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重生摄政王的心尖宠》 作者:晏闲   文案:   国公府的嫡小姐华云裳十五岁上撞坏了头,昔日的京城第一美人变成一个痴子,许多不良纨绔心痒着那张脸,想把人弄回家攀折。   手腕凌厉的摄政王为了增加筹码娶了她,好吃好喝供着,当成花瓶儿养着。   一直到太子夺权围府,那痴小姐替他挡了当胸一剑,容裔才知这一生活得多么荒谬。   重来一世,他策马奔向国公府,那姑娘还好好地没出意外,美貌倾城,人比花娇。但除了他,各路世子郡王纷纷来献殷勤。   “狗男人!出事时怎么不见你们殷勤!”   摄政王狠起来连自己都骂。   *   人皆惧怕摄政王杀伐阴戾,渊深无常,其心不可量。然而回京后的华云裳总觉得不太对劲。   因为每次她不小心绊了脚,这个传说中阴狠骇人的男人总会紧张三连问:   “你可还记得你是谁?”   “我是谁?”   “我们俩什么关系?”   绵软软的姑娘露出礼貌的微笑,心里:???   【不懂风情直A大佬×深度颜控精致美人】   ◆前世我逆旅孤往,唯有你舍我一盏星光,此生换我以命为注,宠你入骨。   -男主重生/架空/1v1,sc   -观众老爷们点击就看直男大佬花式追妻现场啦~~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女强 甜文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华云裳,容裔 ┃ 配角:接档《表妹蘼蘼》求收! ┃ 其它:古言预收《替嫁给病弱战神冲喜》   一句话简介:直男大佬花式追妻   立意:无惧人言做真实的自己 ============== 第1章 那位嫡小姐,犹爱赏美男……   “哧——”   剑锋入肉的声音撞进耳膜,却无意想中的疼痛与解脱。血衣尽染的男人促然回头,震惊接住那具软软倒向自己的身子。   大楚朝最有权势的男人剑目斥血,眸底深处却茫然。   始记得,怀中被洞穿胸口的女子,是……他留在后殿那小花瓶儿?   聿国公府的傻小姐,他名义上的妻。   “为什么……”   太.安十三年,八月十五夜,楚朝太子容玄贞率兵一万包围摄政王府。   没人想到平时孝敬摄政王比自己亲爹还乖顺的太子突然发难,摄政王麾下绯衣军镇湖州未归,银衣军驻漠北多年,加之神机营临节反水,故一夕城围。   这座瓮中之城的主人,身被九蟒玄袍当庭而立,发垂玄鬓,寒剑出鞘,惯来的威杀不折分毫。   他听太子放肆大骂他不过是个贱婢生下的贱种,骂他生为贪狼煞星亲友离散,骂他做尽恶事杀尽骾臣活该百世不得超生,只是木然地一次次挥剑。   反正自娘亲死后,他容裔不被人爱亦无所爱之人,孑孓行至此路,路绝人便亡。   反正一命而已,无甚紧要。   汝川摄政王一生恶名,府内亲卫明知必死,竟不惜以命换取主子多一刻喘息;那衣冠风流的年轻心腹明知必死,还是愿意效死最前。   待这些人都死绝了,血泊中的容裔仰头望了眼天边阴红如血的圆月,低下头,用最后一点力气,抱紧怀里渐渐冰凉的姑娘。   “华,云裳。”   生涩嘶哑,他平生第一次叫出她的名字,一点也不明白。   这个花瓶儿一样好看,却痴痴不认人的小傻子,不是他利益交换的摆设吗?怎就突然跑到这里,替他挡下致命一剑?   为什么啊……明知必死。   女子的身躯那样柔软,似一朵半点不堪催折的娇花,可此刻,绛红的血色自她胸口流淌不止,她却抬起手,竭尽全力地,想帮他擦擦脸上的血。   容裔瞳孔震动。   太子也被这小小变故惊了一刹,不过他迅速抽回剑身,向已无还手之力的容裔补上一剑。   嘴边笑意残酷:“皇叔,好走!”   随着锋刃的抽.出,华云裳呕出一大口血,将要触及男子的指尖无力摔下,终无气息。   容裔双眸死红,抬手直握剑锋向后一拽,任谁也想不到这头濒死困兽还能使出气力,生生断去容玄贞一臂!   在太子凄厉的叫声中,楚朝第一位摄政王身中九戟而亡。   至死,不曾松开抱着姑娘的手。   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这个绝情不知爱的男人还在心里呐呐:“为什么……”   ·   “爷,真不去品香宴瞧瞧热闹?好些名门淑秀都在呢。”   乍暖还寒的初春,王府殿阁静阒,龙水屏风以里,身着随常玄袍的男子手握紫狼毫,迟迟落不下去。   不是因为折寓兰这小子聒噪,而是眼前这尚且年轻得不象话的门下秘书郎每说一句,容裔都能想起他人头落地的场景。   醒来已有十日,容裔死也想不到,他重生回了暴死前的四年。   上一世身死的场景历历在目,醒来的时候,他空荡的怀里仿佛还残留着浅浅花香。   提醒他这世间原来还有一人,愿意用鲜血染就的温柔扑向他这天煞孤星。   这一年的摄政王二十三岁,尚未娶聿国公府嫡女为妻。   容裔同时回想起,华小姐并非是天生的痴傻,据说是在她及笄那年的秋天,落水撞上石头才碰坏了脑子。   所幸如今一切坏事还没有发生。   重生以来,太子每日晨昏照常问安,表面看起来再纯孝无害不过,容裔一次都没召见过——他怕自己忍不住当场剐了他。   上辈子的仇,这辈子,得一笔一笔、连本带利地讨。至于上辈子的恩……容裔派人去打深聿国公府的动静。   接令的暗卫却未领命而去,脸色显得古怪:“主子,京中……并无华云裳这号人,恕属下未明主上之意……”   听到这句话,容裔瞳孔瞬间冰凉。   听侍卫禀报,这一世的华云裳,竟在五岁的时候就被聿国公送走了,安置在徐州的一个小镇上将养。同年,聿国公认了一个五岁小姑娘作养女,大肆宴客为其正名,千娇万宠养在身边。   容裔闻言愈发惊疑,上一世的华云裳分明没有出过梦华,也根本没有什么养女的存在!他再遣人去徐州暗访,几乎将徐州地界翻遍,也没有找到那姑娘。   唯一的收获还是京师这边聿国公府透出的消息,嫡小姐将在二月十五归家。   这到底……   “真不去真不去呀九爷?”折寓兰一身碧衣风流,还不死心,扇着才及掌宽的风骚小扇:“听说这一届品香宴的小姐们……”   “今日不宜出门。”清冷的嗓音打断他。   折寓兰无奈,心道我跟您谈姑娘您跟我说黄历?   下一刻,容裔却仿佛想起什么,柔缓了脸色,“芝友,歇歇嘴。”   折寓兰睁大眼睛:不苟言笑的九爷、叫了、我的、表字?!   他扑通就跪了。   摄政王:“……”   五体投地的折寓兰心想:完了完了,王爷这是要清算的前奏啊,王爷发现我贪银子买花酒了?还是发现我同青衣军通气了?要不我直接把和神机营统尉的事儿也吐了吧?能争取条全尸吗?   容裔形容古怪。   他了解此子心性,也晓得折寓兰私底下的手腕,上一世他一直对这个聪明的年轻人心存提防,用且疑之,所以折寓兰最后竟愿意为他效死,是容裔没有料到的。   捏着眉心欲叫人滚起来,蝇卫中的奎悄无声息入殿,低声禀道:“有两事回禀主子。”   地上的绿团子把耳朵往下埋了埋,容裔装作没看见,示意暗卫说。   奎道:“太子才从婉太后那儿出来,摔了些个花瓶杯盏,无非仍是抱怨主子的话……”   他停了一瞬,见主上没有特别反应,接着道:“还有一事,聿国公府的嫡小姐今日回京,此时已至城门外,暗处有数十侍卫护送,皆为聿国公亲兵。”   容裔霍然抬眼,玉毫墨渡般长眉斜捺入鬓:“是今天?”   蝇营中排列第十五的奎点头,等待主上进一步的指示。眨眼之间,一裘玄衣径从身侧掠过,带着点急不可耐出了殿门。   “……”奎:发生了什么?   “……”还有两个膝盖在地上不知当起不当起的折寓兰:嗯?说好的不宜出门呢?   ·   本该三日后入京的青缯小轿,此时停在昌平门外的小茶摊旁歇息。   天水碧色的厢帘被一对玉指轻轻挑起,恰对茶摊上一位侧坐饮茶的青年。   男子腰系玉笛,窄身长背,仅仅一个侧影便气度非凡。轿中的小姐单手抵着雪腮,眼睛星星亮,瞧得挺入迷。   身旁两个丫头对视一眼,见怪不怪。   “姑娘。”一个梳着包包头的丫头年纪尚轻,试图将车帘子放下,稚声稚气地劝:“恐怕老爷在家等急了,姑娘还是快些进城吧。”   韶白是在姑苏时跟着华云裳的,随姑娘在学宫这些年,窃蓝的嘴巴太严,韶白一直以为姑娘只是书香世家的小姐,顶多小官家出身,家底殷实些罢了。   临近上京才得知,华小姐的“华”居然就是京城聿国公的“华”,唬得她险些软倒。   然后韶白就开始为姑娘那个不好说的癖好担心了。   她家姑娘喜欢一切美丽之物,喜花卉香薰,好精玩雅绣,尤爱——赏美男。   就,看见了走不动道的那种。   还记得去年春日的苏堤踏青,姑娘一眼赏识了一位容貌在地品上等的负笄书生,眼神直勾勾盯着人家瞧。   这一瞧不得了,教那腼腆小书生以为佳人有意,第二日一大清早,太阳都没等出来,苦求双亲托请了媒人就上得学宫来。   好家伙哩,韶白至今忘不了,当她出来替姑娘传话,说“只是单纯欣赏君之雅鼻,并无他意”时,那个书生摸着自个挺秀的鼻子,整个人都快崩溃了。   要说江南风俗开化,在稷中学宫的时候,上到师圣掌院,下到姑娘的师兄师姐师侄师孙,只要见着姑娘为人,没一个不喜欢的,没一个不依着让着姑娘,做何事都没有逾礼一说。   可若回到规矩大如天的京城还这么干,万一姑娘被人看轻了去……   韶白可是听窃蓝说了,聿国公身边有一位与姑娘同龄的二小姐,十分受宠爱呢。   轿中人全未觉伴身忠仆这份小心思,直至那系笛男子起身离开,方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放下绮帘。   嫩如花蕾的檀唇轻弯,一笑生香:“皑山上雪,皎云间月,这风流俏郎君的容貌可当得天品丙等了,你们说是不是?”   风靡江南道的“妙色评”,将天下皮相分为天、地、玄、黄四品,每品又有甲、乙、丙、丁四等,却鲜有人知,此评正是创自眼前少女之手。   少女音声娇俏,乌鬓压冰肌,发挽随常豆蔻髻,身着凝脂色钩花襦衫,腰系一条缙云流仙重纱裙,仿佛是一道沁泉涤净的流霞,不曾知人生疾苦。   一派姿近天然的品格。   哎呀,明明自己都美成这样了,还犯得着巴巴欣赏什么臭家伙?   韶白甜滋滋地瞄姑娘一眼,不知第多少次在心里感叹。   身为武卫的窃蓝比韶白稳重不知凡几,像个大姐姐柔声问:“姑娘,那我们进城?”   华云裳秋眸流婉,笑着拂开从帘外飘进来的柳絮,“进城。”   满城轻絮起,归家好时节。   这一年是太.安九年,汝川王摄政第九年,华云裳乘轿缓入都门,十里春风胜画,御道两旁柳花如相迎。   品香宴正如火如荼。 第2章 “别动,有点意思。”……   说起品香宴,是大楚年年春日里都要大办一场的,地点就在京城最繁薮的金谷园儿,行客十里长堤外,仍遗香风阵阵。   这春宴的乐子,一在斗香团,二在赏美人。   夺魁之香可以济身当年的皇室贡品,千金一两,而参宴者大多为又京城名门淑秀,在一展风采之余还能扬名闺阁,为自己的姻缘添彩,何乐而不为?   一行车轿在经过金谷园时被热闹吸引了。   听跟车的侍卫说是品香宴,云裳被斗香勾得技痒,更别提宴上还有美人可赏,于是主仆三人落轿。   京城风物如昨,只见柳堤春晓,为斗香而设的锦门高台两傍安置雕花檀椅,好茶好水伺候着到场寻乐的权贵。   彩台下方同样观者如堵,泰半是男儿,紧着眼睛和鼻子向彩台上的丽人使劲儿。   窃蓝细心些,云裳由着她将帷帽的丝带系好。听周遭源源不断的议论,弄清楚了台上那两位正在斗香的女子——   左边穿缃衫茜裙的,是宋侍郎家的千金,不过众人倒更看好右面那位玉衣小姐。   一缕春风吹香入怀,寻常人只道是香的,云裳动动鼻尖,嗅出泾渭分明的两道香。   右边女子制的是减字木兰香,云裳自言自语:“用料九分、心思六分、技艺……没及格啊。”   比不上左边那位宋姑娘的降真香,用料和技艺虽也寻常,却见得是耗了十分心思的。   透过轻纱欣赏二女容颜,云裳眼弯如月,嗯,也是左边好看些,至少“地品乙等”没跑了。   “我听说,那宋小姐曾向姑苏一位制香大师学过艺。”   有观客同样看好宋氏姑娘。云裳闻言愣了一下,姓宋女子,姑苏问艺,再看那调香的比例制作,竟颇似她惯用的手法……   窃蓝也有所察觉,一边护在姑娘身畔防人挤着,一面低道:“姑娘,不会是一直与您通信的阿宋姑娘吧?”   云裳笑了一声,若真是,回京第一面就见着她,可是有缘了。   又听一人接着方才那人话道:“姑苏有什么了不起,那位华姑娘可是京城第一富人聿国公的宝贝千金,她若想学,国公爷什么样儿的师父请不来?”   旁边有一席之地瞬息寂静。   韶白和窃蓝听到这句话,同时看向姑娘。   云裳也觉意外,向彩台上其貌不扬的华蓉多看了几眼。   娘亲早逝,她寄居江南的这些年,吃穿不愁,学宫里的师兄师姐们亦待她极好。然而阿爹是她世上仅剩的亲人了,长年经离,云裳有时难免孤独,尤其夜深星寂的时候,思亲之心更难排遣。   有时候,她会羡慕起那个从未谋面的妹妹,虽不是阿爹的亲生骨肉,却可以朝夕承欢膝下。   学宫再像家,也终究不是她的家。   偏是不想听什么来什么,韶白初来乍到,方才正与旁边一位穿蓝绸的大姐搭话,大姐约摸是个绸缎庄的买卖人,这会儿扯着嗓门道:   “这你就问着了,外地人不知梦华有三句谚语,叫‘赢不如输,亲不如疏,侄不如叔’,前两句说的便是聿国公爷了,说他老人家独富一城,最高明的赌徒赢一年的银子还不如国公爷输一天的;   “第二句是说啊,国公爷宠爱养女华蓉人尽皆知,比那亲生的不知在哪的亲闺女疼得多的多哩!这第三句……”   韶白都快哭了,心道您可快住嘴吧我不想听……   她生怕姑娘因此吃心,云裳未曾在意的模样,目光澄澈含笑:“第三句什么意思呢?”   蓝绸大姐咽了口唾沫,那对儿全楚国最尊贵的叔叔侄子,试问谁活腻了敢嚼他们舌根?讪讪地不接茬儿了。   说话间,台上分出了胜负,宴会的主事公正,只论香艺不论身份。华蓉输了一筹也未沮丧,落落大方地一施礼,下得台去。   接下来是一位着月白广袖裙的姑娘登阶,与宋姑娘继续比试。   云裳搭了几眼,便知新上的这位技艺与领悟都在阿宋之上,索然没了兴味,计较着打道回府。   跟着的二婢经了前番口舌,都不敢再多说,护着姑娘出了人群。   “不过赢了几场,便忘记自己几斤几两了,方才阿蓉明明让着你的,你不知道吗?” 人到轿边,彩台上遥遥传来一声少女的讥讽。   云裳脚步微顿。   彩台上,名叫白皎皎的明艳少女赢过宋金苔,扬起得意的小脸:“我说么,你这只爱金银,审美一塌糊涂的土丫头能拜到什么名师,还不是出来献丑而已。”   云裳犹豫一下,想起爹爹给她定下的规矩,没有返身。   等轿帘子都掀开了,带着刻薄的第三句飘至耳中:“赢不过我就要哭?呵,不然你去找你那出狱没几年的阿爹诉苦呀!”   “姑娘!”   窃蓝低呼出声,反应过来立即跟上。   三步,云裳单手扯了羃篱,十步,用丝带将双袖束紧,待她搴裙登上锦梯,那些自发让出一条路的看客几近忘了呼吸。   一裘流霞纱裙摇曳生姿,一张如玉精美的脸更令人屏息不敢唐突。   这是哪家千金?京城何曾有此般丽色?   岸旁柳荫下,周身冷郁的玄服男子一双眼定在她身上,也在自问:她何曾有些般丽色?   那个记忆中眼神从来没有聚焦的女子,虽然也漂亮得像个小花瓶儿,却更似个提线木偶呆滞滞的。不会像现在这般灵透动人,一颦一动,足以吸引所有人的注目。   容裔紧紧压住扳指。   他凭着前世的记忆,想将那个弱不能禁风、受不得委屈的小傻瓜护在身下,还了她的恩。   可他忽略了一点,还没有出事的华云裳,这般的佳人,不需他特意保护,就会有数不尽的男人愿意为她赴汤蹈火。   说不清心里那股子异样的烦躁是怎么回事,“喀”一声悲鸣,扳指玉裂。   察觉到杀气的蝇卫即使潜在暗中,也默默向后躲了一丈。   云裳对周遭的议论声置之不理,径直走到调香檀案前,在呆呆的宋金苔手背轻抚一下,以示安慰。   宋金苔向来不那么伶俐,脸上羞愤还未褪,便直眼望着突现的天仙小姐姐,下意识觉得亲近。   云裳挡在她身前,直视白皎皎,清澈无尘的眼眸透出几分严肃。   女孩子间互争口角无可厚非,为了小姐妹出头,也算人之常情。可若是牵扯上家人、口出恶言欺负人——可就不太行了啊。   再者,我教的徒弟,轮得着旁人指手画脚?   严师瞪顽童般的眼神,让白皎皎心里下意识嘤嘤一声,才照面气势就弱了下去。   随即她反应不对,这丫头看着还没她大呢,凶什么凶!   白皎皎挺起胸脯,如同傲气小孔雀似的:“哪来的野丫头,报名了吗,知道品香宴什么规矩吗?”   白驸马家的小乡君被大公主宠坏了脾气,娇纵嘴毒闻名遐迩,远处看见这一幕的容裔怕人吃亏,意识还没跟上,两条腿已经绕出柳堤。   然而云裳是谁,那是对付过一届又一届小滑头的资深学宫祭酒啊,岂能怕这个,张口便道:“别挺了,你又没有。”   “……”白皎皎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她说什么玩意儿?   窃蓝一脸无可奈何,本着自身之责,不得不多此一举地小声提醒:“姑娘,老爷不许姑娘出风头的。”   “此事不能这般了呀。”云裳侧头轻眨左眸,“大不了回去让爹骂我。”   说着她伸出玉腕,随手挑起案上一只分香匙。   “香之一道涵泳幽游,才得皮毛一二,自家无聊解闷儿便罢了,怎的就敢蜀日吠雪了呢?”   生在江北、长在江南的姑娘,口音中偏带几分姑苏独有的软糯。   纤白玉指拈兰花,那染着蔻丹的指尖略略回勾,无意间便钩人心肠。   台下的华蓉看着这突然出现的秾丽女子,不由怔了怔。台上的主事人已被摄得发愣,回神后就要上去阻止,被座首那位常年流连花丛的江平侯世子抬手拦住,眼底惊艳:“别动,嘿,有点意思!”   下一刻,这世子爷的瞳孔却蓦地缩起,一个猛子站起来,冷汗浃背而出。   同一时间,那些稳做檀椅赏美人的公子贵人们齐齐起身,眼角再不敢胡瞄,最大限度地压低头,大气不敢喘一声。   人声喧繁的金谷园,转息如坟冢死寂。   连飘散在风中的香气,仿佛都不敢浮动寸缕。   惟有白皎皎还没从巨大的打击中缓过神,闭着眼不知死活地喊:“哪来的臭丫头胆敢放肆啊啊!你敢跟本乡君比香?你知不知道除了香道的长芸师太,我谁都不放在眼里!”   已经走上台阶的容裔,就听那个背对他的姑娘轻声一笑,用压低的软音自语:“巧了,我就是你师太呀。”   摄政王顿步:“?” 第3章 摄政王说都是狗东西   调香时的云裳极为专注,对周遭动静皆不留意,自也不知背后有一道视线定在她身上。   只见她随手取用檀案上的现成材料,用来调合的炼蜜还是宋金苔用剩下的,再觉不足,干脆打开随身带的香囊,拈些蘼芜香粉掺在里面。   云裳天生与百花通感,仿佛生来即懂得花香吟语一般,近之则相亲。南派第一学宫的师资自不必说,她少年得拜名师,“长芸师太”还是少年时的贪玩勾当,随口扮的老成。   谁想无心插柳,这名声多年不堕。   她这厢信手拈来,观看的人却渐渐的有些失望。因为稍稍懂香之人都知道,制香前的准备十分复杂,用料更要亲历亲为,否则多寡一分,足以坏了成香。   像这样儿不讲究的,白皎皎也真是第一次见,愈发嗤之以鼻,只是慑于那人站在野丫头身后,不敢多语。   她已好久没有见过他的面了,以往宫中设宴,但凡打听出有摄政王出席,她都是能躲则躲。   白皎皎从小就很怕这个人。   何况这人明明大不出她几岁,却是外祖母的皇弟,白皎皎也不是很甘愿叫他一声:舅姥爷……   惴惴不安的不止白皎皎,在场诸人都犯合计:不是说摄政王最烦风花雪月这类娘们玩意吗,怎的突然驾临品香宴了?而且单站在那里不说话,又是什么意思?   阎王似的杵着,吓人呐。   只有江平侯世子郝穑(sè),从摄政王盯着美人的眼神里,嗅出一丝别样的意味。   还没等他想明白那眼神代表什么,鼻端便真正嗅到了一道极其清沁的香气。   下一刻郝穑顺着椅子背儿溜身就坐下了。   ……不是他敢在摄政王眼皮底下大不敬,而是这香、实在、太他娘亲的好闻了!   草包世子使劲儿吸了几鼻子,浑身松适如浸泉汤,每个毛孔都叫嚣着舒服,心里:啊啊不行了顶不住了!这姑娘到底是谁,娘亲我想领回家!   他干瘪的脑袋瓜里翻来覆去的不过“好闻”二字,在场的评香主事们已经激动的激动,愕然的愕然——   娜嫋轻腾柔不腻,三候春尽一喉间。这分明是成香上品,不但冠绝今朝,也将往年香魁通通盖过了啊!   如此神来手笔,居然出自这年纪尚轻的小姑娘之手,还是随手为之?   “你这……这是什么香?”白皎皎脸色阵青阵白,看妖魅一样盯着云裳。   “无名。”云裳神情淡淡,窃蓝拉了下她的袖子,女子始有所感地回头。   入眼是一个高削的背影,长袍似流墨,冰冷的玄色压住一切香旎,两道蝴蝶胛却隐隐透出,仿若墨竹遒傲,舒条随风。   她在高台之上,裙摆在春风中飘飏,俯看那人渐行渐远,仅仅一道影子,一时也恍惚,喃喃:“如此骨相,当得……”   窃蓝着急地提醒,“姑娘,快走罢!”   云裳猛省,眼见宴上所有人的目光都定在她身上,那些个浪荡公子哥就要上前搭讪,吐舌掩面,拉着窃蓝便往下跑,低声嘱咐:“快快回家!一会儿让车夫多绕几圈,千万别暴露了身份。”   看着落荒而逃的美人,江平侯世子嘴角浮起新鲜的笑意:“呵,真有意思。”   台上的宋金苔还来不及道谢,恩人已然没了踪影,不禁失落:哪里来嫦娥下凡似的小姐姐,生得这般好,手艺又这般高,可惜无缘结识……   至于白皎皎……算了,“太平”乡君气得不想说话。   总之没出半个时辰,整个梦华都知道了,今届品香宴的香魁——不是一支香,而是一个人。   然后满城争相问,何人香中第一流?   ·   华蓉一直到回府还在恍惚,心不在焉地琢磨着品香宴上那个神秘女子。   京城居这些年,从大家千金到梨园倡姬,她还从没见过美艳耀目成那般的姑娘。   华蓉先要去正房给父亲请安,经过芙蓉池时不防被一人拉了一把,抬脸见是姨母王氏。   “姨母,你吓着我了。”华蓉捂着胸口嗔道,“怎么在这儿站着?”   当年华年收养义女,打听到华蓉家中还有一位嫡亲的姨娘,带着一个半大小子在乡下艰难过活,于是看在华蓉的面上一并接上京来。   华蓉的表哥张济平日在集贤院读书,王姨母便安置在国公府的鸣珂院住着。   “回来了。”身材微腴的妇人掩住眼底精光,勾唇悄声补上一句,“罚跪呢。”   华蓉脸上的诧色一闪而没,随即两个心腹丫头被谴到芙蓉池外盯着,低语不传于耳。   片刻后,华蓉整衫娉婷而出,脸上挂着与家姐见面的欣喜笑容,推开正厢的门。   她的笑在看清屋里情形的一瞬间定在脸上。   ——满城争问的香中第一流,此时正半跪在脚踏上,给富中第一流捶腰捏腿,还一脸的讨好谄媚。   “……”   说是跪着,实际却是少女半歪半倚在紫檀流木踏,指不定比正坐还舒服几分,抱着华年的胳膊撒娇:“那女儿一时没忍住嘛。”   华年当即受不住了,财大气粗地反口:“嗐,玩儿就玩儿了,多大点事!京城好玩儿的还多着,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有爹在怕什么?”   末了,又挤眼小声补一句,“不过也别太张扬了哈,木秀于林风必催之,爹这辈子呀,就指望宠汝平平安安的。”   ——这何来的罚跪,分明是一幅其乐融融的舐犊情深图。   “……爹爹。”华蓉开口唤了声。   瞧见小女儿回来,华年眼底现出一片溺色,拍拍云裳的小脑袋将她拉起来,又将华蓉拉到身边,对着两个女儿笑意满足:“蓉儿回来得巧,正与裳裳说到你,你姐姐说已经见过你了。”   可不是已经见过面了吗?但,为何是她、怎会是她、那满京城里都在打听的香魁……   华蓉目光不经意落在华年的腰带上,瞳孔针扎般一缩。   爹爹从姑苏回来一直戴着舍不得摘的香囊,此时已换成了那只方在品香宴上大出风头的女荷。   两只荷包,是一模一样的针脚。   说不清的感觉一闪而没,华蓉微笑上前见礼:“原来是姐姐,蓉儿见礼了。方才在金谷园见了姐姐本领,妹妹还心心念念遗憾不得相识,难怪爹爹口头一时不忘姐姐,如今便好,可向姐姐请教了。”   一个时辰前,云裳还在心里评判对方相貌,此时见自家妹妹形容端庄,难免心虚。忙折腰还礼,将江南带来的笔扇等物送给妹妹做见面礼。   华蓉也让丫头将早备好的精美绣品送予云裳。华年心疼女儿舟车劳顿,“往后日久天长,你们姐妹还有的叙说,裳裳先回房歇歇罢。”   云裳住的地方还是小时候的栖凰苑,老管家华山亲自领路过去。   韶白一路上看得稀奇艳羡,对着窃蓝悄悄咬耳朵。   院中数本早春海棠都开得好,垂花门里植有一棵亭亭如盖的枇杷,云裳立在树下,怀念地抚摸,“这棵树居然还在。”   华管家眼中浮现慈爱的笑意:“是啊,小姐可还记得,您儿时淘气,三岁那年端阳,小姐拜在这颗枇杷树下,念念不停地祈求快快开花,把府里其它花儿都比下去才好,却不知枇杷是冬日开花夏日结果的,把老爷逗得直不起腰来。”   韶白和窃蓝在笑,云裳不好意思:“我都不记得了。”   管家眼神淼渺。   这棵枇杷,乃老爷亡妻手植,没人知道,前两年这棵树驻虫将死,老爷八尺老将,闻信泣如雨下。   老爷说怕妻子在天上伤心,也怕女儿回家后看不见伤心,所以自己也伤心。   “好在,小姐如今回来了。”华山掩目轻叹。   “嗯。”云裳目光荧荧地望着枝头碧叶,“我回家了。”   在姑苏的这些年,每到端午、中秋、除夕与云裳的生日,华年都会大老远的赶去,顺道拉几车厢京城的时兴玩意,一起与闺女过节过年,年年不落。   所以华云裳虽离家十载,一年总会与父亲见上几回,更别说在每年阿娘的生祭亡祭,云裳都能在学宫门口看到阿爹风尘仆仆的身影,然后父女俩一同上寒山寺,为母亲吃几日素斋诵福。   她曾亲眼见过阿爹在阿娘的茔前,眉目温寥,朱笔描字,一坐就是一整天的样子。   那时她便知,外人口中所谓亲不如疏,所谓厚此薄彼,何其无稽。   云裳惟独不明白一点,父亲既然这样挂心自己,为何不肯把她接回京城?每当这样问,华年都顾左右而言他。   好像投鼠忌器,不敢把最为珍爱之物放在身边;又像家门外眈踞着一只猛虎,她一回去就会被叼食入腹。   可谁敢?   她曾一度怀疑她们家在京城有个忌讳的仇家,被华年知道后哈哈一笑,揉着小姑娘的脑袋:   “傻闺女,爹这辈子最大的仇家就是老天爷!爹怕老天爷见我前半生杀戮过重,收了我的寿数,不能亲眼看着宠汝长大,嫁得如意郎君……”   尽管掩藏得很好,可阿爹的神情中依旧带着一种她看不透的怀缅与隐戚。   到底,阿爹在隐瞒什么?   ·   夜色低撩,汝川王府的正殿尚有灯火。   赶走一脸错过好戏准备大吐心声的折寓兰,容裔淡声问:“消息压下去了?”   随着清冷的话音,灯下一个暗影无声浮现,“回主子,京城暂时无人得知那位姑娘的身份。除了蝇营,聿国公府那处也在封锁消息。”   容裔盯着案上的密折,眼睫在鼻梁投下阴影,“都有谁在打听?”   奎颔首回话:“好些位官家女眷都在打听制香的女子是谁,四处问无名香何处有卖,名单在此。另外,大公主似听了白乡君的怨言,要为外孙女出气,派出青衣军找人,剩下的便是江平侯世子与……太子殿下。”   容裔剑目轻眯,上好涟湖笔在指间折断。   奎低头不敢言。   容裔向来不留心女色,却也记得上一世,变傻后的华小姐认不得人,成天对着花枝痴痴傻笑,原本风华绝代的佳人变成名副其实的傻丫头。   曾经嫉妒她的女人翻脸嘲笑,眼馋那副俊容和身段的男人也浑话连篇,首当其冲的,就是不学无术的江平侯世子。   能提枪杀人的华大将军堵不住泛滥人言,一夜憔悴白头,费尽心思想为爱女后半生寻个依靠。   因此才找上了当朝摄政王。   没有几号人敢和冷戾无情的摄政王对斤两,但有京城第一富人之称的华年底气不弱,他知道摄政王表面风光,面对太后一党仍是掣肘。   果然,容裔当时听后只提了一个条件:“国公爷七成家产与旧部将卒归我。”   华年也只提了一个条件,“知王爷不是为难女人的人,但我儿爱花成痴,望王爷在衣食之外,能保她心情无忧无虞。”   容裔于是为华家小姐植两池红莲,养三十六对五色鸳鸯;种十里花林,风起时九霄碧落尽生香。   风光迎娶。   轰动京城的婚事,于他容裔而言,不过是一桩合算的买卖。   是以他才不懂得,那心智不全的傻丫头哪里来的勇气和念头,愿舍命救他。   他忘不了她临死前在他怀里的样子。   那双无尘的眼,成为点亮他黑暗年轮的一穹星盏,让他在闭眼之前知晓,这一场注定孤往的逆旅,到最后还不算一败涂地。   人心便是如此,有些温暖一旦品尝过,就不愿意再丢了。   记得前世那倒霉的草包世子最终因为口无遮拦,被容裔发配到边境去,富家骄养少爷肩不能提手不能扛,没两年就磋磨得只剩一把骨头。   混账东西本性不改,如今一见人家风姿绝色便舔上去,他也有脸?   至于太子,当初刺出那一剑可是没有半点怜香惜玉,如今守着一个太子妃,又敢见异思迁了?   呵,“都是狗东西。”   “?”奎一脑门子官司,不敢吱声。   容裔脾气不佳地挥退暗卫,抬手捏眉心,脑海又不由浮现白日里楚腰卫鬓的女子。   去调查“长芸师太”的暗卫还没回来,他不知她这些年都经历过什么,只是一想到其它男人对她肖想,心头就堵絮般不舒服。   如果这辈子她的温暖不是付予他的,甚至根本不认得他,连一束目光都不瞥来……   掌心的奏折狠揉成一团。   容裔不熟悉也不喜欢这种微微恐慌的感觉,他不愿继续深想,既然那姑娘陪他同生赴死一场,她便注定是他的妻。   曾是他的妻,便将是他的妻。   天经地义。   “莲池和花林要尽快建起来了……”   ·   聿国公府,华年怕云裳回家后的第一个晚上择席,一直站在枇杷树下,直到栖凰苑的灯光熄了,方抱着自己的腆腆大肚溜跶回屋。   华年不知道,他前脚刚离开,抱厦的角门吱呀开了一隙,身着夜行衣的窃蓝悄无声息地出来,沿垣荫快步疾行,而后一个提纵翻墙而出。   到了指定地方,接头之人浑身上下都被黑布覆盖,只露一双眼睛在外,于暗中晦明闪烁,犹如枭隼。   夜色下响起窃蓝压低的嗓音:“姑娘吩咐调查的摄政王私密,有进展了吗?” 第4章 “在我身边头一件要紧的,……   云裳美美睡了一觉,转日晨曦照茜纱,帐里慵然唤了一声,翠钩将绮帘挑起。   韶白笑脸道声早,窃蓝在一旁捧巾静候。   才睡醒的少女眸色泱泱,几缕青丝垂在雪白的腮边。她接过香茶漱了口,瞧见槅扇儿外影绰的人影,揉着眼软绵绵问:“怎么站着这些人?”   窃蓝回道:“是老爷早起遣来的,说让姑娘挑几个顺眼的留下使唤。”   一水儿十四五岁的小丫头,站在那里像一排水嫩小葱儿似的,云裳探身望去,甜甜一笑:“父亲知我。”   点了四个最灵秀的放在屋里,见她们身上一色是茜襦粉裙,云裳笑道:“在我身边头一件要紧的,便是穿得好看养眼,一会儿各发几分银子去裁衣裳,不拘什么料子,只消不重样我便喜欢了。”   这四个丫头领赏出去,小脑瓜里全是懵懵的。红珠不可思议拉着绿袖的手看,“方才姑娘说什么?你的手指真美,往后别做糙活少沾水,做些捧衣奉菜的事便是了……”   绿袖顾不上欢喜,匪夷所思地摸了摸同伴的头发:   “那也不如合欢藉着一把好头发,便得了姑娘一支点翠珠钗,我的天爷,那珠子足有顶指这么大,怕是一年工钱都抵了吧……”   这样的主子家都不能用体恤下人来形容了,简直是把她们当成小妹妹一样打扮啊。方感叹不已,紫藤目光一转,突然提高声量:   “先前小蕊那几个说甚么大小姐的份量不如二小姐,努着劲儿想去翠琅轩当差,结果如何?方才咱们姑娘可压根瞧都没瞧她们!”   迎面走来翠琅轩的大丫头问春,听见不由皱眉,上前道:“还没攀上高枝,就敢背地编排主子了,什么大小姐二小姐的,你们……”   “问春,罢了。”华蓉从后面走来,面色淡淡的,不知方才的言语听去多少。   四小婢赶忙向华蓉行礼。   二小姐待人一向宽和,她们只是看不上那起子拜高踩低的,对二小姐并不敢失礼。问春还要说什么,被华蓉打住,“走吧,去向姐姐请安。”   云裳在镜前梳妆。   爱美色的人也使得美色,云裳梳头不用旁人占手,十根灵巧的指头拢发翻转,一只精致的灵犀髻转眼便成。   点脂时分,檀口雪腮的镜中美人看向窃蓝。   屋里没有外人,窃蓝低声道:“回姑娘,夜莺查了近半年时间,可惜那一位私事遮得极密,能挖到的有限。   “只有一件关于身世的,据传汝川王的生母荀氏,本是当今婉太后的陪嫁,在淳元先帝还是太子时做了媵妾,有一回游园却不知怎的被高宗看上了……先帝便将荀氏献给父皇,后来诞下汝川王……”   事涉两代帝王阴私,窃蓝说得极小心,云裳听得眉心波澜微动。   她外表有着南人的柔婉,骨子里却是爱憎分明的北人习性,若非不得己,不愿意揭人陈年伤疤。   端着画眉的手,云裳对这些不予置论,“不问这些,你只说他可曾与咱们府上有任何往来?可走过暗账?”   夜莺是匿在稷中学宫的江湖人,学宫对他有恩,半年前得知他要入京,云裳便托他调查这件事。   她曾起疑父亲之所以送她远离家乡,是忌讳着京中哪一方的势力,怕她成了受牵制的筹码。   毕竟当今天下,太子年少而未冠,太后扶持太子联合母族婉氏,与摄政王分权抗礼,父亲官拜上柱国,手里又攥着足以倾覆一城的财权,无论对哪一系来说,都是炙手可热的目标。   而当今楚国最惹不得的人物,可不就是那位手握重权的摄政王。   窃蓝却摇头。   不是没有,是查不到。   “不过有一事奇怪……”   窃蓝才说一句,倏然住口,随即外间传来一道娇音:“姐姐起了吗?”   华蓉带着小婢满面笑意地跨进门,云裳起身相迎。   华蓉今日穿着一身贞黄楚云衫裙,颜色柔嫩可人,发饰仅一支独玉钗,彬彬福身:“昨夜怕姐姐认床睡得不适,这一早便来看你,想与姐姐一同去饭厅,不曾打搅姐姐吧?”   “哪里的话,谢蓉妹惦记。”云裳收起心思,同华蓉一道去用早膳。   华年早早命厨房备了一桌江南口味的早点,趁着高兴,也请来王姨母一同用餐。   王氏名义上是华蓉的姨母,说到底与华家攀不上关系,平日没有资格入正堂饭厅。好不容易得回脸,王氏识察眼色,把热情全用在了给云裳夹菜上。   “……多谢,我吃不下这么多。”   云裳勉强用了半碗猫耳朵,当着阿爹和满桌子佳肴的面,没好意思说她之前在学宫几乎都不吃早饭。   美人的胃能叫胃么?那也该如苏绣香囊一般,只能容纳对肌肤与身材有益的精致食物。   王氏还在孜孜不倦地夹菜:“姐儿回了家便要多吃些,可怜见的,在外这些年瘦得如此。这几日便让蓉姐儿带你四处逛逛,好结识些公侯小姐,什么大公主家的白小乡君、兴平侯家的小孙女,和我们蓉儿都玩得好呢……”   “姨母,”话还没说完,华蓉满脸尴尬地打断她,“吃饭吧。”   华年端坐主位,夹起闺女碗里的蟹蓉酥送进自己嘴里,淡定道:   “裳裳才回京,不宜太张扬。倒是你傅叔叔是爹过命的兄弟,既回来了,不可不去将军府拜见,明后两日你要吃斋,便十六去吧。”   “好。”云裳笑应。   华年转对华蓉笑道:“正好蓉儿与傅家那丫头也熟,到时候领着你姐姐去认认人。”   华蓉知道爹爹是为她解围,勉强微笑,乖乖地答应一声。   待出了厅子,她脸上的郁色便藏不住,一路忍到鸣珂院,屏退下人关了门道:“姨母太不知分寸了些!姐姐是什么身份,用得别人抬举?你话里话外贬她一分,叫父亲怎么想?”   王氏鲜少见华蓉发这么大的火,唬得没了主意,觑脸讨笑:“我的儿,我何曾贬她的,倒是人家眼高,从头至尾没叫过我一声姨母,我可有说什么?再者,妇爱俏老爱少,我瞧着那孩子的模样可人,心头一时也欢喜,只不过终究比不上蓉姐儿你……”   王氏平生最得意事,就是她本家的外甥女飞上枝头,攀上了聿国公这个高枝儿,连带她和儿子都硬起腰杆子,有了好日子过。   若非她知道自家姐姐嫁的是村汉,又死得早,甚至要以为蓉儿不是国公爷的养女,而是私生女。   毕竟国公爷这些年对蓉儿的好,府里上下没有一个不看在眼里的。   至于那有几分模样的嫡小姐?一个挂名不知姓的罢了。   华蓉面对姨母看似精明的脸,忍气低声道:“姨母当真空闲,便该时时督促表哥的课业,待表哥日后在朝中有了一席之地,不止姨母半生有靠,蓉儿亦得益,姨母可能明白?”   王氏连连点头,这话说到了她心坎里,难为蓉儿这么惦记她表哥,笑逐颜面:“明白明白,说到底咱们才是一家人嘛!”   ……白嘱咐了。华蓉简直与她沟通不了,气得甩了帕子,兀自憋闷。   另一边,华年与女儿踩着石子路散步消食。   老将军惬意地抱着肚子,眯眼迎着朝阳:“乡间妇人,难免小家子气些,别去计较,多与你妹妹亲近就是了。”   云裳莞尔一笑,学华年双手交叠在腹,“在爹爹眼里,女儿的心眼儿只有这么一丁点?”   华年笑着轻揉她的头,“阿爹也是泥腿子出身,从马前卒做起,一路追随着高宗打拼,踏着累累血骨拼到今天的位置,什么上柱国聿国公说得好听,里子还是个武夫。”   云裳不禁失神。   国之重器,军、财、政、权,父亲双柄在手,她不信无人眼热。   都说父亲以资募军营起家,但这些营盘上万兵打散重组后流向哪里,谁也说不清,父亲也从不与她说这些事。   若背后觊觎华家的真是摄政王,她要怎么才能查到蛛丝马迹,又怎么护着华家与父亲全身而退?   心事重重地回到栖凰院,云裳问窃蓝早上那句话是什么。   窃蓝肃色低道:“十日前摄政王曾派蝇卫,彻查徐州。”   徐州,华年对外宣称将亲生女送去的地方。   “他查我?”云裳精致的柳黛含敛,露出惊诧的表情。   ·   “她查我?”   容裔今早接到密报,心中生起一个古怪又含有期待的念头:莫非……她同我一样也记得前生事么?   随即他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会,且不说前世的华云裳并不认人,何况这一世她出京时只有五岁,一个幼童能有多少扭转乾坤的能力?这一世的改变,无论是华云裳被送走,还是华年收养了义女,转折都发生在聿国公身上。   那个不掌兵权却有兵、不掌财库却有财的聿国公……   这次来禀事的是二十八蝇卫中的毕,见主上大人阴恻地眯起眼眸,屏息低头,心道主子必定在琢磨折磨人的手段了,不禁跃跃欲试。   上一个胆敢探查汝川王府私密的倒霉蛋,就是他亲手割下九九八十一片肉来,最终看着那家伙痛绝而亡。   这回敢动太岁的居然是个姑娘,毕想:姑娘好呀,肉嫩好下刀,唯一不足的就是身子娇弱,也不知能挨得几刀?   “去把消息漏给打探的人……”   头顶传来冰冷的嗓音,毕回神静听,主子这是要故意透出假消息?看来这次的对手还有些斤两,能让主子看在眼里。   “传消息出去,说我爱好养花,闲暇无事便喜……”   容裔停顿了一下,想投其所好,仔细回想前世小花瓶守着花林喜欢做什么。片刻后,面无表情蹦出四个字:“对花说话。”   “……?”毕觉得自己没听懂。   而且他似乎从主子的眼里看出了嫌弃。   ……既然为难就别这么勉为其难好么,放出这等假爱好,又能起到什么迷惑对手的作用了?   “还有问题?”   挟着杀意的剑眸投射而来,毕本能警觉。   蝇营二十八卫的天职就是服从不疑,容不得半点背叛,也不允许任何异议——上一任的“毕”就是因为与太子党的人有过一次接触,死时身上连一块完整的肉都没有。   哪怕忘了祖宗姓氏,也不能忘肯和你好声好气说两句话的摄政王,是条偶尔打盹儿的恶龙。   “属、属下方才在想,不、不知撰言主子喜爱何花合适?”慌不择言的毕说完,忽想起主子于绵软风月一道最是痛恨,心累地想抽自己个大嘴巴子。   这差事可太难做了……   没想到压在身上的迫力倏尔消失,霜声雪色里多了一丝人的温度:“都好。”   ·   午后,云裳解发歪在壶门小榻上,整理在学宫未编完的瓶花谱,瀑长的青丝衬着白玉巴掌脸儿,静好生香。   韶白在博山炉里点了合蜜,云裳问她:“给宋侍郎府上递的帖儿还没有动静?”   韶白回:“按姑娘的意思吩咐门子了,只是并无宋府人来访。”   云裳遒俊勾笔,一枝清梨在宣纸上斜逸而出,托腮软笑:“通信时便觉小阿宋憨憨的,也不知她没猜到是我,还是掂量着没好意思上门来。”   三年前清河崔氏的一位士子到学宫游学,同时作为宋金苔的引荐,想为她寻个制香先生。   当时正值云裳喜动不喜静的年纪,便应了下来,这一通信便是三年,技艺教了不少,只未曾在信里透露过自己的身份年纪。   “咦,我记得阿宋姑娘的生辰比姑娘还大上几个月呢。”韶白凑上来笑。   “小韶白。”笔头敲上丫头的头,春窗下少女目光澄明不可方物,“我是她名义的师父呢,称声小怎么了?”   “是是是,请姑娘大人恕小的多嘴了。”   两人正说闹,窃蓝脚下无声地进来,与云裳说了几句话。   云裳柳眉轻抬,“爱花?”   窃蓝忍着笑:“同夜莺打过这些回交道,头一次见他丢脸的模样,想来是实在查不出别的,又不好向姑娘交差。”   实难想像冷硬如闻的摄政王殿下有如此风雅之好,云裳眼里也染了些笑意,“告诉夜莺不必继续查了,免了对方察觉。”   顿了一顿,随口问:“那位喜欢什么花?”   窃蓝脸色迷惑:“说是玉兰花和狗尾草。”   “——噗。”云裳愣了霎那,掩靥笑个软倒。   什么人能把这两样儿搭在一处?人才,不、天才,真是个大大的天才!   阁外的丫头们听见娇如黄莺的笑声,纷纷好奇姑娘为何事高兴。屋子里,只见少女拿指尖抹了眼泪儿,蹙起琼霜腻雪的小鼻子,软音促狭:   “爱好蛮雅致,审美不太行呀。”   ·   闲处笑闹易过,到了二月十六这日,云裳早起梳妆,携拜礼去傅将军的府上拜访。   她并不知道傅将军这日被人从府上支开,傅府十七岁的大小姐傅婕宴请闺阁好友,在池畔旁找到闷闷钓鱼的白皎皎,笑容神秘而得意。   “皎皎,别在这儿打闷子了,我说了,今儿定有法子让你高兴起来!” 第5章 大公主,白皎皎她姥姥   云裳出门前,华年免不了老生长谈地叮嘱:“你傅叔叔粗人一个,平生最喜欢有学问的人,听说你师从稷中学宫,一定夸得不得了。不过你不许……”   “不许夸口不许张扬不许失礼,”云裳学着爹爹的语气,莞尔笑得俏皮:“女儿知道呢。”   华年隔空点了点她额心,笑着挥手:“去吧,代我问好。”   云裳与华蓉同乘一车,见华蓉今日选了件缣缃色浅系襦裙,腰带上只松松坠一只香囊,发上仍只有一支白玉钗。   她从第一次见面时便发觉了,蓉妹妹喜欢淡妆淡饰,金翠从不上头,雅则雅矣,不过有时反而显出过犹不及的暮气,透不出这个年纪的鲜活来。   云裳有个不足外人道的小癖.性:一瞧见身边有人服饰颜色搭配得不合适,便想伸手改一改。不过,这仅限于关系亲近的人,不讨人嫌的道理她是懂得的。   瞧着蓉妹妹是个心重敏感的,云裳恐说多了惹她多心,故略了此事,问华蓉一些与傅家小姐相处的趣事。   华蓉挑不紧要的说了几件,最后些许犹豫道:“傅家姐姐的脾气有些……娇蛮,到时姐姐莫见怪了。”   “想也无妨。”云裳未在意,纤白的两指捏着颔尖儿,“将种门庭大多是严儿宠女,只消看你我便晓得了。”   华蓉低头掩住眼中微光,低如呓语的声音只有自己听见:“阿爹宠姐,远胜于我。”   不一时马车驶至傅府阶下,云裳姐妹下车,递上名帖。门房报了进去,接帖的是大小姐傅婕。   这一日的傅府在园内设了屏风香案,清酒肴核,三三两两的靓丽佳人聚在一处说笑赏花,都是傅婕做东邀来的。   她看着帖上的拜词,眼里划过一丝黠秘,招手叫来小她六岁的胞弟傅歌,“你可确定爹爹今晚之前不会回来?”   “姐,你都问了多少遍了。”长了一双黑亮眼睛的小鬼头不耐烦,跟着拍胸保证:“放心吧,我和小虎头通了气,骗爹说小虎头他爹新得了一口好刀请他去看,没个三五时辰,绝对回不来!”   “这就好,一会儿你就……”   傅婕俯在弟弟耳边,“如此这般”地吩咐一通,而后一脸得色地找到在池畔旁闷闷钓鱼的白皎皎,弯唇笑道:“大小姐,别在这儿打闷子了,我说了,今儿定有法子让你高兴起来!”   “能有什么高兴事啊?”一向不可一世的白小乡君耷拉着小脸,提不起精神。   前几日她当众被个野丫头下了面子,更可气的是,即便动用了外祖母的青衣军都没能揪出那可恶之人,气得她在家连摔几套瓷盏,连日睡不好。   若非一向和傅婕玩得来儿,白皎皎断不肯这么丢脸地出门。   “片刻便知,我保你开心!”傅婕故作神秘地眨眼,心想多亏了华蓉的话,她才知道这几日风头大盛的香魁,竟然就是聿国公送走多年的女儿。   什么地方来着?哦,徐州,一个乡下地方回来的野丫头,正经的比养女都不如,就敢在她姐妹跟前逞脸了?今日她要当众让那黄毛丫头出回丑,那丫头若识眼色,肯伏小示弱便罢,不然,就让她笑着来哭着走!   想到这里,傅婕冲管家一抬眼色,示意带人进来。   一路随着小厮向内庭走,耳边隐约传来笙竹娇笑之声,云裳柳眉微颦,盯着引路人的背影,冷不丁问:“傅叔叔可在府上?”   那小厮后背一僵,一语未发,只是加快了带路的脚步。   云裳疑心更重,停下脚步,拉过华蓉欲说话,前头花圃突然转出一个人影,声音尖利道:“哟,这就是那位从那乡下回来的千金嫡小姐啊。”   傅婕特将“千金嫡小姐”几个字咬重,一句话将在场名媛的注意都吸引过来。   这些娇滴滴的小姐们眼中带着好奇,齐齐向来者打量,一看之下,窃窃低语:   “天哪,这般美人……”   “快看她身上那条臂帛的纹徽,那不是出自绣仙姻长清之手,从不公开售卖的吗!”   “这是聿国公那个见不得人的女儿?不像啊……”   云裳今日拜见长辈,特挑了件清雅的秋月白缂丝绣花裙,臂挽天缥缀珠银丝襳髾,芙蓉面上檀妆宜点,天然纯媚,水盈盈的眸子荧荧婉转,自成风情。   满庭桃花人面,在她面前,通通失了颜色。   “何止不像啊,这般品格气度,便将一二般郡君乡君也比下去了。”   一亭相隔的金钗屏外,一个二十出头的瘦高男子手打竹扇,对身边好友打趣,“幼玉,这位可就是你那儿时取消了婚约的小姑娘?啧,看来是你亏了啊。”   说话人是傅将军的外甥池嵩,若非凑巧今日来访,他还不知他那无法无天的表妹又在作妖。   他身旁所立的男子着一袭天水碧春衫,挺俊风姿一如其腰间系佩玉笛,逸扬的一双凤眸,瞬也不瞬凝在那女子身上。   “这、这不是那日在金谷园一香夺魁的姑娘么……”有人认出了云裳,眼角瞟向目瞪口呆的白皎皎,心想有好戏看了。   踏破铁鞋无觅处的白家乡君胸口起伏了几个来回,哆嗦着手指向云裳,“是你!好哇,我可找见你了!你还敢来,你有本事别走!”   云裳的眉心都快蹙成一团了。她若知傅家设了这么一个鸿门宴,怎么会来?她有本事,可她得走啊,品香宴那日回家后,她才从阿爹口中得知白皎皎的身份,惧虽不惧,但今日若闹开了,被谨小慎微的老爹知道,又免不得一番叨耳担忧。   “傅叔叔既不在,这便告辞。”   淑女不吃眼前亏,云裳无意口角争锋,准备走人,伸手去拉华蓉时,拉了个空。   只见华蓉惊慌地拦在傅婕身前,目光中满是纯怜:“阿婕你做什么,别为难我姐姐……”   她这一离开,便只剩云裳形单影孤一人,独自面对四方各异目光。   傅婕反手把华蓉塞到身后,说了句阿蓉你就是太善良了,目光挑衅地睥睨云裳:“京城有京城的规矩,不是什么野狐禅都能为所欲为的,今个你若不当着大家的面斟茶三杯给白乡君赔罪,就别想出我这个门!”   在场都是有头有脸的公卿小姐,大庭广众之下被按头赔罪,对一个女子来说已算折辱。   若真照做,那么今后在京城的闺阁圈里,只有任人嘲笑的下场了。   云裳身边有窃蓝,真想走,十个八个府丁拦不住。   可她着实不舒服傅婕那副居高凌人的姿态,江南这些年,也没人敢教她服声软,回到家反而被当头欺上脸,忍一忍二,不愿再忍了。   眉眼如画的女子上前一步。   绵软的声音在杏花春园清彻响起:“京城什么规矩,丑人多作怪?”   “什么?”傅婕怀疑自己听错。   正准备上前解围的池嵩,心里也缓缓冒出一个问号,他身旁的谢璞丹唇未启,嘴角隐然勾起一丝弧度。   云裳目光笔直环视一周,明明并不锐利,所有与她对上视线的人却都不由自主瑟缩了一下。   最终,云裳的目色定在傅婕脸上,依是吴越惯有的清侬嗓音:   “眉画高低不平,减一分,两靥腮红过重,减二分,头翠与衣色不宜,减三分,蔻丹不均,再减半分。京城什么规矩侬弗知,但在江南,三分半的女子是不好意思口出恶言的。”   “你!”傅婕霍然变色,云裳不容她说话的机会,淡笑道:“我今天出这个门,不为别的,只是因为,你丑到我了。”   花庭瞬间死寂,继而哗然一片。   “你敢在这里猖狂,”白皎皎终于反应过来,“仗着谁的胆!?”   云裳轻嗅瑶鼻,念在满庭没有一个比得过这位小乡君的好相貌,笑容客气一分:“乡君近日可是饮用了许多牛乳?”   白皎皎面上的强势被一语说中的错愕替代,这还没完,接下来的每个字,都如地狱魔音钻进她耳朵:“别费力了,喝牛乳,不长那个的。”   不……   不长……   不长那个……   啊啊我——没——法——做——人——了!白皎皎那一刻的羞耻,和众目睽睽之下被扒·光衣裳没有两样,她石化在原地,满脑子都是——   完蛋了,我不长了,我成为不了完美的女人了……   “噗……哈哈哈!”池嵩实在没忍住,搭着谢璞的肩膀笑塌了腰。从来只有他这表妹欺负人的份儿,今日他算领教了,什么叫用最软的语气,放最狠的厥词。   傅婕听见笑声,眼睛一亮:“表哥!”   同时响起一个少年音:“小姐姐小心喽!”   一个红衣小男孩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发顶用来攒辫发的扁金簪亮得晃眼,呲着一口小白牙,横身向云裳撞来。   少年右手背在身后,看不到藏着什么,只闻见一股扑鼻的恶臭。   石火刹那间谢璞身至,玉笛未出,先有一只宝蓝袖头抽打在少年小臂,紧接着窃蓝伸脚在少年小腿一绊,伴着一声冷笑“小弟弟小心”——   一整碗的陈年臭墨汁,通通洒在小男孩自己脸上。   “好臭!”   “呀,晦气,溅到我衣裙上了!”闺秀们纷纷捂住口鼻,退避三尺。   傅歌薰着张黑脸坐在地上,只露出两孔晶亮的眼睛,呆愣片刻后,“哇”地一声哭出来。   得……梅开二度。谁能想到作天作地的傅家姐弟会有今天呢?   而云裳被窃蓝护退一步,倾斜的身子正落向谢璞怀中。   窃蓝不愧为眼观六路的武卫,翩然旋身一隔,将自己挡在姑娘与那陌生男子之间。   不对……不陌生,这人——不是姑娘进城那日,在茶摊外欣赏了半天的系笛公子吗?   饶是如此状况,云裳也不曾丢了爱美之癖,一眼便认出碧衣公子的侧影,细细赏其容貌,心头敞亮:豁,天品丙等诚然不虚!   谢璞将姑娘欣然赞叹的眼神看在眼中,暗觉有趣。不过眼下并非说话之机,他示意云裳尽快脱身,云裳会意,趁着傅府中人都围着地上那撒泼的小少爷,与窃蓝悄然返身。   三人出了傅府大门,谢璞振袖甩干衣角几滴墨渍,揖手问礼:“姑娘无事吧?”   “无事。”方才有他挡在身前,云裳身上才能干干爽爽,一滴墨汁都没淋到。   道谢才要出口,身后忽有人道:“姐姐没事吧?”   华蓉追了出来,一脸担忧的神色。她仔细问过云裳无事后,眼梢望向那如玉公子,脸上闪过一丝红赧,“谢公子,你回京啦,方才之事多谢公子出手。”   云裳露出茫然的神色,原来他们相识吗?   谢璞回应一声,见云裳脸上显而易见的迷糊,轻笑一声,忍不住揉了下她的头,“小丫头,经年不见,就忘了小时要糖吃的玉哥哥了?”   华蓉错愕地看着从来彬彬有礼的谢璞对华云裳作出这般亲近举动,暗暗咬紧唇角。   云裳眨着翦水长睫,更加迷茫了,“玉哥哥”这称呼怎么似乎有些熟悉……   一阵整齐的兵甲声蓦地打断她的回忆,才松口气的窃蓝色变:“姑娘,是青衣军!”   云裳眉心惊蹙。大梁百姓皆知,梦华京中长年驻扎绯衣、银衣、青衣、黄衣、紫衣五支军队,每一营的军服都以相应颜色制成,路人望之速避,只因五色军的实权远胜于皇城司与神机营,皆有就地剿杀平乱的权力。   而青衣军,正是掌在梁高宗的长公主——德馨大公主麾下。   德馨大公主……是白皎皎的亲姥姥。   云裳木着脸想:如果我现在回去让她多喝牛奶,还来得及么?   超过半百人数的青衣军陈列整条街道,一色的青盔铠甲寒森森令人胆寒。华蓉小脸发白,颤抖着往云裳身后躲了躲,“姐姐……”   “阿蓉莫怕。”云裳的掌心浮出汗水,表面不露怯,余光瞥见窃蓝袖出信筒,按着她微微摇头。   她在姑苏这些年一直由一支暗卫保护安全,那是爹爹留给她自保用的,且只听命她一人。只要窃蓝发出信号,暗卫如影便至。   可她回京才没几日,就要在爹爹结义兄弟家门口,动用聿国府的兵,与当朝地位最尊崇的大公主来个兵戎相见血溅十里?疯了不成!   青衣军为首伍长目光冷峻,执戟上前拿人,“请这位姑娘到长公主府走一遭吧!”   嘴里说着请,他动作可一点不客气,不等窃蓝拦阻,谢璞出手搪开军伍长的铁戈,神色可见地沉冷:“光天化日之下,她犯了何法何罪,尊驾又凭何律何证?”   一句未了,五十青甲齐出刀,杀气满溢。   “奉公行事,闲者退开!”   碧衫风流,分毫不让。   “谢公子。”云裳向这个感觉亲切的男子摇头,不愿这件事牵连上旁人。   军伍长舔了下牙床,明显地失去耐心,挥手就要硬来。谢璞拂袖亮出腰带上的令牌,声色清朗:“大公主之懿命,可能盖得过太子殿下?”   “太子?”青衣军伍长瞧见那货真价实的东宫令牌,瞳孔像被针扎了一下,声音不复冷硬,“敢问阁下……是何人?”   即便青衣军死忠德馨公主,但面对未来储君,大公主也不会轻易与之发生冲突。   谢璞懒费口舌,只道:“现下可以回去复命了?”   军伍长摩挲着枪杆在原地踌躇,自入青衣军,他但凡领命还没有空手而归的前例。此人虽手持东宫手信,可搞不清楚他的真实身份,回去也没法交差。   僵持中云裳沉思,出门前父亲千叮咛万嘱咐,就怕她惹人注意,如今一个大公主已经是麻烦,又牵扯出太子殿下,事情越闹越大,不是好兆。   目光不经意落在谢璞的俊颜,满腹忧虑又不觉被恍走了神:呀,这俊俏公子不苟言笑的样子,可真心好看啊……   “洛北才子谢幼玉,好硬的威风。”   如冰碎玉一道嗤声,兜头浇在云裳红鸾桃动的心尖。   说话之人仿佛踏九霄冰河而来,声音里除了冷,还有自危云之上向凡尘泥壤的威压。“唰”地一声,整条街面的青甲整齐划一地跪倒,五十颗头颅尽臣服。   无人能令见列王公侯可不跪的五色军折腰,除了……   云裳抬眼望来人。   她平生最讲究看脸,此时首先注意到的,却是他通身气度——来人一袭笔挺玄墨錾云袍,通天彻地的风仪煞尽方圆春色,姿态却如仙人谪降观世音。   步步生威。 第6章 不成样子的眼神   华云裳曾于江南自谱妙色评,天下男女无论何人,搭眼便知其皮囊骨相,从未有踟蹰。   ——此人,当何品何相?   ——无品无相。   她从未见过眉目长得这样凶、仰月薄唇却生得这样柔的面相。   那不是世俗所定义的丰朗或俊美,而是冲煞与遒荦契合地融于一人之身,于不懂的人来说视之平常,但在云裳惊鸿一瞥之下,恍若古今史画未曾见,此中惊鸿……独我知津。   仿佛习习清风惊动了沉眠的灵窍,云裳就那么直直地注视那张脸,直至一双森黑的眸子望来,方省失仪,忙低下头去。   垂下的纤睫到底忍不住又翘起一条弯弧,偷偷观察。   要看不看的小样子惹得人心恻,容裔想若无其事避开那对水灵的眸子,偏偏不能够挪开视线。   抿唇忍耐了一晌,他忽然伸手,扯住人带到身边。   缠着甜味的发丝扫过男人襟袖,云裳似被吓着了,溢满水光的黑眼珠扑闪闪盯着他,以及虚扣自己臂腕的那只手。   这算什么,她长这么大还没和别的男人拉过小手呢,光天化日的,便被轻薄了?   也仅是短短一霎,印在皮肤上属于另一个人的温度撤去。目睹这一幕的谢璞敛住眉角。   他回京方几日,除了太子之外尚未拜访朝臣,一见此人通身威势,心中便对他的身份有了几分知觉,不成想他公然上了手,即便忌惮,仍上前一步道:“摄——”   “涉及大公主与太子,劝谢公子别趟这浑水,毕竟东宫左庶人的位置,不会给一个死人。”   容裔声音寡淡已极,多一个字的力气都欠奉,偏头看向云裳,淡哑的气息自唇间吐出:“跟我走。”   如果前头一番话是威胁,那最后几个字,甚可称得如沐春风了。云裳思索着这种怪异感从何而来,突然意识到另一件事:   这里闹成这样子,依白皎皎的脾气都没有出来仗势奚落她一番,就像没有这回事情一样,也就是说,十有八.九不是白皎皎通知的青衣军。   可她才回京不久,今日是第一回 出门,有谁会知晓她的身份?捅到大公主那里又对告密者有什么好处?   她无足轻重便罢了,她背后却是华家,大公主一个浸淫朝局多年的老手,难道无缘无故便敢和聿国公撕破脸皮?还是说其间有误,大公主还根本不知自己的身份……   云裳脑中飞快盘算,思忖至此心思大定。眼前这人既能令青衣军低头,必是公主府内颇有地位的人,左右摆不脱,随他一去也无妨。   “谢公子,烦请足下将家妹送回家,转告家父,一切安好。”云裳一字一句地向谢璞嘱托。   谢璞闻言,立刻明白了云裳的意思,只要通知聿国公知晓此事,那么她的安全就有了保障。   心里明知如此,可看着那两道并肩而立的背影,洛北第一才子眼里现出一种深深的警惕与敌意。   背行走远的容裔心里对谢璞的评断,简单到只有六字:前世并无此人。   他不在乎一个前世没活过十岁的废疾子,是怎么成为名动清流的洛北才子的,也不在意此子入京当夜便密入太子府,秘谈两日未出在勾当些什么,他只是单纯不喜方才小花瓶儿看他的眼神。   那是什么不成样子的眼神,她都从没有这样看过我。   胸臆间的无名躁火又冒出来,容裔侧目,见小姑娘怯生生地跟在身边,没了品香宴上侃侃而谈的骄气,反似幼猫藏起尖爪,睁着黑玺玉一样的圆眸缩成一个绒团儿。   火气消了些,声音也低了一度,“别害怕,不妨事。”   生性冷硬之人,不知哄人为何物,自以为温柔的语气落在云裳耳朵里,先入为主就成了阴阳怪气的威胁。   生怕他下面阴森森来一句:“因为死人是不会害怕的”。   心底打个寒颤,云裳向后偷瞄,那些青衣军还在原地跪着,甚至头都不敢抬一下——果然,这家伙是大公主麾下了不得的人物吧。   就这么一路走着,男子腿长走得快,云裳胆子不算小,却也不敢慢落一步,担心一个怠慢惹到他。   冷不丁听男子问:“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云裳眼皮子轻跳,心想在没弄清大公主意图之前还是低调为好,于是挤出一个讨巧的笑脸:“小女子,姑苏云裳。”   近在咫尺的绵软字音烙在心上,容裔嘴角动了动,莫名熨贴。   云裳见他脸色还好,仗着胆子打探:“请恕民女失礼,尚不知……大人如何称呼?”   容裔脚步微顿,睫宇投下的眸光覆在她身上,薄唇轻启:“容九。”   容?皇家之姓?   云裳吃惊不小,心想大公主府难道还有第二人姓容?转念忽记,世传德馨大公主中年孀居,好养面首,而历来最受宠爱的面首是可以被赐姓的,所以——   余光偷睨容九那张脸,啊,原来大公主喜好这一口的。   一柱香时间后,云裳站到了恢弘郁崇的公主府邸前。阶下府卫看见容裔,当场脱戟伏拜,再一次印证云裳此人很受公主宠爱的想法。   容裔眼神没有偏转半分,径自带人入府。   德馨大公主不愧为高宗最疼爱的女儿,见府内越制建有双台高阙,紫碧琉璃瓦檐牙螭踞,广阔的汉白玉路自脚下铺展开去,映目琼瑶。   一路行来的云裳不住赞叹,不知容裔驻了足,正笔直注望她纤柔的背影。   瀑丝般渌发及至裙带轻束的腰肢,阳光落在珍珠纱帛的那刻,有风拂过云梢。   大公主身边的老嬷嬷出来看见容裔,整个人都惊怔了,容裔一个眼神封住她的嘴,对云裳说:“进去吧。”   顿了顿,轻轻加上一句:“不妨事的,我在这等你。”   这是他第二回 说“不妨事”,云裳不明所以,到了这地步,只得随嬷嬷入殿。   殿内布设奢雅,盈着一股淡有若无的剪春罗香,一位雍容妇人身着随常齐紫什锦宽衫,一支素金钗绾着髻发,慵然歪倚在湘妃榻上,正是德馨大公主。   虽是做了外祖的人,她看来不过四十左右年纪,保养极佳的面容透着玉晖,身边脚踏上伴着一位极为柔美的年轻男宠,正低眉专注地剥着释迦果。   天品美男!   云裳神似林间嗅到香果的小狸狐,漂亮的眸子倾刻收缩——随随便便一名面首都如此姿采出众,这便是天家气象吗!她算是明白了大公主为何看上去这么年轻滋润,也明白了容九为什么不进来复命。   噫,突然觉得,那人有点可怜呢……   胡思未济,上座的大公主搭下眼皮,声音不怒自威:“这便是欺了我皎儿的人?果然粗野不知规矩!”   云裳:“……”若非她在学宫陶冶养气功夫多年,听见这话怕是要一个跟头摔到地上了。   田嬷嬷看着云裳的眼神古怪不定,在大公主耳边轻言几句,后者霍然凝目,推开男宠捶腿的手,“是‘他’亲自送来的?”   一句话之后,大公主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盯着云裳的目光锐如紫电。云裳暗叹一声糟:果然女子的嫉妒心是不分年龄的,只怕大公主误会了她最宠的容九与自己有什么勾连,旧怨加新恨怎么了得,眼下处境,还是扯张护身符为上上策。   云裳当即福身行礼,脆声道:“华云裳代家父聿国公,给大公主殿下问安了。”   “你说什么?你父亲是谁?”   大公主的反应果如所料,云裳眉心低颔,从容地将话重复了一遍。   德馨公主这下彻底迷糊了,皎皎不是说是个不懂礼数的外地女子吗,怎么摇身一变成了国公府的千金?怪不得容裔,她那一向心机深沉的弟弟,突然与聿国公府走动在一处,他意欲何为……   心思回转间,德馨公主已将云裳从头到脚打量个遍,面上也露出和气的笑来,又是赐座又是搬茶果。闲言四五句,连华云裳的生辰八字饮食喜好是否婚配都一应打听了出来,连声夸口这孩子大方懂事,当真看着就令人欣喜。   云裳知道今日这一关是过了,浮笑配合,临告退时,得了大公主赏的一对缠金跳脱。   殿外,那道被黑色笼罩的身影始终逆光站在那里,远远望去,高颀而寂郁。直至看见女子安然出来,他紧绷的眉心方松缓。   云裳没料到容九还等在这里,圆溜溜的眼睛转了两圈,只见伺立的寺人都离得这处八丈远,像有什么东西要生吞了他们一样,沉吟问:“不知大人还有何吩咐,小女……可以回家了吗?”   察觉到她小心措辞的样子,容裔眼底的光亮倏然熄灭。   她待他的态度,与其他人并无区别。同样是惧慑,防备,永不会敞开心防。   不像对谢璞那样,亲切而信赖。   盖下的睫影掩住所有情绪:“我送你出去。”   云裳直觉这人的情绪与方才不一样了,好像突然有什么不悦,也不去深究,眼下最重要的是能顺利回家。   急切的心情影响得脚下的步子也急了些,一个没留神,云裳踩住裙底绊了跤,惊呼还没发出,已被身畔之人迅速揽手扶住了腰。   云裳脸畔一热,懊恼避开,未等站直身,左胸蓦地尖锐地刺疼。   “呃……”仅是一刹,云裳脸上血色尽褪,重新跌回炙热的怀抱,同时手指紧紧揪住心口的衣襟,唇角惨白如纸。   这老毛病……明明只在每年中秋才会发作,怎的这时候犯了?   且疼痛比往年任何一次都来得厉害,不亚于一柄利剑在心口来回翻绞……   不过几息之间,云裳疼得视线都模糊了,听不清耳边的男子喊些什么,隐约只辨得一双绣龙登云靴步步走近,每近一步,她的心口愈疼一分。   好疼,像是快要死了……   唯一能寻求的依赖,止有正牢牢圈着她散发沉敛木香气的怀抱,宛如溺水者的浮木,存在本身便予心安。   似曾相识的场景,容裔双眸血红地抱着呼息孱弱的姑娘,转过头,看着那一步步走近的年轻人。   太子,容玄贞。 第7章 逾矩地抱着她……   “啊!”   云裳骤然从噩梦惊醒,梦中一柄剑刺入她心口的幻境散去,左胸的绞痛也随之消失。   捧着心口缓缓睁眼,眼前是自己房间的帘幔,而非梦中那个宽阔古沉的房间里,绣着合欢莲纹的茜红绡帐。   那是谁的房间?明明从没见过,何以在梦里会有一种古怪的熟悉感……   “宠汝觉得如何?”华年在榻边握着女儿的手一直没松开过,见她转醒,连忙问:“胸口还疼不疼了?”   “已……不疼了。”云裳缓缓转头,对上一屋子的关切视线,有些弄不清状况。   最后的记忆是疼昏在大公主府,那个叫容九的男人逾矩地抱着她……   病态的脸上氲出两抹微红,云裳掩饰着小声问:“我是怎么回来的?”   聿国公身后的窃蓝愧疚地低头:“奴婢被拦在公主府外等得焦急,忽见公主府里一位老嬷嬷将姑娘背出来,那时姑娘已经意识不清了,奴婢慌忙便将姑娘送了回来,都怪奴婢……”   “都怪妹妹没用,竟没有护好阿姐。”华蓉抢过话啜泣,帕子拭上通红的杏眼,柔弱的身子半倾到云裳榻边。   “傻姑娘,谁也虑不到的,关你们何事?”云裳摸了摸华蓉的头。   她这个心疾发作时痛同刀绞,过了劲儿又与常人无异,脸色渐渐恢复,由韶白扶着坐靠在软枕上,一头柔软的乌发散在肩上,不语生怜。   “爹,女儿是不是给你惹麻烦了?”   “这才是个傻姑娘,你爹什么人,麻烦不就是叫你随便惹的么?”华年见宝贝女儿恢复过来,脸色不再似方才紧绷要杀人的样子,重哼一声:“大公主又如何,亏得她识趣没伤了老子闺女,不然就算天家人,也别想过舒坦日子!”   “阿爹。”云裳指尖牵着华年的袖口扯了扯,华年收住横溢而出的兵匪气,转而笑呵呵,“好了,乖女儿好生休息吧,身子有哪里不舒服一定要说。”   云裳乖巧应了声,及华年起身将走,想起一事:“爹,我在大公主府遇到了一个穿云纹靴的人……”   她没看清那人的相貌,但那人每走近一步她心口便愈疼一分的恐慌记忆犹新,很不寻常,“似乎身份不凡,不知他是何人?”   华年步子微顿,未回头道了句:“大抵是公主府上的清客吧,裳裳不必多想。”说完抱着大肚走出屋子。   等他亲手将云裳的房门小心阖上,站在游廊,眯眼瞻望皇宫方向,喉咙里轻而狠挤出两字:“太子。”   ·   “你说什么?容裔当真敢如此!你再将当时情况重复一遍。”   毓璋宫中,太后婉凌华勾勒精致的眉黛倒吊如刀。镂金凤座下,脸相与她三分相似的少年身子微抖,攀着婉凌华的腿颤道:   “母后,那贼子要废了我!他亲口说的不容我了!儿臣害怕,母后您快想办法除去他啊!”   “慌什么!”婉太后爱儿深重,然一见到太子怯懦的模样便生怒,她与先帝是何等刚强之人,他们的亲生骨肉却如此不堪捶打,甚至不如那野狼一样的孽子。   婉太后指着太子身后的长史栾平,“你来说!”   “回太后娘娘,”栾平一脸惶然,“当时太子殿下听闻摄政王只身闯入大公主府,甚觉蹊跷,便赶了过去。谁知在殿外瞧见……摄政王委身抱着个姑娘,一见太子殿下,目光竟像要杀人一样。   “摄政王开始时似乎想抱着那姑娘离开,但犹豫一下之后,叫来公主府的嬷嬷将人带走,并用身体一直挡着那姑娘的样子,然后对太子殿下说……”   “说什么?”婉太后眉锋锐利。   栾平低声复述:“摄政王说:‘按理,侄儿再不乖也是自家侄儿,可若哪天不顺我的眼,当叔叔的就不容了。’”   “啪!”瓷片碎裂的声音响彻殿阁,栾平连忙跪地。   “孽子敢尔!”   婉太后一字一声地怒喝,容玄贞惊惧上前:“年前内阁施压下,好不容易才议定儿臣小冠礼后便将监国之权还给儿臣,母后,他不会真想取儿臣代之吧?”   “他有那个本事?”婉太后高声冷笑。   多年前,她亲手把自己的陪嫁、容裔那狐媚子娘从先帝的屋里送到高宗的床上,算荀氏那个贱婢运交华盖,生下个孽种,也有资格和先帝兄弟相称。   想先帝逝去时太子才八岁,诸皇子对皇位虎视眈眈,是她联手帝师隽从心,选中了十四岁的容裔做这把屠戮皇室、稳定朝局的刀。   这满手血腥,他以为天下几人不知,他的退路还能有多少?   纵满身反骨又如何?荀氏可是从生到死,都对自己这位主子忠心耿耿啊,只要有荀氏临死那句遗言在,容裔就一辈子翻不出她的手掌心!   呵,他倒是想反,可他敢让亡母魂魄不宁,死后不得超生么?   想到这时,婉太后嘴边露出愉悦的笑意,爬上细纹的眼角依稀可见往日倾城。“吾儿别怕,母后给他下的这道死人符,他一辈子也揭不下去!”   容玄贞闻言,放心地吐出一口气,只要母后说定的话,素来没有不保准的。   后知后觉衣袍被冷汗粘在身上,容玄贞不痛快地扭了扭,随口好奇道:“那姑娘长什么样儿?还没见过那厮对女色上过心呢。”   婉太后微一嗔目:“又犯毛病儿了?湘君才配给你几年,你便不能对她上些心?”   “母后。”摆脱了阴影的容玄贞笑着卖乖,“您又不是不知道您那位好外甥女,什么都好,就是那张脸……”   他伸出手指夸张地在自个脸上画圈圈,一脸嫌恶之意,逗得凤座旁伺立的几个大丫鬟掩嘴低头。   婉太后一脸无奈,神情深处是对这膝下独子的宠溺,“那你也要看在你舅舅的面上,到底是当朝右相,又手握二十万重兵……”   “启禀太后。”   派去打探容裔近日动向的秘使此时在外求见,婉太后住了话音,命女官放下一道垂珠帘,宣人入中庭,从容的声音不失威仪,“说。”   摄政王手底掌“蝇营”,二十八宿卫神出鬼没如蛆附骨;婉太后麾下养“芭蕉喜”,四十九鼄蟊于阴私之角无孔不入,同样是秘网组织,多年来交锋不断。   每回来毓璋宫回话的,必是“芭蕉喜”的秘使头子单于郎。但见一袭破例特赐的殷红补子恭敬垂首在珠帘之下,声音阴柔:“回主子,经查,汝川王于日前从户部暗支纹银五千两。”   婉太后眉头一皱,容玄贞已经沉不住气了,心想花我的家底这还得了,抢着问:“支银做甚?是不是暗里屯兵屯械了?”   “回太子殿下,并非。”单于郎沉吟:“汝川王花大价钱,从西蜀那边购进了近五百株珍贵花木。”   “哈?”容玄贞呆住。   单于郎继续道:“此外,汝川王还征调接管了从云滇道至京城一路的驿站。”   他果然有反心!容玄贞握紧双拳,“他是不是在收拢地方府道的管控权?”   “非也……”老暗探头子有点不知该做何表情,“汝川王从云滇暖河运进来七十二只彩色双绮鸳鸯,接手驿站似是为了一路畅通以……确保鸳鸯的成活率。”   “什么玩意?!”   气势作足的容玄贞脚下打滑,他一个千年煞神成了精的,又是花又是鸳鸯,玩儿他娘的什么一骑红尘荔枝来的猫腻呢!   婉太后同样迷茫,甚以为秘使口中的容裔都不是她方才口中的狼子野心了,琢磨半晌,怔忡道:“哀家的圣寿节是不是快到了?”   “母后,您在期待什么?!”容玄贞担心地看着贯来精明的母后。   “咳。”陷入迷障的婉凌华倏然回神,玳瑁护甲掩饰尴尬般扶住额角:“哀家知晓了,去查清出现在德馨府上的姑娘再来回话。”   “是。”   单于郎前脚才退下,婉太后的兄长,右相婉慈肃然佩刀入殿,开口即商讨容裔之事。   “他又犯什么疯了?”婉太后被容裔这两遭反常的举动晃得糟心,觉得无论再听到什么都不会惊讶了。   婉慈带来了一个真正的震动消息:“太后可知,摄政王暗中撤回了驻守湖州的绯衣军?”   “什么?!”   此日第二只描金五彩束腰盏砰然乍裂,婉太后霍急起身,摇晃着想要搭住太子的撑扶。   十七岁的容玄贞却先她一步,目瞪口呆颓倒在地。   ·   傅越义登门国公府道恼这日,摄政王已经罢朝三天。   老哥俩儿在厅中碰面,华年从头到脚就没给对方个好脸色。   傅越义一个宽眉阔口的爷们儿,面上嘻嘻猛赔笑脸,按着十岁儿子傅歌的头:   “老华,这事儿闹的你说,怪兄弟我家教不周了,喏,我押着这小兔崽子来给贤侄女赔礼。”   华年脸色更不待见了,老兵胚态度摆得挺正,可罪魁祸首呢,连个影儿都没见着。   自打傅婕闹出这桩事,第二日全城都知道品香宴上香魁的身份,也知道了大公主请华家女儿入府喝茶的事,各路揣测纷纷攘攘。   这不没几日,已有暗地打听云裳八字的了,更有甚者,直接托媒人腆着大脸来上门提亲!   要不是为了处理这堆烂事,华年早想提刀杀上傅家大门了。   同是五大三粗的糙汉子,养儿子胡打海摔,养女儿娇如掌珍,华年懒得戳穿老哥们,也不至于和毛没长全的小崽子计较,挥手打发了小孩儿,撩起眼皮乜傅越义一眼。   “绯衣军撤出湖州,你怎么看?”   傅越义闻言,收起了玩笑神色。   他拇指重重刮上下巴,语气沉重:“湖州是南藩临安王辖下重镇……当初先帝驾崩后的那场夺嫡,这位临安王可是差一步就登了天啊。”   他听说,这位爷做临安王这些年,也没忘在江左笼络俊才,勤治民庶。天高皇帝远,婉太后多年来为防不测,一直派绯衣军坐镇湖湘,而绯衣军本是摄政王麾下军旅,太后娘娘这一着,一来为防临安王异心,二来削减摄政王实力。   恐怕太后娘娘算尽机关也没想到,摄政王敢这么堂而皇之地撤兵,如今……   “如今,”华年眯起眼眸:“京里这头恶蛟的獠牙,已经松开江左那头猛虎的脖颈了。”   大人说着事,将军府的小少爷一步一挪跟在华管家身后,郁闷地去向华小姐赔礼。   说冤真是冤,明明那些事都是傅婕使唤他做的,他丢脸淋墨屁股开花不说,到头来姐姐挤几滴眼泪,顶缸人就顺理成章变成了他。   傅歌白眼望天,唏嘘着不符合这个年纪的惆怅。   晴光暖阳,云裳这日的心却是不错,华年不知打哪儿听来的老礼,说将养身子最好的办法就是多晒太阳多喝水,云裳便着人搬了檀梨案到花圃,晒太阳的同时随手调几味香。   余光看见小鬼头丧眉耷眼地走近,云裳浅翘的眼尾回敛。   拢指将绿釉博山炉的香雾向鼻翼轻扇,觉得味道不对,又气定神闲添了一味料。   韶白从窃蓝口中得知傅家做的过分事后,小粉拳当即硬了,更无好脸色给傅歌,故意当做看不见他,与云裳说话:   “姑娘这回调的香我从没闻过,些略像淡梨木香,若有似无的,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呢。”   的确说不上来。   云裳自从转醒,总是无意想起那个叫容九的男人身上淡浅的木香,尤其在她心口的绞痛几要夺走呼吸时,那片气息迷蒙地钻进鼻腔,带着与生俱来的安抚。   每当觉察这种隐秘心绪,正值妙龄的女子雪颊便不禁发赧。   养好身子后,她几次叫来窃蓝,想问她那日到公主府时,可有看见别的什么,埋头支吾几许,自己先问不出口了。   从来自诩欣赏男子之美为“食色坦荡”,那日,左不过是权宜之时的衣料相贴罢了……彼时少女不满地瞪着水银镜中薄晕横生的脸庞,伸手按倒凤狃镜面。   气只气这香,怎就配不出呢? 第8章 困兽般盯紧娇花的唇瓣……   傅歌见无人理得他,鼓着脸干咳一声,咬牙道:“傅歌年幼无知,冒犯了华家姐姐,特来请罪!”   云裳右手稳挑香匙未动,左手随意拾了粒玉盌敞口莲中的樱桃,凑近殷丽的唇边,“韶白,你有没有闻到一股臭味?”   “什么臭?哪里臭!”傅歌现在听见臭就敏感,如临大敌地端起袖子。   天知道那天他足足洗了八遍澡,睡觉的时候还是觉得自己像刚从黄鼠狼窝里出来!   韶白掌不住笑出声,傅歌方觉上当,混世魔王的脾气眼看发作,侧目忽见一片蓝衣走来,慌忙后退三步。   这个把他绊倒的家伙,已经成为他的心理阴影了。   窃蓝瞥都没瞥到小毛头一眼,俯身对云裳道:“姑娘,宋姑娘来了。”   “快请过来!”云裳忙放下手上物件,傅歌好奇地看向园门,未过片刻,只见一个伶俐的身影款步行来,走到云裳近前,照面便喊:“师父。”   “呀,我哪里当得起。”云裳笑扶宋金苔,拉着她的手在芙蓉锦褥上联袂而坐。   宋金苔的目光清亮无邪,向云裳瞧了又瞧,红脸小声道:“收到师父帖子那时我便觉字迹熟悉,只未敢与聿国公府联系在一起,直到前日听说大公主与师父的事,才知果然。”   云裳眼睛弯成小月牙:“都说了不许叫师父,生生叫老我,我叫你一声阿宋,你便唤我阿裳吧。”   “可以吗?”宋金苔怯怯的眼里闪着晶光,她之前担心两人之间的门弟相差太远,迟迟未敢登门,从来也没想过,令她无比崇拜的制香老师,会是与她同龄的姑娘,待人还这样亲近好说话。   “这有什么不行的。”云裳近瞧阿宋的肌肤玉嫩可爱,忍不住伸手捏捏她的脸颊。   宋金苔“嘤”了一声,怕痒地缩了缩,抿出两个甜甜的小奶窝。   “……”傅歌:我在这儿是不是多余了?   女儿家说话,确实分不出心思理会毛头小屁孩。云裳看了傅歌一眼,不再逗他,璨然笑道:   “亲友间玩笑而已,不当回事的,之前的事傅弟无须挂怀,代我向傅叔叔问好。”   傅歌愣了愣,闷声不吭往外走。走出两步,又忍不住回头,注视那张比自家姐姐漂亮太多的明媚玉靥。   然后他别扭地转头,自暴自弃嘟哝:“就是和姐姐说的一样讨厌。”   “我听说了傅婕做的事,太过分了,她和白皎皎都是一头的!”宋金苔鼓着腮颊抱不平,“阿裳却这般好说话。”   云裳不甚在意地摇摇头。说到底,傅叔叔与阿爹是生死结义的交情,傅婕有问题是傅婕的事,傅歌虽也调皮,但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本就傲逆,心性如何,全看家人师友如何引导,她还不至于拿他撒气。   “对了,”宋金苔想起什么,活泼地向云裳展了展她新上身儿的折锦八幅裙,“阿裳你瞧,我不曾丑到你吧?”   云裳奇道:“好看呢,这是什么意思?”   宋金苔掩嘴偷乐,“阿裳没听说吗,那日你在傅家,数落傅婕的那一句‘你丑到我了’,口口相传,如今已成各家小姐们的流行寒暄语了!谁见面不招呼一句,都显得土气,听说气得傅婕到这会儿都没脸出门呢。”   “还有这回事……”云裳听了哭笑不得。   两个女孩子很快打成一片,聊着家常,宋金苔邀请云裳改日去她家的胭脂铺子玩儿,云裳满口答应。   阿宋是个急性子,这话头没过去几天,宋家的车驾就停在了聿国公府门口。   打扮一新的宋金苔来接云裳,云裳禀知了华年,瞧着窗外时有微风,便在襦裙外压了件红踯躅缎绣纹披风。   上车时,宋金苔发觉她睑下淡淡的乌青,问道:“昨夜没休息好?”   “嗯,做了几个梦,睡到四更便醒了。”   那些莫名的梦,浅淡而记不真切,云裳醒后越去回想,越觉得心里空落落如有所失,然后心情便莫名地低落下去。   她软绵绵地靠着车厢的软垫,红裳衬着玉颜,宛若一墩乖巧的瓷娃娃。宋金苔见状,就搜罗着话本故事逗她开心。   “……却说那公主一眼看见戏台上唱乾旦的小生,立刻魂也丢了魄也没了,痴痴看他婉转的身段,偏这戏子又极尽温柔小意,一来二去,公主连订了亲的驸马也不要,连夜与小生私奔了……”   开朗的声音在耳边吱吱喳喳不停,云裳不觉莞起嘴角。   早在通信那会儿,她便晓得阿宋性子活泼,但外人只见宋氏有女开朗的一面,不知宋家也是经过起落的。   宋金苔的父亲宋宁仕途舛骞,□□七年,任户部员外郎的宋宁因贪渎下狱,越年昭雪起复,自此却坏了名声,连累家声。   白皎皎在品香宴上说的“下狱的爹”,指的就是这桩旧事。   只不过当初下罪的是婉右相,后来为宋宁平反的是摄政王,其中阴私道不清明。   云裳当初之所以答应那位清河子弟愿意授课,除了闲暇无事,也是因为那士子提及阿宋父亲的一个难得之处:他是淳安年间最后的天子门生。   所谓最后一届,缘于淳元帝驾崩后太子年幼,三王争位,引得朝象大乱,科考营私。   当时,是年仅十四岁的摄政王站出来力慑群臣,釜底抽薪烧学监、废科举,建南北两大学宫招徒授课,定下不论簪缨寒士,唯有在学宫习满五年并得到评籍的士子,方有资格入朝的察举制度。   自此,洛北有无涯书院,江南有稷中学宫。   “等等、”云裳回过神时听到一句,怀疑道:“身为公主,岂能这般容易与一个唱戏小生私奔出去?”   宋金苔拍掌道:“哎呀,山无棱天地合亦不与君绝,情之所起一切都不是问题嘛,咦,难道江南不流行这种话本?”   云裳失笑,流行大抵也是流行的,但若在稷中学宫里发现一本,只怕掌院师兄的胡子和手里的掸子都要飞上天去。   宋金苔是话本故事的忠实拥趸,说起腹中存货滔滔不绝:“这算什么,还有那公主与郡主为争一个面首大打出手的呢,我与你说,书上描摹的那位男宠,简直是倾国倾城貌,多愁多病身……”   一路说到胭脂铺,下车时阿宋姑娘被自己转述的故事感动,眼皮都揉红了。   下一刻,当她的目光转到铺面时,却真的想哭了。   “人呢?”   顾客稀少的香铺,店内的调香娘子和几个小伙计都不见了,只有一个半老的帮衬守在铺门口。   看见宋金苔,他似见了救星,赶上来道:“二小姐可算来了,方才大小姐带着人过来,说入春京城的贵小姐们裁新衣,她们绸缎铺的人手不够,将咱们铺里的人都招走了!您看,咱们这一日的生意可怎生是好?”   宋金苔气冲眉梢,“岂有此理,她在家里数落我罢了,如今也欺人太甚了!”   原是宋金苔家中祖母陪嫁了两间铺子,一间绸缎庄,一家胭脂铺,宋家嫡长女宋玉痕颇受老太太的宠,未出阁便分得那绸缎铺,美其名锻炼掌家的能力。   不甘心的宋金苔近日好不容易求来了另一间胭脂铺的代理之权,接手没几日,就发现生意比长姐那间铺子冷清许多,现下更好,宋玉痕迫不及地又来落石子儿!   前一刻还多愁善感的阿宋撸起袖子,要去绸缎铺讨个道理。云裳拦不住,也不方便参与她家里的事,便让阿宋将两个丫头一并带去,起码不能输阵。   “姑娘。”窃蓝有些担心云裳落单。   云裳道:“韶白会说,你能打,一起去给阿宋壮壮声势,只注意分寸别闹僵了就是。”   胭脂铺的位置虽不是梦华城数一数二的繁庶街衢,也不至于偏僻,她留下无妨。宋金苔不好意思地致歉,一行人先去宋记绸缎行说事。   云裳则掩了铺门,随步去瞧架上售卖的胭脂水粉。   ——等等,胭脂。   云裳突然顿步,她怎么没想到呢?   先前查摄政王的线索中断了,她何不借口要几间胭脂、珠宝楼的来玩儿,好从阿爹名下的庄铺账簿入手?   即使暗账流向一时半刻挖不出来,至少她先把爹爹手下的大查柜要来,以问账之名慢慢打探。   她越想越觉此法可行,毕竟阿爹隐晦的态度令她着实在意,而摄政王居然开始打探她在“徐州”时的事情,怎么想都是别有用心。   沉思中的少女无意识侧坐于柜架下的木梯栏上,点指敲臂,思绪飘转到那位可止小儿夜啼的摄政王身上。   摄政王的名声不好,这是她在学宫时对此人最深的印象。   往年有一段时间,姑苏大兴“骂政”风潮,那些个士子才俊纷纷响应,仿佛不痛骂当朝摄政王,便无以标榜自己为忠臣良士。   反正“广开天下言路、尽赦学子之论”是摄政王亲手朱批的国策,一朝自食其果,这位高高在上的掌权者不知是不屑还是无能为力,从没有阻止过。   以至于本得赖摄政王拨银才发展起来的稷中学宫,到头来学子们生怕说他一句好话便是媚主,便是不符文人风骨,硬生生赋出了三篇闻名天下的《窃国论》。   那时云裳初拜在老师门庭,对摄政王其人不甚了解,只是单纯听不下去这种矫枉过正的言论。她曾不解地问老师:“举国恶名加诸一人之身,是否过苛,当真名实相副吗?”   老师听问,捻须只说了一句:“身当此任,名当此史,不作他想。”   那可是当世儒学的唯一显圣啊,连他,也做如此论断。   满学宫看去,惟有她三师兄蔺清一人不掩对摄政王容裔的激赏。每到月旦大辩日,蔺师兄执一把蒲扇,备一壶清酒,横眉冷对千夫反驳,从容清谈:   “时先帝崩而孤子弱,失宴安以有酖毒,三王争位,八藩屯粮,朝中文武尽结党。裔少忍锋锐,代政九载,绥平内外。”   云裳出神地念着蔺师兄的话,娇音启阖:“实乃,楚之栋梁也。”   在门外恰听到这番话的容裔,心脏重重收缩,怔忡在原地。   女子轻甜的声音极似个梦,一门之隔,缅邈两世,让骂名满身、久矣不信人间的容裔心中犹揣烈火,岩浆般流遍全身。   世人责他斥他、苛他误他、惧他恶他,他从最初的震惊不解,到最后的麻木无谓,从未奢望会有一人用三言两语,便轻易抵得世间对他的一切恶意。   她三句史,定了他半生平。   ……鼻端忽而浮起一片浅淡的雨木气息,云裳呆了一呆,只当自己调香魔障了,自笑抚鬓,手背不防蹭到一片清凉的锦绸。   惊圆了眼眸的姑娘蓦地回头,那木香几近将她包裹,连门缝透进的光线也遮得严实。   倾压自头顶而来,低抑而滚热的声线俯贴耳畔:“你当真如此想?”   即使逆着光,云裳也在一瞬识清这张脸,小巧的脸颊氲出两片绯晕。   她容身的地方狭小,被容九修长的双腿挤得一时站不起,窘迫间只及道:“……好、好巧。”   男人的头低了一分,藏在阴影下的目光困兽般盯紧娇花的唇瓣,“不巧。” 第9章 你也喜欢吗?   不巧……是什么意思?   云裳眼神茫然,莫不成他一个大男人,特意来逛胭脂铺吗?   眼下两人的距离没给云裳多少思考时间,即使最风流的江左浪荡子,这般没分寸也有些过了,就算这副容貌郎绝无二,他毕竟是大公主的……   娇唇不自在地抿起,少女攥着两只粉拳抵在胸前,正将用力气推开的那一刻,男人径先向后撤开。   光线与空气一瞬回涌,云裳呼吸始畅,第一时间起身后退两步。   未想身后便是店铺的墙角,抵上后退无可退。   奶猫困穷巷,两只故作镇定的圆润眸子眨又眨,尾睫轻颤,还是惊慌。   容裔从来不喜让他联想起软弱的物件,猫狗婴儿,皆在此列。可面对不堪轻折的柔嫋女子,他第一次起了逗弄的心思,主动向后撤开几步。   安全的空间变大,云裳不似之前那样紧张,试探地抬眸看了他一眼。   容裔隐着嘴角的弧度再度退让一步,以示并无歹意。   云裳缓缓轻呼一口气,低头福礼:“小女见过大人,上次之事……多谢大人。”说起来,她是欠着他一回情的,理应道谢。   尽管发生在大公主府上的那桩事有些难以启齿……   容裔的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身子已无碍了吗,华姑娘?”   听他咬的字眼,云裳猛然想起上回为免节外生枝用了化名,如今,京城都晓得了她的身份,他必然也知道了,眼尾倾时羞出一抹红,小声解释:“前次并非故意欺瞒大人,我、我只是……”   “身子如今大好了吗?”容裔耐心地又问了一次。   嗯?这个关注点是不是有些奇怪?云裳不明所以,下意识点点头。   漆黑的眼凝视她小巧的面颊,声音略显低沉:“你这心疾何时有的?经常发作吗?每次都那样疼?”最后几个字音,微微不稳。   云裳越来越觉这位公主府面首的问题奇怪,莫非他平日就是这般对大公主嘘寒问暖,一问一大串,所以养成习惯了?   事关女孩儿家的私事,云裳不好吐露什么,疏然有礼地颔首。   察觉她的疏离,容裔默了一晌,不再多问,转开视线看向货架。   果然就是来为大公主寻胭脂的吧,看来想得宠也颇要费些心思啊。   云裳心中感叹,本着为阿宋这清冷铺子拉主顾的心,殷勤推荐:“这款‘冷凝香’清而不腻,时下很得贵人们的喜好,大人不妨看看。”   容裔诧异地想了想,低声问:“你也喜欢吗?”   云裳觉得这问题有些突兀,她平日用的胭脂多是闲时和韶白她们自己捣弄的,香料多寡随心。可要说不喜欢,未免有敷衍大公主之嫌,便违心地点点头:“喜欢。”   容裔心臆微动,他虽不大懂女子家的心事,但对方都主动说到这份上了,他也明白是暗示他买来赠她,清冷的眸中添了丝暖意,“好,不日便送到府上。”   云裳很开心,待阿宋回来得告诉她将这“冷凝香”早些送到大公主府上。   若此人能讨大公主欢心,阿宋就揽了位大客户,岂非一举两得?一边想着,一边不由自主吸了吸鼻子。   身侧浅浅散发着她无论如何也调不出的木香。   香师遇得好香,就如文士恰逢美砚、琴客斫出佳琴,都是精求技艺的道路上不容错失之事。   云裳未见容九佩戴香囊,也不能断定这是熏衣之香还是他自身带的体香,只有将这味道牢牢记住,回去再试着调配。   殊不知那厢余光早已看见轻翕的鼻翼,眉心适然轻舒,脚下向左靠近一寸。   云裳顿时屏住呼吸,宛若一只奓毛的幼猫。   偷偷瞧去,容九还在专注地研究架上那款荼蘼面脂,应是……注意不到她的小动作吧。   她这才放心,又不露痕迹地轻吸几口。   此木香淡于沉檀,仔细辨别,又似有一丝初熟豆蔻的清苦之香,若以黎明露水调合……云裳想得正入神,身边的黑影又向这边挪近一步。   云裳没当回事,随之退了一步保持距离,没想到紧接着这人再移一步,直接把云裳挤回了之前的墙角。   “??”   男人分明还目不转睛地盯着柜架,仿佛只是在挑选货品——如果云裳没发现最角落那瓶玫瑰露上落着一层浮灰的话。   好了,合理怀疑这人是故意的,不需要证据。   云裳凭着先前发病时受他庇护的印象,原以为他是个正派人,顶多面无表情时有些唬人,可到了这会儿,已经完全不懂对方何意。   正欲开口避声嫌疑,忽听街衢传来整齐而吃重的胄履之声。   下一刻,只来得及看清容九皱眉的云裳被揽入一个怀抱。   蔻木香扑天盖地。   不容质疑的大手压着云裳的后脑按在自己肩头,容裔以自身为盾,背对半掩的大门,以及门外阵列齐整的紫衣军与他们手里拉满的弓弦。   “放肆。”   云裳感受到震动的胸腔带来的不怒自威,自己那句未出口的“放肆”,就如何都说不出来了。   一门之外,隶属婉太后的紫衣先锋校尉孟汾阳按刀高声道:“奉太后娘娘懿旨,请尊驾移步毓璋宫。”   多日不朝,屡召不见,太后这是坐不住也等不起了,不惜用这种恫吓的方式掩盖自己的恐惧。容裔没转身,脸上露出残忍的快意,“我若是不去?”   紫衣军唯听太后之命,面对摄政王亦不退却,孟汾阳按在刀柄上的手缓而稳地转动,“那么,恕末将失礼,恐怕要押着您去了。”   云裳内心惊悚,容九是犯了什么事惹到太后娘娘,竟劳动紫衣军倾巢而出抓人?想要抬头,被落在头顶的手一把按了回去,额头又撞上坚实的肩膀。   “大人……”心跳快得不正常,有别于心疾的那种痛,是一种莫知由来的慌张。   “不妨事。”说完这三个字,容裔慢慢松开她,深邃的目光定定望了她一眼,转身走向大门。   木门洞开的刹那,明亮的阳光勾勒出一个郁黑而颀挑的轮廓,继而没入翩展双广袖。上百□□齐齐对准容裔面门。   容裔剑目眯紧。   不过他什么也没做,而是转身帮小姑娘严实地关好店门,随口道:“闹出这么大动静不封街,肆意滋扰平民只为下本王颜面,紫衣军的规矩,越发好了。”   他撩起眼皮,看着站在最前头紧盯他一举一动的孟汾阳,懒懒开口:“不是押我吗?走吧。”   ·   被留在胭脂铺内的华云裳,呆呆地思索突来的变故,左右想不通太后究竟为何要抓大公主府的人,再者,召外男入毓璋宫似也不合规矩……   直至宋金苔带人回来,奇怪地在发呆的云裳眼前晃了晃,云裳福至心灵,如遭雷击地盯着阿宋,“原来话本上的故事都是真的!”   “什么真的?”宋金苔一头雾水:“阿裳你怎么了?”   阿裳受到了来自现实的震憾……   阿裳没想到堂堂太后娘娘竟真的会和公主抢面首……   阿裳,想静静。   看容九的样子不像个逆来顺受的,他方才也不是那么情愿,真到了宫里,不会出事吧……   “你方才回来时可在街上瞧见什么?”云裳魂游天外地问。   “不曾啊。”宋金苔话音未落,一道不客气的声音插.进来:“喂,你看我丑到你了吗?”   云裳吓了一跳,这才发现阿宋身边除了韶白和窃蓝,竟还跟着白皎皎,这下换作她吃疑:这两个冤家对头怎会一道回来?   而且这种奇奇怪怪的打招呼方式,都是认真的么……   紧接着,白皎皎又丢出一个石破天惊的问题:“喂,你不会真是长芸师太吧?”   听了韶白解释才明白,原来她们几人到宋玉痕店里时,正巧白皎皎带丫头在那处挑布料,冤家路窄,习惯性先呛了宋金苔几句。   宋金苔自然气不过,知道白皎皎最在意品香宴上吃瘪的尴尬事,于是搬出云裳这尊大佛,把她的本事吹上了天去。   云裳无奈地瞧一眼大嘴巴阿宋,白皎皎瞪圆眼刨根问底:“你当真是长芸师太?”   “不是。”云裳有气无力地摆手。   “嗯,我就说嘛!”得到了满意的答案,白皎皎骄傲地抬起小脸,“长芸师太在香道顶顶的高明,岂是旁人冒充得了的——您,一定是师太的习传弟子吧?”   “啊?”   未等适应这突然转变的口风,一张诚意满满的笑脸贴上来,“这几日我在家想了许多,华师姐调香的本事独出心裁,又长住江南,一定是见过长芸师太吧!我!很喜欢调香!特别崇拜师太的本领,先前的事师姐千万别计较了,师姐您看,能不能教我几手?”   好嘛,不但态度变了,连称谓都变了。开朗的笑容拂走云裳心里几分阴霾,她没想到这位白乡君性子骄纵,内里却是个没多少城府的小娘鱼。   略作思忖,云裳轻咳一声:“想让我教也不是不可,乡君可向宋姑娘道过歉了?”   “道歉?”白皎皎心虚地避开视线,不情愿地嘟哝:“道什么歉呀。”   “对,道歉!”宋金苔有人给她撑腰便来了精神,一时也忘了对面是乡君食禄的身份,叉腰道:“你数落过我多少话自己不记得了?你这人嘴坏,师父才不收你,即使收你你也要叫我师姐!”   “什么师姐呀!”白皎皎也叉腰,为闲事争驰的模样和小孩子要糖一般无二,“华师姐,大师姐,我,二师姐,你,小师妹!我们都是师太的好徒弟!”   云裳头疼地抚额,这辈份一时半会儿捋不清了。   她心头挂着事,又耐不过白小魔君的缠,只好誊了几页新近琢磨出的香谱给她,而后打道回府。   与此同时,容裔来到宫阙门口。   沿途值守皆不见踪影,在沉寂的御道尽头,容裔停下脚步,不在意簇守身后的近千紫衣,轻屈指节,一寸寸摩挲青玉堆砌的宫门。   “也好啊。”   近千紫衣严阵以待。   不是他们愿意兴师动众,那种根植内心的紧绷,是面对这个曾一剑劈龙座、无常喜怒又位高权重的王公,不得以而为的谨慎。   别说他们了,便是太后娘娘也不敢轻易与之撕破脸,否则又怎会交代绝不可见血?反正今天只要把人请进毓璋宫,他们的任务就完成了。   孟汾阳咽了口干涩的唾沫,视线不离容裔一双手,绷着声问:“何事称好?”   “方才怕吓着人,容你们多放肆一会。”容裔偏头微笑:“这里的青阙黛瓦太单调了,添上些颜色,也好。”   话音落,紫衣军眼前同时闪过一片银光,整座皇城的地面为之颤抖。   “银、银衣军?”队伍里一个兵士下意识退后一步,喃喃:“怎么可能,非但撤回了绯衣军,连、连驻守漠北的银衣也……”   要知银衣军长年与人称漠北豺狼的狄族对战,军功可是实打实一人一马千窟万骨堆出来的,历数五色军旅,惟银衣堪誉一夫当关!   当那片人数倍压于己方的银枪银甲映入眼帘,孟汾阳耳畔轰鸣,瞳孔大震:“摄政王,你何时!”   一蓬血雾从他的喉咙洞穿而过,白马义从首领薛平羡挥枪至前,银铠衬红缨,风沙磨洗的一张脸果敢而坚毅。   枪挡在容裔身前,人拜在容裔身后:“末将回京复命,此后,王爷再不会受半点委屈了。”   “吾有狼屠,怎会委屈。”   容裔按在薛平羡肩膀,转头望向前世最先攻入汝阳王府的这些紫衣,与那时候的气势轩昂不同,此刻有些人已经明显地害怕起来,有的甚至颤抖着丢掉了武器。   他们感受到箭地之外压迫而来的真枪实战的杀意,无比渴求下一刻宫门就会大开,太后镇压摄政王的旨意就会传来——   然而最后,他们只等来一声渺淡的、听不出情绪的命令:“紫衣军,从今天起绝了。”   太.安九年的凌霄门之变,银衣杀紫衣,血染宫墀。   当容裔拖着浸血的衣摆踹开毓璋宫的外宫门,这个男人抬头看了眼纤瑕未染的春日晴空,阳光射进他空洞的眼珠,犹如两口深井。   身后这片血海该算是还了谁的呢?摄政王扣动指节阴冷地想:是他无辜惨死的娘、那螳臂挡车的小花瓶、死无全尸的蝇营卫、还是他自己?   罢了,姑且算是一点利息的零头吧。   前头忽然扑通一声,出来探听动静的毓璋宫大总管软倒在地,瞳仁一寸寸放大到极致。   王福祥眼看着这个半面脸孔被鲜血溅染的男人破门闯宫,目光寒炙如岩狱阎罗,带着毁灭一切的凶煞,一步步走近。   阎罗心情很愉快的样子,眉梢轻轻挑起:“听说,太后召见本王?” 第10章 “昔年订下的亲事,还肯……   一千人说杀就杀了,不到一顿饭,大刀砍萝卜,冲霄血腥水洗不净。毓璋宫灯影惶惶,太子躲在贴身戍卫后恨骂:“他就是个疯子!”   疯子晌午杀完人,带着银衣军在太后家门口悠哉游哉晃荡一圈,压根没踏进毓璋宫门,而是气定神闲地折回铜芝宫换了身干净衣服。   摄政王在宫中驻跸的铜芝宫,与毓璋宫相隔不过两条御道。   恶虎食人寝其皮,没有比这更恶心人,也没有比这更吓人的了。   更让东宫添堵的是,婉右相在获知愕变的第一时间火速调五千御林军进宫护驾,容裔既不拦也未阻,因为这消息,就是他亲自透出去的。   “他将银衣军谴走了大半,只留下薛平羡看门。”婉慈娑着护臂冷笑,“说是看门,铜芝宫里外八道门一直四敞大开,他是笃定我们不敢动他了。”   “为什么不敢,如今是我们人多!”容玄贞神情激动:“母后,舅父,真的不能再容他了,他今天敢当着孤与母后的面杀人,明天就敢篡位!他这是朗朗昭明的狼子野心呐!”   “太子注意仪态!”婉太后轻斥一声,稳坐于缠金凤座,眸尾勾出一抹寒光:“杀一个孽障容易,你能控制住湖州你那位大哥的心思?还是能洞悉容裔留在漠北的后手?有容裔,乱的是宫闱,除容裔,怕乱的就是天下了!”   这也是为何哗变发生后,从金乌西沉到月上中天,事情没有惊动京兆府、神机营、以及高公大臣们中任何一方的原因。   封锁消息的除了摄政王一方还有东宫党,因为他们承受不起失控引发的代价。   容玄贞吃了个瘪,憋着铁青的脸闷声不吭。太子妃轻轻握住夫君的手,脸上那张自额头覆到鼻梁的半面蝴蝶银面具,在灯火下熠熠闪烁。   婉湘君声音轻柔地安慰:“殿下放心,母后和我父亲一定会有办法的。”   容玄贞看见她就心烦,碍于婉慈在场,露出一个虚假的笑,口中嘟囔:“难道我们现在什么都不做,由得那家伙嚣张吗?”   婉慈皱眉沉思半晌,终道:“眼下可能有一件事,需要太子出面。”   容玄贞眼神一亮:“什么事?”   楚国右相却以一种辱丧的神情看向太后,婉凌华默然许久,脸色难看地点了下头。   铜芝宫的灯一直亮着。   折寓兰闻讯赶到时,容裔正在处理几日来罢朝堆积的奏折,砚台边一小壶玉台春散发着淡淡梅子香。   一见王爷喝酒,折寓兰就知道不寻常。   方才来的路上接他的是奎,他问奎宫中究竟发生了何事,结果长年寡言的蝇营卫面无表情回答四个字:无事发生。   折寓兰无语了一路,直至刚在门外看见薛平羡,一颗心才算落回肚子里。   有震破狄胆的狼屠在身边,那真是什么塌天的事都算不上一回事了。   “九爷这是……明日要恢复朝议?”折寓兰一来就带进一股脂粉香,站定案前,眼巴巴望着眉眼锋锐的王爷。   撤回绯衣军的事是他经手,调回银衣军的事王爷没交代,他隐约知觉些形影,也没敢深探,唯独今日这一出,先前无征无兆,他也想不明白是为什么。   容裔嗯了一声,朱笔批折没有抬头。   折寓兰心中轻叹,宫墙不隔风,这事儿再隐秘总会透出些风声,拢住掌心小扇,轻声提醒:   “皇家五色军份量颇重,此事可比前些年在江浙改稻为桑闹出的风波大多了,不知明朝朝堂……又有几人抬棺死谏。”   “文臣乐意死谏,孔圣活了也拦不住。”   容裔这些年被骂麻了,蚂蚁过路都懒得抬脚碾。酒气将他天生微扬的薄唇染得凛冽几分,呵气成冰:   “对面消停到这会儿,估摸厘清利弊了,太后算计这些年,也该轮到她低低头。你心里有个数,湖州的窟窿我不填,至于漠北,我留了一半银衣没动,余下的添补,婉慈会打从黄衣、青衣和御林军抽调的主意,你从神机营入手,把里头五年上的老人都给我调走。”   折寓兰心头一激灵:“分解神机营?”   “你小子再装,不是一直和神机营的江潮打得火热?现今营尉都督李衔是婉慈的人,能不能取而代之,我不插手,看你们自己的本事。”   三言两语揭破折寓兰暗地里的小动作,惊得他掌中的袖珍扇锋扎进肉里。   以往王爷最忌旁人背着他私心行事,一旦暴露,不死也要掉层皮,今天王爷怎么如此宽容大度,连不沾酒的戒例都破了?   难道是因为杀完人所以心情特好?   噫,这不是更变态了吗?   “在想什么?”容裔冷不丁问。   “没、没什么……”折寓兰最近总有种莫名的感觉,王爷似乎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但这话当然不能直说。   容裔抬起眼若有深意地看着他。   没人能逃过这双眼的审视,折寓兰打个哆嗦,连忙嬉笑:   “回爷的话,小的方才走神了,想起爷金躯诞世那年啊,司天监非说什么‘贪狼侵主’,给了句命批:北斗元星,无常喜怒,主司祸福,化桃花煞。小的就想啊,前面样样都准,爷这桃花在哪儿呢?”   诌完浑话,碧衣拂摆,习惯性犯怂地跪了,反正他膝盖不值钱。   “滚起来!”容裔难得气笑,折寓兰爬起来见缝插针,“哎!爷……我是从折蟾楼过来的,花魁娘子这会正一人儿独守空房呢,这边要是没吩咐,您看……”   “滚。”   屋里重新安静下来,容裔推开春窗,仰头灌了口酒,满天星斗压人。   “桃花么,我如今有了。”   记忆倏然流转,记得前世第一次带小花瓶儿入宫,就是安置在这里。   那是他们“新婚”不久,按祖制,当祭祀皇庙。   小花瓶儿痴傻不解事,好在乖巧,教她做什么就跟着学什么,三拜九叩不嚷一声累。是容裔自己不耐烦,削减了一堆繁礼,反正祖宗先考也未见得乐意受他这异类的祭拜,谁管诚心不诚心?   做完一套花架功夫,他直接领人回了铜芝宫。   小王妃懵懵懂懂跟着他,来到宫廷中央,一眼看见那座巨大的灵芝状铜制承露盘,顿时不挪步子了,痴痴盯着这稀罕物件,好像拿不准主意能不能上前摸一摸。   容裔其实不喜铜芝宫,或者说他不喜欢皇宫的任何一个角落。可那一天,看着华云裳一身绣凤绯衣背对自己,重重轻纱在风中拂飘宛如蝶落襟摆,天真不谙世事,也一霎染了说不清的妩媚。   不知怎么的,他下意识说给她听:“这座殿名取自一诗:甘露初二年,芝生铜池间。仙人下来饮,延寿万千年。——听过没有?”   说完,他就后悔了,吟风诵月不是他的风格,对一个痴子摆弄这些更显傻气。   果然小花瓶儿没有回应,容裔无甚所谓,进了内殿后好生将她置在一张罗汉榻里,命人端了几满碟糕饼果子放在跟前。   太后在隔壁设宴为新婚的摄政王夫妇庆贺,广邀高门名秀坐陪。容裔清楚姓婉的那点儿恶心人的招数,没打算让小姑娘成为众人的观赏景儿。   自己娶回来的,即使是摆设,还能容别人欺了去?   可那天小花瓶儿还是被人欺负了。   等他饮宴回来,外头人没有通报,推门便见那片红衣坐在近窗的地上,小手扒拉着一个凳子腿儿,三岁小孩一样玩得不亦乐乎。   两个宫女就在一边看着,非但不拦,脸上还挂着鄙夷的讥色。   仿佛觉得即使是她们这样的宫人,活得也比这丢人现眼的傻子强一千倍。   “送去慎刑司!”容裔记得自己发了火,然后一把捞起软团子,把人塞回坐榻。   小家伙还不乐意,一个劲拽他袖口,好像想回到方才的地方。但她能有多大劲儿,挠痒痒似的,最终只好偃旗息鼓,懊恼地耷拉着粉嘟嘟的脸蛋。   未尝留意的细节隔着一世渐渐复苏,在这方面迟钝得过分的摄政王爷终于省悟过来,原来那时候的小花瓶儿是在……生气么?   原来她也会生气的。   他的目光落在窗边的高脚花凳上,嘴角不自知弯起,“一个破凳子,有什么好生气的?”   兴许梅酒也能醉人,在这个杀人放火夜,容裔无聊到学着小花瓶俯身去摸那凳子腿。漫不经心地,他指腹忽然触及一个凹凸不平的图案,整个人身体一僵。   将圆凳翻转过来,在四条凳腿的内侧,赫然各漆嵌着一枚灵芝花。   那里居然有一朵花。   这座皇城里人人钩心斗角,而她在最不起眼的角落,发现了一朵花。   还想要,拉着他一起去看。   ——君生铜芝间,妾身无可赠,聊借一枝香。   容裔的指尖忍不住战栗,多可笑啊,这微不足道又弥足珍贵的心思,似那朵不开在明处的珍卉,只是安静隽永地存在。   时隔一世,他始得知。   容裔抬手盖住眼皮,忽然产生一种强烈的冲动,想马上去华家把人抢来!   ·   二鼓人定,三更的华府尚不安宁。   栖凰院就在华年住的正房隔壁,一通开门掌灯的动静闹醒了眠浅的云裳。   少女披了件散襟的长褙,小孩子似的拿手背揉揉眼,问明阿爹的来客是谢璞,未黛而翠的眉尖微颦。   通过阿爹告诉她儿时之事,云裳已影绰地记得五岁前确实有位叫玉哥哥的玩伴,每次人家来,她这小馋猫都第一个迎上去伸手讨糖吃,爹说有一回玉哥哥要走,她还藏在人家怀里撕心裂肺哭着要跟小哥哥回家来着……   明明打小便是风舒玉朗的人物,她居然一转头就给忘了,真是罪过罪过。   华谢两家交好,谢璞回京后也来拜访过几次,云裳因在休养一直不曾见面。可这回在三更夜里上门来——莫不是朝堂出了什么大事?   云裳一想就睡不着了,起身要口茶吃,思量等谢璞离开后去瞧瞧父亲。   宫变之事瞒得过重臣,东宫行走的谢璞不在此列。回京短短时日,他已取得了太子信任,授东宫令牌,有自由出入宫门之权。   此时他坐在聿国公灯火通明的房内,试图说服华年动用他的财力势力匡助太子。   华年却发怔地盯着紫檀几案的纹络,反复念叨:“本不该发生的事发生了,为什么,为什么……”   “伯父,”谢璞疑道:“您说什么?”   华年回过神,撂茶杯的声量发沉,“贤侄,此事上回我已言明,无能为力。”   “伯父难道忌讳摄政王?”   谢璞俊容沉稳,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摩腰间玉笛,言辞恳切而条分缕彻:   “当今幼主珠沉,枭雄当道,正是有识之士择良木立寸功的大好时机,伯父追随高宗层层擢升,至今有匹国之富,靡军之威,何不琼瑶以报桃李,做这名副其实的上柱国?”   华年淡漠地看着慷慨高谈的青年,百无聊赖拍拍皮球似弹性不错的肚囊,赏脸一个字:“哦。”   我跟您谈国事您给我玩肚皮的谢璞:“……”   ·   云裳尚在屋里等客散,翠琅轩的那一位探知谢璞登门,却顾不得外男不外男的,立即唤起一屋子丫环,打水梳妆一通忙活,又传话给小厨房炖盅补汤,准备给爹爹送去。   华蓉身边的迎秋最知晓姑娘的心,悄悄道:“炖汤时候长,说不定过一会儿老爷谈完了事,客人就走了,姑娘不如备一壶酽茶是一样的。”   “就这么办。”   华蓉向镜中瞧了一眼,她从小便知自己相貌平常,所以从不过分涂妆抹粉的欲盖弥彰,只消清淡宜然,谁人不夸她一句气质出尘?是夜她却特意点上唇红,颊边不必脂染,已经悄悄浮现两片红云。   略急的脚步来到正房,才欲敲门,清凉如玉的声音从里头传出:“小侄今日登门还有一件不情之事——不知昔年订下的那桩亲事,华伯父还肯不肯作数?”   一瞬间,华蓉手指冰冷地僵在门外。 第11章 这张百里挑一的俊脸儿呀……   华蓉如坠冰窟,发怔地听着华年含带警告道:“覆水不收,谢贤侄经纬之才,别在不该有的心思上折了念头!”   “……她是伯父的亲生女儿,幼玉斗胆,还望伯父莫要过于厚此薄彼。”   外界关于聿国公家“亲不如疏”的议论甚嚣尘上,谢璞误会也在所难免。华年无语了一会儿,懒得解释,顺着他的话道:“你岂不知蓉儿对你的心思?你这些年,对她也一向不错。”   “若无华云裳,娶华蓉做伯父门下贵婿有何不可。”   谢璞这一句心声堪称石破天惊,语气却是轻描淡写,丝毫不怕、亦不屑掩饰他的胸间丘壑,满腔城府,笑容仍旧光风霁月:“然如今嫡小姐已归家,伯父应晓,吾辈读书人于家于国于天下,求的不过一个名正言顺,一个庶不适嫡而已。”   “谢幼玉,你在说家事还是国事,别太放肆了!”   华年怒声未歇,门外响起一声清脆的瓷嚣打碎声。   屋里的争论刹那静止。等到有人开门查看时,门外除了一地狼藉,已经一个人影都不见了。   华年脸色不好看,谢璞知机地起身告辞,出门后,婉谢了提灯引路的小厮。   他对这座府院的熟悉,远超任何外客。   年少时体虚多弱疾,同龄人常常不愿与他一道进学玩笑,全赖华伯父为他寻来不世出的名医,悉心调养年余,才有如今这副健康的身体。   只可惜,等他病好来华家致谢时,那个唯一愿意黏着他的小姑娘已经被送走了。两家的娃娃亲,也因华伯父一句“小女体弱福薄”而作休。   听说小奶团子离家那日,躲在他常给她讲故事的藤萝花架下,一个人哭了很久。   一片月白的纤影倏然闯入视线,谢璞心跳随脚步止了半拍。   姑娘看上去跑得匆忙,雪白中衣外只草草披了件单薄的褙衫,像个广寒月中化出的精灵。   云裳方才听见摔杯子的动静,担心这边言语不拢伤了和气,却没想到会在这儿碰上谢璞,睁圆了水气润泽的双眼,指尖拢着衣领仓促向后退了退。   “别退了,后面是泥地,回头弄脏鞋袜又要哭鼻子。”   温润的嗓音似月下一枚净玉,这是谢璞自傅家那次一面惊鸿后,第二次见到长大后的华云裳。   她脸颊上没了小时候的婴儿肥,从玉润的螓首到柔美的颔尖,每一处都嬗变成恰到好处的纤秀可人,一颦一笑,足以牵动他错失了她若许豆蔻年华的缺憾。   小奶团儿长大了,脸上仍带着上回见面的茫然。谢璞无奈:“这事也不记得了?罢了,不会连玉哥哥也忘个干净吧、还躲,多年不见,便生疏至此?”   若韶白在这儿,就会知道云裳倒不是生疏,她与世间美男晤面,可谓如赏美景如会良辰,向来自来熟的很。只不过夜半衣衫不整的与外男相见,形象大跌,也不纯粹也不美,便把什么千山渡雪的赏心悦目都破坏了。   偏生对方态度客气,云裳一时想不到温凉可叙,不出声又显无礼,试探来了声:“……哦。”   “……”谢璞:该夸夸他们父女不愧是一脉相承吗?   幸而云裳及时从那张如沐春色的脸上看出一丝怅然与遗憾,心底一软,不好再装不熟,抬起小巧的瓜子脸,轻绵绵地叫人:“玉哥哥,好久不见了。我方才听到有声音……”   “茶杯没拿稳滑脱了手,吓着你了。”   谢璞身姿低俯,夜色中直视女子银河水洗般的纯净双眸,熟稔溺笑:“可惜身上没带糖。”   云裳错愕失语。   她对着眼前被月神眷顾的容颜,念头一歪:这张百里挑一的俊脸儿呀,入画当是极好吧。   ·   “主子,太子在殿外跪了快一个时辰了。”   奎进来禀报,靠在窗楹发呆的容裔一瞬变回平时的沉冷,嘲弄一声:“他们也就这点诚意。”漫淡撂开酒壶要出去瞧瞧。   奎鲜少见主子如此放松的模样,明知下面的话可能扫兴,本于职责不敢不报:“还有,箕方才传回消息,谢璞戌时末进了聿国公府,片刻前才离开。”   容裔停住脚步,微醉的眼刀一瞬搠来。   奎整条后背肌肉本能绷紧,看到主子的手势后,近乎迫切地没入黑暗。   压抑良久,男人喉咙里滚出野兽护食的嘶音,“是我的……”   容裔心底又泛起白日里那股压不住的滔天杀欲,还有那一声从火灼血海里捞出的不堪的温柔:小花瓶只能是我的,别人谁也抢不走……   殿外青石月落似霜,身着大蟒黄袍的容玄贞跪得膝盖又冷又疼,依照母后和舅舅的意思,他不得不暂且伏低忍耐。他在心里把容裔千刀万剐了一万遍,面前的雕花门訇然中开。   胸飞玄蟒的男人走出来。   容玄贞两只腿肚子本能一抖,看清对方一脸暗火要找人撒气的表情,顿时什么腹诽都不敢有了。   太子殿下麻溜地恭敬叩首:“侄儿给皇叔见礼。今日之事,都是侄儿平日做得不好惹恼了叔叔,错在侄儿,还请叔叔恕侄儿年幼不当事,万莫疏了……。”   话没说完,两根冰凉的手指钳起他下巴,一寸寸勾起。   太子被迫抬头,那双冰冷无情的瞳孔清晰倒映出自己怯懦的样子。   蟒袍对蟒袍,不言可喻的威魄压顶而下,容玄贞胸前那条巨蟒仿佛变成了一条瑟缩的虫子,外强中干得可笑。   “皇……”   “太子,你可想好了。”   这是当年太子围府,铁青脸色挡在最前头的折寓兰说的一句话,也是前世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当时太子怎么回来着?   容裔歪头回忆了一会儿,撇开手嗤笑一声,“就怕我挟幼子废了你这名义上的太子,难为你这风流慕艾的孩子,守着一院子美人,硬是不敢要一个骨血。玄贞呐玄贞,你说容家男儿都如此,大楚的国祚也就到头了吧?”   容玄贞肝胆俱裂地僵在原地。   这话、这心里话他曾在无数个忍痛看着爱妾喝下避子汤的夜晚想过,可他从不曾宣之于口啊,这疯子怎么会知道,他难道会读心吗?!   “接着跪吧。”容裔转过身,轻淡地留下一句:“明早上朝时如若瞧见你,叔叔心情也许好些,朝议上就不给你母后没脸了。”   ……   “殿下,太后娘娘似乎打算息事宁人,太子殿下跪在了铜芝宫外。”   月照千户,泰半难眠。继华年知悉宫变后,耳目通达的德馨大公主也收到了消息,然后这密事又通过公主府的密卫,送到了女儿女婿的府上。   驸马白羲之闻听此事后大吃一惊,郡主林素素安慰丈夫,“母亲传来消息不过让我们存个小心罢了,咱们赋闲无争又不站队的,夫君不必太过忧虑。”   ——“啊!!”   正说着,白皎皎的房里突然发出一声惊叫,心还提在嗓子眼儿没放下的夫妇俩心头一惊,连忙来到宝贝女儿的房间。   推开门,满屋子香气浓馥得吓人。   “宝宝这是怎么了,可别吓娘啊?”   只见白皎皎手握香匙两眼呆滞,怔怔嗅着她按华云裳给的方子制出的,不载于任何香籍旧典的香团,如坠迷雾:“原来她真的是长芸师太……”   ——“啊!!”   几乎同时间,江平侯府内发出一声惊叫,才收到紫衣军被屠正草木皆兵的太子党江平侯,立刻三魂吓没了两魂半,挟风带火推开自家臭小子的屋门,“吓死爹了,大半夜的嚎什么丧!”   “我刚才做梦洞房,”郝穑岔着两条腿呆靠在床上,绝望地盯着他爹,“盖头底下的不是华家小姐,我媳妇儿居然不是她!”   “啥玩意儿?就这!”   郝伯俞险些没厥过去,气得在屋里转馍馍找东西要抽人,“兔崽子还有脸提,上次就因为你娘背着我,找媒人上聿国公府提亲,聿国公不咸不淡几句话,把你爹我这张脸都埋汰没了!叫你平时不学好,还想管京城首富叫老丈人,你咋不上天呢?!”   郝家祖上从燕地东北迁入梦华起家,传了几辈人,还离不脱一口正宗的大渣子味儿。   纨绔世子被逼急了,声腔中也带出乡音:   “咋地了,我就要娶华家的漂亮小姐姐当媳妇!上哪儿找这么标致的姑娘啊,上哪儿闻那么得劲儿的香味啊!我娶我娶我就娶,这辈子小爷非华云裳不娶!”   “我叫你娶!我叫你娶!小兔崽子,看我不削你个扁饱!”   这一夜,华云裳的喷嚏从三更打到天明,然后第二天,她就伤风了。 第12章 有人念叨着姑娘   江南气候宜人,云裳不常生病,不想回到家里的第一场时疾便来势汹汹。   这自是头天夜里她穿得单薄跑出去的缘故,可喷嚏一个接一个打的,总让韶白疑心有人念叨着姑娘。   “一百岁、二百岁……”红珠图吉利,待一口气数出一千多岁,也替姑娘的身子心疼了,“这得多少人同时念叨姑娘呀……”   云裳吸着塞气的鼻子撑不住笑,“我都这模样儿了,你们还逗趣,我看就是你们这起小伶俐鬼儿叨唠的。”   宝贝女儿的小小风寒让华年如临大敌,连这日朝议上三尊大佛分庭并主,太后垂帘听政,用婉氏的私家军士添上湖州镇守临安王的窟窿,太子头冠九旒,却对摄政王极尽忍让的一干闲事也不琢磨了。   等手下人回报,说才散朝不久,依附东宫党的诸位显臣家中就收到了清明的节礼,华年的思绪才短暂地打了个嗑儿。   多新鲜,只听说过端阳礼中秋礼,给活人送清明礼,这是生怕别人不晦气啊!   说来容裔此人……怎么不似从前忍气吞声,开始大刀阔斧神挡屠神了?   华年抱着肚子思量一会儿,脑筋突又转回来:哦,原来近清明了。忙命人找祟簿向女儿去过的地方撒纸钱送花神,云裳的身子才慢慢转好。   至于谢璞不知从哪个多嘴的下人那儿打听出大小姐生病,送过来的滋补珍品全被华年截断,扔进库房里吃灰去了。   养病期间,云裳听说阿宋父亲被摄政王起复,右迁二品巡抚,外任钱塘监修堤坝。等她再见到白皎皎,时节已将至端午了,赶上天气晴好,栖凰院一应女眷系了蚕丝襻膊,在院里一起晒衣晒书。   白皎皎在一片书香衣色里走来,身上难得收敛地穿了件素净白衫,见了云裳,先是规规矩矩福身见礼:“皎皎来拜,不知皎皎可丑到……”   “停。”云裳轻晃露在袖外嫩藕般的小臂,“你不丑,你很美,不要再说这句话了。”   她搞不懂白皎皎这一反常态的又是弄什么神儿,白小乡君向云裳借了一套香具,在云裳眼皮子底下认真调出一味香,并请她鉴评。   “很好啊……”甘醇香气袅袅浮空,正适合春夏之交的晴风晏气。底料用的是云裳上回告诉她的配方,但明显加入了自己的琢磨,比起品香宴上金絮其外的架子,已不可同日而语。   白皎皎听了如释重负,目光灼灼地望着云裳:“那我有资格拜师太您为师吗?”   小姑娘骄纵归骄纵,但对有真本事的人,历来是认服的,更别说她平生最崇拜的人就是长芸师太。   发觉华云裳就是她朝思暮想崇拜的高人后,白皎皎像发现宝藏一样心脏砰砰跳,却没有第一时间冲到偶像面前。   她按捺着激动的心情,闷在家里苦练调香一个多月,就是想有一个被长芸师太看在眼里的资格。   “原是为了这件事,”云裳解惑后不禁失笑,“乡君颇有天赋,想学什么我倾囊相授便是,不用这般客气。如若不介意,和阿宋一样叫我阿裳便好。”   白皎皎喜出望外,觑脸仰视偶像:“那、那我和她的天赋谁更好一些?”活像个讨糖吃的小孩。   “那自然是你。”云裳忍不住笑戳美人漂亮的额心,丫头们端上井水湃的鲜果,云裳在乘荫的美人榻上给娇客留了位置,软绵道:“不过有一句话,制香在于熏陶享受,不是用来争驰贬损别人的,其他我不管,你学了我的东西,可不许拿来欺人。”   “知道的,我已诚心向阿宋道过歉了,再说那次也是为了替阿蓉出头,都是一家人嘛。”   白皎皎撒着娇坐下,自来熟地起腻,说起宋金苔,咬着荔枝口齿不清:“她在我家园子看戏呢,没想到这丫头还是个戏迷。”   一两月少见,云裳不知她二人何时这样好了,白皎皎讨好地眨眨眼:“那戏班子是我从外祖母府上借来的,那些孩子生的唱的都好,阿裳得空也去瞧瞧嘛。你没看见,那唱小生的把金苔迷的哟,就差假戏真做来一出红拂夜奔了!”   “阿宋可真是个痴迷话本的。”   见了白皎皎,云裳这些日子心里头隐约一件放不下的事浮上水面,若无其事地问:“大公主府上……一切可都好?”   “好啊。”白皎皎大剌剌的,“外祖母清闲无事,又有美人环伺着,能有何不好?”   问的就是那些“美人”,云裳不动声色:“那日我拜见大公主殿下,见过一个颇得殿下心爱的、行九的……”   “哦,你说小九啊,他挺好呀……咦?”白皎皎回过味儿,脑袋凑到云裳眼皮子底下,“嘻嘻,阿裳打听他?”   “胡说,哪有!”云裳声音原地提八度,她不过随口一问罢了。   “哎呀,这有什么害羞的,外祖母还总惦记送两个面首给我呢。”白皎皎没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拍胸脯道:“这样吧,我帮你把人约出来,有什么事你当面说!”   还能如此?云裳被皇家人的潇洒震惊得无言以对。   ·   “才养好身子,又出去了?”华年听管家说后无奈地挠挠眉,“怎也没跟我打声招呼。”   华山忍笑得辛苦:“可能因为老爷上次把半个太医署的人折腾来给小姐治风寒,小姐喝药喝怕了吧。”   “我那不是担心留病根吗?”   老父亲怪管家不解意地瞪他一眼,又兀自笑了,“那丫头是闲不住的秉性,还想要几个金铺来玩儿,她哪里是新鲜那个……近来外头不安生,你把钱庄的殷三儿拨给裳裳,铺子就免了,转告殷三儿,她想挖什么账,除了不能说的,都告诉她也无妨,不用回我。”   华山听了一愣,殷三儿可是老爷手下第一得力的大查柜了,各州府好几十家钱庄的利润过手,竟舍得派给小姐哄她玩儿。   “哦,也不能委屈了蓉蓉,”华年大手一挥, “给二小姐名下也划几家商铺,年利分红都记在二小姐的名簿上。   听到华蓉的名字,华山眼里闪过一丝古怪,犹豫少许,终是道:“老爷可还记得小姐初回京城,去傅家被青衣军围住的事?”   事过多时,华年现在想起来仍觉堵心,当即沉目:“有话直说。”   华山沉吟着:“老爷恕华山多嘴,那时候除了咱们府里,并无外人知晓小姐的行迹,怎么那么凑巧,小姐前脚到傅家,青衣军后脚就来了,是谁通风报信?   “老爷自然不会往外说,且三令五申不许下人们声张。鸣珂院那位姨母平时虽嘴碎些,未必就敢违逆老爷,下剩的,就只有……”   “啪”地一声,华年一掌劈在桌上,声音带着明显的阴沉:“裳裳和蓉蓉都是我女儿,你在怀疑什么!” 第13章 我何尝是那么肤浅的人了……   华年一掌劈在桌上,声音带着明显的阴沉:“裳裳和蓉蓉都是我女儿,你在怀疑什么!”   华山噤声静立。   良久,华年放松紧锁的眉头,对跟随他多年的老伙计疲然挥挥手,“先下去吧,以后别说这个话了。”   华山还想说什么,看见老爷的神态,默然退下。   华年望着空荡的厅门方向,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往华蓉身上疑过心,哪怕是刚才听到老管家的话,他还因维护小女儿而暴怒,可……   明知自己不该往那方面想,华年仍不由迈步往翠琅轩去。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如墨汁滴进清水,想再恢复原本的澄澈就不容易了。   翠琅轩的小花庭散发出阵阵药香,华蓉命人将风炉搬到阴凉处,自己扇蒲扇盯着火上的汤药。   华年原本只想在暗处瞧瞧,见到这一幕,关心的本能占了上风,走出去问:“蓉儿身子不舒服吗,这是熬什么呢?”   “爹爹。”华蓉连忙见礼,又不好意思地把手背到身后,腼腆笑道:“不是我,是我看姐姐身子弱些,想炖些补品给姐姐。方子给崔医士看过的,都是些滋阴补气的甘平之物,加了冰糖,想来姐姐怕苦也用得下了。”   华年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目光一转,在华蓉藏起的手腕上发现了几处烫红的水泡,心里又是疼惜又是愧疚。   蓉儿这柔顺的模样,就和当年第一次给自己绣荷包一样,笨手笨脚地针尖戳了手,也不言语一声,还一味担心自己嫌弃她的手艺。   华年恼火自己方才生出的那一丁点怀疑的念头,有些不敢直面天真的女儿,嘱咐了几句便留不住脚。   将出宝月门时他又停住,回头道:“谢璞上门那日,都听到了?”   华蓉的脸色顿时苍白。   那个夜晚落地的碎瓷,仿佛又一次扎进她心口。   “那小子不是个东西,你只当他放屁就是,爹来日必为吾儿寻着良配,蓉儿,不许伤心。”   华将军就是不讲道理,敢欺负他女儿,他能把洛北第一才子埋汰成狗屁不是。华蓉低头掩住情绪,“蓉儿明白的,姐姐胜我万千,那般君子,是蓉儿般配不上。”   华年没想到华蓉会这么想,愣了一下,想告诉她想岔了,他也不会把云裳许给谢璞,这时前头突然传禀,有自姑苏来的远客拜访,华年便没及得解释,至前厅会客去了。   “姑娘、姑娘,扑盖儿了。”   华蓉望着父亲离去的方向发怔,经束秋提醒,转向泡沫翻滚的药炉,冷眼看了两息,扇子一把甩到地上,声平如线,“乏了,你看着吧。”   正要回屋,小丫头传报:“王夫人来了。”   打扮得花蝴蝶一样的妇人打着绢扇进院,瞧出华蓉神色不对,连忙关怀:“我的儿,这是怎么了,谁惹你不痛快了,与姨妈说说?”   华蓉满腹计较,却不能对心无宿物的王氏吐露,勉强拿天热没胃口应付过去,换过话头问:“集贤院这几日不是休学吗,似乎好几日不曾见表哥了。”   “嗐,别提那个书读呆的现世报了。”一提起这个王氏就来了气。   华蓉奇怪,张表哥从来儒和顺从,是个不知忤逆为何物的为人,“怎么了?”   王氏见问,便挥退小丫头子,掩扇低道:“也不知几辈子没见过世面的,那日你表哥下学过来,在大门口碰上栖凰院那位,当下就成呆头鹅了,这几日总在我耳边念叨,你说这个不上进的东西,可不是猪油蒙了心!”   华蓉心念一动,眸光泛起微微涟漪:“说起来,表哥也到了说亲的年纪了吧。”   “可说是呢,”王氏愁得叹气,“可说句到家话,那枝头的凤凰,是我们这门户能攀得起的吗,便想一步青云也不敢往那儿想啊。”   “是啊……”华蓉微笑附和着,又想起那个梦魇般的夜晚,她自幼钦慕那人亲口说的:若无华云裳,娶华蓉又如何。   原来她自视矜娇,在别人眼里,不过是个退而求其次的角色。   若无华云裳……   眼珠森黑的女子喃喃自语:“事在人为啊。”   有人攀上青云,一步登天。   有人跌落泥溷,碾入尘途。   ·   “阿嚏。”   云裳在白矾楼上打了个喷嚏,窃蓝连忙挡在风口,担忧道:“可是姑娘的风寒没好利索?”   “都快五月的天了,我倒是泥人儿捏的。”云裳好笑,她屋里的大大小小快赶上她爹了,寻常咳嗽一声儿都能大惊小怪半天。   此处临窗观景甚好,洒楼的紫苏鱼和金丝肚羹也是一绝。白皎皎由中牵钱,约了容九与她在此见面。   她晓得这不太合规矩,不过无论江南还是京北,她也不怎么守规矩就是了。   至于为什么对一个萍水相逢的人放心不下,云裳给自己解释,毕竟人家前前后后护了你两次呢,就算为了义气,也该礼尚往来。   ——才不是因为他长着一张妙色评上从未出现过的,品相唯一无二的脸。   我何尝是那么肤浅的人了?   嗯,没错,这就是义气。   她所在的独间儿临梯,候了约摸盏茶功夫,一阵沉稳的脚步声拾阶而来。   脑海浮现那对宛如墨钩的眉眼,云裳的心跳有些兴奋。   嗯,义者志也,志勇行人气血,心跳快是正常的、正常。   心里胡乱念叨着,敲门声已在耳际,窃蓝应了一声,来者轻轻推门而入。   云裳转头,下一刻就看见一张与想象截然不同的脸。   容九的脸是无品无相,而眼前这人,非但有品有相,还是卓然傲世的天品丙等。   “敝下见过华小姐。”似从白皎皎那儿得知了东道身份,来者温逊地揖手:“敝下菖蒲之流,得贵人青目不敢不赴邀请,只望贱容未有丑到华小姐。”   怎么大公主身边的人也这般说话了?云裳哭笑不得,他是没丑到她,他吓到她了。   眼前这人,分明是那日在大公主膝边剥释迦果的男子。   “容九?”如果此刻云裳眼前有一面镜子,一定能看到自家很精彩的表情。   释迦果男子错愕一瞬,蕴藉笑道:“在下苏九。”   想也知道是中间出了岔头,怪云裳一开始没把话与皎皎说明白,不过来都来了,云裳也就不管什么矜持,借机问道:“请问苏先生,容九先生在大公主府可好?”   苏九的回答,直接让云裳陷入怔愣:“府上并无一人名叫容九啊。”   “什么?”   容九,不是德馨公主的人?   云裳指尖扣着桌面,相识以来所有的细节铺陈在眼前,如同一颗颗珠子穿上缕线……是了,打从一开始,他也没说过自己是大公主府的人,是她自作聪明地给他安了个名头,并一直信以为实。   想通这一点,云裳心中忽有一种如释轻负的隐悦,却又不明其故。   那苏九是何等玲珑心肝人,立即明白这位小姐识错了人,面上无一丝着恼神色,知趣地告辞。   “莫急走,今日怪我唐突失状,我请先生吃饭赔礼。”本是她耽误了人家,认错人也不耽搁赔一顿饭的时间。不过苏九再三婉谢,云裳只好作罢。   二人一道下了楼,苏九带来的小厮正在彩门楼外等,瞧见华云裳先呆了一下,随即扯着他家先生衣角小声道:“要是公主殿下知道公子私会旁的姑娘,不高兴了怎么办?”   苏九微笑着敲小孩子的头,云裳闹了个大红脸,急忙告辞。苏九忽变色道:“当心!”   只见街边突然冲出一匹脱轼的枣马,撞翻了几个摊子,连带一个正买糖糕的小童也跌倒在地。眼见着马匹朝这边而来,苏九下意识去拉云裳的手臂。   他的手随即探空,一阵断骨的刺痛沿腕而上——另一只修长的手掌拗开了他的援手,同时揽起华云裳的腰身避向门楼内,双臂虚环,将人护在怀里。   “公子!”   “姑娘!”   “娘,呜呜好疼……阿娘!”   马匹莽撞着向西而去,街面顿时乱作一团。   “窃蓝,快去瞧瞧那孩子伤着哪儿了。”云裳先顾着受伤的孩童,抬头欲要道谢,眸光望去,不由得怔住了。   她心心念念了一天的正主,就近在眼前。   表情还……很不妙的样子。   “容……”   容裔没看她,转向姿容柔美的男子,“你们为何在一处?”   凛寒的声音能在大夏日里硬生生冻成冰茬儿,那眼神,和看死人也没什么区别。   苏九脸色发白地端着那条胳膊,低垂眉眼:“小人见过——”   “回话!”斩金碎玉两个字,吓得苏九身后的小僮一哆嗦。   玄墨的袖口忽被扯动,容裔回过头,眸中映出那张倩巧无辜的小脸儿,其间霜雪一霎卸个干净。   “是我请苏先生来的。”云裳如是说。   “实为华小姐认错了人。”苏九跟着补充一句。   容裔在两人之间看了个来回,突然意识到一件事——苏九、容九……   他眯了眯眼,用一种形容不出的古怪神情凝视云裳,似笑不笑地低问:“你原本要找谁?你以为,我是谁?” 第14章 将纤弱的少女欺在墙上……   “……”被质问照面,云裳总不能当着人家的面说,我一直以为你是个面首来着,所以:沉默是金。   容裔静静地打量心虚的小家伙,嘴角近乎无迹地勾动,余光向酒旗后鬼祟的人影扫了一眼,笑意隐去,道:“跟来。”   云裳都不知这人要把她领去哪里,在容九话落的瞬间,脚步还是跟了上去。   她想弄清他的身份,直觉也告诉她这人至少不会把自己卖了。   等到男人领着小尾巴七拐八绕,绕进一处死巷口的时候,天真的云裳就只觉得自己的直觉冒傻气了。   今天以前,她都不知八衢通达的梦华京有这种地方存在。   碎裂的砖缝里还有湿泞的草泥,云裳向来十分爱洁的,眼下却顾不上这些,因在这般狭窄的巷口,颀硕的身高对纤秀的少女造成了绝对的威压。   慵懒的狮子转过头,目光玩味地打量绒毛抖搂的小奶猫。   “现在姑娘可以好好解释了。”   “解、解释什么?”就算把他想成那种人,也有一半要怪他自己神神秘秘的,何须如此斤斤计较?   云裳闹不清他是唬着人玩儿还是真动了什么坏心思,远离繁市的清寂静得她发慌,往外跑了两步,立刻被男人一步赶上堵进巷角。   呜……周折的地方更小了。   云裳眼尾都红了,水葡萄似的眼睛困惑又无助地眨,咬着殷透的唇,缩着肩膀叫了声“窃蓝”。那声音,比小猫磨爪也大不了多少。   容裔的心被她磨得疼痒难耐,眸底染了深邃的猩色。   就这样的猎物,真遇到危险,连自保都会变成楚楚可怜的诱人深入,被一口一口,直到吞得骨头都不剩。   云裳看见男人喉结一动,手撑石墙,整个人靠了上来。   -   安置过小孩的窃蓝一回身,发现姑娘不见了,冷汗沿鬓而下——不过转眼功夫,人哪去了!   幸好苏九主仆还没走,她连忙去问,苏九的小僮机械地指了个方向,用一副大梦没醒的表情扭头问公子:“刚刚是小的看错了吗,那人、是他老人家……”   苏九在日头底下站久了,脸色有些发白,“回去不许多舌。”   “哦,公子……公子你脸色怎的这么差!您没事吧?”   “没事,就是腕骨折了,带我去接骨。”   “啊……啊?!”   -   窄巷里,一对男女姿态暧昧,若仔细看去,便发现是男人单方面地将纤弱的少女欺在墙上。   少女要极力偏头,才能避开那双灼色摄人的眼睛,但那若有似无的热息又一缕缕拂打在她展露出来的脖颈。   秾美的线条绷成一条欲语还休的玉缎,白得晃眼,引人落下吮噬的獠牙。   云裳的表情快要哭了,捏住袖管打算给对方最后一次机会,“你、你可是容九啊,你不会做这种事情的……”   带着哭腔的控诉绵软无力,而这两句话的前后道理根本不通,何以身为容九,便不会做出恶事?   容裔垂眸看着红涨的小脸,略微恍惚。趁着他分神之际,云裳甩出袖中的信号箭便要放出,巷口突然“呔”地一声,两个高矮参差的男人闯入巷子。   云裳眼神一亮。   其中一个额角生痦的方脸汉子看到眼前一幕,脑子有些懵,下意识道:“光天化日干什么呢,快放开她!”   随即意识到不对,立刻改口:“呔!放开那个姑娘,让我来!”   在这两人出现的时候,容裔已经不动声色地放开了云裳,轻轻活动一下手腕。   “这话我只问一次,谁派你们来的?”   云裳听到这句话,有些莫名地看向挡在她前面的身影。   方脸痦子愣了,平日他和宋老二满府上下相貌最丑,受人白眼是家常便饭,好不容易得到为世子爷效力的机会,岂能搞砸?虽说真实的情况和之前计划的有些出入吧,但方脸痦子还是和宋二互换一个鼓励的眼神,鼓劲叫嚣冲了上去!   下一霎他眼前一花,人躺在了地上。   都不用三拳两脚,方脸痦子只及感觉耳侧生风,一张脸就疼变了形。   更可怕的是,在这煞气逼人的男人袍摆起落间,他恰恰捕捉到錾在男人腰带内侧的蛟形暗纹。   下人没有机会觐贵人,但方脸痦子记得前年在菜市口斩首的“五硕鼠”,当时监斩官所奉的诏书上印的正是这个图纹!   这件事当年轰动一时,梦华人皆说,有魄力把五个亏空国库的一品大员砍瓜切菜的,正是“侄不如叔”的那个“叔”。   杀伐嗜血天命不忌的摄政王。   方脸痦子觉得自己的呼吸已经停止了,忽而抽疯一样扯嗓子向暗中准备的主子爷示警:“别过来,他是¥&%* #……!”   “汝川摄政王”几个字,被青肿喉舌说得面目全非,但容裔还是蹙了眉,想回头去看云裳听到的反应,就在这时,小小无名巷出现了今天第三方不速之客——   “呔!给小爷放开那个弱女子!姑娘别怕,让本世子——”   捯饬得溜光水滑的郝穑闪亮登场,美人儿还没瞅到,第一眼先扫到了立身在前的容裔。   “?”郝穑呆滞后一个激灵,三魂吓没两魂半,连什么状况都没摸清,膝盖一软就给跪了。   “摄摄摄摄摄摄……”   直到此时,云裳终于缓缓松开汗濡的掌心。   前前后后闹这一出,她还有何不懂的,想是这公子哥雇了人来堵她,自己做那救美的英雄,至于容九,是早就发现了端倪所以引蛇出洞吗?只是他这引法……   眼光瞟向跪地那人,云裳隐约觉得此人面善,仿佛是品香宴那日坐在台上的,看情形他是识得容九的身份,而且还很惧怕、不,应该说惧怕到无以复加。   容九到底是什么人?还有,这人被吓傻了吗,一个劲儿谢谢谢什么呢?   “要么立刻闭嘴,要么我拔了你一口狗牙。”   容裔剑眸睥睨,音声可闻地冰寒,郝穑菜着小脸立时变成哑巴,从始至终,没敢往他惦记的美人身上瞄半眼。   他终于想起来那日摄政王站在美人身后,灼灼望着她的眼神代表着什么了。   那是充满占有欲.念的,猎人对猎物、男人对女人的眼神。   嗐,个瞎了狗眼的……江平侯世子当下只有一个卑微的念头:我想活着。   容裔看这三头烂蒜心烦,反正跑不了和尚跑不了庙,为免吓到小花瓶,斥了一声:“滚。”   郝世子如蒙大赫,麻利儿连滚带爬拽着他那俩帮闲溜了。   容裔转过头,云裳同时谨慎地后退一步,眼神里充满警惕,“刚刚那个人叫你……”   容裔心弦一紧,不确定小花瓶知晓他的身份后会是什么反应。   一生不屑人言的摄政王,第一次有种嗓子眼发干,后脊背冒汗的感觉。   “……卤珍蛇羹王,是什么意思?”   容裔整个儿没反应过来,“嗯?” 第15章 不是喜欢闻我吗?   “姑娘,没事吧!”   窃蓝找过来的时候,云裳还计较着“卤珍蛇羹王”的意思,这般傻气落在容裔眼里,同上辈子的小花瓶不谋而合。   天真又认真,懵懂得有点,可爱。   “大约是饿了吧。”掩饰着眼里难得出现的一点暖意,容裔诌过斟酌着问:“我知道一家蛇羹做得好的馆子,请你去吃,可好?”   如若了解容裔性情之人在场,听他主动请客姑娘,必会露出看天谭奇景的表情。没想到云裳当场甩脸,拉上窃蓝便走。   “小花……姑娘?”容裔下意识伸手,云裳早有防备,躲在窃蓝身后没让他碰到,冷淡淡地看着他。   “阁下是不是想解释,方才那一番……举动,皆是为了引蛇出洞,实则是想保护我?”   容裔不懂小花瓶为何突然生气了,他方才的靠近,是难自控的吸引与贪恋,并没有她想的那么好,不过还是顺着话音点了点头。   云裳的一双柳叶眉竖得更深,“弗舌子乱盘,侬一滴道理也呒不该!”   软绵绵的吴音说人也脱不尽柔婉,就如那娇矜的猫儿赖皮甩了尾巴。不过乡音都急了出来,是真的生气了吧,可,容九一头雾水:她因何事生气?   “姑娘往哪儿去,你原本不就是找我的吗?”   他居然好意思直把这话说出来?!华云裳震惊地瞪圆眸子,快被这般“耿直”言语气死了。好好好,女儿家都是不要脸皮的,他现在心里是不是很得意呐?那些个动手动脚,说不定、说不定都是这厮故意的呢,从第一次见面就是,捉她的手、按她的头,刚刚还、还……   最最可气的,此人还始终一副何其无辜的模样!   往常都是云裳品鉴那些儿个清纯小郎君,把人家羞得上脸,今日也算领教被鲠得心肝疼的报应了。   窃蓝瞧着不对头,扶住姑娘紧张地问:“姑娘,可是心口又难受了?”   容裔霎尔沉眉,如有感应地抬目,东西长街上行来一片浩浩荡荡的翠仪葆仗,正是太子出行。   如果说上一次只是怀疑,那么此刻他已确定,华云裳的心疾,当真与太子有关。   是那一剑的缘故……   记忆把他拉回中秋血月夜里的兵災煌煌,万柄兵戈相向,他怀里血衣尽染的姑娘,吃力地抬指想为他拭颊上血污。   他的心也随之疼起来,目送仪车远去的眼色一寸寸发深,几近切齿地想:既然早晚留不得,那就赶早不赶晚吧!   “我送姑娘回家。”   “不必了。”——瞧吧,又是这一副正经样子,谁知内里想什么勾当呢!云裳已然不轻信他,待胸口疼过了劲,拉上窃蓝头也不回地走出巷子。   并且决定,以后才不要再欣赏这张脸了。   容裔讷讷跟出去两步,终停在原地,招过一名蝇卫暗中护上去,拧眉百思不得解:   她究竟为什么生气,她不是,挺喜欢闻我吗?   回汝川王府的一路,容裔都未理出个头绪,两世人加在一起,他也不曾在私情小意上费过思量。   那位有帝师之名的王朝谋圣,将他当做一件趁手好用的兵刃,只教他制衡心术、铁血手腕,至于人间风月情思,何曾一屑挂齿。   更不提东宫母子,只会寻着隙地往他府上送人,暗戳戳试探他的好恶。   容裔眉锋才敛,王府门内传出声采飞扬的议论:   “要问这女儿心事都几许?那可真真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都说不尽了。我说件时兴笑话给居安兄听,吏部的佥簿主笔董胖子,近来追逑一位世家千金,居然要请人家姑娘吃全蛇宴,他以为谁都跟他似的老餮一个呢,把人家姑娘吓得好几天不敢出门,你道好不好笑?”   容裔脚步轻顿,眉宇霎时豁然,原来小花瓶儿怕蛇。   所以才生他的气。   院中有人笑接:“也不尽然,若教‘风流妙玉折不弱’出手,想必不论蛇宴虎宴,那些春闺小娘子都甘之如饴了。”   殷勤未果的容裔眼色又一沉。   “啊哈哈哈,澹台大人真好眼光……”   折寓兰在风月事上惯来放诞不拘,还没哈哈完,目光望见一道身影,喉咙立刻呛了风,狗腿非常地扑腾袖摆,“九……见过王爷。”   如此称呼便是有外人在场了,汝川王府试霜阁,被喻为大楚王朝的小朝廷,清早廷议罢,摄政王麾下的党臣便会出宫至王府汇集,进一步商议国事。   等在台阶下的除了门下秘书郎折寓兰、文渊阁大学士澹台恂与三两吏员外,还有一位着葛布衫的年轻士子,见摄政王面色沉吟地进门,尽屏神行礼。   折寓兰觉得今儿主子爷的脸色喜恼参半,可为何喜又为何恼就瞧不出来,余光瞟向那位寒介士子一眼,赔笑道:   “王爷,此人是无涯书院的梁择乡,工书善赋,犹皓纵横之术,学问不输谢幼玉。”   澹台恂捋着花白胡子加一句:“以奇补正,用之期年名扬,藏之亦不过三载,天下能闻。”   合着这两位是给他荐才来了。容裔淡淡扫了梁生一眼,只这一眼,梁择乡便如被霜风划过面颊,不自觉矮了腰身。   容裔没有问名,与澹台恂谈议吏部拔擢新吏之事,老大人走后,又与折寓兰说几件不轻不重的公务。   折小郎君难得青眼一人,话头不断往梁择乡身上引,容裔这才正眼看向让他的两位肱骨都美言的年轻士子,“才学不输谢幼玉?”   梁择乡振振然揖手,颇有几分耿介风度。方欲答言,府院西南高树上突然传出重物落地之声。   “芭蕉喜?”折寓兰当即拧眉。   芭蕉喜谐音八脚蟢,正是西宫婉太后张开的蛛网上豢养的探秘使,想来是大不易混进来一个,却被府内蝇卫发现,破了马脚丧了性命。   梁择乡埋着的脸上露出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   “得意什么?”容裔看都没看他,一句道破令梁择乡顷刻心惊,“谢璞入东宫本王都懒得理会,为着个二流货色,婉氏倒小器起来。”   冷淡的语锋突转:“你,骂过本王没有?”   梁择乡尚未平缓的心又是一跳——天下读书人尽骂摄政王,这问题,是考验还是陷阱?   不消须臾,冷汗浃湿梁择乡后背,他令自己强行镇静下来,咬咬牙跪倒回道:“学生钦慕王爷龙象大材,此身愿为王爷谋划策力,肝脑涂地!”   容裔打出生起就不知什么叫折节下士,似诮不诮地盯着他,“儒者三寸舌,货与帝王家。是真心为本王效力,还是不服同门,借着东风搅弄云潮?真当自己才堪佩六印了。”   “……”折寓兰:知道九爷嘴毒,可这话也说得太狠了。   读书人哪个不要面皮?梁择乡被话中软刀子捅得脸色当即紫青,一身半折半鲠的骨头,起也不是跪也不是。   折寓兰意外王爷如此拒才的反应,正要帮着缓颊几句,又听容裔道:“本王府上砖瓦不跪死人。”   折寓兰闻言一息没敢耽搁,麻溜拉起梁士子送人打道回府了,生怕晚一刻出人命。   同时他也确准了,王爷今天心里是真有不痛快。   等转回头,年轻的秘书郎不由苦丧着脸:“爷,文无第一,毕竟是洛北挂上号的人才,您这……”   他不怕太子得谢璞佐弼,谢幼玉名动洛北,他折不弱也不是吃素的。只是近些年,他一直发愁王爷这个贬杰拒才的脾性,前前后后多少投书自荐的饱学俊才,都因贴了摄政王的冷脸,失望之下转而投太子的智计频出、做檄文的含沙射影,七七八八都树成了对敌。   若在从前,折寓兰还会以为九爷没有反心,退让东宫一步,可如今明明已针锋相对,不为自身谋去路,难不成真要让九鼎于那偏安江左的临安王?   “爷,谢璞已向东宫献策重立太学。”折寓兰压低声音,“古语说得人才者得天下,一旦太子促成科考重开,天下学士皆成太子门生,彼时议之晚矣啊。”   正想让玩乐当行的折寓兰推荐几家江南酒楼的容裔闻言,淡淡抚去落在肩上的一片桃叶,“重立国子监?”   ·   “重立国子监。”   自江南远道而来的禅杉恭坐聿国公对面,以茶水代毫墨,在梨木几上不轻不重划出一道线。   “若谢璞真说动太子殿下开科,近水楼台,入仕者必然大半从无涯书院中择取。而姑苏左近临安,小可出门前,临安王已有纳稷中学宫入彀的试探之举,如此坐视下去,非但南北衣冠将割裂对立,中原文脉不得幸免,恐怕连中原之南北都……”   华年一抬眼皮,这位稷中学宫的二掌门及时煞住尾音,习惯性摸摸鼓凸出布料的肚皮,神色不改呷一口茶。   大弥勒肚对着小弥勒肚,半晌,华年不甚热情道:   “老夫只懂得动刀动枪,华府也向来不涉朝政,二先生请托老夫引见摄政王之事,恐力有不逮。再劝二先生一句,那一位比不得庙里佛陀,也不是书院儒师,一句话谏不好,有来路没去路的,我家姑娘会伤心。”   云裳的这位二师兄涵养极佳,白净无须的圆脸笑得喜气:   “国公莫多心,晚生来前掌宫师兄只给了邸址,要晚生顺道探望小师妹,直到方才打门,才知小师妹这些年瞒得我等苦……”   正说到这,他从江南带来的碧眼尺玉“喵”地一声,晃着茸茸白尾撒着欢儿跃出槛去。   娇音随之在外响起:“雪球儿!是谁来看我啦,蔺三师兄还是小晴师姐?”   少女因惊喜一扫方才在小巷的憋屈心绪,团抱猫儿跑进门,雪绒衬玉腮,人比狸奴儿更娇俏。 第16章 除他二人,便是水泼不尽……   惊喜万状的少女团抱猫儿跑进门,禅杉微笑起身,“是我这捶不扁炒不爆的呆木头,教小师妹失望了。”   “二师兄!”云裳亲昵地唤了一声,眼眸清亮:“这一向可好?老师他老人家好?师兄师姐们都好?南十三房的小鬼头们不曾啕气吧?”   “都好都好。”一听见元气十足的声音,禅杉不由怀念起从前这丫头满学宫甜嘴讨巧的日子。   他尊师为当世亚圣,一生桃李成蹊,百岁后收了三个亲传,便是有琴师兄、蔺师弟和他。当初云师妹上学宫时还不满十岁,梳着两条柔软乌亮的辫子,眼神灵秀得像清芙池烟雨沾露的莲花,被老师看中,做了亚圣内门第四人。   她性子纯,心思巧,恬美外表下藏着活泼狡黠,一来就将老师的日用饮食包办了,小豆丁人不大,倒不厌其烦学着做老人家合口的汤水点心,连带他们三个师兄也哄得有求必应。   对上是这般抹蜜的乖巧,又有手段将初入学宫的开蒙顽童治得服服帖帖。那时她才几岁,十一、十二?豆蔻少女拎根荷杆子凝目噙笑,那帮小子觑见,便慌忙作鸟兽散背书去也。   便是学宫公认最少年锐才也最捣乱啕气的湛让,除了亚圣外亦只认听师妹的话。   江南稷中女祭酒,可一丝不输洛北无涯郁陶君。   试看师妹这才离开几个月,从蔺三到年青笄士再到底下那帮熊孩子,就已开始抱怨日子无聊了。   只是同窗这些年,竟不识师妹真身份。   禅杉故作一揖:“不想师妹原是国公爷的千金,方才按师兄给的地址找到公府门前,我还当师兄与我玩笑。”   为免多事,云裳的真实身份只有学宫里的师父和大师兄二人晓得,她一点没有瞒人的心虚,反倒弯着星眸笑滋滋:“说不准就是有琴师兄与二师兄促狭呢。”   她大师兄名士风度,二师兄也不失为奇人,原本是佛门子弟,无悲无喜敲了二十来年木鱼,忽有一朝遇上位入庙拜佛的仕女,岔道上顿悟,粉碎了佛心。   从此衣时是她,饭时是她,行时是她,卧时是她,故自逐出空门,弃释从儒。   只因相比禅经的空空如也,儒经讲男女人伦,和尚想弄懂。   这会儿禅杉呵呵几声,笑容可掬。   师兄妹二人阔别叙话,华年不惹人厌,自觉叉手溜跶了出去,经过禅杉时目光微瞟,似在警省他不要将云裳搅进这趟浑水。   禅杉自不多说,架不住云裳追问,她不是不解时事的闺阁女子,得知二师兄欲为南北士子前程面谏摄政王,不禁犯起疑难。   “爹爹不肯出手,我手头的门路……”   “此事不用你。听闻摄政王的心腹折侍郎性喜交友,找他通个风不难,你只将这小东西养好便是了。”   禅杉把一个劲儿往云裳怀里蹭的猫脖子拎开,而后毫不留情地撒手,换来小家伙不满的一爪,可见这一路没少受这猫祖宗的折磨。   云裳笑问:“雪球儿都能黏着来,怎的小阿湛倒转了性,没有嚷着跟来?”   “岂是他不想,被老师强摁下了,关在澄明院背书。端木倒是同我一道出门,半路不知作何想法,折去了湖州。”禅杉语锋清淡,“想必不会再回学宫了。”   “阿翊投了临安王?!”云裳吃了一惊。   端木翊和湛让,俱是十四五少年,并誉稷中“妙年双白璧”,从老师一藏一纵的举动来看,他老人家到底更看好湛让一些。   宰辅之材——云裳想起有琴文林对此子的评价,却不知在主弱支强的当今之世,天赋异才对那孩子来说究竟幸是不幸。   禅二先生自信满满,结果却没走通折寓兰的门路,得托辞“摄政王近来心情不郁,犹不喜见儒学士子”云云。禅杉想去汝川王府容门立雪,没等靠近长街三丈,就被把守的戍卫不客气地隔了出去。   云裳看在眼里,盘算寻白皎皎讨个人情,毕竟她与摄政王之间有层亲戚关系在,兴许好说话。   “不成不成!”白皎皎一听这个意思,浑如避猫鼠上身,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阿裳劝你也不要招惹那人,还嫌他不可怕吗……”   云裳奇了,“旁人避如洪兽也罢了,你们是娘舅之亲,何至如此?”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谁敢与他攀亲缘!”白皎皎一脸痛心疾首,拢嘴悄声道:“屠兄弑师摔孩子,我瞧见那位一片衣角都发抖,真庆幸我小时候没被他抱过。”   “摔孩子?”久居江南的云裳不知这桩传闻,不觉皱起柳眉。   她已知道摄政王曾派人到徐州调查过自己,想是觊觎华府财势之心不死,对此多有提防,这次帮师兄出力,也注意着避免留下迹象,可初听到这骇人的故情,仍觉匪夷所思。   “是啊,”白皎皎抚胸心有余悸似的,仿佛当年亲眼所见:“大楚世代传袭的史记官周家你知晓吧,十几年前周家为嫡孙办满月宴,不知怎么想不开邀请了那位,孩子他娘心里更没数,非要巴结摄政王请他抱一抱婴儿,结果……”   “摄政王把那……婴儿摔了?”任谁听到这种悚动之事都会色变,云裳眼底有些发凉。   “唔……”白皎皎囫囵地点头,发现云裳脸色难看,以为她吓坏了,忙道:“哎,咱们不说这个了,以后阿裳你只记得离那一位远些……   云裳的心沉下去,不由为禅二师兄捏了把汗。她往常只道摄政王暴虐是人云亦云,未尝没有几分谣传风影,可如今连知根底的白皎皎都如此说,才对那位彪柄人物有了新近的认知。   连婴孩都狠心下手的人,万一禅师兄哪一句说得不合他心……   “何至于此。”   禅杉听了云裳的话相当淡定,松下一壶茶,佛门清静气与儒家慎独气两袖平担,“想想蔺三是何人,大楚摄政王若真是只知杀人的草包,能值当他舌战群儒这么些年?”   云裳吐吐舌,禅杉还没完,乜着小师妹:“你这着相的毛病还没改改?可知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无相,则见如来。”   分明佛门教义,云裳一个恍神,无端想起容颜无相的那人。   腹中别扭地哝哝:如来?他?   不过一句话提醒了她,容九似乎人脉颇广,连大公主府也进出自由,若他有办法见到摄政王……   可是,她到哪里找他?   云裳又讪讪地没趣儿起来,面皮都单方面撕破了,却对招惹自己生怒的人一无所知,岂不好笑?   不曾料想吃冰便下雹子,次日窃蓝替姑娘出门采买送给学宫诸人的土仪,好巧不巧,在城东的习生茶馆看见了容九。   当下窃蓝东西顾不上买,几乎轻功都用上了回府报信,云裳一口茶没咽匀,倾着身子睁圆眼:“果真是他?”   “那日姑娘与那人龉龃,我怎会看得错?”   窃蓝心里浮现一层担忧,姑娘虽不说在那巷子里发生了何事,可她是照料着云裳长大的,如何瞧不出姑娘是被人欺薄了羞于出口,劝道:“姑娘当真要请那人帮忙,不然还是求求老爷吧?”   “好姊姊,可千万别在阿爹跟前露了形影,快走快走!”   说罢,云裳取了一顶浣青纱的羃篱,步履勿勿出门。   经过客厢时告知禅杉此事,廊下轻闲观花的二掌院立即肃容道:“迟恐生变,我与师妹一道去。”   师兄妹二人带着窃蓝将及府门,碰巧遇上华蓉与一个穿儒士衫的年轻男子正一同进来。   那男子迎面望见华云裳腻玉悬珠之貌,楚袜凌波之姿,鼻翼翕张,耳尖紧跟着红了。   云裳与华蓉的表哥张济见过一面,因着自身一段古怪性情,并未随华蓉这方的辈份称兄,颔首致意,又唤声“蓉妹”,着急出门。   五月天气热,张济的脸更热,低头便往外厦回避——外男不入内阃,他自那日在府门外与华小姐惊鸿相见后,白日做梦都恨不得再次偶遇,而今梦想成真,这书痴子反似步步踩在棉花上,大梦未醒一般。   “这位便是稷中学宫的禅二先生吧,往常惟闻大名,一向未有机会请教……姐姐出门吗?”   “是啊。”云裳心里发急,生怕容九喝完了茶,无处再寻他。   欲要就走,又想起数日来自己为了二师兄的事,好生冷落了自家妹妹,话都没说上几句,有些过意不去。   幸而华蓉也未拉着她说长道短,只是从袖中取出一卷诗册,“上回姐姐说喜好玉台咏,蓉儿的字迹粗陋,只得烦表哥行楷写了这卷诗册,心想送给姐姐,还望姐姐不弃。”   云裳道谢接过,但见封皮上字书规正,一时无暇细看,交给小丫头送回房里,与禅杉直奔习生馆而去。   那习生茶馆占得一个敞阔的好处,临窗赏景尚可,实不如左近皇城的葭韵坊更受权贵青睐。是以当云裳在城东下得车轿,一眼看见容九大剌剌坐在敞厅品茶,不由有些疑人偷斧:   他不会是特意在这显眼地方,等着我来找他吧?   转念又想谁人有这闲功夫,是她赶着来求人帮忙,如何小人之心起来?   一面乱想,进茶馆瞟着那桌的位置顿了一步,江南女祭酒鲜有扭捏地上前,未施万福,按书院的作派给容九揖了个士子礼。   容九此日一身清爽,琬琰底素纹夏衫,着色虽亦淡沉,只因薄轻丝缎勾勒出他流畅疏朗的骨架子,霜剑般的眉角也显得柔和几分。   他看着著软色柔裙的女子行云流水地回袖叶揖,纤嫋中不失飒落,好一派婉转风流。   向那层碍在眼前的薄纱凝视一许,他放下莲口隐青杯:“好巧,华小姐也来饮茶消暑?”   立于容裔身后,亲眼看着主子灌了三壶茶的奎默默无语。   云裳一想起巷中之事,眼皮下犹红晕薄抹,然今日为公而来,索性若无其事地略过那回事,向容九道明了来意。   这一厢稳当坐着,那一壁婷婷静立,女子身姿微向前倾,男人眼尾卷敛飞凤,耐心听她娇声细语,指头有一搭没一搭敲着小檀茶桌。   仿如这小小茶舍除他二人,便是水泼不尽的光景。男子染着水泽的嘴角似弯未动,是天生的不笑含情薄月唇。   清风习来,掀开垂在腰身的轻纱一角,容裔指尖顿住,禅杉适时插进话来:“事关南北文脉前途,若承贵人引见,禅二谨代稷中学宫感候不尽。”   “想见摄政王……”余光见小花瓶儿手背一紧,容裔转眸,盯着她覆纱下的面容:“不是难事。”   天大的为难,到了他这里竟成轻描淡写一句话的事。云裳一时没反应来,忡怔一息后喜出望外:“多谢……”   容裔摆手,“前番唐突了姑娘,是我思虑不周。近来寻到一家做苏州菜的酒楼,滋味尚可,待得空可否……请姑娘赏光?”   奎像透明人一样眼观鼻鼻观心,禅二听得惊疑不定,云裳望着眼前人,则迟钝冒出一个念头:他是在挟恩求报吗?   可他脸上分明没有多余的神绪,正经得一丝狎昵也无。为何,他无论做多么逾矩的事,说多么引人误解的话,都能一副再君子不过的模样。   “……自然。”拿人手短的道理云裳晓得,目下时风渐开,连女子都可入泮,男女同席之事也不犯酸儒之眼。   她心里还藏一桩隐忧,小心道:“想来摄政王殿下权重事忙,我师兄白衣觐拜,恐何处无意冲撞了贵人,还望大人……”   奎未等听完,冷汗岑岑一坠。   他听出这姑娘话里话外是害怕摄政王性情暴怒伤人,一心护着她师兄。可这话你对谁说不好,怎么就当着正主的面儿说出来呢!主子放着积如小山的奏折不管,巴巴来这儿灌一肚子水饱,是为听这个来的?   他看不见主子的表情,唯见背影是一如往常的不动如山,却又错觉那薄削脊背因寂静变得更寥落似的。   忐忑等了片刻,他听到主子的声音黯了一层:“放心。”   云裳轻出一口气,眼里现出笑意,甚至半开玩笑:“多谢大人。大人肯帮如此大忙,便是吃蛇羹,小女子亦舍命陪君子了。”   容裔却不知听进话里的哪个字眼,如触逆鳞,霍然长身而起,驻了一驻,声音渺得像站不住的雾:“不许这么说。”   擦过女子纱衣,始正眼看向禅杉,寡淡得无情无绪,“先生随我吧。”   便是只从声音里,云裳也听出容九突然不高兴了。她实在摸不透此人无常的情绪,再想说什么,一辆驷轼乌色马车已经挨着华府车舆停在茶楼前。   眼看着禅杉随容九上轿,窃蓝安慰云裳:“姑娘且宽心,咱们回家等吧。”   云裳望着马车去远,点了点头。   另一边,镂花车扃才阖上,禅杉当头跪倒:“小人见过摄政王爷!”   容裔坐在宝相锦茵之上,垂下眼皮瞥了他一眼,懒散的声音无甚温度:“如何认出本王的?” 第17章 慢吞吞地趴上枕头   “如何认出本王的?”   禅杉神色平静:“小人早年出身净云寺,先帝大行时,曾随方丈入弘皋殿为先帝诵经。”   十年前淳元帝崩,彼时奉孝在先帝灵前的,当先乃年幼太子容玄贞,其后为各位皇子皇孙,再后是宗族支系兄弟,满殿吟经啜泣声,身名不显的容裔蒲团都没分到一只,跪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讥诮看着一代帝王身后空繁,泪无半滴。   这样一个蒙于阴影的少年,也会有有心人留意。   “出世人折返了红尘,有意思。”   说着有意思,容裔神情可一点意思也没有,没了在意的人在跟前,他从头到脚都是提不起的慵懒,眼底仅剩的柔光消弥。尽管二者差别在外人眼里无从分野。   “千方百计想见本王,所为何事?”   禅杉再度叩首,将对南北局势的分析娓娓道来,结而论之,向摄政王进谏两点:   其一,临安王已呈困极反噬之相,调寻常兵旅镇驻无济于事,请遣绯衣军重镇湖州;   其二,以摄政王的名义重立国子监,开恩科取天下寒士,以免南北学宫成贵门子弟进身阶,以斗立为事而遗贤在野。   “读书人的一张嘴啊。”前面的话容裔只随便听听,当听到禅杉大言不惭地谏议以他名义重立国子监,禁不住冷笑:   “真敢说啊,左右都是你们的理,让人想不佩服都不行。当初本王烧太学,举世骂我断万代文道,而今要我开太学,又拿野有遗贤这顶帽子扣下来。都说治大国烹小鲜,你们是嫌骂得本王不过瘾,还是怕本王手上这盘卖没卖相色没色相的菜零碎得不够快?”   三寸软刀舌,容裔夹讥带诮的三言两语比读书人不遑多让。   禅杉正色道:“王爷初掌政事之时,正是科考最为腐蔽之时,百官勾连寒门无阶,得赖王爷当机决断,方有南北学宫大庇天下学子俱安身。然凡事盛极则凋,今日之学宫,未尝不拟昨日之太学,故禅二斗胆请王爷舍私从公,为江山社稷谋福。”   容裔眼神孤绝:“本王为天下谋福祉,谁人为本王谋福祉?”   禅杉一顿,静声道:“若王爷答允,小人愿全力请师尊出山入仕。”   容裔剑目倏动,直直盯着坐下之人。   禅杉口中师尊,便是据传已高龄九纪的当朝亚圣孟思勉,这位令天下学士服膺的高士大德,楚高宗三顾延请过、淳元帝降节拜访过、太傅隽从心亦为太子数番绸缪过,得到的答复皆是“不事帝王”四字。   怎么他老人家到晚年改了口味,不好香的、好一口恶名昭著了?   真当我非君,尔非僧,打一句诳语便不是欺君之罪了?   容裔眯眼打量这颗圆溜溜的脑袋,若非那姑娘忐忑的模样尤在眼前,他非坐实了寡恩嗜杀的名声不可!   沉然良久,容裔深吐一口气,“闻听华家小姐在稷中学宫求学多年,你是她的师兄?”   禅杉对突然转换的语风没有惊讶,点头:“是。”   “她……”容裔意在言外地盯着禅杉,尽管万分不愿承认,但他的小花瓶烂漫无邪的少年时光,并无他的参与,他想要知道她经历的一切,还要从别人嘴里套话。   禅杉无辜又诚恳地回视,等着王爷把问题问出口。   两相对望无言,容裔磨了磨牙,很好,可以拧他脑袋了。   “小人不懂。”禅杉忽道。   容裔面色不善地看着他,“你不懂什么?”   “风华流丽,小人不懂,一见成欢,小人不懂,何以一执成迷,何以念念不忘,小人通通不懂。”   容裔打早便听闻稷中禅二有个疯号,听他忽然颠颠倒倒胡说一通,细咂之下反而沉默。   车厢静若无人,一至汝川王府门前,容裔挥手:“提议本王会考虑,回去莫乱说话。”又恢复初时的佯懒淡漠。   禅杉言尽于此,只得告退。   “先生。”容裔在他推开车门前又叫住,捻了捻玄玉扳指,抬起冰亮长眸:“先生可信轮回?”   ……   舆中剩了一人,驾车的奎等候许久,向寂无一声的车厢轻声请示:“主子,到家了。”   半晌,车内传出轻疲的一道嗓音:“掉头,去大悲塔。”   西郊城外十六里路,斜风细柳,无人看顾的碑塔成林。   园囿内野草疯长,一口蒙尘的疏钟不知多少年没有响过。东北角那座石皮被风磨殆尽的双层大悲塔,陆离斑驳,看上去像个待化的雪人。   无人知道塔下二层镇有一人。   禁锢脖颈与四肢的千斤锁链凝结着年深日久的泥垢与血污,听见脚步声,须发覆面的囚徒梗动僵硬的脖子,语气含混,竟带着一丝靡颓的笑意:“你来了,容九浔。”   ·   禅杉回到华府后云裳问进展如何,禅杉大概说了说,云裳一听便知摄政王所谓的“会考虑”,多半是敷衍之辞。   师兄妹两人相对唏嘘,云裳忽想起一事,神情有些犹豫:“对了,那容九……可说了他在哪个司部,是何官职?”   禅杉诧异,他能看出师妹尚被摄政王蒙在鼓里,可她竟连对方一个假冒的身份也不知,便敢将这般大事托负于人?“你什么都不知晓?”   “我……”云裳的珍珠珥珰无端发热,撇头道:“今日原本是要问的,不过他答应得太爽利,我若再追问,似有疑人之嫌,便没机会开口……”   人人都道小师妹如何灵醒聪颖,殊不知她心思无邪,便也单纯得赤子一般。   禅杉心下喟叹,真应了那句话,各自需寻各自缘,即使没有摄政王警告,他也不会多嘴什么,只道:   “那位……容大人着我带句话,后日宴请姑娘,望请赏光。”   他还真是说到做到,云裳的樱唇无意识轻抿,“地方呢?”   禅杉摇摇头。   云裳沉默一下,瑶鼻哼出一声气音,“嗯?……没说?”   禅杉点点头。   哪有请客不讲明地点的!云裳蹙下眉头,才觉得受了捉弄,一转念恍然——上次与容九在白矾楼下相遇,闹出那些荒唐事来,他既只言其一不言其二,宴请的地方必是在白矾楼无疑了。   一时间,云裳因这片灵犀而生出难喻的躁闷,仿佛一锅甜粥在心里煮沸了,又慢慢凉凝出一层脂皮,不敢戳不敢动,绷得整个人都不自在。   这算什么?游冶闲郎抖机灵撩拨人的把戏?   分明自己过于伶俐,云裳气恼地咬唇,反怪对方心怀叵测了。   禅杉见小师妹揪着帕子神思不属,一时自作恼意,一时望天呆想,摇头道了两声,“不懂、不懂。”   这般过了两日,到了约定那天,偏打启明时落起雨来。云裳醒来听见廊下滴滴霏霏,惦念枇杷树旁新开的美人蕉零落,心下闷闷的不爽利,细想又似不为着这个。   如往常盥漱梳妆,她暗暗合计着哄阿爹自个雨天出门的幌子,心想容九费了这么大功夫,左不至为着点风雨绊脚爽约。   “姑娘今日描的柳眉格外精神呢。”   耳畔忽听韶白的话音,云裳放下螺黛,说了声“哪有”。   到膳厅随意用了两块点心垫肚,阿爹那一关竟意外地好过,只是笑眯眯打量她一眼,想必也瞧不出新衣不新衣的,嘱咐跟着的人多加小心,便没别的话了。   却是韶白窃蓝打着伞,随罩着观音软兜帽猩红风披的云裳迈出府门时,被一人拦下了。   来人是那日在茶馆跟在容九身后的,冒着濛濛雨雾等在聿公府外。   一见云裳,奎抱拳施礼,传达主上之意:“家主人道雨天泥泞不便,恐小姐湿了鞋袜,不妨晴日再邀,请小姐见谅。”   云裳尚未言语,韶白和窃蓝两个听到“恐湿鞋袜”时已经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未等听罢便断斥:“何处的狂徒好生无礼!我家小姐千金玉贵,容得尔等言语唐突么!”   刀口舔血的奎直接被两位娇小娘骂懵了。   他可不是晓得这位华小姐千金玉贵么,跟着主子这么些年,也没见主子对谁这般低声软意过,他虽说得不自在,也不敢把一个字转述错,怎么就成无礼狂徒了?   没等奎想明白,云裳已一言不发地拂摆披风,不待画伞跟随,冷着精心画就的眉眼转身进门。   夏日的雨急且汹猛。   容裔孤身一人坐在莲池畔的青石,他不开口,无人敢近前打伞,身上玄袍如研濡的墨汁淋裹周身,亦如惘知。   前世小花瓶儿最不喜雨天,他其实有所察觉的,只是一直装做不知道。   只因每逢落雨天,这小祖宗便执意往外跑,由着她去吧,小痴子一径便到花林,不顾泥洼雨泞,对着一地残红默默垂泪,回去必伤一场风寒;要是将她关在屋里,她又不饮不食,巴巴地扒着窗框数雨盼停,看得华府带来的婢子都于心不忍。   倘若再赶上贼老天无眼,接连几日梅雨,只瞧那姑娘的下巴尖儿,准保能当锥子使。   说来也是怪,摔坏头的姑娘谁都不认识,只是和花亲,仿佛和花灵草魅通了感,看见掉一片花瓣都能难受半天。   那时容裔公事繁重,每次接到后院这种回报都不胜其烦。   欲打定主意不理会,想想真磋磨出什么毛病,华年那头不好交代,是以到后来教她逼出一个毛病,一到下雨天就携着公文往清翡阁去,镇在屋里当门神。   偶尔也弄巧成拙,明明小姑娘在软榻上憩着,等午睡过后雨自然停了。他一去惊动仆役,小姑娘迷糊糊地揉眼睛,窗外雨声不期灌进耳里,人还没醒透呢,先赤足跑下地,含着一泡眼泪往门边去。   而后一个迎头发现容裔沉着脸挡在门边,小姑娘怯生生后退两步,仰起头,眨动不住轻颤的睫毛,哭也不是不哭也不是。   委屈的不得了。   未许,缂丝绣花的袖口试探性伸出一根纤软的指头,小心翼翼指向门外。“花、花没了……”   容裔面无表情,“给你种。”   “不是、那一朵……”   容裔纹丝不动,“都一样。”   “我出去,我说话……”   往往风马牛不相及的三句话后,容裔必定不耐烦,拎着沉不过一个面口袋的软团子放上床帷,不管她听不听得懂,干巴巴说:“你不出去,你睡觉。不是困了吗,快睡,睡醒吃饭。”   才睡饱的小姑娘直呆呆看着高大的男人。   都说她不识人,可面对这人她说不出地乖,明明不情愿,仍在对方的注视下慢吞吞趴上枕头。   男人看她一眼,她兔子似的把眼闭上。   等到男人转过身,她再偷偷睁开,男人如有所感再望来,那对黑漉漉的眼睛又阖上,同时伸出白嫩的小手,抓过衾被窸窣窣蒙住脑袋。   一只有些陌生的手掌伸过来,帮她把被子揭下掖在肩膀,小姑娘不敢睁眼,假装自己睡着了。   在清翡阁伺候的私底都说,有王爷坐镇的姑娘是不哭闹,可看着比成片花林尽谢还委屈呢。   满目芳红凋谢,也不及夫君黑脸。   “你这么浑呐。”   声声雨打碧荷,击碎了一声虚渺的轻叹。独忆往事,容裔觉得自己上辈子对华云裳真是不好,她白跟他一场,自己从没为她打算过什么,只会欺负人。   好在这一世他可以诸多留意,譬如今日,不令她出门见这恼人的雨天,她便会高兴了吧? 第18章 第一次入宫   有时容裔会想,会否冥冥中真有天怜薄命之说,所以要他重来一世,好生补偿因他殒命的小花瓶?   可这天下的可怜人又何止一个,倘若老天真开眼,何不让他回到娘亲在世时,那样的话,他会拼尽一切舍弃性命护好她,他宁被万人踩在泥下,也不当这……   淋落斑驳的掌纹在冷雨中微抖,容裔盯着发呆,想起禅杉那句话。   ——“小人从前信轮回,而今不信了。若有轮回,试想虽百世之人无增无减,举目旧故皆不识,天道何至促狭浇薄于此?”   天道,不凉吗?容裔诮勾嘴角,头顶的雨柱忽而断绝,一柄素伞恭敬地撑过来。   容裔头也未回,声音有些沙哑:“说事。”   王府的银粮长使于甄道:“沙平附近十余镇的粮食、药材已低价购入,宋巡抚那边也回执秘折,按王爷的吩咐在下月初去往沙平县,赶在初八前将百姓安置在空旷地带。”   满身湿透的于甄顿了顿,接着道:   “却有一点蹊跷,比邻沙平的德为、青阳两县粮仓,在王爷下令收粮前几日,便被一家米庄低价收购一空,转日又以高出五倍的价格售卖,眼下非灾非旱,自然无人买得,在当地传作一桩奇谈。   “属下派人查实,发现那家米庄先前无有,在官府登记的商户也是幌子,源头似与当地的通宝银庄牵扯颇深。”   容裔眸色清沉。   通宝银庄,聿国公华年名下产业。   眼下无旱无灾,自然没有冤大头倍价籴米,可等到六月初十沙平地震,继而引发时疫,粮药短缺哀鸿遍野时,就算揣着金饼子也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关键在于,他重活一世知未雨绸缪,可从不做亏本买卖的华年,此番又是为何?   打从听到华年送走华云裳,收养义女时就隐隐怀疑的容裔,直到这一刻,基本可以确定心中的那个猜测。   “老狐狸。”不愧为沙场拼杀下来又沾染商贾习气的,不惜自露尾巴也要试探他。   “买。”容裔在雨帘中长身而起,鸦羽般渌发沾在双鬓,不损他英威分毫。“银子从私库里拨,别惊动东宫那边。”   “还有,为本王备一份厚礼,本王要选个好日子,拜访聿国公。”   聿国公背着手在檐下看雨,一个年轻的侍卫悄然上前附耳:“老爷,来的人是摄政王身边的蝇卫,小姐这会儿已经回院了。小姐似乎……尚不知晓摄政王的身份。”   这名侍卫便是十年前随云裳去姑苏护卫她多年的暗卫长凌宵,听见华年不轻不淡“嗯”了一声,又道:“那日矾楼冲撞小姐的马查清楚了,确系意外,并非有人指使……”   “意外……”   华年终于抬起头看了眼灰蒙蒙的天,好像想透过层层云雾看穿些什么,最终沉叹一声:“是时候请摄政王好好聊聊了。”   凌宵愣了一下,不明白嘴里说“好好聊聊”的老爷为何咬牙切齿的,不敢多问,应诺而退。   雨水淋淋拉拉落了几日,云裳在房中翻着花样绣荷包,很快将那日的失约抛在脑后。   学宫这些年,她濡染得心性清朗洒落,不似寻常女子那般旦凡有什么心事,便扭捏得拿不起放不下的。云裳打算天晴后为二师兄尽一尽地主之谊,带他游赏一番梦华京的风光,也算她做师妹的心意。   未料变化倏然,没几日接到了宫中太后娘娘过寿的函帖,华云裳与京中其它贵室女不同,她离京偏居多年,从未在人前显露,这回是她作为聿国公府的嫡女头一次入宫,免不了要做一番准备。   禅二进京的目的已完,自回姑苏去,临走前想留句话给云裳,犹豫几许终是没说,将雪球儿留了下来给小师妹解闷。   禅杉拍肚皮一走,华年脸上终于现出笑模样。云裳对此也是无奈加不解,从前阿爹去学宫看她时,明明对大家都客客气气的,这回二师兄上京来,他倒像女儿要被人抢走一样,对着禅杉不冷不淡的。   “这件花色是不是太艳了?”   老父亲不知何来的兴致,还要给女儿入宫的穿着把关。身着雌霓地累花细褶瑶裙的云裳原本一片好心情,愉悦地拂敛翩翩幅袖,闻言默了一刹:   “爹,蓉妹那件与我这件是相似的,您刚还夸妹妹好看来着……”   “是好看嘛,就是、就是……”分不清縠纹细纱的华年嘴硬,“就是这个绣、绣花的手法吧,可能不大般衬宠汝。”   原来华大将军对绣花还有研究,云裳保持微笑:“女儿会将此言转告绣仙姻先生。”   “呀,是出自他手啊,那我得批评批评这孩子的态度问题了,这活计明显没走心嘛……”   一旁的华蓉都有些听不下去,微笑道:“阿爹,姐姐第一次入宫,合该穿得鲜亮些,大好时日,太后娘娘亦为欢喜。”   “鲜亮没错,爹也没说不让穿。”可怜半点不懂得女儿家那些瓶瓶罐罐、花花色色的华年为憋出两句话,额角都见汗了,转着眼想了一会儿 :“就,上次见你穿的那件石兰色衣裳,便很好啊。”   云裳不可思议,“那是女儿随常穿的半旧衣服!”   “唔……”   云裳要被这老顽童的爹爹呕死了,自古娇娥爱红妆,况她爱美甚于他人。即使理解爹爹不愿自己张扬出彩的心情,可扮成个贫婆入宫贺寿,便很给聿国公府长脸么?   当华年又一次笨拙地建议云裳,用往常戴的乌木簪代替那支芙蓉柳玉簪后,云裳彻底磨灭了对此行入宫的兴趣,赌气将自己关在屋里。   顺手把那支寝时绾发用的木笄子锁进箱底,眼不见为净。   “女儿,乖乖囡呀……”华年自知办砸,在房门外一声声地哄。   一转头,看见庭下浇花的丫头发上别着一枝点翠珠钗。   ……华年顿时反省自己当真过了,岂有让乖乖宝贝穿戴不如丫头的道理呢!忙又巴巴地从姻绣仙那儿搬来数款华裳,好言好语地哄。   却只听闺房内传出兴致阑珊的一声:“女儿敬谢不敏。”显是尚未解气。   哎,愁人。   在幽北苦寒地研究兵略都没皱过一下眉头的聿国公,在自家枝繁叶碧的枇杷树下,愁白了几根头发。   手抚树干,年过五旬的将军眼里又浮现点点温柔,“云娘,我又办了蠢事啦,你教教我,这一世我究竟如何才能保护好咱们的女儿?”   ……   却说鸣珂院的王氏,近来无事便打发小丫头在栖凰院外晃悠,听见那厢一星半点风声,针黹也不做了,唤来华蓉眉开眼笑:   “瞧国公爷对那小主儿三不许四不许的态度,再看对咱们蓉姐儿是怎样好,怪道老话说亲生不如亲养,国公爷的心是偏着姑娘你的。”   王姨母对里院的事一知半解,华蓉心里头却跟明镜似的,将手头的石榴掐出汁水,漫笑道:“不过是无心管我罢了,何曾便是好。”   “哎哟姑娘,怎说这样左性的话?”王姨母讶道:“就说姑娘小时候生病,国公爷亲自为姑娘尝药看顾,这份儿慈爱便是别人求也求不来的……”   华蓉听得腻,恹恹道:“过去的事姨母别再提了。”   王氏觑着华蓉脸色不佳,知趣地不再唠叨,打几句闲话,向支起的叶窗外乜踅几眼,放下窗格子压声问:“蓉姐儿,你上回说关于你表哥那事儿,不是诓姨母吧?”   华蓉想起上回表哥碰见华云裳那副失了魂的模样,心头好笑,面上丝毫不显,矜然道:   “姨母不妨去问表哥,心里可还装得下别家姑娘,若就此撂下,我自然乐得消闲,省下为表哥费心尽力谋前途谋姻缘的心神。”   “哎哟姑娘,再没比你更贴心的人儿了,姨母满心要谢你只是说不出。”   王氏急忙剖心,转目为难道:“姨母只是担心这盼头太大了些,姐儿你是千尊万贵的命格不消说,可济哥儿说到底是白身,那么一块云边的天鹅肉,如何就能……”   “所以我才说事在人为。”华蓉淡然呷了口茶,品出一股子潮味儿,又皱眉放下了。   “那诗集我送出去了,姐姐也不曾推托,姨母宽心,有我从中周转,总比瞎子走夜路地瞎琢磨强。只是表哥自己也要争气些。”   “是、是。”王氏吃了一颗定心丸,转眼又姐儿长姐儿短起来。   华蓉应付得乏,借口与傅家小姐有约,便辞了出来。   说起圣寿节的宴帖,自然也有一份送到傅府。   往年傅家并无此等体面,皆因湖州之地缺一位领兵的将才,婉右相满兵部地斟酌,最终选中了无根系不站派的傅越义。   傅将军借机又举荐自己的门生——黄衣军出身的将门子弟秋子桐,这一来连赴漠北的副将人选也定夺了,婉太后大悦,自然赏他一份体面。   若是从前的傅婕接到宫宴金柬,不说喜色上脸,也一早兴冲冲裁衣打头面去了,然而如今她被华云裳害得在京中闺阁间被传为笑谈,口口声声“三分半”地受嘲弄,连门都不敢出。   一想到那贱人也要赴宴,她脸色阴得几乎滴出水来。   从小到大,被傅越义捧在掌心疼爱的傅婕还没遭过这份委屈。   “傅歌,过来。”   傅婕唤来弟弟,神色深叵地问:“你从前翻蚂蚁窝的蚂蚁粉,还有没有?”   傅歌闻言微愣,那玩意儿沾在身上怪痒的,还容易引蜂子,阿姐从前最厌烦,怎么主动问起他来?   怕是个试探口风揍他的圈套,傅歌老实摇头。   “真没有?”   “没有没有,我又不是九岁小孩。”   傅婕怨耦哽喉,没心思与他斗嘴,捏紧绢帕咬牙道:“罢了,总有别的办法。”   傅歌瞧着阿姐的表情,忽然福至心灵,“阿姐,你不会想找华家姐姐的麻烦吧?”   “她是你哪门子的姐姐,连你也糊涂了!”傅婕瞬间火了,竖眉拍桌,“她那样欺负你姐,你还帮贱人说话,你到底姓傅还是姓华?”   傅歌吐舌,心说我不过白问一句,哪就帮别人说话了,再说,那日的事也并非人家不对……当然不敢付之于口,扮个鬼脸一溜烟跑开。   傅婕恨得指尖掐进肉里,眼中邪光盛盛。皎皎也是、华蓉那没用的老实头也是,一个两个的都为那贱人说话,都被灌了迷魂药不成!   她就不信了,她还找不出一个法子治住那贱人,教她也尝一尝沦为笑柄的滋味!   ——汝川王府中,容裔在寿宴名册上看到那个名字,寡淡的心被绵若无迹地勾了一下。 第19章 “你看得都流口水了。”……   太后娘娘的千秋大喜,忙坏一干总管太监,宫里宫外布置采办不绝若缕。王福祥奉命将与宴名册交给摄政王过目,立在汝川王府的偏厅里,锦绔下两条腿一个劲儿打摆子。   自打亲眼看见摄政王血屠紫衣军,这老寺人算是落下阴影了,一近摄政王后脖梗子都跟着冒凉风。   往年这种事皆是行个过场,容裔在理政阁将单子扫了两遍,满纸墨迹,独有那三字像种在他心上,每次掠过都勾得心弦轻凛。   他什么也没说。   华云裳作为聿国公唯一的嫡女,有赴应宫宴的资格再正常不过。她若不来,才是让众人的眼睛都盯上去,更坐实了聿国公“亲不如疏”的传言,于她今后处世并无好处。   批过这封名册,又收到一封请柬,八百年打不着来往的聿国公请他过府一叙。   容裔接到帖子的第一反应不是奇怪,而是露出了然的冷笑,随即招来暗卫,询问华府小姐可否在家。   “不知主子问的是哪一位……”   奎问完后察觉主子的眼神,顿时知道自己画蛇添足了,他自打接了主子的令便一刻不错地暗中保护那位姑娘,还能是哪一位?低头道:“今早华小姐乘车去了白云寺上香,此时并不在府内。”   容裔盯着手下的额头看了两眼,喜怒不辨地吩咐:“备车。”   华云裳在姑苏有逢望日进香的习惯,是为她的亡母祈福。前世的容裔对她家事不关心,只记得小花瓶最初嫁到王府的一年里,有几个日子总是不进饮食。   那时容裔在婉太后的钳制下四面楚歌,严防细作到了草木皆疑的地步,一度怀疑这位华小姐并不痴傻,是东宫联手聿国公送进来的探子。   侍母纯孝之人,即使伪装,亦会在天性上露出马脚。   前世容裔查了又查,却发现那几日并非云裳亡母生忌,也不是什么特殊时节。他便不懂了。   清翡阁的奴婢一次次来回报王妃水米不进,惹得他烦郁已极:世上怎会有如此麻烦的女子?   烦归烦气归气,无可奈何之下只能过去看一眼。   可他又不是开胃灵丹,看一眼也不能把饭看进对方的肚子。只见痴女子眼神失焦,木头般蒲坐在珍肴陈列的食几前,嘟着两片脸蛋呆呆不动。   “为何不吃饭?”容裔的脾气从来没好过,忍着声问。   彼时的华云裳还不似后来会同他对话,初初变换新的环境,于失智之人而言不啻深井覆石。   华云裳漂亮的脸上一片懵懂,嘴角直直流出几滴涎水,眼神空洞无边。   从华府跟着来伺侯的婢子心都疼化了。   往常哪家夫人太太见了小姐的模样性情儿,不由心称赞一声好?便是外头那“京城第一美人”的浑名,虽则可笑,但她们几个贴身伺候的听见了总也欢喜。谁知赏菊会上小姐落了回水,磕到池子下的暗石,一切就天翻地覆地变了。   从前她看小姐如何精才绝艳,此刻看在眼里,便有多辛酸。   分明是开在富贵人间的牡丹花,造化究竟为何要如此折人?   小姐素来爱洁爱美,婢子不愿小姐难堪的样子落在王爷眼里,忙取帕为小姐擦拭嘴角,红着眼代为回道:“王爷恕罪,小姐平时当真很乖的,今日可能、可能……”   回护的话没说完,男人不耐烦地掀袍坐在食案外侧。   手指着一道菜语气生硬:“你看得都流口水了,馋了吧?你肯定是馋了,吃吧,没人敢笑话……怎么不动箸,等着人喂吗?”   那婢子流到一半的眼泪,硬生生给憋了回去。   ——她万没想到冷面煞神一样的王爷嘴里会冒出这么一串话,小姐又怎会听得懂呢。一时间……说句大不敬的话,都不知道谁才是脑子不清的。   下一刻,她看见王爷竟真的端起白瓷碗,撅了一筷头米饭送到小姐嘴边。   “啊——张嘴——”   “王爷……”婢子被摄政王这般纡尊的举动惊得目瞪口呆,“不,奴、奴婢方才哄过了,小姐不吃。”   华云裳果真半分反应都无,眼神枯井无波,连睫毛也不给面子地一颤不颤。   “啧。”容裔何曾是伺候人的,试了几下便耐心耗尽,将碗砰地一跺,“爱吃不吃。”把那口饭捅进自己嘴里。   一屋子人吓得伏地不起,华云裳漆黑的眼珠动了动。   容裔敏锐地捕捉到这点变化,低头看了看筷箸,抬头看了看她,忽而挑眉吩咐:“再盛一碗饭来。”   新盛的米饭放在华云裳面前,容裔乜眼端起瓷碗,夹一口慢慢递到自己嘴边。   只见华云裳极为缓长地眨动长睫,迟钝地学着样子,也端起面前的碗,夹了一口米饭,离唇一寸之近,却不往嘴里送。   容裔张嘴,她才张嘴,容裔咀嚼,她也咀嚼,容裔夹菜,她也夹菜。   满室婢仆看得傻眼。   摄政王打从生下来没有吃过如厮漫长的一餐饭。   每日批不尽的公文成堆成卷送到他眼前,吃饭喝水都恨不能急就章,哪由人细嚼慢咽?这一顿饭,他心里虽大不情愿,却久违地感受到进膳的足适之感。   仿佛在这无需设防的人面前,在这没有钩斗的清轩中,连心也跟着静了下来。   甚至因着细吃慢嚼的不习惯,容裔还不留神呛了一声。   华云裳听到咳声,愣愣停下来,她翕着两片唇瓣,有些弄不懂地憋住喉咙:“喀。”   一声像是模仿,又似嘲笑。“噗”——不知哪个胆大包天的下人没绷住,鼻间漏出笑音,连忙把头埋下去。   “啧,真傻假傻?”容裔意外地好脾气,剑斫霜雕的脸暖风溶落,视线落在华云裳沾了油花的唇珠,没有多想,下意识伸出指腹蹭了蹭。   这么个木偶样的人儿,嘴唇竟出乎意料地柔软……   “主子。”马蹄声住,奎的声音将容裔一瞬带回现实,“到了。”   容裔沉静一霎睁开眼,修长的两指挑开帘栊,望向聿国公府的门楣御匾。   柔情与掠侵交织凝上他的眉梢:这么个可怜的小花瓶儿,要是没我护着,可该怎么办啊。   摄政王迈进华府门槛之时,被他认定“可怜无助”、本该在山寺中的华云裳,正在栖凰院组织丫头们蹴彩鞠。   浓荫下乘凉的娇影倩嫋入画,身上拈银彩绣的曳雾百褶裙随人而动,波澜起十里湖光。   再悠然不过的少女抱着白猫儿,抚手赏笑:“若再得几位丰肌俊骨妙年郎同乐则,便是更妙啘!” 第20章 本王好迎王妃   前一世婿翁,此一世王公,两世为人的二人对面相见,参商种种,翻头淡不过一杯清茶。   厅中下人皆被屏退,容裔声色淡漠:“聿公做得好买卖。”说的是南乡卖粮事。   华年叉着肚子笑:“掌中珍宝舍予他人,总想着找回不痛快,小家子习气,教王爷笑话了。”说的是前世嫁女事,这一句话出口,等同承认了他乃重生之人。   大楚朝城府顶极的两位人物对视一眼,神思各异。   遗憾满身的人,重活一世来总有太多憾事想要弥补,不屑女色的年轻王爷突然频频接近娇客,爱女成命的老将军却反常将人送离,种种违和,瞒不过同类的眼。   与容裔的猜测相差无几——华年重生在十年前,也就是云裳五岁之时,所以方有了此后种种与前世不同的命途。送走云裳,是他想让女儿远离京华多事之地,可又何以突然将云裳接回来,容裔尚存疑惑。   未等他问,华年先道:“王爷何时?”   容裔反应了一下,此事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低沉道:“三个月前。”   三个月前,正是华年决定接女儿回家的时候。华年闻言苦笑,他拼命想让宠汝避开前世的劫难,躲开和她有纠葛的这个男人……天意命数,却仍不肯放过她吗?   看着比记忆中更年轻也更冷锐的摄政王,华年不得不承认,此子无半分肖先帝,眉眼间透出的凛厉决绝却与高宗如出一辄。   默然俄顷,他先卸下隐而未发的敌意:“……那时未及援救王府,亦不曾当面谢过王爷,护小女一世,王爷实践诺。”   华年竟躬身向他揖礼,容裔惊震莫名,几乎觉得是哪里出错,声音猝不及防地变得喑哑:“国公莫非不知,她为我……”   华年断然摆手,不忍再多听一字。   “太.安十三年,谁是罪魁祸首,我还不曾老糊涂。上辈子,人人都说那孩子痴了,只我一直坚信她尚存灵识,那样聪慧的孩子,认得出谁人对她好……”   说起这些伤心事,华年的神态又似苍老如昨。他们都想到了同一个月夜,同一场厮杀,容裔沉翳半晌,指节捏得哔剥:“我死后,发生了什么?”   “那畜生被你断去一臂,失血不止被抬回东宫,待我领家兵闯宫的时候,老天已经收了他。算他死得容易。”华年语气很淡,“不过我还是屠了东宫。”   短短几个字,听得容裔气血逆流。   华年这些话若干年来无一人能诉,此时终于得吐痛肠:“容裔,你可知当我赶过去看见我儿的……我心里在想什么?——便屠了这天下,何处能偿还我儿一命!她去了,我这白发人活着何益,左不如杀个痛快,最后自戕在御林军的包围之下。”   容裔没想到前世他死后还发生过这样的变故,沉寂之中,他突然冷声而笑,耸动着肩膀越笑越疯,隐有癫狂之势:“原来如此!原来,九州八方共吹嘘的煌煌大楚,不过三世而亡!”   没了太子,没了摄政王,没了武勋上柱国,内忧外患的楚朝后路可想而知。   然他死后,何管浊浪滔天。   华年感慨良多,现下翻头去想,“我唯一对不住的就是高宗陛下。”   不是因为杀了他一个孙儿,而是毁了他万古基业。   愧,却不悔。如若再有一次机会,他会亲手把剑锋送进容玄贞的心窝!   乍从别人嘴里听见自己的便宜老爹,容裔眼神冷漠,心底的戮杀之欲猛然暴动,捏着玉扳指勉强压制,开口商议道:“既然前事讲明,本王与国公所为者一,就请国公订个日子,本王好迎王妃回……”   “嗯?”   压根没转这条筋的华年听见“王妃”,还想了一下那是谁。   懵怔半刻,他掌不住笑了:“王爷你想什么呢?”转瞬沉目如冰:“此回邀你过府便说清楚,今后离我儿越远越好,老夫年老能饭,枪尖还捅得死人!”   容裔眉锋猝然冷冽:“什么?”   “什么,阿爹叫我过去?”   浓密的桐荫倦人,云裳正和雪球儿一道眯眼懒在躺椅上,轻摇绿纨扑蝶扇吩咐着下人换冰鉴。   寻常官人家在屋阁内定额使用的凿冰,她只管命人搬到大太阳底下,一番番流水化去,只为取片刻凉意。   听到丫头的传话,云裳便道又是阿爹来哄她,也罢,赌恼这小两日差不离了,便扶着韶白的手起身整衣。面上且娇矜矜的,却不忘捧上那玉盘鲜湃的草莓。   韶白要接过手来,云裳旋身轻笑:“你还不知么,我捧去的阿爹吃着才甜呢。都不必跟着,长昼无聊,同红珠她们再打几局双陆吧,输了算我的。”   丫头们一连串嬉笑着领赐恭维,云裳踩着杪头蝉鸣,彩银纱裾随步轻飏,一路至正院,不期见华山隔远守在会客堂外。   老管事向她颔首:“小姐,老爷与客人在里头说话,说小姐来了直接进去便可。”   云裳隐约听见门内男子说话声,轻蹙双眉,不解父亲何意,缘何外客在场却要她出来相见。   莫非这客人身份不同?可满打满算地数,那也并不似傅世叔或谢玉哥哥的声音。   里头那道声音是盛夏都化不开的冰凛,分明很陌生,启齿音落间又有些古怪的熟悉。   云裳侧耳分辨,忽地心尖似被一只手攥了一攥,一个不愿深想的念头迸出来,吓了她自己一跳。   云裳轻咬唇瓣,迟疑地问:“……里头的客人是谁?”   华山按老爷事先吩咐好的说:“回小姐,是摄政王殿下。”   “珰”地一声,白玉莲枝纹玉盘跌出手裂成两半。   敞厅内的容裔听见声音,本能皱眉睨向华年,见对方嘴角隐约浮起一线笑容,倏时恍悟,暗骂一声老匹夫!   果然下一刻,门边现出那女子被惊得怔忡的身影。   家常的姑娘一把乌润长发松松挽着髻儿,珠翠一概皆无,只系条水红发绦,鲜秾的好颜色衬得娇腮胜雪,只怕她在太阳底多站一站便会化了。   可满地凌乱鲜果,坏了这幅静夏丽人图。   容裔眸色森然。她根本没去寺庙上香,此日这一局,分明是华年故意散出的消息,为了在女儿面前戳破他身份,处心设计的一出好戏!   为的是他方才所言那句——前世我谢王爷,可那是迫不得已,今世再没有比在王爷身边更危险的处境,我绝不令我女儿重蹈覆辙。   老不修!容裔一句话也骂不出,徐徐图之霎那变成图穷匕现,门槛外女子的眼里惊震有之、警惕有之、气恼有之,唯独没有欢喜。   唯独没有他想给她的,那种情绪。   看着容裔面色不定地走来,华云裳缩着脚步后退,清凌的目光深湛而匪夷。   眼前这张脸,是她钦定的无品无相,眼前这个人,身带她调不出的豆蔻香。   她在身陷青衣军围困的无助中第一次见他,曾误他为面首,后以他是高官,独独没有想过一种可能:容九就是摄政王、摄政王就是容九。   那此前种种他在做什么,分明早在自己回京前,他便暗中调查过徐州之事,回京以后,他又假作化名接近她,是为了图谋华家什么?   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可云裳下意识又想过去问个清楚,亚圣门下没有扭捏门生,她处事也向来不喜拖泥带水,友敌一线,总能问得清楚。   半进半退的,蜀锦软舄不防磕上门跺,那么浅的木槛,竟一下子将她绊倒。   额头撞上石砖,响声大得吓人。   谁也没预料到这一下子,前一刻华年还面带快色看容裔的丑,下一瞬狼撵似的冲上去,仍慢落年轻人一步,俩人一人扶起一条胳膊:   “磕哪了?”   “疼不疼?”   “闺女别吓我……你说句话啊,华山快传崔吉!”   “是谁自作聪明弄出这场事吓着她?她若出事本王必不善罢!”   “在谁地盘摆谱呢你,闭嘴!”   云裳呆呆看着眼前两个水火不容的男人七嘴八舌,脑子嗡嗡的。   这副痴茫的神情容裔上辈子再熟悉不过,眼见着她眸子里的灵气也没了,一颗心骤似被刀锋剜去半边。   华年适才之言响在耳际:   ——你当重来一世算完了?那为何我儿每到八月十五便犯心疾,无数名医都诊不出所以然?   ——在江南安安稳稳这些年,何以一回京来,青衣围捕、犯病昏迷、野马冲撞种种坎坷不断?   ——你怎知冥冥劫数已经放过她,不会在及笄之后,令她再出意外再变痴傻?   这才是华年深埋心底多年,惴惴难安不敢深想不敢轻懈,乃至不敢让女儿回返京城的真正恐惧。   老将军戎马半生,可以与敌争、与人争、甚与皇权争,唯独在“天命”二字面前,不敢拿亲生女儿的身家做作一分一厘赌注。   他赌不起。   可那如疽附骨的天劫却似等不及,眼下就要应验。   “你……”容裔望着女子的眼中染了猩色,他欠过她一回,他见过她精采忘俗的风姿,他岂能容许她再一次堕入那六识无感的黑暗中,不见天日。   声音轻得恐将华美薄瓷惊碎,柔而发颤:“你可还认得我是谁?”   “啊呀!”身侧插进一道不合时宜的数斥,“这时候还说什么屁话!”转头,华年红着眼看向乖女儿,“裳裳你看看阿爹,你定还认得阿爹对不对?”   容裔将怒气按捺至极,吐息一口,揽着云裳的手愈发不敢吃力,哄孩童一样循循低诱:“没关系,别怕,你可还记得自己是谁,仔细想一想,你叫什么名字?”   华云裳目光莫名地在两人之间逡巡,十分怀疑磕坏脑子的不是自己。 第21章 该抱她还是背她   这场混乱在云裳开口唤了声“阿爹”后,终于暂归平静。   华年脸上满是珍宝失而复得的幸庆与宽释,只差喜极而泣,云裳捂着头上的包疑虑更甚。   她不过摔了一跤,为何在阿爹眼里看去,她像是经了场生死?   如果这还算正常,那容九、不,而今是摄政王了——他那如出一辄的忧惧之态便太怪异。   更古怪的是,阿爹对此没有半分惊讶,反而两人就着该抱她回去还是背她回去争执起来……   “她不知伤在何处,还不速给我引路,传医来好生诊治,国公拦我何为!”   “你敢上手一个试试!我家女儿自然由我来背,当着我的面就敢如此,当老夫死了吗!”   华山在一旁急得看不过去,“……老爷,王、王爷,小姐伤在头上,还是莫轻易挪动的好啊,小人命人备了软辇……”   “还不快抬来!”   “还不快抬来!”   “……”云裳被舆辇轻抬轻放地送回栖凰院,犹觉一切浑似梦幻。   可要她道出具体何处不对头,又迷濛濛抓不住个头绪。   倒真像摔得脑子不灵光了……   栖凰院的丫头们得知姑娘摔了,都慌忙起来,窃蓝与韶白小心翼翼地将姑娘安置在内室,又将双童戏卧莲蓬瓷枕换成软绵纱的。   府上养的崔医士来为云裳诊过,松口气道:“小姐的撞伤在外部,不妨别的事,容在下开一副散淤止疼的方子,请小姐近几日静养少动。”   额头一汩一汩跳着胀疼,缠上数重白纱的云裳躺在床上,睫宇轻翕的模样分外乖巧。   她听阿爹在屏风外忙前忙后地指挥,忽然问:“爹爹早就知道他的身份,是不是?”   水幛相隔的身影转过来,华年敲着掌心不无自责:“宠汝,今日的事怨爹爹思虑不周,吓着你了……乖女儿什么也别想,听医士的话闭眼养精神,先将伤养好再说,啊。”   华云裳听话地闭眼,脑海却浮现出“汝川摄政王”五字,嘴角自嘲翘起——遍数大楚朝,占得五字顶天王号的能有凡几?她之前是当真一分异样也没觉察,还是自欺地不去深想?   卤珍蛇羹王,亏她想得出来。   一片乱绪中云裳迷迷睡去,正堂里,容裔仍留在那儿没走。   华年守着女儿没有闲功夫搭理,随口命令华山去赶人。   华山老眼见世情,实打实见识过那尊阎罗横眉冷目之威,请不请得动还两说,遑论一个“赶”?入得厅内,只能硬着头皮道:“敝府招待不周,还请王爷尊启玉趾,待他日……”   “她伤得重不重?”   容裔冷冰冰地打断,让老管家错觉他胆敢说一声“重”,下一瞬这位爷就敢硬闯小姐的闺阁。   这些高来高去的贵主,可真会调着方儿难为人啊。正敷衍赔笑,外头传报:谢公子登门拜访。   华山险些眼前一黑:一个没完,又来一个。   碧衣裁玉笛的谢氏公子手提甘露阁新出的什锦酥糖上门,哪怕醉翁之意,行止涵养上却教人挑不出毛病。听说府上大小姐磕碰了,他一双漂亮的凤目露出焦色:“伤到何处,可要不要紧?”   “谢公子这份古道热肠,比学识不遑多让啊。”   嗤声漫淡而藏威,谢璞走进厅子,才发现汝川王在当场。   谢璞内心微震,面上一派端雅气的春风含笑:“下官见过王爷,竟不知国公今日有贵客,是下官来得不巧了。”   容裔挑了挑眉,不屑费口舌,脸上的意思分明是:知道不巧还在这儿杵着?   谢璞眼底熠光皎皎,笑容愈发谦逊:“王爷有所不知,下官与华府世妹是青梅竹马的交情,不听得她安好,寸步难安。”   见对方盯着自己手中的拜礼,谢璞神色更温柔,“华妹妹打小喜食甜点,教王爷见笑了。”   容裔阴冷的神情出现刹那空白,原来她嗜甜。   回想前世小花瓶有什么饮食喜好,他细寻半晌,竟半分都不知,因为他从不曾在这些微末小事上留意过功夫……   男人按着玉扳指,道不明的焦灼与怒意泥雪俱下,“你,殷勤过头了吧?”   谢璞诧异声中冷意,桃花飘飖的眼角突而收敛。   他先前以为摄政王为公事而来,竟是错了。   ·   华灯初上,一直在栖凰院的华年正堂这边一个面也没露,不得主人招待的二位贵客也一步都没挪。   渊停岳峙地对耗着。   满府上下惶惑,进茶进水无敢擅专,连厨子头都点灯熬油地待命,把锃亮的菜刀磨了一遍又一遍。   王姨母心头不安生,来到翠琅轩悄悄问华蓉:   “当真的那二位便是摄政王爷尊驾和太子左庶官大人?阿弥陀佛,咱们国公老爷还把人晾着不见?蓉姐儿啊,不是要出什么事吧?”   华蓉眼里闪烁阴翳的光,白天华云裳磕碰了头,她过去那院里看望了一回,那位王爷与谢公子之所以深夜逗留华府,缘由昭然若揭。   她想不通,怎会有人这般好命,一个谢公子满心求娶不够,还搭上了摄政王!那一位名虽为王,却是戴上冠冕便可一呼百临的主儿……   不,她倒希望摄政王真看上了华云裳,听闻此人阴翳无情,必视女子与玩物无异,跟了他的人能得什么好?   如此一来,谢公子便娶不到华云裳,那么……   片刻后,华蓉换了见客的十幅弹墨裙裳来到正房,止步于廊下。家下人将她的话传至厅内谢璞耳中,谢璞目光落在门扇后那一片裙角,下意识看了对面一眼。   不动如山的容裔从容呷口热茶,一副主人家姿态:“请便。”   浅动的唇角,分明是讥讽谢璞白日里那句“青梅竹马”。   谢璞自明与华蓉没有私情,脸色还是忍郁了一下,犹豫两息,走出门去。   华蓉站在昏黄的竹骨灯笼下,对他婷婷福拜:“谢公子,按说女子家不该置喙多事,但家父目下无暇,华蓉斗胆请问,公子夜深逗留舍下,可是为……家姐的缘故?”   谢璞深深看她一眼,露出和煦的笑:“二姑娘素来志大□□,这些话不瞒姑娘。你也应看得出我同那位王爷的立场,东宫的人与摄政王爷同在华府,虽则怪异,尚且鼎足未失,倘若摄政王独自与聿国公深夜款谈——不管事实是否如此,但在外头耳目看来,只要王爷没出这个门,明日朝堂的气候就要变个两翻,姑娘可信?”   “如此说,公子是为华家家声考虑了?”   若华蓉不曾听到谢璞亲口说的那句“庶不适嫡”,那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会死心塌地继续相信吧。   心中有些好笑从前一片痴心的自己,华蓉抬眸诚恳:“公子肯费虑华家名声,为何不想想家姐的名声?公子也道外头耳目众多,家姐尚是待字之女,若被人晓得……”   都是聪明人,她没有说下去,谢璞的脸色已经变了。   他何尝不懂这个道理,只是私心想耗得比汝川王更久,为争那一点渺茫的虚荣。   可他与汝川王到底不同。   “多谢,姑娘提醒。”   声音依旧温润得无可指摘,但华蓉清晰地看见,这如玉公子眼里从始至终没有她的影子。   没关系……待谢璞转身,华蓉几近恶毒地咬住唇角,反正她的心情从没有人在意过,她想要的东西从没有人递到她手上,那么她便自己争取。   没关系,她可以等。   谢璞返身入厅门,容裔似知他打算,把薄如纸笺的细瓷杯撂进杯朵,金音玉振一声响:“请便。”   谢璞并无窘迫,一揖而退。   洛北才子拂动轻衫,月色都尽铺在他脚下,离开得风雅写意。   他与摄政王是不同,容裔是垂九旒号令天下的亲王,他只是在下位辅君筹策的臣子。可他清名坦荡,容裔恶名昭彰,他与小丫头有识于总角的情谊,容裔有什么,那副不懂风情硬得斩铁断石的冷心冷肠?   灯火通透的厅堂内容裔心中道:竖子痴心狂妄!我与小花瓶有患难一世的夫妻情缘,谢璞有什么,那张只能哄哄无知少女的浮浪脸蛋?   这时外头隐约传来说话的声音:“小姐醒了,快快将备好的晚膳趁热送去……”   云裳幽幽转醒时,已过戌牌时分,一睁眼,额头的岑痛紧跟着复苏。   屋里多掌了几盏灯,韶白擎着身喂姑娘几口温水,轻道:“姑娘睡了一下晌,可饿了吧?厨房一直煨着鸡丝粥呢,还有燕窝莲子羹、荷心小酥卷,姑娘且用些,过后再喝药。”   云裳初醒的嗓音浅浅发哑,“什么时辰了,阿爹呢?”   “老爷一直在隔壁厦屋守着……”   正说到这,华年的声音打阁外道:“乖女儿醒啦,头还疼不疼啦?有没有别的不舒服,眼下有什么想吃的没有,告诉爹爹。”   “阿爹宽心,已经不大疼了。”其实倒比刚摔倒的时候更疼些,但在云裳的常识里,这实在是小孩子跌一跤爬起来扑扑灰尘就可以忽略的程度,父亲惯爱小题大做,只当他的女儿是面泥捏的呢。   她催华年快快回去休息,否则衷心难安。忽又想起一事,佯作无意道:“阿爹,女儿不去圣寿宴了。”   这一跤算是把她跌通明了,与其到时碰上不愿见到的人麻烦,不如眼不见为净。   是宴游不好玩呢,还是鲜衣不好看,是美人不悦目呢,还是醇酒不赏心,她往后只像往常那般自在便是,何必巴巴地向网兜里钻。   说完门外半天没动静,云裳以为父亲没听清,忽听低低的一声:“华姑娘。”   那低靡的嗓声明明隔着一道门,却像贴耳而来,云裳半边脊背没由来发酥。   她揪着薄衾心慌唤道:“阿爹……”   华年在门外并没离开,声音极不耐烦:“这算一句啊,还有一句!说完就走,多一个字也不行,否则别怪老夫无礼!”   韶白听明白了,敢情这位相传怎么怎么吓人的摄政王这时辰还没走,居然闯进栖凰院来,而平时像母鸡护雏的老爷居然还拦不过,似对那位王爷没有法子……   不过话又说回来,敢与当朝权枭恶声恶气,老爷不愧是授过勋的大将军。   她绷着小脸壮着胆,要听听这位相传怎么怎么厉害的摄政王说什么,云裳已经把头往被子里一埋,他与她两相无干,才犯不着听他言语!   殊不知烛影映窗纱,被窝鼓起的小团子在门外人眼中看得影影绰绰。   容裔阴了一日的心,蓦地随那团清影柔软起来。   华年在旁恶狠狠磨牙,纳闷前世容裔人如冰棱,做事冷准狠,手段嘎嘣脆,也不是这么浑不吝呐。要不是怕大半夜闹出闲话害了女儿,他真想一劈掌把这小子腿骨敲折!一掌,仅需一掌!   流烛映前,月色趺后,立在幽光浮影中的男子鲜见地口齿不灵。   似在衡量短短一语,能道清多少心意。   不知时过几许,那声出口,每一个字音滑过唇舌,惊动了低风小夜的蝉翼:   “我不曾故意瞒你,我字九浔。”   窗棂上的娇影动了一动,下一刻,屋内灯烛尽熄。华年在骤暗的视线里翻了个天大白眼。 第22章 太子要为华氏女赐封号   东宫,夜。   才出国公府便被马车截住的谢璞此时立于蟠龙案前。   太子手掌九龙琉璃盏,在摊了一桌子的美人图间评评点点,语意含笑眼眸未抬:“在那华府待了这许久,可是与华老国公相谈甚欢?”   谢璞叶拱青袖,如实回道:“微臣与摄政王皆未见到华国公。”   “哦?原来皇叔也在。”容玄贞明知此节,作态却敷衍之极,指尖点住一幅仕女的艳色抹胸,指节缓勾,似欲期待乍泄春光。   “人皆道那府上嫡女颜色倾城,只恨孤未得见,听说爱卿与彼女幼订亲缘,你且说说,她可比得孤的吴、阮两位良娣?”   谢璞目不旁视半分,宫殿的夜晚仍有些暑热,他脂玉般的额头一丝汗迹也无。   “回殿下,微臣早与华国公的女公子解除亲事了。”   “嗯,这我知道。”   容玄贞仍是心不在焉的,无聊地将那些庸俗画图一卷卷收起,灯下的目光有些莫测。   “洛北幼玉,最擅丹青,孤托你临一幅华氏玉女图,怎么,竟久久落不得笔吗?能令玉卿都小器起来,想来那位冠盖京华的香魁姑娘必为国色天人了。”   谢璞眼底似有汹潮暗涌,随之抬头,露出与太子意味相同的笑意:“太后娘娘的圣寿近在眼前,纸上笔墨,怎拟得活色生香?”   太子愣了愣,点头大笑:“好好好,不愧为名动天下的风流才子,你们读书人浪蕊浮花起来,可没那东床西墙什么事了!”   谢璞垂眸浅笑,身侧的手指慢慢蜷起。   西殿里,太子妃婉湘君的寝阁还亮着灯烛,面上覆有蝴蝶银面具的女子端坐凤镜之前,去昭明殿询问的宫女低着头趋步而进。   “回娘娘,太子说、说今夜宿在阮良娣那处……”   “是吗?”婉湘君嘴角动了动,木然摘下脸上面具,镜中霎时映出女子左颊那片米粒大小密密麻麻挤满半张脸的红瘤。   她森黑的目光落在镜中瑟瑟跪地的宫女身上,缓缓拔出发顶凤簪。   “啊!!”一声凄楚的喊叫消失在玉瑞堂皇的东宫夜下。   ·   六月初三,云裳与华蓉一道登上入宫的车舆。   云裳当真挑了件石兰色素静衣衫,胸前戴一领如意金宝项圈,芙蓉对钗簪于渌鬓,除此外饰品皆无,冰肌玉腕上连一只手镯也没有。   华蓉瞧着她这副打扮,一脸欲言又止,最后什么也没说。   此前几日云裳的身子便养得大好,却反倒没什么精神,磕伤好了,意味着没有借口推脱圣寿节宫宴,她是真心不愿再凑这个热闹。   当时试着与阿爹打商量,华年半开玩笑:“你不去,恐怕西宫大总管到时候亲自来接你去。”   云裳始得知,早在阿爹接到金柬时,当场就想替她推托,这话,是送帖来的小内门原话,想是太后娘娘早料聿国公有此作态,特特嘱咐过的。   那时她才恍然明白,她是华府嫡女,外头再怎么谣传亲不如疏,这个身份改变不了。她的父亲手握泼天财富,她身在羽翼之下,行止怎可能没有半点身不由己?   摄政王会盯上她是如此,太后娘娘定要她入宫,也是如此。   江南杏花烟雨太自由,险些令她忘记,此身不仅是华云裳,不仅是那尽日可与书香为伴的稷中祭酒。   路上华蓉亲昵地挽起云裳,说起上回赴宫宴的见闻,说谁家女儿如何得了太子青睐,又说太后娘娘虽看上去懿威风仪,对小辈却颇为亲切,要姐姐无需紧张。   云裳哪里是紧张太后,头疼地捏著眉心。   及至双阙宫楼前,各府各色的车轿多了起来,能来参加宫宴的皆为二品以上官眷,宫廷柳下美服裳,香氛麝郁,彩翠闹蛾,一派繁丽景象。   云裳与华蓉踩着脚凳下得车,才整衣襟,忽听背后有人阴阳怪气:   “呀,不愧是打小乡小县回来的,一身衣裳也要学别人。谁不知蓉姑娘是太后娘娘亲口赞过的气质清脱,她穿浅色,你也穿浅色,只不知闺秀气度能学得几分?”   华蓉抬手理鬓,云裳无动于衷地转身,那打着扇儿说风凉话的姑娘她并不认得,倒是站在身旁那位盛妆打扮的姑娘是老交情了。   两相视线对上,傅婕暗自碾牙。   “娘亲。”一辆宝相云纹黄缯彩壁车路过宫门,厢帘被一只肉嘟嘟的小手揪着,童音奶声奶气:   “那个姐姐是说这个姐姐不好看吗,可这个姐姐分明比另一个姐姐好看呀,是那些姐姐里最好看的,那个姐姐为何那样说……”   其它马车皆在宫门外停驻,这驾彩舆却可以径入宫城,车中妇韵初成的年轻女子发挽青妃髻,神色温柔地听女儿在那里数姐姐。   忽然小家伙一拍手:“呀,是了,那个姐姐定是和张嬷姆一样眼神不好使!”   “玉濯,不可这样说张嬷姆,不然她可不给你做杨枝羹了。”美妇的声音柔婉可人。   “玉儿想吃杨枝羹,玉儿乖乖。”粉雕玉琢的小女童立刻变得乖巧,只没消停一会儿,又眨着黑亮的眼睛天真问道:“娘亲,张嬷姆告诉玉儿,在宫里见到舅舅万万不能啕气,舅舅长什么样儿啊?”   童言无忌惮,楚高宗最小的女儿青城公主却倏然变色,她扳过女儿的肩膀,无比认真道:“玉濯听娘说,那个人,你千万千万、千万不能去招惹。”   却说宫门口那三喧两讽之后,各家小姐们三两结伴地入内。今日是太后娘娘大喜,有那不懂规矩的在宫外胡闹两句就罢了,谁也不敢当真放肆。   人人都长着眼睛,方才那句指桑骂槐,明着针对云裳,可落在华蓉耳里,全然更尴尬。   她只道华云裳平素钟爱艳丽之妆,是日铅华尽洗与她并肩而立,孰媸孰妍一目了然。   掩饰了一路的暗火从华蓉心头往外冒,正在这时,身后又有辚辚车马声,同时周围发出一片诧声哗笑。   云裳奇怪,心说梦华京还有比她更不受待见的姑娘?   转头一看了不得,但见一片紫绿相间的彩帛伶伶飘至眼前,还扬着笑脸问她:“阿裳阿裳,快瞧我这身衣裳好不好看?”   云裳眼前发黑:“你,怎么穿成这样……”   赶上来的宋金苔笑脸灿烂:“古诗上不是说‘绿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嘛,我便特特做了这一身出来,是不是惊艳到你了?”   何止惊艳……   那紫衣,是深秋葡萄熟透的紫,那绿裙,是盛夏翠眼螳螂的绿,两相配在一处,把云裳冲击得目瞪口呆。   ·   自这日晨起时分,婉太后受后宫朝拜庆贺,又在毓璋宫放生彩雀乘风入云,而后乘华盖凤辇至延禧殿开筵。   丝竹声声喜气,大楚六宫之首珠冠霞帔坐于寿幛之前,在场贵妇名姝齐声拜贺。   “免礼,赐座。”   婉太后心情大好,诸位公主郡主设座近前,余者一番番次递下去。一众钗裙中,独有一人十分亮眼,婉太后笑道:“那紫衣绿裙的是谁家姑娘,却装扮得别致。”   宋家罗氏夫人忙携小女越众跪礼:“启太后娘娘,小女金苔蒲柳之质,不敢当娘娘谬赞。”   宋金苔第一回 参加宫宴,当着大庭广众,说不紧张是假的。就在一个时辰前,她兴冲冲跑到阿裳面前等她夸夸自己,却等来阿裳一个“要完”的眼神。   她自己觉得这件鲜鲜亮亮的衣裳明明很漂亮嘛,可阿裳说不行,那一定是出了什么她不明白的问题。   在宫门口,云裳看起来比她还急,焦头烂额半晌,一个余光扫在跟她的韶白身上,脑中灵光划过,急忙摘下韶白的浅缃银云肩,折了一叠,改系在金苔腰间。   这一妙手不愧化腐朽为神奇,有此绦带间色,那浓郁的紫与鲜翠的绿立刻变得干净柔和,艳而不贼,方能领得太后一句珍贵的夸赞。   内侍在婉太后耳边提醒,这位是宋侍郎家千金。   ——宋宁前不久被容裔提拔成二品巡抚,得知是他的属下家眷,婉太后顿时兴致大减,不咸不淡地免其礼数。左右观顾一周,又问:“聿国公家的千金何在?”   她口中问“千金”,而非“两位千金”,才要抬步的华蓉僵在原地,云裳也微感意外,难不成太后观注她的心思就如此昭然?   聿国公夫人早逝,云裳不比其他闺秀有母亲在旁引带,却也不是那上不得台面的,没有一丝怯场,莲步排众而出,至锦茵中央行礼端正,叠掌覆额拜道:“臣女见过太后娘娘,敬贺太后娘娘千秋大喜,福乐绵长。”   “好孩子,抬起头来我瞧。”   云裳依言微仰颔尖,明眸如露,沾染清晖。   婉凌华望之心动,她年轻时的容貌称一声“倾城独冠”不算自负,这姑娘却犹然在她之上,轻肌羞雪,嫋腰约素,眉眼灵秀更宛如造化妙笔偶得,真是个连女子瞧见都要轻怜的美人。   这一来,婉太后反而拿不准了——往常这类娇美绝艳的女子,不是最惹容裔生厌么,只她送过去被打回来的就不计其数……   那么这位当日在德馨府上被摄政王护下的华氏,他们之间的瓜葛,是如其实还是莫须有?   思虑得久了几分,周遭传出窃议,太后回神见华氏女仍稳妥地跪在那处,容止一派淡然雅静,便笑道:   “好见怜的姑娘,你父亲独富一城,怎么一副镯子也不为你备妥,王福祥,将哀家那对卍福嵌珠镯赏给华姑娘。”   在场的官眷命妇一听,太后这是有心抬举华家从乡下回来的小嫡女呀。   深宅妇人哪个不是耳目通达,她们皆知华云裳离京多年,也不知这没娘的姑娘为何不得聿国公喜欢,待遇还不如一个养女衬实。甚至有那嚼舌爱论短长的,一个传两个,说这姑娘的亲娘身份就古怪有疑,她还说不准是不是聿国公的骨血呢。   可今日在场这么多闺阁佳丽,太后娘娘独一份儿赏赐她,那些原本存心看戏的,不由正视这纤素的姑娘几分,原本看不上此女长相妖冶的,转眼也觉是个窈窕佳人了,至于家中有孩儿到了议亲年龄的官妇,更在腹中响起算盘声。   “太子殿下与太子妃驾到!”   这时一声通传,身着明黄蟒袍的容玄贞与身着凤鹤双祥鸾纱袍的婉湘君,自大殿左侧玄门而入,诸人见礼,正欲回席的云裳只好再度跪正。   她一个人在广殿中央,显得格外醒目,容玄贞随意向这衣饰寡淡的女子乜去。   原只是漫然一眼,结果不等他走到太后跟前,一双腿就被钉住了,婉湘君险些撞在他身上。   “殿下……”   殿下充耳不闻,目光直直落在那张清纯又媚妩的脸蛋上:“这位……小姐往年倒不曾见过。”   太子一开腔,满殿就是一静,婉湘君面具遮住的脸色阴沉下去。   内侍忙上前告诉此女姓甚名谁,容玄贞初听怔忡,继而发自内心地笑起来,定在云裳身上的视线灼灼如夕下烧云。   “眉裁柳,目翦秋,姿近天然色,容晖极姝。”   尚有少年之气的太子不顾正妻在侧,笑对太后道:“记得母后去年打算为华二小姐赐封乡君?依儿臣的主意,不如今年一并赐了吧,这位华氏嫡女的封号,莫不如——‘姝林’二字。”   这是怎么的,太子殿下要亲自给待字闺中的华氏女赐封号?!   这其中代表的意味暧昧难言,场中诸人惊的惊茫的茫,无数视线齐聚云裳身上。   这不受宠的国公嫡女是撞了什么天火运,才回京不过几月,难不成仗着一张脸蛋儿,要逆风翻盘了?   人群中的华蓉紧紧抿着唇,几近揉碎帕子。   婉太后才要数斥胡闹,转念想到容裔与此女刺探不清的关系,又敛眸改了主意。   婉湘君见姑母在这么多公亲诰命面前,竟有放任太子的意思,在玉墀上掐着指尖俯视阶下女子,眸光尖锐得几乎凝出把刀来。   被这道天雷劈得最狠的,莫过于华云裳,她不知这天马行空的太子脑子吹得哪阵风,须臾间思绪风驰,想到唯一的脱身法门便是立刻拒绝。   宁可不懂规矩,好过君恩不测。   天家一拍脑门降下雷霆雨露,她这下头的小小花草可承不起殃及。   “回……”一个音才发出,延禧殿非帝王亲临不启的正中高门訇然而开,带进恻恻厉风。   “太子如此随性行事,颇为不妥。”   整个大殿鸦雀无声,尽望着身著九蟒摄海玄青袍的男人排闼而来,剑目裁鬓一身煞,令人莫敢直视。   狼屠薛平羡腰按陌刀亲自守在殿外,没有一个仪官有胆子提醒摄政王,自正门入殿是莫大的僭越。   在这位天王老子面前,谁嫌自个脑袋多哟。   太子的两条腿像是真的被冻住了,此人当面,大气不敢出一声。   跪在殿正中听见这道声音的华云裳,卷曲长睫纤纤而颤,一对水润的眼眸如花露欲滴。   她本该哀叹,今朝不知冲撞了哪路邪神,原想泯泯于众人混过这一日,不想偏偏被单提出来,要经受太后、太子、摄政王的轮番审视。   可那道沉冷的声线出现之际,她突然有种被解救的释重感,甚至莫名分出一份闲心想:和那晚低声轻气的人迥然不同呢……   “还跪着做什么。”   咦,分明也相似啊。云裳后知后觉地抬头,容裔深沉的目光在她身上一掠而过,与掠过其他人的情绪殊无不同。 第23章 将轻盈的女子打横抱起……   悬心不已的韶白忙将姑娘掺起,扶姑娘退回座席。   摄政王突然驾临不在章程之中,出乎了所有人预料,连喜庆的丝竹都呜咽骤止。   有些耳闻此王恶名的闺阁之女,被强势的气场震得心肝胆颤,恨不能把头埋到地里去;不乏另一些胆大心野的仰慕者,粉面含春,目光晶亮地凝望当朝第一王的英姿。   然而摄政王没有入席,只是行到太后案前敬了她一杯酒。“祝皇嫂,福绵千秋。”   这在以往是从来没有的事,婉太后惊疑不定,面上油然做出一派叔嫂融洽姿态,凤眸含笑:“汝川王有心了。”   容裔神色漠然地看她饮尽杯中酒,轻轻说了一句话,随即拂返而去,离开前目光仿佛向席间驻了一瞬,又如错觉。   太子长舒一口气的同时不禁讶异:这就完了,那他是来干什么的?   席案之后,云裳目送那道来去匆匆的背影。她当然不会以为容裔是特意为她解围来的,不过亏了这一岔,把她救出了水火。   方才是她第一次看见容裔在人前雷厉疏漠的一面,心想:原来这才是他,这便是大楚手握至高权柄之人。   笙萧排钟重奏华章,宾客重入盛筵,唯有婉太后僵冷在最尊荣的座位,适才咽下的美酒似化刮喉钢刀。   刚刚,只有婉太后听见了容裔近乎耳语的那一句:“若我母亲尚在,当献如是贺辞。”   ·   太后神思不定地坐了一席,便以醒酒之名回后宫休憩去了,余下花厅外搭起的一台大戏班,女客们自行取乐。   命妇中心思活泛者,猜测太后的态度多半与摄政王不速而来有关,面上不敢透出痕迹,年轻些的姑娘们便不想这些,宋金苔耳听热闹的戏文,凑到云裳的坐席前,一脸羡慕道:   “阿裳方才好厉害,太后娘娘和太子殿下都对你青眼相加呢——姝林乡君,多好听呀,那位……那一位做什么管这闲事呢……”   娇憨女子不识其中利害,云裳哭笑不得地捏了捏她手背。这是皎皎那妮子起了风疹入不了宫,否则还不知怎么打趣她呢。   宋夫人一直留意女儿的动静,这时偏身笑道:“这孩子可不许瞎说!金苔不懂事,华小姐千万担待一二。”   鉴于大殿上太后与太子对云裳的那般态度,宋夫人现下看云裳的眼神简直和看金凤凰无异了。   云裳看罗氏一眼,神色淡淡的,趁宋金苔留意戏台上,低头喝一口青梅酒:   “阿宋天真烂漫罢了,宋夫人道也不懂?这样的场合,御前失仪是多大的罪过,轻则连累家门脸面,重则自身姻缘也会受阻——小女瞧着贵府大小姐衣着鲜妍得体,如何到了阿宋这里,夫人便听之任之了?”   罗氏闻言心内突突跳了一下,再想不到会被一个还没及笄的小姑娘兴师问罪,看她老神在在的姿态,这是要给谁当家作主呢?   偏偏这话不倾不倚,正戳中罗氏的私心。   金苔在家抖搂出那套现眼的衣裳时,罗氏何尝不要她换一身的?谁想这死丫头牛脾气却犟了起来,死活说这身好看,老太太竟也发话随她去。   罗氏出门前才知道,是玉痕劝住了老太太,说:金苔标新立异也好,若有奇缘,说不定便惹得太后娘娘多看一眼,当成耍宝多笑两声,那就是宋家的大造化;若是不好,母亲便以懵懂无知的借口自罚女儿,想太后宽容大度,也不会追究什么。   这种心思当然不能示于人前,罗氏讪讪地敷衍几声,纳罕这华府姑娘年纪不大,怎的眼神却清明如镜,被她盯一眼,就似什么阴私念头都被照出来了……   “阿裳,”这时宋金苔转头笑指:“你快看台上那小生,唱腔可好不好?”   不知愁的少女脸上一派天真单纯,罗氏一个当娘的,当下有些心虚地避开眼去。云裳无奈轻笑:“便这样爱戏呀。”   宋金苔眼中光芒更盛,欢欢喜喜嘟哝了一句什么,被周遭一片娇呼细语声淹没。   云裳随人声望去,原来楼下的南边御道上仆仆行来一位身披缠银宝铠的年轻将军,步伐飒沓如流星,昂然随内侍向毓璋宫去拜寿。   小将军英武落拓不凡,即使离得远,也激起闺阁娇娃们一片羞笑评品,打听出他是婉右相妻家内侄,多次随父兄赴西北上阵杀敌,更赞叹年少有为。   “可惜兜鍪覆面啊……”云裳随性凑热闹,收回视线,却见阿宋对此一无所觉,已瞧着戏台上风流宛然的柳梦梅看痴了。   “姑娘颊边怎么红了,可是酒气上来了?”   大戏热闹了几折,经韶白一说,云裳方觉颊上热热的。   就这么说话功夫,女子眸中的水光已然散漪流潋,两抹媚红勾在眼梢,犹似凤尾初绽的新妆。   大殿偏厦有特地备好醒酒歇乏的轩阁,云裳恐失仪人前,与华蓉与阿宋知会了一声要过去散散。宋金苔心想陪她一起,眼睛又舍不得离开那戏台,被云裳笑着按住,便倚韶白浅步而去。   这边才离开,一直暗中盯着的内侍悄悄报与太子,不一时,正南主楼上临阑的位置也空了。   心思一直未曾在戏上的华蓉嘴角勾动,拾着纨扇找到傅婕身边,温笑道:“阿婕别贪杯,当心醉了,你瞧我阿姐便不胜酒力,到阁厦醒酒去了。”   ·   却说云裳绕出楼台经风一吹,脚下更觉薰然如绵,捧著脸不住问韶白,“我脸上可瞧得出来么?”   薄醉的少女此时双眸迷蒙生雾,媚晕描染雪腮,漫说她脸上红,只恐看见她的人更脸红,教酒气拿捏的身子又软得没骨头似的,哪怕韶白伺候云裳这么些年,也不免心惊魂迷。   幸而云裳还不至于如此没出息,到那清阁饮了一盏醒酒汤,神思缓明几分。   韶白是小孩儿心性,见小姐安妥,对紫禁城各处的好奇便冒了出来,透过窗格望见阁外景象,眼神蓦地发亮:“小姐瞧那细竹成篱的小莲池,可与咱们学宫的沧浪台像不像?”   云裳起身来到窗边,但见那片箭竹翠叶欲滴,池水涟漪成縠,比之前殿的繁花锦瑟,别具一番清凉意境。   正欲细赏,心尖突地一跳。   那刺疼虽然轻微,却异常熟悉。   云裳心下警铃大作,念叨今日接二连三的事可够多了,你这冤家别是要发作吧,一念未完,心口发狠地绞起来,那疼竟似要透胸而出。   同时门口珠帘碰撞,一阵细窣而促急的脚步走进来。   “太、太子……”韶白瞧见来人都吓懵了,膝盖不听使唤地软跌下去。   云裳一手撑着窗棂,一手捂心回头,唇色如雪一样脆白,睫尾残余的酒色却不受控制地艳如桃花,媚丽得惊心动魄。   铜芝宫,泥金砖被摔裂的麒麟古砚震戛,听了回报的容裔周身冷煞:“他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   偏殿临池的小轩无人出入,容玄贞一眼望见华云裳薄醉捧心之态,人都呆了。   他何曾见过此等天女模样,这些年瞒着太子妃收罗的胭脂绝色,加起来竟无一人拟得上眼前佳人,登时轰然魂飞,心痒难挠。   连表面张致也顾不上铺垫,太子怔怔近前一步,声量轻得怕吓化了她:“华姑娘可是醉了,不妨到孤的东宫歇去,孤为你舀茶备汤。”   云裳心头悚然,瞬间明白太子何意,连礼数也顾不得,道声“臣女不敢”便拉韶白走。   容玄贞急切地扯住美人袖头,吐息间酒气扑面:“华姑娘脸色不好,这样出去孤如何放心?”   云裳不可思议太子私底竟不检到这个地步,生母寿辰便敢款曲胡来,还是对高公之女!心脏突突地直往嗓子眼儿迸,用力抽出袖管往门口跑,容玄贞慢落一步,反而得趣地舔舔牙。   门外守着两个东宫仆射,见太子盯上的女子跑了出来,意外地对视一眼,犄角合围般堵了上来。   临机的云裳神思飞快,在酒气和心疾的刺激下反而迅速镇定,不等他们动手,转身折道向池塘方向跑。   她不能喊人来暴露这桩事,到时吃亏的必是自己,便是假作落水,也好过与太子有任何纠葛。   同时心底痛骂,哪个没长眼的学生口口夸太子德瑜柔顺来着?个吮疽舐痔的,通通都该剥除士籍!   一行骂一行跑,到了竹阑边,才发觉远处看着疏落,实则竹杆遮遮映映地将那池塘栏得严实,想跳水也不是轻易的事。   云裳试了两回,除了半缕发丝被枝叶勾散,寸地也难进,心头发急,一只绣鞋蹭脱在那竹窠里头。   一耽的功夫,从容含笑的声音追到身后:“华姑娘急着去哪,这里四处无人的,走迷可就不好了。”   那只毛毛躁躁的手又来捉她,云裳忍着恶心缩足避开脸,厉声道:“殿下自重!”   却不知染酒音绵的女子,气怒到十分也似薄怒含嗔,抓得容玄贞心痒难挠,几欲将人欺压在竹排上。   “姑娘转身让孤瞧一眼可好,孤愿亲自登门向聿国公求娶姑娘做侧妃,只消姑娘伴孤左右,哪怕将来的后位……”   “将来的后位如何!”   平地响起一声质问,一阵环佩声急趋而至。   但见蝴蝶面具在婉湘君脸上怒翼飞张,傅婕亦步亦趋跟在身后,看见华云裳与太子在那处拉拉扯扯的狼狈模样,眼里闪过恶气得出的快意。   不是名门贵淑吗,不是伶牙俐齿吗,今天倒要看看你怎么死!   容玄贞看见这倒胃口的女人,兴致顿时没了一大半,不悦道:“你怎么来了?”   “臣妾若是不来,还不知殿下将许出去什么,”婉湘君盯着竹下那狐狸精天然成媚的脸蛋,目光下移,看见她褪了绣鞋的纤纤足弓,眼里冒火:“也不会知道聿国公府的千金,这样不知羞耻!”   “胡说什么!”太子甩袖喝斥,一脸回护美人的神态。   云裳转瞬认清眼前的形势,定是傅婕不知从何处看出端倪,禀告了太子妃赶过来治她——殊不知反而帮她搬来了救星,当下速判利弊,宁得罪太子妃也要与太子划清界线。   她右出一步,敛色道:“臣女见过太子妃娘娘,臣女来此醒酒,并不知太子殿下行止……”   “你衣衫不整的还敢狡辩!”   婉湘君步摇上的流苏气得珰珰乱响,“不是蓄意勾引太子,身边岂会连个婢女也不带,乡下来的东西,怎么抬举也上不了台面!”   “姑娘!”正这时,韶白梨花带雨跑来护在云裳面前,脸颊坟起三道老高的指印,正是方才在阁中拦太子被打的。   云裳气得手抖。   傅婕勾唇对太子妃附耳道:“娘娘瞧,连身边的人都如此楚楚狐媚样儿,方才又在一个人都没有的阁子里,说不定有何图谋,幸好娘娘英明,赶来得及时……”   那婉湘君眼看从阁子里又跑出来个小妖精,本已气得牙齿打颤,听了傅婕之言,怒沸盈怀:“反了天了,还不都给本宫跪下!先将那小丫头捆起来!”   容玄贞将要拦着,余光往云裳袅袅身段上一溜,转了念头:   婉湘君这婆娘向来善妒尖酸,见他临幸一回别人,恨不得生剥了对方,眼下不如委屈美人儿片刻,好教她知晓谁是疼她的、谁是迫她的,等日后留在东宫,也好知道该怎么承欢讨好自己。   傅婕见太子都没意见,颇觉心头畅快,眼瞅那被吓傻的贱人呆呆不动,在太子妃身后似笑非笑:   “劝妹妹服一服软,赶紧向娘娘认错悔过,咱们娘娘宽容大度,说不定还能从轻……”   “好笑。”云裳低着头吐出两个字。   “什么?”傅婕错愕。   婉湘君透过面具的两洞森黑眼眸扎在华云裳身上,恨不得立刻就将人押入暴室。   “我说,好笑,非但好笑,简直荒天下之大谬。”   云裳将韶白护到自己身后,抬起头,注视面前这些荒唐人,脊背一节节挺直。   她先前竟还想着大事化小,给彼此留脸。可她想省事,这些蹈金踏玉的高位者可不愿意讲理。   既如此,这些腌臜事捅到太后跟前又如何,教别人晓得了又如何,什么名节不名节的,揉碎压扁了能当一顿饭?   就算被阿爹知道,他只会肚皮一拍鹤补一换,佩刀入朝为她做主。   她问心无愧,有何好怕的?   风絮吹乱了女子的鬓发,细婉的眉梢却凝出两抹不折英气,云裳苍白着脸,强忍胸痛一字字道:“错不在我,我为何要跪?”   容玄贞诧异地挑动眉头,连向来颐使矜然的婉湘君也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她说,该跪的是你们这起混账。”   猎猎玄风凭空而来,太子还没反应,当胸挨上窝心脚,气息闷厥,人已跌出去半丈。   婉湘君吓得失声惊叫,慌忙俯身查看太子,抬头却见金蟒衣上蟒蛟利爪磨牙吮血,煞然立于当面。   双袖轻轻一提,竹下的轻盈女子被他打横抱在怀内。   “哎!”云裳天旋地转地呼了一声,后背被坚实的臂弯揽住,臀瓣却隔着轻薄裼衣贴上男子紧致的腹肌,脸面瞬时酲红。   她挣扭着要下来,容裔垂眸看她,泼墨的眸底有汹涌的暗流:“别动。”   他叫她别动。   云裳怎可能任人这样抱着,推躲间露出浅碧的罗袜,一瞬想起自己失了鞋子,眼皮下两片羞红似胭,更欲滴落。   好,往后都不用见人了。   眼见着容裔不肯放手,云裳在一人面前丢脸抑或成为满宫笑柄间迅速两害相权,银牙轻咬,重新将脚缩回裙底,把整张脸藏进热烘烘的胸膛。   背运、丢人、没脸,堂堂江南妙色评主的脸面——卒。 第24章 捉迷藏吗?   耳鬓相磨咫尺近,容裔低头看了羞涩的女子一眼,眼中闪过自己都没察觉的踏实满足。   再抬头,眸中清柔尽化冰霜,不重的语声字字威压:“把这些人给本王押起来。”   一声令下,暗处蝇卫倏然现身。太子被那一脚踹得到现在还起不来,嘴角洇着不自然的红,婉湘君看出摄政王要动真格的,来不及想他何以与那贱人举止亲密,跪在那里颤声道:“皇、皇叔不可如此,殿下身份尊贵……今日又是母后大寿……”   “既然不想好好过,那就别过了。”   想起方才目睹的一幕,容裔心里发狠,只一眼没顾到,这些人就上赶着作死,要是没有蝇卫盯着,今日她的遭遇……   容裔拦腰抱着云朵一样轻盈绵软的姑娘,居高阴翳地扫视三人,“本王的石室滋味不错,你,只等着太后向本王讨人吧,你,等着婉慈亲自来赎,至于你——”   他瞥过傅婕的目光与睥睨蝼蚁无异,让傅婕本已凉透的心绝望如死。   为什么……她惨白着脸身抖如筛,姓华的小贱人明明已经插翅难飞了,摄政王怎会突然出现,又为何如此护着她!我该怎么办,谁能救我?摄政王他连太子都不放在眼里啊……   “王、王爷饶命……”傅婕想爬过去求饶,才一开口就发现自己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下一瞬被面无表情的蝇卫扳紧肩膀,毫不怜惜地扣住嘴巴。   “求、呜——”咔嚓一声,傅婕一条胳膊被蝇营暗卫手法娴熟地卸了下来,这回她连叫都叫不出,直接疼厥过去。   容裔目不旁视,带着云裳纵身而去。经过太子身边,又想起方才他盯在小花瓶身上黏糊的眼神,寒目如刀,抬脚补了一下子,靴底在那虚张声势的白蟒上狠狠碾过:   “这对眼珠子若不想留,就剜下来喂鹰!”   云裳被容裔对太子的处置吓着了,贴耳听见九蟒裼服下的心跳怦怦怦,心想他怎么比她还气?   转念又一想,摄政王代监朝政,又身为太子的长辈,见太子这般祸害宫闱不长进,惩戒也在道理之中。   再者说太子的所作所为,他该!   随着容裔带她离开,云裳心口的疼痛逐渐减轻,注意力便落在那只被风吹得清清敞敞的脚上。   她一时怕仅以遮羞的松松罗袜被吹下来,一时又怕自己被过往宫人看见,只好缩足缩脑地往暗处躲,恨不得把身子团成一个团儿。   感到怀里人儿与自己贴近,容裔怒气稍缓。可怜的小花瓶,方才她定是吓坏了,才会主动来寻求自己的安抚。   也好。   他的手臂不由箍得紧了些——上回在那胭脂铺,她便很喜欢嗅他身上味道,果不其然,即使小花瓶不记得前世事,这本能的依恋却抵赖不得。   他虽素不喜亲密,看在是她的份儿上,以后她想闻,就让她闻个够好了。   一路托着玉人肌骨回铜芝宫,云裳一路都将双手掩在胸前,不曾攀他脖颈,以这样的姿势抱着人,饶是容裔也薄汗微出。   关了殿门,他才将小花瓶放下来,女子立刻退避三尺远,腰侧那片被握住的皮肤仿佛烙了个火印似的,余温久久不散。   鬓沿香汗未褪,云裳只想快刀斩麻速速结束这场事,低脸蚊声道:“劳烦王爷为小女寻双……”   容裔压根没听见,在提前布置好的殿阁内,怀着自己那点忐忑的私心问:“你可还记得此地?”   嗯?何有此问?   云裳此前从未入过皇宫,连这座宫殿是何宫也不知,没好意思看人,随声低转杏眸悄顾左右,远的未见,却发现离殿门很近处码放着清一色的……   高脚花凳?   那阵势都不是三个五个十个八个,而是数不过来的一排,整整一排,长长一排!不知道的,还以为误入了谁家木匠的作坊。   别人屋内设影壁,要么用屏风要么用多宝槅,这一位可奇,摆一排木头凳子。   他说话更奇,卸下了片刻前的雷霆侵骨,男人微低着头,幽长的眼神带些不敢惊破的希冀,声音低靡地问:“你要不要,找一找?”   云裳退后两步,终于抬头正视这个时而威冷凌人,时而……奇奇怪怪的男人。   从他的神情中看不出丝毫促狭捉弄之意,的确是在认认真真、诚恳无比地请她——找找。   所以外边刚出了这么大事,寿筵如何收场都未可知,他转头却若无其事地要她找什么呢?   捉迷藏吗? 第25章 赐婚   赤着一只脚的华云裳,在一排木凳前和容裔大眼瞪小眼。   她的神色犹如林涧饮水的溪鹿忽然发觉一个生人闯入,迷茫而警觉。   尽管在这凤柱藻梁的宫殿,她是那夺主之客。   容裔掩住眉梢的沉黯,指那凳子腿,语气低循:“那里,嵌着一枚灵芝花。”   是你带我发现的。   不明不白的云裳轻喑一声,声音板板直直:“那真是……挺不错。”   ……一位杀伐冷断的摄政王大人站在面前,手指一只小板凳,说看呐,那里有朵小花花,她能怎么办,她也很迷惑啊。   云裳觉得自己陷在一场荒唐的梦,无法将眼前人与片刻前发号施令的男人联系在一起。   他与她说话时的神态,分明还是那个令人捉摸不透的容九。   往年学宫听讲,道是上位者要做到胸藏沟壑,喜怒存心而面如平湖,方为城府中人。可所谓深沉,难道是这么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   从前殿出来多时,云裳不知那边什么状况,顾不得扭捏,直接了当道:“臣女失了只绣鞋,斗胆烦请王爷……”   容裔意外地看向她裙摆,怨不得从方才便觉她的姿势怪怪的,“是方才回来的路上掉了?如何不早说。”   “……”云裳的心疾可能又要犯,适才在池边五个人十只眼,人人都见她失履,太子妃也正为这一节发怒,他这一路上居然毫无所察?   所幸容裔没再多耽,唤守宫的寺人去内务司取一双绣鞋过来,嘱咐不许声张。   应诺的是宫里的太监总管林禄。摄政王往八百年不回的铜芝宫里领了人,还是个女人,还是个抱着回来的女人!宫中为数不多留候的寺人个个稀奇,老公公不放心让那帮小燎脚猫子伺候,亲自过来在殿门外听王爷的吩咐。   林公公借机向殿内望了一眼,仅得一个掩袖半遮的侧影,亦觉这位女子风度品格不俗。   林公公心中有了计较,身躬声细:“请恕老奴斗胆,不知贵人喜欢三寸蜀锦镶珠面儿的呢,抑或五寸缂丝双绣面儿的?”   容裔眉锁威仪,不耐烦道:“这种琐碎事也问,只管取好的来。”   云裳不赞同地颦他一眼,对寺人的委婉体贴心存感激,低赧道:“四寸半,多谢公公。”   容裔一条剑眉轻抬,这才明白林禄话里的意思,待人去后,暗嗤一声老刁奴,修得跟人精儿似的,问句鞋码也至于云遮雾绕的。   目光不由落在小花瓶脚下,走神地想:才四寸半?那岂非一只手便握得全了……   察觉到灼人的视线,云裳忙拉扯衣裙下摆盖住脚面,然那裙装如何及地?一弯软玉凌波小,若隐若现之间,男人的目光更不肯移开。   云裳暗恼这果真不是个正经人,忽听他道:“你的脚可有硌伤,把小袜褪下来检查一下。”   云裳吓得后退一步,险些绊倒一个凳子。   她用才离虎穴又入狼窝的眼神警视容裔,饶是有求于人,被浪薄到这份上,由不得不气怒:“王爷请自重,臣女戋躯虽轻,亦为华氏宗女,断不受这等欺辱!”   言罢作势便走,容裔下意识拉她,意外见女子水红的眼圈,又缩回手臂,眼里有些不易察觉的无措。   “我,何曾欺负你了?”   从前也不是没纡尊伺候过她,那时的小花瓶儿乖乖的,两只软乎乎的小脚往床沿一搭,不论是穿是脱都一副坐享其成的模样,那时怎不说他欺她?   掖庭没有男女之防,容裔生于厮长于厮,从小看到大的就是夏日里大家散着脚丫子奔走做事,冬日里身上裹层聊胜于无的破棉絮,在冷水桶里浣衣。   什么男女授受,什么礼仪廉耻,但凡一脚踏进那里,绝大部分人早丢在脑后了。   在那个人命如草贱的地界,活命才是真。   可绝大多数人都如此,唯独,他的母亲不是这样。   容裔从没见过娘亲邋遢的样子,哪怕捉襟见肘,补丁满身,娘亲永远把自己收拾得一丝不苟,永远净扫地、好梳头,即使挨了打骂,回到他面前依旧笑脸温柔。   “莫盯着姑娘的脚看。”   盛夏蝉鸣,干燥的掌心遮在眼前,容裔至令记得皮肤上浅淡的馨香。“为什么?”不到八岁的男孩性情远不如日后凉薄,声音好奇而雀跃。   “不许问。”   “为什么为什么呀,娘你告诉我啊。”   “你这小猴儿……女子娇贵,除了未来的夫婿,不能给别人看的。”   想起尘封往事,容裔静寂地抬了下眼,原是为着这个吗。   清潋目光看向恼意氤眉的女子,可他,不是别人啊。   直至林禄将鞋子送来,容裔没再说多余的话。   他的肤色本白,不是云裳那种肤润玉透的雪白,而像生命力尽失的象牙雕琢而成的冷白,淡漠不语时,侧脸便陷入一片苍薄的阴影,犹显阴郁拒人。   打量了半眼那双精致小巧的绣鞋,容裔随手接过来。   林禄递上的双手一抖:这是怎么说,王爷要亲自给那姑娘换鞋?天爷,咱们宫里终于要添位王妃了?   他没敢多看,告个诺连忙退下。   容裔再迟钝也知晓云裳此时排斥他,一言未发地将绣鞋放在花凳上,而后掩扉而出,背对殿门立在青墀。   云裳瞧那孤颀的背影,倒有些……却又想起他此前秘密派人去徐州调查她,以及与阿爹之间古怪不明的气氛,她及时打住心绪漫衍,不作他想,迅速换好鞋,又将头发梳拢一番,而后推开殿门而出。   迟疑了一下,还是朝容裔的后背揖了揖手。   随即便走。   她承他解救之情,但与这种心沉如渊的人交集,当是越少越好。   容裔默然对着承露盘的方向,没回头,没有拦。   “蝴蝶蝴蝶!”   “玉小姐,听话,回来!”   就在云裳才下得台阶时,一团软软的小东西迎面撞在腿上。   粉雕玉琢的奶娃子抬起黑晶晶的眼,发现她的蝴蝶不见了,反变成这个被她抱住的人,些许疑惑后瞳光大亮:“你是蝴蝶仙子吧?”   云裳下意识回头,恰是容裔听见动静转过身,两条视线相碰,前者连忙转回头:“这位小女君,我不是仙子呢。”   “哇,好香啊,那你一定是花仙子了!”小女娃自信满满地抿起奶窝,没留意随身的奶姆为何跪了下去,只管把漂亮仙子的双腿抱得更瓷实。   “玉濯!”   一个衣服华韶的年轻美妇匆匆赶来,看见冷眼立在不远处的容裔,脸色白了一层。   妇人着慌地将女儿搂在怀内,对云裳歉意作笑,转头向容裔行礼,生涩道:“青城见过王爷。”   不是臣妹见过皇兄。   “……玉濯,快向汝川王行礼。”   不是向舅父见礼。   云裳从白皎皎那里知道容裔亲情缘薄,原以为他令名在外,诸人惧他亦有情理,今日亲眼看见了,始知世人避他如此不及。   她又向那独立的身影看了一眼,想他兄妹或有话说,便欲离开。谁知青城公主比她还急,待玉濯堪堪直起膝,拉着女儿告辞,“王爷见谅,皇嫂方才下旨散了筵席,青城这便要出宫……”   “玉濯,快四岁了吧,我还是第一回 见她。”   一句话把青城公主定在原地。   她竭尽全力才能稳住自己的身子不抖,多年前周家那场满月宴,她不曾亲见,驸马却就在周大人身旁目睹了一切,回府一说,夫妻俩当晚就做了噩梦,诞下玉濯后,洗三满月周岁宴通通都没敢办。   什么心肠的人会对无辜的婴儿放开手,她想都不敢想。   云裳原是心肝玲珑人,一见青城公主这个反应,油然想起白皎皎绘声绘色讲的摄政王摔孩子的故事,心里咯噔一下,低头看看萌化人心的小粉团子,暗道不至于吧……   童言无忌无畏,一颗小脑袋瓜忽从娘亲的庇护中探出来,精灵得很:“玉儿下个月就满四岁啦,你是玉儿的舅舅吗?”   青城心跳一刹停了,按着女儿的指节发白。   容裔听见这个称呼,怔愣刹那,瞟见青城脸色,低沉地“嗯”了一声。   “舅舅!”   玉濯挣脱娘亲虚脱的手掌,跑到容裔袍摆跟前,仰头观瞧这个笑也不笑一下的陌生舅舅。   她扑闪闪眨巴眼睛示意半天,见对方没有表示,非常不满地嘟起嘴巴:“我的礼物呢?”   别的长辈听她第一次叫人的时候,都会给她礼物的呀。   容裔微愣,没伸手碰这看起来水做一样的软娃娃,当真没头没脑地往自己身上摸。   他没有戴零碎东西的习惯,通身无一玩物,除了贴身的一把匕首。   当触到那片冰冷的鲛鞘,容裔指尖僵住,眼底微溶的水光复凝成霜。   是这个道理。   通身唯有冷锋刃,无怪乎他人惧怕。   不用看,他也能感觉到小花瓶和青城是一样的紧张,也是,他在外是什么名声,她怎么可能对那些传言一无所知?   知道了,就会怕,怕他了,就会离开……   “小女君,这个送给你好不好?”   清甜的声音蓦然响起,容裔胸口一霎那被满天满地的风与云闷住。   只见云裳蹲在玉濯身前,从香囊里拈出两枚压成莲瓣形状的香丸,她打心眼儿里喜欢这冰雪可爱的娃娃,俏皮地歪头,巧笑倩兮:“戋戋之物,希望女君不弃。”   “啊,好香!娘亲,我就说世上果真有花仙子的!”   玉濯雀跃地拍着手,将香丸宝贝似的捧在掌心,余光瞅见那个当舅舅的还杵在那儿,小气气的一点表示也没有,甚替他丢脸。   不过看在香丸的份儿上,玉濯还是乖巧福身:“玉儿多谢舅舅,多谢舅母。”   噫?云裳眼睛当时就睁圆了,和小朋友一样干净乌亮。   青城忙道:“小孩子不懂事,这位姑娘别介意。”   “无妨,你们去吧。”容裔接了一句。   青城心里纳罕,介不介意是姑娘的事儿,怎么就无妨了?   她隐约察觉,因着这姑娘的缘故,她这素不亲近的皇兄心性似乎不像往常那么阴沉,本已要走了,心神一懈鬼使神差问出一句:“太后娘娘似乎在找太子,王爷可知?”   容裔的神情一瞬冷清下来,“带着你的女儿出宫去,余事莫管。”   小孩子往往对大人的态度敏感非常,玉濯皱着小眉头就要说这便宜舅舅两句,抠抠的啥都不准备,怎么还好意思发脾气呢——被娘亲火速抱离了铜芝宫。   云裳紧随其后。   在某些风雨欲来前,她与小孩子的直觉一样敏感。   容裔注视那道头不敢回的背影,没有拦,一阵风将栽在檐下的松香灌满襟袖,风动,鬓动,心也动。   “世上果真有花仙子……”   出了铜芝宫,韶白正在宫门外等得发急,半边脸上红肿还没消,另外半张脸一片惊吓的苍白。   云裳心疼死了,想拿手帕给她拭一拭泪痕,一探袖管却没摸着,不知掉在何处,只得先与宋金苔她们会合。   阿宋看见吓了一跳,“呀,这姊姊脸上怎么了?”   云裳摇头未多说,从阿宋口中得知内苑乱了,太子那么大个人居然说不见就不见了,太后遣散众人,正下令各处寻找。   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云裳默着声随众出宫。华蓉在她身后眼神变幻几番,佯作什么也不知地说要等一等阿婕,云裳听见了,眼色清淡:“她,怕是出不了宫了。”   ·   事关名节又涉及皇储,瞒不了华年。云裳也压根没准备瞒,她受了委屈,为什么不找爹爹诉苦?回府后,便将宫宴上发生的事前前后后说了。   只是略过了太子过于不入耳的言语与摄政王孟浪一节。   始料未及华年反应极大,没等听完,摘了墙上的辟邪剑就要进宫去,那找人拼命的架势吓得云裳叫进管家小子们拦住,劝解未歇,傅越义后脚便登门来。   傅婕被扣留宫中,傅越义自然要捞人,他尚不晓前因后果,自是先熟门熟路来华府讨个主意。   华年目中凶光内敛,要女儿回房好生休息,余事一概不要她操心。   云裳不放心地多劝一句:“爹与傅叔是生死换命的交情,女儿如今毫发无损,爹爹千万别因此与傅叔离了心。”   傅婕心思不正,挑拨自己陷入危境,还险些害了韶白,那是她罪有应得。   可云裳知道父亲和傅世叔是旌旗黄沙场结下的生死交情,华府人丁不旺,父亲在京城独来独往,入得眼里的弟兄本就不多,不愿儿女之事影响到长辈间的交往。   “知道了,宠汝快回屋歇着,不要怕,一切都有爹在。”   云裳只得先回栖凰院,提心吊胆闹了这么一大通,心疾又不期发作一回,她实也疲得狠了。   是以她无余力得知,当天深夜太子出石室,人仅剩下半条命,抬到榻上紧紧抓着双眼通红的太后手掌不放,声如游丝,反复祈求:“求母后,杀了他,可好?”   言罢袖口无力散落,掉出一只浅蓝冰绡手帕,帕角荷花下赫然绣着一个“汝”字。   她也不知,婉慈率御林军灯油火把地与绯衣军在铜芝宫外对峙,死一批,残一批,废一批,未撼动摄政王亲军分毫,未见到容裔一面,反而隐约听见几声不知何处传来的尖叫,正是女儿湘君的声音。   老右相心如刀割,最终无奈弃硬取软,付出了在城防与边营一事上肉疼的让步,才换回女儿自由。   不知经历了什么的婉湘君出来时面具已失,捂着半张宁死也不愿教人看见的脸,状如疯癫。   更加不知,没有前两人份量的傅婕直到第三天清早才被放出,被扔出来时浑身发热,双目无神,傅越义膝盖跪得血肿,硬生生将女儿一路背回家。   傅婕清醒后第一句话,就是抓着父亲的手大喊:“华云裳害我!”   华年将女儿保护得很好,这些腌臜事只言片影都没有传入栖凰院。   云裳的小日子仿佛又恢复到从前,镇日不过调香逗猫,饮酒赏画。直至圣寿节后五日,婉太后赐婚的旨意传入聿国公府。   云裳失手打碎了最喜爱的茶盅。 第26章 孟浪   消息是白皎皎从驸马府递进来的, 被太后赐婚的,是宋府二姑娘与婉家内侄奚小将军。   云裳听到这个消息一瞬间,失手碎了从姑苏带回来的双叶青曜盏, 随即吩咐:“备车, 去宋府。”   她直觉此事不对。   宋金苔和奚小将军八杆子打不着的人,就是牵红线怎会牵上他们俩?   马车颠簸在路上, 云裳按着跳得不祥的眼皮,脑中不知怎么闪过一排啼笑皆非的花凳……蓦地睁开眼。   ——阿宋父亲为摄政王所重用, 而将要重领紫衣军的奚荥, 实打实是东宫派系。   太后这一着, 是借着敲打宋家, 故意恶心摄政王。   云裳心头一坠。   自打圣寿宴后,太子旬日不朝, 对外称病,唯云裳在内的几个当事者知道,太子的“病情”是怎么回事。   容裔那一脚踢得不轻, 他虽将那天之事严严实实摁了下去,没有半分闲言落在云裳身上, 但东西两宫不会就此罢休。   嗅到端倪的御史台耿介不畏死, 上书直言摄政王:恣行凶忒, 卑侮王室, 拳心叵测。   骂声刚离口, 六月初十蜀道沙平县就发生了特级地震, 地震过后又起瘟病, 如此,坐下了摄政王德薄逆天的口实。   东宫党揪住此事大做文章,结果一扭头, 得知人家汝川王府派去的亲信早早地将沙平百姓转移到敞阔的地方,人根本没伤到几个,再一转眼,外任的巡抚宋宁就放粮施药一通操作,把流离的百姓安顿得妥妥当当。   时机恰好到跟事先算准了似的。   宋宁是摄政王右迁的直系属隶,人家不但顺利地督竣钱塘水堤,还神不知鬼不觉赶到百里外的县城救民于水火,这一来,风言隐隐倒向摄政王一方。   这些事不过发生在数日之间,就在这个肯綮上,婉太后甩出这样一道赐婚旨意。   宋家已经乱了。   宋府上下前脚恭送走传旨的巽使,宋金苔其后便吵嚷不嫁,说逼她嫁就是逼她死!宋老夫人气得肝颤,谁也没闹明白她为什么,宋玉痕在旁拨火:   “老祖宗,孙女说什么来着,妹妹人大心大,心里头藏着人呢。孙女尝见她绣了帕子交给丫头子带出府,那是给谁的呢?”   一句激起了千层浪,宋金苔跪在地上一味啼哭,等同默认。云裳再去晚一步,宋老夫人就要动家法了。   “阿裳……”宋金苔看到救星一样泪眼婆娑。   “宋老夫人请息怒。”云裳徐徐见礼:“小女子在家中甫闻宫中之讯,一则替二姑娘高兴,二则向贵府道喜,一时顾不得什么便如此没头没脑地来了。想来阿宋也觉得太过意外,一时失了状,若老夫人信得过,不如让我与阿宋说说话。”   一番言语清婉得体,宋老夫人不由打量起这位聿国公府新近接回京的嫡小姐。   宋老夫人自然听说了在宫宴上,太后与太子对这姑娘的一番态度,如今亲眼见到此女气质谈吐,果然千日烧香不如一朝见佛。   这位公候小姐,不论乍观细看,都是那云想衣裳花想容,钟灵毓秀全在她一人身上了。   老太太卖小姑娘面子,请华小姐好生劝一劝她这不灵通的孙女,“如能皆大欢喜,老身承姑娘的情。”   “不敢。”云裳施了一礼,就要将哭肿眼的阿宋扶起来。半天没插上话的罗氏心里不痛快,近前一步道:“母亲,这毕竟是宋家的家事……”   云裳在宫宴上见识过罗氏母女那番算计,对她们全无好感,语气楚谡一变:“哦?原来是家事,而非国事吗?”   “请恕小女子见识浅薄,旨意是太后娘娘亲自下的,贵府未裁嫁衣,倒先打起人来,这副作态给谁看?是对太后的懿旨有什么不满意呢,还是对未来姑爷奚氏有何不满?贵府人口众多,若有只言片语的闲话走漏了出去——”   杀人不在刀,诛心才可怕。罗氏被这不轻不淡的敲打刺得心里发毛,看这聿公府姑娘护人的姿态,竟摆明一副:她是我的人,谁敢动她试试。   好张狂,连罗氏这正经的亲娘在婆母面前都不敢保这个本,她个未出阁的小姑娘怎么敢……   罗氏的声音不由尖利:“华小姐休要乱扣帽子,分明是这没脸的丫头——”   “够了。”   宋老夫人出声打断,瞥了上不得台面的媳妇一眼,对华云裳客气地道声“有劳”。云裳颔首,一路护着阿宋回到她院子里。   ·   宫里赐下的妆奁锦帛尽堆在屏牖边,丫头们打水来为二姑娘卸镯匀面,云裳看阿宋样子可怜,亲手拧了帕子帮她拭泪。   试问了一句“那人”是谁,宋金苔才干的泪痕又打湿,掩面不语。   云裳只当少女藏春,并不觉得是什么错事,叹息一声,便也不追问了。   宋金苔却拉过她的手,像握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阿裳,我的心已经许了人……求你帮帮我吧!我不想嫁给别人,父亲外任未归,祖母一味看重家门荣耀,母亲想借着我攀高,家里头没有人管我的死活,我能求的只有你了!”   炎炎仲夏,鲜花着锦,女子声里泪里,唯有一片悲凉。   云裳被这样的眼神蛰了一下。   她如何不知,这桩婚事摆明是前朝制衡,对奚荥一个男子妨碍不大,可阿宋被当作一颗棋子嫁过去,从此囿于那方后宅,又有几分幸福可言?   何况阿宋心有所属,眼下强逼她嫁人,只怕要毁了她。   “好阿宋,莫哭,你哭得我心都乱了。听我的话,擦擦泪,你先静下来,不许糟践自己的身子。”   其他事由我来想办法。   最解燃眉之急的办法,莫过于退婚。   退皇室定下的婚姻,又谈何容易。   华年听过女儿的话也是摇头,“太后在摄政王手里吃了亏,有心找回场子,自食其言恐没那么容易。即使爹为你进宫走这一趟,怕也无果。”   有一桩事云裳尚不知晓——华年因太子欺负他宝贝女儿发了大怒,近日连断四府道多处水路漕运,想必这会儿宫里的丝绸贡物、鲜果新茶都快供应不上了。   大楚首富,报复也有报复的豪气。   太后又如何?还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着他气消。   可若拿赐婚一事说项,反教婉氏捉住把柄。要是华家和宋家走得太近,宋宁又为摄政王手下新贵,这样的关系只怕更会让太后紧咬着不松口了。   另一边,白皎皎也去求德馨公主,平日里百依百顺的外祖母听是这件事,只讳莫如深地对她说了一句:“别胡闹。”   两厢一通气,云裳和白皎皎都明白兹事体大。   念及宋金苔成日在家以泪洗面,白小乡君咬咬牙:“如今能够阻止这桩婚事的只有那位了,实在不行,我去求他。”   云裳心知皎皎说的是谁。   她不是临渊履冰的性子,江南山水滋养出女子柔而不折的心性,对她来说,世路能惯此心悠然是再好不过,余下些好奇心与贪婪心,舍在美好无害之物上,不伤人不妨己地悠长一生,则是无憾。   明知一样事物危险不清,她会躲开。   可若为了金苔后半生的幸福……蹙起的眉尖如新折的嫩柳,一夜未舒。   ·   “她还是去了?”次日清早,华年听到管家的回报,无声叹了一息。   华山斟酌道:“马车看着是往门下省的方向去的,小姐向来有分寸……”   还没说完,华年笑笑打断:“我若想拦早就拦了,用不着你这老滑头说情。你瞧她神情如何?”   “小姐穿着学宫的衫子,未戴帷幔,瞧着……眼圈有些发红。”华山连忙补一句:“兴许昨夜没休息好。”   “这孩子,是想起她娘了。” 华年一语道破的同时也往自个心口揉进一把沙子,眼神发涩。   “我这闺女啊,和她娘亲的性子像极了,内里都这么要强……当初我在徐州给她安排得舒舒服服的,结果她一听说姑苏办学宫便去了,我怎会不清楚,她哪是惦记进学,是想到她娘长大的地方去看看啊。”   “老爷……”   华年按住眼睛轻摆手,“宠汝自个有主意也好,她想做什么我都随她。她的福气老天爷不给,我给。”   ·   盛夏炎燠,门下省府阶两旁的油桐叶子无精打采,知了二三。   容裔此日难得来衙门坐坐,折寓兰的马屁功夫修得炉火纯青,又是换新茶又是架冰鉴的。   直至容裔被烦得眼晕,懒声哂他,折寓兰才见火候差不多,觑脸请示:“九爷,太子的小束冠将至,他那身子骨……这小冠礼办是不办?”   太子二十而冠,授以监国之名,这十七岁的小冠礼却不尴不尬,原是年前东宫联手内阁,推动太子小冠礼后逐步接掌朝政的动作。这些人,是不愿意等到三年之后了。   “十七岁,好年纪。”容裔垂着睫宇转动玉扳指,“为何不办,他还没死,就命礼部风光大办。”   这语气飕飕冒凉气,折寓兰莫名从“风光大办”里听出“风光大葬”的意味,禁不住琢磨。   这一想想起九爷十七岁时,仿佛正是他生母去世的年纪,心底咯噔一下,陪着容裔沉默。   正这时,值守的禀报外头有人求见折侍郎,言语间吞吐失神,折寓兰听见,下意识瞄向容裔。   容裔投过来一个闲闲的眼神,明知来求他办事的不绝如缕,懒得过问,折寓兰瞬间一脸正气,对守卫道:“请进会厅来。”   会客堂就在这间里室的外层槅,外面说什么,里头都能听得真真儿的。开玩笑,他折大人何等忠肝义胆,就没那背人的事!   等他转步走出来,看清来客样貌,那一身胆气瞬间变成两团星火在眼里跳跃,掉头就忘了里头的正主。   人间绝色。   折寓兰风流之名在外,这些年走马观花过多少娇客,可眼前之人却是有生以来第一眼看见便令他魂动心惊,刹那忘言的。   此女子容貌为魁,檀鬓雪肤,明眸胭口,一张美如仙姝的脸是那增一分则艳,少一分则寡;   衣饰为魁,竟未着女子衫裙,而是一身天蓝绣竹纹的收袖修腰学士衫,又不藏遮女子特有的窈窕,动静之间,飒沓婉转,兼有淑态英风;   品格为魁,仅是一低睫一叶揖的气度,文采流转,朗朗然有林下之风——   折寓兰都不必待她开口,便知她声音必也为魁。   人间竟有此等女子,他过往自命风流,可不都成了白活!   华云裳见到折寓兰的反应,竟与之差不出许多——天品乙等,这是她有生以来除了有琴师兄外,见到的第二个天品乙等相貌!   人间此等好皮囊,可不能草草略过啊!   折寓兰忽然无比正经地俯身施礼,也不管对方的身份受不受得起,“请允小生行此一礼,有此红尘真绝色,不枉人间有情痴!”   容裔压根没把外头的小事放在心上,隔着一堵墙听到这句,淡淡皱眉:什么没头没脑的玩意儿。   殊不知华云裳也双眼放光回了一礼,“请恕唐突,敢问大人可介意入妙色评画谱?大人如此风度,不传扬南北实在可惜,大人放心,敝人亲执驽笔,不敢令尊容伤色一二。”   “哦?妙色评,不瞒足下,私以为那评榜虽然有趣,只是多年来居然没将本人录于榜首,实在有失中正。”   “实不相瞒,在下便是妙色评主,此先未曾得遇阁下,确为本人阙漏。”   “啊!竟是如此,失敬失敬!”   “折大人客气客气。”   “……”   里间的容裔可还没死呢,从云裳开口说第一个字,他便听出了是她。   喜意尚未萌芽,万没想到接下来会是这般发展,一张脸转瞬阴沉得伏尸百万。   尤其听她大赞折寓兰容貌,语气中的光彩几近掩不住,容裔将卷册往案上一压,玉约指在楠木桌上擦出玎然一声。   云裳未曾留意,折寓兰却是听见,倏然回神。   糟糕,他怎么在九爷面前把花痴属性暴露无遗了?不过话说,这姑娘可真是美好无缺啊,甭管她是求什么来的,兰爷今儿赴汤蹈火也得应下!方才她说姓什么来着,华……   等等,聿国公府华氏?!   折寓兰六神终于归位,诧异望着眼前的人,原来她便是那位外界盛传已久,他一直没机会见到的华家大小姐!   华云裳全无局促,大大方方回视。   她方才不尽然是为色所迷,她看准了这位折大人是同道中人,便以此寒暄来打开局面,为的是切入自己的正题:“小女今日为太后赐婚一事而来,特请托折大人贵人高手,将小女子之意传达上听。”   折寓兰眼皮子一抖,心说可千万别捧我,我是高人,里头那位可怎么算?不敢再没个正形,落座命人奉茶,听华小姐道明来意,居然是要替宋二姑娘退婚。   娇音徐徐入耳,听得容裔整个人都蒙了层霜。   自华云裳回京以来,他一手安排了诸多巧遇,唯独今日事,是真的碰巧。   他知道婉太后赐婚背后的小伎俩,根本懒得理会,却没想到华云裳会为这件事出头。   若非他今天顺脚到门下省来,不会知道华云裳煞费口舌地为着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来放低姿态请求折寓兰。   呵,请求他把话转禀给摄政王。   而不是直接找他。   当听到那句“如若可行,小女子愿代聿国公府相谢”的暗示,容裔再也按捺不住,挟带一身冷意踏步而出。   “如若我不答应呢?”   前一刻运筹帷幄的云裳,眼睁睁看见这凌利的男人凭空出现,脑中空白刹那,冒出两个字:完了。   ·   方才云裳的一番说辞,之所以能对折寓兰生效,概因她摸准了对方的性情——   先利用对方惜花之心,搬出阿宋的可怜立场;   再站在摄政王一方的角度,析明宋宁大人正在外地尽心为王爷做事,安抚能臣,首重恤其家小,如若宋宁一朝成了奚氏的岳丈,碍于这层亲家关系,时日长久必遗隐患;   最后云裳再有意无意地加上一句“聿国公府承情”,暗示拉拢华府这座金山的好处。   这当然是一句空头支票,可她一点不心虚,历来游说之道,无外乎拿义利说事,站在对方的角度撬动人心罢了。   她能投此人脾性,折寓兰得宠多年,自然更摸得清摄政王的性情,他不会将她的话原封不动转报给摄政王,却会比她说更有作用。   这也是云裳避开摄政王,选择找折侍郎的原因。   但云裳完全没想到,堂堂摄政王干什么不好,直接在里面偷听!   话里的这些小心思瞒不住他。   “九爷……”折寓兰反应过来,容裔对脂粉女色没好感,当面冷言厉色都是轻的,他怕华小姐委屈,小心介绍:“这位是……”   容裔的双眼冰寒如窟,“滚!”   “……”前一刻跌宕风流的公子哥二话没敢说,落荒而去。   云裳道声不好,蔻木的凛香已经霸道之极地欺到身前。   低头俯视巴掌大的小脸儿,那么冷的一双眼,其间焦灼清晰可见:“代聿国公府致谢?你要如何谢?”   果然是揪住了这个漏洞,云裳捏着指尖后退,容裔岂如她意,步步紧逼将人困至窗边。   ——他直至走出内堂,才发现华云裳今日穿了什么,这么一身清若惊鸿的打扮,是两世以来他生平仅见。而只应他一人看见的风姿,被折寓兰那混帐抢了先,还一人独占那许久!   容裔不知从心底焚上来的躁怒因何而来,但他一丝一毫都不想忍受。   云裳备加谨慎地抬头,窗外骄阳恰在她颔颈施抹一层光晕,脂玉般的肌肤如瓷釉生华,高贵得不可方物。   容裔“啪”地一声阖上支叶窗,不准他物染指她半分。   带了蛮力的手顺势撑在女子鬓侧,身倾得不能再近,声压得不能再低,每个字音都拂在那张玉渡粉颊。   “说啊,姑娘打算怎么谢我?”   云裳直觉此时的容裔有些疯,不敢强攫,避着那灼热的气息,垂下长睫,声音还算稳:   “……宋二姑娘为小女至交,若劳得王爷了结此事……鄙府尚有些兵勇与黄白之物,小女子尚能做得一部分主。”   这话里的暗示已有些露骨,不过她相信容裔能明白。这是她来之前就准备好抛出的利益筹码,汝川王府也不是铁板一块,谁都有自己需要的东西。   然而话音才落,云裳敏然发现容裔眼中涌起一片深晦的雾气。   又似轻渺得经风即散。   ——那是,无力么?他为何如此作态,难道觉得这些筹码还不够?   她不能被这个反复无常的人困在这里,云裳想着,贝齿不觉咬上唇角,飞速地盘算,暂且许出去什么无妨,反正不签契画押都不做数,她得想办法先脱身。   心思电转未完,眼前的压力忽而一轻。   容裔自己退开了。   云裳猝不及防的澄澈目光撞上来,容裔狠狠压了下掌心。   皓齿碾朱唇,白雪吮红梅,她当真不知自己不经意的神态多诱人?   往常以手相碰,已是柔软之极,若以唇相碰,该是何等光景……只差一点,方才只消容裔再轻纵自己一点,她就没机会走出这间屋子了。   深深看一眼还在提防算计的姑娘,她何其聪明,又何其天真,不知道色迷心窍的男人是什么样的混账东西。   他同样没想过,有一天容九浔会被色迷心窍。   “来人,取顶帷帽。”声音一瞬疏淡下去,克制得与之前迥若二人。   帷帽为女子所戴,送帽意送客,云裳迟疑:“那宋家的婚事……”   经过此前几遭,她对容裔一时狎昵一时疏冷的无常都不作反应了,无非震慑手段惑心伎俩罢了,只抓紧问阿宋的了局。   容裔忍极几乎气勾了唇,负气道:“你不直接来找我,没立场问。”   “请王爷再……”   “华姑娘,我不是个君子。”容裔嗓音沉着,意有所指地凝视她。   云裳心说你讲这废话有何用,我当然知道,你是个坏蛋,大坏蛋。   “大坏蛋”死不松口,云裳想起宋金苔悲伤欲绝的样子,神色也默落下去。   她觉得今日这一遭其实不算什么,反正上回在宫里她便知道容裔孟浪,他一味强势,不会管别人的心情,这没什么,云裳只难过没能帮成阿宋。   女子处世艰难,高高在上的帝王将相,在意几分?   青衿襕衫返身而去,容裔眼神暗涩,挡在门前。   有完没完了!云裳知道摄政王这条路走不通,心情已大坏,才蹙眉头,忽有一种失重的虚淼感袭来——   好似从前也有过相似的场景,她急切地想离开,什么人挡在门前,身影又高大又凌厉。她心中很怕他,又有一丝发现他来的惊喜……   惊喜,怎会?迷茫之间,一顶纱帷按在她的脑袋上。   伸手去摸,发顶响起一声:“不许摘。”   眼前玄袍矜冷的身影被一层隔纱模糊,看上去好像又高大又凌厉。 第27章 从心口窝往外发痒   云裳绷着后背一步步走出府衙, 估摸容裔视线不及了,迅速摘下与今日这身衣饰半点不搭配的帷笠。   刺目的明光一瞬让人不适,少女侧头眯了眯眼, 乌发滟鬓云, 阳光满襕衣。   直至回到马车上,云裳仍觉得恍惚。盯着手边丑叭叭的斗笠, 一口郁气在胸口不上不下,纳闷方才必是白日癔症了吧, 否则, 她怎会乖乖听了他的话?   ·   摄政王的心情不好。   掌灯时分, 铜芝宫的林公公过来王府, 听见上房一声冷淡的:“进来。”一推门,便被昏暗的气氛压得心沉。   书房内零星几盏灯, 林公公走进来时,容裔刚放下一柄手把镜,反扣在书案。   天爷, 他没看错吧,林禄心里打鼓, 方才王爷是自个在这昏暗暗的屋子里照镜子?   宫里的老人儿不敢多想, 将手中的锦盒捧上去。   容裔黑墨样的目光微荡, 指尖挑开铜扣搭, 露出里面一双湖蓝色的绣鞋。   那日云裳在铜芝宫换下的鞋没法子带走, 掩耳盗铃地搁在墙角暗影下, 仍是被容裔拾了回来。另一只掉在轩厦池塘, 他命人秘密去找,如今两只绣鞋合成一对,清洗得干干净净, 送到他面前。   容裔又想起白日里华云裳离开后,折寓兰半吞半吐的话音:“对女子不能这样儿啊……”   这风流种子不知屋里发生过什么,压根没往风月事上想,跟了这么久的主子他能不了解吗,就算全天下的铁树开了花,容王爷也不会对女子心软分分毫。   看华小姐离开时脚步匆匆的样子,这不,又是成功吓退一位的铁证。   容裔当时最恨不得宰了的就是他,可自人走后,他身上有一股怎么都不对的别扭劲,心想是不是又惹到小花瓶了,自己想不明白,默了默,头一回不耻下问:“应该怎么样?”   折寓兰谄媚成习,以为王爷在反讽,连忙摆手:“不怎么样不怎么样,您老人家做的都对!”   于是真心等一个答案的容裔更阴郁了,眼神活像是打算生剥了小白脸的这张皮。   素常挥得刀砍得人的一双手,此时小心地托起那双轻软绣舄,轻拿轻放在堆满国家大事的案头,出神地打量。   林禄暗暗啧舌,低头不敢看。   “那日你问她鞋尺,是故意说得委婉?”半晌,男人问了这么一句。   林禄垂首道:“是。此事对姑娘家是个大避讳,奴才虽为内侍,失礼之处请王爷责罚。”   果然如此。容裔不懂这些细腻的心思,每次等到想明白也是后知后觉了。   譬如今天,他回到府里后才省觉,小花瓶恐怕又要生他的气。   可是为什么呢?   宋奚两家无关紧要,或说梦华京中绝大部分婚丧嫁娶于他都无足轻重。反倒是她,对每个人都能赤诚相待,谢璞也好、宋金苔也罢,甚至当日之苏九,今日之折兰,她都能与他们交谈甚欢,言笑晏晏——   唯独面对他,芥蒂丛生,恨不得避于百里之外。   那爿无声信赖的眼神再也不属于他,这怎么行,她怎么敢。   可容裔不知该怎么做。   不知该怎么摆弄这颗冷木到血肉里的心。   他觉得他的小花瓶就是水晶琥珀做的,一眼看去晶莹剔透好明白,可内里的心思,被树脂一层层地滴凝包裹,无论如何都探究不清。   “你说我相貌如何?”   啊?林禄被王爷东一句西一句问得发毛,他小心打量极其反常的王爷一眼,心想王爷的相貌该称得上端正英谡,也许不是女子们心许那种风流俊美的类型,可单单这份儿剑目威压,这份儿睥睨气度,便将天下九成男人比下去了。   这话他可不敢实说,含混地恭赞几句,容裔突兀又问:“夫妻间相处是什么样子的?”   林公公后背渗汗开始顶不住了,王爷今儿是什么好兴致,他一个镇日在宫中看妃嫔争宠的阉人,这话问他……合适吗?   联想到那双王爷当成宝贝一样的绣鞋,林禄似乎猜测到什么,张了张嘴。容裔却自己察觉出来,自笑一声,“我糊涂了。”温度不达眼底。   等人一退,门一关,他又一个人拿起镜子,喃喃自语:“她喜欢漂亮的相貌……”   同一时间的栖凰院,云裳也在处理一双鞋子。   窃蓝为难地看着手中那双蜀锦玉兰春软舄,一瞧那绣艺缎料,便不是坊间做得出的。   “姑娘真要扔?姑娘上回还说,这内廷的东西扔出去若被人发现,会十分麻烦……”   “那便绞碎了、烧毁了、沉埋了,随你如何。”穿着一身软烟罗中衣的姑娘拉上薄衾,翻身面对纱橱儿里,虽没露出脸,单听那声音便觉气鼓鼓的,“总之别让我再瞧见。”   ·   白皎皎求上汝川王府是在几日后。   容裔看着那副恐惧却又哆嗦着上前的小身板,快被折腾得没脾气了。   为着个无关紧要的人,也值得这些人一趟一趟地费口舌。   他实在不懂,奚荥想不想娶、宋氏愿不愿嫁这些小儿女事,究竟与他何干?   直到白皎皎百求无法,急得言不达意地说了句:“求舅祖帮帮皎皎,退了太后娘娘的赐婚吧,便当作看我外祖母的面上,爱屋及乌可好?”   容裔的灵感倏被触动。   连日来他一直在想整件事中忽略了什么,他因何不自在,原来……   爱屋及乌。   只是这么简单的道理。   他诞辰不祥,从出生起便没见过父皇,生母为他所克,举世交谪满朝攻讦,一辈子既无友朋更无知交,所以万事随心。   但华云裳与他不同,她看重家人,也结交了朋友,会因他们出事而牵肠挂肚。   对一个人好居然这等麻烦,既要在意她,又要在意她身边的人,关键是人家还未见得领情……   摄政王几近委屈地撇撇嘴,弄清了屋子与乌鸦的关系,没等放下心中大石,翳惑地再度皱眉:爱,又该是什么样?   “王爷?”白皎皎提着老鼠胆唤了一声。   容裔回神瞥她一眼,想起今天的日子,嗓音喑沉:“晚了。”   六礼已过,文书遂成,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白皎皎眼里一片茫然。   退婚的事到底没成,宋金苔出嫁之日,云裳以为她会哭。早早地赶到宋府,却见到那个憨玩长不大似的女子安静地坐在妆镜前,顺从地由着喜娘梳头。   云裳心头不是滋味,默默站在妆镜前为她簪钗,镜中的柳面芙蓉反而对她笑道:“阿裳没关系,我已经想通了。”   云裳隐约觉得阿宋的笑意有些古怪,宋家人也防着宋金苔胡闹,在男方迎亲前,将她的火红喜服里外检查一遍,并无剪刀匕首等物,宋金苔对此但笑不语。   喜轿顺利地抬进嫖姚将军府,云裳终于瞧清了前来迎亲的奚小将军的真容,确是独属少年将才的英姿勃发,列列如松柏。可惜那日宫中过御道,阿宋顾着看戏不曾留意。   忽有一个模糊的念头在云裳心里闪过,须臾被热闹的喜乐盖了过去。她是新娘闺中友人,姑且算做娘家戚,只是担心阿宋过门后有什么周折,跟轿去了奚将军府。   有聿国公在背后撑着,谁敢怠慢这位看起来绵软可欺的华小姐?更别说拦着了,里外收两份贺礼,客客气气地请人入贵宾席。   奚府得了太后恩赏,这日可谓高宾满座绶印如流,云裳不喜这样的热闹,带着韶白寻女客那边的花厅坐了坐。   奚家的堂表姐妹们皆是十五六七的年纪,看到她来,不约而同起身相让。   京中的名门闺秀圈子说大就那么大,哪还有人没听过华云裳的大名——她不仅才回京便在品香宴上一举得魁,前不久的圣寿节又得了太后娘娘垂询,甚至连太子……   说不准这一位将来,便是入东宫做侧妃的造化呢。   年轻女子心思多,本不免攀比之心,然而这些小姐们今日为了赴这风光喜宴,都找出自己最鲜妍名贵的衣服来,结果往清妆雅饰的华小姐跟前这么一戳,五颜十彩反不及人家妩色天成了。   她连施礼都与人不一样,与同辈间不作折腰屈膝的万福,抬袖拢一拢手,那份儿清洒矜贵,看得从小在管教下恪守礼仪的姑娘们发怔。   有年纪小两岁的姑娘望着那张雪雕玉琢般的脸,眼中掩不住崇拜与艳羡。   云裳略道寒暄,由得人打量,待观新人拜堂礼成,目送新娘子牵红绸入洞房的背影,暗喟不知阿宋往后能不能适应新的生活。忽听有人唤一声:“华姑娘。”   云裳转头,便见江平侯世子郝穑人模人样立在亭外。   她对小巷里那遭劫还记忆犹新,再想不到是他,略怔一霎,疏淡地点头:“郝世子,不知有何见教?”   郝穑不大敢正眼看云裳,摸摸鼻子:“我、我想与姑娘说两句话,能否借一步……”   这位窃玉偷香的世子爷名声在外,奚家姐妹看见他就如见了那浮浪子,不约而同浅皱瑶鼻,碍于来者是客没法表现,大都转身避开。   只有年龄最小的奚六娘留在原地,圆润的眼带着凶气一眨不眨盯着他,一副替华家小姐姐护场子的模样。   云裳没有动,平静地看着他,一双翦水的秋眸干干净净。   郝穑更讪了,他早知华小姐有那位爷惦记,为着自己的小命儿哪敢胡来,奈何这些日子一闭上眼,浮现的便是华云裳的昳丽风采,想起的便是那沁人心尖的甜香。   整整三个月九十日千余个时辰啊,他连半个其他女子的影子都没想过!这正常吗,这在他十二岁尝知人事后的岁月里,根本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突然变钟情的他能怎么办,他也十分绝望啊!   可偏偏心知那位煞神的女人自己肖想不得,郝穑快被折磨疯了。   “我、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想请姑娘……”   云裳听得半真不真,眼梢流转间忽瞟见流水席外走过一个清秀男子,神色紧张地低着头,似乎有些眼熟。   等记起这人是谁,云裳心里忽悠一下,从送嫁开始的那股子不安刺破粉饰的壳子淌出来。   顾不得郝穑,她转头佯若无事问奚府的小姐:“贵府今日请了哪家的戏班?”   “戏班?”这话把奚六娘问得一愣,谁家娶亲请戏班呢,又不是耍戏供人乐。云裳一见她这个表情便明白了,起身扶住韶白的手。   郝穑不知她怎么了,靴尖下意识向前碾了碾,没敢唐突。   “姑娘?”韶白的手心被握得疼。   云裳说不出话,始记起圣寿宴上,那奚小将军过御道引众女青睐喧嚣,唯有阿宋盯着戏台,如痴如醉。   方才那清秀男子,正是德馨大公主府上养的唱小生的伶人,以他身份,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皎皎曾戏言,宋金苔经日到她家蹭戏,为那唱小生的着迷……   痴迷话本的阿宋平素最爱幻想的,是缠绵风流梦,一世一双人……   “我不放心阿宋,”她额角突突跳着对韶白低道:“快和我去瞧瞧,别叫人看出破绽。”   郝穑目光痴痴地追随华云裳的背影,与此同时,府门口傧相唱声:“摄政王殿下到!”   ·   身为聿国公小姐的好处,便是她一个未出阁不沾亲的姑娘出入新娘内苑,虽不合规矩,但碍于这层身份,加之能言会笑,也一路沿着红绸彩灯行至洞房外。   长廊三四折,奚家备的这处喜房地界似乎有些偏转了,不大像正厢格局,不过云裳此时被更大的疑云笼罩,没余思留意这些。   ——那个名伶出现在这里,究竟只是巧合,还是阿宋真异想天开地要……   贴着大红喜字儿的柳格雕门外立着一个婆子守着,看见位画里走出来的娇小姐过来,吓了一跳。   “给嬷嬷道乏,我得了前头太太的允过来瞧瞧新娘,怕她一个人待着紧张。”   说着话,云裳侧耳留意屋里动静。韶白拈出一锭银子放在婆子手里,那婆子犹豫了一时,也就应了。   云裳给韶白使个眼色留在外头,将房门推开一道缝,在守门嬷嬷看过来之前快速阖上。她的心砰砰直跳,一转头,猛跳的心瞬间静止。   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这作死的姑娘,胆子包天了!   宋金苔一身喜服已脱在床上,身上的青布小厮衫穿了一半,连逃跑的窗扇都支好了。方才她听见门外的动静几乎吓死,猛然见云裳进来,当场就哭了。   “阿裳,求你别说出去。”   “你疯魔了!”云裳不敢高声,快步走过去劈头就骂:“你可想好了退路、如果败露如何是好?怎么就敢和一个戏子私奔!”   “为何不可?”宋金苔不知阿裳是如何猜出来,索性认了,无声淌泪:“阿裳也瞧不起戏子么?到底谁规定小姐就不能和梨园子弟在一处,杏官他对我百般温柔,关心我的点点滴滴,他对我好,这辈子我只认定他了!”   云裳柳黛蹙成一团,现在这么个情况,随时会有人进来发现。她深吸一口气,看着阿宋眼睛,低而快速道:   “艺农工商,百戏伶娼,说到底都是为了讨生活,在我眼中人人平等,并无什么瞧不起。”   甚至她以为,连父母媒妁也失偏颇,礼教杀人更要不得。   “可阿宋,我们不论其他只论你,你可确认你口中那人品性如何?好,就算他对你好,你们今天逃出奚府,逃离京城,你们今后怎么过活,要过一辈子被人追捕的生活吗?   “他能继续唱戏养活你吗,就算你能过清简的日子,可一个出挑的伶人身边什么权贵豪绅都有、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他身边带着个如花美眷,他是否有能力护好你?这些你都考虑清楚了吗?”   宋金苔呆呆地张着嘴巴。   云裳这些肺腑言语,没有一句关乎她的名声,她的门庭,没有一句数落她不知廉耻,给家门蒙羞,她每一句,都在剖析自己今日之后,能不能过得好。   凭着一腔血勇做出逃婚决定的宋金苔,没有思考过这些。   “阿裳……”宋金苔有些悲凉地看着她:“来不及了……”   我已与杏官约定好了,哪怕同生共死,这件事没有退路,我也不想要退路。   笃笃笃,外头的婆子听见屋里隐约有动静,不放心地问:“怎么了吗?”   “无事,新娘子念家,偷偷抹泪呢。”隔了一会儿,屋里的姑娘平静回答。   ·   容裔察觉这酒里有古怪。   此前全无摄政王来奚府观礼的消息,可容裔这么无邀无柬地不速而来,场中宾主只得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敬着。   最为忐忑的莫过奚家人自己,毕竟这桩婚事背后的牵扯摆在那,再者奚荥将要接手的皇城军部,虽无紫衣军之名,行的是紫衣军之职。   之所以无法冠其名,是因为当日容裔亲口言:紫衣军从今绝矣。   偷梁换柱他管不到,可若有谁敢直面违逆,那么立一支,他就有本事撅一支。   婚宴上气氛莫名,最坦荡的当属新郎官。奚荥自幼随父兄盘桓沙场,与摄政王没有几回正面接触,哪怕听父辈私下议论得多,明晓自身立场,对容裔这个人本身无褒无恶。   都说得意场小登科,不管奚荥心里想不想娶这个媳妇,小将军换下戎装着红袍,往那儿一站颇似一回事,等二品之上的臣秩敬过酒,自己也上前敬摄政王一杯。   就是在这杯酒后,容裔觉得体内有一股火烧上来,眼色骤沉。   奚荥年纪虽轻眼力却毒,一眼发现摄政王眼尾烧起的那抹红。   目光转到摄政王手里捏着的那杯酒,他往身后奉酒的人脸色上一扫,顿时明白了。   那是合欢酒。   喜宴上有这种酒无可厚非,不过那是洞房花烛时新郎新娘交杯助兴的,怎么就调到外头宾客席上来,还入了摄政王的口?   奚荥目色隐怒,他的大日子,居然有人绕过他布局。“是谁……”   “安排的”还没问出,新郎的肩被一只有力的手掌摁住。   奚荥顺着那修长冷白的手指抬头,摄政王嘴角微抬,眼中灼着明明灭灭的暗火,看不出一丝失态。   “大喜日子,不必扫兴。这酒,本王留给你奚士阳,祝春闺梦里,年年今朝。”   奚荥眼神动了动,才欲开口,容裔便被“恰好”赶过来的管家请去静舍醒酒。   容裔冷笑随之,他现在身上的确有些麻烦,却还不至“酒后乱智”,他倒要看看,这些人想玩什么把戏。   ·   洞房之内,被大红盖头遮着的姑娘心里发慌。   半刻钟前,云裳帮宋金苔将头发挽进方折巾中,放她跳窗而出,自己看着床上的嫁衣,只犹豫了一瞬,火速套在身上。   “阿裳你……”宋金苔看到后想阻止。   云裳连数落她几句都没时间:“别多说,要走快走,多加小心。”   外头众目睽睽,她不知道阿宋能不能顺利逃出奚府,但如果在拜堂之前奚家人发现新娘子丢了,派出去抓人,那阿宋这条命恐怕离不开京城。   云裳一时管不得这样做是对是错,她按不住阿宋留下,至少要保住小徒弟这条小命。   果然宋金苔离开没多久,喜房的门吱呀推开一道缝,是外头的嬷嬷为瞧新妇坐姿是否端庄,见那霞帔纤影静静坐在喜帐,又将门轻轻阖上。   云裳松开攥出汗的手心。这亏得韶白机灵,之前云裳和她定好,如果一炷香的时间她没出去,韶白便引着嬷嬷离开吃杯茶,等回来看到进屋的云裳不在,自然以为她已经走了。   至少撑到黄昏吧,在新郎过来前跳窗子出去,总能走得脱的……   随常再怎么从容灵醒,华云裳到底是个未经人事的小姑娘,只能在一片红影的覆盖下安抚自己:前面虽然关闭了一扇门,但身后还能打开一扇窗呢,汝汝别慌,汝汝不怕。   她紧张到忘了去想,如果她这个样子被人发现,名誉损毁绝不次于宋金苔,也因为紧张僵硬,忽略了长廊上有男人的说话声。   直到喜房的门再次推开,云裳蓦然睁大瞳眸,向上曲翘的睫毛染上一层旖旎的红雾,几乎溢出水光:新娘子又不是狐狸变的会跑,做什么隔三岔五地开门瞧!   然而这一次,迟迟等不到关门声。   云裳细细地屏住气息,听见明显属于男子的沉稳步声踩在毯子上,雪白的手指绞在一起,整颗心发烧。   ——外头宴席未散,奚小将军如何会这时过来?!   一念未完,一道清晰的落锁声传入云裳耳中,靠近的脚步随之一顿。   云裳整个人都麻了:还锁门,这是什么奇怪的洞房习俗?呜,现在跳窗来得及么……   胆大天真的姑娘直到这时才发现,她的想法和阿宋一样漏洞百出,无论逃婚还是顶替,变数都太多了。   此时,变数走到眼前。   透过喜帕瑟瑟的边缘,云裳能看到那双皂色盘金线的锦靴。   她感觉方才为了壮胆色灌下的一口酒起了后劲,从心口窝往外的发痒。嘴唇却青涩,发不出一丝声儿。   来人同样从始至终没发出半个字音。   酝酿在红烛下的沉默将云裳每一下心跳拉抻到无限长,然后,一根手指搭上喜帕的一角。   指尖离女子的下颔一缕之遥。   那根食指既没有挑上去,也没有放下来,就那么纹丝不动地擎着,像迎接孟冬一片初雪,或黎明的一滴清露,岑寂而虔诚。   云裳紧闭了一下眼倏然睁开,一对水润的眸子蕴着湿漉的倔强,都准备豁出去掀下盖头直面结果了,突听一声不悦的:“脱下来。”   喜帕下女子的双眸圆如惊鹿。   这声音……这人是……   前院隐隐起了喧哗,好像许多人正往这边来。耳边混着靡哑的忍耐嗓音再度响起:“想好了吗,你自己脱,还是要我来?” 第28章 怎么真哭了?【红包掉落……   修长匀停的一只手划过金穗红绸喜帕, 未用如意秤,信手掀下,随意得如同挥散一片烟尘。   新娘眉目如画, 唯一美中不足是神情痴直, 眼前骤然光亮也无反应,只是因困倦眨了眨泛水气的眼睫。   在这幢没有一丝丝喜兴的深深庭院, 一个大婚之夜依旧黑脸的新郎,一个不懂得看人脸色的新娘, 居然有那么点诡异的般配。   “王爷, 今晚……”   汝川王府与聿国公府联姻, 喜房内的红烛却摇曳得压抑。从聿国公府陪嫁来的婢女事先受了国公嘱托, 此时不知摄政王打算,担忧如若同房, 小姐能否明白,会不会害怕,她又不懂得喊疼, 这副娇柔的身子未必经得折腾……   “安置她吧。”冷淡几个字,与接纳一窝只用他养不归他喂的兔子没什么区别。只在转身时, 眼中没有任何情绪的摄政王驻足须臾, 回手, 在华云裳雪白的脸蛋上戳了一下。   和想象中一样, 比兔子还软。   新娘子呆呆地没反应, 就是看上去更困了, 打了个小小哈欠。   ——这是容裔关于前世成亲的全部记忆。   前世的小花瓶是他用一个承诺换来的筹码, 他只要保障她安全便足够,什么儿女情长,都不如一支死忠的军队有用。   前世他没有碰过小花瓶一根手指、或者准确地说, 他只戳过她一指头。   然而再世为人的容裔自己也没料到,只用一眼,他就认出了这个与前世恍然重叠的丽影——身上穿着其他男人准备的嫁衣。   “脱下来。”   容裔怀疑合欢酒的后劲发了,不然何以腹火逼人,躁得他想自己上手……心声随灼哑的嗓子流出来,有如紧浪浮沉:“还是我帮你?”   他一直忍着没揭那盖头——别人的礼服,别家的宗祧,凭什么沾染他的人半分。要掀喜帕,也该是在他容裔的地方,由他容裔裁尺!   簌然一声,云裳自己掀开喜帕,一张脸粉面含春,与眉梢鬓角染渡水红的男人对个正着。   女子前一刻的惊慌与愠怒,在琵琶落面之后,变作怔营。   无品无相的一张脸漫洒着酒气,绝似一树白梅凌乱了雪泥,一穹碧空酴醾尽虹光,由来冷漠皆被野肆烧穿,使这个人浑身有种引束将发的魅感。   看上去邪得惑人。   那张脸俯近云裳,她短暂的怔神被男人收入眼底,哑火忽起忽落,声音愉悦了些:“想看不在一时,先换衣服。”   “你……”   云裳多看他一眼,身上便热一分,恨这么样一张举世无双的脸,多余长了嘴。霍然起身:“你如何在这里?”   “是个局。”容裔上身未动,配合她的动作向后仰头,一瞬紧绷的喉结野性而疏狂,目光还在那席红衣上勾连,低哑道:“出去说。”   云裳脑筋不慢,联想到方才的落锁声,猜测摄政王是误中了陷阱,他虽为人固绝,却不至做出闯新房的勾当。   若非她替了阿宋,那么此时被关在房里的,便是容裔和宋金苔。   如此暴露人前,容裔的名声固然便毁,宋金苔的下场也不会比逃婚轻上多少。   思及此云裳心惊后怕,手搭上腰带,发觉对面的视线仍定定凝在自己身上,“你转过去……”   情急之下连尊称也顾不得,猫儿受惊般的尾音软得发颤,容裔心尖被挠了一下。   向女子急出红晕的脸看了一眼,虽觉可惜,还是转身背对她。   “不许偷看……”云裳窘促得不行,奚家不做人,却要她来填这笔账。这间屋子的设计取新近流行的放翁派格局,连一扇遮人的屏风也无有。   容裔虽然转过去,云裳也不能完全放心,一面忍耐羞耻地解腰带一面拿眼看着男人,偏生这人眼睛没过来,嘴却不老实,面着墙桁慢悠悠逗人:“快些。”   云裳以为他看过来了,吓得手一抖,繁复的腰带系成个死结。   “……”直到方才还能故作镇定的云裳,此时当真慌了,少女心性终于露透出来,含着哭腔跺足:“侬昏说乱话介?系系特算哉……”   她怕的不止是在男人面前脱衣,还有屋外越发真切的脚步嘈音:   “你确定看着摄政王往这边来了?”   “不应该吧,那可是少爷与新妇的喜房……”   外面那么多宾客,如果看见她穿着婚衣出现在这里,华家的名声怎么办,爹爹会不会被她气得犯头风?   越急迫,那可恶的结扣越解不开。云裳圆润的丹蔻一味赌气使力,眼看硬生生断裂,忽从后腰圈上来一双臂弯,轻描写意地捏住失了色的指尖。   “有我在呢。”严丝合缝的热度无处缱绻,那不赞同的语气似出了汗,湿濡濡地贴在耳畔:“这么点小事情怕什么,也值当急哭了。”   云裳宛如坠入一团火,蒸发了全部思潮。   容裔的姿势很像迁就着身量从后抱着她,带着女子的手腕微一使巧,喜服的腰带从中撕断。   一抬眸,容裔愣了,“怎么真哭了?”   云裳的眼泪无声无息扑簌簌掉落,水润的眼睑媚色惊人,她也不知自个怎么回事,从身体往外热得难受,甩开那只手便往窗边跑,这时大门“咚咚”敲响——“宋二姑娘可还好?”   容裔沉着脸一把扣住云裳手腕,云裳急道:“快放手。”   他是摄政王要走要留不用她操心,她却是要跳窗保住脸面的!   ——“我是奚荥,夫人在内便应一声。”   “你喝了桌上的酒?”方才容裔捕捉到云裳身上与自身相似的酒香,再看她身骨如绵,分明生气无比的眼神,瞪过来却软媚成丝,本就烈火撩烧的丹田几乎给她燃炸。   ——咚咚,“到底发生什么事,再不出声,我做婆母的说不得要进门了!”   容裔置若罔闻,沉沉注视她:“胆子什么做的,是酒就敢喝?”   云裳惊异,这十万火急的时候,容裔居然跟她讨论喝没喝洒,是不是等他咽下最后一口气前还得抓个人问问棺材板上一共多少颗钉?   桎梏手腕的力量像长在了上面一样挣不动,争执之间,门板从外面訇然踹裂。   “完了……”云裳木然喃喃。   “没完。”容裔眼色沉冷,把第一个推门探进屋的人反脚踹了出去,手臂向回一带,将云裳横腰抱起,振落的外袍恰盖在她身上,从头到脚严丝合缝。   且有了上次的经验,特意为她藏住绣鞋。   几个动作行云流水一霎间,云裳前一刻天旋地转,随即又被混着暧木气的酒味扑鼻盖脸。   “摄政王!”   “真是摄政王在新娘的屋里,还敢抱着出来……”   “太荒唐了,奚家大小也是世代勋将之门……”   ·   新郎官奚荥站在新房前,大红喜服将阴沉的脸色衬得黑如锅底。   容裔怀抱佳人立在廊中,剑眸缓顾四周,如怀握瑾瑜的君主睥睨江山,沉威无匹。   泰过于的坦荡,让不明所以的人一时甚至分不清,到底谁抢了谁的亲。   进到内苑的多是奚家女眷与几位做得了主的掌事人,先前他们在前头听见“摄政王往新房去了”的话,觉得简直荒唐,他容裔何等霹雳手段,即使想搅局,用得着这么下三滥的招?等到亲眼看见,一个个都露出震惊古怪的神情。   怎么能就这么明晃晃地将新娘子抱了出来?!是觉得打奚家的脸特别解气吗?   奚府主母、亦即奚荥的母亲压着微抖的手上前,徐徐福了一礼:“王爷,您势高权重,我一介妇人原不配开口,但今日是奚家的大喜日子,您要公然带走我家媳妇,总得留下个道理不是?”   “是得交代清楚了。”容裔冷然一笑,眼尾酲饧初销,看着比平时多了分羁野,也多了分危险。   他今日之所以过来并非心血来潮,而是东宫放出了太子将到奚府观礼的消息。容裔料想,华云裳会为宋金苔过来奚府,心中放不下,才当了回不速之客。   经过这一遭算是明白,他那好侄儿,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啊。   太后为奚荥赐婚,不会自打脸面,看奚荥拦酒的作态同样对此不知情,那么必是太子联合奚府内宅的某人,引他入瓮。   否则怎么那么恰好,那合欢酒正好端到他的面前,堂堂将军府的婚房设在偏厢看似客舍,等他进去,还欲盖弥彰地加了把锁。   一国储君,使这妇人手段,当真好极了。   他不想让小花瓶久留此地,扫视目光闪烁的林氏一眼,抱着云裳迈步便走。   奚荥一步当先,沙场锤炼出的气势不让人,“摄政王。”   “这不是你的人。” 容裔对他有一二分欣赏才愿意费句嘴皮,“你的人早跑了,再耽误功夫,可就真找不回了。”   话音落,一阵风吹开外袍一角,露出蓝白底的裙裾。奚荥脸色骤变,转而进喜房一看,红绡帐内果然只余一袭破败的红衣,新娘不知所踪。   衣袍盖住的小手急得扯容裔袖头。   容裔心尖一痒,想起屋子乌鸦那档子事儿,不耐地啧一声,还是找补道:“找不回就找不回吧,一个女人罢了,还怕娶不着媳妇么?”   闷在袍子里的云裳忍不住叹气,她是想请他帮阿宋从这件事里摘出去,听听,这火上油浇的,就差直言讽刺奚荥护不住媳妇了。   她过了最慌张绝望的时候,在一张遮羞布下反而平静,事已至此,与其矫情地与容裔闹着下来,自揭这层脸皮,倒不如借着这尊佛先脱身。   至于羞耻云云,早在上回宫里,就被厮磨得一滴不剩了。   说来奇怪,她为何总是在最狼狈的时候遇见他,继而落得更加狼狈的下场?难不成她上一世欠了摄政王,这一世便要还他的债么?   云裳窝在袍子下胡思乱想,一时想她在江南顺风顺水,一回京来接二连三遇得这些糟事,一时又惦记阿宋不知到了哪里,奚家会不会真的把她追回来……模糊地感觉到容裔应是抱着她出了二门,到了前头宴客庭,可四周寂静一片,半点觥筹声都没有。   所有宾客眼睁睁看着摄政王抱着个姑娘威厌而近,哪里还有高谈对饮的心思。   其中一二沉不住气的,手中酒盏直接脱落在地。   掉下来的除了酒杯还有他们的下巴——这人真是摄政王吗?是自代政以来女色不近言笑不苟的摄政王?   云裳仿佛听见了众人屏起的呼息,明知芒刺在背,一张小脸滚热,也只得团着身子往袍服深处藏。   “有我呢。”容裔察觉出她的不安,低笑一声,笑得云裳心尖一刺。   府门外忽传报:“太子殿下到!”   太子好似掐准时间来的,轻仪简行,只随带着左庶人谢璞与伴读辛夷。因着圣寿节那一脚的缘故,至今脸色显出不过血的苍白,走动时候长了还需人扶着。   容玄贞一进来便觉得府内异常的静,与容裔面对面地碰上,看见他抱着个衣服盖住的人,当场愣神。   这发展和容玄贞预计的不大一样……倒也为他省下事了,当即做出仁德劝谏的样子,不顾体弱揖身道:   “皇叔这是做什么?母后亲自为奚宋结两氏之好,皇叔若有意见可直言,当着别人大喜之日公然抢占新娘,行如此……如此悖乱之举,岂非置皇室脸面于不顾,请皇叔三思!”   谢璞拧眉看着那被玄袍遮住的纤巧身影,疑虑深重。   太子这番行事,全是辛夷暗里出的主意,太子从头到尾瞒得他严,直到今日出宫时才叫上他,谢璞得知后气闷不迭——太子殿下在摄政王身边这些年,难道不知他是什么样的人,岂会被这等儿戏手段绊住手脚?   未等他斟酌分明,容裔似笑非笑瞧着痛心疾首的太子:“本王倒想问问,人都没露面,太子如何笃定她是新娘?”   在场的都不是愚人,听到这句质问都转过弯来,是啊,他们都不知那被藏着的姑娘是谁,太子殿下为何一进门便咬定了摄政王抢亲?   不过上头神仙打架,他们这头顶官翎携家带口的还是装聋作哑比较安全。老狐狸们个个缄声自保,避在亭子里的奚家姑娘不懂政事,瞧着那女子露在外面的簪花头饰眼熟,脱口道:“华姑娘?”   这声音并不大,只是恰逢四周安静,一语传进周遭人的耳朵,顿时哗然。奚六娘早就看了出来,这时急得拉三姐衣角,直冲她使眼色。   奚三娘自知失言,慌忙捂上嘴角,可惜为时已晚。连云裳自个都听得真真的,恨不得找个地缝去钻。   她原知是瞒不住的,可当真在这么多人面前现原形,说不羞耻是不可能。她听见太子不可思议道:“华姑娘?你、皇叔如何会……孤不信,皇叔不若掀开衣袍令诸人见证……”   “混账东西!”容裔怒目:“这人也是你们能看的?”   太子哑口无言,谢璞盯着摄政王发怒的脸,以及那双稳稳抱着女子的手臂,目光一寸寸沉翳。   云裳怕他们在这里闹起来没了结,更不想自己像洋景儿似的被人猜度,再一次扯动容裔衣袖。   容裔“会意”,配合她冷脸瞎说:“华小姐崴了脚,本王送她回家,有问题吗?”   不是让你说话是求祖宗您快走啊……云裳郁闷不已,加重力道扯他,容裔无奈:“晓得了,就走。”   他连太子都敢劈头骂,要走没人敢拦。走出两步,云裳想起一事,连忙又扯扯他。   “……”从前怎么没发觉这姑娘这般会闹呢,容裔停步垂下眼睫,目光透过布料描摹她的面孔:“你还要如何?”   语气不是忍耐,而是心情愉悦的纵容,仿佛只要姑娘开口要求,哪怕是将奚府夷为平地,也是他弹指一挥间的事。   听惯了朝堂上摄政王冷风煞气的一众臣子:“……”   ——摄政王是不是被折寓兰那花心种子带坏了……   ——不,我觉得王爷他老人家是神智不太清楚……   他们同时也发现,在摄政王跟前的太子,就像一只困在蛟龙面前噤声匍匐的小草蛇,没有半点抗衡之力。这人啊,不怕争就怕比,那般拢肩瑟缩的模样,连拥护太子早日登基的党羽见了都忍不住叹息。   而容裔万般窃语不入耳,专注地望着女子黑茸茸的脑袋瓜,等她回答。   云裳不得已小声道:“阿宋。”   容裔了然,转身对奚家人,将爱屋及乌的做风发挥得淋漓尽致:“宋氏的命本王保了,你们就此撂开手也好、把人找回来也罢,只消记得,倘若委屈了她——嫖姚将军府莫不如搬到西域为大楚守国门吧。”   言讫不管别人如何惊悚,径自携人离去。   这场扫朱楼宴宾客,转眼零落得满地狼藉。   “荥、荥儿……”奚府主母林氏被威胁得脸色纸白,又因新妇逃婚愤懑至极,“那姓宋的蹄子丢尽了咱们家脸,这人养不家,听娘的话,别要了罢。”   她之前一万个看不上宋家那小门不户,打听出宋金苔更无半点过人之处,深觉配不上她孩儿,只是碍于太后无法退亲。恰好东宫秘密潜人来商略,她便仗着胆子听从太子殿下布了今日之局。   太子的动作避开了太后,林氏这里也未告知丈夫与奚荥,谁能想到阴差阳错,没算计得摄政王,而新娘子竟然敢逃婚……   那个不知羞耻的贱人!   “为何不要?我奚士阳三书六聘娶回的妻,我不松口,天涯海角都没她的出路。”奚荥平静转头,少年将军的眼锋轻淡而振慑:“娘,您没有其他话想同我说吗?”   大暑才过,梦华京中流传起两件怪事。一是太后娘娘给奚家订下的媳妇跟着个唱戏的跑了,二是摄政王抢了聿国公府的小姐做王妃,传得那叫一个有鼻子有眼儿,一度比亭午的日头还热火朝天。   只是没过两天,这些风一样的流言就在茶肆酒馆销声匿迹了,好奇心重?那要看你有没有多余的脑袋来嚼舌。   传说中的“王妃”自然好好待在国公府里,窗下芭蕉翡绿如玉,那幽轩夏窗里的美人面渌鬓雪肤,柔软轻薄的雾绡披在身上,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   呷一口梅片茶,窗下美人想起那日容裔将她带出奚府,上马车后也是为着一口茶,撑着车门不让人走,目光灼人:“帮了姑娘这么大忙,不肯谢我一声?”   彼时他的外衣还在云裳身上,单著流墨似的水锦轻衫堵在辕轼前头,指节扣着雕花门,什么王侯矜贵都轻掷,一笑浑似不良子。   从没人见过容裔有这副倜傥样子。   云裳在衣服里头憋了许久,一张脸闷得润红,睁圆眼与那人对峙几许,终是不得已鼓了鼓腮颊。   从轿中自带的小屉桌斟了杯不讲究的凉茶递去,手腕还是软的:“……多谢王爷。”   杯中茶瑟瑟轻漪,颤得人心痒。   容裔喉结滚动一下,叼着茶杯一饮而尽,从始至终目光烁熠,锁在那副艳若桃夭的眉眼上。   “以后不许喝酒了。”嘱罢容裔取走外袍,为她阖上车门。   直到马车驶到半途,消息灵通的华年心急火燎出府接女儿,云裳还为容裔留下的那句话匪夷所思:凭什么,阿爹都没这样管过我。   马车与单骑迎面遇上,云裳掀开车帘看见父亲,方才感到后怕,眼圈不自主地红了,乳燕归巢般唤声“爹”,下了轿软软地立不住。   侧身下马的华年见状连忙捞住女儿,气也不是疼也不是:“你呀,胆子真真大,敢帮着宋家的丫头逃婚,主意是你出的吧,爹就知道,除了你也没别人。不过别怕,太后问罪下来有爹顶着呢!谁敢多嘴,爹拔了他舌头。”   云裳呆滞一瞬,心情复杂地想:爹您可能不知道,您才是传谣的那个人……   “姑娘。”   窃蓝进屋来,唤回失神的云裳,轻声道:“从奚府打听出风声了,宋姑娘不曾受虐待,那府上林大夫人还想让宋姑娘跪祠堂,后来似被奚小将军拦下了。”   ——宋金苔最后还是没做成红拂,在城门口被将军府的兵丁捉回了奚府。奚荥浑如无事人般,无言看了梨花带雨的新娘子一眼,照样洞房花烛,把母亲林氏气得肝颤。   到了三日回门,奚荥也陪同着新嫁妇拜望岳家,有好事者早早赶到宋府门外,有的说逃婚的新娘子低眉垂眼脸色比哭还难看,也有人说看见宋氏女下轿时晃了一下,还是奚小将军伸手扶住了。   总之甭管人家关起门过的是什么日子,这面子情上算做足了。   云裳心里清楚,这不是奚荥大度,而是婚礼当天引摄政王进新房这事的元凶就出在大房,他护着阿宋这层脸面,就是保住那胆大包天之人的命。   想了想还是不大放心:“阿宋不曾想不开吧,那小生如何处置了?”   窃蓝在姑娘耳边耳语几句,云裳脸色微变,不再问了。这时花圃外传来一阵吵闹,没一刻,韶白气鼓鼓进了屋。   “这都第几回了?”这苏州小娘娪侬声抱怨道:“王姨母院儿里的丫头子跑过来瞎望,被我揪住了,还腆脸说找姐姐们借花样子,她也不看姑娘院子里这些人,有谁搭理她!”   窃蓝无奈道:“那也不至你这么大气性,搅了姑娘的清静。”   韶白红脸瞧姑娘,有点撒娇的样子:“我就是瞧不上那起子嘛,前儿王姨母派身边的采薇过来看姑娘也是的,姑娘碍于面子见了,采薇一个入府多年的倒好,进了咱们屋子四处乱瞟,规矩还不如我呢……”   “你也知道自己没规矩了。”窃蓝说她一句,云裳笑着摆手:“骂了就骂了吧,镇日虫蚊萦耳,我也心烦,当头说在脸上,她们心里该有几分知觉。”   看着一如学宫里胸有定算的姑娘,窃蓝与韶白对视一笑。   似王姨母那样隔三差五往这头凑趣的,往好里说是闲得无事做,实则就是借着名头打探栖凰院的动静。云裳开始时可以看在华蓉的面子上无视,可她的耐心也不是无限度的。   云裳并非容不下一个乡间妇人,行伍出身的父亲心思粗些,不在内宅小事上留意功夫,可她总有一种感觉,父亲能容王氏在华府一住十年,并不是全看在华蓉的面上。   不是她度尊者讳,云裳相信阿爹留下王氏确实是为蓉妹考虑周祥,想让她感受嫡亲血缘带来的温情,但非要形容那种怪异感的话:阿爹对华蓉好,好到近乎愧疚。   就像有时阿爹同自己说话,眼睛明明看着她,又不像在看她,仿佛透过她看着另外一个什么人,目光淹淼,宛如怀念。   云裳默然地想,都是错觉吗?   ·   奚府娶亲整件事中,关于两个女子的流言雷声大雨点小,反观摄政王这头的议论甚嚣尘上。   窃言无关政事只谈风月,其中最离谱的一条是:摄政皇叔年过二十三而不娶的原因终于找到了——汝川王他好,人,妻!   如若不然,堂堂王爷为何从别人婚礼上抢老婆,那天可是有好几位大臣都看得真真儿的,说冲冠一怒也不为过,只不过摄政王抢错了人,碰上了聿公府这颗硬钉子。   “噗!”容家唯一一位愿意看顾容裔一二的老皇叔听到这话,一口养寿参汤直喷出来,撂下碗拄着龙头拐便找上门。八十多岁的老头儿一把胡子快邋遢地了,语重心长地劝说年轻人:   “阿瞒,这事儿可千万不成啊,如此你与那曹贼何异?”   “曹,贼?”容裔一字一顿咬出这个名儿。   这话若换成别人说,十个里有九个是暗指他“挟天子以令诸侯”,可从在掖庭庇护过他的皇叔嘴里说来,容裔只能好脾气地听着,哪怕唤了他早已埋进旧黄历的乳名,他也没法说一个不字。   容裔捏捏眉心,“皇叔多虑了,请安心回府颐养吧。”   老皇叔长须一捋:“哎,你这孩子别不好意思,你听我的话,其实人.妻也就那么回事儿,想你皇叔我当年……”   “皇叔祖累了,来人,好生送老祖宗回府歇息。”容裔生怕这半糊涂不糊涂的老祖宗说出什么为老不尊的事儿坏了晚节,赶在他开口前送客。   也便是三皇叔活到这把岁数,不与冷心冷情还没规矩的小崽子计较,任由轻辇抬着走远,那黏混的声音还一声声往回飘:“阿瞒啊,小瞒,瞒瞒儿……”   “噗!”前来送折子的折寓兰也喷了茶。   折寓兰为主子出力的办法比老皇叔直接得多,自己撸袍袖下场辟谣:你们居然会把摄政王与女色联系在一起,是这些年王爷退掉的女人不够多,让诸位对千年铁树造成了什么误解?汝川王,一心为国事操劳,根本,不懂,男欢女爱!   容裔:“……” 第29章 往后你便是我的人   贫嘴归贫嘴, 但凡容裔吩咐下去的差事,折寓兰都办得相当漂亮。水龙吟屏内,只见折侍郎近身附耳:   “青州王容轼、闽南王容辕、临安王容明晖、西北大将军龚盛均已送去消息。四路人马, 将为太子小冠礼觐京贺王!”   容裔随意点头, 道了声“好”。   看着王爷逸气棱棱的神态,折寓兰吃下一颗定心丸。   太子不是处处与他们爷作对么, 那他也该尝尝蛟龙搅海的滋味;东宫不是恨不得早接权柄,广昭天下顺名正位么, 那就看这四路要名有名要势有势的地头太岁聚入京城, 他婉家顶不顶得住。   藩王无召不入京又怎样, 他九爷的一句话便抵圣旨;诸王各怀鬼胎又如何, 这个趟着泥泞走出掖庭,挂着血骸凯旋沙场的男人, 最不怕的就是神兽在野,恶草盈门。   武库折寓兰半点不担心,倒是文房上头就费些思量了。东宫已开始着手国子监的重立, 毕竟天下傲骨折不尽,说到底, 文道才是笼络住士子民心的根本。   一提到太子和谢璞, 容裔脸色可见地不痛快。   抬头看看折寓兰那张俊美非凡的脸, 摄政王愈加不痛快, 由此又想起那日小花瓶身穿别人的嫁衣, 若非他在场, 那红颜软媚的模样就会被他人看去——   “啧。”容裔烦躁地盯着在眼前晃悠的美男子, 念在他前世为自己而死的份儿上,按捺下脾气,一开口还是迁怒:“要不然, 你去毁个容吧。”   “???”正在说正经事的折寓兰乍听之下,差点吓得省了动刀钱当场毁容。   “爷,我刚在说……您是说……不是您开玩笑还是当真呢?”   问完后折寓兰绝望地想起九爷从来不会开玩笑,就指着一张脸青楼留名的兰爷差点跪下。   这哪儿跟哪儿啊都?   容裔骨节分明的手指敲扣桌案,拧眉强压住那份失态,“南北榜。”   三字入耳,折寓兰几乎瞬间明白了王爷的打算,眼神蓦然发亮,“……您决定了?”   碧衫青年像久关笼中的猎犬跃跃磨爪,容裔投来一个“废话”的眼神,折寓兰不惧反喜,整顿衣衫规规矩矩向容裔叶揖:“臣,必不辱使命。”   太子重建国子监既可树立贤名,又能饱揽才士,唯有一个漏洞,那便是一力促成此事的谢璞,必然说服太子优先择取洛北人才,厚北而薄南,江南学子不会服气。   只要人心存不足,那总得有个发泄的去处。   分庭抗礼,摄政王势在必得。   君臣二人皆不知,这飘飘的三个字将成为楚朝此后百余年的取士策。然此时的容裔,被满心的不痛快占据思绪,他从未在谈议政事时心猿意马过,可那个如明月流水般全无威胁性的姑娘,像一阵无孔不入的风,吹得他万窍笙歌。   他头一次发现,不能时刻见到她,竟是件如此难忍的事。   摄政王不痛快,别人就只有更不痛快的份儿。男人像开春的老猫一样在殿内溜了两圈,转身唤过来一个暗卫。   当天夜半,即将赴湖州挂帅的傅将军府内,傅婕脸蛋贴着一把冰冷的匕首猝然惊醒,尖叫声响彻庭院。   ·   “傅叔叔请我去矾楼?”   正梳妆的女子长发垂窕,对镜簪一对玉丛映松篁底兰花钗,清眸顾盼如云岚,妍态不胜描摹。听到传报的云裳有些讶异,“单只请我吗,传话人可还说了别的?”   窃蓝:“说傅将军为宫里的事向姑娘赔礼,请姑娘赏临。”   圣寿节出了那档子事,华年与傅越义面上淡了,严令家小不得再与傅家来往。话如此说,云裳几次撞见阿爹一个人喝闷酒,便知他心里其实舍不下这个兄弟。   现在傅世叔主动递出这个台阶,如果她能从中弥合一二,也是好事。云裳想定主意,还想问阿爹拿个首肯,忽记起月末这几日阿爹都会与老部将去约酒,此时不在家中。   “姑娘要去吗?”窃蓝问。   云裳想了想,点头道:“长者赐,不敢辞,我当不得长辈赔礼,便当是去向世叔请安吧。”   她选了件扶光地小袖襦衫,系织银掐丝石榴裙,整理停妥,着人备车出门。雪球儿不知从哪跑出来,叼着云裳的裙角喵喵嘶叫。   “今日怎么黏起人来了?”云裳蹲身撸撸它雪白的头毛,“你们多备些小鱼干,这小家伙被师兄姐们惯坏了,嘴馋的紧。”   那白猫却一个劲儿在云裳身边转圈圈,一声声地叫,不想让她出门。   可惜云裳听不懂它说什么,只得无奈笑哄:“乖雪球儿,等我回来便陪你玩。”   这厢才走,栖凰院的动静便传到了翠琅轩。   华蓉用银匙拨着燃成灰的心字香,莞开精心描画的眉眼,露出一个无声的笑。   父亲不许华家再与傅家来往,华蓉表面听从,可她怎么可能弃了傅婕这把衬手的刀?   太后寿宴那日,她亲眼看着华云裳前脚离场,太子殿下后脚就悄悄跟去,找到傅婕有意无意透露两句,就引得她想到去找太子妃这一条妙计。   虽说结果不尽如人意,但事后无论谁刨根问底地审傅婕,她都不会把自己吐出来。   因为就连傅婕自己,也没意识到这是华蓉借刀杀人,还以为自个聪明,从华蓉的三言两语就串连出太子与华云裳的事。   而这位跋扈小姐的用处,在华蓉眼里远远不止于此。   昨日她借着与兴荣侯家小孙女赏诗的由头出去,半道折去傅府探望。傅婕的气色差极了,脸上瘦了两圈,眼睛整个佝偻进去,晦暗无光,好像还没从关在摄政王暴室的惊吓出回过神。   华蓉安慰几语,傅婕忽然木木地转过眼珠:“你从前说,你临摹别人字帖临得很像?”   华蓉愣了一下,傅婕不会无故问这么句话,心思电转,很快笑道:“是啊,我从前临我表哥的字帖,觉得有些板正,最近见了我姐姐的字,才知道什么是好字呢。我请她写了几张帖儿给我,如今已能学得八.九分像了呢。”   “八.九分……”傅婕像一具行尸走肉回了魂,眼里闪过一道亮光,“阿蓉能给我写几张吗?我近来在家无事,也想练字。”   华蓉当作看不出她的言辞闪烁,爽快地答应下来。   “练字?呵……”女子笑着撂下手,将一炉子灰倒进盥盂。   她可是至今都很清楚地记得,傅婕小时候因为邻家的小女孩养了条田犬朝着她吠,便勒令她爹手下的旗官当着小女孩的面摔死了那狗,还将邻家墙院推倒。   傅越义回家后得知,傅婕委屈地掉几滴眼泪,说几句颠倒黑白的话,就轻易将此事圆了过去。   这么个睚眦必报的妙人,不物尽其用,怎么对得起她遇难呈祥的好姐姐呢?   遇难呈祥——华蓉眼色倏尔阴狠,还不是因为有她这个养女在前头挡着?可她的命格,凭什么就该用来给人挡灾?   ·   三伏暑热的天气,白矾楼天字包厢门窗紧闭,候在外头的二掌柜拉住没眼色的伙计,紧张地竖指掩唇,“嘘,里头没叫人,别去打扰。”   伙计也被这紧张感染:“二掌柜的,里头的是什么大人物?”   二掌柜讳莫如深:“看着像带兵打仗的,一身煞气,凶得狠呐。”   屋内,傅越义横刀立马坐在主位,傅婕乖巧地坐在父亲左边,右侧则是傅越义的嫡系门生,即将赶赴漠北做副统领的秋子桐。   傅越义对女儿将秋子桐也叫过来有些不满,“你子桐哥哥庶务繁忙,这件事为父能替你做主,又麻烦人家做什么?”   傅婕这日在槁瘦的面颊上敷了淡汝,闻言默默含泪。秋子桐眼睁如环,粗戛着嗓子打抱不平:   “将军的家事就是学生的事,自家妹子被人欺到这份儿上了,我当哥哥如何能不为她做主?婕妹放心,那人如何欺负的你,我要她加倍还回来!”   站在门边上的傅歌听见这把瓮里瓮气的嗓子,小身板打个哆嗦。满屋子大人神色凝重,他这强行跟来的小鬼头几番想开口,都没敢张嘴。   说华家姐姐想杀他姐,这怎么可能?   傅越义看向八仙桌上的盒子,那里头装着一把通身漆黑的匕首,刃上钉有一张笺,纸上的娟秀字迹明显出自女子之手。   其实今早女儿哭着来找他,没头没脑说华云裳要杀她的时候,傅越义颇觉得荒谬。可当他看到那把明晃晃的匕首和女儿削断的鬓发,所有疑虑都化成了怒火。   圣寿节一事中,他从华家听到的说辞和女儿的自诉截然不同,华年说是傅婕将太子妃引到华云裳那里,意欲害她,可他的女儿清醒过来后却哭道:   “爹爹为何信别人不信我?女儿不过是与太子妃偶遇,随行了一段路,太子妃下了命令,女儿如何违背?   “再者,她华云裳如果行得正坐得端,太子妃怎么不发落别人,单单找她呢!女儿分明看见她与太子拉拉扯扯不检点,事发后却推在女儿头上,女儿冤啊!”   想起傅婕在石室中受的那三天罪,傅越义不是滋味,这说辞便信有七八分。加之华年给他脸色看,他心里也有疙瘩解不开,两家面上就这么淡了下去。   一个闺中小姐,能和谁有过结?只有宫宴上华云裳这个牵扯人。傅越义越想越合理,他知道华年给他女儿备了一队暗卫,所以她完全有能力做出闯府掷匕的事。   都是捧在心肝儿上养大的掌上珠,华年能护住自家女儿,他傅越义也不会让宝贝闺女白白受苦。   云裳来到矾楼,看到的就是面沉似水的傅世叔与楚楚啜泣的傅家小姐。   她脚步微顿,没等窃蓝反应,秋子桐身边的亲兵已经在二人身后阖了上门。   哪里有请客赔罪的影子,这分明是三堂会审。   云裳徐徐环顾众人,沉静的目光最终落在傅越义面上,执晚辈礼节问安:“侄女见过傅世叔。”   傅越义沉凝不语,秋子桐看着这艳色女子闪过惊艳,也仅是一瞬,沉眉讥笑:   “你便是外头传的天上无双地上仅有的华家小姐?模样果然勾人,非是如此,也引诱不了太子,据说前些日子还和摄政王勾搭成一路——本将军借问一句,华姑娘,您还未出阁吧?”   “你放肆!”窃蓝怒然上前,秋子桐身后二兵应势而动,一左一右封住她前路。窃蓝冷目含锋,转而看向傅越义,“傅将军所谓的赔礼,便是如此折辱我们姑娘?”   云裳不理会口出狂言之人,平静地看向傅越义,只将颤抖的右手藏在身后,等待世叔给她一个解释。   “若当真是我误会了你,容后自当赔罪。”傅越义手往盒中一指,声含震慑:“这件东西,你认不认得?”   云裳上前一步,眼睛被那把冷锐的匕首扎了一下,待看清旁边的纸条,眉心反而舒展。   上书“好自为之”四个字,分明是她的笔迹。   不,应该说,肖似她的笔迹。   云裳抬眼直视从她进门起便啜泣不已的傅婕,眼神深黑如星。   后者感觉到她的注视,立刻扑进父亲怀里痛哭:“女儿不比公侯小姐金枝玉叶,有人要找女儿出气也认了,但女儿的命虽不值钱,却舍不得爹爹娘亲,女儿到底犯了什么死罪,要受到这种折磨……”   傅越义痛惜不已,冷冷看向华云裳:“说,这是不是你的字迹,这件事是不是你做的!”   有些人的荏厉是外强中干,有些人的威震则是刻进骨血,虎不啸山,听者自乱。云裳被话中透露出的杀气攫得面容失色,恻恻后退一步。   她差点忘了,再拙劣的把戏,只要抓住可怜父母心,总是能够奏效的。   可堪雪白的半张脸落在傅歌眼里,小男孩心里纠结得难受,想说不是这样的,那纸条他看见了是姐姐写的,可又不敢开口,趁着没人注意,偷偷推开房门逃了出去。   窃蓝护在姑娘身前,快被这糊涂人气死:“傅将军,您如此不分青红皂白……”   秋子桐在一旁轻悠悠地打断,“还是让华姑娘自己‘辩白’的好。”神色玩味,仿佛很愿意看到女子吓坏的模样。   “世叔。”云裳抿开干涩的唇叫了一声,发现嘴角颤得厉害,动了下喉咙定定神,再开口,才撑出几分临事不惧的假相。   她稳住声音问:“回答世叔之前,侄女想先问一个问题,世叔今日叫我来,是不是特意避开的我爹?在您心目中,将他置于何地?”   她打出这张兄弟情深的牌来缓颊,傅越义果然沉默一瞬。傅婕泫然一泣,将军立刻硬声道:“你真做下错事,依老华那个脾气能舍得罚你?我自当替他管教!”   “替人管教?”云裳气极反笑,转而声谡如秋:“恕我直言,世叔,我最后叫你一声世叔。吾父爱子之心丝毫不会亚于你,却也不会绕过你,召满室外男合围欺负一个女子,美其名曰替他人管教子女——即便那个人撒谎成性,心地恶毒。”   她意有所指地看向傅婕,那眼神过于的镇定干净,像弱水洗净的星辰,落在何处,何处便能涤清尘浊。   云裳的心中不是不怕的,她看着傅婕在傅越义身边有恃无恐的神情,面对众人冰冷针对的目光,有一瞬念起了她连相貌都记不清的娘亲。   如有爹娘在旁,谁不想扑进怀里撒娇耍赖;若有兄长倚靠,谁愿意孤零一人斡旋自保?   然而那软弱的情绪仅仅过去一瞬,云裳便挺直纤细的后背,眼风侧扫。窃蓝默契十足,骤然撮指吹动唇哨。   秋子桐迅疾地反应过来,浓眉折砺:“话不说清楚,别想走出这个门。”   一语未了,潜随保护云裳的暗卫长凌宵与另二人听见呼传,破窗而至,同时秋子桐带来的亲兵把守住门口。   这些人想干什么?凌宵迅速分析眼前状况,被气狠了眼,老爷精心呵护这么多年,不敢打一下骂一声的小姐,他和兄弟们恪尽职守保护了这么多年的姑娘,到头来被老爷的结义兄弟给欺凌了,这是哪门子的狗屁道理!   他对窃蓝道:“带小姐先走。”他倒要看看,在这人来人往的地方,堂堂将军要怎么个动手法。   云裳见到侍卫略松心神,随着凌宵的话下意识后退一步,这一退不要紧,正临方才暗卫闯进来的半扇破窗,恰巧那窗叶经了一阵急旋风,不偏不倚拍在云裳后背。   女子身娇体软,随着惯力撞向桌角,碰翻装匕首的木盒,那太阳穴正正抢在锋刃之上。   猝变瞬息间。   “小姐!”   “姑娘!”   一片殷红遮住云裳的眼睛,没等觉出疼来,捂着左眼的指缝已是流不尽的血。   她的第一个念头不是会不会瞎,竟是担忧会不会留疤,其后,那尖锐的疼痛始如钢针穿骨,令素来怕疼的姑娘忍不住呜咽出声。   蓦然便是扑天盖地的委屈。   爹爹,救我……   傅越义被这变故吓了一跳,他先前没想动真格的,只道吓唬一番这不老实的丫头,要她说出实话,再没料到华云裳会受伤。   且从头到尾根本没人碰她一下,是她自己退到窗边,那阵风恰好吹动窗户,她又恰好撞上匕首,硬要说巧合,那也像是老天设计好的一般,与他人何尤。   虽如此说,傅越义看着那片血迹还是不忍道:“送去医馆……”   “慢。”秋子桐拦下,居高临下的嘴角浮起恶意的轻笑:“我看这点子小伤,抵不了婕妹千分之一的伤损,若不然、咯——”   他的话没有说完,这辈子都不会说完了。胸口上的血窟窿洞如碗底,秋子桐连转一下头都不能够,自背心攒入的绿沉铁枪旋转收回,断送了未济的漠北副将性命。   一路猛跑把华年搬来的傅歌头上汗水还没干,就被人生中看到的第一个死人惊倒在地。   少年惊怖至极的眼睛几乎脱眶,瞳孔映着枪尖的残影锥向傅婕眉心。   不!!   一双手轻如浮羽地覆住云裳的眼。   鲜红的血淌在这双手上,把他的眼底眉心都染红,声音却似再无可奈何不过的喟叹:“我来晚了。”   闻见熟悉的蔻木气味,云裳放松僵硬的身体,任由自己倒进这人怀里,就像前几次落入险地时发生的那样。   那血流得太多,云裳似疼得有些不知今昔了,模糊地想开口撒一声娇,说真讨厌呀,我的脸都被划破了……没等聚攒起力气,便怏怏失去了知觉。   容裔抱着她紧盯那把沾血的匕首,作为始作俑者,恨不得往自己心口捅一刀。   另一边,华年有如怒涛激石的一□□向那心肠狠毒的祸害,傅越义不及还手,只能挺身护在女儿身前:“华重峦!”   枪尖挑碎傅越义襟领直抵心胸,华年瞳仁灌血,手腕倏转,刺透他一条手臂,鲜血割断衣袖:“傅之行,你我今日义绝。”   “老华,你听我说,我其实没想……”   华年充耳不闻,转动猎豹一样冰冷的眼,在看见女儿的那一刻才有属于人的温度回到骨骼筋脉。   容裔怀抱疼昏的女子长身而起,语气恳切:“王府离得近。”   华年默了一瞬,目光恋恋不舍地在他多灾多难的宠汝儿脸上掠过,郑重地看向容裔:“全托王爷了。”   他当市杀人,杀的还是朝廷即将派往边塞的大将,还有残局要收。   容裔却不怕生死簿上再添几笔,甚觉离开之前,这屋里的人死得不够干净。   一声令下,秋子桐带来的亲兵还未看清人影便被割透了喉咙,傅婕嘶喊一声,傅越义再想护她已来不及。   傅歌浑身凉如饮冰。   多年之后他回忆这天的场景,还是只能想起那四个字:人间炼狱。   地狱中央,站着两个阎王,一个沥血凶杀,一个抱着菩萨。   ·   当夜子时,钦天监向东宫急报:贪狼星血光盛嗜,客犯帝主。   容裔完全不加理会,在王府重重红莲帐内,没日没夜守着受伤不醒的姑娘。   一条条染了血的纱布换下来,太医说,那刀尖再向下一分便会伤着眼睛,即便而今万幸,留在眉骨上的刀口也并不浅。   二十八蝇卫中的“参”跪在门外,尽管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奉主之命。可主人说他错了,他便是错了,主子要他跪着,他便跪化了也不能起来。   那把漆黑的凶器就放在容裔手边,他比谁都清楚,该跪的人是谁。男人面带青胡茬守在床边,用目光一遍遍描摹女子苍□□巧的脸廓。   仿佛真有所谓“天命”,莅九天之上蔑视人间,不许凡人网外逃疏,即使重来一世,兜兜转转,他种下的因还是要化作苦果落在她头上。   仿佛他真成了她的劫。   容裔目光直直的,从前怎么没发现呢,她睡着时的乖巧都惹人心疼。   “不要睡了,我带你去看花,好不好?” 连日未尽食水的嗓音沙哑难听。   ·   云裳苏醒是在三日之后了,沉涩的眼皮朦胧掀开,先入眼一片茜红色合欢莲枝帐,便知是在梦里。   皱一皱眉,觉出连着半个脑袋的疼,女子方清醒了几分。   不是梦,那为何从前在梦境出现过的帘帐成了真,连花纹都一模一样?云裳没等想明,转脸瞧见床边双眼熬得通红的男人。   那眼神沉寂又深执,好像逆雪的旅人跋涉了几千里,找不到归途。   任哪个姑娘醒来看见身边多出这样一个男人,都应害怕的,云裳尚且浑乱不清的脑子里过了遍这张脸,却本能先于意识地想:   这张不誉品相的绝版脸哎,要是刊印出来,是不是也能哄抬成那有价无市的断代孤本?   结果“孤本”一开口就浇灭了她的赏美之癖,尽管语气中那紧张急切不似作伪:“你醒了,可还认不认得我?”   云裳:……我真想不认得。   缓过最初的恍惚,她发觉自己身着中衣额缠纱布,疑惑自己这是在哪,声音浅浅细细:“我爹呢……”   意识消失之前,恍惚记得爹爹为她……杀了人。   容裔无声靠近,俯身将双臂撑拢在女子身侧,眼中半融的霜雪是他不为外人所读的批笺,浅昵之音丝毫不亚于她,“华国公将姑娘交给我了,往后你便是我的人,再也跑不掉。”   男人的每个字都像一把锁,云裳一听就炸了毛,挣扎着要起身,初醒的声音不自知的软霭:“什么你的人……我爹在哪里,我要见我爹!”   送水进门的付六亲眼瞧见他家疏漠无情的王爷欺身压着那姑娘,制住女子肩膀的力道却描瓷雕玉似的,不敢使力半分,用乞求的语气道:“你头上有伤不可乱动,算我求求你……行不行?”   水盆咣啷砸在地上,付六被吓得魂飞魄散。 第30章 撒娇   云裳受伤才醒, 正是不禁唬的时候,没被容裔的语出惊人再度吓晕全亏了韶白。   提前被容裔提溜到府里待命的江南小姑娘,比几个月前第一次进国公府还紧张, 无他, 只因这府内的主人,比着国公府老爷的和蔼可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韶白心疼地照看姑娘额上的伤, 向云裳汇报老爷平安无事,只不过还要处理傅家留下的烂摊子, 分.身无暇。   云裳听后才松一半气, 又觉狐疑:“那阿爹怎么不接我回家?”   父亲怎么可能放心把她一个人丢在汝川王府里, 在那个……动辄奇言怪语的人眼皮底下。   许多事情韶白也说不清四五六, 但出门前华老爷的嘱托是亲口对她说的,于是小声学舌:   “老爷说姑娘伤在头上不宜挪动, 不必惦记家里,安心养好伤,容裔那孙……不敢对姑娘怎么样。”   这会儿容裔因云裳要换衣避了出去, 云裳听这语气是父亲口吻无疑,剩下的半口气才算落地。   昏迷前发生在酒楼的那场杀戮历历在目, 云裳现在回想仍觉得胃里发呕, 厚实的白纱布像一个箍栓在她头上, 至于傅越义结果如何、傅婕又如何, 到底没敢问出口。   抿着弱白的唇匀息半晌, 云裳问:“窃蓝呢?”   韶白一听这个, 表情复杂, “被王爷关起来了……”   “什么?”云裳一急扯动斜盖着半条眉毛的伤口,疼得低喑出声。   “她那三脚猫功夫护不了人,”容裔想是听见屋里的呻.吟, 推门而入道:“在你跟前你又要撺掇她带你回府,我留她碍眼?”   韶白看见阴晴不辨的王爷走过来,激灵灵后退一步,心道方才的话王爷不会都听见了吧,那可不是她要骂的呀……   云裳蹙紧眉心,下意识抬手掩一掩齐整的领口,也不得不承认这人真是了解她,倘若此时有功夫在身的窃蓝在跟前,她还犯得上与他周折吗……   没等她再度开口,容裔皱眉盯着那张煞白的小脸,声音不易察觉地放软:“在偏厢好吃好喝招待着呢,我又不吃人,少操些心行不行?”   云裳竟从话中听出一丝诡异的温柔,自己先打个寒颤。   她向阴晴不辨的男人脸上看了一眼,这位大楚摄政王玩弄得一手好心术,哪句真哪句假无从辨别,这还罢了,偏偏这张皮囊长在她的喜好上,纵有十二分的警惕,看上一眼也被迷惑得七七八八了。   这可不成,她还是得回华府。   云裳打定这个主意,不想太医院的院首被摄政王提溜过来,亲自为她复脉后,面沉似水地说了句:“小姐这伤口结痂前不可见风,怕留下疤痕便不妥了。”   云裳脱口问:“会留疤?”   言罢疑人偷斧地瞥向杵在一旁不说话的容裔,怀疑他与老太医串通好的,否则怎会这么精准戳在她的死穴上。   江南学宫的小师叔怕疼怕痒也怕死,但最最不能容许的,就是自己变得不美,哪怕全身上下有一点点瘢痕,那也是万万不行。   容裔看出她所想,无奈:“我若想留你,直接在床上加两道锁链不就完了,稀罕找借口。”   年过六旬早没了人欲直奔天理去的太医正差点把凳子坐歪:倒、倒也别说得这么直白,下官还在呢。   这其实冤枉了容裔,他上辈子光棍一条,这辈子一条光棍,哄个人都费劲,花花肠子开窍了才怪。云裳更单纯得紧了,只当锁链与锁门无甚两样,有气无力地瞥他一眼,追着太医问留疤不留疤的事。   两厢一比衬,反显得医德高尚的太医正才是心有野马的那个,红着老脸抓笔开方,不敢再探究这二位的关系。   不谙人事的少女还在忧心忡忡:“只要不见风便行了吗,可还有其它需要注意的?您是太医圣手,能保证一点痕迹都留不下吧?”   险些伤到眼睛也没见她这么紧张,容裔又是怜惜又是好笑,替支吾的太医正回了一句:“我保你留不下半点疤痕。”   他心中道:便是有疤我也娶你,决不叫一人笑话了去。   云裳小小哼了一声,恹倚软枕没有理睬。   这刀伤看似凶险,但只要能够平顺醒来,再辅以将养便无大碍。送走太医正,屋中的明角灯盏尽掌起来,光亮满室,云裳方看出帘钩上挂的红莲纱幔皆是簇新的,可见换上没有多久。   她盯着纱上的花纹出神,不知几许,忽然听见屋里多了窸窣的脚步声。   转头便见容裔的晚膳摆在落地罩外,大碗小碟琳琅满目,他本人自然而然坐在那食案后头,正对着茜纱帘栊的方向。   进出的侍女一律颔首趋行,饶是如此云裳仍百般不自在,在帘锦内缩着,几番想开口都碍于有人在,待到屋中只剩下他们二人,容裔已经半点不见外地拿起了筷箸。   “你……王爷这是何意?”   容裔在她面前褪去一身不近人情的皮,几缕鬓丝零散,添出几分家常气:“三日没正经吃东西了,你容我添一添胃。”   抱怨似的语气随常得很,堵得云裳满腹正经八百的官辞都没法说了。   屋内一时只听见男人吃饭的窸声与夜下蛩鸣,安稳静谧,一如她此刻不是国公府小姐,他也不是摄政王爷,只不过是对烛闲话的一双寻常人家。   云裳被自己天马行空的念头惊了一下,这时容裔悠悠接上下半句:“不吃饱了怎么照顾你。”   “……”云裳无言以对,他到底何来的自来熟稔,哪个要他照顾了?   撑到这会子,华云裳头上的伤处疼得难受,只想修闭口禅图个清静。谁知容裔听不到回应,以为她也想吃,哄小孩一般:“这里没有你能吃的,且进几日清淡饮食忍一忍。”   云裳彻底不想说话了。   她刚醒来时用过参汤煨的流食,肚子并不饿,但饭可以不吃,药却要喝的。那么大一碗苦森森的汤药下肚,云裳顾不上苦,伸手拉住韶白留下她。   那暗示的意味很明显:这里虽为王爷您的宅邸,我也承你篱下之情,但得寸进尺却是不能。   容裔看出她的疏远防备,神情默然,撤下食案后也没如何为难她。离开前,他深看了云裳一眼,身着雪白中衣的姑娘就似软红尘中的一片雪,仿佛一不留神便会飞化,再也寻不见。   灯下看美人,没有旖旎,只觉疼涩。   容裔为女子轻轻阖上门扉,庭外树影婆娑,几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参”仍然跪得笔挺,容裔目光未曾停留,月凉如水,声凉如水:“起来,过几日你随聿国公出京。”   ·   云裳担心在王府与容裔抬头不见低头见,总归是个麻烦,谁知却是她想多了,一连几日都没看见容裔的身影。   容裔在她云裳身边守了三天,空悬万事,如今陀螺一转朝廷的一堆破事又一股脑压过来,国子监的重建也好,博士祭酒的任命也罢,以至于南北科考、藩王入京,方方面面都要他裁夺拍板。   云裳于是一心在鸾阁里养伤进药,她不喜欢喝苦汤,但为了早日痊愈早日离开,更为了容颜恢复如初,任什么汤药都闭着眼一口咽了。   在这处打点伺候的是付六,自打掖庭起便跟着容裔,宫里出来的在姑娘眼前没忌讳,又十分有眼色,从朱雀坊买来各色蜜糖果脯奉进去。   云裳头上裹着纱布,拈一颗狮子糖吮在嘴里压味道,甜津津的清凉,心情果然好许多。   那付六在旁见了便替主子溜边缝,“姑娘喜欢就好,这是王爷特意为您准备的。”   云裳听了微怔,收回伸向果子合的手,也不说什么,只是以后喝药后改了清茶漱口,再也不碰那无事殷勤。   付六好心办了坏事,恨不得抽自己嘴巴。幸而王爷在宫里起早忙到晚地不着府,省下了他这顿罚,照料清翡阁里那位姑奶奶更为谨省。   隔天阁里第一回 主动问他要东西,却是一面镜子,说是华姑娘想瞧瞧。   付六这才想起,之前华姑娘没醒的时候,王爷下令将阁中大小铜镜全撤了,怕华姑娘醒来看见脸上的伤不开心。   这位被王爷当成眼珠子一样的姑娘开了口,付六当天就颠颠送了一面凤钮飞鸾镜去。   没想到这一送闯了祸——云裳解开纱布,看见自额心斜划眉梢的一道小一寸结痂,当即便呜咽起来,连晚饭都没吃。   脸都没了,还吃什么饭。   付六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   因为这么件说大不大的事最终惊动了容裔,当时他人在北大营,赶不回府——即使赶回,那警惕心如猫的姑娘也未必待见他。   摄政王就这么撂下一屋子统领,转身出辕门沉思半晌,叫过一个小兵吩咐了几句。   军营里的都是摄政王这一派的亲信,见容裔高深莫测地背影,都道王爷不愧为十四岁接掌朝政的枭才,此时必定又是在深谋远虑了。   只有那个忐忑侍在容裔跟前的小兵,怀疑自己的耳朵坏了。   小兵听见他毕生仰慕而不可及的王爷殿下淡淡吩咐:“你去夜市寻些捏坏画花的残次泥娃娃,送到汝川府上。”   王府中,饿着肚子且心情不郁的云裳,在灯下与摆成一排的丑娃娃面面相觑,觉得今晚自己要做噩梦无疑了。   这是什么意思,云裳神情呆滞,是想告诉她即使破了相,相比起这些歪瓜裂枣也够看了吗?   怎么办,现在不止伤口痒,手也有点痒呢。   付六也琢磨不明白王爷怎么想的,要说王爷不体贴人吧,他会提早收走镜子,要说王爷会哄人吧,付六自个看着那堆花红柳绿的玩意儿都觉得瘆得慌。   想来想去,做下属的觉得这个锅他得帮主子背,咬咬牙说这是他买来给姑娘解闷儿的。   一径等到窗棂里的烛光暗了,那带着苏州口音的小丫鬟出来,付六忙上前问:“姑娘怎么说?”   韶白嗫嚅了两番,干脆闭着眼道:“姑娘说,她觉得付先生干不出这么缺心眼的事。”   “九爷这回真吓着我了,小的差点就信了坊间传言,真以为您金屋藏娇从此不早朝了呢。”   华云裳留在摄政王府邸的消息经风就着,连折寓兰也忍不住试探,“那个……爷,恕我多嘴,华小姐无辜,您要琢磨聿国公的账,做做样子便罢了,别、尽量别伤及华小姐吧。”   “折大人真是多情种子。”容裔连日被庶务绊住,回不去府正心烦,眼神凉飕飕往他下头扫,“要不本王帮你彻底清净了?”   “别!不敢劳烦王爷!”关于“摄政王不近女色”一条,那在折寓兰心里就是刀削斧斩破不了的铁律,只当自己戳破了王爷要算计华年的心思,嗷一嗓子准备脚底抹油。   “滚回来。坊间传言,都说什么?”   那当然五花八门说什么的都有,白矾楼是达官富贵汇聚之所,聿国公当场捅死了人,其后再屠一屋子,直接牵连辽北道兵将调遣。那么多双眼,都瞧见摄政王光天化日抱着个姑娘从酒楼出来,便是串也成串成一出戏了,哪里压得下来。   如果说上回在奚府“抢亲”是根灯芯捻,那这回一把东风可吹得太合辙适寸了,直接把流言野火烧到京城遍地。   毁誉无非两种说法,要么是华小姐倒霉,本来江南待得好好的,一回京城就被恶狼盯上强抢了去;要么说此女子狐媚,引其父与情人当街火并伤风败俗。   总之,华云裳进了汝川王府的门,再出来可就没人敢娶她了。   容裔闻言沉吟。他自要娶她,哪需得愁嫁,只不过名声一节,确是件难事。   摄政王得赖西宫经营多年,自身污名一塌糊涂,平生第一次设身处为别人的名声做打算,却意识到一件更糟糕的事情。   ——即便他娶小花瓶做了名正言顺的王妃,她跟了他,名声一样不会好到哪里去。   更何况,那姑娘到现在还防贼一样防着他,应该……不肯嫁的吧。   摄政王眼神发暗,眉间笼起一片阴云。   可笑的是,为太子鞠躬尽瘁忙得脚不沾地的谢璞,也在一次大朝议后于龙庭外截了他一回。   容裔看他一眼,姑且随之。行到四周无人处,谢璞开门见山:“臣请王爷放过她。”   容裔笑了,漫不经心地拈转玉扳指,“谢卿真不负才子之名,这是要唱一出胸怀天下、心系红颜?想来天底下就阁下长了张嘴,你请求,你是她何亲何故,本王做事,用得着旁人指手画脚?”   当年烧太学闹得泼天,摄政王怼人的毒舌就是那时练出来的,揪着读书人一怼一个准儿,都成了典故。谢璞一默,垂睫重复:“她不是那般任人摆弄的女子,王爷并非良配。”   “大胆。”容裔的指节毕剥响,玄蟒龙头锐锋冷聚。   “臣斗胆。”谢璞依旧是一身不慌不忙的文士风度,“华姑娘两岁时华夫人便走了,她从小懂事,但缺少娘亲陪伴的苦一直藏在心里。五岁又被聿国公送走,江南流落这些年,面上看来风光明媚,又岂能无司马伶仃之感。”   容裔冷冷注视他。   细齿白牙的回忆仿佛对华云裳身世如数家珍,“王爷自问,您对女子的细腻心肠耐烦几分,华姑娘要的,您给得了吗?”   容裔面无表情:“说完了?”   谢璞揽袖再揖:“请王爷……”   他一个动作未完,忽觉喉管紧仄,猝然缩起的瞳孔只见容裔弹了下衣袖,风轻云淡间,方才的性命之胁仿佛就成了幻觉。   “记清了,这是你最后一次谈论她的种种。”容裔目不斜视地踏上御道,“谢幼玉,本王不惜才。”   ·   回府向晚,时隔方几日,倒似过了漫长一秋。容裔没等往心心念念的轩阁去,正遇着府上人要出门找他,道华姑娘屋里有些不好。   容裔面色一沉,快步来到清翡阁,只见屋内灯烛煌煌,太医和婢子们立在外堂束手无策,里间华云裳背镜而坐,一手捂着眉角,只道“要回家去”。   容裔扫了一圈,人人自危低头,恨不得耳朵也闭上听不见这容阎罗的问话:“她的伤出问题了?”   安老太医双腿打个摆子,没等回言,华云裳抢先道:“你放我家去。”听那声音,竟是有些要哭了。   容裔面色更阴沉,白日谢璞要他“放过”,这会儿她也来说“放她”,他便不明白了,他到底是拘着她还是锁着她了,这些天好声好语好汤好药地伺候,就这么不受待见?   偏恨那娇音委屈似水,涟涟一漪轻易淹灭他的火气。   容裔忍耐地捏着眉,“到底怎么回事——你说。”   被点名的韶白眼睫毛扑搂一抖,小心看了姑娘一眼,哆哆嗦嗦道:“我们姑娘……这老太医忒不讲理,说是姑娘的伤口化脓了,怕留疤,非要姑娘剃了眉毛再上药!”   剃眉?   容裔足足愣有半刻钟,才找回自己的表情。   他以为满屋子如临大敌的出了多大事,只是为了一条眉毛?再看那扭身赌气的背影,哭笑不得。   一把年纪的太医正快冤死了,之前摄政王逼着他立军令状,这位小姐脸上要是落一点疤他就拿命还偿,眼看万里筑城到了最后一篑土,伤患不肯配合,怎么就成他不讲道理了?   他急于剖白保老命,容裔一挥手止住,声里掺着难察的笑意:“非剃不可?”   太医还没说话,姑娘在那厢接口极快:“我死也不剃!”   太医正可怜巴巴闭上嘴,容裔掩唇轻咳一声:“你们先下去。”随后捡了药箧里的小剃刀,在掌心掂了掂,走向那个爱美如命的小姑娘。   连喝几日苦药,云裳的气血补足七八分,已能下床行走无碍。可谁知她遭了这么大罪,每日几次三番地换纱布涂伤药,今儿安太医过来复诊,居然拍板便要剃她的眉毛!   单是想想自己脸上缺一半眉毛的样子,云裳就要哭死了。她问太医是否保证,裁了眉再敷药便有十成把握不留疤,安太医却又顾左右而言他。   真真气死人也。   女子拿手帕子掩着头,颦眉冷对的侧脸映在镜中,别样娇媚。   容裔绕到她前头,见那双桃花眸子里当真含了水气,怔了一下,叹笑溢出仰月薄唇:“姑娘从前在学宫,便是这般撒娇的么。”   云裳不知他哪只眼睛看到自己在撒娇,正色道:“叨扰了王爷这许久,小女子心中不安,请王爷许我回家去,改日家父必携谢礼登门拜访。”   明明方才还一片锦绣闺中气,容裔见不得她跟自己这么打官腔,更听不了她说“回家”,一阵将要失控的烦躁在胸口折腾,勉强耐住。   “便是华国公在这里,为了养好伤,也会要姑娘听医士的话。”   见她的模样实在委屈,容裔轻声补充,“刮了也没什么,我保证此后再不让第三个人看见,等你伤愈,我……亲手为你画眉可好?”   云裳神色诧异。这样暧昧言语,从他嘴里说来只如平常,他是不是根本不解何为画眉之意?   蓦然间她便觉两人离得太近,今夜的灯烛也点得太亮了些,骤然起身后退:“王爷实不必这般。”   容裔好声好气与她商量,再没想到她是这个反应,皱眉道:“我哪般?”   云裳敛身低颔,姿态有如一位不卑不亢的王府来客,有礼有节道:   “上回小女已同王爷说得很明白,王爷若愿出手帮阿宋退婚,小女子便愿投桃报李。后来虽生出许多波折,阿宋到底得赖王爷庇佑,所以此言如今依旧生效。   “兵勇或是金银,您但凡开口,小女子虽为女流,还不至反口。若王爷志大,以为当涌泉报滴水,小女子做不得主的,您大可与家父详谈。”   容裔的神情从开始的闲适变得沉冷,那把剃眉刀紧紧压在掌心,在指腹硌出紫红的痕印。“说完了吗?”   华云裳后退深揖衣袖,在破题起股后作了最后的大结:“小女以为,谋事如遣兵,单刀直入便是好手段,实不必走曲线之路,百般试探撩拨。”   顿了顿,她轻声道:“我不喜如此,也不是那等乱花迷眼的人,王爷不必敷衍费事,还是两相稳便的好。”   女子从始至终没抬头看对方一眼,这一刻,她是主见清晰口才了得的学宫塾师,白纱如长风挂雪缠在额头,却不显得孱弱,更无半分小女子的软旎流露出来。   这便是姑苏云裳的厉害之处,看似再柔婉乖巧不过的一个姑娘,一翻脸一揖袖便当场公是公,私是私,泾渭内外划分得清清楚楚,没有人能乱她的畦界,也无何能越她的雷池。   很好。容裔咬牙捏狠手中刀。   折寓兰以为他扣下华云裳是为了从华年手中得利,婉太后也以为他醉翁之意不在酒而不吝敲打,人人当他狼子野心,看不上儿女情长,连华云裳自己,也是这样以为的。   诚然,前世他确实便是如此,算计一切利用一切,至死不知情为何物。可如今他想去了解了,这点子从冷血里拼凑出来的真心反而任人践踏。   因为没人相信,所以它就半文钱都不值。   容裔自劝,他不该同小花瓶计较,她对曾经的缅邈岁月和那舍身一顾一无所知,这世道是秩序朗朗,逆世的是他,他应在今夜从容退场,好留待日后徐徐再图。   可某一刹他贪了心。   “姑娘冰雪聪明。”容裔起身,高大的压迫倾刻而至,云裳未及后退,那双黑楚中暗芒隐现的眼睛直射过来。   “既分析得如此透彻,姑娘再想想,本王若真是投石问路,以本王手段,时过这么久,姑娘为何还有利用价值?”   他像一个独负行囊已久的旅人不吐不快,想用尽全力抓住一缕光,音低似魅:“姑娘再给我说说,我一餐一饭,每日每夜对姑娘的心思,还有那一抽屉土得掉价的泥娃娃,是为了向谁做戏,又敷衍给谁看?”   云裳随着男人的欺近仓皇后退,后背抵上多宝阁的木桁。   纤翘的长睫凌乱眨动,入耳的每个字她分明都懂,可连在一起却成了一团乱麻,楚河汉界促然崩塌,“你、你……”   “我所要的,比姑娘以为的那些珍贵千万倍,姑娘信誓旦旦给得起——”容裔驻足倾身,深邃的目光倒映在她两弯净穹,“可就不容反悔了。”   “你……”云裳被男人这番劈头盖脸不讲章法的剖白震得恍惚失语。   怔忡良久,她从无数纷乱猜测中捞出最不可能的一句:   “你此前的种种作为,莫非都是在……追求我?” 第31章 他单膝半抵在云裳身前   云裳的半边画眉还是没能保住。   摄政王在炸出那番石破天惊的话之后, 趁着女子发怔,拉她坐回绣墩,鬼出神没的小剃刀贴上那枚姣洁的眉心。   云裳被窄窄的细刃冰得轻颤一下, 立刻被男人另一只手扣住后脑, “别动。”   鼻腔的热息呼在她衣襟交叠处,丝丝氤氤的不散, 似甘愿承接雪颊散出的余芳。   他单膝半抵在云裳身前,头微微仰, 眼神极为专注, 手劲很稳, 动作且轻且柔, 羽毛挠痒般滑过去的功夫,半条眉毛中道夭折。   等云裳反应过来再想拒绝, 已经无济于事了。   云裳几乎怀疑,方才听见的那番剪不断理还乱的话,不过是刮骨疗毒前的麻沸散, 为的就是骗她一怔忡。   “你……”   “是。”容裔干脆利落应了一声,黑曜石般的瞳心与云裳目光对视一霎, 又落回到半条柳眉上, “如果你问方才那句话的答案。是。”   是, 我在追求你, 从我重新睁开眼的第一秒开始。   男人的脸离得实在太近了, 云裳五心烦乱, 拼命想从上头找出他在骗人的蛛丝马迹, 看来看去,竟不由欣赏起那副令人赞叹的骨相来了。   好色害人。云裳有点绝望,禅二师兄从前让她不要“以貌取人”真是有天大道理——她的癖性她自己再清楚不过, 每当看见品相上佳的容貌都忍不住心折,不论垂髫黄发还是长男少女。   有品有相尚且如此,何况无品无相。   世间万事万物都划分着三六九等,而世人偏爱常理之外,仿佛不羁的才是天才,出格的方受追捧。而云裳自幼便爱花中着锦,人中美色,自认是俗人中的俗人。   俗人免不了俗,面对独一无二的诱惑会如飞蛾恋火,如刻在夙命中的悸动。   “就这么喜欢看我?”低笑的声音一出口,云裳惊得倏尔回神。   所幸容裔手中眉刀撤回及时,借灯下向自己的杰作端详一眼,觉得满意,朝那条光光如也的眉弓轻轻吹了口气。   “你……”云裳好像不会说别的话了,耳窝一痒,半边身子都发僵。   这等轻浮举动都信手拈来,他那些貌似掏心的话又有几分可信?云裳神智及时回笼,适才她必是一时迷了心窃才会盯着他看……   “我如何?”容裔诧异于突然嗔怒的女子,他不过吹开浮在那上面的绒毛,怎么又惹到她了?   一条眉毛的小姑娘在他眼里实在可爱得紧,只恐多说多错,才忍着没夸出口。云裳回身一照镜子,却登如晴天霹雳,直接哭了。   是当真的哭,那两行清泪全无酝酿的流出来,完完全全是生理性的,被自己丑哭了。   “怎么了?”沉敛不形于色的摄政王一见她哭,什么从容都没了,慌手慌脚地解释,“我没刮出口子,也避开伤口了……”   “丑死人了!”云裳把脸呜咽在臂间,一时间对容裔什么猜疑探究的心都没了,心里只有一声哀嚎:我方才居然顶着这副傻样,在他眼前明晃晃亮了半天相……   心如死灰。此不为心如死灰,何为心如死灰?   “不丑,我瞧着很好,你怎么样都好。”容裔如实说出心里话,不太明白女孩子的心情,又不是不会长出来了,为什么不开心呢?   方才还字字珠玑的女先生背影一动,仍如一滩死水枕在梳台上,不吭声。   气氛诡异地沉默,静到守在外间的韶白试探地问了一声,被容裔一声低咳震慑回去。   容裔在开口表明心迹时,曾想过对方有各种反应,他期待她的反应,惊异也好疑虑也好,他喜欢看华云裳活色生香的神态。   可摄政王万万没想到,所有设想最终败在了一条眉毛上。   还是一毛已经消失的眉毛。   尊严何在?   容裔莫名的争竞心发作,沉凝半晌,低声商量:“你若实在不开心,我陪你剃成那样子,可好不好?”   云裳悲伤的心尖蓦地一烫,不能再当成没听见,此人总好意思说些直白不懂迂折的话,可偏偏戳人心窝。   她闷里闷气道:“你别说了……夜深了,我要休息。”   容裔没听见,他觉得今晚哄不好小姑娘,她一定睡不着觉,但在这方面实在外行,搜肠刮肚许久,忽道:“坊间有句话说得不错,‘眉毛一条长,胜过万担粮’……”   云裳:“……”   好了,方才的暖心必是错觉。   容裔沉吟:“要不然把另一条也剃了吧,取个平衡。”   云裳:……谁能让这位大爷闭嘴呢。   仲夏夜蟀声阵阵,二更过,清翡阁的小轩窗终于安静下来。明朝大朝会,容裔还要亲迎十年未还京城的西北大将军,这场小闹剧不得不告一段落。   他走之前不忘安抚还在为眉毛哀悼的小姑娘,虽然那些屠夫绣花的话说得乱七八糟的。云裳背身向隅,始终没把脸露出来。   趁为数不多的理智尚存,在容裔迈出门前,云裳掐着手心问了他一句话:   “王爷可能忘了,你曾派暗卫去徐州查我,彼时你我,并不相识。”   这是她对容裔一切怀疑的源头,除了摄政王想利用她聿国公女儿的身份谋算外,根本没有其他解释。   他既然要开诚布公,那么她乐得将这层窗户纸戳破,哪怕是巧言令色、算计阴谋,也落得个干净利索。   门廊处男人身形微滞,没有回头:“姑娘以为的素未谋面,于我已是夙世之愿。华云裳是我今生唯一图谋,此外别无算计。   “莫再有这样贬诋自己的想法,”他说,“我会为你伤心。”   云裳怔顿许久,这一宿彻底失眠了。   ·   睁眼到天明,容裔的话来来回回在她脑子里过,一时是他的直言直语,一时是他的言外深意,脸上结痂生新肉的伤口痒得恼人,转而想起那人为她灯下裁眉的情形,细痒下了眉头又上心头。   心途坦荡的姑娘头一回遇到这种事,身旁连一个商量的人都没有,不知该怎么面对容裔。   人在屋檐下,连躲都无处躲。   好在对方转日天明又忙起国事,不知是不是刻意,等闲在府中寻不着影,管杀不管埋似的。倒把窃蓝放出来,送回了云裳身边。   主仆相见各自嘘喧,窃蓝一见姑娘瘦了一圈的脸,眼睛当场红了。不怪那位摄政王把她软禁起来时嘲讽她废物,她空练一身武艺,就这么守在姑娘身边还叫她受了伤。   “姑娘伤口怎么样了,还疼吗?”窃蓝小心翼翼地看着那蒙住左边眉眼的纱布,“我来给姑娘上药吧。”   才说完就被韶白拽了袖子,悄悄咬耳朵:“姑娘不许一个人看,上药都是自己躲进屋子一个人偷偷上呢。”   听闻姑娘刮掉了半边眉毛,窃蓝更加心酸。云裳事已至此反而随它了,反安慰窃蓝几句,向窗外看了看,压低声音问:“这几日姊姊可曾留意了这府里的地界布局,能带我出去吗?”   她不是被灌了几口蜜糖便分不清东南西北的小花痴,何况摄政王的心思到底是蜜糖还是□□还在两说。如果有机会,当然回到自家最为安心。   昨夜她仔细想了想,如果容裔对她真有心思,阿爹会一无所知吗,如果爹爹知道,他为何还会默许她留在王府?   往常受个小风寒,阿爹都会紧张不已,这次她流了这么多血,爹爹怎么连看她一眼都不看呢。   容裔之心不可测,父亲也一定有事瞒着她。   窃蓝面露愧色,摄政王不曾囚禁她,她也确实在可活动的范围里,大至摸清了半个王府的布防情形。   但是摸得清才心惊:汝川王府外严内更严,里外五进十庭百八房,暗桩影卫不计其数,想来是王府的主人在她身上下了赫令,那些武功高她不知几许的暗卫才对她的查探视若不见。   窃蓝仗着轻功自己出府还勉强,再带一个不懂武功的姑娘,恐怕不成。   云裳手指在梳台敲了两敲,侧头看着镜中纱布遮丑、没有半分形象可言的自己。   “他不限你行止便好,今夜你回栖凰院一趟,不要惊动人,帮我取件东西回来。”   伤口结痂,不代表她忘了受伤时的疼。傅婕陷害她之事没完,那张纸条上的字迹是谁模仿的,她要把这个躲在背后的人揪出来。   ·   是夜,窃蓝秘密潜回华府。   华云裳不在东院居住,栖凰院稍显冷清,唯庭下枇杷婆娑依旧。   几个守夜的丫头子懒懒地打嗑睡,窃蓝没惊动她们,蹑入房中找到姑娘要的那本诗集,小心揣在怀内,便无声退了出去。   经过正厢时她看见老爷屋里点着灯,想起姑娘说不要打草惊蛇的嘱咐,虽然不大懂,但还是没去拜见,身姿轻伶地纵.垣而走。   窃蓝并不晓得,华年此时不在屋子里。   与华府相去甚远的白云寺灯静僧歇,半山腰夜风微凉,腆着肚囊的老将军与一人并肩而立,眺望梦华京内的几点不夜笙火,观风涌夜林。   华年身边那人摘下披风的兜帽,露出一张冷绝淡漠的脸。   “明日便离京?”   华年点点头,虽不情愿说出这句话,还是叹息道:“吾儿身家性命托付给你了。”   他捅死了将赴漠北的秋子桐,又废了即将外驻湖州的傅越义一条手臂,婉太后、御史台与兵部三方问责,曾随高宗出征而今大楚第一豪富眉头不皱半分:老夫挂帅征漠北!   指望东西两宫眼看着与摄政王越走越近的聿国公掌兵符、立军功不太容易,但在血洗白矾楼一事后,摄政王余怒未消,将婉慈为赴湖组建的兵旅分营的分营、调动的调动,搅散个七七八八。他安在户部的人手再卡一卡军费,加之北狄在朔边虎视眈眈,除了有钱又有兵的华年,还真没第二个人能接手这么大个烂摊子。   婉太后与右相国明知这是个隐患,眉睫下也不得不作如此安排。   华年出征之事早几日便定下了,瞒的只有华云裳一人。   夜色下男子声音低沉:“国公前次之托,我没有做好,此回容九浔以性命作保,必护她周全一世。”   “一世倒不必,老夫还没年迈到提枪不能战,收拾些小蛮狄花不掉一条老命。”华年侧头,有点子恶狠狠的意味,“你别指望我死在北边,我女儿就被你一人霸占了。”   这男子自然正是容裔,他低头微一勾唇,声不可闻:“想倒真这么想过。”   华年:“……”   容裔道:“真舍得不告诉她?不让她送行一程吗?恕我说,贵府姑娘心娇得很,等她知道后哭了,我没把握哄得好。”   “差不多行了啊,别没皮没脸的!”   身边又是一声低笑。   臭小子!华年心骂一声,还没离京就开始后悔了。把云裳交给容裔是下下之举,可他这一走,京中除了这混球还有谁能护住她?   容裔的心性、云裳的心性华年都了解,只要他女儿不愿意,谁也不能强逼她做什么,这一点华年不担心。   他剩下唯一的忧虑,不在人,而在天。   “容裔,你可知我在万念俱灭后重获新生,看见自己的女儿还好端端活在世上,心里有多惊喜?”   这些掏心窝子的话,华年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对容裔吐露:“可当我发现裳裳每年中秋——她上辈子身死那日都会猝发心疾,却查无此症,我才知道,这并不是上天对我的恩赏,而是诅咒啊。”   容裔收敛戏谑,想起上一次在华府,华年说的那句话:天劫还没有放过她。   华年害怕灾难重蹈,怕女儿落水,怕她磕到头,怕那把不知何时不知何处不知何人袭来的利剑,更怕女儿太过灵秀出挑,引得天妒。   所以他想尽一切办法送华云裳远离京城是非之地,唯在将临及笄时,没忍住动了私心,想亲眼守着她度过这个劫才心安。   哪知终究人算不如天算。   容裔静静听着他说,直至这一刻他才发现,这位不可一世的国公爷卸甲之后,也不过是个普通的老父,甚至比芸芸众生更加无能为力。   沉默一许他道:“还是那句话,我与国公所为者一。我在一日,她便无虞。”   那把伤了华云裳的匕首此时紧贴在容裔的胸膛,他目光几近带着恶意,看向山下这暗昧人间。   他欠了她的,他自己还。但这世道如果再敢伤她分毫,叛天逆命的血路罢了,他前世今世,都能再趟一遭!   ……   不起眼的乌色马停在山脚,二人分道扬镳,容裔最后向华年萧瑟疏狂的背影注目一眼,跟来的奎低声请示:“主子,回府?”   容裔伸手在胸口的冷兵刃上按了按,眼神暗昧:“去大悲塔。”   等到他一身风尘气地回到王府,已过丑牌时分了。下弦无月光,阶庭黑凉如水,唯有清翡阁的窗子映出一片暖黄烛光,似特意为晚归人留亮照路。   男人就着微光静静站在窗阁外,满心安逸,连从那座阴暗塔下带出的血腥都消弥了许多。   他当然知道小花瓶这会儿早已睡下了,那盏灯,不过是因她择席不安的缘故点上的,可这不妨碍丝丝密密的踏实扎根在他心里。   她住在这幢终年冷清的府邸,便是在行尸走肉中安了一颗跳动的心脏。   ——云裳的心脏的确在跳,而且是狂跳。   一窗之内的光景与容裔想象的迥不相同,云裳根本没歇下,她身披褙衫,在灯下看着那本华蓉交给她的诗集,发颤的瞳孔凝结一片匪夷所思。   桌上平摊着从书页夹层中抖落出的一张纸。   纸笺上,以诗册里相同的笔迹,誊着一首不堪入目的艳词。 第32章 唤我声九哥,好不好?……   一宿怪梦混乱颠倒, 清早云裳起来,眼圈都熬得乌青。   窃蓝看着姑娘面色不像,从王府随备随到的膳房要了热水和一小碗清酪粥来。   她这么多年唯一一次看见姑娘气得嘴唇发抖, 还是早年学宫时, 一个顽劣的小弟子在有琴掌院珍藏的七修类稿竹简上刻王八,被她们姑娘逮到了, 替大师兄心疼不已,拿着戒尺将那小鬼抽得鬼哭狼嚎。   罚完以后姑娘还是心疼镇宫之宝被糟蹋, 郁郁不舒怀, 最后是有琴掌院亲自跑几里地买回一碗热气未散的清酪粥, 温声细语才把姑娘哄好。   照昨晚那个情形看, 姑娘比那回生了更大的气。   能是什么事呢?   但见云裳起身拢了发,先背过身给伤口涂祛痕膏, 自己将纱布缠好遮住了左眉,才出来净手喝粥。   一口带着时令花香的清甜奶味在唇齿间逸开,神情方好些。   窃蓝心松一口气, 瞧着手边那本诗集,试探着问:“姑娘, 记得这本册子是蓉姑娘上回给您的, 里面的诗是张公子誊录, 可有什么不妥吗?”   云裳下颔紧了紧。   华蓉——她这妹妹的心机, 可真是太“妥当”了。   “先不说这个。”此时她身在王府出不去, 不过那一位在华府里也跑不了, 账早晚要清算。云裳眼里闪过一道晦光, 为免窃蓝担心,岔开话题:“这小粥口味地道,王府中也有厨娘来自江南?”   窃蓝顺着话道:“疑惑的就是这个呢, 点这道吃食原不过想碰碰运气,谁想厨房里真就做了出来。   “我多嘴问了一句,那掌勺的大哥说王爷三四个月前特意吩咐调进了几名江南厨娘,所以做得。说王爷平时又不吃江南菜,这还是她们第一回 开火。”   窃蓝一心想说些闲事分散分散姑娘心绪,唠唠叨叨一堆,见姑娘反而若有所思,没再说什么,慢慢用完了一碗粥。   饭后云裳照例服药,心思浅显的韶白没看出姑娘心中藏事,说不如出门走一走,昨夜落了几点微雨空气正好。   按安太医的意思,云裳伤口结痂后早可以见风了,饶是如此,云裳还是先换了厚重的纱布,又在鬓边斜簪流苏钿以作缀饰,再在外面戴一顶长纱及腰的帷笠,朝镜子照了又照,确定半点折损容颜的瑕疵都曾露,才肯出门。   清翡阁里外伺候的,都知道这位姑娘在王爷那里堪当观音菩萨供着的,虽没见王爷过来留宿过,无一敢怠慢。   云裳不欲多事,只道在近边走走,多日不见阳光的脸色雪白,挑开纱帷向东南方的天空望了望。   “也不知爹爹这会儿早起用膳了没有……”   阁楼左近有片不输西郊行宫的莲池,一大清早锹土声声。   云裳经过时在池外围的幛子旁看见付六,身旁的韶白与他混的熟,脆声问道:“付六哥,这在做什么?”   付六看见云裳忙见礼:“姑娘恕罪,是不是扰了姑娘的清净了?”   云裳摇头,见那广池中红莲倚偎,胭脂湿衣,开得好生盛大,另半边却翠残红销泥土填池的,惜花心起,凝眉道:“好好的花折腾什么呢……”   付六心累地想,这话您该问王爷,三个月前一动嘴皮说要建池,紧赶慢赶弄好才多久,昨儿三更天从外边回来又下令填池,这几十来号伙计从半夜吭哧吭哧干到现在,他还想知道为什么呢。   没等开口,一道声音忽然传来:“你喜欢这池塘?”   容裔不知何时走近,身上穿着家常洒腿青衫子,墨发未冠披散在肩头,是难得一个休沐日。   诸人赶忙见礼,只有云裳侧身避了避。容裔目不旁视走到她跟前,又将方才那话问了一遍。   云裳心想你家的池子是挖是填,与我喜不喜欢何干?   被那双侵透极强的眼睛盯得不自在,她揪着帷角随口道:“只觉有些可惜罢了……王爷自便。”   容裔发现了,这樽小花瓶心里别扭时就叫他“王爷”,着恼时就说“你”,有主意得很,偏生他不能拿她怎么样。   看着那不近人情飘来飘去的遮纱容裔心里头燥,转头看了眼红莲池,“那就别填了,留着吧。只是外围需建阑干,往后你万不可靠得太近。”   最后一句话是对云裳说的,倒像女子不是在这里小住几日,还有天长地久好厮磨。   云裳闭口不言,心说我明儿就家去,何来的往后。   上头一支嘴,付六跑断腿,他顶着一脑门官司战战兢兢问:“爷,已经填了三成了……”怎么又不填了呢?   “嗯,就如此吧,填上的地方建个水榭也一样。”容裔看向云裳,“后园有片花林,带你去瞧瞧。”   云裳原想回去了,听见花林心念一动,想了一想,隔着纱帷小心按了按眉上的流珠钿,确定妥帖,才矜持地点点头:“客随主便。”   容裔看见她的小动作觉得有趣,眼里溶进几缕柔晖,当先领了路,青丝长袖随风飘飏,端的翩翩徜徉,没一丝架子。   付六瞧着二者金玉般配的背影感慨:原来王爷也有不阎王的一面哪,怕只有华姑娘这般风姿绝代的女子,才配令百炼钢的王爷化绕指柔吧——就是话说回来,王爷长手长脚的走那么快,也不知等等华姑娘,啧,多娇贵的姑娘能受得住这么不解风情的王爷?   胡乱操了一闲心,埋头干自己的活去了。   云裳亦步亦趋地追着容裔的步子走,纱帷与束绦盈盈后飘如仙袂,打远望去便是一幅吴带当风的芙蓉景。   容裔却不回头只顾走,他摄政王做久了,从来是臣秩侍从跟在他身后,未觉什么不妥,云裳也不示软只顾走,独在心头嘀咕:这到底赏花还是赶集呢。   忽而鼻端传来一阵清涤的花香,云裳眼睛明亮,抬目便见一望无际的娇黄间朱红,正是品种稀罕的黄鸢尾花,在中原十分鲜见。又有那石榴蜀葵点缀两旁,宛如红衣小婢为娇女打扇,心思极巧。   云裳见花心喜,满满吸了一鼻子香,不得不由衷感叹,“王爷雅致。”   容裔回过头,立身一片鸢海前,身后黄白游的颜色,衬着他宛如墨描的飞鬓长眉:“是为你准备的,喜欢就好。”   他语气寻常,云裳却实实在在地怔住,随即想起早起那碗江南小吃,“为何……”   她告诉自己不要顺着他的话去想,可那江南厨子是三个月前请来的,而这花林看花泥的翻新度,移栽来没有一季的时间作养护长不了这样好……   三个月多前,正是她回京伊始,也是容裔调查过她之后。   仿佛一切真如他所言,她不曾见过他,他却留意她许久。   但这可能吗,云裳想来想去,不觉得如此相貌之人她当真见过的话会忘记。   那他又是何时见过她的?   “因为我……”   “别!”云裳闻神忙道:“你别说,我不想听……”她当真怕了这人总自顾自说些让她措手不及的话。   容裔依旧道:“我在林中植了四季之花,桃红宿雨,柳带春烟,秋日有菊寒冬赏梅,四季锦绣不败,你便不会伤花难过了。”   云裳:他是怎么用这张面无表情的脸,说出这番体贴周到的话的……   不过说无动于衷是假的,云裳打小爱花如友,她幼时最大的愿望,即是有朝一日揽天下名花尽入后园,如此她每日可以与花为伴酌酒丹青,不理凡尘俗事,便是神仙来了也不换。   谁道这般童稚的想法,爹爹都没为她做到,却有一个不相干的人替她完成。   不相干的人……云裳头一回对这个定义产生动摇。   一朵黄鸢经风坠落,云裳下意识伸手接住,莹玉的掌心呈着一片娇黄,分外夺目。容裔喉结轻动,侧身挡了一步。   他忘了昨夜落雨,这地上有不少落花入泥,想到上一世小花瓶看见落花的难受样子,不由有些忐忑。   谁知不动还好,他一动作云裳便不解地看了过来。眼见她盯着自己脚下看,容裔暗怪自己思虑不周,干巴巴地开解:“这花……开开败败都是常数,莫伤心。”   云裳奇怪:“此花败后彼花开,四时流转,春风不尽,实是常事,有何伤心处?”   她心道这位爷看起来生冷,原来竟有这片小女子般的爱花心思,落一瓣花也在意,真是人不可貌相。   殊不知容裔闻言心里一惊,那个他一直不去深想的念头又一次迸出来:小花瓶和上一世不一样了。   那个会为着一朵落花可怜兮兮的小姑娘、那个会眨巴空洞却无辜的眼睛看着他的姑娘,不见了。   好像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也好,至少如今她不会傻傻地为他挡剑,她能够保护好自己。   容裔一遍遍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样很好,可他看着女子的眼神,分明充斥着满满失落,空落背后,是掩饰不住的掠夺。   云裳无意间抬头,被这个似曾相识的眼神震得如坠冰窟。   她认得这眼神……有时爹爹就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好像在透过她,追缅另一个人。   怎么回事?那一刻什么赏心悦目都灰飞烟灭了,云裳头皮发麻,有种半夜被鬼摸了脸的颤冷。   他、他们……为什么会用同样的眼神看着自己,他们到底在看什么?   她怕容裔眼光太毒看出什么来,竭力镇定心神,只道累了便往回走,低下头心思万转。   步履走得太急,一不小心绣鞋陷进花泥里,她身子一踉跄,身后立即扶上来一只手:“小心别摔了。”   云裳睫宇又是一颤。   她恍然想起从前忽略的一些事——好像从初初见面开始,他就很紧张她摔倒。记得第一次得知他身份那天,她碰到了头,他开口便问“你认不认得我”;前几日她从昏睡中醒来,他第一句也是问:“你还认不认得我?”   她是受伤又非失忆,怎么会连人也不记得?除非,他很怕她摔倒受伤后变傻不认人……   为什么?   云裳不动声色地抽回手臂,纱绡掩护着目光在男人脸上一掠而过。   他担心的神情不似作伪。   不过经过那个古怪的眼神,云裳对自己的判断已经不信任了。她心中飞快地想,容裔对她的暧昧示好还有另一种可能性,落在阿宋看的话本子里十分俗套,却能解释得通:   难不成容裔喜欢一个和她长得很像的姑娘,而她是他看上的一个替身??   容裔坚持将云裳送回清翡阁,后者自然想推托,也自然没能推托得掉。   容裔察觉她的情绪瞬间变得不大对头,却百思不解为什么,将养女子便是这一点不好,她又不把想法说出来,他如何对因下药?   往花林去时是容裔走在前面,回来时只见云裳莲步如飞,好像想甩开什么洪水猛兽。男子瞧着那倩影,摸鼻子猜,“你是不是……饿了?”   云裳置若罔闻,一言不发地进了屋子。   容裔有些讪,这点逐客的眼色还是有的,正要走开不去惹她,余光瞟见桌上的诗册,顿了一步,随意掂在手内,“你看的?”   云裳看见他拿了什么,娇音脱口:“别动!”   事与愿违,诗册子在手里一抖,夹在其中的纸张掉了出来。容裔骈指轻而写意地捞住,看云裳赶上来抢的模样还觉好笑,“怎么,这是你写的秘……”   看清纸上的字,容裔笑容消失得一干二净。   “给我!”   云裳羞急,如何也没想到这人不但嘴欠,手也欠,别人的东西随随便便就来拿。容裔手臂抬高轻易让过,神情已没半点方才的和颜悦色,一双剑目犀利无匹。   “谁给你写的?”那从牙缝碾出的字音听着想杀人。   “不关你事!”云裳脸要红死了,连蹦起来去够那篇纸的不雅相都做出来,男人的指尖始终比她高一寸。   “是谁递进来的,”容裔盯着她,一字一句地重复,“折寓兰还是谢璞?”   “你在胡说什么?”云裳身高不占优势,声音也在沉冷的威压下发软,仰头间碰掉了帷帽,那双惊慌的眼睛里染着兔儿般的水红。   容裔暗昧的眼神刮着她的脸不放过分毫,手一松,纸笺如失去支撑的纤腰跌落。云裳捞住纸,容裔捞住她的腰。   “回眸入抱总合情,轻把郎推,渐闻声颤,微、惊、红、涌?*”他一字字念着那话,正值云裳回眸、推郎、声颤之时,被调戏当场,整个人从上到下热了个透。   白.日青天、这种话、他哪来的脸皮……   容裔按着细腰贴在自己身上,继续:“这回风味成癫狂,臂儿相兜,唇儿相凑,舌儿……*”   “别说了!”   云裳快疯了,恨这要死不死的写词人满脑子不正经,更恨自己手懒竟未收起来,最恨这登徒浪子油盐不进,他喜欢的又不是她,怎么对着个替身也这样无耻撩拨?!   “你不说他是谁也没关系,” 容裔此时的神情很危险,“我照样查得出来,到时候我就把他大卸八块,一块一块丢了喂狗。”   朗朗昼窗下,茜裙厮磨青衫,云裳忍住不哭一味挣扎,“放开我!这是我的私事,王爷误会了,不必如此不讲道理!”   她又叫王爷!容裔气郁,他在花林的想法错了,华云裳不是小花瓶,这一点也不好。   他不能承认,上一世小花瓶给他的温情,只是因为她不懂事,没思想,如果她主见分明如此时的华云裳,那么她会毫不犹豫离他而去,宁愿看别人写的淫词浪语,也不会赏给他一个眼神。   仿佛他从头到尾都是那个曳尾在泥地里的掖庭狗,千人踩万人唾,他自以为抓住的荧火通通都是幻觉。   那种重堕黑暗的恐慌令他魂魄深处在都抖,不,他不允许。   嗓音从喉咙深处低溢:“文人酸话有什么看头,只会操.弄笔杆子,比不上……”   云裳听出话外之意,绯红的小脸吓得雪白,拼命扭动身体。   箍住她的男人眼底猩红,无法自控的疯狂毕露,低低呓语:   “怕我么,怕我也好,我就算让你恨我,也不会放你离开的。除了我,任何人都不能碰你,都不行……就像傅家父女,你知道我怎么处置他们的么?”   容裔手指点在云裳眉角愉悦一笑,恶魔的低语吻在女子耳畔:“她伤了你一刀,我还她一百刀。我不让她死,让她在庄子里和猪狗屎溺为伍,让她爹明知道女儿活着却一辈子不能相见,伤害你的人,我会让他们生不如死。”   “你别说了,我不想听……”云裳眼泪簌漱落下,拼命喊叫:“窃蓝,韶白!”   “还惦记着回家呢?”容裔眼神一变,“告诉你,你爹走了,没人能给你撑腰了,你只能依靠我,只能是我的!”   说着他目光落在女子散开的衣领,那抹雪白的肌肤盈润如玉,情不自禁探去。   “容九!”   男人被叫得一愣,怔忪的刹那,云裳使出全身力气掴在他下颔,顾不上分明的棱角割得她手疼,反身从妆台抽出一支钗比着他,“你说我爹怎么了,他走去哪了!”   女子衣衫凌乱,眼睛通红,脸上神情却满是厌恶与倔强,仿佛他再敢进犯一步,她就敢把尖刃扎进他胸膛。   容裔被钗尖刺住了眼,眸子里的暗魅杀戾慢慢褪去,脑子一晃,自己后退了半步,“别……是我错了,别伤到自己。”   此时的云裳泪水糊眼,固执举着手臂,其它话一个字听不进去,“你快说,我爹去哪了!”   音落便听一声轻叹,手中的钗子已易了主。容裔咣当扔回妆台,主动退后与她保持距离,沙哑道:“我……方才失态了,你别怕我,我不想你怕我。”   这话与方才的话前后矛盾,但容裔根本不记得他翳气上脑时说了什么。这种失控的情形,已经很久没有发生过。   他像不小心咬了主人的大黄狗一样耷着头,哪里还有方才的强势,“你爹……华将军领兵出征漠北,一年之内不能回京。”   云裳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下来了,不想自己显得太软弱,拼命擦拭道:“什么时候离京?”   “今日。”   云裳瞪红了眼:“如果我不问你,你就打算把我瞒过去?”   容裔动了动嘴唇,没有辩白。   他一旦肃静下来,侧脸便显得不近人情,哪怕心里悔不当时,别人是看不出来的。   云裳面对这样的神情本能警惕心起,怕他又发疯,自己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另一层又为父亲远征心急,弱势之下权衡了一番,勉强咬唇虚委道:   “请王爷恕我方才无状,父亲年事已高,我想去送一送,请王爷放行。”   容裔听这软成水的哝哝鼻音,狠狠掐了下手掌,仍是忍不住道:“你,唤我一声别的,我带你出城送军。”   “嗯?”云裳睫梢上沾着小泪珠儿,不解地漏出一声气音。   “唤我声九哥,”不通情.事的男人简直好了伤疤忘了疼,哑哑祈求:“好不好?”   “……?”云裳觉得再和这个人打交道下去,自己可能会心力交瘁——他有脸说他错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错哪儿了!   面对男人小心期待的眼神,云裳忍无可忍,回了他一个字。 第33章 诗册中的那份腌臜东西   城北驿道五万精兵整军开拔, 惊起的尘沙上动重霄,远望如一条黑龙腾延朔北,气吞蟒象。   皇城最高的阙楼上, 凤冠翟衣的华贵妇人扶阑北眺, 目送那条气势如虹的黑龙没云。   贴身的嬷嬷为她打扇,“太后娘娘, 兵伍已经行远了,此处日头毒, 仔细中了暑气。”   “是啊, 行远了。”婉太后微叹一声。   大楚以武并六国起业, 然先帝为政平庸, 文治武功没有拿得出手的,毕其一生也未出征过一次。婉凌华未出嫁前有幸见证过一次高宗皇帝亲征的情景, 那才是志吞龙蟒的大楚军魂,气势与今日一般无二。   不愧是跟随高宗驰骋南北的老将。   婉太后眯了眯眼,华年弃甲从商藏锋二十年, 她差点真以为这位国公爷是安于享乐的富家翁了,此回老蛟重入海, 会掀起怎样的波澜?   看来兄长说得对, 这位聿国公的立场对太子能否顺利登基来说太重要了——好在他还有两个女儿在京, 华年膝下, 也只有这两个女儿。   荣华一世百年空, 到头来终究是给儿女做嫁衣的。   一想起她看好的那个白玉陷沼多时, 名声已被耽误, 婉太后就恨不得活撕了脸都不要的容裔,不得不退而盯住另一个——   “派人留意着华家二姑娘,就看她有没有造化配得上吾儿东宫的一殿主位了……”   ·   前方兵道上甲胄齐行, 封丘门外一架骈马精巧油壁车驰疾直追,却因出发时晚,尚且看不到兵伍的尾巴尖。   “再快些。”自马车中传出的命令慢慢悠悠,这人一转头,那双剑拔弩张的利眉更是温和得一点棱角都没有,表情如信步闲庭似的:“莫慌,追得上的。”   在心急如焚的人耳边不慌不忙安慰这么一句话,那不仅是扬汤止沸,说不定还能起到点火上浇油的反作用。   果然女子眼中焦急更甚,短帷下樱唇抿成一条线,目不斜视冷漠以对。   车中的自然便是容裔与华云裳,云裳为父誓师,不可露出颓靡之色,身上焕然一件紫色襦衫裙,一顶短帷遮住微红的双眼,不细看的话瞧不出不妥之处。   她面上镇定,心里的疙瘩大过天,坐着王府备下的车马没法将容裔赶下去,只好坐得离他八丈远,要是能力允许,她哪怕出去驾车,也不愿与私德不修的家伙共处一厢。   那声“九哥”云裳当然没叫,谁爱叫谁叫去,要痴心妄想,不如做梦比较快。   车外打马如飞,车内鸦雀无闻。容裔干咳一声,侧头看着她,“姑娘真会骑马?”   这是云裳甫闻父亲今日出征时急火攻心,怕马车赶不及,脱口对容裔说她可以骑马赶去。   稷中学宫有专门教骑射的先生,云裳小时贪玩学过一阵,控缰是不在话下的,只不过有一天猛然发觉,骑久了双腿内侧与臀上会生硬茧,她哭兮兮涂了半个月珍珠雪梅霜,才好不易将娇嫩的肌肤保养回来,吓得此后再也不骑了。   云裳恨自己多了这句嘴,一味闭口装聋子。   容裔没得到回应,摸了下鼻头,心想是时候问折寓兰学些哄女子的办法了,每次都不知因何得罪小花瓶,她一给冷脸他便犯难,长此以往他也受不住。   姑娘越不理他,容裔越忍不住想听听她的声音,哪怕听她嗔骂一句也好。   故而冷静了半刻不到,又忍不住低声:“你能不能,再‘呸’我一声?”   “……”云裳深吸一口气,终于在极尽忍耐中开口:“王爷可否觉得人之相处与观棋相似?”   观棋不语,闭嘴为上。   容裔听了一怔,随即有些自嘲地低下眉头,“可我也不是真君子。”   这话他从前也说过,却远不及此刻落寞。云裳只能承认,她确实看不懂这个人,一时位及人臣风雷无两是他,一时茕茕独立笨嘴拙舌也是他。   容裔察觉到女子又默默向外挪了挪身,几乎贴上厢壁,钝刀子割心似的,垂眸道:   “我无他意,只是觉得你若肯骂我,心里的气便能消些。方才在阁中……理亏在我,我一时失了方寸,我可向你起誓……”   说到这,容裔哑然自笑,冷木多年的心一朝惊动,就乱得如此没章法,他自己都保不准将来会闹成什么样,那套娘们用的投井上吊发毒誓,说出口又是敷衍谁呢?   最终他只说:“从今你放心便是。”   我绝不会再伤害你,绝不会再欺负你哭。   云裳沉默,容裔努力措辞:“那纸上的词……当时想岔了,什么来路我也猜出一二,敢处心积虑算计你的人罪不可恕,你若遇到麻烦事,随时告诉我,还是那句话,我不容任何人伤你。”   云裳面上八风不动,心里一刻没闲地分辨他话里的真情假意,忖到半道便放弃了——听着一句句比真金还真,可隐在后头的迷雾一点也不少。   为了面上和平,还是回应一句:“王爷费心,此为我家事,我自有考量。”   ——傅婕拿来陷害她的那张字条,上面的字迹是有人仿她写的,能拿到她笔迹的人不多,家里只有华蓉请过她的字帖练字,华蓉与傅婕又是从小一同长大的交情。   云裳并不想往华蓉身上怀疑,毕竟二人井水不犯河水,她对自己何来这么大的敌意,何来这么隐蔽恶毒的心肠?   哪怕抛却情感因素看,这一着毕竟太险了,若真是她从中牵线,稍不留意就会被牵扯出来。   然而傅婕得惩后华府却风平浪静,依父亲的心性,他不会故意包庇害自己的原凶,只能说明,华蓉表面上是干净的。   云裳也想如此安慰自己。   如果没有诗册中的那份腌臜东西。   那夹层是她花了一个多钟头一页页从诗册中翻出来的,若非有心去找,她便将书翻上十遍也不可能暴露。   无人知晓当她发现时心头多冷,想当初回府时,是她亲近地迎上来叫了她一声“姐姐”。   也是这姑娘,冠冕堂皇递了她一本所谓她求表哥写的诗集,在其中夹带私货。   那诗册子上的字确实有棱有骨出自男子之手,但那首艳词,却是骨腕尚弱的女子模仿张济之字写出的。云裳一眼就能看出,抵赖不得。   如果她没能发现,那么有朝一日这东西抖搂出来,无从抵赖的恐怕就是她自己了。   云裳疲然捏了下眉心,她不是泥塑的面捏的,有了防备便不怕那妮子起什么幺蛾子,反而若教容裔知道此事,摄政王口中的大卸八块可绝不是说着玩的。   一时都分不清何人更可怕。   她思量入神,马车突然向左颠了一下,云裳的身子被带得撞向木板。   却无疼痛,额头垫在了一只温热的掌心上。   容裔不知何时绕过一只手来虚护着她头侧,除此以外全身上下规矩规矩,连眼神也没偏一下,淡道:“别磕到头了。”   又是这句话。   云裳不动声色地想,容裔似乎关切她不能磕伤头到了一种执念的程度,结合此前种种,她忽然发现所谓“替身”,可能是她想错了。   因为父亲也曾用那种深邃而失神的目光看过她,左不会是,父亲还有一个与她长得很像的女儿吧。   容裔怕她伤到头认不得人。   认不得又会怎么样呢……   正这时,马蹄嘎然声止,带起一片尘沙。奎在外道:“主子,赶上了。”   ·   一匹高头大马为赴漠的大队人马开路最前,马上先锋是聿国公旧部张云良。   前些日子张云良与华大帅喝酒时,还抱怨下半辈子摸不着弓箭,也就是在京城混吃等死的命了,没想到他老大在白矾楼一捅漏了这他娘淡出鸟的世道,老伙计就从昔日的副将,摇身成了新任的前锋。   高马后却跟着一顶灰扑扑的小轿,前后两个抬轿子的,搁在兵部那是每年要领百两俸的参军以上的官职,特殊无他,只是每人长了个和聿国公一样的便便大腹。   轿子里始作俑者还悠哉游哉地说风凉话,“都是为你们好啊,成天胡吃海喝的看看都成了什么鳖孙样儿,趁早抖抖肥肉,免得与狄子碰上,一个回合不到我就得给你们裹尸。   华年此番将能要来的旧部一股脑全带上了,这两位轿夫——稗将皆上了四十年岁,腹诽一圈他们大帅自己的肚子,敢怒不敢言,但有生之年还能重回梦中铁马金戈,心里头都是乐的。   正这么将不将兵不兵地行旅,后头突然传来一阵疾驰马蹄声,孙函抬着轿杆嘀咕一声“这是为谁送军来的”,华年眼皮一跳,福至心灵,手指有些发颤地挑开轿帘。   骏马瞬息而至,马上公子肋下一管玉笛,风尘翩翩地拱手:“幼玉来为国公爷饯行,祈盼国公绞歃北狄,早日凯旋而归。”   华年一见是谢璞顿时没了兴头,哼唧了一声,“贤侄有心了,不是东宫的意思吧?”   谢璞语气一滞,迟疑小许下马近前道:“小侄此来是自己的意思。华伯父任命离京得急,留下京城一些棘手事无法顾全,所以小侄特来问伯父讨个手令。”   “哦?”华年在小轿里晃晃悠悠,“什么棘手事,什么手令?”   谢璞面色又一沉,压抑住清朗的嗓音:“伯父难道真不管云裳了吗,在您心中,她到底还是不是您女儿?”   华年烦躁地翻了个白眼。谢璞对云裳有这份心,他心中其实有些安慰,可惜孩子是好孩子,偏跟了那么个畜生。   只要谢璞还为东宫效力一日,管他有什么心思,华年断不会让他接近云裳。   华年随口胡诌:“儿女自有儿女福,老夫此去出征千里,为国为民义不辞身,至于小我小家,只得放在忠君后头了啊。”   孙函听了直憋笑,还没笑完,突听轿子里嚎出一嗓子:“老孙老何,停轿快停轿!你们听见有人喊我‘爹’了吗,是不是有人喊我?!”   俩轿夫心说从前老将军也没这么浑不吝哪,这上了岁数怎么想占便宜想疯了?落轿回身一望,居然还真有一辆精巧马车奔驶而来。   华年麻利地下了轿,满面春风地挥手:“队伍继续向前,不可耽误行军速度。”   在楚国,历来大军出征遇送行者,有人停马不歇的规矩。华年大跨步向马车方向迎,谢璞一眼望去,握着缰绳的指节发硬,牵马随后。   未等到近前,那马车戛然停下,一片纤嫋的紫云杳然落地,华年忙道:“慢点,别跑,别跌了跤!”   云裳时隔多日再见父亲,哪里还顾得上形象优不优雅,一见阿爹慈祥的笑容,才消肿的眼圈又红了。   容裔一路默然伴在她身侧,确保小姑娘不出意外。他与谢璞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淡嗤:“谢大人休沐日好繁忙啊。”   “不及王爷国事压身,亲自来送军。”谢璞淡淡回言,移开的视线紧紧粘在紫衣女子身上。   小丫头比从前瘦了,纱笠下露出的半张脸不说话都可见委屈,犹其那两枚紧抿下压的嘴角,瞧着便让人想将她抱进怀里安慰。   谢璞森森看了容裔一眼,他不知云裳在王府里遭遇了什么,也不敢深想,任何揣测都是对她的亵渎。不过怎么样都没关系,华云裳在他心里,一直是那个窝在他怀里听故事要糖吃的小奶团。   她曾经予他这孤僻病秧子的温暖,他都会成倍成倍还给她。   趁着华年还没走,容裔也在,谢璞想把此事说开,至少先将云裳从汝川王府那个狼窝里捞出来。才要开口,却听华年突然斥了一声:“不许哭。”   华年从来没对宝贝闺女说过一句重话,唯独领兵出征不一样,饯别时落泪不吉利,也伤士气。   他看着云裳道:“我华年膝下虽只两个女儿,但华家的风骨不能堕,裳裳,你爹此去是将扰边的蛮狄赶出大楚边境,是保我朝百姓安居乐业!你是我闺女,要为爹骄傲,要挺直了脊梁等爹班师还朝,明不明白?”   云裳听到“两个女儿”时,心内一酸,来时路上打好的腹稿全没了踪影。她用力忍住泪意,挺身道:“女儿明白,爹,女儿在家等您平安归来。”余话半字未提。   她爹是去战场拼命的,她不能叫他老人家临阵对敌时还要为后宅分心。   只要有她在,华家乱不了。   队伍已经行出老远,这对话别的父女还恋恋不舍互相叮嘱。谢璞本以为华年偏宠养女,但此时一看又觉不是那么回事,只见华年疼惜地看着斗笠下遮着眉眼的那片纱布,“你的伤养得大好了么,教爹瞧瞧。”   云裳闻言,一腔离愁别绪冲散,扭着脸不经意露出小女孩的娇气:“好丑,不让你看。”   容裔先前一直默默听着他父女说话,此时方上前一步,对着聿国公扬眉一笑,同时恰好挡住谢璞投到女子身上的视线。   “国公别想了,小姑娘爱美害羞,她的伤口除了我,再不肯让第二个人看的。”   华年:“……”   谢璞:“??” 第34章 修罗场   谢璞闻言皱眉, 是他听错了吗,他居然从摄政王的话里听出一点、不,很多……炫耀的意味?   摄政王向来凛冽如强弩, 别说玩笑, 就是无意得罪了他都要担心那支箭射穿自己的脑袋。   谢璞还从未见过摄政王有如此浮华松弛的一面。   华年更是一口气噎得上不去下不来,心说我闺女害不害羞我不知道, 你可是真不害臊呀!   他板过脸问云裳:“这混账是不是欺负你了?”   云裳转眸未答言,容裔愉快接口:“天高皇帝远啊国公, 眼看兵马不见影儿了, 您快些走吧。”   华年三升老血在心头, 当着老子的面, 他就敢一副将护雏的老鹰赶出窝,好霸占小崽崽的嘴脸?   老将军紧绷眉头对容裔隔空点了点指, 在摄政王面前,这样犯忌讳的动作也只有他敢做,容裔亦不以为忤, 心想给这老头一个面子吧,约略颔首:“答应国公的话, 我都记着呢。”   云裳敏感地蹙眉:他答应我爹什么了   看阿爹的态度, 竟真的默许将我交给容裔, 他们之前到底有什么协议?   她细细观察这两人的眉眼官司, 无论如何也猜不透。   所有疑团都随着华年返身入伍带向漠北, 云裳不由自主跟着父亲走出两步, 终究默默伫立在原地。   飘扬的紫衣如一茎天地间遗世独立的紫竹, 纤柔却坚毅。   两个男人沉默如两尊门神在身后陪着她,不催促也不打扰。   直到沙尘落地,云裳背身轻轻揉眼, 谢璞余光留意容裔的动向,当先开口:“裳儿莫挂心了,伯父老当益壮,定然能凯旋无恙。我送你回华府可好?”   云裳轻怔,下意识看向容裔。   后者洒然背手回视,把“我懒得跟他废话,但你肯定得跟我回去”的意思挂在脸上。   就这么石火电光的刹那,云裳对着面前这张散淡的脸,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   若是在来时的路上,不,哪怕片刻之前,她听到谢璞的话都会喜出望外地借机回家——留在一头阴晴不定的老虎身边可并不是玩事。   除非,有足够的酬劳令她值得冒险捋一捋虎须。   云裳有些过意不去地看着谢璞,正欲开口,一辆悬珰鸣玉的马车逆着驻北军行去的方向由远及近。   那车帘掀开,露出一张温润如玉的脸:“小师妹。”   ……   三人同时转头,容裔和谢璞的脸色都有点一言难尽。   唯有云裳真惊喜,才与父亲分别的失落瞬间被踏实的温柔填补:“有琴师兄,你何时来了京城!”   车中人正是稷中学宫的掌院、亚圣孟思勉的大弟子有琴颜。有没有琴的,容裔不知道,但此子有颜是真,见了那张隽逸出尘的脸,方见十丈软红尘。   天品乙等,乃华云裳一眼钦定。   容裔心里头不是滋味:她这些年就是看着这张近水楼台的脸长大的?怪不得她嗜爱美颜色,珠玉当前,还有何等皮相能入她的眼?   摄政王此前从没在意过相貌小事,这也是折寓兰那张惹桃花的脸常年在眼前晃悠的缘故,以至于相衬之下,容裔虽不丑陋,却也和英俊无双沾不上边。   而有琴颜之貌,不输折寓兰。   容裔将玉扳指捏得隐响,生平第一次嫉妒起一个男人的外貌。   这就是闲书戏本上说的拈酸?   容裔郁郁地想,他一点也没感觉到酸,反而觉得胸腔涩涩地发疼,不但自己疼,还想让对面那小白脸身上疼出几个大窟窿!   谢璞不似他那么无聊,他看着华云裳仰头与她师兄说话时眼中流露的光彩,本能一眯眼,随即揖手笑道:“文林兄好久不见了。”   有琴颜有过目不忘之才,望去一眼即认出了洛北第一才子,温文尔雅地回礼:   “与幼玉兄缘起一面,此番能在京城再会实乃幸事。”   而后他彬彬有礼地转向容裔,“这位便是摄政王殿下吧,在下姑苏有琴,请殿下安。”   国子监被焚前,大楚对文人颇有优待,尤其名术一流之鸿儒圣师,见君王可不折腰。   是以有琴颜名为见礼,从始至终都未下舆,那麒麟玉珂振振行止的雅轩,好似他一身风骨的托衬,不愧于稷中第一名士之名。   江南名士故意忽略了摄政王阴得要下雨的眼神,亦坦然面对谢璞探究的视线,温煦瞧向面色欢喜的小师妹:   “初来京城尚无落脚地,师妹可为师兄引荐一二下榻处?”   云裳听了心内一跳,同窗近十载,她对大师兄的语调神情再熟悉不过,他这是听说了京城的风言风语……在委婉地要她跟着他走。   容裔忽道:“姑苏在南,有琴先生自北而来,却说初至,这辕辙的不是一里二里了。   “况朝廷为南北定榜之事,召稷中掌院入京商略,先生抵京后第一个请见的应是本王,却先于这郊野猝然相候,该夸稷中大掌院不但学问做得好啊,就是去算卦也绰绰有余了。”   一番话连嘲带怼,连个字缝儿都不容别人插口,真难为了有琴颜还能面无愠色地颔首听训。   云裳闻此恍然,大师兄此行,是为了重立太学复开科考后,为南方学子争取地位而来。   稷中的掌院都亲自来了,那洛北无涯学院的院长离徐孺下榻入梦华还会远吗?   南北清儒齐聚京城争短长,加之太子小冠礼在即,四路藩王亦旌旗浩浩地涌来,腾蛟起凤遇紫电青霜,京城当真要热闹了。   思忖过后云裳生出一片护短之心,瞄了容裔一眼:“儒学重在爱众亲仁,亲亲方能亲友朋亲邦人,师兄挂念着云裳,风尘未歇便仆仆寻来,要怪都怪云裳不懂事,累师兄费心了。”   容裔顿了一下,顺着她轻轻点头:“嗯,我也没有责怪之意……亲亲之言还是免了。”   云裳:“……”   为何他无论对谁都犀利能言,唯独与自己说话,就这么一句一句地冒傻气呢?   谢璞对云裳一口一个甜甜的“师兄”,心里同容裔是一个别扭,面上的笑意却仍是春风化雨:   “裳儿小时候喜欢粘人,想来这些年文林兄对我家裳儿颇多费意了,在下替她谢过阁下。”   云裳耳尖发红,这都多久远的事儿了,怎么当着人拿出来说?   另两个男人眼锋却同时一侧:你,家,裳,儿?   有琴颜:“小师妹最爱吃姑苏的云片糕,这回师兄特意为你带了许多,你上车来,车上还有许多学宫的师兄师姐们给你带的礼物。”   谢璞:“裳儿从小嗜甜,可惜江南许多小吃味道都太寡淡,呵,都不知丫头这些年过得多委屈。正好甘露阁新出了几样糖霜脯子,裳儿同玉哥哥走,哥哥带你去吃。”   容裔抖袍冷笑:“你们两个,为新太学那掌司祭酒之位去争且有日子,在这儿就算磨破嘴皮子,漫山黄鼠狼也当不了你们的裁官。”   “——姑娘跟我回府喝药。”   云裳茫然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后知后觉这三个男人不嫌事大地架起了一台戏。   局面于是变得莫名,三人用看香饽饽的眼神一同盯住她,无声地询问:你跟谁走?   这三人里一人韶华风流、白马牵缰,一人温润似玉、端居轩舆,另一人……算了,他一发疯能把那牵马的坐车的通通拿下,还是不提了。   云裳低下头,只略想了一想心里定下的那件事,便不纠结了。她在心里对谢璞与师兄道了声抱歉,抬眸坦然道:   “云裳在王府中还有一帖药未服下,太医之嘱,不敢不听。”   没人想到她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谢璞和有琴颜愣愣看着那马车行远,兴许都在琢磨:这一南一北的风水加在一起,怎么就败给个臭了名声的狼窝了呢?   “鹬兄,机关算尽太聪明啊。”   “蚌兄彼此彼此,京城回见。”   连容裔都觉喜出望外,他前一刻还想着,将小花瓶硬扛回马车上不是不行,只是过后又要花心思去哄了,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功夫。   将云裳扶上马车后他紧跟着坐上去,“你……”   云裳不去看他亮得过分的眼睛,闭目截断道:“趁着我还没后悔,王爷您最好别开口。”   若非为了查明心中的疑惑,她怎么舍得拂大师兄的颜面。   既已一不做二不休,那么她一定要打探清楚,这位摄政王对她的殷勤里究竟藏着什么古怪。   当晚,王府的清翡阁中传出一阵瓷器落地之声,付六一路哆嗦着跑到试霜殿,一见王爷的面扑通跪地,面如死灰:   “王爷……华姑娘方才不小心摔倒磕到了头,姑娘她、她失忆了!” 第35章 咱们今晚怎么睡呢?   回来时还好生生的, 怎么转眼功夫便摔到头了?   容裔听到付六的话后神情发怔,方寸之间甚至没反应过来,等胸中那口气憋到了头, 一口冰冷的空气霍然吸进肺里, 男人失笔打翻砚台,不顾袖管上的墨污飞步赶来清翡阁。   碧纱槅里乱成一团, 打碎的花瓶碎片还在地上,韶白捧着姑娘的手噎噎啼哭。   当时姑娘让她和窃蓝出去, 自己在屋里上药, 两个丫头习惯了姑娘爱美避人, 便如往常候在外头。   谁想到屋里一声碎响, 二人赶进来便看见姑娘跌在地上,那多宝阁上的花瓶碎了一个, 姑娘的头上也多了个肿包。   云裳额头上的是撞伤不是割伤,可想见她当先磕在多宝阁边角,带下了一个花瓶。窃蓝她们进来时云裳还倒着, 再唤醒,让起便起让坐便坐, 只是不认得人了。   容裔听过来龙去脉, 眼前光景恍然与前世的情形重叠在一起, 薄唇刹那失了色。   华年言犹在耳的托付化作一把石捶击在他心口窝, 容裔踩着锋利的瓷片走到云裳跟前。   下午还活色生香的女子一双清眸失了魂魄, 脸色雪白到几近透明, 容裔想伸手碰一碰她, 指尖停在细软的绒毛边,没敢动。   怕一伸手就碰化了她。   “华云裳……你看我一眼,说句话。”   华云裳眼珠没有转, 檀唇没有启,呆如木偶人。   收回的手背青筋暴起,仅在顷刻间,男人眼里什么情绪都没了,玄衣笼罩的高颀身影宛如不近人情的神祗。   “肃静,谁哭把谁扔出去。”他转头问跪在门口的付六:“安太医来了吗?”   付六听见这没有一丝温度的声音,猝然想起七年前的那一天,血都凉了,“……已经速传了,就、就到。”   菩萨佛祖保佑,这阁中上下仆婢十几口子的命,可全系在安老太医一人身上了!   安太医正被一辆安了风火轮的的马车送来的时候,一把胡子都散了花。他进门便见下人跪了满地,而摄政王手臂虚环着那位华姑娘,并坐在莲帐之下,乍一见如同一对新婚燕尔的璧人。   ——如果华姑娘没有安静得一动不动,而摄政王也能笑一笑的话。   安太医只瞟了一眼那双黑得没边的瞳眸,就不敢再看了。   听了大概发生的状况安太医不敢怠慢,连忙上前看诊。华云裳不懂伸手,胭脂唇轻抿,木着双眼望着一个虚无的焦点。   容裔轻轻翻开她的手腕递出去,冰凉的指尖捻在滑腻的肌肤,贴在她耳边低喃了一句话。   咫尺如安太医也没能听见,他切了半晌脉象,面带惑色:“华姑娘气脉通畅,并无淤堵之处,这额头上的伤看起来仅似外创,按理不该啊……”   华云裳自从被人扶起后,一直对外界任何刺激都没反应,忽然眼睫颤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   容裔不满意这种说辞,接连调了太医署几位擅医头疾的医士,所言都与安太医相差无几。   从脉象上看,华云裳没有丝毫病症。就像她每年定时发作的心疾,哪怕华佗重生也诊断不出个所以然。   连药方都没法开。   容裔看着少女乖巧无害的脸庞,侧鬓一条轮廓绷得像片斧削的剥岩,按捺许久,平静道:“都滚出去。”   众人逃命般窸窣而退,唯有窃蓝和韶白没动。   韶白既放心不下姑娘又畏惧摄政王,哆嗦着两条小细腿如临深渊,窃蓝尚有些武者胆量,直视容裔道:“请王爷移步,我等会照顾姑娘。”   “人交给你们照顾成这样,”容裔目光凝在云裳脸上没动半分,看上去有些凉薄,“不杀你,是因她清醒后会伤心。”   韶白吓得偷扯窃蓝袖子,窃蓝紧扣双拳,顶着那不显于声的威压还要言语,容裔的眼光电一样射过来:“她上药不许人看,怎么,姑娘一病,这点规矩都不守吗!”   吼走了人,容裔自己反有些无所适从。看见瓷人儿额角添了新伤,他拧开妆台一个点朱玉合,下手一剜,半盒子祛肿膏子都糊在手心。   没轻没重的薄荷凉染了满手,拿指尖化热,再一点一点涂到云裳的伤处。   “怎么这样不小心呢……”   动作笨拙的男人失了方才骂人的气势,眼中一片拼凑不全的灰败:“我怎么能让你如此不小心……”   入夜的王府灯火通明也兵荒马乱,华云裳脉上诊不出病来,可她的人确确实实出了问题。   被拘到一堆的太医们只得斟酌下药,是活血还是行气,为着自个的一家老小都得好好掂量。   容裔好像一夕回到了前世,对着这样的小花瓶既陌生又熟悉。某一刻他甚至想,如果今日让她随谢璞或有琴颜任意一个人走,她是否都能避过这场无妄之灾?   ——“贪狼生为天煞孤星,蕴杀戾,乱福祸,克六亲。请陛下及早决断,妖祸不可留啊!”   那道从他出生起便如影随行的声音,仿佛又出现在耳畔。容裔抿齿不语,骤而挥袖震灭了窗下半排烛灯,眼风厉厉:“荒唐!”   他一径守到后半夜,那姑娘仍一个姿势坐在床边,只是眼里明显地生出水雾。   容裔将她扶倒,小心地掖好被子,那安慰也不知说给谁听:“咱们不信命,乖,睡醒一觉便好了……”   枕上的姑娘眼珠不易察地动了动,似在消化这句难以理解的话,凝迟片刻,慢慢阖上眼睛。   容裔在她床边守了一夜。   次日早上,睡醒的华云裳没见好,容裔的眼圈倒是熬得青了。   文渊阁那处有几件要事等他决议,事关与东宫竞斡国子监的管辖权,说十万火急不为过,到后来折寓兰亲自来请,教容裔两个字就给推了。   他眼里只有呆呆懵懵的姑娘,待人伺候她洗漱后,命人在外间摆饭。   红檀食案上两碗米饭,两双筷子,容裔也不知心情不好还是精神不济,不像昨日那样絮絮地自说自话,默然端起碗,夹了口米饭送到唇边。   没吃,极其自然地等着。   然而等了半晌,也没见那木偶般坐着的姑娘有样学样。   容裔怔了怔,乌青的眸子看向她,换一口菜夹到嘴边,结果华云裳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   若有神智,这姑娘说不定在想:这人夹来夹去的也不吃,倒是馋谁呢。   气氛诡异地僵持,容裔的表情从不解变得古怪,他撂下碗筷,盯着那张白玉无瑕的脸,仔仔细细看个剔透。   痴人也受不住这样凌利的注视,华云裳的睫毛微微低颤,如同花蕊间洒落的蝶粉。   审视到这点细微的变化,容裔彻底吐出一口气,眼底的光采一寸一寸活过来。   “六个时辰。”能在三刻钟内察人断狱的男人心里发嘲,“我居然被足足魇了六个时辰……”   千钧重负一朝释,然那一刹男人头皮下的青筋都分明暴了出来,舌尖在牙齿上狠狠碾了两遍,最终泄恼般舔上嘴角。   所以不形于色的恼火,终聚成无可奈何的一声叹笑。   华云裳虚茫的视线被那侧头一笑晃出波折。   摔肿了头的姑娘,不解地看着男人耐心夹起米饭递到她嘴边。   该张嘴吗?还是当作没看见?   秾美的脸上露出一片不灵光的呆萌气,可能当真饿了,没坚持几息,云裳无辜地张开粉润的嘴唇。   一口一口,将男人喂她的饭心安理得吃个干净。   ·   付六闹不清昨夜还拿根判官笔疯点生死簿的阎王爷,今儿怎么貌似雨过天晴了,私下问韶白一句,那位小祖宗的病情并无好转啊。   不过至少他的脑袋还能在身上多留些时日,付六顺道去安慰太医院那老哥几位,其中一个家里娶了七房美妾的太医当场喜极而泣。   容裔没再折腾底下人,吃过早膳后,在窗阑边选了个光线明净处,安置华云裳晒太阳,自己便坐在对面瞅着她瞧。   “你这几日都少出屋,见一见阳光,对身子有好处。”   不管对方听不听得懂,容裔说得意味盎然,嘴角还噙了一抹玩味的笑,专往云裳眼眸深处瞧。   是一种外人无从得见的,把人看得发痒的钟情。   整整一个上午,华云裳不动,他也不挪窝儿,像是想在姑娘脸上瞧出朵花来。   韶白进去三趟都把自己看瘆了,第四次出来后忍不住对窃蓝咬耳朵,“屋里那两樽泥人儿太吓人了!你说王爷看什么呢,他是不是看姑娘的样子,也被刺激疯了?”   窃蓝没理会韶白的一惊一乍,咬着指尖兀自想:得寻个法子把小姐带回家去,落在这阴晴不测的人手里,结果太难料了。   日头将上三竿时,华云裳终于坐不住似的扭了扭身子。容裔睫宇被惊动,如美梦初醒般笑了一下:“怎么了?”   华云裳置若罔闻。   容裔风清树凉地抻懒腰:“姑娘这病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好,你的意思说不出来,我只好凭心而为了,照顾不周处多担待。”   明知没有回应,容裔自说自话也不嫌累。华云裳小脸上都隐约露出委屈的神色了,显然不想担待。   第五次借换茶之名进来的韶白看见这一幕,“哎哟”一声,后知后觉王爷在跟前,连忙低头怂声道:“我们姑娘常说太阳直晒到脸上,会伤皮肤变得不娇嫩,王爷您看……”   “原来如此。”容裔看着落在华云裳脸上的几缕骄阳,叹息像模似样:“我说什么来着,女子心海底针,你不说出来,我如何能懂呢?”   茫然不解的韶白好像听见了谁的咬牙声。   到午饭时更难熬,容裔特意吩咐厨房上了一桌子江南菜色,自己早早坐在小姑娘身边等着喂饭,仿佛对此有极大兴味。   几道合口的佳肴都被他摆在云裳眼皮子底下,不做人的摄政王却偏去够那远处的青笋苦瓜,一口口往云裳嘴里送。   还有脸问:“是不是很好吃?”   云裳面无表情咯吱咯吱地嚼,闻言停了一下,继续咯吱咯吱地嚼,只不过更加用力,好像想把什么东西狠狠咬上一口。   容裔盯着那两片润泽的红唇,修长的脖颈上下一滑,按捺着避开眼色,又搛起一片莲藕递了过去。   喂兔子呢这是。   空受摆布的华云裳眼睁睁看着他自己换双筷子大块朵颐,实在忍无可忍轻咳一声。   容裔立刻看向她。   那瓣红唇似乎纠结良久,轻轻吐出一个字:“饱。”   像小孩儿刚刚学语,轻软而不分明。   “抱谁?”容裔将脸凑近半分,似含笑意:“姑娘想让谁抱?”   这没脸皮的人在外则已,私下里怪话一句接一句:“正吃饭呢,可不兴这样撒娇的。”   华云裳:“……”   ·   好在晌午后,不懂照顾人的祸害终于往试霜阁去了,这还亏得折寓兰顶着一嘴燎泡三催四请,说九爷再不露面,文渊阁那帮阁老就要掀房顶了。   容裔走前没忍住在小花瓶乖巧的下巴捏了一下,嗓音低靡:“晚上等我回来喂你。”   华云裳黑木的眼珠更黑了。   韶白和窃蓝也怕容裔在跟前,好不容易盼走这尊大神,下午想安置姑娘睡个午觉。   她们内心都期冀,定是近来发生了太多事,姑娘一时吓到才会如此,等养回了精神,姑娘一定会好的。   不想未时前后,汝川王府来了位稀客,却是青城公主带着女儿玉濯来拜访。   不知容裔那头如何交代的,总之小玉濯领着嬷嬷来清翡阁看望云裳。玉濯见人很是知礼,仰着一双葡萄似的大眼睛道:“听说花仙子姐姐生病了,玉儿特来探望。”   韶白一见这萌娃子,心都快化了,姑娘同样喜欢孩子,与心清眼净的小娃娃多接触,说不定对病情有帮助,便将公主殿下的掌中珠领到屋里。   玉濯看见有过一面之缘的仙子姐姐眼神一亮,却见仙子不说话,坐在那儿如同玉雕的一般,眼里不由流露出稚气的担心。   她围着云裳左看右看,叽叽咕咕说些别人听不懂的孩子话,又小心翼翼戳戳仙子的手指,像是想确认这么白皙的肌骨是什么做的。   玉濯仰着头观察仙子姐姐的反应,不知瞧见了什么,突而眼神一亮。   小家伙从随身装糖的荷包里拿出一颗松子糖,轻轻放在云裳手心,而后手脚并用地攀到云裳身边的绣椅上,小手勾住她的脖子,暖乎乎带着奶味的嘴唇贴在云裳耳边。   “我知道了!”玉濯狡黠地眨眨眼,呵出的全是气音:“从前娘亲不许我多吃糖,我也用装病这招跟娘亲撒娇……不过仙子姐姐不行哦,仙子姐姐这样子会露馅儿的。”   “因为花仙子是不会生病的呀。” 玉濯黑白分明的眼眸煞有介事一转,细心交代:“姐姐要小心呀,被发现了很惨的,会被打屁屁!”   ……   傍晚容裔忙完公事回到清翡阁的时候,他那古灵精怪的外甥女已经家去了,云裳的手心空无一物。   不但吃了糖,连晚饭也早早解决了。容裔闻知此事向阁外一侧眼,韶白欣喜地道:“王爷恕罪,方才小姐说话了,奴婢猜想小姐是饿了,便自作主张传了膳,小姐果然吃了许多呢!”   容裔失笑,“她说了什么?”   “饭。”   行吧。容裔慵懒地捏捏眉心,挥退众人,提了把平禅椅落座,又把人当成西洋影儿,托着腮津津有味看起来。   仿佛这张脸便抵得十里秦淮水,千年中秋月,见一眼便多一眼的欢喜。   暮色四合后他看够了,人也该歇息了。容裔起身脱去外袍,随手搭在椅枝儿上,就着内里的一身束著腰带的烟墨色内衫,近榻前,伸手勾了勾女子垂在膝边的手指。   那试探与他放肆的目光截然不同,带着无比的克制,仿佛只要对方流露一丝厌恶之色,他便不再进犯。   不过也让人怀疑,他是不是笃定了女子没法透露出任何反应。   见她并无不愿,容裔温暖的手指缠绵上少女白细的腕。灯下看人,此时正是“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小”,依着一点若即若离的牵力,独属于男人的浓热气息一点一点呼在她颈边。   “咱们今晚怎么睡呢?”   男人不低不昂的声线似磨在泉石上的玉印,一戳一片红:“不守着姑娘我不能安心,可昨夜我一宿没歇,难受得紧,姑娘也疼疼我吧。”   华云裳几乎被这句话悸停了心跳,尤其还有一只不老实的手,不停挠痒痒似的搔着她的腕心。   坚持了一天一夜的姑娘心力交瘁地想:可恶,装不下去了呢。 第36章 当着云裳面前,横笔在舌……   云裳在决定摔倒装傻以套容裔的话时, 计划不可谓不谨慎。   她晓得这个意外看起来过于凑巧了,所以为了逼真,那一磕下了血本, 一脑袋下去, 半边耳朵都嗡嗡作响。   韶白和窃蓝是她心腹,本不该瞒她们, 可云裳担心二人戏演得不真,被容裔那双狐狸眼看出来, 只得容后再赔不是了。   她又怕单纯装作失忆, 话里行间会被容裔揪出破绽, 权衡之后干脆来了个装聋作哑, 扮痴总比失忆容易得多。   别说,费力演这一遭还真有收获。   ——小花瓶。   云裳回想太医问诊时, 容裔留在她耳中的那声轻呓:“小花瓶莫怕,我定会治好你的。”   掩饰惊慌的语气好像一把零散的沙砾,容裔为何有那么大反应, 他是在叫谁?   云裳很想再接再厉,可惜接下来摄政王就不怎么做人了, 非但喂饭不往好吃的菜上夹, 还无所事事地一个劲儿瞧她, 害得她眼睛都不敢轻眨一下, 一日下来, 眼皮酸疼得很。   果然“慎独”二字最是不假, 他当她不谙事了, 内里恶劣的一面便露出来,云裳有几次恨得牙痒,险些漏陷儿, 幸好硬是忍住了。   唯有一个意外,是她听到容裔为了自己推掉朝中的正事。   摄政王无论在外令名如何,政事勤勉一条却为公认,云裳无意间体验了一遭红颜祸水的滋味,哭笑不得之外平添疑惑:他何必做到这种地步?   星月低垂的夏夜,两人最后还是共宿一室了。   容裔终究没像他言语那么放浪,在云裳的榻边打了地铺,堂堂摄政王荒谬至此,委屈至此,云裳想想都夜不成眠。   而且不知是不是错觉,方才他趁没回应便自作主张把她抱上床,那手掌收回去的时候……似乎不那么老实。   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云裳狠咬一下唇瓣,惩罚自己的失策,又在黑暗中摇了摇头,不愿意满脑子思绪停留在他一人身上,想起白日来看她的玉濯,云裳暗暗叹了口气,当时为了避人耳目,都没能抱一抱那个奶团子。   不过她十分奇怪,玉濯一语道出她在装病,究竟是童言戏语,还是当真有种小孩子的直觉?   初初听到小女娃的话,云裳几乎吓了一跳,也亏得是童言,即便说出去也无人当真。   同时云裳留意到另一件事——上回在宫里,青城公主尚且避容裔唯恐不及,才过去多久,岂会带着女儿主动来拜访?   除非这是一种此消彼长的隐示,说明容裔在皇室中已有了一家独大的能力,所以青城公主带着自身那一层政治身份,做出投机俯就的试探。   天家啊……   女子在暗昧的纱帐下无声轻叹,所以她三个师兄个个都有经济治世之才,只有她这不成器的亚圣弟子胸无大志,宁愿走马观花一生,也不想染指这无尽的筹略权衡。   太复杂的事,她不喜欢。   “就这么舍得出自己……”床下那片黑影突然翻了个身,呓梦似的:“不疼么?”   云裳登时像只奓毛的猫绷直后背,屏息片刻,没再听容裔发出其它声音,仿佛真就是一句梦话。   少女身子慢慢放松下来的时候,不曾知道,榻下的男人睁着矍烁的双眼,唇边莞起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   ·   第二日醒来,云裳奇异自己在一个男人寝于卧榻的情形下竟还能睡着,起身揉了揉眼,无意间扭头,“……”   “早。”   容裔难得睡了个好觉,不设防的眼眸溶荡着惺忪。   一见床上的人,他便精神过来,起身时身上松垮的中衣如流墨散下,皮肤透着冷白的胸口惊鸿一现,被他随手捞过衣带拢住。   没有冒犯,也不曾刻意调笑,只是用那初醒时无害的沙哑嗓子问:“姑娘睡得可好?”   明知痴子不懂得窘迫,云裳还是被那张品秩无极的脸晃了一下,不由自主避开眼神,同时认真地考虑,试探是不是该到此为止?   如此放任自流下去……她怕自己顶不住。   在她考虑清楚之前,容裔却先回避出去了,在外屋地上守了一宿的韶白窃蓝,进来见姑娘和衣无恙,对视松了一口气,为云裳盥洗着衣不提。   云裳便坐在镜前由着二婢装扮,心道再坚持一天吧,多从容裔嘴里探出点话来也是好的。   眼见镜中女子焕然一新,韶白犯难地嘀咕:“姑娘额头上的伤药还留给王爷上吗?”   窃蓝挖她一眼,“你就那么听他的话?”   “我不是听话,我是怕……”韶白吐舌伸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云裳:……倒也不至于,瞧那煞神把我家小韶白吓的。   二人没争个分明,容裔又赤着脚晃进来,身上还是那件中衣没换,接过祛痕膏,“我来上药。”   窃蓝被不露锋齿的眼神一扫,立马转身退了出去。   韶白忙不迭快步跟出去,小声:“你还说我呢。”   窃蓝:“……住口。”   云裳无奈地听着这俩活宝斗嘴,怔神的功夫,一抹清凉落在额角。   才一天功夫,容裔上药的手法就熟练了,指腹在吹弹可破的皮肤上轻轻打转,缓重宜人,不失为一种享受。   云裳不敢享受,好不容易挨完好药,没等松口气,容裔又自作主张揭开她左眉的纱布。   只听一声轻笑。   云裳牙根又有点发痒。   容裔倒不是嘲笑她,就着俯身的姿势,端了柄四鸟纹玉镜在云裳眼前:“姑娘瞧,半点疤痕都不曾留下,可欢喜了?”   云裳闻言心臆大动,恨不得立刻转眸钻进镜子里瞧,可惜两枚眼珠依然要“尽职尽责”地空洞无光。   容裔对她的漠然反应也无所谓,将镜子撂在台案,返身道:“我去寻支眉笔。”   人一走出槅间,云裳立即扭头冲着镜子细细看自己的眉毛,只见刮掉处已然生出了密密的黑绒,那刀刃贯伤处光滑平整,除了还略略透些粉色,果真一丝瘢淤都无。   云裳心头一块大石落定,才美滋滋地弯起嘴角,忽然反应过来不对:   眉笔?他找眉笔干什么,再者,现成的螺子黛不就在手边么?   闪念间身影回返,男人光脚踩在地上,连一丝声音她没有,若不是云裳眼力极佳,险些露相。   她放空眼神的同时,容裔恰到近前,修长的指间把玩一管小羊毫。   那是写簪头小揩所用,最细最软的羊腋毫,笔尖上尚沾着未洗的青砂墨。   男人玩转着笔倚肘弯身,往女子的浅眉上看了眼,一笑,当着云裳面前,横笔在舌尖轻轻濡捻。   舌上留下一道青色细峰,而那聚成一线的工笔,稳稳描上女子眉线。   他用最放浪不羁的样子,做着浑如最寻常人家的君婿早起伺候娘子的事情。   云裳以为自己会嫌脏,然而她的心腔却恍然轻悸。   “掖庭无余钱,别说眉笔,有时衣裳都裁不起。”她听容裔用他特有的低靡随意的嗓音道:“后来我想出这个法子给我娘画眉,比青黛经久。所以你放心,我技术很好,不会画丑你。”   云裳心尖又是一颤。   即使她不甚了解容裔,亦知摄政王少时在掖庭的经历与他身世不详的母亲是他的两大禁忌。此前她托夜莺秘密查访,不过探到凤毛麟角,如今他却如此自然地对她说了出来。   为什么,只因她痴傻听不懂?   可容裔也不像个会随便倾诉心事之人啊。   而且他此时看起来……兴致极高,好像落下多年的手艺重新有了用武之地。   二人呼吸相闻,云裳的心乱了。她做事习惯有一是一,一人之事绝不迁连家人。从容裔的话里行间,她听得出他对他的母亲十分怀缅,而摄政王生母之死至今对外是个谜,那么这一定是他心头一道不能触碰的逆鳞。   现在这道伤疤却因为她的伪装,令容裔对着她毫无保留地撕开了。   愧疚心陡生。   不是她无原则地心软,盖因她心底也有个不能碰的七寸,所以一时物伤其类了。   亡者为大,不当用以算计欺骗。   “姑娘好看。”最后一笔描成,容裔放下眉笔,满意端详。   云裳不动如山。等不到她的反应,容裔有些没奈何地挑了下眉头。   瞥眼银蝌水漏,抬手在女子头顶揉了一把:“今日有个大议会,不能陪你了,你在这儿乖乖的。”   待他磨磨蹭蹭地离开后,云裳始动眼眸投向镜中。   镜中少女一弯黛眉如新柳,浑如出自名家妙笔,左右形状分毫不差,即便春风相裁,也不过如此了。   哪怕云裳自己动手,也不会画得更尽善尽美一分。   女子有些没法子地叹息一声,这地方是待不下去了。   ·   “韶白、窃蓝,你们进来。”   韶白在外间听见姑娘唤她,整个人先是一呆,继而一双杏眼被水色蒙了一层,手不跟脚地跑进来:“姑娘,你好啦!你这几日吓坏我了!”   云裳含笑按按耳朵,“这是我的不是,回头向你们赔礼。”   窃蓝见姑娘言语如常,稍一思量便明白过来,不可置信道:“姑娘您是……”   云裳点点头,余话回家解释不迟,眼下且命二人收拾东西,预备打道回府。   她来时是只身一人,用物一概为王府所备,但女子家私用的物件,断没有留在外头的道理。   在王府周旋这几日,本是为了打探容裔,但满以为冷漠无心的一个人,忽然给她来这么温情一招——云裳吃软不吃硬,在脸皮厚度这方面自认弗如。   想离开王府,便要先向容裔摊牌,去往他书房的路上云裳胡乱想:容裔得知自己被骗了以后,会露出什么表情呢?左不会后悔替她画眉了吧……   一路上王府仆役见云裳则颔首躬身,王爷许此女出入无忌,便也无暗卫出面拦阻。   付六不知从谁嘴里得到消息,激动地来到清翡阁:“姑娘当真地清醒好转了?奴才便去告诉王爷这大好消息!”   韶白忙着收姑娘穿过的衣裳没空闲,窃蓝出来淡道:“不劳总管费心,我家姑娘自去向王爷辞行了。”   付六一愣,脸上喜色还未褪,不好的预感升上来,“姑娘、去哪儿见王爷?”   窃蓝向东面檐角雕白玉的阁子努嘴,“王爷的书房。”   天爷!付六双眼猝黑,当即没站稳跌下阶子,试霜阁哪里是王爷的书房,那可是闲者靠近格杀勿论的大楚小朝廷啊!   ·   试霜阁内,男人倚身坐在渌沉楠木书案后,束发未笄冠,手里把玩着一枝青墨细毫,比平素多了分慵懒之色。   与此相对的,是鼎墀下文渊阁阁老快气上天的两缕白羊胡:   “毛羽不丰者不可以高飞,文章不成者不可以诛罚!*王爷既打算重开太学以续文道,便应放下旧怨,对这学监博士的人选更该慎之又慎,毕竟是传道授业之师,王爷要推穆家那不满二十岁的纨绔头上去,恕老臣不能认同!”   “什么续不续文道的,阁老做什么高抬本王。”容裔漫不经心,直将吹胡子瞪眼的澹台恂当成戏台上的咿呀老生,下巴往他旁边人一点。   “你问问他,当年烧太学的时候这帮文人怎么骂的我,茹血蛮人?百代祸首?亡国嚆矢?”   容裔好脾气地笑一声,“本王心眼小,就指着这点旧怨寻乐子呢,为何要放下之所以答应重立太学,为的也不是天下,阁老一定要本王把话说白了?”   摄政王话没说白,澹台恂的脸黑了。被点名的折寓兰心里打鼓,怎么爷这几日脸上笑模样见多,逮谁怼谁的疯劲却比以前还厉害了?   崇文三阁里就剩这老头儿还心向着摄政王了,折寓兰怕真把人气出个好歹,开口打圆场:“王爷,今日召见无涯、稷中、以及江淮北迁的几位世家嗣承子过来,一会儿人集了,您……言语三思啊。”   容裔瞥了他一眼,才要骂人,外头通报:“稷中学宫有琴掌院到了。”   有琴颜此日风采蕴藉依然,缂丝带上佩玉鸣琅,入阁后团团揖礼,而后笑对澹台先生:   “小子方才等候时听得先生一二高论,先生不免只知其一未明其二了。所谓不拘一格降人才,若有真材实学,何必在意年岁出身?文林此行,正欲向王爷推介敝学宫一子湛氏,此子文才思辩皆为不世出的敏智,窃以为,堪得新太学一席之位。”   容裔眉间微动,若有深意地打量他。   折寓兰耳目颇广,听了便道:“掌院说的可是那位名声很不小的湛让?”   见对面点头,折寓兰长吸一口气:“嘶,那孩子今年才十四吧!”   有琴颜笑意温煦:“不到,离十四岁生辰还有半年。”   澹台恂长袖直接摔出两管风,几乎抡到有琴颜脸上,愤然甩门而去。   有琴颜不为所动,笑容依旧得体而温润,向上座者施施然拱手,“好了,腐板者已去,王爷现下可与在下等好生议定新法了。”   折寓兰心中的震撼几乎透顶而出,这是气死人不偿命、杀人不用刀啊!亏他先前瞎了眼当这位是谦谦君子,好啊,这位江南文林掌擘的水,可一点不比别处浅。   “有琴文林。”   容裔像第一次认识这个人一样,慢慢念出他的名字,终于舍得撂下手中眉笔,目攒锋芒:“你这样的人,名声怎会不及洛北幼玉呢?”   “大概是因为,在下不才吧。”有琴颜笑得毫无破绽。   半刻钟后,洛北郁陶君、东宫谢幼玉、姑苏百年书香云家嫡子,以及清河名儒崔士友,并折、颜二人,齐聚摄政王府试霜阁。   新国子监五个太学博士之席,加上唯一一个总领祭酒之位的唇枪舌辩,在这些当世最为出挑的青年才俊中就此开启。   云裳便在这最为不凑巧的时机误撞了过来。   隐在暗地的蝇卫对这位姑娘的脸可谓认得烂熟,杀机一点没动,乖觉报了进去。   屋里正是激辩到最不可开交的时候,容裔将扳指随意往桌案上一敲,满室噤声。   在场除了折寓兰,没人看出前一刻还面沉如水的容裔,嘴角竟融出些软意,偏头:“请人进来。”   众人心度不知何人能得摄政王如此优待,殿门一开,一齐望向门口的六男一女通通怔营。   连有琴颜风度无双的笑容上都裂出一条缝。   门外那姑娘渌鬓绾华发,一双翦水秋眸分外灵秀,那对青烟胜岚的黛眉尤为精神,逆着阳光巧然静立,背后那漫天金华,仿佛都为着渡她一身冰肌玉骨。   好一朵池畔初采下的濯露清莲。   云裳同样一头雾水,这不是容裔自家的书房么,怎么聚了一群地品以上的俊男美女?   其中她所识者三,根据他们的身份,云裳立刻猜到这些有品有职的人当是在商议大事。   容裔所谓的“大议会”,竟非在朝堂,而是在他家里……   云裳暗恼地咬了下舌尖,方觉阁内诸人都在打量自己。   文士间自有独特的气场,云裳在学宫浸润多年,临事并不怯场,拱袖团团揖了学士礼,而后向此间唯一的女子望去。   晏落簪,无涯书院唯一的女祭酒,也是婉太后亲封的“郁陶女君”,亲口称赞此女“学富卓绝,风华一代”。   云裳怡然欣赏那张冷玉清泉雕涤的面容,心说还应加上一句:“天品姿妍,淑君之止。”   晏落簪同样在不动声色地打量华云裳。   这两位女祭酒一南一北王不见王,此日方为初见。而郁陶君尚不知晓云裳这层身份,只在入京之初,闻道摄政王藏了位国公娇女在府内,又有风传此女才色双绝,颇承摄政王恩宠。   晏落簪以女流之身入泮出仕,平生最瞧不起以色侍人的女子,只看娇柔似花的华云裳一眼,便淡然收回视线,心道不过如此。   她身后的云氏少君看清云裳面容,目露极诧之色。   不知谁轻咳了一声,众人这才回神,纷纷颔首避忌。   云裳自己却并不怕人看,容裔也没想藏,他就是想当着谢璞和有琴的面儿,显摆显摆只愿跟着他走的姑娘。   两人视线相碰,云裳蓦地意识到:她此刻在容裔眼里,还应该是那个不认人的小傻子……   仓促间什么解释都忘了,对上那对促狭的眼,云裳下意识道:“我、我好了……”   容裔丝毫不觉突兀,还顺着话音回答:“好了便好。”   什么好了,王爷把这姑娘怎么着了?低头的男人们心里禁不住胡猜乱想,这姑娘的一把娇音,可真软出水来了……   云裳红着耳尖立不住,转身便走。走出老远才想起疑心容裔那过于平静的反应,心惊肉跳:难不成他早就识破我了?   “师妹。”   有琴颜从身后追上来,云裳向他身后看,只有大师兄一人,讷讷问:“商议结束了吗?”   “差不多。”有琴颜含糊一句,云裳便知道师兄是担心她才辞了出来,忙道:“师兄,我与摄政王并无瓜葛……”   “师兄晓得。”稷中掌院温柔地笑看她,回想方才小师妹促然见到众多人洒落从容的风姿,很觉欣慰。   不过云扬那厮一个劲儿盯着师妹瞧,未免太不知礼,不喜道:“师妹,你从前可与云家的嫡长孙见过?”   云裳呼吸忽滞,:“……师兄说谁?”   “姑苏云家人。”能称得“姑苏云家”的只有那一门,有琴颜简单解释道,“南北榜敲定在即,江南的临安王有强扣士子不入京的意向,月前云家举族迁入梦华,以后想必就在京中扎根了,不止云家……”   后面的话云裳一个字也没听见,只有“姑苏云家”几个字穿透耳蜗,在血脉里乱迸。   勉强别过有琴颜,她冷着眼神往回走,恰好韶白窃蓝收拾妥了行李,一见姑娘的脸色,不由打个轻颤,“怎么了?王爷为难姑娘了?”   云裳只说了两个字:“回家。”   ·   比不上一个泡沫坚固的谎言戳破了,容裔想小姑娘面皮薄,再歪缠也没意思,这回没拦着,派人好生将她送回华府。   云裳前脚才到家,从王府出来的云扬跟着便弃车骑马赶回家里。   云府在京城安家的新宅子还有诸多东西未收拾归拢,院子里搬箱卸栊忙得热闹。   云扬穿过忙活的下人,来到云老夫人屋里,顾不得虚礼,颤声道:   “母亲,今日孩儿在摄政王府见到一人,她与我长姐……姐姐她可能没死!”   历代有清儒之名的云家当家人月支氏放下香匙,霜白鬓眉边的皱纹深了几分,“你说什么?”   “你说什么?她便这么回来了?”   聿国公府的鸣珂院,王姨母拧着帕子道:“她不清不白留在王府这么久,我蓉姐儿的名声都被带累坏了……她什么名份都没捞着,就这么自己回来了?”   却说栖凰院中,众环婢见姑娘回家欣喜,各自扫洒铺床,不亦乐乎。华山闻信,亲自捧了老爷离京前交待下的账目、私印,以及数句口信过来。   云裳沐浴后换了件八幅月锦裙,重施粉黛,命人搬把太师椅坐于庭院当中。   这位华府嫡女按下了账册,眉动眼不动道:“烦管家去翠琅轩请二姑娘过来,我有话问她。” 第37章 云裳扫过眼前跪的跪,站……   听闻华云裳回府的消息, 华蓉浮起的第一个神情便是冷笑:   父亲偏心,临出征前吩咐将华府大小事务全权交给华云裳处置,他也不想想, 一个未出阁的黄花闺女在外府逗留这么久, 她还要怎么见人、怎么驭下?   栖凰院的通传到的时候,华蓉尚且镇定, 待听得是老管家华山亲自来请,华蓉放下镂银篦梳, 不由凝起眉心。   华云裳初回府, 便调动这么大阵仗要见她, 显然不是为了姐妹叙话。   ——难不成傅婕那件事露了?   不。华蓉很快安抚住自己, 当初傅婕问她要字帖的时候,她并不知道傅婕要拿来做什么, 是后来血洗白矾楼的事闹得满城风雨,华蓉才知道,傅婕比她想的还疯, 敢拿自己的性命威胁来陷害华云裳。   好得很啊,如果没有父亲和摄政王最终赶到, 华蓉想想华云裳那日的遭遇都能笑出声来。   她自然也不心虚——连父亲都没疑到她身上的事, 华云裳能查出什么?   她噙着冷嘲整衣推门而出, 见了华山, 笑意油然温驯, 唤声“华伯”, 欢喜溢于言表:   “姐姐总算是回来了, 身子可大好不曾?这会子没好生歇一歇,找我过去什么事呢?”   华山不假辞色的躬了躬身,“二小姐过去便知道了。”   华蓉笑着在心里骂了声“老匹夫”, 带了剪春、束秋两个丫头一路而往。   走进栖凰轩院里,只见枇杷树下焚着一炉清神香,华云裳正韶雅神丰地坐在树下一张太师椅里,身上一件乾色洒金湖绉衫,下著八幅罗锦流苏璎珞褶裙,髻上那支三醉芙蓉缠丝血玉簪衬得肌肤寒雪,艳压百花。   华蓉脚步微顿,恨白矾楼上那一刀长了眼,没有戳瞎她的眼,更没干脆毁了她的容貌!那眉上的刀疤半点都瞧不出痕迹,竟教她出落得更胜从前。   面上,华二姑娘做出一副亲近姿态,“姐姐可算回来了,你这些日子不在,蓉儿心里总放心不下,阿爹又北征去了,这么大一个府邸,蓉儿一人住着实在寂寞得很……”   云裳任她絮絮叨叨地说完,从始至终没接口一句。   而华蓉说罢才尴尬地发现这里只有一把椅子,华云裳连给她坐的地方都没准备。   她有些摸不准地觑华云裳一眼,试探道:“姐姐?”   云裳正眼未瞧她,随手拿起一本手边的账册,“白矾楼上的事,你应听说了吧?”   她一开口便是糯软音色,华蓉闻声先放下心来,暗道这么个娇养惯了的人能拿起多大的事,面上作出关心辞色:   “蓉儿听说了,多亏爹爹及时赶到,姐姐你也福厚。蓉儿从前竟没看出,傅婕是这样心肠歹毒的人!”   “心肠歹不歹毒,藏在皮囊底下,确实不大看得出来。”   云裳不轻不淡地提点后,始抬眸直视她,“当日傅婕拿了张模仿我的字条颠倒黑白,这事你清楚吗?”   “这些细处我却没太听得……”   “你真没有什么话对我说?”   “姐、姐姐这么问是什么意思?”华蓉的眸子不可思议地颤了颤,露出软弱之色,“难不成姐姐怀疑……那字条与我有什么关系吗?”   云裳冷冰冰地看着她,若是她没发现诗册里的东西,还真有可能被这副可怜相蒙蔽过去。她叫了一声:“窃蓝。”   “是。”窃蓝近前一步:“奴婢去庄子上看过了傅婕,那人如今身边无人伺候,脸上不知有多少道刀伤,天热化了脓也只有忍着,每日又要劳作满五个时辰,给猪犬喂食、清理粪便,苦不堪言。”   “对了,有一回她好像还想用留起的指甲戳破喉咙,被盯着的暗卫拦了下来,一个没分寸,撅折了两根手指。”窃蓝看着华蓉一字字道,“想死不能。”   摄政王折磨人的手段虽毒,但窃蓝半点没觉得过分。   想想那日姑娘在矾楼上被众人相逼的情景,谁又不是爹生娘疼的?太医也说,伤姑娘的那刀如果再偏一寸,姑娘的左眼便废了,傅婕有今天的下场,完全是她恶有恶报。   窃蓝森冷的视线凝视华蓉脸上,姑娘未肯多透露,二小姐在此事中,究竟扮演什么角色呢?   剪春和束秋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华蓉的脸色淡漠下去:   想用这些话吓唬她么,呵,真犯不着,傅婕是死是活为猪做狗和她有什么关系?   华云裳现下不过怀疑她参与了白矾楼一事,可线索断就断在傅婕那里,连傅婕都觉得是她自己一手策划,旁人还能审出什么来?   她两泡眼泪在眼里打转,比掌指天:“蓉儿不知哪里做得不好,惹了姐姐生疑,蓉儿愿对天起誓,若蓉儿有半点不轨之心,做了半点对不起姐姐的事,愿天打五雷轰,魂魄都飞散,百世不得超生!”   “住口!”   几乎在她最后一个字落,云裳赫然拍案打断:“一个公侯闺秀,满嘴说得什么,你高堂尚在呢,若在父亲面前,你也说这种话戳他的心?!”   云裳心底微涩,倘若不知情的人瞧见,还当她这做姐姐的欺负了人。证据确凿地摆在那里,她不愿将华蓉做的腌臜事全盘抖搂出来,是看在她也姓华,看在她替自己在父亲膝下尽了十年孝道的份儿上。   哪怕看在父亲的面上,她愿意给华蓉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可云裳想不通,这姑娘心里究竟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事能做得这么绝,嘴能犟得这么硬。   “我最后问一次,你真的没什么事情瞒着我?”   华蓉被这通透沉定的眼神镇住了,心里忽闪一念:她不会发现那诗本子有问题了吧?   随即又否定:不会不会,一瞧她便是那种受不住委屈的德性,她若真见到那首词,早闹了出来,岂会如此风平浪静,不过是在诈我罢了……   华蓉想定,两行清泪顿时流下眼窝:“姐姐满心疑我,我纵使清白又能怎么样?”   说罢她直直跪在地上,这一跪跪来一个糟心人——王姨母不知怎的赶了过来,进院一见蓉姐儿跪着,登时不高兴了。   “姑娘这是怎么说,显见国公爷不在了,这才刚回府竟发落起妹妹来,蓉姐儿犯了什么错?”   华蓉低垂的嘴角勾出一抹笑,姨母来得正好,有些撒泼的话她不便说,市井出身的姨母却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不知座上的这位娇小姐,接不接得住呢?   云裳皱眉放下茶盏,一旁的窃蓝也觉这话太不像,做将军的百无禁忌同时又最有忌讳,什么就“不在了”?   高声对院外道:“姑娘的住所不经传报,也是什么人都能闯的?看门的是谁,都忒有规矩了!”   两道门的四个小丫头垂手进来,一见这满院子的阵势,再看姑娘的脸色,慌忙跪下道:“王姨母说什么都要进来,奴婢们拦不住……请姑娘恕罪。”   “她是你哪门子姨母。”云裳表情淡淡的,谈论天气一般漫不经心:“既不会当差,便发出府去,换上几个机灵的。对了,鸣珂院里也颇有几个不懂事的,一并替换了吧。”   王姨母没想到华云裳不但挤兑蓉姐儿,还要动自己院里的人,懵了一懵,抖着唇指她道:   “你、我算看出来了,国公爷在家时姑娘的乖顺样子都是扮出来的,其实你早看我们娘俩不顺眼,要把我们赶出去是不是?   “可姑娘,做人得讲良心吧,蓉姐儿是国公爷亲自领回来,捧在手心宠了十年养大的,说句不中听的,那时姑娘你在哪儿呢?你叫过国公爷一声爹,在他膝下孝敬过一天吗?   “现下趁着国公爷打仗去了,又信任你把管家权教到你手里,你回手就这么对待自家人,当真是攀上了高枝,便挺腰子窝里横了!”   窃蓝气得手抖,这泼货才是趁着国公爷不在便欺在姑娘头上的人吧,拧眉便要开口,被云裳摆手止住。   重换上一杯新茶,云裳扫了眼眼前跪的跪,站的站一群人,用独属姑苏口音的清软声腔道:   “其一,华蓉是我爹亲自领回来的,所以她姓华,阁下又姓什么呢,我教导自家妹妹,轮不着外人置喙。   “其二,父亲信任我让我管家,这府内的人事变动自然都由我说了算。鸣珂院里除了你身边的莹娘留下,是我给你老留的‘脸’,其余的,华管家,麻烦您三日内全部换掉。   “其三,你提醒我了,华府里住的都是自家人,你这么在府里头亲不亲故不故地住着,实有些不妥。华伯,还得麻烦您在外寻一处宅院,不用太大,够母子两人住着就成,赁钱算我的,就当打水漂没响图清净了。”   华山自方才起便立在垂门外一言未发,哪怕王姨母说话难听,他知道姑娘定能应付得来。   敲山震虎?抬举她们了,不过是杀鸡儆猴。   华山恭敬垂首,应喏一声。   “你……”   王氏涂了层厚粉的脸都白了,她原本是过来解救华蓉,顺便想捡华云裳不检点的事说她一说,若这股气势压得住呢,把小姑娘说没脸了,她说不定还能捞个国公府的管家人当当,始料未及这年纪小小的丫头快刀斩麻,直接把她给安排了出去。   这还了得?   华蓉见姨母不敌,忙起身欲言,云裳一个眼风扫过来,“跪着。谁许你起来了?”   华蓉猝不及防,被那冷静的话音激得膝盖一软,重新跌了回去。   云裳垂下纤浓的眼睫,在鼻梁处投下片淡淡阴影。茶盖落在碗沿玱然一声,像磕在人的心坎上。   “我方才的话还没说完——其四,什么叫攀上了高枝,攀上了哪条高枝,这话我却不解。你倒是说明白。” 第38章 容裔叼住壶嘴,就着云裳……   “什么叫攀上了高枝, 我攀上了哪条高枝,你倒是说明白。”   云裳眼锋睨向王氏,后者嘴皮子下意识打个哆儿, 心里话全秃噜了出来:“……你和别的男人不清不楚, 把府上的名声都带累了,外头传什么闲话的都有, 你……”   “名节礼教?”云裳长身而起,襟袖翩然若飞, 眉宇间的不屑一顾溢于言外, “又有何用。”   “你……”王氏没成想从这么乖巧的姑娘嘴里听见这么样叛逆世俗的话, 急得口不择言, “姑娘的娘亲去得早,是以姑娘胆大妄为不懂事, 这诺大王府到底需要个长辈支撑!”   “住口!”   “放肆!”   “姨母!”   这三声分别出自窃蓝、华山与华蓉之口——连华蓉都知道那华夫人是华年心头一根刺,平时在府内谁也不敢提及的,暗道姨母这下真过犹不及了。   原已转身打算回房的云裳, 闻言生生定住脚步。   需得极敏锐的目光,才能看出女子浑身都在轻轻发抖, 倘若目光有实质, 便应如此般沁寒如冰:“你也配提我母亲?”   华山冷声道:“王夫人失言了, 来人, 送她回院子冷静冷静!”   鸣珂院里外人等于是被变相禁了足, 只等到日子卷包袱走人, 下人们见识了平素好声好气的大小姐这般霹雳手段, 都不敢忤逆。   窃蓝心疼姑娘气白的脸,回屋后连忙酽了杯浓茶为姑娘顺气。   云裳捧着那暖热的杯壁半晌没动,回过神时轻问了一声:“华蓉还跪着呢?”   听见窃蓝说是, 她双眸有些失神,“我是不是太着急了?”   是从听见“姑苏云家”伊始,便有些失控,回来又见华蓉素日作张作致的那副面孔,觉得心寒,再后来……   娘亲怎能让那些人放在嘴里说?   窃蓝听见姑娘的话摇摇头,对待那起子人,就不能给她们好脸。   只是她有种错觉,姑娘从前做事不这样锋芒毕露的,似是在那汝川府多待了两天,决事断情也沾染上摄政王的影子了……   不过饶是今日姑娘气得狠,也给外头那些人留着最后的脸面,气只气王氏没个轻重,好好的提夫人做什么,若是夫人还在……   窃蓝看一眼沉默得像个易碎瓷娃娃一样的姑娘——夫人若在,怎舍得看着姑娘一个人撑起府门,亲自出马应付这些糟心事呢?   茗烟袅袅溶进云裳眼里,她不知怎的记起容裔给她讲的故事,失神地想:我都没机会给我娘画过眉呢。   甚至记不得娘亲长什么样子。   茶气给那双清澈的眸子蒙了一层似真似幻的雾气,又像两点落不下的泪滴。   ·   “师兄这么瞧着我做什么?”   在汝川府耽搁了几日,后又为事所累,等有琴颜入京快半个月了,云裳才在张家园儿订了桌酒席为师兄接风。   有琴颜款然饮下小师妹斟的酒,道:“华将军为国赴漠北,将那么大个家业放在你肩上扛着,师兄瞧瞧你可有为难之处。”   云裳笑道:“华府人事不及稷中学宫万一,那么大座学宫的千头万绪担在师兄肩上,师兄不也游刃有余吗?”   有琴颜深深瞧她一眼,温暖的目光令人心安。“我尚要在梦华留些日子,若有什么不决之事,可以随时来找师兄。”   云裳点头,其实放眼京城豪室,没有比华家人丁更简单的了,何况还有一个半外人,没有什么难办的。   王氏欺软怕硬不中用,自从那日识得厉害便不敢闹妖,华蓉则在翠琅轩禁了她的足,看着就是了,她总不能在父亲回来之前,就此将人送到庄子上和傅婕做伴……外人瞧了不好看。   这理事作派她也算濡染了大师兄掌管学宫的手段,讲究风过水无痕,举重若轻鸿,事后便不给自己添堵。   云裳转而问道:“新太学的博士之位,南北两院可商议定了么?”   一提起此事,有琴颜不由捏眉笑了,“我们商定了管什么事,他摄政王一句‘别处的规矩不管用,到本王这里只按本王的规矩来’,便给全盘否定了。”   云裳与大师兄在一处时最为轻松,被他胆大包天模仿容裔的语气逗得直笑。又听有琴颜道:“最后还是决定采用‘分庭辩礼’之法,在当世才子俊彦面前论个高下吧。”   “分庭辩礼”是老规矩了,取春秋时百家争鸣意象,由争礼的双方流派各出三位弟子攻讦辩论,胜者便有话语权。   上一回轰动九州的辩礼,还是亚圣未隐世前与洛北无涯子的十日王霸之辩。   “我记得这名目有个规矩,”云裳望着师兄,“便是一派之掌门统教不可参战?”   有琴颜道:“所以我快书通知了蔺三和黄睛,他们不日便到。”   “三师哥和小晴师姐要来京城了?”   云裳眼睛一亮,有琴颜点指笑斥她小孩子脾性,谁不在跟前偏念谁。   半壶花月白下肚,他转而想起前日云家少子请他饮宴,席间拐弯抹角打听小师妹的事,又觉食不下咽起来。   他不动声色望向云裳那张脸,从前在姑苏,他们师兄几人眼皮子底下照看着,只有小师妹四处寻赏美少年,欠别人风流债的事儿,怎么也没想到等她回了自己家,他反而要操起一手带大的水灵白菜恐被猪拱的老妈子心。   前有汝王容裔,后有谢幼玉,如今又来个不清不楚的云怀逸。   嗐,颇是愁人。   云裳一眼瞧出师兄欲言又止,眨眨薄酒饧开的水眸,“大师兄有何为难事?”   “此事……告诉你也没什么,师妹心中先存个谱。”有琴便将云扬之事简断一说,云裳倏尔沉默。   有琴颜心里咯噔一下,暗道还是唐突了小姑娘,温声细哄了半晌,直至云裳哭笑不得地保证她真没放在心上。   送走了师兄,云裳在促寂的厢房内对着一桌子残肴剩酒,蓦地,低头凉薄一笑。   大师兄担心那姓云的人对她有心,殊不知,按辈份她该叫云扬一声小舅舅啊。   “姑娘?”窃蓝担心地看着她。   云裳伸手捞过大师兄喝剩一酒底的花月白,觉得不过瘾,“要两壶青梅酒来,咱们喝完再回府。”   “姑娘,您喝别的都成,这青梅酒一喝准醉,醒了又闹头疼,还是……”   云裳抬起脸,声音还是软侬侬的,却带了分易碎的乞求,“姊姊我想喝,就这一回,你让让我吧?”   窃蓝见状无法,却也只要了一壶青梅酒。   云裳接过来自斟自饮,自言自语:“好多年,我都避了他们好多年了……”   当初她被华年安顿在徐州,听闻临省姑苏开学宫招生闹着要去,不过七岁。   记得那一天爹爹听到她的请求后,罕见地寡言,抱着她在院里的老槐下坐了一下午,星幕低垂时,开口告诉了她关于娘亲的事。   七岁之前的云裳只知娘亲身子不好,生下她两年后便病逝了。却原来娘亲亦出身书香世家,且还是在当地有百年清誉的姑苏云氏。   “高宗暮年,姑苏闹起兵祸,我随高宗陛下入城杀敌。你娘……我是从河里捞上来的你娘,当时她被几个散贼围逼着,无处可逃跳了水。我将外衣脱下来披在她身上,问明她家址送她回去,谁想到他奶奶的……”   彼年老树下的华年还没有将军肚,眼神曾无一丝黯伤,不过是对着闺女的小脑瓜顶有些风轻云淡的狠戾。   “宠汝这话别学啊,你娘他们家不是人,前脚客客气气送我出门,后脚扯了一尺白绫就要你娘自尽,说什么要保全云家名节,呸,娘的娘他姥姥!   “——宠汝不许学骂人话啊,你别怕,不是有爹呢嘛,你爹我转身冲进去就把人抢下了。他们还不肯放人,尤其那长着张苦瓜脸的老货,说什么云家的女儿,清白来清白去,放她的狗臭屁,是清白的用得着拿死证明吗!   “总之我将你娘抢出来了,这么漂亮的姑娘,怎么能说死就死呢?我告诉她,她想去哪想嫁何人我都包办,她若不嫌弃,认我做个干爹都成。”   星穹低,槐荫凉,迟暮将军捋了把脸,蹭着小闺女的羊角辫,像个丢了糖的孩童一样哽咽。   “云娘跟了我,从没嫌弃过我比她大二十岁,从生到死,都说我是世间最好的男儿。”   可惜彩云易散琉璃碎,好景不长久,那几年楚国四方皆乱,他没法将这么打眼的美人安置在哪儿,只好带在身边流离,她娇生惯养的身子就是这么拖垮的。   她被家族舍弃,没等到丈夫封公荫妻,没享受到与夫女阖家团圆的喜乐。至死不称姓云,背负心头污名落棺于九泉之下。   青梅已老,风吹不散长恨。   “他们还敢找上门来……”   云裳醉了,软袖胡乱地擦着眼睛。爹爹说娘亲临死有话,所以他留了云家满门,与姑苏云家多年没来往,不是他菩萨心肠容得人,是因一动念便会见血光,一屠门便是鸡犬不留。   云胡不喜?云娘不喜。   云裳心同此理。若非往事揭开,她都不知自己内心也埋着这样可怕的念头,她虽提不动刀,但——   “我能骂死他们的……娘的娘他姥姥……全套的鬼谷说衡术在这等着呢,骂他们个狗血喷头、头破血流、流、木流牛马、马马虎虎……”   倒向硬木桌子的脸颊被一只手轻轻托住,继而云裳整个醉软的身子都被那玄蟒衣袍拥在怀内,叹息如梦:“这姑娘受了什么委屈,醉里都骂起人来了?”   窃蓝晚伸手一步,便被形如鬼魅的摄政王钻了空子,惊诧不定:“你、您……”   容裔早来了,在隔间儿不但听见了有琴颜学他说话,还听见了云扬那档子事儿,腹诽自个的汝川府什么风水,看好的几个青年才俊全他妈惦记本王的人。   他将云裳小心扶正,看着女子揉红的涣散目光,心腔空旷着牵扯丝丝缕缕的疼。   ——什么样儿的委屈说不出口,要这般借酒浇愁?   “天大的委屈也不怕,”他咬在她耳边道:“有我在呢,老天爷也欺不了你。”   云裳醉得人事不清,还哼哼唧唧仰脖往嘴里倒酒。   容裔伸手拦下云裳抱在手里的酒壶,谁想这姑娘说是浑醉了,还知道藏私,皱眉嘟哝:“没喝完呢,还有一口……一口是一口,两口是两口,谁要喝不完,罚他打手手……”   窃蓝替姑娘发窘,连忙要将姑娘接过来,未料容裔先她叼住壶嘴,就着云裳的手,仰头将小半壶剩酒一口干了。   一线酒水顺着男人的喉结淌入衣领,羁野低溢的声音不知是哄是笑:“我替你喝了,乖乖回家去吧。”   人皆道妙色评主饮梅必醉,殊不知汝川王平生不饮梅子酒。   窃蓝目瞪口呆地揽过姑娘软泥似的身子,听容裔嘱咐一句:“今日事不必告诉她。”   窃蓝下意识道:“醉后的事姑娘不记得。”   容裔本来准备走了,闻言滞步回头:“做什么都不记得?”   看见小武婢警惕皱起的眉眼,容裔大笑,“好生照顾她。”言讫人去。   ·   “这么说来,那华家姑娘真是她在外生下的孽种?”   “母亲。”云扬被这难听的字眼激得眼皮跳,心头替大姐姐发酸,“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再说,人家现是聿国公府的千金……”   月支氏顿住南山寿星拐,重重哼斥一声,“盛世儒门,乱世国公。当初他将我云家女儿诓走时不过是个兵痞子,二人苟合在外,更是名不正言不顺,还有你三叔的腿怎么瘸的,吾儿忘了?”   云扬苦涩不能言,有点后悔未思虑周全之前便将此事告知了母亲。   “这姑娘……”月支氏斑驳的霜眉紧锁,“就是你说的前段日子与摄政王纠缠不清的那个?瞧瞧,身不修不足以立世,礼不教不可以传家,娘是如此,女儿还是如此,老身的话可料错过半分?——檎果,备轿!”   “娘,您要做什么?”   “老身半世悔愧,便是生了个不知耻的女儿有辱门风。华家那丫头若还想认我做外祖母,便断断走不得她娘的老路,再坏了云氏的清名!”   ·   酲醉后头疼如裂的滋味,云裳当真尝一次够受一次,饮了一碗醒酒汤,才问清自己一觉睡到了第二天中午。   窃蓝拧了热帕子道:“姑娘上回酒醒,也赌咒发誓说再不碰青梅酒了,这回可得想个新鲜的誓头儿。”   “好姊姊,您嘴下留德,饶了我这回吧,往后真不喝了。”   云裳讨饶,接过帕子敷脸,湿濡的热气将数落声蒸腾得不真切,忽一耳朵捕捉到“摄政王”几个字,她撕下帕子,露出水色红润的脸:“你说什么?”   窃蓝当然不可能听容裔的,他叫她隐瞒便隐瞒,将酒楼上摄政王出现的事尽职地对姑娘交代了。   云裳怔了半晌,捂着发热的脸,“我醉后没做什么不妥的事吧?”   她醉酒后一直有记不住事的毛病,上一回宿醉,醒后蔺三还逮着她促狭,说她黏着人死活不撒手数了一晚上青蛙。   莫不会她也拉着容裔数青蛙了?不,那画面太清奇,她不敢想。   窃蓝心说没什么不妥,就是您玩了成语接龙后又说了个顺口溜儿……她没好意思揭姑娘的短儿,左右不是大事,含混了过去,想起一事道:   “头午宫里送来张帖子,德馨长公主借了太后的畅芳园赏新桂,初七那日请闺中小姐们入宫赏花,咱们府您与二姑娘也在赴宴之列。”   云裳酒醒了大半,心思百转:这花宴明面上是大公主做东,可里头若没太后的心思,何必巴巴借宫里的园子?神色于是淡下来,“我去便是了,二姑娘称病,去不上。”   “是。”   这话才说出去没一刻,翠琅轩那边打发了人来。   来的是束秋,自从见过大姑娘治人的手段后,她再见云裳的面便战兢兢起来。   “我们姑娘命奴婢问大姑娘安,我们姑娘还请问大姑娘……她好端端的并无生病,太后娘娘相召,谎病不去意为欺君,似乎……不大妥当。”   那日跪到最后,华蓉仍咬死不认她做过什么,云裳索性遂她的愿,和她那好姨母一同禁了足。   她人出不来,耳目倒灵通,云裳轻飘飘瞥了束秋一眼,“你告诉她,称病,总比真病的好。又或者她憋闷了,想起什么事来要对我说,我随时欢迎。”   “姑娘。”   束秋头重脚轻地出去后,韶白与她擦肩进来,“府门外来了好大的阵仗,当中那辆绛帷辂舆仿佛是特制的咧,前前后后十来号人,登门拜访来了。”   窃蓝问:“是什么人?”   “道是姑苏云氏。”   云裳清软的桃花眸微敛,寒光闪逝后,慢慢展唇笑起。   “来得好啊。”   ·   “走,抬上这些东西随本王过去瞧瞧。”   汝川王府的二进院,容裔指点蝇营卫担起堆了半庭子的红奁凤箧,眯着眼睛捻散指尖浮尘。   “免得那心实的姑娘不小心受了阿猫阿狗的闲气,翻头闹了酒我哄着心疼。” 第39章 她身上特意换的这件广袖……   华府正厅, 云裳坐在往常华年专属的太师椅上,背临一幅铁马破楼兰图。   她身上特意换的这件广袖盈底芙蓉落地裙,颜色比樱红而暗, 比韶粉而深, 名曰“美人祭”,衬得画中雄杀之戾气愈重, 而画下娇者之秀容愈娇。   府门外,一驾繁丽的绛纱雕轸乘舆落定, 华山拦在阶上:“请来客下轿。”   那纱帷掀起一角, 稳稳坐在其中的月支氏竖眉注视管家模样的老者, “进去问问你们姑娘, 可知老身是谁,可知这舆辂是何人赐下的?叫你们家姑娘亲自来迎我。”   随行的云扬连忙缓颊:“娘, 许是华姑娘尚不晓得……”   他还没说完,华山眼皮没稀罕撩动一下:“华府有华府的规矩,来客下轿。”   这油盐不进的话音, 勾起月支氏当年被那兵痞子抢走云娘的记忆,心道果然华府满门都不懂得礼仪, 心内光火:   “先裕柔皇后赐驾当前, 谁敢蔑视无礼?你可知, 老身乘此舆轿, 二品诰命妇见了亦当行礼, 区区白身, 敢挡老身?”   二门小厮一路将此言传进厅堂, 传到窃蓝耳里,又由窃蓝转述给云裳。   稳坐檀椅的华府当家姑娘听了,漫勾唇角, 眼尾轻寒:“在关公门前摆起谱子来了,告诉华伯说,我爹书房现下挂着的尚方宝剑乃先高宗陛下亲赐,斩一品大臣,如朕亲临!”   府门外,老管家听了大姑娘的吩咐,心头落定,一字不差地复述,抬头露出一抹不像笑的笑:   “姑娘还交代了,客人当真腿脚不好也无妨,今日便演一出‘先皇剑斩先后銮’,请街坊四邻热闹热闹。”   “你!”月支氏一口浊气憋在胸口。   云扬心头一咯噔,这姑娘哪里是不知云华两家的渊源啊,分明是太知道了,清楚得恨不得提剑见个血光……   他再不敢从中和稀泥,忙请母亲下轿步入聿国公府。等云氏耳顺之年的掌家人,哆嗦嘴唇气凌华盖地走进华府大厅,一眼望见坐在正首的少女,满腔怒气尽化怔营。   数十年时光倏尔恍惚,月支氏那一刻仿佛觉得:云娘还在世上。   随即这老妇意识到此女绝非云娘,云娘从来是乖巧婉顺,哪似这姑娘的眉眼,寒色太甚了。   月支氏心头不悦,见少女瞧见她身子都不动一下,礼节都欠奉,捺眉将拐仗重重跺了几跺,“姑娘便是这样对待长辈的,令严当真好教养!”   云裳好笑极了,居高临下的慢条斯理道:“今日许你们进门,正是看在父母之教,师长之训,涵容而已。正巧我也有些旧账清算——长辈?你是哪门子的长辈?”   好大的脸。   云扬听话茬儿不对,忙道:“华姑娘见谅,今日匆匆登门多有唐突,实则家母……”   “你一个姑娘家,如何能口出恶言?”月支氏气得不容儿子劝和,“还坐在尊长主位,还敢穿这么艳红的颜色,又不奉茶奉座……”   窃蓝和韶白在一旁,简直听得叹为观止,这老妪还知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了,登了别家的门,却摆出一副主人家姿态,训起人来跟训孙子似的,她以为她是皇太后呢?   云裳冷眉冷眼地品着茶听她放屁,云扬都担心这面色不善的小姑娘动辄将茶泼下来。   随月支氏过来的云家三房婆熄俩,对视一眼,赶忙缓声劝道:“”   “老嫂子,这华小姐第一次见娘家人,脸嫩不周是难免的,都是一家人嘛,有什么话好好说。哎哟,瞧着姑娘的模样我却欢喜,便似与她娘亲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云扬想出声阻止已来不及,但听上头珰然一声,瓷盏落在梨木案,如金石撞玉匮。   “你们哭错灵了。”少女的声线平如古井止水:“我母亲尸骨寒了十来年,想叙旧想忏悔,待到黄泉下相见吧。”   一针见血的一句话,直将月支氏双腿刺倒,若非身后有椅子接着,这一下子就要跌在地上。   “你、你……”从没被小辈当面忤逆过的月支氏白了脸,撑着手杖攒了几下子力气都没站起来,粗重的喘息如漏了风的橐箱。   那云家三房老夫人,云裳按辈分该叫一声三舅姆的,也没料到这个看着再柔和不过的小姑娘口角这么利,刚要帮腔,被云扬使眼角止住。   在场中唯有他多少理解华云裳心里的沟壑,轻声道:“姑娘,当年的事……云家实有云家的苦衷……”   云裳没听见似的木然道:“我娘临终前留了话,与云家人死生不复相见。不过我院中有颗枇杷树,你们有何衷肠,去对树三鞠躬表一表吧。”   这话落在云家人耳中,自然越听越不像,月支氏缓过了劲儿,冷笑道:“所以我这个外祖母,你是不肯认了?”   连守在厅门外的华山都忍不住翻白眼了,这老货是听不懂人话吗?姑娘说了这么半天为夫人讨公道的话,她还惦记着认亲?她配吗!   云裳怒极想笑,可她笑不出来。   她以为自己已然足够淡定,她拾尽了娘亲的舛坷与委屈,备好了一肚子杀人诛心的言语,只等着冤仇相报,可真到当面了,那些话先在她的软心柔肠上落下带着倒勾的鞭子,抽出一道道血肉翻飞。   而对方,却听得驴唇不对马嘴,丝毫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处。   逝者蒙受委屈不得倾,始作俑者却心安理得无所愧——   世道岂能如此不公?   就为自尽殉节的清名,就因积世不化的礼教?——   世道岂能如此欺人?   守了半辈子寡管了一辈子家的云老太君见云裳如此神情,心下冷硬了一半,冷冷道:   “果然你那父亲没说云家什么好话,教得你小小年纪如此偏激。罢,你叫不叫我外祖母都无所谓,但你身体里留着一半云氏的血脉,这无从磨灭!   “老身此来,便是为防止你误入歧途,步你娘的后尘,再玷污我云氏清名——我问你,你是不是在摄政王府逗留过数日未归?”   韶白听得一愣一愣的,随即丹田冒火:这是从哪个养老宫里跑出来的教礼嬷嬷,管得忒宽了些吧!   云裳听她莫名其妙将容裔牵扯进来,忍耐到极限,蜷指从牙缝挤出四个字:“干,卿,何,事。”   月支氏心里微笑,到底是不经事的小姑娘,如此便沉不住气了,扬眉道:   “你身上流有云氏的血,自然便干我的事。云家传世百余年,除了你母亲,连未婚前与夫婿见面的事都未曾发生过,老身是为姑娘好,谁让姑娘心志不坚行错了路呢,现下摆在眼前的只有两个选择——   “要么,姑娘想法子请入摄政王府中,名正言顺得个侧室之位;要么,为了自证清白,姑娘只好清修一生,一生不得嫁人……”   “娘,这话从何说起啊!”   云扬顿时变色,华云裳怫然起身,同时院子里响起一个喷嚏声。   “谁在背后念叨本王呢,鼻子怪痒的。”   来人溜达着两条长腿,不紧不慢迈进门,玄青绣银的袍摆拂过门槛,旁若无人地只看着云裳一人:“贵府今日好热闹,容我做个不速之客了。”   随着容裔进门,他身后属秩抬进来十奁八箱,皆用大红绸布蒙着。   云裳始料不及。   她绷了一身孤身独往的劲儿,落在男人软得出奇的眼神里,那些满心乱莽找不到出口的愤怒,顷刻之间,忽然便散了。   仿佛凭空出现了一双无论从多高跌下来都能接得住她的手,云裳揪着袖摆,眼尾一红,委屈后知后觉地袭上心头。   容裔蹙眉走过去,云裳倔强着抿唇别开脸。一旁的月支氏从外男随意出入内厅的震惊中缓过来,怒道:“你是——”   “母亲!”云扬快被他娘见谁说教谁的脾气吓疯了,径先撩袍跪拜:“草民见过摄政王!”   摄政王?月支氏的心抖了抖,她听闻过摄政王乖吝之名,却没想到本人如此年轻,周身又有些形容不上的矜贵漫淡,似与传说中的凶名不大相符。   她面上显示出积世的镇定,款款上前见礼:“老身姑苏云月氏,初入京师礼法不周,请王爷见谅。”   “嗯,姑苏云氏的掌家人,曾得先高宗皇后赐贞节牌坊,先后手书《女戒》丹券三稿为赐,本王晓得。”顿了顿道:“闻名不如见面。”   容裔说得漫不经心,目不旁视来到云裳跟前了,方赏月支氏一个眼锋:   “对了,门外那花里胡哨的车辇碍着本王东西进门,叫本王顺手给劈了,走时记得收拾干净,别给聿国公府添麻烦。”   “什么?”月支氏后退数步,险些又跌进椅子里。   那、那可是裕柔皇后、摄政王礼当称一声嫡母之人赐下的!当世再也找不出第二件来……   长跪未起的云扬叫苦不迭,当初他在王府里瞧见华云裳,便觉摄政王待他这外甥女别有不同,摄政王这是……上门撑场子来了。   “你这是做什么?”云裳偏不领情似的,告诫自己不可乱了方寸,这是她自己的事,疏远地看向容裔。   她这一开口,忍在眼角的泪光更动漾起来,容裔拧眉收住轻嘲漫讽的作态,用只他二人听见的声音低叹:   “往常多通透的人,你自己想,气伤了身子可值不值当?”   说话间他从袖中抖出一方素帕,正要为云裳拭泪,忽而像是想起了还在众目睽睽之下,“哟”了一声,复笑道:“本王逾礼了,怎么能男女授受起来?”   说着容裔将那帕子往云裳手里一撂,收手时,小指尖在软软的掌缘一蹭而过,返身坐进下首一张玫瑰椅子,才抽出空睃向对面几个手脚不知往哪放的女眷。   这些妇人久居内宅,何曾见过如此高华的天家人物,单是那绣着金蛟闹海的皂底轻靴微微一动,她们便似被碾在脚底的蚂蚁不敢动弹了。   “哟,这男女共处一堂的,按礼数,是不是得搬副屏风来遮一遮?”摄政王今日不知哪路邪神上身,三句不离一个礼,嘴角噙着和善的意味:“不过你们这些不出二门的女眷已然瞧见不该瞧的人了,如何办呢,剜了眼珠子出来?可也未听说华府养了狗啊。”   月支氏强撑的镇静终于如土委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容裔看也未看她一眼,拍了拍身边的箱子,仰望上首那神色清泠的女子,“前些日子留姑娘在府内养伤,似是闹出了不少风言,是本王的不是,这些便当作给姑娘的赔礼。   “姑娘窈窕仙姝,深得本王之心,然襄王有心,神女冰清高华不可亵.渎,本王愿效仿关雎古风,以诚心正意求寻聿国公府千金,允与不允,全在姑娘,决无半分强勉。”   容裔说这话时还倚着半边椅背,咂了半口冷茶,情誓说得亦如儿戏,可那始终定在云裳脸上的目光,浑似融进一片熠熠津河,字字追风:“本王此言,不出一刻钟,将传遍京城内外,九州表里,乃至关外不毛之地。”   厅内之人闻声尽数愣住,韶白与窃蓝不可思议地对视一眼,后背同时沁出一层白毛汗。   才用言语激将华云裳,说她最好出路不过是嫁摄政王做侧室的月支氏,不明白这大楚王朝的掌舵者意欲何为。   女子三从是自古袭教,自楚国立朝以来,几无仕途官宦不经父母媒妁,公然主动表白一女子的先例。   何况一国之摄政王。   何况不以为耻地昭告天下。   然后那见摄政王不跪、反而高高站在夔踏上的少女沉默半晌,用娇软的苏州腔道:“……侬猪噜噜吹嗒嗒介?” 第40章 该怎么样让她痒呢?   “侬猪噜噜吹嗒嗒介?”   厅中之人才因容裔那番惊世骇俗的剖白缓不过神儿, 忽听云裳脱口这么一句,冷汗都快透体而出了。   偏偏容裔觉得她的发音糯软好听,却不懂得含义, 笑问:“什么意思?”   在场的姑苏人被摄政王笑得绝望:是“你猪脑子坏了吗”的意思……   容裔是谁, 那可是杀人不眨眼的摄政王,这位华小姐说骂就敢骂, 磕巴都不打一个,可见这二人的关系确不足为外人道。   跟着长嫂过来的云氏三房老太太埋着头跪在地上, 心里就剩一个悔, 不但后悔还后怕——   她原以为是到国公府见世面顺便捞关系来的, 怎么也没想到, 老嫂子连这位华小姐背后有什么人撑腰都没摸清,就敢太岁头上来动土了!   下意识急出苏音的华云裳说罢, 也自觉出格,换了梦华官腔低道:“你胡闹什么?”   阿爹还在外征战,她一个人守着华府只愿风平浪静, 可不想以这种方式一朝成名天下知。   容裔胡闹的勾当却还在后头,只听玄玉扳指随意在高脚几上扣出一声响, 二十余形如鬼魅的影侍卫现身堂中。   眨眼一瞬, 华府宽敞的大厅霎那逼仄, 甚至惊动了华府自家的暗卫。   窃蓝下意识挡在姑娘身前, 被眼前这片浓重的阴翳之气惊得心血凝滞, “这是……”   摄政王最秘不示人的蝇营二十八卫, 除了随华年赴北的“参”、“柳”, 在外办事的“奎”、“娄”,其余二十四人齐齐整整地现身在云裳面前。   他将保障自己身家性命的最后一道秘器,如此大方亮了出来, 再也没有比这更大的诚意了。   一入蝇营便终生不见天日的蝇卫们,借了主子红鸾星动的光,竟有个一朝大白于天下的机会,做惯阴私事的阎罗眼纷纷仰望云裳,简直要将这位未来的王妃当成菩萨供起来。   云裳被一众肉麻的眼神盯得直起鸡皮疙瘩。   “认认你们的小主子。”容裔在旁不嫌事大地裹乱,“往后见她如见本王,护她性命如护本王,出一点差错……”   后果不言自明,一屋子煞星纳头便拜,拜软了云裳的双腿。   容裔也不想他们吓到他的小姑娘,见意思到了,信手一挥,厅子中央仿若一团黑雾旋风过境,前一刻还令人难以忽视的二十几人来去无踪。   “方才不是还有话没说完吗?”容裔闲适地拂了拂衣袖,“不必在意本王,姑娘请自便。”   眼下除了云裳,哪还有一人敢开言。   云裳看着下头玫瑰椅上那声色内敛的男子,他们此前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在王府试霜阁外的不了了之,那时她尚有诸多猜疑疏防,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因他在而备感心安。   容裔若有所感,蕴着几分淡薄愉色的剑眸撞上来。   云裳下意识错开眼,往跪了一地的云家人身上扫视一圈,扶着窃蓝的手慢慢坐稳,命人将月支氏等扶起备座。   有些账,是要平平等等,让对方心服口服地清算来。   “方才云老夫人口口声声自称外祖母,要做我的主,”云裳的声音不动情绪,“请问一句,我母亲的名字还在云氏族谱上吗?”   当年母亲离家之日,名字便被当面从家谱上剔了下去,这是爹爹亲口告诉她的。月支氏理亏,嗫嚅了几番失色的干瘪嘴唇,慑于摄政王之威,半晌未言。   云裳双目紧逼着那副苍老刻薄的面孔:“老夫人不必顾虑,摄政王讲礼也讲理,有什么话,直言便是。”   “是啊。”容裔换了个倚靠的姿势,从善如流地接口,“要是当年有人肯耐心与本王讲讲礼法,本王那几位好皇兄的人头,哪至于被本王割下来挂在宫门上,血迹清理起来都麻烦得很呐。”   这宫闱秘言一出,以月支氏为首的几人心若擂鼓。她们直至这时才恍然意识到,要论起真正的蔑视礼教践踏人伦,谁能出这位十四岁屠皇室宗亲的摄政王其右?   云裳不赞同地嗔去一眼,容裔哑笑挑眉,做了个我闭嘴你来说的手势。   等了好半晌,月支氏混浊地憋出一句:“她是她,你是你。”   “她如何,我又如何?”云裳似笑非笑地摇摇头,“所以你是不肯承认,我娘是你们云家害死的了?”   “什么?”月支氏闻言惊悚,下意识道:“休要胡言,她离开云家时还是好端端的……”   “是啊,那是因为我爹从白绫下抢出了人,否则我娘的生命便该结束在当年,不可能有我出现在世上,更不可能在今日当面质问你做下的事。”   她的音量并不高,却字字诛心:“我娘没死在那场兵祸里,回家却面对亲生母亲的一根白绫,云家百年清誉,就是这么泥古拘方的清?草菅人命的清?明明我娘才是受害者,你们却做了比匪寇更狠毒的事!   “书香之家不懂得亲疏内外,不懂得经权是非,成日只知抱守着一块御赐丹书——你们凭什么?”   月支氏被小丫头的伶牙俐齿激起了火,“先贤有言: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我云家家训历来便是如此,即便是亲生女儿,老身也不可能徇私!”   云裳睨眼:“说这话的太史公辱身存世,遂成千代青史,怎么没听说他老人家去上吊?”   月支氏一噎,哆哆嗦嗦道:“汉时班大家作《女戒》,明言女子当贞静守节,你母亲一朝陷于闺阃之外,身躯为匪人所见,不自尽以全名节,更待何为?”   “班昭女戒?”云裳冷笑,“班昭自己助邓太后临殿问政,在朝中位极人臣,所见外男何止上百,哪一条符合贞静藏闺之名?已所未欲,施于他人,好气派的道理!”   “……”月支氏支吾半晌,强提一口气道:“那孔圣先师的话总不会错,圣人尚言君臣父子,三纲五常……”   “说起孔夫子,”云裳转而看向云扬,冰俏如雪的脸庞无一丝温度,“云先生读这么多年圣贤书,最该知道孔圣人是如何诞世的?”   云扬浃汗讷讷道:“纥与颜氏女野合……而生孔子。”   所谓礼教,便像那路边手艺人捏的面泥,因百代世俗流转不同,礼的成了非礼,非礼的也能变成俗契。孔夫子的生身父母只因年龄差距过大,不符合“周礼”便成了野合,圣人犹如此,凡人何以堪?   以此为标准勘定一身之罪,刑私一人之命,又与江洋大盗何异?   月支氏被这一连串的反驳迫得急喘几口气,指着云裳说了两个“你”,再说不出一个字,似一张被风揭下的老树皮跌回椅子里。   云裳却没放过她,咬着牙道:“既通论语,你更该知道还有一句话——老而不……”   “嘘。”   不知何时近前的容裔拿食指按上她的唇,低头瞧着那双忍红了的眼圈,这次直接拿指腹揩了上去。   “别勉强说伤人伤己的话,有人心疼的。”   如果华云裳是他,那么无论她说多少伤人言语,容裔只会抚掌叫好。然而他清楚,这姑娘口不硬心更软,一时解气骂了这句“老不死”,可过后她自己心里也不会好受多少。   有他在呢,怎么也轮不着她跌了身份去直面风霜刀剑。   “姑娘,你做得够好了。”   容裔转身挡住她,睥着眼色扫向座下。结果,还没等摄政王白脸毒舌的功夫登场,那月支氏听出云裳未竟的后半句话,气得直接痰风上脑,歪着嘴角从椅上跌了下来。   云扬赶忙去扶,容裔动作更快,回手就把云裳的双眼给遮了,“啧,当心别看,别污了咱们姑娘的眼。”   云裳微怔。温暖的皮肤盖住了她的眼睛,却没捂住耳朵,云扬焦急而乞求的声音从堂下传来:   “恐是大厥(中风)!这病见不得风,华……姑娘,能否请你不计前嫌,先腾间屋子给家母安置,云怀逸感激不尽!”   云裳动了动嘴唇,听见容裔径先哼了一声,威沉的声音搔得她耳眼发酥,“讹人也没这样的,回头在华府出了事,难不成还连累华小姐害死了人?”   云扬心系老母,听不得死字,又不敢反驳摄政王,只能对着华云裳请求:“姑娘,我明白姑娘心头有大委屈,但请看在家母年事已高的份儿上……她此时当真不能轻易挪动,求姑娘救人一命,可好?”   “好笑。”容裔像和这家人杠上了,半点不为所动:“当初你口中的华姑娘同样受伤不可轻易挪动,本王这才就近带她回府,怎么就成了尔等口中的行事不检?噢,等你们出了事,又反口变成年事已高、请看薄面,本王倒不知,谁家薄面脸皮能厚成这样?”   云裳睫毛轻颤,在敏感的掌纹留下痒痕。   他不客气甚至称得刻薄的一字一句,都是在替她讨回公道。   清凛的蔻木香带着窝心的暖意,一缕缕往她心臆里淌。   云裳费了些功夫才将那颗飘忽无迹的心按捺住,扳开容裔的手掌,看清堂下倒地的老人和混乱的家眷,淡淡吩咐:“华伯,将人安置到东厦,请崔医士来瞧瞧。”   她不是月支氏,也不想成为月支氏,即便心中有千仇万恨,做不出取人性命的事。   容裔怜惜瞧着他的小姑娘,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前世那个口不能言的华云裳。   如果没有重来一回的机会,他不会多事去查云家的旧事,也就不会得知那失智的姑娘心里压着这么一桩陈年冤屈——那她会怎么样呢?   容裔再一次发现自己的混账,前世他白白娶了人家姑娘,却连早逝的岳母是什么人都懒加过问。   那么个看见一朵花凋零都会委屈不已的小姑娘,怎么受得住这些?   没来得及收回的视线正与云裳的目光相碰,后者倏尔惊触:又是这样的眼神。   许是方才他给的安全感太真实,让云裳几乎下意识想问:你到底在透过我看谁?   但她硬生生忍住了,定了定神,屈膝真心实意地向容裔道谢:“今日之事多谢王爷。”   一码归一码,她谢的是容裔给她的这份体面,不是她自己需要,而是一个至尊无匹的人开口替母亲证明:一个女子被人所欺,并非她的过错,一个女子被人光明正大地追求,也绝非是她没有廉耻。   女子生于世行于世,亦可如男子般坦荡无瑕谪。   她清漪动人的目光坦荡无瑕地看向容裔,“我送,九爷出门。”   容裔错愕一瞬,继而目光大动,“叫我什么?”   “……”认真道谢全无他念的云裳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转身当先引路。   容裔两步跟上,迫不及待地追着说:“我没听见,你、能否再唤一声,或是像咱们上次说好的,叫我声……”   “……”云裳恨不得收回方才那番感动。   ·   摄政王如何喜出望外且不提,他登门向国公府的千金小姐求爱之事,却如他所言,未出三日广传九州。   最先收到消息的是东宫,容玄贞大发脾气,盯着御书案上那方绣着“汝”字的香帕,霍然攥进手心,眼里直将冒出火来。   “岂有此理!他不但要夺孤的江山,还想抢孤看中的人!”太子失控的低吼如同困兽,“凭什么,孤有仁德之名,万乘之兵,凭什么还要继续容忍他!”   “殿下稍安勿躁。”谢璞在墀下安抚,“眼下便是殿下小束冠,接玺印,四方藩属前来朝拜。只消等到殿下手中权力稳定……”   “等等等!母后让我等,相国让我等,你谢幼玉还要让我等!”   容玄贞随手扯下腰边玉佩掷到谢璞脸上,冷笑:“别当孤不知你心里想什么,你趁早歇了那份儿从中得利的心,孤吃不着肉,能轮着你喝汤?!”   谢璞被这过于粗鄙的话斥得一愣,两谭盛着墨的渊眸深了下去,身体却驯服地跪下,一言不发听着太子发怒。   “母后还想让我娶华家的二姑娘……”容玄贞神经质般地念叨,“那个相貌平平的女子,比她姐姐云泥之差,岂能入孤的眼!”   西宫之中,婉太后也被摄政王出人意表的举动将住了军。正巧“芭蕉喜”回报:聿国公府二小姐似被软禁了起来,这消息更在婉凌华心上蒙了层霜。   “华年前脚才走,那从江南接回来的丫头就容不下义妹了?”婉太后捻着手里的玳瑁棋子儿,凤眸蕴着精光。   “还是华云裳已经和摄政王联手了?一旦华蓉从华府除名,国公府诺大的产业便都成了他们的……”   思及此处,婉太后“哗啦”一声拂乱棋盘,冷眉峻目地召内官拟下一道懿旨。   不止东西两宫,连民间都风传此事,将摄政王追求华小姐的誓词添油加醋,直把二人一个比作风流贵介,一个比作国色天香,话本子卖到洛阳纸贵,戏折子唱到耳熟能详,甚而一度兴起了男方提亲前必要亲身上门,当众向女方赋一篇情誓辞的风潮。   等这件新鲜事传到漠北,华年才带兵在边营安扎妥当。   夜里摸不着女人的青瓜蛋子们围着篝火,敲盔鼓槊含酸带笑那么一编排,被华大帅一人拎着一条腿倒挂在了白杨树上。   副将张云良听着一片哀嚎捡笑话,“该,让你们这帮小兔崽子瞎嚼舌!你们知不知道那位姑娘是谁,那是里头那位的掌上明珠!”   “啊?!”入伍新卒们知道自己无意间编排了谁,都心服口服闭上嘴倒挂垂扬柳了。   张云良回身进帐讨华年的好,被后者一句“滚你妈的蛋”给轰了出去。   不过在没人看见的地方,华年笑骂着啐了那远在天边的小混球一声,别说,那容裔看着跟根冷木头似的,骨性里风流张扬的劲儿,还真是高宗帝的种儿。   能成不能成的,至少不会委屈了我家闺女。   极北之地都听着了信儿,遑说繁庶不亚京城的江南。   此日太湖之上,一艘商船随风帆向北而行,甲板上一位丰神俊骨的少年临阑眺望,手里捏着只骨瓷酒盏摇头:   “惜襄王寤寐思服兮,神女临湘波之独怅——呔!我云师叔何等风姿妙色,说好了等我长大呢,凭他什么帝王将相,哪能说两句漂亮话就把人骗走了,等本少爷到了京城——”   厥词没放完,少年后脑勺上挨了一榧子,“少学大人说话,这是第十七杯了,等到京城,我一五一十告诉你掌院师叔,少爷有本事与他巧言令色去。”   “小晴师叔,蔺三爷又闲得无聊欺负我!”少年鬼叫,偏头躲开了袭来的第二次魔爪,忽然“哎哟”一声,“这船怎么这么晃,湖底水怪成精则!”   ……   天南海北如何将此事传扬,亦为后话了。当下云裳收留了月支氏在府,云扬陪侍老母病榻,更赔着脸对云裳感激不尽。   云裳全不理他,延医问药未怠,自行回了栖凰院好吃好睡,入夜相安。   而容裔回到王府,直至大半夜,还为白日里“九爷”二字激抑难眠。   他听折寓兰叫了两辈子九爷,也无一须臾如从云裳口中听闻的心悸。   今日之前,他只知西域有一种盅毒,可令人周身发痒直至痒入心腑,却从来不知女子的一颦一笑,区区两字,也足以令人中毒成瘾。   容裔反复体味那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滋味,受用之外又生疑惑:   书上只言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我知其何起,却仍不知何为情深……何况那些闲书上描绘的男女情爱,好像都是灵犀互通的,为何白日我心中发痒,小花瓶却无动于衷的样子?   我该怎么样让她也痒呢?   摄政王像思索国策般苦想了大半宿,最终觉得死书不如活人,派去个人将熟晓男女之事的折寓兰提溜了过来。   可怜兰爷大半夜从花魁的温香暖怀被带到冷清的汝川王府时,衣带都没系好,左右找了半天,也没见九爷的人影,一脸懵色地看着拎他过来的“奎”:   “王爷有什么急事,这么晚的找我?”   “不是王爷,是我。”奎想起主子的嘱咐,硬着头皮开口。   “啊?”折寓兰睡眼尚饧,就差把“你有病?”挂在脸上。   紧接着,他听到这素日古板的蝇卫来了句惊天大霹雳:   “小人想让折大人教教我,当如何追求女子?”   “……”折寓兰无言整好襟带,心想九爷治下恁严厉,看看都把孩子逼得离疯不远了。   “奎兄,您老人家知道此时离开亮还有几个钟头吗?”   奎的目光向身侧墙柱后的暗影扫了一眼,心说这话你该去问主子。   折寓兰算被这闷葫芦气乐了,犹有些疑惑,“真的假的,蝇卫允许成家吗?你别自己作死带上我,不是,怎么问这种事儿还在王府里头呢?生怕你们主子听不见?对了,九爷睡下了吧……请教本人这种人生大事经验之谈,就这么幕天席地地说,不进屋关门啊……”   这位年轻人碎起嘴来,威力堪比九个缺牙老太太加在一块,奎忍无可忍——他怕那位祖宗忍无可忍,“你说不说?”   “哎说说说,怎么还带急眼呢。”折寓兰虽觉莫名其妙,也不敢过分惹蝇营这帮子亡命死徒,想了想道:   “这追女子嘛,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头一条要紧的,便是投其所好,你喜欢的人喜欢什么,爱好什么,你总知道吧?”   奎沉默了一下,以他对主子的了解,主子还真可能不知道,胆大包天替人问了句:“要是不知道呢?”   柱子后的那片阴影滞了下,点点头,决定给奎加俸禄,此侍深得我心意。   折寓兰用看棒槌的眼神看着奎。   奎顶着压力改口:“要是……对方什么也不缺呢?”   “那就反其道而行,曲有误周郎顾懂吧,刻意做些出格的事打她的眼。”   折寓兰打个哈欠拍拍奎的肩,“这种事要靠悟的老兄,除非有我这种得天独厚的容貌,当然了,嘿嘿,”他压低声线,“那床笫上头也得下功夫,这我却不便……不过我可以嘱咐你……这个……那样……”   折寓兰一番不着调的私密话,把出娘胎起光棍至今的蝇侍说得脸红脖子粗。等终于打发走了人,奎连头都不会回了,“……主子。”   颀逸的人影从柱子后走出来,面色平常道:“他方才跟你咬半天耳朵,说的什么?”   奎惊讶,原来主子没听着,下意识否认,“没、没什么……”   “嗯,我想也没什么要紧的。”容裔点头回到寝殿,要紧的都在第一句呢。   “投其所好”这话提醒了他,摄政王说是不通情.爱,却也不是当真一窃不解,他第一个能想到小花瓶所好的,便是她爱姿容,喜好鲜亮的颜色。   而他常年一身黑衣,自然无法让小花瓶“心痒”起来。   原来如此。容裔宛如得了金科玉律,思来想去,命付六连夜着人裁出一身衣裳。   天下最艳丽夺目的颜色,无非是红色。   第二天一早,摄政王在铜镜面前欣然换上了那件红袍,瞧了瞧腰间的黑鞶带,又从府库中挑了一条最鲜亮的翡翠玉带换上,然后,自信满满地出了门。   这一日,全王府沉默。   付六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忍住没把他家乡那句“红配绿,赛那啥”的俚语禀告给王爷。无它,他怕死。   于是太.安九年入秋的第一个清晨,华府门外走来一人。   只见那人身上的修身长袍,哇红哇红的,那腰封玉带,翠绿翠绿的。 第41章 “……王爷骨相分明,一……   云裳才用完早膳, 令韶白往东院去瞧看,若月支氏有好转便趁早家养着去,她纵有千般慈悲心, 对那位也分不出一星半缕。   然而风烛残年之人病来便如山倒, 经一宿调停,云老太君仍是半边身子不能动, 半个字音都说不出来,东厢里满院子药味儿不散。   韶白这小娘娪听了, 飞着嘴皮子连说带贬, 替小姐抱不平。这里没闹分明, 华山又来传报说:“摄政王来了。”   来了就来了吧, 偏偏华管家一脸一言难尽的表情,仿佛老眼看到了什么脏东西。   “怎么了?”云裳对容裔时不时出人意表的行径有所准备, 心里想着他难不成又抬了十来个大红箱子上门来?   迎进前厅的那一刻,云裳油然理解了那“一言难尽”。   还是低估了他。   他一个人,比十口朱红箱子加在一起还红火。   “咣当。”前来端茶的小厮将茶碗儿砸了个底掉。   只见大厅中, 焕然一新的摄政王往那儿一戳,脸还是那张锋俊无俦的脸, 然而身上那套鲜红配碧绿的行头, 云裳只扫过一眼, 眼睛就发疼。   花红配柳绿是美景, 这鹤.顶红配孔雀尾巴绿……真和玉兰花狗尾草有异曲同工之妙。   难为妙色评主搜罗了半天辞藻, 最终也只得恭维一句:“王爷今日……可是有什么喜事?”   她在审美上一向有些洁癖, 见不得扞格蹭蹬的搭配, 上一回这么着眼睛遭罪,还是在圣寿节上,宋金苔那身令她至今叹为观止的紫衣绿裙。   谁成想, 今日就被从不落于人后的摄政王后来居上了。   一个茄子,一个西瓜,云裳很想知道,他们都是如何打算出来的。   “想换件亮堂些的衣衫。”容裔说时还期待对面的反应,一瞧云裳的表情不对,低头往自己身上看了看,小心翼翼的:“……我是不是丑到你了?”   云裳:……   摄政王在理政上何等决断专行,难为他也有这么茫然的时候,云裳想笑没敢笑,收着嘴角问:“王爷以往可穿过大红色的衣衫?”   容裔除了庙堂大祭时裼服加身,平素衣饰无非青黑两色,就连前世成亲时,他也懒怠换上礼服,穿得还是上朝穿的玄蟒朝袍,衣黑等面。   他看着眼前身著精致湖纱裙衫的盈盈笑面,突然有些无从着力的悔。   在小花瓶懵懂无知的时候,他没想过给她一分体面,而当他终于意识到她对自己的重要性时,他的小花瓶已经不再记得他,也不再牵挂他。   他好与不好,她都无从在意。   眼看着男人的神情落寞下去,云裳弄不清楚这人思绪里的九曲回肠,违心道:“王爷如此也……很不错,让人……耳目一新。”   容裔如何听不出话里的勉为其难,兀自嗤笑一声,将早已看不顺眼的束腰玉带一把扯下,“我回府换身衣服再来。”   男人这一散带宽袍,云裳眼神倏尔便直了。   没了那条乍眼的碧玉带,男人一身无疵的殷红浑然落拓,衬着那张锋锐又隽柔的面目,宛然似那钟馗图中跅驰不羁的妖孽。   缠在他腕上水头极佳的玉带,就似一条婀娜出水的碧蛇精,若容裔此时鬓发再垂遮几缕,眼神再轻佻三分……   掐着指尖儿一痛,云裳连忙打断自己的白日旖思,暗骂自己花痴了不成?   她好不容易挪开眼,稳住声音道:“王爷如此出门有损……威仪,若不介意,不妨到敝府客房稍待片刻,令贵下回府取来。”   留外男在府中换衣,于有教养的闺阁女子来讲实在不成体统,然云裳性情并不为“教养”所缚。再则,方才容裔转身的那一霎,她发现自己半分也不情愿让这般样子的无品美颜被外人所见。   云裳在一须臾,生出专美之心。   容裔见女子眼神飘忽,却想起前夜里折寓兰的滔滔不绝——   “若是投其所好不行,那便反其道而行,来一招‘曲有误周郎顾’。倘或人家姑娘愿意理睬得你呢,这第一步便算迈出去了。”   真神了。平生不服人的容裔也不得不有些佩服这个风流种子,拼命回想他之后说的什么……   ——“这个时候,你万万不可端着一副大男人的派头,该伏低伏低,该示弱示弱,叫姑娘笑话完了你再主动帮你解围,这第二步也就成了!”   容裔望着耳垂微红的云裳,喉结微动了一动,低道:“王府尽是素暗衣裳,我穿得也腻烦。”   云裳微愣,回想自从见到容裔开始,他所着便非青即黑。   他方才的确说过要试试鲜亮衣裳的……装扮美人原就是华云裳癖好之一,女子向容裔的脸上飞快觑一眼:这送上门来的孤品容相,岂不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不,外间风传甚嚣尘上,即便她心中坦然,这当口也实不该有过从甚密之举……心里这么想,嘴上却道:“王爷可介意成衣吗?”   说完,云裳恨不得一口咬死贪色的自己。   容裔目光蓦然绽亮,“不介意。”   言已至此,再扭捏反而着相了。云裳瞥一眼那红衣流荡,便请容裔稍坐,着人传了手底绸缎庄的伙计来,交给他一张写着尺寸的纸单,命取一端东方既白底云丝匹帛,令店里手艺最好的裁师速制一顶衫袍来。   容裔受用地看着云裳一项项事情吩咐下去,待人退下了,捻着盖上的茶钮噙着嘴角问:“你如何,知道我的身量?”   三分轻佻已备,云裳心跳若琵琶弹弦。   “……王爷骨相分明,一望可知。”   云裳下意识避开视线,沉默了一时,正色道:“小女感激王爷当日为我解围之心,区区衫帛不成谢礼,却是小女一番心意。为防物议,王爷不妨收回那日成命,也好两相便宜。”   先前还容逸的气氛被这一句话僵住,容裔没及全然舒展的眉心骤然蹙黯,无声注视云裳。   她为他裁衣是真,想拒他于门外的态度也是真。   甚么一步两步,她根本还是原地踏步,并不肯向他敞开哪怕一隙心扉。   两相便宜……这一世他便是为她而生,无她,如何能便宜?   “覆水难收。卿防物议,我不畏人言,左右姑娘不必答应,天下人无非背地笑话摄政王没手段罢了。”   男人的声音陡凉,云裳下意识看向他的脸色。而容裔忽又想起折寓兰的谆谆之言——“姑娘家脸皮薄,口是心非反复无理都是常事,这个时候,千万不可不耐烦甩脸子,要参差荇菜,左右随之,左右哄之,左右缠之,懂不懂?”   容裔不大懂,却还是勉强抑住心底的那股焦躁,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反口道:“你说得是,此事我……会细细考虑。”   他不笑还好,一笑让云裳后背油然生出一股子这人要生啖人肉的凉意,这哪里是赞同,这分明是威胁啊……   云裳还记得这人平和时是真随和,但发起疯来也是真吓人,当下不敢再触逆鳞,只请容裔移步客房换衣。   结果此人反而没完没了,“你不帮我?”   云裳思绪卡了个壳,想到摄政王起居皆有专人服侍,更衣自不例外,“王爷若不弃,我令婢子为王爷效劳。”   容裔分明不是这个意思,闻言也未再多提,淡着脸色独自去了厢房。   那绸缎庄在云裳的管理下效率极好,未出一个时辰成衣遂成。容裔拿到手后没有急着更换,将那件颜色清澈的衫子摸了又摸,寻常一件衣服,在他眼里仿佛就成了龙袍金缕都不换的宝贝,用沐浴焚香的心情换好,磨磨蹭蹭半晌,方抖袖推开门。   门一开,一团子雪白的绒球便扑过来,容裔眼色一凛,人和猫同时后退一步。   “雪球儿!”那猫似是极怕他,被小主子唤了一声,忙三迭四窝进云裳的怀里,一身白毛都奓立了起来。   容裔看清那东西是什么,眼底的狠戾轻褪,只是身子还有些发僵。   而云裳望着这皎如天边云的男子,实打实地愣住。   世人只知笑讽画蛇添足,却不知真龙点了睛,便足以令人色授魂与。   “好看?”   “王爷喜欢么?”   两人同时问。   “你喜欢便好。”   “好看的。”   又是同时回答,掺杂着一声尚未从惊惧中缓过神来的猫叫。   厢房中没有镜子,容裔不知道他此时是个什么样子,但云裳的清眸便是两面再直观不过的明台镜——她眼中光采潋滟,便应是对我满意的吧。   我的脸虽比不上有琴颜他们,容裔捏着扳指给自己找辄:哼,到底从身材上还扳得回一城。   ·   云扬听闻摄政王到府,忙从东院过来觐见。   容裔换了身隽逸轻衫,心却还是那颗杀伐沥血的心,没为云裳抄了他云家就是阎王打盹,哪里有心思搭理他。   云裳亦是眼不见为净,与他二人重回厅中落座,许是面前人物太合心意,云裳连声音都轻松了几分,“我可否,请问王爷一事?”   容裔眼里多了分温度,“你问。”   “之前我在王府磕到头……”   这件事一直是云裳心底的一团疑云,不吐不快,可真要开口问,又有些不知从何说起,只得盯着绣鞋蚊声道:“王爷是不是……知道的?”   容裔一听便知她何意,面上的讶意很似那么回事:“知道什么?”   云裳懊丧地捏了捏猫儿的软爪,倒是她多疑了,丢人丢到姥姥家地顾左右言他。   不想对面那家伙品了口茶悠悠道:“你不会轻易吃别人喂你的饭的。”   云裳一开始没听懂这话,容裔看着她茫然的模样大乐:“教姑娘个乖,往后扮得像样些!”   这厮果然是知道的!云裳面上登时酲红,所以他那些逾越的举动便都是故意的了!   她本该气怒,可望着那自己亲近选色裁衣的姿近风流的男子,一口气又泄了个干净。   无外乎古人言秀色可餐,在她这里“美色消气”,竟也成了道理。   怀里的猫爪子好像一下挠进了云裳心坎,这许久以来她对容裔的若即若离——或说容裔对她的暧昧不清,仿佛在男人没有防备的笑声中成了无比自然之事。   赏心良景太易让人卸下心防了,云裳几乎没有深虑便脱口问:“我有一言不解至今,还望王爷如实相告。”   “你问,我必知无不言。”容裔收敛的声线还掺着促狭的余音。   云裳的眼眸漆黑清湛:“小花瓶是谁?”   “……”   前一刻还意犹未尽的笑容变成一张不尴不尬的面具,猝不及防糊了容裔一脸。 第42章 那分明是她上次入宫时失……   华云裳当着他的面问:小花瓶是谁?   瞬时间, 容裔胸口如堵千头万绪,落在他身上的那对琥珀色瞳眸,并不见得着力追逼, 却有直指人心的清凛。   华年隐忍瞒了十年的秘密, 他至今仍觉得恍如大梦的轮回,如何对她实说?   何况华云裳在他眼里, 早已不是那中看不中用的花瓶美人。前几日亲眼见她一条条驳问月支氏,文采咄咄, 俨然林下风华, 那时容裔便知, 让他放不下的不仅是小花瓶的柔弱可怜与她那一腔无从出口的孤勇, 而是这女子本身。   是华云裳。   她是什么样,他便欢喜什么样。   向无软肋的摄政王不怎么习惯坦露心头的柔软, 或道他不惯那柔情本心,只因云裳看过来的目光真诚平易,他一句真心话几乎到了嘴边, 折寓兰的喋喋策略同时响在耳边——   “这第一第二步都过关了么,姑娘便渐渐与你交心了, 这时候你当谨记, 不可随心说那些大老粗的直话, 姑娘不爱听, 要说些甜言软语……”   “是你。”   容裔话到嘴边改了辙, 他生来与甜软二字不沾边, 但仍参照折不弱的话, 努力字斟句酌着:“兰斛藏香,梅瓶浸玉,我一见你便似见了……”   抬眼对上女子的视线, 男人心口倏尔一凉,没来得及攒全的堆砌话一个字也说不来了。   “王爷政务繁忙,”云裳的眼神黑泠泠的,平静也掩不住其中的失望,直接起身送了客,“已在敝府耽搁许久,请回吧。”   容裔脸上闪过一丝罕见的无措,在那袭天碧白清衫的衬托下,融没了几分尖棱利角,尤显无辜。   云裳避开眼色。不穿朝服的摄政王神情冰霏雾敛,比剑还利的眼尾也隐约柔勒出桃花的形状……   似玉垒山上一孤桐,一针松。   便是这张脸,一时迷人心窃,教她不设防地便问出那直指隐情的话。   也仅是一张脸而已,云裳告诉自己:你早该清楚的,人心与画皮的界限,远不止表里几寸近。   她想要一句实言,他不说,也便罢了。   怪她将事情料想得简单。   “我不懂……”耳畔突然一热,容裔不知何时竟欺近过来,下颔正将抵她发顶。寞落的声音喑哑哑的,什么章法都没了,“错在何处,请姑娘教我……”   云裳下意识看向敞开的厅门,幸而底下人都守规矩,深吸一口气,蹭着绣舄退后,“王爷请回。”   后腰抵在茶座上,容裔却仍无让开的迹象,这到底是在云裳自己家里,她绷起堆雪般的秾秀纤颈,抬眸疏淡地注视男人。   女子的态度可见地生冷下来,容裔用力扣了下指节。   毕剥一声,后退,轻道:“那我,明日再来。”   “很不必,华家庙小,迎不周全王爷尊驾。”   云裳说完这话,便绕过他径往内院去了。   晾下这么尊佛爷,底下人有头没脑的手足无措。大小姐却留话说不必管,他没趣,自然便走了。   果然,容裔在那幅铁马楼兰图下驻了一晌,悻悻而去。第二日又来,身上还是那件当成宝贝似的东方既白衮纹衫。   从背后看去,那是一位再隽逸不过的浊世佳公子,若绕到正面再看,便是足以吓瘫半个朝廷的阎王相了。   云裳说一不二,这回连府门也没让他进。接连几日,当朝摄政王都跑到聿国公府门口来华门立日,主人家不许他进,他也不强求,往两头石狮子当间一站,把华山这经世老人都吓得发怵。   真怕这位下回再来就不是单枪匹马,而是带银衣军把府院给围了。   云裳一点不担心,关起门来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她想得很清楚,她承过容裔的情,也还了他的礼,既然还是想不透这个人,那么余下的,两不相干最好不过。   临近七夕时,华府来了位稀客,却是嫁人后许久未露面的宋金苔,而今要称奚夫人了。   入府后宋金苔没来得及与云裳叙旧愁,先被府门头那位煞面门神吓得不轻,摘了枫叶红的披风抚胸口:“摄政王竟真的日日上这儿来点卯!阿裳,你每日也睡得着?”   云裳闻言哭笑不得,不知该对阿宋这没怎么变的大喇性子欣慰还是无奈。昔日少女挽作妇人髻,阿宋的脸盘居然比从前还胖了一圈,粉泽满面,云裳下意识去瞧她肚子。   宋金苔觉了出来,急忙捻她的手背道:“你想什么呢!”   嗔音一出,云裳彻彻底底放下心。   当初逃婚风波闹得泼天,云裳一度担心宋金苔回到奚府要过磋磨日子,派韶白去宋府打听了五六回,可奚家的新媳除了回门那日之后,也没怎么回过娘家,云裳这心里便一直不大安生。   好在,奚小将军看来不是个小肚鸡肠之人,居然还将小阿宋养胖了些。   宋金苔也是成亲宴后过去许久才得知,那日云裳为了替她遮掩付出什么样的代价,第一件事便是向云裳道歉。   往事提起,云裳不由忆及那回在奚府众宾面前,被容裔抱着亮了一圈相的事,犹其那人眼下就在几丈地外头,耳根子发烫,忙略过道:“你在奚府过得好不好?”   宋金苔也说不出好,也不说不好,默然半晌,揉帕子苦笑,“左右这一世便是如此了,好与不好都是一样过。”   “你……还不曾放下么?”云裳见过宋金苔逃婚那日的决绝,后来又从窃蓝口中听到杏官的下场,怕触及阿宋隐痛,神情极小心。   宋金苔反而一怔忡,想起那个冤家,叹了一声,悄悄与云裳咬耳朵:“这事我只与你说,你可万不要告诉旁人去。其实杏……他并没有被奚家处置,只是离京去了,奚荥放出他死无全尸的风声,不过为了掩脸面。”   说起脸面,宋金苔耷下眉眼,纤秀的黛眉间多了少女时代不曾有的清愁。   “阿裳,我从不觉得我欠他们奚家的,我的婚事我不能自主,可我的心是自己的呀……我还是当日的话,既选择做下了,我从没后悔过……但是奚荥,我确实对他有愧。”   云裳听她一口一个奚荥,语气也不似仇人,也不似夫君,反有些陌路意味,蹙眉问道:“他对你不好?”   宋金苔一言难尽地摇摇头,不知想起什么,又咬牙啐一声:“左右不是个好人!他、他喜欢打我屁股……”   天知道她今日出的这趟门,是臀瓣儿在那双粗粝手掌里折磨多久才求来的。   云裳微微露出迷惑神色,脸上后知后觉地红了,那新娇娘自己嘴快,回过神臊得面皮都成了猪肝色。   两个女子干咳清嗓转移视线,满地下找金子。   两道乱踅的目光不留神碰到一处,一刹寂静,又同时掩面笑起来。   “不说我了,”宋金苔笑得眼泪都流出来,拿帕子胡乱拭了拭,“阿裳,如今华伯父不在家,你要怎么办呢?”   云裳两枚秋眸里还含着晶亮的水光,一双雪颊腻着粉润脂色,如涟涟春池开出的两朵娇莲,一时没明白话意,宋金苔朝门外的方向努嘴。   “他呀……”云裳欲同好友倾吐一二,忽想起容裔的身份,才惊觉自己待他一向太随便了,无论什么闲言,出于她口入于阿宋耳都是不妥。   最终同样一言难尽地摇摇头。   总归,不是个好归宿便对了。   “阿裳将来想嫁什么样儿的人呢?”   嫁了人的人,有些话出口已不如做姑娘时羞涩。遍赏江南美色的华云裳亦不扭捏,染了洒落的笑意甚而称得起明媚张扬:“你当知晓我,自然要相貌一等一的。”   余音未落,一张无品无相的容颜几乎藤蔓般钻进她脑海,那想像中的人影一身红袍襟带半解,入墨的眉眼一抬,居然还会对着她笑。   “……”   云裳在宋金苔诧异的注视下,抬手狠敲一下自己的脑壳,立刻补充道:“首先要家世人品清白简单,越简单越好!”   ·   ——“阿裳到底想找个什么样的郎君呢?”   躲过了宋金苔,没躲过白皎皎。云裳在初七宫中的赏桂宴上碰见白小乡君,这妮子近来被大长公主张罗着相看亲事,言语越发没个忌惮,兼之听说摄政王连续在华府门口铩羽数日,看云裳的眼神简直能封她为神。   “那可是摄政王!连右相国都不敢拂他面子的,阿裳居然有胆量给他吃闭门羹。”   白皎皎比宋金苔还要没心没肺,在一树桂香下朝云裳脸上瞧了好一阵,幽幽叹息:“你还这么年轻,踏实实的给我做师父不好么,我可不想再降辈份,叫你一声舅姥姥……”   “还说!”云裳听她扑哧哧地笑,恨不能拧了这张碎嘴。   不过话说回来,却也要感谢白皎皎解救她出水火。如云裳此前所料,这场花宴名为德馨公主牵头,背后却是婉太后的意思,宴无好宴,只是云裳入宫前没想到,太后会一上来便问责她毁坏裕柔皇后赐辇之事。   众目睽睽之下,云裳伏身的时候还有些茫然,这劈辇的又不是她,太后此番敲打是为何意?   再看到婉太后寡淡的神色,云裳猛然打个寒颤,明白了:婉太后这是将她和摄政王归为了一党。   就因那传遍四海甚嚣尘上的求亲之言。   最后德馨出面唱白脸,加之白皎皎插科打浑地帮腔,婉太后才将此事掀了页。   可云裳晓得这还远没有结束,因为她在花宴上遇到了云家的姑娘。   姑苏云家初迁京城,一府的白身,纵有些欺世的清名,如何有资格参与这皇室的宴集?   婉太后无意一句话,云裳便知这是太后娘娘这是故意请云家人来打她的眼。   “高祖以仁孝开国立宗,这孝悌二字是最为要紧的。对上不可轻慢长辈,对下理应友爱弟妹,若因无人管束便娇纵过了头,以为可以为所欲为,便是大错特错了——华大姑娘,你说是不是?”   ……华云裳避开人群细细回咀太后的话,桂树下的花阑刮起一阵没有丝毫秋爽气的闷风,女子松广的裙绦拂过盈盈一握的腰肢,平添一丝纤弱可折之感。   花萼相晖下阳光斑驳,掺着尚不分明的清馥花气,落在女子睫影上头。云裳不担心婉太后会公然为难她,但她心里有个不寒而栗的猜测。   ——婉太后知晓了她与云家的那层关系,甚至知晓她将华蓉禁足在府中。   华府里绝无人敢泄密,也就是说,她在不知不觉中,已成了西宫蛛网上一只被监视的寒蝉。   她自认没有这么大的重要性,婉太后语锋向她,剑锋,直指她背后的容裔。   婉太后以为她背后站着容裔。   “窃蓝。”秋老虎发威的天气,云裳硬是寒得声音微颤,唤了一声,却将一位身着绛衣的中侍人唤了来,与窃蓝同时走到她身边。   云裳在婉太后身边见过此人,按捺心头的不祥福身见礼。   那中侍人道声不敢当,轻描淡写往云裳脸上望了一眼,颔首微笑道:   “华姑娘怎的不去和小姐们玩儿击鼓传花?方才席间大公主向太后娘娘提起给白乡君擢县主的事儿,太后娘娘心情好,一并给了贵府二小姐体面,封‘文孝县主’,这会子懿旨已向国公府去了,奴才特来向华姑娘道喜。”   中侍说完话,没个讨赏的意思,打扦扭头便走了。   云裳半晌缓不过神。   再如梦方醒,却是窃蓝扶着她的手一紧,同时那花阁里一声尖锐的传报:“太子殿下到!”   太子殿下亲临赏桂宴,各处游览花色临池观鱼的闺秀,无不匆匆整袖上前拜见。容玄贞此时一身明黄色常服,在趺锦丹墀上临下扫视一周,看见自己想找的人,嘴角不易察觉地勾起。   “皇儿怎么过来了?”   婉太后命人去为太子打扇湃茶,容玄贞笑言,“母后与姑母好雅兴,孩儿完成太傅的课业后想着松散筋骨,便顺曲水河过来了。”   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方兰帕擦汗,目光若有似无地向那脉脉埋头的女子身上瞟。   德馨大公主眼尖,笑着“哎哟”一声:“殿下这帕子可新奇。”   众人随声望去,但见太子手里的丝帕是方兰草绣荷花的图样,且那荷叶底下隐约绣了个小字,显见是女子用的,仗着太子向来好性情,掩笑议论。   华云裳对这位太子可谓避之唯恐不及,自打方才心脏便突突地跳,听到什么帕子不帕子,连眼皮也跳起来,终于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   只一眼,她的心就要蹦出嗓子眼儿。   那分明,那分明是她上次入宫时失落的帕子!   眸光再转,才发现太子正若有玩味地瞧着她,对上她惊愕的视线,容玄贞眼中笑意更深,一面直视她,一面将那帕子放在鼻端嗅了嗅。   云裳要疯了!她几乎在瞬间就明了,太子当着大庭广众现出这手帕是何意图——暗夺不成,他这是要强取吗?   女子顷刻唇白如雪,耳边嗡嗡作响,一时间她连让窃蓝抢上去把人灭口的荒唐念头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偏还有与太子要好的郡主起哄:“太子哥哥这是何处带出的幌子,要我们笑话呢!”   容玄贞不气不恼,眼风飘飘转转,含笑开口:“这帕子是……”   “帕子是我的。”   一语既出,云裳耳边蝇鸣悉数退去,那有如实质的声音仿佛化出了一座清凉无垢世界,严严密密包裹住她。   刀箭不可透,人言不可伤。   须臾安抚住她的心。   凛冽不近人情的摄政王,被身又是那一袭玄蟒朝袍,如天神自云端谪降,带着一身冷意经过云裳身侧,一步步走到上座面色各异的容家人面前。   不理婉太后诸人阴晴不定的脸色,他似不允他人染指,皱眉直接夺过了太子手里的锦帕。   “太子富有国库,皇叔的东西,便用得这样惯?”   “这不是、这上头的字……”容玄贞还没从容裔突然现身的惊怖泥沼中拔出腿,余光扫到他关注良久的华云裳,赫然发现女子此时望向容裔的目光,与方才看着他的回避抗拒截然不同。   年轻而渔色的太子发狠咬了牙,心说这样国色倾城的女子凭什么不是我的!女子最重名节,只消当众喊了她的小字,她这辈子便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才张开口,容裔道:“汝。”   容玄贞:“……”   云裳眼睫扑闪闪地颤,强撑着窃蓝的手才站稳,恨不能泯然于众人。   容裔转头瞅着自己那便宜侄子,目光狠戾异常,表情同语气却如出一辙的漫淡不屑:“皇侄是不是忘了,本王封号为何?”   汝川王手里握着那条随风轻荡的帕子,让云裳错觉,他正不轻不重捏着她的一颗心。 第43章 那毕竟是她的私物,上头……   袅淡的桂香气萦满香韵园, 因场中过于鸦寂,甚而听见曲水咽石的汩流之声。   站在闺秀们边围的华云裳,眼看着容裔将丝帕随意掖进袖中, 心尖好像被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   那毕竟是她的私物, 上头还绣有她的小字。   眼下却也没法子问他讨要。   为何偏偏又是他……   摄政王很像天生的刑杀者,人走到哪里, 哪里便秋风过境寸草不生。别说敢说话的,就连敢抬头的姑娘也不多。她们不敢看容裔, 目光却一个个不由地往华家小姐身上瞟。   都是听说过摄政王那句“愿仿效关雎”的人, 私底下虽笑华家的姑娘太过出格, 可谁无少女情怀, 谁私心里不愿天下最尊崇的男人也对自己表白这么一遭?   而今襄王遇神女,哪个不想探看探看这二人究竟是什么光景。   云裳心知肚明, 打定主意不抬头,将颔尖低低埋着,双颊粉白的颜色似是要被人看化了。   “王爷怎么过来了?”最先开口打破岑寂的是白皎皎。德馨大公主闻言吓了一跳, 心道平素这丫头见容裔无异耗子见猫,难道今儿吃了猫肉不成, 如此胆肥?   怕她说话没个轻重, 德馨暗暗盯了外孙女一眼。   白皎皎不以为意, 太子忙借她这句话说东宫尚有事务处理, 向容裔垂拱了手, 提步便去。   他是真的被容裔那一脚踢怕了, 深知他若真怒了, 可不管什么人前人后的。殊不知这么一跑,落在旁人眼里与落荒而逃也无异了,何况还是落在了一群姑娘眼里, 她们面上不好带出来,心里不免各有思量。   好好的宴集弄成这么样尴尬境地,婉太后的脸色难看,德馨微笑打圆场:“汝川王今日好兴致。”   “原应过来给皇嫂和皇姐请安,不巧被事绊住了。”   容裔生小反骨遍身,何曾好声好气地叫过人?自圣寿节后,他每叫一声“皇嫂”,婉太后的眼皮就要跳三天,德馨听见那声“皇姐”,也是一脸太岁给她拜年的表情。   婉太后冷笑一声“不必多礼”,便见容裔信手掸了掸袖,声音像浸了寒泉水的青石:   “也不是什么大事,方才坤宁宫的奴才来报,说宫中的内庭瓮壁叫雨水冲塌了,想换成砌金的。本王想,后宫统归皇嫂管辖,如何报到本王宫里?又一想,皇嫂掌管六官忙碌得狠,这不,如今才偷片刻闲暇在此小酌,哪里有余力照管裕柔皇后旧宫殿的小事。”   婉太后倏尔变色:“摄政王在指责哀家失职?”   “岂敢。”   轻飘飘的话音听着便说不出的气人,云裳品出几分意味,忐忑地抬眼,容裔的目光恰好点落下来。   那一对墨眸宛如掷入岩壁的两柄素剑,将伴剑而生的纤柔竹花藏在柄身之后,话锋正对着婉太后:   “本王吩咐了他们,先皇后素得节俭之名,昔日担心高宗赐下的绛纱辇过于浮华,恐竞后宫不良之风,尚且转赐了旁人,本王日前偶尔得见,恐此物落在民间违拗先皇后心意,故此毁去。而今如何能以金砖修缮宫殿,用大理青石也就是了,皇嫂以为可妥当?”   再迟钝的人听到这里也明白了,摄政王这是听说了方才太后娘娘为难华小姐的事,特意过来护短的。   不愧为百无禁忌的摄政王,呛声都敢呛到太后娘娘的头上……   婉太后熬煎计谋了几十年岁月,才坐稳楚朝后宫至尊的凤座,突尔一顶不敬嫡母的帽子含沙射影扣过来,还是当着这些年轻小辈的面,饶是她气度胜人,也撑不住这个脸。   有心出言回敬,可逞口舌之快到底不符她的身份。   沉默数息,婉太后终是忍耐道:“甚是。哀家乏了,尔等自便吧。”言讫扶了中侍常的手摆驾而去。   容裔八风不动,目光这才踏踏实实看进云裳眼中,一副“看吧,我替你讨回来了”的样子。   云裳能怎么样呢,无语之外只有一句腹诽:这会儿倒巧舌如簧了……   婉太后对她的评判已坏,雪上加霜也不过还是雪罢了,她拦不住容裔为所妄为,倒也不怎么害怕,反而是华蓉那头更让她放不下心。   正想着,忽然发现面前的人自发分道两侧,容裔正向她走过来。   “咳,汝川王。”德馨大公主连忙低嗽一声,今日的花宴是她做东,当着这些未出阁的小姐,要是闹出些风月言语,那热闹可就大发了。   容裔不用她多事,也晓得了女子家面皮薄的道理,未对云裳说什么,甚至没有看她,话音擦着她夕霞色的耳廓向窃蓝吩咐:   “席上有青梅酒,看着你姑娘莫多饮。”   说罢不多逗留,袖手往园外去了。   年轻的摄政王背影如孤松颀逸,这番不说什么不做什么的作派,比那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的还抓人心肝。   有的小姑娘扯了帕子捂住嘴里的“嘤嘤”之音,有的眼神发亮耳根发羞,就像那话是关切她的,还有少女定定看向云裳,眼中分明是嫉妒神色。   等云裳从耳畔的酥麻反应过劲儿,抿起胭色正浓的檀唇,心中苦叹:这倒是来赏花,还是来吃人的?   为了不被众人的灼灼眼神吃掉,云裳这就向大公主请辞回府。白皎皎听了将她胳膊一挽,亲密地咬耳朵:“这会子走了,岂不坐实你心虚?怕什么呢,是我舅祖父心悦于阿裳,又不是阿裳做错了事,凭什么要她们看笑话。”   此言确有理,云裳留下了,也不忘睨这碎嘴的妮子,“却不知白县君何时与那位感情这样好了。”   白皎皎黠慧地“嘿嘿”说:“说到底是一家人嘛,阿裳万不可因为这个吃味。”恨得云裳直想拿蜜糕堵了她嘴。   香韵园的地方颇大,许多花植都是皇家御品,宫外罕能一见的。云裳既留之且安之,没用白皎皎做陪,亦不欲成为别人眼里的观赏景儿,带窃蓝沿着竹桥曲阑向人少的地方寻花。   下桥后绕过一方扁青石,忽听前头那掩映的芍药灌丛有少女话音:   “偏你懂得多,你倒说说,太后娘娘封华二姑娘却不封华大姑娘,这是什么道理?”   另一个女子道:“说你憨你还不服,你想想,摄政王盯上的姑娘,他人如何还敢染指?华大姑娘显见是将来的准王妃了,区区一个县主的名头,人家还未必看在眼里呢。”   “姑娘。”窃蓝听见她们这样编排,气得眉心团皱,云裳无声比了比指,听她们继续议论:   “我还偷偷听见我爹娘说话,说太后娘娘恐怕瞧中了华二姑娘,许是要她入东宫呢……”   “啊?”   “嘘!”   芍药丛中的耳语渐渐听不分明,云裳愕然看向窃蓝,见她脸上同样一片惊色,便知自己没有听错。   借着这句话引,方才在宴上没成形的担忧都顺理成章串了起来,云裳心头打急鼓,忽听背后响起一声尖柔的嗓音,唬得她心头几乎停跳。   “华姑娘。”   云裳抚胸回头,见是个面生的内侍,含笑对她道:“大公主殿下请姑娘过去说话。”   云裳瞧他目光闪烁不定,定了定神,反笑道:“我才辞了大公主过来,公主殿下如何又要我过去?”   那内侍眼皮动了动,笑意愈发殷切:“这主子的令儿奴才们哪敢揣测,不过听差办事,姑娘别为难奴才不是。”   云裳心觉古怪,想找个由头搪塞过去,这时一个绯衣公公走来道:“可巧,姑娘原来在这里。”   这位公公云裳认得,正是上回在铜芝宫为她送绣鞋的林禄,当下微微福身:“林公公。”   林禄见华姑娘竟还记得他,眼中的笑意加深了几分,向旁边那小太监不轻不重扫了一眼,转头向云裳笑道:“王爷他老人家且等着姑娘呢,姑娘看,此时可便宜过去?”   那小太监被林禄瞪得低头不敢言。   云裳察觉其中有猫腻,当着小太监的面应承下来,后者无功而返。林公公冷眼望着他身影消失,才告诉云裳那是凤鸳阁的人。   凤鸳阁,乃为东宫太子妃住所。   云裳顿时想起上回太子妃对她发难,恨不能生啖自己的模样,后背沁出了一层冷汗。   这宫里,当真处处皆冷枪暗箭,云裳根基不防,只得随林公公去往铜芝宫。   她心中想:拿回自己的手帕子便离宫去,哪怕装一辈子病再也不进宫呢,也好过这么钩心斗角,提心吊胆地防备。   一行到了铜芝宫,那巨大的承露盘雕饰东边,阁廊外正站着三人,面向宫门的自是摄政王,另两位背身并立的却是谢璞与无涯书院的女祭酒晏落簪。   容裔立刻注意到那华裙拂柳的女子迈宫门而入,脸上有诧色一闪而过。   与摄政王谈事的二位随着视线转头,脸上皆露出不一而足的古怪。尤其晏落簪,看见华云裳的脸孔时下意识沉蹙远山眉。   云裳当即明白过来,容裔不会在有客议事的时候分神,不是他命人来请她的。   她驻足看向林公公,后者拱手告罪。   原是林禄在宫中的耳目听说了太子妃的勾当报给他,老寺人不敢打扰议事的王爷,自作主张赶去解围。也只有摄政王的名头才能压得住东宫,而后又顺水推舟,将华姑娘请了来。   觑见王爷的神色,这老奸滑偷松一口气,王爷留在宫里的时候不多,他察言观上意的本事好歹还没生疏。   云裳不似如此轻松,她这一日净教别人盯着瞧了,此时不远不近地站在铜芝承露盘底下,积压了半日的不耐与烦躁忍不住往出冒。   轻呼了两息,垂睫遥遥道:“打扰王爷议事了,小女子这便告退。”   “等等。”容裔撇下那两位洛北清贵,三两步走来,袍履过处风起尘落。   晏落簪蜷指凝望摄政王背影,谢璞的目光则未曾离开云裳半分。   云裳转身便走,林公公有意无意地挡了一步,被姑娘嗔望,也只好讪讪地笑。   眨眼功夫,容裔便至,听林禄报上芍药圃之事,沉目记下东宫一笔,向云裳脸上看了看,确认她不曾受委屈,才低道:“姑娘到殿内等我一等。”   “不劳……”余音未完,她便听低沉的嗓音又道:“我有东西交还姑娘。”   云裳见他指腹在袖管若有深意地掠过,睫毛颤了颤,抬眸倔强又羞恼地望着他。   容裔坦然回视。前些日子她对他冷着脸,他无十足把握,本没打算这么快再招惹她,但人既然来了,他断没有放手的道理。   谢璞和晏落簪连袂而来都无入殿商议的待遇,眼睁睁瞧见摄政王亲护着那姑娘进了正殿,心头滋味各异。   等容裔再抽身过来,脸上的神思便显见心猿意马起来。   一句“改日再议”就在嘴边,晏落簪忽然离题道:“王爷率性而为,恐对那位国公府的小姐名声不易。”   容裔的恍神被往回拽了拽,这才正眼瞧了她:“你想说什么?”   一身浅青黛带的学士衫不掩晏落簪窈窕身姿,两条缀珠冠绦更添风雅,女子落落大方道:   “京中近日的风闻,在下也听闻一二。王爷志在四方,有定海吞鲸之材,而闺阁娇女质性本柔,难免承受不住风浪的波及。”   娇花虽美,不配尊王之志。   谢璞听见这近乎直白的话,皱眉张嘴欲言,倒是容裔先笑一声,显出几分轻狂:“晏祭酒走遍南北江河,与人辩学论礼,可曾在意过小小声名?”   他淡而无味地瞥她一眼:“你都不在意的事,她只会更加不放在眼里。”   ……   直至二人走出铜芝宫的守卫范畴,晏落簪掐进掌心的指甲都没有松开。谢璞轻叹:“师姐太心急了些。”   晏落簪眼底已不见羞愤,转头冷笑一声,“方才你的眼睛,貌似也没离开过那位华小姐一瞬。寡人之疾,谢师弟可染得不轻。”   在外人眼里华萼甚修的同门二人停步,四目相对,针锋不让地对峙。   风声起,铜芝宫的殿门缓然阖上。那雕门紧闭的幽室内,也正有一双争锋不让的眼,瞪着眼前之人。   “还给我!”   一只冷白修美的手轻挑一方兰帕,女子伸手够一分,那只手便不像话地高抬一分。   “阿汝?”   比动作更不成样子的低靡之音唤得女子气郁,发狠跳起来向帕子够去,前者早有预谋,手臂洒意一抬,姑娘便险些跌在他胸前凉津津的玄锦襟子上。   “汝汝?”   “……”被关在殿中的云裳后知后觉自己进退无路,帕子也不要了,只想扭头离开。谁知她后退一隙,高大的男人马上欺前将那微不足道的空隙挤压。   “还是汝儿?”   容裔指端绕着丝帕,隔帕托起一缕泛着清甜的发丝,深黑的目光望着她丰满柔软的唇珠:“说给我听,你的小字是什么。” 第44章 别哭,我当负责的…………   云裳蜷掌抵在男人的袍服, 推拒之间,几乎将锦绣上威风凛凛的凶蟒揉皱得英雄气短。   深宫幽闭着,青琐纹棂中透进的光线洒在女子偏侧的面颊, 慌乱也渡上一层旖旎。云裳笃定容裔不会在宫里妄为, 那声音却事与愿违地流露一丝软弱,“王爷请自重……”   轻颤的声音加重了容裔的喘息, 眼里灼起两团火:“我是认真的。”   他从前不知足袜之于女子的私密,但至少晓得一个女子的小字代表着什么。   在大楚讲究的人家, 除了生身父母, 旁人不可知更不可唤女子的乳名。男人明媒迎娶宗妇, 可以从头到尾地拥有妻子, 但可能直至同枕白头,都不知发妻的小字为何。   哪怕在洞房花烛夜最紧密的时刻问起, 亦视为孟浪不知礼。   那是超越肉.体的、难以启齿的亲密,容裔知道,所以他想要。   她本就是他的妻。   前世囫囵而过, 他竟都不知,她还有一小字。而就在方才, 只差一点, 容玄贞就要当众羞辱了她, 他如何能不发疯?   “我不想错过更多了, 你罚我也好, 打我也好, 骂我也好……”容裔红着眼轻轻呢喃, 又像赌狠发咒,薄唇一启一阖,“但, 你得是我的。”   腰间的手臂怕她丢失不见一般的勒紧,云裳被迫仰视那两片薄唇,形状如两抹皎美的纤月,是她无从定义的惑魅。   一刹轰然魂飞,云裳不受自主竟向前凑了寸许。   这一星微不可察的火花燎了原,容裔瞳里的聚墨绽飞到极致,下一刻,柔薄的仰月唇重重落下,带些凶狠碾上她诱人撷取的丹珠。   云裳一瞬睁大眼,所有言语都化在男子气息磅礴的掠夺中。   飞蛾陷火,忘了躲。   她不懂得闭眼,对方不懂换气,同为初尝的两人纠缠得一塌糊涂。云裳睁着眼,清醒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一张魅相,从清矜到羁野再到失控,身子软成一滩水,被容裔稳稳捞住。   一滴泪从那只清澈的眼里掉出来。   地狱变相,如何不美?她今日方信,世人之所恐惧,只因其处美得发怖,美得物我相消,欲辩忘言。   容裔一口气到尽头,尝到咸涩的滋味,深喘着退开,唇色光泽,浑身上下简直无一处不硬。   他为她拭泪,声音沙哑:“别哭,我当负责的,华云裳,我……”   他想说“我心悦你”,然而这四字在喉里滚了几次,竟无法说出,最终容裔看着神情空白的女子,委屈已极:“你只能是我的……”   “王爷心悦我吗?”却是云裳将这话问了出来,她脸上潮红未褪,掩袖拭唇,那双剔透的眼眸无一丝被欺凌的楚楚。   只有她自己清楚,方才,并非不能躲,是她对这张脸起了世俗上的色.心而不自知。   却也仅仅止步于此。   容裔呆讷不能答。他实不知,何为心悦。   趁着男人发怔,云裳从他的困缚挣脱出来,再得体不过地福身道:“我虽不知王爷在隐瞒何事,不知王爷透过我怀缅何人,但王爷的执念并不在我。一条帕子罢了,王爷烧了毁了悉听尊便。”   她喜欢他这张脸,他执着于她背后的某个夙念,说到底,二者皆不关乎男女之情。   “我不喜复杂的事,只愿轻松自在地活。”云裳轻道,“请王爷明鉴。”   她抬步欲走,容裔将她胳膊一把捞住,人还糊涂着:“不许走。方才、是我不好……你喜欢什么我便给你,我可保你永世无忧。”他像想起什么,抓住一根稻草似的问:“你是不是气我轻易放过了太子,你放心——”   “华府内可有王爷派遣的暗卫潜伏?”云裳一句话阻断了他的话音。   容裔一默后松手,看着她道:“我要确保你的安全。”   “那我府里必定也有太后娘娘的人了?”否则,太后如何会知道云家与华蓉的情况。云裳有些发嘲,堂堂国公府,何时成了四面漏风的窑洞,谁人想掺一腿便能掺一腿。   若阿爹在家,他们谁敢放肆?   容裔看着她清韧的神情,便知这个姑娘心里是太清楚了。他想让那个无法倾诉委屈的小花瓶开口怪他,而她无比理智地告诉他,他所执念的并非是她。   她也不想与他的身份产生任何纠结。   大楚摄政王,恶名在外,政敌伺身,人人望而却步,她亦在此列。   话尽此,她想走,他连个留她的理由都没有。   殿门洞开的阳光刺进容裔眼里,他闭了下眼睛,没有动,低哑道:“我有最后一问,姑娘答我。”   云裳的脚步顿了顿。   背后的声音有些困顿得有些凉薄:“除却生身父母,姑娘可愿意在危急时刻替他人挡剑?”   ·   “太后娘娘,华小姐出宫了。”   毓璋宫,婉太后小憩在湘妃榻上,两个宫女小心地为太后按揉太阳百会。嬷嬷近前禀报,婉太后睁开眼睛,挥退了左右,淡声问:“在那宫里留了多久?”   嬷嬷:“不到一刻钟光景。”   “呵,还真以为他们无媒无妁的不避忌人了呢。”婉太后冷笑一声,她豢养的芭蕉喜囿于守在华府的蝇卫,无法再查探华家内情,却不可能放任摄政王如此轻易霸占了聿国公的家业。   “盯紧华二姑娘的动向,待她及笄后——即刻将人抬入东宫!”   宫嬷嬷是婉凌华身边的老人,闻言犹疑了片刻,她不是不知今日在韵香园摄政王如何当着众人面前顶撞太后,可娘娘是否太心急了些?   “娘娘,聿国公尚在漠北,”宫嬷嬷委婉地提醒,“太子殿下纳侧妃亦需问吉纳礼,不可仓促,这……”   “哀家等不及,也冒不了这个险。”婉太后的目光虚渺地摇头,“大楚无王,已近九载。哀家自太子八岁起便为他谋划,只差这最后一步了,绝不可令摄政王将华年的财权掌握在手。”   这凤袍加身的女人保养再得当,眼角纹络也已遮掩不住了。她望着华丽寂寥的宫殿,忽然道:“若不逾还在,得这位白衣帝师辅佐,吾母子二人何必受制于那孽子……”   “娘娘!”宫嬷嬷吓了一跳,慌忙向帘外观顾。   她这难得不老成的举助取悦了婉太后,莞唇作笑:“嬷嬷何必紧张,风流最是留不住,他死在容裔手里近十年了……现今的南北才子泱泱雏凤,还有谁记得当年的‘隽家玉树有郎君’……”   赏桂宴后落了场雨,宫外头罗列的的马车旁绮色拥簇,抱怨着风雨淋湿衣袖。不比京中的秋雨润酥,西郊大悲塔一派无风雨自斜的凄凄景象。   塔底二层的石门一开,一双染着薄泥的靴子无声踏入,甬道深处立刻传来铁链窸窣的声响。   靴足一顿,继而来者且行且嗤:“困在此地七年,老师的警醒当真令人敬佩。”   回应这道冷声的,是暗室尽头一把破铜划烂铁般的哑戛嗓子:“你身上的狼味儿,隔三里外我都能闻见。”   须发披散的囚者抬起头,那张污垢不堪的脸沧桑不辨痕迹,一双眼却璀亮如星,正是当年的白衣帝师,后来的摄政王恩师隽从心,表字不逾,有号为“隽家玉树”。   而在楚人传言中,摄政王背负弑师之恶名,直至今日。 第45章 父亲带回的养女,竟与她……   云裳执意与摄政王划清界限, 离开铜芝殿时,明言不必人送。   芳泽余香似还留在唇角,入耳却如厮寡淡, 容裔望着她执拗的背影, 手指紧了又松,像握着一把留不住的沙。   终是没言语一个字, 纵着她的意思撤回了暗卫。   偏就是这一次回程出了事端。   也并非了不得的大事,只因此日七夕, 城中夜有乞巧集会, 街巷内许多摆摊的卖艺的便架着家伙什儿准备起来。载着云裳的马车驶过甜水巷时, 恰好迎面有一班耍百戏的正在搭台子, 其中一人手里的火钢圈不慎脱了手,骨碌碌转到华府马车轮子底下, 险些便搅进轮轴里翻了车。   云裳在车厢中猛地一颠簸,堪堪没有撞上壁板,幸好车夫王伯是个老把式, 及时勒住了缰绳。   事过后仔细查过那戏班主与成员,都是老实讨生活的, 所以此事确系一场意外, 云裳便不曾当回事。   然而这场虚惊传到另一头的容裔耳里, 面色冷薄的摄政王瞬间想起白帆楼上那巧合得不能再巧的“意外”, 想起前世华云裳及笄不久的那场落水。   而离她的十五岁生辰, 已不到一个月, 这接二连三跟老天安排好了似的“意外”, 便迫不及待找上门了。   “每回你心情不好,都会来这里。”   石室阴冷灰黯,隽从心从破败的旧衫中抬起脸, 双目没有一丝感情地盯着昔日的“学生”:“怎么,又想你娘了?”   容裔嘴角向下压了压,赫然一声刺耳暴裂,他手上拎的那坛桂花酿尽数炸在隽从心肩膀。   上好的酒水顺着囚徒削瘦的肩膀,从他背上不结痂的伤口流下,蛰得隽从心浑身颤抖,硬是一声都没哼出来。   “想求死,也不用回回都用同一招。”容裔冷冷看着他,“可惜,本来想请你喝杯酒的。”   忍耐的闷笑涌出隽从心喉咙,笑得他身体耸动:“容九浔,你为何不承认呢,你每次折磨我,何尝不是在心里折磨自己……你每次都想从我嘴里听到、咳,我用你娘刺激你,因为你知道,这普天下除了你我,已经不会有第三人记得且在意那个已化白骨的人了。”   容裔的腮骨倏尔紧绷。前世,他囚住这个帷幄之中翻弄人心的谋师,却不杀他,的确如隽从心所说,他想从这个人嘴里听到他的母亲,怀缅也好,愧疚也罢,他需要世上还有一个人记得他那死时连块墓碑也没有的阿娘。   需要一个提醒自己仇恨人间并活下去的动力。   重生以来,容裔已经很少踏足这里,因为他找到了新的赖以生存的目的。   可今日,她明明白白地回答他:“高堂尚在,师尊尚在,除却亲长之外,我吝惜身体发肤,断不为任何人挡剑自伤。”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所说的,他追逐的那缕荧火分明不是她。   离开石室前容裔恢复了冷淡的姿态,背身对隽从心道:“此来是告诉老师一声,你寄予厚望的太子殿下,即将束冠监国了。”   身后发出铁链碰撞声,容裔没回头,邪气地勾起嘴角:“高兴么,等你看到江山倾颓的那日会更高兴,将欲取之,必先予之,还是老师你教给我的道理。”   “容九浔!你敢动逆反的心思!”容裔分明也知道什么话最能激怒隽从心,他愉悦地听着昔日的斯文帝师怒吼:“别忘了你娘临终前的话,她让你……”   “让我一辈子忠于太后娘娘,不许做违逆天理之事。”   容裔接口,低眸轻不可闻道:“我已经忠了一世,忠出个不得好死的下场。我娘地下得知,岂不心疼。”   石门外的光线射进来时,受困于锁链的隽从心说出最恶毒的诅咒:“孽子!你性本倾邪,虎狼心肝,你这一世都将生活在地狱,不会有人把你从黑暗里带走,永远都不会有人爱你!你会克死所有亲附之人,孤独一世!”   容裔脚步微顿,在光明与阴影的割裂中侧展一条剑眉:“巧了,本王大婚的喜酒,也未打算请老师来喝。”   拾阶走出阴暗的梯道,外头雨还未停。护送摄政王过来的薛平羡等候在外,布衣湿透。   容裔轻按他未着银铠的肩膀,瞧着斜斜雨雾怔神,“在京城无所事事许久,可觉得无聊了?别急,梦华京很快就要不太平了。”   狼屠眉心动了动,没有忽略王爷说这句话时隐勾的嘴角。   那是一种大逆不道问天借胆的寒恻笑意。   不过他不曾有一丝忌疑与担心,自从七年前在漠北,当时还是少年的王爷孤身一人将他和手下一班兄弟救出狼窝那天起,他的命就是容裔的了。   “末将愿随王爷鞍前马后。”   容裔沐在细雨中看了他一眼,“不怕跟着我,将来在史册遗臭万年?”   薛平羡放声大笑:“连折不弱那小细胳膊小细腿的,尚能顶着‘谄奴’之名为王爷卖命这些年,区区身后毁誉,何足道哉!”   隽从心最后吼出来的那句话他其实听见了,薛平羡对此人全是恶感,当年,就是隽从心出谋设计,引他们半个营的漠北兵陷入狄人的圈套,为的是将快要掣肘不住的年轻摄政王逼进绝境。   那场以少战多的险仗成就了薛平羡“狼屠”之名,可只有银衣军旧山字营的兄弟们亲眼见证过,谁才是真正的“狼屠”。   是以隽不疑这个鸟人的话在他听来完全是放屁,还不是什么好屁。   别人他不知道,反正他老薛一辈子只认容王爷一人,地狱怎么了,地狱荆途也都是这帮鸟人满肚子坏水给坑出来的!地狱也尚有岩浆火舌,可助王爷的海滔权焰一臂之力!   他想起容裔此前下的命令,低声道:“末将已集募到紫衣军之数,足三千人有余,现秘密屯集在幕阜峡谷中。王爷,请赐个番字吧。”   容裔不假思索,淡然的语气好像从竹筒随手拈出的签子:“云衣军吧。”   却是一语掷定,死不容悔。   ·   却说云裳回到府里,华蓉已从翠琅轩出来了,在正堂中含笑晏晏等着她回来,手边摆着一道明黄的诏书。   这在云裳的预料之内,毕竟接了太后懿旨,华蓉便一跃成了文孝县主,身上也多了层庇护。不止是她,连王姨母都解禁从鸣珂院出来,一脸鸡犬升天的与有荣焉。   华云裳走进厅中,新换了一身紫藤色衫裙的华蓉便盯着她嘴唇上看。   “……你瞧什么?”   如果不是心虚,云裳的冷淡还能有三分威慑,但宛如还停留在唇上的灼热触感,让初识滋味的姑娘甭不住脸面。   她记得她是拿帕子擦了口脂的……莫不会瞧出来吧?   华蓉却是因为看见这副唇不点而红的天然去雕饰,连受封的喜悦都冲淡下去,面上愈发柔顺:   “这些日子以来,妹妹在房中百般思量,究竟何处惹怒了姐姐,想来想去,终是妹妹礼数不周,怠慢了姐姐而不自知。   “此番太后美意,蓉儿本不应越俎承居,然天家赐不敢辞,蓉儿只得万谢太后娘娘隆恩,这一径等到姐姐回来,再向姐姐赔礼了。”   这番话明谦暗骄,赔的什么礼,无非是暗指她封了县主却无华云裳的份儿,顺道还一笔抹消了禁足的原由,都说成是她不是,反而意指华云裳无故发难不能容人。   云裳在铜芝宫那一遭心绪还没平,懒与她虚伪,秋眸轻睨华蓉:   “我原晓得翠琅轩关不住你一辈子,但我若想关你,不必翠琅轩,一锥之地足矣。所以不管你是县主郡主公主,规矩些,听懂了吗?”   做足了怜怜作态的华蓉,不料想华云裳根本不接她这一手,竟连表面的和睦都不愿维持,当下白了脸,眼色有些发冷。   王姨母见状欲语,云裳目光扫过她,高声道:“华伯,外头的宅子还没寻着吗?”   “哎哟姑娘。”   不等华山应声,王姨母赶忙作揖,自从见识过这丫头翻脸不认人的手段,她哪还敢倚老卖老,赔笑道:   “姑娘明鉴,我不再惹姑娘的烦了,只是蓉姐儿的生辰快到了,你们女孩儿的及笄礼最要紧不过的,还请姑娘通融,等我为蓉姐儿庆生后再搬,我自己主动就走,可行不行?”   云裳原本不想和她们费事,听到这句话愣了刹那,看向华蓉:“她的生辰也快到了?”   王姨母学了华蓉教她说的这句话,见华云裳果然如蓉姐儿所言,脸色大变,还未接下去说,身边的华蓉先笑了。   “怎么阿姐不知?”华蓉笑得别有深意,“蓉儿的生辰,便在八月初三,寅时二刻啊。”   云裳浑身打一个冷战,足有半晌,她看着华蓉的笑脸,仿佛蒙上一层散不开的雾。   云裳今日始知,父亲带回府的养女,竟与她是同年同月同日同辰生。   ·   第一朵炫丽的烟花绽放在夜空,独属云英女子们的七夕乞巧夜开始了。   京畿解了禁的长街坊市彩灯处处,路上人人摩踵,天上花花拥簇。许多慕名的姑娘托父兄带她们去金谷园儿,看梦华第二豪富举办的号称是京城最繁丽的烟花阵。   少有人知晓,这一夜燃放烟花最盛大最繁美处,并非金谷园,而是汝川王府。   但汝川王想献礼的那人并不在,所以连他本人也避出去不见这热闹。   世间好物不坚牢最是不假,这一夜绚丽烟火,皆成了空放。   容裔在外头置办的私宅不多,是夜左不过寻了名下的一处小四合院躲清静。   放烟花的主意不是他跟谁学的,自从那日在华府上因“小花瓶”的问题答错了话,他才恍明华云裳不是能用甜言蜜语打动的寻常女子。   病笃乱投医,竟忘了那原非患的疾,而是他须参的禅。   饶如此,这还是不通风.月的摄政王花了几日才斟酌出的主意,吩咐给付六去办时,那不怕死的一脸“这种一转眼就能想到的讨女子欢心的法子,王爷是怎么做到用了三天”的表情。   “容易想吗?分明很难啊……”   外头热闹非凡,容裔在远离人嚣的灯下枯坐。他知道今日华云裳会入宫,原想着找个法子诓她到王府,再猝不及防地放给她瞧。   全毁在一个冲动上了。   容裔硬着喉结抿了抿唇,在无人的屋子里忽然探出牙齿在唇肉上轻咬,又试着舔了舔,再碾一碾,却依旧想不通,同样两片肉罢了,她的怎么能软成那样?   甜软得让人恨不能永远含进嘴里,吮.弄出甜津津的汁水,欺着揉着,尝了吞了,一遍遍地品味。   ——她不喜欢欺瞒她的容九浔,难道能够接受黑暗中的容九浔吗?   伴随着这样严肃的问题,却见摄政王迷惑地在灯下将嘴唇贴上手背,模仿了半晌白日里的感觉,左亲右亲都不对味,最终倒向伺候的人要了一桶冷水浴来。   “阿嚏!”   华府中,云裳连打几个喷嚏,没觉鼻子不通,只觉得唇上火辣辣的。   “姑娘,从打宫中回来您用竹盐净了七、八回齿了,再漱下去唇皮都磨破了……”韶白奇怪,“姑娘在宫里到底吃了什么,有这么大味道?”   听到“吃了什么”几个字,云裳脸上发红啐她:“你这妮子再胡说,我便不要你了!”   韶白一脸无辜。   云裳为华蓉离奇的生辰日疑得一晚上心思不宁,甚至想寄书去北问父亲个究竟,被韶白一语搅合,又见几个小丫头在院里拜月穿针,才揉揉眉心,想起这是个闺房乞巧的日子。   女子推窗仰望夜穹,却不见那牙被阴云遮住的巧月,心里突然有点难以言说的压闷。   仿佛牛织相见的遂愿难偿,兆头不祥。   七月流火而过,终于到了八月初一这日,三藩镇州王携礼入京为太子贺。   楚朝太子的小束冠祭典,在太常寺手上比照太子弱冠之典办得煊煊赫赫。容玄贞重莅监国当日,西北五县久旱逢霖,旧都长安掘出奇石一枚,上书二字小篆曰“还政”,举国黎元呼称万岁,面南而朝拜。   八月初二,正准备南北辩礼一事的有琴颜接到一封急信,看后当场面色惨白,一口呕出的心血尽污风度。   八月初三,聿国公府二小姐张扬大办及笄宴,遍请闺中好友。一院之隔,同为此日及笄的华云裳听到窃蓝的回报面白似雪,跌在椅中颤不成声:   “你说师兄们赴京乘的那艘船……沉了?蔺师哥、小晴师姐、还有阿湛都在上头?” 第46章 别怕,一切有我呢。   “太后娘娘特赐文孝县主照殿玉如意两柄, 金镶珍珠层层牡丹玲珑簪一对,贺文孝县主及笄之喜!”   藩王入京后宫中设宴不断,大朝会有大朝会上的风起云涌, 小闺门也有闺门中的锦绣。婉太后忙着为太子笼络他几位皇叔巩固地位, 不忘在八月初三这日赏华蓉一份体面。   华蓉借了华年财大势粗的光。   可别管这份儿礼怎么来的,体面就是体面。华蓉在自己的生辰宴破天荒上了艳妆, 一身嫦娥色幅裙广袖,打扮得宛如花蝴蝶。   她当着请来的众多名门淑秀面前, 欣然拜谢太后娘娘赏赐。   “阿蓉果然深得太后娘娘赏识呢, 瞧瞧这水头, 非内库不能寻出。”   兴平侯家的小孙女甘采和艳羡不已, 其余交情远的近的小姐们,也都乘兴送上许多漂亮话。谁让人家背靠大树好乘凉呢, 明眼人都看得出,华蓉如今的靠山可是太后。   不知谁戏谑了一句,“不如点出贵妃醉酒吧, 正好应景。”   此言一出,厅阁有瞬间寂静。   一个姑娘家及笄, 何以会与贵妃应景?华蓉心里打个突, 太后娘娘如此不遗余力的抬举她, 她不是没猜测过背后原因, 可她心中只惦念芝兰玉树的谢公子, 黄梁再好, 哪里是她想做的美梦。   说笑之人奚家四姑娘, 难不成她听说了什么风声……   王姨母听不出弦外之音,就觉着贵妃醉酒这出戏喜庆,没等华蓉拦阻, 忙迭迭地摇着丰腴腰身叫小戏班装扮起来。   她生怕别人不知自己是文孝县主的姨母,此日在外甥女的生辰宴上极尽卖弄,一应琐事都亲手包办,许多矜贵姑娘背后偷笑,她也不知。   当着大家伙的面儿,华蓉无法撂脸子,淡笑道:   “哪里的话,我又不住在东院,如何配得上这出戏。”   轻描淡写一句话,祸水引到了华云裳头上。宾客们听了,自然谈论起华府未曾露面的大小姐。   “是啊,妹妹及笄,怎么也不见华大小姐露面?”   “呀,莫不是嫉妒自家妹妹又是封君又是得赏,没脸面出来吧。”   “还是一府当家人呢,我们这么些来客登门,她这主人家一点子规矩都没有……”   “你们说摄政王当真看上她了?”   华蓉施施然听她们议论够了,才不紧不慢露出谦和的神情,“不要这样说家姐吧,她兴许有事,来,咱们开宴。”   一声“开宴”未了,忽见府内总管华山沉面而来。   老管家在众多娇客的讶然中揖手道:“大小姐吩咐,今日华府闭门谢客,请诸位贵客先回吧。”   亭台笙竹才响,满席佳肴方置,所有人闻言都惊呆。   哪有大喜的日子,礼收了菜没上,张嘴就赶人走的道理?   甘采和疑惑地扯扯华蓉袖子,为她庆生的好友也都转头看着寿星。华蓉的脸青一阵白一阵,捏紧指节问华山:“姐姐这是什么意思?”   华山从始至终没有看她一眼。   ·   云裳确实有事。   一院之外莺莺热闹,却鲜有人知今日非但是华蓉的生辰,也是她的生辰。   可老天爷却在她成人这日,将一盆掺了冰的冷水兜头盖脸砸下来。   她的师兄师姐们乘的是商船,太湖无风无浪的,偌大船只怎么会说沉整艘就沉了?明明不久前小晴师姐还寄信说,不日便可上京来瞧她的,怎么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呢?   窃蓝望着姑娘雪白到透明的脸色,担忧不已,这是老爷十五年来头一回没陪在姑娘身边庆生,谁料就传出这样的噩耗。   “小姐忘了学宫的菡湖,黄姑娘是会水的,” 她竭力安慰,“兴许他们这会儿已经上了岸,只是消息滞后没到京城……”   云裳动了动冰冷的唇,发不出声音。   黄晴师姐会水,可蔺师哥是地道的旱鸭子,那年她青梅醉酒,缠着蔺清非要在水边数青.蛙,醒来后被蔺师哥打趣了整一个月,说他可是拿命来给她消遣。   还有谌让,他还不到十四,是公认将来可接掌稷中字宫的天才少年,如今消失在且深且广的太湖……   窃蓝加重语气:“小姐!有琴先生还在京城,您振作些。”   云裳被她一语喊回魂,是啊,大师兄还在,她不能自乱阵脚。   云裳使劲揉了揉脸,让窃蓝去驿馆找师兄商议。有琴颜却并不在,想必同样接到了消息,出门想办法联络江南当地的情况去了。   云裳得知后隐忍地抿了抿唇。南北学宫的分庭辩礼举行在即,中原九州的文才清儒都在关注,这个时候江南入京的船沉了,说是意外,恐怕连意外自己都不信。   那么是谁做的手脚?云裳思索,会是无涯书院吗?不,同样为誉满天下的杏坛清所,北学不至下作至此。   难道是东宫?太子自从小冠礼上重夺监国之权后,颇受民心爱戴,谢璞助他在太学上立名是势在必得,如此一来,唯一的障碍自然就是代表南学上京搏位的诸人。   或是临安王容明晖?他盘踞江左已久,不会愿意放任南学北上,治世在能人,纵鸟入林相当于失去揽才收为己用的根基。   前番以姑苏云家为首的江南世家举族迁往京城,应当了引起临安王的不悦与警惕,如果她是临安王,最不希望的就是稷中学宫的人在辩礼上取胜,在京城扎稳根基。   甚至还有婉右相、太后娘娘、以及旧太学隐而未见的既得利益者……   这些如云雾缭绕的势力盘根错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算计,云裳想来想去,最后只能确定一点:不论背后黑手是何许人,都不可能是摄政王。   北学已然依附太子,没有人比容裔更想让南学顺利入主国子监。   兜兜转转,她身背后唯一能信赖的人竟成了他……   云裳又拿手背用力一揉眼睛,似小孩子受了委屈不愿别人见着一般。她皮肤娇嫩,力气稍重便在眼皮上留下两道粉色的浅痕。   明目睁开,又是那稳如泰山的稷中小师叔。   她定神吩咐窃蓝,让阿爹留给她的府卫分散出去打探情况,邻院的戏乐唱词随风飘来。   “……奴似嫦娥离月宫,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广寒宫,呵,广寒宫……”   亲如手足的门窗生死未卜,云裳闻声一肚子急火,冷眉道:“华府今日闭门歇乐,让她们散了!”   华山过来接令时多斟酌了一句,“太后方遣人给二小姐赐了礼,这时候散席恐怕……”   不提婉太后还好,一提云裳眼前便似出现她的师兄姐们身陷湖心漩涡的幻境,按住自己气抖的手,“华府不是皇宫内苑,在这里,我做得了主。”   华山便领命而去,这厢花厅里的人听见逐客之言,没一个心里舒服的,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气氛一时间诡异地凝住。   华蓉一身华裳之下脸色青白,强忍怒火,逼着眼泪染红眼圈:“姐姐这是何意?她若对我有何不满,做妹妹的退让千步万步都是该当,可在场皆是我下帖请来的小姐千金,身份尊贵,姐姐操持府内庶务,便是华府半个主人,如何能如此无礼行事?”   随着她的话音,众人都有些可怜被长姐欺负的华二姑娘。甘采和更为好友打抱不平:   “她华云裳以为自己是谁,连太后的脸面都敢驳,是好日子过得不耐烦了吗?华公爷在家时最疼阿蓉,若这会儿有公爷做主,她可还敢这么强横?”   华山一虎脸,露出几分昔年随老爷征战的杀伐气,“小姐慎言。”   兴平侯娇惯养成的孙女下意识后退一步,勉强撑着脖颈道:“我、我说错了吗?”   好好的及笄礼搅成一团乱,回院子换衣的王姨母听闻后这还了得,赶忙便要过去给蓉姐儿撑腰杆子。   来递话的问春跟在华蓉身边多年,最懂姑娘的心思,平素颇有些看不上没有自知之明还顺杆爬的王氏,心道你老的腰杆能撑几两重,出去不够给我家姑娘丢人的,面上丝毫不显,快速语道:   “姑娘说旁的不管用,这时便要靠张济公子的本事了,也算完却您老的一件心事。”   问春在王氏耳边密语少许,王姨母且惊且疑,喃喃道:“这、外头这么多客人看着呢,妥当吗?他这一步迈出去,可就不好回头了啊……”   问春深笑:“正是这么多人有头有脸的小姐们看着呢,姨母想,张公子进了那院儿里,您这个身份娇贵的儿媳妇还跑得了吗?华国公又不在家,做主的还不是您这长辈。再说,张公子抱得美眷,说不定将来还能给您挣个诰命回来呢。”   王姨母听见“诰命”二字,双眼直放绿光,她左思又想,终于咬牙点头:“都说拼着一身剐,敢把天王拉下马!姑娘,我懂得了,你这就让你们姑娘放心。”   ·   “要不还是走吧……”   花厅里乐阑人寂,大家都觉扫兴,有人想到华云裳背后站的是摄政王,而华蓉倚靠太后之势,她们自家姐妹斗法,不想参合进去,便准备回家去。   华蓉默默掉泪,那姿态从美嫦娥变成病西施,看着便使人同情。甘采和来了脾气,高声道:“姐姐们别走,好像我们被赶出去了似的。她华大姑娘不是有话吗,那叫她当面与我们说个明白!”   问春这时候从里院出来,冲华蓉隐蔽地点一点头。华蓉挂着泪珠的腮边露出一抹阴笑,才要开口,忽听二庭外两声唱礼:“摄政王礼到!云府大小姐到!”   一群要走没走的人闻声发怔。   那云家不云家的倒不要紧,怎么从不凑热闹的摄政王也给华蓉贺生辰来了,他扬言要娶的,不是华云裳吗?   惊疑间两位来客一前一后地走进来。   在前的姑娘端庄娉婷,是姑苏云家的长孙女云长卿,而后头那个走路无声手捧一个木匣的男人,正是容裔身边的付六。   华蓉不待他开口,彬彬有礼地福身:“王爷的礼是送给姐姐的罢,姐姐此时正在她屋里,我遣人带贵使过去。   转头周到道:“倒是劳烦云家姐姐玉趾了,前些日子云老夫人微恙,我原不过侍奉了一回汤药,尽小辈应尽之责,区区生辰怎劳挂怀……老夫人回府后可将养得好些了?”   小姐们心中哦了一声,原来摄政王是给没名没分的那位送东西,反观这一头,华蓉却得了姑苏云家的青眼。只是这声“哦”还没落地,付六和云长卿同时摇头。   付六冷淡的眼神如吐汁的毒蛇在华蓉脸上舔过:“不,王爷这份庆生礼,是专门为二小姐备下的。”   云长卿则淡然道:“祖母为华大姑娘备下及笄礼,特命长卿送来,烦请带路。”   华蓉被当面打了脸,面上讪讪的不好看。   众人则又是糊涂又是好奇,不知摄政王唱的哪一出。等云长卿往栖凰院去后,撺掇着华蓉接过那匣子,“摄政王送的是什么好礼?”   华蓉虽也不明白,但在众人期待的眼神中,又拾回几分脸面,看付六一眼,矜矜地接过木樨匣。   染着蔻丹的指甲将那巧扣轻轻拨开。   一阵血腥气袭鼻而来。   “啊!!”   尖叫声响彻华亭,华蓉在看清那东西的一瞬便扔了盒子,仍不免绞着胃袋几乎要呕吐。   “天爷啊!是手指!”   “是女人的手指,还带着血……”   在场的小姐们脸色惨白,甘采和方才头凑得最近,此时直接扳着桌角大吐特吐。付六含着未曾一变的笑意,看着华蓉一字字道:   “姑娘瞧,新鲜出炉的礼物,那血还没凝呢。这是傅婕姑娘在猪溷中,遥祝华二小姐及笄快乐。”   华蓉脸上血色尽失,身子大幅晃了晃,付六没有理会她,转身向栖凰院中去。   ·   栖凰院此时有客,正是云府的嫡长孙女云长卿。   她与云裳两人虽有表姐妹的名义,却是头回见面,无甚话说。云裳之所以在焦头烂额中接待了她,要归功于日前云家人抬着月支氏离开华府时,云扬请求到枇杷树下祭奠故亲。   韶白说她看得真真的,这人在树下垂袖三躬到底,没有一丝敷衍。   彼时云裳从始至终没露面,除了月支氏亲自在她面前低头道歉,她不屑其他人廉价的同情。云扬也没想要打扰她,走前却被一个婢子叫住,传姑娘的话问他:“你可还记得我们夫人的模样?”   斯文的读书人想了想,说:“她笑起来有双温柔的眼睛,声音很好听。”   因着这一句,云裳可以不迁怒年长她几岁的云长卿。   云长卿有着书香世家养出的姑娘身上那种独一分的清持,谢过丫头奉上的小叶蛾眉。   她不知江南沉船之事——此事此时绝大部分人都不知晓,即便知道子,也难以将华云裳这深宅的小姐与稷中学宫的关系联系到一处。云小姐款语轻声地为云裳介绍,月支氏亲指送来的这套传家翡翠头面,言语间吐露出祖母隐有后悔之意。   簪缨之家的女孩儿成年时,家中长辈往往会在及笄礼上赠其一套翡翠首饰,寓意女孩儿如玉石之冠,亭亭和顺。   老太婆低不下这个头,便送来此物讨和。   云裳没有瞥过去一眼,在她看来,这比云扬的三鞠躬更廉价。   且她一心挂着同门生死,恨不得将一身福禄都分给他们,再收什么生辰贺礼,无异往心上扎刀。   庭院垂花门外,唯独知道太湖出事的付六止步二门,不曾逾矩一步。他两手空空地来,声音不高不低,正好能传进纱窗内女子耳中:   “请姑娘安心,主子已向江南水陆总督海天青下令,加派人手全力搜寻。主子说——别怕,一切有他呢。”   屋内云长卿惊讶地发现,先前镇定远胜同龄人的姑娘倏尔红了眼眶。   仿佛收到了全天下最好的及笄礼。   此时在栖凰院外,却见张济脚步发飘地走来,双手不知往哪里摆似的揖拱:“小生张济,请姑娘妆安,不知姑娘叫我来……姑娘有何吩咐,小生愿赴汤蹈火……”   付六眸光寒烁,一句滚出去还没斥出,一颗心脏砰砰跳的张济就滚不出去了——   因为华蓉强拦下因败了兴致、不想再在华府多停留一息的客人,霸道得近乎撕破了平日的柔弱,带着浩浩荡荡的一群衣香鬓影堵上门来。 第47章 云裳莞唇始笑,眼里透着……   华蓉和张济到栖凰院的时间可谓前脚后脚。   付六看见一个头戴折巾脸庞白净的男人踏足华姑娘闺阁, 当即沉目,未等开口肃斥,那厢十来位小娘子前前后后的过了来, 领头的正是华蓉。   华蓉未语三分笑, 边行边扬声向垂花门内道:“姐姐是如今华府的一家之主,客人要散, 也该来告辞一声以全礼数,希望不曾打扰到姐姐。”   她的话才说完, 就与张济对了个脸着。   一个在槛内一群在槛外, 书生气的表哥一脸懵然无措, 面对突现眼前的这些位秀面胭容, 才下腹的三口酒烧起的热意顷刻一散,下意识侧身回避。   华蓉瞧见了他, 她身后的小姐们自然也得看得真真儿的,面面相觑。   姑娘家院里明晃晃站着个外男,这、这成何体统?   甘采和半怔之后, 可算找到了帮阿蓉出气的机会,指他尖声道:“不得了, 阁下什么人, 怎在华大姑娘内庭里站着?怨道她避着人连面都不露一面呢, 原来……”   “闭嘴!”   付六管她是哪家侯爷的孙女, 厉声喝斥, 华蓉眼珠转了一转, 顺着付六的话和气道:   “是啊, 这大抵是误会吧,我表哥平日最知节守礼不过的,连集贤院那位出名的荀夫子都赞表哥人品, 若事出无因,绝不会擅闯女子闺阁。”   这番解释真是别有意味,她表哥知礼,何人不知礼?她表哥出现此地不是事出无因,那么又是谁叫他来的?   院里闹出这么大动静,云裳在轩中早已听见,怒极反露一个冷笑。   在她对面,云长卿听着含沙射影的话蹙眉,那华二姑娘到底知不知何谓一荣俱荣一辱俱辱,当着如许客人的面,不说撇清,竟一个劲儿往嫡姐身上泼水——若是云家出了这样的东西,不用老太太出面,早被教礼嬷嬷收拾了!   她正想着要不要帮忙,却见对面的姑娘十分沉得住气,容色未露丝毫慌张,一对灵秀的眸子青白分明,深潭般静敛不测城府。   云长卿沉吟:“华姑娘……”   “家丑外扬,教阁下见笑。敝府尚有些家事要处理,招待不周了,请。”   清软的声音带出些许果决,云裳目光向那只盛着翡翠头面的蝠彩檀匣一点,周身透出不疏不亲的清冷,似雪地中一枝傲独的白梅:“走时别落了东西。”   这时窗外又传出嘈杂声:“……表哥何必遮掩,难不成上回姐姐托我向表哥求字也是胡说么?其实江南风气开放,姐姐这般举动若在外头也没什么……”   ——你、表妹胡说些什么呢!”   ——“这么多双眼睛看到,如何是我胡说?这且是撞见了的,我不曾见到的时候呢?表哥心里头有私,何苦栽在我头上……”   云长卿越听越不像,她平素是不喜揽事的清静性子,但那些话连她一个外人都不能猝闻,谁想到这才及笄的小姑娘还要将帮手往外推,倾身想说什么,云裳抬手止住她。   她没正眼瞧人,眉宇间蒙了层淡漠,“我娘命苦无福,我也承不起你们老太太给的福,回去告诉她,且长命百岁的活,挣个长长久久的寿禄,我爹和我,都等着她来磕头认错呢。”   云长卿被大逆的话惊得眉心跳,又见这小她三岁的姑娘淡淡哼一声,仿佛对小孩子拙劣的把戏不屑一顾,一双翦水眸中却有伤意。   “井蛙之辈少见多怪,总拿闺名说事有何意思,江南学宫便布,男女同窗、共争骑射的事得多且多,又如何了?京城繁华形胜江南,论及治学却如此泥古自封,他们想压制南学……”   云裳的眼里蓦见水光,想起生死未卜的师兄师姐,心里几乎咬着牙道:我偏不让他们如愿!   云长卿听不懂最后一句话,却不妨碍她在这姑娘身上察觉到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劲势。   那是难能出现在一介女子身上的英气,云长卿不由想起前几日她问小叔父,华家那姑娘如何。   云扬当时只怅惘喟叹一句:“咱们云氏阖族也寻不出这样的姑娘了。”   他说,云家不配。   云长卿直到此时才明白小叔父话中的意思。   ——游蛟得云雨,非池中之物。   ·   张济觉得此刻的自己简直是落进火里烤的蚂蚁。   当母亲告诉他华大姑娘请他到栖凰院时,张济是不敢置信的,向母亲再三确认,得知大姑娘读四书章句有不解处,想请教他这集贤院的高才,这才心花怒放起来。   若说为人,张济堪誉木讷,要论长相,他也不过算个中庸平整,可说华大姑娘因他的才情而青睐于他,读了满肚子书史的张济当仁不让,觉着这十年寒窗刻下的苦都有了甜头。   他单名为济,入泮时也曾立下济世之愿,此志至今不改,但若能得红袖添香,岂非锦绣双全,夫复何求?   母亲倒是了解他,生怕他紧张,走时非灌了他三口酒。   也对,那样一位令他日夜揣在心里不敢轻亵的凤凰仙人,不饮酒壮胆,他如何敢正目瞧她的天姿丽色?   可张济没想到前头开宴的表妹会忽然过来。   在场的都不是傻子,这些十几年来生在后宅长在后宅的姑娘们见多了阴私事,兼之方才华云裳赶客的事对她观感不好,没用华蓉影射几句,一个个的表情都变得玩味起来。   “表妹!”   张济加重声量,有些不理解素来谦和柔顺的表妹到底要做什么。   他什么时候给华大姑娘写过诗集,那不是表妹说他的字好,自己问他要的《玉台咏》吗?   张济抹开满头虚汗,甚至开始怀疑,今日真的是华大姑娘叫他过来的吗……   付六已经开始考虑灭口的事了。   在场有一个算一个,除了华蓉留给华姑娘自己处置,其余的,甭管侯家孙女公爵娘子、御史的千金还是皇姻的郡主,如果她们同时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付六寻思:王爷能不能摆平后事?   付六此时盯着这处无法离开去请示,在脑海飞速思考利弊,好像只要权衡出个结论,他就能毫无顾忌地动手。   不知情的甘采和仿佛恨自己活得太长,占着自以为的理添火:“这么说来,张公子对华大姑娘并无心意了,那你脸红什么?”   “我没有!”酒气上脸活似个红烧虾的张济断然否认。   小娘子们不关己事笑得不行。   华蓉嘴边也露出阴毒的笑意,盯着表哥涨红的脸,一字一字问:“那么表哥敢对天发誓,你对姐姐没有一丝爱慕之心?”   张济不认识似的看着她,“我问心无愧,为何要发誓。”   华蓉步步紧逼,“表哥不说,如何取信于人?表哥若说谎话,你的亡父便魄不能上碧霄、魂不得落黄泉,表哥敢说吗?”   “华蓉你发什么疯!”   “我只问你敢吗!”华蓉毫不示弱地回言,左右她的生辰宴已毁,她苦心经营这么久就是为了这一刻,现在柴薪烧旺,釜鼎沸腾,只等猎物下锅了,她不信逼不出来华云裳,撕不下她那张脸皮!   “找死!”   “在这里闹什么——”   “我对天发誓——”   三道声音同时响起,窃蓝推门而出的同时,付六一只手钳住华蓉的颈子。   看热闹的姑娘们同时后退一步,甘采和哆嗦着唇角说不出完整的话,“你……”   你还敢杀人吗……   华蓉喉咙间“咯咯”发响,脸色一刹那灰白如土。她感到骨头在一寸寸发紧,好像下一刻便要折断,呼吸越来越憋闷。   当着摄政王手下的面说出这番话,她不是没有考量。她原打算让摄政王以为华云裳是个水性扬花的人,男人不都是占有欲极强的么,这样一来,谁还能做华云裳的靠山。   可她没想到,一个区区下属居然敢直接动手……   她可是太后亲封的文孝县主……她爹是上柱国大将军华年……   华蓉痛苦极了,眼前渐渐开始模糊,她明明还没有看到最想看到的,没看到那女人匍匐在她脚下痛哭……   凭什么华云裳的命就这样值钱……   窃蓝被付六的突然发作愕住,轻咳一声:“付先生。”   她虽然恨不能亲手了结这作妖的人,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在小姐的院子里杀人。   付六随声放手,华蓉像一滩烂泥倒在地上,捂着青紫的喉咙拼命咳嗽。   窃蓝冷面道:“姑娘吩咐,将这闯院的登徒子捆起来以待发落!今日让诸位小姐受惊了,请先回府,来日姑娘亲自设宴致歉。”   这些姑娘是真的被摄政王身边人的大胆给吓着了,愣愣看着两个府院拿着粗麻绳,将张济捆个瓷实。   张济没一丝挣扎,他此时薄酒已醒,任凭捆缚,目光却始终定在窃蓝背后那扇门上。   没看到想见的人,他眼中的光芒一丝丝熄灭,忽当着所有人的面掷地成声:   “我张善之对天起誓,今日是我酒后误至此地,由始至终绝无半点肖望华大姑娘之意,如有谎言,我张善之……愿受五雷轰顶之殛!”   说到最后,这心窍不甚灵光的书生声音有些抖,却依旧坚持说完。   站在门里阴影处的云裳眉心微动。   “哎哟!”忽从月洞门外传来一声“讨债的孽子”,王姨母不知打哪儿扑进来,上来便从府院手里抢儿子。   她是掐着华蓉交代她的时机点姗姗而来的,却在院外听见儿子发毒誓,且是成心违背的毒誓,吓得脸上一层粉都掉了,干哭道:   “你胡说什么!呸呸呸,不灵的,老天爷有怪莫怪、有怪莫怪!你这孽障要是出事,叫为娘我该怎么活!这究竟是怎么了?”   张济脸色灰败,用一种陌生的神色看了他母亲一眼,终是没质问出口。   “怎么了,要问你自己。”   雕花门扇大开,云裳终于款步走出来,一双黑眼仁冷静得摄人,神色堪称如冰如雪。   “别急着哭,往后有你哭的时候。”   她命人将这母子二人一同捆下去看好了,可怜王氏来龙去脉都没搞清楚,杀鸡般的号叫还没出口,就被人用布团子堵实了嘴,推搡而去。   云裳挺直纤秀的脖颈,站在廊上向下扫视一圈,眼光掠过谁,谁家小姐便莫名心虚般避开眼睛。   她们但听这位华府大姑娘清冷道:“怎么,我华家的戏台子这样好看,让诸位都流连忘返了?真想留下来,行,我下帖子到诸府,华府空屋子尚有几间,好戏目尚多着呢,诸位慢慢观赏如何?”   她的语气不见得多讽刺,声量还不及华蓉方才一半高,可正因是这么有商有量的样子,才像一把软刀子割人的耳,加上那对艳美却染了凌厉的眸子,让其中有幸出入宫闱的小姐错觉,那东宫凤鸾阁的都不及这没出阁的华姑娘威严。   谁也留不下去了,华蓉趴在地上没力气起来,嘶声道:“别走,都别走,她与我表哥私相授受,我有证据……”   她的嗓子足像哑了弦蒙了灰的破琵琶,模近有隐约听见的姑娘,脑壳疼地想:你表哥自己都发毒誓辟谣了,你还不依不饶做什么,我一个外人都看出这府上是谁做主了,怎么还闹?   云长卿站在云裳身边,不同于后者的面无表情,云家长小姐怜悯地看着匍在地上的人。   她本是今日最美丽瞩目的姑娘,可此时金钗委地,衣裳覆土,怎么看都像个末路之徒。   末路之人到了末路只有破罐子可摔,见众人都不睬她,华蓉抠着青石砖用力嘶吼:“搜院,我要搜院!你屋子里定有不干净的东西,我是县主,我命令你——”   “你命令谁?”付六的靴底重重碾上华蓉的手背,女子半声呜咽断在嘴里,连惨叫的力气都没有了。   云裳听了却不惊讶,反而有种意料之中的疲惫,她垂眸看着下头,声音意懒心灰:“你还当自己是华家人吗。”   勋贵人家最忌讳的便是查抄之事,人先自侮而后他人侮之,华蓉一番疯话,等同于将华家的面子里子通通踩在脚下,当着众多外人自打耳光。   云长卿深以为然,哪里有正经做妹子的人开口要搜姐姐院子,迫不及待给自那姐妹安个私通的罪名?下一刻却听身边女子轻吐一个字,“搜。”   云长卿以为自己听错了,愣了半晌,忙道:“姑娘不可,贵府的颜面……”   云裳莞唇始笑,眼里透着寒凉,“今日之后,华府颜面何存?”   她给过华蓉承认悔过的机会,既然她非要把事情做绝,就别怪自食其果。   她背身发号施令:“非但要搜我的院子,这位文孝县主的院子也落不得——你不是要剖白给众人看吗,今日我给你这个公道,就当我代父亲送你的成人礼了。”   云裳的亲卫言出令行。   华蓉听到“父亲”二字,眼神有一瞬闪烁,随即不顾身上痛楚,更恶毒地瞪向那永远清高韶丽的背影。   “姐姐可否忘了,年年八月初三父亲在哪里?年年我的生辰,父亲他在哪呢?”   ……在场的小姐们不想知道聿国公在哪,她们现在就想回家。可华云裳说要留下她们做个见证,天知道她们有多后悔方才跟着华蓉过来起哄架秧子。   看华云裳这一整套严明整治下来,华府全然在她掌控之中,这哪是东风压倒西风,分明是一枝独秀啊。   加之有摄政王保着,一会儿若真搜出什么阴私被她们听进耳朵里,她们这条小命还能保住吗?   奈何想走不能走。   搜院很快有了结果,华云裳屋里一干二净,搜翠琅轩的奴婢却从华蓉的箱橱紧底下找到了一本诗集。   诗册子一抖,一张写有词阙的纸笺落在华蓉面前。   云裳仍背着身,似不愿多见一眼这腌臜世相,“妹妹屋里的好东西,当着众多宾朋的面儿,读一读吧?”   华蓉目光落在纸上,唇边最后一点血色褪尽,像溺水的人失了最后一杆稻草,不可置信的摇头,“这不可能,这明明、是你……”   她脑子里嗡嗡作响,她的孤注一掷,她最后一张底牌,在须臾间粉碎如雪。   下一刻华蓉忽然反应过来,如果这些京城闺秀看见了纸上这首艳词,无异于当面扒开她的衣服,那她的后半辈子就陷在泥地里完全抬不起头了,不、这本是她给华云裳准备的,这耻辱本该华云裳承受的……   ——华云裳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又是如何偷梁换柱的?这不可能,她若早就发现,怎会当作无事发生一样的风平浪静?   华蓉脸色苍白,突将那纸抢在手内撕个粉碎,犹怕被人拾去泄漏,情急下将碎纸塞进嘴里拼命吞咽。   只要看不到就好了,只要没人抓得住我的把柄,我就可以翻盘……我还没有输!   小姐们怜悯地看着华蓉狼狈的模样,这番毁灭证据的作派,反而证实了她心虚有鬼。   半个月之前,她得太后亲封成为县主,半个时辰前,宫里还遣人为她赐妆贺喜,可此刻,这个被聿国公宠爱十年的女子却像只赖□□摔在地上,将往日种种繁华作践得一滴不剩。   一直支持闺中好友的甘采和怔怔后退,好像不认识华蓉一样,古怪地望着她拼命吃纸的丑态。   浅风摇动枇杷叶沙沙作响,庭中静得出奇。   付六终于松开狠皱的眉眼,他望着女子纤柔而果决的背影,心想除了这样的风姿,还有何人堪与王爷并肩而立?   云裳转过身,清皓的目光如天边不可及的一轮皎月,每个字都照在华蓉心底最黑暗的角落:   “撕了纸,诗册总还在的。你方才不是说张济为我写了诗册?不是说我二人私相授受?既然你这么喜欢贼喊捉贼的把戏,我成全你。”   云裳盯着她道:“你此日及笄,可议嫁娶。我做主,将妹妹许配给你的表哥张公子,祝妹妹一世姻缘和美,可好?” 第48章 容裔心里冒出个念头:她……   “今日我做主, 将妹妹许配给你的表哥可好?”   青石路上半死不活的华蓉一听到这句话,眼里瞬间充了血,歇斯底里地嘶喊她死也不嫁。   不过这种狼狈围在周遭的小姐们已经看不见了, 这些人鱼贯迈出聿国公府的门槛, 几乎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想起临告辞前,摄政王派来的那人“客客气气”关照她们祸从口出的神情, 小姐们心有余悸——就是他不嘱咐,见识了牵扯到聿国公府、西宫与摄政王三家的一地鸡毛, 谁还敢多言半句?   只不过这华二姑娘……从前怎么没看出她如此败絮其中呢?   栖凰院内, 小丫头为云裳搬了把竹藤椅放在游廊上头, 云裳抚平裙褶端然坐下, 漠然望着阶下怨声载口的华蓉。   她的脖子一圈已全然青肿,却片刻不肯停声, 含恨骂道:“你就是想作践我罢了!你对我早早含恨在心,哪里是想将我嫁给张济,恐怕恨不得想把我嫁猪嫁狗嫁乞丐!华云裳,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决不会如你的愿!”   云裳半听半没听, 脂玉一样透净的脸庞微微偏转, 眼尾的似一条钩子落在云长卿脸上。   似在问她怎么还不走?   戏瘾比那些人还大么?   天地良心, 立她身畔的云长卿没有半点看热闹的心思, 逗留一步, 本想帮衬一把, 可这姑娘淡漠的态度, 摆明不需她援手。   见识了这位华府当家小姐在整件风波中的果决应对,她也委实用不着他人置喙。   云长卿走时到底拿上了那套斫玉首饰,垂花门边, 回头望一眼那自己撑得起自己脊梁的姑娘,心中微有唏嘘。   ——坚持了一辈子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祖母,如若亲眼看见这般巾帼风采,不知会作何感想。   云长卿走后就轮到付六,不用云裳眼色示意,姓付的鬼机灵自己拱手告辞,离开前不忘深深盯了华蓉一眼,眼神从那张不依不饶的嘴巴子上剜过。   外人走尽了,云裳始转目俯视华蓉,音平如水,既清且凉:“你方才说,没有爹爹点头,我休想做这个主?”她微不可寻地淡笑一下,“原来你还记得你有个爹。”   “啪”地一声脆响,惊飞栖在枝桠间的青雀。窃蓝下手用了死力,华蓉一扇脸直接被打出血,整个人跌晃向一边,不敢相信道:“你……”   “这一巴掌,正是替父亲打的。”云裳抚椅直视她,不温不火道:“你为人歹毒,愧对父亲十年教诲;目无尊长,为一己之私将华府声名置于炉火之上,令人寒心。”   “啪!”窃蓝又冷着脸狠狠挥下一掌,云裳:“这一巴掌,是为我打的。你可觉得自己此时的处境分外难熬?不必谢我,以你之道还你之身而已。华蓉,扪心自问,自我回京以来,你前前后后设计过我多少次?我实不知我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让你对我有这样大的恨意,可你不需喊冤,因为这是你罪有应得。”   “啪!”第三个耳光落下,华蓉的眼神都被打得涣散了,呻.吟着瘫在地上,再多怨怒都无气力发出声了。   云裳眼底终于有了怜恻:“这巴掌,是为你自己打的。你不知自怜自爱,惜福保身……”   她长睫遮住眼里的情绪,轻道:“你我今日,姐妹情分已尽。”   “华伯,套辆车将人送到庄子上好生看住,不许她离开庄院,不许生事,等爹爹回来处置。”   华山领命将不成人样的华蓉拎起来往外去。早在之前,他就跟老爷说起过这二小姐心思不正,老爷怜女不当回事,幸而小姐是位心明眼亮的。   他也真有些不懂得这二姑娘,老爷这些年从不曾亏待过她,锦衣玉食安安生生地过日子,不好么?   ·   处置完这帮子乌烟瘴气的,金乌已西坠,窃蓝从姑娘面上瞧不出她心情,怕姑娘心里不爽快,劝云裳回房歇一歇。   云裳却摇头去了隔壁父亲院里。   自打华年出征后,正厢一直有下人每日清扫,此时斜阳余晖照着院中扶疏花木,唯有风来而无人语,到底寥落。   云裳没进房间,在华年的屋门外怔营站了半晌。   这一日她及笄,无父母在旁,无亲朋满座,无酒无乐无笄礼,有的是父亲老迈仍征北漭,有的是同门沉湖死生不知。   她呢,则刚刚当着人面,将华家内宅的脸面剖开,血淋淋地展露在别人眼前。   因她不愿忍气吞声,华蓉既一门心思要她丢脸,她若不成全对方,岂非愧对了先圣“以德报怨何以报德”的教诲?   云裳相信,就算阿爹在这儿,得知她的任性行事,也只会笑呵呵说随宠汝开心就好。   什么声名什么笑柄,父亲这个从碧血黄沙里半世淌过来的人,只有比她更不在意的份儿。   可是云裳心里不无愧疚。   父亲把华府交到她手上,她就给人这样当的家。   正当此时,府门外一匹快马勒缰而停。   风尘仆面的亲兵身上还披着件薄甲,大门二门层层报进来,在正院找到华云裳,二话不言,将系在背上的一个朴色长匣解下捧在手里,单膝跪地。   “标下谨遵华将军言:将军远在漠北祝二位小姐生辰喜乐,这份及笄礼是将军急令驿传自北一路辗转入京,花费数日跑死数马,幸而赶及,标下不辱使命。”   云裳没想到会收到这一份天外而来的及笄礼,一改方才在栖凰院当家主事的派头,愣愣像个无措的小女孩,做梦似的接过礼盒。   她伸指抚过匣上新削出的粗糙木纹,屏息打开。   那里头革布衬底,盛着一对未开刃的雕珠雌雄峨嵋剑,剑柄上各挂一枚月牙形的洁白狼牙,打磨如新玉,歪歪扭扭系着两条红缨缕,以辟邪祟。   一模一样的两把短剑,是一个当将军的老父亲在边远之城,送给两个女儿的心意。   父亲对家事一无所知,一直认华蓉与她一般无二。   华云裳的眼泪终于落下。   委屈有之,愧疚有之,思亲有之。   那小兵始终未敢抬眼看小姐,余光捕捉到珠圆的泪滴行行而砸在木盒上,有些无措,“小、小姐……”   云裳扭头伸指揩泪,有些不好意思,“辛苦你,多谢。父亲可还有其他话交代?”   亲兵道:“将军请二位小姐莫要惦记,想他的时候,夜望天狼,有星辰闪烁,那便是他也在想家了。”   云裳忍泪点头,这兵卒跟着大老粗东奔西走惯了,不擅应对如此娇柔的小姐,眼睛更不敢乱动,埋头问云裳可有话带给将军。   云裳藏住了泪眼,定定道:“劳你转达父亲,府里一切都好,无须担忧。女儿在家中,盼将军早归。”   府外拴马桩上才停下不久的快马绝尘而去,没有了人在场,云裳委屈的娇意又显露出来,眼红红地在父亲空屋外拾阶而坐,取了一把蛾眉刺在手,一面抚摸剑鞘,一面无声垂泪。   却忽有一只修长的手指接了那泪珠儿,轻叹:“及笄大好的日子,不兴伤心的。”   云裳惊然抬头,下一刻,便被拢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摄政王来得悄无声息,连个传报的人都没有。云裳心里为府内的布防暗记一笔,那浅淡的蔻木香近得恼人,挣个两下没挣开,凉声道:“王爷可知家父送剑给我,防范的就是孟浪小人?”   容裔心里啧一声:我只见他人回不来,还讨嫌地惹你伤心,自己又不来哄。   万人之上的男子随她坐在石子阶上,贵重的朝袍趺尘也置之不理,两只手没松开,瞧着挂在女子下睑摇摇欲落的泪珠,空不出手的王爷一径想拿唇去吮。   同时心里冒出个念头:她成人了。   这一日他本不该来的。及笄之礼对任何女子而言都是件郑重的事,唯独对华云裳来说,是一个柄悬在头顶未落的劫难。   前世她便是在及笄不久之后出的意外,容裔私心将这个日子囫囵过去,那么贼老天便算不到这个天也妒嫉的姑娘成了人,便也能高抬放过她。是以只派了付六过来盯着,更无大张其鼓办什么礼物。   但他还是忍不住想过来看看她,尤其在那不知死的华蓉闹出这场事之后。   人来了,入眼就见着女子粉眸溶泪,孑孑孤伤的模样。   不似前世小花瓶,哭时会仰面含着一苞饱满的水光,哭泣也哭得孩子似的天真无忧,前脚落泪其后便能哄着睡得香甜——夕下抱剑饮泪的姑娘,拧了一苇可渡江河的韧劲与柔弱不堪轻折的风情于一身,   简直容不得人不心疼,也由不得人不心动。   男人的目光从她的眼掠到她的唇,带着野性直白,连遮掩都懒得,云裳一下子意识到了,连忙甩头转向另一面,那颗泪滴泫然被甩到阶沿下不知名的野花花蕊间。   小花柔细的杆茎被震得摆晃了一下,一如空持短剑无法脱身的女子娇躯。   云裳在华府的兵卫面前落泪尚且不好意思,何况是容裔,不敢给他行奇怪之事的机会,三两下收起伤感,平静脸色道:“松开。”   容裔以自身为她倚靠,将手臂收紧了些。   他不懂得什么“感时花溅泪”的细腻情肠,今日华府之事付六已经禀报给他,在他的立场看来,凡是对自己不利的人都该在这世上消失,理所应当。   当年他能毫不犹豫斩落那些他名义上的皇兄的头颅是如此,他即将着手斩除上辈子欠了他债的那些人,也将如此。   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云裳处置了一个该死之人,甚至都没有取走她的性命,明明已经这么心软了,为何还要伤心呢?   ——换成落在自己手里,只有一百种法子等着她生不如死!   容裔不懂,也不知如何令云裳开心,只好将人紧紧搂着,以自身的存在给她些依靠。   云裳深深吸了一口气,“王爷,请松手。”   容裔听着话里的疏淡,默了一下,磨磨蹭蹭松开手,低道:“江南沉船的事我已派人去查,你别太担心。”   果然,他不能完全了解云裳的心情,却知道她此刻最放不下什么事。云裳闻言当真没法再摆冷脸,起身理了理衣摆,只问了一句:“是谁做的?”   她半背容裔而站,后者看不清她的神情,却从声音中感到一丝心疼,正欲开口,华山匆匆走进院子,“小姐出事了,华——”   他的声音在看到容裔的刹那戛然在止,容裔同时沉目:“一把岁数的人了,什么叫小姐出事,姑娘生辰之日,寻晦气呢?”   云裳无暇咬字眼儿,她鲜少见华伯如此焦急的神态,想到他方才是送华蓉去庄子上,心里莫名跳了两跳,问:“出什么事了?”   华山看了容裔一眼,欲言又止道:“送二小姐去庄子的半路,忽劫出一伙人来抢马车,咱们的人和他们交上手,发现是大内的路子……”   宫里人?云裳心头猛跳,下意识看向容裔,后者面着夕阳而立,改了方才的耐性,变成一樽静止的雕像,沉吟无语。   云裳忍着心慌问,“然后呢,华蓉被抢去了?”   华山面色愈发不好:“原本按大小姐的吩咐,暗中随行的府卫众多,保下二小姐不是问题,可就在占了上风的时候,又冲来一伙五六个黑衣人,功夫极深湛,帮着将马车驾走,一径驶进了皇城门……”   进了皇城?什么人有理由将华蓉抢进皇宫?云裳心里隐约有个猜测,捏紧新到手的蛾眉剑撑着力气。如果先行抢人的一伙是婉太后派来的,那后一伙帮手又是谁呢?   华山仿佛知道些形影,隔三不隔五地暗觑容裔,不知这位爷究竟是个什么算计,也不知这话当说不当说。   “是我。”   容裔坦然接了话音,不曾心虚,反而露出一抹怪异的笑,温柔地看着云裳,“不才帮了太后一点小忙,此时令妹大抵——已经一顶花花轿子抬进东宫了。”   云裳看他的眼神像看着一个疯子。 第49章 多好的一张脸,可惜人是……   有琴颜接到学宫信函后未耽搁, 直接去汝川府求见摄政王,身后跟着他的小书僮一路心惊胆战,忘不了驿馆里掌院呕出的那口血。   但有琴颜很着调, 该当机立断的时候绝不书生意气, 事毕后哪怕吐血三升呢,谁管他, 可眼下一书院的兴衰,还得也只得靠他撑住。   换身衣衫赶来王府, 有琴颜藏敛住所有颓唐, 告诉了容裔一件秘事——非但两位参加南北辩礼的同门在那艘船上, 他的老师, 也在上面。   容裔当场便愣了。   这件事连他手底下的蝇卫都没探出来。   亚圣孟思勉,当世独一无二的文坛臣擘, 历经四朝春秋,半个大楚的座师授于他手。   他在,便是以儒家仁义衡量世道的标尺还在, 哪怕法墨道诸家大行于世巨巨煌煌,当面也要退避一席, 垂手称师。   无人能保准, 这位活了百二十岁的亚圣, 眼下是否……还在世。   八月水流湍急, 活了百二十岁的老人家不说被急流卷走, 即便只是落水一浸, 试想后果如何?   稷中学宫不参政却有自己的情报途径, 有琴颜收到急信后,与云裳的分析相一致,做手脚的人可能是任何一方势力, 唯独不会是与南学站在一个阵营的摄政王,是以赶来禀报相商。   连摄政王都不知亚圣在船上,那背后黑手十有八.九同样不知,若这件事捅了出来,教世人得知当世亚圣遭人毒手,到时礼崩乐坏,那还分什么南北,辩什么礼义,建什么太学,只怕中原文道、万千学子都将愤反盈天。   自古有学之人的话最能煽动人心,一国无君久矣,愚愚民心如万千火种,只等一个不起眼的火星,燎原便是无可避免的事。   ——“小师妹孺慕情深,王爷万万不可令她知晓此事,她受不住。”有琴颜特特交托一句。   这是白日里的事。   而后没过多久,华家后院起火。夕阳之下,容裔面对女子匪夷不解的目光,心想,她也不过是个刚成年的小姑娘,一日之内,能承受多少风霜刀剑的侵逼?   她自己不计较,他又怎能容忍旁人随意欺她,之后给个不咸不淡的小惩便算完了?   “你太心软了。”他收起虚假的温柔神色,眨眼之间,又是那屠狼沥血把持朝政的摄政王。   云裳怔怔后退一步,不认识似的望着他。   “可以告诉姑娘,盯上那女人的的确是婉太后,堂堂太后,连问聘纳吉都等不了,直接学了土匪勾当,你大概能猜到她想要什么。”   容裔看着云裳,“太后为防我,也为巩固东宫之势,盯上了华年的半数家产。可你那不老实的养妹去的是东宫,太子为人急色薄情,太子妃性子阴沉擅妒,太后能保这棵摇钱树的命,却保不了她过的什么日子……”   说到这里容裔仿佛很愉快,儇眉轻点指背,颇有些期待:“你说她会过什么日子?”   云裳的一呼一吸都变成稀薄,黏在蛾眉剑柄的手掌全是冷汗。   话到此节,这只恶蛟终于不掩他头上的利角,露出颚下闪着毒汁的獠牙。   这才是摄政王原本的样子。   阴狠毒戾,睚眦必报。   他好像再也找不到其他粉饰的办法,于是只好自暴自弃地将自己的丑陋展现在云裳眼前,逼着她看,逼着她认清,逼着她无路可逃。   云裳想起他曾说过的话——不会放过任何伤害她的人,心里一片凉渗渗的恐慌。   她睫影瑟瑟,艰难摇头道:“不,你根本不是为了我,你……”   你是疯了。   她的想法和容裔完全不同,父亲出征之前交代过,若他一年之内回不来,华蓉的亲事可由她这长姐做主,家世门弟不紧要,重要的是人品出众,尤其有一点:绝对不可入东宫。   华山转述时说,老爷说这话时是努着腮咬着牙的,而早在之前,云裳便察觉到她爹对太子的态度奇差,说句不敬的,视若仇寇也不为过。   华蓉才几分几两重,云裳眼皮子有多浅,犯得着拿报复她为自己痛快?她重重剜看了容裔一眼,转身向外急走。   “华伯,备马!华蓉再不济,名字还没从华家家谱上剔下,她该死该活该过什么日子,也不应由别人巧取豪夺!”   太后又怎么了,坐主西宫便能如此不讲道理?   容裔眉动,“你去哪?”   云裳一去不回头,忘了来不及卸下的绣剑还挂在腰上,跑出大门见阶下已有一匹骏马,却是容裔骑来的高背大宛。   堂堂摄政王,居然是骑乘而来的。   云裳急血冲头,霎时间顾不上许多,解缰绳系裙摆,踩了马镫一个翩然旋身,稳稳落在鞍上。   这马不同于寻常,乃是大宛进贡而来,竹批双耳,瘦骨锋棱,及得上随常小娘子的个头高。云裳在学宫习来的马术却丝毫不含糊,吃准了劲儿,挺直脊背坐稳马背,只见纤腰约束,风鬓飒沓。   是腰悬峨眉刃,单手执辔头,一把水缎似的青丝散于夕下,如蒙缀金雾绡。   追出的容裔眼底闪过惊艳。   下一刻,马身一沉,云裳身背后贴上一片滚热的胸膛。   “姑娘原来真会骑马。”   云裳右手执缰,容裔便以左手勒稳缰绳,打远看去貌若二人同控一马。男人低头半罩住女子,另一只手扣上她止盈一握的腰身,将两人紧紧贴在一处,不留丝毫缝隙。   薄秋的傍晚陡然热起来。   “你干什么!”云裳后背撞上坚实的胸口,余怒未消,嗔目回视。   “姑娘要做什么呢?”容裔反问,气音几乎吹到女子的耳窝里。   “你若是去讲理,我现下便可告诉你,天家威严远远超过你的想像,那个吃人的地方根本无理可讲。   “你若要去找死,那好,我会先将挡路者清理得一干二净,到了穷途末路,我死在姑娘之前。   “又或者……”容裔在晚风中嗅见清甜如桃露的发香,孩子般笑起来,却又十分邪诡,下巴若虚若实担上云裳肩头,唇角蹭着她粉粉的耳珠。   “你想造反吗,我集合银绯两色军,助你一臂之力,好不好?”   没人能把造反之事说得如此平常而挑衅,没人看得出容裔这会儿有多疯。   云裳浑身的鸡皮疙瘩都栗起,马背上统共那么大地方,她拼命躲开脸颊也收效甚危,一急急出了苏音:“侬昏说乱话什么?”   亏容裔这么一激,她热血下了头,此刻的确冷静了下来,承认单单以她之力,确实无法与太后争驰。   可眼下哪里还是太后和华蓉的事,容裔邪拓而乖戾的神情近在交睫,云裳但凡眨眼,便像有铺天漫野的无刺荆棘,疯狂缠绕在她周身。   他方才能不假思索说出造反之言,只见得他心里打过这样的盘算。   云裳师从亚圣,却并不认同“天地君亲师”的严明秩序,反而曾因心生质疑挨过老师的尺笞,她却依旧以为,若君王无道,民心亦可覆舟。   但容裔眼中灼烧的犀利,分明是想把穿黄袍的穿粗布的一锅拽下漩涡,同归于尽见阎王才好。   那是对整个尘世的敌意。   为什么?不对,云裳倏尔惊魂——应该问,她为何一眼便能看破他的心思,还这样设身处地的了解剖析他?   再度抬眼,依旧是极锋利的攻伐,生根在那张刚柔混济又无辞可赏的绝品脸上。   激得人心跳如鼓,像将她生吞活剥。   多好的一张脸,可惜人是个疯的。   很快,容裔向她证明了他可以更疯—— 第50章 我自请下场,为南学争一……   容裔很快证明他可以更疯——云裳要推开他下马, 手里突然被塞.进一样冰冷的器物,容裔双眼不瞬凝着她,强扣着云裳雪腕, 微笑, 回剑。   钝锋入肉的声音惊起马蹄。   云裳在腰身不受控制后仰的同时诧异回头,华年送她的剑根本没开刃, 此时却稳当当扎在容裔心窝!可想,用了多大力道。   这还没完, 容裔忍着苍白的唇, 闷声削下云裳发尾一段青丝, 在那片止不住往外冒的心头血上浸过, 再怀珍揣宝一样收进袖中。   邪得无与伦比。   “容九浔!” 沾满殷红的那只手颤抖不已,云裳头痛如炸。   这人什么毛病, 一言不合就自己捅自己?!   “能不能不离开我啊,我身边实在没人了……”   容裔这回真是无力地靠在云裳身上,声音似一掬孱弱的流水, 时断时续,唯那对眼珠仍旧黑得不见底。   “不想让你看见我这一面的, 可你总不信我, 不是个法子……咳、除了这副真实的丑陋, 我没什么能给你看的了……”   那个摆一排花凳哄人找灵芝花的笨拙之人何曾是他, 那个放满天烟火搏红颜一笑的风流之人何尝是他, 他是这样的阴沉算计、满手血腥, 若能为她挡劫, 那么哪怕是邪术,他也不惜一试。   他用云裳的生辰礼,送给她一份生辰礼。   云裳却是肺都要气炸了, 胸口起伏不停,手底却不敢轻移半分,青天可鉴,她小时练字的手都没这么稳过!   容裔这过于惊世骇俗的举动,直接将暗处的隐卫凌霄给炸了出来。   侍卫长落在马前,叫了声“小姐”,忌惮地盯住那把横在两人之间的短剑,拢在袖中的手满挟暗器。   云裳没等松下半口气,忽觉容裔眼锋轻沉,露出被打扰的不悦。   她紧张地盯着他的脸,怕他刺激之下再出变故。   杀意在男人身上凝滞一刹。   容裔推肘还剑入鞘,用那只未沾血的手,轻托女子的细腰将人放下马。   “你的每一桩事,我都会帮你办妥的。”容裔没理会如临大敌的侍卫长,吃力地调转马头,“姑娘好好的,别胡闹。”   胡闹的人告诫别人不许胡闹后,被大宛马半死不活地驮走了。   云裳气得唇色青紫,又如梦醒茫然,面向马蹄消失的方向在府门口站到两脚僵硬。   等想起进门的时候,抬脚倏然一麻,险些绊倒。   都不知是吓的还是气的。   哪有人说着说着话就往自己身上捅刀子的!还有,她身上到底有什么,值得他如此莫名地执念深重?   凌霄连忙扶住小姐,云裳衣上还沾着血,心里头一团阴云浮浮荡荡,白着脸问:“你可看清了,他方才那剑……是对着心口去的吗?”   凌霄也没想到摄政王在华府家门口来这么一手,得亏是私邸一带的街上没什么人,但凡被一人目睹,这大楚朝廷就要热闹了。   他的嘴唇比小姐还干,后怕地说了一句话。   “离心一寸,生死由命。”   ·   离心一寸是实,因为只有那里流出的血,才最接近“心头之血”的说法。   生死由命却不见得,摄政王这条捡来的命虽不值钱,为前世救过他的小花瓶,还了也就还了。可妖魔尚未除尽,华云裳身边的危机还没解决,他怎会放心扔下这烂摊子先行一步。   不对、好像他才是妖魔……   这位妖魔大人回府上连衣服也没换,就召来前几日命人寻访的游方道士,掏出那沾血的发丝往案上一撂。   血色渗入本就青黑的衣襟,不仔细看,甚至瞧不出这是个受伤的人,然他底气不足的微喘声昭然若揭:   “本王一口心头血,值半座大楚朝。东西弄得了,若替灾之法不灵,人走,脑袋留下。”   下方两个道士,一个著土黄道袍窄眉尖腮,一个穿水灰褂子手持秃毛的拂尘,就是看费一双眼,也死活瞅不出这俩人身上哪里有得道高人的风范。   活脱脱一个佞幸加一个穷酸。   但容裔派手下找遍大江南北,身上有真东西的就这么两个,管用就行,谁还管他俊不俊美不美。   那高颧尖腮的“佞幸”被眼前浑身浴血的阎王吓着了,也不知是惊讶摄政王这天大的魄力,还是被那句人头留下给唬住,转了两转斗鸡眼道:   “灵的灵的,小道便搭上身家性命,也绝不敢骗王爷!只消将这血青丝拿小道特制的符以冥火烧炼了,此发丝主人的劫难便会转到王爷您……王、王爷,您想清楚了吗?”   容裔正疼得死去活来,还得坐在青蛟红木椅里保持威严,闻言冷睨孙碑,一脸“还不去烧,废什么话”的不耐。   “哎,小人领命!”   孙碑接过血青丝就要办事,他身边那一直没开腔的中年道人突然问:“不用再搭个祭台,支笔银子,耍个桃剑,禀个天帝啥的?”   孙碑没听出同行讽刺,小心望了王爷一眼,笑道:“任老兄玩笑了,内行人都知那是做给门外汉瞧的,咱们王爷英明神武,岂敢儿戏。”   任道长默默翻个白眼,挥拂尘向容裔诵声道号,“王爷,贫道昨日已说过,此法阴险无稽,替劫之说实属荒谬,根本当不得真!王爷执掌一国之运势龙脉,怎能轻信巫蛊鬼怪之言?”   敢情,这俩道士不是一伙的。   孙碑睁大斗鸡眼,满脸空白。   不等他替自己辩驳,容裔先淡嘲地瞥一眼任道长,“可道长前日才说,在古道书上看见过这条秘法的记载。”   老任喉咙一噎,那是他当时根本不知道摄政王是问来干嘛的!   这位任道长行踪飘渺,性情中还有几分不识权贵的耿介。至今无人得知他真名与师承,蝇卫将他从深山古涧里挖出来费了大周折,可惜,绑回来容裔发现,这是根屁用没有还净惹人生气的呆木头。   “王爷,先人留下的隐秘道法失传成滥觞,真假敷衍无从分辨。十年之前,便有一人找到贫道问‘替劫之术’,当时贫道说这是无稽之谈,劝其放弃,言犹在耳。”   任道长努力规劝着,“世人皆有心爱之人,贫道可以理解,然天道有常,不可违逆……”   “天命又如何!”   容裔突然发火,目光宛若一对鬼火定在他脸上,“要么现在滚,要么别见明天的太阳了。”   这一怒,才将凝住的伤口再次扯开,血流不要钱地往外汩。孙碑吓得差点跪下,伸手扯任道长的拂尘想让他闭嘴。   马尾毛薅了满手,任道长望着面如金纸还强撑脾气的容裔,觉得这人完全是个瞎点烽火台不听人劝的暴君。   嚅动两下嘴角,姓任的道长终于还是转了口,叹道:“王爷请先上药吧,不然只怕您比贫道更早见不着明天太阳。”   ……孙碑想用手里那团头发勒死自己。   几许之后,孙碑哆嗦哆嗦地迈出屋门。   转头往身边看,那位任大兄台同样全须全尾的好生活着,头发丝儿都没少一根,多余孙碑替杞人忧天的一脑门子冷汗。   “敢问道友,贵门是不是有一条修炼狸奴术的秘宗?”   “什么狸奴术?”任道长依旧是那副“任尔是谁”的耿直庸容,对容裔什么态度,对这獐头鼠脑的同行就是什么态度。   “哦。”孙碑长出一口大气,“在下还以为兄台有九条命。”   任道长望了一眼王府碧玉楼檐刺破的天空一角,没有回应这声挤对。   如果对方是个蒙事的江湖骗子,他根本犯不着搭理,可正因任道长知道,这条血青丝的记载是见于古籍之上的,所以才拿不准主意。   且不说是真是假,芸芸众生,谁的命不是命,用这样凶邪的法子一命易一命,又有什么意义?   “人定胜天,只是因人事恰合了天道,天命乐得你成事;人能瞒天,不过因底下有条怒海兜着,侥幸了一时疏漏不过一世;可若人想逆天……”   任道长转头:“孙道友,你我皆是学道之人,载营魄不抱一,倒黄河重轻根,见过么?”   孙碑揉鼻子讪笑,“阁下比我道行深,可说句话你别恼,这世故人情上头,仁兄可太不通了。”   他向门里指了指,隐蔽地做个抹脖子的手势,悄声道:“在深山老林里,参悟自然天道没毛病,可到了京城脚下,就得听这人世的‘天’了。岂不闻‘曲则全,枉则直’也是道圣教诲?”   任道长没话说,孙碑忙着烧青丝完成替劫术的最后一步,也无暇多理会这呆子。分道扬镳的时候,任道长突兀冒出来一句话来:   “女人,定是个女人。”   “什么?”孙碑没听明白。   他不知道,一肚皮不合时宜的任道长还有一句话没说出口。   ——昏君,屋里头的绝对个昏君。还是弃江山要美人的那种。   殿室之内,一屋子浓檀香盖了血腥味儿,容裔这才松了劲儿,浑身立刻虚汗成行,有如水涝。   他连最信任的蝇卫也没放进来,自行咬牙扯开衣襟,草草涂上贡用的金疮药,囫囵包裹一通,一头栽倒在榻上。   原来这么疼啊……   不再强撑的男人在无人得见的地方,脸色苍白又虚弱,想起前世那磕到手背都要哭一哭的软团子,第无数次疑惑,她那时为何狠得了心冲上来,明明,这么疼啊。   这么疼都不会说,当真是个拿一腔热血喂狗的傻子。   容裔以手背覆眼,胸前是血,背后是汗,眼前一时闪过小花瓶泪眼汪汪的蠢相,一时闪过华云裳提缰上马的风姿,以此抵御剜心之痛。   “什么一个人两个人……我两辈子只认你一个,这条烂命,还能是谁的?”   ·   那疯人一剑下去拍拍马屁股走了,留下云裳坐卧不得安生。   那双黑洞洞的眼眸仿佛藏着千言万语,怎么也挥之不去,染血的蛾眉剑封在鲛鞘,就放在云裳手边,她却不忍拉开再瞧。   她再三向凌霄确认那一剑的位置,是否有性命之忧。   侍卫长被一遍遍地问毛了,到后来也不确定了:“大抵、应该、无恙吧……那伤口离心脏说近不近、不过,说远也不远……”   他觑视一眼,小姐此刻的面色堪称弱不禁风,提议道:“小姐实在不放心,属下便去王府探探动静。”   云裳脉脉无语半晌,终究摇了头。   眼下不止此事让她不宁,除开容裔过激的举动,还有师兄师姐的事、华蓉的事、南北辩礼的事,似一座又一座小山连绵在心头,让她不敢不想又不敢深想。   华伯此前震惊于摄政王的突然到访,未来得及向她回报,华蓉的马车被婉太后夺走之前,她曾疯疯癫癫地说了一句话。   她嘶喊:“凭什么她是千金小姐,我却只能命如草芥?华年欠我的,华府上下通通欠我的!只要我一天不死……”   后头的华山没有复述,想必不是什么好话。   云裳不怕华蓉的诅咒,却在听到“父亲欠她”的时候,眼皮跳了一跳,复忆起她与华蓉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事。   她之前曾侥幸地猜测,二人之所以同一天生日,也许因为幼时的华蓉被领回府时生辰不详,所以父亲便指了自己的生日给华蓉。   若如此,那父亲年年八月初三日赶赴姑苏陪她庆生,便等同华蓉每一年的生日,都是自己独守一个空壳华府过的。   所以如若可以换一个生辰日,父亲不会亏待华蓉,只能说明,八月初三确实是华蓉的生辰。   可若说华蓉仅仅因此记恨自己,云裳想,勉强说得通,却不足以支撑她那些歹毒计谋的动机,华蓉萌芽于微末的环环相扣局,分明是想将她踩进泥里,置她于万劫不覆。   她到底隐藏着什么仇恨,父亲又对她有什么亏欠?   心里头一个模糊的念头闪瞬而过,似石火一跃,云裳没能抓住。   她揣着心事回房,韶白与窃蓝伺候着姑娘净面换衣。   今日一出出一场场的大戏比戏班子都热闹,二婢无声打眉眼官司,不敢打扰姑娘思虑。   云裳对镜望见那缕截断的发丝,润黑的眸光轻黯,自己编成辫子掖进长发中。   选发带的时候,她不知出于何种心思,挑了一条大红色的丝缎扎在发梢。   是与蛾眉剑上平安结同样的颜色,无人知她想为谁辟邪求福。   “小姐真美。”   韶白甜嘴地赞了一句,窃蓝轻轻瞥她,后者轻吐粉舌。   她当然知这话头不合时宜,可往常姑娘都是见美心喜,最爱听人夸她漂亮的,她想着,今日到底是姑娘及笄,想令姑娘开心一些。   云裳听见果然牵了牵樱唇,桃夭清妩的目光自镜中睇望韶白,天然含媚,一腔疑惧暂作云散。   窃蓝瞧见也笑了,“姑娘,您一天没怎么正经吃东西,传饭罢,用后早些歇下。”   “不。”云裳起身,揽过桁架上的水红暗纹出莲披风,“随我出门。”   书僮小安拉开驿馆的房门时,头顶已是深蓝掺灰的天色。   只见一排半昏不黄的灯笼下,红如丹珠的美人娉婷静丽,半面姝颜罩在观音兜里,浑如画境成真。   把小安一下子给看愣了。   待到有琴颜在屋里问了一声,小安才反应过来,忙唤一声“小师叔”,懊恼搓了把干热的耳尖,将人请进屋中。   有琴颜不愧稷中第一老妈子的名号,虽知师妹夤夜过来定有要事,碰面后没怎么样,先留意到云裳杏核微肿的双眼。   他轻轻吸了口气,温柔地询问:“怎的哭了?”   “不曾哭,风大揉的。”云裳略略偏开头,往常在学宫是和几个师兄撒娇撒惯的,可眼下情形,却容不得人软弱。   她直言问了出来:“大师兄,你别瞒我,辩礼近在眉睫,学宫新派上京的人无论也赶不及的,师兄……是打算亲自下场吗?”   小师妹从来敏锐,有琴颜无法,“师兄还能如何。”   蔺三与黄晴至今下落不明,反观洛北那边,连资名深远的无涯院长崔瑾都亲自为名下弟子掠阵来了,稷中学宫输人也不能输势。   云裳仰头蹙眉争道:“可参与辩礼要卸下掌院之职!”   而且按文林的规矩,之后断不可以再复职。她的大师兄芝兰才质,又有刚柔相济的治事才能,一向为众多弟子所敬服,若因此一朝折鳞,岂非太可惜了。   她仰起的目光中蕴着急切的水光,在灯光下一潋一滟的,有琴颜忍不住拍拍小姑娘的头,望着那条水红色发缎,目光温柔。   “卸了就卸了,大师兄又不是非要把权,学宫有才者不乏其数,还怕无人接班吗?正好我也歇歇神。”   云裳不依这种不走心的哄人话,吸吸鼻子,露出执拗的神情:“诺大个学宫,大师兄要退位,二师兄是个禅修,三师哥……三师哥性子狷介跳脱,指着他去得罪人还靠谱些,也担不起八面逢圆的担子,难不成老师一生收这几位关门弟子,竟无一人传他衣钵?”   她尚不知她的老师也在那条沉船上,说者无心,只为蔺三等牵挂,刺进有琴颜耳里却逼得他喉头微动,心头一口血险些又不归经。   又怕被机敏的师妹瞧出来,操心不尽的老妈子脸色放得更缓切,几乎用上哄孩子的叹音:“阿裳别多想,且有师兄师姐们呢,哪消让你操心这些……”   云裳却充耳不闻,凝神后退一步,躬身正式行了个同门礼。   一身红妆的女子字音铿锵:“云裳同为学宫中一份子,我自请下场,为南学争一席之地!”   有琴颜的目光蓦地深湛。   晚来风急,窗上乱竹叶影婆娑,屋内二人渊岳停峙。   与此同时,大内毓璋宫凤烛通明,收拾一新的华蓉跪在婉凌华面前。   她虽沐浴过换了洁净的宫衣,一身的伤却无法遮掩,脸蛋上、脖颈上、手背上,处处青肿。   婉太后便那么倚在榻边晾着跪地之人,足喝完半盅养神参汤,方漫不经心开口:“可怜哪,你那姐姐心狠不容人,华老将军远在漠北,也不能帮你做主。哀家喜欢你这孩子,见不得老实人受欺负。”   华蓉经历了这一日的折磨,此时已疲虚得双膝发抖。她的来路不光彩,自古抢进宫的妃子,都落得个人言隐晦、汗青曲笔,事是太后做下的,可太后娘娘能不光彩吗,不能,那么这担下污名的只能是她。   华蓉重重磕地三个头,说小女子铭记太后娘娘再造之恩,旧仇不忘,今后必尽心伺候太子殿下,肝脑涂地以报之。   表忠心的话,有时一句、甚至一个字眼就够了。   婉太后听到“旧仇”二字,便知没走眼,这确实是个聪明孩子,也是个狠得下心的人。   她挥了手,两个宫娥无声而入,将未来的太子侧妃领下去。   入宫第一日,仓仓皇皇无名无份的,只先将华蓉安排在东宫偏殿的一间空屋里。至于那些封名册上玉牒的名目,等天亮了,交给鸿胪寺,他们总有办法含混过去。   华蓉出华府时孑然一身,半个婢女也带不出来,孤零零地落进紫禁宫城,更如沧渺一粟漂进大海。   那两个宫娥将床褥铺了,也不再管别的,远远靠在落地阁外守夜。华蓉又饿身上又疼,却蜷在被子里咬着牙,不敢随意兴头喊人来伺候。   ——倘若太后娘娘真的喜欢她可怜她,怎么会将她摆设一般撂在这里,连一瓶伤药也不赐下?   她的确是聪明的,所以她心甘情愿配合太后娘娘演了这场戏码,华蓉清楚地知道,唯有靠着太后与东宫的力量,才能将扳倒她恨毒的那个人。   那个贱人,华云裳。   “姐姐,你知不知道,阿爹、不,华年将我领回家那年,给我取的第一个名字并非是华蓉。”   那年,他叫我“华筠嫦”,与你名字的发音一模一样。   那年,我只有五岁,他以为我不会记得。   华蓉抱着宝相卍福锦被昏昏睡去,半梦中恍觉泪湿了枕巾,迷蒙睁开双眼,悚然发现那不是梦!   那也不是她的泪,而是几乎烧在睫毛前的一滴烛泪。   屋里不知何时点起了明灭的灯盏,一位尊荣华贵的女子静静坐在榻外不远的美人椅上,落地的叠纱凤裙艳丽华美,脸上一张蝴蝶面具银光闪熠。   “总算醒了,正打算叫妹妹呢。”   女人的声音柔美极了,精巧的下巴尖向身旁的宫婢一点,“来日慢且长,你今日入了东宫,这份见面礼,但请笑纳吧。”   华蓉惊疑不定,只见那宫人姑姑面带阴笑,利索摊开手中的卷布囊,露出三排闪闪发光的银针。   “不……”华蓉猛然惊省,抖着身子滚下榻,爬到那女子裙摆下,“不、太子妃,太子妃娘娘……” 第51章 稷中莫非无人了不成?   一直到八月初八, 江南水师总督依旧没寻到学宫一行人的踪影。   那艘船是运茶的商船,船上的商人旅客将近百人,衙门兵丁沿岸打捞起大半的船客, 却唯独不见稷中学宫出来的先生们。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仿佛当真被太湖的浩浩积水吞没了。   云裳与有琴颜不约而同地相信“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倒是小安, 在学宫时与湛让最为交好,也是他每天往衙门口跑得最勤快, 每次默默都是淌着眼泪回驿馆。   有琴颜怕他影响云裳备战南北辩礼的心情, 半斥半哄地说了一回:“去, 尚不知结果呢, 你先丧气起来,还要我们哄你不成。”   悲色形于外的小书僮这才勉强收敛些。   “小安别担心, 黄师姐会水,小阿湛机灵,蔺三师哥最促狭了, 说不定这会儿正躲在哪里故意惹我们着急呢。”   云裳这几日每天早起来驿馆,与大师兄复习辩和之术, 这话原是窃蓝安慰她的, 她如今也能心平气和地拿出来安抚别人了。   但有琴颜看得出来, 小师妹心里在压着一股劲儿。   她外表的佯若无事, 看起来如同一张闲置的弓弦, 可一旦拉弓上箭, 便能聚起千钧之势。   他心中比云裳多藏了一层心事, 自然了解这种感觉。他了解这看似乖巧的小姑娘实则意志坚韧,决定的事情轻易无法动摇,若非如此, 他当日也不会同意云裳参加南北大辩。   小师妹弩着一口气要为她师兄师姐出头争个高下。   可同意不代表没有担心。   云裳与洛北的晏落簪不同,郁陶君是无涯院长崔夫子的得意弟子,又早早得到太后的褒扬得赐封号,名声远扬南北。   而姑苏云裳却是闲逸爱玩的性情,于名于利无所求,学宫中的小弟子们喜欢亲密地叫她“小师叔”,对外却一个赛一个护短,不但不夸嘴,反似生怕泄露出去,谁人会把他们小师叔抢走一样。   所以如今梦华京中,连知晓云裳是亚圣关门弟子的人也不多。   声势还在其次,华府的家事有琴颜有所耳闻,现下东宫一方明摆着站在北学的立场,婉太后又抬举华二姑娘,对华云裳表达出了不满,师妹选择在此时出头,无异是站在了东宫的对立面去。   唯有他清楚,这个伶俐而单纯的姑娘,只不过想为师门争一口气罢了。   “师兄?”云裳第几回叫他,手指在他眼前挥,“师兄可是想到了什么?”   “什么?”   “我方才说,师兄博闻广知,可听说过用一绺头发浸在心头血里,这是何地的仪式或者道术么?”   有琴颜回神甫闻此言,想想那个画面,心头闪过一片恶寒,“问这个做什么?”   “唔、”云裳不自然地瞥开眼,“怕辩合时遇上相关之事,有备无患。”   这话可是胡说了,天下读书人都翘首瞩目的南北大辩,只会议论阐发有关圣人仁义之道,怎么可能突然冒出和这种血腥邪术相关的话题?   云裳神色中的遮掩模样,瞒得过别人,在看着她长大的师兄面前却无所遁形。   有琴颜看她几眼,见她不想说,便只道,“我似在从前收集的古籍中看到过类似记载。”   回想了片刻,他神情有些凝重,“好像是叫,‘血青丝’。”   “血青丝?”云裳缓缓念出这几个字,心尖似也被几缕细丝勒出血痕,“什么意思?”   “是一种诡异的替劫之术,方法十分血腥,需取替劫者的心头血沾上被替者的……”   话没说完,有琴颜看着小师妹忽然变白的脸色,关切道:“为什么问这个?你有事不要瞒师兄。”   “没、没什么。”水红色的绸缎发带衬着云裳雪白的脸,她费了好大力气才提起唇角,看着有琴颜一笑,“只是想不通,怎会有人那么傻。”   她以为再见容裔不知会是何时,没想到却很快。   辩礼日定在八月十二,临近中秋节前夕,文渊阁阁老澹台恂出面邀请南学北学的代表人物,在金明池畔宝津楼上会面。   所谓君子无所争,其争也是坐而论道的风雅事,不可伤和气。南北才子齐聚京师,爱才如命的澹台老先生欣喜不已,设了此宴一来是见见这些后生的风采,二来,也是为远道而来的无涯院长崔瑾接风洗尘。   金明池是皇室园林,周长九里余,池水秀丽,宝楼鳞次。澹台老先生为表对崔院长的重视,特意向摄政王请旨借了来。   正值华灯初上,洛北的晏落簪与师弟陶允知先至,未几,从东宫下值的谢璞也到了宝津楼。   宾主寒暄后,澹台恂问崔院长何时到,晏落簪回言:“家师出门赴约前习惯沐浴静思片刻,稍后便至,劳阁老垂问。”   澹台恂捋须点头,不住地称赞这位北地的文坛领袖,已迫不及待想与之切磋学问。陶允知问道:“澹台阁老,听说稷中那边儿出了点差子,蔺清赶不来参加大辩会了?”   蔺清以一条巧舌力挺摄政王九载,在中原颇有狷介不羁之才名。这次陶允知作为从无涯书院选濯出来的参战者,憋足了劲想与蔺三一争高下。   对外,有琴颜只说师弟们乘的船出了些小故障,延迟了日期,要另换人下场。陶允知听闻后失落不已,而谢璞此时在青琐云纹菱窗边动了动眉心,轻道:“只要不是她就好。”   一旁的晏落簪听个正着,问:“师弟说谁?”   谢璞摇头未语,临窗欣赏金池夜影的陶允知忽而轻咦一声,随即瞥着眸光笑叹:“稷中莫非无人了不成?”   只见宝津楼下,一辆悬挂玉珰的宽敞车辇停在彩门之外,缓带青衫的有琴颜先行下轿,回头伸手等候,自马车帘帷内探出的一口白皙手掌轻轻搭在他的手背。   “怎会是她?”   晏落簪随之望去,大吃一惊。她眼看着上次在汝川王府的那个姑娘款款下辇,却不见那时的粉黛长裙,而是一身简素的青衿学士服,发髻高挽成冠,簪以白玉笄,动静之间风度不凡。   在场只有谢璞的目光不曾投向窗外,自斟了一杯酒,神情沉默。   晏落簪见状便知他知情,皱眉问:“你为什么不说她是稷中学宫的人?”   她到底是哪个辈份的,怎么有琴掌院竟会伏低俯就扶她下车?   而且晏落簪心底里不得不承认,若说那姑娘穿裙装已是天姿国色,那么她著士子青衫便完美糅合了雌雄之美,昳丽中不失明爽,如同明月之辉融进了朝阳之耀。   谢璞抬起头,看了看师姐缃冠上垂下的两条风雅丝带,正般衬她一掌大小的玉颊,那双丹凤眼中却无半分与风雅相似的情绪,唯有隐忍的不悦。   洛北才子不禁笑道:“师姐想让我说什么,师姐不是,一向瞧不上她,也不想听见她的事吗?”   与此同时,与金明池南北相对的琼林苑,楼阁复道上开着一扇窗。   屋内茶香清馥,此回赴京的藩王之一——青州王容辕之子容天琪,手里拿着一架从西域掏弄来的千里镜放在眼前,看见那下辇之人兴奋不已。   “王兄,王叔,郁陶君来了!果然闻名不如见面,伊人如花隔云端,柔而不弱,遒而不刚,真真爱煞人也!”   青州之地民风朴直,这天皇贵胄出口也无避忌。被他叫做“王兄”的,正是令江南书香世家闻之敬畏,不惜举家迁往京城的临安王。   容明晖的面相却十分和善,且年轻俊逸,在下席位放下酒杯,含笑看向上首的摄政王,不紧不慢的声音微微发绵,如一道细流的清涓:“听闻这位郁陶君与王叔颇有渊源,封号还是王叔亲自选的呢。”   他比容裔还大上几岁,叫起叔叔来毫不口软。想当年先帝驾崩后,容裔为太子血屠皇室,几位有能力争夺大宝的皇兄被砍的砍、剐的剐,容明晖是唯一从隽从心和容裔的算计中活着封王离京的。   然而在夺嫡最激烈的时候,容裔手中的剑离他眉心不过三寸。   一晃多年未见,见面又能如此“不计前嫌”地言笑晏晏。   ——这样一张见人三分笑的脸,下令凿沉一艘船时是什么样的表情?   ——容裔想起才查到容明晖身上便断了的线索,面沉如水。   摄政王不搭理临安王的热情,作为地主东道仍板着张脸,许是为了国事操劳不计,他脸上的血色有些淡,几至不近人情,“不记得了。”   客明晖不在意的笑笑,他身后一个英朗少年为主上添酒,听见那头容天琪不顾世子形象地手足乱舞:“啊呀呀,她上楼去了,仅仅一个背影也堪可入画!求王叔垂怜垂怜小侄,请郁陶君等过来一叙可好?”   说是请求,却打定主意撒娇,不等容裔驳斥便命跟着的人到对面去请了。   来前他父王耳语嘱咐过了,别看摄政王长着张要吃人的脸,他和临安王才是针尖对麦芒,我儿只管装傻卖愣就好。   装傻是真,他心慕洛北郁陶君久矣也是真。这借他人量尺裁自家衣裳的小算盘可打得一点也不假。   容明晖身后的少年微挑了眉头,似看不上这么个色令智昏的草包世子,但神情掩饰得很好。   容裔嫌弃这个犯花痴的侄子,想泼他几盆冷水,刚一动嘴皮子,心口被牵得入骨一疼。   容明晖若有似无的视线一直未离开他,容裔嘴角冷诮,浑若无事般嗤了一声,“一个女人罢了,出息。” 第52章 她怎么会来?   青州世子的随从过来请人时, 无涯院长尚且未到,云裳跟在有琴颜身后上得楼来,只见她下颌微敛, 拢指在胸, 向众人一一揖礼。   “姑苏云裳,见过澹台阁老, 见过诸位学兄。”   澹台恂在容裔府上的试霜阁曾与云裳失之交臂,并未见过她, 一时也没把“姑苏云裳”与摄政王昭告天下要追求的那位国公千金联想到一起, 称赞一番“稷中学宫俊杰辈出”。   陶允知向云裳脸上打量一眼, 又向身边师姐一比, 笑道:   “姑娘勇气可嘉,敢与洛北郁陶君辩合, 只是为何不见其他学兄?姑娘难不成想一人撑下三场辩礼吗?”   云裳与有琴颜对视一眼,还未答言,谢璞先警告般道:“允知!”   被点名的陶允知微露诧色。   他性格自来如此外放, 视云裳为同道才如此大方笑言,也不曾失礼, 不懂谢师兄因何面露不悦之色。   真是官升脾气也跟着见长了。   晏落簪心如明镜, 无声轻哂, 适时容天琪身边的长随来请, 众人才知摄政王在对面宴请临安王。   澹台阁老平生不喜结交权贵, 以等候崔夫子的借口留下, 余者一行五六人下宝津楼过金池桥, 入夜的秋风吹来,晏落簪慢落一步,走在云裳身边。   她目不旁侧地微笑:“不期与华姑娘再度相遇, 期待阁下在辩合会上的表现。”   云裳微微点头,“郁陶君客气。”   “不过,”晏落簪飞凤眼尾轻轻一挑,低低道:“有一言想提醒阁下,分庭辩礼乃学界大事,事关文统圣教之继承流传,是天下读书辈的冀望,却非随便什么人都可来渡层金、露个脸了事的地方。”   云裳眉眼平静地转头看她,“郁陶君何意?”   “没什么,只是稷中学宫为亚圣一手所建,在下一直心向往之,不愿其名声蒙尘。”   她说话时嘴角始终噙笑,笃定了这华府的姑娘定是走了什么门路,才成为稷中的弟子,又不知怎么说动有琴掌院出战辩礼,根本没有视她为对手。   下阶矶时,余光扫见有琴颜伸手扶住华云裳要她小心些,一副护花模样,晏落簪心中更为不屑,更多的是可惜与唏嘘。   原来传言中稳重端雅的稷中掌院,竟也是个见色而迷的人。   才想到这,恰逢有琴颜目光扫至,淡笑道:“郁陶君可是在质疑文林择人不淑吗?”   云裳闻声低头掩住一抹笑,随即抿住上扬的嘴角,用指尖轻轻掐了掐大师兄。   一点口角争锋罢了,还不至要他帮忙出头。   云裳知道,晏落簪成名已久,又是北地唯一一位才名显赫的女祭酒,有那个傲视他人的资本。   她同样知道自己在学宫这些年学了什么,对阵无惧,有底牌也不必在这种时候急吼吼地亮出来,毕竟使对手麻痹大意,也不失为一种策略。   有琴颜一眼瞧出师妹心里在打什么算盘,乐得配合,那手便未曾松开,落在晏落簪眼里愈发不堪。   云裳浑不在意,看见谢璞回过头来,对他有礼地笑了笑。谢璞的目光落在那只碍事的手上,却不太笑得出来。   有琴颜迎着洛北第一才子的目光,颇愉悦道:“看来姑苏的云片糕,是比京城的酥食可口些。”   他说得没头没尾,走在前头的陶允知回头胡乱接口:“在下尚未尝过苏州小吃,只是京中甘露阁的酥密食颇为精致可口,有琴掌院不妨尝尝看。”   还没说完“哎哟”一声,是谢师兄在他头上打了个榧子。陶允知委屈不解地揉揉头,觉得今天这个谢幼玉很不对劲。   另一边有琴颜好脾气地回答:“领教。”   晏落簪对男人间暗争飞醋的行径嗤之以鼻,由此更认定华云裳不过一个以皮相侍人的女子。   呵,还是堂堂国公府的小姐,也不怕掉了身价。   几人之间的暗潮涌动云裳一概不理,到了琼林苑外微一驻足,两楹高悬的联三聚五水晶菡萏彩穗灯映着金明池的粼粼水波,华光射目,她抬头微微眯起眼睑,望了一眼那亮着华灯的楼阁。   “她看我了,郁陶君看我了!”   楼上站在窗边的青州世子八辈子没见过女人一样,蝎蝎蛰蛰地散德行。   容裔不当一回事,嫌吵地乜了他一眼,容天琪立马消停下来,又有些不甘心地摸着鼻子嘟哝:   “王叔,咳,您不谈风月所以不知,郁陶君她当真是一代风华佳人,才貌双全,姿品无双……”   若无人打断,这位小爷只怕能自顾自赞上一宿,临安王想不通似青州王那么古板无趣的人,怎么生出这么个活宝,他身后那少年忽然道:   “世子爷说郁陶君以女子身份入泮教学,才能冠绝南北,此语未必尽然。”   此言一出,容天琪嘴皮子卡了个壳。   今夜格外寡言的容裔不轻不重拈着手里的酒杯,转眼看向少年,眼底下不显明的青色像两片阴影,隐住他的思绪。   幸而临安王笑笑给小随从解了围,把话含混了过去,说话间谢璞等上得楼来,容天琪回过神,眼里出现一片比金明池水还荡漾的光彩,亲自纡了尊去开门。   烟纱透雕门一开,一张雕玉堆雪、矜丽素净的面容映入眼帘。   饱学才士多谦雅,行动让女子先行,容天琪一见打头这位姑娘心头怦然一跳,不禁失了声。   百闻不如一见,容天琪目光熠熠,但觉她的人便如她的文章一样,语语浓艳,字字葩流,是华而不靡涟而不妖,总之不知付与何言才与她相衬,磕磕绊绊道:   “郁、郁陶君,本世子、不,小可久闻女君才名,心甚仰慕……”   没等他仰慕个完,门外那“郁陶君”开口:“世子认错人了,在下姑苏云裳。”是一口地道的吴侬软语。   云裳侧让一步,露出脸色不怎么好看的晏落簪,“这位才是郁陶君。”   声音传入阁中,容裔的呼吸顿时造反作乱。   她怎么会来?   这一晚上应对临安王这只狐狸的心力,到头来没抵挡住一语之威。   容裔心臆一乱,牵连胸口的伤跟着狠狠发疼,本意想借着放下酒杯掩住异色,未料手臂失力,掌中的酒杯重重跺在几案上。   檀声玉振,如雷霆发怒。   南北学院的人忙入内团团见礼,皆闻摄政王为人冷戾,不敢轻怠。   文士见王侯不跪,云裳行的是叶揖之礼,垂目之间,坐在那浮雕夔龙护屏短榻上的男人呼吸轻沉几分。   以云裳的视线,只见那金线绣海云纹的玄锦袍摆将及足踏,一双静止的玄靴也似有踏碎虚空的气魄一般,令人不敢久视。   目光微抬,那只修长削瘦的手搭在膝上,冷象牙的白色,仿佛浸寒的苦酒,没一丝温度,也没一点血色。   “免。”   声音清冷而克制,云裳垂袖未抬头。   阁中一时无声。临安王含笑打量诸人,容天琪则宛若美梦破碎,来来回回对比在场两位姑娘,如何也想不通那眉眼风姿皆合他心意的女子,怎就不是“郁陶君”了?   有琴颜站在最后头,一向从容的稷中掌院不知怎的有些窘,盯着自家脚尖打哑巴禅。   容裔的目光不偏不倚钉在他身上。   明明是他先请求不要将云裳扯进此事,现下又在搞什么鬼?含怒的质问变成无形的刀子,一柄柄往一身心眼儿的有琴颜身上戳。   有琴颜在这事上确实心虚,错觉自己可能挨不到辩礼就要被眼刀子怼死,不动声色地挪到师妹身后。   云裳莫名其妙地听见师兄在耳边道:“师妹救命。” 第53章 云裳躲进床帐,抬手解下……   云裳莫名夹在大师兄与容裔的目光之中, 有种进退维谷的感觉。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临安王,他在江南经营多年,向来有礼贤下士的名声, 锦绣江山折扇一抖, 对众笑道:   “今夕得与南北才子齐聚一堂,小王幸甚。小王与洛北才子和郁陶君缘悭一面, 有琴掌院却是旧相识了,至于这一位……”   他的目光在云裳身上逗留一瞬, 转向带来的少年:“辅之, 你该很熟悉。”   容裔声色不动, 沉沉打量江左来的主仆二人。   那少年早斟满了一杯酒上前, 向有琴与云裳行师门礼,清锐的眼眸中蕴含深广笑意, “掌院师伯,小师叔,辅之有礼了。”   这少年正是师从稷中学宫、与湛让并称“稷中双璧玉”的端木翊。他自从暮春时离学宫入临安王府, 一跃成为临安王的幕僚,短短数月, 便令容明晖对他青眼相加, 这次上京事关重大, 也只带了他与其余二三位积年的心腹。   云裳点漆的眸子注视少年, 不接他的酒, 端木翊涎皮笑道:   “小师叔缘何不喜, 可是为不会水的阿湛担忧么?您放心, 阖宫都对他寄予厚望呢,道甚么雏凤之鸣甚么堪接大任,横竖我不如他, 便将我这福运——”   他的话没有说完,手中一空,整酒杯泼在他的脸上。   “师妹!”   有琴颜阻止不及,容天琪意外地瞧着这令他丢魂的女子举动过激,失手掉了千里镜。   临安王怡怡然无半分怪罪之意,一张狐狸面上神情玩味。   晏落簪暗道粗鄙,下意识转眼去瞧座上人的反应,却见容裔分明看见了那一幕,目光仍牢牢锁在华云裳身上,非但不见厌恶,反而有种道不清的胶着。   他薄而失色的嘴唇不着一字,又似封缄着千言万语。   晏落簪拳心握紧。   此刻云裳的眼里却只一个端木翊,不顾众人在侧,逼视少年的眼冷声问:“是不是你?”   太湖落水之事对外封锁至今,端木翊却能脱口道出。诚然,盘踞江左多年的临安王耳目灵通,端木身为幕僚知晓此事也合情理,可他对于同门落难的这副脸孔,只见得是幸灾乐祸、乐见其成。   云裳担惊受怕这些天,外表佯装无事,心里的弦早已崩得不能再紧,被端木翊一句话破了防,管它粗鄙不粗鄙,就冲他这个笑模样,泼粪也泼得了。   若还在学宫里,藤条在手边,她早照着这小子的手心抽了下去!   端木翊噙笑不改,也不去擦从眉毛滴答而下的酒水,没等云裳问第二遍,门外突然一声低斥:“成何体统!”   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宽带博袖文士沉眉而入,向诸王施礼后,不满地看了云裳一眼,转向有琴颜,为人师表的气派不言而彰:“文林,这便是你带来的弟子?”   此人正是姗姗迟来的无涯书院掌舵人崔瑾,方才他目睹了整场情形,觉得简直有辱斯文。   “见过师兄。”有琴颜连忙见礼,他是亚圣高徒,虽年纪与崔瑾相差甚多,按辈份却要以师兄弟相称呼。   他正欲介绍云裳,崔瑾紧接着就训道:“君子动口不动手,当着两位王爷面前如此无礼,文林,你选的人,也不怕有损你们学宫的清誉吗?”   他句句问向有琴颜,却是句句针对云裳。   按礼,云裳也该称崔瑾一声“师兄”,然她此刻心情不虞,带出到神色上,便如雪样清冷、梅样孤傲,启唇欲语,容裔忽然开口:“本王不觉得失礼。”   一屋子人神色诧异,既摄政王都开口,余者自然不好说什么。   云裳睫梢颤了颤,没有看向说话之人。   容裔视线不着痕迹地扫过她,轻飘飘落在端木翊身上,“牙尖嘴利,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少年被眼风扫过,心下微凛,临安王笑言回护:“这是小王管教的不是了。”   容裔轻哂一声,不接话头。   众人都瞧出摄政王意兴阑珊,人也见了,话也说了,相继告辞。   青州世子走时一双眼睛还恋恋不舍地留在云裳身上,他往常坐井观天,只以为世间奇女子之冠非“郁陶君”莫属,今日见到稷中的云裳姑娘,方知人外有人,只是碍于摄政王阴恻恻的目光,没敢搭话。   晏落簪看向夔龙榻上威沉似海的男人,凝眸欲语,被崔瑾一个眼神止住。   等他带三个弟子出了琼林苑,回视那阁窗透出的灯光,语重心长道:   “晏儿,君子不患无位,患无以立。当你手中没拿捏足够份量的时候,是没资格与那些手握重器者,站在同等地位对话的,明白吗?”   晏落簪被恩师看出心思,亦无扭捏神色,低头沉默了半晌,定定道:“学生一定会赢下辩礼。”   崔瑾眼里转过一道精光,又转向谢璞,“幼玉,你明白吗?”   谢璞久拜恩师门下,一点即通老师意指为何。   他想到太子汲汲女色的心性,以及太子每次提起华云裳时对自己的猜疑,又忆起当初下山出仕时,老师告诫他“蛟王威,真龙弱”的隐语,长揖而不语。   陶允知听得云里雾里,指指自己:“院长,那个……我明白吗?”   ·   琼林阁内人尽去,只剩下有琴颜与云裳。   有琴掌院怕容裔与他秋后算账,领着云裳也要告辞,容裔一口一口地喝着白玉壶里的酒,眼皮都没有撩动一下,默认随他们去。   他的样子罕见地落寞,云裳随有琴颜下楼走出去半里,心里还在想:他受了伤,如何还能纵酒,身边也没人劝他一劝吗?   又或者,根本无人得知他身上有伤。   那一剑毕竟是从她手里递出去的,云裳又知晓了关于“血青丝”的传言,虽不知真假,心里总有个影子坠坠地挥之不去。   将要上马车时,她忽然转身往回去,不顾有琴颜的诧异道:“我落了东西在楼上,师兄先走,不必等我。”   等她一去一回,返还至方才容裔宴客的阁殿,站在门口,又不知自己这一出有什么意思。   剪不断理还乱,她都打定主意不理他了,为什么又要心软呢?   云裳有些懊恼自己,却还是抬手敲了门,应声的却是个女子。   那一刻云裳的心似乎被捏了一下,心头冒出个声音:我何必巴巴地回来?   未等她转身,那门从里头开了,却是一个身着碧纱的婢女,颔首道:“贵客有何吩咐?”   云裳才知自己想岔了,向屋内一望,几个婢子正在收拾肴核,容裔已经不在这里,问道:“王爷呢?”   那婢子道:“汝川王殿下刚刚离开。”   云裳点点头,见那婢子的目光中好奇与猜测兼而有之,自己也觉好笑,容裔哪里是那形单影只会自苦的人?   她推辞了下人要送她下楼的奉承,自行往外走,一路心神不在位,一时想端木翊那番话的意思,一时思索辩礼上该如何应对,走到廊中一扇柳琐回纹门前,不妨那门从里头一开,一只有力的手将她拉了进去!   云裳心跳漏了一拍,后背猝不及防压在阖紧的门板,身前便压上一副温热的身躯。   女子小臂下意识弯曲抵在胸前,掌心正压在那人心口的位置。一阵浓郁的酒气扑面,声音低哑,“你是回来找我的吗?”   云裳一抬眼,撞进一对深湛而有光流溢的眸子。   “你、你怎么……”她的脸红扑扑的,声音被挤压得软了半分,还记得给自己找的说辞,“我掉了东西,回来找——你先让开。”   容裔没让,在她耳边笑了一声,“是找帕子吗?”   说着变戏法似的从袖口抖出一条浅蓝色的丝帕,低低问:“可是这一条?”   云裳睁大眼晴。那正是被太子捡去,后来又到了容裔手里的绣荷兰帕,看得出已经洗得干净,且被人保存得很好,连折痕也极浅淡,不留意几乎瞧不出来。   就像云裳此时心里的慌乱。   “还给我。”她侬侬道。   “奇了,姑娘说回来找掉落的东西,这帕子可并非在姑娘身上。”   这样的口才不去参加辩礼真是可惜了的,云裳一面腹诽,左手微微向外使力,容裔也就趁此让开了。   “这是你第一次主动来找我。”男人混着酒气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虽然脸上还似一张蜡像般没什么表情。   云裳不回应这话,也不去看他的眼睛,垂下的睫毛像蝶翼一样覆下来:“你的伤,好些了么?”   容裔不答反问,“你关心我”   看来这人是不会好好说话了,云裳叹口气,同样反问:“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事?”   所谓替劫之术,她只当作无稽之谈,而且她又不是病入膏肓了,容裔也非偏信巫蛊的糊涂人,缘何那日对自己那么下得去手。   她至今都记得鲜血濡染在手心的感觉,每次想起,都忍不住想他当时该有多疼。   容裔闻言坐回桌旁,这屋子比方才那间宴客的轩阁小上一些,是留贵客过夜所用的寝舍,酒肴倒备得齐全。   一杯杯酒像没滋味的白水往喉咙里灌,容裔:“姑娘一次次追问原因,我早已说过,奈何姑娘不信,既如此,问来何益?”   云裳见他如此莫名来了气,上去一把夺过酒壶,“受伤了怎么还能喝酒,真不要命了不成!”   容裔抬眼瞧她,眼里有些细碎的光彩,又似欢喜,又似打定主意油盐不进,“酒就在这里,早晚都要喝的。”   言下之意,你管得我一时,可还愿管我余生?   云裳气得直想掉头便走,不得不替自己找补:若不是他当着她的面借了她的手自残,他便是作死她也不理。将那酒倒出一杯一饮而尽,“我替你喝,你别喝了。”   容裔被她这意料外的举动怔住了。   他坐在凳上眉眼微抬,足足看了她半晌,道:“姑娘当真饮青梅酒必醉,醉后记不得事?”   云裳也愣了半晌,后知后觉盯着空空的酒杯,脸色梨花似的雪白,“这、这是青梅酒?!”   这时门外走廊忽然传出熟悉的声音:“烦问,可瞧见一位士子打扮的姑娘,着青衫戴白玉冠的?”   大师兄来找她了。云裳脑子空白了瞬间,第一反应不是出声,而是怕师兄误会他们的关系,片刻前是她自己找来的,这若撞破,连解释都解释不清。   “哪里能躲?”   云裳语气中有自己都未察觉的心虚,容裔气定神闲地瞧着奓毛兔子一样的姑娘,怀疑她已经醉了。   “是这间吗?”门外有琴颜的声音渐近,屋里云裳还连一扇屏风还没找到,偏偏那无良的人得趣伸出两根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姑娘,可还认得这是几?”   云裳当真急了,“容九侬弗白相!”   一语说罢,目光落在帘钩床帐上,云裳绣鞋未脱躲了上去,抬手解下纱帐掖得严实。   左右在容裔面前狼狈不是一回两回了,大师兄光风霁月,云裳在看她长大的兄长面前还是要脸的。   纱帐撂下的同时,敲门声响起。   容裔目睹了小兔子藏身的全程,嘴角不由翘起,脸上的血色也多了两分,待茜纱帐涟漪平息,悠悠起身开门。   有琴颜见门内是摄政王吓了一跳,目光越过他向屋里扫了一眼,“敢问王爷……可曾瞧见敝人师妹?”   “哦?”容裔一脸诧然,“华姑娘不是与掌院一同离开了?”   有琴颜含糊一声,视线仍停在屋内,容裔哪里瞧不出来,微笑道:“掌院何意,本王还能藏了掌院的师妹不成?若不信,不妨进来找找?”   “不敢,不敢。”口中说着不敢,有琴颜视线掠过那放下的纱帐,眸光不由一动。   容裔适时悠闲闲踱步过去,将那茜红的帘帐掀起一角,含笑侧头,一副任君搜察的坦荡。   那笑容说不出是因为心情特别好,还是恶虎食人前的打盹儿,总之有琴颜怎么看怎么渗人。   他又向那毫无动静的帘帐瞧了一眼,心想小师妹素有分寸,无论如何也不至如此荒唐,敛袖收回目光,告罪退了出去。   门关上后等了一会儿,容裔将帘角挑起,“行了,你师兄走了,出来吧。”   这一低头,却是愣住。   那帐中哪里还有清明守礼的华云裳,只见小姑娘抱着膝坐在床榻中央,脸颊红润目光迷离,一双带着水泽的唇如夏日里□□的龙吐珠。   两双眼睛对上,云裳迷醉的眼神一亮,直接跪起上身攀在容裔颈子上。   容裔呼吸都滞住。   而云裳的两只手不老实地扯他的耳垂,对着这张从天而降的脸左摩右挲,爱不释手,像是捡到个大宝贝一样,饧眼吐息间声音绵软:   “哪里来的俊俏郎君呀?” 第54章 “明天醒来,你还会记得……   倘若有蝇卫中任何一人在场, 看见平时恨不得高高供起来的主子,一张不近人情的脸被人随意地上手掐圆捏扁,怕不是刀已出鞘就是魂吓飞散。   然而红绡帐内, 容裔任凭自己的脸在那双柔软的手中揉来拈去, 眼底似燃了一团火:“可还认得我是谁?”   “小哥哥,”云裳眼神亮晶晶地瞧他, 靠近鼻尖,一根一根数他浓墨色的睫毛。她的口齿有些不灵便, 声音听起来更像黏了糖一样甜, “你真好看。”   容裔的喉结明显动了一下, 这一动, 便将云裳的视线吸引过去。   面色酡红的姑娘迷惑眨了眨眼,似在思量这东西好不好吃, 而后低头,轻轻咬上去。   “……”容裔喉中溢出极幽深的一声轻喑,整个人浑如一块烧红的硬铁, 两臂崩直垂在身侧,一丝都不敢去碰她。   怕一但探出手去, 这个求之不得的梦就碎了。   也怕一伸手, 他会忍不住亲手将这梦蹂.躏得不成样子。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从喉结传来的低磁震感, 令云裳的嘴唇一阵酥麻, 她觉得好生有趣, 来而不往非礼也, 吃吃笑了一声, 那呼出的热气便尽数喷在容裔颈子上……滋味简直要了亲命。   容裔深吸一口气,一把钳住她身子,要那双毫不设防的眼睛与自己对视, 也不管眼前这醉猫听不听得懂,咬牙问:   “你今日回头是因担心我的伤,对不对?我在你心里,并非一分份量都没有,是不是?华云裳。”   华云裳懵懂地瞧着薄薄的两片唇一张一阖,沉默两秒,仰头贴了上去。   浅淡的酒香弥散在舌间,她并不确切晓得自己正在做什么,一切只依从本能。   一只温软的手正压在容裔心脏的位置,没轻没重,容裔却半点觉不出疼。   主动凑上来的姑娘像探索一件新奇玩具一般,有一下没一下地啄啄软和的唇珠,舔舐干涸的唇缝。一贯的捕猎者成了牢中亡羊,僵硬原地,任她施为,呼吸随着毫无章法的亲吻早不知丢到哪一国去了。   他的命在她手上。   容裔忽然无比庆幸自己捅的这一剑,就因为这一剑,这个嘴硬的姑娘会心软地回来找他,会替他饮下青梅酒,然后给了他一个这样大的惊喜。   那他是不是可以认为,“你也有一点点喜欢我的,是不是?”   华云裳贪玩够了,后退弯起嫣然的唇瓣,笑着戳他,“小哥哥带我去摘星星,我就喜欢小哥哥啦!”   容裔听了这句话,那漫天星星好像尽落在他眼里,剑眉也染了柔光,俯身搂住云裳,“我给你摘星星,你给我华云裳,好不好?”   “华云裳、华云裳?”姑娘觉得这名字耳熟的紧,抓着自己发热的耳珰,窝在紧实的怀抱里琢磨半晌,忽然点着自己笑,“华云裳不是我吗,我不能……”   她的话被滚热的唇堵了回去,男人将人按在榻上,横手垫住她的后脑,肆意地翘开齿关、攻城拔寨。喘息的间隙,他抬起脸,眼神发凶,声音发哑,“上回就想说了……很软。”   云裳的脸颊更红润了,眸中一片迷离色彩,没有半分被轻薄的意识,反而很愉快地咬咬泛着水色的唇,弯眼侬笑:“很软。”   容裔漏了心跳,抬手去碰她的衣带,动作带着不得其法的急切,云裳有样学样,手指却比男人灵活许多,一抽手便解开了蟒袍的鞶带。   衣襟散落下来的一刻,隐忍不发的蔻木辛香随之倾泻而出,将身底下娇小的人影牢牢罩住,好像弱兔入了饿虎口中。   容裔就是在这时,神思清明了刹那。   眼前的云裳,纯真无辜如前世的小花瓶,一言一行不过在模仿他,且天然信任着他不会伤害她。   仅仅刹那,也够容裔克制住自己,他深深看向惹出火不负责收拾的祸首一眼,将自己衣带一搂,“我带你去摘星星,别再招惹我。”   云裳满脸天真,也将自己束得严严实实的腰带胡乱一拍,学着他的口吻比比划划:“我带你去找华云裳,把她送给你,别再招惹我!”   容裔满身焚火之下也不由被这一语逗笑,心说只是一杯酒而己,喂猫都不够,这姑娘真是开了他的眼界。   金明池为皇家御用园林,节外禁止士庶游园泛舟。然摄政王是谁,他一声令下,便是要将池水抽干也是易如反掌。   画舫片刻便备妥,除了舵人与暗卫外,一个闲人也不留。容裔怀抱小醉猫席地坐在船板的茵毯上,让她舒舒服服靠在自己身上,那皮肉尚未合的伤口被她发钗压住,也只觉是甜蜜。   他将玄黑披风在姑娘身上掖掖好,只留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指天道:“瞧见了吗?”   时近中秋,满夜空的星辰汇成一条璀璨的光河,镶拱着中央那颗唯一的明珠,倒映入金池水波,恍然不知月入藕荷或水在星天。   云裳瞧得目光惊璨,伸手向上够了半晌,却摘不下一颗,有点委屈地问:“阿娘在哪呢?”   容裔低头看她,“阿娘?”   “爹爹说,阿娘变成星星在天上看我呢。”云裳像小孩子一样用手背揉眼,“我一定找得到的。”   容裔沉默一下,抬起头,看着布满苍穹别无二致的星子。   他成熟得太早,没有这样温情的安慰,命运未给他留下一丝缓冲,让他的母亲猝不及防死在他的眼前。母亲临终前,费力地将手放在他的脸颊上,对他说,“不要哭。”   可他那时分明没有哭。   那年他十六岁。人人说他身体里流着狼的血,克父不祥,母死不哭。   在这个特殊的夜晚,容裔生平第一次如此踏实地拥抱着一个人,便也愿意相信一句醉话。   他望天找到两颗相临的,最为明亮的星斗,心想,是他的娘亲和她的娘亲在看着他们呢。   “咦?”一滴冰凉的水珠掉在云裳额头,她兴奋地摸了摸:“是不是星星掉下来啦,落在哪里呢!”   容裔一个不防没按住她,云裳扭脸就瞧在他脸上,有了水光月晖映衬,那对点漆明眸比方才在屋里更明丽,眼底跃跃欲试的惊艳又有复苏之势。   容裔静静不动,纵容她攀上他的肩,仰着下巴尖慢慢靠过来,心下发誓:这醉猫若再主动招惹过来,他便不装那假好人了。   这时一阵晚风吹袭水面,暗波粼粼,舫灯摇摇。秋夜的风吹得人灵醒,云裳动作一顿,酒气被吹散了几分。   女子五成迷糊五成清醒地看向身边的人,皱皱眉:“容……”   容裔眼睛一眯,迅速取来青梅酒喝了一口,扣住女子的纤颈以唇渡之。   ——我错了,是我不该生坏心思,你再陪我一陪吧。   让我做完这个清醒的梦。   云裳“唔”地一声,姣好唇形被吮得糜软,一线酒液顺着她秾白的颈线,淌进松散的衣领中。   她有些不适地挣了一下,随即软下身子,找个自在的姿势享受地伏在男人膝头。   卑劣的男人轻抚秀发,眼神像一个一无所有的绝路浪人,“明天醒来,你还会记得吗?”   ……   云裳会不会记得且不论,这一宿有琴颜是快要急疯了。   师妹是跟着他出去的,结果转了一圈他把人给弄丢了,整个华府的侍卫都被惊动。   若非后半夜琼林苑的二老板姚四娘亲自驾马车将云裳送回来,有琴颜只怕就要去敲京兆府的惊门鼓。   有琴颜几个时辰前明明将那里上下问了个遍,也没能找出云裳踪影,瞪眼质问那很风情的二老板,被对方扭腰肢抛媚眼调戏几句,就气得找不着北了。   君子急眼也还是君子,拿美人计没辙,只好回头守着小师妹。   好在云裳周身无恙,只是看起来醉得不轻,也不知喝了几斤几两烈酒,半梦半醒的还嘟囔要寻星星找月亮的,可把韶白等人折腾不轻。   她睡了几个时辰,在琴颜就在院外守了几个时辰。   等第二日晌午醉猫酒醒,听说师兄守在外头,云裳吓得一激灵,继而龇牙咧嘴捂额头:“哎,疼。”   头疼也顾不得,尊容也来不及收拾,云裳穿上衣服挽了把头发向外头去,开门便见游廊阑座上那眼睑下熬得青灰的人影。   云裳立刻认罪:“师兄,对不住。”   有琴颜气还没消:“昨晚怎么回事?”   云裳愣在原地半晌,不出意外回了三个字:“我忘了。”   然后堂堂稷中学宫的掌院罕见不沉稳地训斥,再有下次便打折她的腿!然后云裳便在一溜赔笑认错里回想,她昨晚藏进容裔的床帐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听韶白的话说,她昨夜回家时衣冠整齐,容九应也不至行小人行径,那——她对他做什么了?   鉴于从前醉酒时的勾当,不是非拉着三师兄数青蛙,就是按着黄师姐在镜前给她演示一百种眉毛的画法……云裳有点不敢往下想。   她有些影影绰绰的印象,好似做了个纸醉金迷的荒唐梦,细细寻觅,却又一丝痕迹也抓不到。   当日在铜芝宫,是她亲口说的两相无干,唾沫还没干,转眼又是她自打脸面去找人家,云裳当然也没脸找事主本人询问。   过几日,栖凰院的小丫头教画架上那鹦鹉念诗,吟诵“满船清梦压星河”,云裳听见怔营了须臾,半晌回神,又不知为何而走神。   这一桩疑惑一直延续到八月十四,南北辩礼的日子终于到了。   自太.安三年科举废除后,梦华京的读书人未有这样扎堆出现的热闹过,客栈驿舍宿无虚处,天下士子济济一堂,对时隔半个时代再度开启的圣教文道之辩,翘首以待。 第55章 清君   这一日, 梦华京南城一带的四街八衢喧阗非常,出朱雀门,过龙津桥向南, 便是由工部重修的新国子监之所, 建在原太学旧址上头,毗邻着大相国寺与礼部贡院。   南北辩礼是天下读书人之事, 故朝廷允许士子旁观。   可有一条,国学馆的地方再广阔, 也不可能容纳所有观者, 只得让有南北学宫士籍的学子优先入内。   寒门子弟却也不恼, 登上左近的五岳观、看街亭引颈顾盼, 周围但凡能占位的建筑,皆被这些才彦后生堵个水泄不通。   这些人心中暗想:尔等身负士籍之人便是进得门去, 还能得意几日?辩礼过后就要重开恩科,到时候科举入仕人人平等,争锋不在这一时。   “听说崔夫子亲自下场了, 可惜亚圣他老人家未肯出关,否则那真是吾侪平生之幸了!”   “非也, 崔夫子与稷中有琴掌院对座总论礼乐, 作为辩礼大会的开场, 取个南北切磋的和贵, 并不以胜负论, 真正的辩合是在后头呢。”   “不知郁陶君的对手是谁, 真想一堵北郁陶的风采啊。”   “还有洛北第一才子谢幼玉, 我读他的文章真可称得捷明清畅,惜乎他如今有官职在身,无法见他下场了……”   ·   一辆悬挂玉络的宽壁车驾向南而行, 车内人温声细语,不急不徐地嘱咐着:   “你要有心理准备,前来观礼者不乏有识之士,泰半会心向东宫的立场,咱们稷中学宫在‘人和’上稍逊一筹,师妹内里之势却不可懈怠。”   “云裳明白。”答言者是个婉丽的女子声音。“重立太学由东宫首先提出,读书人又多有‘名正言顺’的正统思想,自然心向太子殿下。这却也无妨,我今日下场,只论道,不论政。况且……”   “况且什么?”   “咳、此言不敬,不提也罢。”   “师妹是不是想说,‘那一位’被天下士子痛骂不是一年两年了,想必他早已习惯。”   车中师兄妹二人相视不厚道地一笑。   云裳面上全无对阵的紧张神色,俏皮道:“师兄,看破别说破呀。”   有琴颜摇头叹道:“说到这天下敢公然胜赞摄政王的,蔺三当仁不让;而要说谁人最无所顾忌地敢在背后编派他,云小四,舍你其谁啊。”   此言不加思索,云裳听到蔺清的名字,也未露伤颓之色。   因为他们都相信着船上诸人必定遇难呈祥,也因为他们担负着那些师兄妹的期望,所以不能失了底气。   君子无终身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簸必于是——稷中学宫的精气神,他们得守住。   云裳默了片刻道:“也不是编派。三师兄常说,摄政王隐忍苛名代政九载,并没将大楚治坏,反而日日新善,那么他必有忍常人所不能忍的心性。   “家父曾言,行军对战不在人数多寡,重在两样,一是将领统率,二为兵卒配合。师兄,今日你但为主帅,无需后顾,我能为你、为老师、为学宫做好这个前锋。”   有琴颜目中生锋,静静看向他的小师妹。   此日云裳身着一件碧蓝锦修竹纹的广袖士子衫,头带獬豸冠,腰系双礼结,古意寖微,端的一位飒爽清雅女公子。   “我姑苏云四,不输洛北郁陶。”   ·   同一时间,一驾雕壁驷马轩冕驶出王府长巷,向南朱雀门而去。   北大营都统何智臣佩剑在左,青龙之象,银衣军尉薛平羡挂刀在右,白虎之象,门下省员外郎折寓兰乘马随驾而行,俯身向那关着的轩窗低言:   “太子昨夜秘密出京,听说去了鲁地平貊族之乱。”   容裔在辇中冷笑:“这是右相大人给他外甥安排的好戏,太子监国伊始,没有拿得出手的功绩怎么成,文治武功,东宫的胃口不小。”   折寓兰也想到了这一点,当日太子小束冠时,西宫就在背后拱出一场“还政碑”的闹剧收买民心。   今日这么大的典礼,太子不出席,反而出京去平乱——平的什么乱,想来那鲁地的“乱民”早已缚身伏法,只等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去走个过场罢了。   读书人历来喜欢勤勉为政、身先士卒的国君,折寓兰相信,今日太子不到国子监,比他亲临更能激发士子们的好感。   若是北学的人再为他们家主子赢下辩礼,那文武二道可就真被东宫收入囊中了。   有了名声又有了实权,下一步,是不是就该登临大宝,清算君侧了?   轩冕中,容裔蘸茶在指,在木案上缓缓写下“清君侧”三字,而后凛然勾唇,将“侧”字一笔钩销。   云裳乘的马车,几乎与摄政王的辇驾同时到达国子监的崇文门坊外。   开路官速速禀报王爷,容裔掀起厢帷,对面马车的窗扃关得严严实实,瞧不见想见的人,便道:“让他们先过。”   云裳在车里听见外头的动静,指尖下意识掐住袖管。   有琴颜见了道:“呀,我家师妹一路慨慷高言,临阵反而紧张起来了?”   云裳抬眼便见师兄的打趣之色,忙将指头松开,娇憨地鼓了鼓腮,正欲回言,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走狗。”   云裳猝然愣住,缓了半晌才明白这话是在骂她,对上有琴颜的视线,各自无语。   是了,摄政王不搞风闻言事那一套,又广开天下士子言路,这些书生在别处骂得他,到了京城难保没几个狂狷之士,当面也敢骂。云裳这代表南学的人,自然也被视作与东宫正统打擂台、为摄政王谋利的“走狗”了。   身临其境,云裳始才管中窥豹容裔这些年身负着怎样的压力。   他们被先行让入国子监门内,却随即下车恭迎王爷车驾,这是礼不可乱。云裳一露面,四围书生齐齐发出一声轻唏。   有那年纪轻些的,面皮俊些的,被此人惊艳得直揉眼,肘捅同伴问:“你瞧他是男子、还是位女公子呢?”   也有的疑惑:“她当真不是洛北郁陶君吗?江南何时也有这般出色的女君了,为何名不见于经传……”   容裔的冕驾经过云裳面前时,这浩浩荡荡的一队人马不顾众人议论,停驻下来。周遭喧吵随之一静。   一只冷白修长的手挑起车帘,露出一双英挺剑目。   他独向云裳看去,没从她神色中寻出羞赧与回避,便知她不记得那夜之事,眼底笑意反而加深。   正事当前,也不狎昵,只道了四个字:“静候佳音。”   云裳与他的视线相交而错,仅仅刹那工夫,竟也看懂了容裔眼神里的意思。   ——今日你下场辩礼,不是南学为摄政王而战,也不是亚圣弟子为稷中学宫争光,只是你华云裳,抒尔胸臆,道尔文章,如此便好。   “太后娘娘凤驾到!太子妃娘娘到、蓉侧妃娘娘到!”   云裳轻吐气息回敛心绪,随师兄与北学诸人入辟雍殿。   殿内丹墀上座设十二扇云母屏风,西宫婉太后居正,太子妃婉湘君与侧妃华蓉分侍两傍;摄政王容裔并居右手正位,其下依次为青州王、临安王、闽南王分席观礼。   在场熟人不少,端木翊作书僮打扮立于临安王身后,眼神一瞬不错的盯在他昔日小师叔身上。   云裳未施舍他一个眼神,却在礼毕抬头时,在屏风间隙对上华蓉阴冷的视线。   云裳坦然与她对视,看着她一头华丽珠翠,却衬着那样一张削薄阴翳的脸,心中有些悲凉。   下一刻,站在云裳身边的谢璞不着痕迹地向旁边挡了一挡。   动作幽微,不止一人皱眉。   殿内暗涌悄无声息,殿外士子殷殷期盼,婉太后端坐屏风之中,代太子训诏后,内侍敲响悬于墀下的古钟,嗡然一声长鸣。   分庭辩礼正式开始了。   辩礼的地点又不在辟雍殿,而是在七间门扇大开的明伦堂,堂外露台设三千方席,容三千书生趺坐观礼。   第一场,是北地无涯书院的崔瑾夫子,与江南稷中学宫的有琴颜掌院坐而论教,不辩输赢,只是总概礼乐之仪,为这场文坛盛事起个提纲挈领的作用。   饶是如此,堂外三千学子亦听得如痴如醉,收获甚丰。传到守在监学外的书生们耳中,那更是口口称道,当场有人笔录下来,视若钻研学问的珍宝。   紧接着,便是这场大辩礼的第一场胜负较量。   云裳与晏落簪拂袖起身,众人的目光顿时被这二位翩然有致的女公子所吸引。   北方有佳人,南方亦有佳人,有如此二人作为女子入学的典范,那么或许有一天,世间的女子皆可如男子一般启蒙入学,也非天方夜谭了。   从方席上走下来的有琴颜沉静地看了云裳一眼,后者对他微笑点头。   游刃有余的崔瑾则鼓励地看向他的得意门生,神色间满是胜券在握。   云裳与晏落簪互行揖礼,对席落座。   晏落簪径先开口:“既然阁下为妙色评主,今日天理与人理之辩,不若便从这《妙色评》开始,可好?”   此言一出,众生哗然。   “什么,南学这位是编那《妙色评》的?”   “……那荒唐的评榜不是被崔夫子亲口批过是耽于声色、靡靡之文吗?”   “一个以貌评人的女人配来参加如此严肃的辩礼……”   摄政王眉心微沉,堂中的云裳却恍若未闻,欣然应诺。“好。”   无人晓得,此时距京百里外,本该在漠北抗狄的华年,率一百部下秘密潜入了鲁地。   老将军在暗中冷眼看着太子下榻的府驿大门,无声抽出长剑。   国子监中,正激辩着君臣之义、忠节之纲,百里外那柄寒剑反复钩划的却是欺君叛逆:   清君。 第56章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太.安九年的这一场分庭辩礼, 从“妙色”二字说起。   按辩礼的规矩,由南北双方依次选定主题。云裳为了给后两场参加的人留余地,先请对方定题。   不成想晏落簪这一选, 就选到了她的老本行上。   晏落簪道:“请教, 听闻《妙色评》将人的容貌分为天、地、玄、黄四品,由阁下加以比较评榜, 可是如此?”   云裳点头,“正是如此。”   “这便奇了。”晏落簪微笑, “我记得亚圣先生曾言, ‘礼法不可废, 而声色不可纵’, 孔圣先师亦言:‘文胜质则史’。阁下师从稷中学宫,却做出以貌取人之事, 更有一节,将皮相分为三六九等来娱色弄人,岂非乱人眼目?”   云裳戏谱《妙色评》时年纪尚幼, 外人并不知道,当初亚圣担心小弟子因此性情流于倾邪, 曾为着这件事笞过她手尺。   然而此为云裳自娘胎中带出的一段风流, 她天生见花则喜, 爱美慕色, 自己也无法解释出个所中缘由。   小姑娘喜欢随着自己性子来, 顶着老师的白眼坚持了数年, 后来以情实证明不伤大雅, 并非淫.乱一道,这才得了默许。   云裳察觉晏落簪想以此事做辩合的切入点,从容应对道:“容在下先行声明, 谱《妙色评》实为个人所好,图个开心,一点不登大雅之堂的玩意儿罢了。不过郁陶君既以此为题,裳试辩论之。   “食色,性也。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此孟夫子之言。足下试想,百姓生活在王域疆土之上,有士、农、工、商身份的区别,学子在乡县读书,有秀才、童生、孝廉等学识的区别,在家族则有伯、仲、叔、季以排序齿,甚至于每个人的自身五脏,也有心为君、肝为将、脾为宰、脾为谏*的说法。   “世间各处各物,皆以三六九等为秩序,何况相貌为一人之表征,那么评妙色以自乐,又有何不可?”   露台上的书生们听到这番伶俐比兴的论据,不由分作两派讨论起来,一派认同郁陶君的观点,觉得这姑苏云裳实乃放纵不检,败坏了风气;   另一派却以为云裳所言不无道理。你看,这一个人长得是美是丑,只要不是瞎子都能辩识出来,即使没有妙色评,难道大家在心中就没个评价?且人之爱美恶恶,与趋吉避凶一样,都是天性所至,想违拗也不切实际啊。   侍立在摄政王身后的折寓兰刮刮自己俊俏的小脸,向容裔俯身低笑,“嘿,华姑娘真是说得委婉了,小的听着怎么就是一句话:我乐呵我的,关你屁事?”   容裔斜乜他一眼,折寓兰反应过来,忙吐舌头:“九爷,不是对您……”   “闭嘴吧。”容裔看着他这张得瑟的脸牙根痒痒,恨上回没能给这混帐毁个容,目光落回云裳身上。   他知她拜得名师,亦知她心有沟壑,但亲眼看云裳辩合还是第一次。   扣在座椅把手的掌心不知何时浸出一层汗,容裔竟比自己第一次上阵杀人还紧张些。   面上依旧作得威风凛凛。   “……所谓五色令人目盲,”场中分辩仍在继续,晏落簪神色游刃有余:“倘若世间人人以美色为追求,则是放纵靡靡之欲,继而便会不思进取,败坏国风。   “方才足下言世人有士农工商之分、伯仲叔季之别,恰因此种秩序便于氏族管理,使社稷稳固,而品评一个人的相貌是上品下品,于家于国又有何好处?”   云裳比出一根纤纤指,道:“其一,‘五色令人目盲,五味令人口爽’*是道家论调,我儒家的君子求仁与道家的齐物消遥,道不同,故不可将五色一笔抹销。   “其二,女君言‘倘若’二字,立足处先已不合实际。所谓金银财帛,人之所欲也,高官厚禄,人亦所欲也,所欲有甚于食色者,尚有枕肱穷巷不利银白,放旷山林不为显达者。   “可见,本源并不在于要人人目中无色,或不贵难得之货,而在于如何教育引导,只要有节制不过分,则爱美之心亦可延伸出爱人之心,先爱于己,再推己及人,不是也与圣贤教义相符吗?   “否则,何止见色而失节,更有见利而忘义,见权而忘义,见威武而忘义,女君以为然否?”   学子中有人点头道:“是啊,想隔绝人欲一了百了是行不通的。”   也有人存疑:“我怎么觉得这论点听着肖似稷中蔺三郎的新儒路子,巧辩歪曲而已。”   晏落簪顿了一下,说道:“可若依足下所言,将人的相貌按等级分,则容貌上品者自负,傲矜不事他务,下品者自卑,无故受人奚落,以至羞于见人,这岂非足下之过?”   云裳讶异于她的想法,笑道,“我见郁陶君乃天品之姿,请问郁陶君,你听了可会自矜自傲,可会奚凌他人?”   “你!”一句夸赞的话到了晏落簪耳中,好似成了莫大羞辱,“辩礼就事论事,如何编派起我来!”   云裳心中无奈,她不过是延伸方才的话题举例,早在摄政王府第一次见晏落簪的时候,云裳便诚心觉得她美貌,哪里是编派她呢?   便道:“女君担心评榜有高低,会使人心浮动,可譬如科举选士,夺得文魁状元的,只见得是国之栋梁,与同年相交善,怎么会骄凌同侪?落了选的,虽有呼天号地者,但也不乏回家闭门苦读的有志者,以待三年之后再战,怎么会羞于见人?”   晏落簪额心见汗,她之前收集云裳许多信息,却唯独不曾见过她辩合,也就想不到这国公府的娇小姐口才如此了得,思忖片刻,蜷指道:   “非也,才学是后天努力的结果,容貌却是天生天长的,不可同日而语。”   云裳摇头,“非也。殊不知一个人的容貌,也可以通过后天的修饰而改变呢。这便是所谓画眉修鬓、澡颈膏面了。   “我总以为,先秦之世兵戈大乱,民生艰难,人人为生存计,所以对个人的形容无力十分在意。待到国泰民安之时,世民心宽体闲,对自身形象的注意之心也便渐渐觉醒,所以私认为,今后未尝不会单发展出一门专以‘形美’为要的产业……”言及此处,云裳自觉说得太多了,倩然一笑:“当然,此为后话了。”   这一篇论述新鲜奇特,相比那些老生长谈的天理人欲,可是开了在场学子的眼界。   坐席间的低笑声不绝如缕:“别说,这姑娘的话有些意思,吾等读圣贤书,胸纳百川,也不可太泥古拘方了……”   “有琴先生,郁陶君落下风了!”踞坐在有琴颜身边的年轻男子抚掌而呼。   此人是司礼穆家的子孙穆少霖,时年未及弱冠,为人颇有些奇处,既饱读诗书,同时又是个打马赏花的纨绔。   穆家在朝中的根基不算深,却是实打实的汝川派,容裔有意安排此子入国子监,于是令有琴颜以收徒的名义,将穆少霖挂在稷中学宫名下,稍后的辩礼,便有他与北学对阵的一场。   有琴颜笑而不语,轻轻松了一口气,余光见穆家少年犹如逛集一样自在看热闹,半点也不见紧张,那颗从早晨起来一直提吊的心,总算搁下一半。   “老师放心,文林定为您守住稷中的名誉。”南学掌院心中自语,“您老人家也请给学生个盼想,平安归来,疼您最喜欢的小徒弟一疼,可好?”   容裔见场内局势逐渐明朗,那眼神也跟着晴明几分,悄悄松开掌心。   今日坐在这里的人,无论是他还是太后,都只是来观礼,在三千学生的眼皮子底下,无法左右结果。   容裔看着那清婉明丽的姑娘侃侃而谈,好似看着一朵不羞于世的桃花尽情绽开。他只愿一直这样守护下去,不在意她是否为这劳什子摄政王赢不赢的,甚而不在意她是输是赢。   他的心情,只是仿佛怕一个小朋友不能玩得尽兴,怕她受了委屈。   而当第一场辩合的几番互搏传到辟雍殿中,婉太后脸色很不好看。   她对华蓉道:“你的这位姐姐,果然好口才。”   华蓉敛住目光,唯有虚声以应。   此日她能一同来到这里观礼,全赖婉太后一念之仁。   没有人会知道,她的两条手臂至今仍有针扎般的痛觉,也无人知道她每天晚上遭受着什么煎熬,衣袖遮掩下头是什么样子。   将她带入宫闱的太后娘娘只字不问,她自然无法向太后告她嫡亲侄女的状。   而她唯一可取悦的靠山太子殿下,在她入东宫的第二天夜晚,从她身上下来后便大失兴味地甩了她一巴掌。   那少年天子照着她的脸凉笑一声:“凭你这样的姿色,也配与华云裳作姐妹。”此后再没召过她。   这一桩桩的凌.辱,华蓉都一笔不落地记下。她每天都提醒着自己,她的所有痛苦都来源于华云裳,总有一天,她会连本带利地向那贱人讨还!   华蓉余光看向太子妃,只见婉湘君露出的半张脸,神情比婉太后还要阴沉。   众所周知太子妃面上有瑕,所以常年用面具遮挡,可偏偏华云裳作《妙色评》,张口闭口说美貌,犯了婉湘君的忌讳,这向来妒色的女子又岂能咽下这口气?   疼吧,恨吧,华蓉心说,你们斗个你死我活才好!   婉湘君心里正堵,似感觉到一道视线,阴冷地转头,华蓉早在她转过来前便低下头,恭顺如一只羔羊。   婉湘君看了那鹌鹑一样的蓉侧妃两眼,心头冷笑:姐妹两个都不是好东西,待我一个一个地收拾去……转念未完,忽闻嗡嗡的声响,那明伦阁里传出哄堂的议论。   屏风后的三位中宫娘娘同时转眸,婉太后皱眉:“何事喧吵?”   原来关于妙色之辩,云裳已将晏落簪的话术截尽,她本欲举《诗经》之例作结束:“《硕人》有言: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一语未了,突有一人道声“荒谬”,却是旁席的崔瑾听不惯这浮浪言论,捺不住拂袖近前:   “你这后生既知此语,亦应知在论语中还有后半句话,便是孔夫子所说的‘绘事后素’!”   云裳猝不及防地噎了一下,明明是一对一的辩合,怎的还有人助拳来了?   “呔!”穆少霖在槛外急得竖眉头,扭头看向他名义上的师父:“欺负人么这不是,崔夫子声名在外,怎么也倚老卖老?分明咱们都要赢下第一场了!”   有琴颜示意他稍安忽躁,凝目盯紧场中情况。   “九爷,这……”   容裔抬手止住折寓兰的话音,剑目隐隐现出锋芒,静观其变。   但见场中方席上,云裳迅速调整好自己的状态,欲起身施礼,不防崔瑾说到兴头处,一挥宽袖:“吾辈追随圣教,当以养浩然之气为己任,怎能苟且于声色之间?!”   他这边一挥,云裳那厢一起,头上的帽冠便被拂了下来,簪发的玉笄随之掉落,一把及腰的长发如瀑丝散落下来。   场外三千人齐眼望见这副场景,不约而同的为之心折。   云裳自己忽然就成了她前番言论最有力的注脚。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电光石火间,无暇做作,也无关狎昵,仅仅是为美丽本身而心动。   本能而已,何须多言。   容裔望着场中青丝如缎的姑娘,长身而起。 第57章 撑腰   “这北学掌院忒欺负人也!”   国子监偏厦中, 一人忿忿收回千里镜,为落帽的云裳打抱不平。   他旁边一个没得正形的膏粱子弟接过千里镜,窥向明伦堂中墨发垂落的丽女, 且赏且怜, 斜睨身边人:   “记得世子爷是郁陶君的忠实拥趸啊,入京时不是叫嚷着非郁君不娶么, 这么快就转舵了?”   先前那人叹气:“井底之蛙,贻笑大方了。”   这两人便是青州世子容天琪与江平侯世子郝穑, 许是嗅味相投, 二人见过一面后便混在了一处。以他们的身份, 想混个前排观礼的坐席不是难事, 但难得这一对纨绔还有些自知之明,没脸混在三千读书种子里, 便与许多京城的闲散少爷军挨挤在这一处,一面观礼一面叽叽咕咕。   “哎,小王活到如今, 这位华姑娘是第一次让小王知晓,原来‘好色之徒’也可以这般坦荡美好。”容天琪摇头晃脑拽他的酸话, “不知如我这等皮囊, 能得华姑娘几分青眼?”   名字就叫“好色”的郝穑翻个斗大白眼, 把千里镜不客气地拍在他身上, “你呀, 惦记不上了。”   没见明伦堂中, 那位冲冠为红颜的爷眼看就要出面护短了么?   场中晏落簪瞥见容裔的动作, 生怕老师落人口舌,以至局面不好收拾,忙上前解围道:“家师一时不察, 我为姑娘挽发。”   云裳若非觉得当着众人面前理发不雅,何用他人,自己便动手绾了。她轻摇头,落落大方道:“方才是小子冒状。不过崔夫子适才之言,小子试驳论之,养浩然正气,与保养容颜也并不冲突啊。”   崔瑾为北学之首,半世养成一副尊长脾性,见这小姑娘披头散发还有面皮言笑晏晏,更是来气,不豫道:   “志意修则骄富贵,内自省而外物轻*,君子养身,莫善于正心诚意。如尔所言,汲汲追求于皮相,此与以色侍人何异,与小人行径又有何异!”   云裳不能苟同,迎着犀利的目光反问:“为何定要将皮相与心志相对立呢,谁说色相便是洪水猛兽了?小子方才所言,人见色心喜,与见钱心动,见暴血勇无甚不同,本源不在于绝色灭欲,在于如何节制自省,只要有节,那么……”   “一派歪理!”   崔瑾的养气功夫真不是白给的,一喝气势强满,根本不容人说完。   云裳再怎么样机敏,也不过年仅十五,在授业执教半辈子的前辈面前犹如开蒙孩童,下意识倒退一步。   有琴颜忍无可忍,正要起身,肩膀突被一只手按住。   有琴颜诧然回头,旋即目光大亮。   “先生是说她的话是歪理呢,还是说稷中学宫的道理是歪理,又或者以为,亚圣门下尽出歪理,不值一提?”   清樾的嗓音一出,一个持扇青年排众而来,一双明亮的凤眸犹为出彩。   有人认出了他,惊讶之余兴奋道:“蔺三先生,是月旦评的辩魁蔺三先生!”   在蔺清身边,还有一个身材高挑的女郎,一个眉目出采的少年,三人身上穿着等样的青衿衫袍,却流露出不同的俊逸品格。   云裳见了他三人,把什么辩论胜负一刹忘却,扑上去道:“三师兄,黄师姐,阿湛,你们都无恙!”   “无恙。”蔺清拿扇头敲敲她的脑袋瓜,笑意宠溺,黄晴则伸手拢住小师妹的头发,又怜惜又俏皮地眨眨眼,“放心,我们来给你撑腰。”   云裳沉浸大巨大的欢喜中,还没明白过来黄晴师姐那眼神的含义,明伦堂内外同时一静。   只见三千学子纷纷起身揖袖,如同三千只白蝶同时离枝,自发地向两旁让出一条道路。   一位身着竹布旧衫,花白长须将及膝盖的老者,拄着南同拐杖,一步一步缓缓沿阶而上,走入明伦堂中。   那辟雍殿里婉太后都被惊动了,立即遣使者过来问候,露台上的年轻人们仍旧静如鸦雀,崇敬地看着一代国士自面前走过。   如同致敬一个仁德萃华的时代。   亚圣孟思勉,今年已是一百二十岁高龄,这样近距离瞻仰他老人家的机会,很可能不会再有第二次。   明伦堂内所有王公都长身而起,连大老粗闽南王也不例外。   唯独一见读书人便不自在的摄政王,本已站起来了,看见这行人到来,殷切围护着那个小姑娘,便又稳当当坐了回去。   云裳的双眼蓄满泪水,聪明如她,如何想不到老师与师兄们一道,必是也乘坐了那条沉船,心中又是庆幸又是后怕,上去扶着师尊的胳膊,呜呜轻泣。   “小儿失礼。”亚圣霜白长眉一皱,云裳立刻不敢哭了,憋得小脸通红,睫用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可怜可笑。   “你呀,长大一岁怎么反而撒起娇来了。”蔺清轻声打趣,而后敛色对走来的有琴颜长揖,“令师兄担心了。”   “你们平安便好。”有琴颜再见恩师,眼中也有些湿润,“老师贵体可无恙?”   “无妨。”   亚圣通身申申之态,气息匀净,半分看不出是年过百岁的老人。崔瑾见到他老人家行礼不迭,再听说那小小丫头竟是亚圣徒儿,心中更为惊疑。   亚圣目光矍烁:“小徒顽劣无知,崔子见笑了,方才那一辩,当是贵院先胜一筹。”   这是做前辈的容人之量,话音落在崔瑾耳里,想起方才自己为门生争胜的作为,不由得汗浃后背,几番推拒无果,赢得比输了还要难堪。   云裳自然无异议,黄晴一双巧手三两下将她的头发挽成个漂亮云髻,学宫最小的师妹仰面看着围在她身边的师兄师姐们,只觉心头欢喜不够。   “孟老夫子。”这时前排有一位戴方折巾的白面书生,鼓足勇气道,“学生蜀州陈琳见过夫子,学生斗胆请教,方才听云先生之言,似乎并无不妥……”   亚圣和蔼地看着这年轻后生,捋须道:“无过无不及,此为儒家经权之道。”   大家不愧是大家,只一句话,就将云裳与晏落簪洋洋洒洒的一篇辩论做出总结。   归根结底,能否寄情于声色,重在一个“节度”上,这也是云裳方才再三强调的道理。   在场之人哪个不是心明眼亮,这第一阵稷中败了,却虽败犹荣。   晏落簪天之骄子,从来没有一场辩合赢得这样委屈——承让二字,由她说出,那是智高一筹,可真被别人让了,就仿佛是偷窃。她不甘的抿起嘴唇,却又无济于事。   已经跃跃欲试的湛让越众而出,团团诺了,朗声道:“在下姑苏湛无锋,这第二阵,稷中学宫由在下出战。”   对面应声而出的是陶允知,见礼过后,他留住准备退出门外的云裳:“在下有句题外话,不知云先生可否赐教。”   云裳微微讶异,“请讲。”   谁知陶允知一转正经的神情,笑问:“先生一双慧眼能辩皮骨之美,敢问先生,在场何人为天品第一流人物?”   此言才落,周围传出一片善意的哄笑声。崔瑾暗瞥这不省心的学生一眼,碍于亚圣在场,不好发作。   云裳闻言摸了摸鼻头,有些心虚地看向老师。后者半眯眼睛如在打盹,一脸的老神在在,不理会小孩子胡闹。   云裳便放下心,低前沉吟片刻。遍数她生平所见之人,其实最美貌者不过天品乙等,男子中有有琴师兄与折寓兰,女子中当以姑苏秦小小为魁,晏落簪在乙丙之间。   至于天品甲等,她生平还尚且未见。   不过高于甲等者……   云裳下意识回头看向丹墀,那处却只剩一把空荡荡的椅子,那个绝品人物,不知何时离开了。   云裳垂下眼睫,没有回答,向陶允知一揖而退。   君不见,满座衣冠楚楚,独一人风流称胜。   有了蔺三与湛让及时赶到,这场辩礼的结果不言可知。孟老夫子不等辩礼落幕,婉谢了太后娘娘的延请,在众人敬慕的目光中,拄着柺杖悠悠然离开国子监。   他这一走,把学子们的心都带走一半,南北辩礼再难得,哪里有在当世亚圣膝下聆听教诲来得受益?可惜高山仰止,他们这些无名白衣,也只有艳羡亚圣高徒的份儿了。   云裳极力请老师回华府休息,连有琴颜也坐不住,陪同老师一道回去。   路上他们才得知,当日在太湖上,那客船漏水时是湛让最先发现的,幸而船上备有小叶舟,蔺清当机立断,放下小舟请老师先行离开,而后召集一船行客抱着浮木跳船自救。   他们其实当天便上了岸,只是担心背后下黑手之人不肯放过他们,故而一路隐藏行踪上京,消息自然也传不出去。   云裳听过始末,不免又哭一场,哝声哝气地枕在亚圣膝上,将老人的布褂都湿了一片,“我先前不知老师也在船上,师兄却……这些日子难为师兄熬得过来。”   亚圣半阖双眼不以为然:“生死有命,尽力而已。接我衣钵的人,岂能这点风浪都撑不住?”   书僮小安嘴快:“夫子不知道,掌院听闻太湖船沉的噩耗,当场呕了一口血!”   有琴颜斥他多嘴,再掩盖也来不及了,云裳吓得变了神色,亚圣沉默良久,抚着大弟子的头叹息:“你这孩子,心也太重了些,身子可有亏损?”   有琴颜温润摇头:“老师安好,学生便万般安好。”   回到聿国公府,华管家得知亚圣光临,忙不迭扫洒庭除。云裳亲自下厨备了饮食,服侍老师用过歇下。   亚圣一路舟车劳顿,直憩到黄昏时分才醒,正赶上蔺三与湛让他们从国子监回来。   一见湛让进门时那喜形于色的样子,便知辩礼结果如何,这帮无良的师叔伯们深谙此子德性,闲话一大堆,就是不问正题,急得湛让在那里挤眉弄眼。   “师祖师伯师叔,你们就不问问结果?就不想知道我怎么大煞北学的威风了?就不感兴趣那三千学子围着本人欢呼的场面?”   窃蓝与韶白在大梨花桌旁一面摆饭一面笑,黄晴没听过这么不要脸皮的话,羞他道:   “若非云师妹珠玉在前,若没有蔺三压阵收官,你这顾头不顾尾的小鬼能这么春风得意吗,怎的一转身都成了你的功劳?”   众人说笑用了晚膳,席间亚圣也收起严师面孔,询问有琴颜在京的种种经历,又嘱咐这些经风历险的小辈们饭后早些休息,不可得意忘形。   一片其乐融融中,华管家过来道:“小姐,府外有人找您。”   云裳正巧随老师落箸,漱了口道:“是谁,如何不请进来?”   当着一屋子人的目光,华山脸上有些为难神色,沉吟中云裳瞬间猜了出来。   她下意识瞄向眼睛半阖的老师,“那个,我知道了……我出去瞧瞧,大家自便。”   “站着。”   云裳才起身,亚圣总似沉沉的眼皮就撩开了,声音沉静如钟:“堂堂摄政王,尊驾候在门外是何道理?”   云裳心里咯噔一下,扭头去看大师兄。   她与容裔是清白两讫,什么乱糟的关系都没有,可不知怎么的,在孟思勉面前她总觉心虚。   细思缘由,却又不是怕自己挨骂,而像是隐隐担心老师不喜欢这个人。   毕竟老师不是力赞摄政王的蔺三师兄,当年她无意问老师对容裔的评价,老师的回答,用“淡漠”形容也不为过。   有琴颜无辜极了,用眼神回云裳:我可什么都没提,师兄在你眼里就是个长舌妇?   蔺清眼珠子骨碌一转,打掉黄晴手里瞄准着最后一块珠翅烧鳜鱼的筷头,往云裳身上努嘴,眼神示意:你看小师妹这情形,和禅二上回的话是不是对上了?   啊?黄晴一心扑在公爵府的美食上,哪看得懂这么复杂的眼神,一脸空白。   嘶……蔺三挫败地想:幸好没让这憨货参加辩礼。   湛让是个机灵的,闻言心想,就是那个扬言看上我小师叔要娶她的摄政王?正好白天他没看真切,是要好生会会此人,便与蔺三师伯对视一眼,那神情明明白白地表示:“可不能让人把我小师叔抢走了。”   一屋子眼神官司,把华山看得心焦欲焚,忍不住轻轻咳了一声。   ——诸位再琢磨下去,只怕门外那位时常剑走偏锋的爷便等不及要进来了。   云裳如梦初醒,连忙安抚住师门的人,自去见容裔。容裔这个人时有惊人之举,搞不清楚他的目的之前,她还真不敢托大。   不成想亚圣拄着手杖,颤巍巍站了起来,一声不吭跟着小弟子往府院外头去。云裳险些绊跤,才想说话,就被老夫子一个不轻不重的眼神堵了回去。   有祖师爷打头,余者二话不说,一个跟一个地去凑热闹。   黄晴临走也没忘将最后一块鳜鱼夹进嘴里,那湛让不知脑子里想什么,左看右看,走到花架旁一个编钟摆件前,拾起上头一个半臂长的铜锤,自以为隐蔽地藏在背后,趋步挤身到小师叔旁边。   他小师叔脑壳都开始疼了。   片刻后华府大门打开,等在台阶下的容裔抬眼,等来了从门里乌泱泱涌出的一帮人。   当先是一位白眉过耳儒者气重的老者,两旁是两位风姿卓然的青年郎君,其间还有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目光中隐带敌意,一只手掩耳盗铃地藏在身后。   云裳站在最最后头,眼睛盯着自己鞋尖,似恨不得拿手捂了脸,把脑袋埋进地里装鹌鹑。   谌让胡闹也罢了,天晓得她的师兄们平时都很正经的,这一出瞧热闹不嫌事大的嘴脸是怎么回事啊?   容裔眉心轻挑,斟酌半晌平静问:“诸位,都是娘家人吗?”   云裳:…… 第58章 像那天晚上一样再叫我一……   容裔这张嘴, 仿佛生来就为了让人无言以对。   姓华名云裳的鸵鸟躲不下去了,怕他再说出什么惊人之语,走出来道:“王爷有何贵干?”   她双颊如玉, 在夕阳最后一抹余晖的映照下更加旖丽眩目, 容裔在众人的眼前,毫无避忌望着云裳, 淡漠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温和。   有琴颜是有心人,心说老师脾气拙古, 这摄政王又向来不把天下人放在眼里, 这么看下去非出事不可。佯作无意侧身一步, 挡了挡容裔的视线。   “稷中在辩礼中取胜, 王爷是来商略国子监博士人选的吧?”有琴颜微笑问。   “我来找人。”容裔不领这个台阶,直接转向亚圣:“借先生的高徒去个地方, 天亮时还。”   云裳出乎意料地看向他,而后又连忙收回视线去看老师的反应。   “等等,这位……王爷, ”黄晴一听话音就不对茬,什么借不借的, 他当小师妹是玩意儿呢?   往常黄晴只耳闻京师之地龙盘虎踞, 今日她可算见识了, 哪有人一点礼节不讲, 上来就直接巧取豪夺的。   真当稷中无人吗?   学宫出来的人身上都有几分不催眉折腰事权贵的脾气, 黄晴气沉丹田, 话都到嘴边了, 身边的谌让抬起下巴尖抢先道:“您便是扬言要娶我小师叔的汝川王?”   周遭一静,容裔的眼锋向他扫去,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虎着脸亮出背后的“流星锤”。   云裳心肝轻颤, 这熊孩子多大的胆,敢在老虎头上捋须!   “师姐,谌让,你们少说两句。”她将湛让向身后拽,可巧那装饰用的大铜锤败絮其中,是个银样蜡枪头,锤柄喀地一折,掉下来的铜球险些砸到谌让脚背。   有“稷中白璧”美誉的少年这下子什么威风都没了,徒劳拎着根不伦不类的棍儿,懊恼不已。   “咳。”蔺清极力绷着嘴角,才没在外人面前拆了自家人的台。   云裳实在看不过眼这场闹剧,面对容裔垂眸道:“现下天色已晚,恕华府招待不周。”   亚圣听见这说辞,方转身不轻不重道了声,“云儿,来扶我。”   云裳的目光在容裔脸上一掠而过,赶去掺住老师回府。不等迈上台阶,背后响起一道没什么情绪的声音:   “今日国子监明伦堂中设九鼎,白日里本王未及请教亚圣,可知,此九鼎轻重几许,大小为何?”   云裳脚步促止,心里一通乱鼓鸣——容裔竟当面向圣人“问鼎”!   此举无异挑衅,也不啻造反,他要做什么?   有琴颜与蔺清脸上玩色尽失,对视一眼。想春秋之时,楚庄王兵陈洛水、剑指中原,便是向周朝使者问鼎之轻重,意图染指中原。时移世易,如今这大楚的摄政王再度问鼎,他的图谋又轻重几许,大小为何?   谌让忽想起白天与临安王身边的端木小子擦肩而过,那厮说的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太子如今不在京中。”   太子无事不离京,皇叔有心欲问鼎——谌让手心里顷刻出了层汗,仿佛感到四合的暮色中有什么在蠢蠢欲动。   唯有亚圣沉稳如松,背对着容裔,声音徐哑如老蝉:“王爷此言,何以白日不问?”   云裳听懂了老师的言下之意:何以白日里,你不敢当着三千学子的面问出这大逆不道之言?   紧接着,她听到了最怕听见的嗤笑声:“孟老以为本王畏惧悠悠之口么?孟老夫子不是外人,本王说句实在话,左右士子不满本王久矣,即使本王促成这场南北辩礼,也是功归东宫,过在本王。”   他眉眼满是阴戾,偏还含笑瞧着那想回头不敢回头的瑟瑟娇影,“本王当年能烧太学,今日未必不可坑……”   “容九!”   云裳霍然回头打断他的话,向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看了一眼,便知他又要发疯病。她飞速向孟思勉深躬一礼,“老师,云儿无礼,云儿……与王爷有些事谈,请老师先回房歇息。”   黄晴和谌让都被容裔的态度震慑住了,才明白他先前那点好声好气,全是给云裳的,世传摄政王暴戾恣睢才是空穴来风。   华府门外方寸之地被漫长的岑寂裹胁,不远处套着车缰的骊马不耐地刨刨前蹄。天色完全沉暗下来了,府上负责点灯的老王缩在门后,发愁地看着堵在门外的这些显圣贵人,想出去不敢出去。   云裳抿唇看向老师,眼中流露出几分祈色,似在等着一道审判。   她不是多想与容裔一起出去,只是深知这家伙的秉性,他打定主意做一件事时,谁也拗不得他。   他前一刻能说一句“实在话”,下一刻指不定做出什么“实在事”,老师年纪大了,受不得惊吓。   孟思勉在阶棱上磕了几磕拐杖尾,终于道:“别回来得太晚。”   “学生领命。”   云裳目送孟思勉进门,老王向老先生鞠躬,出来点亮国公府门外八盏大红戳灯。灯色照亮女子没有一丝表情的脸,她看也没看容裔一眼,径自走向那辆马车。   狼屠薛平羡亲自为摄政王做车夫,见王爷要请的姑娘气势汹汹而来,俯身展开手心垂到云裳膝前,并不觉得折辱。   云裳没有踩他的手上车,她是会骑马的人,掂量一下高度,攀着车门褰裙而上,心里头还赌着一口气。   轻晃的腰肢被扶了一把,云裳不用回头,也知谁这么不讲规矩,甩袖打开那只手。   拂过的袖口正打在容裔眼睛上,男人眼皮子发酸,倒是有些好笑。   薛平羡只当没看见。   蔺清却从那两人身上看出几分滋味,马车驶离前忽扬声道:“师妹每到中秋便犯旧疾,王爷不可不察。”   “我知晓。”马车里的人后半句轻如耳语,“以后不会了。”   这句蔺清听不见,车内坐在锦茵上的云裳却听得真切。   她疑惑地瞟容裔一眼,没将这句话当真,坐得离他远远的,显而易见的戒备。   也不问去哪儿。   反正这人嘴里没个正经话。   近来多事之秋,云裳方才经蔺师兄提醒,才想起明个儿就是中秋了。这无名心疾伴了她十年,左右无药可医,说疼熬一熬也捱得过去——只要别在这人面前失态。   可回想起来,她在梦华头一回与容裔见面,就是她突发心疾,而他……   车内点着明瓦壁灯,容裔觑见云裳一脸懊色,清清喉咙:“唔,你可是生气了?方才,我不曾恐吓孟老先生。”   云裳心哼,你方才可不是这个语气,在老师面前不还一副敢与天下人为敌的架势吗?越想越气,忍不住冷笑:   “王爷是没有恐吓,不过说几句实话罢了。听闻王爷要坑儒,敢情好,不如先坑了我吧!”   容裔瞧着她对自己疾言厉色的模样,反而受用,低头细细回味了半晌,原就微翘的嘴角更加莞尔,轻道一声:“我哪里舍得。”   云裳从左耳到半边后背都酥麻一颤,自省确实失了分寸了,就该与他疏远守礼,他才寻不到一厢情愿的缝隙。于是正色道:“夜将深,王爷有话请说,小女子尊师命要早些回去。”   容裔向她侧脸看了又看,身子前倾:“夜深了吗,上回也是这样晚的夜间,你我……”   云裳睁大眼睛,她自然明白容裔说的上一回,便是在琼林苑那一次。她酒醒后比对从见到容裔到回到府里的时辰,中间足足空白了一个更次,那几日她拼命回想,也想不起喝醉后发生了什么。   云裳心头虽慌,但下意识说服自己必没发生什么紧要的事,僵着脖颈镇定道:“小女子酒后无状,请王爷恕罪。”   “嗯,不怪。”容裔盯着她丰润的唇瓣,喉结微动,手指难以察觉地勾住荷青缠莲枝的袖摆,嗓音低靡,“你负责就好。”   “?”如何就说到负责上头了,且这话从他口中说出,怎么似乎隐隐不对呢?   云裳还没思量明白,明黄灯光下的那张脸忽然凑了上来,一双眸子如猎豹般明亮犀利,一时慑得忘言,脱口道:“你、你这张脸……”   容裔听她声音都有些不稳,眼色一黯。   是了,她自小是看着有琴颜与蔺清那般的好相貌长大的,我容貌不及他们,除了她喝醉时卸下心防,认鹿作马,平常哪里入得了她眼。   他的小花瓶喜欢俊美相,他不能委屈她,早已想过对策,此时鼻息一缕缕喷在女子的耳垂颌下,低声打商量:   “这样好不好,我手下有精通易容的高手,你喜欢什么相貌,画下来,我便戴上这张面皮陪着你。”   男人想一想又补充:“你若看腻了还可以换,一月、不,一日三换我也使得。”   云裳听得莫名,不是在说他们应该保持距离吗,怎么突然风马牛不相及说起易容来了?   再说他当她有什么奇怪的癖好么,一张脸一日三换,岂不成了妖精。   云裳心累地瞅他一眼,躲身回避,推开车窗想透透气。马车外陌生的景色在她眼中飞驰而过,云裳突然警觉:“这不是内城,你带我去哪儿?”   容裔的手指还勾着她衣袖,云裳这一激动,便牵带着那只手握在腰间。容裔轻捏绫纱下的软肉,眼中一片黑木木,对着女子慌张的脸沉笑:   “你不是一直想从我这里问出个真相吗?今天晚上,我所有的目的,所有的想法——容九浔这个人,从里到外给你看个清楚。”   云裳眼见他疯意又起,扯落不开那只手,红着眼尾喊:“凌霄、凌霄!”   马车戛然而停,一路尾随的华府侍卫长现身于马车前,薛平羡急拉缰绳,平静道:“滚开。”   车厢里,云裳因巨大的惯力撞向车厢,容裔伸手垫住她的后脑,指节被结结实实碾上,闷哼半声,目光温柔如水:   “多个人一道去也无妨,别胡闹就好,我今夜还不想杀人呢。”   云裳长睫颤抖,瞧着他说不出话。   忽而唇珠一暖,是容裔握住她的下巴,眼神明灭如风中残烛,明明虚渺,又难言邪气:“像那天晚上一样再叫我一声,好不好?”   云裳整个嗓子眼都干了,她真的很想知道,她那天晚上究竟王八蛋地造了什么孽!   ·   此时华府中,除了亚圣的房间熄了灯,隔壁客房里四个人在桌旁团团围坐。   黄晴最沉不住气,担忧道:“小师妹怎么会主动与摄政王出去,难道她……”话没说完,自己又摇头否定。   谌让少年老成地板过脸:“掌院师伯?”   “谌无锋,兴师问罪到我头上了。”有琴颜好气好笑地乜他,继而敛色沉吟,“他们间的事,我也不十分清楚。”   蔺清就着一壶酒沉默一晚上了,他不关心儿女情长,心中反复回味摄政王问鼎时的神色语气。   一壶酒见底,蔺清猝然起身:“收拾东西,明日离京。”   三人意外地看向他,有琴颜道:“你想到什么了,慢慢说。”   “我感觉要出事。”摄政王上位九年,蔺清就为他摇旗九年。论起研究容裔的生平、分析他发布的政令,揣摩这位立朝以来摄政第一人的心思,蔺清恐怕比容裔的政敌都要清楚。   他闭目少许,睁眼锐光如刀,重新纠正自己的说法,“要出事。”   不是感觉。   夜色下的山东鲁城,将满的月亮被一片阴云遮住皎光,未至仲秋,到处已弥漫着一阵肃杀之气。   因为两日来这片地界已溅了太多鲜血。   太子殿下亲临此地平貊族之乱,白马驿府方圆十里都清场戒严,用作太子殿下及其亲随的下榻处。   婉慈特意派来保护容玄贞的禁卫军分成两队,一队枷着剩下的一百来异族匪民收监去了,只等明后两日带他们游街示众,好扬一扬太子殿下的英名,而后手起刀落斩草除根;另一队则奉太子吩咐去收罗鲁地的美女娈婢。   不知是否太子等得着急了,那间布置奢侈的寝舍内传出低低的说话声:   “此事是我老华的私事,你们现下走还来得及。我保证没有一双眼睛看见你们来过这里——犯上作乱。”   “大帅这是说得什么话?我老家就在山东,一村的人啊……就这么给屠没了!貊族作乱?呵,鲁城的匪寇早被摄政王当年剿匪清干净了,哪里还有异族敢侵入?分明是这些人抓良充功,他、楚朝太子,这就是我楚朝狗屁的太子!”   “是啊将军,我们想好了,我们的命都是您老从刀口下来抢回来的,不管您为了什么,您说怎么干,咱就怎么干!”   屋中划过一丝火光,正照亮一把锋锐的宝刀,担在一颗年轻的头颅上。   被刀架住脖子的人眼睛充血,呜呜不停。一只手不耐烦地将他嘴里的帕子扯下来,他第一句话就是喊救命。   华年冷笑。   真正上过战场饮马血窟的战士,对付起这些少爷兵还不是绰绰有余?他耳边新添了一条斜撩上鬓的窄疤,一双鹰眸直视砧上的鱼肉,缓缓接着方才亲兵的话道:   “也不为了什么,就是我儿心口疼了十年,是时候该还一还了。”   引颈待戮的锦袍青年被这阴狠的眼神吓得两腿发软。此人自然正是太子容玄贞,他做梦一样看着本该在漠北的华年,抵在喉咙的刀锋割出一道伤口,疼痛不断刺激着他的恐惧。   “华、华将军、华国公,有话好说,你要什么,孤都能满足你!”   华年还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沉郁神色,“老臣向殿下,讨一笔陈年的债。”   大悲塔在夜色下更显萧条斑驳,檐下生锈的铜铃无风自晃,喑哑似泣,萦绕在高矮不一的碑林暗影中,平添一丝鬼气。   马车停在这种鬼气森森的地方,云裳心脏砰砰跳,开始不确定容裔到底要做什么了。   容裔看她一眼,先行下了马车,回头将一只手稳稳递去,如同邀她赴一场有去无回的喜筵。 第59章 “别回头。”   大悲塔地下二层的石室阴暗无光, 长年被铁链禁锢的人磨炼出非同常人的听觉,脚步声才近,铁链声随之窸窣作响, 一道沙哑的声音道:“容九浔。”   隽从心每次见到容裔, 都是这样连姓带字的叫他,说不出亲, 也道不出疏,无关痛痒的语气像是事先拿捏好的, 漠然如一根冰针, 见隙便往人的骨血里钻。   容裔十四岁被这个人从掖庭接出来, 少年无知, 也曾对这位无双国士心生孺慕,对他言听计从。   不过九年后的他, 心里眼里都比隽从心更冷。   亮起的火折点燃壁灯,隽从心的身体比上次容裔来时更加瘦弱了,声音里的讽刺不减:“摄政王殿下驾到, 不知又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容裔应得平易,“只是我背了半辈子‘弑师’的名声, 今日找老师来求个证明, 不想让人误会了。”   他口中的“别人”——站在石室门口一团黑暗中的华云裳心跳紊乱。   世人都说摄政王杀了帝师隽从心, 云裳从前听见, 总是无甚根据地觉得容裔行事不至于此, 却也不敢深想下去。谁能想到, 那位名声不在亚圣之下的楚朝国士, 竟被囚禁在这个地方。   这是容裔不可告人的秘密,那么今日他费时费力的将自己带到这里,是为了什么?   云裳身上罩着容裔强加在身的玄色外披, 光照不到的一张脸颜色雪白。   披风上浅淡的蔻木香中似还留有余温,云裳只觉得冷。   她听见昔日的白衣帝师沙哑却不失傲气的声音:“名声?原来满手罪孽的恶狼还在意自己是不是干净。”   “原本不在意的。”容裔打定主意没脾气,无论对方怎么冷嘲热讽,他照单全收,笑笑看隽从心一眼,席地而坐,“说到我手上的罪孽,有九成是老师与太后的功劳,我不敢居功。”   隽从心眉头皱起:“不可对太后娘娘不敬!”   “对不住,这话还真得从太后身上说起了。”容裔将手随意搭着支起的膝盖上,状如闲聊,“老师应该还记得,我母亲原是婉凌华的贴身婢女,婉凌华嫁给容颉后,先母便成了容颉的媵妾。”   隽从心听他不止对太后指名道姓,更不避先帝名讳,愤怒地扯动铁链,发出戛戛磨擦声:“竖子大不敬!”   “他又不是我老子,”容裔笑得肆意愉快,“再者,这不正遂了婉凌华的意么?”   听到这里的云裳手心冰凉。她记得曾托夜莺打探到的消息,容裔生母本是先帝的媵妾,一次在御花园中与高宗偶遇,被高宗临幸,这才生下容裔。   不过容裔出生时钦天监谶言其“贪狼星降世,必危主座”,兼之当时御史台不知怎的揪着父淫子妾有伤体统作文章,以致于高宗对荀氏母子十分不喜,发放到了掖庭自生自灭。   现下想来,那“花园偶遇”与御史台的发难,不一定是巧合了。云裳不曾见过荀氏,但她从容裔的五官上看得出,他继承了极其出色的骨相,只是掩在男子特征明显的英厉之下,寻常难以察觉。   容裔的母亲,能让太后都为之忌惮,必是位见之难忘的美人。   云裳手心不自觉蜷起,听着一丈地外放肆的笑声,反而觉得悲凉。   犹其每当容裔说到母亲二字,云裳听得出他的声音都在微微发抖,物伤其类,她有种想上前掩住他嘴、不让他再自揭伤疤的冲动。   可她的脚好像踏在一片陌生而恐怖的区域,由不得她动弹,容裔仍低低诉说着:“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将我从那泥沼里捞出来,我从前有多感激你,后来就有多恨你。”   “说到底,你不过是看中我娘对太后的忠心,想挑一把趁手的刀罢了。”   “没错,”隽从心很乐得在容裔伤口上撒盐,“你娘很傻,被太后算计了还一心报主,这也没办法,谁让婉家对她爹娘有恩呢,上辈人做奴才还不尽的,她当然要结草衔环接着还,容九浔,你娘天生就是奴才命。”   容裔抬眼,隽从心喘着漏风一样的喉咙,恶毒地接上后半句:“你也是天生的贱命。所以,能坐在今天这个位置上,你还是应该感谢我。”   他说完这番话,便做好身上多出几个血窟窿的准备,左右容裔不会放过他,那么能在死前多刺激他几回,隽从心何乐而不为。   然而想像中的暴怒并没有发生,容裔嘴角的笑从始至终就没消失过。“当然,老师的大恩,我必百倍答报。”   摇曳灯影下的两个人,一个身陷囹圄,一个心陷囹圄,此刻笑面相对,如同两个疯子。   “你……”隽从心忽从容裔的笑中察觉出不对,他从前每次来都是心怀怨恨,哪怕压抑得再深,眼神也是骗不了人的。   可今日容裔眼中恩怨全消,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火中取栗的癫狂。   隽从心面色变了,“外头怎么了?——太子殿下怎么了?”   云裳眼眸骤缩,胸口恍如错觉般狠狠一疼。   山东白马驿馆,华年大刀架在太子脖子上,看着那张血色尽失的脸,反而碎碎地唠起了家常:   “我打了半辈子光棍,四十岁来才和云娘有了那孩子,爱得如珠胜宝。我就这一个心肝,她健康也好,痴病也罢,我都能给她最好的照顾。可凭什么被你一剑给毁了呢,你,算个什么东西?”   容玄贞浑身冷汗如雨下,都快吓疯了,因为华年嘴里的话他一句都听不懂,语无论次地乞求:   “华国公,您是高宗帝的心腹爱将,高宗生前待您不薄,先帝又加封您为一品公爵啊!求您看在我祖父的份儿上,别杀孤!您要什么都好商量!”   华年微笑,“我要你的脑袋,好商量吗?”   “外头怎么了?那自然是变天了。”石室中,容裔换了个姿势箕坐,“老师别急,我的话还没说完。”   隽从心:“你把东宫怎么了!”   “当初你说会将我母亲好生安置,给她锦衣玉食,我信了,没想过自称我老师的人,从始至终只想利用我。你和太后扣住我母亲,是为了让我投鼠忌器,等我明白过来,已经带不走我娘了。”   “我问你做了什么!”   “而你是怎么对我娘说的呢?她为人善良单纯,你是不是一直灌输她‘只要一心效忠太后,便不会亏待我’的话?   “太.安二年冬,你和太后觉得我势大难控,便以我娘为挟遣我去漠北平乱,又派去死士想让我死在漠北。   “可你没想到,我命硬,活着回来了。那天我用军功交换见我娘一面,娘亲为我备了青梅酒,我高兴地饮了许多。我以为,她对你们这些龌龊心思一无所知,还沉浸在她儿子为大楚建功立业的梦里。   “我愿意哄她开心,掩饰住一身的伤为娘亲在梨树下舞剑,我醉了,连娘亲何时拔下头上的簪子都没察觉……”   他声音如怨如诉的,似说给隽从心听,可那声音里又全是柔意,宛如情人间交心的低语。   倘若云裳能从他的话音里,找出哪怕一丝难过的情绪,她也不至于心堵如铅,紧紧地捂住嘴。   “容九浔!”   隽从心何等心智,给他个引线他便能复原全盘事件,可他毕竟被关得太久了,对外界的变化无从得知,只能凭过去的经验道:   “太子殿下是天命之子,背后有婉右相二十万禁军助阵,又有太后娘娘手中的紫、黄二军,御林军、羽衣卫!你有什么?临安王一直对皇位贼心不死,与青州王遥相呼应,漠北狄患未平,西戎年年犯边,你摄政王内忧外患,腹背皆敌,除了尽心辅佐太子,还敢做什么!”   云裳被吼声震得站不住,更为她那个呼之欲出的猜测心惊胆寒。她下意识想逃,转身摸来摸去却只有冰冷滑腻的石藓。   容裔对隽从心的最后一句话是,“你可还有遗言对我娘忏悔?”   “你可还有遗言交代?”   华年问完这句话,容玄贞直接湿了裤.裆。   他恐惧到几近茫然,心想孤为太子,有天命龙气庇佑,怎么可能就这么死了呢?明明他此番出京是建功扬名的,明明母后说了他回去便可顺利登基,明明,他才只有十七岁啊!   容玄贞嗫嚅着嘴唇想说些什么,华年不耐地摇摇头,“算了,不重要。”   手起刀落,人头落地。   铁链哗啦啦响彻石道,隽从心时隔六年再一次呼吸到新鲜的空气,见到外面的天空。只可惜今夜阴云密布,不见月光。   云裳是被容裔揽腰抱出石室的,她此时不仅脚软,整颗心都像被人捏成泥瘫在腔子里。   从前宫廷政.变、颠覆王朝都只在史书中见,云裳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亲临其境,也高估了自己的承受力。   国子监那一套君君臣臣的辩礼言犹在耳,满打满算没过六个时辰,沧海就要变桑田了。   “你、想要做什么?”   隽从心被带上他们来时那辆马车,容裔却将云裳抱上一匹马,随即自己上马坐在她身后,低下头,伸手抚她冰凉的脸蛋,像轻捞水中害怕惊碎的月影:“怕我了吗?”   云裳睫毛扑簌簌发颤,今晚像极了一出游园惊梦,而她不是杜丽娘,是听闻了秘谋却左右为难的雍氏女。   原本有许多话想问,可听懂了容裔的前半生,便无狠硬心肠质问他何去何从。   云裳不知怎的联想到自己对云家的态度——扪心自问,即使让月支氏为母亲以命赔罪,她也丝毫不觉得过分。容裔与她的不同只在于,她不吝仇怨一氏族长,他不惜颠覆整座江山。   “这样就好,别回头。”   容裔感受到面前身体的绷紧,自行其事地搓揉那双冰冷柔荑,揽过缰绳,“我带你去摘星星。”   马车向东,马匹向南。南方是钦天监的瞻星台所在之地,危楼高百尺,仿佛伸手就能摘下星辰。   高台风大,容裔将云裳连人带披风地牢牢裹在怀里,也不管她愿不愿意,握着女子小巧的指尖,指向天边那颗云翳也遮不住的明星。   “都说贪狼有吞天之能,你信吗?”   “信怎么样,不信又怎么样呢。”   云裳吹了一路冷风,镇定了些许。她深知,站在亚圣弟子的立场,她应该规劝容裔,可是大楚无君久矣,即使老师也不能否认蔺三师兄说的,没有容裔支撑这九年,就没有楚朝如今的民生安稳。   天下人都骂摄政王性情恣睢,可听有谁骂他昏令乱政,让老百姓民不聊生了?   “天下人是死是活,其实我不在乎。”   容裔仿佛知道她心里所想一样,云裳听见这句话,眉心一跳,脑袋却被容裔按住了。   “别回头。”他眼望贪狼,声音低沉,“我娘一生心善,临终前给我留话,一不许祸国殃民,二不许背叛她的恩人太后娘娘。”   只因不忍母亲九泉之下不得安宁,上辈子,他按她的遗愿走到了最后。   而这辈子——高处风寒,男人将手臂紧了紧,低头看怀里的人。   他可以负尽天下人,华云裳在天下人中,他可以坑尽儒生,华云裳却是中原南北最特别的士子。   能牵制他的从来不是仇恨,是他在意的人。   这就是世人所谓的“爱”吗,他依旧不懂,现在也不那么重要了。   容裔说了句摸不着头脑的话:“我一无所有,只有这颗星星,你若肯要的话,我就把它给你。”   低悬在头顶的贪狼星亮得不祥,云裳不知听懂这句话没有,她仰望星斗沉默半晌,轻轻叫了一声:“容九浔。”   裔为边远之地,浔是水底深涡。云裳对这个和过往见过的任何一个男人都不相同的人,感觉也像天涯的云海角的风一样渺然。   她曾为此深深困扰,心里有对自己的困惑,也有对他的迷茫,此时除了叫一声他的名字,好似也说不出更多。   容裔冷平的眉心似有动容,点点头,理好云裳被风吹乱的鬓发,送她回家。   回程依旧同乘一马,这一夜的摄政王难得规矩,处处礼周仪到。   到了华府红灯笼映照的门前,容裔没有下马,看着夜色下的纤柔背影:“姑娘的心口还疼吗?”   云裳愣了一下,更板打过三声,此时是八月十五了。   跟了她十年的顽疾去如抽丝,年年中秋都会准时犯的心疾,今年却一丝不适也感觉不到。   “……不疼了。”如厮奇怪,怎么会不疼了呢?他如何又会知道?   “那便好。”容裔默然勒马回缰,又说了一次:“别回头。”   你千万别再回头。 第60章 裔蟒衣白马入宫阙   云裳回到府上时已是深夜, 一直隐潜在暗处的凌宵现出身影,“姑娘……”   “今夜之事不可对旁人提及。”云裳的声音带着些疲倦沙哑,回到内苑后先到老师院中, 得知老师已歇下了才略放下心, 不料还有一人在灯下等着她。   “师兄。”   有琴颜提着盏风灯,向阵思勉的屋门看了一眼, 示意师妹随他走。   二人悄声离开院落,有琴颜提灯为云裳照路, 脸上永远是一片温润的神情, 沉默一路, 也只问了一句, “他不曾为难你吧?”   执掌稷中学宫的人岂会当真被蒙混过去,上一次在琼林苑, 他便知小师妹深夜归来是因与容裔在一起,只是小师妹不愿说,他便也不问。   可此刻云裳魂不守舍的样子, 怎么看也不似无事。   云裳对有琴颜一笑,从很久之前开始, 她便知道无论在哪里受了委屈, 只要回到大师兄身边, 总会有一个温暖的归所庇护自己。   “师兄, 云儿无事。”她吸吸鼻子, 心中有一种说不请的怅惘, 像是听了一折哀婉戏词, 曲终人散点了灯,却发现原是自己站在空空旷旷的戏台上。   有一刹云裳想将今晚的事全盘告知师兄,可每次眨眼总能想起容裔为她指点星星的样子, 如何也无法开这个口。   受了蛊惑也好,自欺欺人也好,云裳努力驱走心中的不安,仰起头,像小时候那般指着天上的圆月,“师兄,中秋快乐。”   有琴颜看着她,抬手犹豫了一瞬,还是抚上她的头发。   “早些去休息吧,睡醒一觉便好了。”   容九回到王府时天色将亮,隽从心按他的吩咐已押入府里看守。   付六在门口石狮子前候着主子,回禀了此事。容裔的神色与以往都不同,站在凌晨的霜雾里,周身散发着槁木死灰之气,看在付六眼里,竟有种主子已在人间无所留恋的错觉,低头不敢多言。   主仆二人正要进府,长街上忽然有人喊了声“王爷”,容裔本就不豫的眉头皱得更紧。   一个纤细的身影穿过晨雾跑来,及近了才瞧清是个肤白清秀少年,扬着讨喜的脸道:“王爷请留步,在下周楚生见过王爷!”   付六一见他便冷下脸,“怎么又是你,前番赶你不走,还敢来当面冲撞王爷,不要命了吗!”   他言语犀利,实则却是先扮个红脸想保下少年的命。然而此刻容裔心情大差,略一沉目,暗中的蝇卫便露出形影,杀机弥漫。   付六心里一咯噔,王爷今日有大事在身,看他老人家神情,这找死的不是赶着往枪尖子上撞吗?忙虎着脸去逐人,少年急了,越过付六的胳膊道:   “王爷不认得我了?我是当年您没摔死的那个周家孩子呀!”   付六双眼一黑,好,真是个来找死的。   想当年摄政王参加司史周家的嫡孙满月宴,抱着那婴儿时却松了手,吓得在场宾客惊呼闭眼,少有人看见容裔随即将靴尖一勾,及时将那婴儿有惊无险地捞了回来。   婴儿啼哭声的掩盖下,没人发现容裔的脸色和孩子父母一样苍白。   时隔多年,这大难不死的孩子自己找上门来,还用一种灼灼目光望着容裔,迫不及待表达他的崇拜之情:   “小子幼时得王爷屈尊一抱,沾了王爷的福气,从小到大一场病都没生过!”   付六听的哭笑不得,感觉这小公子脑子肯定缺根弦,多年无病,八成也是被吓得不正常了,又听见周楚生接着说:   “王爷,周家历代为史书官,到了楚生一辈,上有三位嫡兄继体,家中便不许楚生再嗣此业。楚生此来是想求王爷恩准……”   容裔这一夜去了大悲塔又登瞻星台,故人成仇,话到绝处,来来去去又是孑然一身,属实没心情再听一个毛头小子的家事,冷冷地睨过去一眼。   性情天真的周楚生错将白眼认成青眼,显而易见地激动起来,说得更来劲了:   “王爷也觉得楚生有做史官的才能吧!楚生当真喜欢做史官啊,想当年孔夫子春秋笔法作春秋,笔则笔削则削,罪当时功千古,是小子一生楷模!”   “不拦你净事房走一趟,写几本起居注名垂千古去。”容裔声音冰冷。   付六一听这话,就知道主子的不耐到达极点了,偏偏周楚生连讥讽也听不出来,下意识只觉裆下一疼,连忙摆手:“不不不,小子立志要编外史的,小子想跟着王爷!”   “跟着我?”容裔眼神终于有了焦点,看向阶下稚气未脱的少年,“不怕死?”   周楚生被他盯得咽了下唾沫,腿都打摆子了,脑袋还摇得像个波浪鼓:“王爷您不塞言路,单凭这一点楚生就佩服得紧。这些年来多少人骂……不是、那个王爷您胸怀大度,楚生不惧。”   付六爱怜地看着他,多好的孩子啊,可惜脑子不灵光。   被缺根弦的不速之客这么一搅和,不觉间东方第一缕朝霞破云而出,一只信鸽自东方飞来,扑散几下雪白的翅膀落在付六肩上。   付六脸色瞬变,取下鸽爪上绑着的信筒奉给容裔。   周楚生一点回避的自觉都没有,抻着脖子好奇张望。   容裔没理会这小傻子,展开纸笺,上面只有一个字:成。   字迹铁划银钩,左下盖的戳是太子私印,殷红似血。   容裔面上无一丝喜悦或放松,碾碎纸条吩咐付六:“叫芝友进宫,你去吧。”   付六领命而去。临走前经过发呆的周楚生,付六难得想做回好人,结果拉了两下少年的袖子,硬是没将这愣头青拉走,无语地看了他一眼,自去行事。   “王爷……”周楚生眼巴巴看向容裔。   “跟着我,有什么好处呢?”容裔自言自语,眉眼冷漠地拾阶而上。   ·   隽从心十年尘垢一朝清,看着镜中剃须匀面的沧桑男子,恍如隔世,似自己都不能相认。   干净长袍换上身没一刻,他又被塞进车轿带出了汝川王府。众多甲兵眼皮子底下,一介书生用不着捆手缚脚,也毫不担心他会逃跑,白衣帝师宠辱不惊,想容裔小儿对他恨之入骨,说到头左不过一个死字,听之任之。   直到辘辘马车停下,掀起的车帘露出一角琉璃高檐,隽从心才变了神色。   雕甍画阙镌镂着飞云龙凤之纹,层峻叠榱,彩槛朱栏,是他多年不曾入梦的景象。   “容九浔,你带我到这里做什么?”   容裔乘马悠悠停在轿旁,一袭玄蟒朝服衬着再冷厉不过的一张脸,居高临下道:“死前见见老情人,岂非欢喜得很。”   “放肆!”   不待隽从心再说,早有人扯布堵了他嘴。那值守宫门的侍卫们隶属御林军,今日中秋群臣休沐,摄政王佩剑著甲来得如此蹊跷,警惕拦戟:“王爷下马……”   话音未落,容裔身后的随邑一刀将二侍斩于宫门之下,汝王府的亲兵随即迅速撒开阵形,将内外三门近百守卫围剿制伏。   整个过程中容裔的眼皮都没眨一下,跨.下白马四蹄不惊,他轻轻捻开溅在指尖的血珠,轻声自语:“真是年轻无知,当年白衣帝师何等名声,能让先帝降阶亲迎,尔等怎么能够失礼呢。”   杀戮迅疾而无声,亲眼目睹宫门之变的隽从心双目充血,在亲卫的钳制下呜咽,恨不能用眼神食容裔之肉饮容裔之血。   一路跟来的周楚生脸都白了。   片刻前他还为王爷默许他跟着而暗自欣喜,没想到转眼就看见这场血淋淋的厮杀。   不,那都不能算厮杀,只是单方面的屠戮。   心思单纯不代表胸无点墨,那么多史记故典周楚生皆能倒背,哪里想不到摄政王这是要做什么。   历史还原到眼前,远不是纸页上平铺冷叙的三言两语可拟,出生史宦之家的少年第一反应不是退缩保命,也没有臧否人物暗下评判,而是哆哆嗦嗦摸向腰带上放纸笔的竹囊。   白衣帝师……方才摄政王说的,可是传言被王爷亲手杀害的帝王师隽不疑——他还没死?   太.安九年中秋,汝川王裔缚隽太傅于大内,宣德楼五门皆破之,裔蟒衣白马入宫阙。   周楚生未曾想到,他抖着心肝打的这一句腹稿,成为后世史家反复研究的“三王政变”中浓墨重彩的第一笔。   “王爷!”   折寓兰应召而来,身上不再是往常的轻衣缓带,换着一袭青色劲服,掌中折扇的玉骨隐隐透出锋芒。   至宫门前看见列队完毕的银绯二色军,这位门下省侍郎目光精亮,执扇向容裔一礼,左右观顾皆是自家人,话音不避讳:“爷,神机营已在掌握之中。”   容裔颔首,前世他眼睁睁看着折寓兰挡在自身面前,被太子麾下军卫枭首而死,是该让他自己将这笔账讨回来。   折寓兰摸着空荡荡的腰带目露遗憾:“恨微臣未能佩剑前来。”   薛平羡出列大笑:“不劳折大人,吾领银衣足矣!”   周楚生一直像个透明人缩在车帷后,此时见那把玄铁朴刀在狼屠手中舞得虎虎生风,而在他身后的银、朱二色方阵,盔甲光芒刺眼,如同炎日映照虹光,霸烈而肃杀,少年膝盖没撑住,扑咚一声跪下了。   “咦?”折寓兰这才留意到还有这么一号人,“这是谁家的孩子?”   周楚生年纪轻,被眼前架势唬得语无伦次:“我、我是王爷没摔死的孩子。”   折寓兰:“……”   周楚生情知今日凶多吉少,把心一横,两条麻杆细的手臂高举竹筒过顶道:“求王爷恩准,倘楚生今日不死,允小子如实记事;倘楚生今日、今日活不成……可否不要销毁此物?”   他最后一句尾音都颤起来,模样可怜如幼犬,虽害怕已极,眼神却异样坚定。折寓兰惊掉下巴,转看他家王爷腹诽,谁家起事还带这么个吉祥物的?   下一刻,折寓兰肩膀被重重一按。   容裔下马施令:“将隽从心送到毓璋宫,守住凌霄门候本王旨令。”一转头,“你,随我入宫转转。”   转、转转?   被点名的周楚生满脸茫然,一时连害怕都忘了。摄政王已经集军于宫门,这不是逼宫谋反的打算么,为何他不紧不慢的还想逛一逛——少年哆哆嗦嗦想,谁家起事这么嚣张不着调的?   ·   三王在京,今年的中秋宫宴需好生筹备,不巧辅佐六宫事宜的太子妃染上风寒,婉太后昨夜将礼食单、节目、守备等诸事落定,安置不到三个时辰,天色才堪蒙亮毓璋宫便喧闹起来。   起初是下头负责监视摄政王的人回报昨夜有异动,摄政王出西城十里,后又带聿国公千金上了瞻星台,而今日一早暗梢发现,留宿华府的稷中学宫诸人,不等天明便出了城去。   宫嬷嬷觉得这不是什么急事,心疼娘娘自太子离京后夜间便少眠,想着太后娘娘好不容易睡实了,多睡一会儿天也塌不下来,便令传报官先在殿外候着。   不想没一刻,芭蕉喜的头领单于郎亲至,婉凌华醒来头饰未整,便听见银绯二军围宫的消息。   “什么,禁卫军何在?右相何在?!”   婉凌华心中先于恐慌之前闪过了一丝荒谬,容裔在这个时候动作,实属没有道理。   太子此时不在宫中,他此时谋篡岂非竹篮打水?况且三位藩王如今都在京城,身边皆带亲兵,尤其临安王作为昔日先帝最器重的皇子,面南之心不死,有多方势力浑水摸鱼,容裔能得到什么好处?   东宫的禁卫严阵以待于凌霄门前,一道道报进的消息和传出的指令搅碎珠帘。   婉太后心中隐隐有一股凉意,觉得自己漏算了什么,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却又抓不住那桩扎在她心底的事。   即使如此,做了二十年皇后十年太后的婉凌华迅速镇定下来,一面梳妆一面集兵护驾,同时派芭蕉喜想办法潜出宫门向长公主府、北大营、西北将军府、以及三位藩王送信。   安排未已,大总管王福祥面无血色地从殿外跌跌撞撞跑进来,“娘、娘娘,摄政王说要送娘娘一份中秋礼,银衣军占了凌霄门外御道,那、那个人是……”   婉凌华眼梢猛地一跳:“是谁?”   中秋意团圆,向来不是别离的好时机。   梦华京城外的短亭却有一行将离之人。   云裳昨夜睡迷了,不知怎么梦见满天的星斗一颗颗陨落,不停的往她身上砸,梦还没做完,便被窃蓝慌张叫醒,说亚圣他们不见了。   云裳赶忙起来,前一晚压下去的心慌又续上了,问遍府里上下,竟无一人看见他们是何时离开的,还是凌宵派人在城中寻踪觅迹,方知亚圣等已然出京。   “老师!师兄师姐!”   云裳马不停蹄赶到城外短亭,一见那身披厚袍、白须及膝的老人便红了眼。   她下马请罪,踉跄了一下险些栽倒,被有琴颜“呀”地一声伸手扶住,鼻音哝重道:“学生何处做得不好,请老师责罚。老师与师兄师姐们如此不告而别,教云儿良心何安呢?”   “师妹误会了。”   “不是,小师叔你先别急。”湛让嘴快,像不认识自己胳膊腿儿似的低头往自己身上踅摸,“其实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到这儿来的,明明我记得我还做梦来着,一睁眼就露天席地了……”   其余人脸上也有相似迷茫,云裳捺下满腔愁绪,方问清楚,原来大家不是自行离京,而是睡着睡着,睁眼便身在这城外离亭了,连车马行李也都不是自备的。   那车厢内宽敞温暖,周到地铺着厚实的絮垫,而亚圣身上还格外多了件御风的披风。   谁会如此大费周章地将他们“请”出京城?   云裳看见老师身上的一色黑底无纹披风,唇色发白,仿佛感到了梦里星子砸在肉上的疼。   有琴颜与蔺清对视一眼,皆想到了一人身上。蔺清认真地问云裳:“师妹,昨天摄政王对你说了什么?”   “他……”云裳尚未回答,凌宵忽然从城门方向过来道:“姑娘,城里好像出事了,守城吏正在关外城门!”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除了亚圣外脸色皆变。   众所周知京城的外城门有瓮城三层,城外又临护城河,深壕宽广,非战乱不关。如今城外太平无事,却要关城门,无异是城中出了变故。   师从稷中学宫的人哪有不机警的,且昨日又都亲耳听到了摄政王的“问鼎”之言,黄晴径先反应过来,带着担忧看云裳一眼,掺扶亚圣道:“师伯,两位师兄,云师妹,安全起见咱们这便动身吧,先回江南再作打算。”   容裔有意将他们刨出去,便是不想让他们掺和,也算给稷中的人留了一条生路。   虽然黄晴不懂明明他们已经赢下了辩礼,摄政王在这个时候发什么疯,但自古读书人心中对待文道的分量高于皇权,藏之名山也好过在乱世里头趟浑水。   云裳心头发慌,父亲不在京城中,而她敬爱的师长同窗此时都在面前,按理说何去何从一目了然,都算不上是个“抉择”。   可在她身后依旧像有条看不见的绳索拉着她,让云裳脚下生根,去留两难。   她在不舍什么?   是留在华府的人,是京中还有她的朋友,还是她忘记带走父亲送她的及笄礼,抑或舍不下那把蛾眉剑上早已干涸的血迹?   可即使城内生变也与华府扯不上干系,而宋金苔有奚家庇佑,白皎皎有大公主护着,至于父亲送她的蛾眉剑,再珍贵也是物件而已,哪里比得性命要紧?   所以,这些理由都不足够。   “别回头。”只有记忆中这道低沉的声音,恍若真实而且挥之不去。   这三个字宛如萦绕在云裳耳边的咒语,藏着隐而不宣的狡黠,说着口是心非的巧话,分明在引.诱她回头。 第61章 逼宫   亚圣垂下的长眉遮住眼皮, 迟迟未语。城门处隐隐传来骚乱,似因过客被阻,闹将了起来, 众人沉默地等着亚圣裁断。   云裳紧张地屏起呼吸, 摄政王之心昭然若揭,她怕师父怪她知情不报, 觉得她忤逆君主心术不正,甚至不认了她这个学生。   她掐着掌心忐忑地等待挨师父的骂, 却等到一句:“华国公不在京中, 云儿与我们一道回江南。”   他说的是“回江南”, 而非“去江南”。   云裳眼圈顿时又红了, 有琴颜递去一方素帕,见师妹追出来时衣衫穿得单薄, 此时临风洒泪,尤似弱柳扶风,又令黄晴取一件披风过来, 关切云裳道:   “今日中秋,师妹的心口可疼不疼?你且放心, 兹事虽大还有我们在, 不可哭伤了身子。”   云裳摇摇头又点点头, 听话地擦掉眼泪。她的多年心疾忽然痊愈, 一时间自己也说不清缘故, 眼下亦无瑕理会得它。   黄晴将缃黄色风衣裹在云裳身上, 这会儿顾不得笑话有琴颜是老妈子命, 当务之急先远离是非之地,一行人便收拾的收拾,赶马的赶马。   只有湛让留在原地没动。   “阿湛, 你杵在那里干嘛?快上车。”   黄晴喊了一声,少年却无反应,蔺清骤然省悟过来,沉眉唤道:“无锋。”   “我要留下。”湛让坦然说道。他先向孟思勉行礼,而后对着几位师叔师伯团团作揖,深吸一口气,声音清朗而坚定:   “无锋不才,没有掌院师伯笃实制学的静气定力,也不及禅二师伯与世无争的心性。无锋想争。   “盛世为诤臣,乱世做谋卿,师伯们也知晓,在学宫时端木翊一直与无锋互别苗头,他既投了临安王,那我便与他做个对家。”   少年肃然转向亚圣,再作一揖:“不过无锋铭记师尊教诲,晓得天下之利,民为重社稷次君为轻的道理,无锋到何时也绝不辱没稷中与老师的名声。”   黄晴无措地看向亚圣,老夫子捋须问:“想清楚了?”   湛让点头:“想清楚了。”   稷中学宫不为学子指定仕途之路,何况湛让是公认的少年天才,有自己的一腔抱负。亚圣于是放行,转而看向自己的三弟子。   蔺清很明白老师的意思,笑着解下腰间佩玉系在湛让腰上,拍拍这位雏凤的肩膀,愿他将来不被鸷鹗所伤。   “弟子钦服摄政王治理楚朝之功,但对皇室倾轧江山易主没有兴趣,当然是侍奉老师回江南了。倒是云丫头……”   众人的视线不约而同落在云裳身上。   云裳脸上一热,方才湛让那席话,不仅说动了亚圣,她的心也不由跟着动摇。   湛让能坦荡地说出他的打算,那她呢?   禅杉师兄曾说过一句话:凡所有相,皆为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云裳从来不怕承认自己是耽爱皮相的人,她不由想,如果容裔没有那张脸,她是否还会这么拖泥带水的放不下?   可没了那张脸,她还能想起他身上令人安心的蔻木香,还有他看着她时,那种专注又炙热的眼神。   他还曾执笔为她画眉,毫尖濡过舌尖,眉头痒在心头。   他也曾带她赏黄鸢花海,那片映目无穷的馨香至今难以忘怀。   还有那件大红衫袍,那杯青海冷酒……过往种种让她抗拒不愿深想的回忆,此时此刻一股脑地浮现在心头。   不许她回头么?   “小师叔。”谌让留意着将要关闭的城门,有些发急:“是去是留都得尽快了,迟恐生乱。”   云裳点头,倏尔敛目向师长作揖,转向城门方向。正这时,只见一队浩荡兵马向短亭而来,无旗无幡,劲履卷得尘土飞扬,不计人数。   云裳心惊,命凌宵等华府侍卫围在大家身前,自己又被有琴颜拉到身后挡住。眨眼间兵队及近,领头却是个熟面孔。   “付先生?”云裳警惕地看着他。   付六身披轻甲,躬首向云裳施行军礼,抬脸一笑,又能寻见在王府时的恭敬谄媚,“属下奉王爷之命,领云衣军尽听姑娘差遣。”   听到那三个字,亭中人脸色皆动。云裳愣愣看着付六,“你说什么?”   ·   周楚生随摄政王走在冷清的宫道上,不时觑向前头的背影,心里嘀咕:这种时候,王爷到掖庭来散步是几个意思?   随即他想起摄政王是在掖庭长大的,可这也不能解释摄政王反常的行为啊,正自不解,忽听前方传来一阵低泣,伴随着乞求的声音:   “恳请公公为我母亲寻穴以葬,我愿意以百金相赠……虽然我此刻还没有,但我起誓,决不食言!”   “哎哟九皇子可别,您这不是折煞老奴嘛。”管事太监不走心地侧身让开,“这是太后娘娘的吩咐,奴才也是奉命行事。再说那柳氏只是个宫婢,连名份也没有,此番病死得晦气,让她一口薄棺落于北邙坡,已是太后娘娘天大的恩典,九皇子不要歪缠了,快快回十王宅去罢,老奴只当今日没有见过您。”   容裔在宫墙拐角处站着,冷眼看着那瘦小的孩子啼泣跪在一个老太监面前,心情不豫。   他冷冷地想,今日是熊孩子成精了吗,走到哪里都不得消停。   周楚生却被眼前这一幕惊呆,再没想过堂堂一个皇子会这样卑微,即便再不受宠,他也是天家血脉啊。   再说那北邙坡是何地,不过是皇城乱葬岗换个好听的说法罢了,周楚生听明白了,这位先帝的九皇子生母身份低微,连带他在宫中也不尊贵,他生母病死无正经棺殓,送到北邙坡去的所谓一口“薄棺”,很可能只是一卷草席。   所以九皇子年幼无法,只得跪求管理太监。   不入宫门,周楚生做梦也想不到,朱垣碧瓦的宫墙内会有这种主贱奴威的事。   他吃惊之下去取纸筒,被容裔眼尾余光一扫,一个激灵顿住动作。   他看摄政王掸袖走出去,漫不经心瞥着眼前二人道:“公公如此效忠太后,当真衷心可鉴。”   管事太监看见摄政王出现在这里有些奇怪,麻溜跪下:“见、见过王爷,此事皆太后娘娘的旨意,奴才不敢违背。”   宫中人尽皆知摄政王与婉太后不对付,但再怎么着,后宫里的这点小事,堂堂摄政王大概没闲工夫理会吧,一念未完,太监忽觉脖子上一凉。   “本王今日也给你个天大恩典,上北邙坡和孤魂野鬼做伴去。”   这是管事太监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摄政王杀人如斩草,周楚生目瞪口呆。还傻跪着的九皇子怔怔看着死不瞑目的老太监,从他颈子里流出的血,沿着石砖缝隙蜿蜒向他的袍摆。   九皇子后知后觉向容裔磕头,“小九求皇叔垂怜先宜人!小九愿做牛做马报答皇叔!”   容裔反感地瞅着磕头如啄米的小萝卜头,楚家江山真是后继无人了,高祖以武立朝的血性到了这一辈,所剩无几了。   他冷冷俯视九皇子:“你也姓容,容家人的膝盖和眼泪,都这么不值钱了?”   “皇叔息怒,我、我……”九皇子慌乱地擦着脸上的泪水,反而抹了个花脸,“我没哭。”   一只手粗鲁地按在他头顶,让九皇子错觉自己一动脑袋就会被扭下来。小皇子胆怯地转动眼珠向上看,按住他的人淡声问:“春分台的荒草几尺高了?”   九皇子愣了一下,继而瘪了双腮,泪水又在眶中打转,“他们不让我进掖庭,我不知道。”   “不许哭!”容裔在九皇子耳朵上扇了一下,“本王会厚葬你母亲——什么做牛做马,先做好你自己吧。”   他一走,周楚生连忙跟上,经过九皇子身边,看着还不如自己大的一个可怜小孩,犹豫一下将他扶起,恭敬地鞠躬行礼。而后小史吏略一思忖,扯出短笺刷刷点点写了几行字。   容裔不理会他的小动作,头也不回冷嗤一声。   同一时间,毓璋宫中婉凌华与隽从心相见。   婉太后用目光描摹眼前这身形萧条、神色困顿的男子,怎么也没想到,“不逾……你还活着?”   隽从心深邃的眼神也落在太后脸上,岁月似乎没在她的容颜上留下太多痕迹,她恍然仍是当年那倾国倾城的婉家小女。   隽从心虽想将她的容颜牢牢刻进脑海,但当下局势不容他耽搁,颔首低眸,又是当年的雅致谋士:   “时间紧迫,容裔已带兵围了皇宫,敢问娘娘,东宫至多能调多少人守卫太子,能撑到婉相带兵赶来吗?还有,眼下速发勤王诏,令就近的山西总兵带军入城,包括临安王容明晖,他虽也有不臣之人,此时引他与容裔鹬蚌相争最好不过。”   他飞速说了一大堆,婉凌华反应过来,脸色苍白道:“太子……此刻不在宫中,临安王正在京城。”   “什么?”隽从心被囚多年,对外界变故一无所知,闻言迅速反应:太子不在京,那还怎么下勤王诏,人来了保谁?不,关键问题是,容裔敢于行事,那,太子殿下此刻还在世吗?   他戚然看向婉凌华,多年相交默契,婉凌华一刹看懂了他的意思,深埋在心底的那根引线被点燃,脑海轰然炸响,眼前一黑跌倒在凤座中。   “娘娘!”   未等人来掺扶,芭蕉喜接连回禀不利的消息:   “报太后娘娘,神机营被李副统策反,在北城门挡住了一万禁军!”   “报太后娘娘,青衣军入了宣武门,见御林军则杀,不像来保驾的!”   哗啦一声,婉凌华扯断了腕上的砗磲珠串,不可思议抬眸:“你说的是哪路军旅?”   京城有五色军,紫衣为摄政王所灭,下剩太后之黄衣、摄政王之银衣、绯衣,以及长公主麾下之青衣。   全京各个兵械库与重要通衢已经乱作一团,大公主府却一片宁静,如同乱世中一颗幽雅静美的明珠。   内殿中同样安静,海棠案上备着月饼与菊花酒,提醒着今天原本是个阖家团圆的好日子。   苏九一言不发跪在脚踏下,德馨涂着石榴汁的指尖缓缓滑过那张她爱极的脸。   “皇嫂看重本宫,连与先驸马相似的一张脸也能找到,你说,本宫是不是该谢好好她?”   苏九不卑不惧,低垂着扇子似的睫毛,仍是一副无可挑剔的蕴秀气质,连声音也堪称温润:“苏九死罪,全凭殿下处置。”   “这么些年,太后叫你将公主府上下事无巨细禀报给她,”长公主挑着他线条昳丽的下巴,指尖落在襟领交叠处,俯身在苏九耳边:“你我的那件事情,你也一五一十告诉她吗?”   苏九脸色微变,眼中露出自厌与怜惜的神色,嚅动唇角欲语,德馨起身自笑:   “其实这么多人里,阿九你是最晓得我的。我没有野心,也不想争权,只想痛痛快快过完下半辈子,父皇留了一道保障给我,我自然会成为他人眼中的棋子,受人监视,我也并不怎么在意。”   “可是皇嫂忘了一点,她有手段,别人也有手段。容裔都不用费心拉拢青城与白家,只要他手上捏着个白皎皎,本宫便没奈何了。”   德馨看着苏九,保养得无一丝皱纹的眼尾流露出冷意,杀伐之意肖似高宗。   “只要姓容,谁坐皇帝又有何区别?当年皇嫂借容裔之手戕害那些皇子宗孙,反手将罪名扣在容裔头上,本宫不说话,不代表不记得。她婉太后倒似忘了,太子是本宫侄儿,容九,却是本宫的弟弟!”   苏九闭上眼。他没有告诉她,七月初七那天他看见了府上长史与借送礼之名入府的一人进了秘室,却不曾传信回宫。   事到如今,再捧出这稀薄而畸形的真心,又有什么意义呢?   也许从一个细作动情的那一刻起,等待他的就只有万劫不复。   嫖姚将军府。   奚小将军银甲在身长.枪在手,接到婉府传来的秘令后校场点兵,叩上闪银兜鍪道:“随我去聿国公府!”   “是!”奚家军向来军纪严明,将士齐喝之后却出现短暂的停滞。奚荥也听见了身后柔弱的脚步声,皱眉回头,便见宋金苔眼泪汪汪挡在眼前。   那身杏红衫子鲜艳得碍眼,梳着妇人髻的女子杏目通红,“我都听见了,你要去华府做什么?”   女流干军干政皆是大忌,奚荥喝道:“回去!”   “我不!我不知外面出了什么事,但阿裳是我的好姐妹!”宋金苔此时心乱如麻,全凭直觉展开手臂阻拦,“夫君若要去,便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咳。”奚荥的副将低眉耸眼假装没听见。   奚荥平静地看着自家话本子看多了的夫人,冰冷头盔下的鹰隼厉眸忽地闪过一丝无奈,拎枪上前,近距离面对她,低声道:“你死不了,不过,今日倒有可能为我收尸,到时你便快活了。”   说罢,他曲指在呆愣的宋金苔颊上一抹,把她推给出来找人的丫鬟,伸手一挥:“出发!”   婉相国怎么会认为,敢发兵逼宫的人,会明晃晃留一条软肋等着敌手去捅?   然而,他是军人,军命如山。   此时的毓璋宫已是人心惶惶。   尤其当听到青衣军归附摄政王时,婉太后几乎将牙咬出血来。   “德馨怎敢、容裔孽子!”   “承蒙皇嫂谬赞,这话我一生听了太多次了。”   殿门口一阵惊叫之声,容裔持剑排闼而入,一滴滴血珠从剑锋滴落,渗入红色的地毯中。   婉太后一见他便知外头的禁军抵挡不住,生死攸关之际反而镇定下来,起身喝问:“孽子,你将吾儿如何了!”   容裔目光妖冶明灿,扬唇一笑:“太子殿下如何,本王在京,如何能得知?”   “是临安王!是他与你策应的是不是!”婉太后目透血光,状若疯癫:“他从多年前就盯着皇位不放了,你们里应外合,你们两个孽子!”   容裔从善如流地微笑,显然默认了这句话,口中却道:“这我便要替我那皇侄叫声冤了,太子,不明明是平貊族之乱时,被貊族叛民刺杀而亡的吗?”   “你!”   隽从心从有限的时间里了解近来京中发生的事,当即便明白了容裔的意思——   根本没有貊族叛乱这回事,这是婉慈为了给太子著功绩而自导自演的一出闹剧。如果他在,不会同意这么幼稚的计划,不会令太子轻易出京。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听容裔之言,太子已然凶多吉少,容裔将太子之死推到“貊族乱民”身上,他们若咬牙认下,便洗脱了容裔弑君之名,若是不认,便要自己先承认根本不存在什么貊族,而是太子欺国欺民。   婉太后失了最初的冷静:“我不信,我儿一定还好好地在山东,你说什么我都不信……”   “这便有些难办了,本王不晓那位‘貊族老兄’留太子一条全尸没有,短时间内,恐怕无法令贵母子天伦相聚。”   此言入耳,婉太后喉头腥咸,直接张开十指上前恨不能掐死容裔,被殿中所剩不多的宫娥太监死死护住。   隽从心见婉凌华此状心痛如绞:“容九浔!你难道不记得你娘临死前说过什么,她让你不可违背太后娘娘,你想让她九泉之下不得安宁,百世不可轮回吗?!”   “我娘。”容裔终于正视他,目光冷锐,“我娘一生欺己不欺人,我容裔半生欺人无数,未欺世半分。隽不逾,你当年光风霁月算无遗策,便真以为自己可以全身而退了?”   他说到这里向殿外看去一眼,不知等待什么,直勾勾望着空旷的殿门口沉默几息,见无来人,眼中的光彩一寸寸黯淡下去。   也好,见血的事,就不要让她见了吧。   “屠兄弑师摔孩子,坊间流传我容裔的三宗罪。今日澄清了一桩,也该再添补上一件,才公平。”   剑锋猝然送进隽从心胸口,再从他精瘦的后背透出。殿内尖叫一片,婉太后面无人色地颓坐在凤座下的地上,嘴唇颤栗不能言。   容裔屈膝用自己肩膀抵住隽从心的肩,将长剑一寸一寸抽出,看着隽从心一汩一汩地向外呕血,眼底闪烁疯狂的快意,低声耳语:   “我知道,你多年来每一次激怒我,都是为了将仇恨吸引到自己身上,从而保护好婉凌华。”   “我知道,你心里压抑这个肮脏的秘密,日日夜夜折磨着你。”   “我成全你,今日你解脱了。我不杀婉凌华,我要她每天活着悼念她独子的死,每天回忆你死在她面前的场景。余生,你再也护不住她了。”   取人性命还不够,容裔要诛他的心,摧他的肝,才能抵得上母亲枉死的亡灵。   “……”这三句话的威力比那一剑还让隽从心痛苦,他硌错着牙齿,拼命想回头,最后看一眼他一生的妄念,容裔却闲情拈花般扳住他的后颈,让隽从心的目光不能多转一寸。   “老师,好走。”   隽从心死时双目圆睁,颈骨折断,胸口血染白衣。   容裔收剑时又看了殿外一眼,目光再黯一分。   婉凌华呆呆望着隽从心的尸体,忽然不知从哪聚起力气站起身:“宫外有二十万兵马,你以为你赢了吗!”   容裔看着她讥嘲道:“二十万兵,又有何用呢?”   此时的京城北门突然闯进一支近千人的队伍,一律白衣白头巾,见禁卫军便格杀,口中高喊:   “太子在山东暴毙,临安王麾下水师入京勤王!”   “太子在山东暴毙,临安王麾下水师入京勤王!”   那街道两旁的商人住户家家闭门锁窗,听见太子已死惊疑不信,又听临安王三字更犯嘀咕:这么个横冲直撞杀人无忌法,倒是来勤王的还是造反的?   这群兵匪下手忒狠,却只挑穿甲的,不动老百姓。其中有二卒结伴而行,一个低声嘀咕:“咱们云衣军头一回正式操练就披着别人的名号,奶奶的,是不是亏了点?”   另一个道:“甭管披什么皮,头领知道咱们的芯子不就得了,还怕立不了功?”   骚乱不一刻便传入京中的各大勋贵府邸,正打算浑水摸鱼的临安王听到这消息都懵了,他什么时候召水师入京了?!   外来军旅若能如此轻易闯入京城,他这些日子还至于如此步步为营、小心筹谋?!   “容裔——”听闻婉慈旗下的两队人马正赶来围府,容明晖怒极反笑,“他不做人,还想拉着我做鬼。”   ·   午牌时分,除了派往各藩王府防止混乱升级的兵马,婉慈手底余下的兵马全被他带往宫门口,将紫禁城前后九门如铁桶合围。   现在的情形是,黄衣军不敌银衣军全军覆没,婉慈的人马在外,与把守宫门的北大营叛逆对峙。而北大营后有青衣军,宫里又有银衣、绯衣二军候着。   婉慈不防容裔突然发难,一步迟步步被动,纵使手里有数倍于容裔的兵力,可宫内核心尽掌握在容裔手里,他鞭长莫及。   太子的生死还在确认中,太后此时无疑落在容裔手里了,他又有皇室长公主的支持,婉慈就算此时硬打进去灭了容裔一党,那然后呢?   如果太子真的已经遇害,谁来继皇位,谁来承国体?   难不成是先帝留下的那两个不到十岁的娃娃?还是逗留京中虎视眈眈的临安王、又或雄兵一处的青州王?   婉慈捏紧刀柄,丝毫不怀疑这是容裔算计好了的,逼得他进退两难。   “相国且慢动手!”正在僵持中,一辆火烧火燎的轩辇驶至宫门,婉慈身后的大将草木皆兵,瞬间大刀出鞘。   那车帷一掀,露出一个老态龙钟的黄袍老人来,婉慈眼神动了动,忙令收刀,下马拜道:“老祖宗,您老什么来了?”   来者正是先帝爷的三皇叔,也不知谁走漏了风声,把一把岁数颐养天年的老祖折腾了来,皇叔祖顾不上解释什么便向宫门走:   “你们千万别妄动,大楚的根基不能断,太后还在里头呢。让我进去劝劝阿瞒,这小兔崽子胆肥了,敢玩儿邪的了,看我揍不死他!”   这位老祖宗年前便开始有些老糊涂,婉慈听他说话亦庄亦谐,眼中的期冀浅了几分,思来索去又没有更好的法子,只能请三皇叔入宫做说客。   成与不成五五之间,实在不行,今日他婉慈只有铁蹄踏宫阙。   却说老王爷一路过正德殿入后宫,无人敢怠慢他老人家,被不知哪路人接引,顺畅得不可思议。到了毓璋宫,方砖上的血还没干。   老王爷拄着鎏金拐杖,闻见血腥气先厥了一下,四处踅摸逮见容裔,上来就一通大骂:“你长本事了,也来逼宫这一套,当皇家无人当老王爷我死了吗!”   毓璋宫幸存的婢仆与俘获的禁卫,方被摄政王的气势震得大气不敢出,见这老王爷上来就敢骂阎王,生怕那佝偻的身板不够容裔一剑挑的——他就是个天生煞神,都敢带兵造反,亲手弑师,还有什么不敢干的?   出人意料的,容裔半点怒容都没有,还和颜悦色吩咐人上了参汤给皇叔,生怕老祖宗气出个好歹。   参汤随传随到,端上来还是冒着热气的,好像容裔早就料到老皇叔会来。   不过老王爷骂得没解气,瞪视油盐不进的小子,抬拐给了这混蛋小腿一下,“早知你生有反骨,当初便该留你在掖庭自生自灭!”   老头子忒彪了,容裔手里可有剑啊!连自身难保的婉太后也忍不住出声提醒:“皇叔当心。”   “别拦我,我今儿非把这兔崽子骂醒不可!”老皇叔说骂就骂,什么难听骂什么,奇的是容裔由始至终含笑听着,见老皇叔嘴干了,还亲手奉盏给他润喉。   老王爷不领情,喝完继续骂,好不容易歇下一口气,转头对婉太后语重心长道:   “太后娘娘放心,本王爷在这呢,此子不敢胡来。我听说了我那侄孙儿的噩耗,唉,天可怜见的,太后节哀……   “不过事已至此,还是早些商定大体为好。阿瞒无知,量他不敢做窃国奸贼,我记得先帝还留了两位小皇子在十王宅,哪个堪登大宝,由太后决断。再传口信给你兄弟,让宫门外的禁军都撤了吧,唉,我看着都心惊胆颤的。”   婉太后本以为他是来幼容裔的,哪想老皇叔话风一转,竟是站在容裔一边。   敢情方才那顿骂是苦肉计不成?   这也在容裔的谋划之中吗?   她颤声道:“皇叔!”   “太后!”平常糊里糊涂的老王爷此时目光精矍,说一句震一下鎏金柺,“一笔还能写出两个容来?定下了太子,你还是太后,阿瞒还是摄政王,大楚还是大楚。否则想如何,边患未平藩王在侧,祖宗的江山社稷由着你们胡闹吗?!”   婉太后闻言,眼中最后一点希望消弥无踪。   就如容裔所言,她兄长手握二十万禁军,又如何呢?   她自认比不上容裔疯,她注重声望史名,不敢拿大楚江山做赌注。   尽管想起太子,她的心就像滴血一样疼,可婉凌华也不得不承认,比起容裔,她更无法容忍临安王——那个颇得先帝宠爱的狐媚子生下的儿子,在她眼皮子底下坐上龙椅,称她一声母后。   她身子晃了晃,仿佛一瞬间苍老十年,抬起疲惫的眼睛看向容裔,恍然发现,他那双冷厉无情的眼睛与高宗皇帝真的很像。   是不是当初留他母子二人在掖庭一条生路,是错的?   又或者从当初将荀青从先帝身边逐离开始,她就走错了?   “……传哀家口谕,命右相领禁军退出皇宫。”声音喑哑沧然。   这场来无影疾如风的政变,虽不至兵不血刃,但无疑用了极小的代价,匪夷所思地完成政权的更迭。   容裔仍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慵懒神态,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个结果。   他终于为母亲报了仇,可真到这一天,总觉得心里缺了点什么,空空荡荡的惹人恼闷。   送走老皇叔,容裔冷眼回望一眼巍峨的宫殿,正要整军进行下一步布防,云衣军山字营长突然领着一个少年过来。   “王爷,此人说是王爷的密探,有事要当面回话。”   容裔挑眉看向不知何时成了他密探的湛让,还没询问,湛让急切道:“王爷看见我小师叔没有,我和她一同回城,中途走散了!”   容裔眼神一亮,继而墨瞳猛缩,沉声问:“在哪里走散的,当时情形如何?薛平羡,召集人马听令!”   “王爷!”这边才说完,却是铜芝宫的林公公匆匆跑来,“东宫、东宫那里出事了,太子妃与蓉侧妃扣下华姑娘要挟您……”   还没说完,湛让面色骤变。   容裔霍然沉目,嘱声“伺候好太后”,抬步急往东宫方向去,一时顾不上想华云裳如何会入宫,又如何落入太子妃手里,攥着剑柄的手微不可见地抖,心里阵阵发慌。   摄政王身后兵马猎猎随行,林公公被这架势吓得倒退几步,连带吞了后半句话:“……可是被华姑娘的人反向制住,王爷这是急什么呢?”   容裔一路行至东宫,入眼是榭台上一个纤窕静谧的背影,满心忧惧瞬间放荡无边了,倏尔止住脚步。   随后的薛平羡抬手,一众兵卫齐齐停下,寂无一声原地待命。   那榭台上并不见太子妃的身影,华云裳身边站着付六,一见王爷赶来便低头行礼。   背对这边的云裳有所感,还未完全回身,便被一个有力的怀抱紧紧拥住。   “容九。”   “你没事吧,可有哪里受伤?”容裔将她脸上每一寸肌肤都仔仔细细看遍,她的眉她的鬓,还有她那双似会说话的眼睛,感觉胸腔中的空寂处正被慢慢添补。   他红着眼睛问:“不是让你别回头,为什么又回来了?”   云裳没有推开他,清澈的眸子与他对视:“若我不回头,你当真再也不纠缠于我了?”   “当真。”容裔掐着云裳的腰,眸光深沉,声音发狠地说:“可我心里也发誓,你若回来,这辈子都别想走掉。你不情愿也好,恨我也好,我都不会放过你,因为是你自己回来的。”   “骗子。”华云裳当着众人的面,踩了这高不可攀的摄政王一脚,“若我不回来,你会让我在江南待些日子,等到京城平定,便会过江去抢人,对不对?”   容裔笑了,原来这世上还有一人,如厮知己。   这么了解他的一个人,还没有被他吓跑掉。   “那么,你为谁而回来?”   “为了一个坏胚子。”云裳手指戳他胸口,眼如驯鹿,唇含樱珠:“你这个坏胚子。” 第62章 王妃   云裳和湛让回城时, 城中的乱象开始显现,各个军库司都在调配兵力,不时的又有小规模械斗发生, 分不清是哪方势力。   付六带的一队人过于显眼, 云裳想了想将人马兵分两路,一半人保护湛让, 一半随她回华府,却发现国公府大门已被奚家军团团围住。   云裳万没想到自己也会成为目标之一, 好在付六带的兵卫皆为精锐, 前脚护她全身而退, 其后却又碰上东宫的秘探。   云裳听付六的意思, 容裔已将今日宫变的方方面面都谋算在心,左右她是因为不放心他才回来的, 索性反客为主,令云衣军挟住东宫探子,用他们的脸做通行令入宫。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因为那最危险的人,恰恰是力保她安全的那个人。   “你算定我会回来。”云裳控诉般地向容裔皱起小鼻子。   “不, 其实一点把握都没有。”容裔看着她, 只不过是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 他都会做万全的准备。   付六回禀道:“主子, 从密探嘴里问出来了, 是太子妃下的令, 派人去华府拿华姑娘, 说华姑娘可以辖制您,令探子务必带回。”   “哼,婉湘君有那个脑子?”容裔牵住云裳的手走进昭明殿, 东宫唯二有身份的女眷——太子妃婉湘君,与蓉侧妃华蓉都被人看守着,如同两个衣裳华丽的阶下囚。   如容裔所料,这一招困兽之计无疑是华蓉怂恿太子妃所为,可惜自不量力,在他眼里就是稚童把戏罢了。殿门开启带进的阳光让这两个女人眯了眯眼,看清来人后,二人同时向云裳投去恨毒的眼色。   看到容裔的冷眼后,婉湘君想起了在石室受过的折磨,本能地缩起肩膀,“殿下呢?你这乱臣贼子,把太子殿下如何了!”   “放肆!”付六喝了一声。   容裔瞥她一眼:“难得太子妃痴心,就是不知太子死前有没有想过你。我答应婉慈留你一命,但太子妃若执意给太子陪葬,本王不介意成全了你。”   “什么,太子……去了?”婉湘君双目失神,“不、不可能,你骗我!”   “呵、呵呵。”华蓉突然冷笑,付六手下那内侍手劲奇大地钳着她肩膀,华蓉却像根本感觉不到,恨不得抚掌大笑,讥嘲地面对婉湘君恶毒的眼神,“死得好、死得好——你瞪我做什么,你既然这么喜欢太子,自尽随他去死岂不好,不过,想来就算太子做了鬼也不想配一个丑鬼吧!哈哈哈!”   “你这贱人放肆!”   这两个风光不再的女人,一个色厉内荏,一个疯癫如狂,云裳看着初回京时遇到的那个端庄秀雅的华蓉,变成眼下这副模样,虽然不会再因她心痛,还是唏嘘,不想再看下去。   容裔察觉她的不适,拉住她轻声商量:“宫中此刻混乱未平,先去我府上歇一歇?”   云裳点头,转身时华蓉忽然冲着她的背影吼道:“华云裳,看见我的下场你很得意了?!可你能心安吗,你今日能安然无恙,不过因为我替了你的命格,我遭受的一切痛苦本来都该是你的!你口口声声瞧不起我,可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小人!”   云裳步子一顿,一种怪异的感觉袭上心头,回头问:“你说什么?”   容裔挡住云裳,警告性地瞥向华蓉。然而此时的华蓉如何料不到自己的下场,豁出一条命去,只为在云裳心头扎进一根刺,冷笑道:   “在我的家乡流传一种诅咒,找两个同年同月同日同辰生的孩子替换姓名,那生来福薄的孩子身上厄运就会转移到另一人身上。华云裳,你我生辰同日,你真觉得这是个巧合?还是你不敢深想你心中那位好爹爹都做过什么!”   她喊着喊着滚下眼泪 ,“我从前叫华筠嫦啊!华年以为我不记得了,他以为,我一心把他当成是好父亲,可从一开始,他就没有将我当成是女儿!”   云裳心头焦雷炸响,之前一些隐秘的想法被一条线串联起来,让她毛骨悚然。   她想向华蓉问清楚,容裔却挡住她的视线,手指在她发白的唇角蹭了蹭,用低缓的声音安抚人心:“不要听她的,等你爹回来,让他亲口告诉你好吗?华将军就快回来了。”   云裳看着他,“你也知道此事?”   “不,”容裔神色刹那变得无辜至极,“我什么都不清楚。”   笑话,他自己好不容易把宝贝骗回家,怎么可能替别人背锅。   云裳无言片刻,倒是从容裔令人应对无言的熟悉风格中寻到些安全感,心头的恐慌减少几分。   走出殿门前她对华蓉说了一句话:“你说的这些事我会了解清楚。但就我看到的事情而言,你说爹爹没有将你当成女儿,很伤人心。”   之前华蓉背地里的动作,连华山都察觉到端倪,久经沙场的父亲反而灯下黑,除了他不愿相信自己的养女会做那样的事情之外,没有其它解释。   这想法的产生绝不会是因为利用与忌讳,只能是纵容与疼爱。   这是亲人间才会有的反应,就像云裳此刻,也不愿将父亲和邪术之事联系在一起。华年在她心中的形象,一直都是多年前那棵大槐树下,抱着她无言落泪的温柔男人。   她不能随便怀疑阿爹,要听也是听爹爹向她亲口解释。   头顶被轻轻抚了抚,云裳抬头对容裔露出一个浅笑,目光在他胸口扫过,请他不要为难华蓉。   华蓉的结果如何,该等到父亲回来决定。   容裔随意应了一声,一直牵着云裳的手没有放。云裳意外他竟要与自己一同回王府,“宫中还有许多事需要料理吧?”   “后面的事有人管。”容裔像个好不容易得到糖果的孩子,哪有那么容易放手。   殿外的银衣大军还整装列阵等着指示,当着这么些人,云裳后知后觉地脸红,手掌抽了几次没抽出来,反而被握得更紧。   付六自以为有眼色地上前问:“姑娘想回华府,还是回咱们王府去?”   话音才落,容裔不满地挑眉,“姑娘?”   付六转了转眼珠,乖觉地扇自己腮帮子:“是娘娘,王妃娘娘!”   云裳闹个大红脸,嗔恼地瞪向容裔,薛平羡在下头笑了,说一不二单膝跪倒:“末将拜见王妃娘娘。”   领将都拜了,银衣军随即整齐划一地卸刀伏拜,声音上冲霄汉:“吾等拜见王爷,见过王妃娘娘!”   云裳羞得不想见人,容裔大笑,底下士卒从来没见过王爷这么开心,心说娶了媳妇就是得意,连王爷也不能免俗。   这些人前一刻还在与御林军对峙,此时险情得解,皇宫内外都在掌握之中,个个精神放松,有性子跳脱的大声抖机灵道:“祝王爷王妃百年好合,多子多福!”   容裔很受用,当场提拔那兵士连升三级。银衣军历来啃最难啃的骨头,难得有这么轻松的时刻,其余人有样学样地起哄,一时兵气横溢,哪管脚下踩的是东宫西宫。   婉湘君在紧闭的殿门内听着不成体统的呼喊,呆愣半晌,终于不得不认清一个事实:属于太子的时代结束了,曾经日夜肖想皇后凤座的她,如今不如一个平民女。   殿外高台上,云裳耳朵都快红透了,还要在众士兵前维持体面,背地揪着容裔的手心肉重重一掐,后面效颦者的升官梦破碎。   折寓兰过来时看见这场景,眼睛都睁圆了,这不知道的,还以为摄政王篡位成功了呢。   容裔不负所望,跟个昏君似的把剩下的摊子一股脑丢给他,自己领着美佳人撤了。   从没见摄政王做什么事这么迫不及待过。   折寓兰直到此时才明白过来,九爷是真的喜欢华云裳这个人。他为自己的迟钝惊愕,反应过来抓瞎地问:“不是王爷,下官尚只是六品员外郎啊,都归我善后吗,令行不达怎么办?”   容裔头也不回,“不是给你留下这些人了吗,他们手里的刀,不是吃素的。”   银衣军齐握刀锷,阳光打在刀锋折射出冷寒的光。折寓兰感受着无声的威震,环顾这座诺大却无人敢造次的东宫,一颗心慢慢沉定。   大楚立朝以来,从不曾有这样兵不血刃的宫变,在不发生大规模拼杀的前提下,利用互相牵制的势力迅速安定京城内外,除了容裔,折寓兰不觉得有第二个人可以做到。   有这位爷坐镇,他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回到王府,才闹出震动寰宇大事件的容裔转头成了个毛头小伙子,诸事不理,只是与云裳腻缠。   云裳不适应他黏黏糊糊的小动作,拍掉那只手爪子,容裔又专心地盯着她的脸看。   “这么瞧我做什么?”被那双慑人心神的眼眸盯着,云裳鬓边流苏瑟瑟地摇晃,有些顶不住。   不知这人太有手段还是过于耿直,贴颈的气息濡湿她的肌肤,像野兽在克制,然而又毫无章法,一丝不掩饰他此时的意图。   这是要一口吃了她吗?云裳晓得容裔的疯,怕放任下去真会羊入虎口,推他胸膛声音不稳:“容九!”   “叫我小哥哥,嗯?”容裔握着她的腰,将头埋在颈窝间。   “……”云裳不懂容裔哪里来的奇怪癖好,耳垂上的软肉被叼住,歪头轻喑,一根手指抵住他的心口,浅浅吹气:“小哥哥,你知道血青丝是怎么回事吗?”   容裔动作一顿,觉得要了命了。   他向来知道云裳聪敏,却一时得意忘了形,没料到华蓉只在东宫说了几句,她便将华年收养义女的目的,与他当日割发取血联系在一起。   之前她不愿接近他,很大一部分便是他藏着事的缘故,如今好不容易回转,他不可能再让华云裳反悔。   男人将不盈一握的腰肢环紧,看着那双剔透的翦水秋眸,理直气壮说:“我不知道。”理直气壮压上她的菱唇。   好半晌,云裳才得喘息之隙,咬着红肿的娇唇,眼中水光涟涟,“侬属狼个哉!”   容裔闻声低笑:“殊不闻贪狼有吞天之能,何况,吞你。”* 第63章 大结局(上)   容裔食髓知味, 一直腻着云裳厮磨到晚膳时候。   内殿未掌灯,半明半昏的夕晖助长放纵荒唐的欲.望。容裔将云裳抱坐在窗下的玫瑰椅上,自己按着椅臂屈膝, 将她整个人圈入他的囹圄, 低头贴上那枚白皙的喉结。   女子的喉咙不同于男人,那是一个柔软又隐蔽的花苞, 需要十足的耐心才能品出美妙。   云裳怕痒,难耐地向后仰起头, 反而更像邀人品尝般, 昏昧空间里弥漫着无尽的欲说还休。   有些心意非到抉择关头不能看清, 一旦看清了, 有些事的发生便是自然而然。   云裳并不觉得羞耻,乖乖巧巧地勾着容裔的脖颈, 只是心跳得有些恍惚。   实在被啃得痒不过了,她忍不住轻吟去推容裔,容裔气息灼热, 转而向软罗纱的衣领下开拓,云裳身子激灵一下, 警惕再推他, 男人便愉悦地低笑一声。   云裳的衣襟早被他揉扯得没眼看了, 侬声抱怨:“你不是属狼, 是属狗的。”   容裔动作微顿, 抬头问:“不喜欢吗?”   他眉弓下染了抹微红, 一本正经的眼神凝望过来, 由不得人不心悸。   云裳眼神上飘,容王爷真是当仁不让的一根木头,都这种时候了, 都孟浪到这份上了,还大白话地问她喜不喜欢?   木头。   偏他神情真切,声音压低一分:“我有时看不出你不高兴、因何不高兴,所以你若不悦了,一定告诉我。”   云裳被这坦白的话逗笑,白生生的指头抵开他额角,一边理衣襟一边道:“恕我直言,王爷殿下揣摩人心的本领一等一的高明,不必拿话哄人。”   “可我只想懂你。”容裔直勾勾地看着她,眼里还有未褪的水光。   云裳转开视线。   她当然不能承认她爱极了这张脸,否则此人的尾巴不是要翘到天上去?不过美色当前,云裳到底忍不住转回眼神,伸指碰碰他的颔骨,沿着硬朗的轮廓一路向下比量。   这骨相的完美比例实在难得一见。   容裔眼色骤然深邃。   云裳说出心底长久以来的愿望:“我为你画幅肖相可好?”   她不提这个还罢,一说起,容裔瞬间想起她曾邀请折寓兰画相,还力赞那混账的容貌,两人惺惺相惜得很,继而又想到有琴文林那张足可傲世的脸,在云裳眼前足足晃悠了这么多年,顿时醋海翻涌,手掌在云裳腰上一握,人又压了上去。   “哎!”云裳也不知他按在她腰窝的哪里,浑身一软,整个人落在他的臂弯里。   哪有话不好好说就上嘴啃的人呢!云裳此前也没看出容裔冷峻的外表下,暗地是这般缠人,“你行行好,堂堂摄政王不要显得这般急色。”   一声轻笑:“本王若真急色,你此时还有力气控诉我么?”   “别、我饿了,真的,别闹了……”   “不是正在喂你吗?”   “……”   这一闹又过半晌功夫,付六在外候着传膳,眼看天色越发黑暗,小心翼翼问了三次,两次没有回音,最后一次他家王爷终于开尊口:“吵什么?”   那声音没有一点恼怒,反而像喉咙糊了层蜜,和悦得让人不敢认这是他们那位喜怒无常的爷。   付六捂着自己的腮帮子牙疼,久旱逢雨,真比今天的月饼馅还腻了。   等里头终于掌灯传膳,容裔额外要了水。付六一听心里就是一声好家伙,满脸喜意地想,王府的好事将近了。   也该有个人来疼一疼他们王爷了。   府内女婢不多,这些事都由他这个掖庭出身的人经手,付六不止准备了热水,还有澡豆、花瓣、香膏子并那止疼的药膏,一应俱全。   实际上他想多了,容裔矢口不承认自己急色,华云裳是他两世的珍宝,未行六礼之前,他如何会这般随便地占有她。   只是吃不到肉,望屠门而嚼地解解馋是免不得的,云裳身上概是能摸的地方都没逃过他的魔爪,两人身上皆闹出汗来,容裔自己无妨,想女子爱干净些,才为她要了水。   云裳拢着衣襟不肯在这里沐浴。   非是信不过容裔的人品,只是哪怕才与他交颈厮磨,她还是不习惯在家以外的地方沐浴。   现在的云裳只有一个想法:吃饭。今日一大早起来便赶出城去,一整天没正经进食,这会儿真有些饿了。   容裔哭笑不得,命人将送进屋里的热水浴桶撤出去,又传摆饭。   谁知沐浴用的零碎东西不少,一个小婢慌忙间将一个扁圆的小锡盒掉在地上,云裳瞧那盒子花纹精巧,弯腰拾了起来,吓得小婢磕头赔罪。   容裔看这蠢东西碍眼,柔情满溢的神情截然一变:“一点小事都做不好,留这双手有什么用?”   “侬凶甚,还不是您老人家的威严吓的。”   云裳瞅他一眼,一看这小婢就是没进过容裔内室,又久闻这位阎王爷的阴沉性情,被吓破了胆子的,安抚小婢两句让她退下,好奇地看着手里的小盒。   容裔没脾气,看着云裳小女孩般摆弄香盒,失笑:“那是什么?先前不是说饿得前胸贴后背么,这会儿又不饿了”   “我也不知是什么。”云裳回答第一句话,一面向食案走一面拧开盒盖闻了闻。   她“咦”了一声,似有些困惑,挖了半指甲在手心化开,质地与平时用的膏子都不同,还散发着一种奇异的清凉,一时摸不着头脑。   无意间看容裔一眼,云裳突然福至心灵。   她顿时拧起黛烟眉,撂下那东西:“王爷家的好东西我不敢偏,饭也不必吃了,我这就家去!”   容裔诧异拉她,“怎么,谁惹你不开心了?”转目盯着她手里的罪魁祸首,“这是什么东西?”   云裳见他神情不似作伪,后知后觉容木头不懂女子家的瓶瓶罐罐,必是下头人弄鬼,红着脸立在原地,一口气不知该向谁出。   适时肚子不争气地咕咕两声,云裳气馁,掉头道:“吃饭。”   容裔见识到了什么叫女子的脾气比变天还快。   他摸摸鼻头,觑着她的脸色闭上嘴,直觉这个时候少说少错。   两人相对坐在食案两方,案上好几道都是江南菜色,如肴栗子炒子鸡,蟮丝羹,还有那芙蓉雪豆腐,看着颇为精致可口。容裔敛袖为云裳盛汤,不知哪一窍突然打通,动作一顿,意味深长“哦”了声。   云裳当即会意,耳朵粉红道:“容九!”   她浅嗔薄恼的模样,容裔怎么也看不够,嘴角的弧弯压不住:“这便羞了,以后可怎么好?”   云裳眯眼搁下玉箸,容裔忙道:“不说了不说了,用饭。”   云裳用膳的习惯是少而精致,容裔却不厌其烦地给她搛菜,不一时,云裳碗里的菜便冒尖尖了。   女子瞟容裔一眼,又将菜夹回他碗里。   倒是谁也不嫌谁,都吃得有滋有味。   容裔看着她咀嚼时微微嚅动的粉润嘴唇,想起前一世的事,微微一笑,许是此刻心意太足,氛围又太好,惟恐是梦,轻唤一声:“云裳。”   同时云裳也道:“容九。”   容裔笑:“你先说。”   云裳从宫里回来一直放不下父亲的事,如今既对容裔卸下心防,有些话便直接问了:“之前你说我爹快回京了?”   容裔点头:“算脚程该在这几日。”   云裳心中有数,从漠北到梦华,哪里是几日脚程就可以到达的,除非,爹爹提前就起程了。   可是没有君令,阿爹擅离职守回京做什么呢?或者说,他回途有没有经过山东,有没有参与那场“貊族”的叛变?   她抬头看着容裔,他的目光在灯光下十分坦诚,让云裳心头的那个猜测愈发清晰——阿爹和容裔虽然表面上不对付,但他们一定有着共同的秘密。   既是秘密,就该心照不宣。   云裳心思通透,最终没有问出口,转而问:“那奚小将军……”   她话题转得生硬,容裔佯若不知,“放心,我留那只乌鸦的性命。”   云裳一愣,奚荥是率兵去华府捉她的人,同时也是宋金苔的夫君,她原想求求情的,闻言闹不懂了,“什么乌鸦?”   容裔但笑不语。   饭后夜静风凉,两人到八角亭中赏月。   这一年的中秋,梦华街道禁严,百姓足不出户,没有彩灯烟花也没有十里游舫,连皇宫内禁同样是人心惶惶,灯都不敢多点一盏,寻不出半点节日的喜庆。   但天上的明月还是亮而圆满,亘古不变地悬映人间。   容裔将披风裹在云裳身上,望月沉默了一会,道:“我今日杀了隽从心。”   怀里的人身子一颤,容裔心想她果然在意,苦涩地低头。   她是从正统的学宫学成出师的,尊师重道是为人基准,如何接受得了弑师之事呢?容裔本可以不说,可是他怕她早晚会知道,怕她知道后会怪他,觉得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畜生,继而远远地离开他。   ——与其这样,他还不如自己递出这一刀。   这很矛盾,好比是没有安全感的兽类向对它舍食之人恶狠狠地露出獠牙,又剖开自己结疤的伤口,证明自己很丑陋很肮脏。   明明是想靠近那良善的温暖,却先用推拒狠狠扎自己一刀。因为遍体鳞伤,就不会再感觉痛了。   他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比任何人都更怕失去。   “吾君手中有刀,心中有佛。”云裳默然一许,轻道。   容裔闻言指尖颤抖,不敢置信地看向她,“你说什么?”   云裳的脸被月色映得晶透如白玉,澄澈的黑眸望向他:“不瞒你,我在返回那道城门之前,心中预料到的情况比现下局面糟糕许多倍……其实在三位藩王在京的形势下,混水摸鱼比安定各方更容易,你大可以做得更绝,可是你没有。”   云裳没有想到容裔最终愿将皇位让给一个小儿坐,这也不由让她反省自己,是不是把他想得太乱臣贼子了……   然而不能否认的是,她确确实实是做好最糟糕的准备回来的。   隽从心是士子楷模白衣帝师又如何,她在石室中听到他对容裔母子做的事,只有对容裔的心疼,怎会舍得责怪容裔?隽从心也许是位当世无双的谋圣,却不是个好老师。   至于太子,云裳对他全无好感。太子生前觊觎她,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云裳又从容裔口中得知貊族叛乱的真相,如若让这样的人主莅政,江山社稷岂不危矣?   反观想世人口中冷血嗜杀的摄政王,在兵不血刃间移换权柄,最大程度避免了无谓的牺牲。   “是为了你。”   “什么?”云裳抬头,猝不防的温热堵上来,低不可闻的呢喃缠绵落在唇舌间。   “……我知你不喜欢冲突血腥,也不喜欢钩心斗角,我不能弄脏了你,为了你,我想变成你喜欢的样子……”   我心中无佛,只是甘愿为你放下屠刀。   云裳顾不上感动,被欺得脸热身软,双手下意识勾在他腰身两畔,若非嘴不空闲,真的想问一句:这个人,当真对风月事一窍不通吗?   ·   汝川王府一片浓情蜜意的时候,临安王下榻的驿馆却是愁云惨淡。   婉太后斗不过摄政王,忍痛同意重立新君,转而命右相婉慈派兵围守在驿馆外,似是认定太子之死与临安王脱不开干系,要为爱子报仇。   软柿子容明晖郁闷加窝火,他不否认自己的野心,可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呢,就被容裔祸水东引,扣上这么一顶谋逆的帽子。   他在围城中咬牙切齿:“容九浔,好个一箭双雕之计!当年太后和姓隽的一力扶持他,只为阻碍我争夺龙位,如今又如何?——易地处之,我未必不会留太子一条性命。”   可眼下说什么都迟了,人为刀俎他为鱼肉,带来的两个幕僚一人出策与青州王联手,以藩镇之势逼宫城让步全身而退,另一人建议向太后投诚,趁着乱势未已斗倒摄政王。   容明晖从前在江南,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听手下客卿挥斥方遒,颇为欣赏他们的才华,而今被困方隅之地,才知全是他娘的纸上谈兵!   昔日翩翩雅逸王爷气急败坏地拍案:“端木翊呢,把这小子叫过来!都什么时候了还跟本王别扭,告诉他,本王若有个参差,先剁了他的狗头喂狗!”   话音才落,绢灯烛影摇曳,端木翊敲门进来,年轻的脸上面无表情:“王爷请息怒,狗不吃狗。”   “哼,”容明晖被这个不好笑的笑话激怒:“狗不吃狗,人可是会杀人!辅之,本王不过凿沉了你师门坐的一艘船,你便一路与本王别扭到今日,狷介放肆,本王可曾责过你没有?眼下什么时候了,当初那个口口声声辅佐本王成就大业的少年俊杰,难道只是名声在外吗!”   他凿的是一艘无关轻重的商船,可现在容裔是往他头上扣屎盆子,要他疑名留青史,拿他的命在火上烤!   端木翊临大事而不惊,平静道:“属下当时也说过,不喜欢与蠢人共事。”   容明晖眉头一跳:“谁是蠢人?”   少年谋士抬眼,“谁方才说向婉太后投诚的?”   容明晖的桃花眼轻轻一眯,二话不说,剑斩方才出策之人,血染地茵,吓得另一个谋士扑通软倒。   容明晖持剑看向端木翊,灯下面如修罗:“然后呢?”   端木翊看向跪地的谋士。   “别!”幸存的谋士一颗心堵到嗓子眼,叩头道:“王、王爷,联手青州王真的是最佳策略了!别杀属下,王爷饶命啊!”   端木翊不紧不慢地接口:“我也这么觉得。”   “……”谋士没被这多智近妖的小崽子吓死,差点被他气死。   “怎么联手?”临安王拧眉问。   他从心底里也认同这个办法,杀害太子的罪名在身,管它真与不真,想投靠太后党无异于天方夜谭。   如今幼主上位,六部交接变动必然纷乱,朝廷不敢在此时削藩,联合两个藩镇势力与朝廷协商,平安离开京城是有可能的。   关键是他们现在围困在这里,口信都送不出去,怎么联手?   端木翊说了一个字:“等。”   容明晖很明晃愣了下神,确定端要翊没有开玩笑,提提手中剑,真有点忍不住想动手了。   等什么,等外头的人磨亮手中刀动手吗?   少年似没察觉到杀机,淡定道:“王爷稍安。一者,婉慈围而不动,便是忌讳临安的十万水师。二者,所谓唇亡齿寒,青州王虽未牵扯进宫变事中,可他在青州的几个庶子无材,难接大任,他与世子皆在瓮中,想全身而退未必不需要盘算门路。三则,太子虽死,东宫还有抱负未施之人,王爷可知,当一个人一旦自诩不凡,他便逃不开择良主而事的窠臼了。”   容明晖听他条分缕析,渐渐冷静下来,扔开剑柄道:“辅之既如此说,本王等就是了。”   那个心怀抱负的人,没有让他等太久。   天还未明,一个菜农打扮的人由手下秘密领入临安王居舍。   容明晖实为软禁,但婉慈在决定如何处置他之前,不会克扣饮食用度。所以送时新疏果的伙计是这些天唯一能进出驿馆的人,伙计在临安王面前摘下斗笠,露出一张文雅俊美的脸。   “谢幼玉?”   “承蒙王爷记得在下。”褐布污衫挡不住谢璞的明华文采,他长话短说,表示自己可以当容明晖与青州王的牵线人。   端木翊在旁听着,不时补充几句游说的话术,谢璞点头,又问他王爷撤离时准备了几种方案,好在外配合,端木简短地说明自己的计划。   他二人身上的镇静气如出一辙,似是运筹帷幄之中的谋士所特有八风吹不动的定力。容明晖听他们将事情安排得明明白白,忍不住问谢璞:“你帮本王的目的是什么,想随本王回江南?”   “江南?”谢璞诧异,“梦华京为中原之枢,小可所挟之志甚远,何必江南。”   端木翊不以为意地解释:“他想让王爷返回江南后遥掣摄政王,自己好扶幼主登临帝位,搞不好还能弄个隽从心第二当当。”   “帝师第二?”谢璞眼中傲意逼人,笑而不语。   他既腆承第一才子之名,要做,便做将来大楚的第一太傅!   端王翊目光洞若观火,没甚诚意地拱拱手:“提前给谢太傅见礼了,只是提醒阁下一句,在摄政王眼皮子底下,野心不要太炙,小心东风变西风,烧到自己身上。”   谢璞没将他的冒犯放在心上,回礼:“来日方长。”   容明晖此刻才听明白,他与谢璞有着共同的敌人——容裔,若他真能脱身回到封地,那么将来谢璞与端木翊一北一南里应外合,未必等不到摄政王倒台的那天。   此子果然,自诩不凡,野心不小。   为免驿馆外地守兵怀疑,谢璞道清事由后匆匆而去。   容明晖目视他离开,转头看向自己的少年军师,神色莫名:“如他所言,京城多机遇,你不想留下?”   “我?”端木翊不感兴趣地揉揉鼻头,“咸豆花吃不惯,江南甜口挺好的。”   谢璞离开驿馆后,直接递拜帖求见青州王容辕。   容辕府外无兵把守,暗地的监视便说不清了。谢璞目前还是东宫行走,虽说太子没了,他这太子左庶人不尴不尬,但容裔无暇或者不屑料理他,他便要把握住这个隙机。   谢璞从来是一个因势制宜的人,容玄贞好色又蠢,不明不白的死了,他没空为昔日的主子悼念,转而盯准下一个目标。   是九皇子还是十皇子无所谓,左右都不过十岁孩童,只要他还在朝廷为官,总有一天可以爬到他想去的位置。   然而,他万万料不到,他会在青州王府见到这个人。   “哟。”容辕待客的厅中,一个身穿紫锦额缠东珠的少年坐没坐相,看见谢璞后向青州王笑道:   “小的说什么来着?我来之前与摄政王打赌,说有人将他当成傻子,摄政王还不信,要砍我的脑袋,瞧瞧,这不是应验了吗。”   这口出狂言的少年正是湛让。谢璞恍如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脱口道:“不可能。”   他了解摄政王,以容裔傲绝自负、不屑与人联手的心性,怎么可能主动来找青州王?谢璞算准了容裔这一生,果决刻薄不懂圆滑,将自己孤立成众矢之的,成在斯,也定会败在斯!   正因看透这点,他才抢占先机游走于二位藩王之间,意图布成牵制住容裔的罗网。   湛让难得见洛北第一才子惊疑不定,开心道:“谢兄与王爷有什么话,但说无妨,我绝不会传出去一个字的。”   谢璞的脸色更青了。   而一直沉默饮茶的容辕,默许湛让在场,眉头同谢璞一样未曾放开。   谢璞霍地意识到,不管容裔派湛让来提出什么条件,青州王可能相没被说服,毕竟比起帝王治下,藩王间的利益才更为一致,连忙道:“王爷请听在下一言。”   湛让姿态闲适地听他滔滔而谈,果真一句也没有插嘴。   青州王的眉心随谢璞的话时松时紧,听到最后,终于下定决心般抬起手,止住谢璞的余言。   “不必再说了,谢公子请回吧。”   谢璞变色深揖,“请王爷三思,立足于长远考虑,藩镇利益实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青州王做了半世藩王,比这鼓舌的年轻人更懂什么叫立足长远,他既然决定,便不改辙。   大厅的沉寂像一座无声的坟墓,压得人难以忍受。   湛让见状分外“不忍心”,安慰谢璞:“哎呀,谢兄真的想不明白还是自欺欺人?你知道稷中学宫在哪里吗,在姑苏,姑苏城与临安城相去几何?临安王想划江而治的心思不是一日两日了,我们稷中英才济济,必然首当其冲,好歹也算王妃半个娘家呢,你说,我师婶子能放任临安王回去吗?”   谢璞本能反感这个油滑少年,从他的话中听出一丝不好的预感:“什么王妃,什么师婶?”   湛让故作意外:“摄政王妃啊,谢兄不知道?云裳小师叔是我师叔,那娶她的人,我只好尊称一声师婶了,有问题?”   青州王在一旁听得眼皮直抽抽,很难将那手腕铁血的年轻摄政王与,那两个字联系到一处,觉得摄政王要砍这小子脑袋合情合理。   一念未完,自家不省心的儿子忽从壁幛后忘形而出,听了半天壁角的容天琪来到湛让身边,跌掌叹气:   “华姑娘真要嫁给摄政王了?可惜可惜,怪小王晚入京师一步,人生百年第一恨,天下名花皆有主,哎!”无限惆怅。   湛让冷眼看他,“劝世子一句,好生做您世袭罔替的青州王,不该动的心思别惦记。”   谢璞听到“世袭罔替”,心里一凛,陡然间全明白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容裔这般下得血本,难怪青州王舍弃盟友了——哪还有比世袭罔替的丹书铁券更长远的利益?!   他脸色惨白,一时不知该为心上人嫁于他人怅惘,还是计谋一败涂地绝望。   可笑他还想着来日方长,摄政王,根本没给他等到来日的机会。   “谢兄留步。”见谢璞面如土色预备告辞,湛让笑吟吟开口:“摄政王盛情,劳谢兄天牢里头走一遭,请吧。”   ·   太.安九年秋,继太子殁后,滞留京城的三藩出京。   青州王得世袭异姓□□书券,临安王削亲王爵为郡王爵,改封平凉郡君,原临安王府充淮南节度使府,临安归统朝廷管理。闽南王返途中暴病而亡,闽南部落长幼世子争权,大乱,京城黄衣军赴闽镇乱。   西宫里婉太后的头风就没再好过。   “真是好手段啊。”   云裳从近日的风声与湛让话中,逐渐还原容裔布的这盘大棋,远交近攻有之,乘势去敌有之,不由赞叹。   只是想到谢璞还关在天牢,云裳剥葡萄的指尖微顿,轻蹙秀眉。   她视儿时照顾过她的谢璞为世兄,并不存在其它的心思,可即便如此,她也不敢轻易向容裔打听求情,那根木头吃醋的后果她是领教过的,真能免则免、敬谢不敏。   且她隐隐觉得,容裔关押谢璞的目的,不全是为了为难他,大抵同样是棋局中的一招伏眼。   唯一的不足,是天牢条件艰苦,谢璞出身名门一向锦衣玉食,如今秋深早晚寒凉,不知他受不受得住。   “想什么呢?”指尖突然一阵酥痒,容裔不知何时进的屋子,低头噙了她手里剥了一半皮的葡萄,转头便抵住她的唇。   云裳一句抗议来不及发,西域进贡的玫瑰香便在口中糜成甘甜的汁水。   “唔……”   “方才在想谁?”   云裳轻喘一息,腮上绯色薄染,嗔目取帕子擦拭。瞧瞧,她还没露出形影呢,这厢的飞醋便吃得没边了。   容裔褪了朝袍随手抛在衣桁上,拈着她下巴不依不饶,“说话,在想什么?”   “不曾想什么。”云裳秋眸轻转,自是不认的,飞快转移话头,“今日下朝早,不忙了么?”   婉太后最终定下先帝九皇子为太子,这个从出生以来便默默无闻的小皇子,在太子位上还没坐热乎,容裔便联合礼部与御史台,神速般地扶年幼太子登基称帝。   朝野为之震动。   婉凌华为先太子谋划将近二十载,也没等到这一天,容裔说死不松口,以致于容玄贞到死只是个太子。   可谁也搞不清楚摄政王为何突然转了性,大楚说立国君就有了一位新君,婉凌华闻信几乎吐血,不能忍受为他人做了嫁衣裳,以太子年弱为由,坚决不同意太子登基。   然而西宫的势力,已经大不如前,婉太后也不再是从前那位可垂帘听政,能钳制摄政王的太后娘娘了。   摄政王再一次展现出他不容质疑的铁血手腕。   新君登基后诸事繁忙,要整顿六部,还要着手安排新立国子监的招生,重中之重是明年的春闱。皇帝四书还没读全,没有能力亲政,国事理所当然又落在摄政王的身上。   云裳这几天常常一整日见不着他,只有天黑后才见容裔回府,一起用过晚膳,容裔又往试霜阁去了。   今日难得空闲。   容裔的神色有些疲惫,这么连轴转地理政,饶是铁人也熬不住。云裳心疼他辛苦,一连给他剥了半碟子葡萄,晶莹莹地排好,又叫小厨房煮些养气补益的汤食送来。   看着她宛如一府主母的架势,容裔笑起来,将瓷碟推过去,“我不喜吃甜,你吃。”   “嗯?不喜甜还敢求娶江南女子,王爷很大胆哪。”云裳水润的鹿眼微瞪,故意趣他。   容裔顺着接口:“咦,姑娘不是京城人士吗?”   云裳妩媚地轻挑眉梢,拈起一枚莹绿的葡萄送进他嘴里,“见你不怎么吃水果,改一改,对身体好呢。”   “嗯。”容裔就着她手吃了,静静看她一阵,道:“云裳,明日可否陪我入宫,去掖庭的春分台看一看?”   云裳看着容裔的神情,略一怔营,猜想明日当是他母亲忌日,握住他的手点头:“自然。”   “她见了你一定欣喜。”容裔眼色亦喜亦戚,“可惜……”   云裳少见他如此低落的模样,轻道:“别难过。”   容裔摇摇头,“我手中连一副母亲的画像也没有,无法让你见见母亲的样子。”   当初荀氏身份低微,不配拥有画像,后来容裔成了摄政王,再想为母亲留一幅像,找了诸多画师,都无法单凭他的描述准确画出荀氏的相貌。   荀氏带着容裔渡过了一个艰难却温暖的童年,她在他心中的份量不言而喻,那些摹不出母亲形神之万一的粗劣画相,如何能玷污她的风采。   云裳想了想,试探问:“可以让我试试吗?”   容裔闻言剑目倏转,霍然凝向她。   许是那一瞬间他眼中迸发的光过于强烈,云裳下意识缩起肩膀道:“我无他意,若是不行就当我没说过。”   “云裳。”意识到自己吓着了她,容裔握着她的手微微加重力道,“你永远不需要对我小心翼翼,因为我对你的耐心永远用不完。适才,我只是有些意外。”   容裔与其说同意,不如说感激她的贴心。两人商定了,云裳觉得事关为先人作画像理应诚心正意,主动提出沐浴焚香。   这还是在容裔在府里的情况下,她头一回去里间的湢室沐浴,不曾有扭捏。出来时,换了一身月白地绣梨花软缎衫,将潮湿未干的头发打成连香鬏绾在脑后,折袖净手。   容裔也换了一身缟素衫子回来,在书案上摊开画纸,为云裳研墨。   云裳便坐在案前,拾起羊毫笔,先向容裔脸上细细看了几看,道:“你描述给我听吧。”   容裔便述母亲相貌,云裳侧耳听得仔细,落笔很慢,而且每画几笔都要抬头向容裔脸上注视片刻。   容裔能形容的都说完了,忍不住问:“总瞧我做什么?”   “你继承了伯母一部分的容貌,我照着看有把握些。”云裳边画边道:“我曾见过高宗的画像,剔除你与高宗眉眼与脸廓的相似之处,剩下的便肖母了。”   容裔记得宫中都没有几幅,奇怪问:“从何处见过高宗画像的?”   云裳抬头看容裔一眼,在笔下人物的唇边削改两笔,才道:“我爹爹极为崇敬高宗,私藏了高宗的一幅肖相,小时候拿给我看过,还向我历数高宗帝的功绩,赞声不绝口。”   容裔一时未语,云裳眼不离画纸,没听见回音,倏尔想起他与高宗的关系,以为他心情落寞,吐舌补充一句:“别告发我爹。”   容裔眼光动漾。他并没有伤感,他在看她。   女子临窗写意,近秋窗的那只耳朵在光线映照下白皙得透明,似春日里第一朵绽开的梨花。两缕没拢好的鬓发散了开来,也未曾惹她留意,鸦羽般的睫毛只是低垂着,时而轻轻扑簌一下,目光专注,一笔一画都恭谨已极。   却还能分出心神用俏皮话开解他的心结,逗他开怀。   她运笔作画,他用目光画她,感觉此生珍视之人此刻都在这里了,成与不成,都心满意足。   云裳换笔蘸朱砂,染上画中人的唇色,轻轻呼出一口气,“好了。”   她起身,恭肃地将画卷推给容裔看。   容裔先前一直情怯,不敢细看,此时屏息看去,下一刻紧紧握住云裳的手,微微颤抖。   云裳就知道成了。   画中女子娴静姝美,梳着妇人发髻,却是韶华最好的年纪风采,点银朱的仰月唇未动而有盈盈笑意,正用那双湛湛明丽的眼睛看着画外。   似乎耐心听着画外人的倾诉,神色包容,有着无尽的温柔。   她遗世独立,高亭如云,仿佛已经没有什么能再伤害到她了。   “谢谢你。”容裔定睛看了足有半晌,声音都哑了,默然揽过云裳的腰埋头在她颈窝。   衣衫被泪水渐渐濡湿。   “我娘去时对我说,不要哭。我很长时间都不懂,因为那时我根本没有哭。”   容裔闷闷的声音传来,“后来我才想明白,我娘说的是,不要苦。”   慈母辞世之际,唯盼留在这凉薄尘世的游子能少受一份苦楚。   他苦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一个愿意给他甜的人。终于能放过自己,对着母亲的笑意释怀,让她泉下安宁。   云裳没有说话,伸手揽住他的肩膀。   此时言语无力,只有陪伴是她唯一能做的。   每个人都有其无比追忆但再不可能见到的那个人,他有,她也有,眼泪洒在暗处,缅怀存于心底,却好在,还有眼前人可相依相惜。   不知几许后,容裔抬头时脸上已无泪痕。云裳善解人意地不去瞧他,收拾笔墨。   正这时门外付六有事禀告,容裔清了下喉咙,声音故作冷沉:“何事?”   这位爷在属下面前还是好面子的,云裳心中暗笑,将画幅小心卷起放入檀匣。   半晌过去没听见付六的回音,隔着门扉,只有迟疑吞吐之声。   她想着大约外头有重要的事,自来不是缠人的性情,便道:“你去忙吧。”   容裔这会儿却格外不想和她分开,皱眉向外道:“有事就说,何必吞吞吐吐。”   他又没有不能让云裳听的事。   门外的付六叹口气,只好说道:“王爷,郁陶君在府外求见您,还说……见不到您的面就不走。” 第64章 正文完 大结局(下)   【幼主】   屋内安静刹那, 容裔没料到是这种闲事,下意识看向云裳。   云裳“哦”地一声,去水盆中洗去指甲上的赭彩, 似笑非笑:“王爷但去见她就是, 何必看我脸色。”   “……”容裔踱过去,随手将她散在鬓边的发丝拢到耳后, 低头看她,“如今不得了, 这么会撒娇了。”   他心中实是欢喜的, 不久之前, 云裳见到他还是疏远防备的样子, 与她想处愈久,越发现她藏在骨子里的慧黠, 小姑娘脾气上来时,还能有幸领略那丝丝缕缕恃宠生娇的小妩媚。   容裔喜欢她跟他闹,不要似前世呆呆的受困一隅, 也不要似从前冷冰冰的疏离于他。   只要华云裳活泼自在,他愿意将心都掏给她捏着玩儿。   “谁撒娇呢。”云裳轻俏地眨动眼皮, 觉得此人想太多, 以为谁都同他一样无事就瞎吃味。   她与晏落簪没有私底的过节, 南北辩礼是君子之争, 云裳输得心服。她晓得身为一个女子, 要能做到书院祭酒的位置有多不易, 所以对郁陶君甚至是有些佩服的。   晏落簪此时来找容裔, 无非是为了谢璞求情,这也与云裳心思不谋而合,便收起促狭的嘴脸, 催容裔去见客。   谁知容裔看了她两眼,直接将那双纤纤玉手从水里捞出来,扯过巾帕擦了两擦,拖着她手出门。   “做什么,我尚未换衣裳,头发也没梳呢!”   晏落簪在王府门外等候半晌,见管事出来请她入府,心神微定,心想容裔到底是要看无涯书院颜面的。   晏落簪抬手整了整髻上玉钗,一路随着管事入二门厅厦,却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华云裳。   更没想到她的手明晃晃被容裔牵在手里。   晏落簪看着眼前的两人,一股难堪在胸臆间鼓荡。   尤其是她今日登门之前特意换著裙装,妆点胭脂,可此时在穿着家常素衣、妆发不饰的华云裳面前,活似一个笑话。   她从来不屑于取悦于男人,因为她有足够骄傲的资本,除非那个男人是容裔。   从当年他亲自拟定她的封号,她南下入京,从他手中接过册封牒开始,她就知道这个人是不同的。   那年容裔还是个冷清的少年,颀长的身姿与玄青蟒袍相配,已有令人生畏的隐威。他的手指是冰冷的,他的眼神是冰冷的,可就是这样一个从头冷到尾的人,在她的心里埋下一颗火种。   而此刻的容裔眼中带笑,像被春风融化的积年寒冰,再找不到当年那个孤踯少年的影子。   连身上那件缟白的衣衫,也与华云裳极为相衬。   晏落簪眼底黯淡,忽然觉得脸上这层让她不习惯的胭脂像是戏里丑角的面具。   “坐。女君今日来拜访有何事?”容裔随口问。   云裳手在人家手里,不得已随容裔隔几而坐。   她在人前露面时向来要求精致的,从没有衣冠不整便出来见客过,心里真有些着恼,暗道容裔这些想一出是一出的毛病若不改改,她再也不要理他。   被外人眼睁睁看着,云裳赧然将手向外抽了几下,都没抽动,还险些碰落茶盏,发出锵然一声。   容裔眼疾手快稳住杯托,玩笑似瞟她一眼。   晏落簪余光看见二人的动作,更觉胸间堵的一片无名火无从发泄,敛睫施礼道:   “郁陶今日前来,想请摄政王高抬贵手放过谢师弟。若王爷恩准,我即刻带他回洛北去,此生再不令他入京一步。”   云裳闻言眉心微动,容裔始才看向来客,不轻不重道:“女君这么有把握,能将雄鹰关进笼中?谢幼玉是什么人本王清楚得很,女君与他同门一场,难道看不出来?”   晏落簪一默道:“这是家师的意思。幼玉才高,是接掌无涯书院的不二人选,蹉跎囹圄间实在可惜,请王爷网开一面,我保证他不会再给王爷找麻烦。”   “保证?你怎么保证,打断他的腿把他绑回洛北,余生派人寸步不离地看着他?”容裔语气寡淡,“而且女君说错了一点,能找本王麻烦的人,不大多。”   云裳冷不防地见他转头,心道你说话就说话,看我做什么?   话到此处,容裔没什么好说的了。无涯书院从上到下格局堪忧,除了不知天高地厚敢触他逆鳞的谢璞,旁人还真没个让他看得上眼的,挥手命人送客。   晏落簪难堪咬唇:“王爷。”   “还有事?”容裔明显不耐烦地皱起眉。   云裳了解他的狗脾气,怕晏落簪真惹恼了他,原本谢璞还有生机,被容裔一怒之下斩了岂不是冤枉,忙道:“郁陶君请先回去吧,此事王爷会仔细考虑的。”   再不济还有她在,怎会眼睁睁看着容裔背上滥杀才士之名。   容裔看一眼替他做主的人,没吱声。   晏落簪却误会云裳在奚落自己,为的是显示她与摄政王关系亲密,炫耀于她。   自来高傲的女子不甘心落于下风,临走之前凉笑道:   “往常听谢师弟提起姑娘,说儿时常常哄着姑娘淘气玩笑,带姑娘偷偷吃糖。姑娘如今虽有好归宿,也不该忘了总角时的情谊,师弟这条命,便全赖姑娘美言了。”   云裳一愣,匪夷所思地想晏落簪的脑子是不是急傻了?   她明知容裔是眼里不容沙子的性情,这时候不说替谢璞遮掩,把这些陈年往事抖出来,是怕她的好师弟死得不够快吗?   容裔已经讥嘲地把话问出口了:“你究竟是来为谢璞求情的,还是催命的?”   晏落簪一心针对云裳,听到诘问才反应过来她失口了。   苍白着脸再要补救,容裔下了逐客令。   晏落簪堪称狼狈地离开王府,她看着紧闭的府门,有生以来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做屈辱。   那种寒冷窒息的感觉,几乎将她整个人淹没。   郁陶君当夜返回洛北,对京中之事闭口不提,回到无涯书院后闭门钻研学问,余生再未踏入京城一步,此为后话。   此时厅堂中,云裳好不容易抽回手来,一看几根指头果然红了,淡淡地看容裔一眼,回身向后宅去换衣服。   真是,就没见过这样不体贴人的,居然强拉着她蓬头素衣出来见人,不知姑娘家都以美为尊吗。   容裔诧道:“你不高兴?”   云裳默默翻眼不理人,有哪一件事可令她高兴吗,兀自甩身走了。   容裔着实不解,她不是明明吃了晏落簪的醋吗,因此他才拉她出来要她当面看着放心,哪里出错了?   难道是他对其他女子的冷漠还表现得不够明显?   他本来憋着酸劲想问云裳,当年她那个小竹马倒是怎么哄的她怎么偷的糖,这一来可好,变成他伤脑筋怎么哄她了。   云裳性子和软,没有借题发挥,只晾了容裔半日,这小小别扭过宿即散。翌日二人入宫,去春分台祭奠荀氏。   祀者大事,云裳选了件素锦颜色的襦裙,听说容裔母亲喜欢兰花,剪枝秋兰簪在鬓间。容裔朝服外罩漆光玄服,其外再加著一件裼衣,以最庄重的祭奠服饰站在荒草漫衍的露台,为亡母上香。   “娘,孩儿带喜欢的人来见您了。您瞧云裳好不好?我记得您的话,以后会好好疼她的。”   云裳道:“伯母放心,我会好生照顾王爷。”   容裔天生冷厉的眼睛弯成月牙形状,低头掩住发红的眼睑。   二人出了掖庭,容裔问云裳想不想去太宸宫看看皇帝,云裳留意他情绪还好,点了点头。   九皇子登基大典那日她在宫里,为容裔留意着后宫的安宁,曾见过幼帝一次,只觉那孩子瘦弱得可怜,不像九岁的模样,穿上龙袍也撑不住威仪,反而说三句话就要扭头看容裔一眼,怎么看都像是赶鸭子上架的又一个傀儡。   但她知道不是。否则容裔不会留下谢璞,也不会任命湛让为少傅辅佐幼帝。   他们到太宸宫时,湛让正在里面教小皇帝做功课。   从前婉太后打压先帝的皇子们,这位小皇帝在十王宅到了进学的年纪,也无人管教他,以至于开蒙较晚,又因性情怯弱显得有些木讷,这种拙势在三岁能背四书、五岁被誉天才的湛让面前显得尤为明显。   湛让打小调皮捣蛋无拘无束,唯一怕的就是蠢人。可面对九五之尊,他造次不得,深觉才当几天官,快把有生以来的耐性都磨光了。   听小皇帝书背得磕磕绊绊,湛让将手里解闷玩的玉珠子向汝窑笔洗里一抛,一滴水渍都没溅出,拍拍手道:“算了陛下,莫背了,咱们歇一歇。”   云裳在殿外听到湛让的话悄停脚步,两人对视,她朝容裔俏皮地眨眼,示意别出声。   青墀上的值守侍卫看见摄政王居然陪着未来的王妃在皇上门外听墙角,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   只听殿中小皇帝苦恼道:“我是不是太笨了?”   湛让咳了一声。   “朕、是朕。”小皇帝连忙纠正,从声音便可想见他此时神情何等慌乱,“朕是不是太笨了?”   湛让老成道:“陛下,微臣有个问题,假设一个聪明人和一个笨人对谈,您说谁的受益更多?”   小皇帝道:“聪明人的见识更高,自是笨人受益更多。”   “非也。”湛让声音飞扬,“微臣以为是聪明人受益更多。”   “怎会?”   “陛下想啊,聪明者与愚者的本来区别,在于聪明人懂得在思考中学习,而笨人则不然。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所以,自然是聪明人从笨人那里学到的东西更多了。”   “哦……”小皇帝可能没听懂,沉默小许后颔首道:“多谢少傅教朕,朕受益匪浅。”   容裔听到这时终于忍不下去,迈步进殿:“这小子拐着弯骂你笨你还谢他,我教你的都就饭吃了?”   “皇叔!”   小皇帝一见到容裔,好似乳燕还巢一般孺慕依恋,眼神晶晶亮,看见云裳随后进殿,心中更为喜悦,上前两步唤道:“皇婶娘。”   云裳顿了一下,见小皇帝的眼神实在真诚,便未纠正他的称呼。   湛让跟着凑热闹,“呀,师叔,师婶!”   容裔凌厉地挑眉。小皇帝忙悄悄向他的少傅摆手。   云裳习惯性训这不让人省心的师侄:“天尊面前岂可放肆,学宫的规矩叫你就饭吃了吗,正形些,齐整站着,不许失礼!”   湛让吐舌听从,那厢容裔问小皇帝:“我教过你什么?”   幼帝一听这严厉口吻,后背先起了层凛子,嗫嚅道:“为君者不、不可喜怒形于色。”   “还有呢?”   “恩威并施,威重则权固。”小皇帝瞥一眼湛让,“皇叔教导,不可放任臣子登鼻子上脸。”   湛让:“……”   容裔一来,大殿内的气氛倏尔便压抑下去,云裳见小皇帝模样可怜,反省他们这两个大人真讨厌,怎能吓唬小孩子呢?   她将容裔衣袖一拽,打圆场道:   “陛下年幼,慢慢教导就是了。”转而柔声问幼帝,“陛下早膳用了什么,看着还是这样瘦,当下最要紧是陛下的身体,您要努力加餐少思虑,其余事有朝中大臣,还有九皇叔呢,不必担忧。”   小皇帝听着皇婶娘柔声细语地关心他,眼中含了两泡眼泪。他从打生下来抱到皇子所,后来又送进十王宅,除了朔望日见生母一面,其余时间并无亲人关心他吃了多少,身体如何。   他觉得眼前女子分外亲切,不由想起逝去的生母,心酸难忍,恨不得扑进云裳怀里痛哭一场。   奈何容裔在旁看着,小男孩生怕皇叔嫌他软弱无能,只得忍泪垂眸称是。   容裔看不惯这个小哭包,大手往他头顶金冠上一按,生硬道:“今日便罢了,明日不可再如此。”   小皇帝讶然抬头,眼里的湛湛光芒每一缕都是受宠若惊。   湛让惆怅地摇晃脑袋,感受到了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怎么他小时候就没得到过小师叔的温柔,反而被她拎着荷叶杆追得满学宫逃呢。   云裳尚未与容裔成婚,按规矩不好多在帝宇停留,正巧毓璋宫那边传话请摄政王过去,云裳就势告退。   “莫如等等,我从西宫回来后送你出宫。”容裔道。   云裳摇头:“前朝事多,别来回折腾了,不用担心我。”   他左一个兵旅又一个暗卫地往她身边放,估计就算她此刻孤身出京城,也遇不上什么危险。   她反而担心婉太后见容裔的目的,毕竟今日是容裔母亲忌日,是他心里的一道坎,太后明知此事,心中不定打着什么主意。   “无妨。”容裔似知云裳所想,极浅地对她勾了下嘴角。   他如今有她在身边,有娘亲的嘱托在心里,早已不是那个逆旅孤往的容裔。   目送云裳去远,容裔起身去毓璋宫,湛让冲小皇帝使个眼色,小皇帝忙道:“皇叔,我、朕有一事想与皇叔商量。”   容裔一条腿都将迈出殿门了,闻言侧身:“说。”   “我、不是、朕……”小皇帝吞吞吐吐的,“朕听说洛北幼玉才高八斗,想向皇叔求情,将谢璞从天牢中放出来,讨他、讨他做个御前给事中。”   他其实不太明白湛少傅为什么让他这么做,本以为皇叔会大发雷霆,没想到那背景停都没停,轻飘飘撂下两个字:“准了。”   小皇帝大为惊奇。   回过头,湛让冲他挤眼,“微臣说什么来着,还能叫陛下挨骂不成?嘿嘿,这个小赌注是微臣侥幸得了,微臣谢皇上赏!”   小皇帝脸上没有恼色,笑着去取玉匣子里的藏书,开到半途动作停滞一下,转而眨眼自语:“为人君者,不可让臣秩登鼻子上脸。”   说着又将玉匣阖上了。   湛让:……   哎,好好的老实孩子,就这么让人给教坏了。   【奸臣】   毓璋宫中,浓郁的安神香遮不住衰朽的味道。婉太后的一头乌发在新帝登基那日,一夜全白。   殿中的宫娥尽已屏退,听见珠帘响动声,太后凉薄抬眼,声音都不似从前明澈:“又一年茔台荒草,失怙失恃的滋味如何?”   “比不上白发人送黑发人。”容裔站在一丈之外,神色平静无比。   婉太后顿露痛苦之色,离开凤座指尖如针地指住他:“你这个无人性没天伦的畜生!”   “过奖,多亏隽公教得好。”   婉太后眼中失神刹那,“我儿一定没死是不是,你只是把他关起来了,就像囚禁不逾那样……容裔,哀家求求你,你将太子还给哀家,哀家什么不要了,什么都给你,哀家愿意向你母亲偿命。”   “晚了。”容裔无动于衷地看着眼前的苍老妇人,“太后娘娘可知,当初本王想先杀母、再去子,就像你当年对我母子二人做的那样。   “后来转念一想,你死了,太子未必多伤心,可若让你亲耳闻听太子死讯,却一辈子见不到他的尸体,岂非很有趣。”   “有趣?”婉太后自疑自问连道几声“有趣”,哑声大笑,神情几近癫狂。   容裔漠然转身离去。   他余生都不会杀她,反而会好好供养这位大楚朝的太后,只要婉凌华心底还存着一丝太子没死的侥幸,她也不会自戕。   迈出高门大殿,容裔心情平静地看了眼碧晴的天空——他已经走了出来,而她终其一生都将困于自身的囹圄,不死不休。   “王爷。”   湛让早在凌霄门外等着,少年傅师长身如玉,额上东珠璀映光华。   容裔往年每到这日便阴郁难测,连最亲近的属下也是无事不敢靠近,今年容裔却似无事人般,不咸不淡瞥他一眼。   湛让干咳一声:“下官有事不解,想请教王爷。”   “下官明白王爷等皇上开口为谢璞求情,为的是给皇上立仁德爱才的名声,以拉拢士子之心。但,”湛让压低声音:“何以不动右相?”   “动他干什么?”   容裔没怪湛让直言大胆,负手与他穿过宫道长巷,平淡道:   “婉慈在朝中经营多年,手下人脉盘根错节,好歹秩序未乱,动了他,底下的人难免动改营升迁的心思,官场风气浮躁,谁做正事?是嫌皇上还不好欺负?”   他玩味地看湛让一眼,“三藩此回大受折损,到底是死而不僵,正好婉慈也是个老不修,让他们互相牵制是一举两得。大楚换了天,婉氏已非外戚,分而化之则可,一蹴而就则险,这样的道理湛少傅不明白?”   湛让不是不懂,而是不敢相信摄政王真会这样想。所谓留下右相的余势,说好听是遥慑藩镇,又何尝不是制衡摄政王自己?   他本以为容裔这人心眼忒黑,扶幼帝上位不过是弄个小傀儡,该怎么摄政还将怎么摄政。然见容裔捭阖之间,放任皇帝启用谢璞,内有他湛无锋与周楚生,文有明年参加春闱的第一批少年天子门生,武有神机营李锐与西北大将军龚盛,竟是实实在在为新皇搭建自己的可用班底。   噫,他什么时候这么忠心效国了?   “知道你心有七窍。”容裔仿佛看透了湛让肚子里转的贼筋,眼锋未曾一侧地冷斥,“给我省着点用。”   湛让不知收敛为何物,直接问:“所以王爷才把谢璞放在皇帝身边?”   敢情是为了用谢璞压伏他,以达帝心不偏不颇?养蛊呢这是?   容裔懒得言语。   一至宫道尽头,分别时摄政王头也不回道了一句:“擅国之谓王,能专利害之谓王,制杀生之威之谓王。把这个道理教会他。”   湛让站在原地,目视那挺拔萧然的身影步步走远,忽然觉得,也许蔺三爷的看法一贯是对的。   可笑世人骂声不绝缕,这大楚的摄政王,真是好个“奸臣”!   “咦,不太对呀……其实他只是想与小师叔整日腻歪,不想挑这担子了吧?”   ·   云裳出宫乘坐的是容裔专门为她备的软辇。容裔知她不喜高调,辇轿便无特制,四帷去珠玉垂软纱缃黄绫帷,舒适全在里头的布置上。   然而如今在宫里当差的,哪还有人敢不认得这抬轿辇,所过之处尽皆伏拜。待轻辇去远,便和同伴窃议:“听说这位摄政王妃国色天香,倘若一蹙眉一捧心,连摄政王都不敢高声呢。”   同伴道:“新帝年幼,咱们后宫如今无主,我先前听到些风声,说是摄政王有意让王妃入后宫暂掌凤印。”   “竟有此事?可摄政王不是还没有大婚吗……”   云裳在辇中见众婢叩首参拜,心说她又狐假虎威了一回,虽然听不到声音,但也可以想象过后他们必定会议论她。   “等等。”她手指往帘帷外一挑,辇夫立即停下。   辇前跪着两个年纪不大的翠衫小婢,云裳让她们起来,问道:“太子妃与蓉侧妃可还在东宫?”   小婢道:“娘娘问的可是先太子妃?先太子的嫔御仍在东宫里,一应用度与从前无异,只是不可出昭应宫门。”   云裳改不过她们的口,无奈之余思忖沉吟,另一个小婢机灵:“娘娘可要过去看看,奴婢可以领路。”   云裳没点头,父亲回来之前,她不想再见华蓉。   轿辇再度起行,云裳默默盘算,父亲快回京了,她及笄那日说过会在家中等候父亲凯旋,是时候该回家去了。   她自己都未知觉,在王府这些日子,竟渐渐住得习惯,也幸而容裔守着最后的分寸,与她分房而寝,否则爹爹回来知道,只怕要气回漠北。   但云裳没想到的是,没等她回府,东宫里先出了变故。   时近重阳,林公公来王府急禀时,云裳正在屋里与韶白、窃蓝缝制茱萸香包。   韶白这小妮惯爱偷懒,没两针撂下荷包,看着清翡阁里的一桌一椅感叹,不成想兜兜转转还是回来了,闲言未已,阁外一个头发稀疏花白的红袍宫侍脚下生风而来。   付六禀明云裳,门一开,林公公看见云裳就似见了那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上气不接下气道:   “娘娘,东宫的蓉侧妃用金簪挟持了太子妃,扬言要见娘娘您,否则就要杀了太子妃!娘娘快请王爷拿个主意吧,这可如何是好啊!”   云裳闻言眼皮子轻跳,竟丝毫不意外华蓉做得出这种事,脱口问:“王爷不在宫里?”   林公公眼前一黑,哭丧着脸:“什么,王爷未在府中吗?!”   新帝登基后百事待议,容裔嘴上不说,心里恨不能分.身四处跑,留下一个在家陪着云裳浮云闲散空耗光阴。   云裳有一整日不曾见他了,估计容裔这会儿不是在北大营就是国子监,远水难救近火,定神忖定,自己带窃蓝与几个影卫随林公公入宫。   “姑娘,”经历这么多事,窃蓝唯恐她家姑娘再出危险,“华蓉心计歹毒,就这样进宫会不会不妥?”   “投鼠忌器罢了,咱们这么些人还怕她不成。”   云裳且行且问:“华蓉与太子妃不是分开看着的吗,怎会让两人凑到一处?”   林公公道:“本是分在两殿的,只是明面上二人还是妃嫔,往来走动不好多作限制,谁成想蓉侧妃就、就突然发难。”   云裳:“西宫有什么动静?”   “太后沉疴不起,精力已照管不到东宫了。”   云裳又问:“太子此时如何?”   林公公道:“便是太子命人速请王爷入宫的。”   “我是问他可曾吓着了?”   林公公愣了一下,回道:“老奴出宫时见陛下确有些惊慌,不过有绯衣军守卫太宸宫,陛下不会有危险,娘娘放心。”   问答之间云裳趋行至府门外,上轿后,窃蓝掀起窗帘一角,担忧地看眼从早起时便阴沉沉的云层,又转头看向姑娘:“姑娘,蓉二姑娘她……”   云裳面沉似水:“她已不是我华家的二姑娘了。”   轰隆一声雷鸣,暮秋的大雨终于瓢泼而下。   【恩怨】   东宫青玉台高三丈三尺,在滂沱的雨帘中看去,玉台上两个女子身影如两片瑟瑟将落的秋叶。   僵持在玉台阶下的御林军不敢轻动,这疯女人手里捏着婉湘君的命,虽则太子妃的称号名存实亡,但她是右相大人的千金,真有个好歹他们谁都担当不起。   领头的右翊郎将正一筹莫展,霍见密密雨幕中多出一把油纸画伞。   那是一个颀美的女子,身披脂粉洒金软缎风衣,渌发及腰,楚谡走近。蓝衣婢子将伞沿微抬,便露出一张冷艳绝伦的面孔,两泓清眸宛如秋水凝华。   右翊郎心弦微颤,随即低头见礼,“卑职见过王妃娘娘。我等已与华氏僵持许久,她不肯谈条件,只口口声声要见娘娘,如何处置请娘娘示下。”   云裳抬头向青玉台上望了一眼,高台上的华蓉也投下目光。   二人目光隔着厚厚的雨帘,仿佛也能看清彼此的脸。   “华云裳,你终于来了!”   云裳不应,转头看了眼军卫后排的弓箭手,“能射中吗?”   右翊郎一愣,他知晓那行凶之人是王妃的母家义妹,不料王妃会直接这么问,回道:“华氏与先太子妃离得太近了,无法保准,且雨势太大阻碍视线……”   云裳明白了,淡道:“她既要见我,我去见她便是。”   “娘娘不可!”右翊郎下意识脱口。   王妃是千金之体,也是弱质女流,那疯女人手里可有凶器,若是有个一二分差池,他们这些人的脑袋还要是不要。   言讫却见女子转身横目:“我与王爷尚未过六礼,不是娘娘。”   声音虽轻,语中的威严不容质疑。右翊郎被她的话震在原地,云裳一步步拾阶而上。   她身边有窃蓝,保证安全不在话下,来得玉台上,但见婉湘君被华蓉钳在身前,奄奄一息。她二人身上皆已湿透,婉湘君面具掉落,露出那张划痕淋淋的瘤面,华蓉正手握金簪抵在婉湘君的脖子上,簪尖入肉,不知被雨水冲掉了多少血迹。   婉湘君眼下的情况不容乐观,华云裳站在伞下,忽略华蓉恨毒的眼神,直接问:“你要什么?”   “哈。”湿发狼狈地贴在华蓉脸上,她阴恻哼笑,“我要你的命,你给吗?”   窃蓝咬牙怒视于她,云裳风轻云淡道:“何必如此呢,婉氏的命没有你想像的重要,你不惜孤注一掷也要见我,不过是胸有怨气未发。如今我就在这里,有什么话,你说吧。”   华蓉最恨她这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冷冷问:“华年回来了没有?我的那些话,你求证过了吗?”   一声闷雷滚过云脚,云裳低头看着被浸湿的披风裙裾,沉默半晌,道:   “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假使你的那些话是真实的,父亲是因为我做了那样的事,错责在我。可你若说父亲从无将你当成女儿看待,那便错了,我看得出父亲对你心怀愧疚,也在极力弥补你。”   “愧疚,弥补?”华蓉好像听到一个天大笑话,扔开婉湘君癫然大笑,“每年的生日,每年的中秋每天的除夕,他都是和你过的,把我一个人丢在府里!每次从姑苏回来,他腰间都会多出一个精致的荷包,即使戴旧了也舍不得摘,而我绣的荷包他视如敝履,从来都没有戴过!”   云裳古怪地看她一眼,“父亲房中有个锦盒,里面放着十几个簇新的香囊,这么多年他一直好好地珍藏着,你不知道吗?”   华蓉怔住,嘴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呢喃,却被滚滚雷声盖过。她眼里的动容一闪而逝,吼道:   “难道这样就能掩饰他拿我给你挡灾的恶心真相吗!我本来不至于到今天这步田地的,我本来可以前程似锦,都是你!你一回京就什么都变了,你所有的厄运都转移到我身上来了!是你害了我,华云裳!”   “是啊,”忽然一人接口,“你本来该饿死田间,或被卖去为奴作婢,或被拐子掳去青楼楚馆。”   云裳后背蓦地靠在一个坚实的胸膛上,持伞的人不知何时成了容裔。   她诧意抬头,容裔有些郁气地看她一眼,似不赞成她来这里犯险,语气不豫地继续说:   “华国公怎么就这么心黑手狠认了你,给你锦衣玉馔,照顾你饮食起居,避免你原本劳苦摸爬的一生,还将你姨母接进国公府,关照你的表哥。你是该恨他多此一举,不止你,我现在都恨他。”   “容九!”云裳打断他,容裔脸色比她还阴沉,将这胆大的姑娘牢牢护在怀内,“上来个喘气的把婉氏带下去,弓箭手还等什么呢!”   “慢!”高台下突然传来一道浑厚声音,“裳儿、蓉儿!”   一阵簌簌甲胄声掺杂着漫天骤雨,沿着长阶步步生风地上来。   领兵赴漠北后又折道山东的华年,终于在此日还京。   他盔甲尚不及脱,看着青玉台上的狼藉,瞳孔轻颤。   确认云裳无碍后,华年转看华蓉,喉头发哽:“蓉儿,你怎么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他身边有京城的蝇卫,从往来通信中已知华蓉的所做所为,原还存着一丝不信,今日亲眼看见,由不得他不信。   老将军上阵杀敌没腿软过,此时上前两步,双脚竟有些沉得心酸,华蓉冷眼将簪子对准他,呵呵笑道:   “我说什么来着,你第一句叫的是亲女儿,第一眼关心的还是亲女儿。华年,我不是你女儿,我是你买回的蛊,是你的傀,我这辈子都恨你!”   “蓉儿……”   华年听着诛心之言,眼中分不清是雨还是泪。他回头看了脸白如雪的云裳一眼,苦涩点头,对华蓉道:   “是爹爹的错。爹爹当初狗血蒙了心,对不住你。但不管你信不信,我那时候看到你……那么瘦弱,那么乖巧,很快就后悔了。”   身为父亲,他这碗水注定是端不平的,华年不否认。当他重生后忧虑云裳性命,错信游方道人买女替劫,事情做下了,他也不否认。但是当他醒悟后,马上给华蓉改了名字,这些年视她如亲女,这一点,同样万万不能否认。   “蓉儿,我向你认错,随便你怎样怪我都行。但是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云裳,你明白吗?”   华蓉一个字也听不进去,视他若仇敌一样红着眼:“你去死!”   变故陡生。   没等云裳挣开容裔,那支金簪已刺入华年的锁骨。   华年全身披甲,唯一的脆弱之处便是脖颈,一簪子下去用了全身力气。   只是她万未想到,华年连躲都没躲。   华蓉惊愕地被鲜血溅到脸上,又随即被暴雨冲去。   “为什么?”她喃喃地不可思议。   华年闷哼一声,艰难地捂住肩头,“我说了,你想怎么怪我都好,我是你的爹爹。”   “不,你闭嘴,你不是!”华蓉忽然大喊,为什么,华年也好华云裳也好,都用这种不屑一顾,不在意痛痒的方式对待她?她宁可让他们厌恶自己,也不需要这种包容!   为什么,为什么华云裳从始至终都可以纤尘不染,被所有人保护着,她却要沦落到众叛亲离的地步!华蓉想不明白,她的眼前变得模糊,拼命去抓自己的头发,赌狠一用力,竟生生扯下一片头皮。   “啊!”华蓉尖叫一声,忽然回头向青玉台的边缘跑去。   “我死也不会让你们安宁!”   “逆女回来!”   “爹!”   华年向华蓉的方向冲出去一步,无奈一个踉跄,被云裳赶来紧紧扶住。   华年陡然反应过来,回手盖在云裳的眼睛上,“宠汝别看,莫怕,爹爹在这呢。”   一声砰然落地,迸溅出的殷红被汤汤泥雨洗成一小洼打旋的血泼,一众御林军心神皆震。   青玉台上,云裳啜泣着,扳下父亲的手,忙乱地去捂华年的伤口,“爹你怎么样,九哥,快帮我传医官!”   “不碍的,老爹的皮厚着呢。”   小姑娘哭得好伤心,华年听得心肝欲碎,想抬手抚摸娇儿的脸,却觉身上的甲太重了,像一座大山压在他肩头。   他抬不起手,也回不了头。   “宠汝,”年迈的将军嘶哑道:“我只剩下你了。”   “爹爹别难过。”云裳止住泪抬头,目光清毅一字一句道:“华云裳撑得起华府门楣。”   容裔将伞撑在这对父女的头顶,身姿挺如墨竹,任雨水自眉眼冲刷而下,没有出声。   ……   雨一直下到黄昏,众人身上都淋湿了,到铜芝宫换上干净衣裳。   华年颈上的伤所幸没伤到动脉,包扎后婉谢容裔留宿宫里的提议,带女儿回华府去。   青玉台上的凄惨叫声仿佛还在耳际,云裳怕父亲情绪不佳,一直握着他糙砺的手掌。   离开前她望了容裔一眼,男人低缓的嗓音令人安心:“我很快去接你。若是害怕便遣人来告诉我,我随传随到。”   华年听在耳中,鬓侧的疤痕略似绷了一绷,没说什么。   回到华府后,华管家见老爷带伤回来,又是好一番延医、烧水、熬药。云裳亲奉汤药,服侍华年喝下后,想让爹爹早些歇息,华年却道:“好孩子,将爹送你的蛾眉鸳鸯剑取来。”   “爹,”云裳觑着他的脸色,怕华蓉之死变成父亲心结,心酸道:“你做的一切都是为女儿,纵使有所谓因果报应,由女儿承担。您心里有难过说给我听,万莫自苦。”   “不许胡说,爹不难过。”华年道,“你去取来,我有话对你说。”   云裳依言取了剑来。华年看着这对鸳鸯剑沉默良久,抽出一把未开刃的剑锋,见其上凝固暗红的血迹,并无意外神色,转而目光怜惜地看着他的乖乖女。   “宠汝,爹爹要与你说件事,你听了不要害怕。”   云裳直觉父亲将说的话关乎一个埋藏深远的秘密,脑中一闪而过容裔的脸,隐隐生出一种恐慌,但还是点了点头。   “宠汝,你相信轮回吗?”   【大结局·大婚】   云裳又做了那个梦。梦中是一个静雅古沉的大房间,榻上悬着绣有合欢莲纹的茜红绡帐。   许是听父亲说了那些话的缘故,她这回看见了更多的场景。   那纱帐中影影绰绰躺着个软媚乖巧的姑娘,模样瞧不真切,云裳未等走近看仔细,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她顿时停下脚步,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经过身边,直接走到榻旁撩起床帐,紫金钩碰撞玄玉带,发出清脆的鸣响。   同样看不清楚的一张脸,声音却听得出是分外不耐烦的,“怎就这么爱哭,嗯?不许哭了。”   那只手伸到女子脸颊揩掉眼泪,云裳却觉自己脸上被温热的手指荡了一下,心神大悸,骤然睁开眼睛。   明媚的秋光照进轩窗,竟是白日也会做梦。   云裳看着手边绣到半截的红绸衣,揉了揉脸,没有喜事将近的雀跃之色。   将这东西收起,发了回呆,念头又转到父亲那日的话上。   她自无法相信人有前世,可阿爹那日用前所未有严肃的口吻,告诉她,前世她是如何变痴、如何嫁给容裔、最后又如何而死。   云裳一点也不记得这些事,却清楚地知道剑锋透入心脏是哪一种疼。   阿爹说,上辈子她死在八月十五,是为容裔挡剑而死。   云裳看向窗外的菊花圃,抚着胸口心绪如旌旗摇动:如若爹爹说的是假话,她为何会在每年中秋都犯心口疼,又在太子死后不药而愈?可若爹爹说的是真话……   那么容裔如此无条件地爱护她,是因为他想要报恩吗?   他透过她看着的人,是前世那个为他付出生命的女子?   “姑娘。”   没等云裳辨清心中滋味,韶白拨珠帘进来道:“青城公主与白县主来了。”   云裳听了连忙收敛心绪,一阵香风袭来,白皎皎当先走进闺室笑道:   “我来瞧瞧咱们娘娘闷在屋里做什么呢,是不是在给自己绣嫁衣?”   青城公主随后进来,怀中抱着粉雕玉琢的女娃儿。见面施礼笑道:“早想来拜访姑娘,只在先时于王府不便,姑娘莫嫌叨扰。”   “哪里的话,公主请上座,韶白快快上茶。”云裳让客,敛住心绪瞥向损友:“这人嘴碎,没她的茶吃。”   “哎哟,”白皎皎挤眼笑道:“咱们的王妃娘娘马上要收一百八十八抬聘礼了,还能克扣小的这一口茶么!”   云裳恨不得拧她的嘴,小玉濯这时候迫不及待地扑到云裳腿上,“香香花仙姨,抱抱!”   白皎皎笑:“这孩子辈分错了,该称舅母才是。”   青城公主见云裳神情都不自在了,无奈道:“你呀,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嘴里检点些吧。”   云裳抱着玉濯斜乜皎皎:“真要讲辈份,你何不称我一声舅姥姥?”   白皎皎闻言一愣,噗嗤一乐。云裳原为出气的,未经思索地说完才觉不妥,耳尖通红,装作看不见白皎皎拿指头抹脸,低头去逗玉濯。   这二人今日过来也无大事,是携贺礼来为云裳提前添妆的。如今聿国公班师回朝,摄政王将迎娶华府千金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青城公主与长公主是宫变时站在容裔这方的,对他的婚事自然要有所表示。   没人看出云裳此时心中一团乱麻,前世嫁人的事她尚且稀里糊涂的,遑论今生嫁人。   父亲说的话对她冲击太大,一时三刻的她消化不了,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容裔。   是以她不愿多提容裔,将话题往别处引,青城与白皎皎只当云裳害羞,打趣了两句就适可而止了。   白皎皎道:“好久不见阿宋了,这么大的热闹,她不曾过来吗?”   说到宋金苔,云裳难免想到贬职后即将被派往青海的奚荥,叹息一声,“她似乎出门不太容易。”   宋金苔近日的确出门不大容易。   倒不是因为奚家规矩严,而是前几日她不小心崴了脚,只得卧床静养。   正好,她可以利用这个空闲为阿裳绣件新婚贺礼。   宋金苔绣得正起劲,突然房门被推开,她火速将手里的东西往被子里一塞,一看就是反应熟练了。   奚荥一个眼神都没瞟去,径到桁架前卸了身上薄甲:“藏什么,一个婚宴而己,你想去就去,我还能锁住你不成。”   东宫倒台后,婉家的日子不好过,婉家的姻亲奚家当然更不好过,他的将职被连黜三极,纵不是摄政王亲自出面下的旨,也作不出第二人想。   奚家因此鸡飞狗跳,唯独奚荥随遇而安,接到外任命令后,无怨无尤的将手中军务交接妥当。   只是对宋金苔而言,这一边是夫婿,那一边是好姐妹,难免有些心虚。   心虚归心虚,绣品上可是一针都不能少的。   “夫君辛苦了,夫君旗下的兵营都交接清楚了?”宋金苔觑着娇秾眉眼,惯会没心没肺地使嘴说巧话,“都怪我腿脚不便,不能为夫君亲自倒茶了。”   奚荥清峻的脸上不为所动,喝口茶润喉咙:“说破天也没用,放妻书你别想了。”   “夫君怎能这般想我?!”宋金苔委屈地瞪大眼睛,却不知是否戏太过了,一只眼皮子抽了筋。   奚荥似笑非笑看着她演。   “不是……”宋金苔更心虚了,缩头扮鹌鹑,低不可闻地嘟哝:“那杏官也不是我让他回京的,我先前一点也不知晓此事。”   “嗯。”年轻小将军眼风不动,“是我当初留他一命留错了。”   宋金苔抬起泪光盈盈的眼看着他。   “苦肉计也没用,青海城再苦你也得跟着我。这辈子我去哪里,奚夫人,你一步也别想离远。”   人家又没说不去。宋金苔心里嘀咕,她嫁与奚荥之初虽说并无感情,可奚荥没亏待过她,她也不是那嫌贫爱富的势利之人。   正撇嘴无趣,眼前忽而一暗,抬头便对上一双矍熠的眼眸。   奚小将军年纪虽轻,说起来比他家夫人还小一岁,可他的身材半点不瘦,整个人压上锦褥,迫近的威势让宋金苔心跳飞快。   当她看见他的手放在哪里,连忙提醒:“有针!”   奚荥长年带兵,十指指腹皆生厚茧,一根小小绣花针能奈他何。他闻言没缩手,送劲往针上一戳。   在宋金苔不可思议的眼神中,小将军举起冒血珠手指递到她面前。   见宋金苔半晌仍是呆呆的看着他不动,奚荥无奈吐出一个字:“疼。”   ·   连续三日没得到云裳的口信儿后,容裔发觉了不对。   就算云裳碍于华年在家出不来,也不该连他派去的人的面也不见啊。   容裔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且有种让他不敢深想的猜测,这日下朝后直接拦下华年,问他:“你对云裳说了什么?”   “哦。”聿国公对摄政王没有岳丈看女婿的亲热,那完全叫一个不假辞色,“说了些陈年往事。”   容裔的心当即就沉了下去,除了前世之事,还有什么“陈年往事”能让云裳一改常态?   那一瞬他如坠冰窟。   心头却是火起:“你知不知道她心事重,原本就介意我有事瞒她!如今你是乐得看我们一拍两散吗?”   华年抱着肚子装没事人,容裔瞬间就明了,冷笑:“国公爷压根就没想让云裳嫁给我。”   “哪里的话,所谓心结嘛,还是解开为好。”华年悠悠道:“我的女儿我了解,她对事情有自己的主见,至于如何选择,老臣不干预,王爷的火气也不要这样大。”   容裔指节捏得毕剥晌,简直要将“信不信我揍你”挂在脸上了。   他好不容易才追到的小花瓶,他用了那么多手段才留住的一颗心,就这么被他一句话给毁了!   适时湛让和折寓兰为科考的事来向摄政王商议,恰巧目睹了这场将相不和。湛让不嫌事大地拨火,“别动手啊,可千万别动手。”   折寓兰不赞成的退后数步,避免自家被波及。   华年不屑轻笑,“老夫征战杀场多年,小小竖子奈我何?”   容裔面上强硬,心头却一度压着恐慌,见不到云裳的面,他生怕她想东想西临时改悔,要是到手的媳妇真跑了他上哪说理去,顾不及风度,声色凌然:“可以试试。”   当这动静传到云裳耳朵里,就变成摄政王和聿国公在宫里动上兵刃了。   她吓了一跳,急问林公公缘由,林禄也说不清楚,只道开始是不知为何起了口角,后来一言不合便动起手来,湛少傅从旁拉架还被揍了个乌眼青。   云裳多少猜测到这事由从何而起,简直啼笑皆非,两个人加起来快有一百岁了,怎么还像孩子似的胡闹?   她急忙入宫,到了铜芝殿,却觉里外分外安静,只有正殿门外守着一群侍从紧张地搓手走动,却又不敢入内。   见云裳到来,众人如获大赦地跪下道:“娘娘快进去瞧瞧吧!”   云裳嘴唇一抿,二话不说推门而入。   她一点都不担心容裔,这个人恶劣得很,向来不是个吃亏的主儿。反而阿爹一把年纪,不是有句话说拳怕少壮么,真动起手来非得吃闷亏不可。   殿中情形却与她想像的不同,没有剑拔弩张,反而传来一缕缕清甜的花香,安静得有些诡秘。   “容九?阿爹?”   云裳唤了几声,没有回应,低头一想,恍然明白过来是自己关心则乱上了当。   她咬唇返身便走,忽然身子一轻,被人整个抱了起来。   那人却不是容裔,而是一张俊美无俦的面孔,说是陌生,又有五分眼熟,仿佛有琴颜与折寓兰的结合体,说不出哪里古怪。   云裳当即大叫,捶打此人胸膛让他放开自己。此人不躲不避地硬挨了,说了声“是我”。   云裳这才闻到熟悉的蔻木气息。   她觉得他简直有毛病,瞪圆眼质问:“容九浔,你弄什么鬼,你这张脸……是什么鬼!”   “喜不喜欢?”换了张脸的容裔抱着她坐到榻边,两只手像烧热的铁一样箍着她的腰不肯放开,用那双唯一不变的英朗剑目凝视云裳。   “你自己好好的脸不要……\"这话听起来有些像骂人,可云裳此刻的确是气急了想骂他——放着一张绝品相貌不要,居然弄成这副不伦不类的样子,这不是暴殄天物!   她一时也顾不得计较他把自己骗过来的事,紧张的摸索容裔的额线鬓角,“能揭下来吗?”   容裔见她如此紧张,心头一动,摇头:“永久易上去的,改不回来了。”   “呆子!”云裳快被气哭了,“你知不知道这张脸举世无双,是比天品还难得的无品之相!你、真真气死我了!”   容裔听见这番话,开始还呆愣的不敢相信,而后只觉枯木逢春,心窍仿若被千年秋月万载春风照拂而过,除了眼前这张韶丽生嗔的脸,天地间再无其他颜色。   他从没有想过,他这张不值一提的脸,在云裳眼里是如此与众不同的。   “你是说,你非常喜欢我的脸?”容裔问得小心翼翼。   事到如今,云裳再怎么可惜也无济于事了,不满的瞪他一眼,只得道:“罢了,换了便换了吧,只是往后劳烦尊驾再自作主张的时候,也想一想我,行吗?”   左右她要嫁的也不是一张脸,喜欢的也不仅仅是一副皮囊。   谁让她认准的人常有惊人之举呢,除了认命,她还能如何。   “我们,还有以后?”容裔声音都发颤。   云裳觉得今日的容裔真是跌破了愚钝的底线,用“你在说什么胡话”的表情看着他。   “京城嫁娶有成亲前双方不可见面的规矩,是以我这几日避在家中,父亲已订下纳吉的日子,就在下个月,他没告诉你吗?”   顺便她也趁着这段时间冷静冷静,梳理清楚这超出她认知的转世之谈。   嫁自然还是要嫁的,她想得通透,难不成还要与自己吃醋不成?   “……”容裔听到这番话,顶着那张可笑的脸无语半晌,终于,心骂一声老不修。   他握起云裳的手,在自己下巴处掀起一条缝隙,一点一点的撕下人·皮·面具,露出本来面目。   云裳目光大亮,如盛银河星斗。   容裔低哑的声音如同一介卑浊凡人祈求神祗:“告诉我,你没有因为前世的事而厌恶我、疏远我、疑心我。告诉我,你爱我。”   云裳目光流转,虽然她还有很多疑问准备问他,还有很多账攒着要同他清算。但此时,女子毫不犹豫勾住这呆木头的脖子,气息如兰,字字添进他那颗患得患失的心:   “九哥世无双。”   【尾声】   尾声会写到大婚和洞房,今天实在写不完了,明天补上,加字不加价,记得回来看。感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