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东宫藏娇(重生) 作者:衮衮   文案:   顾慈是锦绣堆里娇养出来的美人,却被圣旨指给了嗜血阴狠、杀了人还要挑人皮做灯笼的太子,戚北落。   顾慈吓坏了,听信谗言,抗旨改嫁承恩侯。原以为能和良人白头到老,结果没两年就香消玉殒。   她死后亲眼看见夫君在自己灵前,与表妹寻欢作乐;   也亲眼瞧见戚北落提剑帮她报仇,抱着她的牌位,哭了整整三日。   最后柔声对她说:“慈儿,我们回家。”   那时她才知,这个冷血的男人,有着世上最温暖的心。就连赐婚的圣旨,也是他亲自求来的。   重新来过,顾慈迫不及待跑去东宫。   可男人的脸色,似乎、有点、不大妙……   ★双向暗恋,只有女主重生。   ★日更,请假会提前在文案置顶处说明。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青梅竹马 甜文   主角:顾慈、戚北落 ┃ 配角:作者专栏和预收文,长期求小仙女们收藏鸭! ┃ 其它: =============== 第1章   承恩侯府。   灵堂内浊气呛人,长明清灯在白墙上映出一双男女身影,颠鸾倒凤,醉生梦死。   “姐夫,谢郎,咱们这样做,表姐会不会生气?”叶蓁蓁媚眼如丝,柳腰款摆似美女蛇,说的是歉疚的话,语气却毫无愧色。   谢子鸣热汗滔滔,百忙中抽空安抚,“人都死了,还管她作甚?再说又不是头一回,过几日你就是承恩侯夫人,是这府上正儿八经的主子,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敢说咱们的不是?”   叶蓁蓁面上红晕更浓,素足不慎蹬踹到香案,乌木牌位咯咯摇晃。   她慵懒地掀开眼皮,冲着牌位上“爱妻顾氏”四字挑衅一笑,当下便越发婉转承欢,娇啼不绝,也不知是叫给谁听的?   顾慈虚无的身子跟着牌位一道晃了晃,淡淡斜他们一眼,自顾自跪坐好,双手交叠在膝头,目光望向木窗上镂雕的菱花,又仿佛透过窗纱,深深沉浸在自己的天地间。   她已经死了,魂魄却被困在这窄窄一方牌位里,不得超生,亲眼目睹这两人在她灵前白日哭啼,夜里作乐。整整七日,她柔软的心,生生被挫成死灰。   这便是她当初抗旨改嫁的男人?她哼笑,素手慢慢攥起拳。   雪还在下,扯絮似的没完没了。丫鬟婆子早早就换下孝服,钻紧庑房烤火吃酒。隔着数道围墙,欢笑声依旧清晰可闻,偶尔冒出两声叹,也只是抱怨这鬼天气。   灵堂外的灯笼因无人看顾,昏黄光晕淡如游丝。顾慈盯着那点星火,思绪渐渐飞远。   她嫁入承恩侯府那日,也是个大雪天。赴宴道喜的宾客,还没今日上门哭丧的人多。   顾家人一个没来,他却来了,阴沉着脸,跟小时候一样凶神恶煞,什么贺礼也没带,只拎着柄削铁如泥的长剑,将院子里的海棠树劈成两截,转身就走。   翌日他便自请离京远征,再没回来。而那半截海棠树也就此成了枯木,无论顾慈如何调养,都再没开过花。   剑锋是冲她来的,顾慈看得很清楚,可最后不知怎的就落在了树身上。而他当时的眼神,比漫天风雪还冷,里头还夹杂着一丝她看不透的情绪。   “你没有挑男人的眼光,将来好自为之。”   彼时她还不信,只当他又在故意恐吓自己。如今想来,只剩百感交集。   他应是此生都不愿再见自己,所以才离京。现在她自食恶果,他一定高兴坏了吧!   外间忽然烟火大盛,顾慈一怔,这才想起今日正是他凯旋的日子。   戚北落,大邺朝的太子,将盘踞北境数十年的北戎连根拔除,福泽百代。赫赫战功,当世无人能望其项背。   她耳畔,仿佛能听到阂城百姓道路相迎的震耳欢呼声。宫中为他设宴庆贺,他又生得兰芝玉树,宴上定有不少贵女排着队给他暗送秋波。   谁又会在意今日还是她的丧期?   窗户被风吹开,寒意钻筋斗骨。顾慈抱膝坐成团,虚幻的身子竟也会感到冷。   忽然间,尖叫声随风灌耳,此起彼伏。   灵堂大门被踹开,黑影自门外砸来,在地上滚出一道血痕,一双充血鼓胀的眼幽怨地从乱发丛中瞪来。赫然就是叶蓁蓁身边的大丫鬟秋菊,过去常帮他们暗中牵线的人。   “啊!”叶蓁蓁当即吓白脸,衣裳都来不及穿好,胡乱抓来掩住胸口,慌忙往外跑。刚至门口,身影霍然顿住。一柄卷起的锋刃贯穿她小腹,抽出的瞬间,柔软的身躯便如面袋一般,轰然倒地。   檐下灯笼呼哧狂摇,滂沱出一地血色惨白。   戚北落逆光而立,身上还穿着战时的铠甲。银光森森,更衬他清隽眉宇冷若冰霜,就连满天璀璨烟火也压不住他周身杀气。   顾慈捂着张圆的嘴,摇头不迭。他怎么会过来?这个时候,他不是应该在宫宴上领赏,享受美人环绕、百官朝拜的么?   戚北落似有所感,抬眸望去。牌位上的字如千万利针,赫然刺痛他眼帘。他巍峨身形猛地一晃,喉中涌起阵阵腥甜。   “孤将她好生安置在你这,你便是这般待她的?”   剑尖直指谢子鸣,血珠嘀嗒淌下,淅淅沥沥染红一片。长明灯轻晃,映出他轻颤的手,和手背绽开的道道青筋。   谢子鸣抖似筛糠,连滚带爬地往后躲,“与我无关与我无关!毒是这女人下的,我本是想救顾慈来着,没赶上,真的不关我的事啊!”   戚北落充耳不闻,一步步朝他走去,铠甲铿锵作响,声声催命。   谢子鸣裤子泛起膻臭湿意,“你你你别过来,我好歹也是当朝一品侯爷。你若敢动我分毫,届时遭人弹劾,失了东宫之位,有你后悔的!”   “孤此生最后悔的,便是三年前因她而心软,没能一剑要了你的命!”   狂风怒号,裹着漆黑夜空的白雪,“呼啦”冲破灵堂百窗。长明灯猛烈晃荡,哧,被血浇灭。谢子鸣倒在血泊中抽搐,嘴角吐着泛血的泡沫,宛如一尾垂死的鱼,渐渐,一动不动。   四面重归寂静,木窗苟延残喘地吱呀,烟火乍亮,撕裂屋内死寂的黑。戚北落漠然立在其中,双目空空,形影相吊,仿佛全帝京的雪都落在了他身上。   顾慈素来胆小,指甲盖大的虫子就能吓得她涕泗横流。现在亲眼目睹这些,她却一点也不怕。唯有懊悔和自责呜呜咽咽梗在心头,压得她透不过气,只能深深将脸埋入膝间。   长明灯重燃,氤氲一团温暖柔光。   顾慈仰面,不期然撞入一双星眸中,温柔又委屈。眼底布满血丝,眼圈发青,鬓发微乱,像是连日不眠不休快马加鞭赶路所致。   手伸来一半,他又胆怯缩回,将血迹擦净后,方才迟疑着抚上牌位。   “慈儿,我是不是……又吓着你了?”   “赐婚的圣旨,其实是我向父皇求来的。早知你这般厌我,我就该早些离京,如此你也不必为了躲我,嫁给这么个废物……”   粗粝的指腹顺着“顾”字的笔画,轻轻摩挲。袖口传来叮当细响,滑出一根红绳,系着银铃,表面绿锈斑斑。   顾慈想起来,戚北落少时生过一场大病,太医都说他命不久矣。她和姐姐一道上护国寺为他祈福,随手买了这串红绳予他,听说能消灾降福。   后来他的病果真好了,却嫌弃手链是姑娘家的玩意,死也不肯戴。时过境迁,铃声已不再清脆,他竟然还戴着?   顾慈心头大动,最难捱的那七日,她都不曾掉过一滴泪,此刻泪水却决堤般再克制不住。   帝京的雪下了三日,戚北落便抱着牌位枯坐了三日。   冷傲如他,六岁成为太子,十四岁披甲上阵,十六岁被奉为战神,万军压境时,他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如今却在她灵前,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顾慈心疼极了,想帮他揩泪,却触摸不到他的脸。只能虚虚依偎在他怀里,想象他怀抱的温暖。   若有来生,她真想好好拥抱他。   眼前出现一片光斓,院中那半截海棠树竟然开花了。   苍茫雪色间乍现一点红,怪诞又惊艳。晨风拂过,嫣红花瓣翩翩朝她飞来,似他温柔抚摸她面颊,握住她的手,十指交缠,紧紧扣在一块。   “慈儿,我们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篇《她比月光倾城》,大学校园现言,求收藏鸭~   【何旭篇】   夏目漱石曾把“I love you”翻译成“今夜月色很美”。   英语系学霸何旭嗤之以鼻:“矫情。月亮都是善变的,这么告白,能有几分真心?”   有天,一个日语系小姑娘撞到他怀里,踩脏了他的鞋,惊慌失措地同他道歉。   她皮肤奶白奶白,眼睛又圆又大,水汪汪的,像浸在水里的水晶葡萄。   何旭尘封多年的心,蹭的开出花,咽了咽口水,鬼使神差地伸出另一只脚。   “看在你比月色还美的份上,这只也给你踩。”   ★“月亮是善变的”出自《罗密欧与朱丽叶》   *   【冉冉篇】   在外人眼里,何旭这个大校草,高冷稳重,彬彬有礼,从不近女色,举手投足间满满都是英伦贵公子范。   只有冉冉知道,他是怎么以纠正她的日式英语发音为由,将她摁在沙发上,贪婪地啃咬她的唇。   还大言不惭地说,这是言传“身”教,舌头发不准音,就该用舌头来教。   为这事,冉冉捧着小圆脸,真诚而专注地苦恼了好久。   “要练好英语口语啊,练不好,是会被亲的!”   【英伦系斯文败类大魔王X日系甜美呆萌小可爱】   【英语系学霸X日语系学霸】 第2章   夏日雷鸣震天,大雨瓢泼,全帝京的云翳仿佛都聚在了定国公府上空。   玉茗轩内气氛凝重如冰,丫鬟婆子跪了一地,各个面如菜色。   五日前,宫里传出风声,说陛下有意赐封二姑娘为太子妃。个中荣耀,羡煞旁人。   偏生二姑娘不稀罕,为了个承恩侯世子,竟在家闹起绝食。前日她因饿得太过,脚底虚浮,不慎从阁楼上摔滑下来,后脑勺肿起大包,至今昏迷不醒。   “母亲,太医说、说倘若慈儿今晚再醒不来,就、就……”   就让准备吉祥板。   裴氏捏紧帕子饮泣,剩下半句话,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她统共生养有二女一子,最疼的就是二女儿顾慈。当真是捧在手里怕摔,含在嘴里怕化。这会子让她白发人送黑发人,不如干脆给她也备一副吉祥板,让她去陪慈儿作伴!   顾老太太肃容坐在玫瑰椅上,手缠念珠,眼眸轻盍,身影宛如凝固。   “哭什么哭!二丫头违抗圣命,害顾家祖上蒙羞。宫里肯派太医来瞧,已是天大的恩泽!你还在这抱怨什么?”   裴氏颤了颤肩,当下便更加委屈,不敢哭出声,只闷在帕子里小声抽搭。   旁人只叹顾老太太深明大义,唯有向嬷嬷知道,老太太始终掐着同一颗紫檀珠子,已经两个多时辰没转过。   向嬷嬷担心她身体,劝她先回去歇息。好在这时,屏风那头终于传出好消息:“醒了醒了!姑娘醒了!”   *   多么深切的痛啊,锥心刺骨,直到顾慈睁眼的时候,腔子里还堵着口气,郁愤不得舒。   入目,是帐顶一团针脚繁复的海棠绣纹,于雨后天光中慵懒地舒展嫣红花瓣,潋滟多姿。   “哎哟,我的慈宝儿,你要再不醒,祖母可怎么活哟!”顾老太太抱她入怀,越搂越紧,生怕一松手,她便会没了。裴氏拽着顾慈的手一下一下抚摸,泪如走珠,直念老天保佑。   顾慈灵台逐渐清明,从她们没头没尾的对话中明白过来,自己这是回到过去了?一张张熟悉的笑颜在脑海里天旋地转,她愈发恍惚。   两年前,她抗旨改嫁谢子鸣,祖母做主,将她从顾家族谱中除名。从那以后,她就再没见过任何一个顾家人。   原以为家人都已抛弃她,也是直到临死前,她才从叶蓁蓁讥讽的话语中得知,祖母当时为保全她性命,竟搬出了丹书铁券!还拖着病歪歪的身子进宫,在毒日头底下跪了大半日,险些去了半条命。   母亲为照顾祖母,累出一身毛病,就此卧床不起。常驻北境的爹爹也因此失宠于陛下,失去兵权。定国公府门庭就此衰颓。   所有辛酸委屈一并涌上心头,自她眼角汩汩垂落,“祖母,母亲……”   顾老太太被她的眼泪烫到,手忙脚乱帮她揩,“慈宝儿莫哭,没事了,都没事了。身上哪儿还疼?祖母帮你揉。”   自己却哭得比她还凶。   顾慈一径摇头,极力将热意逼回眼中,依恋地抱了会儿母亲,又贪婪地往老太太怀里钻。良久,她破涕为笑,露出两颗梨涡,“祖母和母亲放心,慈儿以后再也不会做傻事了。”   雨后阳光落一片在她眸中,杏眼干净轻俏如溪边饮水的麝鹿。顾老太太的心柔软得不像样,连念着心肝儿,把她又拥深些。   “你能想通,祖母就放心了。你是祖母心头掉下的一块肉,祖母害谁也不会害你。那谢子鸣……”她冷嗤,“真本事没有,花言巧语倒有一套,给太子殿下提鞋都不配。我的慈宝儿这般好,就算不嫁东宫,也万万不能便宜那个草包!”   顾慈用力点头,这一回非常真诚。   顾老太太抚摸她缎子般的乌发,心头大石稍定。   太子殿下才满二十,就已经在沙场上拼斗出通身戾气,一道眼风过来,连她这个久经风浪的老人都招架不住,更何况她这娇滴滴的小孙女?可小姑娘向来乖巧,就算再不愿嫁,也不至于折腾出这么大动静。   定是有人在背后使坏,若叫她拿住,绝不轻饶!   祖孙三人叙了会子话,裴氏扶老太太回房歇息,自己又折回来帮女儿换药,亲眼看着她乖乖喝了药,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云锦和云绣小心翼翼伺候顾慈沐浴,换了身轻薄衣裳。三人正闲话,门外有丫鬟报:“姑娘,叶表姑娘来了。”   顾慈目光陡然一凛。   定国公府上只寄住着一位叶表姑娘,而她这两辈子,也只认识这位叶表姑娘。   像是滚滚岩浆翻涌在胸口,气愤中竟还有那么一丝兴奋。顾慈顾慈,她过去就是太慈了,才会叫他们一个两个都踩到她头顶上,而现在……她揽镜自照,将额前一绺不听话的碎发掖到耳后,微微一笑,明艳得不可方物,“让她进来。”   叶家与顾家并非姻亲,叶蓁蓁之所以寄养于定国公府,其中还有一番掌故。   顾老太太和叶蓁蓁的祖母原是闺中手帕交,各自出嫁后,往来渐少。   那年叶家老爷卷入一起贪墨案,虽不曾抄家入狱,但门庭终归没落。而后不久,叶老爷和夫人就相继病逝。叶老太太深谙自己非寿考之人,恐闭眼后,唯一的孙女会遭虎狼亲戚算计,遂寻到顾老太太处,望其念在往日情分上,帮忙照料一二。   顾老太太素来佛心,无不答应,翌日便接叶蓁蓁入府,待她不啻亲孙女。顾家同她互道表亲,以示接纳,这才有了表妹一说。   怎奈人心隔肚皮,有些个白眼狼,就是拿心去捂,也捂不熟。   “听说二姐姐醒了,我着急赶来看望,没打扰姐姐休息吧?”叶蓁蓁提裙疾奔入内,面颊泛红,额上覆了层薄汗,语气神情俱都关切,挑不出错。   只目光滑过顾慈踝间青紫时,闪过一缕微不可见的快意。   顾慈仿佛不知她来,犹自斜倚美人榻。手执一卷,闲闲翻动,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两只银镯不胜肤滑,随玉腕轻轻磕碰。室内悄寂,细微悦耳的碰撞声便显得无比清晰。   一句话讨了个没趣,叶蓁蓁讪讪收笑,狐疑地向上偷觑。   顾家姐妹原是对双生女,容貌身段在帝京城中俱都拔尖。姐姐顾蘅身子骨康健,性格开朗,常在各家花宴走动。妹妹顾慈自落草起便大病小病不断,一直娇养在深闺,甚少出门,故而美名不及姐姐盛广。   然真正见过这对姐妹花的人,无不认为,妹妹的姿容在姐姐之上。就连视顾慈为眼中钉的叶蓁蓁,对此也大为赞同。而她之所以选择接近顾慈,也是因了顾慈平和怯懦的性子,比顾蘅好骗。   可眼下似乎有点不对?   “二姐姐怎的不理我,可是蓁蓁做错什么,惹姐姐不高兴了?”她许是在南曲班子里混过,眼泪说来就来。   前世,顾慈就是太单纯,才会数次被她的泪诓骗。而目下,她只淡淡道:“表妹哭成这样,不知道还以为我真摔出个好歹,快咽气了。”   叶蓁蓁一下噎住,这话若真坐实,那她成什么人了?忙收起眼泪。   “姐姐说的哪里话,蓁蓁一心盼着姐姐好,怎会如此诅咒姐姐?即便真流泪,也是为姐姐鸣不平。姐姐是水做的骨肉,而太子殿下却是刀枪架起来的冷铁身子,在战场上生啖人肉,饮人血。上回宫宴,他还无缘无故把武英侯家的世子打成重伤,害人家到现在都下不了地。蓁蓁是怕姐姐嫁去后会受苦……”   她气若游丝,哽咽道:“相较之下,谢世子就谦和稳妥许多,又和姐姐一样,喜诗书风雅之事。姐姐若嫁去承恩侯府,定能琴瑟和谐,福泽绵延。”   去东宫受苦?去承恩侯府享福?她还真敢说。   偏生前世自己还真信了她挑拨,临了只能躺在病榻上,看着她和谢子鸣以自己的名义,向母亲勒索钱财,一点点吞并顾家产业,自己却无力阻止。   顾慈啪地合上书卷,双眸渐淬寒芒,“太子殿下年少有为,谢家世子尚在秦楼楚馆同伎子吟诗作对的时候,他就已披坚执锐,为国抛头颅洒热血,立下战功无数。能嫁给他,是我的福气。表妹这般诋毁殿下,仔细隔墙有耳,祸从口出。”   “不是的不是的!”   叶蓁蓁大惊失色,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下来,她如何吃罪得起?再想太子那刀子般的目光,她顿时腿颤身摇几乎站不住。   头先,她三言两语就能哄得顾慈绝食,消极抵抗圣意。今日她就是来使最后一把劲,让顾慈趁身子虚弱再闹上一闹,好让老太太应下与谢家的亲事。   可这顾慈怎的越摔越灵光,如何也不上钩?虽还是往常那副温婉模样,可半点怯懦的影子也没,笑里藏刀,杀人不见血。   计划全乱,叶蓁蓁一下慌了手脚。云绣端着漆盘入内,欲侍奉顾慈喝药。她不由分说伸手去接,云绣不肯,还被她狠狠瞪了眼。   “姐姐大病初愈,是蓁蓁不好,不该拿这些事来扰姐姐清净。就让蓁蓁侍奉姐姐汤药,当作赔罪……啊!”   指尖才摸上碗沿,叶蓁蓁就被烫脱了手。黢黑药汁倾洒而下,葱削般的纤指当即肿起大泡,辣辣烧疼。她脸蛋不及顾家姐妹俏,也就这双手能勉强与她们媲美,一直细心呵护,现在全毁了!   新裁的夏衣亦跟着遭殃。说起来,这料子还是她从顾慈手里骗来的,却如何也穿不出顾慈那般韵味。   云绣哈哈大笑,朝她吐舌头,“哼,活该!”   叶蓁蓁磨着槽牙,上去要撕云绣的嘴。顾慈轻飘飘睨来,没什么力道,她却吓得忙忙后退,踩到药渣,新绣鞋也呜呼了。   “表妹还是快些回去上药,这回可千万不要把自己救命的膏药也打翻了。”   这话可是别有所指?叶蓁蓁冷汗涔涔,忙扯笑,“多、多谢姐姐关怀。既如此,蓁蓁就先告退了。”   顾慈自顾自看书,恍若未闻。云绣寻她说话,她却能合上书卷,认真注视云绣的眼睛,笑靥如花。   赤|裸|裸的轻慢。   叶蓁蓁自打进了顾家,那也是千娇万宠着长大,何曾被这样羞辱过?然她现在所谋之事,到底不能拿到明面上讲。一口银牙几乎咬碎,也只能往肚子里咽。 第3章   月上中天,定国公府内灯火一片片歇下,只各处门房还掌着灯,内里鼾声如雷。   疏影横斜处蹿出个纤细人影,四下张望一番,从后角门偷偷摸摸离开。紧接着后脚,便有两人,一个继续跟在人影身后,另一个则折回府中。   “姑娘说的没错,叶表姑娘身边的秋菊,还真趁夜溜出府了。”云绣恨声咬牙,“要不奴婢现在就去回禀老太太,将那叶姑娘撵出去?”   顾慈合上书卷,一点白嫩兰花尖儿从葱绿袖口探出,轻而缓地叩着藏蓝封皮,“不急,眼下我们还未拿到实证,她又是惯个会做戏的,即便捉了秋菊同她对峙,她也会把事全推到秋菊身上,把自己择得一干二净。”   “让六福盯紧些,记下她每日去的地方、见的人,一有风吹草动就速速告诉我。”   前世,叶蓁蓁和谢子鸣之所以能迅速吞并顾家产业,也是因着顾家这头也出了叛徒。爹爹常年不在京中,祖母年事已高,母亲又不善打理这些,顾家没个成年男丁把守,手底下的人难免横生出歪心。   而今既她有幸重生,定要把这些蛀虫一个个全捉干净,就绝不会让悲剧重演!   “夫人让厨房做了宵夜送来,姑娘吃点吧。可别为这样的人气坏身子,不值当。”云锦端着瓷碗入内,舀起一勺肉糜粥,轻吹递去。   顾慈秀气地抿一小口,眸子一亮。   竟是一碗药粥!味道处理得极妙,即便尝出药味,也不觉涩口。细细回味,唇齿香甜,叫人欲罢不能。   顾慈赞不绝口,忙问:“这是家里哪位厨子做的,我从前怎么不识?”   云锦搅着汤匙支支吾吾,眼神飘忽。   “是太子殿下!”   云绣憋不住抢白,“厨子是太子殿下特特从东宫调来的。殿下说,姑娘身子骨本来就弱,饿了这么些天,醒来后不好直接大鱼大肉地进补,身子会吃不消。所以殿下才寻了懂医理的厨子来,专程照看姑娘伙食……”   云锦一直朝这头使眼色,云绣声音渐低,挠挠头,不知自己说错什么?   说错什么?这时候就不该提太子殿下!   顾老太太和先太后是嫡亲姊妹,两位姑娘幼时,曾在宫中小住过半年。姑娘打小就怕太子,才听了点册封太子妃的风声,就闹着绝食,要是知道厨子是太子遣来的,还不连夜拿大棒子撵人出去?   云锦心提到嗓子眼,正思忖该怎么把这事揭过去,抬眸却见顾慈不仅不生气,眼底隐约还浮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光。   这粥,她前世也是喝过的。   只是当时她一门心思要摆脱赐婚,全没在意这些细节,喝了就喝了。   戚北落六岁就被立为太子,早就练成在外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就算真气狠了,也只会关起门来独自发泄。前世,顾慈也只见过他情绪失控过两回,一次是她大婚之日,一次便是她头七那日。   照他的性子,这会子指不定在东宫里头怎么磨牙,跟自己较劲。可他最后还是压着火,不声不响地帮她调理身子,甚至不奢望她知道。料着家中那些太医,也是他瞒着陛下和皇后,悄悄派来的。   怎么……这么傻呀!   想起灵堂里那道落寞身影,顾慈的心被狠狠碾了下,又仿佛一夜春风吹开无数小花,整个世界顷刻间鸟语花香。   好在这一世还来得及。   “姑娘,可是哪里不舒服?”云锦忧心忡忡问道。   顾慈含笑摇头,“好吃。”接过瓷碗把粥吃干净,又吩咐道:“让那厨子再做两碗能安神定气的汤,熬得清淡些,待会儿我给祖母和母亲送去。”   这是打算把人留下,不撵走?云锦愕着眼睛瞧她。灯下美人盈盈浅笑,衬上案头白玉兰和身后镂空菱花槅扇,像一幅上好的仕女画。   姑娘从前太过单纯,叶表姑娘说什么,她就信什么,自己和云绣怎么劝都劝不住。后来姑娘嫌她们烦,再和叶表姑娘说话,就干脆把她们俩撵出去,不让听了。   这次姑娘摔楼,八成也与那叶表姑娘有关。   下午叶表姑娘过来时,她还担心姑娘又要被带坏,可就目前来看,倒是她多虑了。   云锦欢喜地点头应是,“姑娘睡了一觉,好似变了个人。”   顾慈诧异地哦了声,“变成什么样了?”   云锦拧着眉头思量,赧然道:“奴婢没念过书,说不上来。就是觉得,姑娘比以前爱笑了。”   顾慈微讶,转目去瞧铜镜,亦是恍惚。当真许久没这般由衷笑过了,也是,前世嫁入承恩侯府后,日子就剩一地鸡毛,又如何笑得出来?她娴静地抿笑,“这个无妨,我以后多笑笑就是。”   左右这辈子,她定要笑着度过。   叶蓁蓁和谢子鸣倒不难对付,只是……东宫里那只炸毛的狼犬该怎么安抚呀?   就这样贸然过去,恐怕要灰飞烟灭。若置之不理,误会只会越闹越大,这该如何是好?   头疼。   *   接连下了几天雨,今日总算放晴。   顾慈身上的伤已大好,领着云锦和云绣,把自己的藏书藏画都搬出来曝晒。   她因身子骨弱,不能像寻常姑娘那样肆意玩闹,闲暇时就在屋子里摆弄字画,事弄花草。久而久之,还真叫她琢磨出些门道。随便拿幅画来,她打眼就能认出是否为真迹。   午后一片寂静,有风吹过,垂在黛檐下的玉片“叮铃”细响。   顾慈歪在树荫里的胡榻上,心事重重,不知不觉便昏睡过去。迷迷糊糊间,倒扣在脸上的书被掀开。金芒大剌剌扎下,她紧了紧眼皮,慢慢睁眼。   一张芙蓉娇面几乎贴到她脸上。五官同她相仿,就这么对面瞧着,跟照镜子似的。   “好你个慈儿,我在外头担惊受怕,生怕赶不及,回来只能瞧见你白花花的尸首,恨不得抢了车夫的马鞭子自己驾车。你倒是会享受,竟在这里睡觉?”   顾慈惘惘看了会儿,眼睫一霎,“姐姐!你怎么回来了?”   她记得顾蘅去姑苏外祖母家探亲,按脚程应该要过几日才能回,怎么今天就到了?   “还不是为了你。”顾蘅轻戳她额角,从怀里摸出包东西丢去,“喏,上好的碧螺春,我亲自挑的,全是最嫩的茶叶尖儿,便宜你了。”   顾慈拿起茶包轻嗅。   这次探亲,她原也要跟去的,半年前就开始念叨要去尝尝当地的碧螺春。可惜临行前她忽染风寒,这才耽搁了。不想顾蘅竟还记得她的愿望,帮她把茶叶带回来了。   果然,再好的姐妹也比不上自家亲姐姐。顾慈心里亮堂堂,毫不吝啬地还她一个熊抱。   “起开起开,热死我了。”顾蘅嫌弃地挣开她,嘴角却高扬起来,顺势去查看她后脑勺的大包,“你也太乱来了,要不是运道好,这会子我就只能隔着吉祥板同你说话。”   “你还听不见……”   四周静默,唯清风簌簌摇叶。顾慈瞧着她眼圈泛起的淡青,面露愧色。   前世这个时候,顾蘅也是忧心忡忡地来看望自己,结果连面都没见上,就被她使人赶了出去。姐妹间的情分就此消磨许多。可即便如此,后来顾蘅听说她在承恩侯府过得艰难,还是毫不犹豫地接济了她。   “都怪我一时糊涂,害姐姐担心了。”   话音未落,头顶便落下一记榧子,“知道错就乖乖的!”复又叹道,“不过这回,我还真差点回不来。”   顾慈狐疑地看她。   顾蘅笑得意味深长,“其实,我早在两个时辰前就该到家,可偏生进城的时候出了点岔子,马车叫人拦住了。”   顾慈大惊,紧张地抓住她的手。   顾蘅忙摆手宽慰,“莫怕,不是歹人,是奚鹤卿,虽然他比歹人也好不到哪去。他嫂子,也就是寿阳公主,上月喜得麟儿,邀我们七夕那日过去吃满月酒。”   寿阳公主比她们年长六岁。姐妹俩在宫中小住那半年,公主就对她们甚是照拂,邀她们去吃满月酒也不稀奇。   可,倘若是公主下的帖子,应当先送去母亲手中,怎会让奚鹤卿代为转交?还是用这种拦车的方式,生怕她们不接似的。况且一个男婴,为何选在七夕女儿节办满月酒?   顾慈攒眉忖了忖,豁然开朗。   奚鹤卿是忠勤侯府的二公子,亦是戚北落的同窗伴读,而寿阳公主正是戚北落的亲姐,真正下帖的人或许是……绕这么一大圈就为递张帖子,放眼全帝京,也就只有他了。   顾慈面红心热,四面仿佛腾起松软的云,飘飘然不真切。大约是盛夏午后的风,太躁了吧!   云锦捧来点心和解暑的梅子汤,没等放下,顾蘅就先捏了块丢进嘴里,鼓着雪腮问:“所以你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想头?去?还是不去?”   边说边折起眉心,凑过去低语,“你可得抓紧时间考虑,我听说皇后娘娘为这事气得不轻,这几天接连给好几家贵女下帖,邀她们进宫吃茶。瞧这意思,是预备从她们里头挑太子妃了!”   顾慈脑袋“嗡”了声,捏紧杯盏。   前世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只是那时她根本不在意谁做太子妃,由她们去。这选秀一开始办得还有模有样,后来不知怎么的就不了了之,直到最后,东宫后院都空无一人。   不管这选秀结果如何,至少说明,陛下和皇后娘娘对她已再无好印象。她必须赶在正式选秀开始前,跟戚北落解释清楚。 第4章   寿阳公主自怀胎后就迁居蒹葭洲的蒹葭山庄,养胎直至产诞,满月酒也办在此处。   眼下正是芦花招展的时节,江风过处,白绒扯絮,浩瀚似白海翻涌。偶有白身乌顶的鹭鸟自丛中惊起,声若漱玉,羽翅扫过芦顶,抖落与芦花同色的羽毛。蒹葭洲,就是因此而得名。   马车辘辘行,顾蘅扒在窗口,恨不得下去捉两只鸟,好晚上烤来吃,拉顾慈来看,才抓到她的手,猛然一惊,“呀,手怎的这么冰,全是汗!”   顾慈缩回手,扯下衣袖盖好,勉强牵了下唇角,“不妨事,大约是天热,捂出来的。”   目光越过车窗,瞧眼山庄方向。知道那人就在庄里,她反倒有些近乡情怯,会不会是自己会错意,他今日压根就不会来啊……   心里正忐忑,手突然被人握住,顾慈扭头,顾蘅朝她咧嘴笑:“莫怕,有姐姐在。”边说边引她去看窗外风景,指着沿途草木,信口杜撰典故。   顾慈被逗笑,甜蜜蜜地托腮旁听,末了还配合地鼓掌欢呼,心底霾云不知不觉间消散干净。   马车停在山庄门前,二人递上帖子,本该和其他宾客一样到前厅入座,却被丫鬟领去了公主居卧。   寿阳公主刚出月子,姐妹俩进来的时候,她正躺在床上,逗弄刚满月的儿子,帷幔上映出其乐融融的剪影。   “臣女参见长公主殿下。”   姐妹俩一道屈膝见礼,帷幔后头的笑声戛然而止。良久,帐子掀开道小缝,一双素手托着孩子,递到奶娘手中,低声吩咐几句,奶娘便引着一众丫鬟退下,只剩公主的贴身丫鬟琥珀。   案上一盏白玉香炉熄了香线,只悠悠笼着一缕似有若无的幽香,寿阳公主还是没让她们起身。   顾蘅身形略略摇晃,趁人不注意,稍稍直起些膝盖。   顾慈更好不到哪去,却还是咬牙忍着。豆大的汗珠自额角滑落,在织金牡丹纹的绒毯上碎开花。   果然,寿阳公主向来护短,知道她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怎会轻易允许她过来?少不了一顿敲打。   但这都是她应该受的,她认。况且比起皇上皇后可能会施加的惩罚,眼下这点毛毛雨当真算不了什么。   毕竟是打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寿阳公主就算再生气,也不忍心真下狠手,摆手叫免礼,人依旧躺在帐子后,不愿搭理。   气氛渐凝。   顾慈心里七上八下,得了姐姐鼓励的眼神,呼吸稍放轻松,捏紧食盒,上前两步。   “臣女听闻公主殿下近来食欲不佳,特做了份小点,望公主喜欢。”   她边说边揭开盒盖,露出内里锦绣。   糕点的清香渐渐盖过熏香,帐子里传出被子簌簌翻动的声音,像是在痛苦挣扎,许久终于有了人声,“桂花糕?这时节,哪来的桂花?你莫不是拿了去岁不新鲜的东西过来诓我吧?”   虽是轻慢责怪的语气,顾慈听完,心反倒定下,“回公主,这里头并非桂花,而是栀子花。臣女特特拿白醋泡过,闻着像桂花,吃起来却没桂花涩口,正好也能帮公主殿下开胃。”   顾慈说完就不再吭声,只低头将食盒往前递。   又是一阵沉默,两人暗暗较劲,顾蘅在旁一径捏手,比顾慈还紧张。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帐里人就败下阵来。   “你就是这般玲珑心思,要么不言不语,怎么推都不动;要么动起来,比谁都会拿捏七寸讨人欢心,叫人想讨厌也讨厌不起来。这心思要能分一半到别的事情上去,何至于闹到今日这般田地?”   顾慈知她用心良苦,抿了抿唇,眼眶微微发热。   前世,自己身边明明有那么多真心关心自己的人,她却偏偏与狼为伍,最后只能惨淡收场。   “多谢公主提点,慈儿定牢记在心。若他日再犯,便任由公主责罚,慈儿绝无怨言!”   “得了!我若真罚了你,还不知有些人要怎么闹我呢?我才刚生完孩子,耳根子还想多清净两天。”寿阳公主似娇似嗔,探出一只手,温柔笑道,“过来吧,傻慈儿。”   顾慈“诶”了声,羞臊上前。   顾蘅拍着小胸脯长出口气,亦颠颠上前,“寿阳姐姐快尝尝,告诉我味道如何。我昨儿就想吃来着,慈儿说什么也不让,可坏了。”   琥珀才刚打起帐幔,寿阳公主就忍不住各点了下两人娇俏的鼻尖。一双丹凤眼略略吊着梢儿,大气又不失娇媚。   她一直把顾家姐妹俩当自己亲妹,哪怕顾慈做出这等有辱天威之事,她比起生气,还是更加担心顾慈的身子。方才为了撑气场,不能表现出半分爱怜和惦念,可把她憋坏了。   “你啊,我阿弟到底哪里不好,这么不招你待见,竟都以死相逼了?”寿阳公主轻轻戳了下顾慈额角,又心疼地帮她揉。   “你们都不知道,这几日东宫里的花匠日子可不好过,头发大把大把掉,每日出门都得戴帽子遮羞。”   顾慈不解其意,她便继续解释:“我那阿弟什么性子?气狠了就必需寻个当口发泄出来,这不就提剑去了东宫那片海棠林。现在气是撒干净了,人又反起悔,连夜把皇城里头所有花匠都抓来,不把他的海棠救活,谁也不准走。”   “啊?”顾慈愕然,想起前世那半截海棠,忍不住轻笑出声。   东宫那片海棠林,她早前就听说过。   戚北落并不喜事弄花草,偏生在东宫种了片帝京城中最大的海棠林。每逢春暖花开,外人站在皇城外稍稍踮脚,都能窥见那抹浮动的烂漫。   满帝京都在传,那片花海是为她而种,只因她喜欢海棠。可戚北落从没承认过,顾慈也从未相信过。   寿阳公主捂着帕子笑完,握住顾慈的手,“他人现就在前院议事,要晚些时候才有空暇。到时,我帮你安排。”又捏她小脸假意威胁,“今儿山庄里可来了不少贵女,各个花枝招展。阿弟东宫里头至今还连个侍妾都没有,现成的唐僧肉,你可仔细些。你不要,多的是人惦记!”   顾慈垂首绞绕裙绦,双颊生晕。顾蘅捧腹打趣道:“姐姐你是不知道,慈儿来之前,还一直害怕太子会拿剑劈她。这下可好,他把气出在树身上,慈儿不用再闹闺怨了。”   “谁闹闺怨了,你别瞎说。”   “你瞧瞧你瞧瞧,脸都红了,不是闹闺怨是什么?”   “我没有!”   ……   姐妹俩围着寿阳公主肆无忌惮地说笑打闹,仿佛又回到小时候。琥珀侍立在旁,欣慰地摁了摁眼角。   驸马爷常驻北境,一年到头和也公主见不了几面。公主刚诞下孩子,正是心思敏感的时候,一个闹不好出人命也有可能。眼下也就只有太子殿下,和顾家两位姑娘,能让公主由衷而笑。   三人闹得正欢,奶娘抱着璎玑郡主过来。   小璎玑今年刚满四岁,是寿阳公主的长女,生得粉雕玉琢。适才歇午晌时,她叫噩梦魇住,醒来便哭着喊着要找娘亲。可小家伙进门瞧见顾慈,便立马不要娘亲,只牛皮糖似的黏在顾慈身上,非要拉顾慈出去玩躲猫猫。   顾慈歉然看向寿阳公主。   她和顾蘅长得一样,顾蘅和璎玑差这么多岁,还是能一见面就掐,只有她招孩子喜欢,也不知是为什么。这样瞧着,倒像是她在小郡主面前抢了公主的宠,怕公主不高兴。   可寿阳公主不仅没有不高兴,还乐开了花。她巴不得这小祖宗赶紧从眼皮底下消失,自己好美美地睡个午觉,当下便挥手帮顾慈答应了。   顾慈有种被卖了的感觉,这难道也是公主对她的敲打?   山庄后花园姹紫嫣红开遍,大日头照下来,花木好似都抹了层油蜡。   璎玑睡饱后,精神头十足,竟主动要求扮鬼,顶着冲天鬏满园跑。   顾慈蹲在一株矮木下,既能藏身,又能纳荫,另外几个陪玩的丫鬟也都各自寻好地方。怕璎玑会出事,她们都不敢离太远。   璎玑方向感不好,蒙上眼睛就更辨不出东南西北。丫鬟们出声引逗,等她真转过身来时,又赶紧闭嘴。璎玑要么抱到树,要么摸上石头,惹得大家咯咯笑。她听见了也不恼,跟着一块笑。   忽然,众人齐齐敛声屏气,盯着一个地方,面白如纸。顾慈纳罕,拨开枝叶看去,心头猛地一跳。   一行身着官服之人正从南边走来。   当中的男子面颜俊朗,身量颀长挺拔,似一柄永不弯折的长|枪。盛夏日头毒辣,景物在金芒中渐失轮廓。他自光晕深处走来,玄衣流动着薄金,更衬两肩蟠龙昭彰,气吞万流。   尤是那双眼,幽深如寒潭。便是这般浓烈的阳光,也照不进他眼底。   戚北落,当朝太子,善战的北戎人闻之色变,大邺百姓一面惧他凶名,一面又心悦诚服地奉他为战神。   四面安静下来,璎玑还蒙着眼睛,不明情况。丫鬟们噤若寒蝉,她便不知该去哪,听见南面有脚步声,便抻着胳膊摸去。   丫鬟们心急如焚又不敢贸然过去,生怕冲撞那煞星,招来杀身之祸。   顾慈心如鹿撞,越发往枝叶深处缩藏去。   并非不想见,而是方才她玩闹出一身汗,仪容不佳,不宜相见。重生后的第一次见面,多重要的事呀,就算不用刻意打扮成天仙,至少也得干净齐整,总不能给他留下邋遢的印象。   她是个万事不经心的性子,从不关心旁人看她的眼光,只在自己的小天地中自得其乐。连她自己都没发现,她已经开始在意戚北落对她的看法了。   没人阻拦,璎玑就这么一路摸索过去,可面前不远处有一节台阶,下头零星散落着碎石,摔下去定会见血。   璎玑和丫鬟们都看不见,只有顾慈这角度能看见。她大惊失色,当下也不顾上仪容不仪容,起身追去。   一道玄色身影已先她一步冲过去,稳稳扶住璎玑。   璎玑吓一跳,以为是哪个笨丫鬟自己送上门,怕他溜走,忙拽住他的手摸起来,却只摸到一层厚茧。她实在猜不出来,气鼓鼓地扯下黑布,双眼一亮,抱住他的腿甜甜唤道:“舅舅!”   戚北落眼中山雨欲来,四下寻找失职的丫鬟。听见这声,他眉宇舒展开,漾起笑意,摸了摸她的头,抱起她高高举过头顶,兜兜转了一圈。   璎玑两眼弯成月牙,笑音如铃,飘出十里远。   顾慈躲在廊柱后头,惊讶不已。   两辈子加一块,她都没见戚北落露出过这种轻快愉悦的笑。传闻中嗜血冷漠的修罗,竟也有这般温情脉脉的一面。若是外人瞧见,眼珠子估计都要瞪掉。   她正出神,那厢璎玑已平安落地,拽着戚北落的袖角蹦跳,邀功似的朝顾慈疯狂挥手,“舅母!舅母!快过来!我抓到舅舅啦!”   顾慈醒神望去,戚北落亦抬眸看来。   四目不期然相遇,两颗心不约而同皆撞跳了下,荡起满园春色。 第5章   顾慈的心弦拨动了下,慌慌垂了脑袋,手抓着裙绦,不知该往哪放。   因方才那阵跑动,她双颊泛红,额上出了层细汗,钗环略有松脱,碎发粘连在腮边,毫无名门贵女风范。   果然是怕什么来什么,偏生让她在最不宜见人的时候,遇见了她最想见的人。皇家重礼数,她才刚闹出抗旨的事,现在又当众失仪,戚北落大约要对她失望透了吧。   “舅母?”璎玑不懂顾慈天人交战的盛况,半天不见她挪窝,便要拉着戚北落过去。   可一向对她百依百顺的舅舅,这回竟不听她的,揉了揉她的小脑袋,抽回袖子,招来丫鬟,“带郡主下去休息。”   说完转身就走,无半分留恋,就连声音都比平时低沉冷淡,像在极力隐忍心头怒意。   顾慈捏着手,虽早有预料,可亲身经历后,心里还是空了一下。   璎玑是个倔脾气,绕开围簇上来的丫鬟们,跑去拉戚北落,眼看就要够着他衣角,头顶忽然落下片黑影,双脚紧接着凌空。   “璎儿乖,换个地方玩去。你舅舅还有政务要忙,今日就不陪你了。”奚鹤卿将璎玑提溜到面前,偏头瞧眼顾慈,嘴角牵起一丝嘲讽,“要是你舅舅真留下陪你,有人就该不知好歹,扭头走了。”   顾慈心里咯噔。   奚鹤卿是东宫第一谋士,自幼与戚北落一块长大,情同手足,知道她为何绝食后,凭他的手段,没把她抽筋剥皮敲打一番,已属仁善。   便是前世,奚鹤卿厌极了她,可到底没对承恩侯府下手。反而在谢子鸣屡次犯事波及到她时,他还会出手帮忙。若没有他,自己的前世只会更加凄惨。   顾慈定了定神,轻描淡写地回道:“奚二公子说的对,若太子殿下真要留下,某些不知好歹的局外人,确实就该走了。”   说完,她便笑吟吟看向奚鹤卿。   奚鹤卿怔愣,半晌才缓过神。   敢情这是把他当作那不知好歹的局外人,耽误他们俩花前月下了!这个顾慈,过去不声不响、面团子似的一个人,怎的摔了一跤,说话都带刺儿了?   璎玑趁他分心之际,一口咬住他手腕。奚鹤卿倒吸口气,下意识松手。璎玑稳稳蹦到地上,一脚踩住他缎面靴子,狠狠碾动,“二叔叔坏!不许欺负我舅母!”   四岁的小娃娃已很有分量,全身重量集中压在脚尖一丁点地方,饶是奚鹤卿平日习武不辍,也疼得嗷嗷惨叫,一个趔趄,摔了个大屁股墩,逗得边上几个丫鬟捂嘴偷笑。   奚鹤卿龇牙,伸手去抓那罪魁祸首。璎玑灵敏得跟猴儿似的,三两下就跑开,朝他扮鬼脸。   “嘿,你个小丫头片子,以后还想不想吃糖葫芦了!”   “我不要坏蛋的糖葫芦!吃了会变笨蛋的!”   璎玑头也不回,跑到顾慈身边,拉起她的手又颠颠继续往前跑。   顾慈还有几分不舍,最后望眼月洞门,眸子里涌着期许的光。可玄色身影消失后,就再没出现。纤长浓睫慢慢垂覆下,掩去所有光芒,她叹口气,任由璎玑拉走。   奚鹤卿平复胸中怒气,甩袖离开,前脚才跨进月洞门,就被门边阴沉着脸的某人吓一大跳。瞧这架势,应是在这站了许久,专程等他过来兴师问罪。   “今年雨水丰沛,黄河只怕又要涨汛。你若有这闲工夫为难一姑娘,不如好好替孤想想,该怎么防汛。”   奚鹤卿挑眉,笼起袖子打趣:“哟,这就开始护短了?早干嘛去了?我刚还手下留情了呢。真要是火力全开,你这会子拳头是不是就该往我脸上招呼了?”   “无理取闹,孤何曾对战场以外的人动过手?”戚北落不屑地冷嗤,转身离开。   “何曾?”奚鹤卿追上去,一阵咋舌,“我给你提个醒。就上回宫宴,武英侯家的世子,他不过是在护国寺瞧见过顾慈一面,在宴上随口夸她两句,你就把人打成重伤,到现在还下不来床。要不是皇后娘娘给你兜着,武英侯就该闹到御前了。”   戚北落霍然止步,面色微沉,乜斜凤眼淡淡瞧他。那一瞬,仿佛沙场上冷血修罗重现。   奚鹤卿结结实实打了个寒战,讪讪摸鼻,“他最后一句话,确实不堪入耳,该打……打得好……”   戚北落这才敛去眼中寒芒,继续阔步向前。   奚鹤卿瞧着他的背影,歪了歪嘴,“你既这么关心她,为何不直说?为了你,我都低声下气跑去求顾蘅那死丫头了。今日好不容易把人骗来,你若还是一句话都不说,就这么白白放人回去,我第一个不答应!”   戚北落步子渐缓,望着远处的云,深邃的凤眼恍惚了下,旋即又结满寒霜,“孤此番唤她过来,不过是想告诉她。并非是她抗旨弃孤在先,而是孤从来就不愿纳她入东宫!”   说完,便震袖扬长而去。   奚鹤卿怔在原地,良久,玩味地挑起两道剑眉,“是吗?那我就拭目以待咯。”   夏日的雨水,总是来得随心所欲。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天上便浓云密布,轰地一个炸雷,天河倒倾,噼里啪啦,砸得屋外人抱头鼠窜,尖叫一片。   静室里,官员们耷眉垂眼,为黄河汛情发愁。法子说了许多,各有裨益。咄咄半天没个结果,众人纷纷望向戚北落,想请他拿主意。   戚北落摩挲着茶盏上的海棠纹,心不在焉地望向窗外,黑眸云遮雾绕,宛如玉雕。众人的讨论像风一样簌簌从他耳边刮过,没一句真正入他心扉。   众人唤几声,不见搭理,纳罕地看向奚鹤卿。   奚鹤卿不耐烦地叩着桌面,这人方才怎好意思教训他,到底是谁对黄河不上心?   廊下脚步杂沓,夹杂丫鬟们焦急的话语。   “还没找着?这都多久了,郡主和顾二姑娘能跑哪去?公主都催好几回了。”   “老天保佑,这么大的雨,可千万别出什么事。”   ……   声音未落,就听“砰”地一声巨响,众人齐齐转目。静室大门豁然洞开,玄色衣角擦过门框,而原本戚北落站着的地方,只剩一杯早已散尽热气的清茶。   众人面面相觑,惶然不解。太子殿下素来稳重,朝中上下无不叹服,就连最爱鸡蛋里扒拉骨头的御史台,也挑不出他的错。今日究竟是怎么了?   奚鹤卿却一点也不意外,对插着袖子,笑得意味深长。何须问缘故?放眼全天下,也就只有一个顾慈,能叫他失控。   *   蒹葭山庄后头有片湖,状如一柄玉如意。湖畔遍植垂柳,浓绿中戳着座红顶四角亭。   遮天雨幕模糊了湖畔秀丽风光,这点红就越发清晰,似一枚鲜艳的印章,不屈不挠地盖在泼墨山水画上。   槛窗因年久失修,已闭合不上。风携着雨点从四面八方飞来。顾慈抱着璎玑坐在亭内,尽量不让她被雨淋到,自己衣裳两肩和后背都湿了大片,黏在身上,湿冷难受。   忽而一个炸雷落下,璎玑呜咽一声往她怀里钻,小小的身子抖个不停。   顾慈一面拍背安抚,一面外头往外瞧。四面渺无人烟,她只能安慰自己,好在是雷雨,忍忍就过去了。   这也不是她第一次被困雨中。   小时候在宫里,几人一块玩躲猫猫,顾慈从来都是藏得最好的那个,但好也有“藏得好”的烦恼。有回大雨天,她窝在树洞里头,没法躲得更深,自己又爬不出来,还没人能找着她。她哭得稀里哗啦,最后还是不参加游戏的戚北落救了她,也不知他是怎么找到的?   然而这回,就算她掉湖里,那人应当也再不会来寻她了吧……想起刚才,他头也不回离开时的冷漠模样,顾慈心里空落落的,却还倔强地残藏有那么一丝希望。   “舅母,他们都说你不肯嫁给舅舅,是真的吗?”璎玑探出半颗脑袋,眼神比湖水还清澈,“二姨是不是不喜欢舅舅?”   孩子的问题太直接,一下把顾慈问哑巴了。本想拿“小孩子莫管这些”云云的回答来和稀泥,可瞧见她眼里的光一点点淡去,顾慈又心疼起来。   “不是不喜欢,也不是不愿嫁……”   她这才开了个头,璎玑便蹭的跳到地上,绕到亭子门口,抱住某人的腿道:“舅舅!舅舅!你听见了吗,舅母说她喜欢你!”   顾慈双肩一抖,蓦然回头。眼中那点星星希望,渐生雏形,成燎原之火。   朦胧水雾中,戚北落一手执伞,一手握着新伞,立在阶下,寸缕寸金的衣裳下摆和靴面淅淅沥沥布满泥点,仿佛疾奔而来。油纸伞并未完全隔绝风雨,他鬓脚眉梢微潮,水珠顺着他修俊精致干练的下颌线条滑落,沿白皙脖颈钻入他衣领。   一脸倦色,形容狼狈,望着她的眼神却熠熠生辉。   然而下一刻,深秀内敛的凤眸里便怒气翻涌,“这么大人了,明知近日多雨水,出门还不记得带伞?真要走丢,或是失足落水,孤看你怎么办!”   顾慈睫毛轻颤,慢慢搭落,双手抓紧裙绦,下意识绕着指头缠来缠去,“对不起……”   声若蚊呐,甜糯又委屈。螓首低垂,白玉般的天鹅颈压出秀丽线条。半湿的衣裳紧贴玉肌,依稀勾勒出曼妙身段,于男人而言,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诱惑。   戚北落喉咙发紧,不自然地调开目光,缓了语气喑哑道:“孤不是在说你,是在说璎玑。”   冷不丁被点名,璎玑一抖,嘟起嘴巴要反驳,可转念一想,的确是她把舅母带到这来的,舅舅怪她也是应当。可……她什么时候成“这么大人了”?   顾慈也吃了一惊,抬眸看他。戚北落正凝神眺望亭外,侧颜肃穆如九重天上法相庄严的神祇。雨丝横斜过他鬓边,撩开几缕零散发丝,露出一只白里透红的耳朵。   她忍住笑,若无其事地低头“嗯”了声,寒浸浸的心一点点回暖。   雨势小了些,戚北落递上手里的新伞,“这伞你们俩拿去用,天色不早,该回了。”   顾慈正准备接,璎玑却先一步抢走,“我已经是这么大人了,可以自己打伞,不要别人帮我。”   话音未落,她便撑开伞,哒哒跑入雨帘中,朝他们吐吐舌头,愉快地转着圈圈跑远。   只剩这一场滂沱大雨,一柄簇新的油纸伞,和两个久别重逢的旧人。 第6章   雨水自檐角滔滔垂落,有节奏地拍打着柳叶尖,更衬此间幽阒。   顾慈心跳声被放大,生怕戚北落会听见,忙转身背对,捂紧心口。   “郡主尚还年幼,就这么独自回去,恐路上会有什么闪失,殿下还是快些追上去的好。等你们都平安回去后,再打发人给我送伞也不迟。”   话音刚落,身旁便递来一柄伞。握在伞柄的手,骨节匀称分明,明明出自武人,肉皮却比书生还白净。雨珠蜿蜒滑过,青紫色血管清晰可见,勾人去咬。   “你先回去,再让人给孤送伞。”戚北落眉眼深沉,不怒自威,语气不容反驳。   这人打小就固执,决定了的事轻易不会更改。可谁敢让堂堂太子殿下孤零零在亭子里枯等?且他衣裳还湿了,若是耽误太久得了风寒,自己不就成全天下的罪人了?   顾慈抿了抿被雨水滋润过的樱唇,细声细气道:“殿下若是不介意,我帮殿下打伞,咱们一块走?”   戚北落愣了下,颊边飞快闪过一抹可疑红晕,手伸到一半,又缩回去,大步流星地行至阶前撑开伞。   顾慈以为他是不愿两人一道打伞回去,决定自己先行,便也没说什么,扭头继续看自己的风景,等顾蘅派人来接她。   可等来的却是某人清冷的声音,“愣在那里做什么?还不过来?”   顾慈回头。   戚北落忙调开目光,左右瞟着,玉指忐忑地握紧伞柄,“孤、孤帮你打伞。”   顾慈一怔,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戚北落执伞立在雨中,见她还是一动不动,又寒声催道:“再不过来,璎玑就真不知要跑哪去了。”   顾慈这才红着脸跑过去,垂首福礼,伸手接伞。戚北落微一转腕,避开她,兀自向前走。顾慈抓了个空,头顶淋了几滴雨,忙追上去钻入伞下。   彼此相距一掌,就这么默默走着,除了雨水咚咚砸着伞面声,就只闻他腰间环佩轻叩的脆响。   顾慈几次鼓起勇气,想解释谢子鸣的事,余光扫过戚北落冷峻的面容,又顿时泄气。万一解释不好,惹他更加生气,彻底不理她了怎么办?   蒹葭山庄是陛下御赐给寿阳公主的嫁妆,里头一应物什皆出自禁中。这伞也是,精巧雅致,不如民间的伞大。两人挨在一块都不定能遮严实,更何况他们还隔开了些距离。   雨水聚成一线,沿伞骨哗哗泄下,顾慈的肩膀却没有湿。   她诧异仰头,伞面竟是往她这边偏斜的。戚北落大半肩膀都暴露在雨帘中,肩头的蟠龙纹湿透,皱成一团,毫无威严可言。   可他却只字不提,目不斜视,背脊挺直,步履澹定从容。   顾慈抿紧唇瓣,若是直说,这人估计也不会听。   趁着拐角,她悄悄往戚北落身边靠去,不想竟踩到水坑,人直挺挺往下栽。好在戚北落眼疾手快,即使抓住她胳膊,她才不至于摔个狗啃泥。   “怎的?从阁楼上摔了一跤,就连路都不会走了吗?”戚北落眼底云海惊动,却在她细弱的一声“嘶”后,顷刻间烟消云散。   “伤到哪了?”他皱起眉,每一丝神情都写满担忧,声音控制不住发颤。   顾慈娇嫩的眼尾沁出一滴晶莹,贝齿紧紧咬着发白的唇瓣,“好像扭到脚了。”   戚北落低头,隔着湿润的裙裾,什么也看不出来,他狭长眼线却绷起一丝血红,手背慢慢爬满青筋。自己扭伤的时候,都不曾这般痛苦过。   顾慈被他的气势吓到,忙打圆场:“不打紧的,左右再有两步路就到,我忍忍就过去了。”拽着他的手继续走,脚还没抬起来,痛意便过电般蔓延全身。   “嘶——”   那颗欲坠不坠的泪珠,顺着她粉白脸颊,滑至她小巧精致的下巴尖儿,啪唧,狠狠砸在戚北落心坎上。   “知道疼还乱动?你怎么……”   她水雾雾的杏眼望过来,戚北落滚了下喉结,所有重话都悉数咽回肚里,缓缓沉出口气,将伞塞到她手中,侧身蹲下,向后圈起两臂,“上来。”   这是打算背她回去?顾慈忙摇头道使不得。   戚北落偏头看她,侧脸线条因蹙起的眉头而紧绷,雷霆万钧,“孤还有政务要忙,你若再这么磨蹭下去,耽误国家大事,这责任你可担当得起?”   话都说到这份上,顾慈只能乖乖伏上去,一手小心翼翼抱住他脖子,一手绷得笔直,帮他打伞。两人身形化作一人,谁也不用再淋雨。   顾慈不敢把全身重量都压上去,身子便绷着,可身下的背脊竟比她还僵硬,都快绷成铁板。   她茫然抬眸。   这人大概在上位居惯了,连后脑勺都透着种高高在上的磅礴气势。却有一双红润的耳朵躲在乌发丛中,细雨斜斜打这经过,立即显出清晰的走势。   顾慈闭紧嘴,笑意在腔子里转了个来回,冲散紧张感。她不知不觉松了身子,软软贴上他后背。   从前竟不知,他肩膀原来这么宽厚,光只是靠着,就能给她带来莫大的安全感。耳朵慢慢挪到他后心,盍眸,雨声渐远,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充斥耳房。   她不由翘起唇角,没有扭伤的那只脚和着心跳的节拍,小幅而惬意地勾摇。庆幸这里没外人,庆幸戚北落看不见,她可以肆无忌惮地享受这小小甜蜜。   若是这路能长些,再长些,长到永远走不到尽头,那该多好。   *   天河收势,浓云渐消。   奚鹤卿、顾蘅、璎玑从高到矮,排排坐在廊下,啃一口西瓜望一眼天,吐出西瓜子再啃一口。三人动作整齐划一,像是事先训练好的,就连瞧见戚北落二人狼狈回来时,表情也高度一致。   “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给背回来了?”顾蘅丢开西瓜,三两步跑上去。   “只是扭伤,不妨事。”顾慈牵笑,直起身子要从戚北落背上下来。   再往哪里走就是公主居卧,多少双眼睛看着呢。   可戚北落却完全没有放她下来的意思,绕开顾蘅举在半空的手,径直迈入西梢间。   沿路的丫鬟婆子惊呼不迭,使劲搓眼睛,单眼皮都快揉成双眼皮。不近女色的太子殿下,竟公然背着顾二姑娘回来了?消息插翅飞至前厅,一众贵女心里直冒酸泡,香粉都要委屈掉几斤。   顾慈羞得满面通红,屁股刚挨着褥子,人就“呲溜”钻进被子,心脏咚咚直跳。   可等了大半晌,不见那人开口,她犹豫了下,悄悄掀开一小道缝。   戚北落站在缂丝屏风前,距她一丈远,负着手,寒着脸,两道目光如冰棱穿体,刺破她心头所有旖旎。   这是怎么了?刚刚还好好的……顾慈垂了眼睫,不安地揉捏被头。   气氛一阵尴尬,谁都没说话,唯檐下水滴断断续续敲打支窗。   寿阳公主闻讯赶来,撞见这幕,眉梢喜色顿收。戚北落行礼告辞,她忙拦道:“你来时就没吃东西,用些点心再走也不迟。”   琥珀呈上漆盘,戚北落迟疑了下,伸出手。寿阳公主松口气,笑道:“这是慈儿做的栀子糕,手艺不比宫里头的御厨差,你若喜欢,改日让她多做些送去东宫可好?”   那手却一顿,收了回去。   “孤还有事,就不打扰皇姐休息,告辞。”   话音未落,人便掀帘离去。   珠帘摇曳,天光打在上头,在地面投落水波般漾动的光。顾慈攥紧被子,胸口沉闷,仿佛云翳从天上散去后,全聚到她心头。   寿阳公主过去,确认她脚上的伤无恙,问起刚刚的事。顾慈一五一十说完,求助地望着她。   “你这丫头,方才哄我时多机灵,怎的这会子就糊涂了?”寿阳公主叹道,“我还以为,你们独处这么长时间,早就把话都说开,敢情你还一字没提呢!难怪他刚才跟吃了冰碴子似的,多待一刻都不肯。”   顾慈茅塞顿开,懊悔地敲了下额角。方才太得意忘形,竟把正事给忘了!她从前可不是个丢三落四的人,怎的到这事上,就犯起蠢了?   寿阳公主宽慰道:“他肯背你回来,说明还是愿意你解释的。今夜有灯会,我把人约出来,你再寻机会同他说话。”   顾慈闻言,心稍稍定下,垂眸看着肿胀的脚踝,愁又上眉梢。这灯会,她还去得了么?   可巧这时,外头响起敲门声。原是位擅长治疗跌打损伤的医女,奉太子之命,过来替顾慈治脚,手里拿的,正是宫中贡品——雪莲金疮膏。   一块指甲盖大小的药膏,就顶一担黄金,传闻还有生死人肉白骨的奇效。区区扭伤,药到病除。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顾慈便能下地,行走自如。   寿阳公主不住咋舌,“瞧瞧,从前我扭伤,都没见他这般上心,你还愁个什么劲儿?”   顾慈腼腆一笑,露出两颗梨涡,仰面眺望窗外。夏至都过了,天怎么还黑得这么慢呀?   *   蒹葭洲旁有座小岛,名唤红鸾。岛上有株年逾两百的海棠树,终年花开不败。   海棠是人间的月老,这树开出的花又有长久之意,是以每年七夕都会有不少男女来此处求姻缘。岛上灯节更是盛况空前,属帝京之最,堪比宫中元宵灯会。   四人今日预备过去凑热闹。   璎玑也跟过来,挂在戚北落腿上,“舅舅从来就没背过我!偏心!我也要舅舅背!”   戚北落觑眼顾慈方向,见顾慈并未觉察,他暗吁口气,“舅舅今日累了,改日再背璎儿绕山庄走一圈,可好?”说着,就将璎玑提溜到奚鹤卿背上。   璎玑掰着指头盘算,是自己赚了,笑呵呵地揪着奚鹤卿的耳朵大喊:“二叔,驾!”   奚鹤卿齿间都快磨出火星子。背得动十五岁的大姑娘,却背不动四岁的女娃娃?戚北落,你可真够娇弱的!   船是早就备好的,只是眼下水道上船只甚多,一时腾挪不开。毕竟是民间的灯会,戚北落不愿拿自己的身份去强迫人让道,扫人雅兴,众人便一道在渡口安心等候。   夜晚的芦苇荡有别于白日的浩瀚,连绵潮汐声中,有种沉静的美好。   顾慈偷瞧一眼渡口边忙碌的玄色身影,低头斟酌言语,一颗心七上八下,既期待,又紧张,裙绦在白嫩手指上缠成麻花。   顾蘅恐她把自己也纠结成麻花,拉她去芦苇荡边上散心,“那鹭鸟好肥,烤了一定好吃。”   说着就撸袖子要上,没走两步她又停下,神色怪诞。顾慈顺着她目光望去,亦是一怔。   芦苇荡深处竟然有人。 第7章   “真巧,竟能在这遇见两位妹妹。”谢子鸣抖落袖间芦花,信步走来。绫缭随步履翩翩开阖,颇有登云从风之态。   他先朝顾蘅颔首,转向顾慈,眼中惊艳毫不遮掩,视线再无法从她身上移开,“听闻慈儿前些时日从阁楼上摔下来了?摔得可重,身子可大安?”   潮汐声远远近近,将过去的一幕幕推至脑海。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谢子鸣看重的,都只是顾家的权势和她的皮囊,何曾真正关心过她?   顾慈清润的杏眼蓬起愠气,倘若眼神能杀人,这会子谢子鸣已死了数百回。   谢子鸣只当她是小女儿娇羞,越发亲昵地伸手摸她头。   顾慈侧头躲开,鄙夷地瞪去一眼,拉着顾蘅往回走,不欲纠缠。她今日是来寻戚北落求和的,可不能叫这人毁了!   谢子鸣的手尴尬地僵在半空,神色疑惑。这几日,他一直没等来叶蓁蓁的消息,心里焦急,这才决定走一趟。好不容易煮熟的鸭子,可不能让它飞咯。   定了定气,谢子鸣拦住她们,温笑道:“可是我哪里做得不妥,惹慈儿生气了?正好,我今日带来一幅《雪溪图》,是我闲暇时临摹的。慈儿喜王维的画,如今真迹是再难寻到,若慈儿不嫌,就收下这画,算作是我对慈儿的一点补偿。”   说着,他便摸出画卷,双手平托奉至顾慈面前。   正好此时,戚北落和奚鹤卿一道走来。   夜幕沉沉,灯火阑珊。戚北落面上虽辨不清神色,然周身凛冽气场,能让人在大夏天冻出一身毛栗。   奚鹤卿托臂打趣,“《雪溪图》笔法精妙,乃王维作品中最难临摹的画作之一,便是当朝国手,也难绘其中精髓,世子有心了。”   谢子鸣忙摆手,“雕虫小技,不足挂齿。”看向顾慈,眼中柔情似水,“只要慈儿喜欢,便是天上的月亮,我也能摘下来。”   顾蘅磨着后槽牙,忍无可忍,“慈儿慈儿,慈儿也是你叫的!”   谢子鸣脸上不见半分怒色,反而笑得愈发谦和,“顾姑娘教训的是,令妹的名讳,私底下说说便可,大庭广众下还是该注意些,唤得太亲,恐损顾二姑娘闺中清誉。”   顾慈缓缓攥紧拳。   这话说得可真漂亮,既维护了他端方正派的君子形象,又暗示他与自己私交甚密,简直不要脸!   目光忐忑地转向戚北落。   月色涳濛,照亮他半边脸,无波无澜;另半边则隐在暗处,眸底似打翻的浓墨,黑沉得叫人害怕。袖子一甩,转身就走,身影落寞委屈,与前世如出一辙。   奚鹤卿深瞧她一眼,亦失望离开。   顾慈胸口好似被重锤狠狠碾了下,染着丹蔻的尖尖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难道这辈子也要就这么错过?   “可是哪里不舒服?”谢子鸣假惺惺地伸手,探她额头温度。   啪!顾慈毫不客气地拍开他,“谢世子刚才说的话,让我好生糊涂。何为私底下叫叫?你我二人私下里何曾见过?我记性不好,还请世子明示。”   玉面颠倒众生,声音不卑不亢。众人皆怔住。   顾蘅掐了把自己的脸蛋,疼得嘶了声。奚鹤卿抱胸站定,嘴角浮起一丝玩味的笑。   戚北落逐渐止步,偏过头,深邃凤眼微眯,幽暗中迸出一束光。   谢子鸣手还辣辣地疼,望着顾慈冷若冰霜的眉眼,愣住。   私下往来自然是没有的,至多也就通过叶蓁蓁递几句话。他不过是想气气戚北落,好搅黄东宫和顾家的婚事。哪知顾慈竟会出口驳他,且还问得这么直接?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软包子么?   他勉强扯起个笑,“慈儿贵人多忘事,你我私下里是有过数面之缘。大庭广众的,不好说这个,你若真不记得,可以去问叶表妹,每次她都在的。”   顾慈冷笑,“这就更奇了,我每次都同姐姐一块出门,从未和表妹单独出去过,你怎让我去问她,而不是问我姐姐?更何况……”   “我家表妹身份特殊,只有顾家自己人会唤她‘表妹’,旁人都只称她‘叶姑娘’,怎的到世子口中,就亲切至斯?”   谢子鸣脱口而出:“大家到定国公府上做客,不都是这么唤的?”   顾慈眼风扫来,他顿觉失言。他从未到顾家做过客,怎会知道这些,不是不打自招么?   “谢世子还真是,比我还了解顾家。”顾慈盈盈一笑,天真无害。   谢子鸣汗如雨下,“慈儿,你、你听我解释……”   “是世子听不懂人话?还是我没说清楚?”顾慈语气陡转直下,“你我二人从未有过任何瓜葛,你还唤我名讳,毁我声誉,可是欺我顾家没人?”   “顾家没人,东宫还有人。”   一声才落定,另一声就铿锵接上。   身旁多了个人,同她并肩而立,高大身影笼盖住她娇小的身子,霸道又温柔。顾慈娇羞垂首,安心窝在他羽翼下,飘摇的心终于有了归处。   明明没有语言和眼神的交流,可她就是知道,接下来的事,全权交给他便可。   谢子鸣艰涩地咽了下喉咙,拱手行大礼,“微臣参见太子殿下。方才光顾着叙旧,不曾发觉殿下在这,礼数有失,望殿下赎罪。”   戚北落哂笑,一个字也不信,阴冷的游丝从唇角滑过,“今日是七夕佳节,孤可恕你失礼之罪,可你前日练兵缺席之事,又该如何处置?”   谢子鸣大惊失色。   京中勋贵子弟,大多只捐个闲职混名声,并没正经差事。他也如此,去年在五军督护府补了个出缺,却从未去点过卯。都事与他父亲是旧交,不会同他计较,哪知竟被戚北落撞上了!   “殿、殿下有所不知,微臣前日偶感风寒,已告过假,故而才没去校场。”   “那你今日身体可好?”   “好、好好好,承蒙殿下厚爱,微臣的病已大好,否则今日也来不了这。”谢子鸣捏把汗,庆幸自己机灵,没有入他陷阱。   可他气才吐到一半,戚北落又轻飘飘来了句。   “既然世子已康复,那便和孤演练一番,好弥补缺席练兵而损失的经验。”戚北落乜斜凤眼,暗夜里闪着幽光,宛如林中蓄势待发的孤狼。   谢子鸣脑袋嗡嗡,两股战战,几乎站不住。他那点花拳绣腿,连顾蘅都打不过,更何况戚北落?   可奚鹤卿和顾蘅在旁起哄,顾慈就在边上看着,男人的自尊不许他退缩。他深吸口气,不信戚北落真敢把他怎样,便笑道:“殿下万金之躯,微臣定会注意手下分寸。”   言下之意,并非他打不过,而是他没使出全力。到时就算输了,面子也没丢。   “不必,你全力以赴就是,不然……”戚北落牵了下唇角,一字一顿、不咸不淡地吐出五个字。   “孤怕你会死。”   谢子鸣仿佛一猛子扎进冰窟窿,每块骨头都在哆嗦,却还咬牙不肯认输,“那就请殿下赐教!”   说完,他便煞有介事地“嗷嗷”杀去。不过半盏茶功夫,他就被“赐”倒在地,“哎哟”打滚。玉冠松脱,蓬头垢面,天青色直裰像刚从泥水里捞出来,再不复往日清贵。   而戚北落依旧长身玉立,闲闲翻转手腕,衣裳不见半点褶,仿佛才刚热完身,还未发力尽兴。   顾慈血脉张炽,麋鹿般清透的杏眼莹莹闪着光。若非顾及身份,她真恨不得过去照谢子鸣心窝,狠狠踹上两脚。   美眸一转,她猝然与戚北落视线相接。   他深不见底的黑眸里,竟流淌出几分少年才有的意气,有大仇得报的酣畅淋漓,有邀功的雀跃,亦有冲动行事后的懊悔和后怕,唯恐她会因此再不搭理他似的。   想不到这人表面冷漠无情,骨子里却是个赤诚干净的少年。顾慈心田生暖,还他个明媚的笑。   戚北落心跳漏了拍,左右瞟着眼,调开视线。白皙精细的脖颈上,些些漾起霓霞。   谢子鸣原想趁现在这可怜模样,讨顾慈同情,却撞见这幕。他二人虽不曾开口,可流转于彼此间的眸光水色,无不沁着种旁人不知,唯他和她才知晓的暧昧。   一对璧人。   谢子鸣脑海里无端涌出这四字,悻悻垂眸,腹内泛酸。   那厢璎玑已等得不耐烦,颠颠跑这寻他们,瞧见石头上的画卷,好奇捡起来展开,咦了声:“舅舅的画怎么在这?”   顾慈和顾蘅皆一愣,戚北落蹙眉看她。   奚鹤卿问:“你说……这是谁的画?”   “舅舅的画呀,我亲眼看他画的。”璎玑眨巴眼,答得很认真。   奚鹤卿眉梢挑高,觑向谢子鸣。谢子鸣滚了滚喉结,哑声道:“郡主认错了,这画是微臣一笔一画、辛辛苦苦画出来的。”   璎玑被冤枉了很不高兴,叉腰怒道:“我才没认错!舅舅画这画时,我就在边上吃糖葫芦,不小心掉了块糖渣在上头。”伸出胖乎乎的手指,指着画卷边角一块污渍,“喏,就是这个。”   谢子鸣一抖,局促地垂下脑袋。胸口又中一记窝心脚,他顺势被踹翻在地,喉间泛腥,抬眸便对上戚北落的冷目。   “说!”   “说说说,微臣都说……这画、这画的确是微臣托人……从东宫弄来的。”   戚北落冷嗤,缓缓抬手。   谢子鸣忙忍着痛膝行到他面前,拼命磕头,“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微臣拿的只是殿下的弃画,况且殿下习画,不就是为了顾二姑娘么?微臣不过是帮殿下转交,并非偷窃。”   顾慈睫尖一颤,不可思议地看向戚北落。   他还会画画?她还以为他只会打仗来着……瞧画的精细度,不狠下一番工夫是画不成的。而他做这些,竟都是为了她?   她眼中流光溢彩,也隐有怅然。自己当真是,一点也不了解他。   戚北落胸膛一阵起伏,拳头咯咯响,眼神似拭过寒雪的冷锋,直要剜下谢子鸣二两肉,“听你这意思,孤还得谢你?”   谢子鸣抖成筛子,“没没没有,微臣绝无此意。”   戚北落冷哼,摆了下手,空地上立时跳出几个带刀侍卫。   “谢子鸣盗窃东宫财物,目无法纪,藐视天威,找个小黑屋关起来。等谢侯爷何时同孤解释清楚,孤再酌情放人。”凤眸一瞪,有种要挖人心肝的狠劲,“记住,不该你肖想的,这辈子都休要动一点念头,否则……”   他笑而不语,却比说什么都骇人。侍卫打了个寒颤,忙过去拿人。   谢子鸣瞳孔放到最大,下裳隐湿。酌情放人?他打算“酌”到猴年马月?   他想吼,嘴被堵住;想挣扎,方才的打斗已耗尽他全部气力,只能如砧板上濒死的鱼,任人宰割。   月影渐高,那边船只已准备妥当。   四人一道过去,气氛比来时欢快许多。奚鹤卿和顾蘅为白鹭烤了到底好不好吃,吵得面红耳赤。   顾慈不想掺合,干脆落在后面踱步。不知不觉,戚北落也缓了步子,同她并肩而行。   两人衣袖在风中绵绵飞卷、缠绕,发出细微簌簌声。   两人都默契地没点破,隔着半步距离,就这么静静走着,远远望去,似一双爱侣踩着月光,携手漫步。   忽然,顾慈的手真被抓住。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啊啊啊婷婷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菠菠菠萝1瓶;小读者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o(≧v≦)o 第8章   顾慈吓一跳,垂眸看去。   璎玑仰面朝她笑,牵着两人的手,蹦蹦跳跳走在中间。   顾慈小小叹了声,对面也传来同样的叹息,她愕然抬眸,视线恰与戚北落相遇。二人皆怔,慌忙错开目光。   热潮暗涌,顾慈忐忑地揉搓袖角,方才他帮自己收拾谢子鸣,算是原谅她了吗?   “舅母你瞧,织女星!”   顾慈回神,像是习惯了这称呼,没去纠正,顺着璎玑手指的方向望去。戚北落余光凝睇她,趁她发觉前,又不动声色地调开。   “若它是织女星,那牛郎星在哪?”顾慈笑问。   璎玑四下找了圈,挠挠头。   顾慈点了下她鼻尖,“那不是织女星,是……”眼里漾起光,“是北落师门。”   璎玑另一只手颤了颤,却不是她动的。   “这星星,怎的跟舅舅一个名字?”   戚北落不置可否,顾慈但笑不语。   师门,军门也。“北”即方位,“落”乃藩篱。   陛下当年为戚北落取这么个名字,是希望他能成为北境一道不可逾越的藩篱,护大邺疆土无虞。戚北落也不负众望,因他在,北戎这几年都再没叩过边。只是……   北落师门是南天上能窥见的,最亮的星。   正因为最亮,所以,也最孤独。   这人六岁就做了太子,旁人还在哇哇跟母亲讨奶喝的时候,他就已经学着把万里江山扛在肩上,踽踽独行,累了也不准停下。   顾慈望着稍稍快半步的人,有那么一瞬,全身血液都沸腾起来,催她上前,即便不能随他一道上战场拼杀,能陪在他身边,不让他再孤单。   戚北落侧过半张脸,顾慈睫尖一颤,忙低头假装和璎玑说话。   他望向前方,神色日常,眸底浮上一层似有若无的笑,仿佛陷入什么愉快的回忆,一时无法自拔。   *   船行江上,半个时辰后至红鸾岛。   璎玑早已支撑不住,吧唧着嘴入梦,奶娘留在船上照顾她。   岛上人山人海,顾蘅刚落地,荷包就被人顺走了。她气得跳脚,边嚷“抓贼”边追。奚鹤卿嘴上嫌她麻烦,人还是跟了上去。   四人才上岛,就这么分道扬镳。   顾慈提着盏莲灯,左右张望,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忽而一阵锣鸣,灯会开始了,人潮自四面八方涌来,乱成一锅粥。顾慈就是锅里的一粒米,被推搡得左右乱晃,眼看就要摔倒时,一只手迅速抓住她手臂,将她拉了过去。   她抬头,就看见戚北落平静清冷的侧颜。当真是副极好的皮囊,眉眼深秀,线条落拓,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都能招惹出一阵心跳。   顾慈心底温热缓缓散开,窝在他臂弯中,如小舟进了避风港,外边风雨再大都与她无关。杂乱的人群逐渐褪为流动的虚幻背景,她盍眸,正欲细品这怀抱的温暖,那手却松开了。   她诧异睁眼,不知何时,人潮已趋于平稳,向着一处徐徐行进。   “走吧。”   戚北落举步先行,帮她开路。虽说是好心,可到底少了点什么,顾慈轻叹,耷拉着眉梢默默跟上。   橘色的莲灯在地上摇出碗口大的光,随人潮流动的快慢,时而能照亮他靴底暗纹,时而就只照见横亘在两人间的距离。一步,或者两步,牵动顾慈的心,提起,又落下。   这种若即若离的感觉,真令人讨厌啊!仿佛让她永远都无法再冷静看待这个世界似的……   不时有姑娘偷眼瞧戚北落,议论声钻入顾慈耳房,她攥紧灯竿,有种自家宝贝被人觊觎的感觉。   真奇怪,前世谢子鸣一房一房地抬小妾的时候,她心里也无甚波澜,怎的轮到戚北落,就半点容不下了?   终于,她忍不住拽住那片袖子。奶猫似的力气,竟真让他停下了。   “怎的了?”戚北落垂视那片静默螓首,眉心微折。   顾慈没说话,只捏紧他袖子,因用力,手不自觉打颤。一声抽噎细如游丝,缠上心头,瞬间攫住他呼吸。   戚北落不再澹定,摇她肩头,手隐隐发抖,“慈儿?”   顾慈吸了吸鼻子,依旧没抬头,“我和谢子鸣,当真没什么。我以后再也不会见他,也不会收他礼物,更不会嫁他,你能不能、能不能……”   她哽咽了,想起前世的自己,想起前世的他,生怕方才那一两步的距离,会再次崩裂成不可逾越的鸿沟,而她却再没机会重来。贝齿将唇瓣咬得发白,却还是忍不住夺眶而出的泪珠。   脸上忽然覆上一层柔软,顾慈抬起一双红红的眼睛。   戚北落微微俯身,正抬袖帮她擦泪,动作笨拙却轻柔,仿佛她是琉璃所制,稍用力便会碎。   离得近,顾慈仿佛能感觉到来自他身体的温度,如莲灯内那片橘色微暖。   “莫哭了。”停顿片刻,他又补了句,“我信你。”   语气温柔像在哄她,神情严肃又仿佛在承诺什么。   顾慈渐渐止泣,两排浓睫垂拢,尤沾水露,朦胧月色下如点点浮动的光,满街煌煌灯火,都叫她盖了下去。   戚北落定睛瞧着,喉中似含了块烙铁,燥热难担。   顾慈又刷的抬眸,眼底一寸秋波,如薄纱将他柔柔裹挟,“那、那赐、赐……”   赐婚的事,还作数吗?她满面涨红,咬着唇就是开不了口,哪有姑娘家当街问这个的?   旁边走来个小姑娘,奇怪地打量他们,稚气地责怪戚北落道:“公子,你娘子生得这么好看,你怎忍心把她弄哭?”边说边举高篮子,往戚北落脸上戳,“快买条红绸许愿,让神木保佑你娘子快些原谅你吧。”   她口中的神木,便是红鸾岛上那株两百余年花开不败的海棠。   顾慈这才发现,原来他们已经到海棠树下。   巨木参天,足有三人合抱粗。枝叶层叠密匝,不透月光。枝上有花,花下飘绸,浓绿间点缀嫣红,雀鸟盘旋啁啾,夜色中煞是瑰丽。   顾慈望着那点红,渐渐痴了,再回神,眼前多出个竹篮。而那卖红绸的孩子抱着个鼓鼓囊囊荷包,早跑没了影。   “你全买了?”   戚北落很认真、很严肃地点了下头。   顾慈倒吸气,“为什么呀?你都已经是……还有什么实现不了?”   戚北落眼中掠过一阵局促,蹙眉瞟她两眼,不耐烦地将篮子塞她怀里,“少啰嗦!你们姑娘家不都喜欢许愿么?拿去,写不完不准走。”   说完,他踅身就走,没动几步又停下,低声道:“许完愿……就莫哭了。”   顾慈心口猛地撞跳。他买这些,就是为了哄她不哭?怎么……这么傻……他没否认那声“娘子”,是不是说明,赐婚的事还作数?   她心头块垒松落些,抱紧竹篮,嘴角一点点扬高。   树下设有书案,笔墨齐备。眼下街头灯火正盛,游人都在逛灯会,这里反倒冷清。   顾慈把能想到的愿望都写下来,脑子都快不够用,东拼西凑终于写到最后一条绸子,她懈下口气,活动僵直的手腕。   余光中,戚北落竟在往枝条上系红绸,一本正经的脸配上鬼鬼祟祟的动作,甚是滑稽。   他还真有自己实现不了的愿望,要依托神明?顾慈惊讶,对着最后的红绸忖了忖,一笔一画郑重写道:望他所念,皆能如愿。   传闻绸子挂得越高,神明越容易看见,愿望也就越容易实现。   顾慈盯着一枝空荡荡的枝桠,四下瞅了眼,没有可拿来垫脚的东西,试着轻轻蹦两下,无济于事。   戚北落看不下去,朝她走来,“别跳了,不怕再把脚扭伤?”别别扭扭伸手,“我帮你挂。”   顾慈忙把红绸藏到背后,脑袋摇成拨浪鼓。   戚北落皱眉,偏头往她背后瞧了眼。顾慈再次躲开,警惕他的目光,像只烫了毛的猫。这要是被他瞧见,她还不得臊死?   他眉心折得更深,甩了袖子,不屑冷哼:“孤对你的事,不感兴趣!”说完,又偷偷瞥眼她的手,面色更沉。   顾慈嘟起嘴哦了声,依旧不肯投降。可是要怎么挂?她望枝兴叹。   边上有对兄妹,亦在为同样的事发愁。哥哥不忍让妹妹失望,抱住她的腰,将她高高托起,妹妹成功将红绸挂在高枝上。   顾慈眼睛一亮,巴巴望向戚北落,忐忑又期待。   戚北落眉梢抽搐,沉沉闷出一口长气,“不情不愿”地朝她张开双臂。   他身高腿长,气力又大,一下就把顾慈举起老高。顾慈没控制住重心,身子左右摇晃,狂拍他肩膀尖叫不断。   “你你你到底行不行啊!”   戚北落霍然停住,仰面瞪她。   顾慈惊觉失言,讪讪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戚北落眯眼,盯着她似笑非笑,微翘的唇角鲜有地淌过几分纨绔子弟的风流矜骄,“懂得还挺多。”   顾慈顿时满面红霞,一气之下也不知哪来的胆儿,抬手推开他脸。戚北落没料到这手,脑袋一下偏过去。   气氛瞬即凝固,两人都好似被施了定身法,保持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   顾慈呆呆看着面前脸黑如锅底的男人,慌忙缩回手。   她竟然打人了,打的还是戚北落。这厮一向养尊处优,上战场都不定能挨到打,现在竟被她打了?   戚北落冷眼睨来,顾慈心里打了个突,匆匆移开目光。想到是他先调戏的自己,她纯属正当反击,又硬着头皮瞪回去。   一双小鹿眼清澈明媚,努力挤出点凶意,不仅不可怕,还很撩人。   戚北落眸色暗沉,怀中温香软玉似是烫手,他却抱得更紧,眼睛瞪得也更凶。   两人大眼瞪大眼,对峙许久,树叶都快被灼穿,终于憋不住齐齐喷笑,仿佛打通了心气儿,横在彼此间的块垒随之无影无踪。   “你倒是快些,莫耽误我时间。”戚北落正色抱怨,眼角眉梢有了温度。   顾慈胆肥了,斜他一眼,不慌不忙做自己的事,枝叶隐掩间,笑靥比花娇。   挂完所有绸子,戚北落稳而慢地放她下来。顾慈双脚才落地,耳畔便响起一声炸雷。烟火开始了,接二连三,遮天盖地,几乎是一瞬,就将整片夜空燃烧成火海。   她兴奋得像个孩子,拉扯戚北落的衣服,“快看快看!好漂亮!”目光一转,戚北落竟在看她,似乎还盯了许久。   顾慈心头一蹦,忙垂眸,热意自面颊蔓至脖颈。   落在腰间的手烫得吓人,她不由绷直腰背,想推开,却被搂得更紧。他稍一发力,她便猝然紧贴上他炽热的身子。   另一只手缓缓抬起她下巴,修长略带薄茧的指尖在她柔软的唇瓣上摩挲,微痒。顾慈凝望戚北落深邃的眼,渐渐分辨不清,究竟是唇痒,还是心痒。   四面喧嚣渐行渐远,海棠树在光斓中徐徐虚化。   他双眸载满一湾星河,低头靠近,便似万千星辰温柔拥抱而来。   顾慈下意识闭眼,手搭在他胸口,隔着细薄绫缭,几乎能摸到他的心跳,如战场上的鼙鼓,赤热有力,怂恿她的心在腔子里咚咚直跳,随时都会蹦出来。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很清楚,一点也不想反抗,甚至沉溺其中。   要是时间能就此静止,那该多好。   可远处一声嚎叫,硬生生将她拽回现实,“慈儿,你猜我抓到贼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我可能是魔鬼哟~   七夕那天能不能看见北落师门,我不确定,小说嘛,就当能看见叭(/ω\)   感谢为我投出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白鹿青崖2瓶;昀win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o(≧v≦)o 第9章   两人皆怔,鱼似的弹开。   顾慈捂着胸口大喘气,玉白的脸颊泛起浅粉,如隔纱看桃花。戚北落背对她,握拳抵唇轻咳一声,神色如常,只瞥向顾蘅时,眼底怨念呼之欲出。   奚鹤卿在旁捂嘴窃笑,一双膀子都快晃掉。顾蘅浑身发毛,不知他究竟那根筋搭错了,忙躲到顾慈身后避难。   “你们方才在干嘛?这厮怎的一副要吃了我的模样?”   顾慈支吾道:“没什么,我……叫沙子迷了眼,殿下帮我吹眼睛来着。”怕她细问,忙岔开话题,“贼抓到了么?”   提到这个,顾蘅就一肚子火,“要不是某人拖后腿,我早就抓到了。”   拖后腿的奚鹤卿笑不出来了,“到底谁拖谁后腿?明明你在旁边碍手碍脚,影响我发挥。”   争论不下,两人干脆动手比划,看看到底是谁在拖后腿。其结果就是……顾蘅食指勾着从奚鹤卿腰间抢来的荷包系带,吱悠悠转动,“服不服?”   顾家是将门,顾蘅耳濡目染,多少懂点拳脚。   “你你你!”奚鹤卿双颧灼红,抖着手指逼近,顾蘅一瞪眼,他赶紧一路小跑缩回去,梗着脖子干嚎,“唯女子和小人难养也!”   “嘁,又不要你养。”顾蘅嗤之以鼻,朝顾慈抖荷包,“慈儿,我们回家,路费他奚二公子包了。”   顾慈忍俊不禁,“嗳”了声跟上,没两步又停下,蓦然回首,果然对上那双云遮雾绕的黑眸。   只是这回,云翳稍拨开了些,眸子深处湛开一缕天光,清冷却蔚然。她像一株雏葵,本能地被他深深吸引。   这人就是这样,内敛过了头。什么事都藏心里不肯说,连道别都默默无言,还得自己去发现。   “慈儿?”顾蘅又催一声。天色已晚,再不走,就赶不及回家了。   顾慈点头,往前挪进一小步,又停下,咬唇沉吟,忽地转身小跑向戚别落,没留神脚底,又被石头绊了下。   戚别落忙扶住她,蹙眉轻斥:“多大人了,怎的总也不看路?”可眼底并无半分愠色。   顾慈讪讪吐舌,因方才的事,她现下一靠近戚北落便控制不住脸红心跳,却又不舍离开,想同他再多说会子话。   “那幅画……殿下能不能……赐给我?就是那幅《雪溪图》。”   戚北落讶然,剑眉微微舒展,又骤然沉顿,“那画脏了,孤已打发人丢江里去。你若想要,就自己去江里寻!”   顾慈愣住,不解他这无名火究竟从哪来。不就是一小块糖渣,至于么?   转念细品出他话里的酸味,她恍然大悟,他大约是觉这画被谢子鸣碰过,所以才不想送自己的吧……总埋怨别人长不大,明明自己才最孩子气。   且还是个霸道的孩子气。   顾慈不由想笑,想起那画又觉可惜,正待行礼告辞,他又吞吞吐吐开口:“你、你若真心喜欢,孤改日再送你一幅便是。”余光偷偷瞟来,不屑中又隐含期待,“你当真想要?”   顾慈简直要被他逗笑,大约是今日胆子真被他养肥了,竟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探入他袖底,在他惊愕的目光中,摸寻到他小指勾住,轻轻摇了摇,“一言为定。”   趁自己的脸红透前,她赶紧转身跑开,追上顾蘅。绵绵视线还缠在她身上,她心如擂鼓,既欢喜又忐忑,拐弯时,悄悄回眸看了眼。   这回他的目光,比方才还透亮,仿佛穿透江水的月光。倘若前世自己没有瞎折腾,他是不是就能一直保持这颗赤子之心,看自己时,眼里永远都熠熠生辉?   顾慈紧张地揉捏裙绦,鼓起勇气抬眸深望他,盈盈福了一礼,扭头匆匆跑开。   事情都已说开,她心中大石彻底落下,步子比来时轻快许多。不出意外,赐婚的圣旨明日便会正式送去定国公府,而那旨意还是戚别落亲自上御前求来的……她嘴角不觉又扬高几分。   *   是夜,蒹葭山庄。   满月宴已近尾声,赴宴的宾客陆续离开。有几个执念甚深的贵女站在门口,见不到戚北落就不肯走,吃了大半晌冷风,最后到底受不住,红着眼睛登上马车。   可她们前脚刚走,戚北落后脚便回来了。   寿阳公主从他怀里抱走璎玑,他却不走,跟在后头欲言又止。寿阳公主以为今夜有变,忙将璎玑交给奶娘,自领他去静室说话。   “你不准备让父皇赐婚了?这是何故?”寿阳公主抓紧手,面目焦色,“听说你们遇见了谢子鸣?你可千万别被挑拨,慈儿是个可心的好孩子,你若就这么放弃,仔细后悔一辈子!”   戚北落含笑摇头,转着茶盏,没说话。目光虚浮,透过半卷竹帘,定定落在院中一簇矮木上。   午间,小姑娘和璎玑一道在院子里捉迷藏的时候,就躲在那。当时那么多人,那么密的枝桠,他还是一眼就瞧见了她,可她却在下意识往里头缩。   那种畏惧是装不出来的。   他承认,自己当时的确生气了,是以后来她虽从矮木后头出来,他也不愿同她多说话。他甚至还想过,既然她当真这么厌烦自己,那便成全她算了。   可那场雨却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将她从亭子里背回来后,自己几乎是落荒而逃,像打了平生第一场败战,输得彻彻底底。   原以为自己这辈子真就这么完了,可今晚发生的事,让他瞧见了希望,也明白了些事。   她是个温吞和软的性子,逼得太紧,只会将她越吓越远。   就好像今夜的谢子鸣,上来就威逼利诱,彻底惹她烦厌,自己才有机会做了回英雄,在她心里挽回点好感。而后自己又顺着她的心,又是逛灯会,又是挂绸子许愿,她才肯对自己笑,还答应不会再和姓谢的来往。   说句没出息的话,他若生了对翅膀,那会子就该高兴得飞天了!   甚至还差点……他抬手轻轻摩挲唇瓣,月华点缀他眼眸,冲淡一身戾气,流淌出少年的清润气韵。   今晚就是个很好的开始,往后就顺着这步调,一点点靠近。她总会知道,自己并没有传闻中那么可怕,或许就……就真心愿意嫁给自己了?   打定主意,戚北落搁下茶盏,郑重其事道:“孤想过了,头先上御前请旨,是孤操之过急,吓到她了。她性子软,孤也该缓着来。”   寿阳公主惊讶地张圆嘴巴,半天没合上。高高在上的太子爷,这是预备放下身段去追姑娘了?   要知道她这弟弟,最是杀伐果断。十四岁时,他随钦差南巡,查到某封疆大臣系一起贪墨案的主谋,闹得当地民不聊生。因是一品大员,钦差建议他先上报朝廷,等陛下处置。   他倒好,二话不说,亲自将人拖上菜市口,“咔嚓”一刀砍了。还放言,若陛下怪罪,责任他一个人扛,哪怕赌上东宫之位,也要将这些蛀虫全部拔除。虽说后来没出事,他在百姓心中的威望也初步建立,但凶名也随之打响。   这大概也是她愿意撮合他和顾慈的原因。   这孩子戾气太重,就该有个性情温和的姑娘给他冲一冲。就目前看来,收效不错,至少他知道为别人考虑了。只是……   “那你可曾想过,万一慈儿……她现在就肯嫁给你呢?”   戚北落轻笑出声,“皇姐说笑了。”   她若肯嫁,才刚为何不直接提赐婚的事?说到底,她还是对自己无意。   寿阳公主啧了声,恨不得提着这榆木脑袋的耳朵,狠狠骂醒他。话到嘴边,她还是放弃了。   两个人的事,旁人说再多,他们自己悟不到也没用。领好头,剩下的路就让他们自己走,好事多磨,慢慢磨吧。   “你既拿定主意,就去做。左右慈儿这弟媳,我瞧准了,你若把她弄丢,我可跟你没完!”   戚北落颔首,眼中的光越发笃定,“还有两件事得请皇姐帮忙。东宫选秀……母后现在也不肯听孤的,还得请皇姐出面帮忙劝劝。孤……不想空误旁人年华。”   寿阳公主打趣,“没准人家还巴不得让你误呢?”见他神色有变,她又笑道,“放心,我跑一趟便是。第二件事?”   戚北落面色微赧,轻咳道:“午间皇姐说的栀子糕……可还有剩?”   寿阳公主本在喝茶,差点喷出来,啧啧嗟叹,“你啊你,早干嘛去了?”   戚北落神色一紧,她忍不住笑出声,抬手,琥珀便捧着锦盒过来。戚北落探头细看,确定是他午间瞧见的那个,心这才放下。   “早就知道你死鸭子嘴硬。我就吃了一个,剩下的都没碰,全给你了。唉,慈儿的手艺是真不错,便宜你了!”   戚北落道过谢,起身告辞。   寿阳公主一顿腹诽:拿完东西就走,姐弟俩多叙会儿闲话都不肯,真薄情!但还是点头应允。   她这弟弟,打小就是个闷葫芦,不管大事小事都憋在心里,拿刀也撬不开。眼下若不是有事相求,他估计也不肯交底。   月牙细成一线,攀至中天。   内侍王德善提灯站在廊下,见戚北落拎着个食盒出来,忙将灯笼杆别到要带上,伸手去接,戚北落却摇头绕开。   “殿下,您吩咐去红鸾岛的船已经备好,是现在出发还是?”   戚北落凝眉沉思。   他还是很在意那丫头到底写了什么愿望,竟不肯给他看?莫不是还跟谢子鸣有关?眼下夜深人静,岛上没人,正好可以窥探。可……倘若她知道后,生气了,再不搭理自己该怎么办?   迷惘间,余光中闯入一片清辉,他仰面望去,南天那颗北落师门正亮,不自觉牵引他的思绪飞远。   北落师门这颗星,还是他告诉她的,没想到她竟一直记得。   那年,小姑娘同人玩捉迷藏,卡在树洞里头出不来,还碰上大雨。天越来越黑,她吓得哇哇大哭。   自己也是刚好路过,被她杀猪般的哭声震撼到,可真是小小的身子蕴藏大大的力量。既然会卡住出不来,那她之前是怎么把自己塞进去的?   他狐疑地把小哭包拎出来,好心好意指了路,让她自己回去。   可小东西已经吓得分不清东南西北,除了哭还是哭,两条小细胳膊死死抱住他的腰,害他寸步难行。   “看星星认路,会吗?就是北辰星,它在的方向就是北。”他不耐烦地一根一根掰开她手指。   小姑娘拼命摇头,不屈不挠地一根一根揪回来,抱得比刚才还紧。   他差点被勒断气,压住脾气,指着那颗北落师门,“这颗你总该认识吧?跟孤一个名儿,南天上最亮的星,这边就是南!”   小姑娘不哭了,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瞧去,又怯生生转回来,“那我以后再走丢,对着那颗星星喊你,你会过来救我么?”   那眼神,无辜至极,他真恨不得揍她一拳,大骂“不要脸!”他堂堂一国太子,岂是用一颗星星就能随叫随到的?   可他优良的教养还是让他忍住了,“记住这颗星就不会走丢,左右这星星旁边也没有旁的星,孤零零的,最好认……”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跟一个四六不懂的傻丫头说这个。说了就说了吧,反正她也听不懂。   谁知她竟很认真地琢磨了会儿,望着他道:“不会孤零零的,旁边肯定还有星星。你瞧仔细些,定能找着伴儿。”   笑话!他堂堂一国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每次出行都有一群人前呼后拥,像个缺伴儿的人吗?明明是她缺脑子!   他如是想着,恶狠狠瞪她,想拿眼神杀死她。岂料那双清亮干净的眸子,竟一下扎进他心里,从此再没离开过。   他想,他大概真瞧见那星星边上的伴儿了。只是后来,这伴儿见了他就躲,着实令他伤脑筋。   思绪收拢,戚北落曲指轻叩食盒,眼底浮着笑。王德善又问一遍,他只道:“回东宫吧。”   既然决定慢慢来,就不必急在一时。   作者有话要说:童年回忆之恶搞版(以下全为内心戏)青梅竹马什么的实在太美好辽(/ω\)~   小北落:这丫头竟敢诅咒我孤独终老,看我不瞪死她!   小顾慈(忍住泪,强颜欢笑):这人有病病?我就拍个马屁,他怎么就开始凶我了?   小北落:咦?她怎么还没被瞪死?一定是我瞪得不够用力,我再瞪凶点。   小顾慈(目光逐渐呆滞):妈呀!这人好可怕!救命!我想嘘嘘,谁能带我去厕所!!!   不知多少炷香以后。   小北落:想不到这世上竟有人能承受住我的瞪眼绝技而不倒下,很好,我爱了。   小顾慈:双目空洞,完全吓傻呆滞.jpg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   皮皮皮卡丘丘丘1个;白鹿青崖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昀win 5瓶;白鹿青崖2瓶;皮皮皮卡丘丘丘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o(≧v≦)o 第10章   自蒹葭山庄回来后,顾慈便拉着顾蘅一道,窝在玉茗轩收拾东西。   瞧那日谢子鸣的架势,应当不是第一次从东宫盗画,借花献佛。顾慈怀疑他过去送自己的东西也掺了水份,可她对戚北落的文墨知之甚少,只得让顾蘅帮忙鉴看。   这一查还真叫她吓一跳,这里头□□成墨宝竟都出自戚北落之手。   “姓谢的也真有趣,帝京城中书画好手千万,他怎就逮着殿下一人使劲吸血呢?”顾蘅不住咋舌。   顾慈抚着画角被墨迹刻意掩盖的落款,猜到里头的缘故。   赠人礼物,自然要投其所好。谢子鸣面上瞧着才华横溢,实则就是个草包,就算让他挑画,也挑不到点上,前世她也是嫁去后才看穿他的假面。而戚北落刚好相反,知道她偏好什么,也肯下功夫钻研,唯独不肯放下身段亲手赠东西于她,这才叫人钻了空子。   顾蘅却不大赞同,“其实殿下……也不是什么都没送过……”   顾慈诧异看她,顾蘅低头绞着手指,眼神飘忽,“就比如上回生辰,我赠你的那枚海棠步摇,还有上上回奚鹤卿给的岭南红犀角笔管,寿阳公主赏的……”   她声音越来越小,几不可闻,最后深吸口气道:“都是殿下借我们的名义,送给你的。”说完便如释重负地呼出胸中之气,一副终于解脱了的模样。   顾慈眨眨眼,又眨眨眼,猛地回头环视自己屋子。一桌一椅,一草一花,明明都是她见惯了的模样,却忽然好似不认识了似的。   他究竟在她身边藏了多少惊喜,等她去发现啊!   越想脸越热,顾慈缓缓抬手,捂住自己冒烟的面颊,仿佛屋子里突然有了他的味道,心里跟着滋滋沁蜜,又隐隐有些不安,透过五指张开的缝眺望窗外,秀眉一点点蹙起。   长空飞鸟横渡,云絮薄如蝉翼,淡淡地涂抹在蔚蓝穹顶。多好的天呀,宜嫁娶,可赐婚的圣旨怎么还没下来?她记得,前世就是七夕后一日来的旨意,怎的到现在还没动静?到底哪里出岔子了?   外头响起脚步声,顾慈瞿然起身,椅子被带得“咯咯”摇晃。顾蘅吓一跳,奇怪地看来,她赧然地扯了扯嘴角,若无其事地坐回去。   云锦掀了帘子急赤白脸进来,拍着胸口大喘气。顾慈手里的帕子快被揪烂,实在等不及便先问道:“可是宫里来人?”   云锦生咽着干涩的喉咙,硬喘出一口气,“是世子回来了,这会子已经到大堂,老太太让两位姑娘现在就过去。”   她口中的世子,便是姐妹俩的胞弟顾飞卿,今年刚满十岁,因聪颖悟性高,去岁拜入白衣山人门下,随他四处云游求学,甚少归家。今日竟突然回了,众人无不意外,也难怪云锦会如此激动。   姐妹俩迫不及待赶去大堂,顾老太太和裴氏已搂着顾飞卿叙起话,三人眼眶皆红。   玉面小郎君,五官生得极有灵气,出门磨练一年,个头没怎么窜高,言行举止却跟个小大人似的。只脸上的婴儿肥还在,刻意板起脸,更衬出几分稚气可爱。   瞧见姐妹俩,他忙跳下椅子哒哒跑去,捧出一双肉嘟嘟的小手,有模有样地行了个礼,“给两位姐姐请安。”   顾蘅像只雀鸟,欢喜地绕着他转,捧起他的脸吧唧亲了口。   顾飞卿一愣,小圆脸红彤彤,腼腆地垂首挠后脑勺,方才的严肃全去了爪哇国,忽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封信,递给顾慈。   “二姐姐,这是师父托我转交给你的。就上回离京前二姐姐提出的疑问,师父在信中给了详实回答,我也试着添了几笔自己的看法,跟师父自然是没得比,也不知能不能帮到二姐姐。”   “那二姐姐就先谢过卿儿了。”顾慈两眼湿红,亲昵地揉他脑袋,手控制不住发抖。   白衣山人是当世第一鸿儒,桃李遍天下,所教学生大半都成了朝中肱骨。可他本人却不喜庙堂,只追求闲云野鹤的生活。   普天学子皆以能拜入他门下为荣,哪怕只是在墙外偷听一两句,也胜读十年书。可他眼光却极高,去年在京逗留时,连陛下的邀约都敢推拒,除了收下顾飞卿外,也只肯垂青眼,和戚北落促膝畅谈过。   可众人不知的是,顾慈也曾受教于他,只是碍于女子的身份没能正式拜师。没想到时隔一年,他老人家竟还记得自己,而更让顾慈激动的是,此生还能再见到弟弟。   前世,顾飞卿原本前途无量,却被人带入歧途,终日流连赌坊花街,染了一身脏病,最后竟死在了她前头。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便是……   “我才刚抄完佛经,从佛堂里出来。听说三弟弟回了,就急急忙忙赶来,可是迟了?”   声到人到,叶蓁蓁笑盈盈跨进门来,向顾老太太和裴氏福过礼后,便绕到顾飞卿身边,熟稔地拉着他的手嘘寒问暖,时不时掩面掉几滴泪疙瘩,仿佛她才是顾飞卿的亲姐。   顾蘅一向不喜叶蓁蓁,当下便翻了个白眼,踅身去寻母亲和祖母说话。顾飞卿不习惯她的热络,碍于礼貌,还是老实应承着,只是语气明显冷淡许多。   叶蓁蓁见他爱答不理,脸色讪然。   顾慈不愿叶蓁蓁离弟弟这般近,自去旁边坐好,招招手,什么话也没说,顾飞卿就立时喜笑颜开,甩开叶蓁蓁,颠颠跑到她身边坐下,继续说刚才那封信。   欢笑声钻入叶蓁蓁耳朵,她脸上虽还是笑模样,可指甲已在掌心掐出深痕。   她一直搞不懂,明明她面相也甚是可亲,为何总不招孩子喜爱?每次府上有亲戚携孩子过来,她都努力讨好,可那群萝卜头眼里就只有顾慈。就算顾慈从未刻意亲近他们,他们也乐意追着她跑,凭什么?   自己千方百计追求不到的东西,凭什么顾慈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且还从不稀罕?   平了平气,叶蓁蓁如无其事地扶了扶髻上玉簪,笑着去到顾老太太身边,坐在脚踏上,给她捶膝,“卿儿好模好样地已回了,老祖宗这下也该安心了。只是蓁蓁有一愚见,不知当讲不当讲?”   “知道不当讲就别讲。”顾蘅嘟囔了声,裴氏瞪她一眼,向叶蓁蓁歉然笑笑,“蘅儿叫我惯坏了,你莫往心里去。”   叶蓁蓁听出她语气里的客套疏离,笑笑点头,也没觉有甚,只越发热情地腻在老太太身边。   顾家旁人怎样无所谓,只要她牢牢抱住老太太的心,不愁没好日子过。   “咱们府上毕竟是将门,卿儿修身习文固然重要,可若荒废了武艺,多少不好。不如请个武学先生,闲暇时来家中指导如何?既能强身健体,也不至于荒废学业。”   顾老太太双眼一亮。这事她从前就考虑过,只是因着当时卿儿还小,又不在家,所以才搁置了,眼下人既回了,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裴氏亦点头赞同。学文学武她倒无所谓,只是夫君常年不在家,家中皆为女眷,男孩子还是该阳刚些,在女人堆里长大终归不好。   两位长辈一拍即合,不过这先生该请谁?裴氏旧居后院,对这些一窍不通。顾老太太这些年吃斋念佛,同旧友间的往来淡了许多,一时也难挑个好人选。   叶蓁蓁忙做这解语花,“蓁蓁早年家中有个亲戚,叫胡杨,在军营谋生,前还升了衔儿。品阶虽不高,可身手不错,若老祖宗信得过我,我这就给他去信,明日让他上门一趟让卿儿相看,如何?”   顾老太太连连点头,裴氏也露出了个真诚的笑,无不称赞她想得周到。   顾飞卿双目炯炯,虽极力克制,但喜色依旧蔓上眉梢。从前父亲在家时,他就常拿着木剑,随父亲操练,如今虽从了文,可到底没失了本心。   顾慈笑抚他脑袋,愿意促成他心愿,谁来教都行,胡杨绝对不行。叶蓁蓁将这人夸上天,却没说他嗜赌好色之事。   前世,顾飞卿就是叫这人带坏的,她绝不允许这辈子悲剧重演。   “若来家中做了先生,从前的履历也该过个明路,不知表妹手中可有他的造册?”顾慈淡淡道,十指纤长白皙,执着碧色茶杯,如春水映梨花。   叶蓁蓁想起上次自己被烫伤的事,下意识收紧指根,思忖半天没琢磨出她话里是否有话,只能抿着唇小心道“有”,让秋菊去取。   顾慈含笑夸了句“表妹好心思”,她立即汗毛倒竖,心跳如鼓,想从她身上瞧出破绽,顾慈只笑吟吟和顾飞卿说话,无任何不妥。   正因为如此,反倒让叶蓁蓁心里更慌。秋菊取里册书立在她边上,她都没发现,还是顾老太太蹙眉唤里几声,才将她的魂儿叫回来。   “这胡杨从前竟在五军都护府沈都事手下当过差。听说沈都事治下甚严,他能晋升,倒是个厉害的。”顾慈翻着书册,漫不经心道。   顾蘅咦了声,“那岂不是谢子鸣的同僚?”   轻飘飘的一句话,还没鸿毛重,却在堂内激起千层浪。顾老太太和裴氏面色顿沉,齐齐看去,目如锉刀。   叶蓁蓁双肩一抖,再次吓丢了魂儿。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白鹿青崖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o(≧v≦)o 第11章   “你久居深闺,怎会同谢子鸣的同僚相熟?那胡杨,当真只是你亲戚?”   顾老太太捏紧龙头拄杖,眯起眼审视。   因着先头顾慈绝食坠楼的事,“谢子鸣”三个字,已成了她心头一根刺,谁碰就扎谁。即便她再疼叶蓁蓁,当下也没什么好脸。   毕竟叶蓁蓁再亲,也亲不过自己的亲孙女。   叶蓁蓁脑袋一寸寸矮下,左右瞟着眼,将一绺汗湿的碎发绕到泛红的耳朵后。   近来不知怎的,她一直寻不见谢子鸣,也不知外头究竟是个什么情况,心里甚是不安,方才想着弄个牢靠的人进顾家帮衬自己。可万万没想到,竟又被这顾慈搅了局!   “自、自然是亲戚。老祖宗您是知道的,蓁蓁每日要么在佛堂抄经,要么伺候您左右,便是出门至多也就去那护国寺祈福,别说什么谢子鸣的同僚,便是谢子鸣本人站在这,蓁蓁也认不出来人。”   “不对吧。”顾蘅“笃笃”敲了敲桌面,“七夕那日,我们几人在蒹葭洲可遇到谢子鸣了,还亲耳听他提起你,唤你作‘叶表妹’。听那语气,你们俩怎么也该认识有一两年了,怎的到你这,就成了连面都没见过的陌生人了?”   “蒹葭洲上人来人往,许是大姐姐听岔了。”   “就算我听错了,那慈儿、奚二公子、璎玑郡主,甚至太子殿下也都听错了?”   叶蓁蓁一噎,唇瓣无力翕动,半天说不出话。   顾蘅顿时神清气爽,方才因她而被母亲瞪眼的事,也不觉有什么了,抿口茶润嗓,老神在在地看戏。   屋内气氛如坠寒冰,顾老太太和裴氏面色更沉,就连边上侍立的丫鬟婆子也纷纷吊起眼梢,细细密密的眼刀直能将人捅成筛子。   叶蓁蓁面颊沁出层薄汗,精心描绘过的妆容渐毁,显出底下惨淡面容,余光偷瞥旁边。   顾慈正盍眸品茶,嘴角微翘,怡然自得。自山庄归来,她整个人便容光焕发,也不知叫什么滋润了,与自己的窘迫截然相反。   就是因为她轻飘飘的一句话,自己才会沦落到现在这腹背受敌的窘境,而她这罪魁祸首却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凭什么!   叶蓁蓁蓦地攥拳,这一幕刚好叫顾老太太看个正着。   龙头拄杖“咚”声杵地,伴随一记风雷般锐利的眼风。叶蓁蓁一哆嗦,腿肚子发软,轰然跪下。   “你如今主意大了,什么人都敢往家里头领?马上就到你祖母的冥寿,这几日你就待在佛堂不要出来,把该抄的经文统统抄个七八遍,拿来于我亲自验看。如若抄得不好,便再抄个百八十遍,好好反省,该拿何颜面去祭拜你祖母!”   顾老太太平了平气,招来向嬷嬷,“去挑两个丫鬟伺候她笔墨,饿了就给送饭,渴了就给倒水,务必照看得仔细,不可出一丝纰漏。”   叶蓁蓁心头大跳,这哪里是派人伺候她抄经文,分明是将她当犯人看呀!   她过去在叶家时都没吃过这苦头,怎受得了这个?忙泪眼婆娑地膝行上前,唤了声“老祖宗”,欲博她怜悯。   却只得顾老太太一声拄杖捶地声。   力道比方才还重,案上的瓷杯瓷盖都清脆地磕碰了下。若砸在人身上,就算不伤筋动骨,皮肉也得疼上好几天。   “你祖母将你交托于我,便是要我好生教养你。你若真和这些不三不四的人勾结,就在佛堂里待一辈子!”   叶蓁蓁登时闭嘴不敢再多言。她知道老太太的脾气,跟她拗只会伤到自己,心里再不服气,也只能忍住。   踅身离开前,她再次恶狠狠瞪向顾慈方向。今日就算栽了,也要给顾慈来个最后示威。   可顾慈只眺望窗外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出神,巧笑嫣然,连余光都不屑给她一个。   一拳打在棉花上,叶蓁蓁简直要气吐血,回去的路上,她紧抓手腕,因太用力,触及上次烫伤的皮肉,疼得嘶嘶抽气。   秋菊忙上前查看,叶蓁蓁却反手给了她一巴掌,“贱婢!册子上写了胡杨在沈都事手下办差,你拿来前就不知遮掩一下?”   秋菊捂着肿胀的半张脸颊,摇头不迭,“奴、奴婢不识字……”   叶蓁蓁一愣,嘴角缓缓挑起讽意,“这话你也好意思说出口?你瞧瞧这府上,就连年纪比你小的云锦和云绣都能背上一两首诗,你竟还不识字?”   “去,上药房给本姑娘拿几副药膏来,我手疼。若因为这个没能抄好书,让老太太责罚,仔细你的皮!”   “拿了药再想法子给胡杨递个信儿,进府这事,以后再谈。”   说完她便款摆柳腰,盈盈离去。秋菊咬紧唇瓣,两道目光直能在她后背烫出两个大洞。   这已经不是第一回了。叶蓁蓁每次在二姑娘那受了气,都会把火都发到她头上。   还敢埋怨她不识字?她虽没读过书,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还是懂的。若她也能像云锦和云绣一样,在二姑娘身边伺候,怎还会大字不识一个?   无论相貌还是才情,叶蓁蓁都不如二姑娘,害她也在丫鬟堆里低人一等。自己没抱怨她,她反倒先责怪起自己了?   秋菊暗恨,转身要去药房,却见台阶下,云锦正朝她笑,“二姑娘新泡了茶,姐姐可有空赏光?”   秋菊惕惕然,一步不敢动,硬是被云锦拉了去。   后院湖中荷叶田田,鱼戏莲间,风光无限。临湖水榭内,石桌上茶具齐备。   顾慈坐在石凳上,袖子微微卷起,露出小截白玉般的藕臂,玉指纤纤同精瓷一色。冲泡、封壶、分杯,每一步都不疾不徐,腕上银镯随动作叮铛脆响,闻者无不觉如沐春风。   秋菊不自觉看痴了,再去想叶蓁蓁的脸,胃里只剩恶心。   茶泡好了,顾慈给云锦和云绣各递去一杯。秋菊捏着衣角,目光欣羨,不曾料竟也有她的份。   “这是姐姐从姑苏带回的碧螺春,我吃着不错,你也尝尝。”顾慈笑盈盈道,“此茶最是润肤化瘀,或许……可治你脸上的伤。”   *   是夜,莲花巷内。   胡杨在家中左等右等,还是没等来秋菊,心中焦躁异常。   他与谢子鸣是旧交,原先在城门当差的时候,他就曾透过车窗,瞧见过顾家姐妹的脸,当晚便害了相思。   尤其是妹妹,光瞧那半张侧脸,他骨头就酥了。可兄弟妻不可欺,因谢子鸣惦记顾慈,他才悻悻作罢。   而前几日,他听说谢子鸣在顾慈面前吃瘪,这辈子应当是没戏了,那点心思又开始蠢蠢欲动,想趁这次进顾家,好好享受一回。   眼瞧着佳人就在前头,触手可及,怎就出岔子了?   如此苦熬几晚,每日醒来,大腿间都一片膻湿。   这晚,他实在忍不住,偷偷摸去定国公府外墙,朝两手各吐了口唾沫,预备攀爬。脚才刚抬起来,肩膀突然被人拍了拍。他狐疑地转头,没等看清人脸,脸上就结结实实挨了一拳,鼻梁当时就断了,鲜血哗哗直流。   “他娘的!谁……”   话还没问完,人就被撂倒在地,半口牙齿卡在喉中,没等咽下,胸口就被人狠狠踩住、辗碾,骨头断裂的声音在静夜中尤为明晰。   胡杨呕出几口血水,勉力撑开半幅眼皮。   那人玄衣如墨化在夜幕中,衣袂随风猎猎,如虎啸龙吟,金线蟠龙纹在暗色里怒目瞋瞪,张牙舞爪,随时能将他撕成碎片。   而他本人的目光,凝了三尺寒冰,自浓睫下的一线天光中大剌剌捅下,能将你五脏六腑都剜出来。   胡杨脸上血色尽褪,裤子隐湿,“太太太子殿下……”   戚北落冷哼,凤眼斜睨,“你们五城兵马司,便是这般看护帝京的?”   单寒声线如刀切过耳畔,几个小吏登时软了腿弯,心跳隆隆如擂鼓。   他们不过是例行巡逻,见有人在定国公府附近鬼祟,便赶紧上报求援。原以为至多把指挥使招来,哪知来的竟是太子殿下!   都说太子殿下每日忙得都无暇吃饭,怎还有空为个毛贼,大半夜一路火花带闪电地杀过来?他们到现在都还是懵的!   陈指挥使姗姗来迟,哈腰一顿告罪,忙招呼人赶紧把胡杨绑了丢入大牢。   戚北落却勾唇嗤笑,漫不经心地掸去衣上落灰,“陈指挥使,大邺牢狱里,可不养畜生。”   阴鸷的目光淡淡睨来,陈指挥使激灵灵抖落一身毛栗,腰又矮下数寸,“微微微臣明白,请殿下放心。”   他一挥手,原本拿绳索的差役便换了佩刀,拽着胡杨的头发就往后拖。   胡杨嘶声挣扎,嘴里被塞了把淤泥草根,呛得他胃里翻江倒海,无论如何挣扎,都只能如一粒砂消失在浓浓夜色中,无声无息。   从始至终,连顾家一片草都没惊动。   公案已了,戚北落却还独立月下,眺望南墙,身影如山,岿然不动。周身气韵清冷,只望向墙头的两道目光隐隐浮着柔暖。   陈指挥使想走又不敢,困得几乎站着睡去,望向奚鹤卿求助。   奚鹤卿笑了笑,颔首示意他先回去,等人都散去后,方才拢着袖子上前,“你既这么担心,不如往顾家里头也塞几个人,护她周全便是。左右你也假公济私,把五城兵马司的三成兵力都分配到了这,专护顾家,也不差这点人。”   戚北落听出他话中讽意,冷冷斜他一眼,“定国公常年驻守北境,劳苦功高,顾家上下又俱是女眷,孤才多加留意照拂,并无私心。”   奚鹤卿长长地“哦”了声,似笑非笑,“好一个并无私心,镇南将军也是常年驻守云南,妻儿俱在京中,怎不见你多加照拂?”   戚北落眉梢几不可见地一抽,蹙眉斜瞪他,许久才沉声道:“那不一样。”说完,便缄口不再言一字。   奚鹤卿歪歪嘴,是呀,多不一样啊,镇南将军府上又没有顾慈。   “我听顾蘅说,顾家这几日在为顾飞卿寻武师父。正好你手底下人多,派个牢靠的过去,既能帮到她的忙,又能护她左右,一石二鸟,岂不美哉?”   “武师父?”戚北落眼皮一跳,乌沉的眸子些些亮起光。   *   夏日炎炎,蝉鸣远远近近没个消停,风中飘着清淡的果香。   顾慈坐在案边,提笔在纸上勾勾画画。   金芒经竹帘筛选出粗粗细细的光,照在她脸上。浓睫轻颤,在纸上洒落一片金粉,恬静又美好。   那天秋菊把她知道的顾家手下与叶蓁蓁勾结的商铺掌柜,都告诉了她,帮她解决了一大难题。只是还几人,连秋菊也不知,她得想法子另问。   叶蓁蓁能在顾家混得风生水起,全因祖母疼爱。如今她失了祖母信任,日子转眼就惨淡得不像话,已不足为惧。   只是……   她抬眸望向院中满开的合欢,浓密卷翘的睫毛在眼睑投落一片疏影。   赐婚的圣旨,到今日还是没着落,到底发生什么了?戚北路该不会后悔了吧……   她的心随笔尖一点浓墨,慢慢沉坠,再回神,纸上不知不觉竟写满了“戚北落”三字。云绣打帘进来,她忙揉了纸,抽纸再着笔,假装无事。   心却还沉闷得厉害。   “姑娘,武师父来了,请您去移步去外头迎他呢。”   云绣笑得古怪,不等顾慈开口便拉她过去,变戏法似的掏出珠钗,往她发髻上插。   今日一早,顾蘅就拉着顾老太太和裴氏去护国寺上香。顾慈本也要去,她却拦着不让,说今日武师父回到,家里不可没人。   顾慈问她是谁,她也是这般怪笑不说话,只肯告诉她是奚鹤卿寻来的人,很靠谱。   有多靠谱?靠谱到必须要她本人亲自出去迎?这叫摆谱吧。   顾慈无奈绕过影壁,朱门下站着个人,身影挺拔颀长,是戚北落身边的贴身侍卫凤萧。   她心中稍安,凤萧的身手她信得过;同时心也空了下,赐婚旨意还不知在哪片风中,眼下再见东宫任何人,她都有些不自在。   凤萧朝她行礼,顾慈定了定心,含笑上前,一声“好”还卡在喉咙里,凤萧便躬身退至一旁,露出身后之人。   石阶下,那人负手而立。金芒照亮他侧脸,面颊皎洁如玉,印上深邃眉眼,目光清冷,朝她望来时却涌涌溢光,比谁都多一份醇厚深情。   顾慈眼睫轻颤,乌黑瞳仁渐渐湛开光。沉寂许久的心,咚咚,咚咚,一点点撞跳开。   这盛夏该死的风,实在太躁了!   作者有话要说:顾慈:不是心动,是风动!!!   今天这章够粗长了吗(/ω\)   关于碧螺春那句话,润肤化瘀是女主怀柔的话,不要较真鸭,拜托拜托。   *   感谢为我投出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白鹿青崖1瓶;昀win 2瓶;超懒的芋圆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o(≧v≦)o 第12章   顾慈怔了大半晌还没缓过劲。   她能猜到,顾蘅去寻奚鹤卿帮忙找师父,戚北落知道后定会出手相助。可她万万想不到,他本人竟会亲自过来!   要知这几年,陛下逐渐放权,让戚北落监国。他内要处理政务,外要操练兵马,俨然成了大邺第一大忙人,怎还有功夫来她家,教一个十岁孩子习武?   云绣在旁暗暗推她肩膀,她方才醒神,匆匆见礼,“臣、臣女,参见太子殿下。”   她今日梳了个高高的惊鹄髻,头顶两扇大耳似鸾鸟振翅。大约是过来得太急,步摇上的琉璃珠串斜斜晃悠,就要松落,柔光浮动,莹莹跃入戚北落眼中。   他唔了声,下意识伸手,帮她把步摇往髻中紧了紧。   顾慈肩头一颤,本能地瑟缩了下脖子,抬眸错愕地望住他。   戚北落因她这一抖,也猛地回神,连连倒退几步,借咳嗽掩饰适才的尴尬,“孤受人所托,来这教习武艺,并无他事,你不必如此惊恐。”   边说,手边缩到背后,还保持着刚刚帮她插紧步摇的弯曲状态。鬓香犹在,丝丝缕缕缠绕心头。他五指僵硬地抻了会儿,一点点收拢、摩挲,状似回味。   顾慈却仿佛被人兜头浇了盆冷水,纤长细密的睫毛慢慢搭拢下,掩住眸底所有情绪。   并无他事,是啊,除了教卿儿武艺,他还能为什么事亲自登门呢?   又不想娶她……   顾慈松开皱皱巴巴的衣角,半气恼半担忧地道:“殿下的好意,臣女代卿儿领了。只是殿下每日公务繁忙,臣女一家实在不好拿这点琐事来叨扰殿下,殿下还是……”   “无妨,练兵自是要从小抓起。现在开始还不算晚,等日后……”   “可是我弟弟不从军!”   不等他说完,顾慈就直接顶了回去,精致的小脸绷得紧紧的,目光直挺挺捅去,怨气十足,衬上头顶两扇耳,活像只被咬了尾巴的炸毛兔子。   戚北落一愣,俊容时青时红,眸中云海翻涌,仿佛在酝酿风暴。   顾慈被他这模样吓了一下,往后挪了小半步。回想自己这几日为圣旨的事,吃不好睡不香,委屈酸涩一并涌上心头,她又梗起脖子,圆着眼睛回瞪他。   戚北落微微眯眼,手在背后慢慢攥成拳,不屑地挑了下唇角,寒着嗓子道:“你便这般不想孤留下?”   顾慈心头一颤,从这蓬勃的怒意中听出了几分委屈。   堂堂一国太子,又是万民敬仰的战神,亲自送上门教人武艺。这样的美事,旁人做梦都梦不出来,她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连门都没让人家进,确实很不识好歹。   可,她就是气,没有来由,就是气他!哼!   “殿下还是请回吧。”顾慈撇过头去,语气强硬。   “好!”   这一个字,说得比她还强硬。   顾慈心里咯噔了下,脑袋嗡嗡晕眩,人几乎站不住。他真要走啊?   一声“不要”在心底怒号,还未出口,头顶突然一黑。不知何时,戚北落已凛然立在她面前,高挑的身影霸道地将她整个人都笼罩进去,本就阴沉的脸在逆光中又加重几分戾气。   冷香幽幽渡来,清淡又浓烈,鼓动顾慈的心咚咚乱跳。她下意识要退,手腕倏地被他拽住,往他身前狠狠拉去。微热的鼻息拂在额间,痒梭梭的,招惹一片酥麻。   顾慈大脑一片空白,仰起一双水雾涳濛的眼呆呆看他。长睫细细颤动,似蝶翼翩飞。清风涌过,轻轻撩动她垂在耳畔的几根发丝儿,婉转可怜,挠在他心头。   戚北落咽了下喉结,怒容有那么一瞬松动,左胸口那片拳头大的地方,慢慢地软了下去。可转念一想她方才赶自己走时的冷漠决绝,他眸光顿沉,盯着她的脸,恶狠狠地一字一顿道。   “你不让孤留下,孤就偏要留下。”   说完也不等她反应便松开她的手,侧身跨过门槛,大步流星地绕过影壁往里去。旁边几个家丁本想上去阻拦,被他锋芒毕露的眼风一荡,都齐齐蔫了脑袋,瑟瑟缩回墙角。   恰好此时,顾飞卿得了消息,欢喜地随云锦过来拜师,同这黑脸煞神撞个满怀,又被他这一身寒意吓白脸,悄悄往云锦背后缩。   “你便是顾飞卿?”戚北落垂眸觑他,眼中毫无温度。   顾飞卿拽紧云锦衣角,惕惕然点了下头。云锦尴尬笑笑,推他上前行礼,越推他越往后躲。   戚北落收回目光,有他姐姐这个连太子都敢轰走的“珠玉”在先,他也懒得计较失不失礼,启唇淡淡道:“随孤过来。”便扬长而去。   顾慈赶过来的时候,就瞧见顾飞卿面如死灰地被“提溜”走。那慷慨赴死的背影,完全不像是去习武,更像是被拖去菜市口问斩。   “姑娘,太子殿下该不会吃了小世子吧?”云锦手里捏汗。   顾慈心虚地缩了脖子,绞着手指不敢说话,这回还真是她害了弟弟……抬眸偷瞥日头下挺拔的背影,宽肩窄腰,袍身上遍布的锦绣暗纹撑开轩昂,叫人移不开眼。   这样的衣服穿在文人身上,只会被衣服的气势压下去,非得身材高大魁梧的男人穿起来才好看。   看着看着,顾慈不由滚热了面颊,跟中暑似的,捂着脸左右偷瞄。云锦和云绣还在为顾飞卿发愁,并没留意她的异样,她小小吐出口气,踅身往厨房去。   金芒透过玉指张开的缝,恣意泼洒在她高扬的嘴角上,把她的心照得亮亮堂堂。   趁他把卿儿吃掉前,赶紧先备一份吃食送去吧……   *   顾家后院有一小片演武场,是定国公从前在京时建的,刀枪棍棒齐备,虽多年未用,却一直有人打扫收拾,同从前一样整洁。   戚北落扫了眼,问道:“你从前可学过武?”   顾飞卿点点头,又摇摇头。戚北落睨来一眼,他哆嗦了下,垂视自己足尖低声道:“我五岁的时候随父亲练过几日剑,只是照猫画虎地瞎舞,没个体统,所以也不算真正学过……”   说完,他又回味了遍自己的话,乌溜溜的眼珠期待又忐忑地盯着戚北落,恐他嫌自己什么也不会,不愿教他。   戚北落蹙眉凝望长廊尽头,一言不发。   顾飞卿顺着他目光看去,那里什么也没有,也不知他到底在看什么?耐心等了许久,他忍不住唤两声:“殿下?”   戚北落霎了下眼,局促地咳嗽了声,道:“既如此,你可有什么特别想学的兵器?刀枪棍棒皆可。”   顾飞卿双眼亮起光,崇拜道:“真的什么都可以?这些您都会?”   顾家姐弟三人,眉眼生得都相仿,戚北落望着他眼里纯粹的光,仿佛又瞧见了那年星空下,那个为他加油鼓劲的小丫头,一时恍惚,眼梢余光自作主张地再次瞟向长廊尽头,又再次失望地转回来。   “你想学什么,孤都可倾囊相授,不过……”   戚北落负手在背,神色严肃,直直盯着顾飞卿的双眼,“丑话说在前头,今后课上,孤让你做什么,你都得照办。习武不可怕苦,半途而废断不可取。你若受不了,现在放弃还来得及,孤不会同你计较。若等学了一阵再喊苦喊累,孤绝不轻饶。”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很平静,话里隐涌着号令千军的磅礴气势。   顾飞卿心里打了个突,却一点也不怕,反倒比刚才轻松许多。   去岁随师父云游时,他就常听师父夸这位太子文治武功、德才兼备,是百年难得一遇的俊才。彼时他只有个朦胧概念,并不觉如何,如今亲见本尊,确有几分相信了。   垂在两侧的小手蓦地攥紧,顾飞卿双目一眨不眨地回视他,朗声道:“我愿意!”撩开衣摆,行三跪九叩之礼,“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戚北落嘴边这才浮出浅浅一点笑,抬手让他起身,指着大日头底下一片地,让他先扎马步,又着人取了香炉,点上一炷香。   顾飞卿知其用意,并不反对,照着教的姿势,一板一眼地在日头下摆出马步,额头很快沁出汗,衣衫也湿了,却仍旧岿然不动。   戚北落心中赞许,面上依旧肃然,也不闲着,自娶了弓箭,对着靶子操练起来。百步之距,九发九中,箭尖直挺挺贯穿靶心,引得顾飞卿越发崇拜。   第十箭刚搭上弦,余光中忽然晃入一片颊红身影,戚北落心弦一动,手里的弦便松早了。羽箭提前飞出,虽还是正中靶心,箭尖却只是浅浅入靶。   顾飞卿微讶,只当他力气耗尽,也没放在心上。   顾慈却忡愣住。   她其实早就到了,怕打扰他们,便端着一盘剥好皮的荔枝在树下站着。刚才那九箭她也看得清清楚楚,打心眼里佩服,想凑近看第十箭,才挪近一小步,结果……   射箭需宁神定志,是她不好……顾慈十指扣紧果盘沿儿,心里一阵内疚,悄悄抬眸。   戚北落果然在看她,只是阳光太过刺眼,只能瞧见他满头淋漓大汗,根本分辨不清他现在是何神情。   顾慈的心又沉了些,垂眼盯着自己足尖,咬了下唇,将果盘放在旁边的石桌上,再次仰面,犹豫着举起帕子,朝他轻轻扬了扬。   示意他过来擦汗。   若他真过来,应当就说明他没在生气,若没过来……那她就只好硬着头皮过去了。   他身影微晃,顾慈的心也蹦了下。可他却只是晃了晃,就再没动静。   手臂举太久发酸,顾慈缓缓放下,眼里的光随动作渐渐暗淡。   还真是自作多情了……她悻悻叹口气,耷拉着脑袋要走,脚才迈开,面前突然横出一只手,将她拦住。   树荫底下,戚北落并不看她,高高昂着脖子,只留给她半张侧脸,“你作何一直偷看孤?”   顾慈眉心深蹙,怎么就成偷看了?无理取闹。她推开他的手要走,却根本推不动,“你到底想怎样?”   半晌没有任何回答,只有风摇枝桠的声音。顾慈死死盯着眼前的手,恨不得一口咬上去,也正准备这么做。   可那手却自己先放下来,手的主人绕到她跟前,亲自拦住她去路,“孤想说,你若想看,可、可以、可以正大光明……地看。”   顾慈一怔,愕着眼睛抬头。   戚北落仍旧没给她正脸,托着双臂堵在那,神色肃穆跟门神似的。只是日光透过层层浓翠,泼洒在他侧颜上,那耳朵红润透亮,像上好的血玉。   顾慈怔怔看着,那耳朵一点点变红,她心里的霾云也一寸寸散淡,最后由不得捂嘴轻笑出声。   这个呆霸王。   作者有话要说:粗长的我回来了!红包都收到了吗,为什么我这里不显示呀_(:з」∠)_ 第13章   这一声笑,引来戚北落瞩目。   他眉梢蹦了蹦,燥热在腔子里藏不住,一股脑儿全涌到脸上,又烧到脖颈。想他入主东宫后,从来都只有被人仰望的份,何曾被这般取笑过?当下便有些恼,竖眉瞪去。   顾慈亦心有灵犀地不再笑,仰面看他。细碎阳光自叶间抖落,变成晶莹点点的宝石,缀入她含笑的眼眸中,是一抹浓到化不开的绝色。   戚北落左边胸口猛地撞跳,话绕舌尖打个转儿,又咽了回去。   他一向自律,小时候为纠正自己赖床的毛病,他便让嬷嬷每日早上举着藤条,在床边候着,时辰到了还没起,就直接拿藤条招呼。   有一回,嬷嬷心疼他,让他多睡了一盏茶功夫。他醒后,就自己取了藤条往身上抽,细嫩皮肉绽开道道血痕,吓得嬷嬷再不敢自作主张。平时习武练兵,他更是专注到连一根头发丝儿,都没出过差错,军中上下无不敬佩。   可今日,他竟走神了,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想起方才树下那幕,她笑盈盈冲自己招手,他至今还有些恍惚,呼吸仿佛都过了遍蜜汁,丝丝沁甜。   既然她高兴,那……被笑话就被笑话吧。   “不生气了?”戚北落轻咳了声。   顾慈揩了把眼角,摇摇头,朝他甜甜又一笑,旋即又脸庞红红地垂了脑袋,手捏着帕子两角,下意识绕着指头缠来缠去。   “午后风大,殿下还是快些把汗擦了吧,免得着风寒。”顾慈递上帕子。   戚北落看眼她的手,点头“唔”了声,闭眼,就这么昂首挺胸地直挺挺站着。   顾慈一愣,瞧眼手里的帕子,又瞧眼他,再瞧眼帕子。这是让自己帮他擦?还真是被人伺候惯了,这么理所当然……   她暗暗腹诽,翘着嘴角,抬手轻轻拂上他的额。   可方才她手举太久,酸疼得紧。戚北落又高出她整一头,才擦了两滴汗,她便吃力地抿了唇瓣,正打算换只手再来,戚北落忽然俯身,鼻尖几乎够着她鼻尖,呼吸相闻。   顾慈心跳隆隆,惘惘盯着眼前突然放大的俊容,有些不知所措。他这是心疼她手酸,所以才低的头?   戚北落没吭声,连眼睛都没睁开,就这么半俯身站着。顾慈目光迟疑地在他脸上逡巡,往他耳朵上瞟,整个人豁然开朗,继续帮他擦汗,嘴角翘得比刚才还高。   这耳朵冬天摸起来,没准比汤婆子还管用。   肉皮温润的触感,沿织物的经纬蔓延来,竟比姑娘家还细腻,当真是在外征战的武人?造物主对这人,还真是偏爱得过分。   顾慈不由心生嫉妒,以指为笔,隔着帕子悄悄描摹他眉眼。指尖触到眉心,眉宇明明是舒展的,可浅浅的三道折痕依旧能清晰,应是常年思虑过甚所致。   可,他才刚二十岁呀,风华正茂,怎么就……   顾慈心头泛酸,轻摩那三道痕,怅然叹道:“不要老是皱眉头,会老的。”   帕子下的剑眉随之一动,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又要拧到一块。   顾慈赶紧揉两下,硬是将它抚平了,长长地松口气,仿佛做了件拯救苍生、功德无量的大事。   这声入了戚北落耳房,他差点控制不住奔涌至喉间的笑意。   皱眉这事,母后也常在他耳边念叨,但他从来没往心里去。毕竟政务繁重,他没地方发泄,若连眉头都不允许皱,就太近人情了。   可现在,他心弦有些松动。   眉头皱多了易老,她还没老,自己怎么能先老?到时她再碰上谢子鸣之流,或是被胡杨那类的渣子欺负了去,谁来护她?   “孤以后多注意便是。”戚北落瞧她一眼,“你也莫要动不动叹气,容易老的。”   顾慈瘪瘪嘴,这人果然是一点亏也不吃,才说他一句,就立马顶了回来。念头一转,不禁浮想联翩。   一个爱皱眉的老头子,和一个爱叹气的老婆婆,大冬天一块凑在炕上烤火。老婆婆怕冷,手把着老头子的耳朵取暖。老头子皱眉生气,挤兑了两句,老婆婆一叹气,他便立马老实了。   这样也挺好的。   顾慈忍不住傻笑,目光一晃,香炉里的香已经燃尽,顾飞卿收了马步,正狐疑地往这边探头探脑。   她笑容一僵,忙收了帕子后退,收拾好表情后才抬头唤他过来,“方才从厨房拿了点荔枝,你吃些解暑。”   顾飞卿盯着盘里剔透的果肉,双眼锃亮,却还是忍住了,“姐姐吃,卿儿不饿。”   荔枝是正儿八经的金贵物,便是有钱也不一定能吃上。定国公府上的荔枝,皆是宫中所赐的份例,数量就这么多,吃完了就没。而这盘,已经是今年最后一波。他很清楚,所以再想吃也没动手。   顾慈帮他擦完汗,推他过去,“姐姐今年已经吃够了,卿儿才回来,还没吃过,这些都是你的份。”   顾飞卿捧着果盘,咽了下口水,转向戚北落,“师父,您吃。”   戚北落微讶,视线滑过他紧紧扣在盘沿的手,浅笑道:“孤也吃够了,你吃吧。”   顾飞卿眼睛又亮了些,捏着盘沿再次瞧向顾慈。   顾慈轻抚他脑袋,“你若再不吃,姐姐可就全吃了,一个也不剩。”   她边说边佯装去抢,顾飞卿忙绕开她的手,捏了个荔枝往嘴里塞,脸上登时甜出花。顾慈也跟着笑,娇面如画,端庄大方,只两道目光落在荔枝上,细嫩的脖子微不可见地动了一动。   戚北落淡淡收回目光,垂视足尖,若有所思。   待天边扯起灰蒙蒙的橙黄,戚北落方告辞回去,留下凤箫,若顾飞卿有问题可先寻他帮忙。顾飞卿一路将他送至巷子外,直到他背影缩成豆子大小,才一步三回头地回去。   顾慈在旁看着,心中亦是不舍。   戚北落刚走不久,顾家马车就从护国寺回来了。   顾老太太和裴氏得知今日上门的武师父是谁,除了同众人一般惊讶外,还有几分到担忧。   “慈儿,今日殿下来家中,你……可还好?要不去东宫,把这事推了吧。”裴氏拉着顾慈的手,满目忧色。   顾慈知道,她们还在惦记着头先她绝食的事,恐她再被戚北落吓到,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便翻转腕子握住裴氏的手,拍了拍,“母亲放心,我无事的。殿下教得不错,卿儿也喜欢他,就让殿下继续教吧。”   顾老太太半信半疑,“你且实话实说,可莫要诓我们,也莫要因为卿儿喜欢,就委屈自己担惊受怕。”   顾飞卿才刚听说姐姐和太子殿下的事,怔了许久,心中虽舍不得这么好的师父,但还是道:“姐姐莫要为卿儿委屈自己,师父可以再寻,姐姐只有一个。”   顾慈笑着揉了揉他的头,起身向两位长辈福礼,“祖母和母亲放心,慈儿方才的话皆出自真心,并不觉委屈。殿下文韬武略皆是京中翘楚,卿儿能得他赐教,将来定有大出息。且殿下人品信得过……”   她顿了一顿,微微颔首,昏黄灯火映亮她微红的面颊,如月下桃夭,朦胧美好,“他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顾老太太和裴氏都是有阅历的人,顾慈又是她们亲手拉扯大的,这话到底是不是出于真心,她们一听便知,彼此互看一眼,心中虽还犹豫,到底没反对。   祖孙四人说了几句,顾慈先告退,才转过月洞门,旁边就突然多了个人,亲昵地挽住她的手。   顾慈眼皮都没抬便嗔怪道:“躲这么久,这会子知道我没生气,终于敢出来了?”   顾蘅摇摇她手臂,撒娇道:“我这不是瞧你这些天一直等不到圣旨,魂不守舍,想给你个惊喜吗?”又凑近,眼巴巴地问道,“怎么样,他今日可说了什么?圣旨什么时候来?”   提到这个,顾慈眸光暗下,无奈地摇摇头,正要叹气,想起早间答应过的事,忙忍住。   顾蘅帮她叹完,“你若不好意思问,我帮你去问。”说着就要走。   顾慈忙拉住她,“你去问跟我去问,有区别么?”   落到旁人眼中,还不是会笑话她思嫁,没准还有更难听的,说她自作多情、不知廉耻什么的。大邺虽民风开放,但女儿家到底不能乱来,否则一人一口唾沫星子也能把你淹死。   顾蘅恨铁不成钢,“都这时候了你还害什么羞?你等得起,皇后娘娘可等不起,倒时再来个选秀,我看你怎么办?”见她耷拉了眉梢,又缓了语气,“面子重要还是幸福重要,你自己好好掂量掂量。”   这一棒子下来,顾慈真惊了一惊,昂首遥望飘渺月光,心也有些飘荡。   耗了这么久一直没动静,就连她自己都有些怀疑,戚北落到底还在不在意她?   若说在意,自己都给出这么多暗示了,他都不肯给个明示,让她的心总也没个踏实。可若说不在意,他这么个谨慎的人,却做出这许多匪夷所思的事,每一件都与她有关,怎么想也不可能是不在乎。   两人正迷惘,云锦突然跑来,“两位姑娘,东宫来人了,送了冰湃的新鲜荔枝汁子,趁这会子冰还在,两位姑娘快些去尝尝吧。”   姐妹俩齐齐睁大眼睛。   夏日里头,荔枝和冰块都是稀罕物,把荔枝绞成汁子再湃上冰,那当真比喝金子还奢侈。   顾蘅捂嘴笑两声,打趣道:“还当心人家不在乎你呢?这东西只怕连皇后娘娘都没喝过,我这回啊,是真沾了你的光!”   顾慈嗔瞪她,却根本压不住上扬的嘴角,举头再望天。方才那片掩在婵娟前的薄云已经散去,清透如水的月光柔柔泼洒。   她拢在袖底的手,缓缓捏起拳,拿定主意。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红包都收到了吗,为什么我这还没显示,这抽抽晋。   没收到的话今天继续红包雨鸭~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犬惑惑6个;大懒瑜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昀win 5瓶;白鹿青崖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章   顾慈原以为自己心里背着事,今夜注定会辗转难眠,不想才歪在榻上翻了两页书,人便昏然睡去,翌日醒来已是晨光潋滟。   细细想来,这竟还是她重生后,睡得最好的一晚。   云绣拿着脂粉盒子左瞧右瞧,打趣道:“姑娘今日气色好,连胭脂都省了。头先姑娘夜里总睡睡醒醒,奴婢还担心来着。不料太子殿下昨儿才来瞧过一眼,姑娘就睡得这般好,待日后成了亲,姑娘不得睡到日上三竿去?”   “又诨说。”   顾慈瞠她一眼,揽镜自照,想起昨日之事,嘴角便不由自主上扬。   云锦从妆奁里拿了她戴惯了的鸾凤步摇,欲帮她簪上,顾慈忖了忖,让换成那支海棠的。   云锦疑了半晌,想起这海棠步摇是太子殿下所赠,忙欢喜地照办,顺便将食盒也给顾慈拿来,“姑娘就放一百个心,殿下对您是什么心思,大家心里都清楚,只要姑娘把话说清楚了,这事铁定能成。”   顾慈抚着盒盖上的浮纹,紧紧抱在怀里。   这里面装着她做的栀子糕,上回戚北落没吃,她心里多少有些遗憾,总想补回来。   今日天色不错,日头不晒,风也爽利。晨鸟不知藏在哪片叶底,啾啾唤个不停。   顾慈踩着墁砖,垂首在影壁后头徘徊,时而探头瞧两眼,嘴里念念有词,心思同这满树翠浪一样随风起伏。   一会儿见了面,要怎么同戚北落提赐婚的事,才不会显得突兀?   门外传来落轿声,顾慈心头一蹦,竖耳听动静,手心一茬接一茬冒汗,几乎拿不稳食盒,每一声足音都仿佛踏在她心坎上。   等脚步声就快到影壁时,她深吸口气,含笑绕出去。手才举到一半,笑容便僵住了。   来人身着松霜绿襦衫,下系茶白单裙,纤腰广袖,裙裾翩然。鹅蛋脸上印着一双杏仁眼,天生吊着梢儿,下巴微翘,傲慢冷淡。   岐乐郡主,荣昌伯沈家的宝贝疙瘩,沈贵妃的亲侄女。   论出身,沈家不过是个寻常泥瓦匠家,盖因鸡窝里飞出个金凤凰,这才捎带着全家鸡犬升天,风头无两。   若问陛下对这沈贵妃有多宠?一个毫无建树的泥瓦匠能封成伯爷,一个泥瓦匠家的女儿随随便便就能当上郡主,家中一应兄弟姊妹,不问品性才干如何,皆有好去处,足以说明问题。   “你便是顾慈?”岐乐掀开半幅眼皮打量,倨傲的眼神一怔,流露惊艳之状,旋即便拧了柳眉,偏头不愿再看。   顾慈简单福一礼,并不愿多搭理。   她甚少出席花宴,与这位郡主从无往来,但也能隐约猜出其来意。   众人皆知,岐乐郡主心系太子,还曾偷偷贿赂宫人,让自己入东宫伺候戚北落起居。可惜事没成,她不仅被沈贵妃狠狠斥责了一通,还成了全帝京的笑柄。   可尽管如此,她依旧没死心。估摸着她是得了风声,知道戚北落屈尊降贵来她家当武先生,杀过来兴师问罪的吧。   “啧啧啧,这便是你定国公府的门庭?”岐乐双手抱胸,悠悠踱步,眼神不屑地扫来扫去,“瞧这玄关,瞧这墙,一点王公贵族的模样都没有,不知道的还以为进了哪位平头百姓家里头呢。”   云锦和云绣当即皱了眉,欲上去争辩。   顾慈只微微一笑,“比起沈府,寒舍确实自叹弗如。毕竟我顾家子弟只会行军打仗,镇守边疆,不懂砌墙铺地的门道,只能上外头请,叫人坑了也不知。若郡主有合适的人选,大可推荐于我,好让寒舍不至于辱没了帝京名门的门楣。”   言下之意,是啐她沈家小人得志,可说白了,不过是个担了虚名的假名门,在他们这些有丰功伟绩的正统世家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四面丫鬟家丁低头偷笑,连随岐乐一块过来的沈家丫鬟也忍不住掩嘴耸肩。   岐乐干张嘴,脸上像开了染坊,五光十色。   因着沈贵妃的荣宠,哪家贵女不给她三分薄面?这顾慈见了她这郡主不好好行礼也罢,眼下竟还敢对她冷嘲热讽?都说这顾慈是个任人揉搓的软包子么,哪里软?分明个刺头!   目光滑过顾慈手里的食盒,岐乐微微眯眼,“你做的?”   顾慈颔首。   岐乐斜倚影壁嗤笑,“就你那双脏手,再好的东西到你手里也成了腌臜。你也好意思拿给太子殿下吃,莫不是存心要害死他吧?如今这世道,还真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想飞上枝头变凤凰。”   是啊,如今这世道,连泥瓦匠的闺女都敢嫌弃砖地脏了。   顾慈耸肩,笑容依旧和煦,“如此说来,郡主脚下站着的那片地,我踩过;靠着的那面墙,我摸过;就连这周遭的空气,我也吞吐过。眼下这些都脏了,郡主还是赶紧回去,免得脏了您的贵足。”   说完便扬手送客。   顾家的家丁早就瞧岐乐不耐烦,得令后都争先恐后上去轰人。   岐乐被推搡地几乎站不住,白裙踩满泥泞,精心梳好的发髻也乱了。可顾慈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盈盈立在风中,如空谷幽兰,娉娉袅袅,不染纤尘。   岐乐牙根痒痒,本性全露,指着顾慈叫骂道:“你个水性杨花的毒妇,只会装巧利用男人,明明不想嫁给太子殿下,作何还缠着他不放!”   顾慈揉了揉抽疼的额角,好心情全叫她毁得一干二净,听她左一个太子殿下,右一个太子殿下,原本平静无波的心慢慢气如山涌,忘了自己活了两辈子,忘了贵女应有的矜持,控制不住情绪,仰起脖子一步上前道。   “你怎知我不愿嫁?若我点头,这里还有你什么事?”   众人倏地怔住,云锦和云绣愕着眼睛看她,完全不敢相信自家姑娘会说出这么孩子气的话。   顾慈说完便后悔了,但见岐乐目瞪口呆,恨得跺脚又没法把她怎样的模样,她又觉畅快淋漓,抬手曼声道“送客”,踅身就走。   金芒倾泻她发顶,海棠步摇折射十字光芒。岐乐眯了眯眼,定睛一瞧,瞳仁骤缩。   那步摇她曾见过,是戚北落亲手描的花样,着人特特订做的。上头的串珠用料乃大食国进献的贡品,金贵无比,随便一颗就抵寻常三口人家一年的口粮,连她姑母宫里头都没有。   自打她知晓这步摇的存在,她无一日不在盼望戚北落能亲手送给她,如今却被这顾慈堂而皇之地戴在头上?   岐乐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亦有什么东西在熊熊炙烤她的心。她不知从哪里的力气,挣开家丁,径直奔到顾慈身后,抬手就扯那步摇。   她过去是巷子里的孩子王,力气极大,十只尖尖指甲,不仅扯下了步摇,还抓下了顾慈一片头发。   顾慈捂着头发尖叫,踉跄着后仰,同岐乐一块栽倒在地。云锦和云绣冲上来帮忙,却被沈家丫鬟拦住,脱不开身。   顾慈见步摇被夺,顾不上疼,伸手去抢。岐乐捉了她手腕,翻身压在她身上,掐着她下颌阴笑,“你不就是靠这张脸勾引男人么?我就这毁了它,看你日后还怎么狂!”   金光猛地刺下,顾慈紧紧闭上眼,拼命偏头躲闪。就在尖锐即将落下的刹那,伴随一声怒喝,顾慈被一双手直接抱了出来,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她错愕睁眼,戚北落亦在看她,眼底缓缓显出蛛状血丝,小心翼翼帮她把碎发理好。指尖触及她肌肤,顾慈能清楚地感觉到,他的手在颤抖,如风烛残年。   “无碍?”   顾慈哽咽了下,用力摇头,身子却抖得厉害,显然还后怕得紧。   她每抖一下,戚北落的心就好似被钝刀滚割数遍,牢牢拥她入怀,恨不得将她融入自己骨血,语气却温柔得能掐出水,“莫怕,有我在,莫怕。”   暖意顺沿织物的经纬娟娟涌入,顾慈盍眸,如搁浅的鱼重回大海,依赖地蹭着他衣襟,侧耳贴上他胸口。稳健有力的心跳,叫她起伏不定的心一点点安稳下来。   有他在,她自然是什么都不怕的。   那厢岐乐被奚鹤卿牵制住,瞧见这幕,双目猩红,几欲滴血。   她一直追逐戚北落身后,放下身段千方百计讨好,却只得他冷眼相向,凭什么顾慈却能被他捧在手心呵护?   那样的温柔缱绻,她从没拥有过,甚至从没在他身上见到过。   岐乐磨牙切切,戚北落眼刀恶狠狠捅来,风雷赫赫,她顿时蔫了脑袋。   “跪下!”   岐乐颤了颤身,心中害怕,奈何这一身傲骨还是撑着她高高昂起下巴,“我可是堂堂郡主,正统的皇亲国戚,到御前都可免礼,她算个什么东西?要跪也是她来跪我!”   “皇亲国戚?”戚北落哼笑,乜斜着眼,轻蔑地睥睨,“她是孤的太子妃,孤要你跪,你就必须跪!”   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作者有话要说:太子殿下帅吗!   这篇文虽然还有点瘦,但是我肥啊,你们可以看我(/ω\)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白鹿青崖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昀win 2瓶;大懒瑜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o(≧v≦)o 第15章   在场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傻杵在原地动弹不得。   顾慈刚经历完一场惊吓,本想在戚北落怀里静静窝会儿,听到这话,刷的抬头,疲惫全消。目光触及他眼底那片纯粹的坚定,清润眼波微微一荡。   这是情急之下帮她解围的话?还是他的真心话?胸中似有什么在激荡,顾慈咬了下唇,开口正待细问,前头先响起歇斯底里的尖叫。   岐乐双目瞪如铜铃,赫赫闪烁戾光,双手被钳制却还挣扎着往前拱,发钗散乱,龇牙咧嘴,如囚笼中的困兽,毫无尊贵可言。   “她凭什么是太子妃?谁允许了?谁同意了?太子妃之位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顾慈被她这面孔骇到,下意识往戚北落怀里缩。戚北落亦极自然地抬手,拿宽袖罩住她,手轻轻拍了拍她脑袋,将一切可怖狰狞都阻挡在外。   “要孤娶你为妻,做梦!东宫的大门,你这辈子都不可能让你跨进一步!给孤跪好了!”   话音刚落,便有劲风径直踹向岐乐膝窝。   岐乐痛呼一声,顺势跪倒,膝盖触地的声音格外响亮,夹杂骨头咯吱摩擦声。痛意如过电般蔓延全身,她眼角沁泪,恶狠狠昂首斜瞪那罪魁。   奚鹤卿足尖点地,扭动脚脖,笼着袖子嘻嘻笑,“对不住郡主,方才在下不慎崴到脚了。”   岐乐磨着槽牙,勉力支起膝盖要起,肩膀又被死死摁住,四肢撑在地上,想起也起不来。方才还高傲自大的孔雀,转眼威风扫地,变成掉毛的雉鸡。   奚鹤卿仍旧笑眯眯,“呀,抱歉抱歉,在下手也崴了,借郡主这宝地歇息会儿。”   岐乐气得脾肺生疼,想她在皇宫那样的地境都能横着走,却在这国公府里头受尽委屈。还要眼睁睁看着戚北落弃她如草芥,当着她的面对其他女人呵护备至?   岐乐咬牙,“你们、你们竟敢这般待我,我一定会告诉姑母,让我姑母给我……”   啪的一声脆响,她话还没说完,王德善便上前狠狠扇了她一巴掌。毫无防备的岐乐直接狼狈地摔倒在地,咳出一口血痰和半颗门牙。   “竟敢在太子殿下面前口出狂言,对殿下不恭,这是郡主该受的罚。”王德善甩甩手,转向戚北落哈腰,“奴才僭越了,同殿下告罪。”   戚北落轻蔑地扯了下嘴角,眼皮不抬,完全将这所谓的郡主视为蝼蚁,“无妨,继续。”   王德善“嗳”了声,卷起袖子往岐乐身边去。宫里头的内侍,掌箍人时都很有一手,能让你疼到骨子里,脸却不红不肿。   岐乐是个欺软怕硬的,适才那一巴掌将她的气焰全都打散,她捂脸瑟缩着,呜呜咽咽讨饶。戚北落置若罔闻,她便求顾慈,“顾二姑娘,方才都是我不好,我同你道歉。外头人都说,你为人最是仁善,就放过我这回吧。”   仁善?顾慈有些想笑,就因为她仁善,所以就活该被欺负到头上?不痛不痒地道个歉,她就必须原谅?倘若戚北落没及时赶到,自己现在又是什么下场……   袖底下的手紧攥成拳,她偏头,想看看岐乐现在的模样,却瞧见血痰嵌入砖面莲纹,凝眉,脱口而出:“她脏了我家地。”   娇娇软软的声音如羽毛拂过心头,戚北落古井不波的凤眼,这才有了动静,淡淡瞧向奚鹤卿。   奚鹤卿挑眉,俯身拎起岐乐,捉小鸡似的把她提过影壁,大步流星往门口去。   岐乐吓得灵魂出窍,好半天才慢慢归位,望着影壁后头越来越远的无双俪影,泪珠大颗大颗从眶里漫出,淌过受伤的脸颊,火辣辣地疼。   她堂堂一个郡主,金枝玉叶,就因这小小国公府之女轻飘飘的一句话,被扔了出去?且还是戚北落亲自下的命令。   她羞愤不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不想还有更糟的。   大街上,岐乐被奚鹤卿拿绳子绑了,跪在大日头底下。王德善当着满大街人的面,啪啪往她脸上扇巴掌,而方才拦着云锦和云绣救人的两个沈家丫鬟,因奚鹤卿的威逼,不得不抖着发白的唇瓣,在旁帮忙数数。   沈家这几年作威作福,早闹得民怨沸腾。尤其是这位郡主,简直可以继老鼠蟑螂之后,成为帝京城中人人喊打的第五害。   是以周遭围观的百姓认出岐乐后,不仅没觉她可怜,反倒神清气爽,直夸太子殿下为民除害。更有甚者还拍手叫好,往里头丢臭鸡蛋和烂菜叶子。   那厢定国公府墙角,掐丝戗金食盒倒扣在地,乳白色栀子糕沾满黄泥,可怜兮兮地碎成屑块。   果然,还是没能让他吃上啊……顾慈垂着脑袋,绵长叹口气。   云绣帮她重新梳好发髻,亦蹙眉惋惜:“可惜了这栀子糕,姑娘昨夜做了好久,把所有栀子都用了,殿下还没尝就……”   戚北落两道目光淡淡扫来,乌沉的眸子似打翻的浓墨,阴鸷骇人。云锦一哆嗦,忙推云绣肩膀,示意她噤声。   一阵诡异的沉默,顾慈打圆场,“不过是几块糕点,不妨事的,人没事就行。”   嘴上虽这么说,眼睛却还盯着食盒,浓睫低垂,暗淡无光。   戚北落手在袖底紧紧攥拳,手背绽起道道青筋,“眼下栀子还未开尽,再采些来。”顿了片刻,他沉出口气,凝望顾慈,“孤陪你去。”   说罢便走,步履生风,生怕她会拒绝似的。   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从小到大正经连衣裳都没自己动手穿过,眼下竟主动帮她采栀子,这要传出去,还不知要伤多少姑娘的心,岐乐若知道了,不得当场气吐血?   顾慈傻愣着,还是云绣在后头推了一把,她才醒神追去。   戚北落身高腿长,一步顶她两步。顾慈要小跑着才能追上,没多久便冒出了汗。   明明刚刚还含情脉脉地拥着自己,怎的眼下又冷冰冰地爱答不理?顾慈撇撇嘴,也不敢多言,只亦步亦趋地默默跟着。   四面幽阒,清风徐来,禁步上的环佩叮当脆响,悠长声线如丝如缕,格外牵绊人心。   顾慈盯着走在前头的靴子,仿佛又回到了那日灯会,若即若离的感觉再次牢牢攫住她。没理由靠近,又舍不得离开,真磨人。   那句太子妃,到底是不是真心的?   她叹口气,头上的步摇忽然被旁边横出的树枝勾挂住。   “啊——”   戚北落脚步一滞,猛地转过身来,神色紧张,“怎么了!”   “没事没事。”顾慈扯了下嘴角,抬手解头发。   瞧不见后头情况,不仅解不开,头发还越缠越紧,她急得直跺脚,手酸头皮疼,又恐戚北落等太久会不耐烦。还有刚刚岐乐的刁难,他的若即若离……   一层委屈裹一层委屈,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她终于熬不住,眼里慢慢蓄出泪花,想蹲下来大哭,奈何头发还勾着,只能捂脸傻站着,手心很快濡湿。   清冽冷香伴随一只大手伸来,柔柔拍了下她脑袋,绕到她后脑勺,三两下帮她解开缠发。   “这点事也值得哭?蠢。”   语气鄙夷,手却很老实地递来帮她揩泪,轻柔得完全不似个惯会舞刀弄剑的粗人。   可他越温柔,顾慈心里就越酸涩,像倦鸟寻到归巢,什么也顾不上,只拥入他怀中哇哇大哭。   湿意透过衣料烫在胸前,戚北落的心好像被骤然撕扯开,嗓音都在抖,“怎的了,还在为刚刚的事生气?你、你且等等,我我我这就把岐乐捉来,任你处置。”   他说着便要走,顾慈尖叫着“不要”,收紧手摇头不迭,什么也不想做,只想抱着他。   戚北落登时不敢再动,恐惧顺着她颤抖不停的身子传来,他心如刀绞,却又不知所措,手抬至她后背,捏拳迟疑许久,一点点放上,不敢收紧,只小心拍抚。   “你若难受,就哭会儿。莫怕,我……我一直在,等你哭够了,我们再回去,好么?”   他凑到顾慈耳边呢喃,语气是从没有过的温柔,大手一下一下缓而慢地安抚,便是酸麻了也不见停。   顾慈渐渐止泣,他的温柔给了她莫大的勇气,想起这几日的坐立不安,心一横,抬手圈住他脖子,脸埋入他颈窝。   “我、我有事想问殿下。”   戚北落点头如捣蒜,“只要你不哭,我定知无不言。”   顾慈霎着眼睫,羞涩道:“殿下、殿下方才说的太子妃,可是真的?”   怕自己没说清楚,再生误会,她咬了下唇,朗声问:“赐婚的事,可还作数?我只要殿下一句话,若还作数,殿下就莫要放开我,若不作数……我以后便再不纠缠……”   身下的身体猛然凝定,如铁板般坚硬。   顾慈的心随之一颤,想是自己太直接,把他吓着了,犹豫着要不要松开,念头一转,咬牙抱得更紧。   无人说话,四下悄然,连风都绕道走。   顾慈忐忑不安,好似被架在火上烤。原本拍抚她后背的手,忽然改掰她手臂。   这便是他的答案?顾慈的心被狠狠掐了把,却还是挣扎着不愿放开。   耳畔传来嗤笑,语调轻慢,“美人计?”   顾慈心里咯噔,他果然生气了……但她还是不肯松手,横竖她今日已经丢大了人,不怕再丢大些。   “那……殿下中计了吗?”声音软糯,略带鼻音,不用刻意伪装,自有种诱人韵调。   又是一阵沉默,漫长得好似经历了一生,叶子自枝头簌簌抖落,飘满顾慈心田。她忽然觉得自己好蠢,又蠢又累,竟然会把一句玩笑当真。   那就这样吧……   坚如磐石的手臂松动,她双眼噙满落寞,缓缓从他怀里退出,腰肢忽然被爆抱住,她猝不及防地贴上那炽热胸膛,紧紧的,紧到可以感觉到……他胸膛竟然在震,双肩亦在抖,分明是在暗自嘲笑她。   自己都难过成这样了,他竟还笑得出来?顾慈恼羞成怒,也不要他回答了,使劲推开他,转身就走。   奈何她小臂被攫住,戚北落轻轻一发力,她便再次回到那温暖怀抱。圈在她腰间的手臂比方才还紧,固若铁铸,顾慈被勒得几乎喘不上气,哀嚎几声他才松开。   却还是没放手,面颊埋入她颈窝,耳鬓厮磨。温热呼吸穿行发间,顾慈不由软了半边身子,喝醉似的乖乖伏在他怀中。   “我没笑话你,我刚刚……”   话音未落,他胸膛又震起来。   “戚北落!”   顾慈这下是真气到了,娇面通红,连推带踹要走,却如何敌得过戚北落的力气,只有被越抱越紧的份。   她磨了磨槽牙,捏拳要捶,忽听他贴着她耳廓,低声浅笑:“等我消息。”   他声音本就低醇,刻意压低后就如陈年佳酿,愈发醉人。   手一软,这拳头便有些落不下去了。   心里高兴又委屈,委屈又高兴。他一定是故意的,早就想应了偏偏耗到现在,怎么、怎么这么讨厌呀!   顾慈气愤抬拳,落下时却只是轻轻一拍,顺着他衣襟,缓缓圈住他脖子,感觉抱得不够紧,又踮脚拥得更牢。   噘着嘴,很不争气地点头,“嗯。”   声音极轻,散在风中,融入四面浓郁甜腻的栀子香,掸也掸不开。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4395690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大懒瑜5瓶;昀win 3瓶;安娜娜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o(≧v≦)o 第16章   两人都默契地不说话,就这么一直抱着。   他手臂的热意透过轻薄绫缭,传到肌肤,涌入血脉,直冲心口,顾慈的脸慢慢变红,却还是舍不得放手。   四周一片静谧,蝉鸣如浪,此起彼伏。金芒在他们身上聚了又散,散了有聚。清风徐徐,撩动他们的鬓发,纠缠在一起,逐渐分不清彼此。   原来盛夏的阳光,也可以这么舒服。要是时间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那该多好?   顾慈眯起眼,奶猫儿似的地蹭着戚北落的衣襟,昏昏欲睡,身后花丛忽然簌簌响,踉踉跄跄摔出个人。   “啊呀,对不住,这回是当真崴到脚了。”奚鹤卿歉然抱拳,陪着笑,哈腰后退,“你们继续,别管我,继续,继续。”   这叫人还怎么继续?顾慈局促地从戚北落怀里出来,低垂着脑袋往树荫里头钻。   戚北落面色阴沉得可怕,眼神夹着飞刀,在奚鹤卿身上剐完一遍,又嗖嗖扫向方才他摔出来的那簇花丛。   花枝随之一颤,抖落几片叶子。顾蘅、顾飞卿、凤箫和王德善灰溜溜钻出来,惊吓之余,更多的是欣喜。   顾慈没想到有这么多人旁观,脸颊热得简直能烤地瓜,偷偷觑向戚北落。他是出了名的骄傲好面子,被这么多人窥见阴私,外表虽波澜不惊,腔子里不定已翻起几层浪。   戚北落一言不发,这就是动怒的前兆。   奚鹤卿激灵了下,忙道:“听说你们在这采栀子,我过来打下手,这才刚到,呃……需要帮忙么?”边说边随手抄起个竹篮,往花枝深处去。凤箫和王德善追在他后头,溜之大吉。顾蘅趁机绕开戚北落,领着顾飞卿,躲到顾慈身后。   顾慈忍笑,抬眸望着面前修长挺拔的身影。   原以为事情挑明后,两人能多一些独处的时间,结果……她小小叹口气,却一点也不难过,既然误会都已经说开,以后有的是时间,又何妨急在这一时半刻?   “殿下……”   她开口的同时,戚北落也转过身来,“做栀子糕,大约要多少栀子?”   “诶?”顾慈一愣,不知他作何问这个。   戚北落握拳抵唇,咳嗽了声,眼神躲闪,“孤既答应了你,要帮你采栀子,便不会食言。”从云锦手里接过竹篮,扬了扬,“一篮子,可够?”   顾慈有些傻眼,一时没说话。戚北落只当她是默认,自提了篮子过去。   那竹篮是姑娘用的,小巧玲珑。而他身量高挑魁伟,神色衣着皆肃然。篮子拎在他手上,怎么瞧怎么古怪。   他本人却一点也不扭捏拘束,仔仔细细在枝头挑拣,去叶留花,一丝不苟,并不因这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轻视了去。   想他戚北落是何人?那双手,文可提笔在朝堂挥斥方遒,武可横刀上战场平叛四方,何曾做过这些姑娘家爱做的事?原本她也没指望他会帮忙,哪知他竟真放在了心上。   这么好的人,居然真的要属于她了?顾慈呆呆抬手,掐了把自己的脸蛋,哎呦,生疼!她赶紧揉两下,嘴角越揉越高,实在压不下来,就干脆由它笑去。   日头渐高,天色如粉青色瓷釉,温润可爱。   奚鹤卿挺了挺僵直的腰,抬袖给自己扇风,百无聊赖地瞧向身旁。戚北落还在认真筛拣花枝,神色专注,平时翻阅奏折都不一定有这干劲。   奚鹤卿暗暗腹诽,瞧眼他篮子里快要溢出来的栀子,讪讪摸了下鼻子,心虚地将自己才将将满半篮子的花藏到背后,故意找话打趣。   “啧啧啧,这人逢喜事,精神头就是不一般。前阵子你还苦大仇深,一副全天下人都欠了你银子的模样,谁劝都没用,眼下顾慈不过动了下嘴皮,你眼里都能酿出蜜了。”   戚北落并不接茬,专心做自己的事,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   一拳打在棉花上,奚鹤卿歪了歪嘴,悻悻“嘁”了声,转目眺望对面四角攒尖的亭子。   今日难得聚得齐,又逢天公作美,大家便决定在此处边赏景边用饭。眼下姐妹二人正忙活着往石桌上摆饭,欢笑声从里头飘出来,像裹了层霜蜜,又娇又甜,正应了那句“秀色可餐”。   奚鹤卿托臂,目光在姐姐身上盘旋了会儿,不自觉勾了嘴角,随即又垂覆眼睫,人歪靠在树上,正色问:“皇后娘娘那关,你预备怎么过?”   戚北落指尖一颤,花瓣无声飘零。他抿直唇角,目不转睛地瞧着,心思却不在上头。   奚鹤卿斜眼打量。   顾慈绝食抗旨的事,戚北落可以当没发生过,陛下和皇后娘娘却不能。   尤其是皇后娘娘,执拗又护短,戚北落的臭脾气多半是从她身上过来的。当初得知此事后,她当场便拒绝了戚北落的求情,不顾他反对就自作主张为他物色太子妃。若不是有寿阳公主帮忙劝说,只怕这会子亲事就该定下了。   想让她重新认可顾慈,当真比登天还难。   戚北落久久不说话,奚鹤卿挑眉调侃道:“怎的?想放弃了?”   放弃?戚北落不屑地哼笑。当初小姑娘对他爱答不理的时候,他都从没想过放弃,现在好不容易尝了些甜头,要他放弃?   “绝不!”   语气坚定,不容有疑。   他转目望向亭子。   小姑娘已换下那套在地上滚过的脏衣,穿了套素净的淡水色家常衫裙,通身不饰。仲夏的风从窗槛吹拂过,裙裾细褶如波流淌,纤细身子便如水中芙蕖,我见犹怜。   一绺乌发随风吹落颊畔,她抬腕将它绕到耳后。海棠步摇晃了晃,金光浮动,跃入他眼中。   当初在纸上描花样子的时候,他就一直在想,小姑娘簪在头发上的模样。不想她却从没戴过,倒叫他失望了许久。   不想今日,她不仅戴了,还因这步摇同人打架,着实让他惊了一惊。原来她也有这么烈性的一面,真叫他眼前一亮。而更亮的,自然是她簪着步摇时的模样,果真,比他想象得还美。   小姑娘仿佛觉察到他的视线,偏头望来。四目相对,她澄净的眼波微微一荡,匆匆低头,手揪着裙子,瓷白小脸飞满红霞,仿佛调配了上好的玫瑰汁,明媚诱人。   戚北落心中漾起涟漪,颔首低笑,小姑娘一向害羞,应当是不敢再抬头看他了。他虽理解,但心里到底还是空了下。   哪知转头的刹那,她竟扬起面颊,直直望过来。唇瓣虽还紧张地抿着,挤出唇珠,娇艳欲滴,一双眸子却明亮如星。   相隔如此远,戚北落依旧能望见她清澈眼底,和眸光深处自己的身影。   左胸口毫无征兆地蹦跳了下,怔着怔着,竟是他先撇开眼,面庞滚热,不敢再看。   奚鹤卿在旁窃笑,戚北落咳了声,捡回方才的倨傲气势,“母后的事,不许告诉她,也不准让顾蘅知道,否则……”   他目光陡然一冷。   奚鹤卿忙耸肩,保证会守口如瓶。   *   翌日,岐乐公主上顾家寻衅,反被太子殿下当街重罚的事,便成了帝京城中百姓茶余饭后最大的谈资。   荣昌伯面上挂不住,又堵不住悠悠众口,气急败坏写了封狗屁不通的折子,跑去金殿上喊冤。   他不敢说东宫的不是,就把矛头指向定国公府,大大小小罪行列了八|九十条。   自以为凭陛下对贵妃娘娘的偏宠,定会出手整治那姓顾的。最好那太子也傻乎乎地过来横插一脚,这样陛下就能顺便把他也收拾了。   却不想定国公人虽就不在京中,但因为人甚好,门生故吏遍布朝堂,他这一石头丢下去,不等东宫出手,朝中百官的怒火,就已经将他烧个体无完肤。   宣和帝这些年虽懒怠政务,但还不至于昏聩到,为一个空架子外戚,把驻守北境的老功臣给端了。龙手一扬,荣昌伯就抱着折子,灰头土脸地被圈禁在家。   墙倒众人推,各处府衙上的沈家亲眷也接连遭殃,就连府上采办出门买菜,菜价都比别人贵两倍。   荣昌伯夫人受不住,亲自摁着岐乐的头,上定国公府赔罪。门房得了顾老太太吩咐,连个角门都没给她们留,还顺手赏了她们一海子新鲜的洗脚水。   岐乐抹了把脸,骂骂咧咧回马车上换衣衫,誓与所有姓顾的势不两立。丫鬟战战兢兢递来一张信笺,“郡主,方才有个顾家婢女托奴婢将这转交给您,说是她家姑娘有请。”   岐乐登时炸庙,“哪个姑娘?顾蘅还是顾慈,给了一棒子再给个甜枣,本郡主是那么好哄的?又不是猴!”   小丫鬟抖了抖,“不是顾家姑娘,是叶家姑娘。”   岐乐一愣,听她说完这两家的渊源,接过信笺,狐疑地前后翻了翻,揉成团随意往车厢角落一丢。   “哼,这年头还真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来跟本郡主攀关系,也不瞧瞧自己配不配。”   *   沈家的好戏还在继续,且一日赛过一日。   顾慈即使不去刻意打听,顾蘅也会第一时间,将刚出炉的趣事告诉她。   顾蘅和云锦、云绣笑成一团。   顾慈也笑,露出唇角两颗小梨涡。沈家倒不倒台,她不甚关心,她更在意赐婚的圣旨什么时候下来。   戚北落一向行动快,大约这几日就该来了吧。   没过几天,宫里果然来了人,却不是御前宣旨的,而是沈贵妃宫里的宫人燕枝。   “贵妃娘娘新得了好茶,邀姑娘入宫品尝,还请姑娘收拾收拾,随奴婢进宫。”   顾慈蹙眉,转头看顾蘅,她也是一脸惶惑。   “莫怕,我随你用去。”顾蘅拍拍她的手,转身回屋换衣衫。   燕枝却不紧不慢叫住她,笑容和煦,“贵妃娘娘只请了二姑娘一人,大姑娘若喜欢,改日再去也不迟。”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沐沐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犬惑惑10瓶;KIDBottle 5瓶;安娜娜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章   这么个风口浪尖,沈贵妃突然召见她,准没好事。   况且今日有夜秦使臣来访,戚北落奉命接待,无暇旁顾,这便越发让人忧怖。   顾慈不想去,但不得不去。   顾蘅一把握住她的手,不肯放人。顾慈劝了半天,才勉强帮她把心收回肚里,自己深吸口气,随燕枝登上进宫的马车。   因着宣和帝脾气温和,岑皇后相对更加有威仪,时下帝京城中有句玩笑,说“今上主文,皇后尚武”,两人相处时,尤像唐高宗和武皇后。   可男人大多都喜欢温柔似水的姑娘,好衬托自己的强大,皇帝尤甚。帝后二人早年感情也不错,时日一长,陛下受不住皇后的强势,越发想要个柔弱的女人聊以慰藉,沈贵妃就刚好补了这个缺。   凤雏宫正殿。   沈婉兮坐在槛窗底下调弄鹦鹉,一身纱衣如轻云围簇在她周围。   燕枝呵腰在她耳边低语,她扬起精致的柳眉,一双妙目慵懒地看来,温和可亲,又莫名叫人浑身发寒。   顾慈压住心中忐忑,纳福行礼,“臣女给贵妃娘娘请安。”   沈婉兮柔柔一笑,竟亲自扶她起来,“今日本宫邀你过来,就是喝杯茶,你若这般见外,倒显得本宫招待不周。”   目光在顾慈身上逡巡了遍,她赞不绝口,“多标致的姑娘,我见了都喜欢,也难怪太子会心动。”   顾慈垂首不语,她又亲自引顾慈入座。   桌上已沏好三盅茶,玉杯上氤氲出朦胧水雾。   顾慈盯着第三盅茶若有所思,珠帘轻响,她循声望去,秀眉微不可见地一蹙。   岐乐嘟着嘴,跟在燕枝身后进来,视线扫过顾慈,滋滋喷火星。沈婉兮咳嗽了声,她才不情不愿地福礼,“侄女给皇姑母请安。”   沈婉兮含笑握住顾慈的手,“本宫这侄女,打小被家里头宠坏了,前日对你出言不逊,理当给你赔罪。昨日本宫已教训过她,她也改过自新,今日就让她以茶代酒,好好同你道个歉,这事就算翻篇。”转头朝岐乐寒声道:“还不过来。”   岐乐张嘴,一个“不”字卡在喉中,被沈婉兮瞪了眼,这才蔫头耷脑地过来,抄起桌上的茶一口仰尽,将茶盅随意一扔,挑衅地睨着顾慈。   顾慈将这收在眼底。   果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沈家人上门道歉,吃了闭门羹,就想着把她召进宫,拿权势威逼她服软。能把贵妃娘娘都惊动,看来这几日,戚北落是真把沈家逼上绝路了。   “贵妃娘娘好意,臣女本不该推拒。郡主那日若只是对臣女口出狂言,这致歉的茶,臣女也就喝了。可事实上……”顾慈冷哼,不卑不亢道,“顾家门第虽不显赫,但也不是任人欺负的主。郡主辱我定国公府门楣,真要道歉,也该同我家列祖列宗道歉。这茶,恕臣女无福消受。”   岐乐登时火冒三丈,“姓顾的,你别给脸不要脸。这里是皇宫,可不是你定国公府,由不得你放肆!”   顾慈笑道:“这便是郡主的改过自新?”   岐乐一噎,指着她鼻子要骂。   沈婉兮“咚”声摔了茶盅,“跪下!”   褐色茶渍在织金地毯上泅出难看的深色,岐乐抖了抖,未及反应,人就被宫人强制摁在地上,咚咚磕了三个响头,额上的娇嫩皮肉立时紫红了大半。想起身,没有沈婉兮的吩咐便没人松手,她便只能这般屈辱地跪在顾慈面前。   先是戚北落,再是姑母,凭什么所有人都向着顾慈!   沈婉兮无视她哀怨的眼神,冷冷抬手,让人将她拖下去。   “顾二姑娘所言极是,是本宫管教不当,自罚一杯。”   顾慈仍旧没举杯,清润的杏眼里凝着坚决的冷意。   前世她的所作所为愧对顾家列祖,这辈子她定要好好偿还,若岐乐不跪在顾家祠堂前,向她祖辈告罪,她绝不松口。   沈婉兮眯眼打量,柔色尽敛,锋芒初露。   想不到一个黄毛丫头,外表瞧着弱不禁风,骨气倒挺足。只可惜,用错地方了……   “顾二姑娘可知,这几日太子因为你的事,同皇后娘娘大吵了一架?”   “听说,皇后娘娘她不准许你入东宫。”   顾慈脑袋“嗡”了声,难怪这么多天过去,宫里一点动静也没有,原是皇后娘娘她根本就没这意思。   沈婉兮能在后宫一枝独秀,自是有一副好眼力。顾慈神色间一瞬的错愕,很快叫她捕捉了去。她漫不经心地翻转手腕,欣赏新染的丹蔻,“还有一事,你可能不知。太子他为了你啊,杀人了。”   顾慈刷的抬眸。   沈婉兮轻笑,“胡杨,你应当知道吧。太子处理得很干净,若非本宫兄长恰好是他顶头上司,只怕也发现不了。”   她凑近,笑容意味深长,“你说这事要让皇后娘娘知道,你还能做太子妃么?”   顾慈脑袋里咕嘟咕嘟,像在熬粥。   胡杨为何被杀,她隐约能猜到个大概。说到底,还是她自己疏忽大意,这才拖累了戚北落。   他可是太子,一言一行,有多少人在背后盯着。这要是让有心人添油加醋地捅出去,他该如何自处?   顾慈不自觉捏紧裙绦,仿佛捏着自己的心。   这模样落在沈婉兮眼里,便是崩溃的前兆。小姑娘是聪明,可到底还是年轻,禁不住风浪。   “不如本宫给你指个好去处。本宫的五皇子,也就是潞王,生得一表人才,今年也该娶妻了。顾二姑娘若是嫁入潞王府,没人敢给你窝囊气受,你想如何便如何,可比嫁入东宫舒服多了。”   顾慈望着她,一言不发。   这大概就是她今日唤自己进宫的真正目的吧。挑拨完,再威胁一通,最后抛出橄榄枝招揽人心,若换成前世的自己,这会子大约就真要交枪投降了。   顾慈转了转手里的茶盅,白气如纱,轻柔地覆上她面颊,美好又澹定。   “贵妃娘娘是为了家父手中的兵权吧。有了兵权,潞王殿下便能和太子殿下一较高下。哦,不对,臣女失言了,是勉强能和太子殿下比肩。”   咯吱,一枚长甲叫沈婉兮掰断。她猛地抬眸,眉心拧出个深深的“川”字。   气氛凝滞,所有人都瑟缩脖子,敛声屏气。   顾慈却能与她平静对视,笑得气定神闲,“臣女也是胡说的,贵妃娘娘别往心里去。自然,方才贵妃娘娘说过的话,臣女也只会做耳旁风,听过就忘。眼下臣女的祖母双亲俱在,臣女的亲事,自然该由他们决定,贵妃娘娘说再多,最后除了口渴,什么也捞不着。”   她望了眼窗外,“天色不早,臣女也该回了,否则祖母和母亲该担心,到时闹到御前,谁脸上都不光彩。”   三十好几的人,竟叫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教训了一顿。明明从头到尾不带一个脏字,可每一个字都直捅她肺管子。   沈婉兮脸上时青时白,热闹非凡。   顾慈若无其事地起身行礼告辞,燕枝本要上去拦,被沈婉兮的目光拦下。   受了这么大的羞辱,她也想报仇,奈何忌惮戚北落,即使再气,也不得不歇了心思。她可不想跟武英侯的世子一样,被打得下不来床。   想她堂堂贵妃,竟要看一个小小国公府之女的脸色?   沈婉兮贝齿紧咬,素手捏拳,蛛状血网满满攀爬满她嫩白的手背。   岐乐从外头进来,拉住她的手撒娇,“皇姑母莫气,那顾慈就这样,给点颜色就敢开染坊,也不瞧瞧自己的身份。”   被损成这样,终于听到句顺心的话,沈婉兮牵了个笑,揽住岐乐好一顿哄,“方才姑母叫你受委屈了,你想要什么,只管说,姑母全答应。”   岐乐双眼一点点湛开光,扭捏地垂下脑袋,娇羞道:“我想要当太子妃,姑母能帮我去跟陛下说说么?”   沈婉兮脸上的笑登时僵住,逐渐凝出寒霜。   燕枝浑身激灵,忙向岐乐使眼色。可岐乐沉静在自己的美梦中,浑然不知。   “方才姑母的话,我都听见了。姑母想让表哥娶顾慈,是怕将来太子登基后,我们家失了倚仗,又要过回原先的苦日子。那如果我当是太子妃,将来再做上皇后,不就能继续庇护家中,让我们家长盛不衰。这样表哥也不用娶顾慈那个黑心肝,一石二鸟,多好。”   岐乐越说心里越美,正要抬头询问沈婉兮,脸上忽然迎来一记掌风,直接将她扇倒在地。   “什么太子妃,什么皇后,本宫待你这般好,你就是这般吃里扒外,报答本宫的?”   “我我我没有,姑母……我没有……”岐乐泪眼婆娑,旧伤加新伤,脸颊火辣辣地疼。   “滚!给我滚!”沈婉兮娇面涨红,再不复往日温顺,拍抚着胸口,久久才平静。   “这东宫之位,迟早是我儿的。”她抬起漂亮的杏眼,瞳仁里燃着炽热,几近偏执的光。   岐乐被打得脑袋嗡嗡,至到被燕枝送上马车,人还是懵的。   她明明是在为家人考虑,姑母到底在气什么?一定是顾慈害的,一定是她!   岐乐恨得咬牙,目光一晃,瞥见车厢角落的纸团,想起是那日上顾家,一个姓叶的给她的。   她犹豫了会儿,捡起来展开细看,唇角缓缓勾了起来。   *   顾慈离开凤雏宫,沿着长廊踱步,眺望长华宫方向,神色恍惚。   戚北落答应她的事,就一定会做到,这点她从不怀疑。可……她不愿让他为难。皇后娘娘的心结,还是该她去解,可是该怎么解?   她由不得叹口气,低头走了段路,再抬头已不辨方向,四下跑了个遍,又回到原地。   金乌缓缓坠落,她的心也随之暗淡。   就在她以为,今夜大概要露宿此地,以天为盖,以地为炉的时候,长廊尽头匆匆赶来个人,如松般挺拔,如玉般明朗,代替阳光,照亮她的心。   顾慈直勾勾望着他,渐渐出神。   怎的每次自己走丢,第一个寻来的都是他。小时候捉迷藏是这样,上回在蒹葭山庄也是这样,这回也……他到底怎么做到的?   戚北落觉察到她的目光,素来平静无波的俊容上闪过一瞬局促,停在原地不知所措。余晖透过他耳廓,漫出一片红光。   沉默片刻,他握了下拳,郑重抬头,却撇开脸不看她,一双手倒是老老实实抬起来,轻轻勾了下手指。   顾慈忍笑,这个呆子!张开双手,不管不顾地朝他奔去。   怀抱变满的瞬间,心头琐碎也尽数消融在了他的温暖中。   作者有话要说:删删改改好久,发晚了25分钟,抱歉_(:з」∠)_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午行健;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hhh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章   “你傻不傻?她让你进宫,你便进宫?我怎么不知,你何时变得这般听话了?”   戚北落剑眉深蹙,语气中怒意隐涌,发完火,还低声嘟囔了句,“就没见你听过我的话……”   语气煞是委屈。   手却半点不见松,抱得比刚才还紧,仿佛只要他一放手,她便会没了似的。直到怀里的小家伙渐渐有些喘不上气,他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些。   王德善紧赶慢赶追来,瞧见这幕,暗自捏把汗,念了声佛悄悄退开。   方才消息传来的时候,殿下正同夜秦使臣一块游湖。   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太子爷,当时就白了脸色,想也不想便命人马上备小船,起身起得太猛,还把面前的小几给撞翻了。   结果好死不死,小船划到半途竟出了差池,停在湖心如何也不动弹。殿下眼睛都要急红,要不是他们几人拼死拦着,只怕殿下就该跳湖游过来了。   好在顾二姑娘没出事,若真有点什么闪失……大三伏天里,王德善激灵灵抖出一身毛栗子,不敢再往下细想。   顾慈缩在戚北落怀里,能清楚地感觉到他双臂在抖,他是真在为自己担心。她本还有些恼他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训人,现在这气也消了。   汗珠顺着他白皙的侧脸滑落,隐入微乱的鬓角。顾慈看着,心愈发柔软,挣出一只手揉摩他眉心。   “都说了不要皱眉,你还皱。”   小姑娘清甜的声音,像是沙漠中的杨枝甘露,一下滋润了他干涸的心。   戚北落松口气,轻拍了下她后脑勺,“还敢说我?你才刚还不是在叹气?”   脑海里浮现出刚刚小姑娘恹恹耷拉脑袋的模样,他眸子顿时沉如寒潭。   他还记得上次见面,小姑娘脸上的笑,灿若千阳,以至于午夜梦回时,他满心满眼还都是亮的。   那时他就想,只要小姑娘能一直这般无忧无虑地笑下去,他便是舍出这条命也甘愿。   可现在这一切,竟被一个小小的贵妃毁了?   戚北落攥紧拳头,腔子里似有岩浆在滚滚翻涌。   小姑娘脾气好,能咽下这口气,他可不行。这笔帐,他定要原原本本讨回来!   “她今日同你说过的话,你一个字都不准信,只准信我说的话,听见了吗?”   他气场太足,顾慈本能地颤了颤身。   明明是安抚的话,可怎的从他嘴里出来,就变了味道?像个三岁孩童摇着你的手说:“你不准跟别人玩,只准跟我玩!”   幼稚又霸道。   戚北落亦随她抖了抖,手捏了会儿拳,迟疑地伸去,拍抚她后背,缓了语气。   “你心思细腻,这事我本不愿告诉你,就是怕你多想。而今你既已知晓,未免那些小人钻空子,还是我亲自告诉你的好。”   “上回那事……母后还是不肯松口。”   他说得很委婉,照顾好了她的颜面。   顾慈心下感动,也暗暗担忧,皇后娘娘那关,她到底要怎么过?   纤长睫毛搭拢下,在她眼睑投落浅淡疏影,根根分明。   戚北落静静看着,左胸口被她额抵住的那块地,有片温热正沿着血脉缓缓舒涌。   她果然,还是信不过自己。   头先她亲口告诉他,愿意嫁他时,他便如坠梦中。他不知为何小姑娘突然改了主意,但她的眼睛没在撒谎,只要她愿意,他便无所不能。   或许她现在还没法像自己欢喜她那般,心悦自己,但来日方长,她一定会回心转意的…   千言万语哽在心头,戚北落咽了下喉咙,语气轻柔得像天际那片柔云。   只道一句:“你放心。”   顾慈眼波一颤,诧异望去,不意叫他眼底深邃的光斓吸引。   “我答应的事,就一定会做到。外头那些流言你都别信,只管信我。”戚北落凤眼一凛,“尤其是凤雏宫里的那位。”   顾慈点头。   她有什么不放心的,便是前世,戚北落负气离京前,嘴上说让她好自为之,但到底还是帮她把退路都安排妥当。无论是顾家还是谢家,都没被天子怒火波及。   见戚北落还在看她,她甜甜一笑。   那笑发自肺腑,整张娇面都莹莹闪着光,周遭灰沉的景致都随之一亮。   戚北落望着她清澈微弯的眼,缓缓舒口气。   像是被这笑容鼓舞,他也弯了眼,锋角凛冽的薄唇漾起清浅的仰月纹,“今日难得有空,你可有什么想做的,我陪你。”   顾慈疑道:“夜秦使臣来访,晚上还有宫宴,你不去?”   “不急,左右还有一个时辰可供我支配。这一个时辰,都归你。”   顾慈心头霍地蹦了蹦,慌慌垂了脑袋,面颊不知不觉飞上红霞。   这人真是,平时就算拿刀架他脖子上,也别指望他能老实同你说好听的。   若说他嘴笨,不解风情,偏生总能在不经意间给你个惊喜,叫你应接不暇。   要不是他刚上来就冲自己发的火,她简直要怀疑,有人跟她玩了出狸猫换太子。眼前的这人根本就是个已经开窍的狸猫,不是那个榆木戚北落。   顾慈腹诽了句,心思慢慢从刚才的烦恼上飘远。   这可是太子殿下的一个时辰啊,多少人在排队等着,若拿去批折子,能处理完六部所有事宜;若拿去练兵,能把刀枪棍棒都舞完一遍。   这猛地一下子全给了她,她有点不知所措。   想做的事很多,偏偏这紧要关头,她一件也想不起来,懊丧地拍了下脑袋。日头又落下去了些,她越发慌乱,捏着拳头气哼哼地原地转圈。   戚北落见她快把自己的眉毛拧成麻花,嘴角笑意更浓,“你想不想看日落?我知道有个地方,能看见帝京全貌,那里的日落,是帝京城中最美的。”   顾慈被他说得心动了。   城里头的日落她并不多期待,但只要能和他一块,去哪里,做什么,都好。   如此思定,戚北落便主动上前引路,顾慈伸手去牵他,却只有一片玄色衣袖从她指间滑过。   顾慈一怔,看了眼自己空荡荡的手,又看了眼他,嘴巴一点点噘高。   果然,根本没人拿狸猫跟她换太子,他还是那个不开窍的戚北落!   *   戚北落说的地方,就在宫城西角的一处高台上。   高台凌空,唯一可供出入的台阶呈“之”字状,贴着台身蜿蜒而上。   这里从前是皇家祭天之处,眼下虽荒废,周遭合欢依旧开得熏灼。整座高台便如粉色海浪中的蓬莱仙山,美不胜收。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门锁了。   顾慈摇了摇挂在门上的大锁头,铜锈咣咣,震起一片灰。   这就算拿到钥匙,也打不开了吧……   顾慈不免有些失望,一声叹刚到嘴边,戚北落眼风便杀了过来。她忙闭上嘴,将气咽了回去,指着锁头讪讪问:“怎么办?”   戚北落哼笑,抬指帮她把鬓角碎发绕到耳后,收手的时候,顺便从她衣上取了根断落的青丝,发尾弯了个圈,打结。   人蹲下来,晃了晃锁头,侧耳贴上锁面听声,将那根青丝一点一点塞入锁心,缓缓转捻。   动作熟练得,像个惯偷。   顾慈瞪圆眼睛,使劲揉两下,又揉两下。   一派正气凛然的太子殿下,竟在撬锁!   瞧他这架势,绝不是第一次干这个。他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自己啊……   顾慈捏紧袖角,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忐忑又期待。   这感觉就像小时候新得了本书,她心甘情愿地废寝忘食,只想探究这后头究竟还藏着什么新奇内容。   外头传来交谈声,应是负责看守高台的内侍。   两人一怔。   戚北落使了个眼色,越发凝神动作。   顾慈会意,提起裙子蹑手蹑脚过去,扒在墙边望风。   其实本不必如此,戚北落是太子,皇宫就是他的家,他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动动嘴皮,立马就有人争先恐后过来帮忙开门。   但这样势必会惊动一票人,味道就变了。   眼下的他们,不是太子,也不是国公府的小姐,就是街头巷尾再寻常不过的两个顽童,不想上学堂,只想溜门撬锁逃出去玩。   而那扇紧闭的大门后头,便是戚北落的世界。   除了戚北落自己,没有人涉足过,她是第一个。   顾慈深吸一口气,压住即将从腔子里蹦跳出的兴奋,瞧眼即将靠近的两个内侍,转头跳脚催促:“你快些!快些!”   倒是挺入戏的。   戚北落鄙夷地横她一眼,勾着嘴角,继续研究锁心。青丝轻轻一拉,咔,锁开了。   他朝她招手,比嘴形:“快来。”   顾慈嗯嗯点头,踮脚踩着一片被阳光照得金灿灿的枯枝落叶,心跳隆隆,仿佛即将要与他经历一场大冒险。   咯噔——她不小心踹到个石头子。四下静谧,石头撞击声被无限放大,格外清晰。   “什么人!”   原本亦准备下值的两个内侍登时转身,气势汹汹地过来。   戚北落抬指点了点她,像在责备,可眼里满是宠溺。   “蠢。”他嘴形如是道。   顾慈吐了吐舌头,歪着脑袋,眨眼瞧他,“怎么办?”   戚北落没有说话,四周静得出奇,枯叶随风“吱吱”在地上划拉,两个内侍骂骂咧咧靠近,声音越来越大。   顾慈拽着腰间的香囊,一动不敢动。   她从小到大一直是个循规蹈矩的乖乖娃,这种做错事即将被抓的心情,她从没经历过,紧张到忘了呼吸,却又莫名激动得两眼放光。   内侍就快转过墙角,前头突然传来一大声“跑!”,她猛地一激灵,像是被触碰了什么机括,立马撒腿跑起来。   那俩内侍也听见了,跟着跑起来,“站住!不许动!”   顾慈充耳不闻,只努力穿过夏日的烈风浓光,朝着门口那只伸向她的手拼命奔去,毫不犹豫地一把握住。   那只大手也不负她所望,稳稳牵着她,将她带入门后那个瑰丽奇妙的世界。   十指交缠,掰也掰不开。   作者有话要说:堂堂一国太子突然开始溜门撬锁,逃课撩妹,究竟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散?   妈呀,写着写着自己就姨母笑出来了,这甜度可还行?(/ω\)   为什么男主不挑明身份非要做贼,因为他们玩的是情调。各位仙女千万不要跟我杠,拜托拜托,比心~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傲娇10瓶;Jessie.?6瓶;栀子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o(≧v≦)o 第19章   台阶很高,缝隙间夹杂暗绿苔藓,昨夜过了雨水,踩着有些滑。   顾慈提着裙子,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磨蹭大半天才走完一半路。   戚北落扶着她手臂,配合她的速度走得极慢,一双劲瘦修长的腿瑟缩着施展不开,瞧着就难受。   顾慈很是不好意思,他却毫无怨言,脸上虽还冷冰冰的,双眼却牢牢盯紧她脚下的路,时不时提醒她“小心”。   那全神贯注的模样,丝毫不亚于上战场打仗。   顾慈心里暖洋洋的,惧意在他掌心炽热的温度中消融,渐渐放开手脚,迈开步子,将自己的安危放心地交托到他手上。行至最后一节台阶,她竟是一下蹦上去的。   戚北落着实吃了一惊,愕然抬头。   小姑娘炫耀似的朝他翘起小巧的下巴,仿佛在说:“怎么样,我厉害吧。”   细密眼睫忽闪如蝶翼,眸子清亮如星,而他的身影始终在她眼眸深处,不曾变化分毫。   戚北落的心柔软得不像样,抬手揉揉她脑袋,难得露出个肯定的浅笑,“厉害。”   顾慈微讶,低头垂视足尖,余晖下玉白小脸染上清浅的晕红色。   想不到这人竟坦诚了一回,要知从前,想听他一声夸,真还不如向老天爷求一场六月飞雪容易。   “喵——”   视野里忽然钻进来一只小猫,通体雪白,两只前爪墨黑,像是不慎踩进浓墨中。它歪着脑袋,两眼乌溜溜瞧过来,一下把顾慈的心看化了。   “这里都荒废多久了,竟还有猫?”顾慈双目泛光,俯身去抱。   小东西却灵敏地躲了开,颠颠往戚北落那边跑,停在他脚边,眯眼蹭着他的脚。   而它旁边又钻出一只小黑猫,同它颜色正好相反,除了两只前爪白净如雪,通身漆黑如墨。   瞧见顾慈,它眯眼“喵”了声,绕去戚北落另一只脚,团成圈窝着。   “它们都是你养的?!”顾慈双眼圆瞪,跟猫儿似的。   在她小时候对戚北落仅有的印象中,他根本不喜动物,尤其是猫儿兔子这类柔弱的。   从前随父亲参加秋狩时,她就亲眼瞧见戚北落将一匹狼崽围困到角落,不顾它如何嗷嗷惨叫求饶,一箭将它射杀。   那眼神,冷若冰霜又杀气腾腾,足足吓得她三天三夜没睡好觉。   这样一个人,现在竟开始养猫了?   戚北落牵了下嘴角,不置可否,踅身去旁边的石凳坐好,从怀里摸出一包鱼干。   小白猫闻着味儿,两下蹦到他怀里,蹭着他的手撒娇,一点也不怕他。小黑猫则冷淡许多,得了吃的就蹿回地上,自己吃自己的。   平整到无一丝褶的锦衣沾满猫毛,戚北落也不恼,含笑喂它鱼干。持重的金光裹在他身上,卸去他一身凛冽,修长工细的玉指穿梭在雪色绒毛间,白皙肉皮泛起温煦的光。   像一幅画,一下印在顾慈心头。   众人都说她画工了得,可她知道,只怕自己穷极一生,也描绘不出他半分神|韵。   他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只是被太子这身份逼迫,才不得不钻进这冰冷的壳子里保护自己。   “前阵子暴雨,这儿的墙塌了。我捡到它们的时候,它们就缩在瓦砾里头发抖,身上还落了伤,这几日才刚刚好全。”戚北落道。   顾慈微怔,“你常来这?”   戚北落瞧她一眼,摇头,“也就心情不好的时候,会过来散散心。”朝围垛抬抬下巴,嘴角扬起一丝得意,“怎样,我没骗你吧,这儿的风景一点也不输外头那些名园。”   是啊,的确半点也不输。   眼下日头已落得差不多,只剩半轮垂在天地交接处。煌煌帝京去了白日的喧嚣,静静窝在如锦余晖中。飞鸟点点,钟声邈邈,一派盛世祥和。   人见到开阔的东西,再躁动的心也会随之平静。   与这浩渺的天地相比,自己那点烦恼算什么?更何况,自己身边还有他在。   梗在心头的最后一小点石子落定,去了看不见的地方,顾慈深吸口气,颠颠跑到他边上,抱起昏昏欲睡的小黑猫。   小黑猫不满地龇牙,顾慈帮它顺了下毛,它立马老实地窝好,眼神不屑,模样却享受,跟某人一样。   她忍笑,目光一晃。   不远处的墙角下放着个食盒,质地纹路都极其熟悉。她定睛一瞧,乌黑瞳仁倏地放大。   “我给寿阳公主送糕点用的食盒,怎的在这?”   戚北落身子一颤,不慎扯到小白猫的毛。它竖毛瞪他眼,戚北落假装没瞧见,继续抚它的毛,手已乱了方寸。   顾慈胸脯顿时起伏如浪,“我辛辛苦苦大半日才做好的糕子,你不吃就算了,还拿去喂猫?你、你……”   太过分了!   委屈涌上眼眶,很快湿了浓睫。   戚北落登时着了慌,忙抬袖帮她擦泪。   顾慈一把拍开他的手,起身就走,手臂却被攫住,用力一拉,她便跌入他怀中,奋力扭了两下,不仅挣扎不开,还被抱得更紧。   他把自己的心意全毁了,现在还不囚着自己不让走,还有比这更过分的吗!   顾慈越想越委屈,捏起拳头用力捶他胸口。戚北落尽数受下,眉心微折,却一声不吭。   “你听我解释。”   顾慈闭上眼睛,捂住耳朵。   还解释什么?她知道猫很可怜,但好吃的东西那么多,非要拿自己做了一晚上的糕点去喂?   外界还真没了动静,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   顾慈诧异地掀开半幅眼皮,便见一双漂亮的凤眼,黑如点墨,深如幽潭,慢慢朝她靠来。   顾慈睁大眼睛,方才的小脾气骤然去了九霄云外,想起那日海棠树下的一幕,心跳顿时没了章法。   温热鼻息拂上她鼻尖,她下意识抓紧衣角。她该躲开的,可不知为何,下颌竟不听她使唤,微微仰起了些。   这人除了理政行军,溜门撬锁外,大概还学了什么巫蛊密术,不然怎能一下拿捏住她的七寸,一个眼神就叫她溃不成军?   可等了许久,那片柔软始终没贴上。   “那些糕点,都是我吃的。它们想抢,可是没抢过。真的,没骗你。”   顾慈颤着睫毛,惶然睁开眼。   他就在自己眼前一掌远处,英挺的鼻子无意地蹭着她鼻尖,酥酥麻麻。   黑眸云蒸雾绕,笃定中藏着一点惊慌,怯然又赤诚地凝睇着自己,片刻也不松。   越是认真,就越是撩人。   大约是被他的鼻息烫到,热意由面颊一直烧至耳根。   顾慈不自然地偏开脸,戚北落以为她还在生气,又凑近些细哄,那股子热意便又从她耳根烧到了脖颈,暮风再清爽,也没法散去脸上的燥。   真是个呆子!   顾慈又爱又恨,推开他的脸,瞋瞪道:“那……糕点好吃吗?”   戚北落微微舒气,张口要答,却见怀中小人含羞垂眸,香腮飞霞,樱唇仿佛凝了一整个春天的明媚娇艳。   分明比糕点还诱人。   他不由失神,燥热从腔子里腾腾涌起,直烧得呼吸都热了,滚了滚干涩的喉结,木讷地点了下头,“好吃,比宫里的御厨做得还好吃。”   顾慈斜瞪他一眼,翘着嘴角,垂了眼睫。卷影朦胧中,晕红慢慢泅染。   “好了,我不气了,可以放开了吗?”   圈着她的怀抱颤了颤,有了动作,却不是松开,而是再次贴近。她惊诧着抬眸,只瞧见那白皙的侧脸擦过她面颊,一点一点埋入她颈窝。   下巴搁上来的那一刻,两人的身体都僵了一僵,却没人主动推开。   风声轻浅,金芒缩成一束落在他们身上,偌大的世界就只剩彼此间的方寸之地。   心跳隆隆,逐渐分不清,究竟是谁的。   高台上铜铃声叮当,绵长悠远,夹杂几声猫叫。   顾慈想寻个话头,好缓解自己紧张的心情,“你给猫取名字了吗?”   然后她便清楚地感觉到他身体猛地一僵。   顾慈些些蹙眉,灵光一闪,鬼使神差地转头,对着那两只猫迟疑道:“慈儿?”   那小白猫立即抬头,冲着她甜甜“喵”了声。   顾慈:……   抱着她的身体更僵硬了。   顾慈皱着眉,又去唤那黑猫:“北落?”   小黑猫懒懒掀开眼皮,冷淡地“喵”。   轻风吹来,枯叶打了个卷儿,从脚底飞过。   一阵诡异的沉默,顾慈狠狠推开他,捂着冒烟的脸要逃,戚北落拼命阻拦,她便乱拳捶他。   混乱中,顾慈脸颊忽然滑过一片柔软,像清风入怀,吹皱一池春水。   作者有话要说:顾慈呜呜:你叫它慈儿,那我算什么?   戚北落抿着嘴,脸憋得通红也不说话。   顾慈火冒三丈,抱着小包袱要离家出走,还没走到门口,就被人扯进怀里。   他贴着她耳朵,隐忍至极,慢吞吞憋出一个字:“宝……”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昀win 5瓶;白鹿青崖、大懒瑜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章   这个吻,来得猝不及防,两个人都没意料到,就这么发生了。   顾慈圆着眼睛看他,像林间受惊的麋鹿,半边身子还绵软着,即使双脚用力踩在地上,也觉随时都可能会飘到天上。   万千思绪从脑海中呼啸而过,她只揪住了一条。   这人的唇生得很薄,给人一种冷漠疏离的感觉,不想正真触碰时,竟一点也不冷,反而炽热如火,把她脸蛋烧得滚烫。   “你、你……”   顾慈捂住自己的脸,低头要跑,没动两步又被捉回去,还捂着脸,五指稍稍撑开点缝,不敢光明正大直视他,就偷摸瞧。   戚北落这些年养气的功夫没白练,都这时候了,面上还不显山不露水。若不是那两只红得几乎滴血的耳朵,顾慈简直要怀疑,他就是个行游花间的老手,做惯了这事才能这般澹定。   抿了半天嘴,他终于憋出一句:“我……我会负责的!”   顾慈一呆,“怎、怎么就负责了!”说得好像自己被他怎么着了似的……   脸更热了,她跺着脚要跑。可男人的力气哪里是她能比的,折腾大半天,都还没从他怀里挪出去半寸,自己还累得直大喘气。   “你不要我负责,我也得负责!大丈夫敢作敢当,我是太子,就更应当身先士卒。我既亲了你,那你就是我的。我绝不会白占你便宜,太子妃的位子,算作对你的补偿。若你觉得还不够,想要什么尽管说,我都给。”   他声音朗朗如钟,气势万钧,若仔细分辨,却是刻意拔高嗓门掩饰自己的紧张。   说完他便倨傲地撇过头去,那模样好像在说“你真麻烦”。可眼珠子总滴溜溜往她这边瞟,双手负在背后,时而左手握右手,时而右手捏左手。   顾慈再次愣在原地,知道他是在拿这事做借口,告诉她赐婚的事绝不会有差池,给自己吃定心丸。   她心下颇为感动,这种无时无刻被人捧在手心上关切的感觉,真好。   感动之余,却是更大的羞臊。   顾慈没他这胆子,敢把话说得这般直白,但也不想让他失望,叫两人又生结缔。误会什么的,她前世已经历得太够了!   她捂着脸,透过指缝四下溜了眼,指着猫道:“我想要猫。”   言下之意,便是同意收他的东西,做他的太子妃,让他也安心。   戚北落眼睛一亮,手在背后兴奋地捏了下拳,旋即又沉了脸,“只能给你一只。”   “不是你说想要什么都给的么?怎的又反悔了?”   “你养一只,我养一只,等日后……”他咳了声,“就能一起养了。”   等日后什么?还能是什么?成亲后,不就能一起养了……现在八字还没一撇呢,他怎么就想到这来了?竟比她还急。   顾慈嗔瞪他,心里还是甜滋滋的,且还是那种刚吃完苦药就尝到蜜饯的那种大甜。怕被看穿,她赶紧低头去挑猫。   两只都可爱,两只都想要。   如何也决定不下来,顾慈精致的五官皱一团,又要习惯性地叹气。戚北落曲指敲她一记,指着那只白猫道:“白的归你。黑的不大爱亲近人,免得被你惹急了,反伤了你。”   小黑猫大约是听懂他在说自己坏话,弓腰竖毛,朝他不满地“喵”了声,又扬起脖子,优雅地漫步到顾慈脚边轻蹭,柔柔叫唤。   顾慈绽开笑颜,俯身将它抱到怀里,慢慢抚摩,“它这么乖,怎么会伤人?你就爱冤枉人……还有猫。”   小黑猫也昂起下巴,得意地“喵”了声。   戚北落眉梢抽了抽,直觉自己是不是养了只“白眼猫”?头几日自己为哄它接受“北落”这个名字,不知废了多少小鱼干,怎的今日它才被摸几下,就这般乖巧?   转目瞧眼小姑娘,他心中的疑云便散了。   恐怕连小姑娘自己都不知道,她身上有种柔善可亲的气质,尤其是那双眼睛,干净清澈,让人初见便心生亲切,是以孩子缘和动物缘格外好。但同时,也更容易招居心叵测之徒觊觎。   有一回秋狩,围场的栅栏叫狼咬断,闯进来几只野狼。小姑娘在帐外闲逛,就叫其中一只盯上,尾随了一路,若不是自己即使赶到,只怕就……   戚北落凤眼微暗,平了平气道:“难得它肯亲近人,你便领回去养吧。”   “那得改个名儿,不然犯忌讳。”顾慈咬着唇,飞快瞥他一眼,“白的也得改,叫旁人听去还不得……”她红着脸不说话了。   戚北落忖了忖,心里虽不愿,为她名声着想,还是点头应允,“你那只想改什么就改什么,反正我这只,名字里头必须有个‘慈’。”   怎么就必须了!顾慈竖眉跺脚,“你无理取闹。”   戚北落挑眉,“怎的?你名儿里有个‘慈’,就不许旁人取这个字了?你才是无理取闹。”   顾慈被他噎到,说不过他,便上前拿小拳头捶他胸口。   戚北落就这么翘着唇角,老实站着让她打,不还手也不躲闪。   顾慈捶累了,停下来喘气,学他耍赖,“反正我就是不许你这么叫它。叫了,就是无理取闹!”   戚北落偏头哼笑,眼里满是轻松。斜阳最后一点余晖染镀他侧颜,眼角眉梢难得流淌出几分清贵少年的风流气韵,散漫地斜眼睨来,顾慈心便毫无防备地蹦了蹦。   “你笑什么?我说认真的。”   戚北落又笑,昂着下巴,举步朝她走去。   顾慈的心跳得越发快,下意识后撤一步。可他已俯身凑到她脸前,一把托住她后脑勺,长睫几乎戳到她眼睑,像匹十足的恶狼,将白兔逼至角落。   “我就无理取闹,你能奈我何?”说完便一抖袍角,旋身离去。   顾慈的心还在乱蹦,知道自己又被调戏了,气得在后头跳脚,“你、你、你混蛋!无耻!你你……”   戚北落知道她词穷了。混蛋,无耻,这都多少年了,她骂人还是只会这两句,一点长进也没有,不仅怄不到人,反而更显娇憨。   他眼底笑意更浓,没回头,抬手一扬,“慈儿,我们回家。”   却故意不说,究竟是哪个慈儿。   小白猫“喵”地一声,蹬蹬蹬跟上。   顾慈还怔在原地,望着那背影,有种隔世之感。   衣袍猎猎,蟒纹昭彰,没有落寞,只有恣意,这才是他戚北落该有的风采。   小黑猫担忧地蹭了蹭她的手。她微微一笑,揉揉它脑袋,柔声喃喃:“戚北落,我们回家。”   *   天上橙黄已然褪尽,扯起些些墨蓝。   定国公府。   顾家老小全集中在大堂,各个哭丧着脸。再耽搁一会子,顾老太太就预备穿上她的一品诰命服,上宫里头讨人。   见顾慈不仅全胳膊全腿儿地回了,还得了只猫,整个人容光焕发,大家都有些吃惊,围着她来回来去转了数圈,确定无恙方才松气。   让家人这般担心,顾慈心里也过意不去,每个人都安抚了遍。一家人围在一块欢闹着说了会子话,便各自散去。   顾蘅搂着顾慈胳膊,嘻嘻道:“原我还担心你进宫会脱层皮,还跑去寻那奚鹤卿帮忙。结果还是我低估了殿下的本事,他哪能让你受委屈呀?怎样,今儿心情可大好?”   顾慈“去去去”地推她,薄薄夜色中,白玉脸蛋覆上层浅淡的桃红。   她也没想到最后会是这么个收场,原都做好慷慨赴死的准备,结果最后却成了进宫游玩,还见识了个完全不一样的戚北落。   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冷面战神,就只是个活生生的、有烟火气的普通人。有七情六欲,高兴了就笑,难过了就躲进自己的秘密基地散心,除了正经的诗词文章外,还爱琢磨些旁门左道的巧技,但就只图个爱好,绝不会拿去行恶。   甚至偷偷养了猫!   自己不再需要敬畏地仰望他,彼此间的距离,也更近了一步。   小黑猫仰面“喵”了声,顾慈低头,笑着抚摩它脑袋。   想起名字的事,她又是一阵面红耳赤。这个霸道的幼稚鬼这般欺负自己,她一定要讨回来!   *   是夜,凤雏宫。   沈婉兮精心打扮妥当,坐在南窗下翘首以待。   燕枝打帘进来,她欣喜地抬头望去,却只得了句:“回娘娘的话,陛下今日还是一个人宿在紫微宫,哪儿也没去。”   沈婉兮恨恨捶桌,已经是第三天了,陛下已经三天没来了!   从前无论多忙,他都会抽空过来瞧自己一眼,可自打岐乐那事过后,陛下就再没来过。   自己得宠,不过是因着性子软,不似皇后那般刚烈。可普天下最不缺的就是性子软的漂亮女人,再这般耗下去,终会有新人代替自己,到时她该如何自处?沈家又该如何自处?还有她的五皇子……   不过是个顾慈,怎就闹到现在这般田地了?   燕枝枯着眉梢,想上去安慰,忽听见外头传来杂沓脚步声,心头一喜,忙过去开门,“娘娘,许是陛下过来瞧您了!”   沈婉兮双眼骤亮,也不等她开门,便先一步夺门而出,娇娇的一声“陛下”还含在喉咙里,脸色顿时一僵。   戚北落双眸暗沉,同黑夜一色,睥睨着她,寒声道:“夜里突然造访,未加同报,还望贵妃娘娘恕罪。”上下冷冷扫了眼,嗤笑,“竟还能劳动您亲自出来相迎。”   沈婉兮听出他是在故意挖苦自己失宠,气如山涌,却又不敢造次,“太子此刻过来,就不怕落人口实,传出什么闲话?”   戚北落不屑地挑了下唇,“孤爱干净,若非急事,孤也不愿来这,白白脏了鞋底。”   “你!”   沈婉兮恨声上前一步,却见他扬手,洒落一绺乌发,话音随之一道落地,“贵妃娘娘今日动了孤的至宝,按礼数,孤也该还同样一份礼。令兄这些年在五军都护府过得太舒坦,孤便去取了这些过来,好在贵妃娘娘您也舒坦舒坦。”   沈婉兮脸上血色登时褪尽,踉跄后退,整个人像个纸灯笼似的风吹就破。燕枝欲上前搀扶,自己也吓得两腿发软,动弹不得。   “你、你竟敢……”   “贵妃娘娘放心,这只是头发,贵兄现在还好端端躺在他姘|头那睡得正香。不过……”戚北落凤眸一凛,眼神如拭过雪的刀锋,捅得你心肝直抽抽。   “倘若贵妃娘娘再敢动孤的宝贝,哪怕只是动一点念头,孤也不知,自己会做出什么事。”   噔——   一颗石子叫他完全踩进墁砖中,脚刚移开,石子便随风散作沫。   沈婉兮轰然颓坐在地,心也同这石头子一般,惊骇得没了动静,直到戚北落震袖离去,她都还没力气起身。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星河散去-、十二点之前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章   时令进入八月,日头愈加泼辣,照在人身上,没多久便是一脑门子汗。   长华宫是皇后的寝宫,因地势低洼,每年夏日都比别处宫殿更为炎热。寝宫南侧的清露殿因处通风口,便成了夏日避暑胜地。   此时殿内牵线摇帘已搭好,热风自四面扇窗吹来,途径玉榻前的两盘冰盆子,热气便散了,再拂上面颊,就只余清爽。   玉榻上侧卧着一位女子,一手支额,正盍眸听身旁宫人说话。   日光透过薄纱照入,她髻侧的一支琥珀头金簪莹莹发亮。五官沉肃,整张脸白皙柔腻,泛着珍珠般的华光,威仪又不失美艳。   她便是如今大邺朝的皇后岑清秋,亦是寿阳长公主和戚北落的生母。三十好几的年纪,却依旧娇嫩如少女。   皇后治下甚严,殿内宫人嬷嬷俱都整整齐齐侍立在旁,各司其职,无论上头人说什么,都目不斜视。偌大的宫殿,就只闻衣料摩擦细碎声响。   话音落定,又过了好一会儿,岑清秋才缓缓睁开眼睛,染着丹蔻的玉指“嘚嘚”叩着玉榻,若有所思。   “那丫头,当真把沈贵妃教训了一顿?”   秦桑颔首道是,“那顾家二姑娘不仅当面反驳了沈贵妃,还说得她毫无还嘴的余力。”   岑清秋嗤笑,“她倒是个懂分寸的,怎的上回绝食的时候,就不见她动动脑子?”   她边说边从盘子里取了颗冰湃的荔枝,正要往嘴里丢,忽想起什么,停下来,将荔枝拿到眼前,翻转手腕细看,柳眉慢慢拧起一个结,赌气地丢回盘里。   “这臭小子,上回从本宫这把荔枝全讨了去。本宫还当是他自己想吃,便一个没留全送去了东宫。他倒好,又一个也没留,全搅成汁子送去了顾家。”   “这几日他往顾家跑的次数,可比上长华宫多得多。这要真把那丫头娶进门,他心里还有本宫这个母后么?”   秦桑忍笑。   她是打小侍奉在皇后娘娘身边,又是随她一道入宫门的,最清楚她的脾气。越是现在这样竖眉瞪眼,就越说明她没生气,抱怨两句出出气便好。   外头人没真正见过皇后娘娘,便人云亦云地传什么“皇后尚武”。而真正接触过她的人都知道,她是个性情中人,刀子嘴豆腐心,除非对方当真触及她底线,否则她轻易不与人较真。   这顾二姑娘上回的所作所为,的确叫人寒心。皇后娘娘也是爱子心切,气狠了,才会想着办个选秀,杀杀她威风。但最后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寿阳公主帮忙递个台阶,她便就势作罢。   秦桑转了转眼珠,“太子殿下冷清了这么些年,从没给过旁人好脸,难得遇上个可他心意的姑娘,就一股脑儿把这些年积攒下来的干劲全用上,这才猛浪了些。殿下心里还是记挂娘娘的,昨儿还亲自去凤雏宫,帮娘娘也出了口恶气呢。”   岑清秋翻个白眼,“你别打量本宫不知道,他那是为本宫去的吗?说出来,本宫都替他害臊!”   可话虽如此说,她脸上到底是露出了个笑模样。   秦桑舒口气。   这些年,陛下虽没做出“宠妾灭妻”的事,但对皇后娘娘的冷落,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夫妻间最忌讳有心事,眼下沈贵妃失宠,陛下身边又未有新欢,正是个好机会。   秦桑便斗胆劝道:“奴婢听闻陛下这几日圣躬不安,娘娘要不抽空过去瞧瞧?”   岑清秋眉眼骤然冷淡下来,抚了抚衣裳上的褶皱,“本宫去瞧他,没得把他圣躬越瞧越坏咯。”   秦桑还欲再劝,她只一摆手,凤仪尽显,只字未提,已足以叫人心颤。   气氛安静下来,这回连秦桑也不敢开口说话。   岑清秋歪回榻上,两道目光在荔枝上盘旋。   因上回的事,她对这顾二丫头还有意见,可也确实得承认,寿阳公主说的对,小丫头柔顺的性子和戚北落身上的戾气正好互补。   况且这回,小丫头也误打误撞,帮她收拾了沈贵妃那一大家子,着实让她扬眉吐气了一番。   所谓敌人的敌人,那便是朋友,再给她一次机会,也未尝不可……   她长出一口气道:“再有几日就是顾家老太太的寿辰,她同皇家沾亲带故,你备份礼替本宫送去尽点心意,顺便递张帖子,叫她家二丫头进宫,陪本宫一块赏赏荷花。”   秦桑微讶,旋即明白过来,欢喜地应是,正哈腰后退,又听上头人悠悠道:“帖子多写点,往别家也送送,可不能让人家以为,咱们非她不可,到时候又蹬鼻子上脸。”   秦桑心里暗暗叹了声,垂首下去照办。   帖子写好,内侍拿着正要往宫外头跑,秦桑又把人拉住,“帖子送去东宫,托太子殿下转交便可。”   这母子俩性子都倔,上回因赐婚的事吵过一架后,两人都死绷着不见面、不服软。眼下台阶有了,仇也该消了!   于是乎,戚北落从长华宫用完膳出来,就有了个比教习武艺更正儿八经的理由,跑去顾家。   顾慈接过帖子,里里外外反复看了三遍,愕着眼睛傻傻问他:“你把皇后娘娘劫持了么?她昨儿还不是恨我恨到牙根痒痒,怎的突然就肯见我了?”   戚北落眉梢抽搐了下,抬手照她脑门敲下个榧子,“你仔细瞧瞧上头的私印,我就算再胆大,也不可能盗这个来用。蠢死了。”   顾慈捂着额头瞪他一眼,爱惜地抚摩帖子,满心欢喜。迎面吹来的风,也丝丝透着舒爽。   昨儿她还发愁,皇后娘娘那关要怎么过,没想到今日天下就掉馅饼了。   只要熬过这关,那便能……   顾慈清润的眼眸流光溢彩,仰面,目光不期然同戚北落对接。   像是心有灵犀一般,她就是知道,他此刻心里的欢喜不比自己少。   戚北落似有若无地挑了下唇,她立时红了脸庞,忽闪着眼睫垂下脑袋,但觉他视线还在自己身上游移,所过之处皆热辣成片。   那厢顾飞卿还在空地上扎马步,一炷香转眼就要燃尽,顾慈生怕被他瞧见,忙伸手推戚北落,“卿儿还在等你呢,你快去。”   戚北落稳如泰山,一动不动,而那边的香只剩指甲盖大小。顾飞卿久久等不来师父,忍不住左右张望。   顾慈慌了,拽着他衣袖跳脚,“别闹了!叫卿儿瞧见了不好!”   戚北落脸色更沉,白她一眼,目光转落石桌上,依旧死赖着不走。   顾慈诧异望去,就瞧见了他视线尽头的一小篮枇杷果,恍然大悟。   这厮大约是瞧见方才自己给卿儿剥果子吃,自己也想吃了吧!为何不直说?   顾慈嗔他一眼,红着脸,拣了个最肥硕的枇杷果,一面偷觑顾飞卿的动静,一面飞快地剥两下皮,气呼呼地往他嘴里塞。   哪知戚北落眼疾手快,先攫住她手腕,慢条斯理地将没剥完的果皮剥干净,反手塞回她嘴里,翘着嘴角,心满意足地戳她鼓鼓胀胀的脸颊。   等顾慈反应过来时,他已走到顾飞卿旁边。   顾慈羞得满面通红,差点忘了吐核,抬眸瞥见庭院深处,佛堂翘起的一角飞檐,面色顿时沉下来。   皇后娘娘最看重女子品性,这节骨眼上可不能再叫这一颗老鼠屎,毁了顾家姑娘的声誉。况且祖母寿辰转眼就到,有些人,是该抓紧时间收拾了。   那厢戚北落满面肃容,正一本正经地指点顾飞卿剑术。   顾飞卿小手揉捏着小木剑,眼神躲闪,欲言又止。   戚北落凝眉,沉声问:“怎的了?”   顾飞卿支支吾吾半天,偷瞄他两眼,咬了下唇,抬头坚定地望住他,“师父是不是要做我二姐夫了?”   戚北落原以为他是剑术上有疑问,没料到竟是问这个,一时怔住不知该作何回答。   顾飞卿只当他默认了,眼睛瞪得大大的,小手越发用力地攥紧剑柄,举到胸前,努力克制住颤动的声音,大声道:“就、就算师父是太子殿下,也也也不能欺负我二姐姐!如果师父敢欺负,我就、就……”   说着,他便拿着小木剑,往戚北落胸口一顶,忐忑又认真。   戚北落轻笑,回望石桌方向,凝肃的眉眼便温柔下来,蹲下身,将自己手里的真剑塞入他掌心,大手裹着他小手,用力握紧,郑重道:   “若将来有一日,孤有负你二姐,你便拿着这柄剑,亲自取走孤的命。孤,绝不反抗!”   他眼里闪着坚定的光,最后四个字说得铿锵有力。   顾飞卿小小的身子震了震,惘惘望住他,自己的眼眸亦湛开光。   “嗯!”   这一插曲过后,顾飞卿心气儿彻底打通,越发对戚北落心生亲近,话匣子随之打开。   “师父,我原先还以为,二姐姐这般喜好诗词书画,将来定会嫁个书生,怎么也想不到……”   他往上偷瞧,吐吐舌头,不说话了。   戚北落笑了笑,“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你师从白衣山人修文,却也不耽误你习武。听说他门下的首席弟子,也便是你大师兄柳眠风,也文武兼修,不是么?”   说起这柳眠风,还有一番掌故。   他是白衣山人门下最杰出的弟子,曾蒙眼同时与十位围棋国手对弈,十步之内便轻而易举地绞死他们的大龙。时人常把他和戚北落并称为百年难得一遇的两位才俊。   二人虽名气相担,但因柳眠风只是一介布衣,且无人亲眼见过他本尊,是以世人对他的兴趣要更浓些。   只是……   “你师兄,确有其人?”戚北落疑道。英雄心心相惜,常被人放在一块比较,他自然会对这人好奇。   顾飞卿笃定地点头,“虽然我也没见过,不过师门的花名册上确实有这人。师父若是不信,可以去问我二姐姐,她从前还和师兄互通书信,钻研书画来着。”   戚北落肩膀微颤,愕然瞧他,见他一脸天真坦诚,心蓦地一沉,转头看向石桌方向。   就看见顾慈正凝神眺望南方。   传闻柳眠风最常出没于姑苏一带……   作者有话要说:戚北落:你为何要这么对我?   某无良作者:你得有点危机感,不然天天欺负我女儿。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昀win 4瓶;白鹿青崖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蝉声紧一阵松一阵,断断续续没个停歇。   因天气炎热,戚北落只让顾飞卿练习满挥剑的次数便可。   但顾飞卿依旧按照原先的要求,一板一眼地将整套剑法都舞了遍,停下的时候,浑身是汗,跟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顾慈心疼得紧,忙上去帮他擦汗。   顾飞卿这几日受戚北落熏陶,越发独立,当下便拧起两道小剑眉,扬手拒绝,“我已经是大人了,可以自己来。”说完便抢了帕子自己擦,连顾慈递给他的点心也不肯接,非要自己拿。   顾慈无奈,只能由他去,转身将帕子递给戚北落。   哪知他立马黑了脸,目光锉刀般在她身上滚了遍,阴阳怪气地一哼,大步流星朝旁边大树去。   那眼神,委屈之情浓得都快溢出来,不得不拿怒气来掩饰。可是……为什么?   顾慈一脸困惑。   难不成在气自己递给他的帕子,是卿儿不要的?她摇头失笑,捧着盘谁也没动过的糕点,去树荫底下寻他。   “那个……莲蓉馅的糯米糕,我新做的,没人动过,你尝尝?”   戚北落挑了下眉,莲蓉馅是他最爱吃的,嘴角不禁扬起些,又赶紧压住,冷冷回眸。   金色光晕中,她纤纤玉指宛如豆蔻染春葱,娇妍水嫩,扣着玉盘边沿,比糕点还让人食指大动。   他本不觉饿,此刻却滚了滚喉结,下意识张嘴,然后就不动了,两手负在背后,杆儿似的杵在那。   这是等人把吃的送到他嘴里呢!懒死他算了!   顾慈剜他一眼,做贼般四下张望,捻起一块飞快往他嘴里塞。   自以为动作比刚才塞枇杷果时快,可收手的时候,还是叫他抿到了指尖的嫩肉,还毫不客气地拿虎牙咬了口。   顾慈小声惊呼,缩回手惊愕地瞅着他,大眼睛瞪得乌黑圆溜,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奶猫。   “你干什么?”   可那罪魁祸首却毫无悔过之意,依旧站得笔挺,抬起拇指蹭了下嘴角,乜斜眼瞧她。   金芒钻过层层浓叶,氤氲在他微微翘起的嘴角,乌云密布的眉宇终于破开一线晴光。   语气仍旧无波无澜,理所当然地道:“还要。”   这阴晴不定的臭脾气,简直比六月天还邪门。顾慈暗自腹诽,去盘子里给他挑新的。   戚北落这时嘴角才浮出点笑,垂眸看她动作。   光斓斑驳,树影在她身上摇曳。   她螓首低垂,露出一小段白玉般莹润的脖颈,认认真真帮他挑拣糕点。乌鬓如云,半面如月,唇瓣绽开隽美的嫣红,雪肤随之跳出两颗小梨涡。   想起昨日的意外之吻,和方才入口的那点兰尖,他不自觉抿了抿唇,柔腻仿佛还弥留唇瓣,混着糕点的甜腻和风中果香,直熏胸臆。   哼,什么柳眠风不柳眠风的,有吃过她亲手做的点心么?有被她喂过么?有抱过她亲过她么?什么都有,是他赢了。   然而下一刻,笑容陡然僵住,“这是什么叶子?”   顾慈顺着他视线,瞧了眼垫在玉盘上的绿叶,笑道:“是柳叶。厨房的荷叶用完了,我就采了几片来将就着用。放心吧,这些叶子我都洗过不下数遍,干净着呢。”   柳叶、柳叶、柳……手在背后慢慢捏拳,戚北落双眼暗淡,死死盯着那抹绿,直要在上头看出个洞来。   顾慈将糕点递到他嘴边,他偏开脸,寒声道:“就因为这个,才用的柳叶?”   “不然还因为什么?”顾慈好笑地问。   戚北落眯起眼,看看她,再看看叶子,再看看她,胸膛一阵剧烈起伏,几次开口,都被她天真无害的眼神噎回去。一腔无名火在腔子里乱转,寻不到出口,只能憋在里头自焚。   “天底下那么多树,你家为何只种柳树?还一口气种那么多,是指着它吃饭还是怎么的?”   顾慈怔住,四下溜了眼,“多吗?不是……统共才两棵?”   戚北落冷哼,“是啊,才两棵,两棵……”委屈地低声嘟囔,“刚好凑一对……”   “你说什么?”顾慈探身问。   戚北落斜睨她,头偏到另一边,忍了会儿,又转回来凶巴巴地瞪她。   顾慈抖了抖,实在琢磨不透他到底在气什么,也有些恼火,“莫名其妙……你不吃,我可吃了。”边说边捻起一块往自己嘴里丢。   眼前突然一花,指间的糕子就没了,顾慈圆着眼睛抬头。   戚北落舔了舔唇角,睥睨道:“怎的,不许吃?”   顾慈张口要答,戚北落又抢白:“不许我吃,我偏要吃。”   他说着便夺走玉盘,狼吞虎咽地吃完,差点噎死。将盘子往她怀里一塞,还想放句狠话,奈何两颊鼓鼓涨涨,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大声一哼,震袖离去。   还没走出去几步,他似想起什么,倒退着走回来,伸手往盘子上胡乱一抓。所有柳叶都尽数揉入他掌心,撇到地上。   阴沉着脸道:“孤就没见过哪个厨子做点心,会倒这么多醋,想酸死谁?”   话音未落,人又拂袖而去,背脊绷得笔直,也不知再跟谁较劲。状若不经意地从柳叶上踩过,留下的脚印却深深嵌入泥中。   顾慈目瞪口呆地看完这一切,好半天才回过神,“我……没放醋啊?”挑了盘子上的糕屑,尝了口,“这不挺甜的?”抬眸觑着他乌云缠绕的身影,嘀咕,“有病。”   她回身,不知何时,顾飞卿已站在身后,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隐隐涌动水光,“二姐姐,我好像……说错话了……”   顾慈忙拉过来哄慰,听顾飞卿把刚才他二人的对话解释完,有些哭笑不得。   她从前的确和柳眠风通过几封信,那也是因为,她寻不到白衣山人本人,心中疑惑不问清楚又憋得难受,方才向柳眠风求助。   仅仅是两三封的交集罢了,连面都没见过,当真也说不上有交情。若是今日卿儿不提,她都快忘了。   “二姐姐,师父会不会生气,再也不来了?”顾飞卿揪着顾慈的衣角,惴惴问。他才跟师父混熟,可不想就这么断了关系,更不能搅乱了二姐姐的姻缘。   顾慈微笑,揉了揉他脑袋,“不会的,明日进宫赴宴,我再同他好好解释便是,他气量没这么小。更何况……”目光转向旁边两棵垂柳,“这俩不都好端端地长在这么?”   戚北落真要气狠了,能当场倒拔垂杨柳,就像前世劈断半截海棠树一样。   她不由轻笑出声,这个呆子。   *   翌日,天际才泛起蟹壳青,顾慈不等人叫,就已起床,枯着眉头坐在榻边挑拣衣裳。   云锦和云绣相视一笑,一个帮她梳头,一个给她画桃花妆,挑了件蕊红绣花襦裙配薄纱披帛,明艳又不失温婉。   便是她二人瞧惯了自家姑娘的美貌,此时心头也抑制不住荡漾了一番。   “姑娘放心,皇后娘娘既肯下帖子,就说明有戏。况且今日太子殿下和寿阳公主都在,指定能顺风顺水。”   顾慈玉指绞绕着披帛,面红心跳,有种丑媳妇终于要见公婆的羞臊忐忑感。   一切都收拾妥当,她辞别祖母和母亲,同顾蘅一道登上进宫的马车。   车影缩成豆子大小,裴氏扶顾老太太进门,后头又碌碌赶来一行人,领头的正是凤雏宫的一等宫人燕枝。   她进前福了个礼,笑容得体道:“奴婢奉贵妃娘娘之命,特来府上接叶姑娘进宫,赴今日的花宴。”   作者有话要说:不要怕,不会有事滴~   就是让叶进宫送人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月下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太液池畔挂满各色戳纱宫灯,笙歌聒耳。一众贵女各自围簇着,边饮琼浆边谈笑风生。   顾家姐妹一来,声音戛然而止,所有目光都转向她们。   今日这场花宴为何而办,大家心里都跟明镜似的。说白了,她们都是被皇后娘娘强拉过来,给顾慈这朵红花当绿叶的。   虽说有些不甘,可就这几日顾家的势头,谁也不敢吱声。加之还有个出了名护短的太子撑腰,连沈家人在她们面前都得夹起尾巴做人,更何况她们这些小喽啰?   识时务者为俊杰,第一片绿叶端起杯盏,主动过来跟顾慈套近乎。紧接着第二片、第三片……都陆续过来。   顾慈自幼养在深闺,甚少出门,虽不似顾蘅那般八面玲珑,但因着性情温和,待人有礼,又博览群书,无论来人同她聊什么,她都能说上话,甚至还能一语点破疑惑,让人有醍醐灌顶之感。   渐渐,那些原本迫于形势才来同她攀谈的姑娘,都收起不屑,开始真心实意同她结交,见她口渴,还主动给她沏茶,嘱咐她“小心烫”。   一时间,整个花宴都以她为中心围成圈,以至于都没人注意到,岐乐也来了。   她不仅来了,还精心打扮了一番。   光是为束出一段小蛮腰,她就饿了一天一夜,连口水都没敢喝,害得她现在走路打飘,看人都带重影。自己这般辛苦,最后却还是遭冷落?   她余光瞥着顾慈,袖子底下的两只手不自觉交握在一块,十枚尖尖指甲在腕上掐出深痕。   等着吧,今日过后,看你还怎么笑得出来!   远处有内侍吊高嗓门道:“皇后娘娘、贵妃娘娘、寿阳公主到。”   在座众人皆起身相迎,岑清秋扶着宫人,同寿阳公主走在前头,一路谈笑。二人皆衣着富贵,举止端庄,瞧着不像母女,倒更像姐妹。   沈婉兮悻悻跟在后头,根本插不上话。   她这几日风头尽失,人一下苍老许多,即便施了层厚厚的脂粉,依旧盖不住那骨子里透出来的颓色。明明与岑清秋年岁相仿,瞧着却跟她母亲似的。   “都起来吧,今日请你们过来,本就是让大家凑在一块,赏赏花,听听曲的,没得叫这些俗礼扰了咱们的雅兴。”   岑清秋落座,目光在席间逡巡一圈,落在顾慈身上,凤眸微眯,片刻后又不动声色地移开。   “怎的太子还没过来?”   她语气随意,仿佛真只是信口一提。可大家都心知肚明,这话是说给谁听的。   皇后娘娘最讨厌咋咋唬唬的人,遇事不慌不乱是她对儿媳的首位要求,倘若顾慈因这一句话就露出丝毫慌神或沮丧,接下来就难了。   众人都为顾慈捏汗,就连寿阳公主也忍不住关切地往她身上瞟。   顾慈本人倒是一派气定神闲,始终保持着恭敬垂首的姿态,目不斜视,仿佛并未听见刚才那句别有用心的话。起身时,腕上两个银镯都不曾磕碰出半点声响。   岑清秋支头瞧着,眼里略略浮出一点笑,朝秦桑微抬下巴,秦桑便打发身边人去东宫。   昨日太子殿下来长华宫用膳时,皇后娘娘再三叮嘱,除非她派人去请,否则他绝不可过来。如若殿下不肯,她随时都会中止花宴,再不给顾二姑娘机会。   好在殿下和姑娘都沉得住气,没得在第一关就败下阵来。   众人齐齐松气,寿阳公主和顾蘅各自投来赞许的目光。   顾慈淡笑点头,手指抚摩着茶盏壁,心里没来由地不安,直觉哪里怪怪的,又说不上来。   身后似有一双目光狰狞望来,她回身去寻,那感觉又不见了。   宫人们手捧漆盘鱼贯而来,跪在每个席案边,奉上糕点。就是寻常的杏仁糕,雕刻成花型,只是颜色……   顾蘅饿了许久,迫不及待伸手去拿,却被顾慈一把抓住,“不、不能吃……”   她直着眼睛,脸上血色尽褪,手抖得厉害。   顾蘅立时警觉,四下张望了遍,握住她的手,一面安抚一面小声询问:“里头有|毒?可宫里的吃食都是拿银针试过的呀。”   顾慈抓起茶盏猛灌,缓缓平复心绪,“里头被人加了银杏芽汁,银针根本试不出来,少许几滴就能致昏迷,若是将这一盘都吃了,这会子就该去阎王殿前报道了。而且……”   她左右瞧了眼,眉头拧得愈发紧,“只有我们这份被动过手脚。”   顾蘅大惊失色,忙要告诉皇后娘娘。   顾慈赶紧拦住她,并非不想揪出那恶人,而是她已知晓那人是谁。   叶蓁蓁,前世她便是用这法子,往自己汤药里头下|毒。银杏芽汁极难辨认,若非自己栽过一次跟头,对这气味尤为敏感,恐怕现在就……   可她若没个靠山,又是怎么混进宫来的?现在人又在何处?   若贸贸然告诉皇后娘娘,只怕会打草惊蛇。她既有本事混进来,定也做好随时能脱身的准备。   恐怕眼下她手里早就拿捏住一个做点心的厨子,可当替罪羊。到时再栽赃到皇后娘娘头上,那自己和皇后娘娘间的嫌隙,就这辈子都别想消了。   抓贼要拿赃,不如将计就计……   她翘首寻望戚北落的身影,却只听宫人道:“启禀皇后娘娘,太子殿下说现在还有政务尚未处理完,就不过来了,望皇后娘娘和公主,还有诸位姑娘尽兴。”   四座哗然,目光有意无意地瞟来。   顾慈睫尖细颤,面上不显山不露水,捏着茶盏的手却因用力而微微发抖。   夜秦使团都走了,他还有什么政务能忙得脱不开身?分明就是不想来。难不成还在为柳眠风的事吃味?偏偏还是这节骨眼。   她抬手揉了揉眉心,心底暗暗叹气。   岑清秋看在眼里,抿了口香茗,淡淡道:“北戎这几日不安分,太子想是愁这个去了。不来也罢,咱们玩咱们的,左右到最后吃亏的是他。”   算是帮顾慈解了当前的尴尬。   四下跟着附和,很快将这话题揭过去。顾慈舒口气,感激地朝上颔首,捻转指尖的杏仁糕,改变了计划。   “我听说而今宫中的禁军首领,是奚鹤卿?”   顾蘅点头,忧心忡忡地盯着她手里的糕子,“别拿着,不干净。”说着就要抢来丢掉。   顾慈指尖发力,糕点就成了屑末。   “我、我头有些晕,像是中暑了……”顾慈揉按额角,软绵绵地趴在桌上。顾蘅吓一跳,忙倾身摇她肩膀。顾慈偷偷抓了她的手,在掌心飞快写下一个字:奚。   孪生姐妹间的默契,自然是旁人无法企及的。   顾蘅很快明白,顾慈是想拿自己作饵,钓出身后大鱼。这个“奚”字,便是让她趁乱去寻奚鹤卿帮忙。她自是一百个不愿,奈何顾慈一直在案下捏她的手,她无法,只得点头。   周遭人都围簇过来,岑清秋也皱眉坐直,诧异地和寿阳公主对视一眼。   沈婉兮忽然来了精神,先道:“顾二姑娘从前就体弱多病,今儿日头又格外毒辣,不如就先送回顾家吧。”边说边招呼燕枝,扶顾慈下去。   寿阳公主信不过她,让自己手下的人过去扶,恐路上有差池,便先让扶去就近的芙蓉殿歇息,传太医来。   另一头,她又打发琥珀,去东宫递信,务必把她那榆木脑袋弟弟给揪过来。   顾慈由两个宫人搀扶着离席,七拐八弯,也不知走了多久,人声渐远,四周静得只剩嘈嘈切切的蝉鸣。   “你去瞧瞧太医到了没,我扶姑娘进去。”其中一个宫人如是道,另一人便应声照办。   顾慈偷偷睁眼打量,这人并非寿阳公主身边的人。   她将顾慈扶进一间屋子,放倒在床上躺平,伸手试探鼻息,又在顾慈眼前晃了晃。   外头传来脚步声,她忙出去。顾慈悄悄起身,隔着门,听她同来人说话。   “启禀郡主,那丫头如您所愿,已经在里头睡得死死的。”   “哼,真可惜,没能叫她多吃几块,也省的我们现在费心思了。”   “郡主此言差矣,若真就这么死了,岂不少了许多乐趣?夜长梦多,贵妃娘娘恐怕撑不了多久,你我还是赶紧行动,免得错失良机。”   说完,那三人便各自离去。   顾慈的心在腔子里狂跳,随时都能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此刻,她终于明白先前的不安究竟是为什么。今日的岐乐实在太安静了,安静得完全不像她,原是早就和叶蓁蓁狼狈为奸!   眼下所有问题都已明朗,她正准备偷偷溜出去,同顾蘅和奚鹤卿汇合,来这瓮中捉鳖。   门上突然显出一道人影,竟是叶蓁蓁折回来了!   顾慈忙回去床上躺好。   叶蓁蓁推门而入,去到床前,目光在她身上游移,哼笑,“慈儿,你真不该和我作对。这么漂亮的脸蛋,生在你这,着实浪费,不如……就舍了吧。”   说着,她从髻上抽出一支发钗,手举至最高,正准备扎下。顾慈突然睁开眼,尖叫着抬手一扬,白色粉末迷入她眼,她忙捂着眼睛,踉踉跄跄倒在地上,发出杀猪般的尖叫。   “你、你你竟然没晕倒!啊!疼!你往我眼睛里撒了什么!疼!”   顾慈揪着被子缩在床角,愕着眼睛大喘气。   方才她将捏碎的杏仁糕粉末藏在袖子暗兜里,就是为了以防万一。银杏芽汁剧|毒无比,这些量入眼,眼睛算废了。   两辈子头一回干这么大胆的事,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但她一点也不后悔,还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感。   这毒入体是怎样钻心刺骨的感觉,当真没人比她还清楚了!   叶蓁蓁衣发凌乱,像一尾垂死的鱼,缩在地上挣扎,手扒着砖缝胡乱抓挠,最引以为傲的纤指破皮流血,慢慢地,没了动静,昏迷过去。   顾慈扶着床下地,四肢还颤得厉害,站立了会儿,等身子平静。   门上又晃来一人影,身量高挑,肩膀宽阔,是个男人,正礼貌地敲门。   顾慈的心,再次提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篇《她比月光倾城》,大学校园现言,求收藏鸭~   【何旭篇】   夏目漱石曾把“I love you”翻译成“今夜月色很美”。   英语系学霸何旭嗤之以鼻:“矫情。月亮都是善变的,这么告白,能有几分真心?”   有天,一个日语系小姑娘撞到他怀里,踩脏了他的鞋,惊慌失措地同他道歉。   她皮肤奶白奶白,眼睛又圆又大,水汪汪的,像浸在水里的水晶葡萄。   何旭尘封多年的心,蹭的开出花,咽了咽口水,鬼使神差地伸出另一只脚。   “看在你比月色还美的份上,这只也给你踩。”   ★“月亮是善变的”出自《罗密欧与朱丽叶》   *   【冉冉篇】   在外人眼里,何旭这个大校草,高冷稳重,彬彬有礼,从不近女色,举手投足间满满都是英伦贵公子范。   只有冉冉知道,他是怎么以纠正她的日式英语发音为由,将她摁在沙发上,贪婪地啃咬她的唇。   还大言不惭地说,这是言传“身”教,舌头发不准音,就该用舌头来教。   为这事,冉冉捧着小圆脸,真诚而专注地苦恼了好久。   “要练好英语口语啊,练不好,是会被亲的!”   【英伦系斯文败类大魔王X日系甜美呆萌小可爱】   【英语系学霸X日语系学霸】 第24章   戚北落和奚鹤卿均是习武之人,身形比常人要魁伟轩昂些。   相较之下,窗纸上投落的这身影则清瘦许多,绝不可能是他二人。   敲门声还在继续,不疾不徐,每一下都仿佛落在顾慈心头,好似钝刀割肉。   顾慈屏住呼吸,下意识抓紧裙绦,目光四下梭巡,停在对角窗户。   方才过来的时候,她悄悄留意过四周。   这屋子临湖而建,四周假山花树环绕,人迹罕至。从这窗户下去,刚好就是太液池,顺利的话,她能平安游到花宴处求救。   可她水性并非有多好,若是不顺利的话,没准半道上就会把这辈子也给交代进去了。   此时敲门声突然停下,四面重新回归最初的平静,蝉鸣一阵紧似一阵,叫得人心头跟着拧起。   砰!   伴随簌簌抖落的尘屑,屋门被踹得震天响,压门的木闩抖了抖,渐渐滑脱。   顾慈的心也猛地一颤,再来不及多想,扭头跑向窗户。窗台高过她腰身许多,她手脚并用,好不容易才吃力地爬上去。同时,门也被那人踹开。   大片光斓泼辣辣倾泻进来,勾勒出一个黢黑的身形。   他面庞瘦削,颧骨裹在皮肉下,分外显眼。深陷的眼眶微微透着青黑色,眼珠僵硬地转了转,在室内扫视了遍,最后定定望住顾慈,嘴角一扯,整张皮包骨的脸登时狰狞起来,宛如深山中昼伏夜出的山魃。   “慈儿,别来无恙?”   顾慈双眼一下瞪到最大,张着嘴巴半天说不出话。   谢子鸣!竟然是谢子鸣!   因盗画的事,他一直被戚北落关在东宫小黑屋里出不去。如今承恩侯府早就是强弩之末,明日黄花,兼之这对父子平日又作恶多端,就连陛下对此也睁一眼闭一眼。   谢侯爷上门求了好久,戚北落都一直没松口,谢子鸣就只能在小黑屋里苦苦熬日子。竟然偏生在这紧要关头,叫他逃出来了!   顾慈想也不想,忙伸手推窗户,不想这窗户竟已被人钉死,她使出吃奶的劲用力撞去,自己的肩膀疼得不行,窗户却纹丝不动。   “莫要白费力气了,她们将你算计到这,岂会给你留半点退路?”谢子鸣慢条斯理地拍了拍脏兮兮的衣袖,“不如你跟了我,我助你逃出去,如何?”   说着,他便往前迈进一小步。   顾慈忙从发髻上摘下根玉簪,攥在手里,指向他,“你、你你不许过来!”   为给自己撑足气场,她刻意伸直脖子,紧紧绷着声线尽量大声说话,好掩盖自己话语中细微的颤抖,也好叫外头偶尔路过的一两个人听见。   奈何她声音生来就软糯甜腻,即便这般遮掩,依旧比帝京城中最好的歌姬还诱人。   尤其是现在,她瑟缩在角落,面色惨白似皑皑冰雪,眼尾翘起一抹薄粉,纤长浓睫沾染水汽,细细颤抖,分明害怕得紧,却还强撑着硬是不肯掉一滴泪。   无需刻意伪装,天生就是最能撩拨男人心弦的可怜模样。   谢子鸣这些年混迹秦楼楚馆,阅女无数,此刻依旧忍不住心神荡漾,双颧泛起兴奋的红晕,朝她大步靠近。   顾慈闭紧双目惊叫,毫无章法地挥舞玉簪,却被他轻轻松松攫住手腕,一把拉去。力道极大,仿佛要将她腕骨都捏碎。她咬牙忍住,张嘴一口咬住他手腕。   “啊——”   谢子鸣叫得歇斯底里,这段时日,他在小黑屋里吃不好睡不香,体力也远不及从前,稍稍松开点手,便叫顾慈钻空子溜走。   “救命啊!救命啊!”   顾慈向着大门拼命跑,沿路叮叮咣咣撞翻许多瓷瓶玉器。第三声“救命”才刚到舌尖,后颈猛地一疼,她便昏昏然倒了下去。   方才那一番打斗,谢子鸣也累得够呛,脚尖勾来一张凳子,霍然坐下,喘息擦汗。目光毫不避讳地在顾慈袅娜的身段上游|走,渐渐变了味道,喉中更是干燥得紧。   谢子鸣咽了下喉咙,正准备伸手,屋外忽然远处传来女子尖利的声音。他心里打了个突,手指在窗户纸上捅开个小洞,眯眼往外瞧,竟是岐乐回来了!   他低声暗骂一句,撑着最后一点力气,抱起顾慈绕开他们,偷偷溜出去。   几乎是他们前脚刚走,岐乐便领着个蒙面男子,转进屋子。   “本郡主可告诉你,手脚麻利些,否则到时候叫人抓个正着,别说是本郡主,就算是贵妃娘娘出面,也保不了你。”   “是是是,请郡主放心,小的一定把姑娘伺|候舒服咯,绝不会让您们失望。”   男人哈腰跟在后头,嘿嘿淫|笑,苍蝇似的搓着两手,刚进门就眯起眼,在屋里来回巡视。一眼就瞧见了满地狼藉中昏迷不醒的叶蓁蓁。   定睛细看了会儿,他皱起眉头,不满地咋舌,“我说这位郡主,做人得厚道啊。不是说给我准备了个‘绝色’美人吗?怎的就这点姿色?您们这些贵人口中的‘绝色’,也忒不值钱了吧。难为我冒着掉脑袋的风险,辛辛苦苦混进宫来,真真亏大发了!”   岐乐压根没工夫搭理他,圆着眼睛,绕着屋子四下团团转了圈,“嘿,人呢?”回身,恶狠狠瞪向自己婢女。   婢女浑身一抖,连连摇头摆手道:“不关奴婢的事啊,郡主。奴婢刚刚的确是按照您的吩咐,将顾二姑娘扶进屋子,临走前还从外头把门给锁上了。”   岐乐气急败坏,抬手就是一巴掌,“那她人呢?哪去了?难道还能插上翅膀飞出去不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本郡主养条狗,都比你机灵,会办事!”   婢女叫她打得两耳嗡嗡,半边脸登时肿胀成猪头,下唇咬出半圈月牙白印,敢怒不敢言。   男人等得不耐烦,托臂抖脚,“喂,我说,你们要吵架能不能待会儿再吵,爷爷我还在这等着呢。美人到底还在不在,赶紧给个准信儿!”   “闭嘴!”岐乐本就心烦意乱,被他这一激,当下更是再没好脸,一把扯下男人蒙面用的黑布。   一张长满麻子的癞头脸跃入她眼帘,她本能地歪下嘴角,捻着黑布一角,嫌弃地丢还给他。   “她们原说寻了个丑陋无比的男人过来,我还当是夸张。现在瞧见你啊,啧啧啧,我算明白了,跟她们的话比起来,你的脸要夸张得多。”   男人没料到她会突然来这么一手,愣在原地半天没反应,再听到这番羞辱,坑洼不平的脸上像进了染缸,青一阵白一阵。   他原是城外庄子里的一位佃农,平日本就懒怠耕种,家里一穷二白。这几年又遭遇了虫灾,地里收成一年不及一年,穷得叮当响,加之相貌又不佳,而今都三十好几了,还没娶上媳妇。   昨儿有人上门说要给他送个漂亮媳妇,他高兴得一晚上没睡着觉。现在屁颠屁颠赶过来了,不仅媳妇的面没见着,还叫一个黄毛丫头给平白数落了一通。   他爆脾气蹬蹬蹬窜上头顶,抓住岐乐的手腕,往自己怀里一拽。   “你是郡主,怎么也得比我们这些庄稼人说话算话吧?今儿这绝色美人没吃到,爷爷我认栽,换你来陪爷爷解闷,也是一样的。”   岐乐脑袋瓜轰鸣,花朵般娇嫩的脸蛋瞬间枯萎颓败成灰白色,仿佛才被夜来风雨折损过一般。   男人的糙手大剌剌地探入,她尖叫着蹬腿抻胳膊,不仅没挣扎出去,还被男人越抱越紧。嘶拉——衣襟被撕扯开,一对雪白滚圆的桃儿呼之欲出。   “嘿嘿,小美人,你这身肉皮可真滑溜。虽说这脸庞子生得差了些,但算上你,还有地上那个半睡不醒的,加一块也凑合算半个‘绝色’美人了。”   “乖乖的,爷爷我不嫌弃你,马上就让你舒舒坦坦的。”   破皮的嘴带着呛鼻的臭气贴来,岐乐立时激灵出一身毛栗子,抬手要往他脸上扇。忽有一阵异香飘入鼻腔,她立马软了身子,双眼迷离,脸上泛起诡异的酡红。   最后一点意识牵扯着她转向婢女求助,“救我......”   婢女因方才那一巴掌,已然对她怀恨在心,漠然在旁边立了会儿,冷冷开口道:“奴婢失职,让顾二姑娘脱逃。眼下人应当还没逃远,奴婢这就去寻,还请郡主放心。”   说完,她便头也不回地转身出去,关上门,上了锁。   这里本是岐乐为设计构陷顾慈,打发了数十人,精心挑拣出来的宝地,平时甚少有人来。人在里头,即便喊破喉咙,也不会有外头人听见。   眼下,却成了她的地狱。   岐乐眼睁睁望着门缝里的一线光束越缩越窄,使出最后的力气张嘴呼救。出口的声音,连她自己听了都害臊得慌。   药力渐渐发散出去,蔓延至全身。   她一向爱美,最连近身服侍的丫鬟,各个长相都出挑。   可现在,她闭上眼睛之前,见到的最后画面,却是一个奇丑无比的男人,如同一匹脱缰的野马一般,压在自己身上,欢快地驰骋。   *   东宫,枫昀轩。   午后暖风习习,碧纱窗清风送爽,半卷竹帘随风轻轻摇晃,嘚嘚叩着窗框。金芒涌入,被筛成一缕缕粗细不一的纹路,在案牍上浮动。   戚北落正执笔批阅各部送来的牍书公文,眉头紧锁,黑眸云遮雾绕,视线半浮在空中,仿佛在认真研读,又仿佛只是透过这密密麻麻的字,看见了其他什么东西。   紫狼毫笔在他手里缓缓转动,大半晌都不见真正落下。   奚鹤卿侧倚门框,乜斜眼,抱臂而观,许久,嗤笑一声,“你既这么放心不下,何不过去一趟,左右太液池离这儿也不远。”   戚北落长睫一颤,似回过神来,眉尖一瞬舒展,旋即又几不可见地蹙起,“孤方才只是在想黄河涨汛一事,并未想其他。今日公文这么多,孤哪里有时间去太液池闲逛?”   为让自己的话显得真实可信,话音未落,他便伏首埋案,专注于案卷。   却不料整洁的纸张上,不知何时已滴落颗硕大的墨点,渗透肌理,垫在下头的几张纸也跟着一道遭殃。   他心烦气躁,揉了纸张,随手一丢。   奚鹤卿忍不住笑出声。   今日公文多?哪日公文不多?前几日公文最多的时候,他还不是照样跑去顾家,教一个十岁孩童舞剑?   奚鹤卿摁了摁眼角笑出的泪花,“你不去,那我可去了。”   走出几步,他半侧过头,余光往后瞥,“听说皇后娘娘今日不仅请了各府姑娘,还请了几个未婚配的小侯爷和世子,本是要给你作伴的,现在你不去,他们可就要称大王了。”   戚北落换好一张新纸,笔锋才刚准备落下,闻言,手腕一抖。好好的字,第一笔就这么写废了。   他抿唇看着,一言不发。   笔画尾端的墨迹,沿着澄纸的纹理,蜿蜒氤氲,仿佛美人飞扬的发梢,根根分明,缠绕住他的心。   昨日从顾家回来后,他心底便升起了悔意。   不过是个传闻中的人物,都没人真正见过,自己何必这般较真?入夜后,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难眠。一闭上眼,他就忍不住去想,她此刻会是何模样,可是被他气哭了?   那他可遭大孽了。   是以夜深时,他偷偷翻墙,摸去了定国公府,去瞧他心心念念的小姑娘。小姑娘没哭,好端端地坐在灯下看书,安安静静的模样,自是一副清清亮亮的画,光是瞧着,就叫人打心底生暖。   他一时心旷神怡,便在高墙上多坐了会儿。   月影渐高,虫鸣几许。   她看了大半晚的书,他也在高墙上,看了大半晚的她。想着要是能就这么看一辈子,他也知足了。   南窗里的那片灯火熄灭,他也该回去,可脚却像生了根似的,如何也挪不动。白日里顾飞卿稚嫩的问话犹在耳畔,夜深人静时便更加清晰,如一声强有力的拷问,直击他肺腑。   小姑娘的转变太过突然,他高兴之余,又有些患得患失。   嫁给自己,当真是她心甘情愿的么?早上面对顾飞卿时,他答得干脆,此刻却有些不确定了。   倘若今后,她遇上比自己更好的人,譬如柳眠风,她会不会后悔作出今日的决定?到那时,他又该怎么办?   他跳下高墙,踩着泠泠月色,在院子里漫步。   小姑娘布置的庭院,和她本人给人的感觉一样,清雅出尘,花木葱茏,小桥流水,似这凡尘俗梦中的世外桃源,同他那冷冰冰、灰蒙蒙的东宫全然不一样。   或许这才是她向往的生活,平淡恬静,与世无争。这点,谢子鸣给不了,自己也给不了,也许那柳眠风,能给得了......   如此辗转,便是一夜,待他回去时,衣袍已沾满夜露。   清风还在叩窗,声线悠长绵延。   奚鹤卿见戚北落不说话,知他又在胡思乱想,闷闷沉出一口长气,恨铁不成钢。   揉了揉拳头,正要过去敲打一番,长廊尽头有一阵杂沓脚步声朝着奔来。   王德善怀抱浮尘,满头大汗,脚底生风。   顾蘅跟在后头,双眼红肿如核桃,抽抽嗒嗒直打哭嗝。   “殿下——太子殿下——”   长嚎打破此间静寂,风声骤然疏狂,压在臂下的纸页簌簌飞卷。   戚北落收拢思绪,望着来人,仿佛早有感应一般,手微微一颤,紫狼毫笔从指尖滑落,咯哒,在纸上狠狠划下一道深痕。   *   顾慈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疾行的马车上,双手双脚皆被绳子捆缚,嘴里也塞了布条。   窗帘翻卷,田野的风光在车窗框里迅速倒退。   马车竟然已经出城,而驾车的人,正是谢子鸣!   车身摇晃得厉害,顾慈脑海一阵晕眩,倚靠着车壁,大口喘息,好让自己从慌乱中勉强拽回点理智。   以谢子鸣现在的处境,想大摇大摆地走出帝京城门,是根本不可能的。   瞧他把车赶得这般匆忙,毫无章法,后头定有追兵,且已经将他逼迫得无路可走,只能选择在这乡间小道上绕行。   既如此,眼下她要做的,就是想办法,让谢子鸣的马慢下来,拖延时间。   顾慈深吸口气,使劲全身力气,往车壁上撞。   谢子鸣听见动静,侧身掀开帘子,往车厢里瞥,讥笑道:“慈儿,你乖一些,翻过这座山,就再没人能打搅咱们了。”   说完,他放下帘子,回身继续驾车。   哪知顾慈突然从车厢里头滚了出来,拿肩膀推拱他,要把他从辕座上推下去。   谢子鸣手里攥着缰绳,只能腾出一只手和她较量。   因着这几日在小黑屋里待太久,他身体委实欠佳,一时不察,差点让她得逞。   咬了咬牙,谢子鸣松了缰绳,任由马自己跑去,他则扛起顾慈,重新钻回车厢。   因这一番挣扎,顾慈嘴里的布条松落,束在腕上的绳子也被她挣开。她只吐出嘴里的东西,手还假装被捆着。   “谢子鸣,你可知你今日如此做,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到时关押你的,可就不是东宫的黑屋子,而是北镇抚司的诏狱。不单单是你,还有你的祖父、父母、兄弟,都会受牵连。定国公府不会轻饶你,东宫更不会。”   “你可想清楚了?”   谢子鸣睨着她,深陷的眼窝里湛开一缕奇异的光,伸手捏住顾慈的下颌,用力抬向自己。   “我会落得怎样的下场?慈儿,你怎么不问问,我这几日已经落得怎样的下场,若再不逃走,那才是生不如死!祖父?父母?兄弟?呵,我作何要管他们?我落难的时候,他们可曾管过我?”   顾慈眉心轻折,“你怎知他们没管过?若非他们苦苦哀求,你的日子只会更糟。”   “放屁!”谢子鸣面颊涨红,气如山涌,原先还会假惺惺地装一把君子,粉饰自己,眼下连伪装都不愿意了。   “他们真要尽心竭力,我早就出去了!根本就是一家子自私小人,牺牲我去依附东宫!”   他双目猩红,眼底血丝密如蛛网。   顾慈静静看着,不置可否。   想起前世,承恩侯府落末,老侯爷为给自己这唯一的嫡孙谋个好出路,四处求告,可最后还是养出了个翻脸不认人的白眼狼,她越发为老侯爷不值。   谢子鸣玩味地瞧着她,“不过......你倒真提醒了我一件事。被关押的那段时日,我一直在想,等我出去后要怎么报复戚北落,才能在他心头狠狠扎下一刀,好让他也尝尝,我所受的苦痛。”   “现在,我终于想到了。”   谢子鸣揉捻着顾慈如初生婴孩般娇嫩的下巴,笑意越发阴冷,心头却烧起一团火,很快便滚烫过全身。   “慈儿,你说,若是戚北落知道,你被我碰过了,会是什么模样?”谢子鸣边说,另一手慢慢拽住顾慈的裙绦,“一定......会痛不欲生吧。”   顾慈脑袋瓜“嗡”了一声,在他靠近之时,飞快拔出头上那只海棠步摇,狠狠刺入他肩胛,深达寸许。   “啊——”   谢子鸣猛地一疼,捂着肩膀踉跄后退,双目喷火,直勾勾瞪来,面容几近扭曲。   顾慈正忙着解脚上的绳索。眼看她就快成功,谢子鸣当下也顾不上疼痛,红着眼睛,山一般直接向她压去。奈何他力气实在不如从前,一时竟也不能将她如何。   “放开我!”顾慈使出浑身力气,同他扭打在一块。   时间一长,男女的力量悬殊就越发明显。谢子鸣将她逼到车角,低头开始解自己的腰带。顾慈还在挣扎,双手却被他别到后背与车壁之间,动弹不得。   绝望如潮,奔涌至心田,很快就将她的心神完全淹没。   可也就在她心如死灰之际,马车突然猛烈一晃,两个人都猝不及防地朝旁边歪晃过去。   车帘被震起半片,顾慈抬眸。   马车前面不知何时突然多出一排锦衣卫,飞鱼服被斜阳映照得熠熠生辉,一下点亮她灰败的眸子。   可马儿还在跑,像是受大了惊吓,大幅度急转弯,从北向直接改向东行。顾慈死死抱住车厢上的座椅,方才没被甩出去。   而谢子鸣则没这么好运,没有及时抓住借力物,直接被从车窗里甩了出去。   骨头断裂的声音,在空旷的田野上回荡。几只耕牛听见了,嚼着草慢慢抬头,一蹄子蹬开这压在草上的不速之客,不满地甩甩尾巴,“哞”了声,低头继续吃自己的草。   顾慈一口气才刚松下,余光往外瞥了眼,气又顿时吊了起来。   马车的前方,是一片湖!   马儿还未从惊吓中恢复,不知眼前状况,仍旧喷着鼻响,加速往前狂奔。   若照这速度下去,不出半炷香,马车就将直接冲入湖底,即便马儿到时发现不对劲,也再刹不住脚!   风穿过车窗,些些带上初秋的寒意,如刀子般顺着骨头缝,钻入心坎。   顾慈眼尾沁出星星残泪,咬了下唇。   自己好不容易重活一世,还没看着家人都和和美美过上好日子,还没和戚北落一块将两只小猫养大,怎么能就这么死在这?   她扶着座椅,缓缓向车外挪去。   狂风吹乱她长发,几绺抿到她嘴边,迷乱她的眼。她仍旧不愿放弃,双目炯炯,透过纷乱的发丝,直直盯着辕座上摇摇欲坠的缰绳,慢慢伸出手,一点点,一寸寸,努力靠近。   指尖即将触摸到的瞬间,车轱辘忽然叫道上的石头绊了下。车身一歪,那缰绳便从她指尖擦过,顺着倾斜的车板上滑落,她再也触碰不到。   她的心也随之跌入谷底。   也就在这时,她眼前突然闪过一片玄色,迅速抓住那滑落的缰绳,飞一般,直接跃上马背。   马鸣撕裂长空,顾慈一怔,错愕地仰面望去。   斜阳掸下大片的光斓中,绯红橙金滚滚翻涌。   惊马高高扬起前蹄,草屑飞溅,脖颈四肢上的健肉块块分明。   戚北落稳稳坐在马背上,玄色衣袍猎猎招展,仿佛也流淌着金光,别具一种恣意张扬的力量。   马儿还欲踢跳挣扎,试图将他从后背甩脱下来。   戚北落双腿夹紧马腹,身影如磐石般岿然不动,双手紧紧攥住缰绳,用力一拉。马儿顺势扬起脖子,再次仰天长鸣,蹬跳两下,慢慢地,停下动作。   四周重归寂静,顾慈凝望于他,发了一回怔,眼里慢慢笼聚出一层光。   面前伸来一只干净修长的手,幽潭般深邃的眼眸里有火,一瞬不瞬地盯住她,有种能把人心融化的烫。   “没事了,有我在,什么事都不用怕。”戚北落嗓音如空山簌玉,温柔中略略带着点颤。   顾慈哽咽着,拼命点点头,将自己的手递到他手中,任由他将自己从车上拉起,托住她的腰,将她拥入怀中。   熟悉的温暖隔着细薄衣料层层涌入,沿血脉涓涓奔向心田,顾慈惊慌了一整日的心,此刻才终于安定下来。   方才被谢子鸣欺负成那样的时候,顾慈都咬紧牙关,硬是没掉一颗金豆子。   眼下被他抱在怀中,不会再有任何危险,她却再控制不住,眼泪决堤般“哗哗”淌下,才才干净又冒出新的,根本擦不干净。   “谁准许你抱我的!你不是说不来花宴,不再见我了么?现在又来做什么?”   这本不是顾慈想说的话,可不知怎么的,她一张口,这些话就自作主张地从嘴里蹦出来。   若不是他今日非要吃什么莫名其妙的飞醋,自己哪会遇到这些?若不是他没看紧谢子鸣......   她越想越委屈,手捏成拳头,边哭边捶他胸口,还不解气,双手扒在他肩头,张嘴狠狠咬了一口。   戚北落闷哼一声,却一点也不感觉疼,宝贝失而复得的欣喜之感,渐渐清晰,落到实处。   先前的患得患失,也因这真切又甜蜜的痛而烟消云散。   何必纠结那些有的没的,而今小姑娘就在他眼前,他想疼她、护她,那就放心大胆地去做,管旁人作甚?只要她每日都能由衷而笑,他也就能由衷而笑。   “我错了,你若还生气,我还有一个肩膀,可以给你咬。”   戚北落低头,侧脸贴上她额头,迟疑片刻,轻轻蹭了蹭,最后慢慢收紧臂弯,脸深深埋入她颈窝。   顾慈还在生气,想推开他。   忽有滚热的湿意钻入她发丛,滑过她脖颈肌肤,无声无息地没入衣襟,襟口旋即润湿一片。   渐渐,他双肩轻|颤起来,臂弯越来越紧,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嵌入自己骨血中。   自己失踪这么久,他一定也吓坏了吧......   上次见他哭,还是前世,在自己灵位前。而这辈子,却还是第一次。   他这么倔强高傲的人,在战场上受伤,都没掉过一滴眼泪,每次却都因为她而泣不成声。   顾慈的心缓慢而清晰地缩紧了下,双手环抱住他腰身,轻轻拍抚他后背。   “好了,我没生你的气,真的。”   沉吟片刻,顾慈从戚北落怀里钻出来,摸出一沓泛黄的信,递过去,“喏,我同柳眠风互通过的书信,能找到的都全在这了,你拿去瞧吧,我和他当真不是你想的那样。”   戚北落一怔,勾了下嘴角,接过信,看也没看就全撕了,随手一扬。   纸片雪花般纷纷扬扬,顾慈惊讶,“你......当真不看看么?”   她正仰面,眼前突然一花,额间便落下了一抹温热的吻,堵住她所有未及出口的话语。   “不必看,我信你。头先是我不对,不该疑神疑鬼,叫人钻了空子,害你遇险。”   戚北落边说边举起右手,抻直四指,指天朗声道,“我发誓,从今往后,再不会因这些没头没脑的事怀疑你。只要有我戚北落在,就不会让顾慈再遭遇今日这样的险境。”   他眼里仿佛天生带着蛊术,顾慈看久了,就好像要被吸进去,忙忽闪着眼睛,错开目光,眸子酿着春露,脸上慢慢泛起绯云,直比此刻天上的晚霞还绚烂。   烫人的目光还在打量她,顾慈脸颊烧得热辣,伸手推他脸,亦娇亦嗔道:“谁、谁谁准许你亲的!那么多人都看着呢!”   戚北落挑了下精致的剑眉,余光漫不经心地朝两侧瞥去。   两队的锦衣卫心领神会,立刻调转马头,背对他们。   “哪有人看?嗯?”戚北落捏了捏她俏挺的鼻尖,似笑非笑地问。   顾慈被噎得无话可说,恨恨捶他肩膀。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般不要脸的人!捶完,她还是嘟着嘴,乖乖靠上他胸膛,笑的丝缕从唇角荡漾至眉梢。   戚北落牢牢圈她入怀,修长工细的手指环在她颈侧,揉|捏她双肩,又顺着她后颈,穿过她乌发,帮她打理乱发。   力道不轻不重,像这盛夏傍晚的风,不冷不热正适宜。   顾慈起初身子还微有些僵硬,在他温柔的安抚下,渐渐放松下来,眯起眼,懒洋洋地窝在他怀里,像只被顺毛的奶猫,幸福地蹭着他肩膀。   凤箫拖着五花大绑的谢子鸣,丢到马前,“启禀太子殿下,犯人鞋子鸣已带到,听候殿下发落。”   谢子鸣摔断了双腿,又被牛蹄子踩得皮青脸肿,趴在地上呜呜求饶。知戚北落不会睬他,伸出唯一能动的手指,丧家犬一般,像顾慈摇尾乞怜。   “慈儿......我错了......求你......放过我这回,好不好?我保、保证......日后都绕着你走,再不去烦你了,慈儿......”   顾慈眼皮不抬。   知道戚北落会帮她讨回公道,她便干脆躲起懒。能说的,她刚才都已经说了,这辈子,无论谢子鸣是残是死,她都不会再看他一眼。   谢子鸣咬牙,硬着头皮转向戚北落。   戚北落充耳不闻,继续帮怀中小姑娘打理头发,眉眼温柔,手上动作更是清缓,细细帮她把最后一绺发丝绕到耳后,他才抬头,睨向谢子鸣,双眸森寒如数九寒天的暴雪。   谢子鸣心肝都颤了一下,滚了滚喉结,不安地调开目光。   左右木已成舟,他索性破罐破摔,扯着嗓子大吼:“戚北落,就算你是太子又如何?我怎么说也是正统的承恩侯世子,有陛下赐封的宝册在手,你若敢随意动我,小心你的太子之位!”   “承恩侯?”   戚北落剑眉散漫地一轩,打马行至他面前。   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谢子鸣本能地瑟缩了下去。   “你可知,承恩侯承的,是谁的恩?”戚北落寒声道。   谢子鸣心头趔趄,咬咬牙,不说话。   戚北落轻蔑哂笑,嘴角几乎没怎么扬起,“不说?还是不知道?”   谢子鸣还是一声不吭。   四下悄寂,戚北落笑意更浓,波澜不惊的外表下暗藏千军万马,“那孤便告诉你,承恩侯,承的是天家的恩。而孤,就代表天家。孤要收了你的命,你又能如何?”   伴随一声马啸,铁蹄“哒”地踩在谢子鸣伸出的手指上,他顿时惨叫连连。   怀中小姑娘眉心轻折,似被吵到。戚北落使个眼色,凤箫随地抓了抔土,塞进谢子鸣嘴里,他便咳得再叫不出。   “帮你逃出东宫,又逃出皇宫,甚至逃出帝京城的人,是谁?”   谢子鸣抽搐了下,双目骇然,似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   戚北落凤眼微眯,缓慢而冷戾地吐出三个字:“戚临川。”   谢子鸣再次抽搐,眼珠仿佛要从眶里瞪出。   戚临川是宣和帝第五子,系沈婉兮所出,乃如今的潞王。因先天不足,一直在泸州皇家别庄里养病。   隔这么远还能把手伸过来,还真是难为他了。   戚北落不屑地勾了下唇,看了眼凤箫,声线阴鸷,“将人带回去,关进诏狱,就这么死在这实在太便宜他,总得让他开开眼。”   说完,他又低头帮怀里睡着的小姑娘挪了挪身子,捏了捏她泛粉的脸颊。   小姑娘皱着漂亮的五官,不耐烦地拍开他,偏头继续睡。他笑了笑,森寒的眼眸顷刻间流光溢彩。   “她睡着了,你们动静小些,别吵醒她。”   说完便打马向前去。   撕心裂肺的长嚎惊起林中阵阵寒鸦,顾慈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揉着眼睛,仰面瞧他。   夕阳染镀他深秀眉眼,分明棱角中有种别样的温润美好,照得她的心也暖洋洋的。   周围宁静,风声轻俏。   顾慈惘惘瞧着,恍惚感觉今天一整日的惊慌都是错觉,他们只是一对寻常老夫妻,不过在一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黄昏,沐浴夕光,携手归家。   她糯糯道:“我饿了……”   戚北落轻笑,揉揉她脑袋,将她又拥深些,“想吃什么,一会儿我让厨子给你单做。傻瓜,睡吧,我送你回家,家里人都等着你呢。到了家,就什么都有了。”   “嗯。”顾慈抱住他的窄腰,安心地进入甜甜梦乡。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全员红包鸭,大家千万不要给我省钱(/ω\)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半糖主义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定国公府灯火幽澜,除了顾家人外,寿阳公主和奚鹤卿也在。   顾老太太坐在堂屋正中,自顾慈被掳走的消息传来后,她便一直这么坐着,滴水未进。   向嬷嬷捧着食盘劝了许久,她只摇头,勾着脖子往外瞧,“我的慈宝儿还没吃饭呢。她打小身子骨就弱,这一天没吃东西可怎么得了哟!”   裴氏伏在案上泣不成声。   她一向好脾气,家里下人犯错,她都没说过重话,这会子却将平生知道的所有骂人的词,全用在了谢子鸣身上。   寿阳公主劝完左边,劝右边,揣着袖子在门口徘徊,心里也如刀割油煎。   顾飞卿两眼红红,想起戚北落的教诲,强忍着泪水,指挥底下人做事,像个真正的男子汉,挺起小小的脊梁支撑这个家。   廊下光影摇曳,丫鬟小厮进进出出,各个面色沉肃,脚步踩踏出一阵风雨飘摇之感。   顾蘅蹲在影壁前不肯走,呜呜一直哭,“都怪我不好,慈儿当时要以身犯险的时候,我就该拦着的......慈儿要是回不来可怎么办?”   云锦和云绣忍着哭腔,劝她回去歇着,结果一开口,自己先哭出来。   奚鹤卿只会呛人,不会哄人。   难得见这位高高在上的大小姐落了灰,他本想趁机好好挖苦一顿,报过去被欺凌的仇。   可瞧见她澄澈的眼眸泛红,薄唇哆嗦着,纤瘦身子一抽一抽,像风雨中无根飘萍,好不可怜,他左胸口那块拳头大的地方,生生柔软下来。   不耐烦地长叹一声,摆摆手,云锦和云绣福礼退开,他才慢慢吞吞靠过去,抱膝蹲下,同顾蘅隔开一尺距离,手悬在空中,迟疑许久,飞快拍了下她肩头,又飞快收回来。   “莫哭了,真要怪,也该怪我。身上领了禁军统领的职儿,却闹出这么大纰漏。横竖有那家伙在,陛下也把整个北镇抚司的锦衣卫都抽调了去,保准能把顾慈好模好样给你带回来。”   这话中听,可顾慈没回来,顾蘅什么话也听不进去,眼泪不断往下流,哭得都快撞气。   奚鹤卿沉眸凝睇她,左手肘支在膝头,掌心托腮,脸撇向反方向,抬起右手递去,“莫哭啦,眼睛哭肿了就不好看啦。”   顾蘅一愣,扬起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看他。   绢布灯笼晃出昏黄团光,笼在奚鹤卿身上,侧颜线条利落,白皙肌肤上泛起些些红晕。   这是喝她家茶水喝上头了?过去只听他变着方儿嘲笑自己腿短个子矮,在他眼里,“好看”这类字眼,可从没跟她画上过关系,怎的突然就转了性?   有毛病。   顾蘅奇怪地收回视线,抓起他袖子,毫不客气地抹了把泪,顺便擤了个鼻子,然后低头继续哭自己的。   奚鹤卿倒吸口气,眉梢跳得跟抽筋一样。   这女人!当真是一点也不值得同情!他方才定是叫猪油蒙了心,才会傻乎乎地过来安慰她!   他僵着手不敢动,眼里酝酿风暴,琢磨了好几句直捅人肺管子的狠话,才刚长开嘴,肩头突然一重。顾蘅哭累了,歪靠在他肩上打哭嗝。   女孩儿的馨香,随肩头温热丝丝缕缕蔓延开,一下扎进心坎。   奚鹤卿偏头,自上觑着她沾满泪痕的粉白面颊,喉结狠狠上下滚动,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还未来得及细品这个中滋味,外头突然冲进来一小厮,一路小跑,欢喜地报信:“回来了回来了!二姑娘回来了!”   顾蘅立时鱼似的从地上弹起,欢天喜地直奔门口去,独留奚鹤卿一人,蹲在冷冰冰的石头前吃冷风。   “这没良心的死丫头!”   嘴角却是翘着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   “祖母!母亲!姐姐!卿儿!”   顾慈刚被戚北落抱下马,就迫不及待地往家里头跑,还没到门口,就先被顾蘅一把熊抱住。明明她才是姐姐,最后却要妹妹搂着她一顿安慰。   “慈宝儿!快过来,让祖母瞧瞧。”   裴氏扶着顾老太太随后赶来,一人拉一只手,又哭又笑。顾飞卿噔噔跑来,忍了这许久的眼泪,此刻终于憋不住,冲上去抱住顾慈的腿,哭得稀里哗啦。   顾慈在家人的围簇下,心里既温暖,又酸涩。想伸手将她们一并都抱入怀中温存,可恨自己手短,只能挨个抱过去。   寿阳公主在旁摁了摁眼角,露出今晚第一个轻松的笑,“都快别在这站着了,厨房早就备好吃的,慈儿累了一日,快吃些东西。老太太、夫人,还有两个小的也是,别回头人平安回来了,倒在自己家饿出个好歹。”   过去勾了下顾慈的鼻子,“今儿的菜,可全是你爱吃的!”   裴氏第一个应声,吩咐人摆饭,云锦和云绣抹了把眼角,过去帮忙。一大家子人又簇拥顾慈,往堂屋去。   “喵——”   一个小黑团子突然窜跳出来,蹦到顾慈怀里。   顾慈“哎呦”了声,佯怒要去扯它脸,手刚伸出去,小黑团子就把脑袋凑过来,将嘴里的小鱼干放在她掌心,小脸蹭着顾慈的手,乌溜溜的眼睛爱惜地望过来。   这小东西跟戚北落一样,傲气得很,谁碰它东西它就挠谁,眼下竟主动把宝贝鱼干给了自己?   顾慈心头泛暖,揉揉它脑袋,将鱼干还它。它却不满地“喵”了声,转身跳走。   还真是……跟某人一个脾气。   顾慈不由勾起嘴角,直觉有两道炙热目光,丝般绵长地黏在背后。   她回身望去,人群外围,戚北落立在马前,眸子里漾着星海,满满皆是起伏的情绪,微笑着朝她抬了抬下巴。   一个眼神,一个动作,简简单单无须多言,顾慈就明白了,这是让她安心去和家人团聚,不必管他。   隔着老远,她颔首回了个礼。   戚北落唇畔笑意渐浓,目送她绕过影壁,再看不见,方才翻身上马。   “殿下留步!可否请殿下听老身说一句话。”顾老太太在裴氏的搀扶下,颤巍巍从门里出来。   戚北落忙下马去扶。   先遑论她老人家和自己皇祖母本就是血亲,便是眼下,因着顾慈的关系,他早已将老太太视做自己亲祖母。   可顾老太太却避开他的手,领着裴氏要跪下行礼。戚北落再三阻拦,她才作罢。   “今日还要多谢殿下出手相助,慈宝儿才能平安回来。”   戚北落笑笑,“老太太不必客气,这是晚辈应该的。”   顾老太太听见他这般自称,愣了一瞬,旋即明白过来,苍老的手捏紧龙头杖,似下定很大的决心,正声道:“还有一事,老身必须过来,帮慈宝儿讨回公道。这赐婚的事,宫里究竟是个什么意思?成与不成,可否给个准信?殿下是男儿,拖得起。女孩儿家就这么几年好时光,可不能叫这般平白糟践了!”   这番话,真可谓以下犯上,大逆不道。裴氏光是在旁边听着,手里都呼呼冒汗。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想起女儿近来的遭遇,从沈贵妃到岐乐郡主,还有那谢子鸣,都是因了这起没着没落的赐婚,她壮起胆子道:“这里本没有我说话的地儿,可为了慈儿,我必须说。殿下若真有意,就莫要这般拖延,若无意也烦请给句话,我们顾家的女儿,不是没人要。”   戚北落深谙她们爱女心切,对她们的失礼并不以为意,还以晚辈的身份,朝她们行大礼,“请老太太和夫人放心,这门亲事,绝不会有任何差池!”   发生这么多凶险之事,他心中亦是惶惶,便是上沙场打仗,他都没这么怕过。   只有赶紧把人娶进东宫,护在身边,他这颗心才能安定下来。   思量间,他人已翻身上马,再次朝她们郑重颔首,驾马朝皇城方向去。   背影坚定,磐石不可转移。   *   接下来几日,顾慈因祸得福,在家享受了一番国宝级待遇。   终日躺在床上,将养四肢上的零星几点擦伤,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腐败至极。就连如厕,云锦和云绣也恨不得代她做了。   东宫和公主府每日都会送滋补品过来,随便挑出一样,都是能在生死关头续命的宝贝,千金难求。甚至连皇后身边的秦桑,也隔三差五过来探望。   一不小心,她脸就补圆了一圈。   顾蘅每日都来玉茗轩,将外头的新鲜事告诉她解闷。   头一遭,就是岐乐和叶蓁蓁的事。   那日花宴,寿阳公主担心顾慈身体,便中途离席过去探望,结果就迎面撞见了那活色生香的一幕。   宫闱深处,竟闹出这等腌臜事,且罪魁祸首还就是这两人自己。   帝后二人勃然大怒,直接拿绳将她们捆去城外铁杵庵,此生都不许再出来。   那铁杵庵并非寻常庵堂,而是勋贵之家挪送犯错的女眷去受罚的地方。吃不饱睡不香倒也罢,每日还得劳作,一不小心还得讨姑子一顿打。但凡进去的,不死也得褪层皮。   岐乐吓得直向沈婉兮磕头求救,可沈婉兮也是自身难保。   宣和帝这回是彻底厌恶了她,她才帮岐乐说一句话,这“贵妃”二字中的“贵”字,就被摘了去。   凤雏宫原是宫中最奢靡的宫殿,转眼就成了最冷清所在。   沈家亦难逃一劫。   削爵的圣旨下来时,荣昌伯还在花街醉生梦死,被老鸨一把从温柔乡里拽出来,威逼着还债。   他拿不出银子,叫人暴打一顿丢出门,衣衫不整地站在大日头底下,在满街嘲笑声中灰溜溜躲回家。   而叶蓁蓁则是最懵的,醒来时得知自己清白已失,目力损毁大半,本就已近崩溃,求顾老太太进宫帮她说项。   顾老太太只给了她一封断绝信,让她自生自灭,转头就忙着去处置顾慈交给她的名单。上头全是各处庄子里,和叶蓁蓁沆瀣一气,扒在顾家身上吸血的蝗虫,她且得尽快将他们一气儿全端了。   据说,叶蓁蓁和岐乐刚到铁杵庵的第一日就大打出手,挠花了彼此的脸;第二日就被庵堂里的姑子们训得,连根头发丝儿都不敢乱颤。   等顾慈手脚上的擦伤长好,长华宫再次送来帖子,邀她入宫一道用膳。   这回,只请了她一人,没有顾蘅,也没有别家贵女。   弦外之音很明了,亲事成不成,就端看这回了。   顾家众人心有余悸,顾慈倒比之前赴花宴要轻松。大约是皇后娘娘上回待她态度还不错,让她有了自信。   宫中夹道逼仄狭长,两侧高墙耸立,仰头,浩瀚天宇只剩窄窄一条。人行其间,不知不觉就会被这巍巍皇权压矮一截。   顾慈原本还开阔的心,渐渐打起突,回头想寻个人说话,缓解气氛。   可身边的宫人都是木头脸,只管奉命引路,多余一句废话也没有。   顾慈双手在袖底交握,心里一阵忐忑,宫人们突然止步跪地,齐声道:“参见太子殿下。”   顾慈眼睫一霎,头才抬起,脑门上就被敲了一记,“想什么呢?走路不看路,仔细再把脑袋摔出个大包。”   戚北落身穿深紫燕居服,立在她面前,眉眼清冷,望着她时却泛起一丝柔色。   “你怎么来了?”顾慈使劲揉两下眼,睁得大大的,瞧了又瞧,还是不敢相信。   戚北落拳头抵唇,咳嗽一声,“上回没去花宴,害你遇险,是我不好。今日,我随你同去。”   顾慈愣住,原来他还在为上回的事愧疚,心头有点暖,适才那点子不安都去了爪洼国,捏着手支吾道:“我一个人不妨事的,你手上那么多事也忙,快去忙吧,别耽误了。”   边说,边抬起眼睛瞥着他,小心又期待,娇俏的眼尾分明就是枚钩子。   戚北落忍笑,揉了揉这个口是心非的小东西的脑袋,“无妨,左右还有奚二在,他因上回的失职,眼下还得将功补过。”   顾慈眼睛湛开一缕光,依旧有些犹豫。   戚北落一笑,“我随你同去,倘若你再出什么事,你祖母和母亲大约就该生吃了我。”   俯身,微微偏头,嫣然唇瓣有意无意地轻擦那只白玉小耳朵,声音低醇,带着点戏谑,“我说得对不对,慈宝儿?”   顾慈陡然一激灵,自己的乳名,他是怎么知道的!   想起他送自己回家那日,祖母特特绕出去寻他说话的事,她恍然大悟,定是那时候叫他知道去的!   顾慈羞红脸蛋,没好气地推开他,“祖母从前叫惯了这名,改不过来口。只有她能这样叫,你、你不许这么叫!”   “好。”戚北落轻笑,态度甚至敷衍。   顾慈狠狠剜他一眼,气鼓鼓绕开他,走到前头,还没动几步,就又听他散漫地唤了声。   “慈宝儿~”   作者有话要说:顾慈捂着红彤彤的脸,跺脚,“啊!!!这人怎么这么讨厌鸭!”   对不起各位仙女,我把存稿放存稿箱,忘定时,发晚了QWQ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白鹿青崖、好吃的喵喵、Du.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顾慈从来不知道,这厮竟然可以坏到这地步!   知道她乳名就死揪着不放,“慈宝儿”长,“慈宝儿”短地唤了一路,无论自己怎么反抗,他都不住嘴。若不是快到长华宫门口,他估计能这么乐此不疲地喊上一整天。   边上那些不苟言笑的木头脸宫人,也都被逗乐,亮着眼打量他们,掩嘴偷笑。   顾慈羞臊地捂住脸,跺跺脚,大“哼”一声,兀自气呼呼地往前走,再不理他。   可戚北落要理她,双手抱胸,垂首低笑了会儿,追上去同她并肩而行。   顾慈没好气地瞥他一眼,加快脚步。戚北落哼笑,步子稍稍迈开些,就轻轻松松追上,乜斜眼,得意地朝她扬了下眉。   简直……太讨厌了!   夹道边,内侍们举着粘杆,在树下粘聒噪不停的知了,听见动静纷纷扭头,瞧见戚北落脸上的笑,不是平时那种阴恻恻、冻人三尺寒的笑,而是真心实意的喜悦。   太子殿下竟然还会笑?他们各个目瞪口呆,粘杆从手里滑落,咣当,砸得他们脑袋生疼。   他这笑,一直保持到跨入长华宫正殿,都没从嘴角便散去。   岑清秋此时正靠坐在美人榻上,一双雪白赤足踩着榻沿,海棠红裙裾松松堆在踝间,让宫人用凤子红花汁帮她染指甲。   听到动静,她转头,漂亮的远山黛眉微不可见地一挑。   这臭小子,从前每次过来都板着一副死人脸,仿佛谁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过来似的,今儿都快笑成朵牡丹花了。   果然是有了媳妇就忘了娘!   “臣女给皇后娘娘请安。”顾慈上前见礼。   岑清秋淡淡点头,由秦桑搀扶着下榻,往偏厅走去,路过她身边时,又停下来,侧过半张娇面打量。   审视的目光,带着上位者独有的迫人气场,在顾慈身上来回梭巡。顾慈的心一下揪紧,面上不显,恭敬低头,垂视足尖。   戚北落唇角抿得笔直,手心亦在出汗,正要开口解围,岑清秋忽然笑了笑,转头目视前方,继续走,“过来吧。”   不咸不淡的语气,叫人揣摩不准心思。顾慈有些惕惕,无端感觉,依照皇后现在的态度,她就算吃了这顿饭,这门亲事也难成。   戚北落从她身边行过,在袖底偷偷捏了捏她的手,“莫怕,凡事有我。”   她勉强扯了个笑,心头大石并未因这句话而松动多少。   南窗下的圆桌早已摆好午膳,都是些最适合夏日里吃的清爽小食,味道先勿论,模样都是一等一的精致,让人舍不得下嘴。   隔墙花影动,一枝纯白茉莉穿过深檀色步步锦,斜斜探进来,暗香浮动,别有一番幽阒。   顾慈心念微动。   都说帝后二人恼僵后,皇后娘娘就越发冷性,对俗事都提不起兴趣。可今日看来,又是捣弄花汁染甲,又是布置餐桌,她分明是个最懂得生活情调的人。   “都坐吧,站着怪累的。”岑清秋坐在上首,点了点自己边上的位置,看向顾慈。   顾慈踟蹰片刻,正要过去,外头突然响起内侍尖着嗓门的通报,“陛下驾到。”   许久不曾驾临长华宫的皇帝,怎么这时候突然来了?屋内人皆是一愣,忙出去迎驾。   岑清秋只轻轻蹙了下眉,坐在凳上并没起来,夹了个金乳酥,拨了些丁子香淋脍在自己碗里,悠哉地吃。   顾慈暗暗吃惊,询问地望向戚北落。他只捺了下嘴角,并无太大反应,显然已经很习惯了。   顾慈无语,今日这情形,怎么瞧着比上次花宴还麻烦?   一片整齐的问安声中,宣和帝缓步入内,神情平静柔和,气韵清雅,濯濯如春柳,同皇后的雍容华贵截然相反,并无帝王架势,仿佛就只是个寻常大家子弟。   “都起来吧。”   他抬抬手,余光瞥见屋子里唯一一个旁若无人地坐在凳子上,吃得津津有味的人,面色一沉,又觑了眼桌上的筷箸。   自己都进来这么久了,换成别宫妃嫔,这会子早就命人添好碗筷,让出首席,笑盈盈地侍奉他过去,只有她……   宣和帝倔脾气上来了,黑着脸,负手在背,就站在那,八风不动,跟她杠上了。   可岑清秋比他还沉得住气,吃完了金乳酥,又慢条斯理地去吃醉蟹。纤纤十指在蟹壳上翻飞,才染的丹蔻衬着蟹肉越发诱人。   宣和帝不自觉咽了咽口水,收回目光,又站了好一会儿,忍不住先开口:“皇后,朕来了,你还不出来接驾?”   “哦。”陈清秋终于肯抬眼瞧他,吃一口蟹肉,还是不动弹,“陛下是来看臣妾的?”   宣和帝睨她一眼,有些不愿承认,“朕只是刚好路过。”   “哦。那陛下路过完了吗?”   “……路过完了。”   “那就请陛下赶紧走吧,臣妾还要招待客人,别叫人家等急了,不高兴。”说完,岑清秋又继续埋头苦吃。   底下人暗笑,竟一点也不害怕。   这场面他们早已司空见惯,帝后两人素来一见面就掐,可从没真掐出个好歹来。每次都是皇帝输,但他也从没急过眼,回自己窝里憋屈几日,再气势汹汹地杀回来,然后又被怼得找不着北。   倒是客人顾慈抖了抖,她还真不急,更没胆子在皇帝面前着急……抬眸,宣和帝眼睛正好转过来,眼神里带着怒,像是在说“你多事了”。   顾慈心里打了个突,忙低头要跪下。他却先调开目光,去看戚北落,视线在岑清秋身上转了圈,最后回到顾慈这,笑道:“你便是这臭小子每日都要念上八百遍的顾慈?”   底下又是一阵窃笑。   顾慈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捏着帕子,尴尬笑笑,侧眸怨怼地剜了眼戚北落。   戚北落抵唇咳嗽一声,颊边闪过一抹红晕,偏头假装看窗外风景。   “人瞧着不错。”宣和帝点头道。   那厢岑清秋剥蟹的手一顿,仰面,终于拿正眼看过来,阴阳怪气地笑道:“陛下瞧柔弱的女子都不错,臣妾瞧着,还差十万八千里。”   这话指桑骂槐,明里在说顾慈,暗地里指的却是凤雏宫里的那位,酸味甚浓,满屋子的人都闻见了。   顾慈低头绞着帕子,全身的血液都冲到脑袋上。别因着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事,真把亲事搅黄了呀……   不知不觉,手又被握住,捏了捏,她抬眸,戚北落笑着朝她抬抬下巴。她诧异地循着望去,心头蹦了蹦。   宣和帝些些抬起下巴,盯着岑清秋的眼,倨傲道:“朕觉着就是不错。刚好,她未嫁,臭小子也没娶,就凑一对吧。”   “儿臣多谢父皇赐婚。”   几乎是宣和帝话音刚落,戚北落便赶紧接上,见顾慈还傻站着不动,伸手把她拎来,一道跪下谢恩,余光睇向宣和帝身边的大太监王福,让他快去准备。   王福错愕地四下张望,宣和帝颔首,他便迈出一只脚,可岑清秋一眼瞪来,他又吓得缩回去,哈腰讪笑,不知该如何是好。   岑清秋皱眉,波澜不惊的脸色终于露出一丝裂痕,“他是本宫的儿子,他的亲事,该由本宫做主。”   “他也是朕的儿子。”   宣和帝拔高音量,神情挑衅。难得能噎皇后一回,他岂能轻易错失良机?   从腰间解下一枚羊脂白玉佩,示意顾慈上前,“朕今日只是‘路过’,只是‘路过’,真的就只是‘路过’,所以没来及准备好礼,这玉成色不错,跟了朕好些年,送你了,算作是见面礼,改日会再有正式封赏,跟圣旨一块送去定国公府。”   顾慈呆呆地接过,又呆呆地谢恩,最后又呆呆地被戚北落拽出去。   屋里人跟着他们一块退下,岑清秋再坐不住,提着裙子追去,“诶!喂!谁让你们走的,都给我回来。”   跑到半路,身子突然凌空,眼前的景致都颠倒了,等她醒神,人已经被宣和帝扛在肩头,她脑袋一阵眩晕,使劲拍他,才喊了句“你放我下来!”,就被他轻轻放在了床上。   她狠狠瞪去一眼,扭动身子要下床继续追,视线突然变暗。   宣和帝一条腿贴着床沿,笔直立在地上,另一条腿曲起,膝盖跪在床上,两条长臂将她牢牢围困在自己和床褥之间。   久违的龙涎香充盈鼻尖,岑清秋忽地心头乱撞,错开眼不看他,语气依旧强硬,“放我出去,我可不能眼睁睁看着儿子被毁。”   顶上响起一声轻笑,“还嘴硬呢?你明明就很喜欢那丫头,不然这几日干嘛总送东西去定国公府?”   “我没有。”   “你没有?东西都偷偷混入东宫,跟着一块送去,有几样还是我送你的,东宫可没有,你还不承认?”   “我、我……”岑清秋噎了一下,面色涨红,“那些东西我不喜欢,就顺手丢过去了,怎的?陛下不高兴了?   宣和帝一笑,低头,额头抵住她的额,鼻尖轻轻蹭着她的鼻尖,“唉,你啊你……想答应这门亲,又拉不下脸,我帮了你一把,你还不领情,真是个不诚实的小东西。”   边说,手边绕上她腰间的裙绦。   岑清秋一把拍开他的手,冷笑道:“陛下不是喜欢柔弱的女子么?怎的今日到我这来了?”   宣和帝觑眼自己的手,又瞧眼她,挑眉,“吃味了?”   岑清秋翻了个白眼,懒怠回答,推开他下床,小臂却被攫住。他轻轻一用力,她人便倒入他怀中,同他一道滚入这绣着百子千孙图的锦被中。   “我现在就喜欢你这样嘴硬的。”   衣裳如花般簌簌散开,温热的吐息喷在耳畔,岑清秋控制不住红了脸,咬唇,抓住他的手,“你、你不是路过么?怎的还不走?”   语气略略带起点柔意,连她自己都未察觉。   宣和帝望着她那水雾涳濛的眼难得露出点小女人的娇羞,能叫后宫佳丽皆失颜色,他心头悠荡,抬起她的下巴,“刚才是路过,现在不是了。”   说完,便扯下帐幔,低头吻上。   *   顾慈手捧着玉佩,走在夹道上,人还有点懵。   这事真就这么定了?也太容易了吧。   仰面瞧见戚北落脸上的笑就没停过,隐约还有点怪,她思忖良久,终于想明白了。   “陛下是你找去的?”   戚北落扬眉,点了下她鼻尖,“知我者,慈儿也。”   顾慈鄙夷地拍开他的手,暗自腹诽,这人真是……为达目的,连自己的亲爹亲娘都算计,但转念一想,方才皇后娘娘瞧见陛下时的眼神,比见到任何时都要明亮,心底亦是欣慰。   娘娘应当,是很想念陛下的,只是碍着身份不好直说,也不好霸占着人,不让他去御幸别的女人。而陛下心里应也是惦记娘娘的,否则也不会纵容她在御前这般放肆。   明明心里有彼此,却因了这条条框框的规矩,只能憋着。   那他呢?顾慈望着身边的男人,心头怅然,他将来也会做皇帝,为了各种原因,也得广纳后宫,到时自己会如何?   戚北落觉察到她目光,垂眸正色道:“不会。”   顾慈一愣,“什么?”   戚北落笑笑,“你不是在担心,自己将来会不会和母后一样,要接纳别的女人么?我现在就告诉你,不会,只有你一个。”   顾慈心头大跳,一行惊讶他是如何看穿自己心事的,一行又感动不已,知道这话很难兑现的,但依旧高兴。   见他还在看自己,她瞥眼身后的宫人,红着脸瞪他,“瞎说八道什么呢!我哪里担心这个了。”   戚北落点头,“是没什么好担心的,毕竟这事不会发生。”   顾慈又横去一眼,低头走自己的路,不再睬他。   日头穿过云翳,一线天光照在足前,她踩着往前走,袖子突然被扯住,她手一抖,就被他抓了去,紧紧攥入掌心。宽袖下垂,将独属于二人的秘密妥善掩藏,旁人瞧着,也只会觉得他们走得近些,不会生疑。   顾慈微微偏头瞧身后的宫人,犹豫了下,没把手抽出来,悄悄地张开五指,和他十指交缠而握。   戚北落目不斜视,神色如常,漆黑的眼眸却一点一点漾起和煦的笑意。忽觉这夹道,有些短了,竟一下就走完了。   左右今日无事,他便问:“出宫后,你可还有想去的地方?”   顾慈点头,“想去集市买些鲜鱼,给猫吃。”   “你还挺喜欢它的。”戚北落笑了笑,让王德善去备车,随口问道,“猫的名字想好了?”   顾慈点头,侧眸看来,眼里写满狡黠。   戚北落的心蓦地一沉,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叫什么?”   “叫……”她调皮地眨眨眼,一字一顿道,“萝~北~”   作者有话要说:萝北==萝卜=落北=北落   顾慈叉腰,狡猾地打趣他:“晚上我要吃萝卜!”   戚北落:“好。”低头开始解开腰带。 第27章   萝北?   放眼全天下,敢拿堂堂一国太子的名讳这般开玩笑的,也就只有她了。   戚北落脸上黑一阵红一阵,内里腾腾窜火,可一对上小姑娘那双清润的小鹿眼,这口气就“嗤”地一声,烟消云散。   他是不是中了什么毒?要知道从前若有人敢这样消遣他,早就被他收拾得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   小姑娘报了方才被喊一路“慈宝儿”的仇,眼下得意得不行,要是长了条尾巴,这会子大概已经翘到天上去。   巧笑嫣然,一如那年星空下,冲他微笑的小姑娘。   而这小姑娘,马上就要成为他的妻。   戚北落凝睇她,笑意从嘴角漾开,连眼波都是荡漾的,腔子里一股躁动再抑制不住,突然伸臂在她膝窝下一抄,将小姑娘打横抱起,旁若无人地大摇大摆往前走。   身处东宫十几载,他早已练就一身处变不惊的本事,可眼下这些本事都因她这一笑而去了九霄云外。   这等喜悦,他过去从未经历过,比打了十场胜仗还高兴,什么也不想做,只想抱着她一直走,去到只有他们两人的世外桃源,将她藏起来。   顾慈身子忽然悬空,一吓,尖叫着慌忙勾住他脖颈,拼命拍他肩胛,“你放我下来!放我下来!这么多人看着呢!”   戚北落充耳不闻,低头蹭蹭她的额,笑容邪肆,“你若再这般鬼哭狼嚎,可就真要招来一大群人,没准还能把父皇和母后招来。”   顾慈睫尖一颤,忙鹤一般伸长脖子,探过他肩头望去。   王德善和适才领路的宫人们都立在原地,哈着腰,遥望他们,憋笑憋得五官抽搐。只怕不出半个时辰,这事就能围着皇城跑上三四个来回。   红晕如涟漪般,一丝丝从顾慈的鬓角蔓延至眉梢。她赶紧缩回戚北落怀里,羞愤地捶他胸膛,“都怪你!”   仰面却又呆住,两辈子头一回见他笑得这般开心,她不自觉看痴了,左胸口柔软下来,半嗔半娇地骂了句“呆子”,鼓着雪腮佯怒扭头,老老实实在他怀里窝好,没再挣扎。   娇娇小小的一团,蝴蝶般轻若无骨,绵绵散着暖香。几绺青丝随风钻进戚北落襟口,酥痒得厉害。   戚北落梗起脖子避开,垂眸,一截嫩藕般小巧润白的颈子在发丛中若隐若现,钩子般吊着他的眼。   他呼吸微有不畅,热潮从手臂流经过全身,令他越发清楚地感觉到怀中的无穷温软,不由心猿意马,使劲咬牙,方才强迫自己将视线从她身上勉强挪开。   悔意渐生,方才不该抱她的……明明被占便宜的是她,怎的最后吃苦受罪的却是自己?   他已濒临崩溃,而怀中的小东西还无知无觉,小细腿挂在他手臂上,惬意地一晃一晃,就差哼个小曲儿助兴。   许是窝得不舒服,她还不停扭动身子调整位置,夏衣轻薄,柔软隔着衣料依旧清晰可辨。   越是无意识的撩|拨,就越是勾人。   戚北落这回连鼻腔都热了,心里恶狠狠道:这婚期必须赶紧定下来,否则实在太磨人!   *   马车出了宫门,就直奔西市去。   除了鲜鱼外,顾慈还需去趟宝萃斋。   再有两日便是祖母的甲子寿,她早早就在宝萃斋订做了一对翡翠手镯,并一双翡翠耳珰,再加上自己题的一幅字,想送给祖母贺寿。今日便是约定好的取货之日。   顾慈知道戚北落对首饰这些不感兴趣,便让他自己随便去别处逛逛。   当然,她就只是客气一下。   可没想法他竟然真就这么走了,转身的时候,一点都不拖泥带水。   原以为凭两人现在的关系,他应当能听出自己的言外之意,怎么着也会留下来陪自己,谁知竟是这么个结果!   顾慈在原地,足足怔了有大半炷香的功夫,方才醒过神,扯着帕子,跺脚哼声,这个呆子!   当下也不理他,气鼓鼓地管自己走。   宝萃斋是帝京城第一珠翠铺子,只为达官贵人定制首饰,寻常人家便是荷包再鼓,若身上没占着这个“贵”字,连楼门都进不来。   而定国公府是帝京城中一等一的名门,孤家老太太又和皇家沾亲带故,能给她打造首饰,还属他宝萃斋的荣幸。   是以顾慈一进门,何掌柜就亲自将她迎入二楼雅间,沏了杯酽酽的茶,哈腰双手奉上,“顾二姑娘还请在次稍后,小人这就给您取镯子去。您若有什么需要,就尽管吩咐,不必客气,伙计们都在门外候着。”   顾慈道了声谢,坐下歇息,翻了两页桌上的首饰名目画册,便恹恹放下。   从前她没少来这逛,每次都有顾蘅她们陪着。姑娘家聊起这些,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她想落单都难。   可眼下只有她一人,便是再好的首饰,她也没心思试戴,戴了又给谁看……她只想拿完东西赶紧走。   都怪那呆子!   明明送人海棠步摇的时候还知道投其所好,怎的这会子就一点儿也不解风情……   她托腮郁愤,手指揪着册页一角,把它当作戚北落,不停揉捏翻折,越揉越用力,恨不得给它撕咯!   就在这时,外头忽然传来女子的怒声。   “这镯子有人要了又如何?事急从权,你先把镯子给我,我有急用。大不了我出双倍价钱,改日你再给那人打一副便是,又不是什么稀罕玩意。”   “王姑娘,这可使不得,那买主可是……”   “谁呀?在哪?你不敢同她说,我去同她说便是。”   “诶,王姑娘,使不得啊!王姑娘……”   话音未落,雅间的门便被推开。   顾慈抬头看去,眉梢微不可见地一扬。   来人系武英侯家的嫡三姑娘,王若,才名冠帝京。一双桃花眼生得极妙,左眼下还有颗泪痣,本该是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偏生眉宇间还凝着抹化不开的自负疏离,生生败坏了美感。   大约才女都是这副人憎狗厌的神情吧……   顾慈暗暗腹诽,三指稳稳托住茶盏,轻轻吹动茶水上的浮沫,气定神闲地品着,并未因她的失礼闯入而折损半分雅兴。   王若些些昂起下巴,眯眼打量顾慈。   她今日之所以非要这镯子不可,盖因自己早间,不甚将母亲最喜欢的陪嫁镯子打碎,急需个顶缸的。   这镯子品色绝佳,比母亲那只要好上不只一个档次,母亲拿了定会再为之前那只生她气,她便想先讨来应急。   若是旁人,她或许还能还会好声好气地坐下来商量,可是顾慈……呵呵,还真是说来话长。   她打小被冠以才女之名,诗词文章皆可与翰林学子媲美,全帝京贵女中无人能出其右,便是当朝几位阁老也常夸赞“若为男儿,定有一番建树”。   可这一切美好偏偏都叫那白衣山人打破。   那年他老人家云游至帝京,但凡帝京城中懂点文墨的,无不都削减脑袋想拜入他门下,自己也四处求人托关系,将自己过去的诗文画集都整理出来,送去给他老人家过目。   可最后,他连眼皮子都没掀开,就将这些都推拒回来。   为此,她消沉了许久。后来听闻连当今状元也没入他老人家的法眼,她的心才稍稍平衡。   然,不久后她便又听说,他老人家竟一眼相中一位稚童,甚至赞其姐姐才华不凡,若为男儿,他定要收入门下,好生栽培。   这是她第一次听说顾慈的名字。   而第二次,最疼爱自己的哥哥因说了几句辱没顾慈的话,被太子打伤的时候。   她一直在想象,若有朝一日亲眼见到这位顾二姑娘,该如何报仇血恨。不想这日子,竟这么快就到了。   一盏茶毕,雅间门口已聚了小一圈人,却没人敢吱声。   顾慈却仿佛不知道,自顾自品完茶,笑赞了声“好”,伸手向让何掌柜讨要镯子。   何掌柜“嗳”了声,正要把首饰盒子递去,面前突然横过来一只手。   “这镯子虽是顾二姑娘定制的,但不该给你。”   王若双臂抱胸,倨傲地睥睨,“我哥哥头先因为你而受伤,到现在都还下不来床,可你们顾家至今连个上门道歉的人都没有。如今正好,这镯子就算作是对我哥哥的补偿,我代他收下,钱你照付,如此我们武英侯府也就不追究你什么了。”   她说完,翻了个白眼,伸手去拿何掌柜手里的首饰盒。何掌柜却敏捷地绕开手,恭敬捧到顾慈手中。   顾慈慢条斯理地打开盒盖,取出里头的翡翠镯子,对着光,翻转手腕反复验看。   日头透过玉质打下的光,晃在王若眼上。   她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上去抢,又怕再把这个镯子也摔坏,到时连个顶缸的都没有。   这才勉强忍下气,磨着槽牙,阴阳怪气道:“想不到顾二姑娘瞧着斯斯文文,原也是个爱抢人东西的主,与强盗无异。”   “王姑娘说的没错,好抢人东西占为己有的,的确是强盗。”顾慈不咸不淡地来了句。   四面人听了皆掩嘴暗笑。   明眼人都瞧得出,真正的强盗是谁,王姑娘这是挖了个坑,给自己跳。   王若笑容僵在脸上,目光瞥向旁处,清了清嗓子,若无其事地抬手将碎发绕到耳后,“那照你的意思,我哥哥的伤,你们顾家是不打算赔了?那好,咱们这就去御前讲理,看陛下怎么判?”   顾慈张张嘴,欲言又止,看着她的目光,微微露出些许同情。   王若打小被捧惯了,从来只有她同情别人的份,从没被人这般居高临下地看待过,心底火苗渐渐旺起,“怎的?你还想耍赖?太子打人的时候,可不止一人瞧见,你想赖也赖不掉!”   顾慈差点笑出声,赶紧憋住,两眼圆溜溜,脸也憋得圆溜溜,看向她的目光比方才还要同情。   王若五指捏紧,平素的优良教养告诉她,越是这时候,就越要沉得住气,遂舒展眉眼,轻蔑一笑,“怎的?你难不成还想让太子殿下过来,把我也打一顿?”   话音落下,满屋皆静。   何掌柜抖着唇瓣,不住扯她衣袖。王若气恼地甩开他的手,他又拉上来,比上次拽得还用力,一劲儿使眼色,眼睫毛都快眨掉,“王、王姑娘……可莫要再说了……”   王若哼笑,“作何不许说?他敢做我就敢说!是太子就可为所欲为?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他无故打人,就该……”   “咳——”   沉闷的咳嗽声自身后传来,王若身形猛地一定,全身血液好似都被这声音召唤到了脑袋上,讷讷转过头,但见方才还人满为患遏雅间门口,眼下一个人都没有。   戚北落侧倚门框,双臂抱胸,一手拎着几尾鲜鲫鱼,另一手伸出一指,缓而慢地叩打着胳膊。面黑如锅底,目光钉子般掷来,忽而挑起一侧唇角,笑容阴鸷。   王若呼吸骤然窒住。   戚北落还在笑,神色和煦,底下却暗藏千军万马。   “怎的不继续了?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孤‘无故’打人,就该……如何?”   单寒的声线切过耳畔,王若唇瓣血色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完全褪尽,哆嗦着道:“不、不如何……”   戚北落抬手,散漫地弹了弹指尖的灰,眼里无情无绪,“王姑娘,人是孤打的,你作何去为难她?她何辜?这镯子……”   王若知道今日是自己失策,怎么也想不到,这全大邺第一大忙人竟会出现在这,陪一个姑娘买首饰?心里虽一千一万个不服气,但也只能认怂。   毕竟这位主,可是出了名的护短,想起哥哥现在的惨状,她由不得打了个寒颤。   “镯子、镯子……镯子本就是顾二姑娘的,理应给她。”   “道歉呢?”   王若咬了下唇,几乎是咬牙切齿地磨出一句,“对不起……”   语气不情不愿,说完便赶紧溜之大吉。   不就是个翡翠镯子么,哼,就当她积德行善,拿来打赏乞丐来,大不了再买个成色差些的同母亲解释,又不是混不过去。   人才刚跑到楼梯口,就听身后有人幽幽道:“掌柜的,今日你们店铺里的首饰,孤全包了,一样也不留。”   王若脚底打滑,扭到脚,险些从楼梯上摔下去。痛意如过电般蔓延来,疼得她“嘶嘶”只抽气,眼泪啪嗒掉。   外头天色越发暗淡,母亲快回了,要是叫她知道镯子的事,还不揭了她的皮?   她顾不上疼,扶着丫鬟的手,一瘸一拐地着急忙慌往别家珠翠铺子赶。   才刚到门口,又听楼顶上轻飘飘来了句:“王德善,吩咐下去,今日全帝京的珠翠铺子,孤全包了。没有孤的命令,谁若敢擅自卖出去一件,孤,绝不轻饶!”   *   待一切琐事都处理完,戚北落一个眼神,所有闲杂人等便都做鸟兽散。雅间内,就只剩他和顾慈。   想着方才那一番风雨,小姑娘眼下一定特别需要他温暖的怀抱,遂含笑展臂去揽她腰肢,欲好生温存一番。   却不料,手才伸去一半,就被她一巴掌拍开。   “你方才去哪儿了!这月还没上柳梢头呢,你就打算人约黄昏后了?”   那小模样,脸涨得鼓鼓圆圆,眼睛也瞪得鼓鼓圆圆,奶凶奶凶,细细一闻,啧,酸!   戚北落怔了怔,由不得轻笑出声。   顾慈一瞪眼,他便老实了,安静地觑了会儿她脸色,伸手戳了戳她的脸,俯身凑到她耳边,忍笑道:“你生气的模样,还挺可爱的。”   作者有话要说:慈宝儿磨刀霍霍,“信不信我可爱死你!”   *   今天跟人打赌,一定会写一万字,否则笔名里的两个字就倒过来写,所以……我现在好是衮衮啦!   _(:з」∠)_这章是不太肥,但是红包雨还在,你们千万不要给我省钱鸭!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柚子9个;犬惑惑5个;星河散去-、亓弥2个;江、火山咧、37686116、一粒米、云惊散林鸦、呜呜呜呜额、之眠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琳琅10瓶;cc、漂仔、Wwxdxmm?5瓶;Sebastiane 4瓶;亓弥、林深时见鹿3瓶;倒吸一口凉屁2瓶;小陶同学、24036823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戚北落并不知道,小姑娘究竟在气什么,但既然她生气了,而且生的还是自己的气,那他就得哄。   可是,怎么哄?《孙子兵法》上又没写......   方才偷觑她脸色的时候,他就一直在腹内琢磨说辞,想了许多种,临到嘴边又觉不好,斟酌半天才憋出一句夸她可爱的话。   为了表现自己的真诚和对她的亲昵,他还特特戳了戳她脸蛋,好像姑娘们都爱这么干来着......   可万万没想到!   “你这话是何意?我不生气就不可爱,所以你想天天看我生气?”顾慈气得每根眼睫毛都在发颤,再也不想瞧见他,转身就往外头走。   戚北落脑袋瓜顿时“嗡”了声,空白一片,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就冲过去,攫住她的手,将她往怀里拽。   “你松开我!松开!”顾慈鱼一般拼命扭动身子,踢蹬双脚,想挣脱出来。   奈何力气实在悬殊,越是挣扎,圈着她的怀抱就越紧,宛如铁铸铜浇而成。   灼|热而沉重的气息喷渐渐伏低,像一团火,就烧在她颈窝,连带撩动几根碎发,似有若无地轻挠她侧颈肌肤,又顺着她优美纤长的颈部线条,一点点蹭到那白玉小耳朵旁。   她心头一蹦,人渐渐安静下来。   “你莫要再乱动,否则......最后倒霉的还是你自己。”   戚北落用的是气声,嗓音略带涩哑,像是在努力隐忍什么。   因距离太过相近,唇瓣仿佛就擦着她耳垂翕动,每动一下,便掠起一阵酥|麻。那片被吹拂过的柔软白腻,随之灼满一片诱人的粉红,像枝头才结出的鲜嫩蜜桃,诱人去啃。   圈着她的怀抱似被烫到,竟也跟着愈发滚热,像个小火炉。烈焰比外头的烈日还要旺盛,直要将屋子里的每一寸空气都烧着。   顾慈觉察到他身体的变化,脸颊不由冒烟,一动也不敢动。心底开始害怕,却不是毛骨悚然的怕,而是发热,慌张,乱跳,仿佛随时都能顺着嗓子眼蹦跳出来。   过了许久,这股子热浪才慢慢从他们身上消退。   “我方才不是去私会佳人,而是去集市帮你挑鲜鱼去了,你莫要多想。”   戚北落轻轻磨蹭她颈间秀发,女孩浅淡的馨香钻入鼻尖,如一泓清泉,渐渐抚平他心底焦躁。   自打他开始监国以来,就甚少能睡个安稳觉,政务繁多的时候,更是连闭眼小憩片刻的时间都没有。太医院给他开过不少方子,内服外用,甚至还有安神香,都没能让他安睡。   可小姑娘身上的气味,却莫名叫他安心。大约这就是命吧,自己的病灶,只有她能医。   倘若能就这么抱着,一直不分开,那该有多好?   顾慈垂眸觑了眼他手里的两尾鲫鱼,知道自己闹了个大笑话,面上有些挂不住,讪讪道:“我我我这也是......是......”   “是什么?”戚北落偏头,侧脸枕在她肩头,目光懒洋洋地向上瞧。   小姑娘脸色涨红,贝齿紧紧咬着下唇,嫣然唇瓣便印出半弧月轮,轻轻一抿,唇珠若隐若现,娇艳欲滴。   戚北落想起春日里刚熟透的樱桃,不禁口干舌燥,艰涩地咽了下喉咙,手指自作主张地伸过去,在那嫣红上轻轻一点。   顾慈睫尖一颤,垂眸看去。   清澈的眼波如两汪溪涧,被忽然跃起的鱼惊动,轻轻颤动,在戚北落心底漾开层层涟漪。   眉宇间的戾气就这么被洗去,他捏了捏她鼻尖,勾唇一笑,“你也是蠢,我身边都已经有一位倾城佳人了,作何还要去寻别人?”   许是他目光太过认真,顾慈不敢同他对视,慌慌垂下脑袋,抿唇微笑,笑意有些羞涩。   这呆子,方才还蹦嘴拙舌,怎的这会子突然就会说话了?   见他还在看自己,乌黑的眸子如浸在水中的黑曜石,莹莹泛着光,顾慈渐渐有些支撑不住脸上表情,一把推开他,背过身去。   “天色不早了,还是快些回去吧。”   方才挣扎得太厉害,顾慈右脚上的绣鞋不慎被她踹飞到角落。她只好穿着一只鞋,右脚脚尖点地,慢慢走。   才走了一步,人再次被戚北落打横抱起。   “这么大人了,连鞋子都能跑丢,蠢。”   嘴上一面嫌着,人还是乖乖走去绣鞋旁边,一膝跪地,一膝支起,给顾慈当凳子坐,捡来那只绣鞋,低头帮她穿。   小小绣鞋,不及他一掌大。缎面绣海棠花,同鞋的主人一样娇俏可人。戚北落捧着打量了会儿,眼底慢慢浮出一抹笑,有些爱不释手。   还真是个小娇娇。   顾慈亦低头看他。   他肩背宽阔,如一座巍峨小山,独立于世,任凭风吹雨打,都岿然不动。   相比前世,而今的他五官尚还青涩,眉宇间不见沧桑,笑起来的时候,带着些许清逸明朗的少年气。唯一不变的,便是那颗心。   ——那颗宠着她、护着她、将她的一切看得远重于自己的心。   顾慈眼眶微热,恐他发现后担心,急忙眨两下眼睛,将眼泪疙瘩都憋回去。   想起方才,自己差点又要因为一些芝麻大的小事,错怪他,心中懊悔不已,又感慨万千。   “北落。”   戚北落指尖抖了抖,神思微微恍惚,笑意逐渐在眼底放大。   比起“太子”或是“殿下”,他更喜欢她这般毫无忌讳地直呼自己名字,就像寻常夫妻一般。   而自己,也不会在她面前自称“孤”。有她相伴在侧,他又怎还会“孤”?   “嗯?”戚北落回应道,继续低头帮她穿鞋。   “我们以后会吵架吗?”顾慈觑着他的脸色,眼睛一眨不眨,手指不安地绞在一块。   每对夫妻都会吵架,许多没经历过患难的夫妻,架吵多了,心也就散了。他们已经错过一辈子,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她可不想因为这些而再次同他走散。   “不会。”   他回答得很干脆,顾慈小小松口气。   可这气才呼到一半,她又听他道。   “因为你吵不过我。”   顾慈一愣,抱着自己的胸膛微微发震,定是他又在取笑自己。坏透了!   她气恨地捶了下他肩膀,赌气要走。戚北落忙收紧怀抱,“是我吵不过你,行了吧。慈宝儿瞪我一眼,我就什么脾气都不敢有了。”   瞧这话说得,怎么感觉自己就是只母夜叉?顾慈拉长脸,当下又要发作。   戚北落已将她从自己腿上拉起来,将鱼塞到她手里,试图转移话题,“那黑猫喜欢自己独自吃东西,你把鱼给他就走,莫要在旁边盯着,免得到时它生气,反身挠你一爪。你这么蠢钝,肯定躲不开。”   “萝——北——”顾慈斜眼曼视,眸子里暗藏狡黠,“你别总是黑猫黑猫地叫,它有名字,快叫萝北。”   戚北落一噎,知道小姑娘是在为方才的事同他算账,缓缓沉出口气,正色道:“这名字不好,莫要顽皮。”   顾慈不说话,只看他,细白小脸绷得紧紧,目光明媚软糯,却又不屈不挠,仿佛只要他不松口,她便就能这般瞧他一辈子。   如此对望许久,戚北落终于败下阵来,佯装凶恶地轻轻捏了把她的脸蛋,无奈叹道:“好,萝北就萝北。”   顾慈才刚得意地扬起下巴,戚北落又弯腰,平视她的眼,坏笑道:“那我身边那只白猫,就叫小慈。”   顾慈一个“不”字还没来得及叫出口,他嘴边的坏笑先放大,粗粝的指腹摩|挲着她的唇,恶狠狠道:“你要是不答应,我就亲你。”   那模样,像个十足的恶霸。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又没能及时更新,给小仙女们添麻烦了_(:з」∠)_   照样还是全员红包(我先把上章的发了)   明天我一定恢复12点更新!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星河散去-2个;24395690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阿晨家的橘猫8瓶;心兑5瓶;娇纵3瓶;独酌浅唱、秋央2瓶;blog、白鹿青崖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什么叫“不答应,就亲你”,不要脸!   顾慈颤着眼睫,瓷白小脸慢慢飞上霓霞,还想说“不”。   可抚在唇角的指尖越发滚热,一如他此刻的眼神。   她心头乱撞,小小地咽了下喉咙,最后还是没出息地点头答应。直到回到家里,脸上的热意仍不减分毫。   云锦和云绣以为她中暑,或是发烧了,赶忙取来冰帕要给她敷上。   不想她盯着冰帕瞧了许久,脸颊更红上一个度,烫得几乎能烤地瓜,以至于夜里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脑海里还全都是戚北落坏笑的模样。   没想到这个呆子,表面上瞧着一本正经,背地里竟也会说这样油腔滑调的话,到底跟谁学的!   如此恍惚度过了一夜,翌日一早,赐婚的圣旨便送去了定国公府。   婚期定在来年开春,东风解冻,百花初盛之时。   连同圣旨一道送去的,还有一箱接一箱的赏赐。一部分是宣和帝和皇后送给顾老太太的寿礼,另一部分则是赏给顾慈的。   抬箱子的内侍在顾府门前排成长队,衔头咬尾,足足占去大半条街。路人勾着脖子远远眺望,依稀能窥见其中奢靡,无不欣羨。   定国公府也一跃而成为帝京第一名门,风光无限。   上门道贺的宾亲,络绎不绝,都快把顾家门槛踏破。就连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也攀亲带故地特特寻来道贺喜,坐下喝一盅茶,说两句话,那就成了一家人。   裴氏每日忙得脚不沾地,嘴上一劲儿抱怨麻烦,眼角眉梢却喜色难掩。老太太亦是日日挂笑,整个人容光焕发,仿佛越活越年轻。   顾慈照旧窝在自己的玉茗轩里看书,可目光却透过书卷,落在案头供着的圣旨上,两眼弯弯,痴痴低笑。   一整日下来,书都没翻几页。   转目望向窗外,昨夜一场瓢泼大雨,不知把院子里才开的花朵打落多少,她盯着满地纷散的花瓣,眸光隐隐染上些许落寞。   今年雨水颇丰,黄河洪讯频传,沿岸几处地势低洼的村庄直接成了川河。朝廷多次下发赈灾银两,终究杯水车薪,治标不治本。   戚北落这几日为这事焦头烂额,已许久不曾来顾家教习顾飞卿剑术,都是凤箫在代班。   细算起来,自那次宝萃斋一别,他们已有十数日不曾见过面。顾慈心中虽想念得紧,但也知轻重缓急,遂从未抱怨过。   左右现在亲事已经定下,他们将来还有无数日子可以黏在一块,不必计较这一两天。   可......如果真能再见一面,那该多好。   顾蘅就这么瞧着她一会儿喜,一会儿忧,由不得摇头嗟叹:自己好好一个妹妹,就这么傻了。   日子忽忽又过几日,转眼便是顾老太太大寿。   老太太礼佛多年,好清净,不喜大操大办,往年都是自家人聚在一块吃顿便饭,说几句吉祥话,便算作过寿。   今年原也打算如此,家里的福寿宴都已经预备妥当,门外却突然来了几辆马车。   王德善笑吟吟从车上下来,进门先给老太太道了声喜,转向顾慈又问了个安,才道:“太子殿下说,今日逢老太太甲子寿,应当好好庆贺。”   “殿下已在丰乐楼订好上等厢房,知道老太太爱听戏,还特特请来城中最好的戏班子,您想听什么戏,他们就给您唱什么。”   丰乐楼是帝京城里出了名的销金窟。宫中这几年一直尚俭,东宫更是如此,今日却这般奢侈,当真就只是为了祝寿?这司马昭之心,谁人看不穿?   众人齐齐看向顾慈。   顾慈亦震惊不已,很想马上点头答应,但毕竟是祖母的寿宴,她不好替祖母决定,只能忍下心思,仰面,眼巴巴地望向顾老太太。   自己的孙女什么心思,老太太一眼就瞧出来,肚里暗骂了句“没出息”,到底还是笑着应道:“那就请公公带路了。”   王德善拱手福了个礼,哈腰在前头引路。   一家人陆续坐上马车,在路人们充满欣羨的目光中,缓缓向丰乐楼驶去。   *   丰乐楼正门口。   掌柜的早已领着几位伙计,一字排开恭候。   眼瞧马车就快到眼前,旁边忽然冒出个多事的女子,气势汹汹地指着他鼻子叫骂,正是王若身边的大丫鬟侍画。   “我家姑娘早在半月前就已经订好顶楼厢房办诗会,钱也已经付给你了,眼下人都到齐,你怎能临时变卦?”   掌柜的斜她一眼,不耐烦地摆摆手,招呼人将她轰走。   侍画被人推搡着,却还不停回头,不依不饶道:“你可知我家姑娘是谁?说出来,吓死你!”   丰乐楼在闹市,周围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大伙听到动静都纷纷凑过来看热闹。马车已经很近了,而门口却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掌柜的心下焦急,朝她呵道:“你家姑娘怎么了?身份再金贵,难道还贵得过太子殿下?去去去,趁贵客来之前,赶紧走!别当爷爷的财路!”   说完,朝身边人使眼色,方才推搡侍画的人便一左一右架起她,不由分说地将她拖走,丢麻袋似的将人往角落重重一扔。   侍画气急败坏,回去马车上,将这事添油加醋地告诉王若。   王若脚踝上的扭伤还未好全,今日也是为保自己颜面,强行拆了纱布,忍着疼强行过来,不想最后竟落了这么个下场!   纤手紧捏成拳,指尖因用力而发白。目光裹着霜雪,透过车窗,寒津津地漫扫过才从马车上下来的顾家人,最后定在顾慈身上,嘴角缓缓扯起个冷笑。   *   顾慈下车后,便挽着顾蘅的手,一块跟在祖母和母亲身后上楼。   才走两步,凤箫突然走来,拱手行礼,起身时四下溜了眼,张张嘴,欲言又止。   顾蘅心思玲珑,很快了然,抽回手,肩膀推了下顾慈,挤眉弄眼道:“去吧,太子妃。”   顾慈剜她一眼,红着脸随凤箫过去。   今日天色不错,夜空如洗墨蓝中悬着一轮半圆的镜月。浅淡月华柔柔泼洒,照得□□池塘波光点点。蟋蟀簌簌叫着,从一片草叶尖,蹦到另一片叶上。   池边一株老木樨树才刚抽芽,花骨朵凝了层薄薄的白光,隐含暗香。   树下站着个人,衣袍如水,丰神俊朗,正凝神盯着枝头花朵,若有所思,像一幅画,安静地装点了这个月夜。   许是太久没见面,又许是彼此的关系已彻底明朗,顾慈有些紧张,胸口像揣了只不安分的兔子,没完没了蹦跳个不停。   戚北落耳朵微动,仿佛听见了,转过身来,看见她,眉眼间便染上笑意,张开双手,柔声道:“过来。”   顾慈躁动的心,突然有了归处,蹦跳着过去,拥入他怀抱。   “这几日实在忙得抽不开身,并非有意不理你,你莫要生气。”   戚北落觑着她脸色,眼神专注又小心。   想是还在对前几日,自己在宝萃斋发火的事心有余悸,才会在寿宴开始前,特特先寻她过来解释。   顾慈忍笑,下巴抵在他胸膛,仰面瞧他,有些讪讪道:“我没生气,真的。那日是我不对,不该问也不问就冲你发脾气,日后我一定注意,保证不会再有下次了。”   戚北落一笑,轻轻捏了下她的脸,“无妨,在我面前,你想笑便笑,想发火便发火,不必刻意拘着自己。我娶你过来,又不是让你做个只会笑的泥塑木雕。”   忽而又凶我眉头,语气陡转直下,“只两点不行,不可再叹气,更不可哭,听见没有。”   这幼稚的霸道模样,还是没变。   顾慈抿唇憋笑,抬了抬眼皮,故意抬杠,“那伤心了怎么办?不让哭,眼泪都憋在心里,憋坏了怎么办?”   戚北落一愣,想是被她问住了,抿直唇角忖了忖,抬手拍抚她后脑勺,带到自己胸前贴好,下巴搁在她发顶,嗓音微带怅然。   “倘若真有那时,就是我戚北落无能。你若真忍不住,就来寻我,到我怀里哭,有我哄着你,应当能好受些。”   顾慈本有些感动,听到最后又忍不住差点笑出来。   要他这木头脑袋来哄,只怕自己要哭得更厉害。   心里如是想,手还是很老实地拥紧他,轻轻“嗯”了声。   “还有一事......”戚北落抚着她如瀑长发,歉然道,“明日,我要离京去治洪,可能要有些时日才能回,你......”   他不说话了,身体微微僵硬。   顾慈搁着绫罗,依旧能清楚地感觉到他的紧张,失笑,抬手在他后背轻轻拍抚。   汛情如雪片般飞入帝京的时候,她就早有所料,也早就做好心理准备。方才凤箫来寻她时,她便猜到会是这么回事。   若从自己的本心出发,她当然不愿他走,可他毕竟与常人不同,先是太子,然后才是她的未婚夫婿。自己也要先做好这太子妃,才能是他的妻。   “嗯,你去吧,我在京中等你。路上小心些,你要是敢出事,我就敢改嫁,绝不给你守活寡!”   边说,边瞪着眼睛,凶神恶煞地瞪他。   戚北落原已做好她大发雷霆,或是泣不成声的准备,袖子里早藏好几条姑娘爱用的手帕,方才都预备拿出来了。   不料竟是这么个结果。   看着怀中小东西张牙舞爪的模样,他寒潭般空寂的心,似有春风拂过,幽幽荡起涟漪,顷刻间春暖花开。   人海茫茫,能觅得一知己已是比登天还难,他何其有幸,竟还能将她娶做自己的妻。   心头云翳尽扫,他亦挑高眉头,捏着她下巴,半威胁半亲昵道:“怎的?现在想反悔?晚了!”凑到她耳边,大肆宣扬道,“你已经是我的了,这辈子都休想再离开!”   顾慈原只想给他吃颗定心丸,没意料他会把话说得这么直白。登时满面羞红,垂着眼睫,跺脚,“怎、怎么就是你的了!你你你不要脸!”   戚北落望着她娇羞到跳脚的模样,满心甜腻,从背后摸出个画轴,递去,“之前答应你送给你的画,拖到现在才画好,对不住。”   顾慈微讶,上回在蒹葭洲,她不过是随口说说,逗他玩的,没想到真被他记在心上,都忙成这样了,竟还没忘......   鼻头一酸,她忙眨巴两下眼,低头抢了画轴,慢慢展开看。   雪白的宣纸上缓缓露出一张娇面,眼眸含露,樱唇微微挑着,两颗梨涡若隐若现,栩栩如生,竟是她的脸。   而那眸光中,隐约还藏着个人......仔细瞧,顾慈心头一蹦,脸上更热。   真真不要脸,竟把他自己藏在了她眼中!   “我……你……”   她又羞又恼,语无伦次,抬眸却见戚北落昂着下巴,笑容得意,她更气了,一把将画塞回他手里,“我不要了!”转身就要走。   戚北落从背后揽住她的腰,明知故问:“为何不要?”   手绕到她身前,还要展开画。   顾慈脸皮薄,忙摁住他的手,“好好好,我要我要,你不许再打开了。”   戚北落挑眉,勾了下她红得几欲滴血的小耳朵,柔声道:“这画是我送你的聘礼,你既收下,就不可再毁婚。”   顾慈侧眸瞋瞪,“不是都有圣旨了么?作何还拿这个?”   戚北落郑重摇头,“不,那不一样。圣旨是父皇给的,这是我给的。”迟疑了下,“你……是当真要嫁我,不是别人逼你的?”   语气忐忑小心。   顾慈轻笑出声,这个呆子,明明方才还那么霸道,这会子又在怕什么?故意逗他,“你这样囚着我,分明是在逼婚,一点诚意也没有,让我怎么答?”   戚北落笑了笑,松开她的腰,绕到她面前,平举着画轴,撩开下摆咚声跪下。   “慈儿可愿,嫁我为妻?”   顾慈吓了一大跳,忙上前拉他起来,“你这是干嘛,叫人看见可如何是好!”   可他身体仿佛千斤坠,哪怕她使出吃奶的劲儿,也根本拉不动半分。   “你可愿,真心嫁我?”他抓住她的手,双目炯炯如火,只堪堪映出她身影。   顾慈像被这火烧到,呆呆怔住,眼里慢慢蓄出泪花,知道自己该张口说话,开口却哑然,只能一个劲儿点头。   戚北落舒然一笑,起身将她搂入怀中,“想哭便哭吧,没人瞧见。”   “去你的。”顾慈哽咽着锤他胸口,“你都说不让我哭,偏偏还要弄哭我,你怎么、怎么……”   好呀。   吸了吸鼻子,她红着眼气道:“你还准备了什么,一并拿出来吧。”   戚北落失笑,“慈宝儿还想要什么?凤冠?日后我也这般给你戴上,如何?”   顾慈嗔他,“你少来,我要有凤冠,你都是……还敢跪,满朝文武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把我淹死。”   灵机一动,她抬手指了指天,高高翘起下巴,狡黠道:“我要月亮,你现在就给我摘下来,不然我就不嫁了。”   戚北落果然愣了一瞬,双手交于胸前,挑起高低眉,看着她,沉沉吐出一口气。   顾慈越发得意,两眼弯弯,眸子似浸了水的琉璃,明艳得不可方物。   戚北落偏头莞尔,“你不是都已经有了么?怎还向我要?”   “我......哪有?”   他抬手轻轻摩|挲她娇俏粉嫩的眼尾,乌沉眼眸流光溢彩,喃喃道:“这儿有。”   说完,便俯身,在她眼尾落下一吻。   作者有话要说:摘月亮真实内心:   慈宝儿:“我要天上的月亮,不给我,我就不嫁!”   大萝北子:“啧,这败家媳妇儿。”   *   我是个憨憨,竟然又忘了定时QWQ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利群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玖樾柒26瓶;31269725 5瓶;苜蓿、小二给我来一碗小仙女、大懒瑜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这一吻,蜻蜓点水般轻轻滑过眼尾,一触即分,异样的微痒。   顾慈身子酥软了半边,怔怔望住他。   纤长的眼睫轻轻颤动,摇碎一片月华,落在她乌黑的眸子里,像两轮弯月牙浸在水中。   真美。   比月色还美。   戚北落眸光微荡,不由自主抬手,粗粝的指腹缓而柔地摩挲自己方才吻过的肌肤,白腻一点点灼上轻俏的薄粉,略略勾着尖儿,如桃夭缓缓在眼前舒展花瓣。   似有若无地轻笑一声,他捧起她的脸,慢慢抬向自己,再次俯身靠近。   这里人多嘴杂,顾慈知道自己该躲的,可不知为何,她竟下意识闭上眼睛,心头肆意撞跳,惊慌中隐隐还有些期待。   温热落在她眼皮上,停了许久,又越过鼻梁,落在她另一只眼上,有意无意地擦着她俏挺的鼻梁,仿佛是在用自己的唇勾勒她面容,啄了下她鼻尖,迟疑良久,慢慢下移。   四下幽阒,夜虫不甘寂寞地叽叽鸣唱,叫出一片令人心燥的灼|热。   “慈儿......”   戚北落唤了一声,喑哑低沉的声线缠绕耳畔,在寂静夜色中格外明晰,又轻飘得如同一团云絮,荡漾在心头,没个抓挠处。   顾慈还未来得及应声,后脑勺便被一只大手托起,缓缓向上带。   她长睫细细颤着,在眼睑投落浅淡弧影,映出晕红色痕迹。眼皮掀开一道细缝,眸光潋滟如醉,望进在他深不见底的眸底,逐渐沦陷。   眼睛再次闭上前,余光忽然瞥见个人影,她身子猛地一僵。   戚北落觉察到,转头顺着她视线望去。   王德善站在廊下,哭丧着脸,不住拱手朝他们作揖,“殿、殿殿殿下,人都到齐了,就等您二位来,好开席。”   他捏了把额角沁出的冷汗,末了又补充一句,底气略显不足,“是寿阳公主唤奴才来的,不关奴才的事,殿下您可千万别......”   戚北落脸色一沉,他立马住口,做了锯嘴葫芦,耷拉着眉梢望向顾慈,都快哭了。   顾慈原还有几分尴尬,经这一闹,心气儿竟莫名通了,从戚北落怀里出来,脸庞还红红,不敢同他对视,便低头假装整理衣裳。   “那个......你先过去同公主说一声,我们马上就到。”   王德善如闻天籁,连声应是,赶忙抱着拂尘,溜得比兔子还快。   顾慈亦不敢再多逗留,加快步子跟上,才走两步,发现戚北落还站在原地不动弹,面容沉在树荫底下,阴沉得可怕。   算起来,这已经是第二次,好事被打搅,也难怪他会生气。   顾慈忍笑,跑回去拽他袖子,“走啦,别让他们等急了。”   戚北落冷哼,抄手而立,头扬得老高,眼珠子时不时滴溜溜转下来,凝视她片刻,又闷哼一声转回去。   别别扭扭,委屈巴巴,就差把“哄我”两个大字写脑门上。   这个呆子!   顾慈简直要被他气笑,左右张望,红着脸,踮起脚尖飞快在他脸上啄了一小下,又飞快地缩回去。   双脚还没站稳,后颈突然被托住,紧接着左脸颊便是一热,她才反应过来,伸手去捂左脸,右脸又是一热,两颊都捂住,额头又被他香了一口。   防不胜防。   顾慈捂着眼睛,褪至脖颈的绯云再次漫上脸颊,气愤道:“你、你你......”   戚北落仿佛没听见,气定神闲地抹了把唇角,顾慈乱拳挥来,他轻轻松松接住,捏了捏,笑道:“快走吧,别让他们等急了,这可是你说的。”   说着,便牵起她的手往前走。   娇嫩的柔荑被紧紧攥在炽热的掌心,挣扎了几下,渐渐也柔顺下来。   *   厢房内,宽阔的十二扇排窗全开,窗下置半人高的白底青花汝窑大花瓶,内插时令花卉,清风徐来,幽香不断,古朴又不失灵动。   屋子正中,红木圆桌上早已摆满珍馐,每样俱是丰乐楼的招牌菜,还有几样是戚北落命宫里的御厨,依照顾慈的口味特特做的。   对面戏台子已开弦起鼓,咿咿呀呀唱着。   顾老太太端坐在上首,手指和着鼓乐轻轻叩打。寿阳公主和裴氏各坐其左右,陪她说话。   顾蘅正和奚鹤卿拌嘴,吵得面红耳赤。顾飞卿想解围,见璎玑追着小慈和萝北到处跑,恐她伤着,只好追去。   顾慈本想趁他们不注意,偷偷溜进去,却不料她才跨过门槛,璎玑便冲过来,一把抱住她的腿。   “舅母舅母,你是不是真要做我舅母了!”   屋内谈笑声戛然而止,众人齐齐扭头打量他们,掩嘴窃笑。   顾慈讪讪垂着脑袋,恨不得把脸埋进胸膛里。   璎玑不懂她窘迫,以为她要否认,挠挠头,开口还欲追问。不想嘴还没张开,人就被戚北落拎去寿阳公主身边。   她不服气,鼓着脸骂:“舅舅坏!定是你欺负舅母,舅母才不肯嫁你的!”说着就舞着小拳头,要为舅母报仇。   戚北落面无表情地睨了一眼,往她嘴里塞了颗脆糖,甜味在齿间散开,小家伙便翘起嘴角,再没心思说话。   顾慈小小吐出口气,感激地看他。   戚北落面上不显山不露水,眼底却微不可见地曼浮起一点温柔的笑。   寿阳公主转着茶盅,目光在二人身上转来转去,着实惊喜,心中直念佛。   想不到自己这榆木脑袋弟弟,平时怎么敲打都不开窍,眼下这一开窍,竟比谁都会体贴人。   抬抬手,招顾慈过来,“我今日来,一则是代父皇和母后,来给老太太贺寿;这二则,便是帮母后,给你送样东西。”   琥珀手捧锦盒上前,揭开盒盖,寿阳公主从中取出一枚玉镯,亲自给她戴上。   这镯子成色极好,清透如水,几乎瞧不见絮,灯光下漾起一汪嫩绿,衬得她白皙的腕子也是通透的。   众人无不赞叹。   戚北落只淡淡瞧两眼,便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地端起茶盏自顾自喝着,一双耳朵却红得发亮。   寿阳公主斜他一眼,努力憋笑,拉着顾慈的手轻拍两下,“这镯子,原是母后成婚那年,先太后娘娘赠她的。如今啊,归你了!”   这话说一半藏一半,言下之意明朗,皇后娘娘是真心实意承认她这儿媳妇了。   顾老太太和裴氏原还有些担心皇后娘娘性子太强,即便眼下暂且答应了这门亲,等将来成婚后还是会为难顾慈。而今有这话,心也彻底按回肚子里。   顾慈从震惊中醒过神,喜不自胜,行礼谢恩后,几乎是出于本能地望向戚北落,双眼晶亮璀璨。   戚北落亦在看她,黑眸中云翳尽散,亮如繁星。视线在半空中绵绵交缠,透着种只有他们才知晓的暧昧。   没有言语交谈,但就是能品尝到彼此心头的喜悦。   奚鹤卿在旁看了个尽够,捺着嘴角,不屑地“嘁”了声,心头有些发酸。   余光偷偷瞧向顾蘅,她觉察后,嫌弃地瞪了眼,这酸意便更浓了。   寿宴直至夜中方散席,顾老太太高兴,喝了两盅果酒。   顾慈的酒量小得可以忽略不计,但也陪了两杯,然后就倒在桌上不省人事,被人先送回家歇息,直至次日晌午才醒。   记忆断片,她只依稀记得,在回家的马车上,她闹腾得厉害,呜呜咽咽直喊热。   有人不嫌她吵,耐着性子喂她醒酒汤,摇着扇子,帮她扇了一路风,为哄她睡觉,似乎还红着脸哼了一段小曲儿。没一个音在调上,害她做了一晚上噩梦。   等她想起今日戚北落要离京去治洪时,戚北落早已没了人影。   又过两日,夏日余热散去,枫叶飘红,帝京城慢慢起了秋意。   裴氏为顾慈的婚事忙里忙外,得空坐下来,又开始为顾蘅发愁。这丫头脾气太闹,帝京城中几乎没有哪家郎君能治住她。   但,既是孪生姐妹,没得妹妹都出嫁了,姐姐还没个着落的理。   她正苦恼着,丫鬟送来一封家书,从姑苏裴家寄来的,保平安的同时,也邀她回娘家小住。   裴氏看完,忽想起自己在老家还有个外甥,如今也已弱冠,尚未定亲,生得兰芝玉树,才华横溢。   她一拍大腿,立时有了主意,忙拿着家书去询问顾老太太的意见。   那裴家外甥性子老实醇厚,从前来帝京,在顾家小住过几日。顾老太太对他印象甚好,直觉刚好和顾蘅互补,当即便点头,准许顾蘅代为回裴家探亲,为不显刻意,还让顾慈和顾飞卿也一道过去。   顾慈活了两辈子,还从未离开过帝京城,且这段时日戚北落都不在,她一人在家闷着也无趣,听说能去姑苏,自是满口答应。   顾飞卿虽同师父白衣山人云游四方,却也未曾到过姑苏,心中亦是向往。   顾蘅得知这回探亲背后的深意,郁闷了好三日。   顾慈急得团团转,却不想第四日,她竟自己突然好了,能说能笑,能吃能睡,同从前无异。   顾慈奇怪了许久,也琢磨不出里头的古怪,只能在旁边小心陪着。   出发那日,天色不大好。   灰蒙蒙的云絮压在帝京上空,闷得人喘不上气。   午后,这雨水总算是落下来了。隆隆雷声自天际滚来,恍若千军万马踩在脑袋顶上蹦跶。   姐弟三人窝在马车里玩叶子牌。   小慈和萝北不喜欢雨天,蜷缩着身子,窝在座椅下头睡觉。   戚北落离京前,将小慈送来托顾慈照料,顾慈不忍将两个小家伙独自留在家中,便一道带着上路。   三人玩得正起劲,马车猝不及防停下,车身猛烈摇晃,他们摔在一块,两只猫亦从梦中惊醒。   顾蘅揉了揉腰肢,气呼呼地掀开车帘,问究竟是何事。   车夫战战兢兢回道:“姑娘,是潞王殿下回京,将去路都给拦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无良作者:要去姑苏啦,姑苏有那个谁啊~   戚北落脸黑如锅底,“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无良作者:“略略略。”   奚鹤卿的脸比他更黑,“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Joyce、云深不知处*^ω^*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0171386、星河散去-2个;Joyce、云深不知处*^ω^*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云深不知处*^ω^*60瓶;初霜月十七、calm、白鹿青崖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听见璐王的名头,顾慈心头一蹦。   上回戚北落审讯谢子鸣时,她虽累得半睡半醒,但也听见了一两句。一直在背后帮助谢子鸣,给戚北落裹乱的人,就是璐王戚临川。   自沈贵妃倒台后,璐王在帝京里头的势力也被戚北落拔除得差不多。眼下他身子都还没养好,就着急忙慌赶回来,大约就是想趁戚北落不在,好东山再起。   顾慈倒不担心戚临川会对戚北落构成多大威胁,毕竟前世,他也是这般明目张胆地觊觎东宫之位,可最后......至少自己含恨而亡的时候,他的坟头草早已高到可埋膝。   出发的第一日,顾慈不想为一些琐事平白招惹事端,便令车夫让出道,等璐王一行人先离开。   马儿正要调头,面前突然跑来两人,腰配刀剑,一左一右拦在马前,凶神恶煞道:“车上是何人?不知今日璐王殿下要回京,竟还敢挡道?下来!”   边说边眯起眼,透过车窗往里瞅,眼神猥琐。   方才马车急停,车帘被震开一小道缝。他们刚好瞥见车内两位绝色佳人的倩影,魂立马就被勾走,这才胡诹了个由头,跑来寻衅。   车夫已被他们手里的刀吓得说不出话,而身后那辆坐着丫鬟和随从的小车,也被他们打发人扣住。   姐弟三人坐在车内,没人出声。   这番探亲,他们不想太过张扬,是以没带多少人,坐的也是寻常马车,上头并没有定国公府的徽记。估摸着目下这帮人,就是将他们当作寻常人家,方才敢这般耀武扬威。   两人一直在车外叫喊,周围人越聚越多,对他们指指点点,但碍于璐王的身份,没人敢上去帮忙。   “我去赶走他们。”   顾飞卿听不下去,取了悬挂在车壁上的配剑,欲下去赶人。如今他是家中唯一的男儿,也是车内唯一的男儿,两位姐姐是姑娘,不好出面,他得担起男子汉的责任。   顾慈忙拉住他,顾蘅又要抢剑下车,顾慈又忙去拦她。车内三人争执不下,车外两人也失去耐性,将车夫从辕座上拽下,伸手就要掀车帘。   手才伸到一半,手腕就霍然被人攫住,用力一拧,骨头断裂的声音顷刻间贯通整条长街。那人当即便疼得倒在地上,捂着手打滚。   另一人皱眉,仰面大呵:“哪个不长眼的,竟敢......”   他仰面瞧清楚来人,舌头登时打结。   “竟敢......”奚鹤卿笑嘻嘻地侧耳凑去,攒眉催道,“竟敢如何?你倒是说啊?”   那人艰难地咽了下口水,他虽不识顾家马车,但奚鹤卿却是认识的。   能让太子眼前的大红人亲自出手,马车上的两位姑娘该不会是......那当真是连璐王殿下都不敢随随便便得罪的人,他们究竟都干了些什么!   “不、不不不如何......奚大人饶......”   话音未落,腹部便迎来一阵劲风,他疼得蜷成虾米,趔趄后退。   璎玑捡起块小石头子,往他身上丢,他不慎踩到打滑,摔倒在自己伙伴身上,两人俱都哎呦不断。   “你不如何,我如何。”奚鹤卿转了转手腕,收起嬉笑,朝身后使了个眼色,便有几个锦衣卫上前,不由分说地将二人拖走。   围观人群见大戏已结,都各自散去。   奚鹤卿回头,顾蘅刚好从车窗探出脑袋。   四目不期然相对,她眼睫一霎,慌忙撇开头,忽又回过味来,自己又没做什么坏事,作何要躲着他?遂倔强地重新抬眸瞪他,细白下巴高高翘起,眼睛睁得比方才还要大。   “你有何贵干?没有,就别挡我们的路。”   奚鹤卿眉梢抽搐了下,这世上还有比她更没良心的女人么?嗤笑道:“没什么贵干,璎玑她也想去姑苏,公主已经同意了,让我路上护她周全。正好你们也要去,我就勉为其难......”   “咦?不是二叔你非要去姑苏,让我去求母亲的么?”璎玑抱着两个包袱,茫然歪下脑袋。   顾蘅阴阳怪气地长长“哦”了声,斜眼睨着他,似笑非笑。   奚鹤卿面颊一点点涨成猪肝色,渐渐支撑不住表情,忙吼道:“哦什么哦!怎的?就许你上姑苏议亲,就不许我去游山玩水?嘁,我今儿还就偏要去了,看看到底是谁在行善积德,竟然敢娶你?”   说最后五个字时,他几乎是在咬牙切齿。   璎玑被不知名的酸味熏到,皱了皱鼻,便被他拎起来丢到车里。他又抢了车夫手里的缰绳,坐到他边上,二话不说就挥鞭驱马。   一声长鸣后,马车再次出发,绝尘而去。   顾蘅一头雾水地坐回车内,秀眉都快拧成麻花,指了指车门,问顾慈:“他是不是有病?”   顾慈觑眼车门,掩嘴憋笑,双肩一颤一颤,“嗯嗯”点头。   的确是有病。   相思病。   而同时,城门口,另一辆马车内,竹帘轻轻挑高,车内男子望了眼马车过后扬起的飞沙,若有所思。   “太子妃就在那车里头?”   车外随从应是,“只不过不是方才探出头的那位姑娘。”   男子牵起唇角,慵懒地长“哼”一声。   清风涌入,撩动他裘衣上的白狐毛,吹散内里香炉中的一缕暖烟,药香甚浓。   随从皱眉,当下便将头埋得更低。   不过才入秋,竟已不得不开始避寒......   *   一行人由陆路转水路,半月后抵达姑苏城。   暑气已消,城内枫叶灼火,一色湖光万顷秋。   码头边上早已有裴家人翘首恭候,众人下了船,便直接登上车舆,去往裴府。   说起这姑苏裴家,其祖辈各个都是朝中重臣。顾慈的外祖父辞世后,更是入封名臣阁,先帝爷念其功勋卓然,命两位皇子扶棺送葬,其中一位就是当今圣上,可谓风头无两。   只是到了顾慈母亲这辈,家中就再没个出息的,后又因种种难事,裴氏门庭越发落寞。   顾老太太想出手相助,可裴老太太却是个硬骨气,说什么也不肯拾人牙慧,这才举家迁回祖地姑苏,只盼着这方水土能将孙辈们养好,日后好再续裴氏辉煌。   而眼下,所有希望,便寄托在了裴家这位长房嫡子裴行知身上。   ——也便是顾家姐弟三人的大表哥,此番欲和顾蘅结两姓之好的人。   顾慈听顾蘅和奚鹤卿吵了一路,耳朵都有些嗡嗡。   原以为到了裴家,他们俩应当能安生些,不想这都上了饭桌,还是喋喋闹个不休,连阳澄湖的大闸蟹都没能堵住他们的嘴。   “这螃蟹都是哥哥亲手从湖里捞来的,新鲜得很,你们都尝尝。眼下才入秋,螃蟹都肥着呢!”   说话的人是裴灵徽,裴家长房嫡女,顾家姐弟的表姐。她天生一张笑唇,即便不笑时,嘴角也是翘着的,瞧着就亲切。   而她口中的哥哥便是裴行知,下人去唤他用饭时,他只推说是身子不爽利,就没过来。   裴老太太听见这话时,脸色明显沉了一沉。只怕令他这不爽利的应当不是身子,而是这所谓的探亲。   “来,慈儿,你快吃。”裴老太太见顾慈没怎么动筷,笑眯着眼,将自己剔好的螃蟹肉推到她面前,“你上回生病没来成,怪遗憾的。姑苏好玩好吃的多了去了,趁这趟全给补上。明日就让行知领着你们四处转转。”   老人家都喜欢性子温婉娴静的姑娘,原先想着与顾家再结亲时,看中的就是顾慈。怎奈去信时晚了一步,人叫皇家定去了,这才开始考虑顾蘅。   但......   “哟,想不到裴家大公子还有抓螃蟹的本事,那在下倒是要好好尝上一尝。”   奚鹤卿皮笑肉不笑地抢了顾蘅手里的螃蟹爪,也不去壳,张口就咬,那模样瞧着压根不想在吃螃蟹,更像是在吃人。   “我倒要看看,他抓的螃蟹有多好吃。”他边啃边囔囔,眼神不屑,又透着些些委屈。   顾蘅看了看自己空下的手,再瞧瞧他,翻了个白眼,又取来个新蟹,正预备剥,眼前骤然一黑,醒神时,螃蟹又被奚鹤卿一口叼走。   ——他腾不出手,就只能用嘴。   紧接着第二只,第三只......只要是入了顾蘅手里的,就全被奚鹤卿不择手段地祸害了,她连味儿都没尝过。   望着他盘子里堆积如山的螃蟹,顾蘅唇肌抽得厉害,“有本事你就全给吃了,一只也不许留,吃不完你就不是男人!”   奚鹤卿嘴里叼着螃蟹,唇瓣一动,螃蟹爪也跟着耀武扬威,口齿含糊道:“吃就吃,你、你等着瞧!”   顾蘅脸色越发不好,眼中山雨欲来。   他百忙中抽空道:“你就吃你几只螃蟹么,我赔你几只不就成了?”说着就扭头吩咐道,“去把这姑苏城里所有螃蟹统统买来,煎烤煮炸烹炒焖,每样烧个十遍八遍,端来给顾大小姐吃。”   “我就不信会没他抓来的好吃......”他低声嘟囔一句,磨着槽牙继续埋头苦吃。   连醋都没必要蘸。   “有病。”顾蘅翻了个白眼,再不理他。   璎玑不会剥蟹,举着硕大的蟹钳在桌上敲,拽了拽奚鹤卿袖子,将蟹钳递去,“二叔,帮我剥......”   可奚鹤卿吃红了眼,余光瞥见那黄澄澄的壳,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旋即又一口咬住,几乎是出于本能地抢了过来。   璎玑一愣,握了握空空如也的小手,大眼睛慢慢蓄出泪花。没等她哭出来,面前突然递来一枚剥好的蟹钳。   捏着蟹钳的手,骨节分明,虽还没完全长开,但已可窥见日后风采。   有东西吃,璎玑立马破涕为笑,“谢谢飞卿哥哥。”接过蟹钳乐呵呵啃起来,小短腿挂在凳上杆秤似的晃来荡去。   顾飞卿腼腆地抿了下唇,帮她把吃到嘴角的一绺头发勾出来,转回去又去剥另一个。最后璎玑吃了满满一盘,他倒没动几口。   “这......”   裴老太太和裴灵徽望向顾慈,皆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顾慈低垂脑袋,讪讪而笑,不愿再待在这是非之地,便寻了个借口,行礼告退。   裴家宅地是典型的苏式园林建筑,青砖黛瓦粉墙,回廊曲折通幽,檐下悬玉片,清风过处,翠竹和着玉片细响,再躁动的心也会随之宁静。   顾慈仰面瞧了会儿,只觉这玉片莫名眼熟。忽有一声鸟啾,隔着楹窗飘来。   她望向半月门,内里石子小径上,绿荫成蔽,枝头高高低低悬挂一排鸟笼,各色雀鸟在里头啁啾欢跳,每只都养得圆滚如球,可见主人对其喜爱。   好奇心驱使她顺着小路往里走,便至一湖,湖面成镜,枫林叠绯,风一吹,橙红如浪翻涌。   树下仰躺着一位少年,轻衣缓带,面上盖书,双手为枕,一膝支起,另一膝搭在上头,有节奏地缓缓勾摆。   边上架一鱼竿,似乎很久都没有鱼上钩,可他神态却闲适,一点也不恼。   听见脚步声,他掀开半书册一角,露出一只狐狸眼,眸色冰寒,便是头顶这般浓烈的红枫也没能淡去他周身清冷。   可瞧见顾慈,他眼波微不可见地一荡,嫣然唇角些些挑起点梢儿,扯动眼尾的泪痣,清润的侧颜便横生出几分妖气。   仿佛瞧见了故人。   作者有话要说:戚北落咬牙切齿,“我刀呢!”   今天先踢翻一坛小醋给仙女们尝鲜,更大的明天就快递到,大家记得签收鸭~   给你们实锤几对被我锁死的CP:   慈宝儿和大萝北子(已经捅破窗户纸的青梅竹马)   顾蘅和奚鹤卿(即将捅破窗户纸的青梅竹马)   岑清秋和皇帝(已经开花结果的青梅竹马)   璎玑和顾飞卿(正在养成中的青梅竹马)   小慈和小萝北(猫版青梅竹马)   全员青梅竹马!o(≧v≦)o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0003127、星河散去-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林深时见鹿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他是谁?   顾慈一时间呆愣在原地,惘惘地睁大眼睛,不知所措。   那人又笑一声,揭下盖在脸上的书,气定神闲地站起身,拍去衣裳上的草屑,双手对插着袖子看她。   手捏在天青色滚云纹褖口,指尖圆润白皙,仿佛凝结了一排春冰,泛着清浅的粉。   顾慈这时候才看清楚他的长相。   双目轮廓狭长,眼波明净,红唇嫣然,嘴角些些挑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漂亮得不可方物。一片红枫自他头顶飘落,仿佛怕弄脏他衣裳似的,打个旋儿绕开走。   如此好相貌,竟生在了男人脸上?   “你的住处在南面,怎的到北面来了?难道家中没人给你引路不成?”   他突然开口,声如空山簌玉,入耳时叫人心旷神怡。语气熟稔,仿佛是在和久别重逢的人叙话。   顾慈心里隐约冒出个猜想,迟疑了下,问道:“你是不是......”   “慈儿,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裴灵徽从身后跑来,笑吟吟拍了下她的肩。   顾慈转身,裴灵徽便瞧见了她身后的人,双眼蹭的亮起,“哥哥?你怎么也在这儿?”   裴行知笑笑,指了下身后的鱼竿,“前些日子都在下雨,今儿难得放晴,就想出来钓鱼,散散心。”余光瞥向顾慈,“正巧遇见迷路的二表妹,还打算为她指个路来着,你们就来了。”   话音里透着几分惋惜。   顾慈浅浅皱眉。   虽说他们二人是表兄妹,可从小到大,见面的次数全加起来,一只手就能数得出来。这么个半陌生的人,一上来就如此自来熟,她有点不大习惯。   裴行知淡淡瞧她,眸光里涌动着异样的情绪。待顾慈转过头来时,他早已不动声色地将视线调开。   顾蘅原是跟着裴灵徽来寻顾慈的,不曾料到竟会在这遇见裴行知。   她心头骤然缩紧,忙停下脚步,躲到顾慈身后,偷偷瞧一眼裴行知,便慌慌垂覆眼睫,不敢再看第二眼。   顾慈颇为意外。   一向大大咧咧的姐姐,竟也会有害羞的时候?莫非当真是属意这裴行知了?   奚鹤卿随后过来,双手环在胸前,一张脸拉得老长,剑眉沉沉压下,死死盯着顾蘅,怒火几乎要破眶而出。   这火要真烧起来,只怕是三味真火吧......   顾慈下意识抖了抖,想趁他彻底被点爆前,赶紧先拉顾蘅走。   裴灵徽却没觉察这处的怪异,一门心思沉浸在顾蘅即将做她嫂嫂的喜悦中,推着顾蘅往裴行知面前凑。   “哥哥,哥哥,你瞧,谁来看你了?”   裴行知挑眉,向后退一小步,礼貌地朝顾蘅拱手行礼,“表妹万安。”   他笑得如清风朗月,挑不出半点错,可这笑却只流于表面,并未触及眼底。   顾蘅觉察到他的刻意疏离,虽说起初有些不悦,但很快就将这抛诸脑后。   毕竟,她也并不喜欢这门亲事。   出发前几日,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郁闷了好久,想着反正自己最后都要嫁人,自己也没有特别想嫁的人,那嫁谁不是嫁?嫁给熟人总比嫁给陌生人好,就这么把自己说通,来了姑苏。   可心里总觉得有地方空了一下。   没见面之前,她还有几分紧张,眼下见他对自己无意,她反倒轻松不少。   裴灵徽却没这般开心,立在二人旁边左瞧右瞧,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顾蘅是姑娘家,不敢主动也就罢了,自己这个哥哥怎也这般畏缩不前?   “这里是哥哥的鸟语林,蘅儿也是头一回来,不如哥哥你就领她此处逛逛,看看风景,如何?”   边说,边在顾蘅身后轻轻推了把。   顾蘅猝不及防地往前栽,下一刻就被一只大手稳稳托住腰肢,往他身边轻轻一带。等她醒神的时候,奚鹤卿已挡在自己和裴行知中间,手还紧紧攥着自己腕子。   她扭动挣扎,娇俏的眼尾沁出一颗泪,“你松开!松开!疼、疼......”   奚鹤卿的手一颤,应声松下,旋即又握紧,无论如何也不肯放,低吼道:“安生些!”   相识这么多年,顾蘅还是头一回被他吼,气如山涌,张嘴想还嘴。   奚鹤卿一眼瞪来,深邃的眼眸中,熊熊怒火,还夹杂几分她看不透的情愫。   她心跳停了一瞬,随即又猛烈地“咚咚”撞跳,毫无章法。   他的眼睛原来生得这么好看,自己从前怎么没发现?   小姑娘难得肯听一次他的话,奚鹤卿满意地哼哼,转向裴行知,皮笑肉不笑地道:“这林子不是树就是鸟,至多再添几点花草假山,站门外瞧一眼,就能琢磨出里头的模样,实在没意思。看久了,还废眼睛。”   话毕,他便拽着顾蘅转身就走。   顾蘅竟难得没有反抗,垂着脑袋,老老实实跟在他后头,任由他牵走。发丛中,两只小耳朵微微泛红。   “喂!站住!你要带蘅儿去哪儿?喂!”   裴灵徽气不过,拔腿要追,面前突然横出一只素手,将她拦下。   顾慈福了个礼,“表姐,我姐姐她赶了这么多天的路,想来现在也乏累了,就让她回去先歇着吧。左右我们还要在这待上一段时日,想来这林子赏玩,随时都能来,何必急在这一时?”   说完,自己也告辞转身。   “既然大表妹对这林子没兴趣,不知二表妹觉得如何?若觉有趣,不如同我们一块逛逛?”   一直沉默如金的裴行知突然开口,顾慈微讶,回头就见他在对自己笑,不是方才面对顾蘅时无情无绪的冷笑,而是带着融融暖意的笑。   裴灵徽亦惊讶地合不拢嘴。   哥哥爱重这林子,素来不喜外人随便出入。过去有姑娘仰慕他,特特寻到家中,妄图在这林子里同他来回巧遇,竟被他放鸟啄出去。   怎的今日突然转性,竟主动邀请人一道游玩了?   顾慈眉心深蹙,越发捉摸不透这人,冷冷回道:“大表哥好意,慈儿心领了。只是慈儿眼下已许配人家,不好再同外男私下亲近,还望大表哥见谅。”   话音未落,她便匆匆离开。   纤细的身影行在风中,裾带飞卷,如弱柳扶风,一副不堪采折之态,我见犹怜。   裴行知眯眼凝神瞧着,狐狸眼中浮动着异样的光,闭了闭目,一切情绪又都全然收敛,再寻不到半点痕迹。   鸟语林里发生的事,很快传回到裴老太太耳中。   老太太气得不轻,恨不得把孙儿的脑壳敲开,亲自理顺。   从前这臭小子不喜跟姑娘们说话,是他君子识大体,懂分寸,可眼下他都二十岁的人了,还是不开窍,再这般下去,这到手的媳妇儿,也得被人抢走咯!   冥思苦想了一晚上,老太太拿定主意。   翌日一大早,天刚蒙蒙亮,鸡都还没醒,她就打发人去催裴行知起床,带顾蘅一道出城上香。   为免二人拘谨,她又叫上裴灵徽、顾慈和顾飞卿陪他们一道前往。   至于奚鹤卿......他住的院子已经“咣当”落锁。   钥匙被送回到老太太手里,老太太紧紧攥在掌心,终于能踏踏实实躺回床上补觉。   可她眼睛才眯上,下人们就连滚带爬地冲进屋。   “老祖宗!老祖宗!那人撬锁跑了!”   裴老太太一骨碌从床上坐起,“那他现在人呢?”   “追着马车出城去了!”   *   快晌午时,裴家马车终于至青溟山下。   裴行知礼貌地扶弟弟妹妹下车,轮到顾慈,他手已经递上去,顾慈却绕开,改扶丫鬟的手。   裴行知笑了笑,淡淡收回手,并未说什么。   寺庙依山而建,山脚下的前殿供奉弥勒佛,半山腰上的主殿则奉有西方佛陀并东方菩萨,另附五百罗汉殿。   山门两侧各立一尊金刚护法神,法相庄严,不可亵渎。长阶环山而上,薄云缭绕,一眼望不见尽头。   眼下虽已入秋,道边树木依旧葱茏,间或点缀着几簇不知名的各色小花。雾气涳濛,钟声阵阵,鸟鸣应和佛偈徐徐而来,一种超然世外的静谧。   裴行知将家丁都安排在寺庙外围,裴灵徽则领着顾家姐弟三人去前殿上香。   顾蘅昨夜仿佛没睡好,心不在焉,眼圈泛着淡淡的黛色,时不时往身后张望。裴灵徽唤了她好几声,她才醒神。   “蘅儿可是哪里不爽利?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瞧瞧?”裴灵徽关切地伸手探她额,忽想起什么,喜道,“正好我哥哥精通医术,我这就让他过来,给你切脉开方子,保准药到病除!”   她说走就走,顾蘅忙拦住她,“我没有不舒服,没有,真的。就是昨夜睡得不大好,等回去补一觉就行。”   “当真?”裴灵徽还有些担忧。   顾蘅扯了个笑,欢喜地拉她去佛前参拜上香。裴灵徽见她神色轻松,也便没再坚持。   可顾慈看得很清楚,她眼眸里并没有光。   姐姐同奚鹤卿之间,其实就隔了层窗户纸,捅破便好。前世他们也是这般犹犹豫豫,后又因自己的事而闹僵,最后彻底分道扬镳。   顾慈一直心怀有愧,这辈子定要好好补偿他们,让有情人终成眷属。   外间忽然传来吵闹声,香客们交头接耳,面上显出几分不悦。殿内僧人停下手头活计,出去探看。   顾蘅本在低头看签文,耳朵动了动,脖子蹭地直起,扭头就往外头跑。顾慈和裴灵徽不明所以,随她出去。   山门外,僧客和几个裴家家丁围成圈,正中之人正是奚鹤卿和璎玑。   家丁们得了裴老太太的信儿,不肯放他们进来,这才吵开。   顾蘅扒开人群,挤到前头,翘着下巴对奚鹤卿吆五喝六,又恢复成昔日帝京城中张扬恣意的顾大小姐。   “你来这作甚?别给我们丢人,快走快走。”   奚鹤卿哼笑,“你以为我想来啊?要不是璎玑说要看佛像,我才不费这劲儿大老远跑这来。”   璎玑瞪圆眼睛,连连摇头。   奚鹤卿瞪她一眼,璎玑才不情不愿地垂下脑袋点头,嘴巴噘得老高,都可以挂油瓶。   奚鹤卿咳嗽了声,她又不情不愿地从怀里摸出个荷叶包,瓮声瓮气道:“顾姐姐是不是饿了?璎儿请你吃螃蟹。”   见顾蘅没接,她便垫起脚往前走两步,将荷叶包往顾蘅脸上拱了拱。香气随风飘来,她细嫩的小脖子微不可见地滑动了下,可还是乖乖捧着,眨巴两下大眼睛,巴巴望着顾蘅。   顾蘅诧异,“人家上山都带点心果子,你怎的带螃蟹?麻烦不麻烦?”   璎玑重重点头,小眼神怨怼地往旁边瞟,“就是就是,麻烦不麻烦?”   奚鹤卿脸一黑,她立马迈开小短腿,噔噔噔跑到顾飞卿身后躲起来。   “你不吃我吃!”奚鹤卿一把夺过顾蘅手里的荷叶包,风风火火往山道上走。   可这时,顾蘅肚子里的馋虫已经被螃蟹的香味勾出来,哪里肯让?当下忙提裙追去。   奚鹤卿刚剥好一只蟹钳,顾蘅便就着他的手,毫不犹豫地啃上去,险些咬到他指头。可她一点也不脸红,扬起下巴,耀武扬威。   奚鹤卿伸手去抢,她轻盈地闪身避开,吐吐舌头,趁他不注意,又抢走他剥好的另一只蟹钳。   “你不是说不吃么?这会子又来抢什么?”   “我何曾说过不吃?要不要请个大夫过来,给你治治耳朵?别等将来聋了再后悔!”   “那不如先请个大夫过来治你,把你治住了,我耳根就清净了!”   ......   熟悉的吵架声入耳,顾慈掩嘴轻笑,头一回感觉这般顺耳。   直觉有人在看她,她转目去寻,那感觉又没了。唯见裴行知笼着袖子,懒洋洋地侧靠在湖边柳树下,唇间漫浮着一丝浅笑。   裴家家丁还不忘自己的使命,想上前赶人,裴行知摇摇头,他们才心不甘情不愿地作罢。   顾慈捏了捏手,深吸口气过去行礼,“大表哥可否借一步说话?”   裴行知曼视她一眼,又转回去,“有话在这说便是,无人听见。若是去了别处,孤男寡女,落在外人眼里,不就成了二表妹与外男私下亲近?到时二表妹不又得反过来埋怨我?”   顾慈一噎,心中暗自咋舌。   这人面上瞧着云淡风轻,与世无争,没想到竟这么记仇。   她语气冷下几分,“既如此,那我便直言了。我姐姐生性天真,对男女之事一知半解,但想必大表哥这般聪慧,应当也看出来,她并非没有心仪之人,只是自己没发觉罢了。”   “别看我姐姐如今活蹦乱跳,她只是喜欢把事儿都埋在心里,若有一日,姐姐想通这事,只怕要终日以泪洗面。想必大表哥也不想娶一位心中念着他人的妻子,将来同床异梦吧。”   顾慈一口气说完,呼吸有些接不上,身子微微摇晃了下。眼前伸来一只手,扶住她胳膊,帮她稳了稳。   等顾慈站定后,裴行知又立刻将手收回宽袖中,侧倚柳树,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她的错觉。   “倘若我说,我不介意,枕边人心里装着别人,二表妹又该如何?”他似笑非笑地道。   顾慈忡怔住,全然没料到他竟会这般说话,折起眉心焦急道:“大表哥这是强词夺理,你既对我姐姐无意,又何苦耽误她,也耽误自己?天下之大,定也有独属于大表哥你的良人,作何要画地为牢?”   裴行知脸上笑的丝缕散尽,一声不吭,只凝神看她。   顾慈尴尬地移开视线,心里无端有些慌乱,总觉有另外一个人,在透过那双狐狸眼看她,神情哀伤,叫她心生愧疚。   柳枝拂过湖面,点开粗粗细细的涟漪,亦如顾慈此刻的心境,忐忑、内疚,又有那么一丝丝期待。   也不知过了多久,裴行知才偏头轻笑道:“想结这门亲事的不是我,是祖母和姑母。嫁过来的不是你姐姐,就是你,莫非......”   他侧眸看来,轻慢地调侃道:“慈儿千方百计阻止大表妹嫁入裴家,莫非是慈儿自己想嫁我?”   宛如一声闷雷劈下,顾慈脑袋“嗡”了声,瓷白小脸因怒气而泛起绯红,“你、你......”见他面上笑意变浓,抬手似想替自己拂去额前碎发,她便冷冷拍开,寒声道:“裴行知,请你慎言!”   说完,就头也不回地离开,连大表哥都不叫了。   裴行知眺望她的背影,笑意淡下,神色冷漠至极,许久又笑了一声,满满皆是自嘲。   是日傍晚,众人回来。   璎玑玩闹出一身汗,趴在顾飞卿背上呼呼大睡。   奚鹤卿还在和顾蘅吵螃蟹的事,只负责把璎玑带出门,却并没打算将人抱回去好生安置。最后还是顾飞卿将璎玑背回屋子,招呼丫鬟替她沐浴换衣。   裴老太太得知今日寺庙中的事,对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孙儿头疼不已。   但她仍旧不愿放弃,又命人在鸟语林预备了一大桌晚膳,打算入夜后挑灯,边用饭边赏枫叶,届时再寻个什么由头,让裴行知和顾蘅去林子里单独逛一圈,总能处出些许感情的。   可偏生顾蘅早间吃多了螃蟹,回来就开始闹肚子,别说去鸟语林用饭,就连地都快下不了。   裴老太太自觉机会来了,忙打发裴行知去号脉,可等他磨磨蹭蹭过去时,奚鹤卿已经把全姑苏城的大夫都抓来,在院子里候着。   裴行知打院子里走了一遭,边拎着药箱,怎来的就怎么回去了,好像就是去那散个步,气得老太太差点抄起拐杖敲他脑袋。   顾慈在顾蘅身边守了许久,亲耳听见大夫说她无事,心才彻底放下。裴灵徽知她自幼身子就弱,三催四催地将她赶出去吃饭。   此时秋月已升至柳梢头,潋滟清晖,照得满园如积水空明。   顾慈踩着一地碎光,慢吞吞踱回自己院子。小慈和萝北瞧见她,便立马“喵喵”地跑来,分别蹭着她两只脚。   顾慈将预备好的小鱼干喂给它们。两小只欢喜地“喵”两声,便蜷缩在一块吃起来。   顾慈瞧了会儿,心中有些欣慰,亦有些怅然。左右眼下并无睡意,她搬了张小杌子,坐在庭院中赏月。   今夜月朗星稀,南天上的那颗北落师门在夜幕中越发耀眼,几可与月华争辉。   离京头几日,顾慈还能从奚鹤卿那,听说一些关于戚北落的事。越临近姑苏,消息便越少,如今基本是完全断了联系。   这次黄河汛情较之往年都要严重,地方官都自乱阵脚,若不是戚北落及时出现,稳定民心,只怕洪水还未褪去,叛乱就要先滋生起来了。   也不知那呆子现下如何?灾情这么严重,他到底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   夜风萧瑟,竹影缭乱。顾慈拢了拢衣襟,抱膝坐成团,侧脸枕在膝上。   姐姐生病,有奚鹤卿陪着。璎玑这时候大约已经睡醒,吵吵要吃东西,卿儿会帮忙照顾。就连小慈和萝北也成双成对,唯独只有她,一影伴一人。   她由不得叹口气,仰面,怔怔望着那颗北落师门,伸出一根手指,将它周围为数不多的星星连成线,边写边低声囔囔:“戚......北......落,戚北落,戚北落......”   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   “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眼眶微微湿热,她吸吸鼻子,将熟睡的小慈和萝北安顿好,自己也回屋。   墙头忽然想起一阵簌簌细响,顾慈猛地警觉,屏住呼吸回身呵道:“什么人!”   又是一阵簌簌声,比刚才要大许多。她捏紧手中的灯笼杆,眼睛直勾勾盯着那不停响动的树梢,脚一点一点朝着院门倒退。脑袋飞速转动,琢磨各种逃脱线路。   不等她想明白究竟哪种法子更妥当,人影已从树上腾身而下,直挺挺站在庭院那端。   稀疏的月光透过繁枝照在他脸上、身上,玄色衣裳便流淌出暗银色的光。面容五官棱角分明,线条利落,如刀削成,与生俱来就透着种高不可攀的尊贵气韵。   只一双漆黑的眸子,望着她时,依旧明亮炽热如昔。   咚——   灯笼从手中滑落,烛火晃动两下,“嗞”声熄灭。   顾慈仿佛不知道,思念太长太久,反叫她忘了眼下究竟该做何反应。小慈和萝北被动静惊醒,从窝里窜跳出来,绕着他蹦跳叫唤。顾慈却全然不知,就站在原地,傻傻地看着他。   戚北落失笑,抬手招了招,“慈宝儿,过来。”   顾慈依旧没动,飞蛾振翅的声音,夜露滴落的声音,和远处丫鬟婆子们走动的声音,都在耳畔虚化。   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方才是不是已经在院子里睡着了,现在的一切,都不过是她的一个梦......   如是想着,她抬手掐了把自己的面颊,“嘶——”疼得直抽气。   戚北落愣了一下,旋即笑出声,上前拥她入怀,帮她揉脸,“你个傻的,想知道是不是做梦,掐我不就行了?怎的这么老实巴交,掐自己玩?”揉了片刻,松开手,低头,“我瞧瞧,掐没掐红。”   顾慈的脸没被掐红,可眼圈红了。   拼命往他怀里钻,唯有这般真切地感受到他身体的温度,她才能说服自己去相信,他是真的回来了。   戚北落如她所愿,什么也没说,就这般静静抱着她。只要她想要,抱多久他都不嫌累。   熟悉的温暖和依赖盈满心间,顾慈孤寂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双眼似浸在水中的黑曜石,经他点亮后,顷刻间流光溢彩,“你怎么到这来了?”   戚北落剑眉一轩,指了指天上的那颗北落师门,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你从前不是说,若是你对着那颗星星唤我名字,我就要出现。今日你唤了,我便来了。”   顾慈一愣,不过小时候的一句玩笑话,他竟然还记得?面上微微发热,羞愤地捶了下他的肩,“我说正经的!你到底怎么过来的?外头的事都忙完了?回京了没?陛下和皇后娘娘那里可有打过招呼了?他们没有不高兴?臣工们可有微词?”   一连串问题连珠炮似的砸来,戚北落莞尔,在她喋喋不休的小嘴上轻轻啄了一小口,“我也在同你说正经的,没骗你。我想你了,所以就来了。”   没有旁的理由,也不会有旁的理由。   哪怕路上累死三匹千里马,只要能瞧见他的小姑娘,他便不觉可惜。   毕竟......这里可是姑苏啊,柳眠风的老巢啊......   他就算爬,也得爬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让仙女们久等了,这章全员红包~   评论里有仙女提醒了我一件事,皇帝也该有名字,所以……从今天起,他就是戚风蛋糕了!(反正都姓戚)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星河散去-2个;小棉袄鸭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小棉袄鸭3瓶;KYXX_2瓶;calm、林深时见鹿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许久没见面,突然就来这么一下,顾慈有点懵,一时间怔在原地,愕着眼睛仰面瞧他。   戚北落舔了下嘴角,尝到甜头,趁她现在还傻呆着,便再次低头,飞快啄一小口。   嗯,甜甜的,软软的,像极了小时候常吃的糖糕。   而且......还有点上瘾。   见小姑娘似乎还迷迷糊糊的,他又忍不住想啃第三口。   顾慈一下醒神,捂着自己的嘴惊跳开,“你、你你......干嘛!”慌张四望,“万一叫人瞧见了可怎么办?”   檐上风灯一片昏黄柔光,氤氲她面颊,白嫩中泛着清浅的粉,莹莹若有光。   戚北落喉中微涩,咳嗽一声,哑声道:“放心,我来时没惊动府上任何人,不会有人瞧见。我的身手你还信不过?”   正说着,他眉目陡然变戾,一把将顾慈拉到身后挡住,“什么人!”   顾慈吓了一跳,见戚北落凶神恶煞地盯着小院月洞门,她的心也跟着提到嗓子眼,往他身后躲去。手揪紧他袖子,只探出半颗脑袋,小脸绷得紧紧的。   小慈和萝北也一道窜到她身后,弓腰竖毛,全身戒备。   院门竹影窸窣摇曳,夜露顺着尖细的孟宗竹叶尖淌下,嘀嗒,在水洼中碎开花盏。   粗粗细细的水纹中倒映出一抹天青色身影,面如冠玉,气韵如风,仿佛从魏晋风雅画中走出的隐士。   “大表哥?”顾慈吃了一惊,“你怎么在这?”   裴行知笑得随意,“我方才发现有人趁夜偷闯入家中,向表妹这边过来,心中有些担心,便赶过来瞧瞧。”   目光如清冷月光,从二人身上涣漫而过,唇畔笑意不减,连唇角的弧度都不曾变化一下。   “既然来人是太子殿下,那应当无事。惊扰二位说话,乃我的不是,抱歉。”   戚北落挑眉,默然审视。   裴行知还是笑,“殿下莫奇怪,想猜出您的身份,这一点也不难。”   说着,他余光淡淡扫过两人牵在一块的手,狐狸眼微不可见地眯起些,“二表妹一向洁身自好,不同外男多说话,想来能让她放松警惕的,也就只有殿下一人。”   阴阳怪气的调子,让人听完,心头涌起一丝不快。   戚北落亦乜斜眼睨他,目光如冰棱穿体。   似这种半夜翻墙的事,他从前在宫中没少做,屡试不爽。便是御前一等一的高手,也从未发现过他的行踪。   今日竟然被这人觉察,还一路追踪至此?   “难为表兄一心为慈宝儿着想,觉察家里有人闯入,竟不是去老太太和令妹那儿看情况,而是先来了这儿?”   他故意唤裴行知为表兄,唤顾慈的小名,浓浓的酸味,熏得顾慈头疼。   因早间与裴行知谈判失败,不欢而散的事,顾慈眼下再见到他,多少还存有几分尴尬。   且又是这么个境况,这份尴尬就更重一层。   她讪讪而笑,松开戚北落的手,往旁边挪去。   不料腰肢突然被箍住,戚北落轻轻一发力,她便又回到他怀中,贴得比方才还近。   炽热的温度从他身体涌来,顾慈面颊发热,垂着脑袋不敢看人,扭动身子,“你、你放开!放开!”   可那双手就跟长在她身上似的,不仅推不开,反而还越抱越紧。   “别闹了,人家看着呢!”   顾慈羞恼地抬眸嗔瞪,却只瞧见他清俊的侧颜绽开得意的笑,眼神傲慢,巴不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自己同他的关系。   尤其是要让眼前这位大表兄知道。   顾慈放弃挣扎。   这个呆子,几日不见,怎就越发爱拈酸吃醋了?这要是让他知道此前,裴行知对自己说过的话,他不得当场跟人家打起来?   戚北落其实并没有想这么多,只是她试图挣脱的时候,怀抱突然空下的感觉让他很不爽,完全是出于本能地将她揽回怀中。   纤细腰肢不盈一握,只要稍稍施力就能捻断,他不由自主收紧臂弯,想就这样抱一辈子。   她却浑然不知,在他怀中越挣扎越厉害。   娇小曼妙的身段无意识地贴着他身体起伏,仿佛在他身上点火,随时都能将他的理智燃烧殆尽。   戚北落被闹得口干舌燥,心不甘情不愿地将人放开,闷声抱怨:“你这小娇娇,什么时候才能乖一点,让我安心?”   但手还是要抓着的。   顾慈甩了几下手,没甩开,亦娇亦嗔地瞪他一眼,“你才不乖。”便由他牵去。   裴行知看在眼里,眸光暗了一瞬,旋即又不动声色地笑道:“既然二表妹平安无虞,我也就放心了。天色已晚,我便先行告辞,就不送殿下了,还请殿下自便。”   悠悠走出几步,他又侧过半张脸,似笑非笑道:“只是现下夜已深,祖母已然就寝,实在不方便帮殿下收拾住处。要难为殿下再翻一次墙,回去歇息。”   戚北落面色蓦地一沉。   眼下他和小姑娘还未成亲,留宿在她屋子里自然不妥。   今夜他原也没打算现身,只想远远瞧她一眼,确认她无恙便走,明日再正式登门拜访,给她个惊喜。   哪知小姑娘一直在唤自己的名字,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他心中抽疼,这才现身过来安慰。   可,这人既然已经知道自己是太子,竟还敢轰他走?不方便安排住处,这也算理由?为何不给他开门,让他大大方方走出去,非得再翻一次墙?   一定是故意的!   戚北落目露凶光,裴行知却根本不搭理,说完便踅身悠悠然离去,两手抄在背后,宽袖随风款摆,好不惬意。   戚北落顿时气如山涌,衣袖被人扯了下,低头,便对上一双澄净无尘的眸子,眼尾些些翘着梢儿,又艳得氤氲透骨。   他所有的气,就都消了。   “今夜实在太晚了,你先回去。不用翻墙,我去给你开门。你从后门偷偷溜走,别叫他们发现了。”   顾慈拉着他往外头走,扒在院门上,小心翼翼地打量四周,忽想起什么,又转身跑回去。   偷偷?戚北落面色暗淡,胸膛剧烈起伏。   他堂堂太子,来见自己未婚妻子,竟还用偷偷?虽然事实的确如此,但这说法也实在......   他不满地哼出口气,小姑娘从他身边跑过,他随意一伸胳膊,便勾住她纤细的脖颈,拉到自己怀里,在她脸上狠狠亲上一口。   吧唧——脆声响!   满园翠竹都仿佛被震到,跟着沙沙摇了摇,似在窃笑。   戚北落一抹嘴角。   嗯,解气了。   管你什么柳眠风还是大表哥,最后小姑娘不都还是他的?谁也别想抢走!   “不必送了,今夜你好好睡一觉,睡舒服了,这样明日一睁开眼,就能好好瞧清楚我是谁。我再带你出去走走,好不好?”   顾慈愣在原地,大半天没缓过劲来。   她不过是怕夜路黑,回去帮他提灯笼,竟冷不丁又被香一口!   “晚安,慈宝儿。”戚北落趁机捏了把她的脸蛋,转身大步流星离去。   顾慈捂着红彤彤的小脸,气呼呼地将灯笼朝他用力掷去,“谁......谁谁想瞧你啊!你少自作多情!”   戚北落笑得双肩耸抖,轻盈地腾身上墙,趴在墙头,托腮瞧她,得意洋洋道:“就是你就是你,就是你想瞧我,别不承认。”   顾慈羞怒至极,跺脚还要嘴,却见泠泠月色下,他面颊瘦削,眼窝深陷,倦容难掩。   这一路的辛苦,由此可见一斑。   然,那双深邃的眼眸却依旧湛出一种真切的光,仿佛沉寂多年的枯井中,霍然被丢下一颗石头,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柔柔将她裹挟。   从始至终,他都没说过一个“累”字。   顾慈心间拂过一阵清风,连日来的寂寞和苦恼瞬息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抹不可言说的心疼和喜悦。   她低下头,捏着衣袖,很没骨气地小声道:“那、那你明天......早点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没写完,晚上还有,大概九点左右_(:з」∠)_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回眸嘤嘤嘤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寡人57瓶;圈圈团子5瓶;初霜月十七4瓶;小棉袄鸭、好吃的喵喵、白意°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是夜,顾慈难得睡了个不错的觉,翌日醒来,精神甚好,面色也较头两日要好上许多,仿佛雨后初开的海棠,娇艳欲滴。   裴家派来伺候服侍她的丫鬟打帘进来,她正对镜通发,嘴里哼哼小曲儿。调不成调,她却唱得很开心。   脚步声入耳,她放下手中木梳,偏头莞尔,朝她们招招手,将雕漆妆匣里的簪花一支支取出,“你们快来帮我瞧瞧,今日戴哪支好,我一个人实在决定不下来。”   阳光穿过步步锦,拢在她身上,巴掌大的小脸白得莹然,一双轻俏的妙目里仿佛有春水细流,未施脂粉,就已经如诗如画。   丫鬟们眼前随之一亮,忡怔在原地,翕动着唇瓣却发不出声。顾慈笑盈盈又唤了一声,她们才迟迟醒神,忙羞答答地垂着脸过去,帮她挑拣。   这顾二姑娘刚来裴家的时候,大约是对周围还不熟悉的缘故,总穿一身素,人也端着,不大爱笑。虽说容貌依旧出挑,但终归太过清冷,她们只敢远观,而不敢靠近。   今日这模样,还真是头一回见。究竟发生什么好事了,竟会高兴成这样?   主子心情好,丫鬟们干起活来也有劲。渐渐,话匣子也打开,丫鬟们各抒己见,该怎么穿戴,顾慈都一一含笑听着,一来二去,大家熟悉起来,打心底越发喜欢这位帝京来的表姑娘。   待一切梳洗毕,裴老太太刚好打发人来请顾慈,她忙欢喜地出门去。外间秋意正浓,她心情好,入目的风景也好,秋风拂面,她也觉如春风般贻荡。   *   堂屋内,戚北落正陪着裴老太太,坐在上首说话。   戚北落此番造访,虽未表明身份,但裴老太太何等精明,听说他是特特从帝京赶来寻慈儿的,再细问两三句,便猜到个中缘故,惊了一瞬后,便很快恢复镇定。   从前听人说起这位太子殿下时,大多都是在说他如何暴戾冷血,想不到竟也是个痴情种。为了慈儿,还能千里迢迢追到这来。   更离奇的是,这么个痴情种,竟还没耽误手头的正事。   不仅治好了黄河水患,还顺手惩治了几个私吞赈灾银两的大臣,百姓无不爱戴,陛下甚为满意,朝中上下自也是无人不叹服,对他这千里追美人的荒唐行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上头二人相谈甚欢,裴行知则坐在下头,自顾自喝茶。像是被茶盏吸引,举着茶盖,左右翻转相看。玉指修长,骨节分明,同精瓷一色。   他看得太出神,以至于裴老太太唤了他好几遍,他都没听见。旁边的裴灵徽撞了下他手肘,他才回过神来。   “祖母唤孙儿有事?”   裴老太太沉下脸,缓缓吐出口气,“你方才来晚了,还未向贵客见礼,还不快趁这机会补救?将来你科考入仕,没准还需要人家提点一二。”   裴行知却道:“祖母是知道的,孙儿并不打算入仕,只想闲云野鹤,寄情山水。”侧眸睨向戚北落,眼尾略带几分挑衅,“既如此,这礼,应当也能免了。”   裴老太太鼻翼翕动,苍老的手抓着龙头拄杖,手背很快爬满青筋。但碍于面子,她不好当众发作,只能忍了。   她将裴家全部的希望都压在自己这个长孙身上,科考入仕几乎是他命中注定的。之所以非要同顾家结亲,也是为了让他将来在官场上,能有个好靠山。   但孙儿的脾气,她还是清楚的。就算心里再不愿意,也不会当着众人的面反抗,今日这是怎么了?   老太太惴惴地看向戚北落,戚北落却一点也不生气,仿佛早有预料似的。   男人看男人最准。从昨夜第一次见面前,他便知道这位裴家表兄的心思。倘若身份互换,哪怕彼此间身份悬殊,他也绝不会向自己的情敌低头。   自然,他也不喜拿身份压对手,强迫别人向自己低头。   他放下茶盏,大手一扬,“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裴兄才华横溢,既然志不在此,想必也能在别处有所建树。”   可裴行知压根就没想等他说完,便已经回去坐下,重新端起茶盏,继续品自己的茶。眼波平静,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戚北落的手悬在空中,指尖抽抽,半晌,才尴尬地收回来。凤眼沉沉,嘴角挑着冷笑,怒意中还夹着几分棋逢对手的兴奋。   屋内冰火两重天,一时间都没人敢说话。   裴老太太和裴灵徽夹在两人中间,如坐针毡。   可巧这时候,顾慈来了,一身红衣鲜艳如火,眉心还钿了花额。   像是一束光照进幽潭,众人齐齐亮了眼睛,就连裴行知眼梢余光也自作主张地瞟去两眼。   “慈儿,我都不知,原来你穿红衣这么好看!”裴灵徽忍不住上前,围着她左转右转,赞不绝口。   “表姐谬赞了。”   顾慈腼腆地垂下脑袋,偷偷看向戚北落,眸子里闪着光。戚北落含笑点了点头,她眼中那点光便溢了出来,娇羞地低垂螓首。   过了许久,那视线还缠绕在她身上,她心如鹿撞,生怕叫人瞧见了会笑话,飞快抬头嗔瞪他一眼,又若无其事地飞快低下。   前面传来男人几分轻松的笑,同裴老太太道完别,便过来领上她一块出去。   两人并肩而行,衣袖轻轻摩擦,时不时默契地转头对望,相视一笑后又默契地各自转回去。   天造地设,俪影无双。   裴行知淡淡收回视线,吹了吹茶面上的浮沫,茶盏递道嘴边,迟疑片刻,终还是意兴阑珊地放了下去。   *   出行的马车早已备好,在门口候着。   机会难得,戚北落原只想同顾慈两人一道出去游山玩水。可顾慈坚持要叫上顾蘅和奚鹤卿。   “你想趁两家正式定亲前,撮合他们俩?不过来了趟姑苏,你怎的就干起红娘的活儿了?”   戚北落先扶她上马车,自己也正要上去。   顾慈突然转身,堵在他前头,双手叉腰,柳眉倒竖,居高临下道:“怎的?我姐姐不是你朋友?奚鹤卿不是你朋友?朋友有难,你不拔刀相助,难道还打算插他们两刀不成?”   戚北落有些好笑,“我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你也当真?蠢不蠢?你扪心自问,从小到大,你哪次求我办事,我没答应?”   “我......”顾慈干张嘴,哑巴了。   戚北落捏了捏她鼻子,“你啊你,要我说你什么好?”又抬手招来王德善,让他去唤人、备车。   ——让人搅了他和小姑娘一道游山玩水的好事就罢了,至少这马车,他要和小姑娘独坐。   约莫一刻钟的工夫,顾蘅和奚鹤卿便出来了,身后还跟了两人——裴行知和裴灵徽。   戚北落蹙眉,眼刀狠狠扎向王德善。   王德善心肝当时就哆嗦了下,哈腰讪笑道:“殿下,这是裴老太太的主意。说只要顾大小姐要去,就一定要叫上裴公子。她年事已高,奴才实在不敢说重话,就、就......”   顾慈也猜到会是这样,揉|捏鼻梁,习惯性地要叹气。   戚北落未卜先知,“嗯?”声瞪来,她立马将气憋回去,再不敢叹。   思忖片刻,她招招手,戚北落便低头,附上耳朵。   “待会儿到了地方,你去支开大表哥,我负责拖住表姐,好让姐姐和奚鹤卿有机会单独说话。”   戚北落凝眉,“为什么要我去支开裴行知,就不能你......”   眼珠子一转,他立马住嘴。   他不想和裴行知说话,但更不想让小姑娘和裴行知独处。权衡利弊,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下头。   因这事,一路上,戚北落都阴沉着脸,眉宇间愁云惨淡。   顾慈叫他几遍,他只肯答应一声,面无表情地看她一眼,又转回去,阴阳怪气地哼哼。像个三岁孩童被人抢了零嘴,敢怒又不敢言。   这人......当真幼稚得不行!   顾慈简直要被他逗笑。   左右马车上也没外人,她悄悄靠过去,挨着他坐下。戚北落立马往旁边挪一寸地方,偏头仍旧不看她。她便又凑过去些,戚北落仿佛还想动,身子晃了晃,就没再动作。   别别扭扭,像是不愿搭理,却又在期待她来哄自己。   顾慈轻笑,指尖轻轻点着坐垫,一点一点往他身边靠去,忽然猛地抱住他胳膊。   那只手明显颤抖了一下,手的主人似乎并不曾料到会是这样,尝试要抽回手臂。可顾慈抱住就不肯放,对峙许久,他终于晃累了,停下。   顾慈的心也落回肚里,松手,正要坐正。肩膀忽然一沉,方才被她抱住的手,转而揽住她的肩,一下将她抱坐到他腿上。   “以后不许穿红色,知道么?”戚北落黑着脸,半怒半委屈地道。   顾慈一愣,“诶?不好看么?”   戚北落没说话,目光顺着她袅娜的身段缓缓扫过,脑海中慢慢浮现出洞房花烛夜的情景。   龙凤喜烛成双,暖香幽幽。   他挑开小姑娘的盖头,她抬眸瞧自己一眼,腼腆一笑,便含羞带怯地躲开。白嫩的脸蛋一点一点飞上红霞,渐与这大红嫁衣一色。   他面上波澜不惊,两只耳朵却红得剔透,清了清嗓子,不自然地将脸撇到另一边,“好看......”语气陡转直下,“就只能让我看。”   顾慈眨巴眨巴眼,又眨巴眨巴眼,终于忍不住笑出声。   戚北落面肌抽动,气忿难担,但又不能把她怎样。   跟自己较了半天劲,他也只能压着火,将这不听话的小东西狠狠揉进怀里,下巴深深埋入她颈窝,细蹭,像孩童终于得到自己最喜欢的宝贝,捧在手里怕摔,含在嘴里怕化,必须时刻小心保护着。   不知不觉,自己的嘴角也扬了起来。   正当滋味之时,马车骤然停下。若不是戚北怒反应快,顾慈这会子只怕就要从车门摔出去。   不等戚北落吩咐,王德善便已下辕座,跑去前头查看,回来道:“殿下,前头的路被一辆马车挡住,后头几辆马车没及时停住,撞到一块,现在已经乱做一锅粥了。”   戚北落一面轻轻拍抚怀中受惊吓的小家伙,一面厉声问:“哪家的马车,敢这般放肆!”   “奴才无能,请殿下赎罪,情况太乱,奴才问了半天,也只问清楚那家人姓什么,听说......是姓柳来着。”   仿佛一个焦雷从天而降,戚北落倏地绷直身子,怔在原地。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来了!   看到评论里有小仙女问番外,就在这统一回答了,每对CP都有番外,帝后肯定有,放心吧(/ω\)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君扣君扣小兴兴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君扣君扣小兴兴5瓶;不忘初心4瓶;温妮2瓶;32078117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顾慈明显感觉到戚北落身体突然僵硬,像只全身羽毛都竖起来的斗鸡,时刻提防着对面的敌人。   她纳罕了一阵,姓柳怎的了?叫他这般戒备?念头一转,她想起那位过去常和自己互通书信的同门师兄柳眠风,好像就住在姑苏,人便豁然开朗。   敢情这厮到现在还惦记着呢!   顾慈捏了捏眉心,又气恼又好笑,还有那么点欢喜。左右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未免戚北落多想,她便先提议。   “前头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况,要不......咱们绕道走?”   戚北落眼睛一亮,忙点头如捣蒜。顾慈又差点叫他逗笑,这个呆子!   王德善正待领命去办,马车外突然吵嚷起来。   顾慈拧眉,伸手要挑帘子。戚北落却抢先一步掀起帘角,将她挡了个严实,只给她留了个酸溜溜的后脑勺。   顾慈无奈,斜他一眼,扒在他肩头,偷偷打量。   路前头过来一群人,一波去了前头的马车,一波则凶神恶煞地朝他们走来。   领头的圆脸姑娘梳双髻,一身丫鬟打扮,通身饰物倒是富贵,可以想见,她家主人是何等气派。   车夫正要驱马调头,那丫鬟已不由分说地抢走他手里的缰绳,颐指气使道:“我家姑娘正忙着在前头训话,你们也过去听听,免得待会儿又毛手毛脚地冲撞了人,还反过来埋怨我们。”   听说是个姑娘,戚北落心头紧绷的弦松下,面容重新肃穆起来。   从小到大,还没有人敢指着他鼻子,让他过去听训。他倒要瞧瞧,究竟是何方神圣,自己扰了别人的车,还这么理直气壮,也不见官府差役过来办事,这个姑苏城,当真是反了天了!   他本想让顾慈在车上好好待着,自己过去处理。顾慈心中担忧,执意要随他一道过去。后头马车上的四人,闻讯也下车赶来。   裴灵徽上下扫了眼那丫鬟,鼻子里直哼气,“一准错不了,定是那柳巡抚家的宝贝女儿又出门了。”   顾慈好奇地看着她。裴灵徽瞧一眼顾慈身边的戚北落,迟疑了下,凑到她耳边低语。   “我们这儿的巡抚,占着山高皇帝远,四处作威作福。他家女儿叫柳之岚,那是出了名的公主脾气,谁敢让她不顺心,她便让谁全家都不安生。”   “有回她出门遛狗,明明是那狗不听话,咬了为孕妇的脚。她偏说是那孕妇先猜了她家狗的尾巴,才会让那狗暴起伤人,还罚她跪下同狗认错。结果这一跪......就闹出得一尸两命。孕妇家人一路上告,想讨回公道,可这世上哪来的公道,左不过都是官官相护罢了。”   顾慈眉心深蹙,偷瞄戚北落。   他想是听见这番话了,脸越来越黑,今日这山水,大约是玩不成了。   *   柳家马车就停在城门一丈开外的地方。   这几日雨水丰沛,城门有几处砖土松懈,瓦匠们正抓紧时间修葺。   柳之岚今日从父亲手中新得了辆宝车,那拉车的不是马也不是牛,而是匹双峰白骆驼。车顶没有盖檐,只左右围着楠木低栏,乍看之下,像是拖了张罗汉床出门。   驼铃声声,她穿了件茶白襦裙,搭配自己的白骆驼,正美滋滋地享受众人欣羨的目光。   过城门时,上头忽然落下滴泥点子,脏了她的脸和衣裳。她惊得瞠目结舌,又有滴泥点,不偏不倚正好进了她的嘴。   她愕了半晌,勃然大怒,一面呸嘴,一面命人马上将那不知死活的泥瓦匠捉来。城门猝然被她的宝车堵住,后头几辆马车没刹住脚,接连撞到一块,这才闹出了事。   顾慈她们赶去时,柳之岚正慵懒地倚靠着宝车前栏,让丫鬟给自己净面,重新上妆。她身上盖着茵毯,右手边整齐地摆着一排亮漆食盒,内有各色小点,足边置六角熏炉,正悠然吐香。   柳家家丁摁着那位泥瓦匠,给她磕头认错,额头都已经破皮出血,还不见柳之岚启唇喊停。   四面围满人,各个侧目而视,为那工匠打抱不平,但又畏惧柳巡抚的名头,没一个人敢上前。   奚鹤卿听完来龙去脉,不由分说,一个箭步上前,将那几个家丁接连踹翻。   边上几人反应过来,抄起家伙联手上前,朝奚鹤卿后背攻去。即将触击的瞬间,顾蘅执剑赶到,将他们挑了开,转身的瞬间,将手中另一柄剑抛向空中。   奚鹤卿腾身接住,同她贴背而立,嗤笑道:“谢啦。”   顾蘅哼了声,“我、我我这人不爱欠别人人情,尤其是你的。昨天你帮我找大夫,今日我还你这情,应当的。”   被打翻在地的家丁又卷土重来,奚鹤卿抬指抹了把剑身,似笑非笑道:“我后背交给你,可顶得住?”   顾蘅翻了个白眼,“后背交给你,我才是不放心。”   话音未落,便已提剑迎上。奚鹤卿笑了笑,亦跟了上去。   刀剑纷纷,柳之岚吓得趴在低栏地下哆嗦。   她在姑苏横行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有人敢砸她的场子,忙催手下人再去请些帮手来,把这两人速速拿下。   眼梢余光晃过人群,一下定在了戚北落身上,呆看良久,她慢慢垂覆眼睫,面颊泛起薄粉。   长街那头,顾慈还无知无觉,目光死死追着顾蘅,满面忧色,催凤箫快去帮忙。   戚北落拍拍她的手,“莫怕,这群乌合之战,伤不到他们俩。你不是想撮合他们么?眼下正是个好机会,所谓患难见真情,你就放一百心吧,实在不行,不还有我么?”   边说,边揽紧她的腰,“你且离我近些,免得伤到你。”   顾慈忖了忖,还有些不放心,但还是乖乖听话,往他怀里缩去。娇小的身子全然依偎在他身上,就好像他就是自己的天。   这种依赖,戚北落很是受用,臂弯不自觉收紧,嘴角也翘高几分。   裴灵徽为躲刀剑,连连后退。   裴行知将她扯到身后护住,不紧不慢地躲开每一道误飞而来的锋刃,身子虽清瘦,却莫名很有安全感。裴灵徽又喜又疑,哥哥自幼读书,从未习过武,怎的比那些武人还灵活?   又一波柳家家丁杀来,手里的武器比方才那伙人更长、更锋锐。   围观的百姓知道这回是闹大了,忙作鸟兽散,四面登时混乱成片。   宝车被人流反复冲撞,柳之岚煞白着脸,连喊:“放肆!放肆!”使出吃奶的劲儿扒住围栏,不想却连人带车一块被掀翻在地。食盒和熏炉都“咣当”砸在她身上。   白骆驼受了惊吓,边叫边围着她乱踩。她抱着散乱的发髻,趴在地上哆嗦,不敢乱动,一身白衣转眼就成了黑衣。   待人群散去后,丫鬟们忙去扶起她。她拨开嘴边一绺头发,张嘴就要骂,迎面忽然飞来一块小牌,正中她眉心。   她尖叫一声,趔趄后退,气呼呼地抓下牌子,四面扫了眼,除了混乱的人群,什么也没瞧见,“躲得倒是快,有本事一辈子都别让我抓到!”   余光扫一眼牌子,她瞳孔骤然紧缩,手抖得几乎拿不稳圆牌。   这是一枚银制圆牌,通身无饰,只正中刻有一个“柳”字。   丫鬟见她面色不对,上前询问,才拍了下她的肩,她便尖叫一声,落荒而逃,绣鞋跑丢了也顾不上捡。   丫鬟们不明所以,捡起她的绣鞋追上去。柳家家丁见主子跑了,也不敢多留,颤颤巍巍从地上爬起,四散奔逃。   原本吵闹不停的街道,转眼间空空荡荡,只剩顾慈她们六人,互相茫然对望。   顾蘅转了转手腕,朝奚鹤卿得意地笑,“我解决了十八个,你才八个,怎么样?服不服?”   奚鹤卿“嘁”了声,不置可否。   小姑娘好胜心强,喜攻不喜守,容易露破绽。要不是他在旁帮忙挑开剑锋,护她无虞,她哪有这战绩?   余光扫见地上的银牌,奚鹤卿攒眉,俯身捡起,朝他们扬了扬,“这是什么?”   裴灵徽探头,双目一亮,“柳眠风!是柳眠风的牌子!他竟然来了!”她兴奋地四下张望,没瞧见人影,眼中略显失色,但依旧激动不已。   顾慈心头一蹦。   仅凭一块牌子,就能把柳家大小姐吓成这样,这柳眠风到底是什么人?   裴灵徽仿佛瞧出她的疑惑,笑着解释道:“这柳眠风啊,就是我们姑苏这一带的游侠,最好行侠仗义,替人打抱不平。听说白衣山人当年,把自己在朝堂上的人脉,全介绍给了他,而他本人又在江湖上结识了不少游侠豪客。大约就是两只脚,分别踩在黑白两道上。”   “他每次惩恶扬善前,都会先给人丢块牌子,警告一番。若那人肯就此收手,他便不去寻麻烦,倘若不听......”   裴灵徽笑容狡黠,“那柳巡抚一家就是个不错的例子,还记得方才,我同你说的孕妇那事吧。柳家人因为这事被柳眠风盯上,但他们并没在意,不想次日醒来,全家都被倒吊在树上,下头则围着一群恶犬,不停朝他们狂吠。从那以后,他们便老实了许多。”   她越说越兴奋,抢了那银牌,爱惜地拂去上头灰尘,打他们眼前亮过,“再换句话说,在我们姑苏城,这柳字令,比圣旨还管用。”   顾慈听得入神,小嘴不由自主张圆,开口问道:“那你们可曾见过他本人?”   裴灵徽一顿,摇摇头,将牌子小心翼翼地收入怀中,轻轻拍了拍,“有朝一日,定能见到的。”   顾慈打量她两眼,明白过来,正要笑着上去安慰,后背突然一冷,木木地转回头。戚北落黑着一张脸,凤眼里凝着三尺寒芒,正阴恻恻地盯着她冷笑。   她心中暗道“糟糕”,慢吞吞地凑回去,拽了拽他衣角,仰面,嘴角扯起个讨好的笑。   戚北落面目表情,垂眸觑了眼她怯生生的小手,阴不阴阳不阳地冷哼一声,看向凤箫,“去查查,那柳巡抚这些年究竟都做了些什么好事。事无大小,孤都要知道。不过是个小小的巡抚,难道还能反了天不成?”   头撇到另一边,低声囔囔,“哼,一个江湖游侠能顶什么用,最后还不是要孤出手?”   酸味熏天。   奚鹤卿忍不住笑了几声,戚北落眼刀立马杀到。他抖了下肩,咳嗽一声,转头对凤箫正色道:“别暴露身份,这样才能钓到大鱼。”说完,便拉着顾蘅先走一步。   凤箫领命退下,王德善也机灵地闪身躲远。   裴行知笼着袖子,仿佛现在才回神,四下曼视了遍,勾了下唇角。裴灵徽还拉着顾慈,继续说柳眠风的事迹,却被裴行知拽走。   偌大的街道,就只剩下顾慈和戚北落。   顾慈揉了揉眉心,再次鼓起勇气伸手。眼看就要抓着了,那片宽袖却先一步从她指尖滑过,大步流星同她擦肩而过。   那背影,怒气冲天,只要将苍穹捅个大窟窿。   顾慈站在原地看了会,长叹口气,垂下脑袋。完了,这回是真炸毛了,怎么办?   正当为难之际,头顶又罩下片黑影,霸道地将她拢在其中。戚北落盯着她的脸,胸膛剧烈起伏,乌沉的黑眸仿佛在酝酿风暴。   顾慈下意识往后躲了一步,却被他攫住手腕,“还傻站着干什么?等柳眠风来接你啊?”   说完,他便一把将小姑娘打横抱起,防贼似左右瞥两眼,跑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还是没写完,晚上还有。 第36章   顾慈就这么被戚北落抱着,大摇大摆地走了一路,越踢腾挣扎,圈在她身上的臂弯就越紧。   最后反而是她先把自己的力气闹没,无法动弹,只能软绵绵地趴在他怀里,蹙眉嘟嘴,时不时拿手拍他胸膛两下出气,像只生气的小奶猫,挥舞小肉垫,朝他表示不满。   可......力气实在太轻柔,怎么看,怎么像在仗着他的宠爱,肆无忌惮地撒娇。   戚北落有些心猿意马,恶狠狠咬了口舌尖,硬生生将自己从温柔乡中强拽出来,冷冰冰地斜她一眼。   顾慈肩膀随之一颤,眉头慢慢舒展开,鹌鹑似的,一点一点往里缩脖子。见他眼底隐约还蓬着怒意,她咽了下喉咙,柔滑娇嫩的脸颊贴在他胸前,讨好般轻轻蹭了蹭。   清润的眸子漾起几寸秋波,怯生生望住他的眼,戚北落便再挪不开视线。   都说他是不败战神,连老天爷都未必能降服住他。想来就是因为这个,老天爷才会派这丫头下凡,专门克他。   她甚至都不需要舞刀弄剑,只要一个眼神,轻飘飘的,就能让自己溃不成军。   戚北落长出一口气,转念一想方才裴灵徽提到柳眠风时,小姑娘惊喜的模样,那颗炽热的心,就“嗞”地一声冷却。   就从没见她这般看过自己......   他闷哼一声,暗自下定决心,无论她今日如何讨饶,自己都绝不能心软,非要叫她碰个钉子,长点记性不可!   抛开方才那段不愉快的事,戚北落今日原是打算带顾慈去游寒山寺。   小姑娘从前在宫里念书时,就爱背张继的那首《枫桥夜泊》,那时他便暗下决心,日后有机会,一定要亲自带她去夜游一番。   眼下机会是来了,可气氛却没了......   等到了渡口,戚北落才将人放下。   天已近黄昏,苍穹渲染一片金黄,数点寒鸦绕枝盘旋回翔,平添几许凄惶。   奚鹤卿依旧挡在裴行知和顾蘅之间,神色警惕,似一柄拉满弦的弓,随时能暴起。裴行知淡淡扫他一眼,他便捏紧一分拳。   顾蘅似有心事,独自坐在岸边一颗大石头上,捧着脸发呆,时不时瞥奚鹤卿两眼。奚鹤卿有所觉察,视线转过来时,她又忙忙调开目光,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   昨日,她因为闹肚子,什么东西也吃不下,连药也喂不进去。慈儿和表姐都没主意,还是奚鹤卿一口一口,软磨硬泡,亲手给自己喂下。其间她受不住苦味,吐了几口在他衣裳上,他竟没生气,还反过来安慰自己。   她怕热,生病后就更怕。夜里躺在床上,浑身“呼呼”冒汗,胸口闷得喘不上气。后来,像是有人把窗户打开了,夜风阵阵送爽,拂去周身燥热,她这才迷迷糊糊安然睡去。   可醒来后,朦胧视线中闯入的第一个身影,竟是床边一个满面倦容的少年,手里握着蒲扇,表情冷漠不屑,眼角眉梢却染着一点浅浅的笑意......   竟是一夜未睡。   那时候,顾蘅明显听见,自己的心弦颤动了下。可这究竟是为什么?她琢磨了一整天都没琢磨明白,以至于现在,她瞧见奚鹤卿,就浑身上下哪儿都别扭。   原以为方才打完一架,报了恩,那股子奇怪感觉大概就能散去。   却不料事与愿违,她的心,竟比刚才还要纷乱,麻绳似的,理也理不清。   王德善早已备好三艘乌篷船,哈腰上前,请戚北落示下。   裴灵徽灵机一动,忙把顾蘅先拉上其中有一艘乌篷船,又去拽裴行知。顾慈见势不妙,忙要上去拦。   哪知不等她动手,裴行知就先拉着裴灵徽去了另一艘乌篷船,不等坐定,就令船家点竿出发。   “哥哥,你这是作甚!”裴灵徽急得跳脚,见他充耳不闻,咬咬牙,回身指挥船家停下。   “这......”船家犯了难,觑向裴行知求助。   裴行知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衫上的褶皱,扬手让他继续,便懒洋洋地倚回软垫,坐在窗边,阖眸静享暮风。   顾慈愕然看着,他似有所察,狐狸眼轻慢地瞟过来,微微扬起梢儿,似笑非笑。月光倾泻其清隽侧颜,那颗泪痣无端漾起几分妖冶。   顾慈一愣,越发琢磨不透这人。   明明上回寻他谈判时,他还坚决不肯退婚,怎的今日竟主动让出如此绝妙的机会?到底怎么想的?   待她回神,转身,却见戚北落在和奚鹤卿说话。   月色朦胧,奚鹤卿面容沉在暗处,让人辨不清神色,双臂抱胸,食指“嗒嗒”点着胳膊,似是不耐。直到戚北落说完话,他都不曾开口,良久,咬了下唇,点头,朝顾蘅坐着的那艘乌篷船走去。   “啊!你你你来这干嘛!”顾蘅惊叫不断,推他下去,却根本推不动。   奚鹤卿斜她一眼,只做耳旁风,大剌剌坐到她身边,“干嘛?游湖,不许啊?”   顾蘅蹭的惊跳起,气急败坏,“好,你不走,我走!”说着就要起身要下船。   可奚鹤卿长腿随意一伸,就挡住了她的去路,等她挣扎出去,船早已离岸数丈远。   顾慈站在岸边,目送船只在水面缩成豆子大小,小小吐出口气,笑吟吟走向戚北落,“你方才同奚鹤卿说了什么?”   戚北落冷睇她,“你为何不去问你的大表兄?”   说完,他便转身上了最后那艘乌篷船。   顾慈愣在原地,又好气又好笑。   方才抱她的时候还好好的,怎的又吃味了?莫不是自己方才去拦裴行知,又叫他误会了?旁人是吃奶长大的,他该不会是皇后娘娘拿醋喂大的吧?   她无奈地捏了下眉心,回头。   戚北落还站在船头,阴沉着脸望过来,眸子滴溜溜乱转,干张嘴不说话。分明是想请她上船,却放不下颜面,才这般灼灼凝望于她。   顾慈忍笑,故意拉下脸,学他刚才的模样,冷哼一声,转身沿来时的路离去。   月影渐高,刺桐林静谧无声。   浓叶在头顶织成茂密的网,偶有几点月光,钻过树叶缝隙,在地上圈出大小不一的光斑。   风动,光亦动,和着夜风簌簌起舞。不远处涛声阵阵,次第荡来。   顾慈蹬着藕和色绣鞋,踩着光点漫步,心里默数浪涛散去的次数。裙摆袅袅拖曳过坡地,草叶细细簌响。   大约数到十的时候,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快近身时,声音又慢下来。却没停,影子似的,默默跟在她后头。   同小时候一模一样。   顾慈微微一笑,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甚至加快了脚步。   他也亦步亦趋地跟上,但也就只是跟着,连两人间相隔的距离,也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呆子!究竟在别扭些什么?到底要怎样做,才能让他明白自己的心?   顾慈叹口气,猝然止步,转身。   戚北落显然没意料到这点,身板一颤,险些同她撞到一块。忙退后几步,眼珠左右乱瞟,就是不看她。   “夜深人静,我是当心你一个人在这乱走,会出事,我没法同你父母交代,所以才追上来的,你、你可别多想......”   “恩。”顾慈郑重点头,可眼底分明还藏着狡黠的笑。   得意洋洋,抓心挠肝。   戚北落胸膛起伏如浪,手负在身后,紧攥成拳。   她到底还有没有点良心?自己为了她,才千里迢迢从帝京赶来姑苏,不舍昼夜;昨夜为了见她,还撇下天家尊严去翻墙,被她表兄冷嘲热讽;今日生气动怒,寻船游湖,也是为她。可自己生气时,她竟都不肯过来安慰一下!自己都巴巴跑来了,得来的竟只是嘲笑!   她心里,当真有自己一寸余地?   戚北落眼中云海翻涌,越想越气,越气就越委屈,心口滚起股灼|热的岩浆,再忍不住,张口便骂。   可也就在这时,顾慈突然踮起脚尖,展臂勾住他脖子,在他唇瓣轻轻啄了下,离开寸许。距离极近,唇瓣稍稍翕动,便会贴在一起。   彼此呼吸交错拂过对方脸上,撩起暧昧热潮,微痒。   “还生气吗?”   小姑娘声音婉转如莺,杏眼明亮若星,酿着春日的明媚,俏皮地眨两下,他便瞬间丢了魂儿。   轻盈如羽毛般地触感尚还停留在唇峰,戚北落下意识就要摇头,最后关头还是攥紧拳头,强行抓回理智,僵硬地别开头,冷着眉眼睨她。   “哼,又是美人计?”   顾慈望着他红透的耳朵,忍住笑,眼尾上挑出一抹潋滟桃夭色。   “呆子。”   她嗔瞪他一眼,强做镇定,圈紧他脖子,阖眸一点一点靠近。细细颤抖的睫毛,却将她心底的紧张暴露无余。   柔嫩的唇瓣贴上他锋薄却温暖的唇尖,轻轻一抿,像孩童在吃糖。   尝够了,也没分开。   喧嚣声从耳畔远去,世界安静得好像只剩他们两人,和一轮秋月。   戚北落心跳停了那么一瞬,逐渐沦陷在那片温柔中,有些惊慌,又有些兴奋。   是了,一定又是美人计,同上回哄自己去请旨赐婚一样,从不解释原因,只由着自己的性子随心所欲地使唤他的心情。   可偏偏......自己又中计了!   春心早已荡漾,他还在故作矜持,咳嗽一声,嗓音仍旧喑哑。   “慈儿,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   顾慈齿间漏出几声笑,清脆悦耳,不仅不害怕,还嚣张地咬住他的唇瓣,轻轻碾了碾,极尽挑衅之能事。   月色如水,涓涓流淌,她眉心的芙蓉花嫣然盛开,丝缕暗香递来,仿佛火星子落在干柴上,戚北落黑眸顿沉,臂弯滚热紧绷,哑着嗓子咬牙切齿道。   “慈儿,待会儿.....你可别后悔!”   话音未落,他便猛地托起她后脑勺,将她揉入怀中,主动加深这一吻,如同过去无数次在沙场上攻城略地那样,霸道又强势。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吵架的浓缩小剧场:   大萝北子:“今天你不跟我道歉,我就不理你,永远不理你,哼!”   慈宝儿什么也没说,垫脚,嘟嘴,凑到他,面前。   大萝北子眉梢抽了抽,挣扎半天,大吼:“我明天再不理你!哼!”然后就很没骨气地亲了上去。   *   啊,我是只废衮,拖到现在才码完QWQ   明天开始,想把更新时间挑到下午15:00,这样可以多写一点。多点修文的时间,也能让我的婴幼儿文笔提升到小学生文笔,给你们添麻烦了,望见谅_(:з」∠)_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一个肉包子5瓶;小棉袄鸭1瓶;旧*时*光*独*家*整*理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顾慈也不知道,自己今日为何会突然变得这般大胆,竟主动撩拨上了他?   起初,她不过就是想逗逗他,看他羞红两只耳朵,快控制不住自己,表面却还要强撑着不能动凡心。   不料,逗着逗着,她竟咂摸出了滋味,渐渐地,连她自己都有些分不清,究竟是在玩闹,还是认真了。   温热柔软的唇瓣在自己唇上辗转摩|挲,从春风化雨至狂风暴雨。那么粗鲁的动作,却有着那么温柔的触感,当真不可思议。   星河在视线中模糊,她渐有些目眩,不由自主闭上眼睛,在他怀里软作一汪春水。   扶在腰间的手,便顺势蜿蜒过来,滚热的掌心贴住她的腰,将她绵软的身子完全纳入他怀中,无所遁逃。   他的呼吸就拂在她耳边,心就跳在她心尖,急促而炽热。亦如不远处,那连绵不绝的浪涛声,时而细如丝线,时而强如雷鸣。   也不知过了多久,顾慈渐渐有些喘不上来气,禁锢她的怀抱才恋恋不舍地松开。   月色皎洁,树影婆娑摇曳,掸下一地碎芒,淅淅沥沥泼洒在他们身上,如斯静谧。   顾慈伏在他胸膛,小口小口喘息,异样的血潮在腔子里横冲直撞。   五指下意识扣起,抓紧他衣襟,怯生生的,仿佛水中浮萍,而他是自己唯一的依靠。   秋夜的风,带着些许初冬的寒意。   眼下,她却恨不得这风能冷些、再冷些,好帮她吹走身上这股子几近昏眩的燥热。   戚北落搂着她,大手在她后背轻轻拍打,边安抚边帮她顺气,垂眸。   周围星光暗淡,一张芙蓉娇面软软地抵在自己胸口。两排浓睫细细打颤,卷影朦胧,眸子中春露半遮半掩。   樱唇丰润红艳,是他平生见过的,最好看的颜色,像是海棠凝了一夜水露,便是宫里最好的口脂,也调配不出其中万分之一的美好。   大约还涂了蜂蜜吧,不然......怎的能这般甜?   戚北落细细抿唇回味,心头漾起层层涟漪,方才那点子委屈被暂时搁浅,不知不觉泛起甜蜜,顺着血脉,浸润他全身每一处。   “慈宝儿......”他情不自禁地抚上她唇珠。   顾慈睫尖一颤,兔子似的惊慌后缩,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警觉地望着他,可爱又可怜。   “你、你你不可以再来了......”   戚北落一愣,旋即笑开,将人扯回怀里,低头轻轻撞了下她的额,“我刚才已经警告过你了,是你不听,非要撩拨,怎的这会子还埋怨上我了?嗯?”   他声线低醇,带着平日不曾有过的沙哑,随潮热的鼻息掠过她耳畔肌肤。   顾慈顿时羞红耳根,垂下脑袋,捂脸跺脚。   那点红,便如朱砂落入水中,从最初的一小点,慢慢化开,飞满整张脸颊,浅浅淡淡。眉心那抹芙蓉花额,也随之娇艳,月色氤氲下,隐约若有香。   戚北落发了会儿怔,抬手摩|挲她似颦非颦的秀眉。   “待大婚之后,我帮你画眉,如何?”   顾慈五指撑开些,透过指缝奇怪地瞧他。   戚北落莞尔,“民间不都是这样的么?丈夫帮妻子描眉,你喜欢什么样的,我就给你画什么样的。还有螺子黛,我让他们多预备些,你若有偏好,就同我说。还有还有......”   顾慈看着面前喋喋不休的男人,听他亮着眼睛,絮絮诉说婚后的生活,自己不自觉也开始憧憬。   有他的每一天,会是什么样?   怕他太得意忘形,她又哼声打趣道:“你的手这么糙,只会舞刀弄枪。画什么眉,没的把我画成关二爷,让人家笑话。”   戚北落挑眉,捏了捏噘成牵牛花的小嘴,“那我也给自己画一双,咱们一公一母,刚好凑一对。有我陪着你,看谁敢笑话!”   顾慈又好气又好笑,凶巴巴地剜他一眼。他不躲不闪,翘起下巴,乜斜凤眼,得意地朝她笑,反把她闹了个大红脸。   讨厌死了!   忽而,远远近近的钟声从寒山寺飘来,次第传入耳畔,悠远绵长。   一百零八声钟鸣,代表人世间一百零八种烦恼。   传闻寒山寺的钟声,能除人心垢。钟声消弭时,百八烦恼也会随之烟消云散。是以每年都会有人慕名而来,赁一艘乌篷,点一盏孤灯,合眸静待佛音洗礼。   “呀,怎么已经开始了,我们现在过去还赶得及么?”顾慈原地团团转了圈。   早在来姑苏的第一日,她就开始筹划来这听钟,当下忙拽起戚北落的手催他快走。   戚北落懒洋洋地掀了下眼皮,摇摇头,“来不及了,方才岸边有人着急用船,我便把船让了出去,这会子大约已经漂出姑苏城。”   顾慈大惊,“让出去了?你怎的都不跟我商量一下!”团团又转一圈,枯着眉头发愁,“怎么办?难不成就这么听?多扫兴啊。”   戚北落失笑,揉她脑袋,“我陪你,这样还扫兴么?”说着,便牵起她的手往前走。   顾慈瞧他一眼,他嘴角挂着奸计得逞后的笑,分明就是在跟自己赌气,故意把船退了的。   她心中一顿气恼,走了几步,便赖住了,“我鞋子里进了石头子儿,硌得慌,没法走了。”   戚北落回头,狐疑地打量。   顾慈乌黑的眼珠在眶里滴溜溜乱转,抬起眼睫瞥他一眼,又赶紧垂下去,继续左右乱瞟。娇嫩的唇角略略翘起些弧度,像只狡黠的狐狸。   鞋子里头究竟有没有进石子,戚北落是无从知晓了。但这路,她是绝对不会再走了。   大约是在为船的事,故意报复他呢吧......   戚北落托臂与她对峙,“你啊你,当真是越来越娇气了。”   顾慈眼珠子“咕噜”转了圈,掰着手指头咕哝:“那也是你惯出来的,你得负责。”   戚北落一噎,嗤笑出声。这丫头,不仅娇气,还越来越不讲道理了。   “好好好,我惯的,我惯的。”他眼神无奈又宠溺,揉揉她脑袋,蹲在她前头,向后圈起两臂,“上来吧,小滑头。”   顾慈嘴角绽开大大的笑,憋着劲儿一蹦,就跳到他背上。   戚北落被她撞得身子微微摇晃,“嗬”一声,趁她不注意,偏头飞快啄了下她的唇。   顾慈一愣,红着脸拍他背,“你干什么!”   戚北落由她闹,理所当然地道:“这是路费。”稳稳抱住她的腿,起身,“抓紧了!”   话音未落,人便如离弦的箭,猛然冲出去。   顾慈尖叫连连,小脸埋入他颈窝,不敢睁眼,“你你你慢些呀!慢些!”   戚北落“哦”了声,止步,侧眸觑来,“那还要加收路费。”   “你!”   “不给我便再快些。”   说着他便压低身子,作势又要跑。顾慈吓得花容失色,贝齿咬了下红唇,蜻蜓点水般在他脸上飞快啄了下,哼哼唧唧将脸贴上他后背。   戚北落看着她小耳朵一点点红起,忍住笑,心里只觉爱极了面前这女孩儿。   高兴时就在他身边放肆,生气了就磨着锋利的小爪,毫不手软地报复,待他如寻常人,并不因自己的身份而有所怯懦,敬而远之。   他喜欢这样感觉,他们之间,从来都是平等的。   “抱稳了。”戚北落蹭蹭她发髻,将她往背上端了端,慢慢悠悠走出这片刺桐林,到岸边散步。   夜色迷离,岸边泊着数点帆影,细流轻晃船舢,“嘚嘚”叩岸。红枫吹落水面,摇碎一痕月影。梵诵声声入耳,愈显四周宁静。   顾慈软软伏在戚北落后背,合眸静听他沉稳的心跳。仿佛又回到了那日下雨天,他背着自己穿过漫漫雨雾,一同归去的时候。   真想不到,才短短几个月时间,彼此间的距离就已经拉得这般亲近。若是能永远这么走下去,那该多好。   她梗起脖子,凑到他耳边悄悄问:“我们以后还这么走下去,好不好?你可不许再胡乱吃飞醋了。”   戚北落斜去一眼,本能地就要否认,撞见她明媚又不屈不挠的眼波,反驳的话就悉数吞回腹中,叹口气,不情不愿地点了下头。   顾慈心生欢喜,虽没完全相信,但还是满足地又付了次路费。戚北落眼中霾云骤散,侧头抵住她脑袋,爱惜地磨蹭。顾慈往回仰头,他便拱她脖子,张嘴“嗷嗷”,佯装要咬。   “哎呀,别闹了!”顾慈痒得“咯咯”直笑,回瞪他,宜娇宜嗔。双脚应和着连绵钟声,惬意地踢踏。   戚北落垂眼看着,笑的丝缕从嘴角曼至眼梢,到底没忍心拆穿她鞋子里的秘密。   一路走过枫桥,王德善就哈腰等在那。   “殿下,他们四人都已经上岸回去,奴才这就给您们备车。”他迟疑了下,又说,“奚公子和顾姑娘瞧着,好像又大吵了一架。眼下谁也不肯理谁......”   他不说话了,顾慈大约也能猜到,无奈地同戚北落互望一眼,让备车回裴家。   两人一进门,就分别往顾蘅和奚鹤卿院子里去,却得知,顾蘅已被裴老太太唤去她屋里吃茶,而奚鹤卿却不知所踪......   *   裴老太太的院子,是裴家规制最好的。坐北朝南,绿植环绕,阳光充沛。   老人家习惯早睡,平时,院子里的灯火不到戌时便歇了。   可今夜,竟一直亮到了亥正。   “蘅儿,你这般聪慧,想必也猜到,外祖母为何唤你过来。那外祖母,就有话直说了。”   裴老太太从案头的白玉竹筐内抓了把果子,笑吟吟地塞到顾蘅手里,“我拿着你和你表哥的生辰,去庙里请住持合过八字,说是天作之合,将来定能白头到老,永保百年。”   “虽说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我同你母亲都觉着,还是该问问你。呃......”裴老太太撑着桌子,往前探身,“你觉着这门亲事,可还满意?”   顾蘅垂首不语,果子芬芳四溢,捏在手中却有种钝痛感。   外祖母这么问,不过是走个过场。亲事到底成不成,最后还不是得她们说了算?大约今夜一过,所有事就都该尘埃落定了吧。   若是头几日来问,她或许就傻乎乎地点头了。可现在......她只知自己不想嫁,但却不知为什么。   案头灯火如豆,映亮她侧脸,双目空空,皆是茫然。裴老太太嘴巴还在动,笑意温柔,可她已经听不清楚。   “蘅儿,你意下如何?”   仿佛只是过了一瞬,又仿佛过了一辈子,顾蘅木木地转了下眼珠,艰涩地启唇:“我......”   大门“砰”声被踹开,带起的风,吹得廊下灯笼呼哧摇晃,泼洒出一地昏沉光晕。   颀长身影赫然立于正中,面色凛然,双目如刀,恶狠狠扫过屋内每一个角落。   裴老太太吓一大跳,直着眼睛瞪去,唇瓣因愤怒而不停翕动,“你、你放肆!知道这是哪儿,就敢乱闯?今日非得给你点颜色瞧瞧。来人!快来人!”   奚鹤卿不屑地嗤笑,一声不吭,拽起顾蘅的手就往外拉。   顾蘅没反应过来,手指一抖,果子们顺着指缝噼里啪啦落地,亦如她此刻撞跳无章的心。   一路穿廊过门,走出院门,奚鹤卿都不言一字。他脚步迈得极大,速度也快,顾蘅被迫小跑。   枝叶从道边横出,簌簌拍打在她脸上。夜露湿了她面颊,冰冷刺骨。她抖了抖,将将抽回思绪,扭动手腕挣扎,“你放开我!放开!”   奚鹤卿充耳不闻,越发收紧指根,力气之大,几要捏碎她腕骨。   顾蘅疼得倒吸气,这才恍然大悟。这人从前并非打不过自己,只是一直让着她罢了......   她呆呆出了会儿神,痛意拱着委屈一并涌上眼眶。   什么嘛!   明明最嫌弃自己的人就是他,这几日待她最好的人也是他,将她搅弄得心烦意乱后,又什么也不肯跟自己解释的人还是他。   他到底要怎样!   顾蘅忍无可忍,抬手咬住他的手,双目猩红,想让他也体会一下自己心中的痛。   奚鹤卿闷哼一声,也就只是闷哼,依旧不肯放手,冷眼睨来。黑眸冷若冰霜,却又翻涌着熊熊怒火,直要将她吞噬干净。   顾蘅愣住,慢慢松开齿关,怔怔望着他的眼。眼泪再憋不住,顺着粉白脸颊滔滔垂落。   “你干嘛多管闲事,我要嫁谁,与你何干?我大表兄哪里不好,连老天爷都说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将来肯定会幸福,你干嘛拦着!凭什么拦着!”   她垂首,拿乱拳捶他。奚鹤卿就站在那由她打,形容萧条,神色隐在暗处,分辨不清喜怒。   就在那雨点般的拳头即将落在他心口时,他忽然抬手攫住,阴冷的游丝从笑唇上滑过,“天造地设?肯定会幸福?”   顾蘅心头一颤,莫名感到一丝危险,扭动手腕试着抽出来,却听他咬牙切齿道:   “顾蘅,我告诉你。这辈子,除了我以外,你谁也别想嫁!”   说完,就将她一把推倒墙上,狠狠咬住了唇。   作者有话要说:很好,又亲上了一对(/ω\)   插播个帝后的小剧场:   某天,帝后大吵一架,小蛋糕又输了。   岑清秋得意洋洋,招招手,“来,小蛋糕,过来给本宫捶捶腿。”   戚风蛋糕捏拳,摆起皇帝架势,试图挽回颜面,“你可知,直呼朕的名讳,是何等罪责?朕大可以摘了你的脑袋。”   岑清秋:“哦。”凤眼一挑,换了个委婉的叫法,“过来给本宫捶捶腿,蛋儿~”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星河散去-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此昵称不存在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突如其来的吻,顾蘅还有些懵。   熟悉又陌生的气息灼着她面颊,重重碾着她唇瓣。   “疼……疼……”   她摇头躲闪,双手撑在他胸前用力推,却被他用一只手轻轻松松攫住,压过头顶,另一手则捏住她下颌。   高挑身影如一座巍峨的小山,强势将她笼罩住。   她再逃脱不得,从昔日耀武扬威的小狐狸,变成一只可怜兮兮的白兔,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无助地呜呜。   这感觉,十五年来,顾蘅都从未有过。   且对方还是奚鹤卿,这个被他欺负了十多年都从没还过手的人?   顾蘅耳后根不自觉晕红一片。   明明应该生他气,像从前一样痛揍他一顿,可不知为何,她心底竟一点也寻不到半点生气的痕迹,隐约还涌出一丝小欢喜和小羞怯。   有风起,腰间璜佩摇曳缠绕,荡起一片细碎悠长的轻响。   绵绵金玉余波中,心跳宛如鼙鼓动地,顾蘅渐渐软了身子,微微战栗,瑟瑟如风中落花。   这吻,也因这轻|颤,荡漾得没了边。   奚鹤卿被她的乖巧取悦到,心头沉沉云翳散开,嘴角不着痕迹地挑起丝缕弧。   原本,他是想好好惩罚她,让她也尝尝,自己这几日所承受的痛苦,然而......   她可真甜啊。   不仅甜,还很软。   原以为死丫头见天儿嚣张跋扈,从心到身就都该是冷硬的,不料竟这般柔软,像淋了浓浓一层蜂蜜和糖霜的糯米软糕,入口后就不讲道理地从舌尖直甜到心坎。   叫他欲罢不能。   他不自觉柔缓了动作,小姑娘却开始扭动脖子,往旁边躲。   奚鹤卿心头一沉,半睁开眼。   门廊上的海棠灯光晕浅红,映得小姑娘雪腮通红。   一双柳叶眉修得极细,眉下眼眸微微挑起嫣然眼线,眼尾散开淡淡娇粉,泪珠坠在睫尖,欲落不落。   显然是被亲狠了,喘不上气。   奚鹤卿喉咙越发干涩,几乎是用尽毕生所有克制力,才强迫自己从她唇畔离开。   顾蘅狂拍胸口,大口喘息,仿佛要将全姑苏城的空气都吸进肺腑。   奚鹤卿意犹未尽地抹了把唇角,轻蔑一哂,“你这鼻子难道生来就只是个摆设,不会喘气儿?”   顾蘅才刚接上气,就听到这么一句,又气又委屈,叉腰上前,“你恶人先告状!要不是你先......先......”   她垂首低眉,“先”不出来了。   “先什么?”奚鹤卿双手抱胸,亦上前一步,兴味地翘起一侧唇角,脑袋微偏,扬眼睥睨,毫不避让。   夜风送来他身上清冽的冷香,拂上唇畔。灼热未褪,又添一层,烧得她心跳浑然无章法。   头一回在同奚鹤卿的对峙中占下风,顾蘅还有点懵,碎着步子缩回墙角,“你、你你别过来......”   浓睫垂覆乱颤,像一只受惊的雨蝶,在他嚣张霸道的目光中,努力挥舞双翅。   却实在太柔弱可怜,挣脱不得,反挠得人心痒痒。   奚鹤卿眼眸沉了沉,俯身上前,纤长工细的手指慢条斯理地帮她挑开额前碎发,落到她娇嫩下颌,顺势微抬,报复性地捻了捻。   笑意邪肆,像一头凶兽,好整以暇地打量自己的猎物。   “顾蘅......”   唇在她颊边游移,声音带着几分喘息。   顾蘅紧紧闭上眼睛,四面幽阒,尤衬她此刻心跳隆隆如擂鼓。   那片温热却停在她耳畔,喑哑道:“你活该!”   说完,他便重重甩袖离去,头也不回,独留顾蘅一人呆怔在夜色中。   月色如水,清凌凌流淌,所有暧昧和隐忍都暂且搁浅在水边。   庭院某簇花枝动了动,顾慈和戚北落一蹲一坐,一道松开手中的花盏,愣在原地各自消化方才偷窥到的事,面上或多或少都显出惊骇。   顾慈惊的是,姐姐竟没挠花奚鹤卿的脸?这可一点也不像她。   戚北落则惊的是,为何奚鹤卿人都还没哄到手,就能一品芳泽,自己却苦熬到了现在?且都是初次,怎的他就比自己从容这许多?   不应当呀。   越想越想不通,他不由拧起眉头,沉沉吐出口气,眼梢余光偷偷往身旁瞟。   小姑娘的双唇细细抿着,似一朵含苞待放的红海棠,叫月华染镀上一圈柔光,越发娇艳欲滴。   他双眸微沉,喉结不甚明显地滚动。   能不能......再试一次?   顾慈似有所察,转头看他。   眸子澄澈明亮,宛如两颗被打磨得恰到好处的水晶,能将内心纤毫都映照得一清二楚。   戚北落霎了下眼,心虚地调开目光。   她却伸手探来,“你脸怎的红了?”   戚北落慌忙偏开头,舌头略略打结,“没怎的,就是天太热,燥的。”   话音未落,便有阵寒风迎面刮来。顾慈打了个寒噤,忙拢紧衣襟,投向他的目光更加怪异。   戚北落粗暴地扯下宽袖,捏紧袖口,挡住手背上才刚冻起的一圈鸡皮疙瘩,清清嗓子,波澜不惊道:“就是......天热......燥的。”   顾慈盯着他慢慢红透的耳朵,窃笑。   哦,这天还真是很燥呢。   *   自打柳字令出现后,柳巡抚一家便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得终日,生怕哪天一觉醒来,一家老小又被倒吊在歪脖子树上。而等在树底下的,没准就要从恶犬变成恶狼。   为了早日过上安稳日子,柳巡抚便想着在家中办一次酒宴,专程向那日受惊的泥瓦匠和顾慈一行人赔罪。   为表诚意,他特特押着柳之岚,亲上裴家道歉,送请帖。   戚北落原不打算接,可转念一想,他如今一直以客人的身份借住裴家,旁人并不知他的底细,若想查清楚姑苏这边官员间的猫腻,这酒宴正是个绝妙的机会。   他正欲将这想法说与顾慈听,不曾料顾慈早已想到这处,竟与他同时开口。   二人齐齐愣住,又齐齐相视一笑。所谓默契,大约就是这般吧。   你不言,我不语,因着心有灵犀,故而一点即通。   帖子虽是专程送给戚北落的,但上头并未限制赴宴人数,顾慈便拉了顾蘅和奚鹤卿两人同去。   ——两人虽同住一个屋檐下,可自那日意外擦枪走火后,他们就再没见过面,偶尔碰头,也都憋着股劲儿,不肯主动挑起话头,就这么擦身而过,关系竟比从前还要僵硬。   顾慈终日在两人间周旋,揉着额角,头疼不已。   想着若是换个新环境,没准能好些,便硬逼着戚北落,将他们强行绑了去。   裴老太太仍没对顾蘅死心,想将裴行知也硬塞去宴席。   不等顾慈拒绝,裴行知便先称病推拒。无论裴老太太如何软硬兼施,他自岿然不动,院门一锁,便是自己的世外桃源,神鬼莫扰。   顾慈隔老远张望,眉心折起淡淡浅痕,沉吟片刻,还是默然离开。   对于这个大表哥,她总觉有些怪异,偏生又说不上来,果然还是离远些的好。   *   至开宴那日,众人如约赴会。   柳家宅院统共七进七出,较之裴家,占地要更加深广。院中有房,房中有院,檐牙高啄,花木葱茏,目之所及,俱是一派江南独院的秀雅风光。   马车停至门口,柳巡抚陪着笑,亲自出来迎接,“岑公子大驾光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   “柳大人。”戚北落像模像样地拱手回礼,龙章凤姿,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为不让人起疑,他这几日一直以母姓自称。   顾慈娉娉亭亭立在他身边,随他一起福礼,清心玉映,林下风气。   柳巡抚眯眼上下打量,越看心里越有底,赶紧将人请进门。   他这帖子可不是随意下的。   裴家近日住进来的两位表姑娘,乃是帝京定国公府上的千金。这位岑公子虽不曾言明身份,却能和她们走得这般近,且还能得裴家老太太敬重,再观其通身气派,身份定然不凡。   为了自己的前程,使劲巴结着,一准没错!   大邺推崇魏晋之流,世风开放,姑苏又远离帝京,规矩不甚森严。宴上男女同院,分左右而坐。   顾慈一行人被柳府奉为上宾,居首席。四人模样气质都不凡,便是混入人群也能一眼认出。   尤是顾家这对孪生姊妹,一进门,就叫满座男女皆看直眼。   女人们至多凑在一处,指指点点。   男人们则都腆着脸,或勾起脖子大胆直视,或借酒杯遮挡,眯眼偷觑。   戚北落很不喜他们的目光,浓眉深蹙,侧脸线条随之绷紧,呈现出一股山雨欲来的狠戾气势,同奚鹤卿一左一右走在姐妹俩身边。   谁敢偷眼乱看,他们便黑着脸瞪回去,唬得那人浑身激灵,两股战战,随时都能跪地求饶。   顾蘅还未从那晚的惊骇中缓过劲来,奚鹤卿突然靠近,她忙鱼似的跳开,不慎撞上正跪坐在席边斟酒的丫鬟,人直直往后栽去。   “当心!”奚鹤卿本能地伸手拉她。   顾蘅借力稳稳站好,安然吐出口气。惊慌的心才安稳些,腕间炽热的温度又勾起那夜回忆。   望着两人牵在一块的手,她脸上暴红,跟抓到火炭似的蹭地缩手,退开老远。   奚鹤卿拧眉,心里翻涌起沸汤般的怒意。自己帮了她,她不道谢也罢,竟还躲着自己?   “没良心......”他咽不下这口气,愤愤甩袖,一步步朝她逼近。   顾蘅不知该怎么面对他,垂着脑袋,强撑气势命令道:“你就在那站着,不许过来!”   换做从前,奚鹤卿定会乖乖止步,可这回,他却恍若未闻,阴沉着脸继续朝她走,步子越迈越大。   顾蘅退至屏风旁,脑袋空白一片,腔子里奔涌着异样热潮,辨不清是喜是怕。   这感觉前所未有,她不知该如何是好,提着裙子头也不回地跑了。   “姐姐,你去哪?”   顾慈要追,戚北落却拦住她,默然看向奚鹤卿。   “谁爱追谁追,我不欠她的。”奚鹤卿抱臂冷嗤。碰了那么多回钉子,他也心累。   “你可莫要后悔。”   奚鹤卿哂笑,“我有什么好后悔的......”   眼梢余光不受控地瞟向大门方向,他沉吟片刻,气恼地挠挠头,骂了句“真麻烦”,还是乖乖追了出去。   顾慈放心不下,拽着戚北落的袖子,“要不我们也跟上去瞧瞧?就看一眼?”   眼前一花,额头就被敲了记。   “人家小两口的事,你一个外人,就算把嘴皮子都磨破,他们自己若琢磨不透,又能顶什么用?”戚北落敲完她,又心疼地拉她入座,轻轻帮她揉,“放心,奚二他心里有数,能处理好。”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顾慈还是没能完全放心,皱着眉头往外瞧,就听见戚北落幽幽道:“你终日围着他二人打转,我来姑苏这么久,你陪我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上来吧?”   话里的酸味,隔着五六条街都能闻见。   顾慈禁不住笑。   这家伙,头先裴行知和柳眠风的醋还没吃够,现在竟又吃起她姐姐的醋,真不知该说他什么好。   她剜他一眼,瘪嘴打趣:“好好好,臣妾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陪殿下。”说着便剥了只虾,塞到他口中,水润的小鹿眼滴溜溜转,指尖亦娇亦嗔地点了下他唇峰,“这样总行了吧。”   戚北落由不得春心荡漾,上扬的嘴角怎么也拉不平。   第二只虾递来时,他飞快咬住,企图啃一口那白嫩兰尖儿。   不料顾慈早已吸取教训,虾往他嘴里随意一丢,就立马收手,反正他肯定能接住。   戚北落咬了个空,捺着嘴角,失望地哼哼,手肘支桌,懒洋洋往后靠。   他眉宇蔚然而深秀,板起脸时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凛冽感,现在舒展开,倒显出几分大家子弟矜贵风流的况味。   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席间有山水秀屏做隔挡,几个未出阁的闺秀躲在后头,拿巴掌大的小扇挡住半张脸,偷偷往里瞧。指点声簌簌不绝,偶尔还蹦出几声娇笑惊呼。   戚北落却置若罔闻,只盯着顾慈看。   院子里桂花正开得熏灼,米粒大小的花儿攒成团,绵延成片,风一吹,整座姑苏城都花香馥郁。   不知名的雀鸟藏在枝头啁啾,他的小美人袅袅坐在花下,帮他剥虾,细心地挑去虾仁背上的黑线。   动作轻盈优雅,像是在抚弦弄琴。   嫩黄小花纷扬如雨,缀在她乌发间,自是一幅清清澄澄的画。恰有一片桂花落在唇角,香甜诱人,顾慈垂眸,檀口探出一点粉嫩舌尖,去够花瓣。   戚北落凤眼微眯,目光追着那小舌,鬼使神差地伸出食指,抢在她前头挑走花瓣,递到自己口中。   芬芳入喉,胜蜜糖甜。   而小姑娘干净纯澈的气息,比花还甜。   顾慈眼波轻|颤,紧张地四下顾盼,咬着樱唇羞愤瞪去,“你做什么呢!”   “我?”戚北落扬眉,“我怎么了?”   “你、你......”顾慈说不出口,瓷白小脸慢慢晕开薄红,宛如浅醉,说不出的婉转动人。   戚北落左胸膛微微跳动了下,指尖滚热像着了火,细细摩挲,她的柔软似乎还在,他昂起下巴挑衅,“好吃。”   像是吃出味儿来了,他又伸手去拣她眼尾的落花,顾慈忙扭头。   一躲一抢,两人便缠闹到一块。   气氛正浓,柳之岚忽然捧着缠枝莲花的玉壶,迤迤然走来,径直绕过顾慈,直接坐在两人中间。   她今日刻意打扮了一番,满头珠翠,身着秋香色襦裙,前襟刻意压得很低,系带紧紧勒出一抹波澜壮阔,一路走来,吸引了不少目光。   时下秋意已深,她还打扮得这般“冻人”,司马昭之心,谁人不知?   顾慈漫不经心地瞧了眼,并未多言。   若是在姑苏,柳之岚的模样,的确是个美人,可是同帝京城里的闺秀相比,到底少了些底蕴,显得平庸乏味。   “之岚前几日太过任性,惊扰了岑公子大驾,今日特来赔罪,不知岑公子可愿赏脸,同之岚小饮一杯?”   柳之岚一面享受着众人追捧的目光,一面腼腆垂眸,为戚北落斟酒,余光从顾慈胸前游移过,又暗暗咬了下唇。   戚北落转过眼,她忙欢喜地迎上去,双臂拼命往胸间夹,挤出一道雪白沟壑,“公子可还记得我?是我呀,之岚,柳之岚,就是上回在城门口,挡了您的车驾,然后......”   戚北落剑眉越皱越紧,不耐烦地打断她:“什么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大萝北:“你打扰我逗媳妇儿了,滚。”   无良作者探头:“诶?谁喊我?”   *   本废衮抱着略苗条的小胖章们回来了,小仙女们还在吗qwq   一不小心让顾蘅他们亲了半个月,今天这三章新章全员红包呀,么么哒~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青梅绿茶、Al 10瓶;肖战的肥虾6瓶;叶子酱、呵呵、挽挽酱ouo、..、小棉袄鸭3瓶;曹过鹿_、25073293、沅沅宇宙无敌超可爱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什么东西?   四面顿时鸦雀无声,所有目光都齐刷刷转向这头。   顾慈忍不住“嗤”地笑出声,满座随之窸窣哄笑。   这话也怨不得戚北落,他这人吧,对书卷公文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能过目不忘,却偏生......不大认人的脸。   尤其是姑娘的脸。   有回宫里为他设庆生宴,他将一个才在他眼前露过脸的公府小姐,认成方才给自己斟酒的宫人。   人家特特打扮得花枝招展,扭腰款尾地到他跟前献贺礼,他毫不留情地就当众斥责她刚刚斟酒时错了规矩,将人家小姑娘训得,半个多月都没好意思出门。   可奇怪就奇怪在,自己和姐姐才是真正长得极相像,小时候连祖母和母亲都会不慎喊错,可他却一次也没认错过。   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顾慈瘪瘪嘴,百思不得其解。   那厢柳之岚像是被人丢进染缸,脸上青的白的红的都有。   她是柳家独女,自小受尽宠爱,众星捧月。在这姑苏城里头,就连那些在官场挂着职位的官老爷,见了她,也得哈腰陪上两声讨好的笑,几时受过这等侮辱?   可饶是如此,她还是不忍向戚北落发难。   ——毕竟他这等容貌气度,整座姑苏城的男人都凑到一块,也不及他一根手指头。且还是从帝京过来的,那身价就更得翻上好几个番儿!   她平复胸中之气,撩了下雪颈侧秀发,笑吟吟道:“岑公子贵人多忘事,之岚可以理解。从前的事都揭过不提,眼下之岚与公子,算重新认识了......”   她伸出一只白嫩小指,娇娇柔柔地去勾戚北落搭在席案上的手。   顾慈沏了盏茶递去,自然而然地挡开她的手,将茶盅塞到戚北落手里,轻轻捏了捏,嗔道:“不是东西,你可瞧仔细了。”   边说边朝柳之岚眨了下眼,仿佛自己帮她解了个天大的围,让她放心,也不必跟她道谢客气,都是自己应该做的。   柳之岚:“……”   捏拳的手微微发抖。   戚北落顺着顾慈的目光,轻描淡写地一睃,点头道:“你说得没错,的确不是东西。”   趁顾慈缩手前,他暗自抚了把滑腻柔荑。顾慈蹙眉瞋瞪,他却犹自心满意足地翘了嘴角,低头幽幽抿茶。   从始至终,连余光都没给柳之岚一个。   柳之岚脸色黑如铁锅,恶狠狠盯了顾慈半晌,怒极反笑,“岑公子恐怕还不知道呢吧,您身边这位姑娘,瞧着人模人样,冰清玉洁,背地里的花花事儿可不少。”   说到正兴头上,她却突然闭嘴,无声胜有声。   满座笑声戛然而止,纷纷竖起耳朵。   顾慈眉心折起一道浅痕。   戚北落执茶盏的手一顿,眼底温度一寸寸散去,隐隐卷起霜雪。   寒意袭来,王德善哆嗦了下,对插着衣袖,忙不迭退至桂花树后避难。   柳之岚却浑然不知,以为自己终于引起戚北落注意,心里当即乐开花,勾着兰花指,将一绺乌发抿到耳后,露出小半片雪颈。   在座男人纷纷直起眼睛,下意识滚了滚喉结。   柳之岚很享受这种被人注目的感觉,傲然挺起胸膛。   可戚北落仍旧没给她正眼,满心满眼只堪堪容下顾慈一人。   柳之岚在他眼神里受了伤,挺起的胸膛又唰地缩回去,尖尖指甲“咯咯”抠着杯壁,瞪着顾慈,眼中射出一种野兽般凶狠的光,“你就是帝京定国公府上的顾二姑娘吧。”   顾慈礼貌性地颔首,并不想搭理。   柳之岚上下打量了眼,轻蔑地哼笑,“早前就听闻你与太子殿下定亲,旨意还是太子殿下亲自求来的。多大的喜事呀,你却不知足,竟还跟那什么承恩侯府家的世子纠缠不休。”   “我还以为你是为了真爱,甘愿放弃荣华富贵,心底还颇为佩服。谁曾想临了,你把人世子玩腻歪了,就一脚蹬开,扭头又和太子殿下好上,现在又和别的男人不清不楚。说句不中听的,你这叫水性杨花,不知廉耻,在我们这,是要被抓去浸猪笼的!”   话音落定,四面鸦雀无声,檐下悬挂风灯的铁钩子,随风“吱呀”摇晃,一声一声,异常刺耳。   上位者的八卦本就少闻,姑苏又远离帝京,就更难听说这些,突然来了这么记猛料,满座看向顾慈的目光倏地都变了味道。   戚北落眼风一扫,目光宛如实质,无情无绪,却又裹着沉重的压迫感。   众人浑身激灵,争先恐后地低头,再不敢乱看。却也越发好奇,这人究竟是谁,怎的有这等睥睨横威?   八卦没得到想要的效果,柳之岚不高兴地哼哼,“岑公子,之岚是怕您上当受骗,这才同您说这些的。太子殿下为美色所迷,做了那冤大头,您可不能再做这冤大头第二。”   边说边小鸟般往戚北落身上依。   戚北落意味深长地挑了下眉,道:“不必。”漠然端着茶盏起身,掸掸不慎被柳之岚剐蹭到的衣袖,犹自绕去顾慈另一边坐下。   柳之岚猝不及防地失去重心,杆秤似的翘直腿,斜斜往一侧歪。   只听清脆的一声“咔嚓”,柳之岚眼睛一下瞪到最大,嘶嘶倒抽冷气,“哎呦——我的腰!”   顾慈捧着袖子暗笑,小鹿眼直溜溜地往戚北落身上瞟。   说完全不生气,是不可能的,也甚是奇怪,自打陛下赐完婚后,帝京内都已没人再提此事,姑苏城一个小小的巡抚女儿,又是从何知晓的?   但眼下,她心里更多的,还是对这位心直口快的傻姑娘的怜悯,很想看看这位“冤大头太子殿下”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戚北落辨出她眼中的兴奋,佯怒回瞪她。   顾慈偏歪着脑袋,眨巴眨巴眼,他心跳便骤然停了一瞬,嘴角漫浮起一抹笑,宠溺又无奈,缓缓正襟坐好。   顾慈以为他要承认自己就是太子,不料他眼神忽而暗淡无光,捉了她的双手,疼惜似的放到颊边轻蹭。   “能做太子妃的裙下之臣,已是我无上荣幸。只要她现在愿意和我在一块,哪怕只有一天、一刻,我也心甘情愿。”   语气可怜兮兮,却又深情无悔,就好像哪怕她吃完这桌酒宴就立马甩了他,他也毫无怨言,痴心绝对。   顾慈傻眼了。   柳之岚和在场众人也傻眼了,仿佛被齐齐点了穴道,瞠目结舌说不出话。   戚北落侧坐着,右眼面朝大家,眸光落寞萧条,可左眼却缓慢又调皮地对顾慈眨了下。   绣屏后头断断续续响起姑娘们克制的惊呼,顾慈心头猛地大跳,忽扇着眼睫错开目光,见他还在看自己,又娇羞地瞪去一眼。   方才柳之岚想翻旧账,挑拨自己和戚北落的关系,却被他这出“情深似海”反将一军。   这厮还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来了趟姑苏,就仿佛从前被皇城束缚住的天性,全然释放出来,彻底开始放浪形骸。   目光鄙夷地从他身上涣漫而过,顾慈不紧不慢地抽回手,盈盈交叠在膝头,十指纤细雪白,圆润指尖泛着薄粉,玲珑可爱。   众人探长脖子欲细看,她却拉下袖子,敛去无尽风流香。   “太子殿下丰神俊朗,英武无双,岂是尔等能与之媲美的?本宫一心一意待他,你可莫要搅局。”   ——既然他要演,那就只好陪他演下去咯。   柳之岚表情一裂,仿佛吞了苍蝇,拍案要骂。   “岚儿!休得在贵客面前放肆!”柳巡抚阴沉着脸,姗姗来迟。   他今日请戚北落过来,其实还存了一份给女儿牵线搭桥的心。自己纵出来的女儿,心比天高。在酒楼无意间听说书先生讲了几则故事,便对帝京那位权倾朝野的太子殿下动了心。   这两年上门求亲的人将柳府的门槛都快踏破,她却统统都给拒了,扬言说自己非太子那样的人不嫁。   他为此着实苦恼了好一阵,前几日听说她对帝京来的那位岑公子萌生念头,忙遣人去打听,模样性情无不令他满意,心下大喜,以为女儿的终身大事终于有着落了。   却不料,这人竟和准太子妃不清不楚。   柳巡抚面露不虞。可婚事不成,前程还是要的。   平了平胸中之气,他竖眉教训了柳之岚几句,转向戚北落和顾慈道歉,笑意奉承。   “爹爹,他们欺负我!”柳之岚挽住他胳膊,嘟嘴撒娇。   “住口!”柳巡抚觑了眼她的打扮,一口血痰卡在喉中,为了颜面强行忍怒,“还不快过来跟两位贵客赔礼!”   柳之岚不从,却只换来更严厉的斥责。   直到酒宴散去,她都没再笑一声,眼睁睁看着顾慈和戚北落在她面前打情骂俏;   又眼睁睁看着昔日那些追在她屁股后头的臭男人,都巴巴缩在墙角目送顾慈,神色留恋。   竟没一个过来安慰她。   柳之岚银牙咬碎,好不容易把最疼爱自己的爹爹盼来,他却拎猴子似的,将她拉到角落,跳脚大骂:“不知廉耻!”   她泣不成声,委屈撺掇起妒火,眉毛都快烧着。她咽不下这口气,用力闭了闭眼,唤来丫鬟耳语。   那厢,顾慈的端庄优雅,也只堪堪坚持到她登上马车的刹那。   “你是不是打南曲班子里出来的,怎的比帝京里头那些戏子名角还会演?要不是今日这一出,我都不知道你还有这本事。”她捂着嘴,笑得花枝乱颤。   戚北落捺着嘴角斜睨她,待她笑脱了力,沏茶递去给她润嗓,“解气了?”   顾慈就着他的手,呷一口茶,搂住他脖子“嗯嗯”点头。杏眸莹莹生辉,灿若繁星。   戚北落心柔软得不像样,将小玉人儿抱到膝上坐好,低头轻轻咬了口她翘挺的鼻尖,“要不是今日这一出,我也不知,原来在慈宝儿心里,我是这么厉害的一个人。”   顾慈眼睫一霎,哑巴了,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男人目光灼灼睇来,她努力睁大眼睛强撑着与他对视,渐渐支持不住,抬手要挡。   戚北落抢先捏住她的手,搁在唇边轻轻啄了下,双眼晶亮,“你方才说的,可都是心里话?太子殿下丰神俊朗,英武无双,你当真会......一心一意待他?对吗?”   话到最后,一向桀骜孤高的他,语气竟难得染上些许不自信。   顾慈娇羞地嗔他一眼。   那些话,自然都是心里话。就方才那情景,她哪有闲暇去思考说什么,可不就把实话都说出口了?   “亲事都定下了,你怎的还在问这些有的没的问题?”她咬着唇瓣,支支吾吾道。   傍晚细碎的阳光被车帘分割成数道水波般轻浅的横影,她瓷白的脸颊沉在水影后头,一点一点浮动起通透的粉。   戚北落冰冷的内腑似也有什么随之温暖起来,沿四肢百骸轻柔地舒展开,行到哪处,哪处便蹭的开出小花。   他低头,鼻尖轻轻摩挲她鼻尖,柔声哄道:“再说一遍,就说给我一人听。”   “好话不说第二遍”。顾慈剜他一眼,可见他眼中闪着星微期待的光,渐渐软了心思。   他这人自幼沉稳持重,当上太子后,就更不允许自己在人前失仪。眼下他正暗查姑苏官场,不好暴露身份,方才为了护她,也是将自己的脸面完全豁出去了。   顾慈心中泛起一丝难言的感觉,双手捧起他的脸,深吸口气一字一顿清楚道:“太子殿下丰神俊朗,英武无双,能嫁给他,是我顾慈的福气。”   语气太过真诚,反叫戚北落怔住,抬眸,不期然望进她灼灼目光中。   小姑娘素来就怯懦害羞,他原只想逗逗,点到为止,没料到她竟真说出口......   一怀涛涛激动的情绪寻不到合适的言语,他禁不住低头要去啄她鼻尖。   可捧着他脸颊的手,却突然改成了掐,不让他靠近。   “不准。”顾慈推开他的脸,含羞垂眸。   戚北落笑了笑,懒洋洋直起身,“好,我不亲。”   顾慈也松开手,正要从他腿上离开,他又猛地贴近,在她鼻尖狠狠咬了口。   “不让亲,我就咬。”   顾慈愣住,呆傻的模样引得戚北落低低地笑,紧贴的胸膛微微震动。   顾慈回神,气急败坏地推他脸,反被他揉进怀里,推搡打闹间,颊边还是落下了一抹温热。   哎呀!他怎么这么讨厌哟!   *   马车回去裴府,戚北落本想送顾慈回院子,凤箫忽然说有事要报,想是从姑苏官场这摊淤泥里头摸出了点东西,他只好匆匆折返。   顾慈捂着被嘬红的半边脸,低垂脑袋,也不看路,飞快往自己小院走,快至月洞门时,突然顿住。   台阶上,顾蘅失魂落魄地呆坐着,扯拽门边竹叶,眼尾微肿,犹带星星残泪。露水飞溅到她脸上,她也浑然不知。   “姐姐!这是怎的了?”顾慈大惊,忙上去拉人,刚碰到顾蘅的手便吓了一跳,“手怎冻得跟冰似的?到底发生什么了?”   顾蘅木木地转过头,哑声唤了句“慈儿”,双肩便一抽一抽,打起哭嗝。   顾慈敛眉,隐约猜到是什么事,忙将人领进屋子,先拧了条干净巾布帮她擦脸,又亲自泡了盏酽酽的茶,递到她手中。   待顾蘅情绪稍稍平静,她才小心问道:“可是奚鹤卿又同你说什么,惹你不高兴了?”   自己这位姐姐一向心大,甚少能有让她崩溃成这样的事。   可以想见,两人这回闹的官司不可小觑,处理不好只怕要老死不相往来。   顾慈揉捏额角,很是懊悔,方才就不该让奚鹤卿独自追出去。   茶水氤氲出一片或轻或浓的白雾,顾蘅的脸隐在后头,辨不清神色。   许久,云雾后头才传来轻灵略带羞涩的声音。   “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前几日,外祖母问我愿不愿意嫁给表哥,我还没回答,姓奚的就突然闯进来,把我拉走,还、还......”   顾蘅摩挲着杯盏上的海棠浮纹,面颊泛起轻浅桃花色,“还、还还亲了我!说、说什么,我这辈子除了他以外,休想嫁旁人。”   忽然抬头,撑着桌子倾身过来,“你说他是不是疯了?我、我怎么可能嫁给他,他可是奚鹤卿啊!”   “竟还、还有这等事?简直、简直岂有此理......”顾慈撇开脸,低头喝茶,眸光上下飘忽,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顾蘅瘪瘪嘴,坐回去,低头胡乱转着茶盏玩,“这事......你也不能都怨他,毕竟、毕竟......”   她磕磕巴巴说不完,听这意思,竟是在维护奚鹤卿!   顾慈颇感意外,竖起耳朵等她下文,她却突然改了口风,神色怅然,“可他今天又为那事,同我道歉,说以后再也不会打扰我,让我安心过自己的日子,嫁自己想嫁的人。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顾慈焦急地抓紧茶盏,挨她身边坐下,双眼锃亮,鼓励她说下去。   顾蘅纤甲扣着食指第二节,眼里慢慢蓄出泪花,“可是我、我、我好像喜欢上他了,怎么办?好可怕!”   说完,便“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太子殿下wink~ 第40章   “当真?!”顾慈双眸骤亮,惊喜又意外,还有些不敢相信。   顾蘅糯糯地点了下头,她方才拍着胸口吁出一口长气,颇有种老母亲终于盼到自家孩子开窍的欣慰感。   念头一转,她眉心又缓缓拧起疙瘩。   眼下姐姐是开窍了,可奚鹤卿那头又成了个□□烦。   这两人的关系,就好像一个九连环,衔头咬尾,循环往复,若没人率先从中打破,那便是个永远无解的死循环。   “头先我遇上这事,你还劝我主动些,说得头头是道,怎的轮到自己身上,就犯起糊涂了?”顾慈揉捏眉心,往顾蘅茶盏里续水。   “我、我那是......”顾蘅想驳,搜肠刮肚寻不到个好由头,噘起嘴囔囔,“我该怎么办......”   难得见她会为这事烦恼,顾慈掩嘴憋了会儿笑,耸耸肩,“怎么办?还能怎么办?真要我说,我就把头先你对我说过的话,一字不落全说还给你。你是当局者迷,才会听不出奚二今日说的是气话。只要你肯低头,同他坦白,定还有回天的余地。”   顿了顿,她又问:“你......敢不敢同他直说?”   顾蘅睫尖微颤,缓缓垂覆下来,贝齿紧紧咬着唇瓣,咬到发白也不说一字。   顾慈长叹口气,握住她的手轻拍。   说到底,姐姐还是个姑娘家,脸皮薄,就算平日再大大咧咧,遇上这事也会退缩。她很能理解,毕竟她也是从这步过来的。   但只要敢跨过这道坎,以后定能拨云见日,一帆风顺,就像他们......   脑海中浮现出一抹玄色身影,顾慈眼波盈盈,嘴角露出两颗甜甜梨涡,风里头,仿佛也有温柔的气息在氤氲流动。   “听说裴家在城外有座别庄,我去寻外祖母说说,我们过去小住几日如何?表兄和表姐......就算了吧。把奚二叫上,你寻机会好好同他说说。”   顾蘅摇头摆手不迭。   顾慈摁下她的手,“你可别不好意思,幸福重要还是颜面重要?这话还是当初你质问我的。这会子意气用事,耽误的可是一辈子,难道你真想嫁给大表哥,再看着奚鹤卿和别人长厢厮守?”   这话捅到了顾蘅心坎上。   她抿直唇角,捏紧帕子犹豫许久,眼里一寸一寸亮起灼灼光芒,似下定了很大的决心,笃定地点了下头。   当晚,顾慈陪裴老太太用过晚膳,便说了这事。   为哄老太太高兴,她特特学了姑苏一带的评弹,虽说唱得不太顺溜,但心意是实打实传递到了。   裴老太太本就喜欢她的性子,再来这么一遭糖衣炮弹,当下也不问为什么,就将别庄的钥匙交了出去。   事后回过神来,她才隐约觉察出不妙,忙把裴行知找来。   裴行知这回倒是乖觉,没像之前那样推三阻四,说来也就来,进门先恭敬拱手一礼,“祖母唤孙儿过来,所谓何事?”   裴老太太坐在紫檀木太师椅上,凝神望着自己青竹般俊秀的孙儿,不由想起自己早年亡故的长子和长媳,眼眶微微湿红。   外间飘起秋雨,淅淅沥沥,轻纱似的,在廊檐屋顶上织出一片飘渺水雾。   雨珠携寒意穿堂入户,裴老太太打了个激灵,手往袖子里缩,正要唤人进来关窗户,裴行知却抢先去关窗。   堂屋是一长排长窗,他站在窗前,一扇扇耐心地关过去,不断响起的关窗声和插销落定声,遮没雨声,屋子越发幽静。   “祖母可还有什么需要?”   裴行知解下自己的大氅,盖在裴老太太瘦削肩头,仔细掖好边角。   暖意实实在在裹来,裴老太太满心熨帖。裴行知正要收手,她忙抓住,攥紧。   “祖母知道,你如今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祖母也管不了你。同顾家这门亲事,你若当真不想结,祖母也不强迫你。只是这科考仕途,绝不可由着你性子胡来。”   “你打小就聪慧,五岁时便能七步成诗,从没给祖母丢过脸。祖母也知,你不喜官场风气。可如今裴家,也就只有你一个有出息,便是为了成全你亡父亡母的遗志,祖母也得逼你这一回。你怨也好,骂也好,就当祖母本就是个铁石心肠的人吧!”   裴老太太松开他的手,便强行撇开头,不去看他。   枯槁般的手紧紧攥住扶手,手背隐隐绽开青筋。   裴行知静静看着,不语,眼睫微垂,在眼睑投落一片弧影。   雨势大了许多,嘚嘚推响木窗,更衬此间气氛凝涩。   沉默许久,裴行知终于开口:“倘若孙儿答应入仕,祖母可否将婚事交由孙儿自己做主?”   裴老太太眼睛一亮,望着他,有些不敢相信。   裴行知但笑不语,将她露在氅衣外的手拢入掌心,慢慢搓暖,送回氅衣里盖严。   裴老太太心焦,“那你到底......”   不等她说完,裴行知就先一步后退,撩开下摆跪地,“孙儿答应过的事,决不食言,还请祖母放心在家养身子,孙儿先告退。”   他朝上郑重磕满三个响头,便起身离去。   屋门打开,寒气携来泥土的气息。   外间烟雨朦胧,雨水轻叩孟宗竹叶,涂抹出一痕浓郁的新绿,于青砖黛瓦间簌簌沉浮。   小厮跑来给他送伞,抬袖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明明自己也打了伞,形色却匆忙狼狈。   裴行知颔首道谢,接伞撑开,走入雨幕,步子不疾不徐,从容澹定,仿佛行游在水墨蜿蜒的画卷里。   他眉目本就生得俊秀,过月洞门时,灯笼摇曳,在他身上晕开昏黄团光,雨丝显出清晰的走势,勾勒出他侧脸,美皙如玉,顾盼烨然,无一处不让人心驰神往。   裴老太太隔窗远远瞧着,自豪之余,又不由“嘶”声,总觉得眼前这人有些不认识了,偏生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   裴家别庄在姑苏城郊,依半山而建,画梁雕庑,精美清雅。   因山巅有清泉流经,整座山庄皆可闻得溅珠漱玉之声,故而又名,漱玉山庄。   这趟行程因是临时起意,顾慈原也没指望戚北落能安排得多周全,有辆能载人的马车,能免去步行之苦,她就已经知足了。   不想才短短一晚上工夫,戚北落不仅备好了马车,还一口气备了好几辆。   前头两辆坐人,后头跟着的几辆则用来装吃食衣物被褥,甚至还有熏香澡豆。每样都预备了好几种,全是顾慈平时惯用的种类和气味。   次日一早,众人动身出发。   一溜马车,华盖朱轮,在路人驻足欣羨的目光中,绝尘出发。阵仗弄得,比姐弟三人初来姑苏探亲还热闹。   换做平时,顾蘅早摇着顾慈的手臂,一通打趣,然而眼下,她只默然靠坐在窗边发呆。   小慈和萝北一左一右围绕她,各咬一只袖角,喵喵呜咽。   顾蘅牵了下唇角,摸摸它们脑袋,复又望向窗外,安静得不像她。   顾慈收起书卷,挨着顾蘅坐下,充当解语花。   雨后秋光正好,姐妹俩或促膝漫谈,或临窗听鸟鸣。顾蘅似抒出心中块垒,渐渐有了笑模样。   后头第二辆马车,奚鹤卿靠窗小憩,亦是一言不发。   只是每到拐弯处,他眼皮总会撑开一小道缝,自作主张望向窗外,绕着前面那辆马车盘旋。   “二叔,抱!”   璎玑高举双臂蹦跳,冲天鬏一晃一晃。半天不见搭理,她嘟起嘴,转向戚北落告状。   岂料戚北落的脸色,竟比奚鹤卿还难看。   今日,他特特安排两辆载人的马车,是为了方便自己和小姑娘独处。   眼下倒好,前头大车被姐妹俩占去,成了她们的私人马车。不仅他这东家被她们撵下车,就连顾飞卿这个亲弟弟也被抛弃了。   可偏偏留下了两只猫?   他堂堂一国太子,竟还不如两只猫?   简直岂有此理!   戚北落的脸更黑了。   非常不愿承认,自己现在很想和萝北换个身份。   所幸这回那姓裴的不在,没人能打扰他的好事,他还有时间风花雪月。   如此一想,他缓缓松口气。   然这口气,在马车行至目的地之后,又猛地提到嗓子眼,直冲脑门。   “这别庄已许久不曾住过人,听闻表妹和表弟要来,裴某恐诸位住得不大习惯,昨日连夜赶来,命人特地打扫了遍。”   裴行知立在大门前,含笑向众人行礼。眼圈些些泛青,却依旧不掩其清贵风华。   奚鹤卿本能地就要将顾蘅拉到自己身后,手伸到一半,自嘲地笑笑,又无声收回去。   视线扫过停在道边的马车,裴行知嘴角挑起一丝轻蔑。   戚北落敛眉,目光充满敌意。   裴行知扬起下巴,正面迎上,不卑不亢道:“别庄里一应物什都已预备妥当,每样俱是拔尖,足可与禁中贡品媲美,外头根本采买不到。诸位可安心入住,无需再自备其他。”   赤|裸|裸的挑衅!   戚北落狭长凤眼微眯,缓缓勾起一边唇角。   裴行知佯佯朝顾慈踱步而去,他轻巧地往旁边一挪步,便挡住了他去路。   四目相对,火星滋滋。   顾慈夹在中间,一脸牙疼状。   这两人平时就算再不对付,也只是私底下暗暗较劲,怎的今日突然就把火气搬到明面上了?且还是裴行知主动挑起的?   这可一点也不像他。   “慈宝儿舟车劳顿,不想见外人。表兄若有什么话,直接同孤说也是一样的。”   他故意咬重“外人”二字,给裴行知下马威。   裴行知不接招,只挑了下眉峰,闲闲地拢起袖子,直截了当地噎回去:“可是我不想同你说话。”   ——这回,连“殿下”这一尊称都省了。   气氛一瞬凝滞。   戚北落眉心拧起个深深的“川”字,众人心里皆踉跄了下。   本该飘落的枯叶打了个颤儿,死死抱住枝头,不敢轻举妄动。   顾蘅悄悄挪到奚鹤卿身后,揪住他衣角,探出半颗小脑袋。璎玑也拽着顾飞卿,蹬蹬躲过去。   “你......”奚鹤卿蹙眉,伸手想掰开她,余光一扫。   小姑娘两眼闪着兴奋的光,并未觉察有何不妥,好像躲到他背后,完全是她下意识之举。   奚鹤卿指尖一颤,顿了半晌,默默收回袖底。   嘴角忍不住上扬,他忙不迭捏紧拳头,使劲儿按捺。   璎玑盯着他眼梢一点点浮起仰月笑纹,歪下脑袋,奶声奶气地唤了句:“二叔?”   “啊......啊?”奚鹤卿身子猛地一抖,笑意差点从齿间漏出。   顾蘅仰面狐疑瞧来,他赶紧装模作样地咳嗽一声,抬手掩在鼻下。   露出来的半张脸沉静如死水,底下半张却在掌心里开出甜腻的花。   那厢裴行知恍若不觉气氛有异,长身玉立,略略侧歪脑袋,望向顾慈。   一绺乌黑长发斜切过隽秀白皙的下颌,狐狸眼掩在发丝下,似笑非笑,泪痣若隐若现,清冷中透着种别样的妖冶诱惑。   “山庄里有几处亭台楼阁,是我仿摩诘诗画韵味布置出来的。表妹若有兴趣,我可带表妹四处逛逛。”   顾慈神色一滞。   摩诘是王维的表字。真奇怪,明明她和裴行知并无交集,他又是从何得知,自己在书画上的偏好的?   裴行知似瞧出她的疑惑,笑而不语,耐心地等她回答,仿佛她不答应,自己就不走了。   咯吱——   像是有什么木头类的东西,被某人硬生生踩成了齑粉。   还是截......酸木头。 第41章   这邀约自然是不能答应的,否则某人不得当场活吃了她?   不等戚北落开口,顾慈就很果断地拒绝了。   裴行知也不恼,仿佛早有所料,耸耸肩,淡笑着道了声“可惜”,便没再强求。   “今日山庄里进了不少野味河鲜,可供诸位解馋,诸位若有什么偏好,亦或是什么忌口,都可提前说。”   “晚膳设在语冰榭,四面临湖,风景乃山中一绝,岸边设有画舫。诸位若喜欢,也可提前过来泛舟游湖。”   说完,他躬身行礼拜别,只是在转身前,朝戚北落勾了下嘴角,神色挑衅。   戚北落不甘示弱,也还他一记冷眼,“难为表兄有心了。”   ——就像裴行知不愿尊称他为“殿下”,戚北落也一直顺着顾慈的叫法,唤他为“表兄”,无时无刻不在强调自己和顾慈的关系。两人就这么暗暗较劲。   话音未落,他便很不客气地撞了下裴行知的肩,大步流星进门去。   双手在背后紧攥成拳,青筋根根分明。   顾慈无奈地轻叹。   这个呆子该不会是属木头的吧,怎的一点就着?想追上去安抚,可又放心不下顾蘅。   眼下顾蘅和奚鹤卿关系微妙,加之她今日心绪不稳,倘若误会还没澄清,两人再起冲突,那关系只怕就真要走到尽头了。   权衡良久,顾慈跺跺脚,还是跑去同顾蘅说话,全然不知,大门后头的一株老槐树下还猫着个人,双目凶凶,直要在老树皮上烫出两个洞。   半片玄色袍角气呼呼地飘在风中,而他的脸色,竟比衣裳还要黑。   山庄里各处屋子早已安排妥当,顾慈和顾蘅同住一间小院,顾飞卿则挨着姐妹俩旁边住。   相隔一片竹海,就是戚北落和奚鹤卿的住处。   裴行知则心安理得地住在主屋,俨然从一个不速之客,摇身变成此趟山庄之行的东道主。   璎玑本被安排由奚鹤卿照看,可她本人却还记得马车上被无视的仇,死活不肯进屋。   奚鹤卿被吵得心烦意乱,要强行拎她进去,她却一个漂亮的闪身,抱着小包袱颠颠跑去顾飞卿院子,死皮赖脸地住了进去。   一番简单休整后,顾慈便匆匆赶去顾蘅屋子,帮她梳洗打扮。   “慈儿,我一直以为,你这双手这辈子大概就只会翻翻书,画两幅画儿。真想不到,你也会侍弄脂粉的一日。”顾蘅揽镜自照,惊喜万分。   “原先,我也这么以为来着。就这几天,我稍稍打扮了下,他瞧过之后,好像还挺开心的,我就......”顾慈低头拨弄篦子,抿嘴浅笑。   顾蘅从镜中望去,但见她风鬟雾鬓,眼波盈盈,面颊透着清浅的菡萏色,俨然一副少女怀春的模样,她不由恍惚。   自己的妹妹有多漂亮,她做姐姐的最清楚,且一向引以为傲,恨不得拉着顾慈满天下炫耀。   只是从前,顾慈这美太过清冷,她总觉少了点什么。不想遇上良人后,这份清冷就如冰雪初霁,全心全意为那人绽放。   女为悦己者容,大约就是这意思吧。   也不知自己将来会不会也有这么一日?   顾蘅抚着袖口的金银线双面刺绣,眼前恍惚出现一个身影,心头涌起一种难言之感。   *   月色升起,星光渡野。   庄内灯火一盏盏亮起,光晕大大小小,错落点染在山间涳濛雾气中。   众人行过曲桥,入语冰榭落座,把酒酹月。   璎玑累了一整日,到现在还没睡醒,顾飞卿留下照看,两人都没来。剩下五人,彼此各怀心思,酒过两巡,依旧无话。   尴尬又压抑的气氛无形地弥漫开。   小慈和萝北受影响,乖觉地叼着自己的小碗,蜷缩在椅下,不窜不跳。   来之前,顾蘅已做好充分的准备,可现在瞧见奚鹤卿,她又忍不住打起退堂鼓。   顾慈不停给她使眼色,她进退两难,盯着面前的酒盏,心一横,抓起来一口闷下。   酒壮怂人胆,借着这酒劲,许多不敢宣之于口的话,应当就能说出来了吧......   这酒入口甘甜,顾蘅喝第一杯时还不觉有什么。   岂料三杯下肚,她身子晃荡两下,便歪歪栽栽,软靠在奚鹤卿肩头。   奚鹤卿身子陡然一颤,酒盏晃出酒水,袖口的滚云纹瞬间濡湿一片。   “喂,醒醒。”奚鹤卿耸了下肩,寒着嗓子道。   顾蘅不悦地蹙眉哼哼两声,继续睡自己的。   奚鹤卿剑眉紧拧出疙瘩,伸手想推开她的脑袋,快触及她发丝时,又停了下来,抬头朝顾慈他们道:“喂,你们谁能管管她?”   顾慈低头勤勤恳恳地吃饭,假装什么也没看到。   戚北落和裴行知更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侍奉在旁的丫鬟面面相觑,应声上前帮忙,还没碰到人,顾蘅就先鼓着粉嫩软腮,甩动身子拒绝靠近。   忙活大半天,顾蘅还赖在奚鹤卿身上,展臂熊抱住,像是找着了窝,舒服地蹭了蹭他肩头。   月色皎皎,芙蓉娇面镀满柔光。   平日风风火火的小姑娘,现在安静下来,竟难得显出几分风娇水媚的楚楚之感,夜风徐来,暗香幽浮,直熏胸臆。   奚鹤卿背脊绷得笔直,不由自主地不敢看她,接连灌下三盏酒,想将腹内那股燥热浇灭,不想却越烧越旺。   明明已经下定决心,从今往后对她彻底死心,可临到关键时刻,他还是不能置之不理。   “难不成真是我上辈子欠了你的?”奚鹤卿自嘲地牵了下嘴角,一口饮尽杯中残酒,将人打横抱起,送往她住处。   *   屋内并未掌灯,些许月光星芒透过半开的轩窗,在地面投落一片霜白。   奚鹤卿将人轻轻放在床榻上,如释重负地吁出口气,在桌角留下一盏琉璃小灯,以免她夜里突然醒来,不知自己在哪。   做完这些,他转身要走,衣袖却突然被拉住。   奶猫般的力气,竟真将他拽了回来。   “又怎的了?”   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很恼火,回头,顾蘅正眉眼弯弯地朝他笑,嘴边捏出两颗浅浅梨涡。   他略略一个晃神,便醉倒其中,无法自拔。   可谁知下一瞬,顾蘅就毫无征兆地飞起一脚,直接将他从旖旎中踹了出来。   “水......我要喝水......”她裹着被子在床上打滚甩赖,又哭又闹。   酒意让她意识完全错乱,全凭本能和习惯,对奚鹤卿发号施令。   “没良心的,我刚才就应该把你丢湖里去喂鱼!”奚鹤卿磨着槽牙,掸了掸袍子上的小小脚印,绕过云屏倒了杯浓茶给她。   顾蘅就着他的手,“咕嘟咕嘟”喝完,还打了个糯糯的饱嗝。   奚鹤卿短促一笑,将她一股脑儿塞回被窝里,仔仔细细盖好被角,“赶紧睡吧,别乱蹬被子,山里头风大,你前几日才刚刚闹过肚子,可别再着风寒。”   声音柔和,似窗边皎皎月华。   顾蘅拱着小脑袋,哼哼唧唧从被子里钻出来。奚鹤卿转身要走,她忙抱住他的手,“你说要娶我,是不是真的呀?”   柔软的发丝钻入袖口,奚鹤卿心头掠过一阵酥麻,将她从自己身上撕开些,哑着嗓子低呵:“别闹!”   眼下顾蘅已经醉得神智不清,只隐约记得醉酒前的目的,是要寻奚鹤卿表明心迹。   酒力在心头形成执念,方才的一问没得到满意答案,她瘪瘪嘴,又不屈不挠地凑过去,摇着他的手追问:“你说话呀?说话!怎的哑巴了?”   奚鹤卿一声不吭,她嘴噘得更高,扒着他肩膀晃晃悠悠站起,同小时候一样捏住他一根手指,往手背方向压掰,皱着漂亮的小脸,凶神恶煞地威胁:“你服不服?服不服?服不服嘛!”   却一点也不疼。   奚鹤卿忍笑,也跟小时候一样,假模假样地嚎几嗓门,哄孩子般好声好气地哄道:“服服服,天底下我就服你顾蘅一人,行了吧?”见她踉跄要摔,还抬手扶了下。   顾蘅得意地扬起下巴,松开他手指,轻轻拍抚,“那你娶不娶我?”   奚鹤卿笑容瞬间僵在脸上,不说话了。   屋子蓦地安静下来,支窗被风吹开,咿咿呀呀叩打窗框。   顾蘅觉察到他的沉默,心头胀胀地疼,疼得快受不了了,掰扭他手腕耍赖,“我不要嫁给表哥,我要嫁你。你都亲过我了,那就必须得娶我。你到底娶不娶嘛!”   这是她的必杀技,只要用出来,奚鹤卿就会哭着喊着求饶,她说什么他便应什么。   可这回,奚鹤卿只淡淡望着她,一声不吭。   长睫微微垂覆,让人看不清这眸光背后翻涌着怎样的心思。   顾蘅一下慌了心神,加大手上力道,“怎么不起作用呢?不起作用,你就不娶我了呀......你不娶我,我该怎么办......”   她哽咽了,眼眶里慢慢蕴出水雾,豆大的泪珠顺着她粉白脸颊“啪哒”落下,在锦被上泅出不规则的水痕。   流云跑得飞快,月亮隐入云絮,天色一片灰败,像罩了块大黑布,严严实实,捂得她快喘不上来气。   也就在这时,湿冷的眼皮上突然覆来一抹温热,轻轻抚去她心头荒芜,“你不哭,不闹,现在就乖乖躺回去睡觉,我便娶你。”   顾蘅睫尖一颤,愕然抬眸。   月光从薄云中探出半片光,穿堂入户,斜斜拢在奚鹤卿侧脸。   向来沉凝而冷涩的眸光,此刻温润如玉,宛如浸润在粼粼水波中的黑曜石。   她心弦忽然被拨动,愣在那片温柔中,不知该如何反应。   奚鹤卿把濡湿的锦被从她身下抽出,去橱柜前,换了床干净的回来。   见她还傻愣着,他笑了下,腾出一只手刮她的鼻子,“怎的?傻了么?再不睡觉,我便不娶你了。”   顾蘅一下回神,忙从他手里抢来被子,囫囵裹在自己身上,倒头便睡。   眼睛却还睁着,一瞬不瞬地望住他,咯咯傻笑。细密的睫毛凝了冰清水汽,愈发显得眸子涳濛灵动。   奚鹤卿被她感染,弯了眉眼,抬手覆在她眼上,轻轻抚下。   睫毛擦着掌心,痒梭梭的,他不由酥麻了半边身子,深吸口气,克制住心头悸动,“快睡吧。”   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温柔。   可手抬起来后,顾蘅还睁着眼睛,俏皮地眨两下,像个恶作剧成功的孩子,捂嘴嘻嘻笑。   脸颊晕满清浅的绯红,眸子在迷离月色中熠熠生辉。   奚鹤卿整颗心都痒了,轻咳一声,蹙眉瞪去,“还想不想我娶你?”   顾蘅一吓,忙紧紧闭上眼睛,认认真真睡觉。   大约是今日真的累极,眼睫颤了没两下,她便昏然入梦。   山里蚊虫多,便是这浓重的秋日寒气,也抵挡不住。   顾蘅细皮嫩肉,打小就爱招蚊子,每回夜里被咬,次日醒来就会气势汹汹地跑去咬奚鹤卿发泄。   “就是个混世魔王!”奚鹤卿没好气地啐了句,取来蒲扇,坐在床边帮她赶蚊子。   飘渺冷香从他身上渡来,顾蘅“嗯”了声,翻身抱住他的手,轻蹭。   似乎感觉很好,她眉宇舒展开,笑着将脸贴上去,不动了。   奚鹤卿看着她没皮没脸地攀上来,哭笑不得,很难想象,她昨日见了自己,还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溜得比谁都快,眼下吃醉了,竟又是哭嫁,又是抱着他睡觉。   他试图抽回手,她却抱得更紧,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有安全感。   帐幔低垂,镜台前一株素心白兰斜斜逸出,三足铜炉里那片暖香,仿佛熏得也更浓了。   奚鹤卿微微眯起眼,垂眸望去。   小姑娘侧卧枕畔,下颌埋入被中,云鬓蓬松,散覆娇面,一种朦胧美感。   他静静端详片刻,伸出一指,轻轻帮她挑开抿在嘴角的一绺碎发。两片嫣然唇瓣跃然露出,略略翘着梢儿,犹似做了什么好梦,整张脸都因此而生动明媚。   奚鹤卿心跳漏了几拍,由不得握住她的手,抬至颊边缓缓轻蹭,“蘅儿,乖乖,你现在......到底是醒是醉?说过的话,可都作数?若我今日答应娶你,你明日酒醒,会不会翻脸不认账?”   声音哑然,透着几分苍白卑微。   案头琉璃灯缓缓摇晃,光焰在摇曳间忽明忽暗,在他身上投落浓重阴影。   小姑娘睡意昏沉,并吧唧两下嘴,没回答。   阶前夜露点滴不绝,“嗒嗒”在离人心头低吟出一片落寞愁绪。   如此凝然看了良久,他垂首摇头,长长吁出腹内一口浊气,唇角牵起一丝自嘲的笑。   可笑着笑着,这笑就突然变了味道,竟扯出几分霸道邪气。   “但是顾蘅,我今儿就明明白白告诉你,这话既然已经叫我听见了,那不管你认不认,我都当真了。这辈子,你都别想赖掉!”   他抖着指头,指着小姑娘的鼻子骂完,又毫不客气地一把捏上,狠狠碾了碾。   小姑娘透不过气,又醒不过来,皱眉扭脸,舞着小胳膊小腿,呜呜咽咽,眼瞧就要哭出来。   他冷哼一声松开,恶狠狠道:“你活该!”   嘴上这么说,他手还是很老实地帮她揉鼻子,将人哄睡着后,又重新举起蒲扇,一丝不苟地继续赶蚊子。   月华清辉勾勒出他隽逸的侧脸线条,唇边一点笑,比月色醉人。   小扇子摇啊摇,好不快活。   作者有话要说:慈宝儿狂摇大萝北的肩:“你再乱吃醋,他们就比我们甜了!”   大萝北眉毛一皱,发现事情并不简单,赶紧抱起人就跑:“那我们现在就洞房吧。”   *   好感动,小仙女们竟然还记得我qwq   么么啾~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   云岚1个;星河散去-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Al 13瓶;哈哈哈哈10瓶;记事儿、发呵呵5瓶;木槿、啦啦啦~、?3瓶;是月流光2瓶;云深不知处*^ω^*、九口鹿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o(≧v≦)o 第42章   语冰榭。   顾慈勾着脖子,心不在焉地往水榭外张望。   方才奚鹤卿抱顾蘅走的时候,她就想跟上去。可转念一想,他二人难得有机会独处,自己也不好打搅,也便作罢。   奚鹤卿的人品,她是信得过的,只是姐姐......   她醉酒后,会不会打人呀?   “别胡思乱想了,月老的红线铺子又不是你开的。你能做的都已经做了,能不能走到一块,说到底,还要看他们自己的造化,倘若命中真无缘,你一个人在这瞎使劲也没用不是?”   戚北落总能一语道破她心思,开解两句,夹了块红烧扣肉到她碗里,手背顺势碰了下她的手背,微微皱了一下眉。   “手怎冻得跟冰似的?都这么大人了,冷了也不知道说一声?璎玑都比你聪明。”   他一行抱怨,一行从王德善手里取来自己的深色氅衣,盖在顾慈身上。修长白皙的手指一拉一扯,绑好系带,不紧不松,刚刚好。   顾慈缩了下脖子,红着脸嚅嗫:“我、我不冷的......”两只手却捏着襟口,将氅衣拢得更紧,半颗脑袋深深埋进去。   淡淡冷香伴随暖意霸道地蔓延开,满满都是他的气息。   顾慈的心被包裹得暖洋洋的,好像冬日里头晒到了太阳,又仿佛飘在云里,整个人都晕乎乎的。   如炬目光还在身上游移,她不敢抬头,抬手将碎发绕到耳后,抻开五指挡在鬓边,“你、你看什么呢?还不快吃饭,再不吃,菜可都冷了。”   戚北落错开眼,咳嗽一声,侧眸瞥她,便见那乌浓云鬓中藏匿的小耳朵,玉色底透着淡红,月色下幽美难言。   他挑了下眉,情不自禁伸手捏住,轻轻捻了捻,“看你啊,你怎么这么好看?”   说完,便支起手,托着腮,光明正大地“看”起来。冷戾了一下午的笑意里,终于多了丝明亮喜悦的色彩。   王德善在旁直揩眼角,念了声佛,感天动地。   早间殿下在顾二姑娘那吃了闷头醋,一整个下午就没好过脸色。他生怕被迁怒,战战兢兢侍奉到现在,连根头发丝儿都不敢出错。   谁知顾二姑娘随随便便吱个声儿,殿下就全好了。   顾慈完全没料到戚北落会这么说,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戚北落很顺利地捏到了她耳朵,指背贴着她姣好的脸颊弧线滑下,一鼓作气掐住她的下巴,摩挲了下,她才将将醒神。   “去你的!”   顾慈气呼呼地拍开他的手,捂着红彤彤的脸,恨不得将头埋入胸口。   戚北落拳头抵唇,借咳嗽压住笑意,“慈宝儿真可爱。”   胸口挨了她一拳,他才恋恋不舍地退回自己位子坐好,手捂着挨打之处,眼底浮着笑,一点不觉疼,酥酥麻麻痒嗦嗦的,甚至还想再挨一拳。   顾慈心绪平复些,从指缝中瞪去一眼。   戚北落正好撞见,冲她挑了下眉。   她的心立刻又成了脱缰的野马,恐他听见笑话了去,忙掩饰地举起筷子,低头吃菜。   今日这桌酒的东道主虽是裴行知,但做菜的厨子,却都是戚北落连夜从姑苏各大有名的酒楼里,精挑细选出来的。   一碟碧翠粉嫩的龙井虾仁,一盅乳白色鲫鱼汤,正当中摆置了碗热腾腾的荷叶鸡,再并两碟炒时蔬......满满当当一整桌,全是顾慈爱吃的,就连味道,也倾向于她偏好的酸甜口。   顾慈埋头吃了几口,便有些乐不思蜀。   戚北落换了只手托腮,深邃眼眸湛开柔和的光,明明自己没动几筷,却莫名饱了。   余光扫向裴行知,他只端着酒盏,凭栏对月独酌,光景落寞。   戚北落眼中得意难掩,下午受的气终于消散干净,索性一手托腮,一手举着筷子帮顾慈布菜。   小姑娘吃得津津有味,他看得也津津有味。   王德善眼珠子差点瞪掉。   他们这位主子,真真正正含着金汤匙出生,从来都只有别人给他布菜的份,何曾见过他饿着肚子给旁人布菜?   明明之前顾老太太甲子寿宴上,璎玑郡主让他帮忙夹菜,他都懒怠动弹......   两相对比,这心偏得,当真有些过分了。   鱼汤是才熬好的,揭盖时,碗口泛满白气。   小慈和萝北闻着味儿“喵喵”摸来,绕着戚北落的脚团团转。   戚北落充耳不闻,舀起一小勺鱼汤,轻轻吹了吹,待热气散去后才喂到顾慈嘴里。   “好吃吗?”   顾慈没工夫开口,只能点头以示赞许。   “还要吗?”   顾慈点头如捣蒜,朝他甜甜一笑。   戚北落沉冷澹定的心,刹那间沸腾起来,喉结艰涩地滑动了下,凑到她耳边低语,“叫声北落哥哥,说你还要,我便给你。”   顾慈下意识张嘴,话刚转到舌尖,忽然意识到不对劲。   耳畔响起窃笑,鼻息灼在颈侧,她瞬间涨红脸,没好气地推开他,“登徒子!”   戚北落顺势倒回软垫,虽没再笑出声,可双肩却还耸抖着。   顾慈圆着眼睛瞪去,他正色轻咳,端起酒盏晃了晃。眼底笑意未散,却煞有介事地点头。   “嗯,好像比上回懂得还多。”   心念电转,顾慈很快记起,之前在红鸾岛上挂红绸,因口误而被他揪着小辫取笑的事,整张脸登时暴红。   “你混蛋!无耻!你、你......”   顾慈磨着后槽牙,“你”不出来了。   戚北落举杯慢饮,墨黑的眸子懒洋洋往斜下瞥,看着她气急败坏,却又无可奈何的娇憨模样,心头微醺。   烈酒火辣过喉,到最后竟泛起丝丝甜腻。   “你还可以骂他卑鄙、下流,禽兽不如。”   一根工细的手指推着盛有新鲜鱼脍的冰盘过来。   手的主人嗓音如竹下清风,徐徐入耳,清雅空灵,又带着几分挑衅。   二人皆愣住,王德善更是汗如雨下,双腿发软,几乎站不住。   天爷,这哪里是在教顾二姑娘,分明就是他想骂殿下,是嫌命太长了么?   裴行知却并不以为意,倚着软垫,斜斜靠在阑干之上,衣袂飘举,神态闲适,仿佛超然物外的神祇窝在云头打盹。   戚北落脸上笑意散去,阴沉着脸睨去。   裴行知闲闲地晃了晃酒盏,还以温雅的浅笑,仿佛不知方才之事,举杯遥敬道:“我先干为尽,殿下自便。”说完便一口仰尽。   战书?   戚北落狭长凤眼微微眯起,冷哼一声,亦举起面前的酒盏,仰头饮尽,翻手朝他一照。   论行军打仗,他可还从来没输过。   屋内气氛凝滞,所有人喘气都带着小心。   顾慈揉着额角,头疼不已,忙岔开话题,“鱼脍要趁新鲜的时候吃,等盘子里的冰化了,风味要减不少。”   她先笑吟吟夹起一块,搁在戚北落碗里,又抬手,礼貌性地向裴行知比了个“请”的动作,这才夹了块给自己。   冰盘上鱼肉片排列整齐,肉质白嫩,薄如蝉翼,每片的厚度都出奇地一致,仿佛拿尺比着切出来似的。   可见厨子刀工了得,上宫里当御厨都绰绰有余。   顾慈食指大动,迫不及待地淋上酱汁尝一口,赞不绝口,忙问戚北落:“你从哪儿寻来的厨子,能不能请来问问,他愿不愿随我们一道回帝京?”   戚北落夹着片鱼肉,上下翻看,墨眉一点点蹙起,“我......并未让他们准备鱼脍。”试探性地吃了一小口,嘴角些些挑起丝赞许的弧度。   “不是你?”顾慈瞪大眼睛,“那是......”   “是我。”   顾慈心头一蹦,转目看去。   裴行知笑容玩味,修长工细的手指连动,玉色酒盏在指间翻转腾挪,行云流水。   “鱼是我早间从湖里钓来的,鱼脍也是我亲手做的。表妹若是喜欢,我可以随你回京。”   边说,他边倾身凑来,略一低头便同顾慈视线齐平,“日日做给你吃。”   狐狸眼深邃如远方星辰,炯炯望来,泪痣仿佛也在闪烁,天然就是一种哄诱。   顾慈暗叫不好,正待开口拒绝,眼前突然横来一只手,端走鱼脍。   冰盘盘面宽圆,内里冰块寒气瘆人,霍然从面前经过,顾慈下意识往后缩脖子。   裴行知亦直起身子,不紧不慢地歪靠回阑干上,懒洋洋地抿着酒,侧眸打量。   两人就这么被强行挡开。   “这鱼的确比外头买来的要新鲜,大表兄有心了。正巧,两只猫也饿了一晚上,怪可怜的,是时候吃点东西了。”   戚北落将盘子放到地上,朝角落招手。   小慈和萝北忙叼着小碗,吭哧吭哧跑来。   小慈跑在前头,伸出爪子马上就要够到鱼脍,戚北落却突然将盘子往后挪了一下,让它抓了个空。   “看来这鱼也不怎么样,连猫都不爱吃。”戚北落不屑哼笑。   小慈像是听懂了他的话,忙摇头“喵喵”,探头往鱼肉上凑。   戚北落伸手推它脑袋,它踢蹬后腿,越发用力往前挤,叫声凄厉,小圆脸挤变了形,还在不屈不挠地往前挤。   裴行知看在眼里,似笑非笑,“看来不是不爱吃,而是殿下一厢情愿。就连殿下自己,方才不也吃得津津有味?”   戚北落眼眸一沉,恨不得马上将那片鱼肉吐出来。   觑了眼顾慈的碗,他又笑,“猫爱吃鱼,我和慈宝儿也爱吃鱼,一公一母,刚好凑一对。”   说着,便揽住顾慈的腰,往自己怀里一带,示威性地笑昂起下巴,“见笑。”   顾慈猝不及防入他怀抱,扭着身子要出去,却听见他低声道:“晾了我一下午,就不打算补偿我了?嗯?”   顾慈一愣,这也太记仇了!   扭了两下,实在挣不出去,她只得红着脸埋在他胸口,羞恼哼哼,却有不敢哼太大声,让人听了笑话。   兰息溢满怀抱,温热柔糯,透过衣料灼上胸膛,戚北落心头织出片绵软的云,眼波也荡漾得没了边。   那厢小慈没人拦,小爪子已抓起一片鱼肉,要往嘴里送。   戚北落一瞪眼,它哆嗦了下,放下鱼肉怯怯缩回去,眼珠子滴溜溜盯着鱼肉,耷拉着脑袋“喵喵”哀怨。   萝北随后赶来,将自己的小碗放到它前头,蹭着它脑袋,柔柔地“喵”了声,让出自己的小鱼干,又抬头朝戚北落龇牙。   戚北落哼声,掏出自备的小鱼干。   两小只一脸嫌弃,想吃新鲜的,趋于他的威势,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接受。   戚北落这才露出点笑,心满意足,转目望向裴行知,翘着下巴,神色挑衅,“小慈和萝北一向挑食,还望大表兄见谅,莫要与两只猫计较。”   顾慈翻了个白眼。   到底是谁在跟猫过不去?这个霸道的幼稚鬼!   裴行知是头一回听见两只猫的名字,眉梢微不可见地一扬,低声囔囔“小慈......萝北......”转着杯盏轻笑:“还真是个好名字。”   戚北落亦笑,隽秀下颌扬起漂亮的弧线,“慈宝儿取的名字,自然都是好名字。若不是她,我都还不知,自己的名儿还有这妙用。”   妙用?   顾慈瞪大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头先给猫取名字的时候,她只想将戚北落一军,让他成天欺负自己。明明那时候,他说什么都不肯接受“萝北”这名儿,怎的现在又沾沾自喜起来了?   戚北落觉察到她目中鄙夷,垂眸迎上。四目相接,他乌瞳内浓重云翳顷刻消散,化作灼人的烫。   竟一点也不脸红。   顾慈忍不住暗骂:“臭不要脸!”   她声音很轻,只有戚北落能听见。   他唇边笑意更浓,偷偷垂手,捉住她袖底的手,在掌心写道:“不要脸,要你。”   顾慈刷的面红耳赤,拼命甩手挣脱,却被他抓得更紧。   这才离京多久,这厮就愈发没了正形,再待几日,岂不是要连自己是谁都要忘了?   等姐姐同裴家退了亲,就赶紧回帝京!   暧昧的气息在两人之间流转,月色清凌凌淌下,仿佛也沾染了一份婉转旖旎。   裴行知淡淡觑了眼,笑了下,照旧把玩自己手里的酒盏,不置可否。   只是动作已不似先前那般流畅。   水榭中冰火两重天,气氛比初时更加尴尬。   正当顾慈琢磨该如何开口,提前散席时,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哧”,轩窗“吱”声破开。   她愕然回头,一支羽箭泛着森冷的光,正赫然朝她眉心呼啸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众人怒斥:“你太偏心!”   大萝北理直气壮:“我没偏心!我的心早被慈宝儿心偷走了,都不在我身上,让我怎么偏?”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   星河散去-1个;在熙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做数学题好爽50瓶;开始再见。30瓶;宋谬16瓶;卿卿似我心15瓶;shmily 5瓶;木槿2瓶;懵?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3╰) 第43章   兔起鹘落间,四面忽然飞转,顾慈被人抱护在怀中,旋身离开坐席。   也几乎是在同时,那支羽箭“啪”的一声,被裴行知掷出的酒盏击偏,笔直插在那盘鱼脍上。   箭羽猛烈震动,瓷盘碎裂,鱼肉随之四溅,足可见这箭的威力。倘若真射中,只怕要身首异处。   水榭内登时乱作一团,萝北护着小慈躲到椅子下,弓腰竖毛。   王德善举着浮尘挡在二人面前,扯着嗓子大喊:“有刺客!快来人保护殿下!”   顾慈转了转僵直的眼珠,仰面看向戚北落。   戚北落亦在看她,抬起她的胳膊,左瞧右瞧,一滴冷汗顺着他紧绷的眉宇淌下,“无碍?”   顾慈见他一向处变不惊的面容,写满担忧,原本惊慌乱蹦的心,慢慢也安然回归原处,抿唇笑道:“我无事的。”   这话一点也不假。   刚刚事发突然,她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戚北落拉开。就凭他的手圈在自己腰间的力道,就算他遍体鳞伤,自己也断然不会流一滴血。   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这个男人都像一棵苍天大树,替她遮风挡雨,护她平安无虞。   戚北落亲眼确认她无恙,松口气,转目看向那支箭,面色倏地阴沉。黑眸中涌着惊涛骇浪,声音也染上戾气。   “这便是表兄的待客之道?”   裴行知揉着手腕,攒眉睨他,一贯温和的语气明显露出几分不悦,“我知殿下为何恼火。同样,殿下也该知道,我现在也在为同样的事恼火。”   视线短暂对峙,像是兵刃隔空对接,斗了三百回合。   裴行知不屑地调开目光,踅身出门,询问管事的情况。   戚北落冷睨他的背影,心头掠过一个模糊的念头,随即消散。   他是习武之人,深谙在刚才那种局势下,用一盏小小酒杯打偏那支飞驰的箭,需要何等反应速度和功力。   此等好身手,绝不在他之下。   这事应当与裴行知无关,否则他适才也不会出手救人。   那会是谁,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戚北落眼神森冷如冰,精芒一凝,立见峥嵘,“查!”   凤箫领命,正待转身去办。   水榭四面平静无波的湖水忽然“咕嘟咕嘟”泛起水花,数十名黑衣杀手破水而出,齐齐从门窗涌入,将他们团团包围。   一片琉璃月色斜照入内,刀剑锋刃闪烁着血色的光芒。   丫鬟们惊叫着四散奔逃,踢翻桌席,汤汁飞溅,盘碟散落一地。“哧”的一声,水榭内灯火全灭。   昏暗中,寒光乍现。一柄□□如毒蛇般从背后刺来,直逼顾慈的后心。戚北落一把扯住顾慈的衣袖,用力往身后一拽。   顾慈踉跄几步,跌跌撞撞到了墙角。□□“呼”的一声,从她耳侧擦过,近得能嗅到铁锈似的森冷血腥味。   然下一刻,持枪之人就被戚北落一剑毙命,连个声儿都没来得及出。   “护好她,少一根头发,孤拿你是问。”戚北落确认顾慈无事,朝王德善丢下这话,便提剑迎上刺客。   王德善捏了把汗,“嗳嗳”应是,抱头避开刀光剑影忙忙过来,饶是这么混乱的局面,还不忘先跟顾慈作揖。   “姑娘,这里危险,请您先随奴才去安全的地方避一避吧。”   顾慈心里记挂着戚北落,但也知自己若是留下,不仅帮不上任何忙,还可能成为他的负担。翘首摸黑看了眼戚北落方向,她攥紧拳头,点了下头。   水榭三面环水,一廊接岸。正门出口已叫刺客堵死,只能翻窗,坐画舫离开。   王德善鹤一样伸长脖子,挥着浮尘遥遥指挥船夫将画舫划过来。凤箫拔剑在旁,给他们帮他们挡刺客。   船靠岸后,王德善先翻过窗去,至船板上站稳,再将顾慈和两只猫接过来,又马不停蹄地跑去让船家点篙出发。   小船行远,水榭在视野中一点点缩成豆子大小。   顾慈扒在船尾,鹤似的伸长脖子,一瞬不瞬地盯着水榭。小慈和萝北一左一右站在她两侧,同她一起眺望。   王德善劝她回舱里坐着,莫要着寒。她只摇摇头,继续看。   一颗心七上八下,没个安生的时候。   今夜这波刺客一看就是有备而来,竟能同时瞒过戚北落和裴行知的眼,究竟是何人?   且目标还是她?   这就更令她琢磨不透,自己才来姑苏几日,究竟是谁,这么千方百计要取她性命?   顾慈揉捏着帕子,手心微湿,答案仿佛就在脑海中,她却揪不对那根线头。   湖面上风越来越大,船突然停在了湖心。   王德善梗着脖子催道嘿:“船家,这儿离岸还远着呢,你怎的突然停了?”   船身摇晃,船家赤足稳稳立在船头,摆摆手,“这里水流太急,得慢慢划,急不得,两位贵人且再耐心等等。”   说完他便扭头不再说话,全神贯注撑着竹篙,一顶硕大的斗笠罩在他头顶,夜幕中只能依稀看见他瘦削的背影。   水榭中的打斗声渐远,四面悄然,只闻夜虫唧唧,和水流湍湍。   顾慈上下打量那人,心头隐隐生起一丝不安,唤王德善过来,想问些事。   一声“啪”忽然打破寂静,顾慈抬眸循声看去。   船家讪讪摸着后脑勺,将手里断成两截的竹篙举给他们看,“这这这......”   王德善倒吸口气,抖着拂尘指他,怒斥:“你这撑船的怎么回事?这么静的湖都能出岔子?现在怎么办?要是刺客追上来,姑娘有个好歹,我看殿下到时怎么收拾你!”   船家哈腰连连道歉,“两位贵客莫急,我这船底还横了一条备用竹篙。我这就去拿,这就去拿,麻烦您二位跟腾个地方。”   王德善一吹眉毛,“快些!”引着顾慈往旁边去。   船夫连声应是,慌忙跑来取篙。顾慈捏着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人动作。   小慈和萝北突然咬着她裙角,冲着船尾“喵喵”大叫,顾慈抬眸望去。   水榭方向涌起滚滚浓烟,木质梁柱轰然坍塌,哀叫声此起彼伏,竟是着火了!   相隔这么远,顾慈依旧能闻见那呛鼻的烟味,想到戚北落还在那,心猛地揪紧,脑袋瓜登时空白一片,“快!快!快回去救火!”   王德善傻了半刻,忙去招呼船家。   船家蹬蹬跑来取篙,从他们身边经过时,蓦然弯腰,手迅速往腰间一掏,竟摸出了一柄匕首,朝顾慈的脖颈刺去。   动作又快又狠,哪里有半分船夫的模样,分明就是个训练有素的杀手!   顾慈呼吸猛地滞住,一时忘了该作何反应。   “姑娘小心!”   王德善惊叫一声,抓住那船夫的手腕,反手一拧,匕首便堪堪停在了她鼻尖。在有那么寸许距离,她只怕就要血溅船头。   顾慈一下软倒在甲板上,愕着眼睛拼命喘气。   船夫见一击不中,飞踢起一脚,欲将王德善揣入湖中。王德善净身前,也修习过武,灵敏地躲开,同他扭打到一块。   “姑娘,快去前头躲好,免得伤到您。”   顾慈忙抱起两只猫,退到船头,张皇四顾,张嘴呼救,这才发现。这刺客为方面动手,已然将船划至湖泊幽深处,四面不是粼粼湖水,就是森然树影,几点寒鸦盘旋,别说人影,就连灯火也不见一盏。   她一咬牙,趁两人打得火热的间隙,捡起被丢弃在甲板上竹篙,妄图自己撑船回去。   却奈何她力气实在太小,而这竹篙足有小腿粗细,她光是举起来就耗尽了全身力气,更别说划船。   她急得团团转,偏巧在这时,王德善手臂不慎中刀,被那假船夫抓中空档,一脚踹入湖中。   船身猛烈摇晃,顾慈的心肝亦随之大颤。   夜色森森,黑影一步步朝她靠近,背后的漫天大火宛如凶兽张开的血盆大口,嗬嗬发出骇人的低笑。   小慈和萝北咬着那刺客的裤脚,弓腰往后拽,却只是螳臂当车,反被他踹到边上,呜呜起不来。   顾慈下意识后退,脚跟磕到船舷,再退便是凛冽湖水。   而那刺客根本不给犹豫的时间,举起匕首直接朝她奔去。   “啊!”   顾慈使出吃奶的劲儿拼命挥起竹篙,却被那人轻轻松松接住,顺势一拉,她猝不及防地往前栽去。   匕尖就在前头等着她上门,她紧紧闭上眼睛。   钝器入肉声响彻湖面,惊起数点寒鸦。呱呱聒噪声中,刺客狰狞着面庞闷哼,匕首从手里滑落,人也跟着一块倒在甲板血泊中。   顾慈还没从惊慌中回神,便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可有伤到?”戚北落拥紧她,声音如秋日里枝头的枯叶一般,簌簌带着颤。   顾慈软绵绵地靠在他怀中,清冽冷香混着衣袍焦味涌入鼻腔,隐约还有血腥。   皓月在他身后,勾勒出他俊秀轮廓,眼中血丝密布,倦容满面,可见方才水榭中战况有多激烈。   却还盈盈对着她笑。   心疼交织委屈,顾慈刷的红了眼,泫然欲泣,嘴里猝然被塞了颗果子,汁水丰沛甜蜜,绕齿为浆,慢慢压制她心头苦味。   “舒服些了吗?”   戚北落声音喑哑却温柔,捧起她的脸,从眼角到鼻尖,帮她将所有冷汗和眼泪细细吻去,又顺着她鼻尖,转落至唇角。   轻轻一舔,仿佛也尝到了那饴糖的滋味,所有酸涩都化成丝丝缕缕的甜。   像是倦鸟归巢,顾慈心头的阴霾被他的温柔化去,红着脸低头,“痒......你别亲了。”轻轻推开他。   戚北落脸色骤然一沉,她忍住笑,又凑上去重新拥住他,目光一晃,人猛地僵住。   血泊上空空荡荡,重伤的刺客捂着胸口血洞,强撑着起身翻滚到戚北落驾来的小船上,狞笑着朝他们缓缓抬起手。   月色苍茫,映照出他袖中一点凛冽寒芒。   就听“咻”的一声,一支形如小匕的袖箭,从他袖口飞出,朝戚北落后心激射而去。   “当心!”   顾慈用尽最后力气推开戚北落,自己却无暇躲开。劲风杀至眼前,她甚至都没时间闭上眼。   几乎是在同时,侧旁飞来一支羽箭,撩起她发丝,正中袖箭,一并投入湖中,化作一声闷闷的“咚”。   顾慈木木转头,裴行知手持玄黑铁弓,神色凝然,站在岸边长。长风袭来,天青色衣袂飞卷,似仙人乘风而来。   顾慈心头微微动了动,仿佛抓住了什么念头。   耳畔传来一声闷哼,戚北落已将那刺客彻底正法,掸了掸衣袖,亦扭头望向岸边,目测两端距离,嘴角绽出一丝豁然开朗、却又意味深长的笑。   半烛香后,小船靠岸。   下船时,顾慈抱着两只猫,戚北落则抱着她。   两小只都受了惊吓,但所幸都没受伤,在顾慈怀里“喵喵”撒了会儿娇,便又窜到地上活蹦乱跳。   裴行知帮王德善号脉止血,“好在只是皮外伤,并未伤及筋骨,敷完药休息几日便好。”   戚北落点点头,“这两日你就在船上好好养伤,不必来跟前伺候。”   王德善受宠若惊,老泪纵横,连声告罪道不敢,被戚北落狠狠瞪了眼才老实。   “今日之事,实乃裴某招待不周,裴某同各位道歉。”裴行知拍拍衣裳上的土,不着痕迹地将弓箭往身后藏了一藏,“三位且先在此休息,待那边都收拾干净,裴某再着人来送你们回屋歇息。”   “且慢。”他转身要走,顾慈突然开口叫住他。   裴行知止步,侧眸觑来,“表妹可还有事?”   顾慈望着他的眼,双手捏紧衣袖,要说的话从喉中溢出,行到嘴边,却又哑然。   沉默良久,裴行知笑了笑,“既然无事,我便先行一步。”   他再次转身,脚步明显比刚才加快许多。   “慈宝儿问不出口,孤替她问。”戚北落抄手上前,下颌微扬,音色冷得仿佛雪地里埋了千年的寒针。   “传闻白衣山人早年最擅使弓,为练箭术,曾用玄铁锻打了一张铁弓,日日练习,箭术出神入化。而今他已近花甲,再挽不动弓箭,便将这玄铁弓箭传给了自己最疼爱的大弟子,柳眠风。”   “孤虽不才,但在骑射上尚有钻研,方才裴兄那一箭,真可谓神乎其技,可否将这爱弩,借孤欣赏一番。”   戚北落伸手要夺,裴行知后撤一小步,抬袖挡住,淡笑道:“一张破弓,如不了殿下发法眼。”   一抱拳,他二话不说便走。   顾慈再看不下去,脱口而出:“你便是柳眠风吧。”   用的,竟是肯定的语气。   裴行知身形一晃,却没回头。   顾慈转目看向戚北落,他微微一笑以示鼓励,她才深吸口气道:“来这的第一日起,我便觉得你心头藏着事。我同你相交不深,为何你却似故人一般待我?鸟语林檐下挂着的玉片,我一直觉得眼熟,才刚想起,是同我在自己小院里垂挂着的一样,而那玉片......”   她咬了下唇,接上,“是从前,随柳眠风的书信,一道寄来我家中的。那玉有价无市,做工精良,是你亲手磨出来的吧......你......便是柳眠风?”   她声音越来越小,很快散在风中。   又是一阵沉默,仿佛过了无数个沧海桑田。   裴行知一直不说话,甚至没回头。   顾慈心头微微动摇,讪讪垂下眼睫,“是我胡言乱语,对不住表兄......”   话音未落,前头便传来一声轻叹,继而又是一声笑,无奈中透着淡淡宠溺。   顾慈抬头,斑驳月色下,裴行知衣袂飘举,转身正视她,一抹笑意沉在昏暗月影里,神秘又悠然。   望着她的目光,却比月色还温柔。   “慈儿,我当真不知,该同你道一声‘幸会’,还是该说......”   “别来无恙。”   作者有话要说:之前一直不敢回这个问题,今天终于可以说了。没错,大表哥就是柳锅锅!   某人要赶紧清醒一点,媳妇儿抱得还不够稳啊。   我保证,这个周末一定让他们回京,加更也要让他们回去( ̄▽ ̄)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咿咿呀呀10瓶;十里桃花3瓶;之薇、好好好好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 ̄) 第44章   他竟然就这么大大方方承认了?   顾慈始料未及,惘惘地张嘴“呃......”了声,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裴行知双手对插着袖子,耐着性子偏头瞧她,狭长的狐狸眼微微眯起,嘴角噙着似有若无的笑,绫缭随风绵绵开阖,似天际兀自舒卷的云,清雅出尘。   顾慈心头蹦了蹦,越发窘迫。   从前,“柳眠风”这三字于她而言,充其量就是个人名,至多算是笔墨之交,无甚交集。   而今,他却活生生站在了她面前,还成了她表哥,简直太不可思议。   想起自己此前对他不冷不热的态度,顾慈额角青筋便一个劲儿地抽疼。   还真不怪他上来就自来熟,全是因为自己没认出人来。   这人也真是,明明一句话就能解释清楚的事,偏偏一个字也不肯提,被误会了也只是笑笑,丝毫不往心里去。   倒还是个心胸豁达的人。   “表妹可还有什么事?”   久不见她开口,裴行知轻笑一声,举步朝她走去。   顾慈收回思绪,连连后退,“无无无事,表兄不必管我,忙自己的事,啊——”   她没留神脚下,不慎踩空,人直直往后栽倒。   裴行知下意识伸手要扶她,身旁忽然刮来一道劲风,他偏身一躲,戚北落便顺势扶住顾慈的腰,轻轻一发力,温香软玉便入了他怀抱。   冷月如霜,两个男人四目相对,脸上虽都笑得客气,却奈何笑里藏刀,透着丝丝微冷之意。   顾慈心头打了个突,暗叫糟糕。   头先光是一个柳眠风,或是一个裴行知,就够叫戚北落喝一罐子醋。这回两人并作一人,他还不得把全姑苏的醋都喝干净?   “慈宝儿今夜太过劳累,该回去好好休息,表兄若无事,还是莫要在此多逗留的好,以免叫人瞧见,空惹闲话。”   戚北落开口下逐客令,直接将裴行知打为外男,与自己有天壤之别,一点也不客气。   单寒的声线钉子般地戳过去,“呼啦”捅出漫天硝烟味。   裴行知眯了眯眼,嘴角勾起一丝讥诮,拢着手,闲闲道:“我是她表兄,血脉相连,且早年与表妹常有书信往来,彼此兴趣相投,称得上是知己。怎么看,都是殿下横刀夺爱。”   戚北落眉梢抽搐两下,黑眸中暗沉如打翻的浓墨。   横、刀、夺、爱?他还真敢说!   他堂堂一国太子,婚事乃圣旨钦定,天作之合,良缘无双,竟被人用这四个字直接揭过去了?   裴行知挑衅一笑,他亦笑,收紧臂弯,示威性地将顾慈又拥深些,昂起下颌。   “书信往来又如何?按兵家来说,左不过是纸上谈兵,上不得台面,哪里敌得过从小到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谊?”   “我说得可对,慈宝儿?”戚北落捏了捏顾慈的手,垂眸脉脉望来,眼波盛满微光。   顾慈却只瞧见满满的委屈和酸味,都快从眶里溢出来了。   她不禁暗叹。   说起来,这两人都是白衣山人甚为欣赏之人,乃当世难得一见的俊才,文治武功,胸怀宽广,人人交口称赞。   眼下竟在为这种事梗起脖子,针锋相对,跟三岁孩童抢糖吃似的,根本就是两个幼稚鬼,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这一瞬的沉默,立马叫裴行知抓到空档。   他老神在在地抖了抖袖子,似笑非笑道:“看来慈宝儿也并不做此想,只是殿下一厢情愿罢了,情意深浅不在朝朝暮暮,只在于心。若心有深交,即便相隔天涯海角,也觉近在咫尺。”   这一声“慈宝儿”,唤得格外婉转绵长,却又如千斤坠,一下砸晕两个人。   戚北落眼眸似打翻的浓墨,“嗞”的一声,熊熊燃起大火。   环在腰间的手加重几分力道,炙热顺着衣料经纬漫散,顾慈由不得一颤,倒吸口气,扬起小脸忙要否认。   裴行知却不给她这机会,莞尔一笑,便转身离去,步履如风,宽袖在身后款摆,月华在袖口银竹暗纹上涓涓流淌,别具一种张扬恣肆。   顾慈愣了半晌才醒神,险些气了个倒仰,“他、他他怎么这样!”仰起小脸要和戚北落抱怨,却对上一双戾气未散的凤眼,心里猛地一咯噔。   要完!   那厢王德善伤口已然包扎好,见势不妙,忙溜之大吉。萝北紧随其后,扭头见小慈还傻唧唧地往火坑旁边凑,赶紧跑回去,拱着她的小脑袋,硬是将它推走了。   周遭顿时安静下来,唯湖水推动小舟,发出细碎的叩岸声,时断时续。   顾慈手指绕着帕子,怀中像揣了只白兔,咚咚乱跳,总也没个消停的时候,偷觑眼身侧。   薄云遮掩纤月,如霜清辉宛如融化般消失,戚北落衣袍猎猎,立在树影中,唇角抿得笔直,望向裴行知离去的方向。   面上无波无澜,眼神却晦暗阴鸷,宛如打翻的浓墨,遇水也化不开。   显然是气狠了。   玉指缠着帕子绕几圈,顾慈咬了咬唇,怯怯伸手拽了下戚北落的衣角,“你......你别听他瞎说八道,他之所以那么说,就是想气你。你若真被他气着了,岂不正中他下怀?”   戚北落敛了下眉,冷哼一声,还是不理她。   顾慈不死心,伸手去牵他的手,快够着的时候,他却忽然扬手,极自然地负到身后,好像并不是在躲她。   指尖却在无意间擦过她柔嫩的肌肤时,微不可见地颤了一颤。   顾慈:......   这回气得还真不是一般狠。   因方才之事,的确有自己一份错,顾慈心底的歉疚,不好再像上回那样,二话不说,潇洒地转身离开,等他过来追自己。   可那该怎么办?   顾慈耷拉下眉梢,心绪跟手中这张帕子一般,慢慢拧成麻花,低头垂视足尖上的南珠,叹了口气,“若你还生气,不愿看到我,那我便走了,免得叫你见了心烦。”   话音刚落,面前颀长的身影明显晃了一晃。顾慈赶忙抬头,他又恢复了适才的冷漠疏离,好似刚刚那一动,只是她的幻觉。   笑意涌上齿间,顾慈忙垂首忍住,深吸口气,侧过半边身子,眼往他身上瞟,“那......我走啦......”边说边走出几步,身后传来草叶摩擦的簌簌声,她赶紧止步回头。   声音戛然而止,戚北落还默然站在树影里,身影如巍巍高山,背对她。   月光从流云中探出头,薄而透,水似的缓缓染镀他的玄色衣摆,金色祥云纹压边,针脚是无可挑剔的精细,自然垂落在草叶尖,纹丝不动。   只是位子,明显比方才离树远了些。   顾慈捧袖暗笑两声,清了清嗓子大声道:“我走了......可就再不回来了......”   她转身倒退着走,屏息瞪圆双眼,一瞬不瞬地瞧着。   银白色清辉一寸寸避退周遭黑暗,有风起,衣摆动了动,摇落草尖几滴夜露。风已止,衣摆却未止,朝着她奔来。   因转身转得太急,衣摆被枝叶勾住,他也顾不上转头,随意一扯,带着残枝急急忙忙追上去。   顾慈忍不住笑出声,这个呆子!   不等他靠近,她便一步上前,奔入他怀抱。   戚北落低头,见她脸上得意洋洋的笑,便知自又上当了。恨恨吐出一口气,两手搭在她胳膊上,想把她从身上推开。   顾慈仰面一笑,他就好似被施了定身法,再动弹不得。   说来也奇怪,论战术兵法,他在沙场上见识过的,可比这小妮子多出好些,且一次都没中过计。可偏偏遇见她,自己的脑子仿佛就不够用了。   她随意一个眼神,自己再恼火的心都会倏地平静无波,只能任由她牵着鼻子走。   “小滑头!”戚北落竖眉瞪她,大哼一声,将脸扭到另一边,只给她留下一个气呼呼的侧脸。   手倒是老老实实搭上她的肩,死死揪住她衣袖,将她牢牢搂入怀中,片刻不肯松。   “孤方才可不是怕你不搭理孤,才跑去追你。是怕刺客还未清理干净,你一人到处乱晃,倘若出事,孤没法回去跟你祖母和母亲交代!”   耳朵越来越红,声音越来越大,说辞似曾相识,怀抱倒是一如既往的紧。   根本就是个呆子!   顾慈咬紧牙关,努力不让自己笑出声,踮起脚尖,在他脸上飞快啄了下,又忙忙缩回去,心惊跳出一片羞涩。   “安心了吗?”   戚北落双肩微颤,下意识就要点头,点到一半,他又狠狠咬住舌尖,硬是给停了下来。   “哼,又想跟孤使美人计?孤可告诉你......”   他冷眼睨去,不期然撞见小姑娘软糯明媚的眼睛。乌黑的瞳仁落满明亮的星子,轻轻摇曳,微微一笑,就把他舌头给笑打结了。   “告诉我什么?”顾慈久久等不到他说话,忍不住凑上去细问。   如瀑长发下,粉颈纤长如玉,鬓角处香汗微落,几缕青丝从云鬓中飞斜而出,钻入他袖口,挠在他心头。   戚北落用力滚了滚喉结,往后缩脖子。耳畔响起几声清脆窃笑,压得极低,可他还是听见了。   燥热如火,瞬间在他身上燎原。   想他堂堂一国太子,千军万马压城之际,他都没退过半步,如今却叫一个小姑娘威逼至此?   不甘心就此退缩,他一咬牙,侧眸斜睨,捏住她下颌抬向自己,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坏笑。   “孤可告诉你,孤今日已修书回京,将婚期提前。管他什么柳眠风还是裴行知,再过两日,你便乖乖随孤回去成亲,不得有误!”   然后,他就很愉快地瞧见小姑娘瞪圆眼睛,傻傻愣在他怀里,被亲了一口,也不知道。   *   翌日一早,金灿灿的阳光争先恐后从窗外流淌进来,清风撩动垂幔,泛着清浅的果香。   顾蘅望着帐顶浮动的百蝶穿花绣纹,脑袋晕乎乎,咕嘟咕嘟像是在熬粥,稍稍一动脖子,便头疼得不行。   这究竟是怎么了?   她一头雾水,努力回忆昨晚发生的事,却只想起自己抱着奚鹤卿的胳膊,哭着喊着要他娶自己。   嘁,怎么可能?一定是她在做梦。不对,做梦也不可能发生这事。   顾蘅不屑地哼笑,一手撑着床榻,一手揉捏额角,缓缓坐起。   “慈儿,慈儿。”   没人回应。   “人呢?大早上的跑哪去了?”她皱着两道秀眉,挑开帐幔,视线晃过屋子,人蹭的僵住。   奚鹤卿悠哉悠哉地坐在桌案前,翘着二郎腿,捧茶慢饮。视线相接,他还昂首,得意地冲顾蘅挑了下眉。   顾蘅眨眨眼,又眨眨眼,呆呆地抬手揉揉眼睛,在脸上掐了一把。   细弱的一声“嘶”,继而就是震耳欲聋的“啊——”。   “你怎么在这?谁让你进来的!出去!出去!”顾蘅扯紧衣襟,拼命往床榻深处缩,却发现,自己竟还穿着昨日的衣裳,人就更懵了。   “我怎么在这?”奚鹤卿捻转着茶杯,起身行至床前,斜倚着木框笑道,“自然是来娶你。”   大手一扬,便有团东西从天而降,稳稳落在顾蘅脑袋顶上。   顾蘅挥舞双手使劲扒拉下来,展开一看,瞳孔骤然缩紧。   竟是一块布绸,红彤彤、绣着鸾凤,赫然就是成亲时用的大红盖头!   作者有话要说:奚鹤卿:“兄弟,有人跟咱们抢媳妇怎么办?”   戚萝北不假思索:“先下手为强。”   * 第45章   “啊!”   顾蘅惊叫一声,仿佛抓着了火炭,忙不迭扬手丢开,缩到床角。   奚鹤卿接住盖头,捺着嘴角,展开翻看,墨玉般的眸瞳里散着惋惜的光。   顾蘅定睛细看,竟还看出几分幸灾乐祸,登时气了个倒仰,这家伙就是成心气她来了!   “不许你看!”   她飞冲过去,伸手要抢。   奚鹤卿早有所料,微微侧身抬手,便躲了过去。而顾蘅动作太猛,一时没刹住,膝盖在床沿滑了下,人便大头朝下栽去。   原以为自己要摔破相,她惊闭上眼睛不敢看。   可不等冷硬的质感将她脑袋砸开花,腰间忽地一紧,往上一捞,天旋地转间,她便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愕然睁眼,一张清俊面容正含笑望来。   清晨阳光明亮纯净,案头绮色琉璃盏折射出熠熠明光,浮沉翩飞。   奚鹤卿半边面颊沉在细碎光影里,白皙如玉,狭长的眼角弧线下隐显淡淡黑影。黑与白的鲜明对比,犹衬几分弱,定是昨夜未曾休息好所致。   眼波轻荡,她的身影也在他眼中,随阳光微微摇曳。   他该不会在这,照顾了她一整夜吧......   顾蘅睫尖一颤,内心深处不知哪个角落燃起一根小小烛火,不灼热,却温暖而恒久,照亮整间心房。   然下一瞬,奚鹤卿嘴角一勾,便打破了所有遐思,“顾蘅,这一大早就给我行这么个大礼,你未免也太客气了。”   顾蘅咬牙,一把推开他,“不要脸!”   说完,她气哼哼地捡起地上的绣鞋就往脚上穿。可一颗心跳得剧烈至极,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紧张的,连带着手也不听使唤,不过是一只鞋子,折腾大半天,却怎么也套不进去。   身边传来暗笑声,“都睡了一夜了,怎的这酒劲还没过去?”   顾蘅越发慌乱,抻腿用力一蹬,绣鞋便飞了出去。   “嗤——”   暗笑声变大,顾蘅恶狠狠瞪去,奚鹤卿便干脆撤了掩口的手,直接变成明笑。   顾蘅气急败坏,垂着脑袋,素手紧捏裙绦,在两膝上慢慢攥成拳头。   若从头算起,她和奚鹤卿少说也认识了十来年,从来都只有她在他面前耀武扬威的份。可自从上回那次意外之吻后,情况就完全调了个个儿。   一次次出丑也就算了,眼下竟还流落到被他嘲笑的地步?亏她这几日还想着要同他表明心迹呢......   越想眼眶越红,一吸鼻子,泪珠便顺着粉白脸颊滑落,啪唧,在裙上碎开花。   笑声骤然收声,屋内瞬间安静下来,气氛仿佛凝结了一层薄冰,软糯哭声便显得更加刺耳。   良久,身侧人影一动,将飞出去的那只绣鞋捡回,蹲在她面前,仰面,从下往上瞧她。   顾蘅忙撇开脑袋,吸吸鼻子,“看什么看,没见过别人哭啊。”   奚鹤卿短促一哼,“是没见过你哭。”   顾蘅倒吸口气,飞起一脚踹去,“滚!”   奚鹤卿偏身一躲,轻巧抬手,便抓住了她的脚踝。细细小小一只,他两根手指便能轻松将它完全圈起来。   “你松开!松开!”   顾蘅蹬腿挣扎,脚踝在他覆着薄茧的手掌上摩挲,肤如凝脂,即便隔着罗袜,仿佛也能触及其中滑腻。   原以为是个河东狮,不料却内里还是个娇气的小姑娘。   奚鹤卿轻笑,喉结微不可见地滑动了下,屏息静气,按下她的脚,捏着绣鞋往上套。顾蘅以为他又憋着什么坏水,挣扎得越发厉害。   手中越发滑腻,这回他连呼吸都灼热了一层,加重力道拽住她的脚,“别动!”   凤眼带着怒气,凶巴巴地蹬过来。   顾蘅心头一蹦,还真老老实实坐好,圆着眼睛看他,一动不敢动。热意透过罗袜灼在她踝间,周遭空气仿佛也烫了一个度。   她垂眸望着面前山一样坚实身形,心旌再次摇曳,深吸一口气,问道:“昨夜我醉酒,是你送我回来的?”   圈在她脚上的指尖一顿,片刻又动起来,“嗯。”   “我......没说什么吧?”   “嗯。”   顾蘅吐出一口气,如释重负地拍了拍胸口。   谁知下一刻,奚鹤卿便抬头哂笑,“除了哭着喊着说要嫁给我之外,确实就没说什么了。”   顾蘅呼吸猛然一滞,乌溜溜的眼珠经泪水洗过,干净明亮得不像话,波光微颤,仿佛被石子惊动的两汪清涧。   “你、你胡说,我怎会......怎会......”   她声音渐轻,几不可闻。   记忆的线头突然被触动,昨夜的一幕幕都浮上脑海,依稀还有一声苍白到近乎乞求的问话。只是她当时已入梦乡,辨不出是梦是醒。   男人炙热的目光灼灼投来,窗前日头似的,不可忽视。   顾蘅心如鹿撞,捂着胸口慌慌扭头,“就、就算真有这事,那也都是酒话,不作数的,你可不要......”   “不要什么?”奚鹤卿松开她的脚,两手撑在她两侧,倾身上前,“不要当真?还是不要忘记确有此事?”   顾蘅吓得匆匆往后退,他却不退,直将她逼到床角,眼睫几乎戳到她眼睑。脚尖不小心踢到床帐,金钩一摇,帐幔便垂落下来,兀自辟开一处天地。   只有他们两人。   温热鼻息随帐内一片未熄的绮罗香,悠悠弥散,不消多久便充斥满帐。细微的光斑从缝隙里钻进来,两人面颊上都有了浮动的粼光,恰似春水静流,无声胜有声。   顾蘅最先消受不住,慌慌错开目光,浓睫跟小扇子似的忽忽扇动。   面前伸来一只修长的手,衣料摩擦出簌簌细响。   顾蘅心跳得越发快,紧紧闭上眼,便听奚鹤卿在她耳边道:“这封家书,是我昨日连夜写出来的。若你肯嫁我为妻,我便马上用最快的信鸽送回帝京,拜托家中上定国公府提亲。若你不肯......”   沉吟须臾,他寒着嗓子道:“我现在就当着你的面,把信撕了,从此你我二人井水不犯河水。我,奚鹤卿,绝不再打扰你顾蘅。”   床帐内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时间无限悠长,天际缓缓飘来一片云絮,将日头遮了去。帐子里的光,也随之暗淡下来。   顾蘅脑子里像在放烟花,噼里啪啦。头回经历这些,她不知该作何反应。   她还懵懂迟疑之际,奚鹤卿已坐起身,举起信要撕。   她猛吸一口气,冲上去抢,“别撕别撕,我答应我答应!”   指尖还没够着,便听耳畔响起得逞的嗤笑,她一下回神,大呼上当,正要缩回去,腰肢突然被掐住,稍稍一发力,她便又被拖入那个温暖的所在,惊愕仰头。   奚鹤卿朝她抖抖信纸,嘴角笑容邪肆,“你方才说什么?敢不敢再说一遍?”   顾蘅挣扎不脱,气鼓鼓道:“没说什么!”   话音未落,她便扭开小脸,却又被他捏着下颌扳回来,“嫁不嫁?我说认真的。”   语气也是从未有过的诚恳,带着几分卑微,随话音吹在耳边。   是她从未见过可怜的模样。   顾蘅心砰砰跳起来,低头扯着裙绦,小声嚅嗫:“那那那我以后还是老大么?”   奚鹤卿怔愣片刻,眼中神采大现,望着怀中娇娇小小的姑娘,恨不得马上将人揉进心坎。   却还昂着下巴,故作矜持道:“我看你手无缚鸡之力,让你当老大,也不是不可以。”   说着,手臂又绕上她柳腰。   顾蘅咬了咬唇瓣,瓮声瓮气道:“既然我是老大,那你还服不服我?”   奚鹤卿轻笑,“服。”   边说,手臂边收紧一分。   “那我以后还能不能欺负你?”   手微微一颤,他不说话了。   顾蘅蹭的抬起头,撅起嘴看他。眼眶里还残留着水意,潋滟如春。   对峙半刻,奚鹤卿偏头微微一哂,无奈地叹口气,托起她后脑勺,低头在她额上轻轻一撞。   “我心甘情愿让你欺负一辈子。”   说得那么认真,好像誓言一般。   深邃的眼眸中敛尽星辰,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顾蘅仿佛被那星子吸引进去,水色光影下,雪腮缓缓浸染上清浅的菡萏色。   生怕被他看见了笑话,她忙抢来他手里的大红盖头,蒙在脸上。   谁知他却笑得越发卖力,“现在就把盖头蒙上了?就这么着急要嫁?”   顾蘅捂着脸,哼哼唧唧踢蹬。   结果被隔着盖头,猝不及防地啄了一口,小脸瞬间就比这大红盖头还要娇艳。   *   江南的雨水总也没个准头,说来就来。早间还酷日当空,才吃过午膳,便乌云密布,“呼啦”下起雨来。   雨幕如帘,满地青苔晕开淡绿色水泊。   顾慈一手撑伞,一手提着食盒,小心翼翼绕开水洼,来到裴行知的庭院内。庭中遍植翠竹,随风摇落珠大的水滴。   顾慈蹦到廊下,收伞,拍打衣裳上的落珠。秋风鼓荡,她下意识地细细颤了颤身子,仰面看着面前的大门,举手要敲,却又停住。   昨夜,戚北落突然说要回京,她颇为意外,但仔细一想,却也正中她下怀。   左右姐姐和奚鹤卿的事已然有了眉目,再寻个机会同外祖母和母亲解释。她们都是明理的人,不会做棒打鸳鸯的事,只是......   这个裴行知该怎么办?   临走前,总得跟人家解释清楚,再道个歉。不为姐姐的事,也得为自己的事。   可,真的好难啊!   比重生后,跟戚北落解除误会还要让她难以启齿。   手举了大半天,到底是没胆子落下。顾慈回身望向月洞门,不由打起退堂鼓。   门内忽然响起个清泉般的声音:“既然都来了,何不进来小坐,吃盏热茶,烤烤火,去了这一身寒气?”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做数学题好爽10瓶;十里桃花5瓶;墨与笙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外头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泼洒在窗子上,像孩子在扬沙。   裴行知端坐在支窗畔的一张宽榻上,煮茶听雨。   榻上置有一张矮桌,摆满茶具,清一色都是玉制,晶莹剔透,古朴又不失雅致。热水咕嘟咕嘟顶着炉盖,顺着缝隙泛出白色泡沫。   见顾慈进来,他微微一笑,抬手指着矮桌对面道:“坐。”   顾慈捏了捏食盒柄,迟疑半晌,还是乖乖坐了上去,双手老老实实交叠放在腿上,一动不动。   彼此就这么隔着小桌干坐着,谁也不曾开口,气氛凝滞。   水开了,裴行知不紧不慢地卷起袖口,露出精致如玉的腕骨,提壶冲泡。天光透过软烟罗窗纱照进来,泼墨似的,在他腕间漾出一湾青碧。   “寻我何事?”   他将一盏新冲泡好的茶推到顾慈面前,淡淡问道。   顾慈将食盒移到他面前,“这几日承蒙表......呃,柳......”   她还是有些无法接受,裴行知和柳眠风竟然就是同一人的事。   裴行知浅笑,转着茶盏道:“你从前怎么唤我,现在还怎么唤我便是。不过是个称呼,没必要刻意更改。”   顾慈抬眸瞧他一眼,见他神色自若,好像并未把昨夜之事放在心上,紧绷的心弦略微松下,语气也轻快许多,“这几日承蒙表兄关照,我代姐姐,和几位朋友同表兄道声谢。这点心是我亲手做的,还望表兄笑纳。”   裴行知神色微动,揭开食盒盖。清甜的果香从中飘来,细细一闻,依稀还夹杂着竹叶的清香。   他由不得扬了下眉梢,颇为惊讶,垂眸瞧了眼衣上的修竹绣纹,豁然开朗。   自己从未同这丫头提起喜欢竹子的事,她却仅凭他身上的装扮,就琢磨出来了。   还真是个心思细腻玲珑的小姑娘。   “表妹客气了。”   “还有一事,关于殿下和表兄......还有我的。”   裴行知将食盒盖子放回原处,闻言,手蓦地一顿,侧眸觑她。   顾慈不敢同他对视,低头轻轻摇晃杯盏。   嫩绿的茶叶尖随水纹一圈圈荡漾,犹如美人缓缓舒展腰肢,闻着像是碧螺春。   她忽然想起,此前姐姐来姑苏探亲时,给她捎带回去的碧螺春茶。姐姐并不懂茶道,能挑出那么好的茶叶,莫不是得了他的指点?   沉默良久,裴行知终于收回视线,继续若无其事地将盖子盖回原处,“表妹有事不妨直说。”   顾慈抿了抿唇,深吸一口气道:“从前我太过缠人,总爱揪着书本上的细枝末节问个不休,恐怕师父当时是恼了我,才不肯回答,多谢表兄不嫌我愚钝,肯不吝赐教。”   裴行知眼底浮出笑意,“表妹谦虚了。我过去陪师父泛舟垂钓之时,就时常听他夸赞你聪慧好学,是个难得的好苗子,盖因师徒缘浅,才没能收入门下好好教导。你每每在书信中提出的问题,有时连我也很难回答上来,非得回去翻个几天书才行。”   炉子又开始烧水,气氛也有所好转。   顾慈用力攥了下拳,自己和裴行知注定不可能,当断不断,不仅会害了他,还会让戚北落难过。   “再过两日,我们便要回京。原本是该多逗留些时日,可殿下朝务繁忙,且婚事也提到了年前,还是该早些回去准备的好。表兄倘若得空,也可随时来帝京寻我们,到时我一定做东,好好报答表兄。”   “以太子妃的身份?”   她话音未落,裴行知便张口接上,语气中锋芒毕现。   顾慈愕然抬眸,正撞见他眼底讥诮的笑,两道秀眉不自觉皱起。   “倘若表兄非要这么说话,那我也只好说,我现在,就是在用准太子妃的身份,出于礼貌邀请你。表兄应或不应,我都无所谓。”   裴行知哂笑,自饮一口茶,不置可否。   顾慈捏在茶盏上指根收紧,粉嫩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我知表兄心高气傲,视权势如粪土,也甚是倾佩。可你瞧不起殿下这般生来就高人一等的人,难道就不失公允么?”   裴行知轻慢地挑了下眉,似乎对她的话很感兴趣。   顾慈白他一眼,喝了口茶败火。   “你只知殿下人前风光,却不知他从小到大为这些风光付出的辛苦。仅凭他显赫的出身,就否定他的一切努力,这与那些嘲笑别人出身低贱的勋贵子弟有何区别?表兄就不觉得羞愧吗?”   炉子重又烧开,动静比之前还要大。白沫从盖底溢出,“呼啦”一声浇灭炉子底下的火苗。   裴行知瞥眼炉壁上“滋滋”作响的残沫,又扬眉瞅一眼炸毛的她,悠悠转两下茶盏,忍俊不禁。   顾慈蹙眉,这人当真傲得有些不可理喻,“你笑什么?”   裴行知手撑着额,闲闲道:“我在笑,表妹平日里不爱说话,关键时刻倒还挺护食。”   护食?   顾慈眨了眨眼,面颊闪过一抹薄红。   可一想到戚北落每日劳心劳力,却还被人这般轻视,她还是咬牙撑住。   “这与护不护食没关系,我说的都是事实。殿下这几年政绩如何,大家有目共睹。你若换个人,保准还是这套说辞。”   眼珠转了转,她又补充道:“没准比我说得还好。”   “嗤。”   裴行知忍不住笑出声,在顾慈彻底被点爆前,咳嗽一声止住,“是他让你来的?还是你自己要来的?”   顾慈小声咕哝:“他会让我来这吗……”   语气有些抱怨,又有些甜蜜。   裴行知会心一笑,明白了。   “回去便成亲?”   顾慈抬眸瞧他一眼,不知他为何这么问,但见他神色坦荡,不像在使坏,便迟疑着点了下头。   裴行知颔首,转目望向窗外,指尖缓缓捻转着茶盏,一言不发,仿似出了神。   面容平静,唯目光在一瞬流转过千般复杂的情绪。   “既如此,我送你们一份礼,一则为这几日的失礼赔罪,二则......”沉吟了下,他又道,“我大约是没空上京参加你们的婚礼,这便算作我送你们的新婚之礼。”   顾慈眼睫一霎,“你......”   裴行知嘴角噙着温煦的笑,懒洋洋歪靠在引枕上,一如初见时的模样,“没什么好奇怪的,谁让我是你表兄。”   这一声“表兄”,比任何礼都要重,宛如三月春风,瞬间吹散顾慈心头的霾云。   她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仰面还他一个真诚的笑,“多谢表兄。”   简单寒暄两句,顾慈便告辞离开。   外头的雨水已止,刚一开门,雨后清爽的空气便争先恐后沁入心脾。   她深吸口气,身心越发舒爽,脚步也比来时轻盈许多,不料才转过回廊,天又轰隆一声,倾下瓢泼大雨。   她赶忙要打伞,两手一抓,才发现方才太过得意忘形,把伞忘在裴行知院子里了。   眼下雨水如墙,她进不得,退不得,倒真应了那句“乐极生悲”。   她正托腮思忖该怎么办,浓烈的水幕中慢慢走来一高挑清瘦的身影。   周围的景致都在暴雨中失去了轮廓,他却兀自撑起一种气势,磅礴如海,直捣长空。   顾慈眼睛骤亮,忙不迭提裙朝他跑去。   戚北落一皱眉,她又讪讪吐舌,垂着脑袋缩回廊下,老老实实等他过来接。   “你怎么知道,我把伞给弄丢了?”   戚北落才至阶下,顾慈便迫不及待跑过去,雀鸟似的叽叽喳喳。   戚北落刮了下她挺翘的鼻子,哼笑道:“你丢三落四的毛病,又不是一日两日了,旁人不知道你,我还会不知道?”   顾慈剜他一眼,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伸手朝他要伞。   戚北落一抬手,心中咯噔。   呀,方才关顾着担心她,竟也忘了拿伞!   他正色一咳,搜肠刮肚寻摸说辞,企图糊弄过去,保住颜面。   可顾慈早已看透,乜斜着眼哼哼,“看来你丢三落四的毛病,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戚北落板着脸,佯怒睨她。顾慈亦仰面,小脸紧绷,偏着脑袋瞪回去。   如此对峙许久,二人都齐齐笑出声。   “小滑头,当真是一点亏也不肯吃。”戚北落将人搂到怀里,狠揉两下脑袋。   顾慈拍开他的手,嘟着嘴,指着大雨问:“那现在该怎么办?”   她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旁人看不懂,戚北落却一下了然,捏着她鼻子,啐道:“小滑头!”说完,便转身蹲了下去。   顾慈喜滋滋地伏上去,见他扭头又要“收路费”,忙捂着嘴往后缩脖子,他就只啃到了手指头。   “呵,倒学聪明了。”   顾慈晃晃脚,得意洋洋,“那是,吃一堑长一智。更何况,我本来就不笨。”   戚北落嗤之以鼻,但见她笑靥如花,一下点亮这灰蒙蒙的天。   他心底便升起一股暖流,扫尽这一身秋寒,不由自主地也勾起笑,损她的话都到嘴边上了,到底还是咽了回去。   “你啊你,生来就是克我的。”更多文 公众号:小小书盟   他偏头,没好气地撞了下顾慈额角,将她往上揽了揽,稳稳迈入雨幕。   大雨如注,渐渐模糊了两人身影,乍看之下,宛如一人。   秋意寒浓,两人衣衫都穿得单薄,如此紧贴着,倒不觉冷,反而温暖如春。   月洞门后,裴行知执伞遥遥望着,默默将手中另一把伞藏到背后。   这伞是顾慈方才落下的,伞柄上的海棠花纹凹凸有致,淡淡地印入他手心。   直到那抹身影消失在雨幕深处,他才释然一笑,转身离去。   道边的垂柳随风拂过他伞面,雨水走珠般顺着伞骨滑落,他衣袂却不沾寸许。   从始至终,云淡风轻。   作者有话要说:大萝北憨憨笑了一天,“嘿嘿嘿,媳妇儿夸我了,嘿嘿嘿。”   下一章回京!大概18点左右写完发出来。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星河散去-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嘎嘎10瓶;木槿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回京这事决定得匆忙,顾慈一时没来得及准备,惘惘的,面对满屋子东西,突然也不知该如何准备了。   幸而王德善八面玲珑,自己身上虽有伤,却不影响他指挥旁人,将一切都打点得井井有条,无需顾慈操一点心。   戚北落这两日一直在忙着拔除姑苏官场上的蛀虫。   首当其冲,就是那“占地为王”的柳巡抚。   据璎玑每日不辞辛劳地扒在窗口偷听来的情报,凤箫那日呈上去的罪状,跟老太太的裹脚布一样,又臭又长。   没等念完,戚北落就已气得踹翻了桌案。   而其中最让顾慈惊讶的则是,那晚山庄里的刺客,竟也是柳家派去的。   虽不是柳巡抚,却是他女儿柳之岚。   不过是酒宴上起了点小冲突,且本就是她有错在先,竟就能痛下杀手?更何况自己的出身也不算低,她动手前,竟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可见从前她在姑苏,对寻常百姓是何等蛮不讲理,当真死不足惜。   待到出发这日,顾家姐弟三人要先回裴家,同裴老太太道别。   戚北落和奚鹤卿忙着收押名单上的罪官,并未与它们通行。众人约好,分头将一切事务都处理妥当后,再到城门汇合,一道出发回京。   马车刚过城门口,璎玑瞧见街边的糖葫芦贩子,便死活走不动道。姐妹俩没法,只得让顾飞卿陪她过去。   马车外突然吵嚷起来,顾慈撩开帘子往外瞧,便见前头熙熙攘攘都是人,定睛一看,就看到了囚车。   而被囚在里头的,赫然就是那柳巡抚。   围观百姓抓着烂菜梆子和臭鸡蛋,骂骂咧咧,不断往他脑门上砸。   顾蘅好奇心旺盛,忙拉着顾慈下去看热闹。   “我听奚鹤卿说了,锦衣卫上柳家拿人的时候,这柳巡抚就被倒吊在自家大门口,捆得跟粽子似的,身上还挂着那柳字令。”   “不仅是他,其他几个犯了事的官员,也都是这一出。且每人身上还都附了份信,细数这人犯下的所有恶行,竟比凤箫列举的还详尽。”   “慈儿,你说这柳眠风到底是谁啊?怎的这么神通广大?”   顾蘅喋喋不休,踮着脚往里张望。   顾慈捺了下嘴角,不自然地看向别处,“谁知道呢......”   那日她曾答应过裴行知,不会将他的身份告诉旁人,所以眼下也只有她和戚北落知道这事。   想来这串被倒吊着“粽子”,大约就是他说的新婚之礼吧。   戚北落一直为这事焦头烂额,裴行知便顺水推舟闹了这番。   既帮戚北落除去心头大患,好让他们能安心回京,也将所有矛头都引向柳眠风这身份,就算有人要寻仇,那也该寻他柳眠风。   然这世上,除了他们外,没人知道柳眠风是谁,更不会将这么个嫉恶如仇的任侠,同裴家“游手好闲”的大公子联系到一块。   还真是个妙人。   “放开!放开!你们是何人?竟敢这般待我?仔细我告诉爹爹,叫你们统统吃不了兜着走!”   队伍末尾,柳之岚厉声尖叫,扭动身子不肯就范,手上镣铐“咣咣”作响,死猪般的被拖拽着往前走。   早间,她尚躺在闺房中做美梦。   梦里头,太子殿下和岑公子一道上门求亲,满口情话,句句不带重样的,甜得她合不拢腿。   她正为难到底该选谁为夫时,锦衣卫就冲了进来,硬生生将她从美梦中拽了出去。   女人对情敌,大约天生就有种特殊的敏锐力。   混乱不堪的人群中,柳之岚一眼就瞧见了顾慈。   “你!一定是你,怕我夺走太子殿下和岑公子的宠爱,便使阴谋诡计暗害于我,好自己独占他二人!”   她不知哪里的力气,竟推开身边的锦衣卫,张牙舞爪朝顾慈猛冲过来。   顾蘅反应迅速,折了道边一根柳枝,“呼哧”往她脸上用力一抽。   柳之岚惊叫一声,捂着脸趔趄往后倒,锦衣卫随后赶来将人拉走。   殷红顺着指缝淌出,她却犹自不足,目中露出刻骨的怨恨,冲着顾慈大喊大叫。   人群被声音吸引,都不自觉围聚而来。   马上就要离开,顾慈本不愿多生事端,眼下却不得不被搅进来,蹙眉睨她,“你说是我坑害的你,那我便要问问,是我将太子的阴私告诉你,让你当众拿出来取笑,得罪他本人?还是我将刺客借于你,诓骗你去山庄行刺的?”   柳之岚一怔,瞠目结舌说不出话。   顾慈冷笑,“你不说,那我替你说。指使你做这些的,是你表姐王若吧。”   柳之岚未料她会忽提起这个,眼神闪烁着,鹌鹑似的蔫下脑袋。   顾慈看在眼里,心下也都了然。   昨日,她收拾行囊时,同裴家几个丫鬟闲话,就听说柳家之所以敢在姑苏这般横,全因与帝京城里的王家结了姻亲,仗了他们的势。   帝京城中的勋贵统共就那么几个,顾慈随便一猜,就猜到武英侯王家头上。   毕竟她甚少在帝京贵女圈中活动,唯一可能结梁子的契机,也就那日在宝萃斋同王若争镯子。   只是她不曾料到,区区一枚镯子,竟能叫她记恨至斯?   昨夜她同姐姐提起时,不慎叫戚北落听见了。只怕这会子,那位王家姑娘大约已经被皇后娘娘“请”去长华宫吃茶了吧。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你好自为之吧。”顾慈丢下这句话,便转身牵起顾蘅的手,往回走。   柳之岚宛如一条被抽了筋的毒蛇,瘫软在地动弹不得,怨毒的目光从眼底射出。   街道尽头缓缓走来两人。   走在前头的男人着一身玄色衣袍,俊美无俦,气韵尊贵。既有文人的清雅,又有武人的英气。随意行在喧嚣拥挤的街道,却依旧能撑出一种睥睨天下的气势。   柳之岚呆怔半晌,眼睛骤亮,猛冲上去大喊:“岑公子!岑公子!”   戚北落却跟没听见似的,径直停在顾慈身边,拉着顾慈的手上下打量,眉心折起一道痕,“天这么冷,怎不多添件衣裳?成心要我担心?”   边说边解下自己的氅衣,将她裹得严严实实。   顾慈拼命从里头拱出小脑袋,枯着眉头喊冤:“我添了!只是马车里头起了暖炉,穿着怪热的,所以才脱下来。不信你去问我姐姐。”   她转头要去寻顾蘅,却发现顾蘅又和奚鹤卿吵了起来。   而这次争吵的话题则是,柳眠风究竟是男是女......   欢笑声随风钻入耳房,柳之岚心头苦涩,锦衣卫抓着她蓬乱的头发往囚车上丢,她还在惊叫。   “你们松开,我要去找岑公子,他一定会帮我的。你们胆敢放肆,小心他剥了你们的皮!”   锦衣卫踹弯她膝窝,“什么岑公子,他是咱们的太子殿下!你方才得罪了太子妃,现在还想见殿下?你也配!”   “太、太子殿下?”柳之岚瞪大眼睛,傻傻发着怔,眼中忽而亮起奇异的光。   “不!不可能,你们骗我!他就是岑公子,一定会来救我的。你们要么快趁现在放了我,不然等他发现,管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几个锦衣卫互瞧一眼,捧腹大笑,“救你?殿下作何要救你?别痴心妄想了,下令查抄你家的,就是殿下本人!”   柳之岚猛一吸气,一动不动地瘫在地上,两眼直勾勾望着前头那双俪影。   一个风华倾国,一个俊逸无双,真真是天造地设,一对璧人。   低头再看自己,蓬头垢面,衣衫不整,比街边的乞儿还不如,柳之岚万念俱灰,瞳孔涣散,嘴角歪斜下去,直淌涎水,傻笑起来。   “我要做太子妃啦!哈哈,我要做太子妃啦!”   “疯子!”锦衣卫各啐她一口,趁她再次作妖,忙将她拖上囚车。   怪笑声传回来,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回头,皱眉看了那疯女人半晌,完全没印象,一头雾水地问顾慈:“什么东西?”   顾慈“嗤”地笑出声,有点同情柳之岚碰上这么个不记脸的主,叹口气,摇头嗔道:“不是东西。”   *   离京时,暑气还没散尽,天才刚入秋。   目今回到帝京,已是十月末。前日初雪已至,遥遥望去,满城银装素裹,宛如一个莹莹琉璃世界。   顾老太太和裴氏亲自领人,等在定国公府门口。姐弟三人一下马车,脸颊两侧就都被各亲了一口,还得了一怀抱果子。   一通寒暄完,顾老太太由顾飞卿扶着先回去歇息,裴氏则将两个女儿留下来问话。   “慈儿,这好端端的,怎的就突然把婚期提前了?我听说你们去外祖母家不久,太子殿下就追了过去。可是你们俩吵架,他才急着要马上成亲?”   圣旨下来后,裴氏整个人都是懵的。   原本婚礼一切进程都按照来年开春的日子,有条不紊地准备着,冷不丁提至年前,不光她措手不及,礼部和钦天监也都傻眼,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头发大把大把掉。   这问题还真不好回答,顾慈只能垂着脑袋讪笑,“我们......挺好的,没事。母亲不必担心。”   若真要她回答,那她就只能说。   他们这位太子殿下吃完了整座姑苏城的醋,脑子齁着了,所以才折腾这么一出。   裴氏见状,心下大抵了然,也不再多问,转头看向顾蘅,沉出一口气,戳了下她额角。   “你这妮子,还真长本事了。在家中待着的时候不声不响,我还以为你真要嫁不出去,给你相看了一个好的。结果一出城,这白捡的女婿就自己个儿冒出来了。”   对于奚鹤卿,裴氏也不是没考虑过,只是从前每回见到他,都是一副被顾蘅欺负得惨兮兮的模样。裴氏恐他婚后还是如此,也就歇了心思另觅下家。   谁成想这竟是个顶顶不好招惹的主儿,才听说女儿去相亲了,二话不说就追了过去。又没两日,寿阳公主便亲自带着聘礼,代他这位小叔子说亲来了。   顾蘅捏着裙绦,支支吾吾,“这、这不能怪我......都是那姓奚的不好,嗯,就怪他!”   裴氏乜斜眼打量,见顾蘅面颊泛红,难得显出女儿家娇羞的模样,一阵吃惊。   惊完又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   虽说不能同娘家亲上加亲,可惜了些,但只要女儿高兴,她就再无不满。   只是婚期......   陛下恩典,姐妹俩乃孪生,奚鹤卿又是戚北落的至交,感情甚笃,便特许姐姐和妹妹同一日成婚,戚北落也无异议,婚期便都定在了十二月。   只剩两个月的时间,她要怎么把两个女儿的婚事都安排妥?   裴氏想哭。   晚间用膳,定国公府上下一片热闹,欢声笑语不断,好似在过年。   顾慈身子骨弱,提前告辞回屋歇息。   “姑娘快拿去捂捂。”云锦塞给她一个小手炉,簇拥着她进屋。   云绣往脚炉里添两块梅花饼儿,将顾慈褪下的绣鞋放上去,絮絮说着前几日发生的事。   “皇后娘娘那日召王家姑娘进宫,王姑娘以为是要提携她,在她那小姐妹圈子里吹嘘了好久,把她那几个姐妹花都得罪了个干净,最后趾高气扬地就进宫去,却被皇后娘娘教训了个狗血淋头,闹了个大笑话,都已经好几日没敢出门了。”   云绣笑成一团。   顾慈掩嘴轻笑两声,问道:“皇后娘娘就只是训斥了一通,没别的?”   这可一点也不像她。   王若派刺客行刺,虽是冲自己来的,可最后也差点害戚北落受伤。依照皇后娘娘的性子,岂是简单训斥一通就了结的?   云锦捧来一盏梅花茶,递给顾慈,“姑娘忘记了?那王家眼下虽大不如前,但在宫里头还有个厉害的靠山。”   顾慈忖了忖,豁然开朗。   先帝在世时,王家曾出过一位宠妃,足能与皇后分庭抗礼。   陛下还是太子的时候,她就曾给陛下使过不少绊子。于情,陛下对她定然恨之入骨。却奈何,她手里握有先帝赏下的金牌,连陛下也不能把她如何。   好在她而今歇了争斗的心思,终日在深宫吃斋念佛,不问世事。陛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没这号人。   有这么一座大佛镇着,难怪连皇后娘娘也不好把王若怎样。   顾慈握着茶盅,眉心微蹙。   这位瘟神太妃,可千万别寻上她呀。   可,怕什么来什么。   翌日一早,她就接到了王太妃的帖子,邀她进宫吃茶。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来啦~   柳锅锅暂时下线,嗯,暂时下线。等以后需要他帮忙的时候,还会回来的。 第48章   太液池畔的宜兰宫,是先帝为王太妃修建的寝宫。之所以取这么个名儿,也是因她名字里有个“兰”字。   宫内檐牙高啄,雕廊画栋,美轮美奂,顾慈却无心欣赏。   方才她打听过,王若今日并未进宫。既然不是为王若的事,那王太妃又为何还要召她过来?总不能真的只是唤她去喝茶吧......   如此忐忑了一路,顾慈捏着手,随宫人进偏殿。   迎面是巨大的沉香木十二扇落地屏风,上绘十二花神向昆仑遥拜王母图。下置鎏金熏炉,吐出粗粗细细的薄烟,更添几分飘渺。   宫人们低头,井然肃立两侧,偌大的宫殿,竟一点儿声也听不见。   王太妃就坐在屏风前的玫瑰椅上挑花样。   阳光透过南窗照进来,映得她眉目温柔。   已近半百的年岁,她面上却不见半分老态,只在笑起来时,眼角才会显出几道细细的鱼尾纹,可见平日极其注意保养。   顾慈上前行礼,“臣女顾慈,给太妃娘娘请安。”   “起来吧,好孩子。”王太妃笑得像个弥勒佛,招猫儿似的,把她招到跟前,指了身边的椅子让她坐,握住她的手抚了抚。   “嗯,不错,模样和性子都是哀家喜欢的。太子一向会看人。”   顾慈含羞垂眸听着。   她却叹了声:“哀家今日原也请了太子过来,可他非说政务繁忙,脱不开身。哀家便又说,是请了你过来,怕你一人觉得拘谨,才唤他过来陪你。可他还是那句话,不来就是不来。”   “这孩子,脾气扭得很。这政务是永远忙不完的,还是该多抽空陪陪重要的人。”   “先帝当年,不也是这样,百忙中抽空陪的哀家?哀家就不相信,他一个太子,再忙,还能忙得过先帝去?”   她神色和蔼可亲,仿佛寻常人家的祖母同自家孙辈们说话。   可说出口的话,却一点也不和蔼。这才刚见面,竟就直接开始挑拨离间了?   顾慈笑语晏晏,不动声色地抽回手,“太子殿下毕竟是万民的太子殿下,理当以天下为先。更何况前段时日,臣女回姑苏探亲,殿下一路护送相伴,想必挤压下的政务要比从前多好些。”   “若臣女还为这点子鸡毛蒜皮的小事,耽误殿下时间,岂不就不识抬举了?”   这话宛如一柄钢刀,直捅王太妃肺管子。   先帝得空陪伴,哪里比得上人家抛下一切,二话不说直接追到姑苏去厉害?孀居多年的人,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刺激?   可她是太妃,不好当众同一个小辈过不去,有失身份,就只能在心里暗骂。但骂来骂去,最后伤着的,还是自己。   顾慈仍捧着她的茶,品得好不快活。   王太妃这会子才眯眼,重新打量眼前之人。   王若说得没错,这位的确是个不好对付的主儿,表面弱不禁风,说话却绵里藏针,时不时冒头往你心口捅个大窟窿。   难怪头先连沈贵妃那么风光的人物,也栽她手里头了。   “你能这么想,说明是个识大体的,哀家......”王太妃顿了顿,僵笑着一字一顿道,“很是欣慰。”   顾慈觑着她手背上绽开得道道青筋,忍住笑,“太妃娘娘谬赞了,这是臣女应当做的。”   砰——   她手上又多爆起一根青筋。   顾慈抿笑不语,王太妃的脸色却已经变了七十二变。想她纵横后宫这些年,从无敌手,不想今日竟碰上一个。   嘴里全是好听的话,可钻进耳朵后,却跟千刀万剐似的。   王太妃平了平气,抚着手上的金累丝甲套,说道:“不过,这话又说回来了。这太子也真是的,到现在屋里还一个人也没有。放眼帝京城,别说勋贵人家,就是平常百姓人家,到他这年纪,也该当爹了。”   话停在这,她又瞧顾慈一眼,抱怨道:“更何况他还是太子,将来要继承大统,没个子嗣哪行?你说是不是?”   顾慈心头一蹦,隐约生起一丝幽寒之意。   王太妃被斜对角铜镜吸引,窥见几根散出的发丝,忙抬手仔仔细细捋回鬓中,笑吟吟道:“现在好了,东宫里头终于有了女主人。你也该早些准备着,为太子挑几个可心的人到东宫伺候着。即便没个侍妾,怎的也该有个侧妃不是?”   她使个眼色,便有宫人捧着本画册子过来。   “这里头登记的,都是今年帝京城内适龄的姑娘,出身都不错,哀家昨夜替你先瞧过。有几个条件格外出挑的,你若觉得不错,哀家便请她们过来,到时再让太子从里头选个喜欢的做侧妃,如何?”   顾慈抿了口茶,笑而不语。   终于进入正题了,原来今日特特找她过来,是为了这个。这正妻还没娶进门,竟就已经想着要塞个侧妃过来了?   “臣女不敢妄言。”顾慈不急不恼,和稀泥般的说完,就再不说话。   王太妃骄纵了半辈子,头回碰上这么个难缠的主,心底拱起一丝火苗,缓缓吐出一口长气,翻开册子,指着上头一副画像。   “这是哀家的侄女儿,名唤王芍,性子同你一样温顺。正巧,她今日也来了,就在里头绣花,哀家这就让她出来,陪你做个伴儿。”   “你二人同岁,应当有很多话可说。”   正说着,一片绣着云霞纹的蜜合色丝锦衣角曳过地上厚厚的波斯地毯,在宫人的簇拥下,走出屏风,迤迤然行到王太妃面前。   “侄女给太妃娘娘请安。”   王太妃亲自拉她起身,眼中透出一种家常的温柔,“好孩子,来,快去见过未来的太子妃。”   王芍颔首过去,顾慈忙起身要拦,瞧见她这身装束后,由不得愣住。   眼前的姑娘圆脸杏眼,面容姣好,眸子干净,嘴角天生上扬,隐隐显出两颗小梨涡,给人一种柔善可亲之感。   虽说两人容貌天差地别,可顾慈总觉,就论气质,这王芍还真是怎么瞧怎么像自己。   王太妃笑着搁下茶盅,“哀家这侄女儿,打小身子骨弱,不爱出门,就喜欢在家中钻研诗书字画,得空也爱侍弄些花草,最喜欢的呀,就是那海棠花。”   “哦对了,听说这几日还新学了茶道香道,可有这事?”   王芍腼腆微笑:“只是混玩的,算不得学。”转向顾慈,脸上笑意变大,“远不及顾家姐姐学得精。”   王太妃“啧”了声,“她学得精,你学得细,各有各的好法。”   说着也看向顾慈,“慈儿以为,哀家这侄女儿如何?应当入得了太子的眼。若你觉得合适,哀家便做主了。”   顾慈两手交握,感情她们打的是这主意。以为戚北落喜欢的,是自己的性子,便干脆弄了个翻版塞过来。   估摸着也是没法直接给东宫塞人,才想从她这钻空子。   “慈儿,你怎的不说话了?”久久不见回答,王太妃有些着急。   顾慈微微福了个礼,嘴角弧度不变。   “臣女如今还未正式嫁入东宫,册立侧妃这么大的事,臣女不敢尚自替太子殿下做主。太妃娘娘若真有意牵这红线,不如去问陛下和皇后娘娘,若他们同意,臣女自然是应的。”   王太妃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了,手指搭在扶手上,“嘚嘚”敲击着。   沉默如山,轰然压来。   边上几个宫人背上冷汗直流,王芍也忍不住心里打鼓。   顾慈仍面不改色地站在那,风从窗外来,吹得她衣裙翩然,宛如凌风盛开的绮丽海棠。   王太妃最后一点耐心终于被磨没,翘起下巴,寒着嗓子冷笑,“顾二姑娘,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尖尖指甲猛地划过脆冷漆面,在场众人都不由浑身涌起鸡皮疙瘩。   也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通报。   “太子殿下驾到!”   众人一惊,忙跪下迎驾。   顾慈和王芍皆有些反应不及,冷不丁跪下后才发现,彼此就紧挨着肩。   王太妃眼眸中显出丝缕霾色,勾唇冷嗤,正要开口寻个由头,将他们挡回去,门外已有人风似的闯进来。   “给太妃请安。”   戚北落面容冷峻,一身霜寒气,鬓角却汗湿,可见是疾奔而来。向上简单做了个揖,他便开始四下扫视。   王芍偷偷抬眸,视线不期然与他一撞,平静的心也骤然撞跳起来。   她倾慕太子多年,打听到他喜欢性子温顺、知书达理的姑娘,便努力将自己活成那样,看自己不喜欢的书,学自己讨厌的技艺。   哪怕只是做个侧妃,她也心甘情愿。   俊逸身影向这边靠来,如一阵清风,徐徐在她心头吹开涟漪。骨节分明的手往眼前一递,她心里便瞬间春暖花开,娇羞地抿了个笑。   “多谢太子殿下。”   素手抬至一半,眼前那只手却绝然从旁擦过,轻柔地搀扶起顾慈。   “赶了这么久的路,昨儿才到家,今日又跪了这许久,不累么?”   语气抱怨,掩不住浓浓宠溺。   宫人内侍震惊不已,不约而同开始掏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   冷血冷性的太子殿下,竟会有这么温柔的一面?   欣羡的目光充斥周围,顾慈脸庞红红,垂着眼帘不敢看他。   可饶是如此,他眼中的光,依旧炽热得无法忽视。仿佛自己一辈子不回答,他便要这么固执地看一辈子似的。   呆子!   顾慈脸皮子薄,到底还是熬不过他,飞快剜他一眼,嚅嗫道:“才这么一会儿,不累的。”   想把手从他掌心抽回来,却被他抓得更紧。   王芍愕然瞧着,戚北落似有所察,低头随意一扫眼,视线停在她高举的手上,眉宇间缓缓笼起霾云。   “你是这儿的宫人?要跪便好好跪,举个手算怎么回事?进宫前难道就没人教过你规矩么?”   四面隐隐响起几声笑。   王芍唰的将手缩回袖子里,咬着唇瓣,泫然欲泣,“臣女......臣女不是......”   戚北落凛然目光刺来。   王芍心肝大颤,慌忙低头不敢再多言,羞得满面通红。手偷偷缩到背后,隔着袖子用力抓挠手背,像是要把刚才的耻辱全撕下,却只换来道道血丝。   太妃眉心折起深痕,睨着瘫坐在地的王芍,心里一阵失望。   “太妃有所不知,慈儿昨儿才刚回京,身上还乏累得紧。倘若太妃无事,孤就先带她下去,改日在来同太妃请安。”戚北落将顾慈护在身后,朝上道。   王太妃看在眼里,哂笑:“哀家今儿让慈儿过来,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着,这东宫里头好不容易有了正妃,所幸锦上添花,再添个侧妃,凑个双喜临门。”   殿内好不容易才松快下来的气氛,再次凝涩。   顾慈不禁攥紧拳头,心里滚起沸汤般的怒意。   刚刚戚北落对王芍的态度,已经很能说明问题,没想到王太妃还不肯死心,竟三番五次逼迫至此!   边上伸来一手,覆在她手上,轻轻拍了拍。   “放心,有我。”   顾慈仰面,望着身侧的男人。   他个子高挑伟岸,不由分说地将屋内沉闷的气氛从她身边隔绝开。   方才孤军奋战的时候,顾慈还不觉有什么,眼下身边突然多了个他,熨贴地将自己护在他羽翼下,无条件地给她依靠,她反倒娇气起来,心头酸涩又温暖,有点想哭,又有点想笑。   戚北落许是发现了,沉沉蹙眉,抬手要帮她揩泪。   众目睽睽,顾慈耳根泛起红晕,慌忙躲开。大约是心跳得太快,竟一不小心,将她的烦恼都撞出了心房。   不知该怎么回应,便软软道:“那、那你加油......”   煦煦暖流,无形缠绕在两人周围。   王芍呆呆看了半晌,心酸疼得厉害,唇瓣咬到发白,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稍稍好受些。   王太妃让宫人将画册递给戚北落,又迫不及待招呼王芍过来。   王芍两腿已然僵麻,可多年的教养不允许她在此刻露怯,只能高高昂起脑袋,咬着牙走去。   只是步履已不似方才那般轻盈,像鸭子散步,连王太妃都有些看不下去。可毕竟人是她挑出来的,她只能闭着眼睛往好里夸。   “这是哀家的侄女儿,一向乖顺,讨人喜欢,太子若是觉得不错,就......”   不等她说完,戚北落便赫然扬手打断,“她是顾慈吗?”   王太妃一愣,一阵好笑,“她是哀家的侄女儿,跟顾家有什么关系。你若不满意,那画册上还有很多不错的人选。”   戚北落勾了下唇,“哗哗”抖着画册,傲然睥睨,“她们是顾慈吗?”   王太妃不说话了,凝眉瞧他,声音里夹霜带雪,“你什么意思?”   戚北落轻蔑地哼笑了声,当着她的面,将画册撕成两半,大手一扬。   半本画册飞至王芍面前,王芍刚好踩住,抬脚一看,自己的画像上印上了个硕大的脚印,当即便红了眼眶。   而另外半本画册则重重砸在王太妃脚背上。她疼得脸蛋煞白,倒吸冷气,捂着脚大叫:“放肆!”   戚北落却充耳不闻,掸了掸衣上尘埃,淡然道:“太妃不是问孤什么意思么,那孤便直说了。”   “不是顾慈,孤不要。”   作者有话要说:表哥是个有番外的人,他的前世今生会在番外里讲清楚的,么么哒~   这章小修了一下,把皇后的戏份,暂时删除,压后。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Toffee 5瓶;墨与笙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3╰) 第49章   如此直白的剖白,且还出自从不近女色的太子之口。   满座哗然,低头一看,全是惊掉的下巴和眼珠子。   顾慈愣在原地,像是有片云絮飘进她心里,载着她悠哉悠哉飞上九重天。   四面睇来欣羡的目光,顾慈小脸呼呼冒烟,完全可以用来烤红薯。   哪有人这么说话的!真是、真是......她捂着脸,不想见人了。   戚北落却一点无所谓。   左右现在全天下的人都已经知晓,小姑娘就是他的未婚妻子。   况且亲也亲过,抱也抱过,他若是再遮遮掩掩、扭扭捏捏,不给她个确切的庇护,岂不让人笑话,招小姑娘伤心?   “放肆放肆放肆,你放肆!”   王太妃拍案而起,发上珠钗松脱,发丝斜散下大半。   一顶乌黑的发团,从她发髻里头滑落。   众人定睛一瞧,瞳孔骤然缩小。   面前的王太妃头发早已花白大片,且脱落严重,只是平时一直拿假发遮掩,看不出来罢了。   眼下□□一去,便原形毕露,方才那一番折腾,又“呼呼”凋零几根,再不复往日风鬟云鬓、风韵犹存的模样。   唏嘘声四起,王太妃慌忙抓了假发盖在头顶,捂着脑袋大叫:“不许看!统统不许看!谁敢再看,哀家就、就把他眼珠子挖出来喂鱼!”   宫人内侍们忙不迭蒙住眼睛,戚北落却抱臂,犹自看得津津有味。   王太妃哪里没遮严实,他就往哪里拼命瞅。   顾慈本也想避让开,可见戚北落这般不客气,她便也壮起胆子,跟他一块不客气起来。   反正出了事,还有他顶着呢,不虚。   王太妃恨得牙根痒痒,抖着指头,指着戚北落鼻子道:“来人!快来人!把这个目无尊长的东西给哀家拖下去,痛打二十大板!”   “且慢!”   几乎是她话音落定的同时,外头便响起一掷地有声的话语。   众人齐齐转目看去,门外翩跹走进来一个人,锦衣华服,色若春晓,正是皇后岑清秋。   “太子是本宫教养出的孩子,即便再放肆,也该由本宫来教训,不劳太妃费心。”   两个内侍正提着碗口粗的木棍,准备去扣押戚北落。   岑清秋轻飘飘地睨去一眼,那两人便登时吓软两腿,哆哆嗦嗦跪地求饶。   王太妃安静下来,眯起眼打量,别的不看,就专门盯着她的脸,还有头发。   ——每回见到岑清秋,她都是这样。无论宫内事务多繁杂,都抑制不住她跟岑清秋攀比的心,哪怕她年长岑清秋十多岁。   她想不通,明明岑清秋都已经做了祖母,怎的皮肤还这般好?自己再年轻个十来岁,恐也比不上她。   当下再瞥见旁边的铜镜,她就恨不得把它砸咯!   “太子,要忙的事,都忙完了么?”   岑清秋从兔毛手拢里伸出手,搭在嘴边,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   方才她正在歇养颜午晌,这臭小子突然火急火燎赶来,二话不说就将她拽到这来,一路上跑得飞快,跟赶着去投胎似的。   她还以为是王太妃闲不住,又在政务上给他使绊子,也就跟了过来,没成想,他竟只是为了给自己的未来媳妇儿撑腰?   能不能有点出息?   她出事了,这臭小子都不一定能这么紧张!   戚北落点了下头,眼睛还一瞬不瞬地盯着顾慈,跟老母鸡看着自家绒毛稀疏的小雏鸡似的,温柔得都能掐出水。   岑清秋翻了个白眼,朝王太妃曼声道:“既然太妃无事,那本宫便领他们回去,还太妃一个清静,左右......”   她凤眼一挑,目光涣漫过四周,哼笑,“左右太妃这也冷清惯了,冷不丁来太多人,阳气一旺,冲撞了什么东西可就不妙了。”   顾慈腔子里心气儿乱颤,差点笑出声。   几日不见,皇后娘娘这骂人的功力是越发精进了,竟笑话这是鬼地方。那这所谓的太妃岂不就是......   早年,沈贵妃还风光时,王太妃就总在背后撺掇她和皇后娘娘争宠。如今沈贵妃已难成气候,皇后娘娘可不就把全部火力,都集中到她身上。   “你、你你你......”   王太妃的脸,十分应景地青白交加起来,一口气没续上来,老眼皮子一掀,就昏了过去。   宜兰宫登时乱作一锅粥,岑清秋慵懒地又打一个呵欠,使人去请太医,自己则领着戚北落和顾慈,淡定自若地走了出去。   帝京的初冬,已经显出几分刺骨寒意。   太液池边水汽足,一阵风打来,寒意见缝插针,一程接一程侵漫上身。   顾慈身子骨一向弱,夏天怕热,冬天畏寒,目下手里捧着个暖炉,依旧冻得直颤牙。   “可还受得住?”   戚北落捏了下她冰冷的手,剑眉一下皱起,忙解下自己的狐裘,将她裹成个球,只露出一张娇嫩白细的小脸。   自己则站在风口,帮她挡风。   “你别站这,万一着了风寒可如何使得?”顾慈拽着他的胳膊,想把人拉开。   戚北落笑着戳了下她粉白脸颊,充耳不闻,犹自立在风口,如一座巍峨高山,岿然不可转移。   顾慈力气不及他,折腾大半天,最后还是窝在了他为自己撑开的温暖小天地里。   岑清秋瘪嘴觑着,身上的鸡皮疙瘩就没断过。   秦桑掩嘴偷笑:“殿下和顾二姑娘感情好,娘娘瞧了,可是想起陛下了?”   岑清秋猛地瞪圆眼睛,“本宫会想他?呵,天大的笑话!即便他现在就站在本宫面前,本宫连正眼都不带给一个的。”   “咳——”   沉闷咳嗽声从身后传来。   顾慈和戚北落都不说话了。   秦桑笑到一半,猛地被这声咳嗽卡住嗓子,后半截笑生生堵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脸色都憋白了。   岑清秋从他们的反应里,隐约发觉发生了何事,却一点也不慌,漫不经心地摸了摸坠在耳畔的珍珠耳珰,缓缓转身。   对上宣和帝幽暗的目光,她微一挑眉,随意福了个礼,“臣妾给陛下请安。”便昂首阔步,径直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果真是,连正眼都不带给一个。   顾慈忙要敛衽行礼,身子才俯到一半,就听岑清秋笑盈盈在前头唤:“都愣着做什么?走啊。”   宣和帝面肌抽了下,脸更黑了。   顾慈被逼无奈,硬着头皮抬脚。   却听前头又响起一声轻笑,语气闲适地道:“朕看谁敢?”   这脚就有点落不下去了。   顾慈心里叫苦不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僵在原地讪讪而笑。   戚北落倒一派从容,将她扯到身后,便抄手气定神闲地站着。   “以后他们俩的话,你就做耳旁风,不必认真。左右也不是说给咱们听的。”   一听就是从小被折腾习惯,都已经刀枪不入了。   宣和帝瞥了眼两人握在一块的手,微微皱了下眉,转目再看岑清秋,心头不免泛起一丝异样滋味。   冷哼了声,他道:“太子终于舍得从姑苏回来了?朕还以为,你要在那待一辈子。”   戚北落捺下嘴角,摸着鼻子,不置可否。   顾慈心里直打突,拽着他衣角催促。他却只笑着捏捏她的手,“放心。”   果然,不出一个弹指,便有人替他答道:“有其父必有其子,还不是陛下给他带了个好头,教他不爱江山,爱美人?”   “美人”顾慈:......   这世上敢这么在老虎头上拔毛的,天底下大约就只有这么一个了。   当众被这么数落了一顿,宣和帝竟一点不恼,微微一笑。   岑清秋不回头瞧他,他也不转身,就这么背对着道:“皇后此言差矣,俗话说,女效父,儿效母。太子这身臭毛病,焉知不是从皇后你身上过来的?”   “你!”岑清秋倏地扭头,瞠目瞪他。   “朕怎的了?”宣和帝悠悠转过来,对插着两袖,翘着下巴睨她。   两军对垒,最忌讳冲动。岑清秋平了平气,丢下个白眼,偏斜玉面哼笑,“既然陛下觉得臣妾浑身都是臭毛病,那干脆废了臣妾这皇后,免得臣妾再教坏太子。”   宣和帝心头猛地一抽,辣辣地疼,下意识就要拒绝。瞥见她眼角微微扬起的得意,他又眯了眯眼,幽幽勾起唇角,忽讶道:   “皇后怎的猜到,朕这几日已经着手准备废后的诏书了?”   这回轮到岑清秋心头抽搐,瞪着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去,手心微微濡湿,却还故作镇定,“那可太好了,诏书在哪?拿来给臣妾掌掌眼,看看是不是比当年那封后的诏书写得还好?”   宣和帝挑眉,低头,在宽袖里摸了摸。   岑清秋依旧正眼不带给一个,可眼梢余光已经自作主张瞥过去。   日头打在那片明黄的宽袖上,有些晃眼。岑清秋眯起眼,就见一小截绘着云样暗纹的明黄圣旨,从袖口探出。   这混蛋!不仅偷偷写了废后诏书,还贴身携带,小心宝贝着,生怕别人偷去似的。   “是你自己过来看,还是朕给你送过去?”   岑清秋攥了攥拳,忍着心头翻涌的万千情绪,不屑地哼了声,“陛下万金之躯,臣妾哪里使唤得动?还是臣妾自己来吧。”   说着便款款走过去,步子却比方才快不少。   圣旨离她还有些距离,她已迫不及待伸手去夺。谁知宣和帝翩然一转身,她便抓了个空。   “你给我!”   她恼羞成怒,声音带起几分哭腔,咬牙再次出手。   他又轻轻松松闪躲开,反手往她膝窝上一抄,便将人打横抱起。   岑清秋惊叫一声,下意识勾住他脖子,仰面对上他眼底狡猾笑意,一愣,忙抓起他衣袖细看。   除了几道折痕,就只剩两袖清风。   “你骗我!”   岑清秋狠狠捶他肩膀,挣扎着要下来,却被他越抱越紧。   头顶传来轻笑,“兵不厌诈。”   那声调,得意得都快飘到天上去。   岑清秋气急败坏,想起自己还有儿子,忙推开他脑袋四下找儿子。   可哪里还有儿子,儿子早抱着他未来的儿媳妇跑没了影。   她翻了个白眼,踢蹬双腿自力更生,“你放开我,再不放,我可咬了!”   宣和帝“哦”了声,笑嘻嘻低头,吹了吹她耳垂,“你想咬哪儿?嗯?”   热意灼在颈侧,烧红她的脸。岑清秋抿着唇,一把推开他的脸,“你你你简直不可理喻!”   “不可理喻?”宣和帝蹙眉,眼中笑意散去,显出几分帝王高高在上的威仪。   边上几个内侍心肝都颤了颤。   岑清秋却一点不怵,脸撇到另一边,对他不理不睬。   只是脸颊,却比方才更红一分,恍如微醺。   醺在宣和帝心头。   他低头,轻轻撞了下她的额,“我今日下朝,一听说你到这来了,恐你吃亏,连朝服都没来得及换,就匆匆忙忙赶了过来,你却还说我不可理喻?我的秋儿可真冷血。”   温热鼻息拂过面颊,大冷的天,岑清秋却浑身滚热,恨不得跳进这太液池冷静冷静。   她强压住“咚咚”乱跳的心,咬着唇瓣哼道:“陛下不是嫌我浑身上下都是毛病么,那干嘛还过来,直接让那太妃把我一口吞了,岂不干净?”   还是不肯转头看他。   宣和帝轻笑一声,贴着她的脸,轻蹭两下,像知慵懒的猫。   头发丝儿挠在岑清秋脸上,她受不了,气呼呼地扭头要骂。   脸才刚转过来,嘴上便是一热。   “因为我不爱江山,爱美人。”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你们还记不记得这对小可爱(/ω\)   他们什么时候成亲,就看我这双小废爪子能不能飞起来,快则这周末,慢则下周末吧。   昨天那章小修了一下,之前写得太散,很多东西都没表现出来,跟流水账一样,我就把皇后的戏份删了,挪到这章。   给小仙女们添麻烦了,真不好意思(鞠躬)   这两章都全员红包鸭!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星河散去-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为我关灯吧10瓶;lareine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3╰) 第50章   宜兰宫。   王太妃坐在妆台前骂骂咧咧,面庞涨红,胸脯剧烈起伏。   “这个岑清秋,还有顾慈,不就是仗着自己比哀家年轻,才敢在哀家面前耀武扬威吗?”   “倘若哀家再年轻个十几二十岁,哪还轮得到她们风光?”   却压根不记得,今日气她气得最狠的,其实是戚北落。   宫人在旁,正帮她贴假云鬓,她冷不丁一偏头,鬓角贴歪了,她又是一顿骂。   “笨手笨脚,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哀家还要你们有何用?干脆都去长华宫扫地得了。”   宫人们瘪瘪嘴,彼此交换个眼神。   眼下都已经过了掌灯时分,别宫嫔妃都褪妆预备歇息,就她还折腾个没完。   烦死个人!   倘若真能去长华宫伺候皇后娘娘,谁还愿留在这吃她挂落?   好不容易贴完云鬓,王太妃还觉不满,揽镜自照,捋平鬓发上翘起的几缕毛躁,又亲自取了芙蓉白的香粉,细细盖去面颊上的细纹,左右顾盼,这才露出点笑模样。   可余光瞥见角落里瑟瑟发抖的王芍,那点笑意便如夜露见朝阳,蹭的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哼,你还有脸在哀家面前出现?哀家将你接进宫,好吃好喝的招待你,是让你在哀家被欺负的时候,傻站在边上瞧热闹的吗?”   啪——   瓷碗重重摔在地上,碎瓷飞过王芍面颊。   她慌忙跪倒在地,惕惕抖着身子,涕泗横流地道:“侄女儿知错,请太妃娘娘责罚。”   王太妃觑着她这胆小懦弱的模样,不禁想起早间,顾慈面对自己百般刁难时的聪慧澹定、不卑不亢。   两相对比实在太过直观,惨不忍睹。   “起来!你是哀家的亲侄女儿,又不是这里头的宫人,动不动就跪算怎么档子事?”   王太妃长叹口气,揉着额角,摇头不迭。   “论模样,你原就已经输给那顾慈一大截,又不得太子的心,这差距就更大。现在竟连这为人处事,你也被人家远远甩开好几条街。”   “你叫哀家哪里还有脸,去人家跟前提册封侧妃的事?”   “侄女......侄女......”   王芍咬着唇瓣,支支吾吾说不上话。   进宫前,她本还存了点侥幸心理,以为自己拼尽全力,就算不能一举拿下太子殿下的心,至少也能在他心底留下一点痕迹,将来再循序渐进,总能攻陷他的心。   可直到早间见到顾慈,她才知自己大错特错。   无论是容貌学识,还是她处变不惊的气度,都是自己望尘莫及的。   而太子殿下也根本不是喜欢性子温顺的姑娘。   他只是单纯地喜欢顾慈,真的,就只是喜欢她......   王芍攥紧拳头,尖尖指甲戳痛掌心,她也感觉不到。   到底是同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王太妃就算再恨铁不成钢,也舍不得太过责备。   “起来吧,这事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哀家当初既应承了你这事,就必不会食言。”   “岑清秋生的孩子,到底哪儿好,也不知你究竟瞧上他什么了......”   王芍眼里重又燃起光亮,摁了摁眼角,“多谢太妃成全!”   宫人手捧漆盘入内,王芍忙上前接手。古怪的气味从瓷碗飘出,她由不得皱起眉头。   这是一碗滋补养颜汤。   方子是太妃早年从一位高人手里求来的,每日早晚各一碗,据说能让青春永驻,还能催生乌发。   宫里头的食材和厨子,自然都是最好的,可这汤的味道......   她曾偷偷尝过一小口......然后就再也不想吃第二口了。   也不知太妃是怎么坚持下来的?为了美貌,她也是豁出去了。   王太妃捏着鼻子,将养颜汤一口灌下,脸色变了又变,皱着五官僵硬半晌,如释重负般长出一口气。   “倘若他们就是不同意,哀家手里头还握有先帝的金牌,怎么着都能给你争取点机会。”   王芍握了握手,欣喜若狂,旋即又愁上眉梢,“那......万一他们不认这金牌了,那该怎么办?”   “还是王姑娘思虑周全,毕竟而今,父皇才是这天下之主,倘若父皇不认这金牌,别说王姑娘,恐怕连太妃娘娘自己,也要自身难保了吧?”   外间忽然有人如此说道,声色阴寒,游丝般滑过心头,闻者无比浑身激灵。   王太妃眼中精芒一戾,“什么人!”   门上珠帘“叮当”摇晃,高挑的身影不紧不慢地从珠帘后头进来,衣袂翻卷,荡碎帘幕光影。   屋内烧着地龙,温暖如春,即便穿着薄衫也不觉冷。   他却还裹着狐裘,手炉不离身。面颊是病态的苍白,如雪如霜,眸子亦阴寒如冰。   屋子里的温度,似乎也因他的到来,骤然降低许多。   潞王,戚临川......   他在朝中势力本就不如戚北落,母亲沈贵妃失势后,就更是一蹶不振,怎的今日突然到她这来了?   王太妃眉头拧得更深,朝旁使了个眼色。   殿内宫人内侍便都躬身垂手,远远退到殿外,带上门。   “早间刚送走一个太子,晚上便过来了一个潞王,你们兄弟二人,还真是一条心。”   戚临川仿佛听见了什么莫大的笑话,抚着手炉冷嗤,乜斜眼看去。   “太妃您是聪明人,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本王想要那位子,奈何母妃不争气,害本王失了靠山。正巧,太妃也不想让戚北落坐上那位子,不如......”   不等他说完,王太妃便张口打断,“哀家已不理世事多年,王爷找错人了。”   “没找错。”戚临川眯起眼,“本王找的就是您。不,应该说,是您需要本王保您,还有你们整个王家的性命。”   王太妃眸光一沉,“哀家手中有先帝钦赐的保命符,何须你帮忙?连陛下都没法把哀家怎么样,更何况他一个小小的太子?”   “他一个小小的太子,今日可着实让太妃您下不来台。”   殿内声音骤然消失,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上气。   王芍手心里一茬接一茬地冒汗,隐约生起一种不好的预感,张口想唤王太妃,却被她抬手打断。   戚临川漫不经心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四下顾看,忽而一笑。   “太妃娘娘这儿的摆设,可是许久不曾变化过来了。可皇后的长华宫,却每日都换一个模样,奢侈得叫人挪不开眼。”   王太妃攥拳,手背撑起道道青筋,“你到底想说什么!”   戚临川挑了下眉,“本王要说的,方才都已经说过了。”缓缓转过身,望着王太妃,嘴角挑起一丝阴冷弧度。   “太妃娘娘当年,为保自己的孩子入主东宫,早已和父皇撕破脸。眼下父皇虽没把您如何,可保不准以后就不会,更保不准,他戚北落就不会。”   “本王,才是你们王家现在,唯一的希望。”   莲台上,烛火忽地爆了个灯花,光晕一寸寸矮下,只堪堪映出他侧脸。   线条冷硬,宛如毒蛇藏匿在暗夜中,嘶嘶吐红信。   *   临近婚期,裴氏忙得脚不沾地。   二女儿顾慈因是嫁进东宫,婚礼倒无需她多操心,自有礼部和钦天监帮忙张罗。   而大女儿顾蘅则委实让她伤透脑筋,不帮忙也就算了,还时不时闹出点幺蛾子,一会儿哭着喊着说害怕成亲,一会儿又喜滋滋地缠着她问婚礼细节,让她着急上火。   这日,金绣坊打发人过来,说喜服已经做好,是否要送上门,请顾大姑娘试穿。   裴氏为躲清静,二话不说就把顾蘅轰出门,让她自己上绣坊试去。   顾慈受她连累,也不得不丢下书,陪她一道走这趟。   帝京城是最藏不住秘密的地方,听说准太子妃来了,但凡有能力,谁不想过去巴结两句?   马车刚停在金绣坊前,里头所有绣娘便都倾巢而出,立站在两侧,含笑迎接。   “两位姑娘里边请,喝茶歇歇,我这就让人,将大姑娘的喜服拿来。”   姐妹俩被殷勤地迎进门,刚刚转过房廊,就听到里头传来王若尖利刺儿的声音。   “不过一套喜服而已,能让我潞王妃瞧中,是你们的福气,你们这几个腌臜东西,难道还敢拦我不成?”   潞王妃?   姐妹二人互觑一眼,皆有些摸不着头脑。   引路的绣娘两手交握着,哈腰讪笑。   “两位姑娘还不知道吧,就前几日的事儿!陛下将王家姑娘许配给潞王殿下做正妃,还是太妃娘娘亲自去请的旨。”   顾慈一愣。   王若要嫁给戚临川,前世明明没这事,这究竟是怎的了?   顾蘅捺着嘴角,狐疑道:“嫁给潞王......靠谱么?就他那病歪歪的模样,指不定哪天就蹬腿去了。武英侯不是一向最疼自己这宝贝疙瘩的吗,竟舍得将她往火坑里推?”   顾慈耸了下肩,不置可否。   王太妃和武英侯打的什么算盘,她是无从知晓了。   但想起前世,戚临川被陛下亲自从皇族除名,死后连块像样的吉祥板都没有,她就只能祝王若自求多福了。   大喜日子将近,顾慈不想见到王若,拉着顾蘅要去个离这稍远些的雅间歇息。   里头忽然慌慌张张跑出来个小厮,正是方才去帮顾蘅取喜服的人。   他抹了把额上汗珠,朝她们行礼。   “两位姑娘,都怪小的无能。方才小的拿了喜服,正准备过来,可巧被王姑娘撞见。她一眼看中喜服,说什么也不肯还给小的,还动手打人,小的、小的......”   他捂着眼睛,抽噎起来。   顾慈蹙眉,清润的小鹿眼赫然刺出几分戾色。   这个王若,还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上回抢她送给祖母的玉镯也就罢了,今日竟连姐姐的喜服也要抢。   别人的东西真就这么好?   那可是奚鹤卿熬了三天,一笔一画,亲自绘出来的纹样,天底下仅此一件,就为给姐姐一个惊喜。   “岂能容她妄为?”顾慈缓缓吐出几口气,安慰了小厮两句,便和顾蘅一道进门去。   作者有话要说:帝后会有番外的,放心吧,爱你们(╯3╰)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按头小分队队长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栀子、Yiddddx 3瓶;二傻小天才、默默默默默2瓶;玖栀、木槿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屋子里,一个圆脸小绣娘挡在木施前,眼眶微红,声音细弱。   “王姑娘,使不得。这套喜服是忠勤侯府的二公子替定国公府上的大姑娘订下的,不能给您。”   “哼,定国公府怎么了?忠勤侯府又怎么了?哪个能比得上潞王妃的名头?本王妃既看中了这身喜服,你就老老实实拿来,按照本王妃的身段改就是,哪来这么多废话。”   “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倘若耽误了本王妃的婚事,仔细你们的脑袋!”   小绣娘哆嗦了下,咬着唇瓣不敢说话了。   王家丫鬟们得了王若眼色,上前取喜服,她仍挡在木施前,寸步不离,推搡间,细白胳膊显出几道红痕。   王若抱臂看着,食指不耐烦地敲叩胳膊。   她如今仗着王妃的名头,和王太妃这座金靠山,便越发目光中无人,出门都横着走,直将这帝京城当作是她自己一个人的家。   毕竟在她眼里,现而今帝京城所有贵女之中,还有哪个能“贵”得过她?   周围人心中颇有微词,你觑觑我,我觑觑你,都不敢说话。   但有人敢。   “倘若要照王姑娘的身段改这喜服,那不就等于是要重新做一套?毕竟这腰身,怎的也得多续两匹布,方才能让王姑娘套进去。”   顾慈跨过门槛,转身进屋,嘴角噙着一丝温煦无害的笑,出口的话却异常扎心。   屋内一瞬静默,不知是谁先笑了声,众人便都憋不住,或掩嘴,或转身,明里暗里都在取笑。   王若仿佛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脸菜色,咬牙切齿地指着顾慈道:“你你你......又是你。”   顾蘅一把拍开她的手,“你什么你!你方才不是还很注重尊卑多么?怎的现在见了太子妃,竟还敢拿手指她,懂不懂规矩?”   王若从小娇生惯养,肉皮子养得娇嫩细腻。顾蘅又是个习武的,方才为了报仇,那一巴掌还刻意加重几分力道。   “啪”的一声脆响,王若手上红肿大片,兔子似的连连蹿后,声音尖利得几乎能掀翻屋顶。   “哼,弱不禁风。”   顾蘅懒洋洋地甩两下手,从袖子里摸出一方帕子擦手,扬手往王若脚上一丢,便拉着顾慈去看喜服。   方才死守在喜服面前的小绣娘,见这对孪生姐妹一并走来,双眸怔住。   顾慈朝她莞尔一笑,“方才难为你了,可有落伤?”   她心跳骤然加快,当下也不觉身上哪里疼了,红着脸道谢,从木施上取了喜服恭恭敬敬捧上。   余光从姐妹俩身上滑过,满眼俱是惊艳,再去看王若,越发认同那句“得重做一套”的话。   方才在门口远远眺望喜服时,顾慈便觉眼前一亮,现在展开细看,更是赞不绝口。   正红色缎面上,翟鸟绣花成双成对,绣工精细到能清楚看见每根羽毛的走势。   内里的红娟衫则绣着一簇香草纹,栩栩如生,庄重又不失清丽,深吸一口气,依稀有芬芳萦绕鼻尖。   “蘅”乃香草,奚鹤卿这番设计,当真是有心了。   顾慈会心一笑,仰面看顾蘅。   她怔怔望着喜服,小心翼翼伸出手,飞快摸了下便缩回来,生怕会弄脏似的。双眸晶亮如碎星,像是得了件天大的宝贝。   顾慈忍俊不禁。   姐姐一向大大咧咧,这还是自己头一回见她紧张激动成这样。   顾慈忽生逗弄之心,纤指轻轻戳了下顾蘅的额角,正待打趣两句,边上悠悠飘来酸溜溜的话。   “不就是一件喜服么,谁没见过似的,至于高兴成这样?”   王若强迫自己将目光从喜服上挪开,哼哼两声,唤来丫鬟。   “去,同绣房掌事的说一句,让她用这里最好的料子,最好的针线,再挑最好的绣娘,再做一套比这更好的喜服。就说......”   她漫不经心地扶了扶鬓上玉钗,珍珠流苏轻轻晃动,映出她嘴角倨傲的笑。   “就说,是我,潞王妃吩咐的。等做好了,本王妃和王爷自有重赏。”   丫鬟应是,转身照办。   顾蘅气不过,这话分明是说给她听的,举步要过去。   顾慈抬手拦住她,慢条斯理地将喜服叠好,交换给绣娘,转身笑盈盈问王若:   “我心中有一事,一直想不明白,王姑娘这左一句潞王妃,右一句潞王妃的,想来应当是风光得紧。既如此,那区区一件喜服,怎的还要自己出门置办?难道宫中尚衣司没给姐姐预备不成?”   皇家成婚,一应礼服皆由皇家筹备,就像她和奚北落,根本无需她操心。   即便潞王不得势,但终究也是王爷,规矩不能破。   可王若眼下却还要自己解决这些琐事,那便只有一种可能,有人命令尚衣司不准给王若做喜服。   这不像陛下和戚北落的风格,大约是皇后娘娘使的诈吧......   “要、要你管!”王若被戳中心事,眼神飘忽,涨红着脸不说话。   这门亲,她其实一点也不喜欢。   谁愿意嫁给一个脾气古怪、又活不了几日的病秧子?她可是武英侯的女儿,出身高贵,理当配这世间顶顶尊贵的人。   为此,她在家闹了好几天,学顾慈绝食,可素来疼爱她的爹娘,这回竟铁了心思不妥协。   闹到最后,她硬生生把自己给饿老实了。   好歹也是个王妃,就算他戚临川死了,至少她的王妃之位还在,照样能在帝京城呼风唤雨,坐享荣华。   圣旨下来第二日,她便想通了,屁颠屁颠跑去尚衣司,让宫人给自己量尺寸做喜服。   却不料皇后娘娘早派人打过招呼,她人才过去,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就直接被撵了出来,这才没法,上金绣坊自力更生。   适才瞧见这身喜服,她一眼就喜欢上了。听说是顾蘅的,就更下定决心要抢。   自己一个王妃,就算比不过顾慈这个太子妃,但欺负一下顾蘅,还是绰绰有余的吧。   可万万没想到,最后被逼上绝路的,竟是自己?   王若捏着胳膊,粉嫩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慈儿问得对!”   顾蘅拳头一捶手心,恍然大悟,勾着唇角笑得像个贼,“这位潞王妃,快说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若是有什么难处,没准慈儿还能帮上你的忙呢。”   王若被追问不过,面颊渐渐涨成猪肝色,气呼呼道:“闲事莫管!”   叉腰在屋里气呼呼地转了圈,勾着脖子朝门外嚷嚷,“人呢?这都多久了,怎的还没回来?不过是去给掌事的传个话,至于这么磨磨唧唧?”   传话的小丫鬟刚好跑回来,神色慌张,“姑娘,姑娘,大事不好!绣坊掌事的说她得了贵人的口信,无论咱们出多少银子,她都不会给咱们做喜服。”   “什么!”王若一蹦三尺高,“什么贵人?哪个贵人?不知好歹的东西,反了天了,连本王妃都敢作弄?”   “是孤。”   门口不知何时,突然多出两个高挑人影。   似曾相识的声音钻入耳房,似一双大手,死死掐在王若脖颈,叫她喘不上来气。   “王姑娘,多日不见,你这好抢人东西的毛病,怎的还没改好?倘若真就这么嫁入皇家,岂不给皇家脸上抹黑?”   戚北落抄手在背,逆光而立,面容沉在暗处,凤眼里的寒芒便越渐清晰,钉子似的,戳得王若浑身战栗。   “既如此,孤就勉为其难,好好教教你,该如何做人!”   王德善心思玲珑,不等戚北落传唤,便已经哈腰上前,听候指示。   “王姑娘既然瞧不上绣房的手艺,那也便没必要再让别人给她做喜服,全交给她一人做便是。切记,谁也不准给她提供料子,哪怕只是一根针,一丝线。倘若叫孤发现......”   戚北落勾起唇角,低头转动指间玉扳指,但笑不语。   却比说什么都可怕。   金绣坊的掌事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忙躬身点头道是。   王若呼吸猛地一滞。   金绣坊是帝京城内数一数二的绣坊,倘若连她们都不肯售给自己料子针线,那还有谁家敢跟她做买卖?   戚北落这是绝了她买喜服的路啊!   她堂堂一个王妃,出嫁之时,难不成要连件像样的喜服也没有,还要穿旧衣裳?   那岂不是连个平头百姓都不如!   郁气从胸膛蹿腾至天灵盖,王若身子晃了晃,踉跄几步,扶着丫鬟的手才将将站稳。   一声“不”刚至舌尖,又听前头传来讥笑。   “殿下这么做,未免有失人道。”奚鹤卿双手环抱胸前,盯着她,眯眼笑得谦和。   王若见了,后背却冷汗直流,中衣湿了个尽透。   “依我看,既然王姑娘这么喜欢喜服,那就干脆做上十件八件,件件不重样,每日轮流送去王府。”   王若晦暗的眼眸倏地亮起,嘴角绽笑,“多谢......”   “但是!”   声音陡转直下,奚鹤卿温润的眼眸微微眯起,浓睫下的一线天光,透着无尽不屑和轻蔑。   “这些喜服,王姑娘只能看,不能穿,更不可留下自用。否则......”   他漠然牵了下唇角,拿起漆盘内的一支金钗,对着顾蘅的发髻闲闲把玩。   顾蘅被折腾得一肚子火,不耐烦地挥开他的手,圆着眼睛瞪他,“别闹!”   怒意中,还带着几分娇嗔。   奚鹤卿心头倏尔柔软似水,戳了下她气鼓鼓的脸颊,再转向王若,眼底便只剩簌簌风雪。   “王妃出嫁,禁军理当护送。可贼人难防,便是我这个禁军统领,也没法保证王姑娘性命绝对无虞,王姑娘可要好自为之啊。”   哧——   那支金钗便在他手中断成了两截。   末了,他还笑眯眯地补了句:“不用谢。”   断钗萎地,王若的心也跟着直坠深渊,直到最后被丫鬟们拖拽出门,双脚都还是软的。   作者有话要说:我真的完全不记得昨天是七夕qwq   迟到的祝福,祝小仙女们七夕快乐呀(/ω\)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Calm°微笑3瓶;墨与笙、俞昭昭zz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待到屋内众人散尽,顾蘅和顾慈两人都还愕着眼睛,惘惘的。   在顾慈印象中,奚鹤卿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但因着戚北落太过耀眼,而他终日又是一副吊儿郎当、游手好闲的模样,这才明珠蒙尘。   若非戚北落别具慧眼,重用于他,只怕这“东宫第一谋士”的名声,也落不到他头上。   可今日,他却跟完全变了个人似的。   不再嘻嘻哈哈,亦不再屈于戚北落身后,而是自己主动站出来,照自己的意愿行事。   修长挺拔的背影,似一株经冬不颓的苍松,将姐姐好生庇护在身后。   奚鹤卿似有所察觉,抬手在顾蘅面前晃了晃,顾蘅眨巴两下眼,依旧一瞬不瞬地凝睇于他。   奚鹤卿由不得嗤笑一声,挑起高低眉玩笑道:“怎的?不认识我了?”   顾蘅竟真点了下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睁得越发圆溜溜。   眸光璀璨,顾盼流转间,便淌过万般情绪。   而其中最浓的一抹,竟是崇拜,干净纯粹得,仿佛自己就是她的天。   “你......”   奚鹤卿手僵在半空,眼中有一瞬迟疑。   从没把他放在眼里的小姑娘,有朝一日,竟会这般仰视他?   呆怔半晌,奚鹤卿仿佛福至心灵,周身似悠悠腾起轻软的云,载着他晕晕乎乎飘往九霄云外。   戚北落咳嗽一声,看着他,指了指嘴角,示意他克制些。   他伸手一摸,呀!竟扬得这么高,都快咧到耳朵根子后头了。   试着往下压,嘶,还压不下去!   那就这么着吧,左右他今日高兴,就算日后这事被人拿去当话柄取笑,只要小姑娘还肯这么崇拜他,他便觉值了。   若是他将那王若捉回来,再敲打一遍,小姑娘会不会当场就嫁给他啊?   腔子里渐渐涌起一股潮热,鼓动得他心血澎湃,真恨不得今晚就洞房。   顾慈左右瞟着眼,打量二人,由不得捧袖偷笑。   恐怕连姐姐自己都不知道,这么多年,她虽一直都过得风风火火,却只有在奚鹤卿面前,才会流露出如此明媚的神色。   有奚鹤卿陪伴左右的姐姐,才是最美的。   前世因为自己的原因,叫这对有情人相忘于江湖,顾慈心中一直有愧。   好在这辈子,她总算能弥补这一遗憾,让有情人终成眷属。   真好。   面前的两人又在为喜服的绣鞋,究竟该绣鹤还是该绣蘅芜而争吵起来。   顾慈摇头失笑,知道他们不过是在借吵架的幌子,撒情爱的小娇,也便没过去劝架,静静看着,眼底流光溢彩。   “哼,你就没必要这么崇拜了吧?”   耳边冷不丁传来这么句话,顾慈一愣,愕然扭头。   戚北落乜斜着眼,目光幽怨,像是被醋泡过,酸得“咕嘟咕嘟”直冒泡。   见顾慈看来,他还若无其事地看向别处,但到底委屈不过,嘴里低声咕哝:   “方才......我也替你出头了,怎的也没见你这般看我......”   竟是在为这事吃醋?这个呆子!   顾慈忍笑,忽生起玩闹之心,清了清嗓子,抬头,粉藕般水嫩的颈子仰出一条格外秀美的弧线,勾人去咬。   戚北落余光偷瞥着,喉结不着痕迹地滚动了下。   “那我不这样瞧他,改瞧你,成了吗?”   顾慈抱着他胳膊,轻摇两下,声音甜腻,像裹了层糖霜,直酥人心坎。   戚北落使劲捏紧拳头,方才沉下脸,瞪她一眼,不置可否。   她说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自己还会去嫉妒奚二?   笑话!   他堂堂一国太子,可不会像奚二那样被美色所迷,放下一担子政务,天天窝在屋里研究双面绣。   也三天两头不辞辛劳地往绣坊跑,就为了同绣娘商量,喜服上究竟绣几朵花,还非要拉上他。   更不会因为姑娘的一个眼神,乐成个傻子,用得着她特特屈尊降贵地跑来安慰自己?   可余光晃过她美眸,戚北落便有些心猿意马,捏了捏拳,又忍不住多看两眼。   顾慈歪下脑袋,发髻上的凤头钗一摇,凤口衔下的珍珠流苏轻轻晃动,在她眼底点上一寸柔光。   戚北落的心倏地撞跳开,咚咚咚,咚咚咚,似仗前鼙鼓,怂恿着他将这抹光紧紧拥入怀中。   一个晃神,他便跌入那片明艳中,从此再没有存在的凭借。   忽然就有点理解奚鹤卿了。   “哼,下不为例。”   戚北落语气淡漠疏离,背对她,脸转向窗外。   顾慈努努嘴,偏身打量。   金芒透过竹帘缝隙映入窗内,男人冷峻的面容泛着清浅的柔光。   微微一点笑意浮在唇角,微微露出一线平整洁白的牙,像飘扬在霞光中的云,风一吹,让它往哪走它就往哪走,傻唧唧的。   顾慈捂着嘴,憋笑憋得胃疼。   哎哟,真是个呆子,让人说他什么好!   *   待顾蘅试完喜服,四人一道从金绣坊出来,天色刚刚擦黑。   舟桥附近的夜市正待兴起,星星点点的几团昏黄浮在墨蓝中,一种和谐的对冲色彩,笔墨难绘。   忽而一声锣鸣,人群便都一窝蜂似的往一个方向聚集而去。   顾蘅好奇心旺盛,忙拦住一路人,询问后才知,锣声来自丰乐楼。   今日酒库出新酒,正是那闻名遐迩的“照殿红”!   相传,这酒是白衣山人夜游蓬莱时,偶得灵感酿出的。   色泽若红绡,香气浓郁,绕梁三日而不褪,故而才取了这么个名儿。   但凡世间爱酒人士,无比以能尝到此酒为荣。更有人提出愿以万金换一樽,都被白衣山人毫不留情地拒绝。   可有趣就有趣在,白衣山人号称千杯不醉,当年路过帝京时,却被丰乐楼的一盏劣等梨花白灌倒,呼呼直睡了三日。   醒来后,他朗声大笑,甚是开心。   丰乐楼掌柜的提出,用这梨花白的配方换照殿红,他二话不说便答应了。   丰乐楼也因此,一跃成为帝京城中首屈一指的酒楼。   楼中每年只出一坛照殿红,只有通过考验之人方可将它收入囊中。   因着皇后娘娘喜好品酒,第一坛照殿红出窖时,陛下还曾派人过来,妄图走后门求买,却遭无情拒绝。   噱头一打响,丰乐楼的名声随之水涨船高。   也不知今年他们打算玩什么花样?   四人皆心生好奇,一同过去。   酒楼门前扎花点红,正中设有一张长桌,上头累满数坛美酒。   酒楼里的几个伙计围在桌子后,一面忙着维持秩序,一面借此机会,乐呵呵地同排队的客人,介绍酒楼里新出的样酒。   四面人满为患,戚北落和奚鹤卿将姐妹俩围在中间,才免她们不被人群推搡,一路磕磕绊绊进门。   酒楼掌柜的本在同客人说话,余光瞥见戚北落,愣了一瞬,整了整衣冠,忙哈腰过来,笑得像朵牡丹花。   “小的给几位贵人请安。您们要来,怎的也不提前知会一声,小的也好早早派人过去迎接,免得您们在外被人冲撞了。”   戚北落扬手道:“孤也是一时兴起,不想打扰众人雅兴,故而才没事先通知。你也不必大肆声张,还照老规矩,唤孤‘岑公子’便是。”   掌柜的躬身,连声应是。   可话虽这么说,人还是不能怠慢,亲自将四人引去雅间。   这回的比试安排在一层楼,二楼以上都被封锁,不让通行。   因前几年的比试都大获成功,是以今年来的人格外多,摩肩接踵。   酒楼伙计虽四处奔波,维持秩序,但终究杯水车薪。   顾慈窝在戚北落臂弯中,倒不至于被人群推搡,可依旧憋屈得难受,瓷白小脸泛起菜色。   戚北落凝眉,将人带到怀里,心疼地轻啄她发顶,“要不今日就算了?我送你回去,你若真喜欢这个,我命人从宫中给你寻几坛好的,保准不逊照殿红。”   顾慈软软伏在他胸前,吃力地点点头,正要开口,目光在人群中随意一晃,人骤然怔住。   作者有话要说:没写完,晚上还有,小仙女们大概10点以后再来,等不及的话,也可以明天再来。   明天开始正式加更啦,下星期保证成亲!么么哒(╯3╰) 第53章   长廊尽头,人头攒动,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围着一圈人。   他们各个面宽眼深,嘴边蓄了一圈胡子,双目如电,叫人看过一眼,便不敢再同他对视。虽也穿着中原汉人的服饰,可身量明显较身边人要魁伟,发髻也同汉人截然不同。   应当是北戎人。   眼下大邺和北戎井水不犯河水,但关系终归微妙,一个不小心,很可能就要引起一场不眠不休的战争。为何他们会突然在这丰乐楼现身,总不能也是为了那坛子照殿红吧?   那人洞察力极好,很快就觉察到顾慈投来的目光,竖眉瞪来,瞧清楚顾慈的容貌后,痴痴发了一会儿怔,浓眉下的一双鹰眼渐渐浮现出贪婪的光。   顾慈胃里一阵恶心,忙调开视线,假装没看见。   “慈儿,怎的了?”戚北落觉察到她身子略微的僵硬,扭头顺着她目光看去,凤眸凝出一层戾色。   顾慈凑到他耳边小声问:“莫非连你也不知道他们来这?”   戚北落摇头,“知道是知道,父皇说过,北戎使团不日便会造访帝京,让我早些准备着。只是......”他冷冰冰地勾了下唇角,“不应当是这时候。”   他点到为止,没再说下去,使了个眼色,人群中便有几个打扮成平头百姓的暗卫得令,悄无声息地往四面退散,消失在夜市喧嚣中。   顾慈心领神会,这里人多嘴杂,也就没再多问。   北戎使团招呼都不打一声,便提前潜入帝京,若说只是脚程比计划快了些,并无旁事,谁信?   顾慈心头隐约生出一丝不安。   北戎人一向视戚北落为眼中钉,眼下又偷摸潜入帝京,会不会要对他图谋不轨?她知道,倘若北戎当真居心不良,理当以家国为先,可眼下,她更关心戚北落的安危。   “那你会有事吗?”顾慈拽了下他的衣袖。   戚北落一愣,垂眸,小姑娘耷拉着两道秀眉,秋水从黑眸中盈盈横出,满满尽是关切。寸缕寸金的袖子,在她手中被捏得皱皱巴巴。   从前,自己出征之前,小姑娘也都会来送他,但大多情况下都是被顾蘅推撵过来的,道别时,语气也漫不经心,甚至还带着点畏惧。   如此赤诚的关心,戚北落还是头一回感受到,又好笑又感动,捏了捏她小巧的鼻尖,柔声笑道:“你傻不傻呀,倘若他们真能把我怎样,北戎也不至于沦落到如今这般田地。”   顾慈转了转眼珠,想想好像的确是这么个理,毕竟前世,北戎还未将戚北落如何,就已经被他剿灭了个干净。   可她仍旧放心不下,牢牢抱紧他手臂,眼珠子左瞄右瞄,警惕周遭可能发生的一切,像只炸毛的小奶猫。   戚北落被她这模样逗笑,但也没反抗,就这么顺其自然地由她牵着往前走。   偶尔让媳妇儿保护自己一回,这感觉竟然还很不错。   *   丰乐楼统共分三层楼,眼下都为这场竞酒比试而精心装饰一番。   从一楼到三楼,廊檐上次第挂满造型各异的花灯,数量则层层递减。一楼置十六盏,二楼减至八盏,到了三楼,就只剩下一盏花灯,孤零零地垂在阑干上。   每层楼也都已经摆好相应花灯数量的酒席,桌上菜品俱是楼中看家招牌菜,出了这丰乐楼的大门,就算求到御膳房,也别想吃到。   今日的比试,便是猜灯谜。   倘若猜中,按要求摘下相应的花灯,便可领着亲朋好友入席一饱口福,不限人数,饭钱全免。而这照殿红,就摆在三楼唯一的席位上。   在场这么多人当中,只有一人可带亲眷一品酒香。   顾蘅仰头看了半天,瘪瘪嘴,“你们可有信心?”   “若只是猜灯谜,应当不难。”戚北落望着三楼那盏鱼戏莲叶灯,胸有成竹。   他们四人毕竟都在皇城里念书,识文断字不在话下。今日为这酒而来的人群中,也不乏文采斐然者。掌柜的可不会蠢到,将宝贝简简单单送出去。   “只怕难就难在这个‘摘’字。”顾慈点头赞同。   正说着,一声锣响,第一轮灯谜开始。酒楼伙计从花灯中取出灯谜,朗声念出。   这层楼的谜面都算简单,那些专程为照殿红而来的人,只作壁上观,一声不吭。参加的绝大多数人都是奔着免费酒席来的平头百姓,他们虽也想一品美酒,但也深知自己的实力,能吃到丰乐楼里的菜肴,就已经足够令他们满足。   一楼的花灯挂得较矮,伸手可及,而摘灯的条件却是,只准用竹竿挑灯,不准用手。   竹竿很细,悬挂花灯的丝线更细。摘灯的难度虽有,但寻到技巧后也不难,没多久,这十六个赢家便携亲带友,欢欢喜喜入席。   后头两道比试一块进行。   二楼的摘灯要求“只准用箭”,如此昏暗的光线,灯还挂得这般高,谁能射中?   众人本就不屑于这层楼的奖励,便越发期待三楼,纷纷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然,三楼的要求竟是,不可上楼,不可用武器,必须用手取灯。   无论哪层楼失败,都会出局,若觉得不甘心,想重来,就只能乖乖交罚金。   大家都傻眼了,眯眼往上瞧,没等找准花灯的位置,脖子就先仰酸了。   这当真有人能办到?这么一想,二楼的要求还是挺好的,喝不到酒,吃点美味饱一下口福也好。   众人不由打起退堂鼓,朝弓箭处蜂拥而去。去了头的羽箭“咻咻”飞了半天,还没有一人能射中,罚金交了一波又一波,笑到最后的竟是酒楼掌柜的。   奚鹤卿哂笑:“这掌柜的,当真精明得能从石头里榨出油来,开张一晚上,都够他躺床上白吃白喝一整年了。”   顾蘅盯着三楼花灯,“我怎觉得他在诓人?这距离,用弓|箭都不一定能成功,还只准用手?除非飞上去。”   奚鹤卿下意识想同她唱反调,自己抬头瞧了眼,就乖乖闭上了嘴。   顾慈知道姐姐和奚鹤卿骑射的本事,虽不及戚北落厉害,但也不弱,连他们都没信心,应当是真玄了。   转目再看戚北落。   自打谜面公布后,他就一直在看灯,眉心蹙起个深深的“川”字,仿佛陷入了一个极大的困境。旧*时*光*独*家*整*理   顾慈从没见过他如此模样。   他这人一向骄傲,做任何事都追求极度完美。想来这难题,真要成为他心头的一根刺。   虽说没品到白衣山人酿出的照殿红,确实有些可惜,但在顾慈心里,酒再好,也没人重要。   她举步过去安慰,才走到一半,边上忽然响起喝彩。   二楼那八盏花灯,竟都被人射下来了!且那人还是方才她瞧见的北戎人!   “嘁,我还当这事有多难呢,随便动动手指便成了,中原人就是没用。”赫连铆抻动筋骨,不屑地往地上啐了口痰。   这话立即引起公愤,谩骂声四起,那几个北戎人仗着自己人高马大,一瞪眼,很快便没人敢吱声。   赫连铆笑得更加放肆,朝掌柜的摆摆手,“快来!将酒宴都移到这,今儿小爷我要和哥几个一道坐吃,还有那什么照殿红,也一块拿上来。”   掌柜的虽爱钱,但骨气还在,唤来伙计要把人撵出去。眼瞧就快打起来,倒是那赫连铆先开口退让,指着三楼那盏花灯道:“把那灯摘下来,就能喝酒是吧?”   掌柜的梗着脖子不答。   赫连铆也不理睬,往旁边瞧一眼,便有人取来一只鸟笼,打开笼门。   雄鹰展翅,掠过众人头顶,众人吓得抱头鼠窜,那鹰却盘旋一圈,又回到赫连铆手臂上。   赫连铆神色轻蔑,冷嗤道:“一帮没用的东西,在中原都待傻了。”抚了抚雄鹰的脑袋,余光扫见顾慈,眼神再次亮起,轻浮地吹了个哨儿。   顾慈一脸恶心,转身去寻戚北落。   后头传来大笑:“还是中原的姑娘带劲,你等着,本王这酒把那破灯笼取下来,请姑娘喝一杯。让你,还有你们都瞧一瞧,我们草原男儿的厉害。”   他一扬手,雄鹰长鸣击空,振翅向着三楼那盏灯直冲而去。   “糟了!”顾蘅一下攥紧奚鹤卿的手,“鹰不算武器,这么下去,他真要赢了。”   奚鹤卿神色一凛,盯着鹰,捏紧袖底的飞刀,却迟迟没动手。   北戎人不通教化,野蛮无礼,他却没法说服自己使阴招。可若不如此,就真要叫他们拔得头筹,那大邺的脸面又该往哪放?   鹰喙离花灯仅半寸距离,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几个北戎士兵已摆好姿势准备欢呼。   也就在这时,只听“嗖”的一声,花灯从鹰嘴下滑落,雄鹰咬了个空,傻乎乎地绕着酒楼盘旋,不知所措。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戚北落已一跃而起,将花灯稳稳托在手中。   “好!”   顾慈最先拍手喝彩,蹦蹦跳跳,像只欢快的小鸟。眸子明亮如浸在水中的琉璃,光晕中,只勘勘容得下他的影子。   戚北落笑了笑,下颌扬起俊逸弧度,将鱼戏莲叶灯捧到她面前,眼神宠溺又温柔,“喜欢么?”凑到她耳边低语,“你觉不觉得,这鱼跟你一样,憨傻得紧。”   顾慈起先还点头不迭,听到后半截,脸色顿时垮下来,气鼓鼓地捶他一拳,“你才傻呢。”   绵软的力道,挠得戚北落心神恍惚,恨不得让她再多打两下。   赫连铆远远瞧着,铁拳捏得咯咯响,胳膊攀上数道青筋。同样是拿花灯献殷勤,小姑娘待他的态度怎差这么多?   “这句不算,你耍赖!规则明明都说好不准用武器,你怎么还敢用飞刀?”   戚北落扬眉斜他一眼,摸摸顾慈脑袋,含笑道:“你等我一会儿,马上就好。”   顾慈点头,安心地窝在他身后摆弄花灯。   单论模样,这灯一点也不出众,可因着这份心,这便成了今年,顾慈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这位兄台不是怀疑我作弊么?”戚北落活动两下手腕,细薄唇瓣勾起一丝挑衅,“那便自己睁开眼睛,仔细瞧清楚了!”   赫连铆登时警觉后跳,做出防御姿势,未等瞧清楚戚北落的动作,便听“嗖”的一声,劲风擦过他耳边,带落几根发丝。   低头找寻暗器,动作太用力,面颊猛地刺痛,赫连铆抬手一摸,竟沾了一手红!   而伤了他的,竟只是半截竹筷。   “你、你......”   仿佛一个焦雷从头顶击落,赫连铆轰然颓坐在地,眼珠僵硬地转了转,大半天都说不完整一句话。   戚北落逆着光,缓步朝他走去,蹲身,目光如冰棱刺来,带着种要剜人心肝的狠劲,已全然不见方才的温柔。   “你想当阉人么?”   赫连铆瞳孔骤缩,双手撑地连连后退,“你你你不许过来,我可是北戎王族的人,你若敢伤我一分,我父王定让你赔命!”   戚北落漫不经心地“哦”了声,猛地掐住他脖颈,寒声道:   “不管你是谁,敢在孤的地盘上作威作福,孤便让你死;敢对孤的宝贝动歪心思,孤便让你生不如死!”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各位仙女,托到现在才发_(:з」∠)_   这章全员红包鸭~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棉袄鸭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云岚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赫连铆从他眼底锋芒中瞧出,他并非在跟自己开玩笑。   “你、你你给我等着!”   赫连铆在手下人的搀扶下,连滚带爬地出门去。   出门时,他不慎磕掉一只鞋,引得哄堂大笑,没胆子回头去捡,腾身上马就跑。   待跑出舟桥,赫连铆才敢稍稍放缓马速,见后头没人追上来,紧绷的心弦松开,捏把汗,往地上狠狠啐了口唾沫,甩着马鞭又开始叫嚣。   “呸,莫名其妙的东西,还敢阉了老子,也不看看老子是谁?还说什么‘孤’不‘孤’的,‘孤’是啥意思?信不信老子打得你孤苦伶仃一辈子!”   手下人瑟瑟回道:“王王王爷,在中原,‘孤’好像是......是......太子的自称......”   赫连铆怔在马上,如泥塑木雕,猛地揪起那人的衣襟,“你方才说什么?”   未等听到回答,夜幕中忽然乍响几道箭矢破风声。   赫连铆本能地抬眸,瞳孔骤缩,银色箭尖在夜幕中赫然放大,直腰下腹飞去。速度之快,他根本来不及躲闪,深色裤管便已殷红一片。   *   丰乐楼,三层。   恰有一支圆头柘木矢,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线,“咚”的一声,不偏不倚,正好落入投壶。   顾蘅拍手欢呼,翘着下巴,同奚鹤卿炫耀,“瞧见没瞧见没?连中贯耳!我赢了。快快快,把酒端上来!”   侍女捧着漆盘上前,她已迫不及待伸出手,顺走上头一樽酒盏,噘起嘴就要喝。   奚鹤卿一把抢来,高举过头顶,“不行!照殿红酒性极烈,就你那‘一口就倒’的酒量,光闻个味儿就能醉得七荤八素,还想尝?”   顾蘅柳眉倒竖,“不是你说,我投壶赢了你,便可喝尝一小口吗?你怎的能耍赖!更可况,这酒和席面都是殿下赢来的,凭什么你说了算?”   她边抱怨,边踮起脚尖,挥舞胳膊要抢。   “麻烦!”奚鹤卿不堪其扰,瞪她一眼,取来根筷子,筷尖点了下酒面,“就只许尝这一小口。”   “好的好的。”   顾蘅立马安静下来,盯着那颗晶莹的酒珠,两眼放光,点头如捣蒜。   若是屁股后头再多生条尾巴,这会子大约就已经摇起来了。   一滴酒就能骗走?这丫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傻了?   奚鹤卿斜她一眼,“嗤”地笑了,摸摸她脑袋,筷子递到她嘴边,“张嘴,啊——”   顾蘅舔舔嘴角,跟着一块“啊——”   眼瞧就快够着,奚鹤卿突然一缩手,她便猝不及防地吃了个空,上下两排牙磕得生疼。   “你又骗人!”   “这叫兵不厌诈。”   “信不信我诈死你!”   ......   欢闹声噼里啪啦飘在屋子里,热闹得像在过大年。   顾慈在旁看着,摇头失笑,垂眸继续剥她的虾。   这丰乐楼掌柜的虽贪财,但还不至于吝啬,许诺下的头等奖赏,果真使出了酒楼的看家本事。   满满一大桌,色香味俱全,瞧一眼,就叫人食指大动。   露台上传来几声呵斥,顾慈指尖微微一颤,仰面望去,眸子里溢出一痕忧色。   戚北落负手在背,在露台上来回踱步,步履不似平时那般澹定,显是心情有些急躁。   对话陷入僵局,凤箫和王德善皆一脸菜色,老实在旁躬身候着,惕惕然,不敢多言。   良久,戚北落止步,双手撑着围栏,望着下方灯火通明的夜市,张口说着什么话。   王德善和凤箫凝神细听,拱手应承着。   凝重气氛随夜风荡入室内,顾慈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   直觉告诉她,这事与刚才那伙北戎人有关,而他却不想告诉自己。   夜风吹拂她衣袖,底下一双素手慢慢攥成拳头。   阑干前,戚北落的背影依旧如从前那般修长挺拔,光只是瞧着,她便觉无比安心。可仔细一瞧,他身型明显清瘦不少。   顾慈眼中又添一层心疼。   说起来,自打重生以后,自己便一直活在戚北落为她撑起的小天地中,心安理得地享受他的庇护,还从未为他做过什么。   安逸日子过多了,久而久之,她都快忘记,为了给自己最好的保护,他又付出了多少辛苦。   前世,是他的眼泪,帮自己从囚笼中超脱;这辈子,她不愿成为他的负担。   未来的路还很长,她想同他肩并肩,一道向前走去。   顾慈深吸一口气,拿帕子擦干净手,收了挂在木施上的氅衣,往露台去。   王德善和凤箫听见脚步,见是她来,行了个礼,便都安静退下。   戚北落听见脚步声,扭头见是她,幽暗的眸子亮了亮,语气也有了变化,“你怎的出来了?外头风大,仔细冻着。”   “知道外头风大,你还不多添件衣衫就出来。”顾慈嗔瞪他一眼,抖开大氅,要给他披上。   戚北落却捏住她的手,翻转腕子,反罩在了她自己肩头。   顾慈一愣,“我是拿来给你穿的。”说着便要脱下来。   戚北落攥紧她的手,阻止道:“我身子骨可比你结实,吹点风,无碍的。”   说完,他便打了个喷嚏。   顾慈一眯眼,他咳嗽了声,看向别处讪笑道:“这......不算。”   然后就又打了个喷嚏。   顾慈眼睛眯成一道缝,扬起下巴斜睨,“那这算不算?”   戚北落耳根略略泛红,摸了摸鼻子气定神闲地道:“不......阿嚏。”   顾慈:......   一瞬诡异的沉默。   顾慈闷声长哼,这人也真是,又不是铁打身子,偶尔示弱一下怎的了?非要逞强。   她踮起脚,伸手将大氅往他身上拢,两人紧挨在里头,一块凭栏看风景。   夜市灯火如昼,将帝京各个坊巷蜿蜒串连在一块。   喧嚣在那头,这边却静谧异常。   两人谁也没说话,飞蛾围着牛皮纸做的灯笼,颤颤悠悠打转,翅膀细细颤动,翻书似得声音连绵悠长。   顾慈还在等他开口主动跟自己说,可等了半天,他还是一声不吭。   如此冗长的沉默,还是他们互相表明心迹后的头一遭。   原以为他们已经亲密到无话不谈的地步,平时瞧着花团锦簇,可当真正的考验落下来的时候,还是经不住打击。   顾慈由不得嗟叹,主动问起方才的事。   戚北落肩头轻轻颤了下,月色映着他的脸,线条锋锐的嘴角微沉,旋即又笑开,“无事。不过是打听到方才那群人的身份,和同他们勾结的人罢了。”   话里头惊天动地的消息,被他轻描淡写的语气化去重量,风一吹,就散得无影无踪。   可顾慈还是明锐地觉察到,这话语背后的暗潮汹涌,情不自禁攥紧阑干,“难道是......潞王?”   戚北落扬了下眉。   虽他此前就一直知道,小姑娘聪明通透,但却没料到,她在这事上反应还能这么快,都快赶上他在东宫里养的那群谋士。   “我的慈宝儿真聪明。”戚北落轻轻刮了下她鼻尖,一脸轻松。   顾慈的小眉头反而拧得更深,捉了他的手攥紧,“那你、你、你......”   她想问他会不会有事,可话到嘴边,她又觉这孤零零的一句话,太过单薄,该再多问一些。琢磨半天,似乎也没有比这更适合的问话。   说句自私的话,朝堂如何,她并不慎关心,她只关心自己的男人会不会出事。   纠结半天没说斟酌出合适的话来,顾慈急出一脑袋汗,惘惘然抬眸。眼前一花,额间便落下一抹温热。   “我知你在担心我的安危。未免你多想,我同你说实话,眼下是有点麻烦,但我也不是坐以待毙之人,若说准备,我比他们做得都足。无论怎么斗,我都奉陪到底。”   戚北落将小姑娘搂到怀里,氅衣顺势空出一块地,他揪起衣角,仔仔细细裹在小姑娘身上。   阴冷的游丝,从他嘴角滑过。顾慈见了,莫名松了口气。   戚北落不是信口开河之人,既然他说有准备,那应当便没事。   再想想戚临川前世的下场,她的心略略安定下来,展臂环抱住他的腰身,将脸贴在他胸前,轻叹。   “我知道我也帮不上你什么忙,但我更不愿拖你后腿。以后你有什么心事,可否都告诉我,别总闷在心里。”   赤诚的语气,一下戳中戚北落的软肋,牵扯出他心底深处的柔软。   他收紧臂弯,将她脑袋压在自己颈窝里,贴着她耳畔,笑涡里漾起无边璀璨,“只要你好好陪在我身边,便是对我最大的帮助。”   顾慈蹙了下眉,直觉自己又被敷衍了,一口气提上胸膛,想把话说得更直白些。抬眼,瞧见他一脸倦色,心头由不得一抽。   既然自己现在还不能为他分忧,那便先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吧。   陪着他,让他在前朝打拼时,无后顾之忧,便是自己该做的事。   有了目标,顾慈一下打起精神,抬手在他背上轻轻拍,就像小时候,母亲哄她时那样。   刚拍第一下,手底的背脊猛地僵硬,顾慈也跟着停住,以为他不喜欢这样。   过了会儿,顾慈见他并不反抗,便壮着胆子,一下接着一下地拍抚起来。   觉察到他身板慢慢柔软下来,闭着眼,脸埋在自己颈窝里轻蹭,像只被顺毛顺舒服了的猫,全身心的依赖于她。   真想不到,戚北落平时那么强势霸道的人,竟也会有脆弱、需要人安慰的一面。   而这一面,只出现在她面前。   顾慈心底柔软得不像样,边拍抚他后背,边情不自禁地凑到他耳边哼唱。   戚北落低低笑了声,拥着她,和着歌声,小幅而惬意地左右摇晃,轻轻起舞。   泠泠月色满撒肩头,像是在为他们喝彩。   屋子里,顾蘅到底还是趁奚鹤卿不注意,偷喝了一盏照殿红,眼下醉得六亲不认,直把奚鹤卿当马骑,不给骑,便哭闹着在地上打滚。   “你不服我!你不服我!说话不算话,哇——”   奚鹤卿实在没办法,左右各瞅一眼,见没人,涨红着脸,心不甘情不愿地当了那马。   屋子外,氅衣圈出一片狭小空间,四唇缠绕甜蜜,两颗心隔着胸膛紧密相贴,慌张又沉稳地跳动着。   秋夜深寒,如此,倒也不觉得冷。   作者有话要说:还是先把这张发出来,晚上二更大概十点以后,等不及的话就先睡吧,么么哒(╯3╰)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L』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君扣君扣小兴兴10瓶;狒狒8瓶;Swilder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赫连铆在丰乐楼闹事,随后又在街头遇袭的消息,跟长了翅膀似的,第二日便传遍帝京城大街小巷。   他虽没丧命,但却比丧了“子孙缘”。   于男人而言,这比丧命还严重。他还未正式在帝京城,以北戎王族身份露面,就已经先贻笑大方。   赫连铆上头有两个王兄,一个唤赫连铮,一个唤赫连铭,这回也一道随使团进京。   亲弟弟被人害成这样,他们气得眉毛胡子乱飘,听赫连铆奄奄一息地说了“太子”二字,便直接认定戚北落就是幕后主谋,当晚就气势汹汹杀进皇宫讨说法,非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宣和帝刚和他的皇后舌战了三百回合,输得一败涂地,心情郁愤难抒。内侍宫人们见了,都能躲则躲。这两人便成了他现成的出气筒。   不等那二人说完,他便扬手打断,“这事先暂且不提,朕倒是有一问,北戎使团既然还未抵达帝京,为何你们兄弟三人先到了?若只是脚程提前了,那又为何不上报朝廷?”   两个问题连珠炮似的砸下来,兄弟俩当场愣住,一个举目望天,一个低头瞅地。   宣和帝撑着额头,轻声一笑,“既如此,后日迎接使团的宫宴,还请两位准时赴会。来早了,可没东西吃。”   兄弟俩互觑一眼,讪讪应是。   杯酒抿恩仇,这两件事,就这么黑不提白不提地揭了过去。   只是回去官驿后,兄弟俩瞧见弟弟的模样,心生愧疚,这口怨气便再次提上心头。偏巧这时候,外头来了名访客,一身白狐裘,将自己裹得跟头熊似的。   正是这次游说他兄弟三人提前入京的潞王,戚临川。   “本王......咳咳......可以......可以助两位一臂之力,帮令弟报一箭之仇......只要在宫宴上动点手脚......咳咳咳!咳咳咳!”   风一吹,唾沫星子横飞,跟下雨似的。人也晃晃悠悠要倒,身子板比姑娘还弱。   两个赫连:......   齐齐抹脸把脸,道:“你还是先助一助你自己吧。”   *   武英侯府。   南面闺房里,四面门窗紧闭,光线昏暗。   帘帐萎地,零星散落着细碎瓷片。青碧色茶水蜿蜒其上,泅出不规则水渍。打翻的熏炉里散出淡淡柳岚香,同茶香混成一股难言的气味。   王若伏倒在床榻前,脸埋在枕头上呜呜啜泣,浑身狼狈,全然不见半点贵女矜娇的模样。   “姑、姑娘,您多少吃点吧。出嫁前若是饿坏了身子,可如何使得?”侍画颤着手,哆哆嗦嗦捧上食盘。   “出嫁?”王若脑袋动了动,微微侧过一只眼,便瞧见门口挂着醺红喜服。   料子的剪裁和花纹刺绣俱是一等一的品质,光是瞧着,便可想象出穿在身上该是如何明艳动人。   可她偏偏,只能看,不能穿!   整整一天,她打发人跑遍帝京,甚至连京郊那些不入流的裁缝店都进去了,却还是没有一个人,肯给她做喜服。   她气不过,硬着头皮去到潞王府,想求未来夫婿帮忙。谁知,她这个准王妃在大堂干等一下午,连戚临川的影子都没瞧见,末了竟是被府上的几个侍妾给硬生生挤兑走的。   就连昔日总在她跟前巴结奉承自己的小姐妹们,听闻自己得罪顾慈后,都避她如毒蛇猛兽。   什么世道!   火气涌上心头,王若一把推开食盘,踉踉跄跄起身,眼底攀满网状血丝,比喜服还红,“剪子呢剪子呢剪子呢!”   见妆奁旁边有一把,她二话不说便冲过去抓住,朝喜服飞奔去。   “姑娘,使不得啊!姑娘,使不得!”侍画惊叫着,慌忙抱住她的腰,“外头的禁军还在,您若是将这喜服毁了,岂不又要挨巴掌?”   这话宛如一句定身法,直接将王若怔在原地,细细颤抖了会儿,便一动不动。   她转头瞧眼门外,窗纸上映出的两抹背影挺拔如他们手中的长|枪,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颊边火辣辣的刺痛感再次被唤醒,她由不得抬手“嘶”了一声,想起那日在金绣坊,戚北落和奚鹤卿对顾家两姐妹的维护,心头的委屈便比昨日更浓一层,顺着枯黄的脸颊簌簌滑落。   论出身,论才学,论相貌,她哪一点比不上那姓顾的两姐妹?凭什么她们就能嫁得风风光光,而自己却要嫁给个半截身子都已经入土的病秧子,且还没有一套像样的喜服?   她的手紧紧攥成拳,淡青色血脉如小蛇,蜿蜒爬满手背。昨儿出门前才刚染好的尖尖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她却仿佛不知道。   骨头“咯咯”摩擦声入耳,侍画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低头不语,目光滑过襟口,忽而一亮。   “姑娘姑娘,婢子有主意了。”她惊喜地扯了扯王若的衣袖,轻轻唤了一声。   王若僵硬地低下头看她,目光空洞森然,逆光下更显可怖。   侍画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好像忽然不认识了似的,慌慌垂了眼睫,颤颤巍巍递上帖子,“姑、姑姑娘,后日宫里头要大摆宴席,给北戎使团接风洗尘。您只要稍稍使点手段,不就......”   她不再多言,点到为止。   王若眼睛微眯,接过帖子,草草翻看两眼前后,“顾家那两个小贱蹄子也去?”   “去!自然会去。依照她们如今的身份,即便不想去,也得过去撑场面。”   王若秀眉扬起些,抬手一遍遍反复抚摩帖子。鬓上步摇乱颤,整张脸艳光四射。   既然她们姐妹二人害她婚事惨淡,那她们也别想顺利嫁出去!   *   定国公府。   婚期越来越近,裴氏每日起床都要先喝一碗人参汤提神,好保证精力,给两个小冤家忙活婚事。   宫里头和忠勤侯府挑在同一日,送来彩礼,凑到一块,足足堆满了一个院子。   因着姐妹俩属猪,除却各色锦缎和珠宝等物外,还有二百五十六对足金肥猪,约有两千两。   许是怕她们区分不开,顾蘅的那一百二十八对金猪屁股上,还被某人大剌剌地镌刻上了“蘅”字......   真的是一个,很大,很大,的“蘅”字。   顾蘅气了个倒仰,四处找刀。   顾慈劝了她半天,没见成效。最后反倒是裴氏亲自过来,孔武有力地将顾蘅拎回房去绣嫁妆。   在第一百零八次翻窗失败后,她才终于老实下来,不情不愿地捧着绣绷,坐在窗前绣胖头鸭,哦不对,是绣鸳鸯。   顾慈倒是想救她出来,可钥匙由裴氏亲自保管,她也无能为力,只能在窗口同顾蘅深情对望两眼,回去自己屋子。   宫宴的帖子是和喜服一道送来的。   “姑娘,这宫宴,咱们能不去吗?”云绣枯着眉头,忧心忡忡。   那日她和云锦虽没陪姑娘一道进丰乐楼,可里头发生的事却有耳闻。那赫连铆夺门而出的时候,她还瞥见过。   先遑论其他,就那张脸,看过一眼就叫人食不下咽,跟太子殿下一比,那真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就这样,竟还敢当着太子殿下的面,调戏姑娘?说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都是对癞蛤|蟆的侮辱!   瞧见帖子,顾慈心头也堵得慌,将帖子小心放回抽屉里。   “我也不想去,可有什么法子?换做从前,我不想去也就不去了,可眼下不同,再有几日就要大婚,旁人都已经把我视为太子妃,若我不去,北戎人该如何瞧殿下?到时丢的可是咱们大邺的脸面。”   云绣也知这其中的无奈,长长叹了口气,又安慰道:“姑娘莫怕,左右有太子殿下在,一定不会有事。”   “就是就是。”云锦捧来熨好的喜服,俯身凑到顾慈面前,指着上头的海棠绣纹道,“姑娘你瞧,这纹样,瞧着倒是和那支海棠步摇是一对。”   顾慈迟疑了下,抬指轻轻抚过,暗淡的眼眸一寸寸荡漾柔光。缎面上微微凸起的绣线,轻蹭着她娇软指腹,似一柄槌子,咚咚敲响她心房。   那海棠步摇,是戚北落亲自绘制的纹样,眼下这喜服也是如此,他大约是想让自己成婚那日,戴上那支步摇吧。   女子出嫁后挽发,唯有其夫君可替她摘去发簪。莫非......他心底还藏了这层心思?   一股子温热燥意含羞带怯地爬上面颊,日光莹莹照落,氤氲出水一样的清浅深浓。方才那点烦恼,也在这抹红晕中烟消云散。   步步锦隔窗外,母亲忙碌奔波,一刻也没停过,嘴上虽抱怨,可嘴角的笑意却一日盛过一日。   多少年没打理过庶务的祖母,这回也出马,亲自监督婚礼各处环节。顾飞卿亦不闲着,主动帮忙打下手。   丫鬟婆子家丁们也都上下一心,任劳任怨。   家里头,已经还久没像这般齐心协力,将所有力量都拧成一股绳,就为了做好一件事。   顾慈眼眶隐隐湿红。   前世,她抗旨嫁去承恩侯府,别说喜服,就连个正经的花轿都没坐过,一顶小轿就把她打发了,哪里享受过这样的温暖?   萝北仿佛感觉到她情绪的波动,“喵喵”凑过来,在她脚边轻蹭。   顾慈揩了揩眼角,破涕为笑,俯身将它抱到腿上,挠了挠它的下巴,又抚两把脑袋。它立马舒服地翻过身,两眼眯成弯弯的线,扭着身子,乐不思蜀。   小家伙个头蹿得快,刚领回来的时候,两只手并在一块就能轻松托起,而今才在她家中好吃好喝待了几个月,就快圆成球。她抱都抱不动。   “萝北呀,你是不是也在想小慈?莫怕,再等两日,你们就见面了。”   “我同你保证,这回你们俩一定会在一起一辈子,永远不会再分开。”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来啦,小仙女们晚安鸭o(≧v≦)o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小棉袄鸭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掌灯时分,青帏马车入宫内。   宫人手提着红纱宫灯在前,给顾家两姐妹引路,走了快一柱香的功夫,才终于达到承庆殿外。   天上飘着细雪,窸窸窣窣堆罩在高啄檐牙上,檐下宫灯流韵,华彩缤纷。靡靡丝竹入耳,虽还未曾亲眼瞧见宴上热闹,但繁华之象已跃然眼前。   宫宴设在承庆殿右侧的翔鸾阁上,高达五丈。   道路湿滑,姐妹俩互相牵着手,沿龙尾道一步步往上攀登,行到一半,后头缓缓走来一行人。   为首的三个男人,一个身形清瘦,裹着厚重的裘袄;另外两个则魁伟许多,五官相仿,脸色阴沉,几乎与夜色融合为一体。   “给潞王殿下请安,给两位使者请安。”小宫人低头行礼。   顾慈猜到,这两位应该就是赫连铮和赫连铭,未免徒惹事端,便拉着顾蘅退至阴影中,颔首行礼。   戚临川余光扫了遍,面无表情地从她们面前行过。   赫连两兄弟只打眼瞧了一下,双脚就立马跟灌了铅似的,再难挪动一步。   赫连铭眯缝着眼睛,嘴上两撇胡子抖了抖,笑得像个贼:“两位小美人怎的躲在这吹风?快,快出来,别把自己冻着。”   赫连铮拍拍他肩膀,故作矜持,沉声道:“宫宴已经开始了,早些进去吧。”   眼珠子却跟粘在顾慈身上似的,连转都不舍得转一下。   顾慈低垂螓首,假装什么也没不知道,腹内一阵翻江倒海。   “可是......”赫连铭心中有些不舍,想在多留一会儿,至少等两位美人出来,让他看清楚模样。   赫连铮蹙眉,看了眼翔鸾阁方向,揽着他脖子将人拉过来,低声耳语。   “这两位一看就是去赴宴的,身份肯定不一般,你这样贸贸然搭话,难道是忘了三弟的下场?”   赫连铭心头一蹦,果然不敢了,咬着牙,终归舍不得。   赫连铮便点拨道:“左右这中原皇帝还欠咱们哥俩一个人情,只要咱们在宴会上,借三弟的事闹一闹,中原人最好面子,到时候他们为了息事宁人,可不就随便任由我们提要求了?”   赫连铭捻着小胡子,点头连声道“妙哉”,最后瞅眼姐妹俩,随他一块继续往前走。   等他们的身影没入殿门,姐妹俩才从阴影中走出来。   顾蘅心中升起一丝不安,扯了扯顾慈的衣袖,“慈儿,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那两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茬。”   顾慈抬眸瞅着殿门外的宫灯,那两人猥琐的眼神还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令人作呕,亦有些打退堂鼓。   可转念一想那戚临川,她又犹豫了。   众人皆知,戚临川身子一向不好,从不参加什么宫宴,可今日却来了,还和赫连两兄弟走得这么近,若说没有猫腻,谁信?   既然有危险,她就不能让戚北落独自面对。   挣扎半晌,顾慈捏了下拳,“姐姐先回去吧,我代顾家去便是。”纤睫微垂,面颊隐约泛粉,“有殿下在,我不会有事的。”   顾蘅如何能放心?   方才那两人一看就来者不善,万一把妹妹吃了该怎么办?做姐姐的责任感压过恐惧,她咬着樱唇,将顾慈护在身后,一道进去。   *   翔鸾阁内,所有人都在欣赏歌舞。   正前方的黄麾御座上,宣和帝和岑清秋端正坐着,一个玉骨清相,一个雪肤花貌,威仪隆盛,不可侵犯,宛如九重天上的天帝和天后。   可天帝和天后不会在宴席上,为了一杯照殿红,偷偷在桌案底下互相踹脚。   但他们会。   王太妃坐其左上,以一张嵌满珠翠的幕离为障,遮挡容颜。余光偷觑这对打情骂俏的夫妻,心底一阵酸,白眼抛得都快抽筋。   顾慈二人朝他们问过安后,便退至墙边,由宫人指引,向自己座位走去。转身前,她偷偷打量了眼皇子席位。   今日宫宴,几位皇子皆着一身紫色锦袍,放眼一瞧,并无多出众。只有戚临川因肤色偏白,烛光一照,这衣衫就更衬他病态羸弱。   正中的太子席位却空空如也,戚北落竟然不在?   袖底的两只手交握在一块,顾慈深吸几口气,才让急促的心跳缓慢下来。   对面肆无忌惮地投来四道目光,顾慈不回头,也知是赫连兄弟俩。   顾慈低头,除了加快脚步,也没有别的法子。走着走着,她突然停住。   她们的位子在大堂右侧的山水玉屏前,而旁边的席位,戚北落正端坐在那吃酒,肤白如玉,秀眉而长目,神色沉凝,一派储君凛然之风。   同样是一身紫衣锦袍,穿在旁人身上平淡无奇,穿在他身上,却如初雪映澄霞,满堂才俊云集,都不及他一人耀眼。   旁边的贵女们兴奋不已,盯着他旁边的席位想入非非,但碍于他的气势,只敢三三两两依靠着,说悄悄话。   大约是觉察到她的目光,戚北落转目望过来。凤眼里的霜雪,便瞬间消融成了融融春日,眉梢一挑,朝她比了个口型。   “过来。”   顾慈心头的不安,被他这一眼悉数化尽。   放着金贵的太子席位不享受,跑来这“吃苦受罪”,为的是哪般?   顾慈低头揉捏裙绦,才安定下来的心,又蹦跳得乱了章法,红着脸踟蹰不前。   顾蘅目光在两人间徘徊,嘻嘻笑道:“走啦,太子妃。”   她不由分说地将顾慈拽过去,摁在座上,自己则屁颠屁颠地跑去寿阳公主旁边,同璎玑挤一桌。   落座的一瞬间,顾慈明显听见,贵女席上和北戎使团席上传来或大或小的叹息声,痛心疾首。   即使相隔一条狭窄的走道,戚北落身上的气息依旧强烈到不可忽视。   炽热的目光灼灼睇来,顾慈双颊生晕,低垂螓首,局促地将鬓发绕到耳后。   歌舞犹在继续,她却仿佛听不见了。   大约是外头的风雪,太喧嚣了吧!   衣袖忽然动了动,她垂眸看去。   一片绛紫衣袖小心翼翼地躲开众人目光,悄悄伸过来,里头探出一只手。掌心浑然如玉,美玉正中,托着一块樱花大小的枣泥山药糕。   见她迟迟不动,他还连勾了几下手指,招呼她快些。   顾慈一头雾水,诧异地看向手的主人。   戚北落咳嗽一声,若无其事地看向前方,端起酒盏挡在唇边,低声道:“你不是很喜欢吃这些点心么?他们刚端上来就要撤,我怕你来晚了吃不上,就给你留了一块。”   留了一块?瞧他这架势,难道不是偷偷藏了一块么?   顾慈一愣,脑海里很快有了画面。   ——宫人躬身上前收拾东西,一脸严肃的太子殿下趁她不注意,抓了块糕子,飞快缩到袖子里,藏到背后。   宫人抬头,见盘子里少了东西,数了好几遍依旧不对,茫然抬眼。太子殿下一脸正色地喝着酒,法相庄严,不容亵渎。   可偏偏用的是左手。   宫人奇怪,探头去寻他背后的右手。戚北落便不动声色地偏了偏身,继续喝酒。宫人脖子身多长,他身子便偏多少弧度。   从始至终,面容冷峻如冰,寻不出一点破绽。   只是一双耳朵越发赤红,都快赶上舞姬的红裙子。   顾慈捧着袖子,笑得双肩耸抖,心头郁气彻底一扫而空。   戚北落红着耳朵,瞪了她好几眼,众目睽睽之下又不好做什么,捏紧杯盏,压着声音气哼哼威胁:“你不吃,我可吃了!”   手稍稍缩回来一些。   顾慈没动,还在笑。   戚北落连耳根都红了,“我真吃了!你可别后悔!”   说着就猛地收手,毫不犹豫,却在最后一刻,被一双柔荑抓住,轻轻勾了下他的小指,他心神便散了一散,再没力气反抗。   白嫩的小手,软若无骨,捉了糕点便鱼似得滑溜走。   戚北落一下收回神思,张开五指一抓,赶在最后,将另一只小手牢牢抓住。   顾慈一吓,手惊慌地颤了颤,忙扭动挣扎,却不敢动得太厉害,怕被人瞧见。   可那大手不仅不放,还抓得更牢,一点点覆上她的小手,缓缓张开五指,同她十指交缠,谁也没法再挣脱。   顾慈羞臊难担,侧眸嗔瞪他。他却恍若不知,目不斜视,低头慢饮。杯沿后头,细薄的唇角高高翘了起来。   真是......嗯!   紧张地四下顾盼,好在没人发现,她稍稍松口气,将点心丢入口中。   灯火和熏炉的热气让大堂温暖如春,嘴里的那颗点心,似乎沁了蜜,比从前吃过的都要甜腻几分。   堂前觥筹交戳,是别人的热闹;袖底的婉转风光,只有他二人才知道。   手心微痒,某人在写字,动作忐忑。   “好吃吗?”   顾慈笑了笑,正要回答,转头却突然愣住。   海棠红宫灯底下,一美人正盈盈走来,长眉蝉鬓,霞姿月韵,衣裙款摆如回风流雪。   正是王芍。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还是晚上22点以后,么么哒~ 第57章   “太子殿下,太妃娘娘给您备了上好的平江春,命臣女给您送来。”王芍深吸口气,僵硬地扯了下嘴角,笑吟吟唤道。   戚北落没有应声,目光只在她脸上定了一定,便收了回去。   烛火映照下,他双瞳沉淀着雪夜的漆黑和冷淡,冻得王芍浑身起栗,脸庞红热,有些难堪,心生退意。   离幕后头射来两道阴厉目光,王芍本能地抖了抖,手指不安地捏着漆盘盘沿,心一横,强笑着坐在戚北落边上。   “这就同照殿红齐名,殿下多少尝一口,定不会失望。”   戚北落敛眉,压着心头的不耐,沉声道:“不必。”端起酒杯欲换个位子。   王芍却仿佛没听见,赶在他前头,夺走酒杯,自顾自斟满,笑吟吟递去。   戚北落不说话,神色慢慢绷紧。   恰好此时,歌舞停歇,殿内静默了一瞬,这处的气氛便如冰泉冷涩凝绝。   王芍面肌笑得僵硬,手不由往后瑟缩了下。离幕后头的目光愈盛,如芒刺扎在她背后。既然都已经上了贼船,她心一横,将酒又往前递了递。   “好歹是太妃娘娘的一点心意,殿下若是一口也不喝,终归说不过去。殿下就......”   戚北落面色罩上一层严霜,她手随之一抖,声音越来越小,几滴醴酒从杯中飞溅到手背上。   这是怎么了?   她茫然错开眼,目光越过戚北落,停在顾慈身上。   顾慈今日穿得随意,奈何天生丽质,不过随随便便一穿,就随随便便把盛装出席的她给比下去了。而此时,她还摇摇头,望向这边叹了口气。   像是在同情。   王芍心头蹦了蹦,重新琢磨方才的话,冷汗登时就下来了。   众所周知,东宫一系与太妃娘娘势同水火,她方才光想着让戚北落喝自己递过去的酒,情急之下,竟拿太妃娘娘的身份威压戚北落,摆明了就是往枪口上撞!   隆隆心跳声中,王芍赶忙俯弯下腰背道歉:“殿下,臣女......”   “知错”二字还没出口,劲风便刀一般杀到她手上。   咣当——   杯盏滚了几圈,怯怯藏到角落。   王芍愕着眼睛瞧他,不知所措。几缕发丝黏过了酒水,黏在苍白面颊上,滴答落下几滴在宫裙上,裙面湿了大片,娇俏的海棠绣花被酒渍浸染得毫无生机。   “滚。”   一个字,压着声音,从腹喉深处发出,无情无绪,却比任何有实质的利刃还扎人心。   四面静了一瞬,后排几位贵女瞧完全程,各自围成小团体,窃窃私语,偷笑她不自量力。   王芍面庞通红,恨不得将头埋入胸口。   她是名门大家教养出来的闺秀,读书启蒙也是《女戒》打底,为自己这行为深感不齿。   太妃娘娘昨夜拿自己当年和先帝“相识”的事,苦苦劝了她一宿,她才勉强放下心里包袱,过来做这些出格的事。   原以为凭自己的姿色,只要放低身段,让戚北落喝一杯自己呈上去的酒是没问题的,可现实却朝她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   她羞得无地自容,一叠声道“对不起”,不顾身旁宫人劝阻,横冲直撞往外跑。   顾慈望着她背影消失在门口,由不得又叹口气,想斟一杯酒,安抚一下边上这只炸毛的狼狗。   手才刚动了一下,就被他抓得更紧。   “我是让她滚,你松什么手?安生些!”   他犹似不放心,趁这会子没人瞧见,抓起她的手就往怀里揣,抱得紧紧的,跟揣着好几百万两银子似的。   方才那盛气凌人的模样全去了九霄云外,又变回那个霸道的三岁孩童。   顾慈:......   这个呆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同样的问题,岑清秋也在琢磨,枯着眉头,耷着眼角,一副不慎吃着姜丝的模样。   自己生的儿子,她自己最了解,这副模样,当真是前所未见。不过是一个顾慈,有那么大的魅力把他变成这样?该不会被人调包了吧?   边上传来一声看透了的轻笑,“没什么好奇怪的,男人遇上真心喜欢的姑娘,都会变傻。”顿了片刻,又转头望着她,深情又玩味地道,“朕也是。”   岑清秋嗤之以鼻,慢条斯理地举筷挖了鱼眼珠子,丢到他碗里,乜斜凤眼,嘴角噙着优雅的笑,“那正好,陛下快吃这个,补脑。”   宣和帝眉梢抽搐,平了平腹内之气,亦举筷,将鱼腰腹处的肉剜下来,搁在她碗里,笑容意味深长。   “这鱼下锅前活蹦乱跳,腰力定然不错。吃哪补哪,皇后也补补腰,免得整天喊酸,还要埋怨朕不好。”   岑清秋蹭的涨红脸,抬脚狠狠踩住他的脚,用力一碾。   宣和帝身子猛地僵住,咬牙忍笑,待她没力气时,又把另一只脚也伸过去,勾摇着脚尖,贱兮兮道:“再来。”   上头桌案官司打得正热闹,北戎使团这厢,气氛则略微凝滞。   赫连铭捻着小胡子,目光在顾慈喝顾蘅身上来回穿行,“大哥,那两丫头的身份也太不一般,只怕这中原皇帝不会把人赏给咱们。”   赫连铮摸着下巴,脸色难看,“你要是怕,那姐姐归你,妹妹归我。不就是戚北落吗?这儿又不是战场,他能把我怎样?美人和边界那几个城,我都要定了!”   说完,他一拍桌案,朝戚北落抱拳道:“久闻太子殿下箭术超群,今日难得,可否与我比试一二,让我们兄弟俩开开眼?”   戚北落放下杯盏,轻慢地掀开眼帘看去,勾了下唇角,懒怠开口。   什么都不说,比说什么都厉害。   周围响起一阵窃笑。   世上谁人不知,整个北戎都是戚北落的手下败将。就连北戎的不败将军,都不敢跟戚北落提什么比箭,他一个从未上过战场的王族人士,竟敢说这个?   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赫连铭原本还有些忌惮,见大哥被这般轻视,心头刷的拱起火苗,跟着拍案而起。   “那日便是你伤了我三弟吧?莫不是怕我们从箭法上看出端倪,才不肯应战?既如此,那便赔给我们北戎十座城池,这事我们既往不咎,若是不赔......”   兄弟俩相视一笑,齐声道:“那就只好战场上见了!”   论打战,有戚北落在,十个北戎也不是他的对手。可要紧的是,百姓该怎么办?无论输赢,最受苦的都是他们。   满座陷入惊慌,戚临川哼笑一声,老神在在地歪斜着身子瞧热闹。   顾慈攥紧帕子,忧心忡忡地望向戚北落。   宣和帝收起玩笑,望着那两兄弟,神色凝然,“你们当真以为,大邺无人。若真要打,那朕便......”   “父皇。”戚北落起身,拢袖拱手,笑意轻松,“既然两位使者执意要比试,那儿臣自当奉陪到底。许久不曾碰这些,全当热身。”   北戎人天生善战,同他们比箭,竟只是热身?   宣和帝嗤笑,扬了下眉,“那热完身便好,点到为止,免得再弄伤个什么,又被人赖上。”   父子俩说话,一个赛一个气人。   满座笑得花枝乱颤,赫连两兄弟气得双颧晕红,命人取来自己惯用的弓箭。   一番折腾后,大殿中央辟出一块空地,正中桌案上摆置一个柑橘,还不及拳头大。旁边是满满三壶烈酒,为输家准备的,便是酒圣来了,喝上一杯也会丑态百出。vx公号:books186   赫连铮扫了眼,不屑地笑道:“摆在盘子里有什么意思?不如摆在人脑袋上。”   他朝旁边使了个眼色,赫连铭颔首上前,毫不犹豫地将柑橘顶在头上。箭风呼啸而过,正中柑橘中心。   橘汁哗哗淌下,赫连铭抬手一抹,混不在意,为自己大哥鼓掌。   赫连铮倨傲一笑,转向戚北落,“殿下,请。”   戚北落耸了下肩,让王德善过来。   赫连铮冷哼,“比试讲究公平,我方才可是让我至亲至爱的弟弟来冒风险,殿下却叫一个太监来糊弄事,算什么本事?你若真对自己有信心,就让那位姑娘过来。”   他赫然指向顾慈,所有人都惊了一跳。   戚北落抓紧弓箭,想也不想便要将箭头对准这两人,宣和帝朝他使了个眼色,他才勉强压住火气。   顾蘅气急败坏道:“你们欺人太甚!你弟弟至少会武,慈儿她半点武功不会,凭什么要她来!”   赫连铭捏着胡子,肆无忌惮地打量她,“要不姑娘你来?”   顾蘅被盯得腹内恶心,别开头,“我来就我来。”   她提着裙子绕过去,正要拿橘子,却被顾慈抢了先。   “姐姐回去吧,这点事,我还是应付得了的。”   顾慈避开赫连两兄弟恶心的目光,将顾蘅推回去。顾蘅抓住她的手不让,顾慈好一阵哄才安抚好。   “头顶柑橘,说到底,还是静止不动的,即便射中,又怎能显示殿下与两位使者的本事?”   顾慈捏着橘子回到殿中,看一眼戚北落。   旁人还没听懂,戚北落已瞬间领悟她的意思,含笑点头。   顾慈微微一笑,闭着眼睛,随手将柑橘往后一丢。   橙黄的一点在空中才打了半个旋儿,便“咻”的一声,牢牢钉在了正门外的廊柱上。两个内侍过去,一块使劲拔了半天,硬是没能□□。   众人瞠目结舌,赫连两兄弟齐刷刷变了脸色。   “这把算谁赢?”戚北落漫不经心地抚着弓箭,懒洋洋道。   赫连铮咬牙,头别到另一边,不情不愿的朝他抱拳,“算殿下的。”   满座振奋起来,顾蘅小小松了口气,捧着脸得意洋洋地欣赏。宣和帝靠回椅背,见岑清秋还捏着手,淡淡笑了下,握住她的手轻拍。   戚临川冷哼,心底暗骂“没用的废物”,闷下一口酒,没眼再看。   戚北落朝顾慈挑了下眉,邀功似的,同她比口型:“我厉害吧。”   顾慈忍笑,嗔瞪他一眼,懒怠搭理。   赫连铮看在眼里,腾在心里,扬手道:“二弟,把那一盘酸橘子都给我扔咯,我一个不落,全给它射下来!”   他正要张开弓,却听顾慈道:“北戎勇士都是骑射好手,方才使者只射了静物,不服气是自然。不如第二回合,咱们就比这飞花如何?”   赫连铭拧眉问道:“什么飞花?”   “就是这个。”   顾慈行到殿角,将花架上的一盆香雪兰推翻。   花束摇摇欲坠,才刚歪下半分,银光一闪,花叶飘零,瓷盆尽裂。一朵茜色小花并一片嫩绿叶尖被齐齐钉在墙角。   气势太足,边上几个小宫人吓得魂飞魄散,尖叫连连。   飞溅的泥土,仿佛迷瞎了赫连两兄弟的眼。他们使劲揉搓眼睛,不敢相信,这么远的距离,这么小的目标,一起射中,这是怎么做到的?   顾慈镇定自若地站在花盆边,心头一点也不慌乱。   从前秋狩时,她曾见过戚北落一箭同时射下两只南飞的大雁,且都正中眼睛,相较之下,这些真不算什么。   “同时射中花和叶子,这便是第二回合的规则。”   赫连两兄弟面面相觑,一脸菜色,急吼吼嚷着要比第三局。   戚北落扬手打断,指着桌上的酒,昂着下巴兴味道:“先把这两局的酒喝了,孤再同你们比。”   赫连铮“嘁”了声,上去拿酒,赫连铭拦住他,“大哥,你箭术比我精进,在赢他之前,你不能倒下,这酒,我来喝!”   说罢,他便抄起一壶酒,揭盖要喝。壶身上还有一抹嫣红,像是姑娘的口脂。   他抬指抚了抚,由不得心神荡漾,眯着眼回头打量顾家两姐妹,心头血潮狂乱,几欲决堤,张口便开始狂饮,烈酒烫入心脾,销魂蚀骨。   正当迷乱之际,腹内骤然灼起火烧般的痛意。血潮涌至喉咙,“哧”的一声,喷在地面。未等反应过来,他便先晃晃悠悠倒在血泊。   “酒里......有有有......毒......”   作者有话要说:小仙女们久等啦!   我真的没有忘记你们,每个出现在评论区的我都记得,就是有时候没时间回,我错了qwq   想对你们说的话,千言万语汇成一句,就是我专栏里写的那句:谢谢你们来看我写的文o(≧v≦)o   所有出现过的,没出现过的,哪怕只是过客,我都由衷感谢,么么哒,比心~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3627154、魏你晨醉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二弟!”   赫连铮几乎是疯了一般冲到赫连铭的尸首旁,轰然跪倒。   太医随后赶来,诊治一番后,摇头叹道:“使者请节哀。”   赫连铮仿佛被焦雷劈中,直着眼睛在原地呆怔住。突如其来的剧变,让众人都有些惊慌失措。   宣和帝和戚北落一道,召集锦衣卫和禁军一道封锁宫门,彻查此事。其余人等则暂时被安置到偏殿,安抚歇息。   廊下风灯摇曳,无数身影来往穿梭,踢踢踏踏,带起一股兵荒马乱的肃杀之气。原本还热闹繁华的宫宴,瞬间笼罩上浓厚的乌云。   戚北落低声哄着顾慈,让她随寿阳公主和顾蘅一道去偏殿,“你莫怕,锦衣卫和禁军都到了,我不会有事的,放心去吧。”   顾慈紧紧抓着他的手,拼命摇头,说什么也不答应。   方才那三壶酒,是给戚北落和赫连铮准备的,若不是戚北落一直稳赢不输,那现在躺在那口吐鲜血的人,就该是他。   这叫她如何放心?   “你前两日才刚答应我,不会把事都闷在心里,怎的现在遇上事,还是什么也不说就着急把我往外推?我当真就这么没用,不值得你相信?”   她纤长的睫毛一霎,晶莹便顺着她花瓣般的小脸滑落。   戚北落心狠狠纠成一团,手忙脚乱地帮她擦泪,“我没有不相信你,我只是......”   目光落衣袖上,小姑娘的手还抓在上头,细细发着抖,上头的蟠龙纹被捏得皱皱巴巴,也不见她松开。   他的心顿时柔软的不像样。   从小到大,双亲对他要求格外严苛,他自己亦是如此,只想早日成为一个能独当一面的储君。习惯了遇事自己扛,便是伤了疼了,也独自咬牙硬撑过去。   前两日小姑娘信誓旦旦地说,要同他分担烦心事。他自是感动不已,长到这么大,她是第一个同自己说这些话的人。   但感动过后也没放在心上,以为她只是一时脑热,过两日就忘。   直到现在,小姑娘对他这份毫不保留的关心,才终于让他心头震颤了下。   时隔多年,那年星空下第一次映入他眼帘的那束光,终于再次缓缓照进他心底。   戚北落望着她的眼,微微一笑,帮她揩去泪珠,握住她的手,轻轻啄了下她的手背,虔诚又爱惜。   星眸似敛尽一春的温柔,笑着对她说:“好,留下来,我们一同面对。”   顾慈眼前一亮,点头如捣蒜,恐他反悔,牢牢抱住他胳膊,叫他想赶也赶不走。   戚北落刮了下她的鼻子,心头盘踞多日的霾云,忽而消散许多。   大殿另一头,内侍们奉命取来白布,要给赫连铭盖上,暂且抬下去。赫连铮却死守在旁,不准任何人靠近。   内侍左右为难,宣和帝摆摆手,命他们先下去,转头看了眼这两兄弟,叹道:“逝者已逝,使者也该向前看。”   赫连铮冷笑,“向前看?陛下说得倒轻松,凶手不除,叫我如何向前看?”眼风一转,扫向戚北落这边,锋芒毕露。   顾慈心头蹦了蹦,下意识往戚北落身后站了站,便听赫连铮呵道:“就是你!你定是知道这酒里头有|毒,才会着急催我喝酒,我二弟帮我挡了酒,才会......”   他哽咽片刻,抄起旁边饿花瓶,朝戚北落冲过去,“我今日便是豁出去这条命,也要为我弟弟报仇!”   好在侍卫及时过来,制伏住他。   “放开我!我要为我二弟报仇!放开!”赫连铮被扣押在地,鲶鱼似的翻动,目眦尽裂。   戚北落护着顾慈退到安全地方,确认她无事,方才扭头,冷眼斜睨,“你说孤是凶手,那孤问你,倘若是你,想下|毒害孤,可会当众催孤去喝那酒?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赫连铮哑巴了。   众人仔细琢磨,觉得是这么个理,纷纷为戚北落喊冤。一人一口唾沫星子,直能把赫连铮淹死。   戚临川抚着手炉,懒洋洋地掀开半幅眼皮,四下看了圈,漫不经心地哼笑道:“皇兄也莫怪使者会生气,谁让这酒,是皇兄命人准备的?”   阴阳怪气的一句话,让好不容易放松下来的气氛,再次凝滞。   目光齐刷刷转来,虽没人敢言明,但其中怀疑的意味已经很明朗。   顾慈由不得攥紧拳头,看着戚临川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恨不得上去揍他,也的确迈出了一小步。一只大手却突然递过来,盖在她手上,轻轻拍了拍。   顾慈抬眸,就见戚北落昂首挺胸立在咄咄逼人的目光当中,不躲亦不闪。深邃眼眸透着澹定沉稳的光,长风自窗外袭来,衣袍猎猎作响,他自岿然不动。   顾慈心底油然升起一种安宁,深吸口气,挺直腰板,同他并肩站好。   他既然信得过自己,肯让自己同他一块面对,那自己也该相信他。   赫连铮寻到能说服自己的由头,再次扭身挣扎开,“酒是不是你准备的?你说啊!说啊!”   “自然不是!”   门外忽然响起一声高呵,众人循声望去。   夜幕中,奚鹤卿拖着两个人,大步流星入内,两手一扬,两个粽子便“哎呦”一声,被丢到戚临川脚前。   戚临川连忙后退,正要怒斥,待看清两人面容后,便呆住了。   竟是王若和她的婢女侍画。   戚临川拧眉,“这是怎么一回事?”   奚鹤卿拢着袖子,耸了下肩,“王爷不是在问,这酒是谁准备的吗?微臣这不就把人给你带来了?下|毒之人,就是您未来的王妃。”   一石激起千层浪,所有人都交头接耳,狐疑地看向戚临川。   朝中人不知,他觊觎东宫之位已久,方才又对太子明嘲暗讽,不正说明他心里有鬼?   戚临川脸色变了又变,托在暖炉下的手缓缓收紧,刚想否认。   奚鹤卿不知在侍画耳边说了什么,侍画双眼忽然瞪到最大,发了疯似的指着王若。   “与我无关!与我无关!是她,是她指使我这么干的!顾家两位姑娘嫁得比她好,她自己却只能嫁给一个没出息的病秧子,她不服气,就想给顾家两位姑娘下|毒。真的都是她的错,与我无关啊!”   戚临川呼吸一滞,脸上无光。   侍画瞧见他,仿佛见到最后的救命稻草,忙扭着身子凑过来,“王爷救我,王爷!是她嫌弃您是病秧子,不愿嫁,我可没嫌您,您无论如何也要救我啊!”   左一句病秧子,右一句病秧子的,骂谁呢?   受了太大的刺激,她都开始语无伦次,眼神却尤为真诚,这就更加气人。   四面响起窃笑,戚临川脸色更加难堪,一脚踹开侍画,自己却也遭反噬,捂着胸口大声咳嗽,腰背几乎佝偻成圈。   王若被这咳嗽声惊醒,眼皮颤了颤,木木地睁开,环视四面,目光定在顾慈身上,涣散的眼神瞬间聚合,凝出一股骇人的火。   “都是你!都是你把我害成这样!我今日非要你好看!”   她被绳索束缚,动弹不得,却还鱼似得摆动挣扎着要过去,蓬头垢面,面目狰狞,全无贵女风范。   顾慈被她这模样吓了一下,本能地往后瑟缩。   戚北落将她护到身后,一想起那酒竟是为小姑娘准备的,他就恨不得现在就将这毒妇碎尸万段!   若不是父皇和母后一直拿眼神警告,他就真这么做了。   可王若却犹自不知,有人上来拦她,她便扭得更加厉害,细嫩的皮肉被绳索勒得皮开肉绽,她也仿佛感觉不到。   “她是孤的太子妃,你若敢再往前一步,孤便当场要了你的命!”   殿外忽然风雪大作,霍然冲破轩窗,殿内千枝烛摇晃不定,映得戚北落的脸半明半灭,双目凝着寒芒,那一瞬,仿佛沙场修罗再临。   赫赫狂风中,王若愣在原地,低下头,虾米似的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再不敢妄动。   周围人冷眼瞧着王若,腹内阵阵作呕,再去看顾慈,她精致的小脸煞白一片,犹如风中不看摧折的娇兰。   美人总是更加招人疼惜,当下他们就更忍不住想往王若身上吐唾沫。   从前众人不喜王若,只是因为她骄纵跋扈、目中无人的性子。   可今日这事,“妒忌”二字已经不足以形容。因为一己之私就去谋害他人性命,最后还牵连到无辜之人,只能说是恶毒。   且还是恶毒丑陋之最,没有之一。   只是......给顾慈准备的酒,为何会出现在戚北落和赫连铮的比试上?   宣和帝最先想到这疑点,张口要问,外头却先传来一声怒斥。   “你这逆子!竟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哀家今日就要代替王家大义灭亲,除去你这祸害!”   王太妃在王芍的搀扶下,肃容折返回大殿。身后跟进来一群内侍,拎着碗口粗的板子,冲进来就要往王若身上招呼。   王若吓得连连后退,求到戚临川面前,“王爷,王爷,我是您的王妃啊,王爷,您不能见死不救!”   戚临川哂笑,这个女人害死了赫连铭,连累自己失去了赫连铮这一盟友,竟还妄图让自己救她?   他将自己的衣摆不紧不慢地从她手中抽出,看也不看她,“本王没有你这样的王妃。”   说完,就将她一脚踹开。   王若蜷缩着身子,猛咳不止,喉中腥甜。   只是身上再痛,又如何痛得过心?   王太妃是她的亲姑母,如今却亲自带着人,说要大义灭亲?戚临川是她的未婚夫婿,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却一脚将她踹开,不承认她这个王妃?   可顾慈呢?   赫连铮不过让她顶个橘子,顾蘅为了护她,差点跟人家打起来。自己不过是往前挪了几步,就被戚北落拿性命威胁,凭什么?凭什么所有好事都是她顾慈的?   内侍将她拖出殿外,动作粗鲁,像在拖一头半死不活的猪。   “啊——”   撕心裂肺的长啸划破夜空,王若头疼欲裂,想抬手摁住自己的脑袋,以免它炸开,可却无论如何也挣不开绳子。   叫声落定,她也昏死过去,而王太妃、戚临川、王芍就只是冷眼看着,就像看一片雪花落入泥中,直到它消失,都无动于衷。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小仙女的鼓励呀,受之有愧。   晚上二更还是在10点以后哈,么么哒(*^3^)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大boss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木槿2瓶;小棉袄鸭、佛吉亚锦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王若被带走后,王太妃同宣和帝假笑着寒暄几句,便领着王芍要走。   “太妃留步。”   岑清秋从凤位上起身,双手优雅地交叠在前腹,缓缓朝她走来,“太妃一向护短,今日竟主动大义灭亲,倒是让本宫刮目相看。”   王太妃听出她话里有话,眉心几不可见地一蹙,回眸看她时,脸上已恢复了往日和煦的笑容,“皇后这是何意?哀家怎的听不大懂?”   岑清秋不置可否,只意味深长地含笑看她。   长风入户,衣袖和曳地裙摆上的精致金丝绣纹徐徐摇动,在烛光下闪闪发亮。   王太妃盯着那片裙斓份,被王芍托着的那只手,暗自攥成拳头。   那料子是夜秦进贡上来的贡品,她一个太妃都不曾拥有,现竟被一个小小的皇后穿在身上,特特到她面前炫耀......   王芍的手被抓出道道红痕,小小地“嘶”了声。   王太妃这才醒神,若无其事地抬手扶了下珠钗,歉然笑笑,“皇后提醒哀家了。今日之事,说到底,是王家教女无方闹出来。哀家该代这孽障同太子,还有咱未来的太子妃道个歉。”   冷不丁被点名,顾慈愣了一瞬。趁这空档,王太妃已笑盈盈过来,热络地握起顾慈的手,嘘寒问暖。王芍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低眉顺眼地朝顾慈笑。   只是顾慈转目看她时,她肩膀便下意识一抖,忽闪着眼睫,不敢同她对视。   顾慈心头滑过一丝疑虑,正待仔细琢磨,王太妃又亲昵地将她拽了回去。   “这是哀家当年入主宜兰宫时,先帝爷赏赐给哀家的镯子。正巧你改日就要大婚,哀家还没送东西给你,这镯子就当是哀家送你的新婚礼物。”   她褪下腕间的白玉镯,要给顾慈戴上。那么宽松的距离,她却套了半天都没套上。手抓在镯沿,指尖用力到发白。   显然只是临时起意,为了不让她在深究什么。   顾慈心头疑云更浓,未免打草惊蛇,便暂且缄口不提,只淡淡蹲身道了声谢。   任务终于完成,王太妃嘴角笑意不减,只是有些僵硬,亲切地抚了抚顾慈的脑袋,“好啦,马上就要成亲,该高高兴兴的。今日之事,就莫要再往心里去了。”   顾慈心中冷嗤,这话说的,今日这事她若是往心里去了,还成了她的不是。   几乎是在同时,身边也传来一声不屑的“嘁”。   声音很小,但在场的人都听见了。   戚北落双手环在胸前,微微偏斜脑袋睨她,唇角勾起无限冷意,“今日这事,慈儿是最大的受害者,太妃不好好同她道歉就算了,威胁人是何居心?凭什么这事,慈儿就该不往心里去?”   王太妃脸色沉了沉,却还是笑,“太子这话是何意?哀家都已经道过歉,你还想怎样?难不成还要哀家给她跪下不成?”   她声音都然转厉,四面人都震了震,瑟瑟缩起脖子不敢乱看。   如此直白的呵斥,戚北落却应付得一脸轻松,“跪倒是不必,行个礼便是。”   “你说的这叫什么话!”王太妃顿时气如山涌,抬手就想扇他一巴掌。   “太妃娘娘!”王芍一把抱住她的手,泪眼婆娑地摇头。   王太妃心疼地看了眼她,又狠狠扫了遍顾慈和戚北落,巴掌捏成拳,因用力而微微发抖,终于还是放了下来。   竟真后退一步,不情不愿地敛衽福了个礼,“哀家代王家,同顾二姑娘......赔罪。”   最后两个字,她几乎是从齿缝间磨出来的。   王芍亦跟在她旁边,朝顾慈行了个大礼。   此时,因着风险已经过去,方才在偏殿内的人,都重新回到这,瞧见这幕,心中都颇为惊讶。   高高在上的太妃娘娘,竟给一个还未正式嫁入东宫的黄毛丫头行礼赔罪,且陛下和皇后娘娘就在旁看着,还也不阻拦。   女眷们由不得窃窃私语。   “这位未来的太子妃可真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先是一个沈贵妃,现在又是个王太妃,那都是后宫里头最不好找惹的主,竟都接二连三败在她手里头。”   “英雄难过美人关,你瞧太子殿下,从前什么时候拿正眼看过姑娘?谁能想到他现在能护短护成这样?这位太子妃,咱们以后可得小心伺候着,得罪不起。”   ......   戚临川听见了,哂笑,目光投向戚北落身边,略略一定。   女孩站在一盆香雪兰前,芙蓉如面柳如眉,比花儿还娇艳,直将旁边的王芍衬到泥里头去。也难怪能将戚北落迷成这样。   他眼眸暗沉,眼底压着汹涌波涛,指腹在白玉手炉上轻蹭、慢捻,仿佛能触及那片凝脂的柔腻。   也不知真正摸上去,是何感觉?   那厢赫连铮已命人收敛好赫连铭的尸首,黑着脸准备告辞。   戚临川回神,正要上去搭讪,挽救一下盟友关系,宣和帝却突然叫住他:“既然身子不好,就莫要再出来乱走动。”   戚临川一愣,回头对上他冷凝的脸,心头咯噔了下,忙行礼,“多谢父皇关心,儿臣并无大碍。”   他似还有话要说,宣和帝已懒怠再听,寒声道:“那王若是入不了皇家了,改日朕再给你指一门亲事,成亲以前,你便在王府里静养,莫要再出门。”   这是把他禁足了?   戚临川浑身激灵,拱手连道几声“父皇”,宣和帝不耐烦抬手打断,转身走了。   竟无半点回旋的余地?   戚临川趔趄几步,一股腥甜涌上喉咙,硬是被他咽了回去。   不就是禁足吗?好,来日方长,他等得起!   *   兵荒马乱的宫宴总算结束,奚鹤卿已先一步送顾蘅出宫。   等宾客都散得七七八八,戚北落才依依不舍地送顾慈离开。   新雪初霁,巍巍皇城浸润在墨蓝夜幕中,没了白日的肃穆,倒显出几分温润可爱。夹道深长,两侧石亭子燃着昏黄团光,断断续续连成线。   顾慈沿着光点缓缓踱步,指尖摩挲着白玉镯,还在想方才的事。   今夜王太妃和王芍的举动实在古怪,只怕这毒|酒另有来历。   “怕了吗?”   没头没尾的一句问话,叫顾慈有点懵。   她茫然转头,戚北落歉然地笑了笑,捏着她的脸,“你瞧你,都瘦了。这几日没休息好吧,可是因王家和北戎人烦心了?”   顾慈一愣,也抬手掐了把自己的脸,蹙眉嗔道:“哪里瘦了?这不都是肉么?”   戚北落脸色顿沉,“瘦了!你瞧,从前能掐出这么一把肉,现在就剩这么一丁点儿了。”边说边用力揉捏她的脸蛋肉。   顾慈起初还跟着他一道掐自己的脸,煞有介事地同他争辩到底瘦没瘦。直到他嘴里漏出一两声笑,她才顿悟,一把拍开他的手,捂着脸气道。   “你就知道欺负我!”   转身便走。   戚北落长臂一展,顾慈便又回到他怀中。   “心情好些了?”   顾慈狐疑了一瞬,明白过来。自己方才一路过来都拧着眉毛,不声不响,他是担心了,所以才逗弄自己。   只是那句“怕了吗”,她还是没弄懂,他究竟想问什么?   “哼,本来挺好的,现在不好了。”她故意别开脸。   戚北落看着她的嘴越噘越高,清润的眼底满是娇意,心情分明不错。   由不得低头啄了一小口,“那现在好了吗?”   顾慈瞪圆眼睛,愣了一下,做贼似的左右张望,生怕被人瞧见。   “不说话,那就是还没好,那我再......”   戚北落又要低头,顾慈忙不迭抬手抵住他的脸,“我好了我好了我好了,这总行了吧!你今天是怎么了?奇奇怪怪的。”   戚北落脸上的笑意渐渐散去,眼神暗了暗,似有话要说。   顾慈觑着他的脸,心跟着揪起来。   可等了半天,他却又笑了,依旧俊美无俦,仿佛刚才那一瞬的沉默只是她的错觉。   “你到底怎的了?”顾慈越发慌乱,抬手想探他额头温度,看是不是生病了。   戚北落握住她的手,放到面颊边,盍眸轻轻磨蹭,良久,才听他长长叹了声,“接下来的几日,直到大婚,都不能再见面......”   话音落定,又叹了一声,盍眸继续在她手心磨蹭,嘴里小声嘟囔:“不能今夜就洞房吗?”   顾慈一怔,粉颊憋了个通红。   敢请这厮担心的是这个!亏她还担心这么久,真是......   顾慈没好气地丢下句“不能”,推开他想走,却根本推不动。   “你、你就不打算......”戚北落眼珠左右乱瞟,耳根些些透出红光,“就不打算......补偿我点什么?真的要好久好久,好——久——都不能见面。”   是啊,真的好久好久,要七天呢!可真是久死他了!   顾慈简直要被他气笑,回想他今夜也是辛苦,扭捏了下,慢吞吞凑过去,啃了一口便赶紧缩回来。   嗔瞪他一眼,哼道:“够了吧。幼稚鬼。”   戚北落长眉一轩,如果没有后半句的话,本来,是够的......   是以后来,顾慈红着脸出来,坐上顾家马车,顾蘅见到她轻微红肿的嘴,便吓了一大跳。   “怎的了这是?宴会上的菜太烫了?”   *   翌日,宫宴上发生的一系列事,便不胫而走,才半天功夫,就绕着帝京城跑了有三四圈。   武英候府出了个杀人毒妇,阖家上下都夹着尾巴做人,终日闭门不出。可从府门前路过的人,还是会忍不住,往那蒙灰的门楣上吐口水。   北戎使团悄无声息地进京,吃了顿不甚开心的饭,又悄无声息地离开。好好的三兄弟,就只剩两人,其中一个还终日寻死觅活。   赫连铮咽不下这口气,回首遥望帝京城门,鹰眸里仍涌动着熊熊怒火。   无论外头风云如何变化,顾慈只坐在家中,乖乖备嫁。日子跟赶大车似的,忽忽一晃而过,转眼便到了出嫁前夜。   外头窸窸窣窣飘着细雪,姐妹俩最后一次聚在玉茗轩中,围着小火炉说体己话。   云绣捧着茶点进屋,在门口站了会儿,等身上的寒气都散尽,方才过去。   “我方才听向嬷嬷说,她今日去东宫布置新房,着实吓了一大跳。”   云锦接过托盘,戳了下她额角,“又诨说!听风就是雨的,向嬷嬷在老太太跟前伺候这么久,什么没见过?什么东西能吓到她?”   云绣揉着额角,犹自不服气,“我才没诨说,那可都是向嬷嬷自己亲口说的。东宫里头那新房,布置得就跟咱们这玉茗轩一模一样,连惯常熏的香也一样。要不是咱们几个不在,向嬷嬷差点就以为,自己走错地方了!”   顾蘅抱着软枕,笑得前仰后合,“不用想了,定是殿下自己布置的!”侧眸朝顾慈一个劲儿飞眼,打趣道:“慈儿可摊上了个好夫婿。”   顾慈面庞微热,丢了个引枕过去,顺便赏她一记白眼,“奚二就不好?寿阳公主被他烦的,这几日几乎都没合过眼,连璎玑也闲不下来,这都已经好几日没来寻卿儿念书了。”   顾蘅现在听到奚鹤卿的名字就来气,贝齿暗咬,一拳捶在软枕上,“他能玩出什么花来?没在新房门口写上‘猪窝’两个大字,我就谢天谢地了!”   顾慈捧袖笑得花枝乱颤,两只手各伸出一根食指,比在一块,“那也是一公,一母,两头金猪。”   “好你个慈儿,竟然帮着他来欺负我!”   顾蘅气呼呼地冲过来,挠她痒痒,云锦和云绣本想上去帮忙,自己却先哈哈笑作一团。   屋子里一片欢声笑语,外头突然响起敲门声,“两个丫头睡了吗?”   是裴氏来了。   云锦和云绣忙去开门,猜到她们母女三人有话要说,便识趣地退下。   “你们两个小冤家,闹到这么晚还不睡,不怕明日顶一对乌眼青上花轿?”   顾蘅吐吐舌头,亲昵地凑过来摇她的手,“娘亲娘亲”地撒娇。顾慈亦凑上去,有样学样。   这么娇滴滴的声音,裴氏很快便撑不住,各捏了下她们的鼻子,坐到床边,看着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百感交集。   “多余的话,娘也不说了,就一件事,娘得在你们上花轿前,赶紧教你们。”   姐妹俩好奇地探头看去,就见裴氏从袖子里摸出一本小册子,打开。   顾慈毕竟是经历过一世的人,很快便知那是什么,垂着脑袋,不敢乱看。   顾蘅原以为裴氏要教她看账本,饶有兴趣地瞧了会儿,直到看到上面抱在一块的男女,脸蹭的一下就红了,扭头再也不敢看第二眼。   裴氏合上册子,咳嗽一声,一本正经道:“羞什么羞,姑娘出嫁前,都得学这么一遭。娘打听过了,太子殿下和那奚二屋里都没人,你们要在不知道点,不就吃大亏了,娘亲当年就是、就是......”   她偏过头,脸也红了。   屋子里一阵诡异的沉默,许久,裴氏才叹了口气。   “这日子过得可真快,娘还记得你们俩刚落地的时候,才枕头那么点儿大,怎的一眨眼就、就都要嫁人了呢......”   她声音染上哭腔,忙低头拿帕子揩眼泪。   姐妹俩鼻子一酸,上前一左一右抱住她胳膊。   “娘......我不嫁人了!”   顾蘅哭得稀里哗啦,顾慈也跟着哽咽点头。   裴氏凶巴巴地掐了下她们的腰,“闹什么闹!娘好不容易把你们都踹出门,你们还敢不嫁?信不信娘打断你们的腿?”又赶紧搂入怀中。   莲花灯台上,烛火爆了下灯花,将三人的身影拉得无限长,成了一人。   “娘自己嫁了个武人,守了半辈子活寡,就不想你们跟娘一样。结果兜兜转转半天,你们还是走了娘的老路。”   裴氏无奈地叹了声,又释然一笑,“罢了,左右这两个女婿,比你们的爹要靠谱。你们怎么着,也该比娘过得幸福。”   “你们,可千万要比娘过得幸福啊。”   像是在感慨,又像是在祝福。   顾慈凝神看着,心头酸涩,娘亲一定是极想爹爹的,无论她们儿女如何努力,终究比不上爹爹的陪伴。   要是爹爹能早日从北境回来,那该多好?   是夜,母女三人睡在一处,互相慰藉,絮絮说着从前。姐妹俩仿佛回到小时候,肆无忌惮地在母亲怀里撒娇,嬉笑。   雪越下越大,屋子里不起炉子,却依旧温暖如春。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大婚!   两个洞房,长幼有序,先姐姐,再妹妹。么么哒~ 第60章   十二月初五,云销雪霁,天光大盛,宜婚娶,宜出行,大吉大利日。   定国公府大门洞开,里外张灯结彩。大红灯笼沿长廊连绵而去,一眼望不尽,莹白雪花堆在上头,衬得那大红囍字分外鲜艳。   风一吹,灯笼摇了摇,簌簌落下雪屑,扫雪声和脚步声杂沓纷扰,身影映在门窗高丽纸上,满满皆是喜色。   顾慈紧了紧眼皮,迷迷糊糊醒来。顾蘅还缩在墙根,打着奶猫似的软鼾。中间的枕头已经空了,裴氏早已起床,陀螺似的忙碌开。   云锦和云绣笑吟吟领着两派人进屋,服侍她们梳洗,絮絮说着大堂内前来道贺的宾客。   大邺崇尚婚嫁就简,便是皇室其他几位皇子娶妻时,也未曾僭侈。   可这回,宣和帝特许风光大办,足可见他对这两对新人的爱重。   朝臣勋贵自然趋之若鹜,就连帝京城内的百姓也不约而同地换上齐整的新衣,夹道围观。   还未正式开始迎亲,就已是万人空巷。   定国公府乃百年望族,门庭显赫。裴氏给姐妹预备的嫁妆本就丰厚,顾老太太又拿出梯己,给额外添了一份。   现下一并停在院中,已甚是壮观,足可想象,嫁妆队伍跟随花轿一块走时,十里红妆,绵延数里,该是何等盛况。   婚礼要在天黑以后进行,姐妹俩用过早膳,去到顾老太太跟前,做最后拜别。   顾老太太极力忍住眼中要落下的泪,将姐妹俩招至跟前。   “两个丫头,嫁了人,可就见不到面咯。要是过得不开心,就尽管回来告诉祖母,祖母给你们撑腰。管他是什么侯爷还是太子,祖母照样敢拿这龙头杖敲他!”   姐妹俩本还泫然欲泣,听到最后,由不得笑出声。   顾老太太也跟着笑,朝向嬷嬷点了下头。向嬷嬷从里间取出两个质地有些年头的木盒,顾老太太接过后,对姐妹俩说道。   “这对血玉镯子,是祖母和先太后当年的嫁妆,她去之前,将镯子给了我,我如今拿着也没什么用,就干脆给你们。”   “我们俩虽只是表姊妹,但关系好过亲姊妹,祖母希望你们姐妹俩将来也能同我们一样,即便将来谁有了难事,要记得相互帮衬。”   “你们俩,可一定都要好好的,知道吗?”   老太太脸上始终带笑,眼里微微泛着水光。苍老的手紧紧拉着她们,跟长在上头似的,掰都掰不开。   顾蘅一时没忍住,埋到顾老太太怀里呜呜大哭。   顾慈望着祖母的眼,恍惚间像是回到前世,自己抗旨,祖母也是这般苦口婆心地相劝,却被自己不知好歹地拒绝。   这一拒,便再没见过面。   万千感慨涌上心头,她攥紧祖母的手,拼命点头,泪珠子断线似的往下掉。   上辈子,幸福就在身边,触手可及,她却平白让它溜走。这辈子,她就是回来好好过日子的。   祭过宗祠后,姐妹俩该沐浴上大妆。   裴氏亲自上阵,十六个婢女一块打下手,还有些忙不过来。描眉、点唇、上胭脂、梳发髻......一通折腾下来,刚好到吉时。   外头响起鞭炮声,迎亲的队伍来了。   围观百姓纷纷起哄,家丁们在门前投撒红利,喧嚣不断。   裴氏忙给两人罩上红盖头,站在中间,一左一右牵着两人去堂屋。   顾慈手心濡湿,鼓乐声、催妆声灌入耳中,她直觉有些不真切,每一步都仿佛踩在云朵上,轻飘飘的。   礼官按制唱念赞词。   顾慈捏着红绸,安静听着。手里忽然被人偷偷塞了样东西,顾慈低头一看,是一柄小木剑。   因主人每日刻苦练习,剑身上划痕密集,正是顾飞卿每日练习之物。   衣袖动了动,稚嫩童音传来,煞有介事地同她说:“二姐姐,师父以前答应过我,说日后他要是欺负你,就准许我拿剑给你报仇。二姐姐把这剑挂在床前,算是给师父一个警告,这样他就不敢欺负你了。”   给当朝太子一个警告?   顾慈忍俊不禁,好在有盖头挡着,没人瞧见。余光从盖头底下漫过去,顺着那根红绸,一袭大红色衣袍映入眼帘。   她心头砰砰撞跳,紧张感倒缓和不少。   趁没人注意,顾慈悄悄勾了下顾飞卿的手指,算是“一言为定”。   花轿起,两条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并排行了一段路,便各自分开,朝两边去。   *   忠勤侯府。   一通礼节完,众人笑着退出新房。   顾蘅坐在新床上,累得直不起腰,当下也不管规矩不规矩,踢了绣鞋就爬到床上,闭眼不起。   陪嫁来的婢女琳琅吓一大跳,抱着她胳膊拉她起来,“姑娘可别睡,姑爷这会子就在前边敬酒,等他回来还得洞房呢。”   顾蘅踢蹬两腿呜呜,“不洞了不洞了,谁爱洞谁洞去,我必须得睡了。明天太阳晒到我屁股之前,谁也不准叫我起来!”   说着又往床里头拱了拱。   琳琅一脸牙疼的模样,眼珠子转了转,凑到顾蘅耳边道:“姑娘,您要睡也可以,这脸上的妆总得卸下吧。不然明早起来,这脸蛋不得全烂了?”   这话果真奏效,也不用她扶,顾蘅就一骨碌坐起,蹬蹬跑下床。   方才盖头揭开后,奚鹤卿就一个劲儿笑话个不停。虽然没笑出声,可他胸膛震得跟抽筋一样,喝交杯酒的时候,还不忘偷偷在她耳边取笑:“你们家面粉不要钱啊?”   他家面粉才不要钱呢!信不信她明日就把他家给吃穷咯!   她也不喜欢把脸抹成这样,跟面粉团子上打俩腮红似的,别提多难看。   可她有什么办法?为了嫁给他,自己遭了那么大的罪,这个混蛋,不知道安慰也就罢了,竟还敢反过来嘲笑她?   越想越气,顾蘅至将面巾当做奚鹤卿,摁在水里一顿拧,水花溅了一地。   “就是个大混蛋!看我一会儿不掐死他,咬死他,打死他!”   琳琅在旁讪笑,想换条面巾来,头转到一半,人便僵住。   “怎么了?”顾蘅诧异转头,奚鹤卿双手抱胸,就斜靠在正门珠帘前,笑眯眯看她。   “啊——”她惊叫一声,往后一蹦,面巾从手里头甩脱,不偏不倚正好盖在奚鹤卿脸上。   奚鹤卿取下面巾,挑眉看她,脸色明显黑了许多。   室内一瞬静默,没人敢说话。   在背后说人坏话,还送了人家这么个大礼,顾蘅有些心虚,眼珠子左右乱瞟,捏着衣角不敢说话。   半晌,才嘟囔一句:“谁让你来了也不出声,活该。”   奚鹤卿长长地“哦”了声,自己怕她在屋里等急了,推了那么多酒,得罪那么多人,就为了早些赶回来陪她,最后竟还回来错了?   这个死丫头......   他眯眼斜觑了会儿,嘴角缓缓勾起坏笑,一把揉了面巾,朝琳琅冷冰冰地道了声“出去”,大步流星地朝顾蘅走去。   琳琅为难地看了顾蘅,叹口气,领着丫鬟们出去。   顾蘅心里暗道“不好”,忙提着裙子追上,刚跑出去没两步,就被人拦腰抱回床边。   屁股撞到褥子,顾蘅“哎呦”了一声,张嘴就要抱怨。屋门忽然“吱呀”关上,头顶罩下大片黑影,她一愣,抬眸。   奚鹤卿两手撑在她两侧,正低头瞧她。   逆光中,顾蘅看不清他的脸,却能辨出他眼底的光,像丛林深处的孤狼,散着危险的幽光。散落的发丝垂落,有意无意地挠着她面颊,痒得人心跳隆隆。   修长指头一圈一圈绕上她腰带,凑到她耳边,似笑非笑道:“天黑了,该做点正经事啦。”   话音未落,温热便先落在她水藕般细嫩的颈子上,带着冬夜的湿寒,和烈酒的微醺。   顾蘅登时一个激灵,睡意全无,惊叫一声推开他,抓起被子就往里头钻,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怯生生地看他。   昨夜,母亲教她的东西,她一个没记住,但有一点印象深刻:男人身上有只大虫,很丑很丑的大虫。   而那只大虫还要......   她的脸“轰”地一声,开始冒烟。   “你、你你不许过来!”   奚鹤卿扬了下眉,忍住笑,假装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倾身又凑过去些。   “为何不过来?春宵一刻值千金啊。”边说边扯被子。   顾蘅两手抓着被头,抖啊抖啊抖,快哭了,“你、你你别太过分!”   奚鹤卿不屑地“哼”了声,今夜可是他的洞房花烛夜,不许他过分,这要求才叫过分。   “不要。”说完,便拽开了她的被子。   距离一寸寸缩小,他身上的寒气携着冷香,将帐子里的那片熏暖之气缓缓融化,如一张无形的大网,将她团团笼罩。   顾蘅愣在原地,“我我我”地不知所措,怀里像揣了好几只兔子,“咚咚”跳个不停,有几只叫“害怕”,又有几只叫“期待”。   至于期待什么,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奚鹤卿的脸就在眼前,一双剑眉斜飞入鬓,眉峰不显,眼角微垂。仿佛天生带着蛊惑,凝神望着你时,能叫你一时间不知忘记思考,情不自禁被他吸引。   顾蘅呆呆看了半晌,下意识扬起小脸,闭上眼睛,晕腮潮红,最后还噘起了嘴。   就这么猝不及防地碰到他的唇。   奚鹤卿微微一顿,停下来,惊诧地看她。   小姑娘今日劳累了一整天,该好好休息。方才,他不过是觉小姑娘躲着他的模样实在可爱,便想多逗弄几番,没真想把她怎样......   忍了忍,又忍了忍,实在忍不住,他终于捧腹笑出声。   顾蘅发了一会儿怔,知道自己出丑了,双颊红得几欲滴血。   她一向心高气傲,长这么大,从来没被人这么戏弄过。   一气之下,她又使出绝技,翻身跨坐在奚鹤卿背上,反掰住他的右手,“你服不服!服不服!不许再笑了!”   然后她便得到一串更大的笑声。   她气得又开始掰他手指,换来的却是他笑得快岔气的模样。   “你!你!”顾蘅气得跳脚,狠狠踹了他一脚,“好!本姑娘现在就回家,你就在这慢慢笑,笑一辈子,笑到死好了!哼!”   笑声戛然而止,她在气头上,也懒得去听是不是真听了,伸手就去床边够绣鞋。   这个死混蛋,谁爱嫁谁嫁去,反正她不伺候了!   眼瞧就快够着,柳腰忽然被圈住,往后用力一捞,她便提着鞋子,“哎哎哎”地被拖回褥子里。   “你干什么呐!松开!”   结果,她手里的鞋子被某人夺走,随手丢去千里之外。   顾蘅气急败坏,扯着他衣服襟口要揍他。   奚鹤卿嘴角噙着笑,轻轻松松一偏头,不仅躲开了她的拳头,还以牙还牙,也扯下她衣襟,顺便将人一骨碌塞进被子里,自己也钻了进来。   挣扎间,他的腰带刚好垂到顾蘅手里,她想也没想就咬牙拽了一把。不想这“呼啦”一声,就松开两人的衣服。   “你走开,别碰我发钗!”   “明明是你先扯我发冠的,活该。”   “那你还扯我系带呢。我踹死你!踹死你!”   “嘿,你往哪踹呢?还想不想要儿子了?”   ......   一通乱打,谁也没揍到谁,却都累得气喘吁吁,只能暂时歇战。   顾蘅双手被制住,压在脑袋两侧,一把青丝拖于正红绣鸳鸯的软枕上,仿佛浓墨撒泼出的写意画。   垂眸一看,诶?这打个架,衣裳怎么给打没了?   上方睇来异样目光,气息略微凌乱,也不知是累的还是......   顾蘅懒怠细究,恶狠狠剜去一眼,蹬着双腿要翻身做主人,“你放开我!看我不揍死你!”   黑影却忽地先盖了下来,带起的暗风,吹灭桌角仅剩的一双龙凤喜烛。   夜幕深浓,月色斜斜撩起帐幔,春水似的,朦胧又迷离。   一声低笑便显得格外清冽,细细一听,隐约带着点哄诱,“服不服?嗯?”   这人做了坏事,怎么还带威胁人的?竟还想让自己服他?做梦!   顾蘅咬牙切齿,反抗得更厉害。   “我不服不服不......唔。”   嘴巴霍然被堵上,她便再说不出话。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好卡,拖到现在才更,对不起各位仙女。   晚上二更可能会在23点后,仙女们等不及可以先睡。   为庆祝大婚,这两章都全员红包鸭o(≧v≦)o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宋谬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皇室迎亲有个规矩,来回不可同路,是以东宫的迎亲仪仗接到新娘子后,便转向绕了大半个帝京。   这么冷的天,道路两侧依旧人满为患,喧嚣声几乎盖过喜乐和鞭炮声。为杜绝百姓冲撞贵人,五城兵马司几乎全部出动,才面前维持住局面。   而待戚北落从拐角处远远走来时,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屏住呼吸。   马背上,戚北落身穿醺红喜服,面如冠玉,身姿挺拔,只是神色却有些冷淡,不及其他新郎官热情。   这般浓烈阴柔的颜色,硬是被他撑开一种轩昂气势,刚柔并济,叫人挪不开眼。   许多百姓是头一回见戚北落的真容。   从前,他们只听说过他在沙场上的凶名,便以为他是个身高八丈、三头六臂、青面獠牙的怪物。   而顾家这对孪生姊妹,却是帝京城中远近闻名的娇美人。原还以为,这次陛下赐婚,是鲜花插在那啥上,还着实替顾二姑娘可惜了一把。   更有那情根深种的公子,日日上秦楼楚馆买醉,安慰自己只是败在了出身上。今日赶来围观,也只是想从自己身上寻出几点,能胜过戚北落的地方。   可目睹后才知,何为真正的龙子凤孙,自己当真是被人比到泥里头去了。   他们两人才是真正天造地设的一对。   然,白姓们不知道的是,号称可以在马背上平天下的大战神,现在有点拿不稳缰绳,手心一茬接一茬地在冒汗,拐弯的时候,差点因调不过马头而撞到墙上。   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眼花轿。   轿子四檐垂着五彩璎珞,正红绣大朵海棠花的轿帘轻轻摇曳。里头坐着的,是他的小姑娘。   他竟然真的娶到顾慈了。   热潮在腔子里翻涌,柔软了他眉宇间的清冷。   人潮后头几个妙龄少女控制不住小声尖叫,无不羡慕坐在轿子里的顾二姑娘。   要是能被太子殿下这样温柔地看着,她们便是折寿十年也心甘情愿啊!   顾慈听不到这些姑娘的心声,只紧紧抱着宝瓶,数着轿帘被风吹开的次数。   她还记得前世出嫁的情景,冷冷清清。别说街道上有多少人观礼,便是承恩侯府里头,都没几个过来赴宴的。   这辈子能有亲人给她祝福,她已经很满足,眼下阵仗超乎想象的隆重,她反倒慌了。待会儿她要是出错闹笑话,那可怎么办?   外头喧嚣声渐远,应是仪仗已经入宫。   顾慈更加紧张,生怕自己哪里做错,惹人笑话,嘴里默念婚礼的各个细节,念到有些口渴时,外头响起一声高亢的“落轿”。   顾慈身子一晃,三魂六魄都荡了一荡。礼官掀开轿帘,扶她下来,往她手里塞了根红绸,引她却拜堂。   顾慈后背手心全是汗,目光透过盖头底下的缝,偷偷瞄旁边的新郎,惊见他走路也不如平时那般澹定,慢慢放下心来,嘴角翘起,心里也甜滋滋地冒泡。   拜堂礼闭,顾慈被礼官扶去新房。   这洞房当真红得惊心,顾慈光是从盖头底下这条缝偷窥出去,眼睛都有点酸疼。命妇们轻快地说着吉祥话,簇拥顾慈到喜床上坐好,有撺掇戚北落快些揭盖头。   祥云纹袍裾缓缓到了面前,顾慈愈发坐直身子,葱削似的纤指缩在广袖里,紧张的心绪被裙子上细细褶皱暴露无遗。   盖头被挑开的一瞬,她本能地闭上眼,什么也不敢看。   可戚北落看得清清楚楚。   一角精致雪白的下颌,两瓣轻粉娇嫩的唇,颊边晕着两团红,浓密纤长的睫毛细细颤抖,像风中蒲公英,好像他轻轻吹口气,她就会慌得散开。   新房内如此浓艳的色彩,都被她盖了过去。   戚北落有些移不开视线。   在场其他命妇亦止了呼吸,直把顾慈瞧得两耳都通红,才想起要礼还未完,该喝合卺酒了。   民间的礼仪,是要交杯。宫里头的规矩,则是要行大礼,饮交颈酒,婚后方才能得祖宗庇佑,琴瑟和谐,永葆百年。   顾慈前世没行过这样的礼,没信心能做好。万一把酒洒到他身上,不就出大丑了吗?看一眼戚北落,她立马垂下眼睫,脸上发热。   命妇们在旁起哄,戚北落侧过身,偷偷捏了下她的手,“莫怕,跟着我做。”   因他身量高挑,举着酒杯绕过顾慈脖颈后,主动倾了下身子。顾慈脸蛋烫得可以烤地瓜,深吸口气,学着他的动作,缓缓地绕过他后颈。   远远瞧去,两人动作亲密,更像在拥吻。   众人捧着袖子暗笑,直觉他们手里的酒都是甜的。   礼成后,宫人伺候他们梳洗,更衣。   凑热闹的人知道戚北落是什么脾气,方才肯让她们进去观礼,已是最大的恩典。闹完了,就都识趣的退下。   东宫成亲就有个好处,新郎不必去陪宾客喝酒。房门一关,便可享受两人世界。   明明成亲前,两人还敢搂搂抱抱,有事没事啃一口脸,这会子终于名正言顺了,他们反倒拘谨起来,木头似的杵在床边,一个坐得比一个规矩,连个声都不出,活像年画上的两尊门神。   顾慈捏着衣角,心跳如鼓,不敢看旁边,就使劲盯着案头的那两根龙凤喜烛瞧。   等烛身矮下寸许,她的手突然被抓住。   顾慈双肩一颤,下意识转头,便对上了戚北落的视线。   此时夜已深,月光从窗外流淌进来,他周身似笼着一层淡淡的荧光,目光在如水月色下轻轻荡漾着,潋滟出无尽柔色。   隔着衣袖,感觉到她温热的脉搏,才恍然笑开,自嘲道:“慈儿,我真怕,这又是一场梦。”   一个“又”字,在顾慈心里荡起或大或小的水纹。适才的忐忑渐消,她反握住他的手,“我也怕,这只是我做的一场梦。”   戚北落心头一蹦,望着她眼,眸子倏尔亮起,又倏尔暗淡,捏着她的手指,说道。   “慈儿,你不知,我这几日一直在重复做一个噩梦。我梦见你为了躲我,嫁给那个谢子鸣,最后却反被他毒|死,我赶到的时候,连你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就只看见你的牌位。冷冰冰的‘顾氏’二字,连个完整的名儿都没有。”   “慈儿,你是当真想嫁给我,不是被逼无奈,是吗?”   顾慈心头震撼,有些不敢相信,他怎么会梦到这个,一时瞠目结舌,忘了回答。   戚北落觑着她的脸色,神色暗下,手不自觉抓得更紧,恨不得将她揉入自己骨血中,死也不放。   “从姑苏回来后,我就在一直在想。嫁给我,对你是不是真的好。倘若我没有追去姑苏,让你嫁给裴行知,就不会有王太妃整体找你麻烦,也不会被王若那样的人暗算,没有勾心斗角,能平凡又幸福地一辈子。”   “慈儿,我真怕哪天,我没能护好你,梦里的一切都成真了,那该怎么办?”   月轮隐入云絮后,他的面容也叫黑暗吞没,只一点眸光微微闪烁,从明亮处看出,更显几分落寞和自卑。   顾慈看着他,素手在绣着百子千孙图的褥子上,捏出道道不规则的褶皱,心头也同这褥子一般,被慢慢揉皱。   原来是因为这个。   那日宫宴结束后,他问的那句“怕了吗”,是这个意思。时不时爱拈酸吃醋,也是因了这个。   他这人一向高傲,从没在任何人面前表现出自卑。她便也理所因当地这么以为了,竟忘记,无论别人怎么奉他为战神,他终归只是个人,有七情六欲,会喜怒哀乐。   换成谢子鸣之流,他或许就没这种苦恼,毕竟层次悬殊。可裴行知不同,他是这世间唯一能与他齐名的人,他才会感到有压力。   有压力,难免患得患失,才会生出自卑。   而自己,竟到现在才发现。   顾慈笑了笑,握住他的手,埋首于他掌心,合眸轻轻磨蹭着,“如果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我还是会选你。”   颊边那只手,猝然颤了颤。   女孩眼神干净澄澈,纤尘不染。戚北落心头奔涌过一阵狂喜,咳嗽了一声,矜持问道:“为何?”   顾慈轻笑了声,没有说话。   为何?她也不知道,或许是前世,他的眼泪,早在她心头开出了花吧。   若要说得现实一些,那时候,顾家早已落寞,裴家明明知道,却还无动于衷,裴行知也只是明哲保身,置身事外。   只有他,甘愿冒着失去太子之位的风险,为她报仇。   可这些不能告诉他呀,就算说出来,他也不会相信。   顾慈忖了忖,缓缓吐出一口气,仰面凝望他。   “这个答案太长了,我一时真不知该从何说起。索性日子还长,倘若我一年回答不上来,就用两年来回答;两年说不上来,那就只好请你慢慢等个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甚至更久,你可准备好了?”   红烛摇曳,有温暖的气息,从两人紧握的手上传来。   戚北落望着她的眼,那里有他自己的身影,也仅有他的身影。   压在心头的大石终于彻底落下,方才还迷蒙的眼瞬间清明如墨玉。溶溶月色下,他捧起她的脸,低头啄了下她唇峰,额头相抵,柔声回道:   “我已经准备了二十年了。”   笑的丝缕从他唇角漫延至眉梢,顾慈看呆了片刻,忍不住跟他一块笑。   这辈子最大的秘密都说出来,从此再也没什么能阻拦在他们之间。   她如释重负地吐出口气,啃了下他英挺的鼻梁,起身要退开,却被一双臂膀缠住,又往怀里带了带。   她愕然抬眸,戚北落左右瞟着眼,支支吾吾道:“那......那......你准备好,做真正的太子妃了吗?”   一句话,仿佛在温热的空气里丢入一颗火星,屋子里的气氛瞬间烧着。   圈着她的臂弯渐渐滚烫,挑唆着顾慈的心,跟着一块蹦跳、燃烧。   她忽闪着眼睫低头,嚅嗫道:“我......我准备得......没你久......”   戚北落扬眉,垂眸看去。   小姑娘咬着唇瓣,脸庞红红,宛如海棠无意沾染春雨。他明明没有喝酒,却已经醉得一塌糊涂。   他咳嗽一声,手一点一点往下游移,停在那做工繁复的裙绦上,心早已成了脱缰的野马,面上却还故作镇定。   “无妨,我教你。”   谁教谁?他屋里不是......连个人都没有吗?   顾慈诧异地看他,两眼真诚无比,“你会?”   来自灵魂的拷问,这该怎么回答?   男人的尊严逼着他点头,可良心却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他没事为什么要说这个,给自己找罪受?   “咳......”戚北落别开头,大着嗓门,回道,“这......这有什么难的,不就是、就......”   屋子内的熏香,好像比刚才更浓了一些。龙凤喜烛摇曳生姿,烛光透过他的耳朵,在帐内浮开水一样的艳红光晕。   “反正......我们一起学呗。”   说完,他一把扯下帐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还懵懵懂懂的小家伙扒了个干净。   作者有话要说:久等啦,小仙女们晚安鸭~   慈宝儿那句告白,灵感来自林徽因。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8396044 3个;君扣君扣小兴兴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十里桃花10瓶;木槿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2章   宜兰宫。   为庆贺太子大婚,皇城内外烟火彩灯齐绽,耀亮这不夜帝京城。   烟火映亮轩窗,在青砖地上斜切出一块菱形。灰屑散落,悠悠转过檐角鸱吻脊兽的眉心,随风飘入。   一双绣鞋踩在上头,狠狠碾了碾。   绣鞋足尖嵌有鸽子蛋大小的南海明珠,色泽莹润,月辉下流光溢彩,乃三佛齐国进献的贡品,世上独此二颗。   由先帝做主,赏给了她,连皇后宫中都没有。   便是如今,明珠已不似从前那般耀目,王太妃依旧每日拿花蜜擦拭,穿在脚上不忍脱下。   “这婚礼,倒办得比哀家当年入宫还风光。”   王太妃有意无意地抚摩着旁边的竹叶,哂笑道。   案头漆盘上,今日份的三碗养颜汤整整齐齐摆在她手边。有两碗已经冷透,油脂结成黢黑的块浮在汤面,异味熏人。   桌案底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啜泣声,王太妃凝眉,扬手将桌上三碗汤齐齐扫落。   “哭什么哭?哀家还没死呢!”   瓷碗噼里啪啦落地,溅起片片碎瓷,飞擦过王芍的脸。   她惊叫一声退开,王太妃恶狠狠瞪了眼,她又忙爬回去,新做的裙子被汤汁泅成难看的黑褐色,她也不敢躲,只惕惕蜷缩着,一个劲儿磕头。   “侄女知错,侄女知错,侄女知错......”   王太妃冷嗤,摸出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抚手指,轻飘飘地问:“错哪了?”   “错、错在......错在......”王芍咬着下唇,心头仿佛塞着大团乱麻,憋得她喘不上来气。   那日宫宴,她千方百计勾引戚北落,却被他毫不留情地羞辱了,一路冲去承庆殿,漫无目的地在宫里闲逛,不知怎的,就到了御膳房。   那日因下着小雪,不见月光,天色暗得很。   她走得太久,又冷又饿,便想从后门偷溜进去,找点吃的果腹,却撞见侍画蹑手蹑脚地从里头出来。   她虽不常和堂姐王若打交道,但她身边的贴身婢女,自己还是见过的。她奇怪了会儿,没做多想,便进门去。   宫宴上的菜肴和酒都是按席位提早分派好的,为防止拿错,每份上都标着大名。   她一进门,便瞧见了顾慈的名字。心头才消下去的火,登时又窜腾上来。   大事她做不成,动点小手脚还是可以的。趁人不注意,她便将满满一整罐盐巴,都倒进了酒里。怕认错,她还挑了块口脂,在酒壶上做了个标记。   亲眼看着那酒被端走,她心里又后怕又激动,光是想象顾慈吃齁着了的模样,她便通体舒畅、神清气爽。   御膳房门口,内侍催着说太子殿下要酒,她以为是为顾慈要的,便将这壶送了过去。可谁曾料到,竟是为了大殿内的一场比试,讨要的罚酒。   她捧着酒退回来,可御膳房头先准备的酒不够用,想着本就是太子和北戎使团之间的比试,就将这壶酒呈上去应付。   她没有合适的理由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壶做了记号的酒,被送上赌桌。   索性太子殿下箭术高超,那酒也只是多洒了些盐,给北戎人喝了也就喝了,反正他们也不是什么好人。   可哪知,那赫连铭喝了那酒,竟直接当场中|毒身亡了!   她吓得当场栽倒在地,脸色煞白站不起来。   边上几个命妇以为,她是被死人吓到,也没做多想,过来安慰,命人将她扶去偏殿陪太妃娘娘。   冷风灌入脑中,她四肢百骸都在大颤,宫人给她盖了一层又一层绒袄,还是没法让她暖和起来。   也就在这时,她想起侍画鬼鬼祟祟的模样,终于想通,定是王若那里出的岔子!   王若预备了毒|酒要谋害顾慈,却被她阴差阳错地送去做罚酒,入了赫连铭的嘴。   虽说毒不是她下的,可她却是直接害死赫连铭的凶手。   端看赫连铮护短的模样,要是知道真相,铁定不会放过她。   走投无路之下,她求到太妃娘娘面前。   太妃娘娘当场气掉好几根头发,给了她一巴掌,忙命人去找替罪羊,可还是晚一步。他们的人才刚到御膳房,就看见奚鹤卿领人,将王若和侍画捆走,挪送殿前审讯。   显然,她和堂姐就只能保一个。   太妃娘娘左思右想,最后还是选择了她,舍弃掉堂姐,随后又悄无声息地将那日在御膳房当值的宫人内侍一一除去,帮她用绝后患。   或许堂姐到死都还不知道,她不过是自己的替罪羊。   王芍心头一阵绞痛,泪水涟涟,晕湿淡青色眼圈。   因这事,她接连做了好几日噩梦,总觉堂姐要来索命寻仇,夜夜睡不安稳。才十五岁年纪,却闹得形容枯槁,跟八十岁的老妪似的。   “你可知,哀家为何要选你?”   王芍身子颤了颤,心头有个大概的猜想,咬了下唇,叩首道:“侄女不知。”   王太妃哼笑了声,揽镜整理发髻,目光透过镜面,冷冰冰地瞧过来。   “在哀家眼里,你和王若都还不够格,别说跟岑清秋比,就是顾慈,你们两人凑一块,也扳不倒她。”   王芍攥紧拳头,又慢慢松开,语调平平地道:“太妃娘娘看人一向准,侄女全听太妃娘娘安排。”   王太妃眼里这才有了点笑模样,“可至少,你比王若沉得住气,不会无视哀家的话,四处给哀家惹事。如今我们王家虽遭了大难,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只要哀家还有一口气在,就要跟他们斗到底!”   烟火忽而大盛,映亮她半边容颜。   双目圆瞪,眼角的鱼尾纹宛如刀斧凿刻上去,根根凛冽分明,牵动面肌,整张脸都变得格外狰狞可怖。   王芍心头大蹦,慌忙垂眸不敢看。   一只手忽然伸来,捏住她的下颌,狠狠往上抬,她被迫再次同那双阴冷的眼眸对视。   “如今潞王是我们唯一的希望,只有他登基,我们王家才有复兴的可能。眼下王若是没法再做潞王妃了,不如你嫁过去可好?”   轰的一声,大红色烟火在夜幕中碎开,星星点点的光四下飞溅,好似夜空霍然吐出的一口血。   “太妃......娘娘......”王芍眼圈腥红,泣不成声。   王太妃也不逼她,翘着兰花指,点了下南窗外头。   “还惦记着你的太子殿下呐?人家现在可正忙着跟自己的心上人颠鸾倒凤,醉生梦死呢,哪里还有功夫搭理你?”   “哀家也不怕把话说得更难听一些,戚北落打小就不大认人的脸,你把他放在心尖尖上,他可未必知道你是谁。”   这话好像一把刀子,直接将王芍的心捅了个对穿,过去所有的旖旎美梦,都同这漫天烟花一道破碎,消失得无影无踪。   王芍擦了擦眼,整理发髻衣裳,双手交叠在地,额头抵住手背,郑重行了个大礼。   王太妃心底的大石松了些,长长出一口气,唤宫人再去备两碗养颜汤,其中一碗赏给了王芍。   觑了眼她的妆容,王太妃又忍不住拧眉,“回去换个梳妆打扮的宫人,别再扮什么顾慈了,扮也扮不像,还是做你的王芍好了。”   王芍眼眸微微暗淡,闭了闭眼,只恭敬道:“是。”   *   翌日顾慈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早过了上朝的时辰,而戚北落还窝在她身边,睡得七荤八素。   她心底慌了一瞬,想推他起来,忽记起新婚头三日有婚假,他不必上朝,方才松下口气。   日光透过轩窗照进来,帐子里漫开一抹水色的光。锦帐两侧的金钩歪斜下半边,摇摇欲坠,“叮叮”响了大半夜,眼下声音倒不怎么清脆了。   帐幔被扯下大半片,随风轻动,垂在床沿的一片衣角“簌”地滑落,同地上散乱的衣物靴子混做一团。   有戚北落的,也有她的,只是现在都分不清楚了。   想起昨夜的事,顾慈脸上由不得发烫。   从前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主动的一直都是她。第一次告白,第一次拥抱,第一啃嘴,都是她引着戚北落。   原以为这事上也会是这样,她还羞涩扭捏着,不知该怎么办,谁料戚北落竟趁功夫,二话不说就上了,跟八百年没吃过饭的恶狗一样,见到肉要咬,主动到她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下头就传来一阵钻心刺骨的痛。   任凭她如何哭闹反抗,他都不肯放过自己。   昨夜婚礼礼成时,就已经快大半夜,后来又折腾到多晚,她也不知道,只记得迷迷糊糊间,好像听见了一声鸡叫。   眼下已是深冬,顾慈素来畏寒,夜里睡觉总要抱着汤婆子。然而现在被某人圈在怀里,没穿寝衣,竟也不觉得冷。   顾慈热得有些受不了,微微动了下身子,痛意过电般传来,两条腿跟彼此不认识了似的,竟有些合不拢。   不信邪,又动了一下,她由不得“嘶”了一声。   戚北落早年在沙场枕戈待旦,警觉性极高,很快便被者细微的声音惊醒。眼睛还没睁开,臂弯就已经收紧,将人往怀里带,贴得比刚才还近。   “你要去哪?不许走!”   他眼睛依旧睁不开,声音还带着轻微鼻音,低沉喑哑,细细分辨,竟还有几分委屈。   这是以为她要上哪去啊?顾慈哭笑不得,推着他的肩膀道:“我没去哪儿,你松开。两人睡一个被窝太热,我想去里头那床被子里睡。”   很合理的要求,却偏偏遇上不讲理的人。   “不行!”戚北落将人又拥深一些,用力蹬着两只脚,硬生生把里头那床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给踢乱,踹到床角。   好像还觉不够,他长臂一展,抓起被子随手往帐外一丢,“你哪儿也不能去,只能跟我睡一个被窝。”说完,便回身抱住她。   见她呆若木鸡,又趁机啃了口她的脸蛋,心满意足道:“睡觉!”   作者有话要说:戚三岁,上线!   他们打得明显比姐姐他们激烈啊,说不定慈宝儿晚上听到的那声鸡叫,就是他叫的(/ω\)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8396044 2个;小棉袄鸭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木槿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你怎么这么不要脸?   顾慈很想这么啐他,可张嘴又被他逗笑。   戚北落本还存了几分睡意,见她笑得这般开心,倦意倒慢慢消散了,睁开眼睛。   小姑娘侧卧枕头,彼此间的距离不到一拳。   鸦羽色青丝散于枕间,脸蛋小小只若巴掌大,白皙精巧的下颌在海棠红被头里若隐若现,一双杏眸在晨光下泛着水雾雾的光,一眨不眨,凝睇于他。   戚北落左胸口拳头大的地方,没来由地撞跳了下,昨夜的一幕幕重又浮现脑海。   小姑娘乖乖躺在自己身下,也是这般望着自己,眼波如涟漪般轻颤,不知所措却又极力配合,让他爱不释手,一时克制不住,全凭本能行事,便要得狠了些。   攀至顶峰时的感觉,他也记得。   长夜漫漫,万籁俱寂。他只看得见小姑娘媚眼如丝,只听得见她娇啼如莺,牵丝般,引领他的呼吸和脉搏。就连那颗心脏,好像都不是自己的。   那滋味,宛如刚打完一场酣畅淋漓的胜仗,却又比接连赢下数十场大战还让他高兴。   顾慈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霎着眼睫,咕哝道:“天色不早了,今日还要给陛......父皇和母后请安,可别迟了,起来吧。”   头一回听她改了称呼,戚北落眼睛一亮,展臂将小家伙抱入怀中,爱怜地揉蹭她的小脑袋,“睡得可好?没睡够就再多睡会儿,父皇母后那里,我自会派人去说。”   说?说什么?他们俩昨夜折腾得太出格,今日实在起不来,就不去请安了?   这怎么说得出口!叫旁人听去,不得笑掉大牙?   “去你的!”顾慈没好气地将人推开,嗔瞪他一眼,挣扎着拥被坐起,伸手去够地上的衣服。   戚北落睡在外侧,她俯身的时候,青丝如瀑垂落,顺势拂上他手背,软软的,柔柔的,好似要揉入他心底。   戚北落玩心忽起,反手压住她头发。   顾慈“哎呦”了声,拍开他的手,“别闹!”握住发根,要把头发抽出来。   眼眸含笑,语气轻软,是她一贯的温婉柔顺,带着娇娇的抱怨,又多了几分纵容。   戚北落眼里神采大现,玩心更炽,捉了她的手,将人捞回怀里,低头去寻她的小嘴。顾慈扭动脖子,边叫边躲,不给他吃。   苟延残喘了一整夜的喜床,又开始喑哑地嘶嚎。直到外头响起敲门声,才将将安静下来。   “太子殿下,太子妃,可是要起了?”   两人齐齐愣住,顾慈反应过来,忙不迭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捂着两颊瞪他,“你看你,把人都招来了!”   戚北落笑了笑,将她抱回被窝,拉高被角,仔仔细细挡住她露在外头的一段香肩,“好好好,都怪我。外头冷,你且先在这躺好,我去给你拿衣裳,穿好了再起来。”   说完,他便掀开被子下床。   他也未穿寝衣,这样猝然掀开被子,顾慈就冷不丁瞧见他的身子。   宽厚的肩背,劲瘦的腰身,呈现出完美的倒三角形,每一寸肌肉线条都流畅紧实,还有两条修长的腿......   顾慈的脸轰地一声烧着,捏着被头,“呲溜”缩进去,隆隆心跳声充斥被窝,震得她两耳嗡嗡。   虽说两人已经连最亲密的事都做过了,可她一时间还未适应两人身份上的变化,突然这么坦诚,她还真不知该怎么面对。   但好在,这厮还有点良知,回来的时候已穿戴整齐。   他偏好玄色衣服,但新婚初日需穿得喜庆些,便改着一件猩红缎面袍服,双肩下绣有大片金丝蝙蝠团花纹,华贵雍容。又因他身量挺拔高大,生生带出一股张扬英气。   昨日新婚太过紧张,顾慈没能好好欣赏他红衣的模样,眼下看得清清楚楚,不由呆住。   戚北落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没动静,无奈地笑了下,将衣裳放在她枕边,转身去开门。   云绣和云锦早就候在外头,朝戚北落行了个礼,领着宫人鱼贯入内,瞧见屋子里的狼藉模样,都齐刷刷倒吸口冷气。   昨儿她们在外头守夜,听姑娘哭了大半宿,隐约也能猜到殿下对姑娘的“宠爱”有多盛,可亲眼瞧见后,还是吓了一大跳。   这哪里是洞房,分明是拆房!   几个沉不住气的,躲在后头低低窃笑,看向两人的目光或多或多带着点欣羨。   顾慈越发不好意思,低头绑中衣系带,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云绣手捧一套全新的衣裙,兴奋地跑过来,“姑......咳,太子妃,您瞧这裙子,今日就穿这身如何?”   四下看了眼,又凑到顾慈耳边低语:“这是殿下吩咐内廷司,按照您的身段尺寸,特特定做的。您要是不喜欢这样式,衣橱里还有好几十身,什么面料,什么绣纹的都有,奴婢拿来给您慢慢挑。”   “不光衣服,还有首饰呢!”   云锦偷偷凑过来,指着妆台上满满三大排嵌螺钿的锦匣,两眼晶亮。   “奴婢刚才看过了,里头全是殿下给太子妃新打的首饰,大到镯子发钗,小到耳珰,什么金的、银的、玉的、珍珠的、玛瑙的......应有尽有。听说每一样,都是殿下亲自绘的纹样!”   顾慈讶然。   其实娘亲给她准备的嫁妆里,光是四季的衣裳和各种首饰,就装有好几十箱,全是时下帝京城里最盛行的款式,她就是每日换着穿戴,也够换个好几十年。   怎的戚北落又给她新做了?也不告诉她一声?   她抬眸瞧了眼戚北落,他正站在全身大镜前,整理衣角,并未看过来。而这面大镜......   顾慈扶着床框,缓缓站起身,目光四下扫视,面上又添一层讶色。   头先听向嬷嬷说,戚北落推了好几日的政务,亲自支持,将新房布置得跟她的玉茗轩一样,就是为了不让她嫁过去后,不适应新环境,做事束手束脚。   她原还不怎么相信,以为只是像了些。   昨日夜色昏暗,加之她心情紧张,也就没来得及细看这新房。目下她终于看清楚了,当真是一模一样,连屋子里摆放的花草都分毫不差。   这人为了她,到底花了多少心思?   戚北落觉察到她茫然的目光,含笑走去,刮她的鼻子,“怎的了?在这傻站着,外衣也不穿,也不怕冻着?”   余光瞥见云绣手里的裙子,他眼波一荡,语气变得有些紧张,“可是衣裳不好?那就不穿这个,我让人给你换别的。”   顾慈一下回神,仰面看他,眼眶微微发热,趁旁人不注意,飞快在他脸上啄了口,“谢谢。”抱起裙子扭头就跑。   猝不及防的甜蜜,戚北落傻愣在原地,三魂七魄都散了一散,摸着脸嘿嘿痴笑了会儿,反身抓住她的手,不让走了。   “这大喜的日子,大家都讲究成双成对,你、你怎么就亲一边......多不吉利啊。”   顾慈愣住。   戚北落趁机赶紧把另一边脸贴过去,一点不客气,见她不动,还皱着眉头催促。   “快,快,别让天上的神仙等急了,到时就不灵验了。”   哦,最后还成她的错咯?   顾慈又气又无奈,终还是扭不过他,恶狠狠瞪去一眼,在新婚的第一日,送给他一个“好事成双”。   大约幼稚的人都很好哄,直到两人收拾妥当,一道去紫微殿面圣,戚北落脸上得意的笑容都未减半分。   宣和帝瞧了,身上阵阵起鸡皮疙瘩,随手将笔杆丢回白玉笔筒中,两手交环于胸前,来回打量二人。   对于臭小子的婚事,他一直持放任态度,全交由他自己做主。   这孩子打小就是个闷葫芦,心事全别在心里,不说出来。他原还担心,臭小子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开窍,正琢磨要不要办个选秀,给他物色个贴心人。   不料,他竟主动找上门,跟自己提出要赐婚,简直太阳打西边出来。他一高兴,想也不想就满口答应。然而后来发生的事......   说句实在话,闹出这样的丑事,他原是不赞成这门亲事的,若不是臭小子三番五次恳求,他还真不愿答应。即便昨日,看着他二人对自己行拜堂之礼,他心里还颇为犹豫,生怕这顾二姑娘哪日又折腾起来,让臭小子伤心。   但眼下看来,这新进门的儿媳妇满脸娇羞,臭小子又容光焕发,显然昨夜春风一度,琴瑟甚是和谐,连谢恩都晚了。   要知道,这臭小子自懂事起就没赖过床,今日还是头一遭。   或许......真是他多虑了?   再看这对新人两眼,他思绪不禁飞远,想起当年,太液池边那个小姑娘。明明是她先拿绣鞋砸了他脑袋,可她不仅不道歉,还反过来对他颐指气使......   一晃,竟都过去这么多年啦!   宣和帝嘴角扬起些,摆摆手,让王福将备好的封赏赐下去,便让他们退下。   按照礼制,顾慈还要单独去拜见皇后。   因皇后娘娘总给人一种高高在上、不好亲近之感,顾慈虽知她本性并非如此,但心里终归有一份淡淡的畏惧。   如今她成了自己的婆婆,顾慈就更不敢同她独处,生怕做错什么,惹她不快。   但好在,顾蘅来了。   因着是赐婚,她和奚鹤卿今日也要进宫谢恩。只是不知为何,他们俩竟也迟到了。   才一夜没见,昔日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姐姐,今日连路都走不稳,深一脚浅一脚,随时都能摔倒。   奚鹤卿好心好意过来扶她,她却猛地一激灵,拼命挥舞两手不准他碰,小脸紧绷,跟个斗鸡似的。   奚鹤卿耸耸肩,远远朝顾慈拜了一拜,大约是说:“这个小麻烦就拜托你啦。”   顾慈忍笑,微微颔首,算是接下了这个“麻烦”。   一夜间,姐妹俩齐齐挽起及腰长发,高高地梳起妇人髻。走近后一看,彼此眼眶下隐约都覆着一层淡淡的黛色,显然都是昨夜被折腾狠了。   交换完眼神,姐妹俩都忍不住低头长叹。   果然,这世上的男人,没一个是好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久等啦~   车车是开不起来了,但可以意会。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棉袄鸭、仙子白久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长华宫倒是一如既往的奢华冷清。   一路行来,夹道两边覆着厚厚的一层雪,只有零星几个宫人内侍在“吭哧吭哧”地卖力铲雪。   顾蘅虽好久没来长华宫,但关于皇后娘娘的传闻却没少听,好奇之余,更多的是忐忑,遂紧挨着顾慈走,不敢四处乱看。   顾慈比她好不到哪去,手心控制不住“哗啦”直淌汗,碍于太子妃的身份,不可露怯,这才强撑着挺直腰背,在前头带路。   说来也有趣,小时候姐妹俩在宫里小住半年,顾慈胆小,万事都是顾蘅挡在她前头,如今长大了,反倒调了个个儿。   堂屋内地龙烧得正旺,半人高的错金螭兽大熏炉端居正中,袅袅吐出香烟,热闹成片。   岑清秋刚送走各宫过来请安的妃嫔,正侧卧在美人榻上看书。   她腰上盖一张雪白的毛毡,底下探出点白嫩足尖,甲盖点着丹蔻,宛如一对静静窝在雪地里的白兔,华贵又不失娇俏。   姐妹俩入内,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   两人昨夜都“伤亡惨重”,屈膝时,虽努力遮掩,可动作还是不大自然。   岑清秋目光越过纸页边沿,淡淡投到两人身上,哼笑一声,看向秦桑。   秦桑心领神会,招呼人赐座,又亲自扶两位新妇坐下,趁没人注意时,悄悄从袖子里摸出两个瓷瓶,分别塞到她们手中。   顾慈和顾蘅面面相觑,有些摸不着头脑。   秦桑轻咳,凑到姐妹俩中间,低声道:“这是皇后娘娘赐给两位的膏药,抹上后,不出两个时辰就能消肿。”   消?肿?   顾蘅还有点懵懂,顾慈已经反应过来,脸颊蹭的烧着,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偷偷打量岑清秋的脸色,心跳如鼓。   到底是没瞒过去。   新婚第一夜就闹成这样,连请安都迟了,陛下虽没说什么,可皇后娘娘素来治下甚严,她心里头会不会有微词?   她不愿给皇后娘娘留下坏印象,攥紧瓶子,尽量用最平静地语气道:“多谢皇后娘娘关心。”   岑清秋合上书卷,漫不经心地回:“成了亲,那就是一家人,没必要谢来谢去。早日给太子绵延子嗣,开枝散叶,就是对本宫最大的感谢了。”   不仅没摆半点架子,语气透出几分可亲。   顾慈心内稍安,脸颊却“呼”的一下,更热了。   以前,她只想着嫁给戚北落,孩子的事倒还真没考虑过,冷不丁被提起,她心底还真生出点期待来。   她和戚北落的孩子,会是什么模样的?老天保佑,可别跟他一样呆头呆脑的。   此时刚好是午膳时间,岑清秋看了眼天色,让姐妹俩留下一道用膳。   秦桑得了吩咐,转身去小厨房命人准备,外头忽然匆匆忙忙跑进来个小宫人。   “皇后娘娘,宜兰宫里的那位打发人过来,说是她那里备了几样时新小菜,请太子妃和奚二夫人过去,一道用午膳。”   顾慈猛地捏紧手,两道细细的眉毛往中间挤,大好的心情瞬间跌入谷底。   王太妃请她能有什么好事?左不过又是一场鸿门宴。她不想去,可又不得不去,谁让人家是长辈,就连陛下都要给她几分薄面,更何况是自己?   姐妹俩齐齐叹气,起身预备告辞,岑清秋突然道:“既是太妃的邀请,正巧,本宫最近吃腻了这长华宫里的小厨房,就借你们的光,一道过去尝个鲜儿。”   顾慈眼睛一亮,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长华宫小厨房里头的厨子,那都是陛下从御膳房精挑细选出来,手艺最拔尖的几人。有回戚北落想从里头挖人,塞去顾家,不仅没成功,还被陛下狠狠教训了一番。   若是皇后娘娘连他们的手艺都看不上,那宜兰宫的那些歪瓜裂枣,就更不用提了。   她之所以会这么说,实则是怕她们过去挨欺负,想给她们撑腰吧?   顾慈悬着的心慢慢放下,低头再看膏药瓶,心底生出缓缓流淌过一阵暖意,将适才那点慌乱冲散。   皇后娘娘她呀,其实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就是嘴硬了些,跟某人一模一样。   *   宜兰宫。   今日天色不错,大雪已歇,日头高照,雪色曳着金芒,明晃晃地照漫进屋子。   王太妃坐在南窗底下,捏着细竹枝,边晒太阳边逗雀鸟。   三抹倩影踩着光毯,款款而来。附近的宫人们都被吸引过去,一时忘了手里头的活计。   王太妃眯眼瞧去,目光从顾蘅、岑清秋身上晃过,最后定在顾慈身上,瞳仁骤然缩紧。   小姑娘今日穿了一身海棠红缕金梅花纹样的袄裙,下系大红细褶绫裙,袅娜又不失灵动,连案头一枝蔫了好几日的剪梅,仿佛也因她的到来,忽而明艳生姿。   而那衣裳料子,正是内廷司近日急缺的雪缎。   她早早就打过招呼,将料子定下,前儿打发人去催的时候,那几个蹭楞子的积年还信誓旦旦地说,料子一齐全,就先紧着她宜兰宫,怎的现在穿在这死丫头身上了?   视线下移,皓腕上的一抹嫣红跃然入她眼眸。   果真是有人给撑腰,来她宜兰宫请安,竟连她赏的镯子都不戴,存心拿这么艳的颜色惹她眼。死丫头,一定是故意的!   咯吱——   王太妃一时收不出力,竹枝生生在她手中断成两截,她又若无其事地丢开,笑盈盈道:“哟,今儿吹的是什么风,竟把皇后都给吹来了。可真不巧,哀家宫里头没预备那么些午膳,恐怕得饿着皇后了。”   她边说,便耷拉下眉梢,做惋惜状。   岑清秋浑不在乎,也不等她邀请,便一提裙子,盈盈坐在她对面,“这个无妨,左右本宫三个,也没打算多叨扰,知道太妃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就行了。午膳就算了,都给您留下,好好补补,争取再活久些。”   说完,她便手肘支在桌案上,手掌拖着粉颊,看着王太妃,笑吟吟眨了下眼。   一见面就争锋相对,火力全开,竟连粉饰性的表面功夫都懒怠做了。   顾慈惊了一瞬,很快也冷静下来。   顾蘅是头一回见这阵仗,看直了眼,可慢慢地,眼里湛开光,变成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王太妃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   摞金甲套深深嵌入掌心,直到掐出深痕,她方才勉强把这口气咽下去,捋了捋鬓角碎发,笑吟吟问:“皇后来了也好,也省得哀家为这事再跑一趟。”   “哀家那个不成器的侄女,皇后应当还记得吧。说来也是家门不幸,怎的这孽根祸胎,都托生我们王家来了?不过还好,至少芍儿还是个不错的,就让她给你们戚家做媳妇,如何?”   顾慈心脏猛地提到嗓子眼儿。   给戚家做媳妇儿,难不成她还惦记着要把人塞入东宫做侧妃?   不等她开口,岑清秋就先一口拒绝:“如今东宫刚迎来一位正妃,本宫瞧着挺好,不需要什么侧妃,平白给人添堵。”   顾慈松了口气,感激地望向岑清秋,还没等高兴起来,就听王太妃捧着袖子,笑得两眼弯弯,花枝乱颤。   “哀家几时说过,要让芍儿去东宫做什么侧妃?皇后生的太子,自然是人中龙凤,可还没好到,非要哀家求着把人送去给做侧妃的地步吧。皇后可莫要想太多,会折寿的!”   岑清秋一时愣在原地,顾慈和顾蘅亦是一头雾水。   王芍做了这么多,不就是想入东宫做侧妃,将来再一步步挤掉她正妃的位子么?怎的才几日功夫,就转了性了?   可,皇室适龄的皇子中,除了戚北落,她还能嫁谁?   顾慈隐约猜到,俯身在岑清秋耳边低语。   岑清秋凤眼微眯,绵长地“哼”了声,纤指轻快地点着桌案,“原来王姑娘瞧上潞王了,果然是眼光独到,本宫佩服。”   四面响起低低窃笑。   连这么个半死不活的病秧子都要,可不“毒”到么?   王太妃的脸沉了一沉,假装没听懂。   岑清秋轻嗤,继续接上:“只不过......陛下心里还惦记着上回宫宴的事,恐怕不会同意这门亲,王姑娘恐怕要失望了。”   她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口气,正待呷一小口润嗓,前头忽然爆发一阵铜铃般的笑声。   当真是铜铃般的笑声,差点没把她手里茶盏震脱手。   “哀家还当皇后和陛下间的感情有多好呢?陛下竟连这事都没告诉皇后,啧啧啧......着实过分!”   王太妃一手捂着嘴,另一手激动地攥紧雕花扶手,两眼投射出异常明亮的光,“那哀家就勉为其难地告诉你吧。这门亲啊,就是陛下亲自决定的!”   仿佛一颗石子落入渊潭,立马在三人心中溅起一个不大不小的水花。   顾慈眉心深蹙,玉指绞绕着帕子,心思飞快转动。   武英候王家有兵权,但急缺靠山;而潞王有夺嫡的可能,但缺实权。双方臭味相投,即便出了王若那样的事,还是会选择联姻,这点倒不难理解。   只是陛下......他明明深谙这点,却依旧同意了?   似有一股阴冷的寒风,从不知名的角落吹来。顾慈两只细细的多胳膊,在袖底一点一点冒出鸡皮疙瘩。   岑清秋缓缓坐直身子,脸上笑容褪去,凤眼眼尾慢慢凝出一痕凛冽。   王太妃是不是还在嘲笑她,她已经不在乎了,她只在乎......   这么大的事,某人竟都敢不跟她商量一下,就这么答应了?   咯吱——   她座椅扶手上的一朵幽兰浮纹,被她硬生生掰了下来。   这个狗皇帝,皮痒痒了是吧!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各位仙女,又双叒叕发晚了qwq   还是全员红包补偿。   有二更,就是要晚一点,可以明早起床在看,么么哒~   *   给大家推一篇文啊,叫《王爷,能不能不撩我!》by水墨染。   感兴趣的小仙女可以去看一下鸭,笔芯~   文案如下:   冷宫新来了个小太监叫苏果,唇红齿白,模样比女子还秀气。   然而,她也的确是女的。   守着身份的秘密,苏果每日都去冷宫净室里洗澡,好巧不巧,她被抓住了。   阴影里,男子身量颀长,长相俊美,为保小命,苏果只能撒了个大谎。   苏果:QAQ,大人,你别过来,其实…我是摄政王的人。   陆则琰:摄政王喜欢太监?   苏果:是啊,他超喜欢我的….   陆则琰:那我真是孤陋寡闻了。   苏果松了口气:嗯啊,所以别人不能靠我太近,王爷会生气。   摄政王呵呵一笑,内心OS:说的跟真的一样。   后来,陆则琰有些头疼,因为他发现,小太监的每一句话都成了真的... 第65章   王太妃被岑清秋欺压了这么多年,从未赢过一次,这回好不容易扳回一局,岑清秋却一点生气的模样都没有。   不仅是她,就连顾慈也面色淡淡,一副全不在意的样子。   憋屈了这么就才放出来的王牌,既然只得了这么个效果,跟拳头打在棉花上似的。   王太妃笑意枯萎下去,心底酿出阵阵苦闷,转目望了眼铜镜。因方才的大笑,脸上脂粉呼呼脱落,嘴边又横生出三道褶!   “啊!”   她惊叫一声,慌手慌脚地冲到妆台前,抓起香粉饼子拼命往脸上拍。   顾慈和顾蘅狐疑地面面相觑,岑清秋斜睨她,嘴角勾起一丝讥诮,冷冷道:“既然太妃有事要忙,那本宫就先领人回去了。”   “诶诶诶!哀家话还没说完呢,你走什么?”   王太妃匆匆回身,也因转得太急,脑袋上的假云鬓晃了晃,垂下几缕青丝。她吓一大跳,用一个极其诡异的姿势,一手扶着云鬓,一手继续持之以恒地拍着香粉。   顾蘅憋笑憋得五官抽搐,拽了拽顾慈的衣袖,附耳低语:“她这模样,是打算去戏班子唱南曲,还是刚唱完南曲回来?”   顾慈胸脯震了震,借咳嗽压笑,回道:“别这样,人家唱南曲的,可都是有头发的。”   顾蘅愕然,几乎是使劲全身力气,才不让自己笑出声。   前头却有人真“嗬”地一声,捧着袖子低笑。   顾慈昂首,岑清秋亦在瞧她,凤眼弯弯如月牙,朝她竖了个大拇指,亲切娇俏,俨然一个邻家大姐姐,全无半点高不可攀的疏离。   顾慈眼睫轻霎,腼腆地垂下脑袋,直觉同自己这位婆婆的关系好似又近一层。   那厢王太妃尚不知她们在闹什么,对着镜子左右顾看,确认再瞧不出破绽后,方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扶着宫人的手款款踱步回来。   “哀家听说,东宫这些年跟在太子身边伺候的,都是内侍,可有此事?”   她假意关切地看过来,顾慈脸色微沉,扯了下嘴角道“是。”   “你怎的都不早说?”王太妃凝眉,挥手抱怨,“这内侍的心再细,哪里细得过真正的女人?你才入东宫,要忙的事还有很多。正好,哀家给你指派几个好的,也好帮你分担分担。”   说着,她拍了下手,“都出来吧。”   屏风后头环佩轻响,香气袭人,一排窈窕又纤细的身影袅袅走出,各个杏眼桃腮,柳腰丰臀,姿色动人。   “奴婢参见皇后娘娘,参见太子妃。”   细细软软的声音,比蜜还甜,连女人听了都忍不住酥了半边身。   顾蘅抖落一身鸡皮疙瘩,蹙眉上前一步。   顾慈拉她回来,目光如泠泠月色,缓缓从她们身上涣漫而过,冷笑。   这便是王太妃今日唤她过来的真正目的吧。眼下王芍许给了潞王,没法再塞往东宫做侧妃,就干脆送一群来做宫人,放长线钓大鱼,只要有一个能成功爬上那张床,便是她赚了。   “太子妃?你怎的不说话,莫不是对哀家的安排不满意?”王太妃呷一口玫瑰花露茶,笑语晏晏地问道。   顾慈收回思绪,面上不显山不露水,朝她福了个礼,“太妃娘娘的好意,臣妾心领了,只是臣妾嫁来之时,带了不少陪嫁丫鬟,暂时不缺人手。”   “况且殿下和臣妾都不大习惯让陌生人近身,若是臣妾将她们都收了,也还能打发去做些粗活。都是些如花似玉的姑娘,若是被打发去刷官房,岂不可怜?”   几位姑娘听见“官房”二字,登时花容失色,你觑觑我,我瞅瞅你,不约而同打起退堂鼓。   王太妃狠狠瞪她们一眼,恨铁不成钢,竟连个激将法都看不出来,还指望她们去跟顾慈争宠?   她捏了捏眉心,愤愤放下茶盏,勉强扯了个笑,“太子妃这说得哪里话?进了宫,那就都要按规矩办事。哀家既把人给了你,自然是你想安排她们去哪,她们就得去哪儿,怎还能由她们挑挑拣拣?”   “再说了,随你进宫的丫鬟,规矩礼数到底没宫里头的人学得全。正好,你把人都领回去,也给她们做师父,好好立规矩。”   她故意将“规矩”二字咬得极重,生怕顾慈听不见似的。   经这提点,后头那一排呆头鹅终于转过劲来。   原来方才所谓的“刷官房”是在故意吓唬她们啊!这个太子妃,为了不让她们入东宫,分去太子殿下的宠爱,竟想出这么阴损的招数。   哼,等她们将来傍上太子殿下,非让殿下休了这小肚鸡肠的太子妃不可!   她们情不自禁挺起胸脯。   顾慈捏紧拳头,真是一群烦人而不自知的苍蝇,平了平胸中之气,正思忖该怎么反击,岑清秋忽然抬起素手,就着阳光细看手上新染的丹蔻,淡淡道:   “太妃所言极是,所谓无规矩不成方圆,宫里头尤甚。本宫瞧这几位宫人,模样生得的确都不错,只可惜这规矩上还差点火候,在主子面前,连最起码的站姿都不对。既要送去东宫,给别人立规矩,那就让本宫先给她们立个规矩吧。”   几个呆头鹅一怔,才刚挺起来的胸膛,又争先恐后地缩回去,各个摇头如拨浪鼓。   宫里头谁没听过皇后娘娘的威名?倘若太子殿下是沙场上的修罗,那皇后娘娘便是皇城里的笑面阎王,轻轻抬个手指,就能让你灰飞烟灭。   这么多年,后宫一直太太平平、相安无事,多是因她的雷霆手段。   秦桑得了命令,边卷衣袖边笑眯眯往前走,“几位别怕,忍忍就过去。”   呆头鹅们更怕了,瑟瑟缩成一团,小脸煞白,泪水涟涟地望向王太妃求助。   一巴掌刚要落下,惊起尖叫连连。王太妃沉声闷出一口气,霍然起身,“慢着,这些是哀家的人,没有哀家的命令,谁敢动?”   这话是对秦桑说的,却不是说给她听的。   岑清秋仰面,同她视线相接,瞧出她眼底奔涌的挑衅和愤怒,微微眯了眯眼,亦缓缓站起身。   顾慈心中升起几分不安,下意识拉住她的手,摇摇头,杏眼清澈,如林间饮水的麋鹿。   岑清秋微讶,垂眸觑眼她的手,又抬眸瞧瞧她,嘴角难得漫开一丝真诚的笑,颇有几分明白,世间好姑娘那么多,为何臭小子偏偏一根筋,吊死在她身上。   她轻轻拍拍顾慈的手背,抽回手,迤迤然行至王太妃面前,些些翘起下巴,曼声道:“她们是太妃的人,可本宫是中宫的主人,本宫让动手,谁又拦得住?”   “你!”王太妃瞪着眼睛,一口血痰涌至喉间。   进宫这么久,还从没有人敢这么同她说过话,她抬起巴掌往岑清秋脸上扇。   岑清秋懒洋洋睨去一眼,眼神轻飘飘没个重量。   王太妃却激灵灵一个冷颤,仿佛被无数冰碴子扎入胸膛一般,愣在原地,踉踉跄跄往后倒。   岑清秋眉心轻折,掸了掸适才被她刮蹭到的袖襕,抬手将她压着她的肩,将她摁回玫瑰椅中,   “说要给人立规矩,太妃却才是里头顶顶没规矩的一个。那便一道看看吧,如今这后宫,打底谁说了算。”   她朝秦桑使了个眼神,秦桑便高举戒尺教训开。   劲风呼呼,手放不对地方就大手,脚不不规矩就抽脚,训得她们惨叫连连,再不敢动这攀龙附凤的歪心思。   王太妃还没从岑清秋的的眼神里走出来,她们每哭一声,她的手脚也跟着一块抽抽,仿佛挨打的人是她。   岑清秋拿帕子揩了揩手,轻慢地瞧她最后一眼,哂笑,丢下一句“乌合之众”,便转身领着顾慈和顾蘅离开。   回去的路上,顾蘅还沉浸在方才的气氛中,兴奋不已。   顾慈安抚好她,转目望向前头的背影,垂眸忖了忖,深吸一口气,几步上前。   “今日,多谢皇后娘娘出手相助,不然我和姐姐就真要......”   “你唤本宫什么?”   顾慈一愣,仰面。岑清秋眉目温柔,眼底满是鼓励。   顾慈发了一会儿怔,面颊微红,垂覆下眼睫,糯糯道:“母后......”   边上传来一声轻笑:“还是那句话,既叫了这声母后,就是一家人,没有什么谢不谢的。本宫不帮你,帮谁?”   顾慈捏着帕子,心头一阵激荡,良久,才哽咽道:“是,母后。”   三人又絮絮畅谈了许多,岑清秋比姐妹俩想象中要健聊许多,也爱笑许多,同她们眼中的皇后判若两人,不知不觉,竟已回到长华宫门口。   戚北落和奚鹤卿正在门口踱步,神色焦躁。   他们已然听闻,太妃召姐妹俩去宜兰宫叙话之事,想直接冲过去救人,被长华宫的宫人劝住,想着有皇后娘娘在,应当没事,便一直在门口侯着。   眼下见姐妹俩安然无恙回来,他们紧绷的表情霍然一松,想上去抱人又不敢。   岑清秋忍笑,侧眸对姐妹俩道:“去吧,本宫还有事。”目光转向紫微宫方向,冷哼,“一件顶顶要紧的事。”   顾慈身子一颤,为陛下捏了把汗。   恭送岑清秋离开后,两个男人便迫不及待奔过来。   顾蘅想起袖子里的那瓶膏药,肚里就是一顿火,指着奚鹤卿的鼻子正准备开骂,人就被突然打横抱起。   “你、你干什么!”顾蘅一吓,忙不迭勾住他脖子,保持平衡。   “我知你心中不爽利,想骂我便骂,我都乖乖受着。但也请你,给你的夫君一点薄面,咱们回家再骂,可好?”   奚鹤卿宠溺地白她一眼,朝顾慈二人点了下头,丢下句“告辞”,扭头就跑,好似晚一步,媳妇儿就会被人抢走似的。   顾慈捧袖暗笑,知道奚鹤卿是心疼姐姐今日走了那么多路,才会如此,为姐姐高兴之余,又生出几分欣羨,忍不住探长脖子多看了两眼。   哪知下一刻,她也猝不及防得被打横抱起。   “你又是干嘛!”她惊完,娇嗔地捶了下罪魁祸首的胸膛。   戚北落黑着脸,斜着眼,冷冷哼了声,“他们不过抱了一下,也值得你羡慕成这样?你要是高兴,我能抱着你,一辈子不撒手!”   说完,他便抱着顾慈,大摇大摆走上轿舆。   抬轿的内侍偷瞟着他们,暗暗低笑。顾慈由不得满脸臊红,推开他,想去旁边的空位坐着,戚北落却不肯放手,牢牢抱了一路,任凭顾慈如何挣扎,都没松一根手指头。   下巴翘得老高,眼神好不得意。   哼,抱一下有何了不起?他不光抱了,还有抱着坐了一路轿舆呢!   这才叫了不起!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来啦!小仙女们晚安鸭。   狗皇帝下一章出来。   这章也全员红包,明天我睡醒了一起发,么么哒~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木槿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6章   夜已深,星辰满撒,流云追逐皎月,清辉清清浅浅,窝在墨蓝穹顶小憩。   御书房内,宣和帝正在批阅奏章。   余光瞥见南窗底下一团昏黄光晕,他忽地想起白日上御前谢恩的两对新人,一时思绪万千,索性暂搁笔墨,仰身屈膝,修长的手指搭在膝头,放任遐想。   前两日,他这个时辰去长华宫,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就被撵了出来。   这两日,他同样是这个时辰去长华宫,终于能勉强撑过半个时辰,才被扫地出门。   今日过去,或许就能待上一个时辰了吧!   眼神里的笑意渐渐染到嘴角,他展臂抻了下酸疼的筋骨,唤人取来平江春,也不传舆,自提着一壶酒便出了殿门。   双手抄在背后,两幅织龙纹宽袖佯佯款摆,欢喜异常。   才至长华宫阶前,他脚步霍然停住。   他的皇后爱漂亮,每晚都早早入睡,他生怕吵醒她,每回批完折子过来,都蹑手蹑脚,跟做贼似的。   虽然最后也真的被当成贼,毫不犹豫地丢出门......   可今日,寝殿内的灯,竟然还亮着?   宣和帝眉尖几不可见地一挑,低头瞅了瞅手里的酒壶。   他不是个嗜酒之人,酒量极浅。奈何他的皇后有事没事总爱小酌一两口,为博佳人一笑,准他在长华宫打地铺,他也只好舍命陪红颜。   廊下空无一人,寝殿内也未上锁。   夜风轻轻一推,吱呀,旖旎烛光如同美人曼妙的柔荑,从门缝里探出,带起一段暗香,柔柔握住他的手,拉着他往屋里走。   “哼——”   宣和帝微微眯起眼,被寒夜浸润了一路的胸膛,一点一点灼起星星之火。   殿内烛光昏暗,窗棂上垂着细密的鲛纱。夜风徐来,茜色曼曼飞扬,一抹袅娜人影盈盈立于当中。   烛光透过茜纱,映得她眉目如诗如画。两道柳叶眉修得极细,眉心花钿璀璨如星,底下一双凤眼微微挑起醺红眼线,精致冷艳,如月下海棠。   “臣妾,给陛下请安。”   岑清秋螓首低垂,笑靥如花。七重绉纱衣朦胧可透灯影,胸前一朵花形胎记若隐若现,隐有香艳。   宣和帝眸光一暗,攥紧酒壶,不着痕迹地滚了滚喉结。心早已经飞过去,人却还坚持站在原地。   画面太美好,美好得又点反常。   他的皇后打小就是个远近闻名的美人,尤爱打扮,却从不在他面前打扮。虽然她不梳妆,素衣净容,也漂亮得温暖如一朵纯白牡丹,恣意绽放在无风的午后。   可现在......   宣和帝缓缓吐出一口气,尽量用最平静的语气,开口问道:“皇后可是惹了什么麻烦,自己解决不掉,打算用美人计,胁迫我帮忙?”   一定是这样的,臭小子告诉他,自己为何会稀里糊涂地再次为顾慈去请旨赐婚,也是因为中了美人计。   头先他还不相信,待事情临到自己头上,始知,兵家这三十六记当中,美人计才是上计。   岑清秋掩嘴娇娇一笑,浓睫下的天光漾起几多婉转柔情,不说话,只笑吟吟上前,抬起葱削般的食指,轻轻点上他略微慌乱失措的喉结,调皮地一捏。   “唔——”   酥麻的感觉过电般,从背脊末端蔓延来。   宣和帝身子猛地绷紧,喉结下意识翕动,却依旧强忍着,乜斜着眼,默然望她不语。   岑清秋也并不睬他脸色,好似寻到了什么新玩具,玩上瘾,不满足于这点乐趣,仰起娇面慢慢凑近,蜻蜓点水般地啄了一下,离开时,舌尖还流连忘返地轻轻一挑。   宣和帝脑袋内“轰”地一声,血潮翻涌,眸底更暗一寸。   馨香袭来,比熏炉里的那片暖香,更叫人神魂颠倒。   世间男人本就难逃一个“色”字,更何况,眼下主动挑逗他的,还是他每日魂牵梦萦的女人。   “秋儿......”   他再克制不住,“咣当”松了酒壶,展臂揽住她柳腰,埋首于她颈窝。   可谁知,指尖才触及她衣角,她便旋身从他怀里转出。细细一条披帛,一头挂在她肘间,另一头攥在宣和帝手中。   宣和帝轻轻一拉,她却不接招,侧立屏风旁,捻起披帛一角,不屑地丢开,白嫩小巧的下巴微微翘起,冲他倨傲而俏皮地一笑,盈盈步入屏风后。   宣和帝绵长地“哼”了声,眸色越发深浓。   头先的猜疑早已被抛去九霄云外,他指尖轻捻披帛,仿佛还能触及她的余温,信步走到屏风后头,转进里屋。   屋内未掌灯,借着朦胧月光,宣和帝四下看了眼,连唤三声“秋儿”,都无人回应。   他心底隐隐升起一丝忐忑,转身要去唤宫人进来点灯,身后忽然响起一声“陛下”。   娇嗓柔柔,醉人心坎。   宣和帝的魂被勾了去,回头,一只水藕般细嫩白皙的胳膊,从夜色中探出,莹莹泛光,勾住他腰际的透犀革带,撒娇般地摇了摇。   他望着那只手,奔涌在腔子里的一股热潮,都顺着那柔荑,渐渐下移。   烛火燃起,岑清秋一手托着烛台,一手勾着他的革带,眉眼弯弯道:“过来。”   拉着他往床榻边走,明明没用半分力气,却真将他拉了过去。   床榻布置得别有一番风味,看来今夜,他能在这待不止一个时辰了。   宣和帝懒懒扫了眼,心中绽开无数小花,伸手勾住她下颌,抬向自己。岑清秋微微一偏头,轻松躲开,玉指点着他肩膀,轻轻一戳,他便笑意盎然地倒在床上。   岑清秋顺势爬上,两手撑在他两侧。逆光中,虽辨不清她倾城容颜,却已经散着一缕风流香。   一绺青丝从她香肩倾泻而下,胸口的花瓣胎记躲在法丛后,时隐时现。   宣和帝兴味地捏起她发梢把玩,笑问:“秋儿今夜,兴致似乎不错?”   岑清秋牵了下唇角,依旧没说话,柔荑覆上他胳膊,慢慢悠悠抚下,所过之处,麻软一片。   宣和帝双目猩红,鼻息都热了,却还故作矜持,安静等她下文。岑清秋拽了拽他手中的披帛,他眸底藏笑,故意抓紧不给她,被她嘟着嘴,气呼呼地瞪了一眼后,才笑着松开手。   “你拿它做什么?”   岑清秋眼中笑意更浓,娇嗔地捏了下他的鼻子。   “陛下待会儿就知道了。”   已经不知道,已经多少年,她没对自己撒过娇。宣和帝心神都散了一散,曲起一手枕在脑后,任由她拿披帛缠住他的手腕,束在床梁上。   “原来秋儿今夜想玩这个。”他忍不住笑出声,双颧泛起兴奋的红晕,伸手将她鬓边碎发绕回耳后,“那便来吧。”   说完,他就闭上眼睛,大剌剌躺平,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   夜色浓浓,皎月溶溶。   一片兰息向他贴来,带到他的心,激跳如鼙鼓,就在鼓声扬至最激烈的时候,脸上忽然一疼。   “王太妃今日同臣妾说,王芍马上就要做潞王妃了,还是陛下亲自下的旨意,可有此事?”   单寒的声线,如刀刺入耳房,他才热起来的身板激灵打了个颤,顷刻间,凉了个尽透。   作者有话要说:还是没有写完,晚上继续,么么哒~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等风来?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眉画犹思2瓶;水星迫降、是黄迷糊呀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7章   两人都没有说话,屋内死一般沉寂,唯有角落的铜漏壶点滴不绝,宛如檐角垂落的一束细雨,嘀嘀嗒嗒,叩人心头。   宣和帝尝试挣动被捆的手,死扣系得还挺紧,又动了下两腿,很快被岑清秋以膝压住。   “陛下为何不说话?难不成这披帛不止捆了您的手,还绑了您的舌不成?”   岑清秋捏着他两颊,示威性地拍两下,啪啪,脆声响。   宣和帝轻笑。   普天之下,也就这么一个,敢如此藐视皇权,将他这个皇帝当猴耍。可有什么法子呢?她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大多半还是自己惯出来的。   都已经这样了,他也只能继续惯下去。   “秋儿可曾读过《郑伯克段于鄢》?”   岑清秋敛眉不语。   宣和帝捏着她的发梢,细细捻揉,气定神闲道:“郑庄公为夺国君之位,故意纵其弟,诱使他愈发骄横无度,待到天时地利人和之际,再一句击溃。正所谓‘欲杀之,先捧之’。”   因脸颊还被岑清秋捏在手中,他声音有些古怪,但依旧如清泉般悦耳。   岑清秋指尖有一瞬松动,很快又捏紧。   “那陛下这是打算‘杀’谁?是王太妃,还是您的宝贝五儿子?”   宣和帝掀起眼帘睨她,无奈地叹口气,捏着她的发梢往她鼻上一扫,“我只有一个宝贝,可惜宝贝本人却一直假装不知道。”   “嘁。”   岑清秋拍开他的手,眼中一副不稀罕的神色,嘴角却几不可见地勾了下。   宣和帝知她还未尽信,也不急不恼,耐着性子继续解释。   “于大邺而言,北戎是一劲敌,但有臭小子在,这些暂且还不足为惧。最痛疼的,还是南边的夜秦。眼下有武英候在那镇守,他们暂还不敢挑事,但谁也难保,将来不会出事。”   “王家那一大家子人品行虽都不怎么样,但就论帅才,眼下咱们大邺还真离不开武英候。你应当也舍不得,让臭小子一面盯着北戎,一面又要忙夜秦吧?”   岑清秋唇瓣翕动,说不出话。   这人总是这样,一眼就能看穿她全部心思。她本来占着理的,说到最后,却成了她没理。   “好好好,陛下是明君,是圣主,心系国家,顾全大局。是臣妾这个小女子心胸狭隘,没能体谅您的良苦用心。臣妾这就松开您的手脚,给您赔礼道歉。”   她冷声一哂,不情不愿地从他身上挪下,伸手去解他腕间的披帛。   手才伸到一半,腰肢忽然一紧,眼前景象天旋地转,等她回过劲来,人已经被宣和帝反身压住。   “我不要你体谅,就想这样被你捆在这一辈子。”   宣和帝凑到她耳畔呢喃、耍赖。   龙涎香淡淡,混着他温热的鼻息,漫拂在颈间。   岑清秋不能自已地红了脸,缩起脖子,铜漏壶的滴水声,好像也比刚才更快了些。   却还是推着他肩膀,哼声道:“不要,走开!”   宣和帝轻笑,“好,我走。”边说边慢吞吞地撑起身子,同她隔开些距离,凝神端详她,不动了。   “待日后,我寻到合适的人选,代替武英候镇守云南,我便立马扳倒王家,让王太妃跪在你面前,同你道歉,可好?”   夜幕中,他笑眼里湛开细碎的星光,缓缓朝她靠近。   月色绘出他下颌流畅俊逸的线条,仿佛一截浸润在水中的玉石,声音笃定,如同誓言。   岑清秋像是被蛊惑,下意识仰面要迎,但一想起早间被王太妃取笑时的委屈,心蓦地一沉,唇瓣即将接触的刹那,毫不客气地一把推开他,起身下床。   半天寻不到绣鞋,索性赤着脚走,左右屋里地龙烧得够旺,冻不着。   宣和帝摆开“大”字,茫然在褥子上摊了会儿,又好气又好笑,跟着要下床,手却还绑着动弹不得。   他捏着眉心,闷闷吐出口气,语气颇为无奈,“又怎的了?”   岑清秋全当没看见,随手取了木施上的氅衣披在身上,掩住旖旎风光,捋了捋发髻,侧过半张娇面,皮笑肉不笑地回。   “陛下不是让臣妾等吗?那臣妾也请陛下等等,等陛下哪天寻到合适的人选,代替武英候,再来这长华宫中寻臣妾也不迟。”   宣和帝眉梢一抽,身子里的火彻底冷下,“秋儿,你这就有些不讲道理了。”   不讲道理?   岑清秋眼尾轻俏地一扬,才系好的氅衣系带又“哗哗”被她自己解开,她翩跹回到床边,假意调弄衣襟,嫣红丹蔻点着冰肌,半片雪色掩在绉纱下,如玉锁骨若隐若现,越发诱人。   妖精。   宣和帝喉微涩,脑海里缓缓闪过这两字,盯着那抹白,腔子里才刚冷却的火苗又“呼呼”窜腾起来,咳嗽一声,调开视线,假装不在意。   腰身微微压弯后缩,宛如一张满拉的弓,沉默片刻,猛然发力弹出,抡臂欲捞那捻柳腰。   岂料岑清秋早就看穿,在他发力前,就已经后退两步,轻轻松松便躲了开。   宣和帝低吼一声,懊恼地捶了下床榻,仰面恨恨望去,隐约还透着几分委屈,活像一只被缚于牢笼中的猛兽,挣扎不脱,就只能幽怨地瞪着你出气。   岑清秋掩嘴轻笑,浑身上下无不爽利,纤细白嫩的食指轻轻点了下他眉心。   眼睛一眨,娇娇一笑,摄人心魄。   宣和帝眸底猩红,抬手要抓到她的手。   她又蹭的一下缩回来,“陛下,不就是喜欢臣妾这不讲道理的样子吗?”   说完,便仔细掩好衣物,转身去桌边,背对着他,倒了碗清茶败火。   方才那一阵折腾,磨的虽是他,自己却也险些要把持不住。   大约是屋里地龙烧得太旺,她喝完茶依旧身上燥热,一手继续倒茶,一手做扇,往脸上扇风。   床榻上,某人犹自不肯死心,晃了晃被捆住的手腕,嗤笑道:“秋儿眼下这般嚣张,就不怕待会儿,我挣开这桎梏,寻你算账?”   岑清秋像是听见了平生最大的笑话,哈哈笑两声,揉着肚子道:“你就别做梦了!这可是猪蹄扣,连猪都挣不开,更何况是你......”   她低头,正要呷一口茶润嗓,头顶忽地罩落大片黑影。   背脊隐隐发凉,她仰面望去,宣和帝气定神闲地揉着发红的手腕,也在笑眯眯地瞧她。   “秋儿可是忘了什么事?”   岑清秋愣了一瞬,鱼似的弹开,抖着指头道:“你!你你你怎么......”   不等她说完,宣和帝就拦腰将她扛到肩上,没好气拍了下她后背,“都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娘了,怎的还是不长记性?不准再光脚下地!”   岑清秋还有点懵,拼命踢蹬双腿反抗,可男人的手臂却如玄铁铸成,牢牢一锁,她便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方才那条披帛绕过捆住她左手,绕过她背脊,缠上床梁,又束住她右手。   最后竟还剩出一小截。   宣和帝把玩着那点丝帛,眼里闪烁危险的幽光,“秋儿可知错?”   岑清秋咬紧唇瓣,偏头不答。   她太了解这个男人了,越是搭理他,他就越跟你来劲,最好的法子就是干晾着他,急死他!   可她不知道的是,眼下自己的模样有多动人。   浓睫细细扇动,烟水涳濛的眸子里去了方才的倨傲,显出几分姑娘家的娇羞。月华撩开帐幔,在她冰肌上一点点氤氲出迷离的粉,无需多言,天然就是一种诱惑。   宣和帝眸色变了变,浅浅一笑,将剩下那一小截披帛反绑在自己手腕上,轻轻一拽,两人的手便紧紧贴到一块,难舍难分。   “你做什么呢!”   岑清秋心跳如鼓,扭动得更加厉害,宣和帝伸手点了下她胸前的花型胎记,轻而缓地一圈圈揉开。   岑清秋细细战栗,忍不住低唤一声,咬着唇瓣,垂眸安静下来,面庞红得几欲滴血。   这是她的要害,天底下只有他知道。   宣和帝眼底柔情更深,在她耳边坚定道:“莫生气了,我答应你,终有一日,我会尽一切所能,将所有让你不如意的人和事,统统除去,让你在宫中事事如意,再无烦忧。”   说完,便低头含住那朵娇花。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来啦~   看这对老司机,明显比那俩对拆房专家会玩。   今天状态不是很好,两章都有点短,明天我尽量写多点补上,么么哒(*^3^)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采蘩10瓶;魏你晨醉、宋谬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8章   新婚四日,外间下了三日雪,今日总算消停。   蒙蒙雾气落在东宫那深红明亮的琉璃瓦上,泛起一痕淡淡的粉白。那点深红,便似裹了霜的冻果,艳烈收势,生出几分温润可爱。   今日该回门省亲,顾慈早早便醒来,动了下身,腰间横着一双手,将她牢牢圈在怀中。   她尝试着推了下,那手微微一动,不仅没退开,反而攀了上来,抱得比刚才还紧。   戚北落尚还在梦乡,并不知自己在做什么,这些全是他本能之举。   顾慈心头温暖又无奈,扬起小脸看他。   清晨的光线甚是清浅,映得他深邃的眉目也比平日柔和不少,透着清冽的少年气。许是做了什么好梦,细薄的唇瓣还些些勾起了梢儿。   成亲已经不是第一日,早起一睁开眼睛就能瞧见他,这也不是第一日,可她心里还是有些恍惚。   他们竟然,真的做了夫妻,是这世间最亲密的两个人。   明明小时候,自己一瞧见他,跑得比兔子还快,生怕被他追上后,就要被一口吃掉。而现在......她的确是被一口吃掉了,可心里却一点不慌,也不怕。   顾慈忍不住,悄悄凑近,红唇轻轻啄了下他英挺的鼻梁,又飞快缩回被窝里,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瞧他。   戚北落睡得很沉,并未发觉她的小伎俩。   她松口气,得逞地轻笑,高兴地像个恶作剧成功的孩子,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确定他没有醒来的迹象,她胆子更肥了,撅起嘴,慢慢吞吞往他唇上贴,蜻蜓点水般地轻碰了一下。   正要跟没事人一样躺回去,后脑勺忽然一重,将她往前推,她便猝不及防地再次贴上那唇。   不同于她简单的四唇相碰,戚北落的则是抵死纠缠,同他本人一样,霸道得不可一世。   顾慈渐渐喘不上气,捶着他肩胛推他,却反被他攫住手,一个翻身,她就被禁锢在了他身下。耳垂一疼,竟被咬了一口!   “你你你咬我!”顾慈耳根登时漫起绯云,蹬腿要踹。   戚北落长腿稍稍挪动了点位置,便将她压得死死的,嘴角挂着戏谑的笑,大言不惭道:“明明是你先偷亲我的,怎的还恶人先告状?嗯?”   他刻意压低声音,语调沉沉,无意间带出几分刚睡醒时的慵懒,像一杯封存了百年的佳酿。   顾慈一下软了半边身子,想起昨夜的事,脸上控制不住开始冒烟。   这厮的学习能力,当真不是一般人能企及的。   前日,云锦帮她整理嫁妆,一本画册子从箱子里头滑落,正是新婚前夜,娘亲给她的那本画册。   她赶紧去捡,却没抢过戚北落。想起他当时投向自己的目光,意味深长,又夹着几分坏笑,她就恨不得赶紧找个地洞钻进去。   若只是这样倒还好,这厮竟然将画册拿走,自己钻研起来!甚至还做了批注,比他批折子还认真。   昨夜,他便照着那画册上的说法,逗弄得她几近崩溃,跟新婚那夜毛手毛脚的他,完全判若两人。   倘若不是他们打小就认识,顾慈简直不敢相信,这厮几日前还完全没碰过女人。   “今日要回门,我们、我们赶紧起吧......”顾慈眼神躲闪,极力岔开话题,像只受惊的白兔。   殊不知这娇弱的模样落在男人眼里,更招人疼爱。   戚北落心底荡起片片涟漪,本来没想怎样,现在倒突然有点想把她怎样了。   “那你承不承认,刚才偷亲我?”   这事怎的还较上劲了?顾慈翻了个白眼,冷冷哼声,不理他,尝试自己挣扎出去,好不容易挣开半寸地,戚北落随意一动,又轻轻松松将她压回去。   “认不认?”   温热的鼻息灼在颈侧,顾慈瑟缩了下。这厮怎的比小时候还坏了?仗着自己力气比她大,就胡作非为。   心底那股子久违的倔劲被他扰起来,顾慈瞪着他,哼道:“我不认!我没有!”   小脑袋一撇,理直气壮。   戚北落挑起高低眉,玩味地打量。   才嫁过来没两日,其他还没学会,胆子倒越来越大了。倘若再这么惯下去,只怕不出一个月,大概就比她姐姐还厉害了吧?   可是不惯着,还能怎样?   他摇摇头,轻叹口气,无奈又宠溺,低头啃了口她的脸蛋肉,咂巴着嘴问:“认不认?”   “不认!”顾慈张口就来,连头也没回。   他笑了下,又去啃她鼻尖、耳朵、嘴巴......一遍遍问她:“认不认认不认认不认?”   顾慈拼命扭动小脑袋,“不认不认就是不认!”   唇瓣渐渐温度上升,位置却在慢慢下移。屋里地龙烧了一整夜,眼下已不及昨夜温暖,锦帐内却燥热难担,连彼此的呼吸都是滚烫的。   眼瞧小姑娘就快支撑不住,同他服软,偏偏就在这关键时刻,外头响起敲门声,云锦和云绣来了。   “殿下,太子妃,今日要回定国公府,您们可是起了?”   戚北落动作一顿,顾慈寻到空档,“呲溜”一下,从他怀里钻出来,简单整理了下凌乱的衣襟,探长脖子喊:“起了起了,都进来吧。”   背后射来芒刺般的目光,顾慈回头,就见戚北落盘腿坐在床上,支起一膝,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眼神哀怨。   她忍笑,轻慢地一哼,假装没瞧见。   戚北落眸光沉了沉,趁得意忘形之时,伸手要抓她回来。外间脚步声靠近,他不慎分了神,又让小姑娘钻了空子。   晨光中,她站在珠帘前,双手叉腰,翘着下巴,朝他吐舌头,两颗梨涡若隐若现,娇憨可爱。   “你就睡着吧,早晚睡成一头猪!”   戚北落不屑地“嘁”了声,慢悠悠从床上走下。   顾慈下意识要躲,可他却黑着脸,径直从她身边插肩而过,好像根本看不到她,若无其事地取了木施上的衣服,自顾自穿戴。   只留给她一个冷硬决然的背影。   顾慈唤了他几声,却都石沉大海。   莫不是真生气了?   她不敢笑了,心底掠过一层忧色,蹑着步子一点点靠近,怯生生地伸出手,想去拽他衣角。   可还没等碰着,她眼前突然一花,紧接着颊边就落下一抹温热,愕然抬眸,就见戚北落就在站在金芒中,笑语晏晏地对她说。   “可是猪喜欢你。”   作者有话要说:这些其实是昨天该写的内容,但是我卡到现在才梳理通qwq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生活不易居居叹气5个;星河散去-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9章   这话顾慈就不知该怎么接了。   浑浑噩噩间,脸蛋似乎又被他亲了一口。云锦和云绣捂着嘴巴,好像在笑?   她不是很清楚,恍恍惚惚地用了早膳,梳洗完,还是没回神,又迷迷糊糊地被戚北落抱上马车。   直到被香了第三口,她才猛地霎一下眼睫,涣散的眼神慢慢归位,人也终于有了反应。   “你、你干嘛呀!”   顾慈捂着红彤彤的脸蛋,坐在他怀里蹬腿,扭着身子要起来。   戚北落剑眉微蹙,仰身靠上车壁,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动作,只在她快站起来时,圈着她的柳腰,猛地将她摁回怀里。   小姑娘面皮薄,成亲之前害羞,不肯同他亲近,这也就罢了。怎的现在都名正言顺了,自己亲她一口,她还能羞成这样?   他轻嗬一声,恶狠狠地揉捏着她白里透粉的小耳垂,道:“小娇娇。”   “哎呀,你别闹!别闹!”顾慈不胜其扰,舞着两条小细胳膊推他,推搡间,又被香了第四口。   “你、你你......”她圆着眼睛,彻底结巴上了。   “我?我怎么了?”   戚北落扬起下颌,竹帘筛下的光纹映上他微扬的唇角,氤氲开一抹浅金色的光,仿佛金箔打造的浮萍,竟一点也不脸红。   就模样而言,这人当真出挑得没话说,可就性子而言,也是真的叫人无话可说!   顾慈哼了一声,气鼓鼓地垂下脑袋,兀自生闷气。戚北落在她耳边哄了几声,她都不搭理,最后干脆捂起耳朵,不听就是不听。   如此僵持了约莫有一盏茶的功夫,身边的男人终于安静下来,车厢内一片静默,只闻车轱辘“碌碌”转动声。   隔着手掌,隐约传来纸张和衣料轻擦的细碎声响,顾慈抬头,一封书信正好递到她面前。   这信大约是经过太多人之手,纸张布满折痕,但因被仔细压平过,还算平整。封皮上的墨痕有几处圆圆的皲皱水渍,一滴一滴,晕染开那刚劲有力却又苍老颤抖的字迹。   至于这字迹,便是化作灰,顾慈也认得。   “爹爹......”   她身子如风中枯叶似的晃了晃,脑袋里轰地一声,仿佛有数架风车在齐齐转动,轰鸣不止。   “你从哪儿弄来的?”   她一把夺下信,捏在手中反复看。   信纸边角不慎被揉皱,她指尖一颤,慌忙松开,轻轻放在膝头,小心翼翼地拿手腕擀平,纤白十指不由自主地细细打颤。   食指拂过那行“慈儿亲启”,这么多年的思念,顷刻间再克制不住,顺着脸颊滔滔垂落。   戚北落在旁默默看着,眼睫微垂,掩住眸底暗然,心像被人放在热锅上煎一般,阵阵抽疼。   定国公领兵常驻北境的时候,小姑娘才九岁。本该在父母膝下肆意嬉闹的年纪,却别了父亲。为此,别家孩子还会围着她们两姐妹,笑话她们有娘生,没爹要。   顾蘅性子烈,且多少会点武。谁敢戳她脊梁骨,她就敢撸袖子直接跟他们打架。况且她身边还有奚鹤卿护着,倒也没人敢把她怎样。   可小姑娘就不一样了。   她素来温顺软糯,面团子似的一个人,被人欺负了,也只抿着嘴巴一声不吭,等人都走干净了,才一个人偷偷藏起来哭。顾蘅在时倒还好,倘若顾蘅不在,那真是什么人也敢来戳她一下。   大约她这玩捉迷藏能永远不被人找到的诀窍,就是那时候练出来的吧。而自己也是在那时候,无意间摸透,她爱去的地方都有何特点。   是以后来,她无论走到哪儿,他总能第一时间寻过去。   后来,他实在看不过去,出手帮过她几回,可又因为下手太重,弄巧成拙,反还把她吓到,叫她更加不敢靠近自己,当真头疼。   但至少,没人敢再欺负她了,倒是件好事,被讨厌,也就被讨厌吧。   旁人都说小姑娘性子凉薄,亲生父亲出远门,不知归期几何,大家都在哭,唯独她能冷眼瞧着,不掉一滴眼泪。   只有他知道,小姑娘私底下对着星星,哑着嗓子喊了多少声“爹爹”。   车外日影渐高,金芒映在顾慈脸上,纤长的睫毛如扇子般轻轻颤动,杏眼水光潋滟,像是刚下过一场春雨,倏尔又坠落一颗晶莹。   戚北落叹了口气,捧起她的脸,轻轻吻去那颗泪,将她心中的酸涩都埋入自己心头。   “莫哭了,父皇已经下旨,准许岳父来年回京,与家人团聚,从今以后也不必再去北境吃苦受罪。”   顾慈心弦一动,倏地抬头,“当真?”抿唇忖了忖,慌忙抓住他的手,急切道:“难道是陛下要收回兵权,革去爹爹的职?”   戚北落简直要被她逗笑,无奈地将人揉进自己怀里。   “你这小脑袋瓜里头成天都在想些什么?怎的还能想到这事上去?岳父功勋卓著,无半点错处,父皇无缘无故为何要革他的职?你放心,就只是念他多年辛苦,让他回来享天伦之乐。”   顾慈小小地松了口气,捏着裙绦讪讪道:“我......我着也是......关心则乱嘛......”   她只是忽然想起前世,爹爹被没收兵权时,也是先被召回帝京,再慢慢被架空,所以才会这般担忧。   戚北落轻嗤一声,帮她擦干眼泪,又板起脸,佯怒道:“还有,你方才是不是喊错什么了?”   “喊错......什么了?”   顾慈诧异地看着他,忽而心念电转。   适才她一时着急,像是将“父皇”错喊做“陛下”了......   “我、我当真不是故意的,不会有下回了,我发誓。”说着,便举起右手,煞有介事地朝天比出三根指头。   戚北落“嘁”了声,戳了下她额角,“你啊你!”   白她一眼,又从怀里摸出四封信,递给她,“这都是岳父写来的,老太太、岳母、你姐姐和弟弟,每人各一封,等待会儿到家,你就转交给他们,让他们也高兴高兴。”   顾慈看着那叠信,心头微微发疼,钝钝地疼,可等这阵疼过去了,又溢出满满的甜。   两辈子加在一块,已经有多久没见过爹爹,连她自己也记不清楚。甚至,连爹爹长得什么模样,她都快忘了。   眼下梦想终于要实现,她反倒情怯。   这辈子,他们一家人竟真的能团聚了......   眼泪再次决堤,她一手捂着眼,一手拼命捶他胸膛,似怨非怨道:“都怪你都怪你,你明明都答应过,不会让我哭了,怎的......怎的又、又把我弄哭了......”   戚北落淡笑着,任她捶打发泄,不气也不恼,待她稍稍安静下来,“嗯,都是我不对。”展开双臂,柔声道:“过来,到我怀里哭,乖。”   顾慈愕然抬眸,撞见他眉眼温柔如三月春风,徐徐融化她心中苦涩。   她很清楚,北境守卫事关重大,陛下是不会轻易让爹爹回来的,定是他上御前苦苦求来的恩典。   这世间,能一眼看透她藏匿在内心深处的小心思,且肯不惜一切代价去帮她实现的人,两辈子以来,也就只有他一个。   她是何其幸运,能重来一世,同他做夫妻;又是何等幸福,能让他捧在手心里疼爱。   她再忍不住,埋入他怀中,不管不顾,将两辈子的委屈都哭出来,像个迷失路途的孩子。   而他亦像个寻到孩子的父亲,耐心地哄拍她的背,一遍遍擦去她眼角渗出的泪珠,在她耳边玩笑又宠溺地道:   “傻瓜。”   待回到定国公府,顾老太太和裴氏早就领着顾飞卿,在门口等候。顾蘅和奚鹤卿也是今日回门,与他们同时到。   见顾慈抽抽嗒嗒,满脸泪痕,一家人大吃一惊,狐疑地瞧眼戚北落,忙将人拉回来仔细盘问。顾慈拿出书信解释完,便又是一阵泪如雨下。   顾老太太见过大风大浪,哽咽了两声,便沉住了气。   顾飞卿自诩是家中男子汉,男儿有泪不轻弹,背过身吸了吸鼻子,将泪珠憋回去。   “哎呀,这死老头,回来就回来,还学人家写信,能写明白么?”裴氏捏着帕子不停摁眼角,嘴里抱怨得厉害,捏在信封上的手,也紧得厉害。   顾蘅则直接哭成了个泪人,无论奚鹤卿怎么哄,都没用。   最后实在没法,他将人拉到角落,给她学了几声猪叫,又偷偷亲她一口,让她气得来打自己,没空再哭,这才勉强哄好。   午膳时,戚北落俨然成了大功臣,一家人又是给他夹菜,又是同他道谢,他都只谦虚推辞,说是皇恩浩荡,他充其量只是个传话的,不敢居功。   说完,便往顾慈碗里夹了片菜叶,叮嘱道:“多吃菜,不准挑食。”   众人相视一笑,也就没再多说什么。   裴氏越瞧,心里越欢喜。   头先她还不大喜欢,将女儿嫁给武人。但因着人家是太子,她也不敢多说什么。可眼下,看着他放下太子身段,为女儿做的一切,便是她这个做丈母娘的,都挑不出一点不好。   她的慈宝儿,是真觅到良人了。   待到午后未时末,天际渲染一片浓烈的橙黄,四人分别告辞回去。   预备马车的档口,顾老太太忽然抓住戚北落的手,唇瓣翕动。   “慈宝儿,以后就交给殿下了。她打小被我惯坏,任性了些,还望殿下多多担待。倘若有朝一日,她真惹殿下不快,还请殿下看在先太后和老身的面子上,莫要同她较真,啊?”   戚北落垂眸,那只苍老的手就攥在他腕间,因太过用力而微微发抖,知她还在为之前抗旨的事担忧,心头酸涩又感动,遥遥望了眼马车方向。   小姑娘正和姐姐一道,互相换信看,笑靥如花。   这样很好,他的小姑娘,就该是这样,被大家宠着爱着,每日无忧无虑,只需开心地笑。   他冷峻的眉眼不由温柔下来,转身,郑重神色,拱手朝顾老太太一拜,“必不负祖母所托!”   顾慈并不知祖母和戚北落之间的对话,回去的路上,还沉浸在家书的喜悦中。   上了马车,戚北落坐好,朝她招招手,她便乖乖过去,坐在他怀中,兴奋地同他说起小时候仅有的,与爹爹有关的事。   戚北落含笑听着,即便这些事他早就已经听过不下数遍,依旧没显出半点不耐,偶尔还配合地做惊讶状,哄她开心。   小姑娘笑了,他也就笑了。   气氛正当好,马车忽然停住,两人俱都一晃。要不是戚北落抱得紧,顾慈这会子已经摔了个狗啃泥。   “怎么回事?”戚北落掀开帘子往外瞧,语气里蓬着怒意。   王德善捏把汗,战战兢兢地回:“殿下,是潞王府的迎亲仪仗。奴才才刚想起,今日是王家姑娘和潞王殿下成亲的日子。”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点,应该都睡了吧。   还是要说晚安鸭~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醉墨淡颜10瓶;采蘩5瓶;墨与笙2瓶;宋焰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0章   顾慈恍然大悟,确有这事。   自从王若出事后,王家就成了惊弓之鸟,生怕这婚事再生枝节,便主动提出,将婚期提至年前。   没想到竟就是今日。   戚临川都病了,还怎么迎亲啊?   她不免好奇,挑开帘子往外瞧,霍然愣住。   所谓的迎亲队伍,说白了,就一顶平头小轿,并两三个王家派来送亲的丫鬟小厮。走在最前头的骑马之人,也不是戚临川,而是个相貌平平的男人,大约是潞王府打发来代为迎亲之人。   跟在后头的嫁妆就更别提了。   王太妃上回叫皇后娘娘气病,至今还躺在床上哼哼,有时病得太糊涂,还会错将身边的宫人错认作皇后,又打又骂,与疯子无异。   是以这婚事虽是她谋划成的,可她却没能力再筹办下去。嫁妆什么的,就全交由王家人自己准备。   王家眼下就像在走钢索,战战兢兢,只想赶紧把人嫁出去了事,亦没在嫁妆上花心思。上回给王若置办了一些,就囫囵全拿来填给王芍,满打满算,也就两大箱子。   道边的路人几日前刚见证过东宫迎亲的阵仗,曾经沧海难为水,再看这潞王府所谓的迎亲队伍......   一个王妃的婚礼,竟还不及寻常百姓家办得风光。   看过第一眼,他们就不忍心再看第二眼,当下就越发羡慕几日前那十里红妆的盛况,各自围簇在一块,津津有味地讨论起来。   “殿下,咱们是暂时停车,等他们先过去,还是......”王德善觑着戚北落的眼色,小心试探。   戚北落好似听见了个天大的笑话,冷冷一哂,幅度小得几乎就只是牵动了一下嘴角,“孤作何要给他们让路?不必管,直接走!”   王德善“嗳”了声,扭头照办。   没多久,迎亲的仪仗便往侧边靠,为他们让出一条宽阔的正街道路。   王府迎亲的队伍,竟然给一驾寻常出行的马车让道了?   在场众人纷纷惊掉一地的下巴和眼珠子。   黑漆齐头三驾马车却旁若无人地继续前进,骏马昂首挺胸,姿态潇洒,垂在檐下的金铃“叮当叮当”作响,声音悦耳,恣意张扬。   马车里,顾慈早料到会是这么个结果,心里默默叹口气,最后瞥了眼花轿,放下车窗帘。   想起王家这对堂姐妹,她不自觉又联想到那晚的宫宴。   王太妃出了名的护短,当初皇后娘娘向王若发难时,她既会毫不犹豫地将救下她,为何那晚,就这么痛快地处置了王若,连挣扎都不挣扎一下?这可一点也不像她。   而且那王芍的反应,也着实可疑。究竟是怎么了?   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忽然从脑海中一闪而过。顾慈眼睫猛地一霎,忽然抓紧戚北落的手。   戚北落正在倒茶,端茶的手跟着晃了晃。茶水飞溅出几滴到顾慈白嫩的手背上,她也没反应。   “怎的了?”   戚北落摸出巾帕帮她擦手,她却反手先握住他的手,指根骤然缩紧,双目炯炯,凝睇于他。   “宫宴那日,奚鹤卿是在御膳房抓到的王若?除了她之外,那夜进出御膳房的,可还有比别人?”   戚北落被她这没头没脑的问题先砸晕了一阵,但很快反应过来,这里头有变,忙放下茶盏,“你可是想到什么了?”   顾慈没直接说,两道细细的柳眉往中间挤,垂眸,将自己的想法又在脑海里推敲了一遍,方才凑到他耳边,小声说完。   戚北落眉宇间缓缓笼上霾云,摸着下巴凝思。   车内安静下来,顾慈捏了捏裙绦,绉纱料子被汗水泅出难看的神色,“我也只是胡乱瞎猜,并不一定就是真的。况且......虎毒不食子,为保一个王芍,他们真舍得眼睁睁看着王若死?”   “虎毒不食子?”戚北落嗤笑,起身撩开车帘,唤凤箫过来嘱咐了些事,坐回去后,又将顾慈抱到怀里细细温存,“我的慈宝儿还是太天真。”   好端端的出谋划策,竟还被取笑?顾慈板起脸,抬手捶他,却被他抓了手,手背上轻轻啄了口,“天真些好,我喜欢。”   顾慈瞪他,“天真些,好被你骗吗?”说着就要抽回手。   戚北落握紧她的手不放,低头蹭着她鼻尖笑道:“我的慈宝儿这么聪明,我可骗不了。要不你来骗我吧,骗财骗色都行。”   说完,就摆开“大”字,仰躺在了座垫上,见顾慈没动静,还扯着她衣角催促:“快!快!别让人家发现咯。”   顾慈瞠目结舌,这家伙成了亲,当真是越发没皮没脸了!   忍了半天,她“噗嗤”笑出声,挥手拍他,“去你的!”   谁知刚要收手,便被他抓住,往怀里一扯,“你不骗,那我骗。”   话音未落,他就翻身堵住了她的嘴,   *   潞王府。   吉时已经过去不知多久,整座王府还安安静静,不闻半点喜乐,甚至连个红灯笼都没挂。   喜娘等得不耐烦,银子也不收,打着哈欠早早回家去。几个从王家陪家过来的丫鬟,这会子也都坐在新房门口,围着火炉吃东西,谈天说地。   欢笑声穿堂入户,刺激着王芍的耳膜。   交叠在膝头的素手缓缓捏紧,白皙的手背绽开道道青筋。   早间,花轿冲撞了东宫的车驾,她心中还燃起了些非分的希冀,或许能在入洞房前,再见他一面。至少,能得他一句祝福也好。   东宫的掌事内侍跑来时,她心头那点火苗也慢慢燃旺,可最后得来的那句“请潞王妃在此书暂时歇息,等东宫的马车走了,您们再走也不迟”。   这话宛如一盆冷水,大冬天里兜头给她浇傻眼了。   她不想答应,可她不得不应。谁让他是太子?   马车从她前头经过,不仅不远的距离,她瞧见顾慈被他牢牢抱在怀里,同他耳鬓厮磨,而他看向顾慈的眼神,亦敛尽无限温柔。   倘若他能这样看自己一眼,她就算冒着被戚临川打死的风险,也会毫不犹豫地逃婚奔向他。   可偏偏,他满心满眼,就只有那么一个顾慈!   既如此,从今往后,她便只为自己而活!   月影渐高,迷乱人眼。王府内灯火一片片歇下,只剩新房这一点微弱星芒。   王芍兀自摘下盖头,露出一张苍白憔悴的脸。   边上丫鬟惊了一跳,“王妃快盖上!王爷转眼就要过来了,要是瞧见您这样,铁定要发火的。”   王芍冷笑,当着她的面抖了抖盖头,丢在脚边,“他是不会来的,就算来了,又能成什么事?连床都下来的人,难不成还指望他能行房?”   小丫鬟是王府里头的家生子,未经人事,听到这话,小脸不禁一红,觑向王芍的眼神也露出几分鄙夷。   都说王家这位姑娘知书达理、品行端方,怎的当众就敢说这种话?就连她这个没读过书的,都控制不住为她脸红!   那厢王芍已经坐到妆台前,开始拆头上的凤冠,见她久久没动静,眉心登时皱紧,“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过来,伺候本王妃梳洗?”   小丫鬟一愣,连忙“嗳”两声,哈腰过来,嘴巴噘得老高。   连堂都没拜,洞房也没入,怎的就先摆起王妃的款儿了?模样生得一般,性子也不好,难怪王爷瞧不上。   唉,说到底啊,还是东宫好,婚礼办得热闹,太子妃也好想与,哪里像在这,吃力不讨好!   她默默在心里嗟叹,越发羡慕在东宫当差的小姐妹。   待到月影攀至最高天,最后一盏灯火也熄灭,整座王府沉在浓重的夜幕中,大喜之日,却死一般寂静。   *   东宫。   戚北落晚间从定国公府回来,心情就一直不错,嘴角高高翘了大半日,都不见落下。   想着小姑娘今日这般高兴,在马车上粘了他这么久,晚上应当能“吃”一顿好的。是以晚膳后,他很快便唤王德善备水沐浴,好好准备。   可等他出来却瞧见,小姑娘改粘旁人去了。   不对,是旁猫。   大婚时,东宫太忙乱,未免忙中出错,他暂时将小慈和萝北都放到定国公府寄养,今日回门,顺便将两只小家伙接回来。   眼下看来,就不该接回来。   他长出一口气,坐在床边,两道锐利目光冷冷投向面前的桌案。   顾慈却浑然不知,手里捏着针线,同云锦和云绣一块,给小慈和萝北做冬衣。姑娘家围在一块做这些,总有说不完的话。   戚北落双手抱臂,侧躺在床上,换了好几个姿势,又咳了数声,依旧不见人搭理。   看着那两只猫在顾慈怀里肆意打滚撒娇,他竟隐隐有些泛酸。   白眼猫,正经的忙没帮上,倒忙却添了不少,当初就不该捡它们回来!   忍了许久,他终于看不下去,起身走到桌前,随后拿起一个已经缝好的小袖子看。   “它们身上那么多毛,难道还缺你一件衣裳?”   “哎呀,衣裳又不只是拿来保暖的,还得给人瞧不是?”顾慈举起缝到一半的虎头小帽,得意地抖了抖,戴在萝北头上,“你瞧,像不像小老虎?”   萝北好像听懂了她的话,配合地张开嘴巴,弓身竖毛,凶巴巴地“喵”了一声。   戚北落斜它一眼,嘁道:“再像也是只猫。”   萝北和小慈一块:“喵!”   戚北落一瞪眼,它们又蔫下脑袋,呜呜咽咽缩到顾慈怀里。   顾慈心疼地揉着它们脑袋,帮它们瞪回去,“哎呀你真是......扫兴!”哼了声,抢走他手里的小袖子,低头不理他。   自己不过是实话实话,怎的就扫兴了?戚北落缓缓沉出一口气,看了眼云锦和云绣。   她们立刻缩起脖子,一人抱走顾慈怀里的猫,一人收了桌上的针线,“太子妃,天色已晚,奴婢就先下去了。”   小慈和萝北还在挣扎,见戚北落就跟在后头,登时就安静下来。   顾慈起初还没反应过来,直到瞧见戚北落亲自关上门,还将自己的宝剑插在门上当门闩,才终于提着裙子跑来,埋怨道。   “你干什么呀?不做衣裳就不做衣裳,我还想再多抱它们一会儿呢。”   戚北落站在门前,下巴线条紧绷,一言不发。待顾慈的手即将碰到剑鞘时,他才猛然将人抱起,回到床上。   “你想抱它们?”他两条胳膊撑在褥子上,圈困住她,弯腰同她视线向平,眼神颇为认真。   顾慈愣了一瞬,迟疑着点了下头,“就抱一下,一小下下。”   毛绒绒的身子,软呼呼,香喷喷,抱着多舒服呀。   戚北落眯了眯眼,让出地方,“好。”   顾慈心头一喜,忙要跑去开门,可头顶却传来一声:“抱它们和抱我都一样。”   “诶?”   顾慈还没听明白话,高傲冷性的太子殿下就黑着张脸,躺到床上,脑袋埋入她胸口,拿起她的手,横放在自己腰间。   “抱吧。”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的太子殿下依旧只有三岁~   要告诉你们一个不幸的消息,我的假期结束了,今天开始没有二更,但周末我会尽力加更qwq   不过也没事,这文不长,我看了一下大纲,正文大概下个月就能完结。   么么哒~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宋谬4瓶;国际巨星少女黄2瓶;闵玧其老婆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1章   翌日婚假结束,戚北落就要重返朝堂。   戚北落本想让顾慈再多睡一会儿,她却坚持要起来,帮他换朝服。这是她嫁入东宫后,头一回送他上朝,自然要重视。   太子冠服甚是繁复,顾慈从前瞧他穿在身上时,倒也没觉多复杂,可临到她自己动手帮忙,才知这其中的不易。   好在有王德善在旁指点,否则只怕等待下朝,这发冠都没束好。   “好啦,上朝去吧,可千万别迟了。”顾慈帮他理好衣襟,推他出去。   他却捺着嘴角,不想动弹,从背后拥着她,埋首她颈窝边蹭边叹气,“能不能带你一块去上朝?”   顾慈被他逗笑,稍稍挪开他的手,转身捧起他的脸同他对视,本想啐他几句,却见他眼圈泛起淡淡黛色,心头忽地一抽。   这三日,他虽说是在婚假中,可朝堂上的事务却一点没少耽误,白日陪她四处闲逛吃喝,夜里待她睡着后,又偷偷去枫昀轩处理政务。   因奚鹤卿不在,无人帮他分担,这劳累就更加重一层,有时甚至要熬到天际泛起鱼肚白才能回来小憩片刻。他一向精力旺盛,这几日却总是恹恹欲睡,精神不济。   顾慈帮不上忙,又心疼不已,只能学着打理东宫琐事,至少让他无后顾之忧。   “你快些去吧,我在家等你回来。”   她踮起脚尖,轻轻啄了下他的鼻尖,双眸莹然含笑,华彩四射。   戚北落心神微微一荡。   自他开始学习处理政务起,每日上朝、下朝、然后回东宫继续处理政事。   这一连串于他而言,就都是些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事,同每日都要吃饭睡觉一样,毫无稀奇,亦毫无吸引力。   可现在,她把这冷冰冰东宫,唤做家;而她就在家中,等自己下朝回来......   他心底忽生出几分从未有过的温暖感觉,对从前那些早已厌烦的事,都再次涌起热情,就连这座他一直觉得与牢笼无异的东宫,也因她这一笑,而明艳生辉。   他亦换还她一吻,舒展眉宇笑道:“我媳妇儿真漂亮。”   顾慈娇面泛红,微垂眼睫,乌溜溜的眸子在眶里娇羞乱窜。   礼尚往来,被人夸了自然也该夸回去。   她遂扬起脑袋,很谦虚地还他一句夸,“你眼光不错。”   戚北落愣了一瞬,旋即捧腹笑开,也不顾旁边还有宫人内侍瞧着,搂住小家伙就是一顿乱亲,直到时辰当真快来不及,方才离开。   顾慈小脸红红,见云锦和云绣还在笑,羞得恨不得缩成球,急急跺脚,“别笑了别笑了。”   可她们却笑得更厉害。   顾慈脸红得快支撑不住表情,赶紧捂好,转身跑回里屋。   王德善收拾完东西,紧随戚北落出门,脑门上一茬接一茬地冒汗,心里却又不甚欢喜,掐着指头算了算,嘴角的笑意更大了。   从前太子殿下三个月都不见得能笑一回,如今太子妃才嫁来三日,殿下嘴边的笑,就没停过。   这太子妃可真是个福星。   *   戚北落走后不久,顾慈便开始忙自己的事。   她如今住着的这座宫殿,在东宫北侧,坐北朝南,冬暖夏凉,离东宫各处都极近,走动甚是方便,是戚北落特特为她挑的。   因此前无人居住,故而一直未曾命名,楹门上的牌匾也一直空着。   大婚那晚,她曾问起过,戚北落便让她来取。   这可同过去在家时,给自己的小院取名不同。   这里可是东宫,多少双眼睛看着呢。倘若名字取得不够大气,亦或是太过寻常无内涵,都会叫人取笑,说她这个太子妃无能。   压力莫名如山大,她想了好几日都没琢磨出个好的,愁得直揪头发。   这本不是戚北落所愿,干脆替她决定,大笔一挥,题写了个“北慈”,直接拿去让工匠制匾。   哪个北?哪个慈?   顾慈一阵羞恼,举双手抗议,戚北落只反问一句:“那你可有更好的主意?”她就立马哑巴了。   于是乎,这“北慈宫”就这么应运而生。   今日内廷司过来悬挂匾额,顾慈小腹盖着绒毯,怀里揣了个汤婆子,坐在游廊底下看他们忙活。   今日早起时,她身下的褥子红了一小片,戚北落还以为她怎么了,忙吓得要去请太医,她好说歹说,方才将人劝住。   她打小身子不好,有宫寒之症,月事从来就没准过,每月的那几日都得好生将养着,受不得寒,否则定疼如刀绞。   好在干活的小内侍手脚利落,猴儿似的上蹿下跳,没两下便挂好,请她过去瞧。   匾额上的字是戚北落亲题的,落笔遒劲有力,一笔一画间隐涌气吞山河之势。   可写到那个“慈”字时,笔锋又明显柔和许多,就连那些不懂书法的宫人内侍,都瞧出里头的门道。   小内侍深谙这位主子如今在宫里头的分量,忙过来巴结,嘴上更是抹了蜜。   “太子妃娘娘,您瞧这块匾制得如何?可还合您心意?就为这匾额,殿下可亲自来催过好几趟,千叮咛万嘱咐,说就算这另外两个字描毁咯,这个‘慈’字都不能毁!”   边上几个宫人捧袖窃笑。   顾慈玉面微红,怎的现在都爱打趣她?囫囵赏了他些东西,她忙让云锦将人打发走。   云绣扶她回去歇息,脸上还乐呵呵,“殿下对姑娘的好,大家都看得见,姑娘就莫要害羞了。”   顾慈手肘撞了下她的腰,佯怒道:“你再胡说,仔细我让人将你绑去慎行司,先去你一层皮!”   云绣忙讨饶,脸上还是笑。   嬉闹间,外头匆匆跑来一宫人,是长华宫来的,说是潞王妃要今日进宫谢恩,让她也过去。   顾慈攒眉忖了忖,料到定是皇后娘娘不乐意见王芍,可碍于规矩又不得不见,所以才想寻个人给她作伴。   素来清高的皇后娘娘,竟还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   顾慈忍俊不禁,回去换了身衣服,赶去长华宫。   等她到达长华宫时,王芍已先她一步过来,正同岑清秋吃茶聊天。   见顾慈过来,王芍起身见礼,“参见太子妃。”   因是新妇入门,她今日一改往日素净装扮,穿了一身大红衣裙,浓妆艳抹,眼尾挑起一痕深红,压住眸中澄澈,戾色昭然难掩,看向自己的目光格外凛冽骇人。   顾慈忡怔住,仿佛不认识了似的。   岑清秋略略牵了下嘴角,拉她到身边入座,瞧见她怀里的汤婆子,心领神会,吩咐秦桑去取来兔毛绒毯与她,又命小厨房煮红糖姜水。   王芍搓了搓还有些僵冷的手,冷言瞧着。   她素来畏寒,到了冬日手脚就冻得跟冰似的,进屋这么久依旧没暖起来。皇后娘娘刚才分明已经瞧出来了,却只当没瞧见......   她眼底涌起寒色,娇嫩的掌心又多处几道甲印。   一番嘘寒问暖后,岑清秋忽提道:“年节降至,照往年,宫里头要在除夕那晚设家宴。本宫近来身子不爽利,不如慈儿你代本宫主持如何?”   顾慈一愣,岑清秋笑着朝她扬了下下巴,她便反应过来。   除夕家宴那日,帝京城内皇亲国戚都会到场。她如今才刚当上太子妃,于大家面前还只是生面孔。   皇后娘娘此番用心良苦,是为了让自己在大家面前,以太子妃的身份正式出场,好好表现一番,建立威仪,以后行事也能方便许多。   顾慈揣着汤婆子,小腹暖洋洋的,心也暖洋洋的。   她正要起身谢恩,王芍忽然打断,毛遂自荐。   “太子妃初次主持这么大的家宴,恐会忙中生错。臣妾从前在家中也时常帮母亲操办家宴,对这些庶务略通一二。若皇后娘娘不嫌,臣妾可帮太子妃打打下手,为娘娘分忧。”   话音落定,岑清秋稍稍偏了下脑袋,嘴角扬起点梢儿,望着她,不置可否。   屋内一片静默,气氛愈加凝重。   炉子里的火苗忽然爆了个火花,王芍的心也跟着蹦了一蹦,手绞着帕子,不知该往哪放。   岑清秋上下打量一眼,鼻腔内发出一声冷哼,不屑之际,“潞王妃究竟是信不过太子妃,还是信不过本宫?”   王芍后背登时冷汗簌簌,忙张口要否认,却听顾慈开口说道:“儿媳以为,潞王妃这主意甚好。儿媳资质尚浅,仅凭一人之力,恐难担此大任。不如母后,就准了潞王妃,来帮儿媳的忙。”   岑清秋微讶,顾慈冲她含笑点头,她旋即了然。   王芍说这话,定然没安好心,既如此,与其放任她在外头使阴招,不如干脆放到眼皮子底下看着。   只是......   “要辛苦你了。”她握住顾慈的手,感叹道。   顾慈摇头,“能为母后分忧,儿媳不觉得苦。”   “呵,越来越会说话了。”岑清秋白她一眼,顾慈慌忙垂首卖乖,娇憨的模样,招得她心里不甚欢喜。   边上侍立的宫人虽听不懂这弦外之音,但却能听出,潞王妃眼高于顶,咄咄逼人,而太子妃不仅不同她计较,还宽宏大量地帮她说话。   两相对比,众人都毫不犹豫地偏向顾慈,越发不待见王芍。   王芍胸中涌着滚滚岩浆,两道火辣目光直要在顾慈身上灼出两个大洞。   这妖女难不成会法术?怎的宫里头一个两个都向着她,连皇后这么清高冷傲的人,现在竟也被她收得服服帖帖?   岑清秋觉察到她不善的目光,冷言睨去,王芍立时一个激灵,战战兢兢瑟缩起脖子。   岑清秋鄙夷地一哼,端起茶盏,吹了吹上头浮沫,淡淡道:   “本宫喜做实事之人,嘴皮子上说得再厉害,差事办得不好也没用。倘若还敢把心思都放到歪门邪道上,就休怪本宫眼里容不得沙子了!”   说到做后,她语气带起几分狠戾,一国之母荣威尽显。   边上的人不由自主颤了颤腿,垂首不敢吭声。   王芍更是吓白脸色,两股战战,扶着桌子方才勉强行了个礼,叩谢教诲。   又寒暄了一阵,到岑清秋歇养颜晌的时候,顾慈和王芍一并告辞。   屋里屋外温度相差太大,顾慈在里头暖和惯了,猛地一阵冷风扑来,她由不得浑身激灵,拢紧汤婆子,去汲取那一点可怜兮兮的温暖。   下腹坠痛感袭来,她渐渐吃不消,樱唇泛白,人也摇摇欲坠。   云锦心下着急,帮顾慈挡住风口,“姑娘再撑会儿,奴婢这就命人去传轿辇。”边说边扶她去旁边的水榭坐好,转身去唤人。   水榭风大,顾慈为避风,缩在廊柱后头,小脸煞白,额上覆满细细密密的汗珠,腹内像是有千万把刀子在同时搅着,疼得她几乎要昏死过去。   身后有一人影缓缓靠近,她以为是云锦回来了,正要抬手去扶她手腕,却听一声娇嗓,盈盈笑问:   “太子妃怎的独自一人坐在这,身边连个伺候的人也没有?不如,我送你回去?”   红裙一晃,王芍便翩然至她面前,眉目含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顾慈心头大蹦,捂着肚子往阑干里缩,水风拂过她额上细汗,带起阵阵刺骨阴寒。   她咽了下喉咙,强自镇定道:“区区小事,哪敢麻烦潞王妃。我的婢女已经去传轿子心我在这稍等会儿便是。”   言下之意,就是在警告她,自己的人就在附近,让她不要妄动。   王芍脸上笑意却更大了,柔声道:“诶,都是一家人,太子妃......就不必跟我客气了!”   最后半句话出口,她眸中凶光大显,猛地朝顾慈伸手。   顾慈惊叫一声,慌忙抬手去挡,却根本挡不住。   指尖即将触碰的一瞬,王芍双目几近猩红。   可也就在这时,旁边突然横出一只手,死死捏紧她手腕,几要将她腕骨捏碎。   她疼得“哎哎”直叫,没等瞧清楚来人,就被狠狠甩到旁边。   “信不信孤现在就要了你的命!”   积雪折射金芒,戚北落凌风而立,双目锐利如刀,衣上蟠龙纹随风昭彰,宛如神祇降临。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星河散去-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墨与笙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2章   王芍结结实实摔了这一跤,脑袋撞到柱上,当即肿起个大包,人才将将恢复点理智。   她刚刚在长华宫受了大气,怒火烧得她脑瓜直疼,只想趁自己肚子被气炸前,赶紧寻个地方发泄出来。   这就瞧见了顾慈。   且她还是孤身一人坐在水榭中,形容也甚是憔悴,她便生出了歹心。   水榭后头就是太液池,自己若是假意过去关切一番,再趁机寻个什么手滑呀、地湿呀之类的幌子,将顾慈推到湖里。   眼下的水温,定能让她长不少教训。   越靠近她,她那张令人作呕的脸就瞧得越发清晰,这种想法便如火苗挨着柴火,越燃越旺,谗食她的理智。   到最后,她也顾不得该想个什么幌子做掩饰,直接上手就推。   天时地利人和,多好的机会,错过了可就不知还要等多久,可偏偏就......   功亏一篑!   王芍攥紧拳头,数道青筋如小蛇在皮下游走,嘶嘶吐着毒信。   戚北落眉尖紧蹙,嫌脏似的拍了拍手,朝凤箫使个眼色,凤箫便领人将王芍拿下。   他自己则俯身去看顾慈,眼中戾气一扫而空。   眼前的小姑娘同早间已完全判若两人。   花朵般的小脸血色褪尽,两道柳叶眉无力地往中间挤,唇瓣泛白,在寒风中瑟瑟轻颤,小手虚弱地伸向自己,像北风中的一片枯叶,纤细单薄,随时都会萎落风中。   张口哽咽一声,泪珠便混着冷汗滑过苍白的肌肤,无一滴不砸得他肝胆剧痛。   “疼......疼......”   “莫哭莫哭,我来了。”   戚北落慌忙抬手帮她擦泪,嘴上说着安慰的话,自己的指尖却还控制不住地发抖。   小姑娘的性子,他最清楚不过。若非真的疼极了,她是绝对不会说出口,眼下哭成这般,定已是痛得忍无可忍。   明明早间,她还笑语嫣然地说,会在家等他回来,可等自己下朝后欢欢喜喜赶回来时,不仅没见到期盼已久的笑靥,还成了这样......   戚北落心如刀割,双手骨头捏得咯咯响,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稍稍减轻点痛苦。   云锦恐顾慈着寒,边哭边帮她擦汗,对戚北落道:“殿下,姑娘这会子身上不好,吹不得风。”   一语惊醒梦中人,戚北落连连点头,脱下自己的氅衣盖在她身上,抚着她的脸颊道:“来,慈儿,我们回家。”   回......家......   顾慈心头暖流滔滔,好不容易止住的泪再次决堤,打着哭嗝拼命点头。   戚北落耐心地揩去她眼角泪花,“莫怕,有我在,什么都不用怕,来。”   他解下自己氅衣,仔细裹在顾慈身上,一手绕过她后颈,一手圈起她膝窝,缓而稳地抱起她,扯高氅衣襟口,挡住迎面朝她吹去的风。   动作轻柔小心,全不见半点在沙场上横扫千军的嗜血狠戾模样。   顾慈奶猫似的窝在他怀里,熟悉的冷香裹挟满身,似一双大手,温柔地揉开腹内胀痛,比抱十个汤婆子还管用。   她高悬许久的心缓缓落回归处,小脸贴上他滚热的胸膛,轻轻蹭了蹭,合上眼眸,安心地将自己交托给他。   那厢王芍被凤箫擒住,动弹不得,见到这幕,胸口堵得慌,像被人拿重锤一下下砸着。   但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自己该如何摆脱这局势。   思忖片刻,她软弱无骨地伏在地上,细细喘息,气若游丝。   “太子殿下冤枉我了。我方才不过是见太子妃独自一人在这,脸色又不好,恐她有什么闪失,便想着过来帮忙,不是您想的那样。”   她边说边缓缓扬起眼睫,眉眼如丝,勾人心神。   却只对上一双浓黑如墨的眼,云雾深处投射出的寒光,透着种直要将你心肝都挖出来的狠劲。   “你说的这些,孤一个字也不信,孤只相信,自己看见的。来人!”   王德善和凤箫一道颔首待命。   “既然潞王妃这么喜欢浮水,那就让她一次性游个痛快。”   说完,他便抱着顾慈,转身扬长而去,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她。   王芍心头骤然大跳。   隆冬腊月,这太液池得是什么温度?别说在里头浮水,就光是伸进去一根手指头,眨眼工夫就能给冻成冰!   侍卫越靠越近,她一下慌神,扭着身子,冲那高挑挺拔的背影龇牙恨声道:   “太子殿下!就算你是太子又如何?我好歹也是陛下亲封的潞王妃,你这般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把我丢下水,不怕我家王爷过来寻你麻烦!”   挣扎间,她双目赤红几欲滴血,钗环从髻上松脱,乌发垂落披散,清贵全无,丑态毕露。   那身影果然停下。   王芍心头一喜,以为有戏,欲乘胜追击再说上一两句。   那身影动了动,却不是转头,只是调整了下两手的位置,好让怀里的小家伙窝得更舒服些,又朝后不屑地一笑:   “五弟能来最好,刚好凑一锅鸳鸯浴。”   那声音,比这太液池里的水还寒凉,冻得王芍簌簌颤栗。   浑浑噩噩间,身后忽然涌来一股寒风,径直挥向她后背。   一声“疼”还来不及喊出口,后背又叫人狠推两把。她一下没站稳,跌跌撞撞往前栽,一猛子直接扎水里去了。   “啊,救命啊!救命啊!”   十二月的湖水冷得刺骨,王芍脸色惨白,肉皮像被无数道细密的刀片剐着,每块骨头都在打颤发疼。   她原本是识水性的,眼下被冻得只会浮水,不知该怎么游上岸。   岸边的侍卫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冷眼瞧着,只在她快蹭上岸时,又将她无情地推回去。   那人更是拥着自己温香软玉径直离开,大步流星,一次也没回过头。   *   一回到北慈宫,戚北落便将顾慈轻轻放在床榻上,仔仔细细掖好被角,一点漏风的缝儿都没留。   云锦和云绣递来刚热好的汤婆子和红糖姜水,戚北落一一接过,坐在床边亲自伺候。   两人互看一眼,本想阻止,但见他神色坚定,也便作罢。   屋里本就温暖,加之这一通贴心照料,顾慈渐渐恢复过来,仰面,目光一直追着他身影。   平日里连自己都不会照顾的人,这会子照顾起她来,倒像模像样。   又见他微斜的发冠和额角细密的汗珠,应是一路急奔所致。   她既感动又心疼,趁他给自己掖被子的时候,攀住他的手,撒娇般摇了摇。   “我没事了,就是一点小毛病,打娘胎里带出来的,不打紧,躺一会儿就好。你今日上朝累了,快歇歇吧。”   戚北落笑了笑,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吻,盖回被中。   “我不累,就在这陪你。看见你好好的,我才能安心。”   说话间,太医院中几位最擅长妇人科的太医赶到,王德善将人领进来。   他们刚要跪下行礼,戚北落就扬手打断。   “不必拘礼,赶紧为太子妃诊脉。倘若治不好,你们就算给孤磕一百个响头都没用!”   太医们浑身激灵,哈着腰“嗳嗳”应是,打开药箱忙活,比给陛下请脉还一丝不苟。   顾慈一脸羞色,剜了戚北落一眼。   都说了,这就是姑娘家惯有的毛病,好生养几日就是。   自己都不在意,他却看得比天大,非要请太医,还把话说得这么狠,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得了什么重病,马上就去了。   戚北落注意到她的目光,以为她又疼了,脸色骤变,强行将她拥到怀里,让她枕着自己的腿,一行又急切地追问太医。   “怎么样?可是身上哪里伤着了?需要用什么药,天山雪莲还是千年人参,尽管开方子,孤这就叫人去拿。”   太医心肝哆嗦了下。   这么宝贵的药材,有市无价,旁人一辈子都见不到,也就太子殿下,上下嘴皮子一碰,东西就直接送上门来。   可、可这也用不着啊?   他慌慌捏了把额汗,拱手道:“殿下莫急,太子妃只是气血虚,并无大碍。待微臣开两副药,好好调理便可,只是......呃......只是......”   戚北落眉尖缓缓蹙起,侧脸线条紧绷出一痕厉色,“说!”   “说说说......”太医额汗越冒越多,期期艾艾道,“只是万一调养不好,或恐、恐不利于生养。”   不利......生养?   顾慈脑中一阵轰鸣,原本娇羞的面容瞬间垮下,枕在头下的腿亦是一僵。   四面顿时安静下来,宫人们面面相觑,垂眸不语,气氛仿佛被冰冻住。   云绣手上一抖,不慎打翻红糖姜水。精瓷碎裂的声音,在沉默中被无限放大,格外刺耳。   戚北落斜眼睨去,她吓得一哆嗦,“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忙忙蹲身收拾。   云锦蹲下帮忙,逆光中,两人眼角俱都闪烁晶莹。   王德善轻叹一声,招呼上她们俩,领着众人出去。   屋内“吱呀”闭合,将沉默留给他们两人。   隐约有寒风从窗缝泄入,砭人肌骨,案上幽梅凌风开放,亦有些不甚霜寒。   戚北落恐这风又伤了小姑娘,将她安置回被窝内,起身去关窗户,回身却见小姑娘俯身埋首枕上,羸弱的肩膀细细颤抖,鸳鸯交颈绣面已泅湿一片。   戚北落心头猛然抽疼,疾步过去坐于床边,轻手轻脚地揽她入怀。   顾慈小脸哭成花猫,垂首窝在他怀里,只肯给他后脑勺。   戚北落想把她的脸扳回来,手才刚伸过去,她就拼命扭头反抗,缩得更厉害,手里还攥着一只缝了一半的老虎头帽。   自上回从长华宫回来,她经皇后提点,就开始幻想自己和戚北落的孩子。这几日为两只猫做冬衣时,也不忘缝两个小衣裳,给自己未来的孩子。   然而现在,这些都被太医的一句话打破。   隔着衣料,湿意漫延至戚北落胸膛,如刀直捅心窝。   他叹口气,拥紧她,轻轻拍抚她后背,“一个庸医的话,你也相信?傻不傻?”   “可、可他是太医啊,宫里头那么多妃子都是他诊的脉,怎么会是庸医。”顾慈哽咽着,胸口像塞了团乱麻,让她喘不上气。   戚北落板起脸,佯怒道:“我说他是,他就是。他说我的慈宝儿坏话,那他就是个庸医。”   顾慈一愣,从他怀里探出脑袋,呆呆看他,见他黑着脸,煞有介事地将太医一通指责,明明满口胡话,听着却又似在理。   她忍不住“噗嗤”一笑,心头凝塞的感觉稍稍舒缓,捶了下他胸口,撅着嘴拥住他,下巴搁在他肩头。   戚北落见她如此,亦小小松口气,蹭着她的鬓发柔声道:“你这个傻的,人家本也只是说,调理不好才不利生养,又不是说一定生养不了。”   “况且就算没有子嗣也无妨,你若真喜欢孩子,我们大可去宗祠里过继一个,也不是什么大事。”   不是什么大事?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把这天大的事给说没了?   顾慈怔住。   别说是平头百姓家,就连寻常勋贵人家,家中嫡系无所出,都会叫人狠戳脊梁骨,甚至休妻再娶。   更何况,他还是一国太子。   东宫若无嫡子,不等陛下皇后来寻她麻烦,就是朝中大臣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把她淹死。   顾慈稍稍平静下来的心,再次乱了章法。   戚北落总能一眼看透她的心思,低头轻轻撞了下她脑袋,笑道:“怕什么,外头有我。哪怕天塌下来了,我也能给你撑住。多思无益,你只需好好陪我过日子便是。”   “可是......”   戚北落将她的脑袋按到自己肩头,轻轻拍抚,“没什么可是,我娶你过来,本就不是让你专程给我生孩子的。”   “即便我们一生无子,我也一样爱你。”   他眼眸含笑,坦荡干净,细薄的唇瓣微扬,不禁让人想起春日暖阳下初开的一朵兰花。   顾慈心中震撼,泛起难言之意。   滚滚热意涌上心头,不受控地冲出眼眶,怕他瞧见,她慌忙将脸埋入他颈窝。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他宽阔的肩背永远是她最安心的归巢。   有大掌在拍抚她后背,轻而缓。   耳畔隐约响起几声哼唱,唱的正是他们小时候偶尔一次出宫,在民间听到的童谣。   她当时还夸好听来着,只是回头就忘了,没想到他一直记得,竟还学会了。   顾慈微微一笑,紧绷的心弦缓缓松下,窝在他怀中,静静听着,像是倦鸟中终于寻到了巢。   午后阳光透过鲛纱流泻满屋,斑驳金芒笼在他们身上。   一切,都如斯静谧。   可就在如此美妙的时刻,一个转音忽然起高了,调子跟着跑出山路十八弯,跟指甲刮过刀片似的。   歌声戛然而止,两人都僵着身子,谁也说话,气氛变得比刚才还要尴尬。   顾慈悄悄偏头,戚北落这养气的功夫没白练,都这会子了,还能面不改色心不跳,跟个没事人似的,只是这对耳朵吧......   顾慈慌忙捂嘴,将冲到嘴边的笑意憋回去,咳嗽一声,岔开话题。   “那......如果我们真有孩子,你喜欢男宝宝,还是女宝宝。”   戚北落小小吐出口气,轻声一笑,凑到她耳边道:“我喜欢慈宝宝。”   顾慈微愣,面颊慢慢飞上红霞,娇嗔推他,“去你的!就知道戏弄我!”可嘴角分明翘着。   戚北落笑着被她推开,又没皮没脸地赖上来,关切道:“肚子还疼吗?”   顾慈捂着小腹,捺着嘴角点了下头,旋即又仰起娇面道:“不过就一点点,躺会儿就好。”   戚北落沉着脸,将她抱到腿上,两手从她腰侧穿过,伸手覆在她小腹上,“是这吗?”   顾慈点头,他便将另一只手也覆上,轻轻帮她揉着。   他掌心很热,力度不轻不重刚刚好,这么揉着,肚子倒真能舒服不少。   顾慈从身暖到心,窝在他怀里,安然闭上眼睛享受。   忽然,戚北落将她放回床上,撑直手臂,手掌交叠覆在她小腹,轻轻摁了一下。   顾慈一讶,眨了眨眼,茫然瞧他。   戚北落对上她的眼,手瑟缩了下,低头看了会儿她小腹,又抬头看她,迟疑道:   “你不是来......肚子才会痛吗?我帮你都摁出来,不就不痛了?”   作者有话要说:太子殿下帅不过三秒,我先哈为敬。   我知道太子殿下的思想有些超前,但是吧,既然是小说,就别计较那么多了吧。拜托拜托,别杠,我脆_(:з」∠)_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采蘩、朝生10瓶;不戲8瓶;bleue_5瓶;37548917 3瓶;天现宝宝2瓶;呦呵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3章   摁出来......就不疼了?   这大概是顾慈两辈子以来,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   她倒在床上笑得花枝乱颤,本是因为月事而钝钝坠疼的肚子,这会子却又被笑疼。   两种“疼”法在她肚里打架,以毒攻毒,最后稀里糊涂地,就这么完全好了。   戚北落很快从她的笑声中明白过来,自己或许弄错什么了。   他从前没经历过女人,小姑娘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   对于女人的事,他也是一知半解,至多也就在行军打仗时,听将士们讲过几句荤话。   若不是这回见小姑娘被月事折磨得这么惨,他或许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做姑娘家原来这么辛苦。   但方才他也是一片好心,被这般取笑,心里难免不舒服。   怎么说他也是一国太子,颜面多重要啊?   火气在肚里反复转了好几圈,戚北落假意板起脸,沉声道:“你是不是有点太放肆了?”   可顾慈早摸透他的性子,见他脸黑下来,立马乖乖闭嘴不出声,咬着唇瓣,大眼睛睁得圆溜溜,眼角留着星星残泪,眼巴巴地把他望住。   纤细的小指勾住他的手,在他掌心一圈又一圈地轻轻挠着,像只粘人的小奶猫。   戚北落手心痒嗦嗦的,心里头更痒。   小姑娘现在对付他,已经很有经验了。   知道自己的软肋,就是见不得她可怜的模样,每回惹他不快后,就都会这般可怜兮兮地望着他。   哪怕他扛过这一招,后头还有好几十道连招等着他,总能打得他溃不成军,落荒而逃。   他便是有滔天火气,一旦栽进她的温柔乡,也得被消磨得一干二净。   怒意和不甘在腔子里反复翻腾,他使劲咽了下喉咙,最后还是捏着眉心,长叹道:“是我太放肆,行了吧。”   顾慈忍不住,“噗嗤”笑出声,眉眼生晕,坐起身圈住他脖子,在他脸上大大地“啵唧”了一口,“你真好。”   戚北落颊边生香,心里甜滋滋地直冒泡泡,适才那点子不甘,也全都很没骨气地烟消云散,将人摁到怀里狠狠搓揉一番,哼道:   “小娇娇。”   他这辈子,算是栽了。   栽得彻彻底底、心服口服。   *   太医给顾慈诊脉的结果,当晚就传到宣和帝和岑清秋耳朵里。   顾慈捏着帕子,坐立不安,时不时驻足眺望窗外,生怕会出什么岔子,招来天子震怒。   不料最后得来的却是两人安慰的话语,和赏赐下来的满满一屋子滋补品。   秦桑代岑清秋过来看望,笑容和煦,拉着顾慈的手宽慰道:   “太子妃放心,那些太医就爱把事往大了说,显得自己有多能耐似的。这点小毛病,根本不算事。皇后娘娘也有宫寒之症,后来调理好了,还不照样儿女双全?您没必要为这些事瞎想,要真拖累了身子,那可就不上算了。”   顾慈腼腆垂眸,悬着的心终于落定。   如此通情达理的公婆,别说是帝王家,便是帝京城随便一个勋贵人家家里,都未必有。   能让她摊上,是何其幸运。   除了安慰的话,秦桑还带了几副方子,说是皇后娘娘从前用剩下来的,可帮忙调理。顾慈一一收下,颔首道谢。   二人又说了点关于除夕家宴的事,寒暄两句,待到日头偏西,方才散了闲话。   王芍那日“落水”后,她身边的婢女就第一时间求到戚临川面前,却狠狠吃了一记闭门羹。   兜兜转了一圈,最后还是王太妃拖着病歪歪的身子赶来,将人给捞了上来。   小命是保住了,可身子却冻得不轻,得有好一段时间不能下床。   如此,顾慈倒也不用担心,有人会在除夕家宴上给她添堵。   岑清秋将秦桑留给她,帮她打下手,她也不至于过分操劳。   太医院得了岑清秋的吩咐,每日早晚都各来北慈宫请一次脉。   顾慈一行筹办除夕家宴,一行乖乖按照太医开的方子吃药,得空时,自己也会翻阅医书,给自己调养身子。   她很想为戚北落生个孩子,不仅因为她是东宫嫡妻,更因为她想要个只属于他们俩的孩子。   这个念头一经点燃,就很快成了燎原之势,再收不住。   岑清秋看穿她的心思,私底下偷偷给了她一些食补偏方,不光女子要补,男子也要补,说自己当年,就是靠这些方子,将陛下给补回来的。   补回来的?   顾慈圆着眼睛,好一阵惊讶,隐约感觉,自己好似听见了一些深宫内不可告人的阴私。   但不管怎样,在这事上,皇后娘娘比她有经验。况且戚北落还是她的亲儿子,无论怎么样,她都不会害他。   回去北慈宫,顾慈就开始着手准备。   因着月事忽至,时日又莫名比往常要长,待身上好全,戚北落又怜她此前腹痛之苦,不舍碰她,只让她好生将养,夜里入睡,为尽量避免靠太近,褥子也隔开两床,净房里也时常备着冷水。   有时甚至自己主动去引他,他也打定主意,岿然不动。   细算起来,他们已经许久不曾亲热。   她曾偷偷向太医打听过,女子月事过后,哪几日最容易受孕,掐指一算,大约就是这两日。   而今夜尤为关键,只准成功不准失败。   顾慈命人按照自己写的单子预备晚膳,转目瞧见镜中自己的容颜,转着眼珠细细琢磨一番,很快便有了主意。   夜幕四垂,天上飘起零星细雪。   戚北落在枫昀轩议完事,信步往回走。   今日散朝后,父皇寻他单独说话,提到来年三月春猎,云南王会携一双儿女入京,同他们一道去猎宫围猎。   武英侯与这位老王爷在云南各领一半军力,且两人明面上虽和和气气,可私底下关系早已闹僵。   武英侯拥兵自重,时常视朝廷调令于无物,乃大邺皮下腐肉,一日不除,终成大患。   若非云南暂还离不开他,父皇也不会留他至今。   倘若能趁这次春猎的机会,让云南王的心彻底归复朝廷,南境兵力则可全权交由他负责,武英侯便再无用武之地。   王家的气数,也就到头了。   戚北落转着指间玉扳指,嘴角微微扬起。   这回春猎,父皇准他带小姑娘同去。   记忆中,小姑娘上次去猎宫,还是个娇娇小小的小豆丁,胆子比个头大不到哪儿去。别人一张弓,她就吓得缩到顾蘅身后,死死捂着眼睛不敢看。   自己特特在她面前,展现了那么多回自己高超的骑射之技,她竟一次也没瞧见,甚至还将他同猎场内那些猛兽恶禽混为一谈。   气得他差点真要做出些禽兽行径。   这回春猎,他定要一雪前耻,让她好好瞧清楚,自己并没有嫁错人。   戚北落长哼一声,好快步子,迫不及待要将这消息告诉她,期待她欢喜雀跃的模样。   屋里的炭火烧得暖烘烘的,红木桌上已摆满珍馐,香气扑鼻,屋内却不见半个人影。   “慈儿?”   戚北落轻声唤了几句,都不见有人回应。   他心中隐生不祥之感,面色微凝,轻手轻脚地靠向墙边,取了悬在上头的佩剑,缓缓朝里屋靠去。   唤完最后一声“慈儿”,正欲拔剑冲进去,面前的纱幕忽然被素手撩开,一张芙蓉娇面正撞入他眼中。   莲花烛台氤氲开昏黄光晕,顾慈着一身火红衣裙,裙边袖口都以金线绣出繁复的海棠花纹,茶白抹胸掐出柳腰峰峦。   面匀桃花妆,鬓簪雪里山茶,眉心还钿了花额,娇慵清艳之至。   “我在这,怎的了?”   戚北落眼睛直愣,异样的僵麻之感从背脊末端升腾,缓缓漫延全身。   小姑娘不喜脂粉抹在脸上的感觉,惯常不爱打扮,今夜这是怎么了?   他狠狠滚了下喉结,启了启唇,喑哑道:“我、我我方才没瞧见人,一时心急......”   话未说完,那只玉手缓缓向他伸来,擦过他面颊,停在鬓边,轻轻摘去发丝间的一痕残雪。   渐渐,身子也覆了过来,软若无骨,玉面微偏,云朵一般伏在他肩头。   夜风涌来,有暗香幽幽荡漾,盈满鼻尖,似是女儿香。   戚北落呼吸凝滞,身子登时酥软大半,嘴还张着,声音却不知不觉从舌尖消失。   他们虽才成亲不足一个月,但彼此间的默契,已远远胜过那些盲婚哑嫁多年的夫妻,这点暗示,戚北落岂会感应不到?   可......   他长睫微垂,双臂抬至半空,想抱,手却落不下去,紧紧攥成拳,手背青筋根根分明。   “慈儿,你身子才刚好些,不如......再等两日吧。”   余光中,小姑娘浓睫细细打颤,一点点垂覆,似一双蝶翼不胜寒风,栖于花间,婉转可怜。   “不可以吗?”   细细软软的声音,隐约夹着哭腔。   心爱之人主动投怀送抱,本就难以招架,眼下情状,更如火上浇油。   戚北落腔子里压抑许久的火,瞬间烧灼开,当下也管不了那么多,抱起人就往屋里走。   可小姑娘却又挣扎着从他怀里出来,“你等等你等等。”   “怎的了?”   戚北落凝望她,深邃乌沉的凤眼已然绷起血丝,牵着她的手,更是灼热如火烧。   顾慈面颊泛红,垂眸不敢同他对视,只拉着他的手,往红木圆桌边走,按他入座,殷勤地给他布菜。   “你忙了一天,不饿吗?先吃点东西吧。”   戚北落望着她的脸,本想打趣一句“秀色可餐”,余光晃过她手中的瓷碗,由不得一凝。   雪白的瓷碗中,黑黢黢的一坨,有肉有米,上头还飘着几根蔫坏的菜根。   勺子还没递到嘴边,戚北落就闻到一股羊膻味,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本能地蹙眉偏头,“这是什么?”   “枸杞羊肾粥,母后新教我做的,你快尝尝,很好吃的。”   “不吃完,可不准睡哦。”   顾慈直视他的眼,巧笑倩兮,顾盼嫣然。   戚北落的心肝,却结结实实抖了一大下。   作者有话要说:小仙女们放心吧,包子一定会有的,我名字都想好啦(/ω\)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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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以了吧?”   顾慈看着空碗,喜不自胜,屁颠屁颠跑到他旁边,讨好似的帮他捏肩捶背。   红酥手柔柔抚去疲惫,戚北落缓过神来,掀开半幅眼皮瞧她。   小姑娘欢喜的模样像一颗糖,沁甜他的心,方才那点苦难当即被抛诸脑后。   温饱思那啥,适才被浇灭的热潮又如雨后春笋“蹬蹬”冒头。   他攥了攥手,缓缓伸向她柳腰,“慈儿,我们......”   掌心忽然一满,他低头一瞧,赫然又是一碗黑黢黢的东西!   “母后说了,方才那碗粥只是开胃菜,接下来这几样才是重头戏。”   顾慈笑眯眯地揭开面前碗盖。   戚北落咽了下喉咙,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猛地倒吸口冷气。   红木圆桌上整整齐齐一排汤水,鹿肾汤、猪腰子......大碗小碗,应有尽有。   浓烈的异味扑鼻而来,戚北落身不由己地拼命往后缩脖子,苦笑了下,“慈、慈儿,这些都要我一个人吃?”   顾慈直视他的眼,真诚地点了下头。   戚北落捂着肚子,胃里好似在大闹天宫,唇角抿得笔直,“慈儿,你方才不是说,你也要补吗?怎的就光我一个人吃?”   顾慈点头,指了下桌子对面,“对呀,我也要补,那些都是我的。”   戚北落转目看去,眉梢冷不丁一抽。   红木桌上以缠枝花青瓷瓶为界,分开两边。倘若说他这边是洪水猛兽,那她那边就是花团锦簇。   玉盘盛珍馐,俱是拿黑豆、莲子等物做成的小食,每碟都精致如画,拼在一块,还凑出了四季风景。   “慈儿,你这也......”   “怎么了吗?”顾慈偏歪脑袋,柳眉微蹙,两道清丽丽的目光脉脉投向他。   戚北落喉结翕动,到嘴边的话又生生给咽回去。   “没怎么,挺好的。”   “那赶紧趁热吃吧,凉了可伤胃。”   顾慈笑盈盈递上筷箸。   戚北落摸了摸已经元气大伤的胃,挣扎许久,终还是败给她饱含期待的目光。   满满一桌肾肉,他也不知是怎么咽下去,最后一口下腹,他仰靠在椅背,忙捶拍胸膛,长长松口气,仿佛去了半条命。   腹内似比刚才闹腾得还要厉害,他眉心微蹙,欲起身去净房,眼前忽然一花,伴随袅袅幽香,一团温软轻飘飘入怀,随他一道坐回椅上。   带起的暗风,撩动莲花烛台上灯火摇曳,光晕缩小,只堪堪圈出这方寸之地,仿佛这偌大的天地间,就只剩他们二人。   戚北落脑袋空白了一瞬,背脊绷得笔直,艰涩地吞咽了下,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慈儿,你......”   一根玉指突然抵住他唇瓣,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所有话语都堵回他嘴里。   戚北落浑身发软,恍惚生起一种窒息感,垂眸。   朦胧光斓中,她玉指纤纤宛如青葱染豆蔻。   戚北落越发口干舌燥,下意识抿了抿唇瓣,可她却狡猾地溜走,他只尝到唇边留下的些许女儿香。   只一点残香,就成功拨乱他心曲。屋子里的地龙,似乎也比刚才更燥热一分。   灼热的气息透过层叠的衣料,扑面而来,顾慈瑟缩起脖子,面颊控制不住飞满红霞。   早间她去长华宫请安时,岑清秋特特将身边的人都打发出去,只留她一人说话,讲了许多闺中密术,听得她面红耳赤,心跳隆隆。   要她学会去勾引男人?   两辈子加一块,她都没考虑过这些事。且她打小熟读经史子集,心里那道坎就更难跨越。   可,孩子......   顾慈心神一荡,眼前似出现一个同她和戚北落模样相仿的孩子,正眉眼弯弯地朝她笑。   她咬了下唇,颤巍巍地伸出手,探入他袖口,顺着他坚实流畅的小臂线条轻抚、画圈。   扬起娇面,红唇慢慢凑近,还差一分就贴上他的唇,曼声道:“北落......哥哥......”   媚眼如丝,呵气如兰,交结纠缠成一缕无形的牵丝,一下勾走他三魂七魄。   腔子里的火陡然冲开最后桎梏,戚北落再克制不住,捧起她的脸低头吻下。   顾慈偏开头,推开他,娇嗔瞪道:“别、别在这啊......”   戚北落眉梢一挑,手上松了力道。   顾慈趁机从他怀里钻出,简单理了理微乱的衣襟,要往屋里去,回眸却见他还坐在原地,支着头,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笑,大言不惭道:   “不在这,我不知该去哪儿。”   挑逗之意,不言而喻。   顾慈脸上更烫,咬着樱唇狠狠跺脚,剜他一眼,还是乖乖过去,牵起他的手,引他往里屋去。   可才刚至床边,她便霍然被推倒。山一般的身影随之压下,一双眼睛却莹莹泛光,缱绻无边。   顾慈被这层光团团罩住,娇羞地撇开脑袋,迟疑片刻,心一横,又仰面大剌剌迎上。   素手贴着他半敞的衣襟,游移而上,缓缓勾住他脖颈,轻轻一发力,两人便一块滚入这绣着百子千孙图的锦被中。   帐子落下,天地只剩此间一隅,热潮紧贴肌肤,汹涌在彼此呼吸间,既紧张又兴奋。   可情意正当浓时,身上之人却停在那,不动了。   顾慈茫然睁开眼,却见戚北落飞速从她身上翻下,扯开帐子疾奔入净房,随后便是一阵呕吐声。   顾慈匆匆掩了衣物,赶去看望。   戚北落把什么都吐了,虚弱地靠着墙,脸色惨白如纸。   见顾慈过来,他眼神微微闪烁,语气有些虚弱,“慈儿,我、我不是故意的......”   似怕她生气,他忙补了一句:“就算没有这些,我也可以的,真的。”   双目灼灼望过来,一瞬不瞬,笃定中还夹杂着浓浓的求生欲。   顾慈一怔,简直要被他逗笑,扶他回床上躺好,给他倒了杯温水。   戚北落盯着杯盏,不敢接,抬眸小心翼翼地把她望住,像一只做错事的小犬,在主人面前耷拉着耳朵不敢妄动。   顾慈不禁笑出声,摸摸他脑袋,“我没生气,喝吧,这就是一杯水,没有旁的古怪之物。”   低头啄了下他的额,“我以后再也不逼你吃那些了。”   戚北落如释重负,长出一口气,这才接过杯盏一口饮尽。   帐子再次落下,两人回到床上,什么也没做,只静静相拥而睡。   月光如水,透过帐子,照映在戚北落安静的睡颜,英气又不失清逸,如一泓秋水名剑隐入鞘中,却疲倦至极。   顾慈侧身看了会儿,欢喜又心疼。   大约是近来政务太过繁忙,他夜里总是沾枕就着,白日亦很难睡醒,即便醒了,人也恹恹然,连带自己也时常困倦难消,身上总乏累得紧。   还是不要逼太紧,顺其自然吧,他们还年轻,把身子养好了,孩子总会有的。   她如此开解自己,心中到底还是落下根刺,撑起身,悄悄啄了下他鼻尖,躺回窝里,盍眸入睡。   月影乱人心。   睡意朦胧间,她忽被人圈住腰肢,带入一个炽热的怀抱。喑哑的声音,合着温热鼻息,绵绵喷洒在她耳畔。   “慈儿,我好像吃积食了,得活动活动。”   边说,一只大手边绕到她胸前,簌簌解开系带。   顾慈睫尖一颤,缓缓睁开眼,侧过半张脸,正对上他深邃幽暗的眼,像是被蛊惑一般,才歇下去的念头又被勾起,却故意打趣。   “你不是才刚吐干净,怎的还能积食?”   那手骤然一顿,系带亦被他不慎拧成死结。他试着拽了下,结就更紧了。   尴尬的气氛蔓延开,顾慈忍笑,即便不看他,也能想象出他眼下窘迫的模样。   睡意全散,她索性转身,继续追问,“怎的不说话,为何就积食了?”   戚北落却不答,先一步翻身压下,黑夜中,凤眼凛凛晃着幽光。   “那我肚子饿了,方才没吃上好的,现在得来顿好的。”上下溜了眼,眸光越发迷离。   “就来顿肉!”   就听“嘣”的一声,打结的系带被直接拽断,顾慈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已低头,狠狠叼住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大半夜吃肉,也不怕真积食!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唯一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安安麻麻30瓶;犬惑惑、宋谬10瓶;一粒米7瓶;佛吉亚锦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5章   一夜春风渡,二人俱都销魂。   戚北落睡得极好,翌日一早醒来,神色依旧餍足,细算起来,这竟是他成亲后,睡得最好的一日。   侧头望一眼枕畔娇妻,小姑娘昨夜被折腾狠了,眼下还沉在睡梦中。   雪□□致的一张小脸泛起薄粉,缩在海棠红锦被中,小小一只,像一团撒满糖霜的糯米软糕,勾人去啃一口。   他凝望片刻,伸手帮她把抿在她嘴角的一缕乌发挑开,又趁机偷偷捏了下她的嘴。   小姑娘皱了皱眉,睁不开眼,含糊地哼唧两声,小脑袋一撇,继续睡她的。   戚北落“噗嗤”笑出声,兴致上来,干脆半侧过身,曲起右臂,侧枕着看她。   外间雪下了一夜,天明时才渐渐歇势,檐头积雪化作水,滑过儿臂粗细的冰楞滴落在地,发出轻微的嘀嗒声,点滴不绝,更显晨间静谧。   顾慈似被这声音吵醒,直觉有两道视线投在自己脸上,如浑圆指尖轻轻滚过肌肤,掠起阵阵火辣。   眼睫颤了一下,她睁开眼,惘惘看去。   四目相撞,戚北落乌沉的眸子骤然亮起,流淌出欢喜的光,长臂一展,将她连人带被一块抱入怀中。   “睡得可好?”   顾慈慢慢醒神,想起他昨夜猴急的模样,把她寝衣都扯破,顿时羞红脸。   昨夜他不是把那些汤水都吐了吗,怎的还这么凶狠?待会儿云锦和云绣进来,瞧见那件寝衣,她该怎么解释啊?   “你、你你别过来。”   她伸手推他,乌溜溜的眸子怯生生乱瞟,推搡间,锦被从她肩头滑落一角,无边雪色中乍现红梅点点。   全是他留下的痕迹。   戚北落眼眸沉了下,低头啃她柔嫩的小脸。   糙乱的胡渣刺得顾慈肉皮生疼,她扭着脖子,伸手撑开他的脸,娇嗔道:“你属狗的?”   怎的每天早起,或是下朝回来,都要来这么一出?她都快蜕皮了。   戚北落一摸下巴,歉然笑笑,捏着她鼻尖,得意洋洋道:“我属龙,真龙,你会不知?哪里像你,小猪一只。”   说着又要凑过来,眼神也有了变化。   顾慈对昨夜之事心有余悸,鹌鹑似的往被子里缩,可爱娇憨至极。   戚北落朗声大笑。   “现在知道怕了?那为何昨晚还非要喂我吃那些劳什子?我还以为你如今多能耐,没想到还是这么弱不禁风。要不干脆,你以后就随我一块去校场走走,打打拳,强身健体。”   这话不过玩笑,军营里的男人都是什么德行,他最清楚。   他的小姑娘这么乖巧漂亮,他恨不得给她造间金屋子,藏起来,只准他一人瞧,哪里舍得让别的男人看见?   顾慈从被里拱出半颗脑袋,瞪他,“我才没有,明明是你、是你......”   昨夜的一幕幕重现脑海,她咬着唇瓣,说不下去,面颊不由自主地越来越红。   戚北落嘴角噙着坏笑,凶巴巴地抬起她尖细的下巴颌,明知故问道:“我怎么了?怎的不说了?”   视线一点点压下,顾慈渐渐招架不住,干脆破罐破摔,踢蹬着腿,一面嚷着“你坏你坏”,一面捏着拳头胡乱捶他。   却一点也不疼,反而在他心头荡起阵阵甜蜜。   前朝的勾心斗角实在太累,他从前一个人习惯了,倒也没觉得苦。   眼下身边多了个人,能让他放心地抛开所有算计,坦诚以待,什么也不用做,只是这么简单地抱着,坐在清晨的阳光里赏雪嬉闹,就能给他带来无限欣喜,才知过去的日子有多沉闷。   有她在,这个世界都是鲜亮的。倘若时间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那该多好。   戚北落含笑凝视她,任她捶打,在她手累喘息之时,又忽地捉了她的手,在她“哎呦”一声抱怨里,翻身将她压住。   “不行不行!你待会儿还要上朝呢——”   顾慈不停扭着脑袋拒绝。   戚北落只坏笑道:“不要,谁让我坏来着。”   顾慈又气又羞,余光瞥向窗上来往的人影,忐忑又心悸,在他的如狼攻势下,又渐渐生出一丝羞于启齿的兴奋,明明腰酸腿疼,却又舍不得他离开。   新换的架子床“吱吱”叫唤,伴随一声娇啼,白玉小手从锦帐缝隙间探出,似要在空中抓摸什么,奈何扑了个空,软绵绵垂落。   藕臂撑在床沿,细细打颤,粉嫩指尖因用力而泛白,似芙蕖不胜风雨吹打。   腕间血玉镯子有节奏地摇晃,磕碰到木沿,发出细弱脆响。   红光明艳,一如他此时猩红的眼。   “以后还敢不敢乱喂我吃东西?嗯?”   果不其然,他就是在故意报复,明明昨晚还老实巴交,在自己面前大气都不敢出,眼下尝到甜头,就立马翻脸不认人,坏透了!   顾慈气急败坏,往后伸手,想打他,却根本打不着,胡乱挥了两下又无力垂落,摇头想说“不敢了”。   他真的一点也不需要。   可话才到嘴边,却又被自己的叫声打散,直到门口响起敲门催促声,才将将散了云雨。   顾慈累极,迷迷糊糊昏睡过去,待睡足醒来,已经是中午。   枕畔空空,戚北落早已上朝,临走前还很贴心地将一套崭新干净的寝衣放在她枕边。   屋内暧昧气氛还未散尽,云锦和云绣进来伺候顾慈梳洗,都由不得红了脸。   顾慈缩着脖子,低头自顾自穿衣服,尽量忽视她们的目光。   指尖滑过小腹,心思微微摇荡。   早间云雨散后,戚北落在她腰下垫了个软枕,听说这样有助于受孕。   这几日自己为孩子的事一蹶不振,想来是他也有所觉察,不想让自己难过,才会这般努力满足自己。   顾慈感慨万千,隔着寝衣织物,轻抚小腹,眉眼温柔。   就是不知,这孩子什么时候能来,应该快了吧?   可直到年末,她肚子依旧没有半点动静。   外头关于她“恐难生养”的流言,却不胫而走,甚嚣尘上。   戚北落震怒,下令彻查这散播谣言的始作俑者究竟是谁,还亲自教训了几个嚼舌头嚼得最厉害的几人,杀鸡儆猴。   流言闹腾了没两日,就被他以雷霆手段止住。   可饶是如此,这事还是成了顾慈心头的一根刺,一碰就疼,人亦无精打采。   到了除夕夜里,爆竹声声,梅枝堆雪,宫中上下扎花点红。   家宴分男女席,女宾宴席设在太液池上的蓬莱殿。   戚北落没法全程陪同,只能送顾慈到太液池边,往她颈上一圈一圈绕狐皮围脖,又往她手里套了个兔毛手笼。   却不知自己氅衣系带也已松落。   “湖边风大,没进殿不可把这些摘下,知道吗?”   上下检查一番,他仍是不放心,捧起她的小脸絮絮嘱咐。   “旁人说的话,你都不要听,知道吗?倘若宴上有谁敢惹你不快,你自管拿出太子妃的派头,罚回去,我替你撑腰。”   “我看谁敢跟我过不去。”   他眼睛一横,眸光幽深如寒潭,周遭的气温瞬间大降,仿似结了层薄冰。   边上几个瞧热闹的命妇立马结结实实打了个寒噤,慌慌埋首,疾步离开。   普天之下,谁这么想不开,敢跟这位爷过不去?那不等于提前到阎罗殿报道么?   顾慈忍俊不禁,帮他绑好系带,又拥住他的窄腰,在他怀里蹭了蹭。   “放心吧,我心里有数,保准不会吃亏。你快去吧,前头大宴可快开始了,你是太子,万万迟到不得。”   她边说边推着他,连哄带骗,磨了大半炷香,可算把人哄走。   方才那几个命妇早她一步入席,已将刚才戚北落说的话散布出去。   顾慈过来时,众人都肃然起敬,恭敬朝她行礼,连一根头发丝儿都不敢乱颤。   “还是殿下为姑娘思虑得周全,提前扮了这黑脸,镇住那群长舌妇。不然就凭她们的碎嘴,眼下还不定要明嘲暗讽成什么样呢。”   云绣边得意道,边帮顾慈褪下身上的鹤氅和手笼,递上手炉。   顾慈抿笑,不置可否。纤长睫毛微微垂覆,在眼底扯开一小片朦胧疏影。   戚北落可以堵住悠悠众口,但控制不住他们的脑子,非要往那上头想。   要想彻底辟谣,除非她怀孕,可这事却急不来,当真头疼。   正当苦恼之际,前头忽然过来个人,面如满月,满头珠翠,正是王家二夫人,王芍的母亲。   “臣妇给太子妃请安。”   她仗着自己是潞王妃的生母,七拐八弯,也就是顾慈的长辈,干脆摆起长辈款来。   不等顾慈唤她起来,她就已然起身,款挪到顾慈身边,热络地挽住她的手,道:   “头先因家中忙碌,臣妇没能及时跟您道喜,今日一并给您补上。祝太子妃与太子殿下新婚大喜,早得贵子。”   早得贵子?   四面欢笑声戛然而止,各种目光缠绕一块,都意味深长地投向这边。   王夫人却并不当回事,脸上每到褶都沁着笑意,眼睛却没笑。   自打王家大房拿她的宝贝女儿,去填那王若的窟窿,她就已然不满。   眼下她女儿又因这所谓的太子妃而落水,冻出一身毛病。昨儿她去潞王府看人,险些没认出人来,而那潞王还不闻不问。   这口气,她如何下咽?就算凭她的身份,没法将顾慈怎样,至少能给她心里添点堵也好。   穿堂风入内,嘶嘶吐着寒气,欢乐的气氛骤然凝滞,像是被冻住,衬得外间烟火声越发震耳欲聋。   众人皆敛声屏气,勾起脖子偷窥。   她们虽畏惧戚北落,不敢造次,但这并不妨碍她们瞧热闹。   顾慈却不急不恼,牵起王夫人的手,笑容和煦道:“说起道喜,本宫也还没跟王夫人好好道过。”   “听闻王大人又给夫人收了位姐妹,算起来,这该是第十七位了吧。家里人多,吃起饭来也香。哪像本宫,想寻几位姐妹一道陪太子殿下用膳,好说歹说,他都不肯。”   顾慈捧着心口,煞有介事地拧眉长叹。   倒成了个甜蜜的负担。   众人又恨又羡,尤是那些已经成婚,且终日要同家中妾室大眼瞪小眼的人。   世间男人都一个德行,吃锅望盆,但凡长了点本事,就想着三妻四妾,且本事越大,妾室就越多。   像戚北落这样当了太子,还用情专一的人,当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谁人不羡?   而王家二房那位纳妾的速度,则当属帝京之最。   他年纪一大把,妾室的数量,更是比年纪还一大把。且各个都不过十五六岁,嫩得跟朵花似的。   甚至还闹出过儿子跟老子抢人的丑闻,成了帝京城内一大笑谈。都这样了,还没能挡住王家二爷广纳美人的心。   众人纷纷望向王夫人,眼神讥诮。   王夫人脸色变了又变,僵笑着道:“劳太子妃挂念了。”   她试着抽回自己的手,顾慈却不由分说地又拽回去,大眼睛眨啊眨,笑得人畜无害。   “说起早得贵子,本宫才要跟夫人道喜。听说家中马上又要添一位庶子,这已经是第十三个了吧。真好,多子多孙多福气。”   似想起什么,她忽唤过云锦,取来一坛老陈醋,亲手塞到王夫人怀里。   “孕妇怀孕喜食酸,本宫这正好有一坛陈年老醋,就赐给夫人和那位害喜的妾室。”   “这醋没别的好,就是解渴,能治多嘴多舌之症,保家和万事兴。”   作者有话要说:慈宝儿:“你这么爱吃酸,不如多喝点醋?”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泠寒未消10瓶;咿咿呀呀2瓶;唯一、38142843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6章   四面一瞬静默,不知是谁先笑出第一声,引来第二声、第三声......整间堂屋旋即沉浸在一片欢乐的氛围中,终于有了过年的味道。   王夫人怀抱醋坛子,尖尖指甲“咯咯”抠着瓷坛,脸庞同坛子里的陈年老醋一色。   有那么一瞬,她真想把这坛老陈醋摔到顾慈脸上。   都说这顾家二姑娘的性子最是温顺和软好欺负,她才敢斗胆讥她两句,今日一见,怎的跟传闻里头的不一样?哪里“慈”了,分明就是一根“刺”!   可顾慈还是一脸无辜模样,偏歪着脑袋,眸子跟猫眼儿似的圆溜干净,一瞬不瞬地望过来,仿佛当真不知自己做了什么膈应人的事。   眼眸深处,分明却还藏着几分不屑的衿骄,像极了某人。   王夫人气如山涌,十根指头“咯咯”抠着瓷坛,甲盖都快掀翻,可碍于身份悬殊,也只能垂首讪笑着凑趣。   左右这顿年夜饭她是没胃口再吃下去了,索性也就不吃,胡乱扒拉两筷,就寻了个“身子不适”托词,上前跟岑清秋请辞。   岑清秋今日依旧打扮得光鲜,即便坐在一众锦衣华服、面容如花的年轻贵女中,依旧耀眼如明月,不会被夺走一丝一毫的光辉。   “王夫人既然身子不爽利,那便早些回去吧。”   王夫人颔首谢恩,碎步后退,刚要转身,冷不丁又被她叫住。   “本宫听闻,方才太子妃赏赐给王夫人一坛醋?”岑清秋抬手随意抚了抚发顶凤钗,千枝烛耀出琉璃光晕,映照得她指尖新染的凤子红鲜艳如花。   王夫人下意识眯了眯眼,打量岑清秋神色疏离冷淡,心头一喜,以为她要给自己做主,满是褶子的脸立时笑成菊花,揣着手上去抱怨。   “皇后娘娘明鉴,臣妇身份虽不及太子妃尊贵,但好歹也是有个淑人的身份傍着,且还是潞王妃的生母,算太子妃的半个长辈,她这么说话,未免太......”   “未免太少了些。”不等她说完,岑清秋就先补了这么一句。   王夫人愣在原地,不解其意,而那厢岑清秋已命秦桑捧来一瓷坛并一条活鱼。   “大过年的,大家又都是亲戚,只赏赐一坛醋也太少了些。本宫再给王夫人添一坛子酸菜和一条鱼,算作是给府上添置的年货。旁的不说,让府上的厨子做碗酸菜鱼,应当比御膳房的还入味。”   窃笑声四起,王夫人瞠目结舌,还没反应过来,秦桑已经把酸菜坛子塞她怀里,又把鱼挂在她手上,皮笑肉不笑地道:   “王夫人放心,这酸菜是长华宫小厨房新腌的,味道极好。这鱼也是刚从湖里打捞上来,还新鲜活泛着呢。”   为证明这点,胖头鱼极其配合地奋力摆了下尾巴,甩了王夫人一脸腥臭的水滴。   她“哎哎”惨叫,睁不开眼,不仅没博得同情,还换来更大的讥笑,直到最后离开,脚下没留神,一猛子摔进太液池,人都还惘惘然。   有了王夫人这活生生的例子,宴上一众皇亲国戚互相交换了个眼神,当下也明白这位新晋太子妃在宫里头的分量。   不单太子殿下护着她,就连陛下和皇后娘娘也站在她这边,且她本人也不是个柔善可欺的主,他们轻易得罪不起。   原还有那么几个想试探一下这底线究竟在哪,眼下都纷纷歇了心思,举杯讨好地向顾慈敬酒,再没敢给她半点脸色瞧。   宴会至戍时末方散,按理,顾慈应当留下,同戚北落一块,陪在宣和帝和岑清秋身边守岁。宣和帝念其这些时日筹办家宴甚是乏累,便准他们回去团聚,不必在这伴驾。   当真是为了这理由?   顾慈半信半疑,临退出门前,偷偷抬眸瞧了眼。   空荡荡的大殿中,他二人似乎又因为什么起了争执。   岑清秋面红耳赤,甩了袖子自顾自往外头走,然没走出几步,宣和帝便追上来,不由分说地将人打横抱起,做贼似的左右瞅两眼,抱着美人屁颠屁颠往后殿跑,嘴角都快咧到耳后根。   顾慈哭笑不得,松口气,放心回去。   *   北慈宫。   戚北落先她一步回去,来不及换衣裳,就先招来王德善询问蓬莱殿上的事,听完后一阵惊讶,拳头抵唇暗暗发笑。   小姑娘自打上回从阁楼摔滑下来后,性子强硬了不少,不会再任人欺负。可他还是忍不住担心,身在外头大宴,心思却跟着眼神一块,乘着北风直往蓬莱殿去。   在东宫之位上锤炼这么久,他深谙如何做一个克制稳重的人。可偏生,小姑娘就是他的不克制和不稳重。   这病灶,无药可医。   父皇看穿他心思后,还笑话他被美色乱了心智。明明最该被笑话的是他自己!   可目今看来,小姑娘当真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任人揉搓的面团子。在自己注意不到的地方,她像一朵花,慢慢冲破茎叶桎梏,凌风绽放,摇曳生姿,越发叫人挪不开眼。   案头那片暖灯将屋子镀满溶溶橘光,他眼角眉梢亦染起柔色。   顾慈才刚进门,他便一把搂住她娇软的腰肢,原地转两个圈。她反应不及,惊叫不断,两手死死扒在他肩头,捏拳捶他,反被他搂入怀中,顺着她的脸蛋没头没脑一顿乱亲。   “宝儿,你可真是我的宝儿。这张小嘴,可比我手里的刀剑厉害多了。”   他边说,边低头去寻她的嘴。一根软乎乎的指头却抵住他的唇,将他推了回去。   “那是你没听见母后说的话,姜还是老的辣。”顾慈嗔瞪他道。   戚北落笑着将她放下,伸脚勾来一张座椅,抱着她一块坐下,揽在怀里轻轻摇晃。   “那还是我媳妇儿厉害,小小年纪就能把人噎得说不出话来。不过真要我说,你和母后还是太客气了些,倘若换成我......”   他眸子陡然一凛,哼笑,“何必绕这么多道弯,直接递刀子不是更快?”   顾慈缩了下脖子,戳他的额角,“大过年的,我可不想见血。”   戚北落笑了声,脑袋顺势往另一侧歪倒,又忽地自己弹回来,抵住顾慈的额头轻蹭,“我不管什么过年不过年,我只要你快活。”   他眼眸在昏黄中乌光璀璨,盯久了,仿佛能将人吸进去。顾慈脸上一阵发烧,垂了眼睫不敢同他对视。   这一低头的娇羞,顷刻间在戚北落心里荡起无尽涟漪。   他忍不住低头亲她,顾慈却扭着脑袋,哼哼唧唧一个劲地躲开,他不禁恼火,都好几个时辰未见面,自己对她牵肠挂肚,她怎的还在躲?   “不许再躲了!”他蹙眉佯怒,想了想,又补充道,“已经没胡茬了,不信你瞧。”说着便翘起下巴给她看,更加肆无忌惮地往她脖子上拱,浓烈的气息在她颈侧喷洒一片薄粉。   顾慈又羞又恼,踢蹬着腿撑手推他,可他今日却跟牛皮糖似的,不仅推不开,还越粘越紧,唇贴在她颈侧游移,舌尖勾挑她耳垂,在萧瑟冬夜里,带动两人的心一块颤栗。   “还想不想要孩子了?嗯?”   “大过年不可见血,那咱们就造个小人,气死她们,如何?”   屋内烧着地龙,待久了本就发燥,他低沉喑哑的声线,便似一颗火星,点在干柴上,溅起满屋甜腻的馨香。   顾慈螓首微垂,咬紧唇瓣不语,在他期待的目光中,恨恨捶了下他肩胛,终于还是撑不住,勾住他脖子迎了上去。   *   年关过后,东风忽至,冻了一整个冬天的泥土渐渐变软,万物由此复苏。时令至三月,雨水桃华,又是一年春。   顾慈依旧没盼来喜讯,却等来了顾蘅的好消息。   傻姑娘心大,月事停了两月都不觉奇怪,还是裴氏先察觉不对劲,请来太医号脉,方才知道这一大好事。   顾慈在宫里听说后,喜不自胜,忙打发人送贺礼过去,等人走后,又摸着自己小腹,绵长一叹。   若说头先太医说的那句“不利生养”,她情绪低落了几日,尚还能安慰自己,把身子调养好便没事。除夕宴上的事传扬开后,帝京城中已没人敢再说她闲话,可她却真有点慌了。   自己和姐姐同一日出嫁,可最后偏生只有自己没半点动静。成年后,小时候的体弱不足之症已没再大显,她便以为没事,可眼下看来,到底是留下了不良影响。   前世她便没有子女缘,重活一世,她能狠下心让自己的性子强硬起来,却没法给自己换副强健的身子,难不成这辈子也要......   戚北落瞧出她心思,细心安慰,奈何收效甚微。   正巧此时云南王已携一双儿女入京,猎宫之行已经安排好,他忙忙催人收拾行囊,领她去散心。   猎宫在帝京城郊外,春风舒缓,举目远眺,碧草连天,薄而透的阳光如泉水般流泻,草尖似乎有绚丽的光晕在飞舞。   御驾的仪仗刚至,暂停在宫外。   戚北落陪完圣驾,匆匆从前头赶回,抢在云锦和云绣面前,亲自扶顾慈下车。   细算起来,自打上次从姑苏探亲回来,顾慈已经有大半年没出过帝京城,眼下瞧见这开阔景致,心中沉积的块垒微有松落,眼底渐渐有了笑模样。   她笑了,戚北落也就安心了。   “猎宫风光远不止于此,待会儿我带你去骑马可好?”   顾慈知道,云南王来了,他并不陛下清闲倒哪去,却还是将她的事放在第一位,变着法儿哄她开心,她心里泛起一阵难言之意,想劝他先去忙正事。   正说着,旁边马车里走下两人,戚临川和王芍。   四人目光相接,眼底各自涌起不一样的情绪。   作者有话要说:包子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唯一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我本傲娇53瓶;采蘩20瓶;36597788、啾咪一下抱住你5瓶;玖栀2瓶;黑眼圈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7章   这小半年的经历,让顾慈愈发感觉,所谓“冤家路窄”四个字,大约就是为他们四个人量身定制的。   “许久不见,皇兄气色不错。”   戚临川朝戚北落简单行了个拱手礼,皮笑肉不笑。目光掠过顾慈时微微一顿,旋即又不动声色地移开。   戚北落有所觉察,侧身将顾慈往后挡了挡,“论气色,五弟今日瞧着也不错。”目光上下一睃,狭长眼尾挑起一丝讥诮,“都能下床了。”   顾慈忙轻咳了声,借以将冲至嘴边的笑意压回去。   听说王家这几日给戚临川寻了个游方医,连下好几记猛药,终于吊起戚临川的阳气,将身上的病灶暂时压制住。   瞧他现在这形容,脸色较之常人虽还苍白了些,但比起过往,已经算红润不少。承了王家的情,也难怪他今日肯跟王芍一同出现。   猎宫视野开阔,阳光将兄弟俩的影子拉得很长,一个高挑强健,另一个则羸弱伛偻。   戚临川望着戚北落脸上轻蔑的笑,恨不得上去揍他一拳,可到底没这胆量。   老天爷可真是不公平,把最好的出身,最好的体魄,最好的一切都给了戚北落,轮到自己这儿,就什么也剩不下。   父皇虽待他好,可每回下朝,都只问“北落今日如何”,望见自己孱弱的面容,就只会摇头叹气。   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戚临川腔子里剧烈酸痛,恶狠狠瞪了眼自己的影子,睨着王芍道:“走!”   说完便震袖离去。   “是。”   王芍在袖底捏了捏濡湿的手,低眉顺眼,亦步亦趋地跟上,行过顾慈和戚北落身边时,脑袋不自觉矮下,步子也明显加快不少。   自打上回被戚北落丢入太液池教训一顿,她心中虽对顾慈还留有怨念,但明面上已不敢再同她唱反调。若非母亲在除夕宴上吃的亏,让她咽不下这口气,她今日还真不愿来这活受罪。   陛下要整治王家的意图已经很明显,这样猎宫之行尤为关键。   太妃娘娘如今自身难保,已经指望不上。只有靠她跟戚临川打好关系,盼着他能坐上那位子,王家才有活下去的希望。也只有这样,她才有机会,将顾慈踩在脚下,狠狠蹂|躏。   是以她虽讨厌戚临川,但眼下也只能乖乖听他的话,不敢造次。   *   猎宫里的住处早已安排好,早在顾慈和戚北落到达前,王德善就已经招呼人,将小院里里外外都打扫了遍,半点灰也瞧不见。   临近晌午,戚北落要去陪宣和帝、云南王用膳,平安将顾慈送到屋子里后,便马不停蹄地走了。   原本这次,顾蘅和奚鹤卿也该过来,临时被肚子里突然冒出的孩子搅乱了计划,这才没能成行。   没人陪伴,顾慈独自一人简单用过午膳,泡了个热水澡解乏,抱着本医书去里屋的软榻上歪着。   屋内珠帘明光闪动,碧纱窗清风送爽,摊开一室金芒,隐约还夹杂着果香。   顾慈看了会儿书,眼皮渐沉,素手支着头,迷迷糊糊睡过去。   “慈儿,我提前告假回来,趁现在外头天色不错,我们一道去骑马如何?我带你四处转转。”   戚北落兴高采烈地进门,窥见这海棠春睡的俏模样,脚步一滞,心头忽而柔软。   这几日小姑娘为了孩子的事,夜里总是少眠多梦,他已经许久没见到她这般安静的睡颜了。   云锦欲过去唤醒顾慈,戚北落扬手打断,“都下去吧。”自己蹑着脚过去,坐在床边,探头看去。   小姑娘秀眉舒展,樱唇微翘,一颊堆雪砌粉,想来睡前心情应当不错。   戚北落松了口气,越发庆幸带她来对了地方。   两手撑在床沿边,傻笑着托腮看了会儿,幸福无比,渐渐也起了倦意,索性褪了鞋袜,轻手轻脚地摸上床榻,拥着她一道休息。   夫妻二人睡饱醒来,精神都甚好。明明才睡了不到半个时辰,却比在东宫睡上一整日还舒服。   听闻戚北落要带她去骑马,顾慈雀跃地跳下软榻,让云锦和云绣帮她梳洗换衣。   她虽出身将门,但因打小身子骨弱,骑马一类的活动从来都没她的份,只能羡慕地看姐姐弟弟策马扬鞭。   如果能肆无忌惮地玩闹,谁乐意一直闷在屋子里?   “可是我从来没骑过,会不会摔下来?”她坐在妆台前,透过镜子,忧心忡忡地看着戚北落。   戚北落笑道:“放心,有我在,就算马摔死了,也摔不到你。”   这叫什么话?   云锦和云绣低头窃笑,顾慈脸上冒烟,娇嗔地瞪了镜子里他一眼。   戚北落却一点也不脸红,坐在书桌前,双手抱胸,翘着下巴大剌剌看她,压根没有半点要回避的意思。   “臭不要脸。”顾慈丢下记白眼,错开目光不理他,嘴角却甜滋滋地扬了起来。   打扮妥当,夫妻两人正准备出门,一个小内侍忽然气喘吁吁地跑来,哈腰禀报道:“太子殿下,陛下和云南王要在马场举办赛马,要您现在就过去一趟。”   戚北落眼底的笑意散去,显出几分无奈。   父皇一定是故意的。母后怕风吹日晒,这回没随他一道来猎宫,他没能跟母后风花雪月,就不让自己跟小姑娘风花雪月。   “回去禀报父皇,说孤没空。”他斩钉截铁地拒绝道。   “这......殿下有所不知,这回赛马,有不少云南来的勇士参加。殿下要是不去,咱们帝京城内的子弟怕是招架不住,倘若因此输了,陛下脸上无光啊。”   小内侍皱着脸,为难地看向顾慈。   顾慈忍笑,打发他下去,自己绕到戚北落身边,摇着他的手劝道:“你就去吧,你是太子,这种场合不出席,会叫人说闲话的。”   “况且咱们想压制住武英侯,还需要云南王的助力。陛下这回特特让云南王将郡主也带来,是想给她在京中寻门好亲事,将她永远留在帝京,借此牵制云南王。我猜得可对?”   戚北落眼睛一亮,刮了下她的鼻子,惊喜道:“慈儿若是男儿,我定会将你收入东宫做幕僚。”   顾慈哼了声,故意同他唱反调,“怎的?敢情我无论是男是女,就都离不开你的东宫?凭什么?”气哼哼地推开他,踅身要走。   才迈出去一步,身后伸来一只手,握住她小臂轻轻一拉,她便身不由己地回到他怀中。   挣扎间,脸蛋就被人“吧唧”香了一大口。   “就凭你是我的宝儿,你就不能离开我。”   作者有话要说:没写完,晚上还有,就是会有点晚,可以明天来看鸭,么么哒~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新妹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唯一6瓶;哇哩哩5瓶;新妹、咿咿呀呀、田果果的方阿米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8章   马场就在围场旁边,绿草如茵。   距离赛马开始还有一段时间,夫妻二人闲庭信步般慢悠悠踱步过去,大老远便听见马蹄“嘚嘚”叩地声。   顾慈被这声音鼓舞,由不得勾起脖子眺望。   马场上几匹骏马正撒蹄狂奔,腾起的烟尘草屑在日色中激扬。一紫一红两道身影如闪电般在前头领跑,正是云南王的一双儿女,世子柴灵均,和云安郡主柴灵芜。   云南王虽是异姓王,但在大邺,云南柴氏却是唯一一个历经几百年而不衰微的大士族。早在大邺还不姓戚时,他们就已然存在,驻守云南,抵御夜秦。   一圈赛马结束,赢到最后的竟是柴灵芜。   “郡主好样的!”喝彩声此起彼伏。   陪跑的几个帝京子弟都身心俱疲,抖着黏在身上的胡服衣襟,策马去旁边休整。   她却还意犹未尽,同兄长柴灵均一道继续纵马奔驰,笑声爽朗如铃,大红裙摆随风翩然,长发恣意狂舞,宛如一只振翅欲飞的火凤凰。   顾慈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   承恩侯夫人也好,太子妃也好,无论哪辈子,她都活在高墙内,因为身子弱,没法像姐姐还有这位郡主一样率性而为,人生因此也多了许多遗憾。   性子再柔顺的人,骨子里还是会忍不住向往那些女中豪杰,越向往,就越自卑。   “莫怕,你若真心喜欢骑马,我教你。你这般聪慧,保准比她骑得好。”有人一眼看穿她心思,在她耳边如是说道。   顾慈仰面看去,斜旁刮来的一缕风吹乱她发髻,戚北落伸手,帮她把碎发绕到耳后,笑道:“她有她的好,你有你的好,没什么好羡慕的。正因为你是你,我才喜欢。更何况......”   他突然停在这,不说了,眼珠子一个劲儿往边上瞟。   顾慈控制不住好奇,探长脖子,顺着他目光看去,眼前忽然一花,脸颊就又被香了一口。   “更何况你长得还比她漂亮。”   顾慈忡愣住,呆呆地盯着他看了会儿,见他拳头抵唇,笑得两肩耸动,她终于反应过来,红着脸去捶他胸口。   “去你的!”   戚北落就站在那,含笑拥着她,由她捶打。   马场边传来起哄声,俱是平时同戚北落走得近的皇子和几位世家公子。顾慈羞得面红耳赤,恨不得将脸嵌入戚北落胸口,最后还是戚北落瞪了他们一眼,他们才安静下来。   马场另一头,戚临川刚换好马装出来,刚好瞧见这幕,微微眯了眯眼,无形的小刀子从浓睫下的一线天光里“咻咻”飞射去。   他近来拼命调养身子,就是为了趁这次猎宫之行,在云南王面前展示一番,好求娶郡主做侧妃。等有了云南王和武英候的双重支持,他便再不惧戚北落手中的兵权。   姑且再忍忍,等自己将来坐上那位子,别说一个顾慈,就连她孪生姐姐顾蘅,也是他的囊中之物。   “太子殿下对太子妃还真是好呢。”王芍殷勤地捧来茶水,见他满额大汗,忙掏出帕子帮他擦。   指尖快碰着时,戚临川却猛地后退两步避开,嫌弃地睨她两眼,“我自己来。”说完便夺下帕子,自顾自转身离开,去马圈挑马。   多看她一眼都不肯。   王芍的手尴尬地僵在半空,许久,缓缓攥成拳头,扭头再看顾慈和戚北落恩爱的举动,心底直泛酸水。   比试马上就要开始,大家都驾着自己的良驹,忙着热身。   方才进行的练习比试,帝京这边的子弟当真是一场都没赢过。大家嘴上虽都客气,说“没拿出真本事”,但彼此心里都有数。世子和郡主倒没什么反应,几位云南勇士,已面露不屑。   帝京乃大邺皇城,倘若只输不赢,如何说得过去?   大家把希望都寄托在戚北落身上,可戚北落却还在不紧不慢地陪顾慈同骑闲逛,嘴巴附在她耳边,耐着性子同她讲解骑马的技巧。   看台上,宣和帝手指叩着扶手,看到他们黏黏糊糊的模样,不屑地哼哼。   想起某人宁愿躺在长华宫睡美颜觉,都不肯陪他出来走走,他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忙打发王福去催。   云南离帝京山高水远,可戚北落战□□号在云南依旧如雷贯耳。   柴灵均亦是云南人心中的战神,英雄惜英雄,他一直盼着能和戚北落一较高下。   眼下终于等来这机会,戚北落却似没什么兴趣?柴灵均难免有些不快,马鞭轻轻敲着马鞍,催道:“太子殿下还在磨磨蹭蹭什么?是不是不敢跟我们比?”   世子都发话了,他手底下的云南勇士自然跟着起哄。   顾慈环视一圈,见众人都正盯着他们看,对骑马虽还有不懂之处,但也不好意思再耽搁。   “你快去吧,别让他们等急了。”   戚北落对他们的激将法并不在意,但见她这害羞小心的模样,又觉可爱,侧着半张脸凑到她嘴边,耐心等着。   这是要自己亲他,不亲还不肯走了?顾慈又气又羞,嗔瞪他一眼,“等你赢了我再亲,输了我可不认你这个夫婿。”   戚北落大笑,捏着她鼻子道:“好,小滑头,就赢给你看!”   有她盼着,他自然是无所不能,战无不胜。   安全起见,顾慈从戚北落马上下来后便退到马场外,抬头看比试,眼前忽然走过一匹亦枣红马,就停在树边。   马奴上前拉缰绳,柴灵芜瞧清楚来人,璀璨的眸子顿显失望,不等马奴帮她牵稳马,自己就先腾身下来,拍拍衣裳上的尘土,转身瞧见顾慈,眼睛又倏地亮起。   “你便是太子妃吧。”她一步三蹦地跳过来,绕着顾慈左转右转,靴子上的银铃叮当作响,红衣起起落落,像只红蝴蝶。   顾慈快被她绕晕,柴灵芜终于停下,凑到她面前,两眼晶晶亮,一眨不眨地望着她,似是看痴了,大半晌才咽了下喉咙。   “你长得真好看。你们帝京城里头的姑娘,都这么漂亮吗?”   “这......”顾慈头回见到这么自来熟的人,愣在原地,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也是凑巧,王芍刚好也从这条路退出马场,听见这话,由不得勾起嘴角一哂,“郡主千万小心,越是长得漂亮的女子,大多心肠就越是歹毒。”   顾慈眼风一锐,张口欲反击,面前突然晃过一片红光,柴灵芜不知何时已蹦至王芍面前,同样左右各绕三圈。   王芍起初惊了片刻,想想她刚才夸顾慈的话,心里不禁起了一丝期待,假装漫不经心地捋了下鬓发,寻了个绝佳的角度,昂首正准备展现个完美的笑容。   耳边却响起一迭声“啧”,语调更是稚气。   “既然心肠歹毒的女人都长得漂亮,那你怎的就是个特例呢?”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应该跟上一章并在一块,可我这双废爪现在才写完qwq   两个问题,统一回答。   1、包子其实已经来了,但两个呆子还不知道,我努力让他们快点发现。   2、小郡主很可爱的,她对大萝北没兴趣,她有自己的青梅竹马,具体是谁,从她最后出场那一幕可以看出点端倪。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十七吖.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十七吖.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9章   顾慈愕然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柴灵芜。   这位郡主瞧着天真单纯,嘴皮子功夫倒一点也不输人,竟是自己小瞧她了。   “你、你......你休得放肆!”   王芍胸口一闷,才刚翘起来的嘴角瞬间僵住,扬起也不是,落下也不是。   “我怎的就放肆了?”   柴灵芜双臂环胸,食指敲着胳膊,尤是一副天真模样,“看来恶毒女人不一定漂亮,但舌头大约都不大好用。”   王芍气得两眼发黑,正要反驳,王德善忽然兴奋道:“开始了开始了!”   顾慈、柴灵芜、王芍同时抬头,就见马场中,内侍手中的红旗霍然落下,数匹骏马便如离弦之箭,同时射出。   顾慈情不自禁屏住呼吸,攥紧衣角,目光追着那道玄色身影,眼睫都不敢乱颤一下。   戚北落和柴灵均几乎是并驾齐驱,各自领在帝京子弟和云南勇士前头,往前飞奔。   戚临川起初也紧跟大流,一步不落。   可时间一长,他身体上的先天缺陷便暴露出来,仰面望了眼前方戚北落愈行愈远的身影,咬牙强撑了会儿,可却只有被远远甩开的份。   望着一个个坐骑不如他的人,轻而易举地从他身边越过,一气之下,他勒紧缰绳调头,不跑了!   他这一走,王芍脸上也跟着没光,重重跺了下脚,“还找什么神医,就是个窝囊废!”   当下也无颜再留在这,摔了给戚临川预备的食盒,甩袖离去。   柴灵芜觑着她的背影,冷哼,“丑人多作怪。”寻了张石凳坐下,又拍着身边的石凳,招呼顾慈坐过去。   “这......是不是......”   不大好呀?   顾慈捏着帕子踌躇,眼下戚北落正和她哥哥赛马,照理,她们二人应是对头,不打起来就已属彼此教养优良,难道还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一起看比试?   柴灵芜竟真点头道是,大手一扬,语气半点不在乎,“放心吧,我哥哥赢不了太子殿下。不信你瞧。”   顾慈一愣,视线重新转回到马场上。   眼下局势胶着,其余闲杂人等已都被甩开,成了戚北落和柴灵均单独的比试。   滚滚尘烟中,一黑一紫两道身影几乎持平,然比试只剩最后一圈,倘若照这情况继续跑下去,赢的必然是跑在内侧的柴灵均。   云南柴氏代代擅长骑射,柴灵均更是个中翘楚,在云南未逢敌手。   众人不自觉都偏心他会赢,云南王已笑开了花,就连宣和帝也有些坐不住。   可柴灵均此时却心如油煎,余光总控制不住往旁边瞥。   浓烈日色破云而来,大片大片渲染在绿草和黄尘间。所有人的心都吊着,戚北落却神色自若,仿佛不是在比试,而是在闲游。   见自己看过来,他还侧首,似笑非笑地看了自己一眼。   他这是什么意思?瞧不起自己?   这念头一起,便如疯草一般迅速生长。拐弯时,柴灵均一晃神,手上马缰微松,他心道糟糕,刚欲抓紧,身侧之人忽然发力,如一道黑色闪电朝终点直冲过去,甩他一脸黄尘草屑。   “太子殿下胜!”做裁判的小内侍咧嘴大笑,高声通报。   场上安静片刻,旋即爆发雷鸣般的喝彩,便是方才还不看好戚北落的几个云南人,也起身由衷为他鼓掌。   顾慈不由自己地叫了一声,叫完又觉不好意思,脸庞红红,目光依旧望着戚北落。   戚北落刚驻马,便迫不及待地昂首望向她,四目相对,淡漠的眼眸瞬间流光溢彩。   赢或不赢,他其实并无所谓,左右从小到大,无论何事他都没输过。一场赛马的胜利,同过去他立下的诸多战功相比,更是渺小得根本不值一提。   但因为有她念着盼着,这场胜利才变得有意义,比过往任何一场胜仗都更让他痛快!   他长出一口气,抬手点了下脸颊,意味深长地朝她挑眉。   这是还惦记着刚才没讨到的吻呢!   顾慈脸颊冒烟,低头捏着裙绦绕啊绕啊绕。   直觉他的视线还黏在自己身上,且比刚才还要炽热绵长,仿佛自己不点头,他便要盯着看到天荒地老。   真是越来越烦人了!   顾慈跺跺脚,娇嗔地远远瞪他一眼,到底还是点了下头。   边上传来“噗嗤”一声轻笑。   “看吧,我说什么来着,我哥哥赢不了太子殿下的。”柴灵芜从腰间丝绸荷包里摸出两颗糖球,丢一颗到嘴里,另一颗则递给顾慈。   顾慈迟疑了下,接过来,打量她是真的并没有因为哥哥输了比赛而生气,颇为意外。   小郡主年纪轻轻,气量倒挺大,应是个好相与的。   她捏着糖球,忖了忖,主动问道:“方才所有人都不看好太子殿下,为何郡主就这么肯定,令兄赢不了?”   柴灵芜笑得爽朗,“这个简单,他们的骑术我都见识过,就我哥哥那三脚猫的水平,满打满算就能排个第三,太子殿下能排第二,至少哥哥目前是赢不过他的。”   胳膊肘这么往外拐的妹妹,顾慈还是头一回见,捧袖暗笑了会儿,秀眉微蹙。   那第一是谁?   柴灵均乃骑射高手,戚北落的骑术,更是让以在马背打天下的北戎人自叹弗如,他们才排二三,又是何方神圣敢排第一?   顾慈忍不住好奇,正要凑过去打听,边上忽然响起一串尖叫,和一声马鸣。   二人抬眸望去,不远处的马圈木棚因年久失修,忽然轰塌,里头的马受惊,四处乱蹿。   马奴们七手八脚上去拉拽缰绳,当中那匹枣红马再度受惊,红着双目,撞开道边的侍卫,直直朝顾慈二人这边狂奔过来。   终点那头,柴灵均还沉浸在输了比赛的懊丧中,手紧紧攥着马缰,掌心勒出深刻红痕。   云南王拍拍他肩膀,宽慰几句,他才咬牙忍下,朝戚北落一抱拳,“臣技不如人,甘拜下风,待改日磨练好,还请太子殿下不吝赐教。”   戚北落笑了笑,拱手回了一礼,“一定。”   云南王捏着下巴,上下打量,笑着频频点头,“果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英雄出少年,太子殿下将来前途无量。就是不知,殿下可已成家?”   “犬女如今正当妙龄,若殿下不嫌,本王斗胆帮她,跟陛下讨个太子妃之位。”   戚北落心头一蹦,对上他殷切的目光中,眉心微微折起一道痕,正待开口回绝,余光瞥见对面那匹发狂的枣红马,心头猛然缩紧。   宣和帝正笑着要帮他解释,他已腾身上马,绝尘而去。柴灵均同时发现异样,紧随其后,策马奔去。   “当心啊!”   那厢顾慈还没反应过来,柴灵芜就先一步挡在她前头,抽出腰间的牛皮鞭,“啪啪”往地上重甩两下。   这匹枣红马是哥哥送她的坐骑,她平时就一直这么训它,料着今日应当也能成。   可这马今日不知怎的,仿佛压根不认识她似的,“蹬蹬”后跳两下,眸色更炽,喷着鼻响再次扬蹄至她们面前。   柴灵芜从未想到,自己朝夕相伴的马竟会突然朝自己行凶,一时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顾慈面白如纸,努力从慌乱中拽回点理智,拉起柴灵芜的手往旁边躲,没留神脚下,被王芍方才丢在地上的食盒绊倒,两人齐齐摔倒。   马蹄已至眼前,扬起的尘沙迷得她们泫然欲泣。   顾慈将瑟瑟发抖的柴灵芜搂在怀中,低头不敢看。   兔起鹘落间,一抹青色身影风似的从旁掠过,撑着马鞍翻身上马,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枣红马不肯乖乖受背上那人驯服,跃身踢蹬四蹄,想将他甩下来。   青衣少年一边勒紧缰绳,限制它动作,一边轻轻拍抚它颈部。   渐渐,枣红马恢复镇静,引颈去碰他面颊,仿似知道自己犯错,再撒娇认错。   “慈儿!”   马还没跑到,戚北落便焦急地下马,飞奔至顾慈身边,将她从地上抱起,“哪里疼,可有伤到?”边问边查看。   顾慈心有余悸,一入他怀抱,心头紧绷的弦骤然松开,鼻子便控制不住发酸,眼泪簌簌而下,不停往他怀里钻,方才的坚强顷刻间消失不见。   差一点,自己就再见不到他了。   怀中传来细弱的哭声,针一般扎在戚北落心头。   他眸底翻起惊涛骇浪,低头蹭她发顶,隐忍着宽慰:“莫怕,没事了,都没事了。”   顾慈哽咽着“嗯”了声,眼泪却还止不住。   王德善和凤箫姗姗来迟,扑通跪下,为自己的疏忽告罪。   戚北落死死盯着那轰塌的马棚,眉心绷起一层浓到化不开的厉色,“查,若是查不出来,就提头来见!”   二人俱都哆嗦了下,“嗳嗳”领命告退。   柴灵均赶到后,焦急去看妹妹伤势,路过枣红马时,视线同青衣少年短暂想接,脚步微微一顿,眼中露出明显的鄙夷之色。   宣和帝同云南王随后赶到。   戚北落担心顾慈身体,恐她身上还有自己没发现的伤口,便直接抱着人去跟宣和帝告辞。   云南王瞧见此幕,忡怔片刻,面露惋惜,转念想起方才马蹄落下之时,顾慈自己明明都害怕的不行,却还是将他的宝贝女儿护在身下,心中不甚感激,摁了摁酸涩的眼角,竟朝顾慈躬身行了个大礼。   美人配英雄,唯有这样心志坚定纯粹的女子,才配得上名震四方的战神。   “我先带你回去休息。”   顾慈无力地点了下头,腹内泛起阵阵恶心,大约是惊吓过度了吧,这身子可真是越发娇弱了。   她轻叹了声,闭上眼睛,虚虚窝在他怀里。   睡意昏沉之际,方才出事之地,又传来一句声嘶力竭的尖叫,二人皆被震到,回眸看去。   枣红马已被人拉走,适才驯服它的青衣少年因看护马匹不利,正站在人群当中接受众人指责。   无论他们说什么,他背脊都挺直如松,一字不为自己辩解。   几绺乌发从髻中散出,垂在瘦削白皙的面颊旁,眼神漠然如冰,唇角勾着一痕几不可见的讥诮。   瞧这身青衣短打,像是云南王府上的马奴。   云南王怒不可遏,命人将他拖下去杖责,柴灵芜挡在他面前,不让侍卫们近身。   “扶微没有放马出来害人,你们都弄错了。”   顾慈看了片刻,恍然大悟,原来柴灵芜说的第一,就是他啊......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有人猜对了,小郡主的青梅竹马就是她的马奴。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采蘩10瓶;小棉袄鸭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0章   回去住处,顾慈扶着床梁一个劲儿干呕,眼泪婆娑,梨花一枝春带雨。在床上躺了许久,腹内恶心感不仅没能消下,且还有愈演愈烈之势。   戚北落心急如焚,打发王德善去催太医,还是不放心,干脆自己亲自跑一趟。   云锦忙放下点心,摸出帕子帮顾慈擦泪。   甜腻的果子香顺着织物经纬钻入鼻尖,调起一股强烈的恶心感。   “不、不要......”顾慈秀眉紧锁,慌忙推开她的手,捂着嘴巴,又开始干呕。   云绣急出一脑门汗,慌忙倾身帮她拍背,“这、这这究竟是怎么了?出门前不都还好好的吗?”   顾慈额角抵着床梁,虚弱地摇两下头。   她也不知自己是怎的了,只是觉得这屋里的熏香、桌上的点心,都莫名叫她犯呕。   出发前,戚北落怕她不习惯猎宫环境,提前打发人按照她的习惯,将住处里里外外都整理了遍。无论是住行还是吃喝,都与在东宫无异。   可自打她一过来,就总觉身子空乏得紧,人也恹恹欲睡。   厨子给她做她最喜欢吃的点心,她怎么也提不起食欲,动不了几筷就停了,现在更是连味道都闻不得。   她小时候身子骨就弱,一个小小的风寒都能折腾掉她半条命,这几年才刚养好些,莫非适才又叫那匹马惊出什么潜在的病灶了?   顾慈不禁抓紧裙子,额上冒出一阵细汗,努力回忆医书上看过的病症,一个也对不上,更让她心乱如麻。   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屏风外传来一阵杂沓脚步声,戚北落亲自领着太医,掀帘入内。   顾慈仰面对上他关切的目光,眼眶一红,“北落,我、我......”   话未说完,眼泪便控制不住滔滔垂落。   因方才那场惊马变故,她头上的步摇松动,长发半泻,松松堆在肩头,雪颈覆满冷汗,青丝粘连在冰肌,衬得她楚楚可怜,尤是招人心疼。   戚北落瞳孔骤缩,心头像被重锤狠狠碾过,三步并作两步冲至床边,将她抱到怀里细细安抚,“慈宝儿莫怕,太医都来了,不会有事的,放心吧。”   素来澹定的声线,却已经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云锦和云绣垂首退至角落,捏着帕子偷偷摁眼角。   王德善哽咽两声,亦忍不住背过身去抹泪。   哀致的气氛弥漫开,带起几声低啜,其余几个宫人内侍也跟着惶惶痛哭起来。   “哭什么哭!谁敢再哭出个声,孤现在就要了他的命!”戚北落一道眼风刮过,如秋风扫落叶,他们齐齐抖了抖身,捂紧嘴巴,鹌鹑似的缩起脖子。   他又转向门口,厉声喝道:“还愣在那做甚?孤叫你过来,是来看白戏的?今日治不好太子妃,你也别想全须全尾地回去!”   “是是是......”   太医吓得鼻尖呼呼冒汗,连滚带爬地上前。   顾慈一只纤细的手从袖子里伸出,苍白如纸,几乎没有血色。   太医叹口气,搁上指头搭脉,满脸褶子皱得跟干核桃似的,半晌,眼睛忽然睁大,“太子妃她、她、她......”   众人齐齐屏息等待,他脖子憋得通红,却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戚北落心提到嗓子眼,恐耽误他判断,不敢多言,扣着顾慈肩膀,将她又拥深些,手指头用力到麻木没了知觉,都不肯放开。   “慈宝儿莫怕,不会有事,不会有事的。”   安慰她,也是安慰自己。   顾慈心不在焉地点着头,眉宇间的霾云就没见散过。   她自小与药石为伍,见识过的大夫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最了解他们看病的习惯。若只是寻常小病小灾,他们早开方子抓药了!   之所以拖到现在,嘴里还蹦不出一个字,定是因着自己病情太过严重,他字斟句酌,该怎么委婉地转达,好让他们不要太难过。   果然是到时候了,她这辈子本就是从老天爷那偷来的,眼下叫人家发现,可不就要加倍讨回来?   恨只恨自己做事总也磨蹭,头先拖了那么久才跟戚北落把话说清,又拖了这许久才成婚,将孩子的时间都给耽误了......   她脑袋里乱成一锅粥,由不得又垂下两行泪。   沉甸甸的泪珠子“嗒嗒”砸在戚北落手上,他心跳如雷,隐约猜到点什么,腔子里好像突然被人掏空,又毫无征兆地塞进来一团棉花,堵得喘不上来气。   “慈宝儿乖,不要胡思乱想,不会有事的。”他哽咽着,抬袖帮她揩泪,越擦,自己眼前的视线就越模糊。   说到最后,连他自己都有些不相信,就成了:“慈宝儿,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才成亲四个月,才四个月......你就又要舍我而去?”   顾慈拼命摇头,蜷缩着往他怀里拱了拱,将脸贴在他团龙的衣襟口,眼泪如走珠般噼里啪啦落个不停。夫妻俩搂在一块,哭成两个泪人。   有情人生离死别,多么令人黯然销魂。   边上侯着的人无不动容,当下也再憋不住,咧嘴掩面,号啕大哭。   王德善抹了把核桃眼,想着要给夫妻二人留最后一点独处时间,哈腰上前拽太医离开。   这一拉,跟碰到什么机括似的,太医猛地吊起脖子,尖声道:   “太子妃她、她、她......有孕啦!”   哭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跟被施了定身法一样,棒槌似的傻杵在原地。   戚北落懵了一瞬,攒眉迟疑问道:“你说什么?”   太医拍着胸口,终于把气续上来,起身拱手道:“恭恭恭喜太子殿下,太子妃她左左左寸心脉脉动甚,是是是......”   众人跟着他的语调提了心,一口气憋着,只进不出。   王德善抖着拂尘抢白,双目锃亮如珠,“是喜脉!是喜脉!太子殿下大喜!太子妃大喜!”   “喜脉?”   顾慈眨巴眨巴眼,惘惘看了眼太医。他干张嘴说不出话,憋得满脸通红,只能一个劲儿咧笑点头。她脑袋瓜轰鸣了声,冷静下来,重新回忆自己的症状。   嗜睡,恶心犯呕,食欲不振,毫无征兆地开始反感自己平日闻惯了的味道......这可不就是怀孕了吗!   她方才光想着自己被马吓出了什么不治之症,一开始就没找准方向,可不就跑偏了。   闹了个大笑话,她羞出一脸绯云,捉了被头捂住脸,“呲溜”缩进去。   戚北落还没太缓过神,周围人连着道了好几声恭喜,他才将将醒神。   敢情自己哭了大半天,差点以死相殉,一大屋子人都跟着哭天抢地,就是个乌龙?   耳房灌进来几声偷笑,他脸上红白交加煞是精彩,两眼还红着,狠狠瞪向太医,“有话不会一口气说完?成心要孤难堪?”   太医捏把额汗,有苦说不出,“微臣、微臣、臣不不不敢,请、请、请太子殿下恕、恕......”   一口气断断续续,戚北落听得胸闷,捂着心口忙甩手打发人走,对着王德善道:“你找的什么太医?就不会寻个口齿利索的?”   莫须有的黑锅当头砸下,王德善臊眉搭眼,大喊冤枉,“殿下,这......这人是您亲自请来的,怨不得奴才啊。”   周遭的笑声大了几分,怀里的小被团子也跟着震了震。   戚北落脸色霍然阴沉下来。   她还有脸笑?要不是因为她,自己至于闹这么大笑话?想他英明果敢一世,人人敬畏,奉他为神祇,就只在她身上栽过跟头,为她哭为她傻,而且这一傻就是一辈子,真是、真是......   委屈和羞愤在腔子里交织翻滚,戚北落捞起小被团子,欲好好揉搓一顿。   顾慈哼哼唧唧挣扎,探出半颗脑袋,大叫一声:“北落哥哥!”拉住他的手轻轻摇晃。   戚北落眼波荡漾了一瞬,旋即收敛,乜斜着眼冷冷觑她,不为所动。   顾慈瘪了瘪嘴,从被子里头钻出来,引着他的手,轻轻覆在自己小腹上,抬眸。   和煦的光束照在她脸上,肤光胜雪,吹弹可破,一双杏眼里漾着潺潺水色,仿佛刚淋过春雨的海棠,清丽无双。   “他终于来了。”   戚北落指尖轻颤,垂眸看去。   她如今才刚怀孕,肚子平坦得很,什么也摸不出来。可他好似真摸到了,隔着绵软丝料,同那个孩子拉了个勾。   那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孩子,将来会唤他爹,然后歪歪栽栽,朝他乐呵呵跑来的孩子。   只属于他和小姑娘的孩子......   仿佛羽毛拂过心池,荡起阵阵涟漪,戚北落胸中溢出一股难言的欢快,再次胀热眼眶,手顺着她腰间绕到她背后,将她拥入怀中。   “是啊,终于来了。”   温热透过发丝,钻入襟口,很烫,也很凉。   今日是他这辈子,第二次为她哭。倘若算上上辈子,那就是第三次。   而他两辈子加起来,也就哭过这三回......   顾慈记得一清二楚,腔子里堵着口气,酸涩又喜悦,展臂圈住他的窄腰,盍眸轻蹭他鬓边,甜甜笑道:“谢谢你,孩子他爹。”   耳畔响起一声嗤笑,戚北落胸膛闷闷震动,侧头在她脸上狠狠啃了口,“也谢谢你,孩子他娘。”   既然孩子都来了,那他这个做爹的,就该好好为接下来的事做准备。   抬手一抹脸,他又变回往日冷峻沉稳的太子爷,对着王德善一本正经地吩咐道:“去,把这附近最好的稳婆都找来,今夜都不许睡,在猎宫里头候着,随时待命,以防太子妃突然胎动生产。”   停了片刻,他瞥眼旁边瞠目结舌的太医,又煞有介事地补充道:“结巴的不要。”   作者有话要说:一孕傻三年,老公老婆一起傻。   *   久等了!qwq这章写得好卡,拖到现在,真对不起。老规矩,全员红包补偿呀!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山鬼10瓶;魏你晨醉6瓶;哇哩哩5瓶;慢慢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1章   这才刚怀上,他就想着要生了?   顾慈抹着眼角,哭笑不得,“这才刚有信儿,你就......”雪腮慢慢泛起霓霞,抿着唇瓣,娇嗔地剜他一眼,“你也太心急了。”   底下人又是一阵暗笑。   戚北落眼睛亮了亮,脑子总算转过弯来。也是,怀胎十月,这还早着呢。   遂咳嗽一声,正色解释道:“孤的意思是,猎宫衣食住行都不及皇城内方便,如今太子妃身怀有孕,再细心呵护也不为过,去寻几个有孕子经验的妇人来,验明来历后,可暂且招进猎宫,侍奉太子妃起居。”   一通胡扯,总算把话给勉强圆过去了。   王德善抬手直按揉眼角。   进东宫这么多年,他亲眼瞧着太子殿下是如何从天真孩童,变成不近人情的冷漠煞神。   而今殿下终于染上烟火气,变得跟寻常人一样会哭会笑,遇上大喜事还会发傻,他不由喜极而泣,怕被殿下觉察,忙甩甩拂尘,领命告退。   云锦和云绣拉着顾慈的手,连声道恭喜,刚一开口,眼泪就先下来了。   “哭什么?”顾慈笑着打趣,掏出帕子给她们擦泪,“我方才呕得厉害,你们哭;现在我都没事了,且还遇上了大喜事,你们怎的还哭?”   云绣红着眼,直打哭嗝,“奴、奴婢是高兴,姑娘有了身孕,终于可以叫那群黑心肝的长舌妇闭嘴了。”   云锦吸吸鼻子,露出个明媚的笑,“奴婢这就把好消息送回国公府,让老太太和夫人放心。”   自打太医那句“恐难生养”的断言传出去后,顾老太太和裴氏就都在为顾慈担心,奈何不方便进宫,只能变着法儿送滋补品进来,给她调养身子。   而今一切都尘埃落定,顾慈不好再叫家人为自己的事担心,忙点头答应,让她们俩加紧去办。   待人都散去后,天色已近黄昏。   浓霞如火,七分明艳,三分浅黯,热辣辣泼洒在煌煌宫殿上,琉璃瓦缀满千万点光。暮风轻摇南面三扇敞开的大窗,绵长而悠远地吟唱。   顾慈侧眸遥望远处殿宇,抚着小腹,眉目不自觉叫这霞光镀上柔色,深吸口气,连日忧色尽散,只余心宽气匀。   倦意缓缓也爬上眼梢,她抻了个懒腰,捧着小腹,准备躺下歇息会儿,手却被突然抓过去。   戚北落轻轻碰了下她小手虎口处的擦伤。   顾慈下意识“啊”了声,他剑眉当即便拧了起来,“手上落了伤,怎的都不说一声?”   顾慈反手瞧了眼,微愣。   方才她光顾着考虑“大病”,这些小伤倒没怎么放在心上,现下冷不丁被他提起,还真有些吃痛。   戚北落见她这傻乎乎的模样,无奈地叹口气,揉揉她脑袋,起身出去,片刻后拿着一瓶祛瘀消肿的药膏回来。   “你也是,刚才明明都自身难保了,还想着先把那郡主护在身下。人家一看就是个身手不错的,你呢?傻不傻?”   戚北落托着顾慈的小手,一面小心翼翼地帮她上药,一面皱着脸絮絮埋怨,跟个七八十岁的老婆婆似的。   顾慈噘起小嘴,不乐意地往回抽手,“我、我那也是怕她出事,云南王伤心过度,耽误你们的正事,所以才......”   话未说完,脑门就被敲了一记。   “疼!你干什么呀。”   顾慈捂着额头,控诉地瞪他。眼皮还泛着刚哭过的薄粉,眼尾勾起轻俏弧度,浓睫轻颤,像是雨中不胜浇淋的桃夭。   戚北落勾唇“哼”了声,玩味地打量。   明明朝夕相对这么久,他还是怎么瞧也瞧不腻,且还越瞧越欢喜。   燥意在心头窜闹,他不动声色地咽了下喉咙,心底无端生起一股恶念,倘若自己再欺负得狠一些,她会如何?   但眼下是不行了......   他垂眸瞧了眼她的小腹,心中有几分暖,也有几分痒。   十月怀胎,要十个月啊,十个月都不能......这可怎么熬?   顾慈一眼看透他心思,捏紧衣襟往后缩,戒备地盯着他,“你、你可不许胡来了,仔细孩子。”   想起昨夜的事,她又懊悔不已,抚了抚小腹,气哼哼地捶了下他胸口,“都怨你,昨夜闹那么厉害,万一伤着宝宝怎么办?”   戚北落眼眸顿沉,哦,这还怪上他了?宝宝还没出生呢,地位竟已经比他高了,出生了还得了?   他抱臂长出口气,凑到顾慈耳边似笑非笑道:“昨晚我们是一起快活的,怎的穿上衣服就不认账了?”   炽热的鼻息喷洒在颈侧,顾慈脸颊瞬即烧红一片,“我没有我没有!”推开他,捂着冒烟的脸直往被子里钻。   动作太大,牵动手上伤口,她本能地蹙眉“嘶”了声。   戚北落笑容转瞬散尽,黑着脸将人捞出来继续上药。   小家伙不听话,蹬腿反抗,他便使劲亲她,逮哪儿亲哪儿,直把她亲得神魂颠倒、六亲不认,乖乖交出小手,这才作罢。   “以后莫要再说什么‘耽误正事’之类的话了,在我这,你和孩子才是头等大事,记住了吗?”   这话像一缕风,将顾慈的心吹进美酒中,晕晕乎乎,人也好似醉了。   红晕如涟漪般,从香腮染至眼角眉梢,怕他看见又要取笑,顾慈囫囵“嗯”了声,慌忙垂下脑袋,盯着他正在帮自己涂药的手,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他其实不知道,他的手生得很好看。   十指修长,骨节分明匀称,阳光下指甲透着水色薄红,明明没有刻意保养过,肤质却比姑娘的手还要好,宛如玉石雕琢而成。   挥剑可保四海平安,提笔可书万卷经纶,将来还会护她和宝宝一生平安。   而眼下,就只是在帮她抹药。   顾慈轻抚尚还平坦的小腹,嘴角不自觉翘起,连吐息也是甜浸浸的。   宝宝快些出生吧,爹和娘一定,会很爱很爱你。   *   是夜,猎宫内举办酒宴,为云南王接风洗尘。   宴会至晚方散,戚临川又招了群好友,邀上柴灵均,一道去自己住处再开小宴。   小宴不似大宴那般拘谨,赴宴的大多都是京中纨绔,身边都有一两位美姬作伴。   柴灵均兴致寥寥,独自坐在窗边喝闷酒。   早间赛马输给戚北落的事,还在眼前挥之不去,若他当时再加把劲儿,哪怕就一点点......   他猛然攥紧酒盏,一仰而尽,烈酒入喉,所过之处全是火。   “借酒浇愁愁更愁,正所谓望着不可追,世子乃人中豪杰,更应当摒弃这些无用情绪,向前看才是。”戚临川斟了杯酒推至他面前。   柴灵均余光冷冷瞥了眼,漠然收回视线,并不搭理。   戚临川挑眉,淡笑道:“本王那皇兄自小目中无人,今日对世子多有得罪,本王替他道个歉。”说着,便起身抱拳行了个礼。   满座安静须臾,视线转到他们身上,窃窃私语。   当今皇帝的亲儿子当众向他一个异性王的世子赔礼道歉,面子给得尽足。   柴灵均心里舒坦许多,接过戚临川给他倒的酒,喝完,举杯照照。   算是受了这礼。   “我最讨厌别人跟我绕弯,王爷有话直说。”   戚临川眼神变了变,掸了下襟口的灰,坐到他身边,“世子想赢过皇兄,讨回今日这口恶气,后日围猎,本王有法子帮你。不过......”   柴灵均折了眉心,黑眸露出几分不耐之色。   戚临川举筷慢悠悠吃着,故意等他情绪酝酿到顶点,才放下筷箸,不紧不慢道:“本王想求娶令妹为侧妃,还请世子在令尊面前,替本王多美言几句。”   柴灵均眼神一变,上下打量,视线停在他手中的清水上,轻慢之色难掩。   “若我没记错,王爷家中已有娇妻,且还是武英侯的亲侄女。不说别的,家父同武英侯之间的恩怨,王爷难道不知?况且阿芜性子烈,可不愿给人做小。”   “郡主性子刚烈,不愿与人做小,可本王瞧令尊的意思,是瞧上东宫侧妃之位。难道世子愿意,让令妹嫁给......”   砰——精瓷酒盏碎成齑粉。   褐色美酒混着血水,顺着柴灵均指缝间蜿蜒淌下,边上众人皆倒吸口冷气,他却仿佛不知,沉沉黑眸中风起云涌,仿佛要将一切令他不满的东西统统吸进去。   戚临川微微眯起眼,嘴角漫浮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漫不经心地招呼人将这收拾好,换了个酒盏,又斟一杯递去。   “士可杀不可辱,更何况还是世子这般尊贵的人?本王那皇兄,委实做得太过。”   酒面浮动,倒映灯火,似早间马场上的日头,柴灵均乜斜眼睨着,仿佛又瞧见戚北落脸上那痕张狂恣意的笑。   怒火烧心,他胸膛剧烈起伏,夺酒饮尽,越喝越窝火,摔了酒盏,一拳砸在厚实墙壁上。   “成交。”   *   怀孕的消息翌日便传回帝京,岑清秋也顾不上美颜觉,慌忙打发人去猎宫传话。   宣和帝得了信儿,欣喜若狂,以为他那没良心的皇后终于良心发现,肯派人过来倾诉相思之苦了。   衣服都没穿好,他就急吼吼跑出来,亲自引使者进门。   却不料得来的只是句更没良心的话,让他速速送太子和太子妃回宫,路上千万仔细照拂,不可有任何闪失。   至于他自己......爱在猎宫待多久就待多久,没人稀罕。   宣和帝:......   唉,日子真是太难了,太难了!   回京的事突然提前,顾慈措不及防,一行忙着指挥云锦和云绣收拾东西,一行要忙着安胎。   照太医所说,她眼下虽已怀孕,但比起其他孕妇,身子到底弱了些,若不好好调养,将来产诞亦有风险。   她不敢懈怠,每日都乖乖照嘱咐喝药进补。   屋内正忙得热火朝天,云绣突然着急忙慌掀开帘子进来,“姑娘,云安郡主来了。”   顿了顿,她迟疑道:“是哭着来的。”   顾慈心头一蹦,想起她和那位青衣少年。   自从那日惊马后,她被戚北落急匆匆抱回来,都没来得及为那位少年说情,也不知他们现在如何了?   “快,快请她进来。”   云绣“嗳”了声,正要折回去,柴灵芜已顶着一双红肿的核桃眼冲进来,四下张望一圈,扑到顾慈跟前,抱着她的腿泣不成声。   “太子妃,你可一定要救我!我爹他、他......他要将我嫁给潞王做侧妃!”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MJC°32瓶;浔熙10瓶;哇哩哩8瓶;眉画犹思、采蘩5瓶;yi-萱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2章   顾慈一时没反应过来,忡愣住。   戚临川为何要娶云安郡主,她能理解。左不过是想将云南王和武英候都收归帐下,将来好叫板东宫。   可云南王为何会同意,她就有点想不通了。他不是最疼爱这个小女儿的么,怎的就忍心将她嫁给戚临川?   “太子妃,我该怎么办?”柴灵芜抹着泪疙瘩,瘦削的肩膀一抽一抽。   才几日没见,她粉雕玉琢的小脸瘦了整整一圈,颧骨隐显,双目微肿,眼圈周围泛着深刻的青色,尤是一朵娇花不堪狂风暴雨欺凌,恹恹欲枯之状。   顾慈心疼得紧,忙扶她去旁边坐好。   云锦递过来一方新洗的巾帕,顾慈接过,亲自帮她擦脸,“郡主先莫哭,倘若你信得过我,就将事情都告诉我,若我能帮上什么,一定竭尽全力。”   一行安慰,一行帮她拍背顺气。   柔声细语让柴灵芜慌乱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她扬起一双水雾朦胧的眼,一瞬不瞬地望着顾慈,“阿芜。若太子妃不嫌弃,可唤我阿芜。在家时,大家都这么唤我。”   顾慈手微顿,有些惊讶于她的自来熟,想想初见时的画面,笑了笑,“好,阿芜。我只比你年长几月,你若不介意,可直接唤我姐姐。”   又握住她的手,轻拍两下,“说吧,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据我对令尊的了解,他应当不会同意这门亲事。”   若说云南王瞧上戚北落,她还会相信。毕竟陛下的一众皇子当中,属他最出类拔萃,且还是大邺未来的主人。   给他做侧妃,都比给其他皇子王爷做正妃要风光。   柴灵芜长叹,“我爹爹是没同意,是我哥哥。他不知哪根筋搭错,突然在爹爹面前一个劲儿夸起潞王的好,撺掇爹爹答应这门亲。顾姐姐你是不知道,我爹爹耳根子软,对哥哥又极是信任,况且中间还掺合着扶微的事......我怕他撑不了几日,就会点头。”   顾慈点点头,这就说得通了。   那日赛马时,她就隐约觉察到,柴灵均极度心高自负,看向戚北落的目光里,妒意更是浓到化不开,大约是受不了输了比试的刺激,才会被戚临川挑拨利用。   只是没想到,他竟嫉妒到,连自己的亲妹妹都敢割舍。   想起赛马,顾慈灵光一闪,“你说的扶微是......”   柴灵芜睫尖一颤,揉着裙裾上的缠枝花纹绞啊绞。   “是......是小时候,爹爹送给我的马奴。他是夜秦人,父母俱是战俘。我们打小一块长大,以前爹爹阿娘还有哥哥,都没时间陪我,都是他陪我玩,教我骑马,还救过我的命。”   她越说,脑袋垂得越低。   顾慈跟她一块矮下视线,就见她憔悴的面容缓缓晕开一抹幽微神色,仿佛朱砂滴入水中,荡开层层鲜活的红晕,没了初见时的张扬跋扈,整个人都完全不一样了。   “青梅竹马?”   柴灵芜身子抖了抖,脖子缩得越发厉害,“哎呀,我、我们......不是......”   顾慈上下溜了眼,仿佛瞧见了自己过去的影子,抿唇忍笑,“好好好,你们不是。”顿了片刻,“云南王是不是瞧不上扶微,所以才带你入京,着急将你嫁出去?”   柴灵芜两道细细的柳叶眉往中间挤,点了下头。   “其实他们都误会了,扶微真的很好,是我配不上他,而且......”她垂了眼睫,眼神黯然,“他也不喜欢我,前段时日见了我就躲,这几日更是连面都不露......”   顾慈默默瞧着她。   怎么会不喜欢呢?惊马时那般凶险,连边上几个佩剑的侍卫都不敢贸贸然上前,他手无寸铁,却还是毫不犹豫地奔了过来。如若当真无意,又何必豁出性命?   弄不好,又是一对不敢坦诚相待的苦命鸳鸯,隔了这么个身份,只怕比她和姐姐还难。   说来也怪,重生后,她明明都决定,不再平白无故待别人好,可撞见这类事,总忍不住往自己身上套,没法置之不理。   她绵长一叹,轻轻拍了拍柴灵芜的手,明净清澈的眼波涌起一束真诚的光,“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   风声细细,花香淡淡,黄昏最后一束微光,渐渐收敛于天地相接处。内侍们排成两列挑灯而来,游龙一般,一丝不苟地给猎宫各处上灯。   戚北落白日奉命陪云南王游猎宫,现下才回,一进门便嚷着:“慈儿,慈儿。”   门上的珠帘被他轻快的脚步带动,金铃“叮叮”一阵细响,跃动着明亮的光。   顾慈放下书,从榻上起身,随意从木施上取了件杉子披上,边系衣带边探头出来,“怎的了?”   不料才转过屏风,就被他捧起小脸,狠狠嘬了一大口,“想死我了,宝儿。”   宫人们垂首憋笑,顾慈脸上“呼呼”冒烟,娇羞地瞋他一眼,“又诨说,才一个白日不见,怎的就想死了?”   边说边抬手上前帮他解外裳扣子,褪下后递给云绣,回身,左脸颊又是一热,她还错愕着,人又被戚北落箍进怀里。   “一个白日不见怎就不能想死了?半个白日,哦不,半个时辰不见,我就想得快死了。不信你摸。”   戚北落蹭着她的颈窝耍赖,拉起她的小手,抵在左胸口,“瞧,心跳是不是快停了?”   嗯,是快停了,再过几个弹指,心大约就要从腔子里蹦出来,可不就停了么?   “臭不要脸。”顾慈噗嗤笑出声,横了他一眼。   两人一道用过晚膳,宫人们已备好热水。   梳洗完,戚北落换了一身轻软的雪绫中衣长袍,湿发披散,额上系一根绛紫色镶宝石的抹带,从净房出来。   夜风拂窗,外间孟宗竹细细簌响,绛紫色绸带随墨发扬起,又落下,更衬那身长袍如雪般柔软轻白,清雅出尘。   顾慈正坐在南窗边的美人榻上擦湿发,余光不经意瞥过去,不自觉忘了呼吸,低垂的面颊微微透出一种红晕。   倘若真要较真,他们认识已不下十年,如今成亲也有小半年,且孩子都有了,可她瞧见他这副形容,心头小鹿依旧会控制不住乱撞。   思绪正凌乱间,身旁褥子陷下一块,腰上跟着环过来一双手,视线翻转,下一刻,顾慈就被戚北落抱坐在他怀中。   “有心事?为何不理我?”   戚北落低头抵住她的额,盍眸感受了会儿,道:“也没发热,脸怎的红成这样?”   夜风携来他身上的澡豆香,温和怡神。他从前并不喜欢这味道,是为了照顾她身子,特特换的。   顾慈心跳又加快几分,险些又要跌入他深邃的眼眸中,左右瞟着眼,从他怀里钻出来,“我没事......”   展臂拿了条干净巾布,绕到他身后,“我帮你擦头发。”   戚北落没反应,拉着她的手,固执地盯着她。瞧这架势,自己不说出个所以然,他是不会放手的。   顾慈抿笑,轻轻戳了下他额角,边帮他擦头发,边将白日柴灵芜寻她的事一五一十说与他听。   戚北落合着眼皮,身子懒洋洋地往后歪,虚虚仰靠在她怀里。顾慈说完,他才漫不经心地掀开半幅眼帘,斜过半边脑袋看她,“就为这事?”   顾慈下意识要点头,对上他的目光,又垂了脑袋,扯着手里巾帕,最后叹口气,圈住他脖子,哼哼唧唧钻进他怀里,嘟着嘴捶了下他肩胛。   “你怎么什么都能瞧出来?”   戚北落蹭着她发顶,眼底漫浮起柔和的笑,“还不止呢。我不仅能瞧出这个,还能瞧出,你想帮那郡主和她的小情人,琢磨了大半天,只有提携那个马奴,让云南王认可他的本事,才能让有情人终成眷属。而有法子做到这一切的,只有我。”   顾慈小嘴一点点张圆。   戚北落下巴翘高,“我还能瞧出,你恐这样干政,会让我为难,自觉对不起我;又恐事成之后,郡主就会和她的小情人一道留在帝京,成为父皇制衡云南王的棋子,又觉对不起郡主。我说的可是?”   顾慈愕然望着他,连眼睛都不会眨巴了。   戚北落绕有兴趣地瞧了会儿,低头啄了下她的嘴,“呆娃娃。”   顾慈眼睫一霎,羞恼瞪他,“就是我肚里的虫!”忽而又绞着软乎乎的指头,垂眸长叹,“那......我到底该怎么办?”   戚北落笑了笑,抱着她,让她平躺下,枕着自己的腿。   顾慈头回这样,有些不自在,撑着美人榻要起来。戚北落拍拍她的肩,“没事,这里没有外人,不必顾及。”   说着,修长有力的手指顺着她的瘦肩,缓缓移到她后颈,插入她头发,揉摁她头皮,   顾慈从没被人这样揉碰过,起初还不太适应,身体越发僵硬,跟铁板似的。   他一面细声安抚,一面揉摁她的胳膊、后脑,动作轻柔,不疾不徐摁,帮她消去所有的疲惫和倦意。   她只觉自己仿佛卧在柔软的云絮中,身子渐渐放松下来,眯着眼,舒展四肢,蹭蹭他的腿,打了奶猫般软糯的小哈欠。   顶上响起一声轻笑,宛如清泉潺潺冲簌石涧,“舒服了?”   她“嗯嗯”点头,非常真诚。   “心里呢?”   顾慈张了张嘴,纤长的睫毛无声垂覆。   其实,除了戚北落说的那两点之外,她心里还梗着第三点。   因前世被人利用至死的不堪经历,她到底没法再毫无保留地跟旁人坦诚心迹。   之所以想帮柴灵芜,除了在她身上瞧见自己的影子外,多少还存了点私心。   ——京中才俊虽多,可就算他们加到一块,也不及一个戚北落。云南王多半是瞧不上戚临川的,那万一看中戚北落,那该怎么办?   说到底,她帮柴灵芜,也是在帮自己。   “我是不是太自私了,为了不让她入东宫,宁愿让她同扶微一道在京为质,可他们、他们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却要被困在这......”   她不自觉捏紧手指,昏暗的灯火映出她眸中犹豫和落寞。   后颈冷不丁被人狠狠掐了下,她疼得“嘶”了声,诧异抬眸,眉心又是温热了下。   “都说一孕傻三年,这话还真是。平时挺机灵一人,怎的这会子倒突然犯起昏了?”   戚北落鄙夷地刮了下她鼻子,将她拥回怀里。   “我就喜欢你这自私的模样,你若敢在这事上大公无私,看我不活扒了你的皮!”边说,边作势咬了口她的肩。   顾慈浑身激灵,圆着眼睛,不可思议地望向他。   戚北落大笑,宠溺地啐了句“蠢”,又将她揉回怀里,轻蹭她发鬓。   “我且问你,就算她进京后,谁也不嫁,父皇就能放她走吗?”   顾慈心头一蹦。   陛下可不傻,好不容易把人骗来,没捞到点油水,真正让云南王为朝廷所用,怎么可能轻易放她回去?   戚北落见她悟出了东西,心中一阵得意,又道:“既然本就离不开,与其让她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倒不如让她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块。彼之砒|霜,我之蜜糖。你怕苦了人家,人家可未必这么以为。”   顾慈忖了忖,灰暗的眼眸渐渐湛开光,可开心不了多久,很快又拧了眉头,“可就算如此......与家人分离,到底不好不是?”   戚北落长眉一轩,“这不是还有我吗?父皇之所以想制衡云南王,说到底还是因为王家。只要王家一倒,云南王也安分,我便去同父皇说情,放他们回去。”   说完,又摇头晃脑、长吁短叹。   “谁让人家比我媳妇聪明,知道打蛇打七寸,捏着我的宝贝上门威胁我。而我的宝贝还傻乎乎地,倒替别人数钱。”   顾慈本来还在赞同地点头,听到最后,立时炸庙,转身挠他痒痒肉,“你说谁傻?说谁傻?嗯?说呀!”   戚北落捂着肚子,滚在榻上连声讨饶。   这是他身上最大的弱点,从前没人能近他身,也就没人知道,眼下被小姑娘拿捏住,以后还如何是好?   “我错了我错了,慈宝儿饶命。”   “错哪儿了!”   顾慈双手叉腰坐在他身上,气哼哼地瞪他,不依不饶。不过经这一闹,早间那点郁气还真消散不少。   她此时穿着轻薄的寝衣,灯火从她背后照来,织物的经纬透光,隐约勾勒出起伏峰峦,曼妙如海棠向露开。   戚北落挑眉,一手枕在脑后,一手捻着她发梢,搁在鼻尖细嗅。   “你、你这又是做什么?”顾慈拽回自己头发,“还有孩子呢,可不能胡来......”   一双明净的眼嵌在芙蓉娇面上,半遮半掩地藏在长睫下,仿佛融进了春水神|韵。   戚北落心神不自觉一荡,抚着她尚还平坦的小腹感慨道:“快些出来吧。”   眼波无尽柔情,又无限怅然。   顾慈不禁嗤笑出声,清了清嗓子,刚想反啐他一句什么,就听他又接了句:   “不然你的娘亲,就要被她自己给蠢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慈宝儿再次磨刀霍霍:“活着不好吗?”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滚去码字呀混蛋!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我会武功、Ppanrh 10瓶;哇哩哩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3章   惹恼媳妇儿是什么下场?   戚北落原本是不知道的,但今日他知道了......刻骨铭心的那种知道!   自打小姑娘怀孕后,他顾惜她身体,也为让自己睡个踏实觉,这几夜都宿在隔壁次间,没敢再跟她同房。   顾慈心中虽不舍,但为了肚子里的宝宝,还是点头应允。   可今夜,作为惩罚,戚北落硬是被她拽上同一张床,钻进同一个被窝。   夜已深,外间灯火阑珊,天地浑然似一瓯,月色如霜,清泠泠沉淀在瓯底,直醉胸臆。   如此良辰美景,又有佳人主动投怀送抱,合该谈点风月,共赴巫山赏云雨,可偏偏!   他抱得,却吃不得。个中滋味,何止煎熬?   “慈儿,我知道错了,你就饶过我这一回吧。”   他小臂横压在眼前,语气带起点哭腔,起身要下床。   顾慈却拽了他的胳膊垫在脑袋下,四肢跟藤蔓似的缠紧他,小脑袋一拱一拱地直往他怀里钻。   “你没错呀,你怎么会错呢?你可是堂堂太子殿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出口的话都是金科玉律,要载入史册,千古留名的。是我太蠢笨,掺不透其中玄妙,还得请太子殿下耐心指教。”   顾慈小脸支在他胸膛,秀目如星,调皮地眨啊眨,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太子殿下虚怀若谷,应当不会嫌弃我粗蠢吧。”   边说,嘴角边掐出两颗小梨涡,漂亮得不像话。   却也危险得可怕。   戚北落激灵灵打了个冷颤,下意识往床角缩,顾慈也跟着往里挪。戚北落退一寸,她就进一尺,牢牢熊抱住他,寸许不让。   跺跺脚,能让朝堂都抖三抖的大尾巴狼,硬是被一只手无缚鸡之力的软糯小白兔逼至角落,无路可逃,只能拥着被子瑟瑟发抖,不敢妄动。   眼下正值倒春寒,比起皇城,猎宫夜里更是清冷。屋内烧着地龙,鎏金博山熏炉袅袅绘出云纹轻雾,摇着帐上鸳鸯对金钩,“叮叮”细响声不绝于耳。   方寸天地间,仿佛提前入夏,热浪熏人。   戚北落口干舌燥,仿佛正在沙漠中踽踽独行,从内到外都燎着团烈火,直要将他炙烤成人干。温香软玉在怀,他却僵着身子碰不得,双目死死盯着帐顶的海棠绣花,不敢斜视。   “慈儿,你还是放我去隔壁睡吧。这样挤在一块......我倒是无所谓,你就不一样了,而今你腹中胎儿还未稳,实在不能委屈了自己。”   他试着掰开她圈在自己脖子上的小细胳膊,才刚碰到她衣角,顾慈就猛烈挣扎,胳膊越搂越紧。   “不行不行,你今晚必须睡在这,要是敢出屋子,哦不,要是敢不经我同意就随随便便下床,那你以后就甭想再上来。我再也不理你了!”   低头瞅了眼自己的肚子,又噘着小嘴补充道:“宝宝也不会理你!”   戚北落盍眸揉捏眉心,发出一声绵长的叹息,正了正神色,侧头望住她,欲跟她好好讲道理。   然,他才张开嘴,顾慈精致的柳眉就迅速耷拉下来,长睫扑簌,乌溜溜的眸子笼起一层薄薄水雾,让人不禁想起那春雨中半开的丁香。   “北落哥哥,别走好不好......”   戚北落神思恍惚间,她已探身过来,云朵般绵软地伏在他肩头。   说话时,樱唇似有若无地抿着他耳廓,如羽毛拂过心池,荡开层层涟漪。乌发夹杂暗香,如兰似麝,随她动作钻入他衣襟,挠在心头,麻痒得厉害。   戚北落所有理智瞬间都去了爪哇国,艰涩地滚了下喉结,情不自禁捧起她的脸,去寻她的嘴。   她也不躲,玉面半染绯红,乖乖依在他掌心,眉目如画,透着三月晴空般干净的灵秀。   异样的热潮在腔子里滚涌,他克制不住心头狂喜,迫不及待凑近去采撷她的娇羞,可就在四唇即将触碰的一瞬,顾慈忽然一偏头,唇瓣就从她颊边擦过,只吃到满嘴冷风。   戚北落微愣,诧异看向她,就见她娇俏的眼尾些些勾起几分狡黠,嘴角扬起,灯影下红艳似火,烧心。   “时辰不早了,赶紧睡吧。你明日还要随父皇去围猎,可别迟了。”顾慈“吧唧”啃了一大口他的脸,扭身钻进被窝,闭上眼睛。   被子簌簌响了一阵,安静下来。   戚北落发了会儿怔,知道自己又被耍了,恨不得将人捞出来,狠狠教训蹂|躏一番,可一瞧见她娇憨可爱的睡颜,这口气又“嗤”地一声散了。   小姑娘现在被他惯得,是越发胆大妄为,从前瞧见他还跟见到阎王一样,而今仗着他的偏宠,都敢在阎王头上拔毛,将来可如何是好?   好在她现在睡着了,至少那些肉|体和精神上的折磨没了。   戚北落掀开被子冷静了会儿,松口气,扯高被头,将顾慈露在外头的一小段香肩掩住,寻了个离她稍远的地方躺下,闭上眼睛。   刚要睡着,旁边又是一阵被子和衣料摩擦的细响,紧接着怀中就是一满,他那颗才刚平复下的心,再次隆隆撞跳开。   月色朦胧,万千思绪都安静得仿佛融化在暗中,只她笑如银铃,牵丝般勾绊人心,弥久不散。   “为了宝宝,太子殿下可千万要忍住哦。”顾慈嘻嘻笑两声,说完便抓了他的手,横抱住自己的腰。   在美色和孩子中间,伟大的太子殿下挣扎了一整夜,到底还是忍住了,翌日睁开眼,哈欠连天,一副没睡醒的模样。   云锦递给他漱口用的青盐和清水,他迷迷糊糊咽下去,硬生生被齁醒。   顾慈则精神焕发,坐在妆台前通发,小脸睡得红扑扑,连胭脂都省了。   戚北落边猛灌茶水边哀怨地瞪向妆台。   顾慈却假装不知,举着两支发钗,揽镜对着发髻比划,盈盈回眸问:“恕臣妾蠢钝,不知该挑哪个,太子殿下以为如何?”   那得意洋洋的模样,眼角眉梢分明还藏着讥诮,真真气死个人!   *   一切都准备妥当,夫妻俩一道出发。   围场这边,宣和帝和云南王还未到,随行的官员、女眷已来了不少。戚北落身为太子,要暂且先去主持大局,暂且离开,顾慈便一人坐在大棚下,掰着软乎乎的指头,清点行囊。   围猎结束,他们便要随岑清秋派来的人先行回宫安胎,可不能落下什么东西。   她数得正认真,忽闻边上传来争吵声,抬头便见影壁后头,戚临川堵着柴灵芜说话,柴灵芜不愿搭理,踅身要走,他却不肯放人。   “今日围猎,父皇准备了三种奇珍异兽作为奖赏,熊王,狐王,和鹿王。不知郡主喜欢哪个,本王可帮忙猎来,赠予郡主消遣玩乐。”   “我不要!”柴灵芜瞪着他,气急败坏道。   戚临川嘴角噙着温和的笑,眼神宠溺,仿佛在看一只正在同他撒娇的奶猫。见她耳边散出一缕碎发,便伸手要帮她掖回去。   “你、你你别过来!”   柴灵芜抬手推他,奈何她近日为自己的亲事萎靡不振,体力不佳,竟反被他拽住手腕,往他怀里拉。   此处因有影壁遮挡,树木葱茏,旁人并瞧不见这里的情状。   戚临川近日身体滋补得不错,体内阳气乱窜,正愁没地方发泄,见柴灵芜无力反抗,不由心生歹念。   先斩后奏,他就不信待生米做成熟饭后,云南王还不肯答应这门亲事!   他越想越兴奋,不禁血脉张弛,兴致正浓,后脑勺冷不丁被石头砸了下。   “哎哟,谁啊!不要命了?”他捂着脑袋,龇牙转头,目光一定。   “潞王殿下再不放人,本宫可就要喊人了。”   顾慈拍拍手上的灰,冷眼睥睨。因天生丽质,即便板起脸,也比旁人刻意搔首弄姿要美上百倍。   戚临川心头像被人轻轻捻了把,痒痒的,酥酥的,手上一松,柴灵芜便趁机挣脱开,边唤“顾姐姐救我”,边躲到顾慈身后。   戚临川微微一哂。   他自幼体弱多病,脾气也比寻常人古怪些。手底下谁敢忤逆他意思,小命多半不保。   可今日,他被人这般羞辱,且还是姑娘,他竟半点脾气也没有,也不过去捉人,只慢条斯理地揣起手,望着顾慈,大剌剌上下扫视。   柳腰莲脸,人间尤物,帝京第一美人,果然名不虚传。   腔子里那团火不自觉更燥一层,可念头一转,戚北落冰锥子般的眼神浮现在眼前,如兜头一盆冷水,将他心头的那团火噌的一下完全浇灭。   他不能。至少现在,他还不能。   捏着拳头平复胸中之气,戚临川重新扯起个得体的笑,朝顾慈行礼,一派光风霁月,仿佛刚才那混蛋事并不是他干的。   “原是太子妃大驾光临,本王有失远迎,罪过罪过。久闻太子妃于茶道上深有造诣,正巧本王新得了一壶上好的明前绿,不知太子妃......”   “本宫不需要。”不等他说完,顾慈便拉着柴灵芜转身离开,健步如飞。   她活了两辈子,戚临川眼里有什么,她一眼就瞧出来了。   恶心!   若不是多年来的良好教养,她只怕当场又要开始干呕。   两人的身影已然消失在花木后头,戚临川依旧抄手而立,含笑遥遥相望,双脚不由自主地往前迈了两步,足尖踢到一块小石头子,正是顾慈方才丢来的那颗。   “哼——”   戚临川眯了眯眼,挑眉曼笑,俯身捡起石头,放在鼻尖轻嗅。小姑娘指尖的清香似乎还在,闭上眼,那张顾盼生辉的芙蓉面便跃然脑海间。   唉,倘若丢过来的不是石头,而是香囊绢帕之类的东西,那该有多好......   想得正出神,背脊忽然一暖,有人将脸覆了上来。   “殿下倘若想要......还有臣妾在......”王芍低眉顺眼道。   清浅的花香从背后漫来,像栀子,却又比栀子要浓些。戚临川一双黑眸暗了暗,千年幽潭般,深不见底。   等了许久,见他不反抗,王芍心头一喜,踮起脚尖,壮着胆子往他耳畔凑,才娇娇地道了声“王爷”,就被他攥住手腕,重重甩在地上。   像扔垃圾一样,不带丝毫留恋。   她愕然抬眸,戚临川眼底无情无绪,看货物似的随意瞥上两眼,眉心蹙起深刻的嫌恶。   同样是女人,怎的就差出这么多?如何配得上他?老天爷当真不公。   戚临川从腹喉深处闷闷哼出一口气,寒声道:“滚。”便甩袖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求求审核的大佬就放过我吧,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写啊qwq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唯一3瓶;咿咿呀呀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4章   顾慈拉着柴灵芜,一路头也不回,直奔围场外的一片树荫处。   这里三三两两围聚了许多官员家的女眷,正惬意地吃茶聊天。瞧见顾慈二人这惊慌失措的模样,她们诧异地打量了会儿,朝顾慈行了个礼,又各自围簇着,继续谈笑风生。   轻松的氛围让顾慈慌乱的心舒缓许多。回头瞧了眼,戚临川并没有追来,她才长长呼出一口气。   柴灵芜惊魂未定,花朵似的一张小脸还煞白着,泪珠在眶里打转,欲坠不坠,好不可怜,“顾姐姐,我该怎么办?我、我我真的不想嫁给潞王,他、他......”   她同顾慈虽然只有几面之缘,可就是觉得她亲切,无端就是信任她。这种直觉无法形容,就像她头一回瞧见王芍,便打心眼里不喜欢她一样。   让她去给戚临川做小,同王芍互称姐妹,还要每日给王芍奉茶?   “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她气急败坏地跺脚,叉腰朝地上连声呸道。   顾慈叫她这娇憨模样逗乐,心头那点霾云散去不少,拉起她的手轻拍两下,“莫怕,你们的事,我昨日跟殿下提过一嘴,他定会帮你和扶微这个忙的。”   柴灵芜眼睛亮了亮,眼前如梦幻般,闪过那个夏日的情景,风荷开满池塘,青衣少年执手引她上马......   绯云爬上面颊,她低头捏着自己的衣角绞啊绞,“谁、谁谁跟你说扶微了......我跟他又没什么,你别瞎说......”   顾慈觑着她越翘越高的嘴角,忍俊不禁,故意打趣道:“行,我这就去同殿下说一声,让他不必再操心扶微,给你在京中另寻一位好人家就是。”边说边佯装要走。   “哎哎哎!”柴灵芜慌忙追上去,死死抱住她的手,“不行不行,扶微他、他......”   “他......”顾慈偏头看她,眼神懵懂,明知故问道,“他什么呀?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柴灵芜咬着唇瓣,眸子在眶里乱蹿,“他”了半天,什么也没“他”出来,跺脚“哎哟”了声,捂着红彤彤的脸蛋,哼哼唧唧不说话了。   顾慈“噗嗤”笑出声,二人打闹片刻,那边宣和帝已经同云南王一道过来,站在队列正中鼓舞士气。   文武百官早已恭候多时,戚北落策马站在最前头,其次是诸位皇子和云南王世子柴灵均,再次便是随行的各位武将,和诸多勋贵子弟。   大邺从前重文轻武,忽视兵马,以致于常常被周边小国欺侮,且还不了手。   为让京中子弟勤修武德,戚氏祖上立下个雷打不动的规矩,每年春猎都必须进行一场比试,指定三种猎物,分出三甲以资鼓励。   今年的三甲猎物依次为黑熊、白狐和麋鹿,颈上分别悬挂金、银、铜三色铃铛,以做区分。   侍卫们奉命将笼子拖上来,顾慈满心好奇,踮起脚尖遥望。   麋鹿和白狐都相对温顺,窝在笼子里怯生生地左右张望,一动不动。黑熊则没那么老实,两只花椒眼透着凶光,边吼边拿肥硕的身躯猛撞笼子,锁头震得“咣当”直响。   边上几个女眷吓得瑟缩在一块,几位参与狩猎的武将不经萌生退意。这可比去年那头憨黑熊凶多了,寻常人想靠近都难,莫说射中它夺得头筹。   宣和帝本想靠近,黑熊忽然撞了下笼子,朝他大吼。侍卫们紧张地拔刀霍霍,朝臣们亦拱手劝他三思。   宣和帝皱眉,止步道:“此黑熊凶猛异常,倘若哪位勇士能将它活捉,除了原先的赏赐,朕还有厚赏!”   众人眼前一亮,低头窃窃私语。   原先这头筹的奖赏就够寻常人家的子弟大半辈子衣食无忧,眼下再在这上头继续追加赏赐,下半辈子岂不都有着落了?   大家纷纷摩拳擦掌,兴奋不已,最初的恐惧都去了九霄云外。   顾慈瞧了一眼黑熊,就不敢再看第二眼,绞着帕子为戚北落捏汗。比起头筹,她更希望戚北落能平安回来。倒也不是信不过他的本事,但就是控制不住担心。   念头一转,她猛地倒吸口冷气。   这趟春猎,姐姐没能成行,临行前特特交代她,要从猎宫给她带礼物。这几日她忙着孩子的事,竟给忘了!围猎结束她就该回去,这礼物还没着落呢!   暗暗思忖了人会儿,她再次踮脚望向戚北落。   黑熊太凶,麋鹿太大,不宜养在家中,二等奖励的白狐正好合适。如此,他也无需为猎黑熊而受伤。   几乎是顾慈才看他一眼,小幅地招了下手,戚北落便有了感应,侧眸转向她。   顾慈惊讶了片刻,心头涌起丝丝甜蜜,不敢大声张扬,就只躲在人群后头,悄悄指了下关白狐的笼子。   戚北落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漫不经心地瞟了眼,心领神会。   顾慈缓缓吐出一口气,就凭戚北落的身手,小小一只狐狸根本不在他话下。   姐姐喜欢毛茸茸的小动物,头先自己养猫的时候,姐姐就时常来她的玉茗轩逗猫。自己要是送她这只白狐,她一定会很高兴。   她正想入非非,戚北落却忽然扭头,眉梢一挑,似笑非笑地看她。那欠揍的小模样,就差把“求我啊”三个大字写在脸上了。   这小肚鸡肠的家伙,定是在为昨夜的事,故意报复她!   顾慈暗暗磨了磨槽牙,真恨不得亲自过去揍他。可大庭广众之下,她也没法动手,况且就算真同他动手,自己也打不过......   那厢宣和帝已说完话,轮到云南王,队伍马上就要出发。   顾慈心焦,双掌合实放在胸前,贝齿紧紧咬着唇瓣,眼巴巴地望住他,无声央求。   暮春的风从她身边涌过,轻轻撩动垂在她耳畔的几根鬓发丝儿。戚北落的心也跟着摇曳了下,一阵淡淡恍惚,略略眯了眯眼,却还是没点头,马鞭子漫不经心地轻轻敲着马鞍,乜斜着眼,飞快地舔了下唇瓣。   这是要讨回昨晚上那没到嘴的吻呢!   顾慈耳根子呼呼烧着,心里将这厮咒骂了遍,抬起一根指头,眨巴着大眼睛讨价还价,“一下下,可以吗?”   戚北落冷哼,回敬她一个白眼。   顾慈咬牙,又抬起第二根指头,笑容更加谄媚,“要不......再加一小会儿?”   戚北落装作没看见,侧头跟旁边人说话。   人群当中,云南王也已训完话,侍卫们奉命将三甲猎物放归围场。鼙鼓声隆隆震天响,骏马们纷纷扬蹄,仰天长鸣,溅起片片草屑,比试马上就要开始。   顾慈急得团团转了一圈,小脸偷偷地红了。   这厮真是越来越讨厌了!但终于还是赶在他绝尘而去之前,捂着脸颊,可怜巴巴地点了下头,算是说:“随便你啦!”   戚北落面上倏地绽开一抹嚣张的笑,舔了舔嘴角。   最后一声鼓点刚落定,旁人还没反应过来,他已高声呵出一句“驾”,一马当先入林去。金芒层层叠叠铺撒而下,玄衣随风流淌出炫目的光,别具一种长风恣意的力量。   众人皆愣了一下,不知太子为何高兴成这样,一头熊而已,至于吗?   “他没事吧?”   柴灵芜歪着脑袋,忧心忡忡,转头看向顾慈,见她瓷白的小脸红得都快滴血,吓了一大跳,“你没事吧?”慌忙上去,欲掰开她的手查看。   “我没事我没事。”   顾慈慌忙后退,摇头如拨浪鼓。   “没事?”柴灵芜上下打量她,蹙眉惶惑道,“没事的话......脸怎么红成这样?”   顾慈咳嗽一声,指了指天,“日头太大,晒的。”   “日头?”   “嗯,日头。”   很大,很大......很大的日头。   方才二人目光在空中的交汇缠|绵的情景,也落入另外两人眼中。   王芍杏眼微眯,两手在袖底紧紧交握,不慎触及掌心处的擦伤,疼得“嘶”了声,怨恨地盯着罪魁祸首。   论模样姿色,她生得也不差,同样是从小就修习琴棋书画、茶道花艺,怎的他们一给两个都只瞧得见她一个顾慈,压根容不下自己?她到底差在哪儿?   一点浓浓的酸涩滴入心湖,正一圈一圈氤氲开。指尖猛地一发力,撕裂伤口,她也浑然不觉得疼。   怨毒的目光如毒蛇缓缓攀爬而来,可戚临川却视而不见。   脉脉望了会儿树荫下纤细的身影,他转向丛林,眼神陡然凛冽。眉头深深压着眉毛,所有心绪都紧锁在这对浓墨般的不甘之中。   周身的血还是热的,却也只能在这样干热着。原以为这几日吃了药,身子见好,可以同旁人一样策马扬鞭,可前几日那场丢人现眼的赛马又狠狠给了他一巴掌。   就他这身子骨,别说猎黑熊了,就连鹿他也猎不到,只能托手底下的人帮忙。男人做成他这样,也真是可怜可笑至极,别说权利和地位,就连娶什么样的女人,也得看别人眼色。   但好在,他也不是完全没有法子。   空地正中,黄尘飞扬。所有骏马都已相继冲入林中,只剩一人还驻马日下,一动不动,柴灵均。   云南王心急火燎,打发人催了好几声,他仍闭着眼,无动于衷,仿佛睡着了似的。   觉察到戚临川投来的视线,他眼皮翕动,缓缓张开。得了戚临川的眼神,他方才打马向前,瞪着戚北落的背影,嘴角缓缓扯起个狠戾的弧度,双颧泛起兴奋的红晕。   战神又如何?今日自己定要让他身败名裂!   作者有话要说:大萝北真正的内心世界:“我终于能亲到媳妇儿啦~”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8396044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此昵称不存在51瓶;二傻小天才10瓶;狒狒7瓶;哇哩哩5瓶;苏叶3瓶;初见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5章   围场占地极广,树木繁茂,阳光层层叠叠洒落,漫山遍野夹杂吆喝声和飞禽走兽的咆哮声。   富贵险中求,因今年头等奖赏提高了一大截,众人兴致颇高,各自三两成伴,也顾不上其中多少凶险,一股脑儿全奔黑熊而去。   林子深处有人忽然高喊一句:“熊王在这儿!”   立时所有骏马都调转方向,齐刷刷朝那边狂奔,啼声轰然若惊雷,霎时间地动山摇,“呱呱”惊起飞鸟无数。   扶微攥紧手中弓箭,敛声屏气,全神贯注地提防着周遭可能出现的一切变故。余光紧紧追随戚北落的背影,黑眸深处凝结着些许怀疑和戒备。   他作为云南王府上的马奴,今日围猎,他合该同世子队伍一块出行。只要他能捕到三甲猎物,哪怕只是个马奴,也能以自己的身份授勋。若能猎到熊王,说不定就能借机平步青云,彻底摆脱马奴的身份。   云南王便不会再瞧不起自己,或许就肯答应自己和她的事......   一切准备就绪,他满怀信心出门,同伴却笑嘻嘻地塞过来一个木桶和一把马刷,让他去打扫马圈,作为上回惊马意外的惩罚,说是世子爷的意思。   世子爷的意思?世子爷能是什么意思?左不过是瞧不上他的身份,不愿他有机会接近阿芜罢了。   扶微不屑地牵了下嘴角。   原以为今天一整日都要耗费在那破旧的马圈里,可柳暗花明又一村,一个名叫凤箫的人忽然亲自上门,将他讨要了去。就这么的,他成了东宫这边的同行随从,一道入围场狩猎。   同样,也正式成了柴灵均的敌人。   将来自己还能不能在云南王府混下去,他并无所谓,只是......太子殿下是怎么知道他的?   “太子殿下,熊在那!您继续追,属下去北面包抄!”   扶微心中一紧,扭头循声望去。   满目翠碧中,一块黑黢黢的肥硕身影在枝叶中飞快穿梭,两支箭擦过它身体,皮毛上血迹淋漓。它仰天哀嚎了声,窜入密林中消失不见,而追在它后头的正是柴灵均一行人。   “他娘的!”柴灵均两箭未中要害,懊恼地挥了下拳。   戚北落和扶微一道看去,三人目光在半空中不期然相遇,眼底各自涌起不一样的色泽。   “想不到你们两位竟走到一块了。”   柴灵均嘴角漫浮起一丝轻蔑的笑,朝戚北落抬抬下巴,“上回赛马是微臣未准备好,今日正好重新同殿下比试一场,谁能猎到熊王,谁便获胜。”   “输的人,则要给对方端茶倒水一日,不计身份,殿下意下如何?”   戚北落冷睨他一眼,很容易便窥见他眼底赤|裸|裸的挑衅。好一个不计身份,只怕是巴不得让自己送上门去伺候他呢吧?   “世子难得有这雅兴,孤自然要奉陪到底。”   凤箫张口要劝,戚北落扬手打断他,“只是世子要是输了,孤还要追加一个条件。”他捏着马鞭指了指扶微,“他的身契,以后就归东宫所有。”   扶微和柴灵均皆是一愣,诧异地看向戚北落,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戚北落只若无其事地耸耸肩,“如何?”   柴灵均视线在两人身上徘徊,眸底云遮雾绕,似要从他闲适的态度里探究出其中深意,迟疑着点了下头,手底下人忽然大叫:“熊!熊!它在那,在那!”   三人神色一凝,同时驱马朝林子深处的黑影奔去。   柴灵均原本离得最近,被戚北落往道边推挤着,无法策马施展身手。扶微瞧准时机,跃马冲到最前面,风在耳畔呼啸,浑身血液都叫嚣着“痛快”。   黑熊的身影越来越近,他凝神屏气,缓缓搭弓挽箭,只要射中,他便可鲤鱼跃龙门,不再因出身而平白遭人欺侮,有足够的底气牵着她的手,大大方方走在阳光下,不必在乎旁人的目光。   只要射中......   “咻——”   指尖即将松弦的瞬间,身后突然传来破风声。   一支箭矢从柴灵均弓上飞出,正朝他脑门射来,虽被戚北落即使出箭打偏,可扶微的注意力到底受到影响,手歪了一下,飞出去的箭矢就这么射偏,直挺挺扎入旁边的灌木。   而那黑熊却被柴灵均紧接着射出的另一箭,贯穿右腿,栽了个大跟头,气息奄奄地倒在血泊中,再跑不动。   “世子赢了!世子赢了!”   随行的云南侍卫见状,纷纷振臂高呼,朝凤箫他们挑衅地倒竖拇指。   柴灵均心情大好,瞥眼身旁的戚北落,抱拳道:“太子殿下,承让。”   说完,便昂首挺胸,驱马去看自己的猎物,路过扶微身边时,还停了一瞬,上下打量他一遍,最后定在他袖口的补丁上,轻慢地“嘁”了声,微微低头。   “就凭你这样的,还敢肖像我妹妹?呸!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这年头,就连癞蛤|蟆都还有点自知之明,你怎么就没有?”   扶微尚还未从刚才的失败中回神,甫一经这挑拨,顿时气如山涌,抬手攥住他衣襟,“你再说一遍!”   凤箫上前拉开他,他还红着两眼,朝柴灵均踢腿挥拳。   戚北落正盯着地上的一滩熊血出神,闻声,蹙眉呵了句“扶微”,他心肝一蹦,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放下拳头,手背又暴起几根青筋。   “没用的废物。”柴灵均冷嗤,抖了抖被扯乱的襟口。   手底下人将黑熊拖过来,嘴上抹了三斤蜜糖,连道恭喜。   柴灵均笑了笑,下巴又翘高些,目光在戚北落身上绕了一圈,觑眼他身后笼子里的白狐,毛皮还鲜亮着,竟一点没伤着,可见是花了很大一番心思。   “太子殿下收获不少,而今这头等和二等都有了主儿,咱们也该回了。”停顿片刻,他似笑非笑道,“既然殿下同这马奴有缘,微臣就送给殿下,今夜微臣在帐中摆庆功酒,殿下可千万要来。”   庆功酒?估摸着是想让自己当众兑现那“端茶倒水”的承诺吧。   戚北落挑眉道:“一定。”一脸无所谓的模样。   见天色不早,他调转马头,领着自己的人先往林子外走,背脊挺拔若松,不卑不亢,从容不迫,全无一个失败者该有的狼狈模样。   柴灵均捏紧缰绳,胸中莫名堵着口气,明明赢的是他,可他却觉像是被戚北落让了似的,胜之不武,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哼,戚北落,待会儿展示猎物的时候,当着大家的面输了比试,看你还怎么得意?   *   围场外,顾慈和柴灵芜坐在树荫底下欣赏猎宫的风景,吃茶聊天。   时间一点点流逝,围场里陆续有人带着猎物出来。柴灵芜再没心思赏景,放下茶盅,踮脚往出口处张望。   顾慈亦被宣和帝和云南王的说话声吸引。   “太子殿下英武不凡,此次围猎,定能拔得头筹。太子妃亦是贤良淑德,二人实乃男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老臣都还未恭喜他们,实在过意不去。呃......”   云南王瞥眼顾慈方向,顾慈慌忙低头,假装什么也不知道,一颗心隆隆跳得厉害。   “王爷有什么话,但说无妨。”宣和帝问道。   “这......”云南王摸着下巴,想了会儿,凑到他耳边低语,“这正妃之位,本王是不敢再做他想。只是这侧妃......老臣斗胆举荐犬女,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围场外的风,不偏不倚,刚好把这话送到顾慈耳朵里。   果然,该来的还是会来,云南王就是瞅准戚北落现在不在,想跟陛下讨个旨意,只要陛下点头,即便戚北落不答应,这事也成了定局,怎么办?   她手心濡湿一片,竖起耳朵忐忑等待下文。   宣和帝哈哈干笑两声,顾左右而言他,“这儿孙自有儿孙福,太子如今大了,有自己的主意,朕也不好强加干预。”   “这怎么会是强加干预呢,陛下......”云南王焦急道。   “诶诶诶,他们出来了,出来了。”宣和帝指着围场出口,起身过去。云南王本还想继续说,抬头瞧见自己儿子,也就忘了这事。   顾慈缓缓舒出一口气,跟柴灵芜一块站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出口。人群中,顾慈一眼就瞧见那抹玄色身影,怀里豁然抱着那只白狐狸。   她眼睛骤亮,适才的那点烦恼顿时被抛诸脑后,迫不及待想跑过去,可旁边人都没动,她也不好意思挪步,只能跟在宣和帝后头,耐着性子一步步慢慢走过去。   戚北落觉察到她的目光,捏着狐狸尾巴,得意地朝她摇了摇,趁旁人不注意,还舔了下嘴角,意味深长。   顾慈当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脸蛋蹭的烧着。众目睽睽之下就来讨这个,臭不要脸!   本想低头假装什么也不知道,被他火热的目光追逼不过,终于还是红着脸,糯糯地点了下头。   戚北落嘴边笑意更大,云南王瞧见了,误以为是他在为自己猎到狐狸高兴,便笑着夸了两句,   宣和帝脸上笑开花,客气地摆摆手,边上人却越发起劲地连胜称赞。   柴灵均被冷落在一旁,觑了眼身后的黑熊,心越发不服气,也不等他们清点猎物,便先开口,“陛下,微臣今日侥幸猎到熊王,特来献上,祝咱们大邺兵马势如这猛熊,无人可挡!”、   宣和帝和云南王都惊讶了一瞬,众人也跟着面面相觑,满目敬佩。   戚北落都没能捕到的黑熊,竟被他猎到了?   “王爷还夸太子呢,明明王爷的世子才是最厉害的。”宣和帝啧啧称赞。   云南王眼中得色难掩,摆手谦虚道:“陛下谬赞了,只是运气好,运气好罢了。”   周围人就是墙头草,见风向变了,也跟着他们一块夸。   柴灵均很享受这万人追捧的目光,直觉通体舒畅,腰板又直起些。手下人将笼子抬至中间,他亲自过去开笼。   旁边响起一声熟悉的咳嗽,柴灵均茫然抬眸,就见人群后头,戚临川面如菜色,一劲儿朝他摇头。   柴灵均的心蓦地一沉,虽还有些不明所以,但隐约感觉到不对劲,正要收手。   可笼子上的大锁已然落下,就听“轰”地一声,刚才还气息奄奄的黑熊突然撞开笼门,咆哮着,发了狂似的,冲还未醒神的宣和帝和云南王直冲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别人眼里都是:熊!熊!熊!   大萝北眼里只有:亲亲!亲亲!媳妇儿的亲亲!   * 第86章   变故发生得太突然,谁也不曾预料到。   场面严重失控,尖叫声此起彼伏,外围的人跟炸锅似的抱头鼠窜,拼命往外挤。   王福护在宣和帝面前,扯着嗓子高喊:“护驾!护驾!”可侍卫们被堵在最外围,根本无法近他们身。   顾慈和柴灵芜身不由己地被沸腾的人潮越挤越远,踉踉跄跄,伸手在人群中乱挥,一个喊“爹爹”,一个唤“北落”,却如何也挤不进去。   柴灵均还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黑熊还记得方才那几箭之仇,从他身边经过时,赤红着两只眼,抬爪照他脑门横扫而去。   “噗——”   他脑袋嗡嗡轰鸣,喷吐出一口血,顺势飞出去数丈远,在碧绿草地上淅沥沥拖出一道鲜红血痕,骨头“咯咯”断裂声回荡耳边,当场就不省人事。   “灵均!”   云南王两眼一黑,胸膛像被巨石倾轧过,当下也顾不上许多,推开护卫冲上去救人。   “别!别冲动!”宣和帝慌忙伸手拉他,指尖擦过他的袍角,没能拉住他。   黑熊动了下耳朵,舔着血淋淋的趾尖,缓缓转过身,朝云南王走来。   利爪碾碎石子,两排獠牙尖利如刀,日光下泛出凄清的光。如此巨大的咬合力真落到实处,只怕半截身子都要没咯。   近距离瞧见这幕,云南王方从冲动中艰难地拽回点理智,大脑空白一片,傻杵在原地迈不开步。   “别动,别动。”   戚北落额角淌下一滴汗,小声提醒道。   熊对移动中的事物极其敏感,此时不动倒还有生还的可能,试图逃跑,那便只有死路一条。   四周瞬间安静下来,往来的风也停驻。   云南王咽了下喉头,惕惕然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中衣湿了个尽透。初春微凉的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冻得他直哆嗦。   这招似乎起了点作用,黑熊失去目标,放缓脚步,在云南王面前一拳距离处停下。   侍卫们得了戚北落的眼色,从黑熊背后一点一点靠近,屏息等待示下。   戚北落扯下白狐脖子上的银铃,轻轻晃了晃,黑熊竖起耳朵,引颈咆哮如雷。   所有人的心都登时提到嗓子眼,甚至有人已控制不住小声低啜。   戚北落轻折眉心,面容仍旧波澜不惊,又晃了下铃铛,矮着腰身做戒备状,慢慢往人群外挪步。   黑熊摇摇大脑袋,口鼻呵出浑浊粗气,一步步转身朝他走去。侍卫们举起弓箭,蹑脚紧随其后。   顾慈捏紧手,紧张地忘记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望住他。   凭戚北落的本事,一定有办法救大家,这点她深信不疑,可心底还是控制不住为他担心。   黑熊一步步被带离,云南王提到嗓子眼的心慢慢落下,膝窝一虚,后脚跟往后挪了半寸,不慎踩到树枝。   咯吱——   枯枝断裂的声音,在寂静的旷野中分外清晰。   黑熊霍然回头,张开血盆大口,猛地一声咆哮,重新向云南王扑咬过来。   戚北落心中暗叫不好,摆手吼道:“躲开!快躲开!”   可云南王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知道躲开,双腿一软,惨叫着直接瘫坐在地。   獠牙即将杀到,所有人都以为已经无力回天,连云南王自己也闭上眼睛,不再挣扎。   可就在电光火石间,旁边忽然窜出个瘦弱的青色身影,将黑熊从他面前撞开。   云南王张开眼睛,心头震颤,眉头拧成个疙瘩,“是你?”   黑熊在地上打了个滚,起身,甩甩脑袋,攻势更加凶猛,呼啸着朝他们横扫而来。   扶微没时间同他啰嗦,一把将他从地上拽起,往身后一丢。   云南王被身后的护卫稳稳扶住,扶微自己则躲不开,拔出腰间的匕首,牵制住两只前掌,咬紧牙关,额角随之暴起青筋,霍地一扬手,同黑熊一块摔倒,扭打做一块。   侍卫们高举弓箭,恐射错人,迟迟不敢松弦。   “扶微!不要啊!扶微!”柴灵芜泪水涟涟,几近崩溃,发了疯似的往里头挤。   顾慈使出吃奶的力气才勉强抱住她,“你冷静些,就算你去了又能帮上什么忙?”望向戚北落,自己心中亦是忐忑不安。   黑熊本就在气头上,又被扶微刺了两刀,越发凶狠。扶微身上多处破皮流血,体力渐渐吃不消,动作慢下来。   最后一记利爪眼看就要剜走他的右眼,侍卫急出一脑门汗,越发抓不稳弓,手一抖,弓箭突然被人抢走,紧接着便是“咻”“咻”两声。   第一支箭矢直挺挺贯穿熊掌,黑熊惨叫连连,还没来得及转头看清楚射箭之人是谁,第二支箭已正中它脑袋,它肥硕的身子晃了晃,面粉袋子似的,“砰”地一声倒在地上不动,只剩鬃毛在风中无力拂动。   宣和帝松了口气,忙命人将黑熊拖走,余光瞥见地上的熊血,诧异地“嗯?”了声,招来王福小声耳语。   “扶微!扶微!你没事吧?”柴灵芜第一个冲过来,搀扶微起来。   扶微倒吸口冷气,捂住右手手肘,蜷缩起身,“疼......骨头大概断了。”   “啊?那、那怎么办?”柴灵芜泪疙瘩说来就来,噼里啪啦,砸得扶微措手不及。   “你、你别哭啊。就断个手而已,没事。以前又没少断过,有什么好哭的?”   扶微眉宇深蹙,不耐烦地抱怨。见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他冷硬的左胸口又不由自主放软,抬起一根指头,迟疑着去揩她眼角,“莫哭了。”   指尖还没碰到,她先“咚”的一声,靠在他肩头,哭得稀里哗啦。   周围人正忙着收拾残局,纷纷侧眸看来,心领神会般地低头偷笑。   扶微苍白的脸庞泛起红光,女孩的碎发丝儿挠得他脖颈痒痒,不得不偏开脑袋,咳嗽道:“我没事,郡主莫哭了,快起来吧。”   柴灵芜不听,哭得更加大声。   扶微头疼不已,抓耳挠腮不知该怎么办,头顶突然罩落大片黑影。他愕然仰面,不期然对上云南王审视的目光,心头顿时咯噔了下。   跟以前一样,又是来寻麻烦的......   扶微眸色沉了沉,做好了心理准备。云南王唇瓣翕动,却迟迟不语,半晌才从齿间艰难地磨出两个字:“多谢”。   扶微一愣,不可思议地看他。   云南王讪讪错开目光,黢黑的皮肤飞快闪过一抹红,板起脸道:“阿芜,哭什么哭?有什么好哭的?你爹我还没死呢!还不快带他下去好好包扎,多耽搁一会儿,他就多遭一份罪。”   这回轮到柴灵芜愣住,圆着两只泪眼,瞧了下他,又瞅向扶微。   两人茫然对望片刻,眼里同时湛开光。   “爹爹对阿芜最好了!谢谢爹爹!”   那厢顾慈慌慌忙忙跑到戚北落面前,春露般的眸子里满是焦急和担忧。   戚北落眉宇间的杀气缓和下,揉揉她脑袋,“莫怕,我没事。”   顾慈充耳不闻,兀自抬起他的手,围着他左右打转,上下打量,唯恐他少一根头发。   戚北落心窝暖洋洋,戳了下她紧绷的小脸,“我真的没事。你个傻的,不过一头熊而已,况且还没近我身,我能上哪儿受伤去?”   “来,看看这只狐狸,如何?可还喜欢?”   他转身向凤箫讨狐狸,怀中忽然一满,肩膀淅淅沥沥濡湿一片。   “我不要狐狸,我就要你好好的。”   顾慈窝在他怀里,字音叫哭腔揉碎。   戚北落心头柔软得不像样,拥紧她,拍抚她后背柔声安抚“我好着呢,莫哭了。”抬手去擦她眼泪。   顾慈摇晃小脑袋,拒绝他触碰,漂亮的五官皱成一团,跳着脚,勒紧他脖子,在他耳边凶道:“以后不许再做这么危险的事!”   自己还站在这看着呢!他就敢拿自己做诱饵,只身一人去引开黑熊。倘若自己不在,他还会做出多么凶险的事?   气恼和忧色在心底盘结交织,她磨了磨槽牙,在他颈上狠狠咬了一口,“哼!就是个王八蛋!”   她不会骂人,这已经是她能想到的,最粗鄙的语言。   戚北落噗嗤笑出声,糯米小牙磨在颈间,不仅不疼,还无端腾升起几分甜软,只恨不得再让她多咬几口。   低头亲了下她,戚北落抵住她的额,目光有种灼人的烫,“好,我答应你,从今往后绝不再似今日这般鲁莽行事。”大手下移,覆在她小腹,“万事,都以你和孩子为先。”   顾慈气愤地哼哼,这才收了牙,从他怀里钻出来。   他却不放人了。   “慈儿的条件,我已经答应了,那慈儿现在是不是该兑现自己的承诺?”   顾慈呼吸一窒,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心咚咚撞跳开,方才的气势瞬间蔫下。   “你、你今日也累了,还是改天再说吧。”边说边缩着脖子,蹑手蹑脚从他怀里钻出来。   “哦?”戚北落眉梢几不可见地一挑,俊秀的眉眼涌着光,似笑非笑。   绣满海棠花的银红衣袖做贼似的,一小点一小点从他指尖溜走,他垂眸,饶有兴趣地看着,不加任何阻拦。   只剩最后一小角,顾慈猛地发力完全收走,见他没动静,以为自己真糊弄过去了,小小松口气,乐呵呵转身要走。   脚还没迈开,腰肢猝然一紧,在一众错愕又羡慕的眼神中,她被打横抱起,紧接着面颊就是一热。   “我到底累不累,慈宝儿待会儿好好看着就是。”   暮晚舒爽的风徐来,金色的余晖叩响雕花槅窗。猎宫内桃花盛放,明艳似锦,飘渺花香笼罩着所有殿宇。   云锦和云绣领着宫人进屋摆膳,五菜一汤,色香味俱全,却迟迟不见主人来享用。   圆桌中央置着美人觚,一枝烟雨杏花斜斜逸出,旁边的山水缂丝屏风突然一震,它便跟着落下几点嫣红。   宫人们面面相觑,诧异眺望。   顾慈被戚北落困在他和屏风间的三寸地中,眼睛睁开一线潋滟如醉的光,余光透过缝隙,紧张地打量外头。脑袋才偏开一点弧度,下颌就被戚北落捏住,霸道地掰回来,轻轻含了下她的耳垂,声线低沉。   “看什么呢?这个时候,你只准看我。”   说完,又捧起她的脸,低头去寻她的唇,或轻吻安抚,或搅卷吮咬。   一面死守住克制的最底线,一面又在越界的边缘肆无忌惮地品尝她甜美的味道。   顾慈抵在他胸前的手,不由自主地攥紧他襟口衣料,轻轻推了推,呜咽道:“够了吧。”   够?戚北落微微撑开眼皮,粗粝的指腹轻抚她微肿的唇瓣。   小姑娘被亲狠了,胸口衣襟随着心跳微微起伏。一双杏眼怯生生望过来,眸底氤氲水雾。斜晖脉脉如水波般,从她睫尖上滑过,轻轻一霎,就仿佛雨蝶的翅翼掠过胸口,撩拨他的心跳。   戚北落心池荡漾,着迷地看着她,扯了下嘴角,“不够。”   怎么会够?她的滋味,自己这辈子恐怕都尝不够。   屏风外已有宫人觉察到不对,顺着缝隙不住打量。顾慈满面羞红,急切央求:“北落哥哥。”声音越发可怜又软糯。   戚北落嗤笑,鼻尖蹭蹭她鼻尖,抿了抿她的唇珠,“这招没用了,换个新鲜的。”   “我......唔。”   吻又如骤雨般再次落下,强烈而蛮横,间或细致厮磨。炫目的斜阳,清浅的冷香,所有视线都被黑暗吞噬,顾慈只觉自己化做一汪水,软在他怀中,忘了自己是谁。   “太子殿下,太子妃,晚膳已经备齐,可是要现在用?”   隔着屏风,有脚步声传来。顾慈心头一蹦,再次拽回理智,忙不迭推他。   戚北落好似上了瘾,不肯放人,一手攫住她两只纤细的手腕,压过脑袋顶,另一手则揽住她腰肢,将她抱得更紧些。   灼热鼻息交缠,他的理智即将随斜阳收势的刹那,她忽然道:“夫君。”糯得像块米糖。   动作骤然定格,戚北落愕然睁开眼。   最后一缕余晖映得屏风上的海棠绣纹熠熠生辉,小姑娘微醺的面容依偎在花盏中,眼中的星子轻轻动荡。   他心底,也开出了花。   夫君,夫妻间寻常得不能再寻常得称呼,于他而言却弥足珍贵。他是太子,万里江山未来的主人,往后会有无数人臣服在他脚下,敬他为“君”,却只有她一个,能唤他为“夫”,同他并肩而立,至死不渝。   久不见他反应,顾慈眉梢枯萎下,懊丧地垂了脑袋,“这样也不行吗?”   唇上一热,贴着她唇的他的唇,弯起一抹愉悦的弧度,终于肯放过她,只拿气音哑声道了句:“乖。”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桃桃乌龙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魏你晨醉2瓶;小棉袄鸭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7章   夜慢慢沉静下来,一轮镜月悬于中天,银辉清泠泠洒落阶前,仿佛墨黑世界中乍现一泓清泉。   顾慈整个白日神经都紧绷着,沐浴完便钻到戚北落怀里,听他念话本子。   浅淡的暗香从他衣上飘来,气味和而不浓,是特特为她腹中孩儿改熏的降香,伴随清风般温润的嗓音,很是助眠。   顾慈身心放松许多,舒舒服服地抻了个懒腰,便睡得昏天黑地。不知何时,外间忽然响起敲门声,迷迷糊糊间,她好像听见了王德善的声音。   “太子殿下,陛下急召,要您现在就过去一趟。”停顿须臾,他复又接上,“是为了早间那只黑熊。”   戚北落撩开帐子下榻,披衣去开门,二人站在门口嗡嗡说了几句话,他又折回来,取了木施上的衣服自己穿戴。   顾慈揉揉眼睛,拥被坐起身,要下来帮忙。戚北落忙拦住她,“眼下天色还早,就算为了孩子,你也得再多睡会儿。乖,听话。”   他低头吻了下她的额,轻手轻脚扶她躺回去,仔细掖好被角。   顾慈心中不安,拽住他袖角,两只眼睛睁得大大,一眨不眨地望住他。   深更半夜被叫过去,能有什么好事?且还跟白日那只熊有关,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戚北落笑了笑,坐回床沿边,“你啊你......”重新将人搂到怀里,哄孩子似的轻轻摇晃,拍抚后背。   “莫担心,没事的。如果真有事,依照父皇的性子,哪里还会让王德善过来传唤,慢慢悠悠等我换衣服?这会子就该冲进来一群锦衣卫,直接将我就地正法了。”   他边说边抬手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下,歪头吐舌做死状。   顾慈噗嗤笑出声,心里舒服许多,拱着小脑袋,面颊依赖地轻轻蹭了蹭他下巴。   “那你早些回来,我一个人害怕......”   一个人害怕?没成亲前,她不是都一个人睡的?戚北落忍笑,下巴痒嗦嗦的,心里甜滋滋的,若不是父皇那边推脱不掉,他当真想搂着小姑娘永远温存下去。   揉揉她头发,“好,我保证,等你下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一定能见到我。”   “要见到好好的你,不能缺胳膊少腿儿。”顾慈一本正经地纠正。   戚北落被逗乐,刮她鼻子,“好,我保证,等你醒来,我一定好端端地站在你面前,一根头发丝儿都不会少。放心了?”   顾慈这才心满意足地点头。   戚北落又细声哄了会儿,待她重新生出睡意,安置好她,方才出门。   翌日一早,顾慈睁开眼睛,戚北落果然好端端地躺在她身侧,拥着她,睡得香甜。朝阳如金,缓缓转动的流光照在他身上,侧脸轮廓如山河起伏般秀美,莹然生辉。   顾慈伸手,推着他鼻尖往上拱成猪鼻,他还是没醒。   看来昨夜的确是虚惊一场,否则他哪能睡成这样?   顾慈松口气。   今日就要动身回宫,回去后他又要忙得没时间合眼,目下难得能睡这么好,她实在不忍心吵醒,蹑手蹑脚起身,自顾自披衣下榻,放下床帐。   云锦和云绣捧着洗漱用物进来,眼里都涌着兴奋的光,“姑娘姑娘,昨天半夜,那潞王殿下和柴世子都倒大霉啦!”   顾慈一惊,回头瞅了眼床榻,拉二人去外间说话,“什么叫倒大霉了?他们怎么了?”   “姑娘还记得昨日那只黑熊吗?”云绣替顾慈挽袖,递上备好的大手巾,“它突然发狂不是因为受惊,而是被人下|药了!”   顾慈倒吸口冷气,“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   云绣觑眼窗外,回头压低声音,“奴婢也是听御前当差的姐姐说的。昨儿陛下就瞧出那熊血不对劲,没声张,让王总管悄悄请太医过来验看,果真是被人下了猛药,所以都伤成那样了,还能调动力气暴起伤人!”   “陛下勃然大怒,让锦衣卫彻查,没多久便抓到了个试图逃出猎宫的护卫,还是云南王府上的人,拉去盘问一番。还没上刑,他就竹筒倒豆子般,把柴世子伙同潞王殿下暗害太子爷的事,全招了。”   顾慈怔住,攥紧手巾思忖,心中疑窦横生。   “他二人狼狈为奸倒不奇怪,可......既然是一伙儿的,那柴世子昨儿为何会不知熊的事?还亲自去开笼门,搭进去半条命,这不是有毛病么?”   “这事呀,有趣就有趣在这!”云锦取了靶镜过来,笑吟吟举高,让顾慈照面。   “潞王殿下答应要帮柴世子,给太子殿下难堪,就想着对黑熊动手脚。等太子殿下将熊献到御前,熊再突然发狂,殿下难辞其咎,闹不好还要落个弑君弑父的臭名。”   “可偏偏,那柴世子错会他的意思,以为他是想帮自己拔得头筹,一门心思跟殿下抢熊,结果就......”   她噗嗤一声,两眼弯弯,不说话了。   “这就叫报应!害人害己,活该!”云绣举着把木梳,摇头晃脑,跟个教书先生似的,“现在好了,他们一个被陛下褫夺爵位,禁足王府,另一个不仅丢了世子之位,还成了残废,只怕下半辈子都要躺在床上度过。”   “那云南王怎么说?可有去求情?”顾慈喝了口清水,吐出口中青盐,捏着帕子揩嘴。   “自然是去了。”云锦拉她去妆台前坐下,帮她梳妆。   “老王爷原是过去求情的,到了那里,听说世子为了让潞王殿下帮忙,竟私下将郡主的婚事订给了他。老王爷心疼女儿胜过儿子,知道这事后,别说求情,抄起旁边的圈椅就往他身上招呼。要不是侍卫拦得快,这会子就该置办吉祥板了。”   顾慈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昨日之事虽凶险万分,但好在结果还是不错的,可仔细琢磨后,仍觉有些怪诞。   *   宣和帝和云南王因还有事未谈完,走不了,随行臣工也要跟着留下陪伴圣驾,就只有顾慈和戚北落现行回去。   日头一点点攀高,在王德善的指挥下,回宫的马车都已准备妥当,木凳也摆好。   肚里的孩子来之不易,顾慈比谁都珍惜,走路也比任何时候都小心。   马车前头,戚北落正在跟一位官员说话。云锦刚要上前扶顾慈,戚北落却主动打断对话,急匆匆赶过来,抢先牵住顾慈的手,蹙眉道:“慢点。”   云锦忍笑,低头退下。   众目睽睽下,顾慈有些脸热,嗔他一眼,心里还是极高兴的,一手由他托着,另一手提裙子,踩着木凳上车。   旁边忽然传来叫嚷声,顾慈回头看去。   王芍被身后侍卫推搡出来,抬头,二人视线猝不及防接上。   因为戚临川被削爵禁足,她这个潞王妃也随之跌入尘埃。   没了锦衣华服、珠翠脂粉的遮掩,她眼窝深陷,面容枯黄憔悴,蓬头垢面,被侍卫们当落水狗一样推搡着,毫无尊严可言。   而顾慈依旧高高在上,云鬓高绾,金瓒玉珥,身上衣裙面料乃是西凉新奉上来的贡品,以金线为丝缝制而成,连太妃娘娘宫里都不曾有。微风拂来,细褶裙裾如荷叶般漾开,雅致中见富丽,让人过目难忘。   王芍咬牙,目光下移,停在他二人牵在一块的手,一口腥甜霍然从心头涌出,梗在喉中。   同顾慈一样,她今日也要回京。   只是顾慈乘坐的是珠翠华盖的三驾马车,而她却要跟宫人内侍们一块,挤在队伍后头的小车里,还得被侍卫们当犯人看管着。   侍卫们大老远瞧见戚北落,一改方才的跋扈,哈腰上前给二人行礼,转身面对王芍,又立即狰狞了面容。   “看什么看?太子妃也是你能看的?还不快走!”边说边推她。   “别碰我,放开!我自己会走,不需要你们教。”王芍踉跄两步方才站稳,最后恶狠狠地瞪了眼顾慈,心不甘情不愿地爬上后头的小车。   顾慈站在辕座上,望着王芍的背影出了会儿神,灵光一闪,终于明白心中怪诞的感觉究竟是什么。   一钻进车厢,她便拽住戚北落的衣角,“黑熊的事,你其实早就知道了,所以才故意输给柴灵均的?”   否则凭他的身手,怎么会猎不到那黑熊,明显是故意放水了,真正被摆了一道的,其实是戚临川和柴灵均自己!   戚北落得意地挑眉,捏了捏她挺俏的鼻尖,“慈宝儿真聪明。”   “你怎的都不跟我商量一下!害我担心......”顾慈又气又恼,捶了下他的肩,嘟着嘴,扭头不理他。   戚北落笑了笑,将人抱坐在自己腿上。   “怎么商量?我也是进了林子,瞧见地上熊血颜色的异样,才意识到不对劲。不过是临时起意,将计就计,难不成你还让我插上翅膀,提前飞出来跟你报个信儿,再飞进去同他们继续周旋不成?”   “我......”   顾慈张口欲驳,想了想还真就是这么个理。她无言以对,愤愤捶他胸口,又搂住他脖子,气呼呼道:“反正、反正以后不许你再做这么危险的事,万一真让熊伤着了,我不就、不就......”   昨日凶险的画面重又浮现眼前,她冷不丁打起哆嗦。   “这事父皇也猜到了吧,昨夜叫你过去,可是训你了?”   戚北落讪讪摸了摸鼻子,低头捏她小手玩。   “活该!”顾慈反手重重拍他一下,瞪道,“明明早说出来,大家都会没事,你偏偏要袖手旁观。”   “早说出来,扶微还怎么在云南王面前表现?王芍闹出惊马的事,我还怎么替你报仇?嗯?”戚北落低头,鼻尖轻蹭她鼻尖,“小傻子,我被训一顿不会少块肉,只要能给你出气,就值了。”   顾慈望着他的眼,云遮雾绕中,自己的身影始终在他眸光深处,不曾动摇。   她心底泛起一丝难言之意,眼眶微热,怕他瞧出来,忙忽闪着眼睫垂了视线,佯怒凶道:“再、再有下次,我也放熊咬你!”   戚北落轻笑,抬起她下巴,兴味地打量,“慈宝儿莫不是忘了,昨日回去后,究竟是谁咬得谁?又是谁哭着喊着求放过?还喊了句什么来着,我记不清了。”   顾慈被他说得,小脸越来越红,几欲滴血。   “你昨日是怎么叫我的?再叫一遍。”   “不要!”她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戚北落微微眯了眯眼,揉捏她下颌,恶霸似的威胁道:“不叫,我可就咬了啊。”说着就“嗷呜”一声要啃她脖子,气息喷在顾慈颈上,痒得她一个劲儿直笑。   “啊,我不要,啊。”她惊叫着,后仰脑袋,捏住他耳朵想抬他的头。戚北落却不肯,箍紧她,不让逃。   一个使劲低头,一个拼命扭动小脑袋拼命闪躲,嘻嘻哈哈,欢闹成片,引来马车外的路人纷纷探头张望。直到行至忠勤侯府前,他们方才停下。   忠勤侯府在城西,并不顺路。他们特特绕路过来,一则要是为将白狐送给顾蘅,二则是为了扶微。   ——宣和帝特许扶微入禁军,以后就是奚鹤卿的左膀右臂。柴灵芜主动要求跟他一块留下,云南王劝不住,只得点头答应。   刚一跨进忠勤侯府的大门,顾慈便被扑鼻而来的浓重韭菜味熏皱了眉头,“这是怎么了?”   琳琅接他们入内,讪笑着解释道:“太子妃有所不知。姑娘自打怀孕后,就突然喜欢上了这口,顿顿离不开韭菜,少一顿就吃不下饭。”   顾慈惊讶不已。   这满府的怪味,竟是姐姐弄出来的?要知道,她从前可是一闻到韭菜就上吐下泻,怀个孕,竟就把它当成宝来吃了?那以后生出来的宝宝,会不会也是一身韭菜味?   她正想入非非,长廊下走过来两个人。   一个虽已怀胎三月,腰身却依旧纤细如少女;另一个都快当爹,行走间步履如风,甚是坦荡,再瞧仔细些,这坦荡中,似乎还有点别的意思......   “你躲我躲这么远做什么?是不是嫌弃我了?”顾蘅抱住奚鹤卿手臂,撒娇般摇啊摇,因才吃过饭,不由糯糯地打了个嗝。   浓重的韭菜味冲鼻而来,奚鹤卿屏住呼吸,用尽全身力气方才忍住不呕出来,说了句“没有”,头却不自觉往另一遍躲。   “没有?没有你躲什么?你就是嫌弃我了。”顾蘅甩开他胳膊,眼泪说来就来,水雾潋潋,好不可怜。   奚鹤卿眸心一窒,皱着脸,低头忙忙宽慰,“我真的没有嫌弃你,要我怎样?你才肯信?”   顾蘅往前一探头,他又猛地往后缩。她却突然伸手,把住两只耳朵,让他动弹不得。   “要我相信,很简单啊,你现在就亲亲我,就现在。”   她边说边抬头,撅起嘴,眼底藏着狡黠的笑,分明就是故意的!   可就算知道她是故意的,又能怎么办?   奚鹤卿捧起她的脸,红艳艳的小嘴,似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衬上这副花容月貌,尤是招人怜爱。   她从没在这事上主动过,换做从前,不等她撅嘴,他就已经主动送上门。   可今日......   娇花成了韭菜花,这该如何下嘴?   作者有话要说:顾蘅:“你不亲我,我就带球跑!”   *   回宫养胎啦,生完宝宝就能完结了!~\(≧▽≦)/~ 第88章   媳妇儿有令,不敢不从。   奚鹤卿心底斗争良久,还是屏住呼吸,低头亲了她一口,可抬头的时候,顾蘅又突然压住他后脑勺,撅着嘴,在他脸上盖章,每个角落都不放过。   倍儿有味道的爱意,无孔不入、滔滔不绝。   奚鹤卿都快承受不住了,直到被顾蘅松开的时候,眼睛都还睁不开。   顾蘅倒跟个没事人似的,心满意足地舔了舔嘴角,欢喜地朝顾慈挥了挥手,又转头嘱咐他道:“我去漱口擦牙,你先去招呼他们。这一嘴的味儿,可别把慈儿熏坏咯。”   话音未落,人便蹦蹦跳跳走远。   担心把人家给熏坏,怎就不担心会把他熏坏?奚鹤卿气了个倒仰,若不是怜惜她肚里还怀着他的种儿,他真恨不得把这胳膊肘儿往外拐的韭菜花拎回来,好好敲打一番,做成韭菜盒子!   顾慈远远瞧见,捧着袖子暗笑。   她原还担心,他二人成亲后,每日都会闹着要拆房,照眼下的情形,还真是她多想了。果然,只有在奚鹤卿身边的姐姐,才是笑得最无忧无虑的,即便怀了孩子,也依旧能孩子似的被人捧在手心宝贝着。   待顾蘅漱完口回来,戚北落命凤箫端出金丝笼,放在木桌上。   他抓来的白狐就蜷缩在里头,皮毛被洗得干干净净,蓬松雪白的一团,乍看之下,活像一团刚从枝头摘下来的棉花。许是有些怕生,它竖起小耳朵,乌溜溜的两只眼睛左右乱瞟,警惕着笼子外的人。   狐狸抓来后,顾慈一直没抽出空好好看一眼,这会子和顾蘅一道,亮着两只星星眼,围在笼子边逗弄。   璎玑得了消息,甩了奶娘,迈着小短腿“蹬蹬”赶过来看白狐狸。等她跑到白狐狸刚才窝着的地方时,白狐狸已经绕着笼子跑到另一边。   小家伙气量大,不跟狐狸生气,咯咯笑着,一面嚷着“白福腻白福腻”,一面继续追它,越追不上就笑得越高兴,把大家都给逗乐。   顾慈二人今日会来,寿阳公主昨儿就打发人去定国公府打过招呼。临近黄昏,顾家马车停至门前,顾老太太、裴氏还有顾飞卿都过来做客,素来不甚热闹的忠勤侯府,突然间欢闹开。   顾飞卿刚一下马车,就被璎玑拉走,一块去看白狐狸。顾老太太搂着顾慈,说了好长一会子话,才随寿阳公主一道进堂屋喝茶。   裴氏前段时日接到定国公写来的家书,心情大好,日日春色满面。   “你爹爹说了,他已经正式接到调令,待交接完,就动身回京。估摸着能在八九月份赶回来,跟咱们一块过中秋!”   “当真?”顾慈蹭的从位子上站起,顾老太太带了的妇科大夫正帮她诊脉,她这一激动,差点将人家的药箱打翻。   “你这孩子,都快当娘了,怎的还这么毛手毛脚?”裴氏剜她一眼,扶她坐回去。   顾慈讪讪同大夫道歉,又目光灼灼地望向自己母亲。   裴氏笑笑,轻轻戳了下她的额角,“娘还能骗你不成?当初生你们姊妹俩的时候,你们爹爹在外头打仗,没能亲眼看到你们落地,这回好了,总算能赶上你们的孩子出生。”   逆光中,顾慈瞧见她眼角有光在闪烁,心头涩然。   这事一直是娘亲心头上的疙瘩,梗在那多年,郁闷不得舒,今日她能这么轻轻松松地说出口,想来应当是终于释然。   顾慈抚了抚小腹,倘若换做是她,生孩子这么凶险的时候,戚北落不在身边,即便他当真是有事走不开,心里多少也会留有心结。   “还是你跟蘅儿好,至少没嫁一个老是不着家的男人。”   顾慈回味自己婚后的日子,面颊不禁泛红,俏皮地眨眨眼,“可这个不着家的男人,送给了娘亲三个可爱的宝贝不是?”   大夫和边上的丫鬟忍俊不禁,裴氏老脸一红,恶狠狠瞪她,“小东西,嫁了人,嘴巴真是越来越厉害了。看我不收拾你!”   手举在半空迟迟没落下,嘴角倒是先扬里起来。   顾慈像小时候那样腻在裴氏怀里,嘴巴像抹了蜜,哄得她忘了要生气,只道:“你啊,就是个讨债的!”便搂着她说起体己话。   晚膳摆在庭院中,有月有花有酒。   一家人难得聚得这么齐,顾慈心情甚好,吃饭时趁戚北落不注意,偷喝了一小口果酒,谁知竟真的有些醉了,歪在戚北落怀里嘿嘿傻笑,“夫君夫君”叫得极是甜腻。   戚北落听了这话,就算有一肚子火,眼下也憋不出半句狠话,无奈地摇摇头,抱着人告辞上车,往皇宫内去。   马车内,平时安安静静的小姑娘突然变成了话痨,圈着戚北落的脖子,扭来扭去的不老实。   “宝宝出生的时候,你会在我身边陪着我的,是吗?”   戚北落捏了捏她的鼻子,啐道:“傻问题,我不陪你?谁陪你?”接过王德善从帘子外递进来的醒酒汤,喂她。   顾慈低头嗅了嗅,小脸皱起来,“臭的,我不喝。”小脑袋一撇,当真就不喝了。   过了会儿,她似想到了什么,头又转回来,就着他的手乖乖喝了口汤,又拉扯着他的衣服往上爬。凶神恶煞的蟠龙纹被她拽得皱皱巴巴,成了半死不活的长脚虫。   戚北落却一点不在乎,只托着她的腰身,皱眉道:“慢点,别摔着了。”   “摔不着摔不着。”顾慈不住摇头,快摇晕了才停下,捧起戚北落的脸,在他唇上重重啄了口,奸计得逞了似的傻笑道,“嘻嘻嘻,臭不臭?”   戚北落掐住她的柳腰,看着近在咫尺的香唇,滚了滚喉结。   小姑娘虽然醉了,但还记得早间看到顾蘅故意拿韭菜吻熏奚鹤卿的事,想效仿来熏自己。还真是......   臭,臭得极合他心意。   他掩嘴暗笑,手放下来时,舒展的眉宇跟着蹙起,假意正色凶道:“臭死了,不准再亲。”   顾慈眼睛一亮,扭头捧起他手里的碗,也不用他逼,自己就咕嘟咕嘟灌下一大口,扒住他的脸,吧唧又啃了一大口。   “臭吗?”   戚北落舔了下微扬的嘴角,“臭,臭死了。”   “那你嫌弃我吗?”   “不嫌弃,还可以再臭一点。”   顾慈脸上笑容放大,低头喝汤,如愿让他再臭一点。一碗汤见底,她心满意足地舔着嘴角,枕在他胳膊上,指着他鼻子咯咯憨笑,“臭死了臭死了。”   月色倾泻入窗,车厢内镀上一层霜白,照在小姑娘的脸上,红晕从香腮一路往下蔓延到她纤细的脖颈。尤是那双眸子,浸润着酒晕,仿佛潋滟了九重春光。   戚北落凤眼微眯,修长工细的手指绕着她鬓发丝儿,声线低沉似酒,“慈宝儿想不想见识一下最臭的?”   “还有最臭的?比这还臭?”顾慈瞪大眼睛。   戚北落轻笑一声,拣了桌上玉盘中的一颗樱桃,塞进她嘴里。   这盘樱桃是今年第一批贡品,品相极好,红彤彤的,瞧着就诱人。可同她的樱唇一对比,就瞬间被衬到泥里头去。   男人眸色暗了暗,顾慈却还懵懂无知,认认真真嚼着樱桃,小脑袋一歪,乖巧得像个婴儿,“不臭啊,哪里臭了?你就会诓人。”   “哦?”戚北落挑眉,抬起她下颌,狠狠偷了两口香。樱桃肉涨开,果核不知去了哪儿。   甜腻的果香充斥马车,小姑娘呜呜咽咽,就快喘不上气,他才将将停下,咬着她的唇瓣,哑声道:“臭吗?”   “臭。”顾慈胸口剧烈起伏,声音细软,比樱桃还甜。   戚北落轻笑,捏捏她脸蛋肉,又问:“要不要再丑一点?”   顾慈垂着眉梢,呜呜摇头,“不要了。”   越可怜,就越撩人。   “好,不要臭的。”戚北落含住她耳垂,似笑非笑。   顾慈松口气,咧嘴甜甜地道了句:“你真好。”就又被他堵住嘴。   “慈宝儿乖,不来臭的,来香的,好不好?”   气势汹汹,比臭的还厉害。   *   潞王府。   城中交了三鼓,王府内一片死寂。蛾子扑腾翅膀,围着廊下的牛皮灯打转,偶尔蹦出两声翻书似的碎响。   屋内桌椅倾倒,古玩玉器滚落一地,满目狼籍,气味呛人。   戚临川独自一人抱着酒壶,歪靠在窗边喝酒,两眼迷迷瞪瞪,人也摇摇欲坠。   咣当——又一个酒壶摔在地上,碎成齑粉。   “都是骗子!王八蛋!势利眼!从前看本王好的时候,一个个都赶着上门巴结,现在本王才落了点下风,就全躲开了?呸!等本王来日东山再起,你们就都洗干净脖子等着!”   屋门“吱呀”开了,一片月华裙翩跹入内,“世态炎凉,王爷书读诗书,这道理,应当比臣妾清楚。”   王芍四下溜了眼,红唇挑起一丝轻慢的弧度,勉强寻了个落脚的地方,端起漆盘里的醒酒汤,舀起一勺,轻轻吹了吹,递过去。   “王爷与其在这自怨自艾,不如先养好身子,咱们主动出击。”   她今日刻意打扮了一番,面匀薄粉,唇染丹朱,投影在汤水面上。水纹悠悠荡开,戚临川凝眉觑着,恍惚想起猎宫里,那个小鸟般依偎在戚北落身边,笑靥如花的小姑娘。   倘若她肯对自己笑一下,别说是白狐狸,就算把自己这条命给出去都行。可她偏偏......   怒从心上来,戚临川扬手摔了汤盏,掐着王芍的脖子,面肌因盛怒而不住抽搐,声音比外间呼啸的夜风还冷上几分。   “别以为本王不敢杀你,日后你若再敢近本王的身,信不信本王......”   “那王爷为何不现在就杀了臣妾?”   他话还未说完,王芍突然抢白。   案角灯火滂沱,她娇俏的面容隐在其中,半明半暗,额角暴起几根青筋,面颊憋得通红,分明是痛苦的,可嘴角却笑了。   笑得艳丽如花,也诡异似精怪。   戚临川心肝大蹦,仿佛突然不认识她似的,手上动作一顿,王芍就趁势挣扎出来,捂着脖子上的红痕,伏在地上咳嗽。   许是走投无路,又许她今夜实在反常,戚临川头一回拿正眼瞧她,倒了盏茶递去,“你方才说的‘主动出击’,是何意思?”   王芍嗤声一笑,坐正身子,舒展了下腰肢,倾身上前。   因方才的动作,她襟口微微敞开,露出一痕白腻波澜。戚临川咽了下喉头,捏拳忍了又忍,奈何腔子里的火却越燃越旺,他终于还是控制不住,飞扑上去。   可王芍却轻盈一闪身,躲了开,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伸手捏住他下颌,戏谑地捻了捻,“王爷不是愁没人能帮忙吗?臣妾倒是有办法,只不过......”   魅惑的馨香幽幽飘来,乱人心曲。戚临川双目已炽,抓住她的手,沉声隐忍道:“你说,想要什么?只要本王能离开这,东山再起,定什么都答应你。”   她盈盈一笑,不屑地抽回手,凑到他耳边轻轻呵气,“臣妾要当皇后,还要让顾慈死,王爷舍得吗?”   沉默似一柄拭过冷雪的钢刀,高悬于墨黑的夜空中,良久,终于随裂帛声,“咔嚓”落定。   “本王,答应你。” 第89章   时令进入四月,谷雨断霜,桃杏灼然,玄鸟归来,天气愈渐转暖,帝京城一片春意盎然。   春猎结束,云南王加封护国石柱,大箱小箱的赏赐加在一块,足可绕舟桥好几圈,个中荣耀,于异姓王当中,可谓至高无上,无人能再出其右。   然,有得必有失,云南王满载而归,柴灵芜则被留在了帝京城中。   老王爷心里一个百个不放心,临走前嘱咐了她一大车话。   柴灵芜却心大得紧,一想到从今往后都可同扶微待在一块,爹爹还没发打搅,她心里就跟沁了蜜似的,嫌他啰嗦,巴不得他赶紧走。   老王爷气得眉毛胡子乱飞,直骂她没良心,可心里到底疼爱,拉着扶微说了一晚上话,得了他的保证,方才叹气回云南去。   拿人手软,吃人嘴短,况且这回宝贝女儿还被人攥在手里,老王爷刚一到地方,就马不停蹄地召集府上幕僚,不出两日就抓到武英候勾结云南缙绅地主,隐田漏税,侵占额田的把柄,写成奏疏,狠狠向上参了一本。   倘若真要细细掰扯,这种事在官员中并不足为奇。   可武英候而今是朝廷的眼中刺,这点小辫子就被放大数倍,加之他从前就劣迹斑斑,是以折子刚一送回帝京,停职入狱的处罚便接踵而至。   王太妃尚还缠绵病榻,王芍又被禁足,王家处境本就艰难,这回武英候再一倒台,王家瞬间分崩离析,摧枯拉朽般,一发不可收拾。朝廷中但凡同这“王”字沾亲带故的,一个都逃不了。   明眼人都瞧得出,这回王家是当真无力回天。   偏生她王二夫人不信邪,得知顾慈怀孕,带上滋补品,腆着脸进宫求见,想为除夕宴上的事同她道歉。   顾慈只推脱说身子不爽,连人带礼物一块都送了出去。她如今的第一要务,就是养胎,外头事务一概与她无关。   大约是因为这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顾慈这胎怀得十分艰辛,才回宫没两日,就孕吐得厉害。   东宫小厨房都快把御膳菜谱上的菜肴都做了个遍,没用就是没用,顾慈还是吃什么就吐什么。   戚北落既担心她,又牵挂孩子,几乎把整座太医院都搬来东宫,专门为她调理,可仍旧收效甚微。   顾慈的脸一圈圈瘦下去,他也跟着吃不好睡不香,白日还是要强打精神去上朝,每多久人就消瘦了一圈。   可即便如此,他每每下朝回来,还是要过来亲自照看顾慈起居,熨帖细致,连云锦和云绣都自叹弗如。   顾慈感动又心疼,是日入夜,她早早命人备好热水,待戚北落从枫昀轩议完事回来,便拉他去沐浴歇息。   “你就莫要担心我了,我没事的,女子怀孕都会经历这么一遭。我听我娘亲说,她从前怀我和姐姐时,孕吐得比我还厉害,挺过这阵子,还不是照样没事?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   一时从位子上起身起太猛,她脑袋晕了下,踉踉跄跄要摔倒。   好在戚北落反应快,及时将人抱住,一块坐到旁边的软榻上,薄唇紧抿,仿佛有些生气,“还说自己没事?路都走不稳,还到处瞎跑,存心招我心疼?”边说边撩开她衣袖,伸指搭脉。   多年行军打仗,号脉这点事他还是会的。自从上回摁月事的事闹出笑话后,他便寻了几本女科相关的医书,自学了点皮毛。   小姑娘身子这么娇弱,就算为了她,自己也得多学些,以备不时之需。女子怀孕后,因体质不同,害喜的程度也会不同,这点他还是知道的,可要严重成她这样......   戚北落捏了捏她清瘦的小脸。   小小的脸蛋只若他巴掌那么大,从前瘦虽瘦了些,但总能掐出肉来,哪里像现在,只有皮。眼睛没从前亮,小嘴也不及从前红润,虽然还是漂亮得跟仙女儿似的,可这样下去不好,一点也不好。   他心如针扎,愧疚难担,搂紧她,“都怪我不好,把你害成这样。早知你怀得这么辛苦,当初就不该要这孩子,去宗室里头过继一个,多好。”   顾慈一听,立马跟他急了,捶了他一下。   “哪里好?一点都不好!我就要自己的宝宝,就算怀得辛苦些,我也乐意。”垂眸抚摸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眸光温柔似水。   这可是她和戚北落的孩子啊,身体里头流着他们两人的血,别家孩子再好,也不及他。   戚北落揉揉自己被捶疼的胸口,看她这模样,心里委屈。臭小子还没出生,她就已经护成这样,等几月后真落了地,这东宫还有他位子吗?   “他是你宝宝,你怀辛苦些也值得。哪里像我,每天起早贪黑、兢兢业业地照顾你,也只有挨打的份......”   酸溜溜的语气,仿佛把全帝京城里的醋都喝了个干净。   顾慈又好气又好笑,剜他一眼,推开他,“连自己孩子的醋也要吃,你知不知道‘羞’这个字怎么写?”   “不知道。”戚北落耍无赖,皱了皱鼻子冷哼道,“我只知道,‘宝’这个字怎么写。”   话说到一半,他便住嘴,黑着一张脸,冷冷看着顾慈。深秀蔚然的眼波里,竟还透着几分执拗委屈。   这是想让自己说他是宝呢吧!多大的人了,眼瞧都要当爹,竟越活越回去,跟自己的孩子抢当宝贝?   “臭不要脸。”顾慈白他一眼,手却老老实实伸过去,抱住他的窄瘦的腰,往他怀里蹭。   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每回自己孕吐得厉害时,喝药都不管用,可只要窝在他怀里,闻着他身上淡淡的幽香,再让他细声哄两句,她的胃立马就老实了。   戚北落深谙她这毛病,奶猫似的,比小慈和萝北这两只真猫还粘人,捏捏她的脸,一面嫌弃道:“娇气。”一面展开臂膀搂紧她,调整坐姿,好让她躺得舒服些。   “我今日往顾家送了封信,让祖母和母亲进宫一趟,看看你。她们是你长辈,最了解你,没准能想出什么法子,让你好受些。”   顾慈眼睫一颤。   连御医都束手无策的事,祖母和母亲哪里有什么好法子,左不过是死马当作活马医。   这段时日,戚北落在时,她即便难受也尽量忍着,不表现出来,惹他着急,只在没人的时候偷偷掉几滴金豆子。人一难受就会控制不住想念自己的亲人,见不到,她就摸着手腕上的血玉镯子唤祖母和母亲。   原以为自己瞒得很好,没想到他都知道,且还都记在了心上。   顾慈低头对手指,嘴角不自觉翘了起来。   不得不说,这种被人时刻捧在手心疼爱的感觉很好,像冬天里晒着太阳一般,暖烘烘,甜津津的。捧住他的脸,吧唧了一大口,“夫君对我最好了!”   小姑娘的吻,胜蜜糖甜。   戚北落仿佛喝醉了一般,面颊氤氲开两抹可疑的红晕,咳嗽一声,很快又恢复原貌,捏着她尖细的下巴,凶神恶煞地捻了捻,“夫君对你好,你该怎么回报?”   嘴角一勾,扯起几分奸诈,凑到她唇瓣边,咬住那点娇艳欲滴的唇珠,轻轻碾了碾,喑哑道:“说,谁是你的宝?”   又来了!兜兜转转,还是没绕开刚才的问题。有时候,她真想亲自敲开他的脑子,瞧瞧里头的构造,看究竟是哪里出了毛病,能让他对这些小事执拗成这样?   顾慈斜瞪了眼,不说话。   他也不急,嘬了口她的小嘴,又问一遍,“谁是你的宝?”   顾慈不答,他又含住她唇瓣,细细地吮。顾慈微微防抗,他便坐起身,将她放平在自己臂弯里,无处可逃,只能由他采撷。   “快说,谁才是你的宝?”   昏暗的视线,低沉的音调,隐隐约约的冷香,顾慈思绪一片空白,全身力气如流水般散去,唇被他压着,含糊又不耐烦地道:“你!你才是我的宝,行了吧,我的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这才心满意足地点点头,放开她。   顾慈扭着身子,要坐起来,戚北落却压着她的肩,让她重新躺回去,两手捏上她的肩,殷勤地帮她舒缓肩背上的疲乏。   自己随口应付了一句,还能收到这奇效?顾慈很是受用,闭上眼睛,舒舒服服地享受当朝太子的伺候。   睡意一点点涌起,她正眯瞪间,肚子上忽然一重,睁眼一瞧。   戚北落身子半倾下来,侧耳贴着她的肚皮,像是在听她肚里孩子的动静。许是因为什么都没听见,他两道清俊的剑眉拧在一块,一副发愁的模样。   顾慈忍笑,启唇刚想说:“这才几个月,宝宝还没长大,你能听见什么?”   却见他板着一张脸,抬指,对着自己肚皮正儿八经地教训道:“听到你娘亲刚才说的话没有,爹爹才是她的宝儿,你在爹爹后头,以后别弄错位置,知道吗?”   顾慈:......   一孕傻三年,怀孕的该不会是他吧?   *   戚北落昨夜依旧没能休息好,翌日一早,顶着两个黑眼圈就出门上朝。   他前脚刚走,顾老太太便和裴氏一道进宫,还将上回给顾慈请平安脉的大夫也给带来。   最后头,还慢慢悠悠跟了个顾蘅。   她这几日一直在忠勤侯府老老实实安胎,听寿阳公主说顾慈害喜严重,着急得很,今日死活都要随祖母和母亲过来,还把自己安胎的补品全带了过来。   估摸着是因为怀了身孕,她身子有些吃不住,刚进宫的时候还没怎么,有说有笑、活蹦乱跳的,可走了几步路,临到门口人就有些发喘,接不上气,让云锦扶着,暂且先去次间休息。   北慈宫里没有外人,家人间没有口语上的忌讳,顾老太太拄着拐杖一进门,就着急喊道:“慈宝儿,我的慈宝儿,快让祖母瞧瞧,你现在成什么样了?”   顾慈扶着云绣的手出来,“祖母别担心,慈儿没事。”   顾老太太定睛一瞧,眼眶当时就红了,搂住她不舍得放手。   “还说没事呢,你瞧这脸,都瘦脱相了!还有这手,这镯子都、都要挂不住了。”边说边牵起她纤细的手摇了摇,血玉镯子松松挂着,随时都能掉落下来。   久违的怀抱,久违的檀香,对家人的思念勾得顾慈心里发酸。她才吸了吸鼻子,眼泪就忍不住哗哗如雨下。   裴氏忙帮她擦,“慈宝儿快莫哭了,怀孕的时候不兴哭,对你和孩子都不好。”自己却克制不住,背过身偷偷抹两把眼角,招呼大夫过去给顾慈诊脉。   这大夫姓金,最擅妇科,行医大半辈子,见识过的病例不比宫里头的御医少,在帝京城内名气颇大,寻常人家还轻易请不动。若不是与顾老太太从前是故交,他也不会走这麻烦的一趟。   “老金,你说,我孙女儿这身子,到底能不能调理好?”见他凝眉把脉,许久不说话,顾老太太有些心急,催促道。   金大夫“嘶”了声,摸着下巴连声道奇,“太子妃这一系列症状,应是害喜所致的孕吐。可从这脉象看,上回在忠勤侯府时,一切都还正常,可现在......怎的恶化得这么厉害?瞧着......呃,瞧着......”   他欲言又止,所有人的心都揪了起来。   顾慈听出他话里有话,心头隐生不祥之感,下意识握住顾老太太的手。   顾老太太心中亦是不安,但到底是见识过大风浪的人,拍拍她的手安慰,朝向嬷嬷使了个眼色。向嬷嬷心领神会,领着云绣将屋门都关上。   “这里没有外人,你我又是旧相识,有话直说便是。”   金大夫低头垂视足尖,思忖良久,咬牙道:“我也是把老太太您当自己人,才敢说这话。”四下瞅了眼,压低声音,“太子妃这毛病,瞧着不像是普通的害喜。”   此言一出,众人心头都大颤了一下。   在这深宫大院之中,这话是什么分量?不是普通的害喜,那会是什么?   顾慈捏着手,才稍稍琢磨了一下,后背就汗津津湿了一片,正待细问,云锦突然闯进门,脸色煞白,泫然欲泣。   “不好了!大姑娘她、她口吐白沫,昏过去了!” 第90章   众人大惊,当下也不敢耽搁,直奔次间去。   架子床上帏幔低垂,顾蘅躺在一团锦绣中,双目紧闭,秀眉深锁,冷汗顺着苍白的脸颊蜿蜒淌下,神色甚是惊惶。   “蘅儿!”   裴氏眼泪夺眶而出,脑袋一沉,脚底打了个趔趄,顾老太太忙搀住她安抚。   顾慈定了定心神,赶紧打发人去太医院请御医,心念一动,又转向金大夫道:“姐姐一向身心康健,即便身怀有孕,也依旧生龙活虎,今日这倒得......能否请大夫先替她搭个脉?”   金大夫眼下听出顾慈话里有话,看了眼顾蘅的病色,捻须思忖,颔首上去请脉。   顾蘅被恶梦魇着,仿佛在遭受什么可怕的酷刑,两手紧紧攥着被头,死活不肯松手。云锦和云绣二人合力,放才勉强掰开她的手,压在榻边。   金大夫先给她施了几针,待顾蘅神色和缓,气息平稳,他再悬手搭脉,指尖才碰到她手腕,眉心顿时蹙起,“嘶——”   顾慈的心跟着揪起,“如何了?”   “奇了奇了。”   金大夫喃喃自语,不敢断言,撑开顾蘅的眼皮查看,又寻来琳琅,细问顾蘅近来的伙食,眉宇间的疙瘩拧得更厉害,像是陷入深思,默然不语。   “老金,可是蘅儿出什么大事了?这里没有外人,你只管实话实说,不必隐瞒,我们......”顾老太太咬了咬唇,拄杖敲地,艰涩道,“我们都挺得住!”   金大夫醒过神,慌忙摆手,“老太太放心,顾大姑娘没出什么大事,睡醒了便好。”嘴唇动了动,看了眼顾慈,欲言又止。   他这一犹豫,愈发作证顾慈心中的猜想。头脑昏沉了一瞬,顾慈十指紧紧扣进掌心,“姐姐身上可是查出了同我一样的病灶了?”   金大夫惊讶于她的敏锐,迟疑了下,点点头。   “果然......”顾慈深吸口气,眼底一片了然。   顾老太太和裴氏还云里雾里,金大夫索性也不瞒了,直接挑明,“老太太的两位孙女,恐怕都被人下了药,且还是同一种药。”   众人皆倒吸口冷气,裴氏瞪大眼睛,险些承受不住,又要晕倒。顾老太太身子晃了晃,指头扣着桌板,强行稳住。   “老金,这话可不是诨说的,你确定两个丫头都被人......”   “千真万确!”金大夫郑重其事,赌咒发誓。   “起初给太子妃诊脉时,我还有些犹豫,毕竟我也是中途插手,之前并不知太子妃此前的身子底子,不好随意断言。”   “可大姑娘自打怀孕后,就一直由我负责帮忙配药安胎。她身体什么状况,我最清楚不过。就算再虚弱,也绝不至于像今日这样,走两步路就突然倒下。”   “方才我用银针试她颈后风池穴,发现针尖发黑,隐有淤血堆积,应是她自身对这毒|物也起了反抗,尝试排出,一时急火攻心,方才致使她陷于梦魇之中,口吐白沫。”   裴氏越听心底越凉,眼里汪出一泡泪,冲到床边握住顾蘅的手直哭。   金大夫连忙安慰,“夫人放心,大姑娘乃习武之人,底板好,且中|毒也不深。我已经给她下了几针,等她睡醒,再喝一碗汤药,毒|物应当就排得差不多,不会出事,也不会影响孩子。”   有他这话,顾老太太吊在嗓子眼的一口气终于松下。   可话锋一转,他又望着顾慈,神情笼上霾色。   “大姑娘性命无虞,太子妃身上的病灶发现得早,稍加调养,也能调养回来。可麻烦就麻烦在......这毒究竟是如何入体的?倘若查不出来,只怕今日拔了毒,明日还会再犯,治标不治本。”   顾慈的手慢慢攥成拳头。   入北慈宫大门前,姐姐还生龙活虎的,进门后才出现不适之状,问题应该就出在东宫这边。   可东宫上下的戒备,在皇城内可谓是一等一的森严。说句不客气的,哪怕有天国库被盗了,东宫都进不了贼。   究竟是谁,能有这么大的本事和胆量,敢在戚北落眼皮子底下使阴招?   顾慈心底隐约也有了几个人选。只是,他们是如何下的毒?   屋内静悄悄的,偶尔蹦出几声更漏滴答的声响。光影斑驳,半人高的错金螭兽熏炉缓缓吐出香烟,如云如雾,热闹成片。   顾慈的面容沉在后头,望着熏炉盖圆弧拱起的背心四爪团龙出神,灵光一闪,猛地攥紧云锦的手。   云锦疼得直抽冷气,“姑、姑娘,您怎么了?”   顾慈咽了咽喉咙,抬手颤巍巍地指着那熏炉道:“香......香是什么时候换的?”   云绣呵腰回道:“姑娘,您忘了?头先太医说您身子不好,不宜再熏那些烈性香料,太子殿下才让人换的,就是在您怀......”   话说到一半,她突然停住,转目望着那片飘渺香烟,嘴唇几乎是在一瞬间完全褪成白色。   众人立马明白过来,金大夫命人倒了一盆清水来,小心翼翼地取炉盖、炉口、炉身三处的香灰散入水中,又从药箱里拿出一个瓷瓶,撒入些许粉末,对着日光静静观察,细嗅。   北慈宫大门紧闭,向嬷嬤亲自领着云锦、云绣和琳琅把守各个出入口,连只苍蝇都休想飞进去。   顾老太太气如山涌,亲自出山为姐妹俩主持公道。   一行搂着顾慈安慰:“慈宝儿莫怕,有祖母在,什么都不用怕”,一行又将东宫里头所有经手过香料的宫人内侍都被叫来,挨个盘问。   她如今虽上了年纪,但一双老眸依旧精光湛湛,锐利如刀,谁回话稍有犹豫,她眼刀随后便杀到,吓得他们不敢造次。   可饶是如此,依旧没问出个所以然。   “老太太,奴婢几个当真没有撒谎。这香虽然更换过,但也都是直接从东宫库房里取来的,太子殿下从前就用过,并无问题,请老太太明察。”   宫人内侍们连连磕头喊冤。   顾慈窝在祖母怀里,起伏不定的心稍稍安稳,冷静思考。   宫人们并没谎,戚北落对近身的东西十分谨慎,宁可用从前自己用剩下来、绝对安全的香料,也绝不会去碰那些样式新、但安全与否还尚待考证的香。   莫非真不是香的问题?   审问陷入僵局,屋内一片沉默,只闻顾蘅痛苦的哼哼声,和裴氏低低啜泣声。   “老太太,我知道这毒是怎么来的了!”金大夫捧着水盆,急急忙忙赶来,展现给众人看。   原本清澈见底的水波眼下浑浊不堪,飘着恶臭。旁人闻见,只不过皱了下眉头,顾慈腹内却是一阵翻江倒海,险些要把胃呕出来。   “果然!果然如此!”金大夫忙将这盆污水处理了,回来正色道,“这香出自西凉,酷似迦南,原本熏着也并无多大问题,只因着这熏炉乃错金所制,同这香混在一块,再经火一加热,就会催生出一种无色无味的毒,见效极慢,但伤害却是致命的。只有经我手里的药粉浸泡后,方才能让它显出庐山真面目。”   “常人闻了并不会有什么异样,但长久闻下去,会逐渐变得嗜睡,待毒|物彻底入体,便会有性命之忧。说直白点,就是在梦中直接睡死过去!”   “若不是太子妃和大姑娘身怀有孕,对这些极其敏感,咱们恐怕永远也发现不了!”   “长久闻下去”“嗜睡”......这样的字眼打顾慈耳边飘过,她瞳孔骤然缩紧,人也摇摇欲坠。   怪道戚北落总也睡不醒,精神总是恹恹的,可去了猎宫,立马就神采奕奕。头先她还以为,是戚北落在东宫太过忙碌,方才精神不济,去猎宫一放松,精神就跟了上来。   原来,这些一直都是他们布下的局,从很久以前就已经开始,若非自己此番怀孕,害喜症状严重,戚北落或许就真的如金大夫所言,在梦中不知不觉就行睡不醒。   而自己当时可能就在他身边,却无力阻止......   不知从何处刮来的冷风,阴恻恻的。顾慈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袖底两条纤细的藕臂,一点一点冒出细密的鸡皮疙瘩。   顾老太太觉察到她的惊惧,忙忙将人搂入怀中,柔声安抚,“慈宝儿莫怕,有祖母在,谁也别想欺负你!”   “对,慈宝儿莫怕,谁要敢欺负你,还得先问问你娘亲!更何况你爹爹也快回来了,到时候一个个把他们都揪出来,要他们好看!”   裴氏一抹眼角,适才的懦弱全不见踪影。   她这辈子,充其量就是高门大院里的妇人,见识甚浅,也没什么巾帼英雄的气概。然,女子本弱,为母则刚,一想到自己两个宝贝女儿被人害成这样,她就恨不得冲过去,跟他们拼命!   云锦她们也都纷纷看过来,眼神坚定,带着鼓励。   熟悉的温暖渐渐驱散顾慈的不安。   的确,这辈子和上辈子已经不一样,她虽然还是遇到了险境,但家人们都在她身边,给她支持和力量。更何况最糟糕的事情还未发生,一切都还来得及,她有什么好怕的?   深吸一口大气,顾慈原本噗通乱跳的心,终于慢慢回归平静。   又过了半个时辰,金大夫帮顾蘅除尽身上余|毒,顾蘅慢慢睁开眼,脉象恢复如常。   顾慈封锁消息,让人将库房里剩余的香全丢了,又着人在各间屋子熏上金大夫给的药香除味。   日薄西山,斜阳如金。   顾老太太和裴氏该告辞回去,心里仍旧担忧,再三嘱咐:“若有难处,千万同家里说,莫要自己扛着,我们都在”。   顾慈心里熨贴,直道“无事”。送她们离开后,便领着金大夫去往长华宫。   ——近来越发嗜睡的,可不只戚北落一人。   不出所料,长华宫里的香也被人动了手脚。   如此一来,顾慈对这幕后真凶,也有了明确的人选。若说这宫里头,有谁想同时弄死皇后这对母子,那就是有宜兰宫里的那位了。   自己都已经缠绵病榻,竟还不让人省心。   岑清秋怒不可遏,想直接拿着香饼找上门兴师问罪。顾慈苦劝许久,方才拦下。   又过了会儿,宣和帝和戚北落得到消息一块赶来,听完来龙去脉,亦是气得牙根痒痒。可真要问起整治的办法,却都犯了难。   眼下他们并无确实证据,单凭一个没法查询来源的香饼,就像扳倒手握先帝免死金牌的太妃,谈何容易?   明堂内,四人脸色皆不大妙。戚北落怒上心头,摔了手中杯盏发泄。   宣和帝凝眉,正要责怪他沉不住气,余光瞥见顾慈欲言又止,由不得问道:“你若有主意,但说无妨。都是一家人,没什么可避讳的。”   听到“一家人”三个字眼,岑清秋冷哼,“陛下心里倘若真有咱们几人,当初何必将王家,还有您那宝贝五儿子捧那么高,如今可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宣和帝脸色顿沉,回身要和她舌战三百回合。   顾慈忙打断,“其实办法不是没有,只是要辛苦父皇、母后还有殿下配合,一道摆个大局。”   戚北落疑道:“什么大局?”   顾慈眨眨眼,挑眉觑他,嘴角勾起一丝狡黠,“将计就计,引蛇出洞。” 第91章   夜深了,穹顶月色皎皎,皇城内外晕染开一层沉甸甸的墨蓝。   王太妃两手对插着宽袖,站在宜兰宫高台上,凝眉俯瞰太液池。檐上风灯摇晃间吱扭轻响,她半边脸沉在暗色中,身影被无限拉长。   风声猎猎,太液池畔花木摇曳起伏,宛如大片大片粉白娇红的波浪围簇着正中蔚蓝的太液池,昏暗中唯一的一抹鲜亮。   她的儿子,当年就是在这里,被人推入湖底,尸骨难寻。而那罪魁祸首,现在不仅高枕无忧,还做了皇帝?呵,当真讽刺。   小宫人呵腰上前,“太妃娘娘,养颜汤熬好了,您是现在就回去喝,还是?”   王太妃斜睨她,“今日份的香料,可都换上了?”   小宫人点头,“回太妃娘娘的话,长华宫和东宫都熏上了。奴婢派人去太医院给娘娘拿药时,偷偷看了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的病历册子,近来他们是愈发贪睡。太子妃似乎也受了影响,腹中胎儿不稳,只怕撑不过十个月,就回小产。”   “奴婢估摸着,再有两月,毒|性就该发散出来了。”   “好,很好。”王太妃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模样,转目眺望紫微殿方向,眸光立见峥嵘,“你让哀家痛失爱子,哀家也要让你尝尝,失去至亲至爱之人的痛苦。”   她素手往旁边递,小宫人立时进前,伸手扶住。二人正待转身回去,身后忽然亮起大片灯火,连绵起伏,伴随震天鸣锣声蜿蜒而来。   “不好了!不好了!太子殿下和太子妃薨了!”   “来人啊!快来人!陛下和皇后娘娘傧天了!”   ......   王太妃一愣,竖起耳朵细听,忙忙打发小宫人去打听虚实。过了片刻,小宫人回来,亮着眼睛直同她道恭喜。   “当真都死了?”王太妃眼里涌动激动的光,攥紧她的手。   小宫人手腕上立刻显出一圈红痕,忍着疼道:“真的,奴婢刚刚都打听清楚了,陛下、皇后娘娘、太子和太子妃今日都疲乏得紧,早早就睡下,哪知这一睡下去,就怎么也叫不醒。”   “眼下王福和王德善那对师徒,正着急忙慌寻四下寻太医呢,各宫嫔妃都被惊醒,宫里头都乱套了!”   王太妃捏着手,来回徘徊琢磨。   四人一块出事,这倒有点奇怪,可听她描述的死法,的确同她当年向高人讨药时说的一样。这方子极隐秘,除了她和几个近身的宫人外,没几个人知道,难不成真的是赶巧了?   她左右转了转眼珠,克制住腔子内的兴奋,决定亲自去看一看。   北慈宫外跪满了人,一片愁云惨淡。   云锦和云绣互相抱着呜呜耶耶地哭,王德善一面吼他们噤声,一面偷偷抬袖抹眼角,两只眼睛都快肿成核桃。   太医从里头出来,一群人赶紧围上去,“怎么样怎么样?”   太医耷拉着脑袋,摇了摇,长叹口气。   四面瞬间哭声大作,云绣高呼一声“姑娘”,翻了个白眼直接昏死在云锦怀里,连王德善也绷不住,颓然瘫坐在地,捧着脸恸哭起来。   王太妃绕开他们,悄悄摸到角落,隔着漏窗看见窗前的卧榻上,帐幔无力飘扬,戚北落和顾慈相互依偎着,躺在锦绣鸳鸯被中。嘴角含笑,面颊却苍白到无一点血色。   竟然到死都不肯分开。   王太妃轻慢地哂笑,强压住即将奔涌到嘴边的狂喜,又马不停蹄地往长华宫去。健步如飞,完全不似个带病之人,夜风乱了她发髻,她也无暇顾及。   长华宫戒备森严,情况比北慈宫更糟。   帝后一起傧天,这事太大。各宫嫔妃纷纷闻讯赶来,跪倒在门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秦桑顶着一双核桃眼,强撑着指挥宫人内侍往里送寿衣。   锦衣卫还在四处转悠,像是没有放弃,还在寻找那弑君之人。   王太妃捏着帕子,假惺惺地抽噎两声,装作神伤昏倒,让小宫人先搀扶她回去。   原先,帝后不和,皇帝都不怎么在长华宫过夜,她都没指望能让皇帝中招,没想到.....真是老天有眼!老天有眼!   “太妃娘娘,您......您没事吧?”小宫人觑着她狰狞的面容,不禁打了个寒噤。   王太妃恍若未闻,毫无征兆地甩开她的手,调转方向。荷叶纱裙被道边的花枝勾住,她无心取开,拽着裙子直接扯断花枝,顾不上摘掉,带着残枝奔入紫微殿。   因着长华宫和东宫先后出事,宫里乱成一锅粥,所有人都被调过去帮忙,这座被称为“帝京城的心脏”的紫微殿,反而空无一人,足音回荡在空荡荡的殿宇内,每一声都显得格外绵长悠远。   小宫人战战兢兢点燃灯笼,哈腰走在前头,给王太妃引路。   光洁的大理石铺地,碗口大的一点橘光朦胧其上,缓缓向前移动,飘渺得仿佛一盏引魂灯,照出衣裳下摆经纬间的金银丝线。   大殿内雕廊画栋,光线虽昏暗,那种至高无上的威仪依旧掩饰不住,充斥而来。   这些本该都属于她的儿子,却被一个小人抢走。   王太妃两手在袖底紧紧交握,深吸口气,道:“儿啊,母妃等了这许多年,终于将害你之人毒|杀,你可安心了?”   呼——   狂风拍打轩窗,灯笼里的火光灭了,大殿骤然陷入黑暗。小宫人吓得甩了灯笼杆儿,抱头缩成团,瑟瑟发抖。   王太妃不耐烦地踹开她,瞪道:“没用的东西!既然这么害怕,还不快打发人去潞王府,让他们夫妻俩收拾收拾,赶在其他皇子过来前速速进宫。”   “奴婢这就去,这就去。”小宫人揉了揉被踹疼的心窝,连滚带爬地往外走。   王太妃不屑地“嘁”了声,就着窗外倾斜进来的月光,凝望上首金碧辉煌的龙座。   “我的儿,我知你是嫌母妃动作慢,拖到现在才替你报仇。不怕,母妃还有后招。狗皇帝让你尸骨无存,母妃也不会让他安葬在皇陵。”   龙座上仿佛出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正缓步登上那至尊之位,回眸冲她微笑。   王太妃睫尖一颤,眼眶湿热,隔空朝他颤巍巍地伸出手。   “我的儿,等你那五侄子一继位,我就去同他说。他那么恨自己的父皇,一定会同意的。”她瞪大双眼,浑浊的眸光熠熠生辉,面肌抽搐似的,扯起个诡异的微笑,夜幕下森然可怖,“你放心,不管是皇帝皇后,还是太子和太子妃,但凡阻挠你的,母妃一定将他们统统除去。”   “哼,恐怕没这机会了。”   伴随一句浑厚话语,大殿四面灯火骤亮,人影消失。她受不了这光线,本能地闭上眼,抬袖挡在面前。脚步声杂沓涌入大殿,冷兵器碰撞的声线格外刺耳。   王太妃心头打了个突,慌忙甩开袖子,眯眼瞧去。   但见大殿已被锦衣卫和禁军团团包围,剑锋对准大殿正中,寒光凛凛,砭人肌骨。满朝文武皆着官袍,肃容站在门口。   中有一人抄手立在最前头,戴冕冠,穿玄色织五章宽袖袍,玄紞垂青纩充耳,斜切过两腮,光亮处俊朗的五官清晰深刻。   王太妃一时恍惚,以为是自己的儿子着太子衣冠,回来了继承大统,破涕为笑,紧几步上前,可看清楚来人后,身形霍然一滞。   “戚北落......怎么会是你?你不是已经......”   “已经死了,是吗?”戚北落抻了抻方才被顾慈压麻的胳膊,翘着嘴角,无奈地摇摇头。   小姑娘就是故意的,之前躺在床上的时候,说怕伤到孩子,香喷喷的就是不肯让他抱,知道王太妃来了,就一把扯过他胳膊,毫不客气地压在脑袋下,趁着装死不能动,存心难为他。   真是越发大胆!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虽然他也从来就没打过......这样下去不行,待会儿回去可得好好亲回来。   “没能如太妃所愿,不光孤没事,太子妃没事,父皇和母后也都无恙。倒是太妃自己......”戚北落冷哼,乜斜眼,悠悠转动指间玉扳指,“谋逆和弑君的罪行,太妃亲口承认的,大家可全都听见了。”   “父皇已经遣人去查抄王家和潞王府,单就这一项谋逆之罪,便是皇祖父那块免死金牌,也救不了您。”   突然间天地反转,王太妃一时间接受不过来,脑袋里突然架起无数风车,嗡嗡轰鸣。夜风从窗外轻轻一吹,她身子便跟纸灯笼似的,摇摇欲坠。   “陛下呢?他怎么没来?马上让他来见哀家,哀家有话跟他说。”   戚北落略略牵了下嘴角,“父皇他不愿见您,哪怕瞧见您一根头发丝儿,他都嫌恶心。”   “恶心?”王太妃仿佛听见了平生最大的笑话,捂着肚子“喈喈”大笑,“什么不愿见哀家,呸!是没脸来见哀家吧!”   在场朝臣见她这形容,纷纷交头接耳,戳她脊梁骨,嗤之以鼻。   她却恍若不知,目光恶狠狠扫来,眼底充满爆裂的血丝,“你们可都知道?咱们这位陛下当初为了坐上这位子,都干了些什么?”   事已至此,她也没什么好顾及的,索性破罐破摔。就算要死,她也要拉上个垫背的!   “他将他弟弟推入太液池,活生生给淹死了!这样的人,你们竟还说他是明君?你们扪心自问,他究竟明在哪!”   话语铿锵落定,四面悄然,莲台上的烛火忽地爆了下灯花,墙上黑影幢幢晃动,宛如百鬼夜行。   此等皇家密辛当真闻所未闻,在场所有人都齐齐瞪大眼睛,呆若木鸡,难以置信地望向戚北落。   戚北落望着王太妃,眸中云雾缭绕,微微眯了眯眼,浓睫下陡然迸出一道刺目的光。   王太妃无端心慌气短,强自梗起脖子叫嚣,“怎的?哀家说了实话,可是招你们难受了?”   “那倒不是。”戚北落一笑,慢慢悠悠从袖子里摸出一道明黄色圣旨,瞧质地应该有些年头,不是当今圣上写下的。   “关于这事,父皇本来答应了皇祖父,即便带进棺材也不会说,可现在......”他一扬手,将圣旨抛到王太妃脚下。   “太妃自己看吧。”   圣旨在地上缓缓铺展开,王太妃不经意一瞥,瞳孔骤缩。   是先帝的字迹,她化作灰也认得。   目光下移,再看上头的内容,她顿时短了呼吸,抓起圣旨细看,眼珠子几乎贴到字上。脚底一阵虚浮,勉强趔趄了两步,终于轰然瘫坐在地。 第92章   “皇祖父的字迹,太妃应当认得吧。父皇在皇祖父病榻前发过毒誓,绝不会泄露此事,孤可没有。”   月光下,戚北落棱角分明的一张面孔,泛起淡淡冷色,“诚如太妃所见,当年下旨秘密处死皇叔的,正是皇祖父他自己。”   “不!”   王太妃手足冰冷,面白若纸,指着戚北落大叫一声,“是你!一定是你!你伪造了这道圣旨,你和那狗皇帝一样,害死我儿,现在又妄图来挑拨我和先帝的关系,你们、你们......”   她怒目圆睁,颤着手指一一点过在场众人,“你们一个个都合起伙来蒙哀家,这才叫欺君罔上,大逆不道!哀家这就上先帝面前揭发你们,这就去,这就去......”   王太妃边说,边两手撑地想站起身,但两腿却不听她使唤,如何也使不上力气,一连跌了好几跤,也没人上去扶。   戚北落朝旁使了个眼色,王德善领着两个健硕的内侍上前,一左一右架起王太妃,口中道:“太妃娘娘恕罪,奴才也是奉命行事。娘娘切勿怪罪,还是早些随奴才下去领罚,没准陛下还能宽大处理......”   王太妃抬手,“啪啪”各扇了他们一巴掌。   内侍一愣,松开她,她自己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抹去脸上泪痕,瞪着王德善道:“认什么罪,领什么罚,哀家有先帝钦赐的免死金牌,无罪可认!无罚可领!你们这些贱奴,胆敢这么作践大邺的太妃,仔细你们的脑袋!”   说着,她便伸手在怀里掏。   戚北落冷眼瞧了会儿,眯眼哼笑,“看来太妃是不到黄河心不死。那咱们就来说说那块金牌的事,您可知,皇祖父当年为何要赐您这面金牌吗?”   王太妃手一顿,愕然抬眸,眼中闪过一丝惊恐。   戚北落点了点头,冷笑,“诚如太妃所想,就是先帝对您的补偿。只因他亲下旨意赐死皇叔,自觉对不起您,遂才给了您这道救命符,保您余生无忧。”   王太妃肩膀一晃,又要栽倒。戚北落先一步上前,扶住她的手,“知道皇祖父为何非要赐死皇叔不可吗?”   王太妃扭动手腕挣扎,他却猛地一发力,凑到她耳畔,语气如数九寒天的冰棱,直刺她耳房。   “王家势大,拥兵自重。皇祖父那时虽年事已高,但头脑还清醒,绝不会容忍让流着王家骨血的孩子,继承大统,以免江山就此改姓了王。”   “皇叔死后,太妃不是一直都想再要个孩子,可却从没成功过。太医只说,是您身体有亏,再难生养,却没告诉您,这是皇祖父的意思。”   这些年一直支撑她走到今日的东西轰然倒塌,仿佛一个焦雷劈头盖脸砸下,王太妃怔在原地,手一松,那枚镌刻着先帝名讳的金牌,便咚声落地。   轻轻一点声响,却如同有万钧之力,将她的心碾成齑粉。   戚北落松开她的手,接过王德善递来的巾帕擦手,淡淡吩咐道:“王太妃年事已高,还不快扶下去休息。”   王德善应是,再次朝王太妃伸手,“太妃娘娘,请吧。”   王太妃却恍若未闻,木讷转身,从他面前经过,朝着身后的龙座缓缓步去,纱裙被风吹起,背影萧瑟,宛如鬼魅。   这里是帝京的心脏,唯有大邺的帝王才能在这留下足迹,那人也是,丹陛上还残留着他的气息,她能感知到。过往的一幕幕浮现脑海。   那时候多好啊,日光和煦,鸟鸣婉转,两人对坐妆镜前,他含笑帮自己描眉画鬓,自己则帮他红袖添香。可直到现在,她才知道,这一切不过都是他给自己编造的一场南柯梦。   大梦千年,梦醒了,就只剩断壁颓垣。   眼泪逐渐模糊视线,王太妃猝然停步,望着龙座大喊:“六郎!你害我害得好苦!”话音未落,人便突然调头,提着裙子往殿外猛冲而去,形容狼狈,再不复从前雍容华贵之状。   锦衣卫拔刀抽剑,紧随她脚步跟上,一柱香后,有人匆匆折回来,“启禀太子殿下,太妃娘娘投入太液池,薨了。”   一语落定,万籁俱寂,所有人都缄口不语,唯轩窗叩框,发出细微脆响。   戚北落望着垂地帐幔随风浮涌如浪,闭了闭眼,道:“去回禀父皇,犯人王氏毒|害父皇母后未遂在先,勾结潞王谋逆在后,现已畏罪自尽。”   *   太液池畔灯火点点,人头攒动,大家正忙着打捞王太妃的尸首。   夜风携来坊巷间更夫“当当”的打梆子声,已是子时,更深露重,流萤逐月,湖畔景致瞧着有些苍凉。   太液池上有座石拱桥,名唤“孤桥”,是太|祖皇帝当年游离临安,仿着西湖断桥建造而成的。断桥未曾断,这孤桥却是真的孤。   都已是四月天,还有未化的积雪点在桥下底青石上,月光下,仿似水晶冰玉。   宣和帝席地靠坐桥头石栏,眺望人群涌动之处。清癯的面容浮着一层淡淡的青白之色,鬓发间沾染夜露,起了微微凉薄的湿意,显然已在此枯坐许久。   环佩叮当,旁边突然递过来一壶酒。   执壶的手指纤长莹白,隐约有脂粉香顺着嫣然指尖氤氲开。   “王福说陛下独自一人在这,怎么也不肯回去,让臣妾过来劝劝。边风大,陛下就这么干坐着,也不怕着了风寒?”   宣和帝但笑不语,接过她递来的酒,就着壶口,仰头对嘴倒。酒入喉腹,他不由吃惊。   这酒竟然不是照殿红,也不是平江春,而是市井中再寻常不过的劣等梨花白。酒壶亦是粗陶制成,做工粗糙,边口都不齐整。   “皇后素来不是最瞧不上这些劣酒,今日是怎么了,竟然想起请我喝这个?这可一点也不像你。”宣和帝摇了摇酒壶,调侃道。   “臣妾以为,凭陛下现在的心情,喝这个正合适。”岑清秋坐在他旁边。   宣和帝一笑,往她身边凑了凑,褪下披风罩在她肩头,将酒还给她。岑清秋接过来,难得不擦壶口,喝了一口,又递回去。   此桥建得高旷,长天冷月下,皇城大半风景皆入眼帘。   宣和帝本就不胜酒力,几口浊酒辛辣下喉,他面上便泛起一层薄粉,半合双目,望着水中倒影着的迷离灯影,幽幽道:“如果我说,我能理解王太妃心中的恨,皇后会不会以为我疯了?”   岑清秋哂笑,微微上扬的眼角娇媚如桃花,“不敢,臣妾至多以为,陛下喝醉了。”   话音未落,肩头忽然一沉。不知何时,宣和帝已靠在她肩头,夜色中,双目隐隐闪烁。   “我没有醉,要醉,也是父皇醉了。他下诏封我为太子的那日,就是我母后被赐三尺白绫自缢之时。”   岑清秋肩膀一晃,“母后不是......”   “病死的,是吗?”宣和帝笑笑,捏了捏她鼻子,“没想到秋儿做了这么多年皇后,还是这么天真。”   他翻了个身,拥住她,将脸深深埋入她颈窝,亲昵磨蹭。   换做从前,岑清秋早就一巴掌打得他六亲不认,可今日,他明明虚弱得不堪一击,自己两手抵在他胸前,却没能使出一丝一毫气力。   相伴多年,她见过这个男人冷血无情的一面,见过他犯浑耍赖的一面,却从来不知,他还有这么脆弱的时刻。   “母后不是病死的,是他下旨处死的。大邺有外戚干政致国家倾覆的前车之鉴,父皇未雨绸缪,替我们做了这个选择。王太妃是留母去子,而我,则是留子去母。”   最隐秘腌臢的皇家争斗,裹着浓烈的血雨腥风,从他嘴里说出,却轻描淡写得仿佛这桥底波澜不兴的水流。   长风袭来,岑清秋背脊猛然僵麻。   宣和帝有所觉察,抬手胡乱拍抚她肩背,“秋儿莫怕秋儿莫怕,我不会为了臭小子去害你的。”   许是太过着急,又加之酒力支配,他下手慌乱无章法,更像一个三岁孩子在她怀里撒娇。   岑清秋又气又笑,真不知他是真喝醉了,还是借醉酒的幌子,为之前受的委屈故意报仇,“我没有害怕。陛下现在可愿意随臣妾先回去?”   她搀着他的手臂,想拉他起来,站到一半,小臂突然被他拽住,猛地一拉。视野翻转,她被压在他身下,龙涎香混着酒味充盈鼻尖,更添一分醉意。   两岸的树伸展着枝桠,错落地掩住琉璃月色。他眼神卑微又期待,薄唇覆上她微张的嘴,囔囔似在自语。   “秋儿,遣散后宫也好,带着你一块退位也罢,算我求你,以后莫要再赶我出去了可好?就当可怜一下我,行吗?我现在,只有你了......”   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摩在唇间,顺着面颊,缓缓移至颈侧,撞击心跳。   岑清秋手指翕动,下意识要推开他,可双手却不听使唤地慢慢绕过他脖颈,藤蔓一般紧紧缠住,头一回,主动含住他的耳垂,勾起两人心头久违的颤栗。   “在这,你怕吗?”   岑清秋微笑,“陛下都不怕,臣妾还有什么可怕的?只不过......陛下可知,女人皆是祸水,比这孤桥底下的水还厉害,沉溺太深,会遭反噬,做了那王国昏君。”   盈盈水波压星河,身下美人媚眼如丝,玉指挑捻他下颌,一下又一下,摄人心魄。   宣和帝舒服得眯起眼,纤长睫毛下的一线天光迷蒙闪烁,玉手一扬,摘下她发顶玉钗。青丝铺散他指尖,比江南进贡的缎子还柔软。   他以指为梳,慢条斯理地梳理她长发,含笑掐了把她的柳腰,俯身采撷她的芬芳。   “我心甘情愿,让你祸害一辈子。”   作者有话要说:天呐,我都写了些什么(/ω\)   晚上还有,就是会很晚,等不及就先睡吧,么么哒~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椿.、小棉袄鸭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3章   夜里一场动荡,翌日早起便了无踪迹。   皇家就是这样冷血无情,即便死了个赫赫有名的太妃,也就跟沙砾沉入大海似的,不痛不痒,碍不着宫中任何事。更何况,她还是这种死由。   王家和潞王府双双被查抄,可王芍和戚临川却不知所踪,像是早就得了消息,丢下家人漏夜偷跑出京。戚北落和奚鹤卿奉命,继续追查他们的下落。   顾蘅身子骨最好,且中|毒不深,回去睡了一觉,便又活蹦乱跳。金大夫协助太医院,研制出拔毒的药,送去长华宫和东宫,帮四人调理身子。   时令进入五月,雨水一阵紧似一阵,整座帝京城都浸润在朦胧烟雨中,仿佛误入江南。   怀孕已足三月,顾慈的小腹已显出些微孕相,身子也越发倦怠。戚北落琢磨着,终日窝在屋子里也不是回事,正巧今日休沐,便领着她去东宫后园散心,那里有大片海棠里。   眼下桃李已然敛姿,海棠犹在。粉嫩的花朵层层叠叠堆在枝头,颜色深浓不一。园中辟有一池,池边建亭,取名“得趣”。   王德善早就派人在亭中铺好竹席,席上设紫檀木方桌,文房四宝、茶水点心应有尽有。正中设美人觚,内插一枝海棠。左边置熏炉,暗香袅袅,沁人心脾。   顾慈扒着栏杆,环顾四面满开的海棠,舒舒服服地抻了个懒腰。嫁来东宫这么久,她还是头一回来这后花园赏玩,直觉像是置身深山老林中,过着隐士般的生活。   传闻,这片海棠林,还是当初戚北落思念成疾,专门为她而种的,也不知是真是假。   顾慈忐忑地捏着栏杆,微微侧头瞄他。   戚北落倚靠栏杆坐定,视线正好对上,便朝她伸手,含笑道:“过来。”   顾慈乖乖爬到他身边,枕着他的大腿躺下。发髻膈着她后脑勺,颇为不舒服。戚北落便干脆帮她把钗环全摘了,满头青丝如水墨般泼洒在他腿上,他右手执卷,左手为梳,轻而缓地用手指帮她通发,揉摁头皮。   “以后不出门,头发便散着吧,左右也没人看见。每日都梳得那么高,不压得慌吗?”   顾慈半眯着眼睨他,从玉盘里取了颗樱桃,塞他嘴里,“我又不是街边的乞儿,成天披头散发地像什么样?叫外人瞧见,会说闲话的?”   “谁敢说你闲话?你让他来寻我,我让他从此以后都不会再说话。”   戚北落一笑,吃完樱桃,也去玉盘里拿来颗新的,塞她嘴里。顾慈张嘴要接,他又突然抬手,一口吞了樱桃,还得意地朝顾慈挑了下眉。   顾慈气呼呼地吹鼓起雪腮,赶在他要拿第二颗之前,起身端走整盘樱桃,护在怀里。戚北落要抢,她便将盘子藏到背后,翘着白细的下巴道:“想吃樱桃,就得先回答我的问题。”   戚北落眯了眯眼,目光从她身上滑过。   眼下正值初夏,阳光浓而不烈,透过树梢,金灿灿地跃动在她身上。明眸善睐,唇红齿白,分明比樱桃还诱人。   戚北落咽了下喉咙,双手交环在胸前,朝她抬抬下巴,“慈宝儿想问什么?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顾慈心头一喜,觑了他一眼,眸子里星辉点点,面庞红红地垂了脑袋。一簇花枝从槛窗外斜逸进来,因饱含雨水而微微垂顺,恰如她此刻一低头的娇羞。   “这片林子,当真是、是、是为我种的吗?”   戚北落没意料会是这个问题,面颊飞快掠过一抹红,咳嗽了声,举起书哗哗翻开看,就是不说话。看似一本正经,心无旁骛,可书却拿倒了。   左右四下无人,顾慈也不再顾及,挪到他面前,挠他痒痒肉,“你说呀,说呀,到底是不是?是不是?快说呀!”   戚北落起初还能忍住,但实在架不住她没骨头似的软在自己怀里,美人计和苦肉计混合施展。他躲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沙场上从没吃过败战的战神,终于还是拜倒在了美人的石榴裙下。   “好,我说!”戚北落从她背后将人强行捉入怀中,牢牢箍住她的柳腰,下巴搁在她肩头,绵长叹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又不是不知?平时忙得连饭都吃不上,得了空至多也就去校场舞刀弄剑。若非心有所思,无所寄托,又怎会突然想起种这些?”   话锋一转,他轻轻摇晃顾慈的身子,贴唇过来,“但好在这些花都没白种,终于帮我把人给招来了。”嘴角勾起一丝笑,笑音低醇若酒。   气息拂在耳后,温软绵邈,很快湿了鬓发,簌簌地痒。顾慈由不得缩起脖子,抿唇不语,绯云一点点从耳根蔓延至面颊。   她原只想知道这林子到底是不是为她种的,只要回答是不是就好,怎的、怎的就扯出这么一大堆,这叫她怎么接话?   戚北落玩味地盯着她瞧,掐了把她通红的脸蛋肉,明知故问道:“怎的不理我?难不成我说了实话,你还不高兴了?”   顾慈剜他一眼,小脸扭到另一边,揉着衣角还是不说话。   她越躲,戚北落越是来了兴致,慢条斯理地收起下巴,挪到她另一只香肩上,顾慈本能地要将脸别开,却被他提前扳住小脸,硬是不让躲。   “说,为什么不理我?为什么脸红?你不说,我就亲你。”   然后就撞了下她的额,示威性地啄了她一口。   仿佛戳碰到了什么机括,顾慈立即鱼似的弹开,拼命扭动脖子,“没有没有,我没有不理你,也没有脸红。你看错了。”说完便抿紧嘴巴。   戚北落眯眼打量,舔了下嘴角,“好,那我就心安理得地亲了。”边说边扳住她的脸,撅起嘴凑过去。   顾慈被他抱得死死,挣脱不得,只能推着他胸膛,拧着脖子,就是不让他亲。   两人一伸一缩,较量得正起劲,顾慈余光忽然瞥见王德善站在亭外,正插秧似的,不停朝他们讪笑作揖。   顾慈傻眼了,慌忙推开戚北落,低头整理衣襟,假装无事,脸却红得几欲滴血。   戚北落懵了片刻,顺着她视线望去,脸登时黑了下去,“何事?”语气冰凉,宛如覆在纤细花叶上的一层薄雪。   两次打搅主子的好事,王德善自己也吓得够呛,膝窝一软,丢了拂尘,两手扣着砖缝跪在地上。   顾慈看不过去,捧着樱桃过来,“别生气了,看把人吓得。”   戚北落冷哼,委屈地瞥她。能不生气吗?刚才就差一丁点儿,他就能一亲芳泽了!哪怕他再晚来一会儿,就一小会儿也好啊。   他伸出小指,悄悄探入顾慈袖口,勾住她的小指,轻轻拉了拉。   这是今日非亲到不可了!顾慈忍笑,无奈地白他一眼,噘着小嘴,羞羞地点了下脑袋。   戚北落这才有了笑模样,转头又问一遍,“寻孤何事?”语气明显和缓许多,隐约还带起几分愉悦。   “启禀殿、殿下,北境传来急报,赫连铮几日前忽然起兵,挥师南下,连取三城,还、还......”   王德善觑眼顾慈,咬了咬牙,艰难接道,“还绑架了定国公和驸马爷,说是要和殿下您决一死战,为弟弟报仇。倘若您不去,他就撕票!”   砰——   顾慈眼前一黑,呼吸突然接不上来,一阵头重脚轻,昏昏然倒下。玉盘从素手上倾翻,碎成片片块沫,嫣红的樱桃噼里啪啦滚落一地,宛如一颗颗硕大殷红的血珠,迸溅而出。   闭眼之前,她只瞧见戚北落慌张地冲过来,抱住她狂摇肩膀,“慈儿!慈儿!”   她很想对他说没事,可眼皮却沉重如铅块,根本睁不开......   作者有话要说:放心吧,慈宝儿和她爹都不会有事哒(*^3^)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cyiduijn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玫瑰甜饼小狐狸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4章   午后下了一场细雨,现已经停了,支窗的竹架还在“滴答”淌水。   顾慈被水声吵醒,紧了紧眼皮,缓缓睁开。屋内掌着灯,却空荡荡无一人。   戚北落已经被宣和帝召去御书房议事,枕边留了字条,是他亲笔写的,笔力遒劲,墨水贯透纸张,可以想象出他提笔时不忍离开,却又不得不走的焦急无奈之状。   字条的内容全是在宽慰她,眼下局势还未明朗,切莫伤怀,动了胎气,凡事都有他在。   顾慈背靠软垫,轻轻摩挲小腹,从枕头底下摸出上回爹爹写来的家书。信纸上的残破处都被细心堪补过,折痕也已被压平,乍看之下,宛如新纸。   她玉指缓缓抚过上头字迹,才看了一行“慈儿吾儿,见信如晤”,秋水般的眼眸便积满泪水。微风卷着纸页,发出连绵碎响,一如她此刻忐忑不安的心。   云锦打帘进屋,她忙背过身去,悄悄抹了把眼角,“现在什么时辰了?”   “回姑娘,快申时了。”云锦绕去窗边将竹帘卷高,支起窗子通风,“姑娘可是饿了?奴婢这就唤人进来摆饭。”   雨后泥土的霉腐味从窗外漫来,顾慈皱了皱鼻,胃里一阵恶心,摆手道:“爹爹的事,祖母和娘亲都知道了吗?她们现在如何?”   云锦脸上笑容一僵,霎着眼睫,垂眸不语。   顾慈顿时了然于心。   顾家没有个成年男丁撑着,祖母年事已高,母亲又是个经不起风浪的,只怕家里眼下已经乱套。还有姐姐,她一向冲动,眼下才刚怀孕不久,又刚拔完毒,可不能再出事。   越想越不放心,她攥紧被头,心一横,掀开被子下床,艰难地弯腰去够地上的绣鞋,“我出宫去看看。”   云锦耷拉着眉梢,慌忙上去拦,“姑娘,您如今可是双身子的人,不好这么到处乱走,万一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得了?”   “你若真当心我出事,就多派点人随我一道出宫。再耽误下去,等待会儿天黑了,那就真要出事了!”顾慈拔高音调,语气不容辩驳。   她素来脾气好,对下人也从未发过火。今日也是太过担忧,关系则乱,才会情绪失控。云锦很能理解,静默片刻,蹲身帮她穿鞋。   一入皇宫深似海,想出去可没那么容易。   戚北落不在,顾慈便想着从岑清秋这套话,腹稿还没出口,她就已然点头应允,还让秦桑拿出好些补品,让她捎回家。   “定国公劳苦功高,朝廷一定会为他做主,请老太太放心。”迟疑了下,岑清秋抓住顾慈的手,支支吾吾道,“倘若你还有空,能否再去趟忠勤侯府,这事波及到驸马,我怕寿阳她......”   虽说她是皇后,至高无上,可说到底,她也只是个母亲,就算平时再强硬,临到出事,规矩体统、国家大事什么的,还是排在女儿后面。   这心情,顾慈感同身受,反握住她的手,拍了拍,“母后放心,儿媳一定将会将皇姐安抚好。”   趁这档口,外间马车已经备好。顾慈不敢耽搁,坐上马车直奔定国公府去。   如她所料,顾老太太和裴氏接到消息后,就双双犯病倒下,家里只剩个顾飞卿在强撑,基本乱成一锅粥。   寿阳公主将忠勤侯府的事都交给奚鹤卿打理,让顾蘅在家安心养胎,自己则亲自赶来帮忙,一通雷霆手段下来,总算镇住局面。   丫鬟婆子们一个个都夸公主能干,承袭了皇后的威仪,自己身上背了这么大的事儿,还能临危不乱。   可顾慈却分明瞧见,她飞扬的眼角犹沾泪痕,回身嘱咐云锦和云绣去帮忙。   “哎,不用不用。我忙得过来,都放下,让我来,我来。”寿阳公主抬手阻拦,云锦和云绣犯了难,望向顾慈不知所措。   顾慈轻叹一声,颔首让她们继续,强拉寿阳公主坐下,“皇姐,在我面前,你就莫装了。你是不是怕自己一闲下来,就会胡思乱想,所以总要给自己找事做?”   寿阳公主下意识就要否认,可对上她清澈坚定的眼神,这话便有些说不出口,唇瓣动了动又抿起,控制不住轻颤抖动,“嗬”地一声,泪水便溃堤直下。   “慈儿,我真不知,现在该怎么办?我同他才成亲几年,见面的次数掰着指头都能数出来,璎玑就更不用说,庄哥儿更是连面都还没见着。他、他怎么就舍得出事呢?”   顾慈搂着她,轻拍她后背安抚,“皇姐莫忧心,那赫连铮不是还没动手吗?有北落在,驸马爷和爹爹一定都会没事的。”   听到“北落”二字,寿阳公主哭声一顿,觑了眼她,又瞅瞅她肚子,忧心道:“你、你当真舍得让阿弟去?”   顾慈莞尔一笑,摸出帕子帮她擦泪,“没什么舍得不舍得的,国事面前,儿女情长都该放一放。”   寿阳公主凝视她面庞,眉间霾云更浓,“可是......”   外头突然跑来个小丫鬟,打断了她的话,“醒了醒了,老太太和夫人都醒了。”   顾慈一喜,忙起身过去。寿阳公主连唤她几声,她都不应,也只好跟上去。   屋子里,顾慈脸上依旧保持着澹定从容的笑,侍奉母亲和祖母吃药,见她们忧愁满面,还说了几个时下帝京城中流行的段子,逗她们笑。欢笑声冲散阴霾,一家人倒也其乐融融。   寿阳公主在旁默默瞧着顾慈,无声叹口气,寻了个幌子出去,使人进宫回话。   丫鬟家丁们得知二姑娘回来了,起伏不定的心瞬间落到实处,直觉有了主心骨,做什么事都充满干劲。夜幕降临前,定国公府上下总算回归原来的秩序。   顾慈握着祖母和母亲的手,最后给她们吃了一记定心丸,自己也该回宫,恐家中再生事端,便留下云锦和云绣。两人在宫中历练半年,主持这些还是应付得过来的。   日头一分分沉下去,风裹着夜的寒气一层层卷起,密布的彤云变得越发沉重。   管家在帮忙收拾回宫的车马,院子里,璎玑还什么都不知道,无忧无虑地追白狐狸玩闹。顾慈静静看着,眼底不自觉流露出欣羡之色。   “姑娘,夜里风大,您还是多穿些,别冻着。”向嬷嬷从屋子里取了件大氅,披在顾慈肩头,嘴唇翕动,欲语还休,转开脸颤声道,“今日,难为姑娘了......”   顾慈笑意越发和煦,盈盈欠身道了声谢,款步上马车,背脊挺直若松柏,一次也没回头。   向嬷嬷望着她的背影,枯着眉头追出去几步,终还是停在巷子口,绵长沉出一口气,“老天爷可真不公平,这好人,怎就没好报呢?”   *   马车回宫,天色已暗,残月高悬,四面扯起无边星幕,却暗淡无光。   门口站班的内侍竭力压低惊喜的声音,才喊了一句:“太子妃回了!”便有急切的脚步声从屋内传来。   不等顾慈推门,戚北落就已经将门打开。   檐下宫灯轻轻摇晃,淡淡柔光流泻在他脸上,苍白的面颊和晶亮的眼眸对比鲜明。透过门缝,她瞧见桌上摆满饭菜,整整齐齐,纹丝未动。   顾慈的心一下就软了,忙扯下自己的氅衣,往他身上披,“我不是托人告诉你,我回家去了,晚饭也在家吃过,不必等我。你怎的还没动筷子?”   戚北落固执地摇摇头,“等你一块,不然吃不香。”   顾慈一愣,憋了会儿笑,娇嗔地瞪他一眼,拉他进屋,“怎么就不香了?你是吃饭还是吃我呢?”   戚北落依旧固执己见,“就是不香。”   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成亲前,他一直都是独自一人吃饭,但也未觉不对。然这半年来,有她一直陪伴在侧,哪怕喝白粥他也照样吃得美滋滋的。   冷不丁她走了,又只剩自己一人,偌大的东宫就不再像个家,再美味的菜肴,他也觉味同嚼蜡。   他南征北战多年,见惯了杀伐,早已练就一副铁石心肠。想不到今日竟为了这点小事,害起相思。   顾慈陪着他吃完饭,唤人进来收拾,才刚起身,小臂突然被抓住,轻轻一拉,顾慈便坐在他腿上。   “方才皇姐打发人过来,说你回家后并不高兴,可是真的?”   淡淡冷香微微润湿她鬓发,顾慈缩了缩脖子,扭身道:“没有,皇姐多心了。”   戚北落凝视她脸庞,没说话,也没松手。顾慈受不住他的视线,侧过头,眼神飘摇得宛如杯中酒。   两人俱都无话,就这么干干坐了半晌,戚北落才道:“今日父皇唤我过去,说北上出征的事。”   顾慈眼睫簌簌轻颤,慢慢垂覆,半遮半掩住眸底心绪,平静道:“什么时候动身。”   “七日之后。”   顾慈骤然捏紧裙绦,又无力地松开,“好,我去帮你收拾东西。”声线有些空旷。   她起身的刹那,戚北落一把抓住她肩膀,定定望住她,凤眼深邃,仿佛能将她灵魂都吸进去,“在我面前,你还需要装吗?”   顾慈扭动肩膀,想甩开他的手,他却越捏越紧。   “你松开,疼!松开!戚北落!你到底还要我说多少遍,我没事我没事!就算有事也不用你管!”   顾慈双眉绞成疙瘩,挣扎得愈发用力,身体骤然前倾,她还没来得及惊慌,便被他身上的刀圭第一香团团裹挟。   热吻封住她的唇,将她那些还未出口、更加伤人的话全部堵回去无法再泄漏一声。   顾慈双手抵在他胸口,想推开他。可那温暖却已然顺着她的经脉,霸道地流淌过她全身,叫她割舍不掉,恨恨打了他几下,便沉溺其中。   温热的液体滴在唇间,微涩。   戚北落心头猛然抽疼,松开她想安抚。顾慈却突然缠勾住他脖颈,主动加深这一吻。亲得毫无章法,纯粹就是在发泄什么情绪。   “我要你,很想很想要你,现在就要。”   顾慈小手揪住他一点衣角,孩子般在他怀里卑微地撒娇,眼泪不争气地一颗接着一颗从眼眶里冒出,似海棠沾雨,我见犹怜。   戚北落浅笑,缓而轻地揩去她泪珠,目光掠过她微微隆起的小腹。   如今胎儿已足三个月,应当无事......略一迟疑,还是抱起她去了里屋。   似有若无的暗香盈满床帐,夜风拂过,珠帘荡起圈圈如水波纹。   她想要,他便给,整个过程,他动作都轻柔得不像他。   顾慈窝在他怀中,如一株无所依托的飘萍,在他辟开的水波中,瑟瑟摇曳,露湿花月。心头那块空缺之处却还在“嘶嘶”漏风,像是严寒结了冰碴。戚北落停下动作,她却拥紧他脖子拼命摇头,头一回不肯放人。   戚北落无奈地笑了笑,附在她耳边,嗓音略带沙哑道:“不可以了,为了孩子。”   顾慈手臂一顿,松开他,蜷缩进他怀里,眼泪还是止不住。   她承认,方才在家中,她的坚强全是装的。只因眼下,她是家中唯一的顶梁柱,不能倒下。回到东宫,她是万人敬仰的太子妃,为了皇家的尊严,心再疼,她也必须昂起头颅。   可回到他身边,她就只是他的妻子,可以撒娇,可以哭,不必克制。   “七日后,你当真要走吗?”哭倦了,顾慈冷静下来,扬起一双烟水涳濛的眼看着他。   戚北落点头,目光一瞬坚定。   这个答案,顾慈早就料到。   被绑架的两人,一个是他姐夫,一个是他岳父,他如何能坐视不理?更何况,此战还关于大邺的尊严,他是太子,自当做好榜样。   可她怎么办?为了爹爹,她自然是想让他去的,可为了自己,她真的不忍让他去冒险。赫连铮既然敢下这战书,定是做好了万全准备,他此去只怕凶多吉少。   灯油渐渐耗尽,光晕只剩一小团,只能堪堪圈出他们身边这一亩三分地。   戚北落一根根将她粘连在腮边的湿发掖回耳后,低头亲了下她眉心,郑重道:“莫怕,为了你,我一定不会有事。在孩子出生前,我定然将岳父和姐夫都平安带回。到时候,我们再一块去红鸾岛,看那株海棠,可好?”   顾慈望着他,腔子里有血潮在狂热汹涌,唇瓣微动,似想说什么,终还是闭了嘴,嘴角牵起个笑,点头道:“好。”   七日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顾慈恐自己闲下来就会胡思乱想,便相仿寿阳公主,不停给自己找活儿干。   戚北落忙着出征事宜,越发早出晚归。眼下时局动荡,内忧外患并存,东宫离不得人,宣和帝也急需助手辅政。戚北落便给他举荐了一个,才华不在他之下。   这日,顾慈正在屋里帮戚北落打点出征的行装,王德善突然急匆匆进来,“太子妃,外头来客人了,殿下要您马上过去一趟。”   来客人?东宫还能来客人?顾慈颇觉奇怪,匆匆整理了下形容,便随他过去。   明堂内,戚北落正坐在上首吃茶。顾慈绕过屏风,问道:“到底谁来了,叫你这般慌张。”   随意往门口一瞥,呼吸便霍然顿住。   作者有话要说:逆天外挂来啦╮(╯▽╰)╭ 第95章   “大表哥!你怎的来了?”顾慈吃惊地揉揉眼睛,瞪得更大。   裴行知笼着袖子,立在门口。   天青色隐银竹纹的长袍拂过深檀门槛,衣角翩飞,沾染暮春初夏时嫩黄浅红的蕊香。晨间日光柔而不烈,被槅窗切割,落在他眉宇间,更添一分清雅。   狐狸眼微微上扬,却没回答她的问题,只含笑望着她道:“别来无恙。”   连声调都不曾变过。   离开姑苏前那场不愉快的记忆犹在脑海,他越是笑意温和,顾慈就越是心虚,讪讪扯了下嘴角,垂了脑袋。   彼此都无话,多宝槅上铜壶滴漏声将时间拉扯得格外悠长。   戚北落突然从座上起身,缓步至顾慈身边,垂眸解释道:“我明日就要离京出征,故而特地向父皇举荐了他,让他入东宫,代我辅政。”   顾慈微讶,愕然抬眸,视线难以置信地在两人中间徘徊。   并非她不相信裴行知的能力,而是震惊,此前两人在姑苏时就水火不容,每次见面都明枪暗箭嗖嗖的,直到他们回京,二人关系都未曾缓和。   可眼下,戚北落竟主动邀他来帮自己,而裴行知还真就答应了?二人的关系几时变得这般好了?   戚北落见她目瞪口呆,忍俊不禁,吹了吹她眼睛。顾慈立马忽闪着纤长眼睫,回过神来,柳眉倒竖,正待啐他一嘴,戚北落却忽然一把揽住她腰肢,将她牢牢拥入怀中。   仰面朝裴行知挑眉,眼中满是得色,“大表兄不计前嫌,肯入帝京帮忙,孤和慈宝儿都铭感五内,等熬过这段时日,表兄想要什么自管提,孤定会竭尽所能报答。”   说到“慈宝儿”三个字时,他脉脉垂眸,字音咬得尤为缱绻深浓。司马昭之心,瞎子都能瞧出来。   顾慈不由自己地抖出一身鸡皮疙瘩,斜他一眼,“不要脸。”   声音很轻,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戚北落眼神亮了亮,仿佛听见什么莫大的夸奖似的,下巴都快翘到天上,一面又故意将放在顾慈腰间的手摆到裴行知一眼就能看见的地方。   裴行知微微眯了眯眼,视线掠过他的手,停在顾慈微微隆起的小腹上。乌黑灿然的眸子一暗,转瞬又恢复如初。   捋了捋被风吹皱的袍角,漫不经心道:“这要求,在下倒是敢提,就怕到时,殿下不忍割爱。”眼梢一挑,望向这边,似笑非笑。   顾慈倏地睁大眼睛,没料到他人都到了东宫,戚北落的地盘,竟还这么我行我素,什么话都敢讲。   身边似有火星噼里啪啦炸出,顾慈心里打了个突,怯怯抬眸,腰际忽然一紧,戚北落更加大力地揽紧她,瞪着裴行知,脸黑得跟半个月没刷的铁锅底似的。   酸溜溜的火|药味盖过茶香,瘟疫一般,迅速传遍屋子每个角落。   顾慈默默叹口气。   指望他们关系缓和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都是她想太多......目下的放心事已经够多的了,这两人能不能不要再给她添麻烦了?   气氛正尴尬,外间突然响起掌声,继而是稚嫩的童音,竟是璎玑在说话,“飞卿哥哥刚刚那招好好看,能再来一遍吗?”   顾慈诧异地转向窗外,高丽纱细薄,映出一男一女两个孩童身影。   一个束发劲装,手握木剑在庭院中一板一眼地练习挥剑,额上闪着晶莹,显是练了许久,累出一脑袋汗。   另一个则梳垂髫髻,坐在旁边的石凳上,捧着小圆脸看他,小短腿杆秤似的晃来荡去,看到自觉精彩的地方,便拼命鼓掌。   白狐狸蜷缩在凳子底下,似一团雪白的糯米团子,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小慈和萝北缩在云锦和云绣脚后头,好奇地打量这个新物种,伸出小爪子拍它一下,又赶紧缩回去。   “卿儿!他怎么来了?”顾慈提着裙子跑出去。   戚北落无暇再同裴行知较劲,紧跟着追上去,托住她小臂,蹙眉道:“你慢点,急什么?他们人都在这,又跑不了?”   顾慈攥住他小臂,语气急切,“你早就知道卿儿他们要来?何时来的?怎都不告诉我一声?”   不等戚北落回话,顾飞卿先抱着木剑飞奔过来,“二姐姐!你怎么出来了?师父说你怀了小宝宝,不能随便乱走动,容易出事,卿儿扶你回去吧。”   孩童柔软的小手高高抬起,虽吃力,却有板有眼地搀扶住她。顾慈惶惶了几日的心,因他这童音而安定温软下来。   “老太太和岳母如今都病倒在床,卿儿一人在家,无人照顾,我便自助主张,将他接过来。”   戚北落俯身,在她耳边低语,“此次出征,奚二也要去。晚些时候,他会送顾蘅进宫,如此,也给皇姐减轻一份负担。”   顾慈仰面,久久不语。   戚北落心底一阵忐忑,咽了下喉咙,下巴微微收拢,语气带着小心,“我......是不是安排得不好?没关系没关系,你觉得哪里不妥,我们还可以再改,来得及。”   说罢,他便抬手要唤王德善。   顾慈忙拉住他,“没有不妥,真的。就是、就是......”   就是安排得太好了,好到让她挑不出错。   爹爹出了这么大的事,她还没缓过劲来,他又马上就要离京,归期不定。未免旁人担心,她自觉遮掩得很好,可还是逃不过他的眼。让姐姐和卿儿进宫,说是为了照顾他们,实则还是怕她孤单,想让他们来陪自己作伴。   这人总是这样,万事都想在她前头,对她的事,比对自己的事还要上心。可临到最后,对自己的功劳却只字不提,好似能这般为她默默付出,就已经是他莫大的荣幸。   眼眶微热,顾慈哽咽了下,怕他瞧出异样,忙撇开头,娇嗔地跺脚,借以遮掩自己内心澎湃的情绪。   “哎呀你瞧你,今儿这么大的太阳,还让卿儿练这么久的剑,看他这一脑袋汗,也不怕他吹风着寒。”   素手抹了把顾飞卿额角,顾慈满脸心疼,气鼓鼓地掐了戚北落一把,掏出帕子帮顾飞卿擦汗,心绪乱糟糟,手也不稳当,乱擦一起,险些将顾飞卿捂死。   戚北落摊手耸肩,“这可不关我的事,让他这会子练剑的,可不是我。”   “不是你还是说?这里除了你,还有谁会没事干,折腾卿儿玩,吃饱了撑的?”   “是我。”   背脊后头滑过清泉般的声音,顾慈忽觉如芒在背,错愕地看着顾飞卿,见他点头如捣蒜,她愈发窘迫,更加不敢回头。   气氛比在屋里时还要尴尬。   戚北落拳头抵唇,双肩耸抖得厉害,就差放声笑出来。顾慈气急,借着宽袖遮掩,又狠狠掐他,“你怎的不早说!”   戚北落拧着眉头,“嘶”了声,“我怎的没早说?明明就是你不信。”   顾慈一瞪眼,又要掐他。戚北落这回学聪明了,扭身躲开,反搂住她窃声私语,“方才你说我折腾卿儿,掐了我,现在事实已经证明,不是我干的,你怎的还掐?”   溜了眼她蓄势待发的小手,补充道:“还要掐第三次?越来越不讲理了,谁教你的?宝宝可就在你肚子里看着呢,可别带坏他。”   顾慈急了,“什么带坏不带坏的,你是不是嫌弃我了,有本事你就军法处置我呀。”双手叉腰,肚子一挺,茶壶似的,翘着下巴道,“大不了,一尸两命!”   一尸两命!这话都敢说了?   戚北落目瞪口呆,腔膛内倒吊起一口气,抬手想狠狠戳她额角,可见她眼波如星,层层潋滟,比前两日无精打采的模样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一尸两命,无论伤了哪个,最后要的还不都是他的命?   郁气在腔子里转了来回,也烟消云散。他捏了下顾慈的鼻子,“好,慈宝儿永远不会错,都是我的错,行了吧?”   顾慈哼声,别开小脑袋没说话,嘴角却高高扬了起来。   顾飞卿虽看不懂他们在做什么,但冥冥之中还是知道,自己现在该躲远点,便跑到裴行知身边,捧出一对肉嘟嘟的手,像模像样地作揖。   “师兄,不知卿儿方才演练的剑法,可还何不妥之处,还望师兄赐教。”   师兄?顾慈眼睫一霎。卿儿唤他师兄而不是表哥,那便是知道他就是柳眠风?可他是如何得知的?   戚北落看她一眼,又朝裴行知抬抬下巴。顾慈忖了忖,恍然大悟。   举荐能人,倘若想让陛下点头,若只说报出个名不见经传的裴家大公子的名头,应当成不了事,只能说柳眠风。如此一来,家人应当都已知晓此事。   裴行知竟也默许了,这倒稀奇。   裴行知似有些心不在焉,惘惘盯着庭院内的一株海棠发呆,一点也不像他的作为。顾飞卿唤了许多声,他才醒神。   摸摸顾飞卿的脑袋,他柔声笑道:“习武之事,不可一蹴而就。卿儿此前虽也学过,却没个很好的章程,须得慢慢调整,更加急不来。”   此言一出,周遭才舒缓的气氛,又降至冰点。   什么叫“从前学过,但没个很好的章程”,这是在骂谁呢?   戚北落脸色刷的沉下,顾飞卿顿时汗如雨下,为裴行知捏把汗,可细细琢磨他的话,也不无道理。   从前师父虽得空就来家中教习他武艺,认认真真,兢兢业业,舞剑骑射样样不落。可二姐姐一来,师父这份“兢兢业业”就立马进了狗肚子,剑也不舞,马也不骑了,就让他扎马步,扎马步,扎马步。   一个月下来,他练的最好的,也就是扎马步。只要蹲下就能八风不动,稳当得都快赶上家门口那两座石狮子了。   果然还是自家师兄靠谱,顾飞卿很真诚地点了下头,“卿儿谨记师兄教诲。”   戚北落心头像是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这就谨记了?凭什么?   “卿儿打从入门起,就一直随孤一道修习,做事要有始有终,日后他的事,自有孤安排,不劳表兄操心。”   裴行知扬了扬眉稍,乜斜狐狸眼玩味地看他,“殿下这声表兄,在下可担当不起。若真要论起辈分,殿下曾在恩师门下聆听过几堂课,慈儿也曾给恩师奉过茶,大家便是同门。不如......”   眼角泪痣似是一闪,笑意愈渐深远,“不如殿下也随卿儿,唤我师兄,如何?”   顾慈倒吸口凉气。   这才刚和平了多久,怎的又吵起来了?三岁孩童也没这么难伺候的,难不成是属枪|药的?   她赶紧过去要劝,戚北落却半点不见恼,双手环抱胸前,“表兄糊涂了?卿儿唤孤作师父,又唤表兄为师兄,那孤算怎的也算表兄的半个师父,表兄是不是该唤我一声......父亲?毕竟......”   他些些昂起下颌,笑如三月春风,“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作者有话要说:两个三岁小孩吵架实况。   大表哥:我是你师兄。   大萝北:我是你爸爸! 第96章   顾慈瞠目结舌,这厮脑子里都在想什么?怎的还想给人当爹了?   赶在局势彻底失控之前,她赶紧将戚北落拉走,再待下去,没得把这好不容易搬来的救兵,又给气跑咯。   黄昏时分,奚鹤卿亲自护送顾蘅入东宫,并留在这陪她最后一晚。   顾慈早早命人将北慈宫内的北跨院打扫出来,那里坐北朝南,光照充足,离自己的住所仅一墙之隔,姊妹间也好有个照应。   日暮西斜,大家坐在一块用膳,一则为裴行知接风洗尘,二则祝戚北落和奚鹤卿此行一帆风顺。   自姑苏一别,他们已有大半年没聚过,照理应当红火绿蚁酒,好好欢聚一番,奈何中间隔了这么层离愁别绪,酒还未过三巡,便都草草散去。   点点灯火晕染在各自窗前,每一扇窗都有自己的无奈。   一夜无眠,翌日一早,天际扯起鱼肚白,云雾低垂,日头悬于山岚间,打眼瞧去,好似玉米面烙出的饼子。   宣和帝便亲临西郊昭云台,点齐兵将,歃血祭旗。   顾慈和顾蘅候在静室内,裴行知和顾飞卿则立在门口,眯眼遥望。   仪式过后有短暂的告别时间,戚北落和奚鹤卿并肩走来,铠甲铿铿,踩得脚底沙石咯吱作响。金芒清晰地勾勒出他们的身影,挺拔若松,经冬不倒,遇雪更凌。   姐妹俩一道从座椅上站起,赶至门口,指头绞着帕子,心头无端生出种空寂感。   顾家曾有意撮合裴行知和顾蘅的事,一直是奚鹤卿的心结,即便到了如今,他和顾蘅已然修成正果,他依旧没法彻底释怀。   眼下见二人恰好并肩而立,他腔子里的血顿时一热,两三步冲过来,隔在他们中间,戒备地斜睨着裴行知。   毫不遮掩的敌意,裴行知笑了笑,不以为意,两手对插着袖子,领着顾飞卿去祭台旁边近看。   奚鹤卿挺直身板给他让道,不小心踩在顾蘅脚上。顾蘅跟被烫了尾巴的猫似的,立刻炸毛,葱削似的指头几乎戳到他鼻尖,“你干嘛呀!”   尖利的声线引来周遭一阵侧目。   奚鹤卿瘪瘪嘴,拍开她的手,“没干嘛!”朝裴行知的背影抬抬下巴,“你已经怀了我的种,我不在的这几日,你给我离他远点,听见没有!”   警告完他仍旧不放心,又捧起她的脸狠狠嘬了口。   四面响起几声窃笑,顾蘅又羞又恼,酝酿了这许久的满腔柔情一股脑儿全化作|爱意绵绵的一拳,径直朝他胸膛去。   奚鹤卿倒吸口凉气,咬牙忍住,将她拥得更紧,霸道地堵住她的唇,抵死纠缠。   顾蘅拼命挥拳挣扎,可一想到接下来这半年都会见不着他人,心口便跟刀子划过一般,钝钝发疼,推搡的手也渐渐柔软下去。   顾慈在旁看着,自叹口气,又往戚北落随身的荷包里塞了好些路上可能用得着的药丸。   “出门在外,你可千万要照顾好自己。北境不似帝京,过了七月天就一日胜一日地凉下去。你可不许在外头胡乱吃生水,野味没熟也不准吃,要是觉得冷,就莫要把领口敞这么大,把我给你缝的那件狐毛夹袄穿在里头。我扎破好几根指头才赶出来的,不许嫌难看!”   戚北落牵起她的手,白嫩嫩的指头隐约还留着针眼。他心疼不已,放在唇边轻吻,尽量又轻松的语气逗她开心,“你这话说的,好像比我还熟悉北境似的。”   顾慈哪里去过北境,至多也就听旁人提过。   而今发生的事,同前世完全不一样,她心虚得紧。爹爹突然生死未卜,戚北落这一去又不知吉凶如何,可她除了在家干着急,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尽量多叮嘱些。   戚北落凝望她面庞,目光深沉,什么都懂,却什么都没说,只静静将她搂入怀中。温热的液体落下,冷硬的铠甲都温软许多。   顾慈一手抵在他胸前,声音透着软糯鼻音,“我也不求你多立战功,只三句话。第一、不许贪功冒进;第二、一定要平安回来,哪怕救不出人,也不可再把自己搭进去;第三......”   她咬着唇,恨声道:“不许到处沾花惹草,若是敢给我带回什么北戎公主,亡将之妹,看我怎么收拾你!”   戚北落起初还“嗯嗯”点头,听到最后,忍不住笑出声,贴着她耳朵轻蹭,“你放心,岳父、姐夫、还有我跟奚二,一定会毫发无损地回来。”   号角声起,旌旗招展,声声摧心肝。   戚北落用力亲了口顾慈,又俯身亲了下她的肚皮,指着里头的小人,故作凶状,“小子,爹爹不在的这段时日,你可要听娘亲的话,不准折腾娘亲,知道吗?要是你敢捣蛋,叫爹爹发现,等你一落地,爹爹就收拾你!”   顾慈被逗笑,抚着肚子娇嗔地剜他一眼,“德性!”手还攥着他的手,不忍松开。   “回去吧,别送了。”戚北落面朝她,倒退着往后走。   顾慈点头,松开他手腕,指尖滑过他掌心,又勾住他指尖,抓住他衣角。一双秋水般的眼眸蓄满泪光,盈盈望住他,欲语还休。   戚北落心如刀绞,也不催她,陪她安静站着。曙色破层云,映染在两人痴缠的指间,如玉皎洁。   顾慈被阳光刺了目,微微眯起眼,望着他,视野越发模糊。吸吸鼻子垂眸,瞥见指下被拽变了模样的蟒纹,玉指一颤,衣袖轻飘飘滑落,她又赶忙抓入手中,留恋许久,终还是在最后号角声中,无力垂落。   “早点......回来。”   “有你等,我一定早去早回。”   *   深宫岁月长,戚北落一走,顾慈的心便空了大半,终日窝在房中,要么看书,要么缝孩童穿单衣小靴,闲下来就忍不住梁上的燕子发呆,掰着指头细算戚北落眼下到哪儿了,可有吃饱饭,有没有生病?   好在顾蘅和顾飞卿时常过来伴她说话,她分了心,日子倒也清闲神怡。   裴行知虽志不在朝堂,可既然接了戚北落的班,便会尽心竭力辅佐宣和帝,绝不怠慢。   许是受北境战乱影响,帝京城也不大安宁。南下的流民突然增加,城中一时接应不过来,流民无处安身,聚在城郊,久而久之便成了流寇,祸乱一方。   就应对之法,朝堂上众说纷纭,有主武力剿除,有推怀柔感化,双方各执一词,谁也不让谁,吵得宣和帝脑瓜仁疼。   最后还是裴行知毛遂自荐,不带一兵一卒,独自赴京郊,寻匪首谈判。   朝中几个老油条嗤他不自量力,定没有好果子吃。谁成想不出两日,他竟真招安成功,不战而屈人之兵。自此锋芒毕露,无人不服,再不敢轻视其才干。   宣和帝对他更是赞赏有加,有意授他官爵,他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问及理由,他只遥望庭院中的一株海棠,抿唇不语。   宣和帝心道可惜,但也没所做强求。   转眼到了十月,秋风送爽,北雁南归。东宫后院里海棠都已谢尽,改让金菊折桂,夹杂浓郁的果香。   姐妹俩的肚子都鼓成了圆滚滚的球,顾慈怀胎明明比顾蘅少一月,肚皮却比她还圆,恐有异常,心中不免担心。   太医诊脉后,弯着眉眼,连声道恭喜,“太子妃莫要担心,这并非胎儿有异,而是双生之相,您怀了双生儿!”   顾慈一惊,垂视自己肚皮,里头竟有两个小家伙,都是她和戚北落的孩子。   “慈儿真厉害!这要是一男一女龙凤胎,得省多少力气。”顾蘅一手托腮,一手轻抚她肚皮,满目欣羡,“等太子殿下回来,可千万要让他好好奖励你。”   让戚北落奖励自己?他会奖励什么......顾慈脑海浮想联翩,脸颊不由泛起云霞,咬着唇瓣不敢接话。   云锦前脚领太医出去,云绣后脚就闯进来,顾不得擦汗,兴冲冲道:“两位姑娘,北境来信了!”   两人眼睛俱都亮起,迫不及待抢信细阅。   信封厚厚一沓,沉甸甸的,都快赶上槅架上随便一本书。   每张纸的右上角,都画着朵四瓣海棠。这是他们两人间的密语,海棠本该是五瓣,因着他们在家中都行二,加在一块便是四,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便有了所谓的“四瓣海棠”。   第一张信纸赫然是报平安之语。   “岳父和姐夫都平安。北戎夺走的三城都已收回,过两日待泷江水结冰,我便领兵渡江,直取北戎腹地,救回他们,一块回家。”   顾慈长长舒出一口气,悬了许久的心终于落下些,往后继续翻。   接下来的内容都是些日常琐碎,没个具体主题。有时一整张纸密密麻麻都是字,没个空地方,有时写一段便空上两三行,断断续续,大约是空闲了就写,日积月累而成。   一件件读来,清冽的声线犹在耳畔,仿佛戚北落眼下就拥着她絮絮说话。   “北境已经入冬,天气一天变三回,比你的脾气还琢磨不透。”   “这儿的妇人都会骑马,上回在猎宫,还没教会你骑马,你就怀孕了,待孩子出世后,我连着他的份一块教。等你踅回来,我带你来这跑马。”   ......   每张纸末尾,还必定拽两句酸诗。什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顾慈两条细细的胳膊抖出一摞摞鸡皮疙瘩,忍不住捧着信笺发笑。   云绣笑着打趣道:“还是太子殿下厉害,平时咱们怎么哄,姑娘都不见得笑一下。殿下写来封信,姑娘嘴上这笑啊,就停不下来了!”   顾慈脸上发热,瞪她,“去,你个小蹄子,如今是越发没规矩了。”   心里却甜蜜蜜。   前头传来咒骂声,她仰面,见顾蘅捏着家书,一会儿怒发冲冠,一会儿又仔细压平信上褶皱,对着信痴痴发笑,小脸红润透亮。   肚子里的孩子似乎也感觉到这份喜悦,动了下。   顾慈心底柔软似水,抬手轻轻摩挲,将几十张信纸都捂在心口。戚北落临走前承诺,一定会在孩子出世前凯旋,不知等那呆子回来,知道自己肚里怀着双生儿,会高兴成什么样?   光是想象,顾慈心里便暖洋洋,转目望向窗外。   秋日的午后,阳光也疏懒,枝头树叶凋敝,满园萧瑟,她却窥见了蛰伏其中的希望,来年春日定是个好风光。   再过两日,便是顾蘅的产期。顾慈不敢懈怠,将稳婆和太医都招进东宫,以备突然情况。   随着小腹越发鼓胀,两人的腿脚也肿胀得厉害。掌灯后,姐妹俩躺在软榻上,云锦和云绣帮她们揉捏腿脚,缓解难受之感。   话头扯到给孩子取名的事,众人兴致都颇高。   “慈儿,你知我一向讨厌读书,这名字你可一定要给我把关,可不能像他爹似的,取个这么难听的名儿,一辈子都毁了。”顾蘅捧着圆脸,真诚而专注地苦恼着。   千里之外,名字很难听的某人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云锦和云绣面面相觑,“鹤卿”这样的名儿都入不了大姑娘的法眼,那还能怎样取名?   “这个容易。”顾慈呷口温茶,放下茶盏子,摇头晃脑道,“莫若‘珠珠’而字如何?掌中宝珠,可见你们爱子心切。”   “爱子心切?”顾蘅拧了眉头,“既是子,为何取个女名?”   顾慈扬眉不语,云锦和云绣掩嘴偷笑。   顾蘅隐约咂摸出不对劲,细细思忖,想起嫁妆里的那刻满“蘅”字的金猪,顿时了然。什么“珠珠”,分明是“猪猪”!   “好你个慈儿,如今做了太子妃,是越发猖狂了,竟还敢拿这事取笑我!”   顾蘅气急败坏,抽出软枕丢去。顾慈捧腹笑了一阵,亦不甘示弱,拿起软枕回击。一来一回,屋里很快欢闹成片,火盆里“啪啪”爆着火星子,跟着凑趣。   正起劲时,茜红鲛纱帘子忽然掀开,王德善趔趄步子进来,衣上沾满夜露,带进来一室寒气。   顾慈和顾蘅都哆嗦了下,云锦忙起身去关门。王德善平时是个多细心的人,大家都知道,这等低级错误,可不像是他会犯的。   云绣问道:“王总管这是怎的了?若有难处只管说,姑娘定会为你做主的。”   她边说边泻了杯热茶,正要递到王德善手中,他却突然扑通跪倒,朝顾慈连磕三个响头,泣不成声。   “太子妃,大事不妙啦!北境最新战报,说泷江一战,咱们大邺军中了北戎人的埋伏,损失惨重。太子殿下和奚二公子全都、全都不知所踪!”   砰——   一盏茶倾倒入火盆,炭火“嗤”的一声翻起烟,成了白灰。屋子骤然变凉,外头的寒意便趁机渗进来,剜肌刻骨,黯然销魂。 第97章   惊天噩耗入耳,顾慈脑袋“嗡”了声,纤细的手紧紧攥住软榻边沿。   顾蘅惊呼了声:“什么!”两手撑着软榻,猛地起身,一时续不上气,白眼一翻,昏倒在榻上。   “姐姐!姐姐!”顾慈忙去扶她,转头对云锦道,“快去叫太医。”   云锦“嗳嗳”点头照办,云绣开门唤人进来帮忙,不多时屋内便涌进来许多宫人内侍,脚步声杂沓聒耳,灯火幢幢映得人影缭乱,显出一种山雨欲来的飘摇之感。   太医提着药箱匆匆过来给顾蘅搭脉,顾慈捏着帕子,在旁焦急等待,“太医,如何了?”   太医朝她见礼,“太子妃放心,奚夫人只是急火攻心,昏过去了,身体并无大碍,腹中孩儿亦无甚损伤。待微臣开两副凝神静气的汤药送服下,夫人便可醒来。”   顾慈松口气,让他下去开方子煎药,命云锦和云绣好生在旁伺候,自己则拉了王德善去屏风后头问话。   “你方才说殿下中了埋伏,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王德善捏了把额汗,哈腰如是回话:“回太子妃的话,奴才也只知道个大概。听说是咱们大邺军被那赫连铮引入泷江边上的铁槛沟,里头全是伏兵,从外头根本看不出来,这才着了他们的道。”   顾慈扶着屏风,呼吸急促,无法接受这事。   她曾在书籍上读到过铁槛沟,那里与泷江连成一线,是大邺和北戎的天然边界。山势奇突、岩壁层层,绕过一道还有一道,易守难攻,若是提前埋伏兵力,很难被人发现。   况且穷寇莫追,连她这样久居深宅大院的女眷都懂的道理,戚北落这个久经沙场的老麻雀会不知?   思绪混乱做一团麻绳,正确的线头就藏在里头,可顾慈心怎么也摸索不到。   王德善亦在担心戚北落的安危,见顾慈面如菜色,勉强挤了个笑,“太子妃切莫太悲观,眼下局势还未确定,陛下那头也没发话,太子殿下福大命大,定会逢凶化吉。您肚里还怀着小殿下,多思无益,天色不早,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顾慈回眸望一眼软榻,右手捧紧肚皮,长叹口气,点头应允,絮絮嘱咐了遍姐姐的事,便推门出去,却不想才一脚才抬起,就被门槛绊了下。   旁边伸来一只手,稳稳托住她小臂。顾慈仰面,便对上裴行知的眼。许是廊下烛火照映的缘故,原本乌沉的狐狸眼带起些许透明的釉质赤褐色,宛如岁月沉淀千年的琥珀。   见顾慈已然站稳,不等她挣开,他就先收回手,笼进宽袖中,“为了小殿下,当心些。”   语气平平,一如在姑苏时那样,当她有难处时,他便出现;在她平安后,又悄然退场,未曾真正僭越一步。   顾慈颔首道:“多谢。”   “我送你。”   顾慈刚要婉拒,他先抢白,“眼下帝京不及从前,盗贼滋生,就算在皇城内,也该时刻小心。我送你到门口便回,莫要多想。”   说完,也不等顾慈点头,便拂袖先行。顾慈犹豫片刻跟上,同他稍稍拉开些距离。一路上彼此俱都无话。宽阔的回廊,只窸窣阵阵虫鸣,足音格外深远,仿佛踩在心尖上。   顾慈心里揣着事,一直低着头,垂视自己脚前窄窄一片地,到了自己屋子都不知,还得裴行知出声提醒。   顾慈颔首再次道谢,正准备推门进去,他忽然道:“你姐姐她没事,放心吧。”   顾慈一愣,抬眸对上他直视而来的目光,眼睫微微颤了下,鬼使神差地抓住他衣袖,目光灼然,“那他呢?”   夜风袭来,檐下绢灯斜飞旋转,她投在墙上的侧颜烛影随之猛烈晃动。   裴行知当然知道她问的是谁,唇瓣微动,默了半晌,还是垂了眼睛。   顾慈胸膛像是被巨石碾过般,迟缓而沉闷地发着疼,“连你也不知道,连你都不知道......”   揪在他袖间的手因用力而不自觉发抖,渐渐,松落下来。   夜色深沉,清晰地勾勒出这座桂殿兰宫的轮廓,风中带着几分透骨飒寒,看似万籁俱寂,实则暗藏杀机。   顾慈后背渗出大片冷汗,中衣紧紧贴上肌肤,冷飕飕的不是滋味。   身子倦怠得厉害,她匆匆道了声“晚安”,便进屋合上大门胡乱洗漱罢,仰面倒在床上,强迫自己不去多想,快点入睡。   可一闭上眼,戚北落战死沙场的画面就不由自己地充盈脑海,甚至还有浓烈的血腥味盘旋鼻尖,弥久不散。   快到子时,外间淅淅沥沥飘起雨丝,吹拂过窗纱,发出细微声响,像孩子在扬沙。   顾慈撑着床沿起身,披衣缓缓走到南窗前,推窗微开一缝,探手出去。雨丝携秋意落入掌心,钻筋斗骨之寒。可她仍旧不愿关窗,只想一直站在这,等他回来。   乌云笼罩天幕,星辰皓月皆不知去向,就连秋日南天最明亮的北落师门也不见踪影。   北落师门星掌一国战事兴废,本该明亮的时候却暗淡无光,真是处处透着不祥。   顾慈收紧指根,只恨自己当初为何没向白衣山人多讨教一点占星卜卦之事。她原是不信这个的,眼下病急乱投医,只要谁能给她带来一点好消息,哪怕是假的,她也高兴。   可她不能哭,如今东宫和顾家都要靠她撑下去,越是艰难的时刻,她越要撑住。深吸口气,她重重合上窗户,回到床上,紧紧闭上眼。锦被蒙过头,随呼吸均匀起伏,忽地细细震颤,鸳鸯绣面缓缓泅开一片水色。   “北落,快回来吧,求你了......”   冷雨轻叩尖细竹叶,游丝般牵扯得人心尖发疼。夜色中洞箫声随风踏来,如浮云迤逦,浩然空灵,闻者无不心生宁静。   顾慈注意力被箫声吸引,歪头望向那扇半开的窗,脑海里浮涌出箫声描绘的世外桃源,不知不觉便昏睡过去。   一连几日,她辗转难眠,都是这箫声伴她入梦,风雨无阻,从未间断。   屋漏偏逢连夜雨,北境战事尚还未明朗,帝京城中又有人趁乱作梗。   王家自上次抄家罢爵后,便一蹶不振。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眼下戚北落不在西山大营,便有人混水摸匀,借从前武英候在军中的影响,鼓吹东宫蓄意残害国之栋梁之事,又将近来京郊无家可归的流民召集到一块,扯旗起事。   眼下大邺全部兵力都集中在北境,帝京空虚,乱贼趁机盘踞城外,团团包围帝京城,竟还真成了威胁之势。   而那领头之人,不是别人,正是失踪许久的废潞王,戚临川。   帝京上空笼起一层厚重云翳,遮天蔽日,风吹不散。上至朝廷下至百姓,人人自危,夜里不敢深睡,生怕一闭眼就再没机会睁开。   宣和帝勃然大怒,召集群臣商讨应对之策,只要抓住戚临川,死活勿论,都重重有赏。裴行知越发忙碌,时常鸡未鸣就起,灯尽灭才归,精神也有些跟不上,说话时子都带沙哑。   惶恐的气氛飘入皇城,顾飞卿心中激荡,这几日入夜后都独自抱着戚北落临走前赠他的长剑,坐在东宫门口,说是要替戚北落和裴行知守护东宫。   小小的身板端坐阶前,八风不动,宛如一座正在缓慢拔地而起的小山。   顾慈劝不动,只好命人在旁多加照看。   是夜,星垂四野,风声疏狂,廊檐下的绢灯被吹得左摇右摆,几乎挂不住。   身后传来细微脚步声,顾飞卿拇指猛地挑开鞘端剑柄,回身呵道:“什么人!”   那人被他一吓,小小的身子颤了颤,咽了下喉咙,瞪大眼睛望住他,“飞卿哥哥,是我。”   “郡主?”长剑“呛”地收回,顾飞卿上下打量她,眉心慢慢折起,“这么晚了,你不拥被睡觉,跑这来做甚?快回去。”   璎玑皱起小脸,嘴巴嘟得可以挂油瓶,“我不嘛,我要留在这陪你。”边说边颠颠跑到他旁边坐下。   顾飞卿不同意,四面顾盼,想找人将她领回去,袖子却被一股轻微的力道拽住。   “飞卿哥哥是不是又觉得我没用,所以才赶我走?”璎玑仰面看他,小脸气鼓成球,清澈的眼眸泛起水光,“你跟那些人一样坏!什么都不肯告诉我!就连我爹爹出事了,也不说,还把我关在这,连娘亲都不让见!”   越说越气,小胸脯一阵起伏,睫尖一颤,眼泪便哗哗直下。   顾飞卿懵了,身上摸了半天没摸到帕子,便拿袖子帮她擦。   他从记事起就没怎么接触过女孩,后来跟随师父云游,更是连同龄人都没接触过几个,目下冷不丁冒出这个大个难题,他还真不知该怎么哄。   憋了半天,脖子涨得通红,才面前憋出一句,“别哭了,大不了你留下,我们一块坐在这里守东宫就是了。”   璎玑闻言,立即破涕为笑,拉他在旁边坐好。连着几日阴雨天,今日总算放晴,群星悬空,璀璨点点。   她托腮望了会儿,眼睫扇子似的垂下,扯开淡淡弧影,稚嫩童音染上些许哀婉,“飞卿哥哥,我爹爹他会平安回来吗?”   顾飞卿侧眸看她,见她神色落寞,忽然有些不认识了。   长大总是在不经意的一瞬间,这几日,自己也是突然间成长许多。   顾飞卿抬手迟疑片刻,在她小脑袋上轻轻拍了拍,“放心,师父答应过我,会毫发无损地将我爹爹,还有你爹爹带回来,就一定会做到。如果师父做不到......”   垂眸沉默须臾,他再次攥紧怀中长剑,抬眸北望,“如果师父做不到,那我便去替他,将咱们俩的爹爹带回来,哪怕现在不行,等十年、二十年......我也一定会将他们的尸骨接回。咱们大邺的英雄,不该长眠在那北蛮之地。”   星光落在他墨黑的眼眸中,仿佛经过烈火锤炼,迸发出坚定蓬勃的力量。   璎玑对他的话语虽还似懂非懂,但却被他语气感染,抱住他胳膊,双目灼灼,凝望于他,“我陪你一起等。”说着便板起面孔,严肃地看向前方。   顾飞卿觑了会儿,忍俊不禁,伸手刚想摸她脑袋,就听身后屋子里有宫人忽然开门高喊:“来人!快来人!奚夫人临盆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所有人都火急火燎钻出门,忙活开,原本空旷的东宫忽然间热闹起来。   帝京之危尚未接触,裴行知在御书房同宣和帝议事,还未回来。顾慈来不及穿戴,随便披了件氅衣便出来,亲自主持大局。   院子里灯火一片片重新燃起,脚步纷纷,往来如震。   热水、稳婆、太医......一同混乱后,所有人终于都被达到明堂,顾蘅躺在床上,已经开始产诞,撕心裂肺的尖叫冲击耳房,闻者惊心。   顾慈有孕在身,不便在产房多逗留,拢着衣襟站在外头探脖子张望。帕子捏在手心,湿了一遍又一遍。   仰面正好瞧见头顶上的北落师门,她心头一喜,双手合十正待许愿,嘴巴猝然被人从后头捂住,她抓住那人的手,拼命“呜”声挣扎,紧接着后腰便抵上一细长尖锐之物。   隔着厚重的氅衣,锋芒依旧刺骨,再往前一寸,就真要一尸两命。   顾慈瞬间不敢再妄动。   “顾慈,你可还认得我?”   隔着朦胧夜色,顾慈微微侧过半张脸,一双眼睛登时睁得滚圆。   身后这个作宫人打扮的女子,目光狂乱,面容狰狞,赫然就是失踪已久的王芍!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月饼节快乐鸭o(≧v≦)o   这么美好的日子,他们一家四口马上就要团结啦,莫方!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我不是星星10瓶;白露為露6瓶;雨轩儿2瓶;小棉袄鸭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8章   眼下众人都在为顾蘅产子的事忙碌,并未留意这里的变故。   王芍从背后捂住顾慈的嘴,匕首抵住后腰,将她拖离这间院子,绕出隔壁庑房,藏到墙根阴影处。   顾慈惦记腹中孩儿的安危,并未挣扎,老老实实随她过去。   而今戚临川扯旗起事,致使帝京城大乱,风声鹤唳。既然戚临川无事,顾慈也料到王芍定还活着,只是没想到,她竟还留在宫中,这个于她而言可谓天底下最危险的地方,并未和戚临川在一块。   她尚未从惊愕中回过神来,王芍先扯动嘴角,皮笑肉不笑地道:“你是不是在奇怪,我为何会在这?还是拜你所赐啊,顾慈。”   “太妃出事后,我和戚临川前脚才刚逃出王府,戚北落就领着人追上,封锁城门。戚临川利用我和王家残余叔辈成功牵上线,又嫌我碍事,竟丢下我独自出逃。”   她借着星光,四顾周围的碧瓦朱甍、雕梁绣柱,凑到顾慈耳边咬牙切齿。   “我忍辱负重混入宫中做宫人,每日起早贪黑,风吹日晒,做着最低贱的粗活。可你呢!呵,太子妃?连根绣花针都不用拿,每日往床上舒舒服服地一躺,擎等人来伺候就是。凭什么?”   她捏紧匕首,深陷的眼窝缓缓绷起几道癫狂深刻的血丝,几乎是咬着顾慈的耳朵在说话。   “姓顾的,我告诉你,”你这位子本该是属于我王芍的!明明当初是你先背弃太子殿下,而今凭什么还能霸占太子殿下的独宠?这些都该是我的!我的!”   即便背对着她,顾慈依旧能清楚得感觉到她投向自己的怨毒目光。   能隐忍这么久,等到戚北落不在,而众人又忙于旁事的时候再跳出来,挟持自己,足可见其深沉心机。敢在东宫行刺,大约也是做好了与自己同归于尽的准备。   可顾慈一点也不想死在这,为了孩子,为了戚北落,她都要活下去。   王芍方才因情绪太过激动,话说到最后,声音不由自主变得尖锐高亢,引来外头宫卫注意,高声呵斥道:“什么人在那!”   王芍执刀的手一颤,顾慈瞧准时机,使出吃奶的劲儿张嘴狠狠咬住她捂在自己嘴的手。   王芍吃痛惊呼,松开手,顾慈又狠狠踩了下她的脚,捧着圆滚滚的肚子往月洞门跑,高呼:“救命!有刺客,快来人!”   因这便便大腹,加之心弦紧绷,顾慈没跑两步便大汗淋漓,力不从心。王芍握着匕首狂笑奔来,绢灯滂沱出惨白的光,映亮她沧桑黧黑的面容,五官扭曲,几近变形。   眼瞧就快被追上,顾慈焦急万分,一时没留神台阶,脚底绊倒,“啊”了声,人直挺挺栽倒下去。腹部磕到底,隐隐阵痛,她由不得蜷起身子,额上沁出大颗汗珠,手撑着地面还想站起来,双腿却仿佛不是自己的,根本不听她使唤。   “哈哈哈,顾慈,天要亡你,天要亡你!这就是报应!报应!哈哈哈——”王芍仰天长笑,高高举起匕首朝顾慈猛然刺去。   还未举到最高处,一道劲风忽从耳畔疾驰而过,贯穿她右腕。她茫然抬眸,腕间直挺挺扎着一根羽箭,殷红的血透过血洞,沿小臂蜿蜒淌下。   “诶?”匕首咣当一声落地,王芍还没反应过来,紧接着又是三声“嗖”,左腕、双踝皆被箭射中,身子瞬间支撑不住,纸灯笼般晃了晃,轰然倒地,厉声惨叫。   顾慈被疼痛折腾得浑身无力,勉强掀开半幅眼皮。   月光下,裴行知丢了那柄举世无双的玄铁弓|弩,径直奔到她面前,要扶她起来,余光瞥见她茶白色裙子淅淅沥沥泅开数点红,瞳孔骤然一缩,赶忙伸手去探她脉象,从来波澜不惊的面容头一回显出惊惶之色。   顾慈窥其神色,隐约猜出大半,强压住心头恐惧,用尽最后的力气攥住他衣襟,纤瘦的手指在寒风中细细颤抖。   “保、保住......我的孩子......求你,无论如何......都要保住我的孩子......”   裴行知眉头紧锁,眼眸晦暗,蓬着几分恼怒,“莫再说话,多存些力气。”吩咐人去唤稳婆和太医马上到北慈宫准备着,轻声道一句:“冒犯了。”将顾慈从地上抱起。   没得到准确答复,顾慈不肯松手,清澈的眸子一眨不眨地望住他,泪珠悬在睫尖,欲坠不坠。腹部剧痛更甚,她唇瓣白透,却还咬着牙,几近绝望地道:“倘若孩子保不住,我也绝不独活!”   此情此景,拿自己的性命去威胁一个真正关心自己的人,很无耻,可顾慈一点也不后悔,即便时光倒流,她还是会毫不犹豫地这么说。   这个孩子对她的意义有多大,只有她自己最清楚。戚北落如今生死未卜,万一真出了什么差错,那这个孩子便是他在世间唯一的血脉,哪怕赌上自己的性命也要保住。   夜风骤起,檐下宫灯猛烈摇晃,人影灯影俱都纷乱零碎。   裴行知咬牙,舌尖尝到血腥味,闭目不语。   宫卫们随后赶来,将王芍扣押住。王芍四肢中箭,鲶鱼般匍匐在地,却还不愿束手就擒,双眼紧紧盯着裴行知的背影,强忍剧痛嚎道:“杀了我!为什么不杀了我!”   裴行知正当心烦意乱,恶狠狠剜她一眼,目光宛如实质,王芍心里打了个突,缄口不语,旁边的宫卫也都结结实实打了个寒噤。   今日相处下来,他们深谙裴大人温润的性子,这还是第一次见他气成这样。   “想死?天底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这几日没人会给你治伤,你就在天牢里待着,等太子殿下回来,自有你的好去处!”   她暗杀顾慈未遂,戚北落能给她什么好去处?   想起那双阴鸷的眼,王芍心肝大颤,拼命挣扎哭嚎,撕心裂肺,眼睁睁看着顾慈被宫人围簇着,宝贝似的带走,自己却只有被当作垃圾拖走,无声淹没于黑暗之中的份。   北慈宫里一应接生用具都已准备齐全,云锦和云绣在门口翘首。裴行知抱着顾慈回来,二人忙伸手上去接,他却没有松手的意思,直接将人抱入屋内,小心翼翼地安置在床上。   起身招呼稳婆过来,顾慈却还揪着他衣襟,吃力地动了下唇瓣,根本发不出声。   裴行知深深叹口气,笃定道:“放心,你和小殿下,我都会保住。”放下她的手,转身去寻太医说话,亲自提笔开药方。   顾慈这才稍稍放下些心。   可阵痛如浪潮般一波一波涌来,根本没打算给她喘息的机会。她猛地攥紧被子,嘶声尖叫:“啊——疼!疼!”汗水浸透衣裳,底下的褥子旋即也湿了一层。   “太子妃莫喊叫,省着点力气,来,使劲。”   稳婆们围在床边打转,或在床头拉着她的手,或在床尾托住她的腰。   比起寻常产妇,顾慈的身子要羸弱许多,产子本就凶险,眼下胎儿还未足月就突然早产,这份凶险就更重一层。   况且东宫现下已然有一位正在生产的孕妇,急缺人手,现在又闹出这一桩,大家手忙脚乱,心中紧绷着一根弦,屏息不敢懈怠半分。   浓浓的血腥味混合紧张的气氛,在屋内漫延,仿佛随时都会崩溃。   也不知过了多久,酸疼感累积到极点,浑身上下每块骨头都在发疼,顾慈只觉自己快死了。一碗碗汤药送进来,又苦又臭,醺得她味觉快要失灵。   外头忽地响起一阵呼喊,夹杂兵器碰撞出的冷硬之声。顾慈眼睛艰难地睁开一线,漆黑夜色晕染窗纱,渐渐,竟生起半片诡异的红光。   屏风外,有人匆匆入内,“裴大人,大事不妙,叛军打进宫来了!陛下要您赶紧过去。”   所有人都怔在原地,像被施了定身法,醒神后张皇四顾,不知该如何是好。有几个内心脆弱的,已直接软倒在地,呜呜哭起来。   顾慈脑袋“嗡”了声,空白一片,忘了疼痛,侧眸望向屏风。   灯火在屏风上绘出裴行知的身形,清瘦却挺拔,无论何时都能给人一种安全感。所有人都在等候示下,裴行知下意识举步要走,余光瞥向屏风,脚便便如何也抬不起来。   留下,他无法保住国家;离开,他就无法保住她。无论选择哪条路,都会让他抱憾终生。   修长玉指攥紧笔杆,因用力而微微发抖,一滴墨顺势从笔尖滑落,在写了一半的药方上晕开浑浊的黑。   顾慈知道他在纠结什么,调动力气道:“大表哥......你去吧。我这里人手都够。”喘息着休息了会儿,她望着帐顶海棠纹,嘴角缓缓扯起点笑,“我不希望孩子一出生......就沦为阶下囚。”   最后半句话,一下击中在场所有人的心。   产房内人手究竟够不够,早产风险到底有多大,大家都心知肚明。如今太子殿下不在,裴大人就是东宫的顶梁柱,且还深谙医理,他走了意味着什么,众人皆知,太子妃不可能不知。   可为了家国大义,她还是选择放裴大人走。正如她所言,没有国,你我皆为囚徒,又哪来的家?   案头烛火“嘶嘶”狂舞,点亮每一双眼,宛如点点星辰汇聚成河,奔流不息。   众人心潮激涌,纷纷向裴行知保证定会护太子妃无恙。就连方才被吓哭的小宫人,也备受鼓舞,擦干净眼角重新忙碌自己的差事,神色较之方才还要专注。   外间匪贼笑声狷狂,亦无法再动摇他们半分。   裴行知长出一口气,用力闭了闭眼,嘱咐身边人几句,朝屏风行一大礼,“我定早去早回。”说完便踅身离开。   这段插曲很快过去,顾慈又被阵痛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浑浑噩噩间,她感觉有人在用力拍打她的脸,在她耳边说话,像是云锦的声音。   “姑娘!姑娘!大姑娘她生了,是个大胖小子,哭声大得都快把屋顶掀翻。”   听了一整晚的噩耗,终于来了个好消息。顾慈支离破碎的心略感宽慰。大约是被顾蘅感染到,她不知哪来的力气,咬紧牙关猛地一使劲,褥垫间一阵湿热,所有疼痛都寻到宣泄的出口。   “生了生了!是对孪生姐妹!”   屋内雀跃一片,喜声连连。   顾慈见他们笑容满面,自己嘴角也染上笑,周身力气如流水般泄去,身子虚软好似随时都会飘起来,眼皮沉甸甸坠下,只想好好睡个觉。   外头猝然传来一声撞门声,顾慈努力掀开眼皮,窗外红光更盛,只要撕裂天幕,一群匪贼踹翻屏风,拿刀指着屋内众人,“我等奉天命,辅佐潞王殿下登基,谁敢不从,一律格杀勿论。”   欢笑声瞬间被尖叫取代,宫人内侍们慌乱不堪,没头苍蝇似的跑来奔去。可跑得再快,也快不过匪贼们手里的刀,殷红飞溅,浇灭烛火,屋内瞬间陷入大半昏暗。   云锦和云绣将两个才出生的孩子藏到顾慈身边,拉下床帐,以身挡在前头。可婴儿脆亮的哭声还是引来贼人头目的注意。   他眯了眯眼,朝床榻走去。云锦和云绣壮着胆子要去拦他,却被轻松撂倒在地,昏迷不醒。   刀锋血迹在地上点绘出不规则弧线,分外刺鼻。   顾慈浑身绵软,使不上半点力气,只能背对向床外,将姐妹俩护在身下。屋内忽然安静,脚步声踩着满地碎瓷,咯咯声格外清晰,每一步都踩在她心坎上。   怎么办?孩子才出生,还没睁开眼睛好好看看这人世间,怎么能就这么死了?   无力的悲凉感从背脊末端腾升,很快漫延全身。两辈子加一块,她都没这般害怕过,除了用力闭上眼睛,什么也不会做。   刀锋撕裂帐幔,银光泠泠,两个孩子被晃了眼睛,哇哇啼哭。钝器入肉声乍响,殷红飞溅,侵染大半被褥。   有一滴落在顾慈脸上,她愕然睁开眼睛,床帐只剩半截,刀锋就悬在她头顶,再有半寸就能叫她和两个孩子一块身首异处。   持刀的贼人面目狰狞,翻了个白眼,“咚”声倒地,露出他背后之人。   戚北落身披铠甲,立在床边,身形巍峨如山,撑开一股轩昂气势。灯火半灭,银甲兀自折射出朦胧光晕,屋子顿时亮堂许多。   眉眼透着凛然杀意,望着她时,却依旧清润赤诚如少年。   “慈儿,我回了,可还无事?”   他丢了染血的长剑,坐在床沿,拥她入怀。目光掠过她身下的两团软绵绵的襁褓,视线一定,错愕片刻,嘴角牵动,眸中涌起几分难以置信的喜色。   顾慈眼睛睁得大大的,惘惘望着他,呆呆地拽了拽他铠甲,又摸摸他的脸。一冷一热两种触感拂过肌肤,她终于敢确信,是他回来了,他真的回来了!   “北落......”   千言万语拥堵在喉咙中,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一张口便痛声大哭。也不管他铠甲上的血污,直往他怀里钻,定要将这几月的委屈通通宣泄出来。   戚北落心头酸涩,拥紧她,轻吻她发顶,给她想要的温暖。   屋内匪贼都被凤箫领来的人制服,却有一个方才因被宫人拿花瓶打晕在地,大家以为他已死,便未拿绳索捆缚。   可巧眼下,他幽幽转醒,窥见屋内情状,顿时了然,心有不甘,偷偷抬手指向床榻,欲用袖箭射杀夫妻俩。   机括还未扣下,一双阴狠的凤眼霍然睨来,他心头一蹦,未及反应,便有尖锐寒芒从床边飞来,“咣当”一声,直挺挺地落在他肘间,将他小臂和袖箭一道从胳膊上齐齐砍断,干净利落。   惊痛声刚奔至嘴边,头顶突然罩落大片阴影,他抬眸,正对上戚北落墨黑的眼,灯火中乌然灿然,却犹如深渊般阴冷幽邃。   那声痛又憋回嘴里,他扭身往后躲,戚北落却一脚踩在他断臂伤口上,不留情面地辗碾,在他期期艾艾的求饶声中,朝所有逆贼一字一字咬金断玉,声调漠然低沉。   “孤在此,伤孤妻儿者,为虎作伥者,犯上作乱者,都得死!”   作者有话要说:美好的中秋节,我点了两杯奶茶,可只送来零根吸管。   我举杯邀明月,却只能望“珠”兴叹。噫吁嚱,吃茶之难,难于上青天qwq 第99章   戚北落的归来,便是一剂最有力的定心丸,不仅安住了顾慈的心,也安住了全帝京城人的心。   戚临川率领的草寇趁皇城空虚,漏夜潜入捣乱,意欲逼宫。虽说这时机选择得极妙,可在戚北落和裴行知面前,到底欠了点火候。   一夜惊风密雨,终在曙色破云而来的一刻消于无形,载入史书,也不过寥寥四字“戊寅之变”。   变乱后的第一日,锦衣卫就在出城的泔水车里,捉拿住藏匿其企图逃跑的戚临川。   他妄图以身上的皇族血脉,求一个面圣讨饶的机会,宣和帝却一口拒绝,直接命人将他就地问斩,尸首不得入皇陵,随意弃于乱葬岗,无碑无冢。而他旁边,就躺着早已凉透的王芍。   变乱后的第二日,戚北落以雷霆之势,将藏匿在帝京城四方边角的王家残余势力和流寇全部抓获,送上刑场。   阂城百姓拍手叫好,一面唾弃戚临川的同时,一面不忘赞颂戚北落英武忠义无双。更有说书先生舌绽莲花,将这段事迹编纂成故事,取代从前那些什么挑人皮做灯笼的传闻,在坊间口口相传。   然而现在,众人眼中龙章凤姿、胸吞万流的太子殿下正高举一碗水,在东宫罚站,低垂脑袋收着下巴颏,大气不敢出。   “泷江战败之事是你们的诱敌之策,为何不早告诉于我?害我担心。”   顾慈倚着软枕,靠半躺在床榻上,柳眉倒竖,指着戚北落的鼻子兴师问罪。因情绪激动,嗓门拔高,不小心吵醒身边两个小糯米团子。   姐姐倒还安静,澹定地瞥了眼娘亲,又澹定地瞥了眼正在罚站的爹爹,最后澹定地歪头继续睡。妹妹却是个不省心的,皱着小脸“呜呜”直哭。   顾慈冷冽的心瞬间柔软得不像样,抱起小团子柔声细语地哄。   因是早产,姐妹俩身子都比平常婴孩要娇小许多,眼下虽还未张开,皱皱巴巴的一团,五官却极为精致,可以想见她们将来长大后定然风华倾国,不逊其母。   因她们落地时,正值黑夜与黎明交接,宫中动乱即将结束,遂取名“朝朝”和“暮暮”,也寓意一家人从今晚后朝朝暮暮都在一块,永远不分开。   戚北落望着自己的妻女,目光轻柔得像天际一片云,心头沉淀了数月的琐屑一扫而空。   “慈儿,这事没提起告知于你,害你日夜为我担心,是我的不对。”他叹了声,继续解释道,“此前我和奚二在帝京布下天罗地网都没能抓住戚临川,想来在帝京内定还有不少他的爪牙,一日不除,终成大患。”   “后来岳父和姐夫出事,我领兵北征,发现赫连铮此番率兵南下,多半是受戚临川暗中挑唆,就和父皇......还有你表兄,联手想了这么个诈败的法子,让戚临川误以为我已战死,帝京空虚,诱他出来,再将他们一网打尽。”   “之所以不告诉你,也是怕隔墙有耳。”   顾慈眉心折痕更深,越想越窝火。   他也就算了,裴行知就在自己身边,什么事都知道,却一个字也不跟她提,就看着她在旁干着急。   “好啊,既然你那么信不过我,那就干脆,这几日你都别到我屋里来,免得我这‘隔墙有耳’,给太子殿下惹麻烦!”说完,她便低头继续哄女儿,再不看他一眼。   戚北落肩膀一晃,头顶上的瓷碗被带动,摇落一小泊水,瞬间降他淋清醒,枯着眉头道:   “慈儿,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瞧母后,父皇不是也没将这事告诉她?所以你不是唯一被蒙在鼓里的,就莫要......”   这话倒给顾慈提了个醒。她两眼骤亮,昂首笑吟吟望过来,笑似烟波雾霭,“既然你非要拿我和母后比,那便别怪我心狠。母后为这事,罚父皇一个月不准踏入长华宫。太子殿下既然是主谋,那便自今日起,两个月不准过来打搅我和宝宝。”   不准来打搅她和宝宝,这是给他下了逐客令?他堂堂一国太子,在东宫之内,被别人下了逐客令?   戚北落觉得不太行,摇头拼命反对。   可他越不愿意,顾慈就越觉得好,一拍床板,这事便定下来了。   接下来的一个月,无论戚北落怎么在顾慈面前告罪认错,她都假装没看见,日日守在女儿身边,抱完姐姐抱妹妹,亲完妹妹亲姐姐。   两个糯米团子已经长开,从粉嫩嫩的两团变得白胖可爱,得了娘亲的疼爱,眨巴大眼睛,舞着小肉手“啊啊”朝她笑。   烛光暖暖,其乐融融。   桌案边,两道目光直挺挺投来,幽怨又炽热,顾慈轻慢地挑了下眉,冷声道:“看什么看?批你的折子去。”然后又捧着脸低头瞧女儿,怎么瞧都觉不够。   两个小糯米团子跟娘亲一块同仇敌忾,嘟着嘴,不高兴地朝男人吐泡泡。   男人气得鼻子喷火。两个小没良心的!没有他,她们还不知道在哪呢!   可一边是他的宝贝媳妇儿,一边是他宝贝媳妇儿生的两个宝贝女儿,都是他的心肝肉,即便他肚子里的酸水都快顶到喉咙,也只能忍着。   一个月后,宣和帝解禁,连蹦带跳地踏入长华宫,和他的皇后把酒话桑麻。话着话着,衣裳就话没了。   可东宫里头,戚北落看着宝贝媳妇儿从产后的憔悴羸弱,一点一点恢复回从前的白嫩娇俏,且还更加水灵,似秋日枝头最后一颗鲜果,等他去采撷。   然,他偏生就是吃不到!   父皇和母后已然和好,顾蘅出了月子,同奚二琴瑟和谐,就剩他一人不上不下,落了单。冥思苦想一整夜,戚北落心一沉,终于决定用上兵法。   是夜,他将屋里人都打发干净,焚香沐浴,又偷拿顾慈的茉莉香膏往身上乱抹一通。   顾慈哄完两个糯米团子,捶着肩背回屋,刚进门就被浓郁的花香熏皱了眉头,捏着鼻子四下顾看,目光直愣愣定在床榻上。   灯火幽微,戚北落穿一身轻软雪白的中衣侧躺在醺红锦被上,半潮的墨发随意披散着,手指修长白皙,穿过青丝支起额角。凤眼秀长,红唇嫣然,微微一笑,颠倒众生。   顾慈心头一蹦,努力去想别的事,不让自己脸红,“你......这是干什么?谁准许你进来的,出去出去。”   戚北落不动,她便上前去拽他的手,想把他拖下床。谁知他突然反握住她的手,凑上前,柔软的温热落在她手背,像个虔诚的信徒,对她奉上自己的心。   顾慈呆住,有些语无伦次,“你、你别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哼,说好两个月,一天都不能少。”   她往回抽手,戚北落却不放,嘴角噙着浅笑,温热穿行过纤细雪色,落在她肩头。   顾慈以为他要来啃自己脖子,忙缩起来回避。他却在这收唇,头转向另一边,吻住她左肩,如法炮制,沿胳膊停在她左右背,抬眸望她。   目光灼灼如盛夏骄阳,几乎要把她融化,却只是看着她,什么也没做。   那模样,引诱中带着讨好,顾慈打量了会儿,恍然大悟。   他这是在施“美男计”,相仿后宫妃嫔博宠呢!才几日不见,他在床笫间竟就不正经成了这样,真是......   顾慈又好气又好笑,实在寻不出个恰当的词来形容他。但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想找到点当皇帝的感觉,想看接下来打算做什么,遂挑了下眉,似笑非笑地看他。   戚北落眼中笑意加深,揽过她的腰肢。轻衫如花般簌簌绽放飘落,他的吻羽毛拂过春水,不疾不徐。   顾慈被撩拨得浑身酥软,如坠云端,微微睁开一线眼,见他双目猩红,额上汗湿大片,换做过去,他早就忍不住攻势,可现在却依旧耐着性子取悦她,仿佛自己要是不同意,他便打算就这么草草过一夜。   眼下她越发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想当皇帝。每日都有美人环绕,燕瘦环肥,且无论她们无论心里愿不愿意,都会想尽办法讨好侍奉,哪个男人不愿?   大约是真忍不住了,戚北落轻啮她耳垂,哑声道:“太子妃可还满意?”   这话说的,怎么听都不像太子,更像是自己养的面首。顾慈被逗笑,轻抚他长发,仿着“爱妃”一词,粗着嗓子道:“爱夫伺候得很好,本宫甚是满意。”   “小东西!”戚北落忍笑瞪她,顺着她的戏路奉陪到底,“太子妃可想更进一步?小的定竭尽全力,让您满意。”   顾慈“噗嗤”笑出声,同他“卑微”的眼神周旋许久,心满意足地朝他敞开怀抱。   *   时至年关,天降瑞雪。因过去这一年,于国于家都乃多事之秋,实该好好去去晦气,是以今年,帝京城内的炮仗都比往年要响亮。   宣和帝在前朝设完大宴,又在太液池畔设小宴,没请旁的什么皇亲国戚,只叫了顾、奚两家人过来吃饭。宴上也没有君臣之分,彼此都是血浓于水的亲人。   寿阳公主和驸马、裴氏和定国公都已许久未曾在一块过年,此前他们又遭了大难,险些天人永别,故而比谁都重视这份弥足珍贵的团圆,饮了几杯便离席回家。   宣和帝才小酌两杯,就拉着岑清秋去游湖。顾老太太由顾飞卿和璎玑围簇着,迫不及待去东宫看双胞胎姊妹。顾蘅和奚鹤卿趁人不注意,偷溜出去放烟火。   桌边就只剩戚北落、顾慈,和裴行知。   顾慈喝了一杯酒,便醉倒在戚北落怀里。戚北落抚她长发,她奶猫似的眯起眼睛,有恃无恐地蹭他胸膛,睡得天昏地暗。   裴行知觑了眼,摇摇头,嘴角漫浮起一丝温和的笑,几不可见。   戚北落斟满两杯酒,递一杯给裴行知。   “这杯酒,我敬裴兄。太医说了,慈儿早产,以她的身子骨,若不是裴兄妙手回春,只怕要一尸三命。”   裴行知对他这新称呼颇为意外,眯眼绵长地“哼”了声,接过来一仰而尽。   戚北落长眉一轩,觑着他手里的杯盏,玩味地勾起唇角,“裴兄喝得这般痛快,就不怕我在酒里下|毒?”   裴行知“哦”了声,悠悠转着酒杯,朝他面前的醉蟹抬抬下巴,“方才殿下不也是想都没想,就吃了我做的螃蟹?”   两人都不说话,就这么警惕地互相看着,过了会儿,又“嗤”的一声,齐齐笑开。胸中沉积许久的成见仇怨,也都在彼此这一声笑和长风泠月中,烟消云散。   “慈儿说得没错,你我皆是同路人,或许将来能成为朋友。”戚北落举起酒杯敬他,诚心邀请道,“你可愿留在帝京,无需科考,我和父皇都可许你想要的官位。裴老太太应当也乐意见你在朝堂有所建树,光耀门楣。”   裴行知摇摇头,凭窗遥望月色,但笑不语。   恰此时,王德善入内,说外头有官员求见。宣和帝不在,戚北落便代为跑一趟。   顾慈睡得正甜,他不忍叫醒,便命人搬来美人榻,将小家伙安置好,亲手盖上被子,检查无误,方才离开。   睡得好好的,身上突然沉甸甸地压了一层,顾慈不乐意了,小短腿一蹬,将被子踹到地上。   裴行知笑了笑,过去捡起被子,重新盖在她身上,仔仔细细掖好被角,转身正要离开,她又把被子踢了。   他再次帮她盖好,她又给踢开,无奈之下,他只好在旁看着。   顾慈睡得很沉,细微的灯光照映她面容,纤长的睫毛在眼底婉转温柔的弧影,双颊生晕,清浅透骨的香气隐约散来,待要细嗅却又再寻不见,宛如夏末残荷上一掠而过的秋日蜻蜓。   一缕青丝滑落至她眼前,裴行知指尖一颤,下意识伸出去,想帮她挑开。即将触碰时,他忽然停住,默默收回食指,紧紧攥拳,终还是无力松开,收回袖中。   “你要好好的,我的小姑娘。”声音低哑,似在呢喃。   莹白月光照进他墨黑眸底,漾开片片涟漪,默然看了会儿,他拿起桌上的洞箫,头也不回地踏月离去,衣袂飘举,除却两袖月色,什么也没带走。   戚北落回来,见屋里只剩顾慈,忙命王德善去寻人。   等待的途中,他随手挑开顾慈眼前那绺惹她皱眉的发丝,见她睡颜可爱,又忍不住轻轻啄了口。   王德善打听完,哈腰回道:“裴大人已然出城。”   戚北落心中感慨万千,长叹一声“可惜”,也只能作罢。   *   岁月不居,转眼又是三秋。宣和帝下诏宣布退位,领着他的皇后四处游山玩水。   太子登基大典井然有序地预备着,宫里宫外,大家都忙得脚不沾地,却有一辆青绸小车悠然从宫中驶出,停至城外码头,转乘小舟,取道红鸾岛。   眼下并非佳节,岛上游人稀少。海棠神木依旧终年花开不败,点点嫣红次第缀满枝头。夜色飘渺,有风过,红绸飘扬,有种神秘的美感。   戚朝朝和戚暮暮一下马车就撒丫子乱跑,云锦、云绣和王德善亦步亦趋追在后头,生怕她们摔跤。   顾慈仰望翠碧中浮动的嫣红,想起前世那株海棠,恍惚升起种“庄生晓梦”之感。   背后有人贴来,圈住她腰肢,下颌搁在她肩头,同她耳鬓厮磨,“在想什么?”   顾慈淡笑,身子放松地往后倒,入他怀中,“我在想,当年你在这许了什么愿望?”   戚北落一愣,抬头瞅着满树红绸,眼神亮了亮,笑道:“我可以告诉你许了什么愿望,那同样,你也得告诉我,你许了什么愿?”   真不愧是马上要当皇帝的人,一点亏也不让吃。顾慈嗤之以鼻,揣摩自己写的“望他所念,皆能如愿”,虽有些害羞,还是点头同意。   为了不让神明记错人,神木上的许愿红绸都写了许愿人的姓名。不出一刻钟,凤箫便将两人的绸子寻来奉上。   顾慈生怕戚北落反悔,忙抢了绸子,背过身去,一点一点展开看。绸子经风吹雨淋,有些褪色,可上头的字迹笔锋凛冽,一看便知,是他的杰作,且也只写了八个字。   “一生挚爱,无可取代。”   顾慈愕然回眸,恰好戚北落也看完她写的,似笑非笑地睨来。视线相接,仿佛一夜春风催开满城桃李,两人脸上的笑越发轻软。   “原来慈儿那时就已经想嫁我,亏我还想再等等,当真是浪费时间了。”戚北落眉眼含笑,拥住她,惩戒似的揉捏她下巴,“就该早些把你娶回来!”   顾慈扭头甩开,娇嗔地瞪他,“是你自己蠢,我都给那么多暗示了,你还傻乎乎的,最后还要我去开口......”   戚北落笑笑,“好,都是我的不是。”眼珠左右乱瞟,“不过......人既然都已经来了,那是不是应该......把之前的账给结清楚?”   ”什么账?“顾慈呆呆地眨巴眼睛,见他一直盯着自己的唇,登时了然。   敢情他还惦记着那日被姐姐打断的吻呢!真是的,这几年他又没少亲,干嘛还非要在这......顾慈面庞红红,不愿搭理,架不住他一直这么盯着,还是羞赧地扬起小脸。   戚北落舔舔嘴角,正待下嘴,大树后头忽然传来两声笑。两个五官相仿的漂亮小丫头歪着脑袋,一左一右扒在树两边,笑嘻嘻看他们。   见他们看过来,她们忙捂住眼睛,可十根胖乎乎的手指头却撑得老开,目光兴奋。   顾慈一把推开戚北落,怨怼地瞪他,这事被女儿瞧见,她以后还怎么面对她们!   戚北落咳嗽了声,摆出严父模样,摆手道:“去去去,不该看的不语要看!”   “父皇才是,不该做的事不要做!”两个小丫头一块朝他鬼脸,趁他发怒前赶紧跑开。   戚北落嘴角抽搐,恨不得揪住两个小东西,狠狠教训一顿,拳头捏起又落下,落下又捏起,到底是没忍心。   “迟早再生一个,分了她们的宠,叫她们知道厉害!”   顾慈捧袖暗笑。   怎么分宠?世人皆道,两个小丫头是被自己宠得骄纵任性、无法无天,可只有熟悉他们的人才知,真正的女儿奴,是戚北落。   在外骑马征战四方的战神,回到家里,竟会乐呵呵主动地趴在地上,给两个小丫头当马骑。说出去只怕都没人敢信!   不过,说到再生一个......   顾慈眸光忽而柔软,“其实,老三已经来了。”   “什么?”   戚北落没明白她的意思,茫然看着她。   顾慈牵起他的手,缓缓贴上自己小腹,一笑醉人心。戚北落眼波轻颤,望着她,惊喜中带着点不确定。   顾慈点头,他一把抱她入怀,激动又责怪地道:“有喜事怎的也不早说!岛上风大,着凉了可不好,咱们还是快些回去。方才船上那么晃,你有没有想吐?难受就告诉我,实在不行,咱们现在就去请个郎中来看看。不行,民间的郎中不一定靠谱,你先别动,咱们现在就回宫,立刻,马上!”   又是别动,又是立刻回宫,他到底要哪样?顾慈又好气又好笑,拉住他衣袖轻轻摇晃,笑容嫣然,“不急,慢慢走,一辈子。”   月色映染她面容,她眼中的星光坠满他心头。   戚北落凝望她,许久,含笑捧起她的脸,一吻长醉。   是的,根本不用着急,一辈子很长,他们可以慢慢走,看世间花开花落,互相依偎,直到暮雪白头。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结啦!辛苦你们看到这里(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