能看见谢庭玉会给人送水送饭,这种男人别人对他好还差不多,他要是对人好了,那可是足够让人羡慕了。   北方男人大男子主义得很,村里一些和男知青结了婚的女人,想丈夫知冷知热那是没门。女人在外边干活,回来还得伺候男人、操持家务。   “那么久不见,谢知青还是这么齐整。”   那可不是,还以为结了婚的男人会多少有些不修边幅,尤其还是这种在家养病的。但是谢庭玉看起来神清气爽,连胡子都刮得干干净净的,整个人挺拔得就像小白杨。   “水丫呀,整天对着这个人,饭都能多吃几口。”有个婶子笑眯眯地调侃道。   人长得高大,穿起衣服挺括有型,眉眼深邃英俊,没结婚前全村未婚的姑娘见了心里都砰砰跳。长得比电影里的男主角还好看,家里经济也宽裕。有钱有颜,旁的不说,光是这点就让别人很羡慕叶青水了。   “谢知青人真好,听说还在养病吧?”有个姑娘问叶青水。   叶青水抬起头来,也纳闷了。   他不在家好好呆着,跑出来做什么?   谢庭玉摸着温温的饭盒,英俊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赧然。他说:   “饿了吧,快吃饭吧。”   他把饭盒递给叶青水。   “你做的?”叶青水打开饭盒一看,里边是很简单的蔬菜炒肉。有肉片,那肯定不是阿娘做的。   叶青水还是头一次见到谢庭玉做饭,这种滋味怪让人奇怪的。   她用筷子撇了撇饭菜,刚出锅的,蔬菜还嫩绿嫩绿,种类倒是还挺多的,黄瓜、豆角、空心菜,一片片摆得整整齐齐。拯救了这盒饭的外观。   看起来倒是挺好看的,就是不知道吃起来什么滋味。   叶青水想到上次他熬碗姜汤还能把柴房点着的本事,叹了口气,本着不浪费食物的原则,叶青水拿着饭盒迅速扒了几口白米饭。   青菜味道很淡,像没搁盐,但是总比咸死人强一点。   肉片炒得有些焦了,苦苦的,但是勉强勉强还是能吃的,毕竟猪油吃起来香,舍得放油炒的菜总是好吃的。这顿丰盛的盒饭,倒是让旁人羡慕了。   叶青水这一嫁,那是嫁得把全家人的生活水平都提高了。在乡下还隔三差五有肉吃,不知道以后去了娘家,该得多享福。   谢庭玉见叶青水吃起饭来面色正常,不禁问:“好吃吗?”   叶青水淡淡地道,“你自己吃吃看?”   她没法评价谢庭玉的水平。   只见谢庭玉拿起了筷子,神色自然地从她的碗里夹起一块肉,放入嘴里,吃完了又夹了青菜吃。   浑然不顾叶青水目瞪口呆的表情。   不、不是,为什么他不吃自己的那一份,偏要从她的碗里夹,他这种城里人不是很讲究卫生的、沾了别人的口水,浑身不舒服吗?   谢庭玉吃完之后,愣了一会说不出话来。   肉又老又焦,掺着一股苦味,青菜淡得没滋没味,但有一部分又是非常咸。谢庭玉都诧异了,同一个锅炒出来的青菜咸淡滋味还能不一样,难得小姑娘吃得一脸淡定,大口大口吃饭,脸上一点嫌弃都没有。   他轻咳了一声,白皙的脸庞渐渐浮起一丝红。   “水儿,你喝点茶水润润喉。”   茶水是叶青水用摘下来晒干茶花拌着柠檬冲泡的,滋味酸酸甜甜,解渴得很。   这一顿午饭,总归有一样是拿得出手的。   谢庭玉说:“我去给阿娘和阿婆送饭,水儿慢慢吃。”   说完他提着手里的饭盒,很快消失了。   他人虽然走了,但是关于他的话却不少。   “我没看错吧,谢知青还从叶青水的碗里挑饭吃。”   “这、这也太不讲究了吧?”   几个没结婚的姑娘说。   虽然说是夫妻关系,但是关上门来在家里想怎么做都成,在外边还这样,真是让人大吃一惊。这种举动,真让人……   已婚的妇女撇撇嘴,没说话。这些没结婚的姑娘不知情趣。哪里懂得人家新婚期正在劲头上,怎么做都嫌不够呢?   叶青水听到耳边的零零碎碎的闲言细语,脸上颇有些无奈。   谢庭玉只是简单地来送个饭而已,不知道的还以为跟明星似的,一举一动都那么受人关注。   谢庭玉送来的花茶非常多,周婷婷也来分一杯润润喉。   她调侃地捂嘴笑了笑,凑近叶青水的耳边说:“我还以为谢庭玉私底下是冷冷的大冰块,不苟言笑那种,没想到还挺知冷知热的。”   “饭是他做的?”   叶青水翻着手里的这份饭,“要是你也尝尝谢庭玉做的饭,恐怕就不会说知冷知热了。”   周婷婷有板有眼地说道:“像谢知青这种大院子弟,家里请保姆的,恐怕这辈子都尝过没做过饭的滋味。”   “水丫听说你做饭很好吃,你教教他呗?”   “教他怎么切肉切菜,怎么生火煮饭。”   周婷婷光是想象了一下,都觉得很刺激了。   她摸了摸鼻子说:“咱北方男人呀,就是很少进厨房的。真的,我不骗你,我爹这辈子就没做过一顿饭,所以……谢知青这样还是可以调教的。水丫,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叶青水无奈地笑了笑,她没好意思打断周婷婷的幻想。   都要踹掉的男人,调教来做什么?让他练就一手的好厨艺,以后好讨好他下一任的妻子吗?   她夹起饭盒里咸淡不均的菜,没滋没味地吃了起来。   叶青水越吃越觉得难以下咽,一向不挑食的她也犯起了愁来。   她用筷子翻了翻剩下的菜叶。   算了,还是教教吧。每天整这种饭菜来吃,那得多浪费粮食。就算是爱惜粮食,也不能放任他继续维持这种做饭水平。   另一边,同一个组劳动的何芳,不咸不淡地看着叶青水,看着她满脸幸福地吃着手里的盒饭,嫉妒得手都攥紧了。她的筷子戳到硬了的饭上,和孙玲玉说:“饭太干了,我没胃口。”   孙玲玉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不过又说不上来。   她沉默地吃着自己的盒饭。 第045章   次日,暖融融的朝阳还未升起,农家门前矮矮的草堆凝着一层早秋的白露,雾气浓极了,四周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钱向东擦了一脸的汗,他提了一只瓶罐,叩响叶青水家的门。   叶青水把新鲜出炉的早餐递给钱向东,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落入了她的手里。   掂一掂还挺沉的。   钱向东说:“你那什么丁的我不知道是啥,问了一圈都没有。牛奶是早上刚打的,这东西隔久了容易坏,趁早喝光了。怎么,你家里有嫂子下崽儿了,还是拿来给老人家补身体?”   叶青水点了点,“牛奶、黄油……”   她没有想到钱向东的动作这么快,她摇摇头,“没有嫂子,想拿它做点好吃的。”   夜里嗖嗖的凉风,把谢庭玉吹醒了。他看见门外泻出的一点暖光,叶青水纤细的背影紧贴在门边。   他听见了小姑娘感激地和那个黑市臭奸商说:   “辛苦你了。”   “要不要喝碗热水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再走?”   钱向东摇了摇手里热乎乎的烧麦和糯米鸡,又拍了拍腰间别着的水壶。   “大妹子谢啦,我去黑市了。”   谢庭玉皱起了眉头,心里不太是滋味。   他使劲地咳嗽了声,叶青水的注意力才回到房间里。   她说:“吵醒你了?不好意思,你继续睡,我先去做早饭。”   叶青水把牛奶分成了两半,一半搁在水井下边保鲜,另外一半煮沸了当早餐让阿婆和阿娘补补身子。   早餐的时候竟然有牛奶喝,叶阿婆和叶妈震惊了。   除了凌晨四点就被人强行吵醒的谢庭玉,脸色有点不太好。   叶青水拿谢庭玉当做挡箭牌,和她们解释,“玉哥要补补身体,他昨天托人买的。”   谢庭玉握着陶瓷碗沿着碗口啜着牛奶,听了叶青水的话险些被呛到。   每当有这种时候,叶青水倒是总想起了他。   阿婆和阿娘闻言,亲热地和谢庭玉说:“小谢,你多喝点,这牛奶贵不贵啊……婆不喝了,留着给你喝。”   叶青水唇边的笑容一滞,谢庭玉的手握成拳头掩在唇边,不禁失笑。   叶青水甜甜地和阿婆说:“阿婆,牛奶不能留的,留了就馊掉了。”   阿婆试着喝了一口牛奶,热乎乎、香喷喷的,比那精贵的麦乳精还要好喝。喝一口奶,再吃只肉包子,幸福得要让人不敢想象。   阿婆才喝了一碗,肚子饱得不行,砸吧砸吧嘴,还有一股子香味。喝完了不仅嘴里有奶香,整个屋子都有股暖暖的奶香。   这一天,叶青水很积极地跑去了山里的果园,她摘了一串香蕉。   一共五厘钱,因为没有带厘票,叶青水给了一分钱。虽然是自己大队种的水果,但想吃也还得规规矩矩掏钱买,但也很便宜。   看果木的社员很实诚,他咧开一嘴快掉光的老牙,“水丫呀,你等等俺给你这些。”   他掏出几个熟得要软掉的芒果,塞给叶青水。   叶青水怀里抱着沉甸甸的水果,嗅着这芬芳的果香,心里非常满足。   回到家后,叶青水打了很多只鸡蛋准备做甜点。   在家养伤无所事事的谢庭玉进了柴房,他看了半天叶青水打发蛋清的动作,说:“让我来?”   谢庭玉用没有受伤的手搅着蛋清,这是一个非常枯燥的动作,不过中途叶青水会往里头加些东西。   那偶尔凑近的香软的躯体,令人心旌摇荡。谢庭玉也就……不觉得枯燥了。搅和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他才把这些蛋清打成绵软奶油状。   叶青水撇了眼谢庭玉的手臂,不由地感叹还是男人的力气大。   沐浴着小姑娘这种有些崇拜的目光,谢庭玉唇角不自觉地扬了起来。   谢庭玉走出柴房,到外边喝了一杯茶,舒缓了一下肌肉,柴房里的窗子飘出一缕甜甜的香味,很温馨,夹杂着奶香和水果芬芳的气味。   他劈完院子里的柴,再次进柴房的时候,叶青水正在把黄澄澄的酥球小心翼翼地一个个装进坛子里,密封起来。   叶青水擦了把汗,留了几只下来存着给自家人吃。   “这是什么?”谢庭玉拿起一只圆溜溜的蛋白霜烤成的球儿,咬了起来。   叶青水没说这是什么,只含糊地道:“好吃的,就叫……芒果酥吧。”   外脆内软,牙齿咬到它的那一刻,“嚓”地轻轻一声,烤得金黄的皮儿酥酥地裂开了,里面松松的软软的,含着一团嫩嫩滑滑的奶油,奶油融合了芒果和牛奶的芬芳,软糊糊地在舌尖化开。   甜而不腻,吃起来嘴里一股淡淡的奶味弥漫开来,他偶尔能吃到奶油里夹杂着的果肉,熟透的芒果,香气令人沁人心脾。   谢庭玉咔嚓地拣了一只吃,这次是香蕉牛奶味的,他又连着吃了好几只,一口一酥,叫芒果酥倒真合适。   叶青水还在用荷叶包着奶油蛋白霜,一只只地把乳霜填入空壳里。她举起荷叶,认真地凝视着手里的球。   谢庭玉默不作声地靠近了一点,她低头,脖子露出的一片白皙的肌肤。香香软软的,那滋味就跟吃到嘴里的奶油似的。   他伸出了胳膊,轻轻地搂住了她纤细的腰。他把脑袋埋进她的脖间,稍稍蹭了蹭,和想象中一样地温暖、柔软。他喟叹了一声,鼻息喷洒出来的热气,有着炽热的暧昧。   “水儿——”   叶青水忽然地被吓了一跳,手心一用力,软乎乎的奶油都挤出来糊到了他的脸上。   接着她的手一松,荷叶掉到了地上。   横在叶青水腰间的手臂热腾腾的,宛如钢铁般的牢固,叶青水挣了挣没挣开,她弯腰低下头冲着谢庭玉的胳膊用尽力气,狠狠地咬了一口。   男人的双臂蓦然松开。   她憋红了脸,转身挥起手,响亮的耳光划破了空气。   沉默。   沉默。   四周围一片沉默。   谢庭玉嘴角尚未来得及弯起的弧度,顿时扯平,渐渐地沉了下来。   他侧着脸,目光一片暗沉。   停滞了片刻,谢庭玉才稍微冷静地把脸转回来,他凝视着小姑娘,唇瓣稍稍蠕动。   “为……为什么?”   他眼里柔软可欺、实则性子倔强的小姑娘,此刻两腮憋得通红,漆黑的眼睛里含着愤怒的水光,愈发地明亮,亮得比炉子里燃烧着的火焰,还要亮上几分。灼热得,仿佛像是要让人眼前一烫。   谢庭玉的心也被这眼神,烫了一烫。像被烟头,烫到了拇指。   热辣的炽烫,拽回了片刻的清醒。   她的胸一起一伏,深吸了一口气才能平静下来。   她说:“谢庭玉,你真的是不信我说的话。”   “我和你再说一遍,我要离婚!我对你没有任何感情,什么劳什子的夫妻情、兄妹情统统没有!”   “别再说什么拿我当妹妹这种话糊弄我,哪个哥哥对妹妹又搂又亲的!你就是想占我便宜,我告诉你,没门!”   说完了她抱着坛子,夺门而出。   老旧的柴房门,被人连踢带推,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谢庭玉摸了摸发烫的侧脸,有一种如梦初醒的感觉。   ……   知青点。   秋耕完后的周末,很舒适。大队长放了大伙的假,知青三三两两地结伴着去县城里打牙祭,添购衣食用品。   沈卫民没有去,在宿舍里看着最新一期的军部杂志。   他感觉到有人来了,用余光瞥了一眼,来人是谢庭玉。   不过……只那么随意地一扫,他的目光顿时凝滞住了。   沈卫民长开的嘴像是被人强塞了几个鸡蛋似的,长得大大的,脸上的震惊难以言表。   “玉、玉哥……哎——”   谢庭玉左侧的脸,清晰地印着一片红。   沈卫民结巴地问:“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那个印子短时间内,太清晰,五根拇指的痕迹,能数得清清楚楚。沈卫民骗不了自己、认为这是磕着碰着才留下的痕迹。   谢庭玉歪着脑袋,眼里还残留着消沉和错愕。   沈卫民磕磕绊绊地说:“哎,这不会是被那帮流氓崽子打的吧,打人不打脸,上次的教训还没吃够吗——”   但是想了想不对,谢庭玉只有把别人打得满地找牙,长这么大还没吃过这种闷亏。   谢庭玉淡淡地说:“不是。”   “什么不是?”   “水丫打的。”   沈卫民沉默了。   沈卫民惊讶得久久都没有说话,他不可思议地说:“不是,我说、我……”   “玉哥,水丫怎么可能打你?”   “啊?”尾音被他咬得高高扬起。   谢庭玉认真地想了想,斟酌道:“她想和我离婚,她不喜欢我。”   他犹豫了片刻,纠正了一遍:“她可能不喜欢我。”   沈卫民心里满满的全是“我没有听错吧”、“水丫居然想离婚”、以及反反复复的“玉哥被打了”,他的心情复杂极了,短短的时间内无法消化过来。   他想了一会,不禁纳罕道:“这可怎么办,玉哥你想离婚吗?”   谢庭玉摇头,“我——”   他忽然噤声了,“出去说,这里不方便。”   沈卫民和谢庭玉来到了山脚下,沈卫民揪着溪边的狗尾巴草,不知道怎么消化这个消息。   他望着谢庭玉眼里难得一现的消沉,挫败,目光平静得像是毫无波澜。   但是他却知道,上一次谢庭玉出现过这种眼神的时候,是某一年冬天,他冒着雪跑出来敲响他家的门。   那时候,他的父亲和母亲正在离婚。   从此谢庭玉一夕之间长大了,沈卫民也很讨厌像谢庭玉母亲那样的女人了。   沈卫民除了惊讶叶青水会甩了谢庭玉耳光之外,更要紧的是被他眼里的情绪吓住了。   他说:“真这么喜欢吗?”   “既然喜欢,那就去追啊,你对着我失落个啥劲,有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撒花花恭喜玉哥,从此踏上艰难的追媳妇之路   玉哥:“……”   玉哥:瘫倒在地颓废不起,我要喝手磨咖啡……   呵,我要很多鼓励才能起来追妻 第046章   何芳刚想去男知青宿舍借点东西,经过沈卫民的宿舍的时候,听到了她一道熟悉的男声。   她惊讶地躲在了屋檐后。   房间里低低地、模糊地传来两个人的窃窃私语,听了半天,何芳才很吃力地零零碎碎听见了几个词:“离婚”、“水丫”、“不喜欢”。   她把它们连在一起,心底涌起一阵狂喜。   谢庭玉终于受不了叶青水,要离婚了吗?   接着,说话的两个人前后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何芳屏住气,蹲在屋檐角下。她注视着谢庭玉离开的背影,隐约地看见他侧脸……好像有个巴掌印?   这是叶青水打的吗?   何芳一时之间是既生气、又心疼。   她放在心尖尖的男人,一根头发丝都不舍得动,叶青水凭什么敢打他?   何芳的眼里划过一抹愤怒。   ……   叶青水抱着满满一罐的芒果香蕉甜点去了县城里,呆在家里要面对谢庭玉,这让人透不过气来。   叶青水宁愿顶着日头去黑市卖甜品,也不愿意留在家里。   情急匆忙之下,她甩了谢庭玉一巴掌。   现在叶青水想起来还是有点惊疑不定。   谢庭玉那种脾气不算好、又爱记仇的高干子弟,这辈子恐怕就没挨过女人的打吧。短短三天之内,她就打了他两巴掌……   恐怕是要被他记上很久了。   但这下谢庭玉估计是清醒过来了。   叶青水的脖子还残余着一点痒意,上面还留着很不舒服的气息。   活该!要是再晚一点,恐怕就要被乱摸乱亲了。   这么想这一巴掌打得有点解气,叶青水心里毫无负担地载着她的甜点去城里了。   再过一个月就是中秋节了,中秋节是除了春节之外,民间最隆重的节日。手头上有点余钱的人家,尤其城里人,回家团圆、访问亲友,肯定少不了水果和饼干零嘴。   供销社里头的糖果点心很贵,一块钱一斤,都顶得上猪肉的价格。   叶青水打算挣这一笔快钱,这年头工厂制造的糖果一股子糖精味,饼干也是最简陋、防腐剂用得重重的,远远比不上新鲜的西式甜点好吃。   叶青水还想起一件事,入秋了,她的小叔叶忠建也要退伍回来了。   他除了人平平安安地回来了,还带了一身的伤。   当年为了生计,叶忠建十六岁的时候就谎报年龄,报成十八岁入伍。从军七年,每一次出任务都是最拼最累的。他是最危险的排雷工兵,一旦有纤毫的误差,就要承受爆破的误伤,直到今年他旧伤复发,再也没法呆在部队里了。   小叔回来以后走路的姿势都不对了,在别人的眼里就是个走路都不太顺的“瘸子”。   回来以后他谈婚论嫁都很不顺,不过小叔对叶青水很好,经常给她塞零花钱。每个月二十块的津贴基本都原封不动地寄回家里。他的津贴用来偿还阿公生病欠下的债,七年后,他再也顶不住了,含泪退伍。   如果家里没有小叔,恐怕孤儿寡母早就饿死、累死了。   叶青水得多挣着点钱,等小叔回来给他好好看腿治病。   叶青水戴上了斗笠、口罩,遮得严严实实,小心翼翼地走进黑市。   她把坛子里装着的芒果酥、香蕉酥依次摆了出来。   刚刚出炉的甜品,余热微散,香气氤氲在坛子口,刚一揭开,空气中散发了一股诱人的香气。   甜点酥是用牛奶做成的,那股淡淡的奶味,温馨又柔软,甜甜的香气,像爪子似的、痒痒地挠在姑娘们的心里,勾得她们忍不住上前询问。   “我朋友今天结婚,我来黑市瞅瞅有没有称心的东西送她。”一个姑娘说。   叶青水笑吟吟地给了她一只试吃。   “姑娘来我这里没有错了。送朋友一份点心,体面又有心意。甜甜的点心,让她嘴甜心甜,日子过得也甜。”   女孩子在工厂里上班,工资富余,手头比较松散。   本来她只是路过随便问问,没想到一只小小香蕉酥入口,“咔嚓”清脆的一声,酥脆的外壳被咬破。一股属于香蕉浓郁柔软的香气,钻入她的鼻子,甜甜的浓浓的,柔软滑腻的奶油润润地盘旋在舌尖,慢慢融化开来,掺着一股淡淡的奶香味。   连酥酥的外壳都香脆极了!   这柔软美妙的甜意,甜进了人的心里,吃起来真让人开心。   她的眼里不可思议地划过一阵惊奇。   小小的一只,很快就吃完了。女孩子赶紧掏出钱,“给我来两块钱,票据什么的要吗?”   叶青水含笑地道:“一毛钱四颗,二十颗要一斤粮票。”   旁边有人惊叹了一声,“小小一颗,卖这么贵!”   叶青水正色道:“这可是高级的点心,连供销社都没有卖。用的是昂贵的牛奶、鸡蛋、新鲜刚摘的水果,美味又有营养,可比那种硬水果糖成本高多了。”   “真的吗,给我试一试看看?”   叶青水也没有小气,周围一圈好奇的潜在顾客,她都分了一只。   大家不约而同地拿起水果酥,咔嚓地咬下去,每个人的眼里不同程度地焕发出一抹惊艳,脸上的表情同那女孩子相差无几。   客人们纷纷掏出钱来,“给我二十颗!”   “我要五颗!”   “给我留十五颗,我要去拜访朋友!”   “给我称个一两,不……你坛子里的我都要了。”   ……   叶青水顶着炎炎的烈日,小心翼翼地从另一头钻出了黑市巷。钱包来的时候是瘪瘪的,现在里头装着钞票已经鼓鼓囊囊了。   她走到了僻静的山路上才腾出手点钞票,这回一共挣了四块五毛八分,比做早餐挣得还要多。   叶青水揣着热乎乎的票子,开开心心地会乡下了。   她骑着单车呼啦地回大队的必经之路,拐入偏僻的小路。   准备到家的时候,她远远地看见了谢庭玉那抹高挑的身影。叶青水见了他还有点发怵,她目不斜视地加快速度多踩了几下。   凑得近了,她才发现原来谢庭玉在跟大队上的何知青说话。   晌午尚有余温的日头灼灼地晒着,烤得人微微发出汗。   何芳抬起头,用着爱慕的眼神仰望着谢庭玉,她说:   “玉哥,我知道你不喜欢叶青水,你们不合适迟早要离婚的,叶青水根本配不上这么好的你,我——%*¥#@!&¥……”   “如果你离婚了,我——”   谢庭玉视线一瞥,发现不远处的叶青水了,看她那一脸的表情,谢庭玉就知道这丫头估计是想装作没看见的样子,骑着车从他身边路过。   谢庭玉不其然地抬起头冲她笑了笑。   随后,他凉凉地看了何芳一眼,语气降到了冰点:   “谁告诉你这些话的?费尽心思听谣言,不如多读书。”   何芳的脸上浮现起一阵青一阵白。   谢庭玉追着单车,迈开脚,三步两步追上了叶青水。   叶青水真是怕死了谢庭玉这个家伙,她怕他又像上次一样发疯,硬生生扯住单车不让走。   她深吸了一口气,按下了刹车,跳下车来。   谢庭玉莞尔一笑,浅浅的笑容隐约氤氲在眼里,他说:“水儿,你都不问问那个何知青刚才和我说了什么吗?”   叶青水用脚指头都能想得出来,上辈子她离婚之后,这个何知青可是笑容都掩不住的。   她对谢庭玉啥心思,叶青水看得透透的。   叶青水一点都不想问,她巴不得把谢庭玉用彩绳扎好、再系个蝴蝶结,打包送走。谁爱要谁要!   谢庭玉轻轻地笑,声音有些低沉:“我也没听清楚。”   “刚才我光顾着看你了。”   谢庭玉说着把单车放到屋檐边边停好,他轻咳了一声,走过去想要牵着她的手。   叶青水不悦地瞪了他一眼,不着痕迹地挪开了自己的手。   “你干嘛?”   谢庭玉充满了遗憾,他走上前,犹豫了一会,轻轻地抱住她。   叶青水的个子,勉强到他的嘴唇。他可以轻松地按住她的肩膀,谢庭玉笑着咳了一声,缓缓地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的想法突然改变了,我在想,以前我有的地方确实不好,但是水儿,我们现在已经是夫妻了,可不可以……不要这么轻易提离婚。”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怀里的小姑娘开始躁动了起来,对他又踢又捶。   谢庭玉感觉像是被猫抓了、挠了一样的酸爽。   他闷哼了一声。   谢庭玉弯腰,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你刚刚看到那个何知青没有,看见她,我就想起了你以前的样子,那时候,你经常来找我,故意找我说话,问东问西,有时候笨笨的又不懂事,连话也说不顺,但是那时候我宽容了你,允许你出现。”   “所以这回你也宽容一下我,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女配倒在地上吐血不知。   平生君拿餐巾纸给擦擦:快起来,你还能再战斗三百回合   何芳:卒   何芳擦擦血,不服气:为什么我的台词是&*%#¥%@   平生君:因为那时候玉哥没认真听   所以……   何芳:“……”   *   平生君:玉玉,你学会攻心计卖惨了呀   诓起水儿一套一套的   心机狗   玉哥:“……” 第047章   男人低沉的声音缓缓地落在她的耳边,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委屈。   叶青水迟疑了一会说:“不好。”   这在谢庭玉看来仅仅是半年前发生的事,对于叶青水来说却是阔别了几十年。当年那种青涩又懵懂的感情,早就找不到踪影了。   谢庭玉低头,仔细地注视着叶青水的神情。   她那一泓跟泉水似的清透明亮的眼眸里,是平静、认真。   谢庭玉完全没有想到,这番掏心掏肺的话说完后还是被小丫头拒绝了。   叶青水趁着他发愣的时候,迅速钻出了他的臂弯。   叶青水看见谢庭玉错愕得骤变的脸色,有些不是滋味:原来他也会因为离婚而发愁。   “其实你根本不怎么喜欢我。”   她漆黑的眼里透出一道打量的目光。   谢庭玉紧紧地盯着叶青水,一字一句地说:“离婚毕竟不是一件小事,感情也是可以慢慢培养的,我们再好好考虑一年好吗?”   “要是一年以后,处得还是不好,我就顺你的意离婚。”   “要是不答应……”   谢庭玉看着她仍旧冷若冰霜的脸,感觉这辈子都没有过这么头疼。   说完,谢庭玉冷着脸把叶青水整个人轻松地扛起来,像扛着破布袋一样地扛在肩头。   叶青水感觉到一阵天翻地覆,胸口重重地撞到他结实的背上,倒挂一样地被他扛在肩上。她的脸腾地憋红了,感觉很羞耻。   谢庭玉拍着她的屁股,威胁道:“不答应我只好……”   金子般的光落入他暗沉的眼睛,像溅落在深不可测的漩涡,翻不起一丝水花。   叶青水羞耻得脸色爆红,凭她对谢庭玉的了解,应该不会做那种强迫人的事,她坚持说:“不应。”   谢庭玉胳膊紧了紧,浑身僵了起来。他果真把她抱回了屋子里,把人扔到床上。   “还不应?”这两个词几乎是从他的牙缝里挤出来的,谢庭玉的脸黑如锅底。   叶青水被颠得头晕眼花、眼冒金星,看着谢庭玉就势解扣子。   她对上他那双被惹得狠了、愈发凶悍的眼睛,吓得打了个哆嗦,这才改口:   “应、应应。”   叶青水晕乎乎的脑子,这才想起两者的区别。一年后也是她想离婚的时间,虽然和谢庭玉的说法不一样,但是本质上没啥区别。   她不答应,该离的还是得离。   “但是你以后不能做这种事。”   谢庭玉看着她躺在被窝里,脸蛋爆红,明明害怕却强撑着镇定,可爱得要命。   谢庭玉的手指有点痒,不过他强忍住了,黑眸里溢出一丝笑意。   “应你应你,我没有水儿这么小气。”   叶青水被气得脸红了又白,咬着唇没吭声。   ……   叶青水不知道该不该信谢庭玉的话,但接下来的日子,谢庭玉仿佛忘记了以前的争执,一切都照常过,规规矩矩、就像他说的那样。   叶青水隐约松了口气。   叶青水在田里干农活,谢庭玉过来送饭。   周婷婷又冲她挤眉弄眼。   旁边的婶子笑眯眯地说:“水丫啊,你男人又来给你送饭了?”   叶青水看着饭盒里一如既往难吃的饭菜,不禁发愁,她和谢庭玉说:“你可不可以别老是做饭。”   “你这样是浪费粮食。”   谢庭玉轻咳了一声,说:“难吃只是暂时的,多做几次就好了。你趁热吃,肉是今早刚买的……”   叶青水听了眼前一黑,一次不够还要多做几次。   她目光直视他,认真地和他说:“谢谢你的心意,我不吃,我要回家做饭。阿婆和阿娘也不想吃你做的饭。”   谢庭玉唇边的笑容滞了滞,“多少吃一点?”   叶青水没有吭声,而是把热腾腾的饭原原本本地还给了他,自己回到家,到自留地里摘菜、洗菜。水缸里留了半斤新鲜的猪肉。   谢庭玉脸上的笑容很寡淡,他跟着她进了柴房,默不吭声地看了个全。   用他引以为傲的记忆力,边看边记,记在了心里。   ……   一场秋雨一场寒,夏天的时候缺雨缺得干旱,入了秋了却是渐渐开始有了几场中雨。   叶青水接到小叔叶忠建的电报,电报里说一个星期后回来。   为了等这一天,阿婆和阿娘抻长了脖子翘首盼望,盼得眼睛都要瞪干了。   小叔回来那一天,叶青水骑了单车特意去车站接他,她知道小叔的腿脚不方便,万一错过了末班的汽车,怕是半夜都回不来。走几十公里的路对他来说负荷太重。   谢庭玉见了叶青水匆匆忙忙地跑出去,给她递了一件外套。   “穿上再出发,今天降温了,小心着凉。”   叶青水退了一步,没法承受谢庭玉这种温柔,她说:“我不冷,穿得够了。”   她看了看自己身上这件陈旧的外套,穿了很多年,已经起了球。   而谢庭玉手里的那件是宽大的毛呢外套,质地优良,摸起来很温暖,那是原本说好了要送给谢冬梅、最后却没有送的外套。   叶青水骑着单车出发了。   两个小时后,谢庭玉打开了收音机听广播,广播播报天气预报,“红密区今天9~15摄氏度,晴转中雨,同志们注意保暖。”   谢庭玉侧头瞥了一眼,墙角静静地放着两把伞。   乡下人不用伞,下雨穿蓑衣戴斗笠就够了。但是叶青水出发的时候,连斗笠都没有戴。   谢庭玉拿起了伞,若有所思。   ……   叶青水骑了很久的单车才走到车站,拥挤、破旧的火车站里,密密麻麻的全都是人。   但是她一眼就在人海中看见了小叔。   他穿着一身干干净净的绿军装,在一片灰色蓝色的人海中,仿佛一道亮眼的风景。   叶忠建见了叶青水,立正敬礼,他露出两条大白牙,爽朗地笑:   “三连二排一班炮兵叶忠建回来了,请领导检阅!”   叶青水笑出了声,这么多年不见,年轻时的小叔还是这么油嘴滑舌,即便是腿瘸了,可人看起来跟以前没什么两样。   皮肤黝黑黝黑的、古铜色的皮肤能反射出光,衬托得牙齿愈发地洁白。   可他参军前跟叶青水一样的白,他们叶家人生得白。   叶青水把兜里已经凉掉的肉包子拿出来给叶忠建吃,叶忠建没舍得吃,推了推给侄女。   “你吃你吃,瘦得脸都成猴子了。”   叶忠建长着一双长辈的眼,叶青水半年里吃好喝好,脸型圆润娇憨,在他眼里怎么看还是瘦的。   叶青水轻笑了声,“我出门前吃过了,小叔你吃。”   “你肯定啃了好多天的干粮了吧?”   这话倒是没有说错,叶忠建着实有些“抠门”,他的抠门体现在对自己上边,为了省钱省事宁愿买站票,靠着火车站了几天,这几天也是啃着干粮渡过。苦不苦,想想红军长征两万五。眼前一切的苦头都算不得什么。   不过他却能摸着叶青水的脑袋,扯着她的辫子儿,露齿一笑:“没有的事,走,水丫,叔带你去国营饭店吃顿面汤。”   叶青水没有反对,她也是对自己抠,但是舍得给亲人花钱。   她想让他吃饱了肚子再赶路。   叔侄俩于是在国营饭店美美地吃上了一顿,滚烫的粉条配上香喷喷的甜葱,一碗下肚,整个人都有了精神。美味的粉条在叶青水眼里算不得好吃,但对叶忠建来说却是无上的美味,有肉片还有油花,   吃碗粉条后,叶青水载着叶忠建喜滋滋地回乡下了。   不过走到半途,大中午的天色渐渐地暗了,乌云跟压城一样地盘虬起来,很快电闪雷鸣,大雨哗哗地下了起来。   叶青水和小叔在山路边躲雨,叶青水只被淋了叹了口气,“只能等雨停了。”   叶忠建说:“不急,等等没关系的。”   下雨天路上的行人少了很多,汽车路过了俩辆都是满载的,雨也越下越大。   叶青水看见天快黑了,没有带手电筒骑洋车儿不安全,心里有些焦急。   这时谢庭玉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他把一件蓑衣取了下来,递给叔侄俩,他说:“我是谢庭玉,麻烦叔叔自个儿骑单车回去,我和水儿一起走。”   叶小叔认得谢庭玉,结婚那天他请假回来喝过喜酒,他放心地骑单车回去了。   山路上只剩下两个人,伞又小,两个人必须得紧贴着才能不被雨淋。   叶青水很难不去想谢庭玉是不是故意的,出来送伞也不多带一把,明明……家里有两把伞的。   她很注意地避免碰到谢庭玉,于是她的肩膀被淋湿了。   谢庭玉莞尔一笑,戏谑道:“水儿,你就这么不待见我?”   谢庭玉看了看她,拇指扯了扯她的辫子,“我逗逗你的。”   他把自己的外套脱下,结结实实地围在她身上,伞也递给她。自己却一个人跑进了雨帘里,很快消失……   叶青水望着雨中他的身影,心里满不是滋味的。   ……   回到家以后,谢庭玉浑身都湿透了。   冷冷的风吹来,他不觉得冷,反而觉得浑身热热地像暖炉一样。他的身体跟铁打的似的,淋场雨不是啥问题。   叶青水没多久也回到家了,她看到叶阿婆搂着小儿子心头肉地叫唤,阿娘也在笑。大家都很高兴。   然而视线一转,她看见浑身湿透的谢庭玉,忽然很不是滋味。   “你、你快去……洗个热水澡。”   谢庭玉突然福至心灵。   他去冲了冷水澡,冲了还不够,穿着湿漉漉的衬衫,外面套着外套,捂了一晚上。   晚上睡觉的时候,叶青水听到房间的另一边翻来覆去睡不着,偶尔夹杂着一两声含糊的呻吟。   她无奈地起床点灯,问:“谢庭玉你怎么了?”   谢庭玉声音粗哑得几乎认不出来,“水儿,我好像发烧了……”   叶青水叹了口气,她伸手探到谢庭玉的额头,触手的滚烫。   谢庭玉无意间瑟瑟发抖,靠近了叶青水,声音喑哑地说:“地上也好冷——”   叶青水想把床让给他,让他去床上睡。   谢庭玉上了床之后,一把扯住了她,“你不要去,地上凉,我保证规规矩矩。”   她的腰间横着的胳膊传来了惊人的烫意,他用脸蹭了蹭她的背,声音含糊沙哑地道:“水儿真好。” 第048章   被子很软,又轻又软,陷进去软得就像棉花一样。   这是叶青水在秋天庄稼丰收了之后,买了棉花亲手弹出来的。被子里有她身上淡淡的幽香,温馨,清淡,似有若无。   谢庭玉烧得浑身都不舒服,跟火炉子似的,他钻进了叶青水的被窝,浑身被暖意包裹着,呼吸间闻到的全都是叶青水的气息,甜甜的、暖暖的,有一种踏实、安稳的感觉。   烧得迷迷糊糊、心烦意燥的他,忽然间感觉整个世界都宁静了下来,只听得见枕边人规律的呼吸声。   叶青水被一个滚烫的身体贴着很烦躁,她刚想把他乱放的手挪开。   但谢庭玉提早一步,很快挪开,他的声音仿佛被烧得钝钝的,沙哑含糊,有一种让人心痛的脆弱。他迷迷糊糊地仿佛在说梦话:   “水儿呀,从来没有人对我那么好过。”   他有点困惑,喃喃自语:“为什么,不再坚持下去呢……”   半夜谢庭玉烧得稀里糊涂,嘴唇也干涩得起皮,发烫,他在梦里尝到了姜汤滚烫的滋味,还有一股苦又涩的滋味,一勺又一勺,不断地灌着他。他不喜欢这股味道,嘴唇紧紧地闭起来。   叶青水拿着勺子,恨不得用它戳破他的喉咙。   要不是看在谢庭玉可怜的份上,她才懒得理他。   ……   清晨,树梢上啄着果实的小鸟唧唧喳喳地鸣着。十月份深秋,空气夹杂着的清冷的干燥,薄薄的霜打在枝叶上。   谢庭玉醒来发现自己流了一身的汗,浑身黏糊糊的不舒服,但脑袋清醒了,浑身特别有劲。   那么严重的发烧,第二天就好得七七八八了。他想着昨晚抱了满怀的待遇,今晚不会再有,他遗憾得不是滋味。   昨晚叶青水没有拒绝他,半夜迷迷糊糊间谢庭玉仿佛尝到了姜汤辛辣的滋味,醒来后嘴里也一股姜的大碴子味,他心里头忽然有点甜。   她到底还是喜欢他的,就是嘴硬心软。   谢庭玉把从前的事情从头到尾捋了一遍,认为自己的判断没有错,于是浑身充满了劲。   想想晚上那香喷喷的满怀软玉,生病居然能有这种待遇,这么一想,谢庭玉就不想好了。   清晨,天还不亮,叶青水起床的时候,拨开了谢庭玉额间湿润的碎发,摸了摸他的额头,温度已经正常了。她不禁感叹:谢庭玉这身体壮得跟牛似的,于是心里那点不是滋味的愧疚顿时烟消云散。   叶青水毫无负担地去上工了。   叶忠建见到侄女天不亮就起床干活,而侄女婿却还在床上呼呼大睡,他的脸不禁有些黑。   但他是长辈,初初相处,没好意思数落侄女的丈夫。他最后什么也没说,抡着锄头到田里干活了。   在叶忠建眼里,谢庭玉就是个长得过分俊俏的小白脸,听说是城里来的知青,恐怕就是这幅模样把他水丫哄得团团转。   叶忠建上完工回来,见谢庭玉仍旧待在家里,他的脸已经黑如锅底。   谢庭玉不知道自己在无意之间,跟小叔留下了“小白脸”的印象。   叶忠建绷着脸,把谢庭玉叫出来。   他看着晌午的日头,问谢庭玉:“你平时在家里都干些什么活?”   谢庭玉只是这几天身体才好一些,以前苦力活基本轮不到他做。他不是听不出叶小叔话里的嫌弃,谢庭玉不禁摸了摸鼻子。   “砍柴。”   叶小叔听了差点没有眼前一黑。   “挑水、扫地、做饭这些活不干?”   谢庭玉诚实地回答:“水丫不让我干这些活。”   叶忠建原以为这小白脸已经很废柴了,没想到能废柴到这种地步。   叶小叔控制住暴脾气,黑着脸说:“我娘我嫂子她们在地里累得够呛,你好歹做个饭,让她们回来就能吃得上。是不是不会做饭?你跟我来。”   谢庭玉原想点头,但是恐怕点了这个头,叶小叔会被活活气死。   他想解释点什么,话在嘴里绕了一圈最后选择了沉默。   叶小叔走进了柴房,发现灶台上有块肉,除了有肉,油瓮子里的猪油居然还是满的。除此之外,装粮食的桶有白面、有大米,家里好像变得不太一样了。   但叶忠建太了解家里贫穷的境况,短短的半年时间,家里怎么可能变得这么富裕。他想这应该是老娘和嫂子为了迎接他,节衣缩食省出来的。   叶小叔拿出萝卜,捏着刀“嚓嚓嚓”地把它切成片儿,边切边和侄女婿说:“萝卜不容易熟,切薄点省柴火。你来试试?”   谢庭玉也依葫芦画瓢切起了萝卜,切完萝卜后,他按叶青水做饭的份量,舀了两大勺猪油。   叶小叔看了眼皮忍不住跳,谁家做饭恨不得把油当成水来使的?   “你在家里真没做过饭?”   谢庭玉沉痛地点头。   叶小叔不禁纳闷,什么样的人家才能养出这种懒惰的男人,难怪他长得一身细皮嫩肉。   勾得傻姑娘心花怒放,任劳任怨地养着他。   叶青水和叶阿婆叶妈三个人回到家里,嗅到一股饭香。   阿婆喜出望外,“肯定是二娃做饭了。”   叶青水洗好手走进柴房一看,她看见谢庭玉在翻炒着昨晚的剩饭,打着蛋做蛋炒饭。   旁边的叶小叔跟地主盯着长工干活似的,盯梢着谢庭玉。   “打一只鸡蛋就够了,那么多鸡蛋打下去,明天不要吃饭了?”   他语重心长地说:“庭玉既然来了咱老叶家,你就不能这么懒了。我们老叶家穷得漏风,啥活都不干,西北风都没有得喝。等会吃完饭去把水缸挑满,再把柴砍完了。这些轻省活,不能老让人催才肯去干,做男人的就得顶天立地,让家里的女人轻松点。”   叶小叔的话,让叶阿婆险些晕厥:额滴个娘哟,二娃在胡吹什么。怎么能让手脚不方便的孙女婿干这些粗活?   叶妈的脸红得个透、跟苹果似的。她想提醒叶小叔,其实家里不穷,家里隔三差五吃得上肉、顿顿白米饭,还是托了女婿的福。   全村人都在羡慕她们,羡慕得眼睛都快红了。   只有叶青水忍不住发笑。她的小叔太可爱了,听这口气,他把谢庭玉当成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米虫了吗?   要是让谢庭玉他那对位高权重的父母、娇宠的妹妹看到这一幕,恐怕要眼前一黑。   谢庭玉被数落得有些脸红,他看见叶青水笑,感觉被数落了半天,也是值得的。   他坐下来大口大口地刨饭吃,吃完很快就去砍柴了。   叶妈和叶阿婆面面相觑,她们忍不住提醒叶小叔:“小谢他手脚不灵便,躺在床上好不容易养好了伤,你别折腾他。他心眼挺实在的。”   叶小叔含糊地哦了一声,他问:“养了多久了,我看挺灵活的。”   叶妈说:“两个多月。”   叶小叔呛了口茶。   原来一口气养两个多月了呀。   叶小叔周围全都是糙汉子,轻伤不下火线,重伤养个把月还得回去扛枪卖命的那种。陡然见了个如此娇弱的男人,他轻言细语地教导,倒还惹得家里的老娘嫂子心疼。   叶小叔黑着脸想,这小白脸真挺有本事的。   叶妈很快吃完,赶紧拦下女婿,“挑什么水啊,小谢你站着别动,让阿娘来,你啊回房去歇息歇息吧。水丫她叔没别的意思,”   叶青水转头看着她小叔额角青筋暴起、怒视着谢庭玉的模样,终于止住了笑。   她和小叔解释道:“玉哥的伤害没好全,他伤的位置比较要紧,伤了脊椎。他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叶小叔脸色这才雷阵雨转阴,他,“这样啊……”   他摇摇头,一言难尽地说:“可是你们都好疼他,疼得要紧。”   “你们没发现吗?”   砍个柴,全家的女人饭都不吃了、只顾着看他。   昨晚侄女还摸着黑熬药,熬了半宿地煎药。白天他问了问侄女婿怎么了,叶小叔听到他说发烧,叶小叔的心情顿时复杂极了。   男人就该糙养,这么精细,不知道的还以为养的是姑娘。   叶青水被这么一问,对上叶小叔明亮黝黑的眼睛,有些恍惚。她不禁回忆了起来 ,好像家里人对待谢庭玉的态度就是小心翼翼的。   重活粗活全都包揽,除了谢庭玉主动去做的之外。阿婆和阿娘从来没使唤过他干活。只有自己这个刚回家的小叔敢对他挑挑拣拣、怒目圆瞪。   这么一想,叶青水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叶小叔说:“水丫,你可别惯他。”   “男人么,摔摔打打结实得很。惯多了容易惯坏。”   叶青水被小叔这么一点,灵台仿佛都清明了。   不过她顶不住小叔揣测的眼神 ,赶紧刨完了碗里的饭,闷不吭声地离开了柴房。   叶小叔啧了一声,用筷子夹了盘里的肉片,嫌弃极了,但他和侄女不一样,他越挫越勇,叶小叔决定要下狠功夫掰正侄女婿这糟糕得一塌糊涂的手艺。   ……   谢庭玉干完活回到屋子里,抬起头看见笑得春风得意的小姑娘。   他的眉眼一沉,扯着她的辫子凶巴巴地说:“水儿看得很开心?”   叶青水很不客气地从他手里扯回自己的辫子,“开心呀,怎么不开心。”   “有人撑腰了还不开心吗?”   “小叔虽然腿脚不灵便,但是他脾气坏得很,他要是发现你做的那些混账事,保证打起人来一点都不手软。”   叶青水回想起来,上辈子她离婚后,小叔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去首都,狠狠地揍了谢庭玉一顿。回来之后眼睛红红的,只劝她改嫁。   谢庭玉看着她脸上骄傲的表情,不禁失笑。   叶小叔作为长辈要是教训他,他还能还手不成?他刚才那样乖乖地听小叔教训,到底是为了谁啊?   谢庭玉从小就被亲爹狠抓着训练 ,身体素质过硬,论起打架,长这么大从没输过。   手里柔软的触感消失了,辫子被人夺走了,谢庭玉心头有些遗憾。   什么时候才能想摸就摸,想抱就抱,想亲就亲,这女人别扭起来,比一个连的男人还要难搞。   谢庭玉心里狠下一口气,一年以后总有她好看!   作者有话要说:   平生君:哟,我们玉哥口气不小   玉哥:嗯哼~   问题来了,万一一年以后,玉哥发现自己迎来的是离婚怎么办? 第049章   叶小叔回来之后,叶阿婆开始琢磨起他的人生大事了。   她早早就把儿子送去部队,一转眼就耽搁了这么多年,人也老大不小了,媳妇却没个影子。   叶阿婆心痛地牵着叶小叔的手,“你瞧水丫都结婚了,你是她叔,你的媳妇还没个着落。”   “我对不住你阿爹……”   他嫂子的眼神也盈盈闪动,像是有眼泪要掉下来。   叶忠建今年才二十四岁,比起侄女也就大了那么七岁,小时候叶妈是既当嫂子又当妈,看着他长大。   叶忠建与其说像叶青水的小叔,倒不如说更像哥哥。   他把侄女背着长大,小时候教她斗蟋蟀编蝈蝈。那时候家里穷、正是艰难的时候,但是叶小叔用一己之力让叶青水高高兴兴地长大成人,她缺了个爹,日后的性格也没有变得扭曲阴暗。   每一年,叶小叔被问到人生大事这个事情,都羞涩得跟蒙头青的年轻儿郎似的,笑着不说话。   这会儿却唯恐不及、颇有些抱头鼠窜的味道。   叶阿婆拍着他的膀子说:“成,娘知道咧!”   “你给我等着。”   叶忠建已经二十四了,搁在村子里头算是大龄男青年了,旁的农村男人二十岁,娃儿都能去供销社打酱油了。以前叶忠建还当兵,忙一些情有可原。可现在人也退伍了,再不谈亲事就说不过去了。   叶小叔被“催完婚”后,看了一眼在一旁闲坐着没事干的侄女,迁怒一般地瞪了她一眼。   叶青水用无辜的眼神看他。   这可不能怪她越过了小叔先一步结婚,实在是他自己太拖拉了。   一个星期后,叶青水干完农活回来,她听到了阿婆愤怒的声音:   “俺看十里屯的那个杜家就是打劫,当初说得好好的一百块彩礼。咱二娃退役回来,立马涨到了三百块的彩礼,还要盖新房子,这不是明摆着瞧不起人吗?这样的媳妇,俺叶家讨不起……”   阿娘叹了口气说:“可是二娃就中意人家。”   这时传来了小叔的声音,他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缓缓地开口:“嫂,没什么中意不中意……我这腿不行了,就是个残废,我不耽误人家。”   男人这样果敢的声音,仍是不免透出一丝失意,沙哑难耐。   阿娘为难地说:“二娃可别说这种话,三百块咱凑凑还是能凑得上的。只是这新房子……”   叶青水听了一阵,眼眶不禁发热。   “小荷”,这不就是她婶婶的小名儿吗?原来他们这么早就在议论亲事了……   上辈子小叔结婚很晚,人拖到三十多岁了才勉强娶妻,等生了孩子的时候已经四十岁了。但是那时候的小叔跟现在截然不同。   八十年代的时候,市场经济完全开放了。小叔脑子灵活,走南闯北地做生意挣钱,变成了村里的第一个万元户,从此他的生意越做越红火,年纪虽然大了,但那时候一群水嫩漂亮的女孩子愿意嫁给他。但他后来还是娶了二婚的小荷婶婶。   当年叶青水离开叶家村的时候,小荷婶婶含着眼泪给了她三十块,叶青水还以为是小荷婶婶怜惜她的不幸,借给她的。没想到中间还隔着小叔这一层缘分。   叶青水听得握紧了手心。   上辈子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小叔偷偷割舍了自己的挚爱。   这辈子,她决不能让他生生错过了。小荷婶婶的头婚过得很不好,丈夫是个爱酗酒的暴力男人,没什么出息,唯独喜欢打老婆。直到后来那个男人喝醉了走夜路一头扎进河里淹死了,小荷婶婶才跳出了火坑。   谢庭玉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发现叶青水紧紧咬着唇,他抓住了她的手,展开她的拇指,指尖轻轻碰了碰那起了手心里那深深的月牙印。   “不疼吗?”   谢庭玉皱着眉问,有点心疼。   叶阿婆忿忿不平的骂声清晰地从房间里传出来,落在两人的耳边:“哪家讨媳妇还要盖新房子的,那个杜家就是瞧不惯咱水丫结婚以后还住在家里,故意出主意埋汰人。”   叶妈说:“这个不怨小荷,我听说杜家指不定就指着她换一份重彩礼,好让上头两个哥哥娶媳妇。杜家阿娘只想拒了咱们家,这跟咱水丫没关系。”   谢庭玉拉着叶青水的手,走进了叶阿婆的屋里头,他环视了一周,每个人的脸上都有着各异的情绪。   叶阿婆脸上的忿忿不平,一大把年纪了在为儿子彩礼的事情操心,脸上密密的沟壑很深,看起来很为难。   叶阿娘细眉蹙起,愁眉不展。她显然是知道一些内情。   唯有叶小叔的脸上一片平静,但身为男人,只了解男人。谢庭玉看得出他平静的眼神里压抑的不甘。   别的事情谢庭玉帮不上大忙,但是能用钱解决的问题,他还算能略尽绵薄之力。   谢庭玉斟酌了片刻,同三个长辈说:“本来我和水丫结婚也应该盖个新房子,要是添了丁,老房子就不够住了。不如这样吧……我们出点钱,和小叔一块起个新房子,房子一个冬天就能盖得起来。”   叶青水听了,吃了一惊。   盖房子可不是一件小事,那是一代人梦寐以求的事情。   叶家的老房子还是拿她爷爷用命挣回来的工资盖起来的。那时候起房子还不要什么钱,山里头的木料随便砍。阿公以前就是个砖瓦匠人,有手艺,能自己烧,一座房子建下来,除了花点力气以外并不费钱。现在到山里砍木料就是割社会主义尾巴,无证烧窑做砖瓦就是投机倒把。   谁还敢做?   她脑子里迅速算了一笔账,光是添置砖瓦、木料少少都要花费五百块,这笔钱可不轻。   虽然叶青水知道谢庭玉家里有钱,但也遭不住他这样浪费钱。   明年他们要离婚了,他也一直想离开这个山沟沟,以后住在这里的日子恐怕不多。这笔钱就跟扔进水里似的。   叶青水拉住了他的手,使劲给他使眼色。   谢庭玉安慰似的轻轻拢起叶青水的手,“就这样说定了,改明儿我让人来看看在哪里打地基好,等宅基地申请下来,起房子。”   侄女婿这雷厉风行的口气,大得让叶小叔生生吃了一惊。   他忍不住打量着这个高高大大的北方男人,今天侄女婿换了身的棉质的衬衫,倒是人模狗样的,看起来斯文儒雅,像足了城里的青年。   年纪不大,口气却不小。   叶小叔想了想说:“这件事你们小两口别管。”   叶阿婆和叶妈惊讶也不小,阿婆摇摇头没说什么,叶妈的脸又忍不住红透了。   叶妈想:吃穿靠女婿也就算了、连新房子也得他起,要是被传出去,他们的脊梁骨指不定得被村里人戳烂。   叶青水趁机把谢庭玉拉回了屋子,她从自己的柜子里数出四百五十块。   “你可别再说那样的话,把阿娘都吓坏了。这是做找水仪,政府奖励给我的钱,一分没花,用它来起房子。给你……”   谢庭玉忍不住把手掌盖在她的脑袋上,那柔软润滑的触感,令人舒适。   他摇摇头,笑着说:“这些钱你好好存着,多有意义。不能这样随便花。”   谢庭玉停顿了一下,含笑地说:“水丫,你忘了,你结婚的时候我们老谢家还欠你一份彩礼。”   “这笔钱,够建一个大房子了。”   谢庭玉掏出一个汇款通知单,扬在叶青水的面前,上边的蓝色大写字母令人看了不禁眼前一片眩晕。   捌佰圆。   谢庭玉说:“咱首都那边讨媳妇大概就是这个数,这钱你收好,拿去花。”   他像是想起了叶青水之前种种的推拒,冷着脸说:“这回不许拒绝。”   “要是推拒了,我就去和阿婆聊聊你的想法。”   叶青水一噎,最后两个人商定各出一半的钱盖房子。   建房子也不单单是为了小叔结婚,叶青水也有建新房子的需求。   他们现在住的房间,本来是属于小叔的。现在小叔住的房间是她原来那间,又小又破,用来讨新媳妇讨进门不合适。   叶青水要砌一个又大又敞亮的柴房,等新房子建好了以后,半夜三更做吃食就不用那么偷偷摸摸了。   “到时候建个大点的房间,弄一张床,让你随便睡。”叶青水说。   谢庭玉忍不住嗤笑,他缺的是一张床吗?   他捏了捏叶青水的脸蛋没说话。   ……   叶妈和叶阿婆、叶小叔知道谢庭玉夫妻俩还真打算拿钱出来盖房子的时候,惊得都坐不住了。   尤其是叶小叔。   在他的印象中,叶家穷得揭不开锅,他是家里唯一的顶梁柱。退伍之后,每个月没有优渥的工资领了,今后要更节衣缩食才是。   这五六百块的房子对他来说就是一笔天文数字,足够让他割舍心中所爱。   没想到最后是侄女婿眉头不眨一下地慷慨解囊,拿出了一半的钱。侄女也争气,掏出了自己的奖励津贴。   叶小叔一个二十来岁成熟的汉子,对着桌子上叠起来厚得跟小山似的钞票,头一次感动得眼眶泛红,说不出话来。   他缓了一会儿才说:“小谢、水丫,这钱就当叔跟你们借的。”   五百块,在这年头真不是能随便掏出来的数字。叶小叔没有想到,家里这个懒惰的侄女婿,竟然还挺有钱的。   谢庭玉沐浴着叶小叔惊奇地打量的眼神,忍不住挪开了视线。   次日,谢庭玉向大队的党委支书申请了一块宅基地,位置就在叶家老屋的旁边,这个申请很快就批下来了。   他花钱和附近的砖厂订购了砖瓦泥沙,购买了木料,招呼了关系好的劳动力来盖房子。   作者有话要说:   平生君:土豪我错了   还有腿部挂件给我当当吗?   玉哥:没有 第050章   谢庭玉的人缘不错,这一招呼,大队很多壮劳动力都愿意来干活。   粗粗一点人头,三十来人总是有的,同时,他也花钱额外请了个经验的老工匠来盖房子。   在农村请劳动力来盖房子是不花钱的,谁家要盖房子,打一声招呼都会有人来搭把手。只需要在开工前和房子落成时,给劳动力做一顿饱饭吃。按理说,做一顿有肉的饭吃才算体面。   为了做好这包头、收尾的两顿饭,主人家会特意和亲戚朋友借肉票、粮票。   叶青水也佯作去和别人借了粮票、肉票。   前前后后竟然还借到了两斤肉票,她去供销社一口气割了八斤的肉回来。   从薄雾濛濛的清晨开始,叶青水就在忙活着建房子的开工饭。她捏了把肥瘦均匀的肉,把八斤猪肉分成两部分。一半腌好,拿来做东坡肉。   另一半五花肉下锅油炸,炸得猪皮酥软金黄,芋头也切成薄片油炸,一层五花肉贴一层芋头,放到蒸笼里,淋上勾芡好的料汁,加大火猛蒸急焖。   那滚滚的势不可挡的香味,从柴房的窗子里钻出来,一缕接着一缕。   当叶大爷家柴房的青烟缕缕冒起的时候,就是左邻右舍的村民抓心挠肺的时候。   叶十三嗅着香喷喷的肉味,口水馋得都掉下来了。   “这叶家的丫头到底在做什么,咋能做得这么香!”   十三婶拍着丈夫的脑袋,“看你这幅饿死鬼上身的熊样,去,拿起碗,咱去叶大爷家吃饭。”   他们答应了帮叶青水家盖房子,这一顿肉肯定跑不掉。   别的帮着叶家盖房子的人也翘首以盼,虽然不确定叶家会不会厚道地做一顿肉犒劳大伙,但就算没有肉,伙食也会比寻常时候好。   这人就像骡子,得让吃饱喝足了才有力气干活。   太抠门的人家,盖出来的房子也会小家子气、抠抠索索。   中午,干完农活的社员来到叶家的宅基地,叶阿婆和叶妈热情地摆好桌子、碗筷,吆喝着大伙吃开工饭。   当叶青水陆续从柴房里端出肉的时候,一股香喷喷的肉香,包围了所有的人。   清风席卷着肉鲜美香甜的气息,萦绕在人的鼻尖,他们小小地“哇”了一声,脸上涌起一阵欣喜:当真有肉吃!   这肉真香!   香得能把人的魂都勾了,大伙嘴里的口水不住地分泌起来。   叶青水把肉端上,亲手给每个人分肉,每人分得一扇扣肉和一块芋头,东坡肉三块。桌上的青菜随便吃。   前脚叶青水刚把肉分到碗里,后一刻社员马上低下头来狼吞虎咽地咬了一口。   那色泽鲜红、被炸得酥软的猪肉皮,皱巴巴地发红,一口咬下去酥酥软软地滋滋出油,扣肉雪白得沾着酱汁的肥肉,蒸得发软,一吮就破。芋头浸泡了肉香,软糯香甜,香进了心尖里。   可怜这些人里头,绝大部分的社员上一次吃肉的经历还是在新年,这也是他们头一次尝这么好吃的肉。料足味鲜美,肉肥汁厚,一时之间,席间吧嗒吧嗒的砸吧声不绝于耳。   “太、太好吃了!”   吃完了碗里的肉,他们又不客气地把锅里头的酱汁一滴不剩地刮个干净,淋在大米饭里吃完了。   还没吃完这一顿开工饭,他们已经在想着收尾饭了。   “水丫头这手艺,和她爷似的都做得那么好吃。”老社员不禁感叹。   叶青水的爷爷手非常巧,在部队里当了几十年的火头军,做饭的手艺一流。   “俺瞧着可比她爷强多了,叶大爷哪里做得出这么香的扣肉。”   “不,还是叶大爷做得好吃。”一伙上了年纪的社员不由地争辩。   这道香喷喷的肉菜,勾起了几十年的回忆,虽然味道变了、人也变了,但是吃肉的时候那种幸福满足的滋味却是一模一样的。   叶青水笑了笑,她心里也很满意。豆大的汗珠顺着她的面庞流下来,她低下头正欲拿袖子擦了擦汗,谢庭玉拉住她的手,从怀里掏出干净的手帕给她擦汗。   刘一良一瞥眼看见了这一幕,不禁闷声偷笑。   沈卫民顺着他的视线往那儿一看,看见玉哥正在巴巴地给人擦汗,他回忆起以前这厮以前对待女同志秋风扫落叶般的冷漠,这会简直没眼看下去。   刘一良露出牙齿,“我很久以前就知道嫂子人很好,玉哥迟早要认栽。”   他说完埋头使劲地往嘴里塞肉吃。   “这大概叫……一物降一物。”   ……   大伙酒足饭饱后,打了个饱嗝,浑身充满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愉悦感,他们像忙碌勤劳的工蚁般,刨木头、搬砖头和水泥。   叶妈和叶阿婆忙碌地擦桌子、捡板凳,把借来的桌椅还给了邻居。叶小叔跟工头似的,和大伙一起干活、跑上跑下做指挥。   叶青水把碗收好,一头扎在水缸边洗完。叶家里里外外洋溢着一股热闹的蓬勃生机。   红红火火,欣欣向荣。   杜小荷来工地上给叶小叔擦汗送水,叶小叔心里跟喝了蜜似的,忍不住偷偷握了一把小荷的手。   “你去一边坐,这种粗活用不上你。”   小荷没说什么,甜甜地冲他笑,依葫芦画瓢跟着大伙一块干活了。   谢庭玉支起手来,认真地听工匠师傅说的要领。   忽然有一道声音叫住了他:“玉哥——玉哥咧!”   “快快跟我走,你亲娘来了!”   在镇上住着的猴子抹了一把汗,他拍了拍单车的后座,冲着谢庭玉吆喝。   谢庭玉漆黑的眼瞳有那么一瞬的错愕,但很快恢复清明,“她来做什么?”   猴子说:“这我咋知道?”   谢庭玉把图纸还给工匠师傅,坐上了猴子的单车。   直到单车骑出了十来分钟,谢庭玉才从复杂的情绪中走出来。   自从母亲和父亲离婚后,谢庭玉只能在逢年过节时才能看得到她,每年的除夕、她能赶得回来的时候,都会偷偷给他一笔不少的压岁钱补偿他。   一年之中,他能见她的次数寥寥无几。   张援朝在一家国营饭店边停下,把谢庭玉放了下来。他自个儿站在外面,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大前门香烟,打发时间。   然而……他指尖短短的香烟,才抽了不到一半,就见到他玉哥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   紧接着一个少妇跟了出来,年龄仍掩不住她年轻时清丽的面容。   她眼眶微红,“停雨,妈妈也是没办法。”   谢庭玉冷冷地说:“我知道,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猴子,单车借我。”   张援朝深吸了一口香烟,差点鼻腔里的烟狠狠呛住。他眼睁睁地看着他玉哥跟强盗一样,骑走了他的单车。   国营饭店门口,只留下他和玉哥亲妈面面相觑,而国营饭店里头刚上好的饭菜还没被人动过,正冒着香气。   温芷华对眼前的小年轻笑了笑,把他请进了国营饭店吃饭。   张援朝有些不知所措,面对玉哥的时候压力还没有这么大,对面玉哥亲娘时手和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   温芷华从张援朝口里听到了关于儿子事情,听到了他夏天受了重伤,也听到了他娶了媳妇,一直面无表情的脸忽然动了动,很感兴趣。   张援朝于是继续说:“玉哥在这边娶了媳妇,在村子里找的……”   他挠了挠头,“可能你们不太看得上她,但玉哥还挺上心的。”   温芷华的语气有些和蔼:“他喜欢就好,他的脾气我一清二楚,他能看得上的姑娘肯定是很好的。”   她说:“我这些年为了找他哥哥的下落,忽略了他。”   “你是他的朋友,有机会替阿姨照拂一下他。”   张援朝头一回听到他还有个哥哥,心里惊讶极了。他连玉哥有个继妹的事情都知道,居然不知道他还有一个亲哥哥。   温芷华把张援朝惊讶的情绪收入眼底,她不禁说:   “停雨有个双胞胎哥哥,叫庭珏。珏珏五岁的时候就被拐走了,我找了他十五年,今年才有点眉目……我这几年可能不回首都了,刚和他说起这件事,他的脾气还挺真不小。”   猴子听见她忿忿不平的语气,又惊讶于她连玉哥结婚的大事都不知道,恍惚间也想起玉哥父母好像也是那年离婚的,他边听边脑补,忽然觉得玉哥有些可怜。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只好默默吃菜。   ……   叶家村。   太阳落山,干了一下午活的社员下了工,三三两两回家吃饭。   叶青水看着这日头,渐渐地沉下,天色渐渐发黑。她想着谢庭玉怎么着也该回来了,夜里走山路,很不好走。   叶青水吃完了晚饭,再回屋一看,看见了墙角那道黑乎乎的影子,一声不吭的,唯有轻微的呼吸声规律地响起。   叶青水差点吓了一跳。   她找到火柴,“嚓”地划亮了火柴点燃了灯芯,黑黢黢的屋子才亮了起来。   柔和温暖的光,照亮了谢庭玉英俊的脸,也照进了他低沉落寞的眼。他的眼瞳像一团漆黑得化不开的墨汁,双目无神。   这样一言不发地靠在墙角,隐没在黑暗中,宛如一道无声的背景。   叶青水被这样的难掩颓色的谢庭玉吓到了。   她说:“你不饿吗?去吃饭吧,小叔还以为你今晚不回来吃饭了,差点把肉全都吃光了呢!还是阿娘拦着,给你留了好多肉,瘦瘦的,全都是你喜欢的。”   墙角的他没有说话。   叶青水觉得这有点奇怪。   她凑近了,蹲下来看他,他眼眶上的睫毛才颤了颤。   “水儿的阿娘真好。”   叶青水很少能见到谢庭玉这么沮丧颓废的模样,清凌凌的月色下,他皎洁如画的面孔猝不及防地垂下了两滴眼泪。   烫烫的,滴到了叶青水的手上。她摊开掌心,男人的眼泪有些烫。   叶青水电光火石之间,仿佛想到了什么。   上辈子好像也是中秋节前后,她偶然撞见了他消沉沮丧的一面。那时候他也说了这样一句话。   她好好地安慰了他许久,使出了浑身解数,终于把他逗笑了。从此以后,谢庭玉对她也渐渐地好了起来,好得就像他爱上了她一般。   许多年后,叶青水回忆起来,认为这只不过是他大少爷装可怜,哄骗她。其实这一瞬也只不过是他偶尔微不足道的愁绪,她却把它当成了救赎,她能把谢庭玉安慰好,是与众不同的。   他喜欢上她,也是情有可原。   可是现在摊开手看着掌心湿润的热泪,叶青水有些困惑了。   很快,她被他用力地揽住,滚烫的眼泪缓缓流入她的脖颈。   谢庭玉声音沙哑极了,模糊不清。   叶青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她听他叨叨絮絮地说了一堆话,可是她又听不清楚他说了什么,谢庭玉这人可真别扭,这种难得伤心时候都不肯露出脆弱的一面。   她听不清楚谢庭玉在说什么。   叶青水听得郁闷,不太想搭理谢庭玉了,但见他可怜兮兮又于心不忍。   鉴于这个场景,上辈子叶青水已经经历过一次了,多少了解一点,内容大概是他很小就失去了妈妈,爹不疼娘不爱,可怜得很。   叶青水深吸了一口气走出了屋子,跑到外边折了许多长长的芦苇叶子才回来,她蹲在一旁,映着油灯微弱的光,耐心地折着小玩意,昏黄的光下她那双灵巧的手从枯叶里拉出两条丝,顺着这两条细丝,一点点折成了一只玉蝈蝈。   灯光下,触角顶着两条长长胡须的蝈蝈威武凶猛,惟妙惟肖。   叶青水把它放到了谢庭玉的手上,轻声说:“这是我小时候的玩意儿,你见过吗?叔说只有最乖最可爱的小孩子才能得到它。”   “喏,现在它跳到你手上了。”   谢庭玉看着蝈蝈被吹了口气,飞到了他手上。他低下头,她乌黑的秀发晕着光,宛如蜜色一般。她那映着灯光暖暖的眼睛,静谧、温柔。   谢庭玉受不住蛊惑地,亲了上去。   温温的唇,带着一点湿润,落在叶青水的眼角,她不受控制地眨了一下眼。   作者有话要说:   平生君:玉哥,你又趁机耍流氓   心机狗,你可以老实点   不要老是吃水儿的豆腐   玉哥:什么耍流氓   这分明是情难自控 第051章   靠近她的时候,她身上有暖暖的花香袭来。   甜甜的,像夏天栀子花的味道。   谢庭玉彷如被迷惑了亲完之后,就愣住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里隐隐的情绪,痛快地别过脸去准备挨打,过了一会没有任何动静,他才问:“这回不打嘴巴子了?”   叶青水感受到眼皮上的一片炙热,像烙印似的,痒痒的,让人难以忽略。   她有控制不住的烦躁、也有厌恶,委屈、种种复杂的感情交织起来,她莫名地看了眼谢庭玉,控制住想要骂人的冲动。   叶青水看着他主动地别过脸,她抬起手来狠狠地擦了一把眼睛。   叶青水愤愤地想:她可怜他个什么劲儿!   谢庭玉这种高干子弟,衣食无忧,这辈子恐怕没吃过什么苦,稍微一点不平他就受不了。不就是爹不疼娘不爱吗?   她打生下来就没见过亲爹,小叔为了生计,进了部队远走他乡,家里穷得嗖嗖抖,她才是最需要可怜的。   叶青水咬唇,怒目圆瞪。   谢庭玉的话音刚落,把脸转过来,视线随意地一瞥,他微微地勾起唇角。   他低落的情绪已经被冲淡了不少,谢庭玉弯下腰捡起地上的玉蝈蝈,拇指轻轻拈起它的两条触须。   谢庭玉的唇蠕动的片刻,肚子里的千言万语最后化成了简单的一句话:   “谢谢你。”   谢谢你,选择在这种时候折了一只蝈蝈给我。   叶青水没有回应。   她在想,这声谢谢来得可真容易。   这辈子这么轻易就换来了他的道谢,上一辈子叶青水绞尽了脑汁,蝈蝈叠了一只又一只,叠得手都肿了,叠了一堆蝈蝈来安慰他。   叠了一只,小心翼翼地和他说:“庭玉的出生礼物。”   又叠了一只,“奖给会说话的一岁的庭玉。”   ……   叠到第五只,迟疑地安慰他:“妈妈走了也没关系,玉哥很坚强的。”   ……   一直叠到了第二十只,谢庭玉眼里的冷漠才微微融化。   叶青水回想起这些往事,不禁摇了摇头,低下头心里有些触动。   到底还是有些安慰的,原来他那时候的难过,不是欺骗她的,是真真切切的难过。   至于……他为什么会那么难过,上辈子叶青水没办法深入了解,这辈子也更没有资格过问。   临睡前,叶青水打了一盆热水洗脚,洗着脚的时候看见谢庭玉坐在书桌边,一脸稀罕地玩蝈蝈,玩了许久。   叶青水有些无语地挪开了视线。   男人骨子里跟狗似的,上赶着不要,甩掉了才稀罕。   ……   中秋节的时候,叶家和杜家终于说通了婚事。   叶阿婆来把小儿子寄回来攒下的津贴,拿了出来,自己又凑了几十块,凑够了三百块的彩礼。三百块虽然不算多,但也算不小的一笔开销。   这边的姑娘谈婚论嫁,有时候甚至不要彩礼钱的,条件一样困难的人家,看对眼了提一袋小米、一篮鸡蛋就能谈下媳妇。   叶阿婆由此对这个三百块的儿媳妇,有些不满。   她有时会私底下唠叨儿媳妇的彩礼钱,因此不由得心疼起孙女:“水丫都没有彩礼。”   阿婆小小声地说。   叶青水的婚事办得非常匆忙,那时候流言疯长,不要说聘礼彩礼来不及考虑。连酒席都是匆匆地办过去的,叶阿婆现在回忆起来,只觉得亏待了她。   在叶阿婆眼里,孙女长得又高又白,嫩嫩的,跟地里脆生生的小白菜似的,算得上这十里八乡顶顶俊俏的姑娘,还能吃苦耐劳,要是多留一年没嫁出去,彩礼钱那是能吓人了。   孙女继承了媳妇漂亮的脸蛋,媳妇年轻的时候,可是唱戏里头最俏的一个姑娘,惹人注意得很。现在她十七岁了,长大了,拣着爹娘的优点长,谁见了都稀罕。   叶青水听到这里,低下头来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她连忙扯了扯阿婆的袖子。   这句话被耳尖的谢庭玉听到了,他哪里能容忍这种误会发生。   谢庭玉连忙表决心:“等过年我把水丫带回家让父母瞅瞅,他们看过水丫了,肯定少不了彩礼。阿婆一起去吗?”   叶阿婆这辈子都没有走出过深山,更别论去遥远的首都。   她兴奋地问:“是那个可以看得到天安门、看得到M主席的首都吗?”   谢庭玉点头。   叶阿婆有点想去,又有些犹豫,她连饭都不吃了,净为难地想着。   叶青水回想谢庭玉冷冰冰的家人,纪律森严的部队,她才不愿意让阿婆好一阵折腾,结果热脸贴冷屁股。   叶青水说:“阿婆,首都很远,坐火车得坐好几天,天又冷,阿婆不是最怕冷吗?”   叶阿婆听了远、又听见冷,顿时打起了退堂鼓,她连连摇头:“阿婆、阿婆不去了。”   “我这把老骨头禁不住折腾哟。”   谢庭玉听见叶青水这一阵婉转的推拒,脸上的笑容不禁凝固。   ……   叶家的房子盖了三个多月,初具规模。但要住,恐怕还得等到过年的时候。   然而叶家村这边已经入冬了,这边最高的山已经下起了雪,树上结的柿子打了白花花的雪,冻得吃不了了。   这是有经验的农民特意留下来给鸟当过冬的粮食。   初冬的时候,新鲜的柿子早就被叶青水摘了下来,做成甜甜的柿子酱,剩下的晒成了柿饼,用草绳一张张地串起来,红通通地挂在竹竿上晾晒。   入冬了,天气越来越冷,滴水成冰。叶青水盖的被子也厚了,屋子里也打起了火盆。   谢庭玉常常取笑叶青水,“穿得这么厚,胖得跟球似的。”   叶青水没反驳他,双手合拢呵了一口气。   她才不像谢庭玉的身体这么好,谢庭玉直到冬天仍旧是在地上打铺盖,连做一张小床都没有。地上的寒气那么重,他也扛得住。   叶青水看着谢庭玉,有点疑惑,想问他为什么不做张床,好歹没有那么冷。   上辈子他可是一点都不委屈自己,天气稍稍冷了,他就自己动手做了一张能伸缩的木床,凑合着睡了一整年。   但叶青水想了想闭上了嘴。   他爱做不做,被冻着的又不是她。   叶青水拨弄着谢庭玉的收音机,她听到收音机报道:   “明天将迎来入冬以来的最低气温,请各位同志注意保暖,准备好御寒衣物。”   叶青水暖乎乎地洗了一个热水澡,用热水袋把被窝捂暖了,才钻进被窝。   叶青水体质虚寒,因此容易受凉,睡到半夜的时候手脚经常冻得发僵,被冻醒。可能是早些年不注意身体,现在叶青水已经很懂保养自己了。   从夏天回来开始,她就一直坚持喝中药调理身体,吃有营养的食物养着身体。养得现在头发丝黑润发亮,脸颊红润。   叶青水脱下厚重的棉衣,舒服地躺暖洋洋的被窝里,很快入睡。   然而地上打着铺盖的男人,掀开被子坐了起来,皱起来的眉眼愈发冷峻。   男人挺直的脊背跟成一条线,绷得紧紧的,此刻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仿佛在思考着什么严峻的问题。   谢庭玉在想:这小丫头可真冷漠。   虽然大男人睡个地板不算什么,但是南方的冬天确实很冷。湿冷湿冷的,寒气能钻进骨头似的。   他心灰意冷地摁掉了自己精心调到的气象台。   静谧的冬夜里,谢庭玉听见了叶青水香甜的、微弱的呼吸声。规律地一起一伏,显然已经睡下了。   他想了想,心一横,抱着自己的被子朝着床走去。   ……   夜里,谢庭玉心满意足地睡上了软软的床,女孩儿的床干净轻软,掺和着一股香甜的气息,这是他睡了几个月的床……   他躺在床上,感觉很安心。   谢庭玉睡了一会,伸出胳膊搂住了她,捂着她冰冷的脚,捂暖了,很快又睡着了。   睡到半夜,叶青水忽然觉得好热,跟贴了个火炉子似的。   她被热醒了。   叶青水睁开眼,这才发现自己原来跟谢庭玉脑袋依偎着脑袋,挤在一块睡。   刚从梦中醒来的叶青水神志还不清明,恍惚地仿佛觉得跟做梦似的。   直到她听到男人含糊的声音,“水儿,怎么不继续睡了?”   叶青水看清了他的轮廓,恨不得拾起枕头扔在他脸上。   她用脚踹了踹谢庭玉,把他踹醒了,他睁开眼睛,溶溶的月色落在他漆黑的眼眸里,那道剑似的浓眉轻轻皱起。   他强打着镇定地说:“我……我、地上太冷。”   “熬不住。”   叶青水看见他这幅理直气壮的模样,恨不得一脚把他踢下床。   她朝他扔了一只枕头。   谢庭玉哎哟地接过了枕头,他语气有些隐隐的可怜,“水儿,外边都下起雪了,现在零下温度了。”   他打着商量地说:“你看……我睡另一头,这样行吗?”   他看了她一眼,“你的脚那么冷,还是我给你焐热的呢。”   叶青水的脸不可遏制地腾地红了,她又气又躁,靠着床上的横梁坐了起来,不说话、也不回应他,直到被窗口漏出的冷风吹了吹,吹得冷静了下来。   她听着冬夜里呼呼的北风声,感受着脚上暖洋洋的温度,最后她一声不吭地扯着自己的被子睡了下去。   黑暗中,谢庭玉抿成一线的嘴角忍不住地,渐渐上扬。   最后无声地笑了。   银白的月光落在她脸上,衬得她的面容愈发柔和、稚嫩,他的水儿,果真有一颗柔软的心。   谢庭玉慢吞吞地挪到了另一头,平静地睡了下去。   但是心头热得一片翻涌,宛如经历了一场火山熔浆的喷发,滚烫的熔浆流淌过,烧得他的心寸寸化成灰烬。呼一口气,连冰冷的空气吸进了肺里,都没办法降低这种温度。   谢庭玉闭上了眼,窝心得不行。   叶青水疼他。   明明就是嘴硬心软。 第052章 (大修请重看)   叶青水并没有很快入睡,她把脑袋靠在枕头上,窗子漏下几缕月光,她听着耳边微弱的呼吸声,有了一种恍惚的错觉。   仿佛伸手就能触碰到似的。这种深夜的静谧给人一种踏实温暖的感觉。   凌晨四点多,叶青水醒来的时候发现谢庭玉搂着她的脚睡着了。   叶青水默默地伸回了自己的脚,蹑手蹑脚地穿上衣服,起床去柴房。   清晨,谢庭玉被一阵哐哐的敲敲打打的声音吵醒。   他看见叶青水正埋着头刨着木板,随意扎的头发上沾着几缕卷曲的木屑,她手里的动作虽然笨拙、却很有章法。   叶家正在盖新房子,捡几块不要的木料方便得很。   谢庭玉看见眼前的这一幕,愣住了。他问:“水儿,你做什么?”   叶青水头也不抬地回道:“给你做张床。”   谢庭玉有那么一瞬间的心塞。   他在叶青水身边蹲下来,凑近她,看见她没穿棉衣,鸡心领口里露出的一截白玉似的脖颈,风一吹,额头薄薄的微汗缓缓滴下。   谢庭玉说:“水儿你把木头放一边,我自己来做。”   叶青水听了,放下了才锯了一半的木头,把它们统统交给了谢庭玉。   ……   初冬,一场雪下完后,杜家终于答应松口把杜小荷嫁到叶家。   原来是杜家老大思来想去,认为既然人已经确定要嫁到叶家,在家里多留一天就多浪费一天的粮食,干脆早点把人嫁了省事。   然而叶家的新房子还没有落成,就这样挑这种不尴不尬的节骨眼巴巴地把女儿嫁来了叶家,着实不太体面。   于是叶青水把自己的屋子让了出去。   家里最大的两间屋子一间是叶青水的父母住,另一间是叶小叔的,但叶小叔入伍的时候跟侄女换了房间。   叶妈倒是很想把自己住的房间让出去。然而她的丈夫英年早逝,把这个屋子让出来当新房,名头上不太好听。   叶妈还担心女婿心里多少有些意见,正想劝住女儿,这件事还是算了。女婿那样讲究的城里人,哪里能让他住那么寒碜的屋子?   谁料谢庭玉听完水丫这个决定后,非但没有意见,应和起来反倒很积极。   他听到这个消息心一下雀跃了起来,小房间,这不就意味着他不用睡木床了吗?   他言辞恳切地同叶小叔说:“原本这间屋子就是小叔让给水儿的,咱们住了很久也够了。现在是小叔娶媳妇要紧。”   那语气,要多真诚就有多真诚,直把叶小叔这个大男人感动得不轻。   叶小叔现在已经彻底扭转了对谢庭玉的印象,这个侄女婿虽然废柴是废柴了些,家务活一窍不通,但是脾气好、又通情理,还是个知识分子,水丫没看错人。   谢庭玉说完之后,面含微笑地回屋子,他兴致勃勃地把他那张新做的简陋的小床拆了,扔到柴房里当柴火烧。   搬屋子的时候,谢庭玉承担了搬屋子的重活,叶青水整理房间,夫妻俩配合起来,没多久就把新房间捯饬得整整齐齐。   谢庭玉搬着东西的时候,嘴里还哼着小调,从他身边路过的人都能感受到他的愉悦。   叶青水起初有些不解,还以为他真的很热心。后来收拾东西的时候,琢磨过来了。   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   谢庭玉琐碎的东西有些多,等把物品全都摆到新屋子的时候,空间一下子变得逼仄了起来。   仅容两人住的几丈宽的屋子,再架一张木床意义不大。翻个身,腿长的谢庭玉都能翻到叶青水的床上。   谢庭玉擦了把汗,脸上有着隐隐涌动的笑意。   叶青水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心里腾起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这种感觉具体表现出来就是,她的脸突然腾地就红了。   叶青水让出房间给小叔的时候没考虑过这个问题,现在想起来了也不好再回去把房间要回来了。   晚上,窗外的寒风呼号,嗖嗖地刮动这薄薄的窗纸。   叶青水打了一盆洗脚水,脱掉袜子把脚丫放进水里。   这个原本是非常寻常的动作,只不过因为多了一道目光的注视,变得别扭起来。   谢庭玉目光灼灼地盯着浸泡在水里的脚丫,喉结滚动了一下。   冬天温度极低,水盆里薄薄的水雾缭绕,小姑娘白皙的脚丫隐没在水下,氤氲着水汽,朦胧得跟一截白笋似的,细腻柔白。女人的脚丫跟男人的差别也太大了。   这让谢庭玉不禁地想起了一句诗:“六寸肤圆光致致,白罗绣屧红托里。”   她这双踩过水田的脚丫,出乎意料的小巧圆润,静静的夜里,光听得到她拨弄热水的声音。   叶青水以前不觉得屋子大有什么区别,这屋子陡然缩减成原来的三分之一大小,她跟谢庭玉变得抬头不见低头见。她抬起头,看见他眼帘低垂,眼神灼灼地冲着她的脚看。   叶青水脸蛋一红,连洗脚的兴致都没了,匆匆地提起脚来擦干了水,很快提起洗脚水拿到门外倒掉了。   谢庭玉满脑子里全是叶青水提起脚,白皙的脚丫子沾着水珠,被热水烫得一片粉意,出乎意料地可爱。   他昨晚捂了一晚上的脚丫子,长这模样。   谢庭玉感觉浑身突然燥热,鼻尖有些痒意,他不禁低头擦了把鼻子,旋即捂上。他脸色微黑、匆匆地夺门而出,正好撞上了倒完洗脚水回来的叶青水。   谢庭玉随意地跟叶青水说:   “我去洗个澡。”   叶青水差点被夺门而出的谢庭玉撞了个正着。   她心里不禁骂了句谢庭玉。   谢庭玉很久之后才回来。   他打开门,屋外呼呼的一阵寒风灌了进来,他脱下了厚重的棉衣,露出浅灰色的棉质保暖衣。他用毛巾随意地擦着刚洗的头发,靠着火炉烤干了才上床。   时间尚且还早,两个人的意识也都很清醒,跟昨晚那种迷迷糊糊之间的措手不及截然不同。谢庭玉的俊脸微红。   他垂着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擦着头发,那用力的程度,像是要把头发揪下来似的。   叶青水本来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但是也不可避免地被谢庭玉感染了。   她忽然觉得很尴尬。   昏黄的灯光下,那规律的呼吸声,愈发清晰,甚至连哪一刻急了、慢了,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成熟的男人和女人之间,有一种莫名的情愫在涌动。   叶青水按照惯例,脱掉了棉衣和毛衣钻进被窝里,连不自在的翻身都减少了很多。   她的手心不自觉地起了汗,浑身崩得紧紧的,半小时不到,她的额头就沁出了汗珠。   她含糊地说:“你还要看书,看到几点?”   “要不……要不我们把吹灯了?”   叶青水看见他在灯下的影子,洗过澡之后的他浑身散发着一股清新的澡豆气味,夹杂着一点男人阳刚的气息,淡淡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映得他的眉眼如星,分外璀璨。额间稍稍湿润的发丝,短短的,清爽利落。   叶青水忽然心生烦躁。   心底仿佛有一股隐秘的力量正在伺机反扑,它像一颗种子,长在阴暗潮湿的地方太久了,隐隐地渴望阳光,破土而出。   谢庭玉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声,他说:“等头发干了,我就吹灯。”   然后——   叶青水听见了他随意地解开衣服的声音,她忽然有些难受,他进屋子的时候已经脱掉了多余的衣服,为什么还要脱!   当他就势脱掉裤子的时候,一直装死的她终于忍不住吱了一声:   “那个、玉哥……”   “你、你睡觉不要脱裤子。”   谢庭玉听见她紧张的、软糯的声音,听得心都软了,他不期然地弯唇笑了一笑。   “谁睡觉不脱裤子的?”   被窝里的叶青水恨不得拿枕头往他脸上砸。   他看见了她羞得快能滴下血的脸蛋,酡红一片,可爱得一塌糊涂。   “谢庭玉,你不要耍流氓。”她忍无可忍地说。   他终于不逗她了。   “好,听水儿的。”   他吹了灯,就势躺了下来,他听到耳边的呼吸声有些腼腆、紧张。   他躺了一个小时,心脏也砰砰地急促跳了一个小时。   这是一种青涩又甜蜜的煎熬。   谢庭玉也不敢动,指尖渗出了汗,“水儿,你怎么连翻身都不翻,有这么紧张吗?”   他轻轻地笑了一声,“你觉不觉得咱们这样怪别扭的——”   他漆黑的眼眸静谧地注视着她,两个人之间暗暗涌动的气氛忽然变得干燥、暧昧起来。   黑暗之中,他呼吸渐渐地靠近、越来越近,鼻息间嗅到的甜甜的淡香,美好得宛如梦似的。   叶青水脸转向另一边,把眼睛闭得更紧了。   她的脚趾不自觉地缩了缩,有点紧张。虽然是冬天,但也能感受到身边那个温暖的热源,以及他带来的压力。直到她觉得浑身绷得发酸了,一颗心七上八下提心吊胆。   当谢庭玉以为他可以一亲芳泽的时候——   身边的人突然翻身起了床,她“嚓”地划破火柴,点亮了灯。   习惯了黑暗的眼睛被这股明亮昏黄的光线灼得眼皮发跳,谢庭玉额间的汗水流了下来,碎碎的短发贴在额间,有一种说不出的性感。   她看见了谢庭玉眼睛像夜空,星目剑眉,眼瞳里纠结着一团黑色,浓稠得像墨汁。   谢庭玉定定地看了她许久,只见她长臂一捞,出乎意料地从床底拣出几只空碗。她认真地把纠缠在一起的两张被子分开来,把一只只空碗摆在中间。   谢庭玉听到了令人心碎的声音。   小姑娘强打着镇定、声音沙哑却依旧甜润地说:   “这是一条楚河汉界,你不能越过它,要是被我发现它不见了——”   “明天你就继续打地铺。”   谢庭玉只感觉兴头上,强行被泼了一盆冷水,他抿住了唇,沉默地盯着她看了许久。   越看越觉得不可思议。   半年之前那个会冲上来主动扒他裤子的水丫,已经不见了,变成这个兴头上还能一本正经地用碗摆成界限的狠心女人。   叶青水双臂交握在一起,漆黑的眼眸透出一抹不屈的光芒。   半晌……   她听见了谢庭玉粗着声说:“好好好,你别怕我。”   “睡吧。我保证乖乖的、不越界。”   “你好好睡。”   谢庭玉俯下身来,给她松了松被子,用手帕擦了她额头上的汗。动作轻柔,仿佛对待珍宝似的。   他俯下身来,漆黑的眼睛在静谧的眼里,暗流涌动,分外灼热。四目相接的那一刹那,叶青水受不住地扭过了头。   谢庭玉隐隐地笑了一声,强忍住亲她一口的冲动。   他给她擦完汗后,规规矩矩地睡下了。   第二天,叶青水醒来,发现自己的另一边的被子平平整整,连道压痕都没有,摆在正中央的碗也一只没倒。睡在外头的谢庭玉,姿势标准,睡得平静安稳。   凉凉的月光落下,落在他白皙的面庞,清隽的五官褪去了白天的沉稳,安静放松的模样增添了一分少年的味道。眉目清秀俊朗得跟画上去的似的。   他遵守了许下的承诺。   叶青水蹑手蹑脚地穿好衣服,爬下了床。   ……   隆冬腊月,到了年底交任务的时候,叶青水把自己养的猪赶去称了斤。   她一直按照刘一良给的养猪秘诀,科学地养猪。   于是叶青水养的每一头猪都超过了两百斤,变成了大队里炙手可热的养猪能手,还赛了第二名足足有三十斤。每头猪超过两百斤的部分,都额外地奖励给养猪户。   三头加起来差不多就有二十多斤,加上每家每户能均分的十斤猪肉,足足三十斤猪肉。   这可把叶阿婆高兴得快疯了,三十斤的猪肉,哪怕匀个十斤出来也够做一场体面的酒席了。   叶青水把其中五斤猪肉换成了大家不爱要的猪下水,一付猪下水十来斤,她用肥肥的五花肉换来了三付。   她留了十斤猪肉做腊肉、腊肠,剩下的十斤用来做小叔的酒席。   叶阿婆埋怨孙女儿浪费猪肉,她戳着孙女的额头,不住地痛惜:   “水丫,你真是糟蹋粮食。”   猪下水一斤一毛钱都不到,然而猪肉却要八毛。   站在一旁的谢庭玉,下意识地伸出手背挡住了叶阿婆粗硬的指甲盖。   叶阿婆狠狠地戳到了孙女婿,她老脸沉了下来   这、这一个两个都要造反了不成,她连孙女都教训不成?   叶青水睁大了眼睛,对谢庭玉的呵护有些不适。   谢庭玉反应过来,张了张嘴,解释道:“用五斤换三十斤下水,挺好……”   叶青水笑吟吟地和阿婆说道:“咱哪哪都占便宜,别人心里也不舒服对不对,阿婆,咱们傻人也有傻福。”   “猪下水很好吃的,阿婆可别小瞧了它。看等会我做顿饭,保准把猪下水做得馋得你流口水。小叔,你去叫新婶婶来吃顿午饭。玉哥,你叫一良来吃饭。”   她很快去处理了自己拿三付猪下水,用盐、醋、姜反反复复清洗干净后,两付直接腌了保存好作别的用途。一付分门别类切成小段。   柴房的大锅煨着吊了一夜的大筒骨老高汤,汤色奶白,汤汁浓郁。   叶青水把用纱布裹好配好的调料包扔进汤里,调料包由花椒、小茴香、白胡椒、橘皮、白芷等等三十余种调料精心配制而成。   另一边她切着晒干的辣椒,用芝麻干姜五香粉拌着大豆油,炒出来的红油色泽鲜红油亮,香味浓郁。   红油加进汤里,用勺子舀一舀,汤色鲜亮,汤头醇厚。   中午的时候,叶青水用砖头垒了个小灶,把锅搬到了院子里,招呼大伙来吃饭。   叶妈看见这油光红亮的锅,舌尖不住地泛着口水。她赶紧摆碗筷舀饭。   等人都齐齐地全了之后,大家只见叶青水轻轻地手持汤勺,撇去汤上的浮沫。红亮鲜美的汤里浮着丰富诱人的食物。   除了叶家五口人之外,杜小荷、刘一良、周婷婷也被请了过来吃“杀猪饭”。   外边的人都在笑叶青水缺心眼、白白费劲养了那么久的猪,但是他们嗅到这股钻心的香味,口水馋得都掉了下来。   “都快动手呀,看啥看,看呆了?”叶青水吆喝着。   叶小叔这才拍了一拍脑袋,夹了一块猪血来吃,猪血吸饱了浓郁的汤汁,质地柔嫩滑溜,齿间轻轻一碰就碎了,里面涌出一股热烫鲜辣的汤汁,叶小叔吃得浑身一爽。   杜小荷害羞地笑了笑,小心翼翼地夹了一条粉肠吃。在她看来,这是到未婚夫家里吃饭,不太敢吃好的,拣着别人不要的肠子来吃。但粉肠刚入口,嚼了嚼,齿间流出一股香入骨髓的滋味,越嚼越香,爽脆嫩滑,味道美得令人吃惊。一块没吞下肚,筷子忙不迭地又夹了一块塞进嘴里。   周婷婷和刘一良也吃得快瞠目结舌了,这、这……还是他们认得的臭烘烘的猪下水吗?明明香得让人恨不得吞掉舌头。热辣鲜烫,肉质嫩滑,增一分嫌老、减一分嫌生。煮得是那么恰到好处的新鲜。   好好吃,周婷婷辣得快要流下了眼泪,这一顿吃得她痛快极了,这一整年辛勤劳动的委屈仿佛都被这顿美味的饭抚平了。   刘一良闷头大吃大喝,他觉得以后一定要紧紧跟着嫂子,跟紧了才有大鱼大肉吃。   叶阿婆和叶妈这会则是已经完全忘记了猪肉换猪下水的浪费,她们抹了抹嘴巴上的油,吃得爽快!   谢庭玉喝着酒,他看着叶青水弯起来的眼眸,他的心里也很满足。   作者有话要说:   玉哥:这女人是魔鬼   平生君:“……”   兴致勃勃的读者霸霸们:“……”   玉哥,当初插下的旗子,是要一根根还回来的/哭笑 第053章   分完年猪没两天,就是过年前最重要的腊八节了。   腊八节的时候要喝腊八粥,城里有城里的一套庆祝方式,吃国家粮的职工有单位发福利,乡下则会有戏班子到乡下摆台子唱戏,在年前弄得热热闹闹的。   戏班子也不要几个钱,要是村民能给一顿饱饭吃,那也成。   腊八那天,村子里男男女女凑在一块过得热闹极了。   每逢热闹的节日村子里都有传统唱山歌节目,今年冬天收割完最后一波庄稼后,大队难得地慷慨,从财政里拨出一斤豆油、一斤带壳儿花生作为头等奖励。   在这个传统的山沟沟里,唱山歌这个活动是难得一见的开放包容。   没开始就有知青跃跃欲试,为了丰厚的奖励上去唱了几嗓子。北方男人彪悍浑厚的嗓子唱着南方缠缠绵绵的小调儿,可把台下的人笑得七歪八倒。   “别笑别笑,我现学的,还是唱咱大西北的信天游好听,等着——我唱给你们听。”   “哥哥好来实在好,   虽然你人穷志气高。   干妹子好来实在是好,   走起路来就好像水上漂……”   叶家村里年轻的夫妻、订了婚的对象会上去唱几句。叶小叔就红着脸拉着杜小荷去唱了一首。   叶小叔的气韵沉厚,平时说话的时候听不出声音好听,但一张开嘴就把人给震住了,歌声热情奔放,博得了很多掌声。   上辈子叶青水在台下,羡慕地听完别人唱的山歌,她小心翼翼地看了谢庭玉许久。   希望他也能上去唱一唱,即使……不唱情歌也是好的。   可是并没有。   他跟不知趣的木头似的,一动不动,对乡下这种“陋俗”漠不关心。   叶青水偶然间听到谢庭玉唱过歌,他唱歌的声音可好听了,气息平稳,音域广阔。   谢庭玉站在叶青水的身边,拿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问她:“水儿,你发什么呆?”   他扯了扯她的辫子,笑着说:“这种时候还能想出神,歌不好听吗?”   叶青水摇摇头,她对上谢庭玉那双似乎洞察的眼睛,嗫嚅地说:   “每年都是这样,没什么意思,我还是回去熬粥。”   谢庭玉漆黑的眼微微闪,若有所思。   过了一会……   叶妈拍了拍女儿的肩膀,“水丫,你看你看!小谢上去了。”   叶青水低着头耳边嘈杂的声音,淹没了叶妈的声音,她仿佛视若无睹地穿过热热闹闹的人群。   但是忽然热闹的人群突然沸腾了起来,惊呼了一声。   旋即迎来片刻的宁静。   低沉醇厚的男音缓缓在耳边漾开,浪漫温情、音域宽广。   “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   只有树叶在沙沙响,   夜色多么好。”   炎炎烈日,寂静无人的山路里,山花开得绚烂,谢庭玉拿起口琴,沉默又欢快地吹着这首异域小曲。听见这熟悉的调子 ,叶青水不由地停住了脚步,她错愕地转过头,目光投向戏台。   四目终于相对,男人不其然地笑了笑,露出洁白的牙齿,继续唱:   “多么迷人的晚上   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   默默看着我不作声   我想对你讲   但又难为情   我愿对你讲   不知怎样讲   多少话儿留在心上。”   活泼欢快的调子,男声实在好听,富有磁性,悦耳的歌声穿过耳朵,有一种暖洋洋地如同触电的感觉,让人头皮微微发麻,心脏却如浸蜜糖。   他的歌声很清晰,音律优美,歌词也念得清清楚楚,再也不是那首没有词的沉默小调。   谢庭玉唱完之后,下面响起了一片热烈的掌声。   村子里无论嫁了、还是没有嫁的年轻姑娘,听完之后脸上都飞起了一片粉红,她们不由地捂住脸,心里羡慕极了他的对象。   谢知青唱歌真的好好听。   姑娘家听了脸红心跳,连目光都不敢直视。   “叶青水你听到了吗?”周婷婷从人群里挤过来,摇着叶青水的手。   叶青水很久才“啊”的一声,疑惑的尾音微微上扬。   周婷婷捧着脸说:“这可是苏联的情歌。”   “没想到谢知青那么正经严肃的人,也会上去唱情歌。”   “水丫,谢知青能唱这首歌很不容易——”   叶青水眉头紧紧地拧起。   她吃力地迅速地回想着一些事。   她打断了周婷婷的话,“你先让我静一静。”   叶青水走出了人群,被寒冷的冻风吹了一下,脸上的热意才消下来。   她仿佛想起了第一次听见谢庭玉唱歌的情景,几十年了,连记忆都变得很模糊了,但却记得他唱歌时意气风发的眉眼,阳光落在他的身上,好看极了。   叶青水觉得那时候的自己肯定表现得很丑很难看,傻傻地看着他,目不转睛。   她被谢庭玉撞见的窘迫和不安的感受,记得很清楚。   那时候的谢庭玉似乎也在唱:   “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   只有树叶在沙沙响。”   如果那时候,他真的唱了这首歌,意味着什么?   想不起来了,叶青水苦恼地捶了捶脑袋。   当她听到谢庭玉在戏台上唱歌的那一刻,这一刻他鲜明的印象彻底取代了上辈子模糊的回忆。她记不清谢庭玉那时候到底在唱什么歌了。   叶青水叹了一口气,多想无益。   但这并不妨碍周婷婷的兴高采烈,过了一会,她偷偷地附在叶青水的耳边说:   “你不知道,我刚刚看见何芳的脸都绿了。”   “我算是明白过来了,她以前肯定是喜欢谢知青才会那样针对咱们。谢知青给你唱歌的时候,我看得可解气了。”   “水丫,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周婷婷哼了一声,拍了拍她。   叶青水抬起头笑了笑,清透的眼映着阳光,眉眼舒展,纯粹得就像山里的清泉。   周婷婷闭上了嘴,忽然觉得这种事听不听也无所谓了。   现在谁一头热,一清二楚。多几个何芳也没什么关系。   周婷婷砸吧砸吧嘴,她从怀里掏出了三斤的粮票。   她双手合十地恳求叶青水,“过年前这几顿饭,让我去你家吃好吗?”   自从去叶家吃了一顿“杀猪饭”之后,周婷婷每天都食不知味,连知青食堂也容忍不下去了。趁着年底分完粮食,手上有余粮,周婷婷只想好好犒劳自己。   叶青水只拿了一斤的粮票,“好,没事,你尽管来吧。”   叶家小叔和杜小荷的喜酒赶在年前办了。   喜酒并没有办得很大,只摆了五桌酒,请了亲戚邻居、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酒菜的份量跟建房子那时候的开工饭差不多,两个肉菜,让来吃酒席的人吃得满嘴流油,满足地回了家。   杜小荷没有红嫁衣穿,穿了一身比较干净得体的衣服,叶小叔穿的则是一身绿军装,整个人精神奕奕。一桌桌敬酒,扬起来的嘴角笑意完全抑制不住。一对新人,女俏男俊,看起来登对极了。   再也没有更好看的新人了。   叶家村的村民不住地说,嘴里好听的话跟不要钱似的。   谢庭玉跟着叶小叔敬了一圈的酒,忙活了大半天终于功成圆满,就在叶青水身边的空位坐下来,吃上了酒菜。   谢庭玉看见小叔、婶婶开心地给长辈敬酒,回想起半年前他和叶青水那个匆匆忙忙的婚礼,心里不禁后悔。   他和叶青水的婚礼,谢庭玉的印象很深刻,她脸上敷了厚厚的白粉,笑起来跟花脸似的,穿得土里土气的。他那时候没什么兴致结婚,穿的衣服也是从衣柜随便扯的一套。   他看见叶小叔脸上骄傲、意气风发的笑容,不禁犯了嫉妒,他忍不住推了推叶青水。   “水儿,改天咱回首都再办一场?”   叶青水没有回答他,低头默默吃菜。   谢庭玉替叶小叔挡了一圈的酒,嘴里的话跟唱谱子似的,一句一句往外嘣、怎么也拦不住:   “到时候水儿穿红色的嫁衣,我也穿绿军装,我们还要去照相馆合个影。水儿这么好看,一天一个样,等以后老了,拿出照片还能给孩子们看看。”   “喜酒不办不行啊……水儿,我家里也不会允许的。我现在可是老谢家唯一的儿子了,一根独苗苗。到时候你想要什么样的婚礼,怎么办,都行。”   “天上的月亮都摘下来给你。”   叶青水简直听不下去了,和她同一桌吃喜酒的同村人都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叶青水一把捂住了他的嘴,恨不得用针给他缝上。   她菜也不吃了,叫了一个帮手,两个人合力地把男人扶回了房间。   叶青水把热毛巾拧干了,甩到他的脸上,柳眉倒竖:“你自己起来擦完脸再睡。”   “一身的酒气。”   谢庭玉跟孩子似的,乖乖地起来洗了脸,不仅洗了脸,他还要换衣服,不换衣服他就不肯睡觉。   叶青水跟旧时地主家的丫环似的,给他找衣服。   谢庭玉换完衣服之后,安安静静地在床上睡下了。喝完酒之后他的面庞微微红,眼角也红,有一种分外风流妩媚的姿态,漆黑的眼睛睁起来的时候,眼瞳水润,仿佛含着脉脉深情。   谢庭玉说:“水儿,我还要洗脚。洗脚……”   叶青水不理他了,关上房间的门,出去招呼客人。   ……   谢庭玉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的事情了。   他的头沉沉的,猛然地坐起来,还有一股醉酒后晕沉沉的不适。他慢吞吞地点亮了灯,肚子有些饿。   叶青水也被他这一惊一乍地吵醒了。   她困倦地说:“柴房里还有一点粥,你烧热了再吃。”   她一转头,便撞进了谢庭玉一片纠结复杂的眼神里。   “你听见我说什么了吗,还不动?”   谢庭玉脸上一阵红一阵青,一片古怪,他嗯嗯啊地敷衍道:“听到了。”   叶青水刚说完话,隔壁又传来了一阵奇怪的声音。   她像是忽然明白了过来,旋即脸上也一片酡红。   谢庭玉挑了挑眉,微弱的灯光下,酒意未消退的他眼角还残留着一丝诱人的淡红色,眼睛蒙着一层润润水光。   “你害羞个什么劲儿,水儿,嗯……”   “难道你也想试试?”   作者有话要说:   玉哥:继续?   平生君扶了扶长了茧子的拇指   不了不了,明天继续。 第054章   叶青水听到他轻浮的话,柳眉紧拧,渐渐有倒竖的趋势。   谢庭玉轻轻地呵了一声,他许久没说话,沉默了片刻后不甘心地问:“哎。”   “水丫,我今天给你唱的那首歌,你听到了吗?”   他目光深深地投向她,注视着她。   说着他的脊背不自觉地挺直,极力地克制着脸上不断涌上的酒意,那对漆黑宛如墨玉的眼眸里盛着一弯明月,也倒映着她纤细温柔的影子。   那样柔和的眼神,是叶青水不曾见过的。   叶青水的心有些浮躁,在这种暧昧的氛围下,承受着他灼热的眼神,她下意识地瞥过了脸。   叶青水并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心态回答这个问题。   她想了一会,问他:“你……喜欢我?”   谢庭玉清俊的脸浮起了一抹红意,他轻咳了一声。   这种情啊爱啊的话,总是那么让人难以启齿。话到了嘴边,却让人说不出来了。   他看着叶青水脸上的迷惑,不禁纳罕,这丫头究竟是故意的、还是真的太迟钝。   谢庭玉迅速地说了一声:“Ялюблютебя。”   他的声音跟蚊子哼似的。   叶青水说:“你大声点,我没听见?”   谢庭玉脸黑了,他硬声硬气地说:“不喜欢,能对你这样耍流氓?”   隔壁适时地又传来了一阵动静。   动静过后,两个人俱是一阵沉默。   叶青水心想:好在新房子就要建好,新房子又大又宽敞,隔音还好,爱咋折腾咋折腾。   谢庭玉一张俊脸红了又黑、黑了又红,他忍不住用力地咳嗽了一声。   叶青水赶紧扯了把谢庭玉,捂住他的嘴,瞪着他:“吵什么吵,去喝你的粥。”   新婚夜还这样打搅人家,小叔估计以后都有阴影了。   谢庭玉走出房间的时候,自己也松了口气,庆幸前段时间没有乱来,否则——   那叫人多难为情。   他揪着叶青水散落的头发,说:“你也一起,我……我想喝点别的粥。”   叶青水也没法子继续呆在屋子里了,她跟着谢庭玉一块去了柴房。   锅里装着叶青水特意留下的腊八粥。   她用碗装完了粥,搁到另一边。顺便抓了两把米清洗,舀了一勺浓浓的筒骨汤,装到锅里熬粥。   谢庭玉正想制止她,但话到嘴边停下了,什么也没说。   其实他说的那句“想喝别的粥”,只是想把她引出来、陪陪他而已的一个借口而已。   谢庭玉搬了一张小板凳坐在一边,看着她熬粥。   耳边有锅里水开了咕噜咕噜的声音,柴火“呼呼”燎着锅底的声音,在这个静静的夜里,分外明显。谢庭玉感觉心窝被填得很满,这种平淡的温馨,是他很久都没有经历过的。   叶青水煮完了粥,停了下来。她把手交握起来,搓了搓,刚想放到嘴边呵口气。   谢庭玉的一双大手落了下来,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掌温暖而干燥,掌心带着薄薄的茧子。   谢庭玉这时候已经不想再想什么一年之约了,心头喷薄的美妙的感受,让他忍不住亲近叶青水、更亲近一些。   他抱住了叶青水,把她扯在怀里,低下头贴着她的额头,声音沙哑地问:   “水儿不是一直很想听我唱歌么?”   “我今天唱得怎么样?”   他见她没有说话,试探地、小心翼翼地、凑上去,含住了她的唇,碰了碰。   只稍微碰了碰而已,这一刻的心尖仿佛都在颤动。   他真是稀罕死叶青水这一脸懵懂又单纯的模样了。   “再唱一遍给你听,要不要听?”   叶青水还是没有说话,她紧紧地抿着唇,灶膛里一抹小小的火焰温柔地映在她的眼里。   得不到回应的谢庭玉……俊脸微僵,不过他还是唱了。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睫毛在鼻梁两侧投下一片阴影,他磁性的嗓音仿佛在诉说着一个故事:   “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树叶也不再沙沙响;   夜色多么好,令人心神往,多么幽静的晚上。”   ……   叶小叔和杜小荷新婚的第一天,起得很迟。   偏偏叶小叔是个粗神经,迟钝的人,见了谁都打招呼,眉飞色舞的,恨不得把幸福两个字写满一脸。   杜小荷尴尬地拉了拉他。   叶小叔非但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反倒悄悄问起了侄女婿:“你昨晚不睡觉唱的啥调子,还怪好听的。”   杜小荷彻底红了脸。   叶青水听了也没有吭声,只是狠狠地瞪了谢庭玉一眼。   谢庭玉说:“随便唱的,一首外国歌。”   叶小叔听了就没有再往下深问了。   他又换了一个方向问侄女婿:“你几时回首都,车票都买好了吗?”   谢庭玉点头,“都安排好了,小叔不用担心。”   过年前几天,谢庭玉带着叶青水回首都了。   这是叶青水“第一次”去首都,丑媳妇总是要见公婆的,叶妈有些不放心,差点也想跟着一块去了。   叶青水想到谢庭玉的家人,打心底地不愿意让阿娘去。   如果可以,她倒是想留下来和亲人一起团团圆圆过年,压根就不想去冷冰冰的首都。金窝银窝、哪里都比不上自己的狗窝。   但是留在家里,恐怕这个年都没办法过得安生了。   既然没办法拒绝,叶青水只好接受它。她兴致勃勃地问谢庭玉,“过年的时候首都的商店还开门吗?”   “等过完年开市,商店才开门。”   叶青水有些失望,不过她想着首都的黑市肯定更有意思。她在这边苦苦等了许久、都没有能见着影的单车票,那边肯定能找得到。   除此之外,叶青水还想给阿婆买点营养品,给阿娘买件好看的衣服。   她把计划要添购的东西写成一个单子,揣在行李里。   几天后,叶青水和谢庭玉以及若干知青一块坐着汽车,抵达了火车站。   火车站里聚集了来自五湖四海的知青,春运期间车站被挤得水泄不通。难以想象上了火车之后会是何等状况。   叶青水已经习惯了后世便捷的交通,面对这七十年代的春运,头疼得很。谢庭玉把她手里的行李都接了过来,温和地说:“水儿,我们上车。”   “谢知青咋那么快,不跟咱一趟车啊?”有个男知青忍不住问。   他们统一订票的车次是下午的,还得再等几个小时。但上车前还得到窗口兑换火车票,为了避免错过车,只能早点来车站。错过这一趟车,恐怕今年就别想回家过年了。   这么多知青里头夹杂着这么一个老实人,大伙都不忍心嘲讽他。   “人家坐的是专列,跟咱不一样。” 第055章   叶青水坐在卧铺上,视线环顾四周。   一节车厢只住五六个乘客。   周围没有想象中的拥挤、吵闹,很井然有序。当然,这趟车也还是上辈子那趟车,叶青水那时候是第一次出远门坐火车,一切都新奇得很。   跟快活的小鸟似的,叽叽喳喳地和谢庭玉说了很多话。   那时候叶青水问他:“他们怎么没有一起上车?”   谢庭玉只是简单地说:“他们买票晚。”   这会儿叶青水看见前后左右严肃的乘客,心想自己应该是坐上了领导专列。   这哪里是买票早晚的问题。上辈子的谢庭玉,真是会糊弄人。   一旁的谢庭玉忙活着打点行李、买午饭,他走进车厢把两盒热腾腾的饭递到了叶青水的面前。   他擦了擦随身携带的筷子,很热情地邀请道:“来尝尝午饭?”   专列的菜肴丰富极了,有油焖大虾、红烧排骨、莴笋炒肉、酱菜一小碟,水果两只。丰富的菜色,跟火车上难吃的快餐形成鲜明的对比。盒饭是谢庭玉掏的钱,虽然叶青水没资格管他的钱,但不免觉得有些浪费。   她还备好了干粮,准备应付几天。   谢庭玉不知道眼前的小姑娘想了这么多。   他只说:“吃吧,虽然没有水儿亲手做的好吃。不过路途还很长,吃饱了睡个觉。”   叶青水动起筷子,尝了几口,味道还不错,她很久没有吃过虾了。大虾鲜甜,肉质弹牙,吃得她忍不住弯起眼睛。   谢庭玉擦了擦额角的汗,随手脱下了黑大衣。   他看着叶青水满足地吃饭,最后吃了一只苹果,她的脸颊跟苹果似的红润,编贝一样的牙齿咬在果肉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可爱。   谢庭玉摸了摸她的发尾,拇指不住地缠着,开始和她说起了家里的事情。   “我爸今年五十岁了,话很少不爱笑,到时候见了他不要多想。他不太招人亲近。我的继母和妹妹,水儿打个招呼,面子上过得去就行……还有水儿,”   叶青水说:“说这么清楚做什么?”   叶青水注视着谢庭玉脸上带着的春风得意的淡笑,总忍不住打击他。要是让他知道她心里还想着离婚,岂不是要气疯了?   但是看着谢庭玉眼里的期待,嘴唇蠕动了片刻却没有继续打击他。   原来被他小心翼翼呵护、对待是这样一种滋味。   乘客看着这一对年轻的夫妻,不由地相视一笑。   男人说:“说这么清楚还不是怕你第一次上门害怕吗?”   “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   北方男人京都口音跟南方姑娘绵软的口音,不时地交织在一起,令车厢里的乘客不禁回忆起自己年轻时的经历。   ……   专列的速度比普通火车要快,中途极少停站,没有几天就抵达首都了。   下火车后,谢庭玉自觉地提起了所有的行李。   叶青水提着自己的背包,“这个不用。”   谢庭玉揪了揪她的辫子,另一只手强势地夺了过来,“给我吧,放着这么好的劳动力不用,水儿心疼我?”   “坐那么久的车也坐累了。”   一块下车的大爷笑眯眯地说:“小伙子懂疼媳妇呀!”   叶青水撇过头,谢庭玉牵着她坐汽车,折腾了许久才终于来到B军区的军属大院。五步一哨,十步一岗,寂静的空气里掺杂着一两声鸟叫。   守门的警卫员长得高大威武,反复核查了叶青水的身份才放她进去。   谢庭玉握了一下叶青水的手,感觉到她的手心冰冰凉凉的,不禁问:“冷了?”   叶青水摇摇头,“有点晕车。”   谢家。   徐茂芳这一天有些心神不定,她在家里走来走去,不禁嘀咕:“怎么庭玉还没回来,要不要去车站接他?好歹也是他第一次带媳妇上门。”   徐茂芳是打心底不想去的,但今天老谢破天荒地早早回来了,作为一个继母她多少得表示一二。毕竟那个是谢家唯一的儿子。   谢军坐在沙发上,绷着脸看报纸,一言不发。   谢冬梅听了撇过头去,漠不关心地继续浇花。她心里再明白不过母亲的意思,不过哥哥对她很好,分离了快一年了,她倒是想去接她哥哥,但是想到那个土气又无知的嫂子,谢冬梅就忍不住晕厥。   听说农村人很难缠、又蛮不讲理。联想起部队里那个爱军叔叔娶的乡下媳妇,谢冬梅就完全没有热情去车站接人。   谢冬梅今天打扮得很漂亮,穿着一身蓝色的棉质长裙,头发别着一枚珍珠发卡,看起来素淡雅致,一身白净的皮肤,整个人看起来容光焕发。   谢冬梅忍不住小声地问母亲:“今晚吃什么?”   徐茂芳提高声音,温和地说:“得等水丫来了,再问问她有没有什么忌口的,老谢对吧?”   谢冬梅翘起了唇,撒娇道:“我要吃糖醋鱼。”   徐茂芳刚想说,“都依你”,这句话还没落下,门外传来了一阵门铃声。   她喜出望外地去开了门,笑容凝在了脸上。   谢庭玉娶的乡下媳妇是什么样的呢?   这个问题一直盘旋在大家的心底,不仅仅是谢家,整个军属大院里的人都在关心。毕竟谢庭玉从小到大都是大院里最争气、又难得长得周正齐整的孩子。   适龄的姑娘不知道打听过他多少次。   今年终于打听到他结婚的消息了!没想到结果这么大跌眼镜,他在插队的乡下结婚了!   周围的邻居都不禁跟着谢家人一起期待起这个乡下媳妇来,有幸灾乐祸、也有扼腕痛惜,更多的好奇。   徐茂芳看过女儿朋友的来信之后,脑海里不自觉地浮现起一个素朴平凡的农村姑娘的形象,也许指甲缝永远都是脏兮兮的、擦不干净,说话支支吾吾,容易害羞,上不得台面。   她看到谢庭玉媳妇的那一刻,脸上的笑容凝滞了。   她万万没想到,“水丫”能磕碜到这种地步。   “‘水丫’”两个字从徐茂芳嘴里脱口而出时,带了一丝惊讶。   摁响门铃的是一个年纪大约二十五上下,面色蜡黄,嘴唇苍白的妇女,她的手指被冻得粗红,穿得也有些破旧,她见到徐茂芳的那一刻,眼里闪过了欣喜:   “请问这里是谢首长家吗?” 第056章 (小修)   “是……这里是。”徐茂芳回应道。   心里的震惊缓过去之后,徐茂芳心里升起嫌弃。   谢庭玉怎么就……娶了这样一个女人?   徐茂芳处处都不如谢军的前任夫人,因为她是二婚的,总是会被大家拿来跟温芷华相提并论。比如她这辈子只生了一个女儿,人家一口气生了双胞胎儿子。她的学识谈吐也不如温芷华、样貌不如温芷华,连养孩子也不如……   她被温芷华压了大半辈子,可是现在,她的女儿是准大学生,而她的儿子去乡下当了农民,娶了一个农村媳妇。   徐茂芳僵滞了片刻的脸,重新恢复了热情的笑容,可是热情也不达眼底。   “水丫,快进来。”   ……   另一边。   谢庭玉领着媳妇走进了军属大院,他边走边说:“我就是在这里长大的,那棵树你看见了吗,它和我年纪一样大……”   他兴致勃勃地和叶青水介绍,走一路说一路,从来话不多说的冷淡的男人,此刻变得就像是刚恋爱的愣头青一样。   叶青水明白谢庭玉说这么多话,是为了降低她的紧张。   然而实际上叶青水一点儿也不紧张。这份碎碎念的体贴,只让她听得脑袋有点疼。   叶青水坐了一天的车,犯了晕车反应,地上的雪厚厚的,一个不留神,叶青水在谢庭玉面前结结实实摔了一跤。   谢庭玉错愕地看着裹成球的小姑娘摔地龇牙咧嘴,赶紧上去拉她。   他从来没有见过叶青水摔得这么狼狈,脸上丰富的变化还这么可爱,他的嘴角忍不住泛起了一个微微的弧度。   被她狠狠地瞪了一眼,谢庭玉也不放在心上。   他放下包袱弯下腰来,伸出双手拉她,猝不及防地被她带得滑了一跤。   他蹲在地上,顺势拍了拍她脑袋上的雪花。   谢庭玉忍不住呵了一口热气,雪地里的他眉眼愈发俊朗,他温柔的笑容跟坚冰融化成春水一样,温暖动人。   “水儿心眼可真小。”   “快起来吧,人多了要闹笑话的。”   军区大院里三三两两路过的熟人,见了谢庭玉热情地打招呼。   “哟,这不是庭玉吗?”   “今年带媳妇回来了?”   路过的中年妇女不禁打量起谢家这个新媳妇,乍一见面她就摔了个跤,着实不好看。   只见雪水污了她一身,本就朴素的棉衣看起来更寒酸了,这幅狼狈的模样让明婶不禁皱起了眉。   初次印象不太好。   不过,明婶对谢家新媳妇的好奇心实在太强烈了,她想看看新媳妇究竟长啥样,能把谢家儿子迷得找不着北。   要知道,谢庭玉可是大院里炙手可热的女婿人选。整个大院翻遍了,这一辈的年轻人里头找不到哪个比他有出息,听说他眼光很高,婚事也就一直没定下来。   结果挑来挑去,挑了个……乡下媳妇?大伙有些说不出话来。   明婶默不作声地绕了过去,正要低头看人,只见谢庭玉突然伸手把这个摔得狼狈的媳妇抱了起来,背在了身上。   这个举动,让明婶暗地里吃了一惊。   媳妇不就是摔了一跤吗,摔了扶起来不就好了,还得要人背?   哪家的媳妇这么金贵,一点都磕不得碰不得。明婶有些说不出话来,她觉得谢家的儿子去了乡下一趟,人都变了。   “明婶,没什么事我就先带水丫回家了。”谢庭玉说。   叶青水脸蛋瞬间红了,她挣了几下,“你别这样。”   大庭广众之下怎么能做这样的事,叶青水能感受到路上熟人投来的灼热眼神。这让叶青水不自在起来,垂下头把脑袋埋在他的肩膀,这才隔绝了来来往往打量的目光。   背人这种事……就算是夫妻,在男女关系大防的年代里也算得上过于亲密了。   谢庭玉把滑下去了几分的她,掂了掂,重新背好。他的手掌握了握她的臀,压低声音警告地道:   “你安分点。”   他挑了人少的路走,很快回到了谢家。   他把人放下,掏出钥匙,愣住了。   叶青水走到门边,发现门没有关,她听见谢庭玉继母“饱含关切”的声音:   “水丫啊……你怎么穿得这么少,大冷天的不冷吗?”   “我让冬梅拿几件衣服给你穿,虽然不是新衣服,你将就着也能穿穿,可别嫌弃。”   她侧过头来,看见同样面露讶色的谢庭玉。   难道里面还有一个“水丫”?   叶青水默不作声地推开了门。   门无声地被推开,叶青水看全了屋子内的人,俏丽的少女坐在沙发里,修着自己的指甲,面露不耐之色。   谢庭玉的继母热情地拉着一个女人的手,嘘寒问暖。   谢父面无表情地放下报纸,神情莫测。   谢庭玉愣了片刻,旋即微微一笑,抬高了音量疑惑地问:“水丫?我和水丫刚刚才到。”   那个被误认为“水丫”的女人,脸红了,她磕磕绊绊地解释:“俺、俺不叫水丫。”   “俺姨说首长家过年期间缺个保姆,让俺来顶个班。”   先入为主的徐茂芳,顶着继子似笑非笑的眼神,看了看谢庭玉身边站着的年轻姑娘,再看看自己牵着的女人,明白过来的一刹那,闹红了脸。   她、她认错人了!   这个姑娘不是叶青水。   徐茂芳迅速放下了“水丫”的手,尴尬地说:“这样啊,我们家不缺保姆,不好意思。”   她虽然不是叶青水,但是她多么像孙玲玉信里描述的那个农村姑娘啊!   这可不能怪她。   站在徐茂芳面前的女人,面庞蜡黄像是营养不良,比同龄人看上去老了几岁,一张脸满是饱含风霜的痕迹。同时她又淳朴简单,一眼能看得透底,老实又木讷。   被误认成“水丫”的女人脸红透了,坚持说:“俺姨叫了,俺才过来的。俺不是外边不三不四、随随便便上门讨活干的人。”   谢家的保姆今年要回乡下过年,保姆寻摸着过年这段时间没法来首长家干活,于是想让亲戚过来兼一份活。   哪里想到,徐茂芳没有想过要找新保姆。   新来保姆使唤起来麻烦、也不好习惯,谢庭玉带了他的媳妇回家过年,孙玲玉的信里写了叶青水为人勤劳踏实,来了肯定得抢着干活争表现。这些活留给她干,还能好好调教新媳妇。   徐茂芳把人打发走了,转过头笑眯眯跟继子打招呼:   “庭玉,你回来了。”   “哥——”谢冬梅同时欣喜地转过头来,看向谢庭玉。   谢庭玉这才一把揽起叶青水的肩膀,把她轻轻地推到了自己的身前,让大家看清他的媳妇。   他认真地纠正道:“芳姨,这才是水丫,可别认错了。”   屋子里的四个人,目光齐齐落在了叶青水的身上。   徐茂芳刚刚闹了个笑话,也没有多打量叶青水,只匆匆瞥了两眼。   继子身边站着的这个姑娘,才是叶青水。   大雪天里,她穿着一身灰蓝色的棉衣,棉絮破了个口子,虽然捯饬得干净,却也不免露出寒酸。雪粒落在鞋上,进了满是暖气的屋子,雪水开始融化,打湿了干净的地板。   她的寒酸,跟这个装修得雅致干净的屋子,格格不入。   不过这个乡下姑娘却没有徐茂芳想象中的粗鄙平凡,她长得有些漂亮。   新媳妇生得皮肤白净,脸蛋俊俏,沉闷朴素的蓝灰色棉衣掩不住她单纯清澈的气质,扎着两根农村流行的土里土气的辫子,虽然土气,但看起来却像真正灵秀山水蕴养出来的小姑娘。   女孩子微微眯眼,看起来懵懂又纯真,徐茂芳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   女儿穿着冬天新制的衣裳,新衣裳色泽鲜艳,衬得小姑娘俏丽明艳,有一团活泼的生气,看起来还是比新媳妇讨人喜欢多了。   徐茂芳心里到底还是对这个新媳妇露出了一丝的不屑。   太穷,穿得寒酸,第一次跟男人上门也不知道穿件好点的衣服,真是丢谢庭玉的脸。谢庭玉的积蓄可不少,他能眼看着叶青水节衣缩食,恐怕没有多喜欢这个新媳妇。   不得不承认,这个乡下媳妇相貌还挺不错的,徐茂芳想。   谢冬梅看了叶青水一眼,很快也挪开了目光。那目光里夹杂着一丝排斥和鄙夷,却也有漂亮女孩之间敏感的比较。   虽然谢冬梅挺排斥这个乡下嫂子的,但不得不承认,这一刻她心里生出了一点嫉妒。   一对年轻的夫妻站在一块,男的高大俊朗,女的纤细柔软,即便是条件哪哪都不搭配,但光站在一块看起来就很养眼了。   叶青水静静地站着没说话,她算是琢磨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这家人把那小保姆错认成了她。   小保姆看上去年纪也有二十五了,而叶青水过完年也才十八,这两人在年龄上也有一定的差距。但谢家人仍旧把小保姆认成了她。这让叶青水有些啼笑皆非。   如果换在上辈子,她肯定是很介意的,但这会儿叶青水只觉得有些好笑。   谢军终于不是绷着的脸了,不苟言笑的面庞难得泄出了一抹表情,他对儿子说:   “回来了。”   谢庭玉点了点头。   “水丫刚刚摔了一跤,我们回去换身衣服。”   谢庭玉随手拍了拍媳妇身上脏痕,和谢军说。   叶青水也迟疑地喊了一声公公:“爸爸你好。”   “芳姨、冬梅你们好。”   谢军微不可见地点了头。   谢军看到了儿媳妇,心满意足了,他抄起了自己的外套扣上,“我回部队了,你们两口子也累了,好好歇息,我晚上再回来。”   徐茂芳送走了丈夫,关上门。   等这夫妻俩上了楼关上门之后,谢冬梅回过神来,她漠不关心地剪指甲,她闷闷不乐地说:   “新嫂子,好像不太一样。”   新嫂子没有她想象中的胆小、畏畏缩缩,穿得虽然土气了点,但目光却一派清明,站在她哥哥的身边,也没有被他比下去。   徐茂芳说:“有什么不一样。”   虽然进了谢家的门,但是那也掩盖不了小地方来的事实,小学毕业的没啥文化,见了人愣愣的像鹌鹑似的,连话都不会说。   谢庭玉这婚事,稀里糊涂结得跟被猪油蒙了眼睛似的,结婚这么大的事,这么能这么草率就决定了?她那个把孙子宠得跟命根子似的婆婆见了,恐怕要气得焦心了。   他们大院里的姑娘,哪个拎出来不比这个乡下媳妇强?   ……   大院里的姑娘比不比叶青水强,叶青水不知道。跟谢家人打了一个照面,叶青水微妙地察觉到了她们的排斥和不喜。   不过叶青水一点都不在乎,如果可以,她根本不想来首都。   谢庭玉带着叶青水去了自己的房间。   叶青水重新扎好了头发,洗了一把脸,顺便打量了眼谢庭玉的房间。   他的房间大而宽敞,风格简洁利落,收掇得纤尘不染。   一点多余的东西都没有,除了书就是他的乐器,鞋架上的鞋子摆得整整齐齐,衣柜里的清一色的衬衫也整整齐齐,东西朝向一律对齐、颜色按深浅摆,跟有强迫症似的。   谢庭玉的房间,有着一股极强的个人风格。   家里有暖气片,谢庭玉脱下了厚重的棉衣,露出的一双腿修长、笔直,脱下衣服露出的身躯蕴含着强烈的男人味,强壮、挺拔,暖气夹杂着这股炽热的暧昧,直把人都熏熟了。   叶青水被热得不行,她挪开视线,默不作声地脱下了外套,里面露出了鸡心领的毛衣,毛衣下面是雪白的衬衣。   它裹着少女纤细的线条,青涩饱满。而此刻……她就坐在他睡了十几年的床上。   谢庭玉不禁有点脸热,自觉地撇过了头,轻咳了声:“你的脚还好吗?”   叶青水摇摇头,“有点疼,不过不妨碍。”   谢庭玉这才低下头看她的脚,他一把将她推到床上坐在,剥光了她的鞋袜。   她那露出来的脚脖子像馒头似的微微发肿,淤青了一块。   他轻轻地摁下去,小姑娘忍不住疼地低呼了一声,眉头皱得紧紧的。   “疼!”   谢庭玉脸上挂着淡淡的笑,“这叫不妨碍,这叫走得了?要不是有我背着你,明天你就要去医院挂水正骨了。”   说着他意犹未尽,拇指间残留着温软的触觉,他忍不住多流连了一会。   他握着她的脚丫,没有一分嫌弃,他知道小姑娘很干净,跟他这种臭男人不一样,在火车上都日日打水洗脚、换袜子,脚丫洗得白白嫩嫩的,跟嫩笋似的。   叶青水涨红了脸,只想把袜子扔到他脸上,耍什么流氓!   “你赶紧收拾收拾下去,人还等着呢。”   谢庭玉找来了跌打正骨水,给她涂上了。   他摸着她的脚,正色道:“不用下去了,水儿好好睡个觉吧,等吃晚饭我叫你起床。”   叶青水瞪大了眼。   虽然她也没有把谢家当成婆家来看待,但也知道新媳妇头一次上门得规矩一点,关上门睡觉,估计一觉睡醒就要被打发回叶家村了。   不过叶青水看着谢庭玉说话的神情,却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他漆黑的眼,流露出来的情绪凉凉的。   谢庭玉说:“没关系,你可以睡,我爸让你好好休息 ,他还有公事出门了。”   说着他停顿了一会儿,口气薄凉地继续道:   “芳姨和冬梅,管不着你。”   叶青水听了松了口气,她脱掉了一件毛衣,钻进簇新的被窝里,喜滋滋地睡了一觉。   谢庭玉的床真大、真软,被子也轻飘飘的,盖在身上跟没有重量似的。他的床上全是他的味道,清冽干净,跟雪后的空山似的。   ……   徐茂芳和谢冬梅等了等,好半天也不见新媳妇下来。   徐茂芳说:“年轻人就是不一样,回个房间都能折腾半天。”   谢冬梅认为新嫂子没礼貌,第一次上婆家的门就这么随便,很没有规矩。   过了半小时,谢庭玉才从房间里出来。   “庭玉,你媳妇呢?”   “她啊,睡着了。”谢庭玉淡淡地说。   徐茂芳、谢冬梅两人俱是一阵震惊。   这、这太太太不像话了!   她们人可都还在下面等着,哪里有这样的新媳妇。   谢庭玉从行李中挨个地掏出叶青水带来的年货,说:“这是水丫的一点心意,特意从乡下捎过来的土特产。”   徐茂芳对这个土特产提不起一点兴趣,这种东西他们每年都能收到很多,无非就是一些果干、晒干的酸菜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谢庭玉从小到大就跟金玉堆出来的人儿似的,哪哪都优秀,除了念书就是操练,念的是圣贤书、往来交谈的都是青年才俊,他什么时候在意过这点土特产。去了一趟乡下回来,谢家的大公子变得跟乡下人似的。   “这种东西首都又不是没有,何必千里迢迢带过来呢?”徐茂芳说,眼底划过一丝极淡的鄙夷。   谢庭玉把腊肠和腊肉单独挑了出来,挑眉道:“这东西首都还真没有。”   他的水儿亲手做的年货,煮一顿吃香飘全村,能馋哭小孩儿。年前在乡下她特意留着给他的家人,谢庭玉根本办法好好吃上几顿。仅剩的这点土特产,她还分了大半带来首都。   谢冬梅看着哥哥眼里的认真,心里也有同样的感受。她发现哥哥去了乡下一趟,跟神仙掉进凡间似的,哪里还有以前那种让人着迷的气质。   她不禁着急。   谢冬梅问:“她怎么现在就睡了?哪有人这样的第一次来婆家就这样的……”   “哥,你也不好好教教她。”   谢庭玉听到这里,脸上的笑意愈发深了,“她累了一天了,我让她睡的。”   作者有话要说:   水丫:我勤劳踏实,肯定抢着干活挣表现?   玉哥:不不不,确认过眼神,那个人应该是我   _(:з」∠)_ 第057章 (小修)   谢庭玉没错过母女俩对土特产不屑的目光,他没说什么,而是把自己特意带来的土特产拿到厨房小心存好。   那小心翼翼封存的举动,仿佛将它们视若珍宝。   谢冬梅望着他积极干活的背影,不禁跟母亲嘀咕起来:“哥哥在乡下吃苦了。”   “他以前不喜欢吃猪肉的。”   她知道哥哥不喜欢吃猪肉,鸡肉鸭肉牛肉羊肉都可以,唯独猪肉不喜欢。非但如此,猪肥肉他是一点都不沾,这种习惯搁在这年头,跟得富贵病似的。   徐茂芳想着谁吃苦都轮不到谢家的大少爷吃苦,谢家就剩这么一根独苗苗了,谢军年纪也大了,折腾了这么多年没有再生下儿子。   宠都来不及,哪里舍得让他吃苦。   可能谢庭玉这辈子唯一吃的苦就是到乡下当知青,但那也是他自己选的,好日子享够了活该自讨苦吃。   不过徐茂芳奇怪的是,时隔一年再见他,他脸上没掉一点肉,反而肉眼可见地更丰润了一些。好像还长高了一点,看起来比起以前更结实了,人瞧起来精神奕奕、光彩照人。   缺衣断粮的乡下,哪里有这么好的条件养人,肯定是温芷华偷偷给他汇了不少钱。   徐茂芳用力地点了女儿的脑袋,“没出息。”   在这一点上丝毫不懂得积极进取,连个乡下女人都能把谢庭玉勾走。   徐茂芳以前不是没有动过这样的念头,谢庭玉越长大越有出息,与其便宜了别人家的姑娘,不如撮合了他和冬梅,以后婆媳关系都用不着处了。   但是看两个人相处起来没有一点想头,徐茂芳才歇了心思把女儿的户口转过来。   她要早知道谢庭玉眼光这么差劲,哪里还有叶青水的事?   谢冬梅捂住了脑袋,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充满了控诉。   徐茂芳这才又想到别的,笑逐颜开,“冬梅,妈听说你最近和周平淮走得比较近是吗?”   周平淮是大院里另外一个年轻有为的男孩子,跟谢庭玉比起来不分伯仲,他长相周正,家世背景也好,唯一欠缺些的是他家里的人口没有谢庭玉这么简单。   不过兄弟姐妹多,反过来也是一种助力。   谢冬梅想了想说:“是啊,我不是和姥姥学了裁缝吗?他有样东西要修补,这几天正在请教我……”   谢冬梅到了年纪特别爱美,她的姥姥在当地是有名望的裁缝,谢冬梅和她学了一手的裁缝手艺,靠着这门手艺,她穿的衣服总是比别人好看,一水朴素的黑灰蓝里,她即使穿着黑裙子,也比别人的黑裙子穿得好看。   徐茂芳更满意了,适龄的少男少女可不就是这一点两点互相帮助、一来二去看对眼?   “邻里之间还提什么帮不帮忙的,他既然有困难了,梅梅你就要好好帮他,改天咱请他上门。”   *   下午,熟睡中的叶青水被一阵敲门声吵醒了。   她抬头一看,推开门进来的是谢冬梅。   “我可以进来吗?”   谢冬梅没有等允许,兀自进来了。   叶青水打了一个哈欠,没有理会不经过谢冬梅不问自来的行为。毕竟这可是人哥哥的房间,不是她的地盘。   谢冬梅看了眼刚睡醒的新嫂子,头发乱糟糟的,昏暗的光线下依稀能看见那张白皙得发光的脸蛋,压出了粉红的痕迹。   谢冬梅说不出这是什么滋味。   她哥哥有洁癖,这张床连打扫卫生的保姆都没碰过,她也没有碰过。而此刻新嫂子却能躺在上面呼呼大睡。   “青水你睡醒了吗?妈妈在做饭,请你下去帮帮忙。”   谢冬梅和叶青水是同一年的,面对这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姑娘 ,“嫂子”这个词谢冬梅很难叫得出口。   谢冬梅的语气里,透露出一丝谴责。   长辈都在干活了,做媳妇的却能毫无负担地睡觉。   叶青水仿佛充耳不闻,她埋头从行李里取出了一件挺阔的灰色外套、一套黑白学生装。   白衬衣和黑裙子已经不是原来的那套了,是叶青水重新扯了布、亲手做的。毕竟她穿过的衣服,也不好意思再拿出来给别人穿。   叶青水迎着谢冬梅打量的眼神,在她面前摊开新制的裙子,落落大方地说:“这是你哥哥送给你的衣服。”   “试试看合不合身?”   簇新的裙子典雅大方,素朴却不失亮色,用了黑纱勾勒,轻轻挑起的纹路,清新雅致,花纹别致,用心的程度是商场卖的那些衣服没法比的。这件衣服刚拿出来,就夺走了谢冬梅的注意力。   女孩子爱美的天性,让她遗忘了对新嫂子的敌意。   谢冬梅本来还在为哥哥有了媳妇、忘了妹妹的事而郁郁难平,但此刻见了这套崭新的衣服,她的眉目忍不住弯了起来。   谢冬梅掩下脸上流露的激动,但眼睛里迸射出来的喜悦,却没办法忍住。   谢冬梅拿了衣服比划了一下,穿上衣服试了试。   镜子里清晰地倒映出少女素雅清淡的影子,这让谢冬梅惊喜极了。   她摸着身上的衣服,说道:“合适倒是挺合适的。”   就是胸围这里差太多了。她才十七岁,哪里能穿得下这么……大的衣服。   但是谢冬梅一点都不介意,尺寸不对回头她可以自己改改,哥哥第一次送衣服给她,他一个大男人哪里懂得这么多。   叶青水见谢冬梅试了衣服,也发现胸口宽了几寸。   不过她没有多想,毕竟男人的话不能信,这不是按着谢冬梅真实的尺寸做的,存在一些误差也是在所难免的事情。做宽了总比做窄了好。   叶青水下了楼梯,进了厨房。   她看到了谢庭玉的继母不甚熟练地切着菜,粗一块细一块,那刀工跟谢庭玉倒是有得一拼。   勺子上带着水,就敢伸进滚滚的热油里。   叶青水无奈地闭了闭眼睛,赶紧把人推到另一边,盖上锅盖。   徐茂芳掏出手帕擦了擦汗,她放下了菜刀。她笑眯眯地说:   “我听说水丫会做饭,今晚你来做一顿饭,可以吗?”   其实这个“听说”是徐茂芳胡诌的,谢庭玉根本没有写信跟他们说过叶青水的事。   上辈子徐茂芳也是这样和蔼可亲地要求叶青水做饭。   这样叫“捧杀”,先把人吹得高高的,让人飘起来,恨不得肝脑涂地去做这一顿饭。   但是实际上乡下缺衣短粮,山沟沟里的条件清贫得很,很多人家一年到头都吃不起猪肉,能懂得做饭才怪。叶青水上辈子就这样丢了一次丑。   她以为徐茂芳只是让做一顿普通的饭,那时候她做了一个炒肉片、拌咸菜,蒸了几个馒头。但没想到那天晚上谢庭玉的亲戚几乎都来了,一同前来的还有公公的三两个好友、谢庭玉的长辈。   一大家子人围在饭桌前,看着这三两样小菜,男人们只好多喝酒,女人只得多吃饭,一顿饭吃完,叶青水落下了一个抠门寒酸的印象。   虽然谢庭玉的爷爷奶奶很和气,没说什么,但乡下媳妇抠门、上不得台面、不懂得孝敬长辈,这些在大院传开了的话跟棉花里藏的针似的,刺得叶青水心里空落落的、一连几天寝食难安。   此刻,徐茂芳热情地笑着说:“水丫来做顿饭吧,新媳妇上门总要露个手。”   叶青水接过了菜刀,目光逡巡了厨房一圈,发现有鱼、猪肉,若干青菜,种类倒挺丰富的。   徐茂芳眼神微闪,目露期待。   不过下一秒,她很快就失望了。   那乡下丫头拿过了刀之后,徐茂芳就只能听见嚓嚓嚓整齐清脆的刀切案板的声,脆白的萝卜应声断落,一片片薄得跟蝉翼似的。极快的刀影模糊得令人看得目不暇接,薄薄的瓜片叠成小山。   切完瓜之后,这乡下丫头还顺手把她切坏的萝卜头拿起来,雕了朵花。   徐茂芳的嘴巴,微微张起。   她看着叶青水取了腊肠,红白相间的腊肠斜斜切成薄片,跟萝卜片一齐上蒸笼蒸。用松油松枝熏过的腊肠,带着一抹松枝的清香。   叶青水接着又煲了一个汤,得心应手地杀了一条鱼,下油锅炸。   厨房很快飘来了一阵浓郁的香气,香得能把人肚子里的馋虫都勾出来,五香俱全。阁楼里的香气,很快钻了出去,飘进邻居家里。   热腾腾的饭香味,钻进了人家里,前后左右的邻居们深吸了一口气,肚子里馋虫直叫唤。   “谁家在做饭呀这是?”   “好香的腊肠味!”   叶青水做饭,忙得脚不沾地地站了一个多小时,受了伤的脚有些支撑不住了。   叶青水并不想给谢庭玉的继母白使唤,但是看着徐茂芳糟糕透顶的厨艺,要是让她做饭,恐怕家里的锅都能给她炸了。   做完饭后的叶青水,脚踝涨涨的发疼,走起路来脚踝骨传来涨涨的痛,她慢吞吞地走到了沙发上坐了下来,垂头揉了揉脚。   徐茂芳从来都没有闻到过这么香的腊肠,满屋子都是蒸腊肠的香味,比饭店吃到的还要香!   她忙不迭地把饭菜端上了桌子。   徐茂芳轻咳了一声,倒是小瞧了这个乡下姑娘,她居然还有这样一手好厨艺。徐茂芳开始从别的地方入手,教育她。   “水丫,当谢家的媳妇也要有规矩。长辈在干活的时候,不要求你干活,但你即便累了也得站起来,懂吗?   这些最基本的都不遵循,私底下在男人面前岂不是更没有顾忌?你要知道,男人在外面打拼已经很累了,做媳妇要体贴一些——”   徐茂芳的话还没说完,从外边回来的谢庭玉走进了屋子,他嗅到了空气中弥漫的饭香味,他很快明白过来小姑娘做了什么。   谢庭玉没说什么,只是走到了叶青水的跟前,蹲了下来。   他低头帮她脱下了鞋子,拇指摁着她的脚丫,男人俊朗的眉目微微挑起,皱了皱,里面微不可见地盛了一丝的心疼。   他轻声地问:“你的脚,还好吗?”   他轻轻落下的一句话,跟一枚深水炸弹似的,在场的三个女人都愣住了。   谢冬梅正在吃着苹果,手微微一滞,转过头来看谢庭玉。   她这辈子都没办法想象这样的一个画面,她的哥哥蹲在地上对一个女人低声下气,还给她脱鞋。   她看向他的目光,都变味了。   白炽灯下,他俊朗的容颜越发夺目,深邃的轮廓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他的肩膀日渐宽阔,身材高挑修长,被岁月雕琢成一个成熟的男人。   谢冬梅才发现自己错了,她以为哥哥去了一趟乡下沾了一身的泥土味,但现在这样浑身的烟火气息,给女人低头脱鞋,这样的他更让人侧目。谢冬梅看得目光发深,渐渐愣住了。   徐茂芳的手重重一顿,端着的盘子差点没有飞出去。她诧异地看着那个半蹲在地上,温柔地轻言细语安抚女人、给女人脱鞋子的谢庭玉,这还是当初那个眼高于顶、眼里没有女人的继子吗?   徐茂芳看着这一幕,心思莫名复杂,谢家的男人都不是爱惜妻子的丈夫,徐茂芳嫁给谢军十几年了,从来没听过他说过一句软话,谢军总是绷着一张领导脸,跟老头子似的严肃。   谢小叔爱事业更胜家庭,别说妻子,他这么多年膝下依旧空空荡荡,有没有孩子都无所谓。老大不小的男人了,大半辈子扎根在海岛上,一年见不着几次媳妇。   徐茂芳甚至看愣了。   谢家从来不出情种,谢庭玉以前多冷漠孤清的一个人,徐茂芳丝毫不怀疑他是第二个谢军,这一定是她这个继子在警告她。   谢庭玉哪里像舍得低声下气,给自己媳妇脱鞋的男人。   就连叶青水也很惊讶,她感觉四周的目光烧得她脸皮发热。他温暖干燥的手,轻轻托着她犯疼的脚,配合着缓缓地揉着,这样不疾不徐的揉捏减轻了几分她的疼痛。   他专注的眼神真叫人害臊,更何况……叶青水抬起头,注意到徐茂芳母女俩惊讶的眼神,自己也是如坐针毡。   叶青水知道谢庭玉不是那么浮夸的人,她默默地挪开了自己的脚,穿上了袜子鞋子。   叶青水小声地说:“你别这样。”   她推了推他。   谢庭玉看着她穿上了鞋,细细的脚踝裹着洁白的袜子,露出来的地方肿肿地发红,他忍不住叹了口气。   “脚疼还给自己揽这么多活干,傻水儿。”   作者有话要说:   平生君:玉哥好秀!   玉哥:过奖过奖。   刚秀完恩爱,自以为沾沾自喜的玉哥。   次日看到妹妹穿着那件眼熟的衣服   脸……黑了。   玉哥:水丫解释?   水丫:水丫不来解释   平生君来   平生君:玉哥,脸肿的滋味怎么样? 第058章   说着,谢庭玉一把将叶青水揽起,扶着她上了楼。   当楼上咔嚓一声响起,门被关上了,谢冬梅才回过神来。   谢冬梅望着桌子上热腾腾的饭菜,又看了一眼楼上,她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说:“哥哥他……”   徐茂芳眼神闪了闪,“洗洗手准备吃饭吧,你爸他也快回来了。”   *   直到上了楼,走到目之所及的尽头,谢庭玉才把叶青水一把搂起来。   叶青水摸了摸自己的脸,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表情了。她感觉谢庭玉变得有些不一样,直到她被放在柔软的床上,她才缓过神来。   她的脚踝处渐渐地传来一丝膏药凉凉的触觉,抵消了火辣辣的疼痛感。   谢庭玉蹲在地上,认真地给她擦脚。   他凉凉的声音落在了她的耳边,“痛不痛?”   “对着我还挺凶的,对别人就没有脾气了。”   白炽灯的光线照在他的脸上,不同于乡下落后的煤油灯,明亮的灯光下男人的侧颜深邃英俊,日渐饱满的肌肉,散发着一股男人的魅力。   而他毫无顾忌地把她的脚揽入怀里,她的脚丫踩在他胸膛,隐约可感受到柔软的布料下那结实的肌肉。   叶青水突然收回了自己的脚,自己拿膏药擦了起来,“不、不劳烦你。”   谢庭玉把膏药抢了回来,“你这么客气做什么?”   谢庭玉还挺喜欢帮她上药的,她的脚丫子圆润小巧,白里透着粉,摸起来很舒服。他捏着她的脚,目光渐渐幽深。   脚传来一阵痒意,他指腹的薄茧轻轻地擦过叶青水的肌肤,弄得叶青水脸一阵青一阵红。尴尬过后,叶青水不禁地喃喃道:“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谢庭玉瞥了她一眼,认真地说:“把你带回家过年,不是让你受委屈的。”   这句话,叶青水的心蓦然一动。   上辈子她来到谢家是怎样的情形?谢庭玉有没有维护过她?叶青水想了很久,认为是没有的,但这会她看着谢庭玉那认真柔和的眼神,突然不太确定了。   叶青水总是猜不到谢庭玉的想法。   谢庭玉低下头来,趁她愣神之际,用力地亲了她一口。   温热的吻落在她的唇边,女人的肌肤嫩得跟蜜桃,一抿能抿出水似的,甜甜的令人流连忘返。   谢庭玉亲完后,迅速地夺门而出,声音从门缝清晰地传过来:“下去吃饭吧,我爷爷奶奶也来了,来见见我媳妇。”   说完他闷笑了一声,笑声极低,隐约透出一丝轻佻的调笑,“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   “水丫,你可要好好表现。”   叶青水听见了,抱着自己的腿,思索了一会,最后穿上了鞋下了楼。   谢庭玉的爷爷奶奶已经退休了,两个老人家过着清闲且自在的养老生活,叶青水上辈子只见过他们寥寥数面,潜意识里觉得是很难搞的两位老人。   尤其是谢庭玉的爷爷,身为一族之长很有威严,他是一个很严肃的老人,不苟言笑,脸上挂着常年不化的冷冰冰的表情,让人难以亲近。   谢庭玉的奶奶很和蔼,但这种和蔼却是很客气的和蔼,对待孙媳不冷不热,只是过来看看。   叶青水深吸了一口气,走了下去。   她无声地去厨房拿碗筷,给大伙盛饭。不过她刚走过饭桌,便被谢庭玉摁住了。   “你坐着,我来。”   谢庭玉正在摆碗筷盛饭之际,谢家的门被打开了,一行人仔细数数还真不少,黑乎乎的脑袋一个个凑进来,叶青水见了都有压力。   “都进来吃个饭吧,正好今天庭玉带媳妇回来了。”徐茂芳笑吟吟地说着。   谢军搀扶着老人走了进来,他的同僚摘下了帽子,也跟着走了进来,打趣道:“这饭菜闻着真香,今天有口福了。”   紧接着两个年轻人走了进来。   其中一个是叶青水熟悉的沈卫民,另外一个是国字脸长得很壮实的男人,他们走进来目光齐齐地落在了叶青水的身上。   此时的叶青水也坐不下去了,她和男人一起盛饭,微微弯下腰来布筷。见人来了,她抬起头问候了各位长辈。   她的声音听起来轻灵软和,她抬起头的那一刹那,露出一对温和的眉眼。   众人打量的目光微不可见地转了一圈,收回来。   原先的好奇、期待、担忧,此时都化成了实质:原来这就是谢庭玉这小子新娶的媳妇。   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   新媳妇穿着鸡心领毛衣,毛衣稍显旧,领口露出里面衬衫雪白的翻领,下身一条黑色裤子,两条辫子扎得整齐滑溜,头发浓密乌黑,一双明亮的眼睛映着白炽灯仿佛一泓清泉,唇红齿白的衬得整个人很有精神。没有任何装扮和点缀,但看上去纯纯,跟水儿似的。   她的穿着打扮虽然落伍了些,没有首都姑娘这么时髦,但是这样简朴又干净的姑娘,很容易博得长辈们的好感。   大院里的传言还挺埋汰人的,把谢庭玉的媳妇和李爱军家的媳妇相提并论。今天打了个照面,第一印象还不错。好歹人挺有礼貌,穿着打扮也整齐。   国字脸的男人叫徐玮,沈卫民曾在信里描述过谢庭玉在乡下娶的妻子。   这会儿看到了真人,他整个人愣住了,甚至有些回不过神来。   他不着痕迹地用胳膊捣了捣沈卫民,“丑丫头?”   徐玮挑了挑眉,有一种被欺骗了的感觉。   如果这都算是丑姑娘,那天底下就没几个好看的了。   徐玮又捣了捣沈卫民,偏过头瞥了他一眼,只见沈卫民生生地当场愣住。   沈卫民面无表情,可是熟悉他的徐玮知道,他此刻已经愣住了,目瞪口呆地愣住,他那傻傻的目光赤裸裸地盯着人新媳妇看,直到徐玮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沈卫民才回过神来。   同男人并肩站着的小姑娘,皮肤白得像发着冷光,面庞光滑柔润,没有一点红血丝、也没有皲裂,发丝乌黑,一双水润的眼睛映着灯光,如芒一般,滢滢闪动,沈卫民久久没有去谢家,也没有和叶青水再碰面。这乍然的一个照面,沈卫民心里宛如石破天惊,跟被扔进了战场里似的,耳朵嗡嗡地响着。   沈卫民狼狈地收回了目光。   谢庭玉的爷爷奶奶坐了下来,紧接着几个小辈才陆续就坐。   谢庭玉这才从厨房里端出用蒸笼温着的萝卜蒸肠,松鼠鳜鱼,一个蔬菜鸡蛋汤,一道炒青菜。菜式虽然不多,但是三菜一汤,看上去很漂亮。   雪白的萝卜片薄如蝉翼,红白相间的腊肠斜斜地切片,腊肠独有的浓郁的香气弥漫了整个屋子;松鼠鳜鱼上淋着一层釉质的酱汁,色泽橘黄,软软的酱泛着温暖的光泽,让人的嘴里不住地泛出唾液。   这……好像不是谢家的保姆做出来的饭菜。   而且也不是徐茂芳做出来的。   谢庭玉笑了笑,“爷,奶,你们先动筷吧。”   谢爷爷谢民盛了一碗汤喝,老爷子抿了一口,古铜色的面庞神情稍微松缓。   谢奶奶颜淳认真地端详了孙媳一会,默不作声地夹了一块腊肠吃,腊肠红白相间,被蒸得润润地流着光泽,浮在清澈的油里,格外地诱人。   腊肠入口嚼了嚼,甜蜜的滋味迅速蔓延,掠夺了老人家的味蕾,醇厚甜蜜的肉味夹杂着淡淡的松香,每一根肉丝间仿佛都充满了味道,让人忍不住反复咀嚼。   谢庭玉回来的第一顿饭,大家吃得静悄悄的,但是气氛一点也不紧张、令人局促不安。   因为……大家都在忙着落筷,拼命地往自己的嘴里夹肉吃。   一盘腊肠很快就被分完了,鱼也只剩下骨架。   一顿份量不小的饭,不到十五分钟就吃完了,要不是叶青水清楚自己做了大份量的饭菜,恐怕这会儿该陷入怀疑了。   上辈子的这顿晚饭,也是吃得草草结束。徐茂芳没有告诉叶青水晚上会有这么多客人来家里,叶青水简陋的饭菜着实让人贻笑大方。   这会叶青水迟疑地开口,“是不是做少了?”   谢奶奶掏出手帕,擦了擦嘴,变得冷静自持,她和颜悦色地说:“够了。”   大家都很满意,吃完饭后谢军沉默地把战友送出了门。   颜淳从怀里掏出了一块玉,给了叶青水,“这是给你的。”   叶青水犹豫着要不要接过来,玉落在掌心的那一瞬,她看到了谢冬梅惊讶错愕的眼神。   以及……徐茂芳稍稍扭曲,逐渐变色的脸庞。   叶青水觉得有些解气,她从善如流地把它接了过来。   颜淳的客气的目光变得柔和,她说:“这是奶奶补给你的。”   更多的话她也没有多说了,颜淳开门见山地说:“明天让庭玉带你去添置些过年的东西,我听他说好像你们结婚什么都没买。”   颜淳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大大的封包,递给了叶青水。   “本来这个应该给你长辈的,不过她们没来,你就拿着吧。”   老人淡淡地道:“拿着它去添一些体面的首饰。浑身素素的,老人家看了怪不适应的。”   颜淳端详了一眼孙媳。   虽然刚接到谢庭玉的消息的时候,老人家着实被气得狠了,现在颜淳见到人了,心态也平和了。   大院里传的那些话颜淳也有耳闻,没文化就没文化一些吧,反正谢家不缺有文化的人,颜淳不太在乎这种面子。颜淳自己就是高知分子,闲来无事教教自己的孙媳妇也没什么。   只是面前的这个小姑娘长得也太小了,瘦巴巴的,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盼得上孙子。   颜淳的年纪也不小了,跟她年纪差不多大的老太太早就抱上孙儿了。   颜淳想着,眉头微微皱起,她拍了拍孙媳妇的手,“青水儿,以后要多吃点饭,身板太单薄了。”   叶青水听了老人家的话,有些窘迫。上辈子的她,面对颜淳非常紧张,根本没有和她搭上话的机会。   谢庭玉的祖母跟她的阿婆很不一样,谢奶奶很精神,穿的衣服颜色整齐素净,一头银色的白发微微卷翘,脸上的皱纹也很少,看起来是个文雅又时髦的老太太。   颜淳说完后,端起了正经严肃的脸,她觑了眼孙子,“腊肠挺好吃的,还有吗?”   谢庭玉笑了笑,会意地取了一部分风干的腊肠装进编织袋里送给了老人。   “我就琢磨着奶肯定喜欢,不过腊肠重油重盐,偶尔吃一两顿就好,奶不能多吃。”   “停,庭玉你闭嘴,这些奶能不知道?”   颜淳剜了孙子一眼,拉着老头子离开了谢家。今晚也算见到了孙媳,更多的话颜淳也没有说,而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孙子一眼。   满满一屋子的人,顿时散去了大半。   叶青水看了眼桌上的一片狼藉,又摸了摸掌心温润的玉,感觉有些复杂,这跟上辈子不太一样。   就……这么简单地,结束了?   叶青水还以为今晚会很麻烦,很难熬。   她吁出了一口气,顺手收拾起桌上的狼藉来。   谢庭玉跟着她一块动手,把碗碟一个个垒好,放到水池里。   这简单的一收拾,却让旁人看得齐齐愣住了。   这、还是谢庭玉吗?   去了乡下一趟,人仿佛也褪去了浑身的矜贵气,肯放下身段,毫无怨言地去配合一个姑娘。   徐玮津津有味地看着这出乎意料的一幕,忽然感觉有些温馨,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沈卫民看着叶青水,脑子里浮现起了刘一良涨红了脸不停的解释,还有知青点那些喋喋不休惹人烦的男知青挂在嘴边的话。   他抹了一把脸。 第059章 (补齐)   徐玮这是第一次见到叶青水。   人都散得差不多了,他才走上前粗着声说:“弟妹好。”   徐玮没有跟这样水灵灵的小姑娘说话的经历,只好粗着嗓子支支吾吾问候了一声。   叶青水笑了一声,她从厨房里端出了一碗甜柿酥饼出来,招待客人。   谢庭玉也不禁扬起唇,他和小姑娘介绍说:“这是我的大哥,徐伟。”   “这是……想要和水儿道歉的卫民。”   谢庭玉淡淡地道。   自从被叶青水撞见他在背地里埋汰她之后,沈卫民就很少去叶家了。连过年前,乡下那顿香喷喷的过年杀猪饭都没有叫得动他。私底下,沈卫民也极力避免和她见面。   沈卫民傻愣愣的眼神,谢庭玉回想起来,在他的印象里这两个人从那次之后,几乎没有再碰过面,看来这两人心里都拧下了疙瘩。   谢庭玉特意点了沈卫民的名。   沈卫民这才如梦初醒,他从脖根一路红到了脸上,像被人当头一棒喝,清醒了过来。   在客厅里坐着准备看电视的徐茂芳,听了继子的话,“啊”了一声,疑惑地看着这几个年轻人。   谢冬梅说:“卫民哥为什么要……和嫂子道歉?”   整个大院里这一代年轻人里,要论最靠谱的后生,大伙第一个想起的就是谢庭玉。要论最混不吝的当数沈卫民。   谢庭玉自愿报名“上山下乡”,那是为了磨砺精神意志、响应国家的号召,但是沈卫民被扔去了乡下,那绝对是被他爸抓着鸡毛掸撵下乡的。   要让沈卫民道歉?   谢冬梅听起来觉得很不可思议。   但是沈卫民本人却仿佛心甘情愿,他红着脸,硬着头皮给叶青水鞠了一个躬,双手握拳,粗声说道:   “嫂子,是我不对,你忘掉以前那些不愉快吧!”   上辈子叶青水常常会为沈卫民轻视的态度而困扰,但是这辈子却无所谓了。   然而她无所谓别人如何看待她之后,一个两个反而变了模样。   沈卫民在她面前弯下了腰,叶青水愣了一愣,好一会儿才说:   “那些事,我也没放在心上。”   沈卫民道歉了之后,脸更红了。不过他的脸被晒得黝黑,红了也看不出什么迹象。   徐玮拿起了托盘里的甜柿酥饼,虽然吃过饭了,但拿起这酥饼时还是很想吃。酥饼外圈沾着香喷喷的白芝麻碎末,一口咬下去软糯酥脆,层层薄片透着柿子的暖香。饼芯是甜甜的柿子酱,甜儿不腻,口味暖融。   口感很不错,快过年了,徐玮随口问:   “哪儿买的年货?挺好吃的,回头买个十斤回家。”   谢庭玉轻淡的声音里泄露着难得骄傲,“你弟妹亲手做的。”   徐玮又吃了一块,赞叹道:“弟妹好手艺。”   他这会明白过来了,今晚吃的那顿可口的饭菜,也是出自这位小弟妹之手。徐玮想起大院里那些传言,只觉得传言有几分可笑。   等叶青水取了碗到厨房里洗后,沈卫民用胳膊捣了捣谢庭玉,哑着声问:   “玉哥,行啊你,你几时发现的?”   “瞒得人好苦!”   他的脸色有点差劲,这一整夜过得浑浑噩噩的,难受极了。   “发现什么?”谢庭玉不解地问。   沈卫民瞪他。   谢庭玉意会过来,问:“几时发现的,重要吗?”   他迎着沈卫民嘲讽的眼神,思索片刻,认真地说:“人都迟早会变老,和长长的一辈子相比起来,外表算得了什么。”   他停顿了片刻,说道:“她好不好看不重要,长得再丑,我喜欢她,她就是最好看的姑娘。何况……”谢庭玉戏谑地道:   “水儿很可爱,处久了,懂得珍惜的人自然会珍惜。”   沈卫民神色复杂,他的脑海里仿佛响起了那一晚刘一良的话,他语重心长地说:   “善良的心地才是真正的无价之宝。”   刘一良说这句话的姿态,和现在谢庭玉的表情,重合起来,有一种诡异的和谐感。   沈卫民一时之间说不上话来,只觉得脸颊火辣辣的。   *   叶青水忙活完之后,出来一看,客人全都离开了。唯有徐茂芳母女俩坐在沙发上津津有味地看着电视。   徐茂芳说:“水丫,过来看看电视。”   叶青水看了眼厅里的黑白电视,只觉得谢庭玉的家境真的挺好的。   七十年代就能拥有电视的人家,寥寥无几。他们县里的年轻人还在为能用收音机听上广播而沾沾自喜,然而谢家已经能天天看着电视了。   别说电视机了,谢庭玉只是带了一个收音机下乡,那个收音机就是整个知青点不可多得的娱乐项目。   不过叶青水也只是感叹了一声。   徐茂芳继续说:“电视机这东西在你们乡下应该还没有吧?坐下和我们一块看会电视说会话吧,你难得来首都一趟,可以长长见识。”   谢冬梅撇撇嘴,说:   “肯定是没有的,这台电视机得小一千块,我听哥哥说他在红旗公社干了一整年,才挣了百来块钱。”   叶青水要是还听不出这母女俩炫耀的口气,那真是白活了。   要是真换了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姑娘,这辈子头一次见到电视机,恐怕会稀罕极了。不过搁叶青水这里,别说是黑白电视了,连高清液晶网络电视都没办法吸引她。   这母女俩就跟县里拥有了收音机的年轻人似的。   叶青水默默忍下了无语的腹诽。   徐茂芳说:“歌剧不好看,看新闻看吧。”   她的话音刚落,只见面前这个乡下媳妇手脚麻利地摁了摁电视,姿势熟稔准确地调换到了新闻台。   这个动作一气呵成,仿佛做了无数次一般。看起来一点儿也没有第一次接触这种高新工业产品、生怕摸坏的畏畏缩缩。   叶青水弯下腰来耐心地调了好一会,最后准确无误地调到新闻频道。比徐茂芳自己调得还要准确,她调完台后一言不发地扭头走上楼。   七十年代的古董老电视在调换频道上有一定的难度,要几个按键联动才能调到正确的频道。   徐茂芳和谢冬梅俱是愣了几秒,久久才能回过神来。   这个乡下姑娘,好像和她们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谢冬梅望着新嫂子纤细的背影,头一次陷入了沉思。   *   叶青水取了干净的衣裳,洗了一个舒适的热水澡。   北方的房子有暖气,洗完澡暖洋洋的,回到床上手脚还是暖的。   叶青水踩着棉拖,下了床,她站在谢庭玉满满的书架上,目光逡巡着。她看到了珍贵的高中教材,犹豫了片刻后,她取了下来放在掌心里摊开。   在火车上一连几天都没有来得及书,叶青水拿起了书,就不舍得放下了。   厚厚的泛黄的书,叶青水看着看着,就看入迷了,读得津津有味,连手脚冻僵了也浑不在意。   谢庭玉洗漱完后,回到屋里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幕。   穿着洁白的棉质秋衣的小姑娘,眼神专注,眉目舒展,双捧着书靠着书架站着。浓密的秀发随意地散开,她雪白的皮肤,在灯下泛着羊脂玉般的凝润。黑白分明,秀色可餐。   她的脊梁挺得直直的,秋衣上隐约露出一截纤细的脖颈。   谢庭玉拿起了毛衣,裹住了她。   直到毛衣的重量落在叶青水的肩上,她才抬起头来。   “这么用功?”谢庭玉看了眼她正在看的书,发现居然是她最深恶痛绝的国文。   这下连他也不禁挑了挑眉,惊诧极了。   叶青水觑了谢庭玉一眼,又埋头继续看。   算一算眼下距离77年恢复高考剩下不到十个月,叶青水想要考上一个好的大学,必须认认真真复习。上辈子叶青水没有关注过这一年高考的内容,没有捷径可以走,只能自己瞎琢磨、下苦功夫。   过了半天,她发现谢庭玉还在看着她,她抬起手来,把书放回了原位,稍带窘迫地说:“没经过你的同意,看了你的书,这样是不是不好?”   谢庭玉看得有些出神,他微微一笑,“我的东西,也是你的。”   屋子里充足的暖气,熏得人适时地脸庞红。   叶青水没有吭声,拿起书来正欲埋头继续看,这是一本书适时地递到了她的手里。这是谢庭玉递过来的。   “太晚了,读点轻松的东西吧。”   叶青水拿着书随便翻了翻,这是一本诗集。诗集对高考的作用可能并不大,但看看也无妨。她百无聊赖地随手翻了翻,忽然她的动作停了下来。   叶青水翻出了一首曾经她念过的诗,目光落在泛黄的书页上,忽然臊得面红耳赤。她把书放回了书柜上,掀开薄被钻进了被窝,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谢庭玉用百雀羚擦了擦干燥的手,目光落在被人抛弃的孤零零的诗集上,他笑了笑,摁灭了灯。   他也钻进了被窝。   男人不容忽视的身躯像一股热源,包围了过来。凉凉的被窝生起了一阵暖意,他仿佛慢慢地靠近了叶青水。   谢庭玉凑近在姑娘的耳边,低声问:“怎么不看了。”   被窝里的姑娘转过身,视若未闻。   不过月光从窗外钻进来,皎洁的月光洒在小姑娘的脖颈上、耳朵上,清晰地映在她粉红的秀色中。   谢庭玉思索了片刻,忽然想到了什么,他轻轻地笑了,试探地问:“妹妹是水呀?”   谢庭玉的猜测还没有得到证实,他就已经受不住地深呼吸了几次,微微喘气。   叶青水其实也没有看完,上一次谢庭玉让她念诗的时候,她就知道这肯定不是什么正经的诗。她想了一会,从怀里掏出了玉佩,塞进了谢庭玉的手里。   他伸出手搂住了叶青水,“奶给你的,你拿着就好。”   “这是谢家的儿媳妇才有的玉,只有一块。连芳姨也没有。”   叶青水的眼里泛起了迷茫的朦胧,她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在问谢庭玉:“为什么,奶奶……”   谢庭玉把玉系在了她的脖子上,“没有什么为什么。”   因为,他喜欢就够了。 第060章   “水儿这么好,他们会喜欢你的。”   叶青水听完翻了个身,提醒他:“你爷爷奶奶今晚话很少,可不像是喜欢我的样子……”   谢庭玉顿时无言。   他的脑海不由地浮现起送奶奶出门的画面。   奶奶温暖的手握住他,她脸上收敛起了笑容,“庭玉,你奶不会把你媳妇吓跑的,用不着这么护着。奶也没有盘问她啥吧?要是换成别的老太太,哪里有这么轻松……”   老人家后槽牙酸,拈酸吃醋地说:“人老了惹人嫌,我知道了。”   谢庭玉有些忍俊不禁,他轻声说:“哪里的话,谢谢奶奶。”   “她胆子小,我这边已经是罄竹难书了,就盼着奶这边好歹能给她一点念想。奶要是吓跑了她,谁给你抱曾孙?”   听到曾孙,颜淳满肚子的话顷刻间消失,所有的期待都化为了实质。   她用力地拍着孙子的肩,严肃地说:“媳妇念没念过书,从哪里来的没关系。”   “人都是会变化的,你奶会好好帮你教媳妇。你要加把劲,今年争取抱个娃娃。你奶盼得头发都白了。”   谢家的人丁实在是太稀疏了些。   谢庭玉耳根隐隐泛红,接不上话来。   黑暗中。   谢庭玉停下遐思,目光一移,他隐隐笑,“要是咱们动作快一些,恐怕孩子都能有了。奶奶喜欢你都来不及。你要不要……”   他的尾音微微上扬,发颤,带着灼灼的热情。   叶青水没有说话,闭上眼睡起了觉。   谢庭玉看着她翻过去的背影,眉宇皱起。   深夜,清冷稀疏的月光从窗外落下。   叶青水第一次醒来的时候是半夜三点,那是她起来做早点拿去黑市卖的时间。醒来后打开台灯,看了一眼墙上的壁钟才知道原来这个时间点是三点。这是她近半年来头一次有如此清晰的时间观念。   在大山里呆久了,再一次回归城市的生活,感受还是有些强烈的。   起码起夜也不用再找火柴点煤油灯了。   不知道谢庭玉当年是怎么由奢入俭,习惯了山沟沟里的生活的。他住在叶家的小破屋里,适应得非常好,苦活累活脏活,无一不能干,他比叶青水这个地地地道道的农民还要像农民。   叶青水倒头睡下,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八点多了。   她身旁已经空了,摸上去一点凉凉的一点温度也没有,可见谢庭玉起得很早。五点整的时候,部队的起床铃响起,操场断断续续传来操练的声音,洪亮整齐有力,磨得叶青水难以入眠。   叶青水洗漱完毕下楼的时候,徐茂芳母女俩已经在吃早饭了。   徐茂芳说:“水丫呀,今天可起得有些晚了。”   她和善的话音落下,看了眼谢军。徐茂芳又说:“昨天你们刚回来,长途跋涉是累了些,但也歇了一整个下午。昨天我和冬梅都很期待和你聊聊呢,我们想知道庭玉下乡的事。”   徐茂芳叹息了一声。   “年轻姑娘,这么懒惰可不行。”   她刚一说完,就给叶青水扣上了“懒惰媳妇”的帽子,还体贴细致、让人挑不出错。   徐茂芳笑了笑,“水丫来吃早饭吧,我亲手做的。明天我们可要尝尝水丫的手艺。”   昨夜叶青水做的那顿晚饭,非常很好吃,可谓是主宾皆欢,她是有能力做饭,但却懒得起来,让徐茂芳这个名义上的婆婆给她做早饭吃。徐茂芳点到即止,言笑晏晏,软刀子下得利索。   公公谢军的脸色有些不明,冷峻的面庞抿起嘴来隐约能看出一些谢庭玉的影子。不苟言笑的模样,让人看起来有些发怵。   但他一言不发,简单地吃了些早饭便出门了。   新媳妇甫一回家,最要紧的是要给婆家留下勤快利索、尊敬长辈的话好印象。   要是叶青水想要做好谢家的儿媳妇,这会该得惊慌自责、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了。公公都去上班了,她却刚起床。   但叶青水不是呀。   她不紧不慢地从楼梯上下来,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自然地说:“部队里的号声太洪亮了,昨晚睡得不太安稳,就起晚了些。”   她看了眼徐茂芳做的早饭,油条、牛奶,鸡蛋,笑了笑。   油条应该是从街上买回来的,鸡蛋勉强算是徐茂芳自己煮的,牛奶是统一订购的。   不过让徐茂芳这种五指不沾阳春水的家庭主妇做顿早饭,已经算是挺不容易的一件事了。   叶青水说:“光吃这些应该还不能饱,玉哥饭量大,我的饭量也挺大的。”   现在做包子已经来不及了,叶青水揉了面,柔软的筋面被反复捶打、而后徐徐拉长九九八十一次,柔软的面变得有韧劲,她用了昨夜剩下的高汤做汤头,切了些腊肉腊肠土豆儿,滴上香喷喷的油,加大火滚水急煮。   徐茂芳被这个乡下来的媳妇一顿不按套路出牌,打乱了。   她仔细地看了眼叶青水,倒是小瞧了她,这个叶水丫半点都没有乡下姑娘那种怯懦、自卑。   骨子里还挺大胆的。   不过事实上不容她多想,很快厨房里飘来了一阵噗噗噗、带着热腾腾水汽的香味。   让人牵肠挂肚了一夜的腊肉香,又来折磨前后左右的邻居了。他们忍不住探出头来,四处张望,最后生气地把门窗都死死地关紧。   徐茂芳昨夜碍着面子,没有多吃几块肉。   毕竟先前她在继子的面前表示过对这种大老远捎来的乡下土味年货不屑一顾。   谢冬梅也有几分骨气,按捺住没碰一点腊味,这回热腾腾的腊味面条摆在人的面前,飘着香气,这样鲜活又热乎的食物,赤裸裸地勾着人的胃,已经是避无可避了。   何况这个新嫂子还给每人装了小半碗,不吃吧……盛情难却?   徐茂芳买的油条、牛奶,干巴巴的鸡蛋,此刻已经完全失去了吸引。   谢庭玉刚吞下两颗鸡蛋,蛋黄划过喉咙,噎下去有种焦渴极了,他也不顾上面汤太热,吹了吹浅浅地喝了一口。   美妙的滋味漾在嘴里,热烫的汤水浓郁味美,腊肠甜蜜的滋味混着腊肉咸鲜的松香味,融入汤里。   面条柔韧脆爽,汤清亮而鲜美,冬日里喝上这么一碗汤面,浑身暖融融。   谢庭玉含笑地饮着鲜汤,不疾不徐,动作文雅。   “可惜爸爸出门太急,吃不上这么好的面了。水丫,等会咱送一些去。”   徐茂芳磨了磨牙,继子和丈夫的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还特意送面去给他吃?   谢冬梅没有说话,取而代之的是吸溜吸溜的吃面声。她吃得又急又快,沁了满头的汗,兄长说了什么她已经听不到了。   叶青水吃完了一碗热汤面,不自觉地想起刚才谢庭玉说要送面给公公吃,她好像没来得及拒绝。   她有些窘迫,这点东西怎么好意思拿得出手,谢首长什么好吃的东西没有吃过?   人家没吃饱,怕是也有饭堂可口美味的餐食,垫肚子。   不过谢庭玉很快吃完面汤,从善如流地用饭盒装好一大碗汤面,他问:“脚还疼吗?”   叶青水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昨天谢庭玉给她擦药推拿,经过一夜的休养,脚已经不怎么疼了。   药还挺管用的。   于是谢庭玉笑了笑,叮嘱她:“去穿件厚些的棉衣吧。”   叶青水只好硬着头皮上楼换了一件棉衣,她只带了两件棉衣来,一件是留着过年穿的,红花花的喜气洋洋,另外一件是昨天穿着摔了一跤的深蓝色外套。   她想也不过是送早饭,应该不算什么大事,于是取了蓝色外套穿了上去。   叶青水利落地把头发扎成两根辫子,又洗了一把脸。   出门的时候,谢庭玉眉头又皱了皱。   年轻男人的脸上有微妙的郁闷,不过他没有说什么,摸了摸她肩旁光滑的辫子,低头俯身在她耳边叹了一声。   “水儿可真是不怎么爱打扮自己。”   叶青水心不在焉地说:“你别动手动脚,等会你送上去就好,我在楼下等你。”   谢庭玉握住了她的手,伸进自己的大衣口袋里。   叶青水抖了抖,缩回了自己的手,但没有挣得开。   暖和的口袋里,从男人的指尖传来脉脉的温热,暖暖的,酥酥的。   *   一路上谢庭玉碰到了很多熟人,连带着叶青水也被带着一块打招呼。   谢庭玉作为院子里的关注点着实有些烦恼,逢人见面就问他:   “这就是你的新媳妇吗?”眼神中传来不住地打探。   “听说不是咱本地人,你咋在外地讨了媳妇哟?”   “这回可得好好让你奶教教新媳妇,”   “原来这就是你媳妇呀,好像还没有向左姐姐好。”   ……   最后来到公公的办公楼下,叶青水语气寡淡、隐隐带着一丝不耐烦,“你上去吧。”   谢庭玉哭笑不得,他手放在小姑娘的肩膀上,推着她往上走。   “特意带着你来的,上去吧,少了你怎么成?”   他弯腰覆在她的耳边说:“我不记得什么向左、向右。”   “水儿别乱喝醋,好吗?”   叶青水很不能适应这种亲昵的接触,尤其是谢庭玉这种突如其来的近乎不要脸的亲昵。   以前只有她追着他跑的时候,从来没有这种被他上赶着哄的时候,这种差别待遇让叶青水不太喜欢。   很快谢庭玉带着叶青水上了二楼,敲开了谢军的办公室。   门被打开后,谢军正襟危坐的严肃的面孔直勾勾地看着他们。   谢庭玉扬了扬媳妇手里的饭盒,和他父亲说:“您早上没怎么吃饭,水丫给您送汤面了。”   此时,他的生活助理正噔噔噔地上楼,手里也拎着一大碗热乎乎的粥。   谢庭玉从容地依旧把面端了出来,热气腾腾的面泛着诱人的香气。   正在和谢军回报工作的中年男人忽然笑了,“我说这两天饭点的时候总那么香,原来是你家媳妇来了。”   谢庭玉并不多说什么话,目光投向谢军。   谢军严肃的面容才和缓了一些,对儿媳说:“有劳了。”   谢庭玉这才满意,领着媳妇离开办公室。   谢军淡漠地看着热腾腾的面,挪开目光,“你吃。”   沈周政连忙摆手,“你儿子好不容易给你送一回饭,我敢吃?吃了回头找我算账怎么办?”   “真让我吃?我要吃了。”沈周正拿起筷子,作势要吃,结果还没筷尖还没沾到面,碗就挪到谢军的面前了。   谢军吃完了面,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这个不成器的小子,给他定的路子他不走,给他订的媳妇他不要,他要反了天了。”   沈周政正是沈卫民的父亲,他幽幽地说:“他不听你的话多正常。”   “你看那小子多紧张他媳妇,你这碗面还是托了儿媳的福,懂了吗?”   *   谢庭玉领着媳妇从容地从办公楼下来,穿梭过济济的人流,数十道目光落在他们的身上,不出十分钟,几乎所有的长辈都见过谢庭玉这个新媳妇了。   叶青水看着自己身上穿着的破旧又寒酸的外套,有些面热。   她忍不住说:“我就说不上来了,你非要拉我上来。”   “这回可不关我的事。”   谢庭玉闷闷地发笑,他揉了揉叶青水的脑袋,“没关系,他们能理解。我娶的不是资产阶级的小姐,我的妻子是根正面红的贫下中农,这样挺好的。”   “我带你去添一些年货怎么样,这是奶奶昨晚吩咐的。” 第061章   叶青水也想去逛逛首都的百货商店。   这是全国最繁华的城市之一,商场里摆着的商品琳琅满目,有些牌子还远销各地,远不是落后贫穷的小县城所能比及的。   谢庭玉看着她眼里的期待,领着她去了百货商店。   他问叶青水想买什么。   叶青水想买一块表,但是她不打算告诉他,只含糊地说:“买点蛤蜊油。冬天太干了,阿婆和阿娘的手都皲裂了。你的收音机也快没电了,要买付电池。嗯……小婶婶好像怀上孩子了,买点营养品好有个准备。”   谢庭玉问:“都是别人的,你的呢?”   她?   叶青水支支吾吾地说:“我没有什么好买的。”   她要买的东西太贵,自行车两百多一辆,手表大概也是两百多块,而且都是需要票的玩意,她打算去黑市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收得到票。   这边的黑市肯定比小县城的要繁荣。   谢庭玉领着叶青水去买雪花霜,叶青水站在干净的玻璃柜前,逐一看过去,风靡小县城的蛤蜊油、雪花霜柜子里仅仅占据一隅,更多的是百年老字号的“孔凤春”、“谢馥春”,除此之外还有宫灯牌,迷奇、万紫千红、大宝……令人眼花缭乱。   谢庭玉挑了最贵的三盒打包,付钱。   他们又逛了营养品专柜,叶青水这回拦下了他,“买麦乳精就可以了。”   麦乳精可是精贵的高级营养品,城里人也不常吃。但她看谢庭玉的样子,目光绕过麦乳精、径直落在奶粉上边,叶青水心思一紧。   买奶粉这种稀缺品,如果只是价格贵叶青水还可以承担,但是它还得凭票限量认购。难不成谢庭玉还能拿出奶粉票不成?   谢庭玉顿了顿道:“麦乳精不通乳,生孩子就不能喝了。”   “还有这种说法吗?”叶青水说。   谢庭玉点头,解释道:“麦乳精里有麦芽糖成分,麦芽糖是从麦芽中提取的,麦芽具有退乳、健胃消食的特性,以前中医就经常拿它来退乳。”   售货员看着这对年轻的小夫妻认真地讨论起来,不禁莞尔:   “同志怀孕了吗?”她的目光落在叶青水的肚子上,“说到通乳,这位男同志说得对,喝麦乳精确实不行。不然买点奶粉吧!”   商店里很少能看得到这么好看的年轻夫妻,售货员的语气也比寻常时候更温和体贴。   叶青水连忙摇头,脸庞臊得慌,她赶紧买了三罐麦乳精才算了事。   “我买给自己喝、给阿婆阿娘喝,行了吧?”   叶青水顿了顿又道:“现在买这个也不会出错,孕期补补营养这个够了。等生了孩子,再喝下奶的鲫鱼汤也不迟。还没生就想着通乳的事情,你想得可真远。”   谢庭玉心想:这算什么,他想得还能更远。   比如兜里揣着的热乎乎的奶粉票,这是他从奶奶那讨来的,可以留给她和她的孩子补补营养。   不过叶青水并没有注意谢庭玉脸上细微的表情,她已经抱着三罐沉甸甸的麦乳精,仔细地打量起来。   双喜大红罐的麦乳精,确实很符合过年喜气洋洋的气氛。瓶罐上还写着“高级营养饮品”几个大字。   麦乳精确实也不辜负它的“高级营养饮品”的称号,它是用奶粉、麦粉、葡萄糖制成的,吃起来满嘴的香喷喷的味道,这是时下最好的营养品。   叶青水回到七十年代这么久,都没有尝过麦乳精。倒是谢庭玉养病的时候,她买了些回来给他补营养,但她自己却是一点都没沾的。   谢庭玉也想到了这个。   他默默地付了钱,三罐麦乳精加起来一共十二块六毛。   叶青水又买了五付中华牌大电池,像他们这种每天都要听收音机的人,一付电池顶多能听一两个月。这种电池县城里很少有卖,因为买的人也少,谢庭玉偶尔才托人从首都把电池寄过来。   谢庭玉买好了电池,边走边纳罕地问:“婶婶既然怀了,怎么没告诉我们?”   “你怎么知道她怀孕了?”   叶青水心想谢庭玉别的地方倒是能称得上细心,但是这些事情没有经验也就跟愣头青似的。   “在乡下,有了身子头一个月是不能说的。别说我们,小叔怕是还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叶青水变得有些吞吞吐吐。   她也怀过孩子,一看小荷婶婶这段时间小心翼翼的表情就明白了。婶婶变得娇气了,大冬天轻易不洗衣服,留给小叔洗。家里贴楹联要爬上爬下的时候,也不往上凑。   想到这里,叶青水想起很多年前的自己就没有婶婶这么懂事,干农活的时候累得弯不下腰,还以为自己不争气。   “我这么聪明,当然是观察出来的。”   谢庭玉一点都通,他很快也想起了小婶婶根本不敢爬上爬下的场景。   他忍不住羡慕:“小叔的动作可真快。”   叶小叔比他晚了大半年结婚,一眨眼连娃娃都有了,他媳妇孕期怎么补养还得他们讨论,谢庭玉这一刻心情有些莫名复杂了。   他看了眼柜台,说:“我有奶粉票,给她捎点奶粉回去吧。”   叶青水已经打消了买奶粉的打算。   但谢庭玉掏出了奶粉票,到柜台买了一袋塑料包装的奶粉,一袋奶粉三块零五分。内蒙古产的,冲出来奶味特别浓,香甜可口,上辈子叶青水进到城里工作后才有钱买奶粉喝。   它的那股香浓的滋味可能后世的人受不了,但却让叶青水记了很久。   “一包给水儿喝,一包留给婶婶。”谢庭玉仔细地看了眼包装上的成份表说。   叶青水不好推辞,只含糊地收下了,心里却打定主意要买点别的东西,给他补回去。   不过买完东西,谢庭玉很自然地把手搁在叶青水的肩上,领着她走出了百货商店,很快来到一家裁缝铺。   “给她做两件衣服。”谢庭玉把手里的东西都放下,坐在老藤椅上,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叶青水。   一个秋天过去,小丫头瘦削的瓜子脸变成了鹅蛋脸,身量又高了一点点,破旧的棉衣穿在身上已经不太合适了。熹微的晨光落在她的脸上,照得她脸上的每一根绒毛都纤毫毕现。   破旧的衣服,看上去也没有多么不雅。反而让谢庭玉看出一种璞玉掉在灰尘里的质朴,通透之美。   他想拾起它,轻轻擦拭,吹掉它身上遮掩的泥灰,让更多的人看见它朴质的美。   “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叶青水揪了揪谢庭玉的衣角,“我自己就会做衣服。”   “哦,师傅量错认了,是我要做衣服。”   说着,谢庭玉大大方方地给裁缝师傅量了自己的三围。   老裁缝扶了扶厚厚的老花眼镜,笑道:“庭玉长高了,身体更结实了。”   叶青水被一顿乱摸,量完了身量,浑身的莫名其妙,不过谢庭玉很快就量完了三围,和她一块离开了裁缝铺。   谢庭玉走在老胡同的长巷子里,笑吟吟地说:“别瞧这家铺子小,它的裁缝以前是瑞蚨祥老师傅,我们院子的人都爱来它这里做衣服。”   “水儿不用替我省钱。”   叶青水看了眼自己的穿着,确实和大院里的人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只能说她现在更能理解和谢庭玉之间的差距,也不会再为此而苦恼。   她说:“你要是要新衣服,可以跟我说,我帮你做。”   “手艺虽然可能没有那个老师傅好,但是我觉得还挺不错的。”   谢庭玉这么一听,暗道失策。   “咳,水儿,其实我还缺套衣服,回去帮我量量。” 第062章   说着,谢庭玉连去置办年货的兴致都没有了,只想拉着叶青水回家。   “不用去买布,家里就有现成的。”   谢庭玉其实并不缺衣服,他的衣服很多,衣柜里一色的衬衫、风衣、中山装、绿军装。   衣服整洁如新,皱褶都很少见。   每天都能穿得干净整洁,穿出一丝不苟的味道,叶青水稍稍一想,就能脑补出他在读书年代是何等模样,他到了乡下后,随便穿件不打眼的的确良都是一道养眼的风景线。   她无奈地笑了:“你慢点,衣服又跑不了。”   叶青水回到谢家,问了徐茂芳借了针线,米尺。   谢庭玉翻箱倒柜,很快就找到了布,“你看看这些能做吗?”   他把家里的缝纫机也带了过来。   叶青水惊喜地发现谢庭玉家里居然还有缝纫机,谢庭玉随口说:“哦,这是冬梅的,她以前跟着她姥姥学过一段时间的缝补。”   只是谢冬梅没有耐心,缝纫机买回来用了一段时间就闲置了,平时也不过用来缝缝衣服。   叶青水打量着谢庭玉手里那块黑色的料子,凭手感分辨出它是羊毛面料,纹路清晰,光泽自然柔和,大约是打算用来做中山装的。   谢庭玉在她面前自然地伸出双手,“量一量吧。”   叶青水犹豫了一会儿。   虽然她能够通过看人确定三围,但是谢庭玉这样邀请似的长开双臂,一个姿势维持了很久,叶青水无奈,只得拿着软尺,弯下腰测了起来,   “你站好不动。”   她双手绕在他的腰后,拇指一对,男人结实而挺拔的腰身几乎抱了满怀。   谢庭玉不觉地弯起了唇,拇指稍稍一动,打开了留声机,放了一盘他最喜欢的音乐。   袅袅的古典音乐缓缓地漾开,旋律优美,在宁静的午后散发着幽香。同她的发间弥漫着一样的香气,香甜淡雅。   叶青水踮起脚,测了他的肩宽。   谢庭玉配合地蹲下来,视线与她平视。   她清亮的眼眸仿佛含了光芒,宁静柔和,唇角带笑,让人不觉得跟着一块笑。   叶青水笑眯眯地说:“玉哥确实又高了一点,要多费几尺布了。你等等,我有缝纫机,做衣服很快。”   谢庭玉颔首微笑,他撑着下巴半卧在椅上,注视着她忙碌的背影。   叶青水说干就干,她坐在缝纫机边,埋头工作起来。   曼妙悠扬的音乐里,夹杂着哒哒噔噔的缝纫机声,谢庭玉眉宇舒展,找了一本书看。   室内的暖气温暖得仿佛春天,冬日稀疏的阳光带着温柔,屋子里叶青水在做衣服,谢庭玉在看书,互补相扰,但气氛却融洽宁静。   ……   徐茂芳在女儿的帮助下做好了午饭。   她解开围裙,保养不错的脸上挤出了皱纹,早知道就不把新保姆辞退了。   谢庭玉讨的这个乡下媳妇,真没有一点眼色,来到婆家一点活都不干,反倒让婆婆来伺候她,这是什么道理。   家里穷还没有文化,性格也不讨人喜,等这几年的新鲜劲过去了,还不得跟李爱军他媳妇一样,灰溜溜地卷铺盖回乡下。   徐茂芳说:“梅梅,你嫂子把你的缝纫机借走了,我怕她毛手毛脚把它弄坏了,你去看一看。”   “顺便叫他们来吃饭。”   谢冬梅听到自己的宝贝被新嫂子借走了,拧起眉头:“怎么把缝纫机借给她了,她懂怎么用吗?”   不是她瞧不起这个新嫂子,但叶青水恐怕连用缝纫机的机会都没有。工人一个月的工资也才三十来块,当初谢冬梅攒一台缝纫机整整攒了三年才攒够钱买。   谢冬梅听了母亲的话,怀着一肚子的质问上了楼,敲响了兄长的房门。   没想到门居然没有锁上,只虚虚地掩上,露出一条缝。   留声机传来曼妙的音乐,谢冬梅推开了门……   她看见素来高冷寡言的哥哥正在给新嫂子绑头发,他弯着腰,扎了简单的两根马尾辫,温声问:   “怎么样,不遮眼睛了吧?”   他的整个人是从来没有过的放松,年轻的面庞仿佛被点亮了一般,焕发着光彩,耀眼夺目。   那温和的声音,令人沉醉。   只是那个乡下来的嫂子仍旧闷头苦干,弯着腰一言不发地干活,她踩着踏板传来一阵走针节律的声音,把谢冬梅拉回了清醒。   谢冬梅走进了房间。   她和谢庭玉说:“妈让你们下去吃饭,哥哥别忙得忘记时间了。”   谢庭玉看见叶青水这么忙碌,不舍得放下手里的活计,“我们已经在外面吃过饭了。”   他对叶青水说:“我下去给你洗一些水果吃。”   屋子只剩两个女人,谢冬梅原本理直气壮的质问,变成了挖苦:“嫂子会用缝纫机吗?”   “我天天都给它擦灰尘,爱护得不得了,嫂子可要小心点用,用坏了我会心疼的。”   叶青水没有说话,继续埋头车线,哒哒哒的清脆规律的声音一直不断,零散的布料在她的手下渐渐成型。   谢冬梅见乡下来的新嫂子不吭声,她目光落在叶青水的身上,把她这一身寒酸的穿着看在眼里。   心里料想这个新嫂子今天可算是把谢家的笑话传遍了整个大院。   但她想起谢庭玉对叶青水的种种不同来,她直截了当地说:“我哥从小就很刻苦学习,他的爱好有很多,你听这个音乐,听得出它是什么吗?”   “它是莫扎特的第三十九交响曲,我哥他十三岁就会弹了。我给你看一些东西……”   谢冬梅忽然弯下腰,她从叶青水坐的那张桌子下面的柜子取出一沓厚厚的东西。   “这些都是他读书的时候的东西。”   叶青水随便看了一眼,这是一些奖牌奖杯,确实吃了一惊。   “你只是一个乡下来的,不知道用什么手段嫁给了我哥,不过你的确配不上他……”   谢冬梅听到了门外的脚步声,转过头去突然噤声。   谢庭玉洗好了水果,此刻正站在门外,脸色如酷冬般凛冽。   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拿出小刀静静地削了苹果,把它切成小块,递到叶青水的面前让她吃。   他削果的动作,耐心细致,一丝不苟,人却很沉默。   谢冬梅不敢看谢庭玉的脸色,这一刻房间里仿佛弥漫着一股低气压。   谢庭玉这时候才终于开口了,他和叶青水说:“水儿你尝尝,很甜。”   他转头和谢冬梅说:“跟你嫂子道歉,道完歉出去把门带上,以后不要进我的房间。”   谢庭玉突然把桌上的奖牌奖杯扫到了地上,把谢冬梅吓了一跳,谢冬梅鼓起勇气想争辩。   但是她对上了谢庭玉那冷漠的眼神,只能和叶青水道了歉。   她灰溜溜地退出了房间,关上了门。   叶青水看着男人紧绷的下颚,黑沉得跟锅底似的脸色,不由地笑了,“你这么生气做什么,她说的也没错。”   “这些东西都是你的心血,干嘛要糟蹋它们。”   叶青水把它们拿了起来,仔细地端详,里面居然有张科技奖。她想起谢庭玉刚开始下乡的时候,弄了几块试验田,叫做丰收五号农业田。   不过这种试验田以前也不是没搞过,往往是工作组下来之后,公社里为了政绩做做样子,组织一批文化骨干弄出来。叶青水想到这里,想起今年大队分粮每家每户好像都多分了不少粮食。   从某个方面说,谢庭玉还真的是把知识技术带到了乡下。   谢庭玉看她确实没有把谢冬梅的话放在心上,脸色才和缓,“没关系,你别捡了。”   他看着小姑娘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奖牌看,不禁面红,他说:“别看了。我好像没有和你说过这些事……”   他缓缓地开口:“念完中学之后,如果按照父亲安排的路子我应该已经入伍了。但我那时候想念大学,以后进研究所。”   叶青水听着听着,听到了他下乡的原因。原来是在择业上两父子闹了矛盾,谢庭玉没有按谢军的意愿入伍,他想念的大学也没念成,心灰意冷报了名支援祖国,到了乡下当知青。   叶青水抿了抿唇,说:“那如果以后念了大学,谢家岂不是要出一个科学家了?”   谢庭玉闻言,清隽的面庞逐渐变红,他仍是说:“不是谢家,是咱们家。”   这是叶青水第一次听到谢庭玉的人生规划,她一直以为谢庭玉以后是要入伍当兵的,连沈卫民都误以为是这样,所以无论他多么爱看书、研究学问,叶青水也只以为这是他的兴趣。   想到这里,叶青水的思绪忽然戛然而止,她问:“玉哥,你有没有想过去政府单位,吃公家粮?以你的本事很容易考上的。”   谢庭玉摇头,几乎是不假思索。   “我从没想过这个。须知道无论从政亦或是从军,它们不仅仅是一份工作,组织性和纪律性远大于个人的意志。相比之下,我更喜欢有创造性的工作。”   他把小姑娘的震惊看在眼里,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怎么了?”   叶青水收起了心里的惊讶,漫不经心地收拾好了桌上的狼藉,把剩余的碎布收集起来,她说:“哦,没什么。”   他说的好像和做的不太一样,他从来都没考虑过从政,但是后来却成为了政坛炙手可热的人。   叶青水想到这里蹙起了眉头。 第063章 (补全)   谢庭玉说的话,叶青水并没有轻易忽略,因为他并不是那种随便说这些话的人。   但为什么若干年之后不爱从政的他却依然走上了那条路,叶青水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放下。   她把缝纫机整理好,用眼神示意谢庭玉:“你把这个拿去还给冬梅。”   谢庭玉认真地说,“没什么必要,你用。”   虽然谢家的条件好,但谢军对孩子奉行的就是艰苦朴素的教育方式,他很少会给两个孩子零花钱。谢庭玉继承了母亲那一份财产,手头宽绰。   要是认真算起来,这台缝纫机还是谢庭玉借钱给妹妹买的。   叶青水嘲讽道:“我可不敢用了,这套衣服剩下的用手缝也可以,你快还回去,免得让人不开心。”   重要的地方叶青水已经用缝纫机缝过了,剩下的收收尾就好,总归中山装用纯手工车线也不是太难的事,只是需要时间和耐心。   谢庭玉双手放在小姑娘的肩头,把她摁在缝纫机前坐下,他温声道:   “别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这是她做得不对,你要是用双手缝这衣服,岂不是会很累?我可舍不得……”   “要不我把冬梅再叫上来,让你出出气?”   叶青水笑了出来,她说:“这样可是要把你的家人都得罪光。”   叶青水来之前就已经做好准备了,谢家人是什么样子的,上辈子她就领教过。这一次就当来首都找单车券的。   别的事情千万不往心里去,等高考完之后她就跟谢庭玉桥归桥、路归路。她如今没有把自己放在谢家媳妇的位置上,自然也不会为此而动怒。   一个人的价值,取决于他站在什么样的位置、做了什么事。旁人的三言两语,着实无关轻重。   谢庭玉看见小姑娘的眼里果真没有怒意,一时之间不知是该担忧还是该松口气。   ……   叶青水最后还是被谢庭玉劝着用上了缝纫机,反正这套衣服是做给他的。   叶青水效率很高地做好了一条裤子,她把裤腿管用熨斗烫得直直的,挺阔又工整。做完这些事之后,她伸了一个懒腰。   谢庭玉已经睡着了,冬日的午后,屋子里的炉火很暖,跟外边呼啸的寒风形成鲜明的对比。   叶青水从行李里翻出了钱包,硬硬的结实,里面静静地躺着五百块。   她穿好棉衣,裹上围巾、帽子,顶着刺骨的寒风出了门。   谢冬梅正在屋子里默默垂泪,徐茂芳戳着她的额头,恨铁不成钢地说:   “你哥说你几句怎么了,一笔写不出两个谢字,你总归还是谢家的女儿。”   她的眼睛眯了起来:这个农村来的姑娘可真不能小看,对她这个继子的影响还挺大的。   大厅传来一阵关门的咔嚓声。   谢冬梅擦掉眼泪、抻长脖子从窗户往外看,她看见她那个穿得土气嫂子,步履轻快地走出了家。   “这种天气也出门……她要做什么?”   谢冬梅有点好奇,她咕哝道:“首都这么大,嫂子还真不怕迷路啊?以前乡下的远方亲戚来首都探亲,连公共汽车都不懂怎么坐。我去跟着看看。”   说着谢冬梅找了这个借口出门跟了上去。   有什么事情要背着她哥,偷偷去干?谢冬梅好像要捉到了新嫂子的小辫子。   ……   叶青水凭借着去黑市的谨慎,才走了一段路就发现小姑子跟在她身后。   叶青水也没有理会,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打听了许久才找到这一片黑市的位置。   带她来黑市的倒爷儿搓搓手,冷得缩了起来:“姑娘,你这要是再晚一天来,黑市就该散了。”   “大伙都回去过节喽。”   叶青水裹紧了围巾,抬头看掉落的雪,这才恍然发觉,原来除夕就在眼前了。   她单刀直入地问:“我想买点大件的东西,这有吗?”   “啥大件儿呀,别说我夸下海口,只要有钱你想要啥大件都有!”   叶青水问了单车券。   单车券很紧俏,一个工厂里头每年可能只有几个名额,加上女儿都以出嫁凑够“三转一响”为荣,单车券可谓是一票难求。   但叶青水还是买到了,一张单车券花了四十块,这还是她凭着奋力砍价之后的结果。   单车券到手后,叶青水回到乡下的县里头凭票购买单车就容易多了。   叶青水心头甜滋滋地走出了黑市,她朝着今天和谢庭玉逛过的百货商店走去。   买手表要用工业券,工业券叶青水平时就攒有,而且很有富余,凭工业券买到的手表并不算太贵。叶青水去了柜台,视线逡巡,手表买好一点的质量好,用得久。   叶青水直接挑了浪琴这个牌子,挑中了一块女式的钟表,花了两百三十二块。虽然有点肉疼,但能用上几十年,她觉得很划算,   谢冬梅跟着叶青水,跟到了黑市,她看见叶青水拿出了一沓的大团结,还真不少。   紧接着谢冬梅看见叶青水走进了百货商店、去到了手表的柜台。   她看到叶青水又拿了很多钱出来,短短的时间加起来花了将近两百块,差不多是一个工人一年的收入了。   叶青水该不会是私底下偷偷拿了哥哥的钱来买吧?   谢冬梅眼里划过一抹思忖,这年头偷窃罪可是很重的,可就算是哥哥愿意给她花的钱,这么大手大脚花钱的媳妇,整个大院也数不出几个。   谢冬梅很满意今天的收获。   叶青水很顺利地挑到了自己想要的手表,嘴角泛着笑意,她准备好好逛逛这个百货商店,看看可以买点什么东西带回去。   ……   百货商店的某个柜台前。   谢庭玉的母亲温芷华,此刻嘴角漾着浓浓的笑意,眼圈泛红。   面前的年轻男人穿着她亲手挑的棉衣,高挺帅气,虽然在农村长大却很懂事,穿上新制的棉衣、戴上手表,已经俊俏得像首都的公子哥了。   像,实在是太像了,如果不是他的额角有道不显眼的疤,温芷华几乎会认为是谢庭玉站在她的面前。   “珏珏,妈妈找了你很久。”   谢庭珏沉默了许久,最后看她快要掉眼泪了才嗯了一声。   他摸了摸腕间的链表,笑了笑,脸上这才露出一丝初入首都的乡下人应该有的惶恐和淳朴。此时他的脚上穿着的还是破烂的鞋,漏风的鞋子让双脚冻得通红。   谢庭珏看着这个自己名义上的亲妈,虽然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但并不妨碍他揣测。   他的脑海里浮现起弟弟大口吐血的画面,为了当年的一救之恩,他顶了别人的名字顶了一辈子。这辈子谢庭珏只想做自己。   他憨厚老实地说:“我有这些,够啦。听说我有个弟弟,他有没有新衣服?”   “在咱乡下,只有富裕的人家才能在过年裁件新衣服,所以庭玉要是有新衣服,肯定会很高兴的。”   温芷华这才擦掉了眼泪,愣了一下说:“没有,你弟弟他有钱。”   谢庭珏眼里的讥讽一闪而逝。   他又想起他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可怜的弟弟。   他在弥留之际说:“我很希望当年走丢的人是我,她找了你很久……我每年见她一次,今年是见不到了……如果她来了,帮我再骗她一次吧。”   谢庭珏挥散脑海里的回忆,解下腕表,说:“这表太贵了,我很少看时间用不着它,我拿去退了。”   谢庭珏走向柜台退掉了表,出乎意料地看见了鬼鬼祟祟的谢冬梅。   谢冬梅和“哥哥”碰了个正着,尴尬地笑道:“哥,你不是在家里睡觉吗,怎么出来买衣服了?”   “我刚刚看到嫂子在……买手表。”   谢庭珏没有说话,他看见谢冬梅躲闪的眼神,心里了然。   他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很快没入了人潮。   买好表的叶青水,背对着他,往卖缝纫机的柜台走去,两人失之交臂。   谢庭珏凝视着他弟妹的侧脸,并没有打招呼的兴致。   她不认识他,不过他却受人之托关注了她半辈子。   谢庭珏脸上划过一抹戏谑。   *   叶青水在商场逛了两圈之后,发现身后的小尾巴不再跟了,她才松了口气。   她拉下了厚厚的帽子,用围巾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她来到医院外面的小巷子,开始兜售起了兜里厚厚的票券。   她有点心票、鸡蛋票、全国粮票,全都是为了这一趟首都之旅准备的。这些票在乡下不值多少钱,但在人潮涌动的首都里转手一卖,白赚的钱不要白不要。   这是钱向东告诉她的,因为他家就是卖鸡蛋的,鸡蛋票不带白不带。   叶青水的鸡蛋票很快得到了热烈的回应,几乎是说哄抢也不为过。   临近节日,门市部副食品店门前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城里的居民几乎是刚睁开眼就去排队,饶是这样,很多食物早早就卖光了。   连鸡蛋这样的营养品那都没有。   黑市的鸡蛋早就涨价了,三倍!还要票!   叶青水的鸡蛋票非常便宜,首都的鸡蛋卖7分钱一只,叶青水那边的乡下只要两分钱。   于是一市斤的鸡蛋票她卖了两毛钱,加上全国粮票、零零星星的各种杂票诸如:肉票、糖票、点心票、煤票,最后叶青水拿到手里的有两百五十块八角,相当于白白挣了一块手表。   她压下唇边的微笑,卖完票后不敢久留,很快回了谢家。 第064章   赚了钱自然是很开心,叶青水顶着一脸的笑容回了部队的大院。   虽然今天挣得多,但花得也多,一来二去跟钱从口袋左边进、右边出没什么两样。   但毕竟手表和单车票买下来了,叶青水也算了却一桩心事。放在平时,这么轻易把这些大件买下来,叶青水是不敢想的。   不来首都,过年前去县里卖这些票券怕也只能挣个五十来块。   叶青水望着部队大院刷得洁白的粉墙,心想:明年就不用再来这里了。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难怪谢庭玉带她回首都前,三番两次地跟她说家里的情况。   小时候碰到这么多糟心的事还能在这个家里顺顺利利长大,性格光明磊落、不自怨自弃,确实很为难谢庭玉了。   相比之下,还是叶家更有人情味,叶青水不由地想起家里的事。   家里刚建了新房子,放着去去味儿,等年后她回乡下差不多就能住了。   年尾她在家里腊的腊肉,现在也该腊好了,煮一锅满屋子的香味,远远不是现在在谢家吃的半成品腊肉能比得上的,阿娘和阿婆一定吃得很开心;等过完年,她把奶粉带回乡下,小婶婶见了肯定很高兴。上辈子小叔当了三十多年的老光棍,年纪大了才老来得子,这辈子年纪轻轻就能抱上娃了,叶青水打心里高兴。   叶青水这么想着想着,唇边不觉地上扬。   她回到谢家看见谢冬梅母女的时候,脸上的笑意半分没减。   徐茂芳问:“你嫂子刚才出去做什么了,看起来挺开心的。”   谢冬梅说:“哥哥陪她买了一块手表,能不开心吗?浪琴的女表,一块起码得两百。”   徐茂芳心里纳闷,“你哥刚在房里睡午觉,怎么陪你嫂子买手表?”   说到这里,谢冬梅不太高兴,“哥哥不仅陪嫂子买手表,他还教训我,在商店里见了我都不搭理!”   “噢,刚才我还碰到了华姨。”   谢冬梅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对,但是徐茂芳狐疑更深了。   下午的时候谢庭玉的确就在家里睡觉,她还给继子送了一次水果。他还能插了翅膀跑出去和叶青水逛商店?   “叩叩叩”的敲门声响了起来,打断了徐茂芳的狐疑。   谢冬梅去开了门,来人正是孙玲玉,她的视线再一转,孙玲玉还带了一个人,女人冲她露齿笑了笑。   “冬梅,这是何芳。”孙玲玉介绍道。   ……   叶青水回到谢家的时候,谢庭玉已经醒了,正在洗衣服。   寒冬腊月,滴水成冰,自来水管里流下的水透出一股刺骨的冷,手泡在水里不自觉地发僵。   叶青水看见他任劳任怨地洗着自己的衣服,连忙说:   “放着我来吧。”   今天叶青水忙活着卖票券、逛黑市买东西,忙到了临近晚上才回来,这点琐屑的事情并没有放在心上,一时之间给忘了。   北方午后稀薄的阳光映在他英俊的侧脸上,一个男人弯着腰龟缩在不大的厕所,偏偏那脸上的认真的表情,仿佛对待最重要的事情一般。叶青水看了心思不由地复杂起来。   但是她并没有拦着,看着以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子哥给她洗衣服,叶青水有种农奴翻身把歌唱的感觉。   小叔对谢庭玉孜孜不倦的“教导”,可真是成功。   不过……叶青水嘴巴上还坚持地说:“真的不用你洗。”   谢庭玉边洗边说,“顺手的事,已经洗完了。”   他手脚麻利地把拧干的衣服晒在暖气片上,滴滴答答的水珠落在他的手上,他朝着窗口往下望去。   谢庭玉看见了院子里正在晾晒的、那条眼熟的黑裙子。   自从那次去县城里开表彰会见过叶青水穿过一次之后,谢庭玉就再也没有见过了。   叶青水穿上那条黑裙子白衬衫的时候,整个人柔美得就像秋天挂在天空的云朵,令人惊艳。谢庭玉把布买来请她裁成衣服就是想多看看她穿,没想到她却收了起来。   这着实令人郁闷。   谢庭玉收回了视线,脸上已经是染上了三分的笑。   ……   日子如流水,除夕夜近在眼前。   按照以往的惯例,谢奶奶会把置办年货的用度交给徐茂芳,但是架不住老人家那颗想和孙媳妇凑一块、和她多亲近亲近的心,她把钱和票据直接给了叶青水。   叶青水于是跟谢奶奶一块去添置了年货,他们去了供销社买粮食。   排了许久的队伍,叶青水皱着眉说:“奶啊,您年纪大了,站久了容易着凉。”   “你在里边坐着,我去捯饬这些东西。”   叶青水把老人家安顿在了国营饭店,点了一碗馄饨给她吃。   像谢庭玉奶奶这样的知识分子,家境清贵,恐怕是没干过什么重活,风吹吹就倒了,比不得叶青水的阿婆身子骨硬朗。   谢奶奶其实也其实也并不用亲自来添置年货,往年都是交给儿媳办的,徐茂芳这个养尊处优的太太又把这个活交给家里的保姆来办。   谢奶奶把这个活交给叶青水,一方面是出于考较孙媳,另一方面也是想带带叶青水、和她多处处。   没想到她的这个乡下来的孙媳妇,那么得劲。谢奶奶刚坐了一会儿,很快叶青水就左手提着大米面粉,右手提着一篮鱼儿、年货,甘蔗对联背在背后。老人家添购了许多的年货。像过年时吃的零嘴的瓜子儿、糖果,饼干,走亲戚要提的点心、肉类、鸡蛋,全都买得齐齐的。   谢家虽然人口稀少,但每一年谢家都会和一些交往得好的朋友、几个不回家过年的兵崽子一块过,数一数十几二十口人是少不了的,一顿饭吃五条鱼一点也不稀奇,光是面都能吃掉十几斤。   叶青水添购的年货也就比较多,置办起来还挺辛苦。不过叶青水早就拟好了单子,过年要用到什么、得买什么,一点也不含糊。   谢奶奶看得目瞪口呆。   “水丫你累不累?”   叶青水喘了口气,擦擦汗笑眯眯地说:“不累,这点东西轻飘飘的跟羽毛似的,怎么会累,在乡下的时候我每天挑的绿肥可比这个重多了。”   谢奶奶觉得孙子找个这姑娘也忒实在了,她张了张嘴说:“给奶提面粉,你歇歇。”   叶青水依言放了一小袋面粉给谢奶奶。   走了一段路,老人家气喘吁吁,“不行了不行了,水丫你慢点、累不累呀,背了这么多东西,真能干。”   早知道她就该把孙子带出来,不该贪这点单独和孙媳相处的时间。   叶青水停下了脚步,把老人家提的东西都放在了背篓里。   她有些哭笑不得,不觉得这点活有什么打紧的,再说花钱买东西怎么会累,买买买还不高兴吗?   周恪这个小家伙都会趁周末的时间去砸石头挣钱,六七岁的小孩儿背一篓石头,沉沉的五六十斤。   叶青水笑眯眯地说:“这有什么,玉哥比我还厉害,他在乡下也很能吃苦的,修水库那段时间他能把两百斤的石头背上山,气都不喘。”   谢奶奶说:“这怎么能一样,他是男人,女孩儿要宠着来养的。”   她用温暖的手给叶青水擦了擦汗,“你的性子太实在,容易被庭玉欺负。别看他现在人模人样的,小时候奶带着他的时候,他越喜欢什么东西越折腾。”   他啊,太缺乏安全感了。谢奶奶想。   叶青水听了点点头,不光是喜欢的东西折腾,他对讨厌的人也很折腾。像她上辈子就被折腾得够呛。   谢奶奶没有想到孙子去了乡下一趟,会这么快就结婚,满打满算地计较下来还不满一年。看孙子以前那副哪个姑娘都瞧不上的死样子,她还以为这臭小子会挑个十全十美的媳妇回来,没想到却是这样一个普通的媳妇。   比起他以前相看过的姑娘,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不过爱情呀,有时候就是这么不可理喻。   谢奶奶看着,看着她一言不发地流汗的模样也放下心了。这是个实心眼的孩子。   “庭玉他从小就长得好,人也伶俐讨喜,大人都喜欢他。就是当年丢了珏珏,这件事你听他说过吧?后来他就变成爹不疼娘不爱的小可怜了。他爹娘整天吵架,稀里糊涂地把他弄丢了几回,最后都是他自己找到路回家的。”   谢奶奶一脸骄傲地看着叶青水,“他啊……是跟着奶奶长大的。庭玉他懂事,娶了媳妇先把你带回了家里。要是你跟他们处不来,以后来奶奶家住呀。”   “明年就来奶奶家住吧。”   长长的一段话,把叶青水听得有些懵。她知道谢庭玉有点可怜,但是听他的长辈这么说,叶青水却无法把这些事和他联系在一块。   他看起来多么像被人关爱着长大的孩子,不愁吃穿、前途光明。而小时候的叶青水吃完了上顿、下一顿在哪儿还没有着落,亲爹又死得早。但是相比起来谁过得比较惨,叶青水无法比较。   谢奶奶说完,用着殷殷期盼的目光看着叶青水,叶青水着实有些压力。   叶青水:“……”   她转移话题,含糊地说道:“我听他的。”   ……   叶青水和谢奶奶边走边闲聊着、紧赶慢赶地回到了谢家。   叶青水背着一堆东西,看见了坐在大厅沙发上,正开着“小茶会”的谢冬梅母女,除此之外,还有几个年轻的男女。   他们见了叶青水大包小包地提着、搂着、背着一堆年货,嘴角不禁抽了抽。叶青水这样粗犷豪放的行径,跟他们印象中的“女孩子”这个词儿,好像不太沾边。   徐茂芳笑了笑,“说曹操、曹操到。这个就是我的儿媳妇叶青水,从Y市红旗县的公社来的。”   “别光顾着聊天了,你们去帮帮她的忙。”   叶青水买来的面粉、大米、果蔬、肉、鱼、炒货干货甜心糖果……一一被瓜分,安置妥当。   叶青水喝了口水,捋顺了自己额角凌乱的碎发,用手绢擦了擦汗,这才有空打量这些人。   她看到了两个老熟人,何芳、孙玲玉。   孙玲玉绷着一张脸,眼里的别扭和不愉快溢于言表,坐在她身旁的何芳正在眼巴巴地看着她,揪着她的袖子,眼神里带着讨好。   还有几个陌生的男女,他们看着叶青水,有的面露鄙夷、有的面露不屑,还有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冷冰冰地用眼神呛她。   原来她回到谢家之前,这里已经有了一场好戏看。叶青水默默地想,不由地摸了摸鼻子。   有个男孩子忍不住问:“叶同志,我听说庭玉是因为从河里把你救了下来,因此才娶了你的?”   叶青水眼神了然地滑过何芳、孙玲玉身上,最后她肯定地说:“是的,没有错。”   这句话刚落,年轻的男女们心中一片哗然。   竟然有这么荒唐的理由?   叶青水说完之后,谢奶奶慢悠悠地走进了屋子。   谢冬梅冲谢奶奶说:“奶奶刚才听见没,嫂子说哥哥是因为救她、才不得已娶她的。”   谢奶奶把一袋瓜子放好,才扶了扶眼镜,疑惑地问:“还有这回事?”   听到这里,有些人心头微微不舒服。   难怪这么有学问的男人会娶一个乡下来的、目不识丁的女人。   这都什么事啊!   她掏出丝绢擦了擦凝了起了雾的眼镜,不紧不慢地道:“所以呢?冬梅,你想说什么?”   谢冬梅被她冷淡的口气惊到了,还说……什么?   哥哥为什么突然结婚,这件事已经不言而喻了。   她说:“这样哥哥多委屈……”   老人家的眼神渐渐发冷,她看了看一言不发的孙媳,看了有一会儿。   在大家以为她要发难孙媳的时候,谢奶奶说:“你不是庭玉,你怎么知道他委屈?你只听了一两句话就揣测这些恶意的事情,实在太……”   别的不说,谢奶奶知道孙子可在意这个媳妇了。   老人家叹了一口气,“茂芳,你当初说要让冬梅改谢姓,我虽然不同意但也没有反对。你说,一家人整整齐齐、热闹。让她改个谢姓,可以督促她积极向上,继承谢家的优良作风。”   她严肃地说,“现在看来未必是好事。等过完年,你给她转户口,让她爸把她带走。你也收收心,好好和大军过日子。”   谢冬梅完全没有想到,奶奶会这样护着叶青水,而且是在她的乖孙婚事被这样一个女人毁掉的情况下!   她愤怒地说:“奶奶,如果没有这场意外,叶青水怎么可能嫁进谢家,她没有文化、没有见识,她凭什么进谢家的门。”   叶青水就在旁边静静地听着,看着他们投来的复杂的眼神,惊讶、了然、鄙夷、羡慕、嫉妒。   叶青水觉得谢冬梅说的话没有什么毛病,不过她心里叹了一声,可惜了她熬了几个晚上做的衣服……   现在谢冬梅正穿在身上。   谢奶奶摇摇头,“没有文化、没有见识就不能进谢家?我这里从来没有这种言论,冬梅,你只用这些来评价你嫂子,显得你很没有见识。”   谢冬梅眼睛红了,快要流下眼泪了。这时站在一旁的年轻男女们才慌忙地安慰她。   有部分人觉得谢冬梅太可怜了,明明就不是她的错,错的……不应该是叶青水吗?   他们纷纷迁怒地看向叶青水。   这时候被迫看了半天热闹的孙玲玉,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冷冷地说:“我说——你们又不了解叶青水,怎么成天嚷着她没文化、没见识呢?”   “乡下来的,没有读完小学就一定代表文盲吗,快收起这些瞧不起人的眼神吧,醒醒,人家比你们都厉害多了。”   说着她从包包里掏出了一张薄薄的报纸。   叶青水穿着朴素,和领导握手的照片赫然在目,报纸上偌大的黑体加粗字写着:“知识就是力量:G省知识青年叶青水成功研制电脉冲自然电场法找水仪……”   照片的像素虽然模糊,但是看上去不就是眼前这个一直沉默寡言的姑娘吗? 第065章 (捉虫)   这番话无异于一个深水炸弹,把所有人的注意都吸引过来了。连准备开口帮女儿求情的徐茂芳都张张嘴,想说的话噎在了喉咙里。   谢奶奶伸起了手,做了一个“先别说”的手势。   孙玲玉嘲讽的话音刚落,几个人脸上就露出了质疑的表情,有人扑哧一声笑了:孙玲玉也是在Y市的红旗公社当知青的,谁知道她是不是跟叶青水关系好,帮着人说话。   孙玲玉看着那一双双质疑的眼睛,那满脸的不相信跟当初的她差不了多少,打死也不肯相信自己会被一个高小文化的女人比过去。   她推了推,把那张报纸递给他们看。   孙玲玉今天本来不用来谢家的,但是她回到首都之后才发现自己被人拿来做筏子,“写信”到谢家诋毁叶青水。   她怎么可能干这种事!   虽然她不喜欢叶青水,但她也不喜欢这种被冤枉的滋味。   这张报纸是孙玲玉在何芳的家里找到的,她在何芳家看见这被单独撕下来的半张报纸,女知青宿舍那张不见了的报纸的事,也终于有了答案。   她鬼使神差地把它收了起来,藏到了包包里。孙玲玉围观着眼前这些热闹,把它拿了出来。   几个人将信将疑地把报纸拿到手里,囫囵吞枣地读完了一遍,面面相觑。   他们沉默了许久,没有一个人吭声,因为……太让人难以置信了。   谢庭玉在乡下随便找了个媳妇结婚的消息传开了。   山沟沟那是什么地方?那里只能让人联想起贫穷、落后、闭塞,在那种小地方长大的姑娘,怎么能比得上受过良好教育的知识分子?   而且谢家的媳妇是文盲,勉强读过小学,大院里有人问过了,就连谢家的人也没有否认。   今天他们才知道,原来谢庭玉是为了救人,才和人家姑娘有了肌肤之亲,他在流言压迫下不得不娶了她。他们不由地惋惜,暗叹谢庭玉不好。平时这么谨慎的人,咋就一不小心着了道呢?   但是大家都接受庭玉媳妇是这个样子之后,突然又有人嘲讽他们。   你们还不如一个只念过小学的乡下女人,人家出息着!   大院的子弟再怎么没出息,没有大学念,但好歹也能念完中学,这怎么就不如一个高小文化的乡下女人了?   孙玲玉一张报纸拍下来,惊醒了大伙。   叶青水真的有文化,有什么证据?   满满一个版面的专题报道,这不就是证据吗?   看完一版满满的报道之后,这些先入为主的男孩子女孩子们陷入了沉思,几乎不敢看叶青水的眼睛。   有个人说:“谢嫂子真厉害。”   一个人开了先头之后,后边的几个人也渐渐放得开手脚,不再别扭。   “我看报道,嫂子平时干完农活还能抓紧时间,这种精神很难得了。我家有很多物理方面的书,嫂子有空可以来借书。”   “我对这个电场很感兴趣,嫂子要是有空,我们交流交流。”   谢奶奶老早就接受了孙媳妇没文化,但看在她是个实在的孩子,见识少点就少点吧,人这辈子还这么长,她费点劲慢慢教也就是了。   但是现在别人告诉她,水丫只是低调、心眼实,人是有本事、有才干的?谢奶奶有点迷糊了。   她眯起眼睛,看这叶青水。老人眼里的意思是:有这种事咋不早说?   她着实没料到局面会这样急转而下,叶青水想了想说:“让大家见笑了。”   叶青水没有什么想说的话,她看着短短时间内这些人变化精彩的脸色、眼神,心里的体会着实良多。   诋毁和称赞,如果不被人放在心上,着实都无趣得很。   叶青水开小差地想:谢冬梅可真是讨厌她这个嫂子,费了这么多心思诋毁她。   谢奶奶一字不漏地看完了整篇报道,她问谢冬梅说:   “如果一个人没有条件念书、被迫退学在家务农,在繁忙的劳动中挤出时间学习、吸收先进知识,最后凭借自身的努力,造福一方老百姓,挽救了国家财产。这样的人,听到你嘲讽她没机会继续上学、没见识,心里应该是很难过的。”   她顿了顿又道:“我们不能永远只凭片面的信息来评价一个人,比如出身、比如文化程度。今天这堂课,你认不认?”   谢冬梅听完之后,眼泪掉了下来。   谢奶奶又说:“以前看着你挺乖的,咋一转眼变成这样了?”   徐茂芳压住眼里的尴尬,连忙救场说:“梅梅只是轻信了别人的话,妈,你知道她从小就维护她哥哥……”   谢奶奶不说话,直直地看着她,徐茂芳被那双锐利的眼看得头皮发麻。   几个年轻的男女们听完了这番话,心思也蛮复杂的,他们看向了叶青水。   谢家的这个新媳妇安静地站在门边,双手自然地垂放在腰侧,她刚刚置办了年货回来,寒冬天也流了很多汗,脸蛋红扑扑的未曾消散,雪白的肌肤跟晕上了一圈胭脂似的。   仔细看倒是俊俏得打紧,只是她刚刚走进屋的时候裹得厚厚的,帽子几乎遮住脸,大伙这才没有注意看,现在仔细打量才发现,原来谢家的媳妇长得还挺俊俏的。   不过……她搬了很多东西的形象深刻地印在每个人的脑海中,难以挥去了。   谁家这样娇滴滴的媳妇,不是捧在手上好好护着的?   孙玲玉觉得叶青水当真有些惨,从认识她开始,不论在乡下、还是在城里,好像这种众人讨伐的场面已经出现过好几次了。   原因还都是因为她的出身和她嫁的那个男人并不相配。   但是撇开这些偏见,单独看叶青水这个人,好像也找不出哪里不好的地方。   孙玲玉看着谢家母女愤怒得红了眼的神色,觉得叶青水嫁给谢庭玉也不算一件好事。   男人嘛,还是知冷知热比较好。总是让媳妇碰到这种场面,没办法维护她的,想必谢知青对她也没怎么上心。   孙玲玉想到这里,心里平衡了一些。   她这么想,有的人也想到了,一开始就用冷眼剜叶青水的女孩叫向左,她笑眯眯地说:   “谢奶奶,叶同志能嫁给玉哥是一件机缘巧合的事情,没有错吧?”   “梅梅没错,她只是为我打抱不平而已。”   向左就是谢军打算给谢庭玉订下的妻子,谢庭玉实在太轴了,哪个姑娘都没瞧上、拖到这个年纪了也不见他谈过对象,谢军只好代他做主。只不过婚还没订成,乡下就传来了谢庭玉结婚的消息。   向左一句话,把原本歪得没变的话题又扯了回来。   这句话听起来好像没啥毛病,叶青水人好、跟谢庭玉和她结婚没有什么必然关系。事实是他们结婚确确实实就是意外。   他们看着叶青水身上穿得发旧、甚至起了棉絮的衣服,陷入了沉思,谢家这么有钱,要是谢庭玉对媳妇上心,还舍得她穿得这么寒酸吗?   大伙的眼神逐渐变了味,不知是可怜、还是惋惜。   这时候,门被人“咔嚓”地拧开,是谢庭玉回来了。众人的视线落在了姗姗来迟的男主人的身上。   “水儿怎么站在门口,不冷吗?”   他似乎像是没有听到向左的话一样,径直地伸手摸了摸叶青水的手,冰冰凉凉的,用自己的大掌包裹住了她的手,放在唇边呵了一口气。   他看着面无表情的叶青水,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他从牛皮纸包里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串糖葫芦,递给了叶青水,声音似乎还带着被冷风吹冻了的哑意:   “我买了糖葫芦,你不是一直想吃吗?尝尝吧。”   他的牛皮纸上印着“国营点心”的字样,这家国营商店很难排队的,加上临近春节,糖果点心稀罕得要紧,起码得排上两三个钟的队。   但它的点心味道不错,想吃的人还是得乖乖捏着鼻子排队。   谢庭玉视线扫了一圈,他双手放在叶青水的肩上,隆重地介绍说:   “我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妻子叶青水。”   “我很爱她,尊重她,我很庆幸能在乡下遇见她,她为人淳朴低调,勤俭节约,并不在乎别人对她的看法,但我不希望别人对她有太多误解。她是一个很好的姑娘。”   谢庭玉说完之后,视线扫过一圈,最后落在了谢冬梅的身上。   他吸了一口气,男人被冻得微微发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冷淡,他表情严肃地说:   “冬梅,你身上穿的这件衣服是我送给你嫂子的,我亲手挑的,看着你嫂子一针一线缝好的。你得把它还给我。”   谢冬梅突然被点了名,她错愕地抬起头,面庞倏而地红了。   “这、这……你明明是送给我的。”   今天家里开了一个茶会,邀请了几个相熟的朋友过来,为了打扮得好看一些,谢冬梅也就穿上了哥哥送给她的衣服。   谢庭玉坚持地纠正道:“那是我送给你嫂子的。”   众人的视线落在谢冬梅的身上。   她穿着一件雪白的衬衫,下面是黑色的裙子。衬衫掐腰的设计将她的腰勾勒得纤细,领口袖口绣着精致素淡的花,黑裙子微微折起,越是素淡越是衬得人美丽。   之前还有两个女孩子问起谢冬梅这一身是哪个裁缝做的,原来是她嫂子一针一线缝的。   几个年轻男女的眼神不太对味了,嫂子穿得破破旧旧,小姑子还和她抢衣服……   谢冬梅流下了眼泪,谢庭玉说:“记得把它洗干净,再还给我。” 第066章 (补全)   叶青水听谢庭玉这么说,愣了一下。这衣服……明明就是谢庭玉点着名要送给妹妹的,他怎么好意思要回来?   叶青水插了一句:“确实是你送给冬梅的。”   谢庭玉不厌其烦地重复,“这是我送给你的,你不能随便送给别人。”   谢庭玉还记得叶青水第一次穿这套衣服时候的惊艳,她黑亮的辫子落在洁白的衣裳上,贝齿微张,眼睛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当她落落大方地站着台上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在看她。她就是最好看的风景。   这一幕,跟种子似的落在他的心头,生根发芽。   他怎么能允许别人穿着跟她一模一样的衣服,到处炫耀?   话说到这里,已经不必再争辩了。不管叶青水送给谢冬梅的,谢庭玉都坚持把它要回来。   谢冬梅的脸一阵青、一阵白,恨恨地剜了叶青水一眼,她流着眼泪回到了房间,把裙子脱下,换上了自己的衣服。   谢冬梅哭着跑回了房间,认得她的几个朋友呆得有些尴尬。徐茂芳已经明白婆婆的意思,脸色灰败。   谢奶奶说:“我们要准备吃晚饭了……就不招待你们了。”   看完一场大戏,大家这才回过神来,他们纷纷告退。   何芳的脸“唰”地白了,她匆匆地说:“我家里还有事,先走了。”   其他人也陆续说:“谢谢徐阿姨的招待。”   “多谢招待。”   “有空再叙旧。”   谢奶奶客气地说:“这次招待不周,让你们见笑了。”   这些人离开谢家后,走在路上脑海里还想着刚才谢家的事。谢家这个新媳妇是真沉得住气。   她从头到尾只说了两句话,说完后心平气和地看着他们。不争辩、也不和人闹得红脸。   然而另一边谢冬梅已经哭得不成样了。   这样的人,身上才有谢家媳妇的风范。   “咱以后得离谢冬梅远一点,今天这一出是把咱当筏子使呀。”   可不是?其他人点头。   万一谢家的媳妇真像传言中的没素质、没见识,还设计谢庭玉的婚事,今天过后,她怕是连年夜饭都吃不了早早就被赶回乡下了。   谢家的老太太可不是个脾气好的,年轻的时候性子火爆极了,眼里一粒沙子都容不下。   谢家。   谢庭玉问:“水儿没事吧?”   今天他去裁缝铺取叶青水的新衣服,顺道去买了糖葫芦,这才错过了这件事。但一回来看到家里这种局面,大家纷纷看向叶青水,继母紧绷着脸,奶奶脸色失望。   谢庭玉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说:“奶,你误会水丫了……其实她很好的。”   谢奶奶脸上的失望还没褪去。   她的心头有些失望,不过也只是淡淡的,毕竟谢冬梅不是谢家的孩子,更不是她亲自养大的。有段时间她还因为大军正经的儿子不养,养别人家的闺女而生气。   这时的失望,只是失望儿子的心血白白浪费。   但谢奶奶这幅模样让谢庭玉误会了,他以为奶奶在外头听到了什么传言,要发难叶青水。   谢庭玉的话说完,谢奶奶就瞪了他一眼,“我、我怎么误会水丫了?”   谢奶奶只差拿着鸡毛掸子,打他两棍了。   尽心尽力给兔崽子护着媳妇,他倒好,整个人狼心狗肺的,第一个就冲她发难。媳妇刚来首都那天,也不许她多叨叨几句,生怕她把媳妇生吞活剥了。她像是这样会为难人的人吗?   “水丫,你和他说,奶为难你了?”   叶青水摇摇头,“没有,奶奶对我挺好的。”   刚才发生的事,叶青水并没有掺和太多,她只当看了一场闹剧,转头去把置办的年货一一收好,整理妥当。   今天谢家发生的这点事,对于叶青水来说跟水过鸭背似的,很快就抛到脑后了。她整理好年货、粮肉之后,找来纸笔开始拟起年夜饭的单子。   大厅那边依旧传来热热闹闹的声音:   谢奶奶嫌弃地说:“庭玉你今天上哪儿去了?大清早的人影都不见。这么多的年货,全都是你七十三岁高龄的祖母和瘦巴巴的媳妇背回来的……”   “也是结了婚的人了,对媳妇可不能这么冷淡。你奶还指着你,让我在有生之年能抱上曾孙呢!”   谢庭玉喝着水呛了一下,他认真地说:“这件事可不能光指着我。”   他抬起下巴,眼神扫向坐在另一头的叶青水。   白炽灯明亮的光落在她的身上,照得她露出来的半张侧脸光滑如玉,她认真地拿着笔在纸上写东西,那平静的模样,与谢庭玉此刻被催得烦不胜烦的模样形成鲜明对比。   难道是他不想要孩子吗?   谢奶奶转过头来,和孙媳妇说:“水丫,你别操心这些事了,明年给奶奶生个奶娃娃,奶奶给你带孩子怎么样?”   叶青水不知道应该怎么回应奶奶。   他要孩子?   她还想离婚呢!谢庭玉这辈子倒是对她挺好,但上辈子他可不是这样的。   看着奶奶殷切的目光,最后叶青水低头装作害羞的模样才糊弄过去。   ……   除夕那天,叶青水早早地爬了起来洗漱收拾,准备年夜饭。   她穿上了自己亲手做的新的棉袄,水红色的碎花绸面,两根辫子扎起来模样非常清爽,她手脚麻利地来到厨房。   谢庭玉把养了几天的活鸡都杀了,鸡毛拔了满满一水盆。   路过谢家的人,无不惊奇,有生之年能看得见阳春白雪似的谢家大公子在杀鸡,可真算是大饱眼福了。   谢庭玉一手捉鸡,一手放血,鸡血一滴不落地全都流到碗里,邻居看着他宛如行云流水般杀鸡的动作,有条不紊,一点也不像没有经验的人。估计是在乡下吃苦受累了,连这些粗活都学得透透地。   邻居不免嘲笑:“你家没人了吗,咋让你来做这些粗活?”   谢庭玉头也不回地说:“我媳妇在厨房炒菜,准备年夜饭。我奶在打扫卫生。”   往年这个时候,这些粗活都是谢家的保姆来干的。今年没有保姆了,就……   他们还瞅见了徐太太蹲在煤炉子边,奋力地扇着风,煤球添得满满实实的、不一会儿熏得浓烟四起。   “你这样生火不行哟,得要去借个点着的煤球,放空些慢慢来。”   大院里的人看笑话似的传起来,也不知道今年谢家犯啥轴,早早地把保姆辞退了。   那一家子都是没干过啥粗活的,能捯饬一顿年夜饭?可别等亲朋好友都来了,大家一块啃萝卜蘸大葱酱才好。   只有跟谢家住得近的邻居才淡定,老神在在地看笑话,你们怕是高兴得太早——   谢家的太太和谢冬梅、包括谢老太太虽然都不顶用,但是人家讨的新媳妇能干啊。这做饭的香气,天天折磨得人哟……   谢庭玉淡定地把腊肉一串串地收回来,等到中午,渐渐地、一缕缕的饭香味从谢家的厨房溢了出来。   叶青水拟的年夜饭单子上,食物还是往年吃的食物,但是做法和名儿都不一样了。   比如往年会做炒冬瓜炒猪肉片儿,叶青水没做,而是把猪肉剁碎了拧成四喜丸子,冬瓜挖空做成冬瓜盅熬汤。   简单的鸡蛋炒韭菜,鸡蛋做成蛋饺,包着碎肉虾肉蘑菇三鲜,捏成金黄的饺子状,名叫财源广进。   炒鱼肉做成打边炉涮鱼肉,红红火火热热辣辣,边吃边烤火不怕吃到最后菜凉了,唤“年年有余”。   北方硬菜简单的小鸡炖蘑菇,配上板栗可以烤一个栗子鸡,名叫“吉祥如意”。   ……   中午的时候,谢奶奶嘴馋,企图去厨房偷吃点东西。   叶青水每样各取了一点出来,囫囵地吃一个午饭。这顿午饭实在是太美味了,谢奶奶和谢爷爷吃得津津有味,呼呼地埋头吃饭,压根没心思说话。   一顿垫肚子的午饭,把人吃得肚子圆滚滚。   谢奶奶哼了一声,“要便宜那帮兵蛋子了。”   这么多的好吃的菜要都冻起来存着,每天吃一点能吃到月尾。孙子和孙媳过完年很快就要回乡下了,到时候上哪里找这些好吃的……   “水丫,以后能调回城里了,一定要来奶这边住。”   叶青水吃着饭,含糊地嗯嗯嗯作答。   谢奶奶忽然想起一件事,她说:“今晚要多加一双筷子,庭玉的妈妈也来。怕是来看咱水丫的。”   叶青水嗯了一声,并不在意。   吃完饭后叶青水惬意地准备着年夜饭的点心,用面粉、糯米、牛奶水果各色材料,烤出来的点心香喷喷的,传得邻居家的小孩儿都掉着口水凑来谢家了。   谢庭玉经不住缠,拿了两个刚出炉的蜂窝蛋糕分给他们。   邻居家有个六岁的小姑娘长得特别水灵,眼珠黑溜溜,穿着新年的小裙子打扮得像年画上的仙童似的,脸蛋红纷纷招人喜欢。   叶青水被缠得热乎了,忍不住抱了抱她,亲了她一口。   她摸了摸叶青水的肚子,笑嘻嘻地说:“摸摸,快给谢叔叔生个宝宝。”   叶青水捏了捏小朋友的酒窝,覆在她耳边说:“你叔叔这么坏,不给他生。”   说完,叶青水把她放了下来去摆桌椅碗筷了。   五点,来谢家过年的客人陆陆续续到了。   谢庭玉的叔叔谢政也从千里迢迢的南方赶了回来,他刚进门看见一桌子丰盛的菜,几乎以为自己走错地方了。   其他几个不回家的军人也准时来到谢家,之前他们听说谢家会做饭的保姆被辞退了,这顿饭是谢家自己做的,糙汉们尤其担忧年夜饭的水平。   有几个还趁着食堂没关门前,偷偷准备了面包拿来垫肚子。   但是走进谢家、在饭桌边上坐下来之后,他们才如梦初醒,这段年夜饭是出乎人意料的丰盛、精致。   谢庭玉拿出白酒准备满上,瓷白的酒杯碰到嘴唇,沾了一点点。   这时候谢奶奶惊讶的声音传了过来,“阿华——你这是?”   叶青水顺着声音抬头看去,看见了一个保养得很好的女人,面带喜意地走了进来。   这是谢庭玉的母亲,温芷华。   她的视线稍稍一转,突然凝住了。   身姿高挑的男子穿着硬质挺阔的灰色风衣,宽肩窄腰,冲他们微微一笑。在那一瞬间,叶青水下意识地转过头看了看身边的谢庭玉,又看了看温芷华身边的年轻男人。   这两个人……太、太像!   谢庭玉碰到唇边的酒杯蓦地一歪,酒水顺着他的下巴流进了脖子。 第067章   言笑晏晏的人群突然寂静了几秒,旋即爆发出惊叹。   “这、这个是珏珏吗?”   当年谢家走丢了一个孩子,谢军夫妻俩因此争吵不休,最后闹得离婚收场,整个大院没几个是不知道的。现在看见谢庭珏,大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跟谢军同一辈分的叔叔伯伯们纷纷感叹:“像……真是太像了。这两兄弟长得跟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么多年了,珏珏终于回家了。”   谢奶奶尤为激动,她愣了半天,连话都说不出来,许久之后她才对谢庭珏说:“来奶这,给奶摸摸。”   谢庭珏依言来到谢奶奶面前,弯下腰,一双粗糙温暖的老手抚摸着他的面庞。   眉毛、眼睛、鼻子,嘴巴……   失散多年的兄弟被找回来了,这可真是所有故事的圆满的结尾。   不过谢庭玉的神色莫辩,看不出什么情绪,他的眼神滑过了谢军、温芷华,最后定格在奶奶的身上。   谢奶奶这才想起来,拉着谢庭玉的手,和谢庭珏说:“这是你的弟弟庭玉,你还记得吗?”   叶青水看见谢庭珏也挺震惊的,这两个人实在是太像了,连身高都差不多,站在一起真是难辨真假。   谢庭珏被找回来的事,热闹了好一会儿,徐茂芳小声地提醒:   “吃饭吧!再不吃饭,菜都该凉了。”   这时大伙才开始动筷。   这么丰盛的饭菜,让人看到都感觉到幸福。闻着年夜饭飘出来的香味,有的人打趣道:   “老谢,咱们今天算是有口福了!你家这菜做得可比往年有水平多了——”   这可不是,这些人原本还以为今晚得吃大葱拌馒头,酱菜配稀饭,哪里想到是迎接他们的是这样一顿有肉、有菜、有汤、还有水果点心的年夜饭。   这顿丰盛美味的年夜饭,简直让人误以为谢家换了一个女主人。   大家忙不迭地就坐,开始吃年夜饭。   听大院里别人家传的:谢家的腊肉好吃。   夹一块腊肉来吃,吃完砸吧砸吧嘴,传言果真没错,腊肉韧劲十足,把肉的鲜美存了下来,肉味浓郁,令人回味无穷。   黄金饺咧开笑嘴,一口咬下去流一嘴的汪汪的油,嘴里满是山珍的鲜味,素中带油,蛋饺嫩滑,那些平时恨不得顿顿吃肉的兵蛋子们,下筷下得比谁都快。   “财源广进”很快就被瓜分完了。   军人们吃饭速度那叫一个快,从年头到年尾忙碌了一年,年夜饭是他们吃得最轻松的一顿。   满嘴的油光,有吃肉的滋味真让人感到幸福。   这年头能敞开肚皮吃肉的机会,也就只有在年夜饭的时候了。每年来谢家吃年夜饭的时候,他们都得捎上一斤肉票、一斤粮票。   今年这顿年夜饭别说一斤肉票了,两斤肉票都值啊。   他们吃完菜之后,仍嫌不够,用面饼沾着盘子里剩下的酱汁,就这样吃掉了最后一滴酱。装菜的盘子被抹得干干净净。要不是另一边的骨头堆成山,这一桌就跟仿佛跟没有上过菜似的。   叶青水看了看隔壁桌锃亮瓦光的盘子,再看看自己这桌才刚刚开始动的菜,叶青水忍不住擦了擦汗。   这时候,压轴菜“年年有余”被端了上来。   小铜炉子里头的汤咕噜咕噜滚起来了。   清亮的汤里浮着菌菇,小火煨了一整个白天的汤汁吮吸了骨头的精华,糅杂着菌菇的鲜味,汤头浓郁。另一面的浓汤被火红的辣椒油覆盖,汤面漂浮着少许干椒。   切好的鱼肉整齐地码在盘里,肉质晶莹,片片薄厚均匀,用筷子夹一片儿放入汤里涮几秒就熟了。谢爷爷把鱼片放入嘴里,鱼肉鲜嫩,入口即化。   谢奶奶口味偏重,专门往辣汤里夹肉吃,吃了一会儿满嘴麻爽,呼呼直吸气,浑身出了一身的汗。   贪吃的小孩儿吧唧吧唧地嗦着大拇指,腮帮里塞满了鱼肉也不怕,薄薄的肉片里没有一根刺。   酒足饭饱之后,还有水果和点心。   饭后的雪梨清脆解腻,当甘甜的汁水流入嘴里的时候,这一刻浑身惬意舒爽得赛神仙。   长辈们开始喝酒、叙旧,小辈们收拾桌子打扫内务,几个兵崽子的动作整齐划一,连碗都给洗得干干净净,连连道谢之后才离开。   这顿年夜饭一直吃到晚上的八点才散,谢奶奶攒足了面子,每个人走之前都忍不住夸:   “颜淳呀,你孙媳妇能干。”   “年夜饭做得不错!”   “孙子也找回来了,今晚怕要高兴得睡不着觉了!”   “你们谢家今年可算是转运喽。”   年夜饭散了后,谢奶奶把买来的烟花爆竹分给小辈,让他们出去外边放。分到叶青水的时候,谢奶奶抓了好大一把。   “今年是你来咱们家过的第一个新年,水丫等会好好看,烟花好看。”   烟花这种稀罕的玩意儿,只有谢家才舍得买。一桶桶的、一根根的烟花,烧钱一样买。   除夕夜,家家张灯结彩、灯火通明,大院里到处飘散着肉香味。   吃完年夜饭,邻居们都换上了新衣服,整个人喜气洋洋。他们冒着夜里的寒风,一边呼着手一边放鞭炮、烟花。   叶青水象征性地点了几根烟花,凑了一会儿热闹就不感兴趣了,她把烟花分给了大院里的小孩儿玩。   谢庭玉平时也不爱凑这些热闹,但没有办法,他很有孩子缘,大院里的小孩爱缠着他玩。连带着叶青水也不能离开,被团团围着。   叶青水无奈地说:“我要回去了。”   “好,等等我也马上回去。”   谢庭玉温声地说:“叔叔要回家了,你们还有什么想玩的都说出来吧。”   他蹲下身来,耐心地给每一个小朋友点烟花,挨个满足他们的愿望,把他们架在肩膀上玩骑马。   璀璨的烟火照得男人的面庞如白玉,漆黑的眼瞳似被点亮一般,闪动着绚丽的焰火。   漆黑的夜空应声绽开一朵缤纷的烟花,其他几处仿佛呼应一般,鞭炮簇拥着齐齐烟火、噼里啪啦地起。   火红的碎屑被炸得溅了人的一身。   谢庭玉在那一刻来临之前,眼疾手快地捂住了最小的孩子的耳朵。   叶青水看着这样的画面,心里油然而生一股羡慕。   要是那个孩子还在,它会不会也像这些小孩儿一样,被谢庭玉小心翼翼地呵护在怀里。   但这么一想,一抹酸楚涌上了叶青水的心头。   不是她不要它了,是它的爸爸亲手放弃它的。明年一定不要再来这里了!   叶青水扭头回了谢家。   她走到院子看见谢家那间常年空着的屋子,亮起了灯。   叶青水刚打开房间的门,就被男人从后边齐肩揽住。   谢庭玉微微喘气,戏谑地说道:“水儿,你跑这么快做什么?”   凑近了才发现他的气息间掺着淡淡的酒味,白玉似的面庞染上了一抹红。他顿了顿,语气带笑地问:   “刚才鞭炮声太大了,怪我刚才没先给你捂耳朵?”   鞭炮声响起的时,谢庭玉看见对面的小姑娘用着一种近乎羡慕的眼神看着他、看着他怀里的小孩。   那傻乎乎的眼神真让人心疼。   谢庭玉从衣柜里取出了一套女式的衣服,衣料柔软顺滑,是一条蓝白色素净的裙子,气质跟叶青水的很相合。   量身裁定,透气舒适,却不会太过张扬。等春天到了,天气暖和了,穿着它正好。   叶青水摸了摸布料、仔细看着它的裁剪走线无一不精,她下意识地问:“这件衣服费了不少钱吧?”   谢庭玉微微含笑,说:“这是送给你的新年礼物。”   叶青水这才想起她荒废了许久的、承诺要给谢庭玉做的衣服。她有些惭愧,因为准备过年的事把它搁浅了很久。   她说:“你等一等,我很快就能做好。”   距离新年还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守岁也很无聊,叶青水索性拿出了针线全心全意地缝了起来,消磨时光。   谢庭玉给她打开了房间所有的灯。   明亮的白炽灯并非乡下昏暗的油灯可比,他也不用担心她熬坏了眼睛。刷得雪白的粉墙上倒映着一抹纤细的影子,时光慢悠悠地游走着……   谢庭玉盯着那个给他做衣服的小姑娘,心里微微泛起暖来。   叶青水缝了许久,咬断了最后一根线,她正欲把衣服递给谢庭玉,“我做好了!”   话音刚刚落下的那一刻,新旧年交替的齿轮相遇,旧年辞去新年,窗外的爆竹宛如待命的兵卒,踩着新年的钟声,以气吞山河之势齐齐鸣起。   这一回,谢庭玉终于能快速地、及时地捂住了叶青水的耳朵。   噼里啪啦……   啪啪啪啪……   混乱的爆竹声如雷鸣、震耳欲聋,仿佛近在咫尺、在人的耳边炸开、落在心里。   叶青水只感觉耳朵忽然一暖,抬头一看是谢庭玉近在咫尺的脸。   逆着明亮的灯光,他的面庞明灭不清,他的眉毛微微舒展,唇边带笑,紧靠着的胸膛温暖宽大,依稀能听见他紧促的心跳声,他漆黑的眼瞳仿佛被磁石吸引住一般,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爆竹声过后,叶青水忽然说:“你——”   谢庭玉同一时间也开口了:“我们——”   他很快抢过了话题,揉了揉她的头发:“你先说。” 第068章 (补齐)   叶青水义正言辞地把谢庭玉送给她的衣服推拒了。   “你的衣服,我不想要。”   不是不能要,是不想要。   不是因为贫穷的自卑、不是因为舍不得穿、只是因为她不想要它、主观意愿地不想要。   谢庭玉弯起的嘴角蓦然僵起,他万万没有想到这种时候叶青水还会拒绝他的馈赠。   叶青水退后一步,撇过视线,“你不要这样对我,你以前对我说过什么话,我一直记得清清楚楚。”   叶青水的心这一刻很浮躁,她后悔来到谢家,后悔尝了一回老太太的关爱、谢庭玉的呵护。   要是按照她所预想的,她来到首都之后面对的应该是人人喊打、被人戳着脊梁骨嘲笑的局面。   如果不是孙玲玉那个意外……她或许已经被徐茂芳找谈话,被徐茂芳委婉地“可怜”、劝她退出谢家。   她会说:水丫啊,齐大非偶,你不了解谢庭玉、你们差得不止一星半点,你们长不了的。   你在乡下种田的时候,他在学习文化知识。你饿得没饭吃的时候,他能善良地把自己的粮票肉票捐给贫困生。   那时候从徐茂芳怜悯的眼神里,叶青水似乎能看见自己的一生。她这样的乡下女人,撑死了也就嫁给城里的工人。更有可能依旧嫁给庄稼汉,生下来的娃以后也继续种田耕地。   如果现在按照上辈子的路子走,叶青水过几天就可以顺水推舟离婚,一身轻松回乡下。   可是他呢?   他怎么想的,叶青水从他的眼神里,似乎读出了他没有说完的话:我们……要个孩子?   他怎么可以要孩子?   他不配要孩子!   “我们根本就不合适,回到乡下就离婚吧。”   叶青水的眼睛忽然湿润了,她虽然想用风轻云淡的态度和谢庭玉说话,但是说着说着,往事如风,一幕幕涌上眼前,叶青水不禁哽咽了:   “来到首都、我也算见过大世面了,原来在山外头有这么大的城市,这么高的楼,这么多的人。”   “你会的许多东西,我都不会——你以前也经常嘲笑我笨、嫌我穷,长得也不好看,笨手笨脚不会干活,嘴巴笨也不会说话,不能体会到你的心情。”   “可是啊……我挨饿的时候你富有爱心地捐款赈灾,我在家种田的时候你正坐在宽敞的教室学习,我每年都要穿着破衣服而你却总能穿得体面。我长得不好看,没有文化,家里也没钱,但帮你做的那些事我都有努力去做的,每次的学习我都有好好珍惜,我也想变得聪明、有出息……”   等一等——   谢庭玉被这番话打得措手不及,愣愣地站在原地。   他错愕地看着叶青水,看见她流下了眼泪。   这是谢庭玉无论如何都料想不到的,他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得疼,百口莫辩,这些话,他、他……什么时候说过?   “我不是这样想的……”他想揩掉叶青水眼眶边的泪珠,但是叶青水拍掉了他的手。   谢庭玉的胸口跟堵了一团棉花似的。   “你听我说——”   “我从来没想过要赖着你、嫁给你。我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喜欢过你……”   叶青水喊出来后,匆匆地跑出了房间。   这些话应该由上辈子的叶青水说出来的,但她说不出来,她那时候嘴笨、总是心怀愧疚。   现在终于说出来了,畅快又舒服,看着谢庭玉那一脸痛心的模样,叶青水心头压着的石头仿佛被挪开了。   迟了一辈子的话,现在才说出来。   但真是,太太太、难过了!叶青水仰着头,咚咚地跑下楼梯。   谢奶奶和温芷华彻夜聊天,手边坐着谢庭珏,徐茂芳混在其中,到处洋溢着新年愉快的气氛,谢家除了新年喜气洋洋的气氛之外,还有多年之后失而复得的感动。   谢奶奶搂住孙子的胳膊,亲热热地回忆说:   “珏珏以前最懂事,总爱让着弟弟。你额头那块疤,就是小时候爬到枣树上给弟弟摘果儿吃,摔下来磕破的。珏珏还记得吗?”   谢庭珏虽然不记得了,但是也应声点头。   谢奶奶又指责起温芷华,怪她为了找珏珏,没有好好照顾庭玉。   徐茂芳落井下石,在一旁煽风点火,她接着谢奶奶的话头,回忆起谢庭玉的不幸:“哎,我都可怜那孩子,也是他生得聪明,不然早就被爹妈扔在火车站了。”   谢庭珏不觉得长辈们的吵闹很琐屑、让人烦躁,因为上辈子他根本没有机会听到这些争执。   谢家留给他的是一堆血债和烂摊子。   不过……谢庭珏听到楼梯传来咚咚的声音,他扭头一看,原来是叶青水匆匆地跑下楼梯,神色紧绷。   谢庭玉也跟着追了上去。   两个人仿佛闹得很不愉快。   几个人都被这个架势,弄得一阵错愕。   外面天寒地冻,过了半个小时,谢奶奶担忧地说:“哎,这两孩子闹什么,这么冷的天着凉了怎么办?”   屋子里一片春意融融,暖洋洋的火焰烤得人舒服,但谢奶奶还是站起身出去探探情况。   谢庭珏说:“奶奶,我去吧。”   谢奶奶心软成一片,窝心地暖,她笑眯眯地说:“珏珏心疼奶,你好好劝他们,啊?”   她咕哝着说道:“这小两口脾气躁,容易吵嘴。”   他想,怕不是这样的……   谢庭珏想起今晚吃的那顿年夜饭,作为私底照顾了叶青水半辈子的人,他很容易猜测到不对的地方。   上辈子叶青水的连锁美食饭馆风靡全国,一度热销,开到了国外。但这个时候的她,哪里有这些手艺?   谢庭珏不紧不慢地拿起衣服,走了出去。   下一次还有车祸的时候务必让他死吧,活下去的人才艰难。还来还去都是债,这一条命,有一种怎么也还不清的感觉。   ……   叶青水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往火车站的方向走。   天寒地冻,北风呼呼地挂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鞭炮的硝烟味。   但是她哪里跑得过谢庭玉。叶青水刚走出军属大院,就被谢庭玉追上了。   谢庭玉从后面死死地搂住她,“天这么冷,你要去哪里?”   “我从来都不知道你会这样想。”   发泄完了之后,叶青水吹了一路的冻风,整个人也清醒过来了。   她松开谢庭玉的手,没有说话。   谢庭玉突然像是消了声似的,沉默了许久,他静静的声音像是被风吹冻了一样,他说:   “不是你想的那样的,水丫。   你纯真、善良、诚恳,家里也很和谐。阿娘爱你,阿婆爱你,叔叔也爱你。你能让别人很容易喜欢上你,或许我刚开始对你有些误解,但是一段时间的相处之后,我也喜欢你。面对你的时候,我总是喜欢逗逗你,你这么可爱,或许我的言辞不当让你误会了,但真的不是像你想的那样的,我向你道歉。”   谢庭玉脑海里浮现起了刚认识叶青水那时候的事情,她踩着清晨的露珠,笑得甜甜的羞涩地给他修坏掉的农具。   她把农具还给他:“好啦,以后不要用它去挖石头。”   叶青水摘了自留地的凉薯给他,很大一颗,丑丑的但是剥掉皮后果肉雪白,甜丝丝的,咬下去汁水流了一口。谢庭玉和沈卫民把这个凉薯一块分吃了。这样好吃的凉薯,应该是她攒了很久、心心念念盼着的“零食”吧。   那是他第一次对这个农村姑娘有印象。   后来在钢筋水泥之下她奋不顾身地救了他,那时谢庭玉整个人都是懵的,震撼了许久。从来没有人对他这么掏心掏肺,疼他所疼。   这样实心眼的傻姑娘,他怎么舍得讨厌。   叶青水被寒冷的冷风吹得整个人都冻僵了,听完谢庭玉话的她,表情哀切。   现在的谢庭玉或许是爱她、爱重她,但是上辈子他对她的伤害,也确实是真真切切。   她心里一直有一块伤疤,谢庭玉离开时的模样永远印在她的脑子里,挥之不去。   为什么当年他明明要抛弃她,离开前却还在承诺她、让她等他。   那时候她开开心心、欢欢喜喜,傻傻地在乡下守着,等来等去,却等来一个离婚的声明。   但是现在这个问题已经没有人能回答她了。   然而在一念之间,叶青水还是问了谢庭玉:“如果我没有现在漂亮,文化程度不高、没有见识,笨手笨脚也不会做好吃的饭,你对我说让我等你,是什么意思……”   谢庭玉很快接下话:“喜欢你的意思啊。”   叶青水听完,有点失望。   谢庭玉看着她失望的表情,以为她不信,他不由地笑道:“如果你不是我媳妇,我凭什么让你等呢。一言九鼎。”   过了一会儿,谢庭珏才慢悠悠地跟了上来,他看到了两人对峙的情景,这是话都说开的样子吗?   谢庭珏说:“奶奶很担心你们。”   叶青水对谢庭珏说:“让奶奶不用担心,没事。我们很快回去。”   她呵了一口气,往军属大院里走。   谢庭珏跟在叶青水的身边,轻声地和她:“今年会恢复高考呢……”   寂静的深夜里,是全年未曾有过的灯火通明,家家张灯结彩,灯光轻柔地从窗子泻出,落在谢庭珏英俊的面庞上,   听到这句话的叶青水,突然停下了步伐。   “我有些话想要对你说。”谢庭珏说。 第069章   叶青水几乎在一刹之间,抬起了头看他。   她朦胧的思绪开始发散、蔓延……最后视线定格在他清冷的面孔上。   是了,上辈子的谢庭珏,这个时间并没有回到谢家。   “我想和你说几句话,方便吗?”   叶青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紧跟在身后、皱起眉头的谢庭玉。   “你先回去,大哥有几句话想说。”谢庭珏说。   谢庭玉犹豫了片刻,最终点头,他把外套脱下来围在叶青水的身上,叮嘱道:“天太冷,别在外面吹太久的风。”   谢庭珏看着叶青水泛红的眼眶,心里不禁有些触动、一抹歉意涌上了心头。   他说:“你来首都看到的那个人,是我。”   谢庭珏停顿了片刻,注视着她。叶青水额间的软发被朔风轻轻地吹起,那双清透的眼眸泛起了朦胧的疑惑。   “报纸上的离婚声明,也是我发的。”   她的眼神,一动不动。   “后来的庭玉,也是我。”   叶青水累了一天已经很疲惫了,加之情绪起伏很大,又吹了一路的冷风,这时候脑子的反应已经很迟钝了。但她听到谢庭珏的这句话,只感觉双耳“嗡”地一下,忽然消音了。   她迟钝地想:“什么叫做、后来的庭玉也是我?”   谢庭珏仿佛陷入回忆一般,缓缓说道:“78年,谢家出了很多意外。先是父亲调职,然后爷爷奶奶双双去世,庭玉出车祸意外身亡,那时候我只是一个从农村走出来的普通人,他让我顶替他的身份去念大学、去读书,以后再寻机会……”   耳边呼呼的北风吹了起来,吹得枝丫乱颤,冷得能冻人的耳朵,吹入心里,把人的心冻得一片僵硬。   “并非我想隐瞒你,是他不愿意告诉你。他怕你太难过……”   叶青水只感觉到耳朵被冻风吹得一阵轰鸣,脑袋重重的、像被冻住了一般。   她的人,也被定在了原地,愣愣地看着谢庭珏。谢庭珏的话非常荒谬、令人难以置信。   谢庭玉活得好好的,他在政坛混得风生水起,怎么可能死了?   “如果还有机会,我希望你能知道这些。”   谢庭珏感慨良多地道。   “其实你困顿时从老板那里得到的资助,是他的;你买下的铺子房子,也是用他的钱补缺漏的;你的师傅——也是他想给你找的……他让我好好照顾你。”   但他万万没有料到的是,那时的叶青水已经怀孕、又在他不知情的时候流产了,她从那以后再也没嫁人,而谢庭玉的墓就在山水之间,遥遥望着她。   热烫的眼泪不知不觉地盈满了眼眶,叶青水生气地说:   “你不要说了。”   谢庭珏平静地说:“他的墓,就在你阿婆旁边。每年你扫过你阿婆的墓,也会看到他。他的墓前有一颗枇杷树,因为有段时间你很喜欢吃枇杷,他希望你能看得见。”   叶青水眼前一黑,眼泪轰地一下子砸了下来。   十八岁那年,她刚刚怀了孩子,害喜吃不了饭,偏爱吃酸溜溜的枇杷。   谢庭玉带了一包枇杷回来,“水丫现在也是娇气的姑娘了!”   叶青水吃完后把果核小心翼翼地埋了下来,种在院子里。   “这种树晦气,拔了吧。还有,枇杷哪里是这样种的?你这样发芽率很低的……”谢庭玉言语里透露着无法抑制的嫌弃。   他又在借典故和她比喻了,叶青水听得懂,那句话叫做……“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故事说的是相爱的夫妻,两人阴阳两隔,丈夫悼念亡妻久久难忘。   “可是我喜欢吃。”叶青水闷闷地顶了回去。   当年嫌弃它晦气的人,死后却把它栽在了墓前。   每年清明,叶青水给阿婆扫完墓,无名墓边的枇杷年年成熟,果实累累。   偶尔扫墓扫得累的时候,她们会在树底乘凉纳阴,摘颗果吃。托了这棵树的福,她们会顺便把旁边的无名墓也扫一扫。   但是几十年了,叶青水从来都没想过里面埋着她最惦记的人。   当年惹得多少姑娘丢了心的青年、那个能把她气得掉眼泪的人,寂寞地在那里躺了几十年。   他躺在那里,孤零零地,一定很冷,墓前杂草荒芜,清明也再无后人祭拜。   叶青水哭得哽了起来。   谢庭珏说:“他说……叶青水认死理,如果知道他死了一定会想不开的——”   叶青水捂住耳朵,哀求地说:“你别说了……”   “别说了——”   “我不信。”   叶青水飞快地跑了,天气太寒冷道路都被冻住了,很滑,她踉踉跄跄地摔了一跤。   谢庭珏过去把她扶了起来,递给她一块手帕。   却看到她坐在地上,双手抱腿不可抑制地哭了起来,“这是你编出来的,骗我的,对不对?”   “他怎么可以这样……”   “他怎么可以骗我。”   “他就是一个负心汉,他喜新厌旧、眼高于顶,他回到首都以后会有对象,会有儿女,活得好好的……”   叶青水的脑袋仿佛在被人疯狂地拉扯,抽抽地发疼。   她摔跤跌倒在血泊里,眼睁睁看着血从自己的身体流出来,那时他已经走了。   她抱病在床,夏天捂出了一身的疮,那时他刊登了离婚的消息。   她病好去找他,路费花光了她的积蓄,最后在学校里找到他,那时他让她回家。   春天苦,夏天热,冬天冷,熬过了一年又一年,他越来越好、他步步高升,他又怎么可能是埋在杂草堆里寂寂无名的白骨。   叶青水哭得没有声音,几乎要呼吸不过来,哈哈地喘气声从喉管里发出。   谢庭珏喉结滚了滚,艰难地开口:“告诉你,不是让你难过的。”   叶青水擦干了眼泪,声音沙哑:“Я люблю тебя什么意思?”   “你可以去问问庭玉。”   叶青水踉踉跄跄地走回了屋子。   谢庭玉打开房门,看见叶青水满脸的泪痕、苍白的脸色,他很意外。   楼道暖黄的灯光下,她身上满是点点痕迹,头发软软地盖在额头,湿漉漉的,眼角发红,她的手里提着他的外套,此刻正用着一种难过得近乎悲恸的眼神看着他。   一股火气忽然从心里谢庭玉的心底腾了起来。   “他和你说什么了?”   叶青水拉住他的袖子,“Я люблю тебя什么意思?”   谢庭玉原地愣住,过了几秒,他沉默住了。   叶青水坚持不懈地再问一次,她的声音里透出一丝崩溃的意味,“什么意思?”   “我爱你。”   “什么?”   “我爱你。”谢庭玉嗫嚅地重复了一遍,他的耳背渐渐地红了起来,清隽的面庞涌上窘迫。   刚说完,两行眼泪顺着她的脸颊落下,他手脚无措地给她擦着眼泪。   “你怎么突然想起问这句话?原来你一直不懂它的意思……对不起,如果他真的和你说了什么让你伤心的话。我会帮你讨回来的。”   “他到底和你说了什么,告诉我好吗?”谢庭玉有些紧张。   他甚至有些语无伦次,今晚之前,谢庭玉一直都不知道原来在她心里,他的形象如此糟糕。   叶青水会那么介意他以前说过的话。   恍惚间,叶青水的眼前仿佛浮现起了谢庭玉第一次说起这句话的画面。   那天谢庭玉又去知青点上了一堂课,散学后几个女知青一直围着他,几个有文化的人凑在一起谈天论地,口吐文章。   叶青水在门外等了很久,等到飞鸟归山、夕阳落下。   她等得哭了。   “你哭什么?”   “你是不是认为我很笨,我没有何芳那么聪明、没有孙玲玉那样漂亮、没有周婷婷那么有文化。”   “是啊,你确实笨。Ялюблютебя”   叶青水看着眼前的谢庭玉,他皱着眉头问:“谢庭珏到底和你说了什么”   眼泪如同决堤。   过了好一会儿,谢庭玉才说:“水儿不哭,哭得我心都乱了。”   谢庭玉用大手捧起她的脸,低头俯视着她,目光是从未有过的柔和,他轻声说:   “Я люблю тебя”   过了好一会,她止住了哭声,谢庭玉才笑着说:“把脸哭肿了明天见那些亲戚要闹笑话的,我去打盆水,给你洗洗脸?”   谢庭玉很快离开了房间,到楼下打了一盆热水上来。   他拧了一把热毛巾,动作温和地擦着她的脸,他深邃的目光犹如大海一般的温柔、宁静。   谢庭玉叹了一口气说:“看来我们之间确实存在很多问题了。”   他心平气和地说:“我们的结合确实是因为一场意外而起的,刚结婚那段时间我对你态度不算得好。如果我有不对的地方,你可以说出来,我会尽量改正。”   谢庭玉神情渐渐变得严肃起来,他用柔和的目光看着叶青水,一字一句地道:“我是真的喜欢你,也是真心把你当成妻子对待,共度一生。 ”   叶青水揪着手里温暖的毛巾,谢庭玉的声音有一种安抚人心、让人感到安定的力量。   让她渐渐地从往事中拔出,正视他、面对他。   叶青水张开嘴,嘴里溢出沙哑至极的声音:“嗯。”   淡淡的笑容渐渐地溢上了谢庭玉的脸,他眼角微微弯起,“我知道水儿也是喜欢我的。”   叶青水发出浓浓的鼻音,咬着牙挤出一句话,哼哼地说道:“最讨厌的也是你,我要离婚。”   说完这句话的她,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   这段不光彩地开头、阴差阳错结束的婚姻,一直都是她的梦魇。   叶青水一直渴望着重新开始,开始走出大山、开始认识自己、当她回顾几十年前的婚姻,重新审视自己、以为自己已经认清它的时候,却又有人指责她:“不对,当年并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既然所有的一切都能重新开始,这段婚姻也应该重新开始。   在法律上,她本就仍是一个未婚姑娘。   叶青水冲他眨了眨眼睛。   谢庭玉的眼皮子跳了跳,叶青水愉快的表情并不能感染他,他握着她的手好声好气求饶:“不能离婚,为什么要离婚,我哪里做得不够好,水儿你说——”   这一夜,叶青水仿佛流掉了一生的眼泪,浑身的水分都流掉了。   这会儿一放松,她的脸上流露出了无法掩饰的疲惫。   她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沙哑地道:“两点了,我们睡觉吧。”   谢庭玉看了眼时间,确实也不早了,他极力地摁下心里的苦楚,洗漱过后也上了床。   他躺在她的身边,嗅着她发间淡淡的香气,下意识地伸手把她抱入怀里。   “天气冷,我比较暖。”   不过前段时间一直抗拒和他亲密接触的姑娘,只发出了沙哑的“嗯”,粉嫩的面庞陷入他的臂弯,安静地睡着了。   她、没有再拒绝他。   随着时间的推移,喜悦一点点地爬升,谢庭玉放下了心。   黑暗中他注视着她柔软的身躯,纤细的腰线,鼻尖带着她独有的淡淡的馨香,只觉得心软得不可思议。   作者有话要说:   玉哥:我就知道,水丫是爱我的!   平生君:离婚!离婚!   玉哥嘴角的笑容逐渐消失…… 第070章   次日,凌冽的寒风吹得窗户咯吱咯吱响,室内却温暖如春。   叶青水迷糊地睁开眼睛,看着近在迟尺的容颜,仿佛跟做了一场长长的梦似的,她伸出手正欲摸摸他的脸,想看看他这么多年有没有被地下的白蚁侵蚀。   这是那个在山上孤零零了几十年的男人,等她知道的时候,他已经变成一抔黄土了。   不过叶青水的手刚伸出被窝,就被谢庭玉抓住了。   大手温热有力,他还是鲜活的。   叶青水彻底地睁开了眼睛,忍不住地会心一笑。   “早啊,水儿。”谢庭玉骨节分明的大手落在她的脑袋上,揉了揉。小妻子这个清晨甜蜜的笑容,真让人看得舒心。   谢庭玉的唇边漾着明显的笑容,早已经把昨晚的忐忑不安抛到脑后。   这是他们同床以来的第一次相视而醒。他们之间隔着的再也不是冰凉凉的床,谢庭玉也不用再面对叶青水的背影。   谢庭玉想:水丫果然是爱他的。   他们之间的误会虽然不少,但是水丫最后还是心疼他。   谢庭玉看着叶青水用心疼的目光偷偷瞥一眼自己,他闷闷地笑,挤了牙膏和她一起对着镜子刷牙洗漱。   镜子里清晰地浮现起他们的的身影,男人的高大挺拔、女人的娇小纤细。   谢奶奶在楼下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声:“庭玉、水丫,吃早饭!”   谢庭玉在叶青水出门前,拦了一拦。他握起拳头轻咳一声:“水儿今天穿新衣服吧。”   “我帮你看过了,好看的、很合身。”   叶青水撇过头看他重新把那条专门由裁缝定制的裙子拿了出来,淡淡的蓝白色,朴素静雅,衣领绣花。   晚上的时候看着不显眼,早上再看一看,手工精巧细致,确实是一流的裁缝才有的火候。   谢庭玉说:“穿上吧。”   叶青水为难地看着他,犹豫了半天才勉强穿了起来。   谢庭玉站在门外,木门推开,眼里闪过一抹惊艳。   叶青水昂首挺胸地走了出来,挺直的脊梁背清瘦窈窕,棉裙之下露出一截少女纤细白皙的小腿。   她把头发放了下来,及腰的乌发柔顺富有光泽,双眸清透莹润,她穿着一身蓝白色碎花裙子,身上带了一抹学生气,机灵秀气。这是叶青水罕见地打扮自己的时刻。   加上那一身雪白的皮肤,谢庭玉仿佛以为自己拐了一个小姑娘似的。   谢庭玉看了半天,用手握拳掩住嘴边的笑意:“我就知道这条裙子适合水儿,穿起来很好看。”   尤其她眼底的淡漠、压抑一扫而空,看起来更与平时不同,宛如被擦掉灰尘的珠玉,让谢庭玉忍不住侧目。   叶青水和谢庭玉走到了楼下,谢爷爷破天荒地夸赞了一句:   “水丫今天真精神。”   谢爷爷是个锯嘴儿葫芦,能夸叶青水精神已经是极大的赞扬了。谢奶奶热热闹闹地说:“你们快吃,趁着庭玉她妈在,等会你俩好敬茶。敬完茶拜拜祖祠就可以随便逛了。”   谢奶奶冲着谢庭玉挤眉弄眼。   谢庭玉两口子很快吃完了早点,跪在两块蒲葵上,规规矩矩地给父母敬茶。   温芷华封了一个大红包给叶青水,眼眶不禁泛红,“庭玉小时候过得苦,水丫要好好对他。我也没有别的什么话说了,希望你们平平安安,早生贵子。”   谢军也喝完了茶,他没有红包给,他润了润嗓说了一句话:“夫妻之间要互相扶持、理解,家和万事兴才是正理……”   在场的人用慈爱的目光看着他们俩,叶青水有些窘迫,她垂下头作不好意思的表情,长辈们这才放过他们。   谢奶奶疑惑地问:“水丫这阵子胃口好像不太好,害喜了?”   谢庭玉几乎不可遏制地失笑,过了一会他解释道:“她啊,没有害喜!估计是水土不服,着了凉。”   长辈们恐怕不会知道,他们虽然结婚大半年了,但从未合过床,盼着抱孙儿的愿望估计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被冷落在一旁的徐茂芳也勉强笑了笑,说:“该去祠堂祭祖了。”   徐茂芳看着这对小夫妻嘴角泻出的笑意,只觉得莫名地碍眼。谢家对待冬梅就像对待一只猫猫狗狗,呼之则来挥之则去。平时处得融洽之际,但一旦沾上嫡亲的子孙身上,所有人都要给他让道。   可真是狠心!   徐茂芳认为自己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却连女儿都留不下来。   谢庭珏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眼神发深。   有他盯着,谢这辈子的家不可能再发生以前那样的悲剧。   他拍了拍谢庭玉的肩膀,“快去吧,争取上头柱香。”   谢庭玉牵着叶青水的手,跟她一块去拜祠堂祭祖。拜着的时候,他念念叨叨地道:   “多谢老祖宗保佑,媳妇儿到手,今年请老祖宗再保佑我早生贵子。”   他的话说完,叶青水噗嗤地一声就笑了。   “离婚的八字还没一撇,早生贵子离得太远了。”   谢庭玉听到这话立马绷起脸,认真地说:“不远,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拜完祠堂后,谢庭玉把拍结婚照的计划提上了行程,他打趣地说:“说起来我们还没有拍过结婚照。”   他们不仅没有结婚照,连结婚证都没有。   谢庭玉回想起来,这个婚事结得确实草率,脑海里只有一点关于那天模糊的记忆。   他的目光柔和地落在叶青水的身上,她外面披着厚的大衣,里面衬着一条蓝白色棉裙,笑语间两颊染上粉红,双眼滢滢有光,如若要去拍照,今天穿得再适合不过。   “我带你去个地方。”   叶青水知道他想带她去拍照片,只不过大年初一怎么可能照相馆,馆子老早就停业过年了。   说实话叶青水挺想和谢庭玉拍个合照,这么多年叶青水连一张他的相片都没有,更不用提合照。留不住他的人,也留不住他的照片,想想上辈子遗憾的滋味真是尝了个够。   这些落下的事情,叶青水想补回来。   谢庭玉领着叶青水回了大院,他找来了沈卫民,“去跟你叔借个相机,我们要拍结婚照。”   沈卫民对谢庭玉在大年初一这样突如其来的造访,有些懵。   不过他还是依言取了相机,他把两个人请到室内,后边布置上红底的布,“你们两个人,靠近一点。”   叶青水有些紧张,面对着黑乎乎的镜头,虽然这镜头在她看来极有历史感,像素怕是也很低,估计还有可能是黑白的,她不禁问:“这样可以吗?”   叶青水有些忐忑,昨晚她哭了很久有没有把脸哭肿,要是拍到相片里存一辈子,该多难看。   倒是谢庭玉,昨夜休息得很好,气色红润,面庞是一如既往的清隽英俊。   谢庭玉把脑袋微微靠在她那侧,咧开嘴笑:“可以,水儿不用担心、今天很漂亮。”   身材高大的男人微微屈腰,握着沉重的相机啪地记录下了这一刻。胶质的胶卷忠诚地记录下了这一刻,像栀子花一样清丽秀气的女人甜甜地笑着,眉宇染上羞意,宛如待嫁新娘。   而谢庭玉也露出了这辈子都没有的骄傲,挺胸收腹,微扬的嘴角含着浓得化不开的情谊。   沈卫民透过镜头看着这小两口亲密的姿态,嘴角略微抽了抽。   他依稀还记得,前段时间这家伙找他倾诉时的苦闷,没想到一眨眼水丫也哄好了。沈卫民透过了镜头,又给他们多拍了几张。   拍完后谢庭玉把相机顺手借走了,他一路拿着相机一路抓拍,叶青水有些不好意思地停下脚步看他。   “你拍再多相片没有用,等回到了乡下我还是要和你离婚的。”   虽然谢庭玉从叶青水嘴里听过很多次离婚,不过现在他对这个词的理解好像深刻了一些。   谢庭玉让叶青水站在一颗梅树下,笑眯眯地说:“我不怕。”   “水儿你笑一笑。”   枝头迎着严寒绽放的簇簇梅花,朵朵生得冰肌玉骨,芬芳吐蕊。红的似血、白的如玉,它们熬过了最严寒的冬天,暗香盈盈浮动。   花树下的小姑娘,俏生生地迎着寒风站着,雪白的肌肤透出一抹被冻后的嫣红,花似人、人也似花。   谢庭玉摇了摇手里的相机,含笑道:“水儿我念一首诗给你听吧。”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他咔嚓地摁下了一张,面含笑意。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谢庭玉轻轻念着又落下了一句。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他紧盯着她,目光灼灼,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美丽的姑娘啊,你出嫁之后,必定使得家庭美满、融洽欢喜、夫妻白头偕老。   叶青水听着听着,饶是脸皮再厚也挡不住他灼灼的目光。她虽然知道谢庭玉很喜欢读诗歌,没想到他念起诗来是这幅模样。   谢庭玉搂着叶青水的肩膀,背靠着树,咳嗽了一声说道:“水儿想重新和我结婚吗?”   他终于不再紧张,用掌心满是汗水的大手握住叶青水,看着她。   作者有话要说:  平生君:水丫,拒绝他拒绝他!   玉哥嘴角的笑容逐渐狰狞…… 第071章   “这一次,请你嫁给我。”   叶青水看着他略带紧张、却又自信的脸,迎着习习吹来的风,他弯起唇露出淡淡的笑。   两辈子加起来,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谢庭玉说这句话,嫁给他。   叶青水脑海里浮现起了很多很多的往事。   上辈子的他,会气急败坏地用她不懂得的方式说“我爱你”,会用看似冷淡却笨拙的方式关心她,会在离开之前许诺她未来,但是叶青水从来都没有理解过他。   那个他,从来都没有让她明白他的心。   如果没有那个意外,那时候的他们会不会有不同结局?   一时之间叶青水的鼻尖有些酸。   谢庭玉用着带汗的手攥住她,有点迟钝、有些不解地问:“你不愿意?”   叶青水看着这个惹得她伤心了一辈子的谢庭玉,恨也是恨得牙痒痒的。   她摇摇头说:“要看你的表现。”   “你可是惹我难过了很久,当时我也想过和你离婚。但想想这年头贸然离婚恐怕要被人戳着脊梁骨说闲话……”   说着她耸了耸肩,绽开笑颜:“但现在我也明白了,离婚其实也没有那么可怕。”   谢庭玉看着她笑容灿烂的脸蛋,只觉得一口气提不上来,闷在了胸口。   游客把拍完的相机还给了他们,乐呵呵地说:“你们小两口感情真好……刚结婚没有多久吧?”   他看了看手里的相机,相机是稀罕货可不便宜。除了新闻记者专门给配的之外,普通人家也用不起。   叶青水笑着说:“你误会了,他不是我丈夫。”   虽然首都风气比小地方要开放,但是抓男女作风也是抓得很严,一时之间游客的眼神有些古怪了。如果不是夫妻,这样亲昵的举止被举报到单位,工作丢不丢是一回事,评先进肯定是没门了。   谢庭玉的脸顿时黑如锅底。   他搂过她的腰,和游客纠正道:“她在跟我闹脾气,她就是我爱人。”   叶青水还没有来得及反驳,她的嘴就被谢庭玉用手堵上了。   游客看着这对年轻俊俏的夫妻,善意地笑了笑。   谢庭玉抓紧时间带着媳妇把首都好看的景点逛了一圈,一天走下来,即便是叶青水这个体力很好的农村姑娘都气喘吁吁。   ……   大年初二,叶青水开始陆陆续续收拾行李包袱,准备回乡下。   谢奶奶很舍不得。   她说:“就不能多留几天吗?以后奶就吃不到水丫亲手做的饭了……”   清淡鲜美的蒸鱼、浓郁喷香的丸子、甜滋滋的红烧肉,还有香喷喷的腊肉、腊肠、这么一想谢奶奶浑身都泛着馋。   叶青水做的肉有股特别的滋味,吃起来能让人感觉到幸福。   那顿年夜饭才过了一天,谢奶奶就开始盼着明年的年夜饭了。   谢奶奶还记得刚刚接到孙子从乡下寄来的“结婚消息”时的担忧、生气、但是现在看着小姑娘越看越满意,没有像她更合适的了。   她捏着叶青水的手,宠溺地说:“咋没戴奶给你的手镯,这手光秃秃的,怪素的。”   叶青水想起谢奶奶给她的玉镯子,触手生温,玉质清透水头好,是当之无愧的传家之宝。虽然在动荡的年代里玉石被打砸抢烧,价值被人贬得很低,但不妨碍它就是谢家的传家宝物。   这样的宝贝,叶青水怎么敢轻易拿出来。   她想了想说:“大哥现在也回到家了,应该还给他才是……”   传宝应当传给长孙才是,怎么能越过他传给了她呢?   谢奶奶怪嗔地道:“不给他,谁让他现在还没有讨到媳妇。”   叶青水把最后一件衣服叠好,看着老人家不舍的眼神,不禁心软,她说:“我教奶做腊肠腊肉好不好?”   “等我走了,奶想咱了就切一块吃。我在乡下也会寄一些土特产给您。”   谢奶奶听了一乐,“那敢情好。”   叶青水说干就干。   虽然年没过完、供销社也没有开张营业,但是黑市的穷嗖嗖的倒爷们却早早地摊开铺子,乐此不疲。   叶青水花了比较贵的价钱偷偷买了五斤的五花肉,八毛钱一斤的猪肉新年期间涨到了一块五一斤,她把猪肉小心翼翼地藏好,兜兜转转绕了大半个圈子才回到大院里。   叶青水跟谢奶奶说:“做得好的腊肉,腊好以后透明发亮,肉质紧滑,吃起来味道醇厚,肥而不腻。”   谢奶奶咂摸着嘴想起这几天吃的腊肉,可不就是这个味吗!   叶青水着手准备起来,她问谢奶奶要白酒,谢奶奶想了想把老伴珍藏的竹叶青拿了出来。   叶青水手把手教着奶奶,她刮毛去皮。   “洗干净晾干,切成片,肉用酒搓一搓,可以去腥味,”   一片片红白分明的肉浇上了糖,酒,自制的香料、秘制酱汁撒下,一股香喷喷的五花肉滋味迎面扑来。   谢奶奶被馋得眼放精光,“这么简单呐!水丫你刚刚撒的那包粉、那碗酱是啥。”   叶青水点点头,“就是这么简单,那个粉末是我用几种香料磨碎的,酱料也是自己配的,我做一缸留给奶,方子等下我写给奶,奶以后想做了就磨一点出来。”   如果晾晒之前先用香木香草熏一熏,香味入了肉里,尝起来更好吃。但是这里一时半会找不到香木香草,让老人家做起来也困难,叶青水只教了她简单的做法。   一层腊肉涂一层酱汁,齐齐叠在陶罐里密封晾制三天。   “奶后天把腊肉拿出来,用绳子绑好晾在院子里,晾个一星期就可以吃了。”   谢奶奶忙不迭地点头,叶青水又开始教她用腊肉做饭的方法。   叶青水把从家里带来的腊肉切成小片,合着米饭蔬菜、放到蒸笼里蒸了起来,   厨房里的香气不可遏制地从窗户飘了出去,这股浓郁的香喷喷的肉味,把前后左右的邻居们都馋坏了,饶是过了个年、吃饱了肉的人,这会儿也要被馋疯了。   谢家这是怎么回事,三天两头都有好东西吃,赶紧惦记惦记邻居、送点年货过来吧!这可真是急死人了。邻居们盼着谢家快点走亲戚、盼得都抻长的脖子。   蒸好的腊肉饭被淋上酱汁,一片片腊肉色泽鲜艳、肉质透明,谢奶奶咬了一快,满嘴香油。   这是经历了饥饿年代的老人怀念的滋味。   三天后,谢奶奶把孙媳留下的腊肉亲手晾晒在院子里,她看着一片片腊肉齐排排地挂在家门口,心里骄傲极了。   然而几天前还绕在她膝下拉扯家常、消磨时光的夫妻已经南下,人去楼空。   她望着空荡荡的院子,二楼的那间屋子今年再也不会亮起,老人家不禁老泪纵横。   明年可一定要回家啊。   ……   叶青水和谢庭玉赶在年假之前回到了乡下。   北方千里冰封,南方却已经春暖花开了。气候温暖极了,刚下火车叶青水热得汗流浃背。   过段时间农村就要忙春耕了,所幸春耕之前还有几天清闲的时间。   叶青水刚回到村子,路上碰到的同村人热情地打招呼:   “水丫呀,去首都一趟回来啦!”   “你婆家人好吗?”   “见到M主席了吗?”   也有刚上学的小孩儿问她:“水丫姐姐,天安门是不是传说中那么大、那么气派呀?”   来来往往的在村子里游荡的人用艳羡的眼神看着叶青水,仿佛她去了一趟首都,就跟见过世面似的,在老一辈人眼里首都就像信仰一样,那里有他们最尊敬的M主席。   叶青水一一回答:“是啊,我回来啦!”   “婆家长辈都很好,很照顾我。”   她哭笑不得,“没有见到M主席,我只是一个普通老百姓。”   最后她摸着小孩儿蓬松的头发,认真地说道:“天安门很大、也很气派,三牛一定要好好念书,长大了后自己亲自去看看天安门。”   谢庭玉提着行李,殷勤地和叶青水说:“水儿咱发点喜糖给乡亲们吧。”   他有些郁闷。   因为叶青水这一趟回到乡下,要先去请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写离婚书。这个认识,让谢庭玉脸上红润的喜气都消失了。   他放下行李,不等叶青水吭声,他就自顾地掏出喜糖来,笑容满面地把喜糖一一分发给乡亲们,   乡亲们哪里见过包装这么精美的喜糖,村子里家境殷实的人家办喜酒顶多去供销社买一斤水果硬糖,但是看看谢庭玉分发的喜糖,塑料的红色包装,里边有瓜子儿、花生、牛奶糖、水果糖。哪个不是稀罕物?   登时间气氛活跃了起来,村民们兴奋极了,跟白拣了好运似的。   这些喜糖是爷爷和奶奶准备的,叶青水没有阻止。   她脑海里想起临别前谢奶奶的惋惜。   老人家说:“要是你阿娘来首都就好了,咱们可以补办一个喜酒。”   辛辛苦苦把臭小子拉扯大,但是连杯喜酒都没有喝上,谢奶奶很不高兴。   叶青水来之前哪里想过这些事,谢家人对她态度转变,这是她始料不及的事情。   谢爷爷安慰着老伴:“以后挑个好日子,把亲家请来首都再办喜酒吧。”   为了弥补遗憾,他们精心准备了喜糖。   叶青水很喜欢吃牛奶糖,谢庭玉买了几斤的奶糖,混合揉散了装进喜糖袋子里,足足装了九十九份,寓意长长久久、百年好合。   谢庭玉分着喜糖,递了一块剥好的奶糖跟媳妇儿说:“水儿也吃一颗。”   夫妻俩分完了喜糖,回到家里。   叶青水看着崭新的房子,敞亮又干净,大步地走了进去。   新房子落成,她还没有住过哩!   阿婆见了孙女回来,中气十足地喊了:“水丫回来了!”   叶青水点头,从行李里掏出了从首都那边给家人捎带的东西,她一件件地拿了出来,如数家珍。那清脆的声音里的喜悦,简直无法抑制:   “奶,这是给你买的鞋子,老布鞋底儿软,透气又舒服。”   “阿娘,这身衣服是给你的,款式大方好看,纯棉的,你试试看合不合身,不合身回头我给你改改。”   “还有营养奶粉是给婶婶补身子的,小叔这些筋骨贴是给你的,下雨天气转冷的时候贴上它,腿脚就没有那么酸痛了。”   叶青水叨叨絮絮地说。   这一排排话,装得鼓鼓囊囊的行李里全都是给家人买的,这让他们感觉到暖进了心窝子。   “这些东西都怪费钱的,阿婆老了,用不着用这么好的东西。这些可都是城里的金贵货吧……”阿婆努起嘴,既心疼孙女也心疼钱。   “首都冷不冷啊?大老远地还巴巴带了这么多东西回来,累坏了吧?”阿娘笑着给女儿擦汗。   叶小叔说:“这些都花了不少钱吧,”   谢庭玉巴巴地问:“我的呢?”   小叔当即噗嗤地笑了声,阿婆、阿娘几个也跟着大笑了起来。   阿婆高兴地说:“还是咱水丫贴心,特意给你婶捎奶粉。水丫,你就快要有个弟弟妹妹了。”   “你和庭玉也要抓紧时间,赶在你小叔前头结的婚、动作还没小叔快。”   叶小叔不禁挠了挠头,一个奔三的老男人了,黝黑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了害羞。   夜夜都辛勤耕耘,能没有孩子吗?   婶婶面皮薄、经不住折腾,也别过了脸去。   谢庭玉愉快地应了下来:“我再努力努力。”   小叔说:“庭玉跟书生似的,看起来没有力气,你要多补补身体、有了劲儿才好生娃,水丫头你说是不是?”   谢庭玉欣然地应下,含笑地说:“是该多补补,水儿听见没,小叔让你多给我补补。”   叶青水忍住想纠正小叔的冲动。   谢庭玉虽然长得斯文,只不过是穿起衣服来高大清秀。放到后世那就是名模的身材、衣架子,脱下衣服来肌肉结实,没有一点赘肉。   他一口气挑两百斤的水走十里路都不是问题。这种人还给他补身子?   叶青水避开这个话题,扭头回到了自己的屋子。   新屋子落成的时候,叶青水还在首都,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装好后的房子。   新落成的屋子宽敞、明亮,两张桌子摆在窗下,谢庭玉的书一本本整齐地摞着,摆得很温馨。床上的被子是特意换洗过的,散发着淡淡皂荚香气。   上辈子,叶家的房子是在叶青水进城打拼了五年后才建成的。眼下它却已经提前五年诞生了。   这辈子小叔也早早地结婚生子,阿婆也没有因为挖井摔伤骨头、身体健康地渡过了一九七六年的冬天,这三件事虽然看似微不足道,却足以改变叶青水的人生。   这辈子的轨迹已经发生了变化,历史并不是不可变化的,只要肯努力、功夫不负有心人。   叶青水迎着窗外撒入的淡淡的阳光,眯起了眼睛,整个人跟喝了糖水似的,甜进了心坎里。   她把行李取出,一样样放好之后,从背包的夹缝里拿出一封信,这会儿她关上门偷偷地看了起来。   这是大哥谢庭珏写给她的。   谢庭珏在信里清晰地交代了一遍当年谢庭玉是怎样发生车祸的,78年春,2月23日,谢庭玉北上前往大学报道,碰到刚被找亲人的谢庭珏,两人发生车祸。   谢庭珏说:“我希望你能好好看住他,78年之前你们不要回首都,剩下的一切交给我。”   谢庭珏怕小两口子还在闹矛盾,在信的末尾调侃地提了提:“有空可以去看看庭玉的箱子。”   叶青水的视线落在谢庭玉的老木箱子上,结实硬质的木箱被刷上了一层油漆,尤为光亮。   上辈子她从来不敢碰他的箱子,因为某一次她要找东西无意间摸了它一下,换来谢庭玉气急败坏的责骂。   “你看得懂么,也敢乱翻。不要碰我的箱子了……”   叶青水沉默地看了它一会儿,最后挪开了目光。   谢庭玉刚刚走到门口,此时媳妇儿正看着他的箱子,目光一瞬不错,已经看了有一段时间了,他打断了她的注意力:   “水儿,你要做什么?”   叶青水本不欲探究别人的隐私,但是看着谢庭玉一脸有些微妙的神色,忽然来了兴趣。   “我可以看看你的箱子吗?”   谢庭玉仿佛强撑着一笔带过、又转移话题,“这有什么好看的,我让你看看我从奶和爷那儿讨来的东西,怎么样?” 第072章   谢庭玉说着自顾地去翻自己的行囊,从里面取出一包东西来,用几张报纸寥寥草草地裹着,看起来很随意。   叶青水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来。   谢庭玉慢条斯理地把报纸一张张展开,从里面取出一颗雪白的羊脂玉,宛如凝脂雪乳一般,籽粒凝润滑亮。   叶青水看了一眼,眼珠子都不会转了,定定地看着它出神。   叶青水非常喜欢珠宝翡玉瓷器,尤其是有历史底蕴的古董,上辈子她为了沉淀自己,还特意去恶补了一段时间的古董珍宝。   谢庭玉看着她呆愣的眼神,说:“咱不是欠了周老爷子一颗珠子吗?”   谢庭玉记得叶青水收了周家的珠子后一直很惦记,把它埋在屋后,每隔一段时间就去看一看。在他眼里并不值多少钱的东西,她却记了很久。从那以后但凡叶青水去县里,一定会捎点粮食给周恪。   她从来不会去想趁火打劫,占别人便宜。   既然如此,他只好把自己的东西拿出来作填补了。   “拿这块玉还给他吧。”谢庭玉说。   叶青水把目光收了回来,她恨不得把这个男人好好教训一顿。他知道拿着的宝贝多稀罕吗?   这年头金银珠宝虽然不值钱,但也没有这样白糟蹋钱的人。   珍宝的价值永远都不会陨灭,只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显出价值。但凡从祖宗那儿继承下来的东西,都要好好珍藏。   要不是叶青水祖上十几代全都是佃户、贫农,除了传了一屁股欠债给儿孙,什么宝贝也没有。否则叶青水能守着宝贝一辈子。   叶青水把玉收好了,双目一派清明,她叹了一口气道:“人家的宝贝我总有一天会还给他们,倒是你,咱们家的宝贝也不能随便送出去。”   相比起这个净往家里倒腾东西出去的男人,叶青水就自觉多了。   他们去到首都后,当晚谢奶奶给叶青水塞了九百块的彩礼钱,大年初一那会婆婆封了两百块的红包给她。加起来足足有一千一百块。   七十年代末,有几个人能见到这么大一笔钱?这么重的彩礼钱,也只有娘家要卖闺女才要得出口。   叶青水只拿了两百块,离开前她把剩下的钱偷偷地藏在了谢奶奶的枕头底下。   他们都是年轻人,勤快些,凭借自己的双手总能挣出一份前途。   谢庭玉听到叶青水提到的“咱们家”这个字眼,心忽然跳了跳,有些急促。   他笑了笑:“好,听你的。”   谢庭玉以为这一番话已经足够让叶青水忘记之前的坚持,不料她接着之前的话头重新提了起来:   “你的箱子装的什么东西,不能给我看看吗?”   谢庭玉勉强笑,“水儿乖,不看行不行?”   叶青水沉默着不说话。   她琢磨起来,谢大哥提醒她看的东西会是什么?   这些东西他一定也看过……   上辈子,他收拾谢庭玉的遗物的时候,大约是打开过它。那时候叶青水去大学找“他”,他能完好地扮着谢庭玉的角色,连她都难以分辩出。所以,里面一定有他的日记。   这么一想,叶青水就打消了念头。   在叶青水思考的这段时间,谢庭玉却出乎意料地同意了,“我给你看还不成吗?”   看见她失落的眼神,谢庭玉很是过意不去。既然已经是夫妻,坦诚相待也没有什么。   “哒”的一声,谢庭玉打开了箱子。   叶青水的视线不受控制地望过去,两个人的脸色都有些诡异,箱子里静静地躺着一堆书,满满当当地装着,谢庭玉打开了另外两口箱子发现也是这样。   他心高高地提了起来,但同时也松了口气。   叶青水看着箱子装的这些书,随便地翻了翻,发现并没有什么独特的地方,很快就失去了兴趣,她走出屋子去干活了。   “阿婆,你别动,活放着我来干。”   谢庭玉却悄悄地找了小叔问:“我的箱子,你们动过了?它里面的东西在哪儿?”   小叔想了好半天,才说:“哦,你说的是那堆破烂啊。”   谢庭玉的眼皮微不可见地跳了跳。   “那不是搬屋子的时候书太多了,春天湿气重,娘她怕你的书潮了,就给你收箱子里了。原来那些东西给你腾柜子里了。没扔你的东西。”   谢庭玉听完,回屋翻箱倒柜,最后拉开书桌的柜子看见装得满满的东西,脸上露出了浅淡的笑。   他伸手摸着他的草蝈蝈,它安然无恙地躺在柜子,他顺了顺它的触须。   阳光给它镀上了一层金光,黑豆大的眼珠仿佛活了似的,栩栩如生。   这才是他的无价之宝。   谢庭玉把底下杂七杂八的书信日记零散的物件,一一地取出来,妥帖地放回了箱子。   ……   叶青水趁着没村里还没开始忙活春耕,抽空去了县城一趟。   钱向东乐呵呵地跟她汇报春节的收成。   “你不是做了些糕点点心吗,甜嘴儿的准没错,除夕之前就卖光了,卖得特别好,总是有客人来问我还卖不卖糕点了。一斤卖了这个数!”他伸出了一根手指。   意思是一块钱一斤。   这个价钱可比他们卖的早点贵多了。   叶青水点了点头,卖这个价钱确实也不亏了。糕点贵就贵在做起来费糖,糖是奢侈的零嘴儿,过年走亲戚的时候提起糕点走亲戚,体面又阔气。   在首都的时候,军属大院里还有邻居想花钱买他们家的糕点,两块钱一斤谢奶奶都没舍得让。   叶青水收了一百五十六块的钱,厚厚一沓的零钞儿票券,热乎乎的烫手。   叶青水瞟了钱向东一眼,虽然是过年了,他却还穿得破破烂烂。   “你手头也宽裕了,有空给自己扯块布做件衣服穿穿……”   钱向东叼着草根,满不在乎地说:“没事,穿成乞丐好过活,我缺钱。”   叶青水从他这拿走了一斤的栗蓉糕,骑着单车往周恪家的方向走了。   她用书包稳稳地装了一袋的粮食,沉沉地吊胳膊。   叶青水走到破旧的筒子楼下的时候,周恪正随意地拿着碗放到水龙头底下,混着干饭吃。   他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好好吃过饭了,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但是胃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打一个饿嗝满嘴的酸味。   可是他今天要去十里地之外的山头,砸石子儿换钱,这才弄了点干饭来吃。   一抓米做成饭,一顿就吃完了,做成粥能吃两天,做成干饭能吃好几天。但是实在太干了,他噎不下去了,于是跑到楼下装了一点水来喝。   叶青水见到周恪这样“邋遢”的一面的时候,把碗抢了过来。   “自来水喝了会生病。”   周恪低下了头,没有说话。   叶青水上了楼,准备烧热水的时候发现周家的煤球没了,空荡荡的一块也没有。   她看了眼床上呼呼大睡的周存仁,这才意识到这个家好像变了,屋子以前虽然乱、却乱中有序,现在却是一片死寂的荒乱。地上是一个踩碎了的找水仪的零件。   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药味。   她问周恪:“怎么了这是?”   周存仁慢慢转醒,撑着身体起了床。他把地上破碎的零件拣了起来,慢吞吞地、吃力地。   “你今天怎么有空来了?”   叶青水看了眼周恪,又看了眼周老头,小的面黄肌瘦,以前好不容易养出来的肉全掉了、瘦巴巴的憔悴。老的面色灰败,透露出一股死气。   一路从乡下走到县城里,到处都洋溢着年味,唯独这个家一点年味都没有。   叶青水扭头走了出去,问邻居借了些煤球,借煤球的时候顺便问:   “周老师怎么了?”   邻居轻描淡写地说:“还能怎么,老头子得了重病,没钱治回家等死了。”   叶青水心一紧,付了两分钱,要了煤球后回到破旧的屋子,熬了一锅清粥。   她坐在煤炉边上,用着平生最大的耐心,一点点地看着火苗舔着锅底,圆润的米粒缓缓裂开,熬出米油……   她叫了周恪来喝粥,又端了一碗放了一会,不烫手之后放到了周存仁的床头。   周存仁叹了一口气,“你不要想太多,我早就想到有这一天了。”   他嗤了一声,“你哭个啥。”   叶青水摇摇头,“没有,我没哭。”   周存仁说:“这病没法治、我不治了,我只是……担心周恪,他还那么小。要是、要是……”   “可以的话,你帮我照拂一下他。我的书全都留给你。”   周存仁说完缓缓地扭过了头去,谁不想挨过黎明前的黑暗,只是有的人轻易放弃,有的人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叶青水掉下了眼泪,她还记得研究找水仪的时候,老爷子熬了几天不曾合过眼。   为了找一块材料、赶在秋耕前做出仪器,他翻遍了全县的废旧回收站。   她还记得第一次来见到这个老人,他也是病恹恹的还闹自杀,但浑身还有一股孤傲倔强的劲头。   但现在他已经放下了骄傲,近乎哀求地看着她。   叶青水问他是什么病,他没有说。   周恪说:“胃癌。”   他在旁边一边吃粥,一边抹眼泪,闷闷哼哼的小小声地啜泣着。   周存仁禁不住这个女娃子的折腾,刚刚露出脆弱的脸又板了起来。   “啰啰嗦嗦,女娃子就是麻烦,走走走,这里不要你。”   “周恪也不用你照顾了。”   叶青水听到这个病,忽然愁了,但还是坚持问:“那是早期、中期、还是晚期?”   周存仁没有说话,提起床边的扫帚就要赶人。   周恪替他回答了:“中期。”   叶青水擦了擦眼泪,用勺子碾碎了米粒,碾成糊糊状的喂给老头子,“中期好好治疗,还可以活好多年呢,我知道你现在很痛苦,多少吃点东西,吃饱了才有劲活着。”   叶青水没想到他得的是癌症,搁在这医疗水平落后的年代,除了好好治治多拖个几年之外、也就只有等死了。难怪第一次见到老头子的时候,他的寻死意志那么强烈。   “之前的三百块花完了是吗?”   周恪说:“还没有,还剩一百块,爷爷他住院治病早早就回家了。”   叶青水喂完了粥,忧心忡忡地想这倔脾气的老头子肯定宁愿死也不会接受她经济上的接济。   她愁着愁着,忽然愁得掉下了眼泪。   叶青水看见他吃完了粥,忙不迭地找笔,佝偻着腰在空白的牛皮纸写下一道道公式。   “为什么不好好歇息,干这些费精神的活。”   叶青水把他的本子收走,准备给他舒舒服服地听收音机。这破旧的收音机还是老头儿自己捡破烂,徒手接出来的。   说着说着,叶青水的视线忽然凝住了。   周存仁笔下泻出的一串串数学公式,旁边附上详细的原理解释,他在纠正错误的中学理科教材。除此之外,老头子还用心推导了每一个公式定理,附上了习题。   那么认真、那么用心地一笔一划,拇指颤抖地压着纸写,手一抖他笔尖的墨水晕染了、泅成一团。他皱了皱眉头,撕掉重新写。   叶青水眼前油然而生初次见面时,老头子不屑的眼神,他说:“这书,你不用看。”   过了一会,周存仁才抬起头来回答她。   他漠然地说:“反正也是打发打发时间,以后恪儿也可以靠它自学。这些事总要有人做的。我不干,别人也要干。”   叶青水搜索的视线落在了他杂乱的“书柜”上,一摞摞上千页的牛皮纸写得满满的,她的心顿时热乎乎的,鼻子一酸险些又掉下了眼泪。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在那些漫长的岁月里,他是怎么熬过孤单和清贫,日复一日地写这些“无用”的书。   他知不知道,他的努力、他的眼里容不下沙子,其实只是一个人孤零零地独自奋斗。这些耗费了他心血的东西,如果周恪不看、它们只是一堆废纸。   叶青水肃然起敬的同时,又可怜他,可怜他在卑微的岁月里被压完了腰、却在精神的世界里顽强地像钢铁般的巨人。   叶青水看着看着,电光火石般地、脑子里萌生了一个念头。   不,这些不会没用用的。今年秋天会恢复全国高考!   他的这些书不会白写、不会白白被淹没!   叶青水越想越快,脑子急速地转动着。   当年市面上的教辅资料、教材稀缺而又漏洞百出,害苦了很多考生。当时谢庭玉总是被一群知青缠着不得脱身,他们面临的一个严很峻问题就是如何学会看懂教材、如何纠正错误,如果周存仁自编的这些教材能出版,会是怎样的一个局面?   叶青水哽咽了,盯着周存仁认真的背影,忽然笑了:“您有点幸运,如果老师有钱治病,这一回您会好好治病吗?”   “做什么梦呢……”   周存仁满不在乎地喃,胃那里传来一阵绞痛,才一刻不到他的额头就布满了汗水。他缓缓地放下了笔,歇了一会。   周恪喝着粥,海碗里升腾起的雾气迷住了他的眼睛,大颗的眼里簌簌地掉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柏哥儿:我阿婆能给我藏金子   玉哥:我奶能随便给我玉   周恪:我爷能给我编完小、初、高、大学一整套书!   柏哥&玉哥:“……”   失敬失敬   柏哥是《白富美》的男主,好久不见他了,想念他呜呜~ 第073章 (微修)   “怎么是做梦,周老师太小看自己了。要是把您编写的这些书印刷出版,肯定能挣一笔不少的稿费。”   叶青水回忆起来,上辈子她虽然没有参加这一场高考,但是谢庭玉参加了。准备考试的那段时间,她比谢庭玉还要紧张,每每有了新消息出来总是很积极打听。   叶青水还记得,当年恢复高考的时候,来自S市印刷厂的一套《数理化自学丛书》被卖到脱销。为了买到珍贵的资料书,很多人早早就来排队,书店刚开门十分钟不到书就卖光了。有些人还到处托了关系,托了S市的朋友寄来了这本书。   叶青水翻阅了周存仁的手稿,泛黄的本子上写着重修订第三版。   她心里肃然起敬,即便是没有抱着任何希望、仿佛在做“无用功”的工作,周老爷子的态度也非常严谨。   叶青水的目光渐渐充满了希望,她相信这些凝结了他心血的书,一定能出版!   周恪忽然抬起头,漆黑柔亮的眼瞳里流露出渴望,“太好了,太好了!爷爷,咱们有钱治病了!”   周存仁听了叶青水的话,缄默了许久。   “出版?”   叶青水用力地点头。   周存仁的手止不住地颤抖,霎时,一股暖流涌上了他的心头,令他的胸口热乎乎的,他低下了头继续写、才能控制住没有露出失态的激动。   叶青水从自己带来的背囊里把腊肉取了出来,说:“来之前不知道,现在周老师得了这个病,不能吃它了。周老师要多补补营养,吃点软的、流质食物。”   好在叶青水还买了五斤的面、三斤的米,说话之间正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些钱和票券偷偷地放在里面。   “恪儿知道怎么照顾爷爷吗?”   周恪点点头。   虽然这几天他都在噎干饭,但是给爷爷吃的都是软乎乎的粥。   “要多喝温水,心态也要好。”叶青水说。   说完她捋起袖子,去供销社买了十斤煤球,利索地扛了回来。   她擦了擦汗,“这本我可以拿回去誊抄一下吗?”   “你拿吧。”周存仁说。   叶青水离开之后,周恪才打开了她留下的草编袋子,他动作迟缓地从里面掏出了一袋面粉,一袋大米,最底下垫着零零散散的钱票。   去年新打下的面粉白花花的耀眼,散发着浓郁的麦香,大米粒粒晶莹饱满,清香扑鼻。五十块钱和三十市斤的粮票。   这么多……   周恪吸了吸鼻子,抱着粮食眼泪簌簌地掉。叶青水给的这一袋救命粮,成为了他一辈子无法磨灭的回忆。   直到死,他都记得曾有一个人在他最绝望的时候,伸出手把他拉出了泥潭。   *   叶青水骑着单车往百货商店驶去,这一趟来县里她是想来买单车的,她有单车票还带了钱,买单车并不麻烦。   她兜里揣着厚厚的手稿,只觉烫烫的、沉甸甸的。   周老爷子的药费,也是一笔不少的钱。虽然说指着他的书能出版、挣一笔稿费,但是手稿成书以前还有一段很漫长的时间。   叶青水快要走到百货商店的时候,她停了下来调转车头往黑市去了。   钱向东仍旧在卖他的鸡蛋,见了叶青水又返回来,吃了一惊,“你咋又回来了?”   叶青水从怀里掏出一张热乎乎的单车票,问钱向东:“如果我把它卖掉,能换多少钱?”   钱向东想了想,大概地说:“一百块?”   在小地方的县城,单车是稀缺的大件,供给并不像大城市那样富足。这样一来,车票的价格水涨船高。   钱向东的表情终于松动了,“咋,你要卖掉它啊?想卖也成……我帮你问问。”   叶青水又把手腕上的手表摘了下来,“浪琴的,我在首都买得二百多块。别把它贱卖了。”   钱向东这才意识到叶青水的窘况:“你这又卖票、又卖手表的,缺钱啊?缺钱好呀,每天多捣鼓些吃食,勤快点!”   “不是我说,咱这做倒爷的……”   叶青水默默听着他叨叨絮絮、不厌其烦的话,不禁弯起了唇。   等他终于说完,叶青水才说:“鸡蛋别卖光了,你留一斤待会送去给周恪。”   钱向东也没过问为什么,应了下来。   叶青水离开了黑市,她回到家放好了单车,走进屋才看见谢庭玉正在给阿婆泡奶粉喝。   阿婆砸吧砸吧着嘴,乐滋滋地说:“这比水丫上次煮给俺喝的还好喝。”   “难怪这么稀罕。不用泡,干着吃奶粉也香!”   邻居家的孩子蹲在门外,见了口水都掉了下来,吞口水的声音微弱可闻。   县城里没有奶粉卖,这是孙女特意从首都买回来的。阿婆没有舍得把这么金贵的东西随便分给小孩吃。   她自己喝了一小口,剩下的留给了孙女。   来找娃娃的妇女李大婶,见了自家娃一水溜地蹲在人家门口惦记人家的奶粉,脸臊得慌,连推带扯地拉起三个娃娃。   要是搁以往李大婶估计会嫉妒,现在只剩下羡慕。   叶青水这丫头片子现在可不得了了,嫁的人好,婆家也喜欢,刚一回村逢人就发喜糖。一家一包。   李大婶偷偷留了个心眼,以前蹦得最厉害的那几家人这回连颗瓜子儿也没落得。然而自己家还有甜滋滋的奶糖吃。不仅如此,去年水井打出来那会,那几家人总是被沈卫民刁难,打一回水别人都打完了才轮到他们。   沈卫民是谁,他可是谢知青的兄弟。   李大婶更是坚定了叶青水这丫记仇,得罪不起,只能好好讨好。   叶青水只觉得小孩儿漆黑的眼瞳里流露出来的饥饿,让人看了不忍。她随手从桌子上抓了几颗炒熟的花生,分给了他们。   李大婶抱着娃催道:“水丫啊,新房子咱也建好了,啥时候来顿收工饭呀。”   她还记得叶家那顿能让人吃得满嘴流油的开工饭,绵软滑嫩的扣肉滋滋喷香,那顿饭吃得比他们家过年的时候还要香,滋味真让人难忘。   叶阿婆本来想着大年初一干脆就把收工饭办了,但是这些干活的社员们齐齐拦住她,劝她不急。   等叶青水回来做收工饭,吃起来才香、才够味!   叶青水拍了一下脑袋,今天碰到周老爷子的事叶青水心神不宁,哪里还有心思到门市买肉。她说:   “今天刚开市,门市的猪肉摊排了老长的队。婶,你急着吃吗,不急就等过几天再做吧!”   李大婶哪里敢再催,她只是一直惦记着这顿饭。大队年尾分的猪肉,除了做成的腊肉、剩下的也吃得也差不多了,肚子里没有油,还不都指着叶家这顿饭?   不光他们、别人家都惦记着叶家还欠他们一顿有肥肉、有油水的收工饭。   叶青水和李大婶客套完了,低头看见阿婆小心翼翼地舔着拇指,一点粉末都不舍得浪费。   “这奶粉吃起来比麦乳精还香,花了不少钱吧?”阿婆问。   谢庭玉说:“不贵的,阿婆尽管吃。”   阿婆却把牛奶让给了孙女,“水丫也多喝点,”   叶青水没有舍得喝牛奶,而是把它让给了阿婆。   老人的苦日子过得太多了,吃上一点好吃的东西就满脸幸福,跟笑开了的花似的。   说话间,谢庭玉注意到了叶青水空荡荡的手腕,他蹙起了眉。   叶青水好说歹说让阿婆把牛奶喝光了,她回到屋子里掏出了周存仁的手稿,字迹遒劲有力,一笔一划写出来的,非常工整。   叶青水看得入迷了,不知不觉,两个小时已经过去,手稿已经看完一半。   而谢庭玉此刻正坐在她的身旁,看着她,不经意地随口问:   “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叶青水下意识地举起了手腕,但只看到了空荡荡的手腕。   谢庭玉被她这个迷糊的动作惹得弯起了唇。   叶青水挺喜欢自己新买的那只表,新年那段时间经常戴表也习惯了。有了表能看时间,不至于干完活就两眼一抹瞎。   不过……虽然她把表买了,心里也不算惋惜。   她迎着谢庭玉的目光,解释道:“我把表卖掉了。”   谢庭玉轻声说:“水儿,你把手伸出来。”   叶青水不明所以地抬起头来疑惑地看着男人,并没有动。   谢庭玉却托起了她的手,从兜里掏出一个东西,扣在了上面。   叶青水只感觉手腕一凉,沉甸甸的有了坠感,她连忙低头看,一块银色的表落在了她的手里。   指针滴滴地有序转动,表盘精致,映着阳光折射出微微耀眼的银光。   “我……我不要。”叶青水下意识地要摘下来。   “送你一件东西这么难吗?”   谢庭玉的声音含着一丝落寞,他摁住了她作乱的手,声音难掩低沉:   “这是一块女表,那天在商店里我见你看了很多眼,趁你没留意,把它买了下来。”   他把它买下来,满心欢喜地想给她一个惊喜,没想到一个午觉过后,她从外边回来,手腕上已经戴着一只表了。   他当时问她想要买什么,她却没把自己真正需要的东西告诉他,这一点认知让谢庭玉有些挫败。   叶青水听了男人的话,不知是什么滋味。   戴在她腕间的表,秀气精美,是她喜欢的款式。当时叶青水在商店里的时候第一眼相中了它,但后来询问了价格,太贵了,她没有买。   没想到谢庭玉却帮她买了回来。   叶青水看着谢庭玉微微暗下的眼,仿佛很沮丧。   谢庭玉揉了揉叶青水的头发,怕她立马摘下来还给他,他的声音有点沙哑,“水丫,这块表就当成我送给你的礼物。”   “答应我,别还给我,也……别卖掉好吗?”   叶青水忽然有些不忍,她想起了他总是给她做完了事却闷不吭声的行为,坏的事情做得透透的、令她心酸,贴心温暖的事总是瞒着她。   他瞒着她独自去了天堂,他瞒着她、接济她,他瞒着她、喜欢她……   要是她没有卖掉自己的表,这块表他还会重新拿出来吗?   “要是实在缺钱,你也可以问我要……”   谢庭玉的话,还没说完。   叶青水就踮起脚,轻轻地亲上了他的唇。   那一瞬,窗外习习的暖风拂动,席卷着淡淡的花香味,温暖的春风仿佛袭上心间,拥有无比温柔醉人的力量。她发间温馨的淡香,扑到了他的面上,牙齿笨拙地碰到了他的唇。   谢庭玉猝不及防地被撞得往后退了几步,手却搂住了叶青水的腰。   这一刻,谢庭玉仿佛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这种幻觉随着她轻轻的磕碰、迅速地离开而消失。虽然短暂,但是却让他当场愣住、震惊得无法言语。   叶青水的面庞一片火热,热得能快烧着,脚底落地的那一刻,她明白了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事!   “不会卖掉的。”叶青水支吾地说。   “我很喜欢它,谢谢你。”她小小声地说完,偷偷地看了谢庭玉一眼,然后迅速往门外跑。   他面色如常,让人分辨不出他的情绪。   但是叶青水哪里知道,谢庭玉平静的面色下掩藏的是火山喷薄、是山摇地动、是惊涛骇浪,炽热的岩浆滴淌过他的心,烫得他心颤不已。   他的耳朵产生了“嗡嗡”的幻觉,脚上踩的地仿佛在摇动。   门即将被打开的那一刻,谢庭玉喑哑的声音传开:   “水儿,你怎么能亲一亲,就跑了。”   话音刚落,叶青水只感觉自己被男人紧紧地搂了起来,被他托着用力地摁在了门边。   一阵天旋地转,她的背碰到了冰凉的墙,抬起头看是谢庭玉乌黑沉沉的眼瞳。   在叶青水恍惚怔愣之间,他摩挲着她的脸蛋,指腹小小的薄茧撩得人痒,仿佛带了电似的。   男人灼热的目光宛如滚滚的岩浆,炙热无比,他直勾勾地看着叶青水,认真地说:   “再亲一亲?”   虽然是商量的语气,但是动作却蛮不讲理,谢庭玉低头狠狠地吻了上去。他一直都是克制的、冷静的,但是这一回克制和冷静都仿佛消失了,他只想让她好好尝尝,憋得难受到底是什么滋味。   叶青水除了上一次在黑市惹怒了他,就再也没有见过这样失控的谢庭玉了。   唇被他惩罚性地咬着,辗转缠绵,胸腔里的气息仿佛被他榨干,喘不过气来,亲得叶青水的眼泪都泛了出来。   门外,春天里湛蓝天宇传来几声鸟叫,阵阵暖风拂过,枝头初绽的花徐徐落下,树枝哗啦啦地摇晃着。室内,也一片春意盎然。   许久……   谢庭玉才理了理小姑娘乱糟糟的辫子,低沉的声音里掺着浓得化不开的喑哑和愉悦:   “水儿记得,下次要这样亲我。”   他从来都不知道,被她亲吻是这样一件能让人失去理智的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   玉哥:激动得不会说话   柏哥投来炫耀的眼神:还是香香好   我站着不动,都有亲亲   骄傲挺胸.jpg   玉哥:“……”   受到暴击.jpg   平生君:好了好了,都散了   柏哥也不要那么骄傲   你忘了你蹲在角落看香香的那几年?   柏哥:“……” 第074章   叶青水被他放开,大口地喘了好一会的气。   她低头擦了擦眼睛,只感觉到面红耳赤,不敢去看谢庭玉。   这在她记忆里是绝无仅有的一次,她没料到自己会做出这样的事。   她偷偷抬起头看他,意外地发现谢庭玉的耳朵也红了。   不仅耳朵红,他白皙的面容浮上了淡淡的红,宛如浅淡的粉花,“嘭”地炸在了叶青水的心底。   叶青水忽然有了一丝底气。   她摸着手里的表,终于下定决心,她抬起头来教训他:“以后不许你乱花钱。”   谢庭玉听见小姑娘在训斥他,听得他的心窝软得一塌糊涂,哪里还会拒绝。   他连忙说:“不乱花钱了,我把钱全都交给你。”   谢庭玉说着用力地抱紧了她,心贴在一处,才知道这种温馨可人的滋味是原来是这样。   他把自己的钱拿了出来,叶青水没想要,但还是帮他数了数,整理了一下。数完之后她噗地笑了笑。   谢庭玉面庞褪去的红,又涌了上来,他轻声地说:“钱不多,以后可能还得指着水儿养。”   其实谢庭玉还想说,他在首都还有房子、一些固定财产,这些以后都是她的。但是他偷偷看了她一眼,那个欢颜笑眼、勾着唇给他乖乖地数钱的小姑娘,谢庭玉又觉得心窝发暖。   这样就好。   数了两遍钱之后,叶青水才确定谢庭玉的现有财产是五百零二块三毛一角五分。   虽然不算多,但是放眼看过去红旗公社没几个知青能像谢庭玉这样腰包厚。   知青都很穷,每个月只有知青办补贴的十块钱津贴,四十来斤的粮食,饭票菜票若干,也仅仅是能让自己吃饱而已。因为力气小,每年能从大队分到的粮食少得可怜。   相比之下,谢庭玉已经算得上很有钱的男人了。   如果搁在上辈子,叶青水恐怕会被这笔“巨款”吓到。不过这段时间下来,她挣的钱已经远远超过这个数了。   叶青水把钱还给了谢庭玉。   谢庭玉说:“水儿你拿着,我的钱都给你。”   他的大手包着她,黝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不容拒绝。   叶青水想到谢庭玉大方随性的性格,花钱确实不少,还喜欢送她东西,有时候送给她的东西都是很不必要的。   想到这里,叶青水把这些钱票收了起来,从里面抽出了一张大团结递给他。   “我先帮你存着,不要你的钱。要是缺钱了可以找我要。”   谢庭玉把全身上下掏空了,换来了十块钱,但是他的心却被填得满满的,有一种幸福的感觉。   他落下了一个淡淡的“嗯”,揉了揉叶青水的头发。   叶青水没有躲,她的头发又被他弄乱了。她看着男人英俊的侧颜,他身上清浅的皂荚香有着暖暖的味道,她想她应该多给他一些的机会。   不要因为害怕而习惯性地拒绝。   当谢庭玉的手落在叶青水的脸上的时候,叶青水轻轻地蹭了蹭他微微带着汗的掌心,笑着说:   “我去做晚饭。”   晚饭后。   谢庭玉又一次看见了叶青水拿出了那本“破旧”的书,说它是书其实比较勉强,更不如说它是一堆纸小心翼翼地装订起来的本子。特别破旧,纸张经历了一定的年头,有些地方甚至发了霉。   叶青水见谢庭玉一直看着她,随口提了一嘴:“这是周老师自己编的书。”   她和谢庭玉说了周存仁的情况。   谢庭玉把书捧起,他坐在叶青水身边,仔细地看了起来,一看就是半个小时。   油灯下,眉目清隽的男人目光如柱,那微微蹙起的眉头和认真的眼神,让叶青水呆呆地看了一刻。   许久之后,谢庭玉评价说:“读起来很有趣味。”   “不过出版有难度,一来,周老师的资历。二来,他的成分……”   叶青水拧紧了手,说:“资历没有问题,他以前是大学的教授,数学博士。只是成分……”   说到这里,两个人都缄默不语了。   谢庭玉不忍心看她满脸失望的样子,他拉着她的手鼓励道:“试一试吧。”   叶青水点头,“我们各自用方法找一找它出版的机会。”   谢庭玉忍不住露出一笑,“那我肯定比水儿要快一些。”   说着他开始写信,从抽屉抽出一张洁白的信纸,缓缓写下:   “奶奶:见信如晤……”   叶青水攥紧了拳头,没想到谢庭玉居然直接写信向谢奶奶求助了,谢奶奶是文化人,要是问她这些事她指不定还真的有些门路。   叶青水不甘示弱,也开始思考了起来。   几天后,叶青水跑去了市里的第一人民医院。她花了两分钱的挂号费,找了一个医生仔细地询问了胃癌。   凡是医生说的话,叶青水都拿着小本子一条条记了下来。七十年代的药费很便宜,开一剂药有时候只要花几毛钱,甚至几分钱。城镇职工拿着单位的介绍信来医院,还能享受单位的鸡蛋、猪骨头的营养补贴。   但是癌症这种大病却不在其中,吃药多、还要化疗,药费很贵。   叶青水心情沉甸甸地在医院逛了一圈,当她走出医院的时候,她看见了何芳。何芳此时正搀扶着一个女知青,何芳见到叶青水显然也很惊讶。   她先是脸色一白,然后问叶青水:“你怎么从这里出来了?”   叶青水顺着她的目光,转头看见背后是用方正的宋体字写的“妇科”两个字。   “来问问情况。”   “这样啊……”何芳若有所思。   叶青水没有多说什么,她和何芳也不熟,很快离开了。   何芳搀扶的那个女知青叫沈燕,她的脸色白得跟纸似的,沈燕不觉地擦了擦汗涔涔的脸,羡慕地喃喃道:   “真好,她和谢知青快要有孩子了吧……真是,同人不同命啊……”   何芳眼前不觉地浮现起那天在谢家,谢庭玉维护叶青水的画面,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看她和谢知青感情不怎么样吧,要不然来做检查怎么都没人陪。”   好在叶青水是已婚妇女,否则开介绍信来医院看妇科的事被传出去了,指不定得被喷死。   沈燕惴惴不安地问:“她应该不会把这件事宣扬出去吧?”   毕竟以前……沈燕想起自己那些诋毁过叶青水、戳着她的脊梁辱骂她的日子,再想想自己如今的惨况,脸色更白了几分。   为了掩人耳目,她特意避开了村里的卫生所,来到市医院,没……没想到还能在这里看见叶青水。   何芳拍了拍沈燕的背,她小声地说:“担心什么,很快你就能被选去当工农兵学员了,那时候我们都不在这里了。”   沈燕听了,这才放宽了心。   谁知道叶青水压根没把这匆匆的一遇放在心里,她满心满眼想的全都是周存仁的病。   次日,她和谢庭玉齐心合力地把周存仁从到了第一人民医院。   和他一起带来的还有满满一包的草稿纸。这种纸表面粗糙、暗黄,价格很便宜,几分钱能买到一大袋。   谢庭玉笑称道:“现在周老师可以安安心心写你的书了,这边医院有食堂很方便,三餐都有人送过来的。”   周存仁小声地偷偷告诉叶青水:“水丫,我们周家的宝贝藏在……”   “让恪儿带你去。”   叶青水明白了什么意思,忙不迭地摇头。   “不,你要的。你不要,我在这里一刻也住不下去。走走走,我不住了,我要回红旗镇。”老头子一掀被子,蹬鼻子吹毛,竖目圆瞪。   周恪撅起嘴,拉着叶青水的手往外走,倔强得像一头牛。   一旁的谢庭玉附在媳妇耳边,轻声道:“水儿,收下来吧。”   毕竟……这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维持尊敬的、一点卑微恳求。   周存仁很早就知道这女娃子喜欢它们,第一次恪儿拿出那颗玛瑙珠的时候,她眼里流露的惊艳掩饰不住的。虽、虽然现在它们也不值几个钱吧。   但好歹,能让他心里舒坦一些。   谢庭玉夫妻俩离开医院之后,这个倔强了大半辈子的老头子终于在医院放声哭了起来。   呜呜地哭得像一个小孩。   同病房的老人咕哝道:“哭啥呀哭,儿子儿媳对你这不是挺好的吗?”   “有水果、有鸡蛋,听说给你订了牛奶?打着灯笼都找不着!你瞅瞅咱几个,光秃秃的连个果都没有。”   周存仁这才止住哭声,“他们不是我儿子、儿媳……”   *   走出医院,叶青水他们坐着汽车回到了县里。周恪带他们来到一个破败的废弃公厕。   厕所年久失修,已经废弃多年不用了,但因为地处偏僻、使用的人也很少,政府久久没有重建它的计划,因此它这么多年也没有被拆掉。   于是,周恪在叶青水和谢庭玉惊讶的目光中,拿着铲子一把一把地铲着淤泥。   翻出来的泥土,臭气熏人。   但是周恪坚毅的眉眼丝毫未动,仿佛闻不见这脏臭的味道一般,挖到最后他用双手从淤泥粪便的下面捞出了一个桶。   他拖着这个桶放到小推车上边,朝着家推去,这一次跟以往每一次的运送粪便没有什么差别。   路人见了也只是纷纷捂住鼻子,厌恶地躲远几步。   回到家,周恪把它拿到水龙头下彻彻底底地刷了好几次,用小小的声音抱歉地说道:   “爷爷说这是氧化铜,它是最耐腐蚀的材料,埋个几十年也没有问题。”他顿了顿,有些惴惴不安地说:“你们可别嫌它臭……”   叶青水怎么都不会想到,周老爷子居然把家当扔到粪坑里存着。这是什么样的人才会想到这么损的法子,抄家的红卫兵得有天大的勇气才能跑到粪坑挖宝贝吧?   想到这里,叶青水和谢庭玉都不约而同地笑了。   “不嫌不嫌。”   叶青水说着捋起了袖子,拿着刷子撒着皂角液加入了刷桶行列。   筒子楼里的邻居也如往常一般,习惯了周恪总是在刷粪桶,也没兴致往他那边看,甚至在他刷完了桶还骂骂咧咧地道:   “小兔崽子,你给你姑奶奶快点,臭死人了。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周恪听了低头闷闷笑,露出一对虎牙。   他们一起洗干净了桶,提上了周家。   周恪拿着剪刀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憋出了吃奶的劲儿,也没把这个氧化铜材质的桶剪出一个口子。   谢庭玉说:“让我来吧。”   他观察了一会找到了旋口,用尽了力气拧它,拧了大约十来分钟,它“噗”地发出闷闷的声音,盖子被打开了。   叶青水给她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盖子打开的那一刻,叶青水的眼神在那一瞬之间变了变,谢庭玉擦汗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   所谓珠光宝气,不外如是。   在阳光的映衬下,瓷器纹理精巧清晰、釉质光滑细腻,白玉流淌着莹润的光泽,珍珠折射着耀眼的光,更有各色的玛瑙翡翠、精巧木雕。   即便是谢庭玉见了也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他停顿了片刻,擦汗的动作才继续了下去。   他说:“恪儿,这些东西我们不能要的。”   周恪的坚毅的面容一垮,眼眶立即包了两团泪,他连忙跪了下来给他们磕头。   “不能这样、你们不能这样,爷爷说这些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再值钱,它也不比爷爷的命重要。你们肯给爷爷治病,愿意花那么多钱,爷爷也乐意给你们。”   “求你们收下吧!不收下它,恪儿和爷爷都不能安心。明天爷爷保准会出院,再也不治病了……”   这些东西值什么钱呢?   周恪不懂,或许它曾经值钱过,也有过一段时间的灿烂,但是死物毕竟是死物,再珍贵也比不上爷爷在他心里的地位、更比不上尊严。   他和爷爷都想有尊严地活着。不受嗟来之食,也挺起胸膛光明磊落地做人。   叶青水看着周恪小小年纪,心智却那么成熟,乍一看俨然也已经有了大人的模样。他小小年纪承受了这么多重担,叶青水鼻尖都有些发酸。   她是第一次碰见这样的人,这对爷孙俩用行动告诉她,他们还能更骄傲一些。   人和人总是不同的,弹簧能屈能伸,得意时可以蹦得老高、失意时也能弯下腰来。玉石却不行,硬要掰开它们,它们只能玉碎。   叶青水心想:原来连他们祖孙俩都不信自己的书能印制、能出版。他们不信自己能挣到钱,不信这个病能治得好……   但是却信她。   信她和谢庭玉,不会举报他们。   叶青水把周恪扶了起来,声音凝涩地道:“好……”   周恪破涕为笑,用草纸把它们包了起来,装到了叶青水的绿军包里。   走出破旧的筒子楼,叶青水忍不住说:“我一定会让周老师的书顺利出版的。”   谢庭玉淡淡地笑,轻声地说:“哦,奶奶给我拍了一个电报……”   叶青水想问:这么快?   但想了想却觉得不可能,这个年代通讯那么落后,从这里寄平邮的信到首都起码要大半个月的时间。   谢庭玉温声说:“奶在电报里问你好不好,她很想你,希望你平时多多写信给她老人家。”   叶青水笑道:“我马上给他写信,我阿婆正好想给奶寄一点土特产呢,阿婆去年亲手酿了荔枝蜜,想给她尝尝。”   酿荔枝蜜可不容易,阿婆年轻的时候养过蜜蜂,有一手的采蜜绝活。   现在放走的野蜂不太认得阿婆了,她酿的蜜一年只有一罐,以前拿来给孙女喝,现在她想匀点给亲家奶奶喝。   谢庭玉笑了笑,“阿婆真好。”   可不是……半个月后从南方乡下寄来的甜甜的纯蜜送到了谢奶奶的手里,她每天喝一点,手脚不抖了心情也舒畅了,逢人就美滋滋地说亲家婆给她寄了蜂蜜。   纯的,还是荔枝蜜。荔枝在首都很罕见,有钱都买不到荔枝吃。   谢奶奶嘴里抹了一抹蜂蜜,满满都是荔枝花香味。掺杂着远方清秀灵韵的小乡村里自然的味道,原始、纯粹。   谢奶奶说:“玉哥娶得好啊,娶的媳妇是个明事理的,勤快利落、心眼也好,整天都惦记着我这个老人家,新年那会来了天天做好吃的给我这老婆子吃,人也有出息、特别上进。”   谢奶奶吹得天上有地下无的。   因为那时候部队大院里总有些闲言碎语,埋汰她的孙子大好的事业不干偏偏去鸟不拉屎的乡下、以及谢家的孙媳居然也是从乡下讨来的。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护短的谢奶奶特意给孙儿、孙媳写了一封信,她在信里说:“孩子,当初你做出那个决定的时候,奶奶没有拦着你。因为奶奶知道,这是你的选择。   你选择响应祖国的号召,毅然地去了偏远的乡下,奶奶打心底为你骄傲。每个人的选择都不一样,不要因为正在干着平凡的事业而沮丧,须知平凡的岗位上也能做出巨大的贡献。奶奶永远都以你为荣。”   她给叶青水写了:“你和奶奶一块做的腊肉很好吃,尝过的人都赞不绝口,想要跟奶偷学手艺。奶奶当然不答应……水丫寄来的糕点,把对面家的小孩都馋哭了,他们跟奶抢零嘴吃。奶奶真盼着水丫能再来首都。”   作者有话要说:   水丫:碰到困难就懂得联系奶奶   能耐得玉哥呀,出息!   我不靠奶奶,也能行!   几天后,玉哥拿着一本从首都寄来的热腾腾的《周老师数理化手册》   怜悯地看着仍在奋斗的水丫   水丫&平生君:“……”   最恨这种拼奶奶的二代 第075章   *   叶青水和谢庭玉背着满满一包的翡翠珠玉古董回到家中,夫妻俩把门窗都封得紧紧的,谢庭玉才把背囊里的宝贝一件件地取了出来。   用干净的布将它们身上落在的尘垢一点点擦去。   珠宝闪烁着光泽,差点闪到了叶青水的眼,她心情复杂得说不出话来。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宝贝,仿佛白菜一样“廉价”的古董。   叶青水有些语无伦次,她说:“我、我……我们该怎么处理它?”   这里面随便一件,放到十四年后都能炒出天价,面对这么烫手的东西,叶青水只觉得心脏儿扑咚扑咚地跳个不停。   面对它们跟面对一堆钞票似的,金山银山似的钞票。   这无疑是一笔沉重的、巨额的财产。   谢庭玉耐心地擦拭着它们,动作温柔细致,“这是属于水儿,你想怎么处理都可以。”   “连周老师的药费都是你付的。”   叶青水听了心情更复杂了,何德何能、被人如此对待。   或许在别人的眼里、在时代背景下,这些古董珠宝并不值钱,但是在珍惜他们的人眼里,它们却永远是无价之宝。   周老爷子肯定是很珍惜它的,否则不会这样费尽心思把它们藏起来。   叶青水瞟了男人一眼,“药费能值几个钱,况且还是救人的……”   作为丈夫的谢庭玉从头到尾怪叶青水乱花钱,反而很支持她。   但要是换成别的男人,老早就吵开锅了。谢庭玉莞尔道:“要换成别人,周老师也不舍得给。”   这一刻,叶青水的脑海里闪过了无数的念头,是心安理得地占为己有,装聋作哑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一切照盘接受,还是……   当叶青水想到医院里那个病重的老人,想起他每日清扫公厕、受了几十年清贫,想起他点起油灯,用命苦熬着写下的一页页颤抖的字……   叶青水心里的那个念头愈发清晰,她对谢庭玉说:“这不是我们的东西,咱不贪这个便宜。咱们把它藏好,替周老师藏,等他们想通了就还给他们。”   “这件事要烂在肚子里,谁也不能说。”   谢庭玉听了没有太大的反应,他看着小姑娘纠结的表情有些哭笑不得,他拧了拧叶青水的脸。   “看你纠结的模样,以后带你去看看爷爷的珍藏才好。”   这些古董虽然贵重却也有价,但有些东西却是真正的无价之宝。   刘一良说得没有错。   谢庭玉辛辛苦苦擦完了古董,弯下腰来趁她不备,偷偷亲了一嘴。   “我水儿真好。”   叶青水猝不及防地被亲了一口,她整个人都木了,被亲到的侧脸宛如触电一般,直接连到心窝子。   而谢庭玉却转过头把古董收起来,目光清正,要多正经有多正经。   春日妍丽,澄澈浅淡的阳光落在他的身上,他热得脱掉了繁重的毛衣,仅随意地披着件小背心,薄薄的布料贴着他结实的胸膛,肌肉紧实饱满,充满了力量。   叶青水捂着脸默默地扭过了头去。   谢庭玉擦了一把汗,却揉了揉她的脑袋闷笑起来。   真是个面皮薄、容易害羞的姑娘。   ……   趁着元宵过完的余热,叶青水打算把欠着乡亲们的那顿收工饭做了,这一天她早早地去门市排队,恰好见到猴子。   张援朝见了叶青水也是微微一愣,他笑眯眯地问:   “今天来买猪肉呀?”   此时叶青水早已不是那个自卑怯弱、总是躲着人走的农村姑娘了,她早已摘掉口罩,露出光滑白皙的脸。   熹微的晨光之中,女人光滑的面庞清透得跟滤过水似的,干净水灵,脸蛋看上去比街尾那家国营饭店里卖的豆腐还要嫩。   张援朝差点都要认不出叶青水来了。   他忽然结巴了起来,“嫂子,你……你要肥肉还是瘦肉?”   要是叶青水自己买猪肉,当然是更偏好买瘦肉,她和谢庭玉都不太喜欢吃肥肉。但要做收工饭,当然是越肥越好,六分肥四分瘦的肉,一口咬下去香得满嘴滋滋流油。   叶青水说:“六分肥的肉。”   张援朝大手一挥,硬是从一块肥瘦均匀的五花肉里切出了七分肥肉。   门市部卖猪肉师傅差点气得吹胡子瞪眼,“张二猴,你看看你咋切的,你这么切让我咋切。去去去,一边去,别添乱。”   张援朝笑骂道:“人家盖房子做收工饭,买了十斤肉了多给点肥肉又怎么了?”   叶青水提着这小半扇的肥滋滋的五花肉心满意足地回去了,张援朝跑过来叫住了她。   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以前我说过的那些混账话,嫂子你别放在心上。”   “别为了这个,和玉哥闹了生分……”   叶青水早就不在意这些事了,她心满意足地提起手里这块漂亮的猪肉,脸蛋露出两个酒窝,她说:“嗯。”   听到谢庭玉,叶青水的两只酒窝愈发地深,甜得跟山泉似的。   张援朝看着面前这个还没有自己高、却被他欺负过姑娘,想起以前欺负过她的那些事,不禁脸红。   他挠头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只憋出了一句话:   “要是以后来买猪肉,打声招呼,嫂子爱要几分肥就要几分肥。”   叶青水不爱肥肉,更喜欢瘦肉,但她见了这个面红耳赤的青年,她还是点了点头。   “好。”   迟来了几十年的道歉,听起来情真意切。但叶青水并没有放在心上,心里甚至平静无波,她惦记得更多的还是猪肉和收工饭。   她看着还不愿意走的张援朝,认真地说:“我先走了。”   张援朝看着利落地蹬着车、灵活得宛如一尾飞燕迅速消失的叶青水,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他也算是亲眼见证了这个农村姑娘,从丑陋一点点变得美丽的过程,他想起了刘一良以前说过的某句话,忽然有点感慨。   再好看的容颜也会变老,美好善良的心底才是无价之宝。   不过他明白得好像有点晚了,张援朝有些懊丧。   ……   叶青水回到家之后,碰到了刘一良。   刘一良听说叶家要做一顿收工饭,一大早地拎了两斤新鲜的猪筒骨和一些排骨过来。   上一回他蹭了一顿开工饭,不过他在畜牧站工作挤不出时间盖房子,所以这次刘一良特意提着肉来补贴叶青水了。   此时叶家的阿婆、小叔正要去别人家借桌椅。叶青水把十斤的猪肉洗干净,切了。她从缸里舀出了几勺的豌豆粉,手心一片白茫茫。   谢庭玉正在洗着满满一担的青菜,刘一良看着这夫妻俩齐心协力一块干活的画面,心里生出了几分的羡慕。   尤其是叶青水从他玉哥身上摘下几片菜叶、而他玉哥并不嫌弃她沾了满了粉的手脏、反而笑了。这对小夫妻之间洋溢的和谐甜蜜,让刘一良吃惊了。   “玉哥,今年看起来不错啊。”   谢庭玉神秘地笑了笑,继续洗菜。   叶青水见刘一良带了这么多肉过来,忍不住训他:“人来了就好,真是让你破费了!”   刘一良憨憨地笑:“这没啥,我也在你们这吃了好多顿饭。”   叶青水于是又加了一道菜。   为了这顿开工饭,叶家从天没亮一直忙活到日上三竿,柴房里的飘散出来的肉香味飘了老远,远远闻见香得让人直流口水。   还没到中午,屋子外空地堆满了人,桌子早就坐不下了。   这回来的人更多了,一家人拖家带口,左右拎着大娃右手抱着小娃,跟着男人一块坐下。   那都是听说叶青水做出来的肉香得能流口水,大伙都不愿意落下。   叶青水早就料到这种情况了,上次做的大扇的扣肉勉强能分得到一人一扇,每个人肚子里都有油。   这回肯定不够分,于是她做了粉蒸肉。每一片肉切得薄薄的,蒸得流油。豆粉融入了肥肉的精华,软糯喷香,口感和肉差不多。   刘一良和谢庭玉陆陆续续地把饭分了,上菜的时候众人的呼吸一屏,贪婪的、黝黑的眼睛流露出的期待简直无法遏制。   “这是啥?闻起来还怪香的……”   “吃起来也香,有肥肉!”   大火急蒸出来的粉蒸肉,白花花地耀眼,端上来的时候肉面还流着油,拌着豌豆粉的肥肉吃起来更软更糯,肥肉被蒸出了润滑的口感,肉虽肥、却肥而不腻。   有的人心急,一口吞进去肉直溜溜地滑进了喉咙,吃完以后目瞪口呆。   虽然少了扣肉,但是红烧肉还在,一人三块粉蒸肉、两块红烧肉,肉味浓郁喷香,满嘴肥油,吃得痛快极了。   他们边吃边闲聊,有人不禁感叹:“叶水丫这家子可真是沾了好运势,日子过得越来越红火了。”   “还不是嫁了个好男人,飞上枝头做了太太。跟咱们这些从地里刨食的农村女人不一样了。”   “但是人家也争气呀,带着咱打出了水井。不是她咱年底分不到这么多粮食。”   吃完了肉,大伙浑身都舒爽,满足极了。   有人憧憬道:“要是天天都能这样吃肉,就好了。”   他刚发完感慨,立马被其他人打了,“天天吃肉,你想得美!”   不过别说,这口肉吃得还真香,叶青水做出来的肉吃起来味道跟别人的就是不一样。   知青们不仅馋肉,也羡慕他们夫妻感情好。   赵燕默默地低下了头,那么多天过去了她的脸色仍然苍白,始终不像原来那样红润润了。   这是她这么多天以来,吃过的第一顿肉。   何芳捧着肉不知是什么滋味,耳边全都是夸叶青水的声音,这群乡下人谁给肉吃就夸谁。叶家要盖房子了,但她不是真心想帮叶家盖房子,但是知青点人人都去了,她只能硬着头皮一块去。   她和赵燕吃完饭很快就走了。   “她们咋不吃肉,还剩了这么多?”   “这些娇滴滴的女知青就是浪费,连肉都敢浪费要遭雷劈的!”   一个汉子眼疾手快地夹走了她们留下来的肉,满足地吃了起来,其他几个动作慢的悔青了肠子。   ……   叶青水做完一顿收工饭后,一连几天村子里到处都是夸她做饭香的话,听起来跟流水一样不要钱似的。过完年,张家要讨媳妇想请叶青水做喜酒饭、李家九十多岁的老太太喜丧了,也想请叶青水做喜丧饭。   叶青水统统都婉拒了,她没有那么多闲工夫去给人洗菜做饭。   她又不是火头工!   于是村里人翘首盼着再吃一次叶青水亲手做的饭的愿望,彻底落空。估计得等叶家下一次办喜事才有福气吃了。但是叶家啥时候再办喜事?   叶青水做的肉变成了很多人心头难忘的回忆,有些知青甚至回城了,若干年后也过上了顿顿吃肉的日子,但再也不会有当初那种激动,那是在贫穷艰苦的岁月里尝到美味惊喜和幸福。   那碗肉变成了他们在艰苦的岁月里安慰自己、依旧向往美好生活的勇气。   多年以后再也没有吃过一顿像当年那样好吃的肉了。   ……   婉拒了做喜宴丧事酒席的叶青水,腾出了时间买了一份地图,揣着周存仁的手稿亲自跑去了出版社。   出版社的人一看名字生、从未听过,客气就少了很多。   再看稿件,破破烂烂,人就皱紧了眉。作者也不是啥有名气的人、更不是专家,哪个山旮旯出来的还想出书?   “我们这里不缺理科教材和辅导书。”   叶青水被接二连三地拒绝了,跑了大半个月,市里的出版社无一都拒绝了。她灰头土脸地去找了以前给她颁过奖、听过她的庆功会的领导。   县文化部的人还认得叶青水,这可是那个年纪轻轻就干出了大事的姑娘,他们听完她的话,热情地把红旗出版社介绍给了她。   红旗出版社那边答应得好好的会认真组织学者审稿。   然而过了几天叶青水和谢庭玉兴高采烈地提着周存仁的其他手稿来到出版社的时候,红旗出版社又改口了。   “书确实写得很认真,内容得很不错,这位周老师的成分……恐怕过不了审核,他现在应该争取好好改造,怎么能出书呢?”   叶青水失落地把另一部分的手稿取了回来,送来之前好好的手稿,带回去之后变得七零八散、缺了几页,还沾满了污渍,认真看上过像是人的脚印。   出版社的人见了这一幕,先是心虚,然后又嘲讽地道:   “一本破书而已,要不是领导推荐来的,谁有闲工夫搭理你?”   叶青水压下了心里的愤怒、心酸,她没有反驳周存仁成分不好的事实,而是憋着气撂下了一句狠话:   “是不是破书,等着瞧。”   她抱着手稿走出出版社,谢庭玉看着她的表情,就知道在里面发生了什么事,他安慰地摸了一下她的脑袋:   “别伤心,玉哥带你去吃好吃的。”   叶青水并不想去国营饭店吃饭,国营饭店一顿饭八毛、一块总得要,这时候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但仍旧坚持说:“不要浪费钱。”   谢庭玉也笑了笑,“不会的,玉哥办事你放心。”   说着他把媳妇抱上了单车,他载着她去门市部买了一斤五花肉。   他载着她回了家,到自留地里摘了一把韭菜。他从缸里取出一点面粉打散揉捏,用擀面杖慢条斯理地撵着,碾成一张张圆皮……   谢庭玉捞了几勺骨头汤,等水滚之后下饺子。他包饺子的动作虽然有些慢,但是不急不躁、全程看起来行云流水,特别文雅。   连包出来的饺子,每一道折痕都那么好看。   他把饺子端到叶青水面前的时候,眼里露出一丝温暖的笑,“你吃吃看?”   春天地里刚发出来的韭菜嫩嫩的,绿油油的,吃起来有股甜味,饺子又大又软,皮薄馅厚,咬破了皮滚烫的汤汁流得满嘴都是。   谢庭玉看着她低头一口口地吃饺子,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满足。   他说:“好事多磨,水儿不要气馁……你要知道,这件事可不光你一个人在做,还有我。”   他说着说着忽然笑了,他拆开了从遥远的北方寄来的家书。   “庭玉:见信如晤。孩子,当初你做出那个决定的时候……奶奶永远都以你为荣……”   叶青水嘴里还含着饺子,赶紧吞下去,问:“奶奶她写了啥?”   谢庭玉不疾不徐地念给了叶青水听。   叶青水听到谢奶奶这样夸赞孙子,嘴角不禁抽了抽,不过心里却是暖洋洋的,这种被长辈引以为荣的感觉真好。   谢庭玉继续念道:“庭玉,你寄过来的手稿奶奶认真地看了几天,心里分外高兴。一直以来国家都很重视新一代青年的培养,我们也在思考着如何推动教育的改革和进步,今天看到你寄来的手稿,你在信中叙述的故事,奶奶忍不住哭了。奶奶感谢周先生的坚持,他在自己平凡的岗位上,干出了不平凡的贡献,有他这样坚守信念、心系教育的人,我们国家才有进步,青年人才能看到希望!   这两斤重的手稿,经过我们的审查没有一处错误,编写严谨、内容详实。但为了更好地联系出版,希望庭玉把剩下的手稿尽快寄来首都。”   谢庭玉用着不疾不徐的音调,缓缓地念着。吐字清晰,他的声音好听得宛如编钟,时而清越时而低沉,听完,叶青水已经流了满脸的泪水。   她不可思议地喃喃道:“奶奶可真厉害。”   “周老师的书,可以出版了吗?”   谢庭玉擦了擦她的眼泪,点了点头:“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咱们去寄手稿吧。” 第076章 (补全)   叶青水吃完了碗里的韭菜水饺,肚子饱饱的、心里暖暖的。她擦掉了眼泪,心里充满了希望。   当他们高高兴兴地整理起手稿的时候,夫妻俩碰到了一件措手不及的事情:手稿不仅仅是被弄脏了,其中缺了好多页!如果不仔细翻看,真的很难发现这个问题。   叶青水的心头不可遏制地涌上了一阵怒意。   次日,夫妻去出版社要遗失的稿件,一无所获。   出版社的人振振有词道:“怎么可能少了?要少了,也是你们自己弄丢的,同志还有别的事吗?我们工作可是很忙的!”   他拉住媳妇说:“算了,跟他们理论也没有用。”   人微言轻,这些稿件在他们眼里不值钱,当然也不会用心对待。   回到家后谢庭玉翻了翻剩下的手稿,说:“给我看看能不能修复。”   叶青水又气又怒,恨不得把那些人拎出来都教训一顿。但谢庭玉已经开始裁好牛皮纸,拿起笔慎重地思考了一会,开始动笔。   谢庭玉的记性很好,之前他读过周存仁的手稿,修复起来并不算难。   叶青水看着他伏在案边,从中午一直写到下午,写到夕阳西下、倦鸟归林,他仍没有写完。匆匆地吃完一顿晚饭,谢庭玉又开始写了。   这种靠记忆把内容原样复制下来的活,非常艰辛,谢庭玉时不时皱起眉、犹豫不决。叶青水在旁边既不敢打断他的思路,又非常心疼、自责。   临到睡前,谢庭玉才终于停了下来。他看见媳妇捧着一壶热水,既不敢上前、又不想离开,就这样在旁边定定地看着他,眼里含着愧疚。   叶青水迎上了他的目光,“我、我可以帮你做什么吗?”   谢庭玉写完了最后的一个符号,放下笔。他看着她微微泛红的眼眶,忽然戏谑道:“可以来帮我揉揉肩。”   叶青水手里的热水壶险些一滑。   她想谢庭玉伏案写了大半天,身体确实也受不了。   叶青水放下了水壶,给谢庭玉揉起肩。阿婆有轻微的关节炎,叶青水经常给她推拿按摩,技术还不错。   谢庭玉彻底地放松了身体,靠在椅背。   肩部僵直的肌肉感受到了那双手传来的柔软,酸疼过后是无尽的舒适,过了一会,过了电流似的感觉从尾椎蔓延上来,渐渐攀升,谢庭玉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有些躁动,仿佛被藏着一团火。   叶青水还想给谢庭玉按摩一下腰,但是手刚挪了几寸,谢庭玉就跟被火烧了似的弹了起来。   他略为狼狈地撇过头,“舒服多了。”   叶青水唇边刚刚浮起一个偷笑。   谢庭玉转过头看见小媳妇在偷笑,他登时把她摁到了桌上,咬着她的唇狠狠地地亲了一口。   “你笑什么?”   叶青水摸了摸谢庭玉的右手,那里有道深深笔痕,隐隐发红,是赶着写了一整天字被钢笔印下来的。她心疼地看着他的手,喃喃道:“辛苦你了。”   “如果早知这样,我就不会去找他们。”   谢庭玉听了脸色渐渐复原,他用力地摁住小姑娘的脑袋,想了想说:   “没有如果,是他们不对。还有……我这不是修好了吗,你愧疚什么?”   “傻不拉几。”谢庭玉淡淡地评价。   叶青水抱住了谢庭玉的腰,眼眶热乎乎的,心里酸酸的,她闷闷地说:“你这人真讨厌、总是……”   总是想惹她哭。   谢庭玉一天之内赶着写了数万字的手稿,它们零散地分布在周存仁长达数百页的手稿之中,要修复它们所耗费的心血,不可计数。   要是真拿它去给抱病在床的周老爷子写,叶青水会难受得想哭的。   叶青水感动极了,她抱着谢庭玉,心中油然而生一种恨不得使劲地对他好、怎么报答都不够的念头。   谢庭玉盯着怀里的小媳妇拿那种异常灼热的目光看着他,心脏扑咚,一阵狂跳不止。   他感受着媳妇的热切,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像以前一样产生了误解?   但谢庭玉想起以前的事,他再也担不起这种误会了。   思想激烈地斗争了许久,浑身躁动的谢庭玉放开了叶青水,顶着料峭的寒风在大半夜里冲了一个钟头的冷水。   ……   谢庭玉把周老爷子缺失的稿件一一地补完之后,还没有停下工作,他顺便把手稿里发了霉的、模糊的、页面烂掉的一一修补了,减轻审稿人的负担。   做完这些浩大的工作之后,谢庭玉戏谑道:“重温了一遍中学的知识,很充实。”   叶青水听了也不信他的鬼话,上辈子的时候谢庭玉在高考时可是拿了全省的最高分,那时候的他只是简简单单地看了一段时间的书而已。他哪里还需要重温中学知识。   该补习的人是她才对!   叶青水从过年一直忙碌到现在都没有抽得出时间复习,她暗下决心,等这件事过了一定要好好抓紧时间补习文化知识。   她想和谢庭玉一起上大学。   谢庭玉夫妻俩去了县里一趟,把剩下的手稿寄去了首都。   看着周存仁的手稿被邮局的同志打包装好,叶青水终于有了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她松了一口气。   寄完手稿的叶青水和谢庭玉,顺道提了两斤的鸡蛋去人民医院探望了周存仁。   周存仁此时仍在写他的手稿,越写越快,仿佛抓紧生命中剩下的最后一点时光似的。   叶青水打了一个鸡蛋到碗里,把开水倒进碗里,鸡蛋很快被开水烫熟。这样打出来的鸡蛋叫溏水蛋,尝起来很嫩。   鸡蛋飘散的香味很快飘散开来,病房里的病友不由地眼馋。   “每天这样吃一只鸡蛋,补补身体。”叶青水说。   每天吃一只鸡蛋,这种待遇在病人之中可不多见。这年头粮食珍贵,鸡蛋就跟命根子似的,只有家里快要生娃儿的媳妇才有这种待遇。哪里轮得上风烛残年又抱病的老人?   叶青水笑着跟周存仁提了一嘴的好消息。   “周老师,如果顺利的话,用不着半年您的书就能出版了。”   周存仁耳朵仿佛跟产生了幻听似的,叶青水第一次说,他充耳不闻。   叶青水又重复了一遍,她笑吟吟地道:“周老师的书可以出版了。”   周存仁这回才听清楚,他年纪大了,但是耳不背、反而灵敏得很。一时之间,周存仁的心头百感交集。   叶青水只看见面前这个满头白发胡子乱糟糟的倔脾气老头,猝然落下了眼泪。   “真、真的?”   谢庭玉说:“真的,我们已经把稿件寄出去了。”   周存仁没办法形容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原来,熬过了黎明前的黑暗、看见希望的滋味是这样。他从来没想过……没有想过,他的心血会被人如此对待。   写它之前,周存仁还是意气风发的中年人。   写到一半,他变成了臭老九。   快要写完了,周存仁看见了它重见光明的希望,若是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走上讲台,再也不能教书育人,这些书会替他完成他的心愿。他的这些书,并没有白写……   他板着脸抹掉了脸上的泪水,笑了笑,他颤抖着下了床冲这两个年轻人深深鞠了一躬。   *   叶青水和谢庭玉齐肩走出医院的时候,她心里感慨万千。   她在想这一套书顺利出版后,该是一种什么样的画面呀?   忙完这件事没多久,乡下的春耕热热闹闹地开始了。   猫了一个冬天的叶青水好吃好喝,脸上长了一些肉,比起原来那瘦削的模样顺眼多了,村里的老人看了也觉得她长得有福气。   那副俏生生的模样,弯下腰来插秧,露出来的皮肤嫩得跟县里卖的水豆腐似的。   这屁股是屁股,胸是胸的,跟被春风吹过发了的面团似的。   村里的男人暗道谢庭玉眼光还真是不错,否则怎么当初放着那么多有文化的女知青不要,偏偏看上了他们村不起眼的姑娘。   村里未婚的男青年们悔得捶胸顿足。   吃饱了饭,以前经常饿得头晕以至于没多少力气干活的叶青水,种田都轻快利索了很多。   不过春耕没几天,谢庭玉每天都会早早地干完自己的活,来叶青水这边替她干活。   叶青水哪里想过自己还会有这样的待遇,她的脸不禁红起来,“你别这样,闹得我脸往哪儿搁。”   村子里只有肚子里揣了娃的妇女,才能被丈夫这样呵护。   种田的活苦人,月份浅容易落红。   叶青水扭头看过去,叶小叔正卖劲地给婶婶干活,出了满头汗,再看看自己这边,这都是什么事啊……   谢庭玉看着眼前这个傻姑娘,再看看别人投来的不怀好意的目光,心里暗自咬牙。   还是以前那个丑巴巴的小丫头好,长成这样招人惦记。   他一声不吭、只沉默地取了叶青水的秧苗,用熟稔的姿势快、准、稳地插好,干完活很快拉着她收工回家吃饭了。   这一连十来天的春耕,谢庭玉夫妻俩都这样闹,弄得大家还真以为叶青水“好事”快来了,不由地羡慕起这对夫妻,感情真好。   “嫁人还是得挑个像谢知青这样的,不仅疼媳妇、还勤快。”   明明家里条件这么好,干起活来却没有架子。   不过也有妇女说:“还不是水丫头长得俊,招惹疼,等过几年变成黄脸婆了看他还是那样么?”   结了婚的女人喋喋不休地羡慕完了,暗地里告诉叶青水,“谢知青看上去还挺结实,精力旺盛。他要是想要,你别总依着他。肚子里的那个才是要紧的。”   “别一时享受,害苦了自己。”   叶青水吃午饭的时候,下意识地看了谢庭玉一眼,不知道怎么回事,她“怀孕”的事就被人传得神乎其神的。   谢庭玉也看了媳妇一眼,目光落在她的胸口上,很快挪开。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短短一个冬天过去,媳妇忽然变“胖”了。   这种福利太多了,他有些吃不消了。 第077章   叶小叔见了偷偷地笑,他吃完饭摸了摸媳妇的肚子。   “春花,铁牛?你睡着了吗?阿爹要去干活喽……”他喊着宝宝的小名,跟它打招呼。   叶小叔自觉地抱了一堆柴火在院子里劈柴。   小荷在旁边给他擦汗,男人虽然退伍了,还是个腿脚不灵便的,当初嫁进叶家的时候,她已经想好要过苦日子了,从没奢想过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   叶小叔是个很勤快的人,他虽然腿瘸了,但很多活他都争着干。   自去年他退伍回家后,年底清算工分的时候,叶家整整多出了两千个工分,今年他还有望被评上“劳动积极分子”。   这让叶小叔干起活来卖劲得很。   他自己心里也有计较。   村里谁都说是水丫嫁得好,水丫嫁了人之后叶家的日子就过得滋润了。叶家这两年完全是沾了侄女婿的福气,攀上高枝了。   确实也是,叶小叔也承认,叶家造房子的钱有一半是侄女婿给的。   叶小叔暗下决心,凭他自己也能给家里挣出一份家财来,绝不让外人小瞧他们叶家。   房子的钱他努力攒攒总能还给侄女婿的。他家水丫又不差,谢家那小子明明是碰了好运气才娶得到水丫的!   于是,小荷便看见丈夫劈完柴又去挑水、喂鸡、喂猪,吃完饭后就没喘过气,勤快得一刻也不得闲。   叶青水把锅里剩下的饭一粒不浪费地吃光了,她擦了擦嘴,她觉得自己真的很能吃、像被饿怕了似的。吃得多、力气也大,她现在能一口气挑满八缸水。   谢庭玉也吃了三碗饭。   叶家多了两个男壮劳力,年底分到的粮食翻了两倍,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样扣扣索索节约口粮了。   小荷看着那对互相对视的小夫妻,想起早上上工的时候别人给她悄悄说的话,她把自己没有舍得喝、打算坐月子再喝的奶粉取了出来。   她冲了一碗奶出来搁在叶青水面前,温烫的牛奶,乳香四溢,香得人嘴馋。   叶青水哭笑不得地说:“婶婶自己喝就好,给我喝浪费。”   她偷偷跟婶婶小声说:“我没怀。”   这种事还让人误会,叶青水瞟了谢庭玉一眼。都是这厮惹出来的。   谢庭玉也尴尬地张了张嘴,含笑道:“多些婶婶关心。”   小荷惊讶极了,不过倒是也会意地笑了笑,这两口子感情渐渐变好,家里人也是能看得出来的。   “加把劲,水儿可比小叔结婚早的。这碗奶水儿喝了吧,补补身子。”   她的手落在了肚子上,那带笑的脸温柔极了,仿佛充满了母性的光辉。   叶青水想起自己曾经错过的那个孩子,心头不住地遗憾。   ……   不光是小荷婶婶误会了,沈卫民也以为这夫妻俩多半是有“喜事”了。就说新年那会,瞧着他们俩那股甜蜜劲,孩子算算也该有了。   他和刘一良琢磨着要送点啥礼物给谢庭玉。   谢庭玉听了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地说:“不用你们破费,这事还太远,不想这么多。”   沈卫民想当叔叔的愿望落空,他满不高兴地说:“咋就远了,算算你们结婚也有一年了,该想想孩子了。”   谢庭玉不知该如何同好友解释,干脆闭嘴缄默,解释起来实在太丢脸了。   这生孩子的事情,是一个人想,就能想得出来的吗?   沈卫民看着谢庭玉无意间泄露的失意,忽然大笑,“玉哥你不是还没有……吧?”   他小声地咕哝道:“玉哥,你可别浪费了你自己这张脸。多生几个娃,以后咱们做亲家。”   春天,万物复苏,臃肿的冬装换下,大伙穿起了轻薄的春衫,这个南方小镇甚至已经有人嫌热穿上了短袖。   谢庭玉人在外边穿着白衬衫,回到家里就光着膀子只穿着背心。   晚上起夜的时候,叶青水撞见好多次他只穿一条清凉的短裤头在屋子里来回走动。   叶青水贴着男人炽热的躯体,抱歉地亲了亲他的脸:“对不起。”   叶青水脸上涌起一抹歉意,心里挣扎极了。上辈子她和谢庭玉在高考后才圆房,那一次意外地有了孩子。这辈子如果提前圆房了,它还会来吗?   这个孩子曾经陪了她几个月,上辈子她没有努力把它带到世上来,已经很愧疚了。这辈子明明有机会却仍旧不要它,叶青水心里的遗憾永远都弥补不了了。   叶青水在谢庭玉耳边悄悄说:“玉哥,到时候我会给你一个惊喜啊。”   谢庭玉搂紧她的腰,她长了一点肉,抱起来舒服了很多。   胖乎乎的让人情难自禁。   谢庭玉又被拒绝了一次,内心遭受了沉重的打击,不过他还是理解地摸了摸她的头发,“睡觉吧,别想那么多。”   什么惊喜,能比得过真正让他吃上肉还惊喜?   谢庭玉想不通。   不过谢庭玉没有迎来惊喜,却很快迎来了惊吓。   春耕忙活完后,谢庭玉发现人人都拿着怜悯的眼神看着他。   这种感受在男知青里头还不算强烈,等他干完活去给媳妇送饭吃的时候,他发现妇女劳动小组这边气氛更加怪异。   叶青水放下锄头,解下草帽坐在树底纳凉。她一边大口地吃着饭,一边看着自家男人顶着烈日在田里干活。   女知青们指指点点,“也不知道咋变成这样了,这两个人明明看起来还挺好的……”   “亏我眼瞎,还以为叶青水是个好的,”   “你们别拦着我、我真见不得谢知青被蒙在鼓里。”   叶青水皱起了眉,看见一堆女人吵起架来,打头的那个女人亮起嗓门,声音高扬地质问她:   “叶青水,你还吃得下饭呀!”   她愤慨地拾起一块泥巴,朝树那边扔。   叶青水下意识地闭上眼睛,但谢庭玉已经先一步挡在了她身前。   黏糊糊的泥巴砸在他的身上,沾污了他干净的衬衫,谢庭玉闷哼一声。   他冷漠的眉眼竖起,面容冷得就像雪山顶上若隐若现的冰渣。   叶青水看见男人为了护着她,被泥巴砸到了,她气得把饭放到了一边,逮住那个女人厉声道:   “你在做什么!”   那个女人看着叶青水理直气壮的模样,摇摇头,“我做什么?我算是看错你了,这个你拿去跟谢知青好好解释解释吧!”   她从怀里掏出一张模糊的单子,“啪”地一巴掌拍在叶青水的手里,薄薄的破旧的纸不堪重负,摇摇欲坠地落在地上。   谢庭玉弯腰捡起纸,展开来看。   这是一张流产手术证明书,右下角模糊的字迹赫然是叶青水。   叶青水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那张单子上的一瞬间,“轰”地被钉在了原地,她的眼皮跳了跳,下意识地看了看谢庭玉。   谢庭玉面色难辨,他快速浏览完后把这张纸叠好,收进口袋里,他语气漠然地同那些人说:   “这件事不是真的,我希望谣言止于智者,我会追究伪造这个单子的人的责任。”   不明情况的大队长在一旁吆喝:“下工啦下工啦,各个劳动小组长收好农具归还喽,明天大伙早点到。”   谢庭玉揣着那张单子,捡好了媳妇吃的盒饭,一言不发地回家。   叶青水连忙跟在男人后边,从他的口袋里掏出那张单子仔细浏览。   当她看见“人民医院”字眼的时候,脑海里迅速浮现起一个画面。再对对日期,果真是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情。   她心里顿时有了数,同时心头也窜上了一团火。   叶青水看见谢庭玉黑着脸进了房间,房门“砰”地被他用力甩上,他被气得可不轻。   叶青水惴惴不安地走进了屋子,在谢庭玉旁边坐下,双眼盯着他冷峻的面容,忽然搂住他的肩膀,摇了摇,道:   “对不起,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他现在心里该怎么想她呢?   回想起自己的过往,可谓是“劣迹斑斑”,之前她和谢庭玉的关系冷冰冰的,好不容易有了点进展,又出了这档子事。叶青水惴惴不安地抬起头,看着谢庭玉。   她也不确定谢庭玉会怎么想她。   叶青水看着男人,此时他的情绪不明,眼里却仿佛燃着一簇火焰,面色紧绷得吓人,任凭哪个男人听到自己被妻子戴绿帽,都会愤怒吧?   谢庭玉听了,沉默了许久才用力地把她摁在了怀里,额头贴在她的脸上,声音沙哑:“你不要说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   叶青水眨了眨眼睛,一时之间愣住了,准备了一肚子的话一瞬之间失去了作用。   她错愕地睁大了眼睛。   谢庭玉硬声说:“我不知道一个人的恶意竟如此大,可以几次三番地污蔑你。这次我不会放过她——”   他攥紧的拳头上青筋毕露。   看到妻子“流产单子”的那一瞬间,谢庭玉有一种五雷轰顶的震惊,脑子一片空白、甚至不会思考。   但冷静下来,谢庭玉很快发现很多漏洞。怀孕和流产的日期都对应不上、叶青水更不是那样的人。   叶青水被他搂在怀里,贴着他的胸膛,感受到他心脏咚咚的震动。   还有他的愤怒。   他身上脏兮兮的、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换衣服,他的身上汗涔涔,额角甚至还流着汗。但是叶青水一点都不嫌弃,反而深吸了一口气,贴着他的唇亲了上去。   她笑盈盈地问:“不怀疑我?”   “万一哪天我真不高兴在外面找了……”   叶青水的话还没说完,屁股就挨了一顿揍。   男人的手掌硬得跟铁砂似的,打得她心肝扑咚地直叫痛。   谢庭玉黑着脸,不客气地说:“再说这种话,试试看我打不打得断你的腿。”   这种话太伤男人尊严了。   谢庭玉想起那个跟媳妇一直有联系的倒爷,见一次讨厌一次。谢庭玉心眼跟麦芒似的大。   叶青水坐在他的怀里,回忆起来细声地说:“那天我给周老爷子找医院,找的就是这家人民医院,出来的时候,我碰到了赵燕和何芳。”   “赵燕的脸色有些白,看上去就像……”   谢庭玉嗯了一声。   他把媳妇放了下来,视线和她相对,“这件事交给我。”   讨论完这件事的谢庭玉,低头一看意识到他们两人的状况,他的脸忍不住黑了黑。   洁癖成性的他很快脱了衣服,找了一件干净的衣服穿上,他回头看了眼叶青水,太阳穴忍不住跳了跳。   他的喉结滚了滚,哑着声抱歉地说:“水儿你的衣服也有点脏,要换换。”   他掌心有些炙热,打开柜子找了一件衣服。   叶青水迎上谢庭玉的眼神,取过他递来的衣服,忽然脸红了。   谢庭玉淡定地说:“我不看你,你自个儿换!”   他随意地转过身去抽出一本书专心致志地看了起来。   一片悉悉索索的声音过后,叶青水满脸通红,身上穿的已经是那条干净的蓝白色裙子了。   她扭过头来,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一双黑黢黢的眼里。   那个明明说着要避开的男人却毫不掩饰地看着她,也不知道看了多久。叶青水有些意外地眨了眨眼。   谢庭玉呼吸一滞,他解释说:“我没看!”   阳光落在她光滑白皙的面孔上,她羞得红了的面颊宛如春天最绚丽的画卷,旖旎得令人心窝一燥,谢庭玉有些败火地撇过头。   叶青水两颊泛起了酒窝,忍不住摇头,低头笑了笑。   “你要想看,跟我说不就好了。我又不是不让你看。”   *   半夜,夜凉如水。   知青点女宿舍传来了低低的抽噎声。   赵燕哀哀切切地流着眼泪,她有些心慌地问何芳:“你为什么这样做?”   何芳说:“我这都是为了你好啊。你也知道,那天咱们在医院被叶青水撞见了,不趁机先下手,你的事也迟早瞒不住,会被她捅出来的。你想想你以前戳着她脊梁骨骂过她的话,她这回能放过你?”   “现在该担心的人是叶青水才对。”   叶青水的变化,全村人都看在眼里,她发育起来了,原本干瘪得跟扁豆似的身材跟发了的面似的。背地里不知招了多少汉子惦记,就连知青点那些单身汉时不时都会提一嘴。   何芳脑海里划过叶青水的脸,黑夜里她的面容嫉妒得扭曲。   她放轻音调,说道:“放心,我回首都那阵子还看见他们夫妻俩吵架。谢知青不会信任她了,她现在自身难保。”   除夕夜那天,何芳兜兜转转走到军属大院门口。   她看见叶青水流着眼泪和谢庭玉吵架,眼看着逃不过离婚的命。这回回到村子里又扮起恩爱夫妻了,她咬了咬牙,不行,这婚一定得离了!   她柔声地安慰着赵燕说:“支书答应过你,会保住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   水丫:离婚离婚,我要离婚!   读者:离了离了,趁早离了!   平生君:离离离!   盼了一章又一章的何芳等啊等……   —————全文终—————   被骗得眼泪汪汪的何芳:说好的离婚呢? 第078章 (微修)   叶青水偷偷去医院做了流产手术的“小道消息”没几天就传遍了全村。   她去上工的时候,有几个妇女光明正大地盯着她的肚子看。   “好好的咋做了孩子,谢知青不是一直想要孩子吗?”   “多可惜啊……”   看春耕时这夫妻俩的那股热乎劲儿,哪里像是要堕胎的模样。只有往山沟里头走,更偏远的地方才有验男胎女胎,查出是女孩就打掉。这种行为是会被叶家村的人轻视。   这年头多子多孙是福气,条件也不像六十年代那会儿会饿死人了,再穷的人家也不会狠心把自己的骨肉弄死。再说谢知青也是个读书人,家里条件也好,犯不着嫌弃闺女。   乡下结过婚的妇女们摇摇头,看着叶青水白嫩嫩的脸蛋,胀鼓鼓的胸脯,清纯纯地跟水似的,不由地戴上了异样的目光。   不会是私底下偷了汉子吧?   叶青水饶是心平气和,也被气笑了:“我压根没怀过孩子,哪来的流产?我看看谁在污蔑我的名声,看我不两个耳刮子扇过去!”   这件事情刚发酵了一天,就有人查出叶青水在那段时间,确实有让村支书开过介绍信去市里的人民医院,跟那张流产单子对得上。一时之间,大伙盯着谢知青的脑袋,觉得绿油油的。   这么好的男人都留不住媳妇,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这娶妻娶贤的说法果然没错,讨媳妇不能光看脸,长得太招人惦记了,回头就给男人戴绿帽。   连周婷婷都来问叶青水:“水丫,你应该没有怀过孩子吧?”   叶青水眼神冷了下来,她郑重地说:“没有。”   周婷婷看着叶青水误会了,她用温暖粗糙的手握住了叶青水,情真意切地说:“我信你,你永远都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情,我不是来怪罪你的。”   一年的时间相处下来,周婷婷也算摸清了叶青水的为人。   她很少见到像叶青水这么有上进心的农村姑娘,别人干完活闲暇时候就聚在一起搓叶子牌、睡懒觉,到城里吃喝玩乐,但周婷婷每一次去叶家,看见的不是叶青水劳动的身影、就是她伏在桌前认真看书的背影。   叶青水对自己要求很严格,无论是做找水仪、还是劳动,总是最积极、热情的,当初为了做那个找水仪,她跑遍了图书馆、一本厚厚的书翻了七八次。   周婷婷点头用着柔和的目光看着她,“我相信你。”   她相信当初这个能在人群的攻讦之中仍坚持自己、响亮地喊出“达者为先”的姑娘,她一定有自己的骄傲。   她相信当初这个能够忍受枯燥、一遍遍地探索改进找水仪,最后带着大家掘出清甜的井水的姑娘,她一定也有自己的坚持。   周婷婷说完之后,支着耳朵在旁边偷听的孙玲玉,也别扭地说了一句:   “我也信你。”   孙玲玉想得可就简单多了,她觉得叶青水这个女人有些邪乎。每次碰到这种情况,误信谣言的那些人多半最后都要被打肿脸,没有一次例外。   况且叶青水也不像那么没脑子的人。放着谢知青这么好的丈夫不要,非要偷人。   孙玲玉除了认为叶青水身上发生的种种事情有点奇怪之外,她隐约地感觉到何芳也有些邪乎。大过年那会冷不丁地就被她诬陷、带进了坑里,这种人也不是啥好人。   这次过完年回到乡下,孙玲玉也跟她撇清了干系。   孙玲玉说完之后,一些年轻的女知青也开始面面相觑,最后鼓起勇气,稀稀疏疏地说:   “虽然这次传得跟真的似的,但是……我还是相信你。”   这是曾经去过叶家吃过饭的女孩子,吃人嘴短,她愿意相信叶青水。   “我也信你,你这回可不要让我们失望!”   这个女知青攥紧拳头,她相信那个能带着她们打出水井、挽救粮食的人,品性不会差到哪里去。   “咳咳……你们干嘛看着我。”剩下的孤零零的几个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最后脸上浮起笑容,她们和叶青水说:   “经过讨论,我们宿舍的人也决定支持你,青水,这次可要好好辟谣。”   最过恶毒的事情不过污蔑女人的清白,杀人不过点头,用这种软刀子似的方法离间人家的夫妻感情。万一谢知青顶不住压力,离了婚,叶青水这辈子都难以抬起头做人。   叶青水愣住了,她没有料到自己会听到这一番话。   她看着面前十来个年纪各异的姑娘,有的面黄肌瘦、有的被劳动压弯了腰、佝偻起腰、有的仍是天真活泼、穿得朴素,但是她们每一个人脸上都带着亲和的笑容,深深地看着她、一双双黝黑的眼里,   叶青水只觉得心间仿佛有一江暖暖的春水流淌而过,滋润了她的心,平复了她心底积尘已久的愤怒。   她喃喃地说:“谢谢、谢谢,真的……我都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这是叶青水从来没有奢望过的事。她感到鼻尖一酸,喉咙也无法发出声音。   叶青水看着这一张张面孔,那些曾经误解过她、随波逐流鄙夷过她的人,这一次站在了她这一边,对她说,相信你   她本以为这一次,同过往的每一次都一样,她仍要站在全村人的对立面,为自己辩解清白。   而这一次,同过往的每一次没有什么区别,几乎所有人都恨不得谣言成真,他们在私底下偷偷地嘲笑、辱骂,她证明了自己的清白,最后换来的只不过是无足轻重的默认。   大家默认你这次没错,你还想怎么样?   周婷婷拍了拍叶青水的肩,“别光顾着感动了,快想想怎么办。”   “你那天咋也去了那个医院,你到底做了啥事?”   周婷婷说着,转过脸严肃地问女知青们:“这流言究竟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一个女生说:“听说那张纸条是女同胞在某个男知青宿舍发现的,这件事是谁告诉我来着了?崔翠,你说!”   被点了名的女生抬起头来指了指:“大红和我说的。”   叫大红的姑娘又说起是另外一个人说的。   这样刨根问底、顺藤摸瓜,摸来摸去摸到了另外一个女宿舍。   叶青水看着面前的陌生的、熟悉的面孔,看着她们叽叽喳喳地给她谋划献策,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很开心。   她笑了笑。   以前总是以为自己已经过了在乎流言蜚语的年纪,别人对她的看法不重要,身正就不怕影子斜,原来被误解得多了,她也是会委屈的。   叶青水抿了抿唇,说:“你们帮我传个话,我有几句话要和赵燕知青说。”   ……   知青点,女宿舍。   赵燕听着知青宿舍里头有人聊叶青水“偷汉”的事,每一次听都心惊胆战。   这一天,宿舍里的人都去吃午饭了,空荡荡的只剩她们俩。   何芳语重心长地安抚着她:“你别一惊一乍的。这种丑闻在乡下就跟虱子似的,越解释越惹一身骚。难道她叶青水还能跳出来证明自己确实没有偷汉不成?”   “医院那边我已经买通了医生,叶青水就算把你指出来也没辙。只要你咬死了,嘴巴严严实实的,谁也怀疑不到你头上。”   赵燕脸色愈发苍白,越发想不通:“可是你随便写一个名字就可以,为什么偏偏要把这件事栽在叶青水身上。”   何芳皱起眉,说:“我这都是为了谁!你自己想想,叶青水现在声望这么好,她要是有心思去报个工农兵学员,人家是三代贫农、军属之家,你哪里还有机会?你这个没良心的。”   赵燕忽然不说话了。   何芳磨破了嘴皮子,心里暗道赵燕真是蠢,拖人后腿。要是换成孙玲玉,早就一拨就通,压根不会再用她费劲。   何芳顿了顿准备继续说:“你——”   宿舍的门被敲了敲:“赵燕在吗,叶青水找你。”   赵燕的身子顿时抖了一抖,脸色苍白极了。何芳咬咬牙,“你嘴巴最好严实一点!”   *   另一边。   叶青水把赵燕这件事告诉了谢庭玉,谢庭玉一大早就请了假,连农活也不干了。   田里根本不见谢庭玉的影子,村里人还以为谢知青丢不起这个人,怕是没脸来上工了。   叶青水只知道他是有事离开,两个人昨天把这件事说开了,她倒是不太担心谢庭玉的情况。不过架不住村里人投来的怜悯的目光。   叶青水吃完了午饭,周婷婷就把赵燕带了过来。   赵燕没有来得及吃午饭,本来苍白的面色,如今更是愈发白。   叶青水目光落在了这个孱弱的女人身上,   “为什么写我的名字?”   赵燕沉默了许久,苍白的面容平静极了,她问了一句:“你要报工农兵学员吗?”   叶青水随意地回答:“不报,没想过这回事。”   明知道今年准备恢复高考,叶青水压根就没有想过工农兵学员的事。工农兵学员的质量不如正儿八经通过高考考上大学的大学生。   赵燕听了,崩溃地颤抖起来。   叶青水根本没打算报工农兵学员!一时之间,赵燕的脸唰地白了,她眼里浮现起了复杂的情绪。   她咬住嘴唇,极力地克制住身体的颤抖。   叶青水看她一副弱不禁风、面色极差的样子,怕她当场晕厥,于是给了她一只馒头。   赵燕的眼泪掉了下来,她的内心正做着激烈的挣扎。   半晌之后,赵燕没要馒头,犹豫了半天最终跪了下来,给叶青水磕头。   “对不起,求求你不要揭发我。你的名字不是我写上去的,那个单子也不是我传出去的……我只是想好好地上一个大学……我没有想过要害你。”   她使劲地磕头,“我来了这里这么多年了,我只是想回家而已。”   赵燕咚咚咚地磕头,额头上很快沾上了泥灰,隐隐发青。她身上穿的衣服已经很旧了,寒酸又鄙薄,叶青水印象里隐约记得赵燕仿佛总是穿着这一身衣服,年复一年。   叶青水听了赵燕的话,联想到前段时间她去医院做了流产,她心里忽然很有些沉重,叶青水叹了一口气。   她万万没想到这种事就发生在身边!   “是何芳让你这么干的吗?”   叶青水摇摇头,怜悯地说:“你被她卖了,还在为她数钱,真是蠢透了!她去年丢了录选的资格,这一次把你推到我面前,我肯定要澄清这件事,你怎么可能还有机会去念大学?你这回落选了,想必机会又落到她身上了。”   “你付出的这些,值得吗?”   赵燕苍白着脸,她冷冷的目光刺入叶青水的眼。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嘲讽:“叶青水,我不是你,没有你这么幸运。你知道吗……我真的很羡慕你,但凡我有你一半的好运气,都不会这样做。”   “求求你,我好不容易才拿到这个机会……”   明明只是一场意外,却因祸得福嫁给了谢知青。明明只是一个普通的村姑,却因为嫁得好,事事顺风顺水。嫁给他,吃得饱饭、还能回到城里。   叶青水听了,不禁摇头。   她哪里来的好运气来让人羡慕?   上辈子,她的前半生一直活在自卑和屈辱之中,遭受着流言的打击。阿婆早早去世、谢庭玉车祸身亡,她误会了谢庭玉一辈子、也怨了一辈子。   这种事情要是放在别人身上,恐怕早就郁郁而终了吧?   叶青水努力地摇头,认真地纠正赵燕:“如果没有这件事,我也不会管你怎么样得到这个机会。有一点我要纠正你,我一点都不幸运。相反,我一直活得很艰难。   路都是由人选择走出来的,你只看到了别人表面的风光却看不到私底下付出的艰辛和眼泪。   你想要过上什么样的生活,就要朝着那个方向努力。你想吃饱饭,必须勤奋劳动;你想要上大学,必须勤奋好学、让别人认可你的品质;你想要过上好日子,必须终身奋斗。   每一个从叶家村走出来,被选去当工农兵学员的,无一不是劳动积极分子、或是思想政治文化拔尖的人。他们可以为此努力、拼命,骄傲地去上大学。你呢?你今天为了上学的机会愿意出卖自己、明天为了一个工作机会出卖灵魂,羡慕我?恕我直言,我根本不会像你这样做,你的思想从根源上有问题。”   “你羡慕我嫁给了谢庭玉,但是我告诉你,没有他、靠着自己这双手我也一样能过得更好。”   多么可惜,如果她再晚一年,等到了那个消息,她还会为了这么一个渺茫的机会出卖自己吗?   赵燕听了流下了眼泪,脸上却仍然是不信。   她哭着摇头道:“你根本不明白……机会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多么珍贵!”   叶青水的话音刚落,从门外传来了一阵掌声。   谢庭玉缓缓地推开了门,含笑地看着屋里的叶青水。他平静的面容比以往的每一刻都要真诚,他说:“水丫说得没有错。”   赵燕抬起头来,看到谢庭玉的身后,站着的是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俨然就是那天为赵燕做手术的那个人。   赵燕脸色一白,如果今天她没有来求叶青水,谢知青是不是会让这个医生来揭发她?   她的头磕得更厉害了,砰砰砰地砸在地上,磕出了血。   “这次我真的没有害水丫,我只是去做了一个流产手术而已。”   谢庭玉说:“你起来,如果你没有掺和这次的事情——”   他的脸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淡笑。   叶青水觉得赵燕虽然可恨,但是始作俑者的何芳更应该揪出来,不能让赵燕代她受过。   谢庭玉说:“不然这样吧,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她也感受一下水丫吃过的苦头。”   作者有话要说:   玉哥:对不起了各位,我要蛮不讲理了:) 第079章   叶青水避开了赵燕,让她出去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她私底下偷偷问谢庭玉:“你打算怎么做?”   “赵燕说的应该是真的。”谢庭玉说。   他掏出那张单子,递给叶青水看。与此同时,他找了本书,从上面撕下了一张布满了何芳字迹的纸。   叶青水点点头,赵燕刚做完手术,生怕这件事暴露出来,恨不得这件事永远烂在肚子里。哪里有那份心思把它扯出来,赖在叶青水身上。   这分明是两败俱伤的结果。   叶青水名声坏了,赵燕也上不了大学,最后得益的还不是何芳?   谢庭玉解释道:“何芳其实是个左撇子,左手能写字、右手也能写。不过她以前借过我的书,在上面留下过字迹。跟这张‘流产单’上的字迹对比起来是一模一样的。”   叶青水对了对单子上她名字的落款,再看看谢庭玉这边的字迹对照,不得不佩服起何芳来。   但凡她和谢庭玉之间的信任少一点,这件事的结果怕是就会不一样了吧?   叶青水看向谢庭玉的眼神忽然带了气。   她想她上辈子吃过的苦、受过的累,有多少是替谢庭玉受的。要不是他,何芳何至于总是针对她、陷害她?   世上哪里来的无缘无故的爱和恨。   叶青水狠狠地剜了他一眼,“都是你惹出来的麻烦。”   谢庭玉沉默不语,半晌他看见媳妇依旧冒着火气的眼,举起双手投降地说:“好好好,都赖我……怨我。我和你道歉,可以吗?”   谢庭玉想起了很多往事,在谢家媳妇被人嘲笑的时候、有何芳的影子。挖水井时媳妇被人瞧不起,也有她的影子。甚至更早以前,他们结婚时那个流传全村的误会,恐怕也有她的影子。   回想起来,这一点一滴里似乎都有她的存在。   点点滴滴,聚沙成塔。   如果没有那个流言,谢庭玉也许一开始就不会误会当初叶青水跳河的用意,他们不会一直拖到新年才和好。如果没有那些流言,叶青水在村子里名声也不会那么差、一直传到首都的大院……   谢庭玉握住了媳妇的手,他说:“剩下的事就交给我。”   谢庭玉把赵燕叫了进来,跟她说了一会的话。   叶青水走了出去,提起篮子和知青点的女知青们一块去山上挖野菜、采蘑菇。   一路上叶青水碰到了很多村里人。   有些人冲着她指指点点,“水丫啊,俺信你,你不是那么没良心的。”   “水呀,快跟谢知青解释解释吧!人是讲道理的,俺听着这流言心窝子戳得狠。可怜的水丫。”   叶青水感激地说:“谢谢、谢谢你们,我会好好解释的。”   但也有些家里条件差、一大把年纪了还没说上媳妇的。听到这种桃色新闻,兴奋得要命。   “是不是谢知青那方面不行呀?啊?你倒是说说看,看看俺能不能帮帮你。”   “叶水丫,女人家不能这么野,吃着碗里望着锅里。”   “我一早就看出你是个不安分的,你看我这样的,能过你的眼不?”   叶青水听了脸色铁青,嘴唇紧闭拿起篮子扭头就走。   周婷婷冲上去一人给了几巴掌,几个女知青也拾起石子来砸人。   “呸,满口喷粪的,”   周婷婷没有想到这才几天而已,弄得全村人都知道了,她气得胸脯起起伏伏,脸庞憋得涨红。   “乱传这种消息的都是要烂了舌头、下辈子投胎当牛做马的!”   几个姑娘也义愤填膺地说:“在人背后嚼舌根,下了地狱要拔舌头!”   “你也不撒泡尿瞅瞅自己是个啥样,难怪老大不小连个媳妇都没有。”   “滚滚滚,净懂得挑面皮薄的人欺负,看到咱了吗?你再说一遍试试看,看我不一巴掌扇过去。”   几个姑娘齐心协力把流氓混子都赶跑了,她们心有戚戚焉,流言真可怕!   换成别的姑娘恐怕要想不开自杀了。   周婷婷对叶青水说:“别被这种人糟了心事。”   叶青水心里暖暖的,教了她们如何分辨毒蘑菇和正常的蘑菇,哪些野菜可以吃。   知青点的伙食很差,很少油水,每个月的补贴拿来买肉吃、青菜只能靠自己动手种。春天,自留地新栽的菜还没长成,她们只能到山上来刨野菜。   女知青们听着叶青水细致耐心的讲解,声音清澈宛如淙淙流水,有个姑娘忽然羡慕地说:   “叶青水,你真好。”   叶青水听了愣住了,笑了笑说:“这有什么?农村人都知道的。从小就在山里长大,要是不知道这些,小时候闹饥荒那会早就饿死了。”   另外一个年轻的姑娘摇摇头,苦笑着:“你大概不知道,我们一直都很羡慕你。”   其他人纷纷点头,另外一个说:“对啊,想想当初下乡的时候见到的瘦成皮猴,黑乎乎的乡下丫头,再看看现在的你,真的很不可思议呢!你变得越来越好,日子也过得红红火火,还变得有文化、积极上进了。”   “所以这一次,你一定要挺过来,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周婷婷挖满了一篮子的野菜,掰起手指数起来:“水丫很好,我们和你比起来都惭愧得不行。论劳动劳动不行,文化也不行……”   她话音一转鼓励着叶青水:“你比我们都厉害多了,这回也要坚强一点。”   叶青水看着她们眼里流露出的惴惴不安、担忧,她们拿对待脆弱的“玻璃人”一样的态度对待她,叶青水有些哭笑不得。   最后她用力地点头,“我没事,放心。”   一群年轻的姑娘聊着聊着,聊到了工农兵学员的事情,“今年好像是何芳还是赵燕被推荐去了。”   “不应该是何芳吧?她去年不是被取消资格了吗?”   周婷婷有些失落,她家里成分不太好,这种推荐的资格从来都没有她的份。   一个女生叹道:“我好想去上大学……”   “做梦吧你,梦里可以想想。你劳动不积极、文化又过不去,上啥大学?”   “哎!我就随口说说,当不得真。”   叶青水听了她们叽叽喳喳的闲聊,忽然笑了起来。   她摘了最后一朵蘑菇,微笑道:“相信我们都有机会上大学。”   她们可能还没有意识到,命运正准备赠与她们一个惊喜。从此以后,上大学不再是做梦,伸伸手、努力一点就能够触碰得到。   *   傍晚的时候,周婷婷还怕叶青水会胡思乱想,她提了一袋苹果来给叶青水。   她的脸热乎乎的,因为刚才激烈的疾跑而显出异样的红来,两颊红润得就像她手里的苹果。   她喘了一口气,“水丫,给你。这是咱们凑钱买的。”   “不开心的时候,吃一只。甜甜嘴,心里就好受一些了。”   南方气候湿热,并不适合种苹果。苹果都是从外地运过来,量少而稀缺,一斤苹果卖五分钱。   叶青水提着手里沉甸甸的苹果,心里蓦然有些感动。   她只从里面拿出了一只:“这样就够了,让你们大家破费。”   周婷婷摇摇头,“你就全拿了吧,这点钱我们还是有的。”   叶青水笑了,“其实他已经帮我想到办法了,你们不必担心。改天有空我做顿饭给你们吃,谢谢你们吧!”   周婷婷听了很高兴,“这事能解决就好,太好了!”   “需要我们帮什么忙吗?”   叶青水摇摇头,“你们只管来吃饭就好。别的……玉哥会解决。”   周婷婷听到吃饭这两个字,眼里闪过一抹异彩。她来叶青水家里吃过三顿饭,尤其是过年前那顿杀猪饭,印象极深。   虽然囊中羞涩,平时不好意思上门叨扰。但这次叶青水主动提出来了,周婷婷就爽快地应下了。   “那敢情好!咱宿舍的姑娘可都惦记着你家的饭,她们都说特别香!”   现在全村人都知道了,叶青水做的肉,香得能勾得人睡不着觉、牵肠挂肚地惦记,那顿杀猪饭吃得周婷婷现在还念念不忘。宿舍里的姑娘要是知道能去叶家吃饭了,今晚怕是睡不着觉了。   叶青水看着周婷婷期待的眼神,开始琢磨着该准备啥菜招待客人。   这么想着她摇摇头笑了,这还是她第一次邀请那么多个女知青上门吃饭,这恐怕是上辈子的她如何都想不到的事情。   ……   次日,村子里又多了一道流言。流言说的是村子里的未婚姑娘打了胎,怕被人查出来,于是写了别人的名顶了上去。   何芳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用着冰冷的目光看着赵燕,“你昨天到底跟叶青水说了什么?”   赵燕低下头,沉默不语。   何芳心道赵燕这个蠢人,万不得已的时候她是不想舍弃赵燕的。但是谁想她这么不禁打。   她很快也应对地传出了消息,“这都是叶青水夫妻为了遮丑,胡乱攀咬别人的假消息。大家听听也就过了……”   天一大亮,谢庭玉早早地就去上工了。   谢庭玉被很多社员同情、可怜、嘲讽。   “谢知青,咱也知道你心头苦、说不出来,但你们也不用这样乱诬陷别人吧?”   “行了行了,这事咱知道了。谢知青你条件好,趁着年轻,不如再找一个吧。”   别的男人还以为叶青水想扯一块遮羞布,   谢庭玉拿出单子,正儿八经地说:“我去了那家医院查证消息,意外地看到了人家记在档案里的记录。”   他也拿出了一张流产知情书,上面的落款赫然就是何芳。   “我当时很惊讶,我相信何芳是一个思想正确、积极进取的同志,我不相信她会做出这样的事。于是我找了人民医院妇科的李主任……我发现我媳妇原来是被冤枉的。”   “是我错怪了她!”   谢庭玉说完离开了,留下了一群社员面面相觑。   他们不敢置信地揉着自己的眼睛,“咋回事,这个女知青也去打胎了?”   “这日期还是同一天、同一家医院?”   群众社员们嗅到了一丝不对劲的气息。   春耕忙活完后,村里人都空闲下来了。这个流言更劲爆,这个女知青同志未婚先孕,去年还是大家推举过的要去上大学的工农兵学员,思想品质都很优秀,怎么可能干出这么丑陋的事情?   “我不信,这个何同志总是笑得甜甜的,对咱庄稼人也有礼貌,她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   这时有个人弱弱地说:“说起来,大伙还记得上次挖井那件事不?”   其他人点点头。   “那次之后叶家丫头风风光光上了报纸,何知青却去检讨会检讨错误,哎——”   “我就说叶丫头人思想没得说,嫁的男人也好,犯不着去偷人。要是真是咱想的那样——”   那个拿着单子的人灵机一动,说:“那天原来不光叶青水一个人去了医院呀!快去找支书问问,这个何同志是不是也去医院了!”   看热闹的同志不嫌事大,很快去找了村支书要开介绍信的存根记录。   这年头看病、住宿、出去办事情都少不了介绍信,没有介绍信寸步难行。   很快,他们在村支书那边也翻到了那天的记录,何芳同志开的介绍信赫然在列,而且还是去市里人民医院的!   拿到这个热腾腾、烫呼呼的证据的村民们,一时之间心里复杂极了。   沈卫民这时候适时地插了一句话,“咱们不能这样凭自己的主观意愿去揣测别人,要讲究证据,先不要乱传人姑娘的坏话,以免毁了人家的名声。这回咱们要实事求是,认真求证……”   “这个何知青今年还是工农兵学员的预选人,这么大的事情咱该慎重。”   说着,他的声音变得愤慨,“同样的道理,叶青水也是一个好同志。她带着大伙打出了水井、挽救了集体财产。这样的好同志应该得到我们的尊重,而不是肆意揣测、恶意泼脏水。”   吃瓜群众退去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是确实热心、也正义的好同志。他们惭愧地说:“我们这回确实不能再冤枉好同志了,咱应该好好查证,要不派个代表去医院查查?”   沈卫民跟谢庭玉关系好,自然不在代表的行列之中。   叶二牛跟何芳关系好,也不能在代表之中。   于是筛筛选选,选了五个公正的男女知青、村里的妇联主任、干部去医院查证。   次日,天不亮这五个人坐车去了市里。   一行人来到医院的时候,拿出了介绍信说明了意图。他们查了当天的挂号记录,他们翻了许久,终于在本子上看到了叶青水和何芳的挂号记录。   叶青水,肿瘤科。   何芳,妇科。   他们不可思议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咋回事呀这……难道叶丫头生了瘤子?”   他们于是去了肿瘤科查证,问了医生,医生带他们来到了一间普通的病房。   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头子出现在了他们的眼前,他掉光了头发,面容很憔悴、然而精神却很好。他挺直了腰身,拿着笔不住地在纸上写字,时而沉思、时而动笔。   他看见了门外来的人,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这个老人走到了他们的面前,问:“你们都是水丫的乡亲父老吗?”   五个人被请进了病房,老头子说:“多亏了水丫夫妻,是他们把我送到了医院,我才能治病、才能活到今天啊……” 第080章   周存仁一件件地数着:“我一个半截身子进了土的老头子,本来也没想过治病。这是他们给我买的大米、鸡蛋、隔三差五给我送点水果,来医院看望我。还给我买了很多纸,让老头子闲下来可以写写书……”   别的床的病号也纷纷附和:“是啊,他们小夫妻俩确实有空就来医院探望老人家。可孝顺啦!咱之前还以为他们是周老爷子的儿子儿媳,原来不是呀!他们夫妻俩是真正的好同志啊……”   听完这番话的所有人都惊讶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不是叶青水长了瘤子,而是他们夫妻默默无闻地帮了这个老头子?   这件事真的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家里条件刚刚好转的叶青水,居然会无私奉献帮助一个患重病的老人家。   这时候记性好的妇联主任认出了周存仁,他不就是那个……和叶青水一起捣鼓出了找水仪的那个落魄知识分子吗?   “啊呀,原来是周老师啊,我记得您……去年那个表彰会见过。”   妇联主任这么一说,其他几个也记起了周存仁。   叶青水和这老头子有师徒的情分在里头,难怪会带他来医院、经常探望他。   整个病房的人都认得叶青水,这样一来,流产这件事好像跟她真的没有一点关系。   “她……之前看着像是怀孕吗?”有个人不由地问了一句。   周存仁板着脸,生气地说:“她当然没有怀孕,这么大的喜讯我咱不知道。你们今天来到底是干什么的?”   妇联主任负责村里的纠纷调解,虽然她一直对叶青水心存意见,这会听到这里,也不由地为他们之前的想法汗颜。他们平白冤枉了一个乐于助人的好同志。   “没事没事,我们就是来看看周老爷子的……”妇联主任笑眯眯地说。   几个人帮着周存仁打了热水、洗衣服、清扫病房。   一个小时之后才得以脱身,他们去了妇科。   妇联主任查了查妇科室当天的记录,虽然没有确切的流产手术记录,存根单子用的全都是潦草的化名,毕竟这年头打胎还是很阴私的事。如果真是何芳这个未婚的姑娘做手术,肯定轻易也不会留下证据。   于是他们拿了何芳的照片问了当天做手术的医生。   医生看了照片迟疑地点了点头,“我记得这个姑娘,当时还问她这么年轻,咋不要孩子了。还是头胎呢,重男轻女的思想可真要不得。”   她摇摇头。   轰隆隆的一片巨响,落在这五人的心头。   回去的路上,他们几个人心思各异。   男人愤愤不平地说:“要是咱没来这一趟,岂不是要被蒙蔽了?”   “好在及时挽救,还没有造成更大的损失,这个何知青……”妇联主任脸上涌出一抹严肃:   “行径恶劣,这回该要做出表率。”   ……   何芳这几天听着谢庭玉被“戴绿帽”的流言越传越甚,他几乎都不出工了,怕是被人戳着脊梁骨埋汰媳妇偷了人。   何芳心里既是痛快又是心痛。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痛吧痛吧……玉哥,你今天多心疼,离婚以后就会多快活。   她可不会像叶青水那样,总是给他添麻烦,让他承受这种指责。   谢庭玉现在心里一定很愤怒、很难过,何芳要去见一见他。   想到要见到心爱的男人,何芳抑制不住心里的雀跃。她破天荒地给自己化了妆,淡淡地涂了点口红,顺便把自己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抹得油光滑亮。   和往常并无二般的下工时间,何芳抬头挺胸、心情愉快地走过田埂、朝着叶青水家走去。   但今天仿佛同以往不太一样,何芳感觉自己比平时更受人瞩目,她能感受到他们频频投来的打量的目光。   也许这是因为她头一次给自己化妆吧!何芳想到这里,不禁得意起来。   “哟,她还在笑,他娘的真不知道廉耻两个字咋写!”   “她冲你笑呢!”   “不知道她爹妈怎么生得出她这么狠毒的一副心肠……”   “他奶奶的,俺憋不住话、俺要去问问她,咋还有脸出来,俺都快替水丫憋死了!”   何芳还没有来得及笑,很快她就发现异样了,这些人……满脸义愤填膺,用着出离愤怒的眼神看着她,这是怎么回事?   她很快被情绪失控的群众团团地围了起来,他们冲她指指点点。   “何知青啊!水丫咋对不住你了,你要这样害她?”   “呸,看着是个有文化的,私底下到处勾搭野汉子,还去打胎!”   “你看看你陷害水丫,把自己屁股擦干净没!”   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何芳的耳边不断地灌入村民们的辱骂,一张流产手术单“啪”地被甩到了她的脸上,她取了下来看,落款居然不是叶青水,而是……她的名字?   何芳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也有被人栽赃陷害的一天!   可是流产的人……明明是赵燕。   “不、不是我。你们听我解释……”何芳争辩道。   她气得涨红了脸,目光扫过一个个愤怒的村民,她气得发毒誓地说:“我要是打过胎,我就被拔舌头、下十八层地狱!”   当即就有个社员嗤地一笑:“呀,你这还封建迷信啊!像你这么狠毒、给别人泼脏水的人,说出来的话比绣出来的花还好看,呸,撒谎精,哪句真哪句假谁知道!”   “没结婚的小姑娘嘛,乱搞男女关系怕坐大牢,难怪推人家身上……你也不想想,人家夫妻好好的,因为你离了婚,人家多难过?人家就命贱名声贱、没你金贵是吗?”   “不、不是这样的……”何芳疯狂地撕掉了那张假的流产清单,她吼了出来:“赵燕才是去做手术的人!”   “你这个知青娃子,真是满口谎话,先前诬陷叶青水的时候,你可没这样说呀!眼见着水丫洗脱冤屈了,又诬陷另外一个,你当咱是好欺负的?”   “呸,要是没有证据,俺们会这样骂你?戳着你的脊梁骨,把你扔进大牢都不为过!”   “什么证据?”何芳揪住这一点,声嘶力竭地问。   “当然是妇联主任他们亲自去医院调查过了,给你做手术的那个医生还记得跟你说过话哩!你那天确实去过妇科,你栽赃人家叶青水干啥呀?叶青水明明是去探病人,人清清白白的,你以为跟你似的?”   何芳只觉得眼前“轰”地一黑,喉咙隐隐泛上一丝血腥味。   她晕了过去。   有个人喊道:“哎呀!何知青刚流过孩子,身体虚,晕过去啦!”   众人齐齐一阵无语,但他们看着何芳真躺地上久久不动了,怕出个啥意外,这才肯把人抬去卫生所。   ……   原来叶青水是被诬陷的,流产的人是何芳!   这个消息不胫而走,跟沾了风似的,疯传全村。   叶家村的人惊讶得下巴都快要掉了。   听说人被带去卫生所之后,妇联主任还是怕冤枉了人,亲自叫医生给人验了何芳的清白,结果……这个平时总是笑眯眯的女知青,私底下真的乱搞男女关系,老早就不是清清白白的姑娘家了!   叶青水这时候并不在村里,她错过了这个惊天动地的消息。   因为她天不亮就跑去了县里一趟,在畜牧站工作的刘一良,拿了两斤的羊蝎子给她。   “这个要吗?闻着味冲,我看别人没兴趣要,才讨了过来。”   羊蝎子味道骚、肉少,南方人吃不惯、也不爱吃。叶青水却是稀罕得紧,羊浑身上下可全都是宝,羊蝎子熬出来的汤滋补极了,她连连点头,喜滋滋地说:   “要的要的!”   她兴高采烈地收下了羊蝎子,顺便提了一嘴:“我请了知青点几个女同志来家里吃饭,一良你有空也一起来,嫂子给你炖羊蝎子吃,可好吃了!”   刘一良欣然地应了下来。   他就知道,只要平时多留意拣点骨头啊、肉啊给嫂子,她一准会请他去家里吃饭。他咧开了一口白牙:   “好咧!那可要多谢嫂子招待了!”   叶青水又去门市部割了五两猪肉,添了三两芝麻油。   当叶青水满载而归后,她看到周婷婷坐在院子里帮着阿婆剥豌豆苗。   周婷婷见了叶青水,惊喜地抬起头、兴奋地冲她招招手手。   “水丫,你终于洗去冤屈了,你知道吗!”   叶青水有些意外,摇摇头。   阿婆和周婷婷两个人愤慨地左一句、右一句地学给了叶青水听。   周婷婷说完之后,感慨万千:“真没想到原来是她诬陷你,让人好笑的是,她还在给自己辩解、似乎不相信大伙能查得到她。结果她晕了过去,正好给妇联主任验了她的身,她还真……”   阿婆听了,捂住了周婷婷的嘴:“你这黄花大闺女,少听这些污糟的话。”   阿婆表扬着孙女婿,“好在小谢脾气好,肯相信水丫,不然日子过得好好的给这流言闹得离了,多叫人戳心窝啊……”   在一旁默默干活的男人,听见了阿婆的夸赞,勾了勾唇,他擦了擦汗低头继续劈柴。   叶青水也没有想到,原来谢庭玉说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是这个意思。   她冲男人瞟了一眼,视线正好和他相对,他漆黑的眼里仿佛含笑。   叶青水的心终于完完全全落回了肚子里。   ……   叶家村从六九年开始接待第一批知青,到现在已经有八个年头了,从来没有出过这样的丑闻。一时之间,村里的干部开了一次会,严肃对待何芳同志犯下的恶劣事故。   这事要搁在几年前,按照这个乱搞男女关系、还迫害贫农同志,就算不死也得狠狠脱一层皮。   但是现在社会讲究法律,不能随随便便处置人,他们只好把何芳送去了公安局。   何芳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宛如晴天霹雳。   她被公安扣住双手的时候,剧烈地反抗起来,她喊道:“不是我!我没有做那些事!我真的没有!”   可是,这时候已经没有人相信她了。   何芳乱搞男女关系的对象,很快也浮出了水面,他是知青点一个普通的男知青。两个人齐齐被扣住,送进监狱里。   *   一周后,何芳因为乱搞男女关系,被判十年有期徒刑。   因为这个年代男女关系管得很严,这件事还涉及到了迫害烈士遗孤,影响恶劣,十年的牢饭跑不掉。而那个男知青只判了五年。   叶家村的知青曾去监狱里探望过她,那时候谢庭玉和叶青水正好有空,也一起去了。   何芳见了他们夫妻俩,情绪十分激动。   她气愤地骂着叶青水,“你这个贱人,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毁了我的一辈子,你好狠好毒的心,我咒你%#&*@#¥……”   谢庭玉适时地捂住了媳妇的耳朵,等何芳骂完之后,他淡淡地道:   “你害青水的时候,有替她考虑过一丝一毫吗?只许你害人,不许别人自卫?”   夫妻俩还一起去看了另外一个男知青,探完监后,叶青水分外欷歔地同谢庭玉说:“没想到,她会那样——”   “我看她还挺喜欢你的……”   何芳还真没少惦记谢庭玉,她是怎么一边打心眼地喜欢谢庭玉、理直气壮地觉得自己跟她最配,回过头来又跟别的男人厮混的?相比起来,叶青水觉得自己实在可怜。   离了婚之后,都没有再找过别的男人。   谢庭玉听了眼皮一跳,严肃地保护自己的清白,“我不喜欢她。”   叶青水笑了起来,她抬起头来看着天空,天朗气清、傍晚的云霞烧得如梦似幻,红的似火、黄的如金,霞光万丈,沐浴着夕阳的金辉,吹着山涧习习的凉风,她感觉到了从所未有的轻松。   原来当年做错了事的人,一直都不是她……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平生君笑眯眯地双手奉上:来~何芳,来领你的便当   何芳:我不!我还没亲眼看到离婚!我不服!我不甘心!   玉哥&水丫:“……”   我们离婚、关你事? 第081章   何芳出事之后,叶青水才知道村子里那些对自己不利的流言,多半是从她那里传出来的。   她被送去公安局,叶青水也算了却一桩积压心头已久的心事。石头被搬开了,心一下子就轻松了。   仿佛重新见到了太阳似的,被晒得暖暖的。   不过叶青水并没有时间仔细琢磨何芳这件事,因为她很快就忙碌了起来,叶家的柴房里不断地溢出“砰砰砰”的砍骨头的声音。   毕竟她邀请了周婷婷宿舍的女知青来家里吃饭。   叶青水兴高采烈地提了一袋羊蝎子回家,阿婆和阿娘见了纷纷皱起眉来。   “水丫呀,你咋买了这堆羊骨头,多浪费钱。你们还没有生孩子,该得要精打细算,不然以后有了娃看你怎么办。你这馋丫头!”   阿婆点着孙女的额头,囔囔道。   从过年开始又是发喜糖、买奶粉、又是请村里人吃收工饭,这些在叶阿婆眼里已经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了。现在能过上吃上肉的日子已经很不错了,叶阿婆哪里想到吃完了一顿还有一顿?   叶青水护住头,连忙说:“这是一良送的,没乱花钱。”   阿娘听了低头闷笑,并没有阻止女儿。她知道女儿这阵子受了委屈,心头不快,吃点好的心里头快活。   她说:“水丫懂得分寸的,她请的是几个知青娃娃来家里头吃饭,不是自己嘴馋。”   谢庭玉听到媳妇买了羊蝎子,眉头一皱,羊肉实在太腥臊,他很少碰。不过只要是媳妇做出来的,他都吃。   叶青水把砍完的羊蝎子抹上良姜,没有错过谢庭玉嫌弃的眼神,她笑容甜甜的、满足地跟男人说:“玉哥,你可别小瞧这堆骨头,能好吃得让你尝了忘不了!”   回到家之后叶青水才发现,刘一良不仅给了她羊蝎子、还塞了些羊腿骨、羊排,难怪提起来沉甸甸的。腿骨用来煲汤做汤底不能更合适了。叶青水捧着研钵,耐心地把香料磨成砂质,把羊蝎子腌了。   次日中午,知青点女宿舍开始热闹起来。   “大红我的球鞋去哪里了?”   “我穿这一身行吧?”   “躲边上去,让我也照照镜子,你都霸了镜子多久了?”   几个女知青忙活着打扮自己,有个人扒了扒自己的粮袋,随口问:   “婷婷,等会咱要不要提点粮食过去?”   周婷婷有些哭笑不得。   想想自己当初去叶家蹭饭的时候,还是刚从田里干完活,一脸风尘仆仆地去的。好在人家也没嫌弃,热情得很。   她摇摇头,“带粮票就好了,只不过是去吃个饭而已,你们用不着这样。”   “那可不行,这可是叶青水头一回咱吃饭。”孙大红说。   女知青这边闹出的动静,让整个知青点都知道了。男知青那边刘一良数好钞票,跟沈卫民说:“今个儿我不去饭堂了,你自己去。”   刘一良看了眼总是落单的沈卫民,有些于心不忍。不过心底也暗自爽快,谁让他以前总是嫌弃嫂子。嫂子记性可好了。   沈卫民不紧不慢地穿好衣服,特意把头发梳得油光滑亮。   “噢,我也不去食堂吃了。嫂子特意请了我。”   刘一良惊讶得下巴都快掉了。   ……   叶青水把一大锅的羊蝎子搬到院子的时候,那迫不及待溢出来的香气勾得人都无心干活,肚子饿得咕噜直叫。   炖了一夜的羊腿骨,骨髓里的精华都被熬了出来,汤汁奶白,味道极鲜。羊蝎子被炖得极软烂,轻轻一碰就能掰开。吸着骨头里奶白的骨髓,香浓软滑。   人都陆陆续续到了,叶青水装好了饭,大家才落筷子。   周婷婷迫不及待地夹了一块羊蝎子,啃了一嘴肉,“唔,好好吃。”   她的味蕾全都被刺激了起来,登时瞪大了眼睛。虽然她来自首都,从小到大也没少吃过羊蝎子,但是从没吃过这么鲜软嫩的羊蝎子,喝了一口汤,浑身热乎乎的额头很快浸出了汗珠。   谢庭玉不疾不徐地舀了一碗汤喝,他原本想吃猪肉,但是乳白的汤汁入口,微微发烫的汁水缓缓流入喉中,那一刻,他感觉到周围仿佛都宁静了下来……   汤汁带着一股淡淡的羊奶香,纯美鲜极,汤里分明也不像以往那些有繁多的配料,却至简至极,每一滴都那么诱人,这一碗吸饱了羊髓精华的汤,让谢庭玉愣了许久。   叶青水弯起了唇,为了特意熬出羊骨的精华,她这一次连红油辣椒都没做,乳白的的汤,最能表现羊蝎子的鲜。   鲜这个字,拆成两半看,右边可不就是羊?   她笑了笑,埋头认真地吃饭。   刘一良吸着骨头,双眼一亮一亮的。他没有想到,这种别人不要的羊骨头竟然能熬出这么鲜的味,吃得他双手油腻,啧啧满足。熬了一夜的羊蝎骨已经软了,轻轻一啜乳白的髓轻易地吸了出来。   羊蝎子很快就被瓜分完了,吃饱了的知青们意犹未尽,舌尖仍然回味着那股香味。   吃过这么好吃的食物,还怎么让人去面对没油水、没滋没味的知青食堂?几个女知青已经开始替自己的胃默哀了。   刘一良心态倒是很稳,他琢磨着以后该勤快点,多拣些骨头。   嫂子最爱这些东西了,多拣点下一顿说不定很快就有了!   这顿饭吃了很久,直到把锅里的最后一滴汤都喝完,大伙才舍得离开。   叶妈吃饭的时候开心极了,嘴巴都合不拢。这可是头一回家里来了这么多有文化的知青娃娃,她抹掉了嘴边的油花,笑吟吟地说:   “你们大家都是从首都来的,肚子里有墨水、有文化,以后可得多帮帮咱水丫,她没怎么能念过书。但是人还是很上进的,以后有空可以多来来咱家,教教水丫啊。”   周婷婷几个听了,只觉得叶妈当真是谦虚。叶青水到了她嘴里变成了没怎么念过书。论有文化,这边谁比得过谢知青?   不过她们还是甜甜地应下了,“好呀!”   叶青水虽然能做得出找水仪,但是毕竟也没有念过中学,她们还是有能力,可以帮一帮她的。   一顿饭吃完,人都散了之后,叶阿婆收拾着桌面,她数着桌上知青娃娃们留下的粮票和肉票,攥在手里还挺有分量的,叶阿婆点了点,最后点出了十斤粮票和三斤肉票、两块钱。   她愣住了,没想到这堆不值钱的骨头能换这么多的票券,孙女做一顿饭,连本带利地都挣回来了!   一时之间,叶阿婆的心情有些复杂,她好像发现一个能挣钱的法子。   ……   春耕忙活完之后,日子一天天过得宛如流水,不经意之间从指间缝儿淌过。   青嫩嫩的禾苗吮吸春露,渐渐拔高。   叶婶婶的肚子一天天地显怀,直到秋收的时候已经圆滚滚的,顶得老高了。她的预产期在九月份,数一数日子也没有多久了。   秋收的时候,谢庭玉作为壮劳力,一连几天早出晚归,整个人渐渐晒黑了,白皙的皮肤晒成了浅麦色。   加上叶青水隔三差五地给他补给营养,整个人结实了许多,相较起原来那副儒雅斯文的模样、现在更阳光俊朗,有男人味。   某一天谢庭玉在农场守夜的时候,他看见四下一片黑漆漆,方圆十里连盏灯也没有。他望着万籁俱寂的星空,低头跟媳妇感慨地道:   “咱们村应该通个电了。”   好歹以后能让媳妇晚上看书的时候不再费眼,缝缝补补的时候也不用心疼煤油钱。电费比煤油便宜得多了。虽然他没有办法让她过上富裕的生活,但起码不能让她陪着他吃苦。   叶青水听到男人这个想法时,困意顿失。不过她想起来叶家村是八十年代才通电,她不禁摇摇头,“太难了,咱们这边穷,催了好几年通电,都没通成。”   谢庭玉的手放在媳妇的头上,刚来到这个村子的时候,谢庭玉也曾写过几次信给革委会申请通电,寄出去的信石沉大海,没有回复。   他感受到掌心触及的柔软,他轻声地安慰着媳妇:“那就先解决用灯和吃饭问题吧。”   谢庭玉看着她投来的疑惑的眼神,不由地解释道:“我最近看报纸,沼气也是一种能源,国外很多地方都用它代替了电,用来照明、煮饭,我想沼气咱们这不是很多吗?如果我们也能这样,那该多好。”   叶青水听到沼气,低头想起来沼气能源是直到九十年代才在他们村推广的。自从有了这个,阿娘再也不舍得用电了。   她眼睛闪闪发亮,“玉哥,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你的想法可真好。”   叶青水心下一片烫热,她揪住谢庭玉的胳膊,“奶奶把你教得真好!”   谢庭玉听了有些哭笑不得,他勾了勾媳妇的鼻子,“你这么夸她,她知道了会很高兴的。”   为什么产生这种念头呢?   谢奶奶曾经在信中和他说过:“我们每一个人的选择都是不一样的,奶奶尊重你的决定。绝大多数的人的一生都是平凡、普通的,但我们也能在平凡的岗位上做出不平凡的贡献……”   “我想让我们的孩子,以后睁开眼就能过上不用点油灯的日子。”谢庭玉说。   叶青水听了,脸上浮起一片云霞。   这个男人真是的,她哪里想问这个!她伏在他的耳边说,“成天想着孩子,这么想要孩子吗?”   谢庭玉一本正经地说:“想当然是想,不过也要顺其自然……”   叶青水忽然想到一个问题,现在已经入秋了,离恢复高考的日子已经不远了,谢庭玉这个时候弄这些来得及复习吗?   但她想了想很快又抛到了脑后,因为第二天她收到了来自首都寄来的包裹。   她和谢庭玉亲自去邮局领的,方方正正的箱子,不大不小,一只手就可以提起来。   叶青水领到它的那一瞬,心里忽然有了一种近乎直觉的预感,心儿扑咚扑咚地跳。   这不会是……周老师的书有了消息吧?   “玉哥……你说这可能是奶给你寄来的衣服棉被吗?”   “你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第082章   叶青水的手有些发抖。   她摸着盒子,好像真的感觉里边躺着的就是书。这不大不小的箱子,能装点啥。   谢奶奶可不是那种心灵手巧的长辈,会像阿婆那样时不时给她纳千层底、缝被子、酿蜂蜜,谢奶奶最可能做的事估计就是——天冷了汇一笔钱给孙子,在乡下别吃苦了。   叶青水缓缓地打开了箱子。   几缕金汞般的阳光落在崭新封面上,上面赫然写着“数理化丛书”,新印的书泛出淡淡的油墨味。   在这一刻,叶青水的唇角不禁上扬。   心终于落到了地上。   “没想到奶奶那边的速度这么快!”   她惊喜地说。   谢庭玉早就猜出了盒子里边装的是什么,因为刚才的他除了领了一个包裹之外,还领了一张汇款单,收款人是周存仁。   这是从首都出版社汇过来的一笔稿费。   叶青水还拆出了谢奶奶写的信,她在信上说:   “展信佳:庭玉、青水,你们寄来的手稿经过半年的时间,终于印制出来了,出版社那边也把稿费汇了过去,请你们通知周老师去领取。这些书的意义很大,也碰上了好的时机。   八月,首都召开了一次科学与教育工作座谈会,会上提出了恢复高考制度的意见。奶奶去听了,很受感动。这对广大青年来说是一次珍贵的机会,你们要好好把握。”   叶青水看到这个消息,眼前一亮。   真是瞌睡正好递上枕头来了,她方才担心谢庭玉因为钻研沼气而耽误学业,有了谢奶奶的提醒,怎么着谢庭玉也得留个心眼复习。   她没想到谢奶奶能提前两个月知道这个消息,恢复高考这个消息直到十月份才正式公布的。   叶青水虽然知道恢复高考,但却没有正规途径通知周围的人抓紧时间复习。提前一个多月得到这个消息,就是赢在了起跑线!   叶青水捂着这薄薄的纸,激动地说:“玉哥,奶奶说会恢复高考!”   谢庭玉读完了信也愣住了。   国家……恢复高考了?   心底说不激动,这是假的。读了这么多年的书,为的就是有一天能够堂堂正正进入大学,不必靠推荐。当年谢庭玉也有机会被推荐去念大学,可惜这个机会被谢军搅和了。   他很快微微一笑:“嗯,好好复习,我们一起去上大学!”   “我们去医院吧这个消息告诉周老师吧!”   *   市人民医院。   周恪抱着热水壶刚打完水回来,他疲惫地从怀里掏出一堆钱票放到柜子里,锁上。   一分的钢镚儿落在柜子里头,叮叮地擦碰,听起来很多。   但是这还不够周存仁一天的医药费。   虽然叶青水走的时候预存了两百块的药费,他们手头上还有一百块,但计划没有变化快,医生建议爷爷动手术切除胃里的瘤子,做手术、化疗、吃药……   生了这个病,就跟无底洞似的,哪哪都要钱,三百块大约只够花两三年。   周恪已经不想再问叶青水要钱了,叶姐姐愿意帮助他们是她善良,但他们不能总是扒着人家。虽然也把家里的古董拱手送人了,但是周恪清楚他们还是在占人家的便宜。   这些东西给了别人,哪里能换得来这么多钱?   可是周恪更不愿意看到爷爷因为缺钱不想治病。   他放下水壶离开房间,路过某一间病房的时候,他听到了爷爷的声音:   “同志,我这里有鸡蛋,你需要吗?还有奶粉……”   爷爷的声音有些小,他的态度也是从未有过的谦忍。   鸡蛋,奶粉……这是叶姐姐送给爷爷补身体的,周恪透过门缝,看见爷爷佝偻的腰,他的眼眶有些发酸。   如果爸爸妈妈还在,该多好。   周存仁卖完了他的鸡蛋和奶粉,从病房里走出来。   他看到了孙子,有些讪讪:“爷……爷吃不完。不用吃这么好的东西……”   “我知道。”周恪说,“爷爷你别说了,我听说喝豆浆也很有营养,明天我买几斤豆子回来磨。身体还是要好好养的。”   周存仁还能说什么,只能摸着孙子的后脑勺,慢吞吞地回了病房。   他也想多活几年,但是他们没钱治病,能省一点是一点,看到这么小的孙子每天辛辛苦苦挣钱,周存仁哪里咽得下这些东西。   等叶青水夫妻来到医院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幕:   祖孙俩对视着,老头子给孙子擦眼泪。   叶青水吓了一跳,“呀,这是怎么了,恪儿掉金豆子了?”   周恪不好意思地扭过头,擦干了眼泪。   叶青水捏了捏他的脸蛋,笑眯眯地说:“别哭了,有什么好哭地,你们要变成有钱人了!”   她打趣道。   她把谢奶奶寄来的汇款单递到周恪手里,周恪定睛一看,愣住了。   周存仁瞥了一眼,也跟被施了定魂术似的定住了。   出版一本书是什么概念?华国成立之初,文坛里曾有过一部小说能买下首都五六个四合院的美谈。当时稿酬按照千字4、8、10等等计算,而那时候工人的工资也才二三十元,因为太挣钱一度被人眼红,直到五十年代末国家才重新规定了稿酬的计算方式。   出版的书每千册按照稿酬的8%支付,虽然待遇降低了,但是仍旧能够养家糊口。   这回周存仁的书赶上了恢复高考这阵风,原本预计最多印三万册的书,扩印到了十万册。而周存仁这些年累计写出来的书,何止十本。   当叶青水看到那张汇款单的时候,眼睛都快要黏在上面,移不开了。   七十年代,有钱是什么概念?   那就是周存仁现在这样的概念!   周存仁看到稿费单上……排头大写的千字,感到头昏眼花、差点心肌梗塞了。   整整四千零三百块。   和数字打了这么这么多年交道的周存仁,差点不认识“千”这个单位了。   “这……这么多?”   四千多块,多吗?   确实很多,多到叶青水都惊讶。   但是这些书整整有数百万字,周存仁写了将近十年,数百万字洋洋洒洒地写了十六本,平摊到每一本书、每一个月上,却又不多了。   如果周存仁还是原来的正式地吃商品粮的老师,每个月工资四五十块不是问题。   周恪的脸都木了,嘴巴张得大大的。   十块钱的大团结在他眼里都已经很大额的钱了,上百块就是天文数字,住在医院这么久,他已经很清楚钱的概念。   这么多钱全都给爷爷治病,肯定够够的。爷爷如果还能活五十年,这些钱也够他治!   这时候谢庭玉把小箱子递了上来,交给周存仁。   新印制的书籍仿佛带了温度似的,烫手得让周存仁无法触碰。   崭新的封面上,每一本都写着周存仁的名字,翻开来看,整整齐齐的铅字一个个符号,都能勾起无尽地回忆。每一页的每一句话,都是周存仁反反复复改了无数次,深深记在心里、熟悉得就像身体的每一个器官、血液、肌肉。   刚开始写它的时候,他还是意气风发的中年人,那时候周恪还没出生。   中途工作丢了、去扫厕所了、穷得揭不开锅、也没钱买稿纸了……无数次放下笔,又重新拾起笔。   写完最后的一句话的时候,是住进医院的一周后,他从来没想过它能出版。   可是……半年后它被完完整整地印了出来,泛着油墨香味躺在他手里,不再是简陋发黄的牛皮纸、也不是潮了模糊的手稿。   周存仁抱着他写了十六年的书,悲恸地哭了起来。   周恪还沉浸在“爷爷有钱治病”的巨大喜悦之中,无法自拔。   叶青水不忍地撇过了头。   唯有谢庭玉安慰地拍了拍周存仁的背,“不要忘了拿汇款单和身份证明,去银行取钱。”   他看着这老的病、小的又太小,还身怀这笔巨款,恐怕不安全。   谢庭玉一锤定音:“今天就去领了。”   周存仁点了点头。   中午的时候,夫妻俩陪着周存仁去把汇款单的钱领了,又存到了银行里。   揣着怀里厚厚的存折,周存仁的心热乎乎的,整个人的神态都变了,变得精神奕奕、面容洪光焕发。   周恪拉着爷爷的手:“走,咱去供销社买两斤鸡蛋,爷每天吃一只。”   周存仁也添了一句:“恪儿也吃一只。”   叶青水看着这对祖孙俩爽朗带笑的面容,心里总算舒了一口气。   ……   叶青水和谢庭玉回到乡下,路过遇见周婷婷,叶青水和她打招呼:   “婷婷,庭玉他奶写信来说首都那边有消息,国家可能要恢复高考了,你快准备准备!”   周婷婷正赶着牛准备收工,她手里抓着的牛绳蓦然一松,牛哗哗地跑到河岸边吃草。   她使劲地拽了拽,才回过神来。   叶青水说了什么?   恢复高考!   叶青水并没有把话说得十分死,而是委婉地说:“只是可能而已,消息现在还没确认公布出来,不过听风声也就是这两个月的事情了。快回去准备准备!”   可能要恢复高考!   就算这个消息只是“可能”而已,但也足够让周婷婷震惊了。   她心里涌起一阵狂喜,她有机会上大学了!   周婷婷知道谢庭玉家里的背景,谢庭玉他奶奶在教育部工作,他奶能乱说话?   谢庭玉也含蓄地说:“回去好好准备吧。”   这个消息可不得了,周婷婷仔细地问清楚了谢庭玉她奶怎么说的时候,她跟旋风似地往知青点狂奔。   连河边放着的牛也不管了。   叶青水无奈地摇了摇头,她明白这种消息对于读书人来说有多重要。她拔起了插在地上的牛绳,跟男人一起把牛还了回去。   周婷婷一路狂奔,一路大声地喊:   “同志们,恢复高考了!国家恢复高考了!咱们可以上大学了!”   那清澈的声儿在山间荡了一遍又一遍,欢快得仿佛明媚的春天。   “恢复——恢复——高考啦!”   “上——大学!” 第083章   上大学?   这三个字儿周婷婷念得最准确,知青点里的知青们听了愣了一愣,但并没有掀起什么波澜,他们仍旧各干各的。   有人讨论起来,“周同志这么高兴,她今年被推荐去上大学了?”   另外一个人嘁了一声,“她怎么可能上大学,这么多年净卡着她的成分,连民众推选都报不上,她哪来的大学读?”   随着山里荡漾的声音越来越近,周婷婷疯狂奔跑的身影也出现在知青点。   她推开大门,仰起脖子用尽全身力气喊道:   “要恢复高考啦!”   “咱们可以考大学了!”   她在说什么?   正往水缸里舀水的人,手上的勺子错愕得掉了。   正在吃饭的人,忽然喉咙一噎,剧烈地呛住了。   蹲在灶边烤红薯的人,烫了一手。   大伙寂静了两秒,热热闹闹的知青点安静得连跟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得见。但很快,人群沸腾了起来:   “恢复高考?”   “啥,你再说一遍?”   “周同志,你刚刚说啥?”   “婷婷,你是不是被梦魇住了,净说胡话!”   恢复高考,这句话他们听着每个字都认得,但凑起来怎么听着这么不可思议?   居然恢复高考了?   这年头大学生意味着什么?   被推荐去上大学的工农兵,一毕业就有包分配的工作,进厂子当技术骨干、进单位吃商品粮,熬够资历了还有单位的福利房分配,此后的一生衣食无忧、从此命运改写。   管你是不是农村户口,上了大学进了单位,统统都是城镇户口了。这年头城镇户口多值钱,每个月发商品粮、按人口分各类票券,子女还能在城里读书识字。可以说这是寒门学子跳出农门的唯一可靠的途径。   否则每年一个的工农兵名额,怎么会抢得头破血流?   为了争这么个名额,他们叶家村上百名知青要跟全县的知青竞争,每年红旗公社只推荐五十个知青去念大学,说成是万里挑一也不为过。   几十道目光焦灼地落在周婷婷的身上,那眼里带着的炙热的温度仿佛能够从她的身上烧出一个窟窿。   因为疾跑而涨红了脸的周婷婷,激动得说不顺话。她顺了一会气,才激动地组织语言:   “从首都那边传来消息,咱们国家可能会恢复高考!”   “这是谢知青的奶奶写信告诉他的!咱们要好好把握住这个机会!”   这些知青很多是来自五湖四海,只有最近几年的才是从首都来的。那些从首都来的知青,都知道谢知青家里条件背景不错,他奶奶说的话,肯定也有道理!   “真的吗?”有人不可思议地喃喃。   “真要变天了!”有的人用力地掐了一把自己。   “这个消息真不真?”有人问,即便是假消息,也足够让人落泪了。他抹了抹眼角的泪花。   如果要恢复高考,他们就能公平竞争、堂堂正正去念大学了!   周婷婷点点头,“现在只是提出了恢复高考的意见……”   知青们都冷静之后,周婷婷遭来了大部分人的嘲讽。   “原来只是意见呀,还没有真的恢复,周同志你咋咋呼呼个啥呢!”   “是啊,弄得咱这心里头七上八下的,白高兴一场。”   “嘁,干活干活,别整天净想着这种不着边际的东西。”   周婷婷握着拳头说:“谢奶奶说,‘八月四号首都召开了科学与教育工作座谈会,会上提出了恢复高考的意见’,说明国家没有忘记咱们这一代年轻人,我相信,总有一天会恢复高考,我信它!”   周婷婷咬着牙,说得眼眶微红,热泪盈眶。   只要有了一点声音,一天天一年年,慢慢累积,总会实现的一天。今年不能恢复,她就等明年、后年、大后年……   这种机会可遇不可求,万一是真的,现在开始的每分每秒都是宝贵的,他们落下了这么多文化知识,不抓紧时间,怎么考得上大学?   知青点产生了泾渭分明的两拨人,一小撮的人纷纷支持周婷婷说:   “我也信!”   “老于,我的高中课本儿呢?”   “大红,帮俺补习补习吧,俺想考大学!”   孙玲玉看着这些人,又看看同宿舍赵燕等人,显然她们是不信的,她也不信,不过她问了问:   “这是叶青水告诉你的?”   周婷婷点点头。   孙玲玉立即就信了这个消息,她开始翻起自己的旧书堆,她默默地想:叶青水这么邪乎,这回顺着她来估计是没错的吧?   *   首都,军属大院。   谢庭珏回到谢家后,火速报了高中继续念书。他跟父母表示,他在乡下也有念书,只不过没有念完中学就辍学了。   温芷华听了眼圈当即红了,她想到小儿子两年前就念完了中学,大儿子却在乡下被耽误了,她拍板说:“珏珏要把学习补上……”   谢庭珏勾了勾唇。   穷山沟哪里有让谢庭珏念书的机会,他能念到小学毕业就不错了。学历是谢庭珏的短板,但冒充了弟弟那么多年,他吃过没文化的苦、也尝过高学历的甜。   只不过学到的知识是自己的,学历却不是他的。   这一回谢庭珏要亲手把自己的学历补上。   春天,谢庭珏插入高一年级,盛夏六月,他顺利地拿到了高中毕业证。   拿到了证书之后,谢庭珏果断地报考了通县政府单位的招聘。   秋天,谢庭珏凭自己的能力、没有靠家里的关系,顺利通过笔试面试,在统计局里做一名普通的科员。   这个成绩虽然平平淡淡,不起眼。但在别人看来,一个刚刚从农村找回来的孩子能考进政府单位,已经挺不错了,好歹是吃上了商品粮。   不过谢家这两兄弟的选择和命运,变成了大院里津津乐道的饭后谈资。   “谢家有些古怪。养在城里长大的儿子跑去了乡下当农民,另一个当了农民儿子的,千辛万苦回到城里才考了这么个芝麻绿豆点的闲职,也不晓得给他活动。”   说话的人惋惜地摇摇头,这样最多再过几年,等谢家老爷子退下来之后局势就不一样了。   最可惜的还是谢家的小儿子,分明那样像模像样的人也不留着,却往乡下跑。   “这两兄弟也是有意思……”   另一个人淡淡地道,心里只道谢家眼界短浅。   知青下乡,那是毕业后没分配到工作的人才去凑热闹的,凭谢家的关系还能找不到好工作?   谢军听了满脸呵呵了,他倒是想把两个儿子都塞部队里,但是他们听话么?   好好活动活动给找个好工作,小儿子跑了。   大儿子压根没瞧得上,人志气大得很,还反过来里里外外管他,弄得谢军浑身都不舒服。   这时候唯有谢家老两口最淡定。   谢爷爷面对同僚,只淡淡地说:“儿孙自有儿孙福。”   一群老头子里头,讳莫如深的眼神互相传递,暗下决心回去之后要让家里的小辈收敛收敛。   去乡下支援祖国就丢脸了?抬头往上看,人家领导的孩子还不是乖乖去上山下乡了。哪个人敢说这样的话,支援祖国不对?那不是埋汰别人,那是自己蠢得往枪口上撞!   谢奶奶性子烈,谁敢在她面前埋汰孙子,她能喷人一脸。   “庭珏是个孝顺的孩子,他心里有主见,我们不干涉他;庭玉去乡下咋了?有能耐的人去了乡下也一样有出息,少看门缝里看人,老把人看扁。”   她的话糙,骂起人来干脆利落。   被谢奶奶骂的人也不在意,心里只连忙摇摇头:谢家这一辈不行。   拿不出手,也不能看。   被骂的人也不顶回去,乖乖闭嘴。心里只想:谢家小儿子去了乡下、也讨了个乡下媳妇,以后生了孩子也是在乡下长大,这一根算是废掉了。   大儿子倒是还能看看,但拿到大院里跟同龄人比比,那是几乎平凡得翻不出水花。   谢奶奶能看不出这些人的心思?她淡定地写了封信给乡下的孙子。   信里洋洋洒洒写了近千字,内容大致是:“庭玉,恢复高考的消息是真的,你给好好考试!往死里考!”   千里迢迢之外,已经搭建好沼气池的谢庭玉,拆开奶奶这封信的时候,几乎哑然失笑。   那信里的字锋利得笔力劲挺,力透纸背,隔着几页子仿佛能够感受到老太太传来的愤怒。   叶青水看完了来信,也点点头十分赞同。   她可不能眼看着上辈子这个能考状元的料子,这辈子只考了个普通本科。虽然她也相信他的实力,但目前看来他每天花在“沼气”上的时间,比复习还多。   她拉着谢庭玉的手,“咱们去看看书吧,还是奶奶有先见之明,给咱寄了两套辅导书。”   一套留给了周存仁做留念,一套留给他们夫妻俩自己看,充裕得很。   数理化物四门共八本辅导书,这种小地方要想凑齐了,还挺困难的。   谢庭玉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然会被媳妇催促着学习,这跟去年的情景仿佛调换了个位似的。他有些哭笑不得。   叶青水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再过一会就接近上工的时间了,但她动作利索又快速地把书找出来,兴冲冲地打开捧到他的面前。   那双滢滢闪动的眼眸盛满了灵动和热切,她连忙说:“玉哥趁着上工前,快抓紧时间看看。看完两页再去干活。”   谢庭玉忍不住想笑。   他拿过了书,翻了翻,淡定地说:“只看两页吗?要求会不会太低了,嗯……”   他抓紧时间亲了她一口,“这回可以看十页了。” 第084章   虽然恢复高考这个消息并没有落实,但叶青水夫妻俩从谢奶奶那里知道今年可能恢复高考后,也明显地抓紧了时间复习。   谢庭玉每天都密切地关注着首都传来的新闻。   同时,谢庭玉也着手准备起沼气照明、取暖的研究了。   他跟村委说明了自己意图,村里的干部弄明白沼气是什么玩意儿之后都很震惊。   就靠这玩意儿,他们就能像城里人那样用上电灯?甚至还不用烧柴火?   城里人虽然不用烧柴火,但是每个月买煤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有这样的好处,城里人咋不用它?   “谢知青,你说的这个‘早气’真那么灵?”村委会主任操着一口浓浓的地方话问他。   谢庭玉点头。   他早有准备地拿出了自己收藏的报纸,他说:“用沼气照明、取暖,其实并不是没有先例。在一些经济条件好一些的地方,早已经用上了。”   村里的几个干部们听完了,面面相觑,他们在心里默默地算了一笔账。   一斤煤油要三毛多一斤,条件困难些的还用不上。因此每年秋收的时候,村里还有人把豆子榨出油,用豆油点灯。柴火虽然不要啥钱,但是上山打柴也是要费人工的。但是沼气呢?   听谢知青说把大粪、稻秆子沤烂,它们会生出沼气。   大粪又不要钱!乡下还能少了大粪和秸秆子?   他们几个爽快地同意了!   谢庭玉于是跟他们磨着嘴皮子要了盖沼气池的经费,还仔细说了沼气灯的开销,几个文化程度浅薄的农村人连忙摆手:   “谢知青,你尽管弄吧!要成了,咱叶家村就是十里八乡头一份!”   这听起来多光荣,在这个闭塞的小乡村里,祖祖辈辈都用油灯来照明,天一黑,舍不得浪费煤油的人家只能躺床上睡觉,要这能像城里那样用上电灯,明晃晃开着像白天似的电灯,那日子过得该有多舒适。城里用电还得交电费,但是乡下用沼气却是不用花钱。   他们虽然没有文化,但是也不是个傻的。研究沼气这可是个大工程,有利的事情干啥不做,放着这个好的人才不用,白白浪费吗?   叶青水一个丫头片子都弄出了找水仪,这说明谢知青只会更厉害!   上一回叶家村出尽了风头,这一回要弄出了沼气会更加惹眼。   风不风光倒无所谓,狠狠地省下一笔钱、方便生活才是大事。   村主任拍着谢庭玉的肩头,殷切地说:“谢同志,不管这个沼气池弄不弄得出来,你有这份心造福 ,明年的工农兵大学一定让你上。”   谢庭玉倒是不在乎这个名额,他婉拒了。   这让村干部们更觉得谢知青真是一个无私贡献、不求索取的好同志。   谢庭玉拿到了经费,让人去建了沼气池。村里的干部特地召集村民开了一场动员会,叶家村今年要实现沼气照明、取暖!   村民们听完了科普扫盲,顿时热情高涨。说到要盖沼气池,一点名,壮劳力全都举手了。   在此之前,谢庭玉已经做过很多功课,笔记资料写了满满两本。在他的带领下,叶家村的沼气池半个月就盖好了。   秋收完后,家家户户柴房里堆着的稻秆很多,天气暖和,粪便和秸秆发酵得很快……   谢庭玉也沉下心来琢磨了一段时间的沼气。   他先弄出来的是沼气灶。   沼气灶由普通的燃气灶改装,燃气灶在这个年头虽然很少人用,那是因为石油气贵、运输困难。   当谢庭玉把燃气灶的管子接上沼气的时候,一群乌泱泱的脑袋围住了他。叶青水也在看他。   他拈起一根火柴,轻轻擦燃,小小的火焰在他的指尖燃起。   “噗”地一声,燃气灶发出了微微的响声,一股小小的、幽蓝色的火焰跳跃了起来!   众人发出呼的惊奇的声音。   并不是因为他们没见过火,这个火苗的诞生,意味着他们以后能用沼气烧水煮饭了!   这沼气可真有用!   烧起来一点都不心疼。   沼气池建起来,建一口才花三十来块,却能够支撑好几家人用。   这个沼气灶的成功,让叶家村的村民看到了希望。   连平时挑剔的妇联主任都笑吟吟地说:“咱这回可比城里人时髦多了,咱能用沼气烧水煮饭,城里人还得烧煤呢!”   这可不是,大伙点点头。   他们曾经羡慕过城里人有煤球烧,压根不用上山打柴,不打柴不知道打柴的辛苦,去山里打一趟柴几天就烧完了。   但眼下是一点都不用羡慕了。沼气烧起来干净、没有味道,还省力。   叶青水看见这初具现代化模型的沼气灶,很是怀念。以后她可以用灶头烧水做饭了,不用受柴烟的熏扰。用燃气灶做饭,更好控制火力。   叶青水看着谢庭玉掌中控制的火苗,心头一暖。   “叶知青,咱等着你弄出沼气灯!”   “要是连灯也弄出来了,日子过得就比住城里还美了。”   “是啊,俺爷今年八十七岁了,一辈子都没进过城、没见过灯,你让他看一看村里的灯亮起来吧!”   大伙七嘴八舌地讨论着,越说兴致越高涨。村里的干部甚至已经打点好了,准备把这个沼气池报到县里,给谢知青弄一个先进分子的荣誉。   在此之前,叶青水很担心谢庭玉因为沼气这件事耽搁了学业。   但现在她看见全村人眼里跳跃浓浓的期待和喜悦,参与其中,她也能感受到大伙盼着光明盼得已久的期盼,她忽然就释然了。   算了,她平时有空就多催催男人用功学习吧。   ……   与此同时,知青点也紧锣密鼓地开始了复习大计。   这时候的知青点分成了泾渭分明的几大阵营。   一边是相信国家会恢复高考、恨不得削尖脑袋复习的知青。   一边是对恢复高考根本漠不关心的知青,他们之中有些文化程度比较低,当年知青下乡的时候也没规定不接收小学文化毕业的,就算是只念了几年,下了乡也能冠上“知识青年”的名号;   还有一种则是不思进取,安于现状的知青。这些人就算确认了恢复高考的消息,也会是无动于衷。   他们根本没办法理解周婷婷那种跟打了鸡血似的挑灯夜读的知青,不明白他们怎么会为了一个轻飘飘的消息熬得眼眶发红。   还有一种是观望的,心底里也渴望上大学,但是消息没确认那就是假的。他们见了那些捧着书复习的知青,也不能明白他们的愚昧付出。万一这消息是假的,把书翻烂了都没用。   怎么会有这么死脑筋的人呢?这不是聪明,这是愚蠢!   耗费精力倒是没啥,但买书复习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辅导书更是不必说。要好好复习,这些书都是得准备的,曾有个人   辛辛苦苦从牙缝里挤出一点钱存下来,为了个假消息就花个精光了。   “谢知青说啥你们就信啥?你们图的啥,醒醒吧,想读大学想疯了?”   这可不就是想读大学想疯了吗?   偏偏是那些曾经享受过优渥的教育条件,父母祖父母辈都是有正经工作的知青,最为激动。高考意味着什么,他们很清楚。   这是一个机会,唯一的风风光光回城的机会。   他们比劳动,比不过积极分子、更比不过老农,每年分到手的粮食少得可怜,节衣缩食紧巴巴地过日子。要是真恢复高考了,他们还用得着过这样的苦日子?   孙玲玉闭着嘴,憋着一口气钻进书里头。   她也有些看不动书了,但是看见周婷婷她们宿舍的人上工时兜里还揣着小抄时不时拿出来看几眼,她就咬牙继续看进去。   李大红昂起头,回答讽刺她的知青:“我爱看,我乐意,你管天管地还管得着我看不看书?”   复习本来就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买几本书一个月的津贴就花光了。还有人在旁边说风凉话。这种讽刺落在人的耳边,听着当真是扎心。   明明是渴望回城、渴望上大学的,咋搁人眼里就是傻子、疯子?   周婷婷摇摇头,小声劝宿舍的姊妹们:“跟他们有啥好争的,咱看咱的。”   沈卫民听到这种讽刺的话,也不禁哑然失笑。   他们大概是不知道谢家老太太在哪工作,她在信里提到的那个会议究竟讨论了什么内容,只要仔细了解,经过自己的判断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沈卫民也在持续关注着首都的消息。   他不仅把中学课本找全了,还买了教辅资料。正好就是谢庭玉夫妻俩推荐的《数理化手册》,跟着辅导书一点点来复习,他这个把中学知识都抛在脑后的人,也渐渐熟悉了起来。   ……   九月份,首都。   首都出版社刚加印完八万册《数理化手册》,原本还担心销路,但听到风声,趁着议论恢复高考的风头,又加印了五万册。这个决定当真有些风险,不过加印一套书对于这个每年能够给国家创造几百万盈利的大厂子来说,也不过是随手的事。   厂长每天要签下的单子,涉及数额就有好几十万册。要是这本《数理化手册》亏了,那就压着慢慢卖。这种知识类的书总也不会过时。   《数理化手册》刚印出来就发往各地的书店销售。各地的书店收到这套教辅书之后,书店的店长脸都臭了:这种书还加印,送出去人都不多看一眼。   “这年头学校里的学生都浮躁得很,正经的课本都不看,哪里还有闲钱买教辅书?也不知道首都出版社怎么想的。”   书店的店长望着这大几千套的书,脑子都胀痛了。   与此同时,叶青水正跟周婷婷进城买辅导教材,她看到书店里被冷落的《数理化手册》,脑子里忽然想到一笔生意。   她回到家偷偷跟谢庭玉说:“我想到一个挣钱的法子。”   这套书叶青水花了几个月的时间,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水平比上辈子那本《自学丛书》质量高很多。上辈子的时候,一套教辅书卖到脱销,好多人还得跑去S市托关系买。   几经转手还能炒到三四倍高的天价。   与其让那些黄牛党漫天要价,还不如让叶青水挣笔快钱。   叶青水跟谢庭玉说了这个想法,她把自己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点了点,从黑市做生意一共挣了八百二十块,做找水仪一共拿到四百块奖励,除开日常开销、盖房子的花费,再加上从首都拿的两百块……   叶青水手上一共还剩七百三十块,她想把周存仁的书买下来。 第085章   谢庭玉听完了媳妇的想法,仿佛无动于衷。   叶青水一急,连忙说:“我只是告诉你一声,过几天我要去省城一趟。”   谢庭玉已经深知媳妇的秉性,还能说啥。当初那么反对她去黑市做生意,她也没有听,既然无法改变她的想法,他只能尽力去护着她了。   他说:“我和你一块去。”   为了做沼气池,谢庭玉要到城里采购大量的砖头、混凝土原料,靠大汽车拉,开介绍信去省城里也容易。下一回拉材料的时候,偷偷腾个位置放书,还不用人辛苦拉。   几天后,村里的干部纷纷表示还要另外再开一口沼气池。   村支书家已经用上沼气煮饭了,初见成效,享受了不用烧柴火的便利,观望的人家渐渐站不住了,凑了钱出来再盖一口沼气池。   一口沼气池才三十来块,一家十几口努力干半个月的活就能凑够钱了,盖成一口就不用打柴、更诱人的是以后还能用上沼气灯。相比起花钱买煤油来说,花三十块钱买下晚上的光明,很值得!   谢庭玉准备去城里进购砂石原料的时候,揣着介绍信带着媳妇顺便去省城里走了一趟。   叶青水在省城最大的国营书店里找到了周存仁的辅导书,她看到这些书被冷落地被人扔在角落里,狭小的空间把崭新的书页挤得发皱,根本不受人待见。叶青水心情有些复杂。   她找来书店的售货员问,“这套书多少钱?”   售货员连多余的一个眼神都没有给叶青水,这款书已经送来近半个月了,只卖出去了寥寥几本。因为它是一套的,足足几大本,定价不便宜,这个年轻的学生娃肯定不会买它。   她兴致缺缺地说:“这些书不好卖,我推荐另外一套给你吧。”   售货员给了一套热销的书,叶青水看了一眼,这套不就是去年她买过、却被周存仁鄙夷的书吗?   叶青水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周存仁的心血受到冷遇,而这种欺世盗名、漏洞百出的书却卖得火热,她郑重地说:“请回答我之前的问题。”   售货员被这个年轻的姑娘顶了一下,冷冰冰地说:“五块八毛。”   叶青水说:“我要买一百二十五套。”   售货员拿着一种震惊的、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叶青水,上下打量她。   叶青水这才拿出了介绍信,说:“我是县中学的采购员。”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才打消了售货员怀疑的目光。   售货员收回眼神,感觉自己简直是疯了。这种卖不动的书,管它谁来买,只要不压在仓库占地方就好!   叶青水兴高采烈地把书打包好,由谢庭玉一包包地搬了出去。   分到省城的书大概有一两千套,但是叶青水没有这么多钱全部买下来,只能趁着这趟东风跟着分一杯羹喝。她想到日后一书难求,甚至写信到沪市托人关系买书的局面。   这中间产生了多少差价,全都由学生承担。   走出书店前,叶青水忍不住提醒了经理:“有机会多进些这套书,质量特别好,我们校长指名点姓要它。”   直到这个“冤大头”采购走出书店之后,经理李源才回过神来。   他收下了七百二十五块,记下账,平时要是遇不上这种大批量的采购,营业额是不可能有这么多的。他甚至开始琢磨起刚才那个“冤大头”的建议,难道这套新书真的好使?   书店虽然是国营性质的,但每年都有硬性营业指标,完不成这个指标那就是尸位素餐、白占国家便宜。距离年底不远了……清市第一的国营书店丢不起这个人。   李源准备写电报,申请向首都调拨《数理化手册》,草稿打到一半的时候忽然清醒了过来。   他猛然地摇头,暗道自己这是中了什么邪。随随便便就信了一个丫头的鬼话?   ……   叶青水把书严严实实地装在蛇皮袋里,满满地装了三大袋。   谢庭玉把车开过来之后,叶青水能很方便地就能把书装到车上,根本不用她费劲扛回家。   叶青水坐上车的时候,倒是对谢庭玉会开车表达了一下惊讶。   这年头会开车的人凤毛麟角,司机也是香饽饽,待遇不比工人差。别的不说,谢庭玉会的东西真多,经常能让叶青水感到惊喜   谢庭玉咳嗽了声说:“我在部队学的。司机师傅去吃午饭了,我得抓紧时间把你送回去,早点还车。”   他俯身给媳妇系好安全带,压到她身上的时候感受到一片温软,他浑身一僵,愣了片刻之后他火烧火燎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叶青水坐在副驾驶座上,被他压到的半边身体还是酥酥的,跟电流过了似的。她蓦然地低头,脸渐渐地红了。   叶青水回到家之后把这一百二十五套书点了点,一套书就有四本。要是每本在原价的基础上涨一块钱,一套书就能挣四块,一趟起码能挣五百块。   如果像上辈子倒卖辅导书的黄牛一样,翻三四倍地涨价,这一趟要挣翻天了。   卖高考辅导书,争的就是时间。首都出版社那边第一批印刷的辅导书,远远供不应求。   第一次印刷卖完再重新出版印刷,等分发到每个市的书店的时候,高考早就结束了。   叶青水斟酌了许久,决定每本在原价的基础上涨五毛钱。既不是很贵,但也有薄利挣。   要是价格再低点,就不是做生意而是做慈善了。从县里去省城里买书整整有一百多公里的路程,坐车来回也得花上一块钱路费。   叶青水买完书之后,紧张地等待着高考消息的到来。   此时不仅仅是叶青水一个人在等,叶家村的知青在等待、城里的学生在等待、全国各地的文化人都在等待……   不负众望,自八月之后,从首都不断传来好消息。   九月,教育部决定恢复暂停了长达十年之久的高等学校招生考试。   十月,各大媒体陆续公布恢复高考。报纸、杂志、电视、广播如雨后春笋般,全方位对恢复高考这个重大决策竭力宣传。   首都炸开了锅,全国人民沸腾了起来。   叶家村也……炸开了锅。   “啊——我就说,我们能参加高考的!”一个知青抱着红星牌收音机高兴得跳了起来。   “这是真的!真的!不是假消息,终于恢复高考了!”一个知青眼眶里闪烁起了泪花。   “真没想到……”这个知青感慨道,他之前打死都不信能恢复高考,没先到还真让这群“疯子”给说中了。他陡然一悚,他可没有抓紧时间复习、连教材都凑不齐。   周婷婷听到这个消息,也很震惊,她觉得今天的日头真是太晒了、晒得人睁不开眼睛,热乎乎的暖人,低下头抹了一把脸,满手都是湿润的眼泪。   “呀,还剩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就考试了,留给咱的可没多少时间了……”知青们兴奋完了之后,发起愁来。   “我们比别人多了复习了两个月,总会有用的!”周婷婷鼓励着大伙。   但是这种鼓励,安慰不了之前没参与复习过的知青。   她热情地推荐了自己手头的资料书给知青们,“这本《数理化手册》写得很好,很容易让人看懂,能加快复习的进度。”   她把绿皮书分享给了大伙,一些抠门的知青看了眼标价,一本资料书要一块四毛五分钱,买完一套就要五块八。这么贵还不如自己手抄。   但看了看那厚厚的加起来足足上千页的书,彻底歇了占便宜这个心思。知青每个月都有十块钱津贴,咬咬牙省吃俭用一个月还是能买得起资料书的。   于是一些知青积极地奔走起来,打了介绍信去市里买这本教辅书。   叶青水收到了风声,开始在小县城兜售她的“库存”。   第一天,来问《数理化手册》价格的人,一听说每本要卖一块九毛五分,比原价还贵了五毛钱很多人立刻打了退堂鼓。   这群顾客忿忿地骂道:“这么贵,怎么不干脆去抢?”   “是啊是啊,我们学生这么穷,你怎么好意思挣我们的钱呢?”   叶青水带着口罩头套,只露出一双眼睛,笑眯眯地说:“抱歉,嫌贵可以去省城里买,市里的书店应该还没有货,要麻烦等几天。”   多等这几天,少复习了一些知识,那得比别人少考多少分。来回一趟省城,黄花菜都凉了。   这种斤斤计较的顾客,也注定不是叶青水的顾客。   别的学生娃听了,立刻付了钱。谁也不是傻子,要是真自己跑去省城买书,买不买得到两说,光路费就得一块多,还浪费时间和人力。   叶青水只在黑市蹲了三天,她的书就全卖光了。   等到半个月后,县里的书店才陆陆续续上架了这本曾经“冷门”的数理化教辅书。   半个月后,已经是一书难求的局面。之前一块九毛五的书,黑市里能炒到三块一本。这时候许多学生娃才想起最开始时,他们在叶青水那里嫌弃贵得买不起的书。   他们脸疼得紧,曾经有一套廉价的书摆在面前却没要,如今翻了三倍的价钱还买不到。   说出来全都是泪。   叶青水此时早已经收手,钱向东对她这种“廉价”卖书的行为表示唾弃。要是他能抓住这个机会,他肯定能心安理得地卖三块钱一本。   叶青水摇摇头说:“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如果这些书不是要卖给没有经济能力的学生、不是干系着高考,她保证能坐地涨价。不过话说回来,叶青水摸着自己鼓鼓胀胀的钱包,这一趟起码也挣了两百五十块,她满足地笑了。   两百五十块虽然不多,但也是一个城里工人大半年的工资,足够支撑一家五口的开支了。   叶青水想,如果现在就是改革开放,那该多好……她能甩开膀子挣钱,哪里要像现在这样偷偷摸摸?   ……   繁华街巷,书店。   周恪挤在人群堆里,抬起渴望的眼神看着队伍尽头的绿皮书。   他眨了眨眼睛,那是……他爷爷写的《数理化手册》,这么多的人天不亮就来排队,为的就是买这本书!嘈杂的人群里传来的议论让他听得面红耳赤。   “这本书写得好是好,也忒难买了吧?急死个人了,到底还有没有货了?”   “你也是来买这本书的?我是听学校老师推荐来买的,听说挺有水平的。”   “可惜我上次只买了本数学,回去马马虎虎翻了翻,结果就看到了半夜!写得真好!”   “哎,可惜这个作者只编了理科,没有文科。这不是逼着人弃文从理吗?”   他的胸膛顿时升起一股骄傲,他多么想告诉这些人:它当然写得好!   这是他爷爷给他专门写的书!   周存仁为了照顾没上过学的孙子,写书的时候尽量用生动有趣的例子引导他学习,摒弃繁冗复杂,至简至美。每一个例题都是他精心挑选,最具有代表性、能体现知识点。这样反反复复前后修改了三版,才有如今它的面貌。   这样的书能让今后的周恪看得懂,也同样能让离开中学好多年的人看得懂!   “哎,你这小子怎么回事,挤来挤去干啥?”人群里有人嫌弃地指责着周恪。   周恪却手舞足蹈、跑得跟旋风似的朝着医院奔去。   他推开病房的门,兴奋地跟爷爷说:   “爷爷,你的书都卖得快脱销了!这么多,一下子就卖完了!”他用着尚还稚嫩的双手比划着。   此时周存仁已经收到了几份电报,首都出版社那边要加印十万册,陆续的稿费会汇到他手上。   他还收到了清市高等院校出题組的邀请,邀请他参与出题审核。   周存仁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嗯,爷爷知道了。” 第086章 (小修)   首都出版社先出版的是周存仁的教辅书,其次他编写的教材也陆陆续续出版。   这些书分送到各个书店,恰好引起了一些中学老师的注意。   七十年代的教材内容知识点编写得很糟糕,内容散乱且错误很多,不提普通老师,就连重点大学毕业的有经验的老师,上课前也很需要花费心思备好教案。   但周存仁写的教材,却是一股清流,令人眼前一亮。   教育部门组织了若干老教师编写审阅试卷,周存仁就占了一个名额。   叶青水和谢庭玉来医院探望老人家,从病友的口中听到了这个消息。叶青水心里很替周存仁感到高兴。   “周老师这回可真是苦尽甘来,守得云开见月明。”   可不是,叶青水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这老头子的时候,他浑身充满了一股颓丧的死气,好像正在闹自杀。   现在再看看,即使是生病,他也仍是矍铄有神,面带红光。   参与高考出题阅卷是个苦活,其中必定要经历长达一两个月的封闭期,领到手的津贴估计还不够周存仁一个月的药钱。但是教育部肯邀请周存仁,意味着认可了他这个人。   这对周存仁来说是一种肯定。   无关成分、也无关出身,这一回是他的学识得到了别人的认可。   周恪听了泪眼巴巴地坚持道,“爷爷不能离开医院。”   周存仁却笑了笑,“能,爷爷会按时吃药。”   他叮嘱着这对夫妻,“好好考试,争取考上重点大学。”   他拍了拍叶青水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尤其是你。”   考大学不容易,从农村考上大学更难于登天。但叶青水是周存仁遇到过的难得地有天赋、也勤快的学生。这样的好苗子,不应该埋没在乡间。   况且,在周存仁看着谢庭玉不是普通人,家庭背景应该很不错,叶青水如果多了一层大学生的身份,以后没有人敢轻易小瞧她。   周存仁绷着一张脸,严肃地说:“考不上大学,没脸见我老头子。”   叶青水心头一暖,笑吟吟地道:“我会的,决不让您失望。”   周存仁离开了医院,奔去了省城出高考试卷。叶青水也开始了高考的最后一轮冲刺。   她没有仗着重来一世的经验,小瞧高考,反而把它看得很重,连吃饭上厕所的间隙,都要拿出课本背一背。   叶家的长辈们对他们小夫妻俩要参加高考的事,重视极了。全家人紧张兮兮的,叶青水做个饭都要被叶小叔撵回去复习。   夫妻俩对照着周存仁出的试卷做了几轮,叶青水仗着复习早的优势,碾压谢庭玉几十分。   那阵子正是谢庭玉开始“不务正业”,给村里建沼气池。   过了一个月,谢庭玉稍微腾出了一些空隙,抽出时间复习了一会,每次都有很大的进步。不过仍旧是让叶青水有些紧张。   十月底,村里的知青点火热地开班复习,成立互帮互助小组。   叶家这一对小夫妻白天各忙各的活,回家挑灯互相监督。   “怎么样,这次我比玉哥考得好吗?”叶青水双手撑着下巴,坐在男人身旁,紧张地盯着他逐一批卷。   谢庭玉轻轻旋开了钢笔,快速地对照着答案,挥手一顿勾勾画画。   跳跃的灯光摇曳着,照在他的脸上。   他的脊梁挺得笔直,棱角愈发分明,眉峰如聚,轻轻挑起的两道眉毛如飞斜鬓,两个月的忙碌奔走,他黑了许多,宛如铁臂的两条胳膊肌肉呈蜜色。   他改完卷子,胳膊一摊,轻易地把媳妇搂在了怀里。   “你自己看?”   叶青水看见自己九字打头的数字,往常的兴奋却没有了。她只感到那横在她的腰间的胳膊,宛如烙铁一般的火热。   谢庭玉露出洁白的牙齿,正想打趣几句,但低头看着媳妇,却见她紧张得睫毛微微颤抖。   昏黄的灯光落在叶青水微红的脸上,照得她娇艳得像花似的,她如今这个年纪也是女孩子最好的年纪,褪去了少女的青涩,增添了几分女人的妩媚。   看得谢庭玉心头一片火热,他喉咙微微一哑,喉结不禁滚动。   如果说去年谢庭玉还怀着呵护嫩芽的心思,只拿她当妹妹看待。如今却如何也不能再自欺欺人了,哪里有这样一沾手,就恨不得揉进骨子里的妹妹呢?   如果不是白日繁忙的劳动占据了他大部分的精力,晚上抓紧时间复习累得倒头就睡,哪里还有那么多风花雪月的心思。   谢庭玉微妙地感到此时的尴尬,心里也认为媳妇一定会推开他,但他却仍不舍得放开手。   天底下估计也找不出像谢庭玉这样苦逼的男人了。   叶青水感受到从他身上源源不断传来的热意,她忍不住往后挪了几分。   谢庭玉抱住了她,覆在她的肩头,喑哑的声音透过衣物闷闷地传来:“别动,要是我这次考得比水儿分数高,能不能给我多抱一会?”   叶青水闻言犹豫了一下,有些愣住了。   她透过他黑黢黢的眼,看着他流露出的可怜兮兮的表情就不忍心拒绝。她想起自己被传流产流言时,他近乎盲目地信任她、维护她,再摸摸他现在热得发烫的身体。   她心头暖暖的,烫烫的,艰难地避开了他灼灼的目光。   谢庭玉摊开手,露出了两张试卷。   谢庭玉,96分。   叶青水,92分。   他双手一抬,轻松地把媳妇揽进怀里,用力地抱着,深吸了一口气。   他忽然问媳妇:“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水儿曾经说过要给我一个惊喜。”   “惊喜是什么?”   谢庭玉只明明只收到了惊吓,哪里有惊喜的影子。   叶青水依偎在他的肩膀上,双手搂着他壮实的腰腹,硬硬的发烫。她忍不住发笑:   “嗯……等机会成熟了,我再告诉你?”   没想到夜里随口许下的一个承诺,他也牢牢地记在心里。他哪里知道,为了这个承诺,她得放弃心心念的大学,起码推迟两年上大学。   “现在你的主要任务是好好考试,争取考上重点大学。奶奶她说,大院里有不少人瞧不起咱们家,玉哥可得好好让他们看看。”   叶青水钻出了男人的怀里,一溜烟就不见了人影。   ……   为了高考,知青点热热闹闹地成立了互帮互组学习小组。   不仅叶家村是这样,全国各地都沉浸在恢复高考的热潮之中。几十万的读书人为了这个珍贵的机会而拼搏。   市里的图书馆还没开门,外面就有学生排起了长长的队,等着开馆进去借书、复习。   叶青水在报纸上看到这则新闻,不由地跟男人感慨道:“这都是要把过去几年失去的时间补回来啊。”   她指着报纸,眼尾一扫,眼里浓浓的意味不言而喻。   谢庭玉见了不觉地笑了,自从奶奶写了信勒令他一定要好好考试之后,媳妇就特别紧张。   他用力地咳嗽了一声,保证道:“手上那些活准备收尾了,弄完它就空闲了,说不定还能让水丫在明亮的灯光下复习。”   叶青水高兴地抬起头,“真的呀?”   “真的,过段时间让你看看。”   “玉哥答应我,今年卯足劲考试。”   谢庭玉听了媳妇的话,心里熨帖极了。媳妇难得对他有所要求,别的地方不敢夸下海口,但是读书谢庭玉却是擅长的。   原本只打算投入八分努力复习的,这会儿也变成了十分。   各地紧张备考的气氛,让今年报名考试的知青更重视复习。   为了考试勒紧裤腰带买资料书不够,牺牲劳动时间、见缝插针复习不够,临到晚上还要头悬梁锥刺股复习。恨不得一天的时间掰成两瓣儿花。   这才是农村知青备考的常态。   大伙都知道谢庭玉为了推广村里的沼气,每天早出晚归忙得不可开交。这个气氛热闹的学习小组自然也没有空搭理。   不少知青暗暗替他捏把汗,劝他来知青点一块学习。   不过也有一贯眼红谢庭玉的知青,不怀好意地说:“人谢知青有文化着咧!”   一个从首都来的接受过良好教育的知青,现在变成埋没在乡下、闷头苦干的泥腿子,多少人等着看他的笑话呀。   这么用心干活,难道是指望着明年能发配他一个名额当工农兵吗?   高考消息从公布到开考,其间相隔不到三个月,可想而知这一次考试的困难。   十月份底,谢庭玉终于弄出了沼气灯。   这个消息对于农村人来说,可比高考重要得多了。   天还没黑,叶家村平时用来开大会的操场空地占满了人。他们都是闻风而来看沼气灯的人。   操场架起了高高的灯泡。带手电筒来照明的村民,默契地关掉了灯。在万众瞩目的时刻,谢庭玉沉着冷静地摁下了灯泡的开关。   “哒”的一声。   明亮的光线耀得人的眼睛发疼。六十瓦亮度的灯光,照亮了大半个操场。   “哇——”   “真的有灯啦!”   “额滴个娘呀,看起来比手电筒还亮!”   “要是搁屋里,这玩意得多亮呀,那不就跟白天似的吗?”   村里的干部看着这盏明亮的沼气灯,此刻高兴得快要说不出话来,同时对谢庭玉的敬佩也达到了巅峰。   那灼热得快要能把人烤化了的目光投过来,叶青水看见了几乎以为这些干部恨不得把谢庭玉架起来抢回家供着。   干部们心里不禁嘀咕,谢知青的思想觉悟就是比别人高,别的知青都在为高考削尖脑袋复习,就他为了解决乡亲们的困难牺牲复习时间。   都说今年高考难得跟登天似的,谢知青忙得没空复习,哪里还考得好。他们暗下决定,万一他没考上大学,明年的工农兵名额就给他!   叶青水要是知道村里这些干部的心思,恐怕要哭笑不得了。   明明是省状元的料,居然沦落到要被别人担心考不上大学。 第087章   小剧场:   平生君&水丫&玉哥,扯了扯何芳:你无法预料的离婚姿势,我都能送上   何芳捂胸,倒地吐血不止   叶青水真如同谢庭玉所说的那般,用上了沼气灯来复习。   叶妈在灯下缝衣服,再也不用总是惦记着省那点煤油了。灯光比煤油灯强了不止百倍,在灯下缝衣服还嫌太亮眼。以前不挨着煤油灯缝衣服,还找不着针眼。   叶妈笑眯眯地说:“小谢可真是争气,脑袋生得天生比别人聪明。”   叶阿婆每晚都要照着灯光入睡,她感受到了从来没有过的满足。   “原来城里人每天晚上就这样过的。”她咕哝道,“真是享福。”   叶青水听了阿婆的话,忍不住笑,“这就叫享福了?城里人还能有电视看,有电话打,有冰箱用……”   真正的好日子还没有开始呢。   叶青水暗下决心,等政策开放了,一定要多挣钱把这些大件买回来。   叶阿婆从来不敢想这些近乎奢侈的玩意儿,她连忙摆手:“够啦够啦……”   叶青水把这两个月来发生的事情,拍成电报寄给了谢奶奶。   沼气的用途很广,不仅仅是眼前的照明、做饭。还能用来孵化家禽,后世兴起的大棚蔬菜也是靠沼气灯来进行光合作用,残渣用来养鱼、做猪伺料。   现在谢庭玉给叶家村弄出了沼气池,可算是给村里留下了一笔宝贵的财富。   谢奶奶收到电报的时候,嘴上说着:“庭玉这家伙又不务正业了,都快高考了还琢磨着给村里弄沼气工程,得到了表扬有啥用。今年能评个先进,高考不要啦?”   但她心里却骄傲得不行。谢奶奶太清楚孙子是啥德性,要没点把握,能撂下担子去“不务正业”?   可是谢奶奶的塑料姐妹们皱起眉,听到这个消息连连劝谢奶奶督促孙子准备考试,心里埋汰起来。   谢家的孙子太不争气了!   下乡种田都把脑子种生锈了,本来选择下乡就是个错误,现在自己条件已经比不上同龄人了,还不知道把握机会。   难道这是谢家的“韬光养晦”吗?   首都的其他几大家听到这个消息,很快就把谢家抛在了脑后。   ……   谢庭玉弄完了沼气这些事,认真地投入了高考复习的行列。   叶家村弄出了沼气池,解决了照明和取暖问题,这个消息宛如炸开的锅,一下子变成了这十里八乡的焦点。   隔壁村子的、甚至隔壁县城的、从大老远跑来取经验的人络绎不绝。   村里的干部威风了一阵子,走起路来脚下生风。   村里的干部嘀咕道:“谢知青为了解决咱村的困难,牺牲了个人时间。他原本可以考上一个好大学的,咱可不能白白耽误了这块好料子。”   于是他们给谢庭玉奖励了丰厚的工分,把谢庭玉放回家让他好好复习。   奖励工分相当于给他减轻了劳动时间,不出工也能挣到工分。一共四百三十个工分,恰好到高考结束为止。   这个消息传了出去,让见缝插针挤时间复习的知青,羡慕又嫉妒。   不过他们也羡慕不来,全村上下就谢知青懂得弄沼气、能揽得上那个瓷器活,别人不行。   现在知青点也不用苦哈哈地围在煤油灯旁复习功课,晚上能用上明亮的灯,好好复习了。   有了灯,复习的效率蹭蹭地提高。   十月底,叶家多了一道喜事。   叶婶婶给叶家添了丁,凌晨在县妇幼医院生下了一个女儿。   叶小叔抱着女儿的时候,面带红光,眼眶发红,激动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他轻轻地托着女儿的双腿,比划了一下,“脚丫还没有我两根手指粗。”   阿娘看了一眼,扭头说:“这鼻子和眼睛,跟水丫小时候是一模一样的。”   想起当年叶青水出生时候的兵荒马乱,再看看现在出落得亭亭玉立,也嫁了人,叶妈鼻头不禁发酸。   谢庭玉听见叶妈这句话,看了眼宝宝点了点头,“还挺像的,眼睛很漂亮。”   谢庭玉还是头一次见到初生的婴儿,浑身软绵绵的,脸蛋儿通红。他看着叶小叔的女儿,又看看媳妇,眼馋极了。   不过也仅仅是眼馋而已。   现在恢复高考了,他们要一块去上大学,意味着这几年就不会要孩子。   叶青水凭着新生儿出生证免费领了一卷棉布、两斤鸡蛋,她用棉布给宝宝缝了几件小衣服,给新生的堂妹穿。   叶小叔大手一摆,爽朗地说:“水丫别忙活啦,衣服有阿娘做,你这手可是大学生的手,别浪费时间了,快去复习!”   叶家要是能出个大学生,叶家人都能腰杆挺得直直的,别提多让人骄傲。   叶妈一把将女儿手里的布扯下,也紧张兮兮地说:“水丫可要争口气,小谢要是考上了大学,你没考上,你留在乡下可咋办?”   她指着前后左右的方向,小声地跟女儿说:“现在张家的小李、王家的小刘,他们好像都在闹离婚……”   乍然有了恢复高考这个消息,原本觉得回城无望的知青忽然有了希望,要是能考回去了还能一辈子留在这小山沟?   叶青水咬断了手里的线,埋头继续缝衣服。   “日子过不下去了就离婚呗。脚长在人身上,哪里拦得住他!要是玉哥……”   谢庭玉冷不防地听了这句话,连忙打断它,“水丫说什么胡话呢!咱们和他们不一样,好好的离啥婚。”   他只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她看才好,哪里听得了“离婚”这个词。   叶青水抬头,不觉地冲男人笑了笑。   十二月份,隆冬。   叶青水和数十万考生一起走进了考场,她考的是理科。一共五场考试,分别是语文、政治、数学、和理化。每门一百分,满分五百。   叶青水的弱项是语文和政治,拿到语文试卷的时候她松了一口气。   现在的考题很简单,背诵和阅读理解相较起后世的简直是儿科。   但是政治题却很难,现在的人都很擅长回答政治题。虽然文化落下了,但是思想政治教育却一直没放松。叶青水不敢小觑,试卷填得满满的,检查了几遍才交卷。   接下来的数理化对于叶青水来说就是开胃菜了,写得如鱼得水,卷子刚发下来浏览一遍,叶青水的眼睛就亮得发光。   同考场的人则是哀鸣一片,交卷的时候一大片都是空白。   离开了学校这么多年,书本早就扔了,学业也荒废了。接到试卷考生大眼瞪小眼,符号倒是认得他们,他们哪里认得符号?   考完数学之后,下一场再来身边的空位又多了几个。   谢庭玉考完最后一科出来,叶青水早就在外边等着他了。   冬日稀薄的阳光落在她的身上,照得她洁白的肌肤宛如柔嫩的花瓣似的,一点都因为干燥的冬天而变得粗糙。她见了他,眼前忽然一亮。   叶青水冲谢庭玉招了招手,从怀里掏出热腾腾的肉包子递给他,“吃一个暖暖身。”   “写完了?这么快……”   谢庭玉其实也早就写完了,不过他们考场的人很多都没有写完,太早交卷容易让摧毁同考场考生的信心,谢庭玉这几天已经习惯了晚交卷了。   他吃了一只包子,暖暖的汤汁吞进喉咙,谢庭玉舒服地喟叹起来。   叶青水说:“玉哥,我们去离婚吧。”   谢庭玉一口包子没吞得下去,忽然噎住了。   他剧烈地咳嗽了半天,“你……你说什么?”   叶青水没有和他解释,把他拉去了村办公室,恭敬地跟妇联主任说:“我想和谢同志解除纸面上的婚姻关系。”   谢庭玉听了脸色都变了,连忙阻止,“她开玩笑的……”   叶青水拉住谢庭玉,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谢庭玉暂时被安抚着平静了下来,不过眼神仍是黑黢黢的,仿佛压抑着隐忍的火。   “水丫——你才别闹,我不要离婚!”   男人严肃的面孔一点点涨红。   叶青水眉飞色舞地说:“这可是我们约好的。”   谢庭玉怀疑自己仿佛在做梦似的,浑身头重脚轻,脑袋上明晃晃的闸刀忽然落了下来——   太可怕了,媳妇要跟他离婚。   妇联主任已经被叶家的丫头折腾得没脾气了,“你们年轻人真是爱折腾,瞎闹……”   她喜气洋洋地说:“以前都是误会,给你们开了这个证明,以后可得好好过日子。”   说完,妇联主任“砰”地一声,盖上了叶家村委的印章。   谢庭玉看着两个笑意浓浓的女人,察觉到一丝不对,按捺住肚子里的火气。   叶青水拿到了传说中的“离婚证明”,她高兴地揣进了兜里。   她看着气得脸色发黑的男人,附在他耳边说:   “玉哥,我满十八岁啦。”   当时两个人结婚的时候,叶青水才十七岁,按年龄算不满足法定结婚年龄,于是结婚证也拿不到。后来谢庭玉就是想补结婚证,也补不了。谎报年龄去领证,意义也不大。   谢庭玉就想着顺其自然,等媳妇答应了再去补结婚证。   于是这一句话落在谢庭玉的耳边,顿时,他的心头“嘭”地绽开了烟花。   叶青水从怀里掏出“离婚证明”,她念道:   “兹1976年谢庭玉同志见义勇为,迫于流言压力同叶家村一大队叶青水同志的婚姻作废,往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这大概是妇联主任开过的最奇葩的一张“离婚证明”了吧?   “趁着天色还早,玉哥咱们去领结婚证吧。”   叶青水慢悠悠地掏出了早已准备好的户籍证明和介绍信,她抓着谢庭玉温暖的大手,唇角微微扬起。   她扭头冲他笑,扎着两根辫子俏皮地轻轻滑过他的脖子。   谢庭玉恍惚间明白过来,这才兴奋地抱起媳妇,恨不得在山里转个几圈。   “领证吗?”   “今天会不会太急了?我——我什么准备都没有呢!”谢庭玉的脸微微涨红。   他下意识地打量了一下自己,虽然今天高考,但也没有什么重大的事情,穿着打扮也是如同往日,没有什么寻常的地方。要这样去领结婚证?   谢庭玉想了想,一股热意涌上了脑袋。 第088章   叶青水拉着谢庭玉走,拉不动了,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谢庭玉轻咳了一声,提议道:“不急,回家换身衣服再去。”   结婚还得拍照,这么重要的日子穿得寥寥草草地去领证,谢庭玉没办法接受。   叶青水看了他一眼,他穿着一身绿色的军大衣,虽然是厚棉衣,却被他穿得挺阔修长,看起来精神抖擞。加上他这幅好皮相,哪哪看都很有男人味。   哪里需要换衣服了?   早上考了最后一科,叶青水想着时间还早,便迁就了男人这点吹毛求疵的小毛病。   磨磨蹭蹭换了一身新衣服之后,谢庭玉换上了熨帖笔挺的中山装,特意把头发梳成大背头,照着镜子看起来还算顺眼,他捋了捋鬓侧的头发才走了出去。   叶妈笑吟吟地提着半桶黍米喂鸡,乍然碰到了女婿,吓了一大跳。   “小谢咋捯饬得这么精神。你们要去干啥?”   叶妈简直要被女婿闪瞎眼,她倒是知道女婿生得挺不错的,但平时他不怎么捯饬自己,这稍微一捯饬,叶妈差点不认得女婿了。   人靠衣装马靠鞍这句话,果然没错。   平时谢庭玉也就是在乡下皮相好的知青,这么一捣鼓,俊得跟电影明星似的。颜值蹭蹭地陡然拔高。   谢庭玉真可谓是春风得意,他温和地说:“跟水丫去领结婚证。”   叶青水倒是梳了梳头发,换了身干净的衣裳,揣上了新鲜出炉的几个大肉包子出门。   她看到谢庭玉的时候,愣了愣。   她直接给看愣了。   谢庭玉伸出温暖的大手来,“还愣着做什么,走吧。”   叶青水把热包子装在书包里,坐在他的车后座,弱弱地说:“玉哥看起来真精神。”   她看了看自己这一身,清汤挂面的素得发淡,跟他站在一起像丫鬟似的。   谢庭玉忍不住弯起唇,心里幸福得冒泡。   “是水儿做的衣服好看。”   他穿的这一身衣服,可不就是媳妇在春节连夜赶着做的那套么?不算厚的布料熨帖地贴在他身上,令他感受到温暖。   “你冷不冷?”叶青水靠在他宽阔的背上,问他。   这身衣服本该是春天穿的,现在穿还嫌太薄了?谢庭玉心里甜得要命,到连迎面刮来的冷风都是暖的。   “不冷,暖和得很!”   他身强力壮,就算穿着短袖打雪仗都不怕。   骑了大半天的车,他们到了红旗县革委会登记结婚。   同一天来结婚的还有其他几对夫妻,就属谢庭玉这对新人相貌最出众,尤其是男方长得星眉剑目的,冷得像高山的寒雪,但是一脸春风得意的喜气融化了坚冰,看得人直直地发愣。   “长得比电影的男主角还俊!”未婚的姑娘心里默默地想着,再仔细看脑子都要发昏了。   他骑着一辆凤凰牌单车,手上戴着的是几百块的表,穿着体面整齐的中山装,这样硬性的条件直直把今天领证的所有男人都比了下去。   准备领证的女人,眼馋地收回了目光。   却见“男主角”他停了下来,用手搂着媳妇,低头仿佛说着什么甜言蜜语,惹得他媳妇脸色微微发红。   这么好的对象,上哪里找!   连革委会负责登记婚姻的老大娘都忍不住多瞅了几眼,心肝砰砰跳,多看那对新人几眼,感觉心情都好了很多。   叶青水听到了谢庭玉说的不正经的混账话,恨不得把他扔到外面吹冷风。   谢庭玉说:“你老瞅我做什么,回去让你看个够,现在看路……”   他拉住险些碰到门的媳妇,无奈地摇头。   排队的时间有点长,叶青水从书包里掏出了热乎乎的肉包子,问他:“饿不饿?”   谢庭玉心里有喜事,连饿意都感受不到了。   不过他很享受媳妇的投喂,他无奈地摊开手掌说:“我的手不太干净。”   叶青水把包子撕开,一片片地喂进他嘴里。   跟他们一块排队的新婚夫妻脸都拉长了,被喂狗粮还不够,饭点还折腾他们的胃。   那大肉包子散发的浓浓香味,风一吹,整个屋子的人都闻到了。   没吃饱饭就来排队领证的新人,简直难以忍受,这股肉香味勾得人肚子里的馋虫都出来了。   谢庭玉吃完了三只肉包子,用手绢擦干净了嘴,再帮媳妇擦嘴,就轮到他们领证了。   现在的结婚证跟奖状似的,他照着结婚证念道:“谢庭玉,21岁。叶青水,18岁,自愿结婚,经审查合于华国婚姻法关于结婚的规定,特发此证。”   他从怀里掏出一把喜糖,见人就分一颗,分完喜糖的他满脸春风得意地牵着媳妇走出了革委会。   虽然他们结婚一年多了,但是今天领到结婚证谢庭玉才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心落回了肚子里。   其他新婚夫妇们看见叶青水这一对终于领完证走了,总算舒了一口气。   谢庭玉拐着媳妇出了革委会之后,把她拉去拍结婚照了。   叶青水说:“过年的时候不是拍过吗?”   谢庭玉理直气壮地说:“那怎么能一样,过年拍的是留念的合照,今天拍的才是结婚照。”   怎么不一样了?叶青水看他。   谢庭玉说:“今天才是我们法律上确立夫妻关系的日子,结婚的时候没有留下照片我已经很遗憾了,今天领证连结婚照都没拍我会愧疚的。今天水儿打扮得很好看,我也是特意为了拍照换了这一身衣服,”   叶青水听着晕乎乎的,最后还是被他满口的花言巧语拉进了县里唯一一家照相馆子。   ……   高考完之后,沈卫民到处在找谢庭玉,一路找到了叶家才知道这对小夫妻俩去县城领证了。   他原本在高考前就约了谢庭玉去国营饭店吃一顿,让他带上媳妇一块去。   没想到谢庭玉见色忘义,放了他鸽子都不打招呼。   谢庭玉和媳妇拍完了结婚照,路上才慢悠悠地想起来:“卫民今天请咱去国营饭店吃饭。”   他顿了顿,补充道:“为了庆祝高考。之前还不知道今天要领证……我就答应他了。”   叶青水闻言,脸上一红。   原来是这顿饭……沈卫民做东,高考完后请谢庭玉去国营饭店吃饭,结果他却喝得酩酊大醉、连人都认不清。   上辈子的今天,叶青水并没有去吃这顿饭。   叶青水催促着他,“那你……还不去?”   谢庭玉正在跟媳妇说正事,说着说着看见她脸红了,不禁纳闷,吃个饭而已脸红什么。   生气了?   他心领神会,满满求生欲地说:“今天是咱们领证的日子,和他们聚有什么意思,我们自个儿庆祝。”   “不知道还赶不赶得上趟,去供销社割几斤猪肉。”   叶青水掐了他一把,“那怎么行,答应过的事情不能食言。”   谢庭玉这才掉转方向,把单车停放在老乡家里,跟叶青水一块坐了汽车去市里。   沈卫民阔气地包下了一个隔间,请了十来个关系好的知青到国营饭店吃饭。   这个国营饭店在六十年代前曾经算是清市的一张名片,是历史悠久的老字号了。从公私合营变成国有性质的饭店后,它变成了国营饭店。   师傅还是有手艺的师傅,上这里来吃一顿饭是很有面子的一件事,当然价格也不便宜。   叶青水和谢庭玉走进隔间的时候,迎面扑来一股浓郁的香味。   放眼看过去,滑嫩的鸭嘴鱼、皮脆金黄的光明乳鸽、白似玉的梅菜扣肉、内含洞天的酿豆腐……这么看过去,叶青水眼睛都被闪到了。   有鱼有鸭有乳鸽有猪肉,这么丰盛的一顿饭沈卫民是下了血本才订得上的吧。   沈卫民正在给大伙灌酒,扭头一看,痛快爽约了的那对夫妻居然来了。   他赶紧给谢庭玉装了一碗酒。   高考已经过去了,虽然大家走出考场脸上都是一片愁云惨淡,但是沈卫民仍旧是乐呵呵的,满脸笑容地感谢着谢庭玉:   “玉哥,你推荐的那本高考资料书忒管用,高考的时候我写得全都会。”   虽然沈卫民的卷面干净得很,但是好歹还能写了一些会的题目。走出考场,沈卫民脚都软了。   但是跟别人一对答案,别的村的知青卷子干净得跟兜里的钱似的。他顿时不慌了。   谢庭玉不敢居功,他说:“这套书其实是水丫介绍给我的。”   其他知青纷纷点头,“这套书的确写得好,用了它复习节约了很多时间。当时买不到书,还是叶同志帮的忙,原本我们都准备托关系让首都的朋友把书寄过来了。”   “叶同志也要喝上一杯,你可算是帮咱多挣了起码几分。今年考不上,明年用它好好复习,问题不大。”   于是叶青水也得到了半碗酒。   叶青水捧着碗,浅浅地啜了一口,喉咙辣辣的,脸很快就热了。   谢庭玉帮媳妇把剩下的酒喝完了,“水丫喝不了白酒,你们冲着我来就好。”   周婷婷舒了一口气,眼里带笑地说:“听说你们去领了结婚证。”   谢庭玉点点头说:“以前她没满十八岁,领不了证,考完试有空了顺便把证领回来。”   周婷婷点头,肯定了他们的行为:“你们动作挺快的,现在把结婚证补上了没错的。听说现在政策改了,大学生读书期间不能结婚。万一你俩都被录取上了,再领结婚证可就难了。”   叶青水和谢庭玉是事实婚姻,在乡下摆了酒一起过日子的,但是没领结婚证,法律上仍然不算完整的夫妻关系。   大伙这么一听,心里拔凉拔凉的。   周婷婷怎么哪壶不开揭哪壶。   夫妻俩都一起上大学,这可能吗?   大伙都是一块经历这场高考的,没考试之前,或许还能安慰自己。考完之后就彻底绝望了,考题实在太难了。   会写已经算是很不错了,哪里还能指望写对。   再者说叶同志没有念过中学,备考那段时间谢知青早出晚归、一头扎在沼气池上,整天忙得跟条狗似的,哪里还腾得出心思复习考试。   有个人忽然问:“今年咱们村能有人考上大学吗?”   问完之后,俱是一片沉默。   孙玲玉安慰道:“大伙都啥脸,考完就考完了,都过去了。明年再努力也就是了……”   觉得今年题目很容易的叶青水,忙不迭地往嘴里塞鸭嘴鱼,皮嫩肉鲜,浓浓的底汁厚厚的,香醇可口。乳鸽皮脆脆的,酿豆腐皮嫩肉香……   做得真好吃。   国营饭店就是不一样,别人能弄点肉就不错了,它一桌就能凑齐各种不同的肉。重生回来这么久,叶青水都没吃过鸭肉,更别提鸭嘴鱼了。   谢庭玉笑意浓浓地给媳妇夹菜,根本没有回话的意思。   他们说了啥?   谢庭玉没听到,他眼里只看得到吃得眼睛一亮一亮、腮帮高高鼓起跟松鼠似的媳妇。   沈卫民饭还没吃饱,狗粮就吃饱了。他拿起酒,倒完了一碗。   “玉哥,来喝酒!光吃饭有个啥意思。”   叶青水扯了扯谢庭玉的袖子,私下里偷偷和男人说:“少喝点,喝醉了怎么回去?”   谢庭玉笑了笑,含蓄地跟媳妇说:“水丫别担心,我尽量少喝点。”   沈卫民大着舌头跟嫂子说:“嫂子你怕是不知道,玉哥长这么大没喝醉过……”   叶青水手里的筷子茫然地一摔,险些握不住了。   她忽然抬起头来,认真地问:“玉哥酒量很好?”   沈卫民用力地点头,怕叶青水不信还小声跟她说:“玉哥他妈妈,娘家是经营酒厂的,在当地很有名气。他从小筷子点着酒喝着长大,哪里会喝醉。他就是想喝,我都不舍得浪费酒,嫂子你放心。”   作者有话要说:   水丫:被骗得眼泪掉下来   玉哥:猪队友   其他知青:猪队友   沈卫民:??? 第089章   沈卫民说完,微妙地感觉到冷飕飕地降了几度,叶青水的眼神忽然有点……吓人。   叶青水听完,表情凝滞住了,心里有说不出来的微妙。   谢庭玉……长这么大没喝醉过!   他上辈子是怎么回事?   叶青水想到一种可能性,她的耳边“嗡”地响了一下,浑身的血液逆流而上,冲上了脸。   上辈子谢庭玉欺骗了她。   她一直以为他是酒后失控,一点也不记得那一晚的事情,但其实并不是,那一晚他根本没醉。   谢庭玉再回过头来,英俊的面庞已经带上了一点酒意。   他还没有意识到叶青水的变化。   他坐回自己的位置,脸上仍是一派春风得意,他对媳妇说:“他们太能闹腾了,我喝了好多酒……”   谢庭玉脸上的笑容虽然很淡,但心底却是从所未有的灿烂,今天高考完了、喜上加喜的是跟媳妇领了证。   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喝酒更是不在话下。   如果两个人的关系,能再进一步就更好了。   他随意地把手搭在媳妇的肩旁,不经意之间把头悄然地靠在她肩上,“有点头晕。”   正在一旁倒酒的沈卫民看得一脸目瞪口呆。   酒缸子说出这种话,良心不会痛吗?   他忍住了脱口而出的话,默默地把话吞进肚子里。   自作孽不可活,玉哥大概还不知道自己能喝酒的事情已经被揭穿了。   这种时候沈卫民觉得自己应该装聋作哑,他倒酒的动作更快了   “玉哥,来,再来一碗,不喝个痛快怎么能歇下。”   因为谢庭玉给村里建了几口沼气池,知青点的用灯问题顺带着被他解决了。知青们哪里舍得放过他,感谢他都感谢不过来。   茅台酒是高档酒,平时并没有机会喝得到这么好的酒。知青们自己不舍得喝,但是敬给谢庭玉却是很热情。   “对,谢同志,这杯肯定是你的。”   “感情深,一口闷。谢同志把这碗喝干了,我敬你!”   “希望咱今年都能考得好,最好能考上大学!干了这杯!”   丰盛的饭菜、醉人的酒香,大家开始谈天说地、兴致勃勃地聊了起来。   刘一良说:“现在日子越来越有盼头了。虽然今年我可能要落榜了,但是好歹高考恢复了,明年我还会继续报名的!”   他爽朗地笑出来,露出洁白的牙齿。   周婷婷说:“别这么说,我倒是觉得我们很有希望。我们比别人提早复习了一个月,单单论这一点别人就比不过咱。”   沈卫民说:“说出来就不怕大伙笑话,物理卷子我是交白卷的!”   他的话音刚落,大伙发出了笑声。   谢庭玉不断地被人敬酒,他心里高兴索性喝得痛快、并没有拒绝,他一杯接着一杯喝。清澈的酒液在灯光下,泛着诱人的光。   谢庭玉不断地往嘴里灌酒,仿佛把酒当成白开水似的喝。   男人的喉结不断地上下滚动,叶青水只是看在了眼里,却没有劝阻。   旁边沈卫民抹了一把脸,不忍再看下去。   他琢磨着……要不要偷偷提醒提醒玉哥。   但是谢庭玉一直巴在媳妇身边,沈卫民也找不到机会和他说。   这顿饭一直吃到了天快黑,谢庭玉眼里才终于有了醉意,他说:“不能喝了,真的不能喝了。”   他看了眼天色,和大伙说:“天色有点晚了,得抓紧时间搭末班车回叶家村。”   大家把没有吃完的饭菜全都打包回去了,打包得干干净净的,走的时候碗里干净得连一粒米没剩下。   成功赶上末班车的知青们,吃饱喝足了开心又满足,他们在汽车上唱起了歌谣。   “山丹丹的那个开花哟红艳艳——   热腾腾油糕哎咳哎咳哟摆上桌哎咳哎咳哟   滚滚的米酒捧给亲人喝咿儿呀儿咳哟……”   谢庭玉跟媳妇挤在一块坐,他歪着脑袋,把头往媳妇怀里靠。   沈卫民见了,噎下了肚子里的话。   玉哥好像还挺享受这种被人“呵护”的滋味,他还是不要打扰了。   汽车驶过一段黑暗的山路之际,沈卫民一转眼就看见谢庭玉趁着醉意借着,亲了媳妇一口。   沈卫民面红耳赤地扭过了头,心肝儿扑通跳,他还是破天荒地碰见兄弟这么不要脸……   这样舍得拉下脸,怎么会一年了都没有过上老婆孩子炕头热的日子?   汽车行驶了三个小时,才转到叶家村附近。下了车的谢庭玉脸上泛着赧然的红意,宛如一个酩酊大醉的醉汉,不搀扶着能一头栽在地上的那种。   连沈卫民都开始怀疑兄弟是不是到了乡下变得水土不服了——   最后,下了车的沈卫民认命地搀扶起了醉醺醺的谢庭玉,一路扶着回到了叶家。   叶妈热情好客地端了一碗水给沈卫民,“不急,喝点水歇会再走。这回可得多谢你了!小谢咋醉成这样,到底喝了多少酒呀。”   叶妈嫌弃地嗅了嗅。   白天时候那个捯饬得一丝不苟、大背头梳得油光滑亮的女婿,此刻正软趴趴地躺在床上,安静得一声不吭。那副满脸通红的安静的模样,确实让人忍不住心疼。   她哎哟叹道:“水丫儿,你咋也不劝劝他。拿块毛巾给他擦擦吧……我去煮碗醒酒汤。”   “你们俩也在外边吃过饭了,别吵他了,让他继续睡。”   叶青水点了点头。   沈卫民喝过了水,准备离开叶家,离开之前他想起兄弟其实也不太容易,他咬了咬牙,想凑上去提醒哥们一句。   但沈卫民被嫂子眼神凉凉地盯了几秒,他踌躇了一会默默地走了。   玉哥,你自求多福吧。   叶青水洗完澡再回到房间,她发现谢庭玉已经睁开眼了。他含糊地说:“水儿,我口渴……”   他躺在床上,白炽灯明晃晃地照得屋子亮堂堂的,连他眼角因醉而泛起粉色,也清晰可见。   他脱掉了外套,露出里面靛蓝色菱格的毛衣,棉质纯白的衬衫被压得有些许皱褶。   叶青水充耳不闻。   谢庭玉也确实渴得不行,他张了张嘴,但是等了半天,睁开眼只看见媳妇没搭理他。   她带着浑身的水汽,坐在窗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擦头发。   屋子里升起了暖暖的火炉,新盖的房子墙壁很厚,密不透风。外面是北风呼啸、冷飕飕的寒夜,屋子里却是一片暖玉温香,闭上眼似乎还能嗅到空气中淡淡的幽香。   谢庭玉不胜酒力地说:“我也要洗澡。”   他仰躺在床上等了半天,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给他一点回应。谢庭玉只好自己起了床,灰溜溜地去了厕所。   叶青水放下了毛巾,拧了拧,拧出了一点水。   见谢庭玉出门了之后,把毛巾用力地扔在桌上。   她倒是想看看,没有她的配合,谢庭玉还怎么装下去。   过了半个小时,叶青水几乎以为男人醉倒在了厕所的时候,他出来了。   他携带着一身的水汽,披着一件外套,大冬天的敞得开开的。经过她身边的时候,他手心里淌着的水珠还滴到了叶青水的身上。   叶青水皱着眉头,擦干了水渍。   谢庭玉声音飘忽不定,有种朦胧的醉意,沙哑低沉得让人听得耳朵一痒。   “高考已经结束了,别看那么久的书了。”   他抽掉了叶青水面前的书,“啪”的一声轻轻合上。动作有些许温柔、却又蛮不讲理。   他绕到了她的身后,“擦擦头发,太湿了,容易着凉。”   叶青水抬起头想看他到底想怎么借酒发疯,但谢庭玉已经拿了条干毛巾,一遍遍地擦着她的头发。   就这样,谢庭玉有一搭没一搭地擦着,两个人谁也没有不说话,他擦发的动作轻柔又舒缓,拇指仿佛掺着温柔和细致,透过发丝传递到叶青水的心里。   晾了半个小时,头发总算干了。   谢庭玉熄灭了灯,躺到了床上。   叶青水琢磨着……谢庭玉就这样乖乖睡觉了,不耍酒疯了?   不过显然是她想得太简单了,过了一会,黑暗中谢庭玉忽然牢牢地抱住了她。   他抱了抱自己的小媳妇,声线沙哑地说:“别动,我抱一抱而已。”   抱了许久之后,谢庭玉突然松开她,起夜推开门跑去厕所。   过了许久,叶青水困得差点要睡着的时候,谢庭玉才回了房间。   窗外吹来一阵冷风,男人忍不住颤了颤,打了个寒战。   叶青水在黑暗中忍不住噗地笑了出声来,一方面觉得很解气,另一面,叶青水想了许久,他确实憋得很久了、在某方面好像太苛责他了。   不过当谢庭玉浑身水汽地躺下来之后,叶青水察觉出了一丝不对劲。   “水儿你要做什么?”   谢庭玉握住她的手,此时他手掌的温度热得烫人。黑暗中,那眼神却是亮得灼人。   “松手,让我看看。”   她用力地掰开他的手,快速地解开他的纽扣。   叶青水打开了灯,伸手一摸,他里面的衬衫温温地湿润,湿漉漉一片。她摸了摸他的手心,触手可及的烫得要命。   她看着他浑身湿漉漉的,好像明白了过来,叶青水怔了怔,拧起眉头:   “这么冷的天,你就这样睡觉?”   谢庭玉鼻音浓浓的,他亲了亲她,含糊地跟叶青水说:“没事,睡觉吧。”   他甚至还伸出了手,摸了摸她头上的软发。   “你去换件衣服。”叶青水嫌弃地推着他。   谢庭玉表情有些许无奈,“这样凉快一点。”   他语重心长地说:“水儿,我也是个男人。”   停顿了一会,谢庭玉低下头注视着她,那双黑得仿佛墨玉般的眼,仿佛蕴藏着脉脉的深情。   他说:“我知道你心里还有一些顾虑,暂时没办法接受我。我也愿意等你……”   “换衣服!”她打断他的话。   叶青水取了件干净的衬衫,扔到了他的面前,她觑了他一眼,凉凉地说:“你总是这样也伤身体,干脆回地上睡好了。”   他噎了一下,他有些委屈,轻轻地低喃着:   “那还不如要了我的命。”   “我只想和你在一块儿。”   一点距离都没办法忍受,越近越好。   男人的声音很是低沉,就像深夜温柔的窃窃私语,落在耳边仿佛像炸开烟花似的。   说着他脱下了衣服,叶青水用毛巾给他擦拭着滴下来的水珠,   叶青水想这要是谢庭玉的另外一番“苦肉计”,她也认了。   叶青水给谢庭玉擦干了身,看着他不情不愿地换上衣服,她笑着问他:“你……没喝醉?”   谢庭玉清醒地摇摇头,“没醉,睡了一觉,什么都好了。”   叶青水有点满意,又问他,“不打算装醉骗我了?”   淡淡的灯光落在他的身上,那雪白的衣角仿佛浮光掠影地一晃,棉质的衬衫就整整齐齐地穿在了他的身上。   他的脊梁挺得直直的,双手放在腿侧,仿佛在思考着世纪难题。   他的唇角微微抿起,浓密英挺的剑眉斜斜飞入鬓间,过了许久他才说:“ 不会。”   他的耳朵有点红,“但……如果你能喜欢我多一点……装醉也无妨……”   叶青水终于忍不住笑出来,她凑上去堵住了他的唇,堵住了他要说的话。   “以后也不许骗我。”   过了半晌,她喘着气松开手。   叶青水凑在他的耳边,小声地说:“我愿意接受你啦。”   她拥抱住了他,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   这个男人,两辈子都是属于她的。   谢庭玉原以为媳妇只是同往常时候那样亲一下他而已,他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但是过了极限之后,她依旧紧紧地攥着他的衬衫,不松手。   她的手心汗涔涔的,有着说不出来的紧张。   谢庭玉摁灭了灯。“水儿,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别说话……”   谢庭玉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愣了几秒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狂喜,从他的心间一点点溢出来,他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直到笑出声来,他一把将媳妇高高地搂在怀里,紧紧地拥住她,喃喃道:   “谢谢你,水儿。”   寒冷的北风在窗外呼呼地吹着,吹着了窗棂外的老树,“嚓”的一声干枯的老枝从树上掉下来。这细微的声音,让寂静的夜显得愈发静。   风呼呼地吹着——   村里王二家冻得受不住了,起来添了两把柴火才能睡得着。   隔壁叶小叔抱了两把柴火,笑吟吟地看着媳妇,又看看摇篮里睡得正香的闺女。   他满足地说:“这天冻得哟……今年下雪厚,明年地里收成肯定好。好在咱这新屋子结实、扛冻,不然还不知道咋过冬。水丫那边肯定冷了,我去给他们添把柴火。”   叶婶婶拉住了丈夫,笑道:“别去了,小夫妻俩都睡了,你吵人家做什么。”   而叶青水的屋子呢——   此刻正是一片融融的春意,暖和极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平生君:崽崽你还满意吗   玉哥含蓄地点头:再接再厉   平生君内牛满面:如果今天要修文的话,一毛钱算在你身上!   玉哥:八百块拿去,众筹给穷嗖嗖的作者改文! 第090章   次日天还没亮,公鸡已经打了几次鸣。   昨夜下了雪,厚厚的雪给窗外的老树裹上了一层银装。   谢庭玉醒来睁眼看,媳妇正睡在他的怀里,近在迟尺。呼吸间都能嗅见她发间的香甜,谢庭玉想起昨晚的事情,不禁笑了,心里跟抹了蜜一样的甜。   他就这样看着怀里睡得沉沉的媳妇,眼睛一瞬不错,就这样盯着她睡觉的容颜也觉得很满足,他的心房就这样被一点点填满。   虽然屋子里的暖炉早就灭掉了,但被窝却是暖暖的,谢庭玉的身体也暖暖的,热得如同熔浆流过。   叶青水很快也醒了,她只感到腰酸背痛,腰跟折断了似的。刚一起身,她就不受控制地跌回被窝。   叶青水看着一旁咧嘴笑得正灿烂的男人,狠狠地剜了一眼。   谢庭玉低头轻轻地亲了媳妇的额头,温声说道:   “水儿你等等。”   他从外面端来搪瓷盆,从暖壶里倒了一点热水,兑了洗脸水端到媳妇面前。谢庭玉亲手把毛巾拧干,让她洗脸。洗完脸后又细心地递上牙刷。   他贴心得仿佛一个二十四孝丈夫。   “我跟阿婆他们说你不舒服,昨天喝太多酒了要歇会。”   叶青水一把扯过了毛巾,扔在水盆里。   臭不要脸,到底是谁喝太多酒了?   谢庭玉愉快地笑笑,并不再取笑她。   “我去做早饭,你身体还不舒服,等会我端到屋里给你吃。”   谢庭玉走了之后,叶青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她的肚子摸起来一片平坦,软软的很温暖,叶青水盯着它看了半晌,不禁好奇。   这么容易就来了吗?   叶青水不太确定,有点忐忑不安。   虽然时间对得上,但是这辈子充满了变化,它会不会再来一次呢?   想起昨夜的混乱,叶青水的脸庞热了起来。   谢庭玉很快做好了早饭,他切了一点猪肉,混着萝卜熬了粥。粥熬得稠稠的,熬得出了油,萝卜软闷闷的入口即化。   叶青水红着脸,喝着他光明正大地端进屋子里的粥。   “阿婆……他们怎么说?”   谢庭玉满不在意地问:“说什么?”   “今天没有活干,不用上工,为了这个高考你熬了那么久,今天睡个懒觉怎么了?”   他懒洋洋地说。   说着说着,他看着媳妇脖颈露出来的一小片肌肤,眼神逐渐发深。   要不是惦记着她身体太弱,否则哪里能这么容易就放过她?   叶青水没有谢庭玉脸皮这么厚,平时要是没有什么特别的事耽搁住了,她是不会起那么晚的。今天吃个早饭还得人特意端进屋子。这让人怎么说?   但叶青水忽然就明白过来了。   长辈们怕都不会多想,有哪个结婚的夫妻能像他们这样,快一年了才圆房的?   叶青水彻底放下了心,吃完早饭还能再睡半天。昨夜她基本没能好好睡觉。   她把碗里的粥吃得干干净净。   叶青水摸了摸肚子,她现在可是两个人了,要多吃一点。   谢庭玉捧着碗就在一旁看着媳妇,手里也没有做什么事情,他看着她悉悉索索地又吃了一只鸡蛋,她吃完抹了抹嘴上的油光,脸上挂着的笑容仿佛甜进了心里。   他就这样看着她吃饭,也满足得不行,心窝仿佛塌陷了一块似的。   谢庭玉鬼使神差地问:“还要不要再喝一碗粥?”   叶青水捂紧了自己的碗,连忙摇摇头。   ……   首都。   正在做着一名普通科员的谢庭珏,一眨眼来到统计局办公室已有三个多月了。   大冬天七点的时候走在路上还是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但是谢庭珏已经早早来到单位。   他平时办事温吞,却很稳妥,这个冷僻的部门俗称养老部门。他的同事大多是上了年纪的中老年人,不上班的时候大爷大娘们爱下象棋、到菜场排队买个菜。苦活累活都交给年轻人。   三个月过去了,谢庭珏不爱出风头,他依旧是统计局里的一个默默无闻的新员工。   考完试的这一天,谢庭珏的领导忽然一拍脑袋,破天荒地记起了他。   “小谢,听说你参加了今年的高考?”   谢庭珏没有否认,点了点头。   这种清冷的部门,调进来的年轻人都到处求爷爷告奶奶想调出去,领导也见怪不怪。   “今年的高考不容易吧?我闺女刚考完数学就哭了。”   谢庭珏谦虚地说:“还行。”   “明年再努力就可以了,不必太过苛责。”   统计局这个新来的小谢虽然人年轻,但是性子却老气横秋,中规中矩一点也不出错,跟这帮老年人待在一块一点也不违和。听说家里很有背景,但是为人却不见一点锋芒。   脏活累活重活从来不推拒,没有年轻人的油滑懒散,反而很吃苦耐劳。   要不是他已经参加高考了,否则他在单位待满两年后,领导也会写推荐信把他往上调的。   下班后,谢庭珏一如往常地来到单位宿舍附近转悠。这里住着一个李老头,他是统计局一名普通员工,他跟别人没有什么大的区别,平时负责整理报表,每天都要处理统计局普通也很琐碎的工作。   谢庭珏平时会帮这个老人干些家务活。   这一次他来到李老头家,李家的门窗紧闭,谢庭珏喊了好几声李老头都没有回应。   他透过窗子往里头看,床边的煤炉里炭火已经熄灭。   老人睡得香熟对外界的喊叫丝毫反应也没有。   冬天门窗闭得太紧,炉子里的炭火还在燃烧着,一氧化碳中毒的概率极高。   谢庭珏当机立断,一脚把门踢开。“碰”的一声巨响,连门带锁被揣开,他用手探了探李老头的鼻息。   李老太还有一点微弱的气息。   他松了口气,把人背到背上第一时间送到了医院。   晚上,李老头才幽幽转醒。   李老头名叫李德进。   给他换点滴的护士忍不住说:“冬天点煤炉睡觉要记得开窗,不然容易炭中毒。幸亏你儿子发现得及时,不然这条命拣不拣得回来还两说。”   李老头面露复杂,他哪里还有什么亲戚。   护士口中的“儿子”,应该就是统计局里新来的科员。   谢庭珏朝着家的方向走,他背着人跑了两条街送到医院,寒冷的冬日里汗流浃背。   他擦了擦汗,不苟言笑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了笑。   李老头原名李德进,十年前因过失被发配到冷清的统计局,在动荡的那些年里妻离子散,人生起起落落,最后重回巅峰。   能和这个人结下一份交情,并不容易。   ……   南方偏僻的小县城,红旗县。   考完试的一个星期后,高考考试院把答案贴了出来,分到到各个学校、知青办,方便考生估分,填报志愿。   周婷婷从知青办把标准答案领回来后,把它誊抄了好几份,贴在知青点的公告栏里。   大伙把公告栏围得水泄不通。   “唉……这题差点就对了!”一个知青惋惜地叹着。   “原来这题是这样写的,我还没复习到,要是复习了肯定会写!”   这是充满了希望的埋怨,这个知青攥着拳头,对完了答案后满眼都是明年再重来一次的坚定。   “都别叹了,我考得差,你也差,大家都差,不就扯平了?”   放眼望过去大家估分都很低,不过士气却不低。   知青们对完答案后互相问了分数,心里大概都有了底子:今年考试的分数肯定高不了。   这是恢复高考的第一年,分数不会高得太夸张。   “今年录取分数线到底是多少?”   “县中学应该会划出参考的分数线,咱们去学校打听打听?”   沈卫民问了一圈,知青点的考生们普遍考了一两百分,这让他这个考了两百多分的人总算有了一丝安慰。   周婷婷对完了自己的答案,今年她考了328分,虽然她也不知道能不能录上,但跟大伙对比起来成绩还可以,她兴致勃勃地拿着答案去叶家。   高考分数线虽然还没有公布出来,但周婷婷觉得自己考这个分数应该够上大学。   “青水,你快对对答案,过几天填报志愿。”   叶青水从周婷婷手里接过了手抄版的标准答案,她按着一题题的对照过去,手心汗津津的。高考的时候一点也不紧张,这会对答案的时候反而紧张了起来。   她的作文写得不算好,但多亏有谢庭珏监督,她的背诵全都写对了,文言文翻译也没扣分,加加减减叶青水最后估了个八十七分。   她犹豫地写下了自己估测的语文分数。   周婷婷看到她在语文下边划了个“87”,差点没被吓到,语文能考这么高分真的很不容易。   “水丫,估分不能这样马虎,很重要的!”   周婷婷犹豫了一下,怕伤害了叶青水的自尊心,她用着委婉的语气说:“估分宁愿少估一点也绝不高估自己,要是估错了,分数不够学校不录取你,今年就白考了……”   然而周婷婷错了,紧接着她看见了叶青水在数学那一栏,写下了“94”。   “物理:96。”   “化学:91。”   “政治:83。”   加起来一共451分,满分500分。   周婷婷一路看下来,脸上的表情已经呆滞,满脸的不敢置信。   叶青水沐浴着周婷婷满是震惊的目光,她看着周婷婷错愕得说不出话来的模样,不禁哑然失笑。   她笑着说:“玉哥之前帮我扫盲,去年开始我就在学习高中知识了……为了做好找水仪,我特意和周老师恶补过数理化。你放心,我没有瞎写。”   周婷婷半信半疑,她想她真应该把叶青水拉到知青点感受感受紧张的气氛。   一群削尖脑袋复习的知青们都在忧心忡忡,担心录不上大学。叶青水这里反而太放心了……   叶青水真的考得这么好?   周婷婷倒不是埋汰叶青水,而是认真地、辩证地思考了起来。   事实也确实如此,叶青水要是考得上大学,周婷婷还是信的。但是她不仅考了大学,还考出了高分,这就足够让人震惊了。   但……叶青水真的凭实力考了451分呢?   难道今年的考试不难,只是他们复习得不够好、基础知识都忘光光了?   按叶青水这个分数算,周婷婷觉得自己的328分真的很危险,恐怕连大学都上不了。   周婷婷看见谢庭玉回来了,求助似地和他说:   “谢同志,你快来劝劝水丫吧!”   谢庭玉问:“怎么了?”   周婷婷把叶青水估分太高的事情说了一遍。   谢庭玉拿起标准答案看了看,平静地说:“她可以考这个分数的。”   谢庭玉是看不出哪里不对劲,反倒看到媳妇的语文成绩的时候,他皱起了眉:“你的语文还不能上90分吗?”   语文能考九十分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虽然题目简单,但是评判的标准恐怕不低。光是作文都有三十分,要是碰上一个严厉的改卷老师,扣个十来分也不是不可能。   叶青水听了男人的话,不太服气。她很想知道谢庭玉到底考了多少分,于是把手上的白纸和笔递了上去:   “玉哥你也来估一估分数吧!”   叶青水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高考前那段时间谢庭玉在建沼气池,不务正业了一段时间。叶青水倒是很担心,这辈子谢庭玉该不会因为它,高考状元不会插上翅膀飞了吧?   谢庭玉接过笔,浏览了一遍之后,不疾不徐地写下了一串数字。   更令人震惊的事情出现了……   叶青水、周婷婷看见从钢笔笔尖流利地写出来的一排9字打头的分数,两个女人看得惊讶得张开了嘴。   叶青水别过了眼去,喝了一碗水才能压住脸上的惊吓。   周婷婷已经说不出话来,此时此刻无法形容内心的感受。为什么同样是人,她削尖了脑袋才考上三百分,却有人轻轻松松就能考得接近满分了?   谢庭玉那张纸条上工工整整地写着:   “语文:90   数学:98   物理:95   化学:100   政治:93.”   这么整齐又漂亮的分数,让周婷婷的心脏何止是砰砰跳!   几乎是谢庭玉写完分数的一瞬间,叶青水就算出了他的总分,一共476!这个分数真的是谢庭玉考出来的吗?   这超乎了叶青水的预料,它非但不比上辈子低,而且还高了二十几分。上辈子他考了450分,然而这个分数也足够拿下省高考状元!476,这意味着什么?   叶青水大大地舒了一口气,用着一种看待异类的眼神看着谢庭玉。   谢奶奶总算是不用担心孙子被耽误了,他不仅没被耽误,还出息得能把人吓到。叶青水已经能够想象得到分数公布之后的盛况了。   她难掩激动地说:“我要给奶奶打个电报,她怕是要高兴坏了!”   然而一旁的周婷婷看着这两个出奇高的成绩,激动过后,浑身被挫败感笼罩着。   被这夫妻俩连番打击,她的脸蛋跟霜打过的茄子没啥两样,彻底蔫了。   这夫妻俩一个从没念过中学,靠自学参加高考,另一个压根没什么空闲时间好好复习、满打满算也就一个月的复习时间,但是夫妻俩都上了四百分!   周婷婷忧心忡忡地说:“我可能考不上大学了……”   她并没有拿到预测的分数线,这会只以为自己考砸了。   叶青水安慰地拍了拍周婷婷的肩膀,她考了328分,已经上了三百分。   叶青水的记忆虽然模糊了,但是也还记得除了H省之外,七七年高考各省的录取分数普遍没上三百分。   她认真地跟周婷婷说:“你别担心,等等中学划出来的分数线再做决定。   别看玉哥考得这么好,他别的不行、只念书却很厉害。在首都念书那会玉哥门门功课时常能拿满分,学什么东西都很快。”   拿高考状元的分数来参照,可不是谁看谁受打击么?   虽然现在这个高考状元看起来有点可怜,前段时间修沼气池的时候,他甚至被全村人担忧考不上大学。   连她都很担心他发挥失常。   叶青水举例子说:“玉哥看过的书都能过目不忘,短时间内备考很管用。不止这样,他平时干完农活就会看书。从去年开始玉哥就在辅导我中学的数理化了,他考得好也是应该的。”   周婷婷听了有些哭笑不得,为了安慰她叶青水连这样的话都说得出来了。   谢知青哪里是“别的不行”的人,他这是样样都拿得出手吧?   上哪找这样文化功课样样通,实践操作起来也能造福一乡的人?   那时候别人笑谢庭玉傻,愿意浪费时间修沼气池也不懂抓紧时间复习功课,现在周婷婷明白过来了,谢知青哪里是傻的,人家明明就是对自己有信心。   他没怎么复习就能考出这样的分数,要是好好复习了岂不是还会多考几十分?   这么一想,周婷婷打心底地佩服谢庭玉。   叶青水说:“明天我们去县中学打听打听学校划的分数线吧,这样也好安了你的心。没有参考的分数线,也不知道怎么填志愿。”   七八十年代互联网还没有发展起来,消息传递得非常慢。考生是先填完了志愿,招生院再公布高考分数。有了它,考生才有参考标准。因此参考分数显得尤为的重要。   次日,叶青水和周婷婷一块去了县里一趟。   红旗县里唯一的中学门口挤满了人,一群从外校的考生被门卫拦在门口不让进去。   “过几天就要填志愿了,学校还不出分数线吗?”   “等等……出、出来了!”   叶青水和周婷婷混迹在一群男人堆里,个子不算高,根本看不到划分数线的红榜。   此刻县中学的分数线红榜在考生们的眼里俨然跟古代的金榜似的,都急红了眼。   叶青水怕自己被挤到,已经小心翼翼地躲到了人少的一边,但依旧被涌动的人群推搡着不住地往后退。   周婷婷叫了一声,“水丫,快躲一边去。”   “来了来了,分数线来了!”人群之中,有人发出一声咆哮。   前边的人潮不觉往后挪,后边的人一个劲地往前凑,叶青水猝不及防地被推了一下,眼看着就要摔跟头,她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的肚子。   这时候一双强有力的胳膊揽住了她,把她从地上捞起。   那双臂膀如铁一般牢固,把她紧紧地拥在怀里,厚厚的柔软的棉衣外套透出主人身上清冽干爽的味道。   谢庭玉扬了扬眉,在阳光下露出洁白的牙齿,“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这么冒失?”   叶青水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肚子,刚刚万一撞上了怎么办。虽然时间还早,恐怕肚子里的宝宝还没有形成,但是总忍不住担心。   她后知后觉地问谢庭玉:“你怎么来了?”   谢庭玉说:“不太放心你们俩个,顺便过来看看分数。”   “来了来了!急什么急什么?今年考不上不是还有明年吗?”   县中学的老师笑眯眯地把学校划的分数线贴了出来。   “国家重点大学:330.   部属普通本科:250.   省属普通本科:200.   职业中专院校:180.”   七七年恢复的高考其实全称叫做全国普通大、中专院校统一入学考试,这年头的中专跟后世的中专意义不太一样,中专在七八十年代很吃香。   没有恢复高考以前,学生念完初中就能考中专,只有考不上中专的人才去念高中。念中专的时候可以享受国家的补助,毕业后会分配工作。考上中专,相当于给家里减轻负担、多出一个劳动力。   七七年恢复高考的时候也没有取消中专的录取。   “才180分,念不了大学也能读个中专。”   周婷婷喃喃地念着,总算是替知青点的同伴松了一口气。   她看到了学校的划线,虽然她跟重点线只差了两分有些遗憾,但是能念大学了心里更开心。过了一会,后知后觉的周婷婷震惊地捂住嘴。   “重点线才330分,谢知青这回考得不得了了!”   叶青水也松了一口气。   首都的清北两个学校是全国录取分数最高的院校,首都的学校也是热门选择。如果没有比重点线高出五十分,恐怕是录不上的。   谢庭玉在宽大的外套袖子的遮掩下,偷偷握住媳妇的手。   “水丫,咱们能一起去首都上学了。”   叶青水开心地笑了,小声地回他:“嗯,一起去首都。”   *   周存仁已经批改完了试卷,整个省的试卷都集中在省城里,几万份的卷子被人忙不迭地分到各个市、县。   “今年G省最高分是多少?”   “再等等,等各科最高分出来,拆开试卷算一算。”   周存仁没有认识特别出息的学生,唯一的一个关门弟子叶青水他也没指望上。因此他对状元不太感兴趣。他默默地收拾手边的工作,准备离开。   他随意地问了一句:“今年数学有满分的吗?”   负责改数学卷子的组长兴致勃勃地说:“有,咱们省有一个!”   “他——他叫什么?”来自清市中学的老师问。   “他是不是清市一中的?”另一个老师颇为骄傲地问。   在他们看来,今年考得好的学生肯定是出自省城,而且是重点中学。至于那些下放到乡下的知青,则不在他们的思考范围之内了。   那些丢了课本那么多年,握着锄头双手早就生锈了的知青,哪里比得上在学校里上课的学生?   “不是——”数学组的组长翻了翻卷子。   他幽幽地说:“好像跟周老师是同一个地方的,H市红旗县……”   他顿了顿,在大家诧异的目光中,念了下去:“青木乡……叶家村。”   “什、什么?”   这个答案让人猝不及防,数学的满分竟然让一个默默无名的乡下知青夺走了?   “不得了啊这个学生,他的化学也考了满分!”化学组的老师拆开试卷,他连续熬了几夜批改试卷疲惫不堪的双眼,几乎冒出了红光。   “快看看他其他科目的分数,快!”   周存仁喝着亲手泡的老年养生茶,差点没有一口喷出来。 第091章   周存仁万万也没有想到谢庭玉的数学居然拿了满分。   他对谢庭玉的印象还停留在他是学生的丈夫认知上,上次水丫被村里人诬陷私自到医院做人流手术,这个年轻人找到了医院。   那次周存仁就领教到这小子诡谲的心思,绝对不像他的外表表现出来的人畜无害。   “这个考生应该不是应届生吧……”   “他不是应届生又怎么样,数学和化学都是满分——”一个阅卷老师说。   光这两科加起来都有两百分,直接就上了大学分数线。别的科目再差劲,总归也得多个一百分吧?   上了三百分就可以填一个好的大学,这对于乡下的考生来说无异于鱼跃龙门的一次蜕变。   乡下教育资源这么匮乏,这个考生能考成这个分数恐怕是到乡下插队的知青,重新变回城市户口对他来说已经不错了!   几个省城里的老师心里默默地想着,数学和化学的满分竟然不是他们学校的,他们脸上有种火辣辣的感觉。   他们还期盼着今年他们学校能出一个省状元开一个好头。   学校辛辛苦苦培育了三年的学生,竟然比不上一个在乡下干了几年农活的知青,这对学校来说该得是多大的耻辱?   “找到了,他的物理是九十五分!”物理组的改卷老师终于翻到了谢庭玉的卷子,看到九十五分的成绩,他的心忍不住一热……   这个考生不仅数学化学考得好,物理也不差。   这下,整栋楼的高考阅卷老师彻底沸腾了,所有人都在找这个考生剩余两科的试卷。   如果谢庭玉只是单单考了两科的好成绩,还能让省城里的老师酸溜溜的。但是第三科成绩也出来了,成绩好得令人侧目。   这已经不单单是关乎省状元的事情了,今年……他们省很有可能出一个全国状元!   “把谢庭玉的语文和政治试卷找出来!”主持阅卷的组长沉着下令。   他的面庞虽然冷静,但是心却一片澎湃,翻起试卷的时候动作太野差点翻烂了考生的试卷。当他从别的老师手里接过谢庭玉的语文政治试卷的时候,他的眼前一亮,声音有些微微发颤了:   “他应该就是全国状元了吧……”   整洁隽秀的字迹,干干净净的卷面上鲜红的分数赫然在目。   语文,90。   政治,93。   五张试卷工工整整地摆在桌上,掀起了一阵哗然。   这是恢复高考的第一年,第一年就能有学生考得这么高分?   这个考生所有科目的成绩都出来了,阅卷组的组长已经有九成的把握肯定他是省的最高分。   个别考生偶尔也有一科考得高分,但每一科都这么均匀发展的,只有他一个。   其他几个老师已经被这个“乡下来的”考生弄得彻底心服口服,他到底是何方神圣?一科考满分也就算了,他还拿了俩。   “等等,先别把成绩报上去。”组长强压下内心的澎湃,他顿了顿说:   “再检查一遍,万一有错咱们省不是丢脸丢大发了?”   一群老师又里里外外、翻来覆去检查着卷子,用着堪比X光一样犀利的视线一遍遍审阅。   一群人怀着鸡蛋里挑骨头的心态去挑,最后面面相觑,挑不出啥错。   反而是语文组改卷老师说:“成绩没啥问题,要说有问题……就是语文作文批得不严格还能再高两分。”   语文组的组长笑骂道:“既然没有问题就不改分数了,特意给他加两分,反倒像我们特意照顾这个考生似的,传出去咱还要不要脸了?”   “周老师,谢庭玉是你们那的,你认得他吗?”   周存仁拢共就认得两个参加高考的学生,很不凑巧谢庭玉就是其中一个。   他点了点头。   “他是怎样一个人,平时是怎么学习的?”一个老师问。   这个问题有些难倒周存仁了,他苦大仇深地想了想,多亏了周恪经常喋喋不休地提起谢庭玉,否则周存仁还真回答不上来。   周存仁说:“他是个很热心的知青,从首都来的。”   “哦——原来是从首都来的。”大家顿时释然了。   难怪能考这么好,首都的教育资源确实比G省好多了。要是谢庭玉是土生土长的叶家村人,一气考两个满分、三个接近满分,这人恐怕才是真的怪物。   周存仁搜刮了他所知道关于谢庭玉的事,说:“他家里教育背景挺好的,爷爷奶奶都是高级知识分子。我不知道他怎么学习的,只听说过他高考前也没怎么好好复习,给村里弄了几口沼气池……”   也没怎么好好复习?   还弄了几口沼气池?   听到的老师们脑子一阵眩晕,眼前发黑。   语文组的、政治组的、尤其是物理组的老师,开始心痛,痛斥道:“考前还弄什么沼气池?”   “他们村的干部都干啥去了,怎么能让一个要考试的娃娃仔弄这些杂事?”   物理组的老师心肌梗塞了,谢庭玉的物理考了九十五,这没好好复习都能考成这样,要是好好复习还不得给他考个满分回来?   这群熬了半个月、夜夜批改试卷的老师们越想越心塞。   阅卷组的组长摇摇头,“你们不能这么想,娃能考成这样已经很有出息了。把这个成绩报上去吧,娃考得挺好的,保不齐今年全国状元就落在咱们省。”   下午,考试院的许老师拿着全体阅卷组整理出来的全省考试成绩回单位了。   他刚回到单位,单位门口就挤满了省报、市报、早晚报、时事报道杂七杂八的记者,高架长炮对准了考试院门口一阵狂拍。   “G省的考试成绩出来了吗?”   “听说卷子昨天已经改完了,高考第一个阶段的工作已经结束。现在大家都很关心考生们的成绩,请问……”   “今年的高考状元究竟花落谁家?”   许老师拎着薄薄的文件袋擦了擦汗,发现自己突然挤不进单位了。   他小心地握好手里的成绩,万一被记者知道今年省状元是双料状元,他还有命走出这道大门吗?   只听见记者群里有个人喊:“考试院的老师拿着成绩回来了,咱们快去问问他!”   许老师抱紧了怀里沉甸甸的成绩,害怕地后退了几步。   ……   谢庭玉和叶青水看完中学划的分数线后,到国营饭店吃了一顿饭。   周婷婷高兴得没心思吃饭,满心只想赶快把这个好消息带回知青点,她顾不上饿肚子,直接坐了汽车回了叶家村。   周婷婷坐着乡道土旮旯的汽车,下车后看着眼前热闹的情景,产生了一阵恍惚。   一直以来以贫穷落后闻名的叶家村,村口居然停着几辆高级轿车。   村委支书兴奋地吆喝着村里人去买鞭炮,几串红灿灿的鞭炮稀稀拉拉地响起,那景象竟然热闹得宛如过年。   周婷婷问:“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妇联主任与有荣焉地说:“你还不知道呀?咱们村的谢知青考了全省的第一!”   村里的治安队长抢过话头:“现在记者都来咱们村采访了!谢知青了不得啊,听说他考了两个满分,全国状元怕也跑不掉。”   这年头物资生活虽然贫匮,酒肉贵、鞭炮也贵,为了庆祝村里人考上大学摆喜酒、放鞭炮的习俗在这之前还真的没有先例。   但是这回考上省状元的是谢知青,村里人再穷,都愿意一块两块地凑钱,给他摆酒、放鞭炮。   这娃娃多争气呀!   不仅给村里人过上了用“电灯”的生活,还能烧饭取暖,听说他还要给村里搞大棚温室蔬菜。   别说省状元了,只考了个县状元,村里人都愿意给他摆酒!   记者急得很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大老远从省城跑过来,奔波了一路嗓子干眼发黑结果连个人影都没见着。   他们心里很不高兴,但也没有办法。等到了日落都没有见到人影,他们只好捏着鼻子采访省状元的家人、村里人,听听状元的“身边事”。   于是他们幻灭了,他们听到了村民一股脑的疯狂吹。   “你问谢知青?谢知青人很好啊,他是前年从首都来的,来这里快三个年头了经常给村里的小孩扫盲。”一个婶子说。   村里的支书说:“他很关心咱叶家村的,经常写信给市里想给咱们村通电。通不成电,他自己搞了沼气池。现在咱们村家家户户都不用点煤油灯了!”   一个上了年纪的大爷眼圈泛红,“他建沼气池的时候,高考消息下来了,我们都怕他考不上大学,太耽误他时间了……没想到……”   村里的妇联主任语重心长地说:“这个娃娃争气啊,咱都没想到他能考得这么好。咱干部们心里嘀咕着要是他今年落榜了没考上,大伙都准备推荐他去当工农兵学员。”   “谢知青长得俊,家境好,人也不傲气,这里好多姑娘都很喜欢他咧!”   “他结婚的时候还给村里发了喜糖,这娃娃忒大气。”   记者采访了村民之后,有些怀疑人生。   这哪里是采访高考状元,这难道不是美德青年系列采访吗?他们想听的明明是状元如何艰苦朴素复习,在恶劣的条件下始终不放弃自己、磨砺意志的故事。   记者强行扭回正题,问:“请问谢庭玉同学平时是如何复习的呢?”   村民们摇摇头:“复习?别的知青干活的时候兜里揣着书看,倒是没见过谢知青复习过。”   “咱谢知青不用复习的,大半夜还见他蹲在沼气池琢磨。”   “我还看见他经常骑单车带媳妇到城里逛!”   记者们:“……”   ……   记者们满世界地找着的谢庭玉在哪里?   谢庭玉此刻正在牵着媳妇的手,美滋滋地压着马路。   冬天气温太低,马路被冻住了。走到一段冰封的路,叶青水走得慢吞吞的。   谢庭玉想起媳妇容易摔跤的事,一把将她背到了背上。   叶青水扭扭捏捏了一会,索性也让他背着了。现在肚子里怀着脆弱的宝宝,叶青水也不想冒险。   男人的背宽阔又暖和,他声音低低地问:“水儿想填哪个学校,什么专业?”   叶青水问他:“你呢?”   谢庭玉说:“我想填B大的数学系,水儿跟我一块填它吧,你的数学也很好。”   他倒是想着近一点方便照顾媳妇,正好把媳妇看好。把这么水灵灵的媳妇放到理科生的狼窝里,不好好盯着,媳妇被拐跑了怎么办。   叶青水摇了摇头,“不,我想报B大的物理系。”   夫妻俩想报的都是纯理科的专业,B大的理科正好特别强。   叶青水说:“玉哥这次考得特别好,我们拍份电报给奶奶,让她安一安心吧。”   叶青水用短短的几句话概括了他们高考的后续,顺便把谢庭玉的估分报了过去。她把电报单子交给柜员,顺便多加了两块钱,付了加急电报。   “天快黑了,走吧,咱们坐车回村里。”   高考结束了,分数线也划出来了。散落在各地的考生不断地打听着填报志愿消息,邮局被堵得水泄不通,柜员忙得不可开交。   旁边的墨水罐被人推了一下,把叶青水写的电报单子染了一半。负责编码的工作人员拿起电报单子,眼前一黑,嘀咕着:“这让人怎么看?”   叶青水写的原文是:“奶奶好,高考结束了,虽然我们之前一度担心庭玉考不上大学,但这次他考得非常好,奶奶不必担心。”   然而电报却剩下两行字:“奶奶好,高考结束了……庭玉考不上大学,但……奶奶不必担心。”   半小时后,首都叶家。   谢奶奶家里请了几个客人,最近最热门的事情就是高考,加上上了年纪的老人总忍不住炫耀自己的孙儿,这一整天她耳边都嗡嗡地充斥着各种“你家孙子/孙女高考了吗?”   “我家孩子估分四百,老师都说他很有希望去清北。”   几个人惊叹了,四百分,忙不迭地问起那家孩子怎么复习的,能上四百分在市里也能排前三了。   这种荣耀以前一般是属于谢奶奶的。   不过如今孙子不在身边,谢奶奶也不知道情况,只能坐着听听别人这些炫耀。   扎心的是,那孙子估分四百分的周奶奶,她淡淡地说:“我那孙子虽然也去下乡了,但是幸亏回来得早,得到消息很快就回来乖乖复习了,没有被乡下的姑娘迷住眼。”   聊了半天,几个女人不由地问起了谢奶奶:“你家庭玉今年考得怎么样,估计也考得很好吧?”   虽然她们嘴巴上这么说,但心里恐怕并不这样想。   男人结了婚之后毕竟不一样了,不像小年轻那样精力专注。谢庭玉跑到乡下当了两年的知青,考得上好的大学恐怕不容易。   这时候谢奶奶的电报来了。   大家抢先一步看了眼电报,电报里只有寥寥数语,非常简短,“庭玉考不上大学”这几个字非常明显。   几个老人面面相觑,有些尴尬。   “颜淳,你别伤心。庭玉这孩子是有功底的。让他复习一年,明年就能考上大学了。”   周奶奶鄙夷地说:“你看看,我说让你让早点把孩子调回来。娶了一个乡下媳妇不够,现在他连考大学都耽误了。”   谢奶奶看到电报也愣了一会,但毕竟年纪也大了,这点事还不至于让她喜怒于色。   她淡定地折好了电报,平静地说:“我家孩子比较谦虚,大家别当真。”   谢庭玉考不上大学?   这恐怕是把他的腿打断、让他缺考了才会发生的事。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谢奶奶清楚他的底子。现在她只担心孙子出了事。   把客人散了之后,谢奶奶赶紧拍了电报到乡下询问情况。   作者有话要说:   编码小哥抱头鼠窜,都是我的错   玉哥:“……”   水丫:“……”   众记者们:没关系,电报里数不清楚   还怕报纸说不清楚么   #论,报纸的重要性   次日   铺天盖地的感天动地·十佳好知青·状元·谢庭玉系列报道,屠榜   #走失的状元,你迟迟不归家为哪般?   留守乡下的记者们愁掉头发,在线等待 第092章   叶家村。   等到天快黑了,谢庭玉才慢悠悠地牵着媳妇的手回到了村里。   还没进家门口,叶青水就能听见阿娘的声音。   阿娘在说谢庭玉的好话,远远就能听见她一个劲地夸谢庭玉。   记者们这会来到了叶家,采访着叶妈。   叶妈可是女婿的无脑吹,所谓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谢庭玉人长得精神又俊俏,对女儿也好,还带着她一起进步。   现在还把水丫一块带进了大学。   叶妈此时就是谢庭玉的最忠诚的拥趸者。   “庭玉他人特别孝顺,家里的家务活他都干,最见不得老人家干活。高考那段时间他特别辛苦,为了给村里建沼气池,他每天都早出晚归,但院子里的鸡鸭、猪他都喂得好好的,早上起来就能看到他柴也劈好了,饭也做好了。”   “村里没几个男人能像他这样有耐心,他对家人特别好。”   记者听着听着,脸上的表情都木了。   这是来采访高考状元的,怎么听着听着,听出了一种“别人家女婿”、“别人家丈夫”的酸溜溜的感觉。   叶青水听了有些脸红,因为喂猪是她的活。高考那段时间她常常看资料看到深夜,早上有时候起不来。   听到这里,叶青水用力地咳嗽了一声,“阿娘,我们回来了。”   叶妈并没听到女儿的声音,她继续吹着女婿:“我家孩子除了有这些优点,还长得特别俊,跟电影明星似的。”   长得跟电影明星似的?   来自各地的记者面无表情,表情麻木,心里默默地想:牛皮吹到这里就吹大了……   作为省城名报纸的记者,还能没见过明星?   不过当记者们扭过头去,目光投向刚刚回来的夫妻俩地时候,惊讶得愣住了。   借着屋子里漏出的光,他们终于看清了今年高考状元的真颜。   朦胧的月光依稀洒在男人的肩头。   映入眼帘的是男人一双修长的腿,目光再往上挪一些,记者眼里划过一抹惊艳。这个青年长得俊俏清隽,五官仿佛上帝精心雕琢佳作。   他穿着不算厚的黑色风衣,在寒风中立着,那股冷淡的气度比电影明星还要迷人。   所谓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高考状元就跟他的名字似的,像一块玉。   记者们吹了一天的冷风、吃了一天的灰尘沙土,在这一刻他们麻木的心脏,重新焕发了活力和热情。   长得这么好看的高考状元,恐怕是这么多年来的头一份。   今年的高考状元还真是一个惊喜,打破了他们对高考状元单薄贫瘠的印象。   谢庭玉松开了牵着媳妇的手,他看着家里陡然冒出来的陌生人,稍稍惊讶了一下。   “这些人是……”   记者们立刻把相机、录音机统统开了起来,话筒递到谢庭玉面前,激烈地问了起来:   “恭喜谢庭玉同志,你考取了今年全省的状元,据消息很有可能一并斩获今年的全国高考状元,请说说你的感受……”   “谢庭玉同志,你今年的高考分数是476分,能和我们分享一下你的高考复习策略吗?”   “谢庭玉同志,你平时是如何学习的?”   “谢庭玉同志,能说说你用了什么复习资料吗?有什么话想要对明年的考生说吗?”   叶青水听到此起彼伏的“谢庭玉同志”,听得耳朵嗡嗡地响。   她看见这些热情非常的记者,下意识地护着肚子远离了人群。   其实叶青水今年也考得很不错。   她高考的估分是451分,按照上辈子的趋势看,那时候谢庭玉考了450分已经斩获全省状元,这辈子如果不出意外,叶青水应该是状元。   然而今年谢庭玉愣是往上拔了二十多分,一下子把叶青水衬得光芒暗淡。   得到状元第一手消息的记者忙不迭地赶来采访状元,至于第二名?   第二名的话题度远远不及状元。   记者们现在还没有反应过来,全省的理科高考第一名、第二名来自同一个地方,而且还是一对夫妻。   等他们反应过来之后,不知道会有多刺激。   谢庭玉看见避之不及的媳妇,轻咳了一声,他微笑着说:   “很晚了,各位等得也辛苦,还没吃晚饭吧?我抓紧时间回答问题,记者师傅们也能早点回去,按时吃饭。”   不,我们不饿。你不用这样替我们着想!   记者们眼里的采访欲越来越深,恨不得把他学生时代的事情都仔细问一遍。   谢庭玉把之前的一个个问题回答了一遍。   “没什么感受,我没想过自己会是状元。”   “以我的经验来看,学习贵在坚持。”   “备考策略?我推荐大家看M主席的《方法论》。”   “我复习的时候用的是周存仁编写的《数理化手册》。有什么话对明年的考生说?我想对他们说,‘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   镁光灯接连不断,快要闪瞎人的眼。   不到十分钟,谢庭玉全都回答完采访的问题。他礼貌地用着四两拨千斤的方式,把记者都撵了出去。   叶妈怪着女婿太害羞、面皮薄,早早把人记者赶走了。她惋惜地说:“好不容易有个上报纸的机会,小谢咋这么不珍惜。”   叶青水忍不住笑,她说:“玉哥也是为他们着想,这些记者多不容易……”   叶妈说:“也是,太晚吃饭,饿坏了开车回去都不利索。”   小夫妻俩吃完晚饭后,认真地填了高考志愿。   叶青水以前想去羊城念大学,因为未来的十年内那边的发展空间很大。那边有改革开放的政策红利,足够自由。   如果不是过年发生的那件事,她和谢庭玉之间的误会没有解开,首都的大学根本不在叶青水的考虑范围之内。   念大学重要吗?   重要的。   但抓住时机,顺流而上也很重要。但现在她的肚子里又揣了一个宝宝,叶青水只好把计划往后推几年。   叶青水认真地在志愿上填上了B大的物理专业。   这辈子能去B大念书,也是一种难得的机缘。   谢庭玉很高兴,他还做着跟媳妇一块上大学的美梦,他跟媳妇说:“水儿,这是全国最顶尖的学府。那里会有很多优秀的同学。上了大学不能像现在这样应付学习了,我先教教你大学的内容。”   “以后你要是有什么不会的,我可以辅导你。”   谢庭玉说着翻腾起了柜子,把他新买的物理书找出来跟媳妇一块看。   叶青水却困顿的打了一个哈欠,揉了揉眼,到县城里奔波了一天了,这回躺在软绵绵的被子上,满满都是困意。   谢庭玉找到后,兴致勃勃地说:“水儿——”   他才一回头就发现媳妇已经睡得正香了。   ……   记者们蹲了一天,拿到了满满的干货。   再多耽搁一天也不行了,尽管他们觉得这次这个理科高考状元非常有料报道。但是新闻新闻,就在一个“新”字。不抢先一步把这个高考状元报道出去,新闻还有什么价值?   于是报社新闻部的编辑拿到资料之后,连夜撰写这篇报道。   在高考状元没有公布之前,他们早就打好了报道的框架。   甚至连标题都想出了十几条,诸如:《玉汝于成:xxx知青凭借高分斩获G省理科高考状元》   《梅花香自苦寒来:G省高考状元谈学习论》   《困境出人才:回顾G省高考理科状元复习心路》   但是他们拿到沉甸甸的资料之后,嘴角一阵抽搐。   考试前给村里建沼气池,简简单单复习上考场的高考状元?   轻松斩获478高分的状元,私底下竟然是常常载着媳妇进城逛、三更半夜蹲在沼气池干活的男青年?   刻苦复习是什么?村里人说,不存在的,从来没见过谢知青复习。   村里人还一度担心谢庭玉考不上大学,如果他落榜了,明年一定要推荐他去当工农兵学员。   但是全村上下人口称赞、提起这个考生好话如流水的采访,新闻部的编辑们竟然看得津津有味。   越往下看下去,新闻部的人越兴奋,直到翻到了最后,看到了谢庭玉的录像采访,他们眼里的惊艳简直不能遏制。   这个高考状元长得也太俊了一些!   模糊的画面也不能减损他的英俊。   看完所有资料的编辑们,心里的澎湃抑制不住。今年的理科高考状元太有个性了!   相比之下文科高考状元就显得很正常,传回来的内容也跟很符合人们心中高考状元的样子。   编辑部的编辑早就写完了文科状元的报道,半夜又苦思冥想了许久,依旧想不出来如何形容这位有个性的高考状元。   其中一个编辑是从首都调过来的。他盯着谢庭玉的脸看了许久,连夜打电话回首都询问朋友。   挂掉电话之后,他一拍脑袋,兴奋地说道:“我怎么老觉得这个高考状元有点眼熟,他的奶奶正是前段时间在报纸发过言的教育部的老同志。我看看……”   编辑翻来覆去找到了一张报纸,上面赫然是谢奶奶的发言稿《平凡的岗位上做出不平凡的贡献》。   “我们绝大多数人的一生都是平凡而又普通的,社会和国家培养青年,培养的是青年的意志、能力,每一个人都有不同的理想和目标。   现当代青年,或下乡投身新农村建设、或进工厂当社会主义的螺丝钉,进单位当职员、在学校任教师、甚至在家务农……   我的孙子会时常问我:人生的意义在哪里?他只是一名普通的知青,但今天我想告诉他、告诉每一个像他一样平凡的青年:祖国感谢你们,你们是祖国的骄傲、祖国的希望、祖国未来!   你们虽然在平凡的岗位上,但也正在做出不平凡的贡献……”   新闻部的人看完之后,内心受到震动,主编提笔写下一个题目:   “新时代青年典范:记G省理科高考状元的平凡的一天。”   *   首都。   谢奶奶虽然拍了电报回去,但是一整天心里都不太宁静。   因为前段时间她刚找回来的大孙子谢庭珏被车撞了,好在反应得快,只撞伤了腿。   饶是这样他也在医院住了几天,谢奶奶心疼极了。   虽然谢庭珏不在她身边长大,但手心手背都是肉,尤其庭珏和庭玉是双胞胎,他顶着一张和弟弟一模一样的脸,谢奶奶揪心地险些流泪。   她喃喃地念:“考不上大学就考不上大学吧,人没事就好。”   过了许久,谢奶奶又想到如果孙子发生了大的意外,孙媳妇必然会拍电报告诉她。谢奶奶这样想着终于能入眠了。   两天过后,谢家的谢庭玉高考失利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大院。   有孩子、亲戚正在参加高考的邻居,热议纷纷。   “周家那个周平淮今年考得很好,他估分430,第一年高考能考这么高分,这个孩子真的太聪明了。”   周平淮和谢庭玉是大院里这一辈最出色的两个孩子。   谢庭玉的名气一直很亮眼,不过自从下乡之后消息渐渐少了,之前他在乡下娶了媳妇这件事就不太被人看好,他高考落榜的消息出来之后,和周平淮更不能相比了。   周平淮不出意外地填了B大的经济学专业。   谈及大院里周家这个孩子,人口称赞。但是谈起谢庭玉,又不免惋惜。   他们甚至把谢庭玉当成了反例,教育自己族中的年轻人,婚姻讲究门当户对,不能轻易被女人迷惑。   这一天清晨,崭新的《人民日报》被传达室的警卫员稳稳地放入了每一户人家的信箱。   谢奶奶吃完早饭,悠闲地拿起报纸读了起来。   高考的要事被报纸放在醒目的地方,于是谢奶奶也看到了孙子那张熟悉的脸。   粗体加黑的大字看得她一阵眩晕,仿佛产生了幻觉似的。   全国高考状元?   谢庭玉?   谢奶奶反复看了两次才肯相信,她笑骂道:“臭小子,把奶奶骗得好苦……”   作者有话要说:   奶奶:出来挨打!   玉哥:不关我的事   水丫:不关我的事   编码小哥弱弱地说:不……不关我的事 第093章 (微修)   与此同时,首都的试卷也陆续批改完毕。   招生考试院划了今年的分数线,给考生作为参考标准。   考生的分数还在陆续整理中并没有公布,然而这时理科、文科状元已经出炉了。   谢奶奶还没来得及把孙子的报道看第三遍,军属大院传来一阵热闹的躁动。   谢奶奶放下报纸,走出去看了看,原来是军属大院来了一群记者,大院门口被挤得水泄不通。   四面八方的邻居觉得很新奇,纷纷赶去凑热闹。   邻居跟谢奶奶说:“听说咱大院出了个高考状元,记者都堵到大院门口了,咱去看看。”   谢奶奶心里嘀咕着:“乡下那边已经采访了一轮,都已经上了报纸,还来一轮?”   她觉得有些匪夷所思,又嫌采访很麻烦。   但为了不给孙子丢人,谢奶奶特意换了一身衣服,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照了好几趟镜子才出门。   家属大院门口有警卫员,记者还没有走进门,便被那一溜身高八尺、身着松枝绿的兵哥震慑住了。   他们没有资格进军属大院,只好在大院外的一块空地进行采访。   路过的行人好奇地问:“大清早就这么热闹,这是怎么了?”   旁边看热闹的邻居喜气洋洋地说:“咱大院今年出了个高考状元。”   “周家那个孩子太长出息了,这回可是给大院挣够了面子!”   为了应付采访精心打扮的谢奶奶,听到这些话,脸色有些古怪。   她问:“状元是周家的孩子?”   周家的奶奶丁晓红满脸的红光,嘴巴一直没合拢过。   周奶奶听了谢奶奶的话,心里不太高兴,但还是骄傲地说:   “前几天才我提起平淮自己估了四百三十分,他说填首都的重点大学不太有把握。今天就闹出了个状元。这孩子还是谦虚了点……”   她忍不住笑了出声。   谢奶奶问:“我有些糊涂了,平淮那孩子今年考了多少分?”   周奶奶提起孙子话匣子跟打开了一样,“是四百五十三分!他没把握就少估了十几分。”   谢奶奶淡淡地说:“恭喜,孩子考得这么好确实不容易。”   谢奶奶说完便回家了,并没有留下来凑热闹。   大院里的其他家属却被记者这一番阵势惊住了。   家属们路过门口看见有电视台在采访,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   这是……状元啊!   这么多年以来,家属大院还是头一回出个状元,左右邻里们羡慕地看着周家。   此刻在家属们的眼里,正在被采访的周平淮仿佛镀上了层金子。形容他是金疙瘩,一点都不为过。   在老一代知识分子的眼里,读书才有出息。   能念得下书的人,以后的发展差不了,高考状元更加是不可多得的好苗子。   军属大院就有活生生的例子,有文化的军官晋升空间大。   更何况周平淮是首都的状元,他在十几万考生里的第一名,人家是万里挑一,他是十几万里挑一。   出息出大发了!   可真会给周家挣脸面。   周平淮此刻俨然已经成了大院人人敬佩的人,放个屁估计别人也觉得是香的。跟他年纪差不多的青年男女,皆用一种憧憬的眼神看着他。   周平淮的采访直到大中午才结束。   然而还没到中午,周家已经摆上了喜宴,周家请了整个大院的人来吃周平淮的升学宴。   因为时间太紧,整个大院里空闲的左右邻里都来帮忙,喜宴弄得热热闹闹的,倒是有了几分过年的喜气。   周奶奶回想起早上的时候谢奶奶那来不得收起的脸色,她心里堵得慌。   今天是孙子的大喜日子,吃完喜宴后,她跟别人学了一遍,“颜老师今早是怎么回事?”   周家的媳妇李蓉听了,只是笑了笑,却并不掺和。   她以前也没把谢家这些事看在眼里,只不过以前总有人拿她儿子跟谢家那小子相提并论。   提起谢庭玉,平淮仿佛处处矮他一头。   周家和谢家关系还不错,碍于多年的情面这些事,李蓉心里不太得劲,但也从没有说什么。   反而劳心劳力教导儿子,督促他上进。   相比之下,周奶奶脾气躁,直来直去。   忍了那么多年,今天自然是要多解气就得给她丁晓红多解气!   李蓉听着听着,忍不住皱起了眉,她拉了拉婆婆的衣袖,企图制住她滔滔不绝的牢骚。   周家的邻居们从早上看热闹到中午帮忙做酒宴,一刻也没歇下来过,自然也没有时间看报纸。   他们后知后觉地发现,“好像颜教授没来吃饭……”   邻居摇摇头,止不住地惋惜:“谢庭玉今年没有考上大学,颜教授这会估计心里正难受。”   “谢庭玉这个孩子,以前看着还挺好的,现在越看越不像话了。”周奶奶说。   她喝了几杯白酒,酒气上了头,语气不免有了淡淡的鄙夷:   “年轻人主意太多,他有今天,是谢家太放纵他了……”   其他人听了觉得很有道理,议论了起来:“结婚、像高考这样重要的事,没有你们家平淮稳当。”   “乡下哪里是能安心考试的地方?”   伤仲永这种例子,屡见不鲜。   谢庭玉读书的时候多聪明,表现得多好,几年后再看看,已经泯然众人。   他今年没考上大学不要紧,要是明年后年,年年都考不上,那就要闹笑话了。   谢家一直都是整个军区大院议论的焦点。   虽然不会摆在明面上说,但私底下的话题从来不会缺少。   整个大院里就属谢家劲头正盛,过去的十年里别的人家或多或少沾上了倒霉事,只有谢家屹立不倒。   这怎么能不令人眼红。   不过谢家老大离婚,娶了没有背景的媳妇,老二远调到他乡,驻守南方海岛。现在谢家的两个孙子成绩都平平,这样看起来……   谢家也不像外表看起来这么风光了。   *   谢奶奶没有兴致凑高考状元的热闹,她今天要去医院探望大孙子。因此她错过了周家摆的喜酒……   等她回到大院的时候,大院里的家属招呼她到周家吃喜宴。   她拎着一篮水果走到周家的院子门口,恰好听到了周奶奶那番话。   谢奶奶的脸的笑容淡了,语气平静地问:“乡下怎么不能安心备考了?”   “谁往上数几代没有沾点泥巴,进了城当了几年城里人就开始数典忘祖,埋汰起祖宗了?”   “我家庭玉好的很,他一直都很像话,我们谢家放纵他是因为他个有想法的青年,能够自己站起来跑,不需要长辈扶持他一辈子。”   谢奶奶说完之后,本来打算送给周家的那篮子水果也拎了起来,转身回家了。   真不能跟这种人家交往。   别的不论,谢奶奶出自书香世家,从来没有瞧不起乡下人。   周家的老爷子和周奶奶当初从农村走进城里、连吃个西餐都手脚发抖,还是谢奶奶手把手教的。这才过去多少年,这老两口就开始嫌弃农村人了   周家的媳妇李蓉原本正接受着别人的敬酒,她听到丁晓红那一桌起了冲突,紧接着谢奶奶转身就走。   她脸色刷地一白,连忙去追谢奶奶。   李蓉追着跑了出去,喜宴的气氛一度尴尬。   为了缓解尴尬,邻里家属们只好一波波地给周平淮的父亲周山敬酒,说起了暖场话。   “平淮这孩子前途无量!”   “他志愿填了京大还是华大,两个学校他都随便去吧?”   “严师出高徒,都是你们夫妻俩教得好……”   丁晓红不高兴地小声叨叨:“颜淳甩啥脸,看来平时是把她捧得太高了她听不进别人的劝。她孙子现在要啥没啥,我跟她说不能接受那个乡下女人,要赶紧把谢庭玉调回首都……”   酒后饭饱,不知是谁拿了一份报纸出来看。   不看不知道,这么一看几乎要把人吓坏,来吃喜酒的邻居重重地呛了一口白酒。   他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   “全国高考状元是……谢庭玉?”   旁边的客人听了嗤地一笑,但是他低下头瞥了眼报纸,噗地一声喷出一口酒。   报纸上加黑的粗体字标题醒目又好认,G省确实是谢庭玉下乡的地方。报纸上照片上的人,也确实是他们从小看到大的谢庭玉,化成灰也认得。   “天啊,庭玉哥今年居然闷不吭声考了全国的状元!”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男生破着嗓子喊道,男孩子十四五岁经历的变声期,令他的声音变得十分沙哑厚重。   这么一声全国高考状元,打破了酒宴的热闹。   客人们不绝于耳的好话,在这一刻仿佛噤声了似的。   他们没有听错吧?   高考状元,谢庭玉?这句话每个字都认得,但是连起来怎么让人这么难以理解?   丁晓红第一时间嗤笑:“状元是我家淮平,咋成了谢庭玉了?”   颠倒事实,还要不要脸了?   男孩子拿着报纸,迅速翻了翻,关于谢庭玉报道的版面不仅仅只有一页,往下翻了翻,还有一页呢!   作为一份在全国发行量都不低的报纸,能给谢庭玉一个明显的版面都不容易了。   实在是G省日报的内容撰写得太好,今年这个高考状元表现出来的思想行动,意识都紧紧靠拢党组织,实乃当代青年的典范。   《人民日报》连它的首标题都没有改,直接转载了过来。   报纸一分为二,递到了丁晓红的面前。   她说:“谢庭玉怎么可能是状元,他考不上——”   大学这两个字都没有脱口而出,丁晓红就看到了谢庭玉那张微微含笑的面孔赫然印在报纸上。   瞅瞅这标题是啥?   《新时代青年典范:记全国理科高考状元平凡的一天》   原本以为首都的状元已经够显眼够了不起了,陡然跳出了一个全国高考状元,大家都愣得说不出话来。   “这、全国高考状元意思是……今年考四百万考生里考第一个那个是吧?”   一个客人揉了揉眼,只感觉自己的理解能力迅速下降。   今年参加高考的考生,一共四百万人,在四百万人里拔得头筹考第一是什么概念?   客人们风中凌乱了,尤其是刚刚才捧高踩低,踩着谢庭玉夸赞周平淮的客人,一张薄薄的报纸仿佛迎面挥来的耳光。   不是说谢庭玉考不上大学吗?   闷不吭声地考了个全国第一,回过头来逗他们名落孙山?   喜酒也不太喝得下去了,一部分客人灰溜溜地告退。另外一部分客人觉得留在酒席上,继续看着周家老太太打脸的模样也不是个事。   一来二去,客人三三两两地散了。   *   李蓉从周家追了出去之后,便看不到谢奶奶的影子了。   李蓉这才发现谢教授这回是生气了。   这件事的严重性,她那个乡下来的婆婆根本不明白。   平时谢家奶奶听到大院里人的揶揄,并不会轻易生气。近来谢家的长孙出了车祸,老人家心里不虞。这时候再听到这种话,还能给别人好脸色看?   这种时候跟谢家交恶,对周家来说损失很严重。   李蓉想起婆婆,忍下了骂人的冲动。   丁晓红只会给平淮添麻烦,她根本不知道平淮走到今天到底吃了多少苦。   虽然她也不觉得谢庭玉有多出息,但这种话摆在明面说出来戳人家心,情商低得可怕。   李蓉一直追到了谢家,客气地跟谢奶奶说:   “颜教授,我婆婆不是有意的,她平时嘴巴就没个遮拦,喝了两杯酒就上头。”   “您看这样可以吗,改天我让婆婆亲自上门给您道歉。”   虽然李蓉在道歉,但是眼里却没有一点歉意。   冰冷冷的声音,仿佛例行公事。   谢奶奶板着一张脸,最终还是和缓了,“你回去吧,没事。”   她随意地把手里提着的水果篮放到了桌子上,自顾地到厨房做午饭。   李蓉心满意足正要离去,但她的目光一扫落在桌上安安静静地摆放着的日报,目光一滞。   报纸版面正中央的最明显的位置,是一张黑白像素的照片。   这……这是谢庭玉!   照片里的男青年穿着一身黑色的长风衣,气质清冷疏离,他面含微笑,眼里透出的信念在那一刻仿佛能够点亮整个黑夜。   它忠实地把男主人公的气度保留了下来。   这张照片可是编辑部熬了半宿不睡觉,精心挑选出来的照片,拍得格外地英俊、有气度。   李蓉接着往下看,醒目的标题、加粗的字体,新闻题目赫然有力,敲碎了李蓉的信心。   《新时代青年典范:记全国理科高考状元平凡的一天》   她的心扑咚地一阵狂跳,几乎是不敢置信地拿起了报纸。   她快速地浏览了一遍新闻的内容,当她看到那个“478”分之后,手里的报纸哗啦的掉到了地上。   厨房里的谢奶奶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探头出来一看,她生气地说:   “把报纸捡起来!”   “不好意思。”李蓉维持镇定,弯腰捡起报纸。   她看完之后,抬起头看着谢奶奶说:“你们家庭玉今年考得也挺好的。”   “怎么……不打算给他摆个喜酒吗?”   谢奶奶关掉了灶头的火,走过去掏出手绢擦了擦印着乖孙孙的报纸,珍而重之地把这份报纸收进了玻璃书柜里。   她淡淡地说:“不摆。”   谢奶奶看来,孙子今年虽然考得很好、争了口气,但他人不在首都,摆酒有啥意思,摆出来还不是炫耀?   再说叶家村已经给他摆过喜酒了,惦记也惦记不上他奶奶这顿喜酒。   非要吃喜酒?   等他过年回来自己吃吧!   李蓉脸上火辣辣的,但脸上仍旧一片冷静,她说:“恭喜颜教授。”   李蓉内心受到了极大的打击,她沉着脸抿着唇,一步步地回了周家。   谢庭玉居然考了全国状元?   这个事实跟一巴掌似的,火辣辣地扇在她的脸上。   *   在周家吃喜宴的客人散了,回到家后,订了报纸的人家匆忙到信箱找报纸看,没订报纸的人家跑到街上买一份。   在周家的时候,报纸传不到他们手上看,他们只知道这么一回事,却不清楚到底报纸上写了啥,好奇得心尖瘙痒难耐。   等到他们把报纸从头到尾地读了一轮,心底里只剩下满满的佩服了。   “谢家这个谢庭玉,真不简单。”   谢庭玉考了一个全国高考状元,这件事就耐人寻味了。这本来跟大院里的人没有关系,跟周家也没有半分关系,但联想起白天的时候周家闹的那出不愉快……   有些人脸上火辣辣地疼。   有些人惊讶地叫了出来,“谢庭玉这娃娃脑子咋长的,说考第一就考第一?”   有些人则不禁“啧”地笑了,拍了拍报纸:“谢家这个小子,挺有点意思的……”   如果说周平淮是十几万里挑一,谢庭玉岂不是几百万里挑一?   现在想起白天周家老太太说的那些话,着实让人贻笑大方,打脸打得响亮。   在首都拿第一,跟在全国拿第一能一样么?更何况,谢家那孩子这回还考了两个满分……   报纸越看下去越有意思,周家为了孙子好好考试,连忙把他调回首都专心备考。   人谢家还鼓励孩子为国家奉献,周平淮在家里舒服地翻着课本背书的时候,谢庭玉有可能趴在臭烘烘的沼气池边干苦力。   到了周家老太太嘴里却变成了“没出息”、“要啥没啥”?   其实真正有实力的人,到哪里都会发光吧……   这一夜,首都军属大院里有些人要睡不着觉了。   *   G省,叶家村。   天气变得越来越冷,日子逼近腊八,农村人开始准备过年的食物了。   叶家今年多养了两头猪,年底的时候比别人家多分了二十斤的猪肉。去年的时候,叶青水还怕比村里人多分了一些猪肉,遭人眼红。   但是今年别说叶家全都要漂亮的五花肉,村里的干部反倒还想给叶家送猪肉。   为啥要送猪肉?   当然是作为高考状元的奖励了!   叶家的老太太拒绝了村里人凑钱摆喜酒的好意,毕竟这年头攒点钱不容易,叶家也不是穷得揭不开锅,这份好意他们心领了。   于是叶家村的干部便做主添了二十斤的猪肉作为奖励。   叶阿婆说:“水丫,咱把猪肉做成腊肠腊肉!”   说到这个全家人都很高兴,叶青水做的腊肠腊肉去年没到三月份就吃光了,那个滋味哟,尝起来让人念念不忘。   叶婶婶生了孩子,这两个月顿顿猪肉鲫鱼不断,补得奶水充足。   她不像以前那样那么馋肉了,但是提起腊肠来,口水还是忍不住流。   叶青水点了点头,村口刚杀完几头大肥猪,她拿到了肉就招呼着谢庭玉切肉、剁肉。   谢庭玉把猪肉洗干净,用砍刀剁肉。   过了一会,他擦了把汗说:“水儿,我剁好了。”   叶青水准备过去放调料,不料刚弯下腰来闻到一股肥肉的油腻味,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捂住嘴,急匆匆地跑到院子里吐了一阵。   叶婶婶正抱着闺女晒太阳,看到这一幕忽然眼神发深。   谢庭玉皱起眉,问媳妇:“你昨晚是不是着凉,我给你熬碗姜汤喝?”   叶婶婶笑眯眯地说:“哪里是着凉了,这是有了吧?”   谢庭玉听到这句话,浑身一僵,不敢置信地、惊讶地看着媳妇,目光落在她的肚子上。   他伸出手来,摸了摸媳妇的肚子,他一贯冷静清淡的声音此刻变得磕磕巴巴:“水儿……是吗?”   谢庭玉想起了过年的时候,他曾和媳妇讨论过女人怀孕的迹象,越想越发清晰。   谢庭玉此刻有一种莫名的惊喜,跟忽然冲上了云霄似的,他指腹下摸到的肚子软绵绵的。   温温的暖意传递从拇指传到他的心尖,他忽然有了一种即将为人父的责任感。   这种触觉,让他眼眶微微湿润。 第094章   叶青水舀了碗水漱了漱口,她正要把碗放下,一滴温温的水珠溅到了她的手,滑到了碗里很快和清澈的水融在一块。   “你……”   叶青水震惊地抬起头来,只看见男人迅速地扭过头,狼狈地抹了把眼。   她没有想到谢庭玉的反应竟然这么大。   半晌,谢庭玉才不可思议地又问:“我真的要当爸爸了吗?”   叶青水迟疑地点头。   应该是吧。   她的月事已经迟了半个月了。   叶青水的掌心也落到了肚子,摸了摸,也没有摸出什么差别。它才不到一个月大,叶青水的肚子没有任何变化。   刚才是她第一次那么强烈地感受到它的存在。   谢庭玉激动地抱起了媳妇,低头贴住她的额头,有些语无伦次地说:“谢、谢谢,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叶婶婶在旁边抿嘴笑,给叶青水递了一片橘子皮。   腌得酸酸的,谢庭玉尝了一口都酸掉了牙,但叶青水吃完后,胸口里翻涌的反胃被压了下去。   谢庭玉看了看那盆二十斤的腊肠,心窝热乎乎的,殷勤地搬来一张凳子让媳妇坐下。   “你闻不得这个味道,来这边坐,你教我做腊肠。”   他仿佛把她当成了磕不得、碰了怕坏的瓷娃娃。   叶青水也乐得支唤丈夫。   叶婶婶帮忙灌肠衣,就这样谢庭玉在媳妇的指导下,协同叶婶一起做完了剩下的腊肠。   夫妻俩回到房里后,谢庭玉看到媳妇估分的那张纸,心里火热热的岩浆瞬间迅速冷却变成岩石。   谢庭玉的眼前仿佛浮现起了叶青水为了考试,认真复习的日日夜夜。   “对、对不起……让你在这种时候怀上了宝宝,我会努力做个好爸爸。”   “但它会耽误你的学业,如果你不想要它,也可以……”   说这句话的时候,谢庭玉难过得哽咽了。   叶青水忍不住笑出声,“我要它。”   时代的特殊性造就了七七级的大学生是今年2月份入学,跟七八级入学的时间前后只相差了六个月。毕业的时间也仅差半年。   叶青水的预产期是九月份。   她已经算好了,她可以先上一个学期的课,中途办理休学手续,等生完孩子再转入七八级。时间恰好,不会耽误太多。   谢庭玉惊喜地抬起头,眼睛倏而一亮。   他心如同“嘭”地绽开了烟花一样的美丽,甚至头脑发热得恨不得抱起媳妇到外边转三圈。   但他克制地,亲了亲她,大掌微微颤抖地落在她的肚子上,跟他们的孩子打招呼:   “孩子,爸爸妈妈都爱你。”   他抬头看着媳妇清秀的面容,“谢谢你水儿,谢谢你没有放弃它,我会尽我所能照顾好你们娘俩。”   谢庭玉既惊喜又惭愧。   初为人父的骄傲和喜悦,令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进入了人生的另一个阶段。   他需要更迅速地成长起来,给她、给孩子、给这个家遮风挡雨。从今往后,他肩上的担子会变得更沉。   但谢庭玉甘之如饴,此刻只感到心里暖暖的,甜蜜又幸福。   ……   考生们志愿书填写好,寄出去后,全省的考试成绩才下来。   叶青水给自己估了451分,但她到知青办拿成绩的时候,拿到的却是455分的好成绩。   多出来的几分,三分是来自语文科。   谢庭玉瞥了眼媳妇的成绩,眉目染上笑意,“我就说水儿的语文能上九十分。”   不枉他经常给媳妇恶补国文。   叶青水看到这个分数,心彻底落回肚子里了。   估分这种事不确定性太高,前后相差十几分都是很自然的。她没有想到自己会有这样的运气,不仅上了四百五十分,还比预计的多了几分。   她心里跟拌了蜜似的。   叶青水在邮局收到了从首都寄来的家书,她看了一眼,奶奶在信里夸了谢庭玉一顿。   “奶奶说她在报纸上看到你了。”   谢庭玉不甚在意,他说:“水儿考得也很好。”   确实很好,他扫了一眼各个学校的红榜,这边市里最好的中学,今年考出来的最高分四百分都没有上。   谢庭玉觉得自家媳妇真是太争气了。   当然这种争气不是跟他相比的,两个人所处的条件天差地别。   谢庭玉念书的时候上的是首都最好的中学,从小书籍、音影资料唾手可得,时不时还会有亲奶奶开小灶。考成这样算不得什么。   但叶青水不同。   她念完高小就辍学在家务农,平时干完农活才腾得出时间学习,学习条件很恶劣。她是凭着一股好学的韧劲,才考出这个分数。   换成别人,恐怕连她一半的分数都考不上。   谢庭玉觉得媳妇很长脸,他拿到成绩单后,路过供销社顺便买了一斤高级奶糖奖励媳妇。   叶青水继续读着谢奶奶的来信,读完之后拆开了另外一封信。   这是谢庭玉的妈妈写来的信,叶青水有些惊讶。   温芷华也通过报纸看到了儿子考取全国状元的消息,温芷华一时之间大出风头。   她很开心,自己忽略了二十年的儿子并没有长歪,还变得如此优秀。   温芷华在信里夸赞了谢庭玉一番,她欲要给他摆升学酒,问及儿子何时回首都,盼他早归。   叶青水看到并不惊讶。   这种话在这一个月以来,夫妻都听得耳朵出油了,只是温芷华在信的末尾顺便提了提谢庭珏出了车祸,但并不严重,在医院里休养了一段时间。   叶青水看到“车祸”两个字,瞳孔一缩。   谢庭珏告诉她,上辈子谢庭玉就是死于车祸。   她推测谢庭玉车祸的时间,大概也就是北上到学校报到的这段时间。   谢庭珏还写信告诫她,七八年之前不要让谢庭玉回首都。   谢庭玉正和媳妇讨论在村里摆喜宴要做什么菜式,他滔滔不绝地说:“扣肉一定要有,大家都喜欢吃。”   “阿婆阿娘说要把家里养的鸡全杀了,再买两只绿头鸭,每桌添两斤喜饼,瓜子花生……你看怎么样?”   半天得不到媳妇的回应,谢庭玉低头一看,只见媳妇脸色苍白,脸上布满了痛苦。   谢庭玉紧张得立刻抱起了媳妇,“水儿哪里不舒服,去医院吗?”   叶青水环住他的脖子,“没事……胸口有点闷而已。”   这里离医院并不远,谢庭玉说完抱着媳妇朝着医院走去。   这个男人还是活生生的,那么鲜活、那么年轻,他一脸紧张地看着她,   叶青水深吸了一口气,躺在他的怀抱里。   谢庭玉给叶青水挂了号,检查身体。一通体检下来,大半天的时间都过去了。   医生说:“她体质偏寒,平时注意补补气血。头三个月尽量不要同房,少干重活、少做容易累的事……”   谢庭玉头一次当爸爸,新手爸爸还是蛮紧张的。   媳妇检查完了他也没舍得离开医院,谢庭玉咨询了医生许多问题。   医生也只好耐着性子,回答了他很多看起来很蠢的问题。   医生看了眼谢庭玉,又瞅了瞅报纸,鄙夷地问:“你是今年的高考状元吧?”   人那么聪明,咋这么缺乏常识呢?   谢庭玉这个毛头新手爸爸一噎,许久才说:“是的,不过这些事比较重要,我想问清楚一点。”   叶青水面皮薄,没有男人脸皮厚,她不好意思地扯了扯他的衣袖。   谢庭玉只是摸了摸媳妇的脑袋,“水儿坐那边,等等我。”   午后的阳光洒在狭窄的工作间里,落在男人的肩头。谢庭玉俯下身弯着腰,恭恭敬敬地和医生平视。   他不厌其烦地提问,像刚刚接触学堂的初学者一般,眼里满是认真和执着。   看到这样的一幕,叶青水心头一暖。   她把手放在肚子上,悄悄地说了声:“你爸爸真笨。”   但……却很在意他们娘俩。   最后,谢庭玉拿到了医生推荐的几本有用的妇产书籍,心满意足地准备带着媳妇离开医院。   看了那封信,纠结了许久的叶青水忽然开口问男人:“过年回首都的车票买好了吗?”   谢庭玉说:“没有,怎么了?”   “我们今年不回首都了好不好?”她把手放在肚子上,小心翼翼地看着谢庭玉。   “过年车站人特别多,坐车太折腾了,我怕——”   他的妈妈和奶奶都写信希望他提前回首都,离开家快要一年了,此刻他恐怕是归心似箭吧?   叶青水说完后,也觉得自己的说法不够有说服力。   乡下女人怀孕的时候,彪悍得跟没有事一样,照样到地里干农活。她现在能吃能睡,还能干点轻活……   她紧张地看着谢庭玉,等着他的反应。   谢庭玉并没有什么反应,他很快应了下来:“好,那咱们就不回去了。”   叶青水准备了一肚子的话,全都没有了用武之地。   她有点惊讶地看着谢庭玉,“奶奶和妈妈,恐怕会很失望吧?”   对于远在他乡漂泊的知青来说,过年回家是头等大事。有时候为了回家,他们买不到坐票宁愿站几天,也一定要回到家。   谢庭玉含笑地说:“怎么会失望?”   “水儿有了宝宝,奶奶高兴还来不及。”   谢庭玉稍微一想,也觉得媳妇的担心很有道理。   头一个月怀得还不稳,孕妇连续坐几天的火车恐怕会很辛苦。   过年的时候火车站人很多,万一给磕着、碰着怎么办?   叶青水听到这个决定,松了一口气,开心地笑了。   夫妻俩并不再耽搁,坐了汽车很快回到了叶家村。   ……   夫妻俩还没有走到村口,就看到了叶妈。   叶妈已经在村口等了半天,她看到到闺女回来了,高兴得一跃而起,满脸都是喜气。   “水丫啊,县革委会给你发了奖励的津贴!”   “小谢的也有!”   叶妈嗔了女儿一眼,“今天县里的干部亲自下乡来咱们家,偏偏你和小谢都跑去领成绩了!”   她满满怨气的话,弄得叶青水一头雾水。   旋即叶妈脸上涌起了红光,“他们都夸你和小谢今年考得好哩!水丫真给咱们家争气,你考了省第二名,你知道吗?”   “县里的领导都来咱们家了!”   叶妈今天说过太多话,嗓子都喊劈了。   叶妈原本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没有什么文化,在村里也是默默无闻的寡妇。这些年没少受到别人的白眼。   但县里的干部特意开着小车来叶家村犒劳女儿之后,她敏发现大伙看待她的目光都变了。   以前一口一个“芳儿”,现在是恭恭敬敬的“五婶”了。   叶家村的社员们都要被叶家这一波波的喜事弄得麻木了,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   高考这么容易的吗,叶家的两个娃娃都考得这么好,连记者都来了好几拨了。这回还惊动了县里的领导,领导亲自来到叶家村这还是几十年来的头一回。   但回过头来看村里今年参加高考的娃娃,没几个考得上大学,大伙才清醒了过来。   平时不考试不知道差距,你说大家都是长着一个鼻子、一张嘴的人,人和人之间的差距咋就这么大?   叶家这两年真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喜事接二连三,日子越过越红火。   女儿女婿都这么争气,双双考上了大学,名牌重点大学肯定跑不了。   叶青水和谢庭玉都通过高考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以后不再是眼巴巴等年底分粮食的农民了,这两个后生以后可以吃上国家粮,还有城市户口!   叶家村的社员既羡慕、又眼红。   但是他们心里也很高兴。   谁说乡下娃不如城里学生聪明了,来瞅瞅他们叶家村的叶青水!   叶青水考的分数,听说比文科的状元分数还高了五十多分!   跟谢庭玉不同的是,叶青水是结结实实的叶家村人,土生土长在叶家村长大,她考到的这份成绩,让叶家村人更有荣誉感,那种感觉就仿佛跟自己的子女考到高分似的。   能让人真正地看到了希望。   原来读书是真的有出路。   叶青水拿到自己的分数后,也能推测得出自己是今年省里的第二名了。   因为上辈子谢庭玉考了四百五十分,顺利地拿了状元。   她并不惊讶,动手拆起了县里发下来的高考奖励津贴。能拿到这笔意外之财,她已经很满意了。   厚厚的大团结把红包撑得鼓鼓胀胀的,她稍微点了点,不可思议地说:   “竟然有六百块……”   叶青水把目光投向属于男人的那个红包。   谢庭玉把它让给了媳妇,含笑地说:“不急,咱回到家里慢慢拆,这个红包也是你的。”   村里的干部脸上的笑容灿烂得跟花似的,他们高兴地说:   “这次村里一定要给这两个娃娃办个升学酒,娃这么争气,咱村里不能太寒酸。”   “叶五婶,你们这回可千万别推拒了。咱特意留了一头大肥猪没杀,摆个喜酒绰绰有余,大伙还能趁年前见点油花。”   “这可是件大喜事啊,叶家村从没出过这么长脸的事……”   你一句、我一句的,说得叶妈都没推不掉。   叶妈心里也高兴,人一高兴,心里都敞亮了,走起路来仿佛都带着风似的。   以前哪里敢想这些事,叶家让村里的干部高看、还被求着摆酒?   叶妈爽快地一摆手,应了下来:“好,摆了这个喜酒!” 第095章   以前家里的光景差,家里三个弱女人干活挣不上钱,每个月都指望着叶小叔寄工资补贴日子。   叶妈扣扣索索了这么多年,哪里舍得花钱买好吃的东西。   她已经琢磨好了,家里给这小两口摆大学酒最多买个二十斤的猪肉,再添上年底大队里分的二十斤猪肉,足够把亲戚朋友请来吃个痛快了。   用一头肥猪做酒菜,这酒席可以铺得多大?   以前建房子摆收工饭,一个人吃一块肉就吃完了,再想吃一块都没有了。   跟一头肥猪比起来简直寒酸得没法看。   现在村里的干部们把一整头大肥猪奖给了他们,这样的荣誉,让叶妈心里甜滋滋的,比喝了糖水还甜。   她抬起头来,干脆地应了下来。   穷嗖嗖地推来推去,给孩子丢分。以前叶家穷,但叶家出了两个重点大学的娃,以后还会继续穷下去?   回到家之后,叶青水拟了一个酒宴的单子。叶家虽然分了一头猪做酒菜,但也不能啥都不拿出来,光指望着村里这头肥猪做菜,这不叫节俭、这叫净占人便宜。   她拆开了谢庭玉的奖励津贴,里边有八百块。   叶青水取出了两百块,“拿它添点鸡鸭、鱼、面粉、大米、青菜……”   以前叶家办喜酒,采买的活计是叶青水一手包揽。但毕竟前两次摆酒摊子张得小,只请几十个人来吃饭,二十来斤的猪肉足够对付。   现在叶家要摆的可是几百斤肉菜的活计。冲着全村规模的流水宴去办,寒酸不了。   眼下叶青水怀了身子,这种杂事就落到了谢庭玉身上。   谢庭玉也不想让孕期的媳妇操劳,定下酒菜之后,他接过单子便开始忙活起来。采买食材、下帖子、借桌椅、起灶头、请大厨……哪一步都不能漏了。   好在他有几个身强力壮的兄弟,知青点的女同志胆大心细、手脚勤快,大家一块张罗起来很利索。   谢庭玉算了笔账,与其在供销社买鸡鸭鱼,倒不如在乡下收。票据不用不说,还免去了中间的差价。   他张罗了两天,在村里收了二十只鸡、二十只鸭,活鱼买了四十斤。仅仅买肉菜便花去了一百多块。   叶妈知道女儿女婿出了两百块办喜酒,嘴巴惊得半天都没有能合拢得上。   叶青水笑吟吟地抿嘴,说道:“我和玉哥的高考补贴一共一千四,阿娘不要心疼。挣钱就是拿来花的。”   即便是这笔数额巨大的意外之财,也无法缓解叶妈的心痛。   她碎碎念地数着:“以后要花钱的地方还很多。”   早知道村里给那头大肥猪,她就不应下来。哪里知道拿了一头肥猪,还要出更多的钱办酒席。   在她看来,念大学不用花钱?   首都的东西哪哪都贵,女儿到那边念书总不能太寒酸吧?   谢庭玉给媳妇泡了一杯牛奶,含笑地说:“阿娘,以后我们还会挣更多钱。”   等到真正摆喜酒的那天,叶妈的嘴都惊讶得合不拢了。   叶家一共要摆二十桌酒,叶家村腾出了村委办门口的篮球场出来,摆上了这二十桌的喜酒。   酸菜粉丝炖鱼,透明的粉丝滑溜溜融了鱼的鲜味,酸菜辣子让人开胃。   芋头扣肉红白相间,三道肥膘三道瘦肉相间,入口肥而不腻,农村人一口能咬下半片,吃得满嘴流油,越嚼越香。   肥膘的鸭子做成豉油鸭,皮软肉嫩,光滑油亮跟涂了层蜜汁似的,筷子一戳能戳个对穿。   山珍老母鸡炖成汤,鸡肉拆成鸡丝、拌着粉丝又是一道菜。   猪肉大骨下大火熬成乳白的浓汤,拿它下了皮薄肉厚的饺子。   精制猪肉拌着猪皮冻做的汤包,tr6汁水浓郁,肉馅香嫩。   饺子滑溜溜地像含笑的小姑娘,猪肉汤包像大胖小子,米饭饺子包子统统随便吃。   一猪还能多吃,带肉的猪排骨做成酸甜的糖醋排骨、肥瘦相间的五花炖成东坡肉、猪肺拌辣子卤成麻辣猪肺、猪蹄子卤制成卤汁猪蹄、猪耳拌二刀肉炒香脆回锅肉……   叶妈活了这么多年了还是第一次吃到这么多的好东西。   她呜呜地塞满了嘴巴,吃得满嘴流油。   阿婆心里咕哝了一阵,两百多块办个喜酒,这钱花得还算值得。   这些菜虽然不是叶青水亲手做的,但是却是她手把手教掌勺师傅做的。吃起来味道还不错,不算浪费了这些好肉好菜。   然而在没吃饱饭的年头,这么丰盛的菜对农村人来说还是头一回。   不过村里人嘴巴哪里有空闲,吃饭吃菜都来不及,一直吃到肚子鼓鼓撑起还在往里塞。   “叶家这回办的喜酒,办得实在啊。”   村里的大队支书想。   虽然村里出了一头猪,但这明明白白的又是鸡鸭、又是鱼,满满的精细面粉、大米,一点没占村里人的便宜。   可不是,这鸡鸭鱼肉任吃管饱,旁的人吃起来痛快。要是让自家出这个钱,想想都觉得心痛。   叶家小叔一桌桌地敬酒,喝得红光满面。   这么多年来,他还是头一回被村里有名望的老人郑重地敬酒,村里的干部也没落下。他敏感地发现,大伙看着他们的表情都带了一分尊重。   阿婆被人簇拥地围起来,唠嗑家常。   嫂子扎在妇女堆里,一遍遍地被人询问怎么教娃娃,娃平时咋学习的……   就连他那个抱着奶娃娃的媳妇也没有被人遗忘,道喜的、问学习方法的、数都数不清。   喜宴散了之后,村民三三两两地回家,走在乡间的小道上,一些村民你一句我一句地闲聊着:   羡慕的话自是不必多说。   也有人酸溜溜的:“叶水丫这一家子真是要翻身了,有这么多钱办喜酒……”   “这说的不是废话吗?人家里一气出了俩名牌大学生,光政府的奖励津贴都有好几百。”   村里的干部听到了,虎着脸,严肃地纠正了这个社员错误的思想。   “撑不死你,人家拿出津贴补贴村里,喂的就是你这种白眼狼。这种话以后别让我听见。”   全国的高考状元落在他们村,别的村子羡慕得都羡慕不过来。叶家已经不是以前那个人人都能踩上一脚的叶家了。   谢庭玉夫妇俩今后能有多大能耐,村委们难以估测。   上赶着交好都来不及,哪里能让人叶家冷了心。   ……   首都。   今年,谢家每个人都在等着谢庭玉从乡下回来。   谢家出了一个全国高考状元,这种荣耀不仅亲朋好友知道了,连谢军的老领导都罕见地问了几句。   就在谢军难得地生出了一丝慈父心,着手准备给儿子办一个升学酒时,谢奶奶收到乡下的来信,告诉他:   “庭玉今年不回来过年了,别准备了。”   “过年怎么能不回家?”谢军脸色变了。   谢奶奶高兴地说:“水丫怀孕了,北上一趟太折腾了。”   虽然谢军没吭声,算作默许了。   不过他脸上的表情却不是很愉快。   徐茂芳趁机煽风点火,“怀个孕这么娇贵,连趟门都出不得了?他们不是填了首都的学校吗,二月份底,学校开学了他们总也要回首都……”   谢军听得有些松动。   过年距离开学也就差个半个多月,就这么十几天的时间都不能回一趟家里?   徐茂芳见谢军听得面庞露出些许松动。   她又说:“多少人等着看庭玉,前阵子妈还被周家人笑话了,周平淮考得还没有庭玉好,周家都摆酒了咱们到底摆不摆?”   谢奶奶听了,并没有像徐茂芳所想那般同仇敌忾。   她把写好的请柬收了起来,“庭玉都不回来,摆酒有什么意思?”   在她心里曾孙比较重要。   万一在路上磕着碰着、累倒了,还不得把肠子都悔青?谢奶奶还以为要等很久才能抱得上曾孙,没想到这么快就有消息了。   不回家过年虽然有些惋惜,但想到他们以后会在首都念书,谢奶奶又高兴了起来。   “等等吧,我拍个电报到乡下问问情况。万一水丫身体不舒服,还得给她办个延迟入学。”   腿伤才刚刚养好的谢庭珏,似不经意地问:“芳姨好像很着急他们回京?”   徐茂芳笑了声,“我还不是关心庭玉。他们要是能回来一块过年,那该多好。乡下冷冷清清的,哪里比得上回家热闹。”   ……   叶家村。   乡下过年还挺热闹的。   赶圩、张贴桃符、做灯笼、打扫卫生,蒸福糕福桃,蒸扣肉……大伙里里外外地忙忙碌碌,倒是忙出了一点年味。   谢庭玉买了红纸回来,自己写对联。写得像模像样的,好多人都跑到叶家来跟他买对联。   谢庭玉是头一回在叶家村过年,他和叶小叔负责做年夜饭。   媳妇害喜害得厉害,闻到一点肉味都吐。谢庭玉特意另外给媳妇做了几道小菜。   叶青水看见丰盛年夜饭,嗅见肉味的她,站在门外犹豫了许久不敢进去。   谢庭玉特意另外搬了张小桌子,放了几盘酸辣的素菜,朝媳妇招招手:“水丫过来吃饭。”   叶青水吃了几片酸萝卜,胸口的闷才减轻了一些。   叶青水上辈子并没有这么娇气,那时候叶家的条件没这么好,不能顿顿都吃得上肉。   那时的叶青水没有经验、不知道自己怀孕了,吃不下饭也不在意,她常常饿着肚子就下田了。   哪里顾得上吃不吃得下肉这点小事。   叶青水看着大桌上丰盛的饭菜,又看了看大过年陪她一起吃孕妇餐的男人。   她有些惭愧,但心里也有些暖:“不用你陪我,你去跟大家一块吃。”   谢庭玉笑着说:“刚才做年夜饭的时候,我都偷偷吃饱了。”   他手里捧着碗红枣鸡丝粥,递给媳妇,“快趁热吃,多吃点才有力气。”   他看着媳妇一口口地吃光了粥,很是欣慰。但媳妇吃到最后一勺,忽然捂住了嘴,匆匆地夺门而出。   谢庭玉只好给她重新盛了一碗清粥。   叶青水吐完了,腿脚都虚软无力了,她摇摇头,“不吃了,我还是饿着吧。”   “大过年的,不吃怎么行?”   谢庭玉摸了摸她的辫子,温和地说:“要不这样,我喂你慢慢吃,吃得了一口算一口,咱们这回不勉强了。”   于是……叶阿婆、叶妈、叶小叔、叶婶婶,就这样在除夕夜被强塞了一嘴的狗粮。   谢庭玉喂完了媳妇,总算松了口气。   别说过年不回首都了,谢庭玉开始担心,开学了媳妇都不一定有精力回首都。   好在过完年后,谢庭珏拍了电报回来告诉弟弟,他已经帮他们办理了延迟入学的手续。小夫妻俩这才能松了口气,拖到了三月底才回首都。   叶青水一个人的时候,感情复杂地摸了摸肚子。   “你可真是一个小机灵鬼。”   “你在担心爸爸,不想让他回去吗?”   过了二月份,上辈子谢庭玉出车祸的时间点也早已过去了。   三月底,怀足了三个月多身孕的叶青水,渐渐地吐得没有那么厉害了。她跟着丈夫一块坐火车,带着录取通知书北上返程。   谢庭玉给媳妇订了卧铺的票,他摸着媳妇的肚子,虽然快满四个月了,但肚子看上去并没有很大的起伏。   叶青水的面庞反倒稍稍清减了些。   谢庭玉开心地跟孩子说:“妈妈要坐火车了,宝宝要乖一点。”   ……   夫妻俩下了火车,是温芷华来接的。   她开着小轿车来接儿子和儿媳妇。   谢庭玉有些恍惚,他万万没有想到温芷华会来车站接他们。   叶青水看着面前这辆小轿车吓了一跳,这年头能开得起车的真不是一般的人家。   虽然这个婆婆脸色冰冰的,话很少,但叶青水却不在意。   这么冷的天,能特意来接人也算不错了。   谢庭玉虽然惊讶,但很快缓了过来。   他礼貌地问候了母亲,“谢谢您来接我们,请您开车的时候开稳一点,水丫现在有点晕车。”   回到军属大院,谢奶奶和谢庭珏早已经等在了门口。   温芷华见了大儿子,脸上多了一抹笑容。   谢庭珏看到完好无损的,舒了口气:“回来了就好。”   他对车祸的阴影很深,因为不放心谢庭玉坐别人的车,特意让母亲开车去接了人。   谢奶奶特意摸了孙媳妇的手,热情地说:“都进去,杵在这里做什么。风吹得大,水丫感冒了咋办?”   她边走边拉着叶青水的手,“吃尽了苦头吧?”   “庭玉他妈妈刚怀他们俩小子的时候,也是很难伺候。三天两头吃不下饭,还睡不了觉。等过几天奶奶陪你去办休学手续。”   “怀孕很辛苦。”   原本叶青水担心自己跟不上进度,打算上一个学期的课,现在怀孕反应这么严重,也没有办法好好上课了,只能办休学手续。   叶青水点了点头。   谢奶奶瞪了孙子一眼,“你可不能光顾着自己学习,有空就多跑跑物理学院听课,回来教你媳妇。她可是为了你才休学,你要负起这个责任。”   谢庭玉还能说些什么,他只能应了下来。   “我会的。”   在乡下给首都写信的时候,叶青水没有特意提自己考得的分数,只提了提自己侥幸考上了首都的大学。   饶是这样谢奶奶也觉得很厉害了,首都的大学很热门,全国的学子都削尖了脑袋往首都报名,要分不低。   物理专业在这年头是根正苗红的热门专业,能考得上不容易。这样一来,大家也不用担心夫妻俩分居两地。谢奶奶自然是满意得不得了。   “水丫这回真争气,都是庭玉耽误了你。” 第096章 (捉虫)   温芷华在军属大院门口就止步了,“我还有工作,就不逗留了。”   她脸上挂着能让人产生距离感的清冷,“下次我再来看望青水。”   叶青水还没有想好和婆婆的相处模式,她点头:“那您下次来先给家里打个电话。”   谢庭玉没有任何表示,只是在一旁双手抱肩,遥遥地看着母亲开车离去。   谢庭珏不禁摇摇头,他其实也没想好如何同温芷华相处。   上辈子他们只见过寥寥数面,这辈子相处的机会倒是挺多。温芷华对待他的那份热情,仿佛要把双倍的愧疚都倾注在他身上。   其实她不欠他什么,谢庭珏在乡下过得还挺不错的,他的养父母待他极好。父爱母爱他都拥有。   反过来看,倒是弟弟看起来过得不错,实际上挺苦。   谢奶奶牵着孙媳妇一路回到了谢家。   “以后水丫就住在这里,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就叫周嫂,伍嫂不在你叫芳姨也是一样的。”谢奶奶说。   伍嫂是谢家雇的保姆,不过她并不住在谢家,她早晚各来一次,干完活就回自己家。   谢奶奶摸了摸叶青水的肚子,“刚下火车,肯定饿了吧?快来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她扫了眼桌上为他们小夫妻俩准备的食物,探了探装着土豆粉条的瓷盆。   火车晚点,食物早就凉透了。   “唉哟,凉了,不能吃。水丫,奶奶给你热热。”   徐茂芳听到婆婆这句话,脸上挤不出笑。有媳妇在场,怎么可能轮到她这个做婆婆的动手。   徐茂芳站了起来,“妈,你快别动了……我这就去热热。”   徐茂芳重新烧了煤炉,把饭菜热了一遍。   她的脸沉了下来,幸亏这次没有把周嫂辞退了。   否则按照这个家庭地位,还不得她这个“婆婆”来伺候那乡下丫头?   想到媳妇不太爱吃土豆炖粉条,谢庭玉站了起来,他温和地说:“不用劳烦芳姨,我来做就好。”   谢奶奶在厅里偷偷望了一眼,孙子切菜做饭的动作熟稔得行云流水,仿佛这些是他已经做过了无数次。媳妇肚子饿了,他就很自觉地去做饭。   谢奶奶有些欣慰。   孙子这一趟下乡,总算没有白去。她这个孙子别的啥都好,就是小时候家里的条件比较好。   他除了学习之外,别的一点杂活都不用干。谢奶奶还担心孙媳妇吃不惯保姆做的饭,没想到孙子自己就能做。   谢庭玉给媳妇做了她最喜欢的酸辣萝卜丝,又下了一碗清淡的蔬菜面。瘦肉切得碎碎的,配着胡萝卜、菠菜、莴笋、营养很充足。   谢奶奶吃了一碗,味道还不错,就是忒清淡了些。   徐茂芳尝了一口,差点没有喷出来。   素得跟没搁盐似的,只吃一顿两顿还好,要是以后全家都跟着孕妇这样吃,她会受不了的。   要不是明白婆婆的脾气,徐茂芳差点怀疑这是他们祖孙俩特意给叶青水抬身价,在她面前来个下马威。   这乡下的媳妇,看起来倒是比城里人还要娇气。周嫂的儿媳妇怀了八个月的肚子了,还不是照样下田干活?   但叶青水却心满意足地吃完了一大碗,饭后还吃了点水果。   年刚过完,部队里攒下了很多任务要办,谢军忙得没有空回家。   晚上,谢爷爷倒是来见了孙子孙媳一面,他难得地夸了孙子一句:“很不错。”   “不要骄傲,考进了京大以后更要努力。”   谢庭玉应了下来。   ……   次日,天灰蒙蒙刚刚亮谢庭玉就醒了。   自从怀孕后,叶青水很难再像以前那样能早早起床,总是疲倦得不行。   谢庭玉看了一眼表,“水儿,我们不能迟到。”   但他看了眼睡得香甜的媳妇,不太忍心让孕妇起这么早。他自个儿洗漱完、到楼下做好早饭后,才上楼把媳妇从被窝里挖出来。   按照惯例,叶青水早上起床后匆匆去了一趟厕所,晨吐了一会。   谢庭玉给她找衣服穿,叶青水孕吐完才开始洗漱。   整理好仪容的叶青水刚要下楼,谢庭玉头疼地叫住她:“等等,不能这样就走了。”   北方的冬天冷风刺得跟刀子,皮肤最容易皲裂。   他在掌心挤下一坨雪花霜,大掌包住她的手,揉了揉。   叶青水接过他手里的雪花霜,涂了一点在脸上。   谢庭玉取了一条围巾绕在媳妇的脖间,顺便亲了亲她,“水儿今天穿得真好看。等会吃完早饭,咱们就坐公交车去学校。”   徐茂芳醒来之后,谢冬梅已经来谢家登门拜访了。   现在谢冬梅已经改回了原来的姓,叫周冬梅了。   周冬梅拉着母亲的手:“我那个乡下嫂子呢?”   徐茂芳上楼找了一圈人,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可能跟你哥哥去学校了。”   周冬梅扑了个空,心情不太美妙,徐茂芳洗了一盘水果给女儿吃。   “她一个怀着孕的乡下妇女,跟我哥去大学凑什么热闹?”   周冬梅和徐茂芳至今都以为叶青水是跟随丈夫来首都养胎,并没有考上大学。   说来也是谢奶奶疏忽,她以为孙子给家里拍过电报汇报过情况了。谢奶奶也不是高调的人,非要在大院里炫耀自个儿孙子孙媳都考上了首都的大学。   谢庭玉也确实汇报过情况,不过他拍的电报是写给哥哥的,但谢庭珏一个字都没在家里提过。   谢庭珏心里埋着心事。   谢庭玉的事,他不会在家里多提。   早已经搬出谢家的周冬梅,怎么可能知道那个她样样都瞧不上的乡下嫂子,竟然考上了首都的大学。   周冬梅这一次来谢家,是怀着要跟嫂子重归于好的心思来的。   因为叶青水,周冬梅才被赶出谢家。“解铃还须系铃人”,周冬梅要重回谢家还得让叶青水帮忙。   徐茂芳每次看见被赶回周家住的可怜的女儿,都心疼一次。   周冬梅抱怨道:“周家人真是眼皮子浅,周家那些堂妹堂姐个个跟穷疯了似的,连衣服都偷。”   回周家住,哪里有在谢家住来得舒服?   谢家家风清正,不仅爷爷奶奶会自掏腰包鼓励孙子孙女培养兴趣,就连沉默寡言的继父也会每个月给周冬梅零花钱,   周冬梅以前姓谢,是谢家人,长辈们逢年过节自然会给红包。现在她回周家、改回了周姓。   让谢爷爷谢奶奶掏零花钱,替别人养女儿?   这是不可能的。   周冬梅过了十几年宽裕阔绰的日子,零花钱陡然全都没了,日子跟从前相比翻天覆地。   周冬梅咬了一口苹果,苹果又香又脆,汁水溅了出来。周家人连水果都不舍得买,周冬梅很久没有吃过这种特供的五星苹果了。   “妈,你不会不帮我了吧?”   徐茂芳一咬牙,“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我是你妈,我永远都是站在你这边的。”   周冬梅想了想又说:“你抓紧时间快给我爸生个大胖小子。”   “有了孩子咱们说话才有底气。叶青水要不是怀了孕,她能来首都?”   ……   京大。   谢庭玉带媳妇到系主任办公室,办理了休学手续。   办完手续之后,数学系的老师让他去办公室领教材,顺便办理开学手续。   谢庭玉考虑到大冷天到处奔波,容易累着媳妇。   他说:“水儿你在这里等我,我办完事很快来接你。”   叶青水点点头。   叶青水扶着栏杆站在走廊,眺望着男人一点点消失的身影。   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年,入学的学生年龄参差不齐。因为考试没有年龄上的限制,这一级的学生年纪最大的孩子恐怕都能上初中了,但也有年纪轻轻刚刚成年的。   比如像叶青水这样的年轻学生,年轻面嫩,朝气蓬勃,光站着就是校园里靓丽的风景。   来来往往的学生见了这个年轻的姑娘,眼前不禁亮了亮。   她戴着枣红色的围巾,穿着黑色呢子大衣。为了方便叶青水把头发削薄了,再也不扎辫子了,头发柔顺地披着。   进了城之后,叶妈反复地教女儿不要穿得太土气,容易被城里的学生娃嘲笑。叶青水也穿起了新的衣服。   在走廊站得太久了,叶青水的脚有点发僵。风很大,把她头上的发卡吹得掉到了地上。   迎面走来的两个男同学,友善地给叶青水捡了起来。   叶青水说了声“谢谢”。   男同学友善地笑了笑,并没有再多说别的话,转身就离开了。   “她有丁香一样的颜色/她有丁香一样的芬芳……”   男同学摇头晃脑地念着,念完后他问同行的男同学:“平淮,她跟你的丁香姑娘长得很像对吧?”   周平淮没有回答。   所谓的“丁香姑娘”,是周平淮内心倾慕的对象。   周平淮考取了今年首都的状元,开学典礼由他作为代表给新生致辞,加上人长得不错,非常受女孩子的欢迎。   有个女同志频频跟他表达爱慕,周平淮不胜其烦,抄了一首诗回敬她,谈自己只喜欢像丁香一样的姑娘。   他的朋友郑孝国又捅了捅他,“别装了,平时从来没见过你那么热心,还给女同学捡东西。”   “捡东西的人是你。”周平淮说。   郑孝国不信他,早知道他就不周平淮争了。   周平淮刚刚也正想弯腰,只不过他动作更快了。   她披着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下巴露出柔润的弧度。从侧影看,恍然生出一股温柔的美丽。   周平淮回想片刻,他的心里终于有了一点女人模糊的影子。   郑孝国惋惜地说:“好像忘了问这位同志,她叫什么名字了。”   周平淮难得地笑了:“应该是物理系的,她站在物理系办公室的门口。”   “以后如果有缘还会再见到。”   ……   捡发卡这件事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叶青水并没有把它放在心上。   谢庭玉很快就回来了。   他满头大汗地跑了回来,拉着媳妇的手,灿烂地笑了:“水儿我带你逛逛学校。”   叶青水上辈子已经逛过京大了,每次都匆匆经过京大,但这一回的感受不一样。   这是她第一次以京大学子的身份逛校园。   她呼吸着冰冰凉的空气,“能在这里无忧无虑地学习,真好。”   谢庭玉听到这里,心里不禁愧疚,他说:“以后水儿也行。”   叶青水给男人系紧了围巾,突然笑了:“虽然我不能马上入学,但是你要争气一点,算上我的那份认真学。”   谢庭玉摸着媳妇的肚子,承诺了下来。   夫妻俩回到谢家后,叶青水看见坐在沙发上等待的人吃了一惊。   她没想到温芷华隔天就来谢家拜访了。   温芷华见了儿媳妇,脸上的表情有些不太自然。   她指着自己带来的礼物,说:“这是我给孩子买的毛线和布料,可以拿来做衣服。”   叶青水接过礼物,道了一声谢。她打开一看,布料和毛线都是难得的好料子,质地都非常柔软亲肤。叶青水想要这种料子想很久了。   再过五个月,宝宝就要出世了。前三个月的孕反应太折磨人,叶青水连衣服都没来得及做。   像温芷华这样的人家,并不缺一件两件衣服。但毕竟是宝宝的衣服,自己动手做的才放心。   谢庭玉见到来人收回了唇边的笑,他的表情有些冷,但看见媳妇很喜欢他也没说什么。   叶青水热情地把从家乡特意带来的特产送给了婆婆。   她说:“家乡的柿子特别甜,冬天的我拿它做了好多柿子酱。拿来它冲热水很好喝。柿子清热、润肺,生津,去年我看见您咳嗽,多喝点柿子水有好处。”   温芷华心一暖。   叶青水又拿出了腊肉和腊肠。   她刚想开口说,就被温芷华打断了:   “我知道,这个腊肉腊肠很好吃。”   不止谢奶奶惦记叶青水做的腊肠腊肉,温芷华去年吃过一次之后也很喜欢。   叶青水还怕婆婆跟徐茂芳一样,嫌弃这些乡下土特产。   她笑了笑说:“不止,这是庭玉亲手做的。”   温芷华生生吃了一惊,“庭玉还会做这些?”   谢庭玉冷淡的脸上,神情有些不自然。   “会的,他做得可好吃了……”叶青水娓娓道来,告诉她谢庭玉是怎么做腊肠的。   婆媳俩头一次闲聊唠嗑,叶青水靠着这些柿子酱、腊肉腊肠、酥饼蒸糕……居然也没有冷场。   温芷华领着这一堆土特产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叶青水松了口气,她还以为她这个婆婆会跟徐茂芳一样,看不上这些土特产。   她听说婆婆在首都一家有名的酒厂当副厂长,温芷华这个年纪能做上副厂长,可见本事不小。   厂子原本是家族传承,但五十年代的时候改成了公私合营,得以保存了下来。   男人手头这么阔绰,是因为他能从母亲的娘家这边继承了一些祖产。烟酒糖这些东西,看着不起眼,但利润却高得惊人。   尤其国人爱饮酒,逢年过节、碰上喜事,再穷的人家也要喝两杯。   叶青水摇摇头,笑道:“我刚才还担心妈瞧不上这些东西,没想到一听是你做的,她全都拿了回去。”   谢庭玉淡淡地道:“水儿不用妄自菲薄,是你的方子好连我都喜欢。她怎么可能不喜欢?”   叶青水听到这里,再也不开口了。   这是他们母子俩的事情,她不应该替谢庭玉原谅。   叶青水永远记得那次谢庭玉埋在她脖子,难得流泪的情景。   几天后,大院里的邻居亲戚听到谢家儿子儿媳回来的消息,开始走动了起来。   叶青水从乡下带来的特产特别受欢迎。   尤其是去年来谢家吃过年夜饭的亲戚朋友,来了谢家之后吃了一顿还不够,还想带一点回去。   谢庭玉的朋友——徐玮,好声好气地恳求说:“弟妹,我不是自己吃,你嫂子特别想吃一直念着,她还有两个月就要生了,看在这个份上你把它让我吧。”   他软磨硬泡地顺走了一斤腊肠,留下了两块钱和五市斤的肉票。   叶青水拿着这些钱票,好像看到了一点挣钱的希望。   她立即去供销社买了猪肉回来,二十斤的猪肉她如今提着沉甸甸的,但是叶青水心情愉快,干点活也不累。   她当天就灌了二十斤的腊肠出来,晒在院子里。   第二天谢奶奶见了院子里挂满的腊肠,只拍额头,怪孙子让媳妇干重活。   谢庭玉看着媳妇满满动力的身影,嘴角泛起笑容,“水丫很开心,让她做吧。医生说她也得适当活动,整天坐着我也怕她闷坏了。我都看着她呢,奶奶别担心……”   “她现在闻到肉味都不吐了,不是吗?”   腊肠做好了之后,大院里的人都知道谢家的儿媳妇又弄了很多腊肠。   因为它的味道特别好,香味浓郁独特,直令人惦记。许多邻居私底下偷偷来问她的腊肠。   要了人家的腊肠,总也不好意思空手拿吧?   这样一个星期下来,叶青水二十斤的腊肠全都被亲戚邻居要光了,挣了二十五块三毛。   她数着热烫的钞票,心想:还是首都人的钱好挣啊。   作者有话要说:   发66个红包,庆祝一下玉哥开始有人挖墙角   玉哥:“……” 第097章   叶青水在床头数着钞票,在县城里摆一个月的早点摊子才挣三十来块。   别看早点摊子不起眼,如果政策放开了,能让人好好摆摊子了,月入千把块变成万元户压根不是问题。   八九十年代还有戏言称造大炮的不如卖茶叶蛋的,足可见这些小本生意挣钱。   怀孕的头三个月叶青水没有精力再做生意了,她怪不适应的。   叶青水离开红旗县后,把卤蛋的方子留给了钱向东。钱向东不愿白占便宜,一次性给了叶青水三百块的买断这笔卤蛋的生意。   现在叶青水看着自己的腰包日渐鼓起,浑身都有劲。   不仅不会经常孕吐了,连吃饭睡觉都香了许多。   谢庭玉洗漱完,坐到床上注视着妻子,看着她高兴地数着钞票像偷了腥的狐狸。他盯着她如粉的唇瓣,忍不住亲了一口。   “有这么高兴吗?”谢庭玉问。   叶青水瞥了一眼男人,她抿着唇,嘴角跟抹了油光似的。   “你不懂,这叫享受劳动果实的甜美。”   她那得意的眼神仿佛在说:你这种靠奶奶补贴零用钱的人是不会明白的。   谢庭玉悻悻地摸了摸鼻子,笑了。   ……   周冬梅听到徐茂芳跟她说,叶青水做腊肠卖给大院里的人。   即便是已经离开了谢家的周冬梅,这会听到了也嫌丢人。   “她就不能安生点,好好安胎吗?”   徐茂芳提到这个,眼里也不由地泄出嘲讽。   “你也知道她从乡下来的,眼皮子浅,哪里知道名声的重要。”   把自己弄得跟乡下卖货郎似的,谢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徐茂芳在大院里碰到老熟人,他们迎面就是一句:“你家青水还做腊肠吗?”   那种语气,让徐茂芳臊得满脸通红,直想往地下钻。   徐茂芳为了避开这种尴尬的场面,饭后在大院里散步的习惯都生生改掉了。   但她自己却没有想过,劳动不分贵贱。当年她母亲也是靠着一手裁缝手艺拉扯大她、养家糊口呢!   周冬梅说:“可怜了我哥,好好的一个京大学生,讨了这样一个媳妇。”   想想他以后要跟叶青水这种女人过一辈子,真是太可怕了。整个家档次都被她拉低了,周冬梅想到自己回过头来还要讨好这种人,浑身有一种说不出的抗拒。   且不提在大院里做生意算不算投机倒把,为了这一块两块钱,豁出脸给别人干活,叶青水得有多缺钱?   徐茂芳和周冬梅这时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大院里同样娶了乡下媳妇的李爱军。   日子是过得那叫一个鸡飞狗跳、水深火热。   周冬梅和徐茂芳母女俩替谢庭玉感到丢脸,谢庭玉丢不丢脸?   谢庭玉是觉得丢脸的。   他开学的那天,叶青水取了五十块给他。   “男人身上得带点钱。”   她想了想说:“虽然食堂便宜,但是你饭量大,多吃点,别净想着省钱。”   谢庭玉攥着这皱巴巴的五张大团结块,心里热乎乎的,既惭愧又感动。   他说:“水儿对我真好。”   他深深自责。活了这么一大把岁数了,回过头来还得靠媳妇挣钱养家。   不过谢庭玉这时候却没想过,他自己也把身上所有的钱给了媳妇。他名下还有从母亲那里继承来的一个宅子,光是租金每个月能有一百块。   叶青水倒是没有把租金看在眼里,钱经不住花。   她要趁着机会来临之前,早点攒足钱到时候好做些大生意。现在这样东一榔头、西一锤子的生意,利润虽然可观,但是却远远达不到叶青水想要的那种程度。   叶青水到供销社买过一次肉后,再也没有去那排队买肉了。   俗话说得好酒香不怕巷子深,叶青水第一次买肉回来做腊肠,就跟揭开了自己的酒盖子似的,让大院里的人闻到了香。   等他们吃光了买回来的腊肠,自然还会再来买。   再来谢家买的时候?   不好意思,叶青水不卖腊肠。   叶青水抿抿唇,抱歉地跟上门买腊肠的客人说:   “本来这个腊肉腊肠,我们家是自己弄着吃的。给你们一次两次还可以,总不能吃光了就来我这里要吧?这样我变成啥了,我这样做就是投机倒把……”   “谁说你是投机倒把了?”   大院里爱吃腊肠的客人心里空落落的,才尝出了点滋味,就不做这个生意啦?   徐玮听到叶青水不做腊肠,宛如接到了晴天霹雳。   他家里那口子就爱吃它,虽然吃得不多,但隔三差五地也要吃上一点。   突然不卖腊肠了,徐玮都不知道回家该如何跟媳妇交代。   他的脑子忽然一亮,到部队食堂买了两斤的鲜肉拿到谢家。   “我把肉给你,拜托你帮忙做腊肠,这样就不算投机倒把了吧?”   叶青水笑眯眯地收下了这两斤猪肉。   他看着叶青水笑眯眯的脸,忽然觉得她这样的笑容跟谢庭玉像极了。   叶青水不卖腊肠了,她靠着手艺收加工费。   毕竟有时代敏感的特殊性在,叶青水不可能跟年代的潮流对着干。在县城里小打小闹摆摊子卖早点,机灵点没人管。大院里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叶青水胆子再肥也不敢顶风作案。   头一次卖腊肠,界限还比较模糊。   叶青水压根没有给腊肠定价格,它也不能算商品。来问她要腊肠的客人都是来吃过饭的熟人,人家素质高不好意思占人的便宜,钱票都是自发留下来的。告投机倒把告不到她身上。   如果叶青水帮邻居做腊肠收点手工费,被认为是投机倒把?   不好意思,最先该被抓的是裁缝。大街小巷都是裁缝铺,人家裁缝也是靠手艺吃饭的。大家都一样是靠手艺吃饭的,还分个高低贵贱了?   *   谢家的儿媳妇有一手做腊肠的绝活,想吃腊肠的提一些猪肉上门,就能吃到她做的腊肠。   另外还得付一些手工费,毕竟人家也不是白白帮干活的。   这个消息让大院里一些原本跟谢家关系疏远的家属听到了,简直喜出望外。   收手工费好啊!   都说叶青水做的腊肠好吃,好多人家跟谢家没啥交情,不好意思上门走动,想吃点腊肠都难。   叶青水愿意收手工费了,这下子叶青水的客人也不再局限于谢家的亲戚朋友之间了。拎着猪肉求到谢家做腊肠的人络绎不绝。   徐茂芳看了简直头疼欲裂。   她压抑了许久的情绪,跟胀破了的气球似的,终于爆发了。   看着那个弯着腰正在厨房里洗着猪肉的叶青水,徐茂芳嘲讽地说:“他爸爸和爷爷都是大院里有头有脸的领导,你是谢家的儿媳妇,你这样做像什么话?”   叶青水把猪肉洗干净了,她低头看了看自己。   叶青水倒是挺有几分自觉的,怕影响到家里人正常作息。   上门请叶青水做腊肠的客人非常多,叶青水每天顶多只做十斤腊肠,做完之后都尽量把卫生弄得干净,不给伍嫂添麻烦。   虽然这个家里人里边,恐怕只有徐茂芳一个。   毕竟谢军工作特别忙,三天两头不在家,大哥在全封闭的军校念书,谢庭玉也只有放学后才回家。爷爷奶奶也有自己的房子住,不住在谢家。   谢庭玉当然不会嫌媳妇麻烦,他反倒会撸起袖子帮忙一起干活。   徐茂芳又说:“趁早把你从乡下带来的那一套扔了,别香的臭的都带到谢家来。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好好养胎,早日给庭玉添个大胖小子。”   这句话说得就诛心了。   如果叶青水还是上辈子那个容易自卑的乡下姑娘,听到了恐怕会难过得掉眼泪。   现在的叶青水,不好意思,她的脸皮有些厚。   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去年徐茂芳嫌弃土特产土,拿不出手,结果最后吃得最欢的就是她。   叶青水靠做腊肠挣钱了,隔三差五地捣鼓点好吃的东西,让谢庭玉拿去学校垫肚子。   可也没见徐茂芳少吃啊?   叶青水抬起头来,正欲开口让徐茂芳清醒过来。   谁知她却看到了谢庭玉静静地站在门后,地上的影子拉得老长,也不知他听了多久。   他淡淡地说:“劳烦芳姨了,我跟水丫很快会搬出去住,不打扰您。”   叶青水看到徐茂芳一瞬间变得扭曲的表情,真想给男人鼓掌。   她的男人真是可以,不开口则已经=,一开口就直往人心口插刀。   谢庭玉住在谢家,天经地义,就算搬出去住了也会被所有人求着回来,有的人却想尽方法也搬不回来。   他是谢家的儿子,叶青水还怀着孕,这小夫妻俩被继母逼得搬出去住,除非徐茂芳不要脸了,不然就是跪下也得亲自把他们求回来。   徐茂芳这心跟下了油锅似,油炸得难受。   过了她好一会才缓过气来,她强笑着说:   “我是打心底盼着水丫好,让她不要这么累,她怀了快五个月了还干这些活,传出去也不好不是?   “等你爸回来让他评评理,我掏心掏肺指着你们好,你们倒好,一个两个要搬出去住,你们这是想逼死我吗……”   叶青水正想开口,但谢庭玉却一言不发,拉着她回了房间。   谢庭玉此刻什么心情?   他把两个人的衣服整理了出来,叠好装到行李箱里。   叶青水连忙扑到行李箱上,“玉哥你在干什么?”   谢庭玉看着媳妇,摸着她的脑袋说:“有我在一天,决不让你受委屈。咱们搬出去,你想做什么事就做什么事……”   叶青水看着男人认真的表情,才意识到他是真的想搬出去住。原来不是故意想气死继母的?   他说……她想做什么事就做什么事?   谢庭玉长进了呀……   前年俩人刚结婚那会,叶青水在黑市卖东西被谢庭玉抓到,他那时候的表情跟死了爹似的,恨不得把她关在家里思想教育一百次。   现在叶青水毫不怀疑前脚她敢杀人放火,后脚他就敢填土埋坑。   叶青水问他是不是真的想搬出去住,“以后都不回来了?”   她是不愿意搬走的,大院里的生意刚刚铺开,叶青水挣钱也方便。大院的治安好,进出都有警卫严格把控,小偷流氓是想不开了才敢跑来太岁头上撒野。   这么安全的环境,叶青水才不想搬走。要搬也是徐茂芳搬。   不过叶青水想了想,这节骨眼搬出去住两天也能让徐茂芳清醒清醒。   于是,叶青水也开始收拾衣服。   谢庭玉犹豫地点头。   要换在以往,谢庭玉有得是办法对付继母。他以前不想管是因为懒得收拾,这会媳妇怀孕了,他白天也不在家,这叫谢庭玉怎么放得下心。   他说:“我只在乎你和宝宝。”   打着老鼠伤玉瓶这种事,谢庭玉一点也不想看到。他的意思就是想搬出去住。   叶青水让他放心,“我会注意的,玉哥别担心。”   徐茂芳这么会说话,男人这种性子,公公又是个偏心的,他小时候估计没少吃过徐茂芳的亏吧?要不然也不能是谢奶奶把他接过去,把他抚养成人。   叶青水的手被男人攥在掌里,她用拇指挠了挠他的掌心。   谢庭玉亲了他一口。   当天晚上,小夫妻俩搬出去住了。   最先发现这件事情的,是一大早来请叶青水做腊肠的熟客。张红英是来自乡下的军嫂,她尤其喜欢叶青水做的腊肠。   她的嗓门特别大,“青水在不在,咋叫了这么久都没有吭声?”   徐茂芳的脸跟棺材似的,拉长了,她说:“她不在家。”   张红英跑到了谢家到处看了看,发现人真没在,她人看着粗心却细,叶青水平时拿来灌肠的工具全都没了。连她做到一半没做完的小衣服,也消失了。   “她不会是搬走了吧?”   张红英心里纳闷,却没有提。接下来两天再去谢家问,徐茂芳的回答都是一样。   谢家的继母把儿子、连带着怀着身孕的儿媳一并赶走了,这个消息流传开了。   徐茂芳听到了,简直要气死了。   她已经到继子家跑了几次,天天吃闭门羹,只差跪下来求他们回家住,这夫妻俩愣是没反应。徐茂芳冷笑着:你们就端着吧,端着端着冷了谢军的心,就别回来了。   可是她却没想到,叶青水因为给大院里的人做腊肠,结下了不少的人缘。   这些闲得发慌的妇女凑在一块,七嘴八舌的流言加起来能淹死徐茂芳。   至于……徐茂芳觉得做腊肠丢人?   跟叶青水买过腊肠的客人要是知道徐茂芳这个想法,估计能喷她一脸口水。   哪里是叶青水卑微地挣钱,这明明是他们求着叶青水收钱。颠倒过来了好吧?   谢家这个儿媳妇跟给人下了迷魂汤似的,做出来的食物勾得人成天茶饭不思。她不仅会做腊肠,还会做卤肉、酱鸭、红烧肉、蒸糕、福桃、酥饼、蛋糕……   叶青水靠着这一手绝活,攒下了不少疯狂的拥趸者。 第098章   次日,张红英碰到了谢奶奶。   她迎上去就问:“你家庭玉和青水都搬出去住了,你知道这事吗?”   谢奶奶听到这个消息,整个人都愣住了,“咋回事?”   张红英身边的好姐妹扯了扯她,跟谢奶奶说:“没有的事,你别听她胡说。”   掺和人家的家事,强出这个头做什么?   万一人家小两口是自个儿愿意搬出去,不是被继母赶出去的呢?回过头来人一家子亲亲热热,张红英到时候岂不是落得里外不是人。   谢奶奶虎着脸,愤慨地问:“你让她说,有什么事是我听不得的?”   张红英把听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地学了一遍给谢奶奶听,谢奶奶沉下脸,气得不轻。   谢奶奶跟张红英道谢,她回了谢家一趟。发现孙子孙媳果然不在,小夫妻俩连平时穿的衣服都收走了,屋子空空落落的。   “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   徐茂芳怎么敢这样做?   更让谢奶奶生气的是,她竟然还是从别人嘴里听到的这个消息。   徐茂芳刚买完菜回家,看见婆婆沉着脸正坐着等她。   徐茂芳脸色一白,“妈,你怎么来了?”   谢奶奶抓起茶杯,重重一摔,“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妈吗?”   徐茂芳恨得咬牙切齿,她没有想到谢奶奶这么快就知道消息了,肯定是那两个小王八蛋在背地里告状!   她簌簌地流下了眼泪,她跪在婆婆的面前,一脸悲愤:   “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劝水丫。这阵子她每天都捣鼓腊肠卖给大院里的人,我看她挺着个大肚子,家里也不缺她的口粮,你说她为啥要那么辛苦干活。   这件事传出去名声也不好听,咱们家是那种苛待儿媳妇的人家吗?那个孩子太敏感了,我劝她不要那么辛苦,她以为我嫌弃她。”   她有对他们做什么吗?说了不到三句话,这对小王八蛋倒干脆利落,直接搬出去了。   这哪里是诚心要搬出去,这明明是把她架在火上烤。   徐茂芳越说越愤慨,心里倒是生出了一丝委屈和悲愤,连眼泪都有几分真了。   “我知道我也真是说错了,但他们搬出去这几天我天天都求他们回来,只差给他们跪下。都说后妈难做,以后我再也不多嘴,劝这劝那,反倒把自己弄得里外不是人。”   要不是谢庭玉是谢奶奶一手养大的孩子,她偏心得厉害,否则这会儿媳妇又是抹眼泪又是跪,哭得好不伤心的样子,饶是再铁石心肠的人也不会觉得她做错了。   她哪里不对吗?   她关心儿媳妇,劝儿媳妇不要为了挣钱累着自己,反倒是青水心思敏感,一声不吭愣是搬出去住了。   谢奶奶赶紧摇了摇头,哪里都不对!   这哪里是心思敏感的问题,关心和嫌弃的区别还是很大的,是个人都能感受得出来,徐茂芳要本着一脸的关心,水丫又怎么会一气之下搬出去?   连向来都懂事的孙子都一块搬走了,可见这哪里是这一句两句的“关心”的事。   谢奶奶暴脾气地把茶杯重重一摔,徐茂芳心肝儿颤了颤,眼泪都忘记流了。   “明天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就是跪也得把他们请回来。他们都是善良的好孩子,你要是态度摆正了,他们怎么会为难你?茂芳,我知道我把冬梅送回周家,让你心里有了怨气……”   善良的好孩子?   善良的人会做这种用流言逼死人的事情么,徐茂芳快要不认得善良这个词了。   徐茂芳脸上的表情险些都不能维持了。   她应了下来,见到婆婆脸色终于好起来,她灵机一动提到了女儿。   “我以后是再也不阻止水丫做腊肠了,但是她一个人每天忙里忙外,太辛苦了。我笨手笨脚的,比不得年轻人。不如让冬梅回来,好歹她也能帮着她嫂子干点活。”   谢奶奶沉吟了一会,倒是没有答应让周冬梅回来。   但她挺怕水丫累着,怀着身孕毕竟不方便干重活,   谢奶奶于是说:“周末可以让她来给水丫打打下手,她嫂子怀着孕不方便,谢家也养了她这么多年了,照顾嫂子几天也是她应尽的本分。”   徐茂芳听了眼前一黑,险些没有被这番话膈应到。   这老货非但没同意冬梅回家住,还反倒让冬梅白白干活?   ……   叶青水跟男人在外边住了三天,第四天,徐茂芳被谢奶奶“押着”来给他们道歉。   让徐茂芳跪下,那是不太切实际。   徐茂芳跪父母、跪婆婆,膝盖软得很。但是给小辈跪?她还要脸。   她低眉顺眼地同叶青水道歉。   徐茂芳的眼睛没对着人的时候,跟藏着刀子似的,但却硬要忍气吞声、做出低眉顺目的样子。   叶青水看得挺爽快的。   谢庭玉的心情却不太美妙,他说:“水丫现在身子重,要是有个万一我也照顾不到,后悔都来不及。”   回去住怕有个万一,出来住就不怕万一了?这句话当真诛心,谢庭玉就差明摆着说徐茂芳是杀人凶手了。   要是孩子出了意外,肯定是徐茂芳干的。   为啥?继母和继子不合、看不惯儿媳妇呗?   谢奶奶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来,她没有想到儿媳妇和孙子之间的矛盾竟然这么深。   徐茂芳强笑着说:“水丫的孩子不就是我的孙子?我就是自个儿出了意外,都不会让它有意外。”   谢庭玉这才勉强同意搬回大院。   祖孙三人气氛融洽地走在前面,徐茂芳自个儿落在后边,也没有人记起来。   她眼神阴沉地看着这三人。   ……   叶青水回到家之后,谢奶奶才想起来,她笑眯眯地说:“对了,忘了跟你说。”   “奶怕你太累,让冬梅周末来帮你干活,水丫乐意吗?”   叶青水想象不出来周冬梅那个大小姐干粗活的模样,但有现成的劳动力干嘛不用?   她甜甜地笑了,应了下来:“我当然愿意。”   周末,周冬梅名正言顺地来到了谢家。   自她从谢家搬出去后,她只能借着探望母亲的理由来谢家,这一回是名正言顺地被谢奶奶要求来谢家。   但周冬梅却没有一点喜意。   她看不起叶青水为了挣这几毛钱在大院里吆喝,厌恶她从乡下带过来的小市民的一套,沾污了谢家清贵的名声。   但是回过头来,周冬梅却被要求搭把手帮着叶青水干活……周只感受到了侮辱。   油腻腻、脏兮兮,即便是春天,厨房里蔓延的那个味道也是臭气熏天。   没错,叶青水正在洗着肠衣。   她见周冬梅来了,指了指肠衣,“奶请你来帮我的忙,你能答应,我是真没想到。麻烦你了……”   周冬梅能不干吗?   不能,她还指望着谢奶奶同意她回谢家住,指望着谢奶奶看见她干活而心软松口。   但叶青水这个人是真的有毒,第一天她就让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给她洗猪肠衣。   周冬梅脸色白了又黑、黑了又红,差点没有当场恶心得吐出来。   她差点就扭头摔门离去。   但是想到周家那乱七八糟的环境,离开谢家之后她得到的天差地别的待遇,从前围着她转、跟她一块玩的朋友,开始有意识地疏远她。   周冬梅攥紧了拳头。   周冬梅戴着口罩,把肠衣漂洗了三次。   那憋着快要掉眼泪的模样,叶青水看了差点乐了。   弄得她好像是被地主虐待的长工似的,周冬梅要再穿一身破衣服估计就能唱个“小白菜地里黄,爹不疼娘不爱”了。   她还没有让大小姐干粗活重活呢!   叶青水很快就没心思管周冬梅了,今天是周末,她接了二十斤腊肠的单子。腊肠晒足一周才能出货,之前晒好的腊肠存货已经快见底了,叶青水只能抓紧时间多做点。   一斤腊肠的加工费是五毛钱,虽然利润薄,但是她不用提供猪肉,抹掉肠衣和香料的成本,这五毛钱几乎是净挣的。   肠衣和香料才值几个钱?   五斤肠衣都用不了一毛钱,要是早点到杀猪场守着,这玩意都不用花钱,人家师傅白送。   一天做十斤腊肠,叶青水能挣五块,一个月下来就是一百五十块。这个收益比谢奶奶在单位领的工资高两倍都不止了。   这做的哪里是腊肠,这做的是金肠才对吧?   张红英中午来到了谢家,取了属于她一斤腊肠。   她抱着满满肉的腊肠喜滋滋地说:“俺拿它给男人补补肉,这东西存得久,俺家娃也爱吃。”   叶青水也笑着回张红英:“嫂子,虽然它放得住、但也要一个星期内吃了它。这是自己做的腊肠,就讲究个干净安全,它不像厂子里卖的那些腊肠,里头还加了防腐剂和亚硝盐酸。”   张红英还不知道里头有这么多学问。   她爽快地应了下来,“那就听弟妹的,早点吃完。”   周冬梅听了脸上有点怪异。   就一个乡下来的村姑,还知道防腐剂和亚硝酸盐?   估计是跟哥哥学的吧,周冬梅很快打消了疑惑。   在她心里,叶青水是浅薄市侩的乡下人,乡下人哪里懂得这些。   周冬梅洗完肠衣,用肥皂狠狠地洗了半个钟的手,恨不得搓掉一层皮才舍得离开。   叶青水也没心思管周冬梅的心情,徐茂芳倒是心痛得纠成一团,看着叶青水跟胸腔的麦芒似的。   膈应得慌。   徐茂芳心疼地摸了摸女儿,跟她说:“你爸回来了,刚在看着你干活呢,你再坚持一段时间……他会给你做主的。”   “现在叶青水怀着孕,家里人正捧着她。等她生完孩子再看看她还能这么得意?”   周冬梅这才高兴起来。   在徐茂芳心里,自个儿女儿可比叶青水强多了,哪哪都比她强。她女儿以后可是念大学的料子,以后前途不可估量,而叶青水呢?   她顶多做做这种眼皮子浅的活,她的冬梅以后可是坐办公室的命。   这时间长了,谢军、颜淳还不会做出选择? 第099章   谢军确实有几分动摇。   周冬梅不到三岁就来了谢家,一直住到十七岁。   人心都是肉长的,就是养条狗,养了十几年都有感情,何况周冬梅还做了谢军十几年的女儿。   但谢军也只是看了两眼便离开了,因为谢奶奶正拿着凉凉的眼神看着他。   “你知道庭玉夫妻俩的事了吗,你就没有啥表示?”   谢军皱着眉,跟谢奶奶说:“茂芳已经跟我提过它了,既然您已经处理好,这事就这样揭过了。”   他自打知道这件事后,眉头上拧成的结就没有打开过。   虽然儿子儿媳闹得住不下去,但谢军觉得徐茂芳处理得太僵硬,但也不算有过。谢家又不是日子困难得过不下去的人家……   谢军认为自己还算是比较开明的长辈,容许儿媳妇干这些事。要是换成周家那个老头子,早就吹胡子瞪眼了。   “青水身子也重了,有什么事比安心养胎要紧?”谢军说。   周冬梅听了有些高兴。   谢家终于有个正常的人了,一贯清贵的谢庭玉不能免俗也就算了,连从书香世家出身的谢奶奶也迷上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沾上叶青水的人真是有些入魔了。   徐茂芳心里也有些热,她连忙点头附和道:“没错!”   “我们家缺这一块两块吗,我们只盼着水丫身体好。”   谢奶奶要不是还不服老,没有像大院里那些老头老太太拄着拐杖,否则保准要提起棍子抡过去。   “这是一块两块钱的事情吗?”谢奶奶生气地质问。   她怎么不懂,叶青水这丫头哪里只光光是为了挣钱,她需要的是一份事业,一份认同感。这就跟谢奶奶一把年纪还在工作一样,谢家虽然不缺吃穿,但这样的日子容易把人养废了,毫无进取心。   在谢奶奶看来,靠劳动换取想要的东西,可比整天靠一张甜嘴哄零花钱的强上百倍。   也比只会讨好男人的家庭主妇强千倍。   去年过年,谢奶奶给了孙媳妇包了一千块。临走前这丫头却偷偷把钱地留在老人家的枕头底下,谢奶奶心窝子热了许久。红包老人家愿意给,是她的一份心意,但千把块也不是大风随便刮来的。   这丫头心眼实诚,她要是只为了赚这一块两块,何必身子重了还干活,收下了奶奶的红包岂不是更快?   要是把它给周冬梅那丫头,恐怕她收得比谁都利索吧?   谢军撇过头,并不和老人顶撞。   徐茂芳跟女儿对视了一眼,周冬梅悻悻地看了继父和奶奶一眼,只好捏着鼻子又回到了厨房。   她缠着她那个乡下嫂子,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嫂子你累不累?”   “你坐下来歇一会吧,看你忙活大半天了。”   “喝口水再做,这可是我特意给你沏的茶。”周冬梅脸上带着笑,真情意切地捧着一杯热茶给叶青水。   “嫂子,你放着我来。”周冬梅说着洗了手又来掺和。   叶青水诧异了,她并不知道外边发生了啥事。不过用脚指头想想也能想明白,这大小姐在争表现,谢军好不容易回一次家。   刚刚周冬梅还一副嫌弃的模样,转眼间就能笑眯眯地干这种腌臜活,变脸之快让叶青水都不得不咋舌。   不过叶青水正在拌猪肉,这是手艺活,周冬梅做不了。   她在忙里忙外,周冬梅搬了小板凳在旁边跟她聊着天。叶青水喝了茶,敷衍地回了她几句。   叶青水麻利地弄完了二十斤的腊肠,支唤周冬梅拿出去挂。   周冬梅扛着这沉甸甸的腊肠,它看起来不沉扛在手上只觉得跟铁似的,周冬梅的脑袋开始冒出汗来,双手酸酸地直打颤。她心里忍不住骂了叶青水千百遍。   叶青水却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她并没有休息,而是拿出了一缸已经冷了的卤水。她用筷子戳了戳卤水里的肉,肉黏糯得直咬筷子。   砧板噔噔噔地传来有节律的声音,过了一会,厨房里飘出香得能让人掉口水的味道。   家里又来了一个客人,客人掂了掂腊肠,光闻着味道也是香喷喷的,他笑眯眯的把钱递给了叶青水。   “大老远就闻到你这里的肉香了又捣鼓了啥好吃?”   “是卤肉,这次没多做,下次要做多了送点给你尝尝。”叶青水手脚麻利地收过钱,把锅里的卤肉弄了出来。   谢奶奶好不容易抽空来了趟谢家,叶青水当然要做点好吃的东西。   一旁的周冬梅擦着汗,看见了叶青水收过来的钱,愣了愣。   她没有想到叶青水这么容易就收了人家一张大团结。   谢奶奶亲热地吆喝孙媳妇:“水丫你还在忙活些啥,来,奶给你洗点草莓吃。果子又大又甜,酸酸甜甜保准你爱吃。”   周冬梅和徐茂芳听了,脸色变了变。   谢奶奶居然舍得给叶青水买草莓,草莓这玩意精贵又娇气,首都这时节天气还嫌冷,幼苗不好好保暖容易冻伤。早春出的草莓可是有价无市。   叶青水甜甜地应了一声,“奶,你等着,我很快就好。”   她端出了一盆卤肉,她烧了一壶水,用叶妈刚寄来的茶叶泡了一壶茶。   “这是我老家的特产毛尖茶,那边的水土不养庄稼,倒是养这些茶养得好好的。奶你尝尝。早春新摘的茶叶,阿娘特意寄过来的。”   谢奶奶看了眼,茶汤色泽清亮,香气高雅清新,抿了一口滋味醇厚,回味无穷。   她开始吃起了卤肉,盘里装着卤猪蹄、卤猪头肉、猪耳朵。   滋味是说不出的醇美,肥肉被卤得嫩嫩地流油,叶青水耐心地用刀切开一片片肉,切开一看润得像膏,暗红色的猪皮糯得发软,肥肉和表皮之间红白相间,咬一口满嘴的醇香可口,蘸着香喷喷的卤汁吃,这么好的滋味多少钱都换不来。   这时候再喝一口茶,好肉配上好茶,真可谓是神仙一样的享受。   谢军、徐茂芳、周冬梅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谢奶奶脸上,看着她那一脸享受的表情,这时过了午饭的点了,三人忍不住喉咙滚动。   周冬梅鬼使神差地拿起筷子,正想要尝尝。   谢奶奶把装满肉的盆挪了挪,她瞪了一眼:   “没有你们的份。”   刚刚才嫌弃完水丫,别以为她人老了琢磨不出啥意味,一个两个说得好听还不是瞧不起水丫这个挣钱的行当,有本事别吃啊?   谢奶奶看着儿子被噎了一脸,通体舒畅。   她大口地吃肉,小口地抿茶,有着说不出的愉快。她招呼孙媳妇一块吃。   叶青水连忙摇头,“奶奶自己吃,我吃草莓。”   谢军的肚子开始叫,午饭呢?   叶青水不做午饭,午饭自然有伍嫂来做。就这样一家几口吃着伍嫂亲手做的家常菜,而谢奶奶一个人享用着香喷喷的卤肉。   饭桌上蔓延着卤肉馋人的香气,吃进嘴里的却是萝卜青菜,如此大的落差对比,让这顿饭吃得味同嚼蜡。   叶青水倒是吃得挺有滋有味的,猪肉现在对她来说可是避之不及的洪水猛兽。   饭后,周冬梅问亲妈:“好像叶青水做这个还挺挣钱的。刚刚来拿腊肠的客人,妈你看到了吗,他给了叶青水十块。”   徐茂芳相当憎恶叶青水做这个,邻居向她打听起这件事的时候,她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哪里会关心叶青水做这个挣多少钱?   叶青水就是挣出个金山银山她都不稀罕。在她看来,这哪里是挣不挣钱的事,叶青水这样跟挑着青菜到城里卖的农民差不了多少。   “多少?”徐茂芳满不在乎地问。   “十块。”   虽然十块不算多,但要是天天都能挣十块,一个月算下来真能让人吃惊了。   徐茂芳听了也大吃一惊。   徐茂芳自从嫁给谢军后,再也没有操心过钱,但她手头上从来没有过这么多流动的钱。   谢军的工资一个月也就一百多块,每个月给的家用顶多也就三五十块,加上徐茂芳每个月还得给女儿零花钱……她哪里攒得下钱?   一个月三百块,徐茂芳想:乖乖,有这么多钱还不是想干啥就干啥?   要是换在以前,周冬梅哪里有钱的概念。   她出手向来阔绰,比谢庭玉还要阔绰,同龄的女孩子要攒钱买的雪花霜,她当成水一样用都不眨眼。   回到周家之后,要不是靠着亲妈,周冬梅可能都没有新衣服穿。   周冬梅咬了咬牙,“我明天还要再来。”   徐茂芳听出了女儿话里的那层含义,一面是为女儿被生活所迫开始琢磨挣钱而心酸,一面又是恨极了谢奶奶顽固不化,要不是她女儿怎么会这么懂事?   话说回来徐茂芳完全意识不到自己的双标,叶青水做腊肠就是上不得台面,周冬梅见了它确实能挣钱也想插一脚,就是为生活所迫。她也不想想女儿是怎么被周家带走的,难道周冬梅是清白无辜地被谢奶奶赶走的?   *   四月份,距离开学已经有一个多月了。   李蓉来京大探望儿子,周平淮的朋友,郑孝国在李蓉面前竖起大拇指夸周平淮。   “平淮学习很刻苦,学习之余还不忘锻炼身体。他参加了学校的足球队,咱们跟华大的比赛里赢了他们。平淮还拿了乒乓球的第一……前阵子数学系还弄了个比赛,平淮也去参加了。”   “他可不是学数学出身的,他拿了第二名。”   周平淮的室友几个提起他也是佩服的,到底是首都市的状元,状元就是不一样。   不仅学啥会啥,样样都能拿第一。数学系那个第一,听说可是全国状元。   全国状元差点点就被周平淮追上了,就差了三分。那可是学数学出身的全国状元啊。   李蓉听了,冰冷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了一丝满意,她把带来的水果全分给了他们吃。   “过奖。”   晚饭时间过了之后,周平淮才热气腾腾地从外边回来,他用毛巾擦了一头的汗,见了李蓉来脸上的笑容才收了收。   李蓉拉着儿子到外边散步,终于提起了今天来的目的。   “外交部那边要招几个精通外语的学生,到时候负责陪领导接待外宾,我估计他们会在京大和华大之间挑,你要把握好这次机会……”   周平淮听了来了兴趣,问:“什么外语?”   李蓉说:“英语。”   周平淮无奈地摊了摊手,“我可不会英语,你忘了我学的是俄语。”   五六十年代的时候,苏联是华国的老大哥,举国上下兴起一股向苏联学习的热潮。俄语自然也是官方认准的最热门的外语。   李蓉脸上有些失望,坚持道:“这是一次很难得的机会,你去试一试,不行了到时候再说……”   周平淮打断了母亲美好的幻想:“这只是无用功,我不会为此浪费时间。   我接触英文的时间仅仅一个半月,语言哪里是一蹴而就的事情?要是招的是俄语,你关着我我都会去。你不知道京大有多少优秀的学生。”   周平淮干脆的拒绝,让李蓉脸色很难看,母子俩之间的气氛陡然变得凝固起来。   李蓉忽然问起,“数学竞赛那个考第一的是谁?”   周平淮张了张嘴,嗤了一声:“是谢庭玉。”   谢庭玉这三个字,仿佛一道最致命的魔咒似的。话音刚落的那个瞬间,即便是有漆夜这层遮挡,李蓉蓦然变了色的脸也无处可盾。   她一句话也没说,踩着皮鞋扭头就把儿子扔在在空荡荡的林荫道上。   周平淮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转身回了宿舍。   ……   谢家。   谢庭玉回到家之后,兢兢业业地担任起辅导媳妇的活。   叶青水兴致勃勃地问他:“我听婷婷说玉哥参加数学竞赛,拿了第一?”   谢庭玉迎着媳妇亮晶晶的崇拜的眼神,有些顶受不住。他扭过头去,咳嗽了一声,轻描淡写地说:   “只是很小的比赛。”   叶青水抱住他的胳膊,“你都不告诉我,我听说是八校联考,每个专业的学生都能参加。”   数学竞赛,这个听起来多么耳熟?   华国的数学的发展,在六七十年代遭遇了中断,但恢复高考后,大学开始招生,今年年底召开的那个最重要的会议,即将决定数学的重生。这一次,估计是大学开始有意识地培养起数学人才。   八十年代之后,华国开始参与IMO,华国学生的数学天赋才开始在国际上展露无遗。   谢庭玉哪里能从一个小小的比赛里联想出这么多名堂来,他甚至在数学比赛的考试时困得快要睡着,匆匆填完了卷子就交了。   数学系的老师看着这个这么不争气、还能拿第一的学生,气得都哆嗦了。   谢庭玉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了,他困倦地说:“水儿,你要是不学物理,我们就早点睡吧?”   叶青水低头写了几道题,抬起头来发现男人已经睡得沉实,眉眼透出一点疲惫。   她有些奇怪,这段时间谢庭玉去做了什么事这么困? 第100章   谢庭玉一沾枕头就倒,除了在乡下修水库那段时间,叶青水再也没见过他这么疲惫了。   不过叶青水很快就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几天后,沈卫民偷偷摸摸地半夜来到谢家,找谢庭玉。   他偷偷地从兜里掏出了一叠大团结出来,递给谢庭玉:“喏,玉哥这是你的。”   “咱还要不要继续干下去?我可就看你了……”   沈卫民紧张地看着兄弟。   他很久都没有这么在意一件事情了,他的心里热乎乎的,却又很煎熬,跟烙饼子似的。   “你们在……做什么?”   叶青水看到沈卫民收回了手,谢庭玉也若无其事地把钱装回了口袋,虽然春天穿得衣服不算厚,但把一叠钱塞进去看不出个痕迹。   叶青水把手放到谢庭玉的面前,摊开。   男人目光注视着她,无奈地从自己口袋里掏出钱放到了她的掌心。   叶青水愣了愣,这是一叠硬硬的、厚厚的钱。这个厚度,加起来恐怕也有小一千了。   叶青水吃了一惊。   沈卫民捂着脸,抹了一把脸。   他见瞒不住了,来到夫妻俩的房间,一五一十地跟叶青水说了出来。   “玉哥从废的定影液里提取出了银……”   原来在这段时间里,谢庭玉也在挣钱,不过他挣钱的法子有些独辟蹊径。   谢庭玉很久以前就发现了照相馆废旧的定影液里含有银,他在实验室研究了几天,用简单的方法把银提取出来。他和沈卫民两个人一合计,租了一辆车每天去照相馆收废旧的定影液。   这年头除了官方统销统购之外,民间禁止私下售卖金银。谢庭玉从定影液里提取出银之后,沈卫民负责把银转手出去,一点点慢慢兑换。   银在以前是流通的货币,搁到现在也是珍宝首饰的原料,流通性极强,放在哪里都是极受欢迎的东西,绝不缺买主。   叶青水听得眼睛都发亮了。   难怪谢庭玉的化学能考满分,这有文化的人赚钱的方法跟寻常人都不一样。   沈卫民心砰砰跳地伸出手指,“我都觉得是在做梦,一百公斤的废影液,能析出差不多一斤的银。”   一克银多少钱?叶青水脑子里立刻冒出了这个问题。但当男人把另外一捆厚厚的、热乎乎的钞票摆在她面前的时候,叶青水的眼珠子都转不动了。   “还是玉哥脑子灵活,我都服了他了,寻常人哪里想得到从废影液里能提出银来,”沈卫民说。   不过这个活也不轻松,两个堂堂的大学生下了课就踩着三轮车搜遍整个市的照相馆,亏得首都人民兜里有几个钱,照相馆的生意不错,他们正好碰上刚过完年,客流量正是大的时候。   否则要在红旗县那种小地方,每天能收到一百斤的废影液都不错了。   沈卫民离开之后。   谢庭玉取出钱,跟媳妇说:“这次一共挣了三千四百多块,我和卫民一人一半。”   叶青水数了数钞票,扣去成本分到谢庭玉手上的还有一千五百八十块。   她笑吟吟地数着钱,就跟地主躺在金库里数着自己的钱似的。   谢庭玉看着媳妇这高兴的模样,有些忍俊不禁。   不过叶青水数完钱之后,抿唇一笑,却把它连同谢庭玉以前存在她这里的钱一并递给了他。   谢庭玉一愣。   他说:“不用。就放在你那儿吧,我挣的钱也合该给媳妇花。”   谢庭玉很早之前就知道这个废液提银的法子,但却从没有碰过。这一回纯粹就是被媳妇刺激到了。   媳妇挺着一个大肚子尚且还靠自己的劳动赚钱养家,作为一个男人谢庭玉怎么会无动于衷,虽然他盼着媳妇舒舒服服地过日子,但媳妇绝不是那种靠男人养活的家庭主妇。   作为丈夫,谢庭玉只能多提供一些经济支持了。   叶青水压平了嘴角,心头一软,又甜又暖。   她的眼风扫过去,瞟了他一眼:“我才不要给你管钱。”   叶青水给谢庭玉正了正衣服,温声地说:“你是男人,要花钱的地方还有很多。你要是想干点别的事业,尽管跟我支钱。我这里帮你存下了很多钱。”   叶青水仔细数数,之前他给她的八百块,他名下的四合院的租金,加上这一千五百百十块,凑一凑也有三千来块了。   还有几个月的时间华国就迎来改革开放,谢庭玉想干点事业,手头上有钱也方便。叶青水担心的这傻男人,明明家里有钱还想白手起家。   谢庭玉听得心里暖暖的。   他忍俊不禁,“我一个学生,能有哪些花钱的地方?”   “过阵子收不到废旧影液了,我就把这个法子卖出去。”   叶青水也实在心疼男人:“不做了也好,这个活毕竟累。”   越能挣到钱的方法,越无法长期做下去。这一点谢庭玉很清楚,做到后期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成本大大提高,挤压利润空间。   不如趁早离开,顺便挣一笔钱。   谢庭玉却没料到,他跟沈卫民把这个活一直干到了夏天,干到首都照相馆的人闭着眼睛都能认出他们俩。   终于有一天,照相馆的伙计耐不住好奇,开口问:“你们收这个做什么,我听说能从里边析银出来,真不真?”   谢庭玉瞟了沈卫民一眼。   沈卫民咳嗽了一声,早已准备地从怀里掏出一张小广告,上边有电话号码。   他神神秘秘地,贴着人家的耳朵说:“这是我们花钱到别的地方学的技术,八百块包学会。你身边要是有人能攒够这么多钱,靠收这些废旧定影液,几个月就能回本。”   照相馆的伙计一看,双目有些眩晕。   “快速致富的方法,废水提银,有意者请迅速联系刘生……”   他的心止不住地怦怦直跳,连忙把广告收进了兜里,“这真不真?”   沈卫民瞪了回去,“不真我们能一口气收了半年的废影液?”   谢庭玉决定收手后,把这件收尾的事全权交给了沈卫民去做。   沈卫民也是神奇,他花了钱让人在大街小巷贴了这条广告。或是夹在报纸里、或是扔到人家的菜篮子李,这条一般人看了不肯相信的广告,居然迎来了很多人前来询问。   沈卫民靠着传授技术,收到了整整六千四百块的学费。他戏谑地说:“八百块的学费,踏踏实实、艰苦奋斗一个月肯定能收得回来,玉哥咱亏大发了。”   “咱们咋不继续做下去了?”   这五千块的收山费,一人分了一半,谢庭玉拿了三千两百块。   谢庭玉数着钞票,一本正经地说:“不做了,要以学业为主。以后如果还有这种事,再支唤你。”   *   谢庭玉在废影液提银上挣了一笔钱后,从黑市给媳妇捣鼓到了几块布料。   夏天到了,去年没怀孕之前的衣服,叶青水都穿不下了。身子重的孕妇不耐热,谢庭玉花钱买了个电风扇给媳妇吹,她都簌簌流汗。   谢庭玉看了直心疼,他买了轻薄的纱绸,给媳妇裁了几条裙子。   叶青水穿着质地轻薄的裙子,没那么闷热了。   她有些苦恼地瞅着自己鼓起来的肚子,“好像很大。”   “医生说可能是双胎,辛苦水儿了。”   谢庭玉看着媳妇的肚子都有些心惊肉跳的,侧耳下去听,亲了亲她的肚子,“宝宝要乖一点,不要让妈妈这么辛苦。”   生双胞胎这个有点家族遗传的因素,当年温芷华生的也是双胞胎。   谢庭玉的姥姥当年也生过双胞胎,不过很小的时候中途夭折了一个,没养大。   叶青水穿着柔软的料子,吹着风扇,此刻是再也没有的舒服。她跟男人说:“你不怕人家说你弄小资产阶级的那套吗?”   谢庭玉低声地告诉媳妇,“怕,怎么不怕。但还是忍不住买了。”   “所以咱在家里穿穿就好。”   叶青水热得受不了的时候,会怀念起后世的空调,甚至忍不住嘴馋总要吃点凉快的东西。   月份大了,她干活的时间也减少了许多,有空的时候就看看书。   叶青水虽然干不动费劲的活了,但是她请了一个帮手,每个月支付四十五块的工资。   张红英每天都会过来帮叶青水干活,她是从乡下来的军嫂,文化程度不高在首也找不到好的工作。部队里给她安排去托儿所照顾孩子,但张红英认为工资不如在叶青水这拿到得高,婉拒了这份工作。   张红英没有眼力,瞧不出叶青水身上穿的是啥料子。   只觉得摸起来怪舒服的,顶多看了几眼而已。   但徐茂芳祖上就是干裁缝的,哪里看不出来。叶青水身上穿的是香云纱,现有的纺织品里唯一一种用纯植物染料染色的丝绸面料,被纺织界称为“软黄金”。   徐茂芳借着跟叶青水打招呼的时候,碰了碰。   她错愕地愣了许久。   叶青水靠卖腊肠挣钱,竟然有钱买到这种料子。   徐茂芳这才清醒过来,她现在不反对女儿做腊肠,要是卖几根腊肠能挣得盆满钵满,她自己都想干。   于是张红英做腊肠的时候,感觉到自己频频受到谢太太目光的注视。   她也不是个傻的,上次谢庭玉夫妻俩从家里搬走都是这个继母挑的是。她背过身来,特意把厨房门掩上。   “咋,谢太太对这种腌臜的东西也有兴趣?”   要不是徐茂芳是谢太太,就这种明摆着想偷手艺的人,张红英能上去抡两巴掌。大院里不少军嫂眼红叶青水能靠这手艺挣钱,明里暗里地套话地问了张红英无数次。   张红英早有警惕,一看徐茂芳那个眼神就明白了。   徐茂芳温和地笑了笑:“小英,你累了吧,坐下喝口水再干吧。”   她收回了目光,其实看不看都无所谓,叶青水已经在家里做了半年多的腊肠了,徐茂芳也大概能猜得出怎么做腊肠。关键就在于叶青水做香料的方子。   徐茂芳对香料和草药没啥研究,每次叶青水弄了二十几种大大小小的香料回来,她都看得眼花缭乱。   叶青水在一旁看着,眼神有些意味深长。   她吃了点水果,小声地跟张红英说了一会的话,“今天留点卤肉下来,我拿点送去玉哥和大哥吃。”   张红英听了目光也闪了闪,往厨房瞄了眼,“青水你身子重,拿不动卤肉,我陪你一块去。”   张红英捞了十斤的卤肉出来,用铁盆装好。她手脚麻利地把卤肉片好,片片润得泛油。   她捣鼓了一会之后,跟叶青水一块往军校去了。   徐茂芳看着两个人离开了,门锁落下来声音,她才磨蹭走到厨房,从架子上取出了叶青水平时用的香料。徐茂芳没有把一整袋都要完,而是取了一点点用纸包好收进了口袋里。   *   叶青水来到京大,去了谢庭玉的宿舍。而张红英拿着另外一盆卤肉送去给谢庭珏。   谢庭玉中午要是不回家,便回在宿舍里歇息。   他宿舍的人都认得叶青水,见她拿了满满一盆的卤肉来,这群半大不大的男孩子发出了惊喜的叫声。   全宿舍收获最多羡慕眼神的人,当属谢庭玉,他简直就是人生赢家。   不仅结婚了,还准备有娃了。嫂子温柔又漂亮不说,还隔三差五地给他捎带些吃的,叶青水挑的食物都是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最缺的口粮,顿顿都是肉。   在这个缺衣短粮的年代里,哪个人能抗拒得了肉的魅力。   谢庭玉吃东西的时候,全宿舍都在默默犯馋。好在他还有点良心,会匀出一点分给舍友。   这也算是外宿生快速巩固舍友之间纯洁友谊的一种方式了。   “玉哥他去英语口试了,嫂子来得真不巧。”   叶青水还不知道男人口试的事,宿舍里的老二方青卓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们几个也正想去看,嫂子跟咱一块去吗?”   “嫂子慢点走,去晚了也有得看。”方青卓不紧不慢地说。   他看着叶青水鼓鼓的肚子,有些心惊肉跳。   要是他带着嫂子去了报告厅,谢庭玉回头该不会找他算账吧?   “对对对,慢点走。嫂子怕是不知道玉哥的厉害吧,他参加的比赛大多都能赢,没啥悬念咱们几个都看腻了。”   “他挺受欢迎的,教授很欣赏他。”   不,叶青水知道。   她在高考的时候就已经感受过一次来自智商的碾压了。   但直到去了现场,她才知道在这半年里,男人究竟蜕变成了什么模样。“他挺受欢迎”这个形容还是谦虚了,叶青水看了半小时,其他选手演讲的时候,场上的反响都一般般。   直到轮到他上台演讲,会场里开始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第101章   在这年头,懂得英语的人才特别稀少。   华国和米国甚至还没有开始建立友好关系,结合六七十年代的背景,学英语的人才称为凤毛麟角都不为过。只有专门研究这门专业的人才会特意接触英语。   华大和京大虽然早已开设了西语专业,许多教授也是当年有过留学经验的人才。但七七级这一届通过高考考进来的学生,却没有机会接受系统的英语教育。   这场英语演讲比赛,俨然成为了英语专业高年级生的囊中之物。   别人还在念着ABC的时候,他们已经能流利阅读英文报刊、口语也能应付简单的日常需要。   然而尴尬的是,前边已经出场了几十个选手,目前已经上过场的最高分、以及第二名都是来自外语学院的学生,第三、四、五名分别被京大和华大瓜分。   虽然输给外语学院也不算得上丢脸,所谓术业有专攻,偌大一个学校,人家起码有超过一半的学生系统学习过西语。   输得这么惨,前三差点就被外语学院包圆了。   京大的学子很不服气。要再给他们两三年学习的时间,花落谁家还不一定。比如周平淮,如果这是一场俄语演讲比赛,他一定能用流畅又地道的口音征服评委,自诩绝不会哪个差。   然而此刻他只能坐在观众席。   外语学院的老师很看重这次比赛,场上最高分97.5是他们的学生,京大和华大初赛复赛名次高的学生,在决赛分数都没有超过97分。   剩下上场的那个七七级学生,也不足为惧。   英语系的学生是这么想的,包括轮到谢庭玉上了台之后也仍旧没有改变想法。   又轮到一个京大的选手上场,场上甚至爆发出了一阵热烈的掌声。外语学院的老师们坐直身体,看清台上站得笔直的青年,又兴致缺缺地挪开了目光。   他一上场,报告厅的京大学生就沸腾起来。搞得老师们一头雾水还以为是啥厉害的人物。   “谢庭玉,那个……高考状元?”   谢庭玉谁没听说过,毕竟他是恢复高考之后的第一个全国状元,他在京大的名气还挺高的。   不过看报纸上写的内容,没参加高考前他到乡下当了两年的知青,断了两年没有学习他怎么可能比得了天天学习的学生?   高考分数高,长得又跟电影明星似的,难怪这么受欢迎,一出场就跟捧角儿似的。   但……比赛是比拼真正实力的地方,又不是来比脸的。   不是这些老师瞧不起人,谢庭玉是七七级的学生,还是从农村考进来的,能走得到决赛已经很不错了。   谢庭玉同志还不知道因为自己这张脸的缘故,无辜地被人轻视。   他站得笔直,朗声开口。   “我演讲的主题是《青年强则国强》。七十九年前,梁任公曾说,‘少年强则国强’而今站在这里我却要说,青年强国才更强,‘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在我青年’”   这个并不中规中矩的开头,反而让评委老师来了一点兴趣。   听多了恢复高考、刻苦读书这些论题,评委的耳朵都出油了。虽然恢复高考是今年的热点,但也不必篇篇都提吧?   谢庭玉面色平静,款款而谈:“自古以来,我中华民族涌现出许多仁人志士,或忧国忧民、为国捐躯视死如归,或夙兴夜寐、殚精竭虑。山河壮美,寸土不让。   中华灿烂的文明之所以能保留到今天,靠得就是仁人志士‘以天下为己任’的精神,我们青年人风华正茂、身体强健,文化素养极高,是社会的中流砥。   我国正在步入新的时期,顺应时代发展,青年人将会遇到更多的挑战和机遇,我以青年人的身份立下承诺: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在我青年……”   他的文法极美,穿插梁任公的少年说,翻译之美令评委眼前一亮。   这场比赛的目的是什么?   难道是选拔口语人才,分出个高低?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个人的喜好不尽相同,有的人能用朴实无华的语言打动人,有的人却剑走偏锋、以奇异诡谲之美征服他人。   谢庭玉的演讲很有水平,先不论能不能打动人,就光是译梁任公的文章,文法就译得就优美。   况且这个学生咬字用词极为准确,口音纯正,在一群平平无奇的选手里边陡然拔高了高度。   这次选拔的目的就是给外交部输送翻译人才呀!   英文口音乱七八糟,拿出来岂不是让人贻笑大方?   报告厅里起码有一半的观众无法完整听懂谢庭玉的演讲,只觉得他流畅的语音入耳,醇厚、优美,仿佛电流流过心脏,酥酥麻麻。   谢庭玉的舍友听不懂内容,却觉得他很厉害。   宿舍里的老二说:“稳了,老大稳了。京大能夺冠!”   老五激动地拍烂了手掌:“讲了这么久,就没见他结巴过……”   老四反驳:“老大怎么可能结巴,他能结巴还是老大吗?”   最后几个男孩子齐齐看向叶青水,目光灼热:“嫂子,庭玉哥学过英语?”   谢庭玉的视线最后落在了她身上,眼神交汇。他清冷的面容多了一抹微笑,叶青水不禁面热地挪开了目光。   叶青水含蓄地说:“学过的。”   谢庭玉的房间里有很多音像资料,谢奶奶身边还有几个留过学的同事,他从小开始学外语,到了乡下看纯英文的大部头也不费劲。   这场比赛他都没跟她提过,演讲稿好像是昨晚他俯在桌上临时写的,可见他自己也没把这件事当成一回事。   叶青水要知道今天来能看到这么大的阵势,肯定不会提一盒卤肉来。   哪能让他这么寒酸地只吃卤肉,请他到饭店里吃一顿都成!   谢庭玉结束演讲之后,评委陆续打分,去掉一个最高分、去掉一个最低分,中间三个分数一平均,最后得分……   “17号,京大,谢庭玉,得分98.5。”   全场的京大学生沸腾了,数学系的谢庭玉拿下了最高分。   谢庭玉结束演讲后,后边还有八个没有上场的选手。但是他下了台后,果断地往媳妇那边走。   场上不仅是京大的学生看着谢庭玉,连其他学校的学生也不禁多看了他几眼。   实力强得直接挤下了第一名,人长得跟星辰似的耀眼,要不是这年头的人含蓄矜持,早就欢呼起来了。   可是,他……怎么跟一个姑娘有说有笑?   这未免太、太轻浮了吧?   只有京大的学生明白,今年的高考状元已经结婚啦,身边的姑娘是他的妻子,听说孩子都快生了。他们只羡慕人家夫妻感情特别好,妻子怀着孕还来给丈夫捧场。   老二给挪了一个位,跟老三挤在一块坐。谢庭玉却拉着媳妇的手,离开了报告厅。   叶青水还是挺想知道比赛的结果的,再等等就能知道男人的名次了。   谢庭玉搂着媳妇的腰,问她:“坐了那么久,你的腰累不累?”   “我让老二他们几个留下来听了,今晚就告诉你结果。饿了吧,去吃午饭吧。”   叶青水跟谢庭玉一块回了宿舍,她把带来的盒饭递给男人,“不知道今天你要比赛,没做啥别的好吃的东西,不要嫌弃哦。”   谢庭玉点了点媳妇的脸蛋,埋头大口地吃起了饭。   嫌弃啥?   能大口吃肉还嫌弃?媳妇亲手做的卤肉,一揭开锅满屋子都是香味,就是有钱都买不到。   谢庭玉特意留了一些给舍友,作为犒劳。   他自己吃饱了肉,满足地牵着媳妇的手,到校园的林荫道上压马路,消食。   *   京大联合首都高校举办的第一届英语口语大赛结束了,后边出场的几个选手虽然表现可圈可点,但是却没有一个能在分数上超过谢庭玉。   京大作为主办方稳住了尊严,京大的外语学院院长宣布前五名的时候,严肃的声音止不住地透出骄傲。   “第一名,京大谢庭玉,得分98.5.”   “第二名,外语学院何留,得分97.5.”   “第三名,华大田静,得分96.”   ……   李蓉面无表情地听完了比赛的结果,淡淡的灯光洒在她耸起的颧骨上,昔日那清秀美丽的面容仿佛透出一抹狰狞。   她对儿子说:“这次机会错过了,下次不能再错过。”   “把英语学起来,明天我给你找个专门的老师学习,你……”   当谢庭玉走向叶青水的时候,周平淮压根没有看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错过了什么。   那时候的周平淮正看着他的母亲,他素来优雅大方、清婉美丽的母亲,那时候的目光一直随着谢庭玉移动。   他的心头止不住地烦躁,想也没想地打断李蓉的话。   “我还有很多门课程要学,我如果要学一门新的东西,一定是因为喜欢。请您不要再说下去了,以免我日后厌恶英语。”   李蓉冷淡的面容露出一丝错愕,为自己的尊严受到挑战,心头起了一丝火:   “我是你的母亲,难道会害你?”   她冷冷地说:“如果你是李家的孩子,不必那么辛苦学习。但你姓周,你知道你这次错过了什么机会吗?”   周平淮起身,对李蓉鞠躬:“对不起,您的情绪有些激动,现在不适合讨论这个问题,我先走了。”   周平淮转身离开。   谁知李蓉面色难看地摔掉了手里的镯子,碎片溅落,身边的女同学惨叫了一声,连忙用手捂住脸,纷纷避开。   天呐,这到底是从哪来的疯婆子。   ……   叶青水跟男人一块回到家后,张红英迫不及待地从厨房钻出来。   她小声地说:“青水,咱们的调料包果真少了半包。”   她们出门之前特地留意过架子上调料,装调料的玻璃罐盖子上均匀地撒了层面粉,张红英回来一看,面粉上多了几个手印。   张红英呸了一声,“还当她瞧不起这个活计,原来是看咱能挣钱眼红了。”   多了一个帮手之后,扣除成本后,原本叶青水每个月能靠这个挣两百多块,现在变成了三百五十块。   叶青水也不小气,第一个月给张红英算了三十五块的工资,现在已经涨到了四十块。   谢庭玉听到这个消息,心情也不太美妙。   媳妇做这个活计挣钱,已经很辛苦了,背后还有人盯着,时不时添堵,这种滋味实在太一言难尽了。谢庭玉可不是什么君子。   上次收拾过何芳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再收拾过人了。   徐茂芳以前没有被谢庭玉收拾过,那是看在妹妹的份上,不跟她争。他转头就搬去跟谢奶奶住了。   周冬梅陷害过叶青水,谢庭玉不再把她当成妹妹,哪里还有这么好说话?   他沉吟了一会,“这件事交给我,水儿你累了吧,我打水给你擦擦脸。” 第102章   谢庭玉给媳妇打了盆水,给她擦脸擦手。   张红英在一旁瞧着这夫妻俩,不禁捂嘴笑,扭过了头。   虽然她男人对他也挺好的,每个月按时给工资,但是哪有谢庭玉这样温柔。这年轻的夫妻过日子就跟蜜里调油似的,看得她都怪不好意思的。   ……   徐茂芳把从家里“顺”来的调料,带去周家给了周冬梅。   她来到周家门口,并没有进去,只是敲了敲门。   徐茂芳以前的妯娌周大家的媳妇,开门瞟了一眼,“哟,徐太太有空来周家啦?”   偌大的四合院里,一共住了三家人,一家占一排。周家上下拢共二十几口人,全都挤在这四间房里。   这里曾经是徐茂芳的噩梦,还没走进去就能听到吵吵嚷嚷的声音,东边家的丈夫打了媳妇一嘴巴,西边家的婆婆正在教训儿子,小孩子扯着嗓子的哭声让人烦不胜烦。   周冬梅来到周家之后还闹着想要单独的一间房,认清周家的现实之后,她捏着鼻子跟周家其他几个女孩子一块挤在一间房住。   徐茂芳把调料交给女儿。   周冬梅拿着这包调料,惊讶极了。   徐茂芳说:“拿去验验里边有啥,那个死妮子就是拿它腌腊肉的。这个月她起码挣了这个数……”   她伸出一个巴掌来。   五百块,周冬梅的心脏扑咚跳了起来,一阵发紧。要是有这五百块……不,有五十块,她就不用住在这种糟糕透顶的环境了。   周冬梅拿了香料,徐茂芳带着女儿,找了药店有经验的老中医辩了辩味道。   老中医分出了几味香料,把剩下的拿出来尝了尝,他摇摇头。   “有几种磨碎了,炒过也煮过,太杂了,我认不出来。”   周冬梅有些失落。   徐茂芳把香料收下,嘴上骂了几句:“这死妮子还防着人!冬梅你别怕,有妈在。”   过了几天,徐茂芳拿到了一大袋的香料,给女儿送过来。   徐茂芳兴高采烈地说:“尽管拿去用,用完了妈再拿给你。”   周冬梅也没问母亲是怎么拿到的,她甜甜地道了一声谢。   有了香料之后,周冬梅做腊肠就容易多了。她把从亲妈那拿到的五块钱生活费全拿了出来,买了肠衣、猪肉,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做了二十斤的腊肠。   周家的小孩几天没吃过肉了,看着院子里晾着的猪肉掉了口水。   周冬梅也深知周家人贪小便宜的秉性,她去学校就把腊肠摘了,带到学校的宿舍晾着。晒足一周后,她私下偷偷把腊肠转手卖了出去。   虽然尝起来味道不如叶青水做的,一斤腊肠卖两块钱也有人要。   四十块挣到手之后,周冬梅尝到了甜头,嘴里再也不提嫌弃这种腌臜的食物了。徐茂芳也断断续续地拿了几次香料给她。   有了源源不断的供应,周冬梅挣起钱来都手软。   ……   周冬梅挣到了钱,孝顺地掏了十块钱出来给徐茂芳。   “妈,给你拿去花,扯块布裁件新衣服穿。”   徐茂芳这么多年以来哪里从女儿手里拿过钱,这十块钱攥在手心里,差点感动得眼眶红了。   周冬梅忧心忡忡地问:“妈,这个生意真的好挣钱。但是现在调料也用完了,还能让嫂子再给我匀点吗?”   能、怎么不能?   徐茂芳想起家里厨房那装得满满的香料罐,张红英每天倒香料都毫无顾忌,她估计自己都想不起来用了多少香料。   张红英确实是个忘性大的人,要是徐茂芳一天匀一点香料,她还真不记得。   但偏偏叶青水对徐茂芳早有防备,就是少了一粒香料,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不过徐茂芳皱了皱眉,这个月拿得也太频繁了,再拿就太惹眼了。   她问:“钱还不够花吗?”   周冬梅靠着这些香料已经挣了几次钱,这几趟下来她至少卖掉了上百斤的腊肠。   原本周冬梅只打算解决眼前的窘境,但是轻松地挣了几次钱后,钱带来的巨大的满足感,让人怎么停得下来?   她心里也清楚徐茂芳肯定不是光明正大拿到香料,但比起能挣钱来说,偷用了叶青水一点香料又如何?   周冬梅心里也攒着气,白白跑去谢家帮叶青水干了那么久的活,谢家那个老太太字字不提让她回来的。   “我帮她干了那么久的活,用她一点香料也没关系吧?”周冬梅抓住母亲的手,喃喃地说道。   徐茂芳点头。   一点不值钱的香料而已,借来用用有什么关系?等冬梅有钱了再十倍还回去也来得及。再者说,徐茂芳一点都不心虚,这是叶青水欠她女儿的。要不是她,冬梅哪里需要吃这些苦头。   *   谢庭玉拿到了首都大学联合举办的英语口语竞赛的第一名。   谢奶奶高兴得合不拢嘴。   她眼睛笑得眯了起来,她拍着跟孙子肩膀说:“庭玉,你这次做得好。”   谢奶奶说:“你好好准备准备,这几个月多练练口语。今年底可能会有米国的访问团来华国,到时你可得好好招待……”   为了这件事外交部那边已经准备了许久。今年举办了大学生口语竞赛,这个机会落到她孙子头上了。   谢奶奶口吻严肃认真的模样,让谢庭玉不禁失笑。   偏偏她一脸机密要事决不能透露,也不肯说是怎么一回事,谢庭玉只好应下,答应她好好练口语。   谢奶奶又问孙子:“你会打乒乓球吗?”   叶青水正在吃着葡萄,一时不备差点噎住喉咙。   难怪今年各大高校还积极地举办了乒乓球比赛,学习之余督促学生锻炼身体。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这也提醒了叶青水,今年底华国和米国确实正式建交了!   谢庭玉含蓄地点头,“会一点。”   乒乓球能称为国球也不是没有原因的,场地小,容易活动。一只乒乓球还不到一毛钱,放眼望去,哪个华国小孩没玩过乒乓球的?   结合谢奶奶的话,叶青水忽然有些激动。   谢庭玉这是要去给领导做翻译了吗?   叶青水吃光了剩下的葡萄,高兴地说:“能接待米国的访问团,责任可不轻,玉哥你可得抓紧时间练练口语。”   孙子这么争气,谢奶奶欣慰极了。   她破天荒地去供销社割了几斤猪肉回来,打算做一顿为孙子庆祝。不仅如此,她还招呼了老伴一起来吃饭。   谢爷爷知道这件事,脸色淡淡的,仿佛并没有多高兴。   但是他私下却招呼朋友,“今天有空吗,来吃个饭吧。”   ……   每个月的月底,叶青水都会做几斤香料。   虽然也不一定能用得完,但是香料接触空气,搁久了没有新制的香,拿它做出来的腊肠口感少有偏差。   这一天恰好是她做新香料的一天,她把晒干的香料装进了罐子里。高兴地跟着谢奶奶一块去割猪肉、加菜。   谢庭玉也跟着媳妇离开了。   徐茂芳从屋子里走出来,四顾地扫了一圈,她走到厨房、掏出早已准备好的编织袋。   徐茂芳原本只想拿一包,但她看到架子上还剩这么多,她贪心地多抓了几把。   不仅旧的香料刮得干净,连新的也倒了许多。   这时候谢爷爷忽然推开了门,他携着老友来到了谢家。   老人家走路轻飘飘的没有个动静,等徐茂芳贼眉鼠眼,偷偷摸摸地抓了一把腊肠香料、又抓了把卤肉香料,把编织袋塞得满满的,再转过头的时候……   谢爷爷双手负在背后,一脸肃冷地问:“你在做什么?”   徐茂芳吓了一跳,三魂吓得去了一魂,手一抖差点没握紧编织袋的口子。   谢爷爷活了那么一大把岁数,能瞧不出来她眼里强掩慌张?   张红英冲了出来,指着徐茂芳破口大骂:“我就说咋这香料越用越不够,原来是家里出了个偷儿。”   这个张红英不是回去了吗?   怎么哪儿都有她,徐茂芳觉得晦气极了,她就是盯着张红英走了才来拿香料的。   徐茂芳笑眯眯地说,“我琢磨着跟水丫借点香料做点腊肠,带点给娘家人吃。水丫做的腊肠好吃,她身子重,我也不烦她让她给我做腊肠了。”   张红英听得都震惊了。   做点香肠吃?要不要脸了,她怀里搂着的香料可不止能做点腊肠。   “你家里人要吃几百斤腊肠啊,呸?”   谢爷爷温和地把几个老友请了出去,“抱歉,今晚不能请你们吃饭啦。”   他的老朋友们会意地摇头,“下次,下次一定来。”   加起来年纪都有几百岁的老头子,还能瞧不出来,今天的饭还能吃的成?谢家这是要关起门来遮丑啊。   谢奶奶这时候也回来了,她一只手提着一条鱼,另一只提着一斤猪肉。   看到老头子眼神犀利地看着徐茂芳,张红英恨不得冲上去吃了人,而徐茂芳正抱着一袋子的香料,白着脸强辩解道:   “我是水丫她婆婆,跟她借点香料用怎么了?”   怎么了?谢奶奶彻底地沉下了脸来。   她说怎么这个月孙媳妇总是反反复复做香料,原来就是这个臭不要脸的偷香料。   做香料不辛苦?   这手艺只有水丫懂,只能她亲手做。粗粝的大料磨得比沙子还细,磨完了要煮几次水。   谢奶奶还看见过她挺着七个月大的肚子连腰都弯不下来,放在腿上一点点磨一个下午。   用点香料怎么了?呸,谢奶奶见过不要脸的,还没见过不要脸成这样的。   “不问自取,就是偷儿。”   这还不是偷一次两次,这是偷了几次了。   谢奶奶重重地放下鱼和猪肉,要不是猪肉贵,她都想把这片肉摔徐茂芳脸上。   谢军这时候也下班了,他一进门口,见几个人都挤在一块,气氛很是紧张,他不禁问:“这是怎么了?”   徐茂芳掉下了眼泪,“我来到谢家十几年,辛辛苦苦操持这个家,这么多年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为了这么一点香料,妈你是要逼死我啊……”   她露出心寒的表情:“我也不是不给钱白拿,你们一句都没听我说,一个两个联合着外人迫不及待往我头上扣帽子,诬陷我偷东西,我还算是谢家的媳妇吗,恐怕连个路人都比不上吧?”   “我算是知道了,在你们眼里我哪里都比不上温芷华,你们还念着她,早就想把我赶走给她腾位置吧?”   配着那流下了的眼泪,仿佛她面对的不是亲人,而是企图要逼死她、恨不得她名声臭了的敌人。   谢奶奶一脸目瞪口呆,这关温芷华什么事,还能这样倒打一耙?   敢情今天他们要是多说一句重话,就是逼死她、好接前儿媳妇回来?   这传出去庭玉他妈脸往哪搁。   谢军听了皱起了眉,他总算明白了。   “看看你说的像什么话,什么走不走的,不就是一点香料吗,闹成这样……”   叶青水这时候轻声插了一句,“这不只单单是香料的事。”   谢军脸绷得紧紧的,仿佛对儿媳妇在这时候插嘴有些不满。   叶青水避开了公公的目光。她心下明白,这一次她说话肯定要得罪人了。   谢奶奶虎着脸,“你这样看着水丫干啥,水丫你说。”   叶青水的目光落在那袋香料上,“且不论我做这些香料有多辛苦,芳姨拿的这个份量,恐怕我做一个月的腊肠都用不完,你到底拿它去做什么?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丢香料了。一次两次三次芳姨没和我说,直到被张姐撞到了才终于坦白。”   “在自己家里都要防贼,我不知道该住哪里好。”   这种永远都想占便宜、占完了便宜还撇撇嘴嫌你档次低、上不得台面的继婆婆,别说一袋子香料要不要紧,就是一粒香料叶青水都不想给。   她们母女俩拿香料来做什么?   用脚指头都能想得到。   张红英恍然大悟地,“我说前阵子买腊肠的人咋少了,原来是抢生意的来了。真不要脸,偷了东西还偷手艺。这种事搁我家那边,打断腿都算轻的。”   徐茂芳抹了把眼泪:“今天为了这袋香料你们今天是连亲人都不认了,好,好好,我走。”   她抱着香料就走,脸上满是失望。   谢奶奶越听脸色越沉,徐茂芳这是连台阶都不想要了,想让人追着捧着不成?   她说:“别拦她,让她走。你先回徐家冷静冷静,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再回来!” 第103章   “等等,要走可以,把水丫的香料留下。”   徐茂芳想要的就是这袋香料,哪里舍得撒手。   她抹了一把眼泪,仿佛蒙受了巨大的羞辱 ,她看向谢军。   谢军的脸色愈发紧,“把它还给水丫,你想吃腊肠我给你钱,想吃多少吃多少。”   说完,徐茂芳还是抱着香料不舍得撒手,这种时候谢军的反应让她心寒。   两相争执不下。   于是谢庭玉看着儿媳妇,叶青水撇开视线。   谢军只好对谢奶奶说:“妈——”   谢奶奶生气了,随手拿了一只花瓶扔到徐茂芳的脚下,“放下!”   碎瓷乱溅,徐茂芳尖叫了一声,连连倒退了两步。她很有骨气地把香料扔下,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   叶青水蹲下来,捡起了香料。   张红英心疼地说:“好东西都让人给糟蹋了……”   叶青水没有料到徐茂芳会趁着今天偷香料,毕竟张红英还在家。以前她偷香料都是一点点匀,哪里像今天这样直接偷了大半袋。   她有些惋惜让这件事扫了大家的兴,原本谢奶奶高高兴兴地添了肉加菜庆祝,哪里想到徐茂芳胆子这么大……叶青水皱了皱眉,只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但她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便抛到脑头了。   临到吃晚饭的时候,谢庭玉才回来。   他被临时叫去了学校,因此耽误了许久。   回到家后,谢庭玉发现奶奶鼓着脸,爷爷默不吭声地吃饭,媳妇低着头,再一看谢爸他很快就吃完饭了。   而饭桌上缺了一个人,徐茂芳并不在场。   大家的兴致都不高,谢庭玉微妙地发觉刚才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晚饭后,谢奶奶才跟他说起:“以后你芳姨不跟你们一块住了,她回徐家了。”   嫁了两回的老闺女,好意思回徐家?   徐茂芳有没有脸回娘家,谢奶奶压根不会理会。她说:“她偷了水丫的香料……奶给你保证,一定要给水丫讨个公道。”   果然是偷香料的事,谢庭玉即便是有了心理准备,却也为徐茂芳的运气而惊讶。   讨不讨公道的,谢庭玉压根不在乎。   要是让徐茂芳像以前那样哭一哭、服个软认错,这种公道有什么意思?   谢庭玉要的是徐茂芳彻底离开谢家。   媳妇没有几个月就快生产了,家里有徐茂芳这么一个人,谢庭玉去学校都不能好好安心。   *   周冬梅来到约定的地方,等着她的香料。   “什么,叶青水不肯给你香料?”   徐茂芳说:“何止不给,她还想把我赶出谢家。”   周冬梅听了脸上一片失望,她说:“你就不能好好跟她说,向她买也行。”   “她的香料多少钱一两,两块钱够不够?要是她不肯卖,咱们跟她合伙也行……”   做了一段时间这个生意,周冬梅实在是不想放手,说话做事也变得圆滑了一些。   合伙?想起叶青水,徐茂芳就咬牙切齿。   “冬梅,咱们不碰这些了好不好?你把你姥姥的裁缝铺接了,还愁没有零花钱用吗?”   周冬梅在裁缝铺当学徒的时候,每个月也有五块钱的酬劳。   但是享受过一个月挣两三百块的滋味,哪里还能看得上这个每个月五块?   周冬梅不假思索地说:“我去跟叶青水说,求也得把这个香料要到。”   徐茂芳只好把她在谢家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女儿。   周冬梅听了五味杂陈,徐茂芳灰溜溜地被赶出谢家的情景,让周冬梅想起了当时的自己。   “妈……他们欺人太甚,瞧不起人!”   要没有一点保证,徐茂芳怎么敢就这样离开谢家?   徐茂芳把手放到了肚子上,冷冷地说:“我要让你奶,亲自把我们娘俩求回去。”   华国人最重血脉亲情。   颜淳不认她这个儿媳妇,还能不认她肚子里这块肉?   周冬梅听了眼前一亮,她说:“妈,这阵子你别回谢家了,我给你租个房子好好把这胎安稳。”   ……   初入十月,首都渐渐转凉。   叶青水的预产期也快接近了,她从来都没有生过孩子,即便是一直心态都很稳的她,熬到这会也快崩溃了。   谢庭玉已经被媳妇折磨得没有脾气了。   他媳妇圆鼓鼓的肚子说:“你每天都有锻炼身体,吃的伙食都是严格按照医生规定的来,产检也是正常的……水儿不怕,我会一直陪着你。”   半夜的时候,叶青水忽然发动了。   为了等这一刻,谢庭玉不知道已经演练了多少遍。   饶是心里素质过硬,这回收拾起待产用品的他,手也开始发抖起来。   他把准备好的包揣在身上,双手抱起媳妇迅速奔向医院。部队里有专门的医院,距离并不远,但是这短短的一路,对于谢庭玉来说却是从来没有过的漫长。   叶青水被他搂在怀里,温温的羊水顺着腿流了出来,肚子抽抽地犯疼,这种熟悉的感觉让叶青水恍惚产生了错觉。   她第一次失去孩子的无助感和,攫上了心头。   叶青水流下了眼泪。   “玉哥,我好害怕。”   “没事、没事,不要怕,我一直在你身边。水儿今晚要坚强些,准备要当妈妈了。”   漆黑的夜里,路灯犹如透过迷雾的寒星,发出冷冷的光。   冷淡的光线照在谢庭玉的脸,叶青水在他的脸上看到了温暖的笑容。   没有一会儿,夫妻俩抵达了部队医院。   守夜的护士不紧不慢地安排起来,让产妇耐心等等开宫指。   “没有这么快的,别急,再等等——”护士见到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新手爸爸,不耐烦地把他赶了出去。   道理谁都懂,光是妇产书谢庭玉看了没有十本也有八本了,但是临到这种时候还是忍不住焦虑。   他坐立难安,一会扶着媳妇走路,一会躺着。瞧着脸蛋儿已经白得跟打霜似的媳妇,他的心揪了起来。   “去外边等着,回家给产妇带点粮食。”   谢庭玉不愿意出去,他握着媳妇的手:“我答应你,会一直陪着你。”   “水儿,你想吃什么?”   谢庭玉在背包里掏出了奶粉、鸡蛋、甚至还有一碗刚热过的面条,用饭盒装着的刚打开还冒着热乎乎的气。   虽然面条上撒着的葱已经有些泛黄,但猪肉却很香,鸡蛋也令人垂涎欲滴。   叶青水预产期这几天,谢庭玉晚上都会习惯性做点粮食以备不时之需。要是媳妇没发动,第二天早晨起来谢庭玉会一个人把它吃完。   连续做了一个月夜宵,今天终于派上用场了。   精心准备的夜宵,对于辛苦值夜班的护士、医生来说,无异于一种伤害。   这年头哪个孕妇来生孩子,还能带着一堆粮食?这让其他几个轮流走动、等着开宫指的产妇不禁流起了口水。   叶青水吃完了热乎乎的面条,又吃了一只鸡蛋,肚子饱了心也安稳了下来。   凌晨,晨晓划破漆黑的夜幕,当第一缕阳光洒在大地上的时候……   谢庭玉终于听到了嘹亮的哭声。   他看到黑乎乎皱巴巴的两个团子,分别被护士抱去洗澡。   谢庭玉没有第一时间去看孩子,他心痛地擦了擦媳妇的额头,吻了吻。   “水儿真棒,一口气生了俩呢!”   叶青水浑身力气都耗尽了,她累得连手指头都不想动。   “是男宝宝还是女宝宝……”   谢庭玉还没来得及看,答不上这个问题。他说:“它们正在洗澡呢!一个胖胖的,一个有点瘦,不过都很健康。”   叶青水嘴角弯起,脸上挂着满意的笑容,很快筋疲力尽地睡下去了。   等她再醒来的时候,病房里挤满了人。跟叶青水同一天生产的一共有三个产妇。   大伙挤在一块喜气洋洋的。   谢奶奶红光满面地说:“水丫你可真厉害,一次顶人家生两次。”   她抱着一个软绵绵的宝宝,眼角的慈爱简直无法抑制。   “这脑袋跟庭玉小时候一样大,长大肯定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   谢庭玉没有结婚之前,谢奶奶一度以为这辈子估计等到她闭上眼,都看不到曾孙出世。结果一眨眼,孙媳妇有了,再一晃神,连曾孙子也蹦出来了。   “这小鼻子小眼睛,长得多秀气。”她怕自己的手太糙,甚至不太敢摸。   温芷华也来了,她正抱着另一个宝宝,那种感觉仿佛当年抱着自己的孩子一样。尤其叶青水生的孩子,眉眼隐约有几分像儿子,更让她无端添了几分喜爱。   “玉哥呢?”   “他啊,他回家做早饭了。”   “喏,说曹操曹操到,庭玉回来了。水丫漱漱口,来点早饭补充精力。”   叶青水把自己的两个孩子放到身侧,这才有空看一眼它们的模样。   她挨个亲了一口,掀下裤裆看了眼。   居然是两个男孩子,叶青水说不上有啥失望,要是一男一女的宝宝就圆满了。不过这两个臭小子是命中注定要来给她当儿子,是她无上的珍宝、她的心头肉。   叶青水抱着他们软绵绵的身体,流下了眼泪。   这种温暖的实质感,让叶青水觉得上辈子吃过的苦都是值得的。   谢庭玉把熬好的肉放凉了一会,他给媳妇擦掉了眼泪,含笑地说:“月子里不能哭,哭了伤眼睛。”   叶青水还看到了谢庭珏。   孙媳妇在凌晨生了个宝宝之后,谢奶奶忍不住打了个电话到学校,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大孙子。   没想到谢庭珏请了假,火速地赶来了医院。   他用粗粝的拇指摸了摸宝宝头顶的软发,“真好。他们很健康……”   在谢庭珏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他们已经无声无息地离开了。这辈子他们留下……谢庭珏松了一口气,很是欣慰。   他掏出了求来的平安符,揣到了宝宝裹身布外边,小心地系上打紧。   温芷华笑着说:“庭珏给宝宝准备了礼物,庭玉呢?”   作为最近发了一笔横财的新手爸爸,谢庭玉当然不可能落后。他从兜里掏出了一对长命锁,小巧而精致,细细的纹路浮着美丽而古朴的花纹。   映着微微的晨光,长命锁反射出一抹金光。   谢庭玉微微一笑,“爸爸就把它送给你们了,不过你们太小还不能戴,我先帮你们存着。希望宝宝们健康、长大成人。” 第104章   叶青水摸了摸长命锁,外壳冰凉,却让人心里暖暖的。她盯着儿子们静谧的睡颜,有一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初生婴儿的皮肤细嫩脆弱,手丫小小的,叶青水用拇指丈量了一会,脚掌还没有她三根手指大。   谢庭玉带了相机过来,趁着媳妇傻乎乎地掏着儿子的脚丫子凝视起来的时候,“咔嚓”一声拍了下来。   “奶奶,孩子还没有取名呢!奶帮他们取个名儿吧。”   谢庭玉眉开眼笑,浑身洋溢着初为人父的骄傲。   别看谢奶奶给她的两个儿子取的名字那么简单,一个叫谢军,另一个是谢民,但是在那些年头里甭管肚子里有多少墨水,取出来的名字都得本土化、要朗朗上口容易记。   谢奶奶怪嗔地说:“奶就知道光指着你们不行。等生完了这才想起给他们取名。放心,你爷早就准备好几个名字了。”   “小名也得琢磨琢磨,总不能一直叫老大老二……多难听。”   大名让长辈取了,小名当然得夫妻俩自己取。   谢庭玉回想起昨夜,长这么大他从没对哪一夜有过如此深刻的印象。然而昨夜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每一分每一秒都那么煎熬。   终于等到天亮了,两个小儿的哭啼声伴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降落人间。   这一幕让谢庭玉永生难忘。   他不假思索地说:“哥哥的叫辰辰,弟弟叫光光怎么样?”   辰辰和光光。   叶青水小声地念着这个名字,咬出来的小名柔软可爱得不可思议,让她的心窝软成一滩水。   叶青水挨个亲了宝宝们一口。   “爸爸给你们取的名儿真好听,宝宝喜欢吗?”   她握着他们的手,在心里默默说:“辰辰、光光,谢谢你们。”   谢谢你们,这辈子还愿意再来给我们当孩子。   这辈子叶青水一定会拼尽全力,保护、爱护这两个宝宝,给他们做最温暖的避风港。   ……   叶青水留在医院里观察了七天,一个星期后便出院了。   年轻的夫妻俩一人抱着一个小孩儿,脸上的笑容甜蜜蜜地满足,仿佛抱着的是万贯家财也换不来的宝贝儿似的。   叶青水用柔软的棉布裹着宝宝,仔细地拉下遮风布,一点冷风都不让他们吹到。   回到家里后,谢庭玉把孩子依次放到了床上。   刚出生的婴儿爱睡觉,谢庭玉也不吵宝宝,他就这样地看着孩子们,怎么看都看不腻。原来他和媳妇的五官,糅杂在一起是这样的。   大儿子长得比较像媳妇,个头也比弟弟大很多,活泼好动一些。   小儿子长得像他,爱睡觉,眼睛无时无刻都眯成一条缝。   叶青水回到家,惊喜地发现厨房有熟悉的味道。   谢庭玉倚在门边,轻松地笑了笑:“水儿,你看看谁来了?”   叶青水一转头,眼眶差点红了。   厨房里正在给女儿熬酸梅汤的叶妈转头一看,露出一嘴糯米牙:“还愣着干啥,来喝碗酸梅汤。我记得你最爱喝了。”   她仔细地打量了女儿好几眼。   叶妈没有第一时间着急着去看外孙,她心疼地看着女儿,恨不得把叶青水的每一根发丝儿都看清楚,确认女儿过得确实还可以,她才松了一口气。   叶妈直念叨:“瘦了瘦了……”   其实叶青水跟离开家的时候区别并不大。离开家的时候她怀了四个月身孕,肚子还没隆起来。现在叶青水已经生产完了,肚子也平坦了。   叶妈说:“虽然首都好吃的东西多,吃得饱也穿得暖,不像在乡下……但是我知道你呀,最喜欢吃啥。你阿婆也想来,但她年纪大了,比不得后生能折腾,我就不让她来了。”   叶妈给女儿做了一顿孕妇餐,虽然她总是很勤俭节省、抠抠搜搜,但是粥里起码打了两颗蛋儿。   用鸡汤熬的粥,米粒里夹杂软烂的老母鸡鸡肉,这在乡下可算是“奢华”的月子餐了。   “这是从家里带来的鸡蛋,你婆净挑了个头大的给你,家里的蛋没有腥味儿,城里买不到这么好的鸡蛋。”   好的东西总是要留给自家的,供销社收鸡蛋论只算钱,差不多一样质量的,个头大的当然留给自家吃。家里的母鸡是特意用玉米喂着长大的,蛋也比别处卖的吃起来香。   叶青水喝着叶妈做的蛋肉粥,眼眶泛红,一连喝了两碗才恋恋不舍地停下来。   她心里熨帖极了。   她看向谢庭玉,谢庭玉对媳妇微微含笑。   “阿娘来了首都,就在这里住下吧。”   岳母寡居多年,膝下只有叶青水一个女儿,他们夫妻俩自然是要承担起赡养的责任的。首都和叶家村相距上千公里,山高水长,谢庭玉合计着便把岳母接来了首都。   “哎哟,坐火车坐得累死俺了。”叶妈捶了捶腰。   “妈去睡个觉,困得要命。”   其实谢庭玉给叶妈订了一张卧铺票。不过叶妈上了火车后,碰到有人向她兑换硬座票,换成硬座票可以白挣十块。   也就几天的路程,叶妈爽快地换了。   谢庭玉对媳妇说:“等你坐完了月子就可以去学校上课了。功课方面应该没问题,我每天都有帮你补着,只不过水儿要变成七八级的学妹了。”   他顿了顿又道:“今年咱们那个房子,年底租期就到了,我也不给人续租了。到时候等人搬走了,咱留着自己住好吗?”   叶青水还有啥不答应的。   在叶青水眼里,叶妈是要跟她过一辈子的。她不可能把叶妈留在乡下,既然如此继续住在谢家也不好,亲家母没有道理在婆家住一辈子的道理。   叶青水也不愿意让叶妈受一分半点的委屈,万一徐茂芳又折腾着回来了呢?   话说徐茂芳回娘家住了这么久没有半点风声,竟然不闹腾了,这让叶青水有些奇怪。   但她这阵子忙着生孩子、照顾孩子、坐月子,也没有心思理会徐茂芳那边的乱账。   这些事有谢庭玉在管。   这正是老婆孩子炕头热的时候,宝宝刚生下来,软绵绵的脆弱极了,看着这么活泼可爱的孩子,谢庭玉心都化了。谢庭玉身上的责任感也更强烈了。   他怎么可能容许别人伤害他的媳妇孩子?   徐茂芳那边,谢庭玉盯得紧紧的。   生完孩子后,叶青水的食欲恢复了正常,啥都想吃。   叶妈从乡下提了三只老母鸡进城,很快被叶青水吃完了。   叶妈作为一个七十年代末进城的乡下人,每天都在努力适应城里的日子。要说城里哪哪都方便,就是买菜一点都不方便。   费钱不说还麻烦,让人经常买不到菜。城里蔬菜难买,一大车不值钱的大白菜,刚拉出来没多久就被一抢而光。叶妈才来城里摸不清规律,好多次空手而归。   在叶妈眼里,菜值个啥?这些平时在她眼里一文不值的东西,今天竟然要难倒她了?   叶妈特意打听了消息,军属大院也鼓励军嫂们垦自留地,自食其力。于是她打算在院子里垦一块菜地出来。   叶妈掏出了靠换票挣来的十块钱,让女婿带她去供销社买农具。   “买农具,阿娘你想种菜?”谢庭玉听了有些诧异。   他跟叶妈相处也有两年了,也算了解她。   她是典型的农村妇女,善良又勤快,平时很是勤俭节约。   岳母来到城里除了照顾女儿,便没有事干了,让她自己找点事干也好。   谢庭玉想着,便支持岳母垦菜地。   买到了农具和种子,叶妈可是种菜的好把式,种了几十年的菜了,家里的自留地养得肥肥润润。   她趁着天气还暖和,花了几天的时间垦出了一块地,撒下了种子。仔细一看菜品还挺丰富的,菠菜、萝卜、香菜、香葱、蚕豆儿……   叶青水有些哭笑不得,“妈,咱以后要搬出去住的。”   叶妈毫不在乎,“没事,反正也不费劲,等种出菜来了,小谢他奶也能天天来摘菜。他们夫妻俩工作忙,每天去菜站排队买菜我都嫌烦得慌。”   “菠菜芽发得很快的,吃嫩芽补血气。”   叶青水听了啼笑皆非。敢情阿娘不仅自个儿想种菜,还想把谢奶奶拉下水。   她原本还担心叶妈来到城里不适应,会胆怯,这下一颗心是落回肚子里了。   叶妈每天守着自己的两分薄地,手把手地教谢奶奶如何种菜。这老少两个人,倒是相处得挺融洽。   等到菠菜长出四五片肥厚的叶子,菜地里绿油油一片的时候,叶青水的月子也坐完了。   叶妈把这片菜地料理得非常好,靠着它,谢家每天的蔬菜都供应得足足的。顺便把女儿补得油光水滑,容光焕发。   叶妈每天还把地里剩余的菜拔出来,拿到菜站换钱。   一个月下来,竟然能攒下五块钱。   不过叶妈垦了块菜地,每天挑着一担子菜到菜站换钱的行为,着实很土气,不免受到一些大院里邻居的白眼。   周奶奶听到这件事之后,笑也笑死了。不过她吃过上次的教训之后,不敢在外边说。关起门来跟自己家里人说:   “谢家到底是在哪个山旮旯里娶媳妇的?”   拼命地混了那么多年,居然越混越回去了。儿媳妇卖腊肠,亲家母卖青菜。谢家老头子、老太太的脸到底咋搁的。这么久了就没点想法?   虽然周家的话没传出去,别人家关起门来也没少嘀咕。   叶妈听到非议之后,惴惴不安地回家问女婿:“阿娘这样,不会丢你们的脸吧?”   “要不我去把菜地推平了。”   在叶妈眼里,菜地里的菜多得吃不完、留在地里沤烂了可惜。菜站也从乡下农民手里收菜,她挑到菜站那边换钱就跟废物利用了似的,还能让别人吃到她种的菜。一举两得。   不过这要是给女婿脸面抹黑,叶妈一万个不同意。   她又气愤、又臊得慌。她没意识到这件是丢脸的事情,这样干别人会嘲笑她。   谢庭玉笑着说,“不丢脸。”   “多亏了阿娘,我们才有这么多菜吃。”   如果种地是件丢人的事情,谢庭玉当初怎么会下乡当知青?在过去两年里,他甚至还亲自料理过家里的自留地。   这块菜地也是谢奶奶的心头好,每天下班回来弄一弄,活动活动。   看着地下埋的萝卜越长越大,在城里生活了一辈子的谢奶奶稀罕极了,绿油油的菜一点点地长大,让人看得特别舒适,心不烦、气也不燥了,修身养性得很。   谢奶奶呸了一声,她发现自己这段时间养好的燥脾气又上来了。   “管别人家那么多事做啥,珍儿你尽管种。咱又没吃人家大米,管得人那么宽?”   叶青水也深知,人的嘴巴是管不住的。   当一个人开始过上好日子、开始取得一点成绩,四面八方随之而来的嫉妒、眼红,能够淹没你。但是等你远远地把这些人甩在后边,让别人今后永远只能仰视,非议声自然就听不见了。   叶妈为啥被人说?   还不是她莽里莽气,敢抹下面子天天挑一担菜去换钱,这里住的人家属个个都有面子,就算自己家里种了菜也抹不下脸去卖菜。   叶青水当即决定下来,“妈,我带你去裁一身衣服。”   “天气快凉了,还没给你做身衣服呢!”   叶妈刚想说她从乡下带着衣服哩!   但是女儿握住了她的手,把她带去裁缝铺。叶妈摸着那些柔软的料子,漂亮又可心,穿起来就跟城里人似的,精神抖擞。   叶妈挑得眼花缭乱。   叶青水拍板定下了三身衣服,从头到脚把自个儿妈装束了一遍。   叶妈年轻的时候长得很不错,不然也不能被社戏团挑中去唱大戏,年轻时一双酒窝甜蜜蜜的,扯开嗓子唱得温温柔柔、缠绵动听,十里八乡的男女老少都喜欢。   叶爸也是一眼就相中了叶妈。   这么好的布料,叶妈以前哪里敢奢想。   她刚想开口拒绝,怕浪费钱。   但叶青水坚定地拉着亲妈的手:“这是我之前挣的钱,不是玉哥给的,阿娘放心花。这是水丫孝敬给你的。”   叶妈听得眼窝子热,感动极了,这是女儿孝敬给她的。   “哎——哎,好,我穿、我穿,我试试看。”   她兴奋地试穿了衣服,惊喜地摸着身上穿着的布料,充满了稀罕:“好软,拉起来还能弹回去!”   这衣服一换,叶妈整个人看起来都年轻了许多。只不过皮肤还有些粗糙,年复一年日晒雨淋,叶妈能保养成现在这样,全靠底子好。   叶青水顺便买了几个雪花霜、百雀羚,一并送给了叶妈。   过了几天,叶青水从学校领到了教材,梳好头发,打扮整齐背着书包准备去京大上学了。   叶青水的年纪也不大,生完孩子也才十九岁,吃得好睡得好,面庞光洁滑亮,照着镜子芳华正茂,说是未婚的小姑娘都有人信。   她走之前,抱着她的两个宝宝,挨个亲了两口。   大宝和二宝流了一嘴的口水,攥着拳头,踢腾着小腿儿。   一个月过去了,小孩子的眼睛如洗一般,格外明亮。抱在怀里的时候,他们拿着软软的眼神看着人,看得叶青水心都软了、根本舍不得撒手。   “妈妈去学校了,辰辰和光光要乖一点,晚上妈妈就回来抱抱你们。”   她顿了顿,对阿娘说:“奶水我都挤在奶瓶分别装好了,阿娘记得喂。”   叶妈摆摆手:“你放一百个心,我记得的。”   叶小叔和叶青水都是叶妈一手带大的,养孩子的经验可比女儿丰富多了,照顾两个小奶娃绰绰有余。临走前,她给叶青水正了正衣领,叮嘱着女儿:   “你啊,好不容易考上个大学,要争口气,读出一个模样来!” 第105章   叶妈说:“快去吧。”   叶青水点点头。   她背着书包里沉甸甸的课本,心里充满了向往。   叶青水来到学校后,七八级的同学给她开了一个班会。   “叶青水同学因为一些特殊原因,休学了几个月。她的理科成绩也很不错,在G省排第二名,对了,去年G省的第一名是全国状元。她是个优秀的同学,希望今后大家能够互帮互助。”   叶青水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   她穿着米白色的毛衣,下身是黑色长裤,隐约露出纤细洁白的脚腕,头发柔顺的披散下来,看起来十分温柔。   班上的同学并不多,女同学更是稀少得可怜。物理系男女比例高得吓人,有叶青水这样一个年轻又清秀的女孩子加入,着实是一件令人欣喜的事情。   简短的班会课很快结束。   叶青水对照着课表,听了三堂大课。有一节数学课,刚上课前教授就开始了随堂测。   叶青水在家认真地跟男人学习过,怀孕的时候也没有落下课程,碰到突击考试她也没慌,叶青水提起笔思考了一会,流利地写了起来。   年级主任巡堂看到这一幕,终于放下了心。   这个插班生毕竟落下了两个月的课,京大的学习任务紧而繁重,如果不是看在她高考成绩不错的份上,院系方面极有可能不会同意她休学的请求。   叶青水交了试卷后,下课铃响了,一个女孩子走到她面前。   “我叫潘丽娟,309宿舍的宿舍长,我们是一个宿舍的。以后你要是有什么困难,可以找我。刚才写的数学试卷有困难吗?”   叶青水摇摇头。   潘丽娟笑了笑,“不要害羞,毕竟你落下了两个月的课。以后有什么不明白的一定要问。我带你去宿舍吧。”   叶青水跟着潘丽娟来到了宿舍。   她办理了外宿手续,毕竟还有两个宝宝在家里等着她,不过宿舍之间的关系她还是想处好的。毕竟在这年头能考上京大的学生都是非常优秀的。   等到人差不多到齐之后,每个人都开始自我介绍起来。   宿舍里两个是本地人,叶青水嫁给谢庭玉之后,户口随了丈夫,也算半个京都人士了。   潘丽娟是从河北农村考上来的,学习非常刻苦。   另外两个是从南方来的,一个是沪市、另外一个则是鹏城。   来自鹏城的姑娘提起家乡的时候,叶青水眼前不禁一亮,鹏……城!   余诗注意到叶青水的惊诧,笑着说:“你大概没有听过鹏城吧?它在羊城下边,靠海。”   “鹏城是一个很小的地方,有些落后,很多人都没听说过。”   不……她听说过。叶青水怎么可能没有听说大名鼎鼎的鹏城,这可是大名鼎鼎鹏城!这是日后那个GDP总量能排进全国前三的城市。   这个仅仅是用了三十年的时间、发展成一线的年轻城市,这个城市的GDP总量甚至可以是别的省加起来的GDP总合。   “鹏城速度”、“鹏城飞跃”,好似沾上这个城市的词儿,曾经都代表着辉煌。   最后一个余诗介绍完自己之后,叶青水也介绍起了自己。   宿舍里大伙全都知道叶青水是七七级的考生,要是说七八级的她们也是沐浴着众人的艳羡来到京大,那么七七级的学生可以堪称人中龙凤。   恢复高考的第一年,录取率简直低得可怕。   潘丽娟问:“青水,你是为什么休学的?”   叶青水犹豫了一下,在这群未婚的小姑娘里头,只有她一个已婚的。   “没关系,我们不问了。”   叶青水说:“因为录取通知书下来的时候我查出怀孕了,为了生孩子,只好休学。”   大家听完之后面露异色,潘丽娟甚至攥着拳头说:“青水,多亏了你没放弃斗争到底,要是妥协了就要跟那个乡下男人默默无闻地过一辈子了。”   大家有这样的反应,是因为叶青水在自我介绍里提过,她是来自G省一个贫穷落后的小乡村。   “丽娟说得没错,为了一个老男人不值得,好在你没放弃京大,京大会让你变得更优秀!”   “他们家里没有阻挠你来学校吧?”余诗问。   宿舍里六个女生,有三个是来自农村的,彼此之间都很理解对方的处境。   叶青水听了有些哭笑不得,不知道谢庭玉知道自己变成舍友口中的老男人是什么感受。   她并没有提谢庭玉是她的丈夫,这段时间他在京大的名气可是大得很。跟他沾上了关系,叶青水以后的大学生活恐怕不可能平静下去了。   叶青水说:“婆家是支持我上学的,我丈夫也很明白事理。”   宿舍的女孩子们这才放下心来。   *   叶青水去上大学的同时,徐茂芳怀孕也满三个月了。   虽然人老了,但是怀孕反应却不大,虽然怀了三个月了,徐茂芳的肚子却仍是平坦的。好歹胎是坐稳了。   让徐茂芳气愤的是,这段时间谢军竟然一次也没有来看过她。   谢军心里也苦不堪言。   他倒是想把妻子接回来,但是谢奶奶放下狠话、拦着他不让去。除非徐茂芳自己认错回到谢家。   时间长了,徐茂芳竟然没回来,谢军只好休了假、私底下去找了妻子。   当他在破旧的小平房里找到徐茂芳的时候,她正在吃着午饭。谢军看了眼,碗里是切成片的腊肠。   这是女儿没有卖出去的腊肠,怕放久了坏掉太可惜,徐茂芳才拿来煮了吃。   自从断掉了香料之后,周冬梅的生意一落千丈。不过她依旧不舍得放弃这笔生意,毕竟靠着它,她重新拥有了新衣服和皮鞋,过上了以前在谢家的生活。   周冬梅拿剩下的香料找老中医鉴定,辩出了起码一半的香料。用它虽然味道不及以前卖的好吃,但这笔生意总算能维持下去了。   徐茂芳嚎啕大哭了一场。   “军哥,你妈当真是狠心。我怀了孕,她还是要赶我走。”   徐茂芳拿出了她在医院做的检查证明,谢军沉默地翻看了几次,不知是啥滋味。   以前谢家只剩谢庭玉一根独苗苗的时候,谢军还会担心谢家的香火会不会就此断了,常常希望徐茂芳能给他再生一个孩子。   现在谢庭珏找回来了,而且儿媳妇前阵子还生了双胞胎,谢军对子嗣的渴望也没有那么强烈了。   “收拾东西,跟我回家。”   徐茂芳没有吭声。   她哭着说:“婆婆不待见我,为了一包不值钱的香料把我赶出门,我还有什么脸回去。军哥你走吧,我不回去,除非……”   谢军也明白过来,妻子求的是什么。   他没说话,转身离开了出租屋。谢军回到家,跟谢奶奶说:“妈,茂芳怀孕了。”   谢奶奶听了之后,琢磨了一会,“噢,怀孕了就怀孕了,她……”   谢奶奶逡巡了一眼,发现徐茂芳并没有回来。可见儿媳妇并不是怀了孕、回来服软认错了。   这心思可真是昭然若揭。   谢奶奶冷笑了一声:“她要是还不回来,那就永远都别回来了。”   要是换在以前,谢民一把年纪了还没有子嗣,走失的庭珏没有回来,唯一的独苗苗庭玉还被他爹逼去当兵,恐怕谢奶奶再厌恶徐茂芳,也得看在血脉的份上捏着鼻子去请她回来。   现在……不好意思,谢奶奶天天抱曾孙,乐不思蜀。   两个小曾孙又胖又健康,每天抱都抱不过来,那个还没成型的孙子/孙女,谢奶奶压根不会惦记。   此时,辰辰适时地醒了扯着嗓子叫了起来。谢奶奶赶紧找出奶瓶,哄起了娃儿。   谢奶奶就更不想搭理儿子了。   新手爸爸谢庭玉也冲了出来,把儿子抱起来,姿势熟稔地探了探尿布。   谢军在亲妈这里碰了壁,只好劝妻子回家认错。   徐茂芳左等右等,没等来婆婆亲自来接她,一颗心跟被油烹似的。   叶青水怀了孩子,全家上下捧着,怕磕着碰着,临到她怀了待遇却还比不过那个乡下丫头?   艰难地老蚌怀珠的徐茂芳,饶是怀孕时心态稳,这会儿也被巨大的落差逼得心态崩了。   很快,徐家人为了老闺女找上了谢家,找到谢奶奶跟前气愤地责问。   “茂芳她一把岁数,好不容易怀上胎儿还让她住在外边,亲家这说不过去了吧?你家孙媳妇是人,眼珠子似的护着,我妹妹就不是个人,怀了孕有家都回不了。”   谢奶奶说:“你也说她一把岁数了,她自个儿做错事,还得长辈哄着才回来?”   这是没有道理的事。   偷儿媳妇的香料给女儿,让女儿去抢生意。徐茂芳做出来的事,谢奶奶都不好意思跟别人提。   徐小舅气得撂下重话:“一包香料算得了什么?到外边吃一顿都不止这个钱,为了它你们连谢家的儿子都不要了。亲家母你要是这么狠得下心,我就把妹妹接回去!”   “好!”谢奶奶一口干脆地说。   徐小舅没想到谢奶奶反应如此干脆,孙子说不要就不要。   “好、好,既然你们谢家这么狠心,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徐小舅愤怒地摔门而去。   几天后,徐茂芳跟谢军的老领导哭诉,谢家不认她这个媳妇,军婚离不了否则他们肯定离了。   与此同时,好多人这才发现很久没有见到过徐茂芳,原来是她被赶出家,可怜见的,还怀了身子。谢军的同僚们见到他,眼神有些奇怪。   大院里的人见了谢奶奶也忍不住劝:   “你家儿媳妇怀都怀了,你就忍一忍,把她接回来呗。”   “放她在外边,万一磕着碰着了怎么办?你可不能有了曾孙,就不要孙子了。”   “你家大军那么多年都没有升职了,这回好不容易有点苗头,家庭的纠纷都解决不了,还怎么干大事?”   谢奶奶听到了简直恨不得弄死徐茂芳。   谢军没啥大能耐,事业一直不愠不火,虽然无功但也无过。在那过去的十年里,他的平庸让他过得很好。老两口也也很满意。   但是那么多年过去了,原本同级的都连升了好几次。回过头来看看,倒还不如那些曾经被扣上帽子、现在平反了、火速蹿红的人呢!   然而让她亲自去把徐茂芳请回来,谢奶奶却是不愿意。   谢庭玉说:“奶,我去。”   徐茂芳这边,负责调解军属家庭纠纷的妇女主任跟她保证,一定会劝服谢奶奶。   她听了终于吐了一口气。   徐茂芳等来等去,妇女主任没有把谢奶奶带来,反而把她的继子带了过来。   “你来做什么?”   谢庭玉脸上挂着极淡的笑容,这个笑容让徐茂芳有些毛骨悚然。   “我来劝你跟我爸离婚。”   谢庭玉不等徐茂芳说,轻松地掏出一份诉讼书出来,给徐茂芳看:“周佳慧,这个人你认得吧?”   周佳慧?   徐茂芳认得,她是前夫那边的一房表妹,冬梅的表姑。   “她吃了冬梅的腊肠,当晚肚子不舒服,去医院后发现流产了。我让人查了查,从周佳慧家里拿了一根腊肠去做化验,发现腊肠里加了过量的防腐剂……”   “她现在很伤心,我帮她拟了诉讼书,打算告诉她、她的孩子是被冬梅害死的,你说……冬梅会怎么样?”   谢庭玉最近挣了一笔钱,媳妇也把钱还给他自己管,于是他便请了几个混混盯着徐茂芳。   没想到意外地发现了这件事。   谢庭玉刚刚做了爸爸,根本见不得这样的事。   徐茂芳把诉讼书看了下去,越看越心惊。   她不怕得罪丈夫,因为有儿子在,他总有一天会原谅她的。婆婆也会看在孩子的份上,捏着鼻子忍下去。徐茂芳想给女儿出了这口恶气……   但是基于这一切的前提是,她能生下孩子。此刻,她不是为女儿担忧、更不是为周佳慧担心,她……   感觉肚子有点疼。 第106章   腊肠,是那个腊肠!徐茂芳肚子钻心地痛了起来,连站也站不稳了。   “庭玉、庭玉!我肚子疼……”   徐茂芳捂着肚子,恐惧地尖叫起来。   谢庭玉眉头紧皱,却纹丝未动。搞不清楚徐茂芳是真痛、还是假装痛。   徐茂芳的额头沁出了汗珠。   “我真的肚子疼,不、不骗你……我的孩子……快救救我的孩子。”   谢庭玉看见她脸色确实一片苍白,连忙推开门,对门外的妇女主任说:   “芳姨肚子疼,我去叫车,你帮忙照料一下。”   妇女主任惊慌失措地冲进屋子,把人背在背上,两个男人很快把徐茂芳送到了医院。   一阵人仰马翻的急诊过后,徐茂芳面色苍白地躺在病床上。   医生一边写着病历,一边说:   “你吃错什么东西了?”   医生凉凉地说:“化学药物影响胎儿的发育,你这胎很可能产生畸形,建议手术流产。”   不,徐茂芳不敢相信,她的孩子怎么可能会畸形。   它这三个月都乖乖的,它不会有事的!   徐茂芳攥紧了冰凉的被褥。   谢庭玉确认她没事后才离开,临走前他看了徐茂芳一眼。   “你认真考虑考虑我的建议。”   徐茂芳听到后又惊又怒,非但不感激谢庭玉送她来医院,反而恨极了他,为什么他现在才告诉她这件事,让她白白吃了那么多毒腊肠?   连带着徐茂芳把做腊肠的女儿也恨上了。   她打电话把周冬梅叫了过来。   周冬梅显然已经被谢庭玉的人找过了一通,一进病房就扑到亲妈的床头,激动地说:   “妈,这次你可不能不管我……”   她显然还不知道徐茂芳住进医院的原因,只顾着控诉着谢庭玉。   “谢庭玉拿表姑流产的事要挟我,他说表姑是以为吃了我的腊肠才流产,准备要找律师告我。”   “表姑流产的事情怎么能栽到我头上?他如果要告我,我的名声就完了——”   卖不完的腊肠扔掉太可惜,周冬梅为了节约成本、贪便宜,往里面加了防腐剂。哪里想到周佳慧吃了就流产了?   但周冬梅知道自己手脚确实不干净,哪里敢让谢庭玉告她。   刚从抢救室出来的徐茂芳,此刻脑袋嗡嗡地鸣着,头痛、肚子也痛,女儿还一直在耳边哭哭啼啼。   吵得徐茂芳脑子炸开了一样,肚子钻心地痛。   “你、你别哭。吵得我肚子疼。帮我叫叫医生——”   周冬梅楞了一下,这种时候母亲竟然还嫌她吵。   “妈,你跟爸求求情,让他管管谢庭玉。做了十几年的兄妹,他怎么能这么无情?”   徐茂芳在剧痛之下扇了女儿一个耳光。   “快,找、找医生!”   急诊室又一阵人仰马翻。   *   谢奶奶知道了儿媳妇流产的事情,即便不喜欢这个媳妇,这会儿也皱起了眉。   “她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年纪了怀了孕还折腾。”   “看在她好歹是谢家媳妇的份上,庭玉代奶奶给你芳姨送点补品,奶就不去了。她要是舍得认错,你就把她带回来。”   谢奶奶知道孙子/孙女没了,更没有兴致去看徐茂芳了。   她这会儿还不知道,徐茂芳是因为吃了周冬梅的腊肠而流产的,要知道了,恐怕表情会更复杂,叹一句:因果报应、循环不爽。   但流掉的是谢家的孩子,谢奶奶恐怕也会胸口绞痛得更厉害。   谢庭玉应了下来:“好,我去看看。”   至于带回来这件事就算了,把徐茂芳带回来家里恐怕又是一阵鸡飞狗跳。谢庭玉是不愿意把这个麻烦带回家的。   谢庭玉去小平房看了徐茂芳。   徐茂芳流过孩子后,脸色有些蜡黄。毕竟年纪也不小了,流产的伤害极大。   周冬梅一直在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她,她现在也知道亲妈是因为吃了腊肠而流产,加上她还盼着亲妈能救她一把,根本不敢有一丝懈怠。   但她这辈子啥时候伺候过人?   于是周冬梅这段时间累得连脸上养出的肉,都迅速消瘦了下来。   可见徐茂芳真是恨上了女儿。   谢庭玉重提了一次:“你当真不同意跟我爸离婚?”   “周一之前如果依旧没有消息,我会让律师联系周佳慧,这是奶让我送给你的补品,芳姨慢慢吃。”   谢庭玉走后,徐茂芳生气地把补品扔到了地上。   周冬梅这阵子寝食难安、过得很不好,谢庭玉找的那个律师隔三差五会来提醒她一遍,如果周佳慧真的告了她,她起码得判上两年,加上有律师协助,她坐个五年牢都有可能。   周冬梅劝着徐茂芳:“妈,你离婚吧!你在徐家这么多年得到过啥好处,离了婚我养你。我才十八岁,我不想坐牢。”   徐茂芳仍是没有动静,肚子里的孩子没了,她也一把年纪了,离婚以后哪里还能享受得上富太太的日子。   她最大的倚靠就是谢军,怎么可能离婚?   周冬梅咬了咬牙,“好,就让周佳慧去告。”   “妈你怕不是忘了,你也帮着做过腊肠,说不定防腐剂还是你自己倒进去的!”   ……   十二月份,首都下了一场大雪。   十八号中央召开了一次重要的会议,会上出席的委员有两百多人,首次提出了要把全党的工作重心转移到经济建设上。   举国上下一片哗然,上到中央领导、下到普通市民,全都在议论这个会议。   叶青水的宿舍展开了激烈的讨论。   余诗读着报纸,一条条地逐个解释:“拨乱反正,查清重大历史是非。”   任盈盈高兴地说:“这个意思是以后都不兴扣帽子、不许歧视成分问题吗!”   叶青水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不明白她为啥这么激动。   任盈盈这才解释,她来自沪市,家里祖上有一份祖产,因此被判成地主。要不是她考上的大学是京大,家乡那边恐怕都不让她上大学。说起来那份祖产说起来贱得慌,都是黄泥、沙土,鸟都不稀罕拉屎,种粮食也不利索。   为了它,穷嗖嗖的一家人竟然被当做地主了!这简直是岂有此理了。   叶青水问任盈盈,“你家的地在哪儿?”   “浦东,你听说过吗?”   叶青水呼吸一滞:“知道!有多少亩?”   任盈盈想了想,“好像是五十亩。”   叶青水感觉到自己呼吸有些困难,如果不是她也算是手头上攥着大几千块的“富人”,算得上见过世面了,此刻恐怕也忍不住嫉妒了。   当年沪市流传着几句老话:“宁要浦西一张床,不要浦东一套房”,“有女也莫嫁浦东郎”。隔着一条黄浦江,西边的是城里人、东边的是乡下人。说得出这些话的人哪里想得到日后浦东发展得有多快。   有道是八十年代看鹏城、九十年代看浦东,以陆家嘴为代表的浦东新区将会变成世界十大金融中心。   此刻叶青水看着任盈盈的眼神都变了,在浦东有五十亩地,这是何等的白富美。   谢庭玉在首都有一套四合院,已经算是小有恒产了,跟任盈盈比起来,都不能看了。   好在余诗没有注意这些细节,继续念道:“实行改革开放新决策、启动农村改革新进程……”   余诗喃喃地说:“这天不一样了。”   叶青水笑了笑:“是啊。”   究竟是要被时代淘汰、还是要抓住时代的浪潮、变成华国的富一代,就要从今天开始看了。   “以前大家一样过穷日子,现在国家见不得大伙吃不饱穿不暖,开始鼓励经济、连田地都要分给农民了!”   潘丽娟和任盈盈都是来自农村的,看完报纸之后,忙不迭地给家里写信,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家里人。   叶青水也写了信给乡下的叶小叔。   她等待这一天,不知等了多久。叶青水在信里提到了“分田到户”这件事,还提醒叶小叔跟村委打个招呼,问问能不能把山头承包下来给个人搞经济发展。   与此同时,她写信给了钱向东提醒他改革开放这件事,买卖商品自由了,他再也不用守着红旗县那一亩二分地卖鸡蛋了,叶青水还建议他到羊城碰碰运气。   写完信之后的叶青水,浑身充满了干劲儿。   她回到家后,抱着儿子挨个亲了两。她找到跟张红英说:“英姐,我打算开了腊肠厂,你还有认识的姐妹吗?我要找两个手脚勤快、踏实能吃苦的。”   张红英听到她要开工厂,吓得魂都散了。   “青水呀,咱普通老百姓咋能开工厂呢?工厂得是单位、是集体才能开的呀。”   叶青水把报纸掏了出来,给张红英看。配着叶青水详细的解读,报纸上粗浅的文字,即便是小学文化的张红英也能看得懂,她反反复复地读了好几遍,不可思议地揉了揉眼睛。   “这下还真能开呀?”   叶青水用力地点了点头。   “你只管去找人手,工资待遇不会亏了她们。”   工厂听起来特别神奇,高大上,但是等张红英找到两个帮手,叶青水带她们到“工厂”巡视一遍后,张红英都要笑喷了。   这就是个小平房!   叶青水毫无芥蒂地耸了耸肩,“胖子不能一口吃成,等咱有钱了,肯定得买一条生产流水线回来。再盖一个阔气的工厂。”   在叶青水绵绵不绝的构想中,张红英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厂房后边还有员工福利房、图书馆、托儿所、小学?青水呀青水,你可想得太远了,先把刀买齐了再说吧!”   张红英听起来跟做梦似的,就他们在军属大院分到的那一室一厅的小房子还是丈夫洒热血挣出来的,现在能给工人分得了住房的都是有名气的大厂子,还得是熬到了一定年龄的。   普通人想分房子?做梦!   叶青水不觉得这有什么难实现的,现在不可能分得出房子,不代表以后不能。就之前畏畏缩缩地靠手艺挣点钱,每个月都能达到三四百块的收入。   现在壮起胆子挣钱,跟着政策走,还愁没有房子?   叶青水掏出了钱,淡定地配齐了刀具。“腊肠厂”的配件齐活了,明天去办好手续就能光明正大地卖腊肠了。 第107章   张红英找来了两个帮手,虽然说她是给叶青水找帮手,但也是叶青水卖人情给她。   在叶青水这儿干活,每个月的工资有保障,张红英帮忙干了大半年,家里焕然一新,连家具都换了套新的。张红英要想找两个吃苦耐劳的人,闭着眼都能找得着。   很快,叶青水看到了两个新的帮工,其中一个叫梁金,年纪四十上下,包着头巾、收拾得干干净净。她的丈夫跟张红英的丈夫是同事。   另外一个是十七八的姑娘,嘴巴跟抹了油似的,名叫赵小玲。   谢奶奶从叶妈那儿得知孙媳妇要开“厂子”,也吓了一跳。   叶青水为了办厂子的各种手续,跑了好几天。   谢奶奶戳着她的额头,咕哝道:   “难怪辰辰和光光这阵子委屈巴巴的,小脸都瘦了,原来是你这个当妈忙得脚不沾地。你想办厂子是件好事,不过也得注意学习。”   谢奶奶问清了情况之后,给叶青水介绍了一个老朋友。   谢奶奶的老朋友正好是干这个的,仅仅三天叶青水的各类执照、手续全都办齐了。   叶青水把它命名为“辰光香肠厂”。   张红英琢磨着这个名字,“辰辰和光光的名字拿来取名,听起来倒是挺气派的。”   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把腊肠卖出去。   以前在军属大院里是靠口碑拉来的客源,现在放开膀子干了,每天做那么多腊肠能卖得出去?   销路这点,叶青水倒是没什么好担心的。   开厂子之后,叶青水并没有急着让人做香肠,而是把三个员工集到一块,细化分工。   原本那一套做腊肠的方法,叶青水也丢弃不用了。   她重新教了一套方法,原本简单的十几个步骤的做法,升级成三十多个步骤、每一步都分得仔仔细细,力求味道更好、质量更有保证。   这样做出来的叫辰光香肠。   别说熟练工张红英,就算是金姐和赵小玲都被折腾得够呛。   一个星期后,“辰光”开始做香肠,生产出了三百斤。叶青水跟张红英拿了一部分到大学门口零售。   大学生消息灵通,接受新事物的能力也比较强。十一届三中全会开完没过多久,学校外边陆陆续续出现了许多小摊子。   个体户来摆摊子,倒没啥好埋汰的。堂堂一个大学生来摆摊子,就有些新奇了。   香肠摊子便摆在了京大的门口,叶青水的舍友们碰到了这个小摊子都惊呆了。   饶是贫穷如来自农村的潘丽娟,也掏出了节省下来的十块钱买了香肠。余诗、任盈盈也围在摊子前,买了好几袋。   “青水,你加油,尽管干!”潘丽娟说。   要是赚不到生活费,叶青水会不会辍学回家务农?越往下深想,潘丽娟甚至都准备掏出下个月的生活费,拿来支援舍友。   在潘丽娟眼里,叶青水此时俨然已经成了挣不到钱就要回乡下种田的可怜女学生。   余诗看着叶青水的目光都有些复杂了。   叶青水有些哭笑不得,她摆摆手把钱推了回去,爽快地说:“哪里能要你们的钱,你们拿回去让食堂帮忙蒸了泡饭吃,很香的。”   “不行,我们不能白要你的东西。要不这样,今天也没有课,我们帮你一起卖。”任盈盈说。   地主家的小孙女虽然穷嗖嗖的,但也是有几分尊严的。   三三两两门口路过的同学,有的认出了叶青水也打了个招呼。   不到半天,两百斤的香肠竟然卖得差不多了。   这年头大学生口袋里也没几个钱,物资生活丰富不起来,京都烤鸭、高档酒楼的大鱼大肉吃不起,但是用来泡饭的腊肠还是吃得起的,经济又实惠。   张红英瞠目结舌地看着潘丽娟几个女孩子围在摊前,久久不走。甚至还帮叶青水吆喝起来。   她偷偷地问叶青水,语气有着无法掩饰的惊愕:“青水,你咋认得他们啊?”   潘丽娟说:“青水是我同学,多亏嫂子照顾她。”   张红英这下头都涨了。   叶青水竟然是京大的学生?   怎么她没有听说过,净是听到大院里的人埋汰叶青水是从乡下来的,没文化、没见过世面眼皮子也浅。   京大的学生都没文化,还有谁才有文化?   张红英面皮薄,丈夫在部队里大小也是个排长,她在大学门口摆摊子的时候畏畏缩缩、放不开手脚。再看一眼叶青水,叶青水自信地跟客人推销,讨价还价起来利索干脆,可比张红英豁得出多了。   张红英震惊得久久回不过神来。   这……就是京大的学生?   叶青水看着剩下不多了,便跟张红英收起了摊子。   叶青水回到厂子里拿了剩下的香肠,挨家挨户地到首都的每一家供销社推销辰光的腊肠。   供销社的售货员哪里瞧得上这点土货?   面对叶青水的推销,爱理不理,眼风都不带甩一个。   叶青水面上笑意不减,不卑不亢地说:“卖不卖得出去都不要紧,给我一个位置就好。也不要你的钱对不对?”   她把腊肠放下就走,每一家供销社放了大约十斤的腊肠。   叶青水为了这个小厂子忙活了大半个月,累得脸蛋都瘦了一圈儿。   谢庭玉心疼极了,摸着媳妇的脸蛋,亲了亲她的额头。   “水儿累坏了吧,我给你揉揉肩膀。”   叶青水刚想摇摇头,说:“不累。”   但是男人按摩得确实舒服,浑身的骨头跟酥了似的。   按着按着,谢庭玉眼神暗得能滴下水,按摩完了便把媳妇一搂,抱在怀里自力更生、过上了缴公粮的生活。   *   叶青水准备要给各个供销社连续送了一周的香肠,给供销社送香肠是收不到钱,白送的。   叶妈听到了都要疯掉了。   她算了算一家供销社十斤,十家供销社就是一百斤,一周算下来至少白送了七百斤。当初村里送了叶家一头两百斤的大肥猪,叶妈都受宠若惊得不敢接。   女儿这次倒是直接白贴了差不多四头大肥猪!   叶妈要是心里脆弱点,能直接翻白眼晕倒了。她这辈子恐怕都没吃过一百斤的猪肉。   叶青水掰碎跟叶妈解释道:“现在跟以往不同了,以前不能做生意,做点买卖都恨不得藏着掖着不让人知道,现在做生意就要想尽方法让别人知道你卖的东西。”   “能把名气打响亮了,不愁挣不到钱。”   她跟叶妈算了一笔账,“辰光”这一周每天生产300斤香肠,零售卖掉200斤,剩下的100斤拿去供销社扩宽名气。   零售价是两块钱一斤,猪肉每斤八毛钱,香肠制作成本是九毛。零售的香肠都卖光了,虽然送了一百斤香肠,但一来二去成本基本覆盖完全,还有得赚。   “所以是不亏的,还有一点赚头,辛苦是辛苦了点,但也值得。”   如今城里的居民要是想添购食物,基本的选择都是供销社。供销社虽然接地气,但是架不住它涵盖面广呀。叶青水倒是想到电视台打广告,但是她兜里的钱不允许。   叶青水的香肠也不是白给的,每个客人送半斤,每天送二十份送完为止。   为了拿到免费的半斤香肠,必须得早早排队。有些甚至凌晨三四点就开始排了,国人贪便宜,排了几天队还是没买到香肠的那些人,活动结束了心里郁郁难平,忿忿不平下,于是掏钱买了一斤来吃。   这个放在后世,有个大名鼎鼎的名称,叫“饥饿营销”。   只要有一个人买,先前白送的二十份就是赚的。至于白领了香肠的人呢?对于自家生产的香肠的质量,叶青水还是比较相信的。叶青水在摆摊的时候做过统计,回头率至少有30%。   叶妈听得头昏脑涨,原本气呼呼的直想敲女儿的脑袋,企图把她脑袋里的水都倒出来。   没想到反倒被叶青水这一套歪理给说服了。   叶青水笑眯眯地说:“阿娘,我要准备期末考试了,您帮我去看看香肠厂呗?”   叶妈听了赶紧摇摇头,让她带带孩子、料理菜地还行,咋能把一个厂子给她看呢?   叶青水拉着叶妈的手,耐心地说:“阿娘,很简单的,保准一教就会。”   叶青水可一点都不怀疑自个儿妈不行,叶妈肯学习、身上有股拼劲儿,叶青水可不想让她围在家庭里,把一生都奉献给孩子。   拉扯大了一个孩子,还要把孩子的孩子继续拉扯大。要是给她一个机会,她也能做的很好。   叶青水算好了账本之后,第二天直接把叶妈带去了她的工厂。   咳咳……虽然现在辰光还是传统的食品手工业,条件有些简陋,但是等挣够钱了,叶青水会考虑去买一条生产流水线回来。   然而叶妈看到了这个每天号称能生产300斤香肠的小厂子,反应也跟张红英一样。   她不禁笑了。   这原来就是“工厂”呀!这跟叶妈脑子里想的完全不一样。   在七十年代,能进厂子当工人是一份荣耀。代表了收入稳定,不愁吃穿,熬够资历了还能在城里分到一套房子。   叶青水花了一天时间带着叶妈熟悉了一整套流程后,叶妈已经大致摸清楚了。   叶青水又扮可怜地说:“阿娘,我真的准备期末考试了,京大的考试可不是闹着玩的……”   叶妈胸膛腾起一股豪情,她拍着胸脯说:“水丫你尽管去复习。”   “阿娘给你看好了它。”   于是忙活了差不多一个月的叶青水,终于能把重心移到学业上了。   叶青水在学校门口摆了半个月的摊子,整个专业的人都知道她了。   潘丽娟赶紧把笔记拿给叶青水,说:“水儿,你快抓紧时间复习,要是考砸了可就完球。”   “到时候你婆家就有借口把你接回乡下了。”   余诗也说:“快,考出个出息来!好歹也是去年的省第二,别让人看扁你了。”   叶青水一头雾水。   她虽然在宿舍占了个床位,但是却是走读生、并不在学校住。加上这段时间她在忙活香肠厂的事情,哪里知道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   任盈盈告诉了叶青水,她含蓄地说:“你摆摊子、当个体户这件事让一些同学知道了,他们很不同意你这样做,认为这样会破坏京大的风气。”   “虽然我们几个把你家里的困难反映给了年级主任,但是他也认为你这样做是不正确的。”   叶青水有些哭笑不得,年级主任哪里会认同。   报道那天,谢庭玉是跟她一起来的,年级主任既然知道谢庭玉是她的丈夫,任盈盈她们的说法在主任那里便没有说服力。   不过叶青水心里却暖暖的,她说:“我去跟老师说道歉,保证不会影响自己的学业。这个月过完,我就不用在学校外面卖香肠了,也不会再影响学校的风气。”   摆摊子只是权宜之计。   她在供销社那边出了那么多血,七百斤香肠白送出手,辰光要是还得靠在学校门口兜售香肠,叶青水恐怕要拿块豆腐撞死才行。 第108章   叶青水笑了笑,继续解释地说:“我家里条件其实还行,没有你们想得这么困难。”   几个女孩子听了反倒一脸“理解”。   为啥?   她们觉得叶青水是自尊心强,不愿意接受同学的帮助。能豁得出去当个体户的人,多半是已经被生活逼到了一定程度。不然她怎么会放着安逸的日子不过,非要跟自己过不去?   几个人心里也暗自注意,以后尽量少提一些这样的事、揭她的短。   叶同学也未必会接受这些帮助。   叶青水如果知道她们心底里的想法,估计更要哭笑不得了。   十一届三中全会才结束不久,人们心里对做生意的印象仍旧停留在“投机倒把”上。以前做生意是要蹲大牢、要劳改,要被戳着脊梁骨嫌弃的的。   现在虽然政策开放了,但大众的印象一时之间还没有扭转过来。   但凡日子过得下去,哪个会选择去干个体户。万一哪天政策变了怎么办?   个体户豁下面子虽然能挣点辛苦钱,但真正受人尊重的,还是那些进单位里吃国家粮的公职人员。   叶青水的观念受到后世的影响,心里可是一点儿都不觉得干个体户丢脸。   至于在学校门口摆摊子,咳咳……这点确实不太雅观,可是它不违法乱纪,距离流动摊点的管制出台还早得很,没有人能说它不对。   接过了厚厚的笔记后,叶青水拿出了她从家里做的一些糕点出来分给舍友们,感谢她们热心的帮忙。   余诗连忙摆手,“不用不用,还特意买来给我们吃,真不用这么客气。”   潘丽娟也说:“你也挺不容易的,还要养两个娃,省着点花钱吧。”   叶青水想了想,不打算费劲儿跟舍友解释了,“等考完试了来我家坐坐吧,我亲手做顿饭给你们吃,感谢你们的笔记。”   这点潘丽娟她们倒是双手赞成。   “老早就听说辰辰和光光了,他们真的长得很像吗?”   叶青水摇摇头,“有些地方还是很不一样的。”   “能生得出双胞胎,青水你也是很厉害了。虽然负担重是重了些,但也很甜蜜。”   这一点叶青水承认,这对双胞胎兄弟虽然让她吃了很多苦头,但她从来不觉得是负担。生之前是沉重的负担,生完了之后看着他们渐渐长大,一天一个样,心里只剩下甜蜜了。   这阵子他们渐渐长大了,食量也变大了,提前攒下的奶水根本不够喝。叶青水无论多忙,中午都得跑回家喂饱他们。   叶青水分完了糕点后,去了物理系的办公楼一趟。   她恭敬地跟年级主任鞠了一个躬,满脸恳切地说:“穆老师,我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以后坚决不再摆摊子了。”   年级主任脸色这才和缓下来。   他说:“叶青水我知道你,你前年做了一个自然电场法找水仪,现在它已经在全国范围内用上了,当时你还不满十八岁。”   “我知道你有几分天赋在,你千万莫要骄傲。踏踏实实学习,争取四年以后为学校争光。”   叶青水没想到京大的老师竟会注意到这件事,她不禁弯了弯唇。   “还笑!期末不考出前三,今年寒假留在实验室干活,也不用回家过年了。”   叶青水应了下来。   她从办公室走出来后,擦了把汗。收拾书包跟舍友道别,回家了。   辰辰和光光两个宝宝正躺在各自的小床上,辰辰吮吸着自己的脚丫,光光在睡觉。叶妈一边看着书,一边推着小车。   看到这样静谧的画面,叶青水的心暖极了。   她把大儿子抱了起来,亲了两口逗着他玩了一会,准备抱他回房间喂奶。   “辰阳今天喝了不少奶,你留点口粮给齐光。”叶妈追上来说说。   叶妈觉得谢老取的名字非常有文化,哥哥叫谢辰阳、弟弟叫谢齐光,听起来就是读书人的名字。她爱这么叫。   叶青水听了,点了点怀里这个大胖小子,笑着看他,“还是你好养活,随了我。”   老大只顾傻乎乎吃,糙得要紧,吃嘛嘛香。小的却斯文得像姑娘,安安静静地不爱吵闹。吃东西的时候也很秀气。   叶青水要吃点别的不对劲的东西,他狗鼻子灵得都不愿意喝奶。叶青水常常觉得小儿子太挑食了,简直跟他爸一个德性。   “没事,我可以多喂些。”   叶青水喂完了一个,又抱着小儿子弄醒了他。她拖着他软绵绵的小身体,跟他玩了一会,他才肯吃奶。   谢庭玉不知啥时候回来了,看了许久。   他凝视着媳妇哄着儿子喝奶的画面,一时之间竟有些羡慕。胸口有些不是滋味,心窝子暖的同时也有些泛酸。   媳妇从来没有这样耐心又温柔地对他。   也不对……谢庭玉仔细想了想,媳妇也曾有过对他温柔的时光。   刚认识她那会,她看着他的眼神仿佛都带着光,灼灼如火。   谢庭玉抱起了辰辰,跟叶青水说:“水儿,外交部那边确定下来时间了,二月初我要随领导去米国访问。”   正喂着奶的叶青水陡然抬起头来,“这么快,你要去多久?”   谢庭玉能随领导出访米国,这件事叶青水早已有心理准备。这是历史上记载过的事情,没想到她的丈夫即将成为其中的一员。   这是个好消息,叶青水很高兴,但兴奋了没多久……   她想起二月份正好是过年,过年的时候他不在身边,叶青水脸上的笑容渐渐小了。   谢庭玉含笑地说:“还不确定,到时候看安排。”   “你有没有什么想让我捎带的吗?我打算给辰辰和光光买些奶粉回来。”   外国货在国内很时髦、深受追捧,友谊商店有大量的进口商品。但友谊商店以前是不对国人开放的,改革开放了之后这个门槛也取消了。   然而眼下买进口货,需要外汇券,外汇券普通老百姓手里没有,管制也严格,想要买进口货仍是难如登天。   谢庭玉想到媳妇忙着学业,每天从学校里奔波回来也辛苦。这一回好不容易能出国门走一趟,给儿子们买奶粉早就列入了谢庭玉的计划中。   叶青水听了眼前一亮,“玉哥帮我打听打听,制作香肠的流水线设备需要多少钱一套。”   顶着谢庭玉惊诧的眼神,叶青水脸红地咳嗽了一声。   “我现在不买,以后等我攒够钱了得买一套。你这趟如果抽得出空,就帮我去这个工厂问问。”   目前国内香肠厂用的生产机械,都是四五十年代苏联淘汰下来的老掉牙设备。最先进的技术在德国,不过米国产的设备质量也不错。   她把儿子放到一边,拿起笔唰唰地写下了一串英文。   谢庭玉把它收了下来,“好。”   *   辰光不再向供销社免费提供香肠之后,各大供销社傻了眼。每天来排队的客人也炸开了锅。   叶妈喜出望外地跑到女儿跟前,“水、水、水丫!”   “咱们的厂子有订单啦!”   叶妈这个毛脚老板娘刚一上任,就接到了来自供销社的单子,虽然只有寥寥几十斤,比起每天的产量来说只是毛毛雨。但是辰光能接到单子,已经让叶妈喜出望外。   叶青水摸着亲妈的背,在大冬天里也汗涔涔的。   她端上了一杯水给她喝,“慢点,别急着说。”   谢庭玉也凑过来看了一眼。   叶妈喜上眉梢,滔滔不绝地说:“前些天小英没有去送香肠了,今天供销社的采购员找到小英家里,让她每天提供十斤的香肠。喏,你看看……这是一年的订单。”   叶青水逐一看完条款,供销社肯要私营小厂的食品,出乎她的意料。   人家肯要,她自然也敢批!辰光的证件全齐,生产卫生也过了关,为啥不签?   叶青水唰唰地签了字。   她跟阿娘说:“过阵子我跟张姐去盘一家门铺,咱自个儿开铺子,就卖咱的香肠。”   叶妈哎了一声,她现在的胆子也大了,叶妈说:“你回学校好好复习,不用你,阿娘自己去找。”   在一旁听的谢庭玉挑了挑眉,刚进城的时候岳母连买农具都得他带着,这回一个人去盘铺子能行吗?   他表示有些担心。   谢庭玉说:“我让奶带阿娘去吧。”   叶青水早已经考虑好在哪儿开店,第一便想到了西单。西单现在虽然客流不多,但八十年代后渐渐变成繁华的商业街,购物、餐饮、商业写字楼一应俱全。   “这样也好,你让谢奶奶带你去西单看铺子,没人敢糊你。”   叶妈也怕自己被骗,痛快地点了点头。   叶妈通过一块菜地,跟谢奶奶结缘。两个人又一同照顾一对双胞胎,可以说这段时间这一老一小相处的时间,加起来比谢庭玉夫妻相处时间还长。   叶妈从乡下来到城里磕磕碰碰,闹了好多笑话,谢奶奶也不是抠门的人,只要叶妈肯学,谢奶奶就肯教她。   就这样叶妈领着谢奶奶,把辰光的铺子定了下来。三十来平的门面,虽然不大,但是用来卖香肠已经足够了,每个月租金得两百块。   谢庭玉看了眼媳妇批下的条子,给她沏了一杯茶,“水儿这阵子辛苦了。”   有这么一个时时刻刻都想着挣钱的媳妇,谢庭玉压力还是挺大的。   谢庭玉只好出卖劳动力,牺牲自己的休息时间帮媳妇补补知识。“水儿趁我没有去米国之前,帮你把专业课补一补吧。”   叶青水脑子里还记得穆老师的要求,刚放松的神经忽然一紧,赶紧拿出书跟着男人一块复习了。   数学系的考试,去年一整年谢庭玉都是拿第一。作为他的媳妇,叶青水想想自己也不能落下太多,给他丢脸。   ……   周一,叶青水回到了学校积极备考,叶青水的文化考试没有问题,理论操练却有些生疏。   她一头扎进实验室,泡了整整半个月。   物理专业大一新生做实验的基础几乎为零,上大学之前哪里弄过这些东西。   但是叶青水不一样,她可是跟周存仁拆过收音机、亲自动手焊过电路板的人。连谢庭玉当时做沼气灯,她也参与过。   叶青水熟悉了一段时间之后,很快就上手了。   连潘丽娟都头痛脑发胀的电路实验,叶青水做的又快又好,实验数据也弄得漂亮极了。   一月份课程还没有结束,叶青水回到教室的时候,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迥然各异。309宿舍另外两个本地的女孩子也是走读生,见到叶青水眼角一甩,仿佛跟不认识她。   309宿舍另外两个女孩子分别叫魏静、崔惜文。   魏静适时地停了下来,说:“叶青水,你要是有困难可以跟大家说。大伙一块凑钱帮你渡过难关。”   魏静说完之后,崔惜文嗤笑了一下。   叶青水正欲开口,忽然有个惊讶的声音传了出来。   “平淮,你看那个是你的丁香姑娘。”   周平淮刚想捂住哥们的嘴巴,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期末复习课,金融系和物理系一块上,周平淮也有机会看到了消失已久的“丁香姑娘”。 第109章 (补全)   四周围的学生向这里投来注视。   叶青水认真地说:“谢谢你的好意,我没有任何困难。”   魏静和崔惜文不太看得起叶青水,她们俩个平时也是抱团在一块儿。虽然是同一个宿舍的,但却很少跟潘丽娟她们来往。   叶青水感受到魏静投来鄙夷的视线,她轻声地对魏静说:“你出生在一个优渥的家庭很幸运,不过……我并不羡慕。”   “我自己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叶青水说完后,坐下摊开书本复习起来。   周平淮的朋友张孝国,恰好坐在叶青水的后座。他眼前一亮,推了推周平淮,“不得了,我听到了什么?平淮还不去帮帮忙。”   原来这还是一朵贫穷的丁香花。   周平淮看了一眼,魏静和崔惜文两个女同志就红了脸,也就在没有说话了。   下课后,周平淮来到叶青水身旁,问她:“方便借我课题笔记看一看吗?”   叶青水抬起头,一张清秀俊雅的面庞映入眼帘。   落在笔记本上的手指也是干净红润,骨节分明。这要是搁在校园剧里,这么养眼的画面恐怕能让女孩子想入非非。   不过叶青水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天天对着谢庭玉那张脸也产生免疫了。她浑然无意地点头,随手交出了笔记本,复而埋头写起试卷。   周平淮看到笔记本上清秀的名字,再看到她是七八级学生,眉间有着释然。   心里思忖:难怪大半年始终没有碰到叶青水,原来是她是七八级的学生。   ……   一周后,西单那边的店铺开业了,辰光香肠厂的利润也渐渐上来了。   一斤腊肠的零售价是两块,批发价是一块五,香肠厂每天的收益持续在三四百块。一个月下来扣除铺面租金、水电人工费,还能净挣八千块。   这个数字彻底让叶妈震惊了。   她兴奋地对女儿说:“水丫,咱们挣钱啦!”   叶妈点着钱满脸不可思议,“没想到干这个这么挣钱。”   她至今还对女儿白白送出的那“四头大肥猪”而耿耿于怀,心痛不已。但一周的账算清了之后,叶妈哪里还记得四头肥猪的事,就是十头肥猪这会儿也忘记了。   巨款在身,叶妈也不敢把钱留在铺子里。每天结算完之后,热腾腾的钞票刚入手,她就跑到银行去存。   叶妈以前还没有万元户的概念,但是现在一眨眼,一个月过去了好像小小也能……挣上一万?   “水丫,你说咱再开另外一家店咋样?”叶妈提着建议。   她想卖香肠能这么挣钱,多开几家店铺岂不是能挣个盆满钵满?   叶青水摇摇头,“一家就够了,不能太贪心。”   传统食品行业的天花板就在这里,这年头人民的消费水平还不算高,香肠这种食物也走不了大量销售。再多开一家门店也是浪费。   要是有标准的流水生产线,香肠能够过塑包装销往全国各地,那倒是能挣钱。   想想再过几年时间,华国开始城市化发展,农村人口大量向城市转移,这些流动人口带来的红利,总能够拉动香肠的销售。火车上、汽车上总得有点吃的吧?   买包泡面垫垫肚子、再剥一根香肠,再难熬的旅途也过去了。   但问题是叶青水太穷、口袋里没钱,远远达不到买一条流水线的资格。   想到这里叶青水便想起了方便面,风靡全球的方便面这时已经在日本诞生,但华国最早做方便面的“小康兄弟”这会儿还没有入场。   虽然隐隐心动,但叶青水并不打算在这食品行业深钻太久。   上辈子她在这个行业做得已经够够的了,这辈子叶青水想尝试一些新的领域。   她跟叶妈说:“下个月的利润我要那一部分出来,做点别的事。”   叶妈把存折交给了女儿,也没有过问太多。   ……   叶青水紧张复习功课的同时,谢庭玉已经准备启程动身了。   一家人把他送到飞机场,两个胖娃娃傻乎乎的仿佛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直到谢庭玉亲了他们一口,齐光伸出手想要爸爸抱抱却没有得到回应。   这个娇气的小子头一回扯着嗓子,哭得惊天动地。连他的双胞胎哥哥都震惊了,糊着口水愣愣地看着他。   弄得谢庭玉走也不是,安慰也不是。   谢奶奶嗔道:“还不快去,难道让领导等你?”   谢庭玉握住了齐光肉乎乎的小手,温柔地哄着他:“等爸爸给光光带奶粉回来。”   最后他再看一眼媳妇,眼神里带着缠绵的情思,虽然没有多说些什么话,但一切尽在不言之中。说也说不完,沉甸甸的、叶青水都明白。   她笑着说:“我跟孩子等你回来。”   谢庭玉看了一会,恋恋不舍地登机了。   看着飞机起飞,渐渐消失在碧空,连叶青水也多了几分的离愁别绪,这是三年来夫妻俩头一次分开,今年过年也不能再和他一块过。   叶青水送走了谢庭玉之后,心里仿佛跟落下了一块似的,总是不得踏实。   以往半夜睡觉的时候,她习惯把脑袋靠在他的身旁,之后的几夜伸手一摸,却摸了个空。   习惯真是可怕。   半夜也没有人替叶青水起夜喂两个宝宝了,辰辰和光光轮流醒来,弄得叶青水频频起夜,白天上课没有精神恍惚极了。   叶妈看不下去了,只好在房间里加了个床,帮忙者照顾两个小宝宝。   谢庭玉没走之前,他的存在感有点低,毕竟年轻的夫妻各自都承担着繁重的学业。但是走了之后,家里缺了他哪哪都不行。   他的温柔,就像春风一样,润物细无声。   叶青水回想起来,宝宝们刚出生的时候,谢庭玉仿佛是左手抱着辰辰、膝盖躺着光光,哄着哄着将就着瞌睡了一夜。   他眼里流泻出来的疲惫和温柔一样令人动容。   就在叶青水对谢庭玉的思念达到极点的时候,媒体报纸忽然有了消息。报社国际部忽然刊登了一则新闻。   “《华米正式建交,双方领导签署外交关系联合公报》”   叶青水捧着报纸,看见了两国领导人亲切握手的图片,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她看到了自家男人的侧脸。   叶青水摸了摸照片的那一角,心里暖暖地笑了。   叶妈稀罕地问:“原来小谢就是去了那里啊,跟一群金发绿眼睛的外国人在一起。”   报纸还不算什么,新闻才是要紧的。   华国和米国正式建交了,这个新闻轰动了全国。这一次建交打破了长达数十年的坚冰,标志着华米两国人民从此友好发展。   那么……以后可以光明正大地访米留学了?   华国和米国之间贸易往来也会与日俱增,两国人民相互之间用上对方国家的产品。外汇储备也要从此开放了?   一时之间,民间的热议剧增,距离十一届三中全会结束还没有多久,华米的友好建交带给了人民希望。   叶青水也在着手准备,发电报催叶小叔承包山头的事情。   叶小叔终于拍了电报回复侄女:“村委决定以拍卖的方式把山头承包给我。”   农村改革虽然开始了,实行了分田到户。但是山头却是集体财产,到底怎么个分法之前也没有一点做参考的依据。村委于是决定把山头通过拍卖的方式,承包出去。   一两座荒山谁有兴趣承包?也就只有叶小叔打上了它的主意。   叶青水到新华书店挑了许多有关茗茶种植知识的书,邮寄给了叶小叔,发电报通知他:“小叔,种茶叶!”   叶青水写了长长的一页信,告诉叶小叔:“咱们试试做沼气——养猪——茶叶种植的茶基生态循环。”   谢庭玉上大学前已经给村里弄好了沼气池,猪的粪便及秸秆经过发酵后形成沼气,供暖照明,发酵后的肥料用来肥茶田。前期靠养猪的收入维持开支,后期等待茶叶产出之后,能够产生大笔利润。   红旗公社以毛尖茶叶闻名,茶汤清凉、茶香芬雅、口味醇厚,独特的地形和土壤结构让这里产出的茶口味独特,上辈子它是有名的出口商品。   叶青水拍完电报,给小叔汇了一万块回去。   叶小叔收到这笔巨款的时候都愣了,揉了许久的眼睛才肯相信这笔巨款真是侄女寄过来的。   这年头谁能随随便便汇这么大笔的款子,饶是邮政储蓄银行的行长都不禁对叶小叔侧目。   叶小叔穿着仍是农民那副派头,古铜色的脸、鞋子上沾着满满的泥巴。   银行行长问了一嘴:“请问同志,你打算把这笔钱怎么领回去?”   部分领,还是一次性全领了?   别怪这年头人见识少,人民币面额最大的也才不过十块钱的大团结。百元大钞得八十年代才开始发行。要全都兑换成大团结,恐怕今天银行的员工都能忙得够呛。   八十年代红旗镇的万元户都算稀罕,七十年代的万元户那真是万里挑一的稀罕。人银行行长没有怀疑这笔钱的来历是否正规都不错了。   叶小叔挠了挠头,爽快地说:“全领回去。”   他得赶紧把钱取出来,还了欠叶家村的一屁股债。还得盖个养猪场、买猪苗、培育茶苗、请人工……哪哪不要花钱?   *   华米建交这件事见报后,没多久中央电视台也报道了这件事。   八零年年初,实况直播这项技术是没有的。陆续从米国传回华国的都是录播。电视台报道的也是提前录制好的影像资料。   幸亏谢家有电视机,叶青水才得以每天从新闻里找寻谢庭玉的身影,以慰相思之苦。   她每天中午都准时守在电视机前,抱着俩宝宝专心致志地看新闻。等谢庭玉出来的时候,她就轻轻对宝宝们说:“看,爸爸,那个是爸爸。”   叶青水都能从电视新闻上每天看到谢庭玉的身影,说明他这段时间出现的频率确实不低。   军属大院里的人当然也没落下。   谢家小儿子不仅考上了京大,这才上学多久就能跟着领导干大事了,这出息的速度,快得令人吃惊。   更让人眼热的是,人家不是普普通通风光,人这回参与的可是举国要事,这真是老天的亲儿子才能拥有这样运气吧!   出息出大发了,甚至都让人找不到嫉妒的理由。   低调了许久的谢奶奶终于低调地风光了一回,走在路上哪个见了她都问:“你家庭玉几时回来呀?”   “天天都能在电视上瞅见他,他吃得惯米国的伙食不?”   “他穿得可真精神!”   叶青水在电视上看到他的时候,他穿着整齐的中山装,一丝不苟的模样风度翩翩精英范十足。比起老米来说,风度一点也不差。   当叶青水听见录像里上百名米国儿童在林肯中心欢唱着《我爱北京天安门》,看见五星红旗在异国缓缓升起,她的胸中荡起一股柔情,眼泪险些就掉了下来。   她的祖国这么耀眼,像东方冉冉升起的明星。   她的男人也这么棒,像……坠落在她心尖的星星。 第110章   周家。   周平淮无意间看到这则新闻,顿时了然。难怪这段时间在学校里见不着谢庭玉,原来他跑到米国了。   电光火石之间,他也明白了母亲口中说的他错过的机会究竟是什么。   但周平淮也无法生出遗憾。   谢庭玉能作为代表派遣米国,口语能力已不仅仅是能拿到口语竞赛冠军的水平。这种能够轻松自如地应付国际交易往来的水平,周平淮扪心自问也是很难达到。   周平淮看完了新闻,平静地关掉了电视。   李蓉却随手摔坏了一个杯子,面色难辨。   周平淮看到了这一幕,深深地皱起眉,仿佛随着谢庭玉回城之后,母亲这些迹象越来越多,偏执得可怕,已经不是他印象中的母亲了。   “我们不是为了别人的眼光而活,术业有专攻,人有长短,没必要总拿谢庭玉做比较。谢庭玉也确实是一个很优秀的人——”   “你闭嘴!”李蓉怒不可遏地叫道。   “要是你真的肯给我争口气,这么多年来怎么会处处不如他?”   处处不如谢庭玉?周平淮没想到他的母亲心里竟是这样认为。   如果首都高考状元都算拿不出手,京大经济专业年绩点第一,多项大奖获得者也满足不了她,周平淮实在没有办法再给予她更多的荣耀。   周平淮摇了摇头,“您现在变得有些可怕,您需要冷静。”   说完他转身就走,即便是周末也扭头回了学校,不愿在家多逗留。   李蓉的身体气得发抖。   过了几天,部队的调令终于下来了。十几年没有调动的谢军,破天荒地升了一级。   而周平淮的父亲周远却仍旧没有调动,周老太太捶着大腿骂:“谢家那个窝囊废哪里比得上我阿远。”   李蓉冷冷地说:“就凭他没有得力的父母,连儿子也比不上人家的儿子出息。”   “阿蓉,你听听你这说的啥话,这还是人话吗?”周老太太听了心膈应得慌,痛骂了起来。   李蓉耳边充斥着喋喋不休的辱骂,心跟油烹似的。   脸色越来越难看。   *   三环外破旧的小平房里,徐茂芳面色苍白地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温度凉凉的。   她前段时间刚做了流产手术,身体差得跟漏风的房子似的,怎么吃补品都补不回原来的状态。   她开始后悔起跟谢军离婚,也渐渐地后悔跟婆婆吵架。   “上个月来你家的那个年轻小伙,是你儿子吗?”   “高个子,小伙子特别精神长得也俊,他上报纸啦!”徐茂芳的邻居用着一种小老百姓震惊的口吻说。   徐茂芳盯着报纸,那灼热的视线恨不得把薄薄的这一层纸烧掉。   她一把撕掉了报纸,“呸,他算什么儿子,这个狼心狗肺的——他也能有今天?”   “他连他弟弟都害,他根本不是人。”   老天爷怎么不把这种人给收了?   徐茂芳把自己流产这笔债归到了谢庭玉的头上,她怪谢庭玉明明知道腊肠有问题,却从不打算告诉她,冷漠地看着她吃完了。   同时她也恨叶青水,恨她不念情分。如果她没有做腊肠、如果她肯把香料方子给冬梅,哪里会有今天的事?   徐茂芳对周冬梅却选择了原谅。   ……   过了一段时间,令徐茂芳更痛苦的事情发生了。   原来除了周佳慧一个受害人外,另外一个向周冬梅买腊肠的孕妇也流产了。两个人孕妇原本也没有怀疑到腊肠的头上,巧合的是两个人在医院里互诉衷肠,发现竟然彼此都认识周冬梅。   也都是向周冬梅买了腊肠后出了问题。   孕妇的家人找到周冬梅,把她告上了法院。   徐茂芳连小月子都没有坐完,灰头土脸地帮女儿找关系、打官司,甚至还到家属大院去求婆婆。   “妈、妈,你让谢庭玉收手吧,求求他别揪着冬梅不放了。冬梅咋得罪他了,我让她给谢庭玉磕头认错好不好?”   谢奶奶每天带娃,含饴弄孙,乐不思蜀,近来孙子那边还频频传来好消息,春节孙媳妇孝敬了她一个大红包。   她啥事都不发愁了,直到冷不防地看到前儿媳妇,过去的种种不堪的回忆涌上心头。   谢奶奶那里还肯搭理她。徐茂芳差点把儿子的晋升都弄黄了,恨她都来不及。   然而谢奶奶听了两句,发现跟孙子还有点关系,于是耐着心听徐茂芳把话说完。当她听到两个孕妇吃了周冬梅的腊肠而流产,摇摇头:   “你回去吧,这种事我帮不了。”   害人骨肉这种事还能帮?谢奶奶自己有了俩个大胖曾孙,听了都觉得心揪着疼。   要是青水也这样流了产,她恐怕都恨不得生吞了对方。   谢奶奶把大曾孙子颠了颠、抱在怀里,同时客气地关上了门,顺便打电话通知警卫把徐茂芳请出去。   *   谢庭玉不在的日子里,叶青水自己完成了考试,春假之前拿到了成绩。   努力了一整年,成绩喜人,八门专业课里头有五门拿了第一,实验评分也很高,综合成绩稳稳地坐在年级第一的位置。   她把成绩打印了下来,放在盒子里准备给回国的谢庭玉一个惊喜。   叶青水每天都看新闻,华米已经签署了联合协议、华国访问团也陪着两国领导人游览了许多名胜古迹,停留在米国这么长时间,访问也该告一段落了。   过去的一年里,谢庭玉时常担心媳妇为了他而怀孕、生子,耽误了学业。他常常牺牲空余时间跑去物理系听课、晚上回到家给叶青水补课。   这份期考成绩单下来,谢庭玉看了一定会很欣慰。   谢庭玉会不会很欣慰,暂时不得知。但叶青水宿舍的姐妹们一颗心终于是落回了肚子里。   学期结束之后,叶青水开口把她们邀请到家里。   “魏静,咱们去叶青水家里吃饭了,你去不去?”潘丽娟问。   “对了,她这个学期专业课考了第一,总绩点也是第一,你知道吗?”   魏静的脸紧了紧,“我就不去了,不给叶同学添麻烦。”   她不明白一顿饭而已,这几个女孩子穷开心什么劲,凭叶青水那种条件,去了她家还不是馒头就咸菜?   也许看在同学的情面上,人家倒是舍得割点猪肉招待老同学。   魏静考得不如叶青水,想到这一点奇迹般地舒了一口气,胸口倒不至于那么堵塞了。   叶青水也笑了笑:“不麻烦,你不必替我考虑这么多。我虽然没什么钱,但是请同学吃一顿饭还是可以的。”   “请她做什么?爱去不去,人家恐怕看不上这顿饭,懒得折腾一趟。”任盈盈说。   “走吧,保准让你们吃得饱饱的,亏待不了你们。”叶青水笑着说。   为了这一顿饭,谢奶奶和阿娘准备了许久,叶青水   叶青水带着三个女生坐上了回家的汽车。   叶妈热情地准备了许多饭菜,从全聚德买的热腾腾的烤鸭、热腾腾的羊蝎子火锅、糖果卷儿、馓子麻花、配上乡下老家捎来的顶级毛尖,掀开锅盖,菜肴丰盛得令人垂涎欲滴。   日子越过越好,以前的叶妈哪里敢弄这么花样。她现在还怕不够吃,想再添道鱼。这年头无论男女,食量都大得惊人。   潘丽娟从刚刚下了车,走进军属大院开始,心里有了隐隐的猜测。   余诗也好不到哪里去,开了门伍嫂亲切地问她需不需要用热水洗洗脸,给她拿来拖鞋让她换上的时候,看着干净光洁的地板,余诗都不知道该如何下脚。   任盈盈还以为要左拐右拐跑到郊外哪个山旮旯,郊外倒是去了,没想到竟然来到了军属大院。她哇地一声,张大了嘴巴。   “青水,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吧——”   她把人骗得一愣一愣的,还嫁了山里的男人、生了两个娃!   这明明是给有钱人家生孩子差不多!   叶青水嫁的是什么人家哟?   叶青水咳嗽了一声,“都冻坏了吧,洗个手赶紧来吃饭吧,菜都凉了。”   这几个人好歹也是名牌大学生,惊讶过后这点场面也不至于把人吓到。几个女孩子还是开开心心地吃起了饭。   全聚德的鸭肉味道太美了,鸭肉嫩得发油,羊蝎子火锅滚滚烫烫,在这个寒冷的冬日里,喝一口清汤浑身都暖了。更别提各色的香脆甜口的小吃,让人吃得眼睛越发明亮。   虽然来到首都念书了,但她们平时哪里有闲钱吃这些东西。全聚德的烤鸭很出名,几个女孩子心心念念了许久,直到今天还是第一次尝。   “水丫,你丈夫到底是谁?”   能住在这种地方,还请得起帮佣,肯定不是啥山沟沟里的老男人了。   叶妈笑吟吟地问:“你们还没见过庭玉吗?”   她不知道女儿从来没有在舍友面前提过女婿,按她所想,女婿应该在学校里挺出名的才是。   庭玉?   任盈盈喝着茶,差点岔气了。   结合起大宝和二宝的姓名,这个“山沟沟”里的男人该不会就是京大鼎鼎有名的……谢庭玉吧?   潘丽娟这时忽然想起,“水丫,你跟咱们学校去年那个全国高考状元是同一个地方来的吧?”   “你们……”   叶青水轻咳了一声,说:“对,他是我丈夫。”   余诗猝不及防地剧烈咳嗽了起来。   现在回想起来,好像许多地方都有迹可循。去年的时候学校里就有传言,谢庭玉已经结婚,并且已经有孩子。叶青水来学校的第一天就和她们说过自己有两个宝宝。   但任谁挠破了脑袋,恐怕都不会把叶青水和谢庭玉联想在一块吧? 第111章 (小修)   任盈盈看了其他两个人惊讶的表情,她认真地打量了叶青水一眼。   毕竟是地主家的小孙女,老早就察觉出些不对劲了。叶青水虽然穿着朴素,但是哪里穿过有补丁的衣服?衣服上细密精致的针脚、车线,恐怕得是经验丰厚的师傅才能做得出来。   “你们这是啥表情,难道咱青水配不上谢庭玉吗?”任盈盈反问。   任盈盈想这夫妻俩可真有意思,一个是去年的省状元,一个是考了第二名的榜眼,理科两朵花全被这夫妻俩摘下来了。光想想都觉得可怕。   不愧是高考状元,连媳妇都讨了个榜眼。夫妻俩双双京大的例子,放眼看去着实不多。   潘丽娟收回了震惊的表情,“不不不,我们不是这个意思。”   昔日她们印象里那个被老男人逼着生了两个娃,险些逼着退学的小可怜,摇身一变,变成丈夫优秀耀眼、有钱人家的媳妇,任谁都会震惊吧?   跟谢庭玉盛名在外相比,叶青水着实算得上低调。   夫妻俩在学校里交集也不多……同学们从来都没有怀疑过这两个人有什么关系。他们俩唯一的联系就是都同在一个省份高考,不过谢庭玉是土生土长的首都人,而叶青水却是实实在在的农村姑娘。   几个女生想到宿舍里时常看不起叶青水、嫌弃她穷的魏静,此刻皆有了一种莫名的喜感。   连她们都被叶青水结结实实吓了一跳,魏静知道了恐怕更难以接受。   潘丽娟已经回过神来了,她用力地拍着叶青水的肩膀,哈哈大笑起来:   “干得好,不愧是青水。”   谢庭玉是谁?他这段时间很出名,天天在新闻里露面。恐怕整个京大上下除了他,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像他一样名气人尽皆知的学生,没想到他的妻子竟然就是她们宿舍的一员?   叶青水有些哭笑不得。   她明白自己跟谢庭玉的夫妻事实肯定瞒不住舍友,也无意隐瞒。只不过这件事却不是值得宣扬的,大学是她凭借自己的努力考取的,她只想安安静静念书。男人好,那也是他自个儿有本事。   “快吃饭吧,饭都凉了。”   叶妈也笑道:“对,天大地大,没有吃饭大。今天敞开肚皮吃,管饱!水丫多亏你们的照顾,她都跟我说了。”   “叶妈妈太客气了,都是应该的。”余诗说。   粮食珍贵,这会儿丰盛的菜肴摆在面前,恐怕没有更重要的事情能够吸引住这些女孩子的注意了。   烤鸭肥得流油,皮厚脂薄,肉嫩甘美。羊肉鲜得能把人的舌头吞下去,各色的点心更是让人挑花眼睛。三个女孩子的面前,很快架起了一座小山包。   食物带来的满足感,令女孩子的眼睛愉悦地眯了起来。   叶妈忙活了一个秋天,从一个懵懵懂懂的乡下来的妇女,变成手下管理着一家谱子的老板娘,但要说实话,她也没有好好吃过啥好东西。   这些食物,对于过去的她来说是做梦都不敢肖想的存在。   但现在她能够自己做主,想吃就吃。   叶妈自个儿也吃得满嘴流油,满足得小肚子鼓了起来,连站都站不起来。   潘丽娟几个吃完饭后,去看了她们一直心心念念、惦记着的谢家俩宝宝。   两个宝宝已经会翻身了,睡在床上不够安全,他们有自个儿的小木床。木柄被刨得滑溜溜的,探头伸到床边看,辰辰和光光玩着吐泡泡,乖巧极了。   女孩子们看得心都化了,直想把宝宝抱起来。   叶青水把辰辰抱了出来,递给潘丽娟。   当软绵绵的宝宝落到潘丽娟的手里的时候,宝宝用着纯净宛如葡萄般的眼睛看着她。   潘丽娟的心不可遏止地化成了一滩春水。   怎么会有这么乖的宝宝!想想这就是京大有名的谢才子的儿子,潘丽娟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好乖啊,不哭也不闹。我可以再抱抱齐光吗?”潘丽娟问。   她把老大递给了一脸渴望抱娃娃的余诗。   叶青水忍不住脸红。   老大随她,性格敦温,好吃好喝好撒他就能乖得像天使,皮糙得很。但是弟弟齐光就是另外一副模样,只给爸妈抱,一言不合就扯嗓子大哭,连谢庭玉都拿他没办法。   “齐光脾气大,庭玉离开了以后没人哄得住他。”   她们听到了什么?   任盈盈抓住要点问:“谢学长很会哄孩子吗?”   叶青水点点头,“生完孩子后,我很累,有一段时间根本起不了夜。两个孩子都是庭玉照顾的,直到他们大了点,懂得认人了之后也只跟父亲亲近。”   “有一次辰阳半夜尿尿了,尿了他一身,他太困了没发现,沾着儿子的尿睡了一晚上。”   叶青水说起这些话来的时候,嘴角不觉地弯起,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以前谢庭玉是连自己的汗水都嫌弃的人,下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洗澡换衣服,他的衣服干净整洁得一丝皱褶都没有。但现在他能面不改色地给儿子换洗尿布。   回忆起过去几个月的事,叶青水不知不觉地发现自己也真的很想谢庭玉了。   几个连对象都没有的女孩子,就这样被已婚已育的舍友强塞了一嘴的狗粮。   任盈盈感叹道:“谢学长在学校的时候听说很严肃,就像在电视上看到的那样。没想到他私底下是这样的一个人……”   有一种偶像被拉下神坛的感觉。   却也充满了生活的气息,让冰冰冷冷的人变得有温度。   余诗说:“听你这么说咱们就放心了,原本我们还以为他是蛮不讲理的乡下老男人。害得我们误会这么久,改天等谢学长回国了,一定得赏脸来咱们宿舍吃顿饭才行。”   叶青水含笑地应了下来。   *   三天后,叶青水接到了来自大洋彼岸传来的通知。   华国的访问团要返程了,叶青水把装着成绩条的盒子取了出来,她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了一对银戒指放了进去,压在最底端。最后合上盖子,用丝带打了一个蝴蝶结。   三年前,他们结婚的时候很仓促,礼金彩礼样样没有,条件也很简陋。   谢庭玉一直想在首都把喜酒重办一次,但是偏偏碰上了叶青水怀孕。紧接着生孩子、坐月子、紧张地投入学习、考试。这件事也就一直搁浅。   叶青水压根不在乎喜酒,但却用谢庭玉亲手提取出来的银,让工匠打了两枚素戒。   她预想着男人到时候打开盒子,看到它的那一瞬间的表情,他脸上应该是懵懵地惊喜。   想到这里叶青水忍不住笑了起来。   谢庭玉要回国的这一天,大哥谢庭珏就读的军校恰好也休假了。   谢奶奶在楼下喊孙媳妇:“把齐光也带过去,这小家伙鬼机灵地拧巴了许久,想爸爸想得每晚都哭。”   “我得告诉庭玉,回头让他好好教训儿子。”   谢奶奶咕哝着,全家人都忍不住笑了。   连谢军都罕见地抱起了齐光,说:“庭玉小时候也是这样的,特别娇气,跟姑娘似的。”   叶青水给小儿子穿上了厚厚的棉衣,用背带把他绑在身前,她的拇指点着儿子脸上的酒窝,笑眯眯地说:   “终于开心了吧,爸爸今天要回来了。”   大伙都换上整洁的衣服,去机场接谢庭玉。   连谢军这个平时对儿子不太上心的亲爹,也破天荒地请了假去接儿子。   离婚对他的触动很大,恍然间回过头发现自己膝下已然有了孙子,孙子扯着嗓子哭嚷的模样一瞬之间仿佛把时光拉回了二十多年前。   他曾经初为人父的那一年。   一晃那么多年过去了,两个儿子早就长大成人,谢军看着新闻里儿子一闪而逝的面容,冷静严肃、成熟,谢军心里有一种缺了点什么的感觉,既是酸涩,又是愧疚。   叶青水摸了摸家里睡得正熟的辰阳,“辰辰乖乖睡个觉,爸爸妈妈很快就回来。”   熟睡中的婴儿攥紧拳头,呼吸匀称。   谢家一家人开车很快抵达机场。   谢庭玉离开故土已经差不多有一个月的时间,当他下了飞机的那一刻,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了他的家人。   他的领导点点头,说:“你去吧,回头到部里做一下交接。”   谢庭玉两步并作一步,跨大了脚步朝着媳妇走了过去,越走越快,最后几步跑了起来。   他把媳妇和儿子抱了满满的一怀,他惊讶地问:   “怎么把齐光也带来了?”   谢庭玉有点嫌弃小儿子,这种时候还有一个存在感极强的电灯泡,让他连抱着媳妇也抱不痛快。   不过在这个年代里,拥抱已经算是极为亲密、甚至过线的行为了。   但谢庭玉可是在米帝国的街头看惯了火辣辣的吻,吃狗粮吃到心塞,一个拥抱算啥?他甚至还攒下了一个月的公粮要缴。   叶青水把儿子解了下来,“喏,上次你走的时候齐光哭得嗓子都哑了。”   “现在他可不好哄了,交给你了。”   谢庭玉抱起了儿子,牵起媳妇的手,朝着家人的方向走过去。一家人开着车,正打算去吃一顿饭庆祝。谢庭玉下了车,抱着儿子走向了饭店。   谢庭玉笑着附在媳妇耳边说了一句话。   叶青水脸红地嗔了他一眼。   谢庭珏说:“快别傻站着了,光站着有啥意思……要看回家里看个够——”   他的话还没说完,脸色忽然一变。   这时候,一辆车从人群之中冲了出来,在一片哗然、尖叫声中,车子疾跑着呼啸着坚定地朝着某个目标冲过去。   谢庭珏怒吼道:“庭玉!”   谢庭玉敏锐的五感,在这时候发生了调动。   在这一瞬之间,他把儿子塞到妻子的怀里,双手用力地推着她,以近乎粗鲁的方式把他们推向了另一头的亲人。   叶青水眨了眨眼,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一个趔趄差点抱着儿子摔倒在地,但一回头便看到让人心胆俱裂的一幕:   谢庭玉被撞到了,汽车碾过了他,又掉了个头,不死心地还想重碾一次。   而这一次是冲着叶青水的方向开过来。   “庭玉!啊——”   几乎是同一瞬,谢庭珏冲了出来,跳上车把玻璃窗砸碎,身姿灵巧地钻进车里,搏斗了一番,他把驾驶座里的人生生撕了出来,自己坐在驾驶室刹住了车。   叶青水怀里的齐光,哇哇地哭了起来,哭得一声比一声惨烈。   叶青水连跌带撞地跑了过去,跑到车子底下去看谢庭玉,她怎么也找不找他在哪里,她的眼前忽然一黑,险些撑不住要晕厥过去。   这时候,从车底缓缓地伸出了一只手。   “玉哥!你还好吗?”叶青水声音嘶哑地问。   然而在叶青水触到他的同一时间,她摸到了他温热的液体,他的拇指动了动,最后无力地合在她的手上。   血珠落在了她的掌心。   谢奶奶险些心脏病发作,她捂着剧痛的胸口,跪在地上朝里边问:“庭玉,疼不疼?你省点劲,奶奶一定会救你。”   谢庭珏一把将弟弟抱了起来,“开车送庭玉去医院!”   一群人涌了上来,把肇事者抓了起来。   叶青水跟着来到了医院,脸上褪尽了最后一抹血色。一路上,她一直抓着谢庭玉的手,眼泪不住地流了下来。   “玉哥,你不要睡觉,撑住。记得吗?”   “齐光在看你,他在哭,你听到了吗?”   “你说过等你回来,我们要办喜酒,我嫁给你的时候,什么都没有,现在我们什么都有了……”   叶青水不断地跟他说着话,企图拽回他的神思,不至于陷入昏迷。但是她脑子一片空白,回忆凝塞住了一般。她喃喃着,最后只反复地念着他的名字。   谢庭玉的眼皮像是千斤重一般,他渐渐地合上了双眼。叶青水忽然崩溃地哭了起来,回忆像雪花似的,在这一刻剧烈地塞入她的脑子。   时间过得极慢,以一种倒流的方式,展现在她的眼前。   刚才,谢庭玉凑近她耳边说:“回去等我交公粮。”   他唇角泛起的调笑像玩世不恭的浪子。   一个月前,临别时他含笑带喜地问她:“水儿等我回来,趁春假把喜酒摆了好不好。”   他的眼里充满了隐隐的期待。   四个月前,她生孩子的那晚,生了一整宿,天空一片混沌,唯有他的眼是亮的,因为那时候他哭了,他握着她的手不停地说:“别怕,我一直陪着你。”   一年前,高考结束的那天晚上,他穿着湿哒哒的衣服,挺直脊梁坐在她身边,皱着眉头认真地回应她的问题:“如果你能更喜欢我一点。”   那一刻他认真的纠结,令她怦然心动。   三年前,他在检验货物,车子上混凝土钢筋砸落下来,他奋不顾身地推开她,白着脸问她:“你傻不傻?”   还有很久很久之前……上辈子,即将去上大学的他,背着行李在村口的小道上承诺她:“等我回来。”   最后,她等来了离婚,没有等到他。   而他一个人埋在山沟沟里寂寞地守了她一辈子,每年枇杷树硕果累累。   叶青水的眼泪流得更深了,眼泪犹如决堤,溃不成军,“庭玉……这次不会有事的对不对?你要等我,你说过要等我,你已经承诺过好多次了!”   这一次,不许再骗她了!   手术室的灯亮起,谢庭玉被推了进去。 第112章   谢庭珏把肇事的司机抓了起来,当场扭送了公安局。   肇事司机是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因为儿子生病心里压抑而酗酒,他对自己酒驾的事实供认不讳。谢庭珏认为这场车祸绝不是意外,是蓄意谋杀,要求肇事司机向公安坦白同伙。但司机却不承认谢庭珏的指控。   谢庭珏听了直直地把人揪住,“你说,姓李的到底给了你多少好处?”   “你儿子的命是命,我弟弟的命不是命?”   镇定自若的男人才开始露出慌张。   等谢庭珏处理完这件事再来到医院,弟弟已经做完了手术,正睡在重症监护室。   谢庭珏隔着玻璃看着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紧抿着唇,面容冷峻得可怕。   *   谢庭玉刚回国就出车祸这件事,引起了外交部的重视。   毕竟他之前是贴身跟随领导的翻译,除了口语流利之外,身手很好,骑马、射箭各项运动也很不错,在米国的时候让访问团狠狠地长了脸。   找个会英语的人不难,但是找一个身手好、同时各项技能拔尖的人,着实不容易。   待在领导身边的人都能轻易遇害,这对政府来说无异于火辣辣的一巴掌。   这件事必须查个彻底。   很快,公安部那边查到肇事司机得到了一笔巨款,汇款的户头是徐茂芳女士。   谢庭珏在这个结果还没出来之前,已经去找过徐茂芳一次。   他来到徐茂芳租的小平房,房间阴暗潮湿,发出一股霉味。   此时并没有人在家,家里的物件也被清空。   徐茂芳的邻居说:“你还不知道吗,她搬走了。跟咱说她女儿发大财了,要跟女儿到南方挣钱。”   虽然徐茂芳的通缉令下来了,但人却跑得不见踪影。   谢军知道这个结果后,吃惊得无法言语,“茂芳怎么会这样做……她……”   谢奶奶的心绞痛犯得更厉害,她愤怒地摔烂了拐杖:   “我们谢家有哪里对不住她,自从有了她,庭玉没有一天好日子过!”   如果徐茂芳在她面前,她怕是能生生活吞了这个女人。   谢庭玉年幼时因为新来的继母,被迫离开父亲,从此他跟着爷爷奶奶一块生活。好不容易长大了,徐茂芳又开始挑剔他娶的媳妇,哪哪都跟他过不去。   老两口千辛万苦把孙子拉扯长大,在他身上浇灌了很多心血。如果不是仇恨支撑着他们,这两个老人家恐怕双脚一蹬就上西天了。   谢庭玉的命不是一条命那么简单,他走了,老人怕也是会受不住刺激心脏病发去世。   谢庭珏深知这一点,提醒谢老太爷:“庭玉的事情恐怕没有这么简单,您可千万要挺住,庭玉还需要您给他讨回公道。”   谢庭珏早就知道这件事并不像看上去的简单,摆在明面上的只是冰山一角的三两只傀儡。谢家的落败,是众人推墙倒的结果。   上辈子沾手过这件事的人,谢庭珏花了几十年的时间一点点去查。   他依靠着重生的机会,一步步蚕食这些人的机遇。让他们在这一年之中,或者调离外地、或者落马降职,风平浪静了一年,却不料弟弟仍旧是发生车祸了。   谢庭珏说:“徐茂芳跟周家的儿媳妇李蓉有过接触,她的娘家李家跟我们谢家——”   谢老太爷缓和了心中的悲伤,满脸冷硬严肃,“我知道了。”   另一边,公安局顺着徐茂芳这根线索,根据谢庭珏提供的证据,摸索了许久才终于查到了李蓉的身上。   李蓉万万没有想到公安会找上门来,毕竟徐茂芳拿了支票远走他乡,天塌下来也有李家这个高个子顶着。事情被安排得滴水不漏,睡得高枕无忧。   谢庭玉实在太显眼了,谢家老太爷即便退休,靠着他谢家日后也会蒸蒸日上。   千算万算,她恐怕也算不到谢家从乡下找回来的大儿子,竟然是重生的。   那天李蓉正在修剪花枝,一群公安忽然冲了进来。   “你们在做什么?这里是周家!”   冰凉的手铐戴在李蓉的腕间,直到来到公安局之后她才回过神来,她平素冷漠的眼神终于恢复了正常:“这位同志,是不是有点误会,我怎么可能做出那样的事?”   这是不可能!   然而李蓉万万想不到,她被隔离审问的时候,京城的有声望老牌名门李家被查出贪污腐败,许多子弟均被带走。   *   京都协和医院。   谢庭玉被送出急诊室之后,没有醒过来。叶青水在医院守了他三天三夜,不眠不休,滴水未进。   她看到男人干涸的嘴,慌忙地用棉花沾水,润他的唇。   谢奶奶抱着两个奶娃娃来到医院,忍着心绞痛,语重心长地说:   “水丫多少得吃一点,你不替自个儿想想,也要为孩子想想。你要是倒下了他们该怎么办?”   “谁说不是,现在他们就只能指望着你了。”叶妈说。   她抱着孩子喂奶,奶瓶里装着的新冲的进口奶粉,虽然并不合两个宝宝的口味,但饿得很了,饿了两顿,声嘶力竭地哭够了他们也勉强地喝起了奶粉。   叶青水目光落在儿子身上,鼻头一酸。   谢庭玉如约地把儿子们的奶粉带了回来,但他却躺在床上没办法再睁开眼看看他们了。   叶青水看见老人家头发几乎全白了,精神状态很糟糕,阿娘还不到四十,头发也夹着雪花。叶青水的心一阵绞痛,端起了饭碗大口地吃了起来。   “我没事,奶奶说得对,我好好吃饭。”   她把一双儿子接了过来,接过奶瓶,开始给儿子喂食。   不太爱哭的辰辰眼眶含着泪珠,泪珠盈于睫毛,要掉不掉。他直直地注视着叶青水,眼睛明净纯澈,像雨洗后的黑葡萄。   叶青水的心蓦地一软,像是被什么东西用力地撞了一下,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这是他们来之不易的孩子,曾经失去过一次,她应该好好珍惜才对。   她亲了一口辰辰、又亲了一口光光,“对不起,是妈妈不对。”   “妈妈以后要好好爱护你们。”   两个大胖小子终于笑了出声,乖巧地含着手指。   叶妈扶着奶奶,相顾叹了一口气,离开了病房。   叶青水看着床上眉清目秀的男人,握着他包着纱布的手,轻声地说:“玉哥,我不怕。”   “我还活着,你能躺一辈子,我就能守你一辈子。”   就像上辈子,你守了我一辈子一样。   但,你要快点醒过来,不要让我等太久……   叶青水回到学校以后,全年级的人都知道她是谢庭玉的妻子了。没有人嫉妒,羡慕,反而迎接她的是惋惜、可怜的目光。   她为了照顾谢庭玉,在学校这边请了长长的假。但学业仍旧是要继续,学校这边催了许多次,叶青水这一次没有选择办理休学手续,而是一边念书、一边照顾丈夫。   谢庭玉伤到的是脑袋,很有可能会变成植物人,一辈子躺在床上。   虽然谢家也不缺他一口饭吃,但叶青水已经计划到了几十年之后,为了抚养两个孩子、承担谢庭玉的医药费,她必须要完成学业、多挣钱。   叶青水走进了学校的实验室,她日以继夜地研究起制冷器。   华国的冰箱制造业起码落后别的国家五十年,但是在改革开放、鼓励进出口贸易的推动下,八十年代之后,人民钱袋子渐渐丰厚,华国的冰箱产业迅猛发展。   八十年代早期,冰箱业以进口为主。国内冰箱产业一片荒芜、萧条,叶青水做好了计划书,叫上了潘丽娟、余诗、任盈盈三个人一起参与研发。   叶青水对大家说:“我要做一款冰箱,比市面上卖得要好,更省电、能够达到两天消耗一度电,除此之外还要考虑保鲜效果,能够减缓果蔬中VC的减少消耗。”   水分和维生素C是衡量蔬菜水果是否新鲜的重要指标之一,上个学期曾经学过。但三个女孩子听了叶青水的话,跟听天书似的,两眼发黑。   别说做冰箱了,她们甚至连冰箱长啥样都没见识过!   余诗差点想摸摸叶青水的额头,是不是谢学长出了车祸,她受到的刺激太大了。   她们只是大一的新生,能研究冰箱吗?这无异于让刚学会走路的婴儿去跑马拉松。   叶青水轻描淡写地说:“相信自己,只要敢想,困难不存在的。你们不行,还有我呢。”   她列了一串长长的参考书目给几个人看,看着这些详细周到的计划,潘丽娟忽然说:“青水,你就是这样子做出了那个电场找水仪吗?”   叶青水点头。   “好,这个冰箱我做了。”潘丽娟握着拳头说。   天知道她哪里来的勇气,这个家里穷得连冰棍都很少吃的乡村女孩,竟然打起了冰箱的主意。   叶青水四人组成了一个研究小组,跟学校申请了专门的实验室。叶青水自己掏腰包,兑了两千块的外汇券,买了一台进口的冰箱。   “原来这就是冰箱。跟柜子似的,冷飕飕的,别说这个名字还怪形象的。”潘丽娟摸着昂贵的“大家伙”说。   “两千块的冰箱,现在的人还真用不起。”余诗喃喃地道。   但是叶青水二话不说就托人买了一台,可见她是自己有钱,并不需要靠夫家。曾几何时,那个曾经在校门口靠摆地摊卖香肠的女孩,现在已经变成随手就能买冰箱的人。   魏静还在嘲笑叶青水摆地摊的时候,“辰光”香肠已经办起了厂子、拥有门店铺面。   “轻点碰,碰坏了怎么办?”潘丽娟说。   叶青水大手一摊,“没关系,今天把它拆了,让你们看看它里头的构造。”   拆?   两千块巨款的冰箱,谁敢拆,要拆了它,估计吃心脏速效丸都救不了心痛。   两千块是什么概念?要知道,这年头如果不是有国家承担学费,京大一年百来块昂贵的学费恐怕都能让许多人望而却步。   叶青水说拆就拆,拿起工具动起了手。   她说:“都是机器,拆坏了咱就修,干咱们这个专业的还怕没有修不好的东西?”   任盈盈想了想倒也是,自从念了这个专业,修收音机从入门到精通,修过的收音机没有几百也有几十个了。   叶青水一头扎在研发节能冰箱上头,认真按时吃饭、学习、抚养孩子,倒是重新活成了人样。   每天放学后,她都会到医院里看望谢庭玉。谢庭玉手上的伤渐渐好了,纱布拆掉了,丑陋的疤痕一天天掉落,直到消失。   叶青水从装着成绩条的盒子里取出了素静的银戒,戴在谢庭玉的手上,银白的戒指反射着点点耀眼的银光。   叶青水摊开作业,在谢庭玉的病床上写了起来。   写完作业后,叶青水想起谢庭玉一度很喜欢听她念书,她从书包里掏出了他珍藏的国文书,平静地念了起来:   “我说,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笑响点亮了四面风;   轻灵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   当清润的念书音响起时,隔壁床的老太太关掉了广播,认真地听起了隔壁床的读书声。这把声音清正、认真,吐字清晰而富有书卷味,听起来像三月的雨,湿淋淋地让胸口舒服。   它仿佛有治愈的能力,稳重、静美,声音里充满了爱与希望。跟这个死气沉沉的病房半点也不相符。   翻过一页,叶青水蹙起眉心,犹豫了片刻。   她想起被谢庭玉赶到墙角背书的日子,被他罚着背得嗓子疼,结果他却在一旁香甜地睡熟了。   叶青水挺直腰杆,朗声念道:“旧南阁子也。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尘泥渗漉,雨泽下注;每移案,顾视,无可置者。”   阳光注入屋子,洁白的墙壁上倒映着她清瘦的剪影,两根黑亮柔顺的辫子犹如漂亮的鱼尾。她重新蓄起了美丽的长发。   她最后念道:“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微光穿过叶青水的身体,映在墙上,她低下头,映在墙上的影子也猝不及防地掉下了两行清泪,微微颤抖。   叶青水的眼泪滴到了谢庭玉的脸上,她吸了吸鼻子,掏出手帕给擦掉了眼泪。   但她却发现给谢庭玉擦完之后,还有眼泪源源不断地流下来,她的手微微地僵住,目光死死地盯着床上沉睡的人。   “庭玉,你在哭吗?”   “你听到我的话了吗?快醒来吧,我和孩子都在等你。”   躺在床上熟睡的男人却一言不发,清隽的风采分毫不减,躺了许久不见日光而显得微微苍白,他仿佛一动不动,没有作出任何回应。   但他却在流泪。   叶青水欣喜若狂地跑出了病房,找来医生大声地说:“庭玉有反应了,他哭了。” 第113章 (微修)   谢庭玉的眼角不住地溢出泪水,顺着眼角流下浸湿了枕头。   怎么也擦不完。   他的胸口仿佛缺失了一块,剧烈地痛起来。   他仿佛回到了叶家村。   二月份的叶家村,冰雪消融,山水秀丽,鸟声清越,枇杷树开始结出果子,澄黄的果子肉质饱满,汁水丰沛。   谢庭玉看到自己从镇上买了一斤枇杷回来。媳妇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水果,接到果子的那一刹眼睛溢出碎光。   她吃得狼吞虎咽,他不着痕迹地轻皱起眉。   她吃完了捂住嘴巴,不好意思地笑笑,怕他嫌弃她吃相粗鲁。   “玉哥,这不就是那篇《项脊轩志》里面的枇杷吗?”   “我要是把它种成树,以后每年都有枇杷吃了。”   他看看剥了一桌的澄黄的果皮,联想到《项脊轩志》,寓意并不好。   “这种树种它做什么?晦气,扔了吧。”   谢庭玉看到自己毫不客气地把她攒下来的果核扔了,但叶青水却爱惜地把它们捡了回来,用石灰水浸泡,等到下了一场湿淋淋的春雨,把果核种到地里。   她那种傻乎乎、执拗认真的模样,让谢庭玉动容。   他笑叶青水傻,“果苗哪里是这样种的,这样是种不出枇杷的。”   但叶青水依旧每天都盼着种子发芽。   种子没发芽,谢庭玉的成绩下来了,省城的记者、县里的领导接二连三地来到叶家村,登门造访。同时他也接到了来自首都的噩耗:爷爷失足落水身亡、奶奶心脏病发作相继离世。   谢庭玉失魂落魄地看了许久的电报,意外来得太突然,让他隐约猜测事情没有想象中简单,于是他给首都的朋友挨个打电话,听完结果心不住地往下沉。   谢庭玉心情沉重地收拾了衣物,录取通知书。   叶青水依旧在院子等着她的枇杷苗发芽,那不谙世事又快乐的模样,让谢庭玉看了越发沉重。   叶青水问他:“玉哥,你什么时候回来?”   谢庭玉没有回答她。   她把他送到了村口等汽车的岔路口,春天枯枝爆出青芽,早春的山茶花次第吐蕊,草地的露珠浸湿了两个人的鞋裤。   汽车久久不来,仿佛特意留给这对即将离别的夫妻,腾出了足够长的时间。   叶青水随手摘了一片叶子,眉开眼笑地吹起了小曲。吹的是《梁祝》。   空空的青山,映在她的眼里,清澈得仿佛画卷。   谢庭玉终于忍不住纠正她,“这首曲子不好,以后不要吹了。”   他吹了一首《送别》给她。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晚霞铺在平静的池塘里,乌鸦飞在枝头粗嘎地叫了两声。   叶青水的眼睛,仿佛深邃星海,熠熠生辉,她听得眯起了眼睛,唇边漾着单纯开心的笑容。于她来说,这一次送别,只是暂时的离别。   他要北上念书,他们今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   但这一次离别,于谢庭玉来说,却是茫茫无前路,不知前方等待着他的是什么。   “玉哥什么时候回来?”   谢庭玉不知该如何回应,沉默不语。   汽车的声音远远地传来,在空荡荡的山里来回震荡。   他继续吹了起来: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   最后,谢庭玉把手里的口琴送给了叶青水,在她期待的眼神中,他许下了承诺:“等我回来。”   他想起了她这段时间忽然多出来的挑食的毛病,“你在乡下跟阿婆阿娘好好过日子,要按时吃饭。”   谁知此次一去,再无归期。   谢庭珏和谢庭玉乘坐的汽车失控地冲到铁轨,即将撞到火车之前,谢庭玉抢到了方向盘,汽车猝然扭头撞到了一边的民房。   司机当场死亡,谢庭玉受了重伤。   弥留之际,他想起了乡下等待着他归去的妻子。   谢庭珏抱着弟弟,像无头苍蝇一样边跑边吼:“医院在哪里!撑住,庭玉,我该怎么办?”   那时的谢庭珏只是刚刚从乡下进城的一个老实、木讷的男人,他急得红了眼睛。   谢庭玉气若游丝地告诉他,这里离医院很远,不要急,打公用电话,让医院出车。   在等待的时间里,谢庭玉的血汩汩地流着,每流一寸,他就更想念她。   还好她不在,不然看到他这样,她指不定会哭成什么样子。   她是连他的拇指被割破,都能伤心许久的人。   他不停地说话,“哥,听着……车子刹车失灵,司机有问题,谢家只剩我们,我不行了,你……要替我活下去。”   谢庭珏急得粗着嗓子吼了一声,“别他娘说这种话!”   谢庭玉说:“我的背包里有介绍信和录取通知书,你拿去……上学。”   他在弥留之际,眼前浮现起了离别前叶青水那双期待的眼。   “不要耽误她……让她不要等我,她改、改嫁了最好。我名下的房产留给她,钱、钱也留给她……”   谢庭玉说了很长一段话,说得没头没尾的,但是这个“她”字重复得太多,谢庭珏即便不懂得“她”到底是谁,也能够猜得出来。   谢庭玉痛得说不出话,他眼前浮现起了山水秀丽的叶家村,离开前叶家村飘满了茶香。他还记得她通红的鼻子,留恋不舍的眼神。   每次他从城里归来,尽头一定有她等待的身影。那时他会骑着单车载着她,回到叶家村。一路上鸟语花香,满目春光。   只是这一次,她等不到他了。   他想到了短短的下乡两年的时光,回忆如同浮光掠影,这些普普通通的琐碎事,当时以为不会记得、但其实却记得清清楚楚。   如果知道他死了的消息,那个傻丫恐怕难过得想不开。   这辈子谢庭玉再也不会碰到这么喜欢他的人,他也……不舍得看到她难过。   临终前,他艰难地说:“替我瞒着她……我死了以后,把我埋到叶家村,她喜、喜欢……”   谢庭玉的身体渐渐发凉,出气多进气少。   谢庭珏听不到弟弟的声音,他低下头把耳朵凑到他嘴边。   “她喜欢、吃枇杷,栽一棵到我……墓前。”   弥留之际,谢庭玉耳边似乎漾起了叶青水背书的声音,那篇《项脊轩志》她背了许多次都没有背下来。   当初叶青水把种子存下来,想要种在院子里,谢庭玉嫌弃太晦气,种了不好。   但现在想想他总是对她要求太严厉,背不出书又怎么样,她不会做的事他都会。枇杷树晦气,但又有什么妨碍呢,她喜欢就种一棵吧。可惜谢庭玉再也没有机会亲眼看着院子里的枇杷苗结出果实。   没有机会和老了的她在院子里一起纳凉。   “替我种一棵……枇杷。”   她那么爱吃枇杷,也许某一天经过他的墓边,她会停下来摘一颗尝尝。   如果她不来,村里贪嘴的小孩会把它摘下来吃,年复一年,也许……终有一天会送到她的手边。   ……   谢庭玉又回到了叶家村,被葬在温暖的山丘上。   高高的山丘,俯瞰着能看到秀丽的叶家村。他常常看到叶青水茶饭不思,无法进食。   她饿着肚子到田里干活。谢庭玉担忧得无法言语,墓边的树苗嗡嗡地颤起。   春雨润如酥,雨天田埂路滑。叶青水摔了一跤,倒在路边,久久没有人发现。   她的裤子渐渐地被血染红了,血迹顺着腿溢出。   谢庭玉这辈子头一次体会到了心寸寸凉掉,又焦急如火焚的滋味,冰火两重天不过如是。   许久才有人发现叶青水,他们的孩子流掉了,三个月多月大。   连睁开眼睛看一眼世界的机会都没有。   叶青水的小月子还没坐稳,离婚的消息传来,她拖着破败的病体,独自出远门,到首都寻找丈夫。谢庭玉明知她此去的结果,却仍旧心痛欲裂。   果然,她回来后哭了好几晚,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闷了一整个春天,夏天发了一场高烧,烧得脑子混沌,生了一身的褥疮。   她摸着他留下来的口琴,一片片拆掉,书也一本本烧完。   “为什么,要这样,欺骗我?”   谢庭玉的心仿佛被割碎了,时时刻刻都被自责的烈火焚烧,他没有了心,却依旧感觉到窒息的难受。连魂魄都在发疼。   他多么想走过去,抱抱她,吻她,告诉她:“不是的,我爱你。”   “我娶了你,和你说过Ялюблютебя,箱子里偷偷留着你叠的蟋蟀,你的头绳,你每天清晨掉下来的头发,你写过的每一张试卷,一首关于你的诗……”   谢庭玉有好多好多话要说,但是他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他的所有的物品,统统被她扔了。村子里人人都知道了她被首都那个谢知青抛弃了。可怜孩子都流了,身子被糟蹋得一干二净,连村里的游手好闲的老鳏夫也看不上她这样的女人。   秋天,叶青水养好了病,离开了流言纷飞的村子。   她去了羊城,进了工厂,没日没夜地工作,领一个月二十块微薄的工资。她住在破旧矮小的拆迁房,吃着一顿五毛钱的快餐,她时常因忙着赶工而忘记吃饭,腹痛难忍的时候,她蹲下来痛得满头大汗。   谢庭玉看着她吃苦受累,他看着她因流产而日渐破败的身体,看着她即便有了追求者也下意识地拒绝,不再愿意接受新的温暖。   他流下了眼泪。   那一刻,谢庭玉终于明白自己再也没有办法参与她的人生。   明白自己永远都只能是一个旁观者,只能看着她痛苦无助而无能为力。   明白他这个人,于她来说是最沉重的伤害,但他却没有机会再向她解释,没办法搂她入怀,哄她、吻她、爱惜她。   但他始终没有离去。   他要继续看着叶青水,看她坚强乐观地工作,看着她努力拼命地干活,看着她为了省下几毛钱走很远的路吃饭,却把攒下的钱都寄回乡下。   穷嗖嗖的叶家终于盖上了一间水泥瓦房,气派敞亮,叶小叔终于有了说亲对象。   四年后,谢庭珏终于毕业了,渐渐支援起了叶青水。   叶青水很努力,很拼命,跟着师傅学习厨艺,走南闯北,喝过露水、也睡过桥洞。挣下一份巨额的财产,却也能眨眼睛把它们捐出去。   她眼里溢出的神采愈发夺目,生活再也不能够打倒她了。   最后,她选择了风风光光地回到村里修路,通电。   又是一年连绵的春雨,十年树龄的枇杷树吮吸了大地的甘露,抽芽开花,结出累累的硕果,黄澄澄的果子挂在枝头,肉厚甘甜。   清明时节,叶妈扫完叶阿婆的墓,累得老腰都抬不起来,   不知是哪家小孩说了一声:“这棵树结了好多果。”   叶妈坐到了树下。她望了一眼荒草萋萋的墓,随口说:“这是谁的墓哟,怪可怜的,草都长得这么高了。”   “水丫,你去扫扫吧。”   日头渐高,疲惫的叶青水坐到树下乘凉,随手摘下枇杷尝了尝。   时隔多年,叶青水再一次吃到枇杷,不似当年她吃过的那袋早熟的酸果,它反而熟透了,汁水甜美丰厚,入喉清爽。叶青水尝着,不觉地眯起了眼睛。   吃完了枇杷,叶青水开始扫起墓。墓前的荒草有半人高,除完草后,荒草掩映下的墓碑肃穆气派,跟乡里头的墓都不一样。   可是它却没有名字。   当她的手碰到墓碑的时候,枇杷树嗡嗡地掉了几片叶子。墓碑上隐隐沁出水珠。   叶青水惊讶地喃喃道:“墓碑好像都流泪了。”   叶妈在树下歇息,感叹了一句:“今天山里雾太重了吧。这个墓好多年没有人来扫了。”   她折了一把枇杷吃了起来,“枇杷好甜,水丫等会爬上树多摘点回去,阿娘爬不动了。”   “好咧,阿娘你等着,我弄完这点草就来。”叶青水笑着应。   谢庭玉流下了眼泪。   墓有枇杷树,吾死之年栽,今已亭亭如盖矣。   逾十年,妻过而食,甚欢喜。   吾也甚欢喜。   ……   京都协和医院。   叶青水急得连眼泪都快流下来了,她不断地问医生:“他的手指也动了,一直在流泪,他为什么还不醒过来?”   医生检查了半天,也没有发现任何苏醒的征兆,他只好说:“抱歉。”   植物人能够醒来的几率实在是太低了。医生记录完了数据,叹了一口气离开了病房。   叶青水俯在病床前,啜泣了起来。   过了一会,病床微微地发出了动静。叶青水抬起朦胧的泪眼,依稀之中看见床上的男人,缓缓地撑着坐了起来。   他艰难地冲她微微一笑,沙哑的声音有着说不出的温柔。   “别哭,我看见了会心疼的。”   谢庭玉忍着一身的伤痛,含着笑把妻子搂入了怀里,手掌细细地轻抚着她。   这一回,他终于能把人搂在怀里,不再是空落落的。   这个拥抱充满了实质感,她躺在他的怀里,是温暖的、柔软的,有血有肉,两个人心脏紧贴的之处,能够感受到彼此生命的律动。   他吻了吻妻子,“哭什么。”   “以后不许哭了好吗?”   谢庭玉注视着叶青水,她蓄起了长发,面庞泛起了激动的红光,眼神异常明亮,她的唇不觉地弯起,精神饱满,脸上是再也没有过的欣慰和满足。   谢庭玉看着她的笑容,痛得窒息的心渐渐地复苏,一寸寸地暖了起来。   他弯起嘴角。   谢庭玉陪着叶青水走完了一生,看着她受人欺负、看着她吃尽苦头,也看完了她流尽了一辈子的眼泪。   此生再也不愿让她再流一次泪。   她或许永远都不会懂得,她每次流下的眼泪,都会化成利刃割碎他的心。   谢庭玉以前不懂,为什么那年新年她含泪奔向火车站,碰到兄长会哭得如此狼狈;为什么她会在高考后说要送他一个惊喜;为什么孕期的她即便再嘴馋,也不愿意碰枇杷;   这些不明白的地方,谢庭玉通通都懂得了。   原来除了这一辈子之外,他们还曾经拥有那么多的错过和遗憾。他们错过了辰辰和光光,错过了念大学的机会、错过了长辈至亲、错过了许许多多幸福知足的日子,也错过了明白彼此的爱……   错过了昨天、错过了过去,错过了一辈子,但是庆幸那么多的遗憾过后,他们还能拥有今天,谢庭玉感受到了无与伦比的满足,他握着媳妇的手。   “水儿,Ялюблютебя。”   “我喜欢你啊。”   谢庭玉说了好多次,说着上辈子所有迟到的表白,说着每一个她流着泪睡不着的晚上,他心焦如焚,却只能在心里念过无数次的话。   叶青水还没从丈夫醒来的喜讯中回过神来,便被这一连串的表白炸得脑子空白,听得破涕为笑。   她的脸颊渐渐地染上了红晕,捂住他的嘴,让他别说了。   “你住嘴,人家都在看着咱们呢!”   他们都是老夫老妻了,连孩子都有俩了,男人还说着这些话,真让人难为情。   但这怎么可能呢,谢庭玉好不容易才拥有了和她倾诉的机会。   人的一生何其短暂,谢庭玉何其有幸,错过了叶青水一辈子之后,还能拥有一次和她再续前缘的机会。   谢庭玉亲了亲她的拇指,说:“我们以后会好好的,我还记得欠你一个像样的婚礼呢。”   叶青水撇下了他的手,让他看看自己无名指的位置。   她笑着说:“你记得就好,我等了你很久,春假结束了,我们不要连暑假都错过了。”   谢庭玉低头看见自己的拇指上戴着一枚素戒,简洁雅致,戒身镌刻着TYQS,素戒在淡淡的阳光下反射着温暖耀眼的光芒。   正好,我也等了你好久。   谢庭玉心里落下了一句,“这一次,我不会失约了。” 第114章   叶青水哭了又笑了,她从谢庭玉的怀里钻出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鼻涕眼泪沾了他一身。   谢庭玉一点儿也没嫌弃,他摸了摸媳妇的脑袋。   “我去给爸妈、阿娘、爷爷奶奶报讯,让他们放个心。”   叶青水连忙拉住他,“别,你让我来。”   谢庭玉可是被医院下了植物人的诊断书的人,他一个电话打过去,估计两个老人家听了太过惊喜,一口气没喘上来,喜事变丧事。   叶青水给他换了一身衣服,喃喃道:“你知道吗?”   “无论是爷爷奶奶,还是阿娘,他们都认为你要睡一辈子了,所以这个电话得我来打。”   谢庭玉听了很不是滋味,他的大掌包媳妇的手,“让你们担心太久了,对不起。”   叶青水深吸了一口气,给谢奶奶打了电话。   “奶奶,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您。”   电话那头,谢奶奶闻言没有太意外,叨叨絮絮地说:“能有什么好消息呀,你那个冰箱有结果了?奶和你说,你不要总是忘记吃饭,年纪轻轻的容易落下一身病……”   “不,不是这个,奶奶你听我说——你得准备准备,放慢呼吸,不管我跟你说什么,你都不要太过惊喜……”   谢奶奶奇怪地咕哝道:“有啥稀奇古怪的事,还让奶不要太过惊喜,你啊,别总把我想得太脆弱了,奶心里承受能力大得很,奶——”   谢庭玉凑到了电话筒旁,“奶奶,我是庭玉……”   谢庭玉的声音很有辨识度,低沉的声音通过无线电传播,音色不减,醇厚、沙哑的声音传了过去,微弱的声波滋滋发响。对面忽然传来了赫赫的急促的喘气声。   叶青水差点眼睛发红,“奶,你快吃药,药在你的左边口袋。”   谢庭玉笑了笑。   许久电话那头才慢悠悠地传来淡定的声音,“奶没事……奶就是太高兴了,你和庭玉在医院等着我,我跟你爷去接你们。”   谢奶奶挂了电话,眼泪猝不及防地掉下来。   她掏出了手绢,擦了擦,嘴角是下沉的,但眉眼却是笑的。   没一会儿,整个单位的人都知道颜老同志的孙子在医院醒过来了。   “总算不是天妒英才了。”   都是在首都教育界、文化圈混的人,哪个不知道京大那个出了名的才子谢庭玉。   他的数学非常棒,除了说得一口流利的英语,会骑马、射箭,作为代表在米国访问的时候给华国人狠狠地长了脸,谁知刚回国就出了车祸。   谢奶奶给老伴打了电话,颤巍巍地告诉他,“老谢,我同你商量一件事,很重要。”   “咱们庭玉——醒了!”   “啊?”电话那头的谢爷爷懵了一会儿。   半晌之后,他才反应过来:“你说……庭玉他怎么了?”   老人家的心脏有些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惊喜。   ……   一家人怀着激动的心情,着急地赶到医院去看望谢庭玉。   还没走到门口,他们发现谢庭玉并不是他们想象中的那般,虚弱地躺在床上。   此刻,他正蹲在床边耐心地削着苹果,把果肉片成一块块,用冰块小心翼翼地冰镇着。末了他还摇起扇子,有一搭没一搭地给床上熟睡的人扇着风。   窗外蝉声愈烈,是夏天来了。   谢奶奶忽然松了一口气。   就那谢庭玉那一手利落的削苹果的姿势,就不像一个大病初愈的人。他活泼乱跳,眉眼含笑,看得两个老人松了一口气。   叶妈见了此情此景,怪难为情的。   水丫咋这么不懂事,竟然让一个刚醒的植物人照顾。   她轻咳了一声,准备叫醒正睡得香甜女儿。刚开口就被女婿制止住了。   谢庭玉伸出食指放在唇边,让叶妈小声些。这个细微的动静吵醒了叶青水。   叶青水打了个哈欠,冷不防地看见五个长辈正齐齐地看着她,而她正光明正大地占了谢庭玉唯一的床。   叶青水忽然臊得脸红,蹑手蹑脚地下了床。   谢庭玉弯下腰给她穿了鞋,叶青水迟疑了片刻,差点连脚往哪儿放都不知道了。   谢奶奶噗嗤一笑,“我一看他这幅模样就知道他好齐全了。”   “你感觉怎么样?”   谢庭玉的身体虽然还隐隐犯疼,但是看见了媳妇心里喝了蜜似的,是再也没有过的满足。   自打醒过来之后,他的面庞始终挂着笑,未曾褪去。   “我很好,奶奶不必担心。我想早点出院。”   温芷华从头到脚地打量了儿子一边,含着泪说:“庭玉听妈妈的话,留在医院多休养几天。功课学业咱们都不急。辰辰和光光也被照顾得很好。”   谢庭玉倒是不急着念书,但他急着摆酒结婚。   看着眼前这个富有活力、眉眼舒展的媳妇,迎面扑来一股灵动活泼。她不再像上辈子那样失意、落寞,   谢庭玉没有哪一刻,像现在一般如此渴望给她一个像样的婚礼。   时光稍纵易逝,生命太过脆弱,这辈子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老天给予的恩赐。   谢庭玉只想把所有想做的事情都一一安排上,这辈子绝不能再留下遗憾。   上辈子他总以为有长长的一生和她共度,所以不会珍惜,他构想过和她生个孩子、让她考上大学,甚至老了和她一起在庭院里乘凉、吃果。   到头来他却连亲眼看枇杷苗长大的机会都没有。   所以呀,最想要做的事情一定不能拖,最爱的人也要好好珍惜,不要总等到以后。   他给母亲擦了擦泪,微笑着说:“出院前我会做一次全套检查,我已经在这里躺了四个月,该出院了。”   “奶都知道,这小子是急着摆喜酒了!”谢奶奶抑制不住地发笑起来。   孙子是她一手拉扯大的,说句糙话,他就是撅撅屁股谢奶奶都知道他往东还是往西。   连一向寡言少笑的谢庭珏此刻也不由地笑了。   他脑子里印象最深的画面,就是弟弟躺在血泊里说了长长一串的“她”,可见叶青水在他心中的重量确实很重。   现在他活过来了,这辈子也不会再像上辈子那样留下遗憾。或许只有失去过一次才会明白,什么对于自己才是最重要。   谢庭珏说:“那得赶紧摆,不能再拖了,趁着暑假的空档不耽误。”   叶妈也插了一句,“前年在乡下那是没条件摆,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现在咱有条件了,铁定给你们摆得热热闹闹的。”   叶青水听着家里人一人一言地议论着,谢庭玉偷偷地握住她的手,她的脸渐渐地红了起来,怪不好意思的。   她已经结婚四年了,直到今天才有了一点谈婚论嫁的羞怯感。   其实让叶青水努力回忆起来,他们第一次结婚摆酒的影子已经很淡很淡了,淡得几乎没有了印象。经过这件事后,叶青水对于这个喜酒,也隐隐有了几分的期待。 第115章   为了筹办婚礼,谢庭玉当天检查完身体便出院了。   医院里的医生见了谢庭玉能走能说话,无论是思维还是条理都很清晰,无不感叹奇迹。   “你真的没有感觉到哪里不舒服吗?”医生问。   毕竟受过重伤,谢庭玉仍能感受得到脑部眩晕,但这点疼痛对于获得新生的他来说,不值一提。   须知过去的每一分每一秒,他的心都痛得麻木,行将木就。   他微笑道:“没有。”   谢庭玉回到家后,家里的两个宝宝肉眼可见地胖了一圈。小孩子跟见风长似的,一天一个模样。原来,这是他们曾经失去过的孩子。   他把辰辰和光光抱在怀里的时候,唇角不觉地上扬。当年目睹媳妇流产的时候有多无助,此刻抱着孩子就有多满足。   这是他和媳妇失而复得的珍宝,是老天爷弥补他们的礼物。   谢庭玉一手揽起一个宝宝,仔细端详着他们。   他刚离开宝宝们的时候,辰辰和光光轻得跟羽毛似的,还没有褪去双胞胎的娇弱。现在再一抱,沉实了许多。   与谢庭玉阔别了数月,认生的宝宝们没有哭闹,反而含着拇指,吐着泡泡咧开嘴笑。   谢庭玉深知宝宝们不随便让人抱的脾气,这会儿心房暖暖地涨了起来。   “辰辰和光光还记得我。”他笑着说,感到非常满足。   毕竟他只照顾过儿子们短短四个月。   谢庭玉以为孩子记得他,殊不知却是叶青水时常把孩子抱到他的床头,每天教他们认爸爸。否则俩宝宝哪里肯给他随便抱?   昏迷的爸爸虽然不能陪孩子们玩了,但是却能陪他们一块睡觉。   齐光冷不丁地被人抱起,他愣了愣,看清了来人之后,小孩儿口齿含糊地叫:“叭……”   他憋红了脸,流了一嘴的口水,吃力又兴奋地叫了起来:“叭、叭!”   幼子稚嫩又清亮的声音,仿佛划破天际的拂晓。   这声含糊的爸爸,彻底让谢庭玉惊呆了,当场愣住。他手肘的肌肉僵了僵,心房仿佛被电流直击穿。这一刻,谢庭玉感受到了不可思议的错愕和美妙。   他机械式地转过头,问媳妇:“他们会说话了?”   叶青水嗔了他一眼,“是呀。”   说到这里,叶青水心情颇为郁闷,她说:“他们现在还不会叫妈妈。”   谢庭玉只不过照顾了宝宝三个多月,她可是照顾了他们九个月,教他们叫“爸爸”的同时,也教了他们叫“妈妈”。   然而九个月过去了……俩宝宝还是只会叫爸爸。   谢庭玉忍俊不禁,他点了点齐光的鼻子,“妈妈伤心了,光光快哄哄妈妈们。”   叶青水瞪了男人一眼,手脚麻利地给孩子冲好辅食,“他那么小,哪里懂得你说什么?”   谢庭玉低头亲了一口齐光,目似含光,温柔如同深海。   “来,叫妈——妈——ma、ma……”   齐光啵啵地吐了一嘴儿的泡泡,攥起肉乎乎的拳头。   谢庭玉不禁哑然失笑,低头给幼子擦了擦口水,不再强求。   然而这时,活泼闹腾的大儿子忽然张了张嘴。   “嘛、嘛。”   正在泡辅食的叶青水手一抖,她惊讶地看着男人,“辰阳刚刚叫了什么?”   谢庭玉也亲了一口长子,清隽的眉眼染上笑意:“辰阳聪明。爸爸一教就会。”   叶青水泡好了辅食,把长子接了过来抱在怀里耐心地喂食,喂完了一个又喂另外一个,动作温柔而细致,眼里含着沉甸甸的爱意。   时光静静地流淌,头顶的扇叶嘎吱地转着,夏天热得发闷,窗外的蝉声愈噪,空气中浮动着浓烈的花香。   谢庭玉此刻却是从未有过的宁静,如同清风徐徐吹来。   这样简简单单的画面,都足以触动他,让他看得微微发怔,已经麻木的心为之一软。   化成一滩水。   谢庭玉用空出来的手圈住了她和孩子,怀里抱着的是儿子、臂膀揽着的是妻子,他隔着两个孩子亲了亲妻子。   “谢谢你,水儿。”   谢谢你给我了两个孩子,也谢谢你给我了一个家。   隔了那么多的人和事,经历了种种艰难和磨难,他有太多太多想说的话,想要对她倾诉。他心里有太多的窃喜,想要同她分享。   谢庭玉注视着她恬静的面庞,看着她羞窘地渐渐染红的面庞。两人俱是静默无言,却默契得足以明白对方的心意。   这种感觉真好。   他把两个孩子哄着睡着了,放到了婴儿床里。   “我好久都没有交过公粮了。”谢庭玉对媳妇低声地说。   男人沙哑低沉的声音宛如含着最醉人的佳酿,醇厚、惑人,他含笑的眉眼灼灼如烈焰,能烤得人面红耳赤。   叶青水埋在他的怀里,沉醉不知归路。   ……   叶青水和谢庭玉这对小夫妻要补办婚礼了,谢家这阵子忙上忙下,可算是尽心尽力,一片热闹。   虽然这两人娃娃都生了俩、也领了证,甚至几年前在乡下也办过喜酒,但首都这边的亲朋好友连杯喜酒都没有沾过,可算是一份遗憾。   以前是特殊年代,不允许铺张浪费,但现在时代不同了。   国家纠正了过去十年的错乱,针对那几年不符合规范被强制征收的祖产,一一清点过后,补偿性地返还了一部分给个人。   谢奶奶被返还了许多祖产,温芷华这边更是不必提,她除了拿到了酒厂的股份之外、还有一些地皮、宅院。   忽然有了大笔的财产,谢奶奶拍板决定:“水丫,奶给你风风光光办!”   谢家都是公职人员,不宜铺张浪费、大动干戈。但毕竟谢家也是有底蕴的人家,高调有高调的路子、低调也有低调的办法。   光是嫁衣,谢奶奶就跑了好几趟,特意找了瑞蚨祥的后人,斥资缝制一套中式的嫁衣。   虽然现在国门打开了,中外往来日益增多,现在新人也渐渐兴起了洋人的那一套,爱穿西装拍婚照。但是她骨子里还是认为老祖宗传承下来的凤冠霞帔、绸缎织锦才是最美的。   听说赶制的嫁衣最快也得明年才缝得出来,嫁衣除了料子昂贵外,最值钱的还是缝制的手艺、精妙的绣活,慢工出细活,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为了一套嫁衣,让小夫妻俩等到明年,谢庭玉保准第一个不干。   叶妈快言快语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哪里等得了,赶制的不成,买现成的呀!”   现成的有倒是有,打仗那几年,沪市地产大亨要嫁女儿,在瑞蚨祥斥巨资定了一套嫁衣。   那套嫁衣整整做了三年,在当时值沪市的一套洋楼别墅。老师傅们不舍得心血被糟蹋,合力把它保留了下来,至今依旧焕然一新。   斗转星移,物是人非,曾经的地产大亨早已不知所踪,尾款也没有了音讯。   谢奶奶亲自去看了嫁衣之后,眼光老辣挑剔的她也挑不出哪儿不好,手里握着几套首都地段最好的四合院的她,卖了一套,把嫁衣连同凤冠霞帔带回了家。   叶青水听到这个消息,不知是该欢喜有了嫁衣好,还是该心痛那套被卖掉的四合院好。   她的婆婆说:“你奶送给你的,你收下就好。”   “别看它只是一套衣服,这里边的学问深得很。当年做这套嫁衣的裁缝‘金剪子’已经去世,这是他做的唯一一套嫁衣。凤冠上的东珠是真的、,你看它现在不值一套房子,以后……”   温芷华出身爱国资产阶级,自幼深受这方面的熏陶。虽然这种本事在过去还不能挣口饭吃,但她提起来地时候眉飞色舞,充满了自信。   嫁衣光下摆就有十二米长,满目红绸,花纹精致繁复得令人瞠目结舌。   叶青水惋惜自己没有生女儿,否则一定得把它传给女儿,代代传下去。这么宝贵的东西,她一人独占简直暴遣天物。   嫁衣的事情谢奶奶解决了,宴客的酒席被温芷华包揽在身上。   她是首都第一大酒厂的副总经理,酒厂同酒楼饭馆合作往来数不胜数。钓鱼台国宾饭店是当地最有名气的饭店之一,这几年来它接待过的各国元首数不胜数,是接待重要要来客的地方,对外不承办婚宴。   值得称赞的是它做的宫廷宴很有特色,亭台楼阁古香古色,很有历史感。   温芷华跑了几趟,愣是磨出了一个厅让给他们办婚礼。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叶青水在学校里那边还有几门课程要考试,夏天蝉声愈烈,教室里一片闷热,就连头顶的吊扇再如何使劲扇风都无济于事。   教室里搁着几盆清水散热,考生们摁住耐心、最后检查一遍卷子。   铃铃的铃声响起,试卷被监考老师收了回去。   叶青水从书包里掏出请帖,依次分给了她的三个舍友。   这一年来的大学生活,叶青水过得忙碌而充实,先是给孩子哺乳、中途开香肠厂挣钱,到后来的丈夫出事,每日奔波在医院、实验室、家三点一线上,她来不及结交更多的朋友。   但也庆幸这三个好友弥足珍贵,友谊真挚而坚固。   谢家办婚宴会办得很低调,统共只发了不到五十张请帖,只宴请至亲好友,所有客人凑在一块还不够五桌。谢庭玉那边要了十张,叶青水则留了三张给舍友。   “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们……等考完试,来喝我的喜酒吧。”   潘丽娟惊讶地抬起头,“青水,你要改嫁了?”   她们还不知道谢庭玉醒来的消息,此时再接到请帖,还以为叶青水要改嫁了。   叶青水忍俊不禁,开心地纠正道:“请你们,来喝我和谢庭玉的喜酒。” 第116章 尾声(一)   “可喜可贺!”   “还好谢学长醒了,否则以后咱恐怕得接到青水的改嫁请帖……”   这段时间叶青水有多苦,她们都看在眼里。每天除了上学、就是把自己泡在实验室,她原本圆润的脸蛋迅速消瘦。父亲长眠不醒,俩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也是可怜。   叶青水说:“人到就好,不用特意准备别的东西。”   她清楚她们的秉性,特意强调道。   叶青水离开后,几个人讨论起了包礼金的事。潘丽娟商量着问:“你们家乡结婚礼金包多少合适?”   任盈盈说:“五块八块都有,顶破天了十块。”   来自鹏城的余诗说:“我们那边礼金很少,一般就包一块钱。”   其他两个女孩子噗嗤地笑了出声,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她们合起来忍痛包了个三十块钱的礼金。   十块钱够一个学生一个月的伙食费,搁在当下这个红包包得真的很厚了。   然而,等潘丽娟三个人去到钓鱼台国宾酒店的时候,心里琢磨着要不要再塞点钱进去。   因为这个酒店……高端得得出乎她们的意料。   这年头开得起车的人凤毛麟角,然而酒店门口来往驶过的车如流水,走进去后是满目的假山流水、亭台轩榭,偌大的园林古色古香。   酒店大气端庄、奢侈靡丽,在清代的时候曾是皇家园林,这让朴素艰苦习惯了的人走进去,乍然间仿佛走进了新的天地,还真有些不太适应。   如果不是有门童引路,三个人恐怕还找不着厅在哪里。   周婷婷已经随新娘新郎官来到了酒店,她充当着伴娘的角色。周婷婷看见了这三个女孩子,热情地招待了起来。   婚礼是中式的,伴娘叫做“送女客”,潘丽娟三人还没有坐下,门外的鞭炮声响了起来。   八门花炮同时响起,热闹得宛如过年。   *   办喜酒这一天,叶青水天没亮就起床了。   化妆之前,叶妈端着一碗汤圆儿笑眯眯地说:“水丫吃点,等会不会饿肚子。”   为了吃上这趟喜酒,在乡下的叶阿婆和叶小叔、叶婶婶,连带着小侄女都来到了首都。   叶妈给女儿绞面,用粉线把她面上的绒毛剔除,这道工序叫做开脸。叶阿婆拿着梳子给孙女梳头。她手里捧着孙女柔亮的秀发,眉开眼笑地说: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   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   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   当年在乡下办的那趟喜酒,太匆忙,回想起来脑子里只留下了仓促的印象。当时在乡下也没有条件,穷酸得很。水丫连件像样的衣服没有,那场喜酒着实不像结婚。   而如今满目的双喜大字,处处细节都很是用了一番心意,连请来的喜娘也是有着多年丰富经验,每一刻的时辰都有讲究,这一回才真正有了办喜酒的喜气。   叶阿婆拆了孙女的头发,一梳到尾。   梳着梳着,她眼前仿佛浮现起了当年那个呱呱坠地的小孙女,她的一声啼叫,让沉浸在失去爱子的她,感受到了活下来的希望。   她记起了当年尚且稚气的孙女抹着眼泪,恋恋不舍地退学,却在干完活时偷偷看书,一眨眼长大后她念上了大学。   叶阿婆甚至还想起了某天,一觉睡醒的孙女满不在乎地提要离婚的事情。如今再一眨眼,她已经有了两个会爬、会叫人的孩子。   叶阿婆想起来种种,忍不住眼眶发热:   “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   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   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叶阿婆梳完了头发,两个喜娘开始编起发式来,那灵巧的拇指穿梭在乌发之间,动作快得令人眼花缭乱。饶是在两个巧妇合力之下,新娘的发型也编了半小时。   最后戴上沉重的凤冠,凤冠上镌刻飞凤,缀以珠宝花、翠云、翠叶、凤凰口衔接一颗大东珠,无数小珠串坠而下,流光溢彩。   凤冠刚戴到头上,叶青水脖子都酸了。   好在新郎的车队很快就到了。谢庭玉入乡随俗地骑了一匹马,穿着火红色的新郎礼服,戴冠帽、腰间配以流苏玉坠。整个人显得俊彩飞扬,温润如玉。   他朝着她走来,背着她跨过了火盆。用一顶花轿把她载到了钓鱼台国宾酒店。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齐齐响起,八门礼炮烟花齐齐向天绽开,然而白天只能看得见一抹流光溢彩。   新娘被新郎牵出来的时候,那一身耀眼美丽的嫁衣让人惊艳得挪不开眼。火红的嫁衣边缘以金粉装饰,十几米的下摆长长地曳地,红似火、金粉如光,仿佛浴火的凤凰。   一对新人开始拜天地,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终于到了最后一个环节,谢庭玉接过了送上来的酒,两人的手交缠起,仰起脖颈喝下交杯酒。   柔和的阳光洒在谢庭玉的身上,他眉目含笑,牵着妻子的手,看着她脸颊微微染上的红,即便是千杯不倒的他,此刻就着她脸上的春色,已经感觉到几分微微酣然的酒醉。   他牵着她的手,含笑地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咱们……这辈子就这样说定了。”   这一路走来太不容易,他和她都曾隔着几十年的生死,她在夜里流下眼泪时,他无法安慰她;她无助地摔倒,他却无法拥抱她;最后他看着她一个人渐渐地老去,他无法陪她到老。   但这一次,他可以紧紧地拥她入怀,往后余生,无论风霜雨雪都是彼此。   他们约好要白头偕老。   谢奶奶当证婚人,拿起婚书缓缓地念了起来: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   “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周婷婷在台下看得眼眶微微发热,“真好。”   当时的车祸有多么惨烈,现在的美好对比起来就有多美强烈。   潘丽娟和余诗、任盈盈三个人看得有些动容。   任盈盈眼力比较好,眼尖地认出了新娘新郎官的结婚喜服的与众不同,她跟姐妹们比了个大拇指:“咱青水嫁了个大户人家。”   “真有钱!”   仪式结束后,服务生次第端上来的菜肴更是一大特色。光是主菜就能令人眼花缭乱,再也分不出心神想别的事了。钓鱼台国宾酒店的宫廷菜做得一流,味道正宗。   精心熬制的佛跳墙,每一滴汤汁都飘着酒香,蕴含着山珍海货的精华,炖得烂而不腐,香浓味美,让人回味无穷。   蚝皇青底鲍,蚝汁味鲜美,素有“桌上黄金”之称的鲍鱼,肉质细嫩;富贵龙虾脆而酥香诱人,虾身炸得金黄,肉质弹牙紧致;鱼翅全家福,鱼翅滑嫩如粉丝,   更有虫草花狮子头、玛瑙鱼圆、油浸脆皮鱼。点心类水晶虾饺、萝卜丝饼、豌豆黄、蜜麻花、奶油炸糕,种类繁多,让人吃到过瘾。   潘丽娟呲溜呲溜地吮着鱼翅,夹着油焖大虾吃,最后喝一口佛跳墙,感觉人生都美满了。她啧啧称奇地道:“这些菜好好吃。”   好吃得能让人哭出来,要不是肚子已经撑了,否则她还能继续吃下去。   余诗说:“瞧你这幅傻样,以后咱的冰箱弄出来,等咱自己挣了钱也来这里吃一顿。”   任盈盈用力地咳嗽了一声,微笑地提醒着姐妹们:“这个酒店平时多是用来接待外国元首、重要人物,想吃还有些困难。”   ……   婚宴还没结束,叶青水就被送回了新宅子。   这里是他们以后的新家,屋子里点了一对婴儿臂粗的喜烛,除此之外还点亮了几盏明灯,暖黄的灯光十分温暖,动人。   谢庭玉跟着闹洞房的人一起回来,看在新郎大病初愈的份上,洞房也没怎么闹得起来。   谢庭玉松了一口气,等人散完后郑重地掀下了新娘的红盖头,烛火隐约地跳动,红盖头下新娘子面颊漾着微微的红意。   果然还是中式婚礼更动人,繁复的礼节令人更有归属感,红盖头下掩盖不住的含蓄柔美,此刻令谢庭玉的心为之触动,心旌摇荡。   他慢慢地取过了媳妇手里大红的绣球,替她拆下了沉重的凤冠,小心翼翼地脱下了嫁衣喜服。他温柔地说:“等我一会,我很快回来。”   他恋恋不舍地看了她一眼。   叶青水忍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你这样,会让我以为……我们今天才刚刚结婚。”   他傻得像愣头青似的,即便他们已经有过了肌肤之亲,连孩子都有了俩,   叶青水在等待的时间里,吃了一碗佛跳墙。   等到晚上九点,谢庭玉才送走了客人,回到新房。   两个宝宝今天被叶妈和谢奶奶照顾着,新房里只有年轻的夫妻俩,没有了奶香味、也没有婴儿半夜吵嚷的哭闹声。   叶青水被这新婚的氛围感染得都徒生了几分“新媳妇”的错觉。   谢庭玉笑容灼灼,红色的喜服衬得他更清隽雅致,他用着专注的目光看着叶青水。   叶青水被看得有些躁动。   他吻了吻她,细碎的月光在床前铺就了一地。   “今天欢喜不欢喜?”   “我们睡吧。”   他搂着她,一件件地脱下了繁重的衣物。   春光融融,喜烛流泪到天明   ……   盛夏,不到六点天就大亮了。   叶青水浑身都酸痛,回忆起昨夜的甜蜜和迷乱,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谢庭玉见媳妇醒来了,弯下腰来亲了亲还在被窝里的她。   他把热腾腾的豆浆、汤面盛出来,隔着瓷碗用井水散热。   男人脸上的笑容就像九点钟的太阳,不灼人、却和煦温暖,“快漱漱口,来吃饭。”   “吃完了我带你看看咱们的新家。”   叶青水漱完口,吃上了男人亲手做的早餐。这两年来,他的厨艺越来越好了,面汤做得清润爽口,荷包蛋嫩嫩的能流出溏心。   谢庭玉用手蒙住了媳妇的眼,牵着她来到了第一间房。   “这是咱们的书房,你喜欢在阳光灿烂的日子看书,这间屋子的窗很大;你喜欢听风吹过树叶哗哗响的声音。于是我在院子里栽了一棵玉兰。”   盛夏,玉兰花次第开了,拥有着浓烈的香气。叶青水昨夜就闻到了。   她点点头。   谢庭玉又带着她来到了下一间房,“这是咱们的孩子住的地方,外边有秋千,里面有他们小马扎,以后你可以在院子里荡着秋千,看孩子们骑小马扎。屋子里还有很多玩具,都是我一件件淘回来的。等他们长大了可以一块玩。”   叶青水忍不住笑了,点了点头。   谢庭玉牵着她继续往下走,“这是阿娘住的地方,门前有一块菜圃,一块花圃,以后她想种菜就种菜,想种花就种花。”   叶青水脑子里浮现起了两块不大的地,唇角弯起。   别说,阿娘还真的喜欢打理一块地,闲来料理农事。种种菜、养养花,他真的很用心。   “这里是留给奶奶和爷爷的,爷爷喜欢下棋,奶奶喜欢养鸟,我在树下做了一块石头棋盘,闲来无事时,咱们可以和爷爷切磋棋艺。”   谢庭玉亲了亲媳妇,带着她依次逛了厨房、浴室、卫生间。   他最后说:“你喜欢在春天的时候采茶花,夏天的时候到树下乘凉、秋天的时候摘果子,冬天的时候做柿子酿。我搭了一个葡萄架,种了枣树、柿子树、玉兰树,花圃里也有小叔特意从叶家村带来的茶苗。”   “我希望等我们老了的时候,能一起在葡萄架下纳凉,看着孩子们打枣子,吃柿子……”   他把手缓缓放下,叶青水看清了他们新家的模样。   庭中假山流水,养着一池小鱼儿。院子里树木高低相间,错落有致,青砖地板朴实而温馨,整个四合院宽敞、干净,布置虽然很多,却井井有条。   她跑到他们的书房,看了一眼,有她喜欢的宽大的书桌,能够容纳她同时摊开许多书;   庭中树下有个秋千,夏天在树下荡秋千,会有点点斑驳的阳光落在身;   孩子们的小马扎是木制的,被磨得光滑油亮,矮矮的很可爱;   回头一看,屋子里的架子上摆着一件件玩具,有拨浪鼓、小风筝、陶哨、泥塑的兔爷儿……   她的眉眼弯了起来,忍不住对谢庭玉一遍遍地说:“真好。”   “这里我喜欢。”   “这个我也好喜欢。”   “阿娘一定会喜欢这里的!”   “奶奶也会喜欢、爷爷也喜欢……”   谢庭玉看着高兴地穿梭在院子里的媳妇,忍俊不禁地道:“你喜欢就好。”   叶青水的心充满了感动,她曾经说过的话他全都记住了,难怪这些天他忙得连人都见不着,原来是亲手布置新家了。   这里的一草一木、小到一件饰品、一块石头都是她喜欢的模样。   谢庭玉看着她快活得像鸟儿似的,叽叽喳喳地分享着她的惊讶,最后她坐在了秋千上,含笑地摘了一片叶子,吹了起来。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   好象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   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   你的笑容这样熟悉,我一时想不起。”   一阵暖风吹来,吹掉了玉兰花的碎瓣儿,空气中夹杂着幽幽的香气,花瓣落在叶青水的身上。   和煦的阳光落在她的身上,她的笑容比曲子还甜,美好得令人恍然间觉得犹如梦中见过。   谢庭玉怔怔地站在原地,脸上缓缓涌出了笑意。 第117章 尾声(二)   七月盛, 暑假。   谢庭玉从医院醒来的时候,学校那边的考试已经陆陆续续考完了。因为这场车祸他错过了所有的考试。   叶青水已经开始放暑假了, 他却仍要赶回学校参加补考。   新宅子除了家什之外,一点生活用品都没有。于是搬家的任务便落在了叶青水的身上。   谢庭玉这些年积攒下来的杂物特别多,偏生还是个念旧的人, 一个屋子都装不完他的东西。叶妈找了辆拉货的板车,跑了好几趟。   炎热的夏天,叶青水屋子里里里外外地忙活着。她穿着一身深蓝色格子的裙子, 用绸带扎着两根辫子, 看上去十分素雅、清淡。   叶青水终于把他所有的物品都取了出来,他的书籍有很多都是很珍贵的资料, 叶青水收拾打包起来的时候格外地小心翼翼。   她企图找箱子把书装起来, 而她从角落找到了一口落了灰尘的木箱。当叶青水打开它的时候,她忽然愣住了。   这口箱子已经被用得很久了, 箱角边缘的油漆已经被磨损得掉了许多。叶青水记得它, 谢庭玉在乡下的时候用的就是这种颜色的箱子。   叶青水的目光流连在箱子,她怔怔地看着里面盛满的东西, 发了许久的呆。   她伸出手拾起了箱子里的一只淡黄色的草蝈蝈, 这只草编的蝈蝈已经上了年头了,触须被风干腐蚀得已经断了一根。   那破旧的身躯, 足可以见它曾经被人用浆糊精心地修复过,这个当年她随手编的玩意儿得以保存了三四年。   这是叶青水某一次撞见谢庭玉难过, 为了哄他而编的。   三年过去了,它早已经不复当年的金黄油亮。编蝈蝈的草也变得极为脆。   叶青水又捡起另外一沓东西, 这是泛黄的试卷,上面有她稚嫩的字迹,旁边也有他用心标注的批语。   “1976年6月10日,进步很大但仍需努力,她有些不服气。”   “1976年7月26日,受伤了,抬不起笔。水丫照顾我。”   “1976.10.6,物理很好,但国文尚弱。”   ……   “1977年冬至,默完一篇古文,她答应同我回家一起过年。”   “1977年秋,在谷场和她看星星,下定决心要送她和孩子一缕灯光。”   厚厚一沓的试卷和草稿纸,叶青水从头看到尾,一张一张地翻着,仿佛透过它们看见了当时写下这些话的青年时而皱着眉头、时而弯起唇角。   叶青水把它们一页页地整理好,捋平那些发卷的页角。   叶青水忽然意识到,这不会就是……他从来不许她碰的那口箱子吧?   77年春天的时候,他终于松口给她这口箱子,可是叶青水打开它后看到的全都是书,完全没有料到它居然装着这些“无用”的东西。   叶青水回忆起了前世,不禁感慨万分。   上辈子的她一直耿耿于怀,为着谢庭玉当年的严厉和呵斥而难过、伤心。   原来它是谢庭玉一直保留着的“秘密”。   这里面装着的,全都是她的东西。   叶青水匆匆地扫了一眼,他把她的头发一根根地收集起来,编起来了小辫子;他收藏着她用旧了的发绳;他把她随手吹过的一片叶子做成了书签;就连她亲手做的、最后却送给周冬梅的衣服,他也没有舍得扔掉,洗干净了放在箱子里。   她还记得她第一次穿它们时候的样子。叶青水摸着棉质的布料,眼里闪过怀念的笑。   叶青水从箱子里捡起了一张水彩画像,漆黑的眼里闪过了一丝认真。   画像里的她穿着洁白的衬衫、黑色褶裙,十分学生气,那时候的她刚刚从县里拿到奖励的津贴,笑得很开心。   画像背面写着一句话:“画于1976,秋。惹她生气,懊悔万分。与她约定一年。”   叶青水想起来,那时候她在黑市里跟钱向东说了几句话,他吃醋得亲了她,她生了好几天的气,对他一点好脸色都没有。   叶青水细看着这些小玩意,眼睛渐渐地眯了起来,心里愈发平静。   窗外的暑气和枝头嘈杂的蝉鸣,也无法干扰她,她沉浸在回忆之中。   叶青水眼前犹如浮光掠影一般地出现了和谢庭玉的初初相识、两人一起生活时的磕磕绊绊,诞下两个幼子、艰难地等他醒来,到如今再约相伴一生。   还有上辈子很多很多的事,春天他在村口同她道别北上,一个背影成了永远的诀别。   他喜欢她,默默地收集着一切关于她的东西,却羞于坦白对她的爱。   他明明嫌弃枇杷树,死后却甘愿为她栽上一棵。   他瞒了她一辈子的死亡,也把他沉默的感情一连带进了坟墓里。   叶青水触碰着这些小东西,感觉到这一刻胸口堵着许多情绪,眼眶渐渐发酸。   叶青水从来不知道,那些过去的岁月里,他曾经那么爱过她。比她想的还要多。   箱子地底下,用一本书夹着一张泛黄的纸,它是一首散文诗,被人撕了下来,薄薄的纸张已经上了年头。上面清晰地印着一首诗。   “《妹妹你是水》   妹妹你是水——   你是清溪里的水。   无愁地镇日流,   率真地长是笑,   自然地引我忘了归路了。”   年轻的谢庭玉干了一天的活,懒散地躺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让她念。   当年这首诗剩下的一半被他撕掉了,叶青水此时看着手里的缺页,脸烧了起来。   *   谢庭玉很顺利地完成了学业补考,对于他来说考试算不上困难的事情。   他回到家之后,看见媳妇眼眶红红的,像兔子似的。   她走过来扑进了他的怀里,猝不及防,扑得谢庭玉差点倒退了两步。   他开心地搂住媳妇,感到一阵情意浓浓,正准备解开纽扣开始实行交公粮计划。   没想到她却摇摇头示意他睡觉,谢庭玉只好搂着媳妇,纯洁地盖着凉被聊天。   她侧着身体,眼睛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她张了张嘴:   “妹妹你是水——   你是荷塘里的水。”   她才念起第一句,谢庭玉就明白她整理旧物的时候看见了那些东西。   饶是脸皮练得已经够厚的谢庭玉,此刻也不禁沉默住了。   “那些……东西,丢了怪可惜的。”   沉默了半晌,谢庭玉解释道。   叶青水抱住他的腰,用力地吸了吸鼻子,控诉他:“可是……明明是我的东西,当时我不小心碰了它,你很凶。”   谢庭玉只好给媳妇擦眼泪,认真地告诉她:“对不起。”   “我那时候还很害羞,以后我的所有的东西,都给你看好不好?”   叶青水用力地蹭了蹭他的衣服,惹得谢庭玉笑了出声。   “你现在的样子要是让辰辰和光光看见了,他们会笑话你的。”   叶青水也破涕为笑,“你以后不许这样,不要总把情绪藏在心里让我猜,知道吗?”   谢庭玉含笑地应允点头。   他轻声地告诉她,“我以后会加倍对我的水儿妹妹好。”   一如他初见她那时的模样,像是清溪里的水。   无愁地整日流,   率真地常是笑。   *   叶青水毕业的那年,谢庭玉进了外交部,成为了史上最英俊潇洒的外交官。叶青水问他:“你不是说过,不喜欢体制内的工作吗?”   谢庭玉在深夜里吻了吻媳妇,他说:“我想保护你和孩子。”   手中有权无法抱紧她,手中无权却无法保护她。纵然工作繁忙,会减少很多他陪伴妻子的机会,但是那种被迫失去的滋味,谢庭玉此生再也不想尝试第二次。   叶青水听了心里暖暖的,蹭了蹭他的掌心,“没关系,这几年我也忙,咱们夫妻俩好好奋斗几年,等我缓过劲来跟你一块出国。”   谢庭玉听了沉沉地笑了,搂紧了妻子。   因为工作的缘故谢庭玉时常需要频繁出国,但夫妻俩却很珍惜聚在一起的时间,日子倒是也过得平淡、充实。   同年,叶青水启动的“环保冰箱”项目历经四年的时间,终于落实。   项目组的几个学生、包括硕士生激动得差点流下了眼泪。   “这是咱们自己研发出来的冰箱!”   第一台冰箱从实验室产出的时候,叶青水把它留在了实验室。当工厂做出第一批冰箱之后,她果断地搬了一台回家里。   叶妈稀罕地看着冰箱,高兴地把家里囤下的瓜果蔬菜放进去冷藏。虽然这几年人渐渐地富了起来,万元户如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头,家里还是一直没用上冰箱。   瓜果成熟了,叶妈留够家里的份儿,剩下的吃不完的都分给邻里。   “水丫,这个冰箱好使,很贵吧?”叶妈兴奋地说,声音里充满了骄傲。   在这年头,能买得上冰箱算得上有本事的人,但她闺女可是能捣鼓出冰箱的人才。   远远比买冰箱的人要出息多了。   叶青水如实地说:“这个型号的冰箱初步决定出厂价是九百五十块一台,零售价一千二百块。”   叶妈听了这个价格张了张嘴,难怪女儿非要捣鼓这个,一台就卖上千块,一家三口一整年的收入凑在一块还不够买台冰箱。   一千块,她得卖多少香肠才挣得回来呀。   “这么贵,有人买吗?”   叶青水点点头:“市面上的冰箱大概都是这个价格,咱们的偏贵一些,卖得贵也有贵的道理,飞霜的冰箱成本比其他牌子的冰箱高。”   项目组吸纳了许多京大的优秀学生参与,沿用的也是国际上最新的技术,它跟“雪花”、“万宝”、“西冷”等大大小小的牌子都不一样,它是第一台整整意义上的“节能环保”冰箱。   它日耗电量仅有0.5度,同时兼顾保鲜作用,能够有效锁住食物的水分。它经历了“摸着石头过河”的黑暗时期,一经投入生产便引起了巨大的反响。   项目组给它命名为“飞霜”。   飞霜仅仅上市一年,它的利润已经远远超过了“辰光食品厂”的利润。到了八十年代末的时候,老牌冰箱企业在新一轮高速发展中渐露疲态,丧失竞争力,倒闭、收购接连不断。   但飞霜的冰箱却秉承京大人不断“创新进取”的理念,始终屹立不倒。   几十年后,叶青水作为成功的企业家回到母校演讲。   当有学生问起她:“如何像您这样成功?”   她微笑着说:“我并没有成功。但如果你愿意听取我的意见,我希望你相信自己,坚持做自己。”   她看着台下乌泱泱的脑袋,意外地看到了那个等着她回家的男人,笑了笑,面容和蔼地说道:   “在我们那个年代,读书的机会很难的,而我十七八岁的时候只有小学学历,那时候我遭受了许多质疑,没有文化、没有见识、眼界短浅。但有人告诉我,我很好,不要在意质疑。”   “纵使生活会有很多困难,会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诋毁谩骂,但任何时候都不要低下头,相信自己、继续努力。时间会证明一切。”   叶青水说完之后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演讲散了以后,风尘仆仆的男人此刻正静静地看着她,耐心地等了很久,他拉着她的手含笑地说:   “回家吃饭吧。”   他给她熬最爱喝的筒骨汤,用手擀着面精心地拉了一碗面条,拌着葱花滴上几滴香猪油。   男人还摘了藤上成熟的葡萄,洗干净放在碗里。   叶青水把面搬到葡萄藤下吃,清风徐徐来,几十年后,四合院依旧还是那个四合院,但是葡萄藤爬满了架子,柿子树变得又高又大,枣树年年结满枣子,秋千已经不知道换了多少个,孩子们也长大了。   一眨眼,又只剩下他们两个老人。   叶青水慢吞吞地吃完了汤面,摇着蒲扇在树荫底下乘凉。光阴如梭,阳光洒在她的头上,照得银丝微微发光。   但谢庭玉依旧记得她扎着两根乌黑油亮的辫子的模样。   他忽然笑了。   她奇怪地看着他,问:“你笑什么?”   谢庭玉坦然地说:“刚才这一幕,我曾在梦里见到过。”   其实它哪里是梦,它是谢庭玉所能够想到的最美好的事情。   所谓最美好的事情,就是能和叶青水一起慢慢变老。共享余生的风雨、雨雪、欢喜、遗憾。因为有她陪伴,人生那么多未知的美好的东西,才有了存在的意义。 第118章 婚后(一)   又是一年开学季。   八一级的新生入学, 一张张新的面孔给校园注入了新的活力。   谢庭玉在大三的那一学年,提前修完了所有的课程, 并通过了外交部的实习考核,开始在外交部工作。   此前他曾跟随华国访问团访米,这段经历为他吸引了很多拥趸者, 许多学生在报纸上看到谢庭玉的风采,复习时深受鼓舞。今年有不少新生还是受到了他的影响而报了京大。   新生入学的时候,跑了数学院几趟也没瞧见谢庭玉的身影。   “谢学长去了哪里?”   谢庭玉此刻在哪儿?他正在给媳妇换被单、洗衣服, 任劳任怨地当后勤人员。哄完孩子之后, 他还得买两个小菜下厨,给媳妇带饭吃。   叶青水的“飞霜”项目正在紧要的试验阶段。可以说除了吃喝拉撒之外, 其余时间都泡在了实验室。他除了给她带了饭之外, 还带了儿子们的奶瓶。   俩个娃娃虽然吃起了辅食,但还没满一岁尚未断奶。夏日炎热, 奶水搁久了容易馊, 叶青水忙得没空跑回家特意喂奶,谢庭玉只好在送饭的时候顺便携带了奶瓶。   午饭时间到了, 他提着热腾腾的饭来到女生宿舍下边等着。   几个女孩子回到宿舍楼下, 看到了这一幕冲叶青水唤了一声:“309的姐夫来了。”   谢庭玉把饭盒端到媳妇面前,饭盒里装着三菜一汤, 营养十分均衡。   他无奈地从袋子里取出两个奶瓶,递给媳妇。   叶青水回到宿舍先把宝宝的口粮挤了出来, 递给楼下正等着的男人,“你快回去吧。”   谢庭玉接过了奶瓶, 把媳妇拉到角落里,趁着没人的时候摸了摸她的脸蛋,用力地嘬了一口。   “瘦了,今晚早点干完回家。”   叶青水捂着被他亲的地方,低头忍不住笑了。   她回到宿舍吃起了男人亲手做的饭菜,一个清蒸鱼、一个虾仁炒蛋,青菜搭配甜汤。   潘丽娟说:“项目也快收尾了,趁着谢学长来了你收拾一下,跟他一块回家吧。”   “对,青水你可别糟蹋了谢学长的心意。这一个月以来他天天给你送饭,风雨无阻。看在这一片苦心上,你可怜可怜他吧。”   要说叶青水哪一点最让人羡慕,那就是她和爱人之间的相处。两个人无意间撒出来的狗粮总是能把人喂撑。   暑假的他们办的那个低调奢华的婚宴自是不必提,原以为叶青水嫁到那样的人家,规矩肯定免不了,但婆家很尊重她,凡事以她的医院为主。两个相处的一点一滴也很让人羡慕,   谢庭玉家庭条件好、能力佳、长得也俊,和叶青水相处起来却没有一点架子。   任盈盈认真地提醒着叶青水,“今年京大来了好多新生,好像都不知道谢学长已经结了婚。我听说他的仰慕者可多了。”   叶青水吃着鱼肉的时候,差点噎住了,听到这里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叶青水早就知道谢庭玉这点招人的特性,当年他在乡下的时候就很招女孩子的喜欢,他对着人冰冰冷冷的时候,让人忍不住靠近。他冲着人笑的时候,能把人暖得心都化了。   上辈子他上大学之前,阿娘曾经忧心忡忡地跟她说过:“水丫,万一小谢跟那些知青一样……可怎么办?”   然而担心是担心不过来的,腿在在他身上,他要是想跑,一准跑得比哪个男人都利索。   叶青水想到这里,眉目忍不住弯了起来。“不必担心。”   想了想家里的两个宝宝,叶青水吃完了饭,还是收拾了一下准备回家。   叶青水骑着单车穿梭在校园里,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发现了谢庭玉的身影,眼神忽然一滞。   谢庭玉面前站着一个短发的年轻女学生,他皱着眉冷淡地说了一通话。   女孩子一脸备受打击地扭头离开了。   叶青水有些尴尬,这样的场景她还挺眼熟的,几年前她也同样骑着车碰到了何芳跟谢庭玉表面心迹。   谢庭玉侧过头,视线一扫目光便落在了叶青水身上,他用力地咳嗽了一声:“你怎么来了?”   他很自然地接过了媳妇的单车坐了上去,问她:“实验做完了?”   叶青水点了点头。   谢庭玉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腰间,他望着热烈的日光,平静地问:   “你怎么一点儿也不关心我刚才碰到了什么事?”   叶青水把脸贴在他劲瘦的腰背,顺着他的心意问:“你刚才碰到了什么事?”   谢庭玉不紧不慢地说道:“刚才有个女同学拦住了我。不过,我和她说——”   “我已经有了一个很深爱的妻子,为了娶她我等了很多很多年。”   他轻声告诉媳妇:“咱们还有很长的一辈子要走呢。”   其实她根本不用担心这种事,上辈子她给他叠蝈蝈哄着他的时候,早已经在他身上系上了一根线。她在哪里,他的心就在哪里。   线的另一端在她手里,无论他走得多远,心中牵挂着的始终是她。   连天人永隔都没办法分开他们,再也不会有别的事情能够改变他们。   斑驳的树影洒在他的身上,吹着夏日细细的凉风,叶青水听着听着就不觉地弯起了唇。   ……   小夫妻俩办结婚喜酒的时候,叶小叔拖家带口地来到了首都。   叶青水的堂妹叶恬已经三岁了,小姑娘长得白白净净,嫩生生地跟地里的小白菜似的。叶青水还记得叶恬刚刚出生时候小小一团的模样,仿佛把她抱在怀里是昨天才经历过的事情一般。   一眨眼,时间过得好快。   恬恬初来首都极为不适应,她哭起来的时候,能把一屋子的人都哭得心疼。   谢奶奶瞅着恬恬,跟孙媳妇说:“都说外甥似舅,你跟你小叔长得像,恬恬跟你也跟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叶青水抱着胖乎乎的小堂妹,爱不释手。她心里一直想要一个小棉袄似的软绵绵的姑娘,当初怀着辰辰和光光的时候,叶青水心里有预感约摸是个女孩子。   否则怎么会让人变得那么娇气,孕期的时候她可把谢庭玉折腾怀了。   没想到最后生出来的却是两个臭小子。   不过这一年秋天,国家出台了严格的计划生育。   叶青水心里清楚这个二胎的心愿这辈子是不可能达成的了,于是加倍地稀罕起恬恬来。   叶恬是个话少的孩子,随了叶家人的长相,特别清秀俊俏。   辰辰和光光虽然长得更精致,眉眼都随了谢庭玉,再长大一点儿肯定好看。但男孩子终究比不上姑娘讨人心疼。   暑假的时候,叶青水照顾了恬恬一个月。一个月后叶小叔带着媳妇女儿、叶阿婆一起回了乡下。   她恋恋不舍地抱着恬恬,认真地跟小女孩说:“恬恬,记得常来首都看姐姐呀。”   虽然她们辈分上是姐妹,但实际上叶青水已经把这个小奶娃当成闺女一样地稀罕了。一如当年叶妈把叶小叔当成儿子疼爱,拉拉扯扯地照顾着长大一般。   谢庭玉在这一刻有些哭笑不得,不知是该嫌弃自己让媳妇生了俩儿子好、还是嫌弃这俩小子不是姑娘好。   他搂着媳妇,“要不然咱们去领养一个女儿?”   叶青水摇摇头,“咱们有辰辰和光光就够了。”   两个都是她放在心尖尖疼的宝贝,这辈子叶青水能拥有这两个宝贝已经上天的恩赐,叶青水心满意足了。   计划生育刚出台的时候查得特别严,谢家上下全都是体制内的公职人员,除非不想要前途了,否则必须要严格遵守计划生育。   叶青水作为已婚已育的年轻妇女,这一年也被请去做了节育手术。年轻的夫妻总有使不完的精力,做了节育手术之后,谢庭玉缴纳公粮反而更频繁了。   谢庭玉夜里常常搂着媳妇,调侃地道:“好像水儿变得热情多了。”   叶青水害羞地捂住耳朵,恨不得把他的嘴缝起来。   叶青水毕业后,开始忙起了自己的事业。   谢庭玉在外交部也干得风生水起,他有出色语言能力、思维缜密、加之外貌形象好,一时之间还被人称为史上最英俊的外交官。   叶青水二十八岁的这一年,频频地从首都飞往鹏城特区。   谢庭玉刚离开国内的一个星期之后,她一贯准确的月事忽然不准了,过了半个月之后,她买了测孕纸,测出了两条杠。   她颤抖着给谢庭玉打电话。   谢庭玉安慰着媳妇:“水儿不要着急,我很快回来。”   谢庭玉请了假飞回了国内,他看到媳妇躺在被窝里,纤细孱弱,头发乱糟糟的,鼻子也有些红。他的心不禁为之一软。   他问:“水儿还好吗?”   谢庭玉给她捋顺了碎发,凝视着她微微发红的眼眶,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他认真地说:“来了就来了吧,我们要这个孩子。”   叶青水听了差点哭了,她深知男人的事业正在上升期,为了这份事业他曾连续熬了三天三夜不睡觉,睁着眼上飞机,闭着眼下飞机,困得连眼皮都掀不起来。   他起初并不喜欢这份事业,但做了这么多年他为之奋斗、也爱上了它。   谢庭玉握着媳妇的手,眉目含着温暖的笑意,“如果它来了,最坏的打算也不过是我丢了饭碗。”   他眯起眼睛畅想了起来,“到时候可能要媳妇来养活了。不过这样想想也挺好,我可以在家里带着宝宝,送辰辰和光光上学,下午接他们回来,给你做一顿饭……”   他叨叨絮絮地说了很琐屑的事情。   这些话把叶青水逗地忍俊不禁,把他这样的人搁在家里养孩子做家务,简直是暴遣天物。   他说着用拇指轻轻地碰了媳妇的眼睫,拭掉了她的眼泪,他心疼地说:“所以不要伤心了好吗?”   “这件事是我的责任,我应该承担起它。”   谢庭玉说着,脱掉了外套领带皮鞋,褪去了一脸风尘仆仆的模样。   他洗了个手,到厨房揉起了面团,下了一碗墨鱼面。   他系着洁白的围裙,雪白的面粉沾在他纯黑的西装裤子上,墨鱼的污渍沾了他一手,锅里的水咕噜咕噜地响了起来,厨房一阵热闹,家里顿时充满了生活的气息,很快他端了一碗面到叶青水的面前。   男人穿着女气的围裙,修长的拇指也沾着油污,但此刻他落在叶青水眼里,却是从未有过的英俊。   比他在电视上令人折服的风姿更令她心动。   叶青水忍不住凑上去亲了亲他,“谢谢辰光爸爸。”   谢庭玉用纸擦了擦手,提醒着媳妇,“趁热吃,吃饱了我带你去做检查。”   叶青水点了点头。   吃完饭后夫妻俩去做了一次检查,叶青水看着检查单,松了口气。   谢庭玉揉了揉媳妇,“没怀上,失望吗?”   叶青水摇了摇头,开依偎在他的肩头,她说:“你肯放弃事业也要它,应该是你失望才对?”   谢庭玉禁不住地笑了,“傻媳妇。”   他是因为爱她,爱屋及乌,才会爱他们的孩子。谢庭玉并不失望,孩子太多会耗费她太多的元气和精力。   在谢庭玉看来,他们和辰辰、光光,不多不少,恰恰好。   这辈子有他们,他已经知足。 第119章 婚后(二)(补全)   自打叶青水生了双胞胎儿子后, 来探望两个宝宝的人越来越多。   探望的人都说谢庭玉和叶青水这对夫妇有福气,连带着还夸谢家有福气, 有哪户人家能够一口气生两个娃娃的?   宝宝渐渐长大,脸也长开了,两个男孩子跟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加上两个都生得白白嫩嫩, 浑身上下没有一点胎记,家里除了叶青水和谢庭玉之外,没有人能准确认得出他们。   叶青水怀孕时, 给孩子做了许多小衣裳。   夏天穿的小褂子、冬天穿的小棉袄, 小小的一件看得人心都化了。   叶妈心疼布料,跟女儿说:“不要做那么多了, 够穿就好。”   这么多布搁在以前给一家子做套衣服都绰绰有余, 她感慨道:“现在的小孩日子过得真好,不愁吃不愁穿, 不像你, 你小时候就过得苦。”   叶青水小时候穿的衣服,还是叶阿婆拿着她的出生证, 到县革委会领的三尺布头做出来的。   这是政府对新生婴儿的福利政策, 一块婴儿裹身布,叶青水裹了大半年。   再大一点儿, 手巧的叶妈就把裹身布裁成衣服,等女儿长大了一点就放出一寸。新三年、旧三年, 缝缝补补又三年。就这样,一块布叶青水穿了五年。   直到叶青水五岁的那年, 她摔了一跤,衣服彻底裂开烂得不成样,这块布才终于寿寝正终。   叶青水听了叶妈的话,含糊地应了下来,但是埋头手里的针线仍旧未停下。   她含笑地说:“婆婆买了布,多准备点总归不会出错的,听医生说怀的是两个呢。”   父母总会忍不住把自己没有的东西,加倍地偿还给孩子。正如许多年前,摔破了衣服的小青水在山路上默默垂泪,那时候的她多么盼望自己还有另外一身好点的衣服。   叶妈目光落在亲家母送来的布上,叠起来看足足有一巴掌厚,非常可观。这是大户人家才有气派。   她不说话了。   叶青水生产完,还真的一口气添了俩个大胖小子。   之前为孩子准备的衣裳都派上了用场,正正好够两个孩子穿,不必再手忙脚乱地再添置新衣服。   叶妈抱着外孙,一颗慈母心猝不及防地被唤发了。她给两个嚎啕大哭的小子洗完了澡,笑眯眯地给他们换上了柔软的小衣服。   “辰辰这眉毛这眼角,随了水丫。鼻子挺挺的,像小谢!”叶妈越看越稀罕。   血缘的力量当真不可思议,她抱着软绵绵的外孙的那一瞬间,心就彻底跟他们绑在了一块儿。   后来叶青水办了“辰光食品厂”,手把手教叶妈如何管理。叶妈磕磕绊绊地学了半年,每天都勤快地到厂子里监工,等有了门店之后她就管收钱。   叶妈拿到第一份工资的时候,当初嫌亲家母太浪费,结果轮到她了,她反倒也阔气地给她心尖尖的外孙买了几斤羊毛,即便花光了她的工资也不眨一下眉头。   叶妈亲手给孩子们织了毛线鞋,帽子,把毛线磨得细腻松软才给他们用上。   ……   叶青水生完了两个宝宝后,天气正渐渐凉下来了。叶青水坐月子堪堪避过了最热的月份,但天气太凉却又容易着风。   月子里的女人,不能受凉也不能劳累,老人常说月子没坐好上了年纪要吃尽苦头。   叶妈在女儿耳边叨念了许久,“阿娘生下你就去干活了,每到天气潮下雨天腰都酸得厉害。”   叶青水没有太在意,谢庭玉却记了下来。   他把照顾孩子的活计揽到了自己身上。   叶青水怀这一胎的时候怀得有些辛苦,刚怀孕的头四个月受尽了折磨,食不下咽,在谢庭玉的照料下才渐渐好了一点。生完了孩子后她累极了,晚上常常一觉睡到天亮。   连婴儿的哭啼声都没法吵醒她。   于是叶青水订了闹钟,然而作用并不大。   她苦恼极了,埋怨道:“这个闹钟是不是坏了,我都听不到它响。”   谢庭玉安慰着媳妇说:“没事,我醒了就顺便喂喂孩子。”   殊不知在那一年里,闹钟每晚按时响起。只不过它响了一声后,便被迅速醒来的谢庭玉摁停。   每夜铃声停后,谢庭玉都会迅速起床,动作熟稔地从婴儿床抱起孩子,打开夜灯,在柔和的光线里耐心地哄着他们,等宝宝们不哭了再放到媳妇的身边喂奶。   叶青水夜里偶尔醒了几次,看见孩子们闭着眼睛,安然地攥着拳头熟睡。   奶也喂饱了,她也安心地睡了过去。   ……   养一对双胞胎真的累极了,辰阳和齐光的性格不尽相同。辰阳活泼爱闹,白天人多的时候使劲地折腾,而齐光文静娇气,白天多在睡觉。晚上,辰阳睡着了,齐光开始闹了。   白天虽然有叶妈和伍嫂在照顾,但是到了夜里却只有谢庭玉能哄孩子了。   那段时间,夜里谢庭玉几乎没睡过一个好觉,白天匆匆洗漱便去学校上课。那阵子数学系的同学偶尔能看见他们的年级第一坐在最角落的位置,静悄悄地睡觉。   老师对这个学生也是又爱又恨,爱惜他的老师只能睁只眼闭只眼,脾气硬讲规矩的老师直接扣了他的平时分。   那个学期,因为齐光这个闹腾的小子,新手爸爸谢庭玉整整挨扣了十多分。   不过也正因为谢庭玉每晚照料孩子,喂宝宝,俩个孩子最亲近他,尤其齐光,看见爸爸就兴奋地张手。每个深夜,都是爸爸抱着他唱摇篮曲,晃悠地哄着他入眠。   然而齐光全然不知道,他的爸爸到底有多嫌弃他。   ……   辰阳和齐光八岁的那年,夫妻俩恰好有一段很长的假期,他们带着孩子回了叶家村。   叶阿婆身子骨还算硬朗,两个曾外孙已经能跑会跳。   “辰辰和光光一眨眼就长得这么高了!”   叶青水到首都上学的那几年,叶妈每逢清明、暑假都会带着外孙回乡下玩。但是随着事业越做越大,叶妈忙得抽不开身,没空再把辰阳和齐光带回乡下,两兄弟只好留在首都跟着曾祖母学习功课。   一晃三年不见,叶阿婆再一次见到活泼伶俐的曾外孙,高兴得不行,布满皱纹的脸上溢满了慈祥的笑容:   “辰辰,阿祖给你鱼竿,等会儿带你去钓鱼。”   “齐光最爱吃龙眼了,去年阿祖寄了好多龙眼干到首都,你吃了没?”   齐光除了喜欢吃柿子之外还爱吃龙眼,龙眼喜热,首都种不了这种热带水果,但它在叶家村却很泛滥。每年叶阿婆都会晒上几十斤龙眼寄去首都。   齐光仰起头,“吃了,阿祖。龙眼好甜。”   叶阿婆欢喜地搂着两个曾外孙,带他们去玩。   叶青水羡慕地看着阿婆高高兴兴地带孩子们去玩,“阿婆现在眼里都没有咱们了。”   “水儿多大了,还跟两个孩子吃醋。”谢庭玉忍俊不禁,牵着她的手,“阿婆是在帮忙照顾孩子,让我们空闲一会,既然如此,不要辜负阿婆的好意,我们也去逛逛。”   “我好久没有回叶家村了。”   由于工作的性质,谢庭玉的假期非常稀少,这是他工作六年后第一次回到叶家村。当年他建的沼气池还在,只不过修得更安全了。   八年过去了,叶家村早已通上了电,平坦的马路也修到了家门口,但村里人仍旧爱用沼气取暖照明,村里骑单车的人越来越多。   现在也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骑着单车,能够让全村羡慕的时代了。   而当年谢庭玉那辆昂贵的凤凰牌单车也早就淘汰了,被叶小叔卖到收废站挣了八块钱。   谢庭玉借了叶小叔的单车,载着媳妇一路逛遍了村子。   他们走过了曾经挥洒过汗水的田野,叶青水还记得当年一个公分值九分钱,而每天挣满公分那是遥不可及的事情。   他们路过了曾经一起共同奋斗、努力的知青点。谢庭玉还记得知青点的食堂没有一点油水,吃了几个月之后,他吃上了媳妇做的饭。   他们还到村里的小学看了一圈,学校重新修了一栋水泥红砖教学楼,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破旧窄小的泥瓦房。当年他们在这里参与了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场考试,而考完试后他们开开心心地去领了结婚证。   最后,他们还去了他们曾经挑过水的地方,深山里的景色依旧秀丽,但八年过去了,一切还是有了改变。原本的参天大树老去,当年幼小的树苗长成了大树。   只不过山还是那座山,水也还是那片水。泉水依旧清澈,阳光依旧明媚。   谢庭玉把单车停放到了一旁,他看见媳妇蹲在溪水边掬起一把水洗脸。   叶青水脱掉鞋子把水泡在溪流里,她惬意地忍不住眯起了眼睛。她捧着水朝谢庭玉撒过去,“快过来,好凉快!”   “我还记得这里!”   谢庭玉闻言,会意地笑了。   多年前来这里打水的经历,他们都深深地记在心里。那时候全省遭遇了几十年难遇的旱灾,干完了农活后每个社员都要走几里路到深山里取水。   那时候每个社员都很疲惫,唯独他们是轻松的。   他沉迷地听着她一路上吹过的山歌小曲,她扎着两根辫子清秀干净的模样就像山泉。她的脑海里想着的满是他穿着干净的白衬衫的模样,和灿烂得如同阳光的笑容。   年轻的男女浑身都是用不完的热情和精力,走在山路上连迎面吹来的清风都是甜的。那段时光,现在回想起来满满都是甜蜜、酸涩,而唯独不会累。   因为一路上都有彼此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