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春山》 作者:假面的盛宴   文案:   前世,顾玉汝是人人钦羡的对象。   她与丈夫结发为夫妻,从小门小户到一品诰命,人人都说她福气好运气好,实则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再次睁眼,回到待嫁之龄。   一边是人中龙凤的未来丈夫,嫁给他以后会是举人娘子、进士娘子、状元娘子、未来的官夫人,一路风光无限,直至一品诰命加身;   一边是对她死缠烂打的‘真小人’、‘真地痞’、‘真无赖’、‘真流氓’……   循规蹈矩了一世的她,突然想换个人生试试。   ——   于薄春山来说,他出身低贱,他一无所有,他逞凶好斗,他为世人所瞧不起,他唯一有的就是对她的‘贼心不死’。   他从泥泞里爬起来,不过是想证明给她看,别人能给她的,他也能。   ——若干年后,当薄春山踏上那万仞之巅的位置,回首过去,也不禁唏嘘感叹。   “人人都说我是英雄,却并不知其实一开始我只想成为一个人的英雄。”   文名望春山,男主非王爷皇子官宦世家子弟,出身平民,是个混子,没有什么金手指金大腿金爸爸,全凭自己干(唯一拥有的金手指是女主?),所以文中男主事业情节比重较多。   内容标签:天作之合 种田文 重生 甜文   主角:顾玉汝、薄春山 ┃ 配角:齐永宁、顾于成、顾玉芳及其他路人甲乙丙丁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他唯一有的就是对她‘贼心不死’   立意:哪怕深陷泥泞,哪怕困难重重,只要心坚意决,就能看见彩虹。 第1章   《望春山》   又是一年春。   打从去年冬日起,顾玉汝身子就不大好。   请太医也来看过了,太医也说不出所以然,只道是人上了年纪就是如此,只管好生精养着,多寻些有趣的乐子开开心,待到明年开春,说不定就能见到起色。   见此,齐府的几位老爷百忙之余还不忘四处寻些稀奇玩意儿,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们寻不来的,小到投嫡母所好的一些精巧玩意儿,大到会唱花鼓戏、能说书唱江南小曲儿的班子,下面小辈儿们跑春燕堂的次数也多了起来。   就这么折腾着,顾玉汝的身子也渐渐见了起色,尤其自打开春以后,人一天比一天精神。   这不,借着摆迎春宴的由头,齐府又请了许多客人到府里来。   夫人太太姑娘们衣衫靓丽,年轻的脸庞白皙娇嫩,看着就让人欢喜。戏楼里,专门从江南请的戏班子已然开唱,要多热闹就有多热闹。   顾玉汝一身墨青色五蝠捧寿雕花漳绒的夹袄,全套的祖母绿头面,低调又不失体面,明明已是满头银丝,但白皙的脸庞还能看出年轻时也是天香国色。   客人来了,不管是老是少,都是要先来拜见她的。   到底是前内阁首辅的原配发妻,现文渊阁大学士的嫡母,圣上钦封的正一品诰命夫人,举朝上下除了那些个皇亲国戚,大抵也没几个人能比她更尊贵了。   也是齐首辅一生门生无数,桃李满天下,齐阁老如今又掌权,今日能被请到府上来的,哪家不是和齐府沾亲带故?都到府里来了,自然要先来拜见老夫人。   且听着这一声声老夫人、老祖宗、师母、师祖母络绎不绝,坐在上首的顾玉汝笑呵呵的。   堂上也人人都会凑趣,知道今儿说起来是齐府摆迎春宴,实际上是为了哄老夫人开心,个个更是不吝啬好话,那些小辈们也都嘴甜得像抹了蜜似的,一屋子都喜气洋洋。   不同于正院的热闹,大抵今儿府上的人都聚到前面去了,齐府其他处倒多少显得有些冷清。   “她怎么还不死!”   说话之人是个老妪,看模样也有六十开外了。   打扮倒是富贵,无奈上了年纪,可能也是平日里愁苦多了,脸颊枯瘦,衬着一头花白的头发,显得面相十分刻薄。   这边话音还未落下,旁边的丫头就赶忙上前道:“我的姨奶奶,可千万不当这么说,小心被人听见。”   不听这话还好,一听这话,老妪顿时像被针扎了屁股,若不是年老体弱,只差没蹦起来。   “姨奶奶姨奶奶,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不准叫我姨奶奶!”   小丫头瘪着嘴,一肚子委屈的话没敢往外说——可上头专门交代过,只能叫您姨奶奶。   “老太爷的妾都是姨娘,临到我了,非得叫我姨奶奶,让我说就是顾玉汝那贱人故意恶心我……”   “……顾玉汝这贱人,一辈子都不愿意放过我……贱人蒙骗了世人,蒙骗了老爷,都只当她是个好的,实则抢人孩子,夺人性命,手段恶毒……贱人,她会有报应的,她儿子死了就是对她的报应……”   “……顾玉汝你再是机关算尽,可惜你没有儿子……儿子是我的……那是我的儿子……”   老妪喋喋不休,谩骂不止,小丫头也不敢插言,只能垂头耷脑地站在那儿。   其实姨娘和姨奶奶都是当下对小妾的称呼,按理说就一个称呼,这老妪不该发如此大的脾气,可这其中还有一层关系,她本身是齐老夫人的亲妹妹,若是当年没成为老太爷的妾,现在上门可不得人人称呼一声姨奶奶?   再加上老太爷的妾可不止大姨奶奶一人,其他还是姨娘,唯独她被改了称呼,这就有点让人意味深长了。   认真来说,如今这齐府的几位当家老爷,没一个是老夫人亲生的。   顾玉汝倒有一子,可惜此子喜武不喜文,齐首辅几番教导无果后只能随他,谁知这一随就是一场穷其一生的追悔莫及。   这嫡子倒在战场上立了大功,却也战死沙场,身后加封再是荣辱,能还条命来?   彼时顾玉汝已是人到中年,自然不可能再生一个,等半年后她终于从丧子之痛恢复过来,便将大姨奶奶所生的二少爷齐崿,记在了自己的名下。   这齐崿待嫡母也是至孝,从没在嫡母和亲娘之间做出任何令人诟病之事,甚至齐首辅过世后,如今的齐家是他在当家,他也依旧恪守孝道。   像去年顾玉汝身子便不大好,哪怕每日公务再忙他都会去春燕堂请安问好,就只差日日在床前服侍汤药了。   也因此,大姨奶奶苦熬了大半辈子,就是想熬死亲姐姐,也好让自己体验一把做老封君的尊荣,可她为何还不死?明明眼见去年冬里就快不行了。   ……   在戏楼里听了会儿戏,顾玉汝感觉有些乏了,就回了春燕堂。   一屋子丫鬟婆子进进出出,服侍她洗手净面躺下。   敏月来了,专门将宋妈妈叫了出去说话。   等宋妈妈回来,顾玉汝问:“有事?”   “倒没什么大事儿,就是杏春阁那边来报,大姨奶奶没用午饭。”宋妈妈轻声道,一边帮她掖了掖被角。   “她还盼着我死呢?”   顾玉汝半躺在那儿,面上表情不显,声音里却带着淡淡的笑意。   宋妈妈忙道:“老夫人可不当这么说,大姨奶奶就是人老糊涂了,不过大老爷做得周全妥当,您老就别理她,别与她计较。”   顾玉汝不以为然:“我也以为我去年冬天就熬不下去了,谁知又挺了过来,其实这人哪,活得太久也不好,自己累,旁人也累。”   她这话有些一语双关之意,宋妈妈懂,却只能低着头装听不懂。   “看您老说的,老夫人你能康康健健的,对咱整个齐府都是大好事,这府里上上下下谁不巴望您好好的,永远坐镇在这府里,当咱们的老封君。”   “行了吧,就你嘴甜!”   顾玉汝笑着说完,转瞬面露唏嘘之色,“我这一辈子也算知足了,旁人有的,我有,旁人无的,我也有,若说唯一有些遗憾……”   话音突然停下,顾玉汝神色有些恍惚。   若说唯一有些遗憾的,就是坤儿的英年早逝。   若是她能管住那孩子……其实那孩子会如此,何尝不是她纵容的?因着早年那场意外,她虽嘴里不提,但心里多多少少也觉得从不从文其实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重要,所以自己种下苦果自己咽……   还有呢?   顾玉芳大抵恨了自己一辈子。   可谁也不想这样,她拦过也隐晦的劝过,是她自己要死要活、手段用尽非要一头硬撞进来。   既然如了她的愿,那以后也就没有所谓的姐妹情。   她是妻,她是妾,本就该如此。   那齐永宁做得也不差,打从顾玉芳进门,就没正眼瞧过她,顾玉芳这一辈子得到了什么?除了守了一辈子的活寡,唯一得到的就是那个孩子吧。   顾玉汝想到之前她病的那阵儿,齐崿每日来服侍汤药,日日请安都不落下,哪怕从外头回来的再晚,都要来一趟春燕堂。   “你也累了,朝中公务繁忙,你还惦着我这身子,有宋妈妈她们侍候我就行了,你也去歇着吧。”   齐崿把空药碗递给一旁的丫鬟,又从宋妈妈手里拿过帕子,仔细替嫡母擦了擦嘴角。   “儿子对母亲尽孝,乃理所应当。”   “那你也得顾念自己的身子。”   “儿子自会照顾自己,儿子如今挂心的是母亲,母亲一日不好,儿子一日寝食难安,恨不得以身代受,还望母亲万万保重自身。”   顾玉汝瞧着眼前这个身材伟岸的中年男子,他穿着一身朱红色官袍,外面随意套了件黑色的大衫,显然是从外面回来还没来得及回房更衣就来了。   齐崿出生时,齐永宁已经中了进士,他虽从小不受父亲待见,但齐家诗书传家,又有三元及第的状元郎爹,也因此从小就养的一身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气质。   齐崿也确实是齐家最聪明的孩子,不像长子齐元坤那么顽皮、不好学,他反而更像和齐永宁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一般。   就这么对比着,齐永宁虽疼爱长子,渐渐也把不受他待见的次子放进眼里,日里忙碌公务之余不忘指点一二,及至两个孩子成了年,一人从了武,一人从了文。   齐崿也确实像齐永宁,不管是才气、心性、为人处世,甚至是野心、城府。顾玉汝知道齐崿最想坐的便是那内阁首辅的位置,如今正是他的关键时候,她这嫡母若是死了,他便要守孝三年,一个正掌权的朝臣丁忧三年意味着什么,恐怕是个人都能明白。   所以明明忙得脚不沾地,他还日日记挂着她的病。   顾玉汝想起当初齐永宁临走时的场景——   “……等我走了,这府里没人能压得住他,我恐他与你添堵,这就让齐顺去杏春阁一趟,就当是我临走前唯一能为你做的事。”   那杏春阁位于齐府最边角处,内里布置奢华,却少有人问津,连下人们没事都不爱去。   那里住着疯了的大姨奶奶顾玉芳。   顾玉汝轻轻压住他扬起的手:“那孩子是你一手调教出来的,难道你还不放心?”   就是因为是我一手调教出来,我才不放心。   同类对同类总有极为敏锐的嗅觉,齐永宁一生叱咤官场,见过的人心险恶何止几许,见过的越多,越不容易轻信人,哪怕是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儿子。   这孩子太像他了……   “我这一生憾事无数,可唯一能让我一直记着的,除了坤儿的,便是顾玉芳那件事。若当年我……也不会让你一辈子都如鲠在喉……”   “别说了!”   顾玉汝的声音只高了一度,便又让她给拉了回来,她轻拍了拍了齐永宁的手,轻声细语道:“你勿要多想,放心吧,难道你对我还不放心?”   他自是对她放心的,这世上唯一让他能放心的人,大抵也只有她了,这个与他一路风风雨雨走来的发妻。   他这一生旁人只看见位高权重,风光无限,可无人瞧见风光之下的艰辛与险阻。一个普通人家出身的男子能走到他今时今日的地位,可想而知其中的艰巨。   多少次危机四伏,多少次濒临绝境,是她不离不弃陪他一路走过来,帮他照顾父母族人打理家中内务,之余还不忘在外与那些贵妇人们交际,替他扫去了一切后顾之忧,让他不用分神旁顾,甚至还能从旁策应,给予助力。   所以纵使他这一生除了她以外,还有其他妾室,可唯一能让他放在心里爱重的,只有她。   “玉汝……”   他颤颤巍巍地举起手,还想像以往那样轻抚她的鬓角。   “……若有来生,我还想你当我的妻……”   那个‘好’字一直卡在嗓子里,顾玉汝怔怔地看着他,一时竟无言。   ……   迷迷糊糊,顾玉汝眼前又浮现了一副画面。   明明早就模糊的记忆,此时竟变得清晰非常。   “顾玉汝,老子这辈子算是栽在你手里了……”   “薄春山,你别说话!”做妇人打扮的年轻女子,满脸都是眼泪,白皙纤细的手指上全是血。   红艳艳的血。   她用手去堵,可是堵不住,只能在他身上慌张地摸索着。   “你总算替我哭了一回,真好看……”   “薄春山,我让你别说话!”女子大喊,用一只手使劲去抹从他口中冒出的血,一边抹一边哭。   “你让我说吧,再不说,我怕没机会了……”   他咳了两声,似乎终于支撑不住了,倒在她肩头上。   那么重、那么沉,顾玉汝本就被吓得不轻,根本支撑不住,只能顺着力被他压在地上。   刺鼻的血腥味,有热流顺着上方流下来,往她脖子里钻。他身上到底有多少伤,她不知道,只知道他带着自己逃到这里来,整个人已经成了血人。   “你别乱说,薄春山你肯定能活下来的,马上就有人来救咱们了……”她呜咽地哭着,浑身抖颤。   “我可能等不到那时候了……”   他低叹着,声音里带着些许笑意:“老子也是鬼迷了心窍,明明已经跑出城,也不知哪根神经抽了又跑回来……想到齐永宁那人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当书生的别看平时风光,关键时候手无缚鸡之力,一点用都没有,若是他为了逃命丢下你,说不定能便宜老子一场,让我捡个媳妇……”   “薄春山……”   “……顾玉汝,你知不知道我喜欢你很久了……”   “我、我……”   “……我一直觉得配不上你……若是早知道这条烂命会送在你手里,当初我死缠烂打、拼着脸皮不要,也会把你从齐永宁手里抢过来……”   “……可亏死老子喽……”   这句话似乎触动了什么,他一边笑一边呛咳起来,而随着他的呛咳还有仿佛流不尽的血从他嘴角溢出。   “薄春山……”   “……顾玉汝你答应我,若是能有下辈子,就给我当媳妇吧……”   ……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他没死?”   本来无力的手突然生出一股力道,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不光抓得她生疼,也将她抓懵了。   谁没死?   “我瞒了你一辈子,其实也不算一辈子,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他没死……他不光没死,还成了六横岛岛主,成了海上有名的大海盗,后来反盗为官成了剿寇名将,被南朝封为镇海王……”   “……他独掌南朝朝权,一生未娶……为了你,跟北晋、跟我做了一辈子对,给我添了一辈子堵,可只要你还是我的妻,他就一辈子不可能赢过我……”   “……他连死都死在我前头……之前我才收到镇海王薨于临安的消息,哈哈哈哈他终于死了……我的心病终于除了……”   “所以你只能是我的,下辈子你还是我的妻……”   ……   怦怦、怦怦、怦怦……   心,突然跳得很快。   顾玉汝忍不住按了按胸口。   宋妈妈见她这样,以为她有什么不适的地方,便往跟前凑了凑。   紧接着,一声惊叫划破了蔚蓝的天空。 第2章   怦怦怦、怦怦怦……   顾玉汝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一张放大的脸。   她下意识往后退,又伸手一推,一句话忍不住就出口了。   “薄春山,你到底想干什么?”   男子被她推得往后踉跄了两步,那张面孔才清晰了。   年轻的脸棱角分明,深邃的桃花眼,长眉入鬓,鼻梁高挺,往下是一张极薄的唇。   认真来说,这张脸可以说是英俊的。   但因为眉宇间戾气太重,微薄的嘴角又总是勾勒着讥讽的弧度,让他的气质显得有几分凉薄,有几分猛烈,如同看似劣质实则辛辣无比的烧刀子,一口下去就能烧了心肺。   他身形高大挺拔,穿一身黑色的劲装,小臂和腰上绑着同色皮制绑带,脚上蹬着黑靴子。这种当地百姓极少会有的打扮,配着他比寻常南方男子高出近一头的身材,让人无端生出一种退避三舍之感。   薄春山站直后没有说话,将手放在鼻尖上嗅了嗅。   顾玉汝还没弄清楚什么情况,脸却克制不住发烫,莫名的她知道他在嗅什么。   “薄……”   “顾玉汝你别生气,我这不是看你要摔了,才伸手扶了你一把。”薄春山放下手,一本正经地道。可他这一本正经衬着他嘴角的轻笑,却显得并不够诚意,仿佛就是一个敷衍的说辞。   “我摔了关你什么……”   话音戛然而止,顾玉汝心里突然一阵明悟,她似乎知道自己在哪儿了。   在顾玉汝记忆里,薄春山从来不是个好人,这与他的凶名有关,也与他总是对她做些莫名其妙的举动有关。   不止一次两次,有好几次被她发现他总出现在自己每日必经的路上,很多时候只是看着她不说话,开始她以为自己是想多了,可他的出现的次数太多,眼神又太过有侵略性,又鉴于他名声太坏,她避他如虎狼。   有一次他又出现了,她为了离他远些,走神之下不小心踩到一块石头,差点没摔出去,是他将她险险拉住,却搂了她的腰。   这已经算得上是调戏良家妇女了,就算薄家和顾家是街坊,就算这个薄春山凶名在外,顾玉汝也不打算忍他了,将他狠狠地骂了一顿。   现在好像就是那回?   那时她多大来着?是十五还是十六?   可同时,顾玉汝脑海里又浮起之前那段记忆。   那次定波县被倭寇成功闯城,谁都不知道这群倭寇是从哪儿进来的,倭寇在城里烧杀抢掠,首当其冲就是城南。   这里住的大多都是县里家境比较富裕的人家,成了倭寇袭击的主要目标,齐家也没能幸免。   当时齐永宁不在,公婆去别家吃喜酒,就她和几个下人在家。倭寇闯了齐家的门户,下人们死的死伤的伤,她趁乱往外跑,危机之际他出现了。   他带着她在失守的城里躲了三天,她不争气崴了脚,连走都走不了,是他背着她到处躲藏,期间他受伤无数,整个人成了血葫芦,她让他自己跑,他不跑,最后倒在了她的面前。   她以为他死了,一直以为他死了,可是齐永宁临死前竟说他没死,还成了那个日后总是和北晋作对的镇海王?   ……   “你别生气,我走还不成?!”   薄春山举着双手,往后退了几步。   明明也是七尺男儿,看外表怎么都不是个好惹的人,偏偏对个弱女子做出这等委屈之态,倒让人横生一种啼笑皆非之感。   顾玉汝复杂地看了他一眼,道:“你以后能不能正经些,说话就说话,能不能别做那些怪动作。”   本是为了岔开话题,让场面别那么尴尬,这句‘怪动作’却同时又勾起两人记忆——方才薄春山放在鼻尖嗅的手,正是方才搂了顾玉汝腰的那只。   薄春山一愣,漆黑的眼中闪过一抹欣喜。   “顾玉汝,你……”   “我要回家了。”   丢下这话,顾玉汝转身就跑了。   留下薄春山站在那,莫名其妙傻笑了好一会儿,直到从巷外走进来一高一矮两个青年。   高的那个长脸细目,脸上有道疤,不说话看起来阴测测的,一看就不像是好人。矮点的那个圆头圆脑,但看着很壮实。   两人都穿着黑色短褐,手上扎着绑带,与薄春山的打扮如同一辙,只是绑带质地不一样。这种打扮在当地百姓中可并不常见,因此显得有几分扎眼。   “老大,我和刀六隔着街就见那顾姑娘跑了出来,你……”   薄春山敛住表情,将搓了又搓的手背在身后。   “没什么,走吧。”   等他走远了,虎娃用手肘撞了撞刀六。   “老大这是咋了?”   “不知。”刀六一如既往的少言。   “你说老大是不是被顾姑娘骂了?你说老大图什么,又不是没有大姑娘小媳妇喜欢他,甚至迎春楼里,多少人上杆子倒贴老大,可他……”   虎娃小声嘀咕着,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隔三差五就跑到人家大姑娘经过的路上堵人家,什么话都不说只远远瞧着,你说老大到底图啥?再说了这顾家跟齐家好像早有结成亲家的打算,那姓齐的还是个秀才……”   刀六突然打断他:“你忘了今晚咱们去干什么?”   虎娃顿时不吱声了。   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叹了口气,眼神有些复杂地看着前方那个高大的背影。   *   顾玉汝一路小跑到家门口,才停下脚步。   明明她的记忆早已模糊,但双脚仿佛有记忆似的,一路指引着她回到家门。   她按着胸口,努力想让自己冷静一些再进去,就在这时,门从里面吱呀一声打开了。   是顾玉汝的娘孙氏。   她大约三十多岁的模样,细眉秀目,皮肤白皙,穿着一身青色布衫,打扮得很素净,与顾玉汝的容貌有几分相似。   “玉汝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喘成这样?”孙氏看着女儿诧异道。   顾玉汝忙站直了身子:“娘,我是回来时走急了。”   “瞧瞧你,急什么。”   ……   母女二人一同往里走。   顾家的房子一如顾玉汝记忆中那样——   一进半的青砖小院,迎面是正房,左右各是东西厢房。院子里种着一颗很大的榕树,因为有些年头了,树的枝叶很繁密,层层叠叠的,褐色的树干蜿蜒而上,像一顶绿伞似的笼罩着小半个院子。   树下有石桌、石凳,每当夏日之际,顾家人最喜欢在这里纳凉。   “你爹和你弟估计还要一会儿才回来,娘去把菜烧上,你先去洗把脸歇一歇。”   顾玉汝去了西厢,进了靠左那间屋子。   脸盆里盛着半盆清水,她也没管冷热就撩起水洗脸,洗了很久,才拭干水来到妆台的镜子前。   半旧的黄铜镜子被擦得铮亮,里面倒映着一张年轻的脸。   少女约有十五六岁的模样,一张秀气的鹅蛋脸,尖下巴,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一双杏眼因眼角微微有些上挑,给本来娇柔娴静的气质中又增添了几分艳色。   因为刚洗过脸,似乎她太过用力,白皙的脸颊有些泛红,上面还带着淡淡的水渍,越发显得肤光胜雪。   顾玉汝打小就是个美人儿胚子,这是附近街坊邻里公认的,可她没想到本是垂垂老矣,为何又成了二八年华的少女?   外面响起一阵说话声,是顾秀才和儿子顾于成回来了。   顾秀才在一家学馆里当先生,顾于成也在那读书,所以平时父子俩都是同进同出的。   顾玉汝没敢多停留,出去帮已经做好午饭的孙氏端菜摆碗。   等这边弄停当,孙氏也洗手过来了。   “怎么玉芳还没出来?于成,去叫叫你二姐,一个大姑娘家家的成天躲在房里,也不知帮着家里做做活儿,你大姐都从你大伯家侍候你奶回来了,她倒好,吃饭还要让人三催四请?”   正说着,从门外走进来一个少女。   她穿一身莲青色的衣裙,梳着随云髻,耳上戴着一对绿松石耳铛。巴掌大的瓜子脸,淡淡的柳叶眉,一双单凤眼下,是小巧的鼻子和樱桃小嘴。   正是顾玉汝的亲妹妹,顾玉芳。   顾玉芳和顾玉汝长得并不像,认真来说她长相更偏像顾秀才一些,秀气倒是挺秀气的,因着底子白,也能称得上是个小美人儿胚子,可若是和顾玉汝站在一起,不光不像姐妹,整个人也显得寡淡了许多。   此时她脸上带着几分不耐之色,走进来就抱怨道:“娘,你成天就会说我,我说去侍候阿奶,你又不让,说我干活不如大姐,现在倒说我偷懒了。”   说着,她斜了顾玉汝一眼,眼中带着不忿。   换做平时,顾玉汝这个做大姐的该出来劝了,可今日也不知怎的,她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盛饭。   “是娘不让你去的?一提说让你去便在家里闹,去了做活又毛手毛脚,你大娘是个仔细的人,可不惯的你这些,让你平时多跟你大姐学学,你总是不听,看以后如何找得到婆家。”   “嫁不出去我就不嫁了便是,对对对,什么都是大姐好……”   “行了,都少说两句,吃饭!”顾秀才道。   顿时没人吱声了。   坐下后,顾玉汝这才有空去端详桌上几人。   本来去世多年的父母突然死而复生,而大前年就在她前头过世的弟弟,突然成了小小的少年郎。顾玉汝心中一片鼓噪,想说点什么,脑子里却乱得厉害,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给他们夹菜。   “姐,你怎么了,怎么看起来怪怪的?”十岁的顾于成道。   他和大姐一样,都挑了父母的长处长,唇红齿白,一双大眼乌黑晶亮,看着就是个机灵聪慧的。   “没怎么。”   “没什么你给我夹这么多菜,碗里都放不下了。”顾于成嘟着嘴说。   顾玉汝这才发现弟弟碗里摞着满满当当一碗菜,确实是她夹太多了。   “你这孩子也是,你姐给你夹菜还不好?还不是心疼你平时读书要用功费脑。”孙氏替大女儿说话。   “娘,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觉得大姐怪怪的……算了算了,大姐我也给你夹,你也多吃点,还有娘,咱家你最辛苦……”   饭桌上的气氛就这么被调动了起来,顾玉芳瞅着爹娘,又瞅瞅弟弟,最后目光放在顾玉汝身上。   看她含笑的眉眼,水墨画出来也似的秾艳,心中阵阵不平:“大姐,你可真偏心,给小弟夹了那么多菜,怎么就没说给我夹一些?” 第3章   顾玉汝一怔,目光放在了妹妹脸上。   看着妹妹这张陌生而又熟悉的脸,她脑海里浮现‘大姨奶奶’苍老的面孔,平添一种如梦似幻之感。   不过她膈应顾玉芳习惯了,几乎成了本能反应,所以下意识面露错愕之色,果然孙氏不满道:“你自己不会夹,还要让你姐侍候你?你弟是和你大姐坐在一起,你坐这么远,你大姐能够得着?”   顾家的饭桌是张大圆桌,顾玉芳和顾玉汝相对而坐,顾玉汝若是给她夹菜,必须要站起来。   又被训了!   顾玉芳别提多委屈了,恨恨地拿筷子捣了两下碗,又瞪了顾玉汝一眼。   顾玉汝站起来,夹了一筷子菜放进她的碗里,歉道:“玉芳快吃饭吧,是姐不好,疏忽了你。”   “瞧瞧你,成天小性儿大,一家子都得让着你,你才不闹腾。”孙氏摇头道。   顾玉汝低头默默吃饭,虽然这场姐妹之间的较量似乎是她赢了,可她心里却全然没有欣喜,只有一种矛盾之感。   按照她的性格,这种时候她不会故意去膈应顾玉芳,偏偏她这么做了。   “娘,快吃饭吧。”   孙氏看了顾秀才一眼,这才不念叨了。   饭后,顾玉汝要帮孙氏洗碗,被孙氏拒了,说她上午去顾大伯家忙了一上午,让她回屋歇着。   顾玉汝前脚回屋,后脚顾于成跟了进来。   “姐,今日齐大哥来学馆了。”   顾玉汝一愣,“他去做什么?”   顾于成瞅着她直笑:“你说齐大哥来能做甚,自然是找爹借书啊。”   提起这借书,也是有典故的。   顾、齐两家乃世交,当年顾明和齐彦二人即是同窗,又一起考中了秀才,交情自是不同一般。之后二人各自娶妻生子,顾家头胎是个女儿,齐家头胎是个儿子,当时两家就戏称以后是要结亲家的。   之后的这些年,两家人一直心照不宣,只是孩子们渐渐大了,也不能像幼时那般来往无忌,齐永宁想知道顾玉汝的消息或者想给她送什么东西,也只能通过顾于成,这才会有去学馆借书之说,不过是找个由头。   换做以往,顾玉汝早就该被臊得面红耳赤,要含羞带恼得轻斥弟弟两句,可今日也是怪了,听完了她只是嗯了一声。   顾于成有些奇怪地看着她:“姐,我真发现你今天看起来怪怪的。”   “我哪里怪了?”顾玉汝反问,站起来把弟弟往外推,“行了你,小小年纪好好读书,怎么跟那胡大娘似的,就爱说口舌。”   “我这哪是说口舌,难道大姐你不想知道齐大哥的近况?”   “我累了,今天跟着大娘做了好多活儿,你让我先睡一会儿,等有空再说。”   顾玉汝敷衍道,拉开房门,这时外面传来一声轻呼,定睛去瞧,是顾玉芳有些狼狈地跌倒在地上。   “玉芳你……”   “二姐,你怎么在这?好哇,你是不是偷听我跟大姐说话?”顾于成和顾玉芳从小就不对付,两人一向是针尖对麦芒,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顾玉芳忙爬了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又摸了摸发髻,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什么叫我偷听你们说话,我是来找大姐的……”   正说着,顾于成突然指着她耳垂道:“二姐,你耳朵上的耳铛怎么这么眼熟,这好像是大姐的东西?”   他怎么说方才在自己眼皮底下晃来晃去总觉得很眼熟。   “还有你身上的这衣裳,好像也是大姐的……你怎么又拿大姐的东西?二姐,衣裳就算了,这耳铛你快取下来给大姐,这东西你不能戴……”   顾于成急着上前管顾玉芳要那耳铛,顾玉芳挡着不给。正闹着,孙氏听到动静寻了过来。   “怎么了?怎么又吵起来了?”   顾于成忙告状:“娘,你看二姐,她又抢大姐的衣裳穿,还有那耳铛,那耳铛是齐……”   “是什么?”   顾玉芳叉着腰,微仰着下巴,一副有本事你说出来的模样。   顾于成一窒。   他确实不敢说,他即是读书,自然知道男女大防的道理,虽说他姐以后肯定要嫁给齐大哥,但这种事说出来也有损大姐的闺誉。   可他又着实恼了二姐这副小人得志的模样,要知道这副耳铛是当初齐大哥拖他转交给大姐的,他自是觉得不能让人抢了。   “娘,你到底管不管二姐?她总是这样,仗着大姐脾气好,就总是抢大姐的东西。”   还别说,顾于成没冤枉顾玉芳。   这顾玉芳年纪小小,却十分爱俏,明明家中两个女儿,顾家虽家境不太好,但孙氏也没亏待过谁。做衣服都是一人一身,买什么女儿家的东西也是一人一份,可她倒好,总是觉得自己的不好,顾玉汝的更好。   开始是明着要,要跟顾玉汝换,顾玉汝脾气好,自己又是长姐,便与她换,弄得她越发得寸进尺,顾玉汝经常能看见自己的衣裳或者首饰,出现在妹妹身上,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孙氏也没少说她,问题是不管用。   “你别诬赖我,我怎么就抢大姐东西了,我就是试试大姐的衣裳,想看看我穿这颜色好不好看。正试着,娘突然叫吃饭了,这不是还没来得及换下。”顾玉芳眼珠一转,狡辩道。   她见顾于成语塞,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对顾玉汝道:“大姐你放心,我回头就把衣裳脱了还给你。”   那耳铛呢?   顾于成气得直跺脚:“娘……”   “那耳铛是怎么回事?”孙氏皱眉看了看三人,问。   提到这个,都不说话了。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齐聚在顾玉汝身上,孙氏是疑问,顾于成是期许,而顾玉芳就是稳操胜券的得意了。   她就不信顾玉汝有脸当着娘的面说这东西是齐大哥送的。若不是拿准这点,她也不会明晃晃偷拿了这对耳铛。   顾玉汝自然没错过这三道目光,她淡淡地扫了顾玉芳一眼,抿了下嘴,低垂的鸦羽掩住瞳子里翻腾的光芒。   “这耳铛是我的。”   只说这一句,她便不再说话了,偏开了脸,似乎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话说不出口。   孙氏目光一凝,看向小女儿。   衣裳是玉汝的,是今年春上她说玉汝又长高了,才给她做了一身。莲青色的底儿,裙摆上绣了朵双蒂莲,玉汝底子好,穿着清爽又显得气质温婉。当时也给玉芳做了身,裙子上也绣了朵双蒂莲,却是粉色的,颜色是她自己挑的,一模一样的东西,这丫头却总是眼热她姐的东西。   自然又看到了那耳铛……   顾家家境并不富裕,给家里孩子添衣裳添首饰都是有数的,既不是家里买的,那还能是谁?   孙氏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看着顾玉芳的眼神严厉起来。   “取下来!”   顾玉芳一愣,似乎不敢置信这话是孙氏对她说的。   “你给我取下来!”   “娘……”   顾秀才的声音从正房传出来:“你们又在闹腾什么?”   “没什么。”孙氏扬声答。同时几步上前,把顾玉芳拉到面前,二话不说把她耳朵上的耳铛取了下来。   “下次再让我看见你拿你姐东西,看我不……”   还没等她压着嗓子把话说完,顾玉芳‘哇’的一声捂着耳朵跑了。   孙氏叹了口气,肩膀一下子垮了下来,半晌才转身将东西放进顾玉汝手里。   “你妹妹不懂事,以后她要是再拿你东西,记得跟娘说。”   顾玉汝握了握手里的耳铛,有些复杂道:“娘我知道了。”   ……   待孙氏走后,顾于成跟着顾玉汝身后进了屋。   “大姐,你总算硬气了一回,我还以为这耳铛又要不回来了。”   顾玉汝笑了笑:“怎会要不回来?”   “以前又不是没有过,她就是觉得你好欺负,觉得你顾忌着不想让爹娘看见姐妹之间闹不睦,对她事事容忍,所以才越发得寸进尺。”   “这不是没抢走?行了,你快回屋睡一会儿,下午还要去学堂,大姐也要歇了。”   把顾于成送走,顾玉汝关上房门,终于松了口气。   于成到底还小,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耳铛这事说出来确实有损她的闺誉,但孙氏不是旁人。他们又是在家中,再加上齐顾两家早有结亲之意,甚至每每齐永宁去私塾‘借书’,都是双方长辈默许的。   即是如此,自然谈不上私相授受,顾玉芳指望拿这事来拿捏她怕是想错了。   可这道理年轻时候的她却是不懂,脸皮薄又顾忌着颜面,所以这对耳铛最终还是落在顾玉芳手里,甚至还戴了出来,让齐永宁看见了。   齐永宁没问过她耳铛的事,但当时似乎有些不高兴,只是他向来情绪不显,她又心虚,这茬事含含糊糊就算过去了。   顾玉汝倒在床上,脑中一片翻腾。   她还没弄明白自己为何突然变成这样,一切都如梦似幻,她是真的回到了几十年前,还是这一切仅仅只是自己的梦?   她到底是谁?   是一品诰命夫人、齐家的老封君‘齐老夫人’,还是定波县西井巷顾家玉汝?   顾玉汝掐了自己一把,很疼。   .   过了整整两天,顾玉汝才终于决定放过自己。   她想不通为何垂垂老矣的她能回到少女时期,这一切到底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她理不清分不明,唯一能确定的只有她脑海里似乎存在着两个记忆。   一个是齐老夫人的,一个是十六岁的顾玉汝。   齐老夫人的记忆,只有她临终前的那十多年稍微清楚些,对于年代很久远的事除了一些印象特别深刻的,其他都是模模糊糊。   相反,年轻顾玉汝的记忆更清晰。   这两份记忆在她脑海里不停地翻腾纠缠,纠缠久了更是让她理不清,以至于她每每都会恍惚脑子里多出的那份属于齐老夫人的记忆是不是自己做的一个梦。   想不通就放下,顾玉汝从来不是喜欢钻牛角尖的性格。   现在顾玉汝每天都要去一趟顾大伯家。   顾家总共两房人,顾老爷子去世后两家就分家了,剩下顾老太太一人,自然是跟长子过。   这两年顾老太太年纪大了,前年病了一场就瘫在了床上,顾大伯家只有一子,如今在府城给人做账房,常年不在家,顾大伯也是做账房的,平日里也忙,家里就只有妻子赵氏一人侍候婆婆。   按理说都是子女都要尽孝,当初孙氏本说她来帮忙侍候婆母,是顾玉汝心疼她操持家务辛苦,家中还有几个孩子要照顾,遂自告奋勇。   这一来就是一载有余不间断,每天顾玉汝都会来往于大伯家和自己家,所幸两家相隔并不远,就算来往一趟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玉汝你快回吧,大娘也不留你在家吃饭了,小心你娘在家着急出来找你。” 第4章   顾老太太卧病在床,再加上前阵子下梅雨,屋里的气味十分不好闻,赵氏见这两天日头好,昨天就说要把被褥铺盖拆了洗,今天顾玉汝来就是帮着做这事的,谁知会一直忙到外面天都黑了。   “那大娘我走了。”   “你等等。”   赵氏叫住她,转身去厨房拿了个篮子。   “这些鸡蛋是你大伯从乡下卖菜的农人手里收来的,你拿回去让你娘给家里加菜。”   “大娘,这我不能要。”顾玉汝推拒道。   赵氏不由分说就把篮子往她手里塞:“大娘让你拿着你就拿着!”   “可大娘……”顾玉汝面露难色。   顾家并不是什么富裕人家,两家的家境差不多,不过因为顾大伯是在酒楼做账房的,仅有独子早已成家立业,家里又没有什么负担,所以家境还是要比弟弟家要好上一些。   不像顾秀才家有三个孩子,还有顾于成在读书,当下供一个读书人可不容易,所以顾大伯总要找着机会补贴弟弟家一些。   多的也给不了,顾秀才夫妻二人不会要,只能像这样,见缝插针贴补点吃食什么的。   这些两家人都心知肚明,但这一篮子鸡蛋可真不便宜。   “怎么大娘给的你还要拒?”赵氏板起脸。   见此,顾玉汝只能接下了。   “快回吧,眼见天就要黑了,要不要我给你拿个灯笼?”   顾玉汝瞅了瞅天色,道:“不用了大娘,我走快点应该能天黑之前赶回去。”   *   路走到一半时,顾玉汝就有些后悔了。   本来天就晚了,又因为鸡蛋的事耽误了会儿,等她出来时已经只剩了暮色。也是巧了,屋漏偏逢连夜雨,她急着想赶回家,偏偏她经常走的那条路被车压坏了,官府找了劳役在修,把路给堵上了,她只能再绕道。   可她没想到天会黑这么快,也可能是心里着急的缘故,她之前应该听大娘的话拿个灯笼再走才是。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只沿路的酒楼茶楼门前亮着灯,隔得很远亮几盏,路上已经没什么行人了,凭着这些光亮,顾玉汝心里倒也没那么慌。   走到她每次必经的一处巷子,这里已经偏离了主街,外面那些光亮照不到这里来,但隐隐能看到巷中有住户门前亮着灯。   那一点点晕黄在黑暗中格外醒目,隔一段路亮一点,连成了串。顾玉汝不禁在心里松了口气,突然明白为何她娘总是坚持晚上要在门外亮一盏灯笼,对于走夜路的人来说,只一点点光亮就足够慰藉人心。   顾玉汝走进巷子,她走得很快。   四处静悄悄的,只有她的脚步声充斥耳膜。   隐隐的似乎多出一个脚步声。   她驻足细听。   确实多了一个脚步声,但来不及细想,就听见一个醉醺醺的声音传来:“这是哪家的小娘子,天黑了竟然不家去,在外游荡?”   顾玉汝回头看了一眼。   因为背着光,也看不太清楚,只知道是个男人,好像喝醉了酒,身上酒气熏天,顺着风就往她鼻子里钻。   这个人是什么时候跟在她身后的,之前她怎么没有察觉到?   顾玉汝头皮一炸,脑中跳出一些模糊的画面。   她没敢停留,下意识就跑了起来。   “小娘子你跑什么啊……”   .   顾玉汝心跳如雷,跑得跌跌撞撞。   身后的脚步声亦步亦趋,在她身后沉重地响着,就好像踩在她心口上。   此时她已经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妙了,身后这醉汉似乎对她起了歹念,喝醉酒的人有多么不可理喻她清楚,现在只有不远处那点光亮可以救她,只要她能跑到那里,就能叫人。   “你别跑啊……”   手里的篮子也成了累赘,顾玉汝顾不得其他,狠狠地往后一甩,也不管砸没砸中闷着头就跑。   她的心跳得生疼。   跑的过程中,她已经把头上的簪子取下了,紧紧地捏在手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她撞到一个‘东西’。   那‘东西’纹风不动,反到她被撞得往后倒去。   “怎么走路不长眼?”一个有点耳熟的男声响起,下一刻她被拉了回来,肩膀被人捏住,“顾玉汝?”   “薄春山!”   此时顾玉汝已经说不出话了,可能她跑得太急,太多空气冲进她的肺腔,这一停下就止不住的咳了起来。   她咳得声嘶力竭,直不起腰。   “你怎么了?谁惹你了?”薄春山将她揽进怀里,连珠炮似地问。   她想说话却说不出,又是摇头又是点头。   “是不是有人在追你?”薄春山皱眉问,“你倒是说话啊?”   口说不及,那醉汉已经追上来了。   “小娘子,你别跑啊……”   那个‘啊’字还没出口,一只大脚凭空踹了过来,顿时变成了惨叫。   可没有给这醉汉继续痛呼的机会,黑暗中,那高大的身影已经宛如夜狼似的扑了上来,三拳两脚上去就将他打得只剩呜咽声。   薄春山边踢边骂:“喝多了马尿,就滚回去挺尸,你倒好竟敢对人起歹念,鳖孙动歹念时好歹也认个人,她你也敢动,管不住下半身,老子替你废了!”   顾玉汝哪里听过这等污言秽语!   这会儿她也冷静下来了,本就觉得自己方才的表现太丢人,那边醉汉已经被打得奄奄一息,连呜咽声都没了。   她忙扑了上去,拉住他的手:“薄……你别打了,别闹出人命。”她没敢叫他的名字,怕落入人耳,日后给薄春山找麻烦。   薄春山回头对她咧了咧嘴,一口大白牙在昏暗中格外醒目,不知为何,他竟笑出了几分血腥味。   “这里又没人,死了也就死了。”声音里仿佛是从地狱里钻出来也似,带着几分轻蔑,几分冷血,仿佛死一个人对他来说就是死一只鸡。   “别瞎胡说了,闹出人命到时候你要吃官司,不值当。”   这时,有附近人家养的狗被惊动了,汪汪地叫起来,隐隐还有开门声和疑问声。   “快走,来人了。”   顾玉汝又拽了下他胳膊,他才动了。   “便宜你了!”   两人的身影很快没入昏暗的夜色中。   .   “你怎会突然出现在这?”   薄春山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手臂上,闻言他愣了一下,没有说话。   他能说他是刻意寻来的?   下午刀六就跟他说,顾玉汝在顾大家待了一天,一直没出来,当时他也没放在心上。晚上回家路过顾家时,正好听见孙氏在跟顾秀才说话,说女儿怎么还没见回,还是拿着灯笼去迎一迎吧。   他连家都没回,就直接转头找了过来。   他知道她习惯走哪条路,每一条都知道。   谁知这么凑巧就碰上她,若是他再来晚一步,薄春山简直不敢想象。   “顾玉汝,你方才抱我胳膊了,我还抱了你,搂了你腰。”话出口,薄春山简直想打自己一拳,他怎么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了?   果然,顾玉汝都懵了。   “薄春山!”   “你身上真香!”眼见没法挽救,薄春山索性厚着脸皮破罐子破摔。   “你……”   天太黑,顾玉汝的脸红没红不知道,不过她恼羞成怒地一巴掌拍了过来。   薄春山个头高,高了她一头不止,这一巴掌正好打在了他肋骨处。   他龇了一声,捂住胸口。   顾玉汝开始以为他是装的,可实在不像,又闻到淡淡的血腥味,便将手掌举到眼前看了看。   昏暗中,只能看见她手上沾了些暗色之物,可衬着这刺鼻的血腥味。   “你怎么流血了?什么时候受的伤,是方才?”   薄春山有点无奈,抬起胳膊挡了挡她又伸过来的手。   “我没事。”   “你都流血了!”   “我真没事,顾玉汝……”   “玉汝、玉汝啊……”   是孙氏的声音。   远远的,就看见有灯笼的光亮往这边移动,隐隐还有两个人。   “是你娘,你快过去吧。”   薄春山放下手,后退了两步,将自己隐在黑暗里。   顾玉汝复杂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低声说:“你记得找个医馆看看。”说完,便迈步走了过去,“娘。”   直到三人走远了,薄春山才从黑暗中走出来。   他望着那个方向出了会儿神,转身打算离去时扯动了伤口,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   顾玉汝什么也没说。   倒是孙氏,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担忧之言,又说下次再碰见这种情况,让她别急着回来,等她爹去接她就是,姑娘家走暗路不安全。   顾玉汝皆是应是。   回到家后,一家人用了饭,她专门烧水洗了澡,才回到自己的屋里。   她在想薄春山身上的伤,同时心情也有些复杂。   因为她想起在‘顾玉汝’记忆里也发生过这事,只因时间久远,记忆早就模糊了,才会没有防备。   记忆中,她还没出嫁前,有一次也是因为在大伯家耽误走了夜路,路走到一半时,突然冒出个醉汉。   当时她完全吓慌了神,只知道跑,跑了很久,等她停下来时,身后已经没人追她了,然后就碰见来寻她的爹娘。   这只是一场很小的意外,而且当时确实也没发生什么事,所以在她记忆里毫不起眼,可结合这一次——   是不是那次也是薄春山救了自己?可他当时为何没出现在自己面前?   .   顾玉汝打小就知道薄家没一个好人。   顾、薄两家都住在西井巷,既然是街坊邻里,自然对各家的一些事都了然在心。   薄春山的爹是个地痞,从小到大就没个好名声,街坊邻居们人见人厌,及至后来他又娶了个在勾栏院里做过妓子的女人,这更是让一些街坊对薄家颇多诟病,背后没少说闲话。   不过薄家也没其他亲戚,就薄春山的爹一个,大门一关谁也犯不上谁。   后来薄春山的爹在外头被人打死了,当时人人都说,薄家那女人大概会跑,做妓女的都狠心无情,自己都顾不住了,哪还会管孩子,薄家那孩子以后惨了。谁知那女人没有跑,也没回勾栏里重操旧业,就是后来薄家多了一些没娶媳妇的男人上门。   幼时,顾玉汝曾听娘和人私下说道过这事。   那时她什么也不懂,问了就被娘训斥了,说以后不准再问,还跟她说以后不准她跟薄家那孩子玩。   所以在顾玉汝印象中,薄春山于她来说,就是幼年模糊记忆中一个跟她玩耍过的小伙伴,再然后就是薄春山长大后的‘凶名’了。 第5章   就跟他爹一样,薄春山慢慢长大点也成了个小地痞,还是个小泼皮。   薄家的名声在西井巷并不好,家家户户都不愿意沾上他们,可大家又爱谈论薄家的是非,且邻里之间少不了闹些矛盾,薄春山的娘邱氏再泼辣,到底是个女人家,争吵起来难免会吃亏受委屈。   那时薄春山好像还不到十岁,被人称作薄家那小泼皮。   有次邱氏与人吵起来了,那家妇人不敌,当家男人便上了,男人和女人吵起来就荤素不忌了,说了不少荤话,邱氏只能含泪回家。   第二天薄春山就找上了门。   他什么也没做,就坐在那家门前细数这家是非,从婆媳间矛盾,说到妯娌间的龃龉,一大家子人虽分了家却住在一个屋檐下,也不知他从哪儿知道的这些事,连那家老二在外有个相好的都被他捅了出来,闹得那家子鸡飞狗跳。   一个孩童,你还能去揍他一顿?   再说了人家也不是凭空浑说,都是有那事才说的,又闹过几次类似的事后,坐实了薄春山小泼皮的名声不说,附近住户反正再也没人敢去招惹薄家人了。   后来听说薄春山才十来岁时就跟一帮小混子小地痞混在一处。   今儿听说他打了这个,明儿听说他去管小摊贩讹银两,反正就没一件好事能跟他沾上。他还打过不少说薄家坏话的街坊,再后来又听说他在某某妓院给人当打手,好像还帮赌坊收债,行走身上都是带着刀的,动不动就要卸人手脚。   这些都是顾玉汝听来的。   由此可见,对顾家这种清白人家来说,薄家人那就是剧毒,能有多远就要离多远。   顾玉汝依稀记得,前世薄春山‘调戏’她,又被她骂了之后,就再没出现在她面前了。   她记得自己当时可是松口气,再加上后来她爹出了事,她又和齐永宁成了亲,就更不可能知道薄春山的事了,只偶尔回娘家时才能听一句半句关于他的闲言碎语,说他又干了什么坏事,说他犯事吃官司进了大牢。   当时她还想,街坊们果然没说错,上梁不正下梁歪,薄春山果然随了他爹,不过进了大牢总比丢了性命强,希望他以后能长教训能学好。   等他再次出现在她面前,就是那次倭寇袭城。   也是那次,她才知道原来薄春山一直喜欢自己。   *   薄春山转回永胜赌坊。   黑夜如墨,这条聚集了城里大半酒楼、赌坊、青楼的街格外喧嚣,离很远就能感受到这里躁动。   薄春山是从赌坊后门进的,没惊动任何人。   临着赌坊后院一处厢房中,此时薄春山光着膀子,只穿了条裤子坐在那儿。   晕黄的灯光下,他结实的膀子上仿佛抹了层蜜,虎娃正忙着帮他拆胸前的白布,随着虎娃的动作,他鼓起的肌肉时不时会跳动下,显示他并不如表面上那般平静。   “老大你这是做甚去了?又跟人打架了?”虎娃一边说,一边将被血染透的白布取下扔开。   揭了布,薄春山胸口的伤也露了出来。   是刀伤,正好在侧胸上。   只看伤口位置,若是再深上些许,指不定会送命,不过既然薄春山能坐在这儿,就说明没有大碍。   “老大,你这两天是咋了?那天明明不用你上,你自己倒冲了上去,后来挨了一刀,豹哥让你好好养伤,你也不养,这又是出去做甚了,把伤口弄成这样?”   别看虎娃嘴里絮絮叨叨,处理这种伤却是熟手,一边说一边将金疮药往薄春山的胸口不要钱似的洒,等血停止往外渗,他拿出新的白布帮他包扎上。   刀六给他打下手,期间一句话没说。   不过刀六知道薄春山去做什么了,因为老大临走之前,是他跟他说了顾家姑娘的事。   至于为何去找人姑娘,却动了伤口,这刀六就不知道了。难道说老大趁夜黑风高想亲人姑娘,被人给捶了?   可想到顾玉汝那张娴静秀雅的脸和纤细的小身板,再看看老大,刀六不禁摇了摇头,打消了这个想法。   薄春山没理虎娃,低头看了看胸口上的白布,见包扎得还算结实,他拿起放在一旁的衫子往身上套。   穿衣裳的过程中,他突然道:“最近成子手下收了几个小孩?”   虎娃没防备他会突然说这个,愣了下。   “你去挑两个机灵的,让他们以后什么也不干就跟着顾玉汝。”   “老大?”   “只要出门就跟着,给我看紧了,有事就往我这报。”   “老大,你这是咋了?”虎娃还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刀六目光一闪,但没说话。   “我说你听着就行,哪来这么多废话!”薄春山不耐地皱眉道。   虎娃当即不敢再问了。   因为他清楚老大的脾气,能说的自然会说,不能想说的问也没用。   “行吧,你们各干各的去,我回了。”   薄春山晃晃悠悠走出门,还是从后门出去的,没惊动任何人。   *   顾玉汝胡思乱想了一夜,以至于第二天醒来头疼欲裂。   幸亏昨儿赵氏跟她说了,让她早上不用来,下午再去顾大伯家,所以她也就没起,继续睡回笼觉。   “这孩子也不知怎么了。”孙氏有些担忧地对顾秀才道。   “是不是昨天吓着了?”   “我看也不像啊,问她她也说没发生什么事。”   “那就让她睡吧,估计昨天累着了。”   用完早饭后,顾秀才就和儿子出门了,孙氏将家里收拾了下,拎着篮子去菜市买菜。   等她买完菜回来,顾玉汝还是没起。   她洗了手,去了西厢。   见女儿睡得沉,她进来都没醒,孙氏下意识伸手探了探女儿的额头,顿时被手下的温度惊住了。   她忙去打了井水,用浸湿了帕子给女儿敷在额头上,又叫来小女儿看着大女儿,就急冲冲出去找大夫了。   请了大夫来,把脉开方熬药,又哄着女儿把药喝了,中午顾秀才和顾于成回来了,孙氏跟他们说了顾玉汝生病的事。   “那下午让玉芳去给大嫂帮手。”顾秀才说。   顾玉芳有点不情愿的样子:“爹!”   “你姐病了,你娘要照顾你大姐,你不去你打算让谁去?”   顾玉芳当即不说话了。   ……   顾玉汝是下午才醒的。   醒来后,热还是没退,但比早上那会儿好多了,孙氏给她端来早就熬好的白粥,让她吃了一碗,吃了继续睡着捂汗。   本就是接近初夏,定波县又是沿海地带,天气本就热,早在初春时,人们就穿起了夏衫,这般捂着简直是难受至极。   就这么昏昏沉沉过了两天,顾玉汝的热终于退了,也不反复了,但人却瘦了不少,小脸儿都尖了,人也恹恹的没精神。   孙氏心疼坏了,各种卖肉菜说要给女儿好好补补身子。   与之相反,顾玉芳这几天的日子并不好过。   赵氏是个做活仔细的,自然看不惯别人做活儿毛手毛脚拖拖拉拉,又想着二侄女也不小了,索性就当教她了,指着顾玉芳干各种活,一旦干不好,赵氏可不会跟她客气,因此顾玉芳吃了不少挂落。   她又惯是个娇气的,平时家里的活儿都是孙氏做,再不济还有大姐,什么时候轮得到她,因此心里又是委屈又是气愤。   又见娘如此紧张大姐,她本就是个气量狭小的,便忍不住说些阴阳怪气的话。   “娘,你总是心疼大姐,也不知道心疼心疼我,你瞧瞧我这手,要不今天我就不去大娘那儿了,一日不去也没什么。”   话音还没落下,孙氏的眼睛已经斜了过来。   “快去,你大娘是为了你好,你惯是懒惰还刁钻,我这个当娘的教不了你,就让你大娘替我好好教教你,也免得以后你嫁出门子被婆家嫌弃。”   顾玉芳气得一跺脚,出门了。   “玉汝、玉汝,整天都是玉汝,那你当初生我做甚?”顾玉芳边走边不忿喃喃道,说到气处,又使劲跺了一脚。   “就是偏心眼,偏心眼……”   “玉芳,这是去做甚?”   顾玉芳抬眼见是街坊孙大娘,忙收起脸上的怒色,堆起一脸笑,却因转换太快,脸色多少显得有些勉强。   “大娘,我去我大伯家。”   “平时都是你大姐去,怎么今儿换成你去了?”孙大娘好奇问道。   “我大姐这几日病了,我便去替我姐几天。”顾玉芳拧着帕子垂目小声说。   孙大娘点点头:“你倒也是个孝顺的。行吧,你快去,大娘也回了。”   顾玉芳目送孙大娘离去,一直到只剩背影了,她才收起脸上的笑,正转身打算离开,却不想斜侧里多出来一个人,吓了她一跳。   “你、你、你,你看我做什么?”   顾玉芳一边往后退,一边抖着嗓子说,她倒想装得若无其事,可明显对方是冲着她来的,且她也认出对方是谁了。   是那个名声臭大街的混子薄春山!   “薄春山,你想干什么?你不会是想……”顾玉芳脸色泛白,隐隐泛着恐惧的青色,估计是联想到了什么。   薄春山紧皱浓眉,这丫头片子在想什么?   “你姐病了?”   顾玉芳一愣,过了会儿才犹豫道:“你、你问我姐做什么?”   薄春山眼睛一横。   他本就戾气重,在寻常妇人眼里就是一脸凶相,更不用说是顾玉芳这种小丫头片子,当即被吓得忙道:“我姐是病了,病了好几日了。”说着,声音里还带着一点哭腔。   薄春山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转身走了。   一直到他走远了,顾玉芳才缓过来劲儿,心里又是惊又是怒,竟是没忍住眼泪,哭了起来。   哭了一会儿,她才委屈中夹杂着惊惧地走了。 第6章   “老大,你这是做甚?”   人来人往的大街上,靠着街角站在三个人,为首一人身材高大,气势骇人,打扮又十分扎眼,因此人们路过时都下意识避开了这里。   “找人。”   “找谁?老大你想找人跟我说,我让人帮你去找。”虎娃道。   还不等他话音落,薄春山眼睛一眯,站直身体往路对面走了去,虎娃和刀六忙跟了上。   “你们、你们到底是谁?想干什么?”   说话的是个三十多岁、貌不其扬的男人,看他的打扮也就是个普通人,就是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要知道现在不过上午,这个时辰身上带着酒气,明显此人是个好酒之徒。   他脸上还带着伤,青了好几块,头也破了,绑着布,似乎近日与人斗殴过。此时他被人堵在巷子里,巷外人来人往,却无人敢靠近,就像一条受了惊吓的野狗。   薄春山也不说话,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又莫名其妙点点头,似乎在确认什么。   正当大家都迷惑他在做什么时,他突然拽起男人的衣襟,对着他肚子狠狠地给了两拳。   “今天又喝酒了是吧?”他笑眯眯的道,“天天这么喝可不行,家里的孩子老婆不管了?”   被打的人面孔扭曲,眼珠凸出,是疼的。   “你是谁?你到底想干什么?”   薄春山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还帮他把胳膊上的灰拍了拍。   “像你这么个喝法可不行,害人又坏事。这么着吧,以后再让我看见你喝酒,见你一次打你一次,只要你受得住,继续这么喝没事。”   “你到底是谁?”   可惜薄春山没理他,走了。   “老大,你这莫名其妙打了人一顿,你要是想教训谁,跟我说就是,我帮你去教训,何必亲自来,还亲自动手,你这身上的伤还没好全……”   薄春山瞥了虎娃一眼:“话多,我不亲自来,你知道是谁?”   虎娃一窒,小声道:“那老大他是怎么得罪你了?你干嘛管人家喝酒?”   这次薄春山没再说话,而这件事成了虎娃心中的不解之谜,还是很多年以后,一次机缘巧合下,他才知道原因。   彼时,他早已是今非昔比,却是笑了笑,非常感叹。   “老大还真是这么多年都没变过。”   *   “玉汝啊,快来把这碗汤喝了。”   顾玉汝看着碗里的鸡汤表层泛着淡黄色的油星,心里就一阵阵的腻歪。   “娘,我实在吃不下。”她恹恹地道。   “你这孩子咋了?这么好的鸡,娘放在灶上足足炖了三个时辰,肉都熬化了,快喝了,喝了才能好的快。”   顾玉汝也知晓以家里的家境,孙氏会买鸡炖来给她补身子,是真的心疼她,也再不忍拒绝,只能接过来喝,可没喝两口,就喝不进去了。   这次是无论孙氏怎么说,她都不愿意再吃,还跟孙氏说想沐浴,母女俩来回掰扯了半天,孙氏终于耐不住她的磨,答应让她沐浴。   按照当地习惯,生病时是不能沐浴的,以免加重病情。孙氏也是实在疼女儿,又见女儿除了没什么精神外,也没再发热,才会答应。   舒舒服服洗了个澡,连头发也一并洗了,顾玉汝这才觉得自己是活过来了。她觉得自己这几天之所以会没精神,就是捂着一身汗被关在房里闷的。   等孙氏走后,又见正房那边熄了灯,等着晾干头发的顾玉汝悄悄地去了窗边,把窗子开了半扇。   此时不过初夏,天气并不凉,感受着夜风吹进来的舒爽,顾玉汝突然觉得自己明天就能好了。   夜风徐徐,她歪在小榻上昏昏欲睡。   突然,窗扇处响了一下。   因为离得近,周遭又安静,这声响当时就把顾玉汝惊醒了。   她看了看窗处,什么也没有,又见时候不早了,便站起打算关了窗去睡。   人刚站起来,一个黑色的人影突然出现在窗子外,还不及她反应,这人已经翻了进来。   “是我!”不等她喊出声,来人压低声音道。   顾玉汝瞪大眼睛:“薄春山,你怎么进来的?”   “我翻墙。”他笑着说得理直气壮。   这时顾玉汝已经意识到自己形容不端,她本就是刚沐了浴,又在自己屋里,便只穿了一身小衣。   水红色的小衣小裤,是顾玉汝每天晚上睡觉时穿的衣裳。   顾家虽有个秀才,但家境说不上富裕,尤其还养着一个读书人,所以平日里孙氏都特别省吃俭用。像顾玉汝前几年的衣裳,有些已经穿不了,就改一改,或者拼接下当中衣,或是拿来当小衣穿。   像此时顾玉汝身上穿的小衣小裤,就是改过了的。   水红色的底儿,圆领盘口敞袖,袖口只在手肘处,往下是一圈荷叶边儿,露出半截光润白皙的小臂。下面的小裤也是,只到膝盖下面,露出半条细白的小腿儿来。   又因这衣裳穿久了,洗过很多次,布料不免有些透,隐约能看见里面玉白色的肚兜和比那玉白色更软玉温香的白。   薄春山打从一进来,眼睛就在顾玉汝身上打转,她又怎么可能反应不过来。   她用手挡在胸口前,撵他:“流氓,你把眼睛闭上,快走!”   “我好不容易翻进来,还没跟你说上话,你就让我走?”薄春山小声道。声音倒是挺无辜,眼睛却像饿狼似的,黏在她身上就下不来。   顾玉汝又急又气,赶人又赶不走,没办法就往床榻跑,上了榻就拉起被子将自己包住。   “一会儿我娘就来了,你快走。”她故意恐吓他。   薄春山嘿嘿一笑:“你爹娘已经睡了,我知道。”   顾玉汝被气红了脸,憋着气道:“薄春山,你简直就是个臭流氓,夜闯民宅,还闯到人家女子的闺房中,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本来就是个流氓,你们不是天天说我无赖流氓,还是个泼皮。”薄春山懒洋洋地道,用脚勾来一张凳子,大马金刀地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这个‘你们’指的是西井巷里的一些住户,这些人平时有多喜欢私下说道薄家的事,不光顾玉汝知道,薄春山也清楚。   认真来说,孙氏也是其中一员,因此听到这个‘你们’,顾玉汝莫名有点不自在。   “我不想跟你说这些,你快走吧,免得被人撞见坏了我清誉。”   “我好不容易翻墙进来,你就不能让我歇一歇?”   这话面上倒没差,但结合当下情况,怎么听怎么无赖。可见他虽笑得浑不在乎,但脸色却苍白得异常,不知怎么就让她想到了那一次。   那一次他也是笑得浑不在乎,可突然人就倒了,滚烫的血顺着她的颈子往她衣裳里钻,烫得她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总觉得颈子火烧火燎般的疼,可明明什么也没有。   他身上似乎还有伤没好。   “给你半盏茶的时间,歇完就走。”她板着脸说。   ……   薄春山瞅着她故作严肃的小脸。   整个脸还没他巴掌大,白净又可人,眼角微微有些上挑,像极了他幼时养的那只小野猫。   因为不安,卷翘的睫毛时不时扑闪下,就像有一把小刷子在挠他的心,怎么看怎么招人喜欢。   “顾玉汝,你太狠心了!我前几天才救了你,又听说你病了,费老大力气翻墙进来看你,你好话没一句,就只管撵我走?”   顾玉汝本是垂着眼,听着他的声音委屈,心里也在寻思自己是不是过分了,可这念头刚浮起,她抬眼就看见了他的眼睛。   那双眼里哪有什么委屈,分明荡漾着笑意。   “薄!春!山!”   “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一只大掌伸了过来,上面放着一个碗。   是冰粉。   半透明微微有点泛黄的冰粉,在碗里颤颤巍巍地晃动着,里面放了红糖水,上面洒了山楂碎、花生碎、芝麻等。   轻轻用鼻子一嗅,就能嗅到弥漫出来的香甜和冰凉,顾玉汝消失了好几天的胃口,突然出现了,甚至感觉到饥肠辘辘。   她面上不显,眼睛却一直盯着冰粉看。   “想吃吗?”   顾玉汝不禁点了点头。   薄春山轻笑了声。   她反应过来,恼羞成怒,正打算说什么,对方把碗递了过来,他准备得挺齐全,里面还放着一根汤匙。   那股气顿时悬在了半空中,上不去,又下不来。   “趁着还凉快吃吧。”   碗被塞进了手里,嗅着那淡淡的甜香味,顾玉汝拿起汤匙。   真香,真甜,真凉爽!   一口下去,感觉整个人都活了!   “还跟小时候一样。”   因为声音太小,顾玉汝也没听清楚,只睁着一双疑惑的眼去看他。   “没什么,你快吃吧。”   顾玉汝连吃了好几口,这才解了馋,这会儿也有功夫说话了。   “你怎么把这东西带进来的?”这话她早就想问了,即是翻墙进来,怎么能把这么一碗东西也带进来?   “那你就甭管了,知道我有本事就行。”   见他有些得意的样子,顾玉汝哼了声,继续小口小口舀着吃。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吃过冰粉了,这东西算不上精贵,但架不住她娘管着她。她娘说,女子体质本就阴寒,要少吃寒凉之物,等后来她出嫁后随着齐永宁去了北方,北方这东西可不常见。   “对了,我就买了这么一碗,你可别吃光了,给我留一些。”   这又是个猝不及防。   顾玉汝停下动作,脸色有点尴尬。   “已经吃完了。”   只碗底还剩了一些糖水,和花生碎,薄春山看了她一眼,大掌将碗拿过去,胡乱扒一扒,都给扒进了嘴里。   这碗和汤匙她都用过,薄春山这么干,等于是……   顾玉汝止不住又想红脸。   “薄春山!”   “嘘。”   他做了个手势,风淡云轻地顺手将碗搁在旁边的几子上。   “别把你家里人给吵醒了,到时候你娘肯定要打你。行吧,我也歇好了,先走了。”然后也不给她说话的机会,翻了窗人就走了,根本没走门。   顾玉汝追下榻,趿着绣鞋来到窗前往外看。   外面空无一人,只弯弯的弦月洒着银色的光辉。   这人是属猫的吗?神出鬼没的!   她脸色复杂,关了窗,回到床上躺下。   这场病耽误了她不少事。   记忆中的醉汉再度出现,让她开始意识到她脑中的记忆似乎不是一场梦,真的好像是她经历了那一生。那如果她没记错的话,接下来她家里会发生一场变故,这场变故不光让她爹早死,也改变了很多很多事。   如果真是上天垂怜让她重活一世,这一次她绝不会让那场事重蹈覆辙,只是在这之前她还需要去印证一件事。 第7章   白白胖胖的女娃摊开小手:“小山哥哥,你吃杏仁糖吗?”   糖似乎捏了很久,已经有些许化掉了,糖渍让女娃的手显得黏糊糊的,看起来有点脏。   可让对面的小男娃来看,却十分诱人。   “汝儿,你吃过了?该不是你娘给你糖,你又省下没吃?”   女娃摇了摇头,笑容大大的,露出牙齿给他看,“我吃过了,这是专门给你的,不能多吃,娘说了吃多了糖坏牙。”   男娃认真地看了看她那一口白白的小米牙,才把糖接了过来。   舔一口,真甜。   “要不,咱俩一人一半吧。”小男娃想了想道,把糖放在嘴里咬了一口,嘎嘣一声,一块糖碎成了两瓣。   “这一半给你。”   显然糖是极具诱惑力的,小女娃看了又看,还是接了过来。   “那咱俩一起吃。”   小男娃点点头,两人一起吃糖。   “汝儿,汝儿,你怎么又跟他玩了?你娘不是说不让你跟他玩?”从不远处跑来几个小娃儿,其中一个女娃冲着小女娃喊道。   看他们年纪都不大,也就四五岁的样子,有男娃有女娃,说话这个女娃明显要比其他人要大一点。   “我娘说过了?”小女娃眨巴着大眼疑惑道。   “你不记得了?”   小女娃想了一会儿,还是没印象,遂摇了摇头:“我不记得我娘说过了,再说小山哥哥挺好的,为什么不能跟他玩?”   那个大点的女娃瞪了她一眼,又瞪了小山一眼:“你既然不听我的,我告你娘去。”说完,人便跑了。   小女娃虽小,却最不喜欢这种动不动就‘告你娘’的人,再加上她从小在家里受宠,也没觉得‘告你娘’有多严重。   吃完了糖,她和小山手拉着手一起去了巷中的老槐树下面。   昨儿小山哥哥就跟她说好了,今儿带她来捅蚂蚁窝。   两个小娃玩得正乐呵,一个年轻的妇人寻了过来。   “你怎么又在玩泥巴?娘不是说,让你不要跟他玩,怎么不长记性?”   “娘……”   “快跟我回家,你永宁哥哥和你齐伯伯来家了。”   “可小山哥哥……”   到底人还小,又被大人拉着,哪里容得下她置喙,母女二人很快就走了,期间这年轻的妇人看都没看那小男娃一眼。   男娃一个人站在那里,看着母女俩背影渐渐远去。   “娘,你为什么不让我跟小山哥哥玩……”   “娘不是跟你说了,他爹不是个好人,他娘是从那种地方出来的……”   “那种地方是什么地方?”   ……   “娘,那种地方是什么地方?”   正在院子里洗衣的女人闻言一愣。   她二十多岁的模样,穿着一身红色的衫子,这衣裳绣样繁复,一看就价格不菲,却因为似乎洗得次数多了,好几处都褪色了,显露出几分破败的寒酸之色。   一头如云的乌发只随意在后脑挽了个髻,插了根木簪子,鬓角有几缕头发垂落下来。明明打扮得并不光鲜,甚至因为做活显得有些狼狈,却也难掩其出色的姿容。   “怎么问起这个?”   女人擦干了手,将儿子拉到面前来。   见他的小手有些脏,牵着他来到水盆前,帮他洗了洗小手。   “汝儿的娘说,让汝儿不跟我玩,说我爹不是个好人,说你是从那种地方出来的。”   女人的脸当即一白,很快就逞强笑道:“快别听那些长舌妇瞎胡叨叨,她们就是嫉妒你娘长得比她们漂亮。”   “可是……”   “对了,你爹昨日买了山楂糕,娘怕你吃多了倒牙放了起来,我去拿来你吃。”   .   “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在睡?”   薄春山翻了个身,停了大约有几息的时间,突然睁开眼,坐了起来。   “你昨晚做甚去了?之前不是说不出去了,后来又偷偷跑出去……家里好像少了个碗,我昨儿洗了顺手放在灶台上,今天一早上起来就不见了,你看见没,这是家里闹贼了……”   薄春山没有说话,靠在床头,也不知在想什么。   邱氏似乎也习惯儿子这样了,只管说自己的又顺手把乱糟糟的屋子收捡了一下,见他也不理,不知是不是还没睡醒,她丢下一句我去买菜了,便出了门。   薄春山又在榻上靠了会儿,才起身穿衣裳。   系腰带时,他低头看了看胸口的白布,见上面隐隐有血迹渗出,就知道伤口又裂开了。   看来又得去找虎娃包扎伤口。   半刻中后,薄春山走出家门。   他没有锁门,薄家在附近这一片,没人敢偷。   一路行来,也碰见过好几个人,却没人跟他说话,甚至离老远就避得远远的,就仿佛他是瘟疫一般,只差贴着墙角走。   薄春山似乎毫无察觉。   快到顾家时,他不由就往那处看去。   平日总是紧闭的大门前,今日多了个人。   是个年轻的男子。   因为离得远,看不清这男子长相如何,但看其穿一身青色长袍,身材修长挺拔,不看脸只看行举风度,就能看此子一定长得不差。   何止是不差,齐永宁在定波县可是出了名的美男子,他秀才的名头都没有他美男子的名头响亮,多少待字闺中的女儿家都想嫁给他,只可惜齐永宁有个青梅竹马,据说两家早有结亲的打算。。   就不提其他,和薄春山这种出身的人相比,光一个秀才的功名就足以是让其仰望的存在,更不用说齐家家境殷实,在定波县也算薄有声名。   大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   “永宁是你来了?”   “伯母。”   “快进来,快进来。”孙氏满脸都是笑,热情招呼着。   薄春山僵着嘴角,眼睛仿佛有根钉子似的,钉在对方身上。   齐永宁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往这边看了一眼,却又似乎什么也没看见,随着孙氏进去了。   很快薄春山就走到顾家门前,他停住脚步,看着紧闭的大门。   .   “玉汝,永宁来了。”   顾玉汝还在房里,就听见她娘响亮的唤声,又听着她娘将人引去了正房。过了会儿,孙氏推门走了进来。   “玉汝,永宁来了。”   “娘,我知道,你方才不是说了。”顾玉汝懒洋洋地道。   她昨晚睡得太晚,今日醒来也没什么精神,之前用早饭时孙氏还以为女儿的病又复发了,因此埋怨自己昨晚不该让她沐浴不提。   “那你还坐着,还不去换身衣裳?前几日你病着,永宁就来家里了,娘怕过了病气给他,没敢让他见你,难得永宁对你如此上心,今天又特意来了一趟,你去跟他说说话。”   孙氏将她推到妆台前,又去衣橱里给她挑了身衣裳,才又出去了。   看着床榻上的衣裳,顾玉汝叹了口气,半晌才动了。   半刻钟后,顾玉汝出现在正房。   孙氏借口去厨房,避了出去,留下空间给两人说话。   “玉汝你还好吧?我看你似是清瘦了不少。”   齐永宁眼含关切的看着她。   顾玉汝有些难以面对,倒不是说她有多么厌恶齐永宁,就是心情很复杂。   那段记忆里恩爱过也举案齐眉一辈子的丈夫,齐永宁除了在顾玉芳的事上,没有什么对不起她的地方,即使是那件事,其实认真来说也不怨他,是顾玉芳的故意算计。   甚至后来他做了官,渐渐发达起来,也纳过几个妾,多数是各种权衡下的缘故,他不好拒了,‘她’便大度帮他收下。   似乎从顾玉芳的事发生后,‘她’就绝了和对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念头,似乎一直也没这种念头过。   时下教条待女子苛刻,妒乃七出之一,‘她’上有公婆,齐家虽不是什么名门望族,却是诗书传家,家教森严。‘她’委屈过伤心过,却也认命了,他事事以‘她’为重,克己守礼,从不贪念女色,每次去妾室房中也不过走个过场。   两人的感情一直很好,但好中总隔着点什么。   年轻的时候‘她’不懂,后来年长了些她懂了,却也不想懂了。   似乎当‘齐永宁’这三个字出现在她脑海,她就不可避免想到了大姨奶奶,二姨娘,想到了齐崿和那几个庶子……想到了大姨奶奶总是暗暗窥视她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嫉妒中夹杂着无限的恨意……   类似这样的眼睛还有好几双……   ……   “玉汝,你怎么了,可是病还没好?”   一个声音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顾玉汝抬头就看到齐永宁那张俊美的脸庞。   齐永宁无疑是长得极好的,十分符合时下审美的长相。   鬓如刀裁,长眉凤目,修长的身材,如竹如松般的气质,光风霁月,芝兰玉树。他的脸俊得有些过分了,却又不让人觉得女气,只觉得好一个如玉君子。   而这时,还不是他最好的时候,此时他年不过十八,多少显得有几分稚嫩,而等他三元及第高中状元,成了天子门生后,又入了翰林走上仕途,才是他真正的好时光。   那时他的见识和心性都经过了一定磨砺,一身气质不是池中之物,顾玉汝依稀记得看上他的世家女并不少,甚至是他的座师也颇为赏识他,家中也有适龄女儿有意婚配,可惜彼时他已成亲,家中有‘她’这个‘糟糠之妻’。   暗中扼腕之人众多,甚至连齐家人都有些微词,只叹齐永宁成亲成早了。   彼时,她婆婆一直对她心怀不满,只是碍于公公和齐永宁对自己的庇护,才隐忍不发,自然免不了借此生事。那是她一生之中最为艰难的时刻,又出了这档子事,偏偏在这个时候后院起火,顾玉芳借机设计了齐永宁,硬生生一头撞进来要给他做妾。   冷眼、嘲笑、奚落……当时怎么过来的,顾玉汝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等‘她’好不容易熬过来,已经失去了那种和他夫妻之间亲密无间的感觉。   也许,这就是命? 第8章   “玉汝,你到底怎么了?是病还没好利索?”   齐永宁俊眉紧皱,探手过来,显然顾玉汝的异常之态已经让他暂时忘却了男女大防和身在何处了。   顾玉汝恍过神来,正想躲。   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齐大哥,你来了?”   是顾玉芳的声音。   声音里充满了喜悦之意,再看过去——少女的小脸满是激动的晕红,那喜悦之色流露于言表,顾玉汝忽地一下就醒了。   ……   “是玉芳。”   齐永宁收回手,神色淡淡的,表面上不显,眉心却不觉蹙了下。   也许十六岁的顾玉汝不懂,与他做了一世夫妻的‘顾玉汝’却明白,他这样是有些不耐烦了,不过齐永宁的家教和风度是不会让不耐被人看了去的。   她看了妹妹一眼,又看了看齐永宁,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想了想她去了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齐大哥,你来怎么也没说一声?我都没来得及打扮一下。”顾玉芳摸了摸发髻道。   可顾玉汝能明显看出她脸上不光抹了脂粉,还擦了胭脂。一张小嘴嫣红嫣红的,娇艳欲滴,就是脸上的粉似乎因为急抹多了,以至于看着有点怪。   顾玉芳还没及笄,以孙氏节俭性格,是不会给她买胭脂水粉这类物什的,家里唯一的一套还是之前顾玉汝及笄时,孙氏买来给她的。   看来她这个妹妹又用了她的东西。   “我来是探望你大姐的。”   说着,齐永宁往身侧看了一眼,却没成想落了个空,又看到已经在椅子里坐下的顾玉汝,他很明显愣了一下。   倒不是说顾玉汝坐下有什么不对,而是在齐永宁的印象里,顾玉汝向来是个温柔守礼识大体的性子,这种场合自顾自跑去坐下,总之显得有点突兀。   不过齐永宁也没多想,只当她是病体刚愈,身子还没完全好站不了太久。又想到伯母与他说玉汝已病愈,不知是不是怕他担忧有意瞒着他。   他将担忧藏在眼底,再转头看着径自不停说着话的顾玉芳,眼中的不耐又明显了一分。   “……齐大哥,你不用担心我姐,你不知我娘这阵子可上心她了,家里吃的用的都紧着大姐呢……不过谁叫大姐生病了,紧着她也是应该的……”   齐永宁站了会儿,见顾玉芳径自说个不停,根本没有想停下的打算,想了想去了顾玉汝身边的椅子上坐下。   谁知,顾玉芳一点眼力劲儿都没有,跟着就过来了。   “齐大哥,你不知道我姐病得这些日子,去大伯家侍候我奶的活儿,都是我替我姐担着。你不知我大娘是个特严厉的性子,总是使着我干活儿,我……”   “你也不小了,帮长辈干些活儿也是应该的。”   闻言,顾玉芳愣了下。   也是平时她在齐永宁面前自说自话惯了,齐永宁向来都是含笑听着,极少会插话,突然插这么一句她明显有些不能适应。   不过她反应还算快,当即道:“齐大哥你说的对,帮长辈干活是应该的,就是我这手……你看,我这手都糙,前天还弄破了皮……”   她嘟着嘴,一脸委屈地将一双芊芊素手伸给齐永宁看。   顾玉芳的手无疑是长得极好的,十指尖尖,手指又细又白又嫩,跟刚长出来的葱尖儿似的,看着就让人喜欢。   若说顾玉汝作为长姐,不管是从品貌还是德行乃至女工,都远超妹妹甚多,唯一不如顾玉芳的,大抵就是这双手。   倒不是说顾玉汝的手不好看,她十指修长,皮肤白皙,指甲光亮红润,唯独就是因为平日帮家里干的活多,手指上有薄薄的茧子,自然也不如妹妹的手嫩。   顾玉芳如此,明摆着是在展示自己的长处,顺便还想博取怜惜。   若不是齐顾两家早有当亲家的打算,甚至两个孩子的婚事都是默认的,其实她这么做也没什么,可结合这些,多多少少有些过格了。   顾玉汝坐在那儿,不免思绪漂浮。   在那遥远的记忆,顾玉芳也是如此。只是彼时她尚且单纯,也不会用不好的心思去猜度妹妹,只当她是年纪小,齐永宁又是和她们一块长大,也算是个青梅竹马的哥哥了。   可谁曾想后来顾玉芳越做越过格,越来越明显,明显到她都看出来了,她娘也看出来了。   中间闹了许多不开心,再加上当时家里出了场大事,她爹死了,两家权衡之下就匆匆地把婚事给办了。她娘本以为这样就能打消顾玉芳的心思,谁知顾玉芳表面上佯装无事,其实那点心思从来没打消过,直到发生了那件事。   就在顾玉汝遐思联翩之际,齐永宁看了顾玉芳的手,却只看了一眼,就下意识将目光投注到一旁顾玉汝放在扶手上的一只素手上。   他自是不会觉得顾玉汝不如顾玉芳,只觉得顾玉芳年纪越大越不懂事,平日里顾玉芳在家里偷懒不爱干活儿的事,他多少也知道点,孙氏要照顾一家老小,还有顾家老太太那边的活计,多亏了玉汝懂事,很小的就知道帮衬家里。   明明也是一家出来的女子,还是亲姐妹,性格却是南辕北辙,齐永宁反而有些心疼顾玉汝,觉得顾家人是不是有些偏心,为何姐妹俩年纪相差不大,一个事事劳累,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   如果顾家真是因为年纪刻意偏袒小女儿,看来他是该催下家里早些把他和玉汝的婚事办了。   齐永宁这么想,倒是让顾玉芳始料未及。   她平时也不算是个没眼色的人,可惜她的识眼色在齐永宁这里似乎并不存在。   “玉芳,我有些渴了。”齐永宁突然道。   他是想把不请自来的顾玉芳支开,他也好和顾玉汝说些话,谁知顾玉芳没动,反倒是顾玉汝站了起来。   “齐大哥,我这就去给你沏茶。”   见此,齐永宁也不好说其他,只能看着顾玉汝走出堂屋。   “齐大哥……”   耳边聒噪声起,齐永宁不禁抬手揉了揉眉心。   .   最终,齐永宁还是没找到机会和顾玉汝说话。   孙氏见大女儿出来沏茶,只当二人该说的话说完了,到底是读书人家,有些事不能做得太明显。   没有孙氏帮忙创造机会,再加上顾玉芳一直从中打岔,一直到齐永宁出言告辞,都没能再和顾玉汝说一句话。   孙氏将齐永宁送走后,还在感叹齐永宁的懂事和太过客气。   她是有出言留齐永宁在家用午饭,却被对方拒了。   齐顾两家乃世交,彼此自然清楚对方的家境,顾家三个孩子,却只有顾秀才每月做先生教书的一些进项。以孙氏的性格,齐永宁留下用饭,势必不可能粗茶淡饭,这一顿花销多了,下一顿自然要少些,所以不是万不得已每次齐家人来顾家,极少会留下来用饭。   这些道理不光孙氏懂,顾玉汝清楚,顾玉芳也清楚。   等齐永宁走后,她搓着衣角,气呼呼地跑回屋,情绪来得莫名其妙。   孙氏倒也没多想,看时候不早了,便去厨房把早上买的菜拿出来处理,为等会做午饭做准备。   顾玉汝本也打算回屋,见娘提出的篮子里装了许多小鱼小虾,便想留下给孙氏帮忙。   “行了,哪用得着你,这东西又腥又不好弄,没得弄你一身味,娘一会儿就弄完了,中午做了给你爹下酒吃。”   小鱼小虾都是不大不小的那种,小鱼约莫只有手指长短,鱼鳞很细碎,小虾大约有女子两个指节长短。   这种不大不小的鱼虾是最难处理的,但架不住便宜,一般只有那种家中妇人为了省钱不怕麻烦,才会买回家做了吃。   顾家家境在此,顾秀才别无他好,就爱偶尔喝上一盅,能当下酒菜的都不便宜,诸如茴香豆这些除了吃个味道,也不养人,孙氏惯于精打细算,日常便喜买这种小鱼小虾,几文钱可以买几斤,处理干净下锅炸了就是一道好菜。   见孙氏不让她沾那些小鱼,顾玉汝便去打了盆水,把那堆小虾倒进盆里。   离水这么久,这些小虾竟还有些没死,入了盆就见有须爪跳动,顾玉汝也没多看,捡了虾来拧掉脑袋,只留了小小的虾尾放在一旁干净的盘中。   “这些虾等会拿来炒了韭菜,留一部分做汤,你弟弟最是喜欢吃……”   母女俩一边做活,一边说着体己话,气氛倒是融洽。   相反西厢的顾玉芳,趴在槛窗上,瞅着这边一片和乐融融,越发觉得心堵,恨恨地打了下窗沿。   她委屈的不是别的,而是娘竟然没能留下齐大哥用饭,她当然也清楚为何如此,除了怨家里不宽裕,便是可惜自己打扮了半天白糟蹋了,本来她见一次齐大哥就不容易。   这边孙氏和顾玉汝自然不知顾玉芳的小心思,院门突然响了,不过门也没关,来人很快就推开院门走了进来。   “阿秀在剥小鱼啊。”   阿秀是孙氏的闺名,来人是邻居胖婶,她手里拎着一篮子菜,还有一个小簸箕。好吧,这不用顾玉汝多想,就知这是娘的‘交际’来了。   住在西井巷的都是些小门小户的人家,这里的妇人自然也没有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矩,有些妇道人家平日没什么交际,像摘菜洗衣做针线就是她们‘交际’的时间。   偶尔见哪家院门半开,院中坐四五个妇人,一边干着手边活儿,一边说话,这都是极为常见的场景。   顾玉汝懂事地去拿了个小杌子来。   胖婶接过来夸了她一句便顺势坐了下来,就在孙氏边上,一边摘着菜一边和孙氏说起闲话。   这种时候,女儿家自然只有默默听的份儿。   “我看小齐秀才走了,怎么没留人在家吃饭?” 第9章   齐家两个秀才,齐彦是齐秀才,齐秀才的儿子自然是小齐秀才。   孙氏用手背抿了抿鬓角,又低头下来剥小鱼:“留了,那孩子懂事,也还有别的事,读书要紧。”   胖婶也不知洞没洞悉这里头的玄机,道:“那倒是,什么事都没有读书要紧,这孩子也算咱们打小看大的,不光长得好,小小年纪就考中了秀才,恐怕以后当个举人老爷也不难……”   听人夸齐永宁,孙氏自是高兴得紧,脸上的笑就没断过。   胖婶也算知道内情的人,见此看了顾玉汝一眼笑道:“瞧瞧玉汝这,多好的福气,人后生争气,对玉汝又上心,那齐家家境殷实,以后嫁过去可是享福的命,先当秀才娘子,说不定过两年就是举人娘子了……”   说到这个,顾玉汝就不适合留下继续听了。她垂着头把手在盆里洗了洗,忙站起来做害羞状走了。   见女儿被‘臊’走了,孙氏笑道:“瞧瞧你,当着孩子说这做甚。”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你两家不是早就默契?不是我说,你家到底打算什么时候把玉汝嫁过去,玉汝也不小了吧,今年也十六了。这也是你家耐得住性子,这么好的人家,这么好的人才,换别家女儿一及笄就把人嫁过去了,你们倒好,一点都不着急……”   “这事着急什么,永宁要读书,我还想多留玉汝两年……”   “你可别犯傻……”   *   中午,顾秀才和顾于成回来了。   前脚进门,后脚午饭就做好了。   一碟炸小鱼,一碟虾仁炒韭菜,一碟炒白崧,一大碗虾仁豆腐白崧汤。虽没有什么大荤菜,但有鱼有虾,白崧又是用荤油炒过的,上面还有些细碎的猪油渣,看着让人食指大动。   尤其那一盘炸小鱼,顾秀才来到桌前就看见了,向来不苟言笑的容长脸上不禁多了一抹笑。   之后不用多说,孙氏去厨房拿出早就温好的黄酒。   有酒有菜,顾秀才就没有急着吃饭,就着小鱼喝起酒来。   三个孩子各自吃着饭,顾秀才看着这和谐融洽的一面,不禁笑容更深了,伸手拍了拍孙氏的手。   “阿秀辛苦你了。”   读书人向来懂礼守礼,这种‘孟浪’之举在顾秀才身上极少能见,孙氏即使百感交集地和丈夫对视了一眼,也忙垂下头来,又嗔了他一眼,生怕被孩子们看见了。   孩子们自是看见就当没看见。   不过这只是个小插曲,本来顾家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但偶尔也会破例,孙氏心情不错,见丈夫心情也不错,不免就提到了顾玉汝的婚事。   “你不是说舍不得玉汝,要多留一两年,我去年年节还就此事和齐兄商议过。”顾秀才诧异道。   孙氏自然舍不得女儿,且不说大女儿长得好,又从来听话懂事,替家里干了不少活儿,甚至婆母那也全靠大女儿支应着。再说是她亲生的,疼爱之意自是不必说,别说女儿家恐嫁,当娘的又怎可能不恐,总怕女儿出了门子就不如在家自在享福,总想能多留就多留些日子。   当然也有些许‘拿乔’之意,俗话说抬头嫁女儿,低头娶媳妇,女方多少得有点架子,也免得被人背后指摘急着想嫁女儿。   即是托词也是不舍,可不代表孙氏真想一直留着女儿,把她留成大姑娘。   其实孙氏还有点心事。   她虽是妇人,但也不是不通外事,定波县就这么大,齐家在当地多少也有点名气,尤其是齐永宁正当适龄,家境好又是个秀才,在媒婆那可是上佳的夫婿人选。   哪怕外面一直有风声,说齐永宁婚配之事齐家早有打算,也有人知道齐永宁有个青梅竹马,两家交好,早有结亲的意思,但架不住县里有许多人家都盯着。   就算有结亲之意,这不是还没结吗?   没结亲就能改啊。   日里与孙氏交好的妇人也不少,这不就有边角零碎的风声传到她耳里,一次两次也就罢,次数一多这不就心急了。   别看今天胖婶与她闲话说她也不急,这其实都是有内情的。   人也不能明说,只能隐晦提醒,虽是闲言碎语,也让孙氏搁在心里了,这不就没忍住提了这事。   这里面的细碎,当着儿女自是不好明说。   可顾秀才也清楚妻子不是无的放矢之人,既然提了这事,肯定有提的缘由。   “那你真舍得了?”   孙氏臊红着脸,还在想怎么说,一旁的顾玉芳突然道:“爹娘,你们干嘛这么着急把大姐嫁出去,你们舍得,我可舍不得。”   “再说了,小弟也舍不得呀。小弟,你舍得大姐现在就嫁出去?”   顾于成没防备这事扯上自己,捏着筷子愣住了。   也不用他说话,顾玉芳似乎很急,扔下筷子就跑到顾玉汝这边来,一把抱住她:“姐,我和小弟都舍不得你,你可不能这么着急就出嫁啊。”   从顾玉汝角度只能看到妹妹‘急红了’的半截脸,再听她声音切切,一片不舍之情。   她的思绪不禁又漂浮,依稀记得在她记忆中也有这么一出,她有感姐妹情深,还很是感慨了一番妹妹懂事,甚至因为平时妹妹骄纵总是拿她东西那点小嫌隙,都被这事抹平了,自然当即说不嫁。   不光对妹妹说,还跟了娘说,说不着急出嫁,她都这么说了,本就纠结的双亲自然把这事就暂时放下不提了。   可谁曾想顾玉芳的‘舍不得她嫁’,哪里是姐妹情深,不过是真不想她嫁罢了,甚至想取而代之。   ……   “姐,大姐,你怎么不说话?难道,难道你也急着想嫁给齐大哥……”   也?   顾玉汝往怀里看去,顾玉芳仰着一张小脸,眼圈都红了,似乎真的不舍。   可到底太年轻,做戏不够老辣,那微微抽搐的嘴角和眼角,还有眼中含着的急切,都道出了种种不寻常。   “你这丫头瞎说什么!你姐什么时候急着想嫁人了,这话要是让旁人听了,还不知会惹来什么样的笑话!”孙氏斥道。   一旁的顾秀才也一脸不敢苟同的样子。   夫妻二人只注意‘急着嫁人’这上头了,倒是忽略了那个也字。   这时顾玉芳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忙道:“娘,我也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就是舍不得大姐……”   “就算你舍不得你大姐嫁人,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不知道?你这丫头,都怪我平时教你教少了,但凡你能学得你大姐两三分,也不至于让娘操心你以后该如何……”   顾玉芳落得一顿训斥,自然把这事给岔开了,最后还是顾秀才出言,才制止了孙氏的训斥。   也是顾玉芳犯了孙氏的大忌,孙氏虽是出身普通,但也是秀才家的女儿,这种出身自然识文懂墨,且懂得礼义廉耻。   好人家的女儿哪家不是‘恐’嫁,待字闺中的女儿更是该闭口不谈这种事,可顾玉芳不光谈,还嘴上没把门说姐姐急着嫁人,这要是让外人听去了还不知会说成什么样,孙氏也意识到小女儿真该好好教教了。   也因此这事根本没完,之后顾秀才不在家中,孙氏没少借着机会教训女儿。   .   之后几天顾玉芳过得十分难受。   在大伯家被大娘‘教’,在家中被娘‘教’,这让她身心都受到极大的挫折和委屈。哭闹了几回,根本不管用,以前她一旦哭闹,孙氏总要妥协,可这次孙氏似乎铁了心要好好教女儿。   又见大姐在家养病,被一家人嘘寒问暖,对比自己简直就像捡来的,顾玉芳心中更是愤怒不平,自然不免更恨顾玉汝不提。   这日,见时候不早了,孙氏便催女儿赶紧出门去顾大伯家。   顾玉芳本就满心激愤,方才被娘逼着做针线活,手上扎了好几个针眼不说,还被教育了一通女子德行,又见娘说让她去大伯家后,就转身去厨房端了碗汤进了西厢,心里压抑了许久的憋屈达到了临界点。   跟去西厢,果然见娘端着碗在哄大姐喝那碗大姐嘴里‘太腻了’的汤。   “娘,我真不想喝,还是你喝吧,这阵子你也辛苦了,其实我已经好了,实在不用这么补。”顾玉汝满脸无奈。   “你这孩子怎么不听话?人家大夫都说了得好好补补。”   大夫们都是这么说的,实际上自己身子亏空没亏空,顾玉汝心里清楚。   可孙氏很上心,明显把大夫的话当真了,也是这两年顾玉汝顶着帮了家里大忙,孙氏心里也不是不愧疚,便想借机给大女儿补补,顺便教教小女儿。   可惜顾玉芳根本不懂这些道理,对比一下,眼珠子都红了。   “既然大姐已经好了,那今天就让大姐去大伯家吧。”   顾玉汝看了过去,孙氏也看了过去。   顾玉汝是觉得顾玉芳太蠢,这个时候跑出来找不自在,孙氏则是生气,觉得小女儿又故态复萌想躲懒。   孙氏皱眉道:“玉芳你在说什么?你大姐身子还没好!”   “大姐怎么没好?她自己都说她好了。”   “前日大夫来复诊你不也在一旁听着?说你大姐看似好了,实则内里还虚,得养些日子,我看你这是又想躲懒了!自打你奶病了,你大姐无论刮风下雨日日不拉,你这才去了几日就叫苦连天?”   顾玉芳一脸委屈:“我也没说不想去侍候阿奶,这不是大姐好了嘛。”   “你大姐好了,你就能不去,全扔给你大姐了?你这丫头到底谁把你教成这样了,你到底懂不懂什么叫姐妹亲情,什么叫晚辈的孝道?”   孙氏越说越气,气得浑身发抖。   倒不是她发散太过,而是自打上次的事后她意识到小女儿该好好教教,经过这几日非但没进展,反而暴露了更多的问题。这事说浅点是顾玉芳不懂事,往深里说就是这孩子狼心狗肺,连自家姐妹谁干点活儿都要斤斤计较,尤其还计较的是侍候长辈孝道方面的。   一个女儿家竟是这种品行,孙氏能不生气?   “娘你别生气。”顾玉汝见孙氏气成这样,也吓了一跳,忙劝道:“玉芳她还小,你再多教教……”   “她还小什么,她就比你小了一岁!”   孙氏这么一说,顾玉汝也不知该怎么劝了。   一声冷笑响起。   靠在门边的顾玉芳一边冷笑一边流着眼泪:“你就是偏心!你就是喜欢大姐不喜欢我,从小到大都这样,都是大姐好,我不好,大姐做什么都好,我做什么你们都觉得我不对,既然觉得我不好,那当初为何要生我?”   说完,她哭着转头跑了。   孙氏如遭雷击,僵着身子坐了好一会儿,直到感受到大女儿安抚地抚着她脊背,才倒在顾玉汝肩上哭了。   “这死丫头,真是个孽障……” 第10章   孙氏哭了一会儿才没哭了,屋里静得吓人。   顾玉汝想了想道:“娘,你还是去找找玉芳吧,我听她好像没回屋。”   以顾玉芳的脾气,方才又哭成那样,回屋又怎么可能没动静,她方才没听见隔壁门响。   “她没回屋能去哪儿,左不过是去了赵家的。”孙氏抚了抚鬓角,板着脸道。   巷中有一户人家姓赵,家中有一女叫赵娥,与顾玉芳同龄,平时两人十分玩得来,顾玉芳如果没在家,那必是去赵家了。   “还是去找找吧,玉芳那脾气您也知道。”顾玉汝温声劝道,“今天大伯那儿我去吧,我早说我好了,就是你不放心非得让我再养养。”   “你好什么?大夫都说了,你身子还虚!”顿了顿,孙氏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行吧,今天你去,也是玉芳不懂事,你这当大姐的受累不说,成天还要护着她。”   护着顾玉芳?   不,她只是不想让娘为难罢了。   前一世她娘没躲过那次寇乱,早早就死了,死得凄惨。而她自那以后就没了娘,再也没有人像娘一样袒护她心疼她。   .   出了家门,看了看蔚蓝色的天,感受着拂面而来的清风,顾玉汝不禁吁了一口气。   往常在外面行走惯了,猛地在家憋了这么些日子,她也着实憋得慌。   一路行着,她想着心事。   其实顾玉芳方才那话说的也对,但也不全对。   她是娘亲生的,娘怎可能不心疼她,可不喜欢也是真的,但这那指的是以前,顾玉芳小的时候。   顾玉汝和顾玉芳说是姐妹,实则只差一岁。   女子怀胎十月,若是细算两人年纪,孙氏怀上顾玉芳的时候,顾玉汝还不足半岁。按理说,女子怀胎不易,生完一胎应该隔几年再生,就算有什么难处,至少隔一年是要的,可既然这么生了,必然有其缘故。   其实这种里头也没什么事,说白了就是婆媳妯娌之间的那点小事。   顾大伯家头一个便是儿子,作为二儿媳,孙氏自然不免心里暗中较着劲儿,谁曾想头胎生了个女儿。   女儿自然也好,至少让顾秀才来看没什么。   可大房是儿子,二房是女儿,那时顾家还没分家,即使顾老太太也算是个明理之人,没有因孙氏生了女儿而生出抱怨,可一大家子都住在一起,平时日常行举不免会有些区别。   女子心眼都小,更不用说年轻时候的孙氏,她在心里暗暗地对比着对比着,想再生个儿子的念头像滚雪球似的,在她心里越滚越大。   终于在大女儿快半岁的时候,她仗着身子骨好咬牙怀了第二胎。   可这胎怀得并不容易。   不像怀大女儿那会儿轻松,感觉没什么反应孩子就要生了,生的时候也快,没受什么罪。这胎打从怀上起就反应大,孙氏忙着要照顾大女儿,肚子里这个又天天闹腾,吃不好睡不好天天犯恶心,才怀了六个月,她整个人瘦了一大圈,腿肿脚麻站着难受坐着难受躺着更难受,受了不少罪。   可以这么说,中间孙氏早就后悔了不知多少回,怪自己太冲动,能咬牙挺下来完全是想生个儿子的念头撑着,可没想到又是女儿。   这一闹就有点尴尬了。   虽说顾家其他人也没说什么,可架不住外面有些闲言碎语,而孙氏自己又胡思乱想,再加上她生顾玉芳的时候难产,好不容易生下来又亏了身子,找了大夫来看说要养几年才有可能怀上下一个。   而且孙氏怀顾玉芳的时候,因为胃口不好,顾玉芳生下来十分瘦小,爱闹爱哭不说,还三天两头的病,闹得一大家子都不得安宁,这些事堆起来就在她心里成了病。   有一阵子她天天哭,小女儿哭她也哭。   顾老太太开始还劝着,劝着劝着就成了怨气,觉得这一切都是二媳妇自己作的,她也不劝了,只把小孙女抱到了自己屋里去,想着母女俩离远点说不定二媳妇就好了。   还别说真管用,孙氏渐渐好了起来,可两个女儿之间的区别也出来。   一个亲手带大的,长得白白胖胖又听话懂事,明明那时她因为怀的闹腾没什么精力照顾大女儿,可只要给她吃饱了,她就能安静地在床上自己待着自己玩,还知道娘心情不愉依依呀呀跟自己说话,一岁多点就能自己走,走出去别人都说像年画里走出来的娃娃。   一个养在老太太身边,生得又瘦又小头发稀疏发黄,打小就爱病,两岁多了还不会走得让大人抱,四五岁了才换了一头黑发。   于是慢慢的,孙氏的心就开始偏了。   觉得大女儿听话懂事长得好,样样都好,相反小女儿人小心眼还多,才不大点只要说她一句,就跑去找婆婆告状,还害自己受了这么多罪,自然对大女儿越来越亲近越来越喜欢,对小女儿除了管她吃饱穿暖,其他都是淡淡的。   这种情形一直到后来生下顾于成,孙氏年纪渐渐大了懂的道理也多了,才慢慢有所改善。   孙氏似乎也知道自己在小女儿小的时候对她不亲,觉得有所亏待,日里不免有补偿心态,而顾玉芳更是拿捏住了这种心态,动不动就以偏心、不喜欢自己作为手段,来裹挟孙氏。   甚至是顾玉汝,若不是觉得有些亏欠了这个妹妹,又哪能凡事包容。   可那也仅仅是16岁的顾玉汝,此时脑海里多了一份记忆的顾玉汝,除了想笑还是想笑。   她猜等她回去时家里肯定好了,她那个妹妹手段可不一般,哭啊闹啊都是手段。   .   果然,等傍晚回到家,家中一片平静。   顾玉芳难得勤快,竟在厨房里帮孙氏做晚饭。   一家人吃了饭,顾于成回房读书,顾玉汝烧了水想沐浴,谁知水刚烧好她回房不过拿衣裳的空档,再去厨房水已经没了。   厨房旁边的小浴间传来水声。   孙氏见大女儿抱着衣裳站在外面,在正房里道:“玉汝要沐浴?玉芳先进去洗了,你等会她就出来了。”   顾玉汝什么也没说,回屋把衣裳放好,又去打水烧。   等这锅水烧好,顾玉芳才湿着头发从里面出来了。   小脸红扑扑的,脸上还带着笑。   “大姐你洗澡?我方才帮娘做饭出了一身汗,就先洗了。”   顾玉汝也没说话,顾玉芳瞟了她一眼,得意地哼着小调回屋了。顾玉汝走进浴间,里面水汽朦胧,顾玉芳果然没倒水。   她在浴桶前站了一会儿,撩起袖子探进水中,将浴桶下部的塞子拔了,水顺着孔洞哗哗地流出,又顺着屋角的一条排水沟流向屋外。   等水流干净后,她打了桶水将浴桶洗了洗,才又把塞子塞上注满热水。   洗完澡,舒服多了。   时间还早,顾玉汝睡不着,便从柜子里找了本书来看。   她识字,顾秀才教的,也爱看书,但看得的书很杂,能拿到什么书看什么书,齐永宁知道她喜欢看书,经常让顾于成给她送书。   或是诗集,或是乡野志异,或是经史子集类,还有坊间流传的话本子,多是什么才子佳人之类的。   顾玉汝挺喜欢看这类话本子,所以齐永宁送的也多,不过这种书可不能让孙氏看见,所以她平时总是藏起来看。   她靠在床头翻了几页,竟一点也没看进去,也不知为何平时看得津津有味的话本子今天竟然看不进去。   她似乎很久没看过了,自打脑子里多了一个记忆后。   “玉汝,睡了吗?”门外传来孙氏的声音。   她忙将手里话本子塞到枕头下,才应声道:“没呢。”   孙氏推门走了进来,来到床边坐下。   见女儿披散着一头缎子似的黑发,小脸白皙而红润,眼睛又黑又亮,她不禁又是感叹又是欣慰地抚了抚女儿的长发。   顾玉汝顺势伏在了孙氏腿上,母女俩静静体会这难得的温馨,都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孙氏停下手,叹了口气:“也多亏你懂事。”   “娘。”   “你妹妹心里有怨气,一直怨着娘小时候待她不亲,平时她不懂事总是跟你闹,欺负你让你多干活,也多亏你不跟她计较。”   “娘,你别这么说,玉芳到底是女儿的亲妹妹。”顾玉汝也不知这话说得违心不违心,若是以前的顾玉汝,自然是真心说这些话,可现在……   “你也别替她说话,她什么性子娘知道。”孙氏蹙着眉,神色有些复杂,“娘不能再放任她这么下去了,得拘着她好好教教她,不然以后出了门子她这性格谁受得了,就是辛苦你大伯那你要多担待些。”   她这话潜意词是说以后顾家大伯家那边还得玉汝担着,毕竟中午那会儿说的是今天过去,而不是以后都过去,不过顾玉汝心里早就有准备,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女儿知道了。”   “行吧,你也早些休息,现在天热了,你跟你大娘说挑一早一晚的时间过去,也免得路上晒。这马上新棉花也快上市了,娘打算多买些回来做棉被褥子,还有被里被面也得多做几套,提前备着也好。”   做棉被褥子、被面?   提前备着也好?   家里可不缺这些东西,那是用来干什么似乎不用说。   顾玉汝目光闪了闪,轻轻地嗯了一声。   .   清晨,街上的人并不少。   从西井巷出来就是早市,沿着街道两边有许多摊贩摆摊,卖菜的、卖鱼卖虾的、还有几个早食摊,十分热闹。   顾玉汝是用过早饭才出门的。   她穿过早市,行走间免不了碰到些熟识的街坊邻里与她打招呼,所以她花了一点时间才走出来,   “顾玉汝。”   刚拐进一个小道,身后传来呼唤她的声音。   顾玉汝转头看去,正好看见薄春山的笑脸,她没有说话,继续往前走,果然薄春山跟上来了。   “你身子好全了,这就去你大伯家干活儿?” 第11章   “你怎知道我是去我大伯家?”   话说出口,顾玉汝才反应过来自己问了个蠢问题,薄家跟她家也算是街坊,邻居里知道她去顾大伯家的并不在少数。   再说了,薄春山跟她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指不定哪回她不知道的情况下跟了她一路,自然知道她去哪儿也不稀奇。   说起这个——   “你平时不用做事,总是跟着我?”   少女半挑着眉梢,眼角微微上扬,娴静的脸上多了丝不协调的锋芒,这两种冲突的气质融合在一处,让人诧异之余不禁目眩神迷。   她的口气听不出是责怪还是调侃,但至少不是怕。   薄春山愣了下,又笑了,笑得罕见灿烂,不是怕就好。   “我闲人一个,不用做事。”   顾玉汝眨了眨眼,眼中写满不信。   薄春山也知道一时半会说不清楚,遂道:“其实我平时跟着你,也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   他理直气壮地点点头:“你看那天,若不是我,还不知会出什么事。”   他倒是揽功揽得一点都不心虚气短,说得也都是歪理,可人家说得没错,救命之恩,她不能反驳。   顾玉汝眸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继续往前走着。   薄春山几个大步跟上,偷看了她好几眼,也没看出她是生气还是没生气,想了想他道:“你也别生气,我也不是日日有空,我也忙着呢,像那回那回……我有事不就没来。”   “再说了,你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日日固定走这一条路,就不怕歹人留意上?我这样也是为你好。”   “有吗?”她突然停下脚步,好奇问道。   “这……”   薄春山语塞。   还别说,真有。   不过两个小地痞,就在这附近几条街混着,因顾玉汝日日都走这一条路对她留意上,不过还来不及做出什么,就被薄春山意外撞见了。   之后自是不必说,被他收拾了一顿,那两个小地痞自然也不敢再动什么不轨之心。   也是因为这事,薄春山才开始有空就出现在顾玉汝每日必经的路上,即是保护,也是私心。   “原来还真有啊。”见他神色,顾玉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的语气有些许唏嘘,些许感叹。   “你别怕,有我在,没人敢动你!”   顾玉汝眼神更复杂了。   原来在那段记忆里,从始至终她都误解了他,实际上……   不过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对方一眼。   ……   “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走了一会儿,薄春山没忍住问。   顾玉汝的脚步停了一瞬,但也仅仅是一瞬。   见她不说话,也不停脚步,薄春山也不出声了,默默地跟着一边走,走着走着他觉出不对。   “这好像不是去你大伯家的路。”   确实不是。   她今天故意早出门,不过是为了去做一件事。   *   路线渐渐偏离,过了芦花桥,就是县南。   定波县虽只是个县城,却也是明州府下大县之一。当地水系发达,纵横交错,不光有浙东运河环绕,还有曹娥江支流穿城而过。   因这一条江,将整个定波县分成上下两个部分,县南和县东在上,县西和县北在下。   顾家在县北,若是去县南势必要过河,不过这河上既有桥又有船,倒是不乏过河的途径。   走进县南,能明显感觉到这里比县北要繁华许多,各种铺子鳞次栉比排列在大街两侧,街面又平整又宽阔,来往行人的衣着打扮也要比县北的人要光鲜些。   能住在这里的,多是县里的富户。   顾玉汝是个女子,虽不至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极少会走远路来县南。不过她也不是没来过,前世齐家就住在县南,所以她也算轻车熟路。   一路过大街走小巷,大抵是顾虑着身边跟着薄春山,怕被熟人看见了,她都是避着人多的地方走,期间穿过好几条小巷,终于到达目的地。   这条街还算热闹,临着道路两旁开了许多铺子和酒楼,而就在这条街的斜对面是一户人家的宅子。   光看宅院门脸就知这家定不是普通人家,顾玉汝找了个不显眼但又能看见斜对面那处宅门的街角站了下来。   “你站在这做甚?”   “是不是等人?”   顾玉汝也不知该怎么答,只能有些无奈道:“薄春山,要不你忙去吧,我有些事,等会儿我会自己回去。”   薄春山当即不再问了,看着她侧脸的目光闪烁,显然这样的顾玉汝他是没见过的。   顺着她目光看向不远处那处宅门,门楣上挂着偌大一个牌匾。   乔府?   玉汝来这里做甚?   .   随着时间的过去,时不时有过往行人好奇地看两人一眼。   也是两人实在扎眼。   一男一女,一个高大威猛,但看着就不像是个好人,一个年轻貌美,却是未嫁的打扮。   顾玉汝心中有事可能没注意,但薄春山可不是瞎的,他在四周看了看,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一个茶楼。   “光这么站着也不是事,这样吧,我不问你想做什么,咱们找个茶楼坐着可好。”   这样好声好气还带商量的样子,也是刀六和虎娃没看见,不然非要说太阳打西边出来的,老大何曾对人这样过。不过薄春山为顾玉汝破的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倒也不用稀奇。   其实顾玉汝现在也累了。   她心中只想着过来看看,完全没考虑周全,一路行来本就累得不轻,又站了这么久,早就是强弩之末。   “被人看见了不好。”她有些犹豫道。   “这里没人认识咱们,有人问起只管说是兄妹,想必也不会有人这么不识趣。你看那二楼,临窗视线又开阔,不管你是等人还是找人都极为方便,再说了上面僻静,不容易引人瞩目。”   顾玉汝想了一下,觉得薄春山说得也挺有道理,便没再挣扎随着他往茶楼去了。   进了茶楼,此时不是上客的时间,茶楼里十分安静。   跑堂伙计迎上来后,看清薄春山的穿着一愣,脸色有几分难看又有几分警惕。   薄春山仿若未觉,说要二楼临窗的那座,并随手扔给了他一角银子,那跑堂伙计面色一松后,恭恭敬敬地将两人引上了楼。   期间,伙计好奇地看了顾玉汝两眼,顾玉汝倒是察觉到了,不过她并没有在意。   薄春山似乎很高兴的模样,让小二上茶,还点了几样果子。   多是酥糖、点心之类。   “你点这些果子做甚,只吃茶就好。”   光看这茶楼装潢和门脸,顾玉汝就知在这里吃茶不会便宜,自然不想多花冤枉钱。   薄春山也不说什么,只管让伙计上来,伙计点头哈腰应了,直到下了楼去,才抹了一把汗。   一个跑堂伙计凑了过来,道:“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龙虎帮的人出来吃茶竟然给银子?”   “谁说不是,我想着莫是来收这个月的月钱,可想着前几日掌柜才给的,应该没那么快,又看还带着个女子。”   “那女子也不知与此人什么关系……”   一个袖子从后面打过来,正好打在说话伙计的头上。   胡掌柜走到两人面前,皱眉道:“不干活尽在这胡叨叨什么!”   两个伙计忙做噤声束手状。   “掌柜的。”   “来者是客,不该说的话少说,免得给茶楼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这茶楼在这片儿开得也有些年头了,龙虎帮是干什么的,没人比胡掌柜更清楚,自然不想惹事,两个伙计被教训了一通,忙下去干活了不提。   .   这不过是个小插曲,楼上二人自是不知。   等伙计上了果子盘,薄春山把碟子往顾玉汝面前。   “尝尝这杏仁糖怎么样?”   顾玉汝正喝着茶,目光有意无意地看着窗外,闻言愣了一下,道:“又不是小孩,哪还要吃什么糖。”   “怎么,你现在不喜欢吃糖了?”薄春山笑脸凝滞了下,又笑道,“你不尝尝,又怎知好吃不好吃。”   顾玉汝不想与他争辩,拿出帕子擦了擦手,从碟中捻起一块儿。吃的时候,用帕子半掩着面,喂进嘴里。   她这动作优雅又好看,薄春山这个地痞哪曾见过这等架势,除了觉得好看,还是觉得好看。   而顾玉汝却下意识滞了下。   无他,这动作和礼仪都是‘顾玉汝’做熟悉的,按理说现在的她根本不懂这个,不过下一刻她就被嘴里的味道夺去了心神。   这杏仁糖的味道,莫名有些熟悉。   说是杏仁糖,其实是搀了花生的,杏仁占多,花生少点,和了麦芽糖做出来,吃起来口感酥脆,因着有花生和杏仁中和麦芽糖的甜味,倒不会让人觉得腻味。   花生糖也是同样的做法,只是花生占多数。   顾玉汝想起幼年。   她幼年最喜吃糖,可吃糖坏牙,家中若是买糖,必然是杏仁糖或者花生糖,爹娘为了哄她,都会买这种相对来说没那么甜的糖与她吃。   她还想起幼年,每次她娘买糖给她,她总会藏一块去和小山哥哥同吃。   因为别人都有糖吃,只有小山哥哥没有糖吃,也没有人跟小山哥哥玩,只有她跟小山哥哥玩。   可小山哥哥是谁呢?   小山哥哥……   这个词语似乎是一下子就蹦进了她的脑海里,让她既觉得非常熟悉,却又透露出一种陌生。   薄春山?   小山哥哥?   顾玉汝其实已经记不太清这个人了,她只知道幼年似乎有这么一个玩伴,却又不记得这个人是谁,就好像她依稀记得薄春山小时候似乎跟巷中的小伙伴一起玩过,但她也没有记忆了,只记得她娘一直叮嘱她‘不要跟薄家那孩子玩’。   巷中的很多人家都是这么叮嘱自家孩子的。   所以薄春山是小山哥哥? 第12章   一块杏仁糖很快就被她吃完了。   “好吃吗?”   薄春山一直看着她,似乎在等她回答。   顾玉汝被他灼人的目光盯得有些难受,只能偏开脸佯装无事地点了点头。   “那你再尝尝这几样。”   薄春山笑着又把其他碟子往她面前推,这次顾玉汝没再费力拒绝,而是他推过什么来,她便在碟中捻起一块吃来。   虽是吃着,却有些心不在焉。   她的目光一直看着窗外。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若有事,我帮你办,你不必亲自来。”薄春山道。   她侧首看了他一眼,心中感叹,却是一动。   “也没什么事。”   “你与我还见外?我以为你明白,只要是你的事,我一定会帮。”   这话说得有些露骨了。   事实上薄春山做得也十分露骨,这个人似乎从不在顾玉汝面前遮掩自己的殷勤和心思。   可自打顾玉汝脑子里多出一个记忆,也不过只和薄春山见了几面,有些事顾玉汝心里即使明白,却不能说什么。   怎么说?   说她知晓薄春山喜欢自己,喜欢到能为她付出性命?也知晓若是她有事,他一定会帮?   可她拿什么还?   她自己都理不清现下的一些事情,太多的事堆在她面前,脑子里突然多了一个记忆,仿若她重活了一世,而自从多出那个记忆,她整个人都变了,这种变化更多体现在心态和处事方面,也许外人察觉不到,但顾玉汝自己心里清楚。   在她记忆里,接下来顾家会连着发生好几件事,其中有一件事几乎毁了整个顾家。   而就在明年,记忆里那场倭寇袭城就会发生,那一次定波县死了很多人,她认识的她不认识的,甚至连她娘也会死在那一次中,太多人的命运因这一场事而改变。   所以她很焦虑,一直很焦虑,她迫切需要一个东西来证实这多出的记忆是真实的,不是她的臆想,不是她的庄周梦蝶,这样她才能抉择出以后的自处。   见她又不说话了,薄春山黝黑的瞳子暗了暗,微蹙起眉。   他知道顾玉汝身上肯定发生了什么,所以才有今天的异常,可很显然她现在似乎没打算告诉自己。   “顾……”   话音扬起,还不及他说出口,这时顾玉汝的眼神突然起了波澜,他便顺着看了过去。   ……   本来紧闭的宅门突然有了动静。   靠着一侧的角门被打了开,从里面匆匆忙忙跑出来几个仆人打扮模样的人,其中有一个仆人似乎很急,门开后就往外奔,差点没摔出去,被身后的人扶住后,几人说了些什么,就站着不动了。   不多时,从门里驶出一辆骡车,方才那差点摔跤的仆人二话不说上了车,催着车夫走了。   那边的动静太大,被很多人看见了,有人好奇上前去探问,看样子与那几个仆人打扮模样的人认识。   过了会儿,楼下有人小声议论。   “好像是乔府里有人生了急病。”   “急病啊?”   “莫怕是哪位老爷吧,不然乔兴会急成那样?”   “谁知道呢。”   顾玉汝却知道,得了急病的不是哪位老爷,正是乔家的大老爷乔德福。   也不是什么急病,是马上风,而且没挺到大夫来人就死了。   *   这是‘她’的记忆中发生的一件事。   这些日子顾玉汝也曾试过努力回忆,可‘她’过世时年岁已然不小,怎么可能记的起几十年前的事,不是太重要的事很多记忆都模糊了,努力回忆挖掘,才想起来那么几件事。   其中一件便是县中大户乔家大老爷乔德福暴毙之事。   这件事是事后她听她娘和人说起来才知道的,当时她不知什么是马上风,孙氏忌讳莫深不愿告诉她,还斥她让她别问,她只能疑惑在心。   还是后来出嫁后长了许多见识,才知晓什么是马上风。   因为这段记忆,所以这件事她记得特别清楚,甚至连大致时间都记得,就在顾玉芳表示舍不得她出嫁后没几天。   可具体是哪日她却记不清了,只能先借着去大伯家干活没人过问她去哪儿,先来县南探探情况。   没想到第一回 来就碰上了。   ……   没过多久,那辆骡车就回来了。   那个叫乔兴的仆人领着一个大夫进了府,乔府的角门再度从里面关上。   薄春山去看顾玉汝,顾玉汝依旧看着那处,若有所思。   不知过去多久,期间有小二过来续了茶。   两人默默喝茶,就在顾玉汝再度心生焦虑之际,乔家突然传出一阵哭声。   哭声很大,隐隐地传了出来。   过了一会儿,大门竟然开了。   走出来一群人,都哭丧着一张脸,身上穿着白布,一看就是临时用白布裹着的,连个衣型都没有,只用一条白腰带系着。   这些人一边哭一边往门头上挂白布,还有人则四散而去,像是去哪儿报丧。又过了会儿,关于乔家大老爷得急病死了的消息就传开了。   薄春山一直看着顾玉汝,自然没漏下她脸色一变的模样。   *   两人原路往回走,一路上都没人说话。   过芦花桥时,顾玉汝突然停下脚步。   暖风轻扬,少女身段纤细,个头也不过男子胸口那么高,青色的裙摆随风飘动,像上面粘了几朵小蝴蝶,翩翩起舞。   “薄春山,你说只要我有事你都帮,这话算数吗?”   薄春山看着她:“当然。”   顾玉汝捏了捏手,抬起头来:“那你帮我查一个叫黄寡妇的妇人,她闺名应该是叫兰翠,是个寡妇,在浩然学馆做洒扫煮饭烧水之类的零散活儿。”   薄春山本是皱眉听着,在听到浩然学馆顿时一愣。   无他,顾秀才就是在浩然学馆坐馆教书。   今天的顾玉汝实在太奇怪了,薄春山不免把之前的事和这件事联系上了,可他实在想不出这中间有什么关联。   玉汝为何要去查一个寡妇,这个寡妇怎么了?   他的脸色严肃起来,这是极少会在顾玉汝面前呈现的样子。更多的时候,他在顾玉汝面前是笑眯眯的,甚至有点玩世不恭,可这一刻他十分严肃。   “顾玉汝,你既让我帮你办事,自然是信任我,那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还有方才那乔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顾玉汝没有说话,只是半垂着眼睫。   薄春山看着她白皙的脸,花瓣也似的娇柔,眉尖细细的,蹙一下他就觉得心疼,可他还是硬着心肠没有出声,一双瞳子如火般烙在她脸上。   静默。   桥上来来往往有不少行人,见了不免往这里看一眼。   “薄春山,有些事我现在还不好明说,你就说帮不帮我吧?”   薄春山深深地看着她。   其实顾玉汝也知道这样有些卑鄙了,她就是在要挟他,仗着他对自己心意去胁迫他帮自己办事。   可她除了薄春山,实在想不到有什么人可以在这件事上帮她,这也是为何她今天没有强行把他赶走让他跟着的原因所在。   薄春山没有说话。   持续的静默渐渐让人有种窒息感,清澈的眸光抖颤了几下,花瓣似的唇也渐渐抿紧了,就在顾玉汝想出言说这事作罢当她没说过,对面的男人说话了。   “帮!”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他,眼神在这一刻深了一些,只是薄春山只顾得去看她脸上的笑,倒是没注意到这点。   “谢谢你,薄春山。”   “谢什么,我帮你,永远不用你谢。”   薄春山有些贪婪地看了她一眼,道:“既然让我帮你办事,那你也答应我一件事,以后像这样的事你就不要亲自来了,现在天热日头烈,当心晒着。”   顾玉汝眨了眨眼,办事和日头晒有什么关系?   可看着他一直盯着自己的眼,她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脸。   有点烫。   再看看头顶上的日头,确实很晒。   *   “怎么顶着雨就回来了?衣裳淋没淋湿?”   孙氏从屋里走出来,接过女儿手里的东西:“没说再等等,等雨小了再回来。”   顾玉汝也想等雨小一点再回来,可在见雨一直下着,非但没见小,反而有越来越大之势。她想,等天再晚些雨若还不停,回来的时候肯定还麻烦,便冒着雨回来了。   “娘我有伞,衣裳倒没淋湿什么,就是鞋袜湿了。”   她虽在顾大伯家借了双雨屐穿,但一路走回来,鞋袜也湿了。   “赶紧回屋换了去。”   ……   顾玉汝回屋换鞋袜,又烧了盆热水泡脚,孙氏在一旁收拾她换下来的衣裳,看到一个用荷叶包着的纸包,她问道:“买的什么?”   “是糖。”   “你不是不吃糖了,怎么突然想起要买糖?”   是的,顾玉汝现在是不喜欢吃糖了。   她幼时极爱,可以说是无糖不欢,以至于她后来不喜欢吃糖了,却没有一个人相信,都以为她是慢慢长大了,姑娘家害羞才会当着人前说不爱吃糖。   可那么喜欢吃糖的顾玉汝,怎么就突然不喜欢了呢?   其实顾玉汝也不知道,她只知道以前很喜欢吃糖,可突然有一天就不喜欢吃了。   “这糖是大娘给的。”   其实糖是她自己买的,回来的时候为了买这糖,她还绕了路,淋了雨。   “瞧瞧你大娘,又浪费银钱,你又不是小孩子,还给你买糖吃。我记得好几次跟她说你不吃糖了,她怎么就不信呢。”孙氏道。   “娘,我是什么时候不爱吃糖的,我怎么不记得了?”   孙氏一边收拾衣裳,一边道:“就是你小的时候,突然有一天就说不吃糖了,我和你爹当时还以为你是小孩子闹别扭,没想到后来你竟然真的不吃糖了。说不吃,就不吃,别人给的,哄你的,也不吃。”   说到最后,孙氏隐隐有些失笑,似乎想到当初的一些事有些失笑。   “我小时候那么犟?”   “可不是犟吗?还真就不吃了,我和你爹可松了口气,”孙氏一边笑一边道,“那时候你还没换牙,一口乳牙因为爱吃糖差不多都快坏掉了,你不吃糖可给我和你爹省了不少事,我们差点没高兴的给菩萨烧香。只是我们都说你不吃糖,却没几个人信,连你大娘都不信,还以为是我们管着你,后来别人背地里塞给你的糖,倒是便宜了下面两个小的。”   “那娘我怎么会突然就不吃糖了?当初是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了什么事?”孙氏想了想,“也没发生什么事,要是发生了什么事我肯定记得,当初怎会跟你爹诧异你突然就不爱吃糖了。”   “真的没什么事?也没有什么异常?”   “能有什么异常,你这孩子,”孙氏摇头失笑,“倒是我记得你那阵子好像闹腾得厉害,说不让你出去玩还是什么的,我可没管着你不让你出去玩,只是不不让你和薄家那孩子玩……”   “娘,你的意思是说我幼时和薄……薄家那谁玩过?” 第13章   薄春山在西井巷附近住户嘴里有许多代称。   以前还小的时候是薄家那小泼皮,那泼皮户,薄家那小崽子,长大后许多人不敢用含贬义的代称,多是薄家那小子,薄家那谁。   小子一般都是长辈们、年纪大些人的称呼,会含糊称呼薄春山的多是年轻人或者得罪过薄春山的人。   这种含糊不屑中又隐隐带着一种惧怕,惧怕占多。   所以见女儿称呼‘薄家那谁’时的犹豫脸色,孙氏当即就笑了。   “怎么现在知道怕了,你小时候可不怕他,你不但不怕,还非要跟人玩,我不让你跟他玩你还闹。”   顾玉汝有些窘,“我小时候这么不听话吗?”   “倒也不是不听话,就是很犟,别人不让你干什么,你非要干什么。我记得那时候你淑珍姐经常来找我告状,说你跟薄家那孩子玩,我回来教训你,你也不听,下回被抓住了也不怕,只说不记得我跟你说这话了。   “你爹总说你记性不好,让我多炖鱼汤给你补补脑,让我说你那会儿就是个小人精,心情有数着呢,就是不想听大人的话,才会推说不记得了。”   淑珍是胖婶家的小女儿,比顾玉汝大一岁,去年已经出嫁了。   “有吗?我小时候有这样?”反正顾玉汝真窘了,没想到娘竟然会觉得她小时候是个小人精。   小人精倒不是什么贬义词,只是她从小到大都被人称赞懂事、听话、大方、得体、知书达理,跟小人精这种一听就贼头贼脑的完全不搭。   “那娘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跟薄家那孩子玩的?是在不吃糖了以后?”   孙氏嗔道:“这我怎么记得,都过去多少年了,你今天怎么想起来问这些?”   “我这不也是大娘给我糖,让我想起幼年的一些事有些好奇了。”   孙氏倒也没多想,回忆了一会儿道:“具体什么时候都过去了那么多年我也不记得了,就记得那时候我也管不住你,每次不让你跟他玩,你总是过会儿就忘,直到那次颜铁匠的老娘闹到薄家去,当时闹得很凶,我狠着心把你拘了大半个月不让你出家门,后来就没见着你跟薄家那孩子玩了。”   其实像孙氏这种大人怎可能时时盯着孩子不让她跟谁玩,多是有人告状了才知道,才会叮嘱自家孩子几句。   也不怪别的小孩会告状,那会儿薄家名声不好,西井巷的人都不让自家孩子和薄家那孩子玩。   一群小孩子,懂的什么,自然是我不跟他玩,你也不能跟他玩,我们大家都不跟他玩,谁跟他玩,谁就不是我们一国的,自然要告诉大人去。   所以不是淑珍姐爱告状,而是当时的小孩都是这样的。   至于颜铁匠老娘闹到薄家去,这件事顾玉汝有听说过,只是知道的不多。   薄春山的娘邱氏在西井巷的名声并不好,不光因为她是妓女出身,也是因为薄春山的爹死后,她和一些男人有些不清不楚。只因这些男人多是未婚,或者干脆就是西井巷的人不认识的,所以旁人只是议论,倒不至于闹出什么事。   唯一的那次,就是颜铁匠的娘闹到薄家,说邱氏勾引自己还未婚的儿子,祸害了她儿子,大骂邱氏不要脸,骂了很多难听的话。   反正那一次闹得很大,闹完后邱氏的名声再次臭大街,而‘小山哥哥’似乎也是那时候销声匿迹,不再出现在巷中小孩堆里了。   难道说她幼时突然不爱吃糖了,跟这些事有关?   年幼那会儿她肯定懂不了太多的道理,只知道家里大人不让她跟小山哥哥玩,都不让她跟小山哥哥玩,还把她拘在家里,所以她生气了,很生气,她觉得吃糖很重要,就用吃糖来威胁家里人?   没想到后来就真不吃糖了?   她小时候有那么犟吗?   顾玉汝一点记忆都没有,而且她觉得这种想法很颠覆。   她长大后人人夸赞大气得体、性格温柔,怎可能幼时脾气那么虎,所以两者应该没有什么关联吧?   ……   “这糖既然是你大娘给你的,你就留着吃吧。”到处收拾了一番,轮到处置那糖的时候,孙氏道。   “给于成吃。”   顿了顿,顾玉汝又道,“我自己留一半,放着慢慢吃。”   “好。”孙氏笑了笑,也没说什么。   .   上午还是大日头,下午突然下起雨来,一直到傍晚才转为绵绵细雨。   素色染墨的油纸伞,伞下是一道挺拔的青色身影。   宋氏迎了上来,接过齐永宁手中的伞,又招了丫头把伞递过去,并从荣婆子手里接过干帕子。   “我本说让柱子赶了车去接你,没成想你自己回来了。”   齐永宁接过帕子,擦了擦长衫上飘溅的雨珠。   “不过一段路,我自己就回来了。”   柱子是齐家的车夫,也兼顾做打杂的仆人。齐家人口简单,拢共不过五口人,宋氏与丈夫齐彦诞下两子一女,齐永宁是长子,次子齐永安今年六岁,还有一女唤柔儿,今年十三。   齐家两进半的院子,除了门房周大,便是车夫柱子,还有两个小丫头一个奶娘及一个做饭的婆子,总共五、六个下人侍候这五口人。   宋氏身边还有一老妈子人称荣婆子,是宋氏的奶妈兼陪嫁,荣婆子本有一子,无奈幼年夭折,又因在宋家做奶妈子疏忽了丈夫,儿子夭折后那男人便生了异心,休了荣婆子再娶,之后荣婆子便一直跟在宋氏身边,及至宋氏出嫁又跟着陪嫁到了齐家。   如今荣婆子也上了岁数,除了侍候宋氏便不再干其他活儿,只管着齐家这几个下人。   像齐家这种家境,在定波县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算不上什么大户,但也算是殷实人家。尤其齐家底蕴不一般,算是明州齐家的一脉分枝。   荣婆子沏了热茶来,齐永宁接过啜了几口,身上的湿气尽散。   母子二人说了几句话,期间宋氏吩咐下人去做晚饭,齐永宁这才问道:“娘,爹回来了吗?”   “你爹在书房。”   闻言,齐永宁面色不显,眼中却闪过一抹喜色。   “我去跟爹说说话。”说着,人便匆匆走出正房。   宋氏又哪能不明白儿子这是急着去做甚,不禁蹙眉头叹了口气。   荣婆子在一旁瞧了,见四周也没其他人,遂低声道:“太太也不用多想,到底这门亲事是老爷早就定下的,少爷即是也中意,您又何必从中做那不落好的坏人。”   宋氏容长脸,皮肤白皙细腻,只眉间有两道浅浅的皱纹,显示她平时大概也是个多思多想的性格。她穿一身花青色对襟的衫子,戴着一套银头面,虽不富贵,但胜在素净雅致。   她揉了揉眉心,叹着气道:“你当我不懂这理儿?这不是淑月缠得紧,春娥那孩子又是个死心眼。”   宋氏口中的淑月不是旁人,正是宋氏的亲妹妹宋淑月,两人一母同胞,宋氏虽不是定波县本地人,但宋家在明州府大小也是个富户。   姐妹二人为正房太太所生,无奈亲娘死的早,又没有个兄弟,及至到了年纪出嫁,宋氏嫁到了诗书传家的齐家,宋淑月则嫁给了同县的董家。   这董家论家传学问论底蕴都比不上齐家,却是定波县有名的大财主,家中不光良田千倾,还有不少铺子酒楼,在定波县也颇有势力。   这不,那董家太太宋淑月生有一女,名为董春娥,待字闺中,生得如花似玉。按理说这般年岁的女子应该早就出嫁了,即使不出嫁也该定了亲事,可这董春娥却一直没有动静。   无他,这女子心悦上了表弟齐永宁。   即使明知道齐永宁的婚配齐家早有打算,但架不住女儿心性,宋淑月又是个疼女儿的,也知道以外甥的人才,以后定非池中之物,自是想凑成这门婚事,女儿既得了如意郎君,以后嫁出去也不用担心被夫家苛待。   想法虽好,就卡在这个齐顾两家早有默契之上。   宋淑月没少在亲姐姐这敲边鼓,宋氏听了妹妹的,也没少从中使力,无奈齐彦是个品行端正的君子,也是个认死理的,他既与顾秀才是好友,此事也是两家早就说定的,自然不可能从中变卦。   宋氏也试探过儿子,可惜齐永宁对董春娥只有姐弟之情,并无男女之意,所以这事就一直没成。   前日顾秀才约了齐彦今天见面,似乎就为了商议这婚嫁之事,宋氏心中焦虑,却无计可施,齐永宁回来后急着去见齐彦,其实也就是为了这事,宋氏心里清楚,荣婆子也清楚,这才有二人的一番对话。   “这事我是管不了了,老爷已与那顾家说定了,就看什么时候去下聘。明日你亲自去董家一趟,将这事与淑月说了,就说……就说让春娥那孩子死心吧,以后我再给她寻个好的。”   .   次日,荣婆子便在宋氏的指使下坐车去了董家。   这董家位于县东,宅子占地颇大,齐家自是不能相比。宅中仆人丫鬟众多,荣婆子从后门进的,走了好一会儿才到了正院。   今日也是凑巧,荣婆子刚进了正院,就见院子里跪着两个人。   都是女子,一个做妇人打扮,但年岁不大,好像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生得倒是娇滴滴的,似乎跪久了,小脸煞白,面露痛苦之色。   还有个做丫鬟打扮,缩着脖子跪在后面。   这荣婆子不光是宋氏的奶娘,也奶过宋淑月,又是大姨奶奶家的人,宋淑月身边的下人也都认识。引路的翠儿见荣婆子往那边看了两眼,便压低了声音道:“这是老爷刚纳的小妇,仗着年纪小最近又得宠得罪了太太,太太让她跪着醒醒神,也好知道这府里谁才是大妇。” 第14章   荣婆子眼神暗了暗,没有吱声。   在荣婆子来看,二姑娘嫁的没大姑娘嫁的好,可嫁得不好又能怎样?   当年宋氏姐妹亲娘走的早,又没个兄弟撑腰,宋家老爷娶了续弦,那续弦对前头两个孩子也不过就是面子情,在婚事上自然没有那么上心。   没把这姐妹二人贱嫁出去,已经算是顾忌名声。   即使如此,这两门婚事也是姐妹二人筹谋多时得来。   当时只有这两个合适的人选,一个是明州齐家的分枝,这齐彦不过是明州齐家一分支子弟,家道中落,也不如董家富裕。唯独有一点好,那就是齐家家风清正,齐彦又是个端方君子,家里也没那么多乌七八糟的事。   而董家。   董家的富是出了名了,在明州府都小有名声,那董家老爷年轻的时候也长得俊,唯一不好的就是为人风流。   各有各的好,各有各的弊端,当初让姐妹二人选,宋氏选了齐家,宋淑月选了董家。   时过境迁,如今姐妹二人年岁也都大了,子女都已各自长大成人,齐彦倒是一直如初,那董家老爷也没改风流秉性,如今除了宋淑月这个正房太太,他还纳了八个小妾,加上这个,已经是九房小的了。   这一大家子人,嫡子庶子姨娘小妾都住在一起,且孩子们渐渐也大了,自然少不了是非。   所以明明是亲姐妹,年轻时候站在一起都说像孪生姐妹,可就这么一年年过去了,宋氏的面相平和从容,而宋淑月的眉眼却越来越锋利,一看就不是个好相与的。   荣婆子每次来,都要叹息一会儿,不过这也不妨碍她将宋氏的话转述给宋淑月。   甚至因为她是姐妹二人的奶娘,说得更要通透一些,将宋氏的为难之处都一一点出。   她想既然齐家那边都已经定下了婚事,只待来日去下聘,二姑娘应该知难而退了,不过以宋淑月的性子,肯定又要生恼。   谁知赵淑月的反应倒是出乎她所料,只是柳眉一挑,微微一扬手。   “奶娘,这事我知道了。”   荣婆子心里有点不好的预感,犹豫道:“二姑娘,天下何处无芳草,以小小姐的相貌人品自是不愁嫁,说不定这茬不中,反而能碰到个如意郎君。”   宋淑月只是微微一笑,低头抿了抿茶盏啜了口茶。   这种情形荣婆子自是不好再多说什么,又和宋淑月说了几句闲话,便带着宋淑月给宋氏的东西匆匆回齐家去了。   等荣婆子走后,宋淑月嗤道:“我那大姐,一辈子就怕我那个大姐夫,被男人掌了脑袋,能是个什么有出息的,也就幸亏养了个有出息的儿子。”   顿了顿,她又道:“算了,求人不如求己。”   .   “小齐秀才。”   看门的斋夫和齐永宁打了声招呼,齐永宁点点头,步入浩然学馆。   这浩然学馆在定波县当地很有名气,当年齐永宁就是在此开蒙,又在此中了童生、秀才,还是考中秀才后,才离开这里去了县学。   这里几乎人人都认识他,馆主陈夫子更是他的开蒙之师,浩然学馆在当地大有名气,除了因为这里出的秀才多,其中不乏有人中了举人进士,更是因为这里有个藏书楼,藏书之多远近闻名,齐永宁经常会来此借书,大家也都知道,所以他来这里,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瞩目。   齐永宁去藏书楼看了会儿书,听见外面响起一阵钟声,便去了窗前。   不多时,就听见一阵脚步声直朝二楼来。   是顾于成。   “齐大哥你来了,我方才远远看见你在二楼,就猜到你是找我。”   不同于对待顾玉芳的冷淡,齐永宁对顾于成倒是和颜悦色,看得出两人很熟悉,也很亲近。   “这是我方才路过胡家点心铺子买的桂花糖,你吃一些,给你姐留一些。”   齐永宁掏出一个纸包递给顾于成。   顾于成毫不见外,一把接了过来。   他先打开来吃了一块,才笑嘻嘻地道:“齐大哥还记得我姐小时候爱吃糖啊,每次都给她买糖。”   可是我姐早就不吃糖了。   这话顾于成不想说,也是懒得说,因为他以前说过不止一次,却没人信。   甚至是齐大哥这,他也说过,可齐大哥根本不信,只觉得大姐是‘姑娘家大了,还那么喜欢吃糖怕人笑话’,才会说不爱吃糖。   既然不信,他就接下,反正拿回去最后也是给了他。而且顾于成虽小,但极为聪明,也能看出大姐对齐大哥给自己送糖是高兴的。   虽然不吃,但是高兴。   高兴就有助培养两人感情,顾于成乐见其成。   “齐大哥是不是有什么话要传给我姐?”吃完糖,顾于成笑着问。   这一次,齐永宁脸上还是笑着,倒不见赧然之色,不过笑意却映上了眼底。   “我爹已经和顾叔商定好我和你姐的婚事,再过些日子我家应该就会上门提亲。”   顾于成并不诧异,因为之前见娘在准备被褥和被里被面,他就知道大姐的好日子大概不远了。   当地有女儿出嫁陪嫁新被褥的习惯,多是四床、六床或八床,取个吉利数字,所以若是看哪家若是做起新被褥,且不止做一两床,那必然是哪家快要嫁女儿了。   “那我是不是要改口叫你姐夫了?”他笑着打趣。   齐永宁笑道:“只要你姐同意,你就是现在就改口也无妨。”   其实两家人早有默契,齐永宁会来告诉顾于成,也是想提前给顾玉汝知道,让她也高兴高兴。他向来稳重从容,这般急切在他身上可不多见,不过人生四大喜,破例一次也属正常。   两人又闲言了几句,顾于成揣着糖匆匆走了。他本就是趁着课间休息而来,等会还有课要上。   齐永宁也没留太久,又翻了几页书,拿着一册书下了楼。   在一楼,他将书拿给门口的斋夫做登记,登记完他步出藏书楼。   去大门要经过坐馆先生的斋房,齐永宁路过时听见有一老一少两个妇人在说话,他并没有多留意,很快便走了过去。   “兰翠,你也歇一歇,活儿做完了就歇歇,哪有没活儿找活儿干的。”   “我不累,我去看看茶房里水滚了没,给先生们再续一趟茶。”   “你也真是,就是闲不住!”   正说着话,不远处走过一道修长的身影,两人当即住了声。   “是小齐秀才。”等人走过去后,两人中一位年长的妇人道,满脸赞叹。   像他们在学馆里打杂的人自然认识小齐秀才,那可是定波县有名的才子,以后是要当举人老爷进士老爷的。   “听说齐家和顾家两家很多年的交情了,两家早有结亲的打算,咱们顾先生真是好福气,竟能找到小齐秀才这样的做未来女婿。听说小齐秀才和顾先生的女儿还是青梅竹马,那顾家女儿虽来学馆来得少,但以前见过的人都说是个美人胚子呢。”   那位‘兰翠’看了看齐永宁远去的背影,道:“那可真是天作之合呢。”   “可不是。”   .   “姐,你怎么来了?”   顾于成刚走出书斋大门,就看见不远处站着的女子。   她穿着一身青色的布衫,衣裳的样式很简单,不过是交领襦衫配长裙,可穿在她身上,就是引人瞩目。   她半侧身站着,似乎在眺望什么,肤色白得透亮,身形消瘦却风姿绰约,衬着她身侧的小竹林,也不知让人是赏竹,还是赏美人儿了。   听闻唤声,她看了过来。   一双美眸盈盈如水,挺翘的鼻梁,让她的五官看起来精致又不失柔美,格外有种娴静尔雅的气质。   与顾于成一同上学的,都是差不多年纪的少年郎,这般少年最是吵闹,学堂上还好,下了学就犹如脱缰野马,可此时也不禁都噤了声。   “顾大姐,你来接于成下学?”是顾于成的同窗,一个叫做范恒的小少年。   他叫得格外声音响亮,抬头挺胸,边唤着就边和顾于成一同往那边走去,仿佛是在告诉众人——我认识她,我知道她是谁,我和她很熟。   其实这般年纪的少年正是刚懂得美的时候,也知道什么是美,不然平时跳脱的少年们哪里会安静成这样。   “范恒。”顾玉汝笑着对范恒点了点头。   顾于成道:“姐你怎么来了,是不是知道齐……”说到这里,他突然住了声,也知道人前不适宜说这些。   “姐,你是来接我下学的吧?我们一起去找爹。”   他上前拉着顾玉汝的手便走,还不忘对范恒挥了挥手。   有大姐没同窗!   范恒对顾于成翻了翻白眼,顾忌着顾玉汝在,他也只能偷偷的翻。   不过他跟顾于成也走不到同路,因为每次顾于成都是和顾秀才一同回家,所以即使同路,也无人愿意和先生一起走啊。   “你刚才要说什么来着,怎么突然住了声?”离开了这里,顾玉汝问道。   顾于成看了看四周,道:“还是等回去以后再说吧,这里人太多。”   并不是每个学生放学都会归家的,也有一部分学生觉得来往家中和学馆之间太过麻烦,也有的是住的太远,或者家在附近乡镇,就会选择中午不归家,而是留在学馆里吃午饭。   正值放学时分,学生们来来往往,有些人手里还拿着食盆,似乎要去饭堂吃饭。   顾于成轻车熟路地带着顾玉汝,去了顾秀才的斋房。每个坐馆先生都会有一间斋房,平时没课时用来休息。   二人到时,顾秀才刚收捡了桌子,正站起来。   见女儿来了,他有些诧异,不过顾秀才也没多想,只当是姐弟之间有什么私下商量,诸如顾于成还小的时候总会撒娇让大姐来接自己下学,以前还好,顾玉汝及笄之后她几乎不怎么来学馆了。   三人正要走,这时来了一个学生向顾秀才请教一个问题,顾秀才只能转身进屋为他细说。   顾玉汝便带着顾于成在外面等。   这时,一个做妇人打扮模样的人,低着头匆匆走进斜对侧的茶房。   见大姐好奇的望了一眼,顾于成道:“那是茶房的黄婶,管着茶房平时还做点别的杂活,现在都下学了,先生们也要归家,估计是去熄炉中火。”   顾玉汝眨了眨眼:“于成,我有点渴了。”   顾于成当即道:“姐,我带你去茶房喝茶,火就算熄了茶房也有茶水,现在天热,茶房泡了一大壶凉茶。” 第15章   姐弟两人一同进了茶房,那黄姓妇人果然是来熄火的。   见有人进来,她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却愣了一下,忙站了起来。   “黄婶,你忙你的,这是我姐,她渴了,我带她来喝水。”顾于成说。   顾于成在浩然学馆里也算是知名人物,不光是因为他学业出众,也是因为他有个在学馆里做先生的爹,所以上上下下的人几乎都认识他。   黄姓妇人看了两人一眼,局促地笑了笑:“要不要喝茶,我再烧些水,趁着炉火还没熄。”   顾于成连连摆手:“哪用那么麻烦,不是有大茶壶,我们喝些水,马上就归家的。”   茶房靠一脚有个方桌,桌上摆了一个约有两尺来高的大茶壶。茶壶中水不断,平时学生们口渴都是喝茶壶中的水。   顾于成去柜中拿出自己的杯子,倒了一杯茶。   是凉茶,用花红叶子泡的,夏日解暑最好不过。   顾玉汝喝了两口,果然甘甜,她笑着不经意地看了黄婶一眼,道:“黄婶真是太客气了,这茶就很好。”   “不客气,客气什么,这本就是我们应该做的。”   这‘黄婶’似乎很内向,也不善于跟人打交道,跟人说起话来十分局促,手忙脚乱的,说完她就托词说饭堂里还有活儿,低着头匆匆走了。   “今天黄婶怎么了?看起来怪怪的。”顾于成疑惑道。   是因为看见了她所以才怪?   她认识她?   还是说,她本性就这样?   本来顾玉汝来学馆是临时起意,她虽把查‘黄寡妇’的事托给了薄春山,但终究还是心里有事,不太放心,所以今天从顾大伯家回来,见时间刚好,就特意来了学馆一趟。   是想看看这个从未谋面,却几乎毁了顾家的人,到底长得什么样,是个什么样的性格和品性。   可事实上见到人,顾玉汝是有些失望的。   因为根本看不出什么,这妇人除了长相还算端正清秀,与普通妇人没什么区别,当然她表现的有些怪,暂且不论。   “于成,你知道这个黄婶的事吗?”   “什么事?”顾于成一愣,道,“姐你要问她什么事?我就知道黄婶好像是个寡妇,命挺苦的。”   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所以有些常人不知道隐秘、或者说关于对方比较详细的信息,还是需要薄春山帮忙查。   “没什么,我就是好奇问问。”   这时顾秀才已经解答完学生的疑问,准备回家了,三人便一同离开了浩然学馆。   路上,顾玉汝几次看向顾秀才走在前面的背影,但疑问始终没有出口。   她的爹,怎可能是个逼奸寡妇的人!   .   顾玉汝每天还像以往那样三点一线来往于家中和顾大伯家。   当然顾玉芳免不了给她找点麻烦,不过顾玉芳现在被孙氏看得紧,头疼自己的事都来不及了,也没什么空闲给她添堵。   这期间孙氏上街采买了两次,买了不少棉花和布料,被芯已经做好了,六斤的大被褥做了四床,四斤的做了两床,被孙氏仔仔细细地收了起来,被里被面也都已被裁好缝好,只等到时候缝制。   虽没有明说,但孙氏这些举动已经说明了可能齐顾两家已商定好婚事。   前世是没有这件事的,前世因为顾玉芳‘不舍’她出嫁,婚事暂且没提,这一次明显超出预料,顾玉汝不免有些焦虑,可现在她也顾不得这些。   除此之外,她也免不得借着去大伯家的空档,会和薄春山见上一面。   薄春山算不上是个君子。   他很会把握机会,并毫不避讳去利用机会,就好像他总会借着查黄寡妇的事,找顾玉汝见面。   开始不觉得,两次下来,顾玉汝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个人从不掩饰自己对她的心思,明目张胆得让人害怕,幸亏顾玉汝早已不是当下的顾玉汝,她并不会害怕这个人。   试想,当你知道有一个人曾救过你多次,甚至不惜付出自己的性命。   若是换做上一世的‘顾玉汝’,那个经历许多事做了掌家大妇的一品诰命夫人,她肯定对这种行径嗤之以鼻,觉得这种人傻。   他是傻,可恰恰是这种‘傻’,让如今有特殊经历的顾玉汝没办法对他提起防备心,甚至比其他人更容易相信这个人。   .   刚出门没多久,顾玉汝就看见一个不大的孩童在自己眼前晃。   说是孩童也有些不对,因为这小孩看模样也有十来岁了,穿着一身粗布的衫子,皮肤有点黑,很机灵聪明的模样。   她就势转进路边一个无人巷子,果然那小孩跟进来了。   “顾姑娘,老大在一个地方等你。”   顾玉汝并不诧异,认真来说她对这个小孩还算熟悉,这不是他第一次帮薄春山传话给她。   “他在哪儿?”   铁娃说了一个地方。   顾玉汝对那地方有些耳熟,知道在什么地方,但并不熟悉,铁娃便说他来带路。   其实那地方离这里不远,薄春山每次选地方见面,都不会偏离顾玉汝去顾大伯家这条路太远,这是方便等会她离开时不会走远路。   这人倒不如他表面那样,细心得有点过分。   走在路上时,顾玉汝忍不住好奇地问了铁娃一些事。   她确实挺好奇的,因为光薄春山让帮忙传话的小孩,她就见过好几个,薄春山是从哪儿弄得这么多小孩?   难道说他早早就弄来一群小孩儿当小地痞,等再大点就能当帮手?   薄春山是做什么的?难道真像传闻中那样是在赌坊里当打手?   不知为何,顾玉汝想起薄春山在外面的一些传闻。   “我们没有家,平时住在城隍庙里。后来跟了成子哥,就跟成子哥住在一处,在城北的一个大杂院里面,平时也不干什么,帮忙跑个腿什么的,别的活儿用不上我们干,成子哥说我们还太小。”   铁娃话里的信息量太大,顾玉汝消化了好一会儿。   铁娃是什么出身?哪怕现在年纪小,也是在市井厮混长大的,又怎会看不出顾玉汝的脸色。   他想着虎娃哥说老大喜欢顾姑娘,以后顾姑娘就是他们大嫂了,最近他们这群小孩被洒出去,都是在帮大嫂办事,老大对大嫂的事很上心,哪能让大嫂误会老大,不然他回去肯定挨揍。   铁娃一边看着顾玉汝脸色,一边小心翼翼道:“顾姑娘,其实我们都很感激老大的,你不用觉得老大收了我们是去干坏事了。我跟黑子,就是上次顾姑娘见到的那小孩,都是乞儿出身,从小没爹没娘的,要不是老大让成子哥收了我们,指不定我们什么时候就死了。   “现在吃得饱穿得暖,冬天就算下雪,也不怕被冻死了。顾姑娘你是不知道,做乞丐的最怕下雪,没有地方住,也没有保暖的衣物,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冻死了。”   铁娃说得可怜兮兮的。   顾玉汝轻笑了一声:“你个小滑头,定波这里冬天可没雪,怎么就下雪了?”   铁娃一窘,忙道:“我不是定波本地人,我是从别处流浪过来的,以前小时候跟着老乞丐,最怕的就是冬天,还有就是出去乞讨被人打了。现在我们跟着老大,有饭吃冬天也不怕没地方住,对我们来说,就是最好的日子。”   顾玉汝倒不怀疑他这话,她摸了摸他的小脑袋。   “行了,你家‘老大’,”她有些别扭地用了铁娃的口头禅,“你家老大干了什么,不用跟我解释,我也管不了。”   铁娃一脸震惊、诧异,就像顾玉汝做了什么让人不能接受的事,就好像她是一个欺骗人感情的负心汉。   “怎么可能?成子哥可是说了,你就是我们大嫂!大嫂才能管老大,所以我们不能让大嫂误会了老大,大嫂你是不知道,我们老大可好了……”   铁娃正在挖空心思给薄春山说好话。   突然,他瞠大双目,像看到了什么怪物,下一刻人就一溜烟跑了,像背后有鬼在追似的。   顾玉汝正要叫他,抬眼看见不远处的站着一个人。   正是薄春山。   .   “那小鬼干什么了?怎么跑得像背后有鬼追?”薄春山道。   顾玉汝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你可不就是个鬼。”   薄春山十分委屈。   “玉汝,你怎么说我是个鬼?   “我好好的一个大活人,不信你摸摸看,我的心口是烫的,鬼他能是热心口吗?”   他伸手去抓顾玉汝的手,想往自己胸口上按。   顾玉汝连忙甩手去躲,可她怎么躲得过薄春山。   不过薄春山还算知道适可而止,只按了一下,下一刻就松开了手,只是临松手时用手指搓了搓她的掌心。   顾玉汝被气得不轻。   又想他也不知道跟人说什么了,怎么铁娃那么小的孩子会叫她大嫂?他到底是怎么败坏她清誉的?   她心里又羞又恼,忍不住就问了出来。   薄春山弄清楚怎么回事后,先是诧异铁娃的胆大,跟着心里就乐了起来,面上却装得十分严肃。   “这个成子,成天不着五六,都跟这群毛孩子说了什么,嘴上没把门的!”   “要不是你乱胡说,人家会乱说什么?”   薄春山叫起撞天屈:“我可真什么也没说。”   “没说什么,你的那些朋友怎会知道我?”   薄春山瞅着她脸上的红晕,笑眯眯地道:“他们跟我时间久,这不就知道你了。再说了,我平时多忙呀,有时候没空看着你,我就请他们帮忙看着你点,这不就知道了。”   “……”   顾玉汝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能说什么?难道说别人看着她是不对的,他不该让人看着她保护她?可若不是他,也许她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就好像那次碰见醉汉,还有他说的那两个地痞,还有……   薄春山越说越得意,继续笑眯眯地道:“再说了,我看中你了,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西井巷那群长舌妇不都是说你长得好,性格好,哪儿哪儿都好,哪家后生能娶到你,是天大的好事。”   “咋了?就只准她们看中,不准老子看中了,老子就看中你怎么了,还打算娶你回家当媳妇。” 第16章   还别说,顾玉汝在西井巷风评极佳。   家家户户都有儿子女儿,有儿子自然要娶媳妇,有女儿自然要嫁女儿,免不了会谈论各家的小子和姑娘。   在西井巷那些有儿子人家的嘴里,顾家玉汝绝对是上佳的媳妇人选。   知根知底,打小看大的,人长得好,脾气也好,性格大方,人勤快,还是宜子之相,简直哪儿哪儿都好。   只可惜人家有个青梅竹马的小齐秀才。   而且孙氏也从来不松口,每逢有人与她打听,她也只说两个孩子怎么样,打小的感情,如何如何。   再加上齐永宁没少上顾家的门。   得了!   人家这是早有主张了,还瞎想什么?   所以西井巷几乎家家户户都知道顾家玉汝的婚配早有计较,甚至顾玉汝才十一二岁的时候就知道,只是每逢说起来都免不得要感叹一二,这么好的女子怎么就便宜了外面人。   这些感叹之言薄春山不知听了多少,旁人逢提起顾家玉汝的婚配,必然少不了提起小齐秀才,只是他怎可能去提齐永宁,那不是给自己添堵,自然说出来的都是删减版。   “薄!春!山!”   “你好好说话!”   “别说那些乱七八糟的。”   说到最后一句,顾玉汝还是没忍住红了脸,这厮实在太不要脸了,怎么这种话都拿来青天白日瞎胡说。   “好好好,玉汝,我不乱说了,你别生气。”   这厮又开始装老实了。   可他脸上那笑,哪是个老实的人,明明就是奸猾无比。   “你以后再这样、再这样,我就……”   “你就怎么样?”   “你以后再让人喊我出来,我就不出来了!”   顾玉汝心里怦怦直跳,面上还是强装镇定,强装冷脸。   这厮不能给他好脸色看,还是得冷着他,不然还不知他能干出什么事。   顾玉汝此时已经意识到,薄春山这人性格过于霸道,别看他嬉笑怒骂,其实都是他想这样才会这样的。   他的霸道看似不显,却体现在方方面面,就好比有人与他对话,总会不自觉被他牵着鼻子走,他的或是嬉笑怒骂、或是跋扈张扬,其实都只是他的工具。   他想跟你谈,就能好好谈,他不想跟你谈,一准话题被歪到天边去。   “好好好,我不瞎说了,我这不是一见到你,就忍不住瞎说。”   这是什么话?   什么叫一见到她就忍不住瞎说?   薄春山忙又道:“我以后绝对不瞎说了,”说着,他腔调一转,“那我以后不瞎说了,是不是让人喊你,你就出来?”   顾玉汝当然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却只当没听出,“你有正事叫我出来,我肯定会出来。”   意思就是没正事别叫你了?   个小没良心的!   薄春山只当自己没听明白她的意思,清了清嗓子,严肃道:“其实我今天叫你来,是有正事的。”   正事?   “当然是有正事,没正事我叫你出来做甚?我像是那种没事叫你出来浪费功夫的人?”   他说得格外义正言辞。   顾玉汝瞥了他一眼,明眼可见是不相信。   这是前头两次让他信誉破产了啊。   薄春山心里暗道。   幸亏他知道可一可二,不可三的道理,来之前就有所准备。   “顾玉汝我告诉你,虽然我平时看起来很闲,但其实我也挺忙的。你托我的事,我最近查到不少东西,今天专门叫你出来,就是为了告诉你,也免得你说我受人之托却不干事。”   顾玉汝也就配合他:“那你说来听听。”   .   听完薄春山的叙述,顾玉汝直皱眉。   “所以你查了后,觉得这黄寡妇没什么可疑的地方,她虽在浩然学馆里做工,但做工时她没做过任何让人诟病的事,本人也十分勤恳踏实,且她本身的名声极好?”   薄春山点点头,道:“她出身寒苦,本来是为了冲喜才嫁进黄家的,谁知喜没冲成,她丈夫在成婚不久后就死了。因为这事,她公婆很敌视她,觉得都是她太晦气,才克死了儿子。   “这中间她受了不少磋磨,她娘家人看不过去,想把女儿领回去。偏偏就在这时候她怀了孕,本来黄家的邻里都觉得这妇人大抵不会生下遗腹子,会离开黄家这个火坑,谁知她非但没离开,反而生下了孩子,后来还替多病的公婆送了终。”   说归说,谈起正事时薄春山格外与平时不一样。   顾玉汝若有什么疑问,他补充得也十分及时,看得出是下了功夫的。   “因为这些事,她在她家附近的名声极好,几乎没有人说她的坏话,都说她不光为人和善,还乐于助人,邻里之间有什么事她都会帮忙,唯独就是命苦。”   可不是命苦吗?   黄家的病痨儿子,都知道活不长久,偏偏祸害人,娶个媳妇进门想冲喜。   喜没冲到,人死了。   老两口能怨谁?   怨儿子该死?   只能怨冲喜的儿媳妇,于是气都撒在了她的身上。   谁知这女子竟然怀上了遗腹子,换做任何一个女子,丈夫既然死了,又在婆家受了这么多磋磨,能走的早就走了,为何要留在这个苦水窝里,偏偏黄寡妇就留下来了,还把孩子生下来了,还以德报怨照顾公婆,为他们送终。   这简直就是当代女子的典范,应该树立起来当楷模的。   “说她命苦还不光这些,她生的那个女儿似乎打小就有什么病,几乎没出来见过人,还有个不成器的小叔子,成天游手好闲好吃懒做,黄家的家计都指着黄寡妇做工那点工钱,和平时做点绣活换得一二银钱。   “她在浩然学馆做工那活儿,是学馆照顾附近居民的,由当地保长做主,辖下居民共同提名给了她,足以证明她的人缘极好。对了,他们那的保长好像还打算给她申请一座贞节牌坊。”   贞洁牌坊?   能被立贞洁牌坊的女子必然守忠贞烈,光是贞洁还不够,品行必然过人。   至少顾玉汝就从薄春山脸上看到了疑惑,他其实也疑惑顾玉汝为何会让他查这样一个人。   在薄春山想法里,既然去查某个人,必然这个人身上有不好的东西,或是有什么阴谋诡计,或是这个人做过什么不好的事。   可这样一个人?   一个挺命苦的寡妇?   还是即将拥有一座贞节牌坊的寡妇?   .   顾玉汝苦笑。   可恰恰就是这样一个人,‘前世’几乎毁了整个顾家。   是的,前世她爹早亡,而他的死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和这个黄寡妇有关。   前世人人都说她爹逼奸黄寡妇,她爹在浩然学馆里坐馆当先生,黄寡妇年轻还算貌美,就是命苦死了丈夫,为了养育年幼的女儿,在浩然学馆里做工。   天时地利人和,至少在外人眼里是这样。   最关键的还是她爹‘逼奸’对方时竟不小心被人撞破,当时这件事闹得很大,黄寡妇的小叔子还报了官。   逼奸良家女子在当时可是大罪,尤其对方还是个寡妇,还是个马上即将拥有一座贞节牌坊的寡妇。   虽然她爹宁死不认,可人证物证俱在,根本说不清楚,所以她爹当天就被下了大牢。   这件事对于当时的顾家来说,无疑是灭顶之灾。   即使有齐家帮忙活动想脱罪,但用处并不大,因那黄寡妇在事发后就因不甘受辱在家中吊死了自己。   事情影响极为不好,县衙根本压不下来,最后她爹不光被撸掉了秀才的功名,还被判了流刑。   次日,她爹在牢里吊死了自己,以死明志。   死前血书一封,说自己没有逼奸。   ……   人死如灯灭。   但有时候死,其实并不能解决什么问题。   黄寡妇是贞洁烈妇,所以她的死是被人可惜的,被赞扬的,是被同情的。   相对比,顾秀才的死却遭人鄙视的,都觉得他是走投无路才如此,是在试图挽回自己的名声。   所以信顾秀才话的人没几个。   只有顾家人,还有顾玉汝。她从小受顾秀才教养长大,清楚其品行,她爹不可能会做出这等事。   可彼时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事发后两个人都死了,所以这桩疑案前世一直没有洗清,甚至影响之大,影响之长久——   因她爹死都还背着逼奸的罪名,她娘大受打击一病不起,若不是有三个孩子,恐怕当场就随夫而去了。   而事情还不算完,因为他家名声全毁,齐家那有口风传出说是要退了亲事,她娘不愿看她沦为弃妇,亲自求上门。   当时齐永宁的娘说齐家帮顾家,是顾念以前的情分,是齐彦顾念着和顾秀才的交情,但齐家不会娶一个家世不清白的儿媳妇。   最后还是齐永宁坚持说要娶自己,又说动了他爹,才会有之后自己趁着百日未过匆匆嫁进齐家门。   因为这些事,她嫁进齐家后一直抬不起头,虽有齐永宁的庇护,但齐永宁是男子,日常少不了出门在外,家中只有婆婆宋氏和她二人,宋氏虽不是个苛刻的人,可光冷眼就足够她难受了。   还有外面的那些流言蜚语和冷眼嘲笑。   甚至是于成。   因为爹是犯男,于成是没办法再读书的,以后也不能考科举,可以说是前途尽毁。   所以那些日子,对顾家人来说,可以说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   若不是后来定波县城破,齐家举家北迁躲避寇乱,连同顾家人一同北上了,这些阴影可能会永远跟随着他们。   ……   一时间,顾玉汝的脸色因为记忆变幻莫测。   薄春山瞅着她脸色,心中也是各种猜想。   “顾玉汝,你让我去查这寡妇,难道说你爹和她有什么,你是帮你娘查负心汉?”   “你别瞎胡说!我爹不可能和她怎么样!”顾玉汝斥道。   哪怕世上所有人都怀疑顾秀才,唯独顾玉汝不可能,不光是前世,现在也一样。   可看薄春山脸色,他明显不信,反而顾玉汝的恼意更印证了他心中所想一般。   顾玉汝忙整了整脸色,解释道:“你别乱想,我只是觉得有人想利用她陷害我爹。”   “你爹一个穷秀才,值得谁故意设计对付他?”薄春山嗤道。 第17章   薄春山这话虽糙,但理不糙。   顾秀才为人刻板严谨,交际圈有限,从来不是容易得罪人的性格。且就算他得罪了什么人,以他的身份,也不可能得罪能用出这种手笔的人。   都是普通百姓,平时纷争不过三瓜俩枣,何至于这般毒辣手段毁人名誉、要人性命?   “薄春山你说,什么样的事能让一个妇人泼上名声、泼上自己的命去害一个穷秀才?”   顾玉汝竟不自觉问出心中疑问。   也是这些事宛如一团乱麻困扰着她,她知道的信息太少,心事又太重。   “让妇道人家泼上性命去对付一个男人可不容易,要么是为情,要么是为财。”薄春山摸着下巴道。   “为情何解?为财又是怎么说?”   “为情自然就是你爹负了人家呗,至于为财,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再正常不过。”   顾玉汝皱眉道:“你别胡乱说,我爹怎么可能会负她,两人年纪都对不上。”   是呀,黄寡妇不过二十多岁,顾秀才却是三十多岁,整整相差十岁之多,怎么可能为情。   薄春山见她困扰成这样,目光闪了一闪,忍不住抱怨道:“顾玉汝你又不跟我说实话,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你到底想做什么,这寡妇是不是和你爹有什么关系,到底怎么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怎么给你出主意?”   可她怎么说?   说她重活了一世,还是脑子里多了一个记忆,知道她家即将有灾祸降临?   此时顾玉汝已经意识到,她终究还是露了短,从她把这事托给薄春山去查,就避免不了他会知道一些事,而这里头有些事情她根本没办法解释清楚。   因为她没办法解释,所以他不知道具体,自然也查得没重点,所以事情进展很慢。   顾玉汝内心十分纠结。   到底是说,还是不说?   她虽记不得具体时日,可事情发生大概就在近期,如果她掌握不了先机,又谈何去改变她爹的命运,甚至是顾家的命运?   看着一脸好奇地看着自己的薄春山,她想了很多,终于下了一个决定。   “我做了一个梦……”   ……   听完顾玉汝说的话,薄春山下巴都要掉了。   “你是说你做了一个梦,梦里梦见这个黄寡妇害了你爹?她诬陷你爹逼奸她,还吊死了自己,让你爹根本说不清楚,最后你爹也死了?”   顾玉汝点了点头。   “那浩然学馆我还是几年前去过一次,那时里面还没有黄寡妇这个人。还有之前我去乔家,其实不过是为了印证梦里发生的另一件事,我梦见乔家的大老爷突然暴毙,死因是马上风。”   如果说之前薄春山还不以为然,可当从顾玉汝口中听到‘马上风’这几个字,他就彻底震惊了。   做他们这个行当的,经常和三教九流打交道,所以野路子的小道消息特意多。尤其之前顾玉汝突然去乔家,又发生了那样一件事,薄春山事后自然打听过。   乔家对外面人声称乔家大老爷是得了急病而死,只有些许人才知道真正的死因。   而死因正是马上风。   此时薄春山已经顾不得去诧异顾玉汝一个弱女子为何竟能说出‘马上风’的字眼,他的脸色突然变得十分严肃。   从未有过的严肃,至少顾玉汝没见过他这般模样。   “顾玉汝我告诉你,这件事除了我以外,你不要再跟任何人说了,包括你爹娘兄弟,还包括……包括那姓齐的秀才。”   齐秀才?   齐永宁?   这跟齐永宁有什么关系?   不过顾玉汝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因此眼神有些复杂。   “这事我会帮你去办,也会帮你去查。你既说的这么清楚,事情就好查了,人害人必然有其目的,不外乎为情、为仇、为财。   “情没有,你说的年纪对不上,仇自然也不可能有,两者根本没关联,那就只有为财了。那黄寡妇的小叔子好吃懒做,还有个好赌的毛病,不过他赌的小,入不了我的眼,我就没在意,我回去就让人去查一查他,说不定在他身上会有别的发现。”   这时候,薄春山显露出顾玉汝从没见过的属于精明的一面。而他不愧是市井出身,又见识的三教九流较多,仅凭只字片语就又发现了新方向。   其实方才顾玉汝也想到了黄寡妇的小叔子,只是这个人不显眼,可若是结合他品行不端,说不定这次还真能查出点什么。   “你为何不怀疑我说的话?不觉得这种事很匪夷所思?”顾玉汝忍不住问。她其实已经做好了他会质疑的准备,甚至准备好了说辞,可他却似乎一点都不怀疑。   “我为何要怀疑你?你会骗我?”   她摇了摇头。   “你会拿你爹的事故作玩笑?”   还是摇头。   “你是会随意诬陷人的人?”   “好吧,就算你是,但我相信你这么做肯定有自己的原因。”   其实顾玉汝已经明白薄春山的意思了,不管她是不是骗他,是不是有什么事还瞒着他,只要她的说辞能敷衍过他,他都不会多问,并会选择去帮她。   这是一份何等的信任,竟让此人做到如斯地步?   如果说薄春山是个莽夫,可莽夫会成为镇海王?也许一个莽夫确实能因为或是勇武,或是一时运气发达,但绝对走不到前世镇海王的位置,还能和多智近妖的齐永宁斗那么些年?   所以说,这就是喜欢?   可以甘愿付出性命,可以不问是非、不顾一切?   “这事就交给我了,你记住我说的话,你做梦的事不要跟任何人再说起了。”临走前,薄春山又说了一遍。   留下顾玉汝站在那,看着他的背影良久。   .   董家,鸿院。   董春娥带着丫鬟喜儿来了。   到了门前,喜儿率先往里张望了下,从里面走出来个小厮模样的人,一见她就连忙做了个指点,董春娥便知道这是齐永宁还在。   她不由地挺直了脊背,放软了眉眼,整个人变得柔和起来。她身旁的喜儿也不禁将手里的提篮往上提了提,主仆二人这才走了进去。   还没走进书房,就听到里头有人在说话。   其中一个生得浓眉大眼,约莫有十七八岁,正是董春娥的弟弟,董家的大少爷董睿。   另一个则是齐永宁。   “永宁,要不你就跟我娘说说,别逼我读书了,我实在被关得快发疯。”   齐永宁淡淡一笑:“姨妈打定了主意,我可说服不了。既然姨妈对你寄以厚望,你又不是不会读书,不管怎样,先拿个功名回来,也免得她总是逼你。”   “你以为我是你,十三就考中秀才?咱俩小时候也在一块读过书,我读书怎样你心里也清楚,我就不是干这个的人,要能考中早就考中了,你说我们董家历代经商,我考个功名回来做甚?”   就是因为历代经商,才要考个功名回来,这样才能显得与众不同。   齐永宁多少也知道些董家的事,董睿虽是董家大少爷,但他下面还有个姨娘出的二少爷。   这位二少爷只比董睿小一岁,却早早就显露出在经商方面的天赋,不像董睿,除了吃喝玩乐,其他的都是半瓶子水晃荡。   所以齐永宁其实是能理解姨妈的想法,只可惜董睿理解不了。   “姨妈这次既然下了狠心,你就老老实实多用用功,别总想那些有没有的,如果这次能拿个功名回来,姨妈说不定会放了你。”   齐永宁站了起来,“我还有事,就先走了,你好好读书。”   “永宁!”董睿如丧考批,趴在书案上哀嚎,不知道的还以为怎么了。   “永宁怎么要走了?我刚给董睿炖了些莲子银耳羹,不如留下来一起用?”喜鹊登枝头落地花罩前,董春娥诧异道。   说着,她示意喜儿将食盒放下,亲手去打开,又拿出两个小碗,从汤盅里舀汤。   “不用了,谢谢表姐,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董春娥舀汤的动作僵在半空中,而那道青色的人影已经走了。   “噗。”   有人喷笑了一声,是董睿。   他走了过来,端起案上的莲子银耳羹就吃,边吃边道:“今天我可是托了永宁的福,竟然还有莲子羹吃。”   他吃得啪嗒啪嗒,极为香甜。   董春娥的脸慢慢扭曲起来,狠狠地将手里的碗搁在案几上。   “董睿!”   “叫我做甚?”   “你一天不气我,一天不能过是不是?”   董睿也放下了碗,闲闲道:“莫生气,莫生气,永宁可不喜欢大吼大叫的女子。姐,你瞧瞧你,衣裳换了,发饰取了,脸上的胭脂都擦了,就不能再忍一忍,最起码装温柔要装全套?”   “董睿!”   喜儿吓得赶紧退了出去。   “我知道我叫董睿,你不用总是叫我名字。”董睿靠在那儿,掏了掏耳朵,“好了,你也别说我总气你,要不是你在娘跟前说,这次娘至于把我关起来,非逼着要我考个功名回来?”   说到最后,他也怨气丛生。   “什么叫我在娘跟前说?我是为了谁好?你个没心没肺的,一天到晚只知道吃喝玩乐,就没想到在爹面前显显眼?你瞧瞧董莒,人家怎么知道在爹面前讨好?论起经商你不如人家,若再不考个功名回来,以后这董家都成别人的了!”   董莒正是那位庶出的二少爷。   “我是董家嫡长子,你总是让我跟个庶出比做什么?”董睿皱眉,不耐道,“行了,你别总是因为永宁不理你,就往我身上使劲儿,我就算真考个功名回来,也跟永宁比不了。姐,你岁数也不小了,永宁明摆着对你没那个意思,我听说他也快定亲了,你何必俏媚眼做给瞎子看?”   本来之前不管董睿说什么,董春娥也只是生气,可在听到说齐永宁快定亲后,她的脸整个都黑了。   董睿瞅了瞅他姐清汤寡水的脸,哪还能见着平时的张扬和明媚,心里头也有些不是滋味,不禁放软了声音,劝道:“姐,强扭的瓜不甜,要能成早就成了,现在永宁都快定亲了,你就死心吧。”   死心?   董春娥握紧了手,她可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死心。   “你少管我,管管你自己,别成天总是故意气我。至于永宁定亲的事,这不是还没定,你怎么知道能不能成?”   董睿听出了点不对劲,下意识问道:“姐,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都没,好好读你的书!”   说完,董春娥便寒着脸离开了。 第18章   “咱们玉汝就是手巧。”   阳光明媚,难得昨天下了雨,今天不热,趁着天气好,赵氏和顾玉汝把顾老太太从房里挪了出来,打算让她晒晒太阳。   竹制的躺椅,顾老太太半靠在上头,她五十多岁的年纪,以前没病时还是胖的,现在却瘦成了一把骨头,不过精神气儿是好的,看得出被照顾得不错。   此时,她正在看一双护膝,这对护膝是顾玉汝抽空给她做的,做了近两个月,现在只剩收尾。   顾老太太年轻时就有风湿的毛病,现在上了年纪更是严重,即使是六月暑天,还得戴着护膝。   她一边看着护膝,一边对顾玉汝笑着说:“你是不知道,前阵子玉芳过来,你大娘没少发牢骚,你是知道你大娘脾气急躁,也是玉芳笨手笨脚的,总惹你大娘生气,这些日子换你来了,咱家的天,总算是多云转晴了。”   赵氏正在不远处晾衣服,闻言笑道:“您老这是在埋怨我脾气不好,总冲着玉芳发脾气了?”   顾老太太笑呵呵的,“瞧瞧你这耳朵,都不会听话,我这不是在夸玉汝,说她得你心意,不像玉芳笨手笨脚的。”   赵氏笑了笑道:“弟妹是该好好教教玉芳了,不然以后怎么出门子。”   闻言,顾老太太也叹了口气。   这可不是顾玉汝能插话的,所以她也只是听着没说话。   顾老太太看了大孙女一眼,暗暗地在心里点了点头。   她虽因玉芳是自己带大的,平时不免偏心玉芳,可大孙女这两年风里雨里来侍候自己,她也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就不说大儿媳妇的态度,以前因为她跟着大儿子过,玉芳长大后就跟她处的少了,还以为那丫头跟小时候一样让人心疼,可这次玉芳过来帮了几天忙,虽时间不长,也让她看出了不少东西。   就像玉芳总会说玉汝不好,说二媳妇偏心。   顾老太太何许人是也,自然看出说二媳妇偏心是假,说亲大姐不好是真。可换到玉汝这儿,明明可以借茬说几句妹妹的不好,偏偏她什么也不说。   这都是命。   虽然顾老太太曾经总叮嘱二媳妇让她的心别偏了,换到自己身上,她似乎终于能理解二媳妇的心情。   “玉芳确实不懂事了些,也是年纪还小。”   还小?   就比玉汝小了一岁。   赵氏顿时不说话了。   她虽性子直,但也清楚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反正顾玉芳以后来的也不多,这是二房的家事,她也不好多言。   见顾玉汝坐在那儿低着头做针线活也不说话,赵氏叫上她去后院帮她打水。   两人一起去了后院。   赵氏对顾玉汝道:“别把你奶的话放在心里,她是老糊涂了,她总说你娘偏心,难道她不偏心?”   这话有点严重了,顾玉汝也不知该说什么。   其实她也多少知道些其中的缘由,那阵子顾玉芳来这干活,不光笨手笨脚,人也马虎,给老太太端茶送水,不是水烫了,就是水凉了,给老太太喂饭也是,总是不耐烦,要么就是洒得老太太一身。   老太太也气,也急,临到头却还是只说小孙女笨手笨脚,年纪还小,还有些埋怨大儿媳妇脾气不好的意思,所以大娘才会有这么一说。   “大娘,阿奶到底是长辈。”   顾玉汝也不清楚是不是婆媳之间又闹了什么矛盾,今天才会旧事重提,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事,不过到底她是晚辈,也不好多说什么。   赵氏一摆手道:“行了,大娘懂你的意思,大娘可不会跟你阿奶计较,平时你不来,这家里白天就我跟她两人,我若是与她计较,早就该气死了,大娘也就是这么一说罢了。”   顾玉汝也清楚赵氏的性格,赵氏虽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可这么多年都是赵氏主力照顾老太太的。   老太太瘫在床上,平时侍候的精心收拾的干净,也没像那常年卧病在床的病人还长个褥疮什么的,若说赵氏不孝,那才是亏心,只是人难免会有些脾气。   这时,前院传来阵阵敲门声。   敲得很急,似乎有什么急事。   老太太也在前面喊起人来,怕后院的人没听见。   “谁呀?”   顾玉汝去开了门。   来人一见是她,当即眼睛一亮,道:“大嫂,出事了,出事了。”   本来顾玉汝还因这个‘大嫂’有点发愣,但依稀觉得眼前这个人有点面熟。   “你是——”   “瞧我这嘴说错了话,顾姑娘,你快跟我走,你爹出事了。”   见顾玉汝不动,反而用警惕的眼神看自己,虎娃急得满头大汗,咬牙道:“黄寡妇!”   顾玉汝当即就跟人走了,说有急事。   赵氏在后头叫都没叫住。   .   顾玉汝到时,浩然学馆已是一片大乱。   门里门外都围的是人,学生们也不上课了,都站在外面,四周还围着不少附近的住户,似乎是来看热闹的。   顾玉汝远远就看见弟弟顾于成。   “于成。”   顾于成满脸焦急地跑了过来,脸上还带着眼泪。   “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有人说、有人说爹调戏寡妇,里面闹得厉害,好像报官了,先生把我们都赶出来了。”   看得出顾于成是急了,话都说得颠三倒四,顾玉汝也顾不得应付他,因为她已经在人群里看到了薄春山。   “你别急,我进去看看。”   “姐,你怎么进去啊,那种场合你去……”   ……   确实有斋夫拦着不让人进去,也不知薄春山怎么打点的,三人顺着人群挤进去时并没有人拦。   门口还看不出什么端倪,但往里走远远地就能听见有人在叫嚣什么。   斋房门前空地上站了许多人,一个身穿蓝色布衫,身材矮壮的汉子正在说话。他的长相颇为丑陋,朝天鼻,大小眼,一口烂牙十分显眼。   此时他格外义愤填膺,整个场中只见他一人说话,又是叉腰又是指骂,如凶神如恶煞。   “我告诉你们,今天这事没完,我大嫂可是良家妇女,虽是寡妇,但向来恪守妇道,这周围的街坊邻里谁不知道?我们保长还打算给她请一座贞洁牌坊。当初来这做工,就是指着这是读书人的地方,读书的老爷们哪个不是守礼知事,没想到竟碰见个畜生,竟逼奸我那可怜的嫂子!   “我的青天大老爷呀,街坊们你们可要给我嫂子做主,可怜我嫂子命苦,进门没多久就守了寡,还摊上个遗腹子,是我嫂子忠贞忠烈,非但没弃我黄家而去,反而为我那可怜的爹娘养老送终……   “我是个不成器的,可爹娘临走前再三叮嘱我,一定要护着嫂子……秀才老爷欺压良民,还有没有人管事了?”   此人正是黄寡妇的小叔子黃烂牙。   他本身并不叫这个名字,因从小有一口烂牙,被人起了诨号,以至于倒让人忘了他的本名。   此时他又是拍腿,又是哭嚎,又是扇自己巴掌埋怨自己无用,形容之惨模样之悲让人不忍唏嘘。   场上除了几个聚在一处摇头叹息的学馆先生,还有几个打杂的斋夫和杂役仆妇,另还有一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看模样似乎是和黃烂牙一同来的街坊。其中有一名灰衫老者,约莫五十出头的年纪,脸颊消瘦,浓眉紧皱,满脸不敢苟同。   而另一边,一间斋房门前。   顾秀才面色震惊、甚至有些颓丧地站在那里。他好像被人揪打过,帽子歪斜,衣领破裂。   他怒视着斋房的门里。   那里看不见人,只能看见一角女子裙摆垂在那,似乎是有一个女子正缩在门后哭。   “保长,你可得给我大嫂做主。”黃烂牙扑到灰衫老者面前,拽着他的袖子道。   这灰衫老者正是管这荷花塘子周遭数百户的保长,人称李保长。   大晋设保甲制度,十户为一甲,十甲为一保,再设保长,负责管理保下百姓的户籍、房屋、治安、人头赋税等等事宜。   这浩然学馆就处在李保长的管辖范围内,只是浩然学馆的地位特殊,李保长管不到这里来。可到底是所辖范围,再加上黄寡妇在浩然学馆里做工的活儿,当初就是李保长出面安排的。   这般情形,李保长也不得不出头。   “夫子,您老人家需得给个说法。”李保长拱了拱手道。   本来辖下出了个知名学馆,对李保长来说那是极为长脸的事。   在外面提起荷花塘子可能有人不知是什么地方。这里以前有一片荷花塘,后来被人填了,经过漫长岁月的繁衍,这里的住户越来越稠密,不过这荷花塘子的名儿一直没换。   但提起浩然学馆,旁人一定知晓。   李保长和浩然学馆向来相处融洽,偶尔有什么官方的事,也互相给予便利。像黄寡妇这个活儿,就是当初学馆照顾附近县民,名额给了李保长,李保长做主安排找那些家境不好但人品过硬的人来做工。   谁也没想到竟会发生这样的事!   陈夫子也很震惊。   可他到底为人师表多年,顾秀才也是他一路看过来的,熟悉其品行,所以陈夫子有些犹豫踌躇。   “李保长,老夫说句实言,顾秀才在我们学馆坐馆多年,上上下下都知他什么为人什么品行,仅凭一己之言就妄下断定,是不是有些……”   不等李保长说话,黃烂牙就跳起来了。   “他不是那样的人,那你的意思是说我嫂子污蔑他?我嫂子一个寡妇,什么为人大家也都清楚,至于去玷污自己的名声去污蔑他一个秀才?”   围观众人纷纷点头。   确实是这么个理,女子清誉不容有失,若不是真有此事,哪个女子会无缘无故玷污自己的清誉。   “对了,这可不是我嫂子一人之言,这可是马婶亲眼撞见的。马婶、马婶你过来说说!”   这马婶也是在学馆做杂役的仆妇之一,同时也是荷花塘子的住户。   她本是站在人群里,此时被黃烂牙拉了出来,她又想推拒,又觉得这么做不太好,本人犹犹豫豫的,哭丧道:“这叫我怎么说,怎么说啊!”   “什么怎么说?你就照实说就是!马婶你可是咱们荷花塘子的人,可别为了不给自己惹事故意袒护那畜生!”   话都说成这样了,马婶也就照实说了。   “我当、我当时听见兰翠的叫声,便急忙过去看,就看见、就看见……”   “就看见什么?”   “就看见顾秀才站在桌前,兰翠倒在桌上,衣衫不整……” 第19章   黃烂牙拍着巴掌,一蹦三尺高。   “瞧瞧,你们听听,你们听听!这难道说是我嫂子污蔑她,马婶也故意污蔑他?我嫂子品行旁人不知,荷花塘子的人可是最清楚,我嫂子会拿这种事出来污蔑人?”   一旁荷花塘子的住户们纷纷点头,或是说黄寡妇好话,或是说她为人,也有人提及贞洁牌坊的事。   这请贞节牌坊的事,可不是保长一个人能做决定的,得是辖下百姓俱都赞同,大家都认同她的人品,觉得她有这资格,才能由保长向当地官府申请,所以光这一件就足够证明黄寡妇的人品了。   这一声声一句句,都在为黄寡妇申辩,同时伴随的还有斋房中黄寡妇悲泣的哭声,这下陈夫子可撑不住了,看向顾秀才。   “青墨,你说句话。”   顾明,人称顾秀才,字青墨。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顾秀才,这些目光里充满了质疑、不信、鄙视、震惊,甚至愤怒。   “问他做什么,他能说出什么,肯定是不认啊。”   “还是个秀才老爷,简直就是读书人的耻辱。”   “实在是个畜生,竟欺负一个命苦的妇人,跟他说什么,快去报官!”   人群里,有人这么说。   于是越来越多的唾骂朝顾秀才而去。   顾秀才脸色越来越白,渐渐的白中透着一种惨淡。可最终他没有理会这些言语,还是看向斋房的门里。   “黄大嫂,顾某有没有对你不轨,你最清楚,你能否出来说一句公道话?当时明明是你……”   一个人宛如炮仗似的冲了过来,打断了顾秀才的话,正是黃烂牙。他揪住顾秀才的衣襟,明明他比顾秀才矮了一头,可他的气势却一点不弱。   “你这个畜生,你还敢逼问我大嫂,我大嫂一个柔弱妇人,能当着人前再重复一遍你做的腌臜事?被人抓住现行,人证物证俱在,你都还不认,看我不打死你这个人面兽心的……”   见黃烂牙要打人,忙有人过去拦。   “不可动手,不可动手。”   “烂牙你可千万别打人,不然有理都成了没理,马上官老爷就来了,交给官老爷处置。”   黃烂牙怒不可遏,眼珠充血,到底是被人拦下来了。   顾秀才还是看着门里,他表情充满了震惊、不敢置信、甚至是失望、黯然。   “黄大嫂,你能否出来说句公道话。”   无人回答。   回答的还是呜咽的哭声。   一阵人声和阵阵脚步声朝这里而来,是县衙来人了。   为首的一人身穿海青色窄袖长袍,交领,滚红边,头戴皂帽,看得出是个领头的。他身后还跟着三四个衙役,都是穿着青色布衣,腰系暗红色腰带。   “谁报的官,是为何事?”   后面这句,明显是在问陈夫子。   其实换做寻常人报官,根本出动不了领班的衙役,是听说和浩然学馆有关,这领头的才专门走一趟。   陈夫子正琢磨着说辞,一旁荷花塘子的住户就七嘴八舌把来龙去脉说了,期间还夹杂着黃烂牙这个事主的控诉。   “青天大老爷啊,你们可要给小民大嫂做主啊!”黃烂牙哭天喊地。   “说话就说话,吵吵什么?”领头的衙役王河斥道,同时不忘看向陈夫子。   换做寻常人,这肯定是先押回去再说,可这不是寻常人,本身是个秀才不说,还和浩然学馆有关。   浩然学馆可是连县太爷都必须给面子的地方,作为一个领班衙役,王河不敢也不能随意妄为。   黃烂牙见状忙道:“差爷,你们看陈老夫子做什么?难道说你们还打算包庇这畜生不成?”   一听黃烂牙这么说,围观的人俱是目光闪烁,窃窃私语。   王河气得面色铁青。   眼见陈夫子也好不搭话,他只能寒着脸道:“你这刁民,我看谁与你何干,本差爷办事,经得起任何人置喙,但轮不到你。”   又吩咐道:“来人,把所有人都带走,有关的人证什么的都先带回衙门问话。这里到底是学馆,是读圣贤书的地方,闲杂人等就别围在这了。”   陈夫子叹了一口气,走到顾秀才面前。   “青墨,你知道,这事我再拦不了,你……”   以陈夫子的为人,他不可能去包庇谁,或是徇私枉法什么的,他本身就是个做先生的,因为开了学馆,因为教的学生多,所以才受人尊重,本身也没什么权势。   而且恰恰也是因为这些,他才不能在人证物证俱在的情况下去帮顾秀才说话,不然就真成黃烂牙说的是包庇了。   顾秀才惨然一笑:“夫子,身正不怕影子斜,我走一趟便是,定能说清楚。”   “那你去吧,我等你归来。”   顾秀才正要和衙役走,这时顾玉汝突然走了出来。   “等等。”   .   “汝儿。”   顾秀才先是震惊,然后露出羞愧不安之色。   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当爹竟被女儿看到这样狼狈的一面,还是因为这样罪名,这样的场面。   他面色苍白,嗫嚅道:“你回去跟你娘说,让她不要担忧,我未做过任何对不起她,也没做过逼迫人的事,去了官府就能说清楚……”   “爹。”   顾玉汝打断他,伸手替他正了正被扯歪的衣襟,又替他抚平了被拽皱的衣袖。   顾家虽家境清贫,但顾秀才向来注重仪容仪表,他的衣衫有补丁的大多是穿在里面,外面的袍子即使洗得发白,穿在身上也都是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   他不允许自己外表邋遢不洁,在他来看这是有辱斯文。   可今日,他却被人扯歪了衣襟,拽皱了衣袖,发髻散乱,这么的狼狈、不堪。   顾玉汝蹲下来,又给爹整了整衣袍下摆,才站了起来。   “爹,你放心,家里有我,我和娘、小弟小妹等着你清白归来。”   “好!”   顾秀才拍了拍女儿的肩膀,突然精神大振。   这是他突然被人诬陷,又遭受众人鄙视恶言之后,第一次露出这种振作之色,甚至是方才对陈夫子说的那句身正不怕影子斜,其实也是勉力支撑。   可这一刻。   当他的女儿出现在他面前,神色淡定从容,波澜不惊地给他整理着衣衫,告诉他——她信任他,她会照顾好家里,让他没有任何后顾之忧,而他一定能清白归来。   他一定能清白归来!   他突然被振奋了。   人生在世,难免遭遇小人诬陷,可清就是清,楚就是楚,没有什么说不清楚的,顾秀才突然有了无限信心。   他挺起腰,直起身,将周遭那些恶意的目光排斥在外。   行走间,大袖摇晃,何等坦然磊落之态,哪怕是一直露出愤愤之色的黃烂牙此时也不敢再多说什么了。   .   顾秀才所想是好,可这世上有时候清不一定是清,白也不一定是白。   不然何来的他前世含冤受辱而死。   安抚完顾于成,又离开了暂时恢复平静的浩然学馆,等走到拐角巷中无人处,顾玉汝已经没有力气了。   薄春山见势不对,忙扶住她。   顾玉汝撑着他的手臂,用手抓着,抓得很紧。   “薄春山,我爹一定会没事对吗?”   “对,你爹一定会没事。”他毫不犹豫道。   “我们的计划一定能成?”   “肯定能成!”   薄春山想到方才见她站在人群里的样子,想到她的计划,其实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能很明显看出顾秀才是被人诬陷了。   可对方有人证,黄寡妇叔嫂咬死了不改口,舆论和形势对顾秀才极为不利,他也不确定她的计划是否能成,可他只能这么跟她说。   “你放心,就算不成,大不了到时候我去劫狱,不会让你爹死在牢里的。”   他说得风淡云轻,似乎去劫狱就是去吃个饭,若是换做其他人,定会以为他不过是在敷衍了事,是在说大话,可顾玉汝知道不是。   她虽对这个男人了解得还不是太透彻,但知道他在有些事不会说谎。比如和她有关的事上。   她看向薄春山,眼神很复杂,一种薄春山从未见过的复杂,里面还有一股淡淡的悲哀。   对于有些人,那样的活着,其实是跟死没什么区别。   有些人不在意自己的名声,觉得只要能活着就好,名声是什么并不在意,譬如薄春山。   有些人,重名声于自己生命,譬如顾秀才。   前世,她爹其实不是不能活,当时齐家帮忙走了门路,以逼迫未遂为名,只判她爹被撸掉功名,流刑一千。   流刑一千,也就是把人遣送到一千里之外,其实中间若是在操作下,等于就是迁家去了别地。   不是不能重新来过,就是丢了功名,就是丢了名声。   可他爹却不能接受这样的耻辱,所以他把自己吊死在了牢里。   他迂腐,他死板,所以他以死明志,他想用自己死来告诉世人自己是清白的。   曾经顾玉汝也埋怨过他为何不考虑家人,不管怎样,只要人活着就还有希望,为什么要去选择死,好死不如赖活着。   可她也明白,这样的人就是这样的,哪怕重来一百次,他也是同样的选择。   也所以在薄春山查出一些端倪后,她没有选择打草惊蛇,而是选择隐忍,坐视事情发生,打算引蛇出洞。   真正的蛇。   不然,不解决后患,今天有黄寡妇,明天还会有李寡妇。   而且顾玉汝也很想知道,这个幕后的人到底是谁。   是何等冤仇竟让对方下手狠如斯,用毁掉一个人名声的手段,去毁掉他的性命,甚至毁掉了整个顾家。   ……   顾玉汝收回手,直起腰。   她的腰挺得很直,明明那么纤细,却仿佛任何事都打不倒她。   “我要先回去一趟,先安抚好我娘,然后请人帮忙去衙门看看,牢里的事就交给你了。”   她已经恢复了平静。   “好。”薄春山有些担忧地看了她一眼,但还是点点头。   她转身离去。   走了几步,她突然转过身。   “薄春山。”   “嗯?”   “谢谢你。”   是真的感谢,感谢他尽心尽力,感谢他不问缘由、不问是非、毫无立场地站在她这一边,并对她下的决定没提出任何质疑,甚至说出为她劫狱之言。   他哦了声,就站在那。   两人离了好几米远。   突然,他笑了笑,道:“顾玉汝,既然你这么感谢我,不如就把自己嫁给我吧?”   顾玉汝只是看了他一眼。   也没说什么,就走了。   这一眼让薄春山不由地摸了摸下巴。   虎娃站在一旁没敢说话,老大这是被拒绝了,他要不要装个死先?   可紧接着他就看见老大在笑。   在笑? 第20章   好事者的嘴永远比当事人的更快,等当顾玉汝回到家中时,事情已经传到西井巷了。   孙氏急急忙忙就要往外赶,正巧碰见回来的顾玉汝。   “阿秀,那我们就先走了,你也不要太过担忧,让我说你们家顾秀才不是那种人。”   跟着孙氏从家里出来的几个妇人,纷纷说着安慰之言。   她们都是附近的住户,估计是听到风声过来的,至于说出的这话是真心还是假意,那就不得而知了。   总之,大部分人都是面露亢奋之色,只有极少几个面色沉肃凝,似乎真是在替顾家担忧。   “哎呀玉汝回来了?真是可怜见的,竟然发生了这种事。”   “玉汝,你劝劝你娘,快让她别担心了,这事光担心也没用啊,还是先去衙门里看看怎么回事,怎么就把人押走了呢?”   顾玉汝嘴角噙笑。   若不是她知道怎么回事,听到这些话心里肯定乱极了,瞧瞧她娘不就是这样。   “娘。”   “玉汝,你爹……”孙氏脸色苍白,紧抿着嘴。   “娘,还是先进去吧,我有些话跟你说。”   似乎听出了别的味道,那几个妇人对了个眼神。   有人道:“你们母女俩都是妇道人家,去衙门也不方便,要不要让我们当家陪着去一趟?”   说着,人还想跟着进去,这时孙氏已经拉着顾玉汝进了门,然后砰的一下关上了大门。   隐隐地,门外似乎有人抱怨了句什么,不过这会儿也没人去关注这个。   母女二人进了屋。   顾玉汝将当时情形大致说了一遍,又道:“我们到底是妇孺,有些事情能出面,但有些场合不宜出面,所以还得去找大伯,有些事他出面要方便些。”   此时,孙氏也顾不得去想女儿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她还是学馆那边有人来报信才知道的,为何女儿非但一点都不慌张,反而很冷静?   “行行行,我这就去找你大伯。”孙氏捋了捋头发,打算当下就去,估计也是急了,脸上的泪水都顾不得擦。   顾玉汝拉住她,要为她擦脸。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顾于成回来了。   “娘、大姐……”   本来人群散了,学生们还是要回去上课的,大抵是知道顾家出了事,所以顾于成跟先生说要回家,也没人拦他。   “要不先让于成先去大伯家,方才我收到消息走的急也没说清楚,估计大娘和阿奶那儿正急着,娘我和你去找大伯。”   “行,就这么办。”   .   三人分头行事。   等顾玉汝和孙氏找到顾大伯,三人又往县衙去,县衙那已经审问完了。   三人到时,黄寡妇叔嫂二人及荷花塘子的那些人已经走了,是顾大伯寻了进去,又是塞银子又是说好话,才知道具体详细。   就如同顾玉汝记忆中那样,因为人证物证俱在,又是当场被人撞破,即使顾秀才不认,县衙也必须先将他收押,而黄寡妇作为受害者,则被准许暂时回家。   又因事情影响极为恶劣,事主家人和跟随而来的人们群情激愤,县衙决定明日当众审案。   “怎么这么快就要开审了,意思是说明天明郎要上公堂?”孙氏惶惶道,当场就是身子一软。   顾大伯也满脸愁容:“这么快提审明显对老二很不利,还有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老二怎可能会去逼奸一个寡妇?”   类似这样的疑问,在路上时顾大伯已经重复了很多遍。   可他问孙氏,孙氏去问谁。   “大伯,我怎么知道啊,事情突然就发生了,突然就把明郎给关押了,又说明天要当众审案,这让我们可如何是好……”   孙氏哭得泣不成声,仿佛天都要塌下来了,整个人瘫软无力,全靠顾玉汝在边上撑着。   顾大伯只能又来安慰她:“你也先别哭,事情肯定还有转圜的余地,老二不可能做出逼奸寡妇这种事,明天公堂上县太爷肯定能帮老二洗清冤屈。”   最后这句话,连顾大伯都说得不太肯定。   因为据他了解,黄寡妇和证人以及一些旁观者的供词对顾秀才很不利。   当下的人最是厌恶犯与‘淫’有关的案子,尤其还是个读书人,是个秀才,是位教书先生。恰恰是这样的身份,犯下这样的大错才格外不能让人容忍,所以方才在县衙里,几乎没人给顾大伯好脸,都是冷眼和鄙视。   顾大伯虽是在酒楼里做账房,但平时打交道的人也挺多,也知道衙门里的一些规矩,一般去县衙走门路时,若没人给好脸,甚至塞银子都没人收,那几乎就说明犯事的人没救了。   有救才有人敢收银子,没救则硬塞都没人敢收,人家也怕收了你的银子,若因为犯事人没救,家属恼羞成怒把他们攀咬出来。   方才顾大伯塞的银子就没人接,还是被他磨烦了,才有个衙役将大致情形跟他说了一下。   其实这也是例行惯例,因为明天要开审,自然要提前通知犯事者家人。   这也就说明了,这个案子怎么审怎么判,其实县衙那边已经有了大概的章程,只是这话顾大伯没敢说出,他怕说出来老二媳妇再撑不住了,这一家子人该怎么办。   “这可怎么办?这可如何是好……”   孙氏的眼泪仿佛流不尽似的,呜咽地哭着。   顾大伯也是来回踱步,来回转圈,显然是一时也没什么主意。   “娘,你别哭了,要哭咱们明天再哭。”顾玉汝突然道。   “呃?”   孙氏没有防备女儿会这么说,被惊得打了个哭嗝。   “玉汝。”顾大伯也疑惑地看了过来。   “我爹不可能做出逼奸寡妇的事,这事肯定是有人故意陷害他,谁会陷害一个穷秀才,能得银多少?得利多少?   “娘,那黄寡妇就是事主,突破口也只能在她那里,你与其在这流无谓的泪水,不如明天去公堂上哭,去公堂上问问她,为何要去害一个克己守礼的读书人?   “咱们是女子是妇孺,不会别的什么,只会哭闹撒泼。娘,你要知道,逼奸是假,想坏爹的名声才是真,一个被坏掉名声的人,以后还能当秀才,还能当先生?我、于成若是有一个坏掉名声的爹,以后如何面对世人?而且我爹那么注重名声,出了这样的事,这让他怎么活?”   “所以,这就是来害命的!他们是想害了我爹的性命!”   “既然现在说不清楚,那寡妇非咬定我爹逼奸她,那我们就去公堂上当众拷问拷问她的良心何在?她不是善良忠贞吗?她不是贤良淑德吗?那她怎么忍心无端去害别人的性命?”   顾玉汝是面无表情的。   打从从县衙里出来,她几乎都没有什么表情表露,甚至是顾大伯发愁,孙氏哭泣不止,她依旧是波澜不惊,唯独说到去拷问此人良心时,她言语中透露出一股激动。   这股激动很深沉,就好像这股冤屈埋藏在她心里已久,此时此刻才问出来。   太久了,久到顾玉汝以为自己已经忘了那段含冤莫白的日子,久到她以为自己忘了那段被人指指点点的岁月。   不管她是重活,还是未卜先知抑或是神灵眷顾,她就浑当自己多活了一世。   两世了,该有个答案了。   .   夜。   县衙大牢里,已经点燃了灯火。   “刘头儿,你又何必可怜他是个读书人,还专门将他单独关了起来。方才我在上面,听人说家里人来过了,没人敢收银子,看样子是不成了。”   穿蓝青色短褐、胸口上印了个‘狱’的圆脸狱卒,将手提的油灯放在桌上,一边说一边在桌前坐了下来。   已经掉了漆的方桌,上面摆着几个菜,还有一壶酒,另外两个狱卒正在喝酒。   而被称呼‘刘头儿’的正是其中一人。   他三十多岁的年纪,脸色白中带着青,浓眉细目,看着似乎有些病弱之态,可整个人却生得高大魁梧,正是这县衙大牢的狱头刘成。   一个小小的狱头在整个定波县县衙不算什么,但在这县衙大牢里,他就是头儿。犯人怎么处置怎么安置,甚至怎么用刑都是他说了算。   而他异于常人的脸色也不是有病,而是待在这暗不见天日的大牢里,常年见不到太阳所致。   “我可不是可怜他。”   刘成只说了一句,便不再说了。   另外两个狱卒鉴于他向来心思深沉,也不敢细问。   “怎么?收了人钱?”刘成咂了一口酒,抬眼瞅了瞅圆脸狱卒。   圆脸狱卒呵呵直笑,光笑也不敢说话,后来实在受不住压力才点点头。   “人家都不敢收,就你敢收,胆子可真不小。”刘成不咸不淡地道,让人探不出他心中在想什么。   圆脸狱卒干笑着,小心翼翼地道:“人家也没说要干什么,只说按规矩办事,按规矩办事。”   刘成呵呵冷笑了一声,瞥了他一眼。   “我说我怎么单独关了个人,你今晚这么多话。”   这关犯人,怎么关,如何去关,也是有讲究的。   就比如说这县衙大牢可是分几层,重案犯或是那种杀人害命等着秋后问斩的关在最里面那一层,中间关的都是那些需要长久羁押的犯人,这个长久至少是半年或者一年以上。   最外面一层,则关的是那些犯案比较轻,譬如小偷小摸之类,或是近期就要开堂审讯还未审判之人。   而每个犯人秉性不同,脾气也不同。   一个牢里关着好几个人,有些人喜欢欺负新来的人,有些人是有严重的暴力倾向,还有的浑身又脏又臭浑身是病,还有的直接人就是疯的……   一般新来的犯人,谁会管你会不会被人欺负,会不会被人打,都是随便关的。除非是有关系有门路,或是家人送了银子,才能被特别关照,不让人受折腾。不然就顾秀才这样的读书人,随便找个多人牢房关进去,明天不一定能囫囵出来。   这也是圆脸狱卒说人家没啥要求,就是按规矩办事的原因,不是对方不提要求,而是不用提要求就足够顾秀才受得了。   且不说这些,刘成虽未表现出任何明显的情绪,可光就他这几句话,就把圆脸狱卒吓得不轻。   “刘头儿小的哪敢多话呀,这不是、这不是给兄弟们给找来钱的路子。既然这人是刘头儿看重的,这银子我马上退给人家。”   “拿到手里的钱,还有往外退的?”   圆脸狱卒被刘成说懵了。   “那刘头儿的意思是?”   一旁那个瘦脸狱卒看不下去了,笑骂道:“你小子还真是不开窍,这么简单的话都听不明白?咱头儿的意思是银子你收着,事就说办了,其他的你不管。”   “是,是。”圆脸狱卒连连点头抹汗。   瘦脸狱卒对刘成笑了笑,拿起酒壶给他斟酒,又叫圆脸狱卒也吃酒,这圆脸狱卒办错了事,哪还敢吃酒,谁知刘成拿了半碗酒往他面前一扔,真是不吃也得吃。   “行了别怕,跟着刘头儿时间久了,你就慢慢学聪明了。”瘦脸狱卒道。   圆脸狱卒连连点头,连连应是。   两人说两人的话,那边刘成自己喝自己,也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问:“知道是收的哪家的钱?”   圆脸狱卒一愣,马上道:“好像是人托人的活儿,托我的是门子侯大,他没说是哪家,头儿……”   他有些犹豫,害怕自己真的办错了事。   “行吧,你们慢慢喝,我去外面看看。”   刘成站起来,走了。 第21章   虽然刘成没说什么,但瘦脸狱卒和圆脸狱卒都知道这新来的秀才恐怕和刘头儿有什么关系,自然不敢再动任何歪心思。   两人还寻思着今晚没给那秀才送饭。一般新来的头一天都没饭吃,人都进大牢了,还吃什么饭,圆脸狱卒还琢磨着给顾秀才送了点饭菜不提。   而另一边,顾家那边并未消停。   就不提顾玉芳这个喜欢添乱的,当时事发时她并不在家,等孙氏等人回去后,还来不及说话,就被顾玉芳争抢了一番。   她先是埋怨家里人出去不跟她说,她没带钥匙,害她在外面等了很久。   又问顾秀才的事。   她也是听外面街坊领居说的,那些好事者嘴里哪有句能听的话,都是怎么耸人听闻怎么来,所以听进顾玉芳耳里,就成了顾秀才和寡妇有染被人现场抓奸送大牢了。   其实顾玉芳哪会真的埋怨自己的亲爹,只是她向来不会顾虑别人的心情,也不会说什么安慰之词,一口个被抓奸被抓奸,孙氏本就六神无主、五内俱焚,当场就给了她一巴掌。   顾玉芳哇的一声又哭跑了,也不知跑哪儿去了,想来应该是去了赵家,她也没几个别的地方去。   与此同时,还有更多络绎不绝的人上门来关心询问。   这些人多是附近的一些住户,或者一些顾家拐着弯的亲戚,这些人上门关心是假,想知道内情是真。   毕竟这可是耸人听闻的大案。   倒不是说案子有多么严重,而是就定波县这种地方,一年到头都碰不见一次这样的大事。   秀才逼奸寡妇!   估计大半个定波县人传人都知道了。   孙氏在家中又是哭,又是恼,又是急。   “这些个人,平时看不出来,没想到竟是这等落井下石之人,咱家不过出了一点事,都像那闻到腥味儿的苍蝇都找上门了。”   可人性不就是这样,就喜欢看人笑话看人倒霉。   住在西井巷的人们,大多都是那种家境不太宽裕的,平头百姓班夫走卒为多,顾家虽也穷,但因为家里有个秀才老爷,在附近住户里格外与人不一样。平时孙氏人缘好,走到哪儿都是人人奉承,何尝不是有这个原因在。   如今,秀才老爷竟然闹出这等丑事,‘关心’的人自然众多,难道你还能把人打出去不成?   人家可是打着关心、帮忙出主意名头上门的!   你非但不能,还得强撑着应付!   而这时才哪儿到哪儿,现在虽事情发生了,但还没论定,也就是说官府还出说法,等官府那有了说法,只会比现在更艰难。   因为前世顾玉汝就经历过这种情形,所以再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   孙氏有些后悔回来了。   本来之前顾玉汝就说,今晚不如在顾大伯家过夜,也好一起想办法,明早去县衙也便宜些。   当时孙氏没想那么多,又顾忌小女儿还在家中,还是决定回来了,可现在她是真后悔了。   眼见明天就要开审,她还没想出什么办法,也没拿出具体章程,现在反倒要把精力都耗费在这些人身上。   “咱们现在就去你大伯家!   “至于玉芳,于成你去问问她去不去,如果不去,那就在赵家吧,等我们回来再去接她。”孙氏道。   顾于成去了一趟赵家,果然顾玉芳不愿同去。   其实顾玉芳也不是不愿同去,只是她刚挨了一巴掌,现在心里还有气,哪会愿意这么罢休。   不过顾于成也懒得在她身上浪费时间,见她说不去就扭头回去了。   很快,孙氏就带着儿女匆匆离了家,竟仿佛是逃难一般。   而就在他们走后,顾家来了个人,正是齐永宁。   只可惜齐永宁没有见着顾家人,倒是碰见了顾家的邻居,邻居自然不会当面说什么不好的话,只用闪烁的目光和犹豫的口气,将听到的那些耸人听闻的消息,说了几句告诉他。   齐永宁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皱了皱眉就离开了。   ……   胡家   见婆婆胡大娘进来了,胡家媳妇当即埋怨道:“娘,你跟人小齐秀才说那些话做甚?”   “我说什么了?他不是来找顾家的人,我就是告诉他顾家出了什么事,现在肯定是出去忙顾秀才被下大狱那事了。”   胡大娘非但不心虚,反而理直气壮,“我说什么还用得着你插嘴,你到底是哪家的儿媳妇?怎么还向着别人了。”   胡家的儿媳妇被气得不轻,站起来进了屋。   “我跟你说不清!”   胡大娘拍着巴掌,嚷道:“瞧瞧,瞧瞧,明明是她说我,现在倒成了我的不是,哪家的儿媳妇像她这样!”   屋里,传来一个男声:“娘,你少说两句行不行,烦不烦?!”   .   很快就到了第二天。   这一夜顾家人彻夜未眠,以至于一大早起来,一个个都红着眼睛,像红眼兔子。   “都别丧气,振作振作,你们都这样了,老二怎么办?”顾大伯说。   于是不管心情如何,大家都打起了精神来。   县衙在县东,离县北不光隔了条江还有些距离,再加上这种情况,所以顾大伯专门雇了辆车。   一路紧赶慢赶,等到县衙时,门外竟然聚了不少人。   下车后,顾大伯去打听了一下才知道怎么回事。   这些等在县衙外的人,有一部分是荷花塘子的人,估计是黃烂牙那边叫来的。还有一部分人则是昨天听到风声,前来看热闹的。   这些人是真来看热闹的,定波县这种小地方,突然闹出这么个耸人听闻的事,都想来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至于剩下的则是一些其他案子的原被告,他们原本是被安排在今天开审,突然有人插队了,自然要等着插队的审完,才轮得到他们。不过他们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案子,多数是邻里之间的纠纷,不像现在这个案子,那可是万众瞩目,所以来看热闹的人很多。   见这情形,顾家人的压力更大了。   孙氏露出惶惶之色,不禁握紧了女儿的手。   “玉汝……”   顾玉汝低声安慰道:“娘,你别怕,记住我昨晚跟你说的话,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给爹争取时间,既然收押开审我们都控制不了,那就搅黄它,让县太爷延期再审,能拖一天是一天,说不定还有转机。   “至于这么多人来围观旁听,”她看了看人群,“人确实挺多,但用好了何尝不也是助力?”   孙氏想起昨夜女儿对自己说的话,点了点头。   .   一阵嘈杂的人声在不远处响起。   是黄寡妇一众人来了。   他们颇有点人多势众的模样,黃烂牙在边上护着嫂子,黄寡妇穿一身黑青色衣裳,头上戴着同色头帕,头垂得低低的,看不清脸上表情。   在他们身边,还有几个人,有男有女,似乎是一同来的亲戚邻居。   黃烂牙十分高调,不停地和人群里熟悉的人打着招呼,又是热泪盈眶,又是感谢,又是满脸振奋。   经过这一番装腔作势,许多不明就里的人也知道这是事主了,不禁报以同情的目光,而人也似乎更多了,几乎是人挤人。   随着吱呀一声,县衙门大开。   人群当即就往里涌去,开门的两个衙役一边呵斥,一边维持秩序。   “都别挤,挤什么!”   “再挤都别进来了!”   顾家人也跟着人群往里走。   顾玉汝依稀看见身边人群里有几个面熟的青年,似乎在帮忙挡周遭的人,因为做得不明显,所以并不显眼。   是薄春山的人。   不过她倒没看见薄春山。   她看到前方不远处的黄寡妇,因为人太多,她被挤得东倒西歪,黃烂牙正在高声喊着让大家都让让。   顾玉汝想了想,走了过去。   “你说人做多了坏事,会遭报应吗?这报应会报应在你身上,还是会报应在你女儿身上?”   黄寡妇猛地一下抬起头,可她并没有看见对她说话的人,只看见有个纤细的背影已经走远。   .   县衙公堂外的空地上,站满了前来围观旁听的百姓。   随着一阵浑厚有力的‘升堂’,衙役们小跑着各自站定,同时一身官服的钱县令,迈着八字步从后堂走出。   主簿和书吏紧随其后。   钱县令在明镜高悬的牌匾下坐下,主簿和书吏坐在左右斜侧,衙役们分站两排敲击着水火棍,高呼着‘威武’,连外面的人群也都不禁地安静了下来。   “带顾秀才,传黄何氏、黄标及马李氏上堂。”   很快,黄寡妇及小叔子黃烂牙,还有浩然学馆打杂仆妇马婶就被带上堂了。又过了一会儿,顾秀才也来了。   这几人从外表看去,都不太好。   顾秀才是第一次吃官司蹲大牢,虽是极力维持,多少还是有些狼狈。而黃烂牙则似乎是一夜没睡,眼珠子红得吓人,黄寡妇情况也不太好,似乎因为哭多了,眼睛还是肿的,脸色很苍白,进来后就一直低着头。   至于马婶,她全然是觉得自己真是无妄之灾,毕竟哪个平头百姓都不愿意搀和进官司里,还必须要上公堂。   一个书吏走上前来,当众将案件大致情形、以及第一次审问内容、供词都说了一遍,说完后他询问双方可有请讼师。   这不过是例行惯例,走个过场,像定波县这种小地方哪需要什么讼师,再说了也没有,哪家若是碰见官司,都是自己亲自上,或者找个能说会道的亲戚来替说。   黄家自然也没有请,不过黃烂牙是个能说会道的,当即站出来道:“人证物证俱在,相信青天大老爷定会主持公道,定会给小民这可怜的寡嫂做主!”   他满脸悲壮,人群中有许多人纷纷点头。   钱县令面露笑容,抚须道:“秉公判案本就是本官分内之事,本官食君俸禄,忠君之事,乃朝廷命官,自当恪尽职守,做一个秉公无私的好官。”   “真是青天大老爷啊!”   黃烂牙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高呼道。   旁听的百姓中也有人纷纷赞道,说县太爷真是青天大老爷,不像哪个县哪个县的县官之类等等。   总之,黃烂牙这一出十分对钱县令的胃口,肉眼可见他看向黃烂牙的目光越发和蔼了。   ……   “要遭!”顾大伯突然低声道。   顾家人因为是家属,所以被准许进了公堂里面,就站在右侧靠后端的位置。与顾大伯站在一处的,还有顾玉汝和孙氏两人,顾家其他人没有来。   “他大伯,怎么了?”孙氏被吓了一跳。 第22章   顾大伯脸色不太好,解释了一番。   原来,主管一方民政的地方官员,之所以能被称为地方父母官,就在于其权利极大,至少对当地普通百姓来说是如此。   就比如说钱县令,他作为一县主官,整个县大大小小的事都是他管,从农商赋税、兵役徭役,到民风治安、治灾救灾、理断民讼等等,几乎没有什么是他不能管的。   像理断民讼就是由他掌管,而一个案子怎么理、怎么断、怎么判,朝廷律法不可能条条框框把所有情况纳入其中,这个时候负责判案的主官他的主观意识就影响很大了。   也就是说他向着谁,他觉得谁有理,谁就可以赢。   那么谁有理呢?   可以影响一个人主观意识的东西有太多,这也是顾大伯为何叫着要遭的原因,因为黃烂牙明显占了先机,借势讨好了钱县令,是时钱县令肯定会有偏向。   本来整个局势就不利于顾秀才,大家都在同情黄寡妇叔嫂二人,如今钱县令又先入为主,形势对顾秀才更加不利了。   “那他大伯,这可怎么办?”孙氏惶惶道。   顾大伯摇了摇头:“只能静观其变。”   另一边公堂上,黃烂牙正借机跟钱县令说,因为他大嫂是个弱女子,又受到这样的屈辱,身心受创,可不可以等下应讼都有他来代答。   钱县令问了黄寡妇的意思。   黄寡妇点了点头。   钱县令也没为难,就同意了。   这边,孙氏十分紧张,又有些焦虑。   她捏着女儿的手,时而紧时而松:“玉汝……”   顾玉汝拍了拍她的手:“娘你别慌,先静观其变。”   .   审案已经开始了。   负责问案的书吏先是问黄寡妇,由黃烂牙代其回答,将事情详细经过又说了一遍。   据黄烂牙所言,顾秀才是趁黄寡妇给其端茶送水时,想要强行对她进行逼奸,因为她不愿屈从,趁机高呼,被听见动静的马婶撞破并救下。   黃烂牙说得格外跌宕起伏。   在其描述过程中,旁听围观的众人不时发出惊叹诧异声,要知道人们最是喜欢听各类狗血艳闻之事,更不用说是在公堂上当众讲诉,简直是又刺激又惊奇。   大家一边听着,一边惊叹着,间或夹杂着唾骂顾秀才是个败类畜生的声音。   等描述完,黃烂牙的眼睛更红了,黄寡妇压抑地哭了起来,让围观者不禁更是同情这对叔嫂,骂顾秀才的声音几乎压过了问话声。   接着是问马婶。   马婶将当时看到的情形说了一遍,诸如同样的话,这两天她已经重复了无数次,所以她说得很快。   等马婶说完,外面的骂声更大了,还有人往里面扔烂菜叶子和破鞋的,只是很快就被衙役们制止了。   此时,场上完全是一面倒的形势。   顾大伯和孙氏二人脸色惨白。   ……   “顾秀才,你还有什么话说?”   顾秀才面露惨色。   其实到了今时今日这种地步,他很清楚自己是说不清楚了,案子这么快提审,还是当众公审,黄寡妇又不改口,咬死自己是逼奸她。   他昨天还能自辨说,来到官府一定能说清楚,可经历昨日的那场审问,他哪还有这种自信。之所以能撑着站在这里,是知道家人今天会来,也是知道外面有无数人在看着自己。   其实顾秀才现在也很恍然,他所学到的圣贤书告诉他清者自清,告诉他世上自有公理在,告诉他白的不会变成黑,黑的不会变成白……   可现在谁来告诉他,公理在哪儿?   为何他明明没做过的事,所有人都觉得是他做的?   顾秀才惨笑,面如死灰:“我没什么话想说,我就想说我没做,没做过的事我是不会认的。”   “还有——你为何要害我?”   说到这句时,他看向黄寡妇,眼中写满了愤怒。   “顾某与你从未深交过,仅知你是寡妇身,丧夫,有一女要养活。曾经,你被歹人调戏,顾某路过撞见,还曾出手相助。除了那次外,言语交谈也仅只是茶水之事,交谈不足十数,本是路人,无仇无怨,又无利益侵害,你为何要害我?”   顾秀才站着。   他是秀才出身,可见官不跪,虽如今沦落如斯田地,到底功名还未被剥夺,所以他是站着的。   而黄寡妇则是跪着。   这是规矩,是朝廷的规矩,平民见官必须要跪。   此时,受到顾秀才的逼问,本来就低头啜泣的黄寡妇身子僵了一下,但也仅仅只是一下,她依旧低头哭着。   黃烂牙眼见嫂子被逼问,正要起身说什么,这时人群中传来一个声音——   “说得好!”   无人知是谁的声音,不过孙氏已经随着声音出来了。   .   孙氏是被女儿推出来的。   被推出来时,她心慌意乱。   可这般情形她早已没了退路,所以她随着那句‘说得好’人就扑了上来,并向黄寡妇质问道:“这个问题我也想问问,你为何要害我丈夫?”   堂上已经乱了。   不光公堂上乱了,围观旁听的人群也开始议论纷纷。   人一多,声音就嘈杂,声音一嘈杂,就显得烂七八糟。   钱县令坐在上头,被吵得眉心直跳,连拍惊堂木。   “都给我肃静!肃静!”   等人群终于肃静下来,他皱眉问道:“堂下何人?”   “民妇顾孙氏,乃顾秀才之妻。”   孙氏跪下答话,不卑不亢,“民妇丈夫虽为人师表,但生性口舌笨拙,不善与人争辩。且民女突遭此难,犹如晴天霹雳,心中有太多疑问想问想说,才会斗胆惊扰公堂。”   “你既然知道惊扰了公堂,那就赶紧下去。”说话的是黃烂牙。   钱县令也觉得这话有理,遂点了点头。   这时,围观人群里有人笑道:“你这黃烂牙,真是个混不吝,怎么准许你代你嫂子应讼,就不准人当妻子的代丈夫应讼?还说人惊扰公堂,那你应该也下来。”   “就是就是。”   附和之人众多。   人的天性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又喜欢起哄,就这么起哄着,越来越多的人让黃烂牙下来,要么就让孙氏代夫应讼。   孙氏面色平静,心里却在想昨晚女儿跟她说的话——   “娘,明日你一定要找准时机出来,到时女儿会暗示你。”   “一般按照规矩,闲杂人等不能惊扰公堂,可你不是闲杂人,你是我爹的妻子,而是时定会有很多人围观旁听,这些人们最是喜欢狗血艳闻,你出来他们定会以为是两女相争,看热闹不嫌事大,乐见其成。”   “娘,你先听我说完。”   “围观众人乐见其成,就会影响当时局面,是时就算那黄寡妇叔嫂有什么说辞,自会有围观的人对付他们,你且等着便是。”   “如此一来,咱们要造的势,第一步就完成了。”   “娘,这叔嫂二人,一人能言善辩,一人只知哭泣扮可怜,能言善辩者避其锋芒,而那寡妇既然知道哭,看样子还没无耻到不要脸的地步,既然她要脸那就好,接下来你……” 第23章   堂上, 黃烂牙已经被挤兑得脸红脖子粗。   按照他的秉性,他早就该破口大骂了,可此一时非彼一时, 他还想博取众人同情, 自然不可能去骂围观者。   可让他下来,他怎可能下来?!   见此,钱县令也不好再让孙氏下去了。   “阿秀,你怎么……”顾秀才迟疑道。   孙氏对他微微摇了下头,看向钱县令道:“其实让民妇代夫应讼, 民妇也没那个本事,民妇只有几句话想说。”   “你说。”钱县令道。   孙氏转过身, 走到黄寡妇的面前。   可能她反应有些异常, 黃烂牙竟有些害怕她对黄寡妇做什么,赶紧拦在了前头。   “你想干什么?你走这么近做甚?”   “我不做什么。”   孙氏淡淡地道, “难道你怕我做什么?你们为何会怕我做什么?我一个妇道人家, 一个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 能做什么?”   人群里, 有人道:“就是, 你干嘛怕人家秀才娘子?人家还能对你怎么着不成?”   “还是你们做了亏心事心虚了?”孙氏厉声又道。   这一声很突兀,声音也很响亮, 所以不光是黃烂牙, 包括黄寡妇都不禁僵了一下。   黃烂牙嚷道:“你才心虚了,你才做了亏心事, 做亏心事明明是你丈夫, 若不是你丈夫逼奸我嫂子……”   这黃烂牙但凡提及案子, 逢人必提逼奸, 一口一个,乐不思蜀,毫不避讳,竟好像就把此当做了依仗。   确实是依仗没错。   一来时下人们民风保守,与奸淫有关的,都会闭口不谈。   二来逼奸这事现在成了顾秀才的把柄。   没见着他每次说逼奸,那些浩然学馆的先生老爷,甚至顾秀才本人,都有一种不忍直视掩面羞愧之感。   黃烂牙大字不识一个,又因长相及不学无术被人鄙视,如果不是出了这档子事,他这一辈子都不会有和秀才、先生这种身份的人对话的机会,眼见‘逼奸’成了把柄,让他可以为所欲为,肆意辱骂,他自然紧紧抓住不放。   可他错估了一个女人的天性,尤其是一个妻子。   丈夫被诬陷逼奸别人,这对一个妻子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不管是情感还是理智上。   所以孙氏怒了。   .   孙氏听从女儿的,想为丈夫搏一线生机,可她上来完全就是被赶鸭子上架。   她虽是个秀才家的女儿,但也是个妇人,长这么大都没上过公堂,原本心里还忐忑、焦虑、不安、害怕,现在都被怒火冲没了。   此时此刻的孙氏,大脑异常清晰。   她想起女儿昨天半夜跟她说的话——   “脸是何物?此时此刻,这般情形,逼上梁山,只能脸都不要……”   “妇人本就擅长胡搅蛮缠、撒泼打滚,娘你没吃过猪肉也应该看过猪跑,那些邻居里的妇人和旁人争嘴吵架,无理还要争三分,有理更是要争个输赢,你也不是没见过……”   “案子怎么审,怎么判,很大程度是看地方主官的态度,这个态度影响很大。娘,你记住民心民意,这些当官的就怕这个……”   “那黄寡妇也是女子,难道她不要脸?她怎可能不要脸,不要脸会要那座贞节牌坊?会明明受婆家磋磨,偏偏为了名声让自己受苦?”   “娘你记住,现在已是你死我活的境地,只能泼出一切。杀人要诛心,不是她诛你的心,就是你诛她的心。”   “咱们要诛她的心,她才会露出破绽,这才是爹的生机所在……”   .   孙氏一边想着,一边眼泪情不自禁地就流了出来。   她顾不得去擦,就任泪水那么淌着,一边嘶哑地问道:“我就想问问,你为何要害我丈夫?”   这是潜藏在她内心多时的疑问。   她的丈夫不可能去逼奸一个寡妇,所以女儿说得对,只可能是这寡妇害人,可她为何要害人?   “你到底是收了谁的钱,得了谁的利,听了谁的指使,撒了这弥天大谎,出来害人?”   孙氏字字句句,铿锵有力,落地有声,竟说得场中陷入鸦雀无声的境地,只能听到她一人的声音。   “你还是个寡妇,旁人还说你守贞忠烈?我呸!”   孙氏一口唾沫呸在黄寡妇的头脸上。   “一个忠贞忠烈的女子,竟用逼奸这种事来陷害人,我看你一点都守节忠贞,你也就做个样子,哪个贞洁女子不是视‘奸’字如虎狼蛇蝎,避之不及,你倒好,竟拿出来当做工具害人?”   “别说我丈夫逼奸你,这话也就唬唬不知事的人。就说说我丈夫,身为秀才,还是浩然学馆的教书先生,多年为人师表,教出的学生不知几许。”   孙氏面向众人,一字一句地道:“他的人品、德行都是经得起考验的,容得你随意污蔑?在场的乡亲父老也不少,都是咱定波县知根知底的人,就问问,我丈夫顾秀才这几十年来,为人如何,品行如何?在定波县里的风评又如何?”   “你还说我夫君逼奸你,你简直贻笑大方,恬不知耻!”   孙氏的气势越来越高昂。   相反,黄寡妇经过这番逼问,也不知是被吓的还是怎么,竟身软无力,萎顿当场。   孙氏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跪在地上的黄寡妇唾骂着。   “就问问你到底是有才,还是有貌?”   “咱们就不拿旁人做比较,就比较你我。就你这样的品貌,不是我这个比你年长的贬低你,我丈夫用得着逼奸你?他若真是贪色之人,何不拿银若干,去拿花楼找几个花娘不痛快,去逼奸你一个克死丈夫公婆的寡妇,他不嫌晦气?”   ……   孙氏这一番话,说得抑扬顿挫、接连而来。   本是悲愤还在哭,说着说着画风就变了。   且言语之猛,言语之烈,简直挑战旁观者的耳朵,可你又不能说她说得不对,只能说是人被逼急了吧。   人性总是惯于同情弱者,就好比人们之前同情黄寡妇,同情她可怜被人欺辱,所以憎恶‘作恶’的顾秀才。   可此时,一个妻子一个弱女子,被逼成了这样,逼上了公堂,不惜大放厥词也要当众为夫伸冤,同样也让人不禁起了同情心。   而且人家说的没错,顾秀才到底做了多年浩然学馆的先生。   浩然学馆那是什么地方?   在定波县当地,但凡当地的孩童读书,首先考虑的就是浩然学馆。   这是浩然学馆开设两代人近百年来的根深蒂固,是多少年来的苦心经营,是陈夫子乃至一众先生们的人品、德行乃至学问的保证。   这些不光得到了当地百姓的认可,也得到过官府的嘉奖。   就不提从顾秀才手里教出了不知多少学生,有些即使不是他教出来的,但本身是浩然学馆出来的学生,或者说家里有人在浩然学馆中读过书,自然就有偏向性。   本来没有人提及,大家也想不起来这是一位先生,只觉得是个秀才做了恶事,可此时被人提起来了,大家突然想起来——   原来,这个秀才还是浩然学馆的先生?   浩然学馆的先生,会做出逼奸寡妇的事?   这是说笑吧?   是假的吧?   是骗人的吧?   是被冤枉了吧?   这是人们的第一反应,也是极为真实的反应,是不牵扯其中,没有任何立场及倾向性的真实反应。   因为这第一反应,也让围观的人们意识到,这案子中有许多地方有些不合理,到底不牵扯其中的路人还是占大多数的。   而很显然,孙氏接下来的话,将所有不合理之处都一一揭露了出来。   为何一个寡妇,竟张口逼奸闭口逼奸,毫不以为耻?这要归咎于黃烂牙,因他是代嫂应答,所以他的言论被下意识代入到了黄寡妇的身上。   一个浩然学馆的先生,堂堂一个秀才,为何要去逼奸一个寡妇?难道那个寡妇美貌惊人?   去看看黄寡妇本人,人畏畏缩缩也就不说了,大致看过去顶多也就清秀之姿,脸有些发黄,似乎营养不良,皮肤也有些粗糙,不如人家秀才娘子。   确实是很明显的对比。   孙氏本就长得不差,不然能生出顾玉汝这个美人胚子的女儿?她底子好,人也白净,只是因现在年纪大了,又是当了娘,再加上家境贫寒,平时不太注意打扮。   即是如此,站在黄寡妇身边也是很鲜明的对比。   道理可能不懂,但美丑一眼可见,路人的眼可不瞎。   还有,顾秀才逼奸寡妇,难道不嫌晦气吗?   要知道,当下的人都是极为迷信的,不然也不会有冲喜克夫之说。一个寡妇,克死了丈夫,还克死了公婆,她哪怕就是一朵花儿,花儿上镶了金,正常人也会避而远之。   所以——   人家堂堂一个秀才,浩然学馆的坐馆先生,为何要逼奸这样一个寡妇?   ……   “来,你跟我说说,我丈夫为何要逼奸你?”   “你镶金嵌玉、仙女下凡?”   孙氏情绪激动,一把将黄寡妇从地上拽起来,一边摇晃一边质问她。   黃烂牙要上来拦,还算顾秀才不傻,当即挡了过来。   孙氏将黄寡妇拽起来,像拖死狗一样拖到人群面前。   “父老乡亲都来看看,今天就当我这个秀才娘子不要脸了。”   “实在是要不了脸,都要出人命了,要害死人了。”   “我这个痴长她十来岁的,就觍着脸来问问乡亲父老,到底是她长得好,还是我长得好?”   人群中,纷纷有人道:“自然是秀才娘子长得好。”   “那还用说,有眼睛的都看得到。”   “这样的女子,我可看不上,还挺晦气的。”   人群里,各种回答,各种起哄。   “那乡亲父老你们说,我夫君为何要逼奸她,逼奸她这样的?”孙氏满脸鄙夷,说完,又摇了摇黄寡妇,“来,你来说说,跟乡亲父老们好好当众说说,你有什么地方值得让我丈夫去逼奸?”   黄寡妇这会儿都快窒息了。   她脑子里一片混乱,耳朵里全是孙氏质问她的话,和一声又一声的‘逼奸’,还有人群里围观起哄的污言秽语在回响。   她不敢面对。   她无法回答。   她想躲躲不过,她……   “你放开我……”   “别逼我别逼我……”   为什么都要逼她!   黄寡妇声如蚊吟,挣扎着。   她晕倒了。   满堂哗然。   .   “肃静!肃静!”   钱县令拍了很多下惊堂木,都没能制住人群里的议论纷纷声。   这边黃烂牙要动手打顾秀才,被一旁的衙役给拦住了,此时黄寡妇又晕倒了,简直乱成一锅粥。   人群里,虎娃和刀六带着几个青年,正混在里面跟着议论。   “我二姑大舅子家的老小就是在浩然学馆里读书,就是这顾秀才教的学生,我二姑大舅子一家人都说顾先生人很好。”   “我三大姨家的小叔子的儿子也是顾秀才的学生,他也说顾先生为人不错……”   “浩然学馆怎么可能有品行不端的先生,陈夫子也不会允许呀。”   “就是就是。”   “莫怕真是这寡妇故意污蔑人家吧?”   “我看着有点像,不然她干嘛心虚晕倒了?”   “谁知道是真晕还是假晕?还有,我跟你们说,这黄寡妇的小叔子可不是个东西,他以前还打过他老娘,是个混不吝,老人都不孝顺,会对嫂子的事这么上心?”   听着这阵阵的议论声,顾玉汝猛地一下闭上眼,露出一个笑容。   成了!   人群中,薄春山隐在后面。   他看了一眼公堂右下角那个纤细的身影,又看了看格外‘彪悍勇猛’的孙氏,轻笑了一声。   “我倒是低估了你,没想到你还有这一面,这都是你教的吧?” 第24章   在惊堂木和衙役们的控制下, 公堂上终于恢复了安静。   却也很尴尬。   因为事主晕倒了。   钱县令也很尴尬,因为前一刻他还在同情这个寡妇,这案子会这么快就提审, 还是当众审案, 除了是事主家人的要求,本身也有他的意思在。   为官者,都需要有政绩。   而审案,如何审,审得是不是让所有人都心服口服, 人人称颂,其实这也算是政绩。   在钱县令昨日来看, 这就是个铁板钉钉的案子。   他虽可惜顾秀才作为秀才却做出这等错事, 但本身觉得拿此案来为自己做政绩,搏口碑和虚名极好。   顺势而为, 何乐而不为?   却万万没想到会闹成这样!   之前, 钱县令虽坐在堂上拍惊堂木让肃静,却也避免不了听到人群里的很多议论, 且方才他还在觉得这寡妇的小叔子是个会说话的人, 对其有点另眼相看。   而现在, 眼前的一切让他莫名尴尬不说,还有些羞恼。   主簿很聪明的站了出来。   “大人, 既然这事主都晕倒了, 看来这案子是暂时审不了了,不如改日再审?”   “行吧, 改日再审, 退堂退堂。”   钱县令走了。   主簿和负责记录的书吏也都散了, 仅留了几个衙役一边把人们往外驱散, 一边还竖着耳朵听众人的议论。   看来这案子真有蹊跷,还是有很多蹊跷啊。   .   局势虽然出现了反转,但顾秀才还是得回大牢,毕竟钱县令也没当堂释放他。   不过这会儿大家都松了口气,因为肉眼可见整个案子出现了逆转。   顾秀才心里有些激动,有些诧异,有很多话想跟妻子说。   可衙役跑出来扫兴要带他走,孙氏也是浑身虚软,似乎所有力气都被抽空了,哪还能见到方才的彪悍模样。   “玉汝,我成了我成了……”   孙氏低声啜泣起来,浑身都在发抖,是激动的,也是在后怕。   顾玉汝抱住她,眼睛也是热热的。   “娘,你好厉害。”   ……   “麻烦差爷帮忙照顾照顾我这弟弟,他是个读书人,还没吃过这种苦,这次竟蒙受这等大冤。”   顾大伯在陪笑塞银子,也是想让顾秀才被关押这期间在牢里的日子能好过点。   这次衙役收下了银子,很爽快,还跟他寒暄了两句。   就在人们都没注意到的地方,还站着两个人。   正是齐彦和齐永宁父子二人。   他们早就来了,一直站在人群中,只是顾家人没看见。此时,见人群散得差不多了,齐彦领着儿子走上前来。   “弟妹。”   “齐大哥。”孙氏诧异道。   其实她昨晚就想去求齐家帮忙,却碍于怕齐彦是个读书人,顾秀才又遭遇这样的事,怕齐家人顾忌颜面不会管,再加上她一个妇道人家,不是被逼到万不得已,也不适宜去和别的男子接触。   正好大女儿说自己有办法,她才没去求齐家,没想到齐家人竟然来了。   齐彦点点头,道:“昨日我听到消息,就让永宁上了家里一趟,可惜家中无人。”   “多谢齐大哥和永宁的关心,昨日家中太乱,我就带着孩子们去了他大伯家。”   “玉汝妹妹呢?”齐永宁突然道。   闻言,孙氏转身看了看,没找到人。   “方才人还在这儿,人去哪儿了?”   顾大伯和衙役说完话,走过来道:“是不是出去了?”   “这里人这么多,可能是出去了我没看见,我们还是先出去再说吧。”   ……   县衙大街一处的拐角。   “剩下的事就交给你,最关键的就是这几天。”   薄春山爽快地点点头:“行吧,交给我,你放心。”   见出来的人越来越多,顾家人也都出来了,顾玉汝也不敢再多留。   “我先走了,有消息你让人传话给我。”   薄春山目送她走了过去,眼睛在看到齐家人,尤其是齐永宁时,不禁地眯了眯,但也仅仅是一瞬,很快他就笑了。   “老大,接下来我们干什么?”   “去黄家,盯着黃烂牙和黄寡妇的动静,这次老鼠出不出洞,就指望他们了。至于我,去找刘成喝酒。”   “喝酒?大白天的喝什么酒?”虎娃诧异道。   薄春山看了他一眼,没理他。   .   “玉汝。”   “齐大哥。”   齐永宁仔细地上下端详了下她,才道:“昨天我去你家,你家没有人。”   “我跟我娘一起去我大伯家了,你也知道我爹出了这样的事,家里也没个男人出主意,就去了我大伯家,刚好今天可以一起来县衙。”   齐永宁猜想便是如此。   “方才在公堂上,没吓到你吧,伯母也是让人大吃一惊,不过非常时候非常办法对待,看情形是对事情有些帮助的。昨天我爹知道后,便特意寻人去打听,只可惜时间太紧,什么也来不及做,不过你也不要太过担心,顾叔肯定没事的。”   这个顾玉汝倒不否认,因为前世她爹出事后,齐家确实帮了不少忙。   尤其是齐伯伯,没少劳累搭人情搭面子在里面,银子也花了不少,比起自家亲戚都不差。   “顾叔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顾玉汝听出了齐永宁的潜意词,他说得罪人不过是含蓄说法,可能更觉得此事像是一场风流债,不然说不清一个寡妇为何要如此陷害一个秀才。   可别人不清楚,顾玉汝却知道,这可不是什么风流债,这就是有人故意陷害。   “我爹和她并不熟悉,方才你也在公堂上听见了,我觉得此女陷害我爹,是背后有人指使。”   “背后有人指使?”齐永宁皱眉,沉吟一下,“那你可有什么猜测的方向?或者可知道是谁背后陷害你爹?”   这顾玉汝还真不知道,不然也不会如此大费周章地布局。   齐永宁想了想,道:“这事对你来说太过复杂了,你一个姑娘家也不方便掺和这种事情。你放心,我跟我爹肯定会帮你们的,等回去后我便托人想想法子,看到底是谁在背后害人。”   说到这里,他面露几分寒色,一改平时温和的模样。   而顾玉汝,虽因为一些原因难以面对此人,可不得不说此时此刻她内心也是极为感激的。   “齐大哥,谢谢你了。”   “与我,你不用说谢。”   齐永宁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这时,齐彦和顾大伯孙氏也交谈结束了,向这边走来,两人自然也不能再说下去。   顾玉汝松了一口气。   之后,齐彦和齐永宁也没有多留。   就齐彦说法,他还是找人打听打听县衙那边的具体章程,齐家在定波县还是有些人脉的。   孙氏等人道过谢后,结伴回家。   .   帮着把黄寡妇抬进屋里后,几个帮忙的妇人有些尴尬道:“要不要去请个大夫来看看?”   黃烂牙寒着一张脸,现在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   “不用了,我嫂子估计是这两天累着了,休息一会儿就好。”   人家小叔子都这么说了,外人能说什么,几个妇人只好结伴离开。   走出黄家大门,有人回头看了一眼,嘀咕道:“人怎么晕了?”   “说不定是被惊着了、累着了?兰翠这两天受到的惊吓也挺多。”   这话没人接茬,于是说出这话的人也尴尬了。   “你们说,是不是故意陷害人家那个秀才啊?我觉得人家秀才娘子说得挺有理的。”其中一个妇人道。   “兰翠不是那种人……”   “兰翠不是那种人,可是那黃烂牙?”说话的是另一个中年妇人,她面上露出几分鄙夷之色,道,“不是我说,这次若不是兰翠,就他黃烂牙那个人品德行,我才不会去替他说话,这么多年哪个街坊没被他得罪死?兰翠倒是个好的,向来心软,说不定是那黃烂牙逼她?”   “那也不至于做出这种事,那可是吃官司大事。要我说,你们怀疑谁,也不该怀疑兰翠,兰翠的性子你们还不知道?”   “可人家好好的一个秀才老爷,也不至于去逼奸她呀。还别说,那顾秀才咱们虽不认识,但也不是没听说过,风评人品确实没得挑,不至于做出这种事……”   这几个妇人只顾边走边议论,并不知她们背后的墙里有人竖着耳朵在听。   黄家家境贫寒,所以他们的房子不像有些人家那样,院子里面是房子,房子外面还有一层围墙。他家的房墙就是院墙,又是挨着边的一家,房子旁边就是供人走路的巷子,最边上的这间屋靠顶部有个可以采光的小窗,黄寡妇就住在这间屋。   所以几个妇人说的话,都被躺在屋里的黄寡妇听见了。   黄寡妇其实没晕,只是当时那种情况下不允许她不晕,所以她只能晕着,一直晕回来。   此时她捏着拳头,咬着下唇,听别人这么排揎自己,眼泪止不住的流,没有尽头似的。   “娘。”是她的女儿妞妞。   明明已经是七八岁的大女孩了,偏偏人瘦个子也矮,怯生生的,仿佛才四五岁。   黃烂牙听到动静,走了进来。   “你醒了?你哭什么?”   一听这话,黄寡妇更是泪流不止。   黃烂牙不耐道:“哭哭哭,哭什么?晦气不晦气?本来你就够晦气的了,还哭!还有刚才你是哑了还是傻了,人家那么说你,你就不会还一句嘴,就这么听着让人骂?你被骂不要紧,若是弄砸了咱们的事,到时候鸡打蛋飞,你名声还臭了,看你还有脸出去。”   “真是个不争气的东西,还不争气的晕了过去,你怎么有脸晕!”   这黃烂牙哪像在说嫂子,明明就像在训孩子,又是瞪眼,又是骂,看起来凶神恶煞的。   至少把妞妞吓得不轻,吓得浑身发抖,只往黄寡妇怀里缩。   黄寡妇抽泣了几声,小声道:“要不就算了吧。”   “你说什么?”黃烂牙瞪了过来,“你说什么算了,有本事再说一次!”   黄寡妇深吸一口气,“要不就算了吧,这家很明显不好惹,你想的法子恐怕是不成了,还是算了吧。”   她喃喃地说着,声音里一点都没有底气。   “算了?”   黃烂牙笑了。   “这种情况怎么算了?你是打算以后不做人了,还是打算以后不在这定波县住了?怎么算,你告诉我?都闹到公堂上了,你说怎么算了?”   “可是……”   “没有可是,我们现在已经骑虎难下了,只能这么着。”   “可是方才我看堂中那情形,还有县太爷,好像听信了那顾秀才的娘子的话,人家都那么说我,我怕……”   “听信也没用!”黃烂牙一挥手,恶狠狠地道,“只要你咬死了他就是逼奸你,那他就是逼奸,谁来也没用。”   “可是……”   “别可是了,烦不烦!一早起来觉也没睡好,饭也没吃,老子去睡一会儿,你去做饭给我吃。”   丢下这话,黃烂牙就走了。   黄寡妇坐了一会儿,默默地流了会泪,还是妞妞叫了声娘,才将她惊醒,她抹了抹眼泪,牵着女儿去做饭了。 第25章   这次孙氏没有继续留在顾大伯家, 而是选择了回家。   可能是方才在公堂上的经历,让她突然一下子想通了,自己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为何要怕那些小人上门?   是的, 孙氏此时已经视那些假惺惺上门关心的人是小人了。   她嫁到西井巷多年,一直和邻里之间和睦,如今家中遭遇大变,倒让她认清了一些人的真面目,想来以后会有所疏远。   且她也明白了一个道理, 小人就是知道上门会让你心里难受,才会络绎不绝, 只要你自己能稳住不难受, 那就不怕什么。   其实方才西井巷去围观旁听的人也有不少,之前在人群里帮顾秀才说话的也有他们。   人的本性就是这样, 他们喜欢看人笑话, 喜欢凑热闹起哄,当然若是觉得可以帮忙说话的时候, 他们也不会吝于帮你说话。   他们不知有时自己的某些行为, 会对人造成伤害, 他们也不会觉得帮你说话就是在做好事,他们人云亦云, 容易被蒙蔽, 太容易听信,等知道自己上当受骗后, 会气愤恼怒, 会破口大骂, 可等下一次说不定还会上当。   这样的人太多太多了, 所以当孙氏等人回家后,发现巷中竟然有许多人都知道顾秀才是被冤枉的,不是和寡妇有染,也不是逼奸什么寡妇,是寡妇故意害人。   也所以,昨天上门来的人今天又来了一遍,这次是来安慰孙氏的。   孙氏将屋门大敞,不拒任何来客。   因为她的女儿说得对——   人的嘴,杀人的刀,但能用好,就是一把好刀。   现在任何能救顾秀才,能帮丈夫脱罪的机会,孙氏都不会放过,她方才已经尝到了操纵舆论的甜头,此时自然不会放过。   所以每来一个人,她都当着对方的面诉冤屈,诉委屈。   她希望通过这些人的嘴,把属于他家的冤屈传播得越远越好。   只要能帮她丈夫洗清冤屈。   .   黄家。   黃烂牙抹了抹嘴,骂了一句什么。   不用细听,黄寡妇就知道肯定是在骂饭里没油水。可油水不要银子吗?黄家就这个条件。   “我出去一趟。”   黃烂牙走了,黄寡妇什么也没说,吃完饭把碗洗了。   洗着洗着,她就哭了起来,也不知道在哭什么。   似乎知道黃烂牙不在家,来了几个妇人上门。   “兰翠呀……”   黄寡妇的脸僵了僵,苍白的脸上强撑起一抹笑。   “周婶是有事?”   “没什么事,就是来找你说说话,这不是没事做,就当打发时间了。”   几个妇人手里或是拿着针线活,或是拎着菜篓子,看样子是真没事了,可黄寡妇却知道她们是来干什么的。   可知道又怎样,她必须强撑着应付。   有的人知道说话含蓄,旁敲侧击,有的人却直接了当。   “兰翠呀,咱们也不是外人,你就跟咱们说说呗,那顾秀才真逼奸你了?”   .   临着县衙不远处的一处民居,薄春山正在和刘成喝酒。   天热,两人都衣襟大开,半光着膀子。   “我帮你顺手查了下,那门房也是受人之托,托他的是他一个远方亲戚,姓陈。”   “这背后之人似乎是个老手,为人也谨慎,似乎挺精通刑名问案之事,对牢里的情况也很了解,若不是你托上门,我恐怕就漏下了,顺藤摸瓜,才查到这姓陈的身上。”   刘成一边喝酒,一边笑着道:“不过这个姓陈的,也不是正主,好像是受了什么人的吩咐,然后你猜我又发现了什么?”   “发现了什么就直说,什么时候你说话也拖拖拉拉了?”薄春山挑眉道。   刘成笑道:“这人都还没到手,就对未来老丈人这么上心?之前人多时,我也出来看过,是不是站在右角的那个?倒是个美人儿,也不知怎么被你小子盯上了。”   他的口气颇有些感叹,不知道还以为是自家的白菜被猪拱了。   反正薄春山算是看出来了,今天这姓刘的就是来调侃他的,不看他出丑,不看他着急,他估计是不会放弃。   索性事已经有了眉目,他也不着急了,就自斟自饮起来,刚好他一天没吃了,几下狼吞虎咽,将桌上的菜吃了大半。   刘成见他也不上套,表情有些悻悻。   “好了好了,就知道你小子不好对付,我直说了便是,这姓陈的在董家一个铺子做事,他爹是里面的一个小管事,好像是负责采买的。”   董家?哪个董家?   定波县姓董的不少,但能被称为董家的只有一个,在县里也是个大财主,薄春山自然知道。   可董家和顾家有什么关系?   不是薄春山贬低顾家,顾家就是个穷秀才家,没权也没势。有那么点清高,毕竟是秀才家,清高也是相对普通人而言。   好吧,这个普通人就是薄春山,薄春山可没少被当成豺狼虎豹,让顾家两口子再三叮嘱女儿要避而远之,甚至西井巷很多人都对薄春山避而远之。   只是因有顾玉汝这茬在,薄春山多少有点不忿。   可这样的顾家,能和董家这种大财主有什么牵扯?   “就是你想的那个董家,只是我就想不通了,你这未来老丈人家,有什么值得董家人来对付的?”   刘成因为薄春山,多少对顾家还是有点了解的。在他来看,一个随意都能被人栽赃陷害的小门小户,确实也犯不上董家人来对付。   “其实你现在应该搞明白的是,到底是董家人对付那秀才,还是董家下面的人对付那秀才,搞清楚这个,事情可能也就有眉目了。”   “这个我知道,”薄春山点点头,举起酒杯,“不管怎么说,这次还要谢谢你。”   “咱们俩就不说谢谢了,当初要不是你……”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跑进来个人。   “老大。”   “怎么了?”   “刀哥让我来跟你说,那黃烂牙出门了,好像是去见什么人。”   .   今儿一早起来,宋淑月就觉得不顺。   早上梳头时,丫头毛手毛脚扯掉了她几根头发,她当场给了那丫头一巴掌都不解恨。之后出门也是,走到半路车轮子出了问题,让她坐在车上等了近半个时辰才修好。   一直到了齐家,宋淑月才和缓了脸色。   “你今天怎么来了?”宋氏很诧异。   无他,她这个妹妹向来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性格,年纪那会儿没出阁还好点,嫁了人成了当家太太后越发明显,逢年过节都难得来她这儿一趟,更何况是这不年不节的日子。   “怎么?我这个做妹妹的无事来找大姐说说话都不行?”   宋氏不置可否。   宋淑月也知道大姐不信,她也懒得再解释,让身边丫头把给宋氏带的东西放下后,就挥手让她们下去了。   “其实我今天来,也不是没事。”   “有事就说吧,你我姐妹一场,不需要做这些场面功夫。”宋氏叹了口气道。   宋淑月哂然一笑,往椅子里靠了靠,道:“其实今天我来还是为了春娥那孩子。大姐你也知道,春娥是个好孩子,她年纪也不小了,早该说人家,偏偏她谁也看不中,就是觉得她表弟好。”   见宋氏要说话,她抬手打断道:“大姐,你听我说完。”   “顾家那事我也听说了,似乎闹得很大,听说今天在县衙当众审案?不是我说大姐,若是换做以前,之前你让奶娘带的话,我也听进去了,毕竟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姻缘,可如今顾家那秀才闹出这等丑事,大姐你真要给永宁配个这样人家出来的女子?”   听到这里,宋氏不禁地怔了一下,也忘了自己之前要说什么。   宋淑月叹了口气:“男人和女人不同,讲究义气,讲究面子。我瞅着今日姐夫不在,估计那家出事,姐夫没少跟着着急吧?大姐,即使不提春娥,难道永宁的婚事你真要听姐夫的?我就怕姐夫为了所谓的交情,把永宁往火坑里推了。   “就永宁那样的人才,等日后中了科举,配个大户小姐也是配的,哪家娶媳妇不是寄望岳家能给些助力,或是人脉,或是银子,当初我就觉得姐夫匆匆把永宁婚事定下,有些太过仓促,不太理智,偏偏大姐你也就听姐夫的,和那样一家子人来往得那么频繁。”   见宋氏一直不说话,宋淑月笑了笑,又道:“要说我今天是春娥和永宁的事而来,那可真不是。那日大姐让奶娘带的话,我听进去了,第二天就跟春娥那孩子说明白了,她虽伤心了几日,但也没闹出什么事来。这不,她爹前几天在说要给她挑个人家,说了几个人选,我今天来其实是想让大姐帮我挑一挑。”   “春娥要说亲了?”   这次,宋氏是真的有些诧异。   宋淑月点了点头,道:“春娥可还比永宁大一岁,男人经得起耽误,女子哪里经得起蹉跎,不如让她赶紧嫁了,也免得总是来要我的命。”   宋氏表情有些讪讪的。   董春娥今年十九了,这个年纪在当下算得上是老姑娘了,为何董春娥这般年纪还没有嫁?   自然是因为齐永宁。   一想到儿子,宋氏不免又想起方才妹妹说的话,顾家出的事她也知道,昨夜齐彦几乎一夜没睡,一大早就带着儿子匆匆出去了。   去哪儿了,自是不用说。   其实认真说,宋氏对顾家人谈不上好感,自然也没什么恶感。齐家和顾家来往丛密,多是因为齐彦和顾秀才的交情,当然也有齐永宁的原因在。   有时候宋氏也挺纳闷,为何她那待谁都不冷不热的儿子,唯独就是对顾家那个大女儿那么上心?   是因为青梅竹马?   可春娥与他也是青梅竹马,他对春娥却向来冷淡,顶多也就是当个亲戚看待。   自然不免又想到顾家那事。   顾秀才一个秀才,还是个坐馆先生,竟闹出逼奸寡妇的丑事。虽说她丈夫说以顾秀才的性格和品性,不可能会做出这种事,可让宋氏来看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食色性也。   哪个男人不贪花好色?   齐彦不贪花好色,是因为齐家的家规严格,家风在此,四十无子方可纳妾。这也是宋氏当初为何会选择‘低嫁’齐彦这个秀才。   实际上就宋氏所了解到的那些男人们,就比如她爹,她妹夫,哪个不是妻妾成群?小老婆养了一大堆?   富裕人家有富裕人家的贪花好色,同样清贫人家也有清贫人家的贪花好色。   那些马夫走卒们有点钱还要去逛个窑子,一个秀才逼奸寡妇还真不是什么稀罕事。   当然,宋氏不会觉得顾秀才会去逼奸一个寡妇,也不至于如此。在她来想肯定是顾秀才惹了什么风流债,人家跟他翻了脸,才会告他逼奸,把事闹这么大。   不管是不是逼奸,总之这么一场事下来,顾秀才的名声肯定是坏了,以后秀才的功名还能不能保住都是未知。   这样的人家,还要让永宁去娶对方的女儿? 第26章   其实就算宋淑月不来, 她不提这件事,宋氏心里也在犯嘀咕,齐彦和齐永宁走后, 她在家里嘀咕了一上午, 只是这事不好当着妹妹面前讲。   “让人去问问,老爷可是从衙门回来了?”   话出口,宋氏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免看了妹妹一眼。   荣婆子领命下去了。宋淑月仿若未觉,心里却在想, 她这个姐姐啊,面上不显, 心里却比谁都在意。   宋淑月模样闲适, 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刮着茶沫喝茶。   宋氏有点尴尬,没话找话说:“那妹夫给春娥挑了些什么样的人家?”   宋淑月饶有兴味地瞄了她一眼, 也没扫她脸面, 道:“人选今天我都带了,大姐你帮我看看?”   她从袖中掏出一张纸递了过去。   既然来了, 她肯定准备周全。   这时, 从门外走进来一个丫鬟, 行色匆匆。   是宋淑月的丫鬟。   “什么事,急慌慌的?”她皱眉问。   丫鬟忙凑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 宋淑月的脸当即阴了下来。   “是家里有什么事?”宋氏拿着那张纸好奇问道。   宋淑月站了起来。   “确实有点事, 大姐我也就不多留了,改日再来。”   丢下话, 她就急匆匆走了。   宋氏摇了摇头, 也没心思去看手里那张纸, 她自己也有自己的心事。   .   “细细地给我说!”   马车走了一段路, 停在一个僻静的角落。   宋淑月阴沉的脸隐在帘子后,马车前立着一个穿蓝色衫子的中年汉子。   汉子将具体经过详细地说了一遍,宋淑月的脸阴得能滴水。   “没用的东西,这般情形都能让人翻盘,你说要你们有什么用!”宋淑月怒极拍了车窗一下。   赵四满脸苦色,这谁能想到?   谁能想到都那种情形了,竟半路杀出个秀才娘子,紧要关头靠着撒泼搬回了一城。   可能黃烂牙叔嫂俩不懂,赵四和宋淑月却知道情况很是不妙,那么多‘疑点’被人当众宣扬了出来,即使县太爷是个蠢笨的,还有那么多围观的百姓呢?   地方主官再是昏庸,也不可能罔顾民意,他们也怕造成冤案假案,日后若是被人翻案了,轻则丢官重则流放。   所以县衙那不可能不重审。   可如果重审,就是在给顾秀才机会,明显对方就是有备而来,不然今天公堂上不会是那种形势,是时若让顾秀才翻了案,黄寡妇叔嫂是小,就怕牵连上了自己。   “你平时与他们接触,可有漏了什么痕迹?可有告诉他们你的身份?”   赵四摇了摇头,道:“那倒没有,小的办事从来谨慎,与他们接触都是用的化名,平时也极为小心。他们只是收银子办事,那黃烂牙是个贪财的,一见银子亲娘都忘了是谁,他不可能知道小的身份。”   宋淑月松了口气。   可想了想,她非但没有脸色见晴,反而越发难看。   本来事情就快成了,其实她也没想要顾秀才的命,只是想毁了他的名声,这样一来齐家不可能再和顾家结亲。   她太了解她那姐夫的性格了,说好点是非分明,品格端方,说难听点就是认死理。他说出的话,就是板上钉的钉,是不可能反悔的,所以要想毁掉齐顾两家结亲之事,只能是从顾家的名声上下手。   读书人都注重名声,尤其她那外甥也是个读书人,以后是要当大官的,她姐夫对他寄予厚望,就算为了儿子,也不会让他娶一个毁了名声人家的女子。   却万万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什么功亏一篑?   这就叫功亏一篑!   以当下这种情形,齐家若是再在里面使使劲,顾秀才肯定是没事了,且名声定然会被洗清,会被说成是被人冤枉,遭受冤屈。   以宋淑月的性格怎么能允许,她可从来不是甘于功败垂成的性格!   ……   “你说,那黃烂牙很贪财?”   赵四一愣,忙点了点头:“他欠外面的赌债有二十多两,差点没被人打断了腿,当初小的说给他五十两,这活儿他就接了。”   “那他对他嫂子?就是那个寡妇如何?”宋淑月又问。   赵四想了想,道:“这人是个混不吝,脾气上来连老娘都打,又好吃懒做,游手好闲,全靠他嫂子做工养着他,他对他嫂子动辄打骂,并不好。”   宋淑月思索了片刻后,道:“你去把现下情形告诉他,这种人蠢笨,意识不到其中利害性,你就跟他直说,说若是弄不好,他和他嫂子都会被打成诬告进大牢。再点一点他,若想把这案子做成,钉死就是秀才逼奸,只有做出些牺牲。”   “什么牺牲?”赵四下意识问。   抬眼就看见寒光四射的一双凤眼。   宋淑月笑了笑,笑得明艳四射,笑得让赵四心里发寒。   “什么牺牲比一个寡妇不甘受辱自尽,来得更震撼人心,还是一个即将有一座贞节牌坊的寡妇,当初不是你说,此女身份具有天然优势?那寡妇若不想晚节不保,那黃烂牙若想保全自己,只有这样才是出路。”   赵四不禁打了个冷战。   即是为宋淑月计策之毒,之狠,也是为了自己。   他的脸色有些不太好,若说之前只是栽赃陷害,现在则就是杀人灭口了,栽赃陷害和杀人灭口可完全是两码事。   尤其他又牵扯其中,是时若是事发——   “你去告诉他,只要能把这事办成,再给他五十两银子,这些银子足够他过十好几年,或者等事罢后离开定波。”   “可太太……”   “当然我也不会亏待你,太太我可有亏待过帮我办事的人?”   那倒是没有,赵四也不是第一次帮宋淑月办这种见不得人的事了。   这些年来,董家明面上有九房小妾,实际上董家老爷的风流可不止这些,明里暗里宋淑月不知道处理了多少,甚至是赵四手上也不是没人命。   一时间,赵四脸色变幻不定。   宋淑月只是噙着笑,也没再说别的什么话。   可赵四却清楚她的性格,他若是答应去办,自然不会少了他的好处,若不去办,还不知会有什么事等着他。   这些年来,他也不是没有短处握在宋淑月的手里。   “这些年,你也替我办了不少事,我也不是个狠心无情的主儿。这样吧,这次事罢,我给你一笔银子,你或是远走高飞,或是去别的地方捐个小吏做都行,我记得你以前就是在衙门里当差,若不是犯了事,又机缘巧合被我救下,现在估计大小也是个官了吧?”   这是威胁,赵四听懂了。   “小的这就去办。”他一咬牙道。   宋淑月莞尔一笑,看着他:“去吧,你放心,到时候肯定不会亏待你。”   .   到了晚上,顾家终于安静下来。   顾玉汝刚躺下,孙氏突然来了。   孙氏很兴奋,兴奋到现在都还没睡着,其实她亢奋成这样,也与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有关,她到现在都不敢相信,自己今天竟在公堂上说了那么多话。   而且肉眼可见案子发生了逆转,说不定过几日顾秀才就能回来了,所以她转辗反侧怎么都睡不着。   “玉汝,你跟娘说说,你怎会想到这样的法子?”   顾玉汝心里暗叹了口气,不过她早就有了章程,倒不怕没借口。   “女儿也是病急乱投医,案子提审得这么急,肯定对爹没好处。我就想,爹他是个秀才,又是男子,一些事情上的疑点他不好说,但娘是个妇人,没什么不好说的,索性当众撕掳出来,让大家来评评理。”   “可你怎么会知道县太爷会注重百姓是怎么说?还有你教我说的那些话,你是怎么想到的?”   孙氏眼中蕴含着惊奇。   事情发生之时,她实在急了,也是病急乱投医,没顾得细想。可事后细细琢磨,她的女儿,她向来温顺听话的汝儿,竟还有这等智慧?   不是孙氏贬低自己的女儿,而是在整个事情中,顾玉汝说的那些话,她的拿捏人心之准,她的谋划,这一切都实在不是一个年方十六没经历过什么事的少女能做到的。   孙氏不蠢,相反她还算聪明,自家的孩子自己清楚,这些法子绝不是女儿能想到的。   “你跟我说说,是不是有人教你的?是永宁?”   “娘,你怎会想到齐大哥?昨天我们也没见过齐大哥呀。”顾玉汝有点头疼,她也发现她娘其实不好忽悠了。   “不是永宁,那是谁?”   顾玉汝无奈道:“娘,这法子真是我自己想来的,当时女儿也没想那么多,只想到那些妇人们争嘴吵架,就像那胡大娘,她有理的时候可不多,但每次吵到最后都让人觉得她有理。我就寻思胡大娘那胡搅蛮缠的劲儿可以学学,不管怎么样,能把当时搅黄了就行,只是没想到娘竟做得这么好,简直出乎了女儿预料。”   孙氏被女儿夸红了脸。   “娘哪有做得很好,这不是都是昨晚你教我的,娘就想你爹要是出了什么事,咱这个家就彻底完了。咱家可不能完,不然你跟于成玉芳怎么办,所以娘就跟他们拼了。”   “娘长这么大,都没跟人吵过架,可娘看过的多。像你胖婶,还有隔壁的胡大娘,娘就想,娘泼出去了,定要跟那寡妇辩个输赢,谁知道那寡妇不中用,竟然连娘都吵不过。”   见孙氏不再盯着自己问,顾玉汝松了口气。   “娘你做得很好,有时也是该学的泼辣些,你看你昨日还被那些人逼得不得不避去大伯家,今天换个法子,那些人反倒成了我们澄清的‘嘴’。其实很多时候有些事都是一体两面,端看你怎么利用,只要你自己能稳住,就不怕任何事。”   顾玉汝会借机点拨孙氏,也是想到了前世。   前世她爹出事后,她娘就垮了,之所以没跟着去,是因为还有三个孩子。后来倭寇袭城,不过致使她死亡的原因,其实她娘早在很久之前就死了。   可以预料到在未来岁月里,即使这件事过了,未来的日子恐怕也不会平静。当寇乱四起,非一人非一己之力所能抗衡,到时候可能发生的意外太多太多,只有自己立起来,才能不惧任何事情。   “也不知道你爹这次能不能安稳出来?”   说到这里,孙氏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担忧,毕竟人没出来,现在说什么都还早。   “娘你放心,就照今天这一出,我爹应该很快就能洗清冤屈出来了。”   因为蛇很可能快要出洞了。   也不知道薄春山那儿现在怎么样了?   .   孙氏又跟女儿说了会儿话,才回了正房。   顾玉汝插了门,回转床上躺下。   刚躺下,就听见了窗子响。   “你怎么来了?”   有了上一次经验,顾玉汝这次倒是不慌了,她一边说话一边就将外衣拿过来穿上。自打那次后,顾玉汝每晚临睡之前都会把外衣放在手边,就提防着哪天又被这人闯了闺房。   “我娘刚走,你就来了,你也真是胆大。”   薄春山笑道:“我有急事。” 第27章   “什么急事?你等等。”   顾玉汝起来去吹熄了油灯, 解释道:“这灯不能燃,上次你来的突然,后来我发现如果屋里点着灯, 从外面可能会看到人影。今晚的月亮还行, 应该妨碍不大,有事你赶紧说,说完就走。”   “对了,你声音小点,隔壁是我妹妹的屋。”   她将半敞的窗子全推了开, 月光从窗外泄入,虽不至于照得很清楚, 但依稀还是能看见大概的。   对比上一次他来时她的表现, 这一次顾玉汝的表现可以说是改变极大。   镇定而又从容。   事实上,薄春山早就发现顾玉汝不像他想象中的那样。   怎么说呢?   这事他早就琢磨过。   以前他觉得顾玉汝长得好, 又有幼年的情分在, 反正哪儿哪儿都好,不然他也不会盯了人家这么多年, 就想把人拐回去当媳妇。   可除过这些, 他对顾玉汝的性格其实是没有什么概念的。   只知道寻常人都觉得、都知道的那些——   嗯, 顾家大女儿温柔贤淑,性格大方, 人勤快, 长得也好,这样的女子真是谁娶到就是谁的服气。   类似这样的话, 薄春山听过太多太多, 甚至连他娘都提过几嘴, 估计也是清楚自家名声太烂, 不了了之。   他听了这样的话,心中欢喜又恼怒。欢喜的是她的好,人人都能看见,恼怒的也是她的好,人人都能看见。   各种复杂心绪,难以言表。   可认真说来,他和顾玉汝其实接触的不多。   而经过这几次的打交道,也就是他帮顾玉汝办有关她爹事后,他才发现她潜藏的另一面。   什么样的女子在明知道有人故意害自己亲爹,还能隐忍不发,说出‘解决这两个其实是治标不治本’的话?   能说出‘不解决根源,今天有黄寡妇,明天还有李寡妇’?   她不光说,她就是这么做的。   一直隐忍不发。   等着黄寡妇叔嫂俩自动跳出来。   甚至看到亲爹在人前被人污蔑,被众人误会,被下了大牢,依旧能不动声色,转头却在公堂上安排自己的亲娘出面,彻底扭转劣势局面。   何等心性!   何等睿智!   他竟在一个女子身上看到这些东西。   而这一切,还没完。   这一切不过是引子,她其实还等着蛇出洞,而她前面做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引出那条蛇。   哪个女子能做到这样?   甚至是他自己。   好吧,他确实能做到,他也不是没有设过局阴过人,可那是他,不是顾玉汝,他是男人,顾玉汝不过是个弱女子。   倒不是说他瞧不起顾玉汝是个女子,只是太颠覆了他对她固有的印象了。   而这些颠覆非但没有让薄春山觉得恐慌,觉得难以接受,反而一点点、一丝丝地被他藏了起来,搁在心里,细细回味。   品味了好多日。   他会怕吗?   薄春山当然不会怕,他只会欣喜若狂。   是的,他现在就有这种感觉。   就好像得到了一个宝藏,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想藏起来却又想显摆,可显摆又怕被人夺了,真是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   暗中,薄春山眼睛灼灼发亮。   顾玉汝觉得他有点怪怪的,倒也没多想。   “你怎么不说话?”   薄春山轻咳了一声,道:“在想事情。”   至于他在想什么事情,顾玉汝也不好问,只能问道:“你说找我有事……”   “老鼠出洞了。”   顾玉汝猛地一个激灵,窗外有风吹了进来。   她看了过来,这一次她眼睛比薄春山还亮。   “你细说说。”   偏偏到了这个时候,薄春山又想卖乖。   他看着黑暗里,她细嫩的皮子似乎在发亮,纤纤细细,又软又香又甜。   一定是甜的,汝儿肯定是甜的。   他在想方才惊鸿一瞥她里面穿的什么衣裳,他眼睛一向很尖,他看见了。他感觉到一阵口渴,也感觉到手在蠢蠢欲动。   隐隐的,有淡淡的清香沁入心扉。   这是她的味道。   “顾玉汝,我最近帮你做了这么多事,自己的事都不管了,你打算怎么谢我?”他咕哝道。   趁人之危?   好吧,薄春山承认自己就是这么卑鄙。   可卑鄙的市井小人不就该锱铢必较?不就该给了好处才办事,没有好处绝对不见兔子不撒鹰?   他就是一个市井小人!   他从来不否认!   ……   昏暗里,朦胧的月色像是给屋里镀了层淡淡的银光。   薄春山觉得自己亏了。   亏大了。   他什么好处都没要,竟主动送上门来帮她做了这么多。   她甚至还没给他好处,还没许诺要给他当媳妇。   薄春山觉得这一刻,他的胆子比天大。   “顾玉汝,要不你给我亲一口,就当是好处了?”   安静。   两个人都很安静。   薄春山是说完就有点后悔,顾玉汝则是被惊住了。   惊完,她在想:这人怎么这么不要脸?她早就该知道他的不要脸,就不该把灯吹了,看似吹了灯不容易被人发现,但何尝不是在给自己挖坑。   这是黑暗壮人胆?   可顾玉汝却没感觉到害怕,她只是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她退一步,他进了一步。   ……   天本来就热。   即使有风,也燥热得厉害。   顾玉汝感觉有一股热源在靠近她。   这是从未有过的体验,也许在‘她’的记忆里,她也不是没跟男子亲近过,却从没有哪个人会这么热。   就像一个大火炉。   让她忍不住就想往后逃,却无路可逃。   她伸手抵在他的胸膛上,接触到的那一刻就忍不住想瑟缩,却强忍住了。   “薄春山,你想干什么?”   “顾玉汝,我就想亲你一口。”   ……   薄春山向来自诩胆大包天,可没人知道曾经他在一个女人面前胆怯过。   他明明盯了对方好多年,却从不敢出现在她眼前。   若不是那个两个小地痞……也许他依旧会隐忍不发,他给自己找了借口出现在她身边,一天比一天贪心。   其实他若是不想让她发现很容易,偏偏他并不甘心。   他内心蠢蠢欲动。   之下,却是无人知晓的胆怯。   曾经的曾经,他曾暗自琢磨过,如果和她再说上话,她是否还记得自己?她是否会厌恶自己,就像这里的很多人一样?   可实际上她没有厌恶他。   那一刻,他欣喜若狂。   他就告诉自己,他一定要把她娶回家当媳妇。   ……   不能急。   不能急。   可别把人吓跑了。   薄春山低笑了声,声音有些异常的沙哑。   “顾玉汝你害怕了?”   “其实我逗你玩的!虽然人人都说我薄春山是个流氓无赖,但我不至于去占一个弱女子的便宜。我是说过想把你娶回家当媳妇的话,但娶就好好娶,没娶到之前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顾玉汝下意识松了口气,没好气道:“那就站开些,好好说话。”   他往后退了两步。   这次顾玉汝是真的松了口气。   然后,气氛有点尴尬。   薄春山没有说话。   夜色静谧,隐隐能听见外面稀稀拉拉的蝉鸣声。   顾玉汝忍不住想,是不是方才自己的语气不太好?毕竟人家帮她办事,更深露重前来,说不定等会还要出去,她却一句好话都没,更没什么好脸色。   可……   她清了清嗓子,有些尴尬道:“你说有急事,到底是什么急事?”   薄春山也知道适可而止的道理,笑了笑,道:“确实是有事。对了,你可认识董家人?或者说你家和董家有什么仇怨矛盾?”   哪个董家人?   董春娥?   .   顾玉汝对董春娥并不陌生。   不过那也是前世嫁给齐永宁以后了。   彼时,宋氏对她冷淡,即使齐永宁总说他娘就是这样的,不用理会,可慢慢的,她还是知道了婆婆对她冷淡的原因。   不仅仅是她有一个逼奸寡妇的爹,还因为婆婆有个姓董的外甥女,是齐家的表小姐。   据说,这位表小姐一直喜欢少爷,当初为了想嫁给少爷,蹉跎多时,熬成了老姑娘,谁知最后少爷还是娶了顾家玉汝。   这个据说,是听齐家的下人说。   当时顾玉汝心里不太舒服,齐永宁知道后,也跟她说他对董春娥并无男女之意。   她听了,信了,他确实说的是实话。   但这并不妨碍董春娥和她的娘董家太太给她添的堵。   其实后来想想,这不过是些小事,董春娥再是不甘,还是另嫁了他人。只是彼时她适逢家中巨变,婆婆冷淡,婆婆还有个姐妹连同她女儿给她找不自在。   尤其是那位董家太太,可是一位不简单的人。   什么绵里藏针,夹枪带棍,那都是寻常手段,顾玉汝到现在都没忘记有一次去董家做客,无意间看见董家太太看着自己的眼神。   那是她第一次看见那么恐怖的眼神。   无法形容,至今记忆犹新。   ……   “为何会提起董家?”   顾玉汝听见自己声音说,她嗓子有点紧,太阳穴怦怦直跳,感觉自己预料到了什么。   薄春山也没隐瞒,将刘成查到的一些事,和黃烂牙今天见了一个人的事都告诉了她。   “此人做事极为小心,所以黃烂牙和他见面说了什么没人听到,他表面是个帮闲,似乎无所事事,但行迹十分诡异,用的是化名和黃烂牙接触,实际上他的真名不是田三,而是叫赵四,赵四似乎也不是他的本名,而此人竟也和董家有些千丝万缕的关系。”   说完,似乎看出顾玉汝有些异样,他问:“怎么难道你真认识什么董家人?”   “我倒不认识董家人,但齐家和董家是亲戚。”   “那董家是不是有个女儿,等着要嫁人?”薄春山目光一闪,举一反三道。   顾玉汝不禁感叹。   他着实聪明。   .   顾玉汝突然想起,埋藏在‘她’记忆里一件很久远的事。   打从她知道有个表小姐时,其实董春娥那时已经出嫁了,所以即使知道婆婆为何对自己如此冷淡,她也并没有放在心上。   直到后来董春娥两次三番地来齐家,借口是来探望她婆婆宋氏。   渐渐的她发现董春娥对自己的敌意,渐渐她也发现齐永宁对董春娥有种莫名的憎恶。   她以为是以前董春娥纠缠过齐永宁,齐永宁才对她如此厌恶,可有一次她无意中撞见齐永宁私下和董春娥见面。   两人似乎发生了争吵。   她第一次见齐永宁脸色那么难看。   当时她没有在意,此时却忍不住想,如果真是董家害了她爹,那齐永宁可知道?齐家人可知道?   她爹出事后,她娘为了不让她沦为弃妇,亲自求上齐家门,宋氏说得斩钉绝铁婚事作罢,齐彦避而不见。   后来是齐永宁坚决要娶她,又说服了齐伯伯答应。   可他是如何说服齐伯伯的,甚至压下了亲娘宋氏?   还有,齐伯伯虽为人严肃,但因是从小看她长大,对她还算有几分疼爱。可等她嫁进齐家门后,却发现齐伯伯变化很大,他对她虽还是庇护,却态度十分冷淡。   她想起,有几次看见公爹看着自己的眼神复杂。   以前,她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些,可这一刻,这些异常似乎一下子都冒了出来。 第28章   每当顾玉汝心中波涛汹涌的时候, 她面上总是格外的平静。   异常的平静。   她一边回忆着,一边道:“薄春山,你帮我一个忙。”   “你说。”   “如果是我想的那个人做的, 她一定不甘于功亏一篑, 接下来她肯定还会有动作,你让人盯紧了黃烂牙和黄寡妇。”   “此人做事手段毒辣,工于心计,”她一边想着记忆里关于那人的一些风闻,一边道, “以她的做事手法,接下来黄寡妇可能会不甘受辱自尽, 就是为了将逼奸的罪名扣死在我爹身上。”   前世黄寡妇就是‘不甘受辱’而死的, 顾玉汝一直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可此时想想,以她对黄寡妇的了解, 她还有个年幼的女儿在, 怎可能甘心赴死,现在看来说不定另有蹊跷。   薄春山倒吸一口冷气。   顾玉汝还在说:“所以一定要盯紧这二人, 从他们身上肯定能抓住那条蛇。给黃烂牙施施压, 让他觉得翻案是翻定了, 而且不光会翻案,他们也会付出应付的代价, 他肯定会急, 急了就会动。”   “其实你心里已经有了关于那条蛇的答案?”   顾玉汝没有答他,只是道:“事情还没有盖棺论定, 现在说什么都早。”   “所以——”   “不管她是谁, 我一定要把她揪出来。”   把她揪出来, 放在太阳底下, 晒一晒,见见人。   .   定波县县衙。   三堂。   钱县令正在送齐彦。   “今日齐某前来,叨扰了大人,还望大人勿怪。这顾秀才乃是齐某多年的朋友,性格品行齐某都可为其担保,他绝不会做出这等事,且此案疑点重重,还望大人多多费心,齐某先在这里谢过。”齐彦拱手道。   钱县令笑道:“本官乃地方父母官,此乃本官分内之事,齐先生不用如此客气。你放心,我一定命下面人好好查,定会还那顾秀才清白。”   “那齐某就不打扰大人了,先告辞。”   钱县令满面笑容目送他离去。   一个小小的齐秀才是小,架不住是明州齐家的人,虽是个分支,但明州齐家在明州府手眼通天,而定波齐家这一支虽落魄了些,却是诗书传家。据说这齐秀才有一子才学过人,十三中秀才,近两年有再度下场之意,料想拿个举人的功名并不难,因此深受明州齐家的看重,钱县令自然不敢轻忽。   当然,也是这个案子实在疑点太多,明明只是个小案子,竟掀起如此轩然大波,如今连齐家都牵扯进来了。   钱县令不禁有些头疼之感,同时还有些庆幸。   庆幸那秀才娘子足够泼辣,竟扯出了这么多的疑点,不然当日他当场断了案,还不知现在会怎样。   是得罪了齐家,还是事后被人翻案落得没脸?   钱县令赶紧摇了摇头,叫了人来命对方赶紧下去查案。   ……   黃烂牙站在县衙外,脸色变幻不定。   他想了想又想,一咬牙朝后门去了,临快进去时他换了一副脸色,装得又悲又愤。   “你怎么又来了,衙门又没叫你,你过来做甚?”刚走到门前,守门的门子拦住他,十分不耐道。   黃烂牙算不得什么名人,不过最近因为这个案子,县衙许多人都认识他。而这也不是他第一次来,连着三天来了两趟,那天事后的第二天他就来打听消息了,没想到今天又来。   这人把衙门当成什么了!   “差爷,小人这不也是心里着急,小人嫂子那事,县太爷到底是怎么打算的?可怜我那苦命的寡嫂,竟遭受这等侮辱,这次回去后人便病了,小人实在不甘,便想来打听打听消息。”黃烂牙苦着脸道,说着又开始卖起了惨。   “你是什么人,县太爷是什么人,竟打听起大人事来,大人做什么事还用得着你说道!”门子横眉怒目斥道。   “再说,这事也不是大人看着,自有刑房处置,你这人也是大胆,竟然还敢来衙门打听消息。”   说到最后这句时,这门子的话音里明显带着异样。   黃烂牙心中一跳,强笑道:“差爷,这又是怎么说?”   门子睨着他,冷笑:“什么怎么说?怎么说你心里没数?行了,赶紧回去吧,说不定过阵子你不想来也不得不来。”   此时,黃烂牙已经忍不住心中恐慌了,却只能强装镇定。他还想打听点什么,可这门子根本不理他,只撵他走。   这时,有人从县衙里走出来,是个文士打扮模样的中年男子。   门子顿时改了脸色,变得毕恭毕敬起来。   “齐先生这是走了?”   黃烂牙心里一跳,抬头去看。   此人正是齐彦。   他看着门子将齐彦送走,脸色已经变得惨白至极,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匆匆忙忙跑了。   .   “他叔,你这是又在哪儿喝酒了?”   黄寡妇见黃烂牙又喝得酒气熏天,站都站不稳,忙去将他扶了进来。   黃烂牙一把搡开了她:“怎么,我喝个酒你也有意见?要不是你个没出息的东西,老子至于去喝酒消愁?真是烂泥扶不上墙,大好的形势都被你毁了!”   黄寡妇被搡了个趔趄,又见黃烂牙这么说,忍不住又开始流泪了。   这几天,太多人上门来‘关心’她了,好点的旁敲侧击,差一点的只差直接当面询问。   她应付的累心,也累身。   这也就罢,打从昨儿起,就有人说些不好听的话,她本来不想出门,可家中没米也没菜,小叔又不在家,不上街去买连饭都没得吃,只能上街去。   她去了菜市,竟有很多陌生人都认出她来,说她是那个诬告人家浩然学馆先生的寡妇。   还有人不卖她菜,往她身上扔烂菜叶,说她下作、恶心。   甚至连李保长的媳妇都上门了,含蓄地跟她说了好些话,话里话外之音,都是在说他们这么做不太地道。   现在已经有很多人不信任他们的,若不是她多年的好名声在外头,还不知现在是怎样。   还有官府那,那案子肯定要重审的,到时候她是不是又要上公堂了?那位秀才娘子是不是也会上公堂,她还会揪着自己骂吗?   只要一想到这些,黄寡妇就忍不住窒息,现在小叔又这么骂她。   “小叔,你说这件事要不就算了吧,你把那些银子退给人家,你欠的那些钱,咱们再苦再累慢慢还就是。我们去官府说,说这事不追究了,顾秀才没有对我怎么样,是我弄错了。”   黃烂牙越听越恼火,越听越生气,本来想给黄寡妇一巴掌,不知道想到什么改扇为推,又把黄寡妇推倒在地。   “你这个蠢妇人!扫把星!克死了我哥,克死了我爹娘,现在又来克我!要不是你晦气,这事早就结束了,还用得着我现在不上不下担心受怕?你还在说要不就算了吧,这是现在能算的事?你知不知道若是那秀才定不了罪名,咱俩可是要下大牢的!”   黃烂牙一边说,一边冷笑:“我好像还没跟你说,那穷秀才也不是普通人吧?人家背后也是有人的,我就这么跟你明说了,这事不是他进牢,就是我们进牢,我进牢倒没关系,你想想妞妞,我们都进了牢,你女儿怎么办!”   黄寡妇也是个耳根子软的,一听到要进大牢也慌了神。   “那可怎么办?我们不能进牢,不然妞妞怎么办?这可怎么办才好。”   黃烂牙嫌恶地看了她一眼,转瞬不知道想到什么眼珠一转,他放缓了神色,让黄寡妇先去给他倒杯水来喝,喝完水才道:“其实现在也不是没有法子,要想救你女儿,要想救我俩,只有把秀才的罪名给钉死了。”   “怎么才能钉死?我已经咬着牙说就是他逼奸我。”黄寡妇惶惶道。   黃烂牙哼笑道:“你光说哪管用,要用做的,要用事实去证明他就是逼奸了你。”   “那应该怎么做?”   “怎么做?”黃烂牙笑了笑,“其实嫂子这事也简单,苦肉计懂吗?如今事情悬而未决,再拖下去,肯定要重审,到时候还不知是什么情形。不如这样,你假装不甘受辱悬梁,我装作发现闹得人尽皆知,到时候咱叔嫂俩合伙再演一场戏,这一次定让那秀才把逼奸的罪名背好。”   “假装悬梁?”黄寡妇怔怔道。   黃烂牙不耐道:“肯定不会让你死的,你怕什么?人不是吊上去就会死,也需要时间,只要我们卡好时间,保准你安然无恙。”   “可是……”   “别可是了,你就说你是打算让自己坏了名声,让咱俩都进大牢,让妞妞落得没人管,流落街头,还是配合我演一场戏?”   “可是……”   “嫂子你可别忘了,你可是克死了我哥,又克死了我爹娘,我也被你克得至今还没有娶媳妇,我黄家可就我这一颗独苗了,若是我进了牢,你猜我爹娘我哥会不会在下面骂你。还有你以后不打算做人了?若是让人知道你故意污蔑那个秀才,以后你还怎么做人,怎么拿贞节牌坊?”   黄寡妇终于没有再可是了,而是怔怔地发着呆,流着泪。   黃烂牙还算清楚她性格,知道这样差不多就事成了。   “就这么说,等夜再深些你就在你屋里找根绳子把自己吊起来,你一踢凳子,我就过去把你取下,是时大声一吆喝,附近的人听到动静肯定都来了。就这么先折腾一夜,等明天我鼓动人闹去县衙,剩下的事你就不用管了。”   黄寡妇迟疑道:“如果真把罪名钉死了,那顾秀才会死吗?”   “死什么死?”黃烂牙满脸不耐烦,“你还管别人死不死?我不早就跟你说了,这事其实没多大,他毕竟没逼奸成功,顶多也就是名声被坏了。再说了,人家可是背后有人的人,怎么可能死,你死了人家也不会死。”   “那就好。”   只要人不死就行,就当她又作孽了,可她也没办法。 第29章   进了里屋, 妞妞在哭。   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说,只是哭。   黄寡妇其实知道这孩子是有病的, 可惜家里没银钱看大夫, 只能这么着。她现在心里七零八落的,自然也没心思哄女儿。   她想了很多事,想着自己当初嫁进黄家,想着当初公婆打骂她说她克死丈夫,想着那晚后有了身孕, 那是她第一次自己有主意,她去求了她那与她同样苦命的娘, 让她娘去求爹假装来接她回娘家。   她爹不愿, 她抖着嗓子说自己有身孕了,闹这么一场, 婆家肯定不会让她走, 还会给娘家一些银子安抚。   她爹这才点了头。   后来闹了那么一场,果然公婆不打骂她了, 附近的邻居们也纷纷赞她是个好女子, 竟如此忠贞良善。   那是黄寡妇第一次被人夸。   她打小就知道, 妇道人家就指望着名声过活,就像她家旁边的陈寡妇, 年纪轻轻坐了望门寡, 可因为有座贞节牌坊,谁都不敢欺负她, 官府每年还给些银子过活。   所以她像侍候自己亲爹亲娘一样侍候公婆, 又给他们送了终。   邻居们赞她, 保长媳妇赞她, 连保长也点头说她是个好女子。后来,去学馆做工的活儿,就是保长看她名声好,专门照顾了她。   有人问,这么苦的日子怎么熬过来的?   其实黄寡妇从不会觉得苦,她觉得只要在苦水里想着甜,以后一定是甜的。就像她每次被小叔打骂后,她就想着别人会说——   “那黃烂牙真不是个东西,竟这么对他寡嫂,黄寡妇真是可惜了,命太苦了。”   她就一点都不觉得苦了。   “别怨我,我也不想,可小叔逼我。小叔说了,你只是坏了名声,你是个男人,名声其实不当什么,不同我是个妇道人家,我没名声我日子就不能过了。还有我的妞妞,当时小叔说如果不把欠债的事解决,就要卖掉我的妞妞还债,我也是逼不得已……”   黄寡妇嘴里絮絮叨叨,一边摩挲着手里的绳子。   “娘,娘……”   隐隐约约,黄寡妇似乎听到了女儿的哭声。   她恍恍惚惚去看。   屋里实在太暗了,本来黄寡妇不打算点油灯,太费油,可她这不是怕自己吊上去,小叔看不见自己,没能急时把她救下来。   她抱着女儿哄道:“妞妞别怕,娘就是跟你小叔演一场戏,一会儿就没事了,你先睡,娘一会儿就好了。”   “要不你先去别的屋睡?”她想了想,又道,“罢了,你小叔那脾气不好,他那屋你别进,小心他打你。”   妞妞还是在哭,嘴里喃喃地喊着娘,这孩子只会喊娘。   黄寡妇看了看外面夜色,心里寻思着时间,想着时间估计差不多了,她心里有些急躁起来。   想了又想,脑子里还是一团糟,她一咬牙将女儿放下来。   “你听话。”   她去挪了张凳子。   看了看,凳子的一条腿儿有点瘸。   她又去换了一张,还是四条腿儿都稳点才稳当。   她站在凳子上,将麻绳抛过房梁,两头一拉,打了个结。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   太安静了。   她心里有点怕,忍不住叫了声:“小叔。”   隔壁屋响起一阵咯吱咯吱声。   是隔壁屋的床发出的声音。   那张床早就有问题了,一翻身就咯吱咯吱响。   小叔是醒着的。   她不禁又叫了一声:“小叔。”   没人理她。   黄寡妇愣愣地站在那儿,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又听到女儿喃喃的喊娘声,她心里有些着急,忍不住大声喊道:“小叔。”   “你喊魂!”   黃烂牙翻身下床,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   进来后,看见站在凳子上的黄寡妇,他愣了一下。   也仅仅是一下,他不由自主便压低了声音。   “别喊了,听着呢。”   黄寡妇有点委屈道:“我怕你睡着了。”   “你赶紧的吧,别磨蹭了。”   “那你记得到时候取我下来。”   黃烂牙本不想说话,见她含着眼泪瞅着自己,一副你不答应我就不动的模样,十分不耐地点点头。   “你可一定要记得赶紧取我下来。”   “知道了。”   黄寡妇把脖子伸进绳索。   她隔着绳索去看,站在下面的黃烂牙似乎走了形,她隐隐似乎听到一阵细微地熟悉的哭声,却没有理会。   “小叔,你可记得一定要取我下来。”   回应她的,是黃烂牙不耐地一脚把凳子踢翻。   .   随着扑通一声响,黄寡妇整个人都悬空了。   她就感觉脖子一疼,随着身体的下坠,胸腔的空气全部被挤了出来,她感觉头在充血,脸在烧,眼前一片乱影在晃。   小叔,你快,快取我下来!   她的脸都木了,想喊喊不出来。   小叔为何还不动?   对了,小叔应该是要叫人的,要把人都喊了来,戏才能演下去,才能把她取下来。   小叔,你快喊啊!   可乱影中的那个身影,一动未动。   她努力睁大眼睛去看,好不容易才看清站在下面的黃烂牙。   “嫂子你也别怨我,这是你欠我们黄家的,你克了我们黄家三条命,现在轮到你还债了。”   黃烂牙好像在发抖,又好像十分亢奋,脸色通红。   “你放心,妞妞我会好好照顾她的,她到底是我们黄家的血脉。路上你安生地走,以后我每年都会给你烧纸钱。”   “是,我是骗了你。”   “但你不死,这出戏没办法演,只有你死了,才能把那秀才钉死在逼奸的罪名上,只有你死了,这事才算完。”   “我不想进大牢,我还没娶媳妇,那人说事后再给我一笔银子,有了那笔银子,我以后去哪儿都行,我会带着妞妞一起走的,那天晚上的事,后来我算了算日子,说不定妞妞是我女儿,我不会扔下她的,如果钱够的话,我会带她去看病……”   原来小叔从没想过要取她下来?   黄寡妇踢着腿,感觉舌头不由自主往外伸,在窒息的前一刻她还在这么想着。   ……   哗啦一声响,灰尘四起。   竟仿佛地龙翻身,地动山摇,一瞬间从房顶上落下几个庞然大物,还有许多瓦片。   黃烂牙上一刻还在胡思乱想,下一刻被巨响惊呆了。   为什么房顶上竟掉下来几个人?   刘成嗤笑一声,拍了拍裤腿上的灰。   “幸亏这家穷,房顶上的瓦都烂透了。”   还有两个男人也在拍身上的灰。   一个穿黑衫,还有一个竟穿着衙役的衣裳。   黃烂牙瞠目结舌,还不及他说什么,就被人一脚踢到在地。   ……   与此同时,因为这里发出的巨响,惊动了附近许多住户。   门外,有人询问怎么回事,越来越多的人往这里聚来。   刘成见薄春山已经把人取下来了,便走出屋子去外面开门。   “衙门办差。”   别看他面冷目厉,丢下这话,他转身就走了。   门外的人们犹豫了一下,跟着都涌了进来。等走到近前才发现,黄家的屋顶塌了一个大窟窿,连着外面的房子顶都塌了。   刘成进去时,衙役正在训斥黃烂牙什么,见他进来了,当即笑着对他拱了拱手道:“今天这事还多谢刘头儿提点了,本来大人就在催,没想到这成了送上门的功劳。”   “这不当什么,都是兄弟。”刘成淡淡地道。   .   这一夜并不平静。   黃寡妇在鬼门关的前一刻被救了回来,黄烂牙被带去衙门连夜审讯,赵四本来正在屋里睡着大觉,被人从床上抓走了。   他怎么都想不明白,怎么会查到他身上?   黃烂牙是个骨头软的,开始还不认,只咬着说是嫂子自己上吊寻死,他是来救人的。后来刑具一上,就老实招了,一五一十都说了出来。   赵四倒是个骨头硬的,咬死了与自己无关,不认识什么黃烂牙黄寡妇。   刘成哂然一笑,道:“行吧,交给我。”   把人送进刑房,刘成一边摆弄着各种刑具,一边给赵四介绍这些刑具怎么用。他说得极为详细,配合大牢里阴暗压抑的氛围,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赵四觉得自己碰到了对手,这个人其实本质和他一样,都是看似正常的疯子。   “看得出你认识这些东西,估计以前也是做这行的吧?咱这里地方小,人也没见过什么市面,东西有限,不过时间多,可以慢慢来,今天就当咱们交流交流心得了。”   赵四一直觉得在大牢里待久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些不正常。   你想想,常年对着那些犯人,干什么的都有,又常年待在大牢那种环境里,里面的人是疯子,其实看守疯子的也是疯子。   他以前就是在牢里对一个犯人用刑,用过了头人死在当场,谁知那人背后势力不小,后来他不光丢了差事,还要给人赔命。   若不是碰见宋淑月,以前的宋家二小姐,他可能早就死了。   真是成也宋淑月,败也宋淑月,他这次算是栽了。   看着凑到自己面前的铁烙,烧得滚红滚红的,还离着距离他都能嗅到上面的皮肉被烧糊的味道。   他知道烙在身上是什么滋味,他虽没尝试过,但在别人身上尝试过,没有人能坚持几下。   他能坚持几下?   第一下赵四就受不了了,他终于体会到曾经被他动过刑的那些人的感受。   他被捆在刑架上的手脚,一下子鼓胀起来,明明挣扎不了,身体却下意识挣扎起来。手腕脚腕都已被铁环磨破,血肉模糊,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似的,挣扎着,抽搐着,嘶吼着。   他的面孔已扭曲到了极致,眼角崩裂,几欲滴血。   可还不等他缓过来,又听到‘滋’的一声,他脖子上的青筋快要爆出来,眼睛外凸。   “我招。”   刘成嗤笑一声:“善泳者溺,善战者殁于杀,我以为你是个骨头硬的,没想到不过如此。”   说着,他将烙铁扔进了火盆里,转身走了。   等去了外面,薄春山正翘着腿在那儿吃花生米,一颗一颗往嘴里扔。   刘成见他闲适的模样,没好气道:“老子在里面下苦力,你倒好还吃上了?是你娶媳妇,还是我娶媳妇?那又不是我的老丈人。”   薄春山笑眯眯地站了起来:“这不是能者多劳。”   “滚蛋你小子。”   “成了?”   刘成翻白眼:“我出马能有不成的?”   “那行,我先走了。”   “又去闯人闺房?”   薄春山停下脚步,转身挑眉,虽然没说话,但都明白他的意思。   你怎么知道?   刘成嗤笑:“就你小子,进人家门就被人打出来了,也就只有半夜偷偷摸摸上门,说不定还能占点人姑娘便宜。”   你怎么这么懂我?   薄春山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对了,那人的身份可不好办,即使我们这被办成铁案,县太爷那会不会处置还是未知,人家不一定会有什么损失。”刘成道。   “我懂,”薄春山皱起眉,“我先去跟她说,至于接下来怎么办,还要看她。”   “让我说,你也劝劝你那小媳妇,有时候胳膊拧不过大腿也是正常。”   “那倒也不至于,她这个人就喜欢胳膊拧大腿,不然也没今天这一出了。”说到这里,薄春山笑了起来,“你放心那个什么太太讨不了好,我话给你放在这。”   真的?   刘成有些不信。   不知道想到什么,他突然笑了起来:“你小子不趁机落井下个石?”   薄春山也笑了。   “就这样,用得着我落井下石?”   刘成笑骂道:“你小子真是运气好,这事一过,半个媳妇算是到手了,我说你小子办事这么勤快上心。赶紧滚吧,折腾了一夜,老子要去睡一会儿。”   “走了。” 第30章   钱县令一大早起来, 觉得神清气爽。   用过早饭,见时候也差不多了,他去了前衙, 刚坐下让人给他沏了杯茶, 茶还没喝进嘴,事情就来了。   看着刑房送来的卷宗,即使自诩见多识广的钱县令也不禁心有余悸之余,冷汗直冒。   “这事若真让他们办成了,顾秀才这一遭恐怕要遭。”   钱县令在心里试想了下。   如若那寡妇真因不甘受辱而自尽, 死者为大,没人会怀疑一个用死来证明自己的人的话, 那不管外面人说什么, 顾秀才这次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黃烂牙为了达成目的,肯定会大张旗鼓的闹, 县衙为了安抚愤怒的民众, 必然要息事宁人,所以就算有疑点也没用了, 只能是顾秀才背上罪名。   “幸亏何捕头机敏, 竟知道去黄家外面埋伏守着, 不然这次铁定要出人命,这黃烂牙也是胆大妄为, 竟然敢草菅人命!”   “大人, 这草菅人命的可不是黃烂牙,而是、而是另有其人。”刑房的人干笑道。   钱县令还没把卷宗看完, 便继续往下看。   看完后, 他陷入沉默。   良久, 他倒吸一口冷气。   “没弄错?”   刑房的人摇了摇头。   “赵四供词在此, 黄寡妇也说了些东西,这已经不是几人第一次合谋害那秀才,而是第二次,之前那次顾秀才没上套,这次估计也是看顾秀才要被翻案,才下了狠手。”   钱县令没有说话。   “大人,你说这事可怎么办才好?”刑房的人也知道这‘幕后真凶’身份有点麻烦,不禁说道。   钱县令脸色一阵变幻不定:“快去请师爷来。”   这时,一个仆人匆匆走进来。   “大人,齐秀才求见。”   他怎么来了?   钱县令有些头疼,但还是说把人请进来。   .   齐彦不是一个人来的,孙氏母女二人也随同他一起来了。   钱县令有些尴尬。   明明不该他尴尬,可偏偏该尴尬的人不尴尬,反倒他自己尴尬上了。   “齐先生来,是所为何事?”   “齐某听说案子有了新进展,抓到了幕后真凶……”   钱县令一头雾水。   顾玉汝忙上前一步行了礼,才道:“今日有衙门的人前来,说是民女爹的案子已经抓到幕后真凶,民女和母亲实在心中焦虑,才斗胆来问问情况。”   齐彦点了点头。   孙氏来找他,说是案子有了眉目,可她一个妇道人家不便出面,他便跟着一同来了。   唯独就是顾玉汝也跟着来了。不过齐彦倒也没有多想,只当是他和孙氏二人孤男寡女一同出入不太方便,带着女儿要方便些。   钱县令听完后,第一反应是县衙有人太‘尽职尽责’。   “这是衙门的谁去说的?这帮人平时办差怎么没这么迅速?”就没说给老爷一点时间来捋一捋详细?   骂完,钱县令自己尴尬就不说,齐彦等人也有些尴尬。   顾玉汝目光闪了闪,道:“民女也不认识那位差爷,估计是这位好心的差爷知道家中为这事正着急上火,所以特意好心去说了声,还望大人千万不要责怪那位差爷。”   齐彦听出钱县令话音里的异常,问道:“大人,难道说这案子还有什么蹊跷不成?”   钱县令干笑:“没有蹊跷,怎会有蹊跷,就是、就是吧……”   他该怎么说?   难道说,齐秀才你小姨子为了破坏你儿子的婚事,所以故意找人陷害那顾秀才,就是为了毁了他的名声,为此都不惜买凶杀人了?   钱县令会如此犹豫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不想轻易得罪人。   他虽是地方主官,但也就是个七品县令,一个县令对平头百姓来说就是天,可对于地方大户来说,也不算什么。   尤其这案子错综复杂,竟然牵扯了好几家进来,若齐彦没来这么巧,钱县令有空余时间捋捋清楚也没什么,偏偏就赶得这么巧。   钱县令哪知道,他所认为的巧,不过是有人刻意为之罢了。   “大人,可有什么难言之隐?”   “倒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只是……”钱县令叹了口气,“罢了,去把刑房的人叫进来。”   .   刑房的人根本没走,就在外面,所以来的很快。   他把整理出来的案情大致说了一遍。   听完后,不光孙氏不敢置信,连齐彦都一脸震惊。   “大人,此事可为真?”   “自然为真,赵四供词在此,本官与那董家远无怨近无仇,没必要说这种谎。”   齐彦还是难以置信。   “大人勿怪,齐某并没有怀疑大人的意思,只是……”   “本官也知此事让常人难以置信,本官之前也是如此,所以方才齐先生前来,本官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实在是,实在是让人难以想象。”钱县令一通讪笑,又安抚道:“不过现在也只是那赵四的供词,具体真相如何还未问过董家太太,还不好定论。”   他本是安抚之言,却未料到齐彦此时早已是怒火中烧。   害顾明的竟然是自己的小姨子?   她为了栽赃都不惜买凶杀人了?!   “那就让人把她叫来衙门问,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乃天经地义,哪有做了恶事不用负责的!”   齐彦愤怒至极,不然向来体面懂礼之人,何至于竟越俎代庖说出这等命令的话语。   钱县令也未与他计较,只是有些犹豫。   “难道大人不敢将她叫来问话?”   这话说得有些严重了!   钱县令苦笑:“本官怎么会怕一个妇人,就是想着她是个妇道人家,又是董家的太太,罢了罢了,既然齐先生坚持,还不快去董家把董家太太给请过来!”   他一边说,一边给下面的人使了个眼色,刑房的人心领神会下去了。   而这边,齐彦的面容上写满了惊疑不定、震惊、悲痛、失望、愤怒,极为复杂。   他对孙氏沉声道:“弟妹,你放心,若此事为真,为兄定会给你和贤弟一个交代。”   孙氏很尴尬。   本来她也挺震惊愤怒的,可没想到齐彦比她更震惊愤怒,她反而有些尴尬了。   “齐大哥也别太生气,说不定、说不定……”孙氏讪讪的,话也不知该怎么说下去,只能闭上嘴。   .   宋淑月做了个梦。   梦到当年还在宋家的时候,后娘对她不好。   那女人面甜心苦,表面装得一副菩萨样,实则钝刀子割肉,害她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她性格倔强,吃亏了就一定要报复回去,反倒她大姐却总是劝她,惹不起躲得起,以后离得远远的,各自不相干。   她心里那个气,恨铁不成钢,然后忽地一下就醒了。   “什么事?这么吵?”宋淑月皱眉道。   小翠走了进来,神色仓皇。   “太太出事了,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你慌成这样?”   “衙门里来了人,说要请太太去一趟。赵四,赵四,他被抓了。”   宋淑月猛地一下坐了起来。   “什么叫衙门里来人,什么叫赵四被抓了?”   小翠带着哭腔道:“赵四昨儿半夜就被抓了,但他一个人住,就没人跟府里递信。方才县衙来人,说赵四犯了事,要请太太过去说话,太太你说怎么办,是不是……”   宋淑月脸色大变,斥道:“你说话说清楚,衙门的人来是怎么说的?是只说赵四犯了事,请我过去,还是赵四被抓后说了什么?”   是事情败露了?   所以赵四把她供了出来?   还是因为赵四犯了其他的事被抓,所以想求她去救他?   这两者定义不一样,严重性自然也不一样。   见小翠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宋淑月只能命人去打听。   一旁,小翠道:“太太,那衙门的人怎么办?”   宋淑月骂道:“它小小一个的定波县县衙,说来请我过去我就过去?我可是董家的大太太,让他们滚!”   “可……”   “我说的,让他们滚!”   反正她是绝对不会去的,县衙让她过去她就过去,传到了外面,她以后还见不见人?   .   堂上气氛很压抑。   钱县令本想说点什么缓解下气氛,无奈齐彦脸太黑,他只好不作声。中间,他借口去方便,又让人去催了一遍。   过了会儿,去董家的衙役回来了一个,脸色十分难看。   “那董家太太不愿来,说让我们滚!”   我就知道!   钱县令暗中腹诽,这也是他之前觉得这事麻烦的主要原因,若是个男人也就罢,偏偏是个妇道人家,还是董家的人,董家的太太。   “好一个董家!好一个宋淑月!好大的威风!好大的架子!”   齐彦站起来,怒道,“县衙传讯问话,竟让公差滚?置朝廷置官府不顾,她以为她是谁?!你去与她说,就说是我让她来的,她来也得来,不来也得来。”   钱县令这会儿巴不得齐彦出头,自是道:“既然齐先生说了,还不快去。”   衙役忙应道:“是。”   .   董家   宋淑月派出去打听消息的人还没回来,她正在骂小翠等人,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其实她这是迁怒,所有人都知道,却没人敢说什么,整个院里的人都人心惶惶,都知道这是出大事了。   一个丫鬟匆匆跑进来。   “太太,衙门的人说还是请您过去一趟,是齐彦齐老爷请您过去的。”   宋淑月身子一软,心里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这是赵四替她办的事暴露了,可她姐夫是怎么知道的,怎么又搅合了进去?   这时,她派出去打听消息的人也回来了。   “齐家老爷是带着顾秀才妻女一同去的县衙,据县衙那边说,事是昨晚发生的,当场抓了现行,案子是连夜审的,赵四好像被动了刑,没抗住,什么都招了。今儿一大早刑房刚报上去,齐家老爷就去了,不知道和钱县令在里面说了什么,钱县令就命人来董家请您。”   这边宋淑月还没想到主意,那边又有人火烧屁股地跑了进来。   “太太,大姨娘去了老太太院里,老太太知道衙门里来人,就把人叫去问了话。太太,老夫人院里的荣碧来了,说请您过去一趟。”   宋淑月腿一软。   好啊!   这是来了!   都来了!   她脸色煞白,一点血色都无。   小翠见势不对,忙扶了过去,撑住她。   宋淑月靠在小翠身上,喘着气,靠了一会儿,她撑着小翠的手,站了起来。   “去,让人去齐家一趟,”她压低着嗓子,脸寒似冰霜,“跟我姐说,让她使人去把我姐夫叫回去,就跟她说,让她千万帮我这一回,事后我自会去解释。小翠,你亲自去。”   小翠忙点头道:“太太,我这便就去。”   “等等!”宋淑月又叫住她,“让大小姐陪你一起去,我大姐心软,让大小姐跟你一起去求她。”   “小翠这是去干什么,怎么急慌慌的?”死寂中,一个圆脸丫鬟笑盈盈地出现在门前,看着小翠急匆匆的身影道。   此人正是老太太院里的容碧。   她走了进来,先对宋淑月行了个礼,才笑着道:“太太,老太太请你去一趟。”   宋淑月撑着僵硬的笑,站了起来。   “我收拾一下,这便就随你去。” 第31章   堂上的气氛几乎凝固住了。   齐彦一直黑着脸。   有县衙的人过来禀事, 钱县令找了个借口出去了。   陪着又枯坐了会儿,顾玉汝悄悄地扯了下孙氏的衣袖。   两人借口方便,让仆妇领去了恭房。   见四周没人, 顾玉汝压低声道:“娘, 你现在看明白了?”   “我……”   说实话,到现在孙氏心里还在怦怦直跳,她没想到害明郎的竟然是齐家的亲戚,宋氏的妹妹。   其实她心里有很多话想说,想去质问, 可齐彦率先发作,脸比她还黑, 她当面也不好说什么, 憋了这么一会儿,此时反倒不知该说什么了。   “娘你也知道董家是什么人家, 我爹这次的事恐怕是……”   “你想说, 你爹这次的亏白吃了?冤屈白受了?”孙氏不笨,自然看出了一些内容。   顾玉汝道:“娘你方才也看见了, 县太爷那副态度, 明显是不想得罪董家。买凶杀人, 栽赃陷害又如何?人又没死,很好推脱, 董家家大业大, 即使是县太爷也不敢轻易得罪。”   “那你爹的冤屈白受了?大牢白蹲了?我们这些日子的担惊受怕都是笑话?”孙氏咬牙道。   顾玉汝没有说话。   “我就不信她董家能一手遮天,我就不信县太爷能明摆着去偏袒董家人。再说了, 还有你齐伯伯在, 你齐伯伯不会让你爹白受冤屈的, 他方才还说定会给我们个交代。”   顾玉汝觉得她娘有些天真了。   再是正直方正又如何, 牵扯到自家亲戚,还能铁面无私?   齐彦现在生气,只能说这件事的真相对他冲击太大,他若冷静下来,宋氏再去求一求,他还能做到大义灭亲?   他能做到吗?   ……   “你做这些的意义在哪儿?”   “我就是想看一看。”   其实顾玉汝的回答也很模糊,她没说自己想干什么,只是说想看一看。   “虽然我对此乐见其成,但还是要说你做这些意义不大,这世上不是犯错了就会有惩罚,杀人了就必须要偿命,你就算把齐彦逼去了估计也没什么用。”   “我知道,我就是想看看。”   看什么呢?   不甘心?   也许就是不甘心吧。   我尽力了,我就想看看有没有超出预料的结果。   ……   “娘,如果我没料错,等会儿齐伯母应该会派人来请齐伯伯回去。”   孙氏迟疑道:“你怎么知道?你的意思是说——”   顾玉汝借口道:“我以前听齐大哥说过他这个姨妈,此人甚是高傲,以她的性格,她是不会来衙门的,对于她们这种大户太太来说,犯事被带去衙门问话,那是奇耻大辱,董家也不会让她被带走,不然董家的颜面何存?”   “她不露面,这事才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她可能连道歉都不会,不管衙门这会不会惩治她,至少对于我们家来说,应该是得不到任何回应了,好点的情况就是爹可以回家了,黄寡妇叔嫂二人背上所有罪名。”   “你的意思是说,她把你爹害成这样,什么代价都不用付出?”   顾玉汝犹豫了一下,想摇头说虽然明面上宋淑月应该不会受到什么惩罚,但她知道董家也斗得厉害,所以宋淑月这次肯定会栽一个大跟头,因为她的对头不会放过这个打击她的好机会。却明白有些事跟她娘说不清楚,只能点点头。   “不可能,不可能的,你齐伯伯答应会给我们个交代。”孙氏脸色难看,喃喃道。   顾玉汝想了想,道:“娘,我也是这么一说,说不定只是我多想了。”   ……   母女二人回去。   走到门前才发现齐彦不在里面了。   门外的仆人道:“齐家有人来找齐老爷,把他叫出去说话了。”   孙氏脸色一白。   .   县衙后门。   一辆青帷马车里,宋氏在哭,董春娥也在哭。   齐彦站在车前,情绪激动,来回踱步,显然是怒到极致。   “我之前还想莫是别人冤枉了她,见你来了,看来这事真是她做的!她怎么下得去手!”   “真是个毒妇,好狠的心肠!她知不知道,这事若真让她办成了,害的不止是一条命,而是两条命,顾贤弟若真是遭了如此冤屈,以他的性格绝对活不下去!毒妇!蛇蝎毒妇!”   “你也不用哭哭啼啼,是不是她让你来的?如今她犯了事,县衙叫她来问话理所应当,她既然敢做,就要敢认!为何不敢来?!”   宋氏几次想下马车,都忍住了。   这里是县衙后门,虽然平时极少有人到这里来,但也不是没人来。   可这一次,她实在忍不住了。   “你就当救她这一回,错过了今日,改日你什么时候质问她都可以!”   宋氏下了车,抓着齐彦的袖子,哭道:“我知道她手段太狠,你一直不待见她,可她是我妹妹,当年我们还在闺阁时,我性格软,每次吃了后娘的哑巴亏,都是默默忍受,是她护着我,护着我这个不争气的姐姐。”   宋氏哭得泣不成声,鬓乱钗横,哪还记得注重颜面。   “她其实不想这样,她以前也不是这样的,就是在那家里经历的太多,吃了太多的苦,渐渐变成这样了。如今衙门找上了门,事情闹得太大,她那婆婆也知道了,你知道她那婆婆不是个好相与的,又向来偏袒二房,二房如今在一旁煽风点火,她那婆婆将她叫去了,说要让她去跪祠堂。”   “彦郎,你知道的,我和她很早就死了娘,从小没人照顾,也没人撑腰。”说到这些,宋氏更是悲从心中来,“现在,宋家那边是指望不上了,董家那边只能靠她自己,我那妹夫又是个指望不住的,实在是没办法了,她才会叫人求了我。”   “彦郎你就算看在我的面子上,放了她这一回,错过这一日,我让她亲自上门来与你解释。”   “她与我解释有何用?她应该向顾贤弟去解释,跟顾家人解释!”齐彦脸色铁青,斥道。   “好好好,我让她去跟顾家解释。”   宋氏淌着眼泪,一手抓着他的袖子,“求求你,就当我求求你,你就放她这一回,她是个妇道人家,如果真被带去衙门,董家那边如何处置她还不好说,睿儿和春娥两个孩子全毁了,你就看在孩子们的面子上好不好?”   董春娥也从马车里冲了出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姨夫,所有的错都是我的错,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为了我,我娘也不会做出这种的事,都是我痴心妄想,都是我厚颜无耻,姨夫,你要怪就怪我,不要怪我娘。”   齐彦嘴唇紧抿,一言不发。   宋氏啜泣着,一声声,断人心肠。   董春娥哭得脸上的妆都花了,哪还能见到平时的明媚高傲。   “若是这件事闹大,祖母肯定不会放过我娘的,她本就偏袒二房,偏袒她那个娘家侄女的大姨娘,还有董睿,他下半年还要下场,若是我娘出了事,他可怎么办才好……”   一个跪着哭,一个也只差给他跪下了。   齐彦扬首看着天,脑海里一片空白。   “彦郎,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饶了她这一回。等这事过了,我定让她去顾家道歉。”   “这是你说的?!”   宋氏见有望,眼泪都顾不得擦,忙点点头。   “我一定让她去。”   齐彦深吸了一口气。   转身想了想,又转过身来道:“你记住,这事我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也不是看在她的面子上,我是看在两个孩子的面子上,看在睿哥儿的面子上,她还想让她儿子考科举,怎么就敢干出这种事!”   说完,他拂袖而去了,留下两人悲喜交加说不分明。   .   顾玉汝和孙氏还在等。   可一直没见着齐彦回来。   眼见都快过午时了,顾玉汝正想着要不要跟她娘说,回去算了。   这时,一个衙役走了进来,满脸带笑,大声贺道:“恭喜秀才娘子,贺喜秀才娘子,县太爷说顾先生是被人冤枉,让小人这就带秀才娘子去迎顾先生出来。”   孙氏诧异地站起来。   “我丈夫他能、能出来了?”   “当然能!秀才娘子快跟小人去吧,真是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没有冤枉好人,也是咱何捕头神机妙算,咱们大人明察秋毫,顾秀才这次喜得洗清冤屈,真是天大的好事!秀才娘子快跟小人来,小人这就带你去迎顾先生。”   这衙役一通说,把孙氏说晕了头,跟着他就去了,浑然忘了还要等齐彦的事。   顾玉汝跟在后面,本被这衙役的坐念唱打逗得想笑,可笑还没扬起就被她收回了。   ……   母女二人进了大牢,见到了顾秀才。   顾秀才竟然看起来还不错,除了外表邋遢了些,   “本来你们用不着上这来,但黄寡妇说要见见你们,这次能这么快翻案,除了赵四的口供外,她的口供其实也起了很大的作用,所以我想你们应该会愿意见她。”刘成笑着道。   顾玉汝看了他一眼。   心里觉得这个人还不错,看模样是个头儿,但没什么架子,谁知对方发现她在看他,竟对她眨了眨眼。   她一愣,明白过来了,这应该就是薄春山说的那个熟人了?   刘成领着三人去了一间牢房,里面关的人正是黄寡妇。   隔着木栏杆,黄寡妇脸色苍白地坐在一堆稻草里。   她面容憔悴,露在外面的颈子,一条青紫色的淤痕横在其上,看起来分外可怖。   “没想到你们还愿意见我。”   “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只能说恶有恶报吧,我在想害人的时候,也有人想害我……”   她摸了摸脖子上的淤痕,笑得苦涩,“我是真没想到他会想我死,我这一生……罢了,不说这些。”   她看了过来,看向孙氏。   “大嫂对不起,你那天骂我骂得对,可是我当时骑虎难下……顾先生其实是个好人,这不是我们第一次害他了,之前顾先生救我那次,也是我小叔出的主意,就是让我借机勾引顾先生,败坏他的名声。因为没成,才有了这回。”   还有一回?   这次不光孙氏顾秀才,连顾玉汝都有点吃惊。   “你们怎么敢!怎么敢!太丧天良了!”孙氏怒道。   黄寡妇苦笑。   “他说要卖我的妞妞,我也是实在没办法,算了,不说了。”   “顾先生,对不起,我做了坏事,我其实一直很愧疚,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了,事我已经做下了,我也没想着你能原谅我,我想见你们,其实就是想跟您说句对不起。”   黄寡妇跪下来,磕了三个头。   磕完,她又回到那个稻草堆里,就那么坐着,面朝里面的墙坐着。   隐隐的,有小调传来,是当地哩语小调。   听不出唱什么,只能听到模糊的音调,像是娘唱给年幼女儿的小调。   黄寡妇就那么一直哼着,哼着。   .   县衙后门,齐彦目送顾家一家三口离去。   明明人已经走远了,他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艳阳高照,夏天的正午温度可想而知,可他却站了很久,很久。   良久。   他才捂着脸长叹了一声,走了。   ……   县衙三堂,钱县令也松了口气。   他想到方才齐彦来找他时的情形——   “我不管那家是不是有人来找过大人,大人又打算如何和那家作为,齐某只有一个要求,现在就放了顾秀才,帮他洗清所有的罪名。”   明明心里藏着无限怒焰,却又压抑至极。   钱县令笑容僵硬,即是为齐彦的话,也是为他的态度。   可转念想想,又明白了对方为何如此失态。   他甚至有些可怜这个人。   多年的好友,还是未来的亲家,突然遭受陷害,谁知害人的却是自己小姨子,到底是大义灭亲,还是选择包庇呢?   看来是已经有了答案了。   可这颠覆的又岂止是做人的原则?!   只能说是女人误事,女人误事啊。   一个师爷模样打扮的人,在一旁道:“瞧瞧,大人您看之前小的说对了吧,就让他们自己掰扯去,扯清楚了,咱们再来谈公务。我们当时若是帮着齐家,肯定得罪董家,若是帮着董家,又得罪了齐家,你看这齐秀才方才还一副誓不罢休的模样,现在又改了主意,真若上了这群人的当,夹在中间受气吃亏的是大人您。”   “师爷睿智。” 第32章   顾秀才回到了家。   也许之前在牢里时, 还有一些事不明白,但当他听完孙氏的叙述,听完这几日发生的种种, 听完董家太太为何会害他, 听完今日齐彦先是大怒, 后来被家中下人叫出去就再没出现过, 他陷入了沉默。   顾秀才回来, 整个西井巷的人都知道。   但顾忌着主人家可能心情不愉,这次竟再无一人上门, 不过大家都知道顾秀才是被冤枉的,如今害人的人已被下了大牢。   顾家这两天很安静, 连向来闹腾的顾玉芳这次都不敢说什么。   “你说这人怎么能这么坏,就为了一门亲事, 何至于如此?”   “你说我们是不是天降奇祸?冤枉死了?莫名其妙被人害一场,如今害人的还不知道会不会有报应,反倒弄得我们如此难受……”   “你说齐家那儿……”   “之前在县衙时,玉汝就在与我说, 说这次恐怕也就是你能回来, 那家什么也不会说,什么也不会做。我可怜的女儿,如此聪慧剔透,竟碰上了这样的事……”   “这次好多事都是玉汝出的主意,我猜是不是永宁帮忙出主意的,她说不是,见她不愿多说, 我也没有细问。你说出了这么个事, 以后玉汝和永宁二人……”   “这门婚事可怎么办才好……”   顾秀才什么也没说, 只是沉沉地叹了口气。   .   县衙那很快就出了结果。   顾秀才是被人诬陷,害人的是黄寡妇和黃烂牙。这叔嫂二人因想讹诈人银钱,便使计诬陷顾秀才,如今经过县太爷查明真相,终于破了案。   至于为何黃烂牙叔嫂二人想讹诈银钱,却偏偏使了这样的拙计害人,还有那顾秀才家境也不太好,如何能讹诈到银钱?   这里面漏洞实在太多,不过县衙都张贴了布告,想来应该是真的,普通的百姓也不会去较这个真,只知道顾秀才真是被冤枉了。   对于含冤受辱的人来说,能洗清罪名就是好,注重的不也是这个吗?   真是皆大欢喜!   这次终于有人敢上顾秀才家的门了,可惜顾家的大门紧闭,竟仿佛无人也是。   见此,这‘喜’意无端就散了几分,也有人猜出事情恐怕不简单,却也不好多嘴询问。   ……   “顾玉汝,顾玉汝。”   顾玉汝有些无奈,停下脚步。   “你说你在外面瞎逛了大半天,这大街上有什么好逛的?”   “我在街上瞎逛了大半天,都被你知道了?千里眼顺风耳都开着?”   薄春山笑了两声,道:“可不是,我这千里眼和顺风耳一直开着,你出家门我就知道了,本想着你是不是去你大伯家,谁知你是瞎逛。”   还逛了挺久,不然薄春山也不会找过来。   顾玉汝轻叹了口气:“我没事,就是四处看看。”   说四处看看是假,心情不好是真,薄春山这几天也听到不少闲言碎语,说是顾家大门紧闭,他用脚趾头都猜得到怎么回事。   不过这些他都没说,他想了想道:“天这么热,你到处逛着不累?走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你跟我走便是,我总不至于把你拉去买了。”   “那谁知道你会不会把我拉去卖了。”   薄春山笑道:“我才舍不得把你拉去卖了,就算是卖,也是我买了去,买回去给我当媳妇,给我生小崽子,生一窝小崽子。”   顾玉汝没料到薄春山突然来这么一出。   她自认自己现在不同以前,也免不了红脸,同时还有些恼。   他就是故意的!   看他笑得得意,她抬脚给了他一下。   “那就带路吧,少废话!”   薄春山被踢得呲牙,明明没感觉,也就碰了下他的靴子,他反而往前趔趄了一下,还装出一副受到惊吓的模样。   “奶奶别生气,小的这便带奶奶去那好地方,保准奶奶去了心情大好。”   “你这是跟谁学的怪模样?”顾玉汝没好气道:“我才不是奶奶,我还没嫁人呢,你胡说什么。”   “等你嫁给我,你不就是薄家少奶奶了?”   顾玉汝决定不理他。   .   定波县有江有河,水其实挺多。   又绕过了一条巷子,来到一个小小的埠头前,靠着水边系着一艘小舟,是当地特有的乌篷船。   船身不大,船篷低矮,不过里面倒是可以坐几个人。   船夫似乎认识薄春山,见了他来就招呼了一声,薄春山上前与船夫说了几句话,接着顾玉汝就看见船夫上了岸,船上只留下薄春山。   “薄春山,你这是干嘛?”她诧异道。   船夫笑着道:“姑娘别怕,这小子撑船撑得不比老头差,十几岁就能下河打鱼,快去吧。”   “老人家……”   可船夫已经走了。   船上,薄春山已经把船夫的斗笠戴上了,冲这里不断招手。   “顾玉汝,你快上来。”   顾玉汝只能上了船。   ……   乌篷下,船板上铺了细草席,十分干净,刚好可以坐人。   顾玉汝在里面坐下。   薄春山将斗笠下的绳子系好,撑着篙的手一使劲儿,船就走了。   定波县水多,城里自然有水道,但水道并没有像明州城那样密布全城,除了环城而过的几条河道外,多数是从下县(县北、县西)到上县(县南、县东)的。   小船一路行来,就见水道两旁房屋瓦舍徐徐划过。   渐渐的,水面慢慢开始扩大,人声车声远离,四周清幽起来。   “以前这船是渔船,后来陈伯上了年纪,就把船改了改,改成渡船,平时载几个人,或者帮人送送货,也足够他嚼用了。”   斗笠戴起来,谁还认识那撑着船的船夫是薄春山?   他的姿势十分熟练,有板有眼的。   顾玉汝看得啧啧称奇:“你怎么会撑船?我听那位陈伯说你十几岁就能撑船打鱼了?”   “我要说我打算做个渔夫,你信不信?”   不等她说话,他又道:“不过那时候我还不大,才十多岁点儿,因为经常下河凫水,就认识了陈伯,平时没事的时候,就帮他撑撑船打打鱼什么的,我跟你说,我下网可不比陈伯差。”   说着,他突然停下来,将船篙插进水里,从一旁水桶里拿出了个渔网。   渔网不大,卷成一团。   他拿在手里理了理,笑着说了句‘我就知道他忍不住’,便站了起来,一手在前一手在后,两头抓着,随着一声轻喝,他手臂肌肉的鼓胀,渔网被他撒了出去。   “这能打得到鱼?”   顾玉汝有点不信,他知道哪儿有鱼吗?   “若是打到怎么办?你拎几条回你家,做好了端出来给我下酒?”   “你先打到再说!”   “那就说定了。”薄春山才不管再说不再说,先讹上就是,他看了看水里,笑眯眯地道,“网是小了点儿,但聊胜于无,肯定能打几条。”   船停了下来。   也没事干,薄春山低头在一旁框子里翻了翻,翻出两个大毛桃。   用水桶从河里舀了半桶水,洗了洗,扔了一个给她。   顾玉汝捧着,一时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   “没跟人船主说,吃了不太好吧?”   见她那犹犹豫豫的小摸样,薄春山笑得见牙不见眼。   “吃你的就是,这就是陈伯留给我的。”   顾玉汝不信,以为是他随便找的借口。   薄春山想了想,解释道:“他算是我半个师傅吧,那时候差点跟他当渔夫了,我每个月都会有固定几天过来看他,他知道我会来,所以提前准备的。”   ……   阳光灿烂,水声细微。   斗笠遮挡住了阳光,让他的脸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下,却不显阴霾。   这样的薄春山脸上少了点东西,少了戾气和讥诮,整个人气质不再猛烈,而是变得和煦了许多。   顾玉汝在想,一个十多岁的小少年——虽然薄春山说得轻描淡写,但她还记得听来的那些闲言碎语。   那时候他在做什么?   在西井巷人的嘴里,他在当小地痞,在讹人小摊小贩的银两,可谁又能知道这个旁人眼里的小地痞,其实那时候就在打算以后当一个渔夫?   顾玉汝不会觉得当渔夫是薄春山在闹着玩,她觉得他那时应该是把这当成了谋生的本事,所以结识陈伯后帮他做一些事,其实就是为了学本事。   薄春山的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淡出西井巷的人视线的?   好像就是从她慢慢学好了以后。   学好了,是西井巷那些妇人们嘴里的说辞。顾玉汝也听过几耳朵,说是邱氏去洗衣房给人洗衣裳挣钱,说颜铁匠和邱氏其实没断,有人晚上的时候瞧见过他进薄家的门,说颜铁匠的娘一见人就念叨,说邱氏害了颜铁匠。   颜铁匠一直没娶,他和邱氏好像一直这么糊里糊涂的,西井巷的人念叨了几年,后来习以为常,也就不念叨了。   顾玉汝还听说过,薄春山跟他娘邱氏大闹过几次的事。   好像也就他十来岁的时候,她听的原版是:薄家那小泼皮可厉害了,跟他娘吵,管着他娘,不准她跟男人来往。   男人指的是颜铁匠,那会儿好像也就剩了个颜铁匠。   顾玉汝其实知道薄家很多事,都是零零碎碎听来的。   以前总觉得这些东西记忆模糊,也记不起来,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多的那份记忆的原因,现在回忆起来,总觉得这些以前的闲言碎语,现在在她脑海中异常清晰。   邱氏渐渐‘学好了’,大家少了谈资,终于不再议论她了。   相反,薄春山名声一天比一天坏。   其实一开始薄春山名声不坏,他是泼皮,可毕竟是个小孩子,也没大人会与他真计较。他名声坏是有人知道他讹小摊贩的银两,跟人打架,经常往赌坊妓院这种地方跑,再后来等他大些跟妓院赌坊的人混在一块,又听说他四处管人放债收债,名声就真的臭大街了。   ……   “那当时为何没继续学下去了?”   “为何?”   薄春山一愣,突然视线一转:“可以起网了。”   渔网不大,所以拖起来并不费力,等薄春山把渔网都拖到船板上,顾玉汝就看见里面有鱼在跳动。   真有鱼!   只是隔着渔网看不清大小和数量。   薄春山打开渔网,熟稔地开始捡鱼,捡了就往水桶里丢。   “这地方没鱼窝,鱼不大。”   小的指节长短,还有些半大不小的,倒也有两条稍微大些的,约莫有两斤左右。   “看来今晚的下酒菜有了。”   顾玉汝有点没好气,他还真记着让她做了给他下酒?   脸呢?   好大的脸!   其实顾玉汝会做饭,可是因为那个记忆的原因,她总觉得自己现在好像忘记了很多东西,怎么说呢?就好像做绣活做饭这些,感觉就像很久没做过了,隔着一层,做起来没那么得心应手。   “顾玉汝,你说等我以后娶了你,我打鱼,你给我当渔婆好不好?” 第33章   渔婆, 是地方哩语,也就是渔夫的老婆。   因为渔夫打了鱼会拿去卖,有时候男人没空闲, 就是妇人去买, 久而久之就有了渔婆这个称呼。   “你又在瞎胡说!”   顾玉汝不想理他。   也许之前她还会因为他说什么娶呀嫁呀, 觉得局促脸红, 可这厮没事就挂在嘴上, 次数多了她也麻木了。   “薄春山,你有没有想过以后换个行当做?总不能等以后上了年纪, 还是给人赌坊收账吧?”   给赌坊收账,这是顾玉汝通过铁娃和薄春山的只字片语, 以及西井巷里一些传闻,判断出来的。她没有当面问过薄春山, 他到底是干什么的,靠什么谋生。   “顾玉汝,你现在开始操心我以后老了,是不是打算嫁给我了?”   又来了, 又来了!   “你能不能说点正经话?”   “我难道不正经?你去街上瞅瞅, 看看街上有没有我这种长得英俊正经的人。”   刚好薄春山收拾完鱼和渔网,又用桶里的水洗了手和脚丫子,一张大脸就凑了过来。   猛地这么一下,吓了顾玉汝一跳。   可对方端正的五官,也映入她眼底。   剑眉、俊目,眼角有些微微上扬,不是齐永宁那种如玉公子, 轮廓稍微深了一点, 但更显硬朗。   确实, 确实长得还行?   “好好好,你说我不正经,那我们就来正经点说,顾玉汝你觉得我以后做什么好?你看我想娶你,肯定要过你爹娘那一关,你爹娘喜欢做什么行当的?你说说看,大不了我换个行当就是。”   顾玉汝感觉脑袋疼。   他又来了,说着说着又开始没正经。   “你看你又不说,要不这样?你喜欢我做什么行当,我就去做什么,为了你,我做什么都行。”   船篷本来就不大,顾玉汝坐在进口处,外面明明还有很大的空地,他偏偏不去,非要就凑在旁边。一边说着话,一边擦脚穿鞋。   人家这么随意,顾玉汝也不好表现的‘我要离你远一点,男女授受不亲’什么的,谁知他说着说着,脸又转了过来,凑得极近。   薄春山的声音是偏浑厚低哑的,这样的距离,这样狭小的空间,让顾玉汝心里就是一跳,下意识看了过去。   他的脸在笑,嘴里漫不经心地说着话,眼神却很认真。   认真?   “薄春山……”   “顾玉汝,你该不会以为我说要娶你是说着玩的吧?你看你眼见和那秀才是不成了,你不嫁给我,还能嫁给谁?”   “你怎么知道我跟齐永宁不成了?”她下意识说。   他笑眯眯的:“成不成你心里没数?闹成这样,齐家这几天没上你家门吧?那天你把老齐秀才逼去县衙,最后什么用也没起,县衙的布告我看了,明摆着的事,你爹受那么大的委屈,也没个说法,你跟那秀才还能成?”   “你倒是清楚我家的事。”顾玉汝淡淡地道。   “那必须的!这事我全程帮着你办,能不清楚?你看你之前不提,我也就没落井下石,换做是谁都得扔俩石头砸那秀才。我薄春山虽不是个正人君子,但不做那落井下石的事。你也别伤心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难道我还没那秀才对你好?我承认,他是长得比我俊点,但俊能当饭吃?小鸡崽似的,我一只手就能将他提起来扔河里去。”   本来顾玉汝听得直皱眉,听着听着反倒噗地一声。   她不该笑的,可想到小鸡崽儿,想到薄春山把齐永宁提起来扔河里去,就实在忍不住了。   “开心点了吧?”   他声音里微微有些轻叹,“开心了就行,一个大姑娘家到处乱跑,你要是长得丑点我还能放心,这么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到处乱跑,丢了怎么办?”   “丢不了!”她板着脸道。   心里却又有点暖暖的,他带她到这里来,又说了这么多不正经的话,其实就是为了逗她开心?   船顺着水流缓缓飘动着,让人几乎感觉不到动静。   一阵微风吹来,顾玉汝突然感觉神清气爽,心里的郁气顿时散了了。   “我得回去了,出来太久。”   “行,走吧。”   船往回走,回到那个埠头。   薄春山把船系在石柱上,两人上了岸。   “船放这没事?”   “丢不了,陈伯就住在这附近。”   临走时,薄春山拎了两条鱼,就捡了那两条大的。   一路往回走,快走到西井巷附近时,就变成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了。   薄春山主动在后面的。   还算他识趣。顾玉汝心想,同时又有些心情复杂。   “薄春山,你还是换个行当做吧,正经的行当,踏实点的。”到巷口时,顾玉汝突然停下脚步道。   她想起记忆里,后来听说他被下了牢的事,这事是听来的,她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事什么时间,总之离了那一行,应该不会旧事重演了吧?   “行。”   他答应得非常爽快。   “我是说认真的。”   一时,顾玉汝也看不出他是不是认真的,不过他帮了她这么多,她觉得有必要帮他规避这次牢狱之灾。   “我也是认真的。”   “玉汝!”   一个声音在前面不远处响起。   顾玉汝看了过去,是齐永宁。   她心里还在想齐永宁也不知看没看见她跟薄春山说话,这时齐永宁已经走过来了。   “我有话跟你说。”齐永宁看着她道。   他没有注意跟在后面的薄春山,顾玉汝心想他应该是没看到的。倒不是她觉得自己跟薄春山说话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只是齐永宁脸色不对,能不节外生枝最好。   “你怎么来了?”   “我有话跟你说,你跟我走。”   说着,他就来拉她的手,顾玉汝下意识躲了一下。   齐永宁感觉出她的躲避,眼中闪过一丝沉痛。   “玉汝!”   “你有什么事?去哪儿说?”   “你跟我走。”   两人一前一后往巷外走去。   顾玉汝竟有种不敢抬头的感觉,因为她经过时能明显感觉到薄春山正在看她。   这家伙今晚会不会又来闯她闺房?   这一刻,划过她脑海的,竟是这个想法。   .   齐家   连着多日,齐家都笼罩在一片低气压之中。   主人家都不高兴,下人们自然都绷紧了神儿。   房里,荣婆子正在劝宋氏。   “太太,你又何必跟老爷怄这个气。”   宋氏垂着泪:“这哪是我在跟他怄气,明明是他在跟我怄气,我也不是没跟他解释,可他根本不理我,一睡书房就是多日。”   荣婆子叹了口气:“老爷心里还气着,太太低个头又何妨,说到底这事是二姑娘牵连了你,若不是她,你和老爷也不会闹成这样。”   宋氏用帕子擦着眼泪,也是满腹委屈。   “他见我就没多余的一句话,只管让我去寻淑月让她去顾家道歉,可奶娘你清楚的,淑月现在什么情况。那日我求着他,他没硬顶着让淑月去衙门,可董家那边都知道怎么回事了,董老太太嫌她丢了董家的脸,说要送她去乡下祖宅,还罚她去跪祠堂,一跪就是三日。   “她身子本就不好,又好强,哪里能受这种气,才跪了第二天人就倒了,我去看她,见她憔悴虚弱,难道我不心疼?到底是我亲妹妹,她都这样了,我还怎么逼她去顾家登门道歉?”   “可谁叫太太你当初答应老爷的,你明知道二姑娘的性格,就算她人是好的,她也不会去顾家的。”   荣婆子没说错,宋淑月不会去。   她这一辈子,除了在有限的几个人面前低过头,那也是看对象看情况,怎可能会去跟顾家低头。   打死她都不可能。   当然这么说也不太严谨,也许当时事发时,如果逼狠了,她可能会低这个头。   可如今脸丢了,苦头吃了,罪也受了,她是怎么都不可能去跟一个穷秀才家道歉。因为她清楚董家不会拿这事逼她怎么样,别看董家有人拿这事做筏子对付她,可那是董家内部的事。   在外面,董家反而要帮着她遮掩,因为董家丢不起这个脸。   她是董家大太太,就是董家的脸面。   所以她为何要去跟一个穷秀才家道歉?   “我当时那不也是没办法,我不这么说,他就硬顶在那儿,闹成那个样子,我也没办法。”宋氏委屈道。   都有自己的理由,都有自己的借口。   那能怎么办?   “还有永宁,我可是他亲娘,连他都不站在我这边,跟他爹一起逼我。为什么一定要道这个歉?道个歉能多块肉?为什么非要逼我!”宋氏越说越生气,越说越伤心。   “少爷可能是考虑和顾家的关系,他和那顾姑娘,唉!”说到这里,荣婆子也说不下去了,只剩了叹气。   齐彦和齐永宁想缓和与顾家的关系,可顾秀才吃了这么大的亏,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你做坏事的人一句话都没,换谁都没办法咽下这口气。   就算顾家能咽下这口气,可齐家人哪有脸当做没事发生?   齐彦是什么为人,齐永宁是什么为人?齐家马上就要和顾家过定了,东西都准备好了,现在闹成这样,谁不是着急上火?   反正荣婆子就没见过齐永宁会慌成这个样子,至少他长大后就没见过了,可这一次她知道少爷是真急了。   可他光急有什么用?   宋淑月那不会低头,也没办法出门,顾家那拖一天,情分就被磨薄一分,能经得起多少时间消磨?   可齐永宁能冲到董家去,把宋淑月拉出来去顾家吗?   他不能,那是他的长辈。   所以宋氏才会说丈夫儿子一起逼自己,只有她最合适,可她也没办法。   事情僵在这儿了。   “大不了不做这门亲事就是,现在闹成这样,还怎么结亲!”宋氏撒气道。   荣婆子赶忙道:“我的太太,这话可千万别让少爷听见,现在这时候要是少爷听见了不是没事找事。”   “那我能怎么办?你告诉我,我能怎么办?!都来逼我,我能怎么办!”   宋氏一噎,又哭了起来。 第34章   “顾叔还好吧?”   顾玉汝低着头想, 她该怎么说?   还不错?还行?能吃饭,能睡觉,就是成天唉声叹气?   “还行。”她说得很干。   看得出顾玉汝在回避自己, 齐永宁眼中闪过一抹沉痛。   “这件事我很抱歉, 都是因为我……”   顾玉汝在心里叹了口气, 抬起头。   她想笑, 没笑出来。   “这事其实跟你没什么太大的关系, 你也不要把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说到后面,可能因为齐永宁一直盯着她看, 她有些不自在,偏开了脸。   “当然跟我有关系, 若不是因为我,我姨母她也不会……”   顾玉汝有些不耐烦了。   “好, 都是因为你,还有呢?”   似乎没料到她是这个态度,语气还这么冲,齐永宁一时竟有些哑了。   过了许久, 他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玉汝。”   “齐永宁, 我知道你觉得是因为自己,所以我爹才有了这场莫名其妙的大祸,你觉得很愧疚,我都知道。但是你明不明白,现在这事你愧疚没用懂吗?”   齐永宁俊美的脸上闪过一抹狼狈,垂下眼睑。   良久才道:“我懂。”   顾玉汝还从没见过齐永宁这样,两辈子加起来都没有。   齐永宁竟然会这样, 竟会露出如此弱势表情?!   她没忍住笑了一下。   “你懂了就行, 那我先回去了。”   .   顾玉汝默默地往回走。   还没走进巷子, 就看见路边站着一个人。   正是手里拎着两条鱼的薄春山。   她眼神动了一下,往他那瞅了一眼。   他没说话,对她扬了扬手里的鱼。   “你还真打算让我把这两条鱼拿回去?”她率先开口,因为她想到方才她经过时他站在一旁盯着她。   薄春山笑了笑:“这不是说好的吗?”   “那……好吧。”   难得这一次,她竟然没提出异议。   薄春山也不知看没看出来,把鱼递给她,也没说什么,就目送着犹豫走过去的顾玉汝离开了。   ……   我为何要觉得心虚呢?   顾玉汝蹲在一旁看孙氏剖鱼时,心里还在这么想。   她不敢剖鱼,还是她娘疼她,说她来。   “这鱼倒是挺新鲜,半下午还能买到这么新鲜的鱼。”孙氏感叹道。   一般鱼都是一早一晚新鲜,早上赶早市,临近傍晚都是下午捕捞的,一般数量不多,也不容易买到。   “也是回来时路上碰见的。”   “那等会打算怎么吃?有两条,都煎了?”   顾玉汝还在想薄春山说‘你拎回去做了端出来给我下酒’的话,想了又想,她难得犹犹豫豫道:“要不都煎了吧,用红烧的,做好了我给阿奶送一条去,今天回来的时候阿奶还在说想吃鱼了。”   “真是个孝顺的姑娘。”孙氏赞道。   顾玉汝脸红了。   心里在跟顾老太太道歉,每次都是拿您老当借口。   说起烧鱼,孙氏可是一把好手,想着女儿还要给老太太送一条去,她就打算先做一条,先让女儿送去,刚好赶回来可以吃晚饭。   先给鱼身开花口,抹点盐,腌上一会儿。   准备葱姜蒜的时候,顾玉汝说她来做。孙氏以为她是想练手艺,也没拒绝,就站在一旁给她打下手。   锅烧热,热锅冷油,鱼下锅就不会粘锅。   用小火慢煎,等两面都煎黄了,炸葱姜蒜,放大酱、盐和醋,些许糖,两面都煮上一会儿,再加半碗水慢炖。   俗话说千煮的豆腐万炖的鱼,这两样都是越煮越入味,越煮越好吃。   鱼炖一会儿,就可以出锅了。   放进深碟,再搁进竹制的提盒里,顾玉汝提着提盒,犹犹豫豫走出家门。   走出家门后,她才想起一个问题——   她应该怎么给他送?   ……   顾玉汝走出西井巷。   她有些后悔了。   可人已经出来了,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走。   总不能站在路边让人打量?   走了一会儿,她的脚开始疼了,她今天走了太多的路。   她不想走了,站在那儿心想:你不是有千里眼顺风耳吗?赶紧来拿,再不来拿,送给阿奶吃去。   薄春山看见顾玉汝时,就见她可怜兮兮地站在街角,像他幼时看见的在路边没人要的小狗。   他清了清嗓子,道:“你真给我送下酒菜了?”   顾玉汝看他脸上的笑,觉得他有点不怀好意,怀疑他是不是躲在边上看她许久了。   “你是不是早就跟出来了?”   “没。”   “拿好,吃完了盘子和食盒收好,等哪天我去大伯家,你让人送给我。”   她快速说完,快速走了。   留下薄春山拎着食盒,摸着下巴笑。   .   “快到吃饭的时候,怎么出去了?手里拎的什么?”   薄春山咳了一声:“别人送了条鱼给我下酒。”   邱氏狐疑地看了儿子一眼,总觉得他有点不对劲,不过她倒也没多想,她正在往堂屋端菜,也顾不上这些。   菜在桌上摆好,邱氏做了三个菜,本来不觉得少,听见儿子说要喝酒,往那儿坐时免不了想菜会不会少了。   谁知薄春山没去拿酒,反而拿了个碗盛饭,盛了满满一大碗饭。   一般薄家饭桌上,吃饭就是吃饭,是没有多余话说的,顶多就是邱氏念叨几句儿子,也就几句罢了,她也不敢多念叨。   见邱氏没对鱼动筷子,薄春山想了想,道:“你尝尝,味道还不错。”   邱氏也就去尝了,尝完了觉得味道真不错,不错到有些熟悉。   因为这个,她也没说话,她在想到底是哪儿熟悉。   薄春山见她没说话,皱了皱眉。   “味道怎么样?”   邱氏诧异地看了儿子一眼:“味道不错,是酒楼里的?”   薄春山笑了,含糊道:“应该不是酒楼里的,我也不知道,别人送的。”   这个笑,让邱氏更觉得儿子不对劲了。   可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和儿子向来话很少,不是她不愿跟他说,而是他不愿跟她说,说多了他就不耐烦,这孩子打小就是犟驴。   脾气大,主意多,人也浑。   邱氏想了想,还是说了自己一直挂在心里的事。   “你年纪也不小了,一般像你这个年纪的,很多都当爹了,我也管不住你,可你总不能让薄家的香火断了。”   薄春山皱起眉。   他本来心情很好,都多吃了一碗饭,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可想起顾玉汝,他想了想,道:“这事你就别操心了,等着我给你娶个儿媳妇回来就行了。”   顿了下,他皱着眉又道:“你也别光说我,你跟铁匠那事到底怎么打算?我很早之前就跟你说过,我不反对你改嫁,要改嫁早点改嫁,别等着一把年纪了闹笑话。”   邱氏眼圈一热。   她倒不是伤心,而是听出儿子话里潜藏的意思。   曾何几时,他从坚决反对,到视若无睹,到不理不睬,到今天说了这种话。   儿子还是心疼娘,虽然他浑。   “我都一把年纪了,改什么嫁,我现在就想让你给我娶个儿媳妇回来,好让我抱孙子。”   薄春山看过去。   过格了,过格了。   他娘从不会用这种‘过格’的口气与他说话,可能是以前闹得太僵,后来他娘待他就多了几分小心翼翼,少了几分这种‘过格’的亲近。   他有点不习惯,本来不想说话,想了想,还是道:“你着什么急,快了。”   邱氏心里一跳。   “真快了?”   薄春山的脸一僵,但还是点点头。   “是哪家姑娘,我可认识?你可别给我找个不三不四的,要找就找正经人家的姑娘,最好像顾家大女儿那样的,人勤快,长得好,关键要心地善……”   薄春山本来不想说话,又听她娘老生常谈,没忍住问道:“你每次催我娶媳妇,总拿顾玉汝打比方,你就那么喜欢顾家那大女儿?”   “那姑娘性格好,对人也有礼貌,娘喜欢她怎么了?当然,我喜欢是我的事,你也娶不上人家。再说了,那姑娘已经说人家了,我就是打个比方,要你照着这样的找,别找那些不能过日子的……”   邱氏又开始絮叨了。   薄春山吃完鱼,站起来,走了。   邱氏也没觉得有什么,这小子就是这么浑,每次跟他说正经话,他都不耐烦。   可提起顾家,邱氏突然想起来刚才吃的鱼味道熟悉在哪儿。   邱氏和孙氏其实不熟,彼此都知道对方是谁,但从没有打过交道,住在一条巷子几十年,从没说过话。   可有一回,薄家的邻居田家清客。   这田家估计是西井巷里唯一和薄家有来往的人家,那是因为以前邱氏救过田家的女儿。田家女儿幼年有一次差点被拐了,是邱氏发现了把拍花子的人撵走了,自那以后,西井巷就算人人都不待见邱氏,田家一家老小却跟她关系都还不错。   那次田家请客,临到做饭时家里的大酱没了,田家儿媳妇跟孙氏关系不错,就往顾家去借了点。   这大酱虽都是一个咸味儿,但每个人做出来的还是味道不一样,有人做的大酱好吃,有人做的不好吃,还有人做一缸坏一缸的。   田家儿媳妇跟邱氏提过好几次,说孙氏大酱做的好,那次用顾家的大酱烧了鱼,确实味道好极了。   现在这鱼的味道,就跟那次的味道差不多。   “这是别人送给春山下酒的。”   邱氏埋怨自己多想,埋怨归埋怨,她还是拿着筷子沾了沾盘里剩下的酱汁尝了尝。   尝完,她还是觉得有点像。   “你吃完了,那盘子洗了,和提盒放一起,到时候我抽空给人送去。”薄春山在外面说。   “知道了。”   邱氏应着,眼睛不由就往搁在角落大柜上的食盒看了一眼。   一眼过去,觉得有点眼熟。   很普通的食盒,用竹子编的,许多人家都用这种。   可这食盒的手柄上,却系了一根红绳编的络子,那个络子有些眼熟,她好像在哪儿见过。   .   顾家   今晚的鱼受到全家所有人的欢迎,连这几日郁郁不乐的顾秀才都不禁多夹了两筷子。   “你娘做的鱼,就是好味。”   “你要是喜欢,明天我再买两条回来,专门做了给你下酒吃。”孙氏道。   顾秀才露出一个笑。   “阿秀,辛苦你了。”   “辛苦什么,只要咱一家齐齐整整就行。”   说着,孙氏又开始眼圈发热,“你是不知道,你不在家那几天,我一宿一宿睡不着,我就想你肯定受不了这个冤屈,我害怕你撑不住,想不开,再出了什么事,一家大小可怎么办。”   桌上的气氛又开始低迷起来。   顾玉汝嗔道:“娘你说这些做甚,事情不是过去了,快吃饭吧。”   “好,吃饭,都多吃点。是娘不对,不该提这些。”孙氏忙擦擦眼泪。   顾秀才沉沉地叹了口气,本来刚见点笑,现在又成了浓眉紧缩。   顾于成紧紧地捏着筷子,眼睛晶亮。   “爹娘你们放心,我一定好好读书,等以后我考中功名当了大官,一定让那董家好看。” 第35章   这些日子发生的这些事, 也让小小年纪的顾于成意识到人力有穷时,意识到如果你不行,旁人欺负你也就欺负你了。   如果顾家不是个穷秀才家, 别人敢这么欺负顾家吗?   再进一步讲, 如果顾秀才不仅仅是个秀才, 他是个举人, 甚至进士。秀才虽是读书人, 受人尊重,可说到底还是底层人,秀才受普通人尊重,可在某些人眼里其实与普通人无疑。   因为你太渺小, 太卑微,旁人连与你对话都不屑,更不用说道歉。   受了屈辱又如何?   人又没死,你能避免牢狱之灾,就该庆幸!   如果今天顾秀才是个举人,可能根本没有这一茬事, 因为一个举人家不会配不上齐家,宋淑月就算想对付顾家, 还要掂量看看敢不敢下手。   因为举人已经可以做官了。   如果顾秀才是进士。   那么今天这一幕绝对不会发生, 即使发生董家也早就登门了,可能登门道歉的不是一个宋淑月, 一个小小的董家太太, 而是董家的当家人。   这就是区别, 这就是现实!   顾秀才突然哈哈一笑, 感觉茅塞顿开, 竟仿若重生了一回。   而一桌人都被他吓了一条, 都在想是不是顾秀才心中郁气太重,所以有点不正常了。   “无事,我只是想通了一件事。”   顾秀才笑道,有些感叹:“曾经我自诩能力有限,才学有限,又不善言辞,即使考上功名做了官,恐怕也做不了一个好官,不如当个教书先生,教书育人,也能照顾家里。现在想想,人若失了斗志,瞧不起你的又何止是他人,我儿不过十来岁,就知道进取努力,我这个当爹的倒是不如你。”   顾于成想说什么,顾秀才打断他道:“与你无关,爹只是想明白了,以后也该努力努力,毕竟现在也没老得只剩一把骨头。”   此时,所有人都能看出顾秀才精神焕然一新,虽然顾于成孙氏等人还不明白为何会这样,但只要振作起来就是好的,毕竟谁也不想家里人成天都愁眉苦脸的。   顾玉汝也乐见其成。   她也没想太远,只想这一次对她爹来说宛如新生无疑,只要他能振作起来,未来顾家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   .   鉴于这些,用完饭顾玉汝没回房,而是去了顾秀才和孙氏屋里。   “玉汝,有什么事?”   “爹娘,今天齐永宁来找我了,我回来见家中无人提起,想来他应该是没来家里,只在外面跟我说了些话。”   “永宁——”孙氏迟疑道,“他跟你说什么了?”   “也没说什么,我看他那样子,似乎挺愧疚的,我也不知跟他说什么才好,只说了这事他愧疚没什么用,后来他就走了。”   孙氏叹了口气。   “永宁是个好孩子,可惜……”   齐永宁背着顾家人来找顾玉汝的意思很明显,估计董家那边也就这样了。就像顾玉汝说的那样,董家不会再有任何说法和回应,齐家估计也是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也只好避而不见。   所以才是齐永宁背着人来,不然就是齐彦带着齐永宁一同上门了。   孙氏和顾秀才都没有说话。   顾玉汝当然知道他们为何沉默,还不是怕说多了自己难过,毕竟她和齐永宁是青梅竹马的感情,现在事情闹成这样,这门婚事恐怕是悬了。   这几天她娘的愁眉苦脸,和她爹的唉声叹气,宋淑月害人和齐家那边的反应是一茬,其实最主要的还是她的婚事。   “爹娘,从衙门里回来后我也想过,现在闹成这样,不如这门婚事就算了吧。”   “玉汝,你……”孙氏震惊道。   她没想到女儿会这么爽快的就说婚事算了,青梅竹马的感情,就这么算了?   “娘,我知道你觉得可惜,又心疼我,觉得我和齐永宁是青梅竹马的感情,婚事说了这么多年,所有人都知道我应该是齐家妇,可这到底不是还没定亲吗?”   孙氏迟疑道:“永宁是个好孩子,这事认真说起来跟他没什么关系。”   “娘,我知道跟他没什么关系,可你要知道,我嫁给他,就等于是嫁给了齐家。那董家大太太是齐永宁娘的亲妹妹,这次的事虽表面上似乎过去了,做恶事的人似乎毫发无伤,但我知道董家其实内里斗得厉害,那宋淑月不会讨好。”   顾玉汝顿了下,让孙氏顾秀才消化这些话里的意思。   “娘,你说,宋淑月在我家身上吃了这么大的亏,齐永宁的娘心里会不会怨我们?人就是这样,从来不会检讨自己的错,而都会把责任归咎于别人身上。”   “闹成这样,我还嫁给齐永宁,就算嫁过去了,齐永宁的娘难道不会怨我?夹着这一层亲戚关系,而且是断不了的亲戚,宋淑月母女二人以后会不会对付我,报复我?”   “还有爹。”   她看向顾秀才,“齐伯伯这个人,其实还是个好人的,这次爹出事了,他也帮了很多。可人有远近亲疏,这次齐伯伯选择袒护了姨妹,他其实怎么说呢,也不算做错了什么,只是和爹的利益相抵触了。”   “如此的尴尬!”   她叹了一口气,“我不太了解爹和齐伯伯以后会怎样,是否还能继续当朋友,我只知道肯定回不到从前了。我和齐永宁的婚事很大程度就建立在爹和齐伯伯的交情上,既然如此,何必继续下去呢,不然到时候就不是结亲了,而是结仇。”   “可你要是跟永宁退了亲,你以后可该怎么办?像永宁这么好的夫婿,却是不好再找了。”孙氏犹豫道。   “玉汝其实说的对!”   顾秀才突然道:“我女儿想的就是比我通透!你也就不要为难犹豫了,就该这么办,当断则断,我女儿如此才貌,何愁觅不到如意郎君!难道你想闹成这样,还让汝儿嫁过去,到时候闺女吃亏受气,你难道安心?”   后面这话是对孙氏说的。   “你是个心思剔透的孩子,”顾秀才眼中含着赞叹,对女儿道,“这一次你出了很多力,帮了家里很多忙,你娘都跟我说了。爹庆幸你能出落得如此出色,却也很羞愧,我的儿女都是这么出色的孩子,我这个当爹的真是自愧不如,自愧不如啊。”   顾玉汝摇头道:“爹,你也不要妄自菲薄,你只是太正直单纯,没想到人心会如此险恶,人性又是如此复杂。”   提到人心的险恶和人性的复杂,所有人都沉默了。   这一次的事,其实给所有人都上了一课。   这时,一个人突然冲进来。   “爹,为何要毁了和齐家这么门事,齐大哥那么可怜,姐就算不想嫁过去,还有我啊!”   是顾玉芳。   她估计在门外偷听很久了,没忍住冲了进来。   终于来了。   这些日子顾玉芳一直静默无声,顾玉汝还寻思着她怎么变了性格,原来是藏在这儿。   这是见到事情终于有了眉目,忍不住了?   不用顾玉汝说话,这次顾玉芳可以说是冲动了,不管不顾什么话都往外说,孙氏和顾秀才都没听到‘齐大哥那么可怜’,都只听见顾玉芳要代长姐嫁过去。   “你还是个女子,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孙氏当即怒了。   “别说当初这门婚事算是指腹为婚,说好的是两家第一个孩子,就算不是,也轮不到你!”   “一点都不害臊,你真是一点都不害臊!你还是个女子!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混账东西,你若是有一半像你姐这样懂事,我就不用天天愁得头发都快白了。”   顾玉芳挨了一通数落,背上还挨了两巴掌。   关键旁边还有顾玉汝看着,她心里别提多委屈了,可她也知道自己这是急了,口不择言惹来的事。   “娘,我就是随口这么一说的,我就是觉得齐大哥很可怜,他什么也没做,被人退亲了他多丢脸呀。”她辩解道。   “人家丢脸关你什么事!让你瞎胡说!你现在就给我回屋去,再改不了你这喜欢瞎胡说的毛病,以后你就不用出房门了!”   顾玉芳哭哭啼啼地走了。   顾玉汝默了默,道:“爹娘,我也回房了,爹你既然赞同我的想法,那就这么做吧,别拖下去了,没有什么意义。”   “爹知道。”   等顾玉汝走后,孙氏叹了口气。   “你说玉芳她……”   两人都没有再说下去,顾秀才眉头紧锁。   过了一会儿,他才道:“这孩子长歪了,你得再教教,幸亏如今是打算和齐家那边退亲,不然等玉汝嫁过去,小姨子若是对姐夫露出了什么心思,再闹出什么事来,丢人的可是咱家。”   “照你这么说,退亲反倒是好事了?”   顾秀才不禁苦笑了一声。   但不得不说,真把这事说开了,有了个明确的主意,两人心里都落下了一块大石头。   .   薄春山去了永胜赌坊。   晚上,也是赌坊里最热闹的时候。   吵吵嚷嚷,里面全是人。   许多人都认识薄春山,从他走进去就有人跟他打招呼,此起彼伏,一直到他上了二楼。   二楼就就不像下面这么吵了,不过能上二楼的,赌的都大,一般人也上不来。   薄春山刚走上去,就有一个汉子走过来对他道:“山哥,老板来了,叫你过去一趟。”   薄春山微哂,也没说二话,去了二楼靠正中的一间屋子。   这是整个二楼视线最好的地方,可以鸟瞰整个永胜赌坊的一楼。   偌大一个房间,古香古色,里面的布置极尽风雅。靠右侧临着窗处,有一座呈半椭圆形用老树根雕刻而成的茶台,一个长相斯文的中年男人正坐在后面。   此人正是永胜赌坊的老板,裴永胜。   他穿一件石金青色绸袍,左手拇指上带着一个宝蓝的戒指,正在煮茶,一派悠闲安适之态。   这裴永胜的外表极度具有欺骗性,只看外表都会以为他是个读书人,又或者是哪个富户家的老爷,实则若是知道他的那些生意,知道他就是龙虎帮幕后的掌管人,就知道此人绝不是善类。   “最近忙什么?我过来了两趟,都没看见你。”   “家里有点事。”   裴永胜笑道:“家里有事就先忙家里,反正最近也没什么大事。”   “来,喝茶,别光站在干说。”他指了指一旁的椅子。   薄春山也没跟他客气,一屁股坐了下来。   “你我也算是从小看大的,当初你爹跟着我,帮我办了不少事,如今轮到你,真是虎父无犬子啊。”   裴永胜唏嘘道,将煮好的茶递给了薄春山一杯。   很小的一个杯子,反正薄春山喝酒都不用这种杯子,他有点嫌弃地看了一眼,想了想还是一饮而尽。   裴永胜笑了。   “真是年轻人,就是耐不住性子。”   薄春山翘着腿,懒洋洋地道:“胜叔,你是知道我性格,这种小杯子不是为难我?我看你辛辛苦苦煮的茶也用不着招待我,搁我嘴里就是牛嚼牡丹。”   “还有人说自己是牛的。”裴永胜摇头直笑。   薄春山也笑。   笑完,裴永胜道:“罢,也不说闲话了,上次我与你说的那事,你是怎么打算?”   不等薄春山说话,他又道:“其实让我来说,我是舍不得你的,你小子胆子大,敢干人不敢干,又年轻,多好的人才!谁说人才就一定要去读书?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我一看到了你,就想到了我当年。” 第36章   当年裴永胜也是地痞混子出身, 为人所瞧不起,后来他聚集了一帮同样是地痞混子的人,成立了龙虎帮, 渐渐攒下偌大的家业。   说是帮, 其实就是个代号, 故意唬人用的, 但对于一般不懂的百姓来说, 听着很像江湖帮派,就觉得很厉害。   这龙虎帮涉足极广,干的都是捞偏门的行当,像赌坊、妓院、放高利贷、帮人收账等等, 龙虎帮也有自己的地盘,每个月会固定找人收保护费,在定波当地势力极大。   曾经裴永胜在定波县黑面上,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只是这些年他年纪大了,也开始知道低调, 把一些明面上的事都交给了手下,所以定波当地倒也少了他的一些传说。   “胜叔, 这阵子我也想了想, 我打算吧还是退了算了。你也知道,当年我爹年纪轻轻死了, 扔下我娘, 我娘年纪也不小了, 前些年是我不懂事, 觉得能混一日是一日, 现在我娘三天两头催我给她娶个儿媳妇回来。   “你说我现在这个名声, 哪个大姑娘家的敢嫁我?我还是收拾收拾赶紧找点正经行当做做,也好娶个媳妇回来让我娘好抱孙子。”   薄春山说得十分坦然,也十分随意。   裴永胜终于不笑了。   “想好了?”   “想好了。”   “那——”   裴永胜磨蹭着戒指上的蓝宝,似乎在思索什么,又似乎在犹豫什么。   薄春山哂然一笑,道:“胜叔,你都说了,你也是看我从小长大的,规矩那事就算了吧,那都是对外人用的,难道胜叔还信不过我?”   “我倒不是信不过你,”裴永胜叹气道,“只是无规矩不成方圆,恐不能服众啊。”   薄春山眼睛一眯,浓眉一扬,戾气呼啸而出,十分张扬强势,。   “胜叔你说,是不能服哪个的众?你把名字告诉我,我去跟他说,老子就是众!一帮龟儿子,难道还能翻天了不成?!”   说着,他还笑了起来,似乎被逗笑了。   “我和胜叔的关系,谁不知道,当年我爹替胜叔挡了一刀,后来人没了,若我爹当年不死,搁现在就是帮里的元老,那些破规矩难道还针对元老不成?   “皇帝老子还有几门穷亲戚,还要给下面发几枚免死金牌,好让下面人卖命,规矩都是针对那些普通人的,若卖命的都没点特权,以后谁还敢帮胜叔卖命?胜叔,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他脸上笑嘻嘻,嘴里却一口一个卖命。   一时间,裴永胜眼神复杂至极,却也只是一瞬间,很快他就笑了。   他点了点头:“春山你说的对。”   “胜叔你觉得我说得对就行,你也知道,我从小也没读过几天书,不懂什么大道理,不过一些小道理还是懂的。”   裴永胜笑骂道:“你这还是小道理,我看谁都没你小子有理!”   说着,他叹了一口气:“罢了,你的想法我懂了,但说实话,我是真舍不得你小子走,不过你胜叔也不是强人所难的性格,你考虑好就行,想好以后做什么没有?”   “那倒还没想好,看看再说。”   “若是想好了就直接跟我说,你胜叔能帮的上忙,一定会帮你。帮里若有什么人你需要又用的上,带走也没关系,总之就算看在你爹的份上,胜叔也不会对你小气。”   薄春山懒洋洋地拱了拱手。   “谢胜叔夸奖了,我倒不需要什么人,既然是做正经行当,以后肯定不会再打打杀杀了,要人做什么。”   裴永胜摆了摆手:“不急,不急,你打算好了再说。”   薄春山站了起来。   “那行吧,胜叔我就先走了,不扰你喝茶了。”   .   等薄春山走后,从里面出来个人。   此人五大三粗,一身腱子肉不说,面相也有些凶。   “爹,你就这么答应他了?”   裴永胜睨了来人一眼,有些没好气:“我不答应他,还能怎么样?你在里面不是听见了,他一口一个卖命,这是在提醒你爹我,他爹的命是因为我没的,若是我还顾念旧情,就别跟他谈规矩。”   “可当初不是这么说的。”裴豹有些急了。   “当初不是这么说的,可当初他答应你了没?他只说还要考虑考虑。我早就跟你说了,这规矩对他来说就是个屁,他不会理你的,也就你上杆子以为他为了给你挪道愿意去蹲那个大牢。”   所谓的规矩,其实也就是龙虎帮为了制约帮里人不得背叛,而定下的规矩。   进帮容易,出帮难。   如果你想退出也行,要么立一件能服众的大功,要么就去牢里蹲个一年半载。龙虎帮聚集的都是一群捞偏门的人,捞偏门的最怕什么?自然是怕蹲大牢。   你想走,行!   你去大牢里蹲个一年半载,这样一来,兄弟们都知道了,大家瞧不起你不说,你所积攒的人脉、关系,经过这一年半载的消磨也都没了,等你出来,可真就是干干净净全身而退。   当然,肯定也不是全身而退,不然也不会立这么个规矩。其实说白了,就是不想人退帮,你想去当寻常人,你蹲了大牢还能当寻常人吗?   当初薄春山提出想退出的事,因为裴永胜不在,就跟裴豹提了几句。   裴豹还算大方,说只要薄春山按规矩办事,到时候他再给薄春山一千两银子。这些银子足够他出来后,小日子过得滋润了,谁知薄春山竟然反悔了。   退还是要退的,但是大牢不蹲了。   “你可别瞧不上这小子,你若能有他一半狡猾聪明,你爹我现在也不用发愁你以后能不能守住我辛苦攒下的基业。你看他方才说话,唱念做打信手拈来,也不顾忌什么面子,明知我忌惮他,还能在我面前做小辈姿态,能伏低做小,又能翻脸无情,这样的人其实最可怕。”   裴永胜放下茶勺,往后靠了靠,声音低沉。   “你爹我这一辈子,见识的人也有不少,我不怕那些大户高门出身的人,恰恰是这种于微末发迹的人,才最让人警惕。因为出身寒微,这些人通常没有那些出身大家的矜持和自傲,只要能达成他们的目的,别说叫你爹,他们给你当孙子都行。   “还记得当年他才十多岁,在妓院里给人打下手,当时认出我来,张口闭口叫我干爹义父,说他爹当年说了以后若生了儿子我就是干爹,等后来他借着我的势在帮里立起来,我不过信口一句,他当即就改口了,嘻嘻哈哈翻脸就不认了。   “还有你,你真以为他以你为主,是害怕你?不过是忌惮你背后的我,这些年来他在帮里,上能跟我撒泼卖憨,下能跟那群人打成一片。不说远了,就这永胜赌坊,你来和他来时的动静,难道你看不出区别?”   裴永胜长吁了口气:“其实你忌惮他是对的,你爹我也忌惮他,怕他再在帮里混几年,把你爹手下的人都混成了他的,毕竟你爹能有今天,都指着手下的这些人,有这些人在,才有你爹今天。现在他能走也好,和和气气的走了,事也不要做太绝,毕竟山不转水转,指不定日后还有你求到他手里的时候。”   裴豹不服气道:“我不可能会求他!他既然离开了,就是一个人,他一个人能做什么,不捞偏门他也就是个当班夫走卒出苦力的下场。”   裴永胜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裴豹又道:“那他若不是一个人走怎么办?”   “再看吧,他其实是个聪明人。”   .   薄春山去了赌坊后院。   这里有几排房子,除了平时做饭的厨房外,都是赌坊打手们住的地方,毕竟这赌坊里一天到晚都离不了人。   他进了一间屋。   里面坐着七八个年轻的汉子,有人在说话,有人在喝酒,有人玩骰子,十分热闹。   “山哥。”   “山哥!”   屋里的人纷纷跟他打着招呼。   “老大,你来了。”   正在跟人玩骰子的虎娃站了起来。   他没和人玩钱,在赌坊做事的人一般都不会赌钱,因为他们看多了因为赌闹得家破人亡的事,所以他们就算赌,也都是不玩钱的。   虎娃玩的就是输了的人在脸上贴纸条。   可能对方跟他闹着玩,他眉毛上和嘴角各贴了几根纸条,垂下来形成了个八字,看起来既蠢又好笑。   “你们玩吧。”   虎娃三下两下就把脸上的纸条拽下来,跟刀六一起,和薄春山出去了。   三人去了虎娃和刀六住的那间屋子。   “老大,老板把你叫去说什么了?”   薄春山一来,二人就知道了,自然也知道裴永胜把他叫上去说话的事。   “老大,让我说豹哥说的那事就是故意坑你,你可千万不能答应。”   薄春山笑道:“我怎么可能答应他,我如今是快要娶媳妇的人,真答应他等回来黄花菜都凉了。”   他那时是真想退了,也想断得干干净净,所以让别人视如虎狼的规矩,其实对他来说反而是好事。至于名声,他本来就没有什么名声可言。   只可惜计划不如变化快,如今有顾玉汝在,打死薄春山他也舍不得去蹲大牢。   “那老大你真打算走了?”   不同于虎娃的喜欢咋呼,刀六要沉着许多。   薄春山点了点头:“人家裴家的基业,咱搁里面搀和什么?没意思!搀和好了,那也是人家的家产,搀和不好了,指不定哪天兔死狗烹,何必继续留着讨人嫌。”   他可从没打算留下来跟裴豹争个输赢,输了赢了结果都没什么两样,东西还是姓裴的。谁叫人家有爹,而他爹死了。   “那老大你打算好以后做什么没?要不我跟虎娃都跟你一起走吧,你走了,我们留在这也没意思。”   “走什么?你们是生怕我不死?”薄春山骂道,“那父子俩能答应放我走,就是知道我不会带走任何人,我要是带着人走,他们能这么轻松放我走?行了,你们继续好好的待在这,干你们的活儿,吃你们的饭,等我出去摸索摸索,找到合适机会,你们再离开也不迟。”   “至于我以后做什么?”   他摸着下巴,“你们嫂子让我找个正经行当干,什么活儿正经又来银子?现在银子倒是暂时不愁,但你们嫂子的爹娘是读书人家,又是好面子的,这活儿一定要正经,还要体面,这样以后我娶你们嫂子才容易。”   “要不老大你去做个什么生意,也当个大老板?”虎娃搔搔脑袋出主意。   薄春山瞥了他一眼:“你看我像做生意的?再说了,做什么生意?”   “开个赌坊如何?”他们就对干这个熟悉,而且这个来钱快。   薄春山对着他后脑勺就是一巴掌。   “你信不信,我要是开个赌坊,要不了几天龙虎帮就找上门了,他就算不用以前对付别人那样的手段对付我,我也绝对吃不了兜着走。抢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到时候肯定要拼命的,不值当。再说了,开赌坊可不是什么正经行当,你们嫂子说了要干正经行当。”   “那要干什么正经行当?要不开个酒楼?”   薄春山想了想,道:“酒楼可不好开,小酒肆就是挣个辛苦钱,还得有手艺,大酒楼哪家背后不是有人有关系有门路,没有这些,要不了一个月,就得关门大吉。”   “那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老大你说你想干什么?”   薄春山摸了摸下巴,寻思道:“你们觉得刘成那活儿怎么样?” 第37章   这些日子, 因为帮顾玉汝办事,薄春山可是和县衙的人打了一通交道。   以前倒没看出来,现在才发现这些人还是挺威风的, 而且背靠衙门好办事, 走出去都是被普通百姓敬着怕着的。   “老大, 你该不会想去吃公家饭吧?”虎娃大惊失色。   这公家饭指的可不止是去当公人做公差, 如果进了大牢, 也算是吃公家饭,算是这些捞偏门的人嘴里的一句黑话。此时被虎娃说出来,不知道的人还真会以为薄春山犯了什么事,要进大牢了。   “吃公家饭怎么了?以后再碰到老子, 说拿你们去吃公家饭,就拿你们去吃公家饭。”   薄春山越想越觉得不错。   像他这样的出身,真退出去了, 一时半会可不好找什么又正经又体面的活儿。银子他暂时是不缺的,可他也明白, 不缺银子和有个正经行当做是两码事。   像顾家那样的人家,你就算有再多银子, 人家也只会觉得是铜臭, 只有拥有一份正经且受人尊重的差事,才会得到他们的另眼相看。   尤其他以前又是混子,什么比混子跑去做公差来得颠覆?   这叫什么来着?   叫浪子回头金不换!   还有龙虎帮这边, 本来他还有些担忧, 怕裴豹不如裴永胜来得通透, 到时候找自己麻烦。   是时他是弄他, 还是不弄他呢?   弄他, 裴永胜肯定要插手, 不弄他,他绝对忍不下这口气。   如果他跑去做公差就简单了,以后裴豹这些人绝对会躲着自己走。   薄春山越想越觉得挺不错,喜道:“就这么说定了,我去找刘成。”   另一边,刚回家,正准备睡下的刘成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谁在想我?”   .   这一夜,并不平静。   顾家这头就不说了,薄家那边,邱氏知道儿子出去了,可她依旧睡不着,她还在想那个眼熟的络子。   而刘家这边,刘成刚睡着,就被人闯了门户。   现在的小贼真是胆大包天,竟然敢闯公差的门户!   两人在黑暗中过了几招,刘成没好气道:“就知道是你小子!”   他不打了,去点了灯。   果然灯点燃后,映入眼底的是薄春山那张笑得不怀好意的脸。   “你小子笑这么灿烂做甚?”   刘成跟薄春山是多年的交情,每次这小子笑成这样,肯定就没什么好事。   “你说我以后跑来跟你吃公粮如何?”   刘成眉头一皱,瞧了他一眼。   “那边真打算退了?”他还是知道薄春山的一些事情的,所以知道他在说什么。   “当然,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   “那你是怎么想到跑来吃公粮的?”刘成又问。   薄春山也没含糊,就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一遍。   刘成听完,用蕴含奇异光芒的眼神看他。   “老子还真没想到,你小子还是个痴情种,为个女人,真是什么都愿意干。不过你这个想法倒是不错,真要是当了公差,你跟龙虎帮那边就可以真断了。”   走了,不代表能断,谁也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有什么事,比如说有个以前的兄弟,出了事跑来找你帮忙,你是帮还是不帮?帮了又被扯进浑水,不帮罔顾了兄弟义气。   别看这些地痞混子们不干好事,其实他们也是十分讲究义气的。   就像当年薄春山的爹为裴永胜挡刀而死,这是义气,裴永胜照顾兄弟后辈,这是义气,甚至之前薄春山为了全身而退,一口一个卖命的威胁裴永胜,这也是义气。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薄春山的爹是为裴永胜而死,这些年薄春山也没少给裴永胜卖命,这都是裴永胜无法反驳且不能否认的,不然就是失了义气,会被下面人瞧不起,会寒了他们的心,所以裴永胜最后才会那会爽快答应让薄春山走。   这些捞偏门的人们,本就和公差是对立的,如果薄春山真去当了公差,就可以彻底和以前做个了断了。   “你小子也不懂这公差里面的一些事,今日我就与你说说。”   刘成招呼薄春山坐下。   “有品级者为官,诸如县令、主簿、县丞,没有品级的则是未入流官员,但也算是官,例如典史。至于像六房书吏和三班衙役,以及我们这些人,则就属于吏了。   “一般有品级的官员,都是由朝廷铨选指派,吏这一类都是属于地方官的手下,他们可以指派、招募手下之人,但一个县令也就只当三年,一般情况下他们都不会费这茬事,也不可能把所有人都换掉,所以也就形成了一种情况,吏这一类几乎都是内部流通,也就是所谓的世业。”   刘成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下去,才又道:“像我这个差事,就是我爹传给我的。当然刚进去的时候,肯定当不了头儿,这需要你自己谋划。除了父传子,还有兄传弟,传亲友之类,像我们这样的人,有个别称,叫胥吏。   “所谓官无世袭,吏却有世袭,指的就是我们这样的人,盘根错节在每个地方,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就算朝廷没有世传的条例,但我们可以通过各种手段,走各种门路,达到世传的目的。不过我们这些人地位低下,真正的官儿也瞧不上我们,却并不知流水的县官,铁打的吏,他的任期能不能干好,其实多数都看我们这些人。”   “会跟你说这些,也是让你熟悉下内情,知道里面的一些机巧,这些东西非一般人不得而知。我想着,你小子既然打算做某件事,肯定不是来玩的,知道这些,你就知道什么人能得罪,什么人不能得罪。”   “你这是在暗示我,不能得罪你这个地头蛇呗。”薄春山调侃道。   刘成笑骂:“滚你的!我跟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在有限范围下,什么漏子可以钻,什么人可以结交,难道你小子进来后,真打算当一辈子的底层公差?你小子读书不行,我琢磨了下,也就快班适合你,最好当个捕头。你不是要威风吗,捕快就挺威风的。”   “不过,这又牵扯到另一个情况。”   刘成顿了顿,缓缓说道:“一般世传而来的人,其实都挺怕死,也是觉得没必要冒什么风险,反正每月就那么点银子。三班衙役中,皂班负责站堂押送行刑,像县衙大牢就属于皂班下独立的一个分支,壮班负责看守城门及各处钱库、常平仓之类,只有快班,负责侦缉查案、传唤拘捕,也是三班中危险性最大的一班,这也就造成这里面世传的少,从外面招募来的多,但这也是最好操作的一班,走点门路就能进去。”   薄春山看似懒洋洋的,其实是在认真听。听完,他道:“我确实挺适合干这个的。至于危险性大,这个我倒是不怕。”   以前在龙虎帮时,他打打杀杀的也没少干过。   “所以我觉得你不如去快班先混个捕快当,以后能混上捕头最好。若是当上了捕头,受到县太爷的赏识,日后混个典史也不是不可。”   “说到典史,其实也叫典吏,只是为了跟我们这些人区分开,一直叫典史,这个位置相当于县衙的四把手,负责地方治安巡逻、缉捕稽查、囚狱刑名之事。你小子要是能爬上这个位置,就能脱离吏,成为官了,虽然不入流,但未来无限性极大。”   吏和官之间,永远隔着一道屏障,看似不显,实则逾越之难如登天。   迈过吏这道坎,成了官,就算不入流,可到底也是官了,是官就好往上操作了。那些朝廷命官们也不都是走科举而来,也有些人是因为能干,或是有某一处专长升迁而来。   当然前途肯定没走正经科举来的好。   譬如走科举一途,若是进士,若能过了馆考,就能成为翰林,这一批人是整个士林圈子中最顶端的一层,因为他们未来具有入阁的资格。   普通进士是一挂,同进士又是一挂,而没参加进士考,只考中了举人,通过门路做了官的又是一挂。   至于没有参加过科举做官的,就是最底层的那一挂了。   可薄春山如今不过是个市井混子,能成为吏,已经算是一种晋升,若能由吏入不入流的官,可谓是质变。   刘成之所以会给他画个大饼,也是为了提升他的眼界,让他知道前方还有更好的路可走。   他一直觉得薄春山当个混子糟蹋了,这小子应该有更好的前途,没人知道其实刘成对薄春山有一种老父亲式的操心。   “你说那典史好,怎么没爬上去试试?我也好跟着你吃香的喝辣的。”   刘成又想骂人了。   “滚蛋,你以为老子不想,是不能。”   因为他起始点就是世传,世传有世传的好,但也有它的不好,起始点比旁人高,可局限性也比旁人大。   说白了,刘成接的是狱卒的世传,最顶端也就是混个狱头儿,或者在皂班混个头儿,别的倒是莫想了。不过他觉得皂班事儿太多,不如狱头儿清闲油水多,就一直待在这里。   “我明白了。行吧,就这么说,我先去当个捕快,尽快混成捕头,然后再去当个典史,等我当上典史,你就被我管着了。”   刘成气得给他一脚。   “你小子说得轻松,还不是要老子给你跑门路,你先回去吧,大概三天左右我就能给你信。”   “行了,那我先走了。”薄春山扭头就走,走到门前突然停下脚步,转头笑眯眯道,“谢谢你了,成叔。”   是的,薄春山其实应该叫刘成叔。   只是刘成年纪不算太大,薄春山又向来没大没小,才一口一个刘成,实际上刘成算是薄春山爹的朋友。   也不算是朋友,就是当年刘成十六七岁的时候,年轻叛逆,跟着薄春山的爹混过几日,后来薄春山爹死后,刘成就回来接了老爹的差事,一做就是这么多年。   “青云哥,你也可以放心了,这小子还算聪明,知道上进,以后前途不会差,肯定比你强。”   吹熄了灯,躺上了床,黑暗中,刘成喃喃道。   .   连着几天,顾玉汝都没见着薄春山。   这让她有点不习惯,这人可不是个能消停的主儿,人呢?也不还她提盒了?   顾玉汝想了一天,没忍住,次日回家的路上,她眼角余光看到个熟悉的身影,当即停下脚步,冲那边招了招手。   她先进了路旁的一个巷子,很快那个小身影就来了。   “大嫂。”   顾玉汝现在已经懒得纠正铁娃的称呼了,因为她也不是没说过,当时这孩子答应得挺好,扭头就忘了。   她怀疑是不是薄春山故意交代过的,就是为了洗脑她,他手下小孩一口一个大嫂叫她,他成天见到她就问她什么时候嫁他,嫁他了以后干什么。   他就是在给她洗脑!   这个坏东西!   “你家老大呢?”   “我家老大?”铁娃眼珠子一转,搔搔后脑勺,含糊道,“大嫂,我也不知道老大在干什么,好像在办什么事吧。”   “他办什么事?几天都没看见他人影了。”   铁娃当即就笑了。   “大嫂,你是不是想老大了。”   顾玉汝窘了。   “我才没有想你们老大!”   铁娃不信:“大嫂,你就不要骗我这个小孩子了,你以为我不懂,其实我什么都知道,你就是想老大了。”   顾玉汝本来还觉得这小破孩挺遭人喜欢的,怎么现在这么讨人嫌。   “尽瞎胡说,我走了!”   铁娃忙叫住她:“大嫂,你的食盒!”   顾玉汝没好气地接过食盒,板着脸走了,留下铁娃站在原地笑呵呵的。   “大嫂肯定是想老大了,我要不要跟大嫂说老大在干什么?不行,老大说要给大嫂一个惊喜,还是先不说了。” 第38章   顾玉汝自然不知道这个惊喜, 她提着铁娃还给她的提盒,心里还在想,薄春山这个人真可恶!   真是个坏东西!   走进西井巷, 迎面走来一个人。   不过顾玉汝在想心事, 倒没有注意, 一直到快撞上时, 她才慌忙往一旁踉跄了一步避开。   她松了口气, 心里埋怨自己胡思乱想。   正想给人道歉,才发现对面的人竟是邱氏。   邱氏哪怕如今岁数不小了,在一众同龄的妇人里也是拔尖的。   如今她穿得素,一身鸭蛋青配黛蓝色的夏褂, 乌黑的头发在脑后挽了个髻,插了根银簪子,明明应该都四十好几了, 看着却像才三十来岁的妇人。   她有一双十分漂亮的眼睛,眼长而眼角上翘, 笑与不笑都带丝勾人的媚意,即使她现在肃着一张脸, 脸上脂粉未施, 又刻意地耷拉着眼角,也不能掩盖这双眼睛的漂亮。   薄春山也有一双同样的眼睛,只是他是男子, 英气占了上风, 再加上人高大戾气又重, 倒让人忽视了他其实也有一双漂亮的眼睛。   “是顾家玉汝?走路看着些, 小心摔到。”   “对不起, 薄家大娘, 都是我不好,没撞到你吧。”顾玉汝歉道。   “没。是回家吧?快回吧,我没事。”邱氏道。   顾玉汝走过去了。   邱氏却一直看着她,其实是看着那个食盒,那食盒这几天一直放在她家里,被她看了好几天,今天才拿走。   这臭小子!   这是勾搭上人家女子了?   可……   邱氏心里既高兴,又忐忑。   高兴的是儿子有本事,顾家玉汝好,是她做梦都想娶来的儿媳妇。忐忑的却是顾家玉汝已经有了婚配,人小齐秀才还在那儿呢!   “这臭小子搞什么呢!”   邱氏也没心思买东西去了,心事重重地回了家。   .   顾玉汝回到家里,先把食盒拿去放了。   孙氏不在家,估计出门买东西了。   她回了屋,还在想方才那事,同时又在想,薄春山到底办什么事去了,会不会就是现在办的这件大事让他进了牢?   为何她会觉得薄春山是去办大事了?   人几天都不见,肯定是大事。   门响了一下,顾玉汝抬眼看去,就看见顾玉芳一张幽怨的冷脸在门外。   “有事?”   她现在没什么话想跟顾玉芳说,但她也知道顾玉芳恨自己,平时没事就想给她找点茬。就像那癞蛤蟆爬在你脚面上,你打它恶心,不打它也恶心,你又不能弄死它,只能被它恶心着。   唯一的办法就是避开它,避得远远的。   “娘这几天训我,又把我关起来,你很开心吧?”顾玉芳的怨气很重。   顾玉汝也不知她到底在想什么,这些事跟她什么关系?   “你现在不是跑出来了?看来娘关你关得还不够,应该把你锁起来才对。”   顾玉芳没料到顾玉汝会这么说。   她讨厌顾玉汝,顾玉汝应该是知道的,可每次对方会都露出那种隐忍又自以为大度的表情,看得她直想作呕。   她欺负顾玉汝欺负习惯了,也习惯了顾玉汝总是隐忍不发,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顾玉汝变了。   她竟然会还击了!   这让顾玉芳很恼怒!   “你现在终于露出真面目了?终于不再装隐忍大度了?你隐忍大度,你是好的,我没事找你茬,我是坏的!顾于成帮着你,娘帮着你,现在爹也帮着你,顾玉汝你是不是很得意?一家人都围着你转,你得意死了。”   顾玉汝蹙起眉,这又是什么跟什么?   “你想退亲,爹就答应你退亲!”   顾玉芳越说越激动,渐渐有些歇斯底里起来,大声喊道,“那他怎么不想想,我也想嫁给齐大哥,你不愿意嫁,为什么不能让我嫁,我想嫁给齐大哥很久了,为何不能让我嫁!”   “你在说什么?”   这是终于不遮掩,终于吐露心声了,不过顾玉芳到底在疯什么?   是的,顾玉汝就是觉得顾玉芳在发疯。   “我在说什么?我在说我想嫁给齐大哥,可是这一切都被你毁了,毁了!爹已经跟齐家那边退亲了,信物都拿回来了!顾玉汝都是你!都是你害的!”   顾玉芳哭着跑了。   留下顾玉汝有点愣神。   亲退了?定亲信物拿回来了?   那她爹还挺迅速的。   也不知她爹是怎么跟齐彦说的,不过这也不是顾玉汝能操心的事。   .   隔壁,胡家。   胡大娘撅着肥胖的大屁股,一脚踩在凳子上,耳朵紧贴着院墙,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胡家儿媳妇道:“娘,你站在那儿做甚?”   胡大娘忙做了个嘘的手势,又听了一会儿,实在没有再听到什么声音后,才转身走回来小声道:“我方才听隔壁姐妹俩似乎在吵架,就好奇上了,隐约听见在喊退亲什么的,嫁不嫁的,难道说顾家大女儿和小齐秀才退亲了?”   “娘,你瞎胡说什么,快别乱说了!”   胡大娘瞪眼道:“我瞎胡说什么?前阵子顾家发生那样一件事,人家小齐秀才和顾家女儿退亲也是正常。”   “那不都说了是被冤枉的,县衙那儿都出布告了。”   “那谁知道中间是不是有什么事?我看前几天顾家异常得很,这两天才稍微好点,说不定就是因为退亲的事。”   胡家儿媳妇很头疼,道:“娘我先跟你说好,这种事你可别到处瞎说,小心被人说你造谣,以顾家人的性格,你说别的也就算了,造谣这种事,他们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我怎么可能到处说,这不是就跟你说说。”   “你知道就行。”   .   齐家   齐彦从外面回来后,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所有人都知道顾秀才和老爷见了面,讨要回了两家当初互换的信物。   这是退亲了?   宋氏又在哭了,可这一次连荣婆子都不知该怎么劝了。   谁都没想到顾家会这么果断,说退亲就退亲了。   总之,这次不光两家的婚事毁了,两家的交情大抵也是毁了。   齐永宁回来时,脸色阴得吓人。   他推开书房的门。   天色已经黑了,里面没有点灯很暗,只能模模糊糊看见有个人影坐在书案后。   “你回来了?”   齐永宁没有说话。   黑暗中,齐彦沉沉地叹了口气。   “我与你顾叔当年是同窗,一起赶考,一起中了秀才。我与他都是那种在读书上没什么天分的人,全靠刻苦,性格也固执刻板,搁在外人眼里就是不懂变通,就是臭书生脾气,所以我俩都去考过举,但都没中。”   “我与他,是好友,是知己,也是不得志下的互相慰藉。我们觉得官场黑暗,朝廷种种弊政让人不能忍受,我们鄙视那些投考官所好的考生,我们明明文章写得并不差,就因为太过固执,不能投考官所好,只能遭受落榜。”   齐彦的声音很疲惫,一动不动地缓缓诉说。   “后来你顾叔去当先生,我因家中有余产,闲赋在家,平日只摆弄一些风雅之事。我把所有期望寄托给了你,你顾叔把所有期望寄托给了于成,我们都觉得我们不能做到的事,也许我们的后辈能做到。”   “我们不是不知自己有些想法,太过幼稚天真,只是坚持了这么多年,几乎成了执念。”   “我跟你顾叔因性格秉性相投成了好友,如今又因此,落得惨淡收场。你顾叔不是因我不帮他,而选择与我分道扬镳,他只是觉得我变了,曾经我们坚持的、自信的所谓的正义、真理,被轻而易举地摧毁,人的改变其实很容易,只要给你一个迫不得已的借口。”   齐彦低低地笑着,不再言语。   明明是在笑,听着却像哭。   “其实你顾叔说得对,闹成这样,你娘夹在中间,那层关系断不掉,玉汝那孩子即使嫁到我们家来,也不会过得好,不如婚事作罢。”   “那你有没有问过我的意见?”   起初,齐永宁的声音还很平静,可说到结尾时近乎咆哮,只是他的修养让他做不出对父咆哮的举动,却越发听着让人心悸。   “你从小指着她,对我说,这就是你以后的媳妇了。我听了,信了,我守了她十几年,一门心思就想娶她为妻,现在你告诉我婚事作罢?你说作罢时,有没有问过我?!”   “永宁?!”齐彦似乎没料到儿子会这样,陷入震惊之中。   “总之——”   齐永宁深吸一口气,平静下来。   黑暗中,他脸寒似冰山,能把人冻死。   “你说了不算,这门婚事作罢,我不同意。”   “永宁!”齐彦沉痛道,“你又何必!不是爹想毁了这门亲,是你顾叔他坚决如此,我实在、实在没脸拒绝。”   “这好像也是汝儿那孩子的意思,你是不知你顾叔当着我的面,说他女儿说的那些话时,那副骄傲的样子。汝儿是个好孩子,聪慧剔透,于成也是个好孩子,我从没觉得我们跟顾家结亲,是顾家高攀了,娶妻要娶贤……你也别怪你娘,你娘其实一直很好,只是她那个妹妹是她的孽债……”   齐彦喃喃着,像是在跟儿子说,又像在跟自己说。   他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说了多久。   等他抬起头时,发现齐永宁已经不在了。   .   顾家人正准备睡了,突然大门被人敲响。   敲得很急,很响,似乎有什么急事。   “谁呀?”   因为这敲门声实在太突兀,顾秀才跟孙氏一起去开了门。   开了门,才发现竟是齐永宁。   齐永宁很急。   他俊美的脸上满是焦虑,向来整齐的发髻有些乱了,垂落几缕下来,袍子上有些脏污,似乎是急着赶来不知在哪儿蹭来的。   此时他,着急狼狈得不像是齐永宁。   是的,不像齐永宁。   齐永宁向来是温和从容的,外表是一丝不苟的,衣衫是整洁干净的,对于一些人来说,这样的如玉公子就像一个尘埃不沾的谪仙,如今谪仙却因为某个人慌了急了,跌落凡尘了,看着格外让人心疼。   “永宁,你这是怎么了?”孙氏诧异道。   “叔,伯母,我想见见玉汝。”   此时顾家人都知道顾秀才今天把婚事退掉的事,晚上吃饭时孙氏还又是感叹又是唏嘘,没想到齐永宁会来,还来得这么快。   这肯定是因为婚事被退而来的。   “永宁啊,要不你先进屋坐坐?”孙氏迟疑道。   “不了,伯母,我就想见见玉汝。”   “可是……”   孙氏也犹豫要不要让齐永宁见女儿,毕竟这么晚了,齐永宁又是这副样子,她不禁看了看丈夫。   顾秀才也有些迟疑。   两人正犹豫着,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你找我做什么?” 第39章   “玉汝!”   齐永宁眼睛一亮:“我有话想跟你说!”   顾玉汝沉吟了下:“行吧, 现在天也晚了,就不出去了,我们去后院说。”   说完,她便往后院去了, 齐永宁随后跟上。   孙氏犹豫再三, 本想跟过去, 却被顾秀才一把拉住。   “行了,你就不要去添乱。”   “我这不是怕……”   “永宁不会对玉汝怎么样, 就是为了说事情, 两个孩子到底这么多年, 说开了也好。”   .   顾家后院并不大,除了茅厕外,还有一方不大的菜地, 上面种着一些常用的佐料。   例如葱姜蒜这些。   还有一处空地, 平时用来晾衣裳、晒东西, 放着几个竹竿做的架子。   今晚月色不错, 即使没灯照亮,也不显黑暗。   “你要跟我说什么?”   月色下,顾玉汝的脸仿佛被镀了层银光, 白皙而又细腻,却加重了脸上的那层淡漠感, 就像月宫里的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美丽却冷漠。   齐永宁不由地看痴了。   “玉汝。”   顾玉汝没有说话, 只是看着他。   看着她明亮又沉静的眼睛,齐永宁脑海里不由自主回响起之前他爹与他说的那些话。   退亲是顾玉汝主导的, 也是她同意的, 她是真想和他退亲。   可为什么呢?   她难道没有丝毫留恋不舍?   齐永宁不信顾玉汝不喜欢自己。   两人青梅竹马, 从小一起长大,他了解她的性格,她是心悦自己的,不然自己送她书送她东西,她一定不会接受。   他能感受到平时两人见面,她的含羞带怯,也能感受到提及婚事时,她心悦中带着期待的眼神。   她是他的。   以前是,现在也是,以后也一定会是。   他一直这么坚信。   可为何要退亲?   “为何要退亲?”   他问了出来,也问出心中的疑问。   “就算因为你爹的事,你心中有怨,可我也与你说过,这些事我也无能为力,我也很痛苦,我也在极力想办法,想消除你的怨气,想让你和你的家人满意,我正在努力着,可突然你就要退亲了。”   顾玉汝看着他,她能看出齐永宁的痛苦和不解。   她想了想,道:“我不怨你,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其实这件事跟你没什么关系。我只是觉得闹成这样,这门婚事就算结成,大家也都不会开心,既然如此,不如作罢。”   “你怎知不会开心?我是想娶你的,你一直都知道,我怎可能会不开心。”   顾玉汝看得出他在强词夺理。   曾何几时,齐永宁竟也有这么不理智的一面?   反正她前世是没见到过,她所见到的齐永宁,一直是冷静、理智、沉着的,哪怕濒临险境,哪怕四面伏敌,他都能沉着处理,伺机翻盘。   顾玉汝笑了。   笑得齐永宁有一种恼羞成怒之感。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不是吗?”   这次齐永宁没再回避了。   “你是说我娘?”   “是她,也不是她。”顾玉汝叹了口气,道,“齐永宁,你要知道我嫁给你,不光是嫁给你,也是嫁给你们齐家。等成亲后,你要忙着考科举,要忙着游历游学,而我,则会一直面对你娘,一直面对着。”   “你觉得你娘对我有怨气吗?肯定是有的,如果不是我们家的人这么不识趣,她现在大抵也没有这么多的烦恼。我相信你和齐伯伯努力了,所以我也知道你们的举动,肯定会对她造成很多困扰,你娘最近肯定没少哭吧,她哭的时候有没有怨顾家人为何这么不识趣?”   她轻笑了一声。   “她肯定想,这家人真是不识趣呢,为何就不能老老实实给人害呢,为何要反抗?为何要搅乱她的生活?现在不光搅乱了她的生活,还把她的亲妹妹害得不轻。”   齐永宁皱着眉,目光不敢苟同。   “玉汝,你偏激了,我娘她不会这么想,也不会怨你,这件事顾家才是受害者,她不会这么不讲道理。”   顾玉汝转过身来,笑了笑。   “你又怎知她不会怨?好吧就算不说你娘,齐永宁,你既知道我心中有怨气,那为何就能笃定我能够轻易原谅?”   “我爹无缘无故遭受如此大难,害人的一句话都没有,连任何代价都不用付出,就仿佛没发生过这件事一样。我还得强忍着怨气,嫁到你们家,跟她以后做亲戚,她还成了我长辈,我以后必须对她这个长辈卑躬屈膝,小心敬着。”   “还有你那位表姐,世人都说,婆家最难缠的便是婆婆和小姑。你表姐与你弟妹相处多年,她看我不顺眼,会不会鼓动你弟妹敌视我?就算她不鼓动你的弟妹,可她会不会仗着自己的身份为难我?她现在对你还没死心吧,我如果嫁给你,她会不会恨死我?这母女二人生性歹毒,工于心计,她们会不会又在背后想法子害我?把我害死了,说不定她还能给你当个填房。”   “而我,又为何要强忍着怨气,和我的仇人强颜欢笑?”   “我下贱吗?我就该低她们一等?”   顾玉汝越说笑容越冷。   “齐永宁,你有没有发现一件事,你们所有人似乎都觉得我爹遭受此难,人既然没事,那事情就算过去了。包括你,包括你爹都是这么想,你们潜意识就觉得,人既然没事,那就不算什么,似乎所有人都没问过,我们愿不愿意算了。”   她看了过来,眼神是齐永宁前所未见过的锐利。   “这是什么?这是仇,大仇,杀人害命的大仇!”   “是的,我们顾家家境贫寒,不过是个穷秀才家,所以你们想践踏就践踏,想算了就替我们算了。但风水轮流转,谁也不敢说以后顾家以后也是这样,所以——你们凭什么就理所应当觉得我们家就该算了,不会去报这个仇?”   “就因为你们有这种先入为主的想法,自然觉得我家退亲格外不能接受。那为何不想想,换成你,齐永宁,你会和仇人的亲戚结亲吗?”   齐永宁被问得哑口无言,目光震惊。   是为顾玉汝这些话,也是她尖锐的态度。   “齐永宁,你知不知道,如果这次不是有人帮了我们,帮了我爹,如果不是及时识破宋淑月的阴谋,让黄寡妇就那么死了,我爹逼奸的罪名就背定了。”   “他受不了这种冤屈,他会如何?他会死!”   “对,他会死!我爹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他肯定会以死明志。可死没用,洗清不了他的污名,我们全家都会背着这个污名过下去,于成不能再读书,全家人被指指点点,连门都不敢出,生怕遭人唾弃。”   她声音很轻,轻飘飘的,落在齐永宁耳里却重逾万斤。   “哦,也许你还是会娶我,可你娘肯定不会让你娶我这样一个名声坏掉人家出来的女子。她会说动你爹,你爹为了你日后前途,即使毁诺,大抵也会硬着头皮赞同你娘……   “你可能会不甘心,也可能你会发现一些事情真相,你震惊、你不信,但最终你会觉得找到了可以威胁你爹娘同意我们婚事的办法,你拿着这件事做把柄娶了我。”   “在你来看,你尽力了,但是我却背负着这样的名声嫁进你家。当然,你为了不多生事端,为了不让我多想,为了我好,你是不会告诉我真相的,你会让我一直这么浑浑噩噩的过下去,你心里暗暗发誓,会补偿我的家人。”   “玉汝你在胡说什么,你说的这些我听不太明白,我怎么会是这样!”   可这些都是发生过的事啊!   顾玉汝虽没有证据,但她想前世事情大概脉络就是这样。   所以董春娥对她怨气很深,因为齐永宁拿着这件事当把柄,逼着她另嫁,所以宋淑月恨她,宋氏觉得愧对了妹妹母女二人,对她冷淡,公爹也觉得不能面对自己,待她十分冷漠。   齐永宁觉得自己做的是对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他已经尽力去弥补了,只是瞒住了她。   只是瞒住了她而已。   哈哈哈哈……   顾玉汝突然想笑,她也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齐永宁其实是前世整件事里,唯一的那个好人。   他做了很多,他惩罚了董春娥,警告了宋淑月,也许还警告了他娘。他娶了她,给了她给了顾家庇护,甚至是举家北迁时,也没忘记带上顾家。   后来去了北方,于成读书,帮于成模糊了背景,瞒住了他有个至死都是犯男的爹,让他可以读书考科举,走入仕途。   他唯一做错的,就是瞒住了她而已。   也许是怕她知道真相后,和齐家破裂,和董家不死不休。夫妻了那么多年,其实她能猜到齐永宁的思维脉络。   在外人眼里,齐永宁已经做得够多了,他也确实做得够多了,只是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啊。   这些东西压抑在顾玉汝心中太久了,从她开始有了猜测,就一直埋藏在她心底。   只是她不能说,她也说不清楚,她只能继续藏在心里,终于在这一天、这一刻爆发了。   是的,她是在迁怒。   她明知道前世是前世,今生是今生,她还是迁怒了。   她真的没办法不迁怒。   因为前世她爹死了,她娘也死了,都死了。   他自以为自己做了这么多,他有没有问过她愿不愿意?   她不知道这一切真相,她只以为齐永宁对自己很好,她甚至因为他对自己的好,忐忑着、不安着,甚至因为这份好遭来一些非议,她也压抑着忍耐着。   “永宁真是可惜了,竟有这么个妻族……”   “实在是拖累,如果没娶这样一户人家,永宁如今……”   她想,他确实对她很好,那她又有什么不能体谅、忍受的呢?   所以她努力当好一个合格的妻子,一个合格的大妇,她努力把所有一切都做好,不让任何人挑剔。   现在来看,都是笑话!   都是笑话!   “玉汝,你冷静冷静!”   “我很冷静。”   “不,你不冷静,你若是冷静又怎会说出这样一些话来!”   齐永宁在各种震惊过后,终于恢复了平静,也找回自己的理智。   “玉汝,你说的这些,我实在不能听懂,也不能理解,你说了这么多,其实也都只是你想象的而已,那些事情不会发生,也不可能发生。   “我大概也明白你的想法了,你心中有怨、有恨、也有惧怕。你给我一些时间,等八月秋闱我下场后,回来咱们就成亲,到时候我带你离开定波,我们离开一段时间,你也不用担心会面对我娘,担心她埋怨你。”   “至于董家那,”说到董家时,齐永宁目光有些冷,“你以后要报复,甚至报仇,也都随你,我既然现在没办法帮你讨回公道,日后你对付她们我也不会管。”   齐永宁让步了很多,几乎超过常人想象。   换做其他人听见他这么说,都不敢置信,因为他这些话,尤其是对董家,太冷漠了。   顾玉汝看了过来,眼神有些凄迷。   “齐永宁,你不懂,已经回不去了。”   “为何回不去?”   看着她的眼神,齐永宁有些恐慌,这些恐慌抓住他的心,让他心口紧缩、刺痛。他没有再给她说话的机会,深吸了一口气道:“总之,就这么说定了,你给我一些时间。”   说完,他就转身大步走了。   步伐很快,竟有一种落荒而逃之感。   顾玉汝就站在原地。   一直到孙氏叫她。   “玉汝,永宁他……”   “娘,我累了,先回房休息了。” 第40章   孙氏跟在女儿身边亦步亦趋。   她想说些什么, 但看见女儿单薄却沉重的肩膀,她竟不知道该如何言语。   不远处的阴影下,顾秀才对她摇了摇头。   其实他们都听见了方才女儿和齐永宁的对话。想想也是, 大晚上的, 稍微注重规矩的人家都不会让女儿和男子单独见面, 虽然顾秀才不让孙氏来捣乱, 但两人还是来了, 只是远远的站着。   一直到顾玉汝进了屋, 去了床上躺下。   孙氏想帮她熄灯后离开,想了想,还是在床沿下坐下。   “玉汝啊。”她在琢磨说辞。   “娘,其实知道你在想什么,你那天说的话,我和你爹都觉得说得有道理,咱家嫁女儿是让她去享福的, 不是让她去担惊受怕受委屈的。如今婚事也退了,他们瞧不起我们家, 我们以后离他们远些就是, 那仇现在报不了, 等以后你弟有了出息, 咱们再……”   孙氏絮絮叨叨说了很多, 但一直都没说到重点。   她说不到重点就着急, 一急说得就更乱了。   “娘……”   “娘就是想说,你也不要想太多,退亲了你跟永宁说开了也好, 但你不要想的那么多, 方才你和永宁说得那些, 连娘都吓到了,你爹、你爹怎么可能死呢?”说到最后,孙氏喃喃道。   “那娘你又怎知,如果爹的罪名没被洗清,他不会死?”   孙氏哑然失声。   顾玉汝以掌覆额,就那么躺着,缓缓道:“如果不是有人帮忙,就让黄寡妇那么死了,爹的罪名肯定就背定了。这么严重的案子,爹的下场肯定不会好,就算有齐家那边帮忙,爹的名声也毁了,功名也没了,满身脏污,洗不清……”   “也许真是女儿想多了,可那阵子女儿刚好做了一个梦,梦里就是这样的……”   “……”   “最后,爹被判处撸掉功名,徒刑一千。结果下来时,我们全家人都松了一口气,因为那时我们都以为会以命抵命,功名没了就没了吧,徒一千大不了我们全家一起,我们去牢里看了爹,爹似乎也很高兴,本来愁眉不展的脸,终于见了丝笑意……   “我们打算的很好,回到了家,谁知第二天就收到爹自戕于牢中的消息。天好像一下子就那么塌了,娘你一直哭,日日夜夜的哭,到处都好乱……因为是戴罪之身,我们没有给爹办丧事,就那么草草葬了……阿奶一病不起,大伯的头发白了一半,就在这个时候,齐家那有口风说要退亲……   “当时,娘你的眼睛都快哭瞎了,你想了一夜,背着我去了齐家,你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一直跟在你后面……”   孙氏克制不住浑身颤抖。   是为女儿讲的这些事,也是为那绝望的氛围。   她不敢想象,不敢置信,可心底却有一个声音告诉她——如果这次丈夫真没洗清冤屈,也许这些事情都会发生。   然后呢?   她去看女儿,却发现女儿已经睡着了。   孙氏站起来,熄了灯,轻手轻脚地关上房门出去了。   临到门口,发现丈夫站在门外,他好像早就站在那儿了。   夫妻二人回了屋,两人都很沉默。   一直到熄灯在床上躺下,孙氏才忍不住道:“明郎,你说汝儿说的那些事会发生吗?我怎么感觉好像真的一样。”   顾秀才猛地一下攥紧手,直到妻子痛呼一声,他才反应过来放开,又轻抚了抚她的手道:“别多想了,事情已经过去了,不管是真是假,那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还有汝儿总说有人帮了我们,我一开始以为是永宁,现在看来,好像不是呢,明郎你说这个人到底是谁?”孙氏好奇道。   问完后,她才发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当时丈夫在牢里怎可能知道。   “快睡吧,时候也不早了。”   .   “你们听说没?薄家那小子,当上捕快了。”   “真的假的,他能当上捕、快?”   “那还能有假?听说今早上有人见他穿了一身捕快的衣裳,你说那衣裳是随便哪个人能穿的,肯定是真的。”   “可他不是个混子,怎么当上捕快的?”   “那谁知道!”   一大早,顾玉汝就和孙氏出来买菜了。   孙氏叫顾玉汝一同去,也是见女儿从昨儿起就有些恹恹的,故意叫她出来透透气散散心。   谁知还没走出西井巷,就听到这个爆炸的消息。   薄春山当捕快了?   别说旁人,顾玉汝也有些不敢置信。   不过很快她们就眼见为实了,因为薄春山竟跑到西井巷附近的早市巡逻。   那一身衣裳,海青色的底儿,交领窄袖长袍,滚红边、红腰带,头上戴着皂帽,脚蹬皂靴,腰里别着把捕快专有的佩刀。   配着他比常人要高大出不少的身材,昂扬挺拔,真是看起来要多威风就有多威风。   他是故意的吧?   顾玉汝心想。   .   西井巷   邱氏估计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这小子真是出息了!   邱氏有点惊疑不定,既想去看看是不是真是别人说的那样,又觉得这么做实在有些失态。   “让我说,你这也算是苦尽甘来了,我早就是春山那孩子不是个胡乱来的人。瞧瞧,现在年纪大了,懂事了,就知道上进了。”田老太太说。   “这小子,谁知道他在想什么,您也知道,我也管不住他。”   “能学好就行,浪子回头金不换。等这差事做上一阵子,你也可以给他托人说亲了,到时候娶个媳妇生个大胖孙子,日后还有你享不尽的福。”   听到娶媳妇生大胖孙子,邱氏心里一惊。   难道说这小子突然上进,就是为了娶媳妇?   她想起那晚儿子含含糊糊说的那些话,还有那个食盒,他不会真是勾搭上人家女子了,为了顾家那个大女儿才跑去当捕快的吧?   一时间,邱氏心中又悲又喜。   当然喜占多数,还有的是忐忑。   .   此时,正在早市上巡逻的薄春山,并不知晓他娘已经洞悉了他的心思,正又悲又喜替他发愁。   以前是见他就赶,后来是见他就怕的那些小贩们,如今含着敬畏的目光看着自己,薄春山抬头挺胸,迈着虎步,心里格外有一种舒爽之感。   其实他昨儿就去衙门报道了,被刘成带着在衙门里上下转了一圈,也算是认认地盘、认认人,晚上叫了一众衙役喝了顿酒,自此他也算是定波县县衙中的捕快一名。   三班衙役中,每班的领头都被人浑称为捕头,但实际上真正能被叫捕头的只有快班的领头。   快班不是一个捕头,而是两个。   一个姓李,一个姓王。   姓李的捕头四十多岁,在捕快里已经算是年纪大的了,他就是刘成嘴里所说的世传,以前年轻的时候也是敢干能干,后来年纪大了,体力跟不上,一般就负责坐镇在衙门里,或是出面查一些难查的案件。   因为他经验丰富,查起案来很有一套,在快班里十分受人敬重。   至于另一个姓王的捕头,跟薄春山一样是从外头招募来的,正值壮年,胆大能干,像一般要外出侦缉的案子则都是由他出面。   这两个捕头领着下面十几个捕快,及几十号白役,算是整个快班的所有人力。   如今薄春山就在李捕头手下当差,其实街面巡逻是用不上正经捕快,都是白役们干的。所谓白役,就是临时给县衙办差的杂役,一般都是抽调当地民壮,不过衙役的衣裳都差不离,普通百姓也分辨不出其中的区别,还只当他现在成了管这片的差爷。   “这菜挺新鲜。”   薄春山装模作样,弯下腰来看摊上的菜。   菜摊小贩被吓得双手紧紧捏着菜篮子,抖着嗓子道:“差爷要是喜欢,拿回去吃就是。”   薄春山皱起眉,一脸不敢苟同:“怎么能说拿?爷现在做的是公差,公差不拿百姓一针一线,肯定是要用买的。”   买呀?   “那给一文钱就好,这菜不值钱,不值钱。”   本来两文一把的青菜,被小贩自动降到了一文,至于是一文一把,还是一文一堆,那就不得而知了。   “才一文?”   薄春山也有好些年没买过菜了,也不知市价,不过小贩说一文那就一文,他从腰带里摸出铜板,扔给小贩。   “等会送我家去,知道我家住哪儿?”   当然知道!   这附近谁不知道混子薄春山住在哪儿?没见过人,也听过其名,就算真不知道,问也就知道了,不过人家现在不是混子了,竟成了差爷。   薄春山继续装模作样挨着菜摊看。   其实四周的摊贩们已经看这里很久了,自然看懂了差爷有差爷的威严和讲究,可就在他们都做好准备,等会儿若是来自己摊上,怎么便宜怎么来,只要不得罪就行,谁知薄春山竟然只看不买,然后凑着凑着又靠近了那对母女。   这是第二次。   只是这个秘密没人发现,唯一察觉到的就是顾玉汝。   可能孙氏也有所感觉到,不过她心思不在这上头,都放在今天买什么菜上了。   “这菜挺新鲜的。”   “差爷要是喜欢,只要一文,一文!”摊贩站起来忙道。   薄春山先掏出一文钱扔给摊贩,然后故作不经意地看向隔壁摊上的孙氏。   “顾家婶子也来买菜?”   顾玉汝用眼睛暗暗地瞪他。   你想干什么?   谁知薄春山根本不看她。   孙氏没料到薄春山会跟她说话,随口应道:“是啊,也来买菜。”   “这菜不错,新鲜还便宜。”   薄春山一边说,一边用眼睛看小贩。   小贩忙道:“是便宜,只要一文,一文!”   “才一文?”孙氏诧异道,“我方才在另一家看的是两文。”   薄春山继续用眼睛看小贩。   小贩笑里带苦,道:“那是因为他们是二道贩子,不像我们,都是自己种菜来卖,这中间没有贩子,自然便宜。”   此时小贩浑然忘了自己一年四季都在这儿卖菜,如果都是自己种的,他大概要三头六臂才行。   “那行吧,给我秤一些。”   孙氏也没捡着便宜多买,天热这种菜也放不了,到下午就蔫了。   她买了菜,就带着女儿走了。   薄春山扔了几个铜板给小贩,道:“菜不错。”   小贩一愣,反应过来:“确实不错,确实不错。”   ……   “他真去当捕快了?”   裴永胜手里的碧玉烟杆掉落在地。   旁边忙上来个人,捡起来捧给他。   裴永胜掏出一方帕子,慢慢地擦着。   擦完,他招了招手,就有人上来掏出火折子帮他点燃,他深深地吸了口,吐出一团烟雾,才道:“真没想到,这小子竟然去当捕快了!”   裴豹道:“爹,你说他是不是为了对付我们……”   裴永胜瞥了儿子一眼,“你什么能把脑子里的水倒干净,你爹我也就不愁了。别瞎想,他去当捕快,可能——真是想去当捕快?”   最后这句,裴永胜自己都说得不太肯定。 第41章   这一日, 因为薄春山当了捕快的事,在定波县里引起了无数小震动。   而第一天当公差,也让薄春山觉得十分新奇, 他颇有一种乐不思蜀的感觉。   与此同时, 西井巷里在议论薄家儿子当了捕快的同时,也有人在议论顾家退亲的事。   据说顾家和小齐秀才退亲了?   因此事实在匪夷所思, 说者犹豫, 听者也犹豫,也就形成了一种情况——大家都不敢在面上大肆宣扬,而都是神神秘秘鬼鬼祟祟悄悄议论两句,以至于后来传得人尽皆知, 顾家人反而成了最后一个知道的。   另一头,薄春山终于瞅着顾玉汝出门去顾大伯家的时候, 与她私下里见上了面。   “顾玉汝, 你觉得我这身行头怎样?”   顾玉汝板着脸, 看了他一眼。   “你别跟我走在一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犯了什么事。”   薄春山一愣,实在没想到她是这么个反应。   可能他表情太呆, 顾玉汝没忍不住笑了。   “你是怎么想着要去当捕快的?”   此时, 薄春山也意识到她在故意捉弄自己, 从来只有他捉弄她的份儿,没想到今天反了过来。   他先笑,又道:“你不觉得当捕快其实挺威风的?”   顾玉汝上下打量他一阵,点点头。   “确实挺威风。”   一听这话,薄春山更是得意, 若有尾巴, 估计已经举上了天。   他煞有其事地围着顾玉汝走了两个半圈, 让她可以完整地欣赏到自己的英姿,之后才掸掸衣袖,淡淡然地道:“你觉得威风就行。至于我为何想去当捕快,不是你说让我去找个正经行当做,你可别瞧不起捕快,虽然每个月没多少银子,但我很快就能升捕头,等升了捕头,说不定哪天就能混个典史当当。”   他现学现卖,把刘成说的一些关于衙门内部的事情大致说了一些,其中着重点了典史那个位置。   大意就是在说,你等着吧,别看我现在是个捕快,以后还指不定在哪儿。   顾玉汝眼含惊奇。   这厮竟然知道典史,还知道上进往上爬?   可同时,她心里一动,想起一直惦记在心的那场事。   至今,她都不知道那场寇乱到底是从何而来,又是为何而来,甚至连具体的时间都记不太清,只记得一个大概时间。   这也就造成了,她现在根本没办法做什么。   其实顾玉汝想过,要不干脆劝家人离开定波,可故土难离,没有一个正当的理由,她爹娘是绝不会同意的。   而且据顾玉汝所知,这场寇乱并不只是袭击了定波一城,而是明州府附近许多城池,甚至明州府城都遭了殃。   也就是说,除非她能说服家人举家北迁,不然就算离开定波,也不一定能躲过。   既然放弃了离开定波的想法,唯一剩下的就只有到时候自救了。   本来顾玉汝打算的是,让家人在家里挖个地窖,等事发就躲在地窖里藏起来,如今薄春山当上捕快,还说自己以后说不定能混个捕头典史,这让顾玉汝多了很多联想。   首先,地方县衙是有保护当地的职责的。   前世顾玉汝也不知为何,反正县衙并没有形成有效的抗击,反而据说死了不少人,连县太爷都被斩杀当场,因此定波城破这事最后不了了之,因为朝廷已经没人可以追究了。   如果薄春山真能做到他说的那个地步,哪怕做不上典史,只是个捕头,再经由她的提醒,是不是就意味着有很大可能会改写前世的定波县城破的惨剧?   毕竟身在衙门,才能好办事。   哪怕不能阻挡城破,是时他们自救也便宜许多。   “我没瞧不上捕快,我觉得这差事很好、极好。”   为了强调,她特意说了两个好字。   “真的?”   顾玉汝点点头。   薄春山面上不显,心里却松了口气。   “那你说我要是去找你爹提亲,你爹会同意?对了,我听说你家和齐家退亲了?”   顾玉汝一愣:“你是听谁说的?”   这件事可以说很隐秘了,顾家并没有张扬,齐家那边不用说,估计也就齐顾两家人知道。   她娘这两天还在犹豫要不要对外透露,她倒觉得透露不透露无所谓,反正总有一天会被人知道,可薄春山怎会知道?难道他真有千里眼顺风耳?   是呀,他是怎么知道的?   此时,薄春山也意识到不对。   “顾玉汝,我说我是走在巷子里,听那些长舌妇嚼舌根听来的,你信不?”   “我为何不信?”   这种事薄春山没必要骗她。   “不过她们是怎么知道的?我听她们说得煞有其事,也没放在心上,因为之前我就知道你家可能要跟齐家退亲,可那些人是怎么知道的?”   你望我,我望你,两人都没有答案。   因为这事,顾玉汝去顾大伯家做事时,不免就带了些心事。   赵氏将她叫到一旁,安慰她道:“你家既然决定要退亲,大娘也不好说什么,只要你跟你爹娘想好了就成。亲退了就退了,你也不要放在心上,等大娘哪天给你堂哥托个信,让他也帮你谋划谋划,定能找到一个比齐家秀才更好的夫婿。”   像定波县这种小地方的人,总觉得府城的什么都比县城好,包括在府城做事的人也比在县城做事的人有出息。顾大伯的独子顾晨在明州府给人做账房,据说东家生意做得很大,赵氏才有这么一说。   “大娘,我没有因为这事发愁。”   “不管是不是,总之你是个聪慧通透的孩子,以后的日子绝对不会过得比别人差。”   说是这么说,赵氏心里却有些担忧。   到底顾玉汝不小了,十六岁的大姑娘,按理说这般年纪正值婚配的好时候,可突然退了亲,再说亲需要时间,挑选对象也需要时间。   且定波这种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真正适龄又合适的人选可不多,赵氏就怕这么一拖下来,耽误了顾玉汝,这也是她为何会提到让儿子顾晨帮忙谋划的主要原因。   .   与此同时,齐家正闹得一片不可开交。   齐永宁的箱子已经装好了。   他的行李不多,不过几件衣裳和几本书,他打算搬去浩然学馆住一阵子。   陈夫子是他的开蒙之师,浩然学馆后面有个不大的院子,环境清幽,最是适合读书不过。他早就跟陈夫子说好了,回家收拾行李时,顾家人才知道。   齐柔眼中含着泪道:“哥,你真要搬出去住?你还在生娘的气?你为了顾家那群人和娘置气,你是鬼迷了心窍吗?那顾家大女儿就那么好?”   齐柔今年十三,正值豆蔻年华,已经有了少女的雏形,也是个小美人儿胚子。   宋氏见儿子回来让书童收拾行李,心里就慌了,她不好出面,就让女儿来阻。谁知齐柔早就因最近家里发生的这些事对顾家生了怨,一张口嘴里自然没什么好话。   “谁教你说的这些话!”齐永宁皱起眉,“我搬去浩然学馆,和顾家没什么关系,只是那里读书安静。”   “谁也没教我,哥你是不是因为我年纪小,就觉得我什么都不懂?顾玉汝就是个狐媚子,勾了哥你所有的魂,她还是个灾星,不然也不会把表姐姨母害成那样!”   可能那晚顾玉汝说的话实在让齐永宁震惊,此时听到妹妹说的这些话,齐永宁反而没那么生气。   他只是自嘲地在想,她果然说的没错。   见平安已经把所有东西收拾好,齐永宁想了想,转过身来道:“柔儿,你今年也十三了,是个大姑娘,有时不要总是听别人说,而是要自己看,自己想,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我要去看什么,想什么?”   齐柔哭道:“我就看到了咱家因为顾家的事闹得一片不可开交,爹和娘一直怄气,娘一直闷闷不乐,动不动就哭,就连哥你也一直给娘脸色,回来也不跟家里人多说一句话,如今还要搬出去住。”   齐柔确实也说得没错,她不是顾家人,没办法设身处地,她就觉得都是因为顾家的事让家里一片大乱,她会埋怨也没错。   那到底是谁错了呢?   “永宁,你真要搬出去住?”   门外,宋氏捏着帕子站在那里,面色一片惨白。   她眼中含泪,甚至有些摇摇欲坠,全靠荣婆子在一旁撑着她才能站稳。   “儿子不是要搬出去住,只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看书,马上八月秋闱,也没多少时日了,儿子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备考一阵再去临安。”   “你觉得家里不安静?”   其实此时齐永宁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是因为齐柔是他亲妹妹,又年纪还小,他才耐着性子讲道理与她听。可他娘这阵子,要么抱怨要么埋怨要么就是哭,他从一开始还会耐着性子默默听,到现在完全不耐。   “平安,把东西送到车上去。”   边上,叫平安的书童一愣,忙去抱箱子。   齐永宁没再去看宋氏。   “娘,我先走了,有空我会回来的,反正也离得不远。”   宋氏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儿子带着书童走了。   她想去叫,想去喊,全靠荣婆子在一旁死死拉住她。   “太太,少爷说的没错,现在什么都没有少爷秋闱重要,如今家里这样,不如让他去外头安心读书。”   “他是在要我的命,要我的命啊!”   宋氏一直看着齐永宁的背影消失后,才凄厉哭道:“我上辈子到底是造了什么孽,竟让我碰到这样一家人,老的要人命,小的这个也要人命,我要是早知道会这样,当初绝不会让老爷与顾家结亲!就这么一家人,把我的家搅得七零八落,我到底是怎么欠他们的了!”   没人能回答她。   而齐永宁是不在,若是他在,肯定又会自嘲的想,果然又被她说中了。   其实不是顾玉汝料事如神,不过是人性本就如此。   .   薄家这一天可是热闹极了。   突然一下子,平日连话都不跟邱氏说的人,竟接二连三佯装见她在院子里与她搭腔,话里话外之音都是薄春山怎么当上捕快的。   这事之前中午时,邱氏也跟儿子商量过,对外托词就是认识县衙里一个什么人,此人极为赏识薄春山,就让他进了县衙做捕快。   反正往含糊里说,至于剩下的让人去想去,于是就被人理解成——别看薄家那小子是个混子,混子也认识个把有背景的人。   这不,人家就进了县衙吃上公粮了。   对于普通百姓来说,能吃上公粮的,就是有大本事、大出息。   西井巷的人别提多羡慕了,就算当着邱氏的面不好表露出来,等走过去了,和别人私下里议论起来,都是又羡慕又酸气。   同时,又因为说嘴的人多,你一句我一句的,邱氏也听说了顾家和齐家退亲之事。   “顾家竟然被齐家退亲了?这不会是真的吧?”   邱氏满脸震惊之色。   她想的倒不是别的,而是在想跟自己儿子有没有关系?当然这么想,可能有点不要脸了,可这连着好几件事加起来,实在容不得她不多想。   “谁知道呢,听说是从胡大娘嘴里传出来的,你是知道她这个人,三分事,能给你说成十分,还不知真假。不过这种事,她肯定也不敢乱说,肯定是有这么个事,她才敢对别人说,毕竟顾家和胡家是邻居,也许真知道一些旁人不知道的事。”田家儿媳妇陈氏道。 第42章   邱氏心事重重, 正准备剁的肉馅儿,也暂时没心思剁了。   陈氏瞅了一眼案板上的肉,肉色通红, 瘦多肥少,换成没见识的定以为这是猪肉, 可陈氏却知道这是牛肉。   现下普通人家想吃回牛肉可不容易, 耕牛不允许私自屠宰,哪家养牛官府那都有登记,若是牛死了, 还要查明死因, 要是被人发现牛死是养牛人家刻意为之,轻则罚银, 重则蹲大狱。   当然也不是说市面上就没有牛肉了, 只是极少, 非一般人买不到,而且还很贵。   陈氏之所以会认识这是牛肉, 还要托薄家的福, 这薄家儿子看似是个混子,实则颇有些神通广大。别家吃不到的牛肉,薄家三天两头都能见着, 而且每次还不少。陈氏方才见邱氏拿肉出来剁馅儿,那一坨差不多有四五斤吧。   陈氏不禁咽了咽口水,她唯一次吃牛肉还是一年前邱氏给家里端了一碗牛肉炖土豆。   那味道!   当天那碗菜, 连盘底的汤汁都被扫干净了。   再想想平时薄家的伙食, 哪顿不是有鱼有肉, 陈氏心中不禁更是羡慕不已。   “春山他娘, 人家包饺子都是用猪肉或者鱼虾, 这牛肉这么好,用来炖或者卤都不错,何必拿来包饺子。”   邱氏道:“还不是那浑小子说要吃牛肉馅的饺子,这小子嘴刁,他既弄得来,我与他做便是。”   人家的东西,人家爱怎么处置怎么处置,陈氏也不好多说什么。   等之后回了家去,陈氏脑海里还盘旋的是那鲜红色的牛肉。   见婆婆正在屋檐下摘菜,她想了想走过去,一边帮忙一边道:“娘,如玉也不小了,你打算给她说个什么人家?”   田大娘的小女儿今年十五,不过还没过生,女子十五及笄,就该说人家谈亲事,等到十六出嫁正好。其实一般着急的人家,女儿十三十四岁就要开始说人家,先选定几个对象,然后慢慢斟酌,像田家女儿这般还没动静的,实属晚了些。   “跟她说这家她不愿意,说那家她也不愿意,谁知她心里在想什么!怎么,你心里有什么好人选?”   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田大娘还算清楚儿媳的性子,无缘无故她可不会搀和小姑的亲事。   “我这不是寻思着,隔壁的春山如今也知道上进出息了,小姑的心思娘你也不是不知道,不如成全她便是。”   “你是说隔壁薄家那小子?”田大娘脸色顿时变了。   别看田家承邱氏的人情,觉得当初是邱氏救下的田如玉,可平日里交际归交际,谈到把女儿嫁给那种人家,哪怕是田大娘也不禁闻风变色。   只是今非昔比,今儿到处议论的田大娘也看在眼里,所以虽有些变色,到底没有呵斥儿媳妇。   “娘,你也别恼,人都说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你以前可是说过好几次,若薄家儿子知道上进,别成天在外头混三混四,其实也还是个良配,最起码人长得端正,人也挺拔壮实。那时小姑多与他说几句话,你都三申五令不准小姑再去薄家,如今今非昔比,人家知道上进了,您信不信,要不了多少日子就会有媒婆登薄家门。   “西井巷里别人不知道,咱家难道不清楚那薄家是包子有馅儿不在褶上?就说那薄家的家具,一水的黑漆樟木,咱这西井巷里哪家能用得上这种好家具,还有邱氏手上那金镯子,薄家平时的伙食饭菜,顿顿有鱼有肉,一般人家可这样吃不起。   “至于说那邱氏名声不好,我嫁来的日子短,不知道以前,反正我嫁来以后是没见有不三不四的男人上薄家门,除了颜铁匠。不过颜铁匠也不是常来,每次来了很快就走了,也没见过留下过夜什么的,哪有那些妇人们嘴里说的那么难听。”   田大娘一直默默听着。   听到这里,突然叹了口气道:“这事你不知道,你娘我还是知道一些,要说这邱氏名声不好,以前做过那行当是一个,主要就是毁在了颜铁匠老娘手里。”   提起这个,田大娘也是挺唏嘘感叹的。   “我是看着邱氏名声一步步被坏掉的,以前就不论,哪个女人也不愿去做娼,还不是逼不得已。至于薄家男人死了后,确实有不少陌生男人上门,其实那都是薄家男人的朋友,过来看看孤儿寡母,再给人送点东西。我以前还碰到过,人亲口说是薄家男人的朋友。   “谁知道后来会传的那么难听,我还帮她跟人解释过,但没人信,后来不知什么时候颜铁匠看中了邱氏,想求娶邱氏,这事不知怎么传到颜铁匠老娘耳里,他老娘那么来一闹,邱氏的名声就彻底毁了。”   “那娘你既然知道邱氏的名声是以讹传讹,那就更不用担心了。”   田老太太看了儿媳妇一眼,道:“你真当我是顾忌邱氏名声?我拘着如玉不准她去薄家,不准她和薄家小子说话,是怕那小子不定性,太能折腾,人主意大,如玉如果真嫁给他了,管不住他,以后吃亏受气。”   “你懂什么?你还是太年轻了,女儿婚嫁,实在轻忽不得,还是再看看吧。”   见此,陈氏自然不好再说什么,不过她也看出婆婆有点意动,不然也不会跟她说这么多。   .   田家的心思,邱氏并不知道。   陈氏走后,她还是继续剁肉馅。   说是剁也不太对,她把牛肉一分为二,一半拿去吊在井里等下顿吃,另一半则被她切成了丁。   切好后,拿去焯水,牛肉缩水厉害,本来看着挺大块的肉丁,缩水后刚刚好。   邱氏去准备了葱姜蒜、胡萝卜和香菇。   所有佐料和配菜都切丁,然后锅里加油,先把肉丁放下锅翻炒,炸葱姜蒜、辣椒、大料,加盐、酱油、糖,和些许大酱翻炒,把汤汁都炒出来,再加一碗水慢炖。   肉丁小,熟的就快,快出锅之前加胡萝卜丁香菇丁,盖锅再焖上一会儿,最后加上切碎的蒜苗,出锅。   就放在大瓷盆里,任它放凉,这期间邱氏去和面准备擀饺子皮。等面和好,馅儿也放凉了,正好可以包。   当地吃饺子多数是用生肉馅,邱氏却因为儿子喜欢吃牛肉,生牛肉剁碎用来包饺子,薄春山嫌弃吃着没有牛肉味儿,后来邱氏就换了个法子,就像这样用烧菜的法子来做熟馅儿。   这种饺子味道极好,不光有牛肉的鲜香,还有酱汁的浓郁,配菜的味道也出来了。   唯独有一点,这种饺子要现吃现包。   做这些说起来简单,实则等邱氏做完,天已经擦黑了。   她又等了一会儿,正想着人怎么还没回来,是出去喝酒了?这时,门突然响了。   坐在堂屋里,邱氏都能看见儿子高大壮实的身躯。   这孩子随了他爹,人浑但长得好。当年薄青云也是这样,虽然不成器,但长得好,所以楼子里的很多姑娘都喜欢他……   邱氏心里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手里却没停下。   “包了饺子,用你拿回来的牛肉做的,你先洗个澡,等会儿出来吃。”   等薄春山洗了一身热气,换了身蓝色的衫子出来,饺子已经出锅了。   他大抵是饿了,从锅台上端起一碗就吃。   婴儿巴掌大小的饺子,他一顿能吃四十个,邱氏见他吃得多,心里也高兴,嘴上不自觉就把听来的顾家和齐家退亲那事说出来了。   她是存心想试探儿子。   谁知薄春山仿佛没听见似的,只管吃自己的。   浑死了!还装!真当你娘什么都不知道?   想归想,邱氏面上古井无波。   薄春山一口气儿吃完,感叹道:“这牛肉饺子就是好吃,娘你等会儿再下一锅。下三十,算了,还是二十个吧,我等会儿给虎娃他们送去,肉还是他们送来的。”   虽然是‘他们’,但两个壮小伙只吃二十个?   你骗谁呢?   邱氏狐疑地看着儿子:“二十个能够?我再多包点就是,馅儿还有。”   薄春山此时也意识到有点不对,道:“今儿刀六不在,就虎娃一个,他也吃不了多少,你别费那个功夫。”   邱氏也没再说什么。   不一会儿饺子出锅了,白胖的饺子看着十分喜人。   邱氏知道他要带走,就用漏勺盛,先放在井水里过一遍再装盘,这样不会粘连。   此时外面天已经完全黑了,月牙悬挂在天上,散发着淡淡的光辉。   薄春山拎起食盒就走。   邱氏看着他走出去,想跟去门外,想了想,还是按捺了下来。   .   吃饭的时候,顾于成提起齐永宁,说齐永宁如今搬去了浩然学馆住。   就在学馆后面的一个小套院里,那地方顾家人都知道,以前是陈夫子一家人住的地方,后来陈家人越来越多,陈夫子就挪出来了给学馆用,学馆里哪位学生或者先生临考之前没合适的地方读书,跟他说一声都能用。   孙氏看了女儿一眼,斥道:“你提永宁做什么!”   顾于成也知道自己失言,忙不敢不说话了。   饭后,顾秀才和孙氏进了里屋,似乎要什么事要商量。   顾玉芳见顾玉汝在洗碗,眼睛一转,去了顾于成屋里。   “你说齐大哥搬去学馆住,是怎么回事?”   顾于成看了她一眼:“你问这做什么?”   顾玉芳看出顾于成不待见自己,道:“怎么?就算大姐跟齐大哥退了亲,难道齐大哥就不是齐大哥了?我不是看他被退亲了可怜,怕他出什么事,所以才问问。”   顾于成是不知道顾玉芳上次闹得那丑事,所以也没有多想。   “齐大哥没什么事,就是说在那儿读书清净。行了,二姐,你快出去,我要看书了。”   顾玉芳不甘不愿地出去了,等出去才后露出一抹笑。   .   顾于成说要背书,叫顾玉汝帮他抽背。   顾玉汝刚洗完澡,随便穿了身在屋里穿的衣裳,就去了东厢。   东厢是两间屋,一间是顾于成住的屋子,另一间是书房。   书房靠着南头,前后各有一扇窗可以见阳通风,靠着院子这边的窗下摆着书案,正对的另一边的窗子外面是条窄道,可以通往后院,这个窗下放了张小榻,平时可以纳凉用。   此时窗户大开,顾玉汝半歪在小榻上,嗅着窗根下的丁香花香,时不时念上一句开头,让弟弟背接下来的整整一页。   书声琅琅,清风徐徐,难得的安然闲适。   顾玉汝听见一声猫叫,她下意识去看了看窗外。   无他,她就没听过这么难听的猫叫声。   果然,头一探出去,就看见窗子根儿站着个人,笑得一口大白牙。   “所谓平天下在治其国者,上老老而民兴孝,上长长而民兴悌,上恤孤而民不倍,是以君子有絜矩之道也……”   顾于成的背书声清脆而悠扬。   他背的是《大学章句集注》。   顾玉汝见弟弟背身站着,应该看不到这边的动静,探出头压低嗓音道:“你做什么?”   “我娘今晚包了饺子,牛肉馅的,特好吃,我给你端了一碗来。”   顾玉汝像做贼似的,“你没看我在做什么?我弟还在,吃不了,你自己吃吧。”   薄春山也没说话,只是盯着她看。   一直到把顾玉汝给看心虚了。   “我这样怎么吃?而且我吃过晚饭了。”   “我就在外面喂你。”   “你怎么喂我?我不……”   接下来的话,在看到薄春山手里的饺子和筷子后,哑然无声。   这厮竟带了筷子来,准备得很齐全!   “薄春山你别闹!”顾玉汝无奈道。   “顾玉汝我好不容易翻进来,你今儿要是不把这饺子吃进嘴,我就嚷嚷了,我就是嚷着说顾玉汝欺骗我感情,我费劲儿巴拉地给她送饺子,又是摸黑,又是翻墙,她竟然不吃……”   “你快给我住嘴吧你!”顾玉汝一手按在他脑门上,让他消了音。   薄春山笑着伸手捏住她的手,也不使劲儿,就在那么环着,只用两根指头,一根指头覆在手背上,另一根指头捏着她掌心。   “薄春山你就是不折腾会死!我告诉你,今儿要是让我弟发现了……”   “你想怎么样?”   他用指尖搓了搓她的掌心。   “我——”顾玉汝气红了脸   她气得不说话了,想往回拉自己的手,偏偏这厮就是不丢。   薄春山也知道见好就收,抚了抚她嫩滑的手背,丢了开。   “好了,顾玉汝你别生气,不会被你弟发现的,我就这么喂你吃,一口一个,一口一个,很快就吃完了。”   你以为我是你?还一口一个,一口……   好大一个!   顾玉汝瞪着递到她嘴边的饺子。   这是一口一个?谁的一口?   她就没吃过这么大的饺子,比她家惯吃的大了一倍有多。   这谁家包的饺子呀,这么大!   “你快尝尝,可香了。”他抬着手道。   薄春山哪怕个头不矮,可这是槛窗,他站在下头,也就将将冒出一个头,要想往里递东西,只能伸直了手臂。   顾玉汝见他这蠢样,心软了。   她启唇,咬了一口。   也就咬了个边,根本没吃到馅儿。   “你大口点儿!”薄春山那个急。   顾玉汝没好气瞪了他一眼,这次大口了,一口下去,牛肉的汤汁就滚进她嘴里,舌尖上的味蕾顿时炸开了。   其实这饺子已经凉了,本就过了凉水,可天这么热,薄春山来得又快,所以吃在嘴里饺子里头还是温热的。   正正好。   有牛肉,有胡萝卜,有香菇,有蒜苗……   顾玉汝几乎下意识就分辨出来,而这些食材的味道又巧妙的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特殊又极致的美味。   哪怕前世‘齐老夫人’吃过无数珍馐佳肴,却也为这普普通通的一个大饺子而惊艳。   “是不是很香?”   顾玉汝诚实地点点头。   “好吃你就多吃些,我跟你说,我娘做饭手艺很好,等你以后嫁给我,我天天让我娘做好吃的给你吃。”   顾玉汝嘴里吃着饺子,心里却在想:又在洗脑她,又在催眠她,这个坏东西。   “我娘煮了二十个,其实按我想,以你的胃口,十个足够吃撑你,不过我又怕你不够吃。”   我又不是猪。   说归说,下一口顾玉汝就吃得有些心甘情愿了。   她嘴太小,饺子又太大,通常一口吃不掉一个,得三口甚至四口。可这饺子是熟馅儿,馅儿是散的,外皮一咬开,要是两三口吃不掉,馅儿就会落出来。顾玉汝又顾忌着怕被顾于成发现,吃得时候难免就慌。   一慌就急了。   薄春山见她急,也干脆,她一口两口吃不掉的,他就把剩下的往嘴里喂。   他的嘴可就比顾玉汝大多了,可没有吃不下的。   他难道就不嫌?   之前顾玉汝就发现了,薄春山特别爱吃自己的碗角子。碗角子是地方哩语,意思就是吃碗里剩的饭底儿。   一般人都会嫌,顾玉汝算是顾家最大的孩子了,当下普通人家里一般哥哥姐姐都吃过弟弟妹妹的碗角子,弟弟妹妹人小,饭若是没吃完,要么家里大孩子吃了,要么长辈们吃了,顾玉汝却从没有吃过。   甚至是顾家,顾玉汝好像也就见过她娘和她爹吃过。   她娘是于成还小的时候,吃的他的剩饭,她爹是吃的她娘的剩饭。有时,她娘若是胃口不好,饭吃不下了,她爹就会主动把饭端过去吃了。   除过长辈吃晚辈的。在顾玉汝来看,吃对方碗角子,那是一种极为私密的事情,让她不由自主就联想到他爹娘互相吃碗角子时的场景。   每次她爹吃她娘的碗角子,她娘总是会又是别扭又是害羞,但顾玉汝还是能看出害羞和高兴占多数。   顾玉汝脑子里胡思乱想的,越想耳根子越是烫。   再去看那厮,吃她嘴里剩下的,吃得像只偷了油的大老鼠,她莫名心里就有点恼。   那种恼无法言喻,有点类似我都羞了,为啥你不羞愧,还这么‘恬不知耻’?   就在这时,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姐,姐……”   顾玉汝赶紧背过身,有些紧张得看着弟弟。   “姐,你在干什么?”   “我、我在看窗子根儿下的丁香。怎么了?有事?”她赶忙打岔道。   顾于成疑惑地看了她一眼,鼻子嗅了嗅:“什么味道?我怎么闻到一股香味?”   顾玉汝忙用舌尖把牙齿滚过一遍,咽下去了,才开口说话。   “于成,你是不是饿了?”   “我没饿。姐,这不是才刚吃过饭。”   “没饿你怎么会闻到什么香味,你肯定是饿了。”顾玉汝点了点头,着重那个‘饿了’,“对了,我房里有昨天买的糕点,还没吃完,现在天热不能放,你去拿来吃了吧。”   “糕点?什么糕点?”   “你去看了就知道了。”   顾于成还以为大姐故意不告诉他要让他猜,也没说什么,笑着就出去了。   他刚踏出房门,顾玉汝就赶紧转身探出头道:“我吃饱了,剩下的你吃了吧,免得等会儿我弟回来发现了。”   这饺子味儿太香了,顾玉汝现在都觉得自己浑身都是饺子的香味。   “最后一个。”   筷子尖儿伸了过来,上面夹着一个白胖的饺子。   顾玉汝有些无奈,看了他一眼,但还是张口咬下去。   她刚咬住饺子,筷子就收回了。   她下意识一惊,刚咬下去的牙顿住了,也不敢再往下咬,怕咬了另一半就掉了。   薄春山就见她杏眼圆睁,粉唇微启,含着一个白胖的饺子。   他瞪着那饺子,眼珠子都是红的,心里又羡又嫉。   “呜……”   顾玉汝也不敢说话,这时她也反应过来,自己可以用手接着。   手刚伸出来,突然有个人影直冲而起。   一只大掌扶住她的后脑勺,眼前顿时就黑了,只嗅到一股陌生却又熟悉、炙热而又清爽的味道。   嘴里的饺子不自觉掉了,掉落在丁香花从中,无人问津。   这边,那一张大口本是冲着饺子去的,却没想到得来意外之喜。   清甜、柔软、香甜可口……   薄春山搜肠刮肚都找不出来合适的形容词,他只有男人的天性和反射性的动作,扶着后脑勺的大掌不自觉下滑,移到了没有头发遮挡的细颈上。   柔滑、细腻……   他像捧着一样至宝的庸俗之人,不敢轻,也不敢重,又怕从手中掉落,只能不停地抚触着、摩挲着,心怦怦直跳,手上轻柔中带着一股狠,那股狠越来越重,像是恨不得把她皮肉剐下来一层带走。   剐疼了顾玉汝,让她忍不住轻呼一声。   这一声,惊醒了薄春山。   他通红的瞳子转为清醒。   他看着眼前那张润泽而红肿的樱唇,猛地一下闭上眼,又在上面狠狠地咬了一下,才落回地面。   他是踩着墙面上来的,本就没有借力物,全凭他身强体壮体力好,才能违背力学常理,此时也已是到了力尽之时。   “顾玉汝,再诱惑我,我亲死你!”他恶狠狠地道,张狂得就像刚圈了地盘却惨胜瘸了一条腿的野狗,带着一种色厉内荏的张扬跋扈。   他到底还讲不讲理,讲不讲理了?!   羞、恼等等情绪还没上来,就迎来不可思议的诧异。   顾玉汝瞪着他。   迎来的却是他再度蹬墙而起,轻啄一下,临走时大舌快速扫过她的嘴唇。   “你弟来了,我先走了。”   .   “姐,姐,你怎么了?”   顾玉汝就趴在那儿,小半截身子还在外头。   过了一会儿,她才揉了揉嘴转过来,含糊道:“没什么,我好像看见了一只野猫。”   “野猫?野猫怎么跑到咱家来了?”   顾于成跑过来看,朝外看了看,什么也没有。   “姐你怎么了?怎么脸这么红?还有你的嘴,你嘴怎么肿了?”   “我没怎么,估计是热得吧?”顾玉汝故意用手扇了扇风,等听到下一句时,她脸色当即就变了。   “肿了?”   顾于成有点怜悯地看了看大姐:“姐,你这嘴是不是被蚊子咬的呀?我上次也被咬了一下,嘴唇肿了好几天。”   顾玉汝用手揉着嘴唇,含糊道:“可能是被蚊子咬的,我刚探出去看野猫时,感觉有点疼,但没注意。”   “这嘴上不能擦药,只能等它自己下去了。”顾于成懂得还挺多,他又道,“对了,姐,我去你屋柜子里,没有看见什么糕点。”   “没有吗?是不是吃完了?”不负责任的大姐敷衍道。   “吃完了就算了吧,本来我也没想吃,我以为是姐你想吃。”   “我没想吃,我吃得很饱。”   顾玉汝摸了摸小腹,她确实吃得很饱,偷吃了那么多饺子,不过嘴唇也吃肿了。   那个坏东西! 第43章   本来该是干脆利落的落地, 这一次竟踉跄了好几步。   薄春山站稳后,苦笑了一声,但还是没忍住又用指背蹭了蹭嘴唇, 似乎这么蹭几下,方才的余韵就能留久一点。   他回到家。   邱氏还没睡,坐在堂屋里正就着灯光缝着什么。   他把食盒放进厨房。   进东厢时,他停了停脚步, 就站在外面道:“天也不早了, 要缝什么明天再缝。”   邱氏也就把东西放进针线簸箩不缝了。   她起来往门前走了几步,站在门里说:“饺子送去,虎娃吃了?”   他嗯了一声。   “虎娃吃那点够?”   这时,薄春山也反应过来:“娘, 你到底想问什么?”   “你进来。”   说完, 邱氏就扭身进屋里去了。   薄春山想了想, 跟了进去。   ……   昏暗的灯光下, 邱氏的脸藏在阴影里, 看不分明。   换做以前, 薄春山早就不耐烦了,要去多点两根蜡烛。邱氏节省, 每次除非必要, 屋里都是点油灯, 其实薄春山往家里买了不少蜡烛,可她就是不用。   可今天, 薄春山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很有耐性。   “你老实跟我说, 你相好的是哪家女子?”   “娘你问这个做什么?”他皱起眉。   “怎么, 你相好的女子不能跟娘说?娘难道不能给你参谋参谋这女子能不能娶回家, 适不适合过日子?”   他站了起来:“这事你就别管了,你放心,肯定是能过日子的女子,肯定能让你满意。我还以为你要跟我说你的事,没事我就去睡了。”   “你给我站住!”邱氏站了起来。   “是不是顾家玉汝?”   这一下倒让薄春山吃惊了,也因此他下意识转过身,可同样也是这举动让他漏了底。   邱氏得意道:“你以为你不说,娘就不知道了?”   刚开始薄春山没吭声,过了一会儿才道:“娘你是怎么知道的?”   邱氏看了他一眼:“你上次提回来的那个食盒,我见顾家人拎过,上次回来我见顾家大女儿拎在手里,你说别人给你送鱼,是不是她给你送的?”   都这样了,薄春山也没想能隐瞒住,点了点头。   邱氏又是激动,又是有点着急,她压低嗓音:“你是怎么攀上人家女子的?人家可是好姑娘!你是不是强迫人家了?”   薄春山十分无奈:“娘,在你心里我就是那种强迫人家大姑娘的人?”   那谁知道!   邱氏嘴里没说在心里,男人要是喜欢上哪个姑娘,能克制住才有鬼!那是要多不要脸,就能有多不要脸!当初他爹不就是这样,给她送手帕子,送花绳儿,送首饰,找到空就跟她说话。   再熟点了,就亲她。   不给亲,也要亲,亲了还要摸,这都是男人天性。   “你亲过人家没?”   薄春山不说话,回想到方才在顾家时的场景。   一看儿子这表情,邱氏可真是急了。   “那你摸过人家姑娘没?摸哪儿了?”   薄春山听不下去了。   “娘,你在说什么!”   邱氏也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点不对,忙解释道:“娘不是怕你管不住自己,占了人姑娘便宜!真是年轻人,瞎胡来,你亲了人家是要负责的,可顾家……”   “顾家被齐家退亲,是不是真的?”   薄春山点点头,又道:“什么叫顾家被齐家退亲,明明是齐家被顾家退亲了,娘你别听外面那些长舌妇乱说。”   “那是不是跟你有关系?”   薄春山很想冒领一下,但毕竟脸皮还没厚到那种地步,他把里头的事大致说了一下,听得邱氏是瞠目结舌,直感叹现在的人怎么这么狠、这么坏。   谁能想到顾秀才蹲大牢这事,竟是如此错综复杂,若不是儿子亲口说,估计打死邱氏她都不敢相信。   “闹成这样,齐顾两家肯定做不了亲了,可就算齐顾两家做不了亲,顾家……”   顾家也不大可能把女儿嫁给她儿子。   邱氏可是清楚顾家两口子对大女儿的看重,小时候就看得娇,看得宠,甚至连后头那个男丁估计都不如这个大女儿。   为了不让女儿受委屈,齐家那样的亲事都退了,人家能把女儿嫁给她儿子?   邱氏看向儿子。   母子二人两两相望。   “你跑去当捕快就是为了她?可就算当了捕快……”剩下的话,邱氏没有说出口,薄春山就了然在心。   他也很干脆,道:“反正我是非顾玉汝不娶,现在求不到,那就慢慢求。”   邱氏叹了口气,心底的疑惑虽弄明白了,可现在却多了一层忧虑在心头。   .   随着一声轰然巨响,院门被打开又被关上。   顾玉汝听到动静,从屋里走出来,就见刚从外面回来的孙氏气得脸色发白,浑身颤抖。   “老天爷怎么不打雷劈死这些黑心烂肠肚烂嘴烂心肝烂肺的贱妇们!”   孙氏向来是个腼腆性格,长这么大跟人吵架的次数屈指可数,更不用说骂出这种恶毒的诅咒了,足以见得她被气得不轻。   “娘,你怎么了?”   “能怎么了,还不是……”   ……   原来,孙氏去买菜,就约了胖婶一起。   正好胖婶家没米了,两人就一同去了打米铺,就在打米铺外面,孙氏跟人吵起来了。   也是凑巧,孙氏刚走过去,就听见有人在说自家闲话。说什么顾家玉汝被齐家秀才退了亲,也不知为何会被退亲之类的。   说话的那人背着身,但她身边的人一见孙氏来了,就赶忙示意赶快别说了。   这也太明显了!   孙氏也不是没脾气的人,当场就质问了过去。   本来说人闲话被事主抓到,对方挺心虚的,但架不住旁边有婆娘的嘴不值钱,没忍住咕哝了一句,大意就是你凶什么,要不是你女儿有问题,至于被人退亲?   这下可不得了了,孙氏当场和那几个人吵了起来。   吵完了也吵赢了,可顾齐顾两家退亲的事也被众人从孙氏的反应中证实了。   你想想,要不是真的,孙氏至于跟炸了毛的刺猬?   只是事实从顾家玉汝被齐家退亲,变成了顾家退了齐家的亲。不过这估计也没人信,顾家怎么可能退掉这么一门好亲事?   孙氏又不能解释详细,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再加上她在回来路上,从胖婶嘴里得知,这事已经传了好几天了,估计西井巷所有人都知道了。   合则所有人都知道,就她家不知道!   几件事加起来,孙氏才会气成这样。   “老天爷就该打雷劈死那些黑心烂肚肠的!这些个人平日没事干,东家长西家短,到处说人是非,到处造谣生事,这样的人以后下地狱,都会被阎王拔了舌根,下油锅来回炸她几遍,她下辈子才能改!”   孙氏就站在院墙根下,对着胡家那边骂着。   “娘,你干什么。”顾玉汝有点无奈。   “我能干什么,我骂那些黑心烂肚肠喜欢嚼人舌根的人!”   顾玉汝把她往回拉,拉进屋才道:“娘,这事早晚要被人知道的,早些知道晚些知道,也没什么区别。”   “娘知道没区别,可这不是有黑心烂肚肠的造谣说是你被人退了亲,明明是咱家退了齐家的亲!”   说到这句时,孙氏又冲出屋去,扯着嗓子对着隔壁胡家喊。   顾玉汝又把她往回拉:“行了,娘你也别生气,这种情况别人肯定会以为是咱家被退了亲事。”   是呀,没人信。   齐家多好的亲事,顾家怎可能舍得退?定是齐家退了顾家的亲。   孙氏当然知道,可这不是气嘛!   顾玉汝又劝道:“您也别多想了,谁人背后无人说,我都不在意,娘你也别在意,别理她们就是。”   “我就是生气,我多好的女儿,竟被她们那么说!”   ……   隔壁胡家   胡家儿媳妇对胡大娘直做眼色。   胡大娘缩着脖子,小声道:“谁造谣了,难道不是两家退了亲?”   胡家儿媳妇压着嗓子道:“可人家说的是顾家退了齐家的,你对外面说是顾家被齐家退亲了,这两件事能一样?”   胡大娘翻着眼道:“那谁知道!你觉得顾家舍得退齐家的亲事?这是那孙氏为了给自己要脸面才会这么说的!”   胡家儿媳妇被说得哑口无言,这当头胡大娘已经扭着身子出去了。   她想叫又顾忌怕隔壁听见,只能回屋拧自己的男人。   “胡大柱,你管管你娘,这次要是被人找上门,我可不会给人道歉。”   ……   这件事多多少少还是对顾家造成了一些影响,晚上顾秀才知道后,除了劝孙氏别多想,不要理会,也不知该说什么。   饭罢,顾秀才回屋看书。   他暂时还没回浩然学馆,打算趁着秋闱还有两个月临时抱抱佛脚,等到时候下场试试。   这事没几个人知道,连浩然学馆那边都以为他是被人冤枉了,又在牢里待了几日,估计也是吃了亏,想在家里休息些日子。   顾家人和顾大伯都是支持态度,估计也是清楚顾秀才受了打击,虽然就算去考,中的可能性也极低,但既然他说想去试试,那就去试试。   人生在世,总要任性一回,也免得总是憋着憋出毛病。   为此,顾大伯还专门上了趟门,想给顾秀才拿些银子。   顾秀才没要,这些年下来顾家也攒了些银子,虽然不多,但足够这几个月家用和顾秀才是时赶考了。   顾大伯便也没坚持,只说有需要了就说。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天气越来越热,西井巷里的气氛也像开了锅的热油,只等滴一点水进去就炸。   孙氏还是没忍住跟邻居胡大娘吵了一场。   也是胡大娘实在不是东西,那日她被孙氏指桑骂槐一通,可能心里记恨上了,扭头就跑出去找人说是非,说孙氏坏话,说顾家如何如何。   明里说,暗里说,见人就说。   这事不就传到了孙氏耳里?   本来孙氏就恼恨在心,也是巧了,今早去买菜,两人正好在早市上碰见了,孙氏看中了一块肉,胡大娘也看中说要。   两人就因为这一块肉吵起来,从早市吵到西井巷南头,彻底在人面前大撕了一场。   当时顾玉汝不在,等后来她才知道,整件事以孙氏要拉胡大娘去见官,胡大娘儿子出来道歉,又骂了他娘一顿为告终。   孙氏也是气急了,不光要拉胡大娘去见官,还当众放了狠话。   说以后要是再让她听见有人说她女儿是非,谁说的拉谁去见官,还说亲事是顾家退了齐家,不是齐家退了顾家,不信的只管上齐家门去问。   至于这些话有没有人信,那就只有天知道,毕竟人们从来只相信自己相信的,从不愿去听别人解释。   孙氏估计也知道这个理,回来还大哭了一场。   哭完,发狠要给顾玉汝说亲。   等顾玉汝知道时,孙氏已经去联系媒婆了。   .   当下普通人家说亲事,有的是私下自己就有主意,或者是看中什么人,然后托了媒婆去说。   还有一种就是,我家有女/有郎初长成,人才出众,择适合的婚配。   他们一般都会找几个媒婆来喝茶,告知媒婆这件事,一般媒婆手里都不会只捏着几个合适人选,而是对大半个城的适婚良配都了然在心。如此一来,有合适的选合适的,没有合适的这消息也等于是放了出去,自会有下文。   孙氏打得就是这个主意,先把消息放出去再说。   顾玉汝知道后,心里那个无奈就别提了。   她两辈子都没经历过这种事,只要一想到有男儿家说亲,媒婆拿出一幅她的画像,让人斟看,又鼓着三寸不烂之舌夸她如何如何好,她就觉得又窘又羞。   连着多日都有媒婆上门,如此一来西井巷里的人自然都知道了,顾家在托媒婆给女儿说亲。   不光媒婆上门,这几天孙氏因为联系媒婆也往外头跑得勤。   这日,孙氏回来又没看见小女儿,便问顾玉汝:“你妹妹呢?”   “去接于成下学了。”   现在顾秀才不去浩然学馆,每次来往学馆和家中只剩了顾于成一个人,本来他都这么大了,完全可以自己上下学,偏偏顾玉芳这几天总拿着这当借口大张旗鼓要去接弟弟下学。   “这才什么时辰,她就去接于成下学?一个大姑娘家,怎么没事总是往外跑。”孙氏念叨着,进了厨房。   顾玉汝也没说什么,她其实知道顾玉芳想去干什么,只是她现在不想去管顾玉芳的事。   孙氏拿了菜出来摘,又叫女儿一起说话。   “这几天娘也四处看了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咱定波适婚的后生还真多。那曹媒婆跟娘提了好几个人,有一个家里也是城北的,如今也在读书,好像明年就要下场考秀才,他爹是做账房的,家里挺单纯。还有一个家里是在城西开铺子,如今在跟他爹学着做生意……”   顾玉汝一听这,头都是疼的。   她娘这几日,闲来没事就跟她说这些东西,估计也是这几天媒婆见多了,张口闭口都是这些。   “娘,我现在还不想嫁人。”   “不想嫁人你想做什么?你都十六了,翻过年十七,再拖下去就成老姑娘了。”   顾玉汝耐着性子:“这刚退亲就说亲,不觉得有些急?”   “你是——还想着永宁?”孙氏有些迟疑道。   “娘,我想齐永宁干什么,不是早就说了,跟他不成了,闹成这样,怎么可能还能成!”   “那你就应该尽快说门亲事,也好让那些人知道,你并非除了齐家不可,除了永宁外,你还能找到更好的婚配人选。再说,现在也没让你成亲,这不要慢慢挑吗?”   好吧,顾玉汝懂了,她娘还是受到刺激了。   说是不理那些人,可怎么可能做到无动于衷,那些人的话多多少少还是让她娘听进去了,她这几天折腾着找媒婆,折腾着给她说亲,其实说白了就是想证明给人看——我女儿不是没人要,我家想找比齐家更好的亲事,也不是找不到。   顾玉汝清楚她现在说什么,她娘估计也听不进,不如等这阵过了再说。   遂,她也不再说什么了,默默地听着孙氏给她罗列那些适婚良配。   听着,听着,她心里也不禁泛起涟漪。   其实自打脑子里多了那个记忆以后,她还真没想过要嫁人的事,和齐永宁退亲是趁势而为,之后……   之后呢?   说实话,顾玉汝还没想过。   她只想过几天安稳清净的日子,因为她知道很快清净日子可能就没了,就算要成亲,也是该在那件事过去后,不然什么都像镜花水月,一击就破。   可现在很显然计划不如变化快。   难道她真要找个男人去过一辈子?   她想到那些记忆……   其实所谓的成亲嫁人,真的真的不是结束,而是另一个开始。你要进入一个新的环境,需要融入一个陌生的家,认识很多很多陌生的人,你可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不得不收敛锋芒,不得不忍耐。   想不到所谓的甜,自然没什么好期待的。   一些画面突然跳进顾玉汝的脑海。   ……   “顾玉汝,既然你这么感谢我,不如就把自己嫁给我吧?”   “等你嫁给我,你不就是薄家少奶奶了?”   “顾玉汝,你现在开始操心我以后老了,是不是打算嫁给我了?”   “顾玉汝……你不嫁给我,还能嫁给谁?”   “我跟你说,我娘做饭手艺很好,等你以后嫁给我,我天天让我娘做好吃的给你吃。”   ……   顾玉汝猛地摇了几下头。   孙氏见她这样,问道:“玉汝,你怎么了?”   “没什么娘,我就是昨晚没睡好。”   等敷衍过她娘,顾玉汝忍不住偷偷地抚了抚额头。   都是那流氓,把自己荼毒得不轻! 第44章   顾玉芳来回在浩然学馆后门转了近半个时辰, 终于看到那道身影从里面走出来。   “齐大哥。”   齐永宁看了过来,诧异道:“玉芳,你怎么在这?”   顾玉芳摸了摸头发, 又扯了扯衣裳,才捏着帕子迈着小碎步跑了过去,脸上的笑容飞扬。   “齐大哥,我是来接我弟弟下学。”   齐永宁点点头, 表示知道, 他本来想走,但看顾玉芳站着不动,只能暂时按捺下。   “齐大哥,你最近还好吧?我听于成说你搬到学馆里来住了, 是不是伯母还在跟你生气?”   其实顾玉芳想说, 是不是齐永宁还在跟宋氏生气, 但她自觉得不能在齐大哥面前说人家亲娘的坏话, 这话就被她改得不伦不类。   可顾玉芳丝毫不觉得, 还在假惺惺捏着嗓子, 试图学顾玉汝那轻柔的嗓音劝道:“母子哪有隔夜的仇,齐大哥其实你不该生伯母的气, 其实这事怨我姐, 若不是她作妖, 事情哪能会闹成这样,也不会害得齐大哥和家里生气, 两家也不至于闹得把婚事都退了。”   齐永宁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可顾玉芳还没自觉。这是她第一次单独和齐大哥相处,还能单独说上话, 她心里的激动简直无法言表。至于在顾家其实也有一两次, 但顾玉芳没把这个算上, 她觉得齐永宁是来找顾玉汝的,自然跟这次不一样。   “按理说,她是我姐,我不该说她坏话的,可我姐就是这样,从小到大都得别人围着她转才行,若是有人不围着她转,她就要闹腾,每次都要把人折腾的精疲力尽,她才愿意罢休。齐大哥,你大概不知道吧,这几天我姐又在折腾我娘,让娘给她找亲事,媒婆都找来了好几个……啊……”   话音还没落下,就被痛呼代替。   “齐、齐大哥……你、你捏疼我了!”顾玉芳带着哭腔嚷道。   齐永宁这才反应过来,忙把手甩了开。   “齐大哥你……”   “你姐在说亲?”齐永宁一字一字地道。   顾玉芳点点头道:“是呀,我娘找了好几个媒婆上门,这几天总听我娘跟她说谁谁谁,哪家的儿郎什么的。齐大哥,天下何处无芳草,这世上也不止我姐一朵花,也还是有其他好的姑娘…”   说着,她低下头来,做害羞之态。   根本没发现齐永宁脸寒似冰,眼神也变得深邃可怖。   等这边顾玉芳害羞完,抬起头才发现齐永宁已经走了。   “齐大哥……”   .   那天之后薄春山就再没出现过,顾玉汝本来还有些气恼,一来那厮没出现,有气没处撒,二来她娘这几天折腾的这事,也实在让她没功夫去生气。   等事罢才发现,人呢?   出了家门,没走多大会儿,顾玉汝就发生身后跟着一个小身影。   她想了想,站定往那边招了招手。   铁娃很快就跑了过来。   “你家老大如今都去当捕快了,你们怎么还跟着他?”   铁娃挠了挠脑袋:“我们跟着老大,跟老大去不去当捕快,好像没什么关系。”   顾玉汝也不懂这里头的纠葛,遂也就不问了,又道:“他人呢?”   估计也是有上一回的经验,在铁娃说话之前,她赶忙又加了一句:“我没想你们老大,只是这几日没见着他,感觉有些奇怪。”   铁娃嘴里没说,眼睛却在说:大嫂,其实你还是在想老大。   “老大最近有个差事,很忙,好像是查什么案子,被派出了城,好像去了一个叫纂风镇地方,一直没回来。”   纂风镇?   这地方顾玉汝还是知道点的,此地为定波县和上青县的交界,是整个定波最临海的地方。   他去那地方查什么案子?   与此同时,在纂风镇待了几天的薄春山,心里正在破口大骂。   定波毕竟不是个小地方,辖下十几个乡、若干镇不等,还有无数个有名没名的小村子。   若是这些地方出现什么大案,衙门里难免需要出公差。   他这趟就是公差。   说是纂风镇下面的一个小村子出了人命案子,死了好几个人,这还是薄春山第一次作为捕快单独办案,所以接到命令后,他就带了四五个白役赶来了。   一来就是几日,可至今一点进展都没有。   死的这几个人就是当地人,即使不是那个小村子的,也是附近村子的。案是当地里正报的,可等薄春山带了人来,也是奇怪了,死人的那几家竟一点反应都没,公差上了门,还往外面撵人,一点想为死者讨回公道的意思都没有。   既然如此,那还报什么官?   当了这么些日子的捕快,薄春山虽成日里无所事事,但也了解了不少以前不知道的事情。   所谓皇权不下乡,乡下惟宗族,大意也就是说,其实像乡镇村子这种小地方,一般出了事,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报官的,要么当地里正处理了,再不济还有地方宗族、士绅、乡老这些。   当然,要是碰到什么大案,还是要报官的。   出几条人命,自然是大案子。   可家属那边也就不提,薄春山在没有进展后,也试着去找过报官的当地里正,可那里正竟然不在家,据说是去走亲戚了。   走亲戚?   辖下出了人命案,不在家里候着官差来,竟然去走亲戚?   不过薄春山也没功夫在这里耽误了,他带人出来,也没想到几天都不归,不管这案子还查不查的下去,要先回去一趟是必然的。   下了决定,薄春山当即带着人走了,干脆得让那暗中窥探这一行人的人,不禁松了口气。   “头儿,这里头肯定有事。”跟着薄春山一同来的白役中,其中有一个叫吕田的人道。   薄春山回首看了一眼,道:“等下趟来,抄了这地方,让他们耍着老子们玩!”   其实薄春山已经看出来了,这里头肯定有事,事还挺大,不然那姓姚的里正不会先头报官,后面又躲出去。   还有那些死人的人家,竟然一点都不为死了的家人伤心,反而觉得公差上门打扰了他们生活。   哪个正常的会是这种表现?   但就算知道也没用,明显这一群人是抱团了,或是有人吩咐了什么,不然这些人不会做出同种表现,应该是有人打算按下死了几个人的事。   可人命大案,能是想按就按的下去的?   而且薄春山很不爽,因为他觉得被人耍了。   还没人能耍他,而不付出任何代价。   就在薄春山身后,有两个白役对了个眼神,不过这一切没人发现。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另一头,县衙中,眼见时候也不早了,一群捕快相约去喝酒。   到了地方,酒楼掌柜明显是个懂眼色的人,忙挪了最大的雅间出来给他们。   酒过三巡,其中一个捕快道:“王头儿,你说那小子现在反应过来是咱们耍他了?我看他这几天都回,估计还耗在那儿。”   听到这话,酒桌上几个人都哈哈大笑。   叫王头儿的便是王捕头。   他方脸圆目,身材高壮,面相颇有一些威严之态,大约有三十来岁的模样,穿着一身靛蓝色的捕头衣裳,正捏着酒杯一边笑一边喝酒。   “案子是他接的,功是他想立的,他能去怨谁?”   话语还没落,就有人笑着附和,也有人站起来道:“王头儿说得对,来,我敬你一杯。”   “这小子就是不识趣,以为背后站着个刘成,就没人敢整他?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毛都还没长齐,就想来摘桃子,也不看看有没有那个本事!”   都知道这话是奉承王捕头的,不过他也没否认是真的。   其实这事估计也就薄春山这个新来的不知。   早两年李捕头就想退了,说是身体越来越不中用,他早年办案时受过一次大伤,自那以后就有个旧疾,这两年人渐渐年纪大了,这旧疾就严重起来。   若是在别处也就罢,偏偏在武力重要的快班里,李捕头就想退了,在衙门里换个稍微清闲的差事做。   可他退了,快班怎么办?又没有其他的顶梁柱。   那时候,王捕头还没进快班,李捕头见快班里没有能当顶梁柱的好苗子,就从外头招募了几个人,其中就有王捕头。   一晃几年过去,在王捕头前后进来的人,都沉没了下去,也就显出了他一个。   在这里就要说说,虽然王捕头叫捕头,但实际上他并不是快班真正的捕头,快班真正的捕头只有一个,那就是李捕头。   李捕头退了后,才能挪出这唯一的捕头的位置。   这不,就被王捕头就盯上了,视为囊中之物?   盯了几年,没少讨好,精力也没少费,就在王捕头以为这事十拿九稳了,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半路杀出个薄春山。   也是巧,当初刘成替薄春山走门路,走的就是李捕头的门路,他毕竟是快班的捕头,他发话了,快班才能进人。   再加上刘成和李捕头关系不错,薄春山进来后就到了李捕头手下,李捕头也对其颇为另眼相看,自然就碍了王捕头的眼,觉得此人是不是李捕头找来接替自己的,就趁着薄春山新来乍到,急着想立功站稳脚跟,逮着机会给他个下马威尝尝。   “王头儿,你说他会不会去了之后知道那边又派人销案了,等他回来……”   还不等王捕头说话,就有人道:“肯定不会,要是知道,人不是早就回来了。”   王捕头也摇了摇头,道:“那些人不会主动告诉他,若是他识趣点还好,若是不识趣……”   人就算不死,也要吃个大亏。   纂风镇可不是个简单的地方。   不过这话,王捕头没往外说。 第45章   走出纂风镇约莫十来里, 薄春山突然停下脚步。   他让其中三个白役先回去,只留下那个叫吕田的白役,说是忘了点东西在纂风镇,等拿了随后就跟上。   一行人都搞不明白他想干什么, 不过这趟来他是领头, 自然也没人敢说什么。   薄春山领着吕田,先找了个村子, 在外面观察了会儿, 领着他去了一户没人的人家,从屋里偷了两件衣裳。   临走时,他往这户人家的盐罐子里丢了块碎银子。   “这种地方家家户户都认识, 来个陌生人,一个村的人都知道了。”   至于为何往盐罐子里丢银子,他没说, 不过吕田也能猜个大概, 估计就是拿衣裳的钱, 只是不想这户人家当时就发现, 反正丢在盐罐子里, 迟早能知道。   薄春山在村尾找了几个稻草垛子, 往里一钻。   “趁着时间先休息一会儿, 等天黑了我带你去杀个回马枪。”   到了月上树梢, 薄春山连纂风镇都没进,就带着吕田直接杀回了那个小村子。   根据记忆里, 找了个比较好拿捏的软柿子, 半夜三更的时候, 他直接闯了那家人的门户。   这户人家姓孙, 家中只有一个老汉, 带着两个孙儿。   死的是他唯一的儿子。   按理说,这种人家死了独子,怎么都该闹一场,可偏偏这户人家就是不闹,连小孩都不吵吵,当时给薄春山的印象极为深刻。   显然薄春山的再度出现,让孙老汉大吃一惊。   他记忆还算不差,也是薄春山给人的印象很深,所以孙老汉当即就认出了他。   “行了,也别跟我说废话,既然我又来了,你就该知道是为什么事。实话不怕告诉你,老子以前不当公差的时候,就是人见人怕的活阎王,别说闯你家门户了,今儿就算把你一家三口弄死在这,估计也没几个人知道。”   昏暗的灯光下,孙老汉的嘴唇直发抖,但眼中似乎并没有惧怕的光芒。   这是一个被生活磨砺得只知道活着就是好的人,以前估计是打渔为生,皮肤很黑,也很粗糙,脸上满是沟壑纵横的皱纹,一看就是久经暴晒下的产物。   他眼里没有光,也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剩了一片古井无波的麻木。   “官爷又何必来为难小老儿?小老儿不过是个苦命人。”   孙老汉一边说,一边就把两个孩子往另一间屋里赶,两个不大的孩子安安静静地就进去了,连哭都没哭一声,只是回头看人的眼神,让人莫名心里发堵。   薄春山一脚踩在凳子上,一手漫不经心地拈着佩刀,做恶霸模样。   “老汉何必要听实话,没听过柿子要捡软的捏?”   确实是柿子要捡软的捏,死了人的这几户人家里就孙家人最少,老的老小的小,别家若是被闯,一个不小心可能会惊动其他人,也就孙家最好闯,也最好拿捏。   孙老汉也明白这个道理,当即笑了,笑得满是苦涩。   “官爷说得没错,可就算老汉敢说,官爷敢去招惹?一个不小心,官爷不光差事不保,可能还要丢命。”   薄春山皱眉:“有你说的这么严重?”   孙老汉木着脸,也不辩解。   “行了,赶紧说,老子可不吃卖关子这一套。”薄春山挽了个刀花,将佩刀扔在桌子上,“你赶紧老实说,说完我就走,也不会为难你们这一家子老弱幼小。实话跟你讲,我最是厌恶被人耍,这是我第一趟差事,你说了最好,不说我也有办法让你说。我看你也不是表面上这么无动于衷,不然何必留一半说一半,这一套就别在我面前演了。”   孙老汉被识破了,也没有多余的表情。   他叹了口气,缓缓道:“人确实死了,不止死了这几个,不过到底死了多少人,没人知道。案确实是姚里正报的,不过这其实是他们跟人谈判的手段,所以前脚派人去报官,后脚又派人去销案了。   “官爷能到这里来,恐怕这中间也有官爷自己的问题,可能是有什么人想坑官爷。至于我们这些人,闭口不谈死人的事,是因为收了银子,也是因为有人打了招呼。”   “收了多少银子?”   “二十两,按惯例一条人命就值二十两。”   这话里内容就多了,什么惯例?哪个定下的惯例?也就是类似这种事不止发生过一次?   “人是怎么死的?”   “抢生意,至于是抢什么生意,老汉不过是个苦命人,并不知道,官爷去问那些领头的,说不定能从他们嘴里知道些东西。”   薄春山的眉头越皱越紧。   “老伯,这么干就没意思了,哪有说话藏头露尾的?”   孙老汉本来不做声,渐渐露出苦笑。   “老汉还是怕死,倒不是老汉怕死,只是怕死了后,没人管我那可怜的两个孙儿。官爷要是实在好奇,就等下个月初一再来,说不定到时候能看到些东西。”   再之后,孙老汉就不说了。   无论薄春山怎么问,他都紧紧闭上嘴,什么也不说。   回马枪倒是杀了,可依旧没有结果,反而又埋下一个谜团。   抱着这样的心情,薄春山回去了。   .   从纂风镇到定波县其实没多远,赶路半天左右就到了。   回来的第一件事,薄春山没去县衙,而是先回去了一趟。因为邱氏让人给虎娃他们留了话,说让薄春山回来,先回家一趟。   薄春山到家时,薄家不止邱氏一个人在,除了隔壁田家婆媳俩,还有个媒婆打扮模样的人。   “这就是薄捕快吧,真是年轻英俊,一表人才啊。”   薄春山也没搭理媒婆,而是看了他娘一眼,就进了屋。   邱氏知道儿子秉性,忙把媒婆先打发走了,田家婆媳俩也自觉地回了家。   “你叫我回来,不会就是为了让我看媒婆吧?”   薄春山风尘仆仆,满身都是灰,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先去后院井里打水冲个澡。   邱氏道:“一出去就是这么多天,也不跟家里说一声。那媒婆可不是我找来的,是她自己找上门的。”   见儿子不说话,邱氏又道:“说是有个什么人家的姑娘,年方十八,聪慧能干,唯独就是家里有个病爹,还有个两个弟妹。”   邱氏连声啧啧,也不知是自嘲,还是嘲那媒婆没有眼色。   “没想到有一天,还有媒婆愿意上咱家们,真是想不到。”   “你急匆匆叫我回来,就是为了说这事?”   “当然不是!”邱氏变幻了脸色,犹豫了一会儿,才道:“你知不知道,顾家在托媒婆给顾家玉汝说亲?”   薄春山当即皱起眉头,本来正在擦身上的水也不擦了。   “你怎么不早说!?”   “你这不是刚回来,我不是还没来得及说?”   薄春山回屋换了身衫子就走,邱氏在后头叫都没叫住。   “你慌什么,还有一件事……”   .   大白天的,也不能翻人院墙。   薄春山寻了铁娃来,知道顾玉汝在顾大伯家,便折道去了顾大伯家,在外面一直守着,一直等到顾玉汝出来。   他二话不说,拉着顾玉汝就走。   还算他知道收敛,一路捡着背人的小巷子走,顾玉汝见挣了几下挣不脱,也就不挣扎了。   “薄春山你打算带我去哪儿?”   还是那个埠头,还是那条小船。   这次船上没人。   “你在这等我一会儿。”说完,薄春山就走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回来了,手里捧着一包东西,领着顾玉汝上了船。沿着水道一路前行,一直走到河面宽敞的地方,薄春山才把船停下来。   他先舀了些水洗了手,将那一包东西拿出来,进了船篷。   打开来,里面竟然放的烤鸡,还有几个白面馒头。   “吃不?”   顾玉汝板着脸不理他。   他也就自己吃了。   吃了鸡又吃了馒头,差不多吃了一半的样子,他停下来了,从船舱的一个矮柜里翻出一个茶壶,倒了些水咕噜咕噜喝下去。   “真不吃?这鸡挺好吃的。”   “你从饿牢里出来的?吃这么多,晚上不吃饭了?”   其实顾玉汝就是没话找话骂,她就是在抗议薄春山浑白不说,把她拉了出来。她手腕肯定青了,这厮简直像头牛,这么大的劲儿!   哪知,薄春山却笑了笑:“这不是出门在外,一直没吃上一口饱饭,我一回来就先来找你了。”   合则都是因为她的缘故,他才没吃上饱饭的?   想归这么想,顾玉汝多多少少有点不自在。   “你找我有什么事?我等会还要回去,你把我拉到这来。”   “这地方方便我们等会说话,你说这多安静,现在这个时候,河上也没什么船,就咱俩。”   这话的味道有点不对。   说什么话要找人少僻静的地方?   还有顾玉汝怎么听都有一种威胁之感,仿若她若一个不合他的意,他就算把她杀在这儿,都没人知道的样子。   顾玉汝目光警惕:“你要说什么?”   “顾玉汝,你猜我想说什么?”薄春山还是笑着。   “我怎么知道你想说什么。”   “那你猜猜看。”   显然顾玉汝有点不适应这种阴阳怪气的对话。   “薄春山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别这样……”   “我怎么了?你看我好好的坐在这,说得我好像怎么你了似的。顾玉汝,你是不是想我怎么下你?”   随着他说话,他越靠越近,顾玉汝不自觉往后退,竟将她逼到角落里了。   “薄、春……”   剩下那个字,被她一个吃惊咽了下去。   紧接着她就开始挣扎,道:“薄春山,你这个流氓,你快松开我……”   “不松!”   他环着她的腰,将下巴放进她肩窝里,嗅着她散发着清香的秀发,他满足地喟叹一声,阖上眼睛。   他咕哝道:“顾玉汝我跟你说,我这几天都没睡一个安稳觉,就怕回不来了,你不知道我这趟去的地方挺凶险的,带去的人也跟我不是一条心。”   他的语调并不快,就这么说着,炙热的鼻息侵袭着顾玉汝的耳垂,本来她还在挣扎着,渐渐地不动了。   .   薄春山把去后遇到的一系列事,大致讲了一遍,当然其中有故意夸大之意,着重提了他这趟出公差多么多么辛苦之类。   顾玉汝也就默默听着。   “顾玉汝,你这个小没良心的,你说我这么辛苦到底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你倒好,趁我不在竟让媒婆给你说亲。怎么?你还真打算趁我不在再找一个?”   重点来了!   顾玉汝听得无语。   他在说什么?怎么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好像她跟他有什么苟且一样。   “薄春山你别耍无赖,我们、我们之间可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亲都亲过了,抱也抱过了,难道你还想不认账,不想对我负责?”   他抬起头来,顺势在她脸上啄了一口,可能这种姿势实在不太舒服,他本来个子就高,这船篷低矮,他用半蹲近半跪的姿势,自然不会太舒服。他一只手环紧她的腰,一个使劲儿,两人位置颠倒,变成他靠坐着,而顾玉汝则在了上面。   不过薄春山倒还很会替人考虑,估摸也是知道顾玉汝这种姿势不会太舒服,他体贴地将她往上揽了揽,揽在怀里,让她坐在他的腿上。   顾玉汝趴在他怀里,那个狼狈就别提了。   就不提她现在,哪怕是在那个记忆里,她也没和男人这么亲密过。   齐永宁是个斯文人,向来温和守礼,人前两人发乎于情止乎于礼,人后哪怕在房里,他也不会如此孟浪。   她想挣着站起来,却站不起来,环在她腰间的手臂就仿佛最坚固的精铁,分毫不动摇。   她泄恨似的捶了他两下,根本捶不动!   此时她才意识到,眼前的这个男人是多么的强壮。 第46章   别看他平时在她面前笑眯眯的, 实际上他若是想动强,一只手臂就够了。   “薄春山!”   她没有自觉,自己这嗔怪的嚷声中,其实带点不自觉的娇。   “顾玉汝, 我有没有跟你说, 我就喜欢听你这么叫我!”   “你……”   她恨得咬牙切齿,还面红耳赤。   他摸了摸她的脸蛋, 嫩得他都不敢使力, 轻斥道:“行了,折腾什么,就这么坐着吧, 你跑又跑不了,你以为我带你来这,是没动脑子的?”   她一愣, 恍惚过来。   是呀, 这里多‘好’, 船外面就是水, 她想跑跑不了, 想叫人也没人理, 甚至想要回去, 还得求助他。   这个坏东西!狡猾的坏东西!   “你怎么这么坏!你就是个坏赖子!”   薄春山呵呵直笑:“顾玉汝你第一天知道我是个坏蛋?你这骂得一点用都没, 不疼也不痒!你要是想我松开也行,你承认你错了没?”   “我错?我错什么了?”   顾玉汝是真的错愕, 她到底哪儿错了?   这次轮到薄春山咬牙切齿。   “合则我方才说的话, 你都没听进耳朵里?顾玉汝, 我说你是个小没良心的, 你还不承认?!你说, 你到底是不是个小没良心的?!”   他心里又是爱她这娇模样,同时又恨,恨她不把自己放在心上,那又爱又恨的滋味,简直别提了。   他死死地环着她的腰,想使点劲儿,又怕把那细腰给勒断了。   他才意识到怀里是个小东西的,还是个娇气的小东西,别看她平时又淡定又从容,他极少次数才能见到她花容失色的模样。   他一边心悦她,一边又知道这个女子是个极为优秀的女子,优秀到让他偶尔甚至会胆怯,所以他总是对她耍无赖。   所谓的无赖,其实不过是试探。   试探她的底线。   一点点地试着将她拆吞入腹。   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她的小,她的娇弱,那么细,那么柔,那么软,那么嫩,仿佛他一个使劲儿,就能把她捏坏了。   薄春山第一次在男女之间明悟了男性雄壮的威慑力,那是他轻而易举就可以对她为所欲为的一种诱惑。   这种截然不同的感受,在他心里撞击,并炸开了花。   他的呼吸开始急促,明明只是想斥责她,谁知话说一半,爱恨交加让他难忍,他下意识就想随手而下给她屁股两记打,却因为这种无法言喻的心态,改打为揉。   还揉了不止一下,越揉越松不开手。   顾玉汝这次是真被吓到了。   她到底不是真正的十六岁少女,她拥有许多少女不知道的‘记忆’,自然也知道男女之间的一些事。   也知道男人是多么经不起撩拨。   方才两人那般距离,就让她意识到了危险,显然此时危机更胜,让她有种顷刻之间对方就会化身为豺狼虎豹的错觉。   她连忙用手去推他,又不敢狠推,怕刺激到他。   “我知道错了,真的知道错了。”   “你知道你哪儿错了?”他嗓音低沉而沙哑,话到尾处多了一丝笑意。   顾玉汝并没有发现这点,还在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安抚他,让他平复下来,最好没有痕迹的,也免得等会儿事过了尴尬。   “你说我哪儿错了,我就哪儿错了。”她声音里有着哀求之意,“薄春山,咱们好好说话好不好,你说现在这样,还怎么好好说话?”   薄春山从没见过她这样——白玉似的小脸儿,眼角因焦虑泛着红,眉梢带着一丝娇一丝媚。那么可怜,那么堪怜……   他眼睛珠子都挪不开了,即想让她就这么求自己,一直求,一直求,却又怕吓到了她。   他内心无限感叹:顾玉汝啊顾玉汝,老子这辈子算栽在你身上了。这无限感叹化为浮面,却只是她腰上揉了一把,又捏了一下,才泄恨似的地松开胳膊。   “顾玉汝,有没有人说过你是个狠心肠的?你看你多狠呀,明明知道我在意什么,想问什么,偏偏装作不知情的模样,我今儿要不是把你逼在这里,你还不会跟我老实!”   此时,顾玉汝已经从他身边逃了开,也恢复了一些镇定。   “薄春山,你这话说得没根没据,我根本不知道你找我干什么,如果是我想的那件事,那件事跟我无关,是我娘……”   “你说是你娘非要给你说亲?”   她睨了他一眼,神色恹恹的,没有说话。   “顾玉汝你到底怎么想的,你娘给你说亲,你就打算让她给你说亲?”   顾玉汝润了润嘴唇:“我什么也没想,我又拦不住她,也不想拦,她这阵子遇到的事太多,受到的刺激也多,她又格外注重这个,就让她先折腾吧,反正成不成还得我点头。”   看样子,她心里也不是没主意的。   薄春山心里有点高兴,高兴他就想得瑟。   “那你是不是就等我去提亲才点头?”   这话说得,顾玉汝气都气不来了,跟这厮生气没意思。   这厮又道:“顾玉汝,你不嫁给我还能嫁给谁?别人你也看不上啊,你就能看上我。”   这下顾玉汝忍不住了,什么叫她就能看上他?!   “薄春山,你就是条癞皮狗!”   “行,我就是条癞皮狗,天天赖在你家门口,咬你裙子!”   他说着,表情就凶狠起来,咬牙切齿地欺了上去,想要咬她一口的模样。就这么大的地方,顾玉汝就算躲到对面也没用,他长腿一使劲儿,人就过来了。   “薄春山……”   薄春山袭上了唇,浅尝即止。   “你看你,胆儿又小,还喜欢撩拨我,把我火撩拨上来了,你又害怕。”   什么都有他说的,他怎么说都有歪理。   顾玉汝气得偏开脸不说了。   “顾玉汝,你说,你是不是就等我去提亲才点头?”   他把她脑袋扒拉回来,让她正面对着自己,两人几乎鼻子对着鼻子,呼吸交融纠缠,两种不同的气息也在交融。   “我……”   “顾玉汝,你快说是不是!”   她被逼得有点狠了,眼角不自觉开始泛红。   “我不知道!”说着,她眼神变得复杂起来,“薄春山,你就这么想娶我?为什么?”   是呀,为什么?   顾玉汝理解不了那种炙热的爱情,这些东西离她太远了,她还是二八年华,也曾少女怀春,却因为多出来的那份记忆,开始变得心如古井。   她其实意识到了自己的改变,就好像现在,她的情绪很难有什么波动,似乎发生了什么事,她都不惊讶,也不诧异。   她明明还很年轻,心却像老了一样。   少女的心态自然也远离了她。   她被动承受着眼前这个男人的情感,他絮絮叨叨、不厌其烦地一遍遍说着他想娶她,他要娶她。   可是为什么呢?   这就是爱吗?   顾玉汝其实能感受到她对眼前这个男人的不一般。   可能是源自那份记忆,那份深藏在记忆里的震撼,那股震撼延续了几十年,每次回忆起来都让她内心震动。   直到齐永宁死的时候,她才知道他没死,她其实是松了一口气的,却因为这份震撼藏得太久,久得让回忆成了习惯。   所以现在的她信任他,远比信任自己的父母还信任他,顾玉汝其实知道这份信任是很危险的,可她竟一点反抗能力都没有。   她放任他对着她‘瞎胡说’,放任他对自己‘耍赖’,放任成了习惯。就好比方才,好比现在,换做任何一个人,对她做这些举动,她一定一定不能忍受,哪怕这个人是齐永宁。   可奇异的,换成是他,她只觉得生气,却并没有不能忍受。   “想娶你还要个为什么?我打小就想娶你。”   这话遭来顾玉汝的侧目,因为她又不相信了,还打小?这厮说话就是夸张!   “真是打小,差不多就是在我知道男人长大了就要娶媳妇,要跟媳妇睡一个被窝的时候。”   忒粗鄙!   她心里暗啐,却因为他的说辞忍不住有些耳热。   什么叫睡一个被窝的时候?   “顾玉汝你到底想不想嫁我?就先不提你家里的人,你说说你的想法,你到底想不想嫁我?”   “你说我跟你说了这么多回,你从来没有回应过我。”   “我他娘的就算是个赖子,是条癞皮狗,那癞皮狗也得有点自尊吧,难道老子不要面子了?你一点反应都没有,就老子干着一头热,想想就觉得挺没趣的。”   “没趣就没趣,又不是我让你赖上我的。”她没好气地说。   他似乎听出了点味道,想笑却失控又成了咬牙切齿。   “我就赖上你了,我跟你说顾玉汝,我要是娶不到你打上光棍,你就得跟我一起当女光棍!   “你不是总说我无耻小人吗,我就先把话跟你说明了,赶明我就准备准备上你家提亲了,你爹娘要是不答应,我就弄得没有媒婆敢上你家门,谁要是想娶你,我就弄得他家鸡飞狗跳,我看谁还敢娶你!”   “薄春山你就是个混蛋!”   “我就混给你看了,反正你嫁我也得嫁我,不想嫁我也得嫁我。”   “你要真想娶我,我爹娘同意了,我就同意。”她搡了他两下,“快起开,时候也不早了,我要回去。”   “不起来。我怕你等会儿又反悔了。”   “你说我是条癞皮狗,你何尝不是狗脾气,需要我的时候我就是好东西,不需要我的时候我就是坏东西,我怕等会儿出了这地儿,你就反悔不认账了。   “要不这样顾玉汝,人家大戏话本子里都说,男女定情要互相给信物。我吧不带那破东西,嫌费事,你把你的信物给我一个,防止你反悔。就算没有信物,你把肚兜子扯给我也行,我看那些大戏上演的,两人幽会完,男的都会拿了女的肚兜……”   .   与此同时,孙氏又去了曹媒婆家。   为了见到曹媒婆,她连着来了曹家几趟,谁知今天家里又没有人。   孙氏拍了拍门,可能是心里实在焦虑,她还凑到门缝上看了看,什么办法都试了,紧闭的大门依旧是紧闭的,孙氏似乎终于死心了,转身离了开。   又过了一会儿,吱呀一声门开了。   只开了条小门缝,一个七八岁的女童把头钻出来,四处看了看,见外头已经没人了,她转身撒丫子就跑了。   “阿奶阿奶,那人走了。”   “真走了?”   女童点点头:“我出去看了,没见着有人。”   曹媒婆松了口气,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又拿出帕子擦了擦汗。   “阿奶,你干嘛不见那个人?你不是说过,做媒人这行当,一定记得不能随便得罪人,咱们做的就是人缘好的生意,若总是不经意得罪这个,又得罪那个,次数多了,生意也就做不下去了。”   女童说得头头是道,想来平时也没少被曹媒婆教导。   “不是我不见她,而是实在不能见她,见面了尴尬,何必见面。”   “可阿奶之前不是这样的,之前我见她来家中找过你,见阿奶与她相谈甚欢,怎么转个脸,阿奶就变了态度呢?”   “你个小孩子懂什么,这里面跟你说不清楚。”曹媒婆耐烦斥道。   女童道:“阿奶不讲道理,明明是你道理说不过我,现在又说我是小孩,你们的大人就是这样,对自己一个标准,对别人又是一个标准。”   曹媒婆平时把孙女当做自己的接班人教导,很多时候她即为孙女的伶牙俐齿感到骄傲,因为做媒人就是吃伶牙俐齿这口饭,但偶尔也会让她头疼。   现在就是让她头疼的时候。   “你知道什么?这家人得罪了人,人家专门买通了整个县里所有的媒婆,不准与他家女儿说亲。你阿奶我既然收了人家的银子,自然要忠人之事,可前脚笑脸后脚翻脸不太好,你阿奶我也是要脸的,自然要避而不见。”   “说来说去,阿奶还是见利忘义了呗。”   曹媒婆翻着眼睛:“我们媒人给人说媒,与人方便,图人银钱,天经地义。”   “可阿奶以前你不是这样的说的,你说与人说媒是做好事,让那些找不到良配的男女可以得以良配,怎么现在又说图那些阿堵物。”   这不是当初忽悠孙女以后接自己的班才这么说的,真实想法当然是图银钱,不过这话曹媒婆也不敢跟孙女明说,一明说这死丫头肯定又要扯上一通长篇大论的道理。   因此,奶孙二人又展开了另一轮掰扯,当然这事也跟孙氏没什么关系,此时她已完全从兴致高昂到了灰心丧气的地步。   无他,本来与她相谈甚欢的几个媒婆,不是避而不见,就是支支吾吾扯七扯八,本来要‘说给’她女儿的良配,自然也不见了踪影。   孙氏不傻,相反她还算有些聪明,早就意识到不对,才会连着来找曹媒婆几趟。她以为自己跟曹媒婆关系还算不错,能从她这里打听到到底怎么回事。   谁知曹媒婆也对她避而不见了。   .   最终,顾玉汝并没有把肚兜子扯给薄春山,而是把脖子上的一个玉挂件给了他。   好不容易让薄春山放她回来,刚进家门,就见她娘愁眉不展的。   “娘,你这是怎么了?”   孙氏一直觉得大女儿聪慧懂事,自打丈夫那事后,更觉得她聪明剔透,此时碰见难题,她也想让女儿给她出出主意。   顾玉汝听完,先是皱眉,再是了然。   “行了,娘,你也别费事了,这是有人不想看见我说亲。”   孙氏当即站了起来。   “谁?谁这么坏心眼?”说着,她有些惊疑不定起来,“玉汝,你是在说永宁?” 第47章   “除了他, 还能是谁?”顾玉汝冷笑。   之前薄春山才对她放狠话,说要破坏她亲事,其实顾玉汝知道, 这厮也就嘴上说说, 他要做什么‘坏事’,一定是明火执仗, 他不会在背后耍心眼, 尤其是对她。   他心里估计也清楚, 她最忌讳什么。   可齐永宁就不一样了, 他虽表面是个温润君子,但恰恰是这样的人,最是善谋。既然扯上谋,说好听点叫谋略,说难听的点就是喜欢耍阴谋诡计。   顾玉汝其实能明白齐永宁在想什么,包括那日他与她说的话。   他应该是打算等自己中举后,再来她家提亲, 他觉得自己中举后,在齐家的话语权更大, 更有自主性, 也更能证明自己是她的良配。   齐永宁计划好的事,又怎能允许中间出现变数?   她家里人能给她说亲,他自然也能让人不敢说亲给她!   这对他来说都是小事, 不费吹灰之力, 他甚至不会出现在她面前, 说任何多余的话, 他只会在中了举后, 出现在她的家人面前, 成为她当之无愧、不做他选的良配,让她家人心甘情愿的把她嫁给他。   齐永宁从来做事就是这样的。   “可是永宁怎会做出这种事?”   孙氏还是不敢置信。   因为在她心中,齐永宁是个好孩子,是个温润如玉的正人君子,也许他现在年纪还不大,但已经能看到未来雏形,必然是风采无限。   这样一个人太好了!好到任何人都对他挑不出瑕疵!   甚至孙氏,若不是中间发生了这么多事,她其实是舍不得齐永宁这个未来女婿的。她对齐永宁的放心、安心是一种根深蒂固,甚至那日顾玉芳说的话对她也不是没触动——齐永宁是被连累了,这一切其实不是他的错,他被退亲真是太可怜了。   只是孙氏对女儿的在乎要更占上风一些,所以她只能忍痛‘割舍’。   可现在——   如果这些事真如顾玉汝所猜测,那对孙氏而言,是一种全然的颠覆。   “娘,你若不是心里早有想法,能会我不说名你就猜是他?除了他以外,还有谁会故意破坏我亲事,咱家好像也没得罪过别人吧?”   孙氏支吾道:“那倒也不是,这不是还有那个董家。”   顾玉汝笑了。   “娘,若是董家,她们现在若知道我跟齐永宁退亲后在说其他亲事,她们巴不得我赶紧出嫁,是不会做出这种本末倒置的事。”   是呀,董家是因为董春娥想嫁给齐永宁,才会出手陷害顾秀才。   如今顾家既然跟齐家退亲了,顾家还打算给女儿说别的亲事,董家真若知道这件事,只会拍手称快,怎会出手干扰?   “难道还真是永宁?可他是怎会知道咱家正在给你说亲?”孙氏在一旁坐了下来,怔怔道。   顾玉汝眉眼冷淡:“想知道自然就知道了,再不济娘可以问问顾玉芳。”   “玉芳?这跟玉芳有什么关系?”   .   见儿子回来,邱氏终于松了口气。   “你跑哪儿去了?在后面叫你都没叫住,我还有事没跟你说。”   薄春山懒洋洋地道:“什么事?”   他指尖儿搓着袖子里的那块平安扣,眉眼儿都带笑,心中的愉悦更是不用说。   邱氏狐疑地看了一眼儿子:“你方才出去干什么了?你不会找人家女子去了吧?你可别迁怒人家,婚姻大事,父母做主,给她说亲也是她娘要说,跟人家没什么关系。”   “娘,我怎么可能迁怒她。你有事就说,没事我先去洗个澡。”他方才也就是冲了冲,冲到一半人就出去了。   “你进来我跟你说。”   母子二人一同进了堂屋。   邱氏道:“我给虎娃留信,就是想跟你说顾家给大女儿说亲的事,还有一件事,是这几天有媒婆上门给你说亲,我从媒婆那里听来的。”   薄春山既然说非顾玉汝不娶,邱氏自然也上心。   知道顾家在给大女儿说亲,她表面不显,心里也着急。尤其儿子又不在,若真是在儿子不在这期间,顾家给大女儿定了亲事,邱氏觉得等儿子回来估计天都要塌。刚好碰见有媒婆上门给薄春山说亲,她就想通过媒婆打听打听顾家说亲的事。   毕竟这些媒婆消息广路子多,中间又都是通气的,这姓王的媒婆肯定多多少少知道些其中的详细。   谁知她打听后,王媒婆误以为是她想为儿子打听,当时有些欲言又止。   邱氏看出端倪,便开口询问。   这些媒婆们只收了银子,说不准给顾家大女儿说亲,对于那些之前跟孙氏许诺过的,例如曹媒婆,自然很难做。可王媒婆不如那几个媒婆人面广,当时没被孙氏找过。如此一来,虽‘损’了面子,但现在几乎是白拿银子,还不用得罪人,王媒婆暗中不知笑话了那几个媒婆多少回。   回归正题,王媒婆误以为是邱氏想为儿子打听,所以虽有些欲言又止,但她没有什么顾忌,所以也只是犹豫了一下,就暗示邱氏了一番。   大意就跟曹媒婆说的一样,这户人家得罪了什么人,人家打招呼了说不准备给她家大女儿说亲。   “那你可认识这上门的人?”邱氏好奇问道。   王媒婆摇了摇头:“是个面生的,不过此人一看就是有背景有来历,又出手大方,这样的人除非必要,还是不宜得罪的好。”   其实王媒婆也是好心,更是想让薄家打消对顾家大女儿的心思,转头同意她说的这门亲事,却没想到短短几句话让邱氏心里翻腾不已。   “不会是董家人干的吧?”   薄春山第一反应也是董家,可转念一想,“应该不是董家,应该是那个姓齐的秀才,没想到堂堂一个秀才,也会干这种下作事。”   “你怎知是小齐秀才?”邱氏好奇问道。   “我当然知道。行了娘,这事一时半会也跟你说不清楚,我先去洗个澡,你做些饭给我吃,等会把你那要给未来儿媳妇的金簪子给我。”   “你要那金簪子做甚?”邱氏顿时记不得什么齐秀才李秀才了。   “你只管给我就行了。”   .   顾玉芳又狠狠挨了通训,她觉得自己真是遭了大冤。   其实孙氏既然训了女儿,自然是她的有道理,不会是随便听信一句就当真,她是等顾玉芳回来后,先声夺人诈了她一下,果然这事是顾玉芳说出去的。   可顾玉芳觉得她冤啊!   她还恨,恨孙氏,恨顾玉汝!甚至连顾秀才和顾于成都恨上了,因为方才她挨训时没人帮她说话。   本来她就因为那天齐永宁没搭理自己就走了,她心里就有一股火,如今听说齐大哥竟然私下找媒婆,不让媒婆给顾玉汝说亲,她心中羡慕嫉妒恨达到了顶峰。   吃罢饭,顾玉汝说要出去消消食。   顾家人以为她就是在巷子里走走,或是去别家找玩得来的伴儿说说话,也没放在心上。   可顾玉芳知道,顾玉汝可从没有饭后出去走走的习惯,她就算消食也是在家里。至于玩的来的朋友,顾玉汝这人看似温和,其实谁都看不上,自打胖婶家的‘淑贞姐’出嫁后,她就更没朋友了。   顾玉芳觉得顾玉汝肯定有什么阴谋诡计。   其实也是两人一起在家的时候多,顾玉芳自然意识到最近顾玉汝有些不对劲儿,每次去大伯家,出去的太早,回来的又太晚,可能是因为自己最近总是往外跑,顾玉芳由己度人也意识到顾玉汝的一些不对。   所以顾玉汝前脚出门,她后脚就跟了出去。   ……   顾玉汝还没走出西井巷,就感觉有人在跟踪自己。   这得力于薄春山总是喜欢让人跟着她,所以她对这个十分敏感。   她走出西井巷,又往前走了一段路,才拐进一个无人的小巷子中。   过了一会儿,薄春山也来了。   “你叫我出来到底干什么?”   是的,之前薄春山放顾玉汝回来的条件之一,就是她晚上要再出来一趟,他要跟她说点事。   “有事就赶紧说,我出来不了多久,不然等会被我家里人发现了。”   “这个给你。”   薄春山塞给她一个帕子,帕子里明显包着什么东西。   她打开来看,是一根金簪。   一时间,她脑海里闪过很多念头。   她侧了侧身,往一旁走了两步,特意能让身后的人能看清这东西是什么,才去细看这根簪子。   簪子很明显能看出有些年头了,花样繁复,但保养极好。顾玉汝猜是不是邱氏的东西,因为这物件明显是女人家的东西。   “这是我娘说要给未来儿媳妇的,你把那平安扣给了我,这就当交换!”   捏着金簪的顾玉汝,有一瞬间的凝滞:“你娘知道我了?”   “你猜。”他笑道。   顾玉汝往斜侧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又去看薄春山,突然拉起他的手,往巷里又走了两步,那模样看着像两人有什么私密的话说。   她就站在薄春山面前,背对着巷外。   “你怎么了?顾玉汝?”薄春山意识到不对。   她小声道:“我后面跟了尾巴。”   他皱起眉,就要过去把‘尾巴’抓出来,却被顾玉汝拽了住。   “行了,好好站着吧你,就这么站着。”   “你想干什么?”感觉出她似乎又想对付谁,薄春山甚至有点兴奋。   “这‘尾巴’是我妹妹顾玉芳。”   “嗯?”薄春山挑眉轻哼。   “我这个妹妹向来不待见我,我也不喜欢她,以前她总是没事给我找点茬,后来才知道她喜欢齐永宁。”   薄春山的浓眉挑得更高了。   这是什么臭狗血?妹妹喜欢上曾经的未来姐夫?那些大戏里都不敢这么演。   “你猜,顾玉芳若是发现我和你有点什么,她怎么做?”   薄春山来了兴致。   “她肯定会去告诉那齐秀才吧?对了我忘了跟你说件事,你娘最近给你说亲,是不是没几个媒婆敢应?我娘找人打听过,说是有人打过招呼,让不能给你说亲。”   这次换顾玉汝挑眉了。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你也知道?”   顾玉汝也没瞒他,将她娘遇到的一系列事大致说了一遍。本来不过是猜测,如今薄春山的说辞不过是更证实了这件事罢了。   薄春山也把邱氏打听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谁知顾玉汝的注意力竟不在邱氏为何会打听这件事上,而是在王媒婆要给薄春山说的那门亲事上。   “年方十八,聪慧能干,配你倒也不错。”   薄春山当即变脸了,   他拦腰一环,将顾玉汝抱住,在她耳边道:“看样子,你是想让你妹妹来抓我们的奸,既然这样,那我就配合下你。”   顾玉汝觉得自己今天一天咬牙切齿的次数,比她之前一辈子都多。   她挣不开,也不想让后面的尾巴发现端倪,就笑着拿手去拧他,笑得越灿烂,拧得就越狠。   谁知薄春山不以为然,等顾玉汝拧得没劲儿,还把她的手拿起来看看,呼呼几口替她吹气。   “拧累着了吧?要说你有点指甲,往死里掐,我还能疼两下,关键你又舍不得下死力气,白费力气。”   她气得拿过手就要去捶他,捶了好几下都不解恨。   而从背后去看,明显这一男一女恬不知耻,竟私下幽会不说,还又搂又抱。   顾玉芳简直没眼看,可同时她也兴奋得脸颊通红。   顾玉汝呀,顾玉汝,枉你平时在我面前装得高贵冷艳、冰清玉洁,没想到你私底下竟是这样的。   跟男人幽会不说,还找的是薄春山那个大混子。   顾玉芳突然想起之前薄春山拦着自己那件事,合则那时候两人就勾搭上了,怪不得薄春山竟会问顾玉汝是不是生病了。   她又是感叹,又是懊恼,懊恼自己现在才发现,若不是今日她察觉到顾玉汝有异,是不是就错过这茬了?   很显然,顾玉芳觉得自己机会来了。   不管是在爹娘面前戳破顾玉汝的真面目,还是把这件事告诉齐大哥,都足够她这次狠狠跌一个跟头。   “不行,我要把这件事告诉齐大哥,让齐大哥知道她的真面目,齐大哥若是知晓她淫荡无耻的真面目,定然不会再待见她,是时……”   顾玉汝在心里喃喃道。   “了现在去找齐大哥,等再赶过来,肯定来不及了。我若去找爹娘来抓个现行,以爹娘袒护顾玉汝的态度,这件事肯定不会闹大,爹娘说不定还会管着顾玉汝,不会让她再犯,是时齐大哥又怎么识破她的真面目?   “我该怎么办?这件事得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   从后面去看,顾玉汝是伏薄春山怀里,实际上两人在说话。   “你找人看着点她,若是她要去找齐永宁,就从中搞点破坏,让她去不了。”   薄春山皱眉,没有说话。   顾玉汝似乎察觉到他的异常,道:“这事让齐永宁现在知道没什么好处,反而会节外生枝,他应该不会在定波待太久,会提前一个月去临安赴考。等他走后,你就不用让人看着顾玉芳了,而顾玉芳一直见不到齐永宁,好不容易要见着人又走了,她定会不甘愤怒,压抑至极,就会换一种法子‘惩治我’,等到那时候,你的机会就到了……”   薄春山的眼睛一睁再睁,她话里的意思太难消化了。   直到他看见她脸上有一抹不自在的羞。   “顾玉汝,你的意思是——”   “自己想,想不到就活该你!别到时候说我没给你机会!”   这时反倒是薄春山有些矫情的犹豫:“可如果这样,会不会对你……”   顾玉汝才懒得理这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人。   “在齐永宁赶考回来之前,我俩的婚事必须说定,不然等他回来后,你……”   剩下的话,顾玉汝没有说。   但薄春山并不蠢,相反他还很聪明,他方才一时没想明白顾玉汝的意思,是因为他不敢置信。此时既然确定了,他自然懂这里面的关键之处。   顾玉汝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齐永宁肯定能中举。   那此人的打算就不言而喻了,他觉得自己肯定能中举,才会让那些媒婆不给顾玉汝说亲,为了什么?就是为了等他中举回来。   等他中举回来,一个举子上门提亲,还是顾家夫妻俩一直认为整件事跟他没什么关系的,会退亲是不想女儿嫁过去为难。可齐永宁若能扫去他们的顾虑,再加上他的身份,顾家夫妻肯定会更看重他,而不是他一个小小的捕头。   更何况他以前名声并不好,不然也不至于顾玉汝为了他俩的婚事,打算耍一场‘阴谋诡计’了。   此时此刻,薄春山才意识到,他对上齐永宁,唯一的优势就是顾玉汝站在他这边。   她是站在他这边的!   薄春山并没有气馁,反而把这句话在心里甜蜜地念了好几遍,越念越兴奋。   “顾玉汝你放心,你以后嫁给我,我肯定让你过上好日子。”   “你放心,就算我现在不如他,我以后也比他强,他能给你的,我一定能给你!”   顾玉汝翻了他一眼。   “谁跟你说这些了,我走了,回去了。”   说完,人就干脆地转身走了。   留下薄春山又是傻笑,又是咬牙切齿在心中暗暗发誓。   .   薄春山的动作比想象中更快,下手也挺狠。   顾玉汝只知道顾玉芳出去了一趟,没多久就在外面摔了腿,还是西井巷里有人回来说,顾家小女儿在外头摔了,顾家人才知道。   孙氏和顾秀才急急赶过去,把人送去医馆。   大夫看了下,还行摔得不太严重,没有骨折,只是轻微骨裂加扭伤,至少要在家里休养一个月。   顾玉芳哭得眼泪鼻涕齐流,估计是疼的。   孙氏问她怎么摔的,她也说不清楚,只说有人撞了她一下,她就摔了,谁知摔了就起不来了,要不是碰见一个熟人,估计还没人知道她摔了。   顾玉芳脚上打上厚厚的石膏,被送回了家,顾玉汝回来后知道来龙去脉,就知是薄春山干的。   这厮也真会拿捏,说要让顾玉芳一个月出不了门,她就必须得在家里养伤一个月,一点不多一点不少。   另一头,薄春山也回了衙门。   现在他也知道自己之前去纂风镇是被人坑了,不过他什么也没说,只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被王捕头派去的那两个白役也说不清楚,他们只知道薄春山在纂风镇碰了壁,至于分头走了以后,薄春山去干了什么也没带他们。   倒是带了吕田,不过吕田也不是个蠢的。他一个白役,能不能从白役转成正解额役,光凭他自己是肯定不行的,他肯定要给自己找个靠山。王捕头那是热灶,太多人靠上去,很多人看不上刚进来的薄春山,但让吕田来看,说不定他的机会就在此人身上。   也因此事后他虽被人私下询问了,却什么也没说,只说薄春山是转头回去放了通狠话,倒挺符合现在快班对他的印象,匹夫之勇,有勇无谋。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   顾秀才忙着抱佛脚,顾于成忙着读书,顾玉汝则忙着顾大伯家那边的事,当然偶尔也少不了被薄春山叫出去见面。   现在这厮一天比一天不要脸,要说以前他还懂得什么叫发乎情止乎礼。呸,他根本就不懂这个,只是以前有所忌惮,自打他跟顾玉汝的事说定后,他就一天比一天放肆。   顾玉汝打不赢他,又拿他没办法,只能任他放肆。   不过这厮还算知道适可而止,每次都在顾玉汝临近爆发之前打住,虽免不了会把顾玉汝弄生气,但就这样扭扭捏捏打打闹闹何尝不也是一种情趣。   薄春山也把纂风镇的事跟顾玉汝说了,还说了一些他的猜想,他还是打算去一趟纂风镇,去看看孙老汉到底想让他看什么,但不是现在去。   随着他慢慢打听出来的一些细枝末节,他已经意识到那地方不单纯,说当地势力盘根错节恐怕都是小的;二来,时间太过仓促,他如果一点准备都没有,即使去了恐怕也无济于事,还可能把自己陷进去。   其实主要还是没时间,眼见这两个月是他和顾玉汝定亲的关键时候,天就算塌了也得先放在一边,等之后再说。   .   对顾家说亲的后续,其实齐永宁是有所关注的。   知道顾家自打知道所找的媒婆手里都暂时没什么合适人选,要么就是媒婆太忙,忙得顾不上,就暂时把这事搁置下了。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讲得不就是这个道理,他也不需要拖延太久,只要能等他考完回来就行。   眼见离秋闱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齐永宁打算出发先去临安。   每到秋闱开考之际,从四面八方赶来的考生太多,若是去晚了,可能连个住的地方都不好找,而且早些去也有利于了解今年考生的大体情况,甚至连考官都可以提前了解到。   这些都是先机,是许多人开考之前必要了解的,齐彦本来打算他陪同儿子去赴考,后来知道明州齐家那边今年也有子弟下场,他们打算让族里下场的子弟一起前往临安,如此一来,吃住都可以统一安排,甚至提前得到的消息也可以一起分享。   这都是大家族可以给族里子弟的一些便利。   像这样的大家族,很多时候都是一荣俱荣,族里若能出个有本事的子弟,能入朝为官,这是整个家中的荣耀。   他们会给予族中子弟各种便利,教导栽培他们,同样当族中子弟有了出息,也会回馈家族。许多绵延百年甚至几百年的大家族,其实都是这样,如此才能香火不断,源远流长。   齐永宁收拾了行李,告别父母,打算先去明州,再去临安。   临走之前,他也想过要不要去见见顾玉汝,可想到她那日的态度,最终还是选择不去。   玉汝,等我回来!等我回来后我们就可以成亲了!   站在船上,看着逐渐缩小在眼前的定波城,齐永宁暗暗在心中道。 第48章   这近一个月的时间, 顾玉芳过得很不好。   不能动弹,不能出门,她只有两个地方可以活动, 要么床上, 要么窗下小榻上。一开始连吃饭都得有人端过来,洗澡更是莫想了 。   她脚上不能沾水, 可天气又实在太热, 成天被闷在屋子里, 躺着不动都一身汗, 那些汗堆积在身上,攒多了再一闷,就成了酸臭味儿。   曾经,顾玉芳也曾自恋觉得自己是无汗自凉,天生的冰肌玉肤,现在——她觉得自己每天都是臭的。   关键是还不能洗澡,每天只能擦洗一两次。   即使这一两次, 还得她求着她娘帮忙。   顾玉芳自觉是求,其实孙氏待她已经够尽心了, 隔两天就熬一次汤给她吃什么补什么, 下午给她擦洗一次,晚上一次,就怕天气热她闷在屋里长了痱子。   即是如此, 也被顾玉芳埋怨。   一次两次乱发脾气也就罢, 次数多了, 谁都会烦, 甚至连顾于成都被她‘刻薄’了几次, 这是孙氏原话。   孙氏现在对这个女儿是越来越失望了, 已经长歪了,教不好,不会心疼长辈,不会爱护幼弟,只会抱怨,只会想着自己。她甚至跟顾秀才偷偷商量过,要不给顾玉芳找个人家,赶紧把人嫁出去算了。   换做以前,顾秀才肯定会训孙氏两句,可现在——以前顾秀才教书,白天在家中的时间极少,现在他在家中读书,可是亲眼目睹过无数次小女儿的闹腾劲儿。   以前他也觉得妻子有点偏心,所以每次孙氏训顾玉芳,他都会适当进行制止,现在他觉得妻子其实也不算偏心,   因为就算换成是他,他也不可能比妻子做得更好。   “她的年纪也到了,你还是费费心,能教尽量多教教,也免得嫁出门给人家添麻烦,寻那种为人厚道的人家,不然我怕……”   剩下的话没说,孙氏也懂。   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可真若是女儿在别家闹得不像话,头疼的还是父母。   只有顾玉汝知道顾玉芳为何如此闹腾。   天热和不能动是一回事,其实顾玉芳焦虑的还是‘当着齐大哥的面,拆穿顾玉汝真实面目’这事,可她又不能出去,自然脾气暴躁。   ……   好不容易熬到去医馆拆了石膏,顾玉芳终于能下地走了。   她让孙氏给她烧了几大桶水,浑身上下洗了几遍,又扑上香粉,把自己弄得香喷喷的,就迫不及待地出了门。   她腿还没好,走路脚还不能使力,时间短还好,时间长了就一瘸一拐的,好不容易到了那座小院,才发现齐永宁竟然不在,据说是去赶考了?   其实这事顾家人也不是不知道,像顾于成就知道。   只是他记得不能当着大姐面提齐大哥,就没有说。顾玉汝也知道,齐永宁前脚离开定波,后脚薄春山就告诉她了。   可顾玉芳不知道,她心中的郁闷和憋屈就别提了。   她能熬过这难熬的一个月,全凭心里憋着一股劲,就想看顾玉汝的笑话,想看她嘴脸被拆破后她跪地痛哭的惨样。   现在齐大哥不在定波,她还怎么进行她的计划?   顾玉芳不傻,相反她还有点小聪明,她很清楚如果真等齐大哥回来,可能就来不及了。如果齐大哥回来就去找顾玉汝提亲怎么办?是时就算揭破顾玉汝的嘴脸,先有向姐姐提亲,闹得如此难看,后续她这个当妹妹的还怎么嫁给齐大哥?   顾玉芳一路阴着脸,一瘸一拐往回走。   她回来的晚,这个时间顾家所有人都在,孙氏刚做好饭,见她回来了就是眉头一皱:“大夫都跟你说,就算拆了石膏,你那脚也得先习惯几天才能走路,你倒好下了地就到处跑,去哪儿了?”   “我出去透透气。”语罢,她格外不甘又被训,道,“怎么顾玉汝可以随便出去,轮到我出去娘就训我,我还是不是你女儿了?”   孙氏那个火儿,腾地一下就上来了。   她冲上来,照着顾玉芳的背就打了一巴掌:“我让你没大没小,我让你没大没小,那是你大姐,张口顾玉汝闭口顾玉汝,你嘴长了不会叫人?我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怕你脚没养好,以后出问题成了瘸子,你这丫头没心肝没肠肺,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   骂着,孙氏又哭了起来。   她这阵子被顾玉芳气哭的次数,比以往加起来都多,尤其天热,她心里又气又怒又悲又愤,还没哭几下就头晕得不行。   “娘,你快进屋坐坐去。”顾玉汝扶着她劝道。   孙氏有气无力地挥挥手,制止女儿扶她,自己摇摇晃晃进了屋。   顾秀才出来了,给孙氏弄了个湿帕子,让她敷在额头上,又去拿藿香水。   顾玉汝去端菜端饭,顾于成也跑出来帮忙。   等饭菜都上了桌,孙氏的气儿也顺过来了,她把帕子放在一边,对顾秀才道:“我没事,吃饭吧,你们都吃饭,别等我。”   “我不吃!”顾玉芳站在门外叫道。   “没人叫你吃,回你屋去。”顾秀才冷脸斥道。   顾玉芳心里一惊,哭哭啼啼走了。   ……   “这孩子,我是没办法了。”   饭罢,孙氏还是心情郁郁,等儿女们都各自回了房,她对顾秀才哭道。   顾秀才沉默片刻,道:“就照你说的,把她嫁出去吧,早嫁出去早好。”   孙氏哭道:“我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   外间堂屋里,顾玉芳饿得实在受不了,寻思着人都去睡了,她出来偷吃剩饭。   天热,一般有剩饭都不会放厨房里,而是会放在堂屋用竹制的罩子罩住,这样一来通风就不怕剩饭在极短的时间里馊。   顾玉芳也是有经验了,每次她闹着不吃饭,她娘其实都是留给她,可她没想到会听到这段话。   她连饭都不吃了,回了屋。   进了门,才恨恨地低声喃喃:“你们都看重顾玉汝,嫌弃我是瘟神,我就让你们看看她顾玉汝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顾玉汝如今就有这种感觉,她看着顾玉芳看自己的眼神里怨愤越积越满,就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这一日,巷中有户姓孙的人家娶媳妇摆喜酒。   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自然少不了给各家打招呼,让到时候去吃喜酒。   一般这个时候,顾家都会被请去,毕竟顾家有个秀才,秀才坐上宾的位置,陪着女方家的娘舅吃酒,作为夫家也有面子。   不过这一次也请了薄家,倒是挺让人意外。   可转念想想,如今薄春山那大混子成了捕快,所谓衙门有人好办事,当下的人谁也不傻,自然不会再故意忽略薄家。   如今薄家在西井巷的待遇,可谓是大变样。   薄春山没事就去西井巷附近的早市巡逻,也不是没有作用,见着那些小摊小贩都对薄春山毕恭毕敬,偶尔她们提起来是薄官爷的邻居,小贩们还会给些便宜,普通人就吃这一套,自然不敢再像以前那样说薄家的不好了,甚至碰见有人议论薄家,还会有人帮着说几句话。   也因此今日薄春山竟也坐了上宾的席,和顾秀才毗邻,作为主人家的‘脸面’,在上席负责陪新妇家的娘舅吃酒。   这一桌的菜通常也是最好的,酒也不限量。   虽说跟秀才喝酒是体面,但听说薄春山是位‘官爷’,而且对方性格爽朗,喝起酒来也不含糊,自然喜得新妇娘舅家这群人的欢迎。   顾玉汝坐在外面的一桌上,眼睁睁地看着里头薄春山和新妇的几个舅舅把酒言欢,明明还差着岁数,都勾肩搭背起来了。   不同于男人们的桌上,妇人们的桌上就安静许多。   大家只顾埋头吃饭,顾玉汝这桌上没有小孩,见旁边那桌几个孩子跑来跑去,时不时被亲娘抓来喂上一口,小家伙又是尖叫又是挣扎,还有吃着吃着几个孩子就打起来了,简直吵得没法看。   顾玉汝和孙氏坐在同一桌,见此两人都松了口气。顾玉芳倒没在这个桌上,她和赵家的女儿赵娥跟赵家人坐在隔壁一桌。   “娘,你看着下爹,别让他喝多了,我去一趟茅厕。”顾玉汝低声道。   她站了起来,一路避着人多的地方往后院走。   西井巷的房子,格局都差不多,都是一进半的院子。   此时,前院里摆满了酒席,正房和西厢里也都摆了几桌,唯独作为新房的东厢还空着。   顺着夹道走到后院,就安静多了。这家后院格局跟顾家差不多,就是菜地开的比较大,里面都种着时鲜的蔬菜。   就在顾玉汝离席时,一直关注在这里的薄春山已经看见了,他一口抽了碗里的酒,站了起来:“几位都是海量,你们都找我喝,我一个人是不行了,去方便方便,等会儿再来。”   桌上有几个喝红了脸的汉子,或是说‘快去快去’,或笑着说‘春山你不行呀’,或是‘等着你’一阵起哄,薄春山连连拱手,人就退出去了。可这几人已经喝上了头,如今‘官爷’走了,自然该敬秀才。   本来坐在一旁优哉悠哉眯着小酒的顾秀才,见新妇这几个舅舅来势汹汹,不禁脸色一变。   ……   “玉芳姐,你咋没去跟你姐你娘坐在一起。”   闻言,顾玉芳脸色一变。   赵娥的娘见状忙斥着小女儿:“就你话多,吃你的饭。”   这小女娃也不过五六岁的样子,被训了有些委屈,撇着嘴道:“本来就是嘛,咱们这都坐不下了,非要挤过来。”   “这不是你姐的朋友,再乱说就给我回去!”   虽说这小丫头被训了,但顾玉芳还是很尴尬,幸亏赵娥又低声与她解释,她这才没发作。   一般酒席都是十人一桌,赵家人口多,除了赵家两口子,还有赵家老太太,以及三个女儿,三个儿子。每次赵家去哪儿吃酒席,都是一份份子钱,一大家子都去了,拢共加起来八九口人,一下就把一桌子坐满了。   今儿一进门,赵家媳妇就在瞅哪桌没人,谁知瞧过来瞧过去,只有一个桌上坐了两个人的人最少,她就带着头过来了,本来赵家男人去男人酒桌上,这一桌的人整整好够数,谁知顾玉芳插了进来,无端就多了一个人。   每桌的菜都是定量的,多一个人,其他人就少吃一口。   赵家家贫,平日家里过得也抠,好不容易出来吃顿酒席,无端就要少吃,赵家的几个孩子早就不乐意了,要不是看在顾玉芳是秀才家的女儿,又是赵娥的好朋友,早就出口赶人了。   “你别理那死丫头,那死丫头向来嘴馋!”赵娥低声说,可她吃菜的动作一直没停下,没比她‘嘴馋’的妹妹慢多少。   顾玉芳看着她这吃相,无端心中腻三分。   她动筷极少,一来是不饿,二来也是她一直盯着孙氏坐的那一桌,方才赵娥妹妹这么埋怨她,其实也就是看她一直盯着那桌看。   顾玉芳见顾玉汝站了起来,往后面去了,也不过走个神的功夫,再去看屋里的薄春山,人也不在了。   她心里一跳,站了起来。   “玉芳?”赵娥疑惑道。   “我去趟茅厕。”   赵娥也没多想,继续埋头吃,可还没吃两口,她娘就戳她,让她别吃了看弟弟。赵娥扭头去看在那你打我我打你的两个皮猴,心里的厌烦别提了。   “我就知道。”她小声咕哝道。她就知道顾玉芳一走,她娘就会原形毕露。   “死丫头,就知道嘴馋,没见着你娘到现在都还没空闲吃上一口?”   赵老太太翻了一眼儿媳妇,也没说话,只管吃自己的。   赵娥无奈只能站起来。   就在这时,她就见着顾玉芳一瘸一拐地从后面跑出来,很急的模样。   “娘,不好了,我姐她、我姐她……”   “你姐怎么了?”孙氏被惊了一跳,筷子当场掉落下来。   顾玉芳只管指着后头,急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见此,孙氏也顾不得多想,忙往后面去了。   一旁的人见这里似乎出了事,也有好事之人跟了去。作为主人家,若是客人在家里出事,必然是有责任的,孙老太太忙去叫儿子儿媳去看看到底怎么了。   一群人呼呼啦啦都往后面去了,还有些坐的远的人还不知怎么回事,都在低声议论着。   见此,顾玉芳面色一喜,也顾不得高兴,忙跑过去阻拦。   “娘,你别去你别去……”   涌过去的人太多,而人就是你越不让他们去,他们越觉得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顿时涌过去的速度更快了。   顾玉芳好不容易挤到前面,可惜没收住速度,直接跌了出去摔了个五体投地。   不过她的目的也达成了,所有人都看着月亮下站在一处的两个人儿,陷入诡异的沉默中。   那两人,一人是顾家大女儿顾玉汝,还有一个是那混子薄春山。   .   一声尖叫打破寂静。   正是急得都摔了的顾玉芳。   她明明疼得面孔扭曲,还忙站了起来,嚷道:“你们干什么,都围在这里做什么,我姐什么也没有做,她没有和男人幽会!”   从外表去看,这显然就是知道坏事了正在极力帮姐姐遮掩的好妹妹啊。   见人群里已经开始‘嗡嗡’起来,薄春山低声道:“你这个妹妹还真不是个东西!那次我该让她摔狠一点。”   顾玉汝瞥了他一眼:“现在你该操心的是接下来的事。”   “放心,交给我。”   顾玉芳还在赶人。   “你们都围在这儿做什么,都走,都走!”   孙氏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眼见她要晕,孙家的儿媳妇何氏忙上来一把搀住她。   “玉汝她娘,你没事吧?”   “我……”   何氏见实在不像话,又怕孙氏在自家出了什么事,忙给男人使个眼色,让他出面圆场。   这时胖婶一家也跟过来了。   见此,忙随着何氏男人一同叫人去吃酒。   “都站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去吃酒。”   “有什么好看的,都去吃酒吃酒。”   人群一哄而散,男人们走了,还有几个妇人拖拖拉拉,有个小孩突然道:“娘,顾家大姐跟薄家小子是不是偷偷在这亲嘴?”   这小孩才三四岁的样子,估计平时也没少听自家大人说是非,没想到今天竟当着人面学大人说话。   他娘忙捂住他的嘴,一把抱起儿子走了。   剩下的人自然也不敢再拖拉,匆匆忙忙都走了。   ……   人虽都走了,但事情可没算完。   只是不一会儿,关于顾家大女儿私下和薄家春山幽会的事,就在前头酒席上被传了个人尽皆知。   这可真是人尽皆知,因为今天西井巷几乎家家户户都来人了。   不知什么时候,顾家一家人都走了,一同走的还有邱氏和薄春山。   “爹娘,你们可别误会,我和他没什么,就是碰见了说句话。”回到家后,顾玉汝神色淡定道。   一家人,孙氏大受打击,顾秀才浓眉紧缩,顾于成一脸错愕,顾玉芳焦急中夹杂着窃喜,唯独顾玉汝淡定得仿佛这事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   顾秀才见女儿如此,料想肯定不是女儿不检点,估计也是误会了。   此时,他已知道来龙去脉,自然也知道人之所以被引过去,都是因为顾玉芳说错了话表错了情。再去看小女儿,浅薄得遮不住她脸上的窃喜,顾秀才心里一沉。   孙氏也不是傻子,自然也想到这茬。   当时她是慌了,还以为大女儿真出了什么事,此时回忆起来自然知道自己是被人故意引导了。   再加上今天这事一发生,她都能预料到现在酒席上估计都在议论这事,以后女儿还不知怎么被人排揎,更想到发生这种事后,以后大女儿还怎么嫁人,怎么做人?   她又是绝望又是愤怒,当即瞪了过来。   顾玉芳被瞪得又是心虚,又是觉得冤枉。   “你们都瞪我做什么?我又不是故意的,我也是被吓了一跳,我也没想到会去那么多人,我还帮着赶人了……”   她对着腿就是一掐,眼泪已经出来了,越哭越悲伤,越悲伤眼泪越多。   “我到底是不是你们亲生的?你们都袒护顾玉汝,出了什么事都是我的错!顾玉汝说什么你们都信,我说什么你们都不信,顾玉汝说她就是跟薄春山说了几句,你们就信了?大晚上的,孤男寡女,说就是碰见了说句话谁信?”   顾玉芳说的不是没道理。   再说了,顾玉汝碰见谁说句话都行,唯独不该是薄春山,因为两家实在没有交情,也没有来往,还是孤男寡女的,说出去谁信啊。   但顾家两口子就是信了,还是听小女儿提出疑问,才反应过来。   顾玉汝瞧了顾玉芳一眼。   顾玉芳只觉得那眼神怪异至极,她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忙道:“姐,你就别隐瞒了,现在都是自家人,你若真是和那…薄春山有什么,你就说出来,爹和娘肯定会成全你的。”   顾玉汝不想再理蠢妹妹了,道:“我与他早就认识……”   顾玉芳忙尖声道:“你们听见没,听见没?!”   孙氏震惊道:“玉汝!”   “娘,你听我说完。我与他早就认识,当初爹被冤枉进了大牢,多亏薄春山帮忙,一直也没来得及谢人家,今日碰见了说句话难道不是理所应当?”   这下,除了顾玉汝外,顾家所有人的下巴都掉了。   包括顾秀才都满脸错愕。   “娘,你不是一直在问到底是谁帮了咱家忙,就是他了。只是他觉得自己名声不好,不想给咱家添麻烦,所以我一直没说。那日,爹被关进大牢,娘张皇失措……”   在顾玉汝的描述中,薄春山成了一个热心助人的好邻里。   只因她心中焦虑,走路时没忍住哭了两声,他便停下了询问,又说自己在衙门里有关系,可以帮忙问问情况,多少也能出点力。   甚至连黄寡妇悬梁被救下来,也是他朋友督促认识的衙役去黄家外面蹲点,最后抓了黃烂牙一个现行。   顾玉汝说得有理有据,有前因有后果,容不得人不相信。   做人要知恩图报,不知道也就罢,如今明知薄春山就是顾家的恩人,本来顾家两口子都有些迁怒他,觉得他是不是见色起意,想勾引自己女儿,又或是此人身为男子,竟一点都不知避讳。   反正能迁怒的原因有很多,可有了这件事,真还随意迁怒那可就是忘恩负义了,人家明明是个做好事不留名,为众人误解的好后生。   而且,整件事其实根本没什么,若不是顾玉芳故意引人误会——   是的,源头又再度回到顾玉芳这了,她本以为自己揭破顾玉汝的‘真面目’,还能全身而退,这下怕是莫想了。   孙氏走上来,狠狠地打了顾玉芳一巴掌:“你就是咱们家的搅家精!我以前一直以为你只是女儿家心眼小,总喜欢跟你姐比较,喜欢争风吃醋,现在才发现你的心肠都坏了!你把你姐的名声弄坏掉了,对你有什么好处,你以后还打算嫁不嫁人?!你给我回房去,现在就回,从今天开始,不准你再踏出房门一步!”   顾玉芳也知道大势已去,捂着脸哭着跑回房了。   等她走后,孙氏无力地跌坐在椅子里,道:“明儿我就去找媒婆,不拘什么条件,只要不瘸不拐不瞎不聋没有残疾,什么样的人都行,她不能再待在这家里了。”   说完,她又看向顾玉汝,一股悲伤上了心头。   “我可怜的女儿呀,闹出这样的事,你可怎么办?”   “娘,我不在意这些……”   这时,一个人影从门外冲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孙氏面前。   正是一直跟邱氏站在外头的薄春山。   方才顾家人回家了,两人便也跟了来,毕竟发生这样的事,作为事主一方,尤其还是男子,总要给人个说法,谁知顾家人自己就在里头掰扯起来了。   “顾家婶子,你若是不嫌弃,就把玉汝嫁给我吧!”   “不怕婶子笑话,我今儿也就说句实话,其实当初会帮顾叔,也是因为我早就心悦玉汝,只是那会儿我觉得自己名声太臭,配不上她,所以不敢明说,只想能帮一点是一点,如今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一定会负责的。”   ……   这一夜的西井巷,注定不会太平静。   顾家,顾秀才和孙氏一夜没睡,都在想昨晚发生的那些事。   而且果然不出孙氏所料,也不过经过一夜的时间,关于顾家玉汝和薄家春山幽会的事,就在西井巷里传得人尽皆知。   不管这件事是真是假,是不是另有隐情,反正现在是解释不清楚了,女儿家闹出这样的事,注定以后婚事会很艰难。   就在这时,一个媒婆领着几个全身大红的挑夫,抬着几担东西进了西井巷。   最前面是一担聘饼,满满的一担都是,那挑子沉沉的,能明显看出挑夫的肩头被压出两道深深的印子。   第二台是三牲,鸡鸭鹅各两对,还有半片猪肉,大概有五六十斤的样子。一般普通人家准备聘礼里三牲的猪肉,多数是几斤,数字成双就行,这家伙抬了半头猪来。   第三台是各色干海味,生果和四色糖、酒、茶叶之类,第四台是各色五谷杂粮,以及干莲子、干百合、干芝麻等,都是塞了满满的一担。   第四台是两摞布匹,最亮眼的便是最上头那两匹红色的绸缎,其下还有几匹是各色丝绸棉麻布。   最后一台上面则放着一对龙凤金镯,一对金耳环和一根金钗。   这般声势,这么重的聘礼,这到底是去哪家提亲?   从一行人走进巷子,就有小孩子们围上来了,跟着有老人有妇人都跑过来看热闹。众人就见这一行人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到顾家的门前停了下来。   媒婆敲了门,见门打开后,就笑眯眯地大声贺道:“恭喜秀才公,恭喜秀才娘子,我呀今儿代表薄老爷,来向您家提亲了。薄老爷说了,不管您是同意不同意这门亲事,他的心意他的诚意都在此,还望秀才公和秀才娘子能成全他的心意。” 第49章   人群轰地一下炸开了。   薄老爷, 哪个薄老爷?   还有好事者去问,那媒婆也就大大方方说了,就是住在西井巷的薄家老爷, 他对顾家大女儿早就有求娶之意, 今日斗胆上门来提亲,还望秀才公和秀才娘子能成全他的心思。   这下所有人都知道, 薄春山来找顾家提亲了!   昨天刚发生那样的事, 今天就来提亲, 这是两家商量好的了?还有人则是嘀咕:真是没看出来, 薄家什么时候这么有钱了?这些聘礼办下来,估计没有百十两银子打不住,更不用说这还是表面上能看见的,搁在里头看不见的聘银估计会更多。   西井巷的人家办场亲事,家境好点的连同聘礼、喜酒花个二三十两就算多的,拮据点的十来两也能办下。   薄家在西井巷人的眼里,一直是那种不穷也不富的人家, 真有钱的人家会让儿子娶当混子?尤其还是孤儿寡母,可万万没想到薄家向顾家提亲会出这么大的手笔。   这是真看重吧?   不过也是, 薄家那混子要是能娶上顾家大女儿, 那可真是祖上烧了高香!   消息就像一阵风似的,传遍了整个西井巷,能来看热闹的都来了, 就想看看顾家会不会让媒婆进门。   顾家能答应薄家提亲?   一个秀才家, 一个混子家, 这两家能结成亲家?   .   就在众人都疑惑、质疑、眼红、期待之际, 其实顾秀才夫妻二人也在家里陷入为难之中。   昨晚薄春山当着顾家人面前求娶, 顾秀才当时没同意, 只是顾忌着薄春山是顾家恩人,说要想一想。   谁知道今天一大早,薄家连媒婆都派上门了,还担了那么多聘礼把顾家大门堵了。   “他爹,你说咋办?”孙氏这会儿也没主意了。   顾秀才皱眉思索,片刻后才道:“我若知道怎么办,现在也不会陷入两难境地。按理说,薄家春山帮了顾家,救了我,这是大恩,可薄家的名声,他的名声……”   他叹了一口气,不再说下去。   其实最让顾秀才两口子为难的就是薄家的名声。   可以这么说,西井巷的老住户哪家不是听着薄家是非十几年过来的?若光是薄春山名声不好也就罢,关键还有他娘。   邱氏那名声,也就近些年没什么人谈论她,以前那些人嘴里可没有一句好话。   再是‘学好了’又如何?   有个那样名声的婆婆,对女儿未来会不会有什么影响,谁都不知道,谁也不敢冒险。   要知道妇道人家最重要的还是名声二字。   “要不我就去拒了,就说是我的主意,反正我是妇道人家,我来出面,就算到时候忘恩负义,也是我忘恩负义,我不能拿我女儿去换。”孙氏道。   顾秀才不赞同她的想法:“就算要拒,也是我拒,人家救的是我,大恩该我去谢,忘恩负义自然也是我。”   ……   西厢,顾玉芳开着门,站在门里听外面的动静。   她见隔壁屋,顾玉汝也站在门里,冷笑道:“我觉得你跟他很配,一个大混子,一个和混子私下幽会几次的不检点的女子,简直是绝配。”   顾玉汝挑眉。   这是放弃遮掩了?破罐子破罐子破摔了?   她见顾玉芳面色苍白,头发散乱。昨晚顾玉芳跌了一跤,当时没人注意,连顾玉芳自己都没当成回事,可昨儿半夜里她隔着一道墙,可是听见顾玉芳叫疼的呻吟声。   她将目光移到对方脚上,道:“你有这功夫操心我的事,不如去看看你的脚,小心以后瘸了,可没人愿意娶一个瘸子。”   “你……”   “总喜欢找我茬,找我事,关键你又没那个本事,总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你说你也真是废物,就没说能成功一次。”   顾玉汝声音淡淡,神色淡淡,搁在顾玉芳眼里,就是故意挑衅。   她恶狠狠地道:“你终于露出真面目了?顾玉汝,你终于不装了,你不知知道我每次看你装得一副隐忍大度的模样,我就想吐!都当你是好的,都以为你贤良淑德,其实你就是个自私、阴毒、淫荡、无耻的贱人,齐大哥就是不知你真面目,才会被你所骗!”   “骂完了?”顾玉汝神色冷淡,“你该不会在骂你自己吧?我觉得你说的这些,用在你自己身上挺合适。终于露出真面目了?终于不遮掩了?齐永宁就那么香,让你仇视我,陷害我,不惜把自己弄得众叛亲离?”   顾玉芳脸色狼狈,没想到顾玉汝竟会当面戳破自己的心思。   可她又怎么会承认自己的错!   “齐大哥就是那么好!齐大哥若是不好,你会故意接近齐大哥,笼络齐大哥?顾玉汝你就是个心机深沉的女子,当年爹和齐家说定亲事,明明没说定的是你,偏偏你仗着爹娘偏疼你,故意接近齐大哥,还霸占了他,不准我靠近。   “你也别得意,反正这一次你是绝不能嫁给齐大哥了,只能嫁给薄春山那个混子,我就看你还能猖狂几时?!是不是骑虎难下了?你把所有人玩弄于鼓掌之间,一边吊着齐大哥的胃口,一边又吊着薄春山为你所用,没想到薄春山会将你一军吧?我就算众叛亲离,我也能看到你的现世报,这就是你的报应!”   骂完,顾玉芳砰地一声关上房门。   顾玉汝揉了揉眉心,没捋明白顾玉芳这些话里的逻辑在哪儿。   她看向正房,那里她爹娘还在商量。   但商量了这么久,恐怕是有些困难了。   当日薄春山这么说,她就说太急了行不通,可薄春山说他有办法,他的办法就是这了?   顾玉汝想着要不要她出面去说点什么,想了想,她还是暂时按捺了下来。   ……   大门外,随着顾家人一直没出来,人群里议论声越来越大。   有的说顾家肯定还是不想把女儿嫁给薄家,有的说不嫁给薄家,还能嫁给谁?还有的说真是没想到,当初都以为顾家玉汝会嫁给小齐秀才,没想到现在竟和薄春山搅合在一处,听说齐秀才去赶考了,若是中了举回来,顾家人恐怕肠子要悔青。   总之说什么的都有。还有人替薄家说话,说薄家那小子今非昔比,要是不考虑名声的话,其实顾家大女儿也不是嫁不得。   媒婆本是满脸带笑,僵了这么久,笑容也维持不下去了。   尤其随着时间渐渐过去,太阳也出来了,这么热的天,她忍不住拿出帕子擦着汗,越擦汗水越多。   突然有人起哄了声,人群里隐隐有人说邱氏来了。   当即所有人都噤了声,看向邱氏的目光却都饶有兴味。   邱氏这是来做什么?   帮儿子求娶顾家玉汝?   这邱氏难道不知,顾家一直犹豫不想嫁女儿,很大一部分都是她的缘故?   时下就是这样,对男人宽容,对女人苛刻。   女人以前有了坏名声,哪怕过去无数年,还能被翻出来继续追究,可男人就不一样了,以前坏是坏,现在改了就是浪子回头金不换,怎么没听见有句话叫荡妇回头金不换的?   可没办法,世事就是如此苛刻。   “薄家大娘,这是来做什么呀?”有人没忍住问。   “我儿婚姻大事,我这个当娘的自然要来看看。”邱氏一派落落大方,面上带笑,和人招呼了一句,就顺着顾家半敞的大门进去了,   见她如此坦荡,那些等着看笑话的人自是讪讪不已。   等她进去后,外面又开始议论纷纷起来。   ……   没人知道邱氏和顾家夫妻二人说了什么。   甚至连顾玉汝都不知道。   她只知道,邱氏和她爹娘说了一会儿话,似乎就达成了一致,之后她娘过来问了她的意思,她点了头,之后她家屋门大开,外面响起了鞭炮声,媒婆扬着灿烂喜庆的笑,领着那几个挑夫进来了。   上面扎着红色大花的挑子,摆满了整个院子,看起来喜庆又体面。   大家都在笑,都在说着喜庆话,外面是噼里啪啦鞭炮声。   事情就这么成了?   还是之后,晚上的时候,孙氏来了女儿屋里,顾玉汝才知道大致情况。   其实邱氏来,也没说什么多余的话。   一是解释他男人死了后,她没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只是当时她男人刚死,只剩孤儿寡母的,就有男人以前的朋友上门来探望母子俩,却没想到会被人以讹传讹。   二则是说她跟颜铁匠的事,说当时她跟颜铁匠什么事都没有,不知颜铁匠老娘听谁瞎说,跑到薄家门前来闹。   因为这事,她的名声彻底臭了。   却也是因为这事,颜铁匠老娘一直没见着儿子成亲,颜铁匠不婚多年,其实跟她有很大的关系,而邱氏也决定,等儿子成亲之后,她就改嫁。   一来是成全颜铁匠多年心意,二也是扫去顾家的后顾之忧,也免得让顾家两口子担心,有个她这样的婆婆,教坏了他们女儿。   也就是说,顾玉汝嫁过去就能当家,上面不会有一个管着她的婆婆。   邱氏的态度太坦荡了。   坦荡到反倒让孙氏和顾秀才十分不好意思。   人家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也都坦诚相告了,他们还能说什么?   如果没有了齐家齐永宁,他们女儿还能嫁给谁?之前闹得媒婆避而不见那件事,早就成了顾家两口子心里一根刺,女儿的态度是坚决的,顾家也不想和齐家结亲,可就这么僵持着难道一直让女儿拖着不嫁,拖成老姑娘?   孙氏拿不定主意,最后还是顾秀才点了头,说不如这样也好。   之后才有孙氏来问女儿意思,顾玉汝点头后,两家把亲事定下了。   可定下归定下了,别说顾玉汝,包括孙氏都有一种不真实之感。   她真把女儿定给了薄家春山?   孙氏心里不踏实,就跑来找女儿说话,母女俩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倒也让顾玉汝渐渐有一种真实感。   原来她真和薄春山定亲了啊! 第50章   定了亲, 就等于是半个薄家妇。   其实按照薄春山的意思,他恨不得今天定亲明天成亲,可没有这样的规矩, 而且做嫁衣不需要时间了?各种准备不需要时间?   再加上顾秀才还要去临安赴今年的乡试,顾家现在也没时间给女儿办婚事, 只有把成亲的日子定在年底。   薄春山是个十分机灵的人, 打从名分定下了,他就开始活跃地出现在顾家。   上午给孙氏送几条鱼, 下午给顾家送些刚摘下的菜, 总之顾家缺什么, 他送什么, 都送的是一些花不了太多的钱的吃食。   还打得都是顾玉汝的名号——   汝儿她就喜欢吃这!   汝儿说, 娘您喜欢吃!   汝儿说,爹喜欢喝点酒,正好给爹当下酒菜,娘若是不嫌弃,我留下陪爹喝两盅。   薄春山就这样登堂入室了。   顾玉汝就眼睁睁看着他把她娘哄得, 从一开始犹犹豫豫, 到现在提到薄春山就眉开眼笑,到开始在她面前说,其实那小子也不错,以前都是别人误会了。   还有她爹, 从一开始沉默寡言,到说那小子酒品不错, 一般酒品不差的人, 人品都不会差, 到现在每次和薄春山对饮, 都会跟他讲一些人生大道理。   顾玉汝知道,他爹只在固定的几个人面前才会这样。到目前为止,她认识的人中,好像也就只有齐彦有这个待遇。   这种情况下,薄春山自然也知道老丈人要去赶考的事了。   为了这事,岳母连着多日都不见喜色,忧心忡忡的。   薄春山一拍胸脯道:“娘,你别担心,我陪爹去赶考。”   “你陪你爹去?”孙氏诧异得都忘了纠正称呼了。   也是薄春山这人脸皮厚,明明还没成亲,张口闭口就是爹娘,顾秀才两口子脸皮薄,人家当面喊你,也不好斥回去,只能私底下跟女儿说,让女儿提醒两句。   可顾玉汝说了,问题根本不管用!   她觉得薄春山就是故意的,就像当初洗脑她一样,现在也在洗脑她爹娘。你瞅瞅,天天爹啊娘啊的叫,叫多了她爹娘就习惯了,就不会觉得他叫错了。   “我身强体壮底子好,也不是没出过远门,陪着爹一起去,爹若需要跑个腿什么的,我也能帮衬一把。再说了,现在外头也不平静,我还懂些武艺,若是碰见个把不长眼的小贼,我还能护着爹一二。”   确实最近外头不太平静。   认真来说,是这些年来沿海一带都不太平静。   普通百姓也不知具体详细,只知道距离大晋不远的有一个岛国,名叫倭国,那倭国弹丸之地,资源稀少,因当地战乱不止,经常有倭国的武士流浪到大晋边境。   这些人穷凶极恶,杀人如麻,经常驶着船侵袭大晋沿海边线,大晋海岸线漫长,卫所将士没办法防守整个海岸线,他们上岸后就烧杀抢掠一番,抢到财物补给就回到海上,卫所将士鞭长莫及。   为此,大晋曾多次禁海,沿海地带许多地方的百姓也屡次内迁,却依旧屡禁不止。   明州府下,也就定波稍微平静些,因为定波地势与其他处不同,属窄长形状,临海的边线只有一段,还有一处天险作为海门存在,倭人无法登陆。而整个明州府,其实有大半以上的地方边线都是海域,也就是说出了定波以后,谁也不知道会不会碰见上岸抢掠的倭人。   定波当地平静,百姓们知道的消息也不多,只能从去外地经商或是出外办事人的口中,才能得知到些许消息。   譬如某地有倭人抢掠,整整一个村的人都死了,或是有一伙倭人流窜到某县,某县死伤过半。   光这些消息,就足够定波百姓吓得胆战心惊,虽没有几个人见过什么倭人,但骂起倭人来却一点都不含糊,甚至有小孩不听话,大人们恐吓小孩,也多会用‘再不听话,让倭寇把你掳了去,到时候杀了吃肉’之类言语。   简直是闻风色变!   前阵子刚有传闻,说是鞍于县又有倭人出没,杀了多少人,掳走了多少民女。百姓们除了骂当地官府不作为,也只能提醒身边亲友‘最近外面不平静,还是少出门的好’。   好像还不止鞍于一地,而是多地,甚至临安周边都不太平静,为此专门将今年的乡试推迟了一个月。   本是八月初开考,现在推迟到九月中。   不然顾秀才早就该启程了,也不会拖到今日都还没动身。   “若是春山陪着你去,我还能放心些许。”孙氏望着顾秀才道。   顾秀才低声斥道:“春山还有差事,哪能扔下差事陪我去。”   薄春山当即道:“爹,你别担心,我那差事耽误些日子也没什么,到时候我跟衙门请个假,爹您赴考是大事,想必衙门那也会通容。”   .   在薄春山的坚持下,事情似乎就这么说定了。   有了薄春山的陪同,孙氏的脸色也终于见了些晴色,不再担心害怕忧心忡忡。   顾玉汝知道后,私下把薄春山叫出来说话。   “你陪我爹去临安,真不会耽误你的差事?”   “什么事都没有陪老丈人赴考重要,如今正是我笼络你爹的好时候,你看着吧,这趟回来你爹就会把我当亲儿子看待,你这亲闺女也要退一射之地!”   “傻样!”顾玉汝嗔道。   薄春山也不恼,拉着她的手,就想把人往怀里搂。   顾玉汝挣扎着不干。   薄春山也不勉强她,装模作样叹了口气道:“顾玉汝你说说,现如今咱俩的名分算是定了,可我这待遇还不如以前,以前咱俩还能去坐坐小船,花钱月下的在窗根下说说小话,如今我约不出去你,搁你爹娘眼皮下,我什么都不敢做。”   “你还想做什么?”   他一点都不遮掩道:“当然是拉拉小手,搂搂小腰,亲亲小嘴。顾玉汝我跟你说,外面那群死孩子传我俩在孙家后院偷亲小嘴,我小时候怎么不懂这个,像个傻子一样?我没干,我还落人说,想想我多冤枉呀。”   顾玉汝见不惯他这无耻样,给了他一脚。   “还不上前面去,小心我娘过来抓你。”   “抓就抓吧,正好抓住我亲你小嘴,让我岳母催着我俩赶紧成亲,把你送进我被窝!”   顾玉汝呸他一口,走了。   走了两步,又转回来。   “你这趟陪我爹去临安,若是碰见齐永宁……”   薄春山浑不在意道:“碰见他又如何?我又不认识他,我陪我老丈人赴考,管他什么事!”   “随便你吧,但是在外面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有什么事回来再解决。”   “你是怕他在外面阴我?行了,你放心,我知道怎么办,再说了也不一定能碰上,你就安心等我带你爹回来,回来了咱们就成亲!”   .   每当家里有人出远门,家人们总是充满了无尽担忧。   临行前的晚上,孙氏一再检查顾秀才的包裹、书箱,生怕落了什么东西。她还把顾秀才常穿的一件文士袍的里子拆了,边边角角缝了几处,里面都塞的碎银子。   穷家富路,孙氏只差把家里所有的钱给顾秀才带上。   临行前,码头上,孙氏一再交代薄春山。   薄春山背上背着顾秀才的书箱,肩上扛一个大包袱,手里还拎着两个稍微小点的包袱。其实只有其中的一个小包袱是他的,其他的都是顾秀才的。   “娘你放心,我保准把爹完完整整带去,完完整整带回来。”   这趟也不光薄春山一个人去,他还带了刀六。   顾玉汝虽和刀六不熟,但知道他平时话虽少,但办事妥当,多一个刀六,她又要放心一些。   “你就在家好好的缝你的嫁衣,若有事去找虎娃,或者去衙门找刘成,我都交代过。若实在没事,你也可以去找我娘说说话,就当提前熟悉婆婆了。”轮到和顾玉汝说话时,薄春山道。   顾玉汝翻了他一眼:“你放心,我会帮你看着你娘的。”   “行吧,那我就走了,等我回来。”   另一边,顾秀才也跟孙氏说完话,和薄春山刀六一起上了船。   随着船只渐渐远离,船上的人影也渐渐看不清,顾玉汝去拍了拍孙氏的肩膀,道:“娘,我们回去吧。”   .   随着顾秀才和薄春山的离去,顾家的日子几乎陷入一片死水中。   顾玉汝如今待嫁身,自然也不适宜再去顾大伯家帮忙,正好顾秀才去赶考,孙氏便每日过去,顾玉汝留在家中做家务做饭,顺便缝制嫁衣。   顾玉芳的脚果然不好了。   本来她就刚拆石膏,谁知她不顾脚还没完全好,先跑出去一趟不说,当晚还狠狠摔了一跤。   她本来还瞒着,后来实在疼得忍不住,孙氏才知道她的脚伤更严重了。   把她弄去医馆,大夫狠狠地训了一通,又给她打上石膏。   说先养半个月再拆,等拆了石膏后,要休养复建两个月以上,不然小心以后落下毛病。   这一次顾玉芳待遇就没那么好了,之前那回有孙氏在,孙氏随叫随到,现在孙氏去顾大伯家帮忙,家里就顾玉汝。   顾玉汝现在只管她每顿吃饭,其他事一概不闻不问,所以顾玉芳一天两次的擦洗也没了,只有等孙氏回来才能帮她擦洗。   顾玉芳每天都笼罩在一股酸臭味中,顾玉汝本以为她又要闹腾,谁知这次顾玉芳没闹,她把赵娥叫来了。   赵娥每天来了也不干别的,就陪她说话,或者帮她端端水擦擦身什么的,顾玉芳得以非常,瞅着顾玉汝那得意的眼神,只差说——你以为我会求你?我自会给自己找个丫鬟。   赵娥这个女子,顾玉汝不太熟悉,只知道她和顾玉芳玩得好。   赵家在西井巷的风评不算好,赵娥好像也就顾玉芳这一个朋友。   开始顾玉汝见到赵娥,只觉得此女文文静静的,还在想赵家这个女儿养的还算不错,可很快她就知道赵家为何风评差了。   抠门吝啬是其一,其实赵家风评不好,很大原因就是因为他家的人,不管是走到哪儿,在自己家或者在别家吃饭,都吃相十分难看,而且从不考虑别人。 第一回 赵娥留在顾家吃饭。   你想想,顾玉芳把人叫来侍候她,能到吃饭的时候撵人走?顾玉汝自然要留人吃饭。   等到吃饭时,顾玉汝就见识到了,她和弟弟顾于成只是下筷子慢了一点,一桌饭菜就被一扫而空。   那一顿,只有顾玉芳和赵娥吃饱了。   顾玉芳是端到房里吃的,赵娥是跟着顾玉汝、顾于成一起吃,最后赵娥把饭菜一扫而空,留下饿肚子的姐弟俩。   连着两次下来,顾玉汝学聪明了。   她开始采用分餐制,把赵娥的饭菜和顾玉芳一样,提前盛出来。她和弟弟的饭菜也另放,都是一样的饭菜,考虑到赵娥食量大,她会多给赵娥多盛一些,然后各吃各的。   这也就造成孙氏不在的时候,顾家吃饭不在堂屋了,而是各自在自己房里。顾玉汝还不好和顾于成一同吃,有客人在,单独给人弄一份,自己却躲在一旁吃总归不好。   孙氏也是有回碰见了,才知道这事。   不过她也没说什么,人是顾玉芳叫来的,有人陪着顾玉芳,也免得她去闹腾大女儿。现在孙氏已经打定主意要把顾玉芳赶紧嫁出去,她最近除了去顾大伯家,就在忙这事。   时间一天天过去,定波的天终于没那么热了。   进入九月,终于临近开考的日子。 第51章   临安   齐永宁来后, 因为有明州齐家的安排,他不但没有碰见任何不便之处,反而几乎是如鱼得水。   他在这里结识了许多各地才俊, 参加了许多乡会、诗会,饱读了各类时文及各地才子们的大作, 自然也少不了由齐家引荐, 见了许多当世大儒和当地官员。   而关于明州府齐子骞的名声,也随着齐永宁的到来传得人尽皆知, 这一次的考生几乎都知道明州府有个叫齐子骞的人, 人才出众, 文采斐然, 是这一次乡试所有人的劲敌。   而另一边, 一直到九月初,顾秀才和薄春山等人才到临安。   也是他们倒霉。   本来从定波坐船到明州府,再由明州府坐船到临安,这一路上都是走水路,其实没什么太大的危险。   本来担忧是在明州府境内发生什么意外, 偏倒好明州府这一路上十分平静, 反而是快到临安的前两天晚上出事了。   当时他们走到一个叫龛山的地方,此地归属萧山县,因镇东有山,其形似龛, 而得名。龛山东二十里有小山,名为鳖子山, 运河之水从中穿过, 东接海口, 乃海门之所在, 又叫鳖子门,为浙海钱塘之咽喉要地。   这地方常年有卫所驻守,偏偏就在这不该出事的地方,出事了。   有一伙倭人半夜袭击了数条客船,当时水面上一片火光冲天,惨叫不绝,虽当地卫所很快前来救援,又剿灭了这伙倭寇,还是致使船上死伤了很多人。   顾秀才所在的这条船上,便死伤了十多个平民,甚至连同来赴考的考生也死了一个,重伤数人。当时情况极为危险,顾秀才也是因有薄春山和刀六的保护,才免于受难。   在一片只知束手就死的人群中,薄春山这个平民的表现,可谓是亮眼至极。眼见顾秀才没有性命之忧,他吩咐刀六注意保护后,就挥刀而上和倭人搏斗,救下不少无辜百姓,也因此落入一个前来救援的当地卫所的千户眼中。   这位姓邵的千户十分赏识他,再加上薄春山身上有股子匪气,格外与这群军营里出身的将士们相投。也因此之后邵千户带人护送这几船人来临安的路上,薄春山几乎和这一队人打成了一片,自然也得到了无数便利。   像他们这么晚才到临安,当地客栈旅店早已被各地而来的考生住满,想找一个住处恐怕是难之又难,最后他们的住处是邵千户帮忙安排的,也算解了无地可住的尴尬境地。   到了临安城后,顾秀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也没想到这一路上会发生了这么多事,若是没有薄春山这趟陪同前来,恐怕他命危矣。也因此还没从临安回去,薄春山就印证了他之前对顾玉汝所言,顾秀才会把他当亲儿子看待。   而经过这一路上的相处,顾秀才也看出薄春山是个极为可靠之人。他可能言语粗放,行为有些粗鲁,搁现在顾秀才眼里,就是真性情所致,而他身上的匪气豪爽,也成了顾秀才眼中的善于结交友人。   这个女婿没选错!   顾秀才再一次在心里暗暗道。   休息了两日,顾秀才继续自己的临时抱佛脚,毕竟没有几天就要开考了。   而另一边,薄春山送别了邵千户等人。   “真不考虑来我们卫所?以你小子的人才,要不了多久就能混个百户当。”   薄春山摇头道:“我受不了那个约束,且我马上要娶媳妇了,老婆孩子热炕头不好,跟你们去抗寇杀敌?再来,我见你们的日子大概也不好过,好过能让人杀到门口了,你们还一无所知?这次恐怕你们没功反而遭了贬斥,不然他们能是那种脸色?”   他扬扬下巴,指了指一旁邵千户的那群手下。   明显能看出他们脸上带着一层晦暗的怨气,明明立了功,偏偏是这种脸色,恐怕这一趟并不顺利。   在来之前的路上,薄春山也从这些卫所将士口中得知了一些东西。   他们归属萧山卫,乃其下一个千户所,邵千户就是统领的千户。可一个卫所下面有个五个千户所,邵千户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邵千户这趟来,除了是护送当时那几艘被袭击的客船,还有一个便是来都指挥使司述职,估计事情办得并不顺利。   “我们也想老婆孩子热炕头,可有些事总需要人去做。”   邵千户似有些感叹,又似沉浸在回忆中。   良久,他才又道,“未来的日子恐怕不会太平静,你最好也有个心理准备。罢,若真有一天你想通了,就来龛山找我。”   “好!若真有一天我想从军,定去找你!”   .   越是临近开考的日子,临安城的氛围越是紧张。   连近日多地有客船被倭寇袭击的事,都没什么人议论了。   本来此事在临安城引起了极大的争论,要知道考生大多数都为年轻人,这群人平日里谈时事写时文抨击时政,觉得现在当官的都不行,就他们能成为能臣干吏,名垂万古。这么好的抨击朝廷、时政的机会,他们又怎会轻易放过?   连着多日,发生了不止一例,考生聚集在承宣布政使司和都指挥使司门前,要求朝廷严惩渎职官员,整顿军备,抗击倭寇。   反正口号喊得挺大,连堂堂的两司都被逼得紧闭大门,可见其威势!   见此,这些考生们更是群情激愤、热火朝天。   钱清有位才子大书时文一篇,当众宣读,引来无数人争相吹捧,西兴也有一位才子写了一篇抨击时政的文章,引得无数人传阅,名扬天下。   诸如此类之事,每天都在发生。   可这些考生们的热情也随着越来越近的开考日,而急转直下,毕竟你还只是考生,就是来下场考试的,还没当上官呢,操的哪门子心。   三人都是大男人,向来在生活上粗心大意,自然也不懂准备开考之时所用的行囊。   须知乡试三天一场,连考九天,这九天是不允许出贡院大门的,考生的吃喝拉撒都必须在贡院里进行,你光一个人进去,饿死在里头都没人同情。   这就需要准备许多东西了。   从吃的穿的,到睡觉时用的被褥,写考卷时的笔墨,而且贡院里不好大肆生火做饭,还得准备些方便的吃食,光吃干的也不行,偶尔也得有点汤水进口,不然人会生病,还需要准备简便的风炉和柴炭。   当然做饭的这些物什你不准备也行,贡院里也有提供,只是价格极其昂贵,外面的柴炭几文或者几十文就能买,贡院里头至少要翻几十倍,你还不一定能买到。   还有可能会碰到下雨的时候,有些贡院长年失修,考棚漏雨都是常事,还得准备油纸或者油伞。   总之极为麻烦且繁琐。   幸亏有薄春山!   顾秀才闭门抱佛脚这几日,他在客栈里无事便四处转悠,买了好几本所谓的‘临考必备’,他和刀六拿着那几本小册子,就照着上面的准备,临到开考的前一天晚上,终于把东西准备齐了。   “真是辛苦你们两个了。”顾秀才感慨道。   “辛苦什么,爹你进去好好考,等你考中了举人,我就是举人女婿,脸上多有光!”   薄春山这厮就是见人下菜碟,他若是想讨好巴结谁,那可以把人哄得亲娘都不认,反正顾秀才现在是挺吃他这一套,总之就是看他哪儿哪儿都顺眼,哪儿哪儿都合心意。   “哪有那么容易,我这趟来就是不甘心多年苦读一事无成,下场试一试就当练手了。”顾秀才略有些感慨道。   他估计也清楚自己这次大抵考不上,所以心态很好。   可薄春山就不这么认为了。   “爹,不想当将军的兵卒不是好兵卒!您好好考,其他的尽人事听天命,只要尽力就不后悔。今晚您早点睡,明儿一大早天不亮咱就得起,到时候我和刀六护送你去贡院,就不信还能让您把鞋子挤掉。”   说到鞋子被挤掉,那还是顾秀才上次来考乡试的时候,那回是他头一次前来,虽然有齐彦的照顾,还是在临进贡院之前被挤掉了鞋子和帽子,他本是当做笑语给薄春山提过一句,谁知他还记着。   顾秀才感动不已,拍着薄春山的肩膀道:“好,好,都早点睡。”   .   次日天不亮,顾秀才等人就行囊具备,整装待发。   此时客栈里早已是灯火通明,半夜的时候就有人要热水要早饭,赶早的那波早就出门的,顾秀才等人属于不早不晚的那种。   也不过才寅时,街上漆黑一片。   眺望过去,就见前方大街上有无数星星点点的灯火,都是前往贡院的考生。   刀六低声道:“幸亏听了‘临考必备’,没有雇车,不然有车都用不了。”   可不是如此?   黑灯瞎火的,到处都是人,你车往哪儿行呀,别没走几步撞到人,直接被人揪着不丢,恐怕还要错过乡试。   越靠近贡院,街上越是拥挤。   此时薄春山很好地展现了他的身强体壮。   他和刀六一人挑着一个扁担,里头放着顾秀才的行囊和书箱、被褥等物,扁担支棱起来,拥簇着顾秀才往前行,那是人神皆避,也没人敢去挤他们。   ……   黑暗中,齐永宁也在默默前行着。   与其他考生相比较,他们这群人身边都跟着仆人,不光有人背行囊,还有人打灯,倒是省了不少事。   忽地,齐永宁听见斜后方有隐隐的抱怨声,转瞬就隐隐见有三人旁若无人行来。   两人肩上挑着扁担,一左一右的护持中间那个考生,所到之处人人皆避,让他们通行得极为顺利,而且走得飞快。   齐永宁身边一个齐家的后辈羡慕道:“早知道我让三顺四顺也挑着扁担,也好过行囊都是用背的,累不说还被人挤着往前走。”   也有人道:“真是粗鄙得狠,这是哪儿来的泥腿子,横冲直撞的?!”   齐永宁却依稀觉得中间那考生的背影有些眼熟。   一直到进了贡院,他才想起来哪儿眼熟。   那人好像是顾叔?   .   九天后,薄春山在贡院前接到了顾秀才。   此时顾秀才脸色苍白,脚步虚浮,知道的人清楚他是参加乡试,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在贡院里受了什么折磨。   这次薄春山带了车来,扶顾秀才上了车,三人急急往客栈行去。   因为惦着眼熟那件事,齐永宁出了考场后,就吩咐平安下去打听了。   他并不知道,顾秀才休息了一日便缓了过来,他也没像其他考生那样还在临安等着放榜。他自觉这场就是来练手的,考上的可能性不大,遂考完就打算回乡,所以当天就走了。   这次回去的时候,薄春山留了个心眼,没跟着回乡的考生走。   其实这么早就返乡,路上也没几个考生,大多数考生都留在临安等着放榜。所以这一路极为平静,几日后一行人就到了明州府,又过了一日,回到了定波。   顾玉汝和孙氏估摸着要再等半月人才能回,毕竟赶考的人什么时候回来,不是看什么时候考罢,而是要看什么时候放榜。   谁知竟会这么早就回来了?   “我这趟不过是去练练手,找找以前赶考的感觉,考中的可能性不大,所以我也就没等着放榜。”顾秀才解释道。   “只要人平安回来就好,你不知你走的那几天,我连做了几天噩梦,就怕路上出了什么事,又听说有倭寇袭击过路客船,吓得夜夜不得安眠。”孙氏感慨道。   “说起出事,这趟路上还真出了事,若不是春山,我这趟可能就回不来了。” 第52章   顾秀才讲诉说起他们路上碰见的一些事。   听到那伙倭寇见人就杀, 也不抢财物,杀了人就放火,孙氏吓得脸色直变。顾玉汝的脸色也不太好, 因为她想起那次定波城破之事。   “幸亏春山武艺不俗, 不光救了我,我们那一船的人死伤也是最少的……”   顾秀才对薄春山欣赏之意流于言表,顾玉汝瞅着一旁故意装文静的薄春山,忍不住瞥了他一眼。   “真是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啊!”   孙氏忙跑回里间去拜供在神龛里的菩萨, 等拜完了菩萨, 她让顾秀才赶紧进屋休息,又说自己去做饭,让薄春山留下吃饭。   薄春山大声应了声好,对着顾玉汝就是一笑。   等过了会儿,两人终于找到空挡说话。   “你没受什么伤吧?”   “当然没有,我怎可能受伤!”   顾玉汝瞧他脸色, 倒没看出什么异常, 心想也许真没受伤, 可跟凶狠的倭寇搏斗——   且她总觉得他哪儿怪怪的。   “没受伤就好, 这种时候既然有卫所将士出面救人, 你就不该逞强,若是伤着了……”   “你是在心疼害怕我受伤?”   顾玉汝板着脸, 啐他一口走了, 才不会告诉他她在想什么。   薄春山笑了,摸了摸左臂上的一处, 幸亏他没说实话。   .   平安并没有在明州会馆打听到关于顾秀才的消息。   要知道一般考生前来赴考, 大多都会到当地会馆挂名, 一来是统计今年地方有多少人前来赴考,二来也是便于同乡之间的交际。   毕竟在家靠父母亲戚,出门在外靠同乡。   他们哪知等顾秀才到临安时,已经很晚了,且还不是走正经路子进来的,而是跟着卫所将士一同进来的,连他们住处都是邵千户安排,自然就忘了走会馆这一茬。   齐永宁认真想了想,觉得自己可能是看错了。顾叔多年都没有下场过,怎会突然下场赴考?   之后他也没时间想这件事了,先是到处的邀约不断,再是放榜前后的热闹。   齐永宁果然中了,且名次很高,乃这场乡试的解元。   如此一来,各处邀约更是络绎不绝。   放榜之后,就是鹿鸣宴,鹿鸣宴之后还有一些庆祝的酒会茶会诗会,多是一些中了举的人组织的,或是当地会馆组织。   这可是交际同科同年同考的好机会,齐永宁自然不会错过,他本就不善酒,连着多日都被灌得酩酊大醉。   如此一来,等齐永宁归乡时,已经是大半个月以后了,自然漏掉了许多消息。   .   顾秀才前去赴考这事谁也没跟说,大家还只当他在家中‘养病’,自然也没人知道他其实是赶了次考。   也因此县衙的人前来报喜时,整个西井巷都轰动了。   “恭喜举人老爷,贺喜举人老人,您这次中了乡试的第二百七十八名,此乃大喜,县太爷格外重视,特意命小的来报喜!”   其实类似场景,就在前两天定波还有一处,那一处的场面可就比顾家这边大多了,不光县太爷亲自到场了,县丞主簿及县学教谕都来了。   当时消息传来,顾家人倒也没说什么,只有顾玉芳故意在顾玉汝面前显摆,好像她就是未来的解元之妻,荣耀至极。   当然外面也有些风言风语,旁人议论齐永宁中了解元的同时,免不了会说一说顾家大女儿和解元公退亲之事。   在外人的嘴里,顾家肠子应该都悔青了。   可谁也没想到顾秀才能中!   女婿中,跟自己中,能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   当举人的妻子,和自己亲爹中了举,能一样么?   当然也不一样。   时下人们都觉得,女子出嫁后在婆家腰杆硬不硬,那得看娘家有没有本事。娘家有本事,在婆家就没人敢欺,如果娘家是个秀才,婆家是个举人,形势会完全颠倒,哪怕女儿在婆家受了什么欺负,娘家的人也不敢上门。   这就是区别。   所以暗地里说顾家要肠子悔青的人也不说了,顾家开始门庭若市起来,认识的不认识的都上门来道喜。   自然,齐家那边也听到了这个消息。   “怎么消息不是一同传来的,还分着前后?”宋氏见丈夫沉默,没话找话说。   齐彦道:“中了解元乃是大喜,自然要在前头报,至于其他中了的人,则是跟着后续分发各地的消息,一同通过驿站传递回来,不过今年定波也就中了两个,一个是永宁,一个则是顾贤弟。”   宋氏不知道该说什么。   齐彦叹道:“顾贤弟这是憋着一口气儿啊!”   至于是憋了什么一口气?   他知,宋氏知,顾家人也知。   ……   消息也传到董家。   今年定波就出了两个举人,董家这自然免不了有所关注。   这阵子宋淑月过得极为不好,老太太虽没有把她送去乡下祖宅,却也借着让她悔过的名头,让她在家庙的待了些日子。   青灯古佛,无人侍候。   这对向来养尊处优的宋淑月来说,可谓是极大的折磨。   她千方百计都想出来,为此费了不少力气,可真正让她出来的还是她外甥中了解元后。   当时董老太太亲自来接她出来,弄明白怎么回事后,宋淑月冷冷一笑。   现在知道巴结了?   晚了!   这些个人,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目光短浅,鼠目寸光!我做着一切是为了谁?当然是为了董家!我那外甥我可是一直看好,乃真正的人中龙凤,我想着把春娥嫁给他,也是为了董家的将来!只因一时失利,就刻薄于我,事实证明,我是对的!”   宋淑月的这番话,很快传遍整个董家。   可无人多置一词,连向来喜欢挑唆的二房这次都一言不发,一时间宋淑月在董家风头无二,俨然有了还没出事那时的威势。   就在宋淑月正得意之际,顾秀才中举的消息也传来了。   听到消息,她当时脸色就是一变。   “是多了个中举的外甥,可同时也得罪了一位举人,我看她这次还有脸猖狂!”董家大姨娘道。   董老太太道:“聪明人要懂得暂避锋芒,你且由她猖狂,等着别人报复她不好?你急什么!”   “我倒不急,我这不是替老爷担忧嘛,你说无缘无故的得罪一个举人,老爷多冤枉啊,都是替她担罪名。”大姨娘假哭道。   “你说的倒也是这个理,一个举人虽我董家不怕,但无缘无故得罪了也不好。我这就让人去寻了老爷说明,让人备一份礼送到那顾家,解释明白缘由,我董家惩治过她,倒也不怕无辜被牵连。”   “老太太英明。”   ……   不提这两处,县衙那也因为顾举人和薄春山的关系,多了几分议论。   如今薄春山走在县衙里,碰见个人都在跟他道喜,说他会找老丈人,如今老丈人中了举,以后沾不完的光。   薄春山也就笑眯眯地受着,还请人喝了两顿酒。   外人的道喜是真情还是假意不好定论,但自己人就不免多了几分担忧,总怕薄春山这婚事来得投机取巧,就怕如今顾家出了举子,婚事生变。   薄春山倒很自信,道:“放心,我老丈人不是这种人。”   殊不知,顾秀才此时也在跟孙氏谈论此事。   “春山救我数次,我这一次能中,一多半都是多亏了春山。如今因我中举,外面说什么的都有,我就怕闲言碎语伤了孩子的心,不如咱家把婚事提提,或是定个确切的日子,也好安了他的心。”   孙氏嗔道:“一口一个春山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亲儿子!我是没什么意见,都听你的。”   “这样最好,咱家不做那忘恩负义,见利忘义之辈。一个举人不算什么,想做个官还得去走门路,咱家哪有什么门路可走,不过是个穷举人罢了,可不要得意忘形。”   “我自是知道,你不用担心。”   ……   当天中午,孙氏亲自做了一桌菜,把邱氏请上门,商谈两个孩子的婚事。   薄春山知道是谈婚期,在家里就和他娘商量过了,总之贯彻一个宗旨,越早越好,越快越好。   不知邱氏在家有没有笑话儿子猴急,总之到了顾家后,双方谈得极为顺利,婚期也定下了日子,就在十月二十八。   其实薄春山是想定在十月初八的,可眼见离着也没几日,实在仓促,最终定在了十月二十八。   距离现在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谈好了事情,之后便是吃饭。   顾秀才和薄春山爷俩单独一桌,刚好两人喝酒,孙氏则和邱氏、顾玉汝、顾于成坐在一桌。   顾玉芳不在,她脚上石膏刚拆没多久,还不能四处走,最近都是在房里用饭。赵娥最近长在了顾家,每天除了晚上睡觉,其他时间都是在顾家,顾家人虽觉得有些不好,可前有顾玉芳把人叫来,现在开口撵人总是不好,只能暂时置之不理。   不同于之前,现如今孙氏待邱氏可是亲热多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两人是亲姊妹。   桌上的气氛十分和谐愉悦。   自打顾秀才中举后,现在该叫顾举人了,肉眼可见顾家的气氛越来越好,可见人总是要有点奔头,不然就宛如行尸走肉浑浑度日。   饭罢,送走邱氏。   薄春山本也该走的,他以爹找他说话为名,暂时还赖着没走。其   实他想偷空找顾玉汝说话,现在不光顾于成知道,连顾家夫妻二人都看出来了。不过他倒从没有越轨之举,他们也就当做没看见   这时,突然有人上门来。   是顾家不认识的人。   好像是哪家的仆人,直到对方自爆家门,才知此人是董家的一个管家。   这管家极会说话,先贺喜了一通顾举人中举之事,又隐晦地提了提太太不懂事,自打老爷知道后,就让老太太把太太拘在家中家庙等等。   这种情形,当场翻脸肯定是不可能的。   古还有句话,伸手不打笑脸人。   再来,人家有道歉悔过之意,不管是真情还是假意,总之人家面上是如此做的,又带了礼来,算是诚意十足。   不过顾举人不打算收董家的礼,还是薄春山出面把礼收下了。   等人走后,薄春山才解释道:“爹,这种情况,你不收礼,那家就会以为你还心怀怨愤,你现在又没打算对付他们,不如把礼收下来,先保持表面和平。”   “爹不过是个穷举人,哪能对付什么大户,不过你说的有理,他们若以为我心怀怨愤,反而会多生事端,不如先保持表面和平。”顾举人颇有些感叹,“也多亏你机灵,我倒是忘了这茬。”   薄春山哂然道:“这叫什么机灵,只是爹为人方正,没想到这些。让我说,礼该收就收,以后逮着机会该报复还得报复。这些大户们,做事都是掂量着轻重办,如若真怕了爹,如若真想道歉,今天应该是董家老爷带着他那贼婆娘上门,而不是派个什么管家来,还不是觉得爹现在就是个举人,还不够分量亲自登门。”   “不过爹你放心,我记着呢,等以后有了机会,我肯定让他们栽一回大跟头!”   顾举人失笑摇头:“你呀,也真是,不过你世事通达,倒是比爹强。学无止境,看来爹以后还是该多跟你学学。”   .   就在薄顾两家紧锣密鼓筹备婚事之际,齐永宁也回了定波。   他回来的动静可比当初顾秀才大多了。   钱县令亲自出面迎了他,还请他去了县衙说话。   齐永宁踌躇满志,风采更胜以往,气质更加温雅从容,宛如蒙尘多年的宝玉终于绽放出属于自己的光芒。   他回到家,先拜了激动万分的齐彦和宋氏。   正想提自己婚事之事,齐彦突然道:“你顾叔这次也中了。”   齐永宁错愕。   之余,心中的踌躇满志无端减轻了一分。   倒不是说心里不舒服,就是觉得怪怪的。   “那可真是恭喜顾叔了,多年苦读……”   话说了一半,剩下的齐永宁没说下去,因为他看见了他爹脸上的黯淡。   这种黯淡可能来自于对顾秀才的羡慕,可能来自于对自己的否定,因为这件事,本来该有的喜意上也蒙上了一层灰。   齐永宁总算明白这趟回来,为何他爹的喜色不显、他娘也是欲言又止了。   “且你不知,就在你去临安的时候,玉汝那孩子也定亲了,对方好像是个捕快。”   此言一出,齐永宁哪还能保持镇定,当场变了脸色。   喜意一扫而空,全剩了错愕和震怒。   “我知你对玉汝还不死心,可退亲之后就该男女各自婚嫁,你顾叔恶了咱家,其实这样也好,也免得各自都尴尬。” 第53章   此时的董家, 也知晓齐永宁回来了。   宋淑月能从家庙里出来,多亏了中了解元的外甥,如今外甥回来了, 自然要上门道喜。   还要大张旗鼓地去!   她一扫之前得知顾秀才也中举了的阴霾, 叫了人来与她收拾打扮,又让人把董春娥叫了来。   不同于以前的张扬和明媚,经过那次事后的董春娥,如今要沉默了许多,明艳的脸上带着一丝不显的黯淡和憔悴。   宋淑月从镜中看了女儿一眼, 道:“现在知道我为何逼着你弟弟读书了?这次娘能出来, 也多亏了你表弟,让我说他以后的前途绝不止这些,所以这趟去了齐家,你多与你姨母说说话,她向来心软,你多示弱多示软, 她还是疼你的。   “我如今虽出来了, 但见老太太和二房的反应, 估计都等着想看我笑话, 抓我的错处, 我们如今只能抓紧你姨母你表弟,才能在董家立足, 至少在你弟弟考中功名之前是如此。所以这门婚事一定不能丢, 这趟我去找你姨母多敲敲边鼓,希望这次能促成你和永宁的婚事。”   “我和永宁还能成?他能愿意?”董春娥有点不确定道。   别看她平时装得自信满满, 实际上她在齐永宁身上撞了无数次墙, 撞多了, 哪怕面上自信,心里多少还是怯的。   “怎么不能!如今那顾家已经给女儿定亲了,这就是你的机会。”   “她定亲了?顾玉汝定亲了?”   宋淑月瞥了女儿一眼,点点头:“这事我也是才知道不久。”   “可她为什么会定亲?永宁哪里不好?”董春娥还是不敢置信喃喃,“我一直以为她退亲是以退为进,没想到她竟真的定亲了?”   “你管她为何会定亲?”宋淑月竖起眉毛,嗤道,“让我说,这起子人就是矫情,喜欢故作清高,丢了西瓜,捡了芝麻,以后指不定会后悔成什么样。不过这都不管我们的事,你只要知道如今你的机会来了,这趟去了多讨好的姨母,她喜欢乖顺听话的女子。”   “是,娘。”   .   宋淑月带着儿女去了齐家。   此时齐家早已是宾客盈满,幸亏几人都是女眷,董睿又还没成年,就直接去了后院见宋氏。   他们并没有见到齐永宁。   问了宋氏,宋氏支支吾吾只说出去了,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宋淑月料到定有内情,但当时还有别家的太太在,她便也没有细问。   此时的齐永宁,正站在顾家大门外。   他敲了敲门,不一会儿就有人来开门了。   “永宁?”   是孙氏,她十分诧异,同时脸色还有些尴尬。   “伯母,我想见见玉汝。”   孙氏面露难色,犹豫了一会儿,她叹着气道:“永宁啊,你看你和玉汝已经退亲了,玉汝如今又已定亲,你俩见面总归是不好。”   “是那个捕快?”   孙氏听出齐永宁言语中的鄙视之意,她自是觉得诧异,诧异向来温润如玉的齐永宁竟会如此‘不稳重’,可有着之前不让媒婆给顾玉汝说亲那事,她倒也不至于反应过大。   “是个捕快!”孙氏坦然地点点头,“那孩子虽是个捕快,但是个好人,对玉汝也好,对我和你叔也像对待亲爹亲娘一般,这趟你叔赶考能安稳回来,全靠了那孩子。他确实不如永宁你有出息,但我们家的孩子,也从没指望她能有大多出息,只求她能平平安安,和丈夫和和美美就好。”   孙氏其实就是在解释,也是心中有了里外之分,忍不住替薄春山辩驳了几句。   可搁在齐永宁耳里,就觉得刺耳无比。   因为曾经这都是他的待遇!   那个能在顾家夫妻口中,得到毫不遮掩的夸赞的人应该是他!   可现在竟换了旁人,换了一个谁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捕快!   齐永宁握紧自己的手,心里在滴血。   孙氏还在说:“……所以永宁你看这种情况,实在不方便你和玉汝见面。”   齐永宁也知道今天恐怕难见到顾玉汝,自己多少是有些不冷静了,他冲动而来,有满腔的话想问,此时竟显得有些可笑。   似乎看出孙氏因自己脸色不好,显出了几分意外和尴尬,他渐渐地恢复平静,脸色也和煦起来,充满了歉意。   “是我唐突打扰了,还望伯母勿怪。”   “怎么能说打扰了?只是、只是实在是……不方便……”   齐永宁退了一步,转身走下台阶。   孙氏松了口气,忙把门关上了。   齐永宁侧身看着顾家紧闭的大门。   明明也不过才十月天,他竟感受到一股彻骨冰寒上了心头,同时还有些恍惚。   怎么事情成这样了?数月前他来顾家,伯母还笑语盈盈迎他进去,待他如子侄般亲热,如今怎么成这样了?   “少爷,少爷!”   齐永宁回过神来。   是平安,一旁还跟了个齐家的仆人。   那仆人面露急色道:“少爷,家里来了很多客人,都是想见少爷您的,老爷说您缺了实在有些不像话,面上也不好看,还有明州那边也来人了,老爷说让小的来叫您回去。”   齐永宁还在看着那门。   良久,才道:“我这便跟你回去。”   .   齐永宁一直觉得自己一定能抽出空来解决这件事,实则他低估了自己的忙碌。   解元之才,几十年才能见一个。   太多人想见他,能挡的齐家这边都帮他挡下了,挡不了的,自然是该见的。   他还去了一趟明州府,见了府台大人,还见了一些明州齐家的人。以前齐永宁只是个秀才,再是人才出众,也不过是个秀才罢了,明州齐家会重视他,只是觉得他是一个未来可能会前途无量的后辈。   可如今这个后辈中了解元,那个‘可能’就可以去掉了。   如无意外,解元之才去考进士,稳打稳的一个进士到手,若是再出众些,能中一甲,入了翰林院,那可是明州齐家几十年甚至百年都没有的荣耀。   所以这一次齐永宁见齐家人,分量截然不同以往,都是齐家的一些长辈,或是勉励,或是点拨,同时附带与他的资源也不一样了。   既然冲着做官去的,做官最讲究人脉关系。   同科同年同考同窗是一茬,人师业师座师又是一茬,还有同姓、同乡、同派系,这些都是一个士子甫入仕时应该维护好的关系和人脉。   经营好这些关系,未来将会让他受用无穷。   可既然要经营,免不了要花许多精力和时间,齐永宁虽一再心想一定要见顾玉汝一次,要抽出时间来解决掉她的定亲之事,可这些避免不了的琐碎杂事,占据了他太多太多的时间。   好不容易在他解决掉一些琐事,从明州府赶回来,想着接下来他终于有时间处理自己的私事,却未料到又来了一计晴天霹雳。   顾玉汝要成亲了,就在明日。   .   齐家   明明正堂里灯火通明,但总给人一种烛火摇曳之感。   齐永宁脸上的嘲讽就在这摇曳中,破碎了又聚集,聚集了又破碎。   “为什么?”他的声音在恍似空旷的堂间蓦地响起,过了一会儿,他又道,“为什么不派人把这消息告诉我?为何到现在才说?”   齐彦面色凝重,欲言又止。   宋氏捏紧帕子,泫然若泣:“永宁,你难道还因为这点小事,怪上我和你爹了?”   “小事?”齐永宁想笑一声,没笑出来。   他实在震惊、错愕。   怎么着就要成亲了?明明也就才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你这是什么态度,怎么跟你娘说话的?”齐彦斥道。   顿了顿,他面露疲累之色,道:“爹知道你在怪你娘和我,可顾家那也是前几日才放出要办婚事的消息,你顾叔没给我们家递信,我还是从一个朋友口中得知。等到那时时间已经晚了,也没几天了,又想着你马上就要回来,才会没专门派人去告诉你。”   齐永宁笑了几声,又笑着道:“我又怎敢怪爹娘!毕竟爹娘明摆着不待见顾家,自然也不想我娶玉汝,娘希望我娶董春娥,爹说过既然亲已退,就该各自婚嫁,何必再勉强,也免得尴尬。爹娘的态度如此明显,不告诉我玉汝的婚期也是正常,我又怎会怪爹娘!”   这话里怨气太重太重了,齐彦没忍住道:“永宁!”   其实齐永宁说的没错,在齐家收到顾家要办婚事的消息后,齐彦是犹豫和斟酌过的。   所谓的时间晚了,反正齐永宁马上就要回来,其实不过是借口罢了。宋氏如何想的暂时不论,齐彦是真想不如木已成舟,就此便罢。   宋氏哭了起来。   听见哭声,齐永宁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说了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揉了揉脸。   “爹娘勿怪,是我失态了。”   说是这么说,他脸色却不见丝毫缓解。   齐彦面上露出几分痛苦之色,似乎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永宁,强扭的瓜不甜,不要再勉强了,不如就这样罢。”   不如就这样罢?   齐永宁脚步有些踉跄而起,明明还没入隆冬,他却有些冷。   .   薄顾两家是在距离婚期还有十日时,才散播出即将办婚事的消息。   这决定是顾玉汝下的。   她虽没有明说,但都知道她在顾忌什么,虽然顾家夫妻二人都觉得就算齐永宁知道这消息,也不至于做出搅合婚礼的事,但都不想节外生枝,不如这样也好。   薄顾两家都没有大多的亲戚。   婚宴除了请西井巷的一些邻里外,也就是薄春山的一些兄弟朋友,和顾家的一些亲戚以及顾明的一些朋友。   薄春山也没打算到时候把酒席安排在家里,虽然当下很多人家办婚事都是这么做的,可一来家里地方不够,二来他家就他跟他娘两口人,哪里忙得过来,于是就把酒席定在西井巷斜对面的一家酒楼。   按照当地规矩,嫁女儿的前一天晚上要摆送嫁酒。   除了请家里一些亲戚外,还有一些正日子当天会来帮忙的亲友。   席散之后,顾家终于恢复了平静。   临睡之前,孙氏红着脸来找女儿了。   顾玉汝还没弄明白她娘这是红的哪门子脸,孙氏从袖中摸出两样东西,往她手里一塞,让她晚上抽空看看,不懂的可以问,然后人就跑了。   是一个小册子,和一个瓷制的小物件。   顾玉汝刚看清是什么东西后,忍不住脸就是一红。   无他,这两样东西正是所谓的‘压箱底儿’。   一般都是当娘的在婚前传给女儿的,让女儿知晓人事,也不至于新婚之夜什么都不懂。   那小物件儿是瓷做的,外形是一个巴掌大的桃儿。   桃身白的白,粉的粉,看起来十分逼真,临着侧面有一条细缝,是可以打开来的。   顾玉汝揭了开,果然里面还有东西——是一对没有穿衣裳的男女,裸身交缠在一起。   她脸一烫,忙把这东西盖上了。   至于另一样,应该不用说,就是所谓的避火图。   可在顾玉汝记忆里,她那次嫁给齐永宁,却是没有这些的。   彼时,她父丧,趁百日未过匆匆过门。她娘内心担忧,却还要对她强颜欢笑。而她,不想让她娘知道她其实知道一些事,便佯装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实则内心纠葛只有自己知。   所以当时家里的气氛并不好。   尤其她临嫁前的那天晚上,顾玉芳还跟她闹了一场,她娘又气又急,似乎便忘了这一茬。后来她知道女子出嫁前,娘会给女儿‘压箱底儿’,还是后来顾柔出嫁的时候。   她那时候才知道,娘和婆婆是不一样的,当婆婆的宋氏也许不是个好人,但当娘的宋氏其实是个好娘。   她一直以为娘莫是没这东西,没想到还真有!   顾玉汝脸上热得能烫熟鸡蛋,她用手扇了扇风,还是止不住那股子臊意。   她去了窗子边,想吹吹风。   谁知人刚去了窗边,突然从外面冒出一个头。   顾玉汝的声音被一只大掌掩了回去。   她瞪着眼,瞪着那个人。   “我睡不着,来看看你。”他笑得一点都不羞愧。   “有什么好睡不着的!”她压低声音道。   “这不是明天就要成亲了嘛,我实在有点激动过头了,方才跟刘成他们喝酒,越喝越精神,回去翻来覆去都睡不着,就想着你是不是也像我一样睡不着。”   “我才不会睡不着!你赶紧走,要让我娘知道成亲前一天晚上你跑来见我,你肯定要吃挂落。”   按照习俗,新人何止是成亲的前一天不能见面,而是定亲后就不能再见面了,只是小门小户没有那么多的规矩,但前几天孙氏就特意交代过,两人不能再见面了,所以薄春山已经好几日没见着顾玉汝了。   今晚也是实在没忍住。   “娘应该不会发现吧,我看正房的灯熄了。”   顾玉汝睨他:“你信不信,我爹娘现在肯定没睡着。”   他信!   薄春山顿时垂头丧气起来。   她有点心软了。   “行了,你快回去吧,左不过也就这一夜。”   什么叫左不过也就这一夜?   是在说,过了今晚,明天两人成亲后就能朝夕相处,日日夜夜不分离,他也用不着再翻墙爬院墙,苦思佳人而不可得?   想到这里薄春山心头一片火热,眼睛也亮了起来。   顾玉汝红着脸啐他:“别胡思乱想,快回去!”   “我有没有胡思乱想,你怎么知道?”他也知道见好就收,在她发作的前一刻道,“那我回了?”   他磨磨蹭蹭的,还是不愿意走。   直到顾玉汝说了句快回,又把窗子关了上,他才走了。   ……   薄春山从顾家后院翻了出去。   这条路他轻车熟路,所以很平稳地落了地。   人刚站定,一个黑影靠了过来。   “老大,你没事吧?”   是虎娃。   他见薄春山喝了那么多酒,虽表面上看起来没事,但谁知回去的路上会不会倒在路上,尤其明天还要当新郎,所以他就把人送了回来。   谁知老大经过顾家的时候,说要进去瞧一瞧,还要翻墙进去,可把虎娃吓得不轻,眼见劝不住,他人就没走,一直在外面守着。   现在他总算知道老大是怎么把大嫂娶上手的了。   “我能有什么事!好得很!”   可虎娃左看右看,总觉得老大还是喝多了。   “还是快回去吧,不然大娘肯定要担心。”   两人绕路往前走,他们要绕到顾家前门,才能从那条路回薄家。   刚绕过一个拐角,虎娃就见前方不远处站了两个人。   一个高,一个矮,就站在顾家大门斜对角处,望着顾家门前今天换成了大红色的灯笼。   虎娃忍不住用手肘撞了撞老大。   不用他撞,薄春山已经看见了。   这是在干什么?当望妻石?   还没想完,薄春山就在心里呸了一口,那是他的妻,明天就要成亲了!   这家伙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不甘心?还是想抢新娘子?   薄春山瞅着那边的眼神阴恻恻的,可能是因为今晚喝多了酒,虎娃瞅了一眼,怎么瞅怎么害怕。   “老大?”他声如蚊吟。   “得把他搞走,搁在这儿看着你大嫂家的大门,像个什么!”他说得醋意熏天。   虎娃瞥了他一眼,老大你现在都成了别的男子看看大嫂家的门,都不能容许了吗?他忍不住在心里想,以前跟大嫂见面时,有没有多看大嫂一眼,老大有没有什么异常之类。   正天马行空着,脑袋上落下一个大巴掌。   “发什么呆,你来配合我!”   虎娃一愣,结结巴巴:“怎么配合?”   薄春山附耳与他说了一通。   片刻后,两人垮肩塌腰,脚步踉跄,勾肩搭背地往那边走去。   ……   “少爷,快回吧,时候不早了。”   平安带着哭腔道:“您走的时候,也没跟太太老爷说,他们现在肯定在派人出来找您。”   齐永宁没有说话。   这时,前方不远处传来两个沉重的脚步声,就见两道身影踉踉跄跄、歪歪斜斜朝这边走来,一看就是喝多了的酒鬼。   “少爷,来人了。”   “少爷您站在这儿,实在不好,若是惊动了人,被人瞧见了……”   说话间,那俩‘酒鬼’已经走过来了。   平安目光警惕地盯着二人。   今晚月亮不显,巷子里并不亮堂,也就指着每户门前点燃的灯笼照亮。这种地方,这种情况,也由不得平安不怕。   “哟,这怎么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酒鬼’道。   “是不是小贼,打算偷哪家东西的?”   平安道:“你们才是贼,我们只是在这站一会,难道不能站?”   “你们不是贼,你们深更半夜站在这里干什么?”   说着,其中一个酒鬼就想凑过来看清两人面貌,平安忙挡在前面,哭道:“少爷,快走吧,这两个人喝醉了,根本不讲理。”   齐永宁眉头一皱再皱,终究还是抵不过这冲天酒气,和酒鬼难缠,他又看了那大红色灯笼一眼,一挥袖转身走了。   平安见此,忙把那‘酒鬼’推开,跟了上去。   等两人走后,被平安推开的那个‘酒鬼’,也就是虎娃,站直挺起腰。   “老大,这两人实在不经吓,我还没使杀手锏呢。”   “行了吧你,还杀手锏,走吧回去。”   虎娃还在絮叨:“照我想的,直接把这两人揍一顿得了,揍到他不敢再来纠缠大嫂。”   “揍什么揍?!莽夫就是只喜欢动手不喜欢动脑,你大嫂一直不想节外生枝,我何必去破坏,等成了亲后,他若再来纠缠,你看我怎么收拾他!”   .   这里发生的事,顾玉汝并不知道。   她这一夜都睡得不太安稳,做了太多的梦,梦里光怪陆离,可等早上醒来又不记得梦里都是什么内容了。   一大早,家里就忙开了。   可这一切都跟顾玉汝没什么关系,她今天不光不能做活,最好在花轿来临之前连闺房门都不出。   顾大伯一家人都来了,连顾老太太一大早都被送了来。   还有顾大伯的独子,也就是顾玉汝的堂哥顾晨,前天就带着一家人回来了,今天自然也不会缺席。   顾晨今年二十有二,娶妻张氏,夫妻二人孕有一女,今年四岁,小名叫甜甜。   小甜甜今天来了后,就黏上了姑姑。   顾玉汝洗脸她在一旁,顾玉汝吃饭她也在一旁,她还知道姑姑今天不能出闺房门,顾玉汝需要拿什么小物件,她都跑在前头,惹得大人们都说甜甜就是亲姑姑。   顾玉芳今天也在。   她的脚似乎已经好了,至少暂时从表面上没看出什么异样。她今天格外喜气洋洋,顾玉汝不能出房门,她就在外面招呼亲友,让许多人都大吃一惊,让那些不明就里的人都对孙氏感叹道玉芳如今真是长大了。   中午吃了饭,孙氏和赵氏给顾玉汝烧了一大锅水。   过了一会儿,顾晨和顾大伯搭着手把浴桶抬进顾玉汝的房间,孙氏赵氏把浴桶里水注满,让顾玉汝好好把自己洗一洗。   洗罢澡晾干了头发,专门给新娘子开面梳头的全福人也来了。   几个妇人围着顾玉汝一通忙活,顾玉汝本来也没多少紧张的,经过她们这一弄,也不由地紧张起来。   之后所有人退了出去,只留下赵氏、孙氏、张氏几个比较亲近的女眷,顾玉汝换上了嫁衣,然后被人推到镜子前。   看见镜中一身大红嫁衣、桃腮粉脸的女子,顾玉汝不禁一愣。   镜中的女子眉眼间带着几分明显的娇羞,满身盖不住的喜气,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   这嫁衣是她亲手缝制,一针一线做出来的。   可在她记忆里,她嫁给齐永宁时,是没有自己做嫁衣的。   因为婚事定的太突然,所以只能买现成的,那嫁衣买回来的时候就有些大了,袖子有些长,腰身也有些大,可她当时实在没功夫改,就穿着那身不合身的嫁衣,当了新嫁娘。   因为她爹百日没过,所以即使成亲也有许多讲究。   不能放鞭炮,也不太适宜大摆酒席,又因家中没有成年男子,便只请了几户比较亲近人家的女眷过来帮忙。花轿也是简简单单的,连吹打班子都没有请,更不用说来迎亲时亲戚们之间的嬉闹和堵门,只是齐永宁进来,带着她叩别了亲娘,之后便由堂哥背进了花轿。   哪像现在这样,外面这么热闹。   顾玉汝听到了鞭炮声,越来越近,震耳欲聋。   她忍不住去看孙氏,心里有点慌。   这时,堂嫂张氏从外面快步走了进来,道:“人来了,人来了,到门口了。” 第54章   来之前, 薄春山就有准备。   他怕老丈人家都是读书人,堵门时让吟诗作对,不做就不给开门, 到时候他做不上来, 肯定要丢丑,所以提前就让人从顾家后院翻了进去。   这边,顾于成和顾晨带着一帮小子正在堵门,外面薄春山带着来迎亲的人,又是说好话又是塞红封, 一旁还有无数人在起哄。   顾于成正寻思着再出个什么难题。   他爹今天专门交代过, 说姐夫不是读书人,学问上的题不准出,他挖空心思出了两道题,都被解了,第三道题还没寻思出来,就发现有人‘叛变’了。   明明是帮他堵门的同伙, 怎么反倒去帮忙开门了?   人呼啦一下就都进来了, 挡都挡不住。   顾于成人单力薄, 只能气呼呼地让开, 心里还寻思着等他抓到‘叛变’的人要怎么办, 薄春山经过他时,往他怀里塞了点东西, 他摸摸怀里红封中的银角子, 明显比给旁人的要大很多,顿时笑了。   那边, 薄春山已经被推到西厢顾玉汝的房门前了。   按照定波当地的规矩, 新郎来了, 要找到新嫁娘被藏起的另一只鞋,才能把新娘带走。   顾玉汝就蒙在盖头里,听着房里闹哄哄的一片,还有人从她脚边钻到她床下去了,估计是哪家的小孩子。   有人靠了过来,小声问:“快说说,你鞋藏在哪儿?”   顾玉汝抿了抿嘴,正想着要不要告诉他,就听见有妇人笑道:“这还没出门子呢,新娘可不准向着新郎!”   “不能告诉他,新郎新娘不准串通,要让新郎自己找。”   大家一阵起哄,盖头下顾玉汝忍不住红了脸。   又过了小一刻钟,绣鞋才被找到。   薄春山来到顾玉汝面前,单膝跪地,捧起她没穿鞋的那只脚,替她穿上鞋。   人声中,全福人说着吉祥话,两人已被众人拥簇而起,往正房行去。   正房里,顾老太太和顾家大房、二房所有人都在,顾老太太和顾明孙氏夫妻二人坐在上首处。   两人拜了下来,顾老太太和顾明孙氏都说了些勉励和不舍的话,又让两人以后好好过日子,礼就算成了。   孙氏眼中含泪,将女儿扶上堂侄的背。   赵氏没忍住说了一句:“晨儿,你把你堂妹背稳当些。”   “娘你放心。”   顾明也有些感伤道:“行了,就嫁在附近,抬脚走几步就到了,以后也不是见不着。”   顾大伯也道:“就是,快走吧,别耽误了吉时。”   至此,连盖头里的顾玉汝也不禁眼眶发热,阵阵不舍上了心头。   薄春山郑重道:“爹、娘,你们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玉汝的。”   .   阵阵鞭炮声中,花轿被抬起。   有唢呐声、有敲锣打鼓声,还有震耳欲聋的鞭炮声。   有人在撒喜钱和喜糖。   换做平时,撒些喜糖都足够小孩子们欣喜了,今日竟还有撒喜钱的,连一直围站着旁边看热闹的男人妇人们都有些忍不住了,纷纷扑上前去抢喜钱和喜糖。   “送新娘子喽!”   “和和美美,白头到老!”   迎亲的队伍从巷头出去,足足在城北绕了一圈,再从西井巷的巷尾进来。这路线都是提前计算好的,寓意不走回头路,夫妻一辈子有头有尾走到头。   等花轿进薄家时,吉时刚刚好。   之后便是拜堂和送入洞房。   顾玉汝哪怕身子骨不差,经过这一番折腾也是难受至极,等喜房里的人群终于散了,她也忍不住松了口气。   “我还得去陪客,你若是累了先休息。”   薄春山丢下这话,就匆匆走了。   .   ‘聚仙楼’二楼雅间,齐永宁正临窗坐着自斟自饮。   他面前已经放了好几个酒壶,平安站在一旁,苦着脸,低声劝道:“少爷,咱们回去吧,你已经喝多了。”   “结束了?”   平安一愣,以为少爷问的是迎亲队伍,便连忙道:“迎亲队伍已经过去了,少爷你想看的已经看过了,咱们就回去吧。”   齐永宁笑了一声,眼神有些朦胧地看着窗外。   窗外大街上,只剩下行人寥寥,早已不见那火红色的迎亲队伍,他却还觉得仿佛就在眼前。   平安以为他醉了,他其实没醉,清醒得很。   一辆马车在‘聚仙楼’门前停下。   董春娥带着丫鬟急匆匆朝二楼而去,引来无数人侧目。   她仿若未觉,直到进了雅间,看见那个正在喝酒的人,才深吸了一口气,放缓脚步,也放缓了音调。   “永宁,你突然跑了出来,也没跟姨母和姨夫说一声,家里的人都在找你。”   齐永宁没有理她,继续喝酒。   董春娥皱了皱眉,正想说什么,这时董睿已经跟在后面进来了。   他其实是跟董春娥一起来的,只是他走得没有董春娥急。   “永宁……”   “要么坐下喝,要么回去。”齐永宁道。   董睿只能闭了嘴,正好他最近心里烦闷得很,好不容易能借着机会出来,还有人管酒管够,回去不怕挨训,自然乐意之至。   “我今天就舍命陪君子!”   他一拍桌子坐了下,招呼伙计拿酒来。   .   因为薄家没把酒席安排在家里,所以等人都走了后,薄家安静得不像话。   顾玉汝刚站起来,门突然响了。   她看过去,就见一个十二三岁的丫头,带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娃站在门外。   “你们是——”   小丫头有点怯怯的,但还是鼓起勇气道:“太太好,我叫田丫,是、是老爷买回来侍候太太的丫头。这是刘官爷的女儿,叫云彩,老爷说家里没人,怕太太在家没人侍候,就留了我带着云彩在家。”   这丫头皮肤有点黑,看得出是穷苦人家的出身,不过说话倒是挺有条理的,所以顾玉汝与她交流没什么困难。   薄春山什么时候竟买了个丫头回来?!   还一口一个太太,真把她当薄家少奶奶供着了?!   想归想,面上她却道:“我知道了。”又对叫云彩的小女娃招了招手,“你叫云彩是吧?过来给我瞧瞧。”   这应该就是刘成的女儿了。   顾玉汝只听薄春山提过一句,说刘成成过亲,不过媳妇死了,留下一女,平时跟着刘老太太住,其他再多的却是不知道。   从面相上来看,云彩似有些不足之症,个头不高,身形单薄,胆子似乎还有些小,不过看着倒是挺懂事的。   见顾玉汝让她过去,她虽有些犹豫,到底还是过来了,就偎在顾玉汝怀里让她瞧瞧。   上午才体验了一番小侄女儿的可爱,晚上又碰见个这么惹人疼的女娃,顾玉汝心都快化了,抱上就不愿意丢,还问云彩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喝水吃东西什么的,云彩都懂事地摇了摇头。   “太太要不要洗脸洗脚?我在灶上烧了水。”田丫攥着衣角道。   顾玉汝想了想道:“你打盆水来,我先洗个脸再说。”   她脸上被糊了一层厚厚的脂粉,早就有些不耐烦了,能洗掉自然最好。其实她是想洗澡的,但是看田丫那单薄的身材,再加上她有些饿了,便没有开口。   刚洗完脸,有人来了。   是虎娃回来给她们送饭了。   提了满满一食盒的饭菜,说是薄春山让他送回来的,还说今天客人多,都缠着老大喝酒,老大可能要晚些回来,大嫂若是累了,先睡了就是。   等虎娃走后,顾玉汝让田丫把食盒打开,将里头的饭菜端出来,也不拘什么规矩不规矩的,三人坐在一处吃。   顾玉汝是真有些饿了,说起来早饭中饭都吃了,实际上为了怕后面出岔子,中午她也就是吃了两口饭,水更是一滴没喝,就怕坐床的时候要上茅厕不方便。   谁知薄家根本没人讲究这个规矩,如今家里也没有其他人,她自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吃罢饭,顾玉汝让田丫烧了锅水给她洗澡。   薄家如今也有浴间,是照着顾家浴间修的,当时薄春山布置新房的时候专门问过顾玉汝,她什么也没提,就提了要弄个单独洗澡的地方。   就辟在东厢旁边的耳房里,只供东厢这边用,比起顾家那个又要方便许多。   洗完澡,顾玉汝松快多了。   见云彩有些犯困,她心想就照这情形,刘成一时半会儿估计酒也喝不完,就把云彩抱了过来,哄她睡觉。   两人一个躺着,一个半歪在床上,不知不觉中顾玉汝也睡着了。   ……   薄春山回来,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本来该属于他和顾玉汝的喜床上,如今睡了个小女娃。   他女人就睡在旁边,穿着一身茜红色的衫子,长发如瀑,披散在身后,衬着她雪白的颈子,似露非露的锁骨。甚至是搭在那女娃身上的腕子和手,在花烛的照耀下都白得让人炫目。   薄春山不由地屏住呼吸,又在上头挖了好几眼,才转身出了门,低喝道:“刘成,快把你家丫头片子抱走,都睡到老子喜床上了。”   这会儿,刘成也知道女儿没跟田丫在一起,而是在新房里和新妇一起睡。   见薄春山那炸毛模样,他笑道:“我家丫头给你压压床怎么了?看样子你媳妇就喜欢香喷喷的女娃,不喜欢臭小子,等明儿让你媳妇给你生俩小丫头,我看你还一口一个丫头片子的叫不?”   薄春山大窘脸,可心里想着顾玉汝要是给他生两个像她一样漂亮的小女娃,软软甜甜地叫他爹,其实也不是不可以。   外面这番动静,其实已经把顾玉汝吵醒了,为了不尴尬,她还在装睡中,直到薄春山把云彩抱走,他送走了刘成,又去洗了个澡回来。   感觉一股水汽靠近她,她还在想自己到底要不要醒来,怎么她总有一种骑虎难下的感觉?   ……   静。   静得只能听到她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顾玉汝想醒来,又有点怕,不知该怎么面对他。她不是单纯的黄花大闺女,自然知道新婚之夜会发生什么事,尤其她又想起她娘给她的压箱底,那惊鸿一瞥的羞臊。   可不醒过来,他能放过她?   她心里胡思乱想着,就感觉一道目光带着温度在她身上游移。   她衫子下的汗毛不禁竖了起来,有一种紧张地窒息感。   正要出声,一条手臂已经环上她的腰。   他似乎一点都避讳将她弄醒,一个转身,她已经去了他身上。   她趴在那儿,睁开眼。   他笑道:“你终于醒了。”   .   齐永宁和董睿一直喝到月上树梢。   董睿已经醉得不省人事,齐永宁还有意识,却也是醉得不轻,站都站不起来。幸亏还有平安和董春娥在,董春娥还带了车来,倒不怕没办法把两人送回去。   一路回到齐家。   齐家那边早已收到董家下人送回去的消息,说是齐少爷和睿少爷在喝酒。   齐彦和宋氏知道儿子今日为何异常,倒也没有阻止,权当是他心中郁郁喝酒发泄,等今日过了,说不定事情也就过去了。   又见董春娥不辞辛苦把两人送回来,宋氏还谢了她两声,心想外甥女现在是越来越懂事了。   “时间也不早了,你弟弟这样今晚看样子是回不了,不如你们都留下来,让睿哥儿跟着永宁住东厢,你住西厢。”宋氏道。   齐家拢共三进院子,第一进是外院,第二进是正院,第三进是后罩房。第三进东边住着齐柔,西边住着齐永安,齐永宁是嫡长子,自然是住东厢房。   一般来客了都是住外院,但董氏姐弟俩是亲戚,自然不能住外院。   “那怎么好?姨母,我还是带着董睿回去吧。”董春娥似乎有些犹豫。   “都这么晚了,董睿又陪永宁喝了这么多酒,哪能让你们两个孩子往回赶,我让下人去董家递个信,你娘不会不答应的。”   董春娥这才答应下来。 第55章   “春娥, 今天真是辛苦你了。”   等齐永宁喝了醒酒汤睡下后,宋氏来到东厢的另一头,见董春娥坐在榻前, 时不时拿着帕子给醉酒呓语的董睿擦汗, 不禁心中有些欣慰。   “姨母,我辛苦什么,董睿是我弟弟,我照顾他也是应该的。”   今天董睿跟董春娥一起出来,也没带下人, 就董家的一个车夫, 和董春娥的丫鬟喜儿,齐家下人拢共就那么几个人,各司其职,照顾董睿的活儿自然落在董春娥这亲姐姐身上。   “姨母你快去歇着吧,时候也不早了。”   宋氏早已是面带疲色,见此她也道:“你也早些回房休息, 睿哥儿这让平安帮着看着些就是。”   “姨母我知道, 我一会儿就去歇着。”   等宋氏走后, 屋里安静下来。   董春娥的丫鬟喜儿不知上哪儿去了, 屋里就只剩下她和熟睡的董睿。   她站了起来, 驻足听了听,却什么也没听到。   她心里怦怦直跳, 想起之前来找齐永宁时, 她娘说的话。   “你把董睿带上,他就是你最好的借口, 让他陪着永宁喝酒, 喝得醉一些, 最好烂醉如泥,到时候如果天色太晚,你姨母肯定会留你们在齐家。”   至于剩下的话,宋淑月没有明说,可董春娥知道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她的机会!   最好的机会!   她走出西梢间,四处一片安静。   平安歪在东间门外的小榻上,似乎也睡着了。他今天也累了一天,连着多日都没睡到一个好觉,实在是精疲力尽。   东间门没关,只是阖着。   董春娥心惊胆战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屋里灯光昏暗,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淡淡的草木香,她知道那是独属齐永宁的味道,她曾经找借口帮他补过一次衣裳,他衣裳上就是这个味道。   恍惚间,她已来到床前。   床榻上躺着一个人,正是齐永宁。   此时的他,少了温和却疏离的气质,反而多了股脆弱感,他眉心紧紧蹙着,似乎在梦里还不安稳。   他是在想顾玉汝?   是了,不然他也不会喝酒喝成这样。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却是为了一个已经成亲的顾玉汝。   顾玉汝既然已经成亲了,永宁就不该再想她了!   “我不光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娘和董睿,永宁你别怪我……”她在心里喃喃道,小心翼翼爬上了床。   .   天已大亮。   处于沉睡的西井巷也慢慢苏醒过来。   收粪的粪车吱呀吱呀打从巷子里经过,时不时能听见有人开了门提着马桶出去。   田丫已经把马桶拎回来又刷干净了,晾在后院,等晾干后铺一层草木灰就能用。她用皂角洗了洗手,回到前面,见东厢还是没动静,忍不住瞅了瞅正房。   想了想,她还是进了正房,小声道:“老太太,现在做饭吗?老爷和太太好像还没起。”   邱氏容光焕发,脸上带着笑意。   她知道田丫这丫头勤快,虽说儿子买了个小丫头回来,她也嫌弃儿子乱花钱,可听说这丫头是给儿媳妇买的,平时也能帮忙做家务,她倒也没再说什么。   后来证明,这丫头还算买的有用,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干活的好手。   “你要是饿了,把昨儿从席上装回来的菜,先热了吃一些。”邱氏知道田丫一大早起来也干了不少活,估计是饿了。   “那么好的菜给我吃……”田丫有些犹豫,她到底才来薄家没几天的时间,哪能主人家开口就应下。   “你只管吃就是,我那儿子惯是个嘴刁的,从不吃剩菜剩饭,每次家里饭菜若有剩下,都是我吃。本来那些菜也不打算要,可扔了实在可惜,这样吧你去热一些,咱俩一起吃。”   “可老爷太太……”   “不管他们,等我们吃了,他们若起了,外面若还有卖的,就给他们买些稀粥和包子什么的,新婚头一日,日上三竿起才好。”   田丫也不懂为和日上三竿起就是好,不过见邱氏高兴,她便也跟着邱氏笑。   之后二人吃过饭,东厢那边还是没动静,邱氏便拿了针线活来做,让田丫给自己缠线。   .   顾玉汝早就醒了,可一动都不敢动。   薄春山就是个禽兽!   她一晚上几乎没合眼,好不容易睡了一会儿,天还没亮突然被惊醒,刚动了一下,他也醒了,便又开始胡天胡地。   她哭,她求,都没用,他闭着眼都能把她折腾个半死,所以再醒来后,她一动也不敢动,就怕把他也弄醒了。   她眼睁睁看着窗外的光亮越来越盛,外面院子里从有动静到没动静,她有些忍不住了,搡了他一下。   “快起来!”   “真是个磨人精。”   他闭着眼,咕哝了一句,人就压了上来。   这个男人实在太强壮了,顾玉汝从没有哪一刻有这么深的体会,她吓得脚趾头都蜷缩起来,又搡他又推他又想哭。   “不要了不要了,薄春山你不要再欺负我了。”   薄春山终于醒了,瞅了她一眼。   见她眼圈泛红,可怜巴巴的小摸样,他笑道:“不是你要的,怎么又说不要让我欺负你?”   这厮又在倒打一耙,得了便宜还卖乖!   顾玉汝反应过来了。   薄春山此人最是鸡贼,他若是做什么了理亏的事,就会倒打一耙先声夺人,管他有没有理先占领制高点,再来声讨别人。若是不熟悉他的性格,或者反应慢些,十有八九都会被他欺了去。   以前顾玉汝就吃过这个亏,明明是他不规矩,后来反倒成了她的错。   现在又是这样!   她气得恨不得捶死他,咬他几口!   她也真这么做了,可根本打不动,他躺着不动她都打不动他,更不用说现在这样。   “怎么生气了?”他一只大掌伸过来,就把她两只手揽了过去,“是不是想洗澡?我之前迷迷糊糊听到你说想沐浴来着,我这就去给你烧水。”   他一个翻身下了床,套上衣裳就出去了。   留下顾玉汝恨恨地瞪着床顶上的承尘,浑身无力感简直别提了。   .   果然对付恶人,就是要比他更凶。   顾玉汝板着脸,薄春山反倒气弱了。   他殷勤至极,不光给顾玉汝烧了水,还把浴桶里的水装满,并亲自抱她去浴间,顾玉汝倒想不食嗟来之食,只可惜实在腿软腰也软。   进浴桶时,她恨恨地给了他一脚。   还没踢上去,就被人一把抓住脚丫子,搁在嘴边亲了一口。   “你、你……”   所以说要脸的人就是没有不要脸的人厉害,只要你还要脸,你就拿不要脸的人没办法。   “顾玉汝,要不我帮你吧,我实在怕出去了你摔进浴桶,再把哪儿摔了,我多心疼呀。”   “你滚!”   她缩在浴桶里,威胁他。   见她不搭自己茬,薄春山也有些悻悻的,道:“让我滚去哪儿,我也顺便洗一洗。”   然后,寒冬腊月都能直接冲井水的薄春山,今儿破天荒也用了回热水,就捡着给顾玉汝提来没用完的热水,对着自己冲,当然也没忘用香胰子搓一搓。   顾玉汝已经拿这人没办法了,背过身,只当自己没看见,实则脑海里却不由自主闪过一些方才看到的画面。   虽说两人房都洞了,但她还从没有仔细瞧过薄春山的身体。   她一直觉得这人强壮,打也打不动,掐也掐不动,现在终于明白为何如此了,这人身上的肌理,硬得就像石头打出来也似,带着一种属于雄性的阳刚,和面白斯文的齐永宁截然不同。   顾玉汝是没有见识过这般男人的,带给她的颠覆又何止一星半点。   “顾玉汝,你真不让我帮你?”   她正胡思乱想着,身后突然冒出个人头,却是刚洗完披着衫子的薄春山。   “你怎么还没走?”   “那我走了?”   “走吧。”   “那我真走了?你有事就叫一声!”   回答他的是一块直冲他脸而来的湿帕子。   .   等两人出了东厢,去正房见邱氏时,已经过了午时。   邱氏不光缝完了衣裳,还带着田丫出去买了趟菜,回来菜都准备好了,正准备做午饭。   进正房时,顾玉汝还逮着空在瞪薄春山。   见儿媳酡红的小脸,走路腿脚都虚软的模样,再看看儿子那满脸藏不住的喜色,邱氏就知道是儿子把儿媳妇欺负狠了。   这臭小子!   不过她也没说什么,喝了茶后,就带着田丫去厨房做饭了,顾玉汝说要给她帮忙,她也不让帮,说是新妇头三天不能干活儿。   婆婆在厨房里忙,自己也不好就等着吃现成的,顾玉汝便跟去了厨房。   可邱氏太能干了,竟然连打下手的机会都不给她。   “你快回屋去歇着去,这有田丫在,用不着你帮忙。臭小子尽胡来,等会吃了饭我替你说他。”   后面这一句说得没头没脑的,莫名的顾玉汝就知道邱氏在说什么,她当即闹了个大红脸,低着头出去了。   .   不同于薄家的和谐,此时齐家可谓是一片大乱。   平安一觉睡醒,面对的就是一屋子的混乱和董春娥丫鬟喜儿的惊叫声。   之后他不用进去瞧,只凭喜儿那惊慌失措、对他又打又撵、不让他进里面去的模样,就知道出事了,还是出了大事。   不一会儿老爷来了,太太也来了,还有西梢间刚被吵醒的董睿。   平安跪在地上,上首处是齐彦、宋氏,董睿还有些不清醒地揉了太阳穴,浓眉紧皱,看着眼前这一片混乱。   平安哭丧着一张脸:“小的实在不知道,小的跟着少爷从明州府赶回来,连着几天都没睡好觉,小的本在外面守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更不知道里面什么时候进了人。”   进了人?   自然是进了不该进去的人!   ……   宋淑月也来了。   她本是来找儿子和女儿,没想到竟会发生这样的事,人到后在椅子上坐下,她面上还带着惊疑不定之色。   齐彦面色灰暗,紧紧皱着眉,宋氏面露不安羞愧之色,都不敢去看妹妹。   齐永宁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衣衫整齐,霁月清风,除了脸色有些苍白,眉心是蹙着的,丝毫不见昨日的颓丧和狼狈。   一墙之隔,就是齐永宁的卧房。   喜儿进去了。   过了会儿,她从里面出来,双目含泪紧紧捂着嘴巴,对宋淑月又是点头又是摇头。   宋淑月当即站了起来。   见此,宋氏也不好继续再坐着,只能和妹妹一同进去。   等过了一会儿,宋淑月从里面走出来,面上带着愠怒之色。   “姐姐、姐夫,这事你们要给我一个交代!” 第56章   站在一旁的宋氏, 早已羞愧得不知道怎么好。   方才宋淑月和董春娥母女俩在里面抱着哭时,她便如坐针毡,恨不得自己当即消失了去。   现在妹妹质问声讨, 一时间她也慌了神。   “永宁, 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她颇有些痛心疾首。   让外人来看,宋氏未免有些装模作样了,作为长辈,儿子闹出这种丑事,半天憋出这一句话, 骂都算不上, 打更不用说。但宋氏本就是这么个性子,宋淑月是知道姐姐把外甥看得比自己还重,能这样当面训斥已属难得。   齐永宁嘴角微抿,眼中闪过一抹嘲讽。   他揉着额头,神色冷淡道:“我做出什么事了?昨日我和董睿喝得人事不省,娘应该是知道的, 一觉醒来床上多了个人, 我衣衫完好, 又是睡在自己房里, 娘你难道不该关心的是, 为何董春娥竟跑到我房里来,怎么倒还骂起我了?”   宋氏被问得哑口无言。   齐彦默默地看着这一幕, 没有说任何话语。   宋淑月脸上的表情有些僵。   这倒是个漏洞, 董春娥还是胆子有些小了,可能也是没经历过人事的缘故, 不知该如何造成既定‘事实’, 她不光没解齐永宁的衣裳, 自己的衣裳也好好地穿在身上,就这样能发生什么事?   而且齐永宁说得确实也没错,他好生生躺在自己屋里,现在床上突然多出个人,这人是怎么来的?肯定不会是齐永宁把她拽来的。   可不管如何,这场戏必须要演下去,所以宋淑月也只能做出痛心疾首、悲痛万分,又不敢置信的模样。   “永宁,这可是你亲表姐!你怎么能……”   还不待她把下面话说完,齐永宁道:“姨妈,我还是董春娥亲表弟,您亲外甥。”   这、这话是什么意思?   此时的宋氏也反应过来了。   是啊,她临走之前,儿子喝了醒酒汤,好生生地睡下了。她出了东间,就去西间看了看董睿,当时董春娥在,她还有些感叹外甥女越来越懂事了,后来她离开了东厢,外甥女还没走,她还说让她早些去歇着。   儿子喝酒了什么样,宋氏清楚,这孩子就算喝醉了酒,也都是老老实实躺着睡,不会发酒疯,也不会到处乱跑。就算真有个什么,平安还睡在外面,里面动静若是大了,外面肯定能听见。   可平安睡得像头死猪,一觉睡到大天亮,那就只有一个可能,是有人趁着平安睡着了,偷偷进了永宁的房间。   “等等,淑月你先别说了,春娥是怎么跑去永宁房间的?”   所以说,亲儿子还是亲儿子,碰到亲儿子的利益,哪怕宋氏这个向来对亲妹妹无限包容的人,都能当场翻脸。   这时,董春娥哭着从房里跑了出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她似乎在里面听了有一会儿了,哭道:“娘,你别怪永宁,都是我不好。姨母,我当时是见平安睡着了,怕永宁吐了或是口渴,才会进去看一看,谁知道……”   “谁知道怎样?”   董春娥捂着脸,脸红似滴血:“谁知道、谁知道永宁一把抓住我的手,就把我拉到了床上去,我……”   宋淑月心里松了口气,暗叹这丫头还算不蠢,知道出来圆场。   正当她又想表现一番痛心疾首,这时齐永宁又说话了。   “你说的这些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他揉着太阳穴道,“而且你说我拉你到床上去,你为何不反抗不叫人?平安就在外头,你若是叫了人,肯定会有人救你,为何非要无声无息等到天亮,才把事闹出来?”   齐永宁一直在揉头,从他出来后,他就一直有意无意地揉着额头,显然宿醉未醒对他并不是没有影响。   还是那么个人,可这一刻,当齐永宁露出在家人面前极少会露出的一面,他的逻辑,他的思维,甚至他所说的疑点,都让人无法反驳。   能在几千个人里拔得头筹,中了头名解元的人,又岂会是个庸才!   只是齐永宁平时给人的印象,是温和的,有礼的,从容的,谦逊的,就让人忘了他其实也算是个神童,从小在同龄人之中都是出类拔萃的那一个,他也是个人,会恼怒,会生气,会刻薄……   如今只不过是冰山一角,就怼得平时张狂肆意的宋淑月哑口无声,花容失色。   好啊!   宋氏现在总算明白了,合则就是她这外甥女故意设计陷害她儿子?!   为了什么?   自然不用说!   平时宋氏还想不到这些,只觉得外甥女年纪小,人又太痴,为了永宁把自己耽误成了老姑娘,她平时对这个外甥女总是含着一股愧疚感。   甚至哪怕是上一次宋淑月做出那等构陷人之事,闹得齐家几乎家宅不宁,宋氏还觉得只是她这个妹妹没教好,其实和外甥女无关,董春娥也是受了她娘的牵连。   此时此刻,宋氏才终于明白什么叫做有其母必有其女,什么叫做上梁不正下梁歪,当着她这个姨母的面,都还敢明目张胆陷害她儿子,若不是永宁替自己申辩,她是不是又被她们骗过了去?   “宋淑月,你教的好女儿!”   宋淑月也开始有些慌了,“大姐,我……”   董春娥惊慌失措,还想狡辩:“姨母,我没有……”   “我真心实意待你们,你们就是这么坑我、坑我儿子的?!”宋氏怒骂道。   所以说这就叫做板子打在自己身上,才会知道疼。   以前宋淑月构陷旁人,宋氏总是诸多借口,各种迫不得已,如今事情临到自己头上,她也知道怒了。   董睿摇头直叹,仿佛此时被质疑质问的不是他亲娘亲妹妹。   齐永宁却已经有些忍不住了。   他的头太疼,仿佛有人拿着钉子在往里面钉,此时场面又太过混乱,哭声、质问声、辩解声,一片不可开交,这都加重了他头疼,让他越来越无法忍受。   他站了起来,一锤定音:“平安说,他临睡之前喝了一碗喜儿端去的甜汤,这事肯定不是表姐一个人能做下的。方才娘你和姨妈进去,我就问过平安了,爹也在一旁,不信你问爹。”   齐彦点了点头。   宋淑月大惊失色,她总算明白了,怪不得这个姐夫一直一言不发,合则这父子俩什么都弄明白了,就等着给她挖坑?   其实宋淑月也该想想,这事本来就漏洞很多,稍微有点脑子的都能想明白,只能说她平时在后宅待多了,一门心思就跟几个妇人斗,小瞧了男人们,也拉低了自己的眼界,觉得自己算无遗漏,实则真较真起来就是贻笑大方。   当然,宋淑月也许不是不懂,可能只是觉得她这拙劣的手段,足够她达成自己的目的?   齐永宁心里一跳,正想说什么。   就见董春娥突然一头往旁边的高几上撞了去。   她速度极快,又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劲儿,只听得‘咚’的一声,让人牙酸之余,人已倒在当场,撞得头破血流。   紧接而来的,是宋淑月凄厉的哭嚎声。   宋氏一口气没接上来,差点没晕过去,多亏了荣婆子在一旁撑住她。   “快去,快去叫大夫!”   场面彻底乱了。   .   吃罢饭,顾玉汝就回屋了。   邱氏果然信守诺言,把儿子留下来说话。   “娘,怎么了?”   “你还问我怎么了?你这臭小子,真是没轻没重,就算心里稀罕,你也想着是你媳妇头一回!怎么,你就想着这一回了,没下回了?”   “娘,你在说什么!”   邱氏啐道:“你还跟我装蒜!娘说什么,你听不懂?真是个浑货,跟你那死鬼爹一样,当年你爹就是这样,有上回没下回的馋劲儿,呸呸呸,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   她连呸了好几口。   等母子俩的尴尬都淡了去,她才叹了口气道:“女人家都是水做的,不跟臭男人一样,都是石头打的铁铸的,人家一个好姑娘嫁给你,又是黄花大闺女头一遭,你就不疼惜一点,可着劲儿折腾?”   “娘,我……”   “你瞧瞧玉汝今天什么样,眼眶下都是青的,腿脚酸软无力,还撑着想去厨房给我帮忙,这要让你岳父岳母看见,还指不定怎么心疼!”   “你当娘说这些是为了什么,当然是为了你们以后,我跟你说,女人刚开始要是尝不到甜头,你把她折腾狠了,以后你再想碰她就难了,她就会变着法拒你。你说两口子睡一个被窝,她若是拒你,次数多了,你能不生气?你若是生气再给她脸色,以后你们这日子还怎么过得和美?”   本来薄春山根本没把他娘说的话放在心里,只觉得他娘怎么跟他说起这,他就算再脸皮厚,当娘的说儿子的房中事,他也会尴尬。   等听到不让他碰时,他就有些急了。   他才刚尝到女人的好,怎么就不让他碰了?   “反正我说的话,你放在心里想一想,要是能想明白,也不白让我觍着老脸跟你说这个。也是你爹走的早,没人跟你讲过这些,你若实在不懂,就问问你那些已经成了亲的朋友们。”   “赶紧走吧,看着你这浑样就烦。”   邱氏几句话说完,就撵人了,也实在是场面让人尴尬得紧。   ……   薄春山去了东厢。   进去一瞧,她正背着身歪在床上,好像睡着了。   他克制不住本性靠了过去,伸手就想把人搂过来抱进怀里。   以前他只听身边的人开黄腔说浑话,说什么女人就是男人的宝,怎么稀罕都不为过,什么恨不得死在她身上。   他以前总觉得这种说法太过夸张,可经过昨晚,薄春山以身证明这就是实话,大实话。   现在顾玉汝就是他的宝,最大的宝贝疙瘩!   时时刻刻都想搂在怀里,怎么都不够!   可下一刻,她反射性的挥臂瑟缩,让他动作僵在当场。   “薄春山,你又来了,让我睡一会,我难受。”   她声音里怒中带着娇,娇中带着一股软,让他骨头酥了的同时,他娘说的话在他耳边盘绕。   “顾玉汝你哪儿不舒服?我帮你揉揉?”   她翻了过来,看着他,眼中带着一股质疑。   “薄春山,你又想干什么?”   这是没信誉了啊?   “我什么也不干,你不说难受,你哪儿难受,我帮你揉揉?”他咕哝道,声音里有那么点不忿,但手下的动作却是轻柔了再轻柔。   他给她揉腰揉背,顾玉汝见他好像真的只是在给她揉,身体就慢慢的放松了下来。   她打了个哈欠,眼眶下隐隐有些泛青,薄春山瞧着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竟然才看到。   “我腰酸,背也酸,你让我睡会儿。”   “那你睡,我帮你揉揉。”   ...   大夫来了,又走了。   董春娥没什么大碍,不过这伤至少要养一段时间才能好。   因为当时情况紧急,就没有把人挪地方,借用了齐永宁的卧房,如今坐在外面堂间都能听见里面凄哀的哭声。   董春娥醒了。   醒了还想寻死,宋淑月哭着喊着,抱着她哭成了泪人。   这在向来好强的她的身上,极少能看见这一面,本来宋氏还怒气腾腾,就这么被哭着哭着,火气就这么莫名其妙消了。   董春娥也着实惨,寻死没找对地方,人没磕死,反而头上破了个洞,据大夫说,恐怕会留疤。   这也是宋淑月为何会哭成这样的另一个原因。   根据她的边哭边诉,董春娥完了,本来就是个老姑娘,如今又毁了容,以后谁还能娶她。   本就是一墙之隔,里面的动静其实外面多少都能听见。   齐彦看着儿子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头,似乎有些欲言又止,但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   过了一会儿,宋氏从里面出来了。   她其实是个不善于遮掩自己的人,有什么事都表现在脸上。   齐彦一见她那脸色,心里就是一沉。   宋氏来到儿子身边:“永宁。”   齐永宁看着她。   在那一瞬间,宋氏觉得儿子的表情有些陌生,这种陌生让她有一种什么东西即将离她而去的感觉。   她莫名觉得心慌。   可这种慌实在来得没头没脑,她只能将之按压下,润了润唇又道:“永宁,你表姐她……”   “娘,你到底想说什么?”   宋氏没有再敢看儿子,低着头,捏着帕子哭道:“大夫说你表姐头上的伤,即使好了,以后恐怕也会留疤。你姨妈她就这么一个女儿,本来岁数就大了,不好找人家,如今又碰上这样的事……”   “宋淑珍!”   是齐彦的声音。   他站了起来,面上一点表情都没有,眼中却有什么东西在聚集。   宋氏从来没见过丈夫这样,两人不是没闹过矛盾,但像这样在人前被警告式地叫了名字,还是第一次。   “老爷。”   “宋淑珍,你到底想怎样?”   齐彦说得很精疲力尽。   这些日子发生了太多太多事,他本就内心压抑,甚至儿子中了解元这种大喜事,也没冲淡那股压抑。   他总是在想,怎么就成这样了?   他跟儿子说,不如这样就罢,难道真是这样就罢了?齐彦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这其实不过他无奈之下迫切的期望罢了。   事情已经发生了,没人有能力做出改变,不如这样就罢,一切就在这里结束。   可他心里其实总是想——也许闭上眼睛,一觉醒来,那一切都没有发生,他和顾明还是好友,两家和和睦睦。   等永宁中了举后,娶了玉汝那孩子,就是喜上加喜。   可能没有那场意外,顾明也许不会憋着一口气跑去下场,他可能不会中举。不过就算没中也没什么,齐家不是见利忘义之人,他们一定会履行婚约,是时齐家安康美满,父慈子孝,齐家和顾家和气如初,多么好。   可世上没有如果,也没有也许。   有时候一件事放在心里久了就成了怨,连齐彦自己都不知道他其实在怨妻子,直到这一刻。   直到他看见妻子轻而易举从怒气冲冲转变了态度,直到他看见妻子又在儿子面前哭,就像她每次在他面前哭一样。   “我想怎么样?老爷你为何会问出这种话?”宋氏不敢置信道,她脸上其实有一丝心虚,有一丝恐慌,可这一切都被她心中的怨气冲没了。   “我能怎么样?我敢怎么样?可春娥现在变成了这样,我难道视而不见?好好的一个女子,熬成了老姑娘,如今又毁了容,她以后怎么办啊,我难看看她去死吗?齐彦,那是我亲妹妹,亲外甥女!我不是与你说过,当年在宋家时,都是我妹妹护着我……”   齐彦寒着一张脸:“你不要跟我说这些,上次她宋淑月栽赃陷害,买凶杀人坑害顾贤弟时,你也是这么说!如今你亲妹妹,你亲外甥,又故伎重演害你儿子,你还是这么说!   “宋淑珍,永宁不光是你生的,他还是我齐家的长子,你自己耳根子软,愿意听你那妹妹的,但不要拿我齐家长子去成全你的姐妹情谊!”   齐彦的控诉太严重了,严重到宋氏有些承受不住。   “我做什么了,你这么斥骂我,我只是想让永宁娶了春娥,毕竟她现在那么惨……”   “你只是想让齐永宁娶董春娥?”齐彦连连冷笑,“宋淑珍,你魔怔了!”   “我怎么魔怔了?我只是想解决问题……”   “都别说了!”   齐永宁突然站起来,他一手抚在额头上,眉皱得很紧。   “原来娘跟我说了那么多,都是想让我娶表姐?”   别看宋氏跟齐彦还能争辩,可碰见儿子,她反倒哑口无言了。   尤其齐永宁此时的脸色很怪,宋氏又开始心里发慌了。   “我……”   “那娘恐怕要失望了。”齐永宁收回手,面带笑容,似乎又回到那个清风霁月的齐永宁,“我这趟去明州府,主枝那边知道我没成亲,有意说合一门亲事与我,我已经应下了,所以娘若想让我娶董春娥恐怕不成了。”   宋氏诧异地张大嘴。   “当然,若娘实在觉得表姐惨成这样,都是因我之故,表姐又实在非我不嫁,正妻之位我留待有用,妾室之位还留有空虚,表姐若有意,我倒也无妨。”   “妾、妾?永、永宁你……”   “儿子还有事,先告退了!”   齐永宁走出东厢,无视他背后传来的哭声。   他一只手按着额侧,快步想离开这里。   “永宁!”齐彦跟了出来。   “爹。”   “永宁你没事吧?你头疼要不要找个大夫来看看?”   齐永宁自然没忽略齐彦眼中的欲言又止,当即摇了摇头道:“爹,我没事。”   “没事就好,你方才说的那些事,”齐彦犹犹豫豫的,“主枝说要给你说亲,让春娥给你当妾……”   “爹,不是我想让董春娥给我当妾,而是你难道还没看出来?她们弄出的这么多事,不过是为了这个目的!”   “她们一天不达成目的,一天不会罢休,还会弄出更多事,包括娘。她被姨妈哭着哭着,大概又会觉得良心不安,觉得董春娥这样,都是因为我的缘故。而这一次跟以前不一样,她们觉得董春娥与我独处一晚,如今又毁了容,已经嫁不出去了,我定是要负责。”   齐永宁脸色很冷,眉眼上几乎罩了层冰霜。   “不过妻她们是莫想了,如果董春娥真非我不嫁,她愿意当妾,那就当吧。”   “可……”   齐彦也知道儿子这是逆反了,他也不知该说什么,叹了口气,道:“你不舒服就先去你弟屋里歇着,等东厢挪出来,你再回来。”   “知道了,爹。”   .   将房门关上后,齐永宁才露出隐藏在眼底的晦暗。   他爹觉得他突然性情大变,担忧他是不是有事,其实要说有事,还是有一件的,那就是昨晚齐永宁做了一个梦。   一个很真实的梦。   梦里,顾秀才并没有沉冤得雪,黄寡妇的死成了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绳,他将自己吊死在了牢里,死相凄惨。   因为牢里是没有可以上吊的地方,只有那一排排木栅栏,所以顾秀才是把自己吊死在那木栅栏上,现场极为惨烈。   这件事对顾家人的打击极大,孙氏成天以泪洗面,顾玉汝也是黯然神伤,他震惊不已,且此时他已经意识到事情太不正常了,就暗中让人去查。   这一查就查到黄寡妇的小叔子黃烂牙身上,当时他拿着宋淑月给的那笔银子,正准备离开定波,被他堵了个正着。   他就这样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可彼时顾秀才已经死了,他做什么都挽救不回来,只能拿着这件事逼着宋淑月让她把董春娥嫁出去,限期半个月。   等解决掉这件事后,在要不要告诉顾家人真相这件事上,他犹豫了。   如果告诉顾家人真相,他和玉汝还能成亲?   宋淑月是他姨妈,董春娥是他表姐,尤其中间又夹着他的亲娘,若是让顾家人知道,自己的仇人是齐家的亲戚,齐顾两家还能结亲?   梦就截止在他说服父母,又隐瞒真相娶了顾玉汝,可宋淑月母女依旧死性不改,董春娥大抵记恨自己被逼嫁出去,总是借着他娘为难顾玉汝。   所以当齐永宁睁开眼知道宋淑月母女又死性不改时,他被梦里的情绪影响了。   齐永宁知道这是个梦。   可能是他一时接受不了现实,梦其实是一种潜意识的映照。可他却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个梦才是真的,现在发生的一切其实都不是。   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可到底是哪里不对? 第57章   顾玉汝就这么一觉睡到天都快黑了。   等她起来时, 晚饭已经做好了。   哪怕是在自己家里,她都没有这么放纵过,更何况这是她才嫁进薄家的第一天, 所以去正房吃饭时,顾玉汝有些赧然。   “娘也是过来人, 又怎会怪你。快吃饭吧,我下午专门让田丫熬了些汤, 给你补补。”邱氏道。   过来人?补补?   她怎么了,都需要补一补了?   顾玉汝脸红似滴血,感觉手脚都没地方放了。   还是薄春山脸皮够厚,他一点反应都无,拉着她坐下, 又拿了个大海碗给她舀汤喝。   这是他平时用的碗, 又蠢又大, 顾玉汝捧在手里,感觉这碗口比自己脸还大。   邱氏没忍住笑了。   “这臭小子也会疼人了, 你多吃点。”   可这么多,她也吃不了。   薄春山好似知道她的心声, 道:“你先吃, 吃不完我来吃。”   小时候不懂为何爹吃娘的碗角子, 娘会羞成那样, 现在她终于有这种感触了,顾玉汝窘得都不敢抬眼去看婆婆,只是埋着头扒饭。   最后她使劲吃还是没吃完, 碗角子被薄春山端了去, 三下两下扫进肚子里。   饭罢, 田丫收拾去洗碗了。   顾玉汝觉得吃了饭就走不太好, 还想陪着邱氏说说话,被薄春山一把拉走了。   “我娘没那么多规矩。走吧,我带你出去消消食。”   ……   一般西井巷的住户,天黑了都不太会出门。   整条巷子十分安静,倒是个散步的好地方。   有点人家门前点了灯笼,有的没有,这也就造成一段路明亮,一段路昏暗。大抵是身边跟着薄春山,顾玉汝倒是不觉得怕。   “还记得这地方不?”   走到巷中的十字路口,薄春山指着一颗老槐树道。   这是一颗很大的老槐树,树身几个成年人合抱抱不拢,枝叶十分繁茂,树身大抵负重太过,有些前倾,树根都露了些出来,黝黑虬结。   大抵是怕露在地面上的树根绊人,巷中的居民在四周用石头垒了一圈,将老槐树圈在里面。   这树的树冠极大,是夏天乘凉的好去处,每到夏天傍晚,这里就会聚集不少人在这里一边乘凉一边谈天说地。   “我记得小时候我经常带你来这里捅蚂蚁窝。”   有这事?   难道她小时候真和薄春山玩过,还玩得极好?   以前顾玉汝只听她娘说,还有些半信半疑,此时听到事主也这么说,就不由得不信了。   “不过我每次带你到处玩的时候,总会有个穿得人模狗样的小男娃出来搅局。”薄春山呵呵道。   再怎么搅局,汝儿现在成了他的妻子。   “你是说齐永宁?”   薄春山眉眼嫌弃:“谁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人模狗样的,才几岁大点,眼里就没有人,来了就叫你走,拿着你娘当幌子,说你娘叫你回去。”   所以薄春山怎么可能不认识齐永宁?   他可太认识他了,记得他十几年!   这个总是出没顾家,让顾家夫妻二人视若亲子,以顾玉汝未婚夫自居许多年,巷中有人但凡提及顾玉汝,必然要提上他,还要惊讶诧异感叹一番的那个人!   顾玉汝依稀好像有点印象了,但她记得好像就那么一次,怎么这人就记住了?   她哪知道,薄春山可记仇了。   他从来不提,大抵是因为男性自尊,今天提起来,大抵也是男性自尊。   “不说他了,扫兴!”   “那我小时候是不是很爱吃糖?”顾玉汝突然问。   “吃糖?你可喜欢吃糖了,每次从你家拿了糖出来,总是要分我一半,那糖可真甜。”   真甜?   有多甜?   薄春山用事实证明,真的很甜。   他从腰带里摸出一颗小糖块,剥开糖纸。   放在嘴里,嘎嘣一下,变成两瓣儿。   “汝儿,分你一半。”   不待顾玉汝去接,他就直接塞向她的嘴。   她下意识张口,含住。   另一半则被丢进他自己嘴里。   “甜不甜?”   她点点头:“谢谢你,小山哥哥。”   顾玉汝本是不由自主呓语,薄春山眼睛却一下子亮了。   他一把将她抱进怀里,还嫌不够,将她举了起来。   两人脸对脸,眼对眼。   “顾玉汝,我就知道!”   “我就知道你一直喜欢我,以前还装作不记得我的样子,故意吸引我的注意力。”   啊呸!   这是什么不要脸的人,她怎么叫了声小山哥哥,他都能脑补成她一直喜欢他,还故意装作不记得他,故意吸引他的注意力?   “你想多了,小时候很多事我都不记得了”   顾玉汝抬手就去推他脸,这人太恬不知耻,她不要跟他说话。   可惜上了梁山,怎么还能下得去。   “顾玉汝,你还不承认?你到底承认不承认,承认不承认?”   他向她腰间挠去,她想躲躲不开,又实在痒得慌,只能一边忍不住笑着喘,一边想躲开。   躲闪中,突然被人含住了唇。   “顾玉汝你到底承认不承认?你不承认我搁这亲你了。”   “薄春山你就是个流氓,哪有你这样的!你快别闹了,小心被人撞见了,还、还真印证那些人传得那些胡话。”   “什么胡话?顾家大女儿和薄家春山躲在背人的地方亲小嘴儿?我就亲了怎么滴吧?”他说一句,啄一口,“你现在是我媳妇,哪家的男人不亲自家女人,难道还亲别人去?!”   一阵清风吹来,乌云掩了月,连月亮都被羞得蒙了脸。   过了一会儿,顾玉汝使劲把他推了开,小声求道:“别闹了,咱回去吧。”   “还早,回去这么早做甚?你睡了一天,回去还能睡着?”   这倒是实话,顾玉汝现在很精神,回去后一时半会肯定睡不着。   “走吧,咱们绕一圈,从巷尾出去,绕到巷头回去,等到那时候,你也差不多平静了,正好睡觉。”   “我才没有瞎激动。”   “好,你没激动,是我激动了,少奶奶就陪小的走一走吧?”   不同于之前,之前往这里走时,顾玉汝还避讳着,不让薄春山牵扯自己走,这一下两人自然而然牵在一起。   一个影子高大挺拔,一个影子娇小玲珑,两个影子在月光、灯光的照射下,手牵着手,一起往前走。   这对顾玉汝来说,是她从未有过的经历,一时间她竟看影子看得有些出神了。   突然,影子发生了变化。   那个高大的影子竟然侧首弯腰,去亲那个娇小的影子,顾玉汝才发现薄春山又在捣乱。   她一抬头,就见他摆了个很怪异的姿势。   影子和真人是不一样的,想让影子亲到,必须要找角度,薄春山估计就在找角度,才摆出这么个蠢样。   她没忍住踹了他一脚,就见娇小的影子真抬起脚去踢旁边那个高大的影子。   薄春山玩得兴起,去摆弄顾玉汝。   他用手摆了个手势,当做猫耳朵竖在顾玉汝头上,又去扯她裙摆,给她做了条‘尾巴’。   “顾玉汝你看看,你这样像不像一只猫?”   “你不要捣乱!”   两人嘻嘻哈哈,一边走一边闹,刚拐过一个街角,就见不远处巷口处站着一个人。   “玉汝……”   是齐永宁。   巷口的月色拉长了他的影子,他蹙着眉,负手站在那儿,仿佛无限愁思都笼罩在他的身影上。   薄春山眯起眼睛,神色不善。   相反齐永宁似乎受到什么打击,一脸震惊地看着两人,神色有些恍惚,还有些痛苦。   “玉汝!”   “齐永宁,你怎么在这?”顾玉汝也有些意外。   “他就是你的新婚丈夫?”   顾玉汝很坦诚,点了点头。   齐永宁去看顾玉汝,又去看薄春山。   这大抵是薄春山这个人第一次进入他眼中,他莫名觉得有些眼熟,却不记得在哪儿见过。   齐永宁本就是被莫名驱使而来,到了后他也很恍然,觉得自己来这里做甚,却万万没想到会见到方才那一幕。   他从没有见过玉汝这样,笑得那么轻松肆意,和一个男人你打我我打你,手牵手地那么走着。   在齐永宁心里,顾玉汝一直是温婉柔顺、得体大方的,好像只有她很小的时候,她才这么‘顽皮’过。   可现在却与一个男人这样!   齐永宁也是个男人,又怎会不懂这其中的意思?!   “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   瞬时间,他头疼欲裂,仿佛有个锯子在里面锯着什么,有一些画面以极快的速度闪过,可他却看不清楚,而这更加重了他头疼。   “不该是这样,不该是……”   他眉心紧皱,喃喃着,一手抚着额,似是承受了什么无边痛苦,眼神十分茫然,模样也很是狼狈。   “不该是这样,不对……”   他捂着额头,踉踉跄跄地跑了。   ……   薄春山本来还有些恼怒。   看到这莫名其妙的一幕,他反而有些诧异。   “这是怎么了?发癔症?”   顾玉汝看着齐永宁消失的方向,摇了摇头。   “受打击了?至于吗?就算受打击了,也不该是这样。”   “谁知道怎么回事!走吧,回去。”   顾玉汝又看了齐永宁消失方向一眼,皱了皱眉,拉着薄春山走了。   回去后,正房那边灯已经熄了。   田丫在锅里留了热水,两人洗漱了一番,便回屋歇着了。   顾玉汝本来还怕薄春山今晚不会放过自己,谁知这厮竟十分老实,只是抱着她,两人就这么一夜无话睡到天亮。   .   很快就到了回门的这一日。   前一天薄春山就准备了回门礼,到了次日,也没让人去接,一大早两人就带着回门礼回到了顾家。   这还真是抬抬脚就到的距离,再加上之前薄春山几乎把顾家当自己家,所以也不存在第一次上门会拘束的事情。   薄春山轻车熟路去找老丈人说话,顾玉汝则被孙氏拉进屋里说话。   “怎么样?他待你可好?”   这种特意把人拉进屋里说话的方式,让顾玉汝有种很无语的羞耻之感。就好像薄春山明摆着知道她娘拉她去做什么,还专门装着去找她爹说话,给她们挪地方。   “还行吧,他对我挺好。”   这两天洗脚水都是薄春山给她端,还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比在顾家清闲多了。在顾家她还要帮她娘做饭,还要去顾大伯家帮忙,可去了薄家后,饭有婆婆做,洗衣洗碗有田丫做,她什么都不用做,能不好?   “那你婆婆对你怎么样?”   “婆婆对我也很好,这几天饭都是她做的,她不让我做,说新妇不能干活。”   “就算你婆婆跟你客气,你也不要理所当然什么都不做,做晚辈的要尊重长辈,要知道主动帮长辈干活,不要觉得你做点什么,就是给你婆婆做的,其实这都是给你们以后的小家做的。女子要勤劳能干,这样的女子才受人尊重,以后才能以身作则教育后辈……” 第58章   孙氏把自己的经验之谈, 甚至从她娘那里学来的夫妻之道,都一一说给女儿听。   以前她其实也说过这些,只是当时女儿没成亲, 有些话不易说得太深。   当娘的总是希望女儿出嫁以后能过得好。   为此,恨不得挖心掏肺把自己所谓的经验传授给女儿, 就怕她不懂,在婆家吃亏受委屈。   不过孙氏倒也不太担心女儿过得不好, 至少春山是个好的,态度一直很端正,邱氏虽接触的少,但也能看得出是个明白人。   只要是明白人,就不怕日子会过得差。   ……   女婿还在, 母女俩的‘体己话’自然也不适宜说得太久。   回门这顿饭一定是要丰盛的, 所以孙氏收拾收拾, 就打算去做饭。   过了一会儿,顾大伯一家人也来了。   顾大伯、赵氏, 还有顾晨和女儿甜甜,倒是张氏没来, 估计是留在家里照顾顾老太太。   薄春山是个很善于结交他人的性格, 他虽和顾晨认真来说这是第一次正式打交道, 但之前成亲时堵门, 顾玉汝上花轿还是顾晨亲自背的,基于这些关系,两人也算有几分熟悉。   “晨大哥这趟回来, 打算什么时候回明州?如果时间不赶, 不如在定波多留些日子, 我听大伯和大娘说, 你也有几年没回来了。”   顾晨还算喜欢薄春山的性格。   虽然从出息上来看,这个堂妹夫不如以前那个未来的堂妹夫,但让顾晨看,其实像齐家那样的人家,也有许多不好。   顾家本就出身贫寒,祖上连个考中功名的都没有,之所以家里几个男丁都念书,这是基于定波当地的风气,这里地窄人稠,多丘陵多水,本身就不适宜种植作物,再加上地处南方,南方的文风鼎盛,再穷的人家,也要把孩子送去读两年书,这样以后长大了才好找出路。   读书并不一定就要去考科举,像顾大伯和顾晨,就是读了几年书,觉得在读书上不会再有更大的进益,便跑出去给人当账房。   这样的人家,其实只比那些班夫走卒们要好上一点,与齐家那样的人家是万万比不了的。   定波齐家再是家道中落,也是明州齐家的分支,祖上也是出过举人、进士的。齐彦之妻,是大户家的千金小姐,至少对顾家这样的人家来说,宋家是大户。   顾晨因为顾家的缘故,很早就知道齐家,也知道齐家的一些事。   看似他二叔和齐秀才关系极好,两家交情也深,可这个交情深也只限于两个男人,反正据顾晨所知,齐彦的妻子宋氏从没有登过顾家的门。   那时他心中便有些隐忧,只是他爹他娘都说齐家好,说齐永宁是玉汝的良配,他一个常年不在家的堂哥也不好说什么。   事实证明,他的担忧没错。   顾晨这趟回来,也听他爹娘说了一些最近发生的事,听完后除了庆幸二叔洗清了冤屈,也有些感叹。   闹出这么多事来,说白了归根究底就是源于门户不配。   光齐彦和齐永宁觉得配没用,外在的世俗的大多数人都觉得不配,甚至包括宋氏,包括宋淑月,都觉得顾家是高攀了齐家。   如果顾家真和齐家旗鼓相当,甚至更胜一筹,宋淑月敢闹出这么多幺蛾子么?宋氏真满意这个未来的儿媳妇,会纵容妹妹吗?   与之相反,薄家虽目前来看门户不如顾家,但就顾晨来看,就薄春山这八面玲珑的性格,以后前途不会差。   让顾晨觉得,嫁女儿低嫁才是正途,这样才能压的住对方,女儿才不会受委屈。而不是千方百计攀高枝,就算攀上去了,真会好?那可不一定。   “我这趟回来,本来打算多待些日子,也跟我师傅和东家说好了,可商行里突然有事,我要帮着押一批货,所以这两日就得走。”顾晨道。   他总体来说,更像个白面书生,长相和顾大伯有几分肖似,但气质却有点像顾明,文质彬彬的,一派斯文。   “那堂嫂和甜甜怎么办?晨大哥你还要送她们回明州吗?不如让堂嫂和甜甜在家里多住一阵。”顾玉汝道。   提起这个,顾晨脸色暗了一瞬,转瞬又道:“你堂嫂和甜甜暂时就不回明州了,先在家里住着,等我回来后再来接她们一起回明州。”   这么赶?   顾玉汝和薄春山第一反应,就是顾晨这趟差事好像很赶。   连妻女都来不及送回家,又说回来后再接她们一起回明州,也就是说顾晨应该是直接从定波前往某处押送货物,回来时还要途径定波。   再来,顾晨不过是个账房,难道现在账房都要干押送货物的活儿了?   两人也听说顾晨的东家生意做得挺大,这个听说自然是听赵氏说,做大生意的舍不得多请几个人,要用账房送货?   还有顾晨方才的脸色。顾玉汝和薄春山何许人,察言观色都是两人擅长,自然看出了些端倪。   种种迹象都表明,顾晨这趟差事不单纯,只是顾晨不愿多说,他们也不清楚内里,自然不好多问。   顾大伯欲言又止地看了儿子一眼,又瞧了瞧薄春山。   顾玉汝看到这一幕,没有说话。   ……   很快午饭就做好了。   因为也没有外人在,就坐了一桌。   顾玉芳没有出现,吃饭时赵氏还问了她一句,孙氏又让顾于成去叫她,得到的结果是她不饿。   孙氏道:“这丫头我是拿她没办法了,跟我怄气呢,她姐婚事定了后,我便说要给她说亲,因为这事跟家里一直闹别扭。”   这也算解释了顾玉芳为何这种场合都不出面的原因。实际上内里到底如何,只有顾家人自己知道。   赵氏感叹道:“那日玉汝成亲,我还觉得玉芳长大懂事了,没想到因为这点小事闹,这丫头也真是,哪个女子长大了不嫁人的?”   “可不是!犟筋犯了,不管她,也许过阵子就好了。大嫂来吃饭,她等会我让于成给她送点去,也饿不着她。”   遂,大家也就不管顾玉芳了,各自就座,开始吃饭。   男人们自然要喝酒,可今日顾大伯和顾晨喝酒的兴致都不高,薄春山也就没过多的找他们喝,多是和顾明喝。   一顿饭罢,女人们去收拾洗碗,男人们则去一旁喝茶说话。   薄春山想了想道:“大伯、晨大哥,若是有什么难处,直说便是,我要是能帮的一定帮。”   “难处?”顾明看了过来,他也是反应慢半拍,“大哥,晨子,你们是不是碰到什么事了?”   顾晨脸色有些勉强,“没什么事,一点小事,已经解决了。”   见儿子都这么说了,顾大伯虽有些欲言又止,到底什么也没说。   再多的,作为一个外人的薄春山,就不好再多说了,人家自己都说一点小事已经解决了,他再插手太过就是越界。   本身他也是看出顾大伯父子似乎碰到什么难处,才会看着关系多嘴问一句。   又坐了一会儿,顾大伯一家便告辞了。   按规矩,新妇回门,最好是待在太阳落山之前归才好,这样才能说明娘家重视女儿。   不过两家也不讲究这规矩,关键是离得太近,抬脚就能到,薄春山和顾玉汝就回去了。   因为薄春山说顾玉汝困了要睡一会儿,按规矩女儿女婿回来可以在娘家住,但是不能同房,顾家也没地方给两人分开住,不如回家去,想怎么睡怎么睡。   .   另一头,顾大伯在路上便心事重重的。   回到家后,便将儿子拉到书房去说话。   “方才春山既然开了口,你就不该拒了,不如顺势请他帮个忙。他三教九流,认识的人也多,你二叔不知道里面的事,以为春山以前不过是个小混子,实则他以前在的那个龙虎帮,在定波当地势力极大。”   顾大伯既然是在酒楼做账房,又怎会不知道惯是喜欢到处找人收保护费的龙虎帮?   他之所以没跟顾明说这事,一是等他知道时,薄春山已经‘改邪归正’了,跑去当了捕快;二则是因为薄顾两家定亲太快,他还不知道,亲就定了,何必说出来再添是非。   再加上顾明这趟去临安赶考,回来后只差把薄春山夸上天。   顾大伯也知道弟弟能中举,多亏了薄春山这一路护送,据说还救了不少平民,这也证明了薄春山确实人不错,人家既然现在不混了去当捕快,就说明跟以前划清了界限。   可恰恰也是因为此,这次顾晨‘出了事’,顾大伯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薄春山,这也是他为何之前在顾家几番欲言又止。   “爹!”顾晨有些无奈,“你说的我都明白,但这事不是春山能帮忙的,若是他能帮上忙,自是不用你说,可他帮不上什么忙,何必把人牵扯进来。”   顾大伯就很不赞同了。   “怎么就帮不上忙了?你不是说你押送这趟货很危险,你师傅就是因此受了伤,差点没送命,才会有你这趟临时顶替?春山会武,既然能和倭寇搏斗,斗几个逞凶斗狠的人难道不行?他又是捕快身,若真有什么事,这也是个威慑。再不济,让他多请几个放心的人保护你,就当咱家出钱雇,只要你这趟能安安稳稳回来,银子花了就花了。”   顾大伯所言也不是没道理,甚至方方面面都想到了。   顾晨其实也觉得他这个主意不错,算是没办法中的办法,毕竟他们都是老实本分的人,平时哪里去接触懂武艺能打杀的人,能通过薄春山找几个这样的人,其实也不错。   可他却知道这一趟极为危险,而且里面牵扯错综复杂,恐怕就算找了薄春山,也没什么大用。   因为心中有事,也是顾晨心里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不免透了些口风给了他爹知道,也免得若真出了什么事,家里什么都不知道,如无头苍蝇。   恰恰就是这种心态,让担忧儿子的顾大伯找到突破口,一番追问下来,顾晨想瞒都瞒不住了。   “你既然没有主意,那就听我的!这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我们再去西井巷一趟,找春山去。”   顾大伯一锤定音,叫了儿子就走。   临出门时,张氏有些忧心忡忡地看了丈夫一眼,赵氏也意识到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可顾大伯和顾晨不说,她也只能暗暗担忧在心。   .   “大伯的意思是,晨大哥这趟要帮他们商行押送一批货物,去的地方十分危险,所以才会来找我?”   薄春山和顾玉汝刚回家躺下,两人正在床上说话,说的正是顾大伯家的事,就被顾于成叫起来了,说是顾大伯和顾晨又来了,找他们有事。   “什么货需要一个账房去送,商行难道没有其他人了?还有既然去的地方你们都知道危险,为何还要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薄春山不愧是薄春山,三言两语就点出了最大的疑点。   顾晨苦笑。   “这些货十分重要,只有让东家极为放心之人,才会让帮忙押送。”   意思就是说,顾晨就是让他东家极为放心的人之一。   顾晨也是花了整整六年的时间,才走到这个行列,甚至他能现在就走入这个行列,还是因为不得已而为之,因为东家没人可用了,才会用到他。   顾晨十六岁进了他所在的商行,说是做账房,其实一开始就是个打下手的,他能一步步从打下手的做到真正的账房,除了他在里头待的年代长,也是因为他的师傅,甚至这次会用到他,也是因为他的师傅。   他的师傅跟着东家已经有二十多年了,这趟他师傅受了伤,才会挑中顾晨,估计本身也有培养顾晨接他师傅班的意思在,毕竟他师傅的年纪也不小了。   顾晨也是明白这个道理,才会宁愿冒险前行。   “去什么地方送货?应该就在定波附近?”这也是薄春山之前的一个猜测。   “纂风镇。” 第59章   一听到纂风镇, 顾玉汝下意识去看薄春山。   两人面面相觑。   见此,顾晨不免诧异道:“难道春山也知道纂风镇?”   又见纂风镇!   押送货物、抢生意、频繁出人命、按照惯例一条人命二十两银子……这些符号组成了一个薄春山对纂风镇的既定印象。   且他这段时间也打听过纂风镇的事,十分难打听,要么都是不知道, 没听说过或者只知道是个临海小镇, 要么就是知道点什么却讳莫如深, 劝他不要招惹那个地方。   劝他不要去招惹的, 其实就那么一个人, 而且此人也说不出什么具体,只知道当地势力比较混乱,穷山恶水出刁民, 搀和进去没好处。   薄春山将之前他去纂风镇的事,大致地说了下。   顾晨听完后, 眉头紧皱。   顾大伯一听说这里动不动就死人,连官府都管不着, 面色惊疑不定。   “晨大哥,能把你们商行你知道的事说一说?”薄春山道。   本来按理说, 像这种属于商行的机密,是不能与其他人说。   可说白了,顾晨也是刚踏入‘知道一些机密’这一环,再来到底是亲戚, 这一次也是他们有求于人,自然不会故作隐瞒。   他沉沉地叹了口气, 开始说他知道的一些事情。   原来顾晨所在的商行叫做长兴商行, 在明州府属于老字号的招牌, 以前是做粮食和布匹生意, 后来现在这位东家接过老东家的担子后, 生意就渐渐越做越大了。   而且越做越广,从茶到绫罗绸缎到瓷器生丝等等,跨越极大。   按理说,现下的商户,除非是那种最顶阶的巨商、豪商,才会涉猎多种生意。须知茶有茶道,绸有绸路,做盐的跑不到做茶的地界去,同理做粮食的也不会去做盐,每一种生意都有每一个的门道,一道都难得摸明白,更何况是多道。   就好比扬州多盐商,边关多粮食商人,这中间的影响的不光是地域,还有人脉关系后台,乃至资本。   长兴商行一开始就是个做布料的小商人,以前也不叫长兴商行,而叫长兴坊,粮食其实是顺带着做的,两样没有一样做精,又为何突然涉足其他行业?   一开始顾晨也不懂,他即是做账房,理的就是账目,恰恰就是这些账目,慢慢暴露了许多东西。   譬如账目上会显示,某一日东家在某地购入一批大批量的丝绸,明明店中没见卖出去,偏偏过一阵子账上多了一笔来历不明的银子。还例如商行下的店铺里,突然卖入了一批西洋物件,可从账目上根本找不到购入来源。   渐渐的,顾晨就知道了,原来东家竟和海商有生意来往。   当下‘海商’可不是什么褒义词,海商也只是泛指,即可是指和西洋人做生意的人,也可指冒险出海和西洋人做生意,再把东西转回内陆当二道贩子的这些人。   可不管是哪一种,在明面上都是朝廷禁止的。   由于倭寇及各国流窜海盗长期侵犯大晋海岸边境,朝廷曾屡次禁海,沿海一带有多地百姓数次内迁,甚至朝廷还发过‘寸板不得入海’的诏令。   所谓的海商其实就是走私商,和这些人做生意是违背律法的。   当时,顾晨很是受了一番惊吓,出于想保住这份薪资丰厚的差事,再加上他师傅也点拨过他,说是沿海一带人人忌讳提‘海商’,但其实海商无处不在,他才慢慢打消疑虑。   即是如此,他对家人也从没有透露过东家是干什么的,只说东家生意做得很大,别的一概只字不提。   回归正题,在此之前,顾晨也只知道这些有限的消息。   至于东家是如何和‘海商’做生意的,货物从哪儿进,从哪儿出,他一概不知。   时间到了今年。   其实从去年开始,他们每次押送货物,都会出些小问题,只是顾晨不知,还是最近连着几次,事情愈演愈烈,连顾晨师傅都在上次去的时候受了伤,实在无人可用,顾晨也才进入他东家的眼底。   其实也是顾晨师傅觉得顾晨在自己手下干了这么多年,本身也是个稳重的性格,可以值得信任,特意想提拔他。   值得一提的是,顾晨的师傅是顾晨妻子张氏的堂叔,当初顾晨和张氏两人的亲事,就是顾晨师傅保的媒,本身他对顾晨也十分倚重,这也是为何顾晨不得不的另一个原因。   听完后,薄春山陷入沉思中。   顾晨又道:“本来以前这地方没什么危险性,只是近年来当地有几家人斗得厉害,纂风镇这条路本就是当地几家大姓合伙把控,我们这些外商属于是附庸。其实也不算是附庸,他们有路无货,我们有货无路,双方合作罢了。   “只可惜这些年有些人心大了,想独吞了这块地,再加上每家合作的人都不少,势力极其复杂,就斗得厉害。开始是暗斗暗争,互相使绊子,时间久了,死的人多了,就结了怨,成了仇。”   “也就是说是人祸?”   顾晨点点头,道:“我说这些春山你可能还不明白,举个简单例子,这一片地界只有一处水源,却有数个村子靠这个水源生活,雨多时不愁水,但天旱时水就不够喝,几个村子互相争水源,争上了头就会出现死伤。   “而且像这种事没人管,本身是小地方,再加上当地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参与,还有地方大姓在其中带头,连官府都管不到这里来。而且没人敢往外说,一旦坏了生意,你全家老小上下几代都在这里待不下去,这也是你之前为何会碰到那种情况的原因。至于我们这些外人,那就更不用说了,死了伤了该你倒霉。”   薄春山摸着下巴点点头:“我明白了。”   他就说为何孙老汉竟会说出那种话,明明不忿儿子的死,却连向官差告状都不敢,那些同样是死者家人的人家,更是看见官差去就往外赶人。   还有那所谓的‘按照惯例二十两一条命’,估计就是有人组织当地村民去与另一方争斗,中间若是死了人,上面会发些银子下来就当买命了。   “那纂风镇的路,到底什么路?”   薄春山又问到点子上了。   “一条可以出海的路。”   顾晨顿了一下,解释道:“这些也是这次我师傅跟我说的,都知道出海走私赚钱,但朝廷明令禁海,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总会有人敢于去冒险,大晋海岸线漫长,但能真正作为港口的地方却不多。”   他又解释了下,什么叫深水港,什么叫浅水港,一般运送大批量货物的海船,只有深水港才能吃重。   可之前也说了,都知道出海走私赚钱,能被占的深水港口早就被人占了,还有的则是有地方卫所把守。   也就是说,有势力有后台有资本的海商们各有其道,那么没势力没后台本事不如人的‘海商们’怎么办?   自然是找他们能走的路。   纂风镇就是这样一条路。   纂风当地有座海门,乃是曹娥江入海的门户,两山夹江,形成海门,海面风急浪急,每当海潮入门之际,猛怒顿涌,巨浪滔天,形成了当地有名的纂风潮,纂风镇之名就是由此而来。   纂风,又指很大很凶险的风,可见一斑!   而且纂风潮有个很奇特的特点,那就是大潮凶险,小潮不断,永无止息。因为纂风海门奇特,哪怕是当地人口中的小潮,船只也无法由此地通行,也就形成了一处奇特的海门天险。   须知,有海门的地方,按照当下倭寇侵扰海岸边界的局势,必然有卫所把守,可纂风镇因为海门是天险,自然被人忽略。   可恰恰也就是这条不可能成为路的路,其实还有一条‘生路’。   纂风潮每月十五十六风浪最大,浪潮最险,而每个月的月头,也就是初一初二的时候,这时虽还是有些风浪,但这点风浪还是允许船只通过的。   也就是因为纂风海门这独特的地理位置,独特的奇景奇观,致使这里成了一颗‘沧海遗珠’。   见顾晨用沧海遗珠来形容此地,薄春山失笑:“这哪是什么沧海遗珠,明明就是一个大烧饼上面落下的一颗小芝麻。”   顾晨先是一愣,再是笑。   可不是如此!   如果不是因为这些种种不可复制的原因,这地方哪还轮得到当地几个大姓互相争夺,早就被那有后台的大势力夺了。   “跳蚤腿儿也是肉,总是养活了这么些人。”   这些其实都是顾晨这次听他师傅说的。   不过他说的也是实话,也许纂风镇是个小地方,再说透彻点,这地方的货物吞吐量,在那有些人眼里不算什么,可在那些小商人眼里就是一条通天大路。   没见着长兴商行借着这地方,才多少年的时间就成了明州府首屈一指的大商行?   这还是他们只占了十几分之一的量,如果能独吞——所以说,自古以来财帛动人心,这句话没说错。   就是利益太大,才会出现争斗。   “说来说去,这里面厉害的就是当地那几个大宗姓,你们这些外商之所以会被伤人损货,其实就是他们争斗被连累了。也可能是敌对之人故意如此,就是为了抢夺份额,其实也是想逼你们退出?”   顾晨点头道:“差不多是这个原因。也就是近一年来这种状况才越来越多,伤人都是小,还有人货物在混乱之中被人烧了的。”   薄春山好奇问:“难道这里面就没有规矩,随随便便就损人货物,如果都这么干,直接都掏刀子上完事,还用得着斗得像乌眼鸡似的?”   “这种情况其实也少,对方估计也怕惹众怒,可这种事不发生在自己身上还好,若是发生,只是一次,就足够元气大伤了。”   毕竟出海一趟也不容易,谁不想多赚呢,自然砸了许多银子进去,所以一旦货物有损,最轻的也是伤筋动骨。   “其实你们可以多雇一些人护送,没人找事也就罢,一旦有人找茬,直接打死完事,反正官府不管,更没有人报官。”薄春山又道。   “可你别忘了,他们这些外商还想做生意,就不可能得罪当地大姓。”顾玉汝插言道。   薄春山嘲讽地哦了一声,道:“那照这么说就是,你打我可以,我打你不行?”   顾晨苦笑:“我师傅说,东家现在只希望他们赶紧争出个结果,免得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却又怕争出结果,东家所合作的那家被踢出局,影响了自己。”   “说来说去还是拳头不够大,拳头够大,哪还有这些担忧。”   顾晨继续苦笑:“我们东家说起来是做了门冒险的生意,其实除过赚了些银子外,本身还是个普通商人。”   就是因为普通,才会被殃及之际吃了这么多亏,也是为何明明没多大事,顾大伯和顾晨却如临大敌。   是的,薄春山没觉得有多大的事。   可能是人所处的环境,造成了人的眼界不同。像顾大伯和顾晨都是那种老实本分的人,可能顾晨这辈子遇见过最大的事,就是这件事了。   可薄春山不同,让他来看,扯这么多干什么,什么大姓什么势力,说白了就是抢地盘,以前龙虎帮没少干过抢地盘的事。   你强,就能抢了别人地盘,你弱只能被人抢,运气不好可能会丧命,就是这么简单。   “行吧,你这事我帮你,你什么时候走?”薄春山站起来,爽快道。   “明天,最迟不能超过明天下午。货已经在船上了,只等着随同一起过去,货到当地还得近一天的时间运送,你知道的,也就初一初二两天时间。”   薄春山想了想:“行吧,我知道了,到时候我跟你一起去。”   “那你准备怎么办?”   “什么准备怎么办?”   顾晨错愕:“难道就你陪我两个人,什么都不准备就去?”、   “这事你别管,到时候就知道了。”   .   回到家中,进了房门。   顾玉汝道:“其实这趟去,晨大哥应该不会有太大危险,他担忧顾虑的恐怕是损货。”   就如同顾晨所言,损一次货,最轻的就是伤筋动骨。可他们又舍不下这条路子,只能硬着头皮上。   “那可不好说,没听说上次他师傅差点在混乱之中被人失手杀了。什么失手?让我看就是故意的。”薄春山讽笑道。   这个顾玉汝也清楚,只是他们现在所知有限。   问顾晨,顾晨也不太清楚这其中的详细,因为他很多事也是听他师傅说的,这也就造成一些关键消息有所疏漏。   譬如,当地哪几家大姓势大,谁家和谁家有仇,又或是关系如何,某一方大姓背后的合伙人有哪些,长兴商行所合作的这家势力又如何。   这些都不清楚,看问题只能隔着一层纱。   “那你打算怎么办?真就你一个人和晨大哥去?”   薄春山正在玩顾玉汝的头发,缠在手指头上,一会儿缠紧,一会儿缠松,也就一会儿的时间,就把她的发髻弄散了。   “怎么不说话?”   “我在想问题。”   薄春山还有想问题的时候?   顾玉汝可好奇了。   “你想什么?”   “你亲我一口,我就告诉你。”   真是时时刻刻不忘占她便宜。   不过两人都是夫妻了,又是在房里,顾玉汝倒不怕什么,也就在薄春山惊奇的目光中,在他脸上印了一下。   亲完后,他还是一脸惊奇的蠢样。   她有点脸红,凶巴巴道:“你看什么看?”   “我看大宝贝儿!”   他一个翻身,就将她压在下头一顿乱亲。   亲到最后,顾玉汝鬓乱钗横,腰带被扯了,衣襟都被拉开了,薄春山也十分不好受。   他翻身埋在被子里,一顿低吼,又翻过来,把人抱在怀里乱揉。   他一顿咬牙切齿:“老子的媳妇,老子不能随意碰,顾玉汝你不行啊,你以后得多吃点,吃壮点。”   才能禁得起他的折腾。   那次事后,虽说薄春山收敛了许多,也开始知道心疼人了,可一到晚上他就忍不住了。可还没挨上身,顾玉汝就叫疼,他把灯点了看,好像真有点惨。   大半夜的,把他娘叫了起来。   邱氏知道怎么回事后,差点没捞棍子打他一顿,后来不知道从哪儿翻出了瓶药膏,让他拿回去给顾玉汝用了,还跟他说最少要养十日。   十日?!   好吧,十日就十日吧,才会有薄春山这么说。   顾玉汝面红脸臊耳根热,别开脸。   “你别跟我说话。”   “你不跟我说,我跟你说行不?”人又缠了过来。   “不要脸,你太重了!快起开!你不该说让我多吃壮点,应该你少吃才对,谁让你这么壮的!”   好像这个理也对?   闹完,顾玉汝道:“你这趟去,先保证自己和晨大哥的安全,然后尽可能的查……”说到这里,她突然停了下,问:“你先说说,你到底怎么打算的?”   “什么打算?我没什么打算?”   “那你怎么去?”   “就这么去!”   .   船上,顾晨一脸诧异地看着薄春山。   他还真就这么去?   只见薄春山一身捕快规制的衣裳,海青色的交领窄袖长袍,滚红边、红腰带,头上戴着皂帽,脚蹬皂靴,腰里别着把捕快专有的佩刀。   还别说,薄春山身形高大颀长,这么穿真是又俊又威风!   可去纂风镇穿这?   不光顾晨诧异,船上打下手的伙计们都诧异,薄春山所到之处,可谓是人人瞩目。   受瞩目的不光是他,还有顾玉汝。   因为顾玉汝也来了。   顾晨是真没想到,他这堂妹夫的办法就是没办法,可没办法也就罢,把玉汝带来做甚,他该不会把这当成了新婚出行踏青?   “顾管事,你把这样的人带了去,去了后恐怕会出事。”一个面黑矮壮、大约有四十多岁的汉子,将顾晨拉到一边说话。   不是恐怕会出事,是肯定会出事。   捞偏门的最怕和官差打交道,没见着薄春山上次去纂风镇,都被人当送瘟神一样对待?   不是怕你,而是嫌麻烦。   好吧,其实嫌麻烦也算是一种怕。   顾晨也是连声叹气:“江叔,我也没想到,我去与他说。”   “说什么?”   薄春山带着顾玉汝姗姗走来。   “春山,你看这……”顾晨有些尴尬,“我们明明出门办事,你穿这么身衣裳,实在太扎眼,还有怎么也把玉汝带来了?”   现在顾晨都忍不住怀疑,自己之前对薄春山的赏识,是不是自己看走眼了。他现在哪还奢求薄春山能帮他什么,不捣乱就是好的。   薄春山掸掸衣袖,倨傲矜持:“这身衣裳怎么了?挺好的。”   顾玉汝拐了他一下:“好好说话。”   薄春山忙好好说话了。   “晨大哥,你看你这趟求得不外乎两个结果。旁人争斗不牵连你们,保命,保货,对不对?”   顾晨一愣后,点点头。   “那不就行了。”薄春山拍了拍他肩膀,很轻松道,“我和玉汝先与你们一道同去,等到地方背着人下船,到了那镇上,我以携新婚妻子访友为名,再与你扮一场偶遇。我跟你说,那地方很多人都认识我,我一进镇,必然有人盯紧我,我与你‘偶遇’,你是我大舅哥,他们为了想送瘟神,一定不会让‘麻烦’靠近你。”   “就这样?”顾晨还是惊疑不定。   “就这样!”薄春山连连摇头,故作感叹状,“晨大哥,当初大伯找我,其中就有我这官身的原因在,这身份若是能用好,也不是没有好处。”   那就这样了?   顾晨和叫江叔的人面面相觑。   也只能这样了,因为薄春山已经带着顾玉汝走了。   .   怀着还有些质疑的心情,船出发了。   刚走时,薄春山还有些疑惑,顾晨说有货,货呢?   顾晨说,货不会一起走,太扎眼了,等快到纂风镇时才会聚集。   等快到地方时,果然有货船靠近,一行加起来四艘货船,看起来很是有威势。   趁着船上还在下货,薄春山带着顾玉汝下了船。   这码头上有专门的车送人去镇上,只要付银子就行。因为薄春山不想等车上再上其他人,就把整辆车都包了,让赶车的送两人去纂风镇。   车夫看他穿一身官差的衣裳,也不敢多说话。   骡车一路疾行,进了纂风镇。   这纂风镇看似只是一个偏远小镇,其实镇还挺大,几乎有半个定波县城大小,镇上也有许多客栈旅店,上次薄春山带人来就是住在客栈里。   这一次,他同样去了上次住的客栈。   客栈老板明明满脸是笑,却遮不住脸上的惊讶。   “官爷这是?”   他大约四十多岁,生得一副脑满肠肥的模样,明明现在天不是很热,却是满头大汗。看看薄春山,又去看顾玉汝,一边擦着汗,一边说话,似乎有点慌。   这次顾玉汝出来,专门准备了个帏帽,帽沿上有轻纱垂落,只能若隐若现看出是个容貌出色的女子,具体面相倒是看不分明。   薄春山摆摆手,一派大大咧咧:“莫怕莫怕,这次官爷是携新婚妻子来访友,不是来办差。”   不是办差,你穿这么一身衣裳来是做甚?   不过这话客栈老板肯定不会明说,一边笑呵呵地和他打着哈哈,一边赶忙叫店中伙计去准备房间。   等二人随着伙计进了客房,老板行色匆匆地出了客栈。   ……   位于纂风镇镇南,一处外表看起来古朴低调,内里布置却极为奢华,处处都能看见银子魅力的大宅院中。   一人急急地奔了进来。   “那、那瘟神,他又来了!” 第60章   这处宅院是姚家的祖宅。   除了姚姓一族的宗祠外, 只有姚氏一族主枝,也就是族长一脉,住在此地。   整个镇南除了这处大宅院外, 另还有三处与此地差不多大小的宅院, 分别为孟、严、苗三姓祖宅, 这四个大宅院几乎占据了整个纂风镇的东南方。   此时一处院落中,一个身形圆胖的中年男人, 正弯腰逗着廊下鸟笼中的鸟。这一排游廊里,挨着挂了一排鸟笼, 每个鸟笼里都关着一只漂亮的鸟儿。   鸟儿们叽叽喳喳的叫着,本是清脆悦耳, 无端闯入一人突然来这么一句,真是煞风景得很。   “什么瘟神,瞧你慌的。”   圆胖男人从仆人手里接过帕子,擦了擦手。   他手上戴了个翠绿的碧玉戒指,十分惹人瞩目。   男人下了游廊, 在庭院里那颗大榕树下坐下,又喝了口茶,才抬目看向来人。   “就是上次来的那个官差, 在镇上逗留了好几天, 每天带着人到处捣乱那个。我记得他好像是七房那个在龙台村做里正的堂侄儿惹来的,等人走了后, 四叔你还专门把人叫来骂了一顿,说他瞎办事, 再怎么斗, 不该招惹官府, 如今惹了破摊子让你来收拾。”   说起官差, 姚四爷不记得,但若提起龙台村,提起那个也姓姚的里正,他就想起来了。   “他来做什么?”   “暂时还不知,这趟只有他一个官差来,却带了个女子,还说这趟来不为办差,只为访友,却穿了身官差的衣裳招摇过市。”   访友?   谁信?!要是有人信,估计这客栈老板也不会慌里慌张来禀报了。   当初那一行官差进了镇就住在客来客栈,这客栈是姚家的,自然有人盯梢。就算没有姚家在,这纂风镇的每个人都是耳目,所幸这一行官差很快就走了,也没闹出什么大乱子,没想到又来了。   “他有友在纂风镇?哪家的?”   客栈老板摇摇头:“这倒不知。”   姚四爷沉吟一下道:“既然不知那就盯着吧,估计这信儿也不是我姚家一家收到,那几家大概都收到了,不过这次可不是姓姚的惹来的人,有什么事也是四家一起担,倒也不用慌张。”   说着说着,姚四爷又训起这老板来:“你说你岁数也不小了,做事就不能沉稳些?慌里慌张的,别人还只当我姚家怎么了,成什么体统!”   “四叔,我这不也是被那瘟神折腾怕了,四叔你不知道,他在的那几天,我就没清醒过,吐得肠子都快出来了!”客栈老板哭丧着脸道,简直一副如丧考批的模样。   这客栈老板也姓姚,别看他和姚四爷岁数差不多,其实是姚四爷的族侄。   因为两人长相肖似,所以姚四爷还算挺看重他的,算是当做亲侄子看待,不然他也不能长驱直入跑到这里来。   这事姚四爷也知道,见他丧成这样,不禁也被逗笑了。   “你说你想把人灌醉套话,最后反被人灌醉了去,一次也就罢,还不长记性,连着被灌醉三回,你不活该谁活该?!”   说到这里,姚四爷又想笑又有些心疼,“罢罢罢,你赶紧回去吧,这次用不着你,少折腾些就是。”   “可是我已经让伙计跟他说,晚上请他喝酒了。”   .   这客栈从外表看去不起眼,但里面房间挺大的,也挺干净。   顾玉汝估摸着是不是老板把最好的一间房给他们了。   她将帏帽取下,放在桌上。   “你上次来到底干什么了?我怎么觉得这老板有些怕你?”   薄春山懒洋洋地道:“我能做什么,不过是来查案,只是这里的人不老实,一个个遮遮掩掩的,连实话都没有一句,我就多留了几天,他们自己心虚,关我何事?!”   他何止是多留了几天,而是把整个纂风镇都快转遍了。   你说你查案就查案,案子在下面村里发生的,你在镇上转什么?纂风镇的人本就忌讳官差,你什么事不干,就在镇上转,差点都有人准备杀人灭口了。   “你不知这镇上的人特别蠢笨,可能是心里有鬼,我在街上买块烧饼,都有人变着法打听我来干什么,什么时候走。我一开始也没把这地方放在心上,查案不顺利总要有个落脚的地儿,谁知他们不打自招。”   薄春山将这些当笑话讲给顾玉汝听。   “还有这客栈老板,当初为了套我的话,没少请我喝酒,连着被灌醉了三回,他还不服气,我若是没走,估计还会来。你信不信,说不定等会他又要过来请我喝酒了。”   正说着,门响了。   薄春山去开了门,顾玉汝瞧过去,是店里的伙计,手里还端着一个托盘。   上面放了几个菜,还有饭,挺丰盛的。   “我们老板说,官爷不是头一回来了,这都是缘分,特让小的送些饭菜来,给你们先垫垫,等晚上我们老板还想请官爷喝酒,还望赏脸一二。”   薄春山笑眯眯的,“他还想请我喝酒啊?”   顾玉汝走过来,接过托盘。   先谢过那伙计,才又道:“替我谢谢你家老板,至于喝酒那就不用了,我们出来访亲,喝酒误事。”   见薄春山有点不甘不愿的样子,她挑眉嗔道:“你可别忘了你这趟来是陪我看舅舅的,怎么一天不灌黄汤你就急了?”   这种情况,伙计自然不敢多留,忙下去了。   同时还心道:没想到这位官爷的娘子,长得倒挺美,人却这么凶悍!真是人不可貌相!   不过这不是重点,而是他探到了一个消息,要赶紧禀报老板去。   这边,薄春山关上房门,又把顾玉汝手里的托盘拿去搁下。   “你装起悍妇来还是不够,语气还不够凶悍,要更凶一点,最好配上些动作,例如拧我耳朵什么的,这样才像。”   “你倒是挺懂这些。”   “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我这不是怕你露馅!”   反正什么都有他说的,顾玉汝也懒得理他。   两人坐下吃饭,顾玉汝道:“你让我这么说,明儿怎么变个舅舅出来?”   这事是他们下船之前商议好的,访友这个借口太笼统了,总要说出点实际的旁人才能相信。   “没有舅舅,不是有大舅哥,都一样都一样。”他浑不在意道。   大舅哥指的顾晨,顾玉汝拢共也就这么一个堂兄。   她有些无语:“你可真是一点都不含糊,反正这镇上家家户户都互相认识,既然变不出个友,也变不出来舅,索性不变了?”   “还是汝儿懂我!”   顾玉汝又想啐他。   不过她旋即皱起了眉:“不过这么一来,我俩可什么都做不了了,都在人眼皮子底下。”   “你想做甚?我总觉得你这趟要一起来,目的不太单纯。”   顾玉汝目的确实不单纯。   打从她知道这里有一条极少人知道的海路,她就忍不住想起记忆中的那场祸事。   彼时太混乱,作为普通百姓也不知具体详细,只知突然倭寇就来了,死了好多人。那时,她还不懂什么叫局势局面,就是个无知妇人。只一次偶然机会听见齐永宁与公公说话,期间提及了这伙倭寇是从定波登陆,抢劫袭击了多处城池,途径三省,嚣张无比,一直跑到距离应天府还有一百多里的地方,才调转回头扬长而去。   中间还提及了,圣上、肃王、迁都什么的。   当时她并没有将这话在心上,后来才知道这话里有太多的内容。   别的先不提,就说从定波登陆。   定波因地形原因,属窄长形状,临海的边线只有一段,还有一处天险作为海门存在,属于倭寇无法直接登陆的地域。   既然倭寇无法从定波登陆,又是怎么从定波上岸的呢?   所以当顾晨说起纂风镇时,顾玉汝下意识就将两处联想到了一起。   会不会倭寇就是从这里上岸的?   当然这也是她的猜测,但如果猜测是真,就说明这里一定有人和倭寇勾结。   自打有了那个记忆以来,顾玉汝心中有两件大事。   一件就是她爹被冤而死,如今已经解决了,还有一件便是定波城破。   她无时不刻都在想,怎么才能制止那悲惨的一切发生,可她所知太少,能力也太薄弱,一直以来就像一只无头苍蝇。   如今突然有了个方向,不管是真是假是不是她想多了,这一趟她都必须来,来看看。   说起来复杂,其实思绪不过一瞬间。   不过这些事解释起来太复杂,一时半会跟薄春山也说不清楚,顾玉汝就打算暂时不告诉他。   “我能有什么目的,不是你说要找个人配合你做戏,也好掩人耳目,怎么我主动帮你,倒成了我有什么目的了?”   顾玉汝并没有意识到,如今她说话越来越像薄春山了,那没理也要先声夺人,必然要对方先没理的架势。   薄春山用那种很怪的眼神瞅了她一眼,道:“你该不会又做了什么梦吧?”   顾玉汝差点没被嘴里的饭呛着。   咳了好几下,还是薄春山给她端了杯水喝,她才顺过来。等顺过来,她也意识到坏了,她这反应不就恰恰证明薄春山说对了?   她面色有些无奈,过了会儿才道:“我确实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他放下筷子,连饭都不吃了。   “挺模糊的一个梦,就梦见好像有倭寇闯进了定波城,到处烧杀抢掠,我好像嫁给了齐永宁……”   “等等,你嫁给了我!”薄春山严词声明道。   她翻了他一眼:“我都说是做梦了!在梦里,我好像嫁给了齐永宁,当时只有我和下人在家,突然有倭寇闯了进来,危机之际,你突然出现救下了我。”   他当即从不悦皱眉变成满脸喜滋滋:“看来我还是你的英雄呀,我就说了书生不行,手无缚鸡之力不中用,当务之急还得我来力挽狂澜。”   “你先听我说完,别打岔,你到底还要不要听了,不听我就不说了。”   “当然听,你快说。”   “然后……”   ……   故事讲完。   “你的意思后来我死了,你活了?顾玉汝你有点没良心啊,你还想当寡妇是不是,打算跟齐永宁再续前缘?”   薄春山嚷着,气得鼻子都歪了。   顾玉汝简直不知道这人在想什么,为什么关注的点总是很奇怪。   “我什么时候想跟齐永宁再续前缘了?都说了那是梦。”   “梦都是人的潜意识里反应,就好像当初我想娶你,日思夜想,我就天天在梦里娶你。”为了证明自己说的是对的,他还专门举了好几个例子,“如果你不想跟齐永宁再续前缘,怎会做出这么莫名其妙的梦。”   这次轮到顾玉汝被气糊涂了,“我不想跟你说话,你不讲道理,而且你也没有死,是我以为你死了,其实你没死。”   “那我没死去哪儿了?”   “我也不知,只知道你好像被人救了,然后去了六横……” 第61章   “六横什么?”薄春山追问。   “我怎么知道六横什么, 我不说了就是做梦,梦里也不知道你去哪儿了。”   “既然你做梦,那你怎么知道我没死?你听谁说的?”   顾玉汝发现薄春山很会抓人话里漏洞, 他粗犷不羁的外表下其实有一副七窍玲珑玲珑心肠,感觉极其敏锐, 一般人在他面前说谎都骗不了他。   “薄春山, 你别打岔, 这些问题根本不重要。”   “这怎么不重要?你都做梦嫁给齐永宁了!”   顾玉汝都被他缠磨得都想哭了,“我都说了那是做梦。”   他十分霸道:“梦也不能做!想都不要想!”   .   门外, 客栈老板已经回来了。   听了伙计的禀报, 他当即松了口气之余, 拍了拍伙计肩膀赞道:“你做的很好!悍妇也很好,悍妇才能管住那瘟神!”   “那老板晚上还请那位官爷喝酒吗?”   这伙计估计是才来的, 不知道自家老板的糗事,没发现一说起喝酒,这老板的脸都青了。   “我是喜欢喝酒?不!我不喜欢!我也是为了给姚家办事, 才牺牲自己的……”估计这老板也是之前被姚四爷那句活该打击得不轻,竟自言自语起来,间或还伴随着咬牙切齿。   伙计有点被吓着了。   “老板?”   “喝什么酒,没听人家娘子说不准喝!不喝了!”   .   见她也不说话, 被逼得一副可怜巴巴的小模样儿, 薄春山心软道:“好吧这事先不说了, 说你觉得重要的。”   “我不想说了。”   “为何不说了?你若不是觉得梦里有事很重要,怎会哭着喊着要跟我一起来纂风镇?”   顾玉汝板着脸:“我没有哭着喊着,你说话不要太夸张。”   “好好好, 你没哭着喊着, 是我哭着喊着想你来。你说咱俩刚成亲, 现在我每天晚上不抱着你我睡不着,你必须来,不来我夜不能寐。”   这厮每次都能把话题扯到天边上去,顾玉汝叹了口气。   跟他说话就不能跑题,最好他说什么你就算觉得不对,也听着暂时别反驳,说话不能受他干扰,最好一口气说完,最好声音比他大……   顾玉汝在心里归纳了一下,才道:“你要听那就别打岔,再打岔我不说了。”   薄春山举了举手,意思自己不再说话了。   她把大致了说了一遍,说的都是能说的,不能说的一字都不能提,不然他又会提出很多疑问。   “你的意思是说,你之前就做了一个梦,梦见倭寇闯了定波城,到处烧杀抢掠,死了很多人,你也差点没丢命,关键时候我跑出来救了你。后来我死了,你活了,但你当时受了很大的惊吓,迷迷糊糊之际,听人说这伙倭寇是从定波登陆的?”   顾玉汝忍住不去与他掰扯死不死的问题,点点头。   “你一开始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是因为你不知道倭寇是无法从定波登陆的,还是听了晨大哥说了纂风镇以后,你才联想起来。”   确实这样没错。   因为在她记忆里,她的前世,其实并不是太懂朝政之事,后来知道一些关于朝政的事,也是为了便于和那些夫人们交际。更不用说什么倭寇海商打仗地形之类,所以她听到的那些话,她一直没放在心上,还是这次听说了纂风镇。   “所以你怀疑这里有人和倭寇勾结。”   薄春山归纳总结的不错。   “我知道这很难让人置信,都是些没有根据的猜测臆想,可前有我爹那事,我实在不得不去想是不是有这个可能。”   顾玉汝顿了下,又道:“而且薄春山你有没有发现一个疑点,晨大哥只说押送货物,可以想见并不是他们带着货物出海。既然不是他们带货出海,那么是谁接收这批货物?那么多货物只往这里运,往出运是谁,往外销又是谁?   “还有据晨大哥说,几个大姓之间相争愈演愈烈,也就是近一年多的事情。这几家大姓为了保护这里,联合当地百姓做耳目,甚至连你这个官差进镇,都遭受无数人监视、驱逐。   “这里的势力说起来复杂,其实也不复杂,因为他们争归争,但不会从外面借力,又或是即使借外力,也都是找那些比他们要弱的,因为他们怕保不住这个地方。甚至与他们合作之人,在这里都会受到许多限制,不然以长兴商行的实力,不可能找不到押送货物之人,也不会那么被动。   “他们相争了几十年,一直维持是四家大姓的局面,是他们想维持四家局面?肯定不是,只是实力相当,谁也拿谁没办法,不得已而为之。既然如此,几十年都过来了,为何近一年多矛盾才愈演愈烈?是几家真是仇深似海,连生意都不顾了?还是有一家或是两家,突然觉得自己有本事吞了其他人,所以才会下狠手?”   薄春山摸着下巴:“你怀疑有人借了外力?”   不等她答,他又道:“而且这个外力定然势力雄厚,让这一家有十足把握可以吞下另外几家。可这地方跟别处不一样,什么叫大姓?大姓就是以姓群居,同气连枝,这不是某一家,不是今儿你去抢地盘,你把这一帮人灭了就完事的。这纂风镇方圆百里之地,几乎都被这几家大姓渗透,非这几姓之人只是他们的奴隶,是工具,早已对他们无法升起任何抗拒之心。   “甚至这里的人还得求着他们,因为这里的地无法耕种出足够活命的作物,以前他们其实都是靠打渔为生,可朝廷禁海又内迁,几乎把他们的生路断了,他们为了求生只能求着这几家大姓,这也是为何此地竟能隐藏这么多年的原因所在,因为这不是一家两家的利益,而是这里所有人的利益。”   所以哪怕家里死了人,这些人都隐忍不发,不是不想发,而是不能发。   四家大姓与这些人看似为主从,实则相互掣肘,甚至因为这些缘故,四家也没办法去吞并其他家,因为一个不小心,就会犯了众怒。   要想打破这个局面,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以势不可挡的力量直接摧毁,再来重建,而且这股力量必须是外来的。   说到这里,两人不禁对了一个眼色,看来都是想到同一处了。   “如果照这么说,你说的这些倒还真有可能发生?”   薄春山摸着下巴,倒吸了口凉气。   过了会儿他才又道:“如今说这些都尚早,还是等明天跟顾晨碰面后,看能不能寻到机会多打探些消息再说。”   ……   太阳很快就落山了。   这纂风镇别看白天看着挺热闹的,一到天黑以后,街上几乎没什么人行走。   两人用罢饭,就洗漱睡下了。   是夜,顾玉汝突然喊道:“薄春山,你就会欺负我……”   她双目紧闭,嘴里喃喃着,声音也不大,只有睡在近处的人才能听见。   薄春山睁眼看向她,有些失笑地摇了摇头,摸了摸她嫩嫩的小脸,才道:“心里藏着秘密,还说我欺负你?顾玉汝你这个小没良心的。”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大早,两人就起了。   用过早饭后,薄春山带着顾玉汝说要去访亲。为了装像一点,他们还专门托客栈伙计帮忙买了些可以送礼的东西。   两人离开客栈后,客栈老板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喃喃道:“难道还真是访亲问友?”   一路行着,这两人似乎并不着急。   时不时路过某个铺子,两人还要进去看一看,让外人来看都是那戴着帏帽的女子要进去的,那男的倒挺不耐烦,无奈家有河东狮,敢怒不敢言,只能跟从。   这让一路跟在后面的人,几次都想骂娘,但都忍下了。   “你说我哥怎么还没来?是不是有什么事耽误了?”顾玉汝小声道。   薄春山做了个眼神,示意后面有人跟着,装作给她整理帏帽,才低声道:“要不你再找一家进去看看?”   顾玉汝微微点下头,正想扯着薄春山衣袖,与他指不远处的一个店铺,这时一个年轻的男人从一家客栈里走了出来,他身边还跟着一个人,两人低声说着话,似乎在商量什么。   “大哥!”   这估计顾玉汝这辈子用过最大的声音。   叫了后,她便忙拉着薄春山过去了。   三人做了一番‘好意外、好惊喜、好久不见’的戏码,顾晨也爽快,当即就领着两人转身进了客栈。   这夫妻二人也爽快,亲友都不访了,就跟人家走。   跟在后面的人脸色难看至极,难看归难看,单该禀报的还是得去禀。   就在客栈掌柜和伙计的眼皮子底下,三人在大堂里找了个地方叙话。自然是叙旧,譬如怎么会来这里,好久不见,家里最近如何之类等等。   说到兴起,薄春山道:“既然这么巧碰见大哥,我这就去我们住的客栈把东西收拾收拾,来和大哥同住。”   然后他便走了。   回到之前住的那家客栈,听说他们要换地方,客栈老板诧异得不行。   又听说是见到亲戚,如今要搬去与人同住,也不知这老板收没收到消息,反正他表现得极为不舍,只差说你就住这,房钱我都不要了,还给你管吃。   可这些话他不能说,只能眼睁睁看着薄春山潇洒而去。   这时,客栈老板也收到消息说,这官差碰到的亲戚身份不单纯。   得了,看来还得走一趟祖宅!   .   位于纂风镇东南方有一片湖,这湖不大,方圆也不过两三亩。   可若是知道这湖水是不辞辛苦,从镇外十几里的地方引水入城,又入到这里来,就知这地方之所以能形成耗费的物资人力巨大。   湖上有舟,有亭,有楼台水榭。   清风拂过,烟波浩渺。   只可惜这般美景外人看不见,外人也不知纂风镇还有这样的一个地方,这里和整个纂风镇的气质太不相符合,让人恍然觉得这不是一个贫穷的临海小镇,而是到了富甲天下的扬州,又或是六朝古都应天。   “这长兴商行是一直和苗家合作?”   说话的人,是个大约有四十多岁,脸颊和身形都极为消瘦的中年人。他面孔白皙,长眉深目,气质倒是儒雅得很,不像是个生意人,反倒像个儒生。   “是,家主。”   “这是苗家也坐不住了?”   来人犹豫了下,道:“那苗家的当家是个病痨鬼,这些年多少次要死,都没死成。如今苗家全靠个寡妇撑着,若不是后面还有几个族老可怜他们,估计这苗家早就不存在了。我倒不觉得这是苗家耍得什么阴谋诡计,可能真是巧合,也可能是苗家想借着上次严、姚两姓相争,从中做点什么?” 第62章   上次严、姚两姓相争, 下面的人斗出了真火。   才会有姚姓人以报官相威逼,实则报的是假官,前脚报官后脚撤了案, 谁知阴错阳差撞进来一个愣头青的官差。   这次又是那个官差,却和苗家扯上了点关系。   若是旁人定会以为这是苗家坐不住了, 上次那场事说不定是苗家做的手脚, 可这两人却知道不是。   “这样其实也好, 上次那事姚清和严鸿学一直怀疑是我们做的手脚,最近没少找茬生事, 就让他们去找苗家斗去, 斗得天塌地裂才好。”   被叫家主的中年男人看了他一眼, 道:“学成,你可不要小瞧了苗家。”   孟学成露出几分不屑之色, 到底对中年人的尊敬占了上风,他恭恭敬敬地低了低头道:“知道了,家主。”   中年人负着手, 看向湖面。   “苗家历代家主都以多智著称,可这样的人慧极必伤,所以苗家主枝一脉的男人都命短。老天多给了你一些东西,势必要收回一些, 当年四姓能占据这纂风镇, 凿海门与天斗求一生路, 便是苗家第一代家主一手操持。   “苗家曾为四姓之首多年,到底藏下了多少底蕴谁也不知,若不是苗家男人都患有一种怪病, 个个都短命, 今时今日也不会变成以孟家为首。学成你聪明能干, 谋略身手都不差,唯独心性上还有缺漏,不要以为孟家现在就无所不能了,真若是能无所不能,现在这纂风镇就该姓孟,而不是还有他姓。”   “家主教诲的是。”   “你下去吧。”中年人挥了挥手,“至于那个官差,不用管他,就如你所说,既然是天赐的误会,那就让误会继续下去,斗起来才好,斗得你死我活,我们的成算才会越来越大。”   孟学成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忍住道:“其实家主既然有那位大人支持,可不用如此隐忍,另三家这些年本就指望我们过活,不如快刀斩乱麻,解决掉负累,以后这纂风镇便姓孟,利益也不用再瓜分出去。”   中年人皱了皱眉:“你懂什么,与那位合作,终究是与虎谋皮……”   他的感叹声渐渐消散在空气中。   湖中,一只白鹭从湖面上飞驰而过,一头扎进水里,等再扬头而起,就见它嘴里已经叼了条鱼。   .   与此同时,另一处宅院中,一名大约二十来岁,长相明艳的女子正在发怒。   “这长兴商行到底在搞什么?这么一来,不是我们替人背了黑锅?!”   她生得肤白貌美,眉眼秾艳,明明是柳眉直竖,非但没有破坏她的相貌,反而更添一种娇艳之美。   门外,几个做下人打扮的俱是垂头束手,一言不发。   这时,传来一阵阵咳嗽声。   这咳嗽声且急且烈,就像有一个开关,当即让美妇人变了脸色。   一个轮椅被人从外面推了出来。   轮椅上坐着一名年轻男子,他长相清秀,却面带病色,似乎十分虚弱,明明现在天气并不冷,身上却盖着厚厚的绒毯。   “大嫂。”   “双城,你怎么跑出来了,你刚犯病才稍微好些,就该好好在屋里养病。”   苗双城无力地抬了抬手:“大嫂,我没事,”   他的手白得近乎透明,其上甚至能看到一道道青色的血管,青的深沉,白得病态,让人有一种触目惊心之感。   “怎么会没事?!你是因为长兴商行这事来的?”说着,叶启月厉目横扫,看向推着轮椅之人。   苗三忙摇了摇手道:“当家的,不是我说的。”   “那是谁说的?你们明知道双城身子最近不太好,这种小事也用得着拿去告诉他?”   “大嫂,是我自己听来的,与他人无关!”   叶启月啐道:“你就替他们遮掩就是!”   苗双城笑了笑,也知道大嫂这么说,是不打算追究了。   两人去坐下,叶启月还专门让人把门前的帘子放了下,就怕苗双城吹了风。又去看了看他身上的毯子,触了触他手背,就怕他着凉。   “大嫂我没事,我也是实在在屋里憋得慌,才会让苗三推我出来透透气,没想到听见有人提起长兴商行那事。大嫂,你先别发怒,我估摸着这事不是长兴商行故意为之,要么是巧合,要么就是有人故意拿苗家做出头的橼子。”   顿了顿,苗双城又道:“大嫂可有人去问过长兴商行的人?我两家合作多年,长兴商行的崔东家,为人是可以信任的。当年那三家也不是没找过长兴商行,可崔东家却以和苗家合作多年不宜毁诺为由,俱都拒了。   “这些年来,暗中各种机锋绊子,崔东家没少受牵连,可俱是一言不提,每次货物从未拖延过。这几年苗家大不如以往,能维持着四姓之一不至于旁落,还要多亏了崔东家的鼎力支持,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可不宜因为一点小事,就损了双方的交情。”   苗双城本就病弱,很少一口气说这么话,显然一次说这么多话对他的影响也极大,说到最后,几乎是停一停再说两句。   他说的这些,叶启月岂会不知,只是脾气上来了控制不了。   又见小叔子急成这样,她面色也讪讪的。   “我这就让人去问,也许真是巧合,那个官差说是来访亲,没想到还真碰上了真亲戚?”   苗双城的手指在绒毯上摩挲着,似是在思考什么问题。   “还要做好另一手准备,是不是那家又动了什么心思。”   “你是说孟家又在耍什么阴谋诡计?”叶启月道,“上次严家和姚家斗成那样,让我说就是他们从中做出来的,偏偏这两家斗上了头,死了那么些人,还把官差弄来了。”   “死人了,自然会上头。”苗双城淡淡道。   本身下面这些人也不都是无亲无故,哪家都是亲连着亲,有些即使不是一个姓,也都跟这个姓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人命不是草芥,越是死了人越发不能容让,下面群情激愤,即使上面想控制局面,偶尔也会力不从心,生出些意外来。   “真是作孽!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苗家是因为近些年来一直势弱,渐渐就不被人放在眼里,可不放在眼里也有不放在眼里的好处,那就是旁人想斗也很少找最弱的你。   因此,作为不是局外人的局外人,苗家人也能看出些别的姓看不到的东西,反正是越看越焦虑,越看也越胆寒。   就好像有一个巨大的旋涡,你明明知道就在那儿,却躲不了逃不掉,只能眼睁睁地掉进去。   ……   派出去的人很快就回来了。   这期间苗双城似乎精疲力尽,和叶启月说话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叶启月看着他熟睡的脸,心中满是担忧,却无能为力。   “真是巧合?”听完禀报,叶启月诧异道。   这时,苗双城也醒了。   “大嫂?”   叶启月就把听来的原样复述了一遍,苗双城听完后面色黯淡。   “是苗家连累的长兴商行,他们想斗,想拿人做筏子,就拿苗家开刀,既能示威,又能顺便削弱苗家的实力。上次崔东家身边的那个姓张的账房似乎受伤了,所以又换了个人来,人家会有顾虑也是应当的。”   过了会儿,他咳了两声又道:“苗家这儿,现在就只剩了长兴商行?”   叶启月一顿,点了点头。   “我记得上次还有谭家。”   一提谭家,叶启月眉毛就竖起来了。   “别提谭家了,这趟他们也来了,货还在船上,至今还没下,让苗家保证这趟不能再出事,不然他们就不下货。”   苗家自然也不可能就长兴商行一家合作之人,最盛时也有五六家。可随着这些年的过去,人越来越少,人家自然不是不做了,而是投靠了别家。   这次谭家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其实也不算过分,因为顾晨嘴里被烧了货的,其中有一个就是谭家。   都是多年的交情,能留到这个时候没走的,本质人品是没有问题的,只是怕了,被吓怕了。   上次那一烧,让谭家损失惨重,若是再来一回,谁也受不了。也所以叶启月怒归怒,倒是没说什么难听话。   现如今苗家就是这样一个情况,内忧外患,四面楚歌。   空气凝滞得吓人,苗双城突然道:“其实长兴商行这步机缘巧合的棋,也不是没有用处。”   “怎么说?”   “如果用好了,说不定能暂时解苗家之危,总不能苗家给人背黑锅,却不给好处,不过这招恐怕用不了几次。”   苗双城这一句一句的说,叶启月早已是挠心挠肺,却不敢打断他,一直等他说完,她才急急问道:“双城,你到底说的什么意思?”   苗双城笑一笑:“大嫂,那长兴商行的新管事找那官差来是为何?”   “估计是怕出事,想保人保货。”叶启月道,“不过他们的想法有些天真了,四大姓可不是怕官差,只是不想增添不必要的麻烦。”   “天真吗?”   叶启月被苗双城说得一愣。   “上次两家斗出真火,都以为姚家是怕了,才会做出报官这种蠢事。难道姚家真就蠢得不知事?让我看,恐怕姚家也察觉出了端倪,才会以退为进。看似这招其蠢无比,但何尝不是这其蠢无比的招式,让严家不得不冷静下来,两家停止了那场争斗。   “如果姚家真不想报官,会出这种漏子?只一句下面人愚蠢办错了事就能解释的?恐怕姚清是存了试探之心,所谓的先报官再撤案,恐怕都是他有意为之,我甚至怀疑之后那个官差一头撞进来,也是他刻意安排,他是在试探。”   苗双城咳了两声:“不要小瞧了姚清,他看似见人笑三分,转头阴人不手软,似乎城府浅了些,让人不免轻视。但我瞧着,这些年来三家不斗也得斗,其中损失最少的,恐怕也是姚家。哪怕是苗家都不如姚家,苗家如今是内忧外患,悬崖在即,姚家却保存了很大一份实力,瞧着占了上风,似乎赢了姚家,风光无限的严家,恐怕是三家之中损失最大的,只是严鸿学自以为聪明,恐怕看不透这些。”   “这一次,孟家为了让我苗家背黑锅,让三家斗起来,定然会乐见其成,说不定还会在后面推上一把,这一次苗家的货应该不会再出什么问题了,会出问题的应该是另两家。”   “你的意思是?”   “这次恐怕会有大乱子了,孟家肯定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大嫂,你派人去跟谭家说,这次苗家保谭家的货不会出意外。不对,不是苗家保,而是那位小官差保。”   苗双城笑了笑,笑出了声,“说真的,我都想见见那个官差了,据说上一次就是他搞得大半个纂风镇的人焦头烂额,他是真不知道这里头的事,还是佯装不知,另有所图?这次的法子应该是他想出来的吧,不然他也不会穿着官差的衣服招摇过市,如此剑走偏锋,倒是个奇才。”   这话真是越说叶启月越是听不懂了。   不过听不懂没关系,她只要照着小叔说的去办就行了。   这些年来,小叔身体差,苗家许多事只能她出头露面,但其实苗家的主心骨还是小叔。   .   薄春山并不知道,因为他这不是办法的办法,在纂风镇暗中引起了无数震动。甚至被苗家家主苗双城称赞‘剑走偏锋,倒是个奇才’。   也许他知道?   不过他并不在意。   此时他不在客栈里,正带着顾玉汝在纂风镇里逛,俨然一副出门游玩的架势。   可他却还穿着那身官差的衣裳,一路行来,引来无数人侧目,可他却恍若未觉,张扬得很。 第63章   “你这么恶行昭彰, 我真怕转个头,你被人打了。”顾玉汝忍俊不住道。   “我这是恶行昭彰?我这是恶行昭彰吗?会觉得我恶行昭彰的都是恶人,普通百姓都会觉得我亲切!”   “你这又是什么歪理!”   薄春山道:“你说这种偏远的小镇, 平时见得到几个官差?他们应该对我的出现深感欣慰,这才说明朝廷没忘记他们,官府没忘记他们, 他们还是大晋朝明州府定波县治下的百姓。”   “行吧,你说得对,你要是能让前面那个卖茶大娘的眼睛珠子收回去, 我就算他们深感欣慰,不是想撵你走。”   顾玉汝本是随口一句, 哪知薄春山真去了, 她拉都没拉住。   “大娘,给我一碗茶。”   大娘和蔼道:“一碗哪能够, 不是还跟了位小娘子。还是得两碗, 咱们镇上难得来生人, 还是这么漂亮的小娘子, 就只收一碗钱了。”   薄春山捧起茶来,大娘又亲热地端给顾玉汝一碗, 还让他们往棚子里站一站,免得晒着了。   薄春山一边喝茶,一边对顾玉汝眨了眨眼。   顾玉汝不想说话。   ……   喝了茶,又付过钱, 两人便走了。   薄春山道:“我就说他们看见我亲切的很, 你还不信。”   顾玉汝懒得理他, 谁都没有他脸皮厚, 人家那是亲近吗?没见着方才那个大娘笑得那个僵硬。   她岔开话题道:“你说我们要在这逛几天?”   “也就这两天吧, 等你堂哥的货走完,就算还想留,恐怕也有人要撵我们走。”   “听大哥说,今晚就要开始了,也不知是时是个什么场面。不过还别说,这纂风镇似乎也有能人,种种安排,看似把事情复杂化了,实则方方面面都握在自己手里。既能压制那些外来商人,又能让福佑当地百姓,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顾玉汝会这么说,也是之前在客栈里与顾晨交谈,听他说了一些关于运货的事。   商行的货在下了船后,按照纂风镇的规矩,接下来的运送都由四大姓安排当地人来做,商行的人一概不准用,顶多只能随行两三人看管货物。   不用商行的人,就能杜绝混入闲杂人,便于四大姓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监视,商人没有自己的人手,在这里就只能依仗四大姓,不敢轻易得罪。   同时,把活儿给当地百姓做,就让他们有口饭吃,不至于没有生计。   “你倒是观察得挺仔细。不过能把这破地方经营成这样,也算是个能人,也不知是四姓中哪家做出来的,倒也是个奇才。”   “难得从你嘴里听见夸哪个人。”   “难道我从来不夸人?怎么可能!我平时可没少夸你!顾玉汝,你怎么能这么冤枉我!”   又来了,又来了,顾玉汝就知道他又闲了。   “我们往回走吧,再过一会儿天就黑了。”   .   是夜。   因为知道薄春山今晚要去干什么,所以两人都没睡。   房间里只点了一盏小油灯,还刻意用东西挡了住,免得被外面人发现。   门突然响了一声。   不是敲门,而是有点像门被风吹了一下发出的响动。   薄春山走过去开了门,从门外钻进来三个人,竟是刀六和虎娃,还有个顾玉汝从没见过的年轻男人。   “刀六和虎娃怎么来了?”   这事连顾玉汝都不知道,薄春山到底什么时候把人带过来的,还进了纂风镇?   要知道这纂风镇可不好进,这里家家户户都互相认识,从镇外到镇里到处都是耳目,看似城门不设防,其实只要来个面生的人,很快消息就能传遍。   这也是这里消息不好打听,甚至‘访友访亲’想作假都不能,直接让薄春山放弃的原因所在。   “大嫂。”   “你们是装作苦力,跟着我大哥进来的?”只有这个可能,纂风镇虽不让商行插手运货的事,但也没有霸道到不让人家进镇歇脚。   当然歇归歇,能活动的范围却给你限制死了,这里的客栈都是四大姓开的,自然不缺人盯着。   “大嫂英明,我们其实跟你们一起上船的,只是老大不让露面。”虎娃笑着道。   “这是成子,你没见过,不过铁娃他们平时都是跟着他的。”薄春山指着那个脸生的年轻男人,给顾玉汝介绍。   成子生得皮肤微黑,身材很结实,一笑一口大白牙,看着倒是个爽利的年轻人。   “大嫂。”   “虽然没见过,但是听说过很多次,以前麻烦了你很多事,真是多谢了。”顾玉汝道。   平时薄春山不在,或是没空时,顾玉汝有很多事都是通过铁娃去办的,铁娃一个小孩子,顶多也就帮忙传个信,其实很多事都是眼前这个年轻的男人办的,顾玉汝自然要谢他。   “大嫂客气了,都是老大交代的。”   闲话少叙,薄春山等人也要出去了。   本来他一人去,顾玉汝还有点担心,如今虎娃他们都来了,她倒是放心不少。   “你们小心些,探清情况为次,保全自己为主。”   顾玉汝不信这地方就是表面的这样,干的是这种行当,平时动不动就死人,如若薄春山等人真走漏了痕迹,恐怕性命都要留在这里。   “你放心,我们去找你哥能出什么事?你先睡,说不定你还没睡醒,我就回来了。”   几人拿出提前准备好的夜行衣,顾玉汝避到了房里,等四人换好衣裳后,很快就消失在了夜幕里。   .   就在距离纂风镇三十多里的地方,一片密林之中,有长长的车队正在行着。   每辆车旁边都跟着两个人,他们穿着粗布短褐,沉默寡言,一声不吭地护着货车往前行着。   隔一段距离,就有人手里举着一支火把用以照亮,就这么一个接一个,组成了一队长龙。   顾晨也跟着车队一起往前行。   他跟在车队尾处,与江叔一前一后看着整个车队。长兴商行这趟,也就他二人来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接触这样的场面,幸亏江叔来过好几次,有什么规矩忌讳,该怎么做,都一一跟他讲过。   突然,一个黑影窜了出来。   顾晨只是一眨眼,就见车旁少了一个人。   他心里一惊看过去,就见路旁树林里有人对他做了个手势,他当即松了口气,往前看去。   车队还在继续往前行着,似乎没有人发现这一幕,甚至连那个消失掉的人前面那个人,也没有发现身后少了个人。   就在他往前看的这期间,一个人已经换好衣裳填回空位。   那人看了顾晨一眼。顾晨瞧去,虽然那人的面貌隐藏在黑暗里,但依稀能瞧见是薄春山。   接下来就更加顺利了。   也不过往前走了半里不到,车尾的四个苦力全部换了人。   ……   一道火把光往这里行来,是江叔。   顾晨到底是第一次押送,他多少有些不放心。   “没有什么异常吧?”   顾晨摇头道:“没有。”   江叔放松些许,又道:“一般不会发生车队里丢货之事,但谁知道呢,如今正是多事之秋,还是警惕点好。”   “应该不会再出什么事了吧?”顾晨道。   江叔道:“不好说,按理说路都走了一半了,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可这一次太安静了,提前竟然没人生事,我就怕后面是不是还有什么等着。”   按照江叔的经验,一般每次出事前都有些预兆,或是下货时负责搬运的苦力跟人生了什么口角,或是其他别的,总之这些人总要找些借口生事,为接下来的争斗做铺垫。   谭家货被烧那回,江叔也在。   那次就是帮谭家下货的苦力跟人生了口角,当时差点没打起来,后来被人制止住了。本以为这事就算过了,毕竟是点小事,谁知那个当时吃了亏的苦力扭头就纠结了一帮人,以报复另一个苦力为借口,开启了大混战。   混乱中,伤了谭家的人不说,还烧了货。   “这次谭家也来了?”   “来,怎么不来?不来,损失就是损失了,来了不一定出事,还能把上次损失的补回来。”江叔道。   是人都有侥幸心,尤其利益又大,长兴商行不就这样,不然会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等答完,他才发现发问的竟不是顾晨,而是一个苦力。   不过这人声音倒是耳熟。   江叔心里一惊看过去,就见薄春山正对着他笑。   他下意识去看顾晨。   顾晨苦笑道:“我这妹夫也是担心我,今晚才跟了来。”   “那后面就是谭家的车队吧?”薄春山道。   他扬了扬下巴,示意两人往后看。   顾晨和江叔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他们车队后,竟缀着另一个车队,离得很近,从这里看去,隐隐能看见车队前面模糊的人影,和一片火光。   “他们怎么跟的这么近?!”江叔皱眉道。   按照规矩,两条车队是不宜离太近的。   为了把送货的时间错开,每家开拔的时间都不一样,这样安排是为了便于货上船顺畅,不至于几家都堵在那儿,乱中出错。   再来这么做惹人忌讳,虽说在这里做久了,彼此都知道对方,但知道和照面是两码事。   就打个最简单的比方,你知道巷口有一家卖胭脂的铺子很赚钱,但你能看见人家做胭脂的过程吗?   这都是不能给外人看见的,做生意的尤其忌讳这个。   尤其他们做的也不算正路的生意,被人跟这么近,谁知道对方打得什么主意,也算犯了大忌。   江叔和顾晨的脸色都很不好。   而就在他们说话之间,后面那支队伍肉眼可见地加快了速度,竟赶了上来。   很快,走在队首的人就映入他们眼底。   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面方耳阔,穿着一身蓝色直裰。   江叔眯眼看了看,对顾晨道:“这是谭老爷的儿子,他这趟怎么跟来了?”   一般来说,主家都不会跟来,毕竟这地方不太安全。   来人满脸笑容,人还没走近,就在拱手。   “这厢有礼了。”   “您这是——”   “天黑路滑,一起走也能有个照应。”   谭家的意思很明显了,想和长兴商行一起走,互相能照应一二。   且不说这触犯了规矩,每家每次送的什么货,送了多少货,这都是保密的,若真跟谭家一起走,会不会太扎眼,还有等会上货时,不都被谭家人看在眼里了?   两人正犹豫着。   从后面又走上来一个人。   江叔一看清对方相貌,当即讶然道:“苗管家。”   除过江叔,车队里还有看到苗管家的苦力,纷纷在叫十六叔。可见此人不光是苗家人,还是苗家里比较重要的人物。   “这趟两家一起走,是家主决定的,最近乃多事之秋,一切以货物为重。这趟我陪你们一起走,也能照应一二。”   既然苗管家都这么说了,顾晨二人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   虽说薄春山打了保票,保证这趟绝不会出问题,可谁又知道会不会出问题,总体来说两人的心一直提着,如今有苗家人跟着,这趟总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为了表示诚意,这位苗管家还专门去了车队前面领头。   车队又动了起来。   薄春山嗤笑了一声,低声道:“好一个苗家!这是拿老子当免费劳力用了?” 第64章   这一路上确实很平静。   可中间还是发生了一点意外, 不过意外不是苗家这边,而是距离他们有一段距离的地方。   天黑树多,能看见的距离有限。   他们就隐隐听见远处有很嘈杂的声音, 似乎有人在厮杀打斗。望过去,那一片夜空都被火光照亮了,火光跳跃着颤抖着, 骇人至极。   车队在骚动。   还是苗管家喝道:“快走,别理。”   车队才又行了起来。   路越来越难走,他们竟然在往上走, 似乎在上山。   山路崎岖,栈道狭窄, 只能容一辆车经过, 而另一边就是悬崖峭壁,下面是黑咕隆咚的江水, 看着就让人生畏。   能明显看出这栈道是人工修建的, 薄春山惊叹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心想纂风镇四大姓祖辈们也不容易, 竟然修出这样一条路。   幸亏这一段路并不长,很快他们就往下走了, 似乎在下山,可眼前依旧是山影幢幢,像是在山肚子里行走。   又行了一会儿,眼前空旷起来, 他们终于到了地方。   这是一个很大的平台, 似乎是天然岩石形成, 就在一处峭壁的正下方, 似乎经过长时间海水的冲蚀, 入目之间的岩石峭壁都奇形怪状的,很多岩石上都有着一个个孔洞。   而就在这处岩石平台的前方,经由人搭起了一条用木头搭建的栈桥,约有四丈长,一米半宽,栈桥的另一头搭在一块漆黑的大岩石上,岩石的正前方横停着一艘很大的海船。   船体呈褐棕色,楼高三层,首尖尾宽,两头上翘,它的两舷向外拱着,两侧有铁皮护板,并有三根高大的桅杆,看起来高大巍峨,气势很是不凡。   这是薄春山第一次看见海船,真正的远航型海船。   船头站着几个人,这些人打扮风格各异,能看出似乎不是大晋人。他们手里拿着武器,多数是各式各样的刀,有人肩上还扛着火绳枪,他们居高临下地站着,一边朝这里指指点点,一边似乎跟同伴说着什么。   薄春山瞳孔紧缩,他看见了两个人。   这两个人上身穿着短布衫,下面却没有穿裤子。   正确的说法应该是裤子太短了,被上身的短衫盖住,以至于远远看过去竟仿佛没穿裤子一样。   还有他们的发型,头顶上竟然秃了很大一块儿,若是薄春山对倭人稍微了解些,就知道这是倭人的月代头。   不过薄春山知道这就是倭人,他之前在萧山时见过,就是这种打扮。   咸湿的海腥味充斥着人的鼻腔,隐隐有海浪声,此起彼伏。不过光听浪声就知晓,今天的海浪并不大。   “不准说话,货物一车一车的卸,卸下就运到那里去,再运上船。不要拥挤,一个一个的上。”有人呵斥道。   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带着几个人站在不远处,虎视眈眈地盯着车队里的人。   这些劳力们似乎也都习惯了,按照顺序把货车往前拖去,卸了货后,又把车马从一旁拉走,给后面的车挪出空地。   货被卸下后,就有苦力走上前来,在同伴的帮助下,将货物背在背上。   一个配合另一个,下一个再配合这个,如此往来,井然有序,不过那条栈桥宽度和承重都有限,一次只可通行两个人,这两人把货运上船后,才可通过另外两个,所以速度极慢。   薄春山心里一动,低着头向前挤去。   顾晨就站在他身边,下意识想叫住他,却碍于一旁那个虎视眈眈貌似监工的中年人,只能住声。   见过抢食的,还没见过抢活的!   一个苦力正准备上前,就见一个高大的背影挤上前去,只能停下脚步。   薄春山学着那些苦力,把背弯下来,露给帮他背货的人。   货很快就上背了。   看着一包东西并不大,但其实挺重,薄春山根据触感和重量,判断这可能是布匹绸缎之类的。   他脚步稳健,像别的苦力那样一步步慢慢往前走着。   没敢走快,就怕露出异常。   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薄春山借着往上掂货的动作,往后瞧了一眼。   竟是虎娃。   不过也是,刀六身形清瘦,每次打架都是以灵巧为主,相反虎娃人虽矮了些,但是敦实有力气,扛个一两百斤的东西不在话下。   “不要停留,走快点!”   那个监工又在喝斥,喝斥的对象正是薄春山。   如果不是地方不对,薄春山真想把他舌头打折了塞回他嘴里,一副地主老财扒皮样!就是欠收拾!   他很快就靠近了海船。   接下来的路程就考验技巧了,连接这块大岩石和海船的是一块长形的木踏板,但因为海船比石头高,呈陡坡状。   如果力气不够,或是没走稳脚底打滑,轻则摔一跤,重则人和货都可能会摔下去。毕竟这块岩石并不大,方圆不过两米宽长。   薄春山在靠近踏板前停住脚步。   他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就见在他前方不远处,一个苦力刚运完货正打船上下来,却因为脚底打滑,一个骨碌摔了下来。   情况极为危机,这岩石就这么大点地方,而这人滚下来时根本控制不住走向,眼见人就要滚进海里,栈桥的另一端传来阵阵惊呼声,头顶上有人叽里呱啦在说着什么,同时伴以哈哈大笑,似乎在取笑这个苦力。   就在这危机之际,薄春山一个箭步上前,空出一手,拽住了那个人的衣领子。   此时这人已是半个身子悬空,差点就要摔下去,可谓是险之又险。   头顶上叽里呱啦的取笑声戛然而止,就像野鸡被人掐住了脖子。   场面一时变得很安静,所有人都看着这一幕,只有那个滚下来的苦力还在叫着,直到有人将他拎着放在地面上。   “我我我……没事?我没事,我竟然没事!”苦力腿打着颤站了起来,整个人都是懵的。   “行了,快回去吧,再耽误小心那监工又要骂人。”   “谢谢,谢谢你救了我。”   苦力抖着腿走了。   薄春山抬头看了一眼,一步踏上木板。   他脚步稳健有力,对于旁人来说有些陡的斜坡,对他来说却如履平地。很快海船的甲板就落入他眼底,同时甲板上围站着的一群人也落入他眼底。   “#%&%*&#&¥&*……”   一个‘月代头’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   旁边有个穿深蓝色直裰的大晋人,他对‘月代头’弓了弓腰,用同样的话回了几句,那‘月代头’指着薄春山又是一通说,深蓝色直裰转过身,用大晋官话对薄春山道:“这位大人说你力气很大,可是会武?”   薄春山一手还掂着货,另一只手搔了搔后脑勺,一脸憨厚的笑道:“小的不过是个庄稼人,哪里会武。”   深蓝色直裰跟‘月代头’交谈了几句,转头又对薄春山说道:“这位大人说你力气很大,有没有兴趣跟随大人,给大人当奴仆?”   薄春山还是憨厚笑:“小的家里还有婆娘,还有崽儿,不能跟大人走,不能跟大人走,走了婆娘和崽儿就没人养了。”   深蓝色直裰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跟‘月代头’又说了一通,‘月代头’高傲藐视地说了几句什么,哼了一声走了。   等人走后,深蓝色直裰道:“真是个憨货,如此好的机会,竟还惦记着老婆孩子舍不得,真是朽木!”   说完,他袖子一挥也走了。   有人来指引薄春山进入船舱,把货往仓房里送,貌似是四大姓的人。   他并不认识薄春山,还以为他是四大姓的人,对他低声说道:“别理那个陈瓜皮,以为攀上个倭人,就认不得祖宗老子是谁,不过那个倭人不能得罪,他是岛津大人手下的一等武士木村大人,杀人如麻,非常厉害,幸亏他没和你计较。”   “岛津大人是谁?”   “岛津大人就是这艘船的主人,咱们的货都是给岛津大人,不过这事不要往外面说,小心……”   他做了个割脖子的手势,不言而喻。   薄春山当即做出一副胆小害怕的模样。   “行了,只要你能管住嘴,什么都别往外说,就能安稳无事。咱们跟倭人做生意也是没办法,如今外面都是倭人,我们的船去不了六横岛,走到半路就会被抢,只能把货折价给这些倭人,多少总是能赚一些。”   薄春山还想再套点话,可这人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多了,紧闭嘴不愿再多说,他为了不惹人起疑,只能按下不发。   ……   薄春山后面就是虎娃。   怕虎娃也出意外,他走得格外慢,幸亏虎娃没出什么岔子。   两人一前一后走回去,刚回去就有人拉着他道谢,正是方才差点摔下去的苦力。   那个当监工的中年人往这里看了一眼,不知想到了什么没有训斥,反而又对那些苦力即将被排到的苦力喝道:“都小心一些,不怕慢,就怕不稳。你们要是折在这里,一条人命也就二十两。”   当即所有人都打起精神来,生怕再出岔子。   可越是怕什么,越是来什么,可能之前那惊险的一幕吓到不少人,之后又有一人出了意外。   货倒是没事,掉在大岩石上,人却掉进了海里,下面黑咕隆咚的也没看见人影,一条人命就等于是没了。   至此,开始有人惧怕不愿上前,那个监工又骂又驱赶都没什么用。   本来这货上的就慢,再有人不愿干活,估计等天亮了这批货都上不完,后面还有别人怎么办?   “你,过来!”   薄春山指了指自己鼻子:“我?”   “对,就是你!你来,先带头干着,这里不能停,干多少都给你加钱。”   薄春山倒不在乎这点银子,本身他就是半路插队来的,可看看四周那些满脸胆怯的劳力们,他又想借着机会多探点消息,遂也就上来。   看来他今天真要充当免费劳力了!   .   薄春山都上了,虎娃自然也要上。   黑夜如墨,别人都往后退,生怕被人推上来,唯独这两人跟傻子似的一趟又一趟跑着。   大抵也明白这两人是在帮自己干活,还有人主动送上水给两人喝。   薄春山哪怕天赋异禀,力气不差,连跑十几趟也被累得不轻,虎娃更不用说了,两人速度越来越慢,不过那些劳力见两人来回这么多趟都没出事,再加上有监工在边上催,渐渐也有人敢上前来背货。   “这位小哥力气真大,我都看你跑十多趟了,以前那些劳力一夜挺多也就跑十多趟。”   放下一包货,出了仓房门,行经一个宽厅时,突然有人说道。   这里是整个海船的最底层,一般货仓都在这一层和上面一层。整体环境漆黑昏暗,只靠挂在墙上的一盏‘气死风灯’采光,突然一块地面上冒出一个人头,吓了薄春山一跳。   随着话语声,那个‘人头’从下面爬了上来,薄春山这才看出下面还有一层,可能这里就是进出口。   “刚才死了个人,没人愿意干,累得也够呛。”薄春山停下脚步,佯装歇口气,“这位老哥,你这是在做甚?”   ‘人头’其实是个四五十岁的老汉,整个人黑亮精瘦,一看就是老跑海上的主儿。   “这船以前漏过,自那以后隔阵子就会渗点水,也不严重,不过瞅着空就得补一补,也免得真出大岔子。”   “这船漏了还能补啊,怎么补?这么大的船!”   “就这么补!”这老汉似乎也累了,爬上来就丢下手里的工具,一屁股坐在地上,“这船看着是不错,但有些年头了,就跟这人一样,老了毛病就多,不过没什么大问题,敲敲打打缝缝补补又是一年。”   “看你老说的,在这船上也有些年头了吧?我听说这船主是个倭人,你老是大晋人,怎么跟着倭人给倭人干活?” 第65章   “什么倭人大晋人, 给口饭吃就行。”   老汉抿着嘴唇,瞧不出脸上的表情。   顿了顿, 他又道:“我不是给倭人干活,我是给这条船干活,以前这条船的船主不是倭人,是个大晋的海商。人死了后,船自然易主了,我们这些人跑也跑不掉,回也回不来,就算回去了家里也过不下去日子,不如跟着船漂,漂到哪儿在哪儿, 等哪天船不行了,人也死了。”   薄春山干笑两声,“瞧您老说的这丧气话,人活着就有希望。”   这时, 有人走进这条舱道。他当即闭上了嘴,老汉似乎也不想惹事,再度钻进了那个不起眼的孔洞中。   .   长兴商行和谭家的货已经上完了,可今日也是稀奇了, 竟还没见到有旁的车队到。   那个监工已经有点急了, 让身后的一个人回去看看,可这黑灯瞎火的, 路又不好走,一个人哪敢去。   还是苗管家说了句, 让这人跟他们一起回去, 这才一起走了。   回程的路就轻便多了, 车上没货,人可以坐车走。   路走到一半时,就闻到一股焦糊味儿,隐隐还有血腥味儿,只是这黑灯瞎火的,也没人敢去探看,只能照原路返回。   眼见纂风镇遥遥在望,可本该是在陷入夜色中的纂风镇,此时却隐隐能看见灯火,颇有几分灯火大作之势。   肯定是出事了!   一行人很快进了城,之后各自散去。   薄春山没怎么耽误就回到客栈。   此时顾玉汝几乎是一夜没合眼,薄春山一边换衣裳,一边问出了什么事,可顾玉汝也说不清楚。   她待在客栈里,担心薄春山几人睡不着,中间迷迷糊糊将要睡着时,就听见外面人声、吵嚷声,还有一片片火光时不时划过黑夜。   依稀听见说谁家的货被人烧了抢了,她更是睡不着了,就怕是薄春山那边出事。   “我们倒没出事,出事的应该是另外几家。”   这时,顾晨来了,他苍白的脸上隐隐透着不安。   “今晚另外三家都出事了,最先出事的是严家,紧接着严家的人去找姚家茬,两家打了一通,混乱之中把孟家也拖下水了。据说孟家的货被人抢了,出手抢货的人不知是谁,至今还没找到,如今孟家正在大肆搜城。”   薄春山满脸诧异。   “在纂风镇,都能让把货劫了,这四大姓未免太不中用了吧。”   “中不中用倒在其次,可我们这一次危险了,如今也就苗家的货没出事,还已经上船了,我就怕……”   “怕什么?你又不是苗家人,天塌了还有个子高的顶着,苗家又不是死的,能就这么被人冤枉?”   “可……”   薄春山打了个哈欠:“行了,累了一夜,早点去睡吧,干着急没用,有什么事天亮了再说。”   等顾晨走后,薄春山就着脸盆里的水随便擦了一擦,就躺下了。   “你们今晚干什么了?累成这样?”   顾玉汝能明显感觉到薄春山很累,就好像干了一夜的活儿。   “当苦力。”   “当苦力?”   “对,当了一晚上苦力。顾玉汝,我好惨,浑身都酸痛,你帮我揉一揉吧。”   .   就在薄春山眯着眼,让顾玉汝用小手给他揉身上的同时,纂风镇其他地方却并不平静。   “真是荒谬!荒谬至极!这么多人看不住一点货,竟让人劫了,还不知道劫的人是谁!”   “怎么就被人劫了?”   “那可是我好不容易才跟岛津大人说好话,从六横岛弄来的西洋货,转手倒出去就是几万十几万两银子,现在全都没了!”   “给我搜!挨着搜,我就不信这货能凭空消失不见!”   平时从容不迫、稳如泰山的孟家主,这估计是他近些年来第一次怒成这样。   门外,庭院里人影幢幢,却都噤若寒蝉。   随着一声令下,人影快速四散而去,想来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   可孟景山还没有消气。   “去!去开四兴堂,把另外三家都叫来,再请族老们,开四姓集议!”   “可,可家主,现在不过丑时,半夜三更的,请另外三家也就罢,可族老们……族老们都上了岁数,恐怕……”   “一群老不死的,每日都是数着日子等死,难得用上他们,他们敢不来?!”孟景山也是怒极,颇有几分口不择言的架势。   顿了顿,他又道:“就跟他们说出事了,再不来,四姓就要灭亡了!”   领命之人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领命下去了。   .   四兴堂位于纂风镇东南方,被四姓大宅簇拥的中心点。   平时这里远远瞧去,像是哪家的祠堂,实则纂风镇的人都知道,这地方平时不开,一旦开启就是出了什么大事。   黑夜如墨,此时的四兴堂里灯火大作,门里门外都是人,这些人俱都一言不发,静静地站在黑暗里。   整个四兴堂最光亮处,是一座大堂。   正中供着四副画像,下面是供桌香案等物。两侧各有几张座椅,再往下点也放着四张座椅,两两相对。   此时上首处的几张座椅上,坐着三位耄耋老人,看面相最年轻的那位也有七十往上了。   他们半阖目地坐着,竟仿佛是睡着了一般,不过眼下这种局面,想来也是睡不着。   “这深更半夜的,不知孟家主请我等来做什么?三伯爷和七堂叔这些日子身子不大好,我就做主不准去请。有什么事就说吧,有几位家主在,还有我们三个老不死的,想来天大的事也能议出个结果。”   说话的正是那个七十出头的老者,他也是三人中精神气儿最好的那个。   “德叔,不是景山唐突,而是今晚实在是出了大事,才会斗胆惊扰几位族老。”   姚清在下面打了个哈欠,道:“出了什么大事?是人被打了,还是货被烧了?不提这还好,提了我就要告状,德叔你可得管管,严家人无缘无故跑去打我姚家人,送货的时候出来捣乱,如今人伤了,货也损失了不少,如今我这边商人正在找我要说法。”   严鸿学当即拍案而起,目眦欲裂。   “姚清你敢告黑状?!明明是你姚家人寻机报复我严家,趁着夜黑路滑,命人在半路弄了几条绊马索,我这边骡马受惊、车毁货损、人伤,你还胆敢倒打一耙!”   “这可不是我姚家人干的,我姚姓可干不出这种烂屁眼的事,严鸿学你幼不幼稚,半路不知被谁栓了几根绳子,你伤了就说是我打的?哪天你老婆被人偷了,也说是我偷的,你讲理不讲理?”   这姚清看似面像弥勒佛,一副和蔼好说话的模样,可真说起话来却很是混不吝,严鸿学被气得那叫一个咬牙切齿,七窍生烟。   “德叔,你听听,你听听!”   德叔叹了口一口道:“你们就打吧,打得你死我活最好,打得四姓都亡了最好。你们不听话,不听族老说,那还请族老干什么,你们就继续打!打得四姓都亡了,我们这群老不死的都去下面给祖宗赔罪。”   堂上一时十分安静。   德叔又道:“方才孟家主说什么来着?今晚出了什么大事?要是这两家打仗就别说了,让他们打!”   孟景山一时有些骑虎难下。   他本意声讨追责,自然要先做铺垫,说出了大事就是为接下来的话铺垫,最好显得越严重越好。   谁知被姚清严鸿学两人搅局,好好的局面竟斗嘴成了小儿打架,德叔又这么说了一通,倒显得他跟姚清二人也似。   孟景山向来自诩不凡,不屑与姚清等为伍,又怎能让人一同视之。   他想了想,才道:“今晚孟家被人劫走一批货……”   姚清哈哈笑了两声,道:“孟家主是在说笑吧?这是在纂风镇,孟家的货被人劫了?”   他说完,好笑地看看堂上众人。   严鸿学一脸不信。   另一边,自打坐下后,就一言不发的苗家叔嫂二人。苗双城是坐着的,面色苍白,俊目半阖。叶启月站在一旁,柳眉蹙着,低头看着小叔,似乎十分烦躁半夜三更竟把苗双城折腾了出来。   “我孟家货丢了是真!”孟景山黑着脸道。   “丢货这事哪家没碰见过?前面苗家的,再前面严家的,还有我姚家的,这一年多来乱成这样,哪家没丢过货?也就孟家没丢过货吧,孟家主倒不用如此大惊小怪。”   这话里的意思就有点多了,别人都丢,就你孟家不丢,什么意思?   孟景山道:“姚家主倒也不用如此挤兑,四姓都知,我孟家为了与众人分利,只管接洽安排之事,不再管进出货,也是人力有限……”   “说得好像另外三家赚银子没跟你们分似的,三家抽成算下来,你孟家才是占大头的吧?还少了进出货之忧。”姚清咕哝了一句。   说罢,他不给孟景山说话的机会,又道:“先不说这,孟家主最好弄清楚孟家的货到底是丢了,还是被劫了,货损了跟丢了是没区别,但货被劫了和丢了区别就大了。”   什么区别?   前者顶多就是窝里打架,各施手段,后者可就代表四大姓对纂风镇的掌控不行了。   他们干得是提着脑袋的买卖,如果纂风镇都不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下,哪天被人拎着刀杀到床边上估计都不知道。   这些话姚清虽然没说,但话里的意思大概没人不懂。   堂中陷入寂静之中,堂外站着的人群里,掀起了嗡嗡的议论声。   四姓集议从不是四个家主就代表了各家,一般宗族中辈分、能力出众者都能参与,虽然没有发言权,但是有旁听权,当初设这么个规矩也是显示四大姓不敝帚自珍,集思广益。   可此时让孟景山来看,这些破规矩就该废除。   “是啊,孟家主,这货到底是丢了,还是被劫了?”德叔眯着老眼问道。   孟景山看了过来。   德叔人称德叔,但并不是没有姓氏,他本姓姚。孟景山怀疑姚清和德叔就是故意的,故意合伙给他下绊子添堵。   这时有人说话了,是站在孟景山身后一名五十多岁的老者。   他先对德叔和另两位族老拱了拱手,才道:“几位族老勿怪,家主今日也是惊怒至极,才会半夜打扰几位族老。实在是这批货太过重要,乃是岛津大人的货,若是丢了实在跟岛津大人不好交代。”   一时间,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孟景山则是松了口气,他二叔说的也正是他想说的。   “岛津大人的货,什么货?”   “一批西洋玩意,是岛津大人托我运进来卖掉,价值不菲。”   孟景山一边说,一边观察三人脸色,其实突然开四兴堂,就是因为他认定货被劫是另外三家捣的鬼。   就如同姚清之前所言,四姓的货怎可能在纂风镇丢了。那如果真是丢了,跟哪几家有关不就是明摆着的,毕竟除了四大姓,别人也没这个本事在孟家眼皮子底下劫掉这批货。   “孟景山,你看我们做什么?你的意思你货丢了跟我们有关?”姚清嚷道。   孟景山没有说话,但意思很明显。   姚清骂道:“还讲不讲理了?今晚严鸿学跟我打得热火朝天,哪来的空闲去做别的事!严鸿学你说是不是?”   严鸿学脸色也十分难看,难看不光是因为孟景山竟怀疑上严家,还是他必须附和姚清才能证明自己清白。   “孟家主没事还是不要瞎猜疑,就如姚家主所言,我两家今晚人损货损,唯一没损失的是苗家吧?”   他看向苗家所在的位置,祸水东引。   叶启月正想说什么,苗双城咳了一声,她顿时顾不得了。   苗双城缓缓睁开双眼,微白的嘴唇轻启:“我苗家今晚为何没损失,你们应该都清楚。四姓祖宗在上,族老们在上,还是不要欺我苗家人丁单薄,孤儿寡妇!”   那在堂上被供着的四副画像中,其中有一副画像比另外三幅都要大一些,其上立着一个身穿蓝色长袍的俊秀男人。   此人正是当初建立这纂风镇之人,也正是苗家的祖宗。   当年这纂风镇不过是个偏远小村落,当地人贫地瘠,衣不遮体,食不果腹。有山是石头山,有海,却出不去,只能眼睁睁看着。   后来是苗家的祖宗带着当地一些村民,耗费多年从海门一侧的黑石山上凿开了一条通往外界的路。   开始只是借着海门风平浪静之时出海捕鱼,渐渐开始做起生意。   后来四大姓一天比一天富裕,人口一天比一天多,纂风镇也从一个破败的村落变成了一个大镇。   当时开创纂风镇,建立四姓共管和族老制度,便是为了有福同享,不忘本。   如今时过境迁,人心都变了。   这时,上首处一个一直闭着目的族老,缓缓睁开浑浊的双目,道:“货丢了,就去找,总不至于凭空不见,无凭无据还是不要怀疑自家人。”   这位族老的意思很明显,货不可能丢得无影无踪,总有些蛛丝马迹,拿到证据再说话,无凭无据那就什么也别说。   他有些替苗家说话的意思,但也不是没给孟家机会——找货,找证据,找到了再来说话。   族老的话,无一人反驳。   事情就算这么定了,众人各自散,孟景山虽有些不甘,但暂时也只能这样。   .   薄春山第二天起来后,才知道这些事。   不过他知道的并不详细,只知道孟家的货丢了,如今正在四处搜找。   明明是大白天,镇上却无一人行走,颇有几分风声鹤唳、风雨欲来之势。   按理说,长兴商行的货既然已经上船,接下来就没他们什么事了,该走了。可如今生出这种事,显然是一时半会走不了。   就这么又在这里磨了两天,薄春山发了顿怒。   大意就是他马上就要走,还等着回衙门上差,哪儿来的土霸王,竟不让人走?!   他一点都不在乎面子,就站在客栈大堂里大吵了一通。   负责搜寻的人其实早就搜过这家客栈,既然苗家是重点怀疑对象,又怎么可能不搜苗家的商人。   可客栈就这么大,人也就这么几个,明显不可能藏货。   “让他们走。”   .   一行人轻装简行出了纂风镇。   拢共一辆车,还是镇上的车,七八个人。除了薄春山和顾玉汝夫妇,便是顾晨和江叔,以及里面夹着虎娃等几个伙计劳力。   长兴商行的货船早就回去了,只留了一艘停在镇外,等着一行人回去。   上了船,薄春山就命顾晨让人赶紧开船。   一直到走远了,看不见纂风镇,他才松了一口气。   “怎么了?”   顾玉汝几人都面带担忧之色望着他。   “如果老子没猜错,苗家好像送了我们一份‘大礼’。”薄春山脸色有些怪异道。 第66章   大礼?什么大礼?   其他人都有点发愣。   薄春山也没耽误, 让顾晨把一直守在船上的伙计叫了一个来问。   问过之后才知道,这两天确实有人送了几箱东西上船, 就是送货那天半夜里送来的,说是有几箱货损了,管事让先送回来放着。   这种事不是没有过,在西洋那边,什么东西最畅销?   自然是大晋的各种棉布、绫罗绸缎,及各种瓷器和茶叶了。像瓷器这东西跟其他不一样,最是容易折损,有时候运一车瓷器,若是途中路不好走,可能到目的地要碎三分之一。   不过就算碎了也没什么, 这东西在西洋值钱,但在大晋不值钱,所以伙计以为就是碎掉的瓷器,也没当成回事, 就扔在船底最下面那层仓房里了。   可能顾晨现在不问,他大概要回去以后才能想起来。   一行人杀去底层仓房。   平时这地方可没什么人来,阴暗潮湿不说,常年见不到光, 隐隐还有一股霉味儿, 此时几人行来,颇有种‘近乡情怯’之感。   倒是薄春山混就没当成回事, 也可能是急于证明自己的猜想是不是正确,见有几个大木箱堆在角落里, 上前就打开了一个。   没有五彩光芒, 也没有金光四射, 因为上面还盖了一层厚厚的绒布,等把绒布掀开后,下面的东西才露出真面目。   这个箱子只有一个物件,就是一座西洋大座钟。   顾晨看见,第一时间讶然出声。   这座钟整体呈金黄色,大概有两尺多高,一尺来宽的样子,塔型,除了浑身金灿灿以外,上面还雕刻了不少带翅膀的鸟和人,还有个女人的脸,总之看起来做工精细、华美非常,一看就是好东西。   顾晨扑上去抚摸道:“我以前见过一个,没有这个大,也没有这个高,你们知道值多少银子吗?是我跟东家去一场商行博买会看见的,东家说光那一个钟至少能卖两万两白银,关键是这东西买不着,那个钟最后也没卖,就是给人看看,据说有人私底下定下了。”   他很激动,摸着座钟的手都在颤抖,可以想见当时那座钟给他带来了多么大的震撼。   “咦,这还有一封信。”   听了这话,几人都将目光从钟上转移到顾晨手里的信上了。   “信是给妹夫的。”   薄春山将信接了过来,打开取出里面的纸。   纸上只写了几个字——   既用人,当付酬劳,两清。   这几个字简单易懂,意思也很明确,用了薄春山,这是给他的酬劳,可是什么酬劳价值万金?   这才打开了一个箱子,箱子里的东西就值万两白银,还有几个箱子,加起来又价值几许?   这信上虽没有落款,但都知道肯定苗家留下的东西和信,因为只有他们才能不惊动任何人,将东西送上长兴商行的船。   “这份‘礼’大了!”薄春山摸着下巴道。   之前他是不忿苗家人招呼都不打一声利用自己,可如今人家酬劳送上来,却又让他觉得烫手的很。   在场的除了顾玉汝以及虎娃等人,便只有顾晨。   都是自己人,大家便将信接过来看了看,顾玉汝还专门看了看信的表层,上面写的‘薄官差亲启’,怪不得顾晨会直接说是给薄春山的。   “无功不受禄,这‘礼’确实送大了,真若收下了,以后恐怕还会有后续的麻烦。”不愧是两口子,顾玉汝和薄春山想的差不多。   “原来孟家的货真是苗家劫的啊,他们可真大胆!”虎娃惊叹道。   “春山,你打算怎么办?”顾晨问道。   薄春山想了想道:“如今都走到这里来了,自然不可能转头回去,苗家把这些东西送过来,估计也是心知这东西在他们手里放不住,如果我们现在转头回去还东西,等于是送上门,还要替苗家背黑锅。”   顾晨脸色很不好看:“苗家做事也真不讲究,这次是你反应快,压着孟家放我们走,如若再耽误些时日,孟家若想起镇外各家商行的船还没搜,这屎盆子是不是就扣在我们头上了?!”   所以这酬劳才会如此惊人。   说是酬劳是假,恐怕也是苗家心知这东西藏不住,只能让人带走,所以才送给薄春山。   能带走,就发笔大财,不能带走,就把命留在这里。   这也是苗家人为何会留这样一封信,‘既用人,当付酬劳,两清’,不光是指之前利用薄春山保了长兴商行和谭家的货,也是指替他们‘销赃’。   苗家不缺银子,他们能劫了这批货,如此大方的送人,就代表他们另有所图。也就说其实那天晚上,他们不光利用了薄春山来保货不丢,还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坑了孟家一把,所以这句话其实有几个意思。   虎娃龇牙道:“晨大哥不说,我还没想到这里,这群人太阴了。”   “谁叫你脑子不好用!”刀六道。   虎娃嚷道:“我怎么脑子不好用了?老大,既然这苗家借着咱们搞了这么多事,这东西你就收下,该你得的,要知道咱们可是冒着丢命的风险,还要替他们背这场黑锅。这事后续麻烦着呢,若是扫尾不干净,还不知会惹上什么麻烦!”   顾晨也对薄春山道:“苗家送出的东西,不会往回收,而且我觉得他们肯定还有什么事有求于你。”   薄春山想了想道:“现在先不说收不收,能把东西带回去才是真。而且这东西留在手里太烫手了,还是得赶紧扔出去。”   “如果要卖出去,倒是不难,等我回明州府后帮你找买家。”顾晨道。   且不提这些,几人手搭手的把剩下几个箱子都盘点了一遍。   除了这座西洋钟以外,还有不少象牙、象牙雕件、各色宝石、珍珠、珊瑚、香料和药材等等。   最为稀奇的就是箱子里竟然有两个‘千里镜’,这东西没人认识,从外表看去就是两个铜制的细桶,外面包了一层牛皮,还是经过顾晨的解释,几人才知道这是什么物件。   除此之外,还有个箱子里装了十几把倭刀。   这东西倒没让顾晨惊奇,却让薄春山有些惊喜。   他上次在萧山和邵千户闲聊时,就听邵千户说过,说大晋的锻钢法不如倭人,刀自然不如倭人的利,每次卫所将士与倭人搏斗,只能仗着兵器之长来周旋,若是直面猛力相击,倭人的刀只会卷口,而大晋的刀可能就直接断了。   又说倭人作战凶猛,擅长跃击劈砍,势如猛虎,大晋兵士多有不敌,若是单打独斗,只能以力博之。说他上次能侥幸杀了几个倭寇,多是仗着身高和蛮力,也是倭人没料到平民之中也有勇士,吃了轻敌的亏。   那次便缴了一批倭刀,不过邵千户说只有几把是真正的倭刀,其他都是仿制。当时薄春山就有点眼馋,没想到这回竟有倭刀主动送上门。   他专门抽出一把试了试,刀锋森冷,吹毛断发,是真货!   盘点完后,总体来说若论单个,肯定是那个西洋钟最值钱,可另外几个箱子里的东西加起来,价值却远远超过这个西洋钟。   这还是真是一份大礼!   就不知这份大礼若是收了,以后是吉是凶。   .   船是半夜到的定波。   等到了后,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虽知道离开纂风镇可能就安全了,可谁知道孟家人会不会突然想起来各家的商船没搜,所以一路上几乎没有什么停顿,就直接奔往定波。   薄春山没将那几箱东西留在船上,而是找人运下船。他还让顾晨也下了船,让江叔直接带着船先回明州府。   顾晨还有些疑惑不解,本来按照他的想法,是他带着东西直接回明州,东西早脱手早安稳,再来也是运来运去麻烦。   顾玉汝笑了笑,道:“大哥,你就不要急这一时半会,小心驶得万年船。”   顾晨这才反应过来,薄春山这么做是又做了道保险,提防孟家从后面追上来。   如果真跟上来了,搜了船,反正东西也不在船上。   至于追到定波县?   这地方是薄春山的地界,他们若真来了,还不知是谁倒霉!   .   此时的纂风镇,连着搜了多日,人没少得罪,货却依旧没有找到,孟景山其实已经不报任何希望了。   这几天他脸色都不太好看,弄得孟家上上下下都提心吊胆,生怕触了他的霉头。   “东西既然不在镇上,也不在附近的村子里,会不会是被人带走了?”多日搜寻无果后,孟学成也曾这么说过。   不过他这么说时已经晚了,先有那个官差闹着要走,孟家人是确定这些人带不走任何东西,才放他们走的。   等长兴商行这边走了,另外三家的商人们也都要走。   要走的人一多,自然想起这些漏网之鱼,只是都搜过了,连这些商人回去时要坐的船都搜过了,依旧没有结果。   唯独没搜的船,只有长兴商行那艘。   可这时已经晚了,按照时间算算,人家现在可能已经回到了明州府!   难道真是苗家劫了货,又借着那个官差和长兴商行把东西运走了?   “你找人去盯着长兴商行,如果东西真在他们手里,他们肯定要脱手。”孟景山道。   其实他这么做有些于事无补,东西到了别人手里,又卖了出去,即使知道又怎样?可孟景山不甘心,他还是第一次吃这么大的亏!   他并不知道,让孟家人心心念念的货,如今正待在薄家东厢的床底下。   “好了,先让它们睡一觉!”   薄春山将最后一只箱子推进去,拍了拍手上的灰道。   顾晨还有些感叹:“春山,还是你考虑得周全。”   这一趟纂风镇之行,看似无风无浪,什么事也没发生,可很多事都经不起细想,一旦细想就是浑身冷汗。   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到底发生了多少事?背后又有多少人借着他们做了多少次博弈?   只要想到,一旦其中出现任何一点错漏,他们可能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顾晨就浑身白毛汗。   这趟半夜回来,城门其实已经关了,是薄春山让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货运回薄家,又带他走了别的路进了城。   这一切行径在老实人顾晨眼里,都有点神乎其神。   再结合这趟纂风镇之行时薄春山的种种言行举止,细想下来似乎都没有表面那么简单,还有让长兴商行附庸的苗家,都给薄春山送了这么大一份礼。   这都让顾晨生出了一种‘这个妹夫很高深莫测’之感。   可这种感觉在第二天去了顾家,他看见薄春山嘴甜的哄着丈母娘,哄得孙氏见牙不见眼,只差围着他转。   明明是女儿女婿都出了趟门,偏偏孙氏忘了女儿,只记得‘春山喜欢吃这个’,‘打点酒去让春山中午陪你们喝点’,顿时化为了乌有。   薄春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顾晨觉得自己还没看懂。 第67章   “他就是个无赖!爹娘, 你们为什么要向着他说话!”顾玉汝嗔道。   她脸颊有点红红的,这是中午也喝了酒。   女子未出嫁之前,一般是不许饮酒的, 可出嫁后就没有这么多规矩了, 而且定波当地的黄酒酒劲不大,口味酸中带甜, 深受当地人喜爱,男女老少都能喝点, 每次家中若有什么喜事, 或是来客人了, 就会温上一壶, 大家都能喝。   “他就算是无赖,也是你丈夫,哪有这么说自己丈夫的!”孙氏道。   顾玉汝顿时不说话了,脸更红了。   见此, 大家都笑了起来。   吃罢饭, 顾大伯一家就走了, 薄春山和顾玉汝没走,一个陪老丈人喝茶,一个帮着亲娘收拾碗筷。   孙氏没让女儿帮着洗碗,她总觉得女儿是不是喝醉了, 可顾玉汝非说她没事,她就是喝酒会上脸。   “对了,顾玉芳呢?”   今天吃饭时没看见顾玉芳, 正确来说是顾玉汝回来后就没看见顾玉芳, 只是大家都没提, 她也没想起来。   一提到顾玉芳, 孙氏的脸色就不好了。   “提她做甚?她就是个孽障!”   “娘,怎么了?”   顾玉汝有些诧异,她这也没出去多久,她娘怎会这么大的怨气,难道顾玉芳又做什么事了?   听完孙氏的叙述,她才知道怎么回事。   原来孙氏一直没放下要给顾玉芳说亲的事,瞅着大女儿的事也办完了,如今两口子过得和和美美,她觉得是该把小女儿的婚事提上日程了。   谁知顾玉芳反应极大,那天孙氏请了个媒婆上门,她直接把人媒婆的茶碗砸了,还把人撵了出去。   这般行为有些过分了!   要知道家中若有未婚子女,得罪谁也不要得罪媒婆,若把媒婆得罪死了,就凭她们那一张嘴,能把你从里到外败坏个彻底不说,以后还想说好亲事?   那是没门!   孙氏又是给人道歉,又是给人赔礼,才把那媒婆送走。   前脚人送走,后脚顾玉芳就跟她闹,闹着不嫁人。   以前她还只是说说,那时孙氏也没跟她动真格,这次见娘动了真格,顾玉芳慌了,吵完闹完不说,还假装寻死了一回,可把顾家人给闹腾的,如今又在西井巷出名了一回。   “那她人呢?”   “上赵家了。昨天赵家的媳妇还把我堵在巷子里,管我要米粮肉菜,说是我家女儿去了她家住,在那里又吃又喝,哪有不给米粮的!当时好几个人看着,我真想跟她吵上一架,前些日子她家女儿只差住在我家,我家管他们要过米粮没有?非那个死丫头,就是喜欢跟赵家人来往,哪天赵家那群蠹虫把她生吞活剥了,她可能才会长个记性!”   看样子孙氏是气急了,不光骂顾玉芳,连赵家人都骂上了。   而且看她这样,既然当时没跟赵家媳妇吵起来,米粮肯定是给了,估计也是顾忌顾玉芳在赵家待着。   “那娘打算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她闹成这样,我总不能把她捆了塞进花轿里,让人把她抬走!?我怎么生了这么个孽障,上辈子到底欠了她多少债!”   一提顾玉芳,孙氏要么唉声叹气,要么咬牙切齿,估计真如她所言,是上辈子欠了债。   .   “玉芳,吃饭吧。”   赵娥端了碗饭进来,放在顾玉芳的面前。   顾玉芳拿筷子拨了拨饭,撇了撇嘴,将筷子扔在一旁。   “你娘也找我娘要过米粮了,我家也没少给,怎么就做这种东西吃?”   这种东西怎么了?   让赵娥来看,这是好饭。可她又不能直接顶回去,因为顾家确实给了不少米粮,只是家里吃饭的人多,挑拣下来也就只有这些吃。   “你要不吃,我吃了。”她还没吃饱。   顾玉芳嫌弃地看了赵娥一眼:“你想吃你就吃。”   赵娥一边吃饭,一边说话:“你姐和她男人回来了,我娘看见你家又是买肉,又是打酒,家里热闹的很。你家也没人来叫你回去,你到底还是不是你家的人啊?”   听说顾玉汝回来了,顾玉芳捏紧了手。   “让我说,你家里人还真偏心,同样都是姑娘,你大姐从小就比你得宠,如今都嫁人了,还天天带着男人回家吃饭!哪有泼出去的水天天回家吃饭的?也不怕把娘家吃穷了!让我说我若是你,我就回家吃饭,怎么同样是一家人,还两个待遇了?”   赵娥只是按照她的想法说,从小她奶和她娘都告诉她,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少挖娘家的东西去贴补婆家。   她并不知道薄春山和顾玉汝只要去顾家,少不了拎些肉菜回去,尤其是薄春山,平时没少往顾家送东西,邱氏都没说什么,又哪有旁人置喙的。   只能说环境造就人的想法和眼界都不同。   可顾玉芳就爱听这个!   她身边所有认识的人,从来只会跟她说她大姐如何如何,你要多学学大姐如何如何,从来没有人看到过她在那家里的待遇,替她鸣过冤叫过屈!   可在听这些话的同时,她又控制不住心里的愤恨,以至于心态渐渐扭曲。   赵娥见顾玉芳气成这样,半垂的脸露出一抹笑。   她娘说要多留顾玉芳在家里住,这样才会有源源不断的米粮,从顾家流来补贴他们家,她向来知道顾玉芳最‘喜欢’听什么。   “不是我说,女子总归是要嫁人的,你跟你娘这么一直犟着也不是事。你若不喜欢,或是有什么喜欢的人,跟你娘直接说就是,当娘的哪有不成全女儿的。”   赵娥吃完饭,擦擦嘴,“再说了,你大姐现在都嫁人了,你那点心思也不算什么,当初你爹娘能为了你大姐的意愿,硬是退了齐家那门婚事,难道现在就不能为了你,再去说合?不是我说呀,玉芳,你小心这事拖久了,彻底没有希望了,本来小齐秀才是秀才时,你家就是高攀,如今人家中了举,肯定上门说亲的人多。”   顾玉芳和赵娥从小玩到大,顾玉芳再是遮掩,也难免会露出端倪。次数多了,赵娥就知道顾玉芳竟然喜欢小齐秀才,自己未来的姐夫。   让赵娥来看,这女子未免不知羞耻,可她换念想想,若她是顾玉芳,总是和小齐秀才见面,也免不了会动春心。   只是赵娥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她没有机会,也不可能攀上,可顾玉芳有机会。再加上她平时和顾玉芳相处,都是她讨好顾玉芳,自然也不会说什么会让顾玉芳反感的话。   赵娥只想完成她娘的吩咐,让顾玉芳一直留在赵家,最好留到她出嫁,这样她也能在家里有几分话语权,平时也不会挨饿。   她哪知晓她的这些话,听在已经陷入绝望的顾玉芳的耳里,不免动了心思。   自打家里和齐家退了亲后,顾玉芳才知道她想见一次齐永宁有多么难,她根本见不到,没有机会,也找不到人。   她想嫁给齐永宁,总要见得到人,才能有机会,如今连人都见不到,怎么办?   顾玉芳都绝望了,可偏偏这时候她娘还逼着她嫁人。   她那天寻死,当时是真想就那么死了,只是太疼了,太可怕了,才会闹成乌龙,让她娘以为她是假装的。   死她都不怕,还怕什么?   反正她那些家人从没当她是顾家人,顾玉汝不都说她众叛亲离了吗,她还需要在乎什么?   只要能让她嫁给齐永宁,她以后就算没有娘家人也不怕!   顾玉芳就这么默默地想着。   赵娥见她也不说话,只当她心情不好,也不敢再多说。   过了一会儿,顾玉芳离开了赵家。   当时赵娥不在,去茅厕了,等出来后不见顾玉芳,问两个弟弟才知道顾玉芳走了。   她不会真回去闹着要给小齐秀才了吧?她就是那么说说而已!   .   这两天苗双城心情很好,连饭都不禁多吃了一些。   以前一顿只能吃半碗,这两天每顿能吃大半碗。且脸上总是带着笑,一看就心情不差。   叶启月心情也很好。   “看来你真是很赏识那个姓薄的官差了。”   苗双城往后靠了靠:“赏识倒是谈不上,算是欣赏吧。大嫂你懂那种感觉吗?就是两人从未谋面,却有一种不约而同的默契,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也知道我在想什么,两人虽没有见面,却一同完成了一件事。”   这时的苗双城,眼中带着光,满脸洋溢的笑,这样的他才符合他的年纪。说到底,他今年也不过十八,却常年忍受着病痛,还要背负苗家这么个重担。   叶启月每每都会埋怨自己,为什么自己不够聪明。   如果自己能把苗家的一切都承担起来,何至于还要劳累小叔,让他连养病都不安稳。   此时见到苗双城如此高兴,本来她还觉得那些东西给了那官差,挺可惜的,现在她倒不这么想了。   “大嫂,你还在可惜那些东西?”   “那倒没有。”   “别可惜了,那些东西苗家留不住,这些年来苗家也不是铁板一块,还不知被人渗透了多少。给他也好,他能带出去就是他的本事,他不能带出去,就说明他通过不了考验。”   苗双城脸色清冷,明明是涉及人命之事,在他说来却动不了分毫眉眼。此时他又回到那个病弱阴郁的苗家家主,而不是一个才十八岁的少年郎。   “考验?什么考验?”叶启月有些错愕道。   苗双城没有回答她,只是看向悬挂在正堂的那副画像——那是苗家的祖宗,带领着苗家走向兴旺之人,也是苗家上上下下的信仰。   “大嫂,你有没有想出去走一走,看一看纂风镇以外的风景?”   “纂风镇以外的风景?”叶启月喃喃道。   她是苗家的养女,原本的父母不知所踪,是被苗双城的父母捡来的。捡来时,她脖子上挂了块玉佩,上面刻着一个叶字,她便一直姓着叶,没有和苗家姓。   后来她长大了,在养父母的做主下,嫁给了苗家的大儿子苗康顺,只可惜苗康顺是个短命的,她做了寡妇。   再后来养父母也去世了,苗家主枝这一脉就剩了苗双城一个,和她这个寡妇。那时苗双城才十岁,从小体弱多病,她十七,迫不得已她坐上了代家主之位。   如今叶启月二十有五,在她这二十五年的生命里,她还从没有去过纂风镇百里以外的地方。   “去外面做什么?苗家没我们坐镇可不行。”   “我就是问问,也许以后有机会可以出去看看也说不定。”苗双城脸上带笑,说得似乎很不经意,“对了大嫂,你不是说苗十六说明州府有个神医,想带我去看看,如果大嫂陪我去看病,不就能去纂风镇以外看看了?”   这倒是件事,这些年叶启月一直在托人打听有没有人能治苗双城的病,可惜请回来的神医倒是不少,没一个是有真本事的,这两年她也就少提这些事。   “不管是真神医还是假神医,我们找个时间去看看吧。最近姚清大概是逆反了,总是在玩火,我看孟景山忍不了多久,苗家既然不想牵扯其中,不如找个借口出去避一避。” 第68章   “见景山君气色, 似乎最近心情不愉?”   孟景山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也没再做遮掩:“岛津大人真是慧眼如炬!”   岛津义藏摇头笑了两声:“慧眼如炬算不上,只是我与景山君是友, 自然喜景山君之喜, 忧景山君之忧。”   这岛津义藏身穿藏蓝色儒袍,头戴儒巾, 俨然一派大晋儒士的模样,若不是说话的口音有些怪异, 恐怕任谁都想不到他其实是个倭人。   此时他与孟景山正临湖而坐, 面前的茶台上煮着茶, 以茶会友, 好一派写意之态。当然,若是话里没这么多机锋,可能会更应岛津义藏所言。   “我一直敬佩景山君为人,为族人殚精竭虑, 有仁义之心, 也一直觉得景山君是个果敢之人, 可如今看来,景山君似乎没有成大事之勇。”   这下孟景山脸上彻底没有笑了。   “岛津大人何出此言?”   “景山君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孟景山没有说话。   岛津义藏站起来,道:“你们大晋有句话,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成王败寇。景山君身陷囹圄而不自知,困兽犹斗,殊不知天下之事没有万全之策, 忧虑太过不过是庸人自扰, 我为景山君之友, 当为友解忧, 只可惜景山君似乎并不信任我。”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脸上却带着有些怪异的笑。   “景山君,须知时间不等人,我也耐心有限,希望我下次再来,还能见到景山君,而不是被人取代。对了,听说景山君货物被劫,至今没有找到劫货之人。罢,虽那些货也费了我许多精力,到底景山君乃我挚友,景山君不用着急与我货款,用他物代之便罢。”   “这——”   “怎么?难道景山君有什么为难?按照海上的规矩,都是一手钱一手货,我与景山君是多年交情,便把货先给了你,如今货丢非我之过,我替景山君考虑以物代之,怎么景山君反倒不愿了?”   “可你要的货乃朝廷禁品,数量太多本就容易引起人猜疑,如今岛津大人又要大批量的,恐怕……”   “我解景山君之危,景山君也当解我之难才是。”   岛津义藏噙着笑看他。   孟景山迫于压力,也只能点头。   等岛津义藏走后,他脸黑如墨,突然站起来挥落了茶案上所有的器物。   .   顾玉汝和薄春山刚准备回家,顾玉芳回来了。   “娘,我们回去了。”   “回吧,晚上还过来吃饭?”   “不了,晚上在家陪娘吃饭。”顾玉汝所唤的娘,指的是邱氏。   孙氏想了想也是,回来的第一天就往娘家跑,晚上再不在家,总是不像话,遂也就不再说了。   等夫妻二人走后,孙氏转头看了看站在一旁的顾玉芳,冷哼了一声。   “知道回来了?”   “我若不回来,娘恐怕就把我忘了。”   “是我把你忘了,还是你把我跟你爹忘了?一个大姑娘家,天天不着家,住在别人家里,昨天赵家媳妇堵我要米粮时,你怎么不说我把你忘了?你吃的、穿的、用的,哪样不是你爹辛辛苦苦挣来,你娘我省吃俭用省来的?现在把你养大了,怎么反倒成了我们的过错?”   可能是气多了,累了,现在孙氏也不气了。说话的口气虽还是有激愤,到底要平静许多。   相反顾玉芳并不平静。   “那谁让你们生我的,我让你们生我了?你跟我爹,平时眼里只有顾玉汝、顾于成,什么时候有我了?玉汝于成,多好的名儿呀,就衬着我像个捡来的!”   孙氏没想到一个名字都有小女儿挑的。   是的,大女儿和小儿子的名儿是有寓意的,当初她和丈夫第一个孩子,难免新奇激动,大女儿还没出生,丈夫就把名儿想好了。   玉汝于成,如果是女儿,就叫玉汝,如果是男孩,就叫于成。   生男生女都能用,下个孩子的名字也有了。   后来生了个女儿,就叫了玉汝。   她想着如果下一个是男丁,就叫于成,谁知下一个又是女儿,哪有女儿叫于成的,后来丈夫便取了玉芳这个名字。   孙氏怎么也没想到,小女儿对他们怨气竟然这么深,深到连名字都成了错。   她抖着手指,指着顾玉芳:“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孽障!”   顾玉芳也哭了起来。   “我没让你生我,我也知道你们都烦我,烦到随随便便就想把我嫁出去,什么人在你们眼里都是良配!”   “怎么就随便嫁你了?我是给你找了个鳏夫,还是找了个瘸子麻子?媒婆才刚请进门,你就把人打走,顾玉芳我告诉你……”   “你不用告诉我!我就跟你直说了,我除了齐大哥谁也不嫁,你要是真为我好,就让我爹去齐家说合,本来咱家就跟齐家有约定,我姐不嫁我嫁!”   顾明听见外面争吵,刚从屋里走出来,就听到这句话。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女儿,孙氏也不敢置信地看着顾玉芳。   孙氏终于明白了,合则小女儿闹死闹活,心里还惦记着齐永宁!   “你到底还要不要脸,要不要脸了?!”   这次,孙氏是真疯了。   以前不管顾玉芳怎么闹,她心里其实还是把她当女儿看待的,到底是亲生的,哪怕平时她嘴里再怎么骂。   若不是在乎,能被赵家媳妇堵在巷子里要米粮,还什么都不说就把东西给了,还不是知道赵家平时是什么样,怕这死丫头在别人家受委屈受气吃不饱。   每次顾玉芳作妖,孙氏都在想,这就是自己做的孽,自己欠的债。如果当年顾玉芳小的时候,她能把她带在身边养,对她好一点,是不是今天就不是这样了。   可每一次她都会失望,每一次她都从气急攻心,强忍着宽慰自己,再到下一次被气得七窍生烟。   “我打死你这个不要脸的!我打死你!为了个男人,你以前跟你大姐闹,我顾忌你的颜面,从来不提,让你大姐生生受你的气,总想着你还小,以后能改,现在你又跟家里闹,说出这样的话来,你鬼迷心窍,你魔怔了!”   孙氏还是在意女儿家名声的,所以哪怕她以前就知道小女儿对齐永宁心思不纯,她也从不放在嘴上说,除非是顾玉芳闹得实在不像话,才会骂两句。   今天这些话,等于孙氏挑破了一直以来她给小女儿盖的遮羞布,也等于是她彻底对顾玉芳失望了。   孙氏找了一把短扫帚,就往顾玉芳身上打。   顾玉芳挨了几下,又哭又叫,眼角看见她爹从屋里走了出来,忙跑了过去。   她扑通一声跪在顾明面前,紧紧抓着他衣裳的下摆。   “爹,就当你可怜可怜我,你和娘若是还认我是女儿,就成全了我。”   “你的意思我和你爹若是不成全你,你就不是我们女儿了?”孙氏站在后面道。   顾玉芳置若罔顾,扑在顾明脚下哭得像泪人一般:“爹,你和齐伯伯多年的交情,你去跟齐伯伯说,定能如女儿愿。难道你舍得因为顾玉汝就和齐伯伯断了交情?如果两家再成儿女亲家,爹你和齐伯伯还能回到当初的。”   其实要说起来,顾玉芳也不算蠢,至少她还知道需要用法子去说服她爹,而不是硬着犟胡搅蛮缠。只可惜她看待问题太过片面,又哪知道顾明心结。   如果真是儿女亲家,关系就能恢复如初,也许当初顾家就不会退亲,只可惜顾玉芳都不懂,她就觉得顾家之所以和齐家断了交情,就是因为顾玉汝,因为爹听了顾玉汝的退亲,爹觉得没脸再面对齐家人,两家才会再不来往。   顾明看着脚下的人。   他不像妻子孙氏,可能男人的心肠总是要比女人硬上一些,所谓的父爱也不像母爱那么的无理由。   他这一生三个孩子,第一次做人父亲的激动、新奇、看重给了大女儿,寄予厚望给了小儿子,因为他是男丁,是以后顾家立门户之人,也是他郁郁不得志的寄托。   相反,排行为二的小女儿,他似乎没什么给她的。   以前每次妻子作检讨时,他也会想自己是不是疏忽了小女儿。   可人是经不起比较的,顾明记得自己以前每次从学馆回来,是大女儿给自己端茶倒水,打水洗脸擦汗,小女儿总是不见人影。大女儿帮着家里侍候老人,小女儿动不动就是抱怨埋怨。   他遭受冤屈入狱,是大女儿奔前跑后想法子给自己洗冤,他不服气想下场试试,是大女婿还奔波千里一路护佑,不喊累不叫苦。   顾玉芳总问自己为什么没有,却从不问问自己给予了别人什么。   没有付出,又怎会有收获?这世上没有哪种爱是无缘无故的,哪怕是孙氏的母爱,也会在这一次次中被消磨殆尽。   孙氏已经被顾玉芳的话气得进气没有出气多,她脸色煞白,人已经快站不住了。   “你的倒也不用逼你爹……”   “爹,你要是还当我是女儿,你就成全我。”顾玉芳紧紧抱住顾明的脚,那模样好似你不答应,我就不松手。   “我没有你这个女儿!”   顾玉芳就觉得自己突然被从地上拽了起来。   男子到底不像女子,孙氏拽了几下,根本拽不动顾玉芳,顾明一上手,区别就出来了。   “你愚昧无知,还冷血自私,我顾明又怎会有你这样的子女!”   顾明亲手将顾玉芳关进了她房里,孙氏站在那里,脸白如纸,伤心欲绝。   “你上次说的那个薛驿丞不错,虽年纪大了些,但年纪大的能包容她这个脾气。年轻的后生们哪里禁得起她这般祸害,不过在定亲之前,还是要跟男方说明她这脾气,能成就成,咱家也不做这些隐瞒。”   孙氏错愕。   无他,这个薛驿丞不过是她茶饭之余讲给丈夫的,打一开始就没考虑过这个人。   事情还要从孙氏打算给顾玉芳说亲开始说起,既然顾家放出消息,要为小女儿择良配,县里的一些媒婆媒人们自然都知晓。手里有合适人选的纷纷上门,说与孙氏听,也好凑成一桩好事。   其中有个媒婆说了几个人选,孙氏都不大属意,那媒婆便提了薛驿丞这个人。   大晋在每个府州县都设有驿站和递铺,专管传递公文和军事情报,以及来往过路官员、驿卒换马住宿之事。像州以下,只设递铺,比驿站的等级要低上一些,但该有的功能齐备。   这薛驿丞便是定波递铺的一个管事的,属公差,但未入品不入流。   此人现年刚满三十,前头娶过一个,但病死了,也没留下孩子,每年工食银也不少,但唯独有一点,这递铺设于官道之上。   也就是说若是嫁给这个薛驿丞,可能以后就要常年住于荒郊野外了,现在的年轻姑娘们哪个愿意离群索居,也因此这薛驿丞明明条件不差,却至今未曾续弦。 第69章   媒婆当时只是提了提, 心想顾家看这个不中,看那个也不行,莫是想找个公差?她哪知孙氏心中犹豫, 不过是因为女儿性格脾气,怕祸害了别人。   当时只是那么一提, 见孙氏无意,媒婆就不再说了, 孙氏也只是当做茶饭之余说给丈夫听, 没想到丈夫现在竟然属意这个人。   不过转念想想,这人虽年纪大了些, 但年纪大才知道疼人, 没有孩子, 就不用给人当后娘, 是公差就不缺吃喝,而且说出去大小也是个官。最重要的是,嫁给这人后, 以后要住在递铺。   孙氏觉得就顾玉芳这个脾气性格, 就住在那荒郊野岭几年也好, 也能让她改改脾气性格, 最重要的是隔绝了她以后再见齐永宁的机会,让她彻底绝了这份心思。   “行, 我这就去找媒婆说。”孙氏一咬牙,道。   而屋里,顾玉芳本还在哭, 听到这些话她彻底慌了。   她并不知这个薛驿丞是个什么人, 只知道这个人是个鳏夫, 年纪还大。   “我不嫁, 我不嫁……”   只可惜这次顾明和孙氏是跟她动真格的,没有人听她说。   .   顾玉汝回去后,觉得头昏沉沉的。   她娘说她喝醉了其实没有错,只是这酒劲儿上来的晚。   她看似正常地还去跟邱氏说了两句话,实则连邱氏都看出她大概是醉酒了,让薄春山赶紧把她扶回房去。   “我哪有喝醉,怎么都说我喝醉了?”   她睁着一双潋滟美目,直勾勾地睇着他。   薄春山哪里经得起这般撩拨,但还记得他娘说的给她弄些水来擦一擦,给她喂点水,再让她睡一觉。   “你没醉,都是她们说错了。”   “你也觉得我没醉?就这么一点点黄酒,怎么可能喝醉我,我以前又不是没喝过……”   薄春山将她放在床上去打水,她也就那么躺着喃喃道。   可据薄春山所知,当然是听丈母娘说的,这还是顾玉汝第一次喝酒,怎会又成了以前不是没喝过?   “我给你说,不光这黄酒不在话下,我还喝过汾酒、竹叶青、屠苏、松白露……内造酒我也喝过,薄春山你喝过金茎露吗?醇而不腻,清而不冽……还有几种果子酒,那种酒我知道怎酿,改天我酿给你喝……”   旁边浴间里就有水,所以薄春山去打水根本没妨碍他把顾玉汝的酒话听了个囫囵。   “好好好,你酿给我喝,顾玉汝你起来,我给你擦擦。”   也就说话这会儿,顾玉汝已经变成面朝着床褥趴着了。   “怎么擦,就擦擦脸吗?”她歪歪扭扭起来了,似乎还想证明自己没醉,薄春山去扶她,她把他手推了开。   “要解衣裳吗?薄春山你可别占我便宜,娘说的十日,现在还没到。”   薄春山被气笑了。   娘说的现在都成圣旨了,他好不容易娶回来的媳妇,刚尝了一回,还没尝出什么味儿,就变成只能看不能碰。   可突然他眼神就变了,因为顾玉汝嘴里在问解不解衣裳,实则已经上手了。   他看着那衣领子露出来的旖旎,感觉一阵口干舌燥。   “就擦擦脸和颈子吧,我颈子出了些汗。”   “好,我给你擦。”他凑了过来,“要不要擦擦肩窝,我看你肩窝上也有汗。”   他手刚伸过去,突然被人打了一下。   “先不擦了,我要喝水。”   “那我先给你倒水喝。”   他去倒了杯水来,她去接,也不知是眼前成了双影还是怎么,接了几下都没接到。薄春山当即一把将她揽进怀里,把杯子递到她嘴边上。   她喝得有点急,水顺着嘴角就流了下来,又顺着半敞的衣襟滴落进去。   薄春山看着那水。   “怎么喝水都不好好喝,都洒了。”   “洒了,怎么洒了?”   他就看她嘴唇粉润地喃喃,眉心稚气地蹙着,脸上表情像个不谙世事的孩童,偏偏这张脸下面,又是勾魂摄魄。   “你可真是要了我命!”他低咒一声,又放缓音调用诱哄得声音道,“既然洒了,那我喂你好不好?”   “喂我?”   不待她说话,薄春山已经克制不住诱惑,在她嘴唇上舔了两下,又仰头喝了一口水,印了上去。   他一边喂她喝水,一边哄道:“好喝不好喝?”   “好喝……”   .   太好喝了!   等顾玉汝傍晚醒来,回忆起之前的事,只差给自己一巴掌。   见她醒了,他在她眉尖儿上亲了亲,殷勤道:“我去给你烧水。”   笑得简直就像一只偷到腥的猫。   顾玉汝不知道该说什么。   都被人拆吞入腹了,这会儿再矫情似乎没什么用。不过这次薄春山倒是知道收敛,她也没有上回那么难受。   厨房,田丫正准备做饭。   薄春山来了,让她先别做饭,烧一大锅水。   一大锅还不够,整整烧了两锅,装了满满一桶,被薄春山拎走了。   田丫把粥煮上,去正房跟邱氏说:“老爷烧了好多水,是打算现在洗澡?把缸里的水都用完了。”   邱氏看着不谙世事的田丫,道:“别管他,缸里没水了让他去井里打,他力气大。”   心里却在想,要不要给他们那个浴间砌个灶台,再放一口缸,免得烧水还要出来,跑得次数多了,田丫又是个小丫头,还真要疑惑老爷太太为何总是频繁‘洗澡’。   等两人出来吃饭时,顾玉汝小脸有点红。   邱氏也就只当没看见,免得儿媳妇害羞局促。   她想起一件事,就当做闲话说了。   “你家下午闹了一场,好像是你妹妹闹着不嫁人,动静有些大,隔壁田家的媳妇下午跟我说起来,我才知道,说巷里好多人都知道了。”   怎么又闹起来了?   顾玉汝想到之前她跟薄春山回来时,顾玉芳从外面回来的事。   饭罢,她跟薄春山回了顾家一趟。   大抵是气急了,两人去时,孙氏才在做晚饭。   见大女儿问起来,就一边流着眼泪,一边与她诉说原委。   顾玉汝见她这样,就把做饭的活儿接了过来,孙氏这样还不知饭什么时候能做好。   饭很快就做好了。   估计是见爹娘脸色,顾于成今天格外安静。   “爹娘,你们快吃饭吧,天大的事也没有不吃饭的理。”顾玉汝道。   显然两人是没胃口的,吃了没几口,就放下了筷子。   顾明道:“春山,你也是做公差的,那递铺应该属衙门兵房管着的,你帮着打听打听,那人可有什么隐疾或是什么不好的地方。她到底是还姓顾,总不能把她往不知道的火坑里推。”   薄春山很爽快地答应下来,说明天就去托人打听。   两人离开顾家时,顾玉汝还有点恍惚——顾玉芳要嫁人了?这辈子当不了齐永宁的妾了?   .   薄春山办事向来快,也不过一天该打听的都打听到了。   是刘成帮他打听的。   而那个薛驿丞刘成也认识,跟刘成一样是‘世传’来的差事,所以彼此都还算了解。这人没什么毛病,不好酒不烂赌不贪花好色,做起事来也少有疏漏,矜矜业业的那种。   唯独有一点,这人长得有点丑。   到底有多丑呢?   刘成也不好形容,只说也不是丑,就是长得有点老相。   这么说就有些不好办了,须知每个人衡量美丑的眼光不一样,可能这个人觉得丑,那个人觉得还好,那个人觉得长相端正,在别人眼里就是丑。   不过这事也不难解决。   刘成出了个主意,说是抽一天时间,他把人带去给顾家人看看。也不说是相亲相面什么的,就当是他拜访朋友的长辈,不是还有薄春山这层关系在,即使外人知道了,也不会多想。   这主意不错,薄春山说了,顾明和孙氏当时就同意了。   .   到了当天。   前一天晚上薄春山就打过招呼,说那薛驿丞明天过来。   孙氏心想,那刘成是女婿朋友不说,这趟也是帮他家办事,所以一大早就起来去早市上买了菜。   薄春山和顾玉汝吃过早饭就过来了,就等着刘成带那薛驿丞过来。   顾玉芳房里静悄悄的,据孙氏说,昨晚给她送了饭,不过她没吃,估计也是闹累了,现在也没闹了。   快巳时时,刘成来了,带着个人。   这人就是那薛驿丞。   此人身量中等,五官端正,就是人黑,还有些瘦,所以面相看着老成,说是才三十岁,实际上看着比顾明还要老相一些,看着有四十出头了。   孙氏借着端茶时,去正面看了一眼,也有些不自在,就拉着女儿去了厨房。   “会不会真有些老相?”她有些不确定道。   顾玉汝想了想自己该怎么说。   她很清楚自己的话对她娘定有些影响,她不想去沾顾玉芳,不光是从行为上,也是方方面面。   在她来想,顾玉芳如何都与她无关,她不想管也管不了,自然也不想在她婚事上插嘴。   “娘,你等会还是问问爹吧,毕竟女儿家的婚事都是父母做主,”   ……   顾明肉眼可见对薛驿丞还算满意。   可能刚开始见面时,碍于面相有些沉默,可经过一番交谈,他也看出这薛驿丞是个本分的人,也挺有自己的主意,不是那种没主见喜欢趋炎附势之人。   自打顾明重了举后,他见过太多的人变脸如翻书的模样,以前他是个秀才时,就对他不屑一顾,等他中了举后,就换了一副嘴脸。   让顾明来看,这样的人不可深交。   可薛驿丞没有这种毛病,言谈之间不卑不亢,顾明甚至觉得顾玉芳有些配不上对方。   有刘成和薄春山在,这顿饭吃得是宾主尽欢。   薛驿丞自然疑惑在心,不过他当面也没表现出来。   饭罢,孙氏找了个空,问了丈夫的意思。   顾明说这人可以,就怕女儿配不上对方。   不提这些,临走时刘成对薄春山暗暗点了点头,他方才已经收到了薄春山的暗示,顾家是觉得这门亲事可做。   其实刘成也觉得这门亲事可做,当下女子婚嫁都喜欢找那种年轻的,面嫩的,可这种人有什么用?   连养家糊口都没能力,还得指望父母,更担不起什么事,成亲后更是要一大家子住在一处,跟人共居一个屋檐下,还得受婆婆和妯娌的气。   像他们这样的人多好,成亲后就两个人自己住,自己当家做主,除了就是年纪大了些,然后就是前头死过一次媳妇。   是的,刘成也是个鳏夫。   只是他一直对再娶没什么兴趣,刘老太太也管不住他,自然不提这事。   且不提刘成这边是怎么和薛驿丞说,这头顾明和孙氏终于定下一件事,心里也算松了口气,如今就看人家男方那边愿不愿意了。   可当天晚上就出了事,顾玉芳跑了。 第70章   孙氏是晚上吃饭时, 发现顾玉芳不见的。   她去给顾玉芳送饭,发现房里没人,而后面的窗子开着, 她第一反应是不是人去赵家了。   她去赵家找,可赵家人说顾玉芳中午走后,就再没见过她,孙氏这才意识到小女儿是跑了。   可她能跑去哪儿?   顾玉芳不认识几个人,也没几个朋友,唯一玩得来的就是赵家的赵娥。   难道是去老太太那儿了?   以前顾玉芳干过这事,那时她好像还不到十岁, 一次孙氏训了她, 她便去寻顾老太太告状。   当时家里也是到处找,后来还是赵氏长了个心眼,怕二房这边不知道,特意过来说了一声, 孙氏才知道女儿不是丢了,是去找老太太了。   天色已晚, 孙氏一个妇道人家单独出门也不方便, 就和丈夫一起去了顾大伯家。   可顾大伯家也没有,这下孙氏慌了。   她知道小女儿肯定是因为嫁人的事藏起来了!   “这死丫头真是让人不省心!可她能藏在哪儿啊,天都黑了,若是出了什么事……”   顾家人对顾玉芳会去哪儿根本没有头绪,还是顾明拿了主意。   “先围着家附近找,再去一趟赵家,看是不是她嘱咐赵家人故意说她不在, 去找春山, 他是衙门的人, 就算去报官,还是他们找,多找几个人到处找找。”   一行人急匆匆就往西井巷去了,连顾晨都跟着出来了,家里只留下张氏照顾也同样也急得不得了的顾老太太。   顾玉汝和薄春山刚准备睡下,顾家来人了,说是顾玉芳丢了。   当时他们去的时候,顾家几个人正在赵家,孙氏差点没跟赵家媳妇吵起来。   也是赵家媳妇不会说话,没有帮着藏就没有帮着藏,说清楚就行了,她倒好说话难听不说,还一蹦三尺高,那模样好像顾家要把女儿丢了的事赖给她家似的。   “行了娘,别说了,快去找人吧。”顾玉汝道。   而经过这一出,西井巷的人都知道顾家小女儿丢了的事。   薄春山去找虎娃他们,让他们叫人帮着找人。他的意思是先不报官,如果他们都找不到,县衙那边肯定也找不到。   随着时间过去,人还是没找到,孙氏已经哭成了泪人。   顾玉汝欲言又止。   薄春山瞧见了,把她了拉出去。   “怎么了?”   “我怀疑她是不是去了齐家。”   “齐家?”   “我这个妹妹,我太了解她了,除了赵家和我奶那儿,她没其他地方可以去,又是这种情况下跑的,以她那个蠢脑子,有八成的可能是去找齐永宁了。”   .   顾玉汝并没有猜错,就在孙氏发现顾玉芳不见之时,其实顾玉芳已经到了齐家。   最近齐家愁云密布。   无他,皆因齐永宁的病。   那天回去后,齐永宁就病一场,缠缠绵绵一直不好,请了大夫来看过,大夫也诊不出来,只能给开些安神之药,并让他多休息。   可这些并没有什么作用。   齐永宁一天比一天消瘦,精神也越来越萎靡,宋氏见连大夫都诊不出病因,就又是烧香又是拜佛,还到处找偏方。   今天连神婆都请上门了,因为神婆对她说,像这种没有来历的疼痛,连大夫都诊不出,肯定是被人咒了,必须要破咒。   神婆来后,又是烧纸熏香又是跳大神,法事才刚进行到一半,齐彦来了。   齐彦将她狠狠地教训了一通,又把神婆撵走,宋氏满肚子委屈别提了。   “娘,我这不是病,过一阵子应该就能好。”   “不是病,你为何总是头疼?你爹总说子不语怪力乱神,让我说肯定是哪个黑心肠的咒了你,今天都是你爹搅了局,要是让那神婆把咒给破了,说不定你现在就好了。”   齐永宁眼色晦暗,没有说话,他知道跟她娘说不通。   他觉得自己这不是病,也不是什么被人咒了。   有什么病是一旦闭眼就开始做梦,有的时候梦甚至是连贯的,他只要一做梦,醒来之后就会头疼,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塞进自己的脑子,而他脑子一时装不下。   “太太,有一位姑娘来找少爷。”   “姑娘?”   宋氏错愕,看了看儿子。   “哪家的姑娘?”   “是顾家的二姑娘,她说她找少爷有事。”   顾家?齐家也就只认识一个顾家。   二姑娘?宋氏倒是知道顾家有个小女儿,但是不记得名字。   “这是哪家的姑娘,现在这个时候来找人有事?男女大防都不知道?永宁你先歇一会,娘去看看到底什么事。”   .   怀着这种心情,宋氏的脸色自然不太好。   宋家虽然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但恰恰是这种不上不下的人家最是注重规矩,在宋氏看来,天都快黑了,一个姑娘家跑来找一个男人,还说什么有事,简直就是没有家教。   等看到顾玉芳,宋氏的眉心更是蹙了又蹙。   此时的顾玉芳看起来并不好,她从那么高的窗子翻下来,差点没摔一跤,衣裙上蹭了很多青色的苔藓,脸上也是黑一块白一块的。   她本以为进来后就能见到齐大哥了,没想到出来的竟是齐大哥的娘。   顾玉芳一直有点害怕宋氏。   在她看来,齐大哥的娘看起来真像大户人家的太太,宋氏的做派,甚至宋氏的冷淡,她的一蹙眉一抬手,在她眼里都是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   “伯、伯母。”   “你找永宁做什么?”可能因为最近烦心的事实在多,也可能因为面前站着的是一个她并不喜欢的晚辈,这一刻宋氏暂时忘了自己的涵养,显得有些冲。   “我、我、我有些话想跟齐大哥说。”   在宋氏的冷眉冷眼下,顾玉芳把头垂得低低的,卑微得像一颗杂草。   宋氏越发看她不顺眼了,瑟缩什么,她又没欺负她,真是小家子气!   “你是叫——”   “伯母,我叫玉芳。”顾玉芳连忙道,脸上带着讨好的神情。   “玉芳啊,你找永宁有什么事?”   宋氏眉眼冷淡,带着一丝谴责:“你也是个大姑娘了,如果我没记错,你应该及笄了吧?及笄了就是大姑娘了,就该知道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你这种时候跑来说找永宁有事,让伯母来看,实在不是一个都及笄了的姑娘所为。”   “伯母,不是的,我是真找齐大哥有事,有急事……伯母……”   宋氏算是看出来了,这女子问题大得很。   她也懒得再跟她浪费时间,便道:“你看时候也不早了,你一个大姑娘在外面多少有些不方便,我这就让人送你回去。”   “伯母。”顾玉芳还不想走。   宋氏给荣婆子使了个眼色,荣婆子便笑眯眯地走上前,又叫了个小丫头来,两人一起拥着顾玉芳往外走。   “顾二姑娘,你看你是个还没有婚配的小姑娘,我家少爷是个男子,这小姑娘上门来找男人,若是传出去多难听啊,你还是快回去吧。”荣婆子的话就没有宋氏那么含蓄了。   顾玉芳根本反抗不了,只能被人推着往外走。   路过东厢时,她眼睛一亮。   她以前过年的时候来过齐家,知道齐大哥就住在这里。   “齐大哥!”她叫了一声。   趁着荣婆子和那丫头错愕之际,她二话不说就往东厢跑,一边跑一边叫齐大哥。   “齐大哥!”   看见床榻上面色苍白的齐永宁,顾玉芳还没来得及露出喜色,就变成了错愕。   “齐大哥,你怎么了?”   “顾玉芳?你怎么跑到这儿来的?”   “齐大哥我是来找你的。”说着,她就委屈地哭了起来,“齐大哥,我爹要把我嫁给一个老鳏夫,齐大哥我不想嫁给那个人,他又老又丑,还死过媳妇,可我爹娘非要把我嫁给他……”   宋氏快疯了。   她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女子!   她明示暗示,甚至她奶娘都把话说得那么浅显,可这个顾玉芳仿佛根本听不进去,竟然在家里大吼大叫,还闯了东厢,闯了永宁的卧房。   “还不快把她拉出去!”   宋氏声音尖锐得仿佛看到一条臭虫。   “哎哟我的天呐,顾二姑娘你……”   荣婆子忙上前去拉顾玉芳。   可顾玉芳既然来了,她就是报着破釜沉舟的心情来的,又怎可能愿意走。荣婆子去拉她,她就拽着一旁的几子不丢,荣婆子没法,又叫那个小丫头来拉,两个人硬拽,倒是把顾玉芳拉动了,那几子也被带翻了。   整个房里闹得是人仰马翻。   “去叫周大,去叫柱子,平安呢,快来把她拉走。”这几个人是齐家为数的不多男仆。   “娘。”齐永宁揉了揉眉心,“这么闹腾实在不像话,她既然想说,就让她把话说完了,你先出去。”   “可你们……”   “把平安叫来守着。”   宋氏是向来拿儿子没办法的,也知道这女子脑子跟正常人不一样,一点廉耻心都没有,若不让她把话说了,她估计还能折腾出什么事。   其实宋氏已经看出来这女子恐怕是喜欢儿子了,只是她以前碰到的都是芳心暗许、含蓄内敛的,还第一次见到如此不要脸皮的人。   不如让儿子跟她把话讲清楚,让她彻底死了这条心。   这样的女子怎可能配得上她的儿,让宋氏来看给齐永宁当洗脚丫头她都嫌弃。抱着这种想法,宋氏带着人出去了,留下平安在一旁看着。   “你想说什么,就赶紧说吧。”等人走后齐永宁道,他晦暗的眼中闪过一抹不显的厌恶。   “齐大哥,我实在不想嫁给那个人。”顾玉芳哭哭啼啼道,“他看着比我爹还老,可爹娘非要逼着我嫁给这样一个人,他们一直都偏心顾玉汝,顾玉汝想退亲就退亲,想嫁给谁就嫁给谁,换成是我,就要把我嫁给那个老鳏夫。”   “你是说你姐嫁给那个捕快,是她自己想嫁的?”   顾玉芳连连点头:“她和那薄春山早有苟且之事,那时候她还没跟齐大哥你退亲呢,家里人都以为她是我爹下大牢那次,才跟薄春山有来往,其实在那之前两人就有了,有一次薄春山拦住我,问我姐是不是病了,你说我姐病了,他怎么会知道……”   “还有呢?”齐永宁声音很轻。   “还有我姐和薄春山才是真正的青梅竹马,”说这句话时,她偷偷地看了齐永宁一眼,“这是我娘亲口说的,说我姐小时候和薄春山玩得可好了,齐大哥你应该知道我姐小时候极爱吃糖,其实她早就不吃糖了,就是因为薄春山。她还骗你总给她买糖,其实你每次买了糖,都是给了顾于成吃。”   ‘咔’,极其细微的一声,却是齐永宁捏碎了一直盘摸在手里的玉佩。   所以这就是前世明明没有交集的两个人,偏偏另一个拼死相救,而她被救醒后,失魂落魄那么久的原因? 第71章   齐永宁这阵子一直在做一个梦。   一个让他分不清现实和梦境的梦。   他总觉得梦里才是现实, 现实其实是虚妄,梦里所发生的一切,都跟现实是不一样的, 可他却觉得那才是真的。   开始他以为自己是不甘心,不甘心顾玉汝另嫁他人,才会做那样的梦。   可那个梦还在持续着,甚至是连贯的,他在梦里找不到任何不合逻辑之处,里面的每个人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件事,都符合当时的情形甚至局势, 没有任何突兀之处。   齐永宁不是没做过梦, 梦里大多光怪陆离,里面的人和事经不起仔细推敲,要么就是模糊不清,醒来后就记不得。可这个梦不是, 它甚至真实到他能嗅到梦里的味道,看到梦里的颜色, 能疼‘他’之疼, 悲他之‘悲’。   他开始渐渐有一种明悟,也许这一切都曾发生过,只是那是上一辈子的事,这一世的命运被人改了。   可到底是从哪儿改的?   他苦思冥想觉得是从顾秀才被冤的那件事,自然一个不该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人,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就是薄春山。   这个在他梦里,死在了那场寇乱中的人。   梦里的‘他’从来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那场寇乱来得毫无预兆, 彼时他在外面, 家中只有顾玉汝一人, 他因寇乱被阻不能归家,整整迟了两天,他才带着人手回去。   当时家中一片大乱,下人全部死了,他以为顾玉汝也死了,却没找到她的尸首,报着也许人没死的心情,他一边带着人剿寇,一边到处寻她。   最后是在城北找到了她。   当时她陷入昏迷中,被一个鲜血淋漓的男人护在身下。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这个叫做薄春山的人。   从顾玉汝口中他得知,她是趁倭寇闯门之际跑了出去,没想到遇见了一个邻居救了她,当时两人是打算去西井巷的,却没想到接连碰到两伙倭寇,对方带着她逃了出来,却因伤势过重而死。   如果对照‘现实’,也许梦里的顾玉汝其实是说了谎,她可能早就认识薄春山,两人交情不浅,不然实在说不通为何那么多巧合?   为何她一跑出来,就偏偏遇见那个人,而那个人也因为救她而死?什么样的人能因为救别人而死?那个男人既然能带着她躲藏了两天,就说明他不是没有能力藏起来或是逃出城,却因为她丧了命。   齐永宁笑了。   顾玉芳却还在说,她看得出齐大哥想听这些,而这么好控诉顾玉汝的机会,她自然不可能放过。   “说完了?”   顾玉芳一愣。   “还有要说的没有?”   “当然有!”顾玉芳有点急,她怎么光记得去说顾玉汝,反而忘了自己的事,一想到这里,她又哭了起来,“齐大哥,我实在不想嫁给那个老鳏夫,你娶了我行不行?就算没有我姐,你还有我,我一直都喜欢你,也一直想嫁给你,只要能嫁给你,让我为奴为妾,让我折寿折十年都行。”   她仰着头,满含期望地看着他。   齐永宁也在看她。   这张脸真是陌生而又恶心!恶心得恰恰就是她脸上这种表情。   齐永宁想起在那梦里,顾玉芳总会这么的看着自己,他视若无睹,置若罔闻,却没想到最终还是被她坑了一回。那次他醉酒归家,没想到本该在他们床上的妻子,竟然换成了小姨子……   那次她也是这么说。   “姐夫,我一直都喜欢你,也一直想嫁给你,只要能嫁给你,让我为奴为妾,让我折寿折十年都行。”   ……   “你就这么想嫁给我?”   齐永宁捏着她的下巴。   本来齐大哥来碰触自己,顾玉芳是高兴的,可没想到他的手劲儿会这么大。   “齐大哥,我……”   她眼泪珠子直掉,是激动的也是疼的。   齐永宁扔开手,顾玉芳扑倒在地上,痛呼了一声。   “你想嫁我,也不是不可。”   “齐大哥!”   “等会你父母来找你,你就说不回去了,要留在齐家给我做妾。”   “齐大哥……”   顾玉芳怔怔地看着浅笑着的齐永宁,他的笑还如以往那般和煦,却少了几分骨子里自带的疏冷,多了几分她说不清楚的东西。   她看的愣了神,失了魂。   “机会我给你了,愿不愿就看你自己了。”   “少爷。”   平安从外面走了进来。   方才在顾玉芳说起顾玉汝私事时,齐永宁就让他出去了。   “顾家来人了,说是找顾二姑娘。”   .   “你再说一遍!”   “爹我不回去了,我想好了,与其让你们把我嫁给那个老鳏夫,还不如我给齐大哥当妾,齐大哥也同意了。”   听到这话,本来正在尴尬地笑的齐彦,也笑不出来了。   齐永宁从后面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淡青色的长袍,肩上披了一件深一色的披风,还是如玉公子,芝兰玉树,却因为苍白的脸色,多了几分病弱之态。   他笑容非常无奈:“顾叔,实在是玉芳她来了以后就一直哭,先是与我娘哭,又与我哭,我也是……”   话只说了一半,但架不住人会联想。   在顾明脑海里就成了女儿不知羞耻来到齐家,先去缠闹宋氏,再去缠闹永宁,她可能还做了什么不知羞耻的事,最终齐永宁是看在以前的情分上,才不得不答应。   现如今,不管这个女儿闹出何等匪夷所思的事,顾明都不觉得诧异了。就在大女儿说小女儿可能来了齐家,而他又真在齐家找到了小女儿,他就觉得没有什么事是顾玉芳不敢做的。   “永宁你是认真的?”   齐永宁迟疑了一下:“顾叔,我……”   顾玉芳还以为她爹在威胁齐大哥,就怕齐永宁反悔,大声道:“我愿意给齐大哥当妾,哪怕是当奴婢也行,爹你要是不同意,我今天就死在这。”   “我问的是永宁!”   “顾叔你看玉芳她……”   “好,我懂了。”   顾明站了起来,深深地看了两人一眼:“婚嫁之事向来讲究你情我愿,俗话说聘则为妻,奔为妾。既然她自甘堕落,我也管不了她,就只能随了她的意。不过我顾家没有给人做妾的女儿,顾玉芳你想好了,若是你留在这里,以后我顾明全当没有你这个女儿。”   “顾贤弟,怎么说的如此严重,永宁……”   齐彦还想从中打圆场。   齐永宁道:“爹,这事你跟我说了没用,我总不能看着玉芳妹妹去死。”   顾玉芳一听这话,哪还记得亲爹长什么样,当即对顾明道:“爹,我是绝不会嫁给那个老鳏夫的,只要齐大哥能留我在他身边,为奴为婢我都愿意。”   顾明的肩一下子垮了,就好像突然失去了精气神儿,但也仅仅是一瞬,他又挺起腰。   “你记住你说的话,从今以后你不再是我顾家的女儿。”   丢下这话,他头也不回便走了,再没有去看顾玉芳一眼。   齐彦站了起来,看看顾明的背影,又去儿子。   他跺了跺脚:“永宁,你这到底是做甚?”   .   是薄春山陪顾明来的,不过他没进齐家。   见老丈人出来神色就有些不大对头,他也没好多问。   这一夜注定是个难眠之夜,不光是顾明和孙氏,甚至是顾玉汝都觉得很魔幻。怎么来来回回,顾玉芳还是给齐永宁做妾了,难道就逃不过这一出?   她想的头疼,再加上实在累了,便不再多想打算睡了。   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走的,好与不好都与他人无关,也许他们觉得匪夷所思,顾玉芳却甘之如饴呢?毕竟前世她可是宁肯得罪她这个姐姐,都要爬上齐永宁床的人。   另一边,齐家也并不平静。   宋氏在知道齐永宁答应让顾玉芳给自己做妾,第一时间就炸了。方才顾明来时,她顾忌对方是外男,再加上之前还有那件事,就没有出面,没想到就是眨个眼的功夫,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   “她给你做妾,那春娥怎么办?”   “永宁你到底在想什么,你怎会要这种女子?她给你丫头我都嫌弃,更不用说是做妾了。”   “她自己说的为奴为婢为妾都可以,我若不答应,她就闹死闹活,总不能让人死在家里。”   齐永宁说得很冷淡,让宋氏想到董春娥那一次——   “如果董春娥真非我不嫁,她愿意当妾,那就当吧。”   他仿佛毫不在意,仿佛多一个妾两个妾,对他来说无关紧要,就像家里多养了两只狗儿猫儿。   “永宁……”   她的儿子以前不是这样的,为何现在竟变成这样了?   “娘,时候也不早了,你去歇着吧,我也去歇了。”   “永宁!”   望着儿子离去的背影,扭头再看丈夫又躲去书房,宋氏一时有些茫然。   过了一会儿,荣婆子小声问道:“太太,那顾二姑娘如何安顿?这天也晚了,让她住在哪儿?”   “她还想住在哪儿?把她安排到下人房里,一天没过礼,我一天不会认下她!”   顿了顿,宋氏又道:“明天你上一趟董家,这事若是让淑月知道了,恐怕又要闹腾。”   荣婆子看了她一眼,道:“既然太太提起这事,我就说两句,小小姐那边到底打算怎么办?总不能一直拖着。”   一提这事,宋氏就头疼。   “我能怎么办?现在我说的话没有一个人听,淑月那边闹归闹,看样子是同意了。可永宁还没成亲,正妻都没进门,哪有妾先进门的理?”   荣婆子嗫嚅了两下嘴唇:“可小小姐再拖下去,就二十一了,真成老姑娘。太太这里若没有章程,我去了二姑娘若是问起来,我该如何说?”   宋氏一时也没主意:“这事还要跟老爷和永宁商量,尤其是永宁,他现在变的我这个当娘都有些……”   荣婆子也叹了口气,今年真是多事之年,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哪怕是少爷中了举,还是解元,似乎也并不能给人增添喜意。 第72章   今天薄春山打算去衙门, 所以起得早。   顾玉汝也起得很早。   一大早吃过饭,两人就出门了,顾玉汝打算去娘家一趟。   进了门, 明明该是吃饭的时候, 却并没有见着做饭的动静。   顾玉汝皱着眉, 先去了顾于成房里一趟。   顾于成早就起了, 他等一会儿就要去学馆,还等着要吃早饭,可他娘却没有做早饭。   他正打算饿着肚子去学堂,没想到姐姐姐夫来了。   “这两天家里有事,也顾不上做饭, 更顾不上你,你还要上学, 这些银子你拿着,想吃什么就买些什么。”薄春山塞了一块银角子给了顾于成。   “谢谢姐夫。”   本来顾玉汝要做的事,没想到被他抢了个先。   见她看自己,薄春山对她眨了眨眼。   “行吧,有事让人去衙门找我,我走了。于成你跟我一起走吧。”   “那姐我走了。”   等两人走后,顾玉汝正打算去正房,经过西厢时听到里面有动静,去了果然孙氏在顾玉芳的房里。   孙氏坐在顾玉芳的床上, 面前堆得全是顾玉芳的衣裳。   “你爹是下了狠心, 这次全当她是死了, 他甚至说对外面就说这个女儿死了。你说他要是这么做, 不是等于断了玉芳的后路, 若有一天她在齐家过得不好……”   孙氏垂着泪道:“我可是知道当妾是个什么处境, 当初你外祖家附近,就有一户人家娶了两个,那个妾说起来是妾,其实就是个丫头,家里的重活累活都是她做,大冬天的连件棉衣都不给添。”   说着,她抹了抹眼泪:“罢,也是我想多了,她就算过得不好,难道还能回来?是她自己选的路。”   顾玉汝叹了口气,道:“娘,齐家不是你说的那种人家,顾玉芳在齐家不会像你说的那样。”   至少前世,顾玉芳在齐家其实过得还不错,不缺吃不缺穿还穿金戴银有丫头下人侍候,而且还挺长寿的,至少自己是死在她前头。   孙氏狠狠地叹了一声:“这丫头上作不熬熬下作,妻不当去给人当妾,她到底怎么想的!”   顾玉芳怎么想的顾玉汝懒得搭理,说实话她挺好奇齐永宁是怎么想的。   在那记忆里,齐永宁十分厌恶顾玉芳,几乎到了看都懒得看她一眼的地步。怎么这一回,他却同意纳顾玉芳当妾了,还是在自己未娶妻之前?   顾玉汝并没有在现场,只是从她爹转述中获知当时情形,而顾明似乎并不想回忆这件事,说得并不太详细,大意就是顾玉芳做了丢人的事,齐永宁看在以前的情分上答应纳她为妾。   这若是换做一个不清楚齐永宁性格的人,可能还会相信,可顾玉汝太了解齐永宁了,他不可能就只是因为看在以前的情分上,同意纳顾玉芳为妾。   所以她想起那一次在巷口碰见齐永宁,他的异常、失态,还有他嘴中喃喃的‘不对,不该是这样的’。   难道说,齐永宁和她一样,有了前世的记忆?   如果是这样,齐永宁的异常就比较好了解了,因为前世顾玉芳就是齐永宁的妾,关键不是这,而是她还生了齐永宁最有出息的儿子。   齐永宁会因为一点子午须有的事,就提前做部署?   他会!   只要他确定前世的记忆是真的,他就一定会。   因为齐永宁本身就是这种性格,做任何事情都喜欢留一手。   ……   孙氏还在喃喃:“我总归生了她一场,就算她为了个男人,不认我跟你爹了,可这些东西留在家里也没有用。天冷了,就穿了那么一身衣裳出去,我就想着,把这些衣裳给她送过去,以后她是死是活,我们也不管了,也管不了。”   顾玉汝沉默。   可这东西让谁去送呢?   顾家夫妻二人肯定不合适,因为顾明已经说不认顾玉芳了,现在又送东西过去,叫什么?   最合适的人其实还当是顾玉汝,毕竟她名义上还是顾玉芳的姐姐。可她之前跟齐永宁退过亲,如今又闹出这样的事,上门也不太合适。   “这样吧,我去送,到时候我让春山跟我一起去。”   “可——”孙氏有些犹豫,她就是知道不好,才没开口让女儿去。   “娘,就我去吧,有些话包括家里的一些意思,让别人去说并不好。”   顾大伯和赵氏是长辈,哪有长辈去给晚辈送东西的,尤其还是个自甘堕落给人当妾的晚辈。孙氏其实是打算让侄儿跑一趟,可有些话顾晨确实不好说。   “那就你跑一趟,又是娘给你找麻烦了。”   孙氏也不是不知事,丈夫说得斩钉绝铁就当这个女儿死了,也就她累累赘赘还想着去给她送衣裳送东西。   可怎么办?到底是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让她看着什么都不做不太可能。还不如就把这些东西都送去,以后孙氏彻底不想了。   这也是顾玉汝的想法,再来她还想去看看齐永宁纳顾玉芳当妾到底怎么回事,难道说齐永宁真恢复前世记忆了?   .   薄春山刚走进衙门,就被人围起来了。   有人向他道喜,有人连连感叹,也有人说些阴阳怪气的话,他还一头雾水,没弄明白怎么回事,是吕田给他给他解了疑。   原来之前龛山倭寇袭击客船,上面已经统计出了战功。   由于薄春山非卫所兵士,这兵部所行之战功表彰自然通用不到他的身上,可能是出于鼓励这种奋勇杀敌的精神,再加上薄春山也属公差,所以上面专门发了公文,晓谕各地。   尤其是定波县这边,还专门发了表彰的公文。   “就这?”   “那你还想要什么?”吕田比薄春山还激动,“你是昨天没来,不知道县太爷可高兴了,那高兴劲儿不知道还以为是他杀的倭寇。不过我听人说了,说是因为咱们县衙出了个你,这次县太爷也在上头长了脸,等考绩的时候,怎么也要往上提一提等。”   “你等着吧,肯定有好处,县太爷估计等会就要把你叫过去见一见,没瞧见那边——”吕田使了个眼色,方向正是王捕头那几个人,“没瞧见他们酸的?那阴阳怪气的劲儿,他还想做捕头的位置,如今出了个这样的事,他就不怕县太爷为了脸面给你升官?”   “还能升官?”   “怎么不能。”估计觉得自己说得是机密大事,吕田专门把薄春山拉了个没人的地方,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   “昨天公文下来,我就听人说了,说是这大半年来倭寇四起,搅得多地民不聊生,明州府下面也有多地总是闹寇,虽然咱们定波还算平静,但剿倭是目前的大方针,据说朝廷还派了个新的总兵官,负责剿倭事宜。新官上任还三把火呢,总要做出个样子,不然这次会这么大张旗鼓?不就是想告诉下面人,换新的总兵官了,你们下面各地应该知道怎么做。”   吕田抬了抬下巴,一副挤眉弄眼,薄春山当然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   这吕田就是个人精,衙门里的事他比薄春山知道的还快,也是他平时没事就在衙门里四处混,听到的多知道的也就多。   “而且我还听说了,县太爷吩咐下面要把这事贴告示晓谕全县呢。你说这是干什么?一来宣扬咱们定波有个杀倭英雄,二来也是给自己长脸,显得自己治理有方。”   薄春山被他逗笑了。   “你倒是知道的挺多。”   吕田一脸讨好的笑,剩下不用明说,薄春山就知道什么意思,还不是指着薄春山发达了,能提拔提拔他,也算提前卖个好。   不过吕田这次卖的好,让薄春山很满意。   ……   很快就有人来叫薄春山,果然钱县令要见他。   薄春山去了后,钱县令笑得见牙不见眼,对他又是夸赞,又是赞赏。   还说了,虽然朝廷的军功算不到薄春山头上,但是作为一县主官,县衙出了杀倭英雄,自然要给予奖赏了。   除了赏银十两外,还打算提拔薄春山进六房之一兵房。   提拔薄春山这个事,钱县令昨天看到公文后就在考虑。   现在沿海一带各地都视剿倭为大事,定波县由于地理原因,境内一直风平浪静,可平静不代表你可以什么都不做。   大家都在做,都在抗倭,唯独你什么都不做,你不就显眼了?   钱县令为官多年,向来懂得什么叫随大流。   也是他的疏忽,其实这事早就该做起来,偏偏他因为治下平静,一直搁置,搁到这次换了个总兵官,他觉得这事不能再放了。   “现在各地都在组建民兵团,以补卫所兵力不足,救援不及,我们县也不能放下。这次你进了兵房后,什么事都不用管,把这件事先抓起来,具体人员你从民壮中抽调,如民壮不够,你就从下面征调。”   薄春山一愣,道:“大人,需要组建多少人的民兵团?”   “五十人。”   话音未落,钱县令摸了摸胡子,摇了摇头:“五十人太少,一百人吧。反正这些人县衙不用付工食银,只用免田赋徭役即可。”   民壮乃被官府征募服役的壮丁,属于徭役的一种,像壮班的民壮就是征调当地壮丁服役,为官府私用,钱县令才会有这么一说。   说着,他又笑着对薄春山道:“薄团长,你可要好好干,本县对你可是寄予厚望。”   “属下一定不负大人所望!”   .   谁都没想到,薄春山不过去三堂里走了一趟,摇身一变竟然成了民兵团团长。   虽然这个团还没组成,但这个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县衙。   刘成也知道了。   “臭小子,这升得快,我看你要不了多久,就能爬上典史的位置了。”   之所以两人张口闭口典史,其实最大的原因就是因为目前这个位置没人,跟钱县令倒没什么关系,而是这差被主簿给兼了,也就是所谓的有缺无实。   虽然这民兵团团长本质上和捕快没什么区别,都是属于无品级未入流,可之前薄春山不过是快班下的一个捕快,上面还压着好几个人,如今怎么说手下也有百十号人,上级直接变成了一县主官。   “不过你小子警醒些,小心郑主簿找你麻烦,这厮在这个位置上一坐就是十年,知道升官无望,就揽权揽得厉害,如今县太爷直接越过他,把组建民兵团的事交给你,我就怕他给你穿小鞋。”刘成提醒道。   典史便是负责地方治安巡逻、缉捕稽查、囚狱刑名之事,按理说这民兵也属典史来管,可如今是郑主簿把典史的差事给兼了,自然会觉得薄春山是在他碗里捞食。   “命令是县太爷下的,他要是不愿,那就找县太爷去,找我个小鱼小虾做甚!?”薄春山开了个玩笑,又道:“我只管做我的差,真找我事,我倒也不怕他。”   刘成煞有其事道:“那倒也是,咱们的杀倭英雄如今有县太爷撑腰!”   吕田所说的告示已经张贴出去了,现如今谁不知道薄春山就是上面肯定县太爷承认的杀倭英雄,刘成是借着这事调侃薄春山,不过想来这消息很快会传遍整个定波县。   果然不出薄春山所料,等他中午回去时,连家里人都知道这件事。   前脚县衙张贴出告示,后脚就被人传扬得人尽皆知。   也是如今闹倭寇闹得民不聊生,哪个老百姓不恨这些人?既恨又怕,如今县里出了个厉害的杀倭英雄,自然要多传扬些,说不定能吓得那些倭寇不敢来定波。   西井巷的人听说这一消息,薄家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连顾家都没放过,两家人整整一个上午都在忙这事。   不过家里倒是不知道他升官的消息,听说薄春山现在受令组建民兵团,连顾明都激动得连连叫好,孙氏更是喜出望外,顾家一扫之前的阴霾。   孙氏去做了一桌菜,又把邱氏请了过来,两家一起庆祝这难得的大喜事。   饭罢,薄春山和顾玉汝终于找到机会说话。   “我想处理纂风镇的事,但一时也难以下手,如此一来倒也顺理成章了。”   说白了,不是手里无人,而是事情搞大了不好捂下去,毕竟师出无名,现在有了这个名头,以后事情也就好办多了。   顾玉汝从知道这个消息后,脸上的笑就停下过。   之前她还在寻思如何避免那场寇乱,如今薄春山组建民兵团,虽然一百人是少了些,但有这个民兵团的名头在,剩下的怎么操作就便宜了。   “本来我还不想动用苗家送的那些东西,但我今天了解了下,县衙这儿能给配备的军械,顶多也就是一些刀棍,连甲衣都没有。光用这点东西拿来组建民兵,其实跟寻常民壮也没什么区别,拿来维护县里治安倒是够用,可若是跟倭寇作战,恐怕上去了就是白送。”   所以筹备军械和训练民兵,都是眼下薄春山加紧要做的事。   顾玉汝想了想道:“我觉得你既然要大干一场,还是要多了解了解倭寇战时习性,只可惜邵千户不在定波附近,不然你与他交流一番,不光能多学些心得,军械大抵也不愁,毕竟他们有路子弄来这些东西。”   想想也是,军用的兵器和民间自己打造的兵器能相比较?   薄春山沉吟一下:“你这个想法不错,看来我得抽空去一趟萧山,最好就借着筹备军械的名头去,快去快回十天也够用了。不过在这之前还要筹集一批银两,这组建民兵团是福佑乡里,光老子自己贴钱怎么够,县衙那估计不会出多少,得让那些富户们都掏一些,毕竟民兵团组建起来了,也要保护他们。”   看样子薄春山是打上县里大户的主意了。   不提这些,次日顾玉汝见薄春山下了差,给他提了说要给顾玉芳送衣物的事,薄春山也没说什么就同意了,还出去借了辆骡车。   临近傍晚的时候,两人来到位于城南的齐家。   由薄春山出面,跟门房说要找顾玉芳。   两人也没进去,就在外面等,过了一会儿,一个惊疑不定、小心翼翼的身影走了出来。   一看到顾玉汝,顾玉芳的脸色当场就变了。   她还以为是她娘来找自己,万万没想到竟是顾玉汝!   “你倒真是出息了,我怎么都没想到顾玉芳你会做出这种事,你是为了一个齐永宁,打算爹娘一切都不要了?”顾玉汝冷道。   “与你有什么关系?!”顾玉芳开始脸色还有些惶惶,很快就变得镇定起来,“我的事不用你管,顾玉汝你倒也不用眼红我,我早说了齐大哥必然会是我的。”   眼红?   顾玉汝真被逗笑了。   其实按照她的想法,她真懒得搭理顾玉芳,可她还想从顾玉芳这知道齐永宁为何会同意纳她为妾,只能耐着性子道:“顾玉芳你倒也不用由己度人,我若对齐永宁有意,当初便不会退亲。至于你,还不是你使了什么下作手段,才能留在齐家。”   “你一个未嫁的姑娘,跑到别人家,留在这里,齐家也就让你留了,真是做事一点都不讲究!哪怕是个破落户,纳妾还有一顶小轿从后门抬进去,你有什么?我今天来,不是来‘眼红’你,是娘还记着生了你一场,让我把你的东西都送过来。爹说了,以后权当你死了,你以后可别再以顾家的女儿自居,好好的在齐家当你的妾。”   顾玉汝示意薄春山把车上的两个大包搬下来,放在顾玉芳面前。   真是两个很大的包,那包袱有顾玉芳两三个宽,半人多高,一看里面就装了很多东西。。   丢下东西,顾玉汝便和薄春山上了车。   车临走之前,她目光移到齐家后门处,那里的阴影处站着一个人。   .   顾玉芳满心茫然,原来爹娘是真不认她了,连她的东西都给她送来了?   肯定是顾玉汝从中挑唆的!   这么想想,顾玉芳又开始生气了,在心里骂着顾玉汝,倒也一解方才的茫然和恐慌。   她去拉那两个大包,可根本拉不动,去看门房,周大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她狠狠地踢了那包袱一脚,这时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跟你姐吵架了?”   “齐大哥,你怎么来了?”顾玉芳有些惊喜道,“你是方才没看见我姐那副样子,真是又坏又恶毒!她竟然说我爹不认我了,我爹怎么可能不认我……”   其实让齐永宁来看,顾明那天说的那些话,明显是动真格的,可看着顾玉芳还在喋喋不休的脸,他心里一动。   ……   骡车已经驶离齐家。   见顾玉汝若有所思的样子,薄春山问道:“怎么了?还在为你那妹妹伤神?”   “没有。”   其实她在想方才看到的那道人影,那袍角不是下人所穿,颜色也不是齐彦这个年纪会穿的颜色,那就只有一个可能——是齐永宁。   她方才也是眼角余光瞟到那道人影,才突然改了口,如果齐永宁真有了前世的记忆,他肯定会做出点什么。   .   齐永宁叫来下人,让人把顾玉芳的东西送到她的住处。   顾玉芳如今就住在齐家的下人房里。   一间房住了三个人,加顾玉芳是四个。   另外三个分别是在宋氏屋里侍候的桃红,在齐柔房里侍候的柳绿,还有一个是在齐永安房里给奶娘高氏打下手的彩蝶。   几个丫头都不大,最小的彩蝶才十一,最大的是桃红,今年十五。   三人都看不惯顾玉芳,都知道她是自己找上门来给大少爷当妾的,关键是大少爷还同意了。   “她这么不要脸,大少爷肯定是顾忌着以前跟她大姐订过亲,才会答应这件事。”   这是三个丫头的统一想法,尤其是桃红,在宋氏屋里侍候,清楚自家太太对着女子的态度,自然对顾玉芳一点好脸色都没有。   柳绿和彩蝶受到她的影响,自然也不把顾玉芳放在眼里。   其实顾玉汝来之前,顾玉芳还正跟着几个丫头生气,她们竟然故意不叫她吃早饭,午饭也是过了饭点才叫她。   等她去了,厨房里就剩了点菜角子。   关键是还让她就站在厨房里吃,这和顾玉芳所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可她也不想想,她不明不白跑来到齐家来,没名又没分,是当妾看还是当丫头看,还不是别人的一句话。   顾玉芳带了两个大包回来,因为是门房周大帮她搬的,她见房里的柳绿和彩蝶都在瞧自己,便做出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指挥着周大一会儿放这一会儿挪那儿,总之动静特别大。   等周大走后,她一边收捡东西,一边道:“等我当上齐大哥的妾,有你们好受的!”   两个丫头就没见过这样的人,忙依次躲出去了。   不提顾玉芳见了两人主动避开如何得意,这边柳绿和彩蝶刚出了下人房,就见桃红一脸凝重的从前面过来了。   “怎么了?”   桃红做了个手势,三人去了一旁说话。   “我方才在正房听见,太太说要过纳妾礼,”她竖起两根指头,“两个一起过门,表小姐在前头,本来太太不准备搭理那个的,是少爷提出来既然要办,那就一起办吧。”   “难道她还真要给大少爷当妾了?”彩蝶花容失色。   桃红脸色也不好看。   本来按照宋氏的意思,是准备把桃红给齐永宁当个通房,只是齐永宁不要,说亲还没成谈何纳妾。宋氏只能按下不提,打算等儿子成亲后再说,这事桃红也知道的。   可万万没想到半路竟连杀出两个程咬金来。   表小姐也就算了,桃红以前一直以为表小姐就算嫁进来,也是当正房太太的,没想到表小姐竟成了妾,可那个顾玉芳凭什么?   桃红万万没想到连妾的位置竟然也有人抢! 第73章   不提三个丫鬟如何说, 另一边正房里,宋氏的脸色并不太好。   其一,自然是因为和董家交流的并不顺利。   宋淑月本就对女儿成了妾怨言颇深, 可无奈董春娥认了死理, 觉得自己听了娘的话, 如今却闹成这样, 她再想嫁给别人是难了,当妾就当妾吧。   宋淑月拗不过女儿,心想当妾就当妾吧,有她姐姐在,有这层亲戚关系在, 还不知妾和妻谁受重视,等春娥嫁过去到时候生下齐家的长孙, 以后齐董两家的关系会更加密切。   这个董家指的是她和她的儿女。   总体来说,宋淑月虽重视女儿,可她更重视儿子。   这从她能很轻易转变心态,女儿由妻为妾也不当回事,只想能加深董家和齐永宁的羁绊,就能看出一二。   可她是这么想,不代表董家愿意自家嫡女去给人做妾。   要说是为董春娥好,其实也不至于,总之二房没少借着这事给宋淑月添堵, 反正大帽子给她扣了一顶又一顶, 但要说阻拦董春娥去当妾, 反对得也不坚决。   甚至是董老太太那儿, 也只见打雷不见下雨。   宋淑月受了一肚子气, 突然荣婆子来与她说, 齐永宁还要纳个妾,她能愿意?   总之整整一天荣婆子都奔赴在齐家和董家之间,最后这件事才算谈妥了。   必须是董春娥先进门,必须写纳妾文书,必须是贵妾良妾,而且必须按照全套规矩走完,不得敷衍了事。甚至连纳妾后,先跟谁圆房,宋淑月都锱铢必较,把宋氏闹得是精疲力尽。   可她万万没想到,这才解决了妹妹,来跟儿子说,儿子竟又给自己出这么大难题。   “你姨妈对春娥为妾,多少还是有些怨言,如今你要两妾并行,不是给你姨妈添堵,春娥的颜面又放在哪儿?”   齐永宁笑了笑道:“姨妈要是觉得没颜面,此事作罢也可。”   宋氏没想到儿子会这么说,惊讶道:“永宁,你怎么变成这样了?!那可是亲表姐,亲姨妈!”   齐永宁还是笑着:“那娘觉得我应该怎样?我的亲姨妈亲表姐毁了我的婚事,三番二次这么算计我,按照娘的意思,我就该对她们予取予求?”   哪怕是当初事情发生之时,齐永宁也没表现这么大的怨气,宋氏没料到儿子竟然心怀这么大的怨气,一时竟然失了声。   齐永宁站了起来,“总之,要办就这么办,不办那就不办了。”   宋氏惶惶道:“那如果不办,那顾家二姑娘怎么办?”   “她?”齐永宁垂目似乎思索了下,“我既然答应了她,自然没有反悔的道理。而且她的事和表姐的事中间似乎没有什么关联吧?”   宋氏竟嗅出几分儿子看重那顾家二姑娘,比自己亲表姐还看重的味道,她的心一片冰凉,想说什么却无从说起,可不说什么却又觉得必须该说。   “永宁要不你看这样,先办你表姐的纳妾礼,等过两日再办那顾家二姑娘的,总不能两个一起办,家里也忙不过来。”宋氏惶惶道。   齐永宁看了她一眼,微微地叹了口气:“既然娘觉得这么好,那就这么办吧。”   .   齐家发生的事,顾玉汝并不知道。   薄春山既然动了心思想动用那批财宝,顾晨也是时候回明州了,本来他也该走了,耽误了不少日子,他还需要回去复命。   另一边薄春山说干就干,也没拖延,第二天就去了壮班挑人。   壮班是三班衙役中人数最多的,常备的就有一百多人,不过他们差事范围也是最广的,像看守城门、钱库、常平仓,以及巡逻、巡夜、防火、押送等等,这些又苦又累又没有油水的差事,几乎都是他们在干。   也因此壮班里的‘世传’是最少的,少量是从外面招募而来,多数都是服役的民壮。   既然是县太爷下命组建民兵团,壮班肯定是支持的,可挑来挑去,其实是空闲之身的几乎没几个人,都有各自的差事。勉勉强强给薄春山凑了二十人,剩下的八十人只能从下面乡镇上招募征调。   告示贴出去,应征之人寥寥无几。   薄春山急了,只能带着人下乡去各乡各村征人。   他这些天就在忙这事,成天不见人影,顾玉汝自然闲了下来。   她很久没这么闲过了,打从有了那些记忆开始,先是替爹洗清冤屈,紧接着又是退亲、她的婚事,倭寇、纂风镇,中间还夹杂着去顾大伯家帮忙,齐永宁以及顾玉芳的一些事等等。   就感觉人一直在连轴转,如今终于能松一口。   人闲下来,不免能看到的就多。   她看见邱氏在给儿子做过冬棉衣,这才想起来自己竟然没给薄春山做过衣裳。   本来按理说,女子出嫁之前,除了要缝自己的嫁衣外,还要给未来的丈夫和婆婆做几身衣裳,还有鞋,以展示自己女工,可因为时间太赶,她就没做。   此时见婆婆不声不响在给薄春山做棉衣,她这个做妻子做儿媳的不免有些羞愧。   想了想,她从屋里翻了几匹布料出来,择了几个她觉得不错的颜色,拿给邱氏让她帮自己参谋。   “这玄青色不错,宝蓝也可以,这小子从小穿衣裳就费,一身衣裳也就穿一季,就破了不能穿了,我每年都要给他做不少衣裳不少鞋,不够他糟的。”邱氏一边看着布料,一边对顾玉汝道。   “那娘你觉得这两个颜色怎样,我倒觉得这两个颜色挺适合您的。”顾玉汝把邱氏撇在一边的枣红和紫棠色拿过来,给她看。   邱氏讶然道:“我还以为这是给春山选的,没想到是给我选的?”   顾玉汝赧然道:“本来这衣裳早就该给您补上,可我这一直没找到空闲,多亏娘不怪我。我就想着反正我最近比较闲,就想趁着给春山做衣裳的空,给娘也做两身,也免得人家说我这个做儿媳妇的当得不孝顺。”   邱氏听完笑了,心里又觉得暖心,又觉得这孩子是个实诚的。   换做稍微有点小聪明的人,就算明白里面的理,也不一定会说得这么坦白,哪个儿媳妇在婆婆面前不要脸面?尤其顾家的家世比薄家好,顾玉汝算是薄家母子俩求娶下嫁来的。   可她这儿媳倒好,一股脑都倒出来了。   “我都一把岁数了,还要什么新衣裳?你紧着春山做就行了。”   “还是要给您做的,不然春山知道了都不会依我,反正我最近没事,几天就能做一件。娘,您看你喜欢哪个颜色,要不枣红的给您做夹袄,紫棠的给您做棉衣,里头胎一层兔毛,等再冷点穿起来又暖和又好看。”   “我都多大岁数了,还要好看做什么,暖和就行了。”邱氏嘴里说着不要,脸上却笑开了。   “娘,您可是咱巷子里最好看的妇人,我打小就知道。”   说到这里,顾玉汝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想收又收不回来,只能有些紧张地看了邱氏一眼。   谁知邱氏仿佛没察觉到,笑着道:“那都是以前的事了,现在不行了,老了。”   婆媳之间又说了一会儿话,顾玉汝便拿着布料回到东厢。   回想之前自己说错话那会儿,也幸亏婆婆是个敞亮的,人情世故也通,倒是没对她发难。   殊不知,邱氏这会儿也在心里琢磨这事,感觉是又高兴,又松了一口气。   她表面上没事,没人知道其实儿媳妇刚嫁过来时,她心里是紧张的。虽然是个婆婆,却是有个污名的婆婆,又哪里在儿媳妇面前挺得直腰杆?   儿媳妇会不会表面和顺,其实是个厉害的?又或是为了压婆婆一头,故意在后面撺掇儿子闹事?   这些年来,邱氏也没少看那些婆媳之间打仗,什么样的事都有,什么样的人都不罕见。   还有她承诺过等儿媳妇过门就改嫁,儿媳会不会当着面提这件?   这都是邱氏内心担忧的。   幸亏这儿媳妇会做人,从没在她面前小心翼翼过,也从没刻意地讨好过她,反倒让邱氏自在了不少,知道这个儿媳妇是个事少的。   今天这一出,又看出这孩子是个知冷知热的,你对她好,她自然知道回报。   这么一个识大体懂世故的女子,邱氏算是对小两口以后的日子又放心了一些,只要都是明理人,就算有什么矛盾也不怕,总能说开。   她现在就想着什么时候有个孙子就好了   不过邱氏也知道日子尚短,这事急不得。   .   此时的顾玉汝自然不知道邱氏在想孙子的事,她正在裁剪布料。   尺寸是方才邱氏给她的,她用木炭比着画好线,就开始裁。等把布裁成一块块后,看着布块,她又在想,自己是不是裁错了,怎么这么大?   她觉得自己是手生了,到底是很久没做衣裳了,可把薄春山衣裳找出来比了比,似乎又不大,正正好。   她就一边寻思这事,一边开始缝袖子。   等把一个袖筒缝起来,她往自己胳膊上比了比,又套了下。其实不是尺寸错了,只是她从来没做过这么大尺寸的衣裳,薄春山胳膊长腿也长,是南方人里少有的大高个。   等把两个袖子缝完,天也黑了,她这才反应过来。   正打算出去,一个人影从外面撞进来,正是风尘仆仆的薄春山。   “你做什么去了,怎么头发上全是灰?”顾玉汝见他灰突突的样子,不禁诧异道。   “我能去做什么,还不是下乡,马一跑起来,土路上尘土飞扬,人怎么可能干净得了。”   说着,他又对外面道:“娘,你们要是饿了就先吃,我先洗一洗。”   顾玉汝这才知道连晚饭都做好了。   邱氏在外面道:“玉汝要是饿了就先吃,要是不饿我们就一起等你。”   顾玉汝走到门边,道:“娘,我不饿,我一天都没怎么动,就在屋里缝衣裳,还是等着一起吧。”   “那行,我迟迟再端饭菜。”   薄春山主动地去给自己烧水洗澡。   顾玉汝发现他这点还好,很少去命别人干什么,也不会理所当然等着你侍候,能自己动手绝不让别人动手。   其实也是她能做的少,家务和做饭有田丫和婆婆,平时打水洗漱什么的,薄春山嫌她腿细胳膊也细,几乎都是他代劳。   有时甚至是顾玉汝的洗脸水,都是他主动打了来。   还知道捡热水打,她洗完了,他再就着水洗洗。顾玉汝嘴里嫌弃他不止一回了,可他就是不改。   可能是出于知道自己自打嫁过来,几乎没干过什么事,见薄春山拎着两大桶水进了澡间,她犹豫了一下,问道:“你洗头发吗?”   说实话,两人成亲这么久,顾玉汝还没见过薄春山洗头发。   当然不是他不洗,而是每次都是他洗完她才看见,只是平时她的头发很难洗,如果她娘不帮忙,她自己一个人要洗很久,她下意识就觉得他洗头发要不要让人帮忙。   薄春山本来也没动什么歪心思,看见媳妇站在澡间外头,穿着一身藕荷色掐腰的夹衣,下面是墨绿色滚金边的褶裙。   腰身细细的,一头乌发在脑后随意挽了个髻,上头只插了一根样式简单的金簪,衬得脸白,颈子也白,嘴唇红润润的,让他忙了一天的心,顿时躁动起来。   “你要给我洗头?”   “你要我帮忙?”   他眼一眯,咧嘴笑:“当然要!”   可顾玉汝还没给男人洗过头,她就给她娘洗过。   平时她娘给她洗,就是让她躺在浴桶里,外面放一个凳子,再放一个水盆,差不多和浴桶边缘平齐的高度。   薄家似乎没这样的凳子,顾玉汝看了看浴桶的高度,四处瞅了瞅,才寻了个凳子,再加一个小杌子,凑起来勉勉强强正好。   她去把脸盆拿来,又去把自己平时梳发的木梳子找来,见平时拿来擦脸洗脸的帕子太小,又把自己洗头用的两块帕子拿来。   一切准备完毕,她让薄春山先进浴桶,等进去了她再进来。   薄春山本来就打算冲洗一下,男人洗澡哪用得着泡,可媳妇都这么说了,他也就耐着性子给浴桶里注了半桶水,脱了衫子进去后,才说了一句‘我好了’。   顾玉汝这才进来,见他宽厚的脊背,她还是有点不敢直视,就垂着眼凑到近处,一直到把他头发拆开,漆黑乌亮的长发掩了后背,她才松了口气。   “你就这么躺着别动,我给你洗。”   她匀了大半盆热水,将他的头发放进盆中。   薄春山的头发比她短,却比她浓密,也比她粗硬。她的头发摸起来是柔软的顺滑的,他的头发摸起来也顺,却是顺中带着硬,就像马的鬃毛。   她嫌弃薄春山平时用来搓身上的胰子不好用,便拿来自己的香胰子,先把头发打湿,然后细细密密地搓出泡沫。   就这么一点点搓,从发尾开始搓起,一直往上搓。   开始,薄春山还时不时动下,总觉得顾玉汝是不是在偷懒。因为他没什么感觉。而且他平时洗头也不是这种洗法,都是水一冲,随便搓点沫完事,他平时最不耐烦的就是洗头。   等她搓到上面时,他感觉到舒服了。   “顾玉汝,你平时就是这么洗头的?”   “我娘平时就是这么给我洗的,我平时也是给我娘这么洗的。”   “那你娘有没有夸你洗头洗得好?”   她想了想,道:“平时我娘的头发都是我帮她洗,我要是不帮她,她自己要洗很久。不过我洗头也是跟她学来的,我娘洗头很舒服。”   “顾玉汝,我现在就很舒服。”   他半闭着眼,一脸十分享受的模样,时不时鼻子里还发出哼哼声。   这种声音听起来真奇怪,听得顾玉汝有点耳根发热脸也臊。   “你别乱叫!”   “我舒服还不能叫?”他闭着眼睛道,“顾玉汝你今天怎么了?破天荒了都,竟然给我洗头,还让我这么舒服,我有点受宠若惊了,你是不是今天干了事,有点心虚了,才特意对我好,是不是碰到了什么野汉子,还跟他说话了?” 第74章   野汉子?什么野汉子?   “你瞎胡说什么!”   她一巴掌拍在他光裸的肩膀上。   “我这不是有点受宠若惊。”   “你意思是我平时对你不好?”   薄春山一阵笑, 道:“平时也好,只是今天最好。”   其实前头那句是假的,后头那句才是真的。   难道自己真对他不好?顾玉汝忍不住自我怀疑, 可回想了一会儿,她好像真没给他做过什么事, 一直以来都是他替她做。   想她之想, 解她之难,她甚至有时连话都不用说,他都能心领神会冲在前头把事做了。   她习惯了他的付出, 他的主动,慢慢就成了习惯,也不觉得这些突兀, 更不会觉得自己做少了。   可今天,因为婆婆做棉衣这件事, 她突然反应过来, 自己好像真的做得太少。   她蹙紧了眉,哼道:“既然好,那就闭嘴享受, 赶紧洗完了,娘还等着我们吃饭。”   说是这么说,她手下的力道却又轻了许多。   柔中带着力道, 顺着他的头皮一点点用指尖搓着,搓的同时用手指微微按压。每次她娘若是这么给她洗头,洗完了她都会觉得特别舒服, 尤其是头, 本来沉闷闷的, 洗完了会觉得轻松许多, 格外神清气爽。   “顾玉汝,我没发现你还有这手艺,以后你天天给我洗。”   “哪有天天洗头的?”   他胡乱找着借口:“我最近脏,天天下乡,你看今天头发上全是灰,你能看我满头是灰的在咱们床上睡吗?我平时洗头都是胡乱搓一搓,也不耐烦洗。”   反正他的意思就是,我脏死了,自己也不会洗,你看着办吧,到底给我洗不洗?!   没见过这么无赖的人!   她用瓢舀着水把头发上的脏污冲掉,再洗第二遍。   第二遍就快多了,只随便在头上走了一遍。   洗完冲干净,把头发的上的水拧掉,她按照她的习惯在他头发上包了一层布。之后她就出去了,薄春山想拉都没拉住。   薄春山就顶着这层布出去吃饭了。   邱氏见儿子弄得这副奇怪模样,诧异之余也知道他是洗发了,看样子这是儿媳妇弄的。   顾玉汝又开始耳根发热,没忍住瞪了他一眼,他却笑嘻嘻的,就没当成回事,嚷着说都吃饭吃饭。   饭罢,终于可以回屋了,一进门顾玉汝就把他头上的帕子给扯了。   “你可真不讲究,怎么就顶着这个出去了?”   “这不是你给我包的,我想你没让我拆,我就先顶着,又没什么。”   看她别别扭扭的样子,他凑到跟前:“咋了?你怕我娘笑话你?我娘才不会笑话你,她只会高兴。”   所以说还是当儿子的了解娘,儿媳妇还是要差点。   薄春山一凑上来,就缠人得很。   这都是老习惯了,不是要摸摸手,就是要摸摸脸摸摸腰,反正就是不消停。关键是他也不嫌腻歪,也不嫌烦,似乎这是他极大的乐趣。   而顾玉汝,也从很不习惯很烦,到慢慢也习惯了。   “你头发上的水滴到我身上了。”   “那你给我擦擦?”   他摸块干帕子塞过来。   顾玉汝能怎样,只能给他擦,顺着发梢一点点往上擦,往上挤干水。而薄春山也就借坡下驴,从开始歪着侧着头将就她,到最后直接歪到她腿上去。   他躺得可舒服了,顾玉汝忍了忍没去推他。   因为薄春山叹了口气。   “怎么了?可是事情进展得不太顺利?”   他点了点头:“确实不太顺利。”   她顿时忘了他太过沉重的事,忙道:“怎么不顺利了?”   薄春山就把原委讲了讲。   原来普通百姓对于官府下派的徭役是极为抗拒的,徭役又分好几种,好点的就是帮官府干干杂活,修城墙修路修河堤,有时候就在县内修,远一点可能被征调到别处,那就辛苦了。   差一点的就是当民壮,因为民壮干的活一般都挺危险。   最差的就是兵役,那是要打仗,十去九不回。   一般逢着征兵役的时候,到处都是哭声。   民兵虽不是兵役,却是属重役之一,关键是没人愿意干,你想想当民壮多危险,押送税银指不定哪会儿丢命,在县里负责巡夜防火防盗,指不定碰上什么土匪火灾啥的,更不用说去当民兵,指不定哪会儿就跟倭寇打上了。   普通老百姓都怕事,所以别看壮班人多,其实里面有一大半都是花了钱,请那些不怕危险的人来替差。   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官府一般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官府只管征够人数,不管你什么朋充法,亲充法。   可想而知,薄春山去下面征民兵会有多难。   尤其今年的役各地也都完成了,突然征民兵这是属于额外的役,当地百姓可干可不干的事。也是薄春山第一次干这种活,还没学会置若罔顾不管百姓死活,所以进展极度缓慢。   他连着跑了好几天,也就征来了几个,还都是当地里正怕惹事,抓人头抓出来的。   “以前有没有类似的例子,都是怎么办的?”   薄春山苦笑:“定波县好多年都没征民兵了。”   这事他不是没查过,无旧例可循。   “衙门没派人协助你?你毕竟是第一次做这种差事,应该会派人指点你一二。”   还真没有,按理说应该是有,可兵房属郑主簿所管,如今这个局面,薄春山猜这可能就是所谓的穿小鞋。   人也不搭理你,反正这差事你干着,干不好到时候就有人说话了。   “其实这事也不难,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没人干那是因为能拿到的银子不足以他们去冒险。你想,官府只管征役,一文钱不花,来充役的人要么是轮到自己,家里又实在穷,拿不出银子请人充,要么就是觉得一份银子太少,犯不着冒这个险。”   顾玉汝缓缓与他分析:“虽然目前定波县平静,但明州府下不平静的地方太多,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倭寇闹到定波来,等到那时候,定波附近没有卫所,只能指望县衙或者民兵,考虑到这个,如果不是利益足够,是没人愿意冒这个风险的。”   “所以说来说去,还是得银子。”薄春山给她画下总结。   顾玉汝点点头,又道:“其实你征民兵,并不一定要局限在乡下。乡下的百姓见的市面少,抓个贼还得叫人一起充胆子,这种人反而不易训练,你既然打算动纂风镇来给自己博个头彩,就该找那些能迅速出成效的人,最好是胆大妄为无法无天之辈。”   说着,她顿了顿,笑着看着他:“薄春山,你是不是捕快当久了,忘了自己以前是做什么的了?”   “我以前是做什么的?地痞?好啊,顾玉汝,你敢翻我旧账!”   他头一转,埋在她腿上脸就是一顿乱蹭,一边蹭一边去挠她痒。   “别闹,别闹,我在给你梳头发,而且这是在说正经事。”   “我怎么不是在跟你说正事?”不知何时,他已经把人掀翻在床上了,他把她手里的梳子拿过来,扔在一旁,居高临下地威胁着她,“你觉得我不是说正经事?”   “那我又不是嘲讽你,你恼什么?!”她红着脸,喘着气儿道。   “我恼什么?你哪儿看我恼了,我是高兴!”他确实很高兴,两眼放光,在她脸上亲了几口,“顾玉汝,我怎么才发现你挺聪明的。”   “你第一天发现我聪明?”   “不,早就知道了,只是现在又发现你更聪明了一点。”他也不闹她了,往旁边重重一躺,兴奋地说给她听。   “你还别说,我还真被他们征役给局限了,我找些胆小怕事的乡民能干什么?是杀鸡呀还是宰牛,就得找那些胆大妄为,为了银子什么都敢干的人。这种人我认识挺多,平时喝酒喝上头了,捞起刀子就敢跟人干仗,难管是难管了点,但也不是压不住他们。”   “物尽其用,先把目前的难关度过去,要抓紧点,因为我不知什么时候那事就会来。”   “你的意思是,你那梦里闯城的倭寇,并不一定是从纂风镇来的?”   “我也不知道,可眼下局势,到处都乱,谁知道会从哪里来。”   而她前世,其实是了解不到这些的事情,那时她作为一个内宅妇人,只操心自己的事,谁会关心倭寇什么的,所以她的记忆还真帮不了她什么。   之所以会重视纂风镇,是因为记忆里齐永宁和齐彦说的那几句,也是因为这地方可能会成为一个入口。   可经过这么多事,顾玉汝也算发现了,记忆里的事不一定会发生,因为局势无时不刻都在变化,每一件事都会影响到后续的发展,但当大势所趋之际,小事其实是影响不了什么的。   寇乱就是大势,谁也不敢说,堵住了这个口子,倭寇就不会从别的口子进来。   “我哥那边一时半会不一定有成效,毕竟还顾忌着纂风镇,一切都要以稳妥为前提,所以那批货近期不一定能脱手出去。你既打算找那些大户,就该把这事早日提上日程,不过大户的银子可不好割,你得提前有心理准备才是。”   “我有心理准备……”薄春山嘴里含糊道。   顾玉汝这才反应过来:“你在做什么?”   这蠢问题问的。   “我在忙,顾玉汝我们忙完再说。”   他一把将她拉了过来。 第75章   此时的薄春山正带着吕田走在去董家的路上。   薄春山接下组建民兵的第一件事, 就是把吕田要了来。   从壮班挑来的那二十个人,和好不容易征到的那几个乡民,暂时都还没到位, 毕竟人数还没凑够。   也就是说,现在的民兵团其实就薄春山一个光杆, 带着个吕田。   “山哥, 人家开门红都是要先捡软柿子捏,这样才方便接下来的后续,你怎么反倒选了个董家?这董家在定波县势力可不小, 连县太爷都不敢轻易得罪。”   这些话,其实来之前吕田就说了,可薄春山非要这么办, 他又说服不了,眼见离董家越来越近, 吕田也有些急了。   他从刚开始押宝, 到现在从快班出来跟了薄春山,等于是孤注一掷。如果薄春山这差事没办好,他的下场自然不会好, 所以他很急,来的一路上就想劝薄春山换个人选。   可薄春山会听他的吗?   自然不会,要听来之前就听了。   至于他为何选董家?   薄春山肯定不会说, 他替人记着仇,他只会说先把最难啃的骨头啃了,后面自然容易了。   没错, 他就是这么忽悠吕田的, 只是吕田非常不太看好他这么干。   .   虽然打着县衙的名头, 但两人还是没能见到董家当家人。   只有一个管家出来见了他们。   看得出这管家大概应付过无数次类似这种上门打秋风的人, 所以经验极其老道。   他先问明了薄春山二人的来意,在听闻薄春山说县衙准备组建民兵,维护县中治安,抗击倭寇,无奈县衙财力有限,实在购不起民兵们的兵器。   薄春山并没有明说让董家出多少钱,他只是表明了自己的困难,可管家是什么人,自然心知肚明。   他先阐述了一番董老爷如何忙碌不在府里,又表示对县衙的想法十分支持,可无奈他就是个管家,实在做不了主,最后他以管家身份仅能动用的数额,支援了十两纹银。   十两银子,其实也没多重,落在薄春山手里轻飘飘的。   吕田在一旁看着,窘迫至极。   这管家话虽说得好听,但事却办得不太好看,要么你就当不了家做不主,把人打发走也就算了,偏偏又拿出十两银子,估计是也怕他们下趟又来,就想拿这点银子打发了。   这是把他们当成上门讹银子的了?   好吧,他们确实是,但两者意义是不一样的。   怎么不一样?   薄春山来之前就与他说了——   我们是干什么?是为了县里上上下下几十万百姓!   倭寇凶残吗?   凶残!   没有兵器和倭寇搏斗是个什么下场?   难道我们是为了自己才会去找大户募银两?   不是!   我们其实是为了这些大户们的安全着想,若有一日县里闹起倭寇,倭寇会去抢掠平民百姓吗?   不会!他们只会找大户,所以这些大户应该感谢我们才是!   ……   吕田虽有些滑头,到底还是个老实人。   他也会觉得羞耻,觉得窘迫,他以为作为事主——毕竟一直开口和管家交谈的是薄春山。他觉得薄春山肯定会羞怒,这管家明显一副打发叫花子的模样。   他偷偷朝薄春山看去——   却看到对方脸上的笑。   笑?   薄春山笑得极为灿烂,似乎一点都不觉得这银子少,反而觉得很多,他很感激。所以他笑得很真心实意,甚至握住了管家的手,感慨道:“还是您老体谅我们,定波抗倭大事有您老出的一份力。”   这笑、这话、这举动,管家还以为自己给的不是十两,而是一百两?还有什么叫出的一份力?   管家有些不能理解话里意思,不过他也知道这事算是解决了。   没想到这人这么好打发!等薄春山走后,管家还在心里想着。   要知道董家在定波县屹立多年,前前后后不知迎来送走了多少地方主官,有些官员吃相好看,有些人吃相难看,碰到那种吃相难看的官员,上行下效,十两能打发那就是笑话!   时间久了,董家和那些官员也有默契,真若是地方主官手头紧了,需要周转周转,董家也不会无动于衷,也会视情况论定。   可如今主官没露面,也没打招呼,一个小小的官差就想扛着大鼎充大头,真当他们董家是那些土鸡瓦狗?   管家并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他以为薄春山就是那种拿着名头来钻漏子讹银子的小鬼儿,打发了也就打发了。   ……   连吕田都恍惚觉得这十两很多。   好吧,对于他个人来说,十两银子不少了,也够一家子滋滋润润过上一年。   可要知道,他们是来替民兵团来筹集银两买兵器的,最大的大户董家才给十两,后面的大户又能拿出多少来?   所以这十两真的少,太少了。   吕田甚至觉得照这样下去,说不定他们辛辛苦苦跑下来,能凑到一百两银子?一百两对某个人来说是不少,可若是拿去买兵器能买到什么?   可这些担忧他都不敢说,因为薄春山一直在笑,笑得让他都以为薄春山是真的觉得这十两银子很多。   接下来,果然如吕田所料,他们进行的并不顺利。   人家也不给你脸色,都是好说好商量,就是当家做主的人不在,只有管家或是管事的出来见一见你。   也不知是不是都知道董家那边的状况,他们一天跑了六家,中午连饭都没回去吃,每一家都给的十两,加起来一共六十两。   看似这些银子不少了,再多跑几天总能凑个几百两上千两。   可一个定波县总共才多少大户?头一天跑的都是名声在外的,往后面都是那种普通的富裕人家,能比前面这些大户多?   吕田满心忧虑,头发都快愁白了,今天出门之前他被薄春山鼓动得雄心壮志,如今真是满心颓丧。   可薄春山不以为然,和吕田分开后,喜滋滋地揣着那些银子就回家去了。   若不是吕田知道他不可能干出卷财逃跑这种事,还真要以为薄春山打算拿着这些银子跑路了。   .   吃罢晚饭,薄春山叫顾玉汝一同去顾家。   到了顾家,顾家一家三口也才刚吃完饭。   如今顾家人少了,也比以往安静了许多,顾于成吃罢饭就回屋读书去了,顾明看出女婿找自己有事,便去泡了一壶茶。   “你想以我的名义,捐两百两出来给县衙组建民兵用?”   薄春山点点头,也没打算瞒着老丈人,就把今天一天找大户们募银的情形大致说了,同时还说了自己的打算。   这法子是他自己想的,跟顾玉汝商量了一下,两人都觉得行,所以今天一天行事不顺,吕田如丧考批,薄春山却觉得没什么。   因为他本来就做好了会碰壁的准备,甚至去之前他把可能面临的情形,都设想了一遍,能如他所愿自然好,不能如他所愿,他自有办法对付。   顾明摸着胡子道:“如此一来,你可把这县里的大户都得罪完了。”   薄春山浑不在意道:“得罪就得罪了,本来也就没指望他们吃饭。”   顾明先是一愣,再是失笑。   他这话糙,但是理不糙,因为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薄春山还真不指望这些大户吃饭。   他既不做生意,又不种地,天生天养,野草堆里的一颗杂草。没当官差之前,他混得是市井,和下九流的行当打交道,当不了这些大户的座上宾。当了官差以后,还是成不了座上宾,因为位卑人渺小,没人会把你放在眼里。   不过薄春山知道,这些人总有一天会求上自己,而且这一天不远。   顾明想了想道:“抗倭乃百姓之大事,我虽位卑言轻,但也要尽绵薄之力,这次我中举后,府衙县衙都有些奖赏,倒是能拿出两百两。”   听到这话,薄春山忙拒绝道:“爹,既然是我出的主意,也是为了我办事,这银子自然是我掏,怎么会让你掏?”   顾玉汝也道:“爹,我们就是借用下您的名义,其实银子是我们自己出。”   “可你们哪有银子?”   不是顾明瞧不起女儿女婿,而是薄春山以前是个混子,现在当了官差每个月也就一两多的工食银,两百两对于普通人家来说可谓巨款,可能有些人一辈子都攒不到这么多钱。   若顾明没中举,顾家肯定也拿不出,他这也是中举后,地方和府衙两边都有奖赏,才能拿出这笔银子。   “爹,我们有银子,虽然不多,但这些年春山也攒了一些银子,两百两还是能出起的。”   这话是顾玉汝说的,因为没人比她清楚薄春山全副家底儿有多少。   他以前在赌坊做事,不管是放贷还是收账,都有分红。除过赌坊老板拿的,下面人拿小头,他领头拿大头。   还有些零零碎碎的,因为他活儿干得也杂,也不光赌坊这边。像龙虎帮这种地方,最是懂得财帛动人心,也最懂得若想收拢人,就要舍得给银子。   这些年下来,除过平时给邱氏的家用,薄春山零零碎碎也攒了五百多两的家底儿。成亲后,他就老实交公了,就他自己的说法,他手太撒,还是她管钱比较好。   当然顾玉汝知道他这是借口,他其实就是想表现——你看我多宝贝你,人呀钱呀都是你的,你管家你掌财,你就是我的命根子。想管住一个男人,就要管住他的荷包,你看我荷包都交给你了。   这话不是顾玉汝杜撰,就是薄春山原话。   别的男人都是三棍子打不出个屁,要想听什么情话一句没有。例如她爹这种,含蓄内敛,哪怕是记忆里,她嫁给齐永宁,两人也是相敬如宾,几乎没有这种亲密话。   可薄春山就喜欢见针插缝说这些话,说到一开始顾玉汝会脸红,到现在都能视若平常了,甚至偶尔还有些烦他腻歪。   顾玉汝心里还在呸着自己怎么走神了,那边翁婿俩已经开始互相夸起来了。   当女婿的夸岳父舍己为人、大公无私,当岳父的夸女婿仗义疏财,颇有大义。   顾玉汝听得耳朵麻。   以前她是没接触过薄春山这种人,现在也是看出来了,是人就喜欢听好话,口笨舌拙的人吃亏。   回去的路上她还在想,他怎么这么会哄人,天生的?   谁知她心里想着,就把这话问出来了。   薄春山淡淡一笑:“当然是天生的。”   似乎看出她的不信,他神情由浑不在意的淡然转为有些落寞,他压低嗓音道:“顾玉汝你知道我入龙虎帮之前,第一份活儿干的是什么?”   “什么?”她下意识问。   “在妓院里干杂活,就是别人不干的我来干。”他说得轻飘飘的,似乎不以为然,“给客人买酒肉,给花娘们买胭脂水粉,给人端水沏茶,打轿帘儿,牵马,什么都干。这种地方龙蛇混杂,三教九流都有,你嘴不甜不会笼络人,就得不到赏银,有时候还会挨打。”   随着他的述说,顾玉汝脑海中自动勾勒出一副画面。   小小的薄春山,为了生计,不得不去妓院那种地方做工,里面乌烟瘴气,坏人极多,他为了生存不得不委曲求全,趋炎附势,学会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那套。   再结合,他幼时曾经跟陈伯学过打渔,他那时候才多大啊,就开始想着要养家谋生了。   顾玉汝没有发现,自己看着他的眼神渐渐软了下来。   这不光体现在她的眼神上,之后两人回家歇下,因为薄春山还在跟她讲着他以前在妓院里做工的‘小故事’,她竟不知不觉把他脑袋揽进怀里。   就那么揽着,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怜惜。   薄春山就这么舒服地躺着,心里喟叹着,面上却强装风淡云轻、我自坚强、早就过去了不必在意等等之类。   之后自是不必说。   本来顾玉汝昨晚被折腾得不轻,打定主意今儿他若是要再来,定要拒了,如今却忘了这件事。 第76章   一大早, 县衙大门外的八字墙上就张贴出了一份告示。   告示的内容简单明了,大意是在说为了响应抗倭事宜,县衙已经准备组建民兵了。其实这些事, 很多人早就知道,征民兵这么大的事,百姓们自然会关注。   可告示下面的内容, 就有些出乎人意料了。   无他, 告示上还写了为了响应抗倭,许多县民纷纷捐了银, 用以为民兵购置兵器、甲衣, 补贴工食银、以及犒劳奖赏。   下面列了几个名字, 为首第一个就是顾明, 名字后面写了捐银数目,二百两。   二百两,对于一个普通百姓来说, 可能一辈子都攒不到这么多钱,突然一个县民捐了二百两,引起无数人侧目。   还有人当场认出这个叫顾明的是谁,这不是刚中举没多久的顾明顾举人顾老爷吗?   随着顾明中举后, 他的名字也广为人知,县里有不少人都知道这位顾老爷是寒门出身。   也是得力各家私塾学馆,甚至各家家中有学童的长辈们, 他们为了勉励学童,便将顾明寒门出身因为刻苦才一朝中举的事, 当成了励志故事讲给了那些学童听。   一来二去, 几乎传得是人尽皆知。   既然是寒门出身, 怎会有二百两纹银可捐?   顿时有人想起, 当初顾老爷中举后,地方县衙和府衙都有发下奖赏。这是为了鼓励治下百姓多读书、多刻苦,一旦考上功名,家人宗族都受益无穷,所以知道的人不少。   拢共就那么点赏银,如今一下子就捐出来了,顾举人可真是大善人啊!   在夸赞顾举人是大善人的同时,在他名字下面,那一溜的十两也格外扎眼。就有好事人,一边看着告示,一边念着名字。   由于不知大户家主具体姓名,薄春山特别体贴地以‘家’代之,就时不时听闻有人说:“董家,十两……乔家,十两……马家,十两……”   随着这些为了那些不识字围观者方便的念声,围观的百姓纷纷质疑出声。   “董家那么有钱,才捐十两?人家顾举人都捐了两百两!”   “顾举人还是平民出身,据说以前还是秀才时,生活极为清苦。”   “那马家家中良田千顷,可是咱们县里有名的大地主,据说家里粮食吃不完,家里小妾抬了一个又一个,娶小老婆有钱,如今抗倭这么大的事,就没银子了?”   “董家可是咱们县里第一大财主!”   普通百姓才不管你董家马家,反正都在议论,自然敢说。再加上普通百姓对富户有种天然的恶感,如今又是这么鲜明的对比,自然不吝谴责。   随着人群来的来去的去,这个消息也随之被传播了出去,几乎传得是人尽皆知,整个县里的人都在议论这些富户的为富不仁,议论顾举人的深明大义。   毕竟抗倭事关己身——现在谁不知道外面倭寇闹得凶?自然也怕倭寇闹到定波来,反正又不是自己出银子,是让大户们出银子,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有了民兵,百姓也会受惠。   大家更是不吝议论、谴责、唾骂,也不过半日的时间,那几个‘十两’的人家名声就毁了大半,甚至连哪家干过什么丧尽天良的事,都被百姓们再度议论起来,用以佐证这些富户的不仁。   要知道名声建立起来难,毁起来却很容易。   没见着那些大户们没发达之前不在意名声,真正成了大户,反倒开始顾惜名声了,又是修桥又是铺路,偶尔有天灾还要施些米粥,就是为了博个名声。   很快消息就传到各家。   董家,董金来的脸已经气成了猪肝色。   问明当日是管家办的事,把管家骂了个狗血淋头。   “你是猪脑子?没听他打的是抗倭的旗号?钱县令这阵子又是表彰杀倭英雄,又是组建民兵,是为了干什么,你的猪脑子就不会想想?他要做政绩,要做给上面看,能让这事办砸?你就算想不到,推了也行,拿十两是打算打发叫花子了?”   管家还真当是叫花子打发了。   “老爷,小的怎么知道这人竟然把事做的这么绝,当时见他表现,好像没觉得不满意,也没嫌少,谁知他扭头来了这么一招。”   其实还真不怪管家,毕竟以董家的势力在定波县居高临下惯了,别说一个官差,哪怕是县令也是想甩脸就甩脸。   管家就心想,即使这人不满意,恐怕也不敢得罪董家,他哪知道会碰见个这么不按套路出牌的。   你要是嫌银子少,就直说啊,你不说你还装模作样,扭头让董家出这么个大丑!   “去,去给我补,怎么也得比一个穷举人捐的多,捐个五百、一千两吧。算了,你还是联系马家乔家那几家,商量商量,看别家都打算出多少,董家这比别家多就行了。”   董家作为定波县第一大财主,自然要脸面,这脸面就体现在方方面面。   当然这也都是各家心照不宣的事,没见着董家给了十两打发人走,后面都跟着十两吗?   “是,小的这就去办。”   之后各自碰面,几家管家蔫头耷脑不必说,都是被主人骂了。   他们商量了一通,觉得最少得五百两起步,因为这事闹得大了,若是再捐少了,恐怕不会起任何作用,反而会惹来更激烈的唾骂。   如今正是挽回各家名声的时候,必须出一个让那些平民瞠目结舌的数字。   最后一番商议,最少的那家出五百两,其他几家各自六百、八百不等,而董家自然要凑个整数,一千两。   这个数目都是征得各家老爷同意后,才定下的。   定下后,几个管家驱车去了县衙。   到了地方,点名要找杀倭英雄兼民兵团团长薄春山,以前他们到了这地,哪怕是找人办事,也是倨傲的,这回倒好,个个笑容可掬,和蔼的不得了。   见了薄春山后,更是满脸笑容。   又是说误会,又是说自家老爷知道后就把自己训了,本想来补上,没想到手里事多太忙拖延了。   反正就是一通彼此都心知肚明的瞎话,薄春山也就跟他们打马虎眼,总之银子到手了就行。   第二天,县衙外的八字墙就换了告示。   顾明的名字从首位跑到末尾,而之前那几个十两,如今还是那个顺序排的,后面的数额却全然变了样。   .   这件事其实关注的人不少,王捕头就算一个。   他本以为薄春山要跟自己抢捕头位置,谁知人家一跃成了民兵团团长。   当时消息传开,王捕头心里五味杂全,复杂极了。   可俗话说的好,你有多大本事吃多大碗饭,你一个新来的,还三天两头就告假,能担起这么大的胆子?   至少就王捕头所知,这县衙里等着看薄春山笑话的人不少。   壮班那边敷衍了事,下面征役征不到,多少人等着组建民兵这事熄火,当然也有不少人瞄准了薄春山的位置,只等他办砸事退位让贤。   可先不说人征不征的到,至少人家有本事弄来银子,这几千两一拿出来,就靠砸银子也能把人数给砸够。   其实没人觉得薄春山募银,真是为了给民兵配备兵器,县衙配备的薄皮大刀怎么不能用了?有些民壮拿着锄头当兵器也不是没有的!   很多人都以为薄春山募银就是为了另辟蹊径,以财帛动人,就为了把这民兵团组建起来,也免得县太爷刚对他有些器重,就把差事搞砸了。   如今有了银子,这差事几乎成了一大半。   王捕头有种感觉,这薄春山的势头估计是压不住了。   消息也传到了郑主簿那。   听完后,郑主簿道:“倒是个聪明人,只是这事办的不聪明,得罪的人太多。不过他既做了,那就做了,县太爷不发话,也没咱们发话的余地,让人盯着他些,那么多募银在他手里,可千万莫挪为私用才好。”   与此同时,一直关注着这事的钱县令也没漏下。   他正在跟自己的师爷喝茶。   “这薄春山看来是个可造之材,没办法想办法,没银子生银子,倒不负本县对他的期望。”   想想也是,他就是嘴一张,光说空话,不见实际,就让薄春山去组建民兵。   这差事其实真不好做,让薄春山去组建是顺势而为,毕竟是本县的杀倭英雄,有这个势头也好办下面事。可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给,就是个空壳子,能不能组建起来,可全靠下面人有没有本事。   反正钱县令对薄春山是很满意,因为他之前就料想过,最大的难关就是缺银子,可你让他出银子也不可能。如今薄春山虽是得罪了一批大户,但把银子弄来了,让钱县令来看,这事就算成了。   至于得罪人?反正又不是他得罪的。   至于郑主簿那些小动作,钱县令其实没放在眼里,在他来看都是小事,无伤大雅。   .   不提这些,有了这么个开端,剩下的募银进行得极为顺利。   吕田经过这两天心情的大起大落,如今对薄春山是心服口服,万万没想到他竟然还有这么一招。   如今他们上哪家募银,那对他们是和蔼可亲得很,掏银子也爽快,还有人私下给吕田塞银子的,就为了向他打听别家都捐了多少,还有让他在告示写名字时,同等数额情况下,把自家名字往前写一些。   “山哥,县衙已经有人向我打听,民兵的工食银能补贴多少,还有没有其他补贴。”   这是告示上,那‘补贴工食银、以及犒劳奖赏’起作用了?   那告示可不是薄春山随便让人写的,每一个字都有它的作用。   “跟他们说不急,很快就能有章程出来。” 第77章   天方破晓, 沉睡了一夜西井巷缓缓地苏醒过来。   熟悉的‘吱呀吱呀’声打从门前经过,似乎是哪家的门开了,过了会儿又关上,收粪车吱呀吱呀地又往前去了, 这几乎成了西井巷每天清晨的序幕。   东厢里, 顾玉汝脸色潮红,头发散乱, 她一半脸藏在被子下面, 手背半掩在另一半露在外面的脸上,时不时有呜咽声发出,像在哭又像是在乞求。   半晌后, 一切归于平静。   她咬着牙, 哑着声:“你就是个牲口!”   薄春山翻了个身,将她抱在怀里, 亲了亲她汗湿的鬓角。   “好好好,我牲口。”   那声音里的调调,大意就是你骂吧你骂吧, 但我就是不改。   似乎也知道她被累得不轻, 他胡乱在她身上捏了几把,又给她揉了会儿腰。见外头天色已大亮,他一个翻身起来了,套上衣裳, 先去厨房烧水, 等水烧来,他先给自己冲了冲, 又把床上的人抱去浴间。   不多时, 人裹着衣裳抱回来了, 他在床上随便扒拉几下,扯掉脏掉的布,把人塞回床上,又盖好被子。   整个过程他进行得有条不紊,如行云流水一般,看模样也是做惯了的。   等这一切弄罢,他坐在床沿半俯身看着被子里紧闭双目的人儿。   见她眼角红红的,小脸煞白,估计也是累极,他怜爱地亲了亲她额头,又亲了亲她脸颊,拨了拨她有些散乱的头发。   还是有点不舍,继续重复方才的步骤,心里已经又开始蠢蠢欲动,他面露挣扎之色,咕哝着骂道:“老子总算知道什么叫从此君王不早朝!顾玉汝你害我,我今天还有事要忙,不能不出门。”   顾玉汝其实醒着,但她实在没力气动。   知道他做了什么,也听到他说了什么,她在心里骂这厮不要脸,却一动也不想动。   “你说你怎么赔我?!”   顾玉汝半启开眼皮,瞟了他一眼。   见她睁开眼,他凑了过来,在她眼皮上亲了亲。   “知道你累了,好好睡吧,我不惹你了。”   等人走后,顾玉汝心里还气着,她这么累到底因为什么!可再大的气也没有累严重,很快她就睡着了,等她再次醒来外头已经日上三竿。   这已经是连着几天了?   其实那天之后,薄春山又故技重施了一次,顾玉汝就反应过来,这厮就是为了故意博取同情,为了什么,不言而喻。   可她真是拒不了,这厮太缠人,而且一旦上了榻,心心念念就是那事,一旦开始就没完没了,好不容易消停睡下,第二天眼皮子还没睁开,他又来了。   他精力旺盛得让人害怕,她根本招架不住!   早饭早就做好了,其他人都吃了,就剩顾玉汝没吃。   不过邱氏给她留了一些,温在锅里,田丫见太太起了,忙懂事的把早饭给她端了来。   顾玉汝食不下咽地吃着。   第一天她还能装睡过了,第二天她勉勉强强也能再装一下,可连着这么几天,天天都睡过了,她觉得婆婆和田丫肯定都知道她为何会晚起。   只要一想到这些,她就窘得不行,觉得没脸见人。   邱氏走过来,在桌前坐下。   她先叹了口气,才道:“这小子疯起来没个人形,我之前都教训过他一次,怎么又给忘了,你身子骨纤细,你俩又是刚成亲不久,臭小子瞎胡来,回来我帮你说他。”   邱氏虽然字里行间都没提到底因为什么事,但顾玉汝就是明白婆婆在说什么,她觉得自己都没脸见人了,想去找个地方藏起来,心里又明白不能这么做,只能低着头喝粥,没敢吱声。   “别害羞,娘是过来人,又怎么会不懂这个,你是遭罪了,不过吧……”邱氏犹豫道,似乎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地方。   因为她这样,顾玉汝倒也顾不得害羞,有些好奇地看着她。   现在倒轮到邱氏老脸臊得慌了。   她咳了两声,“你既叫我娘,我就把你当亲闺女,咱婆媳俩没什么不能说的。”   顾玉汝点点头,是这个理。   可邱氏还是说不出来。   她也不知在心里做了多少次心理建设,半晌才在儿媳越来越好奇的目光下,道:“这男人吧跟男人不一样,我虽当初跟着你爹的时候是个清倌,但以前在花楼里也学了不少东西。”   顾玉汝当然知道清倌是什么,但现在的她应该是不知道的,只能装作听不懂。   邱氏估计也清楚儿媳不懂这个,臊着老脸道:“清倌就是花楼里还没出阁的女子,就有点类似寻常人家女儿还没出嫁。”   她说得极快,也不管顾玉汝听没听懂,便又道:“老鸨子为了培养我们以后侍候男人,我们没出阁前身子虽然是干净的,学的、懂的却极多。”   顾玉汝看她实在局促得慌,忙安抚道:“娘,我听懂了。”   邱氏松了口气,大抵也是开了头,后面就好说了。   “这男人跟男人是不一样的,从外面是看不出来的,只能亲身体会。像春山他爹,就跟寻常男人不一样,我刚跟他的时候,吃了不少亏……幸亏我懂得多,知道怎么侍候男人,也知道怎么才能让自己少受点苦……把前头熬过去,等日后时间久了次数多了,慢慢尝着滋味了,就只会觉得好受,不会觉得难受……这臭小子估计也是随了他爹……也不知体谅你一二……”   邱氏说得含含糊糊的,时不时还停下琢磨下说辞。   所以——   婆婆到底想跟她说什么?   婆媳俩面面相觑,都是大红脸,都是臊得不行。   邱氏突然站了起来。   她气势汹汹的,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气势,可转头跟儿媳说话,声音又软了。   “我带你去见个人。”   “娘,什么人?”   “去了你就知道了。”   .   邱氏带顾玉汝去见的人叫玉娘,住在城西一个偏僻的巷子里。   这玉娘长相貌美,看着大约有三十来岁的模样,梳着妇人发髻,穿着一身鸦青色滚暗绿色边襕边的衣裙。   因为发髻和衣裳都很老成,整个人看起来暮气沉沉的,似乎是个寡妇。可她一旦说起话来,风情顿时不一般,眼波流转之间,媚态横生,看得顾玉汝就是一愣。   在来的路上,邱氏已经把玉娘的大致经历跟她说了一遍。   玉娘跟邱氏是一样的人,都是从楼子里出来的。   不过邱氏运气好点,碰见了薄春山他爹。   薄春山他爹是个混子,自然少不了和下九流打交道,据邱氏讲,薄春山他爹以前当过妓院的打手,两人才会认识。   其实在外面真正混得不差的人,是不缺银子的,随便在哪儿都能弄来点银子,薄春山他爹当年也没少弄到银子,但银子都给邱氏赎身了。   给一个妓子赎身,还是邱氏这样的姿色,可要花上大价钱,反正薄春山他爹当年花费了不少力气才凑够给邱氏赎身的银子,中间还管人借了不少。   后来他娶了邱氏,西井巷里的人见他们日子过得拮据,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为这。   扯远了。不同于邱氏的好运,玉娘就没这个运气了,她就像很多花楼里的妓子一样,在平生最好的时候被老鸨卖了初夜,因为长得好,在楼子里也火过一阵儿。   若无意外,她这一生可能跟那些沦落风尘的妓子们别无不同,唯一出的意外就是她有邱氏这么个朋友。   两人关系很好。据邱氏说,两人是前后脚被卖进花楼的,几乎算是一起长大,一起学艺,又一起因为学不会老鸨教的东西挨打挨饿,邱氏自己跳出了火坑,自然不想好姐妹继续留在火坑里。   信不过男人,那就自己攒钱赎身,总有一天能离开。不过这笔钱玉娘攒了很久,最后才能以残身脱离那种地方。   后来她搬到这个小巷,以织布为生,刚开始也有些闲言碎语,由于玉娘一直深居简出,少与人接触,随着时间慢慢过去,久了日子倒也过得平静。   因为有她们两个例子在,渐渐的也有人从楼子里出来后搬到这里来,跟玉娘为邻,一样都是靠织布为生,相互扶持,有的后来嫁了人,有的没嫁。   顾玉汝之所以知道这些,也是她们刚到坐下没多久,就有人来找玉娘借纺锤,邱氏与她说的。   那个来借纺锤的妇人看到顾玉汝有些诧异,没敢多留就走了。   玉娘嗤了一句,说她们就是讲究!估计也是知道自己身份,怕出现在顾玉汝面前不好。不过后面这话玉娘没说,是顾玉汝猜的。   看得出玉娘是个爽利的性格,人也很随性,邱氏拉她进里屋说话,她就让顾玉汝随便在她这小院子里转转,在这不用拘束,就当自己的家。   顾玉汝向来是个体贴的性格,知道婆婆要跟人说话,便去了院子里自己打发时间,也免得她枯坐在那儿尴尬,人家在里屋说得也匆忙还得惦记她。   玉娘养了三只狗。   都是乡下那种土狗,细细长长的身子,通体土黄色,只有腹毛、下巴和爪子是白的,耳朵呈三角形,尖尖小小的。   一条是大狗,似乎是母狗,还有两条是小狗,估计也就两三个月大,圆滚滚的,跟它们娘长得很像,就是嘴巴上有点小黑毛。   这两只小狗似乎不怕人,见顾玉汝来到院子里,没多大会儿就扭着小身子跑过来,围着她裙子下面打架。   太阳很好,大狗趴在一旁,懒洋洋的晒着太阳,时不时看这里一眼。   “你们倒是不怕人。”   顾玉汝挪了个小杌子来,坐下跟两只小狗玩。   摸摸它们耳朵,挠挠它们下巴,挠着挠着小狗就倒下了,一副我很舒坦你继续还可以帮我挠挠小肚子的可爱模样。   .   屋里,玉娘通过窗子看向院中的女子。   姣好的容貌,体贴懂事的性格,人也聪慧剔透。玉娘是何须人,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太多,只通过方才第一次见面的交谈,对方那不卑不亢的神态和清澈的眼睛,就能把人看得差不离。   她有些羡慕道:“你倒是福气好,找了个这么好的儿媳妇,人也长得美。”   “当年你要是愿意嫁给那个开杂货铺的,说不定你现在也能有这么好的儿媳妇。”   若是顾玉汝在,肯定能看出邱氏说话的模样像谁,只是邱氏在她面前一直是个温和明理的婆婆,自然见不到其他一面。   玉娘白了她一眼:“你今天来,是故意给我添堵的吧?有事说事,没事就赶紧回去,就知道带着儿媳妇出来显摆!”   “我还真有事……”   听完邱氏的话,玉娘诧异之余,用那种十分奇异的眼神看她。   过了一会儿,她才嗤笑道:“真不愧是我印象中的邱琴能办出的事,你说当年楼子里那么多姑娘喜欢薄青云,他却偏偏被你这个心眼多的勾了去,勾得死心塌地,一门心思想娶你回去当心肝,为了给你攒银子赎身,不知花费了多大的力气。”   “这都多少年了,还记仇呢?”邱氏瞅她。   “怎么不记?”玉娘哼了声,“我当初就纳闷,怎么我长得不差,还比你善解人意,怎么就争不过你,现在总算是明白为什么了。”   “行了行了,别说这废话,你就说这事你帮不帮吧?”   “帮,怎么不帮?就算不看在你的面子上,总要看在春山面子上,这些年他没少照顾我这个便宜的姨,不然能有我这清净日子?不过你这人也是,一大把岁数,为老不尊,当婆婆的,居然管到儿子儿媳房事上了!”玉娘啐道。 第78章   邱氏当着玉娘可一点不害臊, 不像之前面对儿媳妇。   “我是为了谁?自然是为了小两口以后好,咱们都是过来人,难道不清楚女人家的情况?女人没开窍,在这事上就来得慢, 还不知要磨几年才能开窍, 不知要吃多少苦。我那蠢儿子又跟他爹一样,是个馋劲儿大的, 她虽是我儿媳妇, 但我是当女儿看待,我可舍不得她被折腾。   “你是不知道,这几天明明走路都打飘, 还强撑着没事人一样, 我看着都心疼。可我之前才敲打过那臭小子一次,没管上几天。这种事你也知道, 管不住的,我能管一次,还能一直管?我这不就寻思来找你帮帮我, 有些事我这个身份不方便说。”   玉娘嗤笑:“你倒是喜欢操些冤枉心。”   邱氏似乎没听见她的嘲笑, 继续道:“当初春山还小的时候,我就想,以后要能给春山添个妹妹就好了,我一定当心肝宝贝宠着, 不让她像咱们这样, 谁知那一胎没留住。”   她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我这儿媳妇算是我打小看大的, 是个好心肠的女子, 人也玲珑剔透, 我就希望他俩以后好好的,一直好,好一辈子,把我……别人都没有的好补全了……”   “行了行了,你别说了,我知道了。”玉娘听得眼圈发酸,面上却十分不耐地打断她。   邱氏那一胎是怎么没的,玉娘当然知道。   当初玉娘是极为羡慕邱氏的,她想世上没有好男人,邱氏也是命好,碰上一个,以后这对大抵也是神仙眷侣了,谁知道薄青云那么短命。   邱氏的意思她当然懂,可能她这个想法惊世骇俗了些,但谁又在意呢?她们看似从那里出来了,以谦逊贤良的面孔面对世人,可骨子是什么样,其实这么多年都没变过。   她是,邱氏也是。   “行吧,这事我应下了,只要你儿媳妇能明白你的苦心愿意听,我一定保证他俩以后闺房里和和美美的。不过看你说的这样子,是真打算改嫁了?”   邱氏沉默了一瞬,笑道:“改,怎么不改?我也算是对得起他们薄家,对得起薄青云了。人家也等了我十几年,守了我十几年,我又不是石头心捂不热,总不能辜负了人家。我邱琴前几十年给了薄青云给了那臭小子,如今年纪大了,以后就当为自己活了。”   “行吧,你想得开就行,到时候记得接我喝酒。”   “肯定不会忘。”   ……   邱氏跟玉娘说了什么,顾玉汝并不知道。   不过过了一会儿,邱氏便把她叫了进去,把她留下,自己反倒出去了。   看着笑容满面的玉娘,顾玉汝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   “来,咱俩说说话。”玉娘对她招了招手。   “玉姨……”   顾玉汝乖乖地坐了过去。   玉娘拉着她手,开始说。   .   等顾玉汝从玉娘房里出来时,整个人都红成了煮熟的虾子。   两个妇人说着告别话,她站在一旁垂着颈子,耳根子还一片嫣红。   邱氏带她回家。   一路上两人都很沉默,谁都不敢看对方。   等到了家,顾玉汝进东厢之前脚步顿了顿,她低着头来到邱氏跟前,匆匆忙忙道:“玉姨说让我这几天若是有空了,可以去找她说话。”   说完,她就跑回屋了。   邱氏先是愕然,再是失笑,同时心里还松了口气。   别看她跟玉娘说的好,其实心里还是怕儿媳会怪自己多事,现在看来儿媳妇是明白她的苦心了,还知道怕自己会忧心主动跟她说一声。   至于顾玉汝那边,进屋她就先用冷水给自己洗了个脸,她总觉得自己脸烫得很,感觉都能在上面煮鸡蛋了。   她在屋里如坐针毡,东挪西挪还是坐不住,便跑到床上去用被子捂着脸。   她万万没想到婆婆带她出去,竟是为了这。   好吧,可能之前模模糊糊有点影子,但她是真没想到玉娘竟会那么大胆,跟她说了那么些大胆的话。   她一边听得脸红耳热,一边心怦怦直跳,却又想听。   因为玉娘的那些话,似乎帮她捅破了那层窗户纸。   对于这种事,顾玉汝不像那些真正的初嫁新妇,她是知道的,成亲前也有心理准备,她不排斥,但也不喜欢,感觉熬过去就好。   可她万万没想到,薄春山那厮的天赋异禀,让这种熬变成了一件十分困扰她的事。   她正寻思着要不要想点办法,没想到婆婆倒是提前帮她解决了,只是这解决的方式让人实在难为情。   顾玉汝歪在床上捂着脸,脸上的热度许久许久消散不了。   .   出于这个缘故,这一下午临到晚上薄春山回来之前,薄家都十分安静。   田丫就好奇了,怎么老太太和太太出去一趟,咋回来都把自己关在房里了?   晚上,薄春山回来了。   吃饭的时候,他发现媳妇总是红着一张脸,也不过说话,好像有什么事,他娘也是怪怪的。   饭罢,回屋后他问顾玉汝,只是顾玉汝怎可能跟他说这种事。   “没事,我挺好的。”   薄春山又去问田丫,田丫只说上午老太太带太太出去了一趟,他又去问邱氏,邱氏说今日无事,就带顾玉汝去玉娘那儿坐了坐。   都挺正常的,怎么就透出一股不正常?   薄春山以为顾玉汝是不是去了玉娘那儿,知道了玉娘以前的身份,心中有些不愉快。不过他想顾玉汝应该不是这种性子,但又怕万一,等回房后还跟顾玉汝提了提玉娘和那几个织布为生的妇人。   大意就是说,她们都是苦命女子,大多数都是被家人卖进去的,没人愿意去那种地方,如今好不容易从火坑里出来,都是想好好过日子的老实人。   顾玉汝知道他误会了,忙道:“玉姨人其实挺好的,她还让我有空就去她那儿玩。”   都叫玉姨了,自然不是嫌弃。   那是为什么?   薄春山就想问出来,可顾玉汝怎可能跟她说?   她怎么说,说你玉姨教我怎么在那事中让自己和两个人都舒服,还教我怎么对付像你这种一起来就没玩没了的牲口?   太羞人了!   反正打死顾玉汝她都不会说。   见问不出来,薄春山想也许真是他想多了,就去打水洗澡。   顾玉汝坐在床边,看他忙进忙出,行走之间手臂和长腿流畅起伏的线条,有种蓄势待发的力量感,就像一头时刻蓄势待发的野兽。   她目光不由地挪到他窄直的腰上,薄春山个子高,腿长肩宽,自然显得腰细,但他那腰一看就知道是个有力气的。   顾玉汝耳边又响起玉娘的一些话。   她实在忍不住了,捂着脸,倒在床上,幸亏薄春山没看见,不然还要以为她怎么了。   .   顾玉汝提前上了床。   她拆散头发,躺在床里面,用被子把自己盖住,只露了个头在外头。   薄春山回来就看见这一幕。   他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今天怎么了?”   “没怎么了,就是累了,早点睡。”   薄春山没再说话,把水桶拿出去搁着,浴间里有直接通往外面的水沟,所以洗澡的水是不用拿出去倒的。   一般若是薄春山在家,晚上临睡之前检查门户都是他来做的,他出去转了一圈人就回来了。顾玉汝是背着身,只感觉身后一沉,就有一个温热的身子靠了过来。   他把她翻了过来。   薄春山这个人十分霸道,他从不允许顾玉汝背对着他睡,大多数都是把人搂在怀里,极少数顾玉汝被他磨烦了,不让他抱,他才会放弃,改为他侧着身,用一只手臂环着她腰。   其实按顾玉汝想,就算是夫妻,成亲了以后也是要分被子睡的,各睡一个被窝。可这个想法根本没能施行,薄春山似乎能看出她任何小心思,当天晚上就把多出来的那床被子给掀了。   所以两人现在是用一床被子。   薄春山本就个大,可想而知两人能会是怎么睡,就这么挨着贴着抱着,又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能睡着才有鬼。   感觉他又开始不老实起来,顾玉汝想起玉娘说的话,按住他的手,放软了音调道:“今晚不了行不行,我实在累得慌。”   ……   “女子是比男子弱,所以女子要善用自己的武器,男女之间拒绝尤其要讲究方式,太过生硬,一次两次可以,次数多了就会生怨,太过软和,为难的是自己。有时,同样一句话,用不同的腔调去说,自会有不同的妙用。”   “拒绝的时候要坚决,示弱的时候要软绵,要讲清楚自己的为何不愿,再示之以弱,一般男人都不会强迫。但不可一拒再拒,要懂得拿捏尺度,此乃下策,治标不治本,偶尔用用也就罢了,不可多用。”   这是顾玉汝红着脸说自己实在不知该怎么拒时,玉娘对她说的话。   顾玉汝就寻思着,今晚先让歇一晚,让她消化消化,明天再说?   “你今天怎么了?奇奇怪怪的?”   他把她的脸扒拉出来看。   跟以往没什么区别,就是红彤彤的,这是羞了?可没事羞什么,还是恼了?   “我没怎么。”   “那你脸怎么这么红?”他去摸了摸她额头,有点热,又去触了触她的耳垂,“你是不是发热了?”   说着,他就要起来。   顾玉汝忙拉住他:“我没发热,就是被子里有点热。”   “真没发热?”他又转回来了,将人搂在怀里,把被子半掀了一点,摸了摸她的耳朵,又顺了顺她披散在背后的长发,让她散一散。   她有点不安的动了动。以前没觉得,现在才发现他拨弄她的样子,真像她今天拨弄那个小奶狗。   “别说这个了,说说民兵的事,事情办得怎样了?”她觉得有点不自在,半坐起来道。   “差不多了,明天第一天操练。”   “你知道操练的法子?”   “不知道,先就做个样子吧,先让他们认清现在的身份,有个正形儿,别还跟以前一样,这几天我就抽时间去一趟萧山,快去快回,很快就能回来。”   两人说了几句话就睡下了。   也不知是顾玉汝的拒绝起了作用,还是经过打岔他忘了这茬,这一夜格外平静。 第79章   外面才麻麻亮, 顾玉汝就醒了。   这是她这些天以来醒得最早的一次。   身边的人没有动静,她透过窗外透射进的淡淡微光侧首看向他。   熟睡中的薄春山显得无害许多,眉心微微有点皱, 似乎梦到了什么让他不悦的东西, 气质也没有那么咄咄逼人了,一夜过去, 他的下巴又冒出青色的胡茬。   她伸手摸了摸,有点扎手。   一只手臂还是搭在她的腰上, 怪不得她迷迷糊糊总觉得什么东西压着自己。她将他手臂往外挪了挪, 又挪了挪,好不容易才让自己退出来。   顾玉汝起来了。   她先去厨房烧了些热水洗漱,洗漱时她就在想做什么早饭。   还是做粥和烙饼吧,简单,也不会不耐饿。因为有薄春山在,她发现每次邱氏做早饭时, 都会做一样耐饿的食物, 也免得他早上就吃点稀汤寡水, 撑不到中午。   她先把面和了,放在那儿醒, 才去淘米把粥煮了。   刚煮上田丫起来了, 见她在厨房里忙, 着急地想把她赶走。   “太太, 我来做就是,现在每天的早饭都是我做。”   早饭简单,不需要什么厨艺就能胜任, 一般午饭晚饭, 都是田丫先把饭做了, 把菜洗好切好,邱氏来烧菜。   薄春山嘴刁,菜烧得不好吃,他一口就能尝出来。   “你忙你的,我来做,又不费什么事。”   见顾玉汝实在坚持,田丫只能出去了,出去后她就往正房去了。   “老太太,太太在做早饭,我说我做,她不让。”   邱氏也起来了,正在梳头。   “她要做,你让她做就是,你去忙你的。”   田丫退了出去,心里还在想今儿到底怎么了?平时老太太总说不让太太干活,今儿却偏偏让了,还有太太平时都起得很晚,今儿怎么起这么早。   这些注定是田丫暂时弄不清楚的问题。   ……   薄春山起来时,顾玉汝正在烙饼。   面醒好后,择一团面出来擀开,往上面抹点猪油。猪油不能多,也不能少,要铺匀了,再往上撒一点切碎的葱花和盐,然后卷成一团,压几下拉长了,再卷成一团。   很快葱花就变得均匀密布,这说明猪油和盐也揉匀了,最后将饼擀成圆形,用汤匙舀一块猪油,在烧热的铁锅四周转一圈,油一受热就会自动均匀滑落,最后将饼放入锅中。   烙饼最讲究火候,火不能大,也不能小。   其实一般烙饼是不放油的,只是顾玉汝考虑到薄春山,放了油的东西总是要耐饿一些。   “怎么起这么早,我醒了发现旁边没人,还以为你丢了。”   在家她都能丢?   顾玉汝算是发现了,他有时说话就是夸张。   可转头看他,脸上还带着青色的胡茬,似乎脸都没洗就出来了,她微微一愣。   “我见醒的早,就起来做饭,说起来嫁过来这么久,我还没给娘做过一顿饭呢。”   “不是给我做的?”   “你就是顺带的!”   他呵呵笑了几声,也没生气,道:“我先去洗漱,等会来尝尝你的手艺,这饼好像挺香的样子。”   顾玉汝不过扭头烙了个饼的时间,他又回来,脸上带着微微的湿气,脸上的胡茬也一扫而空,看起来清爽了不少。   “顾玉汝你怎么想起来要做早饭的?”   “不是跟你说了,嫁过来这么久,还没给娘做过一顿饭。娘是疼我,我不能不当成回事。”   说话之间,他已经在边上吃上了,也不嫌烫,吃了一块又一块。   “这饼不错,有油有盐,不像我娘烙的饼,就光一个饼,还是死面饼,耐饿是耐饿,就是没味道。”   院子里邱氏听到这话,心里想把蠢儿子打一顿。   这是不是就是有了媳妇就忘了娘?   可想归想,见儿子围着厨房里的儿媳妇转,她心里也是挺高兴的。   真是个蠢货!一大早为了婆婆下厨谁信,她这儿子呀,平时是个人精,有时候却是也蠢得厉害。   邱氏也乐得清闲,把田丫叫上,又扬声说了一句‘去早市买菜’,两人便走了。   厨房里。   “顾玉汝,你也尝尝。”   他拿着一块饼,往她嘴里喂。   “我等会儿再吃,”她分了个神道,“娘是不是说她去早市买菜,怎么早饭没吃人就出去了?”   “可能我娘想赶早买点新鲜的鱼和肉?”有了媳妇忘了娘的儿子道,他专注给她喂饼,“你快尝尝,这饼热的才好吃。”   顾玉汝没有办法,只能张嘴接着。   “是不是很好吃?”   当然好吃,她做的她自然知道。   “别吃完了,等会儿配粥。”   这话刚说完,正好最后一个饼可以出锅了,顾玉汝用铲子铲起来,左手用筷子摁着,转头想放去案板上,却发现案板上的盘中空无一物。   她的饼呢?   她下意识看向薄春山,他笑得一点都不心虚。   行吧,只希望婆婆去早市能顺便吃点早饭,不然回来还真没东西吃了。   ……   早市上,邱氏找了家馄饨摊子坐了下来。   “老板,两碗馄饨。”   田丫道:“老太太,家里太太做了早饭,咱们还要在外头吃吗?”   “只管吃你的。”   回去她那儿子要是能给她剩点,邱氏才会觉得稀奇。   ……   幸亏还剩一个饼,不然只能光喝粥了。   最后这个饼,顾玉汝吃了一半,薄春山见她吃不了,把剩下的扫尾。   “顾玉汝我走了。”   她嗯了一声,站起来打算去洗碗。   “顾玉汝我走了。”   “听见了。”   谁知话音还没落,整个人就被人抱了起来。   “顾玉汝,我有没有跟你说你今天很乖?”   乖?   她蹙起眉心,这是个什么话?她又不是小孩子,怎么能用乖来形容。   “就像你小时候一样,又甜又乖,每次我带你去哪儿,你都会乖乖地拉着我的手,让我牵着你走。”   这是什么跟什么?   “我现在就想把你放进袖子里带走!这样吧,趁我娘还没回来,你亲我一口,我就出门了。”   说了半天,这才是目的吧。   “薄春山,青天白日的……”   突然,她想起玉娘跟她说的话——   “……偶尔的,适当的,也要给男人一点好处,这样才不会引起逆反……”   “那你闭上眼睛。”   实在是他眼睛炯炯有神,又一直盯着她看,看得她心发慌。   “为什么要闭上眼睛?”   “让你闭你就闭!”   本来她就紧张,他还这么多废话。   “那行吧。”他咕哝着,闭上眼睛。   顾玉汝深吸一口气,环上他颈子。   其实他们现在是平高,薄春山抱她几乎不费什么力气,一只手就能将她抱起来,别看他们说了这么话,其实他一直没把她放下。   快接近时,她也闭上了眼睛,在他脸颊上印了一下。   “你放我下来。”   “这就完事了?根本没感觉!”   他说着,倒也把她放下来了,直接放在了饭桌上,然后俯身。   .   知道今天是操练的第一天,吕田一大早就到了县衙后面的操练场。   他以为自己应该是来得最早的,实际上有人比他还早。   “山哥,你怎么来这么早?”吕田看看天,这太阳还没出来呢。   “起得早,自然来得就早了。”   虽然薄春山说得浑不在意,但吕田总觉得他似乎十分高兴。   高兴?   是因为今天算是整个民兵团正式组建成功的原因?   其实今天吕田也挺高兴的,他和薄春山辛苦了这么久,今天总算能松口气了。只是——   想到前几天陆陆续续来应征的那些人。   整个民兵团管征人的就吕田和薄春山两个人,那几天刚好是吕田,他能明显看出其中有些人不像是好人,反而有几个像街面上有名的地痞。   可薄春山说不拘什么人,只要敢于拼杀,就先给个机会试试,吕田顾忌着薄春山以前的身份,倒也没有多说。   如今事到眼前,马上就要跟这些人进行接触了。   昨天薄春山就跟他说过,人多必然乱,所以一切都得讲规矩讲纪律,可那些人能是讲规矩的人?到时候会不会出什么乱子?   ………   不出吕田所料,之后人到齐后,他和薄春山站在台子上,能明显看出其中区别。   所谓人以群分,下面的情况能很好的诠释这个说法。   一百人分了三个群体。从下面征来的普通乡民,站在一起,这些人多是十分拘束,壮班来的那些人,自然不用说,彼此都熟识,来也是差不多一起来的。   他们也是这群人中站得最规整的。   至于再剩下的,也就是吕田担忧的那批来历复杂的人,也是其中占比最多的,他们也站在一起,让另外两群人退避三舍。一个个站姿松散,且脸上不带任何惧怕之色,反而一副饶有兴味的模样。   他略有些担忧地看了薄春山一眼,果然他面色冷峻,目带厉色。   “既然都来了,废话不多说,那就从站开始练吧。十人一排,十人一列,后面的对着前面站,站直线,站整齐了。”   下面倒也开始动了,但动得根本没有章程,乱成一团,最后还是壮班来的那些人出来带头,才暂时排出了队形。   他们在壮班时,没少这么站过,自然知道该怎么站。   可其他人又怎么懂这些,反正就是乱糟糟的一片,过了将近一刻钟的时间,整个队伍才站整齐。   薄春山虽不懂如何操练,但当初跟邵千户那些人接触,也知道军营里讲究令行禁止,如果连普通的站都不会站,谈何令行禁止。   他示意吕田下去,帮那些站得歪歪扭扭的人站整齐。   因为有他在上面看着,且明显能看出不悦,所以即使有刺头,这会儿也都十分老实。   等从上面看去终于整齐了,薄春山才点点头。   “组建民兵是全县的大事,你们每月所享的工食银,比起县衙正儿八经的衙役也不差。我这个人不懂什么大道理,但也知道拿银子就干活儿,说操练你们可能很多人都不懂,那就从站队开始。先站一个时辰,互相监督,有人想偷懒或者站歪队形可以上报,若是有人故意袒护,又或者因为不想惹是生非就知情不报,偷懒耍滑的扣银子,知情不报的也扣银子。”   一番话,激起下面阵阵议论声。   这是个什么道理,怎么不偷奸耍滑的也扣?   “还有一条,以后操练时,让你说话才能说话,没让你说话闭紧你们的嘴。”丢下这话,薄春山对吕田道:“走吧。”   吕田一愣,这就走了,他也走?不在这监督着?   “自会有人监督。” 第80章   等两人走后, 一群人面面相觑。   碍于之前薄春山说的,一时半会也没人说什么,只有极个别小声地跟身边熟悉的人说话, 见有人看自己, 又是瞪眼又是威胁,当即看的人也不敢再看了。   可站一会儿也就罢, 反正就是站着,也不累。可站久了, 还是这么傻乎乎的站着, 很快就有人坚持不住了。   最先坚持不住的就是吕田担忧的那几个地痞刺头。   其中有个瘦高个一屁股往地上坐去,抱怨道:“老子是来当民兵的,不是来当傻子的。”   其实像他们这种人,根本想不到来当民兵,一个个都是刺头不说,平时也没少打架生事。   可偏偏也是邪了门, 最近身边人都在议论, 说是县里民兵团是以前的薄老大弄的, 在那些大户们手里没少弄银子,所以待遇极好。   薄老大是谁?   对他们这些连龙虎帮都进不了的小地痞来说, 那就是见着就要点头哈腰绕道走的存在。   当初薄老大老大都不当了, 跑去当官差, 在定波当地这群小混子小地痞里可是激起了很多人议论。   有人说他想不开, 当官差多不自由,可更多的人嘴里这么说着,心里却是暗暗羡慕。   他们这种人对立的就是官差, 平时再怎么混, 碰见官差就要绕道走。再说, 当下民风还是保守的,普遍人都觉得当官好的,有那些混子的家中长辈知道了,也没少在他们面前说,你要是有天能像那个薄官差,你老子/老娘也能瞑目了。   别看他们当时顶嘴,其实这些话多多少少有些影响。   也因此当他们听见身边人说,民兵团征民兵,不拘身份,只要年轻力壮,每个月不光有工食银,以后还能当官差。   他们表面都是不屑一顾,说当民兵一个月才多少钱,实则很多人都动了心。   就这么你传我我传你,就有人真偷偷摸摸跑去问了,一问听说每个月光工食银就有一两,还不算别的贴补和奖励,如果民兵干得好,以后还能当上官差,动心的人就更多了。   也不过几天下来,这群人里就起了一股风气——去试试看呗,能试上就当混日子了,每个月能混点银子不说,说不定混上官差呢?   那边打算试试,这边薄春山来者不拒。   所以为数一百的民兵团很快就凑齐了,后面还有人来报名,可人数已经够了。   回归正题,这瘦高个一抱怨,顿时他身边的人也是怨声纷起。   都是没被人管束过的,能站这么一会儿已经不错了,反正又没有人看着,谁还能知道是不是有人知情不报?   于是纷纷有人坐下来歇脚,还有那些性格恶劣的,一边坐一边龇牙咧嘴威胁旁边人不准多嘴告状。   本来整齐的队伍顿时变成了开茶会,有抱怨的,有猜接下来还会让他们干什么,还有人聊起天来,还有人约起晚上一起去喝酒。   只有壮班那些人还站着,还有那些普通的乡民。   “强哥,你看他们。”   壮班那群人中,有人往后面使了个眼色,看模样也动了想偷懒的心思。   强哥看了一眼,道:“好好站你的,第一天,既然团长打算立规矩,我就不信没什么准备。”   “说的也是。”   听了这话,那人倒也打消了心思。   至于与他们站在一处的,都是壮班里来的,自然也都听到了这话,有那些蠢蠢欲动的,也都按捺下了心思。   “虎哥,你看前边那群人,我听说他们说这些人都是壮班的民壮,他们倒是挺规矩的哈。”   这人话里带着意思,估计想提醒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诈,要不要收敛点?这个叫虎哥的壮实大汉,自然听懂了他的意思。   这边在说,旁边都竖着耳朵在听,转头和相熟之人窃窃私语。   开始还有人顾忌着面子,不想站起来,可随着时间过去,薄老大一直没见回来,反常即为妖,毕竟也都不是傻子,说不定中间真有诈呢?   渐渐就有人坐不住了,当然也还有人死猪不怕开水烫,一直坐着不动。   .   就在操练场不远处的一个二楼上,郑主簿正站在上面往下看。   他身边还立着个人,看模样是县衙的某个小吏。   “主簿大人,您看看他拉的这是什么队伍?小的听说他收了不少街面上的地痞混子。这人啊,风光了不显摆,犹如锦衣夜行,薄春山这个混子怎么可能忍得住,估计在他心里,这也是照顾‘兄弟’,却也不想想就他这样,怎么能干成事?”   郑主簿意味不明地抚着胡子笑了两声。   “让小的来说,就算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这民兵团凑起来了又怎样,县太爷寄予厚望,那些大户们被迫砸了那么多银子,只要大人略施手段,就能让他退位让贤,占了这现成的好处。”   “那你来说说,什么手段能让他退位让贤?”   “这个——”   这小吏有些迟疑,似乎是在想办法,又似乎好像故意如此。   郑主簿看了他一眼,道:“如果法子好,真把这事办成了,这民兵团我就交由你去管。当然,你是做不了这个,你也管不了这些莽汉们,我把民兵团的兵需交给你管。”   听到这话,小吏当场眼睛一亮。   薄春山从大户们那儿弄来了多少银子,整个县里都知道,没少有人盯着这笔银子。可这人倒好,竟把银子揣进了自己兜里,户房和兵房没少暗示这笔银子该交上来。   为此两房暗中还有争斗,这里不细说。   可薄春山倒好,谁的面子都不给,暗示的一律都当听不懂。   也有人去找过县太爷,可钱县令倒好,说银子是薄春山弄来的,说是要给民兵购置兵器甲衣,现如今兵器甲衣还没购置回来,你们慌什么?   能不慌吗?那可是加起来几千两白银。   因为薄春山弄出个告示榜,那些大户们或是顾忌着怕被平民骂,或是想出风头,捐银的数额俱都不少,一个个大方得让人吃惊。   那些银子加起来都有七千两了!七千两是个什么数额?县太爷一年的俸禄才一百两不到,谁个不眼红!   但凡能在中间插一脚,漏出的油水足够养肥很多人了,可薄春山倒好,竟专断独行,暗示的一律当听不懂,明示的人家也不怕,直接拒绝,让你去找县太爷。   也因此小小一个民兵团,竟聚焦了整个县衙大半的目光,暗中动心思的无数。   兵需?   什么是兵需?购置兵器甲衣,乃至民兵的工食银补贴都是兵需。拿着这笔银子去购置兵器甲衣,是时随便动点手脚都是大油水。   天大的油水!   就算到时候要分给郑主簿的占多数,对这小吏而言也是天大的油水了!   小吏激动得眼睛都红了,道:“大人,如今这民兵团众人瞩目,现在估计很多人都对这民兵团十分好奇,县太爷既想做出样子,这时候就该拿出来见见人,露露脸,才能做出势头,才能表明没白干事。还有那些大户们,砸了不少银子,能不想看看有没有成效?他又得罪了那么多大户。”   薄春山弄了这么一批人来,明显是打算先做出个样子,是时候真拉出去了,一旦现了原形,恐怕不用他们去做什么,县太爷自己就会翻脸,还有那些大户们恐怕也不会放过薄春山,是时还怕这薄春山站着茅坑不拉屎?   郑主簿笑了,抚了抚胡须:“这法子不错。”   .   谁也没想到薄春山就在这时回来了。   他走的时候是从侧前方走的,来的时候却从后面来的,直接堵了个正着。   “看来我说的话没人听,你、你、你,”他指了几个人,恰恰就是那几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人,至于前面有人坐下,后来顾忌又站了起来的,他都没有提,“每人多站一个时辰,扣五十文。”   这一次没人敢出声,别看这几个人在别人面前倒是挺厉害的,一副凶神恶煞混不吝的模样,可当薄春山指着他们时,一个个都老实得像鹌鹑。   毕竟薄春山就算不是民兵团长,他也是薄老大呀,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薄老大就是曾经仰望的存在。   这一次薄春山陪着他们站了一个时辰。   此时也快午时了,他让其他人都散了,让吕田也走了,只留下了那群混子。   他的目光在人群里来回巡睃着。   随着他的目光到来,这些人纷纷低下头。   “我为何收你们这群人,你们心里应该有数。”   “你们是什么人,是常人眼中的异类,是普通人避之不及的存在,是地痞,是混子,是流氓,是混蛋,是家附近但凡有人丢了东西,周边出了什么坏事,首先被怀疑的对象。   “你们这些人或是因为家境,或仅仅就因为是好玩、叛逆,渐渐成了现在这副样子。也许你们后悔过,但面子不允许你们后悔,你们只能佯装不在意地说别人才是异类,是傻子,你们才是正常人。   “你们被人轻视,被人瞧不起,被人用看脏东西的目光看着,你们愤怒,你们不甘,你们不解,最后你们选择越是被人瞧不起,越是要‘坏’得更彻底。不用觉得诧异,因为曾经的我也是你们其中的一员。”   “现在我给你们这个机会,给你们在人前堂堂正正站起来,直起腰杆做人的机会,希望你们——不要浪费这个机会。”   “你们进了民兵团,也不是一劳永逸。现在还有很多人报名,但人满了,我留下你们,是因为你们先来,但我不会给你们太多的时间,半个月后如果你们还是这样,我会换人,希望你们不要失掉这个机会。”   ……   薄春山走了。   他说得干脆利索,走得也干脆利索。   他走后,这群人半响还没回过来神,直到有人动了,才渐渐有人也动了。   他们互相窥探着彼此脸色,面上却装作浑不在意的模样。   “可累死老子了,虽然这天不晒,但站了一个上午,以后不会天天就这么站吧?我说来什么操练场,操练什么?没想到还有这茬等着我们。”   “本来是想来混日子,这么个搞法怎么混?”   抱怨的人并没有得到身边人的响应,有人心事重重,有人若有所思,还有人大声说回去了,下午还要来,口气似有些抱怨,但听那个意思好像也没有下午不想来的意思。   人群散了。   许多人都默默地往回走,这大抵是平时张扬的他们最为沉默的时刻。   有人喃喃道:“机会?”   “挺直腰杆做人?哪有这么容易?”   可若是真能呢? 第81章   下午还是站队形。   到点薄春山就到了, 他来时已经有许多人来了,但也有人姗姗来迟,最后集合排队的时候, 少了两个人。   “把这两个人补上,现在就去办。”薄春山对吕田道。还有许多人报名但人数满了, 现在填两个人并不难。   “是。”   吕田应下后,就匆匆走了。   薄春山对下面道:“今天再说一个规矩,守时。说的是未时二刻, 就是未时二刻站在这里, 而不是未时二刻你们才到操练场大门, 又或是迟到。”   “记住了。”下面零零散散有人应道。   薄春山心里有些着急, 像他这样想一个规矩说一个规矩,显然是不行的, 太浪费时间,也显得太乱。他心里再次迫切的意识到, 他应该赶紧去一趟萧山,除了购置兵器甲衣外,最好在卫所里多偷点师,最好能挖几个人回来帮他训练人。   此时的薄春山还没意识到, 打从他一开始弄这个民兵团, 似乎就没打算随便敷衍了事,而是真的想做好, 而且因为他见识过真正的卫所兵士,他其实是在按照卫所兵士的要求在要求眼前这些人。   下午就比上午好多了,可能那些话真的起了作用, 至少所有人都表现得很老实。   见此, 薄春山挑了两个人做监管, 自己离开了。   他挑的两个监管很有意思,一个是那个从壮班来的叫‘强哥’的人,一个是上午最先表现刺头的瘦高个,此人叫胡天盛。   胡天盛见自己被挑成了监管,显得十分诧异,诧异完就成得意了。   薄老大谁都没挑中,就挑中了他,看来他也是个‘人才’?   .   因为监管的事,中间虽出了点小骚动,但大体来说还算平静。   薄春山回来时,脸色有些不好,但因为也没人敢看他,倒没人发现他脸色不对。   冬天,天黑得早。   见酉时二刻太阳已经落山了,薄春山就让人散了。   这个下午还是练站,虽相对来说还是挺平静的,但薄春山已经看出有些人似乎有些疑惑不解,也有些人显得有些焦躁。   “山哥,你说多找几个人,我已经跟他们说,明天就来这报到。”说着,吕田有些犹豫道,“但真要那么多人?上面说只要一百人,你又让我找了十几个来……”   “这两天应该陆陆续续会有人‘消失’,这些人就是来填补他们的,人多不怕,人少才怕。之前县太爷把我叫去,说郑主簿说如今县里很多人都对民兵团很好奇,应该把人拉出来亮亮相,也证明县衙是干实事的,说到时候那些大户们也会来观看。”   听到这话,吕田顿时脸色一变。   都不是傻子,钱县令的意思薄春山当然明白,既点出了这事是郑主簿主导,也提醒了薄春山事情的严重性,让他别不当回事。   同时,这里面大抵也有钱县令的意思在。   权,我放了。   钱,我一文没要。   该帮你顶的,也顶了。   现在该是你拿出东西的时候了。   “县太爷说给多少时间了没?”吕田急急问道。   “七天后,说是好不容易才帮我争取来的时间。”   .   薄春山进门时,顾玉汝就发现有些不对。   怎么了?难道事情进行得不顺利?   当着婆婆也不好问这些事,等两人吃罢晚饭回了房,她才开口问。   薄春山也没瞒她,将今天大致的事说了下。   他现在面对的难题说多也多,可总结一下,也就几个大方向。   一个就是草台班子上不了正席,偏偏钱县令又只给了他七天时间,七天后就要见真章。   跟这件事相比,什么刺头没耐心不服管受不了苦跑了,还有因为薄春山以前没干过练兵,多少显得有些准备不足手忙脚乱,这些事都只是是小事。   “这件事确实是目前要解决的大难题,七天,七天时间能干什么?”   显然薄春山也觉得很头疼。   顾玉汝想了一下,道:“准备不足手忙脚乱不怕,毕竟以前没经验。你暂时还去不了萧山,也不能放任随意,这样吧,我们俩都来想想,先拿出几个大体章程来,先用着。”   说着,她站起来去找笔墨纸砚。   当初她出嫁时,这些东西是有陪嫁的,毕竟顾明是个读书人,还是个举人,哪有读书人家的女儿不陪嫁这些东西的。   找到东西后,她将东西在桌上摊开,去拆墨锭。   见他站在一旁,也不知做什么好,她瞥了他一眼道:“你去帮我打一碗水来,我来磨墨。”   磨墨是个细致活儿,薄春山做不了。他倒是想帮忙,可惜没弄几下,就把桌上溅得都是墨点子,顾玉汝就把他推开了。   “我以前倒是忘了问你识不识字,会不会写字。”   提起这个,薄春山在桌前端正做好,两只手也放在膝盖上。   “学过,也会写,就是写得不好,是我娘教的。书只读了几天,我不耐烦学这个,后来就没去了。”   这时候,没读过书的人在读过书的人面前就气短了。   毕竟是读书人家的女儿,且看顾玉汝这架势,一看就很老练,薄春山莫名觉得有点心虚。   瞥着他难得的模样,顾玉汝想忍没忍住,笑了一声。   怕他恼羞成怒,她连忙补救道:“那以后你要多练练,字是人的脸面,你以后要是想升官发财,少不了要用上这些。”   她十分聪明的以薄春山感兴趣的事作为插入点,也免得他起逆反心。   “当官还要学写字?不是有师爷书吏?”   钱县令就有给他出谋划策的师爷,还有专门给他代笔的小吏。   “你若是跟上峰来往书信公函,也让人代笔?这可是十分不尊重上峰的,而且在官场上,字是一个人的脸面,你字都写得不好,旁人都不屑与你为伍。”   薄春山好奇道:“顾玉汝,你怎么懂得这些?”   “是听我爹说的。”顿了顿,她解释道:“你看我爹去考科举,若是考卷上字写得像鬼画符,或者卷面脏污,考官根本不会看你的考卷,更何况是中举。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学不学?”   “那我试试?”他有点不确定地道,“你教我?”   “你要是学,我便教你。”   说定这事,顾玉汝也磨好墨了,她拿起没用过的笔在水里润了润,等笔润开,将上面的水轻轻甩掉,蘸了蘸墨。   “你说,我来写,我再帮你补充补充,这可是你们民兵团第一份兵规,你可要认真些。”   .   两人花了半个时辰的时间,才完成这件事。   一张纸上密密麻麻列了二十几条,都是两人边想边补充的。   薄春山看了下,觉得没什么要补充的,顾玉汝便将纸拿了过来,又找了张干净的纸,重新写了一份正式的。之前那张纸上因为增添删减,多少显得有点脏乱。   等写完后,薄春山拿过来看,边看边赞道:“顾玉汝,你的字真好看。”   当然好看,因为她前世专门练过的。   其实一开始顾玉汝的字也没有写得很好,她爹虽教了她读书识字,但毕竟是个女子,也没有要求太高,识字会写就行了。   顾玉汝想,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动心思练字的?   好像是有一次,她写的字被齐永宁看见了,齐永宁虽当时没说什么,但能明显看出他是有些不满意的。   齐子骞的字好,举朝上下皆知,曾受过无数人的夸赞,还有人上门求字的。可齐子骞妻子的字却写得不好,也许这就是完美中的一点不完美?   从那以后,顾玉汝就开始练字了。   她不光练大字,还练小字,练梅花纂字,她状似只是练着玩,其实没人知道她花费了很多精力。   直到她觉得可以了,合格了,她在齐永宁面前状似不经意地又展现过一次自己写的字,却没有得到想象中的赞赏。   他只是看了看,很平静的样子,似乎并没有看出她的字其实进步了太多太多。   不像眼前这个人,爱不释手地捧着,眼睛里放着光,好像她干出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毫不吝啬的夸赞让她耳朵都开始麻了。   一时间顾玉汝心中有些复杂。   “没想到我媳妇还写得一手好字!”他啧啧称奇,又道,“顾玉汝,我看人家读书人家里都要挂几幅字画,我看你的字就很好,以后你多写几幅大字,我找人裱起来挂在墙上,等以后我们的女儿出生了,也知道她娘写得一手好字。”   女儿?   怎么想到女儿了?   这厮到底在说什么,为什么能从写字扯到女儿上?   他摸着下巴,越想越满意:“我觉得这个想法不错,你觉得呢?”   我?   因为顾玉汝的注意力都在女儿上,自然也想到女儿了。   她和薄春山若是有个女儿,会长得什么样?是小小软软的,还是像薄春山,个头高挑,英姿飒爽?   呸呸呸,她到底在想什么?!都是他把她带歪了。   她心里有点发窘,面上也有点窘:“别扯闲话了,你可别忘了七天后的事。”   一提起七天后,薄春山的眉又皱了起来。   顾玉汝在心里想了想,道:“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   “什么办法?”他看了过来。   “要说起练兵,其实这些人怎么懂得练兵,说白了就是有人故意设局对付你。你一无后台,二无出身,就是个平民,以前还是个不成器的混子,可你偏偏却干成了那里面很多人干不了的事情。”   她缓缓道:“钱县令对你委以重任,真是看重你?也算是吧,但他更多的是顺势而为,你是杀倭英雄,用你来做旗子组建民兵,是最容易得到上面注意的法子。可同时他也清楚组建民兵不是那么容易的,首先就得有钱,可钱从何来?所以他放任你大展拳脚。   “他表面上没有任何表示,其实是支持你的,因为你弄来了旁人弄不到的钱,只是很显然这定波县衙并不是他的一言堂,你这个没出身没后台的人,动了太多人的利益,他们眼红这一份利益,所以钱县令妥协了,当然也是他想看看自己又放权又放钱,你到底能不能干出个样子。”   这些薄春山都知道。   “所以重点就来了,他们真懂得练兵吗?恐怕并不,他们只是觉得短时间里你拉的这些乌合之众上不了台面,既然上不了台面,你就让他们上台面就好了。”   薄春山眼睛一眯:“什么意思?详细说说?”   “唬内行人不容易,难道唬外行人也不容易?如果我没料错,那些人为了想看你出丑,是时肯定会让很多普通百姓围观,毕竟出丑要出到人前,才能达到他们想要的效果,但这也恰恰是你的机会,你只要唬过这些普通百姓就够了。” 第82章   船距离定波还有一段距离, 河道上已经热闹了起来。   船来船往,人声笑声。   一般的客船和货船是有很大不同,从外面就能看出来,客船的甲板上会有很多人, 或是出来透气, 或是出来看看外面的风景。   “快到了。”   “是快到了。”   靠船尾的甲板上, 站着一个年轻的男人, 他双手扶着船舷,似乎站得有些吃力, 却是满面笑容。在他身边还站着个妇人打扮的年轻女子,略有些担忧地看着他。   “若是勉强, 就算了。”   “我这阵子在房里也有练, 短暂地走一会儿没问题。走吧回去,换了衣裳等船到了就走, 让苗三带着人去明州, 我们在定波留几日,这一路上听到的那些消息, 我总觉他会给我一个很大的惊喜。”   事情都是提前说好的,也是这么安排的,叶启月会这么说也是担心他,见苗双城实在坚持,她也没说什么, 苗三推着轮椅, 一行人回到属于他们的舱房。   等船到定波码头, 已经是半个时辰后了。   马车提前就准备好了, 一行人下了船, 很快就上了马车, 并没有人发现本来该是在明州府下的苗家一行人少了几个人。   县城里的道路又宽又平整,进了城就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   人声嘈杂,行人如流,两侧都是鳞次栉比的各色铺子,路上行人的衣着打扮也比小镇上要光鲜许多。   “听说了没?今儿民兵团要在县衙后门的操练场演练,县太爷也要去巡视,咱们要不要去看看?”   “这种事有什么好看的?”   “怎么没好看的?你想想民兵团可是县太爷用来保卫县城、抗击倭寇的,那些大户们出了不少银子,听说他们今天也会到场,既然摆出这么大阵势,肯定有不少好看的。”   “那就去看看?”   “走吧走吧。”   ……   时不时就有过路行人议论民兵团的声音传入马车中。   车里,苗双城阖着眼正在休息。   他露出一个笑容,道:“我们也去看看。”   叶启月诧异道:“去看这个做什么?”   “当然是去看看我们的老朋友,最近这些日子的成果如何。”   最终,叶启月还是没拗过苗双城,马车跟着汇集的人群往县衙的方向走去。   越是靠近县衙,街面上的人群越是稠密,似乎很多人都朝这里来了,不过如此一来,倒也省得还要问路。   此时的操练场,已经搭起了两座高台。   正前方一座,靠左侧方一座。   高台上已经坐了许多人,尤其是靠左侧方的,这是县里大户们的位置。至于正前方那座高台,只摆放了三张椅子,正中的位置是空着的,左侧坐着郑主簿,右侧坐着乔县丞,如今也就只剩钱县令还未到了。   平时操练场是不允许外人进的,都用挡路的木栅栏和大路隔了开,今日挡路的木栅栏都被挪开了,大量平民都涌了进来,只给中间正对着高台的地方留了一块的很大空地,估计是等会给民兵们用的。   钱县令姗姗来迟。   他面带笑容,站在正前方的高台上说了很多话。   大意是在说如今东南一带抗倭乃是首要大事,定波县也响应朝廷的号召组建了民兵团。民兵团能组建起来,多亏了县里所有人的支持,其中着重点了点捐了银子的那些大户们。   这一举措让坐在左侧的大户们纷纷露出笑容,毕竟出钱不得名的事谁也不愿做,虽然告示上也都说过,但哪有地方主官亲口说的有脸面。   总之都是些场面话,钱县令大抵也清楚大家等着要看的是什么,也没浪费太多的时间,很快就见他打住了说话声,对旁边的一个衙役吩咐了几句话。   接下来应该是民兵出场了吧?   可等了一会儿,还不见人出现,就连钱县令都面露诧异之色,正要找人来询问,就突然听到有阵阵鼓声传来。   这鼓声低沉而沉闷,甫一出现,并不明显。   场中之人还是见钱县令抬手,露出聆听之色,才静下声去听。   “咚——咚咚——”   鼓声既沉且闷,就像敲在人心口上,让人心里发堵发闷,甚至不由自主升起一种紧张感。   渐渐地,鼓声越来越急了,也越来越响亮,似春雷阵阵,又似万马奔腾,呼啸而来,震人心魄。   就在这时,一个队伍出现了。   他们就像一道黑色旋风,以十分快速敏捷的动作跑入场中。他们整体穿着玄黑色窄袖劲装,与一般劲装不同,民兵们所穿的劲装外衫的下摆要更长一些,及膝,前后左右开衩,下配黑靴子。   而更让人侧目的是他们上半身还戴有一副皮甲,皮甲整体也呈棕黑色,却配以铜制的锁扣,让他们这一身黑的装束十分扎眼不说,也衬得民兵们格外英姿飒爽。   一个队伍,人的高矮胖瘦不可能都一样,这也就造就整体可能看起来并不整齐。可民兵们这统一的装束,却让人有一种先入为主的整齐感。   尤其是那副样式奇特的皮甲。   不光只覆以胸前,而是肩膀上还带有类似铠甲的那种皮护肩,这护肩让本来肩窄的人显得肩宽背广,让本来就强壮的人显得更为挺拔。   以及同为黑色的皮腰带,小臂上的皮绑带,都是点睛之作。   当初这副皮甲被顾玉汝画出来时,就得到了薄春山的称赞,其实也是龙虎帮统一装束,给了顾玉汝灵感。为了做出这一百套衣裳和皮甲,薄春山可是砸了不少钱,如今看来效果不错。   在这条队伍的最前方,有一人虽也穿着和其他人一样的装束,却加了一件黑面红里的披风,衣裳也更华丽一些,其上绣了暗金色的暗纹。   随着披风翻飞之间,那一团火色在跳跃,让人不禁侧目、瞩目。   “咚——咚咚——咚咚咚——”   队伍很快就变成了方阵,随着鼓声,一起抽出大刀。   “哈!”   “咚——咚咚——”   “嘿!”   这一劈一砍,都是随着鼓点而行,再配合异口同声的嘿哈声,格外让人震撼,也让人有一种情不自禁的血脉偾张之感。   “咚——咚咚——”   “嘿!”   “咚——咚咚——”   “哈!”   场中竟有人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嘿哈起来,渐渐这些声音汇集成一道洪流,竟仿佛冲破云霄。   泛着冷冽寒光的大刀在一招一式的劈砍,齐整如一,队伍开始变了,竟成了捉对厮杀。这些民兵打得煞有其事、你来我往,有好几个动作看起来险象环生,竟让人不由地屏息静气,心恨不得跳到嗓子眼里,而宛如疾风骤雨般的的鼓声,更加重了这种紧迫感。   不知何时,鼓声已经停了。   场中的民兵也都停下了动作,又变成了一个整齐的方阵。   “请钱大人检阅!”薄春山归刀入鞘。   随之而后的是异口同声。   “请钱大人检阅!”   “好!”   钱大人激动地站了起来。   “好,很好!非常好!”   围观人群中也纷纷传来叫好声。   “看见了没,看见了没?那是我儿子!那竟然是我那不成器的儿子!”人群里,有人在激动说。   “我儿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厉害了!”   “这些民兵真的好威风啊!”   “就这样的队伍,倭寇别说来了,来了也是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钱县令正在对民兵们进行夸奖,可围观人群的声音反而比这里更大,大家议论纷纷,面带激动的笑容,显然对民兵团极为满意。   高台上,郑主簿脸色僵硬,他万万没想到薄春山竟弄得这么一出。   连他方才都被震撼了,更不用说这些平民。   一时间,他心中有些冰凉,知道自己这番是为旁人做嫁衣裳了,他本想让薄春山出丑,万万没想到这精心准备的场合竟成了对方扬名之地。   恐怕这一出后,整个县里都会知道民兵团的威风。   郑主簿惊怒未定,这几天民兵团还是在操练场操练,但从未听说过有任何异动,反而这几天走的人挺多。薄春山是如何做到这一切的,一个乌合之众竟几天时间训练成了这样,难道他真是什么惊世之才?   ……   时间倒回六天前。   表面上薄春山还是带着民兵在操练场进行操练,实则每天他都会借着惩罚围着城跑两圈的名头,把队伍拉到城外去。   “马上你们就要在全县的百姓面前亮相了,有人觉得你们就是群乌合之众,狗肉上不了正席,如果你们不怕在全县百姓面前丢丑,想一辈子当臭狗肉,你们其实可以不用努力。反正丢丑就丢丑,当臭狗肉就是臭狗肉,不疼不痒,也不会少块肉。”   “我其实也知道你们都是臭狗肉,但我在县太爷面前替你们打了保票,我觉得你们应该不至于这么烂。另外我还要提醒你们,是时你们的家人也会来观看,你们想在家人的面前丢丑,当他们心中一辈子不成器的臭狗肉?”   “来,回答我,愿不愿意?”   “不愿。”   “我们不愿。”   人群里乱了一阵,声音才渐渐齐整划一,薄春山虽不满意,但比之前好太多了。   “那就好好的练!现在只是让你们练队形,练一套劈砍动作,如果几天时间你们连这么简单的东西都练不好,可能真要一辈子当臭狗肉了。不过如果你们练好了,我保证会让你们的家人亲友对你们刮目相看!”   ……   就在人群之后马车里,苗双城眉眼都是笑。   他甚至笑出了声。   “我也觉得这场面看起来挺震撼的,怎么小叔反倒笑了?”叶启月不解道。   “看起来震撼但并不代表有杀伤力,这些人手脚无力,使出的招式也简单,但有鼓声配合,和扎人眼球的衣裳,倒看起来真像那么回事。此人倒是个怪才奇才,从来不走寻常路,为了一解暂时之困,竟搭了戏台,就当演一场大戏,还把所有看客都唬得一愣一愣。”   “小叔的意思是说,就是花架子了?我倒不懂是不是花架子,我就觉得挺好看的。”   “嫂嫂你都觉得好看了,那些平民自然也觉得威风好看。看来此人的处境倒也不如听说来的那么风光,暗中还是有不少人想对付他。”   苗双城可是知道民兵团组成还不过十日,如今出了这种场面,自然是有人想借机让薄春山出丑,只是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   “不过他短短时间能弄成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走吧,去客栈,看来我们的见面可以提前几日,此时我竟有些迫不及待想见到他。”   .   另一边,薄春山自然看到郑主簿难看的脸色。   不过他从始至终都没把这种小人看在眼里,自然不会多给他一个眼神。   大户们都下了高台,正在跟钱县令叙话,当然也没忘夸赞一番旁边威风凛凛的薄春山,夸薄春山英雄出少年,夸钱县令慧眼识英雄。   至于之前还想看薄春山出个丑的念头?   那是什么?不存在的。   毕竟大户们银子都出了,就算薄春山出丑银子也不会还回来。说白了想看薄春山吃瘪不过是附带的,今日见到这一场面,倒让他们升出此人也许真是个人才的念头,心里也不禁安稳了许多。   毕竟他们出银子除了是被赶鸭子上架以外,很大一部分原因还是因为怕,怕如果倭寇真来了定波怎么办,如今看来倒是可以放心了。   叙话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很快大户们便告辞了,钱县令带着人回了县衙,当着所有人面对薄春山道:“你干得很不错,希望这种不错接下来继续保持。”   像钱县令这样见过很多市面的人,又怎会看不出方才民兵们那一套都是花架子,可花架子只要能唬过人就好,很多时候人们看的就是花架子。   说白了钱县令要的不过是,‘定波县县令钱光耀组建民兵,得受当地百姓争相夸赞’这一句话。当然,若是民兵团还具有一定武力,危机时候可以保护县城,那就让钱县令更满意了。   不过他也知道这事急不来,需要时间。他其实也清楚郑主簿几天时间就要让民兵们练出一定效果,实在太为难人,不过这也相当于是他给薄春山出了个考卷,能不能合格端看薄春山怎么写。   显然薄春山考卷让他极为满意。   “本县倒没想到,本县只是怜悯他升官无望,就对他平时举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本县在这里待不了太久,有些事不用管的太多,竟让他的手越伸越长,看来是该动一动了。”回到三堂后,钱县令一边喝茶一边道。   旁边站着师爷打扮模样的人,道:“大人的意思是?”   “他一直兼着典史的位置,本县觉得这是旧例,就没动过,看来还是该各归其位才好。”   “大人是想让那薄春山?”   “他现在还不够,还缺一个功劳。”   而且钱县令不觉得有什么大功,能让薄春山从一个民兵团的团长,升到一县典史四把手的位置。   所以动不动郑主簿,钱县令还要再想想,想什么人才能接下典史这个位置,而且最好这个人是自己的。   其实最合适的人选就是薄春山,只可惜——   他实在缺一个大功。 第83章   操练场上的人群还没完全散去, 人实在太多了,大家议论的兴致又还未过去。   尤其里面似乎有一些人是民兵的家人,他们因为震撼因为激动还在和身边人议论方才的事,这都促使人们放慢了脚步。   “以前那兔崽子从来没正形, 如今倒是有模有样, 他去应征民兵, 家里人都不知道, 还是前几天情况不对,问他说漏了嘴, 我才知道他竟去做了这么一件大事。”   “孩子长大了就会懂事,有人开窍早, 有人开窍晚, 能开窍就好,以后你也能少操一些心。”   “我是真没想到。”   结束后, 胡天盛就去换了身衣裳, 混在这些人群里,他一边听着这些话, 一边目光在人群中巡睃。   眼角余光瞅见一个熟悉的脸庞,他定睛一看,竟然是民兵团里的刘大龙。   刘大龙看见胡天盛,头一低,下意识就掩去身影, 胡天盛也反射性身子一矮, 往旁边走了几步才直起腰, 两人竟有一种诡异的不约而同。   ……   操练场旁有一排屋舍, 是平时供以休息及堆放兵器架子的屋子。   薄春山从外头走进来, 好奇道:“那群兔崽子做什么去了?”   他指的是那些匆匆换了衣裳后, 就鬼鬼祟祟钻进人群里的民兵,他进门时刚好看见有两个在往那边走。   “谁知道他们去做什么,换衣裳时看模样很急。”吕田道。   有人换好了衣裳,从里面走了出来,边跟身边人道:“要不要去看看?”   对方竟露出几分扭捏之态,犹豫道:“我爹说今儿要来,我让他不要来,也不知道他听不听。”   旁边有人起哄:“那就去看看。”   “正好我们也……”   后面的话没说完,但估计大家都知道里面意思,都面露揶揄之色。   “那就去看看,我陪你们去看看。”   一群人起哄着往外走去,正好撞见站在堂间的薄春山和吕田。   “薄老大。”   他们下意识驻足站定,模样有些慌张,似乎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去干什么?”   几人犹犹豫豫,支支吾吾。   薄春山挥了挥手:“行吧,早些回去,这些日子你们也辛苦了,今天下午放半天假,我晚上接你们喝庆功酒。”   这群人顿时松了一口气,跑了。   等他们走后,薄春山才失笑摇了摇头,倒也没继续留在这里‘碍眼’。   .   顾玉汝和邱氏也来了。   她们没跟薄春山说要来,薄春山也没问她们会不会来,算是偷偷来的吧。   “娘,我们要不要等他一起回去?”   “还是我们自己先走吧,被那臭小子看见肯定要急。”   顾玉汝道:“行,那我去跟我爹说一声。”   今天顾明也来了,作为本县为数不多的举人,以及这次他也‘捐’了银子,自然会被人请了来,就坐在左侧那个高台上,和那些大户们一起。   “爹,我跟我婆婆先回去了。”顾玉汝找到顾明后道。   “不等等春山?”   “还是不等了吧,我看他跟县太爷走了,说不定还有什么事?”   “什么事?”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正是薄春山。   顾玉汝下意识扭头,差点没撞进他怀里。   又故意吓人!顾玉汝觉得他就是故意的,每次都故意吓她!   “没什么事,我们正打算回去。”   “顾玉汝你怎么来了?是跟爹一起来的?我方才怎么没看见你?”   薄春山知道顾明坐在哪儿,方才见他没带家里人来,他心里还略微有些失望,转念再想家里其他人都是妇道人家,今天这场合人多,估计也是心中有所顾忌。   “我跟娘一起来的,还是先走出去再说吧,这里人太多。”顾玉汝道。   可不是人太多!   都结束这么久了,人群还没散,都有小贩跑来做生意了,时不时就能听见一句‘要不要花生、瓜子、麦芽糖’。   三人汇集了邱氏,一直往外走了很久,四周才稍微没那么拥挤吵嚷了。   薄春山和顾玉汝走得略微慢了几步。   “顾玉汝,你觉得我今天威风不威风?”   她对他使了眼色,大意是我爹你娘就在前面不远处,你别捣乱。   他的不捣乱就是压低嗓子再问:“顾玉汝,你快说我今天到底威风不威风?”   “你就算威风,那也是衣裳的功劳,你那身衣裳还是我做的。”她有些言不由衷道。   还别说,这是事实,当初顾玉汝画了民兵的衣裳,为了给绣坊做模板,她花了半天一夜的时间,才把衣裳赶了出来,其他民兵的衣裳和薄春山的也就差些点缀的暗纹。   这几日,薄春山没歇着,其实顾玉汝也没歇着,薄春山忙着操练民兵,她则忙着绣坊、铁匠坊工,以及和负责敲鼓的鼓手确认鼓点。   可以说这场事之所以能成功,离不开两人中任何一个,都是花费了大力气,都被累得不轻。   “我知道你这次的功劳也大大的,我就想知道我今天看着威风不威风……”   这时,前面的顾明在叫薄春山。   他当即打住声,做出一个威胁的表情:“小没良心的,问你威风不威风你也不说,你给我等着,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等几步走上去,对着老丈人,他又换了一副‘嘴脸’。   “爹……”   顾玉汝心里那个气,这‘两面三刀’的家伙,还想收拾她!   他打算怎么收拾她?   .   孙氏也知道今天女婿办大事,中午做了不少菜。   邱氏也留下吃了午饭。   顾明和薄春山又喝了酒,看模样薄春山是真得挺高兴的,喝了不少酒,不过喝完后他非但没醉,反而眼睛发亮,十分亢奋。   之后回到薄家,见薄春山说要去午睡,还拉着自己一起,顾玉汝心里有不好的预感。   ‘我今天到底威不威风’成了接下来一个多时辰的主旋律。   顾玉汝又哭了,她又羞又恼又恨,最后恨恨地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因为只要一想到她方才求饶说他威风,她就羞耻得很。   “哭什么哭?难道你方才不……”舒服两个字被他含在嗓子眼里,薄春山也知道他这媳妇脸皮是个薄的。   瞧瞧,这又躲进被子里了。   他去扒拉她,扒几下都没扒出来,是顾玉汝在里面把被里拽住了。他想了想,换了个方向,从被子另一头钻进去,几下就跟她成了脸对脸。   “好哭佬,吧羞羞,脸上长个肉揪揪。”他逗她。   这是定波当地的童谣,大意是在说小孩爱哭,让她不要再哭了,不然脸上就要长肉瘤变丑了。   “你滚!”她声音里带着哭腔道,踢了他一脚。   他伸手捏了捏她鼻尖,胡乱抹了一把她脸上的眼泪,将人抱进怀里,才叹着气道:“怎么跟小时候一样爱哭,我还以为你长大后就不爱哭了。”   “我小时候才没有爱哭。”   “怎么没有?让我给你捉蝉捉蛐蛐,明明害怕还要看,一边哇啦哇啦地哭鼻子,一边还不让我拿去丢。”   顾玉汝脑海里出现一副模糊的画面——   一个小女娃似乎在哭鼻子,一个小男娃正在哄她,他又蹦又跳还做鬼脸对她唱‘好哭佬,吧羞羞,脸上长个肉揪揪’,那小女娃这才破涕为笑。   “我才没有!”她硬着声音道。   “好好好,你没有。”   “薄春山,你就会欺负我!”小时候长大了都是。   “是是是,是我欺负你了。”   “你下次再欺负我,我告诉娘!”她威胁道。   薄春山被她逗笑了。   “我欺负你,你怎么告诉我娘?难道你说我——”   顾玉汝赶紧捂住他的嘴,心里在想是时候要抽空去探望玉姨了。   .   晚上,薄春山没留在家吃饭,他找了个馆子请民兵团所有人喝酒。   地方是以前常来的,薄春山和老板十分熟悉。   不大的酒馆,上下两层小楼,从外面看去门脸并不大,但里面还是挺大的,而且这里的酒菜价钱也不贵,十分实惠,以前算是龙虎帮的经常据点之一,今天被薄春山整个给包下了。   楼下楼上坐的全是人,七八个人一桌,桌上摆满了酒菜。最大的桌子在二楼,薄春山就在这一桌,今天来找他敬酒的人特别多,他喝酒的动作就没停下过。   虎娃和刀六成子也在,不过不在这一桌,而是在二楼其他桌上。其他人看见他们,只觉得脸生,但也不确定是不是以前自己没注意到过,殊不知打从一开始薄春山就没让他们三个在民兵团里露脸。   认识薄春山的人很多,尤其那些以前是混子的,估计都认识经常跟着他的那几个人,即使不认识,也会觉得面熟。   薄春山十分清楚,若是一上来就带着自己的‘亲信’,不利于和下面人打成一片,别人只会想‘就算我再怎么努力,他也只会用自己的亲信’,难免颓丧懈怠。事实上他这么做没错,至少现在这群人从精神面貌上来看,与之前大不一样。   “老大,我敬你一个,闲话不说,一切都在酒里。”胡天盛道。   看他说话似乎很豪爽很大气,实际上他的手在抖。   今天是他人生中,最风光的一天。   他以为自己不成器,注定是烂人一个,这些已经是注定了,家人也只会用愤怒夹杂着失望的目光看自己。   薄老大说,只要他们好好练,这一次保准让他们的家人对他们刮目相看。   他其实并没有太相信,他只是想人总要干成一件事。   他对家人说去当民兵,家里没几个人相信,即使后来相信了,他们也只会用‘你干不了多久’的目光来看自己。   所以他憋着一口气,他确实不太信薄老大的话,但他不想被赶走,至少暂时不想走,所以他坚持了下来。   今天,其实有很多人跟他一样,去人群里偷听了。   他也去了,他佯装凑热闹,其实是在想家里人到底来没来看他。   他没看到家人,但有同伴看到自己家人了,即使他们佯装若无其事地抱怨说‘让不要来,就是不听,真烦人啊’,但任谁都能看出他们藏在表面那层皮下的高兴。   那是什么?   那是终于可以挺直腰杆一次,让家人为自己自豪。   他很羡慕,他回了家,他表面佯装无事,心里难掩落寞,却没想到他爹板着脸对他说:“给你找师傅,让你学真功夫不学,全学的花架子!”   那一刻,他知道了,他爹其实去了。   ……   胡天盛挺直着腰杆,大声道:“老大,我敬你!”   旁边有人起哄:“天盛,怎么手在抖,这是在下面和那些兔崽子们喝多了?那可不行,既然敬老大,至少得两碗。”   “两碗就两碗!”   胡天盛一口干了,从桌上拿来酒坛又给自己倒了一碗,再度干了。   “知道你们高兴,别喝多了,明天辰时一刻操练场。”   “一定不会迟。”   ……   薄春山没有留太久,看差不多了就离开了。   酒馆里还有很多人没有散,不过薄春山跟酒馆老板交代过,再加上还有虎娃吕田他们看着,倒不怕出什么事。   刀六说要送他,他没让,他看似喝了挺多,其实没有醉。   月明星稀,夜风清凉。   薄春山慢慢往回走着,喧嚣之后的落寞,让他迫切地想回到家,和她拥抱和她倾诉,他开始加快脚步。   这时,前方不远处突然出现了一个人。   走近了,才发现这个人有点眼熟,是那个苗管家?   “家主路过定波,停留几日,想见见薄团长。”   没有叫薄官差,反而叫薄团长,这是知道他组建民兵团的事了?   不过薄春山并没有打算逃避,他和苗家家主迟早要见一面,不光是那份‘大礼’,也是因为他想弄懂这人到底想干什么。   “时间,地点。”   “时间薄团长来定,不要太早也不要太晚,家主身子不大好。地点就在福来客栈吧,我们就住在福来客栈。”   “明天巳时,我去找你们。” 第84章   次日, 薄春山准时出现在福来客栈。   不多时,他进了二楼一个雅间,苗双城和叶启月正在这里等着他。   看到叶启月, 他略微侧目, 不过很快就把注意力放在了苗双城身上。   薄春山知道苗家家主身体不好, 如今苗家是个寡妇当家,看来寡妇就是眼前这个妇人,可让他没想到真正的苗家家主竟然这么年轻。   一个年轻俊秀但却病弱的少年。   现在定波的天已经快到了每年最冷的时候,大多数人都换上的夹袄或是棉衣, 可这位苗家主格外不同,身上拢着厚厚的狐裘不说,身上还盖了很厚的毯子, 显然极为怕冷。   而白色的狐毛领子衬着他比常人都白的肤色, 格外有一种苍白的病弱感。   薄春山在那狐毛领子上看了几眼, 那狐皮一看就是上等狐皮,一丝杂毛都没有。   苗双城被他看得一愣, 还以为自己是不是喝药时哪儿落下了脏污,殊不知薄春山心里在想, 这狐皮不错,要是给顾玉汝弄一张做衣裳,衬着她粉白粉白的小脸肯定好看, 反正比眼前这人好看。   真是可惜了!   苗双城以为他眼中的可惜是在可惜自己病弱,他向来反感旁人用怜悯的目光看自己, 哪知道薄春山是在可惜狐皮。   见对方眉心微蹙,眸色暗沉, 薄春山忙道:“你别多想, 我是在看你脖子上的狐皮。”   苗双城微愕:“薄团长为何要看这狐皮?”   薄春山露出正经严肃的神色, 在椅子上坐下来,才道:“此乃薄某和内子私事,不可与外人道也。”   苗双城又是一愣,为何又扯到夫妻之事了?   旋即他恍然失笑,心里明悟过来。   双方交涉,必然有其目的,不管目的为何,占先机者占上风,至于落下风的不免被人牵着鼻子走。   他们住在福来客栈,薄春山是来前来拜会,自然以他们为主;苗家对薄春山有赠‘礼’在前,薄春山是受者,又是苗家占主。   可薄春山进来后,不谈正事,反而东拉西扯转移了苗双城的注意力,这无形就削去了苗家的‘主’势,将两人拉回了同一起点,不是主从,不是宾客,而是平等的位置。   其实苗双城是想多了,薄春山哪有他那么多心思和想法,只是他这人吧,走哪儿都不喜欢吃亏,也不希望别人居高临下对待自己,所以习惯性地干什么都想自己掌握节奏。   如果说看狐毛是意外,后面那句装腔作势的话就是他故意的。如果顾玉汝在这,定然知道这厮又在装,想唬人。   “不知苗家主找薄某来是为何事?难道是为了那批我们辛辛苦苦才带出来的财宝?苗家主不知,你们可是把我们坑苦了,我那大舅子知道后,一路上担惊受怕,连明州都没敢回,还是在定波待了几天,看风平浪静才敢回去。”   果然,薄春山又开始‘单刀直入’了。   且他说话极为具有技巧,苗家赠礼成了他们千辛万苦才带出来,潜意就是在说这事你们苗家得承我人情,若不是我们钻漏子帮你们把东西带出来,你们苗家大抵要出大事。   至于更深一层,所以你们不要指着我对你们感恩戴德,你们敢赠,我敢收,各凭本事!   薄春山笑着的脸上,也说的是这句话。   苗双城看懂了,再度失笑,同时心里有些感叹。他略微斟酌了下言辞,才开口道:“薄团长倒不用担忧苗家这趟来是想追回东西。”   “我当然不担忧,东西既然送了我,自然就是我的了。”   若是之前,苗家真来讨要这些东西,薄春山为了避免以后的麻烦,还给他们也无所谓。但他现在已经打算用这批东西来做事情了,就这个基础上他进行了很多设想,逐步在成型,自然不会吐出来。   苗双城笑了两声:“薄团长真是快人快语,性格豪爽。”   “既然知道我的性格,苗家主有事便直说,不用迂回。”   “说的也是,倒是我着相了。”苗双城失笑,缓缓又道:“既然如此,那苗某便直说了,薄团长可愿意和我苗家合作一次?”   .   “合作?”   薄春山眯起眼,看向这个笑得万般感叹的苗家主。   “苗家主想跟薄某合作什么?怎么个合作法?”   苗双城道:“若是我没猜错,薄团长既然组建了民兵团,接下来自然需要一件大功来让自己地位稳固,甚至更进一步。”   其实一开始,苗双城是没有打算当下就和薄春山合作的。   他确实是在薄春山身上动了心思,但那些心思还只是最基础的一种设想,想要达成他的设想,还需要花费无数人力物力。   可他万万没想到,就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薄春山仅凭一人之力已经朝他的设想中走了很远,他迅速地积累了可以和苗家合作、足以让苗双城正视他的资本——民兵团。   专门负责保卫地方,抗击倭寇的民兵团。   如此水到渠成、机缘巧合,那么接下来就方便了。   薄春山摸了摸下巴:“苗家主的想法不错,只是这件事和苗家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若是苗家送薄团长一件大功?”   “什么大功?”其实薄春山心里已经有了猜测。   苗双城笑了笑道:“纂风镇如何?”   “把纂风镇送了我,那四大姓怎么办?苗家怎么办?”   很显然薄春山又在插科打诨、混淆视听,可苗双城跟他交谈这么久,又曾经对他做过十分细致的研究,自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其实他也是故意只说了‘纂风镇’三个字。   “若是此事能成,即使纂风镇送给薄团长又如何?”   这一次,苗双城的说法和他爽快的态度,是真让薄春山有些吃惊了。   “纂风镇可是四大姓立足之根本,苗家主真舍得?且未免说得太轻而易举,如今纂风镇也不是苗家的。”   苗双城心中微叹,又被这人再一次扼住了上风,不过说到现在,他也不想挣扎了,本就是他们苗家有‘求’于人。   “所以才会和薄团长说合作。”   薄春山在椅子上换了个姿势,道:“我还是不能理解苗家主为何如此‘舍得’。”   苗双城看向窗外,眼中光影闪烁,到最后只剩下了淡淡的惆怅。   “此地由苗家第一代家主所建,初衷只是为了自己族人和当地百姓能有口饱饭吃,只是这些年下来早已变质了,外表一片光鲜,实则里面生满了虫蚁,所有人都变了,大厦将倾之际,我不过是在给族人找一条生路。”   经过苗双城简单述说,薄春山总算弄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其实一开始纂风镇是不跟倭人合作的,他们一开始只是想找个地方能出海打渔,后来渐渐的了解的多了,也是一次机缘巧合下给了他们机会,他们才开始做走私的生意。   最起初他们是自己用船,把货物运到六横岛去贩卖,后来海盗越来越多,他们去六横岛越来越艰难,中间倒也跟海盗打过几场,输多赢少,渐渐就不再敢冒风险。   这期间经历过很长一段时间,中间纂风镇几度露出颓败之势,可见识过好日子的四大姓,又怎会让日子回到以前食不果腹的时候,他们挖空心思想找生路,却没想到给自己找了个祸端。   孟家结识岛津义藏是意外,也是对方故意为之。   岛津其人即是海盗,又是倭国某将军的手下,倭国内战不止,打仗打得不光是人,也是银子和各种物资,倭国弹丸之地,资源贫瘠,没有物资没有兵器自然要出去抢。   他们不光侵略了与他们临近的几个小国,还长期抢掠大晋沿海边境,在倭人们嘴里,还是大晋最为富饶,他们随便在大晋抢一点,就抵得上他们抢那些小国一个城。   可东南海上的势力太过混乱,这里不光有各路海商,有在各国待不下去只能在海上讨生活的海盗,还有海洋另一端来的红毛夷人。而大晋的海商也不全然是手无缚鸡之力,他们虽内部也有争斗,但同时他们也有高船大炮。   倭人在这种局势下,很难占据全然的优势,很多时候倭国的浪人在这里都是一种附属状态,被人雇佣为海盗,为各方势力效力。反正这种三不管的混乱之地,是哪个国家的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效忠谁。   岛津义藏就是出于种种考虑才会故意结交孟家。   因为光抢还不够,而且出来抢的倭人也不都同属一个势力,他们需要一个长期稳定的合作对象,帮他们弄到他们在大晋想要弄到的东西。   与之交换,他们可以帮纂风镇的人走私货物出去,甚至岛津就可以用不菲的价钱购入纂风镇的货物,然后自己运去六横岛贩卖。   他们是海盗,在海盗中颇有势力,自然不惧海盗沿途劫船。   当然从中他肯定要赚上一些,但谁做生意不赚钱呢?   “他们想要大晋的什么东西?”   薄春山听苗双城连着说了两次这句话,不免留了心。   “铁锅。”苗双城苦笑。   见薄春山露出讶然之色,他解释道:“正确的应该说是铁。倭国的铁矿资源贫瘠,他们要打仗必须要有生铁铸造武器,可他们本国并没有足够他们用的铁。”   “其实这件事也不是什么大秘密,大晋几次禁海,其实与这件事多多少少都有关系,朝廷不允许将铁石铁制品出口给倭国,所以倭人只能靠抢,如果你有留意过,应该就能知道,这些倭寇上岸抢掠大晋沿海地区,几乎是生冷不忌,地主大户们他们抢,但他们更喜欢抢那些村庄小镇,因为当地百姓可以给他们提供充足的铁制品。”   农人所用的农具,乃至每家每户都必有的几口大铁锅,在倭人眼里那就是宝贝。一个村几十户上百户,每家每户都有铁质的农具和铁锅,换算成铁又是多少?   可若是去抢一个大户,先不说大户有没有守卫力量,可能你好不容易打进去,却抢不到多少铁制品。而且大户们大多都住在城里,除非他们能攻破一座城池,不然还真不如去抢那些散落在乡野田间的农户。   “他们通过各种手段弄铁回本国,一边可以交换给投靠的势力,从他们手中弄到身份地位乃至各种资源,一边还可以把铁铸造成倭刀,再贩卖到大晋。那批东西里也有几把倭刀,若是薄团长试过,应该知道这些倭刀的珍贵之处。”   “也不过就是锋利了点。”薄春山言不由衷道。   想了想,他又道:“听苗家主所言,是害怕孟家和那个什么岛津合作太深,害了纂风镇的人?还是良心发现,觉得不该里通外敌,为祸乡里?可要是良心发现,你们和那劳什子岛津合作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早些日子没有良心发现?”   .   这话实在太犀利,也太刺人了。   叶启月有些想发作,却被苗双城按了下手。   “当时族老们大多都是反对的,反对的族人也有很多,但无奈——”   “可是不反对的人更多,他们觉得在朝廷治下都食不果腹,屡次禁海绝了你们的生路,那还为何要在意和什么人合作,只要能养活所有人就行了。”薄春山道。   苗双城神色黯淡,点了点:“你说的不错,后来在岛津的扶持下,孟家渐渐在四大姓中占了首,如此一来更没有其他人发声的余地,且下面人懂什么,他们就懂不挨饿受穷就行。可近一年多来……”   “你们或者就是你,觉出了异样,发现孟家似乎不甘为四大姓之首,还想就让纂风镇姓孟,开始明里暗里对付你们三家,并挑唆你们之间相斗,削弱你们的力量。这不光是孟家的野心,其实也是岛津的野心,与人合作,哪有找一个傀儡来得肆意。   “而且他们肯定不光想通过孟家弄到更多铁,很可能还打算以纂风镇为通道,将此地当做倭人进出入大晋的一个隐藏点,毕竟这个地方太得天独厚了。”   薄春山又替他总结了一番。   而这次,苗双城是真的很吃惊,他万万没想到他只说了只字片语,可薄春山却通过了这些猜中了这么多。   他哪知道,薄春山对此地早就有研究,而且他的这些想法,很大基础是来自于顾玉汝所说的梦。   如果照这么猜测,梦里那些袭击定波县的倭寇从哪儿来的,就非常好解释了。   “所以你打算……”   此时的苗双城并没有发现,两人的对话现在完全变成了薄春山为主导,可能他察觉到但并不想挣扎。   他润了润唇,一直看着他的叶启月忙端了一杯水来,喂他喝下,他才又道:“孟景山最近异动频繁,姚家大抵按捺不住,想和孟家鱼死网破,这都促使孟家快要忍不住了。每年冬到开春这些时日,由于信风缘故,恰恰是倭人通过海上来大晋最好的时机,每当这个时候也是他们抢掠最为频繁的时候,所以我打算和薄团长合作,将计就计。” 第85章   “为何不找地方官府或者卫所合作?”   苗双城苦笑。   这个原因还用说吗?   自然是因为扯上官府朝廷, 事情就不可控了,谁也不知道是时官府会怎么处置纂风镇这群人,会不会给他们安上通倭的罪名, 又或者将他们流放杀头, 毕竟以他们干的是, 都是大罪。   苗双城实在不敢冒这个风险。   薄春山笑了几声:“苗家主倒是给薄某出了大难题,合则薄某和苗家合作,还要负责扫尾,还要负责你们纂风镇的人不被官府抓了去, 以后是不是还要负责他们的吃喝拉撒?”   “可薄团长能得到的好处也是极大的!”   苗双城紧紧盯着薄春山的眼睛,道:“有了这么一个地方在手里,不管薄团长是为官还是为商, 这都是薄团长的根本, 前可进后可退, 而为官为商都缺不了银子,需要大量的银子做助力, 而此地恰恰是个聚宝盆。”   薄春山笑了起来。   “苗家主说的还真是让薄某心动不已。”   可苗双城却没从他眼中看出心动、贪婪、渴望的颜色,他见过许多人的眼睛, 几乎没有人在面对大量利益时,眼中还能波澜不惊,偏偏此人就做到了。   他是真的不贪婪, 不心动?还是只是藏得深?可就在之前,他还近乎明抢一样, 宣布那批财宝的归属是自己。   苗双城以为自己看透了薄春山,见面之前他也觉得说服这个人应该不困难, 可现在他的内心却很忐忑。   “那事后苗家?”   “苗家会退出纂风镇。”   顿了顿, 苗双城又道:“当然苗家在当地经营多年, 族人万千,也不可能都离开,只是关于纂风镇,关于那个出入口,苗家不会再插任何手。只希望薄团长还能遵循旧例,给当地的百姓一口饱饭吃,苗某也不算辜负祖宗一片苦心。”   好吧,这还真应了方才薄春山的调侃,要管上所有人的吃喝拉撒。   其实苗家不找官府合作,恰恰也是这个缘故。   如果官府主导,事后此地必然是‘上交给朝廷’,当地百姓被逐离哪怕食不果腹都没离开的家园,此地由卫所把守是必然的,又或是跟很多别的港口一样,最后沦为那些有势力有后台的人们的囊中之物。   可薄春山不一样,他无权无势也无人,只有一个民兵团团长的身份。可恰恰只要他握紧这个身份,他就能庇佑纂风镇。   无权无势,就无法任意妄为,无人,纂风镇有很多人,这些人通过助力薄春山,就可获得一份赖以生存的资源。   其实苗双城打算得极好,连薄春山都不得不承认的好。   因为就算他知道这些,他知道苗双城其实在利用自己,他也不会放弃这个地方,因为这里实在是个好地方。   “我现在无法与你说合不合作,我这两天要去一趟萧山,等我回来再说吧。”   苗双城诧异道:“薄团长去萧山做甚?”   薄春山也没瞒他,道:“我和萧山卫的一个千户有点交情,你看我们民兵团连点像样的兵器甲衣都没有,总要弄点东西回来装点门面。”   他说得风淡云轻,浑不在意,殊不知这些话在别人耳里,又惊起不少波澜。   像叶启月,她几次想说话,都被苗双城按住了,脸上难免带了些不忿之色,可此时她也不禁沉默了。   苗双城眼中带着一点光,笑着道:“那就期望薄团长能如愿归来,等到时候回来,我们再谈后事?”   薄春山淡淡道:“可。”   .   薄春山离开客栈后,先回了趟家。   “明天我就打算去一趟萧山。”   “怎么这么急?”顾玉汝诧异道。   他把和苗双城交谈的内容跟她大致说了下,顾玉汝听完后也觉得事情很紧急,因为谁也不知道在姚家的刺激之下,孟家还能忍多久,尤其又有个岛津在背后怂恿,想趁着孟家和其他三姓相争之际,拿下纂风镇。   “我等会还要去一趟县衙,把该安排的事安排一下,你帮我准备行囊,不用准备的太多,我大概也就去十来天,半个月来回一趟应该是够的。”   “我这就准备。”   薄春山又匆匆离了家,去了县衙。   他先去找了钱县令一趟,告知钱县令他要去一趟萧山给民兵们购置兵器甲衣,又提了他在萧山卫有个当千户的熟人的事,也算说明了他为何不去别的地方,偏要去萧山。   钱县令哪有不愿意的,他甚至想得更多,猜测关于薄春山立功的通报,是不是就是那个千户熟人帮忙办的,毕竟这种事以前没发生过。   他哪知道邵千户将薄春山杀倭的事报上去,确实存在想提拔薄春山一下的意思,但总体来说还是薄春山运气好,碰上了新的总兵官上任,而此人又想在自己上任之初大展拳脚一番。   就跟钱县令借着薄春山,想为自己做政绩是一个道理。很多时候地方上确实需要一个类似杀倭英雄这样的人物,来当标杆,来让大家效仿,又或是鼓舞士气。   光指着卫所抗倭到底不现实,毕竟不是每个地方都有卫所,而那些倭人更喜欢抢掠那些小村镇,只有全民抗倭,所有人都动起来,才能很好的保护地方,保护自己保护家人保护那些无辜的百姓。   离开钱县令这里后,薄春山又去了民兵团。   到现在民兵团都还没有一个正式的据点,只是先把操练场旁边的那排屋舍先征用了,这都是急需要办的事,只是薄春山实在顾不上。   薄春山将自己要离开的事告诉了吕田,又吩咐了他几件事,之后见了见其他民兵。   其实民兵团这边倒没什么大事,薄春山只是怕自己离开后,这些人懈怠下来,等到时他回来又要从头再来。   “我等着我回来时,你们能让我刮目相看。掉队的人,等回来的兵器上手,可千万莫说旁人都有,为何你没有。而且我还有一件大事要交给你们办,办成了将是大功一件,利国利民。”   一听说都上升到利国利民的程度了,民兵们不禁有些诧异,也有些好奇。   可偏偏薄春山没有讲是什么事,反而卖了个关子,说这事后续有吕田、虎娃和刀六、成子带着他们去做,等到时候就知道了。   这也算是虎娃、刀六和成子正式在民兵团里亮相,本来这事是薄春山计划好的,只是现在由于时间原因,被提前了。   等忙完这些,一个下午也过去了。   薄春山回到家,这时不光薄家人知道他要出远门,连顾家那边都知道了。   顾明也没说什么,只叮嘱他路上要小心。   这一晚上并不平静,薄春山似乎要把这半个月吃不到的一次补足了,第二天他离开时,顾玉汝还没有醒。   不过就算顾玉汝醒来,也找不到人生恼了,因为薄春山已经踏上去往萧山的路。   .   这趟薄春山去萧山,把刀六带走了,还带走了民兵团的几个人。   他的离去并没有让顾玉汝闲下来,第二天成子就来找她了,是薄春山临走前交代的。   为的是挖地窖的事。   是的,薄春山临走前卖的那个关子,就是挖地窖。   不是一家两家挖地窖,是最好县城里每家每户都能挖一个地窖。这件事他和顾玉汝早就有商量,主意还是顾玉汝出的,为了以防万一,若是他们的种种布置还是抵抗不了到时候倭寇破城,这也算是县民们最后的求生之地。   以前是没能力,也没办法做到,现在薄春山成了民兵团长,就可以把这事提上日程了。   其实成子早就在办这事,也是提前做准备,毕竟每个设想都需要现实可行才能支撑。   顾玉汝知道北方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地窖,相反南方并不普及,这并不是说南方的百姓就不要地窖来储存食物,很可能是形势限制。   南方潮湿是所有人都知道的,而且南方多水,这样的环境下能不能支撑家家户户都挖地窖,这必然需要懂行的人才知道。   成子最近忙得就是这事,他找了许多工匠,有一个姓范的工匠还是从明州府那边请来的,让他们看地质看土壤,最后得到的结论是定波是一个地窖无法普遍挖掘的地方,不光是因为地质原因,也是因为地下水太多。   “这个地窖的用途其实并不是为了储存食物,而是为了关键时救命。既然是为了救命,如果没办法家家户户都有,能不能每个甲设上一个,只供救急?”   成子道:“大嫂你的意思是挖一个大的,附近人家一起用,那如此一来,保密性就不够了。”   确实如此,使用的人太多,人必然会杂,若是有人不幸被俘虏,很可能会暴露地点,到时候会牵连很多人。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总比什么都没有的强。顾玉汝换念设想,若是当初齐家有一个地窖,当时那种危机的状况,她一个弱女子,跑也跑不快,打也打不赢,必然不会被逼无奈往外躲藏,只会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可恰恰因为没有,她只能被迫暴露在倭寇眼下。   “就先这么办吧,能单独挖的就单独挖,不能单独挖的就在附近设一个大。春山走之前,是不想让民兵们闲下来,总是围着城跑锻炼体力,跑多了也会厌烦,不如来干一些体力活,还能帮百姓做些实事。”   顾玉汝自然看出成子眼中的疑惑,因为挖地窖这个事其实一直是她个人在主导,外人以为是薄春山的意思,可成子前期帮着做了这么多,自然瞒不过他。   成子肯定疑惑,为何她要坚持挖什么地窖,不惜花费这么大的功夫?真的有必要?   顾玉汝不想解释,也是解释不清楚,不如假借薄春山想锻炼民兵为借口,也能省不少事。   “你先去办,让虎娃吕田他们配合你,缺人就从民兵里调,缺银子就来找我。”   薄春山临走时,只带走了五千两的银票,剩下的民兵团的银子都在顾玉汝这。   当初县衙那边兵房户房都动过将民兵团兵需独立出来的念头,只可惜薄春山没犯傻,粮食袋子握在别人手里,你还能想吃饱?他才不会把命门给别人,他想是自己抓起来,只可惜他手里的人,都不是干这活儿的,于是便交给了顾玉汝。   现如今,不光银子在顾玉汝这,她还帮着做了帐,像民兵团所有支出,每一笔都清晰明了。   一来是做到心中有数,二来也是为了提防有人查账。   时间就在各自都很忙碌中逐渐过去,最近县里出现一个奇景,民兵们竟然上门给每家每户干活。   关键给干了什么活,给干活的人家都不愿意说,只说是做好事。因为这件事,民兵们受到前所未有的关注,家家户户都盼望民兵们来给自家干活。   连顾玉汝都没想到会呈现这样一个情况,一开始只是为了让人同意进家里挖地窖,民兵们不免危言耸听。被挖地窖的人家一想,人家说的是呀,这地窖别看不起眼,关键的时候能救命,更何况还有人不要钱帮忙干活,何乐而不为?   又是因为民兵们所说的保密性,他们不光不对外人说,挖出来的地窖入口也千奇百态。   有的入口挖在厨房,有的入口挖在卧房,还有户人家的男人要把入口挖在大门口,就在一进大门的地方。他说若是倭寇闯门,只会往里面闯,根本不会想到地窖入口在门口。   这一思路给民兵们不少启发,后来还有人挖在院子里石桌下面,挖在鸡舍后面,说是这地方有鸡鸭做遮掩,种种奇思妙想暂不细述。   当然最为思路绝妙的,还属那个挖在大门口的。   不过这种事都是百姓们自己想的,毕竟这是人家家里,民兵们也不会做干涉,顶多地方实在选得奇怪,才会出言建议一二。   让顾玉汝来看,除了这个入口挖在大门的,最为让她惊叹的,还是荷花塘子那一片。   那地方不适合家家户户挖地窖,只能找来当地保长选一个合适的地方,李保长左思右想,把地方定在当地一个枯了的水井里头。   入口就定在水井里,另设了一个出口,也是顾玉汝考虑的若是不幸走漏了消息,到时候可以从另一个出口逃出去。   后来连那个姓范的工匠都感叹,这地方好,若是多花些银子在地窖里铺上石板,防潮密封再做好一些,多设几个通风口,这地方至少能用百年以上。   普通人家的地窖一般都是挖个土坑就算了,只要不塌不陷,毕竟民兵团除了出些免费的人力,是没有那么多财力让家家户户都尽善尽美的。   姓范的工匠也是因为习惯所致感叹,却万万没想到被李保长听进耳朵里了,他也是个实干的,当晚就把保下所有居民都召集起来,让每家每户按人头凑银子。   他也是个有决断的,也不怕得罪人,提前就把难听的话说了。   你现在凑了银子,你全家都能用,祖祖辈辈都能用,但如果现在不出,自然不能用,若是有个天灾人祸真需要用到这地方的时候,别人可以躲着,你只能自己想办法。   这话有人听进去了,有人没听进去。   听进去的都是家中有老人的人家。他们或是自己经历过战乱,或是幼时跟着长辈经历过,知道战乱四起时,人命的脆弱。   拢共也花不了几个钱,还是这么多人凑,真建好了日后也是个保障。   就这样,虽有些人家不太愿意,觉得有人故意危言耸听,可大家都出,你不出,不就被人排挤了?   再加上李保长这么强势,最后是每家都出了银子,甚至浩然学馆那儿,陈夫子也让人送来了一笔银子。有了浩然学馆这笔银子,钱是绰绰有余了,为此范工匠把另一个出口设在一个比之前定的那个更远一些,但更为保密的地方,就不细述。   顾家也在挖地窖。   是顾玉汝专门带人来挖的。   她会动挖地窖这念头的起初,就是之前没办法时想在家里挖个地窖,用来躲避灾祸,改写前世她娘惨死的悲剧。   在她记忆里,她娘就是在这场寇乱里死了的。   当时她因身体缘故,并没有看见现场,还是事后听人说,她娘将自己吊死在了房里,而顾玉芳和顾于成就躲在她身后的床下面。   据说倭寇闯进顾家,见房里床梁上吊死了个妇人,死状凄惨,都觉得晦气无比,所以没细搜床的附近,顾玉芳和顾于成因此逃过一劫。   顾玉汝不敢去细想这个画面,可这副画面在日后的许多年里,总会出现在她的脑海——   她爹死后,她娘早就有求死之心,无奈还有三个儿女,倭寇闯进西井巷,在外面烧杀抢掠,他们在家中自然也听到了动静,所以她娘想了个绝命办法,以自己性命为屏障,知道倭寇闯入后看见死人了必然会嫌弃晦气,让子女藏在自己脚下自己身后。   事后,顾玉芳不提,反正她弟弟于成是多日梦魇,自那以后性情大变,顾玉汝便知当日情形是何等惨烈。   所以这地窖必须建。   同时,薄家也在挖地窖,因为顾玉汝另还有打算用地窖来藏东西的想法,所以专门把范工匠请来设计了一番。   两家所挖的地窖都是一模一样的,面积虽不大,但里面都用石板做了隔潮,还挖了好几个通风口。   入口就设在装衣裳的大箱子下面,箱子的底板是活动的,底板合拢,上面的衣裳就会散落下来,底板下面还有块石板,就算被发现了一时半会也闯不进去,因为石板可以从里面栓死。   也都设了出口,出口就在院子里,出口是只能出不能进,也就意味着只能从里面打开。如若真有那一天,往里面藏一些食物,至少能躲上十天半个月不怕。   等两家地窖都建好,顾玉汝去看了一下,十分满意,就此她的心总算又可以松下一些,而此时整个县城全民挖地窖也快进行到尾声了。   当然,也不仅仅是县城里在做保护措施,薄春山临走之前,就跟钱县令商量过,而是全县都做。   这种事是没办法晓谕全县的,只能是派人去每个村每个镇,找了当地里正、保长,由他们出面悄悄地安排进行。   所以其实是整个县都在做,只有纂风镇在薄春山提前的安排下,被故意漏下了。   .   “也算是你小子运气好,早一些晚一些,这些东西恐怕都到不了你手中,即使找到人想赶制出来,恐怕也得等到明年。”邵千户道。   薄春山笑道:“这是老天爷疼惜百姓不易,特意派邵大哥你给我们定波百姓送兵器打倭寇,我们定波百姓都会记得邵大哥的大恩。”   邵千户失笑道:“行了你小子,就会贫嘴,天公就疼你定波百姓,不疼别处的百姓?知道各地卫所现如今有多缺兵器吗?兵工匠坊这一两年就没停下过下,即是如此,还是不够用。”   “所以我才说定波百姓都会记得邵大哥的大恩。”这一次,薄春山没再玩笑,而是十分正经严肃道。   他心里也清楚,邵千户能挪出来这么些东西,在其中要费多大的气力。他这趟来其实没想到能当场弄到兵器,因为来之前钱县令也与他说过,现在各地军备都很紧张,让他心里有个准备。   所以这场人情欠大了,不过他会记得以后还。   “你们地方上能装备力量保护百姓,其实朝廷是支持的,只是……”大多数地方都还是指着卫所,即使组建民兵,也都像钱县令一开始打算那样,就做个花架子,应付差事了事。   哪会像薄春山这样,自己筹银子,还筹得不是小数目,真刀真枪的买。如果不是薄春山带了大笔银子前来,即使邵千户想做这个人情,也不可能自掏腰包给定波买兵器。   “如果各地都像你们定波县这样,如今卫所的压力也不会这么大,所以像我们这样的人都希望地方能自立起来,你们的力量越强大,卫所才能抽出兵力去做他用,你倒也不用太感谢我。”邵千户略有些感叹道。   薄春山不解道:“朝廷不是专门设了个东南剿倭总兵,统领东南剿倭事宜,还又专门任命了一个新的总兵?我一路行来,见各地阵势,要比之前那趟好上许多,卫所还会有什么难处?”   邵千户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化为一句‘你不懂’。   薄春山到底还没到一定的位置上,有些事即使让他知道,除了会让他心生退意,别无他用。   他拍了拍薄春山的肩膀,语重心长:“你只用知道,你们地方的武力越强,地方才会越安稳。不要指望卫所,也不是不让你们指望,而是不要把所有希望就寄托在卫所上,不是每个地方都有卫所,卫所的兵士们也不是无所不能。”   薄春山点点头。   “行吧,我也就不耽误你回程了,希望下次再见面你能发生让我大吃一惊的转变。”邵千户笑着道,“我总觉得你小子有点神,这才多久啊,民兵团都弄上了,都装备上军用的兵器了,说不定以后哪天还有我求到你门上,请你帮忙的时候。”   “邵大哥谬赞了。不过如果真有那一天,邵大哥你只管来,能帮的我一定帮!”薄春山拍拍胸脯道。   “行吧,山高水远,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   和邵千户道别后,薄春山上了船。   这一路上山高水长,归心似箭,想来定波那有很多人都盼着他归,就是不知那里的事安排得怎么样了。 第86章   薄春山回来时, 顾玉汝正在玉娘家。   之前玉娘让她抽空再去一趟,她一直没抽出时间,正好今天邱氏要给玉娘送点东西, 她又没什么事,就代着跑了一趟。   去的时候, 玉娘正在织布。   老式的织机咯吱咯吱响着, 玉娘手动脚也动,看得顾玉汝是眼花缭乱。不过她看得出这是精细活儿, 不光得细心, 还得眼利,手眼脚都配合好,才能不出错。   织了一会儿, 织了连半寸都不到,玉娘停下来歇口气, 顺便喝口茶。   “你来了,我也没顾上跟你说话, 实在是干这活儿时不能分心, 一旦错了就得拆了重来,十分麻烦。”   其实玉娘给顾玉汝的感觉,不像是能织布的,偏偏她做得有模有样。玉娘见顾玉汝对织机很好奇, 便给她讲怎么引线怎么踩板怎么织布。   “这一天下来, 能织上一匹吗?”   玉娘笑了:“傻丫头, 要是一天能织上一匹, 一月就是三十匹, 你知道这一匹布卖多少钱吗?”   “多少?”   玉娘比了个手势, 道:“一匹能卖一两四钱银子, 行情好时能卖到一两八钱,扣除买生丝的钱,至少能赚五六钱银子,若是一天能织一匹,大概要不了多久我就能发财了。”   顾玉汝有些窘,没想到自己闹了个笑话。   “你不懂,不知道也是正常。”玉娘安慰她道,“若是普通的棉布,手脚快点,多熬会儿,一日一匹也不是做不到。可这绢和锦就不一样了,一个材质问题,线太细,上面还有花纹,所以最快的手脚也得五六日一匹,我一般十日能织一匹就不错了。”   顾玉汝赧然道:“原来这么复杂。”   “会者不难,难者不会,当初你婆婆也学过一阵,她就没学会,倒是我一学就会了,不过我手脚慢,也就将将够糊口。”   正说着,院门响了,走进来一个妇人,正是上次过来找玉娘借纺锤的那个名叫蕙兰的妇人。   “生丝又涨了!”她进来就说道,脸色难看,“上次我说不如自己缫丝,你嫌麻烦,就这么涨着,以后看来也只能自己缫丝了。”   闻言,玉娘也皱起眉:“又涨了多少?”   蕙兰比了个手势,颇有点气急败坏的模样。   见两人说话,顾玉汝便到了一旁去,刚站定就过来了一只小奶狗,十分熟稔地在她裙子下面钻。   钻过来钻过去,可能太兴奋,它一头扎进她裙子里翻不过来,顾玉汝见它在里头缠着,蹲下将它从裙子里救出来,可前脚出来,它后脚又钻进去了。   “你要是喜欢,就抱一只回去养。”   顾玉汝正逗着那小狗,玉娘突然道。   她抬头才发现那叫蕙兰的妇人,不知何时走了。   “我把它抱回去养,玉姨你不养了?”   玉娘失笑道:“家里三条狗,我哪养得了这么些,它们娘也就算了,养来是看门的,也养了好几年,这两个就算你不要,我总是要送人的。”   顾玉汝低头看去,这小蠢狗还在钻她裙子,没见着它的哥哥——比它稍微大点的那只,看着是‘陷阱’就没敢过来,只站在一旁看着?   她看它又在她的裙子上摔了个跟头,犹豫道:“那行吧,我回去时把它带走?”   “你喜欢就成,这狗好养,随便给点吃的就长得圆滚滚的。”   确实挺肥的,圆鼓鼓的小身子,看着憨头憨脑的。   见玉娘说话时还皱着眉,顾玉汝想到方才她们说的那些话,有些犹豫道:“玉姨,生丝涨价是不是对你们影响很大?”   玉娘知道她肯定听到方才那些话了,倒也没瞒她,本来这事就没什么可瞒的。   她点了点头,一边道:“买生丝织布,一匹下来只能赚五六钱,可若是买蚕茧自己缫丝纺纱再织布,一匹下来却能赚将近一两。之所以买生丝,不自己缫丝纺纱,就是因为太费时费力,可如今生丝接连涨价,看来以后也只能自己缫丝纺纱了,只是这么一来,每天还要花一半的时间去纺纱,织一匹布下来就更慢了。”   顾玉汝听懂了,总的来说由于生丝涨价太高,买生丝织布已经赚不到什么钱了,本来织布就是赚的手工钱,现在钱全被生丝商赚去了,织娘们只能另做他法。而自己缫丝纺纱会拉慢织布的进度,也就是说织娘们每月所得银钱和以前比,相对会减少。   怪不得方才蕙兰会气成那样,本来她们织布也就够糊个口,如今更是艰难。   “生丝为何会涨价?是因为蚕茧产量不够?”   玉娘摇了摇头:“那倒也不是,还不是那些生丝商人仗着织户织娘们不愿自己缫丝,都喜欢从他们手里买成品生丝,才会一涨再涨。每次找的借口都是产量少,缫丝纺纱工工钱高,其实不过是故意压榨织户们。”   “自己缫丝快不起来?”   “你想想怎么快?先要缫丝,然后再纺纱,等把蚕丝纺成了丝线,才能织布,一人之力到底有限。”   玉娘又跟顾玉汝讲了缫丝和纺纱的具体步骤,缫丝是把蚕丝从蚕茧里抽出来,纺纱是把从这些蚕茧里抽出来的丝,五根或者十根缠绕成一根丝线。   她一边讲,一边指了指屋檐下另一头手摇纺机:“看见没,缫丝也就算了,纺纱的话一天纺不了多少,手脚最快一天也就只能出来二十多两的生丝,生丝出来的少,织起来布自然就慢。”   “那就没有更快的纺机?比较节省人力物力那种?”   “你是说那种大型纺机吧?倒也有,大的肯定要比这小的快,但那种纺机一般都是大工坊里用,还得几个人配合,我们织布图得不过是足不出户就能养活自己,自己用还是这种适合。”   顾玉汝想了想,又道:“没有那种水力纺机?就是用水当动力带动纺机,水一直不停,纺机就能一直转?”   玉娘有些诧异,看了她一眼:“水力纺机?这倒没听说过,难道你见过用水力的纺机?”   顾玉汝忙道:“我也只是听人说过,也可能是听错了,倒是没见过。”   玉娘倒没有多想,道:“那肯定是你听错了,纺机怎么用水力带动?难道纺机要放在水上,那可怎么纺线啊。”   说着她笑了起来,顾玉汝也笑,不经意间却是微微地蹙了蹙眉。   在她记忆里,还真有这种纺机,是齐永宁外放到尧城时,她无意中救了一个老工匠,老工匠临死之前为了将孙女托付给她,送给了她一张图纸。   那图纸十分复杂,看着就让人眼花缭乱,她当时也是因为上面的图案画得活灵活现,机子下面竟然是流动的水,才多看了两眼,看过后就顺手放在了书案上。   后来被齐永宁看见要去了,过了一阵子齐永宁跟她说那张图纸帮了他大忙,说是那份图纸是一份纺机的图纸,来自前前朝,本来当时已经有这种水力大纺机的技术了,可经过朝廷几度变迁,战火蔓延,技术断代,这种先进的纺机竟然流失了。   说是普通的纺机一次只能用七八个纱锭,这种纺机却能用二十四个,甚至后续再进行改良还能增添。且整个纺机使用的人力极少,可以完全用水力代替,不光纺纱的速度快、出产高,水不停则纺机不停。   那时顾玉汝根本不懂纺纱织布,也不懂纱锭的增加,乃至水力代替人力意味着什么,只知道那张图纸帮了齐永宁大忙,后续齐永宁借着它做了不少事。   可重回到这里,经过玉娘的一番解释,通过织娘们织一匹布下来所赚所得,及所耗费的人力物力,她才意识到那张图纸的珍贵性。   顾玉汝陷入沉思中,玉娘见她在想事情,也没打扰她,又坐到织机前。   织机咯吱咯吱的响着,顾玉汝脑海里浮现一个个画面。   她想了又想,还是没想出那张图纸的具体,她当时根本没放在心上,只是因为纺机下有水,才多看了两眼。她发现根据记忆,是根本没办法复原的,因为那纺机太大也太复杂,她根本不懂其中的原理。   她有些丧气地把小狗抱起来,让它在腿上的裙子里打滚,见它翻了她就挠一挠它的小肚皮。   薄春山就是这时候出现的。   “顾玉汝我倒没发现你还喜欢这种小东西。”   “薄春山!”   她眼睛一亮站了起来,转过身。   出现在她眼前的,可不正是薄春山,也有大半个月没见了,看他风尘仆仆的模样,总觉得陌生了不少。   她目光在他脸上巡睃着,想找出那点陌生,却发现好像根本没有。   在外人的眼里,就是看得挪不开眼。   薄春山脸上克制不住的笑,玉娘则掩了掩嘴,也是笑得两眼弯弯。   “行了行了,快别看了,等会儿回去了到房里细细看。”   顾玉汝这才意识到这是调侃自己,忙挪开眼睛,红了脸。   “玉姨。”薄春山和玉娘打着招呼。   “听说你出远门了一趟,看样子这一路上还算顺利。行吧,今天没有准备,家里也没有菜,我也就不留你们吃饭了,改天过来吃饭。”   薄春山嗯了一声,就去拉顾玉汝的手。   一把攥紧就不松开了,两人就这么出了玉娘家的大门。   “你怎么过来了?”   “我回来听娘说你来玉姨这了,就过来找你。”   “其实你不用过来的,我等会儿就回去了,也是玉姨跟我讲她们织布耽误了会儿。”   薄春山啧了一声,道:“顾玉汝我发现你言不由衷得很,明明想我来找你,是不是想听我说想你想得受不了,才迫不及待来找你。”   顾玉汝直接懵了,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她只能瞪着眼睛,狠狠地瞪着她。   搁在薄春山眼里,就成了咧嘴喵着的小奶猫,连爪子都挥不出来,只能喵着色厉内荏地威胁人。   他突然凑近,凑得很近很近。   “我确实想你想得受不了,才迫不及待来找你。”   炙热的鼻息喷洒在她脸上,热得让她脸发烫,心发慌,就仿佛心也停止跳动,一口气憋在胸腔里。   直到她控制不住吸气,才反应过来,下意识看了看巷子里。   没有其他人。   松了气的同时,她也窘了恼了。   “你瞎胡来什么,这可是在外面。”   她没有发现她声音里带着不自觉的娇嗔,再加上霞飞双颊,在薄春山眼里就成了最美的画儿。   “我怎么瞎胡来了?”他嗓音低哑。   这话把顾玉汝问住了,其实薄春山什么也没做。   她正想说什么,薄春山一把拉住她就走,走得极快,她必须要小碎步跑着才能跟上他。   “你别走这么快。”   话音还没落,薄春山就拉着她走进一家客栈。   “投宿,来间上房。”   掌柜还来不及说什么,一块碎银子已经扔在他怀里了。   做客栈这行自然没几个不懂眼色,他忙让伙计把客人带了上去,至于这一男一女跑来投宿,还是这般模样,到底是干什么的,他一概不听不问。   伙计退了出去,客房里终于安静下来。   门已经被薄春山拴好,还特意查看了下,顾玉汝终于意识到有些不对了,下意识松开手里的小狗,让它跳落在椅子上。   她想说点什么缓解诡异的气氛,人已经被逼在八仙桌上。   “现在没有在外面了,是不是可以瞎胡来了?” 第87章   今天客栈没什么生意, 掌柜伙计都十分清闲。   一个坐在大堂的角落里,一个坐在柜台后面。   这时,一个高大的黑衣男子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手里捧着两个纸袋,里面似乎放的是吃的东西。   不同于之前刚来时的冷酷, 后面这男人下来时, 也跟他们聊了两句,大意是说出来走亲戚, 谁知道妻子的脚崴了, 见附近有家客栈,就过来先暂时投宿,可能下午或晚上还要回去。   掌柜和伙计大悟, 怪不得说两人看着也不像外地人,这不晌不夜的跑来投宿, 还是一男一女。   等男人走过去,伙计来到柜台前对掌柜小声道:“掌柜的, 我总觉得这男人有些眼熟。”   “眼熟?人家一看不就是一般人, 你眼熟个屁。”掌柜敲了他脑袋一下道。   “我是真眼熟,但想不起来哪儿眼熟了。”伙计一边摸着脑袋,一边喃喃道。   .   房里,顾玉汝早就把自己收拾好起来了。   薄春山买了烧鸡, 还买了烧饼, 都是热的。他正在吃, 看模样是饿了, 其实顾玉汝也饿了, 就接过薄春山撕给她烧饼来吃。   “光吃饼哪行, 这儿的肉嫩, 你多吃点!”他一边给她撕了个鸡小腿,一边嫌弃道,“你就该多吃点肉,身子骨太弱了,体力也不行。”   顾玉汝气得想用鸡腿扔他,他把她当民兵了,还体力不行?怨谁?   “我懒得跟掌柜的说话,偏你倒好,非要让我跟人解释解释,让我说不解释还没什么,一解释反而惹人起疑。”   这一次,顾玉汝连理都懒得理他了。   怨谁?还不是怨他!不清不楚地就拉她来投宿,还是一男一女,还管伙计要了热水,他若不解释一番,她都不敢想象等会儿怎么下去离开了。   即是如此,她也不知道待会儿怎么下去离开,她又不像他脸皮那么厚!   “薄春山你不要跟我说话,回去我就告诉娘,说你欺负我。”   薄春山不以为然,眉眼都是餍足,一副你爱告状就告状的样子。   顾玉汝闷闷地吃饼吃鸡,正吃着,突然感觉到脚下有东西在咬自己的裙子,她才想起来被遗忘的小狗。   果然小狗是饿了,估计也是闻到香味儿,扒着她的腿想往上爬,可惜狗矮又小。   顾玉汝没用手去抱它,用胳膊环着,将它夹着放在旁边的椅子上,又从纸袋里,挑了薄春山不爱吃的边角碎料喂给它吃。   “这是什么狗东西?”薄春山瞪着眼睛。   可不是狗东西吗?!   “是玉姨送我的小狗,等会儿带回去,以后放在家里看门。”   果然是个狗东西!   之后回去的路上,薄春山差点没把那狗崽子拎着后颈肉扔出去。   狗子着实太小了,跟着人后面根本走不了,指不定哪会儿被人踩坏了,只能抱在怀里走,如今这狗就被顾玉汝搂在怀里,估计是瞌睡来了,还眯着一双绿豆眼。   真是个丑东西!薄春山嫌弃地想。   .   “你跟只狗计较什么?”邱氏笑着道。   那边,小奶狗似乎也跟薄春山杠上了,非要趴在他脚面上,它好不容易凑过去,就被薄春山用脚尖掂着送走,好不容易又过来了,还是同样的结果。   可把这小奶狗惹恼了,用细细嫩嫩的嗓音叫着。   这还是顾玉汝第一次听这小狗叫,本来正在门前跟弟弟说话也顾不上了,忙转过身往院子里走,就看见薄春山在欺负小狗。   “你怎么又欺负它!”   “好小的小狗呀。”   后面这句是顾于成说的,说完他又叫姐夫,又和邱氏有礼地问了好。   “这是别人今天送我的,让我拿回来养。”顾玉汝跟弟弟道。   顾于成忙跑过去把小狗抱了起来,逗了逗:“这小狗真可爱!姐,姐夫要是不让你养,你就送给我,我帮你养。”   “这法子不错。”薄春山赞赏地看了小舅子一眼。   顾玉汝瞪他,又对弟弟道:“我怎么不养,你若是想要,玉姨那儿还有一只,等过两天你跟我一起,我去帮你要来。”   “行,那我回去跟爹娘说!”顾于成眼睛发亮,看样子是真喜欢这小狗了。   顾于成跟小狗玩了一会儿,就走了。   等他走后,薄春山问道:“于成来是有什么事?”方才姐弟俩站在门前小声说话的样子,他也看在眼里,若是没事不会这样的。   一听这话,顾玉汝脸色暗了下来。   等回了屋后,才跟他道:“齐永宁要办纳妾礼,派人上门来问,要不要让顾玉芳从顾家抬出去。”   薄春山当即皱起眉:“他什么意思?那爹娘那儿是怎么说?”   顾玉汝摇了摇头,道:“人刚走,爹和娘因为这事闹得很不愉快,于成来就是说这事的。”   “那我们去看看,别两个人吵起来了。”   顾玉汝想了想,点点头。   去了后,果然顾家的气氛压抑,孙氏在里屋小声啜泣着,顾明站在门外,似乎十分愤怒。   “你不要动这个心思,她再是可怜,那是她自己作的,她自己选的路。你还记得之前怎么跟我说的,以后不再管她了!”   “你做什么事之前,不要光想着她可不可怜,她可怜也怨不得别人。你想想玉汝春山,想想于成,春山现在是民兵团团长,若让她从这家里抬出去,等于顾家认了她这个给齐家做妾的女儿,以后春山出去,人家只会说他有个给齐家做妾的姨妹,他怎么做人?还有玉汝,妹妹给齐家做妾,她以后是不是要矮齐家人一头?还有于成,有个给齐家当妾的姐姐,你让他以后如何在同窗面前立足?”   顾明不愧是最了解孙氏的人,几句话就击中了她的软肋。   孙氏哭道:“我也没想怎样,我不就是觉得她可怜。你说,那一个是从董家抬出去的,唯独她,怎么抬怎么进门?连个娘家都没有,估计更要被董家那个压得死死的,我就是可怜她……”   之前齐家办纳妾礼,纳了董家嫡长女入门,这事在定波县城里可是激起了一阵议论,只可惜当时整个县里都忙着挖地窖,大家也没过多关注就过去了。   可顾家这不一样,顾玉芳还在齐家,偏偏董家那个先进门了,所以孙氏一直关注着,只是顾玉汝那阵子忙,倒不知道她娘竟然也知道了,她知道这事还是因为成子跟她提了一句。   “你不用可怜她,当初我说过顾家以后没这个女儿,就当她死了,她从此往后在顾家就是死了!”   门外,顾玉汝和薄春山、顾于成都在,方才就是顾于成给两人开门的,自然都听到了这些话。   这时,顾明也看见女儿女婿来了,叹了口气道:“是于成叫你们来的?没什么事,不用理你们娘,她就是一时糊涂了。”   “爹……”   顾玉汝也说不出‘不如就让顾玉芳从顾家抬出去’的话,因为她爹说的都是事实。而且她确实也不想跟顾玉芳有任何牵扯,最好老死不相往来。   顾明又道:“你们也不用劝,说什么你们不在意,永宁已经变了,不是以前的永宁,既然不来往,那就彻底不来往的好,我就权当她死了。”   齐永宁确实变了。   按照顾家人对他的认知,他不会留顾玉芳做妾,偏偏他留了。   而且当日顾明既然在齐家说得那么决绝,偏偏今天齐家又派人来询问要不要让顾玉芳从顾家抬出去,可能让一般人来想,齐家也许只是照顾顾家人的颜面,也是体谅顾玉芳不易。可顾家人知道没这么简单,齐彦顾忌着顾明,不可能做这种事,宋氏更不用说,根本不想和顾家有任何牵扯,那是谁做的似乎不言而喻。   所以齐永宁这么做,到底是想干什么?   本来顾玉汝还怕家里受了齐永宁的蛊惑,或是碍于颜面,或是她娘顾忌顾玉芳,如今看来她爹比她想象中还要清明。   可能他也意识到不对,但说不出哪儿不对,只下意识觉得这事对家人不利,所以严词拒绝了。   为了以防万一,她又道:“爹,说不定三朝回门的时候,齐永宁还要带着她回来。”   这话一出,不光薄春山脸色怪异,顾明也是。   孙氏擦着眼泪从里面走出来,迟疑道:“永宁不会这么做吧?”   “谁知道呢,也许是我多想了吧。”   至于多想什么,顾玉汝没说,其他人也没问,因为现在所有人都看得出顾玉汝对齐永宁十分厌恶。   换念想想,其实顾玉汝厌恶齐永宁也是正常,姐姐跟他退了亲,扭头要纳妹妹做妾,今天又做了这么一件让人如噎在喉的事,可不是让人厌恶?!   不提这些,等薄春山处理的事太多,他人才刚回来还不到半天,就被人匆匆叫走了。   找他的人正是苗双城。   这些日子苗双城一直留在定波没走,中间他也离开了几天,但很快就回来了,留在定波等薄春山回来。   其实两人合作的事,之前差不多已经说定了,薄春山说等他回来的话是拿乔是托词,苗双城知道。   所以他留在定波等薄春山回来,也是证明他想合作的诚心。   也所以这次坐下来就好谈了,几乎没说什么多余的话就进入了正题。   “恐怕拖不了多少时日了,孟景山已经开始动手了,他估计也是觉得我离开纂风镇是个机会,而他不想放过这个机会。”   苗双城的离开,带走了苗家大半的精锐,主事人一个不在,就留了个暂时支应的管事,确实是个很好的机会。   薄春山皱眉道:“你应该知道民兵团现在还只是个花架子,我这趟回来虽带回了一些兵器,但兵器也要人用,这些人还需要训练。”   苗双城点点头:“我知道,但是时间不等人,时机也不等人。在来这里之前我跟姚清联系过一次,他有合作的想法,姚清是个聪明人,他知道孟景山在玩火自焚,可他阻止不了,只能困兽犹斗,若是我们拉姚清入伙,应该不会困难。”   “所以……”   “所以我一开始找你合作,本就没打算让你的人当主力。”他润了润唇,继续说:“岛津那群人虽然凶残,到底人数有限,所以他一直蛊惑孟景山,而不是直接取而代之。孟景山请他帮忙,也是因为顾忌以后还想在纂风镇立足,就不能是孟家直接对其他三姓动手,想假借岛津的手来除掉其他三姓,事后他来收拾残局,顺便收拢人心。   “他想得是挺好,但以我对岛津的猜测,岛津其实也只是利用孟景山,所以这个过程中肯定会出现‘意外’,会在除掉其他三姓的同时,也让孟景山失去人心,以至于以后孟景山不得不依附岛津,为他所控制,所以我们的机会就来了。”   薄春山摆出愿闻其详的架势。   “这些海盗之所以凶猛,一是天性比旁人凶残,二是仗着火器犀利。他们所用的火绳枪是从红毛夷人那里购来的,不像大晋的土铳,装填弹药麻烦,还容易炸膛,但也有一个很明显的缺点。”   “什么?”   “不能见水!”   “所以你是想利用雨天和他们搏斗?可天气变幻莫测,可不好控制。”薄春山道。   苗双城一笑:“你忘了渔民们都是靠什么吃饭的?就是对海洋气候乃至天气的掌握,不然轻则一无所获,重则船翻人亡,而苗家的祖上就是当地最好的渔民。”   顿了顿,他又道:“苗家和姚家可以从里策应,也能帮忙让他们暂时失了火绳枪这个利器,但剩下那些不用火绳枪的海盗就需要你们来对付了,还有事后收拾残局。”   “都交给我们吧。”薄春山爽快道,“什么时间?”   “五六日后。具体时间不确定,我留在纂风镇的人传消息来说,近日会有一场大雨到来,不是五日就是六日后,那就是我们动手的最好时机。”   “好,就这么说定了,我回去准备准备。” 第88章   接下来的几天里, 薄春山非常忙碌,几乎是早出晚归,每天到了深更半夜才回。   顾玉汝知道他在忙什么, 可她什么忙也帮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中间薄春山将之前给民兵做的那批皮甲全部拿了回来,又找了铁匠工坊重新做,这次是在两层皮子里加一层铁。   他这趟去萧山,倒是想买一批甲衣, 他以为的甲衣就是邵千户身上所穿的山文甲, 殊不知这是千户以上才可配备的盔甲, 实际上普通的卫所士兵都是穿布甲、棉甲的。   所谓布甲、棉甲, 就是用布和棉制成,布甲的防御力要比棉甲要低上许多, 仅以多层纹理比较细密的布制成,可以防止箭矢和钝器的伤害,虽然防御力不高, 但穿了要比不穿要好。   而棉甲则是将棉花用水淋湿后, 进行反复的捶打,形成很薄的棉片, 再叠加许多层这样的棉片制成布面,两层布面中间夹上一层铁甲片, 用铜丝串连,用铜钉固定, 这就是棉甲了。   这样的棉甲重量轻, 防御力高, 最重要的是造价比山文甲这种铁盔甲便宜很多, 还能抵挡火器的伤害, 如今在沿海一带的卫所广泛普及。   薄春山带回来的那批兵器,是邵千户截留下来的,甲衣却是没有的,因为现在到处都缺军备。不过薄春山听完了甲衣的分类,顿时打消了购置甲衣的念头。   一来他想买的棉甲和山文甲根本没有,二来能省一些是一些,既然布甲都能穿,皮甲里头加一层铁片,防御力怎么都比布甲高。   当初做这批皮甲,本只是为了装个花架子,万万没想到如今错打错着,会动在皮甲里头装一层铁片的念头,是因为薄春山知道这次很危险,很可能会死人,人命不是草芥,总之能安全一点是一点。   这次皮甲返工还是找的颜家的铁匠铺,当初这批皮甲就是颜铁匠找人帮忙做的,十多个人忙了三天三夜,还用的都是以前存下的老皮料。这次算是轻车熟路,把之前用铜钉固定的两层皮子分开,加上用棉布包上的铁片。   成品出来,薄春山试了一下,非常满意。   唯一的缺点就是这皮甲只照顾了上身,下半身却是照顾不到,可如今也只能这样了。   不过薄春山跟颜铁匠提了想法,让他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做出分体式的,以后再加上,或是把棉甲研究出来,自己造。   这趟薄春山从萧山回来,不光是带了一批兵器,还带了几件布甲棉甲,估计那时候他就动了自己造的想法了。   另外这趟他还带了两个人回来,一个缺了胳膊,一个断了条腿,这是薄春山厚着脸皮找邵千户要人,邵千户给他的,虽然人是残了,却是老兵,训练地方民兵绝对是够用了。   现如今薄春山恨不得把时间掰成八瓣用,赶在第四天夜里,他带着人走了。   目的地正是纂风镇。   .   冬天的海上,天总是阴的,看不见平时的蓝海青天,连海水都是浑浊的。   从昨天下午开始,天就低压压的,像是要下雨,船上有老船手说这两天有暴风雨,不过没人放在心上。   每当驶入纂风湾,就是这艘船上所有海盗最放松的时候,哪怕他们平时看不起这里的人,可不得不说平时在海上航行,见惯了变幻莫测的海上风浪,以及神出鬼没的海盗们,只有这里才能让他们得到片刻安歇。   “很快这里就是属于我们的了,到时候有酒有女人,有金银珠宝!什么都有!”   这艘船上也不光有倭人,什么国家的人都有,平时交流时各国话齐出,甚至有时候他们都不用言语,只用眼神和手势就可以交流,但他们多多少少都懂得些大晋的官话,哪怕不会说也能听懂。   此时就有人正在用十分生硬的大晋官话说话,说得都是些鼓舞士气之词,每次碰到商船要动武,又或是与其他海盗船火拼,总会来这么一套。   大家也都听习惯了,可不得不说,这一次所有人都很亢奋。   无他,皆因终于可以拿下这个地方了。   以前就有人提议过无数次直接把纂风镇这群人杀了完事,可每次岛津义藏都会阻止,说什么徐徐图之,细水长流,说什么兵不血刃,讲一堆大晋的大道理。   海盗们哪里懂这些,所以怨气颇重,若不是岛津义藏在这艘船上有绝对的主导权,估计这些人早就反了。   “你们若想长久的待在岸上,若想看看大晋的民俗、生活,去体验并享受一下,而不是每次上岸都被人追着杀,就老实地听岛津大人的。事实上岛津大人说得没错,直接杀掉所有人并不能解决问题,你们就算得到这个地方,进入这里,依旧是异类是外族,很快就会被人发现,并有大晋的士兵来剿杀你们,但若是有人掩护你们就不一样了。”   “行了,小犬君,你是不是跟着岛津大人跟久了,这大晋话一套一套的。这一趟我们就管杀人,你们说杀哪儿就杀哪儿,别的我们就不管了,别扯那么多话,浪费我们的脑子。”一个脸上有一道疤的大汉大声道。   下面一群人起哄,都觉得小犬君啰嗦。   小犬君脸色阴沉,退出这间仓房。   等出去后,一阵海风吹过来,顿时让他精神为之一振。   他又去了一间仓房,那里也聚集着一屋子人,却是极为安静地坐着,一点也不像之前那间屋里的人吵闹。   小犬君满意地点点头,心道:还是自己人靠谱,不像那些杂种们。只可惜他和岛津大人效忠的明成将军最近连着战败了两次,以至于他们的人手严重不足,只能雇佣这些混迹在海上的海盗作为助力。   这些人都是败类、杂种、恶棍,哪懂得什么叫做规矩,小犬君每次也不愿说那些动员之词,只可惜他是岛津大人的副手,这些杂事都该他来做。   “大人可有说什么时候行动?”一个头顶月代头的人道,若是薄春山在,肯定能认出此人正是上次那个修船老汉说的木村大人。   “入夜以后就上岸。”小犬君道,“你们这次的任务是看着那些人,有些人可以杀,有些人不能杀,千万不能坏了岛津大人的事。”   “嗨!”   .   天很快就黑了下来,船上却是一片灯火通明。   有嬉笑声、吵闹声传出,明显是很多人聚在一处喝酒,而今天本该有人送货的日子,此时悬在大石和平台之间的栈道,不知为何却空无一人,只有海浪声此起彼伏。   随着一声令下,这群人很快就摔了酒碗下了船。   这些海盗们可不懂什么纪律,都是想干什么干什么,有的三五成群,有的嬉闹吆喝,走在后面的小犬君眉心直跳,却一言不发。   等下了船后,小犬君道:“我再说一次……”   “行了行了,别说了,伙计们快跟我来!”   随着一阵阵吆喝声怪叫声,这群人就像一群脱开了缰绳的野马,几个呼吸之间人就不见了,只能听见前方传来的阵阵怪笑声。   “快追上他们,别让他们乱来,若是坏了大人的事……”   与此同时,就在距离这里二十多里以外的地方,正有车队往这里送货。   他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今天安排的时间要比平时晚很多,可由于各家送货时间都不一样,自然察觉不出异常,只当是就是这么安排的。   山路难行,所以车队走得很慢。   咔嚓一声,天上划过一道闪电。   车队里有人道:“这是要下雨了?”   ……   小犬君追上这群海盗时,天上已是电闪雷鸣。   恰恰也是这异常的天气,让本就不认识路的海盗们止了步。   很快豆大的雨点子打了下来,海盗们纷纷唾骂,十分着急地就想把肩上的火绳枪藏起来,可雨势实在太大,根本无济于事。   骂声不绝于耳,最终海盗们还是用平时携带的油纸,把火绳枪包起来了。暂时这火绳枪是不能用了,哪怕时没进水,雨下成这样也打不着火。   “怎么下这么大的雨?!”   “昨天就说这两日有雨,偏偏让我们赶上了,真是倒霉!”   有人问小犬君,要不要返回去一趟。   小犬君略微思索了下,摇了摇头。   大人让人传讯让他们速度前去,就说明不能耽误,如今已经离船这么远了,再回去来回一趟又要耽误许多时间。   小犬君知道他们是想把火绳枪放回去,毕竟这枪太重,如今又不能用还得扛着,十分碍事。   “赶时间,就不要耽误了,直接带着火绳枪走。”   一听这话,抱怨声起。   不过抱怨归抱怨,还是知道不能误事,在别处误事了,顶多是挨一顿训斥,在海盗船上误事,那就是丢命。   “幸亏老子带了刀。”   每个海盗身上都会有一把刀,这是习惯,也是为了防止火绳枪出现问题时,没有兵器使用,所以即使火绳枪不能用了,海盗们却并不慌张。   这时,雨势已经小了下来。   有懂天气的海盗笑着说,这雨下不长,也就是一阵。   可天黑路又滑,他们大多人准备的都是火把,只有两盏气死风灯,还是小犬君让人带出来的,便就这气死风灯,迅速往前走。   时不时就能听见有人摔倒,然后是一阵破口大骂。   “小犬君,不能再催了,这山路我们并不熟悉,若是在路上出了事,更会误了大人的事。”   小犬君点点头,大声道:“都走慢些,跟着前面的人走,别乱走。”   好不容易下了山,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别看他们平时在海上作威作福,不惧任何风浪,可从海上来到陆地上,多少有些不能适应。至少跟着领路的人在这山里绕了这么多圈,才出山到了平地,所有人都迷失了方向感。   眼前是一片密林,通过这片密林后,就是一马平川,直接可以到纂风镇了。   这片密林本是纂风镇为了平时送货掩人耳目,这件事小犬君也知道,可此时看到树影幢幢的密林,仿佛里面藏了无数妖魔鬼怪,他也不禁皱起眉来。   今晚实在太不顺了!   出来就碰见暴雨,如今雨虽然停了,可海盗们经过之前那段山路,早就有些不耐烦了,现在还要走这片林子,小犬君都能预料到在走出这片林子前肯定又是抱怨声不断。   “继续走,跟好前面的人。”   今晚无月,进了密林后,可见度又低了不少。   不过这时火把倒能点起来了。   可他们之前在山路上,有人嫌累赘火把又打湿了,直接把火把扔了,有的则是摔了一跤,火把自己不知跑哪儿去了,拢共可供使用的只有五六个火把,将将只够照亮附近。   雨水打湿了泥土,一脚下去就是一个泥洼,四周树影幢幢,一片安静无声,只能听见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和呼吸声。   这种环境,即使有人想说话,也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这时,反倒能听见别处传来的声音。   “二姐,你说我们这样偷偷的来找爹和大哥他们,被他们知道后,我们会不会挨训?”   “肯定会,谁让你闹死闹活要来。”   “我这不也是好奇爹他们每次送货到底什么情形,他们每次都神神秘秘的,我实在好奇嘛。”   “衣裳都被雨淋湿了,现在又迷了路!”   这个‘二姐’显然很丧气,声音有些气急败坏。   “二姐,你别生气,咱们出来时换下的衣裳不是带来了嘛,先把干衣裳换上,我们再去找爹,爹和大哥肯定在这片林子里,按照时间他们应该走到这里来了。”   接下来两人没再说话,应该是在换衣裳了?   一群海盗眼睛都红了,却强忍着不发出声,生怕惊走了这两个女人。   常年待在海上,可见不着几次女人,每次好不容易掳来了女人,也都活不了太久,所以这群海盗别说发现了两个年轻的女人,哪怕是两个老太婆,也足够他们激动的了。   尤其这声音娇滴滴、嫩生生的,海盗们哪里见过这等诱惑,顿时眼珠发红,呼吸粗重,若不是事情发生太突然,有许多人还没反应过来,估计人早就冲上去了。   “二姐,你胸好白呀,还穿得枚红色肚兜……”   “你别闹……”   “以后要便宜我那未来姐夫了!真羡慕二姐你,不像我,这么小,像两个鸽子蛋……”   “你才多大……”   小犬君心道不好,正想阻止,这一群人已经冲上去了。   “站住,给我站住!”   在阵阵杂乱的脚步声中,小犬君的声音格外显得薄弱。   “啊!你们是谁?”   “你们别过来……”   女人的尖叫声和男人怪笑声混成一片。   小犬君还在想,自己莫是真多疑了?   紧接着就听见一阵嘈杂的闷响声和阵阵惊呼。   ……   薄春山瞅着那两个衣衫凌乱,披散着头发的‘女人’,眼神怪异。   这两人从他这角度来看,颇有些怪异,个子比寻常女人高了不少,还壮实,不过就这乌漆墨黑的地方,再披散着头发,不近看还真看不出来。   此时‘她们’正掐着嗓子尖叫着,又是手舞足蹈喊着救命,又是抱在一起瑟瑟发抖,仿佛一个柔弱少女正被歹人蹂躏,海盗越是看她们惊慌失措,越是兴奋,越是发出嘿嘿怪笑。   这笑在后面人耳朵里,就是抵挡不住的诱饵。   前面有人掉下去了,后面还有人没发现,依旧怪叫着往前冲,继续往里掉……就像下饺子一样,扑通扑通的,转眼间一群人就在地面上凭空消失了一大半。   后面其实已经有人反应过来了,还不及他们惊喊出声,就被后面撞过来的人撞入深坑中。   倒还有几个人,发现不对攀住了边缘,可薄春山既然挖了这个陷阱,肯定不会让他们爬上来。   他们很快就发现这泥土太湿太滑,他们根本抓不住,只能无奈滑入这深坑中。   这时,小犬君已经察觉到不对,带着剩下的几个人冲进来了。   可他很快就发现不对,正想往外退,就听见一声‘来得好’,兜头撞来一块偌大的竹排,将几人扫入深坑中。   两个‘女人’还在矫揉造作地叫。   薄春山掏了掏耳朵,道:“行了行了,别叫了。”   ‘她们’终于住了声,这时从一旁跑来许多人,有些人围着深坑看,有些人则调侃那两个‘女人’。   “癞麻子,没想到你还有这种手段,叫得我心里都痒痒。”   “猴子你行啊你小子,这次可立了大功。”   “我艹你们,癞麻子你还鸽子蛋,把你的鸽子蛋掏出来给哥哥看看?”   癞麻子和猴子又是得意又是高兴,骂道:“别在这给我说废话,快去看看这群人怎么样了,老大说了,人要是没死没晕,就赶紧多撒点迷药下去,别让他们爬起来。”   那边,已经有人翻出了包,正掏迷药要往坑里撒。   深坑里,有人在痛呼有人在呻吟,还有人已经知道落入陷阱,正在破口大骂。   可很快他们就发现,有几个用三角巾挡着鼻子的人来到坑边,正在往坑里倒什么东西,很快他们就不省人事了。   ……   人晕了就好办事了。   有人下了深坑,用绳索捆在人腰上,上面有人往上拉,很快就把昏迷的海盗拖了上来。   拖上来的海盗送到一旁用绳子捆上。五人一组分开来弄,一共六组,所以进行得很快。   等苗双城来时,已经快到了尾声。   “还真让你办成了?”他言语惊叹。   之前他们设计过很多办法,按照苗双城所想,孟家和岛津既是合作,又在互相算计,他们索性就当渔翁,埋伏在最后一网打尽。只要能损了这群人的火绳枪,等于折损了他们一半的战力,不足为惧。   即使到时候有死伤,这种死伤也是避免不了的,都拼命了,怎么可能不死人。   可薄春山嫌弃他的办法太死板,在他的想法里,以最小的付出得到最大的利益才是正途,所以他临时设了一计——   在半路先设埋伏,借着天时地利,先把这群援兵一网打击再说。   陷阱挖好后,可怎么引诱海盗们踏进来呢?   这时,这群地痞出身的民兵们就开始献计了,他们想的都是些歪门邪道的路数。有人说用美人计,有人说用迷药,有人说用石灰水……   最后被薄春山综合了下,设计出这个让海盗们绝命的大坑。   甚至民兵们见老大用了他的法子,更是集思广益,各种歪点子频出,所以除了深坑外,不光有美人计有迷药,还有那个竹排子,类似这样的竹排子附近还有几个,保准保证他们进来了就出不去。   至于剩下的在岛津那边的人……   “让你们扒的海盗衣裳扒掉了没?”   “老大,扒了扒了”   “把衣裳快换上,速度点,接下来我们还要赶下一场。”   说完,薄春山拍了拍了苗双城裹着披风的肩膀:“不用担心,一切都在计划中,这天黑路滑你还跑出来了,是不放心我的计划能成?小孩子既然身体不好,就不要到处乱跑,快回去吧,睡一觉,明天起来事情就结束了。”   苗双城哑口无言。   小孩子?身体不好?   他哪儿小了?   说得好像他一把年纪似的,如果苗双城没记错,这人也没比他大多少!?   还有,他为何说得这么轻松?   可看着他身后那群正在就地换衣裳的人,和不远处那堆宛如死猪一般、之前却让他如临大敌的‘人山’,好像事情真就像他说得这么简单?   .   之后的过程,果然如薄春山所言的那么简单。   孟景山和岛津本就是各有算计,孟家不能出手对付其他三姓的人,为此孟景山专门把动手的时间定在送货这天夜里,先以送货为借口把三大姓的人手调离,再假装被岛津胁迫。   岛津按照他的吩咐,把其他三姓的主事人及几位族老都聚集到四姓堂中。   在四姓堂里,岛津露出狰狞的嘴脸。   当然他也没放过孟景山,透露出他是和孟景山合作,其实是收了孟景山的好处,帮孟家办事除掉另外三姓。   三姓主事人大惊失色,几个上了年纪的族老当场被气死一个,气晕了两个,剩下那个也不起什么作用。   其他三姓不甘受死,和孟家人展开搏斗,岛津坐山观虎斗,稳坐钓鱼台,等着四大姓打得差不多了,他也好来捡漏。   却万万没想到背后还有个比他更厚颜无耻正等着捡漏的人。   岛津恐怕到死都没想到,自己叫来的人手竟被半路被人埋伏,之后李代桃僵,他只知道等他叫人动手时,这群人反倒开始攻击他们。   一夜过去,硝烟散尽,谁都没想到仅仅只是一夜的时间,不光一群作恶多端的海盗被俘,纂风镇的格局也就此改写。 第89章   这一夜, 恐怕没几个人能睡着。   苗双城本来也不想睡,可他脑海里总会响起薄春山所说的那句话——小孩子既然身体不好,就不要到处乱跑, 回去睡一觉, 明天起来事情就结束了。   他大嫂也压着他睡, 说的他身体不能熬夜, 一碗安神汤下去,苗双城睡着了,醒来后事情真的已经结束了。   其实这一夜, 整个纂风镇除了苗双城以外,还没几个人能睡着的。   开始只是听见有人喊,孟家背弃了四姓, 和倭寇勾结,要对付其他三姓人, 就有镇上的男人拿起家里的菜刀, 和邻居们成群结队地出现了。   可紧接着又有人喊官府来人了,正在对付倭寇, 让所有人一律不准出家门。   等好不容易天亮了, 有人想出门打听消息,就见有官府的人带着队正在镇上巡逻, 依旧不让人出门, 因为中间还跟着四大姓的人做安抚, 倒也没发生什么冲突。   自此, 薄春山总算明白孟家和岛津为何要如此迂回行事,实在是纂风镇的人真的很团结。可能都知道这是大家赖以为生的生计, 是所有人活命的路子, 一旦遭受侵害, 所有人都跟你拼命。   此时占据了四姓堂的薄春山,正在和其他三姓人谈判。   正确来说,应该只有两姓了,姚清是个疯子,苗家的寡妇和苗双城那个病秧子不在,孟家既然要对付三大姓,自然要先捡软柿子捏,所以严家首当其冲。   不光昨晚送货的队伍被人伏击了,在纂风镇这,孟景山也首先拿严家开刀,所以不光严鸿学死了,严家的其他人也死伤惨重。   谈判几乎没碰到什么阻碍,因为有苗家和姚家这两个‘内奸’在,再加上五个族老,其中有一个上了岁数,几乎不怎么管事了,剩下四个,气死了一个年纪最大的,当场气晕的那两个,至今还没清醒。   唯独好好的那一个,是姓姚。   所以等于是薄春山和苗双城、姚清在谈,之前都是说好的,现在不过是做个样子给其他人看。   最终的结果是,以后纂风镇还是交由苗家和姚家管,不过在两家之上还多了个人,那就是薄春山。当然这是暗面的,明面上这事除了苗姚两姓主枝,其他人是不知道的。   这个结果也是薄春山经过深思熟虑,才做下的决定。   纂风镇不同于其他地方,四大姓在这里根深蒂固,而他的根基在定波,不可能放弃定波一直守在这里,做生不如做熟,不如继续交由四大姓其中的两家管着,也免得当地发生不必要的动荡。   至于以后,等空下来薄春山肯定要对纂风镇做出一定的调整,不过那也是以后的事。   事情谈定,接下来就是扫尾。   考虑到要继续保留下纂风镇的所在,所以那群海盗包括岛津义藏,都是不留一个活口。本来薄春山还想让民兵们见见血,考虑到不能惹人起疑——民兵们是不知道纂风镇有条进出海的路,薄春山带着他们前来伏击海盗,是打着有人密报,说这里藏了一群倭寇,准备袭击纂风镇。   再加上纂风镇死伤的人太多,个个都群情激奋,要杀倭寇报仇,索性薄春山就配合他们演了场戏。   民兵们看到的是,当地百姓实在愤怒,趁他们不备动手打死了所有倭寇,有苗姚两家人的配合,这件事进行得很顺利。   接下来就是往上报功。   .   薄春山在纂风镇忙得热火朝天,与此同时,顾玉芳悄无声息地被抬进了齐家门。   因为顾家不认她这个女儿,自然无法将她从顾家抬出门,齐家只能将她安排在齐家另一间空置的房子里,从这里抬进了齐家。   当晚,齐永宁没有进顾玉芳的房门,董春娥因此松了口气。   现如今齐家的格局大变模样,以前是齐永安和齐柔住在后罩房,现在考虑到新纳的两个妾,宋氏把齐柔和齐永安挪到了东西厢,齐永宁和两个妾则挪到三进院的第三进,也就是后罩房。   后罩房东耳房住的董春娥,西耳房住的顾玉芳,中间三间房则作为齐永宁的住处,以后他若是娶了妻,也能住在此处。   这次连着纳了两个妾,已经让宋氏开始意识到家里的房子还是有些小了。在宋氏想法里,妾就应该住在角落里,离正房正妻远远的,现在因为房子的原因,只能这么安排。   当然这都是闲话,因为新纳的这两个妾,这两日齐家没少起纷争。   可能是心里一直憋着气,顾玉芳被纳的第二天,就被董春娥嘲笑当晚齐永宁没进她房门。   而顾玉芳在齐家待得有些日子了,打从听说董春娥要先她一步进门,她就时时刻刻盯着,自然也知道董春娥进门这些日子,至今没能让齐大哥进她屋。   这是黑猪笑乌鸦,不知自己脸黑?   顾玉芳从来不是个能容让的性子,当即反唇相讥,而且说的话被董春娥还难听。   若说董春娥还顾忌大户小姐的身份,说起话都是含沙射影,那顾玉芳就是市井泼妇的雏形,顾家跟隔壁胡大娘邻居这么多年,孙氏一点都没学会胡大娘的‘本事’,反而顾玉芳耳濡目染学得不少。   也是她恨极了这个董春娥,新仇旧恨加起来,怎可能饶过她?   她舌枪唇剑,一通讥讽,董春娥这个先挑事了倒受不住了。   不过到底是大户出身,董春娥有丫鬟,顾玉芳却没有,董春娥就让喜儿去打顾玉芳,喜儿也就去了。   顾玉芳挨了几下,恨极怒极,她也知道两个人打自己她肯定是打不过的,她就学了胡大娘,单打独斗就各凭本事,若是对手超过一人,她就捡着自己最恨的那个打。   所以喜儿打她,她反倒没去打喜儿,反而追着董春娥厮打。   一通厮打下来,董春娥的脸被抓花了,头发被拽掉了几缕,顾玉芳没比她好到哪儿去,但董春娥这个千金小姐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当即哭着去找宋氏告状。   宋氏见外甥女这般惨状,既惊讶又恼怒顾玉芳能生事,便把顾玉芳叫来一通训斥。   须知,顾玉芳是那种亲爹亲娘教训她,她还要还嘴的人,更何况是宋氏这个便宜婆婆。   她也心知不能得罪宋氏,但也不能任董春娥冤枉自己,就一边哭一边嚷,历数董春娥是如何先挑事,如何讥讽自己。   宋氏哪里见过这种不要脸皮的人?   在她的认知里,女子都是含蓄内敛的,事关房中事,怎么都不该拿到人前来说,可顾玉芳一口一个董春娥说齐永宁不进她房门,说得都是儿子的房事。   宋氏又窘又羞又恼,最后还是荣婆子出主意,让她把顾玉芳禁足,这茬才算是过了。   可谁都没有想到,当天晚上齐永宁来找宋氏说明天要带顾玉芳回门。   一石惊起千层浪!   要知道,哪怕是董春娥进门后,也没有三日回门的待遇。当初董春娥是动过这个心思的,还说动了宋氏,谁知宋氏叫来儿子,也不知母子俩说了什么,转脸宋氏就不管这事了。   如今齐永宁要带顾玉芳回门?   不提宋氏如何惊怒,董春娥如何恼怒,顾玉芳如何得意,总之第二天齐永宁真带顾玉芳去了顾家,甚至还按照当地回门的规矩,给顾家准备了回门礼。   .   当初顾家小女儿‘丢了’的事,是在西井巷引起过议论的。   只可惜彼时顾明是举人,倒也有人明里暗里旁敲侧击问过孙氏,可一提这事孙氏就变脸,再加上顾家还有个民兵团长的女婿,所以不管暗里怎么猜测,当着人面却无人敢说什么。   其实私底下是有人猜测,顾家小女儿是跟男人跑了的。   在别人猜测里,顾玉芳大抵是有个情郎,可这情郎没能得到顾家人的同意,所以这女子一时想不开就跟人跑了。   后来事情过去久了,也是敢议论的人少,大家也就渐渐忘了这件事,万万没想到顾家小女儿竟然回来了。   一辆青帷骡车驶入西井巷,打从骡车进入巷中之始,就引起了巷中的人的关注。   车在顾家门前停了下来,一身妇人打扮的顾玉芳从车中下来了。   她穿着桃红色夹袄,下着油绿色的绒裙,头上插着金钗,看起来很是漂亮体面。旁边的胡大娘正打算上前来表现一番惊讶诧异之色,顺便也是想打听打听顾家小女儿这阵子去哪儿了,这明显就是嫁人了。   可跟在后面下车的人,直接让胡大娘把话吞进肚子里,吞得眼睛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竟然是小齐秀才?!   胡大娘心里在咆哮,面上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实在…实在是太过惊讶。   顾玉芳上前敲了门。   很快门里传来一阵脚步声。   门‘吱呀’一声打了开,是孙氏。   孙氏面色震惊,瞪着门外两个人,下一刻她的手比脑子快,砰地一声将门关上。   顾玉芳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既觉得羞窘又觉得难堪,她下意识回头看了看齐永宁。   齐永宁面上带着笑,似乎对孙氏的举动并不诧异,想到来的路上齐大哥跟自己说的话,顾玉芳咬了咬牙,开始敲门。   “娘,你开门!”   随着一声声的敲门声,门一直没开。   而四周的人越聚越多,显然都是听到风声过来看热闹的。   “这顾家的怎么不开门,怎么说也是亲女儿啊,就算孩子做错了什么事,怎么就不能开门让人进去说,非得搁在外面站着吹风?”胡大娘扬着声道。   她还记恨上次孙氏拉着她要去见官的事,平时不敢无事招惹顾家,可现在这么好的机会,她又怎会放过。   胡大娘的话引来阵阵附和。   有人是真心这么以为,有的不过是为了看热闹,反正看热闹不嫌事大,而且人们最是喜欢看那些家境比自家好的人家的热闹。   门里,孙氏其实没走,脸色一阵变幻莫测,时而惶惶,时而面露不忍之态。   直到顾明走了过来。   “明郎。”   顾明没有说话,自己上前去打开了门。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顾玉芳,着重看了齐永宁一眼。   “我既说了从今往后没你这个女儿的话,就不会反悔。”他又对齐永宁道:“你带她来做什么?”   齐永宁面露歉然之色,道:“顾叔……”   “我可当不起你这句顾叔!”顾明冷道。   “顾叔难道还在生我的气?可当时那种状况,玉芳跑去齐家不走……我又怎能眼睁睁看见她出事不管?”   这话里的内容太多,除了顾家人,所有人都竖着耳朵听。   顾明打断了他:“这些事不用复述,我那日既说了以后不认她这个女儿,就是不认,你们以后不要再上顾家的门了。”   说完,他就进了门里,将门再度阖上。   门是关上了,可显然这事没完。   前脚齐永宁带着顾玉芳坐上骡车走了,后脚这一消息以及各种猜测就传遍了整个西井巷。   连田丫都听说了,赶忙跑回来告诉顾玉汝。 第90章   听完田丫的叙述, 顾玉汝脸色十分难看。   她几乎都能想象中当时是何等场景,还有齐永宁这么做,到底有什么意义?   顾玉汝现在心里已经八成把握, 齐永宁肯定是恢复了前世的记忆, 不然实在说不通他为何性情大变,且行举异常。   他这么做就是为了恶心她,恶心顾家人,报复顾家退亲,她另嫁他人?可顾玉汝心里隐隐有一种预感, 事情没这么简单, 齐永宁肯定有别的意图。   可他到底有什么意图?   左思右想都想不出所以然, 再加上她心里还挂心着薄春山去纂风镇的事,越想越烦躁。   她本来想回娘家看看情况,想了想还是忍了下来, 她几乎都能想象到, 若是她现在出现在巷子里, 会有多少人拦着她问东问西。   .   骡车缓缓向前行着。   上了车后,齐永宁就收起了脸上的笑。   顾玉芳心中忐忑地看了他一眼, 道:“齐大哥,我爹他……”   “顾叔的心情我能理解, 毕竟是我们做错了事。”   这个‘我们’, 让顾玉芳松了口气, 同时心中欢喜,可面上还是委屈。   “都是我没用, 竟没让我爹娘原谅我, 可……就算再怎么生气, 现在木已成舟, 他就算再不看,我总是他的亲女儿。”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顾叔和婶子既然生了你的气,你多回家几趟,求得他们原谅就是。”   见齐永宁如此和颜悦色与她说话,顾玉芳心里再多的委屈都不委屈了,她心中满是激荡。   “齐大哥你放心,我肯定把这事办好了。”   齐永宁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顾玉芳眼珠子转了转,小声道:“齐大哥,你今天带我回娘家,董姐姐知道后会不会生气?她昨天便生了我的气,也是我年纪小忍不住脾气,昨天竟跟她吵了起来,可是董姐姐实在说话难听,她的丫鬟还来打我。”   “表姐生性任性霸道,又有我娘护着她,平时我不在时,你躲着她些就是。”   “可若是躲不过呢?”她眼中含泪怯怯道。   齐永宁安抚地拍了拍她肩膀:“你放心,我总会多护着些你。”   顾玉芳就势倒进他怀里,小声道:“顾大哥你放心,我肯定会让我爹原谅我,让齐顾两家交情恢复如初。”   她并没有发现听到这些话的齐永宁神色冷淡,可他嘴里却说着:“那就全靠你了。”   .   这一天,因为顾家的事,整个西井巷显得异常热闹。   关于顾玉芳为何一副妇人打扮,还跟小齐秀才一同出现,巷子里的人已经猜测出了好几个版本。   但总体不离一种猜测,那就是关于顾家姐妹二人因为小齐秀才反目成仇的事。甚至连当初顾家和齐家退亲,以及当日爆出顾家大女儿和薄家春山的事,是顾家小女儿主导的,都被人拉出来再度议论了一遍。   总之各种狗血各种揣测,等到下午有人打听到说齐家最近纳了两个妾,一个妾是董家的小姐,还有个妾姓顾。   这个消息将整件事推向了高潮。   顾家小女儿竟跑去给小齐秀才当妾了!!!   那就更印证了这个猜测,眼见顾家人紧闭大门,事主之一的顾家大女儿薄家的儿媳妇也见不着人,就有人问到邱氏的面前。   邱氏当即恼了,跟人大吵了一场。   “你们要不攀扯我儿媳妇,我也就充聋装哑不说什么,可既然说到我儿媳妇,那我就要好好跟你们说道说道。亲家的小女儿如何,我是做长辈的,我不多说,我就说说我知道的顾家为何跟齐家退亲!   “当初亲家被人诬陷入狱,旁人都以为那黄寡妇是为了讹钱,其实哪是为了讹钱,就是那齐家的亲戚董家为了把女儿嫁给小齐秀才,故意找人诬陷我那亲家,就为了毁了我那亲家的名声,破坏两家结亲之事。   “后来这事经由官府查明,因为有齐家在中间夹着,我那亲家顾念以前的情分,并未追究,董家顾忌自家名声,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那亲家就是顾忌着这事,不想把女儿嫁过去受委屈,才退了这门亲事的。若不是因为这件事,我家可娶不上像我儿媳这样好的儿媳妇,说起来我应该谢谢那董家。”   邱氏一点不让,冷笑道:“反正事情就是这样,你们议论别人我不管,但攀扯我儿媳妇,说什么姐妹为男人反目成仇,我就要管一管,以后若再让我听见谁瞎胡说,仔细我找上门去撕了她的嘴。就算我这个当婆婆的不中用,我家玉汝还有她男人,等到我儿春山找上你们家门,到那时候你们可别抱怨不顾邻里情面!”   说完,邱氏就砰地一声关上了家门。   她在外面这番动静,里面的人自然也都听到了。   邱氏去了东厢,对顾玉汝道:“娘的脾气不好,没忍住,亲家若是见怪,就让他们怪我,反正我是不能见着她们瞎胡说坏了你的名声。”   估计邱氏也是清楚这事牵扯太广,顾家一直没往外说过这事,显然是就打算那么算了,她今日重提,等于是在风头浪尖上加了一把火,估计会让顾家十分为难,她的意思就是让顾家两口子要怪就怪她,别怪顾玉汝。   顾玉汝自然明白这个意思,感动道:“娘你别多想,其实这事没什么不能对外面说的,以前我爹不说,是顾忌以前和齐家的情分,可如今旁人把事情做得这么难看,也没什么情分可讲。你放心,我爹娘绝对不会怪你的,反而会感激你,因为有些事情旁人能说,但顾家人不能说。”   邱氏也明白这个道理,今儿才乘着机会算是替亲家讨个公道,没道理只能被人欺负被人恶心,还不能说明原委的道理。   “只是这么一来,你家又要被议论些日子了。”   顾玉汝笑了笑道:“本来就在议论,多议论几日也没什么,反正也不掉块肉。”   邱氏有些感叹道:“你能明白这个道理就行,想当初我明白这个道理还是花了许多时日。是啊,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日子是自己的,好好过咱们的日子就行。”   顿了顿,她又道:“我见这两天你房里很晚才熄灯,可是担心那臭小子?别担心那臭小子,别看他平时不着四六,其实心里有主意着呢,没把握的事他不会干,所以你在家安安稳稳等他回来就好。”   其实这趟薄春山出门,没跟邱氏说明原委,只说县里好像发现疑似倭寇的人,过去查探一趟。   可顾玉汝知道他是去干什么,又怎能不担忧。   只是这事没办法和邱氏说明,她只能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婆媳二人又说了会儿话,借此机会还说了不少薄春山幼时的事,自此婆媳二人关系又亲近了不少,便不细表。   .   因为邱氏所说的事,在西井巷又引发了一场热议。   以前还没发现,没想到看似平常的顾家竟然发生过这么多事,关键是外面人几乎没有一个知道的。   胡大娘因此遭受了质疑,因为她的性格,她在西井巷就是遭人排斥的待遇,也就最近因为她貌似‘知道’顾家很多事,大家才愿意跟她聊两句。   这么关键的事都不知道?   那平时胡大娘嘴里有句真话没有?会不会说的话都是瞎编来的?   没人怀疑邱氏所言,因为就算让她们自己来编,都编不了这么离奇。且那董家是什么人家,是当地大户,也不是善茬,不是真有这事,邱氏敢往外头说?   至于为何以前不说,现在敢说了?   可能以前没撕破脸皮,现在终于撕破脸皮了?因此,也让众人明白为何之前顾家小女儿和齐永宁上顾家门,顾举人为何那副态度的缘由。之前大家注意力都集中在顾家小女儿身上,如今看来齐家才是主因。   当然,这其中还有些事是串不起来的,但至少让人感觉到齐家人做事有些不地道。   因为你家亲戚做了恶事,人家跟你家退亲,转头人家姐姐出嫁了,你却纳了人家小女儿为妾?   显然这件事顾家人是不同意的,为此都不认女儿了,再加上齐永宁所说的那些话,几乎让人们把真相凑出了大半。   看来姐妹为了男人反目成仇是假的,姐姐是真不想嫁去齐家,可小女儿不争气,上杆子倒贴给人做妾,所以顾家才不认女儿。   这些话可把之后为了讨好齐永宁,三番二次想登顾家门却不得入,想借用邻里议论逼迫家人让自己进门的顾玉芳气得不轻。当然这也是之后的事。   .   就在西井巷因为顾家事议论纷纷之际,有一个消息火速席卷整个县城。   听说民兵团在黑石山附近剿灭了一伙儿潜藏在那里的倭寇,杀了近百人,不日就将回归定波。   这一消息让所有人都诧异震惊。   无他,之前民兵团还在县里帮大伙挖地窖,大家对民兵团的印象是这群年轻的后生,以前据说都是混子,现在终于学好了。甚至有那之前对地痞混子都极为反感的人家,在见到真人以及后来接触的中,都觉得这些人也不像传说中那么坏呀,都是挺腼腆挺勤快的后生。   前脚还是这种印象,后脚竟然跑去杀倭寇了?   钱县令在县衙笑得合不拢嘴,下命等民兵团回来时,一定要大张旗鼓地迎接。而与此同时这一消息也传到了西井巷,顿时大家就忘了什么顾家齐家的事,都转移到民兵团身上了。   到了当日,定波码头上人山人海的。   民兵们率先下了船,中间是五辆独轮车,其上码着的是一个个人头。这些人头面目不清,表情狰狞,但能明显看出他们的发型都不是大晋人。   大家一边害怕,一边又想看,目光都聚集在那几辆独轮车上。   钱县令笑容僵了一下,但也仅仅是一下,因为他也没想到民兵团会是这种出场方式。   他走了几步上前,面露感慨、激动、赞赏、欣慰的笑容。   “你们很好,做得很不错!朝廷不会忘了你们,定波的百姓也不会忘记你们的功劳。尤其是你薄团长,你这次可是立了大功!”   一旁传来阵阵欢呼声,人群里还有人叫着‘民兵威武,薄团长威武’。   渐渐这些声音越来越大,化为一道洪流,几欲冲破云霄,让人震耳欲聋,让人们都情不自禁地跟着呐喊。   薄春山终于走到钱县令的面前,拱手道:“大人,幸不辱命!”   钱县令露出赞赏的笑容,大声道:“好,很好,你很好!” 第91章   离开码头时, 是钱县令携着薄春山的手,两人一同走的。   乔县丞和郑主簿反倒跟在后面。   郑主簿脸色有些难看,但这么多人看着, 他还在强撑着笑。乔县丞瞥了他一眼, 微微地摇了摇头,因为幅度不大,还让人以为是走动导致。   今天钱县令真正是露了一把脸,这才是他一直以来想象的身为地方父母官的样子,万人高呼, 受人敬仰, 百姓爱戴。   这一切都是薄春山带来的, 钱县令从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觉得薄春山是个人才,经得起看重的人才。   他这边还在头疼怎么提拔对方,谁知道人家这大功就来了, 还是天大的功劳。   一进县衙, 钱县令就拉着薄春山进了三堂细说。   他要好好地问一番来龙去脉, 也好向上面回话。   同时钱县令也意识到定波竟然也来了倭寇,这事不能轻忽, 若不然出了什么大乱子,他可担待不起。   薄春山按照之前定下的大致讲诉了一遍, 不同于对其他人可以说得含含糊糊, 钱县令这可不能说得含糊。不过他心中早有酌量, 自然不会编出错漏,所以整件事就成了他英明神武, 接到当地百姓密报, 并没有轻忽, 而是亲自带着人去查探, 才能一举歼灭这伙倭寇。   钱县令听得是又是紧张又是激动,听完后自然感叹若是能留活口就更好了,活人总比死人知道的要多,说不定还能顺藤摸瓜?   可他也清楚,有时候在下面,尤其在那种偏僻的乡野村庄,官府说了不一定能管事,若是当地百姓群情激愤闹起来,官差也没用,倒也能理解这唯一的不完美。   至于为何没把倭寇尸体带回来,薄春山也有解释,人实在太多,历来就有割首级算战功的规矩,所以他就把首级带回来了,尸体则就地掩埋。   不过薄春山还给了钱县令一个惊喜,他带了四把火绳枪回来。   他自然不可能只缴获了四把,而是四把的五倍有多,只是这玩意拿出来肯定不会是自己的了,他心里还惦记着顾玉汝梦中定波城破的事,这东西藏起来若用好了可是大杀器。   等下面人把火绳枪送过来,钱县令围着这几把火绳枪转了好几圈。   这些东西明摆着不是大晋造的,一看就是那些红毛夷人造的东西,钱县令有幸以前隔得老远看过有一次。   自此,关于没能留下活口的感叹一扫而空,有这些东西在,不比几个活口强?   最终一切言语都化为重拍了薄春山肩膀几下。   “这东西我立马派人送去府城,陈表事情经过和替你庆功的公函,我会一并命人送上去。你放心,你立了大功,这次本县绝对不会亏待你。”   考虑到薄春山连着多日奔波,钱县令并没有多留他,让他先回去休息。   薄春山也就回去了。   回去后自然迎来所有家人的迎接,连顾明和孙氏这趟都上薄家来了,看了看他确实还好,才放心回去。   等薄春山去洗了个澡换了身衣裳出来,两人才有空说话。   薄春山啧道:“怎么我刚回来时,你眼珠不错地看我,现在反倒冷淡了,也不跟我说话?”   “谁眼珠不错地看你了?”   顾玉汝就想用眼睛去翻他,可看他笑眯眯的样子,反而她自己尴尬了。   “难道我这趟出去,你没担心我?”   ‘没有’这两个字被她含在嘴里,到底是说不出言不由衷的话。   见她这脸皮薄的样子,薄春山颇有些恨铁不成钢,感慨道:“你看我想你了就是想你了,担心你就是担心你,你这人就是别扭,有话不说,非得让我激你逼你,可急死我了。”   他一把将她抱了起来,抱去床上放着,才在边上躺下来道:“我这趟去还算顺利……”   他将大致经过说了一下。   不同于钱县令听到的篡改版,顾玉汝听的就是真实版了,听到他打算挖个土坑设埋伏时,她又是紧张又是激动,可在听到下面民兵歪主意乱出时,尤其讲到那两个施展‘美人计’的民兵时,她又忍俊不住想笑。   “你们真是太坏了。”   “是他们坏,不是我坏。”薄春山靠在枕头上,打了个哈欠道:“那帮小子忒坏,坏得冒烟,歪点子那是一个接一个的。”   “说得好像你不坏似的。”   “我哪儿坏了?我可是杀倭英雄,公认的!我看这次县太爷高兴得很,你男人我这回估计要升官了。”   “升官?”   薄春山模糊不清地嗯了一声,他看模样也是困极了,哈欠一个接一个。   “县太爷早就想收拾郑主簿了,嫌他手伸得太长,没把自己放在眼里,这次这么好的机会,你等着吧,要不了几天……”   顾玉汝今天困成这样,有些心疼道:“你这是几天没睡了?赶紧睡吧,有什么话等睡起来再说。”   “也没几天。”薄春山道,又拉着她的手,“我刚问你的话,你还没回答我。”   “什么话?”这话倒说得顾玉汝一愣。   “我这趟出去,你有没有担心我?”   她脸僵了一下,见他撑着眼皮还要问她,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别光点头,我要听说的。”   “有担心你。”话几乎是从牙齿缝里蹦出来的。   他满意一点头,又问:“那有没有想我?”   “薄春山你……”   “你什么?”   他手一使劲,她整个人就跌在了他的身上,还不及她撑着起身,他另一只大掌罩住她的腰。   “快说,你说完我就睡。”他耍赖地催促道,“要不咱们就这么耗着。”   “你……”   “到底有没有啊,顾玉汝?”   “有。”她声如蚊吟。   “什么?声音太小了。”   “薄春山你……”   他洋洋得意,还动了动手臂,以示威胁。   顾玉汝拗不过他,索性也不挣扎了,扑进他怀里藏着脸的同时,说了声‘有’,声音比方才大了一些。   她本想这厮估计还要得寸进尺,谁知他大掌揉了揉她的后脑勺,咕哝道:“有就行,我以为你这小没良心的要说没呢。顾玉汝,咱俩都是两口子了,成天睡一个被窝,坦诚点行不?成天还要我追着问你……”   你才是没良心的!你以为谁都像你那么厚脸皮?   顾玉汝在心里还嘴,谁知薄春山的声音却越来越小,渐渐没了声音。   耳边是他的心跳声,雄健有力。   莫名的,心就安了。   她不自觉地将脸在他胸膛上蹭了一下,又蹭了一下,睡实了,思绪越来越缓慢,渐渐也进入了梦乡。   薄春山,其实我是有想你的。   还不止一次。   .   当听说钱县令叫他去一趟,郑主簿心里就有预感。   果然去了后,钱县令列举了一通薄春山这次功劳是如何的大,报到府城那边,府台大人是如何惊喜。   明州府实在太需要一场胜利了,可当地只有一个卫所,却要管着偌大个明州府,倭寇又十分狡诈,根本鞭长莫及。有时候接到消息赶过去,倭寇已经抢掠完跑了,很多时候卫所将士们就陷于这种疲于奔命中。   所以每次遭遇倭寇,能斩首几十,就算是大功了,更何况这次薄春山不光斩首了百十余倭寇,还缴获了四把火绳枪。   其实还有些别的兵器,多是刀之类。   只是钱县令没把东西交上去,上面也心知肚明这是要留在地方上用,不过光这斩首百十余就是大功一件,上面也懂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道理。   总之,钱县令这帽子做得极大,奖励薄春山给他升官,那不光是他一个人的意思,也是上面的意思。   至于上面是个什么意思,郑主簿没交流,也不知道。   他只能屈从,因为这是大势。   “若说缺,其实典史一位还有空缺,这些年下官一直兼任,每每都是战战兢兢,夜不能寐,生怕一时疏忽造就大错。如今下官的年纪也大了,精神不济,薄团长乃是大才,又做着民兵团长,此番立此大功,替定波县上上下下都长了脸,此位当是他来坐,才名正言顺又顺理成章。”   钱县令见郑主簿如此识趣,笑眯眯地对他赞道:“郑主簿大义,果然年长的就是比那些年轻的要顾念大局,其实主簿来之前,本县内心还有些担忧,生怕主簿觉得是本县故意夺了你的位置,如今看来倒是本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听了这话,郑主簿心里那叫一个噎,噎得他想吐血却不能,还得撑着笑说场面话。   等离了三堂,他再也克制不住,脸颊一阵急剧抽搐,抽搐的幅度剧烈到他能很明显地感觉出来。   郑主簿以为自己是被气的,可能过一会儿就好了,可之后他见了别人,见对方怪异的眼神,接二连三追问,才知道他的嘴歪了。   当天下午,关于郑主簿面瘫了的事就传遍了整个县衙。   .   “这人面瘫是怎么个瘫法?”   这个顾玉汝还真见过,不过是在她记忆里。面瘫就是人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又或者脸上做不出表情,严重的还有嘴歪眼斜的。   薄春山听完顾玉汝描述,一脸不敢置信,临出家门时,他还在念叨怎么就面瘫了。   今日县衙有喜。   其实这几天县衙天天都有喜,县太爷心情好,自然下面人就轻松。   可今天不一样,薄团长要升官了。   还是兼着民兵团团长的差,却又多了个官衔,定波县典史。这可真能称是官衔了,整个县衙除了县令、县丞主簿,就属典史了。   虽然是未入流的官,但他也是官,官和吏之间,可是隔着一道天堑。   按大晋制,朝廷命官由吏部铨选,皇帝认命,故叫做朝廷命官。像县令、县丞、主簿都是。   典吏因未入品级,虽也是食朝廷俸禄,却不用经过吏部铨选,只用地方委任,上报给府衙,再由府衙上报给朝廷即可。也就是说只要钱县令觉得可以,只要府衙那边不做阻拦,这事就算成了。   现在朝廷的任命状还没下来,但府城那边已经报了上去,想必不日就会下来。这是钱县令的原话。   所以整个县衙都知道薄春山升官了,连典史办事所用的厅堂都被识趣的人清了出来,只等着薄春山走马上任。   县衙中一片贺喜声。   能在县衙里待着的,没一个是蠢人,如今县太爷明显看重这位薄典史,那还不赶紧把大腿抱好了,还等着什么?   薄春山也人逢喜事精神爽,当然他也没得意忘形,先去见了钱县令,表了一番忠心,又去见了乔县丞。 第92章   乔县丞在县衙里, 属于不太起眼的那种人。   说白了就是处事很低调,不冒头但也不会做太过格的事情,很容易就让人忽视了。明明他的官衔比郑主簿高, 平日里郑主簿反而比他高调。   薄春山没跟他怎么打交道过,不过过场还是要走的。   见过了乔县丞,他又去见郑主簿, 正好看看面瘫是怎么个瘫法。   从表面上看去, 郑主簿其实也没怎么样,就是说话时嘴稍稍有点歪。可若是与他相处时间长点,就能发现端倪,他的脸颊会时不时突然抽搐一下,看着有点吓人,然后脸上好像做不出什么大表情, 嘴里说话也有些含糊。   据说郑主簿是从县太爷那儿出来后,脸就成这样了。   这是被气的?   薄春山笑得更加灿烂了。   这老小子背后没少给他穿小鞋,一大把年纪揽权揽得这么严重, 不给新晋后辈机会,真是活该现在变成这样。   “以后还要郑主簿多多照顾。”   “好说好说,薄典史客气了。”   薄春山走了, 郑主簿想顺手砸了砚台, 想了想还是放下了。   这一砸, 东西倒不值钱, 可若是传到别人耳朵里会成什么样?   郑主簿真觉得憋屈极了,忽地一下站了起来,道:“本官回家一趟, 这几天要看大夫, 若无大事不用惊扰。”   “是。”   .   这几天春风得意的还有一人, 那就是顾玉芳。   自打那日齐永宁带她回门后,她在齐家的地位急剧直升,反正那些下人们的态度是大转变,从以前的轻视瞧不起到现在变得极为恭敬。   不管这恭敬是真是假,反正顾玉芳十分满意。   齐家几个主子里,就她身边没下人,连倒个马桶还要叫打杂的丫头充数,顾玉芳就跟齐永宁提了一句,第二天平安就送来了个十来岁的小丫头,说是少爷专门买来给顾玉芳使的。   自此,顾玉芳更是得意,鼻孔只差对上了天。   以前是董春娥给她脸色看,拿话讥讽她,现在成了她没事时,就故意给董春娥找不痛快。   “你虽是齐大哥专门买给我的丫头,但总归现在是侍候我,我虽是小门户出身,但也有我的规矩。你可千万别学那有些人,成日里不干丫头干的事,守在外面瞅男人上谁屋里,就这还是大户人家的丫头,也不知道是不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顾玉芳站在门里,小丫头翠萍就站在外面屋檐下,又是敞着房门说话,这话自然就从西屋从传到了东屋。   现在齐永宁不住这后罩房,还住在以前的东厢。   东厢那地方宽敞,他跟弟弟齐永安两人一人占一头住着也不逼仄,所以后罩房这大部分时间也就顾玉芳和董春娥带着各自的丫头住在这里。   这两天顾玉芳没少说些含沙射影的话,自然是说给董春娥听的,就算董春娥闹去宋氏那儿也没用,董春娥去找宋氏告状,她就去找齐大哥,要不了半天齐大哥就会来安慰自己,等于打得还是董春娥的脸。   所以顾玉芳一点都不怕她。   又借着训丫头说了几句,见东屋那边一直没有动静,顾玉芳也懒得说了。   她打了个哈欠,叫翠萍进来给她捏腿。她打小就听人说,那些富户家的太太都会让小丫头给自己捏肩捏脚,如今既然能享受自然不会放过。   东屋,董春娥的脸阴得能滴水。   到底怎么任性、强势,她还只是个要脸的姑娘。   喜儿缩在一旁不敢说话。   董春娥越想越气,扑在床上哭了一场,道:“她这哪是在骂你,明明就是在骂我。不行,我要回娘家一趟,回去找娘!”   说到最后,话音里隐隐带着阴狠之意,明显是打算回去找宋淑月教她怎么对付顾玉芳。   .   书房里,齐彦正在和齐永宁说话。   “主枝那对你纳妾之事颇为震惊,我已与他们解释过了,本是为患病冲喜之故,谁料到你后来又好了,可定下的婚约却不能毁诺。”齐彦讷讷道。   他面现暗色,显然这趟明州府之行并不顺利。   之前齐永宁头疼之症,遍寻良医却不可治,明州齐家那边是知道的,甚至在明州帮忙请了大夫。后来齐永宁病愈,但婚约早就定下,自然不能反悔,只能将人纳进门。   这理由也不是说不通,可明州齐家那边多多少少有些怨言。   当初齐永宁所言,主枝那边打算给他说一门婚事,其实并不是妄言,而是确有此事。齐永宁作为新晋解元,又是齐家的人,他的婚事其实对齐家来说非常重要,若是安排得当,齐家实力又会大增。   毕竟自古以来,除了血亲之外,也只有师生、姻亲的关系最为牢固。   齐家想给齐永宁找一门好婚事,自然是要往上找,明州齐家在某些人眼里可能不入眼,但若是加上一个板上钉钉的未来朝廷栋梁新晋的解元呢?   要知道那些高官们,在自己已经达到一定位置不能再更进一步时,很多都会转为培养下一辈的后辈子嗣。   一个家族的兴旺繁茂、绵延流长,可不光是看一个人,而是看这个家族的底蕴。而一个家族的底蕴也不光是看祖上萌荫,还看自家的后辈子嗣有没有出息,还有各种人脉关系,这也是为何大家族都喜欢联姻的原因所在。   齐家主枝帮齐永宁看中的便是这次乡试的主考官,堂堂正三品高官礼部侍郎,同时也是这次乡试齐永宁的座师,李显耀李大人的孙女。   这位李侍郎对齐永宁颇为欣赏,鹿鸣宴时便对他大加夸赞,之后人前人后并不掩饰自己对他的赏识之意。   明州齐家是什么样的人家?   这种大家族自然不缺人精,当然理解其意。   事后,经过一番例行惯例的交流和试探(一般都是通过女眷或者亲戚),虽然齐家还没跟李侍郎正面见上,但彼此已有默契。   却没想到先是齐永宁突患头疼之症,好不容易这头疼之症好了,他又纳了两个妾进门。   这大家族最是讲究规矩,家中后辈子嗣没娶正妻之前,是万万不能纳妾入门的,不然哪家的好女儿敢往这家嫁?   所以齐家主枝那边非常生气,齐永宁也就罢,他到底是个小辈,可家里的爹娘是干什么吃的,就一点人事不懂?   这趟齐彦就被叫了过去,狠狠地被训斥了一通。   虽齐彦道出缘由,但主枝那边还是颇有怨言,而齐彦面现暗色也是因为此,他就算再怎么愚昧无知,也知道若是有个正三品高官的岳家,对儿子意味着什么。   此时齐彦心中充满了悔意,后悔自己当初没有管好妻子,以至于现在弄成这副样子。   宋氏只道儿子最近变了,可齐彦清楚这是为甚。   前面已经有了个甩不掉的妻子娘家外甥女,再来一个顾家二女儿又何妨?这就是儿子对家里的抗议,不光是对宋氏,也是对他。   所以最近家中发生的一些事,宋氏也不是没跟他抱怨过,他却一声不吭。   经历了最近的这么些事,父子二人的相处早已不如往日,齐彦也不知道为何,如今竟有些怕这个儿子。   见齐永宁没说话,他也说什么,想了想,又犹豫道:“主枝那还问你明年春闱可要下场,可有把握?”   进士考因为是每年二月进行,又被人俗称为春闱。   算算时间,离明年二月也就三个月不到,若是赶路去应天倒是够了,毕竟应天离定波并不远,赶路的话也就十来天。可若是提到考前的准备,尤其最近齐家连着发生了这么多事,齐永宁看书静学的时间屈指可数,所以这话齐彦问得非常心虚。   “春闱?”   齐永宁一愣,不知道想到什么,他的表情有些怪异。   齐彦以为他是没把握,连忙道:“若是没有把握,再等三年也不是不行,主枝那边的意思是让你有把握再下场。”   其实主枝那边的意思是这一科齐永宁最好下场,最好能拿到一个好的名次,只是这话不可能明说,未免显得有些逼迫之意。主枝那只是跟齐彦历数了下,若是齐永宁这趟春闱能考进头甲,对他自身的提升,以及对家族的意义。   可齐彦心里实在忐忑,说出的话反倒变了意思。   齐永宁失笑:“爹,我倒也不是没把握,只是……”顿了顿,他拧紧了眉,“最近外面乱成这样,春闱会不会如期进行,恐怕都是未知。”   “你的意思是朝廷会推迟春闱?”齐彦诧异道。   齐永宁没正面回答他,而是道:“我之前秋闱在临安时,也听到了不少消息,圣上打从夏天病倒后,病情一直在加重,不见好转……”   “永宁这话可不能乱说。”齐彦赶忙打断了他。   齐永宁有些无奈:“我只是结合这两件事,觉得这次的春闱恐怕会出岔子,毕竟现在是多事之秋,另外肃王也从北面回来了,一直留在应天没走。”   齐家不同于顾家,顾家是真正的寒门,而定波齐家虽算不得多显赫,但却是明州齐家分枝,底蕴自然不同。所以顾明不知道的一些事,齐彦却是知道,甚至齐永宁也知道许多平常人不知道的事情。   当今圣上年事已高,本是早就立了太子,并把其他几个儿子都分封了出去,可惜太子是个命短的。   不过太子倒留了个皇太孙,一直留在圣上身边,这几年随着圣上龙体大不如以前,对朝廷的掌控也不如以往,朝中异动颇多,朝臣们心知肚明圣上看样子是属意皇太孙作为大位继承人,可皇太孙到底人太年轻,再说皇太孙还有那几位叔叔呢?   尤其是肃王,一直替朝廷镇守在北方边域,手里掌握着大晋一半的兵权,他能看见侄儿坐上那他想了已久的位置?   所以这趟肃王从北面回来,一直留在应天没走,这里面代表的含义和蕴藏的乱象实在太多,都不是普通人可置喙的。   齐彦不敢再想下去了,道:“这都是我们私下猜测,总之若你真准备参加这次春闱,还要提前做好打算才是。”   齐永宁不置可否:“爹我知道了。”   .   与此同时,顾家也在谈春闱之事。   顾明如今是举人之身,自然有资格参加明年的春闱。   “这趟我就不去了,你爹能考中举,是老天开了眼。再去春闱,那就只有丢丑的份,还白耽误时间,我还是再积累几年再说。”   这些顾家人都是知道的,顾明也早有口风说不会赶明年开春的春闱,不过这也是他第一次正面说起这件事。   “倒是春山,以前是爹小觑了你,没想到你会立这么大的功,如今又做上典史的位置。”   顾明拍了拍女婿的肩膀:“你要好好干,做些对百姓有益的事情,让我说你以后的前程绝不止如此。”   饭桌的另一边,孙氏悄悄对女儿道:“你爹这是喝多了。” 第93章   顾明确实喝了不少酒, 因为他实在太高兴了。   打从知道薄春山升了典史后,他就陷入一种莫名的亢奋中。   说白了,当初选薄春山做女婿, 顾明也不是没有压力,他再是欣赏薄春山,觉得他是个好后生, 可别人不知道!   人活在世上, 谁又能不受外界影响呢?   所以这些日子,随着薄春山越做越多,名声越来越响,官也越升越大,他比自己做了官还高兴。   “人们总是惯于听信流言蜚语,缺乏自己用眼睛去看待真实, 像你们民兵团里那些后生,都说他们是地痞是无赖是混子,可现在一个个不是挺好的?他们就是缺了引着他们往正路上走的人, 缺了让旁人去认真看待的机会。   “做错了事不要紧,只要有认真悔改的心。你是个人才,看似吊儿郎当玩世不恭, 其实心中有大义, 当初我听别人说, 说民兵团里进的民兵都是些市井地痞无赖, 我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是有些担忧,也对你有些失望, 我怕你做民兵团, 只是为了应付差事, 如今来看你做得极好,是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顾明平时寡言,但他一旦喝多了,话就多。   不光话多,还会拿出为人师表的态度,对身边人大加说教,平时他不会说的话,这时都会一股脑地拿出来。   从以前被说教的只有顾于成,现在多了个薄春山。   顾于成眨巴着眼睛听着,薄春山一边给老丈人斟酒,一边认真听,听完了还会跟老丈人有所交流。   这让顾明说得极为痛快,要知道他以前教导儿子,顾于成都是只听不说,让他心中总觉得缺少了点东西,今天有了女婿的附和,他总算知道缺的是什么东西了。   很快,顾明就喝醉了,被薄春山扶进房里。   这边薄春山和顾玉汝二人也要回去了。   两人出了顾家门,顾玉汝饶有兴味地看着他道:“今天可算是让你见识到我爹的‘真面目’,感觉如何?”   感觉自然不会好,不然薄春山也不会一边说一边使劲给顾明斟酒,不就是打着让他彻底喝倒了不说了的主意?   “还行吧,”他砸了砸嘴,“岳父大人不愧是举人,懂得的大道理也多。”   顾玉汝用不信的目光看他。   他叫屈道:“顾玉汝你还是做人女儿的,怎会觉得我会厌烦爹对我的说教?他对我说教,是看重我,想传输他的想法和理念给我,他读过那么多书,有些道理也不是没道理,觉得没道理的就左耳进右耳出,觉得有道理的学一学其实也没什么。”   “那意思是你从其中还学到了不少道理?”   他一点都不含糊地点点头:“其实你爹高看我了,我心里哪有什么大义,我吧做这些事只是因为……”   因为什么呢?   他一时有些哑了,因为连他也没认真想过。   最刚开始他只是想做个体面的行当,这样才能娶到顾玉汝,后来因为机缘巧合因为顾玉汝那个梦,他开始做得越来越多,越来越超出自己的预估,可以预料他以后还会做很多,却绝不是为了什么大义。   此时两人刚走到薄家门前,顾玉汝在前面推开门走进去,自然没发现薄春山的异常。   其实没有什么因为,也没有什么为什么!   踏进门的薄春山暗暗想,这问题转瞬间就被他扔到脑勺后面。   顾玉汝一直蹙着的眉并没有放松。进屋后,她想了想道:“你觉得春闱真会推迟吗?”   现如今他们一点风声都听不到,可能是真的入冬了,天气也越来越寒冷,马上快过年了,最近倒是少听说倭寇四处作乱的事情。   可两人知道事情不简单,因为苗双城曾说过因为信风和洋流的缘故,每年从冬到春是倭人从他们国家来到大晋的最好时机。顾玉汝和薄春山都不太懂什么洋流气候,对于以前倭寇作乱的规律,也不太了解。也是他们所知的实在太少,能得到消息的渠道也太少。   仅有两处,一处是县衙,一处就是纂风镇,可纂风镇也不过只是偏居一隅的小地方,又哪能知道当下局势和外界的事态。   此时的定波就像一艘被狂风骇浪包裹的小船,船里人看不到外面,看不到便不会害怕,还以为一切都风平浪静。只有那些许人能察觉到危机即将降临的紧迫感,却不知道危机何时会降临,又会以什么样的方式降临。   这种感觉实在太糟了!   “还是得多找找外界的消息渠道才是。”薄春山皱眉道,这又是一件事,还是当务之急要做的。   “对了,你说在你梦里,是皇帝老爷死了,所以春闱才会被取消?”   一提到梦,顾玉汝莫名有点紧张。   她想了想,又润了润唇才道:“梦里的信息极少,只说是圣上驾崩了,应天大乱,后来皇太孙登基,肃王不甘,重提迁都之事,可新皇却并不同意,其中也不知新皇对肃王做了什么,反正肃王后来逃出了应天,以新皇不能容忍功臣残害亲叔叔为名,在北方正式造反,并称帝建立了北朝。”   这些事在前世的这个时候,顾玉汝是不知道的。她只知道圣上驾崩了,春闱被取消,也因此当时齐永宁没能如期赶赴春闱。   当时到处都是一片乱象,市井里流传的各种流言极多,百姓们也都跟着议论纷纷。   有人说皇太孙在和肃王争皇位,有人说先皇传位的就是皇太孙,肃王这是窥视皇位,想谋反,有人说皇太孙太年轻,不堪执掌大位……反正说什么的都有,不过都是些平头百姓,说什么议论什么也影响不了大局,而就在这个时候,倭寇突然袭击了定波。   在城破那几日,她跟薄春山一路躲躲藏藏,后来薄春山‘身亡’,她则被齐永宁救了回去。   当时她死里逃生,满心惶惶,薄春山又因救她‘死’了。可再是死了,他也是个男人,孤男寡女朝夕相处了两三日,她还是个已嫁之身。都死了也就罢,可死了一个,她还没死。   据说,她被救时,被许多人看见她被一个死了的男人压在身下。   她当时晕了,等再次醒来就看见了齐永宁,而这个‘据说’是事后她无意间听人议论才知道。   因为这事,宋氏一直对她有些微词,至于齐永宁如何想,她不知道,她当时状态极为不好,自己死里逃生,薄春山死了,娘也死了,那一阵子精神十分恍惚。   对外界的事都知道,只是脑子似乎并不清明,活得浑浑噩噩的,连过去了几天现在是什么时间都不知道,只知道突然有一天齐永宁跟她说要举家北迁,还打算带着顾家人一同北迁。   后来他们就离开了定波,去了北方。   ……   当初不清楚不明白的事情,并不代表以后也不懂。在后来漫长的岁月里,也让顾玉汝慢慢拼凑出了当时大概的情况。   大晋一直都有迁都的打算,当初太祖在南方起义,在应天建都,可实际上应天作为大晋的都城却并不合适。   一直以来大晋的敌人都来自于北方,可应天却在深在南方腹地,一旦北方出现战情,应天根本应对不及,各项指令都得经过漫长的道路才能送往北方,一旦延误战机就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局面。   所以迁都的想法从建朝以来就有,一直酝酿着,到了高祖时期才开始付出行动,打算在北方修建一座都城。   都城刚开始修的时候,高祖驾崩了,当今圣上接着继续修,至今这座都城修建了三十多年,到近些年才完工,本该早就迁都了,却一直拖着没迁。   没迁都的原因极为复杂,其一便是来自南方世家门阀的反对。   这些世家通过家族势力影响到南方籍官员,恰恰这些官员也是朝廷的中流砥柱,所以反对声极大。   要知道一国之都不管建在何地,对当地的影响都是极大的,影响的不止是当地经济,所涉猎的方方面面太多。   就打个最简单的比方,大晋的都城在应天,应天自然是全天下最为繁华的地方,甚至是应天周边也被其影响。每年各地都有大量税银税粮要上交给朝廷,这些银粮从全国各地汇集到应天来,不管路上是通过水路也好,还是旱路,所用的船运马匹人力物力,这都给南方的百姓增添了无数可以用劳力换去养家糊口的机会。   甚至朝廷中南方官员占多数,不光是南方富足,所以学风鼎盛,恰恰也是国都在南方给予的优待。   如果都城一旦迁去北方,南方一派要损失的失去的东西太多太多,而且谁也不愿意远离权利中心,是时必然是北方一派官员的崛起。   至于另外一个原因,还是与肃王有关。   肃王并不是当今皇后所生,其母不过是个北方某边关一个总兵家的女儿。当然出身如何,对宫里的女人来说其实并不重要,但对皇子来说却分外重要。因为历来都有个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规矩,非中宫所出皇子,是没有继承大统的机会。   恰恰当今有皇后,皇后也有所出,正是肃王的兄长,也就是前太子。   若是前太子是个能人也就罢,偏偏他身体病弱,行事作风也十分中庸,并不亮眼。若是肃王是个庸人也就罢,大不了成年后封藩前往封地,过自己的逍遥日子。   偏偏肃王不是,他文韬武略,战功赫赫,成年后就一直驻守在边关,也就是他的封地上,替大晋抵御外敌。这些年下来,他所立的战功哪怕换做普通人,都能达到无可封赏的地步。   若是前太子没有英年早逝也就罢,偏偏他又早亡,虽留下个皇太孙,可当今圣上年岁已经不小,早已不是当年雄才伟略的那个皇帝,年纪和身体都制约了他的雄心壮志。   面对强势年轻又手握北方兵权的儿子,当父亲的难道不会有顾虑?真能按照原定计划迁都去北方?   所以即使北方的都城早已修好,当今却没有开口迁都,甚至在朝廷官员大量反对之下,有拖延搁置之意。   这只是前世顾玉汝作为一个妇孺之身,所看出的问题症结,其实其中症结不仅仅如此。   话题回到之前,也许当时顾玉汝看不懂,事后又怎么看不出齐永宁的举家北迁,并不只是表面躲避寇乱这么简单的原因?   据顾玉汝后来所知,当时肃王逃往北方造反称帝,不是完全没有准备,他带走了朝中一大批北方的官员。   这其中就有齐永宁当时的座师,也是礼部侍郎李显耀。而李显耀在去了北方朝廷后,很快升了六部之一的工部尚书,并入了内阁。   而齐家这边,明面上似乎只有定波齐家举家北迁,顾玉汝也一直这么以为的,还是事后很多年,她见齐永宁私下还跟明州齐家有所往来,她才知道原来齐家并没有跟明州齐家断了联系,他们只是提前就有准备,把鸡蛋放进了两个篮子里。   前世顾玉汝不过是个妇孺,她对所谓朝政、大局大势都所知有限,可光她知道的这些,随便说出去一星半点,就足够引起大乱。   所以她还是琢磨着,想了又想,才告诉了薄春山只字片语,可仅仅这只字片语就足够薄春山震惊了。   “你说朝廷会发生动乱?”   顾玉汝点点头。   她会冒着被薄春山拆穿的机会说出这些话,就是想着动乱在即,多知道一点,说不定就能多帮他一点。   其实方才薄春山在门前所说的半头话,顾玉汝又怎可能没听到。   薄春山在心绪复杂之际,她的心情也十分复杂。   她一直觉得薄春山能走到这个地步,都是因为她,很大一部分都是她撺掇的。可若是不提前预知即将发生的一切,是时候真若是城破,又会发生什么事?   前世她没死,薄春山也没死,可这一生发生了这么多事,命运被篡改如此之多,会不会影响后来的命运,造成无法挽回的结果?   所以她愧疚又矛盾,忐忑又不得不说。   屋里陷入一片寂静。   “不对!”薄春山突然道,“明明我们是在说春闱,为何你会提到这么多,什么迁都、圣上、肃王?上次你也说过这些,难道说你梦里觉得定波城破和这些事有关系?”   .   顾玉汝脸色一僵,她所期望发生的却又害怕发生的这一幕终于出现了。   是的,前世顾玉汝就有所猜测,这些猜测仅仅是她通过前世一些细枝末节,乃至是一些小道流言,她所猜测到的,这种事没人敢往外说,知道的人也讳莫如深。   可一切都太巧合了,她也是事情过去很多年,为了拼凑当时大概情况才发现的端倪。   当今圣上驾崩不是巧合,肃王和皇太孙争夺皇位不是巧合,可前脚朝廷发生动荡,肃王在北方造反称帝,后脚就有倭寇大面积袭击的事情发生了。   而最匪夷所思的还是那群从定波登陆的倭寇,途径三省,嚣张无比,一直跑到距离应天还有一百多里的地方,才调转回头扬长而去的事。   要知道那是应天,是一国之都,卫所和京营将士都是死的吗?   可恰恰就是这样的事发生了,还发生在新帝登基之初,发生在肃王逃亡北方造反称帝,朝廷要出兵围剿反王之际。   这件事对当时造成的影响极大,几乎让朝廷颜面尽失,也让百姓开始质疑刚登基的新帝是否有能力带领大晋的百姓走向兴旺发达。   于是,围剿反王的事只能暂且按下,毕竟都被人打到家门口了,自然要先把倭寇平了,才有精力去对付反王。   而这期间所耗费的时间,恰恰给了肃王发展的机会,及至南晋这边终于能空出手来去对付北晋,北晋已经壮大到可以和南晋分庭相抗,毫不显弱势,以至于正式开启了两朝划江而治的时代。   顾玉汝在说出这些事后,就有被薄春山追问的准备。   她甚至觉得以他的性格,肯定会打破沙锅问到底,她还在想怎么解释才能平复他心中的疑惑。   却万万没想到,薄春山见她不言,竟只是道:“你说的这些事离我们太远了,我也不知该不该听信,朝廷大事太复杂了,我们这些平头百姓也搞不懂,还是管好当下吧。”   顾玉汝慌乱地点点头。   “当老百姓嘛,不就是管着自己活着就好,别想那么多,我看你成天心事重重就是因为想得太多。少想一点,天塌了不是还有我嘛,我比你高。”   ……   “艹,这群狗!”   男人呸了一口血沫子,骂道:“要不是老子带着你,早出去干死这帮畜生了!”   一个临街商铺的柜台后,靠坐着两个人。   一男一女。   两人的模样都不太好,女的那个浑身狼藉,脸上衣衫上沾满了脏污和各种血渍,男的那个要比她好点,因为穿着一身黑衣,就算有什么脏污也看不显。   “薄春山,你就别逞强了好吗?歇一歇。”   商铺的门大敞,铺子里早已是一片狼藉,好像经历过抢掠,柜台倒了几个,只有靠里的一座没倒,半人多高的高度,后面足够隐藏人了。   而门外,时不时有成群的倭寇呼啸而过,嘴里嚷着一些人们听不懂的话,隐隐还夹杂着哭喊声和惨叫声,让人听之心悸。   “这定波县县衙也不知道是干什么吃的,才不过百十多号人,竟让这群畜生破了城。要我说,他们该不会都守在县东吧?县衙在那儿,那些有权有势的人也朝那儿跑了,那其他几处的百姓不管死活了?”   顾玉汝嘴里没说话,心里却觉得可能薄春山说的是真的。   “那照这样来看,这齐家也未免太不中用了,都说齐家有个秀才老爷,还有个举人老爷,齐家怎么样怎么样,还是明州齐家的分支,怎么齐家被人破了门不说,你这个齐家少奶奶落得这番田地?齐家那老头老妇和齐永宁如果没死,应该会召集人回来救你,如今人一直没来,该不会就你这个少奶奶被放弃了吧?”   “薄春山,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好好好,我不说了,只是这地方恐怕待不久了,我本觉得在这里等着,说不定能等到有人来县南救人,如今看来只能指望自救了,你不是还担心你娘你弟妹,咱们就去县北吧。”   顾玉汝一愣道:“你真打算去县北?你不是说你娘已经被你送出城了吗?”   “反正我们也没处去,这里可躲不了太久,现在想跑出城恐怕有点困难。再说了老子从小在西井巷长大,就算真打算跑路,也不可能不管老邻居。”   “可从这里到县北……”   她还有些犹豫,却被人一把扯起来,背在了背上。   “现在哪儿都不安全,不拼一把就死在这里了,这群畜生人数有限,他们即使想抢夺财物,也是会先捡有钱的地方抢,我走之前县北还没乱成这样,想必一天过去了也比这里好。反正你现在也走不了,还是听我的,把嘴闭上,如果实在害怕就把眼睛闭上,你放心老子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说话之间,薄春山已经窜了出去。   他身形高大,两人又显眼,本来附近就有人在追捕他们,当即就有一队倭寇朝这边冲来。   “抠喽死哟哇……”   “哇你的祖坟被老子掘了!给我死!”   骂归骂,薄春山却窜得比谁都快,哪怕身上背个人也没落于下风。   顾玉汝心里害怕,没敢睁眼,只觉得就像坐在失控的马车里一样,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眩晕得厉害,想吐极了,却偏偏地方不合适只能强忍着。   她感觉到薄春山正在跟人搏斗,耳边全是那群倭寇听不懂的叫喊声,期间隐隐还听见薄春山的闷哼声,这种情形她已经在一天里经历了多次,每次都会觉得自己活不长了,每次又都能逃出去。   可真能逃出去吗?就算逃去县北,还会有活路吗?   终于安静了下来。   顾玉汝感觉自己被放在了地上,她当即睁开眼睛,就看见对面有人抹脸对她浑不在意的笑。   “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若不是带着你,这群短腿畜生都得被我干死。”   顾玉汝没理他,她看见他黑色的衣衫上又多了好几处湿润。   那是血。   “你哭什么,别怕,天塌了还有高个子顶着,我不是比你高吗?”   ……   顾玉汝就觉得眼眶一下子湿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哭。   她扑进他的怀里。   “怎么了这是?”薄春山有点手足无措,“哭个什么?我又没凶你。”   “我才没有哭。”她一边说,一边还在把脸往他胸前蹭,这哪里是没哭,“薄春山你是个傻子!”   “行了啊你顾玉汝,我又没说你什么,怎么还骂起我来了?”   “你就是个傻子,成天蠢兮兮的,还觉得自己聪明,你就是个大傻子!”她一边蹭着眼泪,一边道,“不过你说的也对,那些破事跟咱们什么关系,我们就是平头老百姓,让自己活着就好,管那么多做甚。”   其实无知也是一种福分,有时候知道的太多并不是什么好事,自从有了那个记忆,顾玉汝知道的多想的也多,旁人都不知道,只有她一个人知道的那种紧迫感,几乎将她压垮。   若不是有薄春山,若不是有这个傻子帮她分担,给她逗乐,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才能熬过来。   薄春山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后脑勺道:“你能想明白就行,不是有那句话,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你一个妇道人家,细胳膊细腿的,操心那么多做甚,就该做些妇道人家该做的事。”   “什么才是妇道人家该做的?”   “什么才是妇道人家该做的?”他摸了摸下巴想,“侍候男人,也是我,或者生几个小娃娃小崽子?”   “你滚!”   明明不该笑,她却被他逗笑了。   “怎么?顾玉汝,你难道不想给我生娃?”不知何时,两人调换了个方向,他居高临下,威胁着她。   “等这事过了,就生一个……二个吧?”她想了想道。 第94章   越是临近年关, 越有过年的气氛。   每当到了这个时候,似乎一切忧虑烦愁都离大家远去,哪怕是再贫穷的人家,这个时候都会开始准备年货、裁制新衣、洒扫除尘, 大街小巷的人们都喜气洋洋。   这几天顾玉汝也很忙, 婆家和娘家都要准备年货,她今儿陪邱氏上街采买, 明儿陪孙氏上街采买, 忙得是脚不沾地。   趁着空,她还把给薄春山和邱氏做的新衣裳都赶制了出来, 邱氏说正好过年时穿。给丈夫和婆婆做了, 娘家那边自然也不能少, 如今孙氏每天要照顾丈夫儿子, 偶尔还要去顾大伯家给赵氏帮手, 哪抽得出空给家人裁制新衣,只能顾玉汝来。   这期间顾玉芳上了顾家两趟,都没能进顾家大门。   顾明给孙氏下了死命令,不准心软让顾玉芳进门。其实不用顾明下命令, 那次事后闹成那样,到现在还有人议论这件事, 可能是因为姐妹俩因为男人反目成仇的这个说法给了孙氏启发, 她觉得小女儿三番两次上门目的不单纯,哪是像求得家人原谅, 反而更像来给大女儿添堵。   死性不改!   当初顾玉芳还在家时, 孙氏最厌恶的就是她这点。再加上连着来了两次都没能进去, 顾玉芳哪是个能忍辱负重的性子, 竟和隔壁的胡大娘聊到了一处去。   等她走后, 胡大娘没少在外头编排顾家做人太狠,竟不让亲女儿进门,孙氏听说后气得不轻,自然更不会让顾玉芳进门了。   过了小年,眼见离年节就不远了。   本来是二十七二十八除尘,因着考虑到有两家要忙,顾玉汝打算先帮娘家除尘后,再做自己家里。   她和孙氏二人,把头发包得严严实实,衣裳俱都换了旧的,袖口裤口扎紧,投入大扫除中。   一番忙罢,一个上午就过去了。   孙氏留顾玉汝在家吃饭,她摇了摇头:“还是不了,我来之前娘说让我中午回去吃饭。反正中午爹和于成都不回来,不如娘你跟我去家里吃点?”   顾明有友人家中老人过寿,上午就出去了,估计晚上才会回,顾于成是孙氏知道今天会除尘,没功夫给他做饭,让他在学馆里吃。   “我就不去了,早饭还剩了不少,我随便在家里吃点就行。”   顾玉汝也没勉强她,将身上的灰扫了扫,又把扎袖口裤口的布解了,就打算回了。   出了门,她才想起来头上的包头没解,不过她也没当成回事,打算回家后再解。薄家在巷中靠后端的位置,从顾家出来,还要再往里头走点。   顾玉汝正走着路,突然听见有人叫她。   转头一看,竟是顾玉芳。   顾玉芳和以前相比,真是大变模样。   她的长相是那种小家碧玉型的,算不上多美,但胜在年轻,肤色又白,随便打扮下就很好看。   她以前喜欢那种红的粉的,但又喜欢抢顾玉汝的衣裳,以至于有时候显得不伦不类的。如今倒好,可能是嫁了人的缘故,又或是齐家是诗书传家,她的穿着素淡了不少。   藕荷色的夹袄,配着荼白色的绒面裙子,外面披了件淡灰色的披风。   按理说,青葱似的人,穿这么一身素雅的打扮,应该是亭亭玉立,干净素雅的,可她倒好,头上戴的身上挂的,金光闪闪的,富贵了倒是富贵了,就还是不伦不类的。   此时的顾玉芳挑着眉看着姐姐,颇有些嘲讽的意味。   她眼睛在顾玉汝巡睃了一番,似笑非笑,明明嘲讽就快出口了,可不知为何竟眉心一蹙,换了腔调。   “怎么,姐姐现在不待见我?”   顾玉汝冷眼瞧着她,鸡皮疙瘩顺着汗毛就起来了。   姐姐?   顾玉芳什么时候叫过她姐姐了,从来都是连名带姓直呼。   “你有事?”   “爹娘如今不待见我,难道大姐现在也不待见我?”顾玉芳眼眶很快就湿了,泫然欲泣,“我是个命苦的,现在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在齐家过得也不好,别人都瞧不起我。”   顾玉汝看了看她身上那些金饰。   若是换个人,指不定就被顾玉芳给骗了,可她有那些记忆在,记忆里顾玉芳作妖的本事可不小,明明人很蠢,偏偏喜欢故作聪明,今天一个花样,明天一个花样,被人戳破了不以为耻,过两天又换一个花样,精力旺盛得让人疲累。   顾玉汝猜她戴这么多首饰,是想显示自己过得好,怕被人嘲讽给人做妾,所以她用实际证明哪怕是给人做妾,也比西井巷所有人都过得好。   至于这素雅的穿着,现在的顾玉汝不会自作多情的以为她在模仿自己,哪怕顾玉芳之前没少干这事,前世爬了齐永宁床后,因为齐永宁不待见她,她也干过很多类似的事。   一边模仿自己,一边恶毒地诅咒自己,这就是顾玉芳。   可能是上辈子太长,可能是顾玉芳作妖的花样太多,顾玉汝现在对她做得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致。   “你有什么事就直接说,不用做这般模样,顾玉芳。”   顾玉芳脸色顿时变了,柳眉一挑就想反唇相讥,却不知想到什么,又按捺了下来。   “姐姐,你怎么能这么说我?”   自此,顾玉汝倒来了兴致。   她到底想做什么?   “你若是没事,我就先回了。”   她眉眼一垂,转身打算离开。   果然顾玉芳慌了。   “怎么?我们姐妹俩说说话不行?难道真要为了一个男人,闹得今生永不复相见?”   顾玉汝转头回来看她:“所以你想我们和好?”   她俩有好的时候?反正自顾玉汝有记忆开始,顾玉芳就恨自己,从小就是这样。   顾玉芳连连点头。   顾玉汝心里有种明悟,果然顾玉芳做这些不是她本意,是有人让她来的,有人让她来找她缓和关系。   到底为什么呢?   齐永宁,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等着要回家,没事我就先走了。”   说完,她没再停留,走了。   留下顾玉芳站在原地,又是怨怼又是扼腕,最后无奈只能转头离开。一直到走出巷外,又走了一段距离,齐家的骡车赫然停在街角。   她上了车,丫头翠萍正在车里。   “姨娘,您的事办完了?那我们回去?”   “回吧。”顾玉芳懒懒道。   不知想到什么她咬了咬牙,握紧帕子,可能是又想到方才顾玉汝对她爱答不理的样子了。   .   最近薄春山也很忙,忙着县衙的事,忙着民兵团的事。   他现在不同以往,以前只管着民兵团,现在县里的治安巡逻、缉捕稽查、囚狱刑名都归他管,哪怕很多事下面兵房、刑房都做了,但还有些事别人替不了的,只能他亲力亲为。   现在上午半天薄春山会去县衙,中午回家吃了饭后,下午去民兵团,一待就是一下午,有时候晚上很晚才会回来。   顾玉汝也是发现他身上多了很多莫名其妙的伤,才发现他现在竟然跟民兵们一起操练,甚至训练量被民兵们更重。   现如今的民兵操练场已经从县衙后面,挪了新的位置。   那个操练场太小,再来衙门里还有其他人要用,并不适合被民兵们霸占,所以薄春山又另择了地方,就设在县北,临着城墙找了片地方。   当初钱县令的想法还是设在县东,毕竟县衙在县东,可县东实在没有多余的地方了,再加上薄春山有意徇私,就设在县北。   这里不像一个操练场,更像是民兵团的一个据点,像一个军营。不光有宽敞的操练场,放兵器的仓房,还设了饭堂,办事和住人的屋子,连薄春山在这里都有一间屋。   民兵们换着出去巡逻,每次只出去一半,剩下一半就在操练场里操练。   这一切都是薄春山从萧山带回来那两个老兵给的建议,再根据他的一些想法综合而来,如今因为时间原因,一切都很简陋,只有个雏形,想必以后会越来越像样子。   大量的操练和正儿八经的军规,一开始让所有民兵都不能习惯。   想跑、想退却的人太多,却只限于想想,不敢付出行动,因为民兵发现他们已经骑虎难下了。   从未被人重视过正视过,如今走在大街上,人人用赞赏的目光看着他们,他们还怎么做逃兵?不怕被众人唾弃,不怕家人失望?   “唉,早知道就不来应征当民兵了。”   每次这么说的时候,他们都是痛并快乐着。   “你们说倭寇真会来定波?如果不来,咱们成天这么操练着,不是瞎费功夫?”操练间歇,有人悄声道。   “老大让操练的,他说你们听着就是。”胡天盛道,他如今是薄春山忠实的拥护者,开口必是‘老大说’,以至于现在都快成他的绰号了。   “可实在太累了!”   谁又不累呢?   开始正式操练后,他们才发现他们以前做的都是假把式,关键是都在这么来的,包括薄春山本人。   这操练场拢共这么大,他们在这头,薄老大在那头,他们负重跑十圈,薄老大就是二十圈,还怎么叫苦叫累?   现在民兵已经开始上兵器了,根据每个人的体格和体力被进行了划分,大体可以分为三类,盾牌手、长枪手以及刀手,三人可成阵,五人也可,这只是最基础的队形变化。   再高深点他们暂时也学不了,毕竟连三人阵和五人阵他们都手忙脚乱的,最近才慢慢有个形状。   “你们说要是真有倭寇来了,咱们真跟倭寇干?”   “说得好像你没打过倭寇似的,上次黑石山你不也去了?!”   “可上次跟现在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不就是杀倭寇吗?行了行了,赶紧起来吧,这倭寇还没影子呢,你倒在这胡思乱想起来,等会儿被熊教头看见小心又受罚。”   ……   操练场另一头空地上,熊瑞和薄春山正在说话。   熊瑞,三十多岁,有个绰号叫大熊,人如其名,生得格外高大壮硕,曾经在萧山卫也是猛将一名,只可惜在一次和倭寇的对战中,失掉了一只手臂。   对于一个将士来说,少了一条胳膊等于残疾了,也等于以后无缘于战场,可他十分不甘,邵千户也十分惜才,留他在卫所里做些杂务。   这次薄春山厚着脸皮找邵千户要人,邵千户第一时间就想到了熊瑞,以及跟他经历差不多的钟山。   他把二人给了薄春山,临行前一再叮嘱这两人若是用好了,别说帮他训练一个地方民兵团,哪怕就是训练一支军队也不再话下。   开始薄春山还以为邵千户是怕自己薄待二人,才会故意这么说,可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以及他本身、甚至是那些民兵的变化,他才知道这话不虚。   薄春山也是才知道军中的兵士,和市井中逞勇斗狠的人有什么不同。还有邵千户说他上次和倭寇搏斗只是凭蛮力,只是侥幸,可能倭寇也没提防到平民中会有敢于拼杀之人,一时不慎才死了几个人。   说实话,当时薄春山内心是有点不服气的。   可熊瑞来后,两人私底下打过一场,熊瑞一只手一条枪,就让他毫无还手之力,他才明白在萧山那会儿他跟人切磋,可能是大家都让着他,他才能跟人打得旗鼓相当。   其实是熊瑞本身也是以力气见长,薄春山的蛮力在他面前没有太大的优势,再来也是和薄春山切磋的都是些小兵,熊瑞可不同那些小兵,以前是邵千户手下的得力干将,不然也不至于残疾了还能留在军中。   这阵子薄春山跟着那群民兵一起进行基础操练,熊瑞私底下给他开过不少小灶,他能明显感觉出自己的变化。   那种变化无法言喻,如果说以前他一个人能打十个人,现在一个人打二十个不在话下,若是能给他一把兵器,可能这个人数会更多。   “你说,若是现在把这群人拉出去打倭寇,能打成什么样?”   熊瑞沉吟了一下,道:“和倭寇作战不同于和正式的军队,他们单体杀伤力强,但打发杂乱无章,从来不懂配合。若是与他们交战,首先必须得无惧,你不怕他们才会敢于与他们交手,若是能懂得配合阵法,杀他们宛如切瓜。   “可能他们也明白自己的劣势,从不会正面和正规军交战,而是擅长游击、诡诈之道,神出鬼没,让人防不胜防。他们拼杀时勇猛无畏,多用跃击劈砍,并配以喑噁叱咤,震人心魄,让人未战先惧。你若是惧了,正好上了他们的当,惧就会逃,一旦转身逃去,就会以背对敌,毫无防备,顷刻被劈成两半,横死当场。   “很多时候,一些卫所兵卒和地方上的民兵,恰恰就是吃了这种亏,才会丢掉性命。可就算告诉他们这个道理也无用,这些都是教不来的,只能自己去经历,去用血来让他们成长。”   他看了薄春山一眼,道:“所以你问我这个问题,我不好答你,若是他们都能无惧,又能把现在所学掌握,杀倭寇不再话下,可若是未战先惧,拉多少出去都是送命。”   “说来说去,真正的精锐之兵都是用人命堆出来的。”薄春山感叹道。   “你这么说也没错。”   薄春山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熊瑞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只是一个地方典史,这群人也只是地方民兵,你实在不必用百战之军来要求他们,我总觉得你很急切,什么让你这么急切?哪怕是邵大哥对你寄予厚望,他也没指望你现在就能拉出一支军队出去百战百胜。”   “我倒不是急,”薄春山苦笑地抹了一把脸,喃喃道,“可能是知道的越多越胆怯,胆怯就想弥补自己的不足。”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这话有一语双关之意。   不过薄春山并没有听进去,等熊瑞走后,他还在这里练着,沉默地练着。   .   腊月二十八这天,薄春山给民兵们放了假。   也不算放假,该巡逻还是继续巡逻,只是操练的人可以回家。一天一轮换,这样就可以替换着都回去过年。   三十这天上午是祭祖,中午在薄家吃饭,等到了晚上在顾家吃饭,这都是提前商量好的,虽然都是那么些人吃饭,但寓意不同。   初一才真正清闲下来,薄家没什么亲戚,邱氏也没娘家人,所以没什么亲戚要走。顾家虽然亲戚也少,但并不是没有,初一是在顾大伯家,初二孙氏要回娘家,孙氏的娘家在邻县,虽然距离不远,但来回总要一天时间,所以他们初二的走,初三下午才回来。   初三顾玉汝和薄春山去了趟顾大伯家,这次过年顾晨也回来了。   薄春山交给他的那批东西,他陆陆续续都出手了,银子是分批分批捎回来的,这趟他回来时带回了最后一笔银子。   因为数额较大,都兑换成了银票,顾晨一路上走得很不心安,用他自己的话说,他还是第一次带这么多银票行走。   初四去了趟刘成家。   这还是顾玉汝第一次见到刘家老太太,是个和蔼但十分爽利的老妇人,估计也是清楚薄春山和刘成的关系,她待顾玉汝十分亲近。没少拉着她说话,还让她上些心,帮着刘成也找个媳妇,免得他一直打光棍。   初五去了玉娘家,初六去了陈伯那里。   去陈伯家没留在那吃饭,薄春山将买给陈伯的东西一放,就拉着顾玉汝去了埠头。   天气寒冷,虽然今年还没下雪,但空气里的湿气很重。有那种上了岁数的老人说,今年还是有雪的。   两人在这种天气,划着船围着定波转了半圈,两人都冻得鼻尖发红,脸颊冰凉,但十分开心。   这种开心一直持续到正月十五。   上元节是大晋最大的节日之一,每到这个时候,大街小巷都会悬挂着新的彩灯。   到了这一天,下午时晚市就开始了,会一直持续到次日凌晨。   卖吃食的摊子都出来了,其中卖花灯的摊子最多,还有卖狗皮膏药的,套圈、捞小鱼、表演皮影戏的、表演胸口碎大石的,舞龙灯、踩高跷……感觉平时见不到的热闹,今天都出来了。   小孩、老人、男人、妇人,尤其是那些未出嫁的姑娘和小媳妇们成群结队行走,在人群里格外亮眼。   她们是出来走百病的,走完了百病,再去城门上摸一摸门钉,这就是所谓的走百病、踏太平、摸门钉。   今晚邱氏和孙氏也出来了。   顾玉汝和薄春山先出来的,两人去灯市上玩了一会儿。   等邱氏和孙氏出来后,顾玉汝与她们汇合去走百病,薄春山则去衙门。   今天这么热闹,人多就容易出事,所以今天衙门里的人都没下差,不光巡街的衙役出来了,连民兵们都全部出动了,防止发生拥挤踩踏或是走水的事情。   顾玉汝左手提一个灯笼,右手提了个小瓦罐。   瓦罐巴掌大小,上头拴了根麻绳,刚好可以提着走。   “你这提的是什么?”见到女儿后,孙氏好奇道。   顾玉汝脸色有点窘,不光天黑,倒也看不显。   “捞的小鱼。”   “你跟春山去捞小鱼了?”孙氏诧异道。   所谓捞小鱼,是当地一种取乐的游戏。摊主用一个大木盆,里面装了水,和很多小鱼苗,一文钱捞一次,捞上来多少就可以拿走多少。   当然肯定是有规则的,例如只能下手捞一下,还例如那捞鱼用的小鱼网是大眼混着小眼来的,也就是说很可能你下网了,也捞起来了,但手脚不够快,或是鱼苗太小,就会顺着网眼里跑掉。   当时捞的时候不觉得,顾玉汝还玩了三文钱的。捞完也不觉得,因为前两次她一条也没捞到,最后一次换了薄春山,他一网下去捞了十几条,差点没让摊主赶人,所以当时顾玉汝还挺得意的。   可此时让亲娘问起来,她感觉有点窘了。   “就是玩玩。”她含糊道,把小瓦罐从左手换到右手。   “你俩还是小孩子呀。”孙氏摇头感叹。   邱氏笑着道:“就是小啊,在咱们面前可不都是小孩子。走吧,再不走,人更多了。”   确实人越来越多了,似乎整个县里的人都出来了。   三个妇人结伴而行,跟着人群往前走,逢桥踏桥,逢路过路。   按照走百病的规矩,走过的桥越多越好,所以越是到了有桥的地方,越是人多。人多就不怕会出乱子,所以入目之间多是妇人结伴,倒是极少见着有男人随行。   三人走了很久,走到感觉到累的时候,便有目的性地往回走。   定波县城只有两处城门,上县一处,下县一处,她们打算去下县那处城门摸门钉。孙氏再三要求一定要摸门钉,一般去摸门钉的都是成了亲但还没有生孩子的年轻妇人,‘钉’音同‘丁’,有求子之意。   估计县衙也知道这个规矩,今天的城门虽还有人看守,但通往城楼之上的路大开,让百姓都可以上去。   守城门的民兵似乎见过顾玉汝,离得老远就在叫大嫂。   走近了顾玉汝才认出来,是当初去薄家帮忙挖地窖的民兵,只是她不记得什么名字。   “大嫂,你叫我猴子就好了。是要上城楼吗?今天可以随便上去的。”   “你们怎么在守城门?”   猴子面露几分苦色,道:“是老大要求的,每天都会抽出几个人,帮着民壮守城门,今天刚好轮到我。”   顾玉汝点点头,和孙氏邱氏上了城楼。   城楼上果然有很多人,而且都是年轻的小媳妇们,在长辈的陪同下。   上来其实就可以下去了,不过因为登城楼很稀奇,所以很多人都会在上面站一会儿,看看四周的景色。   顾玉汝也站了会儿,还往下往外看了看。   今晚有月,月色迷人。   她往外看时,就见得远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正朝这里疾驰而来。   越来越近了。   到了近处才发现是三个骑着马的人,他们的速度极快,如风驰电擎一般。   因为今晚是上元节,所以城门是没有关的,他们在临近城门后,也丝毫没有减下速度的意思。   “是谁?”   “来人放慢速度!”   显然城楼虽大开,但也不是没人把守,很快就有人在城楼上冷喝道。   城楼上的人群一阵阵慌乱和骚动,城楼下面正凑在城门前摸门钉的百姓们也发出阵阵惊叫声。   疾驰的马终于在城门前停下了。   骑在马上的人喝道:“我们是驿站的,圣上驾崩了,着令晓谕各地。” 第95章   一时间, 整个世界都仿佛安静了。   之后便是一阵阵骚动。   城楼上的人愣了好一会儿,才匆匆跑下来,验明了对方身份后, 又叫人来疏散人群, 才放这一行三骑往县衙的方向驰去。   街上的人实在太多,这一行三人所过之处引起阵阵骚乱, 为了驱散人群, 衙役们只能跟着一路跑一路喊,让街上的人退避。   这一切都致使人群里的骚动越来越大, 渐渐许多人都知道圣上驾崩了。   民兵团就在城门附近,收到消息后就出来帮忙疏散人群。   顾玉汝跟着人群从城楼上走下来, 本来没想再去摸门钉, 猴子见她还没摸门钉, 忙道:“大嫂,你快来, 摸一摸, 不耽误什么事的,等摸完了我让他们关城门。”   他这样子反而让顾玉汝沉重的心有种啼笑皆非的忍俊不住, 孙氏在后面戳了戳她,她忙上前两步, 伸手摸了摸城门上的门钉。   “大嫂, 现在太乱了,我找人来送你们回去吧。”   猴子说着, 就要去叫人, 这时薄春山匆匆走了过来, 他面色沉凝, 一看见顾玉汝就眼睛一亮, 朝这里走来。   “我先让人送你们回去,钱大人叫我,我还得去一趟县衙。”   薄春山找了两个民兵来,护送三人回去。   本来属于上元节的喜庆和热闹,突然戛然而止,大家议论着、沉默着,沿道有衙役和民兵们在维持秩序,让都别挤,速速归家。   .   皇帝驾崩属于国丧,国丧期间天下素缟。   也不过一夕之间,整个定波县就大变模样,各家商铺外的灯笼都换成了白色,那些招牌不够素净的,都在招牌上蒙了一层白布。   街上行人俱都行色匆匆,大家似乎都忘了笑,哪怕遇见熟人也都一片肃色。   国丧期间一月内,民间禁止婚嫁、禁止饮酒作乐,禁止一切庆典节日……入目之间,一切都笼罩在一片灰白之色之下。   ……   齐家   齐彦一身灰色长袍,腰上系着白色腰带。   “今年的春闱果然是不成了。”   他有些唏嘘,有些感叹,似乎在感叹世事无常。   谁能想到圣上会去得这么突然,如此一来,下一次进士考要么在明年,要么就在三年后了。   齐永宁同样是一身素净,不过相较于齐彦,他的面色十分平静。   “应天那边皇城已戒严,如今京营接管了十三城门,陛下去得突然,未能留下遗诏,按照皇太孙的想法,应该是他即位后再向天下发讣告,却未曾想被肃王搅了局,先行昭告了天下。如今讣告天下知,新帝登基的消息却不见昭告天下,想来应天那边并不平静。”   “这消息是主枝那边透露的?”齐彦面现惊疑之色。   齐永宁点点头,他刚从明州府回来,消息自然是从明州齐家那边得来了。   “那你说,皇太孙还能登基?或是肃王……”   剩下的话齐彦没有说,他也不敢说,不过齐永宁又怎会不懂他的意思。   “陛下不止一次在人前表露属意皇太孙,他即是皇太孙,继承大位也是理所应当,只是肃王留在应天多时,自然心中也有计量。如今京营接管了十三城门,指挥使潘华清一直是陛下的心腹,若无误应该还是皇太孙即位,只是肃王未尝没有后手。”   顿了顿,齐永宁又道:“新帝登基应该很快就会昭告天下,肃王应该很快就会有所动作。”   良久,齐彦才吐出一口气。   “这种事到底与我们这些普通百姓无关,春闱不开了也好,这种时候朝廷动荡,局势不明,若是一个不慎牵扯其中,恐会出大事。既然春闱不开了,你就多在家读读书,也好为来年的春闱做准备。”   看着天真的父亲,齐永宁心中微叹。   现在恐怕也只有他爹这样的人,在为开不开春闱而纠结感叹,实际上但凡有能力知道这些隐秘,又能插上一手的,谁不知是在观望,谁不是在下注。   只是到底在南方,肃王就算再雄才伟略,也会力有不逮,所以从一开始他就没冲着皇位去。   若是没有做那个梦,齐永宁大抵也和齐彦一样,也会因为朝廷动荡心中惶惶,甚至可能因为从主枝得来的消息,心中各种猜度。   可齐永宁却知道,肃王之所以留在应天,之所以会做出种种搅局之事,根本不是想和皇太孙争皇位。   肃王其实一开始就没想要那个皇位,他只是让别人误以为他在争那个皇位。   试想,皇太孙及其附庸者在应天经营已久,又是圣上属意的继承人,肃王再是手握大晋一半的兵权,他也不可能在应天斗过皇太孙。   他能带着兵从北方打过来?   自古以来,凡是想称帝者都会打着顺应天命的旗号,即是顺应天命,就不可逆天而行。也就说,你就是想谋反,也得师出有名,也得有个合适的理由和借口,不至于冒天下之大不韪。   且就算肃王真打过来了,他也不可能放下被他经营得像铁桶一样的北方,本末倒置去就势力盘根错节、早已容不下旁人插手的南方。   估计皇太孙也没想到,就算他现在把皇位让出来,恐怕肃王也不一定会接下,因为肃王从始至终想的就是自己在北方称帝。   肃王真乃当世枭雄也!   若不是有那个梦,齐永宁也不敢相信肃王会这么做,敢这么做!   .   就在齐永宁跟齐彦说这句话的同时,顾玉汝也在跟薄春山这么说。   其实又何止二人察觉出异常,历来新帝登基的诏书,都是和先皇驾崩的讣告,一同昭告天下的。   就算迟点,也是前后脚的区别。   毕竟国不可一日无君,皇帝驾崩乃国之动荡,新君早日即位,也能早日安定江山社稷、安定民心。   可这次倒好,已经过去几日了,竟然一直没见新帝登基的信儿。   钱县令这两天一直愁眉紧锁,甚至连市井中都有人私下议论。   县衙这两天已经抓了好几个人了,就是为了杜绝百姓私下乱议论,散播谣言,制造恐慌。   可你能抓几个,难道还能把人都抓了去?   被抓到的毕竟只是个别,实际上若是人家躲在家里议论,外面人也不知道。   至少顾玉汝这,不光他爹和薄春山谈论起过,甚至是邱氏,也跟隔壁田家的儿媳妇说过两句,被顾玉汝听见了。   连妇人们都在议论,可想而知。   “你觉得皇太孙会在这么乱的当头,对肃王做什么?”   薄春山还没忘记顾玉汝之前说的,似乎是因为皇太孙对肃王做了什么,肃王才会在逃离应天后,以残害功臣和亲叔叔为名造反称帝。   “你是想说其实肃王是在自导自演?”   “他如果真做出你梦里的那些事,会这么做也不意外。”薄春山摸着下巴,“如果换做我是他,明知道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我就不会硬来,我会回去叫人,为了显示自己无辜占据大势,我还会对外面说是你先打了我,我也是不得已才还手。”   他这说法倒让顾玉汝忍俊不住了,也是这几天难得的一笑。   “怎么朝廷大事竟让你说成地痞斗殴了?”   薄春山一挑眉:“地痞斗殴怎么了?都是这么个理,哪怕小混子们干仗也得先有个谁有理谁没理,有时候即使没理,也要胡搅蛮缠找个理出来,这样才能师出有名。”   “我们现在只能通过这些消息来判断局势,如果接下来肃王有所动作,就说明……”   剩下的话顾玉汝没有说,但两人都明白其中的意思。   薄春山眉心一拧,道:“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你根本不知道作乱的倭寇会从什么地方来,也许不来了呢?”   是啊,也许不来了呢?   但怎么可能?如果这件事真和肃王谋反有关,就一定会来。   两人双目对视之间,都明白薄春山所言‘也许不来了’只是笑语,相反来的可能性最大,因为顾玉汝所说的那些都一一印证了。   .   接下来的事情发展,果然如顾玉汝所言那样。   正月二十,皇太孙在应天登基,并昭告天下。同日,肃王派人行刺新帝,未果,肃王府被重兵重重围困。   于应天的普通百姓来说,只知道出大事了,肃王府被围了,还是消息传出来后,才知道原来肃王竟派人行刺新帝,意图谋反。   一时间,骂反王声喧嚣震天。   可事情很快就发生逆转,肃王竟不在肃王府,新帝也没有抓到肃王。而肃王很快就在颍州出现,出现时身上带伤,并宣称新帝心胸狭窄,残害忠良,残害亲叔叔,令人发指,不配为君王。   与肃王和新帝到底谁是谁非相比,显然这一出是众人怎么也没预料到的。   肃王为何会在颍州出现?他怎敢在颍州出现?   以当下局势,肃王既然敢在颍州出现,就说明颍州说不定已是其囊中之物。   颍州在淮水以北,距离应天其实也没多远,如果颍州已经被肃王拿下,那这件事实在太令人感到可怕了。   可朝廷不可能无缘无故去质疑一个府反叛,所以无数密信纷纷通过驿站传至颍州,从颍州府到地方卫所均有。   消息很快就传了回来,颍州府一切如常,只是府台大人被肃王请去小住,肃王还等着让朝廷给自己一个交代。   肃王还等着朝廷给他一个交代?   什么交代?   众人实在没想到肃王会闹这么一出,当他们以为颍州反叛时,颍州没有反叛,只是当地府台被请去小住。他们以为肃王要谋反,谁知肃王没有谋反,只是宛如小儿打架打输了一般,要找大人们给个公道。   就在朝廷因为这件事众说纷纭之际,民间却有各种流言传出。   说皇位本该是肃王的,皆因先皇像民间老人那样,不爱儿子爱孙儿,皇太孙是占了亲近之故,才能登上皇位。   说皇太孙怎能和肃王争皇位,哪有家产不给儿子,越过儿子给孙子的?   还说肃王战功赫赫,一直在北方抵御外族侵略,如今皇位竟传给了一个黄口小儿,这黄口小儿还没有容人之量,叔叔还没说什么,皇太孙竟先对肃王下手为强。因此又衍生出,肃王如果出了事,北面谁去镇守,是不是那些外族很快就要打过来了?   流言猛如虎,几乎是一夕之间就传遍了整个应天,并通过应天往四处散播而去。   这般速度,明显有人故意为之,且流言并不只是在应天散播,甚至每个府每个州都有。   先皇驾崩所带来的震撼,很快就被这些漫天飞舞的流言所取代。   总之,局势对新帝极为不利。   他大抵也是最倒霉的一个皇帝,还没登基,就闹出这么多事,好不容易登基了,前面还有坑等着他跳。   当然,也不能总挨打不还手,那些不可能是百姓知道的事百姓们也不知道,他们只知道漫天飞舞的流言中,也不再是一面倒的情况,现在也有很多抨击肃王大逆不道、意图谋反、早就居心叵测的流言。   可放在有心人眼里,这是两边都下手了。   反正定波这边钱县令已经放弃再抓人了,他选择坐观,反正两边都得罪不起,私下议论的百姓抓又抓不完。   其实类似钱县令这种坐视不管的地方官员有很多,只有那些属于皇太孙嫡系又或者与其势力有所牵扯的地方,才在扼杀流言上下了许多狠手,因此又造成许多民怨就不细述。   就在流言漫天飞舞的同时,薄春山却一直在忙碌着。   在悄无声息中,他砸了一笔又一笔银子,大量的物资军备被运进民兵团。民兵们被操练得更加狠了,抱怨的人越来越多。某一天竟然有无数大石块被运上城楼,一问之下竟是薄典史让这么干的。   ……   朝廷还在打架。   朝堂上因为拿不拿肃王连着打了多日口水仗,有人说肃王并未宣称反叛,如果派兵前去捉拿,会不会让肃王选择鱼死网破,到时候北方怎么办?还有人劝和的,对新帝说到底是叔侄,有什么矛盾是说不开的,不如当侄儿的先低个头,也算解决了肃王所要的公道?   还有人说肃王反意昭然若揭,他现在这么干就是为了拖延时间,为了搅乱民心,掌控民间舆论,其心可诛,不如快刀斩乱麻。   其实最后这个说法才是最靠谱,可搅浑水的人实在太多了。无形之中,南方的官员和北方的官员已经开始站队了,虽然兆头不明显,但已经有这个趋势。   这里头肯定已经有投靠了肃王的,但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哪怕是皇帝也不能指着一个朝臣的鼻子说你背叛朝廷、意图不轨。   乱势还在继续,但新帝已经忍不住了。   表面上他还在纵容朝堂上打口水仗,私底下却已派兵前往颍州。   这一计策似乎并没有超出肃王预料,新帝所派的兵刚过淮水就被人拦下,两军交战,新帝所派出的‘精锐之师’被打得溃不成军。   次日,肃王发檄文,将新帝这一‘阴谋’宣告天下,并正式宣告成立北晋,独立于南晋之外。   与此同时,沉寂已久的倭寇也突然复苏,开始袭击东南沿海一带。   天下乱势已现。 第96章   定波县衙, 钱县令把薄春山叫了去。   “虽然现在外面正乱着,但你也不用草木皆兵,我听人说你让人去附近山上挖了许多石头存起来, 你这是提防若是打仗有人攻城?”   钱县令完全是用玩笑的口气, 实在是连他听说后都觉得啼笑皆非。   “你的心是好的,但用错了法子。且不说真打到咱们这来, 应天估计已经被拿下了, 就算是为了对付倭寇,他们可不懂什么攻城, 如果真有一天情况到了要关闭城门的地步,只要把城门关闭, 他们也无计可施。”   能把问题说得这么透彻, 尤其又提到‘如果真打到应天’这种敏感的话, 说明钱县令已经将薄春山视为心腹。   “下官也不过是以防万一。”薄春山有点窘。   钱县令倒能理解他这种心情,实则最近这些日子谁不是提着心在过日子。外面的局势一天一个变化, 每次有消息传来, 都让人觉得心惊肉跳。   可跳归跳,他们到底也没到那个层次, 有些事情实在不该是他们该担忧的。   “不提外面如何,这些日子明州府下可不平静, 我叫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事, 这是刚从递铺传过来的,你看看。”   县衙所接受的消息渠道都是通过驿站、递铺, 大部分消息只传给地方主官看, 下面人能知道什么消息, 其实端看上面人愿意给你看什么。   不过因为薄春山是自己人, 再加上最近是非常时期, 一些外界的消息钱县令倒是不会瞒着他。   薄春山接过来看后,脸色凝重。   这些日子明州府倒还好,相邻的宁州府已经乱成一片,那些倭寇们如雨后春笋一半在宁州府遍地开花。明州府临着宁州府,又有一片开阔的海岸线,如今战火已经烧到明州府了。   但由于卫所兵力有限,暂时只能扼守关卡之地,所以上面着令各地县衙警惕戒备。其实说白了,这纸公文就是告诉各地,由于兵力有限,现在上面只能管些紧要地方,你们自己提高警惕,若有倭寇踪迹,可报上来,至于会不会派人过来,要看情况,也就是说自求多福。   “其实你这么警惕也无错,定波太平已久,从来被上面忽视,若是真有倭寇流窜到定波,咱们也只能自救。”   钱县令感叹了一会儿,又道:“这样吧,从今日起,重点把守城门,往来进出之人都需盘查,以防有倭寇混入。至于城外——”   他停顿了一下,道,“你看人手是否充足,如果不够,还是把警示发到下面各镇村,让他们自己提高警惕,若有倭寇踪迹迅速报上来。”   其实每个上位者做法都一样,以明州府的立场来说,哪里紧要自然着重哪处,于钱县令来说,下面的村镇不重要,重要的是县城。因为若是城破,他这个县官首先就跑不掉,即使当时不死,失城对地方主官来说就是掉头的大罪。   所以钱县令这番言辞,明显是在告诉薄春山着重点应该在哪里。   不过确实也管不了,所有民兵加起来,也不过只有一百人。即使加上三班衙役,总数不过几百人,又怎么可能把这么大的县方方面面严防死守起来?   薄春山到底以前不过是个市井之徒,哪里接触过这种上位者的‘大局观’,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在他面前,将大局之下的残酷纤毫毕现展露在他面前。   他情绪有些低落。   回到家中,第一时间就被顾玉汝发现了。   “怎么了?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这些日子薄春山中午几乎不会回来,都是在外面一忙就是一整天。   “你觉得什么样的人命才最重要?”   他无缘无故,不会问这种问题。   顾玉汝想了想,道:“只要是人命都重要,虽说人命不分贵贱,但在很多人眼里,有些人的命就是比别人要重要。就好像现在若是有什么危机,在保护钱县令和普通百姓上,衙门里的人肯定会先保护钱县令。就比如我和其他人一同陷入危险,若是你,肯定会先来救我。”   她故作轻松地笑了笑道:“之前你还在开解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怎么现在倒自己想不开了?人力有穷时,你是人,不是神仙,也有做不到的事,你明明知道开解我,现在反倒自己钻起牛角尖。”   可不是如此?   比如说问出这个问题,比如说闹出存了许多石头这种有些可笑的事,这些日子薄春山看似挺正常,其实心中也有焦虑,这些焦虑就通过这些事反应出来了。   “你说的对,是我钻牛角尖了。”   他有些失笑,也有些惆怅,把钱县令说的话,以及通过递铺传来的消息,大致说了一遍。   这还是顾玉汝第一次见他这样,她心里分外不是滋味,上前来抱住他。   “我有时候挺后悔告诉你那个梦,可若是不告诉,我又怕大祸会降临,造成无法挽回的结果。如今我们该做的都做了,只要做了,便无愧于心。”   顿了顿,她又放轻松语气:“其实我爹说你心中有大义,也没说错,你看钱县令只知道关键时候保护好县城,你还能想到县城以外的那些百姓。”   “我倒不是心中有大义……”   “你只是想,既然现在自己有能力做一点,那就做一点,但求无愧于心便罢。”她笑着看着他,眨了眨眼道,“那你既然明白这个道理,就该知道这是所有人的劫乱,你一个人扛是扛不住的。”   “既然一个人扛不住,那就让所有人都动起来,非常时期,不该敝帚自珍,也不该害怕百姓恐慌,而选择将消息隐瞒,有时候无知并不是福气。”   就好像当初的她,突然大祸降临,整个人都是懵的,估计城里很多人都是懵的,所以才死了那么多人。   “应该让百姓们知道事态严峻,让他们自强自立,民兵人力有限,但非常时期人人都可是民兵,是懦弱等死,还是保护家园,应该让他们自己选择,而不是一两个人替他们做决定。   “就好像这次的事,你担心县城以外的百姓安危,就该鼓励他们自己组建民兵,再在村里设置一处高台,若有倭寇来袭,便燃火以烟示警,这样一来不至于被人打到家门口才知道,也能让临近之人互救。还有之前不是挖了地窖?实在危险时,也可以躲在地窖里。”   薄春山一直默默听着,听着她用轻柔的声音来安抚自己,给自己出种种主意。   良久,他才长吐出一口气。   “要不是你提醒,我倒是忘了还有这些法子。”   “你不是忘了,你是太忙了,你忘了你这些日子有多久没睡过超过三个时辰了?”她有些心疼道。   这些日子她看在眼里,却无能为力,除了帮他做一些琐碎杂事,其他的什么也做不了。   “今天你既然这个时候回来了,下午就不要去县衙或是民兵团了,让自己休息半日。”   “还不行,”他松开她,又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我得把这事布置下去,等布置完了我就回来。”   顾玉汝知道他这话就是安抚她的,他这一忙又是不等天黑不会归,不过她也知道不让他去肯定是不可能的。   再加上她这两日倦怠得很,不想说话不想动,总是想睡觉。   她算了算小日子,心里有所预感,但因为日子还短,这时候去找大夫把脉肯定看不出来,只能暂时按捺下来。   .   定波码头   齐永宁下了船后,就坐上家里来接他的车,往城里行去。   也不过几日,四处似乎又大变模样。   城门处排起两条长队,有民兵在挨个盘查,盘查无误才放行,队伍往前挪动得极慢,却无人抱怨什么。   车夫柱子解释道:“少爷你刚走没几天,县衙就下命城门要重点把守,过往行人都需盘查。据说已经有倭寇从宁州府流窜到明州府了,虽然咱们定波似乎还没见着倭寇的踪迹,但消息已经传开了,所以倒也没有人抱怨,毕竟是非常时期。”   “这些负责盘查的人,就是县里的民兵?”   柱子点头道:“这些民兵前些日子风头挺大的,不过也替百姓做了不少实事,之前帮全县百姓挖地窖,最近又在帮下面各村建什么狼烟台,这几日下面又刮起一阵民兵热,让各村镇自己组织民兵民壮,县里的民兵团不光派人去指点,还派人送了不少兵器,咱们定波现在是全民抗倭了,就算真有倭寇打过来,我看也是送菜的份儿。”   柱子说得兴致勃勃的,显然对民兵们干实事非常满意,这种满意夹杂着一种安心,是在危局之下小老百姓还能偷得一份安稳的欣慰。   其实不光是他,最近外面闹倭寇闹得人心惶惶的,民兵们却站出来带着百姓干实事。百姓们不傻,他们知道民兵们现在做得这些看似无谓的事,其实都是在保护他们,所以格外的配合。   不然就像现在这样堵在城门外,换做平时早闹起来了,哪能像现在这么安静。   至于挖地窖那事,齐永宁是知道的。   像齐家这样的人家自然不会让民兵进家里挖地窖,但县里都在这么干,那些富户大户们自然也不可能干坐着,哪怕是以防万一呢?还是随大流的好。   不过最近县里发生的这些事,齐永宁还真不知道。   盘查总算到了他们这,也没耽误什么,就放他们进去了。   透过车窗,能时不时见到街上有民兵巡逻。   他们统一穿着,身上都戴着皮甲,配以长枪或是大刀,看起来威风凛凛的。路过之时,街上的百姓都报以赞叹钦佩的目光。   有那沿街卖茶的小摊,见民兵们来回已经巡逻了很久了,便端着茶免费请他们喝,民兵却是摇了摇头婉拒,似乎说了一句上面不允许还是什么,小摊贩只能无奈又把茶端回去。   齐永宁眼中闪过一抹复杂,他没让柱子直接往齐家去,而是围着城转了一圈。   这期间他看到了被他忽视的这些日子,定波县城发生的种种转变,柱子见他对民兵很感兴趣,也说了不少关于民兵的事。   其中对现民兵团团长、兼新上任的典史薄春山格外夸赞。这柱子也是迟钝,说了半天,一直快到家门口,才反应过来他说了又说的民兵团长好像娶了顾家的大女儿,也就是少爷以前的未婚妻。   他整个人都木了,他是不是说错了话?   哑了半天,才趁齐永宁下车时,偷偷地看了他一眼。   少爷并无异常,也许少爷也没反应过来?   .   谁也没想到倭寇是在一个半夜来的。   当时县里这边并不知道,还是第二天清晨,城楼的瞭望台上有人看见了狼烟。   收到消息后,薄春山没有选择缩在城里观看情况,而是带了二十多个民兵,快马赶到出事的地方。   是一个很小的村子,加起来不过几十户人。   里正一见官府来人了,就赶忙道:“多亏县里早有警示,所以咱们村是有人巡夜的,发现倭寇时,就有人鸣了锣,开始以为是什么贼人闯入,后来发现锣声不对……”   这伙倭寇估计是流窜来的,人数并不多,只有七八个人。当初让人巡夜时,里正说得格外严重,说若是遭遇倭寇可能会丢命,所以巡夜都安排的是些老人。   他们年纪大了,不怕死,觉轻晚上也睡不着,而且他们人老见得世面就多,虽然体力差点,但比年轻人靠谱多了。   种种考虑之下,村里才会安排老人来巡夜。   事实上这么做还真是做对了,当时有人发现有人闯入,还以为是什么贼人,是一个老人发现‘贼人们’的衣着不对,当即鸣了锣。   那锣声格外响,在黑夜之中能惊掉人心魂,倭寇根本没防备,以为杀了那个敲锣的,就能不惊动太多人,谁知道这边刚停,那边锣又响了。   有人边跑着敲锣,边喊着‘倭寇来了’。   听到动静的人,连忙也敲响家里的锣。   简直是一锣惊起万锣响!   到处都在响锣,人都起来了,还有人摸黑去把狼烟台的火点燃了。   锣声、人声,衬着那冲天的火光。   本来就是流窜过来的倭寇以为这里有埋伏,当即吓跑了。   最后的结果是村里一个人都没死,吓跑了一伙倭寇。那个因为敲锣被砍了一刀的老人,因为是摸黑砍的,也没砍中要害,如今被包扎了伤口后人虽还虚弱,到底人没死。   一个村的人就这么战战兢兢守了一夜。   怕倭寇杀回马枪,他们让年轻人妇人小孩都藏进了地窖,外面就留了几个自称是老不死的,一直守到天亮,村里才再次燃起狼烟,等着官府来人。 第97章   “你们做得很好!”   谁说乡下人没有大智慧, 至少让薄春山来看,这些农人很有智慧。   他们知道在无奈的情况下,尽量降低损失——选择让老人来巡夜, 尽量保存年轻人妇人小孩子。   知道村里的人少,懂得故布迷障——用锣声来惊人, 用锣声来传讯, 还知道用狼烟来恐吓倭寇。   大家都在求生!   看着四周围一张张望着自己的脸,那些脸上还带着惊恐不定,但看着官差的眼神却充满了信赖,甚至是有些欣慰的。   估计他们也没想到官差会来得这么快, 当初县里把警示下发给各村镇, 其实有些人心里就明白了, 看来这还是要靠自己, 指望官府是指望不上了。   作为一个乡下的泥腿子, 其实早就有这种认知, 大人们从来都是顾着城里人,从来想不到乡下人。   闹饥荒时苦的是乡下人, 天灾人祸发大水大旱的时候,苦的是乡下人, 脸朝黄土背朝天种地交税子、没兵的时候征兵役、缺劳役时征劳役,从来都是乡下人。   他们被薄待惯了,他们已经习惯了自救, 所以他们想了一切可以自救的办法。   会燃狼烟只是想着当初官差说了——一旦看到狼烟, 官府就会派人来探看情况, 大家实在太害怕了, 都知道倭寇凶残, 但真正能见到的又有几个人?他们迫切需要一个依靠需要人做主, 会燃狼烟只是想,也许官府会派人来呢?   当初让各家都挖地窖不就是官府,说不定真会来人呢?   没想到人真的就来了!   “你们做得很好,在有限的人力下,想尽办法来保全自己很好,好到让我等羞愧。按理说保护治下百姓乃官府职责,可如今各地都有倭寇肆掠,官府实在人力有限,散布在各处的村落实在太多,只能指望各位都发动起来,一起来抗倭。”   薄春山说得格外语重心长,这大概是他第一次这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这些推心置腹的话。   “你们这次吓跑倭寇给了我一些想法,倭寇就像害虫,不能因为有害虫,农人就不吃饭了,也不能因为有害虫,大家就不睡觉了,大家其实不用怕这些害虫,视若平常就好,就像庄稼长了害虫,咱们把它除掉,害虫就不能害人了。   “可一时害虫除不完怎么办,所以我想接下来可以将附近的小村子合并起来,组成一个大村子。人多倭寇也会害怕,村子的四周可以用竹条、用木头、用石头圈一个围墙,给大家圈一个安身之所,大家要种地要吃饭要睡觉,不可能一直紧绷着,可待在安身之所里就不怕了,马上好像要春耕了?”   后面这句话是问里正的。   一旁的里正老汉连忙点点头道:“是哩,再过几日天气回暖就该春耕了。”   薄春山点点头道:“不能因为倭寇来了,大家连春耕都不耕了,不种地今年吃什么喝什么?到时候不用倭寇祸祸,可能我们自己就把自己饿死了,所以合并了村子人多的优势就出来了。   “可以挑些年轻力壮的汉子组成民壮,平时用以巡逻,要出村种地时,就让民壮队跟着一起保护大家。可能我这个想法还不够完善,你们若是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跟我说,我们一起来完善它,来人大家不用整天战战兢兢担心受怕。”   村民们还没见过这样的官差。   在他们印象里,官差都是凶神恶煞的,要么就是根本不会正眼瞧他们,却万万没有想到官差大人竟会赞扬他们吓跑倭寇的法子好,还要帮他们想法子让大家都活下去,还说若有想法都可以说。   官差大人说得对,不能因为倭寇来了,大家就不吃饭了,本来大家都在忧心这闹倭寇春耕可咋办,如今有官差大人来帮他们想法子。   合村好呀,虽然合村很麻烦,但这不是没法子下的法子?官差大人也说了,等以后倭寇走了,大家还可以回原村。   听到官差大人的描述,大家几乎能想象出那种场面,他们不用害怕倭寇突然就闯入村中,这些倭寇不是人,不光杀人抢物,听说吃小孩子,还祸害女人,哪家没有女人和孩子?   只有大家都凑起来,才能活,才能安稳地睡个觉。   要不是当初集思广益,大家一起都想了法子,可能昨晚他们整个村就被灭了!   在场的其实还有别村的人,都是附近村子的,一大早过来看情况,听说官差来了,因此来了不少人。   听完这村人关于昨晚险状的描述,大家都是心有余悸,忍不住想若是昨晚倭寇闯的是他们村,后果又是怎样。   肯定下场不会好,因为他们村根本没有人巡夜。想到这里,又是一身白毛汗,再听官差说要合村,其实大家都忍不住在设想这个可能性。   “要是想围个围墙,不用什么木头石头,就用本地的大毛竹,这竹子容易做,火一烧十分结实,一根竹子劈成两半,五六根就能做块围板,觉得不结实用两层,我估摸着人手若是够,一个围墙两天也就起了。”   人群里,有老人一边磕着烟杆一边说。   “要是想合村,也得找地方,最好找那种面宽背后又有依仗的,村子的空地要多,这样一来屋子若不够住,随便用点土坯砖竹子啥的,一天就能起一个屋。要靠近水的,最好村里有水井的,这样就算不能出去也有水吃。”   “围墙上最好建个小屋子,可以居高临下查看外面情况,老赵家以前不是猎户?他家儿子会射箭,让他儿子教村里人射箭,以后倭寇再来,隔着围墙射死他们这群狗日的。”   “不如去窝子村,他们村堰塘多,村里大部分的地都被堰塘围着,咱们不如就在堰塘后面围上围墙,再把外面的堰塘都挖通,围墙上的大门又是吊桥又是大门,出去的时候把吊桥放下来,隔着那么宽的堰塘,我就不信倭寇还能飞过来。”   有人打趣道:“你这法子不行,倭寇不会飞,但倭寇都是从海里来的,肯定会凫水。不如这样,让孩子们多去抓些水蛇蟾蜍蚂蟥丢进去,保准他们下去了就上不来。”   人群里已经开始议论起来了,说什么的都有,都在出主意。   薄春山也听得津津有味。   他一边听,一边感叹广大农人的智慧,在听到要让小孩抓蛇抓蚂蟥往堰塘里丢,让倭寇下去就上不来,他也不禁连连咂舌,暗道一声狠。   这合村的法子本是他突发奇想,也是他清楚经过这场事,别的村也就罢,这个村的人以后的日子大抵是难熬了。   本来人就少,出这么一场事,以后晚上还能睡着?可官府又没能力管着这群人,只能临时现想办法。   如今看来,这法子好像还不错?   .   说干就干。   可能农人的忧患意识都比较强,就在议论之间,已经有人付诸行动了。   这些乡下人也是奇怪,平时因为争水都能喊齐人打上一场,临近的村子之间鲜少彼此没有仇的。   可如今倒好,一切都尽弃前嫌,一番商量下来,定了地方,就开始号召村里的汉子们干了。   呼呼啦啦百十号壮汉,有的拉着家里的拖车,有的推着家里独轮车,有牛车就把牛车借出来,一起去附近一个据说长了一片大毛竹的地方砍竹子。   中午,本来薄春山没打算留在这里吃饭,可当地人硬是要留着他不走,说有什么地方还要让他看看指点指点的。   估计也是清楚头一天合村,可能多少会有人不愿意,有官差在也是个震慑,薄春山心领神会,索性就留了下来,吃了一顿地地道道的农家饭。   饭也不是什么好饭,唯二的肉菜就是冬天腌的腊肉烧了一盆,还杀了只大公鸡,酒也是自家酿的土酒,可薄春山吃得格外香甜。   这一刻他格外神清气爽。   人的心情就是这么奇怪,在来之前他还心情低沉,可来了之后,遇上了这群农人们,看着他们为了求生各种奇思妙想,他突然就觉得似乎没什么事过不去。   活人还能被尿憋死?只要那股气儿在,办法总比难处多。   临到下午他们要走的时候,围墙已经竖起来好一片了。   而且几个村都商量好了,现在先把人都聚在一个村里住,都带上值钱的东西,其他东西就暂时不管了,粮食也都藏在各家地窖里,应该不会丢。   晚上安排人巡夜,多安排些人,打着火把巡夜,吓得倭寇不敢来,等过两天围墙做好了,他们的心暂时也就安了。   这个法子很不错,薄春山走得时候格外安心。   回到县里时,已经是傍晚了,他们先回了民兵团。   薄春山问了问今天他不在时的情况,又把该安排的安排了下,出来时,听见一群民兵在那儿说话。   “其实我今天跟着老大出来,心里还有点害怕,想着要是撞上倭寇咋办,要是倭寇比我们人多咋办?可老大都亲自来了,又挑中了我,我不能不去。去了那村子后,我看那个老汉看见我们眼睛一亮,吆喝着官差来了,那一村的老老少少朝我们奔来时,老子的眼泪差点出来了……”   有人打趣:“你小子就是怕死,扯别的做什么。”   “滚滚滚,老子才不怕死,你懂个屁!”说话的人声音突然放小,神情有些扭捏,“我就是突然觉得吧,我似乎还有点用?”   一听到这话,所有人都沉默了。   薄春山身后的熊瑞道:“我刚来时,挺看不上这些人,油腔滑调,人也奸猾喜欢耍小聪明,还吃不了苦,总是叫苦连天,还喜欢抱怨,据说以前是一群小地痞小无赖小混子。可这是你找来的人,我是被派来帮你练兵的,我只管帮你练兵就好。现在看来,其实你找这些人来也不是无用。”   薄春山转头,挑眉,表示不解。   熊瑞不答反问:“你知道一个真正的精锐之师,最应该具备的是什么吗?”   “什么?”   “信念。”   “信念?什么是信念?”   “每个人的信念都不一样,左不过是有一些想保护、想守护、不想失去的东西。只有有信念的人才能无惧,你们这里的卫所兵士打不过那些倭寇,说到底是他们没有信念,可我现在在这群人身上,竟然看到了信念的种子,虽然很渺小,但已经点燃了。” 第98章   熊瑞有些感叹, 似乎在透过那些民兵在看什么。   “你总算愿意透露你和邵大哥其实不是东南沿海一带的人了。”   其实薄春山早就有所猜测,不是因为口音,事实上邵千户和他手下的兵, 除了个头比常人高以外,从外表是看不出有什么区别。卫所的士兵嘛, 比正常人高也是正常。   让他觉得异常的是那股气质, 那股精神劲儿。   薄春山不是没见过别的卫所兵士,怎么说呢,也不好形容,就是一眼看过去就知道不是一类人。   尤其是熊瑞和钟山来帮他练兵后, 从表面上看这两人以前也就是个百户, 可他们练兵的那些方法, 教给民兵的那些组合阵, 甚至私下给他开小灶的那些东西, 反正薄春山不觉得是一个卫所的普通将士能懂的。   如果东南沿海一带的兵都是这种兵, 何愁那些倭寇不能平?   且薄春山总觉得这两人有心事,钟山也就罢, 他因腿的缘故,管的主要是后勤, 本身也很少出来和人打交道,可熊瑞不一样,薄春山跟他接触较多, 自然能看出些东西。   开始他以为两人是初来乍到, 从堂堂的卫所将士沦落到一个地方民兵团来, 觉得不习惯, 或是屈才了, 后来才发现不是。   “我们从来也没隐瞒过, 只是觉得没必要去提,我们虽不是东南沿海一带的人,但都是大晋的人。”   这话里的意思就有点多了。   什么意思?   之后随着熊瑞的诉说,薄春山才明白怎么回事。   大致来说,邵千户和他手下这班人都是从川贵那边过来的,因为带兵很有一套,便被朝廷调来了东南一带帮忙平倭。   一开始来,邵千户和他手下这班人是怀着雄心壮志来的,他们也听说东南沿海一带倭寇猖狂,闹得民不聊生,就想扫平倭寇,还百姓一个安稳。   可谁曾想,现实却远不如他们所想的那样容易。   总之,东南沿海一带情况极为复杂,邵千户耿直的性格让他在这里不光被排挤,还被一降再降,最后沦落到萧山去当一个千户。   熊瑞大致就说了这么多,再具体的他也不愿说,薄春山也不好细问,不过从他言语中倒透露出一个信息,邵千户将两人安排过来是有意为之,有替二人找后路的意思。   以邵千户的性格,若不是处境不好,恐以后护不住二人了,他是万万不会做出这种事的。所以二人一直心事重重,其实主要就是因为担心邵千户。   “你是说邵大哥可能会遇上什么危险?”   “倒不是什么危险。你不懂,这事跟你说也没用,其实我们也不懂。”   薄春山道:“既然不是危险不会丢命就行,不用说得那么复杂,左不过就是受些委屈,如果真觉得受委屈,不干了回乡就是。”   他这脑回路让熊瑞有些诧异,因为在他们这些人的想法里,就没有受委屈就不干了的意思。   可你又不能说他错了,受委屈还干那不是自己找气受吗?   熊瑞还在纠结这个思路,薄春山却已经心情极好地走了。   他今天不光解决了一个大问题,还弄清了一直让他不解的一件事,自然心情极好。   至于邵千户的事,光听熊瑞说邵千户是被一降再降,现在才沦落到当一个千户。当千户都是被一降再降,没降的时候又是何等人物?   反正薄春山觉得以自己现在能力是帮不了对方什么的,都是这么大的人了,有时候困扰自己的从来只是自己,而不是别人,如果自己都帮不了自己,别人又能帮什么呢?   .   薄春山是噙着笑回去的。   顾玉汝见了有些诧异:“怎么了?发生了什么好事?”   “倒没发生什么……”   邱氏见儿子今天这么早回来,也有些诧异,不过正好赶上吃晚饭,便叫着先吃晚饭。   吃饭时,能明显看出他心情不错。   饭罢,顾玉汝又问他今天碰见什么了。   “今天真没发生什么好事,就是吧感觉心情突然变好了。”   他将今天遇到的事大致说了下,尤其着重说了那些农人们互相出主意想办法。   “我就觉得吧,办法总比难处多,那些农人们都不气馁,我们这些人又有什么好丧气的?”   顾玉汝听得也是感慨万千。   “其实你这么想就对了,办法总比难处多,一切都会好的,一切也都会过去的。”   这时候,邱氏突然在外面叫薄春山。   他应了声,便出去了。   “怎么了娘?”   邱氏有些欲言又止:“我瞅着你媳妇有点不对。”   “什么不对?”他诧异道。   “我看你媳妇最近有些犯懒,人也容易倦乏……”   “她是生病了?她怎么没跟我说?”   说着,他转身就要回屋看看情况,邱氏一把拉住他,示意他声音小点,又道:“谁说她是生病了?都成亲了,性子还是这么急。”   “那不是生病是什么,到底怎么了?”   “我瞅着她是不是有了身子,有点像当初我怀你时候那样,不过现在日子短,肯定看不出来,我喊你出来也是想跟你说……”邱氏把声音压得小小的,脸色赧然,“你最近先别跟她同房,要注意一点。”   薄春山脸色先是愕然,再是吃惊,跟着用怪异的眼神瞅了他娘一眼。   他娘把他当什么了?他就那么禽兽,媳妇有身子了,还能硬要跟她同房?!   他回了屋,进门就盯着顾玉汝肚子看。   顾玉汝被他看得一愣,跟着他的目光看了看自己肚子。   旋即她反应过来。   “娘喊你出去说什么了?”她声音小小的。   “娘说你这几天瞅着有点不对,容易犯懒,还容易倦乏,有点像她当初怀我的时候。”   说着,他有点迫不及待地将她拉到面前,“顾玉汝,你真有了?”   他看着她的肚子,有点想去摸,但又不敢摸的样子。   果然!   顾玉汝有点窘,小声道:“其实也不确定,不过我小日子迟了快十日了。”   “我明天陪你去看大夫。”   “日子还短,大夫估计把不出脉。”她犹豫道。   “那大夫什么时候能把出脉?不管是不是真有了,你最近还是当心些,不要做重活,有什么事让田丫去干。还有那些账册子你也别管了,等我过阵子找个人……”   她有点无奈:“你不用草木皆兵,没那么严重,再说不一定是有了,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平时会注意的。”   有了这事,之后薄春山的注意力就集中在她肚子上了。   虽说不一定真有了,但他还是忍不住会去设想她到时候会生个男娃还是女娃,在他的想法里他还是想要一个像顾玉汝一样可爱的小女娃。   临睡之前,他摸了摸她的肚子,道:“一切都会好的,会越来越好的。”   一定会好,他的女儿不该生在一个乱世。   .   那几个倭寇后来还是回去报复那个村子的人了。   他们跑了后左思右想,都觉得那种小村子不可能有什么埋伏,自然恼羞成怒,所以第二天趁夜里又摸去了一趟,没想到摸了空。   村里的人次日回去拿东西时,发现有人的家里被砸得乱七八糟,就猜是不是倭寇又来了,忙报给了官府。   看来这群人有藏身之地,而且这个地方很隐秘,不然不可能不被人发现,还转头又摸回来报复。   县衙连忙下发警示给各村镇,同时派人四处搜寻这些倭寇。   一时间人人自危。   再加上这几天官府派人去各处让合并村子,本来有些抗拒的村民在听说这件事后,顿时也不抗拒了,加紧时间并村建围墙。   与这些小村子相比,相反是那种不大不小的镇不太好管。   薄春山亲自去几个地方看了下,因为这种地方较大,不像村子里一个里正一个宗姓就能说了算,这里宗姓复杂势力复杂,大家各自为伍,谁也不服谁。   当地也有组织民兵,却都是各家的私兵,从表面看去似乎这种地方比村子里更安全,可薄春山却不免有些担忧。   因为这些人心不齐,若真是碰见了什么事,反而更容易出事。   事实上他的担忧没有错,很快就出事了。   还是那几个流窜而来的倭寇,闯进了一个镇子。   他们也似乎没打算就用几个人去打一个镇子,闯进镇子抢掠了一番就跑了,但却死了人。   薄春山带人赶过去时,正在清点伤亡。   死了七八个,重伤了十二人。   损失惨重!   这还是县里第一次因为倭寇出现了伤亡,还是出现在这种大镇上。   死的都是寻常老百姓,有的一家人都被杀了,也有的家里有人逃过一劫。这些逃过一劫的人扑在尸体上哭得死去活来,其中有一个妇人一边哭一边骂道:“哪有人管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说是有民兵,民兵都是只拿银子不干活的,今天要是有人出来管一管,我男人和儿子其实不用死。”   这妇人死了丈夫死了儿子,全家就剩了她一个,显然她现在已经处于崩溃边缘,什么都敢往外说。   有人斥道:“胡四家的,发生了这样的事大家也不情愿,当时不是没反应过来,你可别当着官爷面胡说。”   “我胡说什么了?镇口不是那些民兵们守的?当初说要保护镇上的人,镇上每家要给交一两银子养民兵,钱我家出了,这伙倭寇怎么进镇的,还闯进来杀了这么多人?”   一听到这话,斥责这妇人的中年人顿时脸色一变。   旁边也有不少人围观,听到这话都议论了起来。   薄春山冷笑,对身边人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分散开来去打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99章   其实这事并不难打听, 因为这个妇人家出了事,许多镇上的人家都兔死狐悲,不免就议论起来。   光在人群里听, 也能把整个事听个囫囵。   原来这镇上有两个势力较大的人家,一家姓雷,一家姓鲍。   姓雷的这家是屠户出身,家有薄财,家里的男丁也多, 这家有个儿子是镇上有名混子,是个狠人, 镇上的人都怕他,所以雷家在镇上挺有威势的。   至于姓鲍的这一家, 这家是当地的粮长,经常与官府打交道,是替官府办差的人,平时自然不用说,在镇上也是被人讨好巴结的对象。   这两家不像其他镇上有势力的人家,各自为伍,而是选择联合起来。估计想的是一个在官府有人, 一个在下面有势。两家联合起来组建了个民兵队,并借此以收保护费为由,找镇上的人家收银子, 每家至少是一两, 用来供养那些民兵。   “老子组建个民兵团, 还只敢找大户们筹点银子, 你们倒好, 连老百姓的地皮都敢刮!行吧, 别的也不用说,先跟我去县衙走一趟。”   那鲍粮长还在求情,哭得是眼泪鼻涕直流,那边雷家估计也收到信了,带着十几号人就过来了。   “听说有官差来了?”   为首的大汉比身边人高了一头,身形粗壮,十分魁梧。跟在他后面的人也都一副恶形恶状的模样,提起官差非但没有惧怕之意,反而有些混不吝的架势。   薄春山作为混子里头的祖师爷,又怎会弄不懂这雷家打得什么主意?   估计也是心知这次的事不好收场,索性先耍横恐吓一番,若是能把官差吓走最好,吓不走后面‘大人’就该出面了,反正还能说小辈不懂事惹祸了。。   跟薄春山来的民兵们也不傻。   呦呵,看这架势,是想在祖宗头上耍花招?   不用薄春山吩咐,这些民兵们就上了。   都混,都横,曾经都是同一种人,只是现在民兵们摇身一变,俨然有了质的改变,所以雷家带来的人根本不是对手,三下两下就全都倒地哭爹喊娘了。   “我让你不学好,横到你爷爷我们面前了,敢在我们薄老大面前耍横,你爷爷们耍横的时候,你还在你娘怀里吃奶!”   赫!这哪里是官差,这架势明明就是比雷豹子更混的混子啊!   围观百姓错愕。   这时,有几个人挤进人群,为首之人生得身形矮壮,除了个头比这雷豹子矮一头,两人面相十分相似。   只是现在这张脸上可没有横相,反而满是焦急,他一来就给了倒地的雷豹子一脚,又对薄春山堆笑拱手道:“大人可千万勿怪,我这个儿子脑袋不清楚,从小到大的就是个惹祸精,我让他来给大人赔罪,没想到他竟做出这等事!大人打得好,打得妙,这狗东西就是欠收拾!”   又对身边人呼喝道:“还不把这犟驴牵回去,没得搁这碍大人的眼!”   一旁的鲍粮长直翻眼,早知道干什么去了,直接学老子求饶不好,非要费这些事?   薄春山一笑。   行吧,都是人精。   他也没跟这些人客气,先就组建民兵从镇民手里收钱的事说起。   可这两家也有说法,养民兵要钱要银子,官府只管让组织民兵,钱物一概没有,他们也是实在没办法才会如此,总不能自己出这个钱,他们也出不起。   至于民兵不干事?   这些民兵都是临时凑起来的,胆小怕事的人不敢当民兵,不胆小的人都是些混子地痞,这些人不好管,他们也想让民兵像个样子,毕竟他们也怕倭寇来了,可实在是时间有限,这人还没训练出来。   然后又是哭,又是求饶,又说要把收上来的银子都交出来。   这帐还是那个鲍粮长做的,估计他平时没少做账,账本竟然做得十分漂亮,小册子拿出来,上面每一笔花销都有记录。   而且看上面记的,也没花什么额外的钱,都是民兵们的吃用和花销。   见薄春山看账本,鲍粮长觉得有谱,忙转身进里屋抱了个小箱子出来。   “都在这了,拢共也没多少,我们一文都没贪。”鲍粮长含着眼泪道。   不是没贪,是没来得及贪,估计还是两家因为分赃还没扯清楚,所以暂时银子还没分。   不得不说,薄春山真相了。   不过人家把面子做得这么光堂,说法也有理有据,若再抓着不放,似乎就有点过了?   薄春山往下瞅了一眼,见鲍粮长睁着一双小眼睛在偷看自己。   他面色一冷道:“按理说,你们私自搜刮民财,其罪当罚。但念在你们是初次,本心也是为了组建民兵,我这回就饶你们一次。”   鲍粮长面色一松,心里还在想这次算是舍财保命了。   谁知薄春山话语一转:“但到底是民兵们的疏忽和贪生怕死,才造成这次百姓的伤亡,我就罚你们派人查探出这伙流窜倭寇的藏身之处。”   鲍粮长正要说话,被薄春山打断了。   “他们连着两次作乱,都在这方圆五十里之内,想必在附近必然有藏身之处,官府的人手有限,这事只能是你们当地人来做。你们也不用做别的,只用摸清楚他们藏身之地,报给官府,剩下的事就不用你们管了。”   “当然,若是你们不愿,这事我在县太爷那也替你们担不了,只能你们先去县衙问话再来一一定罪。”   顿了顿,他又换了个腔调:“他们抢夺了不少财物,据说还还掳走了个妇人,若是你们当时就派人去追,十有八九能追上,可你们贪生怕死,不敢去追,自然犯下的错自己弥补,他们带着财物和女人,是走不远的,”   他这一番恩威并施,鲍粮长和雷家人能说什么,只能低头答应。   等二人下去后,虎娃忍不住道:“老大,他们干出这种搜刮民财的事,就这么放过他们了?”   薄春山面色沉凝:“地头蛇也有地头蛇的用处,县衙没办法派人驻扎在镇上,有些事只能他们当地人自己担起来。把这两家处理了,你觉得这镇上还有谁能出来牵头组织民兵?   “而且我方才听人群里议论,说来说去就是抱怨这两家借着这事要了银子,其他恶行倒是没听见有人说,想来这两家平时也就是在当地高调了些,倒说不上是欺压百姓。”   如果真是恶霸,那些围观的百姓也不敢就站在旁边议论,这点薄春山还是知道的。   “所以与其把这两家处理了,不如让他们继续担起这事,其实他们有些话没说错,胆小不惹事的不敢当民兵,敢来当民兵的都不好管,有他们压着,总能把这些民兵利用起来。且有这一次的事在,想来以后他们也不敢乱来了,反而会更加上心。”   “我懂了,老大你说得有道理。”   .   其实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现在也只能这么做。   而此时更让薄春山忧心的,不是别的,而是那伙逃窜的倭寇。如果这群人一直找不到,恐怕要不了几日他们就会再犯。   当然,同时他也松了口气。   照这群倭寇的表现来看,恐怕还真是流窜过来的,而不是有目的的大批量的来到定波县。   如今是这样倒也好办,只用把这伙人找出来杀了就完事,薄春山真正顾虑的其实还是怕突然一下子来了几百上千的倭寇,到那时候以定波当地的兵力,将会生灵涂炭。   且不提这些,鲍粮长和雷家人没有辜负薄春山的期望,也不知他们用了什么法子,总之那伙倭寇的藏身之地被找到的。   他们藏身地方不是别处,就是当地附近一个十分偏僻的小村子。   这小村子在一个山洼洼里,也就十几户人家,那天这伙倭寇被吓跑后,慌不择路,跑到这个村附近,顺势就进了这个村。   他们也挺聪明的,估计也不是第一次跑进大晋,把这个村的女人孩子全部绑了,只留下男人和老人,威胁他们不准泄露自己的行踪,不然就算他们被搜到,也会第一时间杀了这些女人和小孩。   村民们只能帮他们隐藏行踪,甚至后来有附近村找来问他们要不要并村,村民们也只能拒了。   因为这个村太偏了,又只有十几户人家,不并就不并吧,也没人放在心上,万万没想到他们竟会藏身在这里。   贫穷的山间小村,最大最好的房子估计也就是当地村长家了,此时这座土坯墙黑瓦顶的房屋就被人占了。   堂屋里乱得一团糟,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牛粪味儿、鸡屎味儿,以及男人的汗臭味。   屋里有几个男人正在喝酒,他们身上穿着大晋的衣裳,可发型却千奇百怪的,其中倒也有一人梳着大晋男人的发髻,似乎是大晋人。   “这次要不是小狼君的帽子掉了,也许我们能进镇里,而不是在镇口就被人发现,匆忙之下杀了几人,抢了些东西就跑出来,既然是为了掳女人而去,总要掳些年轻的鲜嫩的,掳个中年老妇又有什么用?”   那个被称为小狼君的道:“这大晋的帽子实在奇怪,我也没想到帽子会掉,那男人见我帽子掉了,我只能杀了了事。人是村上掳的,他估计见这女人肤色白嫩就把人掳来了,谁知道是个老妇,你们既嫌弃那几个村姑,就先将就着吧。”   “我们还要在这里待多久?”   这时,那个似乎是大晋人的人说话了。   “我这两日出去打听消息,这定波县人为了防倭,警惕心十分高,小村并成大村,设了寨墙,到处都有民壮出没,手里提着大锣,一见有异就鸣锣示警,我怕被人发现,也不敢靠近。我看他们似乎在四处搜寻我们,最近还是暂时不要外出的好。”   “不能出去藏在这破地方,连个女人都没有!”   这时,那个叫小狼君地踢了这抱怨的男人一脚,骂道:“不想坏了西川大人的事就闭嘴,石田已经回去了,等他回来后,我们就可以离开。”   看得出这小狼君估计是这几个人的头,抱怨的男人被他又踢又骂却不敢反抗。   他站了起来,进了里屋,很快里屋就传来女人的尖叫声和哭泣声。那动静闹得外面都能听见,正在喝酒的几个男人,有的笑骂让他动静小点,有的放下酒杯似乎也起了兴致,进了里屋。   小狼君见之,也没说什么,只是摇头笑骂了一声什么。   他看了一眼那个大晋人,道:“王龙,这次多亏了你,若不是你通晓大晋民俗,我们也找不到安身处,等石田回来,我一定向西川大人禀报,记你一功。”   这时,门外战战兢兢走进来一对父子,似乎是这座房屋的主人。   他们手里捧着饭食,有热汤有馒头,还有些酒肉。   “把东西放下,就离开。”王龙站起来,警惕地看着他们。   这父子俩也没敢耽误,抖着手放下东西,就连忙走了。其中那年轻的男人出门之前看了一眼里屋,眼中闪过愤怒怨恨的光芒。   一直到走到厨房,老人才忙拉了儿子一把。   “忘了我怎么跟你说的,忍!”   “可爹……”   老人脸庞一下子苍老起来,道:“活该我们运气不好,让这群畜生闯进了村,虽然糟蹋了女人们,但幸亏他们没杀人。我们倒是不怕泼上一条老命,可孩子们怎么办,再忍忍,肯定能找到机会。”   这时,院门突然被敲响了。   砰砰直响,在寂静的村子里,显得十分异常。   老人下意识喊了一句:“谁呀?”   与此同时,王龙已经关上正房的门,站在门外威胁地看着老人。   老人忙做了个求饶的手势,不敢再吱声。   王龙做了个眼神,示意他去开门,同时他也来到老人的儿子身后,佯装成这家的人。   院门被打开了,一张大笑脸显露在众人面前。   是个身材高壮的汉子。   长得倒是挺端正的,剑眉俊目,英气十足。   他穿着一身乡下人里常见的深蓝色短褐,肩上扛着一条扁担,脚下放了两个箩筐,里面好像放着什么东西。   一见到老人,他就连忙道:“大舅,你在家呀,怎么这么慢才来开门?我媳妇生了,一个七斤六两的大胖小子,我娘让我来给你送点红鸡蛋,我前天在山里打了两只野鸡,也一并给你送来了,给舅母补补身子,舅母呢?怎么不在家?”   这小子似乎是个自来熟,明明老汉没让他进来,他用扁担扛起箩筐就往里走。王龙倒想拦住他,可害怕做得太明显会暴露,只能让其堂而皇之进了院子里。   他打算着,若是实在不行就杀了这个汉子,可看看对方的身板,再估量估量自己,心中有种若是正面交锋自己可能不敌的感觉。   一时间,王龙脸色十分难看,既然正面不敌,那就从背后下手。   他摸了摸袖子里短刀,心里俨然已经有了决定。 第100章   提起‘舅母’, 老人脸色一暗。   老人的儿子面露一丝怨愤之色,赶紧垂下头。   “你舅母去走人家了,不在家。”   “我舅母去哪儿走人家了?”   王龙站在一旁暗忖:你小子这么多话, 你舅母知道吗?我现在就送你去找你舅母。   他往侧面走了一步, 想走到汉子身后, 谁知刚抬脚, 那汉子转了个身,肩膀上的扁担和箩筐跟着他的动作就是一荡,差点没打到王龙的头。   王龙连忙往后退了一步,还是等他放下扁担再说。   汉子放下扁担, 打开箩筐,从里面拿东西。   见老人儿子不动,他道:“弟, 快把东西接下放着啊。”   老人儿子忙反应过来, 去接东西。   等对方去放东西时,他又大大咧咧道:“弟啊, 给哥倒碗水, 走了这么远的山路渴了。”   王龙去看老人, 老人又去看儿子,这汉子似乎一点都没发现异常, 见水端来,咕噜咕噜一通灌下。   放下水碗,他看了王龙一眼:“这位大兄弟以前怎么没见过?”   老人整张脸都是僵硬的, 道:“他啊,他是舅母娘家的侄儿。”   “侄儿?我以前怎么没见过?”   “那是因为他来得少, 每次来时你都没过来。”   汉子点点头:“哦, 原来如此。”   “就是这样, ”老汉已经看出王龙眼中的凶光,他怕这畜生对人下手,就连忙道:“行吧,东西送了,你也就赶紧回去,要走那么久的山路,免得你娘担心。”   汉子有点委屈:“大舅,我这刚来,你就赶我走?”   “大舅不是赶你走,大舅是怕你走晚了摸黑路回去路上不安全,现在听说外面闹倭寇也不太平,你早些回去,家里人也能早些安心。”   老汉一边说,一边拉起汉子就把他往外送。   “倭寇?那群没卵的畜生,我可不怕他们,来了我直接砍死他们。”   汉子从箩筐里翻出一把柴刀,那刀口磨得锋利铮亮,一看就不是砍柴用的,估计平时没少用来砍杀猎物,刀口往上的地方隐隐泛着黑,一看就是被血沁多了的结果。   王龙本是借着帮他拿箩筐想从后面给他一刀,对方侧身拿刀的动作让他的手就是一收,等对方刀拿出来了,显然机会又错失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这汉子去了院门外。   “那行吧,大舅我走了。既然我舅母不在,那山鸡你们也别留了,赶紧吃了免得坏了。”   “行了,我知道,你赶紧走吧。”   终于把这汉子送走,老人转过身来看着王龙,求道:“他还是个孩子,成天待在山里任事不懂,也没发现什么,大人……”   王龙冷哼一声,转身走了。   老人跟在后面进来,忙拴住院门,转身往里走时,他捏了捏方才那汉子塞到他手里的纸包。   .   天很快就黑了。   这些倭寇顿顿都要吃肉,可这乡下地方哪里有那么多肉给他们吃,老人家里最后一只鸡今天杀了做给他们,他外甥送来的两只山鸡算是暂时解了围。   王龙行事小心,专门去看过那山鸡。   很正常的鸡,就是抓到的时候被人顺手在脖子上打了个结,所以鸡死的时候血没放,不过现在也不讲究这个。   鸡是老人亲手炖的。   这几天倭寇的饭食都是他跟他儿子做的,因为这家的女人被关在这屋子里面,孙子在后院关着,另有人看守,每次吃东西之前还会让他们吃一口就当试毒,这些人也不怕二人动什么手脚。   照常做好饭端了进去,这群倭寇出来一顿胡吃海塞,吃罢就饱暖生淫欲,进去折腾屋里那几个女人。   嬉笑声、女子痛苦地叫喊哭泣声,充斥着这座静谧的小院。   黑暗的厨房里,老人的儿子又在捏拳头,捏得咔咔直响,老人在心里默默念叨着。念着念着,也不知过去多久,突然那些嬉笑声停止了。   老人猛地一下站了起来。   他儿子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疑惑道:“爹?”   “那人塞了我一包东西,我全放在今晚的饭菜里了,估计是迷药。”   其实薄春山提到那鸡要做了赶紧吃,免得放坏了就是在暗示,估计老人心里恨这群人,不光放在了鸡里,而是饭里菜里都掺了。   不光正房里这群人饭菜里有,后院看着那些被抓来的女人小孩的两个人的饭菜里也有,所以整个院子突然一下就安静了。   隐隐有女人惊叫声,却是戛然而止,很快院中响起阵阵脚步声,似乎来了很多人。   等老人和儿子从厨房里战战兢兢出来时,院中已经打满了火把,八个倭寇像死猪一样,被人捆得结结实实,扔在地上,四周围满了民兵。   “畜生!”   老人儿子拎起一把锄头,就要朝倭寇头上打去,却被一只大掌拦下。正是之前扮作老人外甥的汉子薄春山。   “要杀有你的机会杀,但我还要问他们话。”   这期间村里的人都来了,也没多少人,去掉了女人和小孩,拢共也就十几个人,其中老人占了一半。   悲痛哭泣声不绝于耳,薄春山叹了一口气,叫来一个人处理这里,就让人提着那几个倭寇离开了。   .   一夜无眠。   从县衙大牢出来时,薄春山面色沉凝。   这些倭寇都不懂大晋话,只能听懂一些简单的词汇,但那王龙是个重点。本来王龙还不愿意说,经过刘成一番用刑,一五一十都吐露了出来。   这王龙是大晋人,但也是半个倭人。   其实大晋类似这样的人有很多,倭寇上岸抢掠,少不了会糟蹋一些大晋的女人。这些女人被倭人糟蹋,有的死了,但也有一部分活了下来。   这些活下来的女人若是没怀上孽种还好,若是怀上孽种,又不得已生下来,生下的孩子便有倭人的血统。   王龙就是这么被生出来的。   他因有倭人血统,从小在当地受人欺辱,被人辱骂是杂种贱种,他娘也早早的死了,所以他虽从小在大晋长大,却恨着这里的人。后来他在当地活不下去,先是流落海外,再是投靠倭人就顺理成章了。   据他所言,其实像他这样的人很多,有些人是跟他有类似的经历,还有一些单纯就是为了好处,又或是本身就是大晋人,后来流落海外成了海盗,被人收买到大晋替人引路。   这也是这一次倭寇为何能大面积袭击大晋沿海一带的原因之一。   王龙在倭人里,也是属于地位很低的那种,他知道的也不多。只知道这一次倭国有很多将军都派了人来大晋,似乎和大晋的某位大人有什么交易。   而他们这一行人,其实也不是流窜过来的,而是帮田川大人探路。   至于这位田川大人是谁,王龙也说不上来,只知道是倭国某位将军的手下,来大晋是有大目的。   所以他们这一行人为了隐藏行踪,一路过来也不是见人就杀,见物就抢。   当初会夜袭那个小村子,是为了找个落脚地,谁知被当地村民发现了。至于后面去镇上抢掠,其实是这群人里总有人抱怨没吃没喝也没女人,小狼君为了安抚他们,他们才出去了一次。   却没想到会被人顺着找到藏身之地。   还有走的那个石田,是回去报信的,等石田回来时,应该就是后续的人马进入定波了。   .   民兵团抓了几个活倭寇,活的!   这个消息转瞬间就传遍整个定波县。   为了安抚民众,也是为了让所有人积极抗倭,钱县令和薄春山商量了一下,决定把这群倭寇拉出去游街示众。   到了当日,整个县里说是人山人海都不为过。   几个倭寇戴着沉重的木枷,十几个衙役民兵走在前后两侧。   这木枷极为沉重,一个竟有几十斤重,枷在脖子上,哪怕是身体还算强壮的倭寇,走起路来也是摇摇欲坠,只是不一会就精疲力尽,只能拖着脚走。   他们倒是不想走,可衙役和民兵们手里都拿着鞭子,若是走慢点,一鞭子都下去了。   无数的烂菜叶、臭鸡蛋朝倭寇们打去,有些没带什么能扔的东西,就冲上去吐痰吐唾沫,还有人从家里拎来夜壶,对着倭寇们们就浇了过去。   这些行举非但没让人鄙夷,反而围观的百姓都拍手叫好。   因为他们都听说了,这伙倭寇不是人,不光进了一个镇子杀伤了好些人,还占了一个村,把那个村的女人都祸害了,还杀了不少人。   “畜生!”   “都该死!”   “听县衙说,这里头还有个‘汉奸’,生为大晋人,竟然给倭寇当狗腿子害大晋人,这种人最该死,活剐了他都不解恨!”   “我看谁敢当‘汉奸’,让我知道谁要是跑去当汉奸,老子掘了他祖宗十八代祖坟,还要把他龟儿子捏死!”   ……   街才游了一半,这几个倭寇已经不行了,也就只剩了半口气。   可停下来并没有让他们解脱,反而是噩梦,无数人冲上去对他们拳打脚踢。打完了,衙役过来疏散人群,拖着继续走。   如此往来几次,已经有人断气了,但游街还在继续。   街角处,齐永宁远远看着那游行的队伍,俊眉微蹙。   今天是三月初三,他梦里定波城破的日子,可如今城却没破,反而是一伙倭寇被抓到,百姓的狂欢,倭寇的噩梦。   是谁改变了这一切?   是那个叫薄春山的男人?   如果城没破,薄春山还会死?如此一来,他的打算……   “永宁,走吧?”   是齐彦。   今天城里这么大的阵势,他们自然也出来看热闹了。   父子二人回到家。   齐彦面现犹豫为难之色:“永宁不走不行?这里毕竟待了这么多年,齐家的祖祖辈辈都在明州在定波,如今要是去那北方,我……”   “爹,必须要走。”   顿了下,他又道:“齐家和多个北方官员都有牵扯,若只是这样也就罢,法不责众,谁也没想到朝廷会闹成这样。偏偏主枝为我说亲,之前和李家有过往来,李大人又是我座师,如今他已越过淮水投靠肃王。   “肃王在北方起事,淮水以北的大量城池早已沦陷,朝廷却因倭寇之事,腹背受敌,分身不暇。听说朝廷已经决定聚集兵力攻打颍州了,到那时候想走也走不了,不管之后是打是和,齐家也就罢,我与李家牵扯如此深,恐怕是为难。”   “而且主枝那边,也觉得我们迁往北方为宜。”   如今这局势,谁也不知道日后会怎样,肃王善战,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若是有一日肃王打过来了又该怎么办?   所以明州齐家权衡之下,正好齐永宁又和李显耀有这么一层关系,不如就让他去北方投靠李显耀,投靠肃王。   是时不管是南晋赢也好,还是北晋赢也罢,都能替齐家保留一份香火传承。   齐永宁没说的是,其实李显耀在临走之前也派人联系过他,让他可以考虑前往北晋。   李显耀的意思非常明显,肃王成立了北晋,如今百废待兴,要建立起一个朝廷,必然需要栋梁需要人才,齐永宁去北晋的前途绝对比留在南晋大。   且对方言语之间也透露出,若是他愿意前往北晋,会把孙女嫁给他。如此一来,等于是将两人捆绑在一起,李显耀在北晋站得位置越高,越不会亏待齐永宁。   齐彦现在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不过为了儿子好,走就走吧。其实这阵子齐家已经在暗准备离开事宜了,只是到底故土难离,让齐彦有所犹豫。   “那我们什么时候走?”   齐永宁想了想,道:“再等几日,我还有一件事没办,等办完就走。” 第101章   齐彦叹了口气, 匆匆离开忙去了。   平安从外面走进来,禀道:“少爷,顾姨娘请你过去用饭。”   齐永宁眉心微蹙。   不过也没说别的, 站起来朝后罩房行去。   ……   后罩房   顾玉芳将齐永宁迎进去后, 又转身来到门外。   “快去催催厨房, 耽误了少爷用饭, 仔细你们的皮!”   翠萍忙唯唯诺诺应声去了。   临进门时,顾玉芳撇了安静的东屋一眼,笑着走了进去,进去后也没忘时不时发出阵阵娇笑声。   听见西屋那边传来的动静, 董春娥面无表情,却捏紧了手里的瓷瓶。   她娘说的话在她耳边盘旋着——   “她再是嚣张又如何,生不出孩子, 一切白搭。这东西你用好了, 先绝了她的后路再说,至于以后, 还不是你想怎么收拾她, 就怎么收拾?”   .   就在全城热闹的同时, 其实薄春山并不在城中。   他本就困扰其他镇上的事不好办,当日在流水镇上的所见所闻, 给了他一些想法。   如今时间不等人,自然早办好为宜。   所以今天这样的日子,他反而没在城里, 而是带着人快马奔赴各个镇。   去了后,把当地能管事的几家都召集齐了, 直接了当跟他们说养民兵要花销的银子, 可以找镇民们摊派。   每家不能多摊, 不能强行摊派。除过这些,他们只需要保证一点,必须守卫好镇子,不管他们是想什么办法,用什么法子,必须保证这点。   哪怕到时候,真力有不逮,官府也不是不近人情,但倭寇若闯进镇子,要死人就先从支起民兵摊子的人以及拿钱不干活的民兵死起。   毕竟拿人钱财,与人消灾。   如果能办到,就由他出面做主把组建民兵的事交给对方,必须保证整个镇的民兵都是一条心,而不是各自为政。   不得不说,当薄春山这一番话出来,所有人都十分吃惊。   吃惊完后就是动心,确实薄典史所提的条件很苛刻,可这件事若是做下来,无疑利益也是最大的。   如果能得到官府支持来组建民兵,不光可以得到一大笔银子(找镇民摊派),同时还可以握有这支民兵队的指挥权。哪怕日后倭寇走了,民兵队解散了,可光这些日子攒下来的威势,就足够这辈子受用无穷了。   当然,前提是能办到官府的条件,敢去应承这件事。   “不要抱着侥幸心,觉得可以先应下,以后再敷衍官府。不怕实话跟你们说,老子没当这个官之前,就是个混蛋,官府拿律法治不了你们,老子能治得了你们,不信可以试试看看。”   薄春山这一番又是利诱,又是威逼,前脚耍官威,后脚匪气十足。   他大马金刀地坐在首位,身体前倾,左臂手肘放在膝上,那架势那气势,真乃现世的活恶霸头子!   其实能在镇上当得起地头蛇的人,怎可能对这个最近风头正盛的民兵团长兼新任典史不熟悉?   哪怕没见过人,也把这人的来历摸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无他,说不定哪一日会打上‘交道’。   要知道典史在民间可有个浑称叫四爷,因其在县衙排行为四(前面分别是县令、县丞、主簿),故有此称。   而这个‘爷’字,不光是个尊称,也是说明百姓们除过县太爷,最怕的就是这位爷。怎么没听说县丞主簿,被人叫二爷三爷?   至于为何会怕,这还要细说。   典史掌管整个县里的治安巡逻、缉捕稽查、囚狱刑名等事,自古以来但凡能跟这些牵扯上就没什么好事,是升斗小民能抓得,地痞恶霸见了也胆寒。   有道是八字门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阎王好见小鬼难搪,典史就是小鬼里头的恶霸头子。   因其没有品级,自然受朝廷管制少,又因其不是吏部铨选,很多都是在当地选用,而县官到任后为了能掌控地方,多数都会选用那些所谓‘地头蛇’来坐这个位置。   都是地头蛇了,能是什么简单人物?   那自然是爷,要供着的爷!   有这么一首十字令,将典史在地方上的威势以及其作威作福,描写得是活灵活现:一命之荣称得,两片竹板拖得;三十俸银领得,四乡地保传得;五十嘴巴打得,六角文书发得;七品堂堂考得,八字衙门开得;九品补服借得,十分高兴不得。(出自《归田琐记》梁章钜)   这首十字令其实是在嘲讽那些为官不贤的典史,因其位置重要,若真是为官不贤,那真是为祸一方民土。若是暂不论是不是当典史的都不是好人,至少这首十字令将典史在地方上‘上能通天,下能通地’的本事描写得是淋漓尽致。   所以一个地方上的地头蛇,他可能不认识县官,不认识县丞主簿,但绝不可能不认识地头蛇的爷——典史。   也所以没人会怀疑薄春山的威胁。   一时间,下面十分安静。   “本官还有事,你们可以慢慢想,想好了再来回本官。”薄春山长腿一撑,站了起来,   “大人且慢,这事——”说话的人脸颊极红,一咬牙道,“这事小民应下了!”   .   薄春山两天时间跑了几个镇,总算把这摊子事都安排好了。   当然后续还要跟进,不过能先把头开了就好,后续的事后面再说。   关于后续倭寇还会有人马进入定波,这事除了薄春山和刘成知道外,钱县令是知道的,然后民兵团这熊瑞和钟山也知道。   钟山闭门苦思两日,将薄春山叫了过去。   他拿出一张定波县的舆图,在上面他根据每个乡、镇、村的距离,设计出了许多墩堡。   墩堡大约高十多米,四周围以三四米高的围墙,整体外形像一个翻过来的斗,上尖下宽。最上面是可以眺望并燃放狼烟的高台,高台下面的堡身有往外观察的孔洞及站人的高台,若是有敌来犯,里面的人可以通过这些措施向外进行射击。   若是薄春山出身军中,必然知道这种墩堡常见于边关,抑或是战争频繁之地,用来抵御敌人,起到一个提前示警之用,同时也能保护堡中士兵的安全。   若是军用,一般堡中会安排八到十名士兵不等,他们吃喝拉撒都在里头,日夜都会有人观察巡防,若发现敌踪,便登上高台鸣锣燃烟示警。   通常这个墩堡附近会有另一个墩堡,距离刚好是可以听见鸣锣看见狼烟,这个墩堡在看见示警后,会也立即登上高台鸣锣燃烟,向更远的地方传讯。   就这么一个传一个,既能通过鸣锣和狼烟的烟束交流敌情,也迅速得到四周墩军的支援。   像边关那种地方,一旦打起仗来就会僵持数年甚至数十年,这些墩堡看似不起眼,却在其中起了很大的作用。   薄春山在听完描述后,当即眼睛一亮,拉着钟山问了许久,详细到怎么通过鸣锣的次数以及狼烟交流敌情,记了满满一大张纸后,他拿着那张纸走了。   他并没有打算由官府出面建墩堡,而是打算让那些乡、镇、村建,暂时建不了墩堡,就先建个简陋的瞭望台,只能要暂时起到示警和交流敌情之用就行。   不过他已经打算好了,若是倭寇一直不绝,后续墩堡还是要建的。   这又是一项大工程,显然薄春山一个人分身不暇,他只能先派人去个乡镇村告知当地人,让他们先建瞭望台,至于事后怎么使用鸣锣和狼烟示警,这些要等瞭望台建好再说。   怕当地人偷工减料,是时瞭望台用不了,薄春山还让人带了式样图过去。   其实钟山的话,给了薄春山很大的启发,各乡镇村现在都是各自为伍,但总有力有不逮的时候,这时候就需要有外力支援了。   县城这边派兵赶不及,但临近的村镇却可以,怕有些人因为怕死不敢估计也是不想去支援旁人,薄春山觉得还需要一套可配合使用的办法和规矩,这种事不是他的强项,他把这事交给了钟山。   同时他觉得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所以前脚百姓刚围观了那些倭寇的游行,后脚就听到了消息。   为了鼓励全县人都来抗倭,县衙特发出悬赏令——凡可以提供倭寇踪迹者,得到落实后,按人数不同进行赏银,最多可高达五十两。凡杀倭寇者,杀一人奖十两纹银,上不封顶。   当然,杀良冒功者,一旦发现,必有重惩,斩无赦。   最后一条是钟山让加上去的,因为据他所说,这样的事其实不少,每次两军对垒之际,都有这样的蠹虫。   .   暂不提这边,这些日子薄春山在外面忙,顾玉汝倒过得悠闲。   以前她还帮着民兵团做些账目什么的,那次薄春山得知她可能有孕后,没几天就找人把这活接了过去。   家里这边,邱氏也看她甚重,以前她还能帮着做些饭、洗些贴身衣物之类,现在倒好,这些事都被邱氏或田丫接过去了。   她在家中待着也闷,便无事时去玉娘那,陪她说说话,跟她学着织布,学着纺纱。邱氏也清楚都拘着肯定不行,见她和玉娘投缘,倒也没阻她。   自此,顾玉汝总算找到可以打发时间的东西了,她似乎对织布纺纱很感兴趣,见玉娘现在自己要缫丝,还跟着她学缫丝纺纱,几日下来有模有样,玉娘还笑称免费得了个帮手。   这日,顾玉汝从玉娘家回来。   她现在每天有半日时间是在玉娘那,或上午或下午不定数,什么时候有空什么时候去。   她还没走进家门,就见孙氏煞白着一张脸急匆匆朝这里走来。   “怎么了娘?”   “玉汝……”孙氏一副想哭又有点懵的模样,抓着女儿的手惶惶道:“玉芳好像不行了,齐家来人说,玉芳好像不行了。”   “什么不行了?”   孙氏也说不清楚,拉着女儿就往自己家去了。   进了门,顾玉汝才发现家里多了一个人,是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瘦瘦弱弱的,穿着一身绀青色的衫子,脸上还带着泪痕,也是满脸惶惶之态。   之后详细地问过这丫头,顾玉汝才知道怎么回事。   这丫头是顾玉芳在齐家的丫头,叫翠萍。   按照翠萍所言,顾玉芳也就是顾姨娘,在齐家十分受少爷看重。反正至少比董姨娘受少爷看重,少爷读书忙碌之余,还不忘去看望顾姨娘,陪她用饭。各色首饰及好看的料子,更是时不时就往顾姨娘房里送。   可昨晚上顾姨娘睡下之后,半夜里发现腹痛,同时下身流血不止,起先以为是小日子来了,也没怎么在意,可那出血量实在太多,多得吓人。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后去找了大夫,大夫说顾姨娘是吃了什么含大量红花之物,正巧又赶上顾姨娘的小日子,造成了血崩,那东西吃得剂量太重,血止不住,回天乏术。   顾玉芳整个人都懵了,丫头翠萍也懵了。   这就回天乏术了?   可持续性的出血,和越来越虚弱冰凉的身体,让顾玉芳知道可能自己真得不好了。她开始闹腾,凄厉地叫喊说是董春娥害她。   之后的事因为翠萍是个丫头,也不能进屋听个详细,她只知道几个主人都来了,过了一会儿姨娘似乎在里面发了脾气,把所有人都撵走了。   后来,姨娘将她叫了进去,使着她偷偷跑出齐家来顾家,找她娘家人,说是董春娥害她,但宋氏包庇董春娥,请她娘家人若还能念着生了她一场,就去给她做主,不然她死了都不瞑目。 第102章   顾玉汝听完后, 整个人都懵了。   顾玉芳要死了?   说实话,可能是因为前世的记忆,顾玉汝一直觉得顾玉芳是好人不长命, 祸害遗千年里的那个祸害, 谁都可能死了,唯独她不可能。   因为哪怕是在她那些记忆里,顾玉芳也是最能活的那一个,她各种闹腾各种作妖,命却一直长,送走了齐永宁, 送走了小弟, 甚至是她,也是在顾玉芳前头死的。   可现在这个祸害要死了?   没能给顾玉汝继续震惊的时间,孙氏虽一直在哭, 但已经拿好了主意。   “必须要去一趟齐家,不管怎么样, 她总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若是她自己寻死也就罢, 若真是有人害她, 总是要替她寻个公道, 没有那个害了人命还被人包庇白死了的理。”   顾玉汝也知道必须要去一趟。   “爹呢?”   “你爹出去了, 我也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 估计一时半会不会回来。”   “那我陪娘你去吧。”   孙氏眼睛一酸,拉着她的手,哭道:“你是个好孩子,她总与你添堵, 你还能不记恨她。也是她作孽, 以前在家里作孽, 闹得阖家不得安宁,现在去了别人家反而把自己作得不成了。”   其实听完翠萍的叙述,孙氏和顾玉汝两人又怎会猜不到事情大致脉络?   左不过就是妾室之间的争斗,一个人受宠,另一个不受宠,估计顾玉芳也是个得志便猖狂的性格,所以董春娥对她下了暗手。   只是没想到这手下得有点狠,竟然夺了人性命。   话不容多说,母女俩很快就出了门,怕薄家那边不知道她上哪儿去了找她,顾玉汝还专门回薄家说了一声。   邱氏想着她们母女二人去齐家,这是要找人理论去的,她儿媳妇现在还怀着身孕,邱氏怕中间出了什么乱子,当即说要同去,同时让田丫去民兵团找人。   哪怕薄春山不在,找虎娃刀六随便哪个都行。   一行人往齐家去,顾忌着路程太远,也是孙氏很急,半路上她们在车行里找了辆车送她们去县南。   到了齐家,见顾家人的到来,齐家人很吃惊,但也没有多做阻拦,让她们去见了顾玉芳。   .   堆金积玉,芙蓉帐暖,入目之间是一片奢华。   那一水的黑漆嵌螺钿的家具、多宝阁上摆的那些物件……齐家一直是那种表面看着不显,实则内里藏富的人家,顾玉汝一直都知道。   这是顾玉芳心心念念想要的生活,此时这间屋子里却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桃红色软被之下,顾玉芳披散着头发,一张脸白得像纸,隐隐透着一种命不久矣的死灰。   看到来人,她半阖的眼皮动了一下,旋即张开,眼中绽放出一种灼人的光芒。   “你们来了?”   孙氏先是没忍住呛哭了一声,又骂道:“你这个死孩子!闹天闹地作死作活,现在把自己作成这样,你心里满意了?”   顾玉芳笑了一声,哑着嗓子道:“我确实要死了,娘你没说错。”   一听到这话,孙氏顿时受不住了,哭了起来。   顾玉芳把目光投注在顾玉汝身上——   见她穿一身浅绛色交领衫子,雪青色的裙子,明明是喧嚷的红,偏偏穿在她身上格外有一种清雅的气质。   她一头乌黑的长发,只在脑后挽了个纂儿,简简单单插了根金簪,这黑这金衬着她白皙纤细的颈子,怎么看怎么让人移不开眼。   齐大哥以为她还是以前那种素淡的打扮,往她房里送的那些料子,都是些清雅的颜色,殊不知顾玉汝现在已经开始穿红了,穿那些秾艳的颜色,可她还是顾玉汝。   顾玉汝是谁都模仿不来的。   她在模仿,东屋的董春娥也在模仿,可两个大活人抵不过一个已经嫁了人的妇人。   顾玉芳看顾玉汝带着红润的小脸,俨然气色很好。   有些人就是让人羡慕,似乎她不管在哪儿都能过得很好,嫁给了那样一个地痞,没想到地痞先是当民兵团的团长,现在还当上官了,受许多百姓的敬仰。   “顾玉汝,你知不知道我有时候很羡慕你。”   顾家来了人,齐家的人也不可能不露面,磨磨蹭蹭地终于出现了。因为这边来的都是妇道人家,所以来的是宋氏,孙氏一听说宋氏来了,当即眼泪一擦,去了外间,要跟宋氏论个理。   见屋里终于安静下来,顾玉芳看着顾玉汝笑着说:“不是有时候,是很多时候。”   “你这个人真是让人讨厌呢,”她轻声咛喃,“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喜欢你,家里人是这样,亲戚们也是这样,甚至外面的人都是这样。你知不知道巷中的女孩们都讨厌你,明明都是一样的人,但每天都能听见有人夸你,让大家都多学学你,以后也能当个好女子。”   “别人为什么要学你呢?所以你长得好,脾气好,却没有几个人愿意跟你当朋友,因为大家都很讨厌你。我也很讨厌你,我就像成了你的附属品,外面人见到我,说起了我,自然提到了你。你是所有人的典范,别人也就罢,我若是不学你,没像你那么好,我就成了顾家的污点,成了你身上的污点。”   她笑了几声:“你看,我就算成了污点,也成了你身上的污点。别人说起我,都会说你看那女子这样,不像她那个姐姐,她那姐姐有她这样的妹妹,真是啊……”   她学着那些人的腔调,笑得抑不可止。   顾玉汝皱起眉,她想了想道:“我从不知道你会这么想。别人说什么我控制不了,人生在世,没有几个人不会被人在背后议论,你若是钻这种牛角尖,也没有什么意义,我也没有办法。”   “是呀,是我钻牛角尖,”顾玉芳渐渐停住了笑,声音也渐渐虚弱下来,“可我都要死了,让我钻钻牛角尖不行?”   顾玉汝沉默。   她不知道该和她说些什么,反正从她有记忆开始,她和这个妹妹就没什么话说。   “你叫我们来,就是为了这?”   顾玉芳看了她一眼:“我叫你们来,也没什么事,家里既然知道我的事,不可能不找齐家要个说法,爹也好,娘也好,他们再是不待见我,我总是姓顾,这么不明不白死了,他们一辈子都过不去。还有你啊顾玉汝,你再是讨厌我,我总是你妹妹,所以找董春娥报仇这事,我就交给你了,别让她好过,不然我死了都不瞑目。”   顾玉汝觉得顾玉芳很怪。   也不知是不是接受不了自己快要死了,她的逻辑她的思维很混乱,说话也是如此。可不得不说她说得也对,顾家若没能力也就罢,若是有能力,女儿死在别人手里,这事不可能不给一个交代。   .   外面,孙氏已经跟宋氏吵起来了。   似乎女儿命不久矣刺激到了她,向来和善软绵的她又拿出那日丈夫濒临绝境的泼辣。   一句一句,咄咄逼人,让宋氏花容失色,哑然无声。   本来这事就是他们错了,宋氏也清楚。   开始出事时,大夫说顾玉芳血崩命不久矣,家里人也很吃惊,怎么就成了这样?后来顾玉芳闹着说董春娥害她,宋氏嘴里说不信,心里模模糊糊也有感觉。   后来一查,果然是董春娥动的手脚。   这手脚说高明,它也不高明,因为经不起查,说不高明它也高明,没见着顾玉芳被祸害成这样?   说白了就是齐家从没发生过这样的阴私,所有人都没有防备,才会让董春娥让丫鬟在顾玉芳饭菜里动了手脚。   宋氏去逼问董春娥,她当时也很慌,也说了实话,说没想让顾玉芳死,只是想让她生不出孩子。谁知道她不清楚脊剂量,让丫鬟放多了,这药的药性又太猛,现在竟闹成这样。   董春娥也被吓得不轻,宋氏见她那可怜样,而且顾玉芳确实可恨,她这些日子也知道,可她管不了。   宋氏就心想,人已经这样了,还能怎么样,外甥女也不是故意的,她就想含含糊糊这么过了算了,谁知道顾玉芳竟然会让丫头偷跑回顾家找人。   而且顾家人已经说不认这个女儿了,怎么这时候又来寻事?   宋氏一听说顾家来人,在房里坐立难安。   可她又不能不出面,奶娘说得对,这种情况她作为一家主母,必须出面理个章程,可万万没想到孙氏会如此难缠。   “那你想怎么样?”宋氏虚弱道。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竟然敢下这种狠手,害了人的命,那就让她偿命!”   “可她也不是故意的……”   孙氏分毫不让,咄咄逼人。   “她都害人了,还说她不是故意的,那我今儿拿刀杀了她,我也说我不是故意的,县太爷是不是就能免了我的死罪?”   宋氏不擅长处理这种局面,她一被逼急了她就慌,尤其又是不占理的情况下。   “我没办法,这事我管不了,她是董家的女儿……”   孙氏打断她:“你这是拿董家来威胁我们?上一次我丈夫被冤下狱,就是因为你这个外甥女,这一次我女儿的命直接葬送她手里了。齐家太太,你是不是以为能拿着董家威胁了我们一次,还能有第二次?忘了提醒你,我丈夫现在是有功名在身的举人,我女婿是民兵团的团长,专门管县里刑狱的典史。”   一旁的邱氏道:“来之前我已经让人去找春山了,这事不能跟他们善罢甘休!”   是啊,谁怕谁!   现在顾家可不同以往,那次顾明蒙冤被压了下来,是当时还顾忌着齐顾两家交情,顾忌着齐彦,当然也是因为当时顾家只是个寒门小户,董家是当地大户,顾家惹不起,总不能因为一点委屈,就弄得全家人日子不过了。   可现在顾家有个举人,更不用说如今薄春山在定波县的威势,是个人都门清,早已不是董家想怎么欺压就怎么欺压的了。   “我已经让人去董家请人了,要不你们再等等?”宋氏嗫嚅道,她面色苍白,人也虚弱极了。   孙氏见她这样,心中满是不屑。   就这样的糊涂虫,竟是齐家的主母,幸亏当初没把大女儿嫁过来。   可小女儿非要跳这个火坑,这个孽障啊,如今果然出事了……   .   外面的动静,里面自然也听得到。   顾玉芳听着,笑着,脸上竟生出一丝红润之色。   “你看,你们再厌恶我,还是得替我讨回公道,谁叫我姓顾呢。”   顾玉汝沉默。   顾玉芳还在笑:“看在我还要用到你男人帮我讨回公道的份上,顾玉汝我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顾玉芳没有看她,靠在那儿,半耷拉着眼皮,似乎在看面前软被上的花纹。   “当初齐大哥答应纳我为妾,我知道他其实是有目的的,虽然我不知是什么目的,但我知道那目的跟你有关。   “他本来很厌恶我,但我编排了一些你和薄春山的事,说你们早就有苟且,他突然就改变主意了,愿意留我在齐家,还让我跟爹说,是我自己愿意留在齐家当妾的。   “甚至后来回门,我三番两次回家,也是他安排的,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我也懒得去想……”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也越来越低微,声音里却一直带着笑。   似乎这些事让她很高兴,就在说什么笑话。   顾玉汝目光复杂,其实她并不意外这些,从始至终她都知道齐永宁做这些是有目的的。   也许这就是为了报复她的另嫁?   可顾玉芳呢?   她明明知道齐永宁目的没那么单纯,还径自往火坑里跳,到底在想什么?   也许她永远没办法搞懂顾玉芳在想什么。   “还有,齐家最近好像偷偷在往外运东西,运走了不少家私,这家里没几个人知道,我也是一次偶然听他们说,说好像定波不安全了,齐家要离开这里……如今我快死了,这些就当是你男人帮我讨回公道的报酬吧……”   “顾玉汝……”   这时,顾玉汝也察觉出顾玉芳的不对,往床前走近了两步。   顾玉芳还在笑,脸上那抹异常的红却不知何时早已尽数退去,脸色比方才来时更显灰白。   “如果有来生……”   “如果有下辈子……”   “我不想再当你的妹妹了……”   话音还在空气中回荡,她的眼睛已经闭上了。   顾玉汝站在那儿,愣愣地站在那儿。   “顾玉芳?”   没人应。   过了一息,还是两息,她伸出手去触了触对方鼻息。   手指一抖,眼泪从她眼眶中滑落。 第103章   一瞬间, 无数画面闪过顾玉汝的脑海。   耍心眼的顾玉芳,拈酸刻薄的顾玉芳,死不悔改的顾玉芳, 总是怀着仇恨目光看着自己的顾玉芳……   “……大姐,家里就剩了我和你还有小弟三个人,如今顾家成了这样, 只能依附着齐家过活,我就算嫁出去又能嫁个什么样的……   “……我不想嫁,就我这样的性格, 嫁出去没几天就死了,不如就留在姐姐身边……   “现在已经这样了,大姐你就当我不要脸, 成全了我吧……”   “顾玉汝, 你这个贱人,为什么要夺我的儿子?”   “就是你蛊惑的老爷, 抢我儿子……”   “你这个贱人,你让我儿认贼作母,你儿子死了, 就是对你的报应!”   “你这个人真是让人讨厌呢……我很讨厌你……”   “如果有下辈子……我不想再当你的妹妹了……”   ……   顾玉汝怔怔地站在那儿。   似乎有人进了屋,发现顾玉芳死了, 又跑了出去,很快屋里进来了很多人。   孙氏似乎在哭, 哭得伤心欲绝, 抑不可止。   宋淑月似乎也来了, 孙氏一边哭一边跟她理论。   顾玉汝觉得看什么听什么都好像隔了一层什么, 直到身后突然多了一个熟悉的温度, 她靠在对方怀里, 喃喃了一句‘薄春山,顾玉芳死了’。   “我来了,没事了,这事我来处理。”   .   不光薄春山来了,顾明也来了。   他抿着嘴站在那儿,一直没有说话。   齐彦见他来了,也露了面,却是站在一旁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疲惫地叹了口气,精疲力尽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宋氏在哭。   孙氏也在哭。   倒是宋淑月,她一见薄春山来后,就脸色一变消失了,也不知上哪儿去了。   薄春山将顾玉汝放在椅子上,让她坐着,转身走过来。   “死了人,也算是个命案了。你们是想私了,还是公了?”   宋氏第一次见到如此气势骇人的男人,关键是对方太高了,走过来无形就有一种压迫感。   她下意识道:“公了如何?私了又如何?”   薄春山笑了笑,笑容里带着嘲讽的意味:“公了,赔命,私了,也赔命,哪有出了人命不赔命的,齐太太问的问题好生奇怪。”   宋氏急促地喘了声,愣愣道:“怎么就闹到要赔命的地步了?”   “怎么就不能赔命呢?这可是出了人命,害死了人!”   “可她……”   宋氏还想说什么,这时齐彦几个大步走过来道:“赔!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可是老爷,春娥她……”   齐彦不理她,对薄春山道:“若是衙门要带走她,我齐家不会做任何阻拦,她做错了事,理应受罚,那毕竟是一条命。”   最后这句,也不知是对薄春山说,还是对宋氏说,反正齐彦是挺痛心疾首的。   薄春山皮笑肉不笑:“齐老爷如此明理,倒是让下面人好办事了。”   他扬扬下巴,对虎娃做了个示意,虎娃二话不说就出去了,不多时带了两个衙役进来。   董春娥的屋子就在旁边,此时里面静得有些渗人。   到底是女眷住的地方,衙役也不好直接闯进去,便让一旁的丫头进去叫人。   丫头进了屋里,也不过须臾,就传出一声惊叫声。   “董姨娘上吊了!”   .   董春娥的寻死,让事情进入了一种暧昧的状态。   人倒是没死,但整个人极为虚弱,醒来以后也不会说话了,请大夫来诊脉,大夫说她可能受刺激太过,还能不能恢复正常不得而知。   顾家人都不是咄咄逼人的性格,尤其董春娥的寻死让齐家人仰马翻,宋氏和宋淑月抱着董春娥哭得比死了亲娘还惨,到处都闹哄哄的,顾家人仿佛被人遗忘了,完全成了局外人。   孙氏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顾玉汝皱起眉,站了起来,正打算说话。   薄春山握住她的手,冷笑了一声道:“也别说官府不给情面,人既然没死,两天时间应该够恢复了,两天后官府会来拿人。”   宋氏错愕,忍不住看向宋淑月。   宋淑月面色难看,握着女儿衣衫的手缓缓收紧。   薄春山饶有兴味地看了二人一眼:“希望到时候别发生人突然不见的事,免得官府发出通缉令,闹得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宋淑月终于忍不住了,站了起来。   “你们到底想怎样?”   薄春山笑了笑:“董太太这问得倒是稀奇,杀人害命的是你女儿,现在倒问别人想如何,董太太和齐太太不愧是姐妹,问的问题都一样。”   “你……”宋淑月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杀人害命的不是我女儿,是那个居心不良的丫头害人。”   说着,她把目光投向喜儿。   喜儿浑身一颤,不敢置信,可太太眼里的警告和威胁再明白不过。   想着太太平时的为人,想着她还握在太太手里的老子娘,喜儿垂下头的同时跪了下来。   “是我,是我害人,跟我家小姐没关系。我是因为那顾姨娘总是骂我,我才弄了些药下在顾姨娘饭菜里……”   “董太太是把人都当傻子了?事主都认的事,你们当着官差的面都敢弄虚作假?”薄春山冷笑了一声,一脸厌恶,“行吧,不管你们如何说,反正进了大牢,牢里多的是手段让你们说真话,别到时候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两日后,这两人都带走,你们也就别走了,就守在这吧,等人稍微好点,就带去县衙。”他吩咐那两个衙役,不顾宋淑月难看的脸色。   说完,他看向顾玉汝。   顾玉汝犹豫了一下:“顾玉芳的丧事……”   这时,齐彦站了出来,叹着气道:“到底是齐家人,丧事齐家来办,会办得妥妥当当。”   顾玉汝忍了忍,没忍住:“齐伯父,这家里都闹成这样了,齐永宁呢?”   齐彦一愣,道:“永宁不在,他昨天就出门了。”   齐永宁难道真不在?   可顾玉汝知道,齐彦在这种事上是不会说谎的。   她也没说什么,看向孙氏和顾明,顾明转身就走了。孙氏犹豫了下,道:“我还是等给她小殓了再走吧。”   一般情况下,死了人,都是死者的亲人为死者收拾仪容穿衣服。   见此,邱氏站了出来,她看得出顾玉汝的情绪有些不太好,让儿子把儿媳妇带回去,她则留在这里陪孙氏。   虎娃也留了下来,留着帮忙传个话什么的,薄春山和顾玉汝则回去了。   .   回去后,顾玉汝的情绪一直不太好。   要说伤心也不至于,就是整个人恹恹的。   薄春山在家里陪了她半日,可县衙和民兵团那边的事太多,总有人来找他,顾玉汝也不想他因为自己耽误了什么事。   她清楚自己,就是那股劲儿还没过去,等过去了也就没什么了,便让他去忙自己的,她没什么。   薄春山再三确认她没问题,才匆匆忙忙走了。   当天晚上薄春山回来时,带回来一个消息。   董家的家主董金来,也就是董春娥的爹,去找了钱县令,找钱县令求情,想把这事抹过去。   钱县令知道死的人是薄春山的小姨子,自然不会随便做主,等董金来走后,就把薄春山叫了过去,将大致情形都说了。   董金来的意思是,董春娥到底是他的女儿,确实做错了事,董家也认,但能不能不闹到明面上,然后能不能留她一条命。   至于条件,随便顾家这边开,只要董家这边能做到,一定满足。   这件事可不是顾玉汝能做主的,说了能算的还是她娘和她爹。   听了薄春山的转述,孙氏当场就炸开了。   她这从昨天回来,眼泪就没停过。据她所言,她去给顾玉芳小殓时,顾玉芳下半身全是血,人就是流血流死的,身体里的血都流干了,太惨了。   孙氏既然不同意,这事自然就当没发生过,可很快事情又发生了转变。   董金来又去找了钱县令一趟,说是只要顾家能同意私了,他就给民兵团捐一万两银子,用来抗倭。   同时,宋淑月也登了顾家门,她是带着宋氏一起去了。   这一次,宋淑月真是里子面子都不要了,又是向顾家人求情,又是痛哭流涕,又说董春娥疯了,是真疯了,好像是被吓疯的,让顾家人不信就去看。   孙氏去了一趟回来,憋着的那股劲儿散了一半。   据她所言,董春娥好像真是疯了。   她去的以后,董春娥一见到她就惊慌尖叫,说是冤魂索命,然后谁跟她说话她都没回应,披散着头发缩在床脚喃喃自语。   有之前宋淑月让董春娥寻死脱罪那一出,说实话顾玉汝还真不信董春娥会疯,之后她跟着孙氏又去了一趟,看了半天,也没看出装疯的迹象。   难道人真疯了?   “你管她真疯假疯,若想让她偿命,疯不疯都得赔命。若不想让她偿命,也别便宜她,让齐家把她休出门,让董家找个屋子将人关起来,到时候就算是假疯也让她成真疯。”薄春山道。   如果真这么做,董春娥就算不偿命,这辈子也毁了。   她心心念念一直要嫁给齐永宁,兜兜转转赔上一生,也成了求不得。而她注定要当一个疯子,被董家关一辈子。   “那要不,就这样办吧?”孙氏犹豫道。   这几天董家不光找了钱县令,找了孙氏,其实也找了不少顾明相熟的人,让那些人从中说好话,向顾明求情。   而且闹成这样,所有人都累了。   让董春娥疯,这已经是董家最后的退路,因为哪怕是官府,也不会让一个疯子去偿命,只会让人把疯子关起来。   仇恨不会让人解脱,只会让人冤冤相报何时了。   而且顾家人也清楚,闹成这个结果,顾玉芳在里头其实并不无辜,都有错,只是谁也没想到人会死。   不如这样就罢。   .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孙氏又提了个条件,让董春娥给顾玉芳守灵,要守够头七。   一般年轻却枉死之人,丧事是不会大办的,只会在家里停够七天,然后就拉去下葬。   没有长辈给晚辈守灵的理,所以这几天孙氏一直没在顾玉芳灵前露面,一直等到头七过后要入馆拉去下葬时,她才又再次去了齐家。   顾玉汝也去了。   按照当地规矩,女子年轻却枉死,家中男丁是不能出面的,顾家就她跟她娘两个女眷,不管以前恩怨如何,如今人既然要走了,总是要去送一程。   齐家为顾玉芳准备的棺木十分华美,应该是买了哪家现成的棺木。   灵位后,顾玉芳穿着她最喜欢的、华美的衣裳,胸前戴着金锁,手指上戴着金戒指,只脸被人用白布蒙着,躺在一块木板上。   “你就好好走吧……”   尸体入馆时,孙氏又哭软了身体,顾玉汝叹着气,和田丫一起搀扶着她去了外面。   刚出门,就见一道风尘仆仆的身影从外面走进来。   正是齐永宁。   “你总算知道回来了!”顾玉汝说得很平静。   “玉汝?”   “你这是赶回来见她最后一面?”她移开视线,不想去看对方,“那就赶紧进去吧,趁着棺板还没合上。”   齐永宁微微叹了口气:“我确实该见她一面。”   负责钉棺的下人都下去了,顾玉汝将孙氏交给田丫扶着,跟了进去。她进去时,齐永宁正背着身站在棺木前,看不见什么神色。   她走过去,她很想看看齐永宁会不会露出羞愧自惭的表情。   “齐永宁,你平静得出乎我意料,两个正值韶华的女子,一个因为你死了,一个因为你疯了,你难道就一点不愧疚?”   他侧过脸,看向她:“我为何要愧疚?”   “你为何不该愧疚?齐永宁,你……”   齐永宁突然笑了。   “玉汝,你激动得反而让我意外。”   可能是他异常的表情,让顾玉汝心中有点不好的感觉,她下意识退了一步。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你不明白?玉汝你难道不恨这两个人?”   不等她说话,他又道:“一个害了你爹,经常背着我给你气受,一个让你如鲠在喉了一辈子,前世我顾忌太多,不能帮你出气,如今我这是帮你报了仇,你为何不高兴,反而这么激动?”   顾玉汝瞠大双目:“你——”   他上前一步,走近她,近到彼此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   隐隐似乎有一声喟叹。   “兜兜转转这么久,你终究还是回到了我身边。”   顾玉汝就感觉脖子一疼,下一刻便失去了意识。   .   等顾玉汝再次醒来,发现自己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她还没弄清楚自己在哪儿,一个丫鬟匆匆走了进来。   “顾姨娘,你晕船好点了?”   顾姨娘?   她去看对方,觉得对方是不是发了癔症在说胡话,却发现对方竟是翠萍。   “你是翠萍?”   翠萍点点头,笑着道:“奴婢更是顾姨娘您的丫鬟。姨娘,你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要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千万要跟奴婢说,少爷可是交代过了,让奴婢一定要侍候好你。”   顾玉汝有一种魔幻之感,到底是她疯了,还是翠萍疯了?   可她很快就想起来她昏迷之前发生的事,齐永宁……   “齐永宁呢?”   “玉汝,你找我?”   一道身影从门外走进来,正是一身青衫的齐永宁。   他看了翠萍一眼,翠萍就赶忙下去,他这才来到床前。   “玉汝……”   “齐永宁,这是哪儿,你把我带到什么地方了?”她摸了摸后颈,那地方还有一点疼,不过疼得并不严重,相反她的头昏昏沉沉的,就好像大病了一场刚缓过来。   “这是船上,正在前往扬州的船。”他缓缓道,“等到了扬州后,我们会转旱路,再去颍州。”   “齐永宁,你疯了!”   顾玉汝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怎么想都想不到齐永宁竟会把她暗中掳走。   之前因为顾玉芳那番话,让她对齐永宁提高了警惕心,可齐永宁并不在定波,一直没露面,她也就渐渐放松了警惕。   万万没想到齐永宁会在顾玉芳下葬前回来,还趁机对她下了暗手,将她带离了定波。   “齐永宁你到底想干什么,你快放我回去!”   她不敢想象,若是薄春山发现自己不见,会急成什么样。还有她娘,她娘若是发现她丢了,还不知会哭成什么样。   齐永宁叹了口气:“玉汝,我们现在已经离开定波了,我也不可能会放你回去。我以为你应该知道你终究只会属于我。”   顾玉汝想到她临昏迷之前,他说的话——“兜兜转转这么久,你终究还是要回到我身边。”   她脸色十分难看:“你——”   齐永宁笑了。   “玉汝,你终于反应过来了?是的,你回来了,我也回来了。”   顾玉汝一时心乱如麻,她早就猜测齐永宁可能恢复了前世的记忆,但她没有想到齐永宁会发现她也有前世的记忆。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伸出手来,摸了摸她披散在肩上的长发。   顾玉汝一个挥手,将他的手拍开,往后退了退。   他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道:“你忘了你要跟我退亲那日说的话?”   是的,那日她说了很多。   可能那些话在不懂的人耳里觉得很莫名其妙,但那却是她压抑了两世的宣泄。所以他就是通过那些话,事后猜到她也有前世记忆的?   “你的记忆应该恢复的比我早,不然也不能改变你爹早死的命运,只是我没想到顾玉汝,明明你两世都该是我的妻子,为何要跟我退亲嫁给那个应该早死的薄春山?难道真如顾玉芳所言,你俩早就有苟且?”   他自问自答:“怎么会?顾玉芳那些话一听就是编排你的,你向来娴静庄重,婚前不可能和男子发生什么。难道你是为了报答他的救命之恩?是了,我怎会忘了,前世他可是在城破时救了你,为了你丢掉了自己的性命,你是想到这些才会嫁给他?你是想报他的救命之恩?”   顾玉汝表面不显,脑子却在快速转动着。   齐永宁为何会说薄春山会早死?明明前世是他告诉自己,薄春山一直没死。   难道说他前世的记忆不全?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和你退亲,是因为我想跟你退亲,我嫁给他,也不是为了报恩,只是因为我想嫁给他。”   齐永宁嘴角的笑凝固在脸上。   他之所以只提救命之恩,就是不想提及二人是否有感情这件事,可她偏偏却要逆着他的意来说。   她终究是变了,不过没关系……   “不管如何,现在你都是我的了,等我们越过淮水,以后我们在北,他在南,你很快就会忘了他。”   顾玉汝觉得齐永宁现在是魔怔了,难道说她另嫁对他的打击就这么大?就一定非得跟她纠缠不清,不能各自安好?   自打顾玉汝猜到齐永宁可能恢复了前世记忆,她就觉得齐永宁这一世一定也是前往北方,万万没想到他确实打算去北方,却要带她一起走!   “我不是你的,我现在已经是有夫之妇了,齐永宁你最好放我回去,小心薄春山追过来,他不会放过你的!”   齐永宁笑了起来。   “顾玉汝,你这是在威胁我?你放心,他是不会追过来的,因为他现在分身不暇。前世他为了救你,死在城破之日,你说这一世我把你带走,他是死还是活?若是没死的话,他其实应该感谢我。”   “你在说什么?”她瞪着他,几乎是一字一句的说。   “难道你不知道吗?他没告诉你?”齐永宁做出诧异的模样,“之前他抓的那几个倭寇其实是一支倭国队伍的先遣人马,这两日后续人马就会来到定波。此事钱县令已经上报给明州府了,可是明州府驻军根本不够,支援不了定波。这事连我都知道,你作为他的枕边人竟然不知道。你说这种情况下,他怎么来追我们?”   “这都是你计划好的?”   顾玉汝的脸色十分难看:“董春娥会对顾玉芳下手,也是你计划好的?你做了这么多,就是为了趁机把我掳走,却让薄春山没办法追上来?”   “不,不,”他摇了摇头道,“顾玉汝,我没这么神,虽然你把我想得这么神,我很高兴,但我又不是神仙,怎会料事如神?我只是知道以董春娥的性格,一定不会让顾玉芳好过,但没想到顾玉芳会死,她的死我也挺意外,我其实只是打算临走之前,借顾玉芳让你来齐家一趟罢了。”   “所以你才会纳顾玉芳做妾?还故意去宠爱她,让董春娥对她生恨?”   “难道这样不好?你看她们心心念念都是想嫁给我,哪怕我拒绝多次,都径自不听。为了她们的私欲,给你给我添了多少麻烦,甚至前世你爹,都是因为她们而死。”   齐永宁表情变得很冷:“她们既然想嫁,那就嫁吧,让她们看看就算真嫁进齐家,也不能代表什么,反而会让自己万劫不复。”   一时间,顾玉汝齿寒手脚也冰冷发凉,她甚至有些怕现在这个状态的齐永宁。   “你在怕我?”   他伸手过来,这一次顾玉汝躲都没躲过去,让他的手落在自己发上。   “你为何会怕我?我这么做也是替你报了仇,这一次没有董春娥,没有顾玉芳,等我们去了北方后,日子一定会过得安稳平顺。这一次没有让一辈子都你如鲠在喉的顾玉芳,玉汝你还会对我那么冷淡吗?”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不顾她的挣扎抱住了她。   那股气息陌生而冰凉,竟让顾玉汝有一种寒毛直竖的感觉。她想挣扎却无力,眼前一黑,再度昏了过去。 第104章   等顾玉汝再次醒来, 天已经黑了。   房间里亮着晕黄色的光。   翠萍见她醒来,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便去燃了两个烛台, 房间里顿时明亮起来。   “您渴不渴?要不要吃些东西?”翠萍低声问道。   顾玉汝感觉出她腔调的异样。   之前,翠萍与她说话时,笑盈盈的, 一口一个顾姨娘,现在口气却变得十分含糊。   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怎么晕过去了?”   翠萍犹豫了一下,声音又低了些:“您怀孕了, 大夫说您受到惊吓,情绪起伏太大所致。”   所以说齐永宁和翠萍都知道她有孕了?   怪不得翠萍口气会这么含糊,下人的表现通常会侧面反应主子的态度, 所以齐永宁大概是怒得不轻?   明明不该, 顾玉汝却有点高兴,甚至有种诡异的幸灾乐祸之感。   事情到了现在, 其实齐永宁一开始的打算并不难猜,他大概是想趁着前世城破之际带走她,却万万没想到这一世改变太大, 定波城并没有破,反而百姓抗倭士气高涨, 所以他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了这种方式。   以齐家目前的能力, 不可能做到这一切, 所以肯定有外力帮他。   是明州齐家?   明州齐家既然打算鸡蛋分两个篮子装, 不可能让齐永宁光杆一人去投靠李显耀, 齐永宁也不会干。去到一个陌生地方, 从头开始, 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一人身上,这不是齐永宁的性格。   所以明州齐家肯定给了他许多助力,或是人力物力,或是财力,或者两者都有。   如今战火四起,东南沿海一带局势混乱,谁都不知道下一刻倭寇从何处冒出来,光凭齐家可做不到仅凭一己之力便跨越如此长的路程,尤其据齐永宁说到了扬州还要转旱路,如今旱路可比水路危险十倍不止,所以齐永宁肯定还有旁人不知道的底牌。   现在她应该弄清楚的是,他们现在走到了哪里,距离定波有多远,薄春山能否追上来。   也许齐永宁说薄春山不可能追过来,但顾玉汝知道,以薄春山的性格,只要不是被倭寇堵在定波城门前,他就一定会来。   别问她为何知道,以她对薄春山的了解,他肯定做得出这种事。   现在的她心情十分复杂,既希望薄春山下一刻就出现在自己面前,却又怕他为了‘一己私利’置全城百姓不顾,若是没出事还好,若是出了事,她就是罪人了。   不能再想了!   顾玉汝拍了拍自己额头。   她现在想什么都无济于事,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弄清楚他们现在走到哪儿了,还有这船上到底什么情况,然后就是顾好自己的肚子。   人要有自知之明,暂时她既然什么都做不了,那就什么也不做,看看情况再说。   这么想着,顾玉汝坐了起来。   中间起来时,她还有点晕,但并不是很严重。   “我饿了,要吃东西,最好带汤水软和一点的东西。”   翠萍眼中含着诧异。   别看她问对方要不要吃东西,但其实就是一句话,她并不觉得这位‘顾姨娘’能吃得下,可万万没想到她仿佛没事人一样,竟然主动要吃东西?   可想归想,她还是很快就下去安排了。   翠萍走后,顾玉汝环视整间房。   这就是一间很普通的舱房,但房里很干净。她试着将自己挪到床沿,坐了几息,然后站了起来。   有点晕,但还能忍受。   她围着屋子简略地走了一圈,又走到房门处。   这间房是里外间,里间外面还有个厅,等快走到厅堂门前时,她隐隐听见外面有人的说话声。   她立即退回里间,目光落到一旁的窗子。   她走过去,轻轻地把窗子打了开。   一股夹杂着湿润的冰凉空气侵入她的鼻尖,隐隐听见有水声。   她这间房竟然临着水,所在位置似乎挺高,从她这里看去,离水面大约有两三层楼高的距离。   今晚有月,银色的月辉照耀在不算太平静的水面上。   顾玉汝一愣,愣得不光是这一幕景象迷人,而是船竟然没停一直在行着,且速度不慢,从她这里隐隐能看到船行时激起的阵阵水花。   外面的门响了一下,她赶忙关上窗户又回到床上。   是翠萍回来了。   她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一碗面。   “也来不及做别的,您先将就吃一点吧。”   说话的同时,翠萍的目光在窗子处落了一下。   虽然窗子并无异样,但毕竟是在水上,又是晚上,开窗进了冷风,屋里是明显能感觉到的。   顾玉汝在心里暗叹一声自己太不小心,不过她也没说什么,下了床来吃面。   一碗汤面下去,她觉得自己舒服多了。   她就说她身体一直不错,怀上身孕后虽还没有去把脉确认,但也不是一日两日,之前也没见晕过。   让她来想,就是之前被打晕的那一下,然后就是被饿的,她才会又晕了一次。   身体没问题让顾玉汝心情又好了一些,也因此之后翠萍问她可是要歇下,她很愉快地点点头,躺下睡了。   睡到半夜时,顾玉汝迷迷糊糊觉得床前站了个人。   可她实在太困了,睡觉时又一直在做梦,她总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便又沉沉地睡去。   昏暗的灯光下,齐永宁立在床前。   他能明显看出她睡得很香。   据说她心情不错,没有恐慌,没有害怕,也没有焦虑,甚至醒了后主动要了碗面吃,才又睡下了。   她真是一点都不急,是天生的没心没肺,还是笃定那个男人一定会追上来?   一时间,齐永宁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他甚至有种把她叫起来的冲动。   可他终究还是压抑了这股冲动,又站了一会儿,才走了。   .   花了两天的时间,顾玉汝才把船上的大致情形弄清楚。   这是一艘小型的客船,船楼高两层,她住在第二层。船上大约有二十来人,这是这两天顾玉汝通过目测观察看到的人数,没看到的估计还有,但应该不会超过五十人。   船上守卫森严。   反正她只要出了房门,入目之间都有人看守,这些人精壮干练,训练有素,一看就不是普通的家丁,反而像一些世家豪门所圈养的护卫。   齐永宁并没有拘着她,她跟翠萍说要出去走走,翠萍也没有阻拦过。   不过这船上有些地方她是不能去的,她也不太清楚是什么地方,反正遇到不能去的地方,就会有人出面阻拦。   这两天齐永宁一直没露面,顾玉汝观察船上情况的同时,没忘找翠萍套话。   从翠萍口中得知,齐家人并不是跟着他们一起走,而是从明州府出来就分了船。在知道这件事后,顾玉汝的心又往下沉了沉,齐永宁不会做那种无谓的事,所以他是打算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用意自然不用说,为了模糊后面可能会追来的人的视线。   ……   这一路上船行过来,并不是通行无忌,免不了有过堰过闸的时候,每当这个时候,翠萍就会将她劝回房。   这也是翠萍唯一会忤逆她的时候,平时对方都是比她毕恭毕敬,她提出的要求大部分都会满足,有些她即使做不了主,也会去问过之后再来回她。   至于问谁?   自然不用说,就是齐永宁了,可齐永宁自从那次后,一直没在她面前露脸。   对此,顾玉汝反倒松了口气。   她现在竟然有些会怕齐永宁,这种事是以前哪怕是前世都没有过的。可换念想想,前世齐永宁能做到那个位置,即使有李显耀的提拔,但光靠对方的提拔显然无法达到他前世那种程度。   因为哪怕是李光耀,穷其一生也未能做到首辅的位置。   肃王是需要人才,但北晋也不是无栋梁、无世家豪门,所以齐永宁一个南人能在北晋做到首辅的位置,可想而知他本身并不是全然无害,只是他的另一面未曾在她面前显露过。   如今他只是显露出了一点,就足够顾玉汝心悸的了。   这一日,又到了一处过闸之地,等着过堰闸的船只布满了整个河道。   顾玉汝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当然她也清楚这是无谓之举,可随着时间逐渐过去,她即使想安抚自己也不免焦躁起来。   被翠萍劝回房后,她就站在窗前,看着窗外河道上的船只。   等待盘驳的地方有限,所以船与船之间的距离很近,近到能看见对面船上的人和事。   船在运河上行走,碰到过堰过闸的情况属于正常,好的时候一个时辰就能过去,运气不好等上两三天也不是不能等。所以大家似乎也都习惯了,一见外面停了这么多船,就知道一时半会过不去。   有些人见惯了,转头就回房睡觉,还有些人大抵见的少,又或是本身就喜欢凑热闹,便去了甲板上,站在船舷后往外看。   甚至还有些小船贩跑来做生意。   这些船贩大抵是本地人,知道这里有商机,便划着自家的小船通过大船和大船之间的水道,来回往来叫卖东西。   多是一些吃食,有些坐船之人即使不缺吃食,也会叫船贩过来买一份,大抵是见船贩售卖东西时的场景好玩——小船没有大船高,要想把东西递上去需要一定的技巧,这些船贩就是通过用长竹竿勾着竹篮,将客人需要的东西递上去。   客人拿到东西后,把钱放在竹篮里,船贩收回竹竿竹篮,一次交易完成。   许多人就是看这场景稀奇,才会借着买东西时试一次。当然也有那种一次买许多小吃的,这时候竹竿就不够支撑重量了,这时船贩就会用竹竿递上去一根绳子,绳子另一端系着竹篮,通过上面的人往上拉,把东西拉上去。   甚至有些客人住在二楼三楼都不怕,他们会拿出更高更长的竹竿,递上去。   这一场景让围观者的阵阵惊叹,每当这时船贩都会特别得意,一副只要你敢买就没有我送不去的模样。   顾玉汝眼睛一亮。   这时,她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你想吃那东西?”   正是齐永宁。 第105章   几日不见, 齐永宁的面庞更显冷峻了些。   他穿一身青色长袍,如松如柏,挺拔而坚毅。   这样的他让顾玉汝有些恍惚, 此时的齐永宁气质应该是温润的, 而不像前世后面那样, 经历了一些事情的磨砺, 气质逐渐成熟。   此时的他似乎一下就越过了那个过程, 气质发生了很大的转变。   这样的齐永宁让顾玉汝觉得既陌生又熟悉, 同时也让她神经不由地紧绷。   她看了看窗外,船贩卖的是竹筒饭。   里面有糯米和稻米,配以红豆和红枣, 当地人吃竹筒饭一般都是甜口,所以外面还会滚上一层糖粉。   不过当下这种情况, 显然是不适宜把竹筒饭拿出来,所以船贩在递上竹筒饭的同时, 还会覆上一个小纸包,里面包着糖粉。等到客人拿到东西后, 只用拿着签子把竹筒饭拿出来,滚上糖粉就可以吃了。   这么麻烦下来,自然东西也不会便宜,十文一个。   有人抱怨太贵, 平时在城里,一个顶多也就三五文,现在却翻了两三倍。可这里是什么地方, 船贩花费这么大的力气售卖东西, 自然冲着赚钱来的。   所以抱怨归抱怨, 想买的自然会买, 不想买的抱怨也没人听。   “看着挺好玩的。”顾玉汝淡淡道。   “你若是想吃,就买几个上来也无妨。”   似乎为了证明无妨,齐永宁对船贩招了招手。   那船贩刚做完一笔生意——对面那艘船上一下买了二十多个竹筒饭,也就是两三百文进账。   正高兴着,见这边招呼,当即应了一声,一边用清亮的嗓子叫着‘竹筒饭,竹筒饭,花生瓜子茶叶蛋枣豆糕、麦芽糖、梨花酥,应有尽有呐’,一边就灵活的划着船过来了。   “客人,要什么?”船贩站在下面喊。   齐永宁看向顾玉汝。   顾玉汝的脸有些僵,垂目道:“就要竹筒饭吧。”   “来五个竹筒饭。”   船贩响亮地哎了一声,从凉水锅里拿了五个被水浸泡着的竹筒,另又择了五小包糖粉,一并用荷叶包了放进竹篮里,用竹竿撑着递了上来。   那竹竿长且细,上面又吊着竹篮,递上来时不免让人害怕或是竹竿撑不住,或是竹篮滑落。   显然船贩是十分有经验的,东西安稳无误的落入齐永宁手里。   他接过东西,放了一块碎银子进竹篮,船贩很快就把竹篮收了回去,看见竹篮里的银子,他露出一抹笑,响亮地谢了一声道:“谢谢客人的赏呐!”   他们做这门生意,看似卖价高卖得也多,似乎很赚钱,其实赚来的钱有很大一部分要交给驻守在堰闸附近的官差,他们自己只能得到很少一部分。所以每次若有客人给赏,他们都会很高兴,因为赏钱他们是不用分给官差的。   “你现在要吃?我让翠萍去拿盘碗。”   也没等顾玉汝应声,他吩咐了翠萍。   等翠萍拿了盘子回来,将竹筒饭剥离,又在糖粉上滚了一遍,齐永宁亲手拿了一根递给顾玉汝。   齐永宁向来是个体贴性格,至少对顾玉汝来说是如此,从小到大,他对她可以说是无微不至。   犹记得两人还小的时候,市井人家男女大防没有富贵人家严谨,女孩十一二岁后才会避着些同龄的男孩。   那时候,每次县里有庙会,齐永宁都会来找顾玉汝。   或是让顾家大人带着去庙会,有时候是齐彦带他们去,人多的时候,他都会像小大人一样护着自己,碰着有卖小吃的摊贩,她又想吃,他也会亲自去买了,拿给她吃。   甚至是婚后,他面对她时也十分体贴,只是后来越来越忙了,去了北晋后,他忙着读书忙着科举忙着做官,她忙着调试心情忙着让自己当一个合格的母亲妻子,一个合格的主母、大妇。   渐渐属于温馨的记忆越来越少,两人后来的相处更像是相敬如宾。   此时顾玉汝会想到这些事,并不是怀念曾经两人的温馨,而是在她想法里明明应该怒得不轻的齐永宁,此时竟仿若无事人一般对她做出这种举动。   这份诡异这份突兀,让她一瞬间警惕心达到了顶点,可她面上却什么也不能表现。   她接过竹筒饭,默默地吃着。   只吃了一半,她就吃不下了。   他将东西接了过来,放进盘子里,又递给她一块帕子让她擦嘴擦手。   “既然吃不下,就不吃了,我让翠萍拿下去给下人和护卫吃。”   她默默地擦嘴擦手,擦完他把帕子接了过去,放在一旁。   窗外时近时远地传来船贩的叫卖声,甚至临近船上的说话声笑声这边都隐隐能听见。   “时候赶得不巧,这钱清江正处低潮位,须得潮满启闸,方能通过。如今各地盘查森严,船只通过极慢,大概要在这里停留两到三日。”   也就是说他们到钱清南堰了?南堰过去就是北堰,等过了钱清北堰,再往前就是龛山和萧山,等再往前过了西兴堰,就到临安了。   想到龛山和萧山,顾玉汝心中又一阵阵起伏。   可他为何会告诉自己这些?   她疑惑地看向对方。   见她终于看了过来,齐永宁笑了笑道:“你是不是在想,还没过临安,那个男人肯定会追上来?抑或是追上来的可能极大?汝儿,你不用多想,他追不上来的。”   为什么?   为什么他这么笃定说薄春山追不上来?   他似乎看出她的疑惑,又道:“忘了告诉你,我们从明州府出来时,已经有消息说有小股倭寇进入定波,这种情况下,他又怎可能追过来找你?”   顾玉汝一下子抿紧了嘴,她瞪着对方。   她想让自己显得淡然一点,无所谓一点,这样一来齐永宁就猜不出她心中深浅,可这一刻她实在忍不住了。   似乎觉得她这样有点可怜,齐永宁叹了口气,怜惜道:“汝儿,你就不要再想他了,他不可能来追你,也追不上我们。等我们到了北晋,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我都不在意你腹中还怀着他的孩子,你为何就不能死心塌地的跟我去北晋?”   顾玉汝在一瞬间被气笑了。   “齐永宁,我希望你能弄清楚,我不需要你在不在意我腹中是不是怀了别人的孩子,是你罔顾我的意愿将我掳走,你可以现在放我下船,让我回定波找孩子的爹。”   他没有说话,脸上的笑容却一下子消失了。   过一会儿,他站了起来:“等你稍微平静些,我再来看你。”   此时顾玉汝心中有满腔的话想说想骂,她保证这些话齐永宁听了以后会心情更差,可她不能这么做,既然齐永宁还愿意保持这种表面和平,她就不能去刺激他,以免事态失控。   她摸了摸肚子,深呼吸后再深呼吸,按压下心中的冲动。   ……   之后两天,顾玉汝还如之前那样,能吃能睡。   她没再见到齐永宁,齐永宁在干什么想什么她并不知道,但通过翠萍与以前没两样的态度,她知道齐永宁还是愿意保持表面和平的。   甚至对她格外容忍。   因为这两天顾玉汝似乎对叫卖的船贩格外有兴趣,又或是人有了身孕口味就变得反复异常。她经常会叫来船贩买些小吃,可每次买上来后,她吃两口又不想吃了,如此反复,等下趟船贩再转过来,她又会叫来船贩换另一样买。   翠萍觉出异常,去禀报齐永宁。   齐永宁却没有说什么,只说随她。   而从顾玉汝这里来看,翠萍十分识趣,不光随她买,有时候她要自己找船贩买,也随了她。   顾玉汝非常高兴,之后便会自己叫来摊贩,亲手去接东西,亲手把银子放进竹篮,她每次都会多给些赏银,也因此船贩格外对她另眼相看,来得更加频繁了。   两天后,终于轮到他们的船通行,船终于离开了钱清北堰。   .   就如同顾玉汝猜想那样,她不见后,定波果然闹开了锅。   当时孙氏哭得浑身虚软,顾玉汝进去后,就有人请她去旁边的屋子坐一坐。田丫力气有限,搀久了自己也受不住,便扶着她过去了。   等之后棺木运出齐家,一切都十分正常,孙氏还又哭了一场。   中间她也发现了大女儿怎么不见了,但齐家的下人来说,有个妇人来找顾玉汝,似乎有什么事,她就跟对方走了,临走时跟他们说过,让他们过来跟孙氏说一声。   孙氏以为莫是邱氏来找女儿,也没多想。   一直到棺木送走,她回了家,田丫回去后邱氏找过来,她才发现女儿不见了。   来找顾玉汝的根本不是邱氏,邱氏也没去齐家找过她。   那是谁?   这时邱氏已经坐不住了,一边命田丫去玉娘那一趟,看是不是玉娘去找了儿媳,顾玉汝能说得来的妇人也就一个玉娘。   另一边,她亲自去了民兵团去了县衙,找薄春山。   这会儿孙氏已经慌了,要跟着邱氏一起去找,邱氏没让她去,让她在家里守着,说不定顾玉汝根本没出事,一会儿又回来了。   邱氏去找薄春山并不顺利,他今天根本不在县城里,而是出城去了下面的乡镇上。   等薄春山回来时,家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连顾大伯那边都惊动了,成子今天没跟薄春山出去,也带着人到处找,可他们能找的地方都找过来,没有找到顾玉汝。   甚至齐家那边也去了一趟,此时齐家早已是人去楼空,只留了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守着房子。   问他,也说不出一二三来,只知道主人家出门了,短时间不会回来。   自此,所有人都感觉要遭,顾玉汝的消失肯定跟齐家有关。   薄春山就是这时候回来的,听完所有人的叙述,他一脚踢翻了一个木凳子,凳子落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   孙氏一直在哭,就没停下过,这时也不禁停了哭声。   “春山,都怪我,若不是我叫她去……”她急促地呛哭了两声,几乎厥了过去,整个人全靠顾明在一旁支撑着她。   “娘,不怪你,是我们自己疏忽了。”   薄春山脸色十分难看。   确实怨他们自己疏忽了,顾玉芳死后的第二天,顾玉汝缓过来后,跟他提过顾玉芳死前说的话,说齐家大概是要准备离开定波了。   只是这些天他实在太忙了,恨不得将自己掰成八瓣使都不够用,就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因为顾玉汝那个梦里,齐家也是离开了定波的。   再加上这些日子除了顾玉芳回门和她死的这件事外,齐家一直很低调。当初他刚娶到顾玉汝时,其实做好了可能齐永宁会找自己麻烦的准备,可对方一直就没露过面,而这次对方据说是出门了,不在定波,一直也没回来,他就完全丧失了警惕心。   却万万没想到对方临走之前会干出这种事。   也许这根本不是顺势而为,两件事发生的如此巧合,顾玉芳才被拉出去葬,后脚齐家一家人就离开定波了?   只可能是故意而为,而且早就计划好了。   他真是小瞧了齐永宁这个人!   万万没想到他藏得如此深,谋划如此大!   .   果然去两处城门询问的人回来禀报,说是今天齐家人确实出城了,这阵子县城戒严,进出都需盘查,齐家人出城也不可能不盘查。   可齐家人是坐着车,跟在顾玉芳的棺木后一起出城的。   之前就有小道消息说薄典史嫁到齐家做妾那个小姨子死了,好像跟董家有关,为此董家到处托人从中说和,也是有消息传出来的。   今天薄典史小姨子下葬,齐家人虽没跟着棺木一起走,但到底送出了城,守城门的民兵和衙役还心道这齐家人也算识趣,根本没想到自己放出去的是什么。   “要不我们现在去追?说不定还能追上?”   “现在天色已晚,没有船,如果走旱路,根本不可能追上。”   “那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大嫂可是还怀着身孕!”虎娃嚷道。   是啊,顾玉汝还怀着身孕。   虽然外人不知道,但稍微亲近点的人都知道,尤其是天天跟在薄春山身边的虎娃刀六他们,知道大嫂可能有孕后,老大那个高兴劲儿。   “玉汝有身孕了?这可怎么办!”顾大伯错愕过后,也是满脸愁容。   “他怎么敢!怎么敢干出这种事!之前玉芳回门那事,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可又觉不出什么不对,万万没想到他竟能干出这种事!”顾明怒道,又对薄春山说,“春山,要不请钱县令帮忙,通过朝廷的驿站往明州那边发信,齐家人能跑到哪儿去,应该是去了明州。”   此时的顾明还觉得齐永宁只是一时失智,才做出这等事情,他根本没想到齐家会跑太远,最大的可能是去明州,再远点也不会远过临安,他根本没想过女儿可能找不回来,他担心的更多反而是女儿的名声。   “没用的爹,他们就算去明州,也不会在那停留,齐家这是打算去北晋,去投靠肃王。”   “投靠肃王?”   屋里所有人都很震惊,有些知道点局势的,当即就明白了其中的严重性,例如像顾大伯这种平头百姓,还有些不明白到底怎么了。   “这事你们别管了,也管不了,我去追。”   说完,他就转身没入如墨的夜色中,虎娃和刀六成子几个连忙追了上去。   .   薄团长妻子丢了这事,虽然在成子知道后,就专门交代过要低调的找,还找的都是信任的人去找,但民兵团这里还是有人知道了。   至少熊瑞和钟山是知道的。   所以看薄春山回到民兵团后,就让人叫来几个民兵小队长各种安排吩咐,之后又过来找他们,也是各种安排嘱咐,他们就知道他要去干什么了。   “你打算离开定波?”   薄春山的脸僵了一下,道:“是要离开几天,但很快就会回来,不会耽误什么事。”   “你说的这些话,你自己相信?倭寇后续人马马上就会来到定波,找府城求援,府城根本无能为力,我们只能自求多福。如今不知倭寇何时会出现,又会来多少人,你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就是为了能让大家在倭寇来临之前,手里尽量掌握多一点优势,少死几个人。你压着每个镇让他们整合民兵,让下面人建墩堡,建狼烟台,训练民兵,这关头上你走了,这一摊子事怎么办?”   “你可知道临阵脱逃,在军中是何大罪?”   “我知道你是为妻子失踪焦虑,可帅在阵前,该考虑的就是如何打赢这一场仗,如果人人都像你一样,因为家中之事,就临阵脱逃,百姓该如何,天下又该如何?”   钟山在来到民兵团后,给人的感觉一直很沉默。   他不像熊瑞,虽然脾气暴躁,操练民兵下手很狠,但同时他也关心民兵,每当民兵们训练完后,他都会一边骂着他们不中用太废物,一边让人送来的膏药或者汤药,告诉他们要记得泡汤药,免得以后留下旧伤。   与他相比,钟山更像个隐形人,感觉游离在整个民兵团之外,虽然他做得事也不少,但他更像例行公事,不掺杂任何情绪。   唯一的那次,就是他花了两天时间画墩堡给薄春山那一次,那次算他第一次情绪外露。   然后就是这次了。   连薄春山都做好准备,熊瑞大抵是会骂他,万万没想到骂他的人竟是钟山。   ……   薄春山站在那儿,脸上一丝表情都无。   气氛压抑得吓人。   熊瑞看看薄春山,又去看钟山,向他使眼色暗示他是不是说得太重了,可钟山却没有理他,只是盯着薄春山。   突然,薄春山笑了。   这些日子,他太忙太累压力也太大,若是有熟悉他的人就能发现已经很久没见他笑过了。   以前薄春山是个爱笑的人,或是浑不在意地笑,或是皮笑肉不笑,或是讽笑,但他总会笑,可现在他却被各种压力压成了一块石头。   面对家里人和顾玉汝时还好,在离开家后,他的脸是肃穆的,眉是紧缩的,连向来喜欢在他面前絮絮叨叨的虎娃,最近都变得话少。   “钟大哥,”他笑着道,“希望我这声钟大哥,不会让你嫌弃。你说得这些太严重了,也太沉重了,我一个平头百姓,半路出家组建了民兵团,当上了这个典史,说实话一路走过来,我也挺茫然。   “我不像你们,心里有那些家国大义,我就想着吧,我是定波的人,如果有能力,就尽量去做一点,让这里的人尽量少死一点,能做多少做多少,至于能做成什么样,我只能说尽力。”   他又看向熊瑞,眼中带着笑:“我记得熊大哥曾经跟我说过信念,说每个人的信念都不一样,左不过是有一些想保护、想守护、不想失去的东西,只有有信念的人才能无惧,才能战胜一切困难险阻。   “我这个人吧,出身寒微,没读过几天书,不懂什么大道理,以前当小地痞小流氓,后来多谢下面人抬爱,成了大地痞大流氓。我没想娶她之前,想的是能混一日是一日,想娶她之后,我想既然要娶人家,总要混个人样,有个正经行当做,不然人家爹娘能放心把女儿交给我?   “你们看,这就是我,一个没什么大志向大情怀的人,想不到什么家国大义,想的只是老婆孩子热炕头。说实话,邵大哥能那么看重我,我都自惭形秽,因为我就是个普通的市井之徒,实在不值得抬爱。”   薄春山笑得很灿烂,似乎自己把自己都逗笑了。   笑着笑着,他突然正了脸色。   “如果上次熊大哥问我的信念是什么,那我告诉你,我的信念就是她,现在我的信念丢了,我得赶快去把她找回来。”   顿了顿,他又道:“所以定波这里的事,就交给你们了。熊大哥教我战法时,说军中之人忌讳个人主义,因为军中讲究的是配合,一个人能力有限,但一群人力量可破天。如今我该布置安排的,都布置安排好了,只等那帮倭寇来,这些熊大哥和钟大哥也知道,所以即使没有我,有二位坐镇,定波也不会乱。”   “至于我的临阵脱逃,等回来后当罚则罚,我不会避逃。”   他郑重地拱了拱手,头也不回地转身朝外面大步行去。 第106章   一直到薄春山走远了, 这间厅堂里还是很安静。   熊瑞叹了口气道:“你不该拿着军中的要求来要求他,他其实说得没错,他就是个半路出家的, 也就才几个月, 能做出这样, 按照常人来说已经不错了。”   “在其位谋其政, 有能力者当仁不让!”   “你呀你, 你就犟就是!”熊瑞连连摇头, 颇为感叹,见钟山神色倔强,脸色默然, 他又道:“我知道你是在这里在他身上看见了希望,可你不该把我们执念放在他身上。”   不同于熊瑞和邵千户, 钟山是东南沿海一带的当地人。   如果说邵千户等人是因为朝廷调令而来,为了一展心中抱负而来, 那么钟山就可以说是深受寇乱之害的切肤之痛。   当年钟家一家老小都被倭寇杀了,只留了个幼儿侥幸逃了一命, 后来幼儿长大后,主动从了军,这就是钟山。   只可惜这么多年以来,钟山在东南沿海一带的卫所兜兜转转, 所见所闻让他从气愤到绝望,曾有多次他想就这么放弃算了,可血海深仇未报, 沿海一带的百姓还在受苦。   一直到后来邵元龙被调来东南, 这邵元龙乃是一难得将才, 年纪轻轻便骁勇善战, 经历过大小战役几十次,还平定过川贵土族叛乱,立下赫赫战功。朝廷见他如此骁勇,就将他调来了东南,寄望可以借着他的手平定一直灭不掉的寇患。   那时东南一带的寇患还没有现在如此严峻,并未设东南剿倭总兵官这一职,只有备倭总指挥,协助各地卫所进行剿倭。钟山风闻此讯,当即寻到邵元龙面前,要投效他。   事实上钟山这么选择没错,邵元龙待下亲和,从不会无故欺压手下底层士兵,更不会冒名吃空饷,训练士兵也是有章有法,军营里风气极佳,士兵们也是英勇不畏死。   钟山在他们身上看到了希望,看到了平定寇患的希望。   只可惜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异类’通常是遭受人排斥的,钟山都能看到的问题,邵元龙自然也能看到,他看到地方卫所早已被那些高阶军官腐蚀得千疮百孔,军官肆意欺压奴役底层兵卒,以至于底层军户兵卒不甘剥削接连逃亡,本来按制当是五千六百名的卫所,常年不满额,只有一半的人,而能作战之人还不足千数。   而他好不容易练出来的兵,却被这些人连累,不光延误军机,还拖累牵连他手下之人无辜受伤枉死。   邵元龙开始向朝廷建议整顿地方卫所。   因为此举,他迎来了无数打压和恶意针对,中间朝廷也给过他机会,可他一个外乡人想撬动整个东南沿海一带所有卫所军官的利益链条,又岂止是做梦,这里的水太深,深到卫所问题其实只是浅浮在最表面的一层问题。   之后的事不必多说。   邵元龙抱负未展,却接连遭受贬斥,因此在东南蹉跎近十年,如今沦落到萧山做一个千户。而他手下之人也死的死伤的伤,能退的都退了,只留下几个伤残老兵还陪着他苟延残喘。   钟山就是其一。   曾经他们这些人和邵千户喝酒闲聊时也曾谈论过,卫所兵制废弛,如入髓之疽,难以根治,不如不治,从外面募兵来。   可朝廷的兵制就是卫所屯兵制,募兵仅仅只能作为地方受到袭击临时补充军力的手段,他们几人也动摇不了朝廷根深蒂固的兵制。   再来募兵难道不需要银子?   其中耗费甚大,非一己之力能胜任,哪怕是邵千户都无能为力。   这也是熊瑞为何会说钟山在薄春山身上看见了希望。   他们在来定波之前,没有想到薄春山能把地方民兵团折腾成这样,虽然人很少,但该有的军备充足,薄春山也对他们极为信任看重,放手让他们下手操练民兵、制定兵规,甚至偶有额外要求,也从不加以阻拦。   时间久了,两人就开始认真,开始认真地把这群民兵当做真正的士兵来训练,想训出一支让倭寇闻风丧胆的精锐之师。   最先开始认真的是熊瑞,然后是钟山,那次将墩堡画给薄春山,就说明他开始认真了。   可说到底,薄春山如今组建地方民兵也不过几月,而他本身也不过二十之年,能仅凭一人之力,做到如今这个地步,已经很不容易了。   他们寄予重望,对他而言何尝不是一种重负。   .   薄春山在夜色中走出民兵团。   刚出大门,就看见刘成和虎娃几个朝自己走来。   “事情我也听说了,你的想法我也知道,这事我想了想还得去找薛海。”刘成道。   薛海便是薛驿丞,之前顾家给顾玉芳说亲的对象之一,只可惜顾玉芳看不中人家,当晚就跑去了齐家。事情后来不了了之,不过刘成和薛海都是世传来差事,两人关系还算不错。   本来薛海平时是要住在驿站的,可这几天是他的休沐日,中间他和刘成还喝过一次酒,刘成知道他在家里,就领着一行人去了薛家。   薛海听完刘成的来意,道:“成哥想的没错,现在夜里外面也没船,客船每天几趟,都是定时定点的,方便倒是方便,但不适宜赶路。驿站里倒是有驿船,但我不建议你用走水路。”   “为何?”薄春山诧异道。   “这些日子因寇患之事,朝廷怕倭寇从水上混去应天,沿路盘查极为严密。且朝明州赶路,沿路要经过都泗堰、曹娥堰,这两地一地有运盐任务,过堰盘驳极为缓慢繁琐,另一处水位差额过大,需得等候潮满才能放闸,不如你先走旱路,赶到明州后,如果要往临安赶,从旱路越过都泗堰,再走水路过去,这样一来,路上至少能节省三五日时间。”   从定波走旱路到明州,快马加鞭一个白日就够了,可若是走水路,就算过堰过闸时先给驿船放行,可等候潮满这个时间是怎么都不能省的,快则半日一日,慢则两三天都是有的。   南方因水道繁密,驿站中多设有水驿,可即是如此,旱路也没被放弃过,而是旱水并用,就怕需要急递出现延误。所以要论赶路,谁都没有驿站的驿卒们精通。   “你带上自己的官印,我再给你一块急递牌,沿路可迅速找路旁驿站换马,可若是过了明州,这块牌子可能就没用了,你若是还想找驿站寻求便利,只能用自己的官印,最好还要有合适的借口。”   定波的驿站说白了就是县一级的递铺,县级递铺多是往府城来往,别地的话县一级的递铺牌子是没办法通用再上一级的驿站。   而且薛海的话说得很透,一般不是熟悉且亲近的人,他不可能去教对方怎么借用驿站之便。   薄春山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感激道:“这事我懂,我这有钱县令的名帖以备不时之需,还要你帮我准备马匹,我准备一下就出发。”   那张名帖还是上次薄春山去萧山购置兵器甲衣时,钱县令给他以备不时之需用的,他上次没用上,这次说不定能用上。   “好,沿路换马你只用把马放在当地驿站就可,切记宁愿多换马也不可让马过度疲累,这样也有助于你赶路。”   薛海会说这话,也是怕薄春山不懂驿站用马,把马往死里驱使。   须知驿站若有急脚递的差事,都是马匹全力跑几十里,看见驿站就换马,这样马匹不累,可全力奔跑。朝廷有时要发六百里加急、八百里加急,都是通过这种方式送达的,这样换马是最不损伤马匹,也是速度最快的方式。   话不容多说,怎么赶路解决了,但怎么带人走还没解决。   虎娃刀六他们都要跟薄春山去,加上刘成,差不多有十几个人,这些人除了刘成外,都是以前薄春山手底下的人,算是跟着他一路从龙虎帮到了民兵团,也是他最为心腹的班底。   “谢字我就不说了,回来请大家喝酒。”   “老大客气了。”下面人纷纷应道。   虎娃道:“还是咱们自己的人用得畅快,哪像民兵团那边……”   方才熊瑞和钟山和薄春山说得那些话,虎娃和刀六成子可是在外面听着。   是的,他们是没有他们那些人懂家国大义,但这不是情况不一样吗,把老大逼得自贬说自己就是个市井之徒,因此虎娃对两人极为不满。   “行了,他们说得也没错,”薄春山打断他道,“他们也有他们的道理,就算他们给我人手让我带走,我也不会带,这里还有这么一大摊子,不可能真丢手不管了。”   所以最后刘成和成子还是留在定波这,以备不时之用,薄春山把剩下的十来个人来走了。   其实他倒想一个人都不带,都留在这边,可是他清楚人海茫茫,要想找一行人,动用的人手越多越容易找到。   为此,他又转头去找了熊瑞和钟山,借用他们平时和邵千户通信的手段,给邵千户发了一封信。   .   船在到钱清北堰时,又停了两日。   本来按理说停不了这么久的,可来往行船都有官差查检,在南堰时就拥堵滞留了不少船只,就这么一个卡一个卡的过,越往后滞留的船只越多,通行的也就越发慢。   这艘船算是过得比较快的,也不知齐永宁走得哪里的路子,不光查检官差只是例行公事的过来询问了下,根本没上船查检,过堰闸时,也被都安排在前头,他们过去的时候,后面很多船还在排队。   这一次滞留,顾玉汝同样对这里船贩售卖的东西十分感兴趣。   她甚至将此当做了打发时间的工具,不时叫来船贩购买他们所卖的东西,以至于在这里做生意的船贩都知道有一艘客船上,上面有个富户太太,不光人长得美,出手也极为大方。   时值三月近四月,正是百花盛开之际,船贩们为了讨喜讨赏,还特意去采摘了不少野花野草来售卖给她。   顾玉汝见之,甚悦,不光买下了这些野花,还给了不少赏钱。   船终于离开钱清北堰,前方就是龛山和萧山了,这里只有一个堰闸,那就是西兴堰。   从这里赶往西兴堰,若是顺风顺水,一日就能到,最多不会超过两日。其实从明州前往临安,若是中间不算等候过堰闸的时间,七日就能到,可这一次因为寇患之故,时间竟拉长了两倍之多。   船过了龛山,又过了萧山,眼见前方就是西兴堰,过去之后就是临安,齐永宁再一次露面,这一次他态度安适,似乎心情愉悦,不光陪顾玉汝用饭,闲暇之余还会拿来棋盘,两人下棋打发时间。   顾玉汝会下棋,还是齐永宁教的。   也许‘现在的她’应该是棋艺不佳,但前世她下棋久了,棋艺虽算不上高超,但也算不俗,所以两人下得旗鼓相当。   不过顾玉汝看得出齐永宁在让自己,他也不是让,而是会一盘陪她下上许久,每次都让她错觉自己能赢过他,但每到最后,他都会以一子两子的差别险胜。   险胜?   若盘盘都是险胜,险胜就不是险胜了,而是故意为之。   顾玉汝并不感激他的‘体贴’,相反她觉得这是齐永宁在向自己暗示什么,抑或是在示威。   不过她并没有说出来,甚至没在面上表露过,依旧是齐永宁要陪她用饭就一起吃,他若要下棋,便下棋。   很快,船行到了西兴堰。   这里很奇特,竟没有造成大量滞堵,可能是因为临近临安,这里的堰坝极大,吞吐量自然是之前那几处堰坝可比的,所以船只通过极快。   经过简单的查检后,只用等候水满放闸即可通过,也就是说不用超过两个时辰,他们就可以离开了。   ……   临窗,棋盘。   黑子和白子还在厮杀对垒。   眼见外面排队的船只越来越少,很快就快临到他们了,齐永宁露出一抹笑容。   “这里竟没有售卖吃食的船贩,可能是靠近临安,自然不如下面随意妄为,真是可惜了。”   顾玉汝没有问他在可惜什么,因为她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之前你借着船贩想留下讯息,我任你为之,也是想看看你那个男人有什么本事,竟让你如此重视。如今看来,他大抵真追不上来了。”   浙东运河从宁州到临安是一条线,可若是过了临安后,水路四通八达,走不走运河甚至走任何水路,都可以到达扬州。   也就是说,若是后面有人从水路上追过来,只有在临安之前拦下才可,正确应该说是西兴堰,一旦过了西兴堰进入钱塘,水路四通八达,再想找到将难如登天。   而他们已经很快就可以通过西兴堰了。   顾玉汝表面无事,却又下错了一步棋。   一步错,步步错,这一次齐永宁没再让她,很快攻城掠地,黑子兵败如山倒。   在船动的这一刻,齐永宁刚好要下最后一步,他捻起一枚白子,放在棋盘上的同时站了起来。   “结束了。”   顾玉汝看着棋盘,心中感受无法言喻。   她本打算站起来回房,可下一刻本来动的船又停下了。   停滞许久未动。   一个蓝衫护卫匆匆走进来禀报道:“公子,萧山卫来人查检,说是收到消息,过往客船中有倭寇混入,临安乃重地,必须严加盘查方可通过。已经过去的船只也就罢,我们的船还要再等一等,因为前面还有十多艘船要重新盘查,查过之后才轮到我们。”   顾玉汝复又坐了下来,收拾棋盘。   “既然一时半会走不了,那就继续吧?”   她看向齐永宁。 第107章   看着那双望过来的潋滟美目, 齐永宁心中微微错愕。   错愕之后,是赞叹。   这才是顾玉汝,不管什么挫折困难都无法击倒的顾玉汝!   她看似柔弱顺从, 实则自有坚持。   若换做寻常女子, 在经历父丧、母死,战乱、家破人亡, 甚至妹妹的背叛,这每一个坎都不好过, 可她每次都能坚强走出来,甚至蜕变得越来越让人移不开眼。   若说前世成亲之前,他对她是从小的执念,是根深蒂固的责任,她应该是他的妻,从小他就知道是这样。   可成亲之后, 随着时间逐渐的过去,经历的事越来越多,他反而对她越来越在意,可偏偏这个时候, 他发现她对他越来越冷淡了。   不再有婚前的含羞带怯, 不再有小女儿家的忐忑, 作为一个男人, 齐永宁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是因为顾玉芳?还是因为那个死了的男人?还是因为后来他因为局势所迫, 其实也是心存试探她纳的那两个妾?   他太忙了,他疑惑在心却根本没时间去细想, 时间久了, 这就成了一种无法诉之于口的阴暗。   他走得越来越高, 人人都称赞他们夫妻和睦, 神仙眷侣,齐永宁表面不说什么,转头看着她平静的眉眼,一种淡淡的惆怅在心头。   到底因为什么?   他找不出答案,他只能将此归咎于是因为顾玉芳,也可能是因为那个死了的男人,这一丝丝阴暗被他埋在心头,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蔓延成了灾。   此时那一丝阴暗,在他看到这双眼睛时,又冒了出来。   他心里又怒又嫉,反而朗笑了一声:“既然汝儿想下棋,那我就舍命陪君子又如何?”   顾玉汝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有说。   .   西兴堰横跨于运河之上,全长约有二十多丈。   若是不看运河里的水,以及密布在其下几个供以蓄水泄水的孔洞,只看整个堰坝外形,仿若是一面嵌着城门的城墙。   堰体下部是用黑青色石头建造,往上是黑色火砖,在堰体的正上方还有两层堰楼,经常有官兵从上往下俯视巡逻,用以维护河道上的秩序。   此时最上面一层,一个身穿山文甲头戴红翎兜鍪的中年军官面色极为难看,正怒视着面前与他同样装束的邵元龙。   “这西兴堰乃我管辖范围之内,邵千户带人来查检,是不是管到了不该管的地方?”   邵元龙也不怵他,拱了拱手道:“实在是事发突然,还请赵千户海涵。”   海涵?海涵个屁!   可邵元龙有正当理由,他还真不能置若罔顾,不然若真让倭寇混入临安,一百个他都不够死的!   “那还望邵千户从快从速,此地不同他处,过往行船很多,若是造成大量堵塞,引得民怨沸腾,我们也担待不起。”   “赵千户不用担忧,邵某知道轻重。”   等邵元龙带着人走后,赵千户的脸色还是很难看。   他手下一个军官见此,小声道:“大人,是他要查检的,真若引起民怨,也是他担责任。可大人想想,若是真有倭寇通过这西兴堰混了进去,到时候可是咱们担责任,不如就让他查,他查得越仔细越好,反倒给咱们省事了。”   其实赵千户之所以会大怒,是觉得邵元龙竟然把手伸到他的地盘来了,此时经由手下提醒,看似他失了些许面子,但却不是没有受益,何乐而不为?   “你说的好,就让他去查!”   ……   外面,邵元龙忧心忡忡地看着下方河道拥堵了大半水面等候查检的船只。   赵潜其实说得没错,这地方不同他处,短暂拥堵还能维持,若是拥堵时间过长,就不提民怨,恐怕临安那边都会派人来过问。   我也只能给你争取一日时间,只望你能赶得及。   他在心里默默道,叹了口气,带着人下去了。   既然说要查检,总要做出个样子。   .   天很快就黑了,可河道上却并不平静。   前方等待查检的船只还在继续,后方驶来的船只却越来越多,渐渐抱怨声越来越多,有些人经常在运河上走,还从没见过西兴堰能堵成这样。   可提到有倭寇混入,船上的人们也都人人自危,毕竟倭寇的危害是个人都能明白,所以短时间内还未掀起太大的风波。   一夜过去,东方启明。   此时已经有人察觉出异常,光见查检,查来查去却不见船只通过,这到底是在做什么?   赵千户只逍遥了一夜,第二天就有人找上了他。   不光有手下的禀报,还有过往船只通过人往他这边递话询问,他意识到了不对,去找邵元龙。   可一时之间,他竟没找到邵元龙,一直到中午,邵元龙才出现在他面前。   此时赵千户早已是勃然大怒。   “邵元龙,还望你给我个交代!”   邵元龙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此乃军机!不得随意泄露。”   “军机?”赵千户被气笑了,同属萧山卫,什么军机是他不知道的?   对方似乎看出他的疑问,又道:“赵千户常年驻守西兴堰,只管运河开闸放闸,自然不知道什么是军机?”   这是在讥讽他堂堂一千户,既然管这种活儿?   可要知道,这可是整个萧山卫油水最大的活儿之一,看似只管开闸放闸运河查检,可过路商船多,运盐船也多,随便查检下,油水就来了。且这西兴堰也不光只管运河开闸放闸,周边城县农耕用水全靠闸口管控。   他邵元龙倒是瞧不起这差事,却只能在龛山那种破地方镇守,穷得连铠甲都掉叶片了却补不起。   赵千户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金漆山文甲,再看看对方那不光掉漆还掉叶片的盔甲,一种优越感油然而生。   “既然邵千户说赵某不知何为军机,那赵某还要去找指挥使问问。”   这话里威胁的味道很重,你不是我不知何为说军机,我问过指挥使大人,就知道你说得是真是假。   “赵千户请去便是。”   邵元龙这般态度,反而又是赵千户疑惑上了。   难道真有军机?不然他何至于如此坦荡!若真有军机的话,他若随意去找指挥使打听,定会平白惹来猜忌和嫌弃。   殊不知此时邵元龙巴不得他去找指挥使询问,因为这一来一去又是半日时间,也免得他在这儿跟他缠磨。   “既然邵千户坚持,那赵某就不管了,反正激起民怨你担着。忘了告诉你,这下面可不光只有客船商船,官船也有几艘,若是耽误了哪位大人的行程,邵千户你自己担着。”   说完,赵千户就拂袖而去了。   邵元龙站在堰楼上看着下面江面。   此时江面已经被完全拥堵,仅有一条浅窄的水道还空着,那是给水驿传信用的水道,经常跑运河的人都知道,这条水道是不能占的,轻则被呵斥走,重则扣你个罪名谁也受不住。   “大人,这下面不能再继续堵着了,赵千户说得没错,再堵下去,谁都承担不起,今日一早就有数人来找,其中有数位官员家眷,还有一位是台州府下一名知州,他急着要去临安,只说有急事,问他具体却不愿说,如今台州府寇患肆掠,恐是真有什么急事。”   邵元龙不怕得罪商船,也不怕得罪什么官员家眷,可若是真是延误了地方军情,他万死莫辞。   就在他心中还在斟酌到底是现在放行,还是再拖半日,视线中一条细舟急速划入那条浅窄的水道。   那细舟灵活似鱼儿,在一众被拥堵的船中显得极为灵活。其上站着数名大汉,都是手持橹桨,快速地划动着。   看这船的模样,就知是驿站的驿船。   再看船头那名身形硕长的男子,邵元龙松了口气,露出一丝笑容。   “不用再堵了,马上开始放行。”   .   棋局还在继续。   从今早起,顾玉汝不再一直是输,而是各有输赢。   中间齐永宁又出去了一趟,可似乎对当下情况并没有什么帮助,看模样之前让他通行无阻,甚至可先行别人一步的依仗也不管用了,船只能继续停着。   顾玉汝又赢了他一局,借着收拾棋盘的空档,看了他一眼。   “你又何必执着,我已是有夫之妇,我与我丈夫感情甚笃,琴瑟和谐,你有你的前程和前途,我们有我们的生活,往事不可追,何不各自相安?”   此时的齐永宁,哪还有平日的从容,面色更显冷峻,隐隐可见锋利之色。   “你是笃定我们被拦在这里走不了,是因他之故?他一个小小的定波典史,有这种通天之能?”   顾玉汝微叹了声:“我记忆中的齐永宁不该是这样,他应该是安然从容,哪怕泰山崩于前也不变色。”   他冷笑一声:“你又不是我,又怎知我此时不安然从容?”   她又叹了声:“齐永宁,你了解我,同样我也了解你,你又何必自欺欺人?将我带走只是你的顺势而为,你并不是非我不可,只是平生未曾尝过失败的滋味,却屡次在我身上受阻不甘罢了。   “你此行目的是北晋,去了北晋后,你前程远大,本非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而我们只想偏居一隅,苟且偷生罢了。如今南晋局势混乱,寇患四起,还不知前途在何方,你真要拿你的前程来跟两个光脚之辈来赌个万一?”   “什么时候你竟成光足之辈了,顾玉汝你就这么看重那个男人?”齐永宁面色越见冷色。   顾玉汝只是看着他,波澜不惊。   “你又何必咬这个字眼,我的意思你应该懂,你想去投靠你座师李显耀,想去投靠肃王,可如今你人还没出南晋,前有李显耀及众多北方官员潜逃回北晋,你真当南晋对此事没有防备?估计沿路都是关卡,不然你何必水路还要转旱路?   “你一路上做了这么多准备,不就是为了让自己能安稳顺利的到达北晋,偏偏中间出了点意外。这点意外可大可小,小的话只是船上失了个本就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大的话将你留在南晋也不是为难。”   齐永宁笑了。   “不愧是你顾玉汝,到现在你还在蛊惑恐吓我,想攻我的心,如今结果未定,你就这么笃定我带你不走?”   顾玉汝站了起来,几步来到窗前,道:“我是念在与你相识一场,不愿与你添乱,若我此时临窗大喊一声解元齐永宁要潜逃北晋,你猜你走不走得?就算这里不能,路上也多的是机会,何必逼我与你撕破脸皮呢。”   说到话尾时,她隐隐变了腔调,怔怔地看着窗外水下那名冲着她笑的高大男子。   “且——你看看那是谁?” 第108章   阳光下, 一身黑衣的男子高大挺拔。   他脸上胡子拉碴的,眼眶下陷,明明丑得不得了, 却看得顾玉汝眼眶发热。   她有点想哭,却还是笑着道:“你来了?”   “你沿路给我留了那么多信息, 我若是再不来,女儿出生后大抵会骂他爹是个废物。”   说话间, 虎娃和刀六已经笑呵呵地扔了两根五爪飞钩,抓住了二楼的上窗沿,薄春山单手抓住一条绳索,人腾空而起。   等话音落下时,他已经出现在顾玉汝面前, 单脚踩在窗沿上。   他并未耽误什么, 另一只手搂上她的腰,两人已经在邻船的诧异声中,回到了那条细舟之上。   等齐永宁走过来时,正好眼睁睁看着两人从他面前的窗户消失。   他站在窗前,瞪着下面。   此时薄春山已在细舟上站定, 他松开搂着顾玉汝腰的手, 将人安置好,将手中绳子扔给虎娃。   “看什么看?没看过人家两口子恩爱?”   “薄!春!山!”   这个名字几乎是从齐永宁口中一个字一个字吐出。   “齐永宁?百闻不如一见。”薄春山神色冷淡道,眉眼可见厌恶。   齐永宁又看了二人一眼, 其中着重看了看顾玉汝,这一次他没再冲动, 深吸一口气, 从窗口退离了开。   “走!”   正好这时前面的船已经放行了, 他们的船很快就离开了这里。   ……   “这就跑了?”虎娃吃惊道。   薄春山也有些诧异, 他本来还准备跟对方打打嘴官司,最好能借着机会拖延一二报个仇,没想到对方竟然跑得这么快。   “他的性格就是这样,眼见事情不可逆转,就会及时止损。”顾玉汝道。   “你倒是挺了解他?”   薄春山话里带着点酸味。   顾玉汝一愣,同时有点哭笑不得,本来再度重逢是喜事,没想到他第一句话竟然是这。   这时,水面突然哗啦两下,从水里冒出来两个汉子。   “老大,事情办好了。”   “在船底给他凿了几个大窟窿,估计这船走不了多远就会出问题。”   顾玉汝诧异地看着这一幕。   薄春山解释道:“我这不也是做两手准备,若是救你出来不顺利,也能釜底抽薪。”   说话的同时,他还在看远处那条船的船尾,“你说我们要不要跟朝廷告密,他打算潜逃去北晋?”   这说话倒和之前顾玉汝威胁齐永宁的话相同,不过那时她是在攻心,看薄春山的样子他好像真在认真打算,很显然凿通了齐永宁的船让他还不解恨,他还想来个更狠的。   “你打算找谁告密?你知道谁管这事?”   “这……”   薄春山还真不知道,以他今时今日的身份,不过是个小县的典史,什么高官勋贵的他还真不认识。   “他如今还不是官,朝廷如今就算限制百姓往北晋跑,也不会明晃晃的做在表面,毕竟朝廷还要面子。而且他也不是没准备,一旦过了西兴堰,恐怕就是天高任鸟飞。”顾玉汝略有些感叹道。这件事她其实不是没琢磨,只是可行性太低。   当然,现在薄春山可以联合邵千户,将齐永宁在此截下。   可用什么名义?   说他掳走了顾玉汝,且不说顾玉汝被掳这事,不宜闹得人尽皆知,以免坏了她的名声。如今顾玉汝已经在薄春山身边,没有第三方做见证的人赃俱获,齐永宁完全可以矢口否认。   且邵千户若无正当理由,是不能拦下一个有功名在身的举人。   告密他想潜逃去北晋,证据呢?齐永宁完全可以说去临安办事,又或者去扬州游历,到时候反咬就是一个诬告新晋解元。   齐永宁为何会和齐家人分开走?不光是想用齐家其他人故布迷障,也是他本身不带任何行李,一旦若出了什么意外,他完全可以矢口否认。   当然,薄春山和顾玉汝也可以就这么跟他耗上,就耗在这谁也不走了,可谁都耗不起,齐永宁耗不起,薄春山他们也耗不起,定波那边还等着他们回去。   这些道理薄春山也明白,可他还是有些不甘心。   “就这么放他走了?”   “你不是让人凿破了他的船?说不定他们还没到目的地船就沉了,对了齐永宁他不会水。”   “他不会水?那这个好!”   薄春山总算心里舒服了。   “我们还是先离开这里吧。”   方才薄春山把顾玉汝从船上抱了下来,也许远处的看不见,他们旁边这艘船可看得清清楚楚,当时引起了不少人惊讶,这会儿都还盯着这里看呢。   “先走吧,我还要去谢谢邵大哥,方才没来得及说话。”   .   西兴镇   一家酒楼的二楼雅间里,薄春山拱手道:“邵大哥,你这次冒着风险帮我拦下这么多船,这个恩一时半会以我们的能力也报不了,但我们夫妻二人会永远铭记,以图日后相报。”   “多谢邵大哥的搭救之恩,大恩永远铭记。”   顾玉汝一边说着,一边也行了个礼。   “不要说得这么严重,不过是举手之劳,只是让那人跑了,倒是有些遗憾。”   薄春山到后,因为赶着把顾玉汝救下来,并未和邵元龙细说其中事情。当日他给邵元龙传信,只说妻子被贼子掳走,恐会坐船经过运河逃窜至临安,让他万万帮忙阻拦一二。   当时他并不清楚齐永宁是通过何种手段赶路,一行人又有什么特征,只知最大的可能性就是走水路。   这消息递出后,同时他也快马赶往明州,到明州后并未查探到有用信息,他在心中估算以齐永宁急着想遁走的想法,此时应该是过了明州,便照着薛海所言,先走旱路过明州,越过都泗堰,再转水路。   事实上这种赶路的法子,也不光被驿站所用,有些平民百姓厌烦过堰坝时繁琐,大多都会选择出了明州后,从都泗堰之后的水路坐船,所以这里是有码头的。   在码头上,他打听到一些疑似是齐家的消息,这才知道齐家人很可能是分了两船走。   当初齐永宁说薄春山追不上,又故布那手疑阵,很大基础上是算着他就算追过来,也会一路水路,万万没想到他竟会像自己一样,到明州先走旱路,再转水路。   之后,薄春山为了追赶,以追捕大盗为名,找了当地水驿借了驿船。他有钱县令的名帖,又有官印,驿站自然不敢轻忽。   那驿站所用之船,是为赶路之用,既然是为赶路,自然一切都以速度为主。船小且细长,配合双橹四桨,可谓是赶水路之利器,唯一的缺点就是必须四人以上配合使用。   人,薄春山是不缺的,缺的就是配合,不过练了半日,也足够他们将这船使得如臂使指。   事实上薄春山这么做没错,磨刀不误砍柴工,后来这船可是帮了他们大忙。不光速度极快,碰到需要过堰坝之时,完全可以把船拖回岸上,四个大汉扛起来就能走,省去了过堰坝时浪费的时间,正好用来沿着水路打听关于顾玉汝的消息。   在走到钱清堰时,听船贩说有艘客船,上有一富家太太,人长得美不说,还出手极为大方。   薄春山又细问了一二,就知这是顾玉汝留给自己的讯息了。   之后赶路就有了方向,也不至于像无头苍蝇,看着哪条船上都像有顾玉汝,也才有之后薄春山赶在最关键的时候出现。   这一切说起来简单,实则稍微细想下就知道其中艰辛。   小船没有船帆,全凭人力,也就是说但凡船行驶在路上,必然要有至少四个人不停歇的划船。   薄春山一行人就是如此,四人一班,三班轮换,两刻钟一换,连薄春山都亲自上阵了。这样一来不会让大家筋疲力尽,又能保持续航。他们吃喝拉撒都在船上,睡觉的时候连腿的伸不直,吃饭也只能以干粮充饥。   除此之外,一路上还要到处打听顾玉汝的消息。   所以一路行来,别看顾玉汝当时觉得薄春山像个流民,其他人何尝不是如此。都是胡子拉碴,蓬头垢面的。   也因此之后薄春山摆了酒宴,想与邵元龙喝酒道谢,也被他拒了。   实在是他见众人都疲累不堪,哪是喝酒的时候。   .   真正人累到极致时,一时半会是睡不着的。   躺在客栈的床上,顾玉汝和薄春山将分别后各自的经历大致说了一下。   “此人倒也是自傲,他若不放任你留下的讯息,我恐怕赶不来这么快。”   齐永宁确实自傲,他觉得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觉得薄春山不可能丢下定波县追过来。   其实他想得也没错,不管薄春山是个英雄,还是个狗熊,被拱到他如今这个位置,只要他不想被万人唾骂,他就不会干出‘临阵脱逃’的事。   其实齐永宁潜意识已经暴露了,女人永远排在男人的野心事业之后,所以他觉得薄春山不会放弃一切,承担之后自己可能万劫不复的结果,追上来。   就算之后万一薄春山改变主意想追过来,只要他犹豫、迟疑,只要身边会有阻力,这些时间足够齐永宁走得很远,走到薄春山再也追不上。   抑或是薄春山不懂赶路之道,只知道一根筋的追,他也不可能追上。   论起掌控人心,顾玉汝自认自己很多都是跟齐永宁学的,他算计人心之准,在前世几乎无人能出其右。   可他万万没想到会碰见薄春山这个从来不按套路出牌的。   薄春山十分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所以没有犹豫迟疑就做出了选择,他身边有一众信任他愿意倾力帮他的友人,所以他还在里面跟熊瑞钟山谈判,外面虎娃刀六已经把自己人叫齐了,刘成也帮他想到了从薛海那寻求助力之法。   薛海的倾囊相授、毫不避讳,薄春山深谙市井之道,所以沿路忽悠驿站寻求助力。当然也少不了邵千户这个贵人,若是无他顶着压力阻拦的这一日,薄春山竭尽全力也只能功亏一篑。   是这一切才造就了齐永宁今日之败。   可要认真说起来,他败得不怨!   当然,这其中还有他轻视顾玉汝之故,让她留下了讯息,给后面的薄春山指了路。也许他不是轻视,只是作为一个男人,在面对自己喜欢的女人,尤其还是和情敌争抢之际,他不想让自己显得不体面。   他有自己的矜持和自傲。   所以他放任了顾玉汝的许多行为。   ……   这就是你不如他的地方!   顾玉汝心中暗暗道,伏在薄春山怀里,心中满是感叹。   “不说这个人了,说不定他这会儿正在江里沉浮生死攸关像条落水狗,还是说说你说说咱们女儿。”   说着,他就换了个姿势,先上下其手‘查探’她是否吃瘦了。光用目测哪能够,还是亲手查探才出真章。   得出人真没瘦的结果,他大掌落在她小腹上。 第109章   “真有了?真有了!”   薄春山笑得有点傻兮兮的, 之前叙述中顾玉汝就与他说了,在船上时就诊出她有孕之事。虽然早就知道有了,但跟有大夫确诊还是不一样。   “肯定是个女儿, 要长得跟你一样的。”   “你就这么笃定是个女儿?看你一口一个女儿,若是个儿子怎么办?”顾玉汝嗔他一眼道。   “若是个儿子?”说真的, 薄春山还没想过这个可能,他龇了龇牙, 嫌弃道,“臭小子很烦人的,又调皮又闹腾又脏,我娘说我幼时,一天换两身衣裳都不够, 做一身衣裳, 穿不到半个月就得打补丁。”   “不过若是儿子,总不能把他扔出去吧?”他认真考虑这个可能,口气有些嫌弃,“养还是要养的,到时候我教他习武打架, 下河摸鱼, 上树掏鸟窝。”   “你就不能教他点好的?”   “臭小子都喜欢这些,你看哪家臭小子不是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   对话还在继续, 夜也还漫长。   ……   就在顾玉汝和薄春山说话同时,真应了薄春山的乌鸦嘴, 齐永宁正在当‘落水狗’。   谁都没想到船会漏水, 会沉。   这艘船本就是他们临时准备的, 船在运河上走, 一般不会发生船沉之事,所以船上根本没有配会修船的船工。   他们毫无所觉,还是负责掌舵的船手发现船怎么歪了,才知道船底竟然漏了。   这时他们已经进入了钱塘,尤其齐永宁顾忌顾玉汝之前所言,找人告密自己的将要潜逃去北晋,所以他专门留了条心,过了西兴堰后,就命船离开了运河段,走了分枝水路,还是一路捡了人少偏僻的水路走。   发现船漏时刚好入了夜,又走到一片廖无人烟的滩涂之地。   黑灯瞎火的,哪怕船上的护卫都干练勇猛,这一出也让所有人都手忙脚乱。   而当发现时,已经晚了,船以极快的速度倾斜沉没,当时齐永宁正命人放下一艘备用小船,人刚上船,小船就因大船的沉没被带翻入水。   一片混乱之后,落水的人都被一一救上了岸。   也幸亏这附近是滩涂之地,若是走到江水湍急的地方,即使不死几个人,也会有人被水冲走因为失去联系。   此时还不到四月,天还没热起来,落了水又被夜风一吹,所有人都瑟瑟发抖。哪怕那十几个护卫英勇干练,自是也不禁有些六神无主。   “公子,怎么办?”   此时齐永宁的状态也不甚好,发髻早已散去,浑身湿了个透,他不会水,虽有护卫的及时相救,还是喝了许多水。   此时他正一边呛咳,一边把嘴里的水往外吐,心情糟透了。   尤其他人前自持,即使受到惊吓也不能人前表露,主要是怕乱了人心。   “先找个地方升火,把衣裳都烤干,再说后续事。”   船肯定不能无缘无故沉,发现船漏时船手去查探,说有人把船底凿了几个窟窿,齐永宁几乎不用想就知是谁干的。   又是那个薄春山!   一行人越过杂石密布到处都是淤泥的滩涂地,因为天黑只能借着月色找路,所以来到一片芦苇地。   这芦苇比人还高,其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短纤毛,不光扎人还望人鼻孔里钻,幸亏侍卫们的刀还没丢,就这么一路砍着芦苇,一边踩着淤泥往前走,等走出这片芦苇地时,所有人都形容狼狈,精疲力尽。   好不容易找到一块空干地,侍卫们去砍伐芦苇升火烤衣裳,此时已经是一夜过去了。   齐永宁看着东方破晓的晨曦,眼神暗沉。   看了良久,他才道:“等烤干衣裳后,先去附近的城镇。”   这一路行程真如顾玉汝所言,开始便不顺,可不管如何,北晋他是一定要去的。   至于薄春山,就如顾玉汝所言,他们只是偏居一隅,苟且偷生罢了。如今南晋局势混乱,寇患四起,薄春山就算城破之际没死,只要他还一日当着那劳什子民兵团长,就不定会死在什么时候。   至于顾玉汝……   还是先去北晋再说。齐永宁在心里暗暗道。   .   歇了一晚,第二天薄春山等人就打算启程了。   薄春山急着要回定波,如今定波那边局势不明,他们走了快半个月,还不知那伙倭寇有没有来,现在对他来说时间就是命。   他还想像当初来时那么赶路回去,势必就不能带上顾玉汝一起走。   而且他考虑良多,若是回去面对的情况不好,不如让顾玉汝先待在外面,他想得是把人暂时托付给顾元龙,倭寇总不可能打入萧山卫去,等事后定波那里局势平稳点他再来接她。   邵千户都同意了,谁知顾玉汝却不同意。   她是一定要回定波的。   最后折中下来是薄春山带着人在前面走,顾玉汝在后面慢慢赶路。   这趟邵千户也从薄春山听说定波如今形势有些严峻,地方卫所派不出兵力支援地方,光凭地方那些没受训过的民兵,跟倭寇打有些堪忧。   他想了想,多的兵力也给不了,便派了二百精兵暂时借给薄春山。   薄春山大喜,感谢自是不必说。   之后薄春山带着精兵在前面赶路,留下了刀六带着他几个心腹,并十来个精兵护着顾玉汝在后面走。   临走时,薄春山给刀六留了两条火绳枪,这趟他出来也不是没有准备,怕是时武力不够,就带了两条火绳枪以往万一,如今都留给了顾玉汝。   且不提这边,另一边定波县已经全县戒严了。   倭寇来得毫无预兆,幸亏薄春山临走前已经把该安排好的事宜安排好了,所以虽出现了一些乱子,到底没出现太大的伤亡。   如今的定波县,每隔数里都会有一座高耸的瞭望台。   倭寇刚进县,就被人远远发现了,狼烟四起,锣声、唢呐身震天。   这吹唢呐示警是有几个村的村民发明的,他们觉得锣声不够有穿透力,号角不就是唢呐吗?那索性就用唢呐了。   反正也没人专门要求要用什么东西示警,只要能起到示警作用就好,还有的镇上是用钟的,因为镇民在镇里找到一口破钟,响起来不比锣声差,那就用上吧。   所以当倭寇们来到定波,入目之间没看到一个人。   一开始他们还挺高兴,刚进入某个地方,还没深入,自然不宜惊动,以免增添不必要的麻烦。   可走着走着他们就觉得不对了,这人呢?   也不是没有人的。   他们就发现以前可以让他们随意侵入的村庄,如今四周都围上了高高的寨墙,寨墙上竟然还有瞭望台,从外往里看去,竟能看出几分守备森严之态。   这是村子?   还是说大晋沿海一带局势混乱,有人落草为寇自立为王了?   观察了一处是这样,观察另一处还是如此。   连着观察了四五个村子,都是差不多的状况,出来探查情况的人赶忙报回去,事情不对,这些地方似乎早有准备,似乎就是在防备他们。   无他,倭寇让人在外面探查的时候,里面的人也看到了倭寇。   当即一束狼烟直飞而起,紧接着是示警传信声。   这也就罢,关键这边燃烟鸣锣,很快就有其他地方响应,一时间狼烟四起,鸣锣唢呐钟声震天。   倭寇见四周都是这般动静,当即被吓得落荒而逃。   好不容易逃离这处,也没见身后有人追赶,只是一时间倭寇们也没敢乱动,还是先找个落脚地再说。   一般倭寇们的落脚地就是直接找个偏僻小村庄,好不容易找到一处,远远观察去,村里不光不见有人影走动,甚至连声音都没有。   须知但凡是人的群居地,就不可能全然安静,鸡叫狗吠总有点声音,这座偏僻的小村子竟然让这一伙百十人的倭寇怯步。   还是眼见太阳就快下山了,必须在天黑之前找个落脚之地,他们才咬着牙进入。   原来竟然真的没人!   不光没有人,能用的物什一样都不剩,就好像这里早已人去楼空,把该带走的东西都带走了。粮仓里不见有米,菜园里不见有菜,只有泛黄干枯的老菜根,至于鸡鸭鹅肉更是一概没有。   倭寇们想找落脚地并不真是只想落脚,还想找些吃食,倭寇们哪有还自备干粮的道理,都是走到哪儿抢到哪儿吃到哪儿。   可如今只有几个破房子,能填肚子的一概没有,这百十号人吃什么喝什么?   当然就一顿,肯定也能扛过去,可明天怎么办?后天又如何?   也才进入这县不到半日,他们已经意识到不顺,因为所见所闻真是太奇怪了,他们还没有面对过这种情形。   “还是先休顿,明天天亮以后再说。”   .   等到次日,他们分了两条队伍往四周探查。   可这一天他们并不顺利,只要有人的地方他们都靠近不了,刚靠近就是狼烟示警声四起。关键是这般动静太大,倭寇们以前又没见识过,总觉得是不是埋伏了大晋的官兵,望风而逃。   一天下来,他们又累又饿,还受惊过度。   田川无法,只能命人先挖野菜去水塘捞鱼果腹,总要吃饱了肚子,才能图谋后事。   他们花了足足几天时间,才打探清楚这里的情况。   原来这里与他们之前去的地方不一样,全民都在抗倭,当地官府组织百姓让他们并村而居,同时组建民兵队保护乡民。   乡民们所燃的狼烟和发出各种奇奇怪怪的声音,都是为了向周边示警,所以他们看不到人,是因为人都躲回聚集地了。   当然也不是无人在外面行走,由于这种示警方式很便捷,几次下来就有村民们大着胆子出去侍候庄稼,示警传得极远,他们可以通过这种方式来判断倭寇距离这里有多远,然后在适合的时间选择躲回去。   倭寇们在大晋境内抢掠惯了,还没有碰见过这么难缠的地方。   有些人心生退意,建议田川离开这里,他们既然是倭寇,往哪儿抢不是抢,何必要在这里浪费时间?   也有人被激起真火,觉得要好好给这地方一点颜色看看。   田川两个建议都没采纳,但他也没走。   他让人先来探路,自然不是没有目的,他是带着任务来的,而他的任务就是搅乱大晋的城县,闹得动静越大,他的功劳越高。   由于他这趟出来慢人一步,很多地方早就被人抢了,他自然不甘为他人作嫁衣裳,就想发掘个新地方,听手下说这定波县素来平静,百姓羸弱——倭寇们也是欺软怕硬的,大晋的百姓只看他们穷凶极恶,一旦出现就死伤遍野,实际上他们也懂得柿子捡软的捏的道理。   有些地方的百姓被倭寇肆掠多了,久而久之当地百姓不光凶悍,还是十分擅长对付倭寇,虽然跟倭寇比不了,但对他们也会造成死伤。有的地方百姓见识少,更甚者就没见过倭寇,只闻过其名,这种地方几个倭寇就能造成极大的骚乱,曾经倭寇还创下四五个倭人在一个县里肆掠,竟无人敢上前应战,以至于损失巨大。   倭寇们就喜欢这种地方,这也是田川为何听闻有定波这么一处‘宝地’,大喜过望的原因。   也因此他带着不到百数之人就来了,还是满怀雄心壮志的来,来之前他就想好这一次要抢多少财宝和女人,最好把这里的县城攻破,他的功劳就大了,回去肯定有奖赏。   如今虽情况超出预期,但田川还不想放弃。   他觉得说不定还能找到机会,大晋不是有个兵法叫什么空城计,田川觉得这地方平时见不到倭寇,当地人却如此难缠,实在奇怪得很,是不是在演空城计,只是他现在还不确定。   .   “你觉得这法子能坚持多久?”   “坚持不了多久,百姓把外面的东西搜刮得太干净了,除了地里没成熟的庄稼,能吃的也就是树上的一些没成熟的果子,和水塘里一些鱼,他们这么多人总要吃饱肚子,等把能找到的东西都吃完,他们就会因为饿肚子而选择铤而走险。”钟山想了想后道。   这伙倭寇进入定波后,倭寇在观察当地形势,其实他们也在观察倭寇,发现这伙倭寇行事谨慎,不同于那些胡乱抢掠的游勇散兵,钟山便生出一计,除了让下面各村镇提高警惕外,还让他们故作人多势众之态,有点演空城计那种意思。   可很显然这种计策用不了太久,因为倭寇总会忍不住试探。   这伙倭寇有百数之众,随便跟哪处的民兵杠上,都能全灭对方。可县里的民兵不能随意出城,即是要守卫县城,也是缺少能带队出去的勇将,一旦倭寇攻破一处村镇,就会发现他们其实是内里空虚。   是时倭寇自然会趁胜追击,他们更会暴露真实实力,不光士气会被破,反而还会让其他人生出惧意,到时候就是土崩瓦解,一切尽毁。   “他离开了多久?”   “半个月了。”   其实熊瑞又怎会不知道薄春山离开了多久,他就是这么一问。   “能拖得一时是一时,当然我们也要做好最坏的准备。”熊瑞站了起来,道,“我这两天就带队出城,既然要唱空城计,那就唱个大的,总要拖到他回来,他既然说会回来,肯定是会回来的。” 第110章   钟山没有再说话, 熊瑞已经下去安排了。   熊瑞的空城计就是——你不是猜我们有多少兵力,会不会在你们攻击其他村镇有人带队出来救援合攻,我就把队伍亮给你看,不光人强马壮, 还兵器锋利, 吓都吓死你。   这个想法是不错, 但出城这队人无疑必须冒着巨大的风险, 因为谁也不知倭寇会不会攻击这队人马, 也就是说是扛着自己的命出城。   熊瑞是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可民兵们不是, 他们还年轻, 上有老下有小,训练了这么久, 今日也是检验的时候了。   果然熊瑞说完后, 下面民兵们陷入一片寂静。   熊瑞也没有遮掩什么,将话说得很清楚, 如今县里兵力不够,薄春山又不在, 他们需要吓住这伙倭寇,才能从中找到生机, 他甚至把可能会遇到的危险,都一一说了出来。   依旧是寂静, 大家都在你望我我望你。   有人说话了。   “怎么都不说话?算我一个吧, 老大临走前将小队交给我, 让我听熊教头和钟教头的, 我做不了别人的主, 只能做自己的主, 算我一个。”   说话的人是胡天盛。   此时他早已是大变模样,人晒黑了许多,也壮实了不少,关键是他的气质发生了很大的转变,从以前的吊儿郎当变得沉稳矫健,用一句俗话说就是看着像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了。   见胡天盛都说话了,他手下小队十个人自然不能沉默。   他们没当民兵还是混子的时候,就讲究义气,薄老大对他们好,胡队长对他们也好,哪能这时候卵软。   十个人有七个人都举了手,还有三个瑟瑟缩缩,似乎想解释什么,却有点没脸,低下了头。   与此同时,其他小队的小队长也说话了,他们所在的小队有人应和,有人沉默,最后所有人数加起来,占了总数的一半。   熊瑞虽面色冷凝,但眼中可见缓和之色。   “你们都是好男儿,都是勇气可嘉之人,人的一生总要面临一些抉择之事,你们的身后是你们的家人亲友,是父老乡亲们,他们都讲会为你们自豪。”   熊瑞终究不是太会说些煽情话语的性格,所以话说得干巴巴的,若是换成薄春山在,大抵又会把这群人说得内心沸腾热血不已。   不过熊瑞不会说,他会做,他很快就把民兵会出城这个消息放了出去。   许多百姓听说后都十分诧异,不是说倭寇来了,从现在起要戒严,连城门都关闭了,每天只有一早一晚会稍微开启一会儿。   民兵们出去做什么?难道是剿倭?他们可真英勇啊!   ……   民兵团里,钟山也正在和熊瑞说此事。   “你倒是把他那一套学了个十乘十。”钟山语气嘲讽道。   熊瑞不以为然,甚至还有点感叹:“他的有些法子虽落在我们这样的人眼中,不免有些投机取巧之嫌,但不得不说有时还是有一定用处的。那群民兵们,若单凭我一人,恐怕能叫出来的不足五数,因他临走前有交代,所以今天站出来了一半人,若是他本人在,恐怕没几个人会犹豫,就算心中犹豫,他们也不会表现出来,反而会越加英勇。   “人的魅力就是这么奇怪,这就是为何邵大哥和他这样的人可以为帅,而我们只能为将。他其实说的没错,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说什么家国大义太遥远了,他们也没有这种认识,但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信念,你可以不认可,但不可以去否认它……”   听完对方的话,钟山还是沉默不言。   只是在熊瑞将要离开之际,他出声道:“你真要带兵出城?可你……”   熊瑞看着自己断掉的那一臂,自嘲地笑了笑,又傲然道:“也没有废到全然没有用处!”   ……   到了当日,城里的大街上聚集了很多人。   也是难能罕见街上有这么多人,却没有人发出喧哗声,大家都注视着道路上,正骑在马上缓慢行走的那一行人。   这一行人之中,为首的是为身穿破旧甲胄的猛将。   他的铠甲似乎穿了很久很久了,漆都掉完了,能明显看出有破掉后续又修补好的痕迹,那一抹披挂在肩后的红色披风倒还完整,却是颜色暗沉,也不知是时间太久远,还是上面染上的鲜血过多而至。   他头上戴着红翎兜鍪,面目有一半看不清楚,只能看出是一张写满了刚毅的脸庞。最为触目惊心的便是这位猛将断了一臂,还恰恰是常人最常用的右臂,也因此他持着长枪的手是用左手。   本就骑在马上,需用一只手勒住马缰绳,可他却无臂可用,牵着马缰便没手拿兵器,拿起了兵器便没手牵马缰,一种很难堪的窘迫。   可此时,却没有一个人去讥笑,甚至嘲讽议论他。   大家都沉默地看着这个队伍。   ……   县城里的人并不傻。   如果不是实在情况危急到一定地步,县太爷不会关闭城门,这些天里形势严峻,百姓私底下也没少议论,说是有大股倭寇已经进入了定波县,县民们在庆幸自己住在城里之余,也不免会想,城外的人又该怎么办?   只是没人敢说,也没人敢议论,不然难免有给人一种人幸灾乐祸之嫌,可不说不议论,不代表这事不存在,他们想县里总是要拿出一个章程。   如今章程出来了,果然民兵们要出城了。   事实上薄春山这些天一直没露面,也引起了不少县民的议论,可民兵团那边说了,薄团长是出去寻求援兵。   再结合此时此刻的情形,难道情况真危机到这种地步了?   所以所有人都带着一种悲壮的心情,以至于明明这么多人,却安静如斯。   “儿啊,娘在家里等着你回来!你是个大英雄,娘为你自豪!”   人群里,有人老妇喊道,她早已是泪流满面,压抑到此刻才出声。   队伍中,有个身穿皮甲的民兵回头看了一眼,就只看了一眼,他眼泪已经快忍不住了,他赶忙转过头去,又趁人不注意抬手抹了脸一下。   心里又是复杂,又是在想可千万莫让那群混人看见,不然肯定要笑话自己。   僵着脸直视前方的他,并没有发现他身边那些人没比他好到哪去,因为随着老妇的呼喊,人群里来送他们的亲人都在陆陆续续给他们鼓气。   “我一直以为我的儿子是个混球,是个歪种,现在我承认自己错了,我的儿子是个大英雄!”   “强子,我和娘在家等你!”   “顺子,你一定要安全回来!”   也有人在嚎嚎大哭,在跟自己丈夫撕扯:“你跟我说什么国家大义,那是你儿子,那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是个妇人,我不懂什么大道理,县里这么多人,没道理眼睁睁看着这几个人去送死,我宁愿他还是个混子是个地痞,只要他能安安稳稳的……”   队伍里,一个径自随着队伍前行的民兵,早已是泪流满面。   那个正在嚎嚎大哭的妇人是她娘,他从小在家里受宠,以至于养得不知天高地厚,为家里不止惹了多少祸。父亲看着他就摇头,娘看到他只会骂他不成器,兄弟姐妹也都厌恶他。   他以为他娘是不喜欢他的,却没想到素来最注重颜面的她却在人前这样。   ……   与此同时,越来越多呼喊着‘英雄’的声音,渐渐汇集成了一道洪流。   越来越整齐,也越来越响亮。   队伍已经走到尾端了,这时最前方的熊瑞无形中加快了速度,队伍很快就脱离了人群来到了城门前。   熊瑞笑了一声,道:“准备好了没,小子们?你们的家人亲人就在你们身后,一旦你们退缩,等待他们的就是灭顶之灾。   “我既然把你们带出来了,就一定会把你们带回去,但一旦出了这座城门,谁也不敢保证会发生什么意外,所以你们要听我的,跟紧了,把要杀尽一切倭寇的气势拿出来!”   一个还有点鼻塞的声音道:“行了,熊教头别废话了,你说这些话没老大说得有感染力。赶紧的,出发吧,我这会儿有一股子劲儿,想杀一百个倭寇!”   众人失笑,熊瑞也失笑摇头。   这时,城门已经打开了一条缝,这一骑三十多人很快就顺着那条缝出去了。等出去后,很快城门再度阖上。   .   定波城外就是码头,可如今码头上却空无一人。   河道上行船寥寥,隔上好一会儿才能看见一艘。   现在随着各地形势的严峻,运河也受到很大的影响,前些日子运河上的船极多,那是有许多富户感觉当地已经不安全了,或是举家搬迁,或是暂出去躲避一些时日。有能力躲出去的早就已经走了,现在能在河道上走的,多是一些官船商船或者盐船,这些船都有自保能力,倒也不怕被倭寇会袭上船去。   趁着这股劲儿,熊瑞带这一队人马前往最近倭寇频繁出没的那一片区域。   瞭望台除了示警以外,也具备简单的传讯功能,所以这些日子倭寇在哪里出没的多,哪一处瞭望台发出的讯息多。通过这些信息综合和汇总,稍微具备点战略眼光的就能通过这些讯息,推断出一个倭寇大致的藏身范围。   熊瑞既然说唱一出大的空城计,就没有说假话,所以他堂而皇之地带着人马出现在这里。   算是出现在倭寇的眼皮子底下。   这附近有两个村,见到官兵来了,可谓是大喜过望,连忙开了寨门迎了众人进去。   这些日子由于倭寇在他们附近出现的频繁,整个村里人每天都是提心吊胆的,别处村的人还能出去侍弄一二庄稼,他们倒好,全副心神都在警惕倭寇之上,也不敢出去。   一见着官差来了,能给他们做主的人来了,村里人又是高兴又是满腹苦水直往外冒。   安抚村民这事,熊瑞可不擅长,还是胡天盛帮他解了围。   大致就说了些安抚的话,诸如庄稼实在没办法侍弄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官府会把这事记下,等事情过后上报给朝廷,看能不能减免赋税之类。   总之就是让大家不要担心别的,好好抗倭,至于其他的事都不是什么大事,都能解决。   等从这里离开后,所有人都精疲力尽,感觉打两个倭寇都没安抚村民们累,可又不能不去干,不然没有官府给的定心丸,就怕这些村民第一次见识这种阵势稳不住,是时出了什么大乱子。   “胡子,你小子行啊,现在都会说场面话安抚村民了。”蔡虎打趣道。   同是小队长,胡天盛和蔡虎关系还不错,由于蔡虎以前的‘资历’比他高,所以跟他说话也随便,别看蔡虎一口一个小子,换个别人你试试,怎么也要叫声胡头儿。   “我这都是跟老大学的。”胡天盛挠挠脑袋道。   提起薄春山,所有人都陷入短暂的沉默。   说实话薄春山不在,所有人心里都没底,包括熊瑞和钟山,也不知薄老大什么时候能回来。   “行了,都打起精神来,还要去下个村。”熊瑞道。   ……   民兵团的人连着去了两个村,从外表看去就一副兵强马壮之态。   不光有全套的甲衣兵器,甚至所骑之马都气势昂扬。   殊不知这一行三十多匹马,是民兵团仅有的家底,当初还是薄春山搜罗全县才搜罗来的。   沿海一带由于地势所限(多丘陵少平原),兵力多为步兵,倭寇更不用说了,本就是浮萍而来,不可能自备马匹。就算偶尔抢了哪家大户,顶多也只能抢到一两匹马,这里的车多是用骡子拉车,甚至有时普通人所骑的马,也不是真正的马,而是马骡。   所以在这群见识短浅的倭寇眼里,有几匹马就是大队伍——他们寻常所见之卫所军队,步兵为主,只有几个将领才能骑马。   所以这一行三十多骑,给他们的震撼,简直不下于一个卫所的人来围剿他们。   报信的人惊慌失措。   听完报信,田川的脸色也不太好。   难道此地真是卧虎藏龙?多年平静未有倭寇进犯,不是由于地势缘故,而是此地有大蹊跷?   对方若是外厉内荏,是决然不会就这么一行三十多人跑出城。难道说这些人只是诱饵,还是对方真全然无惧?   可不管怎样,至少让田川了解到这地方不同寻常,且十分富裕——他以前所见到大晋军队的军备,都没有这里的人优良。   这让他更不敢轻举妄动,同时贪婪心却更盛。 第111章   当城门在身后关闭,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熊教头说没事,这一趟竟然真没出什么事!   现在民兵们也明白什么叫‘吓住他们’了,就是这么干的, 吓得他们就像那地洞里的老鼠不敢出来才好。   大家士气高昂, 谈笑风生, 言语之间这伙倭寇就是砧板上的菜,只等着他们下刀去砍。   熊瑞难得也露出笑, 可眼中却有隐隐的担忧。   第一趟出城顺利, 给了大家无限信心,等第二天再出城时,所有民兵都争抢着要出城。   或是因为昨日队伍出城时, 给了其他人很多感触,可能他们也意识到自己的胆小懦弱,这不仅会让别人瞧不起自己, 他们自己也会瞧不起自己。也可能是因为第一天的顺利,以至于士气提升影响了这些人,总之大家都没有一丝不情愿, 反而争抢得厉害。   熊瑞让他们别抢,以后轮着出城。   第二天顺利, 第三天顺利,第四天也顺利……眼见已经过去了快十天了,这些天倭寇似乎真得畏惧他们兵强马壮, 不光不敢触其霉头, 甚至连外出探查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   尤其近两三日, 竟完全失去了他们的消息, 似乎人就这么消失。   当然人肯定是没消失的, 他们就算要离开定波, 也不可能绕过这么多遍布各处的‘眼线’,那么只有一个可能,他们这两三天就没出来过。   可这群倭寇人数如此之多,就算找个村庄落脚,那附近能供他们食用的东西也不多,与其说他们每天都出来探查情况,不如说是出来找食物。   人不吃食能活吗?所以这群人在憋什么鬼主意?   每趟出去回来,熊瑞眼中的担忧非但没减少,反而越来越重。   与他同样的,队伍里还有几人,只是大家都没说什么。   .   这一日,还是熊瑞带队出城。   与之前相比,现如今大家轻松了太多,甚至他们往城门行的时候,还有沿路摆摊的老大爷与他们打招呼,说让他们回来了来他摊上喝茶。   这茶摊在这里摆了十几年,本来最近因城里戒严早就该收摊回家歇着了,反正也做不到什么生意。   可这茶摊却一直摆着,说是这里离民兵团和城门近,民兵和守城门的门卒日里辛苦,他摆着摊他们喝茶也方便。   就像以往那样,这一队人马一路前行,他们最近看似巡逻得毫无章法,其实多是绕着倭寇藏身那片区域走,这样一来不管倭寇从哪里出来,攻击何地,他们都很快支援。   可同样的,他们这么做也很危险,因为若是倭寇放弃躲藏,首当其冲也是他们。   行经一片树林,为首的熊瑞首先感觉到异常气息,当即叫停了。   “停。”   大家没有防备,勉力才拉住马缰停下。   “教头怎么了?”   话音还没落下,一阵箭雨已经朝他们射来,躲在林中之人似乎也没想到他们会停下来,眼见情况不对,就有人下令射箭。   “俯身,别动,勒紧马缰,控制住马匹!”   熊瑞知道,骑兵若是碰见有人用箭矢大面积远攻,最忌讳就是惊慌失措下逃窜躲藏。   你非但躲不过去,反而因为人慌马失控惊扰到身边人,一个乱个个乱,然后就会乱成一锅粥,是时不用敌人上来打你,你自己就会死伤惨重。   最好的方式就是不动,先借马身来隐藏自己,然后寻机脱离这片区域,借机再反攻。   当然这么做也不是没有弊端,若是马受惊,自然会影响到马上的人。这就是为何上了战场,马也有披挂甲衣,甚至军马难得之因。因为真正受过良好训练的军马,比寻常的马要更不容易受惊。   而熊瑞会下这个命令,并不光只因为这些,而是他察觉到射来的箭矢没有什么力度,显然对方也不是精良的弓手,只要能稳住,这一拨不难过去。   显然熊瑞的命令并不是没有作用。   他平时讲究令行禁止,为了训练民兵的反应,他定下无数让常人来看十分严苛的训练方式,若是做不到便会受罚。   当时可是引起了民兵们很大的怨言,若不是薄春山信任他,又能压的住这群民兵,估计早就被人掀了摊子。   如今这些东西都起了很好的成效,听到命令,哪怕这些民兵肝胆俱裂也都听话的俯下身去,同时手里捏紧缰绳,双腿夹紧马腹,一动也不动。   “长枪手四面护卫,盾手刀手下马,看准方向结阵,盾手在前!”   说着,熊瑞已经放弃了马缰,从马腹一侧取下长枪挥舞起来,射来的箭矢被他打得向两边散落,同时也给身后的人找到起身还击的机会。   长枪手很快就像他一样,一边用长枪打下射来的箭矢,一边给其他人空出下马摆阵的位置。   这期间少不了有人被箭矢射中,可一来他们身覆皮甲,二来这些箭实在没多大力气,射得不够深,其实影响不了什么。   倒是有人因为马匹受惊,被从马背上甩了下来,因此而受伤,不过因为众人下马及时,受伤的人并不多。   说起来复杂,其实就是一瞬间发生的事。   民兵们虽有些惊慌有些失措,到底还是照着熊瑞所言,把阵摆起来了。   只见这是一个方阵——盾手在四周护卫,其后是长枪手和刀手。   其实按理说他们骑马出城,是不适宜带上长盾的,不容易携带。可前两天,熊瑞交代八个盾手必须要携带四个长盾,此时这四个长盾就起了大作用,左右两边箭矢较多的方向各两个,前后则是短盾。   阵一结起,这些射来的箭矢不过是做无用功,林中之人似乎也意识到这点,下令停止射箭。   其实也是他们根本没有箭矢了。那天在见识到民兵团的人强马壮之后,田川一边命人继续搜寻食物,另一半人则伐树伐竹做弓箭。   在田川的说法里,大晋的骑兵是无用的,只要用大量箭矢就能破。可他们只有一两人因习惯使然携带了弓箭,其他人都是用刀,只能临时抱佛脚。   田川蛊惑手下的人,说当地人也就这一队骑兵,只要杀了这一队人,这个地方就是他们的囊中之物,到时候破了他们的城,抢了他们的金银财宝和女人。再加上这群倭寇窝藏在此,一直为吃食发愁,早就是怨气很深,田川的蛊惑和许诺给了他们很大的动力。   大家都憋着一股劲,都想赶紧制作好弓箭,杀掉这队人马,以后想要什么有什么,想吃什么吃什么,哪还用上树下河摘果子摸鱼,吃得嘴里能淡出鸟。   其实田川蛊惑手下人,是因为他的贪婪心和不甘心作祟。   他不甘心就这么离开了,且若是他能得了这群人的装备,是时给自己手下装备上,他的实力将大不同以往,到时候就算是大晋皇帝的都城也不是不能去的。   所以这一次他冒了很大的风险,同时在出战之前生生饿了手下两天,仅在出战之前让他们饱餐了一顿,想激起他们凶性。   他知道他们倭国的勇士都是狼崽子,都是最英勇无敌的,越是危难紧急关头,他们越是凶残。   ……   另一边,熊瑞一见林中放弃射箭,就赶忙下令换阵。   这一次由大方阵换成了五人一阵,共计六个小阵,分散开来,整体呈梅花形态。   还是盾手在前,身后护以刀手,以及长枪手。由于身后和两侧还有其他同伴结阵,他们完全不用害怕其他方向的攻击,只用守好自己前方就好。   果然这边阵刚成型,道路两旁就扑出一群穷凶极恶的倭寇来。   熊瑞站在阵眼位置,一边观察四周敌情,一边冷静地下着命令。   “不要惊慌,盾手稳住,只要你能稳住,一切无碍,刀手负责补刀护卫四周,长枪手主攻。”   倭寇善于跃击劈砍,看似凶猛骇人,也不是没有缺点。   只要面对他们时能无惧,尤其是盾手,当倭寇穷凶极恶朝自己扑来,并配以喑噁叱咤,很少能有人不怕。但若能不怕,抗住第一刀,倭寇后力不足,必然要落地,此时长枪手借着兵器之长瞄准要害攻击,刀手补刀,一个倭寇便是不成了。   可也说了要能不怕。   谁能不怕呢?   毕竟是第一次和倭寇作战。   当倭寇攻来时,所有人都心里发慌,盾手更慌,他们几乎是闭着眼睛的,强行让自己不腿软不退后。   还有人举着盾牌,喃喃自语道:“我是英雄,我他妈是英雄,英雄怎么能怕倭寇,我不怕倭寇……啊啊啊……来了来了……艹啊,我是英雄啊,我他妈不怕倭寇……”   一阵热流喷射而来,经过盾牌的遮挡,只有几点落在后面的人脸上。   有人抹了把脸骂道:“行了顺子,别叫了,死了死了。艹,下一个又来了,你赶紧的!”   ……   民兵们的结阵是不错,可到底是第一次跟倭寇交手。   尤其倭寇的穷凶极恶超出常人想象,别人都是越死人越害怕,他们反倒是见了死人越发亢奋,越发凶残。   本就是以少敌多,被人围攻,再加上前面还被箭矢偷袭,有人受了伤,战斗持续了一会儿,就开始有人不断受伤了。   受伤就会力有不逮,人阵就会出现薄弱之地,若是倭寇再趁机猛攻,一旦阵破,就是所有人为刀下亡魂之时。   熊瑞心知肚明,却无能无力。   他已经尽力了,这些民兵们也尽力了,在他来看,这些人第一次作战,已经做得很好了。   人阵越缩越小,熊瑞也早已下场,以单人之力补上人阵被攻破的一处。   哪怕他再是骁勇,到底是个身残之人,他只能攻,没有另一只手臂用来防守,以至于身上的伤越来越多,渐渐竟成了血人。   “熊教头——”有人嘶吼大喊,“老子跟你们拼了!”   受伤的人会被替换下来,被阵围在里面,此时见形势如此严峻,他们却帮不了什么忙,就有人激动冲上去跟倭寇拼命。   倭寇巴不得有人送上门。   熊瑞当即一阵猛攻,打掉眼下攻势,气血翻涌之下厉喝道:“退回来,赶紧退回来,别白送性命!”   可这时已经晚了,民兵的刀在劈上对方的同时,他也被砍中数刀,眼见已经是活不成了。   所有人都是目眦欲裂,快把牙根咬碎。   有人抹了一把脸上的血,道:“这阵怕是不成了,一旦阵散,大家都会死。既然都要死了,那就以命换命吧,不能白死,死也要一人带走一个。我们这里多杀一个,倭寇就会少一个,城里的弟兄们压力就会少一分。”   “好!送一个回去报信。”   “梆子,你回去报信,这里头你最小,你还没尝过女人是什么滋味,上次去花楼叫你去,你还害羞。”   “我不回去!”   那个叫梆子的青年还不是青年,一脸稚气,也就十六七岁,他不是民壮,前身也不是混子地痞,他是有个后娘,后娘见民兵的薪饷高,就给他报了名让他来当民兵。   他爹也不阻止,本来梆子来后,包括薄春山都劝他回去,他反而不回去了,觉得这地方怎么也比家里好,就这么留了下来。   “滚!让你回去就回去!老子比你还怕死,现在把活的机会让你给,少给老子唧唧歪歪的!”蔡虎挥刀砍下一个倭寇的同时,空出的血手猛打了他头一下。   梆子捂着脸,哭着大喊道:“是,虎哥!”   民兵们商量好,就发起一阵进攻。   趁这空挡,梆子抢起路旁一匹残马就跑。   虽然跑掉一个人让倭寇很气愤,但眼见这伙人快不成了,倭寇倒也没有分心,更是加猛了攻势。   ……   又一次刀盾相击,盾牌已然裂成两半。   与此同时,盾手暴露在倭寇面前。   他发现左右兄弟都在和倭寇搏斗,根本分不出身来救他。   倭寇在狞笑。   他牙一咬,抽出自己的佩刀,抖着早已青紫肿胀的胳膊,拼命架住倭寇再次砍来的刀。   他架住了一下,第二下已经接不住了。   他眼睛一闭,捏着刀一头撞向倭寇。   恍惚之间,就听见阵阵马蹄声宛如疾风骤雨般,朝这里响来。   有人在嘶喊:“老大回来了,带着精兵回来了,虎哥、胡哥、顺子哥,你们可千万别死了啊……”   是梆子。   薄老大回来了?   所有人都不禁看了过去,包括倭寇。   就见一匹残马瘸着腿往这里奔来,其上坐着一个泪流满脸的民兵。   而就在他身后不远处,阵阵灰尘腾空而起,大地震震,竟仿若有大股兵力朝这里袭来,遮天蔽日。 第112章   田川没有想到这队人马这么难啃。   这不是他第一次来大晋, 正确来说应该是第三次,期间他和大晋卫所的兵交手数次,每一次都是以少胜多, 毫无例外。   最多的那一次, 他以五十多人, 击溃了大晋五百多名士兵,杀得他们望风而逃。他已经习惯了大晋的兵士和男人都是软蛋, 不堪一击, 即使他素来行事谨慎,他也从来这么觉得。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一队人马不过三十来人,如今竟折损了他一半的手下。   虽然这群‘手下’都是凑来的, 死没死死了多少,其实对他没什么影响,可他任务还没完成, 还指着这群‘手下’帮他‘建功立业’,眼见损失越来越大,田川目眦欲裂。   其实一开始田川打算的很好, 他花费大力气制作弓箭,就是为了以最少的损失达到最大的效果。   乱箭一通射过去, 敌人自乱阵脚,这些地方上的士兵,怎么可能和大晋的军队相比, 只会比他们更弱, 田川甚至做好准备, 一通乱箭下去后, 对方自己就折损在受惊的马蹄之下。   他还专门交代过别射马, 就射人, 他还想白捡这些马匹,可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完全超出他的预估。   “抠喽死哟哇,抠喽死哟哇……”   田川气得连倭国话都骂出来了。   如果一开始知道损失会这么大,田川绝不会冒险动手。   现在一切都晚了,手下死了这么多人,若是这时候撤了,他这群‘手下’绝对会弃他而去,只能死啃,把这群人啃下来。   田川提起自己的刀,亲自上阵,他刚要砍杀一个倒地的民兵,一只长枪拦在他面前。   是那个以一敌数个倭国勇士的断臂人!   “我要拿你来祭我的刀!”   ……   薄春山刚下船,就察觉到异样。   码头上竟然没人,而且从这里远远望去,城门竟然是关着的。   他当即心叫不好,正想赶回去,就听见一阵急乱的马蹄声。   就见一匹瘸马驮着个穿民兵衣裳的人,那马似乎受了什么刺激,明明跑得一颠一颠的,却速度极快,很显然是被催到极致。   “梆子!”   人到近处,薄春山才看清马上的人,只见梆子浑身浴血,那马屁股上还扎了根箭矢。   “梆子!”   马冲过去很远,才慢慢停了下来。   “老大?”   “梆子,怎么回事?”   梆子的眼泪一路上就没停过,声音也已经全都沙哑了。   “老大你快去,倭寇……熊教头……虎哥他们……”   “你别慌,说清楚。”   梆子深吸一口,才把事情大致简略地说了一下。   “在哪儿?”   “不远……就在……”   听完,薄春山转身走向那一百多个士兵。   “于总旗,你看情况危急,能不能先帮忙救下人?”   这于总旗乃这次带队精兵的头儿,按理说统领百名以上的士兵,该是个百户的,可这队人却是于总旗带领。不过人是邵元龙安排的,薄春山也没提出过疑问。   “事不宜迟,那就赶紧走吧。”   本来他们就是来帮忙打倭寇的,现在正好碰上战场,此时不去更待何时?   ……   在来的路上,薄春山就见识到真正的精锐之兵,和普通的民兵有什么区别。   以前他不是没和这些人接触过,只是以前他从没有接触过军队士兵之类的事,甚至根本不了解,只觉得这群人里随便拎出一个来都比他厉害。   可真正的了解过接触后,甚至他自己都被熊瑞当成孙子一样的操练,他才明白这里面的区别。   但这一次,又让薄春山大开了眼界。   下船时,这些士兵们就十分迅速,几乎是一声令下,所有人都背起了自己的行囊,拿好兵器,列队下了船。   这会儿同样如此,于总旗在问清战场离这里多远后,就发出列队跑的指令。   这些士兵当即就跑了起来,乍一看去,只会觉得这群人跑得十分整齐,可跑了半刻钟后,薄春山就发现他们从始至终速度一直没变,甚至连跑动的姿势也没变。   而且速度很快,虽比不上奔驰的马驹,但绝对比正常人要快许多。   眼见已经可以听见前面的厮杀声,梆子顿时忍不住了。   “我先去报信。”说着,他就策马向前奔跑而去。   于总旗站定,道:“分出一半人从侧方突进,最好绕到后方去。”   之后不用说,分出几十个兵卒跑进一侧的树林,这一次他们的动作极为轻小,灵活得简直不可思议。   见薄春山脸上一直带着诧异之色,于总旗与他一边赶路,一边道:“步兵,就是前进方式以己身之力为主的士兵,他们自然要擅长急行军。虽叫急行军,却看的并不是速度,而是均衡的耐力,你不能跑过去却没办法和敌人战斗,所以必须提前根据人数多寡和距离进行一个设定。   “队伍越大人越多,移动起来越慢。这次因为距离很近,所以用了八成的速度,如果是赶远路的话,日行一百里就是最快的急行军了。”   可能因为临走之前邵元龙交代过什么,于总旗有教薄春山的意思,所以他说得极为仔细,甚至与他举例一个好的将领,要学会均衡节省士兵们的体力,这样才能让士兵们在赶赴战场后能迅速投入战斗。   说话之间,他们已经接近了战场。   薄春山看清楚场景,当即操起佩刀就想冲过去,谁知却被于总旗拉住。   “结阵!”   不用他过多命令,这些士兵们已经在边跑的过程中边变化队形,就像熊瑞交给民兵的作战方式一样,还是盾手在前,只是因这次士兵们赶路,并未携带长盾重盾,而是较为好携带的圆形滕盾。   他们结的阵也和民兵们不一样,略有些变异,人数要更多。   二十多人为一阵,整个队形有点像长条的锥子,两条‘锥子’就这么扎向那些倭寇。   其实倭寇在看到来了这么多援兵后,已经生了退意,可他们刚向四面八方逃窜,就被人逼了回来。   那些潜伏绕去四周包抄的兵卒也结了阵,最前方是大阵,从四面逼过来的是最少三人的小阵。   所有阵最前方都是盾手,两侧是刀手,后方是长枪手。   宛如杀鸡宰狗一般,也不过半盏茶的时间,整个战斗就结束了。   田川也没能跑掉。   薄春山急怒之下,见这厮正和熊瑞对战,而熊瑞整个人已成了血人,毫无还手之力,只剩下抵挡,当即扛着刀就上了。   一通搏斗之后,田川挨了他一刀,薄春山正要杀了他,还是熊瑞叫住,说这个倭人是这伙人的头,薄春山才留了他一命。   “老大,你总算回来了!”   胡天盛见战斗结束,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如他这般的还有许多人。不过大家也没有时间说闲话,有些民兵们伤很重,还等着救治。   打扫战场的同时,帮受伤的人简单的包扎了下伤口,一般兵卒出门在外,有几样必备之物,其中就有金疮药。   军中的金疮药十分好使,撒上去就不出血了,这让几个受伤较轻的民兵俱是松了一口气,因为有几个伤重的民兵眼见就要丧命,他们所带的金疮药根本不管用,最后还是军中的金疮药帮他们止了血。   这同时,有人去追跑掉的马,也有人赶回城里报信。   很快城里就来人了,不光带来了大夫和伤药,还带来几辆车,用来运送受伤的民兵。   琐碎的事不细说。   事后盘点了下,极为惨烈。   民兵当场死了五个,其他人都是重伤,能不能救回治好,还待看后续,唯一受伤较轻的是梆子。   而这般惨烈换来的是,光凭民兵之力,他们杀了二十几个倭寇,伤了不知道多少人。   倭寇总共有八十五人,加上田川是八十六,本来有人说倭寇据点就在附近,据点中肯定还有人,谁知薄春山派人去,竟然一个都没有。   后来他从于总旗那里才得知,倭寇就是这样的,他们一旦出战就会不留余地,因为他们本就擅长逃窜,可能和这边打完,马上就换了另一处,所以不会留人在什么据点,会派人过去搜也是以防万一,事实证明于总旗这经验没错。   薄春山安置完伤员后,出来就碰见钱县令。   钱县令听说民兵们和倭寇交战,是过来探看情况的,没想到薄春山已经回来了,还带来了援兵,因此救了出城巡逻的民兵,倒是让他始料未及,却又格外欣喜。   “你回来了就好,这阵子你不在城里,本官心中一直不太安稳,”钱县令面容憔悴,显然这些日子他的压力也不轻,“不过民兵团里能人辈出,倒也没出什么岔子。战死的民兵该抚恤就抚恤,这个抚恤不光县衙会出一份,等我上报给朝廷后,朝廷应该也会有抚恤,一定要安置好战死民兵的家人。至于受伤的民兵,让他们好好养伤,战功我会报上去,一定给他们要来奖赏。”   “劳烦大人了。”   “劳烦什么,说到底这些民兵也是为了守护县里的百姓,我作为地方官其实很羞愧。”   提到这事,钱县令就是满腹怨气,在收到薄春山后续会有大队倭寇进入定波的消息后,他就向府城求了援。   谁知平时还算好说话的府台大人却又是推搪,又是诉苦。   首先他作为地方知府,只主官民政,并不管军务,县内一切军务都是地方卫所掌管。卫所没人给他,他自然也没人支援定波县,只能依靠定波的民兵抑或是地方县衙民壮捕快。   府台还给钱县令下了死命令,一定要守好城。   因为前几日明州府下刚有一个县被倭寇破了城,虽然那伙儿倭寇很快就逃窜而去,但城里损失惨重。当地县令已被收押,按照朝廷的规矩,城破作为地方主官死了也就罢,没死也是大罪。   钱县令也知道这件事,所以这些日子他的心惊胆战、夜不能寐,可想而知。   知道薄春山也是从外面才回来,钱县令也并未拉着他说太久,让他先回去歇着,等之后再叙。   此时的钱县令待薄春山又多了层亲近,到底为何其实也能想到。   眼见这闹倭一时半会是平不了,他在任期间能不能安然度过,能不能活,还是要指望薄春山。   且这一次连府台大人都凑不出兵力,偏偏薄春山能从别处借来精兵两百。民兵团这次又立了大功,若是让上面知道定波剿灭了一伙百数之人的倭寇精兵,恐怕不光府台大人会十分重视,兵部那边也会有封赏。   钱县令知道薄春山以后的前程绝不止此,自然要先行示好。   且不说这些,每次战后盘点伤兵和事后抚恤,总是让人无限感慨和感伤。   这次县衙倒极为大方,战死的民兵每人抚恤银五十两,这是上面还没发下抚恤的结果。薄春山知道后,又从民兵团里出了一份,每人凑够一百两先行发了下去。   不光如此,每户人家还奖励了一个公差名额。   这是薄春山为战死民兵争取来的,有了这份公差在,不管以后如何,至少民兵的家人不会受人欺辱,还会有一份薪饷度日,总是一份保障。   另外,他还打算给战死民兵立一块表彰碑,就立在县衙大门外的一侧,定波县每个因剿倭而战死的人都会在上面留下名字。   为此,他不光大张旗鼓立碑,当日还大张旗鼓说了许多话。   四周站了数不清的县民,大家在为英雄们战死深感痛惜的同时,越发憎恨为非作歹的倭寇。   一时间,民众情绪高涨,这边散后,民兵团就迎来许多自愿参加民兵团的县民,倒是让人始料未及。   等人都散后,薄春山并未走,他有些情绪低落地看着这块碑。   一旁无人敢打扰他,都知道他这几日心情极差。可能薄春山是将民兵的战死和自己的‘临阵脱逃’挂钩在一起了,这几天他从为战死民兵要抚恤,到为伤兵治伤,到立下这块碑,几乎是倾尽全力。   他是想借着这些弥补些什么,又或是这样才能抹平他内心的愧疚。   “虽然未免有作秀之嫌,但我希望每个人都能记得你们,记得上面现在的未来的每一个人。”   他拍了拍石碑,叹了一口气便走了,而忙碌依旧还在继续着。   .   顾玉汝是五天后到的定波。   他们虽然没有薄春山赶路快,但能在这时候回来,说明路上并未做任何耽误。其实也是顾玉汝心急定波这边的情况,所以一路上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停顿。   她回来后,孙氏抱着她哭了半天,顾玉汝一再重申自己没受到任何伤害和磋磨,甚至还吃胖了些,也没能止住孙氏的眼泪。   还是顾明说你真要哭得让所有人都以为你女儿出了什么事你才甘心?她才赶忙止住了哭声。   之后回到薄家,邱氏也是拉着她的手,又是抹泪又是激动。   在确定她整个人都是好好的,邱氏便赶忙去买鸡了,说要炖汤好好给她补一补。   顾玉汝回时是傍晚,等薄春山回来天已经黑了。   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了饭,邱氏是又激动又高兴。   吃罢饭,顾玉汝说要洗澡。   她这阵子为了赶路,一路上几乎是没洗澡的。也是不方便,都是男人,就她一个妇道人家,虎娃和刀六为了保护她又能避嫌,两人每天晚上都是轮着班睡在她房门外的。   她先洗了,洗完后换薄春山洗。   见他洗完澡出来衣裳穿得规规整整——这可不像薄春山,他每次洗澡出来时,顾玉汝都会要求他把衣裳穿上,他每次都嫌麻烦,穿上是穿上了,但从来没有正形。   要么是披着,要么是敞着,可今天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顾玉汝眉心一跳,招了招手。   “你过来?”   这厮心里估计没想好事,又是诧异又是惊讶,但还是被欲望驱使过来了。   人过来的同时,嘴里还在煞有其事抱怨:“你现在够三个月了?娘说没过三个月不能挨你的身,你要是真想,我悠着点帮你,你也帮帮我,先将就将就?”   他嘴里还在讨价还价,不忘为自己争取好处,这边已经迎来了一巴掌。   “你在想什么你!”她有点没好气。   巴掌被拦截下了,她拍的地方是他膀子处,虽被及时拦下,但还是让她察觉出异常。   她伸手一拽,扯下他的中衣,衣裳下的鞭痕让她顿时红了眼睛。   “这是……”   眼泪已经到了眼睫,她的嗓音在颤,手在抖。   其实玲珑剔透如她,怎可能猜不到,以薄春山现在的身手和身份,还真没人能在他身上留下这样的痕迹,那么到底为何不难想象。   她赶忙又脱下他另外半边衣裳,让他整个人转过去,薄春山背上的伤终于完完全全暴露在她眼前。   数不清到底有多少鞭痕,有些是紫红色,有些地方血肉模糊如今已经结了痂,看起来触目惊心,让人忍不住想象到底是打了多少鞭子,才会造成这样的伤势。   薄春山背过身去时,还有点不情不愿。   但她坚持,又顾忌她的肚子,只能背过身去。   “民兵团里有军规,临阵脱逃者,五十军鞭,视造成结果如何再行其他论处。虽然他们都说战死的民兵与我没太大的关系,但我……”他沉沉地叹了口气,“但人到底是死了,就当是我自罚。”   他穿上衣裳,怕她内疚,又赶忙道:“其实你也不要太担心,我皮糙肉厚没什么事,就是伤口看着可怖了些,过些日子就好了,平时也不影响什么。其实我这个人吧,挺无情的,看似这通鞭子让我受了不少罪,但对我来说反倒是好事。”   不罚,他会一直愧疚,会一直想着这事。可当他的弥补以及自罚,达到他自己觉得已经足够的地步,他就会很快抛掉这些负面的情绪。   很多时候薄春山情绪来得快,去得快,什么事都能不放在心里,多多少少与这种性格有关。倒不是说无情,只是他能想得透,不为旧事多做感伤,过去的终将过去,而未来还在继续。   “我就没见过哪个自己找打还是好事的,”她心知肚明,声音娇嗔还带着遮掩不住的心疼,“这事是不是娘不知道,你连我都想瞒,肯定也瞒着娘。就这你还敢沾水洗澡,你赶紧的别说话了,先趴着躺好,我去化些盐水来洗洗伤口,再给你重新上药。”   给他洗伤口时,怕他会疼,她下手很轻很轻。   这种伤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其实很麻烦的,没有大到需要包扎的地步,而且天越来越热,包扎了也不利于伤口透气。可若是不包扎,上了的药都会被衣裳蹭掉,伤口好的慢。   尤其等到伤口要长肉的时候,又痒又难受,还不能抓,格外磨人。   其实现在薄春山背上有些地方的伤口,就到了长肉阶段,伤口在背上他看不到,想去挠一挠,又怕挠到别的伤口。顾玉汝给他上药时,他可能觉得舒服,就让她帮忙挠一挠。   顾玉汝打掉他的手:“挠什么?你还想不想好了,忍住!”   说是这么说,她还是去拿来刚才蘸盐水那块细棉布,把上面盐水洗干净拧干,一点点蘸了药给他上,这样一来,既能解痒还能兼顾上药。   .   定波的战情报上去,果然让明州府府台吴玉堂吃了一惊。   如今明州府下战火四起,弄得他也焦头烂额,关键他管不到地方卫所头上,除了往更上一级禀报,挨着上面的申斥,他什么也做不了。   就照现在这个形式,他怀疑哪天打到他明州府来,也不是不可能。   可能是也清楚下面地方官员不好做,上面也不是没有安抚,可光安抚不见有兵力支援,也不起任何作用啊。   鉴于此,朝廷特发下诏令,准许在地方设置巡检司。   这个‘准许’二字就很暧昧,一般朝廷发诏令,都会很明确,明确到具体。如今一个‘准许在地方设置巡检司’,也就是说地方上可以自行设置巡检司,只要不超过兵部的限制。   但同时这句话也有另一层意思,准许地方设置,就是地方自己筹备设置,至于其他的现在兵部也管不了。   说明白点,就是现在朝廷也左支右绌,暂时顾不上你们啦,为了不让事态严重,现在特准许你们地方筹集军事力量用以自保。   须知不管哪个朝代,当政者都把兵权抓得很紧。   像地方上,军政都是分管,地方主官只管民政,军事则是卫所管辖。而地方上的兵力除了用以为衙门服役的民壮们,仅能拥有的兵力就是民兵,且民兵数额也有限制,不能超过多少,不然就会被以谋逆、私下蓄兵的大罪论处。   现在地方上的窘迫就是——我自保,但我没兵,我招兵超过多少,又怕被人检举说我蓄兵想谋反。   现在兵部把设置巡检司的权利下放,至少目前能缓解地方上无兵可用的窘迫。   昨天吴玉堂收到诏令,就觉得这个巡检司一定要设,他的治下能设几个就设几个,虽暂时没办法解决燃眉之急,但这些日子无兵可用实在太让他焦虑了。   所以他在收到定波战报后,第一时间就想到昨天收到的诏令。 第113章   在吴玉堂来看, 定波这个地方属于一个不太让他劳心费神的地方。   尤其自打他上任以来,治下寇乱屡屡让他心力交瘁,这时候定波这个地方就凸显出来, 事少!   不管到底是地利之因, 还是其他别的缘故,事少就是好事。   当然事少也有事少不好的地方,就是真有事时,上面总会报有一些侥幸心。就像之前钱县令向府城求援,吴玉堂看看治下各地,你说你这危机,还有比你更危机的地方, 你说你惨, 还有比你更惨的, 就先别抱怨了,自己先扛吧,扛不过再说。   可定波不光扛过来了,还连着扛过来两次。   上一次吴玉堂借着定波的战报, 可是在周边各府狠狠地露了一把脸。如今战报又来了, 在一片混乱中格外独树一帜,这可不是地方卫所打赢了倭寇, 而是地方民兵的战功。   吴玉堂觉得向上面报战功时, 可以借着此事向兵部多要一些拨银。既然要建巡检司,自然有人还得有银子, 没银子不可能他自己掏腰包,他也掏不起。   可上面拨银怎么拨, 是先拨还是后拨, 是拨多还是拨少, 里面的学问太大了。   你想多要银子,还想早点拨下来,自然需要点独树一帜的东西。   另外,他恐怕还要面对地位卫所诘问,吴玉堂作为地方主官,平时少不了和卫所打交道,太清楚这些人的秉性了。   如今兵部把设置巡检司的权利下放给地方上,尤其又是在这个时候,搁在对方眼里就是在他们碗里捞食。他们肯定少不了借机刁难,或是直接借地方官不懂军务越俎代庖,这时候就需要有人让他们知难而退。   打定主意,吴玉堂招来书吏,他想见一见这个屡次出现在定波战报上的人——薄春山,定波县民兵团长,兼典史。   .   这次民兵死伤这么多人,不过自愿来当民兵的县民很多,倒也补充了人数,甚至有远远超出。   吃了一次兵力不够的亏,这一次薄春山打算多招些人,地方民兵人数限额是不能超过三百,他打算就按三百的人数来招。另外,萧山卫的两百精兵还没走,他打算趁着能用就多用些,他请于总旗带着人帮他训练三班中衙役和民壮。   可以料想寇乱暂时不会消停,只有把所有人都动用起来,才能在这乱世中求存。   他甚至还把帮各乡镇村训练民兵的事,也托付给了于总旗,算是把人用到了极致。不过于总旗倒也没说什么,可能他这趟来的目的本就还有此。   “其实还可以训练一批弓兵,若是队伍中有弓兵,也许这一次不会打得这么艰难,伤亡也不会如此严重。”于总旗道。   那些重伤的民兵虽后续都没有出现死亡,但因为伤势太重,至少要休养三个月以上,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薄春山苦笑道:“这事其实熊大哥说过,但朝廷不准地方私自畜养弓兵,甚至弓箭都不可超过一定数量,再加上训练弓兵耗时太久,短时间不一定能起上作用,所以……”   于总旗忙歉道:“我倒忘了这件事。”   他是惯性以军队将士的角度思考,倒忘了朝廷对兵权管控严格,最是忌讳地方上畜养私兵,不光弓箭,甚至私藏铠甲都是大罪。   “也是,熊头儿和钟军师都在这,他们应该也不会出这种疏漏。”他略有些感叹道。   于总旗和熊瑞、钟山都熟识,且关系都还不错,大抵于总旗资历比他们要浅许多,所以待二人一直十分恭敬,包括这次来的那些精兵也是。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薄春山便离开了。   下午时,钱县令派人来找他,说是府台大人要见他。   “府台大人要见我?”薄春山诧异道。   钱县令也没做隐瞒,大致将最近各州县的局势说了说。   总体来说,倭寇并没有大队人马流窜进明州府,多是一些人数不多的小队人马,可即使如此,也给府下各州县造成了极大的恐慌和损失,卫所也没少派兵力四处剿倭,但关键没见出有任何成效。   定波这份战报也是近期明州府下唯一的捷报,府台大人估计也是基于此才想见薄春山。   当然这也是其中之一的原因,至少钱县令是这么认为的,所以在说完这些之后,他又跟薄春山提了朝廷下了诏令,准许在地方设置巡检司,言语之间虽没有直说,但多少有点吴府台要见他可能也是因为此事的原因。   钱县令也没想到,他前脚还在想薄春山前途不止于此,后脚就有好事上门了。   “去了后,你可得好好把握机会。”   “多谢大人提点。”   .   薄春山去了一趟府城,回后来喜忧参半。   顾玉汝好奇问他怎么了,怎么走之前还当着她的面说他可能要升官了,回来却成了这副样子?   薄春山也没瞒她,将去府城以后的经历大致与她说了下。   吴府台见到他后,不光对他大加赞赏,还十分赏识他,一通场面话说完,吴府台进入了正题。   不出钱县令的猜测,吴府台见他果然是因为设置巡检司的事。   当然这是好事,毕竟要被提拔了,可被提拔的同时也代表这担子不好接,不然人堂堂一个知府,何必与你一个小小的典史做这么多表面功夫?   吴府台也没多做隐瞒,说如今万事开头难,如今各县都自顾不暇,抽不出也不可能抽出人力组建巡检司,他想来想去这事只有定波县的民兵团能胜任。   照吴府台所想,他不想让巡检司也沦为地方卫所的囊中之物,是时只会演变成卫所附属,设置巡检司的初衷就被违背了,只会陷入死循环。   只从这简单的几句话中,薄春山就看出吴府台大抵和地方卫所有龃龉,可吴府台也没说错,地方卫所就是护佑当地百姓民众,自身职责都无法履行,旁人质疑也是理所应当。   可能鉴于军政是两家,吴府台不好说得太透彻,但显然他知道的内情也不是一星半点,才会想撇开卫所自己干。而薄春山早就从熊瑞等人那儿得知沿海一带的卫所荒废,军官们侵占屯田,肆意欺压底层士兵,以至于逃兵日盛,冒名吃空饷都是惯例,许多卫所军纪败坏、军备废弛,士兵们常年不训练,只知拿着锄头种田,又哪里打的赢倭寇。   所以他也明白吴府台为何会如此。   吴府台的想法是,既然设置巡检司,开头第一炮自然要打响打好,不然可能会被地方卫所找到理由诘问,以至于被越俎代庖。   这个重任他就交给薄春山了,他打算在定波和姚县、慈县三县之间先设置一个巡检司。   这三县毗邻,又以运河为轴线,可恰恰姚县慈县两地毗邻宁州府,同时慈县又临海,倭寇登陆明州府多由此地,所以这两地也是明州府治下最深受寇患其害的地方。   明州府下有一县城被破,就是慈县。   薄春山当初研究倭寇会从何处登陆,可没少看明州府的舆图,甚至两浙舆图他也有幸从邵千户见过一次,除了觉得新奇外,也觉得此物有大用,后来邵千户专门从别处弄来了一份旧的给他,如今被重新裱过悬挂在民兵团里。   若薄春山没有见过舆图,只是对两地有个大概的方向,他可能也不会太慎重其事,可他恰恰见过舆图,还没少看,自然知道吴府台等于这是把明州小半个门户交给他了。   见薄春山面露难色,看来此人也不是狂妄自大之辈,也是清楚自身斤两。   吴府台反而对他又欣赏了一分,安慰他道:“只说在这三地之间设置巡检司,也不并不是说把所有重担都压给你,巡检司初建,哪能担当起大任,不是还有卫所在。”   这话乍一听也没什么,可要是细琢磨就能琢磨出其中的意思,用薄春山的话来说,吴府台的意思让巡检司先苟在卫所后面发展,有事卫所先挡着,反正也没人指着一个初建的巡检司能做出什么成绩。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薄春山自然当仁不让。   因为还要就着设立巡检司一事和吴府台商议,所以薄春山在府城留了两日,这期间来了个地方卫所的军官,薄春山看模样穿着是个千户,后来经由吴府台介绍,果然是个千户,这千户是就朝廷让地方设置巡检司的诏令而来。   吴府台既然心中早有酌量,自然不难应付。   他面上带笑,各种太极,又把薄春山叫过去,和对方介绍了一通,其中格外夸赞了薄春山带领的民兵团战功赫赫,甚至兵部那儿都有耳闻之类。   闻弦歌而知雅意,这千户也不傻,虽是面色难掩不忿,也心知一时半会是拿吴府台没什么办法,只能转身离去。   薄春山再度苦笑,心知自己这个巡检使是还没上任,就把人得罪的差不多了,不过他倒也不惧就是。   .   薄春山会接下这个差事,自然不是有‘天降大任于斯人也’的觉悟,而是在来之前,由于钱县令的提醒,他就专门去请教了一番熊瑞等人。   这巡检司乍一看不起眼,初建只是朝廷为了扼要道、验关津、察奸顽而捕私邪,弥补官府及地方卫所,对关津要塞之地掌控不足。在大晋初建朝之时,很多地方州县都设有巡检司,甚至一度沦为帮州县侦缉捕盗只用,后来朝廷撤去了许多地方的巡检司,谓之凡非要地者悉罢之。   后续许多年经过一系列裁撤和增添,统管权利又收回给了兵部,如今的巡检司是两极分化,有些地方因为当地形势,巡检司只是沿路盘查奸细逃犯等,有些却身负重任,诸如两淮之地缉拿私盐贩,川贵等地提防土族叛乱及剿山匪等等。   兵力也有所不同,小的巡检司人数不过百十来号,弓兵不超过三十,大的巡检司兵力最高可达五千,不光可以拥有弓兵,甚至可以拥有砖城、墩堡等等军事建筑,比起一些守御千户所也不差,最大的巡检司甚至可以媲美一个卫。   现在薄春山就想名正言顺的扩兵,哪怕明知道这活儿不好干,还要得罪人,他也不能放手。   当然除过这以外,巡检使是九品的官衔,虽然官小,但若是他能做上的话,等于是从未入流无品级进入到有品级阶段。   这些官面上的事,顾玉汝也帮不了他什么,既然他已拿定主意,那便做就是。   而她可能是最近日子安稳,肚里的孩子也闹腾起来,之前日子浅的时候,她也没有害喜的反应,如今反倒莫名其妙害喜得厉害。   是吃什么都不香,闻到不合适的味道还会呕吐,薄春山也知道这事,不想拿烦心的事让她分神,平时倒也少与她说外面的事。 第114章   时间进入六月, 又到了一年里最热的时候。   因倭寇从海上来大晋多是借着信风,有熟知其规律的人便将倭寇来犯分为大小汛,三到五月是大汛, 九、十月是小汛, 可今年也是奇了,一直未见停歇。   定波由于地势原因,少了来自海面上的威胁,只用提防从宁州方向流窜而来的倭寇,薄春山又把定波严防死守得紧,所以这些日子以来,虽陆陆续续有流窜倭寇进入定波, 要么是有去无回, 要么就是吃惊当地抗倭形势, 不愿冒险又流窜去其他地方。   七月,据说有大股倭寇从乍浦登陆,沿路烧杀抢掠,侵袭各处城池。同时又有大量流窜倭寇汇集此地, 一同往苏扬二州劫掠而去。   这苏扬两地历来都是重地, 又毗邻应天,这股倭寇还未到苏州便被拦截而下, 只可惜当地卫所竟然不敌倭寇, 不光被对方打得溃不成军,还致使倭寇往四处流窜。   宝山、嘉定等地接连遭祸, 百姓死伤惨重,后倭寇又从太仓流窜至镇江、泰州等地, 俨然逼近了应天。   八月, 朝廷再三调兵遣将, 依旧没能阻止倭寇的步伐,一股为数三百多人的倭寇流窜至应天一百多里的地方,肆意抢掠了一番,扬长而去。   整个大晋震动。   其实朝廷不是没有兵力,只是被朝廷认为精兵——京三营其中之二,都被派往淮水以南和北晋聚集的兵力对持,只可惜左支右绌,顾住了前面,背后却受敌。   朝廷一开始是没想到寇患竟会闹得如此严重,肃王谋反自立为帝,俨然是朝廷当下最大的事,万万没想到小小番邦夷人竟能闹到天子脚下来。   朝野震动,举国恐慌。   隔了一日,年仅二十岁的康平帝下罪己诏,并收拢兵力,除了留下一部分兵力以防止北晋军队越过淮水,暂时是按下要攻打颍州的心思,打算先把后院起的火灭一灭再说。   只可惜他想法虽好,却错估了南晋的军力,让朝廷素来倚重的京营,先是在肃王手下吃了败仗,折道去围剿倭寇也不太见成效。除了仗着军备优良剿杀了数百名倭寇外,竟致使有半数以上的倭寇逃出生天,逃窜至南沙一带潜藏,同时依旧有小股倭寇流窜在外,而京营也损失惨重,元气大伤。   朝廷俨然进入无兵可用的尴尬境地。   不过半个月的时间,康平帝连续撤换两任东南剿倭总兵官,整个南晋陷入一片风声鹤唳的严峻之势。   与此同时,颍州。   肃王已在日前正式设年号开元,自称开元帝,野心可见一斑。   而李显耀等前来投效开元帝的一些南晋朝臣,也陆续离开颍州前往北平,这个由大晋建造了几十年,如今却便宜了北晋便宜了开元帝的国都。   李显耀为了陪伴开元帝,是最后一批走的。   临行前,齐永宁站在车架前,遥望淮水以南的那片地方。   他知道南晋暂时是无暇对付北晋了,这期间是北晋发展的最好的时候,而他的前程和未来也都将在那里。   那个梦他虽还没有做完,但他知道这一世肯定跟前世不一样,南晋沉疴难起,蠹众木折,隙大墙坏,也许他很快就能回来。   .   顾玉汝肚子一天比一天大。   这些日子薄春山一直忙得厉害,有时候甚至不在定波,一连多日不见回来,他每次见到顾玉汝,都会吃惊一下。   按他的说法,顾玉汝的肚子迅速从面碗,变成汤碗,再变成面盆,如今小面盆已经不够了,变成了大面盆。   他用手在她的肚子上比划了一下,略有些感叹:“还有一个多月就要生了,可我瞅你这肚子大的劲儿,哪像怀了个闺女,倒像是个臭小子。娘也说女儿没这么大,男娃比女娃的体格要大很多。”   顾玉汝嗔道:“你的意思是说,要是这次生了儿子,你要把我们娘俩丢出这个家门了?”   “那倒也不至于,我怎么舍得丢你,要丢也是丢臭小子。”还算他虽忙,但还没忘这家里谁才是大王,懂趣识趣那个劲儿一如既往。   顾玉汝拍开他的手,道:“谁也不能丢,要丢我先把你丢出去。”   她挺着肚子出去了,薄春山则摸着下巴,心想这人怎么肚子越大越凶悍。当然这都是笑语,实则薄春山难得清闲一天,自然打算在家里陪陪家人。   这些日子他忙成这样,也不是没有成效,已在三县之间择了个地处设立了巡检司。   如今已建砖城一座,暂时城里还很简陋,除了十几间公廨以外,其他都是营房和军事设施。不过从外表看去,却已似模似样,城墙高约三丈多高,有城门二处,城门之上有城楼,环城引水设护城河,俨然是一座小城。   招兵人数已经超过一千,如今正趁着最近定波还算平静加紧练兵中,于总旗那群人也还没回去,邵千户在收到薄春山受命设立巡检司的消息后,曾来信说先把人留着用,并未提让于总旗他们回去。   他见邵千户那边人手够用,自然暂时笑纳下来。   除此之外,他也没光只管着招兵建城,还顺着定波朝慈县姚县两地去的方向,修建了许多墩堡。这次是军事墩堡,在其中镇守的都为巡检司的兵,既为警戒也为安防之用。   总不至于再发生附近有倭寇抢掠,还得临时调兵,事实上流窜倭寇由于人数不多,这样的墩堡十分好用,若有倭寇来袭,先观察人数,若是人数只有几人,附近两个墩堡的兵加起来就足够用了。   暂时墩堡的建设还没越过巡检司城所在方位,因为再往前就是慈姚两县核心区域,这两地因多有倭寇出没,有一处千户所镇守,名曰三山御守千户所,最近因薄春山到处建墩堡的行为,已经引来千户所的敌视,双方之间发生过几次摩擦,暂时因为双方都有管制,还没打起来。   养了这么多人马,日常嚼用都是一笔很大的开支。   上面倒是也拨下了一笔银子,但杯水车薪。为了让巡检司可以自给自足,也是不想让他们总管上头要银子,兵部之后又下了一份命令,可给予新建巡检司一些屯田,供日常屯兵之用。   可田也得种,种了才有粮食,吴府台为了支持巡检司,从两季税粮中拨了不少粮食给巡检司,这也是经过户部允许的。除此之外,兵部还下发了一批军备,俨然十分重视沿海各地新增建的巡检司,这让巡检司和地方卫所矛盾日渐更盛,这里暂不细述。   总之,上面发下来的东西也就够养两三百人,至于你要多养人,自然要自己掏腰包。   薄春山现在就是自掏腰包养着这些兵,眼见民兵团的家底以及他自己的家当都尽数砸了进去,马上就快断饷了,最近他叫一个头疼,和地方卫所的矛盾他根本没放在心上,他在想怎么生银子。   难道再去找大户?   以前是地方上自建的民兵,找大户筹措点银子那是为了保护大户,现如今是朝廷正儿八经的巡检司,他是正儿八经的巡检使,再上门找大户筹措银两,那就是欺压百姓,刮百姓地皮,被人告上去,他轻则丢官,重则丢命。   现在薄春山终于意识到,做官也有做官的不好,那就是没有以往的随性肆意。   ……   吃罢饭,他躺平着跟顾玉汝闲聊,说起这件事。   顾玉汝想了想,这件事她还真没办法给他出什么主意,她倒是还有水力大纺机,可一来她没图纸,她之前摸索着跟玉娘学纺纱织布,就是想弄清楚其中原理,也好复刻出来。   只是此事因为她有孕被掳跟着又害喜,不了了之。   且就算现在真能把那东西做出来,一时半会儿也没办法变现,想借着提高纺纱速度,以此来牟利,首先必须要了解生丝的市场,还得有大量桑蚕丝,这不是一时半会能做到的。   “你说,我要是去找苗家借点,苗双城会不会借我?”他突发奇想道。   那次之后,薄春山倒也去过一次纂风镇,却是因抗倭之事而去,他怕有倭寇知晓纂风镇这处海门,借海门登陆,所以特意过去了一趟,交代让苗姚两家守好这处海门。   之后寇乱不断,他就一直再未去过,。   这期间倒也有不长眼的倭寇跑去了纂风镇,可以苗姚两家在当地的根深蒂固,这些倭寇刚进入纂风镇百里之内,就被苗姚两家察觉,甚至没让苗姚两家本家出手,倭寇就被当地百姓打死了。   是的,从表面上看去都是普通百姓,但这里头哪家哪户没有半夜搞过走私,见过大世面的百姓,自然不是普通百姓。   总之打死这些倭寇的功劳,最后还被算在民兵们身上,至于纂风镇,颇有点‘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的架势。   “你借了,你打算怎么还?”   不同于薄春山的信马由缰,顾玉汝的想法就实际很多。   显然薄春山有点坑,他根本没想怎么还,听了这话,愣了一下:“要不等屯田种出来还他?”   现如今巡检司唯一的进账来源,除了朝廷拨银,就是那点屯田了,现在因为屯田的事,和地方卫所还有些矛盾,这里暂不细说。   反正顾玉汝觉得,薄春山现如今只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么就是朝廷给多少银子养多少兵,要么就是自己找一条财路,不然没有银子养这些兵,说什么雄心壮志国家大义都是假的。   很显然他不会考虑第一条路,这也是她之前为何会在水力大纺机上动心思的原因。   她想了想,把水力大纺机的事说了,也说了自己想摸清楚原理复刻的事。   “这又是你做梦做来的?”他斜眼睨她。   其实事情发展到现在,两人之间就差那层窗户纸被捅破了,不过薄春山没有直接问过,顾玉汝也就没说。   所以她回应地很大方,点了点头:“算是吧。”   他摸着下巴道:“做生意的事我倒不懂,但如果说这什么纺机真能提高纺纱的速度,确实可借此牟利,只是咱俩都不擅长这个,还得找人来帮手,现在一时半会远水解不了近渴,还是以后再说,不过我会留心,找到的合适的人就跟你说。”   他左思右想,还是觉得当下找苗双城借点银子最靠谱,至于怎么还,还是以后再说吧,总不至于还不了。   “我还是去找苗双城。” 第115章   一番话说完, 苗双城的笑僵在嘴角上。   “薄巡检今日就是为此事而来?”   薄春山很爽快地点点头。   他不为这事而来,还能为何事?   苗双城何等人物,只从言行举止就能堪破与他交谈之人的心意, 自然知道薄春山心中所想,也因此他的脸更僵了。   “薄巡检……”   他还在琢磨着怎么说,哪知薄春山见他犹犹豫豫, 还以为他不愿借银子,当即又道:“难道苗家主怕薄某借了这些银子无法还?你放心, 薄某前来拆借银两是为巡检司之用,等朝廷拨下银两, 或是等屯田有所产出, 自会归还。”   他拍着胸脯说得掷地有声,浑然忘了之前寻思怎么还时和顾玉汝那番对话。   见他都说成这样了,苗双城还是盯着自己不说话, 薄春山心里还有点小埋怨,以二人交情, 他至于借点银子不还么?顶多就是迟些还。   但借银子才是这趟来的主因, 他便又寻思说点什么话,好让苗双城把银子借给他。   不是薄春山不要面子, 而是英雄没了银子也气短,那一群兵加些杂役都有两千人了, 按每人一天吃一斤米来算,一天就要吃掉二十石米。这还是光吃粮食,不算其他, 实则都是壮汉们, 一天一斤米哪够吃, 勒紧裤腰带一天吃一斤还只能吃半饱。   尤其士兵们还要大量训练, 没有油水人就没有力气,所以薄春山专门定了,士兵们每天必须要保证有一顿肉鱼。   更不用说还有马的嚼用,真的是到处都要钱。   “苗家主你看巡检司也是为了抗倭,如今各地寇乱四起,百姓遭殃,临着定波的慈县城被破了,百姓死伤无数,姚县除了城没被破,情况并不比慈县好,这两地临着宁州,越过这两处就是定波,如今巡检司……”   “等等,之前那笔银子,薄巡检都用到建立巡检司上了?”   薄春山点了点头。   苗双城见他浑不在意地点头,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东西是他给的,自然清楚价值,那批东西卖出去十万两白银没有,也能卖七八万两白银,都给花了?   全花了?   “巡检司现在养了很多兵?”   也只有这个可能,不然说不通为何能花那么多银子。   薄春山挑了挑眉,不过也没瞒他。   “养了一两千人。”   其实后续招兵就一直没停下过,不然薄春山也不会发愁银子,人一招进来,吃喝嚼用薪饷都是钱,他总不能还去欠下面人的饷银,所以每次都是按时发。   苗双城已经遮不住脸上的惊讶了,还有点没好气。   “薄巡检养这么多兵,是打算去谋反?”   薄春山没弄懂对方态度:“兵多,才能打赢倭寇,没人用什么打?”   “可一般巡检司哪用得着养这么多兵,打倭寇是卫所的事,巡检司不过是查漏补缺,你养这么多人快抵上一个卫所了。”   见薄春山听了这话,一点反应都没。   苗双城轻吸一口冷气,顿时明白过来。   他脸色一阵变幻莫测后,反而变得气定神闲,还端了一盏茶,优哉游哉地喝了起来。   “要银子没有,苗家也算不上家大业大,不过刚刚够养活一家老小,下面还要养着一众人……”   见苗双城反倒跟他诉起苦,薄春山知道这都是推脱。   这厮说这话时,就不看看场合,就不心虚?   今天薄春山是进了苗家来和苗双城谈事的,其实以前他也来过这地方,可能心思不在这上头,所以他很少关注身边的摆设之类。   可今天来了不一样,他现在满脑子就是银子,自然也就发觉出苗家是多么的富裕。   瞧瞧那侧间摆的西洋大座钟,比之前苗双城给他的还大还高,那个卖了三万两,这个肯定比三万两多。   这还只是一样,薄春山早就发觉这屋跟寻常的屋不一样,那窗户上蒙的竟不是窗纸,而是一块块透明的琉璃,以至于整个屋子看起来明亮又通透。   薄春山再是个市井之徒,也不算真没见识,他觉得把那窗子上的琉璃瓦拆几块下来,就够他养几个月兵了。   就这,这厮好意思跟他说没钱?   苗双城何等剔透,自然没忽略薄春山的脸色,可他还在诉苦,说得比方才薄春山说得还苦口婆心,还惨。   苗家真是太惨了,养了自己还不够,因为纂风镇的特殊缘故,当地除了走私以外,几乎赚不到其他银子,百姓无处谋生,且从去年开始,纂风镇的生意就一直处于停摆中,他们倒是吃喝不愁,可下面那些人怎么办,他能不管姓姚的姓严的姓孟,他能不管姓苗的?   他的担子一点都不比薄春山轻!   “行了行了,别说这些,到底想说什么,直说吧。”薄春山当然听出对方是意有所指。   苗双城也就不说这些了,嘴角带着点讥讽,声音里还有一丝怨气。   “薄巡检似乎忘了当初答应我了什么?”   “我当初答应你啥了?”   薄春山有一种自己成了负心汉,被质问上门的错觉。   可很快,一些画面就出现在他脑海——   “如今镇上大变,苗家主作为四家之一的家主,还是应该暂时先出面,安抚安抚下面的百姓,也免得激起民变。”这是当初在四姓堂,他急着赶回定波,把纂风镇一摊子事‘托付’给苗双城时所说的话。   “苗家主请放心,你既寻我合作,便是信任我,我自然会担起这个重任,不敢保证当地家家富裕,至少让他们安居乐业。”这是当初苗双城去定波找他合作,说要把纂风镇给他时,他的承诺。   “最近寇乱四起,此地位置特殊,虽那伙海盗已灭,但难保不会有别人知道此地,我实在分身不暇,还望苗家主能派人看着些这处海门,不要让倭寇从此进入,荼毒百姓。”这是之前他来定波查看海门,将看守好海门的重任交给苗双城所说的话。   ……   曾经他也好奇过苗双城为何能如此大方,将纂风镇说送人就送人,真的只是为了寻求他的合作和庇护?   这个原因肯定有的,但绝不单是如此。   后来他也曾提出过疑问,苗双城没说太详细,只说他想出去走一走看一看,当时他还顺口来了一句,是该出去走一走看一看,免得人生虚度。   所以——   薄春山终于懂了,苗双城怨气为何如此大!   他顿时有点尴尬了。   他把自己的‘重任’扔给人家,一扔就是这么久不管,还问人家想说什么只管说,好像真的有点挺过分?   苗双城冷哼一声,道:“我虽没银子借你,但你守着这么大的聚宝盆,却只知道管别人借银子,薄巡检我是该夸赞你,还是该瞧不起你?”   这时,一个人影匆匆从外面走进来。   他一边走,一边擦着汗,人还没进来,声音就进来了。   “人走了没?这次可不能让他走了,再这么拖下去,下面的声音按不住,总得给个章程啊。”   正是姚清。   他身形圆胖,估计也是天太热,他又顶着大太阳走了这么长一段路,刚好有一滴汗挂在他鼻子上没被擦掉,配着他进来后就看见薄春山的诧异表情,显得有一丝滑稽。   姚清倒也不尴尬,反倒薄春山比较尴尬。   “薄巡检,恭喜又升官了,知道您贵人多事忙,可您也要想想咱们纂风镇……”   不同于苗双城较为隐晦的方式,姚清的话就直接多了,大致就是生意停摆太久了,下面多有抱怨,开始他们还能压住,现在渐渐压不住了,问他怎么办?   这一硬一软两个态度,且确实是他有点太过分了,自打纂风镇到他手里,他就没怎么管过,甚至根本就忘了这茬。   有事就来了,没事就扔在脑勺后面,真的真的挺不是东西的。   可做生意?   薄春山还真不知道怎么做生意,尤其是这种生意,且他现在是官的身份,能做这种生意?   不好明言,他难得含蓄一次:“如今寇乱四起,想必海上也并不平静吧?”   苗双城看了他一眼,道:“薄巡检说反了。”   如今倭寇都跑大晋来了,这些倭寇其实也不全都是倭国人,还有一部分本身是海盗,被倭国人雇佣。且倭国派人侵袭大晋沿海一带,又闹得这么大,自然少不了一些喜欢浑水摸鱼的海盗也跟着后面进来了。   如今海上的海盗少了一大半,正是海商出海做生意的好时候,不然姚清和苗双城会急成这样?   一个是真拖不了,二也是好不容易碰上这种机会。   纂风镇不同于别的海商,一直是通过海口和岛津交易,由岛津把货运去六横岛。会这样,当初就是因为海盗横行,又丢货又丢命实在受不了,如今岛津没了,他们自然要谋求一条生路,总不能死了张屠户以后就吃带猪的毛?   当然这种借着国难寻求自己生路,在大义上可能有些不对,但对纂风镇的当地人来说,从始至终朝廷就没管他们,朝廷禁海内迁,断了他们的生路,当地土地贫瘠,明明种不出什么东西,苛捐杂税也没少收过。   怎么活?总不能不活!如今在能保全自己的情况,能帮着不让倭寇从这里进来,已经很不容易了。   “难道薄巡检瞧不上这门生意,觉得做走私生意损了你的官威?”苗双城又道。   “那倒也不至于。”   “薄巡检还是不要多想的好,别看这大半年来,寇乱遍地开花,地方卫所似乎战力不够,只能被动被牵制,实则你出海看看就知道了。哪个大海商背后没有大人们的支持?很多海商起家就是卫所军官带着人一路保驾护航,你以为大晋就没有水师?倭寇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只是时间久了,肥的是自己的荷包,损失的是朝廷。薄巡检有雄心壮志,有家国大义,可就没想想养一支军队要花多少银子?吃喝嚼用不用银子?配备军备不要银子?死了人抚恤不要银子?如今薄巡检才养了多少兵,就觉得吃力,倘若兵力再增加又该如何?   “没有银子,谈何驱除倭寇。”苗双城就靠在那里,平平淡淡地说着这些话,他脸色比起去年要好了许多,至少不是一味的虚弱苍白,而是有了些血色,看来‘闲’的这大半年来,对他也不是没有好处。   “像朝廷这种剿倭的方式,根本不起任何作用,战争从来不该是在自己的地盘上打,而是该敌人还在家门之外就该将之驱除,我不信这么大的朝廷,满朝文武满朝栋梁,会没有一个能想到这点,可为何一直没人提到这些?” 第116章   苗家在四姓中, 一直充当的是智囊的角色。   这可能是因为从一开始苗家的祖宗就是出谋划策拿主意的那个,也是跟苗家历代男人身体都不大好有关。   身体不够强壮就多用脑,再加上苗家后来富裕起来, 为了培养后辈子嗣,苗家的男人都读过书。   知道的多,想得也就更多, 再加上因为纂风镇的特殊性质,少不了会海上和陆地一起关注, 久而久之,也就勘破了不少真相。   可这些真相对薄春山来说, 不亚于当头棒喝!   他鉴于没有出过海, 所知有限,只通过自己的所知分析出了一些东西,可这些全然没有苗双城所说的透彻。   为何没办法把敌人拦在家门之外?   除了地方卫所和水师无用外, 很大一部分还是和利益有关。   只有这两处都无用,那些海商才能把货运出大晋, 赚得钵满盆满, 那些背后势力才能瓜分到银子。没见着这次寇乱闹得如此厉害,反倒是海商们都笑了, 因为海盗少了。   那每次大晋闹倭,是倭人侵略, 还是还有其他的原因?   这后面的事太复杂,所想到的每一层可能,都让薄春山觉得这南晋已经烂透了, 怪不得肃王能将整个南晋玩弄于鼓掌之中, 难怪他从始至终就没想到要在南晋称帝, 宁愿另起炉灶, 难道邵千户郁郁不得志,难怪……   可再多的难怪,都是这片天地烘炉之下苟且偷生的蝼蚁,难怪又如何,还是要求活。   他倒是有心了!   薄春山看了苗双城一眼,倒也明悟他为何会说这一番话。   不过合则两利之事,他也不会拒绝。   ……   临走时,薄春山还是从苗双城那拿走了一笔银子。   等他走后,姚清道:“他真能答应?”   “合则两利之事,他不可能不答应。”苗双城喝着茶,淡淡道。   其实今天这件事,说白了就是两人合伙唱了一出双簧,为了什么不言而喻。   “而且我也没有说任何虚假之言,他也应该明白。”   .   薄春山本来打算的是近两个月里哪也不去,等顾玉汝生产完再说。   可苗双城说得没错,时机不等人。   家里要安顿,县里、甚至是巡检司那都得安顿,他现在摊子越铺越大,不可能说走就走。   县里交给熊瑞,巡检司交给钟山和于总旗,只有家里薄春山一直拖着,直到外面都安顿好了才和顾玉汝说。   “你想出海一趟?”   薄春山将苗双城说的话大致说了一遍,又道:“纂风镇的人已经很久没出过海了,第一趟出去赶着海盗少的时候最好,苗双城打算这趟出去探探路子,最好能再购置一批火器,这样以后再出去也不怕遇上海盗。”   “那什么时候能回来?”   “只去六横岛,来回一趟要不了多久,我尽量赶在你生之前回。”   似乎看出顾玉汝没有不愿的意思,薄春山松了口气的同时,也感慨她的善解人意。   殊不知,当他说要出海时,顾玉汝就有种命中注定之感。   ……   前世的镇海王,很少有人知道他名讳,多是叫他六横岛主或是镇海王。   其出身来历不详,外人只知其应该出生草莽,可能是宁州或明州人士,他在异军突起成为六横岛岛主之后,做事风格奇诡,但后来经许多人分析,还是有迹可循。   六横岛作为当时最大的走私港口,应是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毕竟开门都是做生意的。而东南海一带除了那些红毛夷人及大晋的一些走私海商以外,便是东南沿海各国的一些流民、商人,而其中又以倭国浪人最多。   这些倭国浪人因国家战乱不止,再加上岛国生存资源有限,只能走上去沿海各国侵扰劫掠这条路,厌恶这群倭人的不在少数,但许多人都因各式各样的原因选择置若罔顾。   海盗(海商)们做事都讲究利益,没有利益冲突没人会自己给自己找事。   唯独这位六横岛岛主,他厌恶倭人是出了名的,多次出手对付倭人,虽都师出有名,但这个‘有名’怎么看怎么勉强,外人猜测极大可能是因为他深恨倭人,至于为何深恨倭人,那就不为人所知了。   总之这也给后来六横岛主反盗为官,带着手下打倭寇埋下了伏笔,以至于大家倒也不诧异他这种行径,毕竟没受朝廷招安之前,他就一直对付倭人。   ……   前世顾玉汝知道关于‘镇海王’的一些事,都是通过民间的一些传闻,所知有限。   她毕竟是个妇道人家,虽因官夫人的身份,知道一些平常人不知道的事,但无法深入其中,又身在北晋,只能知道一些表面的。   前世由于北晋是脱离南晋建朝立国的,所以北晋的人对南晋多有关注,知道南晋闹倭闹得厉害,不如北晋太平,北晋人在庆幸自己身在北晋的同时,自然少不了会议论南晋的一些事。   知道南晋出了个镇海王,本身是海盗出身,受朝廷招安。当时这事在北晋引起很大的争议,都说南晋积弱,竟落到要去求一个海盗帮忙平倭剿海盗的份上,要亡。   可就是这个镇海王,那时候还没封王,只是一个官。先是以势不可挡之势剿了纵横东南海一带的海盗,又平了南晋闹了许久都无法平息的倭,之后又力压南晋众多朝臣,大开海禁之门,为南晋赚来无数雪花银。   南晋兵力是弱,但南晋有钱,南晋不光有钱,南晋还研究出了很多火器,火器之犀利一点都不亚于那些红毛夷人卖的,当时给北晋造成了很大的困扰,因为不光南晋有海上来的敌人,北晋也有草原上来的敌人,那些敌人通过从海上购来的红夷大炮,给北晋造成了很大的伤亡。   以至于开元帝不得不和南晋和谈,寻求互市,甚至也开始重视海防和水师训练。   截止前世开元帝驾崩之前,他想吞并南晋的心愿一直没能达成,一直被阻在淮水之北,他也曾不止一次在人前说过南晋若无镇海王,早已是北晋的囊中之物的话。   顾玉汝也是齐永宁临死的时候,才知道这个镇海王竟是薄春山。   ……   基于这一切,顾玉汝自然不会反对薄春山出海。   但担忧却是免不了的。   可能因为知道自己是重生的,顾玉汝现在对命运有种很微妙的感觉,她尝过了改变命运的甜头,也知晓一个结果是经由无数很细小的事构成,若是中间出现一点变数,命运就会发生极大的转变。   所以她越是洞悉命运无常,就越是感到害怕,大抵这就是知道的越多,人就会慢慢变得胆小的缘故。   “海上旦夕祸福难料,我不管你碰到什么事,遇到什么危险,都一定要活着回来,不然我就带着你女儿改嫁。”   薄春山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句话,诧异地同时,他把人揽进怀里,捏了捏她脸颊。   “想找野男人?想都别想。”   这时只是一句闲话,可这句闲话却在未来里让薄春山数次死里逃生。当然,那也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   .   薄春山走了,带了两百多个精兵走了。   顾玉汝的生活又恢复平静中。   时间一天天过去,转眼间就进入十月。   算算日子,顾玉汝临产期也就是十月中旬之前。   孙氏每天都要过来问一趟,有没有什么感觉。按照她所言,在快生之前,孩子都会先进入盆,等感觉孩子下去了,要不了几天就会生。   可顾玉汝一直没这种感觉,也是孙氏自己也说不清楚,什么上去下去的,后来还是请了个接生婆来帮忙看,才知道是入盆。   接生婆说,让她们别急,还得些日子。   孙氏邱氏算着顾玉汝生产日子的同时,顾玉汝也在算薄春山什么时候会回来。他走的时候是九月初,眼见一个多月都快过了,怎么还没回来?   这孩子一直不出来,是在等她爹?也不知是儿子还是女儿?因为薄春山一直女儿的叫,顾玉汝本来觉得生男生女都可,现在也希望自己这胎能是女儿。   ……   薄春山没回来,他女儿等不及了。   头一天晚上,顾玉汝就觉得有些不大舒服。   不过她也没说,她现在肚子太大,干什么都不方便,本来每天都在硬扛,到处都不舒服,也没觉得有什么。   可睡到半夜时,她做梦自己尿床了,醒来伸手一摸,褥子真的湿了。她倒没觉得自己是尿床,她知道自己这是要生了。   她也没慌,先把田丫叫醒。   田丫现在就睡在她屋里小榻上,被叫醒以为太太是不是要如厕,谁知太太却说自己要生了,她吓得鞋都掉了一只不知道,跑去正房叫邱氏。   这动静不光邱氏醒了,住在西厢的铁娃和小何也醒了。   这俩小子以前经常跟在顾玉汝身边,帮她给薄春山传信,都是熟人,年纪也不大,十二三岁,是薄春山临走时专门安排进薄家的,帮家里跑腿办点事什么的,小子比较方便。   邱氏一边去看儿媳,一边让铁娃去顾家请人,又让小何去请接生婆。   大半夜里,呼呼啦啦人都来了。   接生婆也来了,衣裳都没穿整齐,却一声没敢抱怨。因为小何去请接生婆的时候,顺便去民兵团里叫了人,现在城里的民兵团是吕田和成子管,成子一听说大嫂要生了,当即叫了两个人去请接生婆。   “别慌别慌,这才哪儿到哪儿,刚发动,要生还要等一会儿。这样,你们先去给产妇做些吃食,要软和的,汤水不要太多,补充点体力,再去烧水……”   接生婆不愧见过大世面,镇定过后就开始有条不紊的安排起来。   平时邱氏也算是个镇定人,搁这会儿也慌了,稳婆让她干什么就干什么。   “这臭小子,还说赶生之前回来,这闺女都快出来了,人也没见回!”   一直到中午,顾大伯和赵氏都听到动静来了,顾玉汝终于生了。   生了个女儿。   很胖,稳婆掂了下,说至少八斤。 第117章   这么胖的丫头可很少见。   接生婆说她给人接生了大半辈子, 还是第一次见这么重的丫头,很多男娃都不如她。   有些人家舍不得在妇人有孕的时候给好东西吃,生个男丁下来,跟小猫似的, 掂着才三四斤斤重, 那看着叫一个可怜哟。   接生婆一边给孩子打包袱,一边摇跟顾玉汝说着话。   “不过下次再怀上了, 太太可千万要记得, 那些好东西也不能多吃。这次孩子这么大,也是太太跟寻常妇人不一样, 不像那有的妇人,生个孩子,能把房顶叫穿,老身让太太省着力气,你也就真一声不叫,全留着劲儿生孩子。这次太险了, 以后太太可千万要记住。”   接生婆絮絮叨叨说了很多, 顾玉汝半阖着目躺在那儿,倒是邱氏一再问接生婆, 胎养得太大是不是不好,多大才合适, 又是埋怨自己是不是给儿媳补得太过了。   “娘,这跟你没什么关系, 也是我嘴馋。”   邱氏知道儿媳是在宽慰自己。   其实要说顾玉汝嘴馋,还真不是, 她开始怀上时没害喜, 快三个月时开始害喜了, 吃什么吐什么,邱氏就变着花样给她做着吃,她平时吃得也少,怎么胎就养得这么大,幸亏老天保佑。   邱氏不停地在心里喊着老天保佑,又对她说:“你快别说话了,歇一歇,我让田丫去做了些吃的,你吃完了再睡。”   “这次真是遭罪了,那臭小子还说赶生之前回来,这闺女出来了,人也没见回,你放心等他回来了我就替你收拾他,哪有媳妇生孩子,男人不陪在身边的。”   顾玉汝躺在那儿,也没说什么。   她确实累得不轻,也确实凶险,不过她前世生过孩子,知道该省力的时候省力,什么时候该用力时用力,胎位也正,除了孩子因为太大,生的时候耽误了些功夫,总体来说有惊无险。   她侧头看了看放在她枕头边的襁褓,这丫头从娘肚子里出来就睁开眼睛了,这会儿睁着眼睛也不知在哪儿看,同时嘴里还在往外吐水泡泡。   刚出生的孩子皮子都是红彤彤的,嫩得让人觉得碰一碰就能碰破皮,也看不出黑白美丑,不过见她红成这样,顾玉汝知道肯定是个白胖丫头。   生下来的时候越红,等这红去了越白,隐隐约约还能看出她眉眼有点像薄春山,她看了又看,总觉得自己看错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沉沉进入了梦乡。   .   此时的薄春山,正坐着岛津的那艘海盗船往回赶。   他们这趟出去还算顺利,也是薄春山胆子大,从那处海口出来没多久,就让人把岛津平时用的海盗旗给挂上了。   这在东南海上其实不罕见,许多船就是这样,海盗旗一挂就是海盗,平时做生意把旗子一取,连脸都不用换就成了海商。   纂风镇虽做的是走私生意,平时多数还是中规中矩,哪像薄春山这个奇葩,从来不按套路出牌。   这海盗旗威慑其他海盗不敢肆意劫掠,但也不是没有弊端,做海盗的谁没有个把仇人,若是被仇人盯上,挂了这旗子等于是在给自己招祸。   其实薄春山想的是,如今海盗都跑去大晋了,现在能还留着的都是人少的,胆子小的,想给自己规避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也好赶路能快点。   不得不说他想对了,这一路上十分平静,一直到他们上了六横岛,也没碰见什么事。   ……   这还是薄春山等人第一次出海。   海上的风景让他们目眩神迷,可看久了也会烦,不过倒是挺悠闲的,平时在陆地上,薄春山总是忙于各种事,如今也是偷得浮生半日闲。没事就和虎娃他们喝喝酒,再不然就是找船上的那些老船工,听他们讲一些海上的事,连虎娃他们都说这日子过得肆意,就像回到了从前。   上次薄春山扮作苦力遇见的那个老船工柴叔,如今也在这船上。   当初这船上岛津的人都杀了,只留下了一些船手和船工,这些人其实也不是岛津的人,跟那个老船工一样,他们都是随着这艘船换了无数个‘东家’。   谈不上是效忠谁,他们能经历一次次船换主不死,是因为他们有用,船在海上航行,少不了经验丰富的船手和船工,所以这一次他们同样被留了下来。   “这船要说好使,还是要数大福船,有水密隔舱,扛沉,能装货,硬帆跑得远,可要说战船,老头活了一辈子所见到的船无数,还是那些红毛夷人的盖伦船厉害,那一次……”   虎娃打断道:“柴叔,你一会儿说福船好,一会儿又说红毛夷人的什么轮船好,这不是自相矛盾了,到底是哪种船好?我们现在坐的这艘船是什么船?”   “你这个小娃娃,嘛事不懂,话倒还挺多,老头子能在这事上骗你?你且听我说完不行?”柴叔道。   说着,他顺手用纸卷了烟叶,裹得紧紧的,这时有人凑趣拿了火折子给他点燃。柴叔深深地吸了一口,面容和缓下来:“要说这烟叶呀,还是咱们大晋的旱烟好抽,那吕宋的烟叶虽种得漂亮,其实不如大晋的旱烟。”   一旁薄春山道:“柴叔,等下趟再来,我给你带几个烟锅,你换着使。”   柴叔以前也有一个烟锅,可后来不知道丢哪儿去了,他们在海上一飘就是多年,在外面也没有大晋旱烟锅卖,平时柴叔就用纸卷了烟叶抽,可纸也是好东西,海盗船上的酒比纸多,没纸的时候有烟叶也没法抽,只能燃了就闻个香。   这次的纸还是薄春山他们带上来的,柴叔总算可以解馋了。   “烟锅好,那老头子谢谢你了,”柴叔道,“对了,我说哪儿了?”   虎娃插嘴道:“你说到让我听你说完。”   柴叔点点头,又慢悠悠开始说起来。   “要综合起来说,肯定是咱们的大福船好,没见着这一路上能见到的多是福船?再来就是广船,福船和广船也就是船头不一样,一个是尖头,一个是平头。咱们的福船用的是硬帆,升帆下帆快,用到的船手少,可这硬帆也有一点不好,就是速度比不上软帆船。   “像红毛夷人的盖伦船,就是软帆,要比福船快,但他们那船没有水密隔舱,不扛沉,也没有咱们的平衡舵,不如福船灵活。福船你一炮打过来,只要不是大面积水密隔舱被破坏,一时半会是不会沉的,只要把坏掉的水密隔舱修好就还能跑,可那夷人的船不行,他们下面都是通的,破了也就破了,船越沉,沉得越快。   “不过他们那船有一点,火力足,他们的船低,配了两排火炮,福船因为下面有水密隔舱,最多只能配一排火炮。不过这火炮贵,开起来除了红毛夷,其他人都烧不起,所以你们要是在海上看见海盗打仗,会开炮的少,多是用弓弩抛石机骚扰,用小船威逼,强行接舷。”   薄春山听得若有所思,虎娃听得啧啧称奇。   “柴叔,你一个船工,竟然懂的这么多。”   “船工就不能懂得多?瞧你这小娃娃说的,看得多,自然懂得就多,船工咋了,我跟你说一艘船上最离不开的就是船工,没见着这船几度易手,死谁都没见着死船工?我跟你说啊,好的船工,都是对船极为了解的,才能看出它的‘病’,知道怎么去修它,老子不光会修船,老子以前还会造船……”   这柴叔老当益壮,大抵这次船易主,是落在大晋人的手里,薄春山一行人也不是拘着身份那种人,没几天跟上上下下的人都混熟了,所以柴叔现在是越来越‘活泼’了,不像之前薄春山见他那样,死气沉沉的。   每天跟虎娃斗嘴,一老一少能斗得旗鼓相当,不过虎娃他们也愿意听柴叔说,因为柴叔知道的事实在太多了,还都是他们没听过的。   ……   船就这么行着,很快就到了六横岛范围。   这六横岛指的不是单一个岛,而是包括主岛,以及围绕着主岛的一百多个岛屿构成。   这地方小岛密布,十分便于藏身,所以这地方海盗也非常多,有许多海盗的老巢都在隐藏在这里。   “你可真想好了,还是要用这个旗子?”   船的第二层,也是平时被岛津那伙海盗用来训话的地方,如今里面被重新改造过了,修成了平时大家用来议事的厅。   苗双城正在和薄春山说话。   “这岛津背后有倭国的将军,肯定不是单他一人。据我所知,六横岛上也有倭人的势力,若这两者有什么牵扯,我就怕对方心生报复。”   薄春山懒洋洋的:“行了,你倒也不用太慎重其事,你以前都说了,倭人也分势力,对方就算是倭人,也不一定会帮岛津复仇。再说,什么事也要等到了六横岛再说,如今这一片都是海盗的老巢,挂上这旗子也能吓退些小鬼,要是你实在怕,咱们快到主岛时,把旗子扯了?”   “我倒不是怕!”苗双城气红了素来苍白的脸。   “好好好,我知道你不是怕,你是慎重。其实苗双城你有没有想过,这旗子也就是个标志,谁都能做一个挂起来,若你是海盗,你是认旗子还是认船?若是我,我反而不会认旗子,只会认船,因为这船是不好改变的。”   苗双城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与其说他是担忧旗子的问题,不如说是担忧船。可纂风镇的船,一来年代老了,二来只是商船,上面配备的火器只有一个可以移动的佛郎机炮,不像岛津这艘船,不光有一座红夷大炮,还有六门佛郎机炮。   虽然这些炮也不知是岛津从哪儿收罗来的,都是破破烂烂的,还只装备了这船的三分之一,留下的弹药也没多少,但肯定要比纂风镇的船好。   “所以你要镇定,即使你心虚,面上也不要露出什么。有没有听过一句话狐假虎威?这话在我这有另一种解法,你把这头老虎打死了,旁人自然觉得你肯定比老虎厉害,会比惧怕老虎更惧怕你,现在我们就是把那头老虎打死的人,不需要藏着掖着,也不需要怕被人知道。   “你想你是为了忌惮那个莫须有的敌人,而选择隐藏自己,让更多的小鬼来试探你,一次次,直到试探出你的深浅?还是威慑所有人,让所有人都忌惮你,一直忌惮着,恐怕想伸手试探还得在心里掂量掂量?”   说完这话,薄春山就走了。   留下苗双城一个人想了许久。 第118章   其实苗双城不是想不通, 只是善谋者惯多思多虑,倒不如薄春山这个不按套路出牌的人,有一种光脚不怕穿鞋的匪气。   薄春山干惯了无本的买卖, 已经深谙装腔作势的精髓。   老子就是最牛的, 就算我不牛,我也要装得牛, 让所有人都觉得我牛, 你就算想咬我一口,也得好好掂量一口咬不死我, 会不会被我一角顶死。   显然苗双城也不是点拨不透的, 所以等下次再见苗双城也未再听他提撤不撤海盗旗的事。   船很快就到了六横岛,临下船前, 薄春山已经把这次上岛之行的精髓贯彻给了大家。   所以一行人护持在他和苗双城身边,都是正颜肃色、不苟言笑。   这一行人个个身强力壮,装备精良, 不光每个人都有佩刀,还有十多个人背着火绳枪。   再看中间被他们护持在中间人, 一人面如冠玉,俊秀非常,他发黑如墨,头束嵌玉的锦带,穿一身蓝色的锦袍,外罩一件绣松鹤延年的灰蓝色披风。   好一个如玉公子,世家公子的气派!   在海上讨生活的人得活都粗糙,经常几个月不洗一次澡, 蓬头垢面都是常事, 哪见过这般人物?!   另一个穿一身黑衣, 虽然穿着不如身边那位蓝衣公子华丽,但整个人昂扬挺拔,英姿飒爽,顾盼之间格外有股睥睨一切的威势,一看也不是寻常人。   且看模样,这群人是以他为首。   这六横岛上龙蛇混杂,出没来往的各国人都有,同样消息也是传得极快。   只是不一会儿,岛上来了群‘新人’的消息,就传遍了岛上各个势力,同时这群人所乘之船是阴狼的,也为众人所知。   “难道阴狼那群人被这伙人灭了?他们到底什么来路?”   “我看他们的护卫不像一般人,倒有点像大晋的士兵,难道说是大晋哪家的世家公子?”   这样的事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有次一个一看就是个公子哥的大晋人,带人来了六横岛,岛上的人见他出手大方,行事张扬,就有人忍不住对这艘船的人下了手。   这一下手就捅了篓子了。   也不知是哪路人马,总之是船坚炮利,直接把这伙人灭了,尸体挂在六横岛上示众了一个月,连岛上那群红毛夷人都没敢说什么。   事后这些人才知道,这海上的水深着呢,那种一看就像肥羊的人通常是你招惹不起的,真是肥羊,人也到不了六横岛,估计走路上人就没了。   与此同时,岛中央一片建筑群中的一座房屋里,也有人正在议论这件事。   “难道岛津是死在这伙人手里了?不然他的船也不会落在别人手里,大内大人,我们是不是……”   这个被人称之为大内大人的倭人,面色凝重,打断对方话语。   “岛津虽是我手下,但他自认得到将军的赏识后,从来不听我的指挥,他这次若是死了,也是他该死。这伙人如此大张旗鼓,显然是不怕事的,还是不要轻举妄动,先探探对方来路和深浅再说。”   “是。”   .   另一边,薄春山一行人也已经到了这片建筑群。   这片建筑群没有名字,既不是村也不是镇,整体是围绕正中心一条大街所建造。建筑有中式的,更多的却是各式各样别国建筑,反正让大晋人来看是奇形怪状的建筑体,这其中有几座建筑,引来了薄春山的侧目。   它们耸立在正中心这条大街上的,十分醒目。   别人不认识,但苗管家认识,他曾经来过这个岛。据他所言,这些建筑都是红毛夷人建的,他们在岛上的势力很大,不光建的有医馆,还有交易所,并这里设立了巡查官和税官,只要是在岛上交易的,都需给他们交税。   当然,他们也保证了岛上的安全,只要是在岛上交易,他们可以保证没人敢抢夺货物和财物,但出了岛就不归他们管了。   “这几个房子就是医馆,不过他们不叫医馆,叫医院。交易所、巡查厅,以及税厅。在岛上交易,只要卖出货,就必须在税厅里交税,不然不让出岛。”苗管家指着其中一栋门前人来人往的建筑对薄春山说,其中着重描述了下交税的事。   他们这趟来也带了货物,之后要把货物交易出去,肯定要交税的。   “其实只要能来到这里,货物并不愁卖,不管是红毛人办的交易所,还是私下进行交易,都能卖出去。”   难的从来不是货不好卖,而是怎么把货安全运过来,等卖出货后,怎么安全地把银子或是购置的货物带回去。   海商们苦海盗已久,可亦盗亦商的人太多,只能说是恶性循环吧。   “夷人办的交易所更安全一些,他们可以直接在船上收货而不用上岛,若是跟私人交易,价钱会更高一点,但相对来说,没有那么安全,还需要把货运上岛很麻烦。也有那些直接在海上交易的,这样可以越过六横岛不给那些夷人交税,但没有一定武力,结局只可能是被抢。”   薄春山听得咂舌不已:“他们在这里收税,就没有人反对?”   “自然也有,可都没有夷人人多势众,也没有他们火力足。如今东南海上卖的火器,都是红毛夷人带来的,大家自然也不好得罪他们。”   也知道自己的消息都是几年前的,苗管家也提醒了薄春山,让他找人多打听打听现下的消息,毕竟消息会过时。   且不说这些,花了大半天的时间,一行人把岛上逛了个遍。   消息也打听出来了,总体来说跟苗管家所言的差不多。不过岛上也不光是红毛夷人势大,还有几股势力也不俗,这里暂时不细说。   临到天黑,他们没有选择在岛上的旅店居住,而是又回到船上。第二天,薄春山又带着人上岛了,一是为了把这次带来的货卖出去,二是为了购置火器。   可在购置火器上,他有另外的想法。   他在询问过柴叔多次后,觉得火器在如今的海船上,只是一个威慑,极少会被真正的用到,真有海盗劫船,他们也是先威逼你停下船,再进行接舷,接舷以后还是肉搏战。   尤其在问过火器的价钱后,更是让他打定主意暂时不买火器。   把买火器的钱省在抛石机和弓弩上不香吗?远程射速不够就不够了,反正他们现在也不是去打海战,只是为了自保。   与其买很多火器,不如多买几艘小型战船。   这是薄春山听了柴叔讲诉他亲眼目睹的十多次海战后,所产生的想法,商船就好好做你商船,战斗交给其他船来做,唯一的缺点就是需要大量人手,但薄春山现在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   所以他不光没有购买火器,还说服苗双城利用卖货得来的银子,购买许多在大晋畅销的西洋货准备带回去,以便换来更多的银子。   他们进行得十分迅速,也不过两天就办完了所有事,之后便扬长而去。   期间,暗中打听这艘船消息的人无数。   大内熊见此,还专门让人把消息放了出去,大意是说这伙人干掉了岛津,如今船已易主。   不过岛上很多人都知道大内和岛津之间有矛盾,不为其出头似乎也没什么。   也有人觉得倭人放出这个消息,可能是个坑,不然这伙人一看就是肥羊,为何倭人没借势动手,反而把消息放出来给别人知道?   是不是连倭人都没把握能打下这伙人,才会故意放出消息,等着别人相争,他们好捡便宜?   如此一来,虽许多人跃跃欲试,倒也没有人冲动动手,以至于让薄春山一行人安然离去。   .   “后面的船离开了。”   消息传来后,议事厅里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别看他们离去的从容,实则一直没放松警惕,这期间也有几艘船暗中跟了他们一阵,有的是发现还有其他人跟就退了,也有的是一直跟着。   终于在走出六横岛范围后,最后一艘也离开了,想来是下手没把握,选择了放弃。   “加快速度,等下次再来,我带他十七八艘战船,我看谁还敢跟在后面想抢老子。”薄春山下令道。   但都知道海上不平静,他们这趟能安稳出来,很大一部分是托了岛津的‘洪福’,再来就是薄春山的策略好,以至于旁人试不出深浅,竟没人敢下手。   可这法子用一次两次也就算了,不可常用,还是自身武力足够才能保证安全。   话不多说,一行人紧赶慢赶终于赶了回去,可走到纂风镇外的海口,才发现时间不对,从这里回不去。   薄春山此时也意识到这地方虽然保密,到底多有不便,每月也只有一两天可通行,他心急赶着回去,自然不可能在这里等着。   苗双城也没说什么,让人领着他们走了另一条路。   这条路七拐八绕,其下礁石密布,若是不熟悉路的,是决计走不到这里来,随意闯入,最轻的也是船底触礁。   过了这片地方,船就好走了,一直走到船停下,他们才发现似乎进了一个山肚子里,而这里竟是一处天然的港湾。   这是纂风镇的人用来停船的地方。   薄春山茅塞顿开,怪不得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那处海口每到月头才可通行,那平时纂风镇用来走私的船是在哪儿停着?   也是所有人都跟他说,每次都是月头岛津那伙人开着船来交易,倒让他忘了纂风镇的人其实以前也出过海,如果没地方停船,船总不能扔在外面海上。   “这是纂风镇最后的秘密,也是老祖宗们给我们留的另一条后路,这里平时就可通行,只是没人引路大概走不出去,也进不来,而且再往前大船就开不过去了,只能用小船。”苗双城略有些感叹地道。   薄春山也看出这地方的岩质和那处海口两侧的岩壁很像,真是鬼斧神工,明明相隔不远,一处已是天堑,谁能想到还有一处隐藏在背后。   他观察了下,这地方虽是个小型的港湾,但距离岸边似乎还有些距离,若是用来运货,要耗费更大的人力物力,不如旁边那处海口便宜。   估计当时纂风镇的人凿山开海口,是在现有海口的基础上,凿通了一条路。没想到凿通后,发现形成海口的黑石山腹里另有巧妙,从这里也能出海,只是外面礁石密布,他们大概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把这里修成了一处停船之地。   至于为何纂风镇的人会用那处被限制的海口,而不是这里,等上了岸后薄春山就知道了,通往外面的路是山腹自然形成,走人也就罢,过车却是为难。   至于为何四大姓没把这条路继续开出来,也许凿开那条路已经花费了他们很大的力气,也许这就是苗双城为何会说这是老祖宗给他们留的后路。   估计四大姓的老祖宗也明白自己这群人不过是升斗小民,泼天富贵给他们也守不住,不如就这样小富则安,也能克制子嗣后辈,以免涸泽而渔,引来大祸。   话不多说,薄春山急着赶回去,把所有人事都扔给苗双城后,就匆匆带着人回去了。   他算了算日子,顾玉汝就在这几天生产,所以一路上他几乎没有停顿,也没去巡检司和民兵团,进了城就往家里去了。   等到了家,才发现媳妇已经生了。   此时已是顾玉汝生产完的三天后,孩子的洗三都办完了。   邱氏见儿子回来,胡子拉碴,浑身脏兮兮的,便不准他进房,要让他洗干净了才能进去。   一通收拾,薄春山进了东厢,刚进卧房门,他就看见了床上的那个胖丫头。   她娘正睡着,这胖丫头躺在娘身边的襁褓里,睁着黑黝黝的眼睛珠子四处看。   薄春山一个大男人,哪知道才几天的小娃是看不清人的,他就觉得他闺女是在看自己,喜得简直不知该怎么好。   “这就看到爹了?”   他笑着走过去,想把女儿捞起来细看看,手刚伸过去,就被打了一巴掌。   “她还小,骨头都是软的,你知道怎么抱?”   正是被吵醒的顾玉汝。   她拢了拢头发,坐了起来,把女儿抱起,一边抱一边跟他说怎么抱孩子。   也因此等小女娃到了爹手里,她爹偌大一个男人,胳膊都快有她腰粗了,却是轻手轻脚,小心翼翼,那个劲儿哪像抱孩子,倒像捧了个一动就会碎的金银财宝。   看得顾玉汝有点泛酸。   “这小脸蛋真胖,白!随了你娘。这要是随了你爹,以后就是个黑丫头了。”   胖丫头吭哧吭哧吐了几个口水泡泡,又小声地哼唧了两声。   顾玉汝一看,得了。   忙叫薄春山去拿尿布,给胖丫头收拾尿布,这准是又尿了。   邱氏听到动静走进来,推开满头大汗的儿子,熟稔地给胖丫头换了尿布,又擦了小屁屁,再给她垫上尿布。   “怎么光尿,没有拉粑粑,应该拉个臭粑粑臭臭你爹。”   邱氏一边逗着孙女,就把胖丫头包好了,又塞进她爹怀里,她则端着脏尿布出去了。   “给她取名没?”逗了会儿女儿,他问道。   “不是等着你回来取嘛?”   “怎么?当娘的还要跟女儿吃醋?”他把女儿放回床上,顺手就搂住了她,“其实我这些天在外面,天天都想你,想得都睡不着。”   顾玉汝烫着耳朵,挡住他的脸,小声道:“别亲,我这几天感觉自己都馊了。”   生孩子的时候出了那么多汗,却不能洗澡,还是她强烈要求下,邱氏才给她端了热水让她擦了擦身,说都是这样的,等出了月子就好。   顾玉汝能怎么办?   只能忍着。   “臭什么?我没觉得臭,我觉得挺香的。”   他在她脸上亲了两口,以示真的不臭。   两人闹了一会儿,他才道:“我听娘说,这丫头生下来八斤有多,你遭老大的罪了,小名就叫八斤吧,大名等以后再说。” 第119章   八斤?   “你就不怕她长大懂事后埋怨你?哪有一个女娃娃叫八斤的?”顾玉汝嗔道。   他不以为然:“埋怨什么?你看哪家女娃娃生下来能有八斤, 八斤才不会埋怨她爹,是不是八斤?”   他说着去逗八斤,八斤竟被他逗笑了, 虽然还发不出笑声, 只会哼哧哼哧。   “你看八斤都同意了,就叫八斤!”   薄春山一锤定音, 顾玉汝却怎么看都觉得他在坑自己女儿。   晚上睡觉的时候, 顾玉汝让薄春山去西厢睡,八斤现在还在月子里, 这个时候的小娃娃最是闹人。   倒也不是哭闹, 八斤其实很听话,很少哭。   只是这个月份的小娃娃还没记肚, 吃得频繁,拉得也频繁,这几天都是田丫或者婆婆睡在她房里, 晚上好给她帮手。如今薄春山回来了,杵在这里, 实在碍事。   谁知薄春山却不去,他也不睡床,也不睡小榻,就在床前打地铺。顾玉汝见说他不听,也就不管他,让见识一晚上估计他就知道了。   果然,刚睡下没多久,八斤就要吃, 吃完了还没一会儿, 就拉了。   她一拉就要换尿布, 还要洗小屁屁,洗完了还要重新换尿布,一套弄下来瞌睡也没了。薄春山还有点不习惯,还得酝酿酝酿才能睡着,顾玉汝却歪头就睡,她这几天已经习惯了,能做到闭着眼睛给八斤喂奶,侍候完女儿倒头就睡。   薄春山有点犟,明明都看得出来他在勉力坚持。   他白天太忙,晚上睡觉还要被打断几次,换成铁打的人他也受不住。可不管谁说,他都不听,就这么坚持了十来天下来,他竟也习惯了,晚上随便折腾,第二天还能精神奕奕。   转眼间八斤满月了。   这是薄春山的第一个孩子,自然要办满月酒。   也没大办,就把亲戚朋友请来吃了顿酒,家里施展不开,就在巷口的酒楼里,不光钱县令来了,连苗双城也来了。   出了月子,顾玉汝总算感觉活过来了。   现在八斤是见风长,一天一个模样,小摸样也长开了,是越来越可爱。她是个爱笑的小丫头,很少哭闹,见谁都是笑,你要是跟她说话,她还知道喔喔地跟你说话。   这天,顾玉汝和薄春山带着八斤去顾家吃晚饭。   吃完了,孙氏就撵他们走,说他们胡乱来,以后晚上要是再出门,不要带孩子,还在襁褓里的娃娃天黑不能出门,不能走夜路。   到底什么缘由,其实都说不清,反正老人们都这么说。   两人就抱着孩子回去了,走在路上薄春山还在逗八斤,说让她别怕,来了什么妖魔鬼怪,爹一拳就打死了之类。   顾玉汝正想埋怨他瞎胡说,看见前方,她忙拉了拉他衣裳。   薄春山顺着看过去。   是邱氏和一个男人。   其实这个男人顾玉汝和薄春山都认识,正是颜铁匠。   颜铁匠其人,知道他名字的少,多是叫他颜铁匠。颜家有个祖传的铁匠铺,只是铁匠铺传到颜铁匠手里,慢慢越做越大,现在成了铁匠工坊。   民兵团和巡检司现在有很多军械,都是从颜家工坊里出来的,连熊瑞都说比起官造的都不差。   怕女儿不懂事出声让那边听见,顾玉汝忙拉上抱着女儿的薄春山回头走了几步,又过了会儿,两人才又回来,发现邱氏和颜铁匠已经走了。   估计是说完话,就各自回去了。   顾玉汝小声道:“之前娘说过要改嫁,我心中疑惑,但一直没敢问,怕娘觉得是不是我嫁过来就要撵她走。你说娘和颜叔是不是就是说这事?”   “我总觉得是不是我们拖累了娘,本来说得好好的要改嫁,可先是闹倭寇,这种情况说改嫁似乎不太好,跟着我又有了,娘要照顾我,如今又有了八斤,娘总觉得咱们少不了她,她得看着管着照顾着,可这个什么是个头?本来我当儿媳妇,不该说这个话,可你是当儿子的,你总要想一想。”   薄春山拍了拍她肩膀:“行了,这事我知道了,回头我跟她说。”   说什么?   顾玉汝也不好问,本来这个问题她就不好说什么,不然也不会这么久才就着这事提了提自己的想法。   .   薄春山的回头很快。   回去后,娘俩躺下后,他就去正房了。   顾玉汝知道他肯定是说这事,心里一直提着,哪里还睡得着,当即穿着鞋就去窗边了。她倒不是想偷听,而是怕两个人吵起来。   她虽没见过薄春山和邱氏吵架,但邱氏没少跟她说,说以前那臭小子脾气犟,总是跟她吵。   八斤看娘突然一下子不见了,就喔了两声,可还是不见,她就撇着嘴想哭,还没哭出来,人就被娘抱了起来。   她以为娘在跟她玩,就笑了起来。   “小臭蛋,动静小一点。”   顾玉汝抱着孩子来到窗边下的小榻,也没往外看,就是听外面的动静。   起先也没什么动静,突然听见邱氏扬着声音说了两句什么,也听不清到底说了什么,她坐不住了,抱着孩子过去了。   进去时,邱氏似乎在哭,见她进来了,偏着脸擦眼泪。   顾玉汝连忙去看薄春山,又不好明着问,只能用眼神问。可薄春山也不知怎么了,似乎没感觉她在看他,也没有回应。   这种情况,只能她自己应对了。   她想了想,琢磨了下言辞:“娘,春山要是说了什么话气着了你,您别跟他生气,他就这样,说话不过脑子,气人不自觉。”   薄春山就不乐意了。   “顾玉汝,我怎么说话不过脑子了?”   “你当然说话不过脑子,不然娘会气成这样!”她故作凶凶的模样,一把将笑得哈哈哈的八斤塞进他手里,又去了邱氏身边,“要是他说话气着你,您可千万别跟他计较,其实我们……我们……”   邱氏见向来玲珑剔透的儿媳妇为难成这样,再看那边儿子臭着一张脸,怀里抱着个满脸都是笑的胖娃娃,突然心就松了下来。   “我没有生他的气,也没觉得你们是在撵我。儿孙自有儿孙福,其实老话说的也对,我总是不放心你们,怕你们累着了,烦着了,八斤饿着了,冻着了,但也该想想儿孙总会长大,总有我操不了心的那一天。”   顾玉汝看邱氏说得惆怅万分,她心里也十分难受,低声道:“娘你累了大半辈子,我和春山吧,总想你过得顺心如意些,也不要为了谁活,要为自己活,不然这一辈子太亏。”   其实这才是顾玉汝的真心话,只是她身份使然,婆婆改嫁她阻止不阻止,赞同不赞同,说多了都不太好。   且她这话有些惊世骇俗了些。   什么叫为别人活?女子当从一而终,虽然现在不禁寡妇改嫁,但大多数人都是这么认为的,不然哪儿来的贞节牌坊?在世人眼里,丈夫死了为其守节,一辈子守着儿子,为儿孙活着,乃是理所应当。   现在很多人羡慕邱氏,儿子浪子回头,如今官越做越大,让别人来看,邱氏这是天大的福气,以后万事不愁,只等着享福。   他们/她们所认为的享福,就是儿孙出息,吃喝不愁,若是能当上官太太就更好了。现在邱氏得到她们梦寐以求的东西,可她们从没有想过,人活在世上,除过这些,还有别的。   例如你活得快活不快活。   别人不知道,顾玉汝是格外有感触。   前世她作为一品诰命,能享的福她享完了,别人有的她有,别人没有的她也有,可她却是不快活的。   她从没有觉得她不快活,她得到了很多人梦寐以求的东西,那样的身份,那样的日子,她再说不快活,要遭天谴。   直到她死了,又活过来,她才知道其实她前世很多时候是不快活的。   她就像这个世上的很多女人那样,以为自己快活,假装自己很快活,一直到自己都麻木了,麻木得察觉不出快活不快活,就那么一直活着,以为自己很幸福。   依稀记得前世,她生了元坤当天,宋氏就领了奶娘去她屋里。说大户人家,妇人都不会自己奶孩子,都是交给奶娘。   当时元坤也像八斤出生时这么大,她第一次生孩子很多都不懂,元气大伤,差点没挺过来,心里虽有些不舒服,倒也没说什么。   整个月子来她过得十分安稳,闭眼就是睡,睡到自然醒,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孩子哭了不让自己哄,饿了不让自己喂。   这真是好日子啊,可她觉得空荡荡的。   还有齐永宁,就来看过她三次,一来是那阵子他太忙了,再来就是宋氏说的,男人不能进产房,晦气。   当然以宋氏的教养,她不会说出晦气两个字,但意思就是那么个意思。   而且不是宋氏刻意刁难,是大户人家都是如此,大户人家的妇人甚至不在自己屋里生孩子,要挪去专门的产房,等出了月子,才能出来。   哪像这一回,除了头几天,她坐月子的那些晚上,都是她和薄春山手忙脚乱地照顾女儿。尤其是薄春山,他现在已经独自一人给八斤换上干净的尿布了,而不像之前,还要她搭把手。   因为坐月子,屋里的味道哪怕一再收拾,也并不好闻,她撵他走,他死皮赖脸就是不走,非得在一边打地铺。   白天他无疑是忙的,晚上却还要帮她照顾女儿。她知道薄春山其实只是想,能给自己帮点忙,或是让他娘不要那么辛苦。   明明两个人忙得那么狼狈,甚至现在她要亲手带女儿,偶尔还要帮家里做些活,可为何她的心就是快活呢?   顾玉汝也不知为何会这样,现在她只是想让邱氏也得到自己觉得的快活。   ……   顾玉汝因为回忆心绪起伏不定,搁在邱氏的眼里,就是儿媳好心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娘懂了。”说出这句话时,邱氏似乎一下子卸去无数重负,“我确实不能让人再继续等我,不然太亏心。”   这还是邱氏第一次在儿子儿媳面前说出这种‘僭越’的话,可不光她没觉得有什么,顾玉汝和薄春山也没觉得有什么。   “我这两日就去跟他说,让个找个时间把事情办一办。” 第120章   颜铁匠办事很快, 可能是没想到本来都绝望了,突然出现了转机,他格外振奋, 办事自然也快。   其实早在邱氏去年松口时,他就把家里的房子重新修葺了下, 家具也都是新添置的, 什么都准备好了,就差一个人。   再嫁是不大办的,只会请比较亲近的人家吃顿饭便罢。   到了当天, 颜家门前挂了两个红灯笼,这才有人知道颜家这是要办喜事了。   颜家不住在西井巷, 在西井巷旁边的米田巷, 颜家的房子和薄家差不多, 都是一进半的院子, 自打颜老娘死了后, 就颜铁匠一个人住。   今天邱氏换了身红衣裳。   因为是再嫁,不好穿大红正红, 穿的是暗红。   顾玉汝亲手给邱氏梳妆,还专门拿出自己的胭脂水粉,给邱氏上了个妆。   妆罢,她对着镜子里的人笑了笑,道:“娘, 你看好不好看?”   镜子里的人早就羞得不知怎么好,婆婆改嫁, 儿媳妇帮忙梳妆, 可——真是好看呀!   邱氏竟不觉看得有些痴了。   “我早就说了, 娘就是咱们西井巷最好看的女子, 当年是,现在也是。”   邱氏忙道:“不行不行,娘老了,现在西井巷最好看的女子当是我们玉汝。”   这时,孙氏走了进来,站在门边笑着道:“行了,你们婆媳俩别互夸了,我看时候差不多了。”   这话让顾玉汝和邱氏都窘了下,可一听说时间差不多了,不光顾玉汝有点慌,邱氏整个人都慌了。   也没有花轿,只是一辆骡车。   按当下规矩来说,上面是不用扎花的,改嫁就是低低调调才对。估计是颜铁匠坚持,那骡车的车厢上竟扎了一朵红布花,看起来十分喜庆。   这一闹,整个巷子里的人都知道邱氏要改嫁了。   邱氏竟然改嫁了?   不及她们议论起来,骡车就把邱氏给接走了。   跟着,薄家人和顾家人都随后走了,竟让她们也没个议论处。   骡车很快就到了颜家。   颜铁匠专门准备了一串鞭炮,就放在车上,可能他也没跟别人说,打算自己点来着,却又忘了他又要和邱氏一起进门,又要点鞭炮,哪里忙得过来,一时间手足无措,左右都不是。   薄春山见了,忙走过去接了下来,拿出火折子,点燃了那串鞭炮。   噼里啪啦鞭炮声中,新人进门。   入目之间,所有人脸上都带着笑。   ……   颜铁匠就在家里摆了两桌酒。   他家就一个人,所以是让酒楼里送来的。   人也不多,除了薄顾两家人,也就颜铁匠几个徒弟。   临走前,顾玉汝看见薄春山跟颜铁匠在一旁说话。   说得什么?她猜肯定又是一通威胁,让颜铁匠对他娘好。可顾玉汝觉得,日子过得好不好,其实得两个人一起努力。不过想来应该是好的,毕竟这么不容易。   ……   肉眼可见,邱氏过得不错。   现在整个人容光焕发,看着就跟以前不一样。   开始顾玉汝觉得自己看错了,可连薄春山都看出来了,还有点酸酸的,那种感觉有点‘怎么亲儿子都给不了亲娘的,那个男人怎么就行了’的意思。   顾玉汝取笑他之余,认真想了下。   其实也没有那么玄乎,只是人心态不一样了,精神面貌就不一样了。   以前婆婆多是穿那种暗色的衣裳,临改嫁之前,她特意拉着她去买了好几匹适合她的布料。   倒不是说要跟小姑娘一样,要穿什么葱绿嫩黄,整体还是适合她这个年纪,但稍微鲜亮一点,配色更用心一点,就完全不一样。   用西井巷那些妇人的话说,邱氏咋就突然就这么容光焕发,像年轻了几岁,这真是改嫁了,就是跟以前不一样。   这些话里难掩酸气,但邱氏真就跟以前不一样了。   嫁给颜铁匠后,也不知她跟颜铁匠怎么说的,每天还是会往薄家来一趟,来看看家里如何,孙女如何,估计还是不放心。   被人看见了问起来,她也不觉得有什么,十分坦然地说就算改嫁了,儿子还是她的儿子,孙女还是她的孙女,她来看看怎么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   时光如水,转眼间一去三年。   .   “八斤,八斤!”   小女娃转过头,嚷道:“都跟你说别叫我八斤了。”   她眼睛大大的,皮肤雪白细嫩,穿一身红色滚姜黄色细边的衫子,因为年纪还小,整个人看起来胖乎乎的,脸上带着婴儿肥。   尤其此时,嘟着嘴发脾气的模样,真是看起来又可爱又可人。   “不叫你八斤叫什么?这可是老大给你取的名!你快别跑了,路上车多,我抱着你去找大嫂。”   “我才不让你抱!”   说是这么说,最后小女娃还是被少年一把抱住了。   三年多过去,铁娃也长成了一个少年郎。   皮肤还是那么黑,不过眉眼都长开了,也是挺俊的,就是人太瘦,瘦高瘦高的。   “你总说我胖乎乎的,用我娘的话你太瘦了,光是骨头就没见肉,”说着,八斤还嫌弃地皱皱小眉头,用小手拍了拍铁娃肩膀,“你要吃胖一点,硌着我啦。”   “好好好,我以后多吃点。”   少年抱着个像年画里走出来的娃娃,搁在哪儿都是奇景。   可街上的行人却似乎都认识他们,见到两人,脸上都是带笑,   路过几个民兵,跟他们打招呼。   “这是带八斤去‘玉春坊’?”   铁娃点点头。   还有民兵从袖子里掏出东西给八斤吃来着,八斤也似乎认识对方,一点都不含糊,接下来就说声谢谢。   ……   玉春坊就在城北,一出城门就是,离薄家并不远。   当初顾玉汝专门把工坊开在城北,就是想离家近。   谁也没想到,当初只是顾玉汝闲暇之间,想尝试一下开个生丝工坊,如今竟会发展到如此地步。   短短三年的时间,工坊已经从一个三五间房舍、缫丝工三四人的小工坊,扩展到如今屋舍几十间,拥有一个占地近五亩的大院子,缫丝工近百人的大工坊。   水力大纺机日夜不停歇,每天从玉春坊出来的生丝可达到近两千斤,占据了整个明州府的生丝市场。不过玉春坊的生丝主要不是卖给明州府,而是湖州苏州那边。   除了玉娘给顾玉汝帮手以外,顾晨也早已从商行里辞了工,回来帮她做事。   最近顾晨就在忙着再开一家工坊的事,虽然有了水力大纺机,就能不停地生产生丝,但是定波当地并不是养桑蚕多的地方,还是湖州苏州那边最多,为了节省桑蚕茧沿路运送所耗费的人力物力,顾玉汝和堂哥商量了下,打算择个靠近苏州的地方再设一家工坊。   其实顾玉汝现在来工坊并不多,工坊里的事有玉娘看着,外面的事有顾晨,几乎不需要她费太多的心。   可她每天都会来一趟,一来是看看情况,二来也算是打发时间了,却没想到她前脚走,后脚八斤就要来找她,铁娃没办法只能领着她来。   八斤对玉春坊可是小马识途了,到了后,就让铁娃将她放下来,她扑腾着两条腿去找娘了。   一见到顾玉汝,她就扑上去抱住娘的腿,甜甜地连喊了几声娘。   不用看人,只听这声音,顾玉汝就知道女儿这是捣蛋了心虚,她揉了揉她小脑袋,弯下腰来看她。   “不是跟娘说好了,你在家里乖乖等娘,等娘回去的时候给你带糕点。”   何止是糕点,八斤跟顾玉汝可是谈了不少条件,诸如不要杏仁糕,要绿豆糕,例如最好回来的时候,给她带一支糖葫芦……   反正条件不少,顾玉汝也答应了,现在她跑过来,明显就是又想跟娘,又想吃点心,两头都想占。   “可是娘走后,八斤突然好想好想娘,就像爹平时想娘那么想……”   一旁的玉娘哈哈笑了起来,将八斤抱起来,挠了挠她的小胖脸,道:“小八斤呀,你这张小嘴哟,是不是跟你爹学的,我记得你爹小时候就很机灵,但没你这么能说会道。”   八斤皱着小眉头,一本正经道:“玉奶奶,八斤不是跟爹爹学的,因为爹爹都说他小时候才不这样,娘小时候也不这样,后来他俩商量了下,一致觉得我是神童,叫天赋异禀……”   这话还真不是八斤吹的,而是真事,只是这话顾玉汝和薄春山都没拿出来说过,如今倒让八斤自己捅了出来。   顾玉汝很早以前就觉得女儿跟寻常孩子不一样。   不光说话早,走路也早,跟她同龄的小孩,别人还说不通顺一句话,她已经可以小嘴吧啦吧啦一通说了。   也许让外人来看,顶多就觉得这孩子早慧了点,可爱了点,可顾玉汝知道不是这样,她曾经观察过,三岁的小童能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不罕见,但除此之外,她还有自己逻辑和想法,就很罕见了。   就好像现在,她又想跟她来工坊,但又想吃糕点,就想了法子先让她答应下来,再后脚跟过来。这也就罢,她还知道娘可能会生气,怕会挨训,还知道说好话来讨好自己。   总之,这丫头不一般!   用薄春山的话,机灵劲儿就随了她爹。   等八斤跟玉娘说完话,顾玉汝又和玉娘交代了一些事,就牵扯女儿往里头去了,她边走边跟女儿道:“那娘还跟你说,做人要言而守信呢?以后要记住,答应的事就不能悔改。”   “娘我知道了。”   见女儿耷拉着小脑袋,一副灰心丧气的模样,虽顾玉汝知道她很大一部分是装的,但还是想说点高兴的事让她高兴一下。   “你爹应该等会就回来了。”   果然,八斤眼睛一亮:“爹今天就回来了吗?” 第121章   顾玉汝忙得同时, 薄春山自然也不会闲着,只会比她更忙。   这三年的时间,他在明州府设了四个巡检司, 几乎把整个明州府都包揽了下来, 除此之外, 海上的生意他也没落下, 赚得是钵满盆满。   如今纂风镇, 已经从只有两艘船, 扩展到光货船就有三艘, 战船六艘。至于手下的兵, 除了有限的几个人外,没人知道薄春山手里到底有多少兵。   光明面上四个巡检司每司额定三百, 实则每一司都超额了, 还有定波县的民兵团, 以及纂风镇, 为了往战船上填人, 那里也有一支他的私军。   三年的时间让他整体实力发生了一个质变,可从表面上看去, 他其实也就是个巡检使, 顶多受上面看重了些, 以至于明州府府衙竟将设立巡检司的差事都交给了他。。   值得一提的是, 吴玉堂任期到后也没有挪地方, 包括钱县令也是如此。   这三年里, 寇患依旧是断断续续,虽没有康平帝刚登基的那一年厉害, 但也一直没有根除, 沿海一带各个府州饱经创伤, 也因此这几年若地方官员没犯什么大错,大致看去还行,多数都是续任。   薄家也一直没有搬家,还住在西井巷,薄春山曾经提过一次,顾玉汝却并不想搬,她觉得这样的日子挺好,不需要太多下人,没有大门二门垂花门,想出门就出门了,想回娘家就回了,想去婆婆那儿吃顿饭就去。   她若是突然有事,除了田丫外,随便都能找个人帮她看孩子。   顾玉汝对这种生活很满意,她甚至告诉薄春山,要低调,要闷声发大财。   薄春山听进去了,以至于弄出来这么多事,外面竟一点风声都没有,还当他就是普通的民兵团长兼巡检使。   最近,他在折腾弄什么船厂,说去外面买船太坑,而且造的船他都不满意。已经出去几天了,之前顾玉汝去工坊路过民兵团时,成子跟她说老大已经回来了,在三山巡检司,晚上之前就能回来,她才会这么告诉八斤。   “是啊,你爹今天就回来了。”   “那娘你等会儿是不是要买菜做饭给爹吃?我想吃鱼和豆腐。”   “那娘等会回去时顺路买。”   .   回去的时候,顾玉汝买了鱼,买了豆腐,还买了一只鸡,和其他一些配菜和时鲜素菜。   八斤乖巧地牵着娘的手,也不到处跑了,显得格外文静。   晚市上几乎没几个人不认识顾玉汝,一边和她打着招呼,一边称赞八斤乖巧、可爱、漂亮,是个小美人胚子。   顾玉汝瞅着女儿那小摸样,忍不住摇了摇头。   “差不多了,咱们回家吧。”   她牵着八斤,铁娃在后面提着菜,一行三人回了西井巷。   回去后,孙氏过来了一趟,一见田丫拿了这么多菜在洗,就知道肯定是女婿要回来了。   “也是该回来了,这次出去的日子可不短,这男人忙起来都是一个样,你爹……”   孙氏开始抱怨起顾明来。   薄春山升任巡检使后,典史的差事自然不能再干,钱县令左思右想了一下,请了顾明去说话,想让他来做定波县典史。   一来,顾明是薄春山丈人,如今民兵团在薄春山手里,恐怕换一个人指挥不动。二来顾明是正经的举人,按规矩来说完全够格。   其实主要还是钱县令想向薄春山示好,他当时也是怕薄春山升了巡检使就不管定波县了,那阵子正好是薄春山忙着建三山巡检司的时候。   顾明回来跟薄春山商量了下,都觉得典史这位置肯定还是自己人来坐最好,薄春山十分支持,顾明想了想最后还是答应了下来。   实际上,顾明还真适合这个位置,他为人刚正,却又没那么迂腐,典史这个位置太邪的人来坐不可,太正的人来坐也不可。   就是忙,不然孙氏也不会抱怨。   不过顾玉汝看得出来,她娘抱怨都是言不由心的。   ……   薄春山回来时,八斤正在巷子里和一群孩子玩官兵抓盗贼。   一般这种游戏,都是男娃们玩的,八斤却很不服气,我爹就是官,不光抓盗贼,还打倭寇。我是我爹的女儿,自然当仁不让。   她不光自己要玩,还带着巷中的小女娃们一起玩,以至于现在都乱套了,男娃们都是当盗贼,女娃们当官兵。   关键男娃们都不敢反抗,因为八斤太凶了。   八斤身披一块红布披风,手持小木刀一把,似模似样地喊道:“兄弟们,冲啊。”   几个小女娃就冲了过去。   年纪都不大,也就四五岁的模样,最小的要数八斤。女娃哪里跑得赢男娃,还有的跑着跑着就摔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起来。   ‘盗贼’中有人道:“栓子哥,你妹摔了,还哭了,你不管她吗?”   那个叫栓子的男娃是盗贼中个头最高的那个,一转头看妹妹哭了,当即烦躁地抹了一把脸,转头回去哄妹妹。   “花妮你当官兵你哭什么?”   “回去告诉娘,哥你欺负我……”   小女娃抽抽搭搭。   我怎么欺负你了?不是你们欺负我们吗?栓子直翻白眼。   而另一头,由于‘带头大哥’倒戈了,剩下的盗贼没人领着,杂乱无章,都被八斤带着人分个击破。   官兵大获全胜,盗贼垂头丧气。   八斤拍了拍那个叫花妮的小女娃的肩膀:“花妮你很不错,这美人计使得不错。”   花妮顿时破涕为笑,道:“八斤真的吗?那我以后就是你的心腹手下了?”   八斤点点头:“可以,我可以收你当心腹。”   她又对方才说花妮摔了、挂着两条鼻涕的男娃说:“六子,你这个细作当得也不错,这是答应给你的糖。”   她掏出一块糖,给了六子。   六子捧着糖喜笑颜开,一旁以栓子为首的几个男娃顿时黑了脸。花妮是栓子妹妹,他们不好也是不敢说什么,这六子竟然是个奸细。   “打奸细啊!”   几个男娃呼啸而过,六子仓皇而逃,一边跑一边还不忘舔着糖。   薄春山就是这时候出现的。   他一把将女儿抱起道:“你这穿得是什么东西?”   八斤看见爹了,大眼睛灼灼发亮,抱着他脖子道:“爹你回来了?八斤可想你了。”还在薄春山脸上亲了两口。   “爹问你话。”   显然八斤这招对两口子都不好使,薄春山一点都没有被‘乖女计’迷惑。   “这是娘上次给阿奶做衣裳剩下的布,没有爹的那件红,但也是个红布。”所以才将就用用啦,八斤的口气有点嫌弃。   “你娘肯定不知道,你回去是不是要被打屁股?”   父女俩一边往回走,一边说话,八斤还不忘趁机跟小伙伴做手势,示意我要回家了。   “那爹你等会给我打个掩护?如果爹愿意给我打掩护,我今晚就不跟娘睡了。”   薄春山啼笑皆非地看着‘人精’的女儿,道:“那你猜爹会不会给你打掩护?”   ……   最终,当爹的还是没有给女儿打掩护。   八斤身披红布,手拿小木刀,站在院子里被顾玉汝训了话。   也就说了几句,孙氏就看不下去了,把八斤搂在怀里道:“一块用剩下的布,给八斤玩玩怎么了?这颜色还不够红,八斤啊,等会去阿婆那,阿婆给你找块红的。”   孙氏一边说着,一边就牵着外孙女去脱披风洗小手了。   顾玉汝有点无奈,她是因为一块布吗?她是因为八斤竟然背着大人,把布和小木刀都‘偷渡’出去了,而家里大人竟然不知道。   肯定有人帮忙。   她看向田丫。   厨房里的田丫忙低着头装得很忙,也不敢说话。   这一家子人哟!   薄春山从外面回来,风尘仆仆的,顾玉汝去浴间里给他烧水沐浴。   其实水早就烧好了,一直放在灶上,还是温的。   她用水瓢往外舀水,薄春山脱了外衣走了进来。   “早知道你会生气,我就给八斤打个掩护,回来的路上,她还在求我给她打掩护。”当爹的自然不会说,女儿是提出交换条件,只能是求的。   “我才没有生气,我只是……”   “我知道你没有生气,你就是觉得女儿太过聪慧,而她年纪又太小,没有足够的阅历和心智,过多的聪慧缺少把控,容易惹出事。可这不都是你的担忧,总体来说,咱们八斤也没惹什么祸。”   他又将之前自己回来时看到的那一幕,讲给了顾玉汝听。   从八斤知晓‘官兵’弱势,先派‘手下心腹’使了‘美人计’,又利用六子贪吃,用了‘反间计’,最后使得官兵大获全胜。   “我女儿多聪明啊,”薄春山格外自豪道,“而且一个女娃娃,能惹出什么祸来?即使惹了祸,她爹也能给她收拾。”他现在有这个自信。   “就是你惯的!”   她气得掐他一把,可实在掐的不是时候,薄春山刚把上衣褪了。   他见媳妇气红了一张小脸,指尖白得像玉,颈子细仃仃的,都嫁人了,还是孩子她娘,怎么还像一个小姑娘。   顾玉汝也意识到了,刚想缩回手,一把被人拉住。   “都是我惯的,我惯她,不也惯你。总不能惯着大的,小的不理,以后咱闺女还要说当爹的偏心眼。”   她脸红得像染了霞,澡间里水汽缭绕,晕得她眼睛湿了,唇瓣也湿了。   “就喜欢瞎胡说,你不知她今儿……”她把八斤今天为了讨好她,说的像爹平时想娘一样的胡话,说给他听,“幸亏玉娘不是别人,不然还不知会想到什么,就是你喜欢瞎胡说,被女儿给学去了。”   “好好好,都是跟我学的。”   这个时候,要薄春山的命,他也只会说好,剩下自是不可言说。 第122章   等两人胡闹一通出来, 饭已经做好了,两人都换了身衣裳。   孙氏回去了一趟,再来时身边跟着顾明, 倒也没注意这个。可田丫注意到了, 这三年时间她也长成了大姑娘, 不像以前那样黑黑瘦瘦的, 人长白了, 也吃胖了。   长大了, 就知道害羞。   见田丫不敢直视自己的眼睛, 顾玉汝心里也又是赧然, 又是暗啐都是那厮太不正经害的。   不提这些。   翁婿俩照例是喝酒,也不会多喝, 只是小酌, 同时说一说最近发生的事情。   饭罢, 孙氏和顾明回去了。   田丫收拾残局, 顾玉汝则烧水给八斤洗澡。   母女两人一同洗。   洗完, 薄春山去收拾浴间。   等他再回来时,就见媳妇睡在里头, 女儿睡在中间, 八斤似乎浑然忘了之前还说要自己睡的事, 正在让娘给她讲故事。   见爹来了, 她还拍了拍身边的空位, 道:“爹, 快来睡。”   也是薄春山当时没答应她,不过薄春山知道, 就算答应这丫头了, 她到时候也会反悔。按照八斤的说法, 她就喜欢跟娘睡,娘香喷喷的。   八斤白天不睡,晚上自然睡得早,爹娘换着给她讲故事,讲了差不多两个来回,她就睡着了。   见她总算睡着了,薄春山招了招手,顾玉汝自觉坐起来,看他把女儿丢进床里面去,就这熟练度,估计也是干习惯了。   躺下,将她搂进怀里,他喟叹一口:“这丫头真是扰人兴致,都是大姑娘了,怎么还要跟着爹娘睡。”   顾玉汝似笑非笑:“三岁的大姑娘?”   “她这么古灵精怪,又早慧,三岁也是大姑娘了,该是让她自己睡了,你说她学那话,不就是听我跟你说话学来的?”   薄春山说得一本正经,若顾玉汝抬头看看他脸,就知道八斤一本正经忽悠人是跟谁学的了。可惜她没有抬头,还真开始认真考虑起这个事,平时说是让八斤自己睡,多是薄春山说两句,也没当过真,现在看来是要让她试着自己睡了。   此时正熟睡的八斤,哪知道她亲爹竟然把她给卖了,还睡得十分香甜,梦里估计梦到自己当官兵又赢了,又或者吃到什么好吃的零嘴,小胖脸上还带着笑。   两人说了几句闲话,就开始说正事。   薄春山皱眉道:“这趟回来之前,我去了趟府城,吴府台说让我心里做好准备,兵部那边可能要召我进京述职。”   “是因为卫所?”   这三年里,薄春山虽数次扩立巡检司,却一直和地方卫所保持一种诡异的和平。他所预估的可能会有麻烦找上身,竟一直未能成真,具体表现在三山御守千户所,当初巡检司和对方剑拔弩张成那样,下面人摩擦了好几次,最后还是没打起来。   似乎有人专门交代过,让他们不要跟巡检司起冲突。   事后,薄春山数次扩立巡检司,再未发生过和之前三山所那种摩擦,对方一再退让,巡检司要设墩堡就让他们设,哪怕设到千户所大门上,也没人理会。   这种情况好也不好,好自然是暂时不用起冲突,坏则是谁也不知道那些人在憋什么坏招。   至于为何会如此,其实吴玉堂暗示过薄春山。   朝廷无兵可用,各地都指挥使司及地方卫所屡次在剿倭中失利,以至于朝中抱怨声颇大,值此时机,他们自然不敢随意妄动。   且在兵权的管理上,朝廷也不是铁板一块,以前各地卫所都是由五军都督府掌管,五军都督府掌管各地卫所统兵、训练、屯田之事,兵部则有任免、升调之权,但是不统兵。   这两方多年来一直相持不下,互相牵制,这次寇患闹得如此之大,总体来说锅是在五军都督府身上。这个时候兵部自然会趁胜追击,才会有之后在地方设立巡检司,说白了不过是彼此之间的一种博弈。   这种博弈牵扯太大,范围太广,从上到下,都是局中人,吴玉堂作为一个地方官员,只能管中窥豹,太多他的也不知道,只能把自己知道的告诉薄春山。   “那圣上是个什么意思?”   吴玉堂一愣,没想到薄春山会突然问到这个,但他也心领神会,暗示道:“陛下现在一门心思就想灭了倭寇,专心去对付北晋。”   也就是说陛下是支持兵部的了?   大体上暂时是这样,不过吴玉堂含蓄的态度,以及都三年了,想灭了倭寇,还在兵权上缠磨,做不到上下统一,令行禁止,薄春山觉得这个康平帝要么就是无用之辈,要么就是个傀儡皇帝。   他早就有这种感觉,只是如今更肯定罢了。   ……   “既然让你做好准备,只可能是事情已定,上面有了风声,吴府台才会告诉你。”   也就说进京述职是定局。   薄春山点点头。   顾玉汝却有些茫然,难道要离开定波,去应天?   看似述职只是两个字,似乎述职过后还能回来,实际上进京述职只有两个结果,要么是要升官了,要么就是要被贬。   以薄春山这三年多来的功劳,明州府治下的安宁在近两年的沿海一带各州府可谓独树一帜,顾玉汝早就预料到薄春山会升官,但没想到会是让他进京述职。   重点在进京两个字上,以当下形势来看,薄春山就算升官,也很可能会被留在应天。   换做普通人,自然觉得这事好事,自古以来,哪个地方官员不是做梦都想到天子脚下去,天子脚下才好做官,总是靠近了权力中心,说不定有哪一日能走进去。   可薄春山与普通人不一样,他在明州府投下了太多的心力和财力,就这么说吧,他在几处巡检司所投下的钱,远超朝廷拨下来的那三瓜两枣数倍数十倍不止,不然巡检司的兵能那么厉害,把地方卫所的活儿都给干了?   如今让他抛下这一切,去应天当个芝麻绿豆大的官,说不定还要牵扯进那些朝堂争斗里去,说实话他还真不愿意。   可不去又不行。   朝廷招你你不去,你是想造反吗?   谁又知道这是不是地方卫所使的阴谋诡计,觉得薄春山太过碍眼,既然明面上不能动他,让你升官把你调走总行。   其实两口子是想到一处了。   薄春山见媳妇柳眉深锁,安抚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去了看看情况再说,让我想这次肯定是上面有人斗法,想拿人当枪,只要他们不是铁板一块,总能找到机会浑水摸鱼。”   而且应天那地方迟早要去走一走看一看,看懂了看明白了,才好接下来的布置。   其实一开始连薄春山自己都没想到,他的摊子会铺得这么大,如今已非当初不过光棍一条,手下的人越来越多,一些之前不需要去考虑去想的问题,现在也都该想想了。   .   不出薄春山和顾玉汝所料,果然没几天命令就下来了。   一般召官员进京述职是有时间限制的,也就是说朝廷会给你个时限,你只要在这个时限之前到京即可。一般这个时限是有宽裕的,不光考虑到官员在路上行走需要的时间,还有安置公务和家事的时间。   这几天薄春山就各种忙着安排这些事,至于顾玉汝,她和薄春山也商量过,肯定是要跟着一起进京的。   毕竟他们要做好薄春山很可能会被留京的准备,这个时间很可能在两三年左右,甚至更长,所以她不可能带着八斤一直留在定波。   幸亏如今有顾晨帮她,很多事他也已经上手了,还有玉娘,顾玉汝倒不担心玉春坊的事。   再不济还有成子和虎娃他们看着,这一次薄春山不打算带虎娃他们一起去,除了刀六外,其他人都留在明州府看家,他只打算带上刀六,并十几个亲兵,他们打头阵先去,去了看看情况再说后事。   纂风镇那里则交给了苗双城,薄春山觉得他能胜任,不用他多操心。   一番忙碌,半个月过去了,算算时间,也该是启程的时候了。   既然有准备可能会被留京,自然要带不少行李,薄春山专门找了艘船来送他们,一行人就这么踏上了去应天的水路。   ……   这还是八斤第一次出远门,可把她给兴奋的。   这几天就没消停过,每天大部分时间在甲板上,田丫和铁娃只能跟在她后面跑也好看着她。   再看这条水路,似乎又回到几年前,那次她大着肚子被齐永宁挟持,他在后面追赶。薄春山把整件事掐头去尾,也没提齐永宁,只说她娘怀着她时,被坏人挟持,爹又是如何动用智慧去追赶,终于救下了她娘。   这个故事可把八斤听得,双目灼灼发亮,缠着薄春山让他讲清楚其中细节,细到骑的什么马,用的什么船都要一一说清楚,总算让她能静下来消停几日了。   路过龛山时,薄春山一行人停留了两日。   龛山这地方十分荒凉,若不是有运河打此经过,恐怕连镇子都不会有,下了船还要行半个多时辰,才到了龛山所。   大晋卫所乃屯兵制,战是为兵,闲时为农,军户不可能不娶妻生子,所以围绕着卫所四周有好几个村镇,多是以堡的形式,估计也是邵千户为了防御倭寇设立起来了,和明州府下薄春山后来让人建的堡寨有点相似。   其实应该说薄春山这一套,都是和邵千户学来的,这位真真正正是薄春山的贵人,且是帮人不求报那种。   以前薄春山不懂,为何邵千户会那么帮他,后来才明白,邵千户大抵也是心知自己也就这样了,所以就想多帮一个心怀百姓的人,就能帮当地百姓多寻求一份安稳。   当世,若论薄春山真心佩服的,只有一个邵元龙。   这趟他即将远赴应天,又怎可能过门不入。   .   三年的时间对邵元龙的改变并不大,只是人似乎苍老了些。   到底岁数已经不小了,虽说男人四十正值壮年,可邵元龙乃将门出身,常年带兵打仗,不可能不受伤,哪个沙场老将都是浑身是伤,即使有些表面看起来无事,多是无数暗伤在身。   看着沉浸在一片暮色的邵元龙,薄春山难掩心中激愤。   南晋是无将可用吗?不是,只是有才之人多被打压磋磨,反倒不如那些尸位素餐之人过得肆意。   只是这些话不能说也不好说,他也只能把这些压抑在心,却已打定了主意,若是这趟去应天他有机会,一定让这位满怀抱负的老将如愿以偿。   听说薄春山要去应天述职,邵元龙又是恍然又是感慨。   两人聊了许多,几乎在此停留的这两天时间里,多是两人在谈话。至于具体谈话内容,外人都不得而知,只是当离开这里时,薄春山感慨万千。 第123章   这一路上水路迢迢, 越往应天方向走,沿途的景象越是繁华。   临到苏州时,顾玉汝专门让船在此停了两日。   她也没干别的, 只是把苏州城几个大绸缎庄成衣铺扫了一遍, 又去了几家银楼,不光买了不少布料和成衣, 还买了许多金银首饰和玉饰。   在定波时, 是有钱也花不出去, 再加上顾玉汝不注重这些,觉得衣裳穿得得体整洁就好, 首饰不需要太多, 可以起到束发和简单点缀的作用便罢,便几乎没怎么添置过衣裳首饰。   开始薄春山还以为她是想看看苏州的风景,在此游玩两天也不是不可, 时间也赶得及。谁知她却不是游玩,而是买东西。   妇人家哪有不喜欢这些东西的?   此时他也觉得平时是不是忽略了妻子的需求, 她不张口提,不代表不喜欢,便有些补偿心态。   看中的, 买!   喜欢的,买!   等买到最后他才发现, 媳妇的目的好像不单纯。   问她, 她也不说, 只说为了以防万一。   不提这些。一行人继续踏上去往应天的路,坐船经运河走到丹陡, 再折道入长江, 很快就到了应天。   应天有六朝古都之说, 城里水系发达,又有秦淮河绕城而过。沿着秦淮河,一路经过定淮门、清凉门、石头门、三山门,一直到聚宝门,船才在这里的码头停了下。   这地方俨然应天人员集散最大的地方,等了近半个时辰才轮到他们下船。   从这里遥望过去,可以看见报恩寺的佛塔,那大名鼎鼎的琉璃宝塔金碧辉煌,估计第一次来到应天,又是从这里下船的人,都会被它所震慑。   至少他们这一船‘土包子’,颇有点泥腿子进城的意味,再加上带来的都是薄春山的亲兵,平时在他面前随便惯了,大家一边议论着,一边四处张望,引得周围之人俱是侧目。   这种地方自然也是最龙蛇混杂的,当即就有几个穿着布衫的汉子朝这里奔来。   别看那些亲兵议论归议论,警惕心还是极好的,一见有行迹诡异之人,当即就有人护到薄春山一家三口几个面前,并拔出刀。   “爷可千万被拔刀,小的没有恶意,没有恶意,小的只是想问问贵人们可是需要用车,需要人引路?”   原来这几人都是在这里干活的苦力,能在这地方抢到活,自然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搁在旁人眼里这伙人是土包子,可搁在干活的人眼里来看,这就是生意来了。   同时来的有几人,也就这个苦力的反应最快,还跟薄春山等人搭上了话。   他们自然要用车,还有行李要搬运,问过清楚后,就把这活儿都交给眼前这个叫马老六的苦力了。   这马老六响亮地应了声,就匆匆下去安排了。   也不过说句话的功夫,他就带来了四五个苦力,同时还带了三辆架子车,和一辆马车。   马车自然是给薄春山一家人坐的,架子车则是运送行李箱笼,至于亲兵们,车肯定是不够坐,不过进了城车也跑不快,跟步行的速度差不多。   马老六还专门解释了,殊不知这些亲兵平时负重跑,几十里不在话下,自然不在乎走这一趟路。   等得知薄春山一行人的目的地是会同馆,马老六就更确定这是贵人了,至少对他们这些人来说是贵人。   .   会同馆,专司接待外地至京官员,番邦来京朝贡之人,也多是居住在此处。   当然,也不是随便一个外地来京官员,都可以住在会同馆的,需是有公务方可。像薄春山属进京述职,自然在所属范围之内。   其实应天城之大,江南一带少有,而应天之繁华,更是世间少有,来了这地方,只要不缺银子,随便择一处即可住得。   可这会同馆处在西长安街上,临近皇城,过了西长安街就是各部堂衙门,外地进京的官员多是有要事要办,自然愿意住得越近越好。   以至于后来发展到有些留京候缺的官员,若是荷包里不差银子,也会自费花钱住在这会同馆,以期能早些跑到路子,好得到好的缺额。   所以这会同馆可是十分热闹,里面办事的小吏虽连官都不是,官威却摆得极大。   也是薄春山一行人没有经验。   见到了会同馆,就让人把行李从车上往下卸,同时薄春山则带人进了里面,让人给自己安排地方住。   哪知这小吏见到他们一行人,先是上下打量一通,再是摇头,摆了一通官架子后,方慢悠悠开口说没地方了。   没地方了?   那他们住哪儿?   其实不是住哪儿的问题,而是薄春山能明显看出这小吏在故意刁难人,他本就不愿进什么京述什么职,如今又被人刻意刁难,当即一阵冷笑把手中兵部召他入京述职的公函,往这小吏脸上一扔,扬长走了。   顾玉汝就带着帏帽站在他身后,见此也没说什么,跟着出去了。   走出外面,苦力们正在往下卸箱笼。   也别卸了,重新装上车,走吧。   装车的过程中,马老六也清楚这一行人估计是外地来的,便低声与薄春山解释这会同馆的不同一般。   本来是外地官员进京办事暂住之地,因被那些等着候补的官员钻了漏子,所以这会同馆颇是炙手可热。甚至连隔壁的乌蛮驿,本是接待番邦外使居住之地,因番邦外使到底少,一年来不了几次,如今都被并入了会同馆。   所以这会同馆,上到馆使下到一个办事的小吏,官威都是挺大的。其实就是狗眼看人低,作威作福惯了,只是马老六是个苦力,也不好这么说,可薄春山能听出其中意思。   方才刀六一直在旁边,他是清楚老大脾气上来,可不会给谁面子。   但他们第一次来应天,又是办公务来的,这么甩脸子走了可行?他是劝不了老大,只有大嫂能劝,便去看顾玉汝。   顾玉汝看到他的眼神,自然明白其意思,却是摇了摇头。   就在这时,方才那名小吏匆匆从里面跑出来了。   “大人,且慢走!”   他满头大汗,似是十分恐慌,也极为无奈:“实在不是小的刻意刁难,只是留京候缺的大人们实在太多,这地方本是接待各位外地至京办事的官员,有公务的和候补官员不同,再怎么样也不能缺了身负公务大人们的住处,方才大人没有说明,是小的误会了,才会说没地方,实际上是有地方的。”   他又是赔罪,又是赔笑,态度放得极低,理由给的也恰当。   如此一来,薄春山自然不好继续发作,只能随之再度入了内。   不过这一次行李不用往下卸了,小吏让人直接开了个后门,可以连车一起进入,直接送到给薄春山一行人安排的院子外头。   .   小院不大,一共也就一进半的院子。   但按照这小吏所言,这地方虽然小了些,但在会同馆已经十分不错了,有些地方一个院子住了好几家人,也是见薄春山随行的亲卫多,才会这么安排。   正房三间,左右厢房各三间,还有倒座房两间和一排后罩房,虽然床铺不够那些亲兵们睡,不过他们都是壮汉,随便给个地方有条褥子就能睡。   这院子里还有个厨房,当时顾玉汝不解,但事后很快她就明白用处了,这里暂且不说。   行李卸完,刀六给了马老六一锭银子,马老六喜滋滋的捧着走了。   田丫打开箱笼,正在归置老爷太太今天要用的物什,八斤则是满院子跑,东看看细看看,铁娃跟在后面看她,怕她跑到外面去了。顾玉汝在正房里四处看了看,才回来跟薄春山说话。   “天子脚下,能在这种地方待着,哪个不是奸猾似油,倒不容易让你抓住错漏。”   方才薄春山的行径确实有试探之意,他们初来乍到,连是谁招他入京述职,谁为主导,又是何意,五军都督府那边又是什么意思……他们什么都不知道,这无疑将自己陷入被动的状态。   所以薄春山方才借机发作,是想反正我人来了,还是被人刁难才会离开,主要责任不在我。他当然也不会走远,还会留在应天城,可他含着怨气离开,招他入京之人若知,必然会有动作,是时就能借机弄明白一些事。   若是一丝动静都无,说明那一切猜想也只是他们想多了而已,动静越大,说明背后之人在他身上所谋越大。   方才顾玉汝一言不发,放任薄春山发作,甚至刀六询问,她也只是摇头,就是明白薄春山打的主意。   只可惜那小吏根本没给薄春山机会,也不知是背后有人指使,还是真如他自己所言,只是当时不知他是身有公务入京的官员。   “不管如何,还是先落脚再说,这些问题总会有答案,只是早一天晚一天罢。”   .   不提这些,一行人就这么在会同馆住了下来。   也是住在这里后,他们才了解到这会同馆真是和寻常的客栈不一样。   寻常客栈都是不置厨房的,一般住在客栈里的人若想用饭,直接让人做好送来即可。可能会同馆也能把饭做好送来,但显然住在这里的人是享受不了这个待遇的。   他们所住的这地方,靠在会同馆北角处,一条仅可通过一辆车的石板路左右各是两排小院,两两相对,一排有六个小院,共计十二个小院。   每个小院里都设有厨房,里面住的人若是想要用饭,要么去外头用,出了会同馆,门外就是西长安街,过了西长安街到通济门大街,再往外走,卖吃食的铺子不少。   若是不想去外头用,则要买了米菜自己做,若这院子就一家人住还好,若是几家共用,则要共用厨房。   薄春山一行人住进来的头一天晚上,就面临无饭可吃的境地。   这时候再去购置米菜,也来不及了,一行人便去了外面用。第二天一大早刀六就带着人出去买米面肉菜,他们人多,每顿吃的喝的可不少,算是一项大任务。   薄春山则换了身衣裳,打算去兵部一趟。   衣裳是顾玉汝在苏州时买的成衣,平时薄春山不注重穿着,常年就是一身黑衣,如今换得截然一新,看着倒像那么回事。   不光换了衣裳,连发髻上用的束带,腰间的腰带、荷包、玉佩、鞋等等,都是新的,还是顾玉汝专门挑着配的。   她一面替他收拾,一面道:“世人皆虚荣,只敬罗衫不敬人,我虽知道你不在意这些,但我怕就你以前穿的那些衣裳,恐怕连兵部都进不去。”   “你在苏州购置这些,都是为了这?”   她嗔了他一眼:“你若真留这里做了官,不管大官还是小官,少不了日里会与人交际,官太太可代表的不光是自己的面子,也是自家男人的面子。我这个面子不做好,丢的可不是我的人,而是你的人。   “且天子脚下,自持非同寻常,不光排外,也都瞧不起外地人,觉得外地来的都是乡下人,换身衣裳就能节省的事,那就入境随俗吧,何必给自己找不自在。”   听她这么说,他也就不挣扎了,老老实实让她收拾,她让抬头就抬头,她让弯腰就弯腰。   素来知道她贤惠,但这还是她第一次这么细致的给自己收拾打扮,薄春山也美滋滋的,自己美了不算,还时不时招惹她一下,惹得她又是翻眼又是娇嗔。   “你以前来过这?”   “那倒没有来过。”   不过她去过北晋的京城,彼时她初来乍到,还不懂什么叫官夫人官太太的交际,那时候齐永宁也不是官,只是因为齐永宁和李显耀的关系,李家对齐永宁多有拉拔。   这种拉拔可不光体现在官场仕途上,也是在女眷结交上,男人有男人的交际,女眷也有女眷的交际场,双管齐下,才能迅速融入进去。   彼时她被宋氏带着,去参加了几场李家或是李家亲戚家女眷设的宴,当时在场的不光有各家未出阁的姑娘们,还有各家的太太夫人们,一般有诰命在身的才能被称之为夫人,还得是高品级的诰命。   她们头一次参加这种宴,宛如进了孔雀园子里的山鸡,不光是衣着打扮,甚至是身上的首饰,都不是‘当下时兴’的,也不是‘京里流行的款式’。   虽然没有冷眼,但那种排斥是无形的,无形就让你自惭形秽。   等下次再去,哪怕回去后宋氏就斥巨资为自己为她,都添置了几身新衣裳新首饰,还是显得格格不入。首先你从底子就是虚的,你不懂这里的一切,你听那些姑娘太太夫人们聊的东西,就像听天书,根本插不上嘴。   后来李家女眷安慰他们,说是新来的就是这样,都会被瞧低,日子长了就好了。   那时她其实已经意识到,李家确实有拉拔之意,但李家的女眷未尝没有下马威之嫌,下马威主要是针对她的。   开始她也不懂,一次偶然之下听见宋氏和荣婆子私下念叨,说是李家有把家中女儿许给齐永宁之意,只可惜齐永宁成亲成太早了。言语中颇多遗憾,平时宋氏出外交际若是受了气,回来也会埋怨她几句,仿佛她交际受阻,都是因她之故。   只是彼时她已经不会再惶惶不安了,也不会不明所以,因为她已经懂了,一个人若是厌恶你,怎么都会厌恶,她的不顺都来源你,会迁怒你,倒不如远离且做好自己,不喜不悲,方能自处。   “怎么听你这么一说,我反倒有种预感,这趟去兵部不会太顺利?”   顾玉汝想了想道:“他们就算晾着你,也不会晾你太久,毕竟用得着,你这趟去了,且不要急躁,看看再说。”   之后薄春山出了门,八斤因为昨天太兴奋玩得太累,到现在还没醒。   顾玉汝去把女儿叫醒,让她去吃了早饭。   早饭是刀六带着人出去买的,就是些包子和米粥,只是米粥已经凉了,她让田丫去热了一下。   这时去买米面的人回来了,因为人多食量又都大,这两样买的特别多,每样都是两三麻袋。   往院子里运的时候,有人过来串门,好像也是住在这里的官员家人。   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生得脸颊瘦而颧骨高,见她模样和脸色,顾玉汝觉得此人定是个喜欢斤斤计较之人。   她似乎没有猜错,此女不光喜欢斤斤计较,还特别不拿自己当外人。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四处看了看,不是滋味的说了一句:“这院里就你们一家住?”   当时顾玉汝被她问得一愣,但也没有遮掩,大大方方地点了点头。   “家里人多。”   谁知对方又酸里酸气来了一句:“看模样是个大户人家咯。”   然后人就走了。   等她走后,田丫忍不住道:“这人是个什么人,往人住处闯,说话还阴阳怪气的。”   顾玉汝摇了摇头,道:“别理她,这里住的也不是我们一家,人员也混杂,平时少出门,也不需要与外人结交。”   “是,太太。”   .   此女姓吕,就住在隔壁。   与这边不同,隔壁那座小院整整住了五家人。   这五家人都是留京候缺的,就如同之前那个小吏所言,这种赖在会同馆里等着候补的官员特别多,能住进来的或是有银子或是有路子,外面多的是人挤不进来。   至于为何他们都喜欢住在会同馆?   除了这里离各部堂衙门近,跑路子时便宜些,也是因为这里来往的官员多,指不定就能从中得到机会。   整个会同馆分为五个部分,东南西北各一,正中则是会同馆办事的厅房屋舍,其中能住进东南两处的,多是身份地位不一般,要么是外地高官进京办事,哪怕是候补,之前也可能是官至四品以上的,才有资格住在这里。   至于西北两地,则都差不多,住的都是些外地低阶官员进京办事的,或是以前就是些芝麻绿豆的小官,花了钱或者走路子住进来等着候补的。   一个院子住了五家人,平时磕磕碰碰,哪儿哪儿都是事,吕氏早就寻思着想换个地方,她惯是泼辣,又仗着是个妇道人家,寻了管事小吏几次,都与她说实在没地方了。   可这就叫没地方了?   那隔壁那家住的院子是哪儿来的?   其实之前隔壁是住了人的,只住了两家人,昨天被挪走了,也不知道是换到什么地方了,吕氏一直想的就是挪到隔壁去了,谁知被人占了,人家还是一家住一个院。   吕氏回去后越想越气,忍不住找丈夫撒泼。   “你这个不中用的闷葫芦,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进京候个补,一候就是快一年,之前与咱们同住这里的刘家、赵家,人家男人怎么就都候到缺了,哪怕做不了知县,随便做个什么官也行,总比憋在这里,翻个身隔壁都能听见,我怎么嫁了你这个不中用的……”   本来就在一个屋檐下,吕氏这一闹,院中的人都听见了。又由于他们这个院子住的人家多,平时是不关院门的,连院外都有人听见动静。   住在这里大多数的人,说起来是个官,却是候补的官。   所谓候补,就是暂时没有缺额,等待吏部安排实缺的官员。就比方说,你考中了进士,按规矩朝廷会给你分派差事,可若是各地暂时没有缺额,或是没有合适你的差事,你就得等着吏部安排。   还比如说,你之前做了县令,三年到期任满,又没给你安排新的去处,你就需要等着吏部再给你安排缺。   这个候补的时间可长可短,若是有关系有路子有钱,可能很快就能拿到缺额,可这世上大多数人是没关系没路子还没钱的,那你就等着呗。   其中这些等着的人里,也会进行一种优胜劣汰。   总而言之,候补之难,看看吕氏就知道了,她男人以前是个小地方的县官,可能考评算不得优,期满后就一直没补到缺,已经在这里住了快一年了。   ……   隔壁吵成这样,顾玉汝所在的院子自然能听见。   尤其好像还是跟他们有关系,她本来不好奇的,也好奇上了。   见门外站的人多,有许多人议论,她也就带着田丫出去看看热闹,通过大家的低声议论,也知道了关于吕氏一家人的事。   这还是顾玉汝第一次接触到这种底层官员的人家,她前世也听人说过候补之类的,但从没有见识过,也没有接触过,此时倒也能理解方才吕氏为何那副表现,又为何说出那样的话。   说白了,性格使然是一,也是长久憋在这里,人显然已经到了濒临爆发的地步。   之后热闹散去,可能有吕氏之前的打头阵,或是有人知道吕氏两口子吵架跟这边有关系,之后也有数家前来串门。   多数是女眷出面——大家都知道这家的男人早上出门了。从这点顾玉汝也意识到,看似不显山不露水,实则这里住进的每一家,先前住进来的人家都会留意,甚至会打听相关事宜。   同时,这里的经历也让顾玉汝意识到,薄春山这趟去兵部可能会真的不顺利,她和薄春山之前所说的话似乎一语成谶了。   果不其然,薄春山中午回来后,大致说了下自己去兵部的经历。   倒也没人冷落他,去了也有人接待,却是个小吏。看过让他进京述职的公函后,对方倒也笑容可掬,说了许多场面话,等到说重点的时候,对方只说此事不是由他管,管这事的人暂时不在,现在已经知道他住在会同馆,让他先等着,等过后会让人去叫他来兵部。   又跟他说起应天城,说他们大抵第一次来应天,应天有很多处必去之地,例如报恩寺,清凉寺、灵谷寺、乌龙潭、莫愁湖、钟山、燕子矶、雨花台等等,让他闲暇之余可带家眷各处游玩,一定会觉得不虚此行。   这小吏的态度其实是有些奇怪的,说起正事含含糊糊,说起游玩却头头是道,十分起劲。   顾玉汝听完,道:“他既说让我们多四处游玩,那就去游玩游玩吧,我们都是第一次来应天,就当是熟悉地方了。”   可薄春山却觉得若是他们出门游玩,兵部若是找他,一时找不到人怎么办,后来又想留人看家便可,倒也没再提出异议。   之后的半个月里,顾玉汝和薄春山带着八斤游遍了大半个应天城,除了晚上的秦淮河没有去过,应天多数地方都留下了他们的足迹。   而游玩了几天后,每天回来薄春山第一件事,就是问兵部有没有人来找过他,得到的答案都是没有,此时他倒也明白为何之前妻子会说让你多四处游玩,你就多去游玩的话。   其实不是他不懂,只是总还有一丝希望,有希望才会失望。自此之后他也就一门心思就带着妻女四处游玩,不再问兵部可有来人之事,想看看那些人到底在耍什么花招,就打算把他晾在这?   而经过这么些日子,住在会同馆北角这些人家对薄家也有了些了解。   本来薄家当日来,旁人还只当他们是有什么依仗,才能独占一个院落。后来经过打听,知道对方男人就是个芝麻大小的九品武官,还在想这家人莫是有什么来路或是哪个世家高官的亲戚?   经过这大半个月观察,倒是什么也没有,就是有一股子‘痴傻’劲儿。   他们见薄家男人不知出去打点,竟成天就知道带着妻女四处游玩,只当此人不晓得厉害,做人太天真,等以后尝到苦处就知道后悔了。 第124章   等吕氏再见到顾玉汝, 她倒也不会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了。   之前每次顾玉汝见到吕氏,她都没有一张好脸, 总觉得就是因为薄家抢了她家的院子, 才害她继续跟另四家挤。   她这种思路反正顾玉汝也不懂,她也不想去懂, 但吕氏都来‘同情’她了, 真让她有一种毛骨悚然之感。   “男人该多管管, 你就要在后面拿着鞭子抽他,不然就他们读书人这种好面子的臭习惯, 总是为了面子损里子, 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千万不要惯着他们,我当初年轻的时候就跟你一样,顾忌面子, 可等他真长定型,你悔之晚矣, 现在是又老脾气又倔,像头倔驴。”   吕氏口中又老又犟的倔驴,说的就是她丈夫, 那个又干又瘦满脸愁容、明明应该不到四十岁,偏偏看起来像小老头的小官俞和同。   他的名儿还是薄春山告诉她的。   “还有你家也带太多人来了, 应天居大不易, 吃喝嚼用都要银子, 你家还带了这么多人来,是不是都是你男人的堂兄弟姑舅老表?当年我家男人刚当官时也是这样, 家里的老太太和亲戚们恨不得把家里所有男丁都托付给我们, 总觉得当了官了不得, 就是大官了,以后吃喝不愁,就该多拉拔拉拔家里其他人,实则你应该知道的,我们要是过得好,能过成这样?”   吕氏大抵觉得自己现在和顾玉汝同病相怜,很是说了不少话。   她这是把刀六他们当成薄春山的亲戚了,也是平时没人把刀六他们当下人或者护卫看,薄春山没架子,她也没架子,没想到竟会被吕氏误解成这样。   只是顾玉汝不好解释,怎么说?说自己男人是个九品大的芝麻绿豆小官,却带了十几个亲兵?也说不清楚啊,只能笑着听着。   等吕氏走后,田丫颇有些不解道:“太太不是说不跟她们来往?而且她也不是什么好人,之前还不给太太好脸。”   田丫虽是丫头,但在家里待久了,几乎都没拿她当外人,所以她平时说话也没有那么讲究,还要自称个奴婢什么的。   顾玉汝道:“她只是性格不好,倒也不是什么坏人,之前不过是环境所迫,无奈发泄迁怒罢了。她方才说的话,虽有些挑拨离间之嫌,是因为她不知内里究竟,但她本身没有恶意,甚至假设咱家情况跟他家一样,还设身处地为我着想,本意不是坏的,这种人你不喜欢她,不跟她来往就是,倒不用分个好坏。”   人哪有那么清楚能分个好坏,就跟黑白也不好区分一样,人性太过复杂,有时候太过较真反而不美。   .   今晚薄春山没在家吃饭,说是俞和同那伙人请他喝酒。   这会同馆里的人也拉帮结派,倒不是干什么,可能是同病相怜下的抱团取暖,又或者彼此之间也能互通有无,毕竟有时候一点点消息也能起到大作用。   薄春山的‘不求上进,和一个多月了也没跑到门路,让会同馆这些等着候补的官员似乎看见了知己,也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和薄春山搭上的。   反正等顾玉汝知道时,薄春山已经跟他们很熟悉了,对每个人的来历都如数家珍,像吕氏男人的名字还是他告诉自己的。   “他们都不愿告诉你,我见薄老弟是个实诚人,还请我喝了两顿酒,我自诩年纪痴长你一些,有些话还是要说的。”   俞和同喝得醉醺醺的,脸上那些让他看起来老了十岁的皱纹也舒展开了,脸颊酡红。薄春山想扶一把他,他也不让,就那么歪歪斜斜地走着,时不时还停下‘教训’一通薄春山。   “不管你有没有路子,哪怕是花钱找路子,一定不要在这里虚度光阴,人生是虚度不起的,你还年轻,不要觉得不以为然,很多人都是被这不以为然给害了。你虚度光阴不要紧,到时候不光家里的婆娘看不起你,你也会看不起自己,可这时候已经晚了,晚了……”   俞和同哭了两声,可能是现在夜已黑,也可能是今晚的酒太醉人,他连遮掩都没遮掩,哭罢用袖子一抹,又道:“你看那些人,他们看着还是个人,其实都废了。有多少人家财万贯,有多少人满怀抱负,就这么一次次耗在这里耗废了。”   “秦淮河夜景天下无双,谁都想去见识一二,见识一次不要紧,一旦生了贪念就毁了……那地方多好,软玉温香,所有忧愁一扫而空,日日沉浸在那里,什么都不想,其实不过是麻痹自己。想当年我考中进士,也是娇妻如花……如今成了河东母狮,其实我不怪她,怪我自己……”   就这么一路走一路说,好不容易把俞和同送回去,连薄春山都不禁松了口气。   他回到自己所住的院子。   八斤已经睡了,今晚倒是稀奇,竟愿意和田丫睡,两人在西间。他进了东间,进去的时候,顾玉汝还没睡。   顾玉汝难得清闲,正拿了本书在看。   见他回来了,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也没说什么。   他自觉去洗漱更衣,回来了上了榻,见她还是歪在那看书,他竟莫名有种心虚之感,想到方才俞和同与他说的,曾经娇妻如花,如今成了河东狮,又想到他们今晚叫他喝酒,本是要去秦淮河的,他也是去了才知道,是俞和同将他叫走了。   虽然他没去,但总归差点去了不是?   总体来说,薄春山一直觉得媳妇很神,好像就没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虽然他觉得她肯定不会知道,但莫名就是心虚,都是俞和同话说得太多害的!   他清了清嗓子。   顾玉汝看了他一眼,这是怎么了?   他故作毫不经意,抱怨道:“你不知道,他们那些人真是不像话,竟然去秦淮河喝花酒,还没人请客,凑银子去。”   她挑了挑眉。   “忒寒酸了!”他做好铺垫,终于进入主题:“所以我没跟他们去,和俞和同随便找了个酒馆喝了点,你不知道那小老头喝多了酒话实在多,拉着我说了不少话。”   顾玉汝来了兴致:“拉你说什么了?”   “也没说什么,就说了些别去秦淮河,那地方不是正经人去的,你说我这么正经的人,我能去那种地方?还不是他们提前也不说,去了以后才知道,就算他不拉我走,我也不会陪他们去,凑银子喝花酒,忒寒酸了!”   她哦了一声,腔调未明。   他继续道:“还说让我别虚度光阴,不管是找关系,还是花银子,能尽快离开就尽快离开这,说这地方耗废了不少人。还说他以前刚考中进士,也是娇妻如花,时间久了,家里婆娘就嫌弃他没用,变成了河东狮。”   他动了动,往她这挪了挪,想要做得浑不在意,可惜不过关,反而露出几分气短的意味。   “顾玉汝,你说兵部要是一直晾着我,你会不会嫌弃我没用,也变成河东狮?”   说来说去,原来主题在这儿。   他什么时候说话也会这么拐弯抹角了?   她本来想调侃他两句,可看他手脚有些紧张地动来动去,心当下就软了。   “我嫌弃你做甚?”她颇有点没好气。   “嫌弃我不中用啊,混了这么多年,才一个九品的小官。我若今日是个四品以上高官,想必那兵部也不敢晾我!”   说白了,不是心里不怨愤,只是平时藏起来了。   到底今非昔比,早已非当日光棍一条,有家有妻女有这么多手下,他哪能露出不忿之态,以免动摇人心,给人平添烦愁。   “你今年多大?”   他一愣:“二十有二。”   “那些高官们年纪几何?”   “怎么也得四五十吧。”   其实薄春山已经明白她想说什么了。   “你年纪不过人一半不到,又何必跟那些人比,我既嫁你了,自然不会嫌弃你。”   虽然她表情一点都不温柔,甚至还有点嫌弃他没事伤春悲秋,薄春山却觉得心里有点感动,似乎心上的不平一下子都被抹平了。   他一头倒在她怀里,揉了几下脸,才嘟囔道:“你说的我都懂,但我总要努力一把。那齐永宁去了北晋,有他老师提拔,他又会读书,肯定爬得比我快,到时候他爬得比我高,我多没面子啊。”   怎么又跟齐永宁扯上关系了?   所以他平时几乎不怎么提齐永宁,不是不想提,是放在心里了?   “你跟他比什么,他天生就是做官的料子,从小就是按照做官培养出来的……”   他顿时不满了。   “什么叫他天生就是做官的料子?顾玉汝,你对他评价很高。”   “我哪有对他评价高?”   说天生就是做官的料子,就是评价高了?她明明是贬义好吗?这种人天生冷心冷肺,他做什么事都理智得可怕,做任何事之前他都会算计得分毫不差,当然你不能因为人家理智人家算计就说人坏,反正顾玉汝不喜欢这种人。   相反薄春山,他做事没有章法,很多时候就是脑袋一热,干什么事都是全凭心中所想。   就好像当初,若是薄春山将自己掳走,以齐永宁的性格,他若是经过计算,算不出胜算,而付出的代价又高出他的预估,他就会选择放弃,而不是像薄春山,就那么追了过来。   还比如说前世,倭寇破城,齐永宁花了两天时间才来找自己,顾玉汝几乎不用想就知道他是怎么做的,他知道他只带一两个随从出来,定然有去无回,所以他会利用身边一切可利用,召集起来很多人,才会出来救人。   当然来救她肯定是他做这些的主因,但他给外人呈现的,定然是救百姓的同时顺便救她。   而薄春山又再度与他截然相反,他明明已经跑出了城,却又转头回来找她,只为了确定她是否安好。   算计得太深其实没错,只要没做出真正意义上的坏事,谁也不能说算计是种错。可总给人一种冷血之感,让人心生不喜。   而这种冲动、不理智,看似痴傻,看似愚笨,是匹夫之勇,有勇无谋,却不知不觉会把早已冰冷的心捂烫。   “反正我不管,你不能嫌我没出息!”   他今天有点胡搅蛮缠了。   “我哪有嫌你没出息,”她有点无奈地揉了揉怀里的大头,轻声细语道,“你是我丈夫,我嫌弃你,不就是嫌弃我自己。再说,做这个官本就是权宜之计,咱家既不缺银子,你也不缺退路,能做就做,不能做就罢。”   “你不是总抱怨民兵团、巡检司、纂风镇让你分身不暇,若是做不了官,以后就老老实实做咱们生意,你不是想造最厉害的战船,比那些葡萄牙人还厉害的战船?还想自己研究那什么红夷大炮?此路不通换条路走,活人还能让尿憋死,这不是你常说的一句话?” 第125章   他在她怀里又揉了揉脸, 心里一片暖洋洋。   可揉着揉着,就开始心猿意马起来,却又不能给她发现了, 揉一下把她衣襟往旁边蹭一点,动一下让她衣襟打开一些。   “朝廷的这些人真不是东西, 我总算明白邵大哥的感受了。”   人家也不跟你明火执仗, 就这么耗着你磨着你, 时间久了,你自己就没了那股精神气儿。   “他们不会晾你太久,你总是连着兵部朝廷一起骂, 我反倒觉得可能是某一个人,兵部还想借着你跟五军都督府争权夺利, 这种时候他们不会自废武功,兵部大致上思路是如此,但架不住可能有人有私心。   “觉得你既非正路子走上来的,又非世家名门培养,不过是个野路子上来的人,这种野路子的人让他们欣喜, 但又心生忌惮。欣喜的是白捡一个人才,忌惮的是怕你不受控制,这时候晾着你,其实在人家来看这不是晾着, 这是磨刀。”   “磨刀?”   “磨你这把刀, 让你为他私用, 让你指哪儿打哪儿。”   薄春山鼻子都气歪了。   “老子又不是狗。”   “所以人家才要训你啊。”   所以才会磨刀, 所以才会训狗, 就跟熬鹰一样。   顾玉汝前世听过熬鹰, 鹰桀骜不驯,翱翔天空,不会被人驯服,所以猎人一般捕捉到了鹰,为了训它为自己所用,就会熬鹰。他们会花很长的时间来熬鹰,让鹰不睡觉,不给它吃食,一直熬到鹰屈服,一次又一次,直到磨掉它所有的野性。   “那你说的意思,老子现在就是被人当鹰熬了?”   顾玉汝点点头:“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她虽不知道具体到底是何情况,毕竟从头到尾除了一纸招薄春山来应天述职的公函外,也没人与他们接触,谁也不知背后之人是何意思,但顾玉汝觉得人但凡做事总有其目的,尤其是那些所谓的高官。   那么能是为什么意思呢?   尤其照目前来看,薄春山对兵部来说是立了功的,一般上面人是不会做太让人诟病的事,他不是怕寒了你的心,而是不能寒了‘大家的心’,觉得他没有御下之能,以至于让人敬而远之。   历来帝王将相,哪个不需要手下,哪个不是人帮人才能走上青云路,你一个人光有雄心壮志,却无人帮你,什么也做不了,很多时候上位者违背心意,对下示好,不就是这个缘故。   由此,顾玉汝才会得来薄春山不会被晾太久的结论。   可偏偏薄春山又莫名其妙被晾,才有她的磨刀熬鹰之说。   暂时这些只是她的推断,是不是对的,她只有六成把握,还要看后续,不过她可不想他因此颓丧,才会说这些安抚的话。   “给一巴掌再给一个枣,你才知道枣儿的甜,让你上来这么顺利,你能会对对方感恩戴德?只有让你尝到苦处,尝到冷板凳的滋味,再对你施以恩惠,你才知道除了对方别无他选,自然会感恩戴德,为其所用。”   别问她为何会知道,因为她前世所见过的高官,甚至齐永宁都是这么用人的,她甚至也跟着学了不少所谓的用人之法。   “总而言之,现在比的就是谁有耐心。你不是一直说要跟我学字,还要多看兵书?趁着这时候正好可以捡起来。”也好有点事做,不至于胡思乱想。   是的,顾玉汝觉得今天薄春山就是胡思乱想了。   经过这一会儿的时间,薄春山也算是想通了,他本就心猿意马一半心思没在这事上头,见这事已罢,头一扬就叼住某样东西,同时抱住她,嘴里喃喃道:“现在不说这个,咱们做点正事。”   .   何为正事,何为闲事,暂时没个公论,总之为了这件事,薄春山和顾玉汝讨论了一个晚上。   顾玉汝不防被偷袭要害,因此让某个不正经的人狠狠地欺负了一回,心里也憋着一口气。   第二天吃罢早饭,她特意去寻了一本书,又寻来了笔墨纸砚,打算让薄春山习字。由于还多了个小八斤,非要凑热闹,不得已学生从仅薄春山一人,扩增到二人。   父女俩坐在书案另一侧,顾玉汝坐在这边,她决定了——薄春山习字只要多写就好,女儿也可以趁机启蒙,先看她能不能学,愿不愿意学,如果愿意,早些启蒙自然是好的。   自此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竟专门挪出一间屋子来做书房,大的小的学得乐不思蜀。   期间吕氏上门过一趟,听说两口子正在给女儿启蒙,她目露诧异之色,倒也没说什么。   俞和同也偷偷来找过薄春山一次,见他依旧不知去找门路,反而闭门读起书来,他反倒不知说什么了。   人家要是不务正业也就罢,读书是好事,他能说什么?   只能说人所思所想不太一样,也许人是有依仗也说不定,毕竟他一直觉得薄春山此人非是一般人,虽然闲在这里总让人感叹。   如此这般,又是一个月过去了。   这一个月来,薄春山也不光只闭门习字,由于他要在这跟人比耐心,一时半会也回不去,家里也不能不管,就把从明州府到应天的消息传递建了起来。   自打以前吃过消息太少的苦处,他每次干什么,最先保证的就是消息的收集和传递,如今手下已经有一批人专门是干这事的,暂时因为没有更好的方式,全凭人力。苗双城说某地有人专门是养信鸽的,他已派人去找,但暂时还没下文。   这期间,俞和同终于补到缺了。   不是什么好地方好官衔,是在贵州安顺府下某一县当县令,那地方穷山恶水,人穷土匪多毒虫也多,非是什么好去处,一般人还有其他选择都不会去这种地方,但对已经等了一年的他来说,已经算是好地方了。   不光俞和同很高兴,吕氏也很高兴。   还特意做了饭,在院中摆了一桌,请同院之人以及俞和同熟识的几个友人吃了一顿酒。   薄春山也在受邀之列。   吃酒的时候大家都是连连恭喜,不管是真觉得这差事好还是假的,总之这一刻见俞和同和吕氏脸上的笑,大家倒是真是为他们高兴。   “青山缭绕疑无路,忽见千帆隐映来。”   薄春山一边吟着诗,一边伸着懒腰走进院子。   月辉清冷,正房门边倚着个人。   “都会吟诗了。”   “还不是娘子教得好。”他笑着,大步走了过来。   .   下朝后,康平帝特意留了兵部尚书陈高邈说话。   兵部侍郎魏谌见陈高邈回来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心里一动,跟了上去。   两人一起进了第三进大堂,此乃尚书办公务之厅堂,闲杂人等不得擅入,有小吏泡了茶来,两人各一盏,俱是只喝茶不说话。   一盏茶罢,魏谌犹豫问道:“大人……”   陈高邈知道他是问甚,倒也没有隐瞒:“今日下朝后陛下又问起那明州巡检使薄春山,当日是陛下对其好奇,本官顺势而为招他进京述职,如今他已进京多时,本官晾着他,一是为和五军都督府还没论个清楚明白,留他作后手,二也是想让他为兵部所用,却没想到陛下依旧记得此人,他今日问起来,本官倒不好再做隐瞒。”   “那大人的打算是?”   “陛下肯定要见他一面,是时让他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还需斟酌。我晾他便知此人是野路子出身,怕是不好管控,想让其知晓利害,这应天可不是明州府,可如今还不知此人可明我意,又不知可理解我的苦心……”   陈高邈做犹豫之态,魏谌自然要为其解其忧。   “大人勿要为此事烦扰,下官找人点他一点,他必然心知肚明。他与那明州府下卫所早已势同水火,若不是兵部为其周旋,恐怕早就丧了性命。他只能为兵部所用,也只可为兵部所用,他也应该明白其中利害,不会自毁后路。再说,大人如今要提拔他,他当喜出望外才是,又哪能还会去怪大人。”   陈高邈点点头,叹了一口气:“若是如此,自然是好。如今沿海一带寇患未除,偏偏五军都督府为一己私利,置百姓于不顾,我等殚精竭虑也不是为了自身,而是为了黎民百姓,还望此人这次面圣,能破了僵局,让陛下不用左瞻右顾,先平寇患,方才能解决北晋之大患。”   “大人所言极是。”   二人又聊了几句公务,方才各自忙去。   .   会同馆突然来了人说,要为他们换住处。   “以前不知薄大人乃咱们兵部的人,这会同馆便是兵部管辖,自家人来了自家地方,自然不能委屈,若是没地方也就罢,如今地方既然挪了出来,自然要先紧着自己人来。”   由于薄春山不在,顾玉汝一时间有些不明所以,但见这小吏就是那日前脚对薄春山甩脸子,后脚跟着追出去那人,今日又是大变模样,约莫就有些心领神会了。   她也没说别的,只道自己是个妇道人家,当不了家做不了主,还是得薄春山回来再说。   小吏见自己用尽三寸不烂之舌,也没能说服这妇人,倒也没再勉强,毕竟人家也没拒绝,只说要等丈夫回来再说,遂也就走了,说明日再来。   等快晚上时薄春山回来,两厢一对,才知道怎么回事。   原来薄春山今日之所以会晚归,是去见了一个人,此人正是之前薄春山去兵部,那个小吏说管他这事的官员。   倒也不是什么高官大官,乃武选清吏司的一个主事。   此人就招薄春山进京述职一事,与他谈了一个下午,期间各种点拨暗示,总之各种场面话和笼络人心之言,还不乏推心置腹,薄春山自觉自己还算是个灵巧活便之人,但自认不如此人许多。   总之此人不光让薄春山明白了他该属于哪个阵营,还让他明白自身虽官衔卑小,但乃关键之人,又让他明白了国家大义,以及五军都督府常年被勋贵霸占,早已内里腐烂败坏等等。   反正与他和顾玉汝所猜想的差不离。   自然薄春山也明白了,到底是谁让他坐了两个多月的冷板凳。   不过对方当然不会说兵部的大人让他坐冷板凳了,只说兵部和五军都督府相持不下,为了确保他来应天的隐秘,和其自身安全,才会一切隐秘行事。   反正兵部是个为国为民,识大体且隐忍的形象,而五军都督府则就是那仗势欺人的恶人,然后就到了重点了——   “他与我说,三日后将进宫面圣。”   “进宫面圣?”这事可真让顾玉汝有些诧异了。   薄春山点头道:“跟这里的人说话真累,我自认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但与他们说话,比当初跟吴府台说话还累。”   当初吴玉堂有自己的目的,说话还算开门见山,而这个人则就是明明一句话就可以表述清楚意思,偏要绕上十个八个弯,薄春山觉得跟他们说话说多了自己会短寿。   由此,他也有点发愁三日后进宫面圣。   “你说圣上见我要做什么?”   顾玉汝一愣,想到前世听来的流言——康平帝与镇海王相交甚笃,引为知己。 第126章   由于北晋和南晋天然的对抗性, 所以在前世,能在北晋流传的关于南晋的一些流言,大多都是不好的。   就比如之前提到的, 北晋人会嘲笑南晋积弱,竟向一个海盗求助剿盗平倭。还比如说在北晋人的心里, 南晋人大多都很弱, 他们连倭寇都打不赢, 哪像北晋人骁勇善战。   总之,在北晋人心里,南晋的一切都是不如北晋的。   除了南晋比北晋富裕——这大抵也是最让北晋人表面不屑, 内心深处却极为嫉妒的东西。   自古以来江南富甲天下,早已深入人心, 鱼米之乡大多都在南方,南晋却占了整个大晋最富裕的地方,而北晋却碍于地理位置,气候原因,常年要抗击北方敌人,以至于百姓虽算不上活得十分困苦, 但各种资源上的获得却远远不如南晋。   南晋有北晋没有的温暖湿润的气候,有吃不尽的香甜稻米,有他们这里没有的精美的绫罗绸缎,各种华衣美服首饰……   至少据顾玉汝所知, 当年北晋和南晋关系僵硬, 两国没有开通互市之前, 每次若有南晋的华衣首饰流到那些官夫人手里, 总会让大家羡慕赞叹。   这种种印象之下, 北晋人自然对南晋天然有一种纸醉金迷、穷奢极侈的印象, 以至于康平帝这个南晋皇帝,在北晋人心里自然也不会好。   再加上秦淮河天下闻名,南方富裕且美人多这一系列造就,坊间有相关康平帝的轶闻,多是带有几分艳色的。   诸如康平帝沉迷女色、不理朝政,致使南晋朝廷愈发腐败,诸如康平帝把秦淮河上的名妓都选进宫中,给他自己做妃子。   其间竟给康平帝编了不少和名妓的风流韵事,编成了小曲和折子戏,在民间大肆流传,大家一边心里也觉得这不是真的,太荒谬了,一边还听得津津有味。   这种情况下,康平帝和镇海王相交之传,就显出了几分清流的意味。   那时候镇海王还没封王,刚反盗做了官,据说就是因为康平帝的赏识,所以他获得了很多权利,才做成剿灭纵横海上的海盗,平定了祸害南晋多年的寇患这些大师,后来他还开通了海上贸易的,以至于南晋变得越来越富,一改之前南晋对上北晋显得十分弱势的境地。   及至后来两国开了互市,之前一些相关康平帝的流言不攻自破,原来康平帝确实有不少妃子,但也不是很多,就是属于一个皇帝应有的数量,甚至比一些大户人家纳的妾还少。   而最让康平帝宠爱的,不是秦淮河上的某个名妓,其实还是他们北晋的人,是某一年肃王从大同搜罗来的,送给当时还是皇太孙侄儿的那几个女人的其中之一。   不过这些并不能引起百姓们的注意,也就一些有心人观察到了这点,市井的百姓们永远都是对那种狗血的、耸人听闻的、明知道不是真的故事感兴趣。   一时间,顾玉汝因回忆显得有几分情绪起伏。   可同时她也意识到了,关于康平帝和镇海王相交的事,能不能告诉薄春山?   她清楚市井流言一旦传大,必然背后有人推波助澜,前世康平帝和薄春山的交情到底如何谁也不知道。   因为在康平帝和镇海王相交甚笃的流言中,也有些关于康平帝是如何忌惮镇海王的流言。其中还被编出了几则小故事,似乎就是用来佐证康平帝是如何心眼狭小,猜忌良臣的,这里暂不细述。   如果让薄春山知道这些,会不会让他心中提前有了预设,行为举止出了反差,反而起了反效果?   她想了想,还是不说了,一切顺其自然吧。   “他们既然让你进宫面圣,肯定会告诉你一些禁忌和规矩,不会让你就这么一头撞进去的。其实你也不要想太多,皇帝也是寻常人,至于他为何会想见你,可能与他想平倭有关?”   不提这些,次日薄春山一家人就挪了住处。   这一次竟不是在会同馆,而是挪去了隔壁的乌蛮驿,虽然乌蛮驿也叫会同馆,但其实知道内情的人是不会将两者搞混的,因为若是来了番邦使节,是不会安排去会同馆的,只会住在乌蛮驿。   相对的,一般人可住不进乌蛮驿。除了番邦使节,一般能住进来的,多是地方藩王,土族土司或者哪个勋贵亲王之类的人。   这里的环境果然比会同馆好了许多,不光清净地方也够大,而里面还有一处供游玩的园子,中间还有个小湖。   而且果然来人给薄春山讲进宫的规矩了,怎么说话怎么回话都有讲。   如此这般,很快就到了三日后。   .   皇宫的守卫森严,让薄春山惊叹。   皇宫的规矩严苛,也让薄春山不耐。   终于见到康平帝,按规矩来说,是要行三跪九叩大礼。这种大礼一般是第一次觐见帝王,或是有什么大事、臣子有罪才会行的,平时哪怕君臣之间,也不会行这种大礼。   薄春山知道这些,他索性充傻装楞,反正他第一次进宫,又是‘乡下来的’,浑就当做不知,只抱拳弯腰做了个揖礼。   康平帝身边的宦官似要发作,却被康平帝挥手制止了。   “你是薄春山?”   “下官正是。”   这句回答似乎又触到那宦官的敏感点,又想要说什么,这时康平帝开口了。   “薄爱卿乃第一次入宫,不懂一些规矩也是正常,丁公公就不要苛责了。”   这丁公公似乎没料到陛下竟会当着这小官明言,不过他有规矩傍身,倒也没显出有任何惧怕之色,只是低头道:“倒是老奴多事了。”   这才刚见着人呢,就让薄春山看了一场戏。   看来这小皇帝还真当不了家,身边一个老匹夫阉人都能在他面前尥蹶子。   大抵是他的目光太直戳戳,丁公公低着头看不到,上面的康平帝却看见了,他见薄春山打量自己的目光毫不避讳,面上又流露着几分桀骜之色,心下一动,站起来道:“罢,坐久了总是困乏,朕与薄爱卿年纪相仿,不如薄爱卿陪朕出去走走?”   薄春山自然不会拒绝。   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这处宫殿。   皇帝出行,自然非等同一般,康平帝在前头走,薄春山落后他一步,再后面是丁公公,以及长长的仪仗队。   这次进宫还真是让薄春山开了眼界,宫里的规矩还真是又臭又多,有这点人干什么不好,非得在后面捧着什么香盒之类的乱七八糟,那伞也不是伞,也打不到皇帝头上,就那么举着,简直是脑子有问题。   “薄爱卿在想什么?”   “我在想有这点人干什么不好,非得干这个,拿去打倭寇也行。”   他说得没头没脑,甚至康平帝刚开始都有些诧异。   诧异完,康平帝似乎明白其意,理解地笑了笑。   似乎薄春山的形象在他心中定格成了一个不拘小节的莽夫,他可能心怀国家大义,所以想什么都是和倭寇有关。   他回头看了一眼,也有些忍俊不住。   虽然这薄春山话有点糙,但是好像还真是这样。   真是个妙人!   借着这话题,两人自然开始聊着有关倭寇的事。   ……   这个消息只是不一会儿,就传到了有些人的手中。   陛下对平倭之事十分上心,这是众人皆知之事,不然也不会招个地方上的巡检使入宫面圣。   五军都督府也没料到兵部会把薄春山弄到应天,还弄进宫去面圣,刚开始知道这个消息他们确实有些错愕,但也没觉得事情会严重到什么地步,可接下来康平帝俨然十分看重这个薄春山,竟接二连三招他入宫说话,这就不得不让他们重视了。   可这时似乎已经晚了。   而另一边的薄春山,连着多日被招进宫说话。   他能感觉出康平帝对如何打倭寇这一事情是真的上心,也因此他说了不少话,开始还藏着掖着,后来大抵是说得兴起,很多一些本该藏着不该在外人面前道出的话,他也都说了。   甚至有些话很大逆不道,他也没藏住。   他和康平帝相谈甚欢,康平帝对他的一些大逆不道的话,或是奇思妙想,表现得很愿意去了解,也很包容。   这大抵也是薄春山会在康平帝面前说这些话的原因。   而不知不觉中,他竟成了康平帝的宠臣,这件事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还是一次偶然之下听见连市井都有人谈论起,他才知道这件事。   这一日,康平帝游玄武湖,召薄春山带了全家人一起。   而康平帝也不仅是他一人出行,而是带了一位妃子。   男人有男人的话说,妇道人家自然也有自己的相处,甚至连小孩——这位僖妃生养了两子一女,长子也是康平帝的长子,今年才五岁。还有一子一女是对双生胎,还小,才几个月大,今天没带出来。   八斤是个自来熟的,刚开始跟娘来的时候,还守了会儿规矩,但是时间久了她就守不住了,又见娘娘叫来了个板着脸的‘小哥哥’,她就主动拉大皇子出去玩了。   僖妃也没说什么,等两个小孩下去后,两个妇人对视了一眼,都松了口气。   顾玉汝已经暗中观察这位僖妃许久了。   作为当年是肃王所送之人,却偏偏能在康平帝身边受宠多年,甚至当年她听说这件事时,此女应该已经有三十多岁的,那时依旧圣宠在身,且生养了康平帝最多的孩子。   且这还不是令人惊叹的,在后续的很多年里,有关此女的消息时不时就能传到北晋来。   据说她圣宠依旧,后来还当了皇后。   当此女被立为皇后时,这个消息可在北晋传了很久,因为此女既不是世家出身,也不是什么官家小姐,能被肃王搜罗来送给彼时还是皇太孙的女人,能是出身什么好人家。   据说此女以前出身是大同婆姨。   有那么一句,扬州瘦马,大同婆姨,泰山姑子,西湖船娘。说得便是当今天下,以这四个妓子群体最广为人知,各有各的妙处。   这本是流传在男人之间的一句粗鄙之语,前世顾玉汝也是听人说了一耳朵,之后又具体了解了下,才明白其中之意。   所以也就能理解,北晋这边对康平帝立此女为后,为何会如此诧异,如此吃惊了。这件事给人的震惊,简直就像开元帝从八大胡同里找了个女人来当皇后,估计满朝文武都要炸掉。   可同时也证明了,康平帝是真的十分宠爱此女,不然也不会做出如此骇人听闻之事。 第127章   前世, 顾玉汝曾在脑海里对此女进行过想象。   她觉得此女应该很美,倾国倾城大抵不外乎如此,她应该也很特殊, 至少对康平帝来说应该是很特殊的。   她好奇,却没有见过真人。   积攒了两辈子的好奇,如今总算见到人了。   此时看去, 此女确实能有圣宠之姿,与南方推崇的女子纤细之美不太一样, 她生得有些丰腴,不像玉娘给她的媚态都在眼波流转之见的感觉,她反而举手投足都有一股说不上的媚意,偏偏眉宇间却又有一些稚嫩的天真。   不看其他,只看这点,谁又能想象到她是帝王宠妃, 甚至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娘了, 还会以为她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女, 事实上此女的年纪确实不大, 顾玉汝觉得她年岁应该比自己小点?   “昦儿平时话少, 没想到他竟然能和八斤玩得来。”僖妃看着窗外,两个孩童正在玩耍的画面, 也不知八斤说了什么,竟把老成话少的大皇子给逗笑了。   “对了,她是叫八斤吧?是因为生下来时有八斤重?”   顾玉汝笑着道:“娘娘所言不错,八斤生下来时确实八斤有多,这是当时稳婆所言, 没想到娘娘竟知道这些。”   僖妃不以为然地摆摆手道:“我以前还没进宫时, 也听说有人取名叫六斤七斤, 不过一个女娃娃,生下来有八斤重,倒是少见。你生她时,肯定吃了不少苦吧?”   这僖妃眼中竟有些怜悯之意,颇有种感同身受之感,顾玉汝想到她才刚生下一对双生胎没多久,想来生孩子时也吃了不少苦?   索性终于找到和这位僖妃聊的话题,顾玉汝也没有避讳,便与她讲诉当日生产之时发生的一些小事。   “你可真是镇定,胆子也大,我当初生昦儿时,孩子还没生下,我自己却疼得哭得稀里哗啦,陛下还说我娇气……”   “听你说的,我却是又学到了一些,原来呼气吸气也能帮助减少疼痛,怎么宫里的接生嬷嬷却不懂这些?”   这一番交谈之下,顾玉汝发现这位僖妃还真有些天真烂漫,俨然不同于表象给人呈现的。   当然,这不是贬义的话,事实上僖妃是这种性格,反而让顾玉汝松了口气。   一个天真烂漫,说话有点口没遮拦的宠妃,总比那种心机深沉,笑里藏刀,不知什么时候就要人脑袋的宠妃好。   一番交谈下来,两人对彼此之间都有些好感,也因此接下来的气氛更为融洽。   .   另一边,康平帝也正在和薄春山对话。   他专门安排了这次游湖,自然不单只是为了游湖。   “如果全力支持你,你平掉寇患需要多长时间?”   薄春山愣了一下,却并不意外康平帝这么说,实际上今日康平帝邀他游湖,他就有种果然来了的预感。   这些日子与康平帝相交,薄春山也不是全然只谈倭寇的事,他借着接触之间,也了解到了一些康平帝的处境。   康平帝是个有雄心壮志的人,偏偏掣肘太多,朝廷宫里的一些人一些事,都像一重重大山压着他,让他做事完全不能由己由心。   暂时薄春山还不能了解困着康平帝的那些东西具体来自于何处,但他已经感受到了,也感受到康平帝急于想摆脱这些东西,像这次他就在康平帝身边没见到那位丁公公。   “陛下的全力支持,能达到什么程度,又能做到什么地步?”   薄春山不答反问,问得十分尖锐犀利。   康平帝一怔,之后是苦笑。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向窗外的湖面。   看了许久,才转身道:“倾尽全能。”   顿了顿,他又道,“朕现在面临着很多问题,这些问题是大晋积攒多年留下的沉疴,是顽疾,一时半会清理不掉,甚至今天朕见你,还得以游湖名义,才能避开宫里重重的耳目……”   说到这里,康平帝几乎是在这个臣子面前坦诚了,作为一个帝王并不该暴露的东西——他其实受到了很多限制。   他甚至连与一个臣子交谈,都无法做到身边没有别人的耳目,可想而知处境。   一个帝王怎可能不要面子?   所谓帝王尊严,可不仅仅只是一个词,一句话,自古以来,多少帝王为了所谓的帝王尊严,小到杀一个人,大到灭一个国,可见康平帝主动说出这些话,至少在一个臣子面前,是足够显示其诚意了。   “朕给不了你太多承诺,只能说倾尽全力,朕会给你自己所能给出的最大支持,朕还会给你朕的信任……”   他笑了一声,声音高昂起来:“你不是有很多想法想去做?觉得打倭寇不该是在自己家里打,而是该将敌人挡在门外,所以你想造一些战船,甚至想仿出夷人的大炮……那些犯忌的不会犯忌的,你通通都可以去做,只要……”   只要你能把倭寇平掉。   两个男人目光对视。   一个挺拔昂扬,桀骜不驯。   一个俊美斯文,谦和宽容。   其实打一开始,两人就在互相试探。   可能是薄春山异于常人的想法,不同寻常的态度,真让康平帝起了兴趣,他竟对此人好奇上了。   多日的交谈,他在试探,他何尝不也是在试探。   难道薄春山真是傻?   能说的不能说的,都一股脑朝外倒,他不要命了?   不,他只是在试探康平帝是否有决心,是否能接受异于世俗的手段,他的底线在何处。一个帝王不可能没有底线的,他需要知道对方的底线,才能决定自己要出多少力气。   难道康平帝真对打倭寇那么感兴趣?兴趣大到某个枝节,他都想了解?   哪个帝王会关心手下怎么打仗?好吧,皇帝不可能不关心战事,但绝不会如此详细,他不过在试探薄春山的性格,试探他的深浅,试探他是不是真得能行,自己是否应该给予支持,又该给多少支持。   越是试探下去,彼此心里的答案越来越明晰,才会有今日的开诚公布。   “三年。”   顿了下,薄春山又道:“我也不说一年这种夸大之词,你应该明白我说的平法是哪种平法。”   普通的平倭,不过是把目前还在四处作乱的倭寇全部荡平,可这并不起任何作用,因为斩草不除根,明年倭寇又来了。   康平帝要的是根治,不再有寇患的后顾之忧,他才能专心去对付北晋。   那就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曾经苗双城所提,薄春山在脑中细化之法——把倭寇彻底挡在家门之外。   虽是简简单单一句话,但其中涉及之人涉及之事太广,显然不是一时半会能成功的。   “好!朕明日早朝就封你为东南剿倭总兵官。”   显然,这个决定在明天会迎来很大阻挠,但康平帝既然说了,显然早已做好了准备,甚至极有把握。   哪知薄春山拒道:“还是别封我了,正儿八经打仗有人比我在行,我觉得他比较适合。”   这次康平帝是真得震惊了,还有人被封官不要的?   要知道,按薄春山现在的品级来算,充其量就是个九品的小官,以前总兵官虽无品级,只是个官职名称,遇有战事,奉朝廷诏令出征,战事结束,回归原职,但后来因抵御北方游牧民族,朝廷在边关设立军事重镇,总兵一位成了常驻,被定为正二品官衔。   从九品一跃之下成了正二品,可谓是飞升。   他竟然不要!   可康平帝不愧是皇帝,总体来说虽然诧异,但诧异得并不明显。   “谁?”   “萧山卫驻守龛山御守千户所,千户邵元龙。”   .   回到在乌蛮驿的住处,薄春山还在感叹。   “你说我是不是傻?正二品,正二品的官衔我竟然没要。”   顾玉汝笑得直掩嘴。   “你还笑我!”   他气得人就过来了。   顾玉汝想跑,她也付出行动了,却没跑赢他,被他一把抱进怀里。他把她抱了个奇怪的姿势,竟成了他坐在贵妃榻上,而她跪坐在他腿上。   他把下巴搁在她肩头上感叹:“我想着总兵官是个大官,但我怎么知道总兵官是正二品,九品到正二品……”他心疼地连连咂嘴,“我若是答应下来,你是不是就能做夫人了?到时候我给你请个诰命,多好!我怎么这么傻!”   顾玉汝看他那胡搅蛮缠劲儿,最近这人越来越会撒娇了,动不动就往她怀里钻着要安慰。   她推了推他的大头:“行了,别装了,你不就怕我生气。我生你的气做甚,你这是做正事,你把位置给了邵大哥,肯定是觉得他在明面上比你在明面上好。说吧,你又想搞什么鬼事?”   “我怎么就搞鬼事了?”他有点不甘道。   顾玉汝叹了口气,顺从他。   “好吧,那你是有什么打算?”   “我也没什么打算,等离开应天了再说吧。”   他嘴里这么说着,却又露出若有所思的模样,显然别看他嘴上一直没停,其实脑子也从没停下过。   .   另一边,康平帝从僖妃嘴里不停地说着那位薄太太如何好,就知道她今天肯定很开心。   而关于她今天是如何跟对方相处的,他也不用再问了,因为她全部都通过方才那些话说出来了。   比如他知道昦儿跟对方的女儿十分玩得来,那个女娃乳名叫八斤,至于为何叫八斤,僖妃跟他讲的十分详细。   比如那顾氏教她生产时如何呼吸,如何省力,这样才能少吃苦,能尽快生下孩子。僖妃对此事十分上心,康平帝知道她为何如此,因为她曾说过要给他生十个孩子,可才生下老二老三,她就有些害怕了,怕疼。   显然这一次她又重燃了信心。   还比如顾氏好像教了她什么秘法,可以让女子锻炼私处,免得孩子生太多,影响床笫之事。这件事她虽没有明着说出来,但跟明说也差不多了,她笨得脸上从来藏不了东西。   其实关于这方面,宫廷里也有很多秘法,不过她从没提过,康平帝也没想过这件事,因为僖妃生产似乎并没有影响两人之间的事。没想到那顾氏说了,她会如此上心,难道她觉得自己……可他并没有这种感觉……咳咳……   康平帝觉得自己有点想多了,见她还是笑眯眯的,不禁道:“你很喜欢那个顾氏?”   僖妃点点头:“顾姐姐人很好的。”   都发展成顾姐姐了?   “她似乎没有把我当娘娘看,我跟她说话觉得很轻松,不知不觉就说了很多话。对了陛下,你是不是很看重顾姐姐的丈夫?”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僖妃还是知道的,因为若不是看重,康平帝这次出来可不会带上她,还让她可以和薄春山的妻子说说话,他平时把她藏得挺紧的。   康平帝也没隐瞒,点了点头:“希望他不会辜负朕的看重。” 第128章   康平帝要封邵元龙为东南剿倭总兵官一事, 果然在朝堂上引起轩然大波。   谁也不知道这个邵元龙到底是从何处冒出来的,只有那么几个人依稀记得这个邵元龙以前似乎一员虎将,后来被派到东南抗倭后就销声匿迹了。   可为何是邵元龙?哪怕是薄春山都不会让群臣那么诧异, 因为人但凡做事必然有迹可循,最近陛下屡屡召那个明州府来的小子入宫说话,还带其游湖, 颇为看重,据说二人每日所谈都是关于倭寇剿寇之事。   兵部自是高兴不已, 相反五军都督府里的人就没那么高兴了。   当然并不是说五军都督府里的人就全是奸邪,竟反对剿倭这等利国利民之事,因为其中原因太过复杂,这里暂不细述。   众人以为康平帝定会有什么动作,可能要给那小子封个什么官,让他下去折腾一番, 可万万没想到竟半路杀出个邵元龙。   邵元龙?   已经有许多人不记得邵元龙是谁了, 更甚者对于高位者来说, 就没认识过, 下面的人对他们来说, 只是一个个名字,其名字背后所附的是此人一生履历, 只有用到对方时,他们可能才会去看这份履历。   所以当群臣听到邵元龙的名字,第一反应此人是谁?   撤换东南剿倭总兵官这事,显然不是一日两日能议出来的。朝会散去,关于邵元龙的一切履历与事迹也都尽数到了有心人手中。   他们先要看看, 这邵元龙到底是何方人士, 又是哪路人马。其实这后面一句, 对那些有心人才至关重要。   所谓派系不过如此,每一个高位和所谓的差事背后,都有无数人在角逐,都是多方势力彼此进行拉锯、谈判乃至互相妥协。   当日薄春山不懂的康平帝脸上流露出的淡淡悲哀,一大部分来源于此,臣子为了派系为了自己为了家族争权夺利,已经到了不分对错不分黑白的地步,他们在衡量一件事可不可以让步,从不是问是否利国利民,而是是否对己身有利。   真是可悲!可恨!   不过这一切都和薄春山没什么关系了,此时他已带着家人离开了应天。   回程路上,因为想办的事都办到了,薄春山心情很好,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顾玉汝竟有些晕船。   晕船?   顾玉汝也不是第一次坐船,之前来的路上就好好的,怎么晕上船了?   此时刚离开应天没多久,沿途多有城镇,薄春山索性在路上停了半日,就近找了个大夫来看。   大夫一番把脉后,说疑似怀了身孕,只因现在月份还小,暂时不敢肯定。   有孕?   既然没有别的病症,那就肯定是有了,因为顾玉汝晕船的表现也就是泛酸和呕吐而已。   顾玉汝也十分震惊,她这几日正好赶上月事要来,却一直没动静,因为在船上,她也就没放在心上,而且她之前刚怀上八斤时,也没有这种状况,才会一时竟忽略了这个,此时听到说自己有孕了,她心里也其实挺高兴的。   她和薄春山,除了刚生八斤那一年,平时之间多有注意。不光是婆婆叮嘱,她娘也一再跟她说,八斤还小,暂时还不宜再怀上。等八斤过了两岁,二人就没再注意过了,却一直没有怀上。   她平时倒也不常想这件事,但每次想起不免有些感叹,却万万没想到不经意之间就怀上了?   这一消息,让大家都很高兴,尤其是薄春山可谓是欣喜若狂,也因此回程的时候,他没有急着赶路,而是让队伍走得很慢。   也是巧了,等到龛山时,刚好碰上朝廷诏令下发。   经过一番角逐,也不是康平帝用了什么法子,他兑现了自己的诺言,封了邵元龙为东南剿倭总兵官。   这一次他为了宣示自己的决心,还给换了个名称,叫东南剿倭大将军。   即是总兵官,也是大将军,昭示着邵元龙这次若是能帮朝廷平掉持续多年来的寇患,他将得到他梦寐以求的东西。   邵元龙还在幼时时,他的梦想就是想当一位大将军。   可朝廷并无将军之位,有些官衔里带着将军二字,其实并不是真正的将军。真正的将军当是战功盖世,当之无愧,大晋近些年来,除了肃王有资格得到这种功勋外,其他无一人能获得。   至于大晋分裂成南北晋之后,南晋更是无一人!   这也是所有为武将者的终极梦想。所以当年邵元龙才会来到东南,无奈却蹉跎这么多年,如今他终于再度有了机会。   二人再度相见,明明也就隔了几个月,竟有些恍若隔世之感。   邵元龙此时已一改早先的颓色,复又重展当年英雄之气概,他又是唏嘘又是感叹,千言万语在心头,此时却说不出一个字。   只是一下下拍着薄春山的肩膀,过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   “没想到我这个做哥哥的,这次竟仰仗了你,而你英雄豪杰、气魄盖世,再次让我吃了一惊,我还是那句话,你的前程远不止此,你的胸襟气魄屡屡让我自愧不如。”   薄春山哂然一笑:“邵大哥又何必说这些话,当初我起于微末,不过是个小捕快,邵大哥就不计报酬帮我助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可我们之间说这些报不报的就有些俗了。   “大哥心有壮志未酬,为人刚正,此位其实更适合你,至于我嘛,我还有的别的事要做。如若只是得到剿倭总兵官的位置,就能剿灭贻害沿海多年的倭寇,大哥这些年也不会蹉跎在此了,所以还是得两路并行,邵大哥在明,我则在暗,互为助力,方成大事。”   邵元龙感叹道:“你说得对,说报不报是有些俗了。你说的这些,之前应天派来宣旨的公公,也有对我提点暗示一二,如今我二人先去详谈此事,你我兄弟二人齐心协力,定能成就大事。”   之后二人谈论商议了近两日,薄春山再度踏上回家的路,而邵元龙也该整装前往宁州上任了。   . . . . . . . .   等薄春山一行人回到定波,正好赶上八月十五。   中秋佳节正是一家团聚的好时候,如今又听说顾玉汝再度有孕,可谓是喜上加喜。   一家人聚在一起说了说分开后各自的经历,孙氏笑得一脸意味深长,邱氏反倒有些不敢见人的窘色,顾玉汝这才知道这哪是喜上加喜,应该是双喜临门,因为邱氏也怀上了。   邱氏是在薄春山他们离开定波后怀上的。   这几年孙氏和邱氏因为亲家的关系,也因儿女之间和睦恩爱,两个妇人之间的关系也是越来越好。邱氏虽已做了祖母,可算年纪也不过才四十,月事自然没有停,可她突然月事未来,还跟孙氏提到过,颇有些烦扰的意味,孙氏还与她玩笑,莫怕是怀上了。   说者不觉,听者却有意。   孙氏见邱氏面色怪异,也想到莫真是怀上了?   可两个妇人一把年纪,都是当祖母和外祖母的,哪能把此事张扬出去,若没有怀上,这不是闹了个天大的笑话。两人就把这事藏了起来,一直藏到能把得出脉的时候,当日去医馆把脉,还是孙氏陪着邱氏去的,果然真是怀上了。   这下可把邱氏羞煞了也,这叫老蚌怀珠?   可颜铁匠却是喜得见牙不见眼,他这辈子一直未婚,这把年纪才成亲,其实就没想还能有自己的孩子,可真当有一天孩子来了,换谁也高兴啊。   这不,邱氏就被颜铁匠精心侍候的几个月,本来他以前就跟邱氏抢着干活,他独身一人过了多年,洗衣做饭都不在话下,如今更是连根菜叶都不让邱氏摸,他都一手包办了。   还怕自己在工坊,没办法分神照顾邱氏,专门去买了个听话勤快的小丫鬟,回来侍候邱氏。   其实本来在两人刚成亲时颜铁匠就提过,但邱氏不要,她不是那种干不得活的矫情人,又想着两人刚成亲,老两口弄个小丫鬟回来,家里多了一双耳朵眼睛,这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所以这事就按下没成。   总之,邱氏如今被养得是面色红润,还有点吃胖了,气色瞅着比顾玉汝还好。   这可真是双喜临门了!!   大大的喜事!   邱氏早就羞在一旁了,一直没说话,倒是颜铁匠,高兴的那劲儿就不用说了。   等散去回到家,薄春山这才露出略有些感叹的神色。   他娘竟然要给他生个弟弟了?   倒不是不喜,也不是不高兴,就是想着有些怪怪的。   “你都当爹了,还吃这种醋啊。”顾玉汝嗔道。   “我倒不是吃醋。”   八斤跑过来插嘴,她摸了摸娘还是平平的小肚子,道:“八斤喜欢弟弟,不会吃醋,我把自己的玩意都分给他玩。”   “瞧瞧你,还不如女儿。”她羞他。   “顾玉汝,你是成心给我找不自在是吧?”   他做出很凶狠的模样,八斤当即用小胖手捂着两只眼睛,说大老虎来了,他也就装得像一只大老虎,要吃这母女二人,八斤摇身一变成了打虎英雄,父女两人一阵装模作样的假打,把顾玉汝逗得笑得肚子疼。   闹了好一会儿,父女俩才停下,八斤也因为今晚很好玩,被当爹的安排到别的屋里睡了。   ……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无比,薄春山并未在家里停留太久,就前往了纂风镇。   这一次他要办一件大事!   显然这一次无法带上顾玉汝,她如今的身子也支撑不起。   这是他一个人的征途,而这一路上必然不好走。他知,她也知道,只望他能平安归来。 第129章   再次见到薄春山, 苗双城怨气满满。   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   他本来的想法是丢开纂风镇这个重负后,他就出去走走看看,看看外面的江山湖水,却鬼迷心窍地留了下来, 还觉得此人的计谋过人, 当了整整近三年的‘活靶子’。   事情还要说到当初苗双城和薄春山初次去六横岛。   当时因薄春山故布迷障, 又因苗双城外表鹤立鸡群,风度格外不同一般人,被人误会成某个不得了的势力的公子爷,以至于让一众海盗眼睁睁看着这一群肥羊, 却怎么都不敢下手。   这事一开始薄春山他们不知道, 还是再度去六横岛, 有一小股海盗实在忍不住下手了,被薄春山打得是落花流水不说,还抓了几个活口, 才从他们口中得知。   彼时纂风镇的实力本就不如人, 可银子只能从海上来,且两人出海所得,是真真正正让薄春山意识到这真是一个聚宝盆。   包括纂风镇等人都尝到了很大甜头。   以前还要经岛津的手一遍, 等于岛津收他们的货是一个价钱, 卖出去又是一个价钱, 岛津能赚多少他们不知道,料想是不少的。可万万没想到, 直接越过岛津, 利益是如此惊人!   纂风镇的人俱是感叹, 当初就不应该跟岛津合作, 都是孟家!自此又升起一股对孟家的愤恨, 本来以孟景山为首的一众孟家嫡系死后,孟姓人的日子就不太好过,因为这事,又开始夹起尾巴过日子,这里就不细说。   大家都很满意,都想着还要出海,最好赚得钵满盆满才好,可想法不错,实力不够怎么办?总不能光有命卖货,没命把银子运回来?   然后薄春山就想了个损办法,让苗双城继续扮那个让众人忌惮某个不得了的势力的公子爷。   如果说之前是无心为之,这次就是有心而为。   总之在薄春山的‘指点’下,苗双城几乎把‘某个不得了的势力的公子爷’扮出了花儿,而六横岛一众势力,还真就各种忌惮不敢下手。   就靠着这份‘狐假虎威’,薄春山迅速积累起一大笔数目惊人的银子,并用这些银子建了巡检司,建了船厂。   总之他折腾了挺多的事,而苗双城则成了他手下可怜的工具人一枚,偶尔消停下来想一想,刺激是很刺激,好玩是很好玩,为何他觉得还不如以前,这几年苗家银子没见到赚多少,相反他怎么觉得比以前还累了?   而薄春山倒好,他成天把自己忽悠得殚精竭虑,他一跑就是几个月不见人影,合则他就是个老奴才?   你们说说,苗双城能见到薄春山不怨气满满?   “小城这又是怎么了?可是最近身子不好,或是碰到什么让他不悦的事?”薄春山笑容可掬,和叶启月说着话。   叶启月瞅了瞅一脸红润却板着一张脸的小叔,笑了笑道:“小城最近身子挺好的,也没碰上什么事,可能是我早上让他多用一碗粥,他跟我闹脾气了?”   两人跟唱双簧似的,可把苗双城气得,扭头就走了。   那步子快的,一改之前还要坐轮椅,让人推着的虚弱模样。   叶启月也有些感叹,这几年忙是忙了些,但小叔的身子是真见好了。甚至找大夫来看过,大夫也说人的心情很大程度会影响身体。   她觉得以前小叔身子弱,就是很小的时候跟她一起忧心苗家处境,忧心纂风镇,你说心里的事多了,人的身体能好吗?   总之,叶启月现在看见薄春山,是格外亲近。   她觉得都是薄春山出现以后,小叔的身子才会渐渐好了,性格也改变了很多,以前深沉阴郁得不像个少年郎,现在也有了朝气。   .   薄春山去找苗双城,叶启月则忙自己的去了。   现如今苗家几乎没什么事是需要她管着的了。   纂风镇改革以后,进货出货都是一起走,利益均分,姚家专管进货之事,协调下面那些商行商家,苗家专管出货,出海护航人手武力则是薄春山负责。   苗家这一摊子事几乎都被苗双城接过了去,叶启月现在只用管管帐什么的,还有就是下面苗姓各家闹出什么鸡毛蒜皮的小矛盾之类的,比起以前不知道轻松了多少。   不提这边,苗双城也没跑太远,而是去了书房。   对于这个书房,薄春山可是熟悉得不行,轻车熟路就跟了来,他也没说别的,而是把自己最近在应天的经历大致说了一遍,又说了说他的计划。   这些经历甚至这些话和想法,足够把苗双城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甚至不由自主就为其出谋划策。   “如果真能照你说的这么演变,此举可谓是一劳永逸,能彻底解决贻害多年的寇患!”说到激动之处,苗双城猛地一击掌道。   这一巴掌声也让他彻底清醒了过来,他方才不是还在生气,怎么又跟这厮一起商量着怎么坑人怎么办事了?   “行了,小城,你就不要再装了,”薄春山做得一副悲天怜悯,十分感叹的模样,“其实我知道你也是个心怀大义的好少年,不然当初对付孟家,你何至于殚精竭虑如此,就为了不让纂风镇落入倭人手中,又何至于当初能说出还是该把贼人拦在家门外面打的话?   “你能有这种感悟,这种想法,说明你平时没少想这些事,你虽表面淡漠,但内心却是炙烫的……这次我借用了你的话,让圣上有了新思路,才能促成眼下局面,你不知当时圣上听了你话,大声赞我所想精妙绝伦,当是世上好男儿,其实这些话都是夸你的,我受之有愧……”   见他如此这般又开始装模作样,苗双城又怎会不明白这厮又在蛊惑自己,又想坑他了?   他的说法其实夸大其词了。   因为没有眼前这个人,他还是成天缩在屋子里,一边愤世嫉俗地苟延残喘,过了今天没明天,一边还在忧心苗家的未来,纂风镇的未来。   不会有今天的苗家,今天的纂风镇,今天的他,他的各种想法也只是空谈,只是病弱残躯下的一点胡思乱想和聊以慰藉。   苗双城其实都知道。所以他其实是感激这个人的,也是欣赏甚至崇拜这个人的。   不是如此,以他的傲气,何至于受人指使。   “行了行了,不要再说这些无用的废话,”他偏着脸,扬着下巴,模样挺傲娇的,“那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我下一步打算……”   .   今天六横岛又出现了一行人。   一行早就让常年混迹六横岛众人十分熟悉的人。   曾经这伙人让无数人咬牙切齿,又让无数人垂涎三尺,可整整三年有多,却无一人敢对这伙人下手。   可能也有人下手,只是势力太小,又或者是说根本不是势力,就是几条小杂鱼,所以不为岛上人知晓。而越是不见人下手,那些真正有能力下手的越是不敢轻举妄动。   显然能拖上三年,已经超出了这些海盗们的极限。   也是薄春山故布迷障手段实在高,且行事谨慎,这三年多来他们只出海了十几趟,并没有不知收敛,肆无忌惮挑战那些海盗们的神经,而是保持着一种不多不少的状态,却又能让别人摸不清自己的底子。   只是西洋镜装久了,总有一天会破。   纂风镇一行人每趟来六横岛,多多少少都会留下些信息,就这么收集着、比对着、打探着,似乎没有哪一方势力家中有这么一号人。   拢共能出这等人物的人家,算来算去不过两三家,可这几家都没有符合这个年纪的子弟。   此时终于有人意识到自己是不是被耍了。   可被人耍这种丢人的事,谁又会当着人面承认,那不是折了自己的威风?索性将消息透露出去,让大家都知道,这才是将要有好戏看。   谁知放出消息的还不止一家,看来暗中打主意的还真不是一人两人,这次可是真有好戏看了。   也因此等这趟纂风镇的人再来六横岛,几乎顷刻之间消息就传遍了整个岛屿,暗中有数股人在他们到后离开了这里,显然是回去报信了。   而这次薄春山一行人在岛上出没,或是找人交易,或是购入货物,所遇见之人要么就是避之不及,交易完后也不愿与他们多说,要么就是面色鄙夷冷笑连连。   薄春山摸着下巴道:“这群人还真是浅显,连点面子功夫都不会装,这么着生怕咱们猜不出他们会有异动?”   实在不是薄春山胖了喘了,而是他这几个月在应天,打交道的都是些官场老油条,甭管官是大是小,个个都是人精,那叫一个不显山不露水。   哪像岛上的这些人,估计平时喊打喊杀惯了,用惯了武力,都不怎么动脑了,所以显得愚拙得很。   “你小心玩得太大,一口吃不下,反倒自己被吞了。”苗双城给他泼冷水。   薄春山摇摇手指:“不会不会,虽然猪队友有猪队友的坏处,例如现在让我们洞悉了岛上大部分人的心态变化,但同时猪队友也不是没有用处,例如聪明的只会藏在后头,猪队友才会冲在前面。”   “你信不信?就是那个人,他肯定在想着他老大怎么把我们生吞活剥,吃干抹净,他又能分到多少残渣,你瞧他那小眼神,那冷笑,那满脸的横肉,那横肉抖得幅度……”   他保持着跟苗双城说小话的姿势,其实研究得很仔细,研究完,他连连咂舌,“我怎么有种预感,这一趟我们首先遇上的可能就是这伙人?”   苗双城已经懒得跟他说话了,面上却还保持着世家公子的仪态,手里还拿了把扇子,一扇一扇的。   薄春山伸了伸懒腰,道:“小的们,该干活了。”   他身后一众大汉当即响亮地应了声是,就很有秩序地上前把货往车上搬。   这些货很多,几乎堆满了一大片空地。   不过再多的货,都有人能帮他们运出去送到船上,平时薄春山都是让自己人干的,这次可能是货物太多,他竟叫人去找了车行。   所谓车行,就是提供搬运货物的车和人力的地方,这在陆地上其实就是车马行,可在六横岛,不是一般势力也抢不下这个生意。   足足雇了十辆大车,拖了两三趟,才把所有货运上船。   等上船后,薄春山让人付了车行一笔不菲的银子,车行的人很高兴,薄春山也很高兴,还跟手下戏称,今日让你们都闲着了,回去了没酒吃。   他手下之人俱都跟他嘻嘻哈哈,车行的人临下船前却又一次看了看这船和这船上的人。   .   “听说了没?那伙人这次带了不少货来,卖了差不多有这个数。”   说话的人做了个手势,引得身边人俱都瞠大双目,连连咂舌后,才又道:“然后又都换成货了,还剩了两箱银子,方才听到那车上箱子里的银子响,真是悦耳啊。”   “我看十多辆大车来回跑了好几趟,才把东西都送完。你说这伙人到底是哪一方的,何时竟出了这等人,我看他们不光能吐,还能吃,非一般寻常人。”   “哪又有谁能知道,这大晋海岸线如此之长,藏龙卧虎之辈不计其数,你从大晋运不出来东西,不代表旁人也不能运出来的东西。咱们这些人,不就指着能从他们手里漏上一点,运到附近小国去售卖,带回来的那些零散货物,不也都指着他们往回收了运进去?”   “那你说就没人眼馋……”   说话的人做了个手势,但任谁都明白他的意思。   “所以我才说非一般人。罢了罢了,快别聊这个了,我看这群人这趟恐怕走不平稳,咱们还是少聊点这个,小心殃及池鱼……”   这个小酒馆杂存在岛中央这片建筑群里最靠边角处,这也是岛上出了名的‘贫民窟’。   倒不是说这里的人穷,事实上能在这岛上的出没的,没有一个是穷人,只是有钱的多与少,势力的大与小罢了。   而他们就是这岛上势力最小,也是货和钱都最少的一群商人。   他们是真正的商人,也是没能力又去当商又去当盗,本身实力有限,只能一众商人集合到一块,合伙雇佣武装势力护卫他们在海上的安全。   有的是跑吕宋的,有的是跑琉球的,有的是跑倭国,总之跑得范围小,周期也短。同样的,他们能吃下的货少,手里的货也不多,但只要有东西有货,总是不缺他们的活路。   小部分是东南海其他小国的人,大部分是大晋的人,所以他们都是用大晋的官话交流。   实际上六横岛因距离大晋很近,又是主要进行大晋相关的商业贸易,哪怕是那些红毛夷人也会几句大晋官话,不然交流不了啊。   这一刻,岛上无数人都在议论这件事。   看似都在讨论同一件事,同一伙人,实际上都在等着谁先头一个去吃螃蟹。 第130章   纂风镇的船刚离开六横岛, 就发现后面缀了好几条船。   船只有大有小,乍一看去十分普通,就像许多那种普通的商船一样,可若是细瞧就能看出不对劲。   这船走得太慢了, 而且不是一艘两艘慢, 而是都慢。   纂风镇的船慢, 跟在后面的自然快不了。因这奇慢无比的速度,后面已经有多艘船唾骂不止,可纂风镇的船依旧慢悠悠地走着,像一个酒饱饭足后正在散步的老人, 又像是吃了太多撑得走不动了。   海盗们自然希望纂风镇的船能快些, 船的航速一提起来, 就能自动淘汰缀在后面的其他船只,你船好速度快,自然能跟上, 船差速度慢, 就不要再想多的事了。   而且他们下手本就犹豫艰难,纂风镇的船走得越慢,等下跟来的船越多, 那伙人再是头肥羊, 也禁不起太多人的瓜分, 所以海盗们巴不得纂风镇的船能全速行使,这样也好方便他们办事。   可有些海盗们就不这么想了, 他们觉得人越多越好, 越乱越好, 这样才能分一杯羹。会这么想的多是那种小股的海盗, 船破火力差人也没多少, 只能浑水摸鱼。   也不过只走了五十海里的距离,尾随跟来的船只竟多达十多艘。   苗双城通过‘千里眼’朝前方观察了片刻后,脸色有些凝重。   薄春山正翘着脚,懒洋洋地剥着花生吃。   “你也不要太着急,时候还没到。”   “你就不怕他们合纵连横联手起来一起围攻?”苗双城看了过来,声音幽幽。   “若是你,你会?”薄春山坐直起来,掸了掸腿上的花生皮,“积蓄的时间够了,他们被咱们耍了这么多次,估计心中早已积蓄了无数怒焰,偏偏这一次我又露财而不知,所以这次才会跟来这么多船。”   “可你别忘了,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没人愿意跟人瓜分利益,如果没有大鱼,光凭这些小杂鱼,也不能拿我们怎样,其实我倒希望就这些小杂鱼,毕竟将跟将若是打起来,就是结束的时候,不如先拿杂鱼练练手,也好验证我们这几年做得不是无用功。”   薄春山说得其实不是没道理,只是大战一触即发,苗双城终究做不到他那么镇定。   “行了,该吃吃该睡睡,估计等他们自己分出到底是小杂鱼还是大鱼,我估摸着还得半天,而且他们说不定自己就先打起来了。”   瞧这话损的,合则还让人家自己先筛选好,就等着让你吃鱼?   .   后方的海盗船也确实在进行‘筛选’。   这是第一轮筛选。   但从纂风镇的船看去,这些船似乎放弃了伪装,有好几艘船都挂上了海盗旗。这些海盗旗各式各样,有上面绣了头虎的,有上面绣着把刀的,还有的则是蛇,总之就是各种飞禽走兽,还有的看不出上面画的什么东西,也有的估计懒得费脑子,直接挂条黑色的旗子。   一般海盗旗不管什么花样,底儿多是黑色。   像纂风镇现在所用的这艘船,就是岛津的那艘,之前所用的海盗旗就是黑底上面一个嗜血狼头。   不提这些,当旗子挂出来,船只所属势力也就分明了,有那些势力不如人,又或者知道惹不起对方,就算这趟摸了鱼,很可能有命摸鱼没命享用,就有船只速度慢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有几艘明显看起来不如别人的海盗船离开了这里。   见此,不光纂风镇船上的人心里一松,后面跟来的船只也都松了一口气。   无他,就在苗双城和薄春山讨论大小鱼的同时,这些海盗们心里也在进行琢磨,他们倒没想过能不能劫下前面的船,而是后面跟来这么多船,到时候怎么打,怎么分?   没人愿意把嘴边的肉让出去,所以才会有第一艘船挂起旗子。   就是示威,在警告。   正好其他船上的海盗也有同样的想法,于是便纷纷挂出了旗子,去警告那些实力不如人的小杂鱼。   果然小杂鱼连旗子都没敢挂就走了。   可还有人显然是滚刀肉,旗子也没挂,但船也没走。   ……   一艘挂着黑虎旗的海盗船上。   “大头目,后面那艘船好像是飞鸟那群人的船。”   其实黑虎早就看见了,就算没挂旗子,他又怎么可能不认识死对头的船?   要提起黑虎和飞鸟的仇怨,那就扯得有些远了,总之黑虎虽叫黑虎,但本名并不叫这个,他是晋人和吕宋人的混血,也算是命运多舛,他年纪很小的时候就流落到了海盗船上给人打杂。   黑虎的少年时代就是混迹在各个海盗船上,海盗也不都是穷凶极恶,见人就杀,他们也需要补充手下,每次打下什么船,被俘虏的人只要问清不是什么主脑人物,一般都会被留下。   就这样,黑虎从一艘船混迹到另一艘船上,慢慢也混到一艘海盗船上的三头目。当时飞鸟是个刚加入海盗船的倭国浪人,凭着一手精湛的刀术,和敢杀敢拼,很快就坐上了二头目的交椅。   黑虎自然不服,两人没少发生摩擦,因为有大头目的镇压,倒也没出什么大乱子。此时黑虎自诩积累多年,船上大部分海盗都愿意听他的,本来他打算过段时间再抢了大头目的位置,没想到半路杀出个飞鸟这个倭人。   索性都一并干掉,何必再受这种窝囊气。   想干就干,黑虎也顺利干掉了大头目,偏偏在飞鸟这儿,又让他吃了个瘪。飞鸟不管他出手对付大头目,并不是他不知道黑虎想动手,而是他也有自立门户的打算。   总之最后的结果是这窝海盗一分为二,可两人的梁子却是接下了。   后来混迹这片海域,彼此都认识,彼此也都熟识对方是怎么上位的,反正黑虎这群人看不惯飞鸟那群人,飞鸟那群人也看不惯他们。二人手下若有偶遇,彼此冷嘲热讽都是家常便饭,还有打起来的时候。   不过倒没真刀真枪干过,因为仇人的实力如何,自己是最清楚的。   就像现在,黑虎就不奇怪对头会是如此的行事方式。   因为在他看来,倭人都是又阴又坏。   反倒是——   那艘船。   黑虎透过手中的千里镜,目光定格跟在最后面那艘船上。   那是一艘很怪的船,船体看着像大晋的船,偏偏用的又是软帆。   黑虎当海盗多年,自然清楚船帆的区别,像东南海一带,船大体也就分为两种,一种是大晋的船,诸如福船、广船之类,一种就是红毛夷人的船。总体来说,海盗们所用之船还是以大晋的船为主,毕竟这种船只才好获得。   可也有些海盗是有奇思妙想的,会把船改得奇形怪状,这样就会形成像晋船又不像晋船的杂合体,让黑虎来看,这艘船就是个杂合体。   让他瞩目的并不是杂合体,而是这艘船很眼生,他似乎没见过。   “你们谁见过这艘船?过来看看!”   黑虎把手里的千里镜让出来,他手下上来几个人,依次接过千里镜朝黑虎说的方向看去。   看完,都是摇头。   “不认识,说不定是哪群人得到了新船,不过大头目,这船连旗子都不敢挂,一看就是怂蛋。”   “虽然隔得远,看不清上面有没有火炮,但这船也不大,应该也没多少火力。”   海盗们所说的火力,其实是一种杂糅的说法。海盗船之间的交战极少会动用火炮,一来火炮价值不菲,炮弹这东西也不好弄到,二来火炮会伤到船体。   对于海盗们来说,船也是物资,甚至是比财宝更重要的物资,有船就能扩充自己势力,就算自己用不了,拿去卖也能卖不少钱。   所以他们的作战模式,多是逼停或者接近了上接舷战,火炮对他们来说,更像是一个威慑的武器,别看平时炮口被擦得锃亮,可能这火炮就没打出去过。   这就又回到之前所说的火力上,所以他们所说的火力,更多是指对手船上所装载的人员。一个常年混迹在海上的人,可以很轻易通过对方船体大小,吃水多深,来判断对方装载了多少货物或是人数。   那船看过去并不大,至少没他们这艘黑虎号大,自然就得出了个没什么火力的结论,也就是说不是威胁。   见此,黑虎倒也没再去注意那艘船。   他的手下说的对,一艘不起眼只是看着有点怪模怪样的船不足为惧,他现在该考虑的应该是别的。   在目前来看,后面跟来的这些海盗势力,以黑虎号实力最强,可黑虎也懂得蚁多咬死象的道理,所以怎么扫掉这些蚂蚁让他们不要碍事,是黑虎目前心里的头等大事。   再来就是还会不会有其他海盗势力跟上来,若是势力比黑虎号大,又该怎么办?   .   在接下来的数个时辰里,又有数艘海盗船离去,跟在纂风镇船后面的只剩了五艘。   让海盗们庆幸的是,并无其他势力再进入,显然是错过了跟上来的最佳时机,又或是见搀和进来的人太多,不想蹚这趟浑水。   如果只有目前这些人,那彼此之间就是对手了。   此时已是天黑,在海上航行,天黑也是能走的,只是船会放慢速度,保持匀速,所以前面纂风镇的船更慢了,其他人也不得不放慢速度。   海盗们都在等,等谁先扛不住退出,有耐心的人才能吃上最丰盛的大餐,显然不是所有人都有耐心。   黑虎号上,黑虎正在琢磨以黑虎号的实力是否能震慑另外四艘船。   他显然已经心动了,因为最大的对头就在方才离开了。   一个模样像是军师的海盗道:“大头目还是要谨慎些,飞鸟此人向来诡计多端,若他只是暂避锋芒,故意如此?”   “你是说?”   “说不定他只是故意装着不耐离去,实际上是躲在暗处,等着想坐收渔人之利。”   听到这话,黑虎一身冷汗,本来有些发热的头脑顿时冷静了下来。   “那我们就再等等,看有没有其他人忍不住想提前下手,再见机行事。”   ……   类似的对话在其他海盗船上,也在进行着。   就剩下了这五条船,都在彼此衡量对方的势力,以及独吞的可能性。   显然因为天黑后,前方的船放慢速度,对他们来说也是一个机会,一个优胜劣汰的机会。   黑暗中,有人在琢磨要不要偷袭对手,有人则互相靠近,试探是否能找其他人合作,还有人在迟疑这么跟下去到底对不对,到了最关键的时候,难眠的又岂止是一个黑虎。   而就在这个时候,那艘在黑虎眼里貌不起眼的怪船已经悄悄地跟了上来。   黑夜中,这艘船一盏灯都未点,就像一个静静潜伏在黑暗中的幽灵。   一阵阵细小的水花后,从这个庞大的船身上分出许多道暗影,只有凑得极近才能看出这是一艘艘小船,这些小船就像逐光的飞蛾,静悄悄地扑向前方不远处的一艘海盗船。   整个过程进行的极为顺利。   谁都没想到这时候有人会偷袭,也是海盗们没提防有人敢夜间航行不点灯,黑夜中他们都是通过灯光来判断是否有船只靠近,没想到竟有人利用小船悄悄潜伏了上来。   海盗船依旧往前缓慢航行着,可此时船上已经换了个天。   薄春山一身黑衣,对刚上船来的苗双城眨了眨眼。   “剩下的就交给你了,我看能不能趁着今晚月色甚美,再阴一艘。”   谁都没想到,薄春山和苗双城确实在这片海域,却没有在纂风镇的船上,而是伪装成了一条海盗船缀在最后面。   而这一夜,有两艘海盗船换了主人,只是另三艘船的海盗并不知道。 第131章   会被薄春山用这种法子阴的, 自然不是什么大海盗。   弱是有道理的,哪像前方那三艘海盗船,一直以一种不快不慢的速度缀在纂风镇船的后面, 乍一看去, 竟形成了一种犄角之势。   谁也不会比谁快, 但谁也不比谁慢,跟着前方的同时, 也在提防其他人。   至于薄春山所坐的那艘船,由于他之前一直在后面缀着,远到用千里镜看去也只是个小黑点,早已让人抛在脑后。   在海盗们看来,这种人就是那种既没实力胆子又小,偏偏又贪心舍不得放弃的无能之辈,这样的人没什么出息,哪怕是当海盗也是被人吞的下场。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是, 就算他们打起来,那艘船想追上来捡便宜, 等他追上来时, 说不定这边已经收场了,自然不放在心上。   尾随是有距离时效的,超出一定的距离, 就失去了尾随的意义, 海上航行不同陆地上行走, 受风向洋流影响太大, 离得太远调动机率不够, 是时就算想追也需要花费时间, 显然这艘船上的海盗是嫩头青, 根本不明白这个道理。   此时薄春山,就坐在被他拿下的两艘海盗船的其中一艘上,他的前方就是那三艘海盗船。   让他来看,这三艘船并不好对付,偷袭的手法可能并不适用,只能再找机会。   而就在黑虎号上,黑虎双目充血,显然是一夜没睡。   “狼牙和西格已经联手,再拖下去,说不定他们会联合后面那两艘船,先来干掉我们。”   其实当时他们发现两艘海盗船互相勾搭,就该及时制止,可当时是夜里,实在不方便行事,等天亮以后,局势俨然发生转变,狼牙和西格两帮人竟隐有威胁之态。   黑虎能理解他们的做法,毕竟他们也怕黑虎号对付他们,单一方实力不足,不如双方联手形成威慑,可他们没想到的是这种做法同时也给了黑虎号一种危险感,双方联手黑虎号不怕,可若是四方联手呢?   落在后面的那两艘海盗船,随便单拎一个出来,黑虎号都能灭掉对方不再话下,显然对方也清楚实力不足,一直落在后面。   可若是他们也和狼牙西格他们联手?这四股力量拧起来,足够黑虎号吃一壶了。   黑虎显然如今陷入两难境地。   “飞鸟那狗娘养的,是不是早想到会是这样的局面?踢掉不合格的,剩下势力谁实力最强,谁会最先被针对?”   对了,暗中还有个飞鸟。   虽然此时已经看不到飞鸟的船,但以黑虎对飞鸟的了解,这个阴人肯定藏身在暗处等着捡漏。   “不能再等了,先把狼牙和西格打了,只有打个出其不意,趁着他们还没联手,后面那两艘船即使看见我们打狼牙西格,也会忌惮不敢出手。错过这个时机,就是别人来打我们了。”   黑虎站了起来,正打算去召集人来说这事,谁曾想却被军师一句话阻了。   “我们打狼牙和西格,虽不至于两败俱伤,但肯定伤亡很大,到时候飞鸟出来,不光能捡漏,还能顺便除掉我们。”   “那你说怎么办?”黑虎现在都快疯了,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军师看了他一眼,道:“不如找飞鸟合作。”   ……   所以说不是什么事都适合蛮干的,得用脑子。   昨天黑虎还在做梦自己以实力威慑住其他海盗,劫了前方那艘船,如果能拿到上面的货和银子,他黑虎的名声不光会响彻这片海域,其所得也能让他和他的手下休养生息一年,正好借着扩充一下势力。   而就在这个时候,黑虎口中的倭人飞鸟已经洞悉事情即将发生的演变,示敌以弱离开了这片战场,让自己藏在暗处,化被动为主动,留下黑虎号独自承担针对。   黑虎和飞鸟的实力在伯仲之间,单一个对上其他人,都有点够呛,但两个联手就足够高枕无忧了。   而飞鸟果然还在这片海域并未远离,黑虎让人吹响了海螺号角,那艘船便以极快的速度靠近了。   两条船隔着大约一丈多的距离,黑虎阴着一张脸,相反飞鸟惯是阴沉的脸竟有一丝笑。   “你能在这时想到关键处,还算你不蠢。”   听到这话,黑虎脸色更黑了,根本不是他想到的,而是军师。   军师在提出这个建议后,可是差点没被他一巴掌拍死,若不是军师各种晓以利弊,黑虎怎么可能吞不下这口气。明白的同时,他也懂了,飞鸟之前的退出可不光是为了藏在暗处,也是知道他最后会主动求上门合作。   虽然黑虎没有做出任何‘求’的举动,但主动用海螺号角,吹出以前他们所在的那艘海盗船上用来联络的号角声,就等于是在求了。   “少废话,老规矩五五。”   ……   这边的演变显然超出海盗狼牙和西格的预料,就在飞鸟海盗船出现的那一刻,他们已经意识到不对,竟开始联络后方的两艘海盗船。   在海上航行,因多有不便,有一套通用的旗语,用来做以船跟船之间远距离交流和对话。   薄春山正在看前面到底搞什么鬼,就有手下来报,前方有两艘船竟打出合作的旗语,不然大家都得死。   旗语简陋,交流只能理解大概的意思,但薄春山会看啊,他虽不认识什么飞鸟黑虎,但他知道这是海盗自己内讧了。   昨晚他夜袭抢船,也不是把海盗都杀了,还留了一部分活口此时被关在最下层的船舱里,他让手下带来这艘海盗船因贪生怕死留存下来的二头目,让他来解读下怎么回事。   既然贪生怕死,自然知无不言,二头目不愧是二头目,很快就做出正确的解读。   黑虎和飞鸟要联手了,所以另外两艘海盗船害怕了,想联合薄春山所在的两艘海盗船一起对敌。   这就好玩了。   薄春山让人把二头目再度关回去,表面上做出一番犹豫之态,但最后还是答应了联手的请求。   四对二,赢得可能性并不大,但只要摆出死也要咬你一口的架势,就不信这么关键的时候,飞鸟和黑虎真会吃掉他们,再去劫那艘货船。   要知道那艘货船也是活的,一直甩不掉跟在后面的海盗船是无奈,但当海盗打起来,人家还不赶紧就跑了?   ……   四艘海盗船很快就聚拢,又靠近黑虎号和飞鸟号。   一番旗语交流,商定下谈判事宜,几艘船再度靠近,靠近到彼此能用言语交流的距离。   薄春山被这群扯犊子的海盗快弄烦了,海盗不该就是抢就完事,打就完事,哪有那么多的废话要谈判?   殊不知,海盗对于普通商人是凶神恶煞,实际上海盗和海盗之间彼此还是忌惮的,常年在海上朝不保夕,不是有碾压之势,不是有巨大利益,不是有血海深仇,没人会没事就打上一场。   毕竟谁的命都是命,而且海战其中还牵扯到各家的船,船可是海盗们赖以为生的东西,损了船就等于掉了一口牙,海盗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薄春山特意让手下站在船头乔装海盗头子,他则混在人群里听,见这群海盗各种扯犊子,放狠话,就是不动手,他烦了。   他眼珠一转,转身离开了这里,很快两艘海盗船在暗中进行了统一。   这时,出现了一幕奇景。   一阵箭雨射向飞鸟和黑虎的船头,随着一声‘兄弟们杀呀’,整个场面就乱了。   这几艘海盗船为了谈判彼此靠近,此时成了接舷战最合适的场地,接舷铁钩飞抛出去,搭在对方的船舷上,就有类似踏板的木板放上去,海盗很快就顺着踏板过去了。   此时薄春山化身勤劳的接舷工,带着人帮另外两艘海盗船上的海盗接舷,场面各种混乱,有些人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被动卷入战火之中。   谁都没想到有人会突然袭击。   黑虎和飞鸟以为是对方故意借着谈判偷袭,惊怒至极,很快给予反击。而狼牙和西格以为是对方干的,心里有些生气对方竟不告诉自己,可局势已然如此,显然黑虎和飞鸟被他们打得一愣,优势在他们这一方,自然也不会多做废话埋怨对方。   至于狼牙和西格的手下们,以为是上头的决定,别人都打自己也就冲了,就这么糊里糊涂几方打了起来。   而薄春山这一方埋伏在两艘海盗船的人,早已收到命令,保存自己性命为主,尽量给海盗们捣乱,让他们往死里干。   那叫一个如鱼得水,时不时帮‘自己人’打对手,等对手差不多完蛋了,再背后捅‘自己人’一刀。   海盗越来越少,相反李鬼们虽模样狼狈,但人数却是最多的。   海盗有海盗的战斗,头目们也有头目们的战斗,狼牙和西格已经带着亲信和黑虎、飞鸟打成了一团。   能当海盗头子的,自然武力不差,且个个凶狠,一旦拼起命来,简直是风云变色。   就在飞鸟黑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杀掉对手,打算带着手下反攻回去之际,才发现他们被包围了。   一个个黑洞洞的枪口对着他们,加起来有二十条往上不止。   一个身着黑衣的高大男子出现在他们面前,笑盈盈地看着他们:“不好意思,辛苦各位了。”   黑虎还没想到,飞鸟却用眼睛死死地盯着对方,显然他已认出薄春山是谁。   .   黑虎临死之前,注定是满怀了许多疑惑。   为何肥羊之一,竟不在前面的船上,反而出现在他们的海盗船上?为何本来说好的是谈判,狼牙和西格为何敢对他们下手?为何……   他的疑惑太多太多了,也许下了地狱问问阎王,才能知道他是被一个叫薄春山的坑人给坑了。   此时大坑薄春山还在跟苗双城抱怨:“真是打得一点都没意思,我准备了那么久的战船和火炮都还没动用!”   你还要怎么有意思?   苗双城直翻白眼,问道:“那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下一步啊?”大坑薄春山摸了摸下巴,“我觉得当海盗挺好玩的,不如我们就改掉之前的单线计划,别光钓鱼,先当一阵子海盗?一边钓鱼,一边当海盗混入敌群,关键时候给他们来个釜底抽薪?”   他的鬼点子又毒又坏,苗双城却听得热血沸腾。   而与此同时,二十海里之外,刀六带着两艘船正在这里等着接应。   可纂风镇的船一直没见,老大也一直没见,难道说被什么事绊住了?   他哪知道,薄春山灵机一动阴了两艘船的海盗,顺便阴了所有人,此时已经用不上他了。 第132章   正所谓计划不如变化快, 讲的就是如此。   薄春山原本打算以纂风镇的船和货为饵,钓几条小鱼佐酒,没想到计划进行得比他想象中更顺利。   他因此又灵机一动产生了别的想法, 用他的说法有机会不用王八蛋, 过期作废, 所以他又让苗双城坐着纂风镇的船调头回六横岛了。   他则和刀六兵分两路,刀六继续潜藏, 他则带着自己的战利品随后也回了六横岛。   ……   六横岛上,等着消息的又何止一两个人。   其实就在几艘海盗船发生大战之时,远处就有船只窥探到这里发生的一切,由于距离离得太远,也看不分明,只知道是海盗们起了内讧。   远处窥探的又何止一艘船,而是好几艘船。   有的船很小,摆明了自己只看戏不参与, 有的船坚炮利,虽摆出的架势只是好奇, 但未尝没有若有机会分一杯羹的打算。   只可惜这边战斗结束得极快, 很快几艘海盗船上都换了统一的旗帜,虽都是黑旗,其上并无任何标识, 但已经说明了对方已经拿下所有海盗船, 同时也是在警告远处窥探的船只——若是再不离开, 就是敌人了。   远处窥探的人俱是脸色一变, 纷纷驶离这里, 回六横岛报信去了。想分一杯羹的人也只能佯装就是看戏, 败兴而归。   所以等苗双城带着船调头回到六横岛时, 关于此次的消息已经传得满天飞——黑虎、飞鸟、狼牙、西格都栽了,栽到一伙不知名的海盗手里。   至于肥羊?   可能也落到那伙不知名的海盗手里了?   可纂风镇的船调头回了六横岛,又给出了别的答案。   原来这艘货船被这么多海盗尾随,早已是吓破了胆子,但由于船上货物太多,跑又跑不快,只能听天由命。万万没想到海盗们竟起了内讧,这算是给了对方机会,他们趁机就跑了,没敢继续往前跑,而是调头跑回了六横岛。   至于那伙不知名的海盗为何没劫下这艘船?可能是分身不暇?毕竟他们刚打下五艘海盗船?   以上,仅只是岛上众人的猜测。   他们能得出这些猜测,也是那位公子哥下了船后,表现得极为反常——他一改平时高高在上的世家公子做派,有些歇斯底里,一再叫嚣要给海盗们好看,竟敢劫他的船。可同时又难掩恐慌之态,有点色厉内荏的味道。   为了取信众人,苗双城专门回到岛中央的那片建筑群中,还寻了一家旅店暂住。让外人看去,却是心有余悸需要压惊。   进旅店之时,也不知他的随从说了句什么话,又将他激怒了。   他紧握着折扇,又说了几句定要让他们好看之类的话,才步入旅店中。   ……   旅店的斜对面,是一家茶楼。   这处茶楼在一片各式各样的建筑体中,其实并不起眼,却俨然是大晋的建筑风格,一派古香古色,低调雅致。   此时位于茶楼二楼的雅间里,有两个人正在说话。   其中一位是一名身材消瘦的老者,他身穿宝蓝色的直裰,从外表看去,像一个饱读诗书的文士。而就在他对面,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此人方面短须,面露威严之态。   见老者看向窗外,中年人也顺着看过去,自然听到那位做公子哥打扮的人所说的话。   老者笑了笑解释道:“此人出没六横岛数年,众多势力忌惮俱不敢下手,我估摸着是听说过小六当年闹出那事的哪路宵小,故意驴蒙虎皮,倚以为势。之前有人打听到我这里来,我并未帮其遮掩,只道家中没有年轻子弟来此地,想来此人也是蒙不下去了,这次有数股海盗尾随其而去,没想到途中竟然起了内讧,让此人逃过一劫。”   中年人何等人也,虽老者言语简练,但他很快就提取出有用信息,大致拼凑出了轮廓。   不过他对此事并不感兴趣,除了‘小六’让他动了动眉眼,对下方之人不过一扫而过。   “小六最近可还好?可还像以前那样任性顽皮?”显然老者对这个‘小六’颇有亲近之意,提起此人眼中俱是带笑。   中年男人本是面容严肃,提起‘小六’,也不禁和缓了颜色,眉宇间露出几分又是感叹又是无奈的神色。   “他这几年倒是少闹腾,那次事后,老爷子觉得平时太惯着他了,便压着他读书,拘了几年,倒比以前稳重了不少。”   两人就着‘小六’又聊了几句,之后便说起正事来。   “圣上新封的东南剿倭总兵官倒是个难缠的角色,此人一到宁州,便巡检了各路水寨,俨然有重建水寨的架势,给各家颇是找了些麻烦。不过水寨废弛非一朝一夕之事,朝廷屡次内迁也是主因,又有各家从中作梗,想必一时半会他也做不出什么。   “可到底新官上任,此人也非之前那些平庸之辈,早年也曾做出一些改革卫所之举,却遭人排挤打压,以至于销声匿迹数多年,如今卷土重来,又有圣上在其背后支持,总会做出些事情,所以还请龙老最近多约束下面人,行事再谨慎些,以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听了中年人的话,龙老也摆出严肃郑重的颜色。   “你放心,我会让他们收敛的,定不会给家主惹事。”   “那就有劳龙老多费费心,老爷子最近身体不济,家里最近也乱得很,外面的事也只能依仗龙老。”   “溗大爷又何必如此说,我能有今时今日,全凭家主栽培,帮我跟家主问个好,就说许龙不能陪侍在老爷身边,其实心里一直记挂着老爷。”龙老说得十分感叹,显然又忆起当年主仆之情。   许溗十分满意龙老的态度。   龙老原是许家的家仆,由于精明能干当年被许家老太爷视为左右手,这么多年来许家在海上的事宜,都是龙老帮着打理的,可以说许家能有今天这么大的基业,龙老的功劳占了一半。   因此他虽是仆,但许家子弟都视其为叔伯,方才二人一番对话,许溗提起‘老爷子的身体’,明显有提示旧情之意,想试探龙老是否有二心。而龙老一句‘溗大爷’也表明其态度。   许溗是许家长子,许家早年的一些老仆都是称之为溗大爷,显然龙老通过这句话表明还是自认为许家仆,且有支持许溗的意思。   毕竟许家子弟众多,老太爷年纪已大,近些年身体时好时坏,指不定哪天就去了,若哪天老太爷故去,定然要产生新的家主。许溗这种身份此次能出海远赴六横岛,除了有提醒龙老最近做事谨慎之意,更多的却是来寻求龙老的支持,显然一番交谈后,双方都是满意的。   许溗又对龙老说了些笼络示好的话,就匆匆离去了。如今家里正乱,他也不宜在外面多留。   而龙老独坐片刻,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一声感叹,他站了起来,也离开了这处雅间。   .   苗双城的归来和表现,让岛上各方势力心思各异。   可还没等众人做出打算,又一件事吸引了岛上所有人的瞩目。   黑虎、飞鸟、龙牙他们的船竟然回来了。   其实是应该回来的,海盗们常年在海上谋生,对于船的重视超出常人想象,他们即使劫船,也会尽量不损坏船只,这几股势力被同一伙海盗给灭了,对方将他们的船收做战利品,似乎也不是什么让人惊疑的事。   让人们真正诧异的是,大家都在好奇这伙人的来历,他们竟就真就带着战利品大摇大摆出现在众人面前。   难道不该是找个没人的岛,先销声匿迹些日子,免得扎了别人的眼?   如此嚣张,如此张扬,是这伙人实力惊人,还是狂妄自大的之辈?尤其那头肥羊调头回来没多久,这伙人就跟过来了,难道是对肥羊跑了还不死心?   不管是怎样,六横岛作为这片海域最龙蛇混杂之地,多方势力在岛上都有人,突然冒出来一股新的势力,底细和深浅都不为外人知,对方张扬些反倒是好事,有利他们打听这伙人的具体情况。   而这一次薄春山俨然把张扬做到了极致,将船泊了以后,他就带着人下了船,杀进了岛中央这片建筑群。   ……   经过多年的繁衍,其实六横岛早已脱离只是一处供以交易的岛屿,而是成了一个各国人的杂居地。这里盘踞着各国的商人、海盗,甚至还有各国的流民贫民,机缘巧合下来到这里讨生活。   以主岛为中心,附近围绕的数个小岛都属六横岛范围内,这些小岛虽不如主岛繁华,但经过多年繁衍也是不差,岛上不光有民居、酒馆、妓院等,还有赌场、修船厂,可谓应有尽有。   由于岛上是被红毛夷人把持,他们虽在岛上设了税所收税,但同时也保证岛上的人安全。他们设有巡查官和巡查所,若发现有人打架斗殴或是杀人越货,会被立即逮捕,下次再来会被拒绝让其进入六横岛。   当然他们的巡查所也不能覆盖所有岛屿,但至少让那些穷凶极恶的海盗们有了顾忌。   所以对大多数人来说,六横岛是安全的,每次海盗们干完一票后,最是喜欢来这里喝酒赌钱作乐,这也是他们难得的放松。   在这里,他们很少会碰到伤及他们生命的危险,除了不能杀人,他们可以用银子买到任何想要买到的东西。哪怕是在海上极为稀缺的女人,在这里都能花钱买到。这也是海盗们为何喜欢盘踞在六横岛的原因,可不光是因为这里的肥羊多。   薄春山面覆一张黑色的皮质面具,只露出线条刚毅的下颚。   他和他的手下包下了整个酒馆,在这里喝酒。   这还只是部分人,还有一部分人则怪笑着各自活动去了。   为了掩饰身份和来历,他手下之人穿着各异,这是早就准备好的,都是按照海盗们一贯的穿着打扮。   而这次被他俘虏留下的海盗,竟也被他放走了一大半。   这些都是底层的海盗,很多都是雇佣来的,对任何海盗船都没有归属感,不过是卖命挣钱供自己花销罢了。   此时那些被放走的海盗们,在终于获得自由后,终于松了口气。   他们大多数在岛上都有认识的人,或者有自己的住处,好不容易逃出生天,自然要赶紧找个地方压惊。他们多数都会去酒馆里喝些酒来压惊,知道他们这趟出去干活却遭遇危险的朋友,会一边感叹他们运气好,一边又询问起他们的经历。   既然能被薄春山放出来,多数都是底层听人指挥的海盗,他们哪里知道什么具体详细,只知道莫名其妙就被人俘虏了,还有的是打着打着就被‘自己人’打了,这才知道自己人里混了奸细。   他们的求生欲显然是很强的,当即束手就擒。薄春山知道海盗的规矩,只要不是主脑人物,下面底层海盗若是投降,一般是不杀的,能吸收就吸收了,不能吸收则都放了。   这是海盗们中一点共识,大意是给海盗们保留点火种,总不能每打一次就把所有人都杀了,海上补充人手不如陆地,也禁不起这么折腾。   不提这些,总之经过这些被放的海盗的口述,这伙不知名海盗的名声算是传遍了六横岛大小岛屿。   他们实力雄厚,没有吸收这些杂鱼海盗,说明自己人多。   一次打下五股海盗势力,虽然黑虎飞鸟的在六横岛上势力并不算强大,但也不是无名之辈,一次打一个不会让人吃惊,可一次吞掉五个,就足够让人重视了。   什么时候这片海域竟出现了这样一股势力?   同时,薄春山和他的手下们在岛上活动,难免‘透露’出点讯息,由此也让人知道这伙人代号为溟,是一个叫做溟帮的人。   叫什么大家并不稀奇,稍微有点势力的海盗团伙,都会给自己取个代号,例如什么黑虎、飞鸟、狼牙之类。   能不能生存下去,才是大家所关注的。   因为六横岛这个地方,少有势力能长久,大多数都是大浪淘沙转瞬即逝,而溟帮虽势力似乎不俗,但能不能站稳脚跟谁也不知道。   而之后连着出了两件事,让人们意识到溟帮这群人可能真不简单。   .   当薄春山带着自己的战利品回到六横岛时,就有人盯上了这几艘船。   能被当做海盗船用的,自然不会差,有些从外表看去是破了点,但旧船好用,风帆和船舵都是用久的,这两样东西都有灵性,用得越多越丝滑,尤其是船舵。再加上海盗船上都有火力,若能买过来,现成召集一班人,就能出去‘干活’。   比买新船划算太多太多。   有人想买船,就有人找上门谈。   可薄春山倒好,竟然不卖!   没人相信他会不卖船。   无他,养这么多船光需要的人力财力就需要不少,别看海盗们来钱似乎很容易,实则现在‘生意’不好做。   真正有势力的海商自己会组建武装势力,自己组建不起的也会花钱找人护航,也就造成现在海盗们要想‘做生意’,必须冒着极大的风险,很多小海盗都维持不下去,投靠的了别的大势力。   一般海盗中的中等势力,也就两三条船罢了,稍微大点的海盗势力也不过六七艘船,这溟帮口气不小,这么多船竟一艘不卖?   不管如何,由于溟帮不愿卖船这事,他们似乎又得罪了一批人,现在所有人都等着看这溟帮最后是如何下场。   是惹上了哪伙大势力被吞,或是支撑不起还是要变卖船只,又或者死在哪个不知道的海域里?   而溟帮很快就给了答案。   .   就在溟帮的事在六横岛上传得沸沸扬扬之际,苗双城这边的风头也不小。   不过他现在被当成了一头大肥羊。   该运回的货物没运回去,仓皇逃出生天却只能坐困在岛上,不敢踏出六横岛一步,因为一旦踏出六横岛范围,就必定会被抢。   他虽在人前多次说定要给那些海盗们好看,竟敢来劫他的船如何,可很显然他现在做什么都是西洋镜。搁在海盗们眼里就是虚张声势,又鉴于之前有很多人都被这人耍了,在确定此人就是色厉内荏后,有多股势力放出话来,说要吃掉这艘船。   而其中最大一股势力是一伙倭人。   这群倭人没有什么名号,他们是以某个奇怪的符号作为旗子,若是经常前往倭国行商的人便知道,这是倭国一个姓大内的家族的家徽。   这伙倭人的首领便是一个叫大内熊的人,他们人数虽然不多,却全都是自己的人,不像有些海盗势力多是每次出海临时现招募人手。又由于他们背后有倭国某个势力支持,所以虽处事低调,但在六横岛上很有势力,为众多人所忌惮。   阴狼便是此人的手下,当初阴狼那伙人被灭,船被抢,这伙倭人一直没有动静,岛上的人知晓二人有矛盾,倒也没有多想,万万没想到竟等在这。   大内熊甚至放出话,他是为阴狼报仇。   如此一来,这事就难办了。   人家占着名头,外人自然不好去抢,当然也不是好不好意思的问题,而是对方放出这话,再有人去‘抢生意’,那就明摆着是和人结仇。   海盗虽不惧跟人结仇,那也要看对象,跟大势力的结仇,等于是在背后给自己埋下了一个大隐患,不知什么时候就被人顺手收拾了。   一时间,放出要吃掉这船消息的几个势力纷纷改了口,说既然是为复仇,他们自然不会再插手。   其实大家都明白大内熊说报仇是假,垂涎‘大肥羊’是真,可谁叫人家势力大,又有合适借口。   多番考虑之下,几方还是选择退让了。   而这头大肥羊的公子哥似乎也听到了些消息,连着多日行事匆匆,隐隐有几分崩溃之态。   大家也就笑看此人做困兽之斗,在他们看来,结局已定。   这人完了!   好一点就是损货损船,差一点是被绑回六横岛,让其家人筹钱赎人,至于能不能被放回去,那还要问天,不过很大可能是不会被放回去,没听见大内熊说要给阴狼报仇?   而就在这时候,溟帮出现了。   薄春山带着人去面见了这位‘大肥羊’的公子哥,双方闭门一番交谈,之后有消息放出,溟帮接了这趟买卖,替此人护航。   一时间,知道消息的人俱都哗然!   他们见溟帮这些日子的动作,料想对方所图不小,估计是想借机建立自己的势力。这种势力冒头,必然需要立威,万万没想到他们竟选择和大内熊对上。   旁人立威都是先从小鱼小虾开始,他们倒好上来就找大鱼。   也有人提醒,其实人家一开始打下黑虎他们,就是在立威了,为何会觉得人家现在才开始立威?   对方这些日子行事高调,言行让常人不能理解,那是因为他们是用小海盗的思想在猜度对方,如果用大势力的眼界去看就能懂了。   人家不卖船,是真不需要卖船,接下这趟活儿和那伙倭人对上,也是真打算踩着对方,彻底在六横岛立威。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大内熊的身上。   对方战书已下,他会是个什么反应?   .   大内熊能是什么反应?   他想拿出刀劈死这群胆敢在他身上动主意的人!   在放话之前,他其实预想过了很多可能,所以他的话是说得有回旋之地,只说自己要报仇,没说势在必得,就是提防有别的大势力相争,到时若是退让丢了颜面。   他大内熊能混迹在这片海域,在六横岛建立一方势力,又为大内家立下无数汗马功劳,可从来不是凭着匹夫之勇,而是凭着谨慎和狡猾。   大内熊从不会和势力超过自己的人对上,只会找那些小势力下手,所以他们这帮人在岛上的名声并不好,提起来都是那伙倭人,多是鄙夷之态,却又忌惮他们的势力和阴狠,不敢掠其锋芒。   小势力不敢惹,真正的大势力不屑,这就是大内熊如今的状态。   万万没想到有一天竟有人拿他当垫脚石。   大内熊自然不会怯战,在这事之前,他就让手下留意过那个溟帮。   让他来看,这伙人有些故作高调,虚有其表。其实每个势力建立之初,都有这样一个过程,因为只有你‘厉害’,才会有人来投靠,才能招兵买马。   他估算过双方实力,对方是绝不如自己的,所以大内熊自然不惧。   不过他还是秉持着谨慎的态度,让手下都动起来,各方面去打听溟帮相关的消息。在知道溟帮现在才开始放出消息,要召集人手,大内熊冷冷一笑。   .   溟帮消息放得大,价码也开得高,但是来应征的海盗寥寥无几。   因为随着大内熊这伙人展现出的态度,很多人都知道人家这是接下战书了,而大内熊这个人虽为人阴险,但从不打没把握的仗,所以很多人都不看好溟帮。   众人都瞧着溟帮是否会退却,可对方似乎不以为然,有人来就收,没人来就罢,而转眼间就到了‘大肥羊’要离开六横岛的日子。   虽然他们日子定的隐秘,但岛上这么多方势力盯着,从一开始准备就有人得到了消息,所以他们等同是光身行于市。   溟帮并没有把手里所有的船都压上,显然他们清楚没有充足的人手,把所有船都开出去就是活靶子,只把所有人力火力都聚集在最好的两艘船上,就护着货船出行了。   他们前脚驶离港湾,后脚大内熊就带着人跟上了。 第133章   这次大内熊只带了一艘船, 那就是赫赫有名的黑龙号。   此船是他由葡萄牙人手里重金购置,曾为其立下无数战功,整船约有近四十五米长, 设双层炮孔, 配有两座红夷大炮, 并三十座佛朗机炮,火力十分强劲。   其势力为人所忌惮, 恰恰就是因为此船,因为很少有海盗船经得起黑龙号火力全开的攻击。   大内熊平时十分珍爱黑龙号,极少会动用到它,每次动用就说明他认真了。   再对比溟帮那两艘破破烂烂的船,拖着一条跑不快的货船。   这怎么打?结局不是板上钉钉了吗?   岛上的人几乎都能预料到会是什么结果,有不少人实在好奇战况,随后开着船跟了上去,估计是想看个热闹。   嗯, 诸如此类的人还有不少。   .   苗双城再次回头看了看那条通体黑色的战船。   “你觉得对方真是追不上我们?我怎么觉得他们在故意逗我们玩?”   薄春山拿着千里镜,一边看着, 一边摇头道:“真是可惜了。”   可惜?可惜什么?   苗双城不解地看向他, 就见他捧着千里镜,仿佛里面有仙女下凡,如痴如醉, 还间或摇头扼腕叹息, 心疼得就像看到自己的媳妇被别人抢了。   “什么可惜?”   他明明不想问他, 还是没忍住。   果然薄春山放下千里镜, 还在感叹:“这船可惜了。”   苗双城有点没好气:“我明明是在说……”   “我知道你在说什么, 这夷人的盖伦船速度本来就比福船快, 你看它有四个桅杆, 九条风帆,如今帆只拉了一半,说明还没还不是全速航行,它的速度本来可以更快一些。”   所以真是在追着他们玩?   就像猫吃老鼠,总要戏耍一番玩得老鼠精疲力尽万念俱灰,才会吃掉?   “这次大内熊真把这艘黑龙号开出来了,你之前设定的战术还能用?”苗双城略有些忧心忡忡道,“这船的火力很足,据说大内熊每次动用这艘船,都不会节省火力,所以很少有人愿意跟他对上,我怕我们走不了你有预计的地方,就会被他击沉。”   “所以我才说这船可惜了。”   他们如今面临的处境跟这船可不可惜有什么关系?   苗双城觉得薄春山是不是开那个船厂,把他整个人都开痴了。   之前打听到大内熊有一艘黑龙号——其实这个消息不用他们打听,就有人主动把消息告知他们,并当着他们的面描述这艘黑龙号有多么快,火力有多么猛。   当初薄春山听说后,就说想见识见识这艘船。   他问他是否有把握赢过这场,他只说没问题,一切有他,可如今真见识到这艘船的威风,苗双城持怀疑的态度。   他知道薄春山平时有点吊儿郎当,可没想到这种情况下,他还在分神,他正在想说点什么,才能让对方正视眼前自己等人的处境,突然就听到轰的一声,然后外面传来一阵惊慌的叫声。   就见他们侧后方那艘海盗船的船帆,被后方而来的炮打中,其上破了偌大的一个洞。高大的桅杆在实心弹的冲力下,像被雨打折了麦秆,向前倾斜着,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炮弹没有打中桅杆,而是打穿了船帆又飞射了出去。   对于海船来说,桅杆就是一艘船的腿,断了腿自然跑不了了,显然后面的黑龙号十分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先打了桅杆,可惜准头不够,只击中了帆。   若是打到桅杆,又或者炮弹弹射到甲板上,那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场噩梦。   一时间,受创的船上和临近的货船上,看到这一幕的人都陷入震惊和恐慌之中,倒是另一边的船暂时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好像是出事了。   ……   “没打中!”   黑龙号船头那处炮台后,有人在扼腕。   “若是能直接击中桅杆,那条船就废了。”   旁边有人道:“大内大人说先吓吓他们,估计现在那些人被吓得不轻,他们肯定没想到我们会直接开炮。”   “开黑龙号不开炮那有什么意思?为了今天能当炮手,我可是拿了好几斤文莱的烟叶来贿赂那些家伙,我的手可早就痒了。”   几个炮手俱都在笑,显然此人说中了他们的心思,他们嬉笑地开着玩笑,一边换着人往前方射击着炮弹,权当练手了。   也只有这个时候,他们才能随意耗费着炮弹,平时可是摸都摸不着。   为了故意吓人,他们专门把炮弹射向了船尾后方的海面上,激起一阵阵海浪和水幕水花,而这一切显然给前方的船造成了极大的恐慌。   ……   苗双城整个头皮都在发麻。   因为他方才亲眼那实心炮弹飞射过来,落在后方海里的声势,他不敢想象那炮弹若是打在船上会是什么样。   “怎么办?”   “你别慌。”   薄春山一边跟他说着,一边下命让三艘船分散开并全速行使。分散开是怕被炮火波及,至于全速跑?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我可真是被你坑惨了,你这个人赌性太重,就没想过一旦赌输就是满盘皆输。”苗双城苦笑道。   薄春山分神答他:“时间短任务重,我媳妇挺着肚子在家,上次八斤出生我就没在家,这次怎么也要回去陪她待产,不赌一把那拖得时间可就长了。”   苗双城早就无语了很多次。   就为了陪妻子待产,就赌这么大一把?   饶是苗双城自诩心智过人,可每次薄春山的套路他都猜不中,本来只是陪他来钓些小杂鱼,这人当初可说的好,一步步的来,小鱼吃虾米,吃够了虾米就能吃大鱼。可现在倒好,就没想到他会一环套一环下了这么多套,把事情搞这么大。   他总觉得薄春山每做一件事,其实都想好了后面怎么走,而且都是那种特别凶残危险的路子。他也不知自己到底是发了什么疯,来陪他冒这个险。   “行了,你还是不是条汉子,人家吓你几下就把你吓到了?”薄春山拍了拍他肩膀安抚道。   “我今年还不到二十,我是什么汉子?我要是死了,我嫂子肯定会很伤心。”苗双城蔫蔫地道,“而且我总觉得就这么死了,特别不划算。”   薄春山没好气地拍了他头一下。   “死什么死?你在这艘货船上,怎么死?那群人把那两艘船打穿了,也不会打这艘货船。你没发现那群人就是故意吓人?倭国小矮子就喜欢玩这种招数,故弄玄虚,不知道他们祖宗才是玩这招的老祖宗!你以为打出的炮弹不要银子?只要他们不想在我们身上折本,就不会真打船,所以我才说那黑龙号真是可惜了。”   真杀器被玩成了唱大戏,不是可惜了是什么?   “行了,别颓了,等我出去还击他们!”   薄春山气势汹汹就出去了,留下苗双城继续坐在那儿,才不想说自己不动其实是腿软了。   ……   炮声隆隆,黑龙号上的炮手们都在嬉笑。   “我估计他们肯定都吓得尿裤子了。”   “我看那船都跑成了蛇形,是不是因为船帆被打穿的缘故?”   “我看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主动停下了求饶……”   “行了,该停炮了,这一发炮弹可要不少银子。”   正说着,外面响起一阵号角声,正是告诉他们停炮,同时命令船手拉帆加速。   这些炮手忙都往甲板上跑去。   很多时候海盗船上的人都是充当几用,拉帆的时候就是帆手,开炮的时候就是炮手,等接舷肉搏的就成了刽子手。   等风帆拉满,肉眼可见船的速度加快起来,而黑龙号和前面三艘船之间的距离也在持续拉近,可就在此时,他们发现有点不对。   前面那船是调头了?   因为距离较远,用肉眼看去,其实只能看到前方一个模糊的黑影,再具体是看不太清的。   他们只是隐约看见那船的速度似乎缓了下来,然后转了个身。   这时,眺望台上,有人在嘶喊让下帆。   这嘶喊的人颇有些气急败坏,喊完也意识到自己这样不行,忙和下方的人交流,下方的人又忙于指挥舱里的人交流,命令撤掉一半的风帆的号角声在船上响起了,船手们一阵混乱地跑动。   可这时候已经晚了,随着远方传来一声闷响,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射了过来。   对方竟然开炮了?   对方竟然开炮打他们?   所有人都陷入震惊中。   无他,他们就没碰到过这样的情况,每次黑龙号开出去,旁人惧于黑龙号的威名,作战方式只有两种——要么拼了老命跑,要么断尾求生,留下另一条船纠缠黑龙号,另一艘则快速跑掉。   就从来没有人会开火和黑龙号对打!   因为明显打不赢,而能和黑龙号旗鼓相当的战船,通常也不会和黑龙号打,彼此实力相仿,真开打就是两败俱伤,实在没必要。   可现在,一艘破破烂烂的船,竟然敢打黑龙号?!   这一切说起来复杂,其实也就发生在顷刻之间,而就在这时又有炮声响了,是另一艘船射来的炮弹,   此时两艘船已调转过了头,呈夹击之态,用船头的炮台对着后方而来的黑龙号。   ……   薄春山站在瞭望台上。   瞭望台是整个战船视线最开阔也是最高的地方,这里是旗手的位置,其下方有鼓手、号手,战船上所有大型指令,都是通过这三人协同完成。   旗手负责远观眺望,及时回馈并发送指令,鼓手和号手则负责把各种指令通过鼓点和号角声传出去,告诉给船手,船手给予相应的配合。   一艘好的战船,可不光是船坚炮利,还得有一帮如臂使指的船手,这样才能指哪儿打哪儿,不延误战机。   炮声轰轰,薄春山发出的指令是不用节省炮弹,只管打了就是。   反正这些炮弹都是之前那些海盗留下的,黑虎那些人若是知道自己省着抠着舍不得用的炮弹,被这厮就这么浪费了,估计棺材板都压不住他们。   一通不计成本地炮轰之后,只有两发打中了后方黑龙号的船体,薄春山在可惜,可黑龙号上的人则就完全陷入恐慌了。   指挥舱里,大内熊双目通红,正在发怒。   “*#¥%*%,一群废物,慌什么慌!”   说是这么说,其实大内熊也完全陷入了震惊慌乱之中。   炮弹射中船体,虽并没有给黑龙号造成太大的损失,但炮弹喷射而来的力度让船体剧烈地海面上摇晃着,这让一向视船为陆地的海盗们,陷入一种克制不住的恐慌中。   这是人对水的一种恐惧的天性,刻在骨子里,平时不显,而关键时候就出来了。毕竟水可以让人窒息,而对大海来说,人太过渺小了,它可以轻易吞噬一切。   骚乱持续了一会儿才恢复平静,这时黑龙号的人却发现前面的船已经趁机跑远了。   跑了?   ……   怎么可能跑得掉!   可溟帮的打法实在太猥琐,闷着头使劲跑,若是发现黑龙号追上来,扭头就是几炮,也不管打不打得中,炮弹贵不贵,打完就跑。   而黑龙号顾忌太多,以至于竟一直追不上来。   薄春山回到指挥舱中,正在对苗双城道:“虽然福船跑得不如夷人船快,但它没咱们的船灵活,瞧瞧他们能想调头就调头吗?他们没有平衡舵,我们却可以随便调头打,打了随便跑。”   “你打算就一直这么跑?”那两艘船上的炮弹快用完了吧?   薄春山摸着下巴:“当然不。”   ……   此时黑龙号也已看明白溟帮的打法。   说白了这就是流氓无赖的打法,就是故意气你,明知道跑不过还要跑,明知道打不过还要打。   大内熊恨得咬牙切齿,让他来看对方船上射出的每一发炮弹,那都应该是他的。   可他也不是没办法对付,在经过最初的几次慌乱后,黑龙号上的人已经恢复了镇定,也已经拿捏住了船之间的距离。他们就追在那三艘船不远不近的地方,刚好炮弹射不到,但又一直佯装追,想耗掉这些人所有的炮弹。   等炮弹打完,这群人就是断了腿的蚂蚱,想蹦都蹦不了了。   他们能有多少炮弹?   眼见对方已经很久没发射过炮弹了,而几艘船的距离正在持续拉近着,大内熊露出狰狞的冷笑。   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又发生了意外。 第134章   前方突然有一艘船停下了。   就在黑龙号以为对方是被逼急了, 想打出仅剩的炮弹,才发现是那艘货船,那艘装满了货物, 属于那头‘大肥羊’的货船。   而另外两艘属于溟帮的海盗船, 却并不见停下,而是往两边逃窜而去。   这是溟帮心知不可敌,打算放弃替人保驾护航了?   大内熊心里非但没有喜意, 反而鼻子都气歪了!   事实上,整个过程中他一直陷入气怒之中,他就没见过如此狡猾的人, 一个比他还狡猾, 还难缠, 最重要比他还无耻的人!   溟帮搞出这么大的声势,一次次挑衅, 他以为对方为了颜面会跟他死磕,没想到竟会丢下货船逃之夭夭?   可转念想想,若是他是溟帮,能打到这样的地步已经不错了, 炮弹耗尽, 无力回天,不如干脆放弃先逃了再说, 总比送了命强。   这么想想, 似乎就不难理解溟帮的做法。   显然溟帮的难缠也让大内熊很是头疼, 想明白后他反而不自觉松了口气。可这种心态明显不能在手下面前表现出来, 再加上方才黑龙号在对方的戏耍下失了很多颜面, 这些颜面可不是溟帮逃之夭夭能挽回的。   外面已经有海盗在欢呼了, 大内熊站了起来, 又恢复到平时一贯深沉冷静之中,颇有大将之风。   “加速靠近,拿下这艘货船后,继续追击溟帮。”   命令很快传发下去,黑龙号开始提速,与此同时海盗们俱都士气高昂,等着拿下货船后再去痛击溟帮这条落水狗。   而就在这个时候,瞭望台上的人却突然发现那艘货船四周的海面上,多了一些小黑点。   那黑点极少,用肉眼很容易忽略。   他连忙用千里镜看去,才发现那些小黑点竟是一些怪异的小船,这些小船整体细长,像筷子一样,又像一条大蜈蚣,两侧有许多船桨。   也不知它们是何时出现的,就像是凭空出现一般,数量很多,加起来约莫有三四十艘。   旗手不解,但很快就把这异常传了下去。   消息传到大内熊耳里,他有些不敢置信,忙拿着千里镜朝那边看去。   可此时由于双方都在高速行驶,之间的距离已经很近了,一个船大且高,一个船小且矮,从大内熊所在的位置,根本看不到位于下方海面那些怪异的小船。   而就在此时,甲板上已经有人发出阵阵惊慌的叫声。   让黑龙号上的海盗来形容——那些小船看着不大,但速度极快,就像一道道飞箭朝黑龙号射了来。   甲板上已经乱了。   这些小船明显是冲着黑龙号来的,他们自然不会让小船靠近,有人想去开炮,却发现炮口是固定的,以黑龙号的高度,就算炮弹射出去,也只会打空,根本不可能打到这种小船。   其实他们手上若有手枪或是火筒,是可以进行近距离攻击的。   可黑龙号一直的攻击模式就是利用火力压制,先把人吓得神魂俱丧,丧失抵抗的勇气,之后接舷肉搏,不费吹灰之力。   他们习惯了这种打法,所以根本没有想到对方会利用小船的灵活来突袭,所以一时之间都乱了。   ……   “黑龙号船坚炮利,火力猛,速度也快,可这种船却有一个致命弱点,还有大型战船的一种通病,不够灵活。   “船太高,自然就会忽略脚下,就像人不会去看脚下的蚂蚁,安装在船上的火炮固然可以减轻后坐力,但同样也失去了灵活性,距离太远打不到,距离太近也打不到,攻击手段太单一,被人近身了就是砧板上的肉。”   薄春山满脸都是笑,跟苗双城侃侃而谈。   苗双城眼神有些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又看向远处被小船包围了的黑龙号。   “蚁多也能咬死象。”   薄春山毫不含糊地点点头:“所以这种大型战船应该配备一些小型战船护航,他们敢就开一艘船出来,说真的我都佩服他们的勇气。”   他说得轻松惬意,这话若让大内熊听见,估计要气得七窍生烟。   海盗们一直以来就是这种打法,他们生性凶残,一般的商船碰见了就吓得神魂俱丧,哪敢抵抗,所以打劫普通商船对他们来说很简单。而海盗跟海盗之间打,其实这种战斗是很少的,实力相当的不会打,一般都是一方可以碾压另一方才会出动,他们习惯性接舷后肉搏。   像大内熊这种打法已经很先进,很有谋略了,火力上的全然压制,给敌人造成巨大的心理压力,让人未战先崩溃,之后自然不用说。   这一招还是他跟那些红毛夷人学的,当初为何会重金买下黑龙号,就是因为如此。   谁知道会碰见薄春山这个怪胎。   薄春山因为开了船厂,自然对船的构造和优缺点有很深的了解,他还想研究火炮,自然也没少做了解,最重要的是最后那次他和邵元龙见面,邵元龙给了他几本册子。   那是邵元龙郁郁不得志十年以来,所研究的各种战法战术的汇集,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关于海战上的一些想法和概述。   邵元龙一直想着,也许有一天他还能被复用,还能领着兵去打倭寇,到时候他该怎么打?   他很清楚倭寇能侵犯肆掠大晋沿海,最大的原因是大晋对海防线不够重视,海上防御力不够。也因此他进行了很多设想,研究了很多兵书和近一两百年来一些沿海水师将领的相关书籍和手札。   他把自己的研究和感悟,甚至一些关于战术上的想法全部写了下来,其实这些年他能撑过来,也全靠着这些东西撑着。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   而这首次试剑被薄春山抢先拔了个头筹。   薄春山完全把邵元龙教给他的东西活学活用了,并进行了融会贯通,且他深谙玩弄人心,从一开始他和苗双城两方的双簧,到后来挑衅大内熊,再到后来他佯装狂妄自大,只带着两艘船跑出来护航。   可以这么说,大内熊这次会只带黑龙号出来,也早在他的算计之中。   甚至一再戏耍激怒对方,让对方先尝尝尽情碾压的爽到云端,再出其不意地调头开炮,摆出一副破釜沉舟又破罐子破摔的架势,激怒对方同时,又让对方看出自己色厉内荏,不至于跟他死磕。   让对方的心情就像坐在被风浪卷着的船一样,时上时下,时起时伏。   兵法讲究,攻心为上,不外如此。   而这一切的一切,其实都是在为此刻做铺垫。   哦,值得一提的是,此时他们所在的这艘船,早已不是当初岛津义藏的那艘海盗船,薄春山早就造了一艘一模一样的。   其实他也不是有意为之,而是福船的外表本就大同小异,这艘船是他让人专门造的战船,本是拿来藏着坑人,之前他劫了黑虎他们的船后,灵机一动,让刀六把真正的货船带走,他则让人布置了一下,把这艘战船伪装成了之前那艘货船。   人去认某样物体时,一般都是通过局部某个印象让人深刻的特点来辨认,薄春山很了解这点,所以所谓的伪装就是让船体多了些火烧刀斧的痕迹,以及把甲板和桅杆上做旧。   做新不容易,做旧很简单。   所以船去了六横岛后,竟一直没被人看出来其实换了一艘。   而最重要的不是他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而是这艘战船是薄春山当初和柴叔整整商量了一个多月后,之后又花了两年时间才造出来的成果。   它貌似福船,却没有水密隔舱。   而船腹中的水密隔舱让他做了什么?   让他在里面建了个巨大的仓库。   他让人把整个船腹都掏空了,只留下甲板下的第一层作为必要的设施外,下面全部是空的,而这里被他当成了仓库,放了很多小型战船。   这是他当初观邵元龙手札后有感,觉得有些战船攻击方式单一,无法起到奇效。其实也就是坑人心态作祟,才会有这样一艘大船肚子里装了无数小船的船出来。   暂时因为工法原因,下面可以放出小船的开口只能在水位线以上,而小船从大船腹部入海,还得全靠人力。   本来一开始薄春山的设想,是有一个可以自动开启关闭的门,水可以少部分进入船腹,小船直接借水力划出去。   他当时说出这个想法,被柴叔直接骂了他一顿,说他怎么不上天。   扯远了,这也是那些小船能凭空出现的原因。   ……   就在薄春山和苗双城说话的同时,小船已经发动了攻击。   海盗们从甲板上能明显看见小船上的船手,正在奋力划动着船桨,而这些怪异的小船,船头上有很尖锐的铁撞角,像一把插在船上的利剑,剑头朝外。   他们已经快要靠近黑龙号的船体了,却并未放缓速度,反而进行了加速,像飞蛾扑火一样,咚、咚、咚,全都撞了过来。   瞬时,海盗们都明白这些小船想做什么了。   他们惊慌地扑到船舷上往下看,就见这些小船像一根根箭矢,利用船头的锋利直接钉入了黑龙号的船体上,让黑龙号瞬时变成了一个大刺猬。   而此时他们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们还叫着去拿火筒火炮,想借此干死下面的那些人,而此时下方又发生了新的变化。   小船在钉入黑龙号的船体后,不过是瞬间,船的后半部分就和船头进行了脱离,船手们随着后船迅速遁离,丝毫不留念,就像背后有吞人的虎狼。   这时海盗们还没反应过来。   但他们很快就反应过来了。   他们听见了爆炸声,而随着爆炸声黑龙号的船体开始晃动、晃动……   ……   两人对话还在继续,而对面的黑龙号已经开始沉没了。   它沉得速度很快,可能是船体的创口太多太大。   “这就是没有水密隔舱的下场,不过那些夷人也不懂得什么叫水密隔舱!”薄春山一副很鄙视的模样。   苗双城给他泼冷水:“我们坐的这艘船也没有那什么水密隔舱。”   “所以这才叫战船,一切为了战斗而生。你要水密隔舱做甚?货船就好好当你的货船!”   这句话四年前薄春山说过,如今他付诸了现实。   “就是可惜了,可惜了上面那么多火炮。”   薄春山又开始感叹扼腕起来。   而此时苗双城也终于明白他之前在可惜什么。   他看见黑龙号上,那些海盗们终于开始往海里跳。   像下饺子一样,一个一个。   而等待他们的是围绕在四周的小船上手持火炮、火药、火油筒的士兵们。 第135章   海盗之间有约定俗成, 若是不想为敌,在海面上应该保持一定的距离。也就是说你若不想让别人以为你有敌意,就不该跟对方跟得太近。   那些想跟出来看热闹的海盗人数不少, 大船小船加起来也有六七艘, 单属某一方势力的船只占了一半,剩下几艘中小型船则都是被岛上的人洞悉了商机,开着船带大家出来看热闹。   他们会按人头收取一定银子, 生意竟然极为不错。有第一个这么干的人,后面自然也有人效仿,所以来围观的人比想象中更多。   只是有的人敢把船开得很靠近, 有些人顾忌太多行事十分谨慎。相较有一定势力的顾忌众多, 那些闲散的底层海盗们则要胆子就太大了。   其实想想也是, 你有势力彼此之间自然互相忌惮,那些闲散的海盗怕什么呢?就算被人雇佣, 海盗船彼此火拼所在的一方输了,也极少会有人要他们的性命。   此时罗森号上就是如此。   船主罗森是个比底层海盗处境要好一些的海盗,因为他有一艘船,虽然这艘船很破。可他年纪大了, 本身也不是那种凶狠残暴的性格, 所以他虽有一艘船,但日子也就比普通海盗好一点。   他在六横岛的时间很长, 在六横岛还只是个小的交易港口时就在这里了, 一去这么多年还在这里, 由于他为人爽朗和善, 所以在底层海盗里人缘还不错。   这趟就是他灵机一动生出开船带人出来看热闹的想法, 因为他的人缘和性格, 很多海盗都愿意坐他的船。   反正不用付出太多, 一角碎银子就可以,一角碎银子能干什么呢?估计还不够罗森雇船手的钱。   所以见罗森号上的船手不够用,竟有与之相熟的海盗主动帮其调整船帆,以期让罗森号跑得快一点,也好靠近一些,能看清楚点。   罗森连忙阻止,却没有几个人听他的,反而笑着调侃道:“岛上少有人不认识这艘罗森号,这艘船破成这样能干什么?也就能打打渔,估计罗森你叫嚣要去劫船,恐怕也没人相信。”   甲板上,许多海盗们哈哈大笑。   罗森站在那儿十分无奈,道:“那你们也不能离得太近,至少在五海里之外。”五海里是海盗船彼此之间的安全距离,小于这个距离,就会被人视作为有威胁。   “五海里能看见什么?架着千里镜也看不到什么,罗森号这么破,没人觉得会有人开着这么破的船跑出来打劫的。”   所以到最后,罗森号竟就跑到了附近,距离交战地点还不到两海里的地方,由于前方炮声隆隆,他们也不敢追得太近,就这么一直缀在后面。   直到前方半天没响起炮火声,就有无数海盗怂恿,这些人也是虎,直接把船开进了半海里之内,正好看见黑龙号被围攻沉没的尾声。   所有人都吃惊得长大了嘴,是不敢置信。   他们揉着自己的眼睛,觉得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或者根本没睡醒。   黑龙号被人打沉了?   怎么打的?   由于来时,他们只看见旁边围了许多小船,具体过程却没看见。   可黑龙号到底是怎么被打沉的?   溟帮的两艘海盗船已经回来了,他们其实没有跑,当时只是诈敌,所以回来得很快。   难道黑龙号就是被这三艘破船打沉的?   溟帮的海盗船上已经响起号角声,这是警告的号角声,罗森号的号角忙被人吹起,这是很多海盗都熟悉的声音——没有敌意,马上离开。   罗森号很快就离开了这里。   他们也是唯一一艘看见黑龙号被打沉的海盗船。至于后面跟的那些船,有的是顾忌太多,一直没有靠太近,有的像罗森号一样也是带人出来看热闹,可惜他们的胆子太小,他们还在犹豫要不要靠近时,罗森号已经回来了。   两船交汇之间,黑龙号被打沉的消息传了过来。   于是无数人的牙被惊掉了。   .   此时的六横岛,格外的吵嚷和热闹。   所有人都在讨论黑龙号被打沉的事情。   他们经过了无数次猜想,都无法想象黑龙号是怎么被打沉的,那三艘船上哪一艘火力会比黑龙号猛?   要知道海盗与海盗之间,虽然彼此会保密,可船就停在那里,通过船的外表可以大致判断出这艘船一个大致的火力。那三艘船加起来也没有黑龙号的火力足,所以怎么打沉的黑龙号?   为何海盗们会以火力判断,而不是算上人力?那是因为一艘船被打沉,和一艘船被打败是完全不一样的。   打沉一艘大型战船,太不容易,只可能是火力太猛导致,人力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   可不管怎样,黑龙号沉了。   大内熊就算没死,也是被俘。   按照六横岛的规矩,溟帮可以接手大内熊的一切,当然只限于财产之类的东西,人是不算在其内的。不过这趟大内熊应该是把所有手下都带上了黑龙号,黑龙号船大火力猛,相对应需要的人手自然也多。   所以这也是使用黑龙号的弊端之一,一船输,满盘皆输,连个东山再起的机会都不会有了。   如果大内熊早知道有这一天,还会不会重金购置那艘黑龙号?   谁也不知道。   ……   果不其然,溟帮的人很快就回来了,回来接手大内熊势力的一切。   不得不说,大内熊还是相当富裕的,而且这个人十分善于经营,在主岛上有两座房屋,一个商行,两家旅店,三个酒楼,一个妓院,还有若干不等酒馆、赌坊。副岛上也有不少产业,其中在一个叫小环岛的副岛上,还有一家修船厂。   这次溟帮可是真的发了!   要知道这可是一个势力在岛上经营了很久才积攒下来的产业,有些根本不是银子能买到的。   就好比大内熊手下在主岛上就有一片地盘,在这片地盘内,他可以找每个店面铺子收取一定的保护费。相对来说,他要保证这些店面铺子的安全。   这些是被岛上那些西洋人允许的,也可能是多方势力权衡下的产物。   总之,你在主岛上有地盘,才能算作是大势力,才能被其他人认可,不然就算你有再多船,却窝在一个不知名的小岛,也没人会理会你。   溟帮可谓是一步登天,一次就跨出了无数步,越过那些势力不小却只差一步的势力。   而这一步恰恰也是最难迈出的,干掉一个公认的大势力,你才能占据他的一切。   无数人眼红、嫉妒、羡慕。   可同时,关于溟帮打沉了黑龙号的事迹,也为无数人知晓。   一个能轻易打沉黑龙号的势力,可不仅仅是走狗屎运,那是真的有实力。所以暂时也没人敢对溟帮做什么,相反对溟帮格外和颜悦色,溟帮的人再走出去也不会像以前那样被人轻视,而是都眼含畏惧。   苗双城也是回岛帮忙盘点大内熊产业时,才知道溟帮通过这一次得到了什么。   而他深深地觉得,薄春山肯定早就知道这一切,他所做的一切一切其实根本目的就在此,他可能早就瞄上了大内熊,才会借此设局。   他又一次意识到薄春山的谋算之深,而他也开始深深怀疑自己是不是如他自己所想真是一个聪明的人。   为何他在这个人面前,屡屡有一种被碾压成渣的感觉?   .   接手大内熊产业比想象中更复杂琐碎,薄春山一行人花了许多时间才理清。   而大内熊也不光在六横岛上有产业,他在附近海域还有一处隐秘的老巢,这是许多大势力都会干的事。他们平时虽混迹在六横岛,似乎就住在这里,但另有老巢,这种地方一般是极为隐秘的,谁也不知道。   不过薄春山手里有不少俘虏,所以并不难找到。   大内熊在老巢里还留了一些人,人数不多,但足够守卫岛上的安全。这一次的战斗比之前打沉黑龙号还激烈。   这个激烈指的是人力的肉搏,打沉黑龙号多数是靠着薄春山的智慧,战船的犀利以及和他指挥得当,几乎没发生任何伤亡,只有几个开着连环船去撞击黑龙号的士兵受了伤,死的却是无一人。   可这一次,却伤得更多,还死了两个人。   从本质上来说,这群倭人海盗战斗力很强大,且极为凶残,若让溟帮的人与他们对上,一对一打赢的可能性不大,除非是死了也要拖上一个的打法,不然只能是刀下亡魂。   薄春山发了一场怒。   他平时总是笑眯眯的,跟手下也能打成一片,极少会发怒,可这一次他发怒,却无人敢吱声。   “是不是我每次绞尽脑汁不让你们跟倭寇对上,让你们松懈了,还让你们觉得自己很厉害,无所不能,战无不胜了?以多打少你们都能打输,还死了人,真是出息了!”   “从今天开始,不管你们是自己练还是一起练,都给我练起来,两月一考核,不合格就回去换其他人出来,以后这规矩通用所有人。”   这些士兵们虽来源不一,有的是出身民兵团,有的是巡检司,但总体来说都是薄春山的私兵,是自己人,才会被他带出来。   出海后,所见识到的东西,甚至所体验到的生活,都不是在陆地上能有的,都是年轻人,都是热血喜欢刺激的年纪,大家自然不愿被换掉,之后便更加努力刻苦训练自己,这里暂不细述。   而接手大内熊的势力后,也让薄春山得以受到六横岛当地葡萄牙人的招见。   是岛上的巡查官,一个叫西瓦克的葡萄牙人。他会说一口还算能听明白的大晋官话,所以两者交流并不困难。   本来薄春山以为这些红毛夷人见自己,是不是要追究大内熊的事,见面之后才知道,他们确实知道大内熊的事,但对此并没有任何不满,甚至乐见其成,还有些想拉拢他的意思。   当然这是他所感受到的,暂时还并不确定,可接下来若干势力找上门,才薄春山才知道这是真的。 第136章   总体来说, 这六横岛并不单葡萄牙人势大,还盘踞着多方势力,连葡萄牙人也为之忌惮。   其中最大几股势力分别是荣祥号、海煞帮、座鲸帮, 再然后就是大内熊所在势力。   其实大内熊所在势力是跟前者三方是比不了的, 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所以也被算上了。   而几股势力中,又以荣祥号是最独树一帜的。   光听其名字就知道这是做生意的海商, 其汇集了多家海商势力,不光财力雄厚,货源广盈, 且武装力量十分强大, 在东海这片海域, 还几乎没哪个海盗敢抢荣祥号的货船。   至于海煞帮和座鲸帮,光听名字就知道是一伙海盗了。   不过他们也不光做海盗。真正光做海盗的, 几乎没有哪个能成为大势力,像海煞帮的头目是个高丽人,他主要是做从高丽、倭国这个方向的生意。而座鲸帮的大头目是个文莱人,他主要是做琉球、吕宋、文莱这三地的生意。   至于大内熊, 他背后有倭国的势力撑着, 主要做倭国方向的生意。从表面上看,似乎他和海煞帮的范围似乎重复了, 但不知为何海煞帮对他的态度一直是置之不理的, 所以他也生存了下来。   而荣祥号之所以会势力庞大, 不光因为他们汇集了多家大晋海商势力, 也是因为他们把控着东海范围内, 从大晋境内来的所有货源。   那些葡萄牙人也做生意, 他们的收入来源可不光是在岛上收税, 他们在南海还有伙伴,他们的伙伴会把从其他地方运来的珠宝香料以及各式西洋货交给他们,由他们进行售卖,六横岛上的西洋货以及火器则都是他们生意范畴。   ……   薄春山也是经过一番了解后,才知道这些普通海商、海盗不了解的内情。   过程中,他也与多方势力进行过接触,总体来说其实主要还是葡萄牙人。海煞帮和座鲸帮与他的接触,好像就是例行惯例,而荣祥号更是从始至终没出现过。相反,他和西瓦克接触了两次,知道了很多事。   他也是通过这两次接触,才明白原来大内熊能占据一方势力,本质还有当地葡萄牙人的扶持。   葡萄牙人因人力有限,虽火力强大,但对六横岛的统辖并不是寻常人认知到的那么根深蒂固,尤其随着海煞帮和座鲸帮等势力的坐大,所以他们也会扶持相对来说较大的势力,去对抗那三方势力。   大内熊所在势力能在六横岛得到如此多的优待,以及能从海煞帮手里分一杯羹,很大原因基于这个。   当然这是西瓦克的说辞,薄春山自己大致分析了一下,可能有一面之词,但未尝不是真的,而大内熊能生存下来,肯定不光葡萄牙人的扶持,也有其做事谨慎,夹缝中求存的本事在。   至于为何没有荣祥号?   薄春山发现西瓦克跟他交谈时,很少会提到荣祥号,要么就是忌惮对方势力,要么就是两者其实是一方的?或者有什么合作关系,所以西瓦克反而视海煞帮和座鲸帮为大敌?   不管如何,了解到这些,又给薄春山开启了一扇新的大门。   如果说以前他眼中的海,只有东海,以及总是肆掠大晋沿海一带的倭寇,现在他的视线更加开阔了,想法也更多了。   也因此他本是打算解决了大内熊就回去一趟,现在只能延后,他必须把大内熊手里所掌握的倭国商道拿下来,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倭国不是喜欢从别国走私铁器吗?他不光要赚他们的银子,还要让他们一点铁都买不到。   .   这个任务被交给了苗双城。   薄春山和苗双城整整聊了一天一夜,等从这里离开时,苗双城一改早先听说要拿下倭国商道的不感兴趣,而是颇有几分兴致勃勃的样子。   至于薄春山是怎么忽悠他的,所有人都不知道,反正苗双城很正视这件事,不光让薄春山把手里的俘虏交给他了一部分,还暂时把溟帮的事接了下来。   其实溟帮现在也没什么事,吃下大内熊的势力,他们还需要一段时间来消化这些东西,六横岛上的人也知道他们暂时不会有任何动作,不过倒是挺想知道溟帮下一步打算怎么走。   借着这个空档,薄春山终于能回大晋一趟了。   ……   临走之前,薄春山跟苗双城说一声,谁知对方也要回去,一问之下才知道,还有几天就过年了。   他们出来一晃就是三个月,尤其在海上,完全没有算日子的想法,又太忙,成天都紧绷着神经,自然就过得不知今夕是何夕。   过年对大晋人来说,意义格外不同。   他们这趟出来,办成了一件大事打胜了一场大仗,薄春山决定给手下所有人放假。除了一些必须轮守的地方不能缺人,其他想回去的人可以与他一同回去。   薄春山和苗双城是必须回去的,一个家有娇妻大着肚子,一个过完年就打算远赴倭国,所以这一次刀六被留在了六横岛上,溟帮这由他来坐镇。   闲话少叙,一行人很快就离开了六横岛,经过几日的海上航行,通过纂风镇的入口回到大晋。   苗双城留在纂风镇,薄春山则回定波城。   他到的时候正好是晚上,顾玉汝和八斤已经上床躺下了。   让八斤自己睡的计划还是没能成行,薄春山不在,有女儿陪着自己也是好的。所以当时,顾玉汝正在给八斤讲睡前故事。   八斤是个听话的小姑娘,爹走后几个月不见,她也没闹过,因为薄春山临走之前就跟女儿说过,他要去打倭寇了。   当然平时少不了看见别的孩子爹都在身旁,偏偏她爹不在的感伤,但也就是一会会儿,这丫头很会给自己找东西玩,可能还是太小,离别的伤感不会在她心里停留太久。   相反顾玉汝一个大人就没女儿‘洒脱’了,他的离开刚开始让她极为不习惯,没让八斤单独睡的原因就在此。可顾玉汝知道,她总会习惯了,也许是半个月一个月,反正总会习惯的。   事后,她也确实又习惯了薄春山不在的日子,每天养胎,去玉春坊,照顾女儿,她将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当然偶尔少不了会黯然。   譬如此时,她跟八斤讲故事,讲着讲着就分神了。   知道八斤叫了她一声,她才反应过来。   顾玉汝想,也许是肚子越来越大了,身体上的不适造成了她心里偶尔的脆弱?   正这么想着,房门被人推开了。   温暖的室内,能明显感到有一股冷气卷了进来,但很快就戛然而止。   她听到一声八斤的尖叫,再然后看见了他。   “爹!”   八斤像一只小猴子,唰的一下就从床上跳了过去,被薄春山险险一把捞住。   “爹呀,爹回来了!爹回来了!娘,爹回来了!”   她像一支小喇叭,宣泄着自己的欢喜。   顾玉汝这才发现,女儿也许不是不想爹,只是像她一样埋藏在了心里?   田丫起来了,铁娃小何都起来了,薄春山隔着窗子与他们说了几句话,顾玉汝这才发现这家伙竟然没走门,而是翻了墙进来的。   “你回来了?”   她披着衣裳起来了。   薄春山一手抱着女儿,看着她挺着肚子站在那儿,本来铁骨铮铮的汉子,顶着炮火连天都能嬉笑怒骂的汉子,突然一下子表情的变得极为复杂。   这种复杂一闪即逝,他眨了眨眼睛,笑了起来。   “我回来了。”   ……   没有惊天动地,没有嚎啕大哭,没有热泪盈眶,没有拥抱着互诉相思。   只有一碗面。   顾玉汝让田丫去下了一碗面,因为来的突然,也没有其他食材,只是一碗加了鸡蛋的汤面。   满满一大汤碗,薄春山吃得格外香甜,似乎他很久很久没有吃过这种好吃的东西了。   其实也确实是,在海盗船上吃食都简陋,他本就不是个挑食的性格,一般都是手下吃什么他也吃什么。   在六横岛更不用说,上面酒楼酒馆不少,自然不会缺乏好吃的东西,但他每次出入都是带着手下。一群男人去某个地方吃饭,只会喝酒吃肉,所以这种属于家里才会有的汤面,薄春山出去后还真没吃过。   一见他这吃相,就知道他在外头过得也不容易,可能所面对的险状是她一个妇道人家永远不会碰见的,她的心一下子软了,这些日子积攒的那点怨气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八斤见爹吃饭了,还是不愿意离开爹的怀抱,薄春山就这么一手抱着女儿,一手吃着面。兴致来了,还给八斤喂两口,等一大碗面吃罢,当爹的吃饱了,女儿的小肚子也圆滚滚的。   “小肚子吃得这么圆,我看你等下怎么睡觉。”   母女俩又上了榻,八斤说自己吃得好饱,挺着小肚子给娘摸,顾玉汝摸着她的肚子说道。   “那我晚一点点再睡。”   “小娃娃晚睡以后会长不高的。”这是当地每个当父母都会说的一句话,以前顾玉汝小的时候就信了,薄春山也信了。   可八斤没信。   “也就一晚上,不会长不高的。”说着,八斤看见了站在浴间门口朝这里看的爹,当即拍了拍身边的空位,“爹,给你留了位置,快来睡。”   薄春山也就过来睡了。   自然不可能睡着,因为八斤还没睡着啊,她小脑瓜很有条理,问爹不在的这些日子去哪儿了,说是打倭寇,怎么打的倭寇,在哪儿打,用什么打的。   几乎没让顾玉汝开口,女儿就‘审问’出了父亲的所有行踪,当然八斤没把故事听完,听到一半她就睡着了,但薄春山没有停下,依旧继续讲着。   夜色静谧,晕黄色的烛光散发着温暖的光芒。   两个人一个人在外侧,一个在里侧,一个侧身半靠在床头,另一个由于肚子大了,只能半靠着侧躺着,中间是个睡着了的小女娃。   小女娃挨着爹挨得很紧,似乎怕爹跑了,小手还拽着爹的衣角。   顾玉汝垂目看着女儿,轻抚了抚她的脸颊:“她很听话,知道娘的肚子不能碰,所以每天晚上睡觉很老实,以前总是转着圈睡,现在也改了,还知道睡着后离我远点,免得不小心踢到我的肚子。”   一只大掌伸了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他似乎还有点不满足,慢慢地坐起欺身过来。   还带着胡茬的脸颊终于碰触到他想碰触的,还是如记忆中甚至梦里那样的柔滑细腻,他满足地喟叹了一声。   “顾玉汝,我有没有跟你说,这些日子我很想你?” 第137章   熟悉的气息再度笼罩了她的全身, 侵染了每一根发丝,每一根毫毛。   明明想象中应该觉得会陌生,却全然忘了身体是有记忆的, 几乎是在瞬时间就辨认出了这股气息。   她也在喟叹:“你还没来得及说。”   “那我就再说一遍,我这些日子很想你。”他贴着她的脸, 模糊不清道。   她没忍住笑了。   “那薄春山,我有没有跟你说, 你这个人很肉麻?”   “肉麻?”他有点疑惑不解, 旋即也笑了, 胸膛发出微微的震动, “那你喜欢肉麻的,还是不肉麻的?”   她认真地想了想:“那还是肉麻的吧。”   与什么都憋着不说, 她还是比较喜欢坦诚直言,这样不用太费力气。   他居高临下看着她认真的小摸样, 脸颊磨蹭了下她的嫩脸, 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道:“要不是你大着肚子, 我肉麻死你看。”   她的‘回击’是举起八斤的小手, 给了她亲爹一掌。   他旋即就颓了,往后靠去,并抱怨道:“我想抱着你睡。”   她又摇了摇八斤的小手。   熟睡中的小女娃, 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成了娘手下的‘工具人’,对付她亲爹的利器,还睡得很是香甜,小胖脸上都是笑。   薄春山瞥了瞥睡得香甜的小胖丫头, 坐直起身, 道:“你以为我拿她没办法了是不是?顾玉汝, 你给我等着。”   他一边放着狠话,一边轻手轻脚把女儿另一只小手抓的衣角拿开,然后抱着小八斤,把她放到了床里面,又给她单独盖上一床被子。   做完这一切,他显得十分兴奋,当即躺好摆好姿势,招了招手。   “你过来。”   其实都是熟悉的,因为还没生八斤的时候,两人已经熟悉了这种姿势。   那时顾玉汝的肚子比现在大多了,没办法仰躺着睡,又是头一次有孕,肚子的越来越大让她躺着睡下都极为难受,腰也疼得厉害。   她一难受,他也跟着着急,后来两人慢慢摸索出这种姿势,两人都侧躺,她背对着他,躺在他怀里,这样有他的支撑,她睡得就能舒服一些。   其实最近顾玉汝感觉到肚子对自己压迫后,就在这么睡,只是背后由他换成了被子,用被子做支撑。   回到熟悉的怀里,她显然安适了很多。   “你的胆子也忒大了,就不怕对方不按照你的套路来,直接对你们下手?”   她说的是薄春山和大内熊那一战,别看他说得轻描淡写,其实顾玉汝在其中洞悉了很多危机。里面的每一步都是攻心,可中间一旦出了差错,计划就会完全被打破,那么毋庸置疑,薄春山就会陷入危险中。   他其实走得很险,几乎是在拿自己的命和对方赌。   “虽说兵法有云,上兵伐谋,攻心为上。但我理解的兵家攻心,可不像那些读书人一样,只是用阴谋诡计来设计人,而是衡量双方实力,根据对方的性格、所拥有的实力,来判定对方最可能走出的那一步,如果不够,那就进行引导,他就一定会走出那一步。这样一来,一步加一步,就一定会走到我想要的那一步。”   顾玉汝有些诧异,这是野路子把兵法三十六计活学活用了?   “你说兵法,跟人家读书人有什么关系?”   她觉得他有含沙射影之嫌。   “都是用谋,我觉得他们的谋没有兵家的谋大气。”   这个问题就太复杂了,而薄春山能说到这些,明显与他这几年尤其是在应天那些日子‘学’有关,那阵子他看过很多书,都是他看兵法时自己找来的书,像《鬼谷子》、《长短经》、《素书》、《权书》等。   用他的说法,想要跟这些人打交道,还是要看看他们在想什么。   这些书都是顾玉汝没有看过的,她觉得自己也许等有空可以看看?   “那个荣祥号——”   薄春山并不奇怪她能抓住这个点,实际上她一直很敏锐,总能通过两人的交谈洞悉他也在意的点。   “我估摸着这个荣祥号不简单,也许背后就是沿海一带的世家大族官宦士绅的集合体,背后应该有当地水师的支持,不然不可能发展到如今的局面。”说着,他皱起眉来,“消息我还在让人打听,但暂时苦于没有着手之处,也没打听出什么,这消息应该告知邵大哥,说不定他那儿有什么新发现。”   两人又说了会话,这算是两人一个习惯,临睡之前都会用闲聊的方式,把彼此之间遇到的难题说一说,算是一个交流。   有时能一本正经说完,有时说着说着就跑题了,就好比现在,两人相拥,中间只隔了一层衣裳,薄春山素了多日,哪怕心里没想,也免不了有些蠢蠢欲动。   又顾忌她的肚子,只能仿若发泄一般,手下不停。   她知道他有轻重,却未曾想到最后反倒她有些心猿意马,当然他也没比她好到哪儿去。   温暖了被窝,全被他的气息占据。   平时就算八斤和她一起睡,但顾忌着她肚子,也是一人一个被子,明明有孕的妇人火力旺,她也没觉得被窝里不暖,但总有一种还不够暖的感觉。   此时她却觉得暖得快要让她融化了。   她侧了侧颈子,看他。   晕黄的灯光下,他眉目刚毅,眼睛里仿佛着了火。   她就着这个姿势,咬了他下巴一下。   “顾玉汝,这是你先招我的……”   .   清晨,空气里弥漫着微凉的气息。   天已大亮,微弱的晨光透过窗格照射进来,让室中显得没那么昏暗。   一觉醒来,但顾玉汝懒懒的,还不想动,但她感觉到有一只小手摸上她的脸颊。睁眼一看,果然是八斤,正缩在她对面的被子里冲自己笑。   “娘,你醒了?”   她嗯了一声,道:“你是不是想起了?”   八斤摇摇头,道:“爹还没醒呢。”   顾玉汝这才感觉到身后还有一人,结实的胸膛紧贴着她的背,他衣襟半敞,她则只穿了个肚兜,后背都是光着的。若只有夫妻二人,倒也无妨,可女儿还醒着。   自然又想起昨晚的荒唐,她脸颊袭上一抹红霞,面上还要装着无事,哄女儿道:“那我们就再睡一会儿,等你爹醒了再说。”   “等爹醒了干什么?”   说话间,他人已经醒了,经过一夜,他脸上的胡茬又多了不少,却不显邋遢,反而觉得格外有男子气息。   眼睛还半睁着,他就凑上来亲了她脸颊一口,又亲了下八斤的小胖脸,顿时止住八斤的哇啦哇啦声。   “行了,你俩别闹了,快起吧。”   八斤爬了起来,让爹给她拿衣裳。   薄春山一个翻身,人已经去了帐子外,也不过须臾之间,就把衣裳穿好了,又从床头小几上拿起八斤的衣裳。   八斤来到床边,就站在床上让爹穿帮她穿。   薄春山笨手笨脚地捏着小衣裳,反正看着让人忍俊不住,但在父女俩协同之下,很快就帮八斤穿好了。   “娘,你不起吗?”   八斤有点好奇,每次她起来后,娘都起来了,从不会赖床。   “是啊,你不起吗?”薄春山也道。   顾玉汝缩在被子里,用眼睛去瞪他。   他这才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对女儿道:“娘怀了小弟弟,你让娘再睡一会儿。”   “为何怀了小弟弟就要多睡一会?”八斤不解,“平时娘都不会多睡。”   “娘已经睡了,但是小弟弟还没睡,所以要让小弟弟也睡一会儿,这样小弟弟生出来才会生得健壮。娘平时不能多睡,那是因为爹不在家里,必须要照顾八斤,如今爹回来了,有爹照顾八斤,娘就可以多睡了。”   “原来是这样。”   父女俩一边说着话,一边去出去洗漱了。   顾玉汝囧着脸心想:他怎么这么多歪理。忙从一旁拿起自己的中衣穿上,这样心里才稍微安稳了点。   本来她想这就起的,可想到他方才的话,她又往被子里一躺,多睡就多睡一会儿。   ……   说是睡,可她根本睡不着,尤其院中隐隐传来声响,她忍不住就竖着耳朵听。   听父女俩洗漱,听八斤小嘴叭叭的,不停地问爹各种话,听到薄春山说,今早不做早饭了,他带八斤出去吃……   院子里安静下来,她却有点怅然若失,默默地想了会儿她也不知在想什么的心事,她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等再次醒来就是她听见院中又有响动,她听他步子走了进来,一抬眼就见他站在那里,道:“我跟八斤给你带了早食。”   是小馄饨。   香浓的骨汤,白色的面皮下是粉色的肉,汤里有葱花、虾米和紫菜,她几乎不用想,就知道是哪家的馄饨。   一碗吃罢,浑身都暖了,精神十足。   “我们去看看娘和颜叔吧。”   .   邱氏的月份可就比顾玉汝大多了,已经接近临产期。   这些天颜铁匠连年都没什么心思过,全副心神都在妻子临产上,打从邱氏的月份进入九个月后,他就时刻紧绷着神经。   他这种态度,自然也影响到了顾玉汝,想到婆婆的年纪,她专门跟颜铁匠商量了一下,不光请了个大夫在家里住着,连接生婆都请了一个。   如今家中既有大夫,又有接生婆,自此颜铁匠才算是放心了一些,也没那么焦虑了。   薄春山的回来,让邱氏和颜铁匠都十分高兴。   大家坐在一起叙了番话,不过邱氏现在身子太重,没办法久坐,所以坐了一会儿,薄春山和顾玉汝就离开了。   不过在这之前已经说好,今年团年饭在一起吃,考虑到邱氏的身子,就安排在颜家。   暂时是这么说的,但顾玉汝知道颜铁匠这些日子担心邱氏的身体,家里几乎没做什么准备,年货自然也都办得简单,所幸家里她准备得有多,到时候多拿一些过去,也不怕是时饭菜不够丰盛。 第138章   去了颜家, 自然也少不了顾家。   中午是留在顾家吃饭的,期间孙氏提了提邱氏的身体,当时也没多说什么, 就是孙氏顺口跟女儿说了一句,薄春山也没表现出什么,等两人回家的路上, 见他异常的沉默, 她就知道他肯定搁在心里了。   其实之前在颜家,她就看出了一点,只是出了颜家就来了娘家,她也没顾上说这件事。   “你是在担心娘?”回去后,支开了八斤后,顾玉汝说道。   果然瞒不住她!   他揉了揉脸:“也不是担心, 就是有点不习惯。”   怕她理解不了意思, 他想了想又解释道:“我没想到娘的肚子会那么大,人会那么虚弱憔悴。”   娘在儿女们心中形象, 从来都是固定的。   那里代表着世上最安全的港湾, 世上最牢固的依靠,代表着就算你不懂事惹了她生气, 她也总是会一次又一次的原谅你,无条件的心疼你、袒护你……   可突然,娘成了别人的妻子,甚至为了别人挺着大肚子,那么的虚弱憔悴, 薄春山的心里很不舒服, 但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不舒服。   当然, 这种不舒服背后更多的还是心疼, 甚至有些埋怨那个让她如此的男人,所以方才在颜家,薄春山对颜铁匠有些冷淡,别人看不显,顾玉汝却能明白。   她微微地叹了口气,抬眼看着他。   “你既知道妇人怀胎艰难辛苦,生产时几乎等于一脚踏进鬼门关,那就应该能明白,什么才能让一个女人做到如斯地步。”   憔悴了自己容颜,身体变得臃肿不堪,为孩儿哺乳时的疼痛,不得不耐着性子哄着幼年不懂事的孩子……   就是经历过一次,才知道其中的可怕和艰巨。   按照邱氏这个岁数,颜铁匠自己都不对能有自己的后代抱任何幻想,她完全不用再考虑生养孩子了,可邱氏偏偏老蚌怀珠,愿意冒着风险怀上这个孩子。   为了什么,其实都再清楚不过。   只是当下民风保守,百姓热衷去看去听那些才子佳人的折子戏小曲,但现实生活中却从来羞于提到男女之情。   男女之情是什么?   对于当下人实在太遥远了,他们很多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人成了亲在一起,从自己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少年少女,一起经历生活经历育儿,渐渐变得成熟。有的成了怨偶,丈夫埋怨妻子野蛮粗鲁,妻子埋怨丈夫无用不解风情,但也有的相濡以沫,成了谁也割舍不了谁。   前世顾玉汝也不懂,那点萌芽还没生出来就死了,可重活了一世,她觉得自己似乎懂了。   “女人愿意给男人生儿育女,不外乎因为……他值得。”她声音低了下来。   顾玉汝不知道别人是不是这样,至少她知道她是,邱氏也是。她其实能明白邱氏的想法,因为曾经她也历过如她这般年纪。   邱氏人到中年,有一个儿子,她也曾经人到中年,有一个儿子,邱氏的儿子好好的,她的儿子却死了。   当年当她好不容易从丧子之痛走出来,许多人为她扼腕为她叹息,那些无关紧要的人一边嘴里可惜着,一边看着她的笑话。   依稀记得当时她参加了某个府上的赏花宴,偶然听到有人说自己的闲话。   “真是太可惜了,这没了嫡子,她以后可怎么办?”   “她年纪也不是太大,不是不能老蚌怀珠。”   “老蚌怀珠?那多险呀,不要命了?”   “那总比没了嫡子,以后在庶子手下讨生活的强……”   “她和齐阁老羡煞了多少人,可惜命不好……”   老蚌怀珠?她都诧异那些人的想法,事实上这样的人其实挺多,对那些官夫人来说,是如论如何也要有个自己生的嫡子,若是这事换在其他人身上,能生还是再要生一个的。   可她却从始至终就没有这种想法过。   ……   “那是不是因为我值得,所以你才愿意不辞辛苦,给我生了一个又一个?”   顾玉汝就奇怪了,他为何能脸皮那么厚,每次都能觍着脸问这种让人不自在的话?可看着他眼里含着的笑意,她这次不甘示弱了。   她没好气道:“你知道就行,记得以后要对我好。”   他将她揽进怀里,将她晕着红霞却要强壮镇定的小脸藏进胸膛里,摸了摸她的背,又摸了摸她高耸的肚子,叹笑道:“我不对你好,又能对谁好。”   “那谁知道呢?说不定等我哪天人老珠黄,你又寻到了如花娇妾。”她小声咕哝着。   他略有些叹气,叹息道:“顾玉汝,你有没有发现这是你第一次对我说情话,以前都是我不厌其烦对你说,你这顽石,终于有点头的这一天了。”   她的回应是捏住他腰间的肉。   可惜,没有软肉,只有石头,她根本捏不动,她只能气哼哼地咬了他胸口一下。   他装模作样连连抽气,道:“顾玉汝你什么时候跟狗仔一样了?”   这时,门帘子外钻进来一个狗头。   正是狗仔。   当年从玉娘那里抱回来的小狗崽,不过如今小狗崽长成了大狗仔,通体还是棕黄色,只有爪子和腹部、脸的下半部分是白色的,两个尖而直立的耳朵,很活泼机灵的样子。   “你看狗仔都在笑你。”他指着那狗头道。   她气得打了他胸口一下,那是狗仔笑她?那是狗仔天生就有一张笑脸。   狗进来了,小人儿自然也进来了。   “娘,你在跟爹说什么?”   薄春山走了过去:“娘跟爹在说狗仔有一张笑脸。”   八斤一把抓来狗仔大头,认真地看了看。   狗仔在笑吗?   好像真的有。   .   邱氏发动在腊月二十九晚上。   因为这件事,本来准备好的三十团年饭自然也不成了,不光是颜家、薄家,包括顾家那儿,因为孙氏与邱氏的关系,也没办法安心吃什么劳什子的团年饭。   初一的上午,邱氏生了,生了个儿子。   整个生产过程,总体来说有惊无险,时间拖得也不长。这是接生婆的原话。   薄春山露出诧异之色,接生婆解释说还有那种拖三天还生不下来的,时间拖得越长越险。   当初顾玉汝生产时,薄春山不在,等他回来后,女儿洗三都过了。所以对生产过程,他只限听说。这次邱氏生产,他收到消息后,就赶忙过来了,中间因顾玉汝身子没办法久待,所以几乎是他全程陪颜铁匠等在外面,自然见识到凶险性。   也因为这件事,之后薄春山嘴里虽没说,但顾玉汝却发现他时不时总会看着自己肚子,露出那种忧心忡忡的表情。   团年饭是初一晚上补上的,薄、颜、顾三家一起,反正每家也就这么几个人,尤其还逢上颜家的喜事,就当一起庆祝了。   之后孩子洗三,还有邱氏坐月子,因为有颜铁匠的照顾,家里还有丫头,又有孙氏时不时过去看看,倒不用薄家这边操心什么。   一般年要过了十五才算完,十五过完,十六那天薄春山出了趟远门。   他去了趟宁州,也不知他跟邵元龙商量了什么,过了十来天人就回来了,顾玉汝本来觉得他在家里不会久留,谁曾想之后他一直没出去。   还是问过他之后,顾玉汝才知道六横岛那虽没有节气,但也受大晋的影响,一般从腊月到次年春天之前,属于淡季。   海上没有海商,海盗们自然也要休息,就当是休整了。   其实顾玉汝知道,他是想在家里陪她待产,不过他有这个心,她自然不会拒绝,而且薄春山也说了,他就算留在家里,也不是没事可做。   相反,他有很多事要做。   他决定把纂风镇整顿一下。   ……   说起纂风镇。   纂风镇如今进出货还是之前那个模式,由苗、姚两家挑选可靠可信赖的商行合作。   鉴于之前和纂风镇合作的便有数多家商行,虽因之前四大姓之争,这些商行不得已被划出了派系,可本质来说这些商行也挺无辜的。   如今孟、严两家尽皆没落,苗双城和姚清多番考虑下,并没有终止之前之前和这两家合作的商行,而是合作依旧。   这一行举,让之前弃了苗姚两家,转头去和孟严两家合作的商行俱是羞愧不已。有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且不知,总之这些商行既然能让四大姓当初挑为合作伙伴,本质还是靠谱的。   唯独就是实力还是稍显不够,至少对目前的纂风镇来说是如此。   薄春山既然打下了大内熊,自然不是对未来没有规划,他从一开始出海的目的就是想组织武装力量帮纂风镇保驾护航,这样才能得到源源不断的金钱,用以组建兵力保护明州府。   后来多了船厂和研究火炮的想法,他也付诸了行动。   而如今他又多了一项重任,平倭。   可要打倭寇,先不提用什么办法,首先得有银子有钱。   这趟他去找邵元龙,两人聊过一番。   既然平倭,朝廷肯定要拨银子,练兵、造船这些都离不开银子,但朝廷给的明显不够,据说最近康平帝就为这事在跟户部打官司,暂时还没下文。   薄春山这个人从来不喜欢受制于人,这从当初他组建民兵团,筹到的银子没交给县衙,而是捏在自己手里就能看出。   对他来说钱袋子捏在别人手里,那就是受制于人。自己什么时候想用,为何想用,还要跟很多人说无数个道理,这不是受制于人是什么?   所以得了,银子这事还得自己想办法。   既然想赚银子,赚大量银子,那肯定要在海上动脑筋。   他这趟虽接手了大内熊的家底,但盘点了一下,得到的现银其实并不多,大内熊的家底更体现在地盘上,当然还有船。大内熊并不止黑龙号一艘船,但最值钱的黑龙号已经沉了,若不是他还有六横岛的地盘和根基,以及手里还捏着一条倭国的商道,其实他在薄春山心里,是很穷的。   肯定会有人说,人家大内熊还有船。   但薄春山会缺船吗?他现在最不缺的就是船!   就不提纂风镇的造船厂,这几年也造了不少船,光他劫了黑虎那些人海盗船就有五艘,所以他现在还真不稀奇船。   所以思来想去,薄春山觉得想要银子,还得指望纂风镇。   而且有了溟帮保驾护航,纂风镇以后不用再担忧被海盗抢,自然要扩大生意,扩大出货量。   由此而来,那些本来合作的商行自然实力不够了。   “你想动荣祥号?”   听完薄春山的话,顾玉汝道。 第139章   所以说, 不愧是两口子。   薄春山只是提了要整顿纂风镇,扩大纂风镇合作商行的数量,就被顾玉汝由点及面洞悉了他真实的意图。   他真有点惊喜了, 却又不意外她能猜到,因为很早以前他就知道她很聪明,甚至比他还聪明, 只是碍于是个女儿身, 她并不喜欢出太多风头。   就好像当初救他老丈人,功劳都被她归在他身上了,但其实他就是个听吩咐的,负责给她打下手的。还有平时他的一些定计,很多都是她帮他出谋划策,补充不足。   千言万语, 化为一句。   “顾玉汝, 你真是我肚子里蛔虫。”   她翻了他一眼,他忙讨好又道:“我也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她才不想当虫呢, 要当他自己当。   这么大的人了, 还要撒娇。   “你真打算动荣祥号?现在会不会太早了?”   其实打从薄春山跟她提到荣祥号,又提到这荣祥号汇集了多家大晋海商势力, 同时也是他们控制着东海范围内,所有从大晋出来的货源。顾玉汝就有种预感,薄春山迟早要动荣祥号,但没想到这么快。   话的重点不在前面,而是后面那句控制着东海范围内所有从大晋出来的货源。   纂风镇之前小打小闹, 自然不惹人注意, 实际上荣祥号又哪能控制所有从大晋出来的货, 可能占了八成以上, 又有纵横东海无忌的海盗,这些海盗其实也是荣祥号的天然合作伙伴,又替他们筛掉了一部分,剩下的其实就是些小杂鱼,无伤大雅。   可薄春山要扩大纂风镇的生意规模,那不用说必然双方会对上,而且很明显薄春山的目的可不仅仅只这么一点。   “现在是有些早,但等纂风镇真正扩大到能威胁荣祥号的地步,也就差不多了。而且我跟陛下说好的三年,三年其实没有多长的时间。”   顾玉汝没想到薄春山真把三年放在心上了,怪不得他要多管齐下,六横岛算是一头,宁州邵元龙那是一头,如今苗双城将远赴倭国,又是一头,现在又加上纂风镇,更不用说还有县里的民兵团,以及几处巡检司。   “那你现在人手够用?”   就不提宁州那,另外几头可全凭薄春山一力支撑,反正顾玉汝是怎么算,他手里的人也是不够的。   果然提到这点,薄春山也露出头疼之色。   “下面人倒是不缺,就是管事的人。”他顿了下,道,“这趟苗双城去倭国,他大嫂不放心要一同去,如今纂风镇那全凭着苗家和姚家撑着,他二人一旦走,只凭着姚清一人,我恐怕是独木难支。”   “不过我跟苗双城说了,等纂风镇摊子支起来他再走。他这趟去倭国,空着手去自然不行,还要带些货,这些货光凭纂风镇现在合作的商行可供不了,所以他也答应了。至于以后,以后再说吧。”   以前薄春山不觉得,可现在随着他摊子越铺越大,手里能用之人就紧张了。六横岛那,他若是不去,再过阵子光凭刀六一人是绝对不行了。成子留在定波的民兵团里,这是他的私心,他的家和妻子亲戚们都在这里,有自己的人也能便宜些。虎娃则在巡检司,熊瑞和钟山也在巡检司。   薄春山觉得他应该把手下调整调整,不过成子和虎娃他们,能当将,却当不了帅,统管不了大局,这也是出身所致,都没读过多少书,其实他现在手下缺的不是别的,而是能独当一面的人。   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事情总要一步步的来。   两人并未就这个话题说太久,而且现在顾玉汝身子一天比一天重,薄春山也不想让她劳心费神太多。   而接下来的日子,就在顾玉汝安心养胎,薄春山定波和纂风镇两头跑渐渐渡过了。   .   最近在明州府商界里,流传着一个小道消息。   这个消息但凡知道的无不讳莫如深,不愿深谈,却又难掩欣喜之色,因此引起许多人的好奇心。   人就是这样,你越不想他知道,他越想知道。   裴永胜就是如此。   作为早年捞偏门出身,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眼界的拓宽,裴永胜也意识到一个定波县实在太小了,他就算再在这里开十家赌坊妓院车马行,还是赚不了更多的银子,因为这个地方本身潜力有限人也有限,生意还是要往外发展。   后来他扔下定波的生意,把龙虎帮交给自己的儿子和薄春山,其实很大一部分原因还是他把生意重心向明州府转移了。   起步自然还是老行当,但他为人谨慎,又低得下身段,渐渐也结识了不少行商,就这么慢慢也找到了一条新路子——开牙行。   他开的牙行自然不是那种普通的,买卖人口或是房屋田地卖卖租赁,而是利用人脉关系将甲的货,卖到需要的乙手里。刚开始也就小打小闹,兼带着做几笔,后来由于他手里有车马行,还代办起起卸运输货物。   渐渐的找他的人越来越多,他也尝到里面的油水了,就正儿八经办了一家牙行,专做此类生意。   其实到了此时,裴永胜也意识到,捞偏门虽然来钱,但受人鄙视,社会地位不高,所以近些年他倒把重心都放在牙行上,也在明州府里有了不小的名声。   这次的‘消息’还是裴永胜一个友人透露给他知晓的,说是他若是能抓紧这条路子,恐怕自此与以往再不相同。可他这个友人实力有限,自己都进不去,更何况是带人。   裴永胜无法,几番打听之后,确定这是一个机会,便动用了手里所有人脉,还许出了不少好处,才愿意被人带着同去。   而他也是临到出行时,才知道他们这趟的目的地,竟是定波县治下一个小镇。   要知道,他可是土生土长的定波人。   ……   “裴东家即是定波当地人士,难道不知这个纂风镇?”   裴永胜略有几分尴尬之色,道:“小弟恐是孤陋寡闻了,还真不知。”   说话的老者抚了抚胡须,道:“其实你不知也是正常,这地处历来神秘,虽我等与那几家都是老交情,可人家怎可能把赚钱的路子告诉我等,只是时间久了,同处一地难免有所察觉,只是不想平白得罪人,才故作不知罢了。”   “那照宋老东家的说法,其实宋老东家等人也是近日才收到消息,还是那几家放出来的消息?”裴永胜露出深思之态,“大家都为商,彼此之间应该明白,没人会把自己来钱的路子让给别人,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   这位宋老东家便是这次答应裴永胜带他同去之人,裴永胜也是花了极大的力气,还动用了个和宋家大有关系的人情,宋家才松口。   宋老东家摇了摇头:“这倒不会,其实来之前那几家就透露了口风,是他们实力不够,那边需要更多的货源,他们想着与其便宜外来之人,不如让我们这些人分些粥汤。这次据说还有外地的客商前来,到底如何只有到了地方才知晓。”   裴永胜心领神会。   他就说这宋老东家老奸巨猾,会突然松口答应带自己同去,显然有什么目的,恐怕也是清楚宋家也许能在自己面前耍耍威风,在别人面前就不一定了,才会拉自己合作。   不过合作也好,说到底以他的能力,来这地方还得有人带,自然不会拒了这合作。   不提这些,二人很快就到了纂风镇。   而如今的纂风镇,显然又和几年前不一样了。   不光镇子本身进行了扩建,有薄春山的庇护,现如今纂风镇行事也没有那么藏头露尾了,镇外的码头大变样,而从码头到镇子主体的路段,又修建了不少建筑,也多了不少民居。   他们的船到了码头后,通过码头停泊的船只,能明显感觉到来此地的人恐怕不少。   下了船,宋老东家让长随去雇车,一行人坐车进了镇里,寻了个客栈住下,宋老东家就说要出去了一趟,寻人办事什么的。   显然他此次能来,也是托了旁人的关系。   宋老东家一直到晚上才回来,回来后他与裴永胜说,因为现在的人还没到齐,暂时还见不到这里的主事者,但大致章程估计所有人心里都有数。一定要提前做好准备,既然这次这么多人来,对方肯定要进行挑选,如何从所有人里脱颖而出,就是他们当下要考虑的。   可就他们这样的实力,能到这里来还得托人走路子,很多消息都是知道一些,不知道的更多,显然不具备任何先天优势,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一时之间,两人都十分茫然,倒生出一些这趟很大可能会陪跑,权当是来见识一番的心情。   之后数日里,果然如二人所预料那样,他们简直就像无头苍蝇一般,浑身有劲儿也没地方使,还是临近的前一天晚上,宋老东家认识的那个人才告诉他们明天有个什么见商会,让他们到时候记得去。   到了当日,他们去了地方,是一座外表低调但内里十分华美的宅子。   里面雕梁画栋,亭台楼阁无不精致,即使在明州府都是难得一见,谁也没想到这里会藏着这么一处宅子。   而进去后更是让他们大吃一惊。   他们被安排暂坐的地方是一处水榭,这水榭建得巧妙,分里外两层,就像一个大弦月包着一个小弦月,小弦月临水,他们所在的大弦月是外面一层。   这处厅堂俨然是平时宴客之用,不光宽敞明亮,围着四周还种了不少奇花异草,景色十分雅致。   而让裴永胜侧目的不是景色,也不是其中的摆设,而是里面所坐之人。   光他们进来后随意一瞥之下,就见到好几个平时他们想见都见不到的大行商。而靠厅堂右侧,一扇湘妃竹屏风的隔档之后,还有多人在低声说话,显然身份又比坐在外面的更高一层。   哪怕裴永胜早就心里有准备,也不免惊骇。   让他惊骇的不是别的,而是那种身份的人都只能坐在外面,那他们呢?   果然他和宋老东家被安排在一个角落里。   可此时此景,二人又怎敢心生抱怨。   下人给他们上了茶就下去了,也没人说叫他们来干什么,这见商会又是怎么开。都不说话,裴永胜自然也不会出声。   大家都喝着茶,时而和相熟之人低声说几句话,总体来说还是挺安静。   这里面安静,外面若有动静自然就有些醒目了。   裴永胜所在的位置,刚好在临窗的一个角落,正好能看见外面两侧种满奇花异草的小径。   “苗家主呢?”   他看到一个黑衣男子叫住一个仆人问话,此人生得身材颀长,格外与常人不同一般。   莫名的,他觉得此人的身影有些眼熟,声音也有些耳熟。   “回大人的话,苗家主正在里面等您来见那些客商。”   男人应了声,便挥退了仆人,朝这里走来。   他应该是要去对面的小弦月。   人很快就走近了,裴永胜却瞠目结舌,手里的茶都洒了却不自觉。   这位‘大人’是薄春山?是他曾经的义子? 第140章   “裴东家, 你这是?”一旁宋老东家诧异道。   裴永胜忙地将茶盏放下,又狼狈地用袖子擦了擦身上的茶水。   “无事,就是手滑……”   他手下动作不停, 心里也是惊涛骇浪。   这些年对于薄春山的发展,他其实是知道一点的。   当了民兵团长,又坐上了典史的位置。   当时他儿子裴豹把这些事告诉他,口气很是不忿,因为薄春山组建民兵,从龙虎帮很是拉走了一批人。   可一来人家不是来龙虎帮招民兵, 是那些人自己要离开龙虎帮去当民兵的, 按理说进了龙虎帮,想出去可不容易,可明摆着人家去投靠官府, 他们自然也不宜得罪,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当时裴豹还很是抱怨了他一通, 说他袒护薄春山,那阵子他忙着牙行的事,也懒得跟这蠢儿子打嘴官司, 只让他不准惹对方。   后来薄春山坐上了县典史的位置,这更让他觉得当初决定是对的。   到此时,龙虎帮其实已经名存实亡了,他心思不在这上头, 裴豹觉得薄春山克他,更不愿意待在这里,便带着人去了府城帮他做事。再加上他的生意重心也越来越倾向府城, 定波这边就交给了下人打理, 关于薄春山的消息, 自然越来越少传入他的耳中。   不过后来他倒也听说,薄春山现在升了官,当了巡检使,深受府台大人的信赖和看重。   至此,两人已是完全两个完全不同世界的人,即使偶尔有些唏嘘感叹,也是一闪即逝。   万万没想到竟在这里看见他,而且貌似在这里的身份不低,那个什么苗家主还要等着他来见各大行商?   裴永胜心里是巨浪滔天。   他身为市井出身的老油条,自然不傻,能做牙行还能做大的,除了老奸巨猾八面玲珑人缘广这些特质外,还得消息灵通。   裴永胜早就听说过海商。在各大行商里,除了盐商外,最为高深莫测的就属海商。盐商是富甲天下,但他看得见摸得着,可海商就是属于看不见摸不着只闻其名的那种了。   且不是一般人能做的,久而久之海商在其他商人心里就留下了‘富过盐商,高深莫测’几个字。   既然说到海,那就不得不提到朝廷禁令,这个之前说过,这里略下不提。能出海做生意的,那能是小人物?海上有倭寇有海盗,还有朝廷禁令,没点真把式可做不了,但不管如何,这其中少不了背后有‘大人们’的支持。   裴永胜就想得很多,他想到了薄春山深受府台大人的器重,想到他所掌握的巡检司,别处的巡检司裴永胜不知道,但他知道在明州府下,巡检司的权利可是极大,小到盘查过路商人百姓的路引,大到打倭寇。   且明州府下巡检司的名声极好,可以说深受百姓爱戴,因为百姓们也不傻,外面乱成一锅粥,也就明州府下算是一片净土,这是卫所将士的功劳?当然不是,这是巡检司是薄大人是府台大人的功劳。   甚至这几年明州府下的商业有蓬勃之势,这俱是因为这里比别处平静,有很多附近州府的商人都跑到这里来安家,自然也带动了当地的一些发展。   再由此来推断,薄春山能成为这纂风镇的主事者,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别说整个明州府现在都是他的地盘,这定波也被他经营得宛如铁桶一片,估计现在县太爷说话都没他好使。   ……   就在裴永胜心里各种翻滚的同时,从外面走进来两个男子。   正是苗双城和薄春山。   有长兴商行这些和纂风镇合作已久的人介绍,大家自然也就知道了这正是此次见商会的主事者,也是这纂风镇的主事者。   不过从头到尾,薄春山就坐在一旁当摆设,和各大商行交流主要还是苗双城,不过众人也看得出这黑衣男子的地位不低,因为别人都在一本正经‘谈正事’,也就他坐在一旁姿态随意像个没事人。   关键是这位苗家主时不时还会看他的眼色,这就让人有点琢磨了。   不过从始至终,苗双城也没介绍这位是谁,对方也没说一句话。   简略地交谈了一会儿,两人便离去了。显然有些事是不能当着人面谈的,现在只是跟大家见个面,让大家知道主事人是谁。   至于再具体的,那肯定是要私下再谈,毕竟牵扯到朝廷禁令。   各大行商这里暂不提。从这里离开后,苗双城开始抱怨了。   “我本打算近日就走,偏偏你要我留下来主持什么见商会,如今都把事情扔给我,你倒是出面了,却是一句话都懒得说,等过阵子我走了,你打算怎么办?”   “这不是能者多劳?”薄春山笑着道,“再说,这事我露面可以,我表态却不行。”他到底是个朝廷命官,表面上的把柄是不能被人抓住的。   苗双城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不免显得有几分忧心忡忡。   “那等我走了,你打算怎么办?若是以前交给姚清也不是不行,可如今这阵势,别说姚清,就是我,你若是不在的话,恐怕也镇不住。”   为何以前纂风镇行事那么谨慎隐秘,俱是因为实力不够,怕招惹上大势力。如今倒是不怕,但你既然想扩大和商行的合作,自然要有能证明给对方的东西,人家也不可能你说什么信什么,拿了大把货一分银子不要交给你。   这就需要一个能镇得住,能让人相信的人。   例如薄春山,他所代表的能力和势力足够证明很多了。   可他又不能出面去谈这个生意,也没时间一直待在纂风镇,这才是最让人头疼的。   一提这个,薄春山就眉心紧蹙。   “还有六横岛那,你不能离开太久,刀六一个人罩不住。那地方才是主要,你可别本末倒置了。”苗双城想了想,道,“要不倭国那里先放下不去?”   薄春山摇头道:“倭国那也重要,说是商道,其实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还是要去看看。”   这时,急匆匆走过来个人,一见到薄春山眼睛就一亮。   “老大,家里有消息传来,大嫂要生了。”   薄春山错愕,怎么这时候要生?他也就出来了一天,昨天才到的,而且按照日子,顾玉汝的产期还没到。   不过这不是主要,而是他要赶紧回去。   他也没说别的,只把见商会这事托付给了苗双城,就匆匆走了。   .   等薄春山回去时,孩子还没生出来。   他一见外面这么多人,连大夫都在外面等着,整个人都懵了,二话不说就往房里闯,孙氏叫他都没叫住。   等闯进去后,才发现顾玉汝还是好好的,也不是他想象中的躺在床上生孩子,而是正让田丫扶着,在房里走。   “不是说你要生了?”   “我是要生了。”   顾玉汝眉心微蹙,额上带着一层薄薄的汗,此时薄春山也看出不对劲了,见妻子说话艰难,就去看接生婆。   接生婆都是老熟人了,忙道:“发动了,但羊水还没破,这次胎位不是太正,我让她多走走,看能不能在羊水破之前把胎位调正。”   一听说胎位不正,薄春山莫名就一阵腿软。   还算他能镇定,询问到底怎么回事。   接生婆描述了一通,什么见红和羊水破是不一样的,见红也算发动,但什么时候会生,谁也不知道,还要看情况。羊水破就很急,必须赶紧在羊水流干净之前把孩子生下来。   反正薄春山也没听懂,倒弄明白怎么回事了。   原来他前脚走,后脚顾玉汝就见红了,成子知道后就给纂风镇递了个信,这一来一去包括他回来的路程,加一起来也有一天半了,顾玉汝到目前还处于发作见红,但还没到生的状态。   “我怕娘她们着急,就没告诉她们,你别再这碍事,我再多走几步。”说着,顾玉汝就又在田丫的搀扶下,艰难地挪动脚步。   显然田丫很紧张整个人也很急,脸上一副要哭的样子,满头大汗。薄春山见势,忙走过去将她替了下来,搀扶着顾玉汝。   直到握住她的手,他才知道她其实并不如表面的平静,她手心里全是汗,甚至隐隐抖颤着,这俨然是疼到极致却强行忍耐的结果。   她很疼!   胎位不正!   现在薄春山满脑子就是两件事,什么铁打的汉子,什么顶着炮火谈笑风生,那个什么情况下都能淡定自若、嬉笑怒骂的薄春山没了,他的心里充满了恐惧。   “我生孩子,你怕什么?”她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道。   他想笑,没笑出来,嗓子很紧。   “顾玉汝你……”   一向自诩有三寸不烂之舌的他,第一次不知道说什么,第一次脑子里糊得像浆糊。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艰难地从嗓子里发出一个异常的声音:“你一定没事对吧?你告诉我,你一定没事对吧?”   她想笑,也没笑出来,实在太疼了,她只用手狠狠地捏了下他的手,在他手心里留了几个指甲印。   “我不会有事的。”她看着他道。   这一疼,让他顿时清醒了。   “没事,能有什么事。太太是老婆子这么多年来,第一个佩服的人,哪个妇人生产不是哭嚎震天,听点不好的话就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唯独太太!上次帮你接生,我就说了,太太是最知道节省力气,最懂得配合接生的妇人,这话我这次还要再说一次。”   接生婆在一旁道:“胎位不正不怕,只要产妇自己不怕,能忍疼,多配合,其实还是能调过来的,就怕产妇自己慌,老婆子帮人接生了这么多年……薄大人也不要太担忧,其实太太的胎位已经调整过来了,就差那么一点点,再动一动就可以了。您是个男人,不适合待在产房里,不如您出去坐着等?”   薄春山却没有理他,眼睛都在顾玉汝身上。   见她抬腿,他就跟着动,像个提线木偶一样,浑身僵硬、姿势可笑地就这么搀着她,后来见她挪的艰难,他试着把她全身的重量,都担在自己身上。   两人就这么走着,狼狈地走着。   顾玉汝都觉得自己很狼狈,没想到会让他看见自己这么狼狈的一面,可他也很狼狈,她心里倒是平衡了。   又走了几圈,接生婆让躺下看看胎位,这又是一阵折腾。   对平常人来说容易,可对顾玉汝来说她挺着大肚子,又疼得厉害,实在不容易,幸亏有薄春山,他能把她整个人都抱起来,倒省了不少事。   看完后,接生婆惊喜道:“行了行了,可以生了,把催产药端来。”   ……   可能知道自己在娘的肚子里折腾狠了,之后顾玉汝的生产很快也很顺利。   是个男娃。   没有当年姐姐出生时胖,但也不轻了。   至此,接生婆也不禁松了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别看她说得轻松,其实险之又险,要不是产妇能忍人不能忍,又极为配合,这次恐怕就难了。   她用剪子剪掉孩子身上的脐带,笑着道:“真是个顽皮的娃儿,之前老身还提前帮你娘看过,胎位没问题,没想到临时胎位不正,原来都是你调皮捣蛋。”   不光胎位不正,还脐带绕颈了一圈,她给孩子大致收拾了下,又洗了洗身上的血,这才一巴掌拍在他的小屁股上,‘哇’一声啼哭响破天际。   ……   床边,薄春山一直没走,一直隔着帐子拉着她的手。   这一刻,他埋首在她的掌心里,顾玉汝只觉得掌心里一片润湿。   “不生了,以后不生了,就这么一个讨债鬼就够了。”   此时薄春山终于能明白,为何幼时他娘被他气狠了,会骂他讨债鬼。 第141章   孙氏和邱氏也是孩子生出来后, 才知道原来中间这么凶险。   见到顾玉汝闭着眼休息,也说不出埋怨的话,埋怨什么?埋怨女儿/儿媳妇怕她们担心, 故意不让她们知道?   孙氏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拉着接生婆的手感谢:“这次可多亏你了,多亏你了,要不是……”   接生婆忙道:“快别说这种话,咱们县城里,我没接生一半, 也接生了几百。薄大人是个好官, 民兵团给咱县里做了多少好事,好人会有好报的,老天都会保佑好人。”   邱氏见接生婆头发衣裳都汗湿了, 嘴唇干得起皮,知道这老妇人是真的尽心了, 关键人还不居功,心里也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她亲热地搀着对方就出去了,让铁娃赶紧去倒水准备吃食, 总要让人吃得饱喝得好,舒舒服服的,再包一个大红封,才能把人送回去。   这边孙氏正带着田丫收拾屋子。   顾玉汝被暂时挪到小榻上, 等铺盖全部换了一新,才又把她挪回去。那个小讨债鬼也被人收拾好了,包在软和的襁褓里, 放在大床旁边的小床里。他也睡着了, 似乎刚才被打了一巴掌很委屈, 明明睡着了,小嘴还一动一动的。   “你也去歇一会儿吧,换身衣裳,吃些东西。”顾玉汝睁开眼睛道。   薄春山看她虚弱的样子,明明平时能言善辩,这时候却显得有些口笨舌拙。   “你饿不饿,累不累?娘让人做饭去了,你吃一点再睡。”   “我吃不下,你让我睡一会儿再说。”   说完,她很快进入梦乡中,显然已是累到极致。   .   裴永胜已经在纂风镇枯守十多天了。   蛇有蛇路,鼠有鼠路,这些日子能找到路子攀上去的,多是喜形于色,而那些小行商见实在没有机会,也是实力不如人,俱都饮憾而归。   连宋老东家都见实在没希望回去了,唯独裴永胜还有些不甘心,找了个借口留了下来。   他在等,没想到等了近十日,才看见薄春山。   “春山……”   裴永胜其实有一瞬间的尴尬,换做任何一个人,他都不会觉得尴尬,可是薄春山,这个他自认自己没有亏待,却在面对对方时总觉得心情晦暗复杂的‘孩子’。   可能是薄青云是为他挡刀而死,也可能是曾经一句义父的笑语,他在面对这个越来越茁壮的‘孩子’,总是有一种夹杂着莫名愧疚的忌惮。   没人愿意自己的曾经不停被人重复,也没人愿意背上别人为自己而死的心理重负,薄春山却一再破了裴永胜的例,让素来心狠手辣的他,在面对这个后辈之时,总是格外的‘容让’。   其实裴豹抱怨的没错,在外人眼里裴永胜总是袒护薄春山,对他格外容忍,但裴永胜自己其实是不认的。   这些复杂随着两人再无交际后,渐渐淡去,如今又再度重来。   而这一次,是他求他。   “胜叔?”   薄春山是真的有些诧异。他这些日子在家里陪顾玉汝坐月子,纂风镇这一直催,他见顾玉汝恢复得也挺好,就出门了一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裴永胜。   “难为你了,还认我这个叔。”裴永胜笑得有些感慨。   薄春山浑不在意道:“胜叔为何觉得我会不认你这个叔,难道胜叔做了什么事,觉得会让我不认你这个叔?”   瞧瞧,就是这种时不时就语出惊人,让裴永胜在面对薄春山时,总会莫名有一种心惊肉跳感。   他自认没做过什么对不起薄春山的事,充其量薄青云当年死后,他对孤儿寡母照顾得不够,可当时他去薄家,邱氏对自己很敌视,根本不让他进家门,去一次撵一次,给的银子也都扔了出来,次数多了他也不想自讨没趣。   可你又不能说人家这话说得不对,人家的话很敞亮,倒显得自己好像心里很阴暗似的。   心里翻滚归翻滚,裴永胜也没忘自己的目的。   “你现在越来越出息,胜叔倒不好意思上门打扰,只是这次吧……”   “胜叔来找我是有事?”薄春山恍然大悟,但也没有说别的,“这里说话不方便,进去说吧。”   他领着裴永胜进了这座大宅子,这是那次之后,裴永胜再次踏入这里。   见来往下人都对薄春山很恭敬,那种恭敬格外不同寻常,裴永胜实在没忍住好奇:“这是你的宅子?”   薄春山犹豫了一下:“算是吧。”   这其实是以前孟家的宅子,孟家嫡系都死了以后,这宅子就空了下来。当时苗双城和姚清的意思是这宅子给他,如今纂风镇算是他的,没个宅子似乎也不像话,而且孟家的宅子在纂风镇是一等一的好,这些都是众所周知的。   当时要赶着走,薄春山就没放在心里,谁知苗家和姚家还真就这么做了,不光把宅子里的人和一些东西都清了换新,地方也给他留了下来。后来他再来纂风镇,有时候带的人多,住客栈也不方便,就来这里住。   再后来开船厂,他来纂风镇的次数多,待的时间也长,久而久之这里就成了他常居之地,平时谈什么相关的事情,也都设在这里。   不过大门的牌匾,因为他一直抽不出时间管,就一直没换,是空的。   裴永胜心中更是惊涛骇浪,但这也恰恰又佐证了他的一些想法。   两人去了一间厅堂,坐下,下人上了茶。   薄春山坐在首位上,道:“胜叔,你找我到底什么事?”   ……   一个时辰后,裴永胜从这里离开了。   临出大门前,他心情有些复杂地回头看了看这座宅子,心里喃喃自语着:豹儿,你总是心里不服气,其实爹也有不服气的时候,但这就是我们不如他的地方。   .   “那你就打算把这事给他做了?”   薄春山点点头:“他做这一行,人脉和消息比常人想象中要广,他若能弄来我们要的货,就直接收他的货,他若是弄不来货,能弄来几个大行商也不错,也不妨碍什么。”   顾玉汝淡笑了笑:“你倒是大度,我记得以前听你说过,那个裴豹总是跟你作对,他也想让你给他儿子让路?”   “父为子谋算,这是人之常情,家业不给儿子,给别人才叫奇怪。”薄春山不以为然道,“就像我当爹后,我有什么好处也会谋划着给八斤给水生,只有他们不要了,才会想着给别人,人的天性就是如此,总体来说,他对我也不算亏待。”   没错,水生就是这小奶娃的乳名。   顾明对给孩子取名之事格外上心,当初八斤出生后,还没满月,就连父母都忘了有了乳名还得有大名,他就把名字送来了,取了‘灵犀’两个字。   这次依然如此,据他所言,阿于五行缺水,所以他一直在带水的字上动脑子,‘朝宗于海’四个字,取自‘江汉朝宗于海’,意指江汉湖泊天下之水尽归大海。   薄春山可不擅长取名,岳父能送来正好,便捡了朝宗两字。   所以小奶娃叫薄朝宗,乳名水生。   薄春山一边跟妻子说着话,一边拨弄着襁褓里小奶娃。   小奶娃明明睡得很香,却被爹当玩意似的玩着,渐渐眉宇间露出不耐之色,赶在把孩子吵醒之前,顾玉汝一把拉开他的手。   “你说话就说话,别总是惹他。”   “臭小子!”他嘴里应着,还又捏了下水生小鼻子,才拿回了手。   顾玉汝拿眼睛斜他:“你就算喜欢女儿,也不能这么对儿子,小心他长大后记恨你。”   “我是他爹,他记恨我?这个小讨债鬼当初让你受了那么罪,我没揍他就是好的。”   她忙把儿子抱过来,放在床里面他爹够不着的地方。   “他还小,他懂得什么?他又不是故意的,再说了,我现在不好好的。”   他靠在她肩上,捏了捏她明明坐着月子却一点没吃胖反而瘦了不少的臂膀,咕哝道:“你不知道当时可把我吓着了,明知道不应该那么想,我却总忍不住想你要是生孩子出事了怎么办。”   终于说出来了。   顾玉汝就说他那天表现得那么异常,不可能一句话都没有,后来见他不待见儿子,其实也不是不待见,就是不如当初八斤生下来时那么稀罕,她就想他心里肯定有点心结没过去。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过些日子就能好,如今他既然说出了这话,就说明心结已开。   想到前世齐永宁临死前说的那些话,她想了想道:“那你说我要是当时……”   剩下的话根本没让她问出口,他龇牙威胁她:“顾玉汝我跟你说,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   “我就是假设……”   “没有假设!也没有可能也许!行了,不要说这些,说点别的。”他很强势地打断她。   她心里有些感慨,也有些感动,最终这些都化为一笑。   “那行,说点别的,再过几天我就要出月子了,等出了月子后,咱们搬去纂风镇吧。”   这话是真让薄春山吃惊了,因为一直以来,顾玉汝给他的感觉就是她很念西井巷这个地方。   她觉得这个地方很好,即使这房子有些小了,也不愿意搬走。所以那次以后,他再也没提过搬家换房子这类事,没想到她会突然提到搬去纂风镇。   “其实我知道现在这个地方对你来说,已经很不方便了,你这几年重心是海上是纂风镇,现在却不得不为我们在这里,常年两地奔波。你以为你每次凌晨夜里走,晚上回来,我不知道你是去哪儿?从纂风镇到定波一来一回也都一个白天了,所以你趁我睡着走,晚上睡之前回来,你不累,我替你累,与其这样,不如搬家。”   顾玉汝说得万分感慨:“现在我爹有自己的事情做,于成明年应该就要下场,有没有考中功名,他都要出去游学,他有自己的人生,我娘有我爹陪着,不用我担心。而娘那边,颜叔一直对她很好,现在两人又有了自己的孩子,他们都有自己的人生,我们也有我们的人生。”   说到最后这句时,她看着他的眼睛。   “而且有些事即使你不说,我也知道。”她淡淡地笑道,“苗家家主马上要远赴倭国,六横岛那你不能丢下,纂风镇缺个主事的人。你大张旗鼓弄什么见商会,不就是想打响纂风镇的名头,传到某些人的耳里,成为他们的威胁,把这件事放到台面上,逼得他们狗急跳墙,可你又不能出面,还有谁比我更合适?”   官者不能经商,可哪个官宦人家不做生意?官做得越大,生意做得越大,这些生意自然不是其本人做,而是其族人其家眷其拐着弯的亲戚门人,借其名头为其敛财。   纂风镇做的是海商的生意,也就是走私。   薄春山生为朝廷命官,在明面上是绝不能插手这个的,可纂风镇初入人眼,必须有个能代表薄春山的人来镇场子,才能取信于人。   所以没有人比她更合适,因为她是薄太太。 第142章   官的太太/夫人, 在很大程度可以代表着这个官。   而世人又多瞧不起女子,觉得女人头发长见识短, 所以有许多官若想敛财,却又不想自己出面,就会让下人打着妻子的名头。若是犯了事或被人发现,则推脱为都是妻子不懂事,女人头发长见识短贪了财诸如此类,而这么做竟让不少人幸免于难。   当然这里指的是小事小案。   久而久之,这几乎成了官场上的约定俗成。   也是当下社会风气造成, 什么男主外女主内, 什么君子不屑阿堵物, 在那些读书人认知中,君子就该不沾世俗, 该是高风亮节不染尘埃,仿佛喝风饮露就能活。其实他们也知道这不是真的,但就是要塑造出这种形象,才配为当君子。   至于那些世俗的、阿堵物、吃喝拉撒相关的, 都不和男人相关,自然该女子来干。所以一般官宦人家,都是男人在外面做官,只管官场应酬, 而女人在后面挖空心思赚钱,除了照顾一家人花销,还要照顾丈夫在外的花销。   当然也不是说男人都是没用的,其实两者是相辅相成的, 后宅妇人能不能赚到银子, 很大程度还要依仗丈夫的威势。   顾玉汝对此再熟悉不过。   所以当初她问薄春山人手可够用, 就是心里已经有了打算,只是当时她大着肚子,有心也无力,如今既然孩子生了,就把这事提上日程。   因为她实在看不下去他把自己一个人掰成八瓣使,还顾忌着她的身体她的心情,他在心疼她,其实她也心疼他。   她眼里在诉说,她心疼他,很心疼他。   他拒绝的话,突然说不出口了。   两人都在努力,他并不单是只有他一个人。   这条不太好走的路,他当初信心满满不以为然地接下来,不是他狂妄自负,是他知道只能如此。因为一旦能做成,南晋至少可以平静几十年,此乃大功,于江山社稷有益,于黎民百姓有益。   所以他状似潇洒地走上这条路,让邵元龙去了明面,把最难的那一关摆在自己面前,因为他知道这些事只有他才能做成。   可偶尔累极之际,他也会问自己,到底为了什么。   为了银子?他已经有了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银子、   为了当官?其实他本身并不耐烦那些官场的事情,当官只是曾经他还懵懂之际,作为想娶到她的一个捷径和野望,他其实是不喜欢这些的。   他完全可以带着妻子家人,去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南晋不太平就去北晋,天下之大尽可去的。   可他却忍不住想起那些为了在人前直起腰来的民兵,想到他们浑身是血,一边喊着我是英雄一边握刀杀敌的模样,想到他们身受重伤,却无怨无悔的脸庞,想到那块石碑上刻的每一个名字……   想到失了条手臂却持着长枪的鲜血淋漓的熊瑞,想到愤世嫉俗却为了民兵为了巡检司呕心沥血的钟山,想到壮志未酬满腔郁郁的邵元龙,想到那几本书上他铁画银钩的每一个字……   他想不出为什么。   他只知道自己走上了一条很艰难的路。   而这条路不能退缩,他只能走下去,一直走到彼端有春暖花开。   如今他身边却多出了一个人。也许她一直在,只是他平时忽略了她。   “顾玉汝,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他感叹一声,把脸在她肩头上蹭了蹭,揉了揉,埋在里面一直一直不想起来。   她抱着他的大头:“行了,这么大的人就不要撒娇了,小心八斤来了看见笑话你。”   他也不理,就这么埋了好一会儿。   “那等水生满月酒办了,我们就搬去纂风镇,正好那边有一处宅子,我不是跟你提过,一直空着也没什么人住,以后我们就住在那。”   “好。”   “那我去安排。”   “好。”   应后,见他半天没动,她瞅了他一眼。   “你不起来?”   “我不想起来,也不想动。”   本来她还打算笑话他两句,想了想,她暗叹一声,又一把将他大头抱在怀里。   “那就睡一会儿。”他也累了。   很快两人就睡着了,过了会儿八斤跑了进来,她本来打算来看爹在干什么,没想到爹和娘竟然睡着了。   爹不是说白天除了午间小憩,其他时候都不能睡觉?怎么自己反倒睡上了?   可爹娘睡得好香,小水生也睡得好香。   想了想,她脱了鞋也爬上床,睡到娘和水生之间。   她咕噜噜地转着大眼,看了看睡着的爹娘,这一幕对她来说十分惊奇,又去看睡着的水生,还拿小手摸了摸小水生的光脑门和小脸蛋。   她本来毫无睡意,可不知不觉中也睡着了。   孙氏是来找外孙女的,走进来没想到这一家四口都睡着了,她笑着看着这一幕,摇了摇头轻声退了出去。   .   办完水生的满月酒,薄春山和家人提出要搬家的事。   他和顾玉汝以为家里人会很意外,却没想到他们根本不意外。其实早在之前他们去应天那次,顾家人和邱氏颜铁匠就已做好可能要天各一方的准备,孩子们大了总有一天要离开自己。   他们把心理建设都做好了,没想到两人又回来了,还待了这快一年的时间,如今的再离开,有着之前那次的经验,他们诧异却不吃惊,自然没什么可意外的。   而且就在纂风镇,离得也不远,若想去瞧瞧,半日也就去了。   对早就做好以后可能天各一方打算的众人,这算是意外惊喜了。   所以搬家的事进行的很顺利,而且薄家也没什么东西要搬,这里的房子他们还打算留着,只用带上一家人都四季衣物和用物就好了。   到了纂风镇后,自然要先安顿。   虽然宅子里由于苗双城提前收到消息,早就让他吩咐下人清扫了一遍,又托叶启月准备了许多妇人孩童的用物。可初来乍到,尤其这地方以后是要常住的,顾玉汝自然要做很多安排和归置。   不过这事要一步一步来,一时半会也急不了。   住下来的第二天,顾玉汝就见了宅子里所有人下人。   其实目前这宅子里的下人并不多,孟家嫡系死后,这宅子被清过一次,早先孟家所用的下人都是孟家的族人,这人自然不能给薄春山再用,所以就被苗双城换了,换了一些不是孟严二姓,或是跟四大姓没什么关系的人。   人数也不多,不过十几个人,负责宅子的日常清扫打理。   后来薄春山带着人在这里常住,这些下人自然不够用了。孟家实在太大了,而且里面花草树木特别多,这些东西当年都是孟景山花了大价钱移植栽种来的,任它荒芜了太可惜,所以这十几个人说是打理宅子,其实日常就是打理这些花草和宅子里日常洒扫,别的却是再也干不了。   没办法,只能又添了十来个人。   如今就是这二十多个人负责打理整个宅子,为首的是个叫旺叔的人。   这旺叔姓苗,算是苗家旁枝的人,是个很老实话也不多的人,他本来就是在这里管着这些下人,后来这宅子热闹起来,他莫名其妙就成管家了。   就他的说法,他现在压力极大,生怕做错了事,如今有太太接过来再好不过。   顾玉汝问了下他们各自差事,也没进行更改,就让他们各自下去忙了。扭头,她跟薄春山说了声,让他找个人帮她买些下人回来。   下午,成子过来了。   这趟成子也跟过来了,民兵团那交给了吕田,其实顾玉汝现在也看出来了,薄春山特意留了个人给她帮手,而他选的人就是成子。   没成亲之前就是这样,她有什么事都能通过人递给成子,让他帮忙去办。之前还在纂风镇住时,成子在民兵团,薄春山在不在家里,她有什么事要做都能找到人。   这么想来,顾玉汝总有种耽误了成子的感觉。   因为据她所知,虎娃现在在巡检司独当一面,刀六在六横岛,一直跟着薄春山的三人里面,也就成子最默默无闻。   “虽然我感觉耽误了你,但你相信我,你一定会有你的位置。”都是熟人,自然也没什么不好说的,所以顾玉汝选择了坦诚直言。   成子有些诧异。   总体来说他是那种很温和细致的性格,这也是为何很多时候他总是居幕后的原因,可温和不代表没有想法。   看着跟寻常时候格外不一样的大嫂,成子莫名就知道她在说什么。   他重重地点了两下头,没再多说什么。   “那行,我们就从买下人开始,你找个放心且办事周全的人去明州城买些下人回来,人数不要太多,三五十个都可。”   人数不要太多,三五十个都可?这话怎么听都有点怪,尤其成子知道现在宅子里有二十多个下人了。   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顾玉汝又道:“官宦之家场面之大超出你的想象,因为在他们眼里,宅子越大下人越多,越是体面。有些人即使自诩清廉,家里也有十几二十个下人,所以如果下人不多,怎么显出这家穷奢极侈,怎么显出这家女主人头发长见识短?”   见成子似乎消化掉她的话,她又道:“这些人一半要刚留头的小丫头,剩下的挑几个手脚干净利索的老妈子,再剩下的选些小厮。不用在乎银子,找了牙人后,让她们捡了好的给你挑,打着替‘大人府上’采买人的旗号即可,但不用告诉她们你是哪家的,要挑那些干净清秀样貌端正的,最好牙人训练过规矩的,可别选了那些歪瓜裂枣的回来。”   知道成子第一次办这种事,没有经验,所以她说得特别仔细。   成子点头应是。   等他临走之前,顾玉汝好奇问道:“你不好奇我为何要这么办?”   成子笑了笑,道:“老大说了,大嫂让你办事,她说你听着就是,不用问为什么,她向来心眼比我多,不会犯糊涂。”   他说完这话就走了,留下顾玉汝心里暗自呸着:什么叫她向来心眼比我多?不会犯糊涂就不会犯糊涂,用的着加这么一句?! 第143章   成子让人去采买下人, 花了整整十天才回来。   不过采买回来的人质量倒是不差,看得出都是牙人调教过的, 买来就能用。   在这期间顾玉汝对宅子里的下人进行了调整,以前都是抓到谁用谁,很乱,现在经过她的调整,每个人的差事都进行了详细的划分,管花草的就管花草,管洒扫的就管洒扫。   内院以内, 男子就不能随意出入了, 所以等人采买回来后, 以前宅子里的下人有一大半都被安排到了外院。也不过几天下来,整个宅子里就有条不紊起来, 不再像以前乱糟糟的一片。   她做的事自然不可能就宅子里的事,苗双城似乎听薄春山说了,以后她会接手纂风镇的事,所以不光他本人亲自来了几趟, 还带来了姚清和叶启月。   叶启月是妇道人家,两人交流也方便些,有她从中间帮忙,顾玉汝对纂风镇各处了解得极快, 很快就能上手了。   两人也十分说得来,不过几日下来就成了朋友。   叶启月算是顾玉汝这么多年来第一个交上的朋友,只可惜叶启月马上就要离开了,她这趟要陪苗双城一同远赴倭国。   “叶姐姐, 你一定要去倭国?我听春山说过, 远海航行不像平时坐船, 是十分辛苦的,你又是个妇道人家,何不留在纂风镇,若有我二人联手,纂风镇想必不日就能声名远扬、焕然一新。”   叶启月似笑非笑睇了她一眼,道:“玉汝是不是有人托你劝我?”   “难道就这么明显?”被当面戳破了,顾玉汝非但不窘迫,反而一笑。   “是挺明显的。”   顾玉汝笑着道:“看来我是没有劝人的本事,这话才刚出口就被叶姐姐看出来了。”   “不是玉汝你没有劝人的本事,而是你根本没存心想劝我,”说着,叶启月叹了一口气,一改往日爽朗明艳,反而有几分落寞之色。   “你若真想劝我,当初又何必来这纂风镇,只有女子才能明白女子的心气,我二人想做的事虽然不同,但本意都是一样的。你若真心劝我,岂不违背了你的初衷?说真的,我真羡慕你,薄大人是个开明的人,从不会瞧低女子,反而全心全意支持你,不像……”   “不像什么?”话一出口,顾玉汝就知自己说错话了,忙又道:“其实苗兄弟并不是瞧低叶姐姐,他只是觉得此行危险……”   她想到之前苗双城来找她时的模样,再看看叶启月此时眉目间带着淡淡哀怨之色,仿若洞悉了什么。   可二人……   她不禁打了个激灵,不敢再想,但心情却复杂了起来。   “什么危险不危险,他不过是……”不知想到什么,叶启月面色一变,笑了起来,“罢,不提这些让人心情不愉快的,反正这趟倭国之行我定是要去的。”   “那我就不再劝叶姐姐了,既然想好了那就去做,人生不过短短数十载,一旦错过,悔之晚矣,只能徒留遗憾。”   叶启月很快就走了。   回苗家的路上,她还在心里喃喃念着顾玉汝方才说的话。   她在想玉汝是不是洞悉了什么,不然为何会说出这番话,但是又不确定。又想他为何不想让自己去,就真只是为她的安全着想?   也不知何时叶启月的心态就变了,可能是不如以往忙碌,可能是他不若以前全心全意信赖自己。看着他身子一天比一天好,她其实是高兴的,高兴的同时却又黯然他离自己越来越远,就好像看见离巢的雏鸟,那种复杂的心态无法言喻。   她觉得自己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开始变得怨气重重,有时候看见他错愕的表情,她也很彷徨很难过,可下一次总会再犯,她觉得自己必须要变回去,而她唯一的出路就是随他一起去倭国。   她暂时还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这么做,也许不是不明白,只是不想面对,她只知道自己不能错过这一次机会。   也许经过这一次,他们还会回到从前,她还是那个有用的、能撑起大半个苗家的叶启月,而不是被扔在后宅,变得怨气重重的叶启月。   ……   叶启月走后,顾玉汝还在叹息。   薄春山走进来,见她这样,好奇问道:“你怎么了?”   “我没什么,”顾玉汝去拿了个装订好的空白账册,摊开放在面前,又去给自己磨墨,“你说苗兄弟为何不想带叶姐姐去倭国?”   “为何?我怎知道为何?估计是怕危险吧,毕竟这一路上就算准备万全,但谁也不敢保证路上不会发生什么事。”   顾玉汝就知道问他也是白问,他似乎从不对这种事过多关注,自然就缺乏了敏锐性。   见她不说话,他问道:“你怎么问起这事来?难道你帮苗双城劝过他大嫂了,她不愿?”   他以为她是不是为了这事头疼,又道,“既然不愿,那你就别管了,没得为别人事头疼。而且他大嫂也是,妇道人家就该待在家里……”   见顾玉汝笑吟吟地看着自己,薄春山剩下的话自然就说不出口了。   “你自然不在妇道人家的范畴内,你跟她不一样。”他忙讨好道。   “怎么就不一样了?”   “肯定不一样了!”   他说得格外大义凛然,想来之后又是一堆吹捧的话,他说得出口,顾玉汝可听不下去,嗔了他一眼道:“你们男人就是对女人偏见,叶姐姐可比我本事多了,一个人不也把苗家撑起来这么多年,你们男人就喜欢过河拆桥,能帮你做事就是心肝好人儿,不能帮你做事就是妇道人家。”   薄春山大叫冤枉:“我什么时候这么说过,你一直是我心肝,帮我做不做事都是我的心肝,都是我的心肝大宝贝儿!”   这句大宝贝儿就属于薄春山夹带私货了,因为这话他只在两人床笫之间说过,现在说出来不是调戏人是什么。   他也是个脸皮厚的,见她霞飞双颊,人就缠过去了,嘴上手下都不停,一会儿顾玉汝就被他亲得气喘吁吁,人也不知何时坐在了他的腿上。   “你别乱来,小心被下人看见。”   他抱怨道:“你说你弄这么多下人做什么,要是这宅子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就好了。”   “好什么?”她没好气道。   他嘿嘿一笑,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其实你也不必要帮双城的大嫂抱打不平,双城也不是真瞧低了他大嫂,是真怕遇上危险,才会不愿带她去。而且你说得也没错,他大嫂这些年也辛苦了,所以双城就想把所有事都担下来,就当是让他大嫂歇一歇,两人是不是就因为这事闹矛盾?”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你以为的好,其实并不是别人想要的好。   顾玉汝叹了口气:“罢,这事我们也插不上嘴,总归还是要他们自己解决。”   ……   最终,苗双城这趟远航之行,还是带上了叶启月。   至于叶启月用什么办法让苗双城答应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我听春山说,人在海上长时间航行,必须要多吃菜,不然会得病。那些用木箱子种的菜,叶姐姐记得让人照管,还有我特意让人准备了半缸豆子,偶尔可以发些豆芽来吃……”   顾玉汝跟叶启月说了很多,其实很多都是叶启月早就知道的,可她还是默默听着,她知道这是这个新交没多久的朋友对她的关心,她觉得弥足珍贵。   “谢谢你,玉汝。”   “谢什么,叶姐姐,一路顺风。”   另一边,薄春山拍了拍苗双城的肩膀:“一路顺风!”   “放心。”   两人登上船,一行三艘船很快就驶离了这里,踏上了远航之路。   “你别担心了,最近天气和丽,船上又都是老舵手老船手,跑过很多次去倭国的海路,淡水和食物也充足,其中还有一艘战船是我手上最好、火力最猛的船,他们一定能顺利回来。”   “嗯。”顾玉汝点点头,有些感叹道,“希望他们能一切顺利。”   .   “这就是纂风镇?”   年轻男子还没下船,就被码头上的繁荣所吸引。   这码头极大,比起一个府城的转运码头都不差,入目之前全是青石板铺就的场地,人声车声不绝于耳,时不时就能看见有劳力赶着装运着货的车,一队队从眼前过去。   “是,六爷,这就是纂风镇。”   此时他们正在等着排队停船,客船和货船分开停泊的,因为他们带着货而来,所以船还要往前行,走到一个专门停放货船的地方才能停下。   很快就轮到他们了。   船刚在岸边停下,岸上靠东侧的一排房子里就走出来几个人,上船对他们进行盘问。   譬如,可有商牌,以前可来过纂风镇?   得到的答案都是无,那便是散商慕名而来,为首的人又给讲了船停泊事宜和存放货物事宜,并指引了交易行的位置。最后告诉他们,船只可以在这里免费停放三日,若是超过三日必须缴纳一定的银两。   这些都不需要‘六爷’去管,只用交给手下去办即可。   这些人办事速度很快,半刻钟后,一行人就拿到了一块木牌,可以下船了。   “这是做什么的?”   ‘六爷’将木牌拿过来看了看,是一块很普通的黑色木牌,其上有个散字,其下编了号,像他手里这块,上面就写着‘贰佰柒拾玖’。   旁边,一个管事模样的老者答道:“六爷,这是交易所发出的临时商牌,只有拿着这块牌子,才能在交易所交易。”   ‘六爷’又问:“那他们方才所问的商牌就是这?”   老者摇头道:“商牌和临时商牌是不一样的,商牌是纂风镇发给常年合作商行的通行牌,有商牌不光可以免费停放船只,还可免费存放货物,最重要的是凭着商牌在交易所交易可以少被抽解,散商是十抽一,有商牌的却是十三抽一。。   “据说纂风镇当初只发出了二十块商牌,后续想要获得商牌,都需达到一定的交易数额才可,且这种商牌还不是永久使用,而是一年一换,所以私下里永久商牌可是十分抢手之物,但几乎没有人愿意把手里的商牌让出来。”   这‘六爷’自然也不傻,道:“十抽一看似不多,可若是大批量货物,就是一项很大的开支,可若能拿到十三抽一的商牌,不光能少被抽解,拿着这东西等于是二道商贩,完全可以用原价收购货物,倒手就可以凭空赚一成,应该不会有哪个傻子会把商牌让出来。”   老者点头道:“所以仅仅靠着一块商牌,来纂风镇交易的商人可谓是络绎不绝,他们都想拿到商牌,哪怕不是永久性的,只要在一年的开端里达到纂风镇要求的交易数额,后面他们可以完全做无本买卖,只用倒手就能赚钱。因此六爷您这趟来,见来此货船络绎不绝,俱是因为现在乃一年之始,许多人都想早点拿到纂风镇发出的商牌。”   “也所以我们竟然收不到足够的货,因为很多货都被散商囤积想拿来兑换纂风镇的商牌,不愿往外卖出。”   听到‘六爷’这话,老者当即不出声了,证明‘六爷’此言没错,恰恰也就是这样,他们才会陷入如今十分尴尬的境地。   “好一个纂风镇,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收取商税,却无人敢置一词,反而引得大商小商蜂拥而至,真是好大的本事!”六爷冷笑道。 第144章   可不是好大的本事!   这近一年的时间, 纂风镇可谓是大变样。   而其名声也在两浙一带大为流传,当然流传只限于在商人之间,却像沾了蜜的饼一样, 引得无数大商小商蜂拥而至。   不管你是手握商行其下无数货源的大商也好, 还是只能贩的几十匹布的行脚商也罢, 纂风镇来者不拒。   而且其收货价极高,远超市面上的价格,竟可高出三成不止。   须知这世上最多的不是商行商铺,而是行脚商, 他们把各地的特产货物, 带到其他相对来说稀缺这些物品的地方卖出去, 以此来获得利益, 而很多商行商铺的的前身其实都是行脚商慢慢做大而成。   他们是这世上最会趋利的那群人, 所以高出市价三成的利益, 足够驱动他们从各地蜂拥而至来到纂风镇了。   而纂风镇的名声也正是这些行脚商打出去的,以至于广为流传。   其实一开始荣祥号根本没注意到纂风镇, 荣祥号是出了大晋边界以外才会用的名号, 在大晋境内并不叫这个名字,而这个名号也少有人知晓。实际上组成荣祥号的势力极为复杂,既有海商, 也有巨贾,更有官宦世家, 他们统合了起来,组成了荣祥号。   在海上那种地方,龙蛇混杂, 各国的势力都有, 只有抱团才能生存, 才能让人忌惮,很显然统合荣祥号的那个人很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才会有如今的荣祥号。   像他们这样屹立在一众商贾顶层的人,自然不会注意那些小小的、不起眼的行脚商,可恰恰是这样一群人,给他们带来了极为大的冲击。   说简单点,荣祥号其实也相当于二道商贩,他们通过各个渠道从大晋境内收购各类货物,然后通过手段,运送到六横岛去贩卖。这里面有负责收购货物的,有负责运送的,有负责贩卖的,有组织武装力量保护的,各司其职,是股极其庞大的势力。   可以说因为荣祥号的力量庞大,他们一直做的是独一份的垄断生意,这独一份的生意利益很大,大到可以吸引来无数力量,因此荣祥号的势力更庞大。   可撇除这一切,他们其实就是二道商贩,一切的前提是他们需要收购到货物,才能运出去贩卖。   那如果让他们没货可收呢?   蛇有蛇路、鼠有鼠道,巨商有巨商收货的路子,小商人也有小商人的路子,而由于荣祥号早已将两浙海上贸易垄断多时,太多人闻其名却不得其利。   当初纂风镇找商行合作,如此苛刻的条件和要求,那些商行依旧愿意与其合作,不外乎利益够大,同样的若是利益够大,也不怕撬不动这座庞然大物的基石。   说到底巨商巨贾又能有几个,这世上更多的却是那些不大不小的商人和底层的行脚商。   纂风镇就是通过这个办法,杀出了一条血路,不光闯下了偌大的名声,还让许多之前受到荣祥号肆意压价的商人们,嗅到利益的味道。   之前也说过是垄断生意,既然能垄断,自然能肆意压价涨价,而很多商人鉴于对方要货量巨大,哪怕面对被压价,也会捏着鼻子薄利多销。   可现在有一处地方,他们非但不压价,反而在市价上面上浮了三成利润,有钱不赚是傻子,能当商人的有傻子吗?   所以一开始,只是荣祥号的人收货时,总会碰见货不够的情况,可对方都会找各种各样的借口遮掩过去。   再后来,能收购到的货越来越少。一开始他们还以为内部有自己人互相打压,谁知道互相猜疑,稀里糊涂打了一通,才发现不是一家如此,而是家家如此,那么很显然是外因了。   而这中间的时间差,给了纂风镇的发展机会,它迅速发展成了一个庞然大物。   当然,此时的荣祥号还没有意识到纂风镇已经是个庞然大物,他们觉得这是有人在虎口夺食。   查了一下对方背景,似乎有点来历,但不足为惧,如今他们已经动用力量在多方面下手施压,想来对方不日就会崩塌。   所以才会有眼前这位‘六爷’的到来,他来只是好奇这个纂风镇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竟会让‘家里’如此焦头烂额,到底有什么样的本事。   老者在心里暗叹了一声,并未说什么话。   他知道这位大少爷的性格,说得越多越不服气,左不过他就是好奇走一趟,说是请了差事为家里办事,实际上许家那边根本没指望他,老者也清楚他的性格,要顺着毛撸,倒不会惹得他不满。   “走吧,我们去见识见识大名鼎鼎的纂风镇。”六爷一阵冷笑道。   很快,以老者为首,随后跟上十多名身强体壮的做随从打扮模样的大汉,一行人护着六爷往镇上去了。   .   入了镇,更是让六爷一行人侧目。   无他,这镇上的路实在太宽了,人也太多了,几乎不亚于某个府城。镇上商铺鳞次栉比,来往行人大多也衣着鲜亮,不过俱是行事匆匆,倒少有人在路边逗留耍乐。   沿着这条大路一直往里走,就见到一座很大的建筑体。   这座建筑跟寻常的建筑不一样,线条简单,只有飞檐翘角证明这是南晋的建筑,其他的地方却是不像。   它有一扇很大的门,门里就是一个偌大的厅,这厅宽深约有十几米,整体约有两层楼高。而进去了里面,里面的人流更是络绎不绝,却是少有人喧哗,即使彼此交谈,也会尽量压低声音。   厅的正面,是一个占据了大半个墙壁的黑漆板,其上用红色的字迹写着各类货物的名称,以及今日的价格。   很多人来到这里,都会先去这黑板前看上一会儿,看完了便去大厅的右侧。那里摆放了许多桌椅和茶几,供人歇脚,而就在这些桌椅茶几后面,一排数十间的屋子,大部分小屋的门都是关着的,即使偶尔开启有人出来,也会很快被下一个进去的人关闭。   六爷看着眼前这一切,那位老者则在他耳旁解释。   说那块黑板便是今日交易所收货的价格,价格公开明确,所有人都是统一价格。而那些小屋子,则都是为来卖货商人办事的地方。   之所以专门隔了小屋子,估计为了保密,这样一来,你卖了多少货,只有你自己和交易所知道,一定上可以保护你的安全。而你在这里说明要卖的货,以及确定数额后,有人会帮你记档,并发一个小木牌给你,然后你就可以去他所指引的地方进行交易了。   是时自会有人清点收货,抽解并支付银两,有些大客商甚至货物根本不用进城,直接可以和交易所在船上进行交易,这个交易所很大程度其实是为那些小商人行脚商设立的。   这老者估计也不是第一次,很熟悉里面的流程。   之后他们佯装卖货,果然是如此。   从这里出去后,那位六爷总算收敛了脸上的不屑之色,显然今日所见到的一切震撼住了他。   他们甚至特意在交易所外逗留了一会儿,按照六爷的意思,是想看看会有多少人来这地方交易,可没待过一盏茶的时间,就有人前来驱逐。   看这些人穿的衣裳以及配备的兵器,一看就是这纂风镇私兵。   “他们竟然有火绳枪!”   不是六爷少见多怪,而是哪怕是他手里,拢共也不过只有几条枪。不是他弄不来,而是他大哥觉得太显眼,再来他平时不出海,根本用不上。   可如今一个小镇,巡逻的私兵除了佩刀,竟然还配有火绳枪,这让六爷很惊叹。   老者叹了一口,道:“六爷没觉得那地方眼熟吗?”   他回身指了指身后那座庞大的交易所,哪怕他们已经走了一段距离,回头依旧能看见,足以见得对方的庞大。   “牛叔,你是说……”六爷回首皱眉,过了会儿,他眼中绽放出一道精光,“六横岛上的那个夷人办的交易所?”   牛叔点点头。   是放大了很多倍的交易所,也因此一时竟没让六爷认出来。   “家里已经查出对方的来历了,对方的身份有些棘手,且这地方也不好来,若不是我们是以商人的名义,又带了货进来,恐怕还没进明州府就被人拦下了。”牛叔苦笑道。   “这地方是什么龙潭虎穴,竟然还有许家人去不了的地方?”六爷显然不信。   牛叔也不知该如何与他解释,道:“若只是几人也就罢,若是人多了,一进入明州府,就会被巡检司查检,不光旱路,水路也盘查得极为严格,但凡说不清来历没有路引,都会被巡检司带去问话。”   “我怎么说路上船总是停,那就是碰见巡检司查检了?”   牛叔点点头,道:“而且这地方跟海上也有勾结,看这座交易所就知道了。具体是哪股势力,龙老那已经有眉目了,所以六爷倒不用着急,只要把外面的路掐死,这地方不足为惧。”   六爷冷笑道:“明州府的地方卫所是哪个卫?估计这地方少不了卫所和地方官的包庇,我说他们怎么胆子这么大,光天化日之下就敢收取商户的商税,谁给他们的胆子。”   牛叔迟疑了一下:“倒不是哪个卫所。”   他这副模样让六爷十分好奇,不免追问。   牛叔也没瞒他,将对方有兵部当靠山,因此将地方卫所压得像后过门的小媳妇,在明州府下说话不光不算数,还要仰仗对方鼻息过活的事说了。   所以这里还真不是卫所说了算,而是巡检司说了算。   “所以说这地方是那个什么薄春山弄出来的了?一个九品小官,仗着手里有几分兵权,胆子倒是挺大,不过他倒有几分本事,能把这地方经营成这样。”   谁知牛叔又摇了摇头。   牛叔这欲言又止说话说一半留一半,彻底让六爷没耐心了。   见他要发怒,牛叔才忙解释道:“据老奴所知,这位薄巡检使平时并不管这些事,他平日里极忙,少有过问,而这地方一开始据说是他的妻子,那位薄太太弄来赚点脂粉钱的小玩意。这话不是老奴说的,是那位薄巡检使的原话。”   这地方,是一个妇道人家弄来赚脂粉钱的小玩意?   六爷露出古怪的神色。   牛叔也知道这话离奇,苦笑道:“但这话真是那位薄巡检使说的。”   .   明州府府衙   “那地方就是内子为了赚点脂粉钱弄来的小玩意而已。”薄春山一边喝着茶,一边道。   吴玉堂露出苦笑:“春山贤弟,我是认真问你,不是以官员身份,而是私下我二人相交的身份,你可别敷衍我,你那地方闹得动静太大,你可别害我这个做哥哥的。”   对方这么说,薄春山倒不好再装腔作势了。   说到底,他能有今天,少不了吴玉堂的知遇之恩,不管他本身目的是不是为了自己的仕途,人家帮了他很多是真的。   “吴大哥,弟弟这么说也是不想牵扯你,你就当它是内子为了赚脂粉钱弄出来的小玩意不好吗?”   可能是因为薄春山笑容有点怪,吴玉堂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你……” 第145章   吴玉堂和薄春山相交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两人为何能从之前的上下级, 变成如今的莫逆之交,其实彼此双方心里都有数。   吴玉堂因为身份缘故,也知道不少潜伏在下面的暗流, 虽然太具体不知道, 但一些浅面的他还是知道的。   当初薄春山为何去应天,他是知道的,还给过一些提点当顺水人情。等薄春山去了应天后,一时间竟成了圣上宠臣, 惹来朝野内外议论纷纷, 这事他也知道。   他想着这位大抵是青云直上九重天, 从此自是不一般, 却万万没想到对方会急流勇退,在人前销声匿迹, 回来依旧当这个九品巡检使。彼时又是陛下启用邵元龙为东南剿倭总兵官, 而当时薄春山去龛山所借过兵。   这种种事情结合起来,让吴玉堂讳莫如深。   也让他不敢再以往日眼光看待薄春山, 再加上之后巡检司之权被收归到了兵部, 两者上下级关系如同那露水姻缘, 短暂却不可追溯。最后,虽一个是四品,一个九品,却之后一直以平辈相交。   也因此听到薄春山意有所指的话, 吴玉堂下意识心里一跳。   “春山老弟……”   薄春山浓眉紧皱,一副欲言又止,想说却又怕害了他的表情。   “吴大哥只知道弟弟不是为自己即可, 弟弟若真为自己, 也不敢闹出这么大的声势……”   说到最后, 他满脸苦笑。   吴玉堂一时难以自抑心中激荡,走过来握住他的手,道:“春山老弟,你不用多说,我懂了。我知道你是为了江山,为了社稷,为了百姓。”   你懂什么了?   不过薄春山还是皱了皱脸,犹豫了下,又点点头。   “算是吧。”   吴玉堂心里一松,接着又是一紧:“那哥哥我就不多问了,可春山老弟你也要留些心,其实早就有人问到我这,只是以前我都敷衍了过去,今日也是……”   他露出你懂的表情。肯定是对方来路大到一定的程度,让吴玉堂不能再敷衍,他才会问到薄春山面前。   薄春山果然懂了,点头却神态不以为然。   吴玉堂见他神色,更加肯定了心中的想法,但同时心里不知是喜还是悲,总之是十分复杂。   .   听完牛叔的讲诉,这位六爷在心中倒对薄春山此人有了大概的印象。   一个胆大妄为,却又贪婪无厌的人。   他自然不会真认为这地方是个妇道人家弄来赚点脂粉钱的小玩意,这话任谁都知道是用来唬傻子的,不过是拿来搪塞世人。   估计是把世人都当傻子了,因此又多了个此人愚蠢的结论不提。   倒是牛叔怕这位六爷轻敌,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又道:“这薄春山背后定有个高人,也许他只是个表面的幌子。之前家里想试探此地一二,可派出的人尽皆没有进来,反倒成了对方功勋簿上的一点功勋,这明州府下被他盘得宛如铁桶一片,泼水不入,十分难缠。六爷,咱们现在是在别人的地盘上,行事还是当谨慎些。”   “这个我自然知道。”六爷略微思索了下,“我们现在不是冒名为商人,既然是商,那就趁机探探这里的深浅再说。”   见他也知晓利害,牛叔自然没什么可说的,看天色也不早了,一行人便先去投宿,其余之事按下明日再说。   .   位于纂风镇东南角一处宅子。   临着湖的水榭中,特意被挪空了一处地方,地上铺着红色的地毡,家具一并都挪了开,只中间放了一个长长的钝角的矮几。   一个身穿红肚兜,外罩花白色褂裤的小童正扶着矮几挪着步,旁边站了个婆子并两个丫鬟看着他。   而这间厅堂外面,是一处临着水的宽阔石台,此时其上正站着一名年龄约莫二十左右,生得清丽出尘的女子。   她穿着小竖领对襟白绫绣梅的长衫,其下是一条雪青色滚如意织金裙襕的马面裙,满头乌发梳着堕马髻,只发髻上斜插了一支赤金累丝嵌绿宝的金簪,并金累丝的掩鬓,衬得她一张芙蓉面清丽之余还有几分明媚。   她背对着窗户站着,身姿挺拔而俏立,明明衣裳并不掐腰,却也能看出其玲珑有致的身段。   此时她手里正拿着一本账册,低头看着,旁边是个身量适中面容敦厚的男子,正低声再向她禀报着什么。   “这人莫是来耍猴的吧?真是那许家的六爷许泽,竟跑到纂风镇来了,还找上了你?”   对于女子的毒舌,成子并没有露出任何讶异神色,显然也是习惯了。没办法不习惯,跟老大相比,大嫂这才哪儿到哪儿,算是含蓄的了。   成子低声道:“他们从进入明州府后,就被人留意上了,大嫂你也知道虎娃现在管着老大的消息和情报,他按着人像对了下,确实是许家的六爷许泽没错。那许家自打前任家主过世,由长子许溗接了家主的位置后,家中内斗一直不断,只有这位与之同胞的六少爷受其另眼相看。   “此子早年一直有顽劣任性之名,曾经他带人背着许家人出了趟海,闹出了一场纷波,被许家老家主关了一阵子,自那以后才没再闹出什么事,却在宁州城里依旧有纨绔之名。这趟他为何会来纂风镇,暂时还没查出原因,左不过是有什么阴谋诡计。”   听到这位出海还闹出一场大事,顾玉汝脸上露出古怪的表情,不过她倒也没说什么。   她想了想,道:“阴谋诡计倒是不至于,许家再是忌惮纂风镇,也不至于把家里的宝贝疙瘩派过来,我估摸着是这位自己要来,他既找你说要做大生意,你就先应付着他,看他下一步想干什么。”   听到这话,成子脸上露出犹豫之态。   “怎么了?”   “他好像知道我不是主事人,不愿跟我深谈,非要见真正的主事人。”   这倒让顾玉汝有些诧异了,看来这人也不是真蠢?   她正想说什么,这时身后厅堂里传来一阵吵闹声,她扭头看了一眼,就见八斤和水生又闹起来了,便迅速道:“你先推脱,若实在不行,我去见见他。”   说完,她就快步绕过游廊,进了厅堂里。   “又怎么了?”她颇有几分头疼。   见把娘惹来了,八斤非但没露出心虚之态,反倒仗着口舌伶俐道:“我教他走路,他打我不说,还一屁股坐在地上就是不走了。我说他,他也不理我,还说我坏。”   小水生见娘来了,也赶忙告状:“姐姐,坏!”   他还知道用小手指着姐姐。   胖乎乎的小脸,白嫩嫩的皮肤,大大的眼睛,关键这孩子特别一本正经,一点都不像普通小童的吵闹。   八斤又气他告状,又稀罕得要命,过去一把将他从地上捞起来,用小胖手去捏他小胖脸。   “都学会告姐姐状了?平时让你多学走路,就是不理我,我像你这么大已经会走了,说话也不利索,还想跟姐姐吵架?姐姐哪里坏了,姐姐不就是摸了摸水生小胖脸。”   小水生那叫一个委屈,挣扎又挣扎不过,只能继续找娘告状:“姐姐,坏,疼!”   他指着自己小胖脸,憋红了小脸,忍着不哭,可把顾玉汝给心疼的,忙走过去把小人儿从姐姐魔爪里救出来。   “你欺负他做什么!他还小,哪里吵得赢你。”   小水生一到娘怀里,忙一把搂住娘的颈子,往娘怀里贴了贴,觉得安全了,才回头去看八斤,又说了一句:“姐姐,坏!”   这下可真把八斤给气着了,她可不如小水生淡定,叉着腰道:“你给我等着,我去找爹来揍你。”   “找爹来揍谁?”   随着声音,薄春山几个大步走了进来,旁边站着的丫鬟婆子忙弯腰行礼,又在薄春山挥手下,都退了下去。   “能揍谁?揍你。”   一听媳妇这话,薄春山就知道是儿子女儿又闹矛盾了,当即就当这事没发生过,问八斤今天的功课做得怎么样。   八斤一听做功课,当即也顾不得告状了,又是撒娇又是卖乖,就想让爹赶紧忘了这茬。   见女儿这样,两口子互相交换了个眼色。   八斤如今也五岁了,她从小聪明,所以开蒙的也早,平时都是顾玉汝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教她,后来来到这纂风镇,顾玉汝忙了起来,就专门请了个先生来教她。   可能是大了,过了对读书的兴致,也不像小时候那么好哄骗了,反正八斤现在对读书可是深恶痛绝,还特别喜欢捉弄先生,可怜那老头如今也六十多了,三天两头来找顾玉汝告状。   顾玉汝只说会教训她,转头就被当爹的拦下了,就这样一个要管,一个要护,反正最后总是不了了之。   当然,经过这么一打岔,姐弟俩吵架这茬自然也过了。   晚上用罢晚饭,让丫鬟婆子把两个孩子带下去睡后,夫妻二人才总算有空闲说话。   顾玉汝跟薄春山说了许六来纂风镇的事,不过薄春山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要说是许溗,他可能还会正视一二,许六那是谁?   “当年,你可是借过人家名头狐假虎威过。”   这也是之前顾玉汝为何会露出古怪神色的原因,她听薄春山说过这事,后来调查荣祥号时,因许家在荣祥号里执牛耳地位,薄春山就专门对许家人了解过,自然也就知道当年那位公子哥是谁了。   顾玉汝也知道这件事,才会有这么一说,就是故意调侃薄春山的。   薄春山也不恼,摩挲着下巴道:“既然有这么段渊源,那就放他走,我也不扣他人了。”   她看他装模作样的样子,嗤笑:“怎么,你还打算扣人?”   那倒也不至于。   认真来说,许六这人对薄春山要办的事没用,甚至可以说许家都没什么用。许家虽在荣祥号里地位特殊,但其实起不了什么关键性的作用,这种庞大的势力,不是摧毁分化一家两家能有用的。   经过这么多年下来,对方已经成了一棵盘根错节的大树,你能想到的、想不到的人和势力,跟其都有牵扯,而若想彻底瓦解对方,砍枝叶没用,只有从根下手才有用。   “对了,我要出一趟海,家里的事就都交给你了。” 第146章   “出海?”顾玉汝蹙起眉。   薄春山点头, 道:“差不多也是时候了,海煞帮和座鲸帮早就对荣祥号垂涎三尺,因为顾忌着货源, 再加上那些夷人对其颇为另眼相看, 一直没敢对其下手。可放着那么一大块肉在嘴边不能吃,他们也憋得也够呛,我在六横岛铺垫多时,现在时机也到了, 与其等别人对我们下手, 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   这事是早就预估到的, 荣祥号想打蛇打七寸, 薄春山何尝不也是如此。   只有掐断对方海外的路,才能彻底断了对方的路。   所以薄春山势在必行。   担忧自然不必说, 这些日子以来, 薄春山每趟出海,顾玉汝都免不了担忧, 可也只能坐视着, 什么也做不了。   “那你一定要注意安全。”   “你放心。”   一夜无话, 第二天薄春山就开始准备出海的事了。   他虽现在视出海为家常便饭,可如今家大业大,纂风镇收来的货,现在都是由他护航出海。   当然为了隐藏目标, 溟帮会把这些货分散开来,从表面上看这并不是溟帮的货,溟帮只是为人保驾护航而已。至于为谁保驾护航?那你自己猜去。   鉴于此, 如今溟帮如今在外面的名声还不错, 不像是一帮海盗, 反而像专门替商人提供武力保护的,因此在六横岛还专门有商人找上门来,求得溟帮保驾护航,薄春山索性让溟帮做了几趟,如今也名声在外了。   等薄春山出发,已经是两天后。   顾玉汝送走了他,才有心思去办别的事。   这两天那位许六爷一直锲而不舍,想见纂风镇的主事人,成子倒也能应付他,可他总这么缠着也不是事,而且顾玉汝也想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她想了想还是决定见此人一面。   这日,许六再度前来,那位成总管也见了他,可他发现对方见他的地方变了。   倒不是地方变了,而是这间厅堂里多了一架屏风。再见那位成总管让他坐下后,没有说任何话,明显是等什么人,他心中就在嘀咕这是等什么人?   许六作为世家子弟,自然知道一些达官贵人家的做派。   像这种布置,定然是有女眷到来,难道说他想见的主事人,真是那位把这地方弄出来赚脂粉钱的薄太太?   殊不知,这许六不光生性纨绔,还颇有几分风流,如今虽然没娶妻,但家中可是纳了不少美妾。   为此,他的婚事也一直是让许老爷子和许溗最为头疼的事情,许老爷子死后,许溗一直忙着打理家中事务,也没功夫去管他的婚事,只把此事交给了自己妻子也是许六的大嫂,可许六大嫂哪里管得住小叔子,只能是不了了之。   若说许溗现在有什么心头大事,荣祥号是其一,纂风镇又是其一,再来就是老六的婚事了。   许六猜到可能会有女眷要来,还猜到对方的身份,自然不免对其进行了一些设想。在他想来薄春山那种粗鄙的武夫能娶到什么样的妻子?左不过也是个五短身材、体态痴肥,性格泼妇的女子。   而答案很快就揭晓了。   先进来的是两个青葱似的丫鬟。那屏风摆得位置也挺巧妙,正好挡住许六的视线,所以从他这里看去,只能看见迎头的两个穿绿衫的丫鬟,那其中还有一人,却是惊鸿一瞥,只能看见对方纤细的身影一闪而过,最后留在他脑中印象深刻反而是对方月白的长衫与雪青色翻飞的裙摆。   这跟他所想象的五短身材体态痴肥完全不一样!   “赵六爷……”   许六回过神来,侧目就看见成总管看向他微微带着点愠怒的眼睛。   这成总管也是年轻,在许六印象里,能被叫做总管,都是老头子,却没想到对方也就二十多岁。   当初第一次见到这位成总管时,他还想着莫是这里的人忽悠自己,这就是纂风镇的管事人?后来证明,此人还真管着这纂风镇大小无数事宜。   对了,他为何用这种眼神看自己?   许六只是不着调,但并不傻,很快就想到他方才多看了那位薄太太几眼,难道这就是对方愠怒的原因?   “赵六爷,我与你说过此地并无什么主事者,只是小人得太太看重,代为打理琐事而已,如今太太也见你了,有什么大生意你就说吧。”   “这……”   许六竟一时有些哑口无言,他哪有什么大生意,不过是是想试探此地一二,偏偏见不到主事人,总是被一个‘下人’打发,便不免觉得被耍,生了恼跟对方杠上了罢了。   他就是这么个狗脾气,别说牛叔没办法,许溗也没办法,他闹出过多少荒唐事,又岂是这一件。   屏风后,有人影动了动,似乎也很好奇成总管所言。   许六突然觉得不能折了面子,咳了一声道:“有生意,我当然当然有生意,丝绸的大生意你们做不做?”   做,当然做,谁不知道丝绸在西洋那边是畅销货,如今纂风镇交易所排在首位收购的便是各类丝绸。   可是许六哪有什么丝绸,他这趟带来的货已经卖掉了,卖得是什么成子这都知道。   这时,屏风后面的人说话了。   “丝绸的生意我们当然做,不过这位赵六爷可知道什么才是丝绸的大宗生意?”   许六又愣了下,愣的不光是这女声的柔和,也是对方给他出的问题。   说实话,许六还真不知道什么才是丝绸的大宗生意,但是——   “那这位太太知道江南织造吗?”他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不光成子愣了下,屏风后的顾玉汝也愣了下,愣完她笑了。   “当然知道,难道赵六爷跟江南织造有什么关系?”   “这个——”许六迟疑的是自己要怎么说,也是牛叔已经在旁边偷偷拉他了,而经过这一会儿时间,顾玉汝也算看出来了,这位公子哥就是在来玩的。   她顿时失了所有兴致,站了起来,道:“成总管,这里的事就交给你了。”   成子明白大嫂的意思,忙站了起来。又是一阵呼呼啦啦,随着一阵香风过去,许六连人都没看清,人就走了。   走了?   成子看向许六:“赵六爷,若是没什么事,就送客了。”   “我还要谈生意,不过我不跟你谈,我跟她谈。”他鬼使神差道。   .   成子送走许六后,去了一侧的厢房见了顾玉汝。   “他没有说自己跟江南织造有什么关系,而是托口说自己有亲戚和江南织造赵家有亲戚关系。”   “那就不用去查他那个亲戚了,江南织造赵大人的外孙许六爷既然能编出这么个亲戚,定然有这么个人。”顾玉汝淡淡道。   是的,许六确实和江南织造赵家有关系。   这关系还不小,他是那位江南织造赵大人的亲外孙,许家能在荣祥号里执牛耳地位,很大的原因就是和江南织造赵家有姻亲关系。   须知瓷器、丝绸、茶叶这三宗,一直是海上贸易里的抢手货,而除过茶叶,另两样除了民造,其中还牵扯了官造。   尤其是丝绸,向来以官造的最为精美华丽,在海上也是最为抢手的货物,官造丝绸和民造丝绸价格相差极大,而江南织造局也是拥有机户最多的衙门,所以要说江南最大的‘丝绸商’,还当属江南织造。   由此可见,这其中利害关系。   当然这一切和纂风镇没什么关系,可此时顾玉汝却生出一种想法。   每年的春夏两季,尤其是三到五月,正是海上贸易一年之始,那些西洋人每年都是这时候收够大批量的货物,借着信风,运回他们的国家。   如今纂风镇釜底抽薪,已经扰乱了荣祥号今年的货源,但要说重创对方,远达不到那种程度。因为荣祥号最主要的还是丝绸生意,且是丝绸里的精品,也就是所谓官造丝绸,他们也是还借此才能和那些西洋人达成了一系列的合作关系。   这一点,是哪怕纂风镇穷尽所能,也没办法撼动的。   可若是他们能借着和许六私下做一笔生意,抢占一部分今年江南织造局出来的丝绸,哪怕只是一小部分,对如今在货源上一再短缺的荣祥号,会不会又是烈火里的一把干柴?   顾玉汝向来明白,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的道理,现如今,对一切能帮上薄春山的事,她都不会放过。   可她又觉得这想法有点太奇幻,毕竟许六姓许,哪有帮着外人不帮自己家人的。   但顾玉汝又想到许六做出来的那些奇葩事,说不定这事能行。   她把想法跟成子大致说了,成子犹豫了一下,道:“大嫂,就算这事能行,还是我出面与他谈吧,我总觉得这人对你有些不怀好意。”   憋了半天,成子总算把后面这句话说出来了。   对她不怀好意?   顾玉汝诧异地眨了眨眼,失笑道:“我已成亲,还是两个孩子的娘,此人纨绔归纨绔,也有风流之名,但应该不会对一个已婚妇人动什么歪主意吧?”   “可是……”   顾玉汝向来不会拒绝别人的好意,尤其成子也是自己的人了,她也清楚对方一向谨慎细致的性格,他既然说了,肯定是有一定顾虑的,不会乱说。   “这事也只限我想想,具体如何还要看下文。不过最好能把他拖在镇上,让他短时间不会离开纂风镇。”   成子一愣,再是心里一跳。   “大嫂,你这是……为老大……”   顾玉汝也没瞒他,点点头道:“他这趟出海会有大动作,荣祥号到底在海上经营多年,不得不防,他行事素来直来直去,不愿行那种蝇营狗苟之事,但我不得不为他留一记后手。”   一时间,成子心里十分复杂,他总算明白大嫂为何会见这个什么许六了,估计一开始就动了什么想法,而他竟然才经过提醒明白这点。   “不过对方若是要走,也不用强拦,如今纂风镇在明面上,还不适宜与他们撕破脸皮。” 第147章   和成子谈完事情, 顾玉汝离开了这处厢房。   此地看似清幽,实则就处在那座交易所之后,乃交易所内部办公之用, 而这里则是成子平时办公的地方,又更要僻静些。   这里有一个后门, 可以通过外面, 每次顾玉汝来交易所,都是打从这里出入。   后门处,早已有马车等候。   顾玉汝被丫鬟拥簇着, 上了马车。   在临近上车的那一瞬,她往左侧方看了一眼, 眉心下意识蹙起,很快人就没入马车中。   ……   “六爷!六爷!”   许六回来过神来,看到的就是牛叔欲言又止的脸。   “怎么了?”   “六爷, 你特意带着老奴等绕到这里,又等了这么久,不会……不会……”   许六一挑眉:“不会什么?”   牛叔能当面说许六是打着想看看这个妇人的主意?他作为许家的奴仆,不敢这么说, 也不能这么说,毕竟一旁还有其他随从,说出来让许六没了面子,恐怕就不是恼了这么简单。   他只能含蓄道:“六爷,此女已是有夫之妇,再说这纂风镇和咱家可是对头,您可千万别糊涂啊。”   即使含蓄, 这话也有些僭越了。   果然许六有些恼了, 先是怒目而视, 很快也不知他想到什么,表情一变,道:“牛叔你想到哪儿去了,我许六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何等倾国倾城的大美人没见过,会对个有夫之妇有什么想法?我只是……”   “我只是想着能不能借由做生意的由头,给这纂风镇沉重一击!”他以扇击掌说道。   牛叔报以怀疑的目光。   许六又道:“你看刚才我不过拿江南织造为饵,他们果然就心动了,你说他们做海上生意的,哪个不垂涎织造局出来的丝绸?我以此为饵,不怕他们不上钩。”   “那上钩了以后?”   “上钩了以后?”显然这个问题许六还没细想,他有些恼怒道:“等上钩了以后,或是我假借名义鱼目混珠,或是借机吞了他们银两,这才刚走了第一步,都不知后面如何,你怎么这么多问题!”   牛叔讷讷不言,可之后几人离开了这里,他却总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回到客栈,许六叫来两个随从关着房门也不知要吩咐他们去做什么,此时牛叔却全然没有心思去管这个。   他在房中思索片刻,叫来一个大汉。   “你把这消息传给家主,六爷虽是喜欢胡乱来,但这法子说不定能对家主有用。”   “是。”   等大汉走后,牛叔不知想到什么又皱起眉。   显然此时他已后悔让许六来这纂风镇,当初就应该拼命阻挠,而不是听之任之,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只望这位爷可千万别闹出什么事来。   .   此时的薄春山并不知道,顾玉汝甚至打算为他‘扣留’人质了。   他正和海煞帮、座鲸帮,以及六横岛一些其他海盗势力聚首会谈。这次的见面算是积蓄已久下的结果,那些比三大帮弱些的海盗势力早已蠢蠢欲动,可三大帮不动,以他们的能力却是不敢动的。   若说这些人有什么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他们都有着海盗的身份。当然也是因为这个,才会今日这一幕。   “荣祥号霸道已久,我们海盗本就是靠海吃饭靠自己吃饭,可他们倒好,集合多个海商势力,威胁我等不得随意劫荣祥号的货船,如今散杂的海商越来越少,那些小海商出海皆找人保驾护航,再这么下去以后我们只能喝西北风!”   “可不是如此,最近哪有生意,明明现在应该是我们的‘旺季’,偏偏这个也不能动,那个也不能抢,再这么下去直接就地解散算了。”   “也没人不让你抢,只要你敢。”说话的人连连冷笑,可能与这人是对头。   被他拿话激的人也不傻,冷笑道:“恶鬼,你倒也不用激我,我们巨鲨帮活不下去,你们恶鬼帮也好不到哪儿去,你要是真甘心就死,今天也不会来这,少拿话来激将老子。”   有人劝道:“行了行了,你二人也别吵了,这几年大家境况越来越差,彼此都心知肚明,是一日比一日艰难。我们这些做海盗的同源而出,不过是靠海吃海混口饭吃罢了,如今既然请动了三帮大佬出面主持,肯定是有办法的。”   这人话说得极为光堂,其中意思也十分明确,他们这些小鬼在这里吵没用,真正能做下决定的还是里面那三位。   一时间,这偌大的大厅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右侧那几扇镂空的槅窗里。   从他们这里,可以很清楚看见里面的人举止,却是听不到对方说话声。   那里正是海煞帮、座鲸帮、溟帮会谈之地,以外面这些人身份,还不足以能和三帮坐在一起谈事。   .   此时这张偌大的圆桌上,只坐了三个人。   一个身材消瘦,细眉细目、皮肤白皙的中年人,他从外表上看去,几乎和晋人般无二致,可若细看,还是能看出其中区别。   此人正是海煞帮的大头目,海煞。   其本人是高丽人,别看他外表斯文一片祥和,其实为人极为心狠手辣,且老谋深算。他在东海这片也算大有名声,能坐上海煞帮大头目的位置也是经历了许多血雨腥风,若是将其的故事拿出来讲,大概讲十天十夜都不会完。   坐在另一端的光头大汉,则是座鲸帮的大头目莫沙德。   与海煞的斯文阴冷不同,他算是另一种极端,生得皮肤黝黑,身材高大魁梧,在其面上有三分之一的部分被一大片刺青覆盖,再加上生就一双虎目,常人见了望而生畏。   而他脸上那一大片刺青也不是别的,而是文莱的一种刑法黥刑所致。这种刑法本是从大晋传至文莱的,在大晋这片土地上早已废弃,却在文莱延传至今,一般只有犯下极重的罪行才会被施以黥刑。   据说当初莫沙德就是在文莱犯了大事,在文莱本土待不下去,才会流落海外成了海盗。   至于另一边自然坐着薄春山,他依旧是一身黑衫,面覆黑色的皮质面具,只露出线条刚毅的下颚。   这算是三方第一次正式聚首,以前彼此只限于神交,见面倒是不曾。   莫沙德似乎对薄春山脸上的面具十分好奇,看了又看,忍不住道:“难道溟老弟也是面上受过伤,才会以面具覆面?”   薄春山一愣,见其目光好奇却又难掩狡猾,便知晓此人是心存试探。事实上六横岛上无数人对他的面具好奇,但敢当着人面提及的还仅此一人。   “莫老大睿智,我面上确实有不宜见人之处,才会用面具遮掩。”   莫沙德似乎有些不屑,到底溟帮虽是后来者,但近一年多来声势不小,明晃晃得罪对方的大头目,显然不是明智之举,所以这不屑也只是一闪而过。   他哈哈笑道:“看来像我老沙这种喜欢自曝其短的人还是少数,不过溟老弟年轻,会注重外表也是正常,毕竟那些小娘皮们可都喜欢英俊潇洒的俏郎君,不喜欢我们这种皮粗肉厚的。”   他一边‘自曝其短’,一边用大掌磨蹭着脸上的刺青,这种行径倒是让人生不出任何恶感,只会让人觉得此人性格豪爽,有什么说什么。   不过薄春山可不会真认为莫沙德是这种性格,不然今天坐在这里的会是别人,而不是莫沙德。   实际上坐在这的三人,谁又是简单的呢?   “还是先说正事吧。”这是坐下后,海煞说的第一句话。   此人外表无害,顶多就是面相阴沉了点,但见莫沙德当即止住了笑声,显然也忌惮对方得很。   薄春山没有说话。   莫沙德看看二人,皱起浓眉道:“既然两位这么含蓄,那我老沙就先说了,海煞做的是倭国和高丽的生意,溟老弟不用说,估计也大有来历,能从荣祥号虎口下夺食可不简单。我老沙做的是琉球、吕宋、文莱的生意,这些大家都知道,但大家也都清楚,这三地不属东海,而是南海。   “说白了,我老沙也就是个中转站,这些年南海那些佛郎机人势力日渐更盛,几乎挤压的其他人没有生存余地,我老沙能夹缝中求存,不外乎是早入行了几年,在吕宋和文莱各有门路,又有东海和六横岛做缓冲。   “如今晋国福建广州一带走私风猖獗,那些佛郎机人几乎抢占了大半以上的市场,我老沙这中转站的生意也不好做了,既然我老沙在南海吃不到饭,那东海这片地方是不是该划点地盘给我?”   从莫沙德一开始说话,薄春山就默默听着。   听到莫沙德说自己大有来历,才能在荣祥号虎口下夺食,他面具后的嘴角一阵微微抽搐。   实际上今日能坐在这里的,都不是傻子,彼此即同为海盗,自然也是对手,对对手有更深一层的了解和认知,也不足以奇怪。   毕竟如果给座鲸帮机会的话,他们肯定会吞下溟帮,溟帮亦然。   之所以会是三足鼎立,不过是各有忌惮。   而这莫沙德此人,看似莽撞粗鲁,一番话将自己老底全揭了,但何尝不是有自己目的。   果然,另一边海煞听见莫沙德的话,即使他心知肚明莫沙德目的不在‘重划地盘’,也不得不说话了。   “莫老大谦虚了,那琉球黑市在莫老大手里不也是日渐红火、熠熠生辉?”   “琉球多少黑市?有几个能成气候?当初那些红毛佛郎机人为何越过琉球在六横岛建交易所,难道海老大不明白?夹在六横岛和南海之间,海老大要是觉得琉球这地方好,我把琉球让出来给海老大?”   海煞自然不会要琉球,一来高丽倭国这两条路他经营已久,二来琉球那地方总是打仗。关键是当初佛郎机人想去琉球建交易所,因各种原因不能成行,最后对方索性越过了夹在东南海之间的琉球,在六横岛上建了交易所。   如今球夹在东海和南海之间,位置十分尴尬,如同鸡肋,早已丧失了往日的声势。   莫沙德也没有趁胜追击,而是见好就收,又道:“这些红毛人居心叵测,蚕食鲸吞,他们现在是从南湖抽不出多余力量,不然你以为东海会有我等立足之地?”   说白了不过是力有不逮,徐徐图之罢了。   莫沙德不忿说完,又道:“我不信海老大看不出现在的局势,如今先是我座鲸帮,恐怕要不了多久就轮到你海煞帮,我们这里面可能也就溟帮说不定能独善其身,毕竟那些红毛人想赚钱,还是要仰仗从晋国出来的货。”   这一番话又道清了现实,又把苗头指向了溟帮。   薄春山不为所动。   海煞面上一阵变幻莫测,显然莫沙德所说的话也牵动了他的心。   见二人都不说话,莫沙德满是横肉的脸上一抹冷笑。   都想着他恐怕还有什么话要说,谁知他却枪口一转,对上薄春山:“溟老弟,你可千万别嫌弃我胡乱说话,我这人就是这么个性子,喜欢来直接的。”   薄春山笑道:“沙大哥何必说这话,我可不会觉得沙大哥是故意针对我溟帮,如果真是如此,今日三家也不会坐在这里。”   他这话格外意味深长,不过莫沙德和海煞都明白他什么意思。   说白了,今日三家能在这里聚首,外面又来了那么多大小海盗,不过是为了一个目的——利益。   众海盗苦荣祥号已久,可惜荣祥号实力强大,又跟那些红毛人眉来眼去,以至于在东海乃至六横岛势大。其他势力能残存,一是这地方本就龙蛇混杂,没有海煞帮座鲸帮,也会有海鸟帮座山帮,与其让那些杂鱼海盗胡乱来,给双方增添不必要的麻烦,不如让他们聚在一起,心有忌惮。   就如同那句老俗话,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小鬼难缠不在于其能力,而在于其无知,敢做阎王不敢做的事,而‘阎王’因实力比小鬼强,不是光脚之辈,自然忌惮良多。   瞧瞧现在不就挺好的?各路海盗只能捡荣祥号和葡萄牙人吃剩下的残渣,还一直忌惮着不敢对这两方下手。   众海盗为何忌惮这两方?   两方实力凌驾众人之上是一方面,更重要的却是这两方都把控着货源,前面说了,海盗们也不全然靠抢,他们也做生意。   为何东南沿海一带海上贸易如此昌盛?这与晋国的国力有关,也与周边许多小国长久以来都曾做过晋国的藩属国有关。   在他们眼里,晋国是天朝,是上邦,他们仰慕晋国的文化甚至那里的一切。他们其中甚至有些国家的文字,都是用大晋的文字。   还有那些红毛夷人们,虽许多人都不知他们具体来历,只知道是在遥远的西方有许多国家,那里的人不光喜欢大晋的丝绸瓷器茶叶,还喜欢大晋的一切物品,在他们眼里大晋的一切都是那么神奇。   所以说简单点,这海上贸易都是建立在晋国这个庞大的国家之上。   可惜晋国朝廷禁海多年,如何能拿到晋国的货物,把他们的东西运出来卖出去,这几乎成了困扰一众海商们多年的问题。   为此他们绞尽脑汁,甚至发动了许多所谓‘战争’,如今依旧贻害南晋的寇患,有一大半的原因是源于此。   可让一众海商没料到的是,他们越是作乱,晋国朝廷禁海越是严苛,以至于争斗多年以来,大晋的货源只被把控在少数的几个大势力手中。   荣祥号就是其一。   至少对东海的海商和海盗们来说,荣祥号把控了八成以上的货源,如果得罪了荣祥号,以后搞不来大晋的货,他们等于是自绝后路。   那些佛郎机人也是同样道理。   他们可不光把货往他们自己国家运,因为他们船坚炮利,又跟几个海商势力有合作,不光南海一带各小国,甚至西洋各国关于大晋商品的生意都快被他们垄断了,这也是之前莫沙德为何会抱怨的原因。   可现在不一样了,东海现在出了一个莫沙德口中‘大有来历,敢在荣祥号虎口下夺食’的溟帮,溟帮看似帮人保驾护航,可海煞帮座鲸帮叱咤东海以来,哪里见过这么多不是荣祥号的‘商人势力’,别人看不透,不代表他们也不明白。   所以他们的机会就来了。   一个掀翻荣祥号垄断地位的机会,也是他们获得更多利益的机会。   这才是这次三方聚首的主要原因,之前扯的那些闲话,莫沙德说什么重新划分东海地盘,不过是为了牵出这件事。   当然,这其中也有外面那些海盗大小势力的原因在。   确实如那些海盗所言,他们现在快活不下去了,若这群人一一被瓦解,海煞帮和座鲸帮自然也无法独善其身,说到底他们能屹立在这里,很大原因就是站在这些龙蛇混杂的海盗势力上。   ……   “既然都说到这里了,那就少说废话,溟老弟能从大晋弄到多少货?”莫沙德单刀直入问道。   “供着海煞帮和座鲸帮还是没有问题的。”薄春山含蓄道。   莫沙德和海煞都露出一丝喜色,海煞稍微内敛点,但能看出他再看向溟帮的眼神和善了不少。   “既然是这样,那就直接开干,老子早就看荣祥号那群人不顺眼了,还有那个什么交易所,凭什么老子在这里做生意还得给他们交税,要收税也应该是老子们来收。”莫沙德咕哝道。   其实最后这句话才是主要,说白了这些海盗哪怕做着生意,也不改本性,早就对交易所垂涎三尺,却又忌惮佛郎机人和荣祥号的联手。   “现在说交易所还稍显有些早了,倒是荣祥号那儿,瞧瞧他们……”海煞扬了扬下巴,指着槅窗外面,“那些人早已饥渴难耐。”   .   从这里出来后,薄春山回到溟帮的驻地。   刀六低声道:“老大,咱们真要和海煞帮他们合作?”   “都是各有目的,他们觉得荣祥号碍眼,未尝不觉得溟帮碍眼,只是他们知道解决了溟帮也获得不了太大的利益,相反撬动了荣祥号,他们趁乱得到的利益会更多。说不定等他们解决掉荣祥号后,就轮到溟帮了。”薄春山淡淡道。   “那老大你还……”   “我们对付荣祥号,真正的目的只是想瓦解他们的势力,双方既然目的相同,暂时合作也无妨。光凭溟帮目前的势力,还不足以动摇荣祥号,只能借用他力。而且这一次的战场,其实主要不是在海上,而是在纂风镇,在应天……”   薄春山目光投向窗外,他所看的方向,正是南晋的方向。   ……   与此同时,还是方才那个地方,海煞和莫沙德还没有离开。   “海老大能容下这个小子,倒是让老沙我有些诧异,我听说他让手下去接了大内熊手里的那条倭国商道,为此抢了不少海老大的生意,海老大还能不动如山,实在让老沙我佩服。”   海煞冷哼了一声:“你能容下他,让我也很诧异。”   莫沙德哈哈一笑:“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小子明显就是冲荣祥号去的,不管他跟晋国哪位大人有关,竟跑到海上来对付荣祥号,但目的相同,也不是不能暂时联手,毕竟局面越是乱,越是对我们有利不是吗?”   海煞冷道:“我跟你想法相同。”   莫沙德又是一笑,很快他皱起眉,道:“那我们要不要趁机干掉那些佛郎机人?”他想干掉交易所那群人不是一日两日了,而是很久很久了。   海煞面色一凝:“我方才就说了,交易所那里暂时动不得,还是先看看后续再说,毕竟荣祥号可不好对付。”   莫沙德虽表情不愿,到底也没再说什么。   ……   同时,薄春山和刀六也在谈论交易所。   “老大,你说我们要是动了荣祥号,那些红毛人不会出手帮他们?”   薄春山道:“之前莫沙德也说了,这些人主要力量在南海,这里他们其实抽不出太多力量。”   不然那些佛郎机人也不会扶持其他力量,来制衡海煞帮和座鲸帮了。   “而且,说到底他们是商人。”   商人跟谁做生意不是做呢?   .   就这样,一个足以改变整个东海局势的决定,就这么悄悄地被决定了。   而从这一天开始,整个东海范围内大小海盗势力,都宛如脱了缰的野马,开始袭击荣祥号的大小商船。   荣祥号也有武装势力,可他们在东海肆意往来太久,已经忘了被劫船的滋味,以为凭着荣祥号的那面旗子,就能让所有人海盗望而生畏。   他们就像一头步入暮年的老虎,早年也是称霸整个山林,却在不知不觉中稀疏了爪牙。   那些护卫在商船两侧的战船,太多时候只是做做样子,上面的炮口生了锈,炮弹受了潮却忘了更换,甚至是护卫手中的利刃,也都没以往那么锋利了,甚至有些人根本没带兵器,有些是忘了,有些是根本没随身携带。   可他们面对的却是饥饿已久的海盗们,自然毫无还手之力。   而海盗们早就懂了‘养鱼’的道理,他们一般只会杀掉反抗激烈的人,剩下的人却一个都不会动,他们会拿着这些人等着换钱。   为此,他们甚至格外体贴,还会给回去报信的人准备一艘小船,让他们可以回到陆地上报信,拿银子来换取人质。   一时间,一众海盗势力俱是高声欢呼,六横岛上的氛围也比以往更热火。   甚至那些早已不做海盗已久的人们,都在考虑是不是趁机出山,说不定能狠狠捞上一笔用来养老之用。   海煞帮和座鲸帮自然也没少做生意,当然他们还是会进行改头换面,让人认不出他们是哪一方势力。   唯独溟帮没动,也有人诧异为何溟帮没动,不过在这种情况下,众海盗都像嗅到腥味的鲨鱼,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溟帮。   他们根本没有发现,就在他们陷入狂欢之际,六横岛上许多中小商人俱是瑟瑟发抖,本来定下的归程也不敢回去了,依旧滞留在六横岛。   而这些人在偶然之下发现只有溟帮没出动,依旧做着为人保驾护航的生意,多番考虑之下,找上了溟帮,求得他们保驾护航。 第148章   六横岛上的海盗们在狂欢, 巡查所里却并不平静。   西瓦克想来想去,还是让人把薄春山请了来。   “溟,你不觉得他们这么闹得很让人不安吗?”   这并不是薄春山第一次和西瓦克打交道, 认真来说,撇除这些佛郎机人搅合进海商海盗等势力对大晋侵害来说, 他觉得西瓦克这个人挺有意思的。   当然, 他的外貌让许多大晋人不能接受。   红发碧眼,身材高大,体毛也很深, 搁在晋人眼里就是妖怪。除过这一切,用他们佛郎机人经常说的话, 是个英俊的小伙儿。   薄春山也是个英俊的小伙儿,虽然他没有露脸,但西瓦克一直这么认为, 用他的话来说,溟才像一个英勇的海盗,很潇洒,很酷。   “西瓦克你要知道我们是无法阻止别人的行为, 这不是你常说的一句话?不要干涉别人的自由。”薄春山学着西瓦克经常做的动作,摊了摊手,模样有些遗憾。   西瓦克有些头疼,他的表情也透露着这一切。   “你是一个好人,你没跟他们搅合在一起,其实你是有资格做一个好的商人的。”西瓦克说道,“不像他们, 都是残忍粗鲁的, 只想用暴力手段去破坏掉别人的生意。”   薄春山微微一笑道:“西瓦克, 我很赞同你的想法,我也曾这么跟他们说过,但你知道他们说什么吗?”   西瓦克一愣:“他们说什么?”   “他们说这都是跟你们佛郎机人学来的,就像你们做生意做着做着把满刺加国占了一样,手段虽不相同,但目的都是一样。”   “这怎么能一样?”西瓦克很吃惊,也很恼怒,但在溟这个‘朋友’面前,他还是没办法遮掩掉自己的羞愧。   “好吧,我承认你说的对,但这并不是我所决定的,我也没那个资格去决定这一切,总体来说这是我哥哥和那些人的决定,我劝过他们,但他们并不听我的,所以我没能阻止这一切。”   薄春山笑道:“西瓦克,我相信你是一个好人,但就与我之前所说,我们没办法去阻止别人的行为,所以你也不要太过着急,他们并没有针对你们佛郎机人,只是针对荣祥号而已。”   “可荣祥号是我们的朋友。”   “那西瓦克难道我们不是你的朋友吗?我以为你一直把我当做朋友,才会总找我谈心。”   西瓦克显然被绕进去了,很着急:“不,不是这样的溟,我是把你当做朋友,但他们不是,虽然你们都是海盗,但你跟他们不一样……”   “罢了,西瓦克我们不谈这个,不然我们谈谈生意好了?”薄春山转移了话题,“你的哥哥不是交给你有任务,必须达到多少数量的货物。如今荣祥号被人攻击,显然是没办法交货了,这些我们没办法阻止,只能尽量降低你们的损失,不如我们谈谈合作,我帮你找来货物,先把你哥哥交给你的任务完成再说?”   “这……”这件事确实让西瓦克很上心,他犹豫了一下,点点头:“那好吧。”   .   巡查所外面,龙老拄着手杖坐在马车里。   一个蓝衣中年壮汉进了来,抱怨道:“这些红毛鬼子真是顽固不化,我与他们说了半天,龙老您有要事找西瓦克先生谈,可他们非说西瓦克先生正在会友,不方便见您,让您稍后再来,让他们进去通报一声,他们都不愿。”   龙老面色波澜不惊:“这些佛郎机人就是这样,你说他们愚拙他们也愚拙,你们说他们狡猾,他们有时候很狡猾,他们有时候还很固执,让我们觉得可以通融的地方,他们一般都会拒绝,既然这样,那就再等等。”   “可龙老……”   “现在着急也没用,我早就说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你们总是不听,太过贪心又自不量力,不啻于稚子怀千金于闹市之上,迟早有一天出事,如今大旗被人打破了,又能怨谁?”   中年壮汉满脸无奈之色,解释道:“龙老,实在不是属下等人不办事,我们自己的货都是好好的……”   他顿了下,又道:“您也知道当年是什么情形,那些人都要加进来,或是威逼或是利诱,家里不答应都不行。老爷子实在无奈才会让他们加入进来……后面您也知道,荣祥号的旗子太好用,就一直没出过事,后来的人也都有学有样。”   “你说也是奇了怪,这连着几次出事都是其他家,那些海盗们也是长了眼抢,唯独不抢我们的货,我都怀疑是不是有人故意想陷害许家了。”说到最后,壮汉又是无奈又是纳闷。   龙老睨了他一眼,斥道:“你当谁都跟你们一样,眼瞎心也盲,那些海盗鼻子们灵着呢,你当这么多年来,就没人打过你们主意?人家早就盯上你们了,只是没下手而已,什么船能下手,什么船不能下手,人家心里早就门清,早劝家里整顿不听,非要闹出事来,现在来找我,我一个快入土的老头子能有什么用?!”   中年壮汉也知道这个道理,可光知道有什么用?   有些事不是你想控制就能控制的,哪怕如许家这种人家,有些事也力不从心。   当年许家名声在外,也是想寻求助力把这门生意做下去,谁知助力倒是来了,里头闹出的龃龉却是不少。   许家知道海上生意的利害,可别人不知道,那些‘老爷们’、‘大人们’、甚至‘夫人们’,以为就跟陆地上做生意一样,只要你买艘船就能出海做生意,就能稳收红利,殊不知里面的门道实在太多。   这些门道你能去跟‘大人们’说?也说不通,人家才不管你怎么做,能不能见到银子才是真章。   开始许家还能大包大揽,可随着势力滚势力,势力越来越大,参与进来的人不可避免就越来越多,每个都有拒绝不了的理由,可都让许家大包大揽的扛,俨然是没办法的。后来许家只能同意让别人挂荣祥号的旗子,只借名头,一切出海事宜自理。   当然,许家肯定没少在中间收好处,甚至尝到了不少甜头,还做了过不少类似这种事。   所以说隐患早就埋下了,沉疴顽疾一旦爆发出来,就是今天这个局面。   荣祥号没人敢动的这个假象一旦被人打破,海盗们就像鲨鱼们嗅到血腥味,都来了。关键是那些海盗们还长着眼睛抢,唯独不抢许家的货船,所以现在不光面临的事荣祥号有很多商船被抢的事,还面临被其他人怀疑许家是不是和海盗联手了。   不然,为何唯独就漏了许家的船?   你说因为许家船坚炮利,防卫力量一直不打折,海盗不敢来抢?   不好意思,现在可没人听这些,被抢的人只知道损了钱,差点丢了命,就你许家没事,现在都在找许家的麻烦,不然这大汉也不会头疼成这样。   至于龙老来找西瓦克,其实他也清楚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   这些佛郎机人在东海的力量并不强大,他们可能根本不会管荣祥号,他这趟来只是想跟西瓦克商量下,看能不能把答应这些佛郎机人的交货时间推迟一些时间。   ……   半个时辰后,薄春山才从这里离开。   见西瓦克会的友,竟是溟帮的大头目,龙老面色越发沉重。   不过幸好的是,西瓦克很快就见了他。   半刻钟后,龙老从这里离开。   这一次他何止是脸色沉重,简直冷得像一块冰。因为西瓦克竟与他说,若荣祥号实在在约定时间无法凑足货物,他可以另想办法。   难道是溟帮?   可如今荣祥号内忧外患,又岂止是溟帮想在上面咬一口。   龙老越想心里越是觉得形势交迫,心口越来越闷,他脸上泛起一抹异常的红,突然他捂住胸口,脸色一片铁灰色。   壮汉见他如此,忙惊道:“龙老……”   .   宁州府,一片占地近百亩大宅,这里是许家的祖宅。   许家在此地已经绵延几百年,经历过朝代更迭,经历过战火纷飞,经历过天灾人祸,但依旧在此地屹立着。   要说起许家的起源和曾经的辉煌,可能要讲几天几夜都讲不完,但毋庸置疑对于整个两浙来说,它无疑是个庞然大物,让人不敢轻忽。   此时的许家,沉浸在一片低气压中。   都知道家主心情不好,所以往日还有些闲散的下人们都不禁打起十二分精神,都知道若是一个落不好,以前顶多是被训斥一顿,现在可能轻则受罚,重则被发卖。   “龙老现在的身体如何了?”许溗眉心打了个死结,脸色十分难看。   “幸亏龙老平时身体还算硬朗,暂时无性命之忧,但龙老这次的病太重,又上了年纪,已经没办法也没精力支撑一应事务,现在把许江留在一旁协助,暂时还能支撑着应付,但不是长久之计。所以龙老让小的给家里带句话,还望家里早日去人支应,也免得误了家中的大事。”   许溗一掌击向桌案,发出一声巨响。   这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来禀事的人也心知利害,恨不得把自己存在感削弱了再削弱。   过了会儿,见上首没有动静了,他才试探又看了看桌案后。   “还有什么事,继续说。”   “是。龙老觉得那溟帮定和纂风镇有关,这次家里的货船接连被抢,溟帮却主动找上那些佛郎机人,显然是蓄谋已久。”   这件事不用龙老提醒,许溗通过方才禀事之人所说的话也能判断出,龙老何尝不也是因为这事才心疾发作。   “你替我转达龙老,让他不用担忧此事,前些日子我已联络了数位大人在朝中施压,并弹劾了那位姓薄的巡检使,想必不日就能出结果,没有了那纂风镇,那溟帮也不过是无根浮萍,顷刻就会土崩瓦解。”   说到这里,许溗面上又见怒色:“若不是那姓邵的坏事,定海卫那不敢妄动,不能给予支应,荣祥号又岂会怕那些土鸡瓦狗的海盗。不过我已请动了福建水师的曹参将,虽然会费些代价,但只要痛击那些海盗们几次,他们定然不敢再妄动,一旦许家稳定了局面,那些跳梁小丑不足为惧。”   “是,小的这便回去将话转达给龙老。”   等此人离开后,许溗独自一人又在书房中坐了近半个时辰,觉得把各种关节都想通想透了,如今只要一一按照计划做下去,许家应该可以渡过难关,他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了。   不免就想到老六身边下人递回来的信,可如今许溗哪有心思去管这个,让许溗这种上位者来看那种手段显然都是小儿游戏,一批两批货就能重创某个势力显然就是笑话。   他叫来一个下人,让给那边去信,让许六赶紧回来,别再外头胡闹了。 第149章   此时的许六哪里知道许溗的内心纠葛, 他正在纂风镇谈生意呢。   成子其实挺烦这个人,但大嫂将利弊都与他分析清楚了,反正就是拖着这个人, 让他暂时不能离开,这也简单。   他想知道什么好奇什么,就丢个饵下去, 绊住他的脚步, 对方既然拿江南织造为饵, 那就先跟他谈着。   两次下来, 成子越发洞悉此人果然不怀好意, 而许六也一直咬着不跟他谈, 要谈只跟当家人谈。   于是他终于见到了顾玉汝。   期间各种心路历程不必细述,总之经过两次为谈生意的见面,此女一再颠覆他之前所想,一再让他改观, 只可惜罗敷有夫。   为什么就罗敷有夫了呢?   在许六来想, 那个男人配不上她。   可这话又不能当面直说,也只能隐忍着。   本来一开始许六没怀好意,打算借着这笔生意坑纂风镇一把, 现在自然也下不去手了。   其实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他本身目的就不单纯, 所谓做生意坑对方都是借口,即是接触对方借口,也是唬骗牛叔的借口。   后来戏演着演着, 莫名其妙就把这笔生意做成了。   为了促成这笔生意, 他还亲笔书信, 让手下之人领着纂风镇的人去苏州提货。提的货自然是赵家为许家准备的, 许六知道大致的货量,也还知道家里那边也有生意,所以只给了纂风镇三分之一。   等顾玉汝收到货已提到、货没有问题的消息,连她自己都有些诧异了。   ……   “六爷,你怎么就真把货给人家了?不是说好了鱼目混珠。”   牛叔也是才知道这事,他以为少爷跟赵家那边串通好了,鱼目混珠坑纂风镇一把,没想到方才许六自己说漏嘴了,根本没有鱼目混珠,给人的是真货。   许六脸色一直不好,现在更差了。   他想了想,从袖中掏出一封信,扔给了牛叔。   正是许溗的信。   许溗的来信很简单明了,大致就是命令牛叔把许六带回许家,让许六别胡闹,纂风镇的事不用他管,他早就已经联络了几位大人,现在朝廷已经知道纂风镇的事了,不日就会有结果,让许六赶紧回来,别留在这个是非之地。   是非之地?   所以说朝廷要处置纂风镇了?   那这事跟许六给不给人真货什么关系?   还有,牛叔发现信上的时间是好几天前了,也就是说六爷让人截下了家主给他的信,现在才让他知道。   所以这封信跟六爷给人真货有关?   牛叔人老成精,一瞬间什么都想明白了。   原来六爷是知道纂风镇马上就会被朝廷处置,才会决定要给对方真货,他也犹豫过要不要给对方真货,而不是真傻得什么都不懂。   他叹了口气,道:“六爷,那女子早已嫁人,不值得你为她浪费心神。”   许六心里本来就很烦,很憋屈,很矛盾,现在牛叔又来火上浇油。可能牛叔本意是想劝他,可他此时却理解不了这些。   他站了起来:“我出去一趟,你们都不准跟过来。”   然后人就一阵风似的走了。   .   顾玉汝刚从交易所出来。   她刚跟成子见了面,确定了货没问题而且已经提到的消息。   她的心情有些复杂。虽然整个谈生意的过程,都是成子出面去谈,她只露了两面,一次是确定要谈这个生意,一次是确定了生意。   尤其因为成子那句不怀好意,她格外注意,两次见面都有成子在场,还有一些丫鬟下人。   可能是自己心里‘有鬼’,又怀疑对方有鬼,谁知对方一点手脚没做。尤其顾玉汝活了两世,有些事情也能看出一些端倪,对方倒不至于对她不怀好意,可能就是单纯倾慕?   再加上双方是对头关系,偏偏此人如此‘单纯’,帮着自己挖了自家的墙角,倒让顾玉汝一时心情十分复杂。   “薄太太!”   顾玉汝刚坐在马车上,正想着自己心事,突然听见有人叫自己。   透过车帘看去,是一脸焦急的许六。   “你,有事?”想了想,她还是拉开了车帘。   “我确实找薄太太有事。”   许六的脸微微有些泛红,可能是一路跑过来的,他一边说,一边看了看跟车的两个丫鬟,还有车夫。   这——   顾玉汝想了想,道:“你要有事就说吧,不用回避其他人。”   “可我要说的事,不适合这些人听。薄太太你放心,赵某绝不是对你有任何不轨之心,”他一边说着,一边看着她白皙的脸庞,“赵某确实是有要事,是事关你和你丈夫的要事。”他一咬牙道。   这倒让顾玉汝有些好奇了。   什么事有关她和薄春山?   她想了想,让车里的两个丫鬟下去了。   “你们都退到五米外。”   车夫连同两个丫鬟都退了开,退到能看见这里,却又听不见说话的位置站着。   “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此时反倒许六不知该如何开口了,他看着对方白皙的脸颊。   他从来没有这么去看过一个人。   一个妇人,一个已经嫁了人的妇人。   就这么站在车下,车窗外,以仰望的角度。   他许六长这么大,从来没有求而不得,这种事不可能会发生在他身上,可偏偏一次散心之行,让他体验了一把求而不得。   而现在,他在干什么呢?   他在乞求这个妇人跟他说两句话,他将要说出的话,背后所代表的含义,是以前他许六最为不屑的,可他还是听到他的声音在说。   “薄太太,你丈夫将要大祸临头了,你可能也会被牵扯在其中。不过你放心,你也别害怕,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的。”   呃?   她大祸临头?救她?   顾玉汝明摆着表情就是诧异的,不信的。   许六觉得自己这一刻像个丑角,但他还是说道:“总之,你记住我的话,就算出了什么事也别害怕,我一定会救你的。”   顾玉汝现在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甚至在怀疑这人是不是真的脑子有点问题,可表面上的礼节她还是懂的。   “赵六爷就是想说这些?如果说完的话,我要回去了。”   许六往后退了几步,又看了马车一眼,离开了这里。   那边的车夫和丫鬟见这边说完了话,忙都走了过来。   顾玉汝已经感觉车在动了,但丫鬟似乎还没进来?   她刚侧过脸,整个人就被一个人影笼罩。   “嗯?美人计?”   是薄春山。   .   顾玉汝一时不知该怎么反应,尤其薄春山又说了这么一句话。   所以她本来该是高兴他回来了,现在反而心情忐忑起来,谁叫她被他撞见和别的男子说话,尤其还是当下这种情况,让丫鬟和车夫都避了开。   她真是自己给自己找事啊!   怎么就这么巧?   不对,不巧。   “是成子让你回来的?”   薄春山也没瞒她,点点头。   “成子可真是会为你分忧,这什么事都没有,怎么就小题大做了?”   “什么事都没有?”他声音压低,一脸咬牙切齿地将人拉进怀里,“那刚才那个小白脸怎么来的?”   小白脸?许六?   好吧,许六在常人眼里确实长得俊逸,可他这形容未免太贬义了,当初说齐永宁,也是白面书生,小白脸啥的,现在又是小白脸。   不过顾玉汝挺高兴的,当看见自己的男人为自己吃醋,恐怕没人会不高兴。当然尴尬还是免不了。   “你也不要多想,我就不信以成子性格会胡乱说话,所以你也应该知道我跟这位许六爷可没什么,平时也尽量都避着了,充其量就是谈了笔生意。”   薄春山鼻子都酸歪了。   “就是谈了笔生意,人家帮你挖自家墙角,还专门来跟你说这些话?”   顾玉汝努力让自己镇定,不要心虚。   “说实话,他那么做,我也挺诧异的。至于他方才跟我说的话,我也有点没听明白意思,怎么听你说的,好像你懂他说什么?”   薄春山偏开脸,一副‘我很酸,不想理你’的模样。   可顾玉汝才没有放过他,拿着手去摸他的脸,还在上头摸来摸去,专门磨蹭了他下巴好多下,又说怎么胡子又出来了。   他可受不得她撩拨,当即也绷不住了,咕哝了一句:“这小白脸倒是有点痴情。”   何解?   很快顾玉汝就在薄春山嘴里得到自己想知道的答案。   原来别看明州府和纂风镇平静,实则外头可不平静,外头关于纂风镇走私的事都传遍了,自然应天那边也都知道了,可谓是朝野内外议论纷纷。   火候既然到了,别人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所以薄春山被弹劾了,陈述他各种罪状的折子,堆满了康平帝的龙案。朝中都闹成这样了,搁平常人眼里,这纂风镇和薄春山的下场自然不会太好。   可能许六就是知道这个消息,才会突然跑来跟她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他以为薄春山要倒大霉了,她这个家眷自然也跑不掉,所以想救她?   “他打算怎么救你?把你救出来后,他打算怎么办?”   顾玉汝干笑:“这没有发生的事,我怎么知道?”   “他是不是想趁着老子倒霉,把我媳妇偷了,再来个金窝藏娇,偷龙转凤?这小白脸打得好主意!”   薄春山越说越气,斜眼看她:“顾玉汝,你本事不小啊,这还没怎么着,都有人愿意为你上刀山下火海,要拼命救你了。”   顾玉汝被他一再冷言讥讽,这会儿也有些恼了。   “都没有发生的事,你在这里刻薄什么?再说也不管我的事,我又控制不了别人怎么想!”   一见她恼了,他反倒怂了。   他将她又抱过来,一边亲着她一边闷声道:“你只能是我的,我一个人的,我要把你藏起来,谁也不给看到。”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回应着他:“我本来就是你的。”   “还不够!”   到底怎么才够?   次日顾玉汝是扶着腰起来的,不过到底这茬事总算是过了。 第150章   其实并没有过, 因为之后几天里薄春山格外缠人。   他似乎一下子从很忙变成了无事人。   以前很多时候顾玉汝睡醒了,他人已经走了,这几天他每天都在, 而且他也不是全然无事,顾玉汝去哪儿他去哪儿。   刚开始一两天,顾玉汝还寻思要不要陪陪他, 将其他事先放一边, 后来发现这么着不成, 就把该忙的事捡了起来, 反正许多事她都是家里处理, 倒也不影响什么。   这期间成子来过一次, 见大嫂在看帐,老大在一旁扮闲人,面露几分局促之色,他也知道老大和大嫂这几天看起来有点不对, 而始作俑者很可能就是自己。   瞅着空他跟顾玉汝解释了下, 顾玉汝倒没说什么。   就像她之前所说,成子不是个会胡乱说话的人,只可能是人家把纂风镇这里的事按照规矩传过去, 被这家伙小题大作了。   尤其这几天,她碍于之前发生的事, 对他格外谦让容忍,这家伙简直就像偷到鱼的猫!   不过这种夫妻之间的事,肯定不能与外人讲, 所以顾玉汝只能让成子别多想。   “六横岛那你不去, 真的没事?”   他懒懒的, 一边吃着葡萄, 自己吃了还不算,还剥了往她嘴里塞。   “我这趟回来是找货。”   一句话解释了所有。   “货的事已经差不多了。”   该准备的已经准备齐了,甚至还有意外惊喜,就是那批官造的丝绸,想必那些佛郎机人一定会满意,十分满意。   现在就是等,等几处的结果。   她和薄春山布局了这么久,希望这一次能顺顺利利。   当然,别看他们说得轻松,其实随便哪边出点岔子,很可能就是万劫不复。   至此,顾玉汝倒也明白他为何会这时候回来,还留在家里没出去,不过是为了稳定军心。   光她一个人还是不够,只有他,才能安了所有人的心。   既然是为稳定军心——   “那我们还是出去一趟吧,去趟交易所?”她问道。   他很爽快地站了起来,又用干净帕子拭了拭手。   这么爽快让顾玉汝有点侧目。   薄春山咧嘴一笑:“那小白脸滚蛋了。”   她有些无语。   ……   明州府府衙   收到消息后,吴玉堂松了口气。   作为地方官,朝堂上的事他管不了,不过作为明州府的主官,朝堂上闹成那样,他压力可以想象。   这一次,薄春山若是倒霉的话,他肯定也跑不掉。   既然人还没事一样,说明这事其实也没那么严重?或者胸有成竹?   老弟啊,你可别害了哥哥。吴玉堂在心里默默道。   ……   宁州府,龙山所水寨   水寨里,操练场上是兵卒们正在进行操练,另一头临着水面,一众兵卒正在进行水上演练。   整个水寨人声鼎沸,士气高涨。   而就在邵元龙的视线尽头,那里是一处港湾,停了四艘中型战船,和无数小型战船。   这是一年多来他的努力成果。   不,不是他的,应该是他的。   “薄贤弟啊,你把所有事都一人担了起来,我若拿不出些东西,又有何面目见你?龙山所也是时候出来亮亮相了。”   .. . ..   纂风镇还如之前那样红火热闹,却又带着一种遗世独立的意味。   与之相比,朝堂上最近可不太平静。   一切都起源于有人想告薄春山的状,当然朝堂上的告状不叫告状,而叫弹劾。   一开始其实都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弹劾一个九品的小官,哪怕这小官背后有人,拿下来也不难,尤其他们还站在朝廷律法和大义上。   可谁都没想到在第一步就把人难住了。   无他,官太小,就没听说过哪位大人在朝会上去弹劾一个九品芝麻小官的。   以前有过这样的事吗?用得着拿来朝堂上说吗?   实在无例可循。   当然也不是没办法操作,官太小可连他直属上级一起弹劾,上级有失职失察纵容之罪。   可巡检司的上级是谁?   这个暂时还真没办法定论。要说以前的以前也就是很久以前,巡检司是受地方主官和兵部共同节制的,可此一时彼一时,这明州府下巡检司本就是当初为了剿倭而设,至今还担负着剿倭重任,如今兵部虽已把巡检司收归兵部,但这件事和五军都督府还有烂账没扯清。   也就是说,表面上好像是兵部管,但到底归五军都督府管,还是兵部管,暂时还没有明确结论。   若是平时,这不算什么大事,可如今你都要往上溯源连人家上级一起弹劾了,不搞清楚弹劾对象怎么能行?   这边还在犹豫该找谁,那边五军都督府就闻到味儿,这可是对付打击兵部好机会,自然抓着机会就不放了。   因此这事是越闹越大,越闹牵扯越多越复杂。   到最后大家都暂时忘了起源是个小小的巡检使,变成了五军都督府为了巡检司归属之权大战兵部,然后又老生常谈扯到剿倭相关事宜,谁失职谁无能,又扯上户部发饷不及时欠饷之事。   这几年各处天灾人祸,北边要提防北晋,南边到处在剿倭,户部早就入不敷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都是拆了东墙补西墙。别说还欠兵部和五军都督府的钱,吏部、工部,哪一部户部不欠钱?   最后,竟演变成了都找户部要钱,户部叫穷,就质疑户部是不是贪污了朝廷的钱。户部那个老尚书那叫一个气,开始还解释,后来连解释都不解释了,任凭他们攻讦,再然后把老头惹急了,直接当朝扔了官帽子,说不干了。   这一下让所有人都傻眼了,虽说不想让他干的人不少,但还没见过哪个敢当朝扔了官帽子的。   老头也是刚,丢下一句‘任凭尔等去户部查核’,又向康平帝告罪了一声,就走了。   这期间,康平帝也就坐在上头冷笑的看着下面闹。   如今户部尚书都掀摊子了,接下来该怎么办?   这时,才有人出面捋了捋,原来源头在那个九品巡检使的身上。   于是从第二天起,新的一轮弹劾正式对准了薄春山,这一次也别溯源找什么上级了,直接就是针对本人。   不光是其本人,因为有人收到消息说那纂风镇是薄春山以妻子名义开设,而其本人屡次对外敷衍说,是妇道人家弄点小生意赚点脂粉钱,所以这次连顾玉汝都带上了。   当然在明面上以‘其妻顾氏’代替,总之这两口子就是贪婪无厌、胆大妄为、恶毒败坏、十恶不赦,不杀不能以儆效尤。   如是闹了几天,事情愈演愈烈,朝堂上对薄春山的口诛笔伐无数,甚至应天的民间都有所耳闻,有许多士子写时文对其抨击。   许溗收到消息,心中一笑,这纂风镇马上就要完了。   这种手段对他们来说其实并不罕见,海禁是朝廷的国策,只要抓住国策,何事不能为?   却万万没想到,事情很快发生了逆转。   . . . .   事情起源是朝廷迎来了一次捷报。   龙山所在剿倭总兵官邵元龙的带领下,在乍浦近海一处小岛,剿灭了一伙儿在此潜藏多时的倭寇。康平元年那一次,京营在开元帝手下吃了败仗,折道去打倭寇却依旧不见任何成效,只剿灭了数百人,相反还有一大半倭寇逃窜至三沙、南沙及羊山一带近海小岛上潜藏了起来。   这些人一直没放弃作乱,没事就上岸抢掠一番扬长而去。   关键这伙倭寇十分狡猾,十分擅长声东击西,且不不长线作战,抢了就借船之力跑到海上,三沙南沙一带近海小岛众多,他们经常更换潜藏的窝点,朝廷剿灭十分不易。   几年下来南晋都拿这些倭寇没什么办法,如疥癣之疾一般,反正就是我打不疼你但我膈应你。   而这乍浦一带也是受寇患严重的地方,倭寇从这里数次登陆,却是无论如何严防死守都没办法防住,这次听到捷报,朝廷可谓是大喜。   一时间,朝堂上都被捷报的喜气笼罩。   你以为这么就算完了吗?   捷报归捷报,弹劾归弹劾。   大家也没想到眼见康平帝沉脸多日,难得见几分喜色,还有人这么不凑趣,你哪怕迟一日,不说迟一日,迟半日也可,这会儿就等不了?   康平帝眼见也是怒了。   不过怒极反笑,闹得一众大臣摸不着头脑。   很快,一个内侍抱来的几本册子,解了众人疑惑。   “这就是那薄顾氏所赚来脂粉钱的去处!”   康平帝站在龙椅旁,将其中一个册子扔了下来,正好落在吏部尚书和李阁老面前。   两人一个对视,吏部尚书往后一个退让,让李阁老捡起来了。   薄顾氏所赚来脂粉钱跟龙山所什么关系,怎么这是龙山所的账册?   “别一个人看,这里还有好几册,都来看看。”   别看康平帝说得轻描淡写,那几个册子却是一个个砸了下来,力道似乎还不轻,这一下都知道陛下这是怒了。   “身为朝廷命官,一个个不思朝廷社稷,只知党争倾轧,排除异己,北边还有北晋大患未除,寇患贻害沿海一带多年,都快打到应天来了,一干肱股之臣毫无办法。你们一个个资格比朕老,是看着朕长大的,怎么朕还知道忧民忧国,而尔等却毫无所觉,是真毫无所觉,还是尸位素餐?让朕来看,你们这些所谓的肱骨栋梁,还不如一个妇人!”   说完,康平帝就拂袖走了。   接着是太监一年四季毫无变化,报‘退朝——’的声音。   一众大臣面面相觑,面色尴尬。   最终还是捡起了地上的册子,当场就翻看传阅了起来。 第151章   一番传阅后, 众大臣俱是惊诧、惊骇。   却见大多数人都不动声色,也都收敛了自己的情绪,有话自然不能在朝堂上说, 因此俱都拱手匆匆离开了。   这一天,应天还是如以往并没有什么变化,可朝堂上却发生了大的震动,这一波震动绵延许久许久, 也因此给南晋造成了极大的转变。   当然这是后话。   ……   次日早朝, 康平帝一改之前冷眼旁观的样子,选择了主动出击。   先是问户部之事, 再是问户部尚书,最后问众大臣如今局面该怎么办?   户部没钱是真的,许多朝臣也知道户部没钱,每年户部因为没钱都要跟各部堂衙门打仗, 那是从年头打到年尾, 也就过年那几天能闲着。   为何打仗?   因为没钱啊,户部虽管着朝廷的钱袋子, 可钱袋子里没钱,户部也没有办法。   这一次, 户部尚书那老头也来了, 还是没穿官服。   他这几天没上朝,抱病在家,都知道抱病是假,不想干了是真的。户部尚书这差事是最难当的。   老头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从云南不平静开始说起, 一直说到最近两年各地灾情, 北边对叛王, 沿海对倭寇等大事,甚至连给先皇修陵的事都拿出来说了。   户部为什么没钱?   你们说户部为何没钱?到处都伸手要钱,户部的帐年年都是赤字,从哪儿变出银子来?   “大晋这两年处于多事之秋,北边还有叛王虎视眈眈,倭寇肆掠对沿海一带的百姓造成了极大的影响,以至于国库收入只见减少不见增长。”   康平帝的语气格外语重心长。   “所以朕多的不想说,甭管黑猫白猫,能抓到老鼠的就是好猫,沿海一带必须休养生息,所以剿倭之事刻不容缓。可剿倭光喊口号是没用的,也需要大量军费支撑,兵部尚书陈爱卿也在,你来说说,这两年你们兵部给剿倭都司拨了多少银子?”   陈高邈语塞,可又不能不说:“陛下,实在不是兵部为难剿倭都司,而是兵部也没银子,户部没银子给兵部,兵部哪有银子拨下去。”   “瞧瞧,瞧瞧!”   康平帝朗声道,“所以纂风镇一事不用再提,薄巡检使也不是为己谋取私利,而是为了朝廷。”   “可陛下……”   “怎么?”   说话的人硬着头皮躬身道:“可朝廷也不是没有设立市舶司主管朝贡堪合之事,像宁州、广州……”   不待对方把话说完,康平帝就在上头冷笑了一声。   钱呢?   是的,这两地都有设立市舶司,朝廷也不是全然把还海禁了,而是以朝贡的名义,也就是官对官,后来因为倭寇闹得凶,宁州市舶司被罢停了,广州市舶司还好好的,却也是不见钱。   实际上纂风镇的账册早就交上来了,远比这些大臣们想象的还早,这算是给康平帝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他从不知道生意还可以这么做。   当然这一切都是次要,关键是赚的银子很多。   刚开始是兵部拨下的银两,对整个东南平倭来说是杯水车薪,康平帝哪怕生为皇帝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为此他专门从自己私库里拿了一笔钱,给了邵元龙,再之后就是薄春山的先斩后奏。   如果真有一个办法,既能赚银子,又能灭倭寇,何乐而不为?   所以从这一天开始,纂风镇的账册每个月都会送到康平帝手上,他也默认了这种行为。   康平帝自然也不傻,合则你们赚得钵满盆满,还要搞出一堆事来,让朕给你收拾烂摊子,朕现在自己来赚银子不行?你们还要挑三拣四挑五挑六?   对,康平帝嘴里虽然没明说,但就是这么个表示。   所有人都能看明白。   “国库现在不充裕,朝廷需要军费,非常时期,非常对待。既然爱卿提到市舶司,早年因为寇患宁州市舶司被罢,如今既然有纂风镇在先,市舶司再设不再设倒是并不妨碍。   “不过朕觉得纂风镇这一套章程很有板眼,就暂且先这么行着吧。为避免名不正言不顺,特封薄春山为东南巡海道副使,督管海防备倭对夷通商事宜。”   这番话可是把满朝文武惊得不轻。   合则弹劾没用,反而让对方升官了?   这巡海副使全称应该是提刑按察使司巡视海道副使,按秩应该是正四品,可这四品可跟某个地方知府的四品不一样,管的那叫一个宽。   巡海道不光有经略海防、简练水陆官兵、处备粮饷之责,同时还有督查地方之权,除了海防事务,若当地有市舶司及外交等务,也由其监管。   一般巡海道都会特定某个地方,也就是你只管这一片区域,所以是某地提刑按察使司,可如今前缀加了个东南,那范围可就更宽了,也就是属于总督东南剿倭都司的长官。   当然,重点还不是这,而是康平帝竟给纂风镇发了官牌,也就是说朝廷准许其对外通商。   要知道哪怕是市舶司,也有各种条条框框管着,康平帝却来了个纂风镇这一套章程很有板眼,就这么行着。   天,要变了!   一时间,所有人都是这种想法,却不敢再置一词。   因为他们都知道若是再提出任何异议,先不说前面还有户部尚书那老头横着,你给朝廷变银子平倭备战去?   ……   散朝后,康平帝将户部尚书叫去了御书房说话。   从明面上是陛下要安抚户部尚书这个三朝元老,让他别撂挑子,实际上却并不是。   “这一次委屈蒋大人了。”方一坐下,康平帝就这么说道。   蒋有先一抹老脸,笑道:“陛下快别这么说,陛下也是为了江山社稷,老臣就更现实了,谁能给户部银子,老臣就向着谁。”   显然这一场事二人合伙做了一场戏,当然蒋有道是主力,其他还有些助力就不细说,康平帝当了这几年的皇帝,再是为人掣肘,也总是培养出了几个亲信。   “不过老臣还有句话要说,陛下让纂风镇照旧如此,没有朝廷监管,老臣恐怕那些人不会善罢甘休,而且全然没有监管,也对朝廷有些不利。”蒋有先迟疑道。   康平帝叹了口气:“说是朝廷监管,也不过是换了名目,再度沦为谋夺私利的工具,为了避免这些,还是要拿出一套具体详细的章程,如果章程不够完善,还不如照旧如常。   “那些账目你也看过,非常细致,恐怕是户部有些账目都不如,让朕叹为观止!显然对方也怕被朕猜忌,不如做得光明正大,倒让人无可挑剔,蒋老以前教朕,水至清则无鱼,怎么蒋老如今倒是忘了?”   是了,蒋有先以前可是当过一阵子康平帝的老师,自然他也就敢在朝堂上撒泼扔官帽子了。   “老臣没忘,老臣只是……”说到这里,蒋有先也叹气了,“别说陛下,老臣在户部……罢!不说这些,免得惹陛下不悦。说起账目,那薄顾氏倒是个奇女子,老臣之前听陛下说那地之事多是此女管着?每月往应天送账目也是她全权处置?谁说女子不如男,如今堂堂男儿们都在尸位素餐,反倒女子做得不比那有些男儿差,倒让老夫羞愧不已。”   康平帝和颜悦色劝道:“蒋老又何必这么说,你的难处朕何尝不知?你为大晋所做的一切,先皇知朕也知,不然当年先皇临终之前,也不会拉着朕的手说,论大晋之肱骨,蒋大人堪为其一。”   “老臣愧不敢当。只是陛下还得有所准备,那些人大概不会放弃的,一时忌惮不敢多言,但恐怕私下动作不会少。”   康平帝叹声道:“所以说朕很难,幸亏有像蒋老像薄春山这样的臣子帮着朕,不过最难的这一关已经过了,剩下之事倒是不惧。”   说到这里,他眼中绽放出势在必得的光芒,显然如今的局势也是他想看见的。   之后君臣之间又说了其他关于政务方面的事,蒋有先就告退了。   .   纂风镇没事,顾玉汝不意外,拿着‘奉旨通商’的官牌,她也不意外。   因为她早就知道,这一天迟早到来。   但康平帝没派人来干涉纂风镇运转,她就有些意外,她以为多少要派个人做个样子,再严重点,把市舶司设在这里,起个监管作用。   她甚至已经做好准备,谁知竟然没有?   “难道我不是人?”新上任的巡海道副使说道。   这个东南巡海道副使还热乎乎的呢,跟着‘奉旨通商’的官牌一起下来的。至此所有人都确定纂风镇没事了,还因祸得福,拿官牌的拿官牌,升官的升官。   吴玉堂和钱县令都发来了贺词,而且人马上就要到纂风镇了。当然也不光二人,还有一些与巡海道相关离明州比较近的一些官员,可以想见当日是什么盛景。   “你说上面给道圣旨也就罢,还给一幅字,这副字我要不要拿去挂在交易所?”   这是一副用淡黄色绸子裱了大字,字也不多,只有六个,‘奉旨对夷通商’。   估计是康平帝心知前阵子因为朝堂上大肆对薄春山进行了攻讦弹劾,不光诋毁了薄春山的名誉,连顾玉汝这个‘薄顾氏’也没少被人抨击,所以特意赐下了一幅字。   这幅字可打人嘴巴了,懂的都懂。   “挂,怎么不挂?!就挂在交易所大厅正墙上。”薄春山道。   见他这趾高气扬的模样,顾玉汝没忍住噗呲一笑。   ……   来祝贺薄春山升官的人比想象中更多。   不光有官,还有一些前缀带着某某地某某家字眼的。   接待客人这事是顾玉汝管着的,有人来问这些人不请自来,顾玉汝也没说什么,只说照常接待即可。   她心知肚明这些人是来干什么的。   有了奉旨对夷通商的这块牌子,以后来纂风镇的各路人马会比想象中更多,也更杂。而且也一定会对诸如荣祥号这种走私商人,形成很大的打击。   没有人会明路不走,非要走暗路。   尤其纂风镇更加海纳百川,而不是只限那么几个人的垄断,所以纂风镇的未来会更加光明。   ……   西瓦克也拿到了薄春山给他的货。   “西瓦克,还满意我给你找来的货吗?”薄春山笑道。   “溟,我非常满意!本来我哥哥那里还有人说,和荣祥号是老朋友,你们没有我们想要的那些精美的华贵的丝绸,没想到你们竟然能拿到这些丝绸,数量并不比荣祥号的少,而且你们的货更全更多,也更便宜,我以此来说服了他们。”   “满意就行。合作愉快!”   “非常愉快,我亲爱的溟!” 第152章   福建水师的船刚过台山岛, 就被一艘小型战船拦下。   “把总,是东南剿倭都司下水寨的船。”   不用人禀报,窦把总已经全从千里镜看见了, 看见那艘战船上的士兵正隔着船舷和己方船只上的人交涉。   “他们说,我们的船越界了。”来人的头低了低,禀报道。   总体来说东南剿倭都司管的是东南,节制东南巡海道, 自然比单福建一地水师级别要高。   “没跟他们说, 我们是追击海盗而来?”窦把总皱眉道。   “他们说他们巡防下没有看见海盗船过来,还说若是追击海盗, 他们可以陪同一起助战。”   可他们根本不是追击海盗而来,现在从哪儿变出个海盗船来?   他们这趟前来确实跟海盗有关,却是——   想到来之前,曹参将给自己说的话——   “人家既然求上门, 拒了总是不好, 你就带人出海一趟,应付一二差事便罢, 能打到海盗自然最好,打不到也没办法。”   “下官明白。”   他们的船都是些老船旧船, 上面的火器也都是所剩无几, 就是个摆设,怎么跟海盗打?不过是出来应付趟差事。   而且刚走到这就被人拦下了,窦把总不免心生退意。   反正到时候回去后也有话搪塞。窦把总想了想道:“回去。就跟他们说,可能是我们的人看错方向了。”   船很快就离开了这里。   见窦把总还在拿千里镜看处于后方的船, 他身边一个中年人道:“没想到那位邵总兵还是个能人, 据说浙江沿海一带被废弃的水寨都在一一被重建, 他们的船是新船。”   不光是新船, 船上还配有火器。   火器可是价值不菲,那一口佛朗机炮至少也得几千两白眼。   见手下满脸羡慕之色,窦把总当然对方在羡慕什么,不过他什么也没有说。   “照这么个布局来看,那位邵总兵可能很快就能平了浙江的寇患,把总你说,他们到时候会不会来福建?”   一提到这话,窦把总的脸顿时黑了,这中年将领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当即闭上了嘴。   等回去后,窦把总把事情跟曹参将说了。   曹参将倒也没说什么,只是面露遗憾之色,让人给许家递了个信。   提到如果浙江寇患被平定,剿倭都司肯定要来的福建的事,两人的脸色都不太好。可现在说什么都没用,只能且看局势。   .   一个又一个不好的消息传了来,当福建的消息递到许溗手中后,他当场砸了书案上的砚台。   那个薄春山非但没倒霉,反而升官成了经略海防的巡海副使!巡海副使的权利有多大,许溗再清楚不过!   协同备倭,总督统领沿海边务。   凡是与备倭有关的军粮、军械、军籍以及后勤供应、堡垒水寨修防等,巡海副使都有巡查监督职责,若遇有战事,巡海副使还可监军。   如果说总兵官是武将,巡海副使就是文官,大晋向来是武将领军,文官督军,若是比官衔巡海副使不如总兵官,可若说权利,巡海副使要比总兵官更大,因为他还有监督弹劾领军将领之权。   现如今局势已经很明显了。   如果说纂风镇是薄春山的棋子,海盗溟帮和纂风镇有关,便也是那薄春山的棋子。东南剿倭军费不足,纂风镇供之,现如今他用来对付海盗才请来的福建水师,又被剿倭都司的人拦下,所以邵元龙很明显也是薄春山的人。   薄春山在海上围着六横岛、围着荣祥号画了个圈——   先借海盗之便利帮助纂风镇走私通商,又挑动海盗对荣祥号下手,趁着荣祥号内忧外患之际,和那群佛郎机人接头,抢了荣祥号的合作。   如果仅仅只是抢了荣祥号的货,抢了这一季和佛郎机人的合作,形势不至于严峻如此。荣祥号家大业大,亏虽然会遭来很多麻烦,但也不是亏不起。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纂风镇拿到‘奉旨对夷通商’的牌子,现在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在荣祥号饱受打击的同时,还有一个纂风镇在那儿,荣祥号的下场会如何?   许溗露出一个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表情。   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蜂拥而至去往纂风镇,甚至是荣祥号的人,表面上还在找他讨损失,背地里可能也派人去了。   荣祥号会树倒猢狲散,那些借着荣祥号赚到无数金银的‘大人们’自然没事,而许家就是众矢之的了。   更何况许家还做了那样一件事……   陛下、薄春山是不是就是猜到许家在其中的作用,才会明面剿倭,背地里却针对荣祥号设了个陷阱?   如果是这样……   许溗不禁打了个寒颤。   不会的,他们怎可能知道,虽然这事不是他经手,可老爷子那种行事谨慎的人,也不可能会落人把柄。   可即使不落人把柄,对于皇权来说,有些事根本不需要证据,只要他认为你是,你就是了。   这是许家有史以来碰到的最大的难关,一个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不,万劫不复的结局他已经看见了,现在就是许家是否能留存些许香火。   许溗将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整一夜。   直到次日,天方破晓,他叫来下人。   此时他眼里满是红血丝,眼眶也在这些日子劳心劳力下下凹得厉害:“去把六爷叫来。”   下人迟疑了下,道:“六爷他……”   许溗一阵冷笑:“他还在寻思着怎么救那个有夫之妇?他真是魔怔了,人家用得着让他救?”   提起这个,许溗又是额爆青筋,怒到极致。可很快,那股怒气就烟消云散了,他就像一个进入暮年的老人,浑身充满了死气。   他无力地挥了挥手:“去吧,把他叫来,就说我对他有话说。”   “是。”   许六很快就来了,他面上还带着颓丧的表情,整个人有些垂头丧气的。   “大哥你找我?”   许溗看他这模样,有千言万语想说,最终还是咽下了。   “你去福建吧。”   “大哥?”   .   这些日子纂风镇很忙,顾玉汝也很忙。   蜂拥而至的各路商人,显然超出了纂风镇能吞纳的容量,城里客栈早已住不下人了,已经有嗅到商机的百姓把自家民宅租出来给那些商人们居住。纂风镇的仓库也放不下货物了,急需扩建。   交易所日夜不停地连轴转,当然交易所并不只是表面大家看到的那个大厅,而是一整套供以交易所运转的班子。   从交易、存储、核查到账房,光顾玉汝手下帮她盘账的人便有十多个,都是这一两年来她从四处搜罗来的。   可是,人还是不够。   顾玉汝已经忙得只差连轴转,每天想见她的人实在太多,似乎很多人都知道如今纂风镇是她打理。那些小商小户自然轮不到来见她,可若是那些大商贾大商行呢,若是和荣祥号有关呢。   如今正是围剿荣祥号的关键时候,她只能耐着性子,一家家见一家家谈。   一时之间,纂风镇俨然成了整个明州府、整个浙江最热闹的地方。   每日来往进出的商船客船数以千记,码头要扩建了,幸亏当初他们便把商客码头进行了分流,只用在基础在改建,最近成子就在忙着这些事。   纂风镇在忙,薄春山自然也没闲下。   他新官上任,不管怎么样,剿倭都司衙门要去,各处都要走一趟,哪怕是做个样子,甚至一些官员之间的应酬都是避免不了的。   ……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   纂风镇外的河道上,一副舳舻相接的景象,热闹至极。   这一次来,明明之间相差不过两月,似乎景象又全然不一样了。   一艘客船上,临着二楼窗边有道人影,正注视着这一切,注视着眼前这座小镇。   他看了许久许久。   一名蓝衣老者走了过来,低声道:“六爷,我们该走了。”   这道安静的身影俨然是许六,此时他身上的气质与两个月之间截然不同,少了浮躁少了倨傲,多了些沉稳与沧桑,似乎一夕之间人就长大了。   他面上露出复杂的神色,又看了那座小镇一眼,低声道:“走吧。”   ……   时间依旧继续过着。   一直到入了冬,似乎总算可以闲下来了。   薄春山也回来了,顾玉汝已经有近两个月的时间没看见他了,他忙,她也忙,难得两人终于可以歇一歇。   提到许家,提到许家这大半年来的崩塌。   听完后顾玉汝也不免露出唏嘘之色。   “荣祥号也算做了不少孽,许家能有这么个结果,已经是好的。”   一个势力的倒塌,必然会有祭品,尤其当失去依仗,以前被你瞧不起的那些人、你的仇人都会出来痛打落水狗。   许家无疑就是那个众矢之的。   外忧也就罢,许家还有内患,许家境况越是差,家族内部矛盾越是大,闹着分家,闹着分家产,最终荣祥号就这么没了,许家以四分五裂,家主病死在床榻作为告终。   “只有家主死了家散了,这事才算完,许家的仇家并不少,每个人踩上一脚,也足够许家受的了。”   当然这其中少不了薄春山的作用,可就如薄春山所言,这些沿海世家海商大势力,有一个死一个,死绝户都为过,他们为了暴利,做了多少孽,寇患能贻害沿海一带多年,何尝不是有他们的原因在。   “更何况圣上那……”   两人对视一眼,顾玉汝想了想道:“你说当年叛王逃到北方称帝,南晋寇患四起,是否跟荣祥号跟许家有关系?”   “如今说这些也没什么用,知道真相的人死了,荣祥号倒了许家也没了,不过我看那许溗似乎早有死意,似乎后来许家内讧,就有他的默许在。”   说到这里,薄春山也有些感叹:“所以我猜,就算事情不是他做的,他可能也知道些什么,才会如此决定,任由荣祥号垮塌任由许家四分五裂,不然许家绝不会仅是这么个下场。”   顾玉汝也听出薄春山不太肯定的口气,疑惑看向他。   “在许家垮塌之前,许溗就安排许六去了福建,后来许六在福建失踪了,似乎隐姓埋名了。如果许家真跟叛王有什么关系,难道不该是安排许家留存的人去北晋?”   这只是一个疑点,至于许溗为何会这么做,谁也不知道。   一时间,两人都陷入沉思中。   过了会儿,顾玉汝道:“那六横岛你打算怎么办?”   这也是个问题,也是薄春山即将面临要解决的问题,解决了荣祥号,解决了许家,那些海盗其实也是一种隐患,还有岛上那些佛郎机人。   只有把这些隐患解决掉,寇患才能真正的解决掉。   “我想了又想,以力破之,不如以利诱之,若利不能诱之,那就除之。不过在这之前,那些海盗还有用。”   “你是想——” 第153章   就在顾玉汝和薄春山议论海盗的同时, 六横岛上,莫沙德和海煞再度私下聚首。   这一次是莫沙德挑的头,不过海煞知道他在想什么。   如果说荣祥号是头很大的肥羊,那么在这次中, 座鲸帮足足吞下了一条羊腿, 这让莫沙德这大半年来过得很忙碌, 也很滋润。   等该忙的都忙完了, 他自然又想起了旧事。   “你的胃口可真大!”海煞冷道。   莫沙德一摸光头:“大晋不是有句话,马无野草不肥, 我就不信这次你没占到便宜?”   提到这事, 连海煞也不禁露出一抹笑。   座鲸帮都能吞下不少, 那海煞帮收获只会比座鲸帮更大, 重要的不是货,而是荣祥号手里的商道。   打个最简单的比方, 如果说以前荣祥号的生意,有一半是跟那群佛郎机人做的,还有另一半就是高丽、倭国、小琉球。   尤其是倭国, 荣祥号可是占了大头,海煞帮只占了三成不到,剩下两成则是各路闲散杂商。如今没了荣祥号,自然都归海煞帮了。   莫沙德显然也明白其中的关窍, 颇有几分嫉妒之色,道:“这一次你便宜可是占大了, 老沙我呢也就啃了几口夜草。所以上次我和你提的那事,你是什么主意?若是可以, 咱们就联手占了这六横岛, 以后没有那些杂七杂八的人打扰, 我两家平分这东海,也足够我们逍遥了。”   “平分?”海煞哼笑一声,表情阴测测的:“你把溟帮放在哪儿了?”   莫沙德不以为然:“我以前以为这溟帮还是个人物,这次看下来,匪气不够,估计本来就跟我们不是一道的人。”   他这话说得有些意有所指,让海煞想到之前有一次莫沙德说的溟帮和晋国哪位大人有关,竟跑到海上来对付荣祥号这话。   “这一回他们竟然没有下手,反倒给那些小商人保驾护航去了,若单我老沙一个,自然要掂量掂量,可若是我两家联手,难道还要惧了他溟帮?既然他不想牵扯是非,那就继续如此便是,给红毛夷人交税是交,给我们交难道不是交?”   “你可别忘了他手里有我们要的货。”海煞提醒道。   “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我们占了六横岛,他手里就没货了不成?”莫沙德一挑眉,脸上那半片刺青跟着一阵起伏。   “六横岛在我们手上,和在佛郎机人手上,于溟帮来说有什么区别?我看他们就是商人的路子,只想赚点卖苦力的钱,其实这生意不是不能做,只是我们胃口都大了,不愿赚这费力钱,那就不如让他来做,他若老实听话最好,若是不老实听话——”   说到这里,莫沙德嘿嘿了两声,海煞也就明白他的意思了。   莫沙德这番话看似直来直去,未尝没有道理,时间久了也能看出来,溟帮的路子和其他海盗都不一样,他们更像商人和本分人,似乎不愿赚刀口舔血的钱,不像他们,只要利益足够,亲老子都能抢了。   海煞手指在桌子上弹了弹,“我听有人说,大晋的皇帝开了处商镇,可对外通商。”   “市舶司?广州不是有处市舶司,什么样你不知道?”   “倒不是市舶司,说这事的人也没说清楚……”   莫沙德看他东扯西扯,早就不耐烦了,打断道:“你就说你干不干吧?实话不怕告诉你,我可是收到消息,那群佛郎机人正打算从南海派人过来。”   海煞神色一凝:“你的意思?”   “你以为荣祥号倒了,他们没有危机感?他们能占住这六横岛,也就占了个早,说实话这群红毛人的脑子是比我们活,会做生意。后来和荣祥号合作后,又见这一直风平浪静,他们就抽调走了几批人,我不信你不知道这件事。如今岛上不过驻扎了几百人,还分散了几处,若是海上对战,我们还要顾及火力和伤亡,可是在岛上……”   “你就算把他们都杀了驱赶走,就不怕他们再回来?这群红毛鬼的火力可是很猛的。”说到这里,海煞面露忌惮之色,估计他以前跟这群佛郎机人对上过,而且还吃了不小的亏。   莫沙德舔了舔嘴唇,笑道:“他们顾不上这里。”   “你什么意思?!”   “嘿嘿,你以为我老沙会打没把握的仗?你以为我老沙前阵子上哪儿了?”莫沙德有点得意道,“我去南海找以前的老朋友黑龙帮的人谈了谈,他们也厌恶这些佛郎机人已久,打算跟我联手打他们个措手不及,我们在这边打,他们在那边开战,你觉得这群佛郎机人有功夫报复我们?”   海煞知道黑龙帮,在他还是个小船手时,黑龙帮就是叱咤整个东南海多年的第一大海帮,后来因为那群佛郎机人,黑龙帮渐渐收缩势力,将主要精力放在南海和那群佛郎机人对持,渐渐声势越来越弱,几乎不再踏足东海。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哪怕黑龙帮如今不如往日势大,也足够牵制那些佛郎机人了。这么一来,海煞倒觉得这次买卖可以做。   “不过先说好,我从中牵线,付出的代价也不少,这事若成了,这地方我两家平分,你手里高丽倭国的商道分我一半。”   莫沙德终于说出自己的打算。   海煞的脸就是一冷:“那照这么说,你手里的吕宋、琉球、文莱的商道也分我一半?”   “你若要尽管拿去!”莫沙德说得很光棍,“你以为老子为何费这么大的劲布置这些?还不是在南海已经被人挤兑得混不下去了,你就说你干不干吧,你若不干,我就去找溟帮。”   找溟帮干什么?合伙干你!   莫沙德就是赤裸裸的威胁,先上利诱,再上威胁,海煞不可能不干。   果然海煞变了面色。   “我也没说不干……”   .   “你想用那伙海盗对付那些佛郎机人?”   薄春山也没遮掩:“不是我这么想,而是他们已经忍不住了。无本的买卖做得久了,会上瘾,所以就一门心思只在这上头打主意,他们早就垂涎那交易所已久。”   顾玉汝想了想,道:“所以你是打算把他们都赶到这里去?”   她用指尖在桌上画了个圈,而后一直往前挪,停留在一处,又画了个圈。   薄春山似乎看懂了‘这副画’,点头的同时手指在第一个圈上画了个更大的圈:“如果想把倭寇平掉,至少这一片海域上不适宜有太多杂散势力,如今平倭是关键,不如先把他们赶到这里来。”   他的手指落在顾玉汝所画得第二个圈上,“这里的局势比东海更为复杂,但事情总要一头一头的做。”   薄春山所指的那个地方是南海,顾玉汝看过舆图。   “你要知道其实纂风镇的交易所现在还不完善,只有进没有出,所谓的出,是我们把货物一大部分运到了六横岛来交易,还有一部分给苗家主,由他去走倭国高丽的商道,六横岛这个交易所不能丢,不然我们的货没办法卖出去。”   这个问题顾玉汝早就在考虑了,可因为之前万般头绪总有几件事是要先做的,如今该解决的都解决了,自然要开始想如何改制纂风镇交易所。   “那就把纂风镇的交易所建到六横岛来。”   .   薄春山并没在家中留太久,很快就又出海了。   因为他收到消息海煞帮和座鲸帮打算对佛郎机人动手。   这消息能瞒过岛上的佛郎机人,却瞒不过溟帮和其他人。无他,这两帮私下动作太大,也就仗着岛上所有人都对那些发色肤色瞳色和自己不一样的佛郎机人,有着天然的恶感,自然不会将这个消息透露给他们。   薄春山到了六横岛的第二天晚上,岛上就发生了异变。   黑夜如墨,依稀只能听到一阵阵的枪声从远处传来。   薄春山站在窗前,看着外面那片浓郁的夜色,和间或几点冲天的火光。   整个六横岛变得异常安静,只有那一声声火枪声让人心惊。   溟帮的驻地也很安静,但所有人俱都高度警戒着,别看海煞帮和座鲸帮暂时没打算对付溟帮,但谁知道他们会不会临时现想起顺手除掉溟帮呢。   楼下响起了一阵骚乱声,薄春山隐隐听到一个熟悉的腔调在叫自己的名字。   很快就有人来禀报了。   “老大,那个西瓦克竟然跑到咱们这里来了,说是要找你。”   薄春山想了想,道:“我下去见见他。”   ……   此时的西瓦克装束与平时截然不同,穿了一件让大晋人看起来很奇怪的皮质背心。   他手里拿着一把样式奇特的短火铳,本就苍白的脸此时越发苍白,身后只跟了两个拿着火绳枪却神色仓皇的佛郎机人。   “溟,我的朋友,我需要你的帮助!”一见到薄春山,西瓦克就大声道。   “那些该死的海盗实在太该死了,竟然趁机袭击了我们,我们死了很多人,本想坐船离开这里,可我们的船也出了问题,我实在没有地方可去,只能来找你。你会帮我的对吗?我的朋友。”   为了不在黑夜里显得太突兀,所以这院子里并没有亮太多的灯,薄春山的脸有一大半隐藏在跳跃的火光下。   他笑了两声,走过去:“我当然会帮你西瓦克,只是你要知道当下这种情况,溟帮也自身难保……”   他露出一丝苦笑。   西瓦克忙道:“我当然知道你们的处境也不会比我们好到哪去,我只是想借你的地方暂时藏起来,我不能让那些该死的海盗找到我,不然我会丢掉性命。”   “如果只是藏身,那肯定没问题,我们进去说。”   ……   西瓦克受了惊,所以并没有和薄春山说太久,就在薄春山的安排下,下去休息了。   刀六道:“老大,我们真要暂时收留这几个佛郎机人,若是……”   “座鲸帮和海煞帮为了不节外生枝,暂时是不会得罪溟帮的。说到底,我利用过他几次,这一次就当还他了。”   说到这里,薄春山叹了口气,脸色复杂起来。   见此,刀六自然没再说什么。 第154章   显然座鲸帮和海煞帮也知道西瓦克不见了, 在六横岛及几个副岛搜寻了很久。他们也来过溟帮的驻地,却只在外面看了看,并没有强行要进来搜查。   一夜过去,空气里还弥漫着淡淡的硝烟味儿, 足以见得昨夜战况有多么激烈。   六横岛的主岛上, 所有的店铺商铺全部大门紧闭, 交易所的大门倒是开着, 可以见到一伙伙的海盗进出不停。   海煞帮和座鲸帮占了交易所!   这个消息顷刻就传遍了整个六横岛。   如是又过了两天,岛上的一切才恢复正常。   海煞帮和座鲸帮已全面接手了佛郎机人的一切, 包括交易所、巡查厅, 以及税厅。虽然这次动静闹得很大, 但对岛上的人来说, 岛上势力更迭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许多人早就有心理准备。   而且这次两帮也私下答应过岛上其他势力, 一切照常,不会和以前有任何区别。   值此时机,溟帮却有两艘船要离开六横岛。   这是溟帮大头目平时的座船, 不光海煞帮和座鲸帮的人知道,连港口的人都十分熟悉。   两艘船没有遭受到任何阻拦,很快就离开了港口。   ……   交易所里,海煞和莫沙德正在说话。   “就这么放他们走了?那个西瓦克肯定在溟帮的船上, 岛上各处我们都搜过了,唯独溟帮的船和地方没动, 溟一直和这群佛郎机人眉来眼去,那个西瓦克要是想出岛, 只能是借助溟帮的船。”   海煞瞥了他一眼:“那你现在就让人去把船拦下, 最好把那个西瓦克找出来, 杀了他。”   莫沙德顿时不说话了。   “我们求财,你真想和那群佛郎机人鱼死网破?那个西瓦克身份可不简单,他要是死了,那群佛郎机人绝对会派大量战船过来,和我们不死不休。”   “那就这么放他走了?”莫沙德摸了摸大光头,“行吧,走吧走吧,最好永远别再来了。”   ……   船已经驶离六横岛很远了,驶到了乱礁洋的一处岩石岛附近。   这就是西瓦克的目的地。   “你只到这就可以?”   薄春山有些诧异地看着不远处那个方圆不过百米的岩石岛,这种黑岩小岛在海上十分常见,其上寸草不生,只是一片岩石,涨潮的时候很快就会被海水淹没,即使作为临时落脚地,也是不合格的。   “会有人来接我。之前我哥哥就说会派人过来,算算时间应该快到了。”   “可是……”   “就到这里吧,他们应该快到了。”   见西瓦克坚持,薄春山也没说什么,安排人去放下小船。   临下船前,西瓦克突然转身道:“溟,我们是朋友对吗?”   薄春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点头道:“我们是朋友。”   西瓦克笑了。   “希望我们还有再见的一天!我的朋友溟,虽然这并不是你真正的名字,但我们永远都是朋友。”   ……   半个时辰后,那两艘高大的战船终于驶离了这里。   距离这里约有半海里不到的地方,停着溟帮的两艘船。   “老大,那些佛郎机人的船走了。”   说到这里,禀报的人也不禁松了口气。   事实上在看到那两艘佛郎机人的船后,所有人都很紧张。那两艘船有着佛郎机人战船的特色,火力无一例外都很猛,溟帮的船明显不如。   虽说西瓦克说薄春山是他朋友,但谁又知道船上的人是怎么想的,到时候真打起来,溟帮输得可能性很大,而且到时候肯定伤亡严重。   幸亏那两艘船在发现溟帮的船后,并没有任何表现出敌意的姿态,接到西瓦克就离开了。   谁说西瓦克傻来着,其实他很聪明。   薄春山有些感叹,过了一会儿才道:“我们也走吧。”   .   事实上这件事并没有完。   先是座鲸帮的船在海上受到攻击,再是海煞帮的船也被人打了。   而且这两次战况极为惨烈,对面既没有劫船也没有劫货,全靠火力攻击,直接打毁了当时两帮所有船只。   两帮之所以能收到消息,还是因为有人在沉船前利用小船逃了出来。   本来还各有猜疑,谁知两家都碰上同样的事,互相这么一结合,动手的人似乎不言而喻。   就是那群佛郎机人。   而且他们也并未遮掩自己的行迹,光明正大进行了攻击,他们的船和东海这边的船截然不同,所以很好认。   这是报复!   而且很快报复又来了。   就在两帮还在惊疑不定对方打算怎么报复他们时,这群佛郎机人竟开着战船来了,也不知是通过岛上哪个隐秘的位置偷着上了岛。   他们攻击了座鲸帮和海煞帮的驻地,还攻击了交易所、税厅和巡查厅,尤其是后三个地方,这本是由他们建成,这一次却放火烧了它们,而后他们并没有久留,很快就撤离了六横岛。   佛郎机人的意思很明确,这就是报复,他们也似乎并没有抢回六横岛的意思,不然他们也不会打完就撤,还烧了交易所等地。   事实上,他们甚至没有打算在东海久留,因为从这里离开后,他们的船就越过了乱礁洋,离开了东海。   ……   这一连串举动,不光快且果断,还透露出一股狠辣。   让受到西瓦克影响,以为佛郎机人都是如此‘天真、赤诚、憨直’的薄春山,顿时一改对佛郎机人的印象。   事实上这样才符合薄春山通过其他渠道了解到的佛郎机人,他们可不光是商人,还是一伙强盗,只是强盗的本质被他们平时遮掩得极好。   如果没有意外,攻击座鲸帮和海煞帮的就是来接西瓦克离开的那两艘船,薄春山甚至猜测动手的人是不是西瓦克的哥哥。   至于他们为何会这么果断放弃六横岛,薄春山猜测是不是南海那里出了什么事,他们并不能分神这里。   不得不说,薄春山又猜中了。   此时已离开东海的那两艘盖伦船其中的一艘船上,西瓦克正在和一个相貌与他极为相似,都是红发碧眼,但气质冷峻,留了两撇胡须的中年男人说话。   “西瓦克,你费了这么大的功夫,就是在为他人做嫁衣裳?”   西瓦克笑得十分灿烂:“安德拉吉,你的晋国话是说得越来越好了。”   “没大没小,叫哥哥!”   西瓦克听话得叫了一声哥哥后,才又道:“为他人做嫁衣,好像是大晋一首诗里的话,意思是自己费了很多功夫,却便宜了别人。大晋的话真是博大精深,我明明不是裁缝,怎么会做嫁衣,偏偏这句跟嫁衣有关的话,又指的是别的意思。”   “你明白就好。”安德拉吉显然不敢苟同,若不是他一向疼爱这个弟弟,他是绝不会照着西瓦克的意思去做的。   “可是哥哥,我跟他是朋友,他帮助了我,帮助我逃离了危险,又把我送到那座小岛和你汇合。我能看出他有些顾忌,但他依旧等我被接走后才离开,他知道这有多么危险,但他还是那么做了!   “我很感激他!既然那个地方哥哥已经打算不要了,何不让给我的朋友,而且——”   什么叫他打算不要了?若不是那个该死的总是跟他们做对的黑龙帮,让他实在没有精力留在这里!   “而且什么?”   “而且我觉得他跟晋国有些关系,哥哥你不是跟我说,不要跟晋国的官员做对,晋国是个很强大的国家,他们只是暂时忽略了海上而已,等他们醒过来,我们不一定还能像现在这样。”   “你是说……”   西瓦克耸了耸肩膀:“我只是这么猜而已,都已经这么做完了,哥哥你就不要再纠结了,现在南海对我们来说才最重要。而且那座岛我们占了那么久,却只花了一点点人力物力,其实我们并没有损失什么,相反赚了很多。”   ……   经过这两次袭击,座鲸帮和海煞帮不光元气大伤,还丢了面子。   且肉眼可见,六横岛越来越萧条了。   这场东海的动乱,不光瓦解了荣祥号驱除了佛郎机人,还让六横岛越来越乱了,经常发生人还在岛上,就被抢货抢了财物之事。   而座鲸帮和海煞帮的人并不管这些,以前巡查厅还在时,他们还会敷衍了事一下,如今巡查厅被佛郎机人烧了,岛上的治安就彻底没人管了。   当然经常会有两帮的海盗冒充巡查厅的人,可他们却不是来做事的,而是勾结其他海盗对来岛上做生意的海商坑蒙拐骗,先坑再骗,若是骗不过,那就直接抢。   岛上一片乌烟瘴气,各国杂散的海商越来越不敢踏足六横岛,若说岛上还有生意能做的,大抵只有溟帮。   溟帮如今不光供应货源,还替人保驾护航,座鲸帮和海煞帮倒也十分看溟帮不顺眼,可如今他们元气大伤,还怕溟帮会转头会对付自己,又怎敢去招惹溟帮。   与之相反,溟帮的生意倒是越做越红火了。   座鲸帮和海煞帮甚至不得已还必须要到溟帮手里购买货物,可溟帮却似乎并不给他们面子,只会给他们很少一部分,倒是那些以前他们瞧不起的杂散的只能雇佣武装势力为其保驾护航的海商,得到的货物更多。   关键他们又不敢去抢这些海商,除非打算跟溟帮对上。   这几乎成了一个死结。   而且两帮发现他们的‘生意’越来越难做,这不光体现在他们几乎拿不到什么货物,也体现在他们即使从别处运来货物,也在六横岛上也卖不出去。   他们以前的货可从来不愁卖!   为此,他们甚至不得不又和溟帮做生意,把货物卖给溟帮。   这些海盗从来不懂涸泽而渔的道理,他们对荣祥号下手对佛郎机人下手,对看起来像大肥羊的每一个人下手,只会让真正想做生意的人惧怕、忌惮他们。以前六横岛繁荣是因为百花齐放,是因为六横岛上足够安全,所以才会有无数各国的商人风闻而来。   动荡就会产生不安,混乱就会让人怯步。   尤其是如今又失去了那些会收购大量货物的佛郎机人,等于把通往南海最大的一条商道断了,六横岛如今就像一团死水,离开的人越来越多,甚至有些打算在这里养老的底层海盗们,都在抱怨六横岛快待不下去了。   见此,薄春山知道是时候了。   这一日,岛上又发生了巨变,溟帮突然袭击了座鲸帮和海煞帮的驻地。   与此同时,挂着南晋旗子的战船开进了六横岛的港口。   .   康平七年八月,康平帝下旨设对夷通商交易所于六横岛。   同月,朝廷组建浙江水师,由东南巡海道副使薄春山,兼任水师提督,剿倭总兵官邵元龙兼任浙江水师总兵。   同年,邵元龙亲自率领十多艘战船,对三沙、南沙、羊山一带近海小岛进行扫荡,歼灭流窜藏身于此的倭寇一千余人,海盗三百余人,缴获船只二十多艘,火器无数。   不光如此,浙江水师早已在浙江海沿海地带设立了无数水寨,用以巡逻近海的海域,真正做到了拒敌于海门之外。   而事情其实并没有那么简单,倭寇之所以让人头疼,不光因为他们穷凶极恶,也是因为他们特别擅长借海之便利四处逃窜,浙江的寇患暂时是平了,可也有一部分从浙江海逃窜至福建海域,并与这里的倭寇汇合。   福建因夹在东南两海之间,这里小岛密布,又有大小琉球散布四周,常为倭寇藏身之所,他们藏在这里,极其难以剿灭,这些倭寇就借着这些,报复性地袭击福建沿海各地,福建等地因此又燃起战火。   康平八年,浙江水师驰援福建水师数次,并于康平八年十月合并福建水师,为东南洋水师,次年扫平福建海域倭寇。   而薄春山的脚步也随之一步步走到了福建、广东,终于在广州暂时停留下来。 第155章   五年后, 广州城。   玉春行坐落于广州城正南门的一处商市,由于此地临近珠江,有百货之肆汇集, 又有天下商贾云集, 是为整个广州城最为繁华地带。   一般能在这里的正脸大街上开铺设行的, 无不是广州城内首屈一指的大商行, 而玉春行虽建行年代不长, 也就近几年方崭露头角, 却是比起广州城内许多老字号的商行也不差。   无他, 皆因这玉春行是为广州三十六行之一, 又在其中坐头一把交椅。   提起这三十六行,就要说说当年朝廷在广州开市, 准许与夷商通商。   彼时广州虽有市舶司, 却只管朝贡堪合事宜, 又因与夷商交易利润极高, 广州及其周边州县几乎人人皆商, 走私风极为猖獗。   鉴于此,东南巡海道副使兼东南洋水师提督薄春山奏请朝廷,准许广州开市。   本来按照薄春山的想法,开市大体就照搬纂风镇及六横岛的模式即可,可他俨然忽略了纂风镇和六横岛对南晋沿海一带海商的冲击。   由于东南洋水师把控着近海海域,他们几乎没有任何路子还能像以往那样进行走私,只能走明路经由纂风镇或者六横岛交易所,朝廷每年收入一年比一年高, 其中这两地占了六成以上, 足以见其暴利。   所以朝中早就有人提议, 在其他处也开市, 或设立市舶司,或重开先皇那时被罢掉的几处的市舶司,美曰其名为了广纳天下之商,所求不外乎为了利益。   当时纂风镇和六横岛的两处交易所,几乎全掌握在薄春山手上,因为此事朝堂上那两年可没少打仗。一众大臣又是说没有旧例,又是提不利于朝廷管控,反正就是想派官去分管分权。   由于那两年正是平浙江福建海域倭寇紧要之际,康平帝怕搅了局,硬是压着没让,只派了户部的人前往监管。就这么压了两年,实在压不住了,也是当时薄春山打算前往广东,就把两处交易所移交给了朝廷。   这一下开了口,可更不得了了,用一句话形容,那些朝臣们差点没打出人脑子。   眼见广州地势比六横岛更好,这个往日在一众高官大臣们眼里只是个蛮夷之地的地方,顿时进入所有人的眼中,这次又打算开市,谁还能放过?   总之,各种原因的促使下,广州的开市比任何地方都复杂,足足花了近半年的时间,朝廷才拿出各种章程。   朝廷取缔了六横岛交易所一口税的税法,而是采用了更为繁琐复杂的征税法,不光设有引税,还有陆饷和水饷。   引税,顾名思义,有点像朝廷分发给盐商的盐引,外商前来交易必须在官府手中获取商引,每引征税若干。至于陆饷和水饷,则是按照货船船体的大小,以及货物本身多少进行征税。   总体来说,所征税额与一口税的税法征的收数额是差不多的。   至于朝廷为何要采用如此复杂的收税的方式?   可能对于那些夷商来说,反正就是一头雾水,可若是懂点盐商行情的,就知道是为何了,不外乎各层官员为了巧立名目中饱私囊。   经过的关卡越多,就越好巧立名目卡拿要。   不过这一切都和薄春山没什么关系,打从把那两处交易所移交出的那一刻,他就决定不管这些事了。   当然也不可能不管,他作为东南巡海副使,毕竟还管着对夷通商之事。可他顶多也就是朝廷拿出章程,他觉得过格的或者不合适的反驳,至于下面上头如何商议,反正他是不耐烦管这个。   用他的话说,管闲事好处没有,管得一身腥。   此时,为官多载的他,随着官越升越高越升越大,已经开始见识到官场上各种复杂,也开始尝试到身不由己,无法像以往那样随心所欲的滋味。   话回到之前,三十六行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滋生的。   这其中既有世家大行商联通朝中高官的背后操作,也有朝廷觉得私商太多,不容易把控对夷交易的物品的担忧。朝廷有很多明令禁止互市交易的物品,诸如铁器之类这些是明令禁止交易的物品,可私商哪管这么多,给银子就能给你找来。   所以朝廷把对夷贸易的权利分发给了三十六大行商,只有三十六行才可和夷人交易,有点类似当初纂风镇的通商官牌。   同样的,也只有三十六行才可出售舶来货物。   相对应的,三十六行在交易中,必须向官府缴纳一定的商税。   也就是说,其实税额还是增加了,一来一去买卖双方都需纳税,不过这点税银与其中利益相比又是九牛一毛,而三十六行也成了外商和晋商之间的桥梁,他们一边从夷商手里收货,一边将货卖给下面诸商,同时又从诸商手中收购夷商需要的货物,再出售给夷商。   可能是还记得当年纂风镇六横岛,顾玉汝在其中的劳苦功高,所以这许可对夷通商的牌子还没确定给谁时,第一块牌子就给了顾玉汝。   也没办法不给,顾玉汝手里还有那一纸当今御笔所书的‘奉旨对夷通商’的大字,当初把纂风镇交出去时,顾玉汝就把字给拿走了,至今还在手里。   也就是说给不给她牌子,她都能通商,除非康平帝把那副字收回来。   再加上背后还有一位巡海副使兼水师提督,玉春行稳坐三十六行第一把交椅,倒是名副其实的。   ……   顾玉汝刚走出玉春行。就看见外面立一人,穿一身靛蓝色长袍,身材高大挺拔,气质沉稳从容,正是薄春山。   薄春山最近在留胡子。   大晋男子过了三十,少有不蓄须的,也可能是因为有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这句话,所以他也开始留胡子了,却被他嫌弃十分麻烦,总是留了剃剃了留,最终只在下巴尖处留了一层不到半寸的短须。   不过别说,这点胡子确实给他增添了不少沉稳的气质,还越发显得英俊威武。   一个年不到三十便坐上水师提督这种一品封疆大吏的位置,确实需要点门面才不至于总让人计较他的年纪。   “你今天怎么有闲过来?”顾玉汝笑着道。   提督衙门设在广州城内,而他们的住处在提督衙门后院,也就是说薄春山是专门过来的。   “索性无事,就来接你回去。”   ……   两人也没叫车,一路往回走。   这广州城和其他地格外不一样,可能是因为这里有很多各国的人,其中不乏常年定居在此的,这里的民风倒不像南晋其他地方严苛,少有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而且即使出门,也不用避着人或者戴什么帏帽,路上经常可见有年轻女子行走于闹市,久而久之顾玉汝也习惯了不用平时出入都要坐马车。   她对这条回去的路十分熟悉,时不时停留下来买些东西。   广州这地方气候温暖,夷商又多,所以市面上经常可见其他地方见不到的果子,八斤尤其爱吃,所以她每次回去都会带上一些。   这里的商贩对顾玉汝似乎也十分熟悉,路过时皆有人与之打招呼,买东西时经常碰见连买带送的事出现,不过每次她都会给够银子。   “你很喜欢这里。”薄春山道。   这是肯定句,因为肉眼就能看见,可能因为平时总是忙着,每天下午从玉春行回家这一路算是顾玉汝难得的放松。   “一开始我也不喜欢,太过潮湿,后来待久了,发现这里挺好的,你不觉得挺好?”   可能是人处在每个不同的位置,总是会有不同的想法。当初初建纂风镇交易所,为了装腔作势,顾玉汝不得不买上许多丫鬟下人,前呼后拥,如今可能是身份到了,不再需要这些来装点门面,她反而找到了前世最想要的自在。   那时她总是待在后院,喜怒哀乐时身旁都有人,或是出于不想让人担忧或是出于不想让人堪透自己的心事,她的一切情绪都压抑内里。那时候她最想的便是有一天能走出后宅,身边没有一个下人,无拘无束,想上街就上街,街上不会有人用诧异的目光看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什么也不用顾忌。   而她在这里找到这些,格外喜悦,格外珍惜。   “怎么?你还是要回应天?”   早在去年,康平帝就有想把薄春山调回应天的想法。   开拓了海上之路,也是东南洋水师之威,给康平帝开阔了其他想法,他的心头大患不外乎那三样,倭寇、掣肘、叛王。   如今倭寇已平,朝中那些掣肘依旧存在,依旧让他不能随心所欲,但他借着平倭、开市、组建水师之便,已经培养出了许多亲信,朝中也不再是一面倒的情况,压着他这个皇帝了。   那就该是解决最大的心头大患了,叛王和北晋。   既然陆地过不去淮水以北,那能不能从海上过去呢?   所以早在前年,康平帝就让邵元龙把重心转移到东大洋,也就是东海往上山东海域和高丽之间的海域,只可惜康平帝俨然低估了北晋。   南晋的转变北晋又怎可能一无所知?南晋在发育海上力量时,北晋也没放下,他们通过高丽和倭国,也建立起了一支海上水师。   高丽本是大晋的藩属国,由于倭国的骚扰和长期的内乱,这种藩属关系一直是不稳定的。后,大晋南北两分,因为高丽和北晋接壤,自然而然和南晋这边的关系就更加疏远了。   表面上虽还是自称附庸,其实高丽已有多年未向南晋朝贡,据南晋得来的消息,这些年来高丽一直和北晋眉来眼去,若往上追溯,几乎可以追溯到叛王还未反叛称帝之前了。   也就是说两者关系一直不差,甚至可以说是合作或者附庸关系了。   这期间,东南洋水师也跟北晋水师打过两场,两场都是互相试探,未有明显差距,也就是说北晋的水师力量也不差。   当然这是基于东南洋水师还必须留守一部分用以海防,尤其是南洋这边,几乎占据了一半力量,南晋的水师未出全力,可这个结果也足以让康平帝面黑了,俨然他之前想从海上过去的想法成空。   总之这两年里,由于薄春山一直身处广东,对朝中的一些事也不是全都知道,反正让他觉得就是一直挺乱的,自然也不想回去搀和那些杂七杂八的事,就一直以南海局势未明拖着。   如今看样子是拖不下去了。   夫妻二人四目相对,显然一切都尽在不言中。   顾玉汝徐徐叹了口气。   她是真不想去应天。 第156章   “也不一定现在就要去, 我再拖一拖就是。”薄春山道。   其实别说顾玉汝,他也不愿意回应天。   一来是第一次去应天,虽然得到的好处不少, 但也让他见识到不少朝廷和官场上的龃龉, 以及这些所附加的各种规矩和条条框框, 他最是不耐烦这个, 也最讨厌被人管束约束。   再来, 他心知肚明自己在风口浪尖上, 一个康平帝的心腹, 一品的封疆大吏, 之前是他一直躲着广东,若是回了应天, 他几乎不用想就知道那些老东西会怎么把他生吞活剥。   当然, 肯定也没这么夸张, 以薄春山今时今日地位, 还不至于只挨打不还手, 他就是不耐烦这些,不想去搀和那些事。   说白了,顾玉汝想要自由,他何尝不也是。   也许,他本身就不适合当什么官。   ……   夫妻二人一时也没商量出什么结果,而家门俨然就在眼前。   顾玉汝把买回来的果子递给丫鬟,自然问起怎么没看见八斤。   一提起姑娘,丫鬟就开始支支吾吾说不好话了。   八斤如今也十二岁了, 换做别的人家,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也该说亲了, 先说好亲事定下, 这期间就要花费不少时间,待到及笄后,就可以安排出嫁的事。   可很显然八斤跟寻常姑娘不一样,她还有个不寻常的爹。   以前在纂风镇时也就罢,那时候还小,她再祸害也只能在纂风镇里祸害,后来六横岛建市开交易所,顾玉汝不得不迁去六横岛,两个孩子自然要带上,自此就开启了八斤一发不可收拾之路。   反正就在顾玉汝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八斤已经开始出海玩海盗船了,她怀疑是薄春山没当成回事把女儿带出去开了眼界,不过薄春山并不承认。   总之自那以后八斤是打开了新世界,反正有一众人宠着护着,当时溟帮是刀六管着的,她亲爹是那片海域最大的那个,真是可着劲儿撒欢。   于是等顾玉汝终于忙闲下来,突然发现女儿成了个野丫头。   八斤也一直是个野丫头,让她读书不爱,反而喜欢舞刀弄剑,薄春山也就惯着她,还专门给她从军中找了个师傅教她这些。别看八斤现在还小,但两三个大汉还真不是她对手。   总之,八斤就在大家闺秀的反路上越跑越远,顾玉汝每次都头疼不已,可你说要她动真格去管束八斤,她也舍不得。   “姑娘是不是不在家?”   “姑娘去找铁爷了。”丫鬟支支吾吾道。   “去玉春行了?我怎么没看见人,”顾玉汝皱起眉,“那少爷呢?”   一提起少爷,丫鬟就没那么紧张了,明显松了口气。   “少爷在呢,少爷在屋里读书。”   少爷就是水生了,也是让薄家上上下下最安心放心的孩子,他从小就性格慢,用顾玉汝的说法,这是孩子沉稳。反正就是沉稳得不像话,八斤的跳脱更加衬托弟弟的静。   水生从小就喜欢与静有关的事物,例如读书下棋画画之类,而且他从小就展露出极为聪慧的天资,请来先生教他,就没有一个对他是不夸赞的,反正真是让顾玉汝一点心都不用操。   当然也不是不操心,有时候她也担心孩子静过头了会不会不好,总之天下父母心,哪有父母是不操心的呢?   ……   顾玉汝让丫鬟去把水生叫来。   她那儿子今年也不过才八岁,如果没人叫他,他能在房里读一天书,她就想叫他出来散一散。   借口自然是她刚买了新鲜果子叫他来吃。   趁着丫鬟去请人的空档,她让下人把她买的那个大凤梨给削皮切块,拿盐水浸泡上,只等着人来了就能吃。   “你说八斤去找薄镇做什么?”   这时,丫鬟刚把泡了水的凤梨端上来,黄嫩可口的凤梨肉被镇在冰凉的井水里,散发出淡淡甜香,这味道很诱人,但又不显得甜腻过头。   薄春山招手让丫鬟过去,用叉子从里面挑起一块,一边道:“能做什么,估计想让薄镇带她去哪儿玩?”   “她该不会是还打着想让薄镇带她去文莱的主意?”   ……   玉春行与其说是个商行,其实更像是一个交易所。   建筑外表还是大晋的样式,但内里却截然不同,有些像那些夷人的建筑,但又不全然是,算是两种风格混杂而来。   整个建筑像一个回字形,由四栋两层楼组成,看似楼有只有两层,但这两层却建得比普通的二层楼要高大宽阔许多,因此从外表看去格外气势磅礴。   此时位于这座建筑的东南角,二楼的一个房间里。   这间房极为宽敞开阔,所有家具摆设甚至地板都是清一水的红木,只红木颜色明暗有些许不同,给人感觉十分庄重雅致。   屋子的左侧摆了几张桌椅和配套的花几,似乎是用来待客的,而右侧临墙则摆了许多书橱,书橱前是一张偌大的黑色的书案。   屋里的摆设极为简单,不过一角的西洋大座钟和书案上一个木制帆船的模型,倒是给整个屋子增添了几分属于异域的色彩。   “铁娃哥,你到底答不答应?”   书案后,坐着一个身穿蓝色长袍的年轻男子,他生得面容清隽,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   而他的身侧站着个穿着紫色衫子的少女,少女约有十二三岁,杏目翘鼻,十分古灵精怪的模样。不过与她古灵精怪的气质相比,这少女倒是生得一副花容月貌,可以想象若是再过几年,怕是不得了。   此时她正拉着年轻男子的袖子撒娇……呃,其实不应该说是撒娇,更像是耍无赖,因为她已经缠着男子半个时辰了,若不是男子三申五令,她这会儿应该是整个人挂在男子身上,而不是像眼前这样。   年轻男子正是薄镇,也就是铁娃。   他一直跟在顾玉汝和薄春山身边,等后来再大点,总是铁娃的叫也不太好听,就由顾玉汝做主跟了薄春山姓,还为他取名叫薄镇。   少女自然就是八斤了,她算是薄镇一手带大的,虽然后来随着年纪慢慢长大,薄镇也能独当一面了,就跟在成子手下做事,从六横岛一直到广州的玉春行,如今在玉春行里也是说话能算数的管事之一。   不过两人关系在这儿,八斤也从来没把薄镇当成过外人。   “八斤,你也是个大姑娘了,以后要注意和男子的距离,不管是我也好,还是别人也好,都要注意。”薄镇叹着气道。   “这话你都说了好几遍了,我小时候都是你抱着我的,怎么成大姑娘就不行了?而且我现在也不是大姑娘。好啦好啦,你说的我都记住了,那你到底带不带我去文莱?”   一看八斤表情,薄镇就知道她没记住。   不过没记住也没办法,为了她好,他必须不厌其烦地提醒她,也免得哪天被外人看见,坏了她的清誉。   “你要想去文莱,必须要薄叔和大东家同意,若是他二人不同意,我也不能带你出海。”   “可是让我娘知道了,我就不可能去了,我爹那里倒是好说。”   见八斤说‘我爹那里倒是好说’的模样,薄镇不禁有些忍俊不住了,因为薄叔那张脸如今怎么看都不像‘好说话’的样子,也就是八斤敢这么说。   “所以你跟我说也没用,如果大东家同意,我就带你去。”   闻言,八斤顿时垮下了脸,表情也变得可怜兮兮的,仿佛那大东家不是她娘,是个恶婆婆。   “我娘肯定不会同意的,所以我才会私下找铁娃哥你呀。要不,就只跟我爹说了行不行?”   见她可怜样,薄镇明知道这是她装的,还是硬不下来心肠。   “大东家不同意,薄叔也不会同意的。”   是不敢同意,别的事也就罢,这种事薄春山若是敢瞒着顾玉汝,那下场肯定不会太好。   “那你的意思我就去不了文莱了?”   “你去文莱做什么?海上没你想的那么好,你能忍受一两个月不洗澡?若是碰到暴风雨,其实海上是很危险的。再说,你要想知道什么,我讲给你听就是。”   “可是你讲的哪有我亲眼去看的好,我爹都说了,读千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薄镇报以质疑的目光。   不是他瞧不起薄叔,他是很尊敬薄叔的,当做自己亲父亲一般,可薄叔能说出这样的话?   整个薄家上上下下,薄镇觉得就水生可能会说,不过他也就是说说,不会那么干。再来就是大东家的爹了。   “八斤,时候也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闻言,八斤当即去看大座钟,一看上面的时间,立马叫了声不好,说要赶紧回去,不然让她娘发现,她就惨了。   ……   另一边,水生已经来了。   正坐在小案前,和他爹瓜分那一碗凤梨。   一个小点点的人,正襟危坐,一个大大的人,歪靠在贵妃榻上,姿势放松随意。只看这姿态,还真不好说谁是爹谁是儿子。   水生长的和薄春山也不像,生得唇红齿白,长相俊秀,五官肖似顾玉汝,更像他如今在翰林院蹲着的亲舅舅顾于成一些。   想到顾于成,顾玉汝道:“也不知于成如今在应天如何了?”   “上次岳丈来信,不是说他很好。他今年也二十三了,在应天那有宅子有下人,不会有什么事的。”   顾于成十六中秀才,十九中举,二十二岁考中进士科第八名,算是给顾家光宗耀祖了一番,中了进士后他又参加了馆考,如今在翰林院里熬日子。   什么都好,唯独就是至今没成亲。   按他的说法要考中功名后,才会考虑成家之事。孙氏也拿儿子没办法,其实也不是没办法,关键是人没在跟前,只能由他拖着。   这不,之前还给广州这边来过信,跟女儿女婿抱怨这件事。   “你要是担心他,等哪天我们抽空去应天看看?”   顾玉汝笑眼看他:“你能去应天?”   镇守一方的大员无诏不能进京,这是朝廷铁律,薄春山现在要想去应天,除非他不拖了直接回去。   薄春山有点窘,倒是忘了这件事。   “那等有机会再说吧。”   这期间父母之间说话,水生也就在一旁听着,若是问到他或者跟他说话时,他也会答,与他无关时,他都是安安静静地坐着。   下人来禀报晚饭已经备好了。   顾玉汝瞅瞅外面天色,道:“八斤怎么还没回来?”   正在这么说,有下人来报说姑娘回来了。   不一会儿,就见得八斤拖着薄镇的袖子,急匆匆往里赶。   “娘,爹!”   声音刚到,笑容先致。   这历来是八斤做错了什么事,或者心虚了的一贯做法。   “大东家,薄叔。”薄镇恭敬道。哪怕他一只袖子还在八斤手里拽着,形容不是那么得体,但他给人的感觉就是很得体。   “薄镇的袖子都快被你拽掉了。”   有一个纵容女儿无度的爹,自然当娘的就要出来当严母。   八斤忙松开手,露出一个小心翼翼又忐忑的小眼神。   薄镇忙道:“大东家,八斤也是急着想赶回来,才会一时忘了。”   “你不用护着她,她是不是又偷偷去玉春行了?想让你带她出海?”   “这……”   这时,薄春山站了起来:“先去用饭吧,有什么事等用罢饭再说。”   顾玉汝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了,瞪了他一眼,让薄镇也一起去用饭,便朝饭厅去了。   八斤落在后头,凑到爹面前,讨好一笑。   父女二人虽没说什么,但一切都在不言中。   顾玉汝眼角余光看到这一幕,已是无言。 第157章   用罢饭, 薄镇并没有留太久,和水生八斤一起走了。   水生八斤是各自回房,他则是离开, 他在广州城里有自己的住处。   有这么多人和事打岔, 顾玉汝自然也就没寻到机会教训女儿, 等人都走后,她好笑地看着薄春山,道:“你们这些人的做法,让我觉得自己是后娘。”   指的自然是薄春山为八斤打掩护, 还有薄镇以和水生八斤一起走为由, 把八斤夹带离开了这里的事。   虽然薄家没人把薄镇当做外人,但顾玉汝怎么也不会当着外人训斥女儿。   薄春山哪里不知道妻子在说什么,装模作样道:“怎么可能是后娘,我这个亲爹作证,是亲生的,亲得不能再亲。”   顾玉汝哼了一声,道:“你跟我打马虎眼就是, 我也没想拿她怎么样,只是她也大了, 该让让她知道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   “八斤很聪慧的,她知道什么事能做, 什么事不能做。”当爹的毋庸置疑对女儿十分有信心。   当娘的却不同意:“你袒护她就是,她要是知道什么事不能做,会一直闹着让薄镇带她去文莱?”   “那你怎么没见她闹着别人带她去文莱?还不是知道薄镇不是外人, ”他上了前来, 搂着她的腰, 哄道,“再说,你既然表明了态度,没人敢带她出海的。”   她哼了两声,睨他:“没人敢?那当初你……”   薄春山没给她翻旧账的机会,忙道:“当然没人敢!你可是玉春行的大东家,能带她出海的几个人,成子、刀六、薄镇他们哪个不是在你手下做事,你既然发话了,自然没人敢触犯大东家的威严。我一个拿死俸禄指望在大东家手下吃饭的,自然也不干了,还想不想吃饭了?”   当年从纂风镇到六横岛,再从六横岛来福建广东,顾玉汝和薄春山手下势力经过了几番整合,最终全部整合到了玉春行。   以成子为首的交易所那套班底,如今在玉春行还是负责行内运转事宜,而刀六手里的溟帮,一开始就是聚集了薄春山手下的私兵,及少量巡检司和民兵团的兵,想回巡检司的都回巡检司升官了,想回民兵团的倒是没有,只有几个舍不得离开明州的,也各有安置。   其他被大致分了两部分,一部分在东海,还是负责那里的商道,如今那里的商道由苗双城管着,另一部分则在南海,由刀六和薄镇二人管着,虽如今广州开了市,有许多其他国家的商人会来广州交易,但外面的商道玉春行这里并没有丢。   至于虎娃,还是管着薄春山手里的情报消息之类的事。   这么多年下来,跟着薄春山最早的那批人,都是近三十的年纪,想去当官的,都被薄春山安排去当了官,不想当官的也都在玉春行各司其职。   这也是玉春行能稳坐广州三十六行头把交易的原因所在,从外表看去它只是一个普通的商行,其实并不是,其所附带的武力势力若真拿出来,恐怕会让所有人大吃一惊。   薄春山并不傻,该上交给朝廷的都上交给朝廷的,不该上交的,他可是一点都没交,自己的底子都还留着。   当然,顾玉汝和薄春山也并未亏待手下这些人,尤其虎娃几个都是没爹没娘没家的苦出身,顾玉汝这个被人叫了多年大嫂的,一直没忘记自己大嫂的身份,从安家到娶妻立业,中间她也是操了无数心。   在钱财上也没亏待他们,当初玉春组建之初,就给他们每个人都分了股,每年按股分红利,这一招还是顾玉汝跟那些佛郎机人学来的,所以成子他们并不单纯是手下是伙计。   像薄镇,从他开始在玉春行做事,到能独当一面专门负责文莱那边的生意后,顾玉汝就给他分了红利份额,每年文莱这条商道能赚多少银两,他就能在这基础上分多少红利。   所以薄春山这个说法并没有错,顾玉汝确确实实是玉春行大东家,所有人都归她管,包括薄春山。   “你就喜欢贫嘴,什么叫拿死俸禄指望我吃饭?”   他也不恼,欢欢喜喜搂着她的腰,两人朝后面房里走。   丫鬟们见了此景,也都习惯了,忙都要么装不存在,没办法装的都连忙避了开。   “怎么不是了?你说我一年那点俸禄,才多少银子,每年赚的还不够花,还不是指望大东家给我口饭吃。小的对大东家那是敬佩万分,绝不敢忤逆大东家的意思,为大东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呸呸呸,说得什么胡话。”她嗔道,又恼自己明知道他在贫嘴,还是慌得去捂他的嘴不让他乱说,便嗔了他一眼道,“既然知道自己是打杂的伙计,就得有点样子。”   她本就是随口一句话,谁知薄春山却道:“好勒,小的知道了,小的这就去给夫人打洗脚水。”   然后人就真去了。   顾玉汝有点诧异,但既然回了房,马上也要歇了,便坐在妆台前拆环佩和首饰,拆了一半,他人回来了,还真就端了一盆水。   “夫人可要小的侍候洗脚?”   看他那模样,还真有点趋炎附势的架势,倒不像是个打杂伙计,反而像个想讨好夫人占便宜的浪荡子。   她对他想闹什么心知肚明,便主动配合他,摆出一副高贵冷艳的模样。   “那你可会侍候?”   “小的当然会侍候,小的这手艺可是无师自通的,就没人不夸赞。夫人不用担心,小的自会把夫人侍候得舒舒服服……”   他一边说,一边就拿起她一只脚,先脱了绣鞋,再是脱罗袜。   尤其他嘴里一边说着调戏话,一边还不忘对‘夫人’眉目传情,明明知道他在闹着玩,在玉足露出来的那一瞬间,顾玉汝还是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夫人的玉足可真美,足美,人更美……”   他大掌在上头缓缓摩挲着,动作极缓极慢,她有点痒还有点麻,想缩回去却觉得自己不能示弱,只能硬撑着。   就在她快要撑不住时,他突然在她脚心里的轻挠了两下,将之放入水盆中,又替她脱下另一只足上的鞋袜,也放入水中。   “夫人,水可是够热。”   顾玉汝含糊不清道:“够了。”   “够了那就好。”   他面露喜色,一双大掌伸入水中,抓住那一双玉足。   起先是轻轻揉搓着,再是加重力道的揉捏,越揉她的脸颊越红,双目水光潋滟,仿若要滴出水来也似。   “夫人可是觉得舒坦?”   “还行。”   “小的手艺可不止这些,夫人还想试试其他的?”   她能说不试吗?   ……   之后两人去洗漱沐浴,那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顾玉汝全程有气无力,全凭薄春山帮忙。   终于回到了榻上,她缓了一会儿,心跳才逐渐恢复正常,又撩眼见男人一脸餍足之相,她恼得轻推了他一下,轻啐道:“还不快走,我那死鬼丈夫马上就要回来了。”   薄春山本来见她可怜,打算饶了她,又见她向自己亮猫爪子,当即一笑,又压了过去,同时扮得一脸哀怨之色:“夫人怎生如此无情?新郎刚上床,就要新郎滚下床,你那死鬼丈夫可有小的侍候得夫人舒坦?”   话含在嗓子眼里,她却一个字都不敢吐。   因为她知道她不管说啥,他都能给她歪曲过来,并对她进行‘报复’,她这一夜估计别想睡了。   她当即眼睛一闭装死,装睡着了。   他哂然一笑,将这怂夫人搂进怀里揉了揉。   天还早,他们进屋了就开始胡闹,其实闹完了还离他们平时歇下的时间早,不光薄春山没有睡意,顾玉汝虽累得厉害,却也一时难睡着。   两人又开始说起话,说的都是些身边的琐碎事。   “薄镇也二十有二了,之前我问过他,可有心仪的女子,可是打算成亲,他却说一时没有这个打算,等过几年再说。你说当年成子成亲晚,虎娃成亲晚,个个都成亲晚,别人这个年纪早就是当爹了,他们却一点都不急。”   薄春山不以为然道:“干我们这个行当的,本来就成亲晚,他们既然不急,你着急什么。至于薄镇,这小子打小就是个心里有主意的,想做什么想要什么心里都有计量,你倒不用操心他。”   这倒也是,人和人终究还是不一样,当年薄春山让成子挑几个小孩跟着顾玉汝,是怕她再出什么事,也是想着与她传话方便,后来一去这么多年,进了薄家门的也就铁娃和小何两人。   小何是个老实的,打小就是听铁娃指挥,后来虽跟着铁娃一起跟着姓了薄,可薄镇十六七岁时就知道自己以后不能一辈子跟着薄家,主动提出要去玉春行帮忙,渐渐从伙计做到管事做到能独当一面的位置,而小何如今还在薄家。   不过薄家也没亏待他,他如今在薄家当外院的管事,有时也跟在薄春山身边,帮他办些事。这孩子没有太聪明的脑子,但办事极为稳妥。   当然并不是说薄春山两口子瞧不起小何,只是每个人性格不一样能力不一样,位置自然也不一样。   总体来说,薄镇是个让顾玉汝很放心的孩子。   “薄镇确实不用我操心,可你说八斤……”一提到女儿,顾玉汝就想叹气,“我现在也不知该不该管她,该如何管她,她的年纪一年比一年大,以后免不了要成亲嫁人,我就怕……”   “你怕什么?我薄春山的女儿难道还有嫁不出去的?”   “你这是听到哪儿了,我哪有怕她嫁不出去,只是难免担忧,担忧她的性格她的脾气,你说娘来信提于成婚事也就算了,提八斤做什么?八斤今年也就才十二,哪有那么快要嫁人。”   可按照八斤的年纪来说,家里也确实应该操心她的婚事了,最起码心里要有个大致的主意,先琢磨着给孩子定亲,等过两年及笄再成亲。   这也是这几天顾玉汝一提到女儿,就浮躁的原因。   经过亲娘的提醒,她才恍然觉得女儿大了,竟到了该说亲的时候,可八斤还那么小,她懂什么叫洗衣做饭服侍公婆主持中馈?   当然,以薄家今时今日地位,以后八斤就算嫁了人,也不会让她去洗衣煮饭做女工,可关于当下女子应有的言行操守、贤良淑德,她却一点也不懂。   她在家人的呵护下,无忧无虑长到十二岁,顾玉汝扪心自问,真让她下狠心拘着女儿管着女儿,她也是舍不得的。   “行了,你别想这么多,娘是预计着八斤可能会在及笄后嫁人,才会这么提醒你。这么早嫁人做什么?我女儿至少要十八…二十以后再想成亲嫁人的事。”   他的说法把她逗笑了,“你还真打算把她留成老姑娘啊?”   “什么老姑娘不老姑娘的,你放心吧,我们女儿以后不愁嫁。” 第158章   说是这么说, 顾玉汝却把这件事放在了心上。   之后几天里,她特意把时间空出来,留在家里教女儿一些关于女工女德方面的事情。这些她并没有什么经验, 她只能像当年她娘教她那样, 用自己来言传身教。   所以她又把旷了多年的厨艺和女工捡了起来。   这一切都让八斤花容失色, 开始两天她还有兴致,毕竟是以前没玩过的,等兴头过了,她开始意识到其中的厉害。   厨房的事也就罢了, 现在她娘还没让她上手, 只是让她在边上看着,帮着打下手,可那个女工——至今她学了几天,还是只能缝一个小布头,缝得歪歪扭扭不说,手指头也没少受罪。   “铁娃哥,你看我的手。”   八斤伸出十根纤纤玉指。总体来说, 八斤的手很好看,却并不如其他官宦人家的姑娘那样白皙细嫩。她喜欢往外跑, 喜欢舞刀弄枪,自然白不了,但也不黑, 而是那种十分健康的肤色,手掌和手指上有许多薄茧。   而今天这一切,都不如她手指上那些针眼触目惊心。   薄镇微蹙着眉, 先去外面找来一小盆温水, 替她擦洗干净手, 又从屉子里找来药膏,替她细细的涂上。   这药膏是他常备的,八斤从小到大总是容易把自己弄出点小伤口来,她又不敢让她娘知道,就跟铁娃哥偷偷私下处理,于是薄镇备这种药膏也备成了习惯。   “还疼不疼?”   “可疼可疼了,我以前学鞭子时,也没这么疼过。”她可怜道。   “十指连心,当然疼。”   涂上最后一根指头,他放下药膏,看她可怜的样子,又一个劲儿把手往他手里塞,他叹了口气,将小手捧了起来,放在嘴边轻轻地吹着。   小时候八斤每次哪弄伤了,铁娃哥都是这么做的,他越是这么做,八斤越是委屈,可怜巴巴的。   “铁娃哥,你说我娘最近跟魔怔了一样,让我学这些做什么,家里也用不着让我去做衣裳啊,咱家的衣裳什么时候用自己做了,都是外面做好了送家里来。”   薄镇轻叹了口气,他当然知道大东家在想什么,八斤现在也不小了吧?   这么想着,他将目光放在八斤的小脸上,眉心不禁又紧蹙了几分,却还是笑着安抚道:“你如今也不小了,大东家估计是想让你先学着,也免得以后你成亲嫁人什么都不会做,惹来夫家嫌弃。”   “成亲?嫁人?”八斤一脸震惊,“我才多大,我成亲嫁人干什么?难道我娘想把我嫁出去?我才多大我娘想让我嫁人?”   显然她自己也有点慌了,不然也不会语无伦次。   “大东家怎么会现在就让你出嫁,只是为了以后做准备,你也是个大姑娘了,有些事情虽不用你做,但不能不懂。”   “我既然不做,我为何要懂?”八斤说得理直气壮,又目含疑惑。   薄镇看着这样一双眼睛,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这时,门突然响了,有人走了进来。   是薄镇的随从,一个叫豆子的伙计。   “铁爷,广利行的梁东家……”   “出去!”   这声厉喝不光吓了八斤一跳,也吓了豆子一跳,下意识道:“铁爷……”   “以后进来记得先敲门。”薄镇放缓了神色,顿了下,他又道:“你去与梁东家说,我现在有些事,过后我会上门找他。”   豆子连忙应是出去了。   等门再度阖上,薄镇转头来看有点发愣的八斤。   她发愣不是因为别的,而是薄镇竟将她从膝盖上扔了下来,本来她是坐在他膝头的。   薄镇有点头疼道:“八斤,你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的,你要和男子保持距离,人前人后都要如此,你说你方才坐在我腿上,若是被人看见了,你……”   “可是……”   八斤被这一连串变故弄得一头雾水,她本来就觉得委屈,最近她娘管她训她,现在铁娃哥又这么对她,她顿时受不了了。   “我以前坐你腿上,小时候你抱着背着我的时候,也没见你说什么,方才你也没说,现在突然来训我,你不讲理!”   说完她就哭着跑了,薄镇愣了一下,连忙追了出去。   是的,八斤没有说错,明明是他的疏忽,也是以前这样习惯了,一直到豆子进来他才反应过,又因为担忧过度不免反应过激。   八斤算是他从小带大的,从她牙牙学语蹒跚学走路时,他就跟在她后面,怕她摔了怕她哭了,有几年他就像八斤的影子。   连薄叔当初都说他太紧张八斤了,只是偶尔让他领她出去玩,看着她,没有让他这么紧张。可他却是习惯了,那几年在薄家,走到哪儿都要看看身边有没有那个小胖丫头的影子。   后来她越长越大,他操得心越来越多。   已经成了习惯,现在才发现那丫头不知不觉中竟长大了,其实不光是她不习惯,他何尝不也是。   ……   八斤很懂事,每次闹脾气,都不会跑太远,怕家里人找她不到担心,所以薄镇很轻易的就在楼下的园子里找到了她。   小小的一个人,缩坐在那里,看起来可怜兮兮的,哪有平日的鲜活。   “八斤……”   她哼了一声,别开了脸不理他。   不过只要有回应,就说明还没有那么生气。   “铁娃哥跟你道歉,是我反应过激了。我也是想着你大了,是个大姑娘了,若是被人看见你和男子过于亲密,会坏了你的名声。”   “可你是铁娃哥,又不是别的男子。”   她还气着,脸上还带着轻微的泪痕,八斤从小到大都极少哭,这次会哭说明心里真得很委屈了。   薄镇又是高兴,又是无奈。   高兴的是铁娃哥是跟别人不一样的,无奈的同样也是这个。   “可我即是你的铁娃哥,也是别的男子,你现在长大了,该知道什么叫做男女有别。”   八斤擦了擦眼泪道:“铁娃哥你别哄我了,我知道什么叫男女有别,你又不是别人,你老实说你是不是不喜欢八斤,讨厌我了,才想跟我生疏?”   “我……”   看着这双眼睛,薄镇竟有些语塞。   过了一会儿,他才道:“铁娃哥怎么会讨厌八斤?只是人言可畏,你现在还小不懂,可铁娃哥不能装不懂,若是坏了你的名声,杀我千遍万遍都赔不起,所以……”   见他纠结复杂成这样,八斤好奇地睁着一双大眼睛看他。   “什么叫坏了我的名声?铁娃哥,你是不是怕人误会我是你的小媳妇?所以才要跟我生疏?”   可这话直接把薄镇说傻了,愣了半天,才黑着脸道:“你从哪儿听来的这些浑话?”   八斤见薄镇不答她,反而逼问她从哪儿听来的浑话,也没做隐瞒。   “我是听虎叔和成叔说的,虎叔还说你也不小了,该娶媳妇了。铁娃哥,你是不是因为要娶媳妇了,不想让人误会我是你的小媳妇,才要跟我生疏?”   薄镇几乎不用想,就知道当时是个什么场景。   肯定是虎娃哥和成子哥说笑,没想到被八斤听去了。   这种玩笑话他以前就听过,那会儿他还小,八斤也还小,虎娃哥就打趣他像个小丈夫,成天行走就把八斤牵着,比看小媳妇看得还紧。   还跟薄叔说,算了算了,看铁娃守得这么紧,以后就把八斤许给铁娃当小媳妇,当时把他臊得好几天躲着人走。   薄镇绷着脸,紧着牙道:“虎叔是个老不正经的,你不要听他瞎胡说,我没也没打算要娶媳妇,你不要乱想……”   八斤现在哪里懂得薄镇说这句‘不要乱想’有没有什么问题,她盯着他脸上可疑的红色,猜测自己可能说对了。   一想到铁娃哥要娶媳妇了,她就一阵阵难过,可爹说是人长大了都要娶媳妇的,虎叔成叔他们娶媳妇了,铁娃哥也要娶媳妇,以后等水生大了,也要娶媳妇。   她平添一种只有自己一人的孤寂感,心里想着人果然长大了不好。   铁娃哥长大了,水生长大了,她也长大了,他们要娶媳妇,她则要嫁人,还要学什么女工烹饪。   一想到这些八斤就头疼,不过她历来不是个喜欢生过夜气的性格,一时生气伤心,过一会儿也就过去了。   再加上薄镇一直有意哄她开心,最后演变成她要吃糖葫芦,要铁娃哥亲手买的,吃完糖葫芦后,开开心心被薄镇送回了家。   临进去之前,薄镇对八斤说:“大东家也是为了你好,你现在长大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有些东西即使以后用不上,你也要学,因为学了才能懂。”   八斤心不在焉点点头:“好了,我知道了。”   .   见女儿回来了,顾玉汝心里也一松。   之前八斤借口想午睡却偷跑去了玉春行,她前脚出门,她后脚就知道了。   这期间她也反省自己是不是把女儿逼得太紧了,现在见八斤高高兴兴地回来,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不禁想了很多。   用罢晚饭,顾玉汝把薄春山一个人撇在屋里,去了八斤的房里。   “娘,你怎么来了?”   “娘没事来陪你说说话。”   爹呢?难道爹不需要娘陪?转念八斤又想到这些日子娘对她的说教,不禁头皮都有些发麻了,她娘不会又来跟她讲这些吧?   见女儿表情,顾玉汝还有什么不明白呢,好笑道:“你不是要睡下了,娘陪你睡一会儿,说说话。”   八斤刚洗完澡,穿了一身粉色的寝衣,缎子似的长发披散在身后。   顾玉汝看到她,就好像看到自己也这么大的时候。   她也是刚洗漱完,发髻散了,只穿了一身家常衣裳,母女二人便上了榻,躺着说话。   “是不是娘这阵子管着你,总是对你说教,你不太愿意?”   这话问得有些直白了,八斤不想说谎,却又不知道怎么说,只能一脸纠结地闭着嘴不说话。   顾玉汝叹了口气:“娘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这样,不过我那时候跟你不一样,咱家都宠着你,没什么人管你,即使偶尔你言行有什么过格的地方,反正没外人看见议论,家里人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娘却生长在那个小巷里,哪家有点事,转眼间就能传得人尽皆知,娘从小被人夸着长大,因为这种夸赞太多,无形就形成了一种束缚,哪怕有时心中不情不愿,却不得不为了人言可畏而去伪装自己。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会有很多疑问。为何女子要学女工厨艺,男子却不用学?为何女子言行举止要端庄要大方,不能任性小气?为何女子要笑不能露齿,走路不能急慌慌?为何这世上男子可以纳妾,女子却要忍着?太多的为什么,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娘才明白……” 第159章   说到这里, 顾玉汝突然停了下来,似乎沉浸在回忆里。   八斤好奇问道:“娘明白了什么?”   “明白了什么?”   她微微叹了口气,抬目看向女儿:“明白了人生在世, 身不由己, 明白了人言可畏,既然活在这世上,偶尔就不得不去遵守它的规则。却也明白了, 人活在世上,有些时候不用太去在意别人的眼光, 你活着是为了自己,而不是为了别人。”   显然这两段话是互相矛盾的, 八斤也听出来了。   她见女儿面露疑惑之色, 笑着道:“你也听明白了这其中的矛盾之处?但这恰恰是娘花了很多很多时间, 才明白的道理。”   花了近两辈子。   “这世道对女子向来苛刻,太多太多的规矩遮挡住了我们的眼,束缚着我们一言一行,甚至我们的思想。娘是好运,遇到了你爹, 你爹不是那种讲究规矩、在乎世人目光的人,所以娘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一些女子不能做的事娘全做了……”   这些八斤是知道的, 她娘曾经是纂风镇交易所和六横岛交易所的管事人, 世人提起这两个地处谁人不是夸赞的?这两处的管事人是个妇人, 世人也多都知晓,却无人敢置一词, 除了敬畏就是敬佩。   后来她娘还成了玉春行的大东家。   说实话, 八斤是很敬佩自己的娘。   在她的眼里, 除了她爹,也就是她娘最本事了。   “后来娘发现,不是女子不如人,也不是女子就该待在后院相夫教子,更不是女子就该这样不该那样,而是有人故意用女德女戒种种规矩和世俗的眼光,把女子框在了那个小小的圈子里。   “如今,娘已经走出了那个圈子,想让我的女儿也走出那个圈子去外面看一看,可世间特立独行者便是异类,异类总会受到许多无端的伤害,如果我们想保护好自己该怎么办?”   说到这里,顾玉汝双目直视着女儿。   八斤表情似懂非懂,她又道:“我们被困在一个小小的院子里,那个院子没有门,只有四面墙,墙上有尖刺荆棘,如果是八斤和娘被困在里面,我们该如何逃离?”   “我们可以找爹,爹肯定会救我们。”   不愧是亲爹亲女儿,这孩子对她爹可是十分有信心。   顾玉汝笑着摸了摸女儿的小脑袋:“爹不在这里,只能我自己想办法。”   八斤想了想:“那我们可以找梯子,有梯子就可以从墙上爬过去。”   顾玉汝点点头:“这算是一个办法,还有别的办法吗?”   “我们可以用五爪飞钩,下面续上绳子,用飞钩抓住墙,就可以顺着绳子爬出去。”   普通女儿家知道五爪飞钩?顾玉汝一边心里感叹道,却又不得不承认这也是一个办法。   “可墙上有很多尖刺,会刺伤我们。”   “那只要我们穿上厚厚的衣裳,再用布包住手脚,就不怕受伤了。不过娘你不会武,你可能爬不出去,不过我会武,等我爬上去后,我就能用绳子把你拉出去了。”   孝心可嘉,还没忘记要救娘。   “那还有别的办法吗?”   之后,八斤又想了好几个办法,很多奇思妙想。   顾玉汝夸赞了女儿后,才又道:“你看你能想出这么多办法,是因为你聪明,见识比其他女儿家多,也是因为你了解这个院子,知道这个院子有什么你可以用的工具,可若是你一点都不了解这个院子,只凭空手攀爬,又怎能爬出去?   “这也是娘为何会和你举这个例子,如果你想要走出那个圈子去外面看一看,却又不想受到无谓的伤害,那就要先了解这个‘院子’,知道它的弱点,了解它的一切,才能利用可以利用的一切,帮助我们不受任何伤害离开这里。这也是娘为何要教你那些东西,你只有懂了明白了,才能跳出去超脱它。”   八斤似有所思,喃喃道:“铁娃哥也说了,就算这些我以后用不到,也要学,因为学了才能懂。”   差不多是一个道理吧。   “那娘如果我学了这些,以后是不是也能跟娘一样?”八斤突然问。   顾玉汝一愣:“跟娘一样?”   “像娘这么厉害,像娘一样想做什么做什么。”   这个问题就复杂了。   顾玉汝突然觉得她方才那个例子举得太简单了,她们的面前不光有四面墙,从墙里爬出来后,还有一座座需要迈过的高山。   可这些明显是八斤目前这个年纪没办法懂的,而她能懂何尝不是因为她境遇有别于世人,又足够幸运。   “想要厉害,那你先要做一个内心足够强大的人。”   “那什么才是内心强大?”   “什么才是内心强大?”顾玉汝喃喃道,“你要坚定、自信、明晰自我,能够正视自己心中所畏惧的,明白内心所向往的,要善于听取别人的意见,但又能坚定自己的想法,不受他人影响,可以正视自己的优缺点,可以坦然面对困境,尽一切努力去克服它,但如果实在克服不了,又能坦然接受自己的失败,吸取失败的教训,去改正……”   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看向女儿。   “我说的这些你现在可能听不懂,但你要记住这些话,也许未来的某一天你会用得到,会突然明白了。而做着一个内心足够强大的人,首先你要学很多东西,你要多读书,读书才能明理,明理才能内心强大,要多学多想多思……除此之外,你还要有一个可以让自己自食其力的依仗,即使失去了所有,也不怕衣食无着。”   “娘,我不懂,为何内心强大,又要衣食无着?”   顾玉汝有点窘。   因为这也是她第一次去教人,有内心感悟是自己心里明白,但用言语无法贴切表述,她只能想到什么说什么。   可当着女儿,她又怎能露怯,不是不能让女儿知道娘其实也有很多不足,只是已经说到这里,她不想前功尽弃。   她想了又想,几乎是搜肠刮肚才想到怎么回答。   “因为世事无常,靠山山可能会倒,靠水水可能会流走,只有靠自己才能无惧一切。就好像有一天,如果你爹纳妾,娘又不想跟他过了,娘完全可以离开你爹,带着你跟你弟弟去到很远的地方,也能让自己过得很好。”   “因为娘有玉春行?”   “算是吧。”   八斤陷入沉思,显然今天所听到这些话,给她造成了很大的震撼,她一时半会也没办法消化得了。   不过顾玉汝相信自己的女儿,她一定会明白的。   她留下女儿独自思考,自己则离开了这里,谁知刚走出门,就看见站在外面的丈夫。   她有点窘,因为她方才说了很多话,都不是应该让他听见的,可又想自己就算有一个内在是异类的灵魂,他想必也习惯了早就接受了。   谁知薄春山的表情却很诡异。   “去到很远的地方?嗯?”   顾玉汝终于明白他表情为何是这样了,她还在试图安抚他:“我只是给女儿举个例子。”   “举个例子你就不跟我过了?”   “我没有不想跟你过……”   不过说什么都晚了。   反正天是黑的,外面没人,薄春山抄起顾玉汝就朝正房去了。   正房廊下还有两个没下值的丫鬟,一见到老爷抱着夫人回来了,忙避了开去,顾玉汝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关键她也不敢叫,还得保持形象。   “薄春山你听我跟你说……”   这一次他不跟她说,只用行为表示了自己的严重不满。   迷迷糊糊之间,顾玉汝依稀听到他说了一句‘折了翅膀’什么的,她一个激灵,清醒了片刻,下意识去看他。   就见他眼神比以往更加深邃,嘴角似乎有一点苦涩……没让她再继续看下去,他很快亲了上来。   “顾玉汝,我真想折了你的翅膀,但我又舍不得……我告诉你,你哪儿也不能去,只能留在我身边,听到没?”他唇低着她耳尖上,恶狠狠地说。   “听见了,听见了。”   她听到自己哭着声音喊。   .   连顾玉汝都没想到本来只是教女,为何最后竟演变成了薄春山的教妻。   不过幸亏这男人不难打发,闹别扭也就是闹几天,而八斤也自那以后也显得乖顺许多,每次顾玉汝教她什么,她都有用心去学去听。   见八斤实在不是学女工的料,顾玉汝倒也没再逼她去学,人总有自己擅长和不擅长的,既然学不会那就算了,反正无伤大雅。   经过那一晚的谈心,她俨然也在其中找到了教女儿的正确方式,多引导少强迫,尊重彼此,劳逸结合。   也因此最近不管顾玉汝去哪儿,都喜欢带上女儿一起,就当是彻底贯穿言传身教,而时间也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转眼间又是半年,这一天刚回去,顾玉汝就看出薄春山的脸色不对。   “怎么了?”   “拖不下去了,陛下召我回京。”   .   既然要回京,就要开始准备了。   如今玉春行已经可以自行运转,需要顾玉汝的时候并不多,有什么事成子他们也都能处理了。   然后就是薄春山这,康平帝召他回京的圣旨并没有让他卸任的意思,是以北晋派出使节团为由。   这一两年其实南晋并不平静,南晋和北晋在海上互相试探的同时,先是云南发生土司叛乱,再是西边的吐蕃诸部袭击南晋边境。   很明显这两件事跟北晋有很大的关系,尤其是吐蕃,与北晋和南晋都有接壤之地,和南晋接壤的范围和面积尤其大。边界燃起战火,南晋自然也就没心思从海上对付北晋了,这才是双方一直相持不下的原因所在。   当然,北晋也不轻松。   北面有老对头,南边有个南晋日思夜想都想打它,关键南晋不光想从陆地上打,还想从海上打,为了从海上防御起来,北晋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也就是说目前是谁拿谁都没办法,中间也不知怎么交涉的,反正北晋是派出了一支使节团,表面上是来商议互市,有点想修复关系的那个意思,至于背地里是不是有其他目的,暂且不知。 第160章   薄镇刚从文莱回来, 就听说薄家要去应天了。   而且是明天就要走。   他让随从把自己行囊中的一个箱子拿过来,摊放在桌上看了许久。   那小箱子里放了许多小玩意,有一个银色牛头的锁扣, 一个木雕的摆件, 还有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能看出都不是大晋的东西,带着浓厚的异域色彩。其中有一个鸽子蛋大小的水滴形吊坠, 整体呈金橘红色,却是半透明的, 关键是其中包裹着一朵很小的浅黄色的花儿,十分罕见。   薄镇想了想, 拿起那个穿了红绳的水滴形琥珀走了。   他去了薄家, 八斤看到他十分高兴, 又是问他出去后有没有碰见什么好玩的事,又问他有没有给自己带小玩意。   少女已经开始抽条长了,脸上的婴儿肥也逐渐化去,显得眉目很精致,像从画里走出来的人。   “铁娃哥, 你怎么了?”   “没什么。”薄镇勉强笑了一下,从袖中掏出那块琥珀,“这是我这趟给你带的东西。”   八斤拿过来看了看, 十分惊喜。   “这是琥珀?”她其实已经认出来。是啊, 薄家从外表看去也没富到哪儿去, 实际上有富不在面上,八斤见识过的好东西很多, “这里面是朵什么花?我还没见过这种琥珀。”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花, 就是见着挺好看的, 你肯定会喜欢,就把它从人手里买了过来。”薄镇没透露的是,其实他买下这块琥珀花费了很多时间,不然他应该提前几天就该回来了。   “我很喜欢,谢谢你铁娃哥。”   以前八斤跟他可不会说谢谢,她终究还是长大了,也懂事了。现在看到少女对自己说谢谢,薄镇既感慨又十分感叹。   “谢什么,你喜欢就行。”   见薄镇似有所思的模样,八斤想了想,道:“铁娃哥,你是不是知道我们要去应天了?其实我也不想去应天,可娘说舅舅在那里,我们去看看舅舅,说不定不会在那里留太久就能回来。”   但你也可能永远留在那里。   说到底时下还是官字朝上,玉春行的生意做得再大,也不如薄叔的官位重要,甚至玉春行能发展到今时今日的地步,这都是因为有薄叔的官位在后面撑着。   薄叔的官升到如今这个地步,再往上只能是去应天了,所以薄家人迟早会去应天,薄镇早就有这种认识,却没想到这一天真的到来后,他会如此不适。   “我要是去了应天,就见不到你了怎么办铁娃哥?”少女显得十分沮丧,也有些茫然,“还有成叔虎叔六叔他们,我到时候肯定会非常想你们的。”   薄镇勉强笑道:“怎么会见不到?你不是说可能不会在那里待太久,还能再回来。再说了,你不能来广州,我可以去应天看你。”   “真的吗?铁娃哥到时候你真的会来应天看我?”   “当然是真的,而且就算我人没去,你可以给我写信,你若是想我了,就写信给我,我就去看你。”   八斤终于一展笑颜了,也不再发愁见不到大家怎么办。   说到底还是小,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很快。   之后薄镇又去见了薄春山,见了顾玉汝,说了一些琐碎事。等他离开薄家时,心里还在想这句话。   他突然想到一件事,八斤去了应天后,肯定会有许多新的玩伴,见到许多新的市面,她会不会有一天忘了她的铁娃哥?   .   从广州到应天可以直接走水路,但都不如走海路方便。   在八斤的强烈要求,和水生默默注视着爹娘的小眼神下,薄家人决定走海路。   他们坐的是玉春号,这是薄春山手上所有船里迄今为止最大的一艘,也是他耗费无数心血亲手设计出的船只,是一艘真正的大型战船。   普通的中型战船不过200到400料,大型战船为600到800料,而玉春号这艘船却达到了1200料,简直是一艘庞然大物。   这样一艘庞然大物的续航能力和火力,无疑也是十分强大的。据薄春山所言,船厂里所有目前最新式的东西,这艘船里都有,汇集了所有船工能想到的能做到的极限。   他所说的船厂并不是普通船厂,而是纂风镇那个船厂,如今纂风镇的船厂名头比起福建船厂的名头也不差,这当然得力于东南洋水师这几年出了很多新式的战船,还都是外面没见过的,如今纂风镇船厂是朝廷钦点的军用造船厂。   里面领头的工匠是柴叔,这老头自打去了船厂后,算是焕发了第二春,这两年因为年纪大了,他几乎不怎么管造船的事了,只是指点下面的工匠做事,这艘玉春号算是他封山之作。   由此可见,玉春号的不一般。   既然坐的是玉春号,就不需要再安排其他船只护航,这两年东南洋还算平静,挂着水师的旗子,给南洋那些杂散小势力十个胆子也不敢动这艘船。   眼下这个结果也是这几年薄春山努力的成果,他一路从东海扫荡到南海,所向披靡,当年连那些佛郎机人都不敢掠其锋芒,只能按照他的要求老老实实进来通商,其他的不该想的不该做的一律不敢做。   更不用说那些大大小小的海盗势力,如今能留存的大多都是跟薄春山关系还不错的,关键是他们都识趣,也都老实,现在都是老老实实做生意的本分人。   ……   薄春山的离去并没有惊动太多人。   可关于他离开了的消息早已在背地里传开了。   暗中无数人蠢蠢欲动,有庆幸的,有阴谋得逞的,有破口大骂终于滚了的,有感叹的,当然也有遗憾有不舍的,可谓是一副众生相,只是此时薄春山并不能看到。   广州城,一座西洋建筑中,西瓦克正在和他的哥哥安德拉吉说话。   “薄,真的走了吗?可他为什么没有告诉我?我可是他的朋友,他竟然不告诉我,是怕我骚扰了亲爱的汝吗?”   西瓦克也是刚到广州城,才收到这个消息,他的表情颇有几分懊恼,还有些生气无奈。   安德拉吉看着他,勾唇嘲讽道:“也就你觉得你们是朋友,我可没觉得他把你当朋友。”   当年薄春山初到广州时,可没少借机坑他们,关键是他这个蠢弟弟一直觉得对方是朋友。   “而且我早就跟你说了西瓦克,晋国的人和我们不一样,你当初一见到那位薄提督的妻子,就想上前去抱人家亲吻人家的手,他防着你也是正常。”   若是西瓦克当时在,并知道了这个消息的话,他肯定会去给对方送行,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他对那位薄提督的妻子,有着超乎寻常的兴趣。   “你年纪也不小了,虽然海露在家乡,但我们现在在晋国,你完全可以像那些晋国人一样多纳几个妾,为我们若望家族多生几个孩子,可如今你一个孩子也没有。”   一提起生孩子,西瓦克顿时忘了他亲爱的薄和汝,抱怨道:“行了,我的哥哥,你不是有很多孩子,为什么总是催着我去生孩子?我可拿那些小东西没办法!是不是因为你找了很多晋国美人当情人,便想让我也像你这样?我可不干,我很爱海露,我对她们没有任何想法。”   安德拉吉的眼神明摆着是不信。   西瓦克因此显得有些气急败坏:“我只是欣赏她们的美而已,包括薄的妻子,她是我见过的晋国最美丽的女人,但我对她也仅仅是欣赏而已。安德拉吉,不要用你那龌龊的思想来揣测我!”   见西瓦克气成这样,安德拉吉也有些悻悻然。   “那你何必对他们的走如此懊恼?”   “我只是担忧我们的生意而已,薄若是走了,晋国换个官员,会不会对我们的生意产生什么影响?要知道我们跟那些西班牙人相比,也仅仅多了和薄关系不错的优势。”   提起这个,安德拉吉也不禁皱起眉。   ……   就在西瓦克兄弟拌嘴的同时,在广州城另一栋建筑里,也有人在对话。   “你在感叹什么?”   “我只希望这位薄提督走后,广州城不会变天。”   “你是说——”   “大晋有一句话,一朝天子一朝臣,我总觉得他离开并不单纯,大概是那些晋国的大官不想这座城握在他的手里,所以把他调去了晋国的都城。”   “我早就跟你说了,一旦被招安,生死就是握在别人手里。这位薄提督是信守承诺,可若是再换一个人,你敢保证对方还能这样?”   说话的中年人苦笑道:“当时那种情形,我们只能跟他合作,照着他说的做。不过也不是没有好处的,至少我们现在都洗白成了商人,黑龙帮上上下下终于可以过上安稳的日子了,两辈人、这么多兄弟,求得不就是这个?只希望这样的日子可以永远这么下去。”   “你倒不用担忧,真要是成了最坏的情形,大不了我们回黑龙岛,继续干他娘的海盗。”   “说的倒也是。”   .   广州城里的一切薄春山并不知道,此时他正带着一家人在甲板上晒太阳。   玉春号很大,对于八斤和水生两个孩子来说,有很多可以研究的地方。这两天水生难得不静了,跟着姐姐后面由她带着在船上四处探险。   “水生以前也没表现出对船感兴趣的样子,我记得他小时候不是没坐过船。”顾玉汝纳闷道。   薄春山睨了她一眼:“那时候他才多大,现在多大了?”   顾玉汝想想也是,她幼年的记忆就十分不清楚,当初他们去六横岛,水生还很小,等到了广州以后,水生就再没坐过船出海。   “难得他愿意多动动,就让他跟着八斤多玩玩也好。”   数天后,他们到了纂风镇,见到了苗双城一家人。   苗双城一家人也是两年前才回到纂风镇,以前他们的落脚地多是六横岛或是小琉球。   这与苗双城负责的生意有关,也与他和嫂子叶启月关系转变有关。   当年顾玉汝就看出了些端倪,却不敢多想也不敢多说,谁知后来叶启月和苗双城果然修成了正果。   这种关系的转变于大晋来说,无疑是惊世骇俗的。   小叔子娶了大自己的七岁的嫂子,这是有违论理之事。   大抵是因为这个原因,虽然知道这事的亲友都是祝福的,可他们却自此远离了纂风镇。即使回来,也都是在六横岛,或者直接跳过纂风镇去其他地方。   还是大约两年多前,估计两人也是想通了,那时候两人的孩子都不小的,才借着回乡祭祖的名头回到这片生他们养他们的地方。   “你这是怀上了?”看见叶启月高耸的肚子,顾玉汝有些诧异道。   叶启月有些羞涩地摸了摸肚子,道:“才五个月。本来也没打算还要添孩子的,他不让我再生了,说有承望和苗苗就行了,这个也是意外。”   岁月似乎没在叶启月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反而让她比以前更增添了些独特的韵味,顾玉汝仔细研究了一下她的眉眼,知道这是幸福,是快活。   “恭喜你了。” 第161章   叶启月格外不好意思, 羞得像个小姑娘。   “恭喜什么啊,我都羞死了,这段时间都不敢出门, 外人也不知道我有了, 不然该说我老蚌怀珠。”   顾玉汝不以为然道:“别人说什么关你什么事,理那些人做甚,只要你好好的, 肚里孩子好好的,一家子都和和乐乐的, 就很好。”   “你说的对!”   叶启月点点头,同时也有些感叹:“当初若不是你鼓励我, 我还真不敢……也不会有现在这几个孩子。”   她目光投向堂间, 几个孩子正在玩耍——   水生百无聊赖地坐在椅子上, 小小的身子,努力让自己坐得板正,旁边有个三四岁大小的胖女娃和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娃,正在跟八斤说话,八斤历来是个孩子头, 小娃娃们也都喜欢她。   叶启月抚了抚自己的肚子,感慨道:“说起来,这都要谢谢你, 玉汝。”   “谢我什么, 你们……”   ……   两人女人在一起说话的同时, 两个男人也在说话。   方才人多时,苗双城就在瞅薄春山下巴上的胡子, 这会儿只剩了两人, 他还在瞅, 瞅完了摸摸自己下巴,寻思自己是不是也该蓄须了?也免得月儿总是说自己老,说他面嫩。   “你在看什么?”   薄春山摸了摸自己的脸,难道他脸上长花了?   “没什么。”苗双城自然不会把自己的小心思,以及夫妻情趣告诉他。   “你这趟回应天,恐怕不太单纯吧?”他岔开话题,“虽然你身上的官职还没更变,但我想去了应天后,肯定要另行安排,不然让你去应天做什么?”   这个话题是哪怕顾玉汝都未曾和薄春山说过的,其实两个都心里有数,不然顾玉汝也不会做好长久待在应天的准备,一年四季的衣裳全带上了,光箱笼都带了十多个,可两个人都很有默契没有谈论这件事。   见薄春山没说话,他嗤了一声:“这就是所谓的帝王心术?想示好于你,所以要显得很无奈,但那个皇帝若真还想让你留在广州,也不是没办法。不过也是,再让你留在广州,这东南沿海尤其是浙江闽南,恐怕只知薄提督而不知当今是谁了。”   苗双城这话称得上是大逆不道了,不过他和薄春山这样的人,因为出生、眼界、际遇的关系,本就不是在意世俗伦常之人,能说出这种话也不奇怪。   薄春山笑了笑:“何必说得如此尖锐。”   “我不是尖锐,我是提醒你,你可不欠他什么。你未曾受过朝廷培养,反而为了南晋立了无数汗马功劳,自己打下的班底,说往上交了就往上交了,纂风镇交了我不怨你,总归我当初的希望是这里的人可以安居乐业,不愁生计,如今这里的情况总体来说还算附和我当初预期。。   “可六横岛你也交了,后来去福建广州,你走一路上交一路,冒了多少风险,几次差点人死了,自己又填了多少银子?这也是嫂子大度,不与你计较,哪有给朝廷办差,自己往里填银子的?还有那两处交易所,嫂子在里头费了多少心血?新娘进了房,媒人转脸就扔过墙?不过还算他识趣,三十六行第一块牌子给了玉春行,也算平了这两件事。   “孰是孰非,是亏是赚,我不想多说,就当像你当初说的那样,权当是为了百姓。但这次你回应天,明显原因不单纯,我只希望不是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免得到时候闹得太难看。当然并不是说那皇帝想把你怎么样,可应天那地方如此复杂,形势不由人,总之你凡事也都留个心吧,顺便也是想提醒你,凡事给自己留条后路。”   苗双城的口气十分不耐,可不耐烦下却藏着担忧,不然他也不会推心置腹说这么多话,随便换个人,他今天也不会说这些话,还把话说得这么透。   “你不是给我留了后路了?”薄春山笑着道。   苗双城没忍住翻了个眼:“我那可不是给你留的后路,我是给自己留的后路!”   小琉球临着倭国没多远,经过苗双城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下,现在几乎成了苗家的地盘。   值得一提的是,虽当年苗双城去跑倭国商道,算是受薄春山指使,但当年他们离开六横岛时,就单独把苗双城分了出来,而是转成了把东海这片商道给了苗双城,每年和玉春行分账。   也就是说两家是比合作关系更亲密的一种关系,但又有一定的独立性,不过有这层关系在,薄春山这么说也没错。   “你有时候做事也多想想,”苗双城没忍住又道,“我不信嫂子没有顾虑,不然这两年玉春行会在文莱和满刺加下那么大的功夫,还不是嫂子想给你留条后路。”   这话终于让薄春山露出复杂神色,他轻叹了口气,道:“这些我都知道,你们做的我也都懂。放心,我不是那种心中没酌量的人。”   薄春山这样‘温情’,反而苗双城又不自在了。   他哼了一声,也有些复杂道:“你这个人吧,狡猾又重诺,喜欢赌却又面面俱到,不正经却又喜欢做哪些利国利民的事。不过你做了那么多,倒也不是真没有回报,你恐怕不知道吧,这沿海一带没少有百姓在家里给你供长生牌位,尤其是浙江,还有不少地方给你盖长生祠,我倒能明白那个皇帝为何会忌惮你。”   闻言,薄春山一愣,他已经很多年没回浙江了。   不过他也知道苗双城不是那种无的放矢的人,他既然说了,那就肯定是。   .   薄家人并没有在纂风镇留太久。   他们这趟之所以就会走到这里就下船,除了来看看老朋友,很大一部分是想回家看看。   定波,那个生他们养他们的地方,可他们却很久没回了。   可刚走出纂风镇没多远,他们就碰见了当地百姓给薄春山立的长生祠。   地方就临着河道不远的地方,坐在船上就能看见。   当时是在闸坝前等着过船,四周聚了不少船只,有人好奇问,自然就有人答,正好被薄家一家人听见了。   “你们是第一次来我们定波吧?”说话的是个老船家,估计是经常跑这条水路的,神情中满是气定神闲。   “老人家怎么看出我们是第一次来?”那回话的书生倒也十分有礼,一看就是读过书的人,斯文有礼。   “要是来过两次的,肯定不会不知道那地方是什么。”   老船家连指都没敢指,只是朝那里看,示意众人。从他们这里看去,只能看见那座建筑的飞檐,这种地方其实挺偏僻的,却突然出现了这么一个建筑,这也是为何有人会好奇询问的原因。   “老人家那是生祠吧?是哪位大人做了什么大功绩,当地百姓给立的长生祠?”方才回话那人果然不愧是读书人,目光很敏锐。   老船家赞道:“后生好眼力,那地方确实是长生祠。”   一听说是长生祠,附近几艘船上的人都朝那里看去,会去看的大多不是本地人,多数是去纂风镇做生意的小商人。   “纂风镇你们知道吗?六横岛你们知道吗?”   一个商人模样的中年人插嘴道:“哪又有谁不知道?不过以咱的能力还去不了六横岛,只能去纂风镇做点小买卖。”   一听说是去纂风镇做买卖的,许多不是商人的普通人俱都投以羡慕的目光,能去纂风镇做买卖的,哪怕是小买卖,也都是富人。至少对于他们来说是如此。   “既然这两处你们都知道,那肯定知道咱们浙江平倭大将薄大人薄提督,他和邵元龙将军不光平定了咱们浙江的寇患,还平定了福建广州的寇患,不光如此,还大开对外通商之门,纂风镇和六横岛就是他建立的。”   “原来这长生祠是给薄提督建的?”   船上响起阵阵议论声。   “那处长生祠就是当地几个村镇的百姓给薄大人建的,他们给薄大人建祠可不光是因为这些,还是因为当年……”   老船家讲了很多,讲了当年沿海一带寇患四起,定波县风雨飘摇,是薄春山力挽狂澜建了民兵团,帮着当地百姓度过了那段最艰难的时刻。   “看到那地方了没有?”老船家指着远处一个高高耸起的土胚高台,“那就是当时薄大人带着人建的墩堡。看着似乎不起眼,但在当时可是起了很大的作用,你们是没见过当时那情形,一看到有倭寇来了,那墩堡的瞭望台上就会燃烟鸣锣,那阵势一道道狼烟接连而起,四方都是锣鼓喧天,倭寇还没来得及祸害老百姓,就被吓跑了。   “那年头少有沿海的地方不被倭寇祸害的,可我们定波治下,几乎没怎么因为倭寇死过人,因为倭寇都被薄大人赶跑了……”   附近几艘船的人,都聚精会神地听着老船家的讲诉,而他们似乎也都跟着讲诉进入了那个风雨飘摇的年代。   有当地人听见老船家讲诉,也有些插嘴证明当时就是那样的,甚至还补充了其他故事,无一例外都对倭寇深恶痛绝,对那位薄大人敬佩感激。   而那位薄大人呢?   一开始一家人就混在人群里听,听着听着这位薄大人就不见了。   ……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眼见那边闸坝过船的情况,估计轮到他们这里至少还得半个时辰,就有人提议要不要下船去看看那长生祠,   会这么说也是这处闸坝所在的河道并不宽,有的船就临着岸边,胆子大的跳一下就上岸了。那些船没临着岸边的,借道与之相邻的船也能过去。   虽然凑热闹的人不少,但响应的并没有几个,因为有一部分是商人,都带着货,不敢擅离货物太久。最后反倒是几个当地人,和那个书生打扮模样的人,结伴下了船。   这头,孩子他娘带着俩孩子,在舱房里找到了孩子他爹。   “爹,没想到原来你这么厉害啊!”八斤道。   其实爹一直都很厉害,只是人们总是会忽略身边人的‘厉害’,可能也是习惯了,再加上当时两孩子都还小,这一次不是当爹的自己吹,也不是他们管中窥豹看到的冰山一角,而是真真实实由旁人口中转述,那种‘厉害’就显现出来了。   薄春山咳了一声,没有说话,估计在寻思自己要怎么说。   顾玉汝笑着睨了他一眼,对女儿道:“你爹一直都很厉害,只是平时爹都不说而已。”   他只在她面前吹,反倒在儿女面前,这个爹腼腆太多。   “而且也不光那位老丈方才讲的那些故事,走吧娘讲给你们听,让你们爹自己待会儿。”   母子三人离开了这间舱房,去了另一间房继续他们的故事。   不知不觉中,船动了。   船往前行着,离定波城越来越近了。 第162章   定波城似乎还如记忆中那般, 却又似乎和记忆里有些不一样。   下船后,站在码头前,看向不远处那座熟悉中透着陌生的城, 不光是顾玉汝,连薄春山也不禁有些恍神。   因为不想太引人瞩目, 他们下船时并没有带太多人, 除了一家三口, 只有两个随从。   今天的定波似乎格外热闹,站在城外能看着人群如流水般往城里涌去,似乎今日城里有什么庆典。   不远处有个刚下船的中年人拍了下脑门,道:“竟忘了今天是祭英雄碑的日子, 幸亏赶上了!”   什么是英雄碑?   可没有人能回答他们,大家都急匆匆地往城里走去, 也有些不急的,但多数都是外地人, 他们初来乍到自然搞不懂什么情况。   见此, 薄家人也没叫车, 顺着人群往城里行去。   等进了城, 人似乎更多了,入目之间街上大部分人都在朝一个方向走。   薄春山和顾玉汝对视一眼,心中似有所感,也没说什么,继续跟着人群走,就这么走着走着, 越来越靠近定波县县衙的位置。   “老丈,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随从在薄春山的示意下, 拦下一个行人问道。   这位老丈很好说话, 道:“你们不是我们定波县的人吧?今天是祭英雄碑的日子,这是咱们定波县的老惯例,若是县里人有闲又刚好赶上了,都会去英雄碑那儿看一看,给保护咱们定波战死的英雄们上柱香。”   “什么是英雄碑?”   “若是说起这事那就长远了,我现在也没空跟你们这些外乡人说这些,你只用知道这是当年薄大人亲手所立,上面都是当年为了保护定波县老百姓战死的英雄们就行了。以前就有每年祭英雄的惯例,咱们这换了几任县令这规矩都没改,每年到今天这个日子,就会由县太爷亲自带着百姓们祭英雄。”   老丈匆匆说完,就顺着人群走了。   不用随从回来回禀,方才薄春山已经在旁边听见了。   他当时确实定了这么个规矩,那时是为了鼓舞民兵们的士气,让他们即使战死也不至于被人遗忘。   那时并没有英雄碑这个名字,是表彰碑,没想到如今换改了名。   不过他们确实都是英雄。   “走吧,我们也去看看。”   ……   街上的人很多,男女老少都有。   可以看见有民兵在巡逻,民兵们还是穿着当年顾玉汝设计出来的那身衣裳,所以很好认。   但街上似乎用不上他们来维持秩序,街上的人虽多,却一点都不显杂乱,大家都有序地缓缓地走着,甚至没有人发出太大的喧哗声。   今天这个日子,民兵团自然都全员出动了。   吕田今天也来了,正站在路边一边看着街上,一边和手下民兵说话。   说着说着,他的目光突然凝滞住了。   “老……”   那个‘大’字被他含在嗓子眼里,因为薄春山对他摇了摇头。   “老大……大人,您怎么回来了?”待走近了,吕田才低声道,他很激动,脸上满是不敢置信和恍然。   薄春山笑了笑:“回来看看。”   “老大老了,我也老了。”吕田眼含泪水,十分感慨,“大嫂也回来了,这是八斤,这是小……水生?”   那会薄家还没搬去纂风镇时,吕田没少往薄家跑,认识顾玉汝也认识八斤,就是水生那会儿才刚出生很小,不过倒也不难认,毕竟就带了两个孩子。   “八斤都长成大姑娘了。”   “吕叔。”八斤唤道,水生也跟着叫了声吕叔。   吕田激动地连连点头:“回来了好,大人是该回来看看,毕竟大人的家在这里,两个老太太都好着呢,顾大人也很好。”   “兄弟们好不好?”   “兄弟们也好,虽然后来倭寇平了,县里似乎用不到这么多民兵了,但钱大人还是把民兵团留了下来。当初有一部分兄弟跟大人去了纂风镇,像我们这些留下来的,都是些没什么出息的,念家的,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但我们过得都好,有大人的萌荫在,怎么会不好。”   说到最后,吕田一个壮汉,早就是当爹的人,竟哭了起来。   “好就行,我这些年一直在外面忙着,也没时间回来看看你们。”薄春山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知道大人忙着,忙着打倭寇,忙着在广州开市,忙着给咱百姓做实事,兄弟们都知道,那些老人们都还在,都天天念着大人。”   薄春山道:“我也是刚下船,在城外就看见这么多人都往这里来了,便过来看看。”   “我陪大人一起去看看。”   ……   因为有吕田帮忙,所以薄家人站了一个很好的位置。   就在那座英雄碑斜侧方,正好可以就近看见整个场景。   他们到时,已经到尾声了。   那座碑前是一张供桌,供桌上摆了一些祭祀用物,以及一个很大的香炉。   供桌前,站着一个身穿七品官袍的中年人,他身后还站着三个同样穿着官袍的人,几人正手持香对着英雄碑鞠躬。   一鞠再鞠三鞠,之后他们依次上前把香插在香炉里。   顾明赫然也在其中。   他们并没有久留,很快就离开了这里。薄春山这才明白他们为何没久留,因为接下来是百姓上香。   大堆的香放在一旁,供百姓们取用。   大家按着顺序,多是三五人一起。   先去取香,再燃香,而后在碑前鞠躬祷告,甚至还有人嘴里念念有词,之后才把香插进香炉里。   离开一人,还会有人接续上,就这么一行行的人宛如流水般划过。有丈夫带着妻子,有老人带着儿子,还有母女或者婆媳一同的。也有是夫妻俩带着孩子,他们一边去取香燃香,一边低声向孩子讲述着碑上这些人名的事迹。   这些人名或许极为普通,有些人连大名都没有,除了姓,只有一个诨名,例如其中就有个人叫二狗子,可这些人却不普通,因为他们都是保护了定波县的英雄。   薄春山走上前,顾玉汝随之一同,身边跟着八斤和水生。   吕田忙跟过去帮忙取香燃香,却被薄春山制止。一旁还有几个民兵守着,估计是留下来维持秩序,一见吕田来了,还那么去服侍那个穿蓝衫的高大男人,当即意识到了什么。   吕田忙对他们摇了摇头,示意他们不要动。   见薄春山那边正在上香,他忙去了一旁叫来一个民兵低声吩咐了几句什么,才又回到薄春山的身后。   薄春山和顾玉汝的样子很肃穆,因此连八斤和水生都显得很严肃。   八斤和水生学着爹娘那样,在碑前鞠躬,而后亲手把香插进了香炉里。   薄春山再次看了一眼碑上那些名字,道:“走吧,该回去了。”   .   一行人走到西井巷时,整个西井巷已经被提前肃清过了。   顾家门前,方才那个穿着七品官袍的中年男人正站在那里,面色激动。   而一旁,是顾明和孙氏两人。   随从提前挡住了那位县令。   “回来了好,回来了好啊!”   一家人相携走了进去,过了一会儿,另一个随从出来了。   “这位大人,今天薄大人回乡访亲,不见外客。”   那县令只能略有些遗憾地拱了拱手,而后离开了。   ……   顾明和孙氏都老了。   可能上了年纪,尤其明显,两人的鬓边都多了许多白发,不过精神倒是很不错。   一阵急促地脚步声从院外行来,很快人就进入众人眼底。   是邱氏。   “回来了?你这臭小子,终于知道回来了!”   薄春山几个大步上前,扑通一声跪在邱氏面前。   顾玉汝带着两个孩子,也忙都跟着跪下了。   “跪什么跪?都起来,我又不是死了,用得着你们跪我!你个臭小子,现在都会来这一套了!我让你这么多年都不知道回来看看!”   邱氏又是哭又是笑,拍了薄春山的背两巴掌,就忙去扶顾玉汝,又去拉两个孙儿。   “你皮糙肉厚的不要紧,可别跪坏我儿媳妇,还有我俩孙儿。”   经过这么一出,感伤的气息倒是一扫而空,反而多了几分啼笑皆非。   “是啊是啊,回来了这是好事。孩子们估计都还没吃饭,我去看看弄点什么给孩子们吃,接风第一顿,一定要吃点好的。”孙氏站起来道。   顾家现在也有丫头,但因为孙氏不习惯,就只有一个平时做杂活的小丫头。一见老太太慌着要做饭,忙跟上去帮忙。   见此,顾玉汝也坐不住了,吩咐俩孩子陪着祖母说话,便忙出去给孙氏帮忙了。   菜是随从们出去买的,鸡鸭鱼肉啥都有,颜铁匠去把家里的丫鬟也叫来了,给她们打下手。邱氏也来了,她和孙氏搭手做饭,顾玉汝帮着打下厨,似乎又回到了很多年前。   两个孩子正在院子里和颜康说话。   颜康便是邱氏后生的那个儿子,和薄春山是同母异父的兄弟,他比八斤还大点,随了邱氏的长相,长得俊,倒是一点都不像颜铁匠,也不像薄春山,很斯文的一个孩子。   饭很快就做好了,满满的一桌好菜。   历经多年,薄春山的甜嘴似乎并没有生疏,见妇人们都收拾干净回来了,便对孙氏和邱氏道:“好久没尝到两位娘的手艺了,天天做梦都想吃一口。”   孙氏和邱氏笑眯了眼,连声道:“想吃就多吃点,都吃都吃,孩子们也来吃。”   饭桌上,笑语声声。   其中尤其是薄春山最为活跃,他一边给两个孩子夹菜,一边还不忘跟他们说哪道菜是阿奶或是外婆做的,没有一道说错,让邱氏孙氏更高兴的同时,也给八斤和水生开了眼。   没想到爹还是这样一个爹!   饭罢,薄家以前的房子早就收拾好了。   其实也不脏,每个月或是孙氏或是邱氏都会带着人去打扫一遍,两个孩子都累了,便先回去歇着。   薄春山和顾玉汝又留着陪着几人说了会儿话,一直说到都下午了,才被孙氏制止,说让他们先回去歇着,反正还要留几天,有话不赶着这一会儿说。 第163章   薄家人在定波城留了三天。   这三天不光薄春山见了很多以前的熟人, 顾玉汝也是如此。   玉春行之所以叫玉春行,不光因为名字是两人名字的结合,也是因为合并了当年顾玉汝所开的玉春坊。   如今的玉春坊可不得了, 几乎占据了生丝市场的近六成,不光定波当地设了工坊, 苏州、松江等地都设有大型工坊。现在玉春行是顾晨管着的, 不过顾晨并不在定波, 而是在苏州,定波这个工坊现在是玉娘管。   多年不见,玉娘也老了,不过她即使老了, 还是那么美,性格还是那么爽朗, 却依旧还是没有再嫁,而是收养了两个孩子, 如今日子过得也有滋有味。   除了这些熟人熟事, 一些已经遗忘的人的消息也传入她的耳中。   譬如董春娥, 譬如宋淑月。   也许很久以前宋淑月的打算是等过几年, 风头过了,就找个机会把女儿从家庙里放出来。可时间过得久了,她似乎也忘了,也是这些年宋淑月过得并不好。   每当她好不容易扳回些劣势,能让自己处境变得好一些,那个一直压在她头上的顾家和薄家都会更进一步。   尤其是顾家的女婿薄春山, 官是一级级的升, 一直升到了巡海道副使后, 董家彻底打消了让宋淑月这个正牌大太太再出山露面的想法, 这些年宋淑月虽还挂着大太太的名儿,却早已名存实亡,如今董家中馈内务都是二房在打理,大太太已经很久很久没在人前露面了。   据说董家当初是打算休掉宋淑月的,要不是有董睿这个正房嫡子拦着。而董春娥,据说几年前在家庙里病死了。   听说董春娥病死了,顾玉汝也愣了一下,不过事情过去的太久,此人对她而言几乎已成了陌生人,倒是惊不起她情绪的任何波澜。   只是略微有些感叹,但也仅仅只是感叹而已。   三日后,薄家一家人在亲友的送别下,离开了定波,再度踏上前往应天之路。   .   第一次来应天住的是会同馆,这次依旧如此。   不过跟第一次相比,这一次给他们安排的住处并不在会同馆里,而是直接住进了乌蛮驿。   据说按规矩,三品以上封疆大吏入京办事,可入住乌蛮驿,薄春山如今是从一品的品级,足够了。   不过他们并未在乌蛮驿住太久,显然康平帝对薄春山这个功臣并不吝啬,薄春山进宫面圣的当天,康平帝就给他赐了宅子,宅子就在西安门大街外,珍珠桥附近,离皇城很近,也就隔了两条街。   据说这宅子以前是个王府,后来被收归了朝廷,在薄家人进京之前,上面就吩咐把宅子里逾制的东西拆了,里面一应用物和下人都齐备,早就提前准备好的,也就是说薄家人可以直接搬进去。   也因此薄家人在乌蛮驿只住了三天不到,就换地方了,会同馆的馆使在知道这件事,对薄春山更是逢迎巴结,那些平时趾高气昂的办事小吏们只差亲手帮薄家人搬运行李。   刚入京就赐宅子了,还是以前是王府的宅子,能做王府的地方都不会太小,在这应天什么都容易买到,就是宅子不好买。   价昂且不说,关键挑不到好地处,尤其是那些官员们,当今是个十分勤勉的皇帝,几乎是一日一朝,也就是说每天各高官们都必须在天不亮时奔赴皇宫上朝,自然希望住的离皇城越近越好。   只可惜皇城根下的宅子,那都是有数的,有钱也买不到的,拢共也就西皇城根大街这一片,能住在这里,无一不是高官勋贵以及皇亲国戚们。   也就是说,薄春山这刚入京就一跃成了最顶端的那一阶层。   真是宠眷优渥!   自打薄春山进京后,康平帝一言一行无不是这么表示,这也让薄春山一时之间更是身处风头浪尖之上。   ……   顾玉汝这边也没闲着。   宅子既然是自家的,自然不可能甩手不管,熟悉环境,熟悉各处。唯一让顾玉汝较为庆幸的是,这府里的下人并不是前个主人遗留下来的,而是从皇庄里派来的。   也就是说让薄家先用着,等薄家这边安置好了,自己的人手足够了,就可以把这些人遣走了。   这让顾玉汝松了口气,不然供一批皇帝的奴婢,还真不知谁是主人了。   这件事是当下最紧要的,幸亏顾玉汝这趟来有准备,提督府那里只留了一小部分人留守,其他人都带过来了,他们人虽少了点,但也能先把各处接下来,剩下的就是买奴婢了。   顾玉汝看了看这座宅子,心知这次要买的人恐怕不会少。   这座宅子很大,里面的装潢布置也极为奢华,毕竟以前是王府。整体是为五进院的大宅子,并配有东西路的跨院,也就是说是三个五进院构成。最后在西侧还有个不小的园子,园中有山有水,一片江南园林的风貌,由于宅子靠近九曲青溪,所以园子里还引水汇集了个小湖,可谓是风景极为优美。   顾玉汝不是不知时务的内宅妇人,自然知道打理这座宅子要花费的人力物力,而且她心想估计以后的各家应酬不会太少。   时间就在忙碌中过去,等顾玉汝这边总算觉得一切都趁手时,宫里也来信了,僖皇贵妃招她入宫叙旧。   于外命妇来说,皇贵妃招自己入宫,自然是无限荣幸。尤其又加了叙旧两个字,似乎格外显得荣宠在身。   而于规矩来说,就极为繁琐了,先要跟内官确定时间,到了时间再按品大妆入宫。这趟八斤和水生也要去,既然是叙旧,自然是说家常话,家常话哪有不带孩子的?   而且有着那一次的前例在,顾玉汝想了又想,还是决定把两个孩子都带上。   .   这还是顾玉汝第一次进宫。   前世不算,上一次跟僖妃见面是在玄武湖,这还是她第一次进应天这座皇宫。显然这南北两座皇宫虽所处的位置不同,但风格极为相似,几乎让顾玉汝恍然以为是前世她作为外命妇入宫的时候。   当然细节还是有些不同的,相比来说应天的皇宫更具有南方特色一些。   他们很快就在西六宫之首的春禧宫,见到了僖皇贵妃。   与十年前相比,岁月似乎并没有僖皇贵妃身上留下任何的痕迹,只是让她变得更成熟妩媚了,就像一朵绽放正开的名花。   在经过觐见的礼仪之后,僖皇贵妃就急不可耐地挥退了一半宫人,拉着顾玉汝的手,一边领着她往里走,一边道:“我想着你们刚到京,家里有很多事要安置,就缓了几日叫你进宫来,没有耽误家里的事吧?”   这么多年不见,这位僖皇贵妃还是这般性格,倒让顾玉汝松了口气。   她想了想十年前两人仅有的一次相处,琢磨着用那种既不会失仪又略显亲热的口气道:“谢娘娘惦记了,妾身家中的事已安置罢,本想着要不要进宫来拜见娘娘,没想到娘娘的懿旨反倒先至,也亏得娘娘还记得妾身。”   “那又怎么可能会不记得,你们还没进京时,陛下就天天念叨着薄提督了,薄提督可是陛下在我耳根子念叨最多的官员,所以我想忘都没办法忘。”   一旁似有宫女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顾玉汝自然也听出僖皇贵妃的‘口没遮拦’了。她倒是这么多年都没改掉这个习惯,不过既然没改,反向也说明了僖皇贵妃日子过得不差,康平帝对她圣宠依旧。   试想想,一个足够得宠却又不够‘聪明’的妃嫔,如果没人保护,怎可能在后宫里生存的下来。也就只有一个帝王的保护,才能让她至今还留有真性情。   而这一幕,也恰恰是那些外命妇喜欢巴结后宫宠妃的原因所在。   宠妃多数都是皇帝的枕边人,通过她们的口,可以得到皇帝对自家丈夫的评价,这在关键时候甚至可以保命。亦或者留存好印象,以期能借着枕头风,在皇帝面前帮自家留个好印象。   其效果可能一时半会看不出来,但所带来的隐形好处是受用不够的。   方才那宫女欲言又止,似乎就因为僖皇贵妃说了不该说的话。顾玉汝仿若没听见也似,又跟僖皇贵妃说了两句话,一行人这才来到偏殿,看样子这里才是僖皇贵妃平时见比较亲近的人的地方。   “这就是八斤?”   僖皇贵妃眼含惊喜,招了招:“快,过来让我看看,你都长这么大了,长得真像你娘。”   八斤忙走过去,让僖皇贵妃拉着手,上下看了看。   顾玉汝又介绍儿子:“这是水生,是八斤的弟弟,今年九岁。水生是他的乳名,因为他外公说他五行缺水,专门取了个这样的名字。”   “水生拜见娘娘。”   “快别拜了孩子,拜什么拜,我最不乐意别人拜我了,再说方才在外面已经拜过了。”僖皇贵妃浑不在意道,又吩咐宫女:“给两个小的搬两张椅子来,别搬墩子,那东西不是人坐的,小心摔着了。”   宫女面露尴尬之色,僖皇贵妃看了看顾玉汝,倒没怎么尴尬,反而笑道:“顾姐姐别见笑,我有时候在自己宫里随意惯了,说话便没有那么讲究礼节。”   “娘娘说的什么话,娘娘也是为了两个孩子着想。再来,妾身可当不起这个称呼,被人听见恐怕……”顾玉汝面露难色。   “难道顾姐姐也是在意世人眼光的人?当年我叫你顾姐姐,你也没说什么,难道我现在成了皇贵妃,就不能叫顾姐姐了?”   “那倒也不是。”   “不是就行。这宫里规矩太多了,我也不给你找事,外面也就罢,私下我还是叫你顾姐姐也方便些,总不至于你叫我娘娘,我叫你薄夫人,那显得多生疏。”   话都说成这样了,顾玉汝自然不好再说什么。   ……   几人坐下,说了会儿话。   大多都是说顾玉汝的一些近况,以及在浙江广州的一些事,尤其是纂风镇六横岛,僖皇贵妃似乎格外对这个感兴趣。   其实她更感兴趣的是,顾玉汝竟然能做生意,而且生意做得很好极好。   “顾姐姐,你是不知道,当初陛下私下夸过你好多次,还把这两地的运转法子命人收集了起来,私下里研究,说你的想法很超前。我也不懂什么叫超前,反正就是很好的意思。”   这又是一个消息。   顾玉汝道:“谢陛下和娘娘的夸赞,其实妾身不过是拾人牙慧,这里面很多东西都是借鉴那些佛郎机人的。”   “你是说那些红毛人?他们有这么厉害?不过陛下确实也说过,说那些佛郎机人有很多东西确实比大晋的先进,自打有了纂风镇和六横岛后,陛下很喜欢研究那些夷人的东西。”   这时,走进来一个宫女禀报太子殿下来了。   僖皇贵妃当即露出喜色,道:“顾姐姐,你也很久没见过了昦儿了吧?他现在可是长大了,我记得他幼时不爱说话,但竟跟八斤玩得来,那次你们走时,他嘴里不说,私下却极为不舍,后来还问过好几次八斤,可惜那时候你们离开应天了。” 第164章   说到这里时, 人已经进来了。   赵昦面露几分尴尬之色,但整体来说并未失仪,之后给僖皇贵妃行礼, 点头向顾玉汝示意,都显得十分从容。   他比八斤要大一岁, 如今也是十五岁的少年, 生得面如冠玉, 斯文俊美,因为个子高,再加上年纪还小,整体偏瘦, 但太子的气度在那儿,倒不让人觉得瘦弱, 反而觉得不愧是太子。   “昦儿,你小时候不是一直念着八斤妹妹, 这不就是你八斤妹妹了, 不过你们现在都长大了。”   看着两个玉般的人儿站在自己面前, 僖皇贵妃又是高兴, 又是感叹。   赵昦有点窘,但竭力还想让自己不要失仪,相反八斤有点忍不住了,小声道:“娘娘,其实臣女有名字,臣女的名字叫灵犀。”   僖皇贵妃显然有些错愕, 错愕后又是笑, 和顾玉汝对视着笑。   “看来八斤是长大了, 知道乳名不好听, 让人叫自己大名。”   顾玉汝道:“她刚懂事时,那会儿胖乎乎的,最是不乐意别人叫她八斤,因为八斤会让人知道原来她生下来时,就是个小胖团子。后来再长大些,倒还好,也没那么计较了,她的脾气就是一阵阵的,觉得窘了,就不想让人叫她八斤。”   这是两人的底儿都被当娘的给漏了,一个被人知道幼时念叨过一个叫八斤的小妹妹,一个明明是个貌美少女了,偏偏又提八斤。   都怨她爹,给她取了这么个乳名。小时候八斤可是打听过,她这乳名就是她爹取的,说她生下来有八斤重就叫八斤吧,她娘说要改都没让改。   那边赵昦看着八斤窘红的小脸,忍不住在脑海里想着幼时情形,她那会儿确实像个小胖团子。   ‘好了好了,你们孩子跟我们大人也说不到一处去,免得留你们在这里局促。昦儿你领着灵犀和水生四处玩去,或是去找旭儿和宜宁他们,我之前命人去叫宜宁他们了,怎么人没有过来?’   熟悉弟妹性情的赵昦道:“可能是被什么事绊住了。”   .   事实上确实是被绊住了,还是在公主所里被绊住了。   赵旭和宜宁是双生子,两人是康平三年生,今年十一岁。   因着两人是双生关系,比一般的兄妹的关系要更好一些,以前赵旭还小的时候,两人做什么都是一起,这个习惯一直到赵旭挪去了皇子所,才有所改变。   也因此赵旭打算去春禧宫时,自然要绕道来找宜宁,宜宁又要等宜珍。宜珍是两人同父同母的亲妹妹,今年才六岁,是僖皇贵妃所出的三子两女中最小的一个,也是今年刚搬进公主所来。   皇子公主过了六岁,就要离开母妃,搬去皇子所和公主所,这是宫里的老规矩,谁也不能违抗。   可公主所里可不光住着宜宁宜珍两姐妹,还另有几位公主,平日里眼睁睁看着僖皇贵妃宠冠六宫,自己的母妃却独守空房,做孩儿的怎可能心中无感。尤其随着年龄的渐渐增长,也都知道争夺父皇宠爱了,可不管你怎么争,总有那么几个人是你争不过的,自然就成了眼中钉肉中刺,闹得不是矛盾。   今天就是这样,宜珍从小的就有点肉肉的,被人欺负了也不知道说,宜宁就相反了,她刚出生时,僖皇贵妃还没当上皇贵妃,处境也没有现在好,还有早年她刚搬到公主所时,没少吃几个姐姐的亏,性格就稍显泼辣点。   可到底是小姑娘,妹妹被欺负,自己又被挤兑,就跟二公主宜康她们吵起来了。   赵旭是皇子,也不好插这种小姑娘吵嘴的事,这不就被绊住了。等赵昦带着八斤和水生找过去时,大公主宜柔刚把几个人劝住。   “瞧瞧你们,为了几朵头花都能吵这样,这要传出去——”宜柔满脸无奈道,见赵昦来了,她笑着道:“大皇弟,我把宜康宜春宜安领走,宜宁就交给你了。”   赵昦点头:“让皇姐费心了,宜宁这儿我会教训她的。”   宜柔欲言又止:“其实这事错也不在宜宁,你也不要太责怪她。”   一直到宜柔领着人都走了,宜宁才爆发:“这事错本来就不再我,宜安非说宜珍的头花是她的,明明头花是娘给宜珍的,可宜珍不敢说,宜春就开始阴阳怪气让查送来的份例明细,宜康出来拉偏架,大皇姐也来了。   “大哥你是知道她的手段的,看似面上谁都不得罪,是个宽容大度的好皇姐,实则话里都在挑唆,挑唆得宜春和宜安越发恨我跟宜珍,她倒好,从中间做好人,还让你不要训我训太狠!”   赵昦紧皱着眉,轻喝道:“宜宁!”   他估计是想提醒有外人在,偏偏宜宁火气正旺。   宜安最小,也怕大哥训大姐,便出来可怜兮兮道:“大哥,都是珍儿的错,你别训大姐。”   赵昦被气笑了。   牵着三皇子赵启的赵旭忙出来道:“行了行了,你们不要说这些让人不开心的事,没看见大哥带的有客人?”   这时,八斤和水生才显露在几人面前。   “这是薄提督薄大人的长子和长女,他是水生,她是……灵犀。”   几个小的各自见礼,宜宁到底是公主,也不是不懂事,之前那事自然被略过不提了。   赵昦受命领几人出去玩,可他还没当过孩子王,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去御花园最保险。   就这样,等回去时,八斤结交了两个新朋友,宜宁公主和宜珍公主。而水生和三皇子赵启年纪相仿,两个都喜欢读书,倒也能说到一处。   至于顾玉汝,不光弄清楚了康平帝对薄家的态度,还从女儿口中听到了一场宫斗大戏。   虽说这场戏的主角都是孩子们,但这些却有助于她对皇宫对内廷迅速进行一个大致的了解。   晚上,夫妻二人躺下后,进行了一个简单的交流。   总体来说,目前康平帝不管是从表面还是‘内里’,都对薄春山表现得极为看重。暂时也没表现出对他日后的安置有任何明显的倾向性。   只能且走且看,毕竟那支北晋来的使节团还没到应天。   说完了这些,顾玉汝躺在那想着今天白日里发生的事。   想来想去,怎么也睡不着。   “怎么了?”见她翻来覆去,薄春山长臂一伸,把人搂进了怀里,“你要是睡不着,我们就做点别的。”   顾玉汝顺着他腰捏了一把,啐道:“不正经。”   薄春山无辜道:“我这不是看你睡不着。”   “我只是在想事。”   “想什么?”昏暗中,薄春山挑了挑眉。   平时可见不到她这副样子。   她坐了起来:“你说八斤翻过年就十四了,之前我娘私下又提醒我要对八斤的婚事上心,虽然你嘴里说要留她到十八二十,可也不可能留到那时候,那你有没有想过,以后给八斤找个什么样的人家?”   “你怎么又提起这事了?是今天宫里头发生了什么?”   顾玉汝怎好把自己的胡思乱想说出来,毕竟僖皇贵妃除了对八斤亲热了点,别的也没做什么,这种没根没影的事说出来,反倒显得自己脸很大。   可薄春山是什么人?   眼睛一转就想明白了。   “你是怕八斤嫁去皇家?”   她蹙着眉,有些忧心道:“倒不是说嫁到哪家,而是你想想,我们这样的人家,以后儿女婚嫁的圈子是可以想象到的,先不说水生,他到底是个男孩,是娶进来,怎么都不会让他受委屈,可八斤是个姑娘,是嫁出去,你觉得把她嫁到什么样的人家,你才能放心?”   说到这,连薄春山都不禁皱起眉。   顾玉汝继续道:“反正我是瞧不上那些勋贵官宦之家,家中若有男丁,十五六岁就往房里安排通房,等说定亲事,讲究点的人家把通房打发走,不讲究的人家就留着,等正房妻子过门后,再酌量是不是给个名分。   “还有那些更不讲究的人家,可能家里男丁还没成亲,就有庶子庶女一大堆。也就是说我女儿还没嫁过去呢,可能那边就有一屋子女人等着,我自己都受不了这个委屈,不可能让我女儿受这种委屈。”   这算是向来说话温和的顾玉汝,第一次说出这么霸道强势的话,足以见得她说的这些让她是多么的反感和厌恶。   她这态度太突兀,反倒让薄春山有些忍俊不住。   “哪有你说得这么严重,至少就我所知,邵大哥家里家风很正。”   可邵元龙能和那些勋贵世家们比吗?他郁郁不得志多年,虽如今已是一品大员,但总体来说家里跟以前没什么区别。   他自己都没有养小妾,更何况是下面的后辈子嗣。   但再没有比顾玉汝更清楚那些所谓的皇城根下,王公大臣世家高门的家里是什么样的了。   见顾玉汝态度严肃,薄春山也笑不起来了。   “那就不嫁这种人家了,你也别上火。”   “可不嫁这种人家,你打算把女儿嫁到什么人家去?小门小户?若是读点书还好,没读过书的肯定跟八斤说不到一处,可读书读太多的也不适合,而且你不是说读书人都是伪君子,家里腌臜事多着呢,可别以为读书人家里就都是好的。”   薄春山很想说,我只说过读书人都是伪君子这句,还是骂那个齐永宁,后面那两句他可没说过。   可见顾玉汝晚上不睡,在这儿着急上火这个,他怎么可能火上浇油。   只能哄着让她别急,这婚事还没影的事,自己就急上了,世上也不是没有好男子,没有好的婆家,慢慢看慢慢挑就是了。   这才把顾玉汝给哄住。 第165章   随着薄春山风头正盛, 及其家眷被僖皇贵妃召见,薄家算是正式进入应天各勋贵大臣皇亲国戚家的眼中。   而对夫妻二人的邀约也随之而来,各种邀贴几天下来就攒了几十张。   薄春山如今身处风头浪尖, 不适宜和各勋贵大臣家走得太近,不能接近, 自然对藏在表层以下的各种朝廷动向和小道消息不明。   可女眷不一样,这些夫人们的交际场都是设在各家各府的各种宴上,她们出来也不光是就是为了赏花赏景品茗什么的, 其实都各有目的, 很多外面不知道的消息都可以从这里打听到, 就看你会不会打听了。   前世顾玉汝就深谙这些,而且夫妻二人,总要有一个人露面,酌量之后还是她去为好。   不光她去,八斤也得去, 这算是薄家在应天各大高门圈里第一次露脸。   .   既然是第一次露面, 所选之处自然要深思熟虑。   顾玉汝几经思考, 选了兵部尚书陈高邈陈家。   大体上来说, 若给薄春山划个派系,他是兵部的人。当然这些年来薄春山其实也并不是那么给兵部面子, 但也没有闹翻,面上还是维持着不错的关系。   而且这次是陈家老太君七十大寿的日子,上门祝寿哪怕任谁都挑不出毛病, 所以这一次不光顾玉汝会去, 薄春山也会去, 就当一家人露个脸了。   到了当日, 一大早顾玉汝就起了。   吃罢早饭, 她收拾自己收拾女儿和儿子,尤其在各自着装上,她格外仔细,甚至是八斤的一个头花,都是她亲手挑的,更不用说她自己。   薄春山在一旁看着,看妻子今天精心打扮。   怎么说呢?不光美,还格外的光彩照人,富而不显,贵而不傲,淡雅又不失喜庆,喜庆又不会喧宾夺主。   “这个好看,你什么时候让人打的,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他伸手摸了摸她发髻上的红宝挑心满冠,整体都是以金和红宝制成,因为那正中心的红宝够大,所以显得十分华美。   “早就打了,只是以前没戴过罢了。”   “这个好看,衬你。我就是那些破石头放着也是放着,给你和八斤做了首饰正好。”   顾玉汝将最后的掩鬓插在头上,同时翻了他一眼。   破石头?   知道那些破石头值多少银子么?   不过要认真说,对薄春山来说确实是破石头,他早年当海盗时,得了不少这种东西,有些是从海盗船上弄来的,有些是别人送他的。他当然知道这东西值钱,是给女人打首饰用的,便都装箱子里,回去的时候给顾玉汝带回去。   再加上后来自己做生意,有时候难免碰到好货,自然要截留下来。所以对普通人来说,能得几颗舶来的红蓝宝做首饰,已是极为昂贵的了,但这东西在薄家都是用箱子装的。   “行了,走吧,我估摸着到的时候正好。”   ……   陈家今日无疑是热闹的。   男宾在前院,女宾在后院。   到了后,薄春山就被拉走了,而顾玉汝则带着儿女由陈家长房大儿媳妇陪着去了后院。   进了二门后,先去给陈老夫人贺寿。   陈老夫人虽没有见过顾玉汝等人,却对他们十分亲热。   高门大户的待客之道是毋庸置疑的,说话俱都如沐春风,该表现出八分亲热,绝不会少表现一分,总之就是恰到好处。   而八斤和水生也自有人招待,都是陈家的女孩和男孩们。   总体来说,这一次露脸进行得十分顺利,顾玉汝不光结识了几位夫人,八斤和水生也结识了几位朋友,整个过程他们并未碰到任何刁难亦或是让他们不舒服的地方。   起先顾玉汝还有些疑惑,回去的路上才想到原因。   她是因为有着前世经验,不由就把这种场面视为了龙潭虎穴,毕竟她们初来乍到,从口音到穿着,也许那些‘贵人’都能挑出错来?   却忘了每个人所面对的情况,都是由她的身份来决定,当你也是‘贵人’了,甚至是那些‘贵人’需要交好、巴结的‘贵人’,说话带着口音又怎样,不是地道应天官话又怎样?   这一切都不是妨碍,别人都会帮你找到合适借口,亦或是忽略掉它,来成全你的体面。   “我倒是忘了你是从一品提督,我是一品的诰命夫人。”   薄春山没提防妻子会这么说,明显愣了一下。   是的,顾玉汝的品级比薄春山还高那一点点,按理说诰命夫人随夫品级,可诰命里没有从一品的品阶,当初诰封时,便给了一品的衔。顾玉汝猜里面肯定有点故事,不过她不知道具体。   也因此,除了一二品诰命,其他人是没资格被称之为夫人的。   但也不知是从哪儿随来的例,五品以上的诰命,私底下相交都是称之为某夫人,五品以下就是某太太。   可要说认真的,就今天陈家的寿宴上,是正儿八经夫人的还真没几个。陈老夫人算是一个,其他的年纪俱都不小,顾玉汝是里面最年轻的了。   这种身份这种地位,自然不会被旁人轻忽或是轻视。   而这一切都是这个男人带来的。   “薄春山,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你很厉害啊?”   有时候薄春山是跟不上妻子的跳跃思维的,但并不妨碍他参与进去。   “你当然说过,还不止说过一次。”他一本正经道。   可这厮越正经,就说明他心里越没想好事,所以顾玉汝很快就洞悉他话里的真正含义,老脸没忍住红了一下。   “幸亏八斤和水生在后面车上,不然……”   孩子们在车上,他也不会这样,薄春山混是混,这个道理还是明白的。   “你怎么说起这个了?”他一边漫不经心道,一边在她身上嗅了嗅。他今天在前院喝了点酒,倒也没醉,就是整个人懒洋洋的。   “好香。”   是淡淡的脂粉香气,又带了点她身上的味道。   “你先好好坐着,别乱来,我们现在在车上。等回去了喝些醒酒汤,我们再说话。”   她之所以会想到这个,自然是想起很久前他说的那句话,他能给你的我也能。还有就是第一次来应天,他被坐冷板凳,担忧齐永宁比他爬得更快更高。   而如今,齐永宁已经不可能比他爬得更高了,薄春山今年三十出头,离位极人臣,也不过只差了一小步。   只是她怎么想起齐永宁了?   顾玉汝不显地皱起眉。   .   有这个还不错的开端,之后顾玉汝在贵妇圈里出没还算顺心如意。   当然她也不是哪家都去,所去的人家都是深思熟虑过的。   这一日,在安阳侯府上。   八斤去玩了一会儿,过来找顾玉汝。   顾玉汝见女儿面色不对,母女俩便找了个没人的地方说话。   “娘,那些人可真烦,明明年纪都跟我差不多,说起话来却听着有好几种意思,还拉帮结派,这个跟这个好,不跟那个好,吵架就吵架非得攀上我也一起,我不想搀和,就过来找你了。”   “那你今天就跟在娘身边,那些小姑娘的事,你不搀和是对的。她们有时也不光是因为性情不合,也有各家有拐着弯的矛盾,大人之间有龃龉,便连带上小辈们也各自起矛盾。”   对于这些,顾玉汝是不避讳八斤的,她清楚这些高门大户私下的手段,提前有提防,总比什么都不知道吃闷亏的强。   不过那种太复杂的人家,她也不会来,可她到底初来乍到,对各家还不是那么了解,所以只能做两手防范。   “娘,你说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广州?”   “你不喜欢应天?”   八斤想了想道:“虽然应天也很好玩,但我觉得不如广州自在,这里的规矩太多了,人也好复杂。”   此时八斤还不太懂什么叫勾心斗角,她只是单纯觉得这里太复杂,人也复杂事也复杂。   顾玉汝并不想欺骗女儿,道:“娘也不知道,但我和你爹的想法跟你一样,如果找到合适机会,就算不能回广州,我们也可以离开应天,去别的地方。”   “为何是就算不能回广州?”   这个问题就更不好回答了,难道说帝王忌惮,一个臣子是不能在一个地方留太久的?   八斤似乎也看出娘的难言之隐,正想说什么,有一位夫人见顾玉汝带着女儿站在这里,离得很远,就在冲这边招手。   顾玉汝便带着女儿过去了。   “薄夫人,怎么带着女儿站在这?这安阳侯府的牡丹为应天一绝,走吧,我带你去看看?”   这位夫人姓廖,丈夫是个武将,是去年来应天的,算是新贵之一。   薄家也算是新贵,这新贵和新贵之间不免抱团,顾玉汝见她丈夫官职单纯,各方牵扯不深,这位廖夫人也是个八面玲珑的,和各家关系都还不错,说起什么都如数家珍,就与她交往得还算不错。   “走吧,跟娘去看看牡丹?”顾玉汝对女儿道。   廖夫人道:“怎么灵犀没跟那些小姑娘去玩?”   “她今早起来就有些不太舒坦,也不是病了,就是恹恹的。”   廖夫人心领神会,关心了八斤几句,又跟顾玉汝说自家孩子,说孩子一旦哪儿不舒服,当娘的心都是揪着的,又说起各种小偏方什么的,两人聊得还算热络。   而且这位廖夫人十分体贴,听说八斤不太舒服,就没往远处走,只在那牡丹花圃附近找了个亭子坐下来。   阳光明媚,风和日丽。   这园子设计得格外巧妙,曲径通幽,而到了牡丹花圃这,又格外的开阔敞亮。她们所在的这个地处极好,正好可以看见不远处的牡丹花圃,也是附近唯一能坐的地方。   顾玉汝带着女儿和廖夫人坐下来没多久,就见有一行人往这里走来,为首的是两个妇人。   一个顾玉汝认识,正是今日的主人家安阳侯府长房的儿媳妇戚氏。   今天众人齐聚安阳侯府,便是安阳侯夫人的生辰。只是安阳侯夫人是个随性的,说自己是小生辰,便以赏花为名邀请各家夫人,说只赏花不过生,所以大家才会散逛在这处园子里。   另一个有些面熟,但一时她有些想不起是谁。   思绪间,人已经过来了。   廖夫人和戚氏都是八面玲珑的,所以之间并未冷场,互相见过礼后,便都坐了下。那位被戚氏带着的妇人,虽戚氏只是以家中亲戚代称,并未提及其出身,但看其言行举止应该也是大家出身。   顾玉汝总觉得此女眼熟。   而且说话之间,多数都是以戚氏和廖夫人说的多,顾玉汝说得很少,此女就更不用说了,但顾玉汝总觉得此女目光大多聚集在自己身上。   直到几个丫鬟领着两个小少年来。   两个都是十来岁的大小,一个是戚氏的小儿子,另一个是齐崿?   可顾玉芳早就死了,怎么会跑出来个齐崿? 第166章   顾玉汝怎可能会不认识齐崿?   曾经齐崿可是自己的‘眼中钉肉中刺’, 即使她明明不这么想,但每个人都做出这种姿态,顾玉芳更像防仇人一样的防她, 她不得不对这个庶子投注多一些的关注,所以自然记得齐崿幼时的面相。   顾玉汝太震惊了, 以至于一时有些回不过神,直到廖夫人偷偷拉了她一把。   “薄夫人这是怎么了?”戚氏道。   顾玉汝笑得尴尬又不失礼仪,道:“抱歉, 我竟然走神了, 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她看向两个正在向她行礼, 还没直起身的两个少年,示意了下一旁的丫鬟。   丫鬟忙上前,一人给了一个荷包。   荷包里装着一枚玉佩,玉质不错,是顾玉汝专门准备的。她最近刚踏入应天这些勋贵高门的交际圈, 少不了会碰到些晚辈们。人家给你的孩子礼, 你自然也要给人家孩子礼, 所以她每次出门都会让丫鬟装上十几个荷包。   按男女划分, 女孩就是些珠串首饰啥的,男孩就是玉佩什么的。   “真是对不住, 我这个做长辈的竟然失了礼,还望你们不要怪我。”   两个少年哪里见过这种长辈。   长辈们说话,他们都是陪衬的, 多数是露个面就走, 有时即使被人忽视, 也都习惯了, 谁知这位夫人不光给他们了礼物, 还专门向他们道歉。   两人没遇到这种情况,也不知还如何回应,只能各自求助地看向各自长辈,顾玉汝见‘齐崿’看向被戚氏带来的那个妇人,眸光一闪。   “薄夫人真是太见外了,你是长辈,他们是晚辈,还不快向薄夫人道谢。”戚氏道。   两个小少年忙又向顾玉汝躬身行礼:“谢谢夫人。”   “不用客气。”   顾玉汝的目光落在‘齐崿’耳后位置,又是目光一闪。   之后两个小少年便先离开了。   几人又说了几句场面话,戚氏便请二人去赴宴,从始至终那位妇人都是做陪衬状,似乎真就是安阳侯府的普通亲戚。   宴间,廖夫人还是跟顾玉汝坐在一桌,由于八斤有些‘不适’,她也没去晚辈们的席面上,而是跟顾玉汝坐在一处。   廖夫人四处交际了一圈,回来凑着顾玉汝耳边对她道:“你道方才那位是谁?”   “哪位?”   廖夫人不显山不露水地移动目光,顾玉汝跟着看过去,她说的正是方才那位跟在戚氏身边的妇人。此时她也在宴上,却在离这里有些距离的一桌,那一桌好像都是安阳侯家的亲戚。   “不打听不知道,一打听吓一跳,这位可是安阳侯夫人嫡亲的外孙女。现在说起来恐怕没人知道,但当年谁不知道安阳侯府出了个‘不孝女’,当年叛王在北方称帝,礼部侍郎李显耀投靠叛王,他次子娶的就是安阳侯夫人的嫡次女。   “这两家当初可是正儿八经的亲家,可自打出了那事以后,安阳侯府为了自保,就跟女儿断了关系,说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不认这个女儿了。   “当时其实这种情况不少,你说应天这些高门大户,哪家不是亲戚连着亲戚,也不好都追究,所以朝廷也没有细致去追究这件事,只要是明面上断了关系就算了。可事后有些牵扯过深的人家,还是被清算了,所以如今应天的一些勋贵家,其实也不如表面那么风光。”   “我扯得有些远了,”廖夫人也知道自己有点话唠,很快就进入了主题,“这位就是那位嫡次女所出之女。按理说,李家那一家子都该在北晋,这不是说朝廷要和北晋商议互市之事,还派出了使节团?那使节团马上要到应天了,这位估计就是借着这个由头回来探望外祖。”   说着,廖夫人还自己又下了个总结。   “我估摸着这次朝廷和北晋那边谈得不错,就只剩最后走章程了,不然个这外孙女也不敢回来,安阳侯府也不敢把人留在府里。不过人虽是留在府里,但身份还藏着呢,只说是自家的亲戚,具体身份谁都没提,我还是因为跟安阳侯府家三房关系不错,才打听到。”   廖夫人实在太识趣了,顾玉汝想知道的不想知道的,她都打听了来。   “不管怎么说,先要谢谢你。”   “谢什么,难得我们聊得来,我家老廖可是一直仰慕你家薄大人,再说了你家这次回京,不就是因为这事。”廖夫人含糊道。   两人相互交换了个眼神,一切尽在不言中,总之关系又比之前更近了一层。   之后,宴开吃宴就不细述。   等离开安阳侯府,坐在马车上,顾玉汝才皱紧了眉。   这个‘齐崿’耳后竟也有齐崿独有的那个疤。   那个疤至今让顾玉汝记忆犹新。是齐崿和齐元坤两个孩子幼年时有一次玩耍,齐崿不小心从假山上摔下来,被石头划伤的。   当时流了很多血,伤口也有些吓人,顾玉芳疯了一样,说是元坤推的齐崿,想要齐崿的命,闹得整个齐家不得安宁。   幸亏当时有丫鬟在,还有齐永宁一个随从路过那里,不然他们母子跳进黄河也洗不净。可即使有旁证在,也没什么用,顾玉芳认定就是齐元坤推了齐崿,还说是她指使的,齐永宁的随从所说的话她也不信,说是齐永宁偏袒她。   最终的结果是齐永宁出面,将顾玉芳禁了足,而齐崿耳后的那道疤一直没消,一直跟随着他长大成人。   难道说人真有转世轮回之说?还是齐崿注定应该是齐永宁的儿子,所以即使顾玉芳死了,‘齐崿’还是出生了?   顾玉汝以前是不信转世轮回的,可自打她重活了一世后,她就对冥冥之中很是敬畏。   既然人有轮回转世,连齐永宁都有前世的记忆,其实‘齐崿’回来,也不是太让人惊奇。   可元坤呢?   齐元坤一直是顾玉汝心头上的一道伤,一道历经两世,经过了那么多沧海桑田,都无法愈合的伤。   前世,齐元坤死了后,没人敢在顾玉汝面前提齐元坤的死,甚至顾玉芳放肆作死成那样,她都不敢提。   久了,她似乎就忘了,只有午夜梦回之间,偶尔还会因脑中的一点记忆,心疼到无法呼吸。   而重活一世,一切都从新开始了,当初她不愿嫁给齐永宁,其实也有这个原因在,只要不出生,就不会有日后的悲剧。   她脑子里从不去想齐元坤三个字,久了似乎真就忘了,没想到这次‘齐崿’的出现,又让她想起这件事。   方才宴散后,廖夫人又跟她说了一件事,说这位安阳侯府的外孙女,就只有这么一个孩子。   夫家似乎姓齐,但具体什么身份并不知道,不过那孩子单名一个崿字。   所以此女的身份再明显不过,就是李显耀的那位孙女李雅清。   当年她和齐永宁去北晋后,齐家初入京城,她因为这个李雅清可是被李家人刁难过好几次,她当时只知道此女另嫁了,后来见过一两次,却都是远远瞧上一眼,两人并无交际。   怪不得之前她会觉得此女眼熟。   而此女之前一直有意无意看她,是知道她的身份了?   知道她曾经是齐永宁的未婚妻?   而且此女不可能独身前来南晋,那是说齐永宁也来南晋了?   .   安阳侯府   戚氏四处忙完,想起方才的一件事。   她去了清水小筑。   这清水小筑是李雅清母亲当年还在闺阁时住处,她出嫁后这地方也一直给她留着,甚至当初安阳侯府对外宣称不认这个女儿了,这地方依旧未曾给他人住过,这次李雅清回来,就是住在这里。   “表嫂,是有什么事?”对于戚氏的到来,李雅清有些诧异。   “也没什么事,就是之前你说好奇想见见那位薄夫人,我见那位薄夫人也有些异常,难道你们俩是旧识?”   戚氏并未遮掩,说得比较直接。   一来自打李雅清前几天回来后,由于两人年纪相仿,一直是戚氏负责招待她,两人关系还算不错。再来,这话也是之前李雅清亲口说的。   而且,戚氏是真的很好奇,实在是这两人的反应,让人不得不多想。   李雅清微微一怔,而后笑道:“表嫂,我跟她并不相识。”   “那你——”   李雅清想到她这趟回来本就突兀,安阳侯府能接纳她,很大一部分是看在她娘的面子上,念着旧情。   她如今算是寄居在安阳侯府,再加上戚氏对她不差,又是个精明人,用敷衍的借口肯定是瞒不过去的,反而会得罪人。   她想了想后,露出一个有些尴尬的笑容:“表嫂,这事说起来挺难为情的,不过你不是外人,我就告诉你。”   戚氏摆出一个愿闻其详的架势。   “那会儿表嫂应该是刚嫁过来没几年,也不知可还记得当年家里说要给我说亲,后来不了了之那件事?”   “你是说李家帮你相中了个解元,后来没再提那事?那人还是你祖父的一个学生?”   戚氏不愧是被安阳侯夫人看中,让她帮着长媳打理中馈的孙儿媳,简直是记忆超群,十几年前的事,一提她就想起来了。   李雅清点点头,道:“当初那事之所以不了了之,是因为他家中已有未婚妻,当年我祖父大抵是没想到会有人拒绝李家的女儿,可偏偏对方早已订婚,此事就被放下不提。后来我祖父带着全家去了北晋,那人也跟着去了北晋,他的未婚妻另嫁,才会有……”   “你的意思是,那位薄夫人——”   “对,她就是我现在丈夫的前未婚妻。”   “这……”   戚氏简直快不好了,这中间的关系太复杂,也太巧合了。   还有那位薄夫人,未免也太好命了,另嫁还另嫁出了个一品诰命,如今也不过三十出头,不光丈夫被皇帝器重,本身还跟僖皇贵妃交好,如今在应天可是不少人巴结的对象。   这是什么命,简直了!   “所以当听见表嫂和那些夫人们提起这位薄夫人,我就挺好奇的,虽然我跟她未曾谋面,但也算是久闻大名吧,所以就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   李雅清太坦荡,相反戚氏就尴尬了。   “那见了以后感觉如何?”   话出口,戚氏才反应过来自己说得这叫什么话,想收回又晚了,只能再找补。   “我的意思是,你也别多想,只要你们夫妻恩爱就行,何必去管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戚氏越说越尴尬,越说越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李雅清不禁一笑:“表嫂我懂你的意思,我就是挺好奇的,才会跟着去看一看。看完后,果然名不虚传。”   “这位薄夫人确实长得挺美的,明明三十出头的人了,却还像二十多岁。不过雅清你也不输她,当初你刚回来,我还恍以为你还是没出嫁。”   戚氏尴尬地又说了几句,就匆匆走了。   等她走后,方才还笑容满面的李雅清,顿时没了笑。   她幽幽地看向窗外,缓缓蹙紧了眉。 第167章   顾玉汝在心里寻思要不要把今天这事告诉薄春山。   薄春山历来是个大醋桶, 这事若让他知道了,他估计又要好几天不消停。可若是不说,她总觉得这次齐永宁来南晋, 以及那个李雅清提前来到应天,都不单纯。   想了又想,她还是把这件事说了。   谁知薄春山早就知道齐永宁在这次北晋的使节团里, 还是副使,他也在寻思要不要告诉顾玉汝。   其实本来没什么, 他这么一寻思,越寻思越不是滋味, 就没把这事说出来,心想说不定这人过几天就滚了, 何必让她知道, 又或是康平帝一时想不开把使节团给砍了, 直接向北晋宣战。   当然, 后面这个想法也就只限他胡思乱想而已, 如果南晋真打算向北晋宣战, 就不会有这次的和谈。   薄春山虽之前一直在广州, 也不太关注应天这边的消息,但他来到应天后,也不是成天真无所事事, 各方消息汇总了下, 也差不多琢磨出为何会是今日这局面。   总体来说,就是开元帝这人是个野路子。   可能本身就不是正统出身, 早年一直坐镇在边关, 这位开元帝处政手段与他带兵打仗差不多, 都是走奇诡路线。   南晋这些年的发展, 因有庞大的海上贸易支撑,是北晋拍马都不及的。又有之前的海上对持及互相试探,表面上北晋似乎一点都不怕南晋,实则云南土司叛乱、吐蕃诸部袭击南晋边境,背后都有北晋的影子。   颇有些围魏救赵的意思。   同时,这位开元帝还没消停,一直还和高丽倭国也眉来眼去。   早年因不知北晋与高丽、倭国私下有勾结,南晋这并未管控通往高丽和倭国的海上商道。自打有了这事以后,南晋水师对东海管控就越发严苛了,这多番严控下,北晋估计也心里有数,才会有和谈互市的起因。   而这一切都不是康平帝不打北晋的主要原因,最主要的还是南晋的人并不想打北晋。   前面也说了,开元帝是个非正统出身的野路子,行事章法说好听点叫奇诡路线,说难听点就是不折手段。   当年他为了在北方称帝,空城计苦肉计连环计被他使了个遍,宁愿迂回、冒险行事,都要让自己‘师出有名’。   事实上他这么做没错,至今康平帝都还没甩掉‘不能容忍功臣残害亲叔叔’这个屎盆子。   而且开元帝这个人,对大晋百姓的意义是不一样的,一个在边关镇守十几年,保护了大晋边疆了十几年,从哪儿看他都是一个大功臣,尤其他还是皇族血脉,是被皇帝侄儿逼迫才不得已逃亡北方称帝的。   种种原因加起来,都让南晋的人对北晋提不起任何战意。   曾经,薄春山这个野路子出身的,从熊瑞那里懂得了什么叫信念。   所谓信念,可以是任何东西,一支庞大的军队没有信念就凝聚不出军魂,信念可以是保家卫国,可以是驱除鞑虏,可以是身后就是妻儿老小父老乡亲,不战就会失去一切。   那些在边关镇守多年的将士们,何尝不是信念足够坚定,才能熬过那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苦寒,熬过生来本无名,马革裹尸还?   可若是将利刃对准自己人?   如何让下面人凝聚信念,汇聚战力,是让上位者最最头疼的事。   这也是为何但凡逐鹿天下者,俱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因为这里面有民心民意,也是为何历朝历代的皇帝都讲究皇权神授、正统合法,更是开元帝当年为何那么迂回,宁愿只身犯险,也要让自己‘师出有名’。   而这一次,开元帝依旧没有扔掉他这个旧打法,在两国商谈互市之前,南晋市井就有各种流言,说是两国要和谈并互市了。   对于这个消息,百姓们无疑都是高兴的、激动的、支持的。   你想想就是一水之隔,却隔断了两面百姓的交流,哪个没有三亲六眷?当年因双方对持速度太快,有许多北晋的百姓滞留南晋,也有许多南晋的百姓滞留北晋。   这么多年的踞江对持,被隔断的亲缘何止千家万户?   能和谈互市好啊!能和谈互市就能和阔别多年的亲人团聚,本来就是一家人,何必要动刀动枪?   再加上北晋摆出十分诚恳和善想和谈的架势,南晋能怎么办,即使不想谈也被赶鸭子上架了。   所以说招式不怕老,够用就好。   当然这其中也有许多南晋的士绅官员并不想和北晋宣战的原因在,在他们这些人眼里,北地穷、贫瘠、气候差,还有北方那些凶残的游牧民族,打一个比自己穷的地方有什么用?是能得银子还是能得什么好处?留着他们抵御那些北方的游牧民族不好?   这也是目前朝堂上普遍的态度。   在他们眼里,如果用部分并不是那么肥沃的土地,去换取不用再面临北方游牧民族的这个大敌,这个生意不是不能做。   甚至再退一步来说,就是费尽心力打下了北晋,还是需要有人驻守边关,每年还不知要付出多少军费,不如南晋就躲在北晋后面,如今海上寇患已经解除,有北晋挡在南晋前面,南晋可以算是高枕无忧了。   有这种想法的不在少数,其中不乏高官勋贵,可能这也是康平帝调薄春山来应天的原因之一。   下面人不想打,可他这个皇帝想打,可光想没用,他也需要有大臣支持。   ……   “看来和谈是定局了?”   薄春山想了想,道:“至少暂时来看,是定局了。”   “那就谈吧,反正不关我们的事。”顾玉汝下了一个结论。   薄春山也十分赞同妻子的想法,在弄清楚康平帝为何要调他回应天的大致原因后,他们暂时是可以安枕无忧了。   至于会不会被良弓藏?   就目前形势来看,除非康平帝能压下想打北晋的心思,只要朝中还是不打占了主流思想,康平帝就不会让薄春山把位置让出去。   毕竟那可是一支强大的水师力量,若是让出去,不是更没有人支持他对北晋用兵?   至此,薄春山觉得自己也算懂得了一些朝斗的精髓。   而堪透了这些,夫妻二人暂时算是安心了,对于即将来临的使节团,甚至日后的发展,颇有一种作壁上观的心态。   至于齐永宁?   此时二人已经忘了齐永宁。   .   使节团的入京迎来了应天所有人的关注。   这次北晋颇有诚意,领队的正使竟是一位北晋的高官,礼部侍郎曹鉴。而副使就相对黯然失色了,其本身不过是翰林院侍读学士,学识倒是够,身份也不差,但不如曹鉴更引人瞩目。   须知,史上可是极少有朝廷高官作为使节出使。   当然南晋这边做得也不差,不光派了鸿胪寺出面接待,由于双方是来商谈互市之事,还专门抽了几位朝臣组成了接待团。   毕竟在商谈互市这上面,鸿胪寺是插不上嘴的,六部之中哪一部都做不了主,不如一部抽上一人,由他们出面专门和北晋的使节团洽谈这些事。   这其中就有薄春山,因其本身算是地方官,在应天并无任何官职在身,康平帝给他开了个后门,给了他一个接待副使的位置。   暂时基调就这么定下了,由于使节团初来乍到,出于礼仪关系,自然不可能上来就直奔主题,而是该先让使节团欣赏一下南晋的风光,南晋的富饶和以及强大,甚至是皇帝的仁厚和威仪。   说白了就是先拉去四处逛逛看看,让北晋的人看看跟南晋相比差在哪儿,相对的宫里也会举办一些宫筵用来款待使节团,让尔等见识一下国威。   这期间繁琐之事无数,反正薄春山什么事都不管,除了前期露下脸,后续宫里举办宫筵就跟着吃吃喝喝,几天下来日子过得倒是也爽快。   他也和齐永宁照面了,齐永宁就是那位不起眼的副使。   同样,薄春山也是接待使团里最不务正业的那个,想法一概没有,吃吃喝喝倒是还行。接待团里其他几位大臣见此,倒也懒得管他,反正他不随便插嘴捣乱就行。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商谈互市比想象中更为顺利。   所谓商谈,就是个互相提要求、谋取利益的过程。   本来南晋觉得自己提出的要求,恐怕北晋不会那么容易同意,即使同意还有得是嘴仗要打,谁知北晋出乎意料的爽快。   他们态度十分和善,想互市的态度十分诚恳,不是太刁难的条件,都同意的十分爽快,有些刁难的他们也会提出异议,能商议修改就商议修改,不能商议修改他们就回去磋商,很快就能给出结果或是答复。   总之谈到最后,双方颇有几分亲热的架势,这大抵是史上以来最为和谐融洽的和谈。   ……   过程其实也是在康平帝的眼皮子底下进行的,所以他对整个过程再清楚不过,也不好多说什么。   说什么?   说他不满,想挑刺,想干仗?   且不说他会不会做这么蠢的事,若是真做了恐怕又要掉进开元帝的坑里。   康平帝一直知道自己这个叔叔难缠,当年若不是他占了父皇是太子,自己又从小在先皇身边长大,真明火执仗争抢帝位,以他的道行是绝对抢不过他这个叔叔的。   不服气也不行,而挨打了就要服输就要吸取教训,他目前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自己比开元帝年轻,比他能耗得起。   所以康平帝的心情不好,也就只持续了三天不到,很多人根本没发现,就恢复如常了。   而北晋的使节团也离开了应天,不过因为后续还有很多相关事宜要从中协调,所以他们也不是全走了,而是留了几个人。   这其中就有齐永宁。   至此,当初安阳侯府为何会留李雅清,似乎也不难猜想,如今由于局势发生转变,南晋和北晋不再是敌对态度,而是友好关系,李雅清也不再是不能见人了。   这期间由于她是副使齐永宁的妻子,还受到了潘皇后的召见,这让李雅清在应天官夫人圈里的风头一时竟盖过了顾玉汝。 第168章   每到入秋之际, 各家的花宴似乎格外多,似乎都想赶着冬季来临之前,把该赏的花都赏了, 也免得等到了冬天就没办法再办赏花宴。   这已经是顾玉汝这个月参加的第三场赏花宴,而且每次赏的都是菊。   等菊花都谢了,应该就没花可赏了吧?不过到时候可能又会办什么赏雪宴, 踏雪宴,品茗宴, 赏梅宴,说白了干什么都是次要, 人才是主角。   今儿主角自然不是顾玉汝,她也乐得清闲, 借口去净房就没再进那花厅了, 而是和廖夫人在外面找个人少的地处站着说话。   “你说这安阳侯府到底怎么想的?难道就真为了一个嫡次女, 就不顾家族多年基业?你说现在南晋和北晋的关系是不错, 可形势在这儿, 若是哪天关系又不好了, 他们这么大张旗鼓, 就不怕日后被清算?”   顾玉汝往热闹的花厅里瞧一眼,笑道:“也许别人有自己的想法呢。”   “什么想法?”廖夫人往近凑了凑,低声道, “怎么, 他们还想哪天也投靠北晋不成?”   “那倒也不至于。”   “那是为何?”   顾玉汝猜这可能也不全然是安阳侯府一家的意思,朝中有人不想和北晋打, 而且这些人还不在少数, 表面上他们不能做得太明显, 所以就借着安阳侯府来表明态度。像之前出身安国公的潘皇后, 不也挑头召见了李雅清,这就是个信号,才会有安阳侯府后续大张旗鼓带着李雅清出入各家。   至此,顾玉汝似乎又明白了,为何潘皇后会一直无宠也无子,唯一的儿子还是抱养别的嫔妃生下的孩子,为何僖皇贵妃会那么得宠,还生下那么多孩子,儿子又被立了太子。   前朝和后宫从来相辅相成,都是有原因的。   还有康平帝为何会那么多掣肘?结发妻子都不是跟自己一个阵营,应天这些勋贵世家高官皇亲们,有些经营的何止一代两代,动辄百年往上,有些家族传承甚至可以追溯到上个朝代,他们各有各的利益,同时这些利益又因各种关系相互交织,组成了一张巨网。   开元帝为何弃南晋,宁愿自己建朝?   就是心知肚明,哪怕枭雄如他,若想拆掉这张巨网,独揽朝权,所费的力气可能比得到的更多,所以与打倒再重建相比,不如直接另辟蹊径,反而可能会走得更顺遂些。   唯一的意外就是南晋出了个薄春山,不然现在会是北晋作壁上观,说不定还想在南晋身上打打主意,而不是被逼得放下身段来找南晋和谈。   前世和今生都是这样,很多事情看似改变了,其实并没有改变,至少大势上是如此。   当然这一切,顾玉汝当着廖夫人是不好直说的,她只能点拨她两句,让她明白其中利害性。至于廖家到底是站康平帝,还是站这些错综复杂的各家,还要廖家自己酌量,谁也不能替他们做决定。   听完,廖夫人表面似乎没懂,眼中却闪烁着感激的光芒。   为何如此,双方心知肚明,不必多言,对视一笑便换了其他的话题。   两人一边赏着花,一边低声说着话,本是打算等开宴了再回去,像她们这样想法的人似乎还有不少,此时那处花厅的人散开了大半,各家夫人或是一二结伴,或是三五成群,散步在这处园子中,各有各的交际,谁也不打扰谁。   方才那位在花厅里受众人瞩目的副使夫人也出来了,竟朝她们这里走来,很显然她的目标是她们其中的一个。   正确应该说是顾玉汝。   “薄夫人,廖夫人。”   “齐夫人。”   互相点头见过礼后,廖夫人见李雅清看着顾玉汝,正想要不要离开给人空出说话的地方,谁知她的手一把被顾玉汝拉住了。   “齐夫人这是找我们有事?”顾玉汝直接了当问道。   听到这个‘们’,李雅清目光闪了闪,笑着道:“倒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只是久闻薄夫人大名,对薄夫人十分好奇,特意前来结交一二,薄夫人不会嫌弃雅清唐突吧?”   若说顾玉汝问得够直接,颇有几分咱们也别绕圈子的架势,那李雅清的回答就够光棍了。不绕圈子就不绕圈子,我就是想结交你,能不能给个面子?   普通人都会给面子,因为李雅清再怎么说目前也是红人,贵妇们相交从来讲究体面,即使有仇有怨,面上也不会显露分毫,她们擅长隐忍,擅长徐徐图之,擅长不动声色,擅长只要一天没在明面上翻脸,我们都是好朋友,至于背地捅刀,那是背地的事。   只可惜顾玉汝不是普通人。   仅这一番对话,顾玉汝就看出这个李雅清其实跟她是一类人。认真来说,跟前世的‘顾玉汝’很像,是个很合格的官夫人大家妇。   这样的人做出这一番姿态,若说没有什么目的,打死她都不相信。   若是前世的‘顾玉汝’,她肯定愿意跟李雅清虚与委蛇一番,就当是互相试探了,试探试探对方到底什么目的,可惜她不是前世的顾玉汝。   一个尝试过自由看过更广阔天地的人,你让她再回到那个窄小的圈子里,和人假笑应酬虚与委蛇,她只会觉得不耐烦。   其实顾玉汝早就不耐烦了,她只是为了丈夫为了这个家为了孩子们隐忍着罢了。   “齐夫人为何会对我好奇?”顾玉汝挑了挑眉,“难道是因为知道我曾经是你家齐大人的订亲对象?如果是因为这,齐夫人大可不用记挂,当初那不过是两家长辈口头上的婚约,后来发现彼此之间不是对方良配,婚约已然作罢,之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不用再提。”   打从看见李雅清走向那位薄夫人时,周围许多夫人太太们看似还在各聊各的,其实都有意无意走近了些,并竖起了自己的耳朵。   此时听到这么一番话,她们下巴都快惊掉了。   原来二人还是旧识,中间还有这么一层关系?   这叫新欢碰见旧爱?   不,不能这么说,不恰当。   这位齐夫人真是没看出来啊,表面上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处事也挺大方得体的,没想到还是个妒妇?   人家都已另嫁了,你也都嫁给那位齐大人了,十几年的事了,还能再找到人家头上?这是做什么?示威?还是显摆?   或是两人当年婚事作罢中另有隐情?是齐夫人当年插了一脚,所以坏了两人的婚事,那她为何今日又找了来?   “我跟你们说,这事我知道点儿。当年李家给她说亲,曾经看中过一个新晋解元,好像是那位李侍郎的学生,可对方在家乡已经有未婚妻了,李家也不知知不知道这事,反正通过亲戚和那家接触过,后来这事不了了之了。   “你们也知道,当时朝里正值多事之秋,应天知道这事的没几个,再后来李家去了北地,就更没人关心了。然后你们猜我之前还发现了什么?”   “发现了什么?别卖关子了。”   “这位北晋的副使齐大人就是当年那位解元。”   听到这句话,其他几人俱是一抽气。   ……   这边,李雅清已经快维持不住脸上的笑了。   她没想到这位传说中大方得体的薄夫人,竟会说出这么不得体的话,关键是她找不到任何理由反驳。   说她不是因为这个才来找她?那她为何会对人好奇,还主动找过来?   她想着,经过这么长时间,对方应该也知道了她的身份。   不管对方怎么想,有这层关系在,对方现在过得也不差,也贵为一品诰命夫人了,自然不希望这种旧事被人知道。只要她找过来,对方不管基于什么原因,都应该会跟她有一番谈话,而且是没有其他人在场的单独接触。   谁知这个顾玉汝,先是拉住了那位廖夫人,又当面说了这么一番话。此时李雅清不用往四处看,就知道四周肯定有许多耳朵,可能这些‘耳朵’已经私下议论起来了。   她该怎么办?   这还是李雅清第一次碰见如此不按套路出牌的官夫人,粗鲁莽撞得像之前她见到的都是假象。   这事若是处理不好,且不说她的目的,她的名声肯定至少坏一半,而且在未来的日子里,这将成为应天所有官夫人官太太茶余饭后的谈资。   “薄夫人怎会如此说?难道你之前跟齐……他订过亲?我怎么没他说过这件事,薄夫人,我想你是误会了……”   顾玉汝也没说什么,任她解释,只是微微笑着,轻摇着手里的团扇。   孰高孰低,一眼可见。   李雅清咬住下唇,眼圈微微有些泛红,看起来十分可怜。   “不管薄夫人信不信,我是真不知道这件事,也不是为此事而来。”   廖夫人在一旁皱起眉。   只要是正妻的,估计没人不熟悉这种做派,一般也就只有妾装可怜时才会这样。对于那些夫人太太们来说,打死她们都不会在人前露出这种表情,更是深深厌恶这种做派。   “齐夫人,不是我插嘴,不是就不是,你哭什么?你这倒弄得好像我们欺负了你,本来也是你找上我们的。既然不是那就算了,薄夫人也没盯着这事不放,我冒失点替她做个主,这事就算罢了?”   “廖夫人怎会冒失,我还要谢谢你才是。”顾玉汝道。   “谢什么。咦,你看那边是不是赵夫人?她方才不是说要找我们说什么?”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匆匆就走了。   留下李雅清站在那里,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   当然,钻地缝肯定是不可能钻地缝的。   之后的宴上,李雅清依旧还在,作为东道主的汝南侯夫人还从中说了劝和的话,大家一通装模作样的你来我往,之后是一阵凑趣的欢声笑语,这事似乎就算过了。   但,真的过了吗?   至少通过这事让顾玉汝感觉到了两件事,一是李雅清对自己有所图,二是此女不简单。   一二是相辅相成的,因为她不简单,说明她所图甚大。   你想想,若是换做普通脸皮薄点的妇人,早就该被羞回家了,至少也得十天半个月不出门,等这事过了再出门见人。可这位齐夫人倒好,当时都那样了,一会儿就像没事人一样,似乎还想和她‘重归于好’?   “今天还要谢谢廖夫人帮我解围。”   “谢什么,我俩之间可不用说谢,不过——”廖夫人顿了顿,有些欲言又止,“我总觉得她还有什么目的,总之……你最近多留些心。”   等目送廖夫人的马车走后,顾玉汝才皱起眉。 第169章   “雅清你……”   坐上回府的马车后, 戚氏才欲言又止地看着李雅清。   “你怎会闹出这种糊涂事,我早就说了,世上女子不都是全然大度, 你觉得没什么,只是想交好对方,可若是对方心中嫉恨你,当面给你难堪怎么办?   “你瞧瞧,果然如此!这顾氏未免也太不给我们安阳侯府的面子了, 当着面就说这种让人难堪的话,看来之前别人说她和善斯文都是假的。”   “表嫂……”   一见李雅清这样,戚氏当即打住了声。   “罢了罢了, 我不说了,不过你也别太难过, 之前我出面请汝南侯夫人做场面, 其他几位跟我交好的夫人也都捧了场面,应该不会有人私下议论。就算真议论了也没什么,哪个妇人不拈酸吃醋?她们拈酸吃醋的还少?私底下不知闹了多少笑话,好意思笑别人?”   李雅清也知道表嫂说得有道理, 可是她的事可不光自己丢不丢脸这么简单。   她嘴里一阵阵泛着苦, 不由地想起齐永宁。   他若是知道这事办砸了……他又怎可能知道?自打来到应天后,她住在安阳侯府家, 他住在会同馆,一时半会他也不可能知道这件事,也就是说她还能补救……   想到补救, 自然又想起那位薄夫人。   一时间, 李雅清心里的苦、涩、酸、闷俱都袭来, 复杂得无以复加。   .   顾玉汝本没想把妇道人家的事告诉薄春山, 也是她还不清楚那位齐夫人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可之后她又有两次出门赴宴,两次都碰见了李雅清,而此时关于这位齐夫人之前闹出的笑话已经在私下里传开了。也因此当发生两人同时出现在某一场合这种‘巧合’时,引来了很多人的关注,大家似乎都想看看下文如何。   按照正常人的表现,这种情况为了不使彼此尴尬,都应该保持些距离,面子上过得去就算了。偏偏这位齐夫人倒好,一次次利用旁边有其他人与她搭话,那模样似乎真想与她‘化敌为友’,共筑一段美好佳话。   她越是如此,顾玉汝心中越是警惕,当天回来后把这事告诉了薄春山。   等薄春山听完后,露出怪异的神色。   顾玉汝看出他神色有些不对,问:“怎么了?”   “我前天碰见了那位齐大人。”   因为使节团的关系,之前薄春山和齐永宁碰面的次数并不少,但也就仅限表面上的,顾玉汝知道不止这些,还有下文。   果然薄春山又道:“他似乎想找我说什么,我懒得理他,没给他机会。”   他说这话时,模样很傲娇,一副我讨厌你,不想跟你说话的样子。这倒是薄春山能干得出来的事,你别看他平时正经的时候还好,不正经时也有幼稚的时候,而且他的幼稚总会在情敌相关方面体现出来。   “挺好的,不想理他就不要理他。”顾玉汝道,“可要是这么说,这两件事结合起来……”   有阴谋!   “你说他们想做什么?”顾玉汝皱起眉。   “是不是想破坏我俩感情,看我俩如今这么好,琴瑟和谐,举案齐眉,心理就阴暗咯,想让我们因此生误会吵嘴?”   看他那得意样,她没忍住呸他一口,低声说了句‘不正经,谁跟你那么好了’。   “你不跟我好,还想跟谁好?”   在他炸毛又想胡搅蛮缠的前一刻,顾玉汝安抚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说肯定不是这么简单,齐永宁那个人做事不会感情用事的。”   怕被他抓住小辫子,又掰扯起你为何如此了解他,她说得相当含蓄。   薄春山冷笑道:“那还能是什么,你想北晋人在南晋能搞出什么来?他们不搞事我才觉得稀奇,估计是想用反间计吧?”   从表面上来看,北晋留下来的那几人,都是为了促使两国互市进行顺利,协调相关事宜。他们平时表现得极好,十分安分老实,也不找事,知道自己身份敏感,便极少出门,偶尔出门也都是为了互市之事。   可若是跳出来,把他们的身份单独拎出来说——   敌国之人会联系到什么?不外乎反间、间谍、细作之类相关。   “他们想通过对你我下手,让陛下对你起猜忌之心!”   当初薄春山从广州被叫回来,本就让人觉得意味深长,从表面上看去,是朝堂上多方用力下的结果。   康平帝也妥协了,将薄春山叫回了京。   可薄春山回应天后,事情似乎超出旁人意料,康平帝表现得十分看重薄春山,而且也一直没让薄春山把东南洋水师提督和巡海道副使的位置空出来。其实这事朝上一直有人提,但因有北晋使节团入京这事,提了几次都未能成行。   这中间还夹着康平帝想对北晋用兵,不想和北晋和谈这事,康平帝在和群臣角力,群臣也在和康平帝角力,薄春山在其中,充其量就是个砝码的作用。康平帝大概的心声应该是:你们不能让朕如愿,还想让朕如你们的愿?   所以这事僵持住了,目前为止还一直僵持着。   如果这时候,北晋的人再横插一脚呢?   其实换念想想,北晋在此局中并不损失什么,人家只是堪透了目前南晋朝堂上的形势,顺势搅合了一下罢了。   不过是利用顾玉汝和齐永宁以前的关系,想造成一种假象,让康平帝误以为薄春山和北晋有什么牵扯,让浑水显得更浑。   这计谋看似平平,却直接对准人心。   因为人心难测,君心更难测。   如无意外,这应该是齐永宁的手笔,即是为私怨,也是为了北晋。南晋越乱,北晋才更好浑水摸鱼。   ……   夫妻二人一番对视。   良久,顾玉汝才长长出了口气:“要不要我做点什么?例如进宫通过僖皇贵妃的口,做一个澄清?”   薄春山皱起眉:“澄清什么?越解释越显得心虚。”   这倒也是,顾玉汝也是关心则乱。   “而且,你之前不是通过别人澄清过了,没有什么澄清能比你那个澄清更好。再说,他也不过只找了我这一回,还是看看后续再说。”   此时顾玉汝十分庆幸自己足够警惕,没给李雅清机会。   想想,如若换做平常人做法,这种旧事不宜让外人知道,定要私下与她交谈,若此女再打蛇顺竿爬纠缠上她,她为了顾及颜面,必然要和对方保持表面和谐。   在外人眼里就成了什么?   两人关系极好,私下估计没少交往。   若只是单纯妇人之间也就罢,偏偏还有个北晋来的齐永宁。齐永宁去找薄春山,估计目的和他妻子差不多,都是想给人造成一种假象。   这两件事叠加起来,放在康平帝眼里,就是这两家有旧,关系不错,薄春山跟北晋的人勾勾搭搭,不清不楚。   幸亏她没给李雅清机会,直接当着人面把事情挑开了,幸亏薄春山足够傲娇,也没给齐永宁机会。顾玉汝只要一想到齐永宁想利用自己和他之间的旧事,来设计薄春山,心里就一阵阵恶心。   恶心到无以复加!   “以后不管他找你做什么,你都不要理他,离他远远的。我也是,包括他妻子在内。”顾玉汝面带厌恶道。   薄春山看到她面上的厌恶,心情很好。   .   冬至这一天,整个应天都显得格外忙碌。   皇帝和大臣们忙着祭天,百姓们则帮着祭祖过节。   祭天这是男人们的活儿,康平帝提前就点了薄春山的名儿,所以今天他也去了。而命妇们则是进宫参拜皇后,并随其一起进行祭冬大礼,等结束后再随祭天回来的男人们一起在宫里用宴。   三更时,薄春山就走了。   他倒不用提前斋戒,但临行之前要沐浴。他走后,顾玉汝也没闲下,要按品级大妆穿上命妇服,之后带上八斤和水生一同入宫。   章程是提前说好的,进了宫门后,就有春禧宫的宫人来把八斤和水生领走了,而顾玉汝则跟着命妇们一齐在柔仪殿门前等候。   此时的天还没亮,只东方泛起鱼肚白。   初冬的天,清晨还是挺冷的,幸亏命妇服足够厚实,倒没让顾玉汝觉得冷,只觉得露在外面的脸颊冰凉。   众命妇按品级列队站着。此一番只有文官四品以上、武将五品以上的命妇,有来此行赞礼的资格,廖夫人离顾玉汝的位置有些远,两人只是交换了一个眼神,便各自来到自己的位置。   这种静立持续了很久,大家似乎也都习惯了,都安静无声地站立着。   直到天一点点亮了起来,隐隐有钟声响起,一众命妇才在礼官的带领下进了柔仪殿里,先向皇后、皇贵妃行拜礼,再由皇后皇贵妃带领着行祭冬大礼。   这里似乎多出了个皇贵妃。   按制,这祭冬大礼该是皇后主持的,可潘皇后多年病体,并不是每年都能主持大礼,也有皇贵妃代之的时候。   这几年潘皇后深居简出,少在人前露脸,之前召见那位齐夫人似乎打开了开端,之后几乎每日都会召亲近的人进宫说话,少有的活跃,这次祭冬大礼由她主持也不为过。   只是皇贵妃也在,两人并行,就让人感觉出了那么点不同寻常的味道。   当然,这一切都不是命妇们可置喙的。   在行礼过程中,顾玉汝也将潘皇后整个人纳入眼中。   这位潘皇后生得极美,就是脸色苍白,身形薄弱,似乎带着病气。她眉眼很清淡,表情也不多,穿着一身后服庄重威严。   整个参拜过程中,都是安静无声的,只有礼官的声音抑扬顿挫。之后是祭冬大礼,更是繁琐无比,等这一套弄罢,外头已经是日上三竿。   “诸位夫人随本宫去坤宁宫稍作休息。”潘皇后微笑道。   既是说的夫人,便只是夫人,其他命妇则由礼官领着去了其他地处,估计另有安排。皇贵妃也告退了,借口是想回去换身衣裳。   顾玉汝在这一众德高望重的夫人里,年纪最小,资格最浅,自然没她说话的地方,她也就默不作声,随着众人行动。   别人走,她也走,别人坐,她也坐,浑就当自己是个陪衬的。 第170章   潘皇后的礼仪无疑是极好的, 也极为周到。   到坤宁宫落座后,她便一一询问那些年龄大了的夫人们身体可好,不管是哪位夫人, 她似乎都能对对方的事如数家珍。   询问时温和有礼,不让人觉得局促,关心身体和家里时,虽表情淡淡的,但难掩关心之意。   总之就是恰到好处的好, 已经把恰到好处做到极致了,不光无法让人生厌,甚至会心生好感, 觉得皇后不愧是皇后。   “薄夫人刚来应天没多久,若是有什么不惯的地方, 只管进宫来找本宫说就是了。”   甚至连顾玉汝这个坐在最偏位置的, 都被她照顾到了。   “谢皇后娘娘,若妾身有事,定不会忘了皇后娘娘这番嘱咐。”   潘皇后瞅着顾玉汝认真的模样笑了起来。   旁边的安国公夫人道:“娘娘这是在笑什么?”   潘皇后笑着道:“本宫没笑什么,只是在想这长江后浪推前浪, 本宫往日身子骨不好, 少有出来见人的时候,但每次见到的各家夫人, 总是那么些人,少有什么新面孔,如今总算有张新面孔了, 还是个这么年轻的。”   一旁有个发色花白的夫人道:“皇后娘娘这是嫌弃老婆子们都老了, 不过也是, 确实都老了, 头发都白了。”   另一个头发全白了夫人道:“你这婆子装什么老,你若是老了,我们这些不是要进棺材了?”   几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夫人纷纷应是,又打趣那个发色花白的夫人。   这么一打岔,殿中满是欢声笑语,连潘皇后都是满面笑容。顾玉汝这个年纪最小的,脸红红的坐在那儿,倒符合她的资历和她的年纪。   这时,从殿门外走进来一个老妇道:“你们这些老婆子就喜欢拿年轻人打趣,人家年纪轻怎么了?说明丈夫有本事,薄大人青年才俊,本宫都有所耳闻,薄夫人生得年轻貌美,二人乃天造地设的一对。就像咱们皇后娘娘一样,不也一样的年轻,却是母仪天下,乃天下女子之表率。”   这老妇正是昌国公主,她是先皇的妹妹,也是康平帝的姑祖母,是目前皇族中辈分最高的一位皇亲。   她手持龙头杖,满头银丝,头戴嵌鸽子蛋大小绿宝的额帕,穿一身油绿色绣五福捧寿的对襟长褂,靛蓝色绒面裙。明明上了年纪,应该是满脸皱纹才是,但她脸颊圆润,皮肤细腻白皙,倒显得比同龄人年轻许多,一双老眼炯炯有神,衬得她面相十分威严。   一见这位来了,众夫人们忙都起身行礼。   昌国公主受了众人礼后,在潘皇后的搀扶下,来到首位上坐下。   “行了,你们也都坐下吧,别都站着,倒让本宫觉得是自己搅了你们的局,本宫今天来没别的事,就是觉得日子好天气好,进宫来看看皇后。”   对了,这位昌国公主还有一个身份,她是潘皇后的外祖母,潘皇后的母亲安国公夫人是她的亲女儿。   潘皇后歉道:“倒是玉儿让外祖母挂心了,竟累得外祖母进宫来看我。”   昌国公主浑不在意道:“累什么累?我这一把老骨头再不动动,等再过两年动不了,人应该就去见先皇了。”   这种时候,自然不是旁人能插嘴的时候。   众夫人谢过安国公夫人后,就都坐下了,可众人虽不说话,心里却是活动的。   要知道昌国公主可是好几年未在外面走动过了,往年连宫里的年宴都不参加,今天竟跑进宫来看皇后?   结合皇后这阵子的活跃,再结合今日祭冬大礼上皇后和皇贵妃,众人猜测恐怕还跟这事有关。   看来皇后被压了这么多年,也有些忍不住了。   是呀,人哪能称病称一辈子,若是这时候再不争一争,恐怕再往后这宫里更没有皇后的位置了。   由此,方才昌国公主那番话的含义也明了了,看似在说那位薄夫人,实际上后面说皇后那段才是主要。   这是在帮皇后宣示身份和主权,告诉那有些人,皇后就是皇后,只要皇后一天还是皇后,有些人一辈子都越不过皇后去?   顾玉汝并不能洞悉这么复杂的内情,可她知道这位昌国公主的身份,再看看现下情形以及那些夫人们晦暗闪烁的目光,深处的了解不到,但浅处的却有些明悟。   不过这宫里争斗,与她也没什么关系,学那些夫人老实坐着就行了。   只可惜她想岔了,昌国公主在和潘皇后以及安国公夫人交谈了几句后,就看向了她。   “这位就是那位薄提督的夫人吧?你姓什么,哪里人?怪不得这些老婆子拿你打趣,确实生得貌美又年轻。”   顾玉汝站了起来,先行了个万福礼后,才道:“回公主的话,妾身娘家姓顾,乃明州定波人士。”   昌国公主点了点头,又看了她几眼:“端庄大方,规矩也好,好久没见着这种秀外慧中的女子了。看模样你跟皇后年岁相差不多,我这外孙女是个性子安静的,又因身子骨不好,少与同龄人相交,你们俩以后倒是可以多交往交往。”   这是什么意思?让她多跟皇后来往当朋友?   换做其他人,估计这就是天大的殊荣,顾玉汝却手指微微缩紧,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不过表面上,她还是十分得体地道:“只要皇后娘娘不嫌弃,妾身一定谨遵公主教诲。”   昌国公主满意地点点头,这才转头跟别人去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有宫女来引众命妇去偏殿歇息,也好等会赴宴,一行人便跟着宫女告退了。只有安国公夫人还留着,看样子还有话要跟昌国公主说。   等殿中没有外人了,潘皇后才道:“外祖母,你方才未免也太性急了些,倒显得我很想交好那顾氏也似。”   昌国公主不以为然:“只要这顾氏不傻,就该知道交好谁,疏远谁,本宫也不过提醒她一二,免得她行差踏错。”   潘皇后虽心里还有话想说,但忍了忍未再说什么,她心知外祖母向来性格霸道,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少有容人置喙的。而且外祖母一大把年纪了,今日却为她专门进宫来,她不能再惹她生气。   见外孙女默默不言,昌国公主看了她一眼道:“不过是个小小的顾氏,你不必放在心上,我今天对她说的那些话,即是表态,也是想通过她把这话告诉她丈夫知晓。这位薄提督别看他年纪轻轻,这些年却没少帮皇帝办事,皇帝这趟叫他进京来,怕他误会寒了心,中间做了多少笼络人心的事?要是能把他拉过来支持你,你的事几乎就成了一半,我们也就不用那么费力了。”   “可是……”   “可是什么?”昌国公主挑了挑眉道。   “没有什么,玉儿只是觉得……”   “你不用多想,只要知道我们做的这些都是为了你就行了。”昌国公主板着脸道,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我一直觉得你肖似我年轻的时候,却不知你狠辣不足,优柔寡断,养虎为患,若是早年你便下狠手除了那贱人,何至于被人逼得如此?”逼得她一把年纪还向个小丫头示好!   安国公夫人忍不住道:“娘,你又何必这么说玉儿,还不是皇帝护得太紧,玉儿当时年轻,哪个女子年轻的时候不希望跟丈夫琴瑟和谐,玉儿也是怕跟我那皇帝女婿离了心,才会……”   “怕离心?现在就没离心么?”昌国公主竖起柳眉,“那贱人肚子一个个的往外蹦孩子,你不想离心,却只生了个不中用的公主,唯一的儿子还是抱来的,还是个病怏怏不中用的,连太子之位都抢不过别人。若当年她能争气些,别想那些有没有的,现在至于把自己把家里都逼成这样?”   宜柔人还在外面,就听见外曾祖母说自己是个没用的。   她的脸僵了一下,但旋即就扬起一抹笑容,道:“母后,听说外曾祖母来了……”等人进去看见了昌国公主,她忙几步就来到昌国公主面前,乖巧道:“柔儿给外曾祖母请安,愿外曾祖母福寿康宁。”   见此,昌国公主自然不好再说什么。   安国公夫人不由地松了口气,本来在垂泪的潘皇后也忙擦了擦眼泪,堆起一抹笑。   .   另一头,顾玉汝想了想,还是按照原定计划那样借着一众命妇休息、喝茶、如厕,为接下来宫筵做准备时,去了一趟春禧宫。   僖皇贵妃在,几个孩子也都在,都在为等下宫筵做准备。   僖皇贵妃一见顾玉汝就道:“我想着你不会来了,没想到你还是来了,昌国公主凶不凶?我一听说她来了,本打算去皇后宫里找你来着,也没敢去。”   实在不是顾玉汝多想,而是方才她才在皇后宫里被昌国公主敲打了一遍,现在来了春熙宫,僖皇贵妃又说了这番话。   总给她感觉,似乎僖皇贵妃有意在这么问。   可僖皇贵妃好奇的眼神,一点都不避讳自己害怕昌国公主的说词,又让她觉得自己是多想了。   “公主殿下挺和蔼的,妾身没有感觉到她很凶?”她说得很慢,几乎一字一句地说,话说完,她露出犹豫又好奇的表情。   “她对你肯定不会凶了,但她对我很凶,你是不知道,我以前被她打过,打得可狠了,要不是陛下去救我,你可能就看不到我了,也没有小二小三小四小五了。”僖皇贵妃道,表情依旧是惊魂未定。   “自那以后,陛下就说了,让我躲着她走,她在的地方,我就不要去了。对了,她有没有威胁你啊?你是不知道,我以前若是有什么交好的人,她都会威胁敲打别人一通,所以这么多年了,我一个玩得好的朋友都没有。” 第171章   顾玉汝耳里听着, 心里在翻滚。   昌国公主打过僖皇贵妃?堂堂的公主,竟然去打一个妃嫔?而且打得特别狠,可能会见不到她,就是差点丢命的意思。   僖皇贵妃既然说是只有太子的时候, 那就是在当年他们第一次来应天之前。为何昌国公主竟如何不顾体面, 想要僖皇贵妃的命?   那肯定跟皇后有关。   妻妾之间, 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从来没有相安无事的, 僖皇贵妃的得宠, 必然伴随着有人失宠失意。   而且皇家、宫廷, 是无法用简单的妻妾相争来形容的,这中间还包含着很多东西,有时候妃嫔并不仅仅是妃嫔,她们背后可能还站着一个娘家, 这娘家或有权或有势或有钱, 背后无权无势的嫔妃, 极少能爬到高位, 多数都是泯灭在这宫廷里。   僖皇贵妃算是一个例外,她两辈子见识过的唯一的例外。   出身低微, 本身不过是当年肃王送给皇太孙的女人,用意定然不好, 可能还兼当细作之用,偏偏此女不但得宠,还一得宠就是这么多年。   她从前世就觉得这僖皇贵妃大抵是康平帝真爱, 那时候她还不懂什么叫真爱, 只觉得诧异, 这一世慢慢懂了。   懂了之后倒也明白为何僖皇贵妃会如此得宠了。   喜欢从来不是用身份地位去衡量,是对的时间碰上对的那个人,是两人性格相投,是两人的互补,是两人的相互容让,是两人携手一步一步走过来,那路上的风、雨、雪、春天。   她每次想到僖皇贵妃和康平帝,总会让她想到自己和薄春山。   即使康平帝有皇后有其他妃嫔,可她总会想也许这两人相处时,就跟她和薄春山一样,也会打打闹闹也会闹闹小别扭生生小气,不然僖皇贵妃也不会被养得这副性子。   高贵端庄的皇贵妃只是她的表象,私底下她有些天真又口没遮拦。   是有烟火气的,是活的,而不是像她前世进宫看到的那些宫里的贵人们,是高高在上的,是华丽是冰冷的,就像庙里的菩萨,看似慈眉善目,却是金石塑就,离众生也很远。   基于这些,她是喜欢这个僖皇贵妃的,所以就刻意让自己忘了宫里的争斗也会牵扯到前朝,如何站队是个大事。   可今日昌国公主的敲打,提醒了自己,让她恍然才意识到,也许她可以当做没这事,别人却需要她的站队。   “公主殿下倒没有说别的,只说我与皇后年纪相仿,可以多和皇后交往交往。”   听闻此言,僖皇贵妃似乎想说什么,却有些欲言又止,表面上看去就是有点眼巴巴的样子。   顾玉汝忍不住有点想笑,但终究还是忍住了,道:“娘娘,这马上就要开宴了,我们不过去吗?”   僖皇贵妃这才反应过来,先让人去偏殿叫几个孩子,等转头看顾玉汝却有些犹豫:“你跟我一起啊?”既然是我们,肯定是她和自己。   “这些不都是提前说好的?”   冬至的前两天,僖皇贵妃就让人给她递了信,信上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   大意是让她让她八斤和水生带上,说宜宁和宜珍都想八斤了,赵启也提了水生两次,说冬至祭礼很繁琐的,天不亮就要出门,那时候很冷,还提了有一次她参加冬至祭礼举例子,让她要给自己和两个孩子多穿一些。   还说如果她带两个孩子,她会让人在宫门等着,到时候把八斤和水生交给她,让他们先待在在春禧宫或者公主所都行,还说了她中间可以偷空来找她,到时候她们可以一起去赴宴。   如此絮叨却又周到,那一瞬间让顾玉汝想到了孙氏。   这还是僖皇贵妃第一次用信的方式给自己传信,信上开头她就说了,她的话有点多,让人传话估计会漏话,不如书信一封,然后整整一封信她就是看着僖皇贵妃絮叨。   她甚至能透过这封信,看到她絮絮叨叨说话的样子。她在想,也许僖皇贵妃真如她自己所言,是没有什么朋友的。   “是提前说好的,但是……”僖皇贵妃露出开心又有点犹豫为难的表情,“可是到时候可能昌国公主也在。”   顾玉汝淡淡地道:“她在不在跟妾身又没有什么关系。”   她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她并不在意跟她一起去,会不会触怒昌国公主抑或是皇后她们。   是她不懂这其中含义?还是——   “顾姐姐,你是不是不懂这其中含义?”   顾玉汝看过来的眼睛,让僖皇贵妃意识到——她不是不懂,她是懂的,可她还是选择站在她的身边。   僖皇贵妃感觉一下子就有热流从眼里冲出,她强忍着才忍下去,她牵上顾玉汝的手,雀跃道:“那我们走吧。”   站队?   其实早在康平帝四年,他们第一次来应天无形之中就站队了。当时康平帝为何带上僖皇贵妃,似乎并不仅是拿其想游湖做借口,还有别的意思。   改弦易张的人从来就没有好下场。   薄春山身后的人一直是康平帝,从始至终没变过,而僖皇贵妃背后的人也是康平帝。   至于僖皇贵妃本人,一个单纯天真的人是在宫里活不下去的,她也会拉拢人,也有自己的小心机,但她的这种行举却并不让人讨厌。   也许这就是她宠爱经久不衰的原因?   知世故却不世故,历圆滑而弥天真。   .   顾玉汝和僖皇贵妃在宴上一同出现的举动,引来了许多人的关注。   虽然她们到了宴上就分开了,但进殿时的举动并未被人落下,宫里历来不缺火眼金睛和消息灵通之人。   其实这似乎并不值得稀奇,因为之前就有很多人知道薄夫人和僖皇贵妃交好,但这还是两者关系第一次在这种正式的场合显露,尤其这次皇后出山了,而之前又发生了昌国公主那件事。   这摆明是站队了。   从表面上看去,一众命妇们似乎并无任何异常,首座的皇后还是浅笑着,甚至是昌国公主,也仅仅只是露出了一点不悦,并未当场爆发。   之后宴上,昌国公主也并未针对顾玉汝,只是挑了僖皇贵妃的几根刺,但僖皇贵妃显然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被昌国公主随意欺辱的人了,她很好地应付了过去。   似乎看不出她心里是惧怕昌国公主的。也许不是不怕——顾玉汝看了看另一边公主们的席上,只是有必须不能怕的理由。   而昌国公主也并未穷追不舍,不过等她提前离席时,顾玉汝能明显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头顶上。   ……   等宴散时,外面天已经黑了。   由于男女用宴并不在一个地方,所以顾玉汝要出了宫后才能看见薄春山。   顾玉汝和僖皇贵妃道了别,领着两个孩子走出春禧宫。   宫门外停着一辆车,车前站着几个太监,见了顾玉汝出来,就几步走上前来道:“薄夫人,贵妃娘娘说天色已晚,您又带着姑娘和公子,特意让奴婢备了车,送您去宫门外。”   以往顾玉汝进宫,都是在宫门处下车,用腿往里走的。可皇宫何其大,每次到达目的地都会累得不轻,今天却给了她一辆车。   她自然看出这车不是僖皇贵妃的备的,如果是她备的,她提前会告诉自己,那么是谁让准备的似乎不言而喻。   原来康平帝也知道以僖皇贵妃的性格,今天发生如此之多的事,可能会疏忽,这是替僖皇贵妃送人情来了。   这种人情上门,自然没有不收的道理,所以顾玉汝很坦然地接受了,带着两个孩子上了车。   车不大,但也不小,坐三个人刚刚好。   车是用温驯的马儿拉的,一路上只听见马蹄声清脆,以一种绝对平稳十分缓慢的速度前行。   沿途透过车窗,能看见外面有点点灯笼照出的光亮,这是那些出宫的命妇们。   此时看见这辆车,虽不知车里坐的是谁,但从这个方向走的,应该也是外命妇无疑。也不知是谁有如此大荣宠,难道是安国公夫人?   一直到当车到了西华门前,才有人知道车里坐的竟是那位薄夫人。   偏不巧的是,顾玉汝下车时,安国公夫人也正从车里下来。   两人面对面,对视了一眼。   安国公夫人眼睛一眯,旋即笑了。   “原来是薄夫人,我当是谁。”   顾玉汝浅笑道:“皇贵妃娘娘体恤妾身带着两个孩子,所以特意帮我备了车送,没想到会碰到国公夫人。”   带着孩子?都那么大了,还能算是孩子?说得那家跟没带孩子进宫似的!   祭天大典算是宫里的大庆典,难得入宫一趟,若是有地方安置小辈,一般这种所谓的‘有地方’,都是家里有嫔妃在宫里的,都会带上几个小辈,权当来见见世面了,所以说带孩子还真不少,都是跟在家里长辈身边一路走出来的。   说白了不就是仗着跟皇贵妃交好,皇贵妃又足够看重她,竟动了车架来送,得了和皇后亲娘一样的待遇,怪不得安国公夫人言语会带机锋。   当然,腹诽的都是一旁正巧也打算出宫的命妇们,自然也不会把这话说出口,而是都看着那边两人的动静。   “那可真是巧了,既然碰上,那就一起出宫?”安国公夫人笑着道。   到了西华门前,还要经过一个挺深的城门洞,才能到宫门外坐车,也因此安国公夫人才会有这么一说。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两人一同踏入城门洞中,安国公夫人带了两个丫鬟,顾玉汝虽没带丫鬟,但是身边跟着儿女,人数是相当的。   城门洞里并不暗,燃着火把,所以倒比白日里经过时更为亮堂,只因城门洞极深,在里面行走时声音会自动放大,不过也没人说话,安国公夫人和顾玉汝在前,后面还跟着几个命妇,经过一段沉默的路程后,一行人出了西华门。   出门后,顾玉汝就见着薄春山了。   他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旁边停了辆车。   安国公夫人也看见了,不过安国公府的车在另一边,见此她对顾玉汝点了点头,顾玉汝对她回点了点,二人便分开了。   顾玉汝带着八斤和水生上了车,因为四周还有其他人家的人,她也没跟薄春山解释为何会和安国公夫人一路。   车轮很快就动了,可也不过往前走了几步,车就突然停下了。   顾玉汝好奇撩开车帘往外看了看,正好看见拦着他们去路的人,竟是齐永宁。 第172章   乍一看去, 齐永宁似乎并不是故意拦着他们的去路。   只是因为赶得巧,他们往前走,而他骑着马从侧面过来,也是往前走, 正好挡住了。可接下来他停下调转马头, 朝这里看来, 显然是有意的。   “这么巧啊,薄大人。”   薄春山微微地眯了眯眼,皮笑肉不笑:“是挺巧的。”   就在薄春山和车里的顾玉汝都以为齐永宁还有下文时, 他偏偏什么也没说, 而是将马驱到一旁, 让开了路。。   这种情况下,薄春山只得继续走。   车轮声辚辚,一马一车很快就行了过去。   马车经过齐永宁时,明明顾玉汝已经将车帘放回原位, 依旧能感觉到有一道目光似乎透过车帘注视到车里来。   ……   今天发生的事实在太多了, 先是皇后和皇贵妃之争, 又有昌国公主的出现, 还有齐永宁现在也来添乱,顾玉汝显得有几分忧心忡忡。   不过这种情绪肯定不能在两个小的面前表现, 问过八斤水生二人今日在宫里的遭遇,确定没碰到任何异常后, 顾玉汝就让二人回房歇息去了。   她和薄春山也回了卧房。   “他怎么今天也进宫了?”   “今天冬至,宫里摆宴,这种情形下是会邀请使节的。”薄春山道。   此时二人倒一改平时态度, 没拿情敌不情敌的此类话玩笑, 因为都意识到齐永宁此举恐怕没表面上这么简单。   顾玉汝又把今天在宫里碰到的事说了说, 又说到自己的猜想和想法。   薄春山道:“今天你在宫里做的没错,陛下明摆着偏向皇贵妃和太子,打压皇后一脉。其实不光是打压皇后,是包括以皇后背后的安国公府为首的一干勋贵大臣们,陛下厌恶这些人至深,所以跟着陛下走是没错的。”   “被打压的人肯定不会甘心。”   所以皇后出来了,昌国公主也出来了。   “总之宫里这些事与我们关系不大,你也不要太忧心,你要是怕惹是非,最近少进宫就是了。”薄春山想了想道。   可她就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别人对付不了在宫里的皇贵妃和康平帝,转头来对付薄春山或者她。   “行了,不要多想,你男人也不是吃素的。”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那些人正面拿你没办法,就怕背后使阴招,你在外面也要当心些。”   .   顾玉汝的话很快就应验了。   一开始只是私下有个小流言,说是东南洋水师提督薄春山和北晋使节团那位副使齐大人是同乡。   当时顾玉汝没放在心上,以为是上次李雅清闹出的那个笑话的后续,可紧接着她跟李雅清的事也被扯出来了。说是那位齐夫人看似温和大度,实则是个妒妇,都十几年的事,竟还惦记着想找丈夫的前未婚妻的岔。   流言越传越难听,越传越匪夷所思。   有说当年的礼部侍郎现北晋李阁老家的孙女横刀夺爱的,有说齐永宁攀龙附凤抛弃糟糠未婚妻的,有说是薄春山横刀夺爱,当年为了求娶顾玉汝如何如何,也有说是顾玉汝先和薄春山勾搭上,才会有之后齐永宁黯然去了北晋……因为之前顾玉汝和李雅清闹过龃龉,自然也少不了两个男人的恩怨纠葛。   因为前一个流言和后面的流言是前后脚出来的,一开始顾玉汝是真没放在心上,只当是那件事的后续。可越传越邪乎,越传越狗血,颇有点疯魔的架势,此时她已经意识到背后可能有人推波助澜。   她命人去查,可薄家在应天的根基有限,根本查不出来什么,只知道私下里那些高门大户都在传,根本找不到源头。   后来这事被薄春山知道了,他让她别管,他来查,也不知他托了谁,总之是有结果了,可这结果却有点耐人寻味。   无他,因为从这结果上看起来很正常。   就是有个五品官家的太太,身边有个仆人祖籍正好是明州定波的,当年在定波城,不光齐家很有名,顾家也挺有名的,更不用说半路起家却声名鹊起的薄春山。再加上齐顾两家退亲,薄顾两家结亲,以及齐家迁家离开定波,这仆人很是知道些这几家的事,就告诉了自家太太。   这个官太太知道后,就拿到与之相熟同样是官太太的圈子里,当茶余饭后的谈资说。   须知,官太太官夫人们的圈子也是不一样的,分好几个层次,最上层的自然是那些各家的夫人,家里动辄就是三品往上,或者有爵位的,能跟宫里打得上交道的。还有中层的和底层的。   这位五品官家的太太所在的圈子就是最底层的,好不容易可以议论议论那些夫人们的是非了,尤其还是最近风头正盛的薄家,所以这些事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圈子,并开始了往上一层次的圈子递传。   就这样传来传去,不光原话走形了,还延伸出了许多牛头不对马嘴的狗血故事,简直就像当下流行的折子戏,那叫一个跌宕起伏,峰回路转。   顾玉汝盘点了下,有好几个版本的,而所有版本都有一个结果,因为这些恩怨纠缠,两个男人结下了死仇。   且不提这些让人啼笑皆非的流言,这件事到底是谁做的,他的目的为何?   其实恰恰看起来十分正常的,才透露出一种不正常,所以这背后肯定还有人。   如果说是齐永宁做的,他求的是什么?之前他和自己妻子一再想接触顾玉汝和薄春山,经过这次的事,恐怕再也没有机会了。   而且齐永宁也没有那个能量,他一个北晋人,在南晋毫无根基,行走出入都有人跟着,他做不了这些。   李雅清自然也不可能,她是一个妇道人家,也许顾玉汝是不在意自己被人议论,可她不可能不在意。   那是谁?   ……   “安国公是两朝老臣,还是先皇心腹,女儿又是皇后,当年先皇驾崩,因他手下的京营掌控着十三城门,陛下才能有惊无险安然登基。可京营先是在颍州吃败仗,又出了倭寇差点跑到应天来的事,之后京营剿倭也是出师不利,不光受创严重,还元气大伤,京营因此洗牌,安国公也卸下了京营指挥使的位置。   “我这些年在福建广州,能感觉到有些人背后明显有人,且多是应天的世家权贵。对了,安国公还兼着中军都督府左都督的差,五军都督府这些年一直被陛下借着兵部打压。”   顾玉汝虽不知薄春山为何说起这,但还是顺着他的话道:“所以你的意思是,这些人的利益都因陛下或是你,受到了极大的损失。”   “我的背后还是陛下。”   “也就是说因为陛下的缘故,这些人的利益都受到侵害,他们从表面上看去似乎没什么联系,但侵害他们利益的都是同一个人。他们目前拿这个人没办法,就合伙拿你来开刀?”   顾玉汝没让薄春山说话,继续道:“因为你不光牵扯上了海上贸易的事,这些年因你四处开市,损害了朝中不少人的利益,偏偏他们又无法插手进去,早已积怨已久,你这次被召回应天,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这些人暗中使劲,想调你回来做闲差,空出那两个位置,偏偏陛下虽召了你回来,却并未让你卸任。   “不光如此,以皇后、安国公为首的一脉,他们由于被陛下打压太久,急于翻身,所以想拉拢朝臣向陛下施压。他们很清楚后宫和前朝的关系,所以与其在后宫做无用功,不如从前朝下手,这样才能治标治本,偏偏他们看中了你,觉得你分量够,而我们没给他们面子。   “还有五军都督府和兵部的恩怨,陛下想打压的那些权贵。这些事加在一起,让你四面受敌,群敌环伺,他们也许都不是主谋,但只要一人推上一把,就足够今天这些流言传得甚嚣尘上,所以与其说是有人想害我们,不如说是有很多人想害我们。”   薄春山露出赞赏的目光,忍不住道:“汝儿,你真是我肚子里的……”   剩下那两个字在她的瞋目下,自动消音。   他一开口就扯到了安国公身上,是想把问题往深处剖析,没想到她自己就想明白了,还把这一切都串了上。   “那也不对,他们这么做有什么好处?”顾玉汝皱眉道。   人做事都有目的,可用这种近乎荒诞的流言来害人?这些流言蜚语只要你自己不在意,任何人都没办法伤害到你本身,且他们能从中得到什么利益?   不能害出结果,又得不到任何好处,难道说就是故意恶心一下人?   不,不对。   两人目光相对。   “应该还有后续!”   可还有什么下文?   两人的眉再度皱起,都没想明白这其中的点。   传这种乱七八糟的事,能有什么用?若是传齐永宁和薄春山关系很好,恐怕薄春山和顾玉汝还真要忌惮一二,但是传两人有恩怨有仇?   有个想法在顾玉汝脑中闪了一下,但她再去抓却抓不到,想了半天也没想到那灵光一闪到底是什么,只能暂时作罢。   不过下文很快就来了。   一日,夫妻二人都不在府上,有大理寺的人带着人上了门,以接到密报为由,说薄春山疑似和北晋有所勾结,并搜了他的书房,从他书房里搜出了几封书信。 第173章   由于南晋和北晋之间目前处于友好期, 说勾结是不太适宜的。   至少心里可以这么想,但表面不能这么说,所以当时整个过程并未大张旗鼓。搜到东西后, 大理寺的人就带着东西迅速离开了, 薄家这边留有人看守, 同时薄春山也被请了回来, 他被要求暂时不能离开书房。   顾玉汝本是同样的待遇,但由于她是女眷, 大理寺的人不好直接将她从别人府上请走,只能让薄家的下人‘以家中有事为由’请她出去, 薄家下人先一步见到她,又将当时情形说了。   她想了想,并未直接跟下人走, 而是换个门离开, 之后直接回到薄家。   此时的薄家还未被戒严,也就书房被人看住了,下人们见府里出了事,都是六神无主, 也不敢到处乱走。   见夫人回来了,小何总算松了口气。   “夫人……”   “什么都先别说, 去把少爷找来,我带他进宫。”   八斤是跟着娘一起的,也就水生因为不想出门,今日独自在家。幸好大理寺这趟来的人有限,看守不住整个薄家, 所以水生很快就让下人偷偷领了出来, 并未惊动任何人。   顾玉汝带着两个孩子坐上车, 临行前跟小何道:“我带八斤和水生进宫去找僖皇贵妃,你也别慌,稳好家里,如果有机会给你薄叔传话,把这事告诉他,我会在宫里待到这事有名目再回来,让他不要担心我。”   小何,不,其实现在应该叫何总管了。   “夫人你放心,我一定会看好家里,等会我就让人以送饭水为由,把这话传给老爷。”顿了下,他又道,“夫人,府里其他地方要不要我们自己先找一找,不知还有没有别的地处被人藏了东西。”   小何也不傻,老爷怎可能和北晋勾结,还有书信来往,肯定是栽赃,现在他就怕栽了不止一处。   顾玉汝摇了摇头道:“即是栽赃,一处也就够了,多弄几处来也没用。”   马车很快就离开了薄家。   此时八斤和水生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八斤小脸煞白:“娘,爹不会有事吧?”   顾玉汝握着她的手,另一只手握住水生的手,道:“放心,爹不会有事的,娘现在只是不知具体是何形势,所以出于保险,想将你们暂时托给僖皇贵妃。你们在宫里,不管外面怎样,暂时是牵扯不到你们的。”   “那娘你怎么办?”八斤没忘记之前顾玉汝说会再回去的话。   “娘一个妇道人家,什么都不懂,能做什么?朝廷就算有什么事,暂时也牵扯不到娘身上,你爹现在被人看着不能自由行走,娘会尽量先保全自己能在外面活动,再救你爹,也免得两个人都陷在其中,无法自救。”   .   由于路上时顾玉汝已经尽量安抚过两个孩子,又把其中利害关系剖析给他们听,所以进了宫后,两人倒没显出任何惶惶之色。   见顾玉汝突然进宫,僖皇贵妃有些诧异。   顾玉汝也没做隐瞒,就将事情大概说了,又道:“娘娘,还望不要气恼妾身私心,虽然妾身确定我家老爷并未做过任何不利于晋国的事,但就怕事情失控,稚子无辜,想将两个孩子暂时托付给娘娘,妾身没有后顾之忧,才能回去帮我家老爷洗清冤屈。”   “怎么会突然发生这样的事!”僖皇贵妃显然还没得到消息,所以一时也有点懵了。   想想也是,顾玉汝速度何等快,就是怕薄家后续被管禁起来,到时一家四口都陷在那府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事实上她这么做没错,因为她前脚刚离开,后脚薄家就被加派人手看起来了。现在别说离开了,估计苍蝇都飞不出来。   “我当然相信你和薄大人不会做出任何不利于大晋的事,不过现在形势还不明朗,顾姐姐你也别慌。也别说什么托付不托付的,宜宁早就跟我说,想留八斤在宫里住些日子给她作伴了,还有启儿那,也说需要个伴读。”僖皇贵妃想了想后道。   有这两个借口在,可安保八斤和水生无忧,哪怕真有什么不可挽回的局面,这也是两个孩子的后路。   事实上跟着僖皇贵妃,反而没有跟在皇子公主身边来的安全,毕竟这里是后宫。   “还有你也暂时别着急回去了,看看情况再说。正好本宫这几日心情郁闷,想留薄夫人在宫里住几日,陪本宫说说话,你们听到了吗?若有人问起来,你们就这么说。”   旁边一众宫女太监俱都弯腰应道:“是。”   僖皇贵妃对顾玉汝眨了眨眼,拉着她进了内殿。   “顾姐姐,你这两天就先住在偏殿吧。你放心,你在这里,没人敢跑到这里拿你如何。等会儿我就让人去打听打听消息,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也别害怕,薄大人不会有事的。”   顾玉汝一时感慨万千。   如果说一开始两人友情开始得不那么单纯,她有她的想法,她也有她的目的,这一刻她是真的有些感动了。   僖皇贵妃是在根本不知局势如何的情况下,选择庇护了他们母子三人。   .   在僖皇贵妃的帮助下,外面的消息接连被传进来。   这次不光大理寺出动了,刑部也出动,而搜出来的书信,其实内容没什么太大的问题,敏感的是写信的人。   此人不是别人,而是北晋水师总兵钟离契,而信的内容其实也没说什么,就是问好及闲聊。   大理寺和刑部的人查过信的本身,包括信封,怎么看都是普通的信,似乎就是钟离契吃饱了没事干,才会写信跟薄春山闲聊,问他身体可是安好,今天天气不错,自己看山看水有感而发之类的内容。   不光无聊,还显露出这钟离契是个话唠。   而大理寺和刑部的人也问过薄春山了,薄春山说他没有收过这种信,这信也不是他藏的,是有人栽赃。他的书房由于他就是个市井武夫出身,平时放那里就是个摆设,所以被人钻了漏子往里面放东西栽赃他。   大理寺和刑部的人也问过薄家的下人,确实那个书房老爷几乎没怎么用过,因为家里都是夫人当家,老爷和夫人感情好,就算用到书房,也是用夫人的书房。   那话只差明说,薄家所有事都是夫人说了算,老爷所有的事夫人也都知道,所以就算老爷真藏信,也是该藏在夫人书房里,怎么可能藏到一个平时都不用的书房?   可夫人呢?   夫人现在还在宫里呢,被皇贵妃留下做了伴。   起初大理寺的人让人去请顾玉汝回去,不过是例行惯例,谁知道对方倒好,竟金蝉脱壳跑进了宫,还把孩子也带进了宫,现在俩孩子一个在宜宁公主身边,一个在四皇子身边,她本人则在皇贵妃身边。   其实当下这种情况,暂时还牵扯不上家眷,只是如此行径难免会让人犯嘀咕。   嘀咕的不光是此女狡诈,还是薄家跟皇贵妃关系如此亲近,皇贵妃也摆明了要庇护这位薄夫人。皇贵妃可不光是皇贵妃,背后还有个康平帝,有太子,二皇子,四皇子……   这——   这里面值得嘀咕的内容实在太多,也不免会让人联想,是不是真有人栽赃这位薄大人,还有陛下是个什么意思?   也因此,如今薄家虽被看了起来,薄春山也被限制在只能在书房活动,但待遇还算不错,也没人在这时就将他当做犯罪之人看待,一切还是要等朝中拿出章程。   而朝中这两天可是十分热闹,有说薄春山是被人栽赃陷害的,就是北晋搞出来的反间计,有说人赃俱获薄春山该被处置,还有站中立立场的。   不管是什么立场,不管薄春山是不是被人栽赃,如今先要解决一件事,那就是薄春山暂时不太适宜待在东南洋水师提督和巡海道副使的位置上,要先避嫌,接受后续查办。   还有不光如此,这里面还牵扯了个人,那就是邵元龙。   这事本身应该跟他没什么关系,但那位北晋水师总兵钟离契这个话唠,竟然在其中一封信里,提到了邵元龙,他也没说什么,也就是问了问邵元龙如今身体可好之类的话。   若是平时自然没什么,可放在这时候,又牵扯到彼此的身份,这话就敏感了。   所以邵元龙也得暂时停下官职,接受朝廷的调查。   至此,整个事情大概形势也出来了,就是冲着薄春山和邵元龙两人的位置去的。   此时,顾玉汝也终于该回去了。   “其实让我想,你就留在这给我做个伴,等到事情结束再回去就是,可你既然坚持,那就回吧。你回去后他们应该不敢为难你,要是有什么事你就让人到宫里给我递信。”   “谢娘娘。”   .   顾玉汝回去后,并未遭到任何为难。   薄春山如今还在那处书房待着,可她并没有被限制,几乎整个薄府她哪里都可以去,她还去了趟书房探望薄春山。   负责看守薄春山的官兵倒也让她探望了,可当顾玉汝提出要和薄春山单独相处一会儿,官兵就不同意了。   “之前你们来搜时,估计这书房也被你们搜了个底朝天,我一个妇道人家跟自己丈夫说几句私房话都不行,你们是怕我从里面带走了什么,还是怕我带进去了什么?”   “这——”   为首的两个官兵面面相觑一番,犹豫道:“那还请夫人快一些,毕竟这不符合规矩。”   等人都下去了,夫妻二人才相互对视。   “我很好,八斤和水生都好。”   “我也挺好的,有吃有喝有睡,这几天什么事都没干,倒是没少闷头大睡。”   顾玉汝往外看了看,道:“也不知他们是不是都走了?”   薄春山站起来,四处查看了下,道:“没有人在外面偷听。”   顾玉汝也没耽误,把当下的局势大致说了一遍,又道:“这是我从皇贵妃那的消息中判断出的,但到底如何,因为我在宫里,也没外面消息的渠道,并不知晓,而皇贵妃那的消息也有局限性。”   什么局限性?   由于皇贵妃和康平帝的关系,她的消息大半以上都是康平帝给的,也就是说皇贵妃知道的,都是康平帝想让她知道的。   以当下这种形式,薄春山身陷囹圄,谁也不知道后续局势是个什么转变,谁也不知康平帝是怎么想的,所以顾玉汝除了丈夫谁都不会信,所以才会有这么说。   “你这么想是对的,消息还是要多方面的才更全面。这样你……”   薄春山报了两个地方和人名,让顾玉汝若是需要消息,就去这里。薄家的消息情报一直是薄春山管着的,顾玉汝只知道他弄了好几处,虎娃手里的还不是全部,这些根本不是她擅长的,所以她也从来没过问过,如今显然薄春山还留有后手,她倒也放了些心。。   说完这些,薄春山又露出了个古怪的表情:“至于那两封信,确实是钟离契写给我的,只是信早就被我烧了。” 第174章   信是钟离契写给薄春山的?   顾玉汝愣住了, 她一直以为是没有这信的,就是薄春山被人栽赃陷害了,可不但有着两封信, 还早就被他烧了, 那这信是从哪儿跑来的?   “信你真的烧了?”   薄春山点点头。   其实想想也是, 薄春山是南晋东南洋水师提督, 钟离契是北晋水师总兵,如此对立的立场, 钟离契若真给薄春山写了信,薄春山怎可能留在身边, 那不是明摆着给人留把柄?   可本就被烧的信复又重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提起钟离契这个人,其实南晋人并不陌生, 他本身乃山东登州人士, 倭寇当年侵袭大晋沿海一带,可不光只盯着浙江福建等地,山东离他们更近,也是饱受残害。   钟家是世袭的军户, 钟离契从小就展露出勇武的天资,成年后就子承父业, 继承了父亲百户的军衔。   他在登州抗击倭寇,一路从百户升到登州卫的指挥使,立下无数战功。当年因他作战勇猛,抗倭十分有经验,还被调来过浙江一段时间, 由于登州那也需要一员大将顶着, 后来又回去了。   然后便是大晋一分为二, 山东在淮水之北,成了北晋,而钟离契自然也就不是南晋之臣了。   至于他为何会给薄春山写信?   其实当时薄春山收到他的信后也很诧异,毕竟双方是敌对关系,为将帅者最是忌讳与相对阵营的人有任何牵扯,一个不小心就会被扣上里通外敌的罪名,这钟离契的胆子可真大!   这是薄春山当时收到他的信后,第一感觉。   而钟离契的信中也没说什么,表达了一下薄春山在平定倭寇之中做出的贡献,赞扬他思路对,平倭之前先解决沿海一带海商和海禁问题是对的,整封信里都是对薄春山的赞词。   当然,即使是赞词,薄春山也不可能回他的信。   于是又来了第二封。   从第二封信开始,钟离契就展现出话唠的本质了,他似乎想跟薄春山套近乎,却又不知该说什么,信里大篇大篇风景山水当地人文和观后心得,颇有点‘我很想跟你交朋友,但出于身份关系,我俩不能聊那些敏感话题,不如就拉拉家常’的意思。   而之后的信里差不多都是这个意思。   这期间薄春山从没给他回过信,每次他的信来了,他也是看完就烧,如是持续了两年,两年里薄春山差不多总共收到对方的六封信。   在最后一封信里钟离契说应天不是什么好地方,那些勋贵世家盘根错节太深,有志者难展抱负,反而会身陷无谓争斗中,他当年深有感悟,让薄春山若是有意可以来北晋,北晋这绝不会亏待他。   这封信正好是去年发来的,也就是康平帝有意召薄春山回应天,而薄春山不想回去,说再拖拖那时候。   当时薄春山看了信,心想此人总算露出自己的目的了,同时又觉得北晋对南晋的监视可真深,连他要去应天都知道,心里打定主意若是此人下次再让人送信来,直接销毁不再看,不过自那封信后,钟离契就再未给他传过信,薄春山倒也渐渐忘了这个人。   “也就是说现在有两个情况,一是信不止这几封,另几封的内容比这两封更敏感,偏偏都没出现,反而出现了这两封。二是明明所有信你都烧了,偏偏凭空冒出两封信来。”   薄春山点点头道:“他们问话时,我借机看过那两封信,确实是此人笔迹,而且信的内容大致跟原样差不多。”   为何会说差不多?   是因为薄春山只大致记得信里的内容很无聊,但不记得无聊的具体内容,只有个大致的印象。   先不提这个,既然笔迹对的上,内容也对的上,说明信是出自钟离契之手,被仿冒的可能性不大,也就是说这两封信的出现和北晋有关。   北晋为何这么干?   自然是想用反间计,想破坏康平帝和薄春山的君臣之谊,结合之前齐永宁和李雅清的做法,这两件事也能对应上。   至于为何只出现了这两封内容不是那么敏感的信,偏偏敏感的、可能让薄春山背上通敌卖国罪名的信没有出现?   可能北晋并不想薄春山死,只是想让他和康平帝离心,对南晋失望。   失望了以后呢?   自然是改投北晋。   北晋很想挖南晋的墙角,从钟离契连续两年锲而不舍给薄春山写信,到眼前这个局面,无不在透露这个讯息。   开元帝似乎把薄春山看得很重,觉得南晋若是失去他,北晋可能不用再忌惮南晋,所以才会花费如此大的功夫,绕了这么大个圈子来行事。   先来明的,明的不行,那就来暗的。   给你布个死局,死局里还留了条生路,同时还可以考验康平帝是否信任薄春山,是否忌惮他,会选择顺水推舟坐视不管等等……有点无所不用极其的味道,还挺考验人心,挺像开元帝的手笔。   那么现在就出现了一个很大的疑点——   在此之前,顾玉汝一直以为是朝中那些大臣勋贵们觉得薄春山挡了他们的路,才会栽赃陷害于他。因为不管是从之前流言的散播,还是事情发生之后,想让薄春山和邵元龙卸职避嫌,都说明是这些人的手笔,他们是冲这两个位置来的,冲着水师,冲着海上贸易来的。   可和薄春山见面后,她才发现信竟然是北晋的手笔,因为只有北晋才能原样再造出两封钟离契的手书。   那么问题就来了,南晋这些勋贵大臣们是和北晋联手了?   联手一次,费这么大的力气,就为了搞掉一个薄春山,而且人还没死,至今还好好活着?   总有一种佛朗机炮打蚊子的感觉。   而且他们是怎么联手的?是通过了北晋的使节团,还是李雅清和安阳侯府的关系?   想到李雅清,想到之前安阳侯府带着李雅清出入各家,以及潘皇后召见李雅清的行举……   顾玉汝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她有一种感觉,事情肯定没有这么简单,绝不仅仅只是为了害薄春山这么简单!这些人肯定还有别的图谋!   她把这些猜想跟薄春山说了。   薄春山也赞同她的想法,但到底猜测也仅仅只是猜测,还需要佐证。   而且已经有人进来催顾玉汝走了,两人也没办法再交谈下去,顾玉汝只能暂时离开这里。   .   这几天朝中因为邵元龙是否该卸任、停职一事,吵得不可开交。   为何是从卸任到停职?因为一开始说的就是卸任,但这事在朝堂上引起很大的纷争。   许多人替邵元龙叫屈,难道就因为在别人信里露了下脸,就该被丢官罢职?以后若是有人想故意害人,是不是在信里写下想害的人的姓名,就能致对方死地?那以后朝堂上还不知变成什么样,毕竟政见不同乃常事,在朝为官的,谁没几个仇家?   实在没办法,就从卸任退让到暂时停职,接受朝廷调查。   但此事依旧有人反对,都知道东南洋水师的重要,如今撤换提督也就算了,现在还要换总兵,文官武官一网打尽,若是水师动荡被北晋洞悉,趁机打过来了,谁来担起这个责任?   是的,薄春山现在已经被罢职了。   毕竟他才是主要,邵元龙不过是受他牵连,不管出于任何借口任何理由,他被罢职彻查都是必要的。   这些日子顾玉汝也不是一直闭门在家,她每天都会出门,由于她是从宫里回来的,看守薄府的官兵们似乎也知道这事,所以她说要出去也无人敢拦。   她去过刑部,去过大理寺,还进过宫,就宛如一只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   可薄府依旧被人围着。   现如今薄家已经成了京城里笑柄,甚至是顾玉汝这个人都是笑话了,早先说她名命好的人,纷纷改了口,说她这叫乐极生悲。   谁叫她敢得罪昌国公主,得罪潘皇后的,敢大张旗鼓去站僖皇贵妃?   要知道应天的这些贵夫人们,哪怕明知道僖皇贵妃得宠,也鲜少有人敢去和她结交,俱是因为知道结交了僖皇贵妃,就等于是得罪了昌国公主得罪了皇后得罪了安国公府等等人。   实在是得不偿失!   也就这种野路子富贵起来的,不知道其中的利害性,敢随意下昌国公主和皇后的脸面,真是活该现如今落得如此下场。   早先对顾玉汝笑脸相迎的,现在纷纷变了脸,早先争相邀请她来府里做客的,现在视她如瘟疫。   这期间顾玉汝宛如无头苍蝇一般,却依旧没能救出自己丈夫,她似乎还想另辟蹊径,拿着之前递到薄府的两张帖子,想登门为人贺寿。一般喜酒寿宴都会提前定好日子发邀贴。   却被人拒之门外。   事情转天就传遍了应天,薄家更是成了应天的笑柄。   而且这些事似乎连累到了僖皇贵妃,僖皇贵妃专门把顾玉汝叫进了宫,似乎大发雷霆了一场。   现在连僖皇贵妃对她也不耐烦了,薄家似乎真走到了绝路。   ……   马车在路过一家糕点铺时,停了下来。   这家糕点铺的生意极好,来此的人络绎不绝。   车上下来了丫鬟,走进糕点铺子。不一会儿,丫鬟捧着一包糕点回来了,马车离开了这里。   “谢谢你了,廖姐姐。”顾玉汝捏着手里的香囊,感谢道。   坐在她对面的,赫然是做丫鬟打扮的廖夫人。   她正是方才从糕点铺子一进一出中,偷梁换柱中的那个‘柱’,进去的是丫鬟,出来的是她。   “谢什么,你不过是找我打听些消息,我又不费什么力气,都是听来的。”廖夫人浑不在意道。   可堂堂一个四品武将之妻,还如此麻烦需要变装。本身顾玉汝当初找上廖夫人,是没想到她会帮自己,只是她需要有个人帮她收集各家目前的消息,不可避免就想到了廖夫人,想找她试一试,没想到廖夫人虽然犹豫,倒也答应了下来。   之后给她递了好几次信,给了她很大的帮助。   廖夫人复杂地看了她一眼,道:“我也不知你让我帮你打听这些有什么用,总归你有自己想做的事,但你要知道,有些名声坏了就是坏了,有些颜面没了就是没了,事后想补都补不回来。”   廖夫人由于跟顾玉汝私底下接触过几次,所以知道她不是如传的那样,也看出来她是故意做出那般姿态,让人那么误会。   肯定是有目的。   可到底有什么目的?肯定是跟薄家,跟她丈夫有关。   廖夫人也就只能看出这些,之所以会这么问,即是替顾玉汝着急,也是存有试探之心。   顾玉汝想到自打来到应天后,和廖夫人的结识,以及两人相处和廖夫人对她的帮助那一幕幕。   她想了想,握住对方的手,道:“现在天也冷了,人就容易伤风受凉,若是哪日觉得不安稳,就不要逞强,不如称病在家,说不定捂一捂就能好。”   廖夫人开始不解,可看着顾玉汝的眼睛,听着她说得这些话,不由地心里咯噔一声。   “玉汝你……”   顾玉汝却不再看她。   “姐姐记着我的话,要起风了。” 第175章   廖夫人下了车。   直到一阵寒风吹来, 她才骤然惊醒,往四周看了看,见无人注意到她, 才匆忙进来路边的一家铺子。   车里, 顾玉汝半阖着目,还在想方才的事。   她提醒廖夫人, 是为了还她的人情,至于事情最终发展如何, 她也不确定,只能说希望那些话到时候能对廖夫人有所帮助。   “夫人,接下来是回府,还是……”车外, 马夫问道。   是啊,接下来她该去哪儿?   顾玉汝在脑子里想想,该做的她已经做了,没做的是单凭她一己之力没办法做的,接下来该是等。   她有些疲惫,靠进身后的软垫,轻声道:“回府吧。”   马夫应了一声, 往前方驶去。   就在顾玉汝有些昏昏欲睡之际, 马车却突然停下,这让她身体不由自主往前一倾, 顿时惊醒过来。   “夫人你没事吧?”马夫的声音传进来,慌乱中又夹杂着怒气, “这是薄府的马车, 你……”   车外的人还没说话, 顾玉汝却已在车里撩起车帘, 看向对方。   是齐永宁。   “你拦下我的车是有事?”   这应该是时隔多年,顾玉汝第二次见到齐永宁。   与十几年前相比,此时的齐永宁更像前世中年时期的齐永宁,他面容清隽,穿一身青袍,身姿消瘦却挺拔,气质更加成熟沉稳,一双眼睛深邃而又清亮。   “汝儿,多年不见,你倒和十多年前没什么变化。”   其实不是没有什么变化,变得更成熟,更美丽了。   女子的美是一种很奇特的东西,双十之前是青涩的美,是娇美,是柔弱脆弱的美,时间让她增长了见识,开阔了她的眼界,让她自信起来,就像一坛陈年美酿,慢慢吐露出自己的韵味和芬芳。   齐永宁的目光再三在她脸上巡睃,在她眉宇间巡睃。   他不得不承认,这些年她应该过得极好。   应该是好的,薄春山自打娶了她以后,十几年来未曾纳过妾,这些年她在南晋的一些事,他在北晋都有听说。   估计这夫妻二人也不知道,开元帝曾在十几位北晋的重臣面前说过这夫妻二人值得细究,因为撇开一切杂象,南晋这些年的巨变与两人有着很大的关系。   一开始是薄春山的崛起,引起了北晋的侧目。   从侧目到重视,到收集他的一切经历,甚至开元帝专门找了人来研究薄春山这个人。研究他如何起步、发家,研究他是如何打响了平倭第一战。   深刻地研究过后,你会发现这个人从来不走寻常路,而研究着研究着,又有一个慢慢浮出了水面,那就是他的妻子顾玉汝。   纂风镇算是薄春山平倭第一战的开端,可以说奠基了整个东南海大统一。而纂风镇的崛起,离不开她,谁能想到纂风镇的掌舵者是个女子,后来当人们知道后,又提不起任何置喙的想法,因为连那些男子都不得不承认,换做自己,也不一定能比对方做得更好。   然后到六横岛,这里还有她。   她就跟随着薄春山一路从浙江走到福建,走到广州,看似很不起眼,很具有假象性,但起到的作用却非常非常大。   大到开元帝后来将之与薄春山相提并论。   估计南晋的皇帝和那些大臣们,都没有北晋的皇帝和大臣们,对薄春山及他妻子有如此深刻的了解。   开元帝对薄春山评价很高,他也是个爱才的人,曾不止一次说过若能得此人,北晋将如何如何。   齐永宁以为到了北晋,这里将是他的天地,他有前世的记忆,等于是知道了未来,他可以趋利避害,他可以走得更顺遂。却发现随着那个梦进行到后续到结束,薄春山这个人还是他的宿敌。   前世是,今生亦然。   只是玉汝不在他身边,选择嫁给了对方。   ……   “你拦下我的车,就是想说这些?”顾玉汝冷道。   齐永宁试图在她眉眼之间,找到些自己存在的痕迹。   很遗憾地,他发现竟然没有。   哪怕他在心中预想过无数次自己出现,以及带给她的种种影响,她可能会有的反应,他想她可能会厌恶,会反感,会愤怒,会恐慌,唯独没想到竟会是全然的冷,就像看见一个陌生人。   那种感觉就好像——这一场戏,他已经演了很久很久,他期望能给唯一的看客带来一些情绪,可惜看客什么感觉都没有,面无表情。   这种想法让齐永宁的目光复杂了起来。   “当然不是,我只是想多年的朋友不见,想看看你过得是不是好?”   顾玉汝看了过来,笑得颇有深意:“我过得好不好,你的妻子应该告诉过你。”   这是在说,之前她就洞悉了李雅清的目的?   其实不该意外,如果不是洞悉,她又怎可能头次见面就说出那番话,堵死了李雅清以及他后续计划的可能,因此他不得不另辟蹊径。   明明知道不该,他却又忍不住在心里将二人比较了一番,李雅清不如她,既不如她前世,也不如她今生。   “雅清是有些小性子,但她其实没有什么恶意,只是有些喜欢拈酸吃醋,她很早就知道你,这次来应天知道你也在,才会对你好奇,却没想到弄砸了。”齐永宁一脸无奈地解释道。   这种解释恰如其分,确实符合世人对一个妇人的理解,前提不是顾玉汝对齐永宁太了解,又洞悉了他们的目的,她可能会真信。   可同时,这些话也激起了她很大的反感。   因为她知道李雅清做这些是为了齐永宁,偏偏齐永宁为了找补和遮掩,把此事推到女子爱拈酸吃醋上,再代入前世她也曾做过齐永宁的妻子,也没少帮他办事……   “你要是说完了就让开,我要回府。”   顾玉汝的反应再次出乎齐永宁所料,让他唇边的笑彻底僵硬住了。   “玉汝你……”   “齐永宁,你又何必说这些装腔作势的话,你想什么我很清楚,你不过是想来看看成果,就像农人种下了种子,会总想去看看结果如何,长势喜不喜人。在我印象你,你从不是这么沉不住气的性格,但我知道你唯独在他身上在我身上,就是会沉不住气,毕竟你仅有的挫败和铩羽而归,都是他和我给你的。   “事实上你现在才出现,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以为你早就忍不住了,偏偏你还忍了这么多天。你想看我狼狈,看我虚弱憔悴,想看我六神无主,甚至忍不住向你哭诉求助,抑或是觉得自己所嫁非人?齐永宁,你也是而立之年,有妻有子,既然能作为使节团副使到来,说明深受北晋皇帝的看重,为何还会如此天真呢?”   天真?   她说他天真?   齐永宁的脸一下子阴了下来,笑容变冷。   “玉汝,你又何必这么说。”   她看了他一眼:“所以我才说你天真,对于仇人,正常人该有的反应都应是愤怒、恨、怒骂,你为何会觉得我会对你示弱?”   是呀,既然明知道薄春山如今之危,是由他一手主导,她又怎会对他示弱,她对任何人示弱,都不会对他。   “你难道不想救他?”   顾玉汝笑了一声:“齐永宁,你总喜欢自诩情深,却是只是骗过了自己,骗不了你想骗的人。你扪心自问,就算我想救他,我求你救他,你会为了别人毁掉自己的计划,葬送自己的前途?你为何从来不愿意承认,你最爱的永远是你自己,你自己的野心,你的前程,而不是别人。”   齐永宁瞪着她,看了许久。   “你以前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才会与我貌合神离?”他的嗓音一瞬间变得沙哑。   以前?前世?   顾玉汝眼神一瞬间复杂起来:“那时候我太累了,从来不去想这些。”   明知道不该生气,他心里却还是涌起一股怒。   “所以这一次你不累,你愿意去想?是因为时间,还是因为人?”   她想了想,不想说谎:“都有吧。”   “哪怕这个人会死?”   顾玉汝心里一动,眉宇间却不以为然:“你的计谋太拙劣,我并不认为他会死,你们的皇帝应该也没有这种想法,不是吗?”   她是在说那两封信,这是只有薄春山本人和北晋才能心知肚明的,既然出现的是这两封不疼不痒的信,说明北晋并不想让薄春山死。   且从表面上来看,南晋这边似乎也没有想要薄春山性命的意思,如果真要丢命,他该早就丢命了。   同时顾玉汝在也挑衅,开元帝都没想让薄春山死,你敢让他死?   这就是她底气?   齐永宁突然一下子恢复了平静,也恢复了冷静。   他笑着道:“玉汝,你又何必试图激怒我?罢,你今日心情不愉,我们改日再叙。”   ……   齐永宁走了。   就像他出现时那样,离开得也很迅速,并未引来任何人的注意。   马车停了一会,车轮转动起来。   如果说之前她对自己的想法只有六成把握,现在就有了八成。   真要起风了啊。   .   御花园里,赵昦终于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找到了八斤。   “灵犀,你怎么坐在这?”   八斤回头看了赵昦一眼,道:“我来御花园里逛着玩,谁知走到这里,看这里挺安静的,就在这里坐一会儿。”   回答得很流畅,说明碰见了别人该怎么说,她早就想好了,她是有目的来这里的。   为何会如此?   大概是心情不好,想家了?   “是不是想爹娘,想回家了?”   八斤没有说话,在宫里待的这些日子,虽没有人给她委屈受,但她也明白了说话要谨慎,不知该如何回答,宁愿不说的道理。   赵昦看她表情,叹了口气道:“你放心,你爹不会有什么事的。”   其实这事八斤是知道的,她娘也进宫来跟她说过,她娘是个开明的娘,从不会觉得有些事不该给小辈们知道,所以她清楚家里的处境,知道家里如今虽处境不好,但她爹应该不会有性命之忧。   可也说了家里处境不好。   到底是如何不好?因为有皇贵妃有宜宁有太子他们,其实她和水生在宫里是没有受到过什么委屈的。   可宫里也不止这些人,有些宫人们的异样目光,还有除了宜宁宜珍的其他几个公主,仗着年纪小身份尊贵,可不会有什么顾忌,所以让八斤很清楚的意识到家里处境到底不好到哪种地步。   她倒不是担忧这个,她只是会忍不住想,她娘在宫外应该很辛苦,可她却什么忙都帮不了,只能坐在这里。 第176章   见八斤还是不说话, 赵昦想了想道:“如果是宜康宜春她们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你不要放在心里,她们就是这样的, 也经常这么和宜宁她们作对。”   见赵昦这样, 八斤终于被逗笑了。   “太子哥哥,你平时最讲究规矩, 有时宜宁和其他公主有了矛盾,你也只会说宜宁不是, 而不会说其他公主的不是,怎么今天反倒说起她们的不是了?你放心吧,我懂的,就像宜宁跟我说的, 人家就是故意来扎你的心的,你要么扎回去,要么就别理她们,鉴于她们身份,和无事还要胡搅蛮缠三分性格,为了给自己省事,还是离远点最好。”   这倒是宜宁劝人的风格。   可赵昦现在关心的不是这个, 而是八斤竟会这么想他, 他觉得自己要解释一下。   “我不是只会教训宜宁,而是宜康她们的身份不一样, ”赵昦说得很慢,大抵他也从没跟人剖析过这些, “宜宁与我是同母所生, 我教训她没什么, 可若是教训宜康她们, 就会被人说仗势欺人。”   “仗势欺人?”   赵昦点了点头,俊美还有些青涩的脸上溢出一抹苦笑:“母妃本就得宠,在宫里一直是众矢之的,父皇的那些嫔妃多是大户出身,后宫牵扯前朝……”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我说这些你可能不懂,你只用知道越是得势越要低调,不然就会成为众矢之的,群起而攻之,我就算不为别人想,总要为母妃想,母妃本来就很难,她能庇护我们几个长大,已经很不容易了,我们不能给她再找麻烦。”   八斤也不知听没听懂,一直是默默听着。   而赵昦,可能也是心里压抑了太多话,这些话不能跟弟妹说,不能跟父皇母妃说,也不知跟谁说,可能是时间对,可能是八斤足够安静,他也就默默地说着。   “其实我也知道宜康她们是故意针对宜宁,可宜宁性子太暴躁,总是容易冲动,她明知道前面就是个陷阱,偏偏每次都跳进去,每次一点就着,本来有理到最后都会弄成自己没理。那些喜欢找事的人最喜欢这种人,因为这种人太蠢,每次都会上当,她才会总是针对你。   “不如避而远之,她知道你不会上当,次数多了就不会再来找你。可每次说了宜宁她都不听,还总是怨我这个大哥偏心,向着宜春她们,不向着她,她也不想想我是她亲大哥,我不向着她,能向着谁?只是有时候表面上不能那么做……”   说了一会儿,赵昦见八斤还是没说话,看向她。   “我今天话是不是有点太多?我平时没这么多话的。”   八斤回过神来,道:“倒没有,我只是没想到原来这么复杂。”   “复杂?”赵昦叹了一口气道,“是啊,宫里本来就是复杂的地方。”   “对了,太子哥哥,你今天不读书吗?”   八斤还是知道赵昦每天大多数时间都在读书,跟很多老师读书,平时都没什么空闲。   赵昦能说是见她从昨天开始就有些闷闷不乐,想着莫是之前宜康宜春说的那些话,被她放在心里了,所以专门抽空出来找她想安慰下她。   “哪有天天读书的,有时候也要歇一歇。”   想到之前他问太傅,太傅说的话,他又道:“你也不要太担心你爹,事情很快就会过去的。”   其实太傅不是这么跟他说的,而是跟他讲了很多,又说他父皇是不会杀有功之臣的,而且这事明显是有人栽赃陷害,薄大人不会有性命之忧。但当他问起薄大人还能不能官复原职,太傅脸色很复杂,不但没有回答他,反而跟他讲了很多帝王之道。   “希望赶紧过去吧,说不定到时候我就能跟爹娘回广州了。”   赵昦一愣,道:“你不喜欢应天?”   八斤只是看着他,没说话。   是啊,对于八斤来说,她怎可能会喜欢应天,毕竟应天给她带来的可没有什么好东西。   他想说其实应天还不错,却又无从说起。   这时,八斤拍了拍裙子上的灰站起来,道:“走吧,我们该回去了,说不定宜宁已经在到处找我,太子哥哥你也要回去读书了吧?”   赵昦点了点。   两人离开这里,等走到岔路时,两人该分开了,八斤跟赵昦道了声别就走了,留下赵昦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才缓缓离开。   .   自那天开始,顾玉汝就不再出门了。   薄家开始淡出人的视线,但依旧被圈着,最近朝堂上已经顾不上什么薄家,关于邵元龙是否该被停职吵了一阵,紧接着就被提督这个位置该选谁岔开了话题。   为了这个位置,最近朝堂上已经快打疯了,所有人都跟疯魔了一样,各种攻讦诋毁,已经连着有数个高官落马,俱是因为被人提了名,转天就被人拿着铁证弹劾。   人证物证俱在,否认都没办法否认,还没升官先进了大牢,这在历朝历代的朝斗中并不罕见,但因为一个位置打成这样的还真罕见。   没有人意识到异常,甚至连康平帝都成了个摆设,每次上朝就是听着下面吵,关键是他并不阻止这一切,就是眼睁睁看着。   时间很快就到了除夕前夕,到了腊月二十九这天官员按制要开始休沐,众人才恍然发现竟然要过年了。   趁着这时候,顾玉汝进了趟宫,把八斤和水生接回了家。   ……   其实事情演变到现在这个地步,只要是明眼人都知道薄春山是被人陷害了。   但上面没说话,大理寺和刑部那里也没结果,就只能一直拖着。   不过经过这么长时间,薄家的下人和看守薄家的官兵们也混熟了,偶尔出去买些东西也是允许的,毕竟府里上上下下这么多人要吃饭,只要东西买回来让人过一遍没什么问题,就能运进去。   也是何总管会做人,经常让府里的护卫和家丁端着好酒好菜,去寻那些官兵喝酒。这些官兵大部分都是巡捕营的人,巡捕营的兵卒来自京营,都是行伍出身,本身是十分敬佩薄春山的,可职责所在,不过在规矩之内他们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薄家开后门。   所以这个年节,从外面看去,薄家冷冷清清,可里面却是十分喜庆,又是张灯结彩,又是贴年画换门神,一片要过年了的气氛。   八斤和水生本来心中忐忑,回来一看,顿时放松了心情。   两个孩子缠着爹娘说话,尤其是水生,这孩子平时看起来很安静,这一次跟爹在书房里说了很久的话,事后顾玉汝问爷俩在说什么,两人都不告诉她。   是的,薄春山可以出书房了。   其实他早就可以出来了,你想想他是那么老实被关着的人?每天晚上他都会跑回房,抱着媳妇睡大觉,天亮了再回来,进行得十分顺利,一直没被人发现过。   现在过年了,哪还有把人继续关在书房的?顾玉汝找看守书房的人提了提,对方回刑部问了一下,回来说只有三十初一两天可以。   两天就两天吧,有胜于无。   所以三十这天,一家四口过得格外开心,一大早薄春山就带着水生祭了祖,下午吃团年饭,晚上守岁。以前每次过年八斤和水生都守不过子时的,可今年大概跟往年不一样,两人都陪着爹娘守过了子时。   等外面下人放了迎新岁的鞭炮,一家四口才各自回房睡了。   ……   初一是一年之始。   按理说薄家今天是没什么事的,若是薄春山如今官位还在,今天他应该要参加大朝会,而顾玉汝作为命妇,应该要进宫朝贺。   可薄家如今是戴罪之身,自然不用做什么场面了,就在家里待着。   与薄家宁静安宁相比,宫里就热闹了许多。   按照往年的规矩,今天皇帝宴请朝臣,皇后宴请一众外命妇,宫筵会从下午一直摆到晚上。   坐在首位的潘皇后,一改早先病殃殃的,而是满脸红润,气色不错。   与之相比,一直坐在斜侧方的僖皇贵妃,就显得沉默很多。   能进宫的哪有几个傻子,自然看得出其中区别,当然表面上她们是不会说什么的。   宴过一半,僖皇贵妃就借着身体不适告退了。   潘皇后笑吟吟地看着她,也没说什么。   其他人也心领神会,是身体不适?可能是心里不适吧。   潘皇后身边的一个宫女禀道:“贵妃离席,是因为那位薄夫人进宫了。”   薄夫人?顾氏?   潘皇后皱起眉:“她进宫来做什么?”   “奴婢也不知,可能是早上的大朝贺没脸来,却又不甘心被排斥在外?皇贵妃被其视为靠山,她不巴结别人,总是要巴结皇贵妃?”   因为宴上还有许多人在,潘皇后也不好跟宫女耳语,只说了一句盯着她什么时候出宫,就不再理会这件事了。   过了有两刻钟的样子,有人来回禀说顾玉汝已经出宫了。   ……   与此同时,顾玉汝正走在西华门那个幽深的城门洞里。   天很冷,今早还下了雪,她裹着厚厚的白狐毛披风,只露了一张脸在外面,八斤和水生也是穿得厚厚的,三人身后还跟着四个丫鬟,几个丫鬟也穿得十分厚实,低着头跟在后面。   进城门时有禁军把守,出了城门洞,到外面还有一层禁军把守。   一行人往外走时,禁军们的目光已经落在一行人的身上。   看似纹波不动,其实早就在心里核实了一遍进去时和出来时的人数,这都是守宫门的禁军们的必备技能,一旦发现不对,就会把人叫停下盘查。   宫门外停着两辆马车,正是薄家的马车。   所有人一一上了马车,马车很快就离开了这里。   ……   宫门处,禁军们正在闲聊。   “这薄家夫人进去的快,出来的也快。”   “估计是吃了哪位娘娘的挂落,不然能出来这么快?!”   “这薄家也真是倒得快,当年刚入京时,何等荣宠,这位薄夫人还被赐了宫内坐车,如今倒好,连大朝贺都没办法参加,只能临着傍晚了来宫里走一趟,却这么会儿就出来了。”   “你还可怜别人?再怎么样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人家的公子千金还是公主皇子的玩伴,有这么一层关系在,让我看薄家倒不了。”   “玩伴?玩伴能有几时长?再说能当玩伴,也是皇贵妃娘娘的庇护,之前就听说皇贵妃娘娘厌烦了她,估计那俩孩子接走后,以后就不会进宫了吧。”   这时,一个将领模样的人走了过来。   “让你们守的是宫门,不是让你们来当长舌妇道家常的!”   一众禁军当即不再做声了。   一直到这将领走了,才有人敢再出声。   “今儿头儿这是怎么了?不光安排了这么多人守着宫门,本人还亲自来了。”   “今天什么日子?来了这么多王公大臣勋贵命妇们,陛下皇后还在里头摆宴呢。”   “说的倒也是。”   ……   此时,薄家的马车上。   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子正握着顾玉汝的手:“也不知道陛下和昦儿会不会出事,我这心里实在是慌。”   “娘娘别担心,肯定不会有事的。” 第177章   这位做丫鬟打扮的女子, 赫然是僖皇贵妃。   此时她满脸担忧之色,眉心紧蹙,让人不由自主也忧她所忧。   而坐在一侧的‘水生’和‘八斤’, 竟然也不是本人,而是赵启和宜珍, 赵启个子高一些扮的是八斤, 宜珍扮的是水生,因为个子不够, 下面还穿了双特制的靴子。而相对个头要高一些的赵旭和宜宁,则是扮作了丫鬟,在后面那辆车上坐着。   顾玉汝这趟进宫, 竟用李代桃僵之法, 把僖皇贵妃一系, 除了太子赵昦, 其余人都偷渡了出来。   她本身带进宫的八斤和水生并不是本人, 而是身形相仿丫鬟和小厮。   “可是……”   “娘娘,你应该相信陛下, 我也应该相信我家老爷。”顾玉汝握紧了她的手道,语气十分坚定, 同时看了看一侧的赵启和宜珍。   僖皇贵妃顺着她目光看过去, 眼神坚定起来:“你说的是。”   马车很快就到了薄府, 从角门里进去了, 整个过程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   与此同时, 谨身殿和武英殿都在设宴。   相对于潘皇后款待内外命妇们的宴,康平帝款待各王公大臣勋贵皇亲们的宴, 就要热闹上许多。   殿中觥筹交错, 歌舞升平, 奏乐声声,宫女和太监们端着盛放着美酒和佳肴的托盘,垂首行走在席间。   整个宫筵分了两处,谨慎殿这里坐的俱是王公高官勋贵国戚,而武英殿要次之,多是官员,一般只有四品以上的文武官才有资格列席。   此时宴过一半,康平帝正带着太子赵昦在华盖殿更衣小憩。   一个太监正在禀报春禧宫的事,当听说皇贵妃已经离宫,春禧宫该安排的已经安排好了,康平帝面色微松。   “父皇……”   此时几个太监正在给康平帝衣襟衣角和裤腿靴子,赵昦也是如此,被人围着。   康平帝并未理会他,赵昦只能等着太监们帮自己打理完,才走到父皇的身边。   他又叫了声父皇。   康平帝看了过来,看向自己长子,也是他最寄予厚望的儿子。   他想昦儿到底年纪还小,可他又想到自己十五的时候在做什么,想到经过自己这些年的努力,依旧无法拔除大晋这些毒瘤,这些可能终其他一生都解决不掉,昦儿作为太子,以后的担子更重,心顿时冷硬了起来。   他任凭赵昦站在那,通过时间将心中的恐慌、疑问、担忧、惧怕都收入心底,为帝王者当喜怒不形于色,哪怕泰山崩于前也不能色变。   直到赵昦终于平静下来后,他才开口道:“不要担忧你母妃他们,朕自有安排。按理说旭儿走了,朕也该将你安排到一处安全之地,可你是长子又是太子,你娘你弟妹们可以躲可以藏,但你不能,就跟朕一样,懂吗?”   赵昦青涩的脸渐渐坚定起来,道:“儿臣懂。”   “懂就好,你要多看,多思,多看看那些妖魔鬼怪,谁是好,谁是坏,谁能用,谁不能用,为君者当要知人善用,今天这一场难得,你要多看看,恐怕以后再无这样的机会。”   “是。”   “跟朕出去吧。”   ……   齐永宁今日也在宫宴上。   不管南晋和北晋私底下如何,旧怨如何,至少表面上是友好的,这层窗户纸就暂时不能戳破。   哪怕最近有高官被以和北晋有勾结为名圈禁,哪怕最近朝堂上闹得沸沸扬扬,归根究底都和北晋有关。   其实这些事彼此都心知肚明,但面上还要装作不知道的。   宴上没有什么人跟齐永宁热络,除了那些因公务不得不和齐永宁打交道的官员,大家表面笑着,嘴里说着客套话,眼神却是警惕的。   齐永宁看着这警惕的目光,仿若没看见也似,只是笑,只是饮酒。   他看着殿里的这一切,心里悲天怜悯地叹了口气。   殿中正热闹,他放下酒盏离开了这里,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   天灰突突的,明明还没到晚上,天却浑得仿佛夜幕已经降临。   北风呼啸,空气里沁着冻人的凉气,顺着风一卷,就钻入人的衣襟袖口领口,让人浑身热气尽散,从皮肉冷到骨子里。   “是不是要下雪了?这天真邪门,明明还不到酉时,瞧这天黑的,恐怕今晚有暴风雪。”   “再熬熬,等会儿就下职了。”   廖闻是羽林右卫的指挥佥事,按理说守宫门的活儿是不用他做的,可今天全卫都出动了,他们自然也没有躲懒的份。   羽林卫又分左右两卫,守着皇宫北面和皇城北面,羽林右卫负责守卫玄武门,再往外的北安门是由羽林左卫守。   此时他坐在玄武门的城门楼里,倒不像守在外面的禁军兵士们那么冷,可他却面色烦躁,眼皮直跳。   今天他眼皮子已经跳了好几次了,每次都是一阵狂跳,跳得人心惊肉跳。再加上天又冷,明明大过年却不能安稳得待着温暖的家里,奉命跑这儿来守着,格外让人心浮气躁。   一阵脚步声响起,不多时一个全身甲胄的将士走进来道:“嫂子命人来问,大人怎么还没回去。”   廖闻斜睨他,道:“你怎么说?”   来人笑嘻嘻道:“我说今儿大人回不去了,要待在这儿陪我们喝冷风。”   廖闻没有理他,来人又道:“你说今天也是邪了门,往年初一也没有这么慎重其事,不光我们右卫,左卫那儿也是全员都出动了,我方才出去看了看,北安门那也是抱怨声连连,这么大张旗鼓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有人会攻打皇宫。”   这人最后那句本是随意咕哝,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谁有那个本事攻打皇宫?不算城外驻扎的京营十卫,光城里就有十八卫驻守,其中皇城有十二亲军卫,如果真能攻打到皇宫,可能应天城已经破了。   “行了,别瞎胡说。”廖闻有些烦躁道。   这时,楼下起了一阵阵动静。   过了一会儿,有人跑了上来,道:“冯指挥使下令,让关闭宫门。”   关闭宫门?   现在宫里的宴都还没散,关闭了宫门等会宫宴散了,那些王公大臣们怎么出宫?   整个皇宫共有四处宫门,午门、西华门、东华门和玄武门,午门就不是给这些人走的,平时朝臣上朝、王公勋贵命妇们入宫,多是走西华门和玄武门。若是碰到宫里有大型宫宴,西华门是留给命妇们出入,玄武门则是男人们走的,算是分流。   如果关闭了玄武门,难道都从西华门走?   那个方才和廖闻玩笑的将士倒不以为然,以为上面就是这么打算的,把玄武门关闭,说不定他们就能下职了,偏偏廖闻心里又是一跳。   “我下去看看再说。”   廖闻急匆匆地往外走,左青就想不通了,上面下令让你关你就关,下去看看做什么?嫌冷风吹不够?   “你找个人去西华门看看,看看那边是不是也关闭了宫门?”   “你什么意思?”左青心里一惊。   “让你去你就去,哪儿那么多废话。”   见廖闻脸色严峻,左青也不敢再多说了,忙下去找人了。因为这事不同寻常,他还专门在守宫门的兵卒里找了个亲信。   玄武门和西华门一个在北一个在西,来回一趟可需要不少时间,本来廖闻心想先拖着,他也是这么办的,偏偏就在这时候来人了。   竟是指挥同知常建德来了。   此人高他一级,乃指挥使冯简的亲信,跟他这种从京外升上来的可不一样。   廖闻上前与常建德客套,谁知话还没出口,常建德就道:“让关闭的宫门怎么还没关?”   廖闻陪笑道:“已经下命了,估计下面那群龟孙子嫌冷,慢手慢脚的。”顿了顿,他又道:“常大人,怎会突然让关闭宫门?宫里那边不是宫宴还没散?”   常建德睨了他一眼,道:“让你关你就关,这是指挥使大人的命令。”   “是是。”   下面的禁军兵士已经在关宫门,随着一阵沉闷的嘎吱响声,宫门已然关闭。这宫门可不是一层,而是内外两层。   等两层宫门都关闭后,常建德并没有离开的意思,而是去了方才廖闻所在的城门楼上的屋子里。   这里平时供以镇守城门的将领歇脚之用,屋里烧了炭火十分温暖,见常建德坐了下来,廖闻忙叫人去泡茶,似乎又嫌弃对方手脚慢,亲自去了茶房。   常建德面露几分得意之色,安安稳稳地坐着。   不一会儿,廖闻就端着茶出来了。   “常大人别嫌弃,我平时泡茶给自己喝就是牛嚼牡丹,随便喝喝。”   “廖大人谦虚了。”   见常建德坐得这么安稳,一点想走的意思都没,廖闻又道:“常大人我出去看看,也免得那群兔崽子以为觉得宫门关闭,就能敷衍了事。”   “你去吧。”   廖闻离开了这里,等出了门后,脸才阴沉了下来。   左青走了过来,低声道:“我的人回来了,西华门那也关闭了宫门。”   两人面面相觑之间,脸色都十分难看。   “常建德没有走的意思,关闭宫门是冯简的意思。”   “玄武门和西华门都关了?难道让那些王公大臣们走东华门?”   那地方对着神烈山,鸟不拉屎的地方,应天城本就是背山面水而建,皇宫的北面是玄武湖,东北面是神烈山和孝陵,王公大臣们所居之地都在西面南面,走东华门也就意味着要围着皇城绕很大一个圈。   他们平时都不走东华门,今天也不可能走,也就说明东华门也被关闭了。   宫里宴还没散,宫门都被关闭了,这肯定是要发生什么大事。   “冯简是安国公的人,安国公是皇后的亲爹,你说他们想干什么?怎么办?”左青脸色难看问道。   廖闻怎么知道怎么办?   说白了,他就是个从外地升到应天的,看似坐着指挥佥事的位置,其实就是个小媳妇。   倒也有人拉拢他,可廖家初来乍到,就算有人拉拢,也不会视为心腹,他也不敢沾这摊子事,平时就这么混着,表面上跟谁关系都好,实际上如何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没想到平时不想沾是非,是非还是找上门来了。   这时,有一个羽林卫打扮的兵卒走了过来。   明显两位长官在说话,偏偏凑上来,明显就是不识趣。   等人再走近些,廖闻就意识到不对。   一是此人面生,二是此人脸上竟然没有惧怕之色。   他的手下意识按上佩刀。   “廖大人先别急,我家夫人让我给您带句话,起风了,大人身体可还安好?” 第178章   廖闻和自己夫人感情一直不错。   这么多年了也没纳妾, 家里只有两个通房还是他夫人给的,一直就是摆设。   也是当年他娶自己夫人算是高攀,他妻子马氏乃当地望族之女, 家里出了不少官,而他当时不过是个百户。   不光家世是高攀的, 马氏年轻时也生得貌美, 又知书达理,读过不少书, 用廖闻自己的话来说,他就是个大老粗,没想到娶了个仙女回来, 自然要捧着供着。   再加上马氏驭夫之道, 又因出身大家族, 十分擅长与大家贵妇们交际, 也给了丈夫不少助力, 廖闻才能一路升到应天来。   看似只是个四品的指挥佥事,可羽林卫属上直十二卫, 是皇帝亲军卫,地位自然与地方卫所不同, 算是从边缘进入了核心, 再往上升要么任一卫指挥使, 要么就是进兵部和五军都督府了。   鉴于这种种一切, 廖闻若有什么事都喜欢和妻子马氏商量, 而他如今之所以能在京里左右逢源,谁都不沾谁都不靠, 还能安稳坐在这个位置, 其实也大部分和马氏有关。   马氏通过平日和那些官夫人官太太的交际, 洞悉各府各家的人际、矛盾诸多等等,也替丈夫和自家规避了不少麻烦。   马氏就是廖夫人。   而当初廖夫人之所以会交好顾玉汝,并不是没有计量,在这应天谁都不沾谁都不靠,当然可以省去不少麻烦,但这也代表你晋升无望。上位者提拔下面人,自然要捡心腹提拔,你个外来户那就莫想升官这种好事了。   所以廖家看似境况不差,其实也挺尴尬的,而解除这种尴尬的关键是需要找以个相对来说没那么复杂的人或家族来投靠。   廖闻夫妻二人一直寻觅,都没找到合适对象,他们看得上的,别人看不上廖家,别人看得上他们的,他们嫌是非太多,怕被拖进浑水,毕竟这站队之事在哪个时候都极为重要,不然轻则丢官,重则丢命还牵连一家。   正好这时候薄家入京了。   当时在廖闻夫妇二人来看,薄春山是陛下心腹,即使从水师提督的位置上下来,也是往上升,至少一个六部高官,或是五军都督府都督起步。薄家在京里没有根基,急需拉拢人为其助力,廖家这时候靠上去正好,简直没有比薄家更合适的人选。   这才有之后廖夫人刻意结交顾玉汝,想她所想急她所急,一番交往下来,双方互有好感,水到渠成。   偏偏这时又出了薄春山疑似勾结北晋之事,虽明眼人都知道薄家是被人陷害了,但这不是还没有结果?本来薄家还有僖皇贵妃作为庇护,偏偏僖皇贵妃随着皇后的复出也处境堪忧。   当时顾玉汝找上廖夫人,请她代为打听消息,廖夫人面上看似只犹豫了下,其实那一瞬间想了很多很多。   她会答应,不过是在赌,赌薄家不会就这么倒了,赌康平帝既然千难万难都立了僖皇贵妃的儿子做太子,就说明陛下是要铁了心打压皇后一系。   当然,最关键的是其实她也没做什么,不过顺手之便,不用付出什么代价,都是私下交际,哪怕薄家哪天真倒了,也牵扯不上廖家。   廖夫人的打算很周全,而通过和顾玉汝接触了几次,这更让她觉得这背后有大故事,薄家似乎有什么计划,而这计划很大可能跟宫里,跟陛下有关。   所以当时顾玉汝对她说的那句话,廖夫人不但记住了,还拿回去说给了丈夫听,夫人二人没少分析,虽最终也没分析出什么,但感觉要出大事是真的。   这也是为何今天廖闻会如此警惕的原因所在,是一环套一环,缺了哪一环都不行。   而此时这个兵卒找上来,突然说了这么一番话,让廖闻顿时想起了薄家,想起了之前他和马氏在家里分析的事,想起了今日宫里的异常,以及指挥使冯简和常建德的异常。   这一瞬间,他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同时,这也是他生死抉择之际。   选对了,自此一条通天大道在眼前,选错了,他死和廖家覆灭就在眼前。   怪不得,怪不得会说‘天冷了,人就容易伤风受凉,若是哪日觉得不安稳,就不要逞强,不如称病在家,说不定捂一捂就能好’。   那薄家夫人估计一开始想提醒廖家不要搀和其中,没想到今天会是他守玄武门,现在来找上他了。   一时之间,廖闻脸色变幻莫测。   左青惊疑不定地看着他,平时最是喜欢插科打诨,这时也没敢出声。   “本将守的是宫门,是替陛下守卫皇宫安全,仅凭贵夫人的一句话,在本将来看还不够。”   这兵卒心领神会,却并未恼怒,而是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并笑道:“廖大人为陛下尽忠职守,乃是忠臣,朝廷是不会辜负忠臣的。”   说着,他伸手从怀里掏出一物,扔给了廖闻。   廖闻接过来一看,面色一凝。   左青从一旁只看见他掌心里有抹金色,依稀还有条龙,就见廖闻将那牌子还给了兵卒,同时单膝跪地抱拳道:“末将誓死效忠陛下,万死莫辞。”   左青整个人都被整懵了,站在那不知该如何反应。   兵卒看了左青一眼,廖闻忙道:“他乃我手下心腹,可以信任。”   这兵卒约莫四十多岁,样貌普通,属于丢在人群里都找不出来那种。一开始廖闻还寻思莫是那位大人冒充,可通过方才一番接触,再看对方白净的面颊,和故意粗着嗓音说话的腔调。   他心里明白这估计是哪位公公,再一次庆幸方才没有说错话。   公公没有再去看左青,道:“安国公及皇后一脉,连同五军都督府几位都督和一众勋贵意图谋反,不过此事早已被陛下提前获知。本来是没打算用玄武门,但薄大人听说今日是廖大人守这处宫门,走玄武门要便宜些,才会派了我来找廖大人。”   廖闻听闻不光安国公府,还有五军都督府几位都督都谋反了,心里一突一突地跳。   也许旁人不懂,但作为武将的他,再明白不过五军都督府的权利。   别处且不提,就说应天城内及周遭拱卫京师重地安全的京营各卫,共计有二十八卫,其中城外驻扎的京营十卫,城内驻扎六卫,另有上直十二卫乃皇帝亲军,驻扎在皇城及皇城周边,像羽林卫就是其中之一。   除了上直十二卫,其他十六卫都是由五军都督府掌管,而上直十二卫看似是皇帝亲军,实则里面的人都是京营先从各地卫所抽调班军,再从班军里挑选精锐组成亲军。   也就是说这些人抽来抽去,其实还是五军都督府手下的人,是不是皇帝的人还是未知。不然之前也不会发生指挥使冯简下令关闭宫门的事,这就说明至少羽林右卫上层的军官,并不是皇帝的人。   五军都督府的势力是摆在明面上的,再加上京营和巡捕营的关系,可到目前为止康平帝手里多少兵力还没显露出来。   “廖大人这是在担忧?”这位公公显然是个明眼人。   廖闻就算犯嘀咕也不敢明说啊。   不等他答,公公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廖大人还请不要担心,你能想到的陛下和薄大人都能想到,所以才会有我来找廖大人。”   “末将不敢,末将只是在想,玄武门外还有北安门……”   公公道:“其他事廖大人无需担心,你只需记得到时开门放人进来即可,等该进来的人进来后,就把玄武门封闭,在未得到陛下旨意,一律不准开启宫门。”   这是要瓮中捉鳖?   廖闻灵光一闪,总算想明白了。   冯简让关闭宫门,是想里面的人逃不出去,也说明安国公一系已经准备好逼宫了。可宫门的关闭不光会让里面的人逃不出去,同样也让外面的人进不来。   这种情况下,安国公一系看似胜券在握,可他们太自信了,自信自己的准备足够让他们达成目的,却未曾想早就被陛下有心算无心。   如此一来,安国公一系的兵力已然固定,但陛下却可以通过不光是玄武门输送兵力进来。只要在这皇宫里,陛下的人比安国公的人多,到时候宫门一闭,就是瓮中捉鳖,五军都督府有再多兵力也无用,因为一时半会进不来,等他们进来,可能里面早就决出胜负了。   毕竟可不光是陛下拿自己当诱饵,安国公皇后等人同时也是饵,只是一方有心算无心,另一方身为饵却不自觉。   这么一想,廖闻的心顿时松了下来,忙应声下去安排了。   .   夜已深,天上又飘起雪来。   怕晚上会临时发生什么事,顾玉汝专门把僖皇贵妃包括所有孩子,都安排到了正房里。   所有人都没有睡意,但顾玉汝还是强行让几个孩子去睡了,僖皇贵妃睡不着,她只能陪着。   其实她也睡不着。   此时的薄府看似安静无声,其实黑暗里睁着无数双眼睛,被派来看守薄府的那些官兵早已被拿下了,关在了地窖里。不过总共也没有多少人,所以他们几乎没费什么力气。   何总管来了。   顾玉汝去了外间,他低声禀报道:“从聚星阁能看到皇宫有火光传出,外面街上已经有官兵在巡逻了。”   也就是说已经开始了。   她正在寻思再做点什么安排,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聚星阁是什么地方?能看见皇宫?”   是僖皇贵妃。   顾玉汝看了何总管一眼,他才出言解释。   其实聚星阁就是薄府的一座建筑,估计以前住这里的亲王是个风雅之人,所以专门建了一座高台楼阁,是整个府里最高的地方。   站在这座楼阁上虽看不到皇宫里具体的景象,但远观眺望可以看个大概,尤其现在晚上,若是皇宫里真有火光,是可以很明显看到。   “我要去,我想去看看。”   僖皇贵妃都如此说了,顾玉汝自然只能听从,其实她也想去看看,只是顾忌到僖皇贵妃,如今倒是两全了。   两人裹着厚厚的披风,由何总管陪着,另跟了几个护卫,一行人匆匆前往聚星阁。   天黑,再加上这地方建在一处假山上,着实不好上去。等二人到了聚星阁,又爬上聚星阁的三楼,都是气喘吁吁。   这地方顾玉汝只来过一次,当时是听说了来看看,此时站在窗前,往皇宫的方向眺望过去,果然见到有火光冲天。   她将手伸出披风举起,其手上赫然是一支千里镜。   透过千里镜,远处的景象看得更清楚了,隐隐能看见那火光之下,有无数人影在厮杀。   就像在看皮影戏,只看到影儿,却听不见声。   可当你看久了,耳边似乎就响起了很多的声音,有厮杀声,有兵器相撞声,有惨叫声,有嘶喊声……   僖皇贵妃把千里镜拿过去,看了许久许久。   良久,她才道:“你恐怕不知道,这座王府以前是肃王府。”   所以肃王当年建这座聚星阁,其用心可想而知。   “我不打算走了,我想在这里一直看着。”僖皇贵妃又道。 第179章   灯火通明的谨身殿中, 奏乐早已停止,轻歌曼舞的舞伶也不见了。   殿中桌几散乱,佳肴美酒洒了一地, 本来冷静体面的王公大臣们俱都失去了往日了从容,拥簇在一起。   “安国公,你可真是胆大妄为啊!竟然敢谋反!”一位老臣, 明明已是身形佝偻, 依旧大声喝道。   “安国公你要迷途知返。”   “你可知你这行径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会受世人唾弃的?”   与这些聚在一起, 神色难掩恐慌的王公大臣们相比, 立在殿门前被一众甲胄铮亮的兵士们拥簇着的安国公,就显得气定神闲许多。   他穿一身金色盔甲, 肩披猩红色披风,红翎金色兜鍪将他的头全都包裹在内,只露出一张霸气横生的老脸。   “什么叫做谋反?老臣这可不是谋反, 不过是拨乱反正,您说是不是, 陛下?”   此言直对殿中首位龙椅上的康平帝而去。   与安国公相比,康平帝这明显气势弱了许多,方才殿中发生突变,除了康平帝身边的宫人们护着他外,就只有以户部尚书蒋有先为首的几个大臣护持到康平帝的身前。   其他人虽表现得惊惶未定,可俱都是下意识地聚在殿的两侧,未尝没有不想在局势还不分明的情况下站队的意思。   毕竟若是站到了康平帝面前, 那就摆明了跟康平帝是一伙的, 显然安国公今日这阵势是不会善罢甘休, 这一不小心丢的可不止是官, 还是性命,不如先看看局势再说。   他们以为自己做得足够敷衍,足够隐蔽,毕竟事从紧急,却没想到康平帝早就将这些人的行举纳入眼底。   现实就是这么残酷,当他坐在金銮大殿之上,群臣拜服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总会让他以为自己纵横宇内,群臣拜服,万民敬仰。只有真正到了生死关头,才能看出这些貌似忠军忠国的股肱之臣们到底有多少小心思。   可悲!   怪不得他想打北晋,总是支持的人少,反对的人多。因为只有他这个皇帝想打而已,真正去打北晋却并不能给这些人带来多少利益。   可叹!   怪不得是否勾结北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否以此为引,为自己谋求利益。   康平帝想起那日薄春山潜入皇宫,与他见面后,说的一番话。   “陛下不能破釜沉舟,又怎能让南晋置之死地而后生?叛王为何费尽心机也要在北方称帝,并不是他拿不下南晋,而是他不想。他知道这是一个烂摊子,从大晋建朝之始,太祖在南方起事南方登基,所附庸所追随的人俱都是南方这些世家乡绅,隐患其实已经埋下了。   “疥藓之疾成了肘腋之患,跗骨痈疽,可先皇高祖俱狠不下心挖肉去疮,只能贻害越来越大,绵延至今,以至于陛下境况越来越难。陛下之前按照稳妥之法,徐徐图之十多年,依旧拿这些人没办法,依旧为人掣肘,难道陛下还想把这些遗留给下一任即位人?”   “薄春山,你大胆!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大胆!”   “说臣大胆的人多的去了,不过陛下要体谅,实在是臣被害得不轻,若再不大胆些,恐怕臣这条命没葬送在东南海,葬送在那群倭寇海商海盗手里,反倒要葬送在这群老匹夫手里。”   他嘴里自称着臣,让陛下体谅,眉眼间却全然不是如此,一边大逆不道,一边又提着自己的功绩,让他不能发怒。   “你好,你很好。”   “臣好不好不重要,陛下好不好才重要,毕竟陛下好,臣才能好,不是吗?”   ……   “陛下任凭妖妃为祸后宫,以至于皇后和一众嫔妃多年来无法诞子,宫中若有女子有孕,不是饮憾小产就是一尸两命,陛下纵容妖妃,俱是当做看不见。可怜皇后作为一国之母,堂堂母仪天下的皇后,竟被一个妖妃欺压,困在坤宁宫里,终日不得出户……”   康平帝身边一个年长的宫女嬷嬷没忍住,道:“安国公你可真是巧言如簧,宫中有嫔妃小产那都是早年的事了,那时皇后娘娘还没避入坤宁宫,相反皇后娘娘很少出来后,宫里反倒没有这种事发生了,自己亲女儿做的事,现在竟推到别人身上,安国公你是不是忘了你当年屡次进宫替皇后娘娘求情的事了?”   “秦嬷嬷,你又何必与他争执,他这么说只是为了给自己行为找借口罢了。”康平帝淡淡道。   秦嬷嬷低头道:“老奴实在没忍住,还请陛下赎罪,只是老奴实在容不得安国公诋毁陛下。当年陛下迎娶安国公之女为太孙妃,与之一同入春和宫的还有数位嫔妾,可太孙妃善妒,且心性歹毒,残害了陛下多位嫔妃,陛下屡次规劝无果,却又因先皇龙体欠安,分身不暇,后来即使陛下登基,依旧未曾忘记夫妻情分,封了她为皇后,可她为后到底贤不贤德,世人皆知。”   这可是真是大事情!   在场有不少人知道这些事,但都是管中窥豹,毕竟此乃皇宫内帷之事,没想到今天竟会被人如此细致地说出来。   再去看说话那人,那不是秦嬷嬷,早年服侍在先皇后身边,后来被先皇赐给了当年的皇太孙,也是现在的康平帝。   ……   这边主奴之间在说话,那边安国公已经勃然大怒了。   “赵兖小儿,连你身边的奴才都敢如此放肆,足以见得你平时是如何纵容妖妃为祸后宫的!先皇,当年您龙御归天之前,说让老臣辅助陛下,老臣有负您的所托,老臣这就来拨乱反正,匡扶正统!”   安国公一番老泪长流,拔除佩剑高举着,却并未冲进来,而是往后退了几步,让身后的兵士往殿中涌入。   就在这紧要关头之际,身后却传来一阵喊杀声,顿时打乱了安国公的计划,他手下之人也开始与来袭的这些人打斗起来。   整个场面都乱了,安国公手下的人并不是统一着装,而是各个亲军卫的人都有。这些人所穿的甲衣武器俱是不同,偏偏打过来的这些人也是如此。   就在安国公转身观察局势之际,谨身殿的殿门在他身后轰地一声关闭。   这谨身殿乃三大殿之一,殿门绝不是后宫那些殿门所能媲美的,既高又大又宽,还很厚重。   一旦被从里面关上,轻易打不开,安国公心知中计,但也知道以康平帝在宫里的兵力是绝比不过自己的,不如剿灭这些试图救主的兵士们再说,而且——   他回头看了殿门一眼,非但不慌不张,反而露出一个别有意味的表情。   ……   此时殿里也乱了,谁都没想到事情竟会发生如此转变。   但所幸性命暂时无忧,这些王公大臣们也暂时松懈了下来。   这时才想到方才安国公发难,许多人都装鹌鹑呢,如今安国公被阻,自然要在陛下面前表现一番,说不定安国公敌不过陛下呢?方才外面明显是有人来救驾了。   当即就有人高声大骂安国公大逆不道,还有人去康平帝身边询问可是受惊的,有这般举动的只占了这些人一半不到,还有一部分人不知是受惊太过还是怎么,竟一直站着没动。   也有人仗着有人遮挡,站在人群里观察殿中情形,尤其是方才突然出现击退安国公手下并关闭宫门的那些人,这些人看打扮似乎是太监,但未免也太高大雄壮了些。   就在这时,这些‘太监们’又发难了,竟是二话不说,就上前来捆绑这些王公大臣。   他们的速度极快,人数又多,三五人一起,又是突然发难,竟让所有人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时,已经有一小半的人被制服。   “陛下,这是做什么?”   “真是有辱斯文!”   “安国公作乱,与我等无关,陛下你……”   各种话语声,随着一声铁器掉落在地上所发出的响动,全部戛然而止。   竟是永昌候随身携带的短刀。   须知入宫不能携带利器兵刃,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尤其是面圣的时候,若是携带利器,是为大罪。   永昌候今日入宫赴宴,何以竟需要携带兵刃?   “这次意图谋反的,可不光是安国公,与他共谋的还有数人,这些人就在你们中间,为了防止对方……”康平帝缓缓说道。   而随着他的话音声,那些太监们更是如狼似虎一般扑向了剩下那群人。   有些人根本没反抗,还有人竟和他们搏斗了起来。   那么搏斗的人不言而喻,自然是安国公的同伙了。   “朕暂时没功夫去分辨这些人的身份,所以暂时就委屈诸位大人,先下去歇息一二,等事罢后再细论。”   永昌候面如死灰,与其相同的,还有上当也与太监搏斗,却又被制服的长平伯。   此二人一人是前军都督府都督,一人是后军都督府都督,五军都督府总共也就五位左都督,如今两个都和安国公同谋,这让余下众人俱都胆战心惊。   可毋庸置疑的是,康平帝的态度也很强势,众大臣为了不想惹祸,只能老实地跟人下去了。倒是户部尚书蒋有先那几个先前就护到康平帝面前的几位大臣,并未有这番待遇,而是被人恭恭敬敬地请了下去。   等这些人都离去后,从一根金龙柱后走出来一名黑衣男子。   他身形高大挺拔,面容刚毅,正是薄春山。   康平帝此时也松口一口气,看向对方道:“安国公本想以人为饵,让这些人埋伏在其中以防有变,没想到朕借机斩断他左膀右臂,失了这几个人,他隔着一层下命总是不便,不过该调集的人他已经调集齐了,外面……”   “剩下的不用陛下担忧,只要陛下能舍得外面那些精锐就行。”薄春山道,说到精锐之师时,他露出一抹讽笑。   “不能效忠朕的精锐,不要也罢!”   此时的康平帝一改平时温文的模样,而是透露出几分属于帝王的冷血。事实上确实是这样没错,自己的亲军自己都不知有多少人真心效忠自己,要来有之何用?不如清洗一场,孰忠孰奸自然分明。   如果说之前康平帝心中还有犹豫,但此时他却是心旷神怡,就好像以前有无数人挡在他面前,他忌惮良多,轻重不得,如今这些人一一被分类,能用的就留下,不能用的他自己就跳了出来。   “既然陛下想得如此透彻,那就请陛下静候佳音。”   康平帝复杂地看了他一眼,道:“你倒是说得潇洒,朕可没有多少人给你。”不是没有人,而是不知这些人里有多少是忠心,不会临阵倒戈。   “陛下放心,臣早有计量。”   与此同时,殿门外突然传来一连串沉闷的响声。   这声音十分怪异,说像鞭炮又没有鞭炮声的清脆和响亮,而就在殿中人都在猜测这是什么响声时,与之而来是惨叫声和人们惊慌的呼叫声和奔跑声。   混乱的声音持续了没多久就结束了,取而代之是一片让人窒息的死寂。   就在殿中人惊疑不定之际,殿门被人以特定的节奏敲响,薄春山装腔作势做了个眼色没人看见,他自己摸了摸鼻子,亲自上前去开启了殿门。 第180章   随着殿门开启, 殿外的情形才落入众人眼中。   说是尸横遍野都不为过,而这些人之前还在与人厮杀,现在却都变成了死物, 悄无声息地躺在地上。   不知何时月亮出来了,衬着远方出来的厮杀声,格外渗人。   而就在殿前空地的另一侧,站着一个人形方阵。   他们人数并不多, 约莫有三四十人,这些人身穿黑衣黑甲,悄无声息地站在那里,若不是方阵突兀, 恐怕还没人能主意到他们。   他们六人一排, 一共五列,最前方一排是手持着长盾的盾手, 其两侧是左手持盾右手握刀的刀手, 中间是火枪手和长枪手,手持着火绳枪的火枪手站了三排, 再是最后一列的长枪手。   “是火绳枪?”康平帝惊疑道。   薄春山顿了下, 有些无奈道:“算是吧。”   就在他们说话之间,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响起, 从一侧的宫门处杀来一队铠甲杂乱的叛军,他们由一个头戴红翎兜鍪的将士带着。   对方看见立在殿前的康平帝,面露一丝喜色,也没多想就带着人冲了过来。   首当其冲就是那个黑色的方阵。   战斗在顷刻爆发, 随着叛军往这里冲来, 那个黑色方阵已然变好队形, 盾手在前, 其他人各就其位。   方阵并没有站着不动,而是迎面而上,他们稳健有力地往前走着,随之而来的是枪声。   一排射罢后退,二排推进,二排射罢后退,三排推进。与此同时,还有长枪手和刀手趁乱补刀,所以三排两轮还没射完,这为数有百十人的叛军已然倒地,临死之前连句多余的话都没来得及出口。   何等让人震撼的作战方式!   何等犀利的配合!   这让人们不禁想起曾经看见的农耕场面,就像那收割小麦一般,直接推就过去了。   之前殿外的动静,早已惊动了以蒋有先为首的七八个忠于康平帝的大臣,他们并未受到看管,听见动静就出来了,正好看见外面这一幕,惊骇得头皮发麻,浑身战栗不止。   这其中有一人,姓陈,是工部的一个郎中,此人平时就是个性格木讷的,此时却像疯了一样,一边浑身打着战栗,一边双目发光地看着那些黑甲士兵手中的火绳枪。   “这不是火绳枪,并未看见明火……可没有明火,是如何点燃其中填充的火药,难道是用火石?普通的火绳枪只能打一枪,就必须填充火药,为何这些火绳枪竟然可以打出两发?”   “这不是火绳枪,是燧发枪。”薄春山没忍住说了一句。   “燧发枪?是如何才能解决精准地点燃火药,还有这枪为何能打出两枪……”   眼见这位陈郎中抓住自己就不丢,有无数个为何要问,薄春山顿时后悔自己多嘴了,他忙道:“这位大人,叛军还未除,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你说的对,现在不是问这个的时候。”   ……   可即使没有这位陈郎中的‘提醒’,众人也见识到了这火枪的神奇之处。   火绳枪之所以在大晋没有普及,便是因为它使用起来极其不方便,不光使用者要随身大量携带火药和明火,每用一次还要进行填充火药,再加上枪管对钢铁的要求极高,一个不小心就容易炸膛。   而且这些东西不能见水,一旦见水就等于废了,还有士兵若是使用火绳枪,在填充火药时便丧失了武力,容易被敌军偷袭,所以一直都没有在军中大量普及,军中作战还是以冷兵器为主。   可这一次,这不过是三十来人的方阵作战方式,却给人们打开了新世界。   原来还有这种作战方式!   盾手、刀手且不提,军中很多战法都与阵型有关,这三排一阵的火枪手队形才是精髓,三排交替射击,即可保证火力不断,又能给其他人争取填充弹药的时间。   也就是说只要这个阵不散,这就是一个移动的床弩。   而且杀伤力比床弩更大,更灵活多变。   还有后面那些长枪手,火枪没打死的人,他们弓弩一出从后补刀,敌人根本反应不过来人就没了。   大杀器!   大杀器啊!   “这样的队伍你弄进来了几支?”康平帝略显有些激动道。   薄春山挠了挠后脑勺,道:“臣无能,只有一千人。”   一千人?一千人如果都是这种杀伤力,足够将宫里所有叛军推平了,哪怕安国公纠集了两万叛军在这里,也不足为惧。   至此,康平帝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虽说薄春山说过兵力不用他愁,只要他们安排得当,就是关门打狗。可他却一直不安,他能放心用的队伍不过一支,而这些人不光要平定皇宫里的叛军,还有皇城、外城、城外,若不是薄春山说……   万万没想到还有这么一队奇兵。   他到底藏得有多深?   康平帝目光复杂起来:“火力可是足够用。”   薄春山胸口一拍,道:“陛下放心,绝对充足。”   “那你下去安排吧,朕本以为这一次宫里会死伤惨重,如果添了这么一支奇兵,说不定叛乱很快就会结束。”   薄春山点点头,便转身下去安排了。   在背过身的同时,他的脸上也多了几分苦恼之色,不过这些情绪并没有影响他太久,他在心里暗叹一口气,振作起来。   .   突然出现在皇宫里那一个个黑色方阵,简直就像行走的攻城弩。   他们每出现一个地方,那个地方的叛军就会被迅速剿灭,而与叛军交战的真正的禁军士兵们则都松了口气。   不是他们没用,而是实在是敌众我寡,能支撑着他们和叛军交战的,不过是一口忠君报国之气。   没想到援兵这么快就来了,还这么犀利。   接下来他们似乎什么都不用做了,只用跟在那黑色方阵一旁,遇到叛军先去叫阵,若是冥顽不灵不愿投降,他们就面露同情之色的去到一旁,叛军以为他们是故意耍人,正想大怒冲过来,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若是碰到那种被打散的残军败将,愿意投降的,他们就先去把人给绑起来。   总之,黑色方阵只用推推推,他们在一旁干些杂活就行了。   明明该是悲壮的与叛军殊死搏斗,竟被他们弄出了几分轻松之意,倒是让人想不到。   当然,其中也碰到过意外,叛军携带了大量弓弩而来,一通乱射之后,禁军士兵们多数都受了伤,可那黑色方阵倒好,直接躲在了长盾之后。   他们通过长盾夹缝之间都能射击,所以弓弩也无用,跑得快就能跑,跑不快就把命留下。   安国公就是跑掉的那一个。   正确来说,他已经跑了这是第三次。   第一次在谨身殿门前被袭击,对方火力太猛,他带的人毫无还手之力,若不是他反应够快,拿了尸体当盾牌让手下护着跑了,也是对方根本没想追击他们,说不定那一次他就把命丢了。   好不容易汇集了一波自己人,谁知又碰到一个黑色方阵,那一次他们的人被打残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跟着他溃散而逃。   连着两次倒霉,让安国公既觉得惊骇不已,但也算摸清楚了对方的作战模式,那些黑甲人并不追击溃逃之人,只要你跑得够快。   这才有第三次,安国公壮着胆子纠集了一群残兵败将,甚至凑足了一批弓箭手而来,却没想到这一次并没比前两次好到哪儿去。   也是他们没防备人家躲在盾牌后都能射击,本来见把那些黑甲士兵射得躲在盾牌后,安国公觉得十分痛快,算是报了之前自己溃逃之狼狈,万万没想到人家还能这么玩。   弓箭手首当其冲。   等弓箭手死完,他们也完犊子了,等着被收割。   这一次安国公同样跑了,他觉得不行了,必须再调兵,从宫外调兵!此时他已经不想去想自己死了多少人,他只知道这次若是弄不好,他的命要葬送。   本来调兵是不用他亲自去的,但安国公也不知是被打得胆寒了,还是怎么,竟自己带着残兵往西华门跑去。   眼见西华门已在望,安国公还来不及露出笑容,就见着前方不远处立着一个比他方才见过的所有黑色方阵更大的黑色方阵。   他下意识停住脚步想转头,谁知转头身后也行来一个黑色方阵。   “老爷子身体倒是好,你这么跑来来去不要紧,累得我们在你背后追就不地道了吧?”   .   见僖皇贵妃坚持要留在聚星阁,顾玉汝只能让人去安排。   很快就来了几个丫鬟,她们来的同时还带来了炭火,有了炭火屋里就暖和多了,再把风炉点燃烧上热水。   一杯热茶下肚,两个女人都舒服了不少。   由于要开着窗户,所以屋里就算暖和也有限,两人裹着厚厚的披风,怀里再揣个汤婆子,就这么坐了大半夜。   直到东方泛起第一抹灰白色的晨曦,皇宫的方向不见火光,反而变成了由淡灰色的浓雾笼罩。   不知又过去了多久,宫里的报信人终于来了。   “陛下……陛下赢了,陛下安,薄大人安,太子也安。”   .   经过了一夜的厮杀,整个皇宫都笼罩在一片血腥味之下,那些叛军出现后就躲进角落里的宫人们都出现了,正伙同禁军士兵们清理尸体。   整个皇宫也就后宫稍微干净些,但也是有数的几个宫殿。皇后的宫前,还有僖皇贵妃的春禧宫都不干净。尤其是春禧宫,昨晚被叛军闯入,只可惜人去楼空,只留了几个宫人,都被恼羞成怒的叛军杀了。   死的人多,被俘虏的人更多。   安国公不光其本人被俘,他的三个儿子也俱都被俘虏了,倒是潘皇后还算硬气,在知道父亲发动宫变失败后,就将自己吊死在了宫里。   此时刚被清理出来的乾清宫,薄春山正站在殿门外发号施令,让人带着被他们俘虏的那些王公大臣们,去召宫外那些领兵的将领们入宫。   安国公是败了,但是暗中与他勾结的人不少,他输是输在太过自信,以为靠带进宫的那些兵力就足够拿下皇宫,却未曾想到他想关门打狗,反而被人当狗打了。   现在跑进屋里来的狗是被打了,但屋外还有狗的同伙,如何处置屋外的狗又能够不受伤,这需要智慧。   薄春山解决的办法十分简单粗暴,先弄清楚对方是身份,再看看他没有三亲六眷在宫里。   如果有,那就更好,就让人拉着他家的亲眷去强召,没有亲眷就带着上峰或者老师,总之有关系且可以威胁到对方的人都可以拉上。   安国公为了能顺利在宫变之后拿下群臣,所以才选在昨天宫里摆宴时动手,却万万没想到会便宜薄春山。   当然,事情并没有如此简单,所以薄春山还有一计后手。   ……   天方破晓,城北和城西的劳力们揉着眼睛从家中出来,正要开始一天的劳作。   虽然今天才初二,但像他们这样的人怎可能一直在家里闲着,过年嘛,两天也就够了。   他们的家多数都在附近,平时依靠着这条秦淮河为生。   世人提及秦淮河,总会想到青楼画舫勾栏妓女,殊不知靠着这条秦淮河吃饭的平民更多。   两条秦淮河虽是一条河,但一个在前半段,一个在后半段,而秦淮河平时也担负着整个应天所有物资的运输,若是哪天秦淮河不动了,整个应天城的人都没饭吃,这些劳力们就是靠着在码头上卖卖苦力换口饭吃。   可今日也是奇了怪,河上竟不见货船,反而出现了很多奇怪的船只。   那些船只与普通的民船不大一样,若是见过战船的人便知晓,这是小型战船。不过百姓们虽不认识船是什么船,但认识船上悬挂的旗子,和船上之人所穿的衣裳。   是东南洋水师的旗子,也是朝廷的官兵。   这些船每一艘的船头上,都立着一口巨大的铁制大炮,炮口就正对着正前方,看起来十分吓人。   再往前看去,河面上密密麻麻都是这种船。   这些船聚集在定淮门、清凉门、石头门、三山门,甚至聚宝门前,船头的炮口对着外城的城墙。   城墙上守着城门的兵卒们脸色极为难看。   而随着这一切,关于安国公及皇后一系谋逆的消息也传遍了整个应天城。   ……   就靠着城外水师兵临城下,城内拉着对方家眷亲友恩威并施,薄春山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才将应天城控制权收入掌握之中。   不,应该是康平帝的手中。   东南洋水师才是薄春山手里的奇兵,这也是他早就跟康平帝商量好的,水师就驻扎在崇明岛,从崇明岛走水路到应天,跑快点半天就能到。   临近黄昏时,薄春山眼见没什么事了,就打算出宫回去了。   “爱卿要回府了?也是,忙了一天,朕也该命人去接皇贵妃回宫了。”   康平帝的神色与平时别无不同,可薄春山却嗅出了一丝异常。   他表面没说什么,心里却暗暗苦笑。   这下真是暴露了,让你出风头,让你出风头! 第181章   等薄春山走后, 一个头戴三山帽,穿紫色团领衫的老太监,从一侧走了过来。   “陛下, 这位薄大人……”   康平帝没有说话。   老太监弓了弓腰又道:“昌国公主醒来之后,就闹着要见您, 说……说要是处置安国公府,就连同她一起处置。永昌候和长平伯已经招了, 供出了武安侯和汝南侯、安阳侯, 这几家是否要现在处置,还需陛下下令。另, 水师的兵并没有进城,但顾忌怕生变, 他们也还没离开, 什么时候离开还需陛下斟酌。陛下, 这位薄大人……”   “行了,你不用再说什么薄大人, 你想说什么朕懂, 不用再说。”康平帝皱眉斥道。   “可是他……”老太监本就弓着的腰, 又往下弯了弯, 道:“就当老奴僭越了, 可这位薄大人未免藏得也太深了, 一开始连老奴也以为这些黑甲士兵是水师的人, 可之前老奴专门让东厂的人去查过,水师没有这些黑甲人,这说明这些人就是他的私兵。   “他为何组建如此多的私兵?是怎么把这些人运进了应天?还有那些黑甲人手中所持的火枪,连工部的人都没见过,说明这不是官造, 而是私造的,他造这些东西来做什么?还有东南洋水师那,他已被罢官,邵元龙因朝廷争议,为了避嫌处于停职等候朝廷命令的状态,偏偏他一纸书函,就调来如此多的兵和战船。   “陛下是没见着水师战船兵临城下之景,方才老奴专门赶去看过,若不是足够威慑,武安侯他们不会就这么老老实实束手就擒,总是要搏一把。陛下,即使您不让老奴说,老奴也要说,此人甚是危险,危险程度不下于安国公。”   康平帝看似面无表情,实际上从他的呼吸,就能看出他并不平静。   良久,康平帝弯下腰来低头看向俯趴在地上的老太监,他轻声道:“那你又怎知此刻翻脸触怒他,他不会临阵倒戈?”   老太监趴伏在地的身体,没忍住打了一个激灵。   康平帝直起腰来,手负在身后。   “他没你们想的那么简单,既然他敢把这些露于人前,就说明他不怕朕出于忌惮对他下手。朕虽然不怕他,但朕不会前脚用了功臣,后脚处置功臣,这要是落于天下人眼,天下人将如何看待朕?想必朕那好叔叔一定会不吝帮朕宣扬得天下人知,以后朕还怎么用人?谁又敢效忠于朕?”   “他虽然犯忌,但功大于过,至于他的那些私兵,当年他在浙江平倭,为了打入敌后,做过一阵子海盗。这些他都与朕说过,还有他得罪的人并不比朕少,若是没有护卫力量,恐怕早就死在福建广州了。行了,这些你以后不用再说,朕自有酌量。”   “是,陛下。”   .   将僖皇贵妃及一众皇子公主送走,顾玉汝才有功夫去端详薄春山。   她将一众下人都挥退,开始对他‘动手动脚’。   “我没受伤。”   “真没受伤?”她明显还是有些不信。   “根本就没用上我亲自动手。”   他将昨夜情形大致说了一遍,这时顾玉汝已经从他四肢正身检查到他的脖颈了,见他真没受伤,她正想拿开手,就见他眉心皱着,这可有些不正常,所以她顺势就抱住他的大脸。   她端详了一下他脸庞,道:“怎么了?”   对于她对自己的‘不信任’,薄春山有些无奈,也是之前有次他在福建受了伤,很重的伤,瞒着她又被她发现后,他每次从外面办事回来,她都要检查他是不是受了伤又瞒着她不说。   他叹了口气,顺势将她抱在膝上,自己也坐了下来。   “宫里这次对我的忌惮之心,恐怕会达到空前绝后的地步。”   他也不想出这个风头,可为了自救,再加上形势受限,他不得不把他藏起来的底牌拿了出来,事情倒是办好了,也露底了。   顾玉汝皱起眉,想了想道:“但他暂时是不会对你做什么的,至于日后……当时不都跟我打算好,这次事罢就找个机会离开应天?”   “说得倒也是。”薄春山略有些唏嘘道。   顾玉汝拍了他一下,让他放自己下来。   “你肯定一天没吃东西了,我让她们去准备些吃食。”   ……   什么都没有饿了一天,有一碗香浓的汤面下肚最为舒服。   薄春山吃着面,突然想起来什么,道:“对了,齐永宁失踪了。宫变时他没有在宫里,据说是中途离开了,后来潘仁供出他,等宫里派人去会同馆,没找到人。”   “安阳侯府呢?”   “安阳侯府也没有,他妻子和他儿子也失踪了,安阳侯府起先还不知道这件事,还是宫里派了人去才发现人不见了。”   “也就是说,他早就计划好了,提前出了城?”   顾玉汝想了想,又道:“不对,以他的性格不可能这时候走不等着看后续,还是说他早就料到了安国公会失败?这也不可能,他会不会是发现安国公事败,所以藏起来了?”   “现在皇城和外城俱都戒严了,未解禁之前,普通百姓一律不准上街,如果他还在城里,是不可能跑出去的。”薄春山想了想,道:“既然还在城里,那就容易办了,我让人去搜查,就不信他能一直躲着。”   顾玉汝道:“齐永宁既然能跟安国公他们搅合到一起去,说明北晋留在南晋还有隐藏的势力没有浮出水面,经过这次后,应该能拔出一大半,如果宫里要是想彻底拔出北晋留在南晋的钉子,倒是可以从这方面下手。”   闻言,薄春山眨了眨眼,笑了。   顾玉汝知道他在笑什么,她这番话其实就是在教薄春山如何利用康平帝的手,来找出齐永宁。薄春山如今身无官职,他下手去找人,不如康平帝下命来得好。   他平时没事就吃吃齐永宁的醋,如今顾玉汝都这么对付齐永宁了,说明她对那个人一点心思和旧情都没了,薄春山才会笑。   其实她早就没了,只是没机会证明罢了。   所以说男人幼稚起来,真是个幼稚鬼。   .   经过薄春山的提醒,果然康平帝对齐永宁上了心。   禁军几乎把整个外城翻了个遍,却依旧没找到齐永宁的藏身之处。   而与此同时,随着康平帝的清算开始,整个应天都笼罩在一片风声鹤唳之下,皇城能一直封着,但外城不行,所以如今禁令也解除了,不过各处城门却被官兵严防死守了起来,每个经过城门的人都需要盘查。   水师的人也在昨日撤离,就像他们来的时候那么迅速,离开时几乎没有人发现,河面上那些聚集了多日的战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次水师入京勤王,也让人们意识到水上力量对内陆的威慑性,尤其是应天城面水背山,水系发达的同时,也意味着开着船兵临城下,也不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因此,康平帝又给长江到秦淮支流之上加了数道水关,并派重兵把守,当然这是之后的事,暂不细述。   ……   齐永宁一直没找到,连缉拿告示都张贴出去了,却还是没找到人。   薄春山私下和顾玉汝也嘀咕过这件事,难道人真的早就出城了?   可顾玉汝却坚持对方是没有出城的,无他,就是一种感觉而已。这种感觉其实很玄妙,她说不上来为何,但就是这么坚持觉得。   可随着时间过去,能搜的地方都已经搜过了,人呢?   顾玉汝总觉得自己是不是忽略了什么。   这一日,看天气不错,想到自己之前下命让把聚星阁拆了,也不知拆的怎么样,她便去了趟园子打算去看看。   还离着距离,就见那座高耸的聚星阁已经凭空矮了大半截,想必不日就能拆除完毕。   其实那聚星阁建得十分华美精致,用料装潢都是最好的,就这么拆了着实有些浪费。可这地方宫变那日已被僖皇贵妃所知,如今正是敏感时期,顾玉汝觉得拆也是一种态度吧。   反正不是她花钱建的,拆了不心疼。   她没打算上去看,看几眼就打算离开,刚转过身,就觉得脖子一疼,眼前黑了下来。   临昏迷的前一刻,她突然想到僖皇贵妃那日说的话,这宅子以前是肃王府。   ……   顾玉汝觉得自己应该没有昏迷太久。   她好像被人扛在肩膀上,头朝下,感觉很闷,四周也很黑。   通过脚步声,她能感觉到似乎有两个人,一个自然是扛着她的人,还有一个在前面,掌着灯。   是谁?   是谁打晕她后又抓了她?她现在在哪儿?   薄府看似与寻常府上并无任何区别,可实际上因为宫变那场事,薄春山在家里私底下不知藏了多少守卫力量,除非打晕她的人能凭空长出翅膀飞出去,不然不可能离开薄府。   那她现在是在哪儿?   由于顾玉汝整个人是头朝下被人扛着,所以她视角极为有限,再加上四周又很黑,她只能通过从前方映照过来的晕黄色的微光,判断他们是在一条窄道里行走。   他们很快就到达了目的地,因为扛着她的人停了下来,眼前的黑暗突然被大片光明所取代,顾玉汝有一瞬间的失明。   她感觉自己被人放了下来,同时听见一个耳熟的声音道:“醒了?既然醒了,那就别坐在地上了。”   是齐永宁!   顾玉汝视线恢复如常,她发现自己身处在一间石室里。   石室里的装饰虽然简陋,但每一样看着都不凡,齐永宁就坐在她的正面方,一旁站着几个精壮干练的蓝衫汉子,这其中有两个就是之前打晕她又将她带到这里来的人。   顾玉汝捏着衣袖站了起来,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你这阵子就是藏在这?怪不得官兵抓不到你,估计所有人都没想到你会藏在以前的肃王府。是肃王府有通往外面的地道?让我猜猜这地道建在哪儿,是不是在聚星阁下面的假山里?”   齐永宁嘴角笑容凝滞。   “玉汝,你可真聪明。”   “你应该是打算看完后续就走,不想在应天多留,反正任务已经完成了,所以提前把妻儿从安阳侯府接了出来。却未曾想安国公太不中用,竟连一晚上都没坚持住,外城很快就戒严了,你根本走不了,只能滞留。你本想外城封不了太久,自己应该很快能离开,却没想到有人不想放过你,外城就算解封了,你也出不去。”   “你很懂,也很明白,这么说不想放过我的就是你那个男人,薄春山?!”齐永宁说的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顾玉汝看向他:“齐永宁,没道理总是让你憋着劲害人,我们不能反制回去吧?”   齐永宁笑了起来,笑得颇有些失态。   至少对向来举轻若重从容不迫的齐永宁来说,是有些失态了。   “你说的不错,不过我可没有总想害你们。”   他只是有些不甘而已。 第182章   是的, 他就是有些不甘而已。   不甘重活了一世,那个男人还是没死,还是爬得比自己高。甚至在开元帝那儿, 都比自己受重视,他知道若是薄春山愿意倒戈北晋, 开元帝绝对会扫榻相迎,是时北晋哪还有他的容身之地。   所以他明明带着任务来——离间薄春山和南晋皇帝的关系, 拉拢他, 并伺机搅乱南晋。   他却只做了一半。拉拢那是莫想的,之前他寻机找薄春山见面, 不过是做给北晋的探子看,毕竟他们也不是全然没有管控。   薄春山得罪了太多人, 太多人不想他坐在水师提督的位置上, 这里面不光有北晋, 南晋也有太多人谋求那个位置,甚至连南晋的皇帝, 大概也不太想他继续坐那个位置, 所以才会妥协召他回应天。   而南晋果然不负烂透了之名, 太多人有自己的心思, 他几乎不用费什么力气, 南晋内部的矛盾就一个个冒了出来。   安国公觉得不能再等了, 再等下去安国公府最后的下场就是被温水煮青蛙一直到死, 五军都督府那几位老牌勋贵的都督,也看出康平帝想撤掉五军都督府的心思,所以这些人和安国公府一拍即合。   只要安国公能事成,扶了潘皇后的养子三皇子上位,他们又可安枕无忧至少上百年。   想法很好, 计划也很好,却万万没想到那个明明已经被圈了起来,就是为了防止他出来坏事的薄春山,又出来坏事了,不光将安国公等人一网打击,还把他逼成了这样。   “照你这么说,之前构陷他勾结北晋的事,不是你做的?”   “那事确实有我有关,但你们应该知道我没想置他于死地。”   齐永宁这是意有所指,指出那两封信内容有可指摘的地方,所以要想凭着这两封信把薄春山置之死地是不可能的。   顾玉汝心想,恐怕不是他不想,而是北晋那边只给了他这两封信,所以才不能。若是所有信都给他,以齐永宁的性格,绝不可能只拿出这两封。   “他们也知道仅凭这两封信想摁死他罪名不容易,所以打从一开始就是冲着他的官位去的,把他圈起来也是不想让他出来坏事,没想到最后还真是他出来坏事了。”齐永宁略有些感叹道。   明明就只差了一步!   到现在齐永宁还十分感叹,如果让安国公得逞,以这些人只知窃弄威权的秉性,北晋大患便除,说不定若干年后还能打到南晋来,而这一切却都被一个人破坏了。   明明心里不愿承认,齐永宁却不得不承认开元帝说的对,薄春山就是那个变数。   而另一边顾玉汝却在想,根据齐永宁所言,显然他对宫里和外面的情况很清楚,所以必然还有人给他传信。   他应该不是当晚就藏到了这里来,应该是事后来的,不然当天她和僖皇贵妃在聚星阁,齐永宁若早在这条地道里,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不过他当时应该也不知宫里具体情况,应该是等第二天宫门开了,才知道安国公事败了。   至于这里为何有一个地道?   顾玉汝突然想起很久之前的一件事,当初肃王明明被围在肃王府,偏偏悄无声息的消失了,想必就是通过这条地道。   至于为何齐永宁能知道这条地道,这里以前是肃王府,后来又成了薄府。若是北晋对南晋有所图,这就是一条备用的路,现在不就用上了?   在弄清楚这些谜团后,顾玉汝显然也失去了想和齐永宁周旋的心思。   “说吧,你让人把我打晕弄到这来,有什么目的?该不会是出不去城,想拿我当人质,送你们出城?”   “玉汝,有没有人跟你说,你实在太聪明了?”   顾玉汝已经不想再跟他浪费口舌了,所以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齐永宁站了起来,道:“我们确实是这么打算的,不过……”   顾玉汝紧紧地盯着他,威胁道:“齐永宁,我劝你不要打任何歪主意,如果你还想出城的话,如果你不想被人追杀千里,或是逼着他去找北晋皇帝,以他的倒戈来换你的人头。”   齐永宁看着她眼中的警惕,哑然失笑。   他笑得惆怅、感叹、自嘲、遗憾……太多太多的情绪夹杂在这里面,往昔的画面一幅幅地闪过他的眼前,有前世的,有今生的,最终定格为她眼中的警惕。   终究是回不去了,早就回不去了。   他心里也清楚,只是他一直不甘心罢了。   “玉汝,不管你信不信,从始至终我都没想过要伤害你。”   .   他们通过一条长长的地道,来到一个十分偏僻的小院。   来到这座小院后,顾玉汝才知道之前齐永宁他们其实一直藏身在这里,这里应该是处在贫民区,因为她看得出这座小院很破旧也很简陋。   房主是一对中年夫妇,从他们简陋的衣着和粗糙的手脚,可以很明显看出他们平时就住在这里,可能是一直在这里生活,所以才能掩护齐永宁他们在这里藏身。   李雅清也在这里。   顾玉汝被请进一间屋子时,看见李雅清拉着齐崿站在另一间屋门前。她眼里有些东西,不过她没有看清楚就进去了。   知道齐永宁的目的就是想出城,所以顾玉汝也没做出喊叫吸引人来救自己的举动,她被关在一间屋子里,屋子里有床有桌,虽然简陋,但还算干净,   终于可以一个人待一会儿的她,终于开始想着自己的心事。   她在想家里是否已经发现她失踪了?知道她不见了,他估计又要急疯了,他会去哪儿找她,会不会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   这么想想,她心里又翻滚起对齐永宁的厌恶和仇恨。   以前她对这个人是无视的,可这么一次又一次,她实在控制不了自己不去厌恶并痛恨这个人。   门突然被打了开,李雅清端着一个托盘站在门外。   见顾玉汝看向自己,她走了进来,道:“我们走的匆忙,所以也没带婢女,这院子里也就只有两个妇人,那个粗手粗脚的,所以他让我给你送些饭来。”   那个他不言而喻,就是齐永宁。   “我不饿,谢谢了。”   “怎么?你是怕这饭菜里被下了毒?你若是不放心,我可以吃一口给你看,他那么重视你,怎么可能会在饭菜里下毒……”   话语声在顾玉汝默默的目光中,终于消了音。   李雅清也懒得再装了,将托盘放在桌子上。   她不说话,顾玉汝也不想说话,本身她与她就没什么可说的,天然的身份造就其实两人碰面就是很尴尬。   最终,还是李雅清没沉住气。   “你知不知道,我很羡慕你,但我也很讨厌你。”   她深吸了一口气,脸上带着笑道:“你大概不知道,他书房里有一副你的画像,所以我虽然早就知道你,但也是看到那副画像后,才知道你长得什么样。”   然后呢?她来就是想说这个?   “你难道没发现我们俩其实有些像?”   听到这句话,顾玉汝终于动了,上下打量了一番她。   可能她的目光太淡定,相反李雅清就淡定不了,她还是笑着,脸上的笑却有些僵硬。   “我以前也以为我是像你的,可来到这里见过你后,我才发现其实是不像的。恐怕现在没有人会觉得我们长得像,因为人的面相和气质经过时间会发生改变,我开始也很困惑,后来才明白我应该是像很多年前的你。”   顾玉汝微蹙起眉:“我并没有觉得我们像。”   至少脸是不像的。   若说唯一有些像的,应该就是气质,却并不像她未出阁之前,而是前世的她。此时顾玉汝终于意识到李雅清为何会说自己像很多年前的她,为何之前她看到李雅清时,总觉得她有几分眼熟。   她的眉皱得更紧了,却没有说话。   “你也看出来了?可那时候我却不懂,”李雅清笑着道,“对于他,一开始我知道他是祖父的学生,婚事没成,其实我并没有放在心里,只是心想这个人让自己丢了脸面,幸亏旁人不知道。后来去了北晋后,有一次我在祖父的书房外看见了他,不过他没看见我……”   说到这里,她似乎陷入了回忆。   顾玉汝在心里却叹了口气,猜到这大概是个本以为无缘,谁知阴错阳差再续前缘,而且还心悦上的对方的故事。   “他一开始还是拒绝了祖父提的婚事,说是家业未立,无心婚事,却没想到与我偶然见过一次面后,他突然松了口。我以为他是不是想通了,满怀欣喜地嫁给他,却未曾想到一次偶然下,我在他书房里看到你的画像,那一刻我才明白,他为何会松口愿意娶我。”   “若是换做你,你会怎么想?”说到这里时,李雅清脸上已经没有笑了。   顾玉汝半垂眼睑,斟酌了下言辞:“我希望你能明白,我对你们之间的事,并不感兴趣,你不用对我说这些。我与他的关系,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婚事既已作罢,便是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以后不用再提。你没必要因为他的行径,来记恨上我,你不觉得这样对我来说很不公平?”   “是啊,我也知道不该这样,”李雅清怅然一笑,道,“可我实在忍不住,你成了他心里谁都不能碰的禁忌,哪怕我是他的妻子,我也不能碰触。他一心放在官场上,连我祖父都说,若干年后,他必能坐上一阁首辅之位,只有我知道他想干什么,你大概不知道,这次来南晋本是不用他来,是他自己向陛下请了命。”   顾玉汝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保持沉默。   难道她去跟这个女人说,齐永宁其实并不爱她,他最爱的永远是他自己?他之所以对她对薄春山如此锲而不舍,是因为前世,是因为不甘心?   说不通,只能不说。   李雅清也不打算再说什么了,到底她也有自己的自尊,之所以会失态,不过是埋藏在心里许久的不忿罢了。   她站了起来,又恢复了属于贵妇的端庄和从容。   “那些饭食你愿意吃就吃,不愿意就吃就放在这里吧,这应该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想必以后大抵是见不到了,他以后应该也见不到你了,这让我很高兴。”   “我也很高兴。”顾玉汝道。   李雅清点点头:“希望都如我们所愿。”   等李雅清走后,顾玉汝很感叹。   但也仅仅是感叹而已,她现在最想的就是可以赶快回到家,虽然她和薄春山也就是早上才分开,但她很想他。   .   次日,两辆马车停在了小院前。   顾玉汝被带进其中一辆马车。   车轮转动,马车往前行着。   顾玉汝能感觉到马车就在大街上走着,由于出来之前就有人来跟她说过,他们今天就会出城,出了城就会放了她,希望她能够配合,再加上她对面还坐了个彪形大汉,所以她也没突发奇想做出什么呼救的举动。   城里的关卡很严格,顾玉汝能感觉到中间车被拦停了几次,但最终都是过去了,甚至到了城门前,守城门的官兵也未进车搜查,直接给予放行。   顾玉汝猜测可能齐永宁已经跟薄春山有了交涉,心不禁又往下放了些。   不知走了多久,车突然停下了,那个大汉下了车,车又往前走了一会儿,终于停止不动了。   她等了一会儿,还不见动静,正想掀了车帘看看外面,突然车帘被掀开了,一个熟悉的怀抱抱住了她。 第183章   顾玉汝不用去看, 就知晓是他来了。   果然他很快又把自己松开,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你没事吧?”   “我没事,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经过薄春山叙述, 顾玉汝才知道大致上是怎么回事。   原来她昨天不见后,过了一个多时辰, 府里人才发现她不见了。也是她平时不喜欢让丫鬟跟着,尤其又在自己家里, 等后来丫鬟找她, 到处找都没找到,这时候才意识到可能是出了事。   何总管很快就把这事禀报给了薄春山, 可这件事实在不对,夫人出门不可能下人不知道, 问过所有守门的, 得出的结果都是没见着夫人出门, 那人是怎么不见的?   找人总要有个源头,可这人不见的实在蹊跷。   这种事以前薄春山也不是没遇见过, 他下意识就想到了齐永宁。但并没有证据指向这事是齐永宁干的, 他只能一边让府里人再到府里找, 一边带着人出去找。   临近傍晚时, 一个乞丐给薄春山送了封信。   信里只说顾玉汝在他手里, 他没有恶意, 只想出城。这下傻子都知道对方是谁了, 就是齐永宁。   其实之前一行人刚出现在街面上,就已经有人报给了薄春山,实在是这一行人很扎眼,动用了两辆马车,车旁还护持了七八个大汉。   确定顾玉汝在马车里后, 薄春山就一直带着人远远缀在后面,一直到出城后,另一辆马车先离开,又走了这么久,车停下来后,他才带着人赶上来。   “幸亏你没事,不然我追到北晋去,也要把他抓出来剥皮抽筋!”薄春山拳头捏得咔咔直响,显然是怒极。   “他以后大概也不会再出现在我们面前了。”顾玉汝略有些感叹道。   “那可说不定,你以为南晋真会这么容易就放他跑回北晋?”   见她露出疑惑之色,薄春山才说怕她出事,也是怕把齐永宁逼急了,所以他一直压着没让人轻举妄动,如今顾玉汝既已完好无事,康平帝派来的人已经追去了,齐永宁就算多番手段拖延,也不可能走太远,说不定等他们回去后就能收到齐永宁被抓的消息。   顾玉汝却不以为然,齐永宁的手段她是清楚的,他若是没有十足的把握能逃出去,不会这么设计。还有南晋这可有不少北晋的暗桩和探子,帮他逃离应该不难,只是南晋这若是追得紧的话,他逃回北晋这一路上大概要受不少罪。   当然,这一切都和她没什么关系,她现在要回家了。   .   回去的路上,顾玉汝才说她是怎么在自己家里失踪的。   听说是通过密道,薄春山倒也不诧异,因为他和顾玉汝一样,也想到十多年前肃王谋反那次,明明人已被围困在肃王府,却离奇逃出应天出现在颍州那件事。   当时所有人都没想明白怎么回事,但若是王府里有密道通往外面,就能解释得通了。   顾玉汝说了那个小院的大概位置,薄春山说这事不用她管了,他来处置。   一直到快下午,薄春山的人才找到那个小院,并通过顾玉汝所给的大致方位,也就是聚星阁下面那座假山,以及通过小院那条密道的尽头确定方位,找到了密道的入口。   这入口设计得极为巧妙,是一处人会经常经过那里,但很容易被忽略的地方。说白了,就是利用人心理上的盲点,有点类似当年在定波县,有老百姓挖地窖,把地窖的入口设计在大门处那样。   入口位置是大致确定了,但他们根本打不开。最后还是薄春山从工部找了个老工匠来,才找到开启的机关。   密道确实如顾玉汝所想,是建在那座假山之下,这地方还兼具藏人藏物之用,辟有几间密室,之前齐永宁见顾玉汝,就是在其中一间密室里。期间想通过密室通往密道,还要经过几层机关,总之等两边打通时,外面天已经黑了。   只能说人心里若是有鬼,又或是怕死,能想出的手段实在让人叹为观止。   琐事不提,康平帝也知晓薄家发生之事,不光他派人过来表示慰问了一番,僖皇贵妃也派人来了。   大致上,从宫变结束到目前为止,从表面上来看,康平帝对薄春山薄家的态度,一直没什么可指摘的。当然也可能是他一直忙着清算安国公那些人,暂时顾不上这些。   ……   因为宫变,今年的上元节自然是无人问津,甚至连民间都没有大肆庆贺,只是草草了事。   一直到正月底,关于各家的处置才出来。   安国公府自是不必说,从安国公到他那几个儿子,俱是斩首示众,其他家眷以及未成年男丁则是流放。武安侯等一众从谋者,性命虽保住了,但一律是抄家流放的下场。   这一次康平帝展现了铁血手段,很是杀了一批人,尤其是跟着安国公他们逼宫的那些将领,康平帝杀的最多的就是这些人,相反武安侯这些人没被杀,反而只是被抄家全家流放。   也许康平帝知道与死相比,这样的惩罚对他们才是最严重,也许康平帝是在警告那些中高层的军官将领,跟着逼宫,也许别人不会死,但你们一定会死?   谁也不知道。   但因为康平帝这一番手段,应天着实风声鹤唳了一阵子,几乎到了人人自危的地步。   有人被处置,自然也有人被封赏,在这次宫变之中,站在康平帝这边并效忠于他的,几乎都得到了封赏。   廖闻和左青都升官了,一个晋了指挥使,一个晋了指挥同知。他们这次可不光是关键时候未背叛康平帝,之后还两人联手制住了常建德和冯简,在最关键的时候拿下了玄武门,所以升官是必然。   而有一个人,所得到的封赏是史无前例的,那就是薄春山。   他被封王了!   镇海王!   须知异姓封王在哪朝哪代都极为少见,能异姓封王者无一不是功高盖世,战功赫赫之辈。当然这里指的是活的异姓王,死后追封的不算。   其实按照薄春山的功勋来看,他早已足够被封爵。在这里就要说说这个封爵的制度,一般文官是不能被封爵的,武官才可以,文官掌权,武官享爵,所谓加官进爵,加官指的是文官,进爵则是武官。   武官立下赫赫战功,便可按制进爵,一般身上有爵位的,都是祖上或者父辈立下了赫赫战功,才能萌荫后辈子嗣承袭爵位。   而薄春山这个人吧,其实出身的路子有点野,从他一开始做县典史,他算是文官,但典史不入流,他真正入流有品级是做了巡检使,这么算他又算是武官出身。   等到以后做了水师提督,明明掌的是兵权,偏偏提督算是文官,总兵为总兵官,提督节制总兵官,这是朝廷一贯的做法——武将领兵,文官节制,这么来算他又是文官。   可恰恰是文官,才不好处置。   前面也说了,文官掌权,武官享爵,按照薄春山这个功绩,这个升法,该如何给他升官?再往上升,一个大都督是至少有的,但康平帝早有撤掉五军都督府的想法,你总不能前脚给人封个都督,后脚给人撤了。   那么只有进兵部了,兵部尚书为正二品,左右侍郎为三品,提督是从一品的官衔,做尚书就不是升官而是降级,而且兵部尚书是康平帝的人,也算有功劳的——平时帮着康平帝对抗五军都督府。   所以不合时宜,不合时宜。   加官也不太合适,正一品的官衔其实都是加官,都是虚职,例如三太三少,可现在关键问题是实衔,总不能把功臣弄回京,封个散官虚职搁哪儿,以后世人将如何看待自己?   所以当时召薄春山回应天,康平帝最头疼的不是别的,恰恰是怎么安置他。   这边还没头疼出个结果,那边又出了宫变,这下全天下都知道薄春山在宫变时立了大功,现在又该怎么封?   封无可封!   但谁都没想到康平帝最后竟会直接给出个异姓王。   .   接到圣旨时,不光薄春山懵了,顾玉汝也有些懵。   但如此大的殊荣,宣旨太监还站着呢,只有赶紧上前跪下接旨。   太监宣读完圣旨后,亲手将薄春山扶了起来。   “真是恭喜镇海王,贺喜镇海王了,如此大的殊荣,也是镇海王功高盖世,陛下左思右想,不能亏待功臣,才会做下这一决定。”   这宣旨的老太监可不是平常人,他姓陈名荣海,乃康平帝身边一等大太监,又掌着东厂,他来宣旨,足以见得康平帝看重。   “公公客气了,这实在有些太意外。公公跟我进去吃杯茶水,劳你亲自跑一趟,真是辛苦了。”   若是其他人邀他吃茶,陈荣海自然不会去,可这不是不一般嘛,两人相携进去了里面,一番交谈吃茶之后,以陈荣海为首的几个太监,俱都揣着厚厚的荷包回宫交差去了。   等陈荣海走后,薄春山非但没有露出喜色,反而有几分凝重。   见此,何总管也不好说庆贺什么的,忙呼退了下人,留老爷和夫人说话。   “竟然是封王。”   这实在让薄春山想不到,他之前也想过这件事后康平帝会如何安置他,他甚至已经想好若是给他封官,他就辞去找个借口离开应天,却万万没想到会是封王。   “其实这么办也好。”   薄春山疑惑地看了过来。   顾玉汝道:“你有没有想过,封了王后就不用再给你实授任何官职,毕竟已是封无可封的地步,也就是说不管是文官武将,你已经达到了外姓人能达到的最高位置。有了这个王号,你不需要再做任何官,以后等着安享富贵即可。”   薄春山开始还没明白,听到最后一句明白了。   王位虽好,但无实权,因为有官位,才能有实权。   “其实这样也好,以后就当一个逍遥王,无权便不用卷入纷争,想干什么干什么,他能这么做,也算没亏待你。”顾玉汝略有些唏嘘道。   这个没亏待算是一语双关,即是说康平帝没亏待薄春山立了这么多功,也是说明康平帝最终还是压下了忌惮之心,选择不亏待功臣。   之所以会封他王,即是让天下人都无可挑剔,其实也是在变相暗示。   薄春山听懂了,也听明白了,露出一抹笑。   “你说的不错,这样也好。” 第184章   随着各家的封赏到来, 应天也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毕竟权利更迭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在应天众人看得最多的便是‘眼看他高楼起,眼看他楼塌了’, 有人塌楼,便有人起高楼, 无数人在这个地方因权利奏起一曲曲人生无常。   而这一次,无疑是异姓封王最惹人瞩目。   哪怕薄家明明想低调, 也架不住一个个上门道喜的人, 实在没办法,总不能失礼失仪, 只能摆宴宴请宾客。   这算是薄家自打来应天后,第一次正儿八经摆宴。   而随着薄家拉开序幕, 自然有无数人家跟上, 有些是跟薄春山一样, 在这次里得到封赏的,不庆贺是怕扎人眼, 如今大家都开始了, 自然要随大流。   随着各家各府的各种宴起, 应天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   阳春三月, 正是一年最好的时期。   暂时把该处理的都处理了, 剩下的不好处理的是一时半会处理不了的, 康平帝也有闲心关心下其他事物了。   首当其冲就是封后之事和太子婚事。   潘皇后当日在坤宁宫自戕, 即使她不死,随着安国公谋逆事败,她也是被废沦为罪民的下场。所以潘皇后的死并没有替她保留尊严,她死后依旧被废了后位,连皇家陵寝都不能入葬。   国不可一日无君, 自然也不可没有皇后。   不过这一次群臣倒是识趣,没有再提立后不立后的事,倒是康平帝主动提了,之后自然水到渠成,定下封僖皇贵妃为后的事。   其实想想也知道,太子都在那儿了,说明陛下的心思很明确,以前皇贵妃当不了皇后,是因为还有个潘皇后杵在那儿,如今潘皇后都没了,自然也该晋后位了。   封后大典极为繁琐,需要礼部做大量准备,一时半会也举行不了,另一件事就浮到眼前,那就是太子婚事。   毕竟太子也到了该大婚的年纪,尤其皇家规矩繁琐至极,从定下人选,到各种纳征纳吉的礼节和各种古礼,再到定下日子,筹备婚礼,时长可能达到两年以上,这时候挑选太子妃正正好。   这边宫里刚动了念头,宫外各家各府私下快把这个消息传遍了,有适龄女儿的人家俱都蠢蠢欲动。   太子妃啊,那可是未来的皇后,哪家不希望自家出个皇后?说不想的,那都是假话。   “陛下要给太子选太子妃了?”   廖夫人点点头:“现在各家各府上都知道了,也就你成天不爱出去,所以不知道。”   如今廖夫人可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丈夫升了官,又成了陛下倚重的心腹,她在外面的地位自然水涨船高,走到哪家哪户都是受欢迎被奉承的对象。   以前虽然也受欢迎,但那是因为她会做人,是压着性子故意逢迎才有的结果,现如今可跟那时候不一样了,如今也有人奉承她了。   自家得了这么多好处,廖夫人自然不会忘记顾玉汝,且经过那次,两家也算有默契了,所以廖夫人如今也是镇海王府的常客了。   “我也不是不爱出去,你是知道的。”   廖夫人当然知道,这位新晋的镇海王妃是不想出风头,其实换念想想,若她丈夫哪天被封了异姓王,自己做了王妃,她也不想去出那些没必要的风头,毕竟层次不一样了。   当然,这也只限她想想,异姓王?搜遍各朝各代都是有数的,她算是不做这美梦,哪天她男人要是能封个爵位,她这一辈子算是圆满了。   “所以你是知道的,最近那些家中有适龄女儿的府上可是忙得不得了,都想让自家女儿拔个头筹,哪怕做不了太子妃,做个太子良娣也是要的。”   “也就是说太子不光要选太子妃,还要选妾室?”   廖夫人诧异地看顾玉汝一眼,转念想想她平时就不爱搭理这些事,不清楚具体情况也是正常的,便解释道:“按照宫里一贯的规矩是这样的,毕竟太子大婚了,就要给皇家开枝散叶,不过一般都是先选妃一人,良娣一人,良媛承徽若干,太子妃先进门,一年后良娣进门,至于良媛承徽倒是不讲究,毕竟地位不一样,顶多只能算是侍候太子的嫔妾。”   顾玉汝哦了一声,并未再发表任何意见。   廖夫人瞧了她一眼,压低声音道:“其实我觉得八斤的年纪挺合适,你就没想过让她选上太子妃?”   “让八斤去做太子妃?”顾玉汝诧异道。   “不管是从家世还是容貌,八斤绝对是够格了,让我来想八斤如若去参选太子妃,绝对能拔得头筹,若是真选上太子妃,以后可是未来的皇后……”   顾玉汝忙打住她道:“还是别了,八斤性格娇蛮,我和她爹从未想过她能去当太子妃,哪日她若能寻个真心待她好的良人,我和她爹也就知足了。”   别看顾玉汝把女儿说得好像很刁蛮任性似的,似乎配不上去做太子妃,实际上廖夫人算是看出来了,她根本就不想让女儿去当这个太子妃。   可她也不好说什么,只能面露遗憾之色。   顾玉汝想了想,对她道:“廖姐姐,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富贵足够用了,何必再让女儿去那种地方吃苦受罪?那地方真是什么好地方?倒是泼天富贵,只是好的东西人人想,争起来抢起来,下场通常不好。你瞧瞧前头那位,是个什么下场?不值当。”   廖夫人当然知道顾玉汝说的前头那位指的谁,她本来不以为然,听到这里时,不禁打了个激灵。   其实她今天会提起这事,是因为她也动了心思。   她有一女,容貌出色,听话乖巧。当今这世上,谁不想把女儿嫁入帝王家?可她也清楚以廖家的家世,就算选进去了,顶多也就做个良媛,恐怕连良娣都捞不着。   她就想,薄家也有女儿,若是去选太子妃,绝对能选上,若是八斤做个太子妃,她女儿做个良媛,姐妹俩相互扶持,前程绝对不差。只是这事还只限她在心里想,能不能成还要看薄家。   此时听了顾玉汝这话,对她而言不亚于当头棒喝,廖夫人寻思了寻思,家里也不愁吃喝穿用,孩子他爹的也前途正好,何必把女儿送进去受那种活罪呢?   “你说得对,泼天富贵人人想,咱们这种笨人还是别做他想,老老实实把日子过好了才是真。”   廖夫人说着,和顾玉汝相视一笑。   .   宫外在说选太子妃,宫里自然也没少议论。   这几日僖皇贵妃总是拿着礼部送来的册子看,赵昦碰见过几次,再加上身边的小太监嘴快,他自然也知道要给自己选妃的事。   也因此赵昦这两日往春禧宫跑得格外勤,可要说他来这有什么事,也没有。   就这么晃悠了两天,当娘的哪有不知道儿子的,僖皇贵妃自然知道了儿子的心思,等赵昦再来时,就将他叫到面前来,让宫女把名册拿来,让他也来看看。   说是名册,其实分了两部分,一部分是一本厚厚的册子,而搭配着册子来看的,则是一个个卷轴。   似乎也知道这些卷轴占地方,所以卷轴不大,约莫一尺来长,摊开了里面就是女子的小像,那画像上不光有姓名年岁,连家世都有注明。   赵昦没料到母妃会做得这么直白,俊面微红,但还是将册子接了过来。   他翻了翻,看了看,又翻了翻,再看了看,翻得僖皇贵妃都察觉出异常,他才忙合上了册子。   “怎么了?”   “没什么,母妃。”   僖皇贵妃看了他一眼,道:“你有没有什么,母妃还不知道?你跟你父皇一样,惯是爱遮掩,但什么时候瞒得过我?”   赵昦开始还不说,后来被僖皇贵妃看得有些忍不住了。   “母妃,这册子上是不是名单不全?”   “不全?你觉得缺了哪家的女儿?”说到这里时,僖皇贵妃脸上已是带笑,赵昦这才明白母妃就是故意的。   “母妃!”   赵昦从小就早熟,早就过了和娘撒娇的年月,见儿子这样,僖皇贵妃也十分感叹,这感叹里有这些年来的艰辛,也有对儿子当年早熟的感慨。   “你要是瞧中哪家女子了,直接跟娘说就是了,还遮遮掩掩的?”   “娘,儿子没有,儿子只是……”   在僖皇贵妃的笑视下,他低垂着眼道:“这上面怎么没有镇海王家的女儿?”   镇海王家的女儿?镇海王薄家可就一个女儿。   僖皇贵妃一愣,而后眼神复杂起来。   赵昦自然没错过她的变化,小心翼翼道:“母妃?”   “你看中八斤了?”   赵昦视线偏移,装着很从容自若道:“儿子是想既然要选妃,不如选个熟悉的,儿子与八斤也算熟识,还算融洽。”   他心里发慌,自然错过了僖皇贵妃脸色的变化,直到没得来回应,他才感觉出异常:“母妃,可是有什么不对?”   僖皇贵妃想了想道:“倒没什么不对的,只是你若不是真看中了她,只是想挑个熟悉的,不如打消这个念头。”   “为何,母妃?!”   显然赵昦有些失态了。   此时的僖皇贵妃又怎么看不出儿子竟不知何时对八斤动了情,可知道这些除了让她嘴里发苦,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反应。   “为何母妃?”   赵昦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他恢复往日应有的冷静,又问了一次。   这一次,僖皇贵妃无法回避了。   “你父皇不会同意的,你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昦儿。”   “父皇为何不会同意?镇海王不是被父皇引为心腹?若是儿子娶了灵犀做太子妃,这是两全其美的事情,父皇为何会不同意?”   僖皇贵妃也不知该怎么跟儿子说,她只能抓住儿子的手,道:“昦儿,你还记得娘曾经跟你说过的那些话?就是你小的时候?”   那时候她虽有宠,但上面还有个皇后,昌国公主这一脉实在太霸道,哪怕她有他护着,她也因此受了不少委屈。   彼时陛下才刚登基,朝廷又值风雨交加之际,外有倭寇未平,又有叛王在北方称帝,让朝廷颜面扫尽。那是陛下最难的时候,偏偏安国公掌着京营的兵权,又是先皇临终时选来辅佐陛下的大臣,陛下需要对方的支持,所以她这个生了陛下长子的宠妃,日子并不好过,也连累昦儿小小年纪就很懂事。   外人只见到她母子二人风光,从不知他们经历过多少艰难险阻,她从一开始就是攀附着陛下而生的菟丝子,万般不由己,很早就知道自己若想在这南晋的皇宫里活命,就只有抱紧陛下,想他所想,思他所思。   那时候昦儿也只是个皇子,还不是太子,她也不知道还会不会有其他嫔妃给陛下生下其他皇子,她只能教导儿子——要想在宫里生存,就不要忤逆你父皇的意思。   赵昦想起来了,但他脸色却十分茫然。   “母妃,我不懂。” 第185章   聚宝门码头大概是整个应天最热闹的码头, 每天从这里来到应天的外乡人有太多太多。   又是一日之初,橘红色的太阳斜斜地悬挂在东方的天空之上,还未散发出属于自己的热度, 而码头上已经开始热闹起来,一艘又一艘的船靠近码头在这里停下, 又从船上下来的许多人,整个码头一副生机勃勃之态。   这就是应天!   站在船头的薄镇又看了一眼, 便带头先下船了, 跟在他身后的还有四五个随从。   一路从码头到镇海王府,并没有花费太多的时间, 而镇海王府的人对薄镇的到来却是惊喜万分。   “本来刀叔和虎叔他们是准备来的,但又收到了薄叔的信, 便派我过来看看。”   “好, 正好在这多留些日子, 到时……”   经过一番叙话,连水生都来了, 却不见八斤, 薄镇才问道:“八斤呢?”   “八斤在宫里, 宜宁公主邀她进宫玩, 昨天就去了, 还没回来。”   闻言, 薄镇倒没表现出什么, 只是心里一沉。   .   公主所,大公主宜柔的院子。   宜宁和八斤正坐在外面堂间里,同在坐的还有宜珍和三公主宜春、五公主宜安。寝间里,时不时传来宜柔压抑的哭声,和二公主宜康的劝慰声。   宜安和宜珍年纪小, 听见大姐哭成这样,颇有些几分坐立难安,宜春时不时看看里间,时不时又看看宜宁脸色。   倒是宜宁,脸上颇有几分不耐之色。   过了一会儿,宜康出来了,也没说话,往旁边的椅子上一坐。   宜安小心翼翼问道:“二姐,大姐她……”   “你要想知道她怎样了,你不会自己进去看?”   还用看吗?只听里面哭声未歇,就知道是什么情况。   宜宁忍不住了,站起来走进去道:“大姐,为你挑选驸马,是父皇的旨意,我母妃不过是听命办事,你若是不愿,直接去跟父皇说便是,这么哭哭啼啼是做哪般模样?”   见宜宁进去了,其他人都跟了进去,就见宜柔扑在床上,哭得泣不成声,鬓发散乱。尤其当听到宜宁这一番话,宜柔转过脸来,满脸泫然欲泣之态,眼圈也是红红的,看起来着实可怜。   宜安忍不住道:“四姐,你又何必这么说大姐。”   宜春在旁边扯了她一把,但总归是话已出口。   宜宁道:“不是我不敬长姐,可大姐这么哭哭啼啼有什么意思,又解决不了什么问题。问她哪不愿,她也不愿说,弄得好像别人欺负了她一样。我还是那句话,若是真对选驸马有什么不愿,直接去找父皇说。”   说完,宜宁就拉着八斤走了。   两个姐姐都走了,宜珍自然也跟着走了。   等出了宜柔的院子,八斤才道:“你又何必跟她吵,真若是烦她,不理她就是。”   宜宁明艳的小脸上一片郁闷,道:“你以为我愿意理她?从小她就是个心眼多的,仗着是长姐,总是做得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往我和宜珍身上泼了多少脏水。这次她娘自戕又被废并被贬为罪民,她就改了做派,平时在人前总是做得一副委屈样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母妃怎么了她。   “就像这次给她选驸马,明明是父皇的意思,觉得她都快十八了,至今未嫁,再留留成了老姑娘,我母妃费劲让人选了应天的各家才俊上来,还喊她来一起挑,就怕有什么地方又委屈了她,可你瞧瞧她,这一番做派,还真想把这名头给我母妃坐实了。”   其实宜宁又怎不知宜柔打的什么主意?不过是失去了依仗,又嫉恨她娘马上要封后了,就故意闹幺蛾子想坏了她娘名声。   你想想,封后大典前夕,若传出现皇后苛责前皇后的亲生女,哦对了,现在不能称之为前皇后,死了后还被废又被贬为罪民,就是玉牒除名不能进皇陵,皇家也不认这个皇后了,所以只能称之为罪民潘氏。   可到底有这么一层关系在,总是会落人口柄。   “我要是她,我就学聪明些,可惜心态转不过,说白了就是假聪明。”宜宁又道。   八斤只要一听见这些皇家的纠葛,就脑袋疼,她忙打岔道:“她既然愿意闹,就让她闹吧,反正最后吃亏的还是她自己。我们不说这个了,说点别的。”   说话之间,她们已经回到了宜宁的院子。   几个不大不小的丫头们能说些说什么,说来说去又说到僖皇贵妃最近的忙碌之上,她最近可不光忙着给太子选妃,宫里除了宜柔要嫁,宜康也快到了适嫁之年,这些事都得她上心。   “说到二姐要选驸马,灵犀你比宜康还大一岁,镇海王妃没想着要给你挑个郡马?”   是的,八斤如今身上也有封号,薄春山被封了王,女儿自然也有个郡主的封号,谓之灵犀郡主。而郡马其实也就是驸马的演变,指的是郡主的夫婿。   “我娘还真没有跟我提过这事。”八斤想了想道。   “莫怕是想了但还没跟你说,其实宜康选驸马这事还真不急,毕竟她年岁也还没到,母妃也是给大姐选驸马时,想到她年纪也快到了,提前给她留意一二,毕竟这事以后还是她操心。让我想,你也别嫁给别人了,不如嫁给我大哥,或是赵旭,这样以后我们天天都能见到,也免得以后想见一面都难。”   宜宁倒是给八斤安排的好,反正大哥和大弟随便任选一,她和八斤都是还没开窍那种,她是年纪还是小了点,八斤属于开窍晚,宜珍就更不用说。见宜宁大包大揽地这么说,一旁的嬷嬷都不知说什么好,只能表情怪异地听着。   八斤一想让她嫁给赵旭,头都大了,赵旭比她可小了几岁。   “宜宁你快别乱说了,我才不想嫁人……”   ……   这边在说嫁人的事,宜柔那边也在说。   宜康见宜春跟宜安出去后,想了想,来到床前坐了下来。   “你又何必跟她闹气,明知道根本就是无用功,我知道心里你憋着一口气,但谁心里不是憋着一口气,但你要知道,咱们现在还能在这,还能做公主,那是因为我们是父皇血脉,所以才未受到牵连,你别把父皇心里对你最后的那点情分闹没了。言尽于此。”   说完,宜康也走了。   过了一会儿,宜柔僵硬的肩膀才松懈下来,扑在床上哭了起来。   这一次是真哭了。   ……   一直到回到自己的院子,宜春才对宜安道:“以后你少跟大姐来往,也别为了大姐跟宜宁顶牛。”   “三姐?”宜安有些愣了,“可以前……”   宜春道:“以前那是以前,以前大姐的娘是皇后,背后还有安国公府,现在她的娘没了,母族还成了罪民,在我们这些姐妹里,她除了占了出生早,身份还不如你我。我们母妃不受宠,以前想在宫里把日子过好些,只能巴结着大姐。可如今宜宁的母妃马上就要封后了,我们就要识趣些,哪怕笼络不到了,至少也别得罪。   “父皇还是顾念我们的,就凭着我们公主的身份,以后的日子也过得不会差。可别学大姐,可着劲儿作,等把父皇那点情分作没了,不管她了,她可真就成了那位手里随意摆弄的玩意儿,随便找个人把她嫁了,或者让她嫁到远地方,到时候真是哭都哭不出来。”   显然宜春说的话,让宜安一时难以消化,但宜安向来听姐姐的,自然是默默地听着,记在心里。   而像她们这样还在适应宫里变化的,又岂止是一人两人,只能说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帝是,对后宫来说,皇后也是。   .   等八斤从宫里出来,可真是松了口气。   其实她真不喜欢来皇宫,可她跟宜宁好,宜宁又总喜欢叫她进宫陪她,她也只能压着性子进宫。   可每次来,她都要听一大堆皇家秘辛各种矛盾之类的,真是让她头大。   她不知道,家里还有个惊喜等着她。   “铁娃哥!”   八斤眼睛一亮,就冲了过去,本还想像小时候那样攀在他身上,却被薄镇及时用手臂拦下,变成了吊在他手臂上。   “长大了,变成大姑娘了。”   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明明也没过去多久,但就是感觉不一样了。   也是八斤自打来应天后,因为要跟着娘去各家各府上交际,难免要入境随俗多做打扮。   此时的八斤,梳着精致的发髻,发髻上簪了许多好看的珠花和簪子,穿了一身海棠红配鹅黄色的衫裙,显得既灵气又娇嫩,美得就像初春盛开的迎春花。   “铁娃哥,你怎么来了?你是不是来看我的?我给你写了几封信,让你来应天看我,你一直不见来,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   “我怎么可能会忘了八斤,也是商行里的事多又忙,中间我还出了两趟海。”   八斤也不是不懂事,既然铁娃哥说忙,那就肯定是忙了,总归现在是见到了,她可有一肚子的话想跟铁娃哥说。   薄春山和顾玉汝也习惯了两人这种相处方式,又见八斤是真高兴,便由着她拉着薄镇一路走一路说,两人自去说话了。   两人说了许久许久,八斤把打从来应天后,碰到的所有的事,所有的心事烦恼,开心的不开心的,惧怕的忧愁的,都跟薄镇说了。   其实这里面有很多事薄镇都知道,八斤跟他写过几封信,那信与其说是跟他写信,不如说是她把自己的烦恼都写在了里头,也恰恰是这几封信才让他下了决心来应天一趟。   他来这一趟可不容易,还是抢了刀叔的活儿才能来。   “你是不知道,方才宜宁还在跟我说,让我嫁给她大哥或是大弟算了,这样以后我跟她也能天天见面,我听得实在头疼,就赶紧回来了。”   “八斤难道你不想嫁给皇子,做太子妃或者皇子妃?”   八斤诧异地看了薄镇一眼,道:“我为何要去当太子妃或是皇子妃?你不知道,宫里的事可复杂了,我可不想成天就跟人勾心斗角,而且宫里的规矩特别多,我才不耐烦这些。我现在也不想嫁人,我还没真正出过海,还没去过你说的很漂亮的文莱和暹罗,我爹说了要多留我几年……”   夕阳的余晖下,少女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话,身边的男子默默地注视着她,脸上带着笑容。   .   封后大典乃一国要事,这一天的场面自然不用说。   而随着封后大典结束,太子选妃也提上了日程。   与此同时,闲了多日的薄春山突然忙碌起来,连着多日他不光屡屡出入户部工部,还进了好几趟宫。   这一天,康平帝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把薄春山召进宫来。   “你真的想好了?”   “这件事其实我早就在想,从在广州看到一船又一船的货,通过船运出珠江港,从看到广州三十六行和六横岛交易所每年交易货物数量,我就在想每年大晋往外卖出去这么多丝制品、茶叶和各种手工制品,银子收回来一船又一船,国库越来越充足,可这么要产这么多丝织品,就需要种很多桑树,养很多很多蚕,不然桑蚕丝无法供应。   “而茶叶的大量出口,代表着茶山在大量增加,还有这些制品需要人力劳力,桑田茶山侵占了稻田和农耕地,同时以前种地的百姓都去种桑树开辟茶山和做手工制品了,那么种田的农人从何来,地少了粮食自然会少,现在所产的粮食是否还够吃?   “后来我让人查了一下,果然这几年各地粮价已经攀升了,虽然涨幅不大,是因为这两年风调雨顺,不缺粮食吃。可若是碰到了灾年,粮食不够,粮价自然会攀升,没有粮食,有再多的银子也没什么用。”   康平帝叹了一口道:“若不是经过你的提醒,朕还真没想到原来盛世之景下,还蕴藏着这么大的危机。”   “文莱、暹罗和吕宋这几个地方粮食产量都不错,再往远些还有爪哇和锡兰、满刺加,只是这些地方都不太平,不过也好,就当出去见识见识外面的市面。”   从始至终,薄春山都说得很是风淡云轻,但康平帝知道他若是出去后,会面临什么。   其实原本他可以安安稳稳待在应天,过自己逍遥王的日子,可他却选择了这样一条路。   康平帝知道他不甘心就这么过一生,可他的不甘心却为帝王所忌惮,于是他选择了出去,到外面去。   “不管怎样,你都是大晋的镇海王,当之无愧的镇海王!”   ……   薄春山离开了。   赵昦从一旁走了过来。   康平帝很沉默,赵昦也沉默着。   “他是大晋的功臣,朕不忘,你也不要忘。”   “儿臣谨记。”   康平帝往一旁走了几步,那里挂着一幅大晋的疆域图。   与普通的舆图相比,显然这副疆域图更全面、更细致,而其上不光有南晋,还包含了北晋在内。   康平帝看着这副疆域图,道:“朕这一生,前半生受困于勋贵国戚,朕费尽千辛万苦,拆掉了这张网,不希望有一天你走朕的老路,所以这一次为你选妃,朕决定广招天下良家女子,希望你能明白朕的苦心。”   “儿臣明白。”   ……   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两艘船载着薄春山一家人离开了应天。   当视线中那座庞大巍峨的城市越来越远后,不光薄春山,顾玉汝也有些感叹。   离开了,终于离开了。   未来不管是风吹雨打,还是安稳顺遂,总之他们一家人会永远在一起,不再搀和这些朝廷的皇家的繁杂之事。   不得不说,当这一刻来临时,所有人都轻松了许多,就像歇下了重负,大家都在笑着,而阳光正好。   顾玉汝往下瞧了一眼,正好看见女儿正满脸笑容地和薄镇说话。薄镇半低着头,从她这个方向只能看见他半张脸,却能看见他脸上的温柔。   她心里一动,示意丈夫往那看去。   “你觉得八斤和薄镇如何?”   薄春山眉眼洋溢地淡淡的轻松和笑意,看了一眼后道:“不管如何,总得咱们女儿同意才行。”   “你说的也是。”   “行了,不要操心这些,儿女自有儿女福。这一趟我们离了应天,先回定波住一阵子,再去广州住一阵,等到时再看看是去文莱还是暹罗。   “虽然我与他说的那件事有借口之意,他也明白,但此事若不解决,等于悬在南晋头上的一把刀,哪日若崩了,真会民不聊生、生灵涂炭,海上贸易这个口子是我开的,我总要解决它。”   “知道了,劳心劳力的薄大英雄、镇海王。”   他知道她嫌弃好不容易离开应天,还想不谈朝廷不谈国事,谁知他又谈起来。   他笑着将她搂过来,嘴里咕哝道:“我可没想当什么大英雄。”他一开始不过想成为一个人的英雄。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我今天更新晚了,因为我想一章搞完结,然后这章我修了改改了修,花了很长时间才写好。   .   哈哈哈,我完结了,按理说该有个完结感言,可是我只想笑哈哈哈。终于完结了,历时三个多月,俺没断更一天,v后一直保持双更,我的人品终于被我捡回来了。   至于番外,我不打算写小辈儿们的事了,可能写文写久了,番外写小辈实在让人好厌倦,我反而觉得留白比较好,毕竟儿孙自有儿孙福嘛对不对。   其实我还有一章关于前世的番外想写,但目前还在酝酿,明天应该不会更(明天过节),如果能写出来就后天更。   在这里提前祝大家中秋节快乐。   .   然后还有就是新文啦,新文会开《媚色无双》,毕竟大家太厚爱了,提前收藏了这么多,我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收藏。但追过这个的应该记得,我前面提过一次,更这本的时候,我有一天灵感迸发,狂撸了一章《媚色》的开头,写得我热血沸腾(撸新文是很开心的),所以一定会开这个,不会变卦,大家不用担心。   新文开文时间应该是十月头,10.11号这个时间。   给我半个月休息调整的时间,让我休息下养一养我的头发和我的大胖脸,每次更文期间容易焦虑,把我糟蹋的那叫一个不能说。   .   月再见,爱你们所有人,爱你们陪我一路走过来,谢谢你们的支持。   别看面面能写,其实口笨舌拙,言语无法表述,每次有爱意无法宣泄的时候,我就偷偷的给你们发小红包。(肯定有人吐槽,我们吐槽你时,你也在发小红包啊,哈哈哈那也是爱啊,你们不懂的7行的爱) 第186章 番外:他来过(前世篇)   顾玉汝从关中侯府出来, 见时候还早,便去了如梦斋。   如梦斋是京城最大的金楼之一,其所出的首饰样式新颖, 工艺精湛,经常有一些外面见不到的款式的, 所以深受京中众多贵妇的追捧,顾玉汝便是其中常客。   每次如梦斋出了什么新样式, 都会送到齐府供她挑选, 不过她还是喜欢来自己挑,可能这是她难得闲适的之时, 不用去想府里的府外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到了后,女掌柜将她迎进雅室。   不多时, 就有人端来了几个托盘, 其上摆放着数十个精致的锦盒, 来人将托盘放在桌上,女掌柜便带着人下去了, 雅室中只留了顾玉汝一人。   这是她一贯的习惯, 每次来这里都会自己独处一会儿, 连丫鬟都被她留在了门外。   她静静地坐了一会儿, 又喝了一会儿茶。   待茶喝完, 她才将茶盏放下, 伸手从托盘里拿起一个锦盒。   锦盒里放着一支鸳鸯嵌绿松石玛瑙的发簪, 簪子的样式很新颖,工艺也极好,看得出是精雕细琢而成。   以顾玉汝的年纪来说,这发簪对她来说似乎年轻了些,但有时买首饰并不一定要自己戴, 拿来送人也是好了。   尤其大户和大户之间的往来,少不了会碰见些小辈,这时候作为长辈就需要有拿得出手的物什作为礼物了。   顾玉汝将簪子放了回去,又拿起另一个锦盒。   她很快就看了四五个锦盒,一直到看到那支金累丝芙蓉嵌红蓝宝的簪子,才暂缓了速度。   这支簪子样式极为简单,簪头是用白玉雕就的芙蓉花,偏偏花蕊的部位用赤金累丝做托,镶了一颗指甲盖大小的红宝。这颗红宝品质极高,颜色是很正的正红,不光色彩鲜艳,而且还很亮,一看就是舶来货。   整个簪头都是用金累丝做就,除了簪头的白玉芙蓉外,其下部还用累丝做了稍小的镂空蝴蝶和芙蓉,各嵌了一颗红蓝宝做底衬,赤金的金衬着白玉芙蓉的白净油润,配以色彩明丽的红蓝宝,整个簪头显得既雅致又不失奢华贵气。   顾玉汝几乎是一眼就喜欢上了。   她拿在手里看了又看,将簪子放在自己面前,未再放回去,至于剩下的锦盒她几乎一眼就过,很快就结束了整个鉴赏。   她留下了那根鸳鸯发簪,和那朵白玉芙蓉的金簪,又从几个锦盒中随意挑了两个,便叫了人进来,吩咐他们可以算账了,等下人付好银子并捧起那几个锦盒,她离开了这里。   临走时,她往身后看了一眼,总觉得好像有人看自己。   可并无什么异常,这间雅室她很熟悉,每次来都是在这里,唯一的区别就是今天这间处于二楼的雅室有一扇窗是开着的,可这个天气,开窗通风也不算特殊。   她又看了一眼,觉得可能是自己感觉错了。   ……   这间雅室对面,也有一间雅室。   临着窗前站着个约莫有三四十岁的中年男人,他体格高大挺拔,穿着一身黑,只看其打扮似乎平平无奇,但看其气质俨然不是寻常人。   而方才招待顾玉汝的女掌柜赫然在这里,她恭恭敬敬地站在男子身后,低声禀报着:“……齐夫人正好挑中了那根芙蓉簪,听伙计说,她似乎很喜欢……”   男子没有说话,又看了那处窗子一眼,便离开了。   留下女掌柜面色极为复杂。   没人知道这如梦斋的老板并不是她,而是另有其人。她原本出身一个金匠世家,祖辈以前是给宫里娘娘们造首饰的,后来家道中落侥幸下遇见‘贵人’,才能脱离匠籍,辗转从南晋来到了北晋,开了这家如梦斋。   一去十多年,如梦斋从默默无闻,成了京城最大的金楼之一,而她也从豆蔻年华,到成亲生子,到做了这家金楼的掌柜。   没人知道每次如梦斋若有什么新样式的首饰,最先送去的不是哪个王公勋贵府上,而是齐府。   也没人知道如梦斋的首饰,每次都会以极低的价格卖给那位齐夫人,至少价格是绝对比不上首饰上所嵌那些宝石的价值,几乎可以说是半卖半送,美曰其名是老客人。   更没人知道,每隔一段时间,她的‘主子’都会千里迢迢来一趟北晋,为的不过是在这间雅室里站上一会儿。   这两间雅室一南一北,遥遥相望,从不会对其他人开放,因为它们各自都有自己的主人。   一开始女掌柜以为自己一家人是被南晋派到北晋来当细作的,后来才发现他们几乎没有收到过任何任务,他们唯一的任务就是收集关于这位齐夫人的一切消息,以及为她奉上一些特殊的首饰。   仅此而已。   后来她才知道他们一家人不是南晋派来的,而是她的‘主子’派来的。   当时她已洞悉其中异常,却不敢深究,当然私底下她也根据那些流传于世的话本子杜撰过几个故事,不外乎青梅竹马,罗敷有夫,阴错阳差,饮憾收场。   可以她‘主子’的权势,别说齐家只是个小小的阁臣家,哪怕是北晋某个皇亲国戚,也大可直接以把人抢了去。反正南晋和北晋一直是敌对的,可她的‘主子’倒好,偏偏每次来只是远远地瞧上一眼,转天就离开了,不顾千里迢迢和身处险境。   不过这一切都不是她能置喙的。   ……   到了府门前,临下马车时,顾玉汝又往后看了一眼。   今天也是怪了,她总觉得有人在看自己。   可明明什么也没有。   不远处,一辆外表丝毫不起眼的青帏马车中,男子道:“走吧。”   马车外,脸颊圆胖戴着个斗笠的马夫,叹了口气道:“老大,是直接走?”   男子转了转大拇指上的碧玉扳指,道:“明日再走。”   马夫当然明白是为什么,应了声,赶着马车离开了。   一直到回到落脚处,马夫才犹豫道:“老大,你看你岁数也不小了,咱们虽是漂泊不定,但我和刀六都成亲了,娃都生了好几个,唯独你……”   他顿了顿,道:“你要实在放不下大嫂,就把人掳了,只要咱们做隐蔽点,谁也不知道,等离开北晋那姓齐的就算发现了,他也不敢追到北晋去。”   男子没有理他,往里走去。   但‘马夫’似乎还不想放弃,跟在他身边亦步亦趋,絮絮叨叨:“老大,你可是向来做事果断,唯独在大嫂有关的事上你总是犹豫不决。当初我跟刀六成亲时,你还跟我们说,看中人姑娘就直接上,烈女怕缠郎,可你……”   “你懂个屁!”高大男子没忍住道。   “我是不懂个屁,我就知道你这样,我和六子看着实在着急……”   “你们着急什么,这是我的事,又不是你们的事。”   “可是老大……”   “别可是了,”男子皱眉道,“她现在过得很好,我不想打扰她。”   “她这叫过得很好?中年丧子,恐怕任谁都不会好,我方才听那如梦老板说,大嫂好像把齐家一个姨娘的儿子,记在了自己名下……老大,你要真觉得她过得好,会扔下手里的事,什么都不顾,跑到北晋来?”   男子一时无言。   但他想,她应该是过得好的?   生死乃人生平常之事,她看似柔弱,却柔中带刚,人世间最悲惨的惨剧她都经历过,也都走了过来,这一次她也许还能走过来?他见她面容平静,未见憔悴之色,也许是想开了?   “那孩子是她妹妹的孩子,与她也有血脉关系,她既然这么做,心里肯定是有主张。以后你不要再提掳不掳的事了,她不会愿意的,她不愿意,谁也掳不走她。”   这话也不知他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别人听的,可虎娃能说什么,只能什么也不说。   .   计划不如变化快,临近傍晚的时候,生了变。   黑夜如墨,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地上泥泞一片。   马蹄声伴随着水花声,急促地响着,一行二十多骑宛如一道箭似的疾驰而过。   “老大,后面那群龟孙子还在追!”虎娃抹了一把脸道。   “让他们追,他们追不了多久。”   “薄春山!”   齐永宁双目蕴含着无限怒火,不顾胯下的马已经有些疲惫了,依旧挥着鞭子驱赶着。跟在他后面的骑士们,没想到齐阁老一介文臣,看起来斯斯文文的,骑起马来会如此剽悍。   “薄春山!”   疾驰的马斜冲而出,一声长鸣后,前蹄扬起,戛然而止。   薄春山勒紧马缰,手一抬,一行二十多骑已然停下。   雨还在下。   紧随在齐永宁身后的人已经到了,他们是抄小路来,人数并不多,约莫有十来人,因为走得匆忙,只有三五人戴了斗笠,浑身被雨淋得湿透。   相对比被他们拦下这一行人,却是斗笠蓑衣齐备,精神面貌格外不同。   齐永宁只戴了斗笠就匆匆赶出来,他身上朱红色官袍已然淋湿,鬓角掉落了几缕发丝下来,看起来有些狼狈,但满身狼狈并未湮灭他身上的怒火。   “薄春山!”   “齐大人,本王不过来北平看看,你倒不用紧追着本王不放。”   “薄春山!”   斗笠下,薄春山懒洋洋地勾了勾嘴角:“齐大人不用一再叫本王名字,若是无事就让开吧,就仅凭你们这几个人,还想拦下本王?”   随着他话音未落,是一阵整齐的利刃出鞘声,森冷的银光在天上若隐若现的月亮折射下,晃人眼球。   还有一半的人佩刀虽未出鞘,但蓑衣下的手臂已然抬起,那姿势看起来颇有些怪异,可若是细瞧,就能看清那蓑衣下藏着黝黑的枪口。   是南晋的燧发枪!   齐永宁身后十多个官兵脸色大变,下意识往后退了退。   世人谁不知晓镇海王是海盗出身,他身边有一帮护卫,人称镇海卫,前身就是穷凶极恶的海盗,以一挡十,骁勇善战。且镇海卫的武器军备也是当世最好的,不光配有最锋利倭刀,还有南晋最新式的燧发枪。   他们的火/枪不像那些普通的鸟铳和火绳枪,不光不用明火,还可以连发,是北晋所有兵士的梦魇。   “薄春山,你一再潜入北平,到底是为何意?!”   显然,齐永宁激动成这样不是为了公,薄春山也看出来了,但当着人面他也不可能明说。   “齐大人若是无事就让开吧,别逼着本王动武。”   “薄春山,别以为本官不知你打什么主意,不要觊觎你不该觊觎的东西!”齐永宁咬着牙道。   薄春山表面似无事,只是眉往上挑了挑,手上一个抖甩,一枪打在了齐永宁的马蹄之前。   趁着齐永宁座马受惊之际,他冷喝道一声‘走’,便策马扬长而去,一行二十多骑随后跟上。   而从始至终,齐永宁所带的人都未敢往前踏上一步,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扬长而去。   齐永宁脸黑如墨。   “齐大人,这……”   “本官来不及调兵,只带了你们来,偏偏你们挡不住镇海王,若不想被陛下追究放走镇海王一事,你们最好管好你们的嘴。”   “是。”   .   顾玉汝临睡之前,还看了看那支白玉芙蓉的簪子。   她会对这簪子另眼相看,不光是因为这簪子做得精致,还是总觉得这簪子眼熟。开始不觉得,回来后越想越眼熟,却总想不起来到底哪儿眼熟了。   临睡着之前,她突然想起来了。   忽地一下,睡意也没了。   她想起来了,她曾经也有一只白玉芙蓉的簪子,却丢了,丢在了那次定波城破。   想到定波城破,自然又想起那个已经死了的人。   “顾玉汝,老子这辈子算是栽在你身上了……”   ……   次日,丫鬟替顾玉汝梳妆。   “夫人,今天戴哪根簪子?”   顾玉汝目光在匣子里游移一圈,落在那朵白玉芙蓉上。   “就戴这支吧。”   ……   一个多月后,突然想起如梦斋很久没上门了,顾玉汝才问起这件事。   “夫人,听说那如梦斋的老板回乡了,就把铺子盘了出去。”   “铺子盘出去了?”顾玉汝一愣,道,“那可真是可惜了。”   .   整个齐府哭声震天,眨眼之间整个府里就笼罩上了一片白。   顾玉汝脑子里昏昏沉沉的。   因为她也上了年纪,倒没人来要求她必须做什么,她只用换上一身素白的衣裳安稳地坐着就好。   想起齐永宁临死前说的话——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他没死?”   “我瞒了你一辈子,其实也不算一辈子,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他没死……”   “……他一生未娶……为了你,跟我做了一辈子对,给我添了一辈子堵,可只要你还是我的妻,他就一辈子不可能赢过我……”   “……他连死都死在我前头……之前我才收到镇海王薨于临安的消息,哈哈哈哈他终于死了……我的心病终于除了……”   ……   她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一日,那一日她从关内侯府出来,心情不好,就去了如梦斋。   想起了那根白玉芙蓉簪……   想起丫鬟说那如梦斋的老板回乡了,把铺子盘了出去……   此时她已白发苍苍,她摸了摸发髻,取下这根她戴了快二十年的簪子,握在手里,摸了摸。   原来他曾经来过。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番外是文章构思之时就有的一个想法,大概就是顾玉汝所说的那句“那可真是可惜了。”   应该没有别的番外了,过了国庆开新文,到时候再约起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