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读人生》 作者:十三弦声   文案:   沈路的年少时光里,有两个遗憾:   一是没有好好学习,二是那天没有拦住喜欢的姑娘交个朋友。   宋君白的年少时光里,只有两件事不遗憾:   一是那天走进了那间传闻中混混很多的苍蝇馆子;   二是鼓足勇气问到了“混混头子”的名字。   后来十余年,各自蹉跎,被生活逼得一退再退。   退到了绝路,命运却玩笑般把俩人又送回了最初的小镇。   16岁,所有的遗憾都还来得及。 第一章 凌晨三点半   宋君白从 11 楼天台落下的时候,脑子里闪过了一个不该出现的人。   十六岁那年,她走进一间油烟味很重的馄饨店,躲在角落里边吃边流泪,忽然门口呼呼喝喝地闯进来一群染着头发的年轻人,老板和他们相熟,笑着骂了几句,去给他们下馄饨,还额外送了凉拌菜。   宋君白想起来,这家店就是很多走读生口中那家校外混混的据点,很少有学生会来这里吃饭,是她今天心不在焉走错了。   有个挨得近的小红毛发现宋君白边吃边哭,就调笑了一句,方言很重,宋君白没听太明白,却没想到咔嚓一声,旁边那个高个儿的黄头发年轻人一脚蹬断了小红毛屁股底下的劣质凳子腿。   那是宋君白第一次见到沈路。   再便是二十八岁,也就是去年,宋君白捏着一纸孕检报告去新拿到 offer 的公司辞职,推开人事经理办公室的门,黑色实木办公桌后面的人抬起头来,是一张熟悉的脸。   宋君白难堪极了,她花了六年时间,才拿到了这份年薪 40 万的 offer,如今,却因为一个意外到来的孩子不得不放弃。   “为什么要辞职?”相比于十二年前,男人的五官完全长开,眉宇凌厉迫人。   宋君白不知道该说什么,公司不录用孕期妇女是一条心照不宣的潜规则,即便通过手段隐瞒了怀孕事实,之后公司也会通过调职、降职等方法逼得人不得不主动辞职。   但邢氏地产在收到了她体检报告的两天后,还是正常给她发了 offer,这本身就不正常。   更何况——   她想到丈夫和婆婆声色俱厉的要求。   “因为,”她闭了闭眼,“家里人希望我好好养胎。”   那人收回眼神,硬朗的五官流露出某种压抑的失望,好半晌,才点了点头:“行。”   等签完字准备出门,宋君白却听见他低声问了一句:“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宋君白鼻子一酸,实在说不出那个“好”字,闷头走了。   那是宋君白最后一次见到沈路。   掠过三楼的时候,宋君白看见了自己家的窗帘。   厚重的窗帘背后,应该有一个原木色的婴儿床,她拼了命生下来的小男孩此刻应该举着两只小短手睡得正香。   但他从今夜起没有妈妈了,因为他的妈妈是个懦弱的人,选择了最懦弱的一条路。   宋君白没感觉到疼痛,但是眼前一点点地黑了下去,仿佛整个世界在她的眼前谢了幕。   ·   沈路回到位于城郊的别墅时已经是午夜两点,没加班,没应酬,也没泡吧,没人相信,他只是把车开到没有灯光的地方,熄掉车灯,打开天窗,发了四五个小时的呆。   但最终还是得回这里,因为这是妻子邢玉岩的家,他如果夜不归宿,哪怕什么也不干,邢玉岩也总能闹上半个月,谁都没有安生日子过。   邢玉岩是邢家众星捧月的大小姐,而他只是一个入赘的女婿,父母和弟弟的命都还握在人家的手上。   停车,开门,换鞋。   楼下保姆房里的阿姨匆匆忙忙走出来,问他要不要喝碗粥垫垫肚子,他不想喝,摇摇头准备上楼。   阿姨接过衣服,又问他要不要泡澡。   很奇怪,阿姨是家里的老人,一向没有这么多话的。   沈路摆摆手,自顾自往楼上东边的客卧走,走到一半,他又改了主意,打算去主卧跟邢玉岩解释一下晚归的原因,要不然估计都不用等明天睡醒,少不得吵一架。   “沈先生!”   楼下阿姨失声叫道,声音大得很不正常。   沈路站在二楼的楼梯平台上,疑惑地向下望。   阿姨愣了一下,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局促地上前一步,眼神闪烁:“小姐她、她今天不太舒服,很早就睡了,您要不、要不就别——”   咔哒一声。   不远处的房门打开。   一个女人穿着真丝睡裙倚在门边,手里还端着一杯红酒。   没化妆,面颊上有些异样的潮红,眼里隐约有水汽,看向沈路的时候,眼神又变得满是嘲讽。   “回来了?”   女人抿了一口红酒,撩了一把微微汗湿的长发,真丝睡衣没系好,露出半边雪白的肩膀。   锁骨底下是触目惊心的红痕。   但沈路似乎没看见,客气地点了点头:“早点睡。”   步子一转,打算回客卧。   女人连红酒带杯子砸了过来。   杯子半路碎在大理石的地砖上,没挨着沈路,酒液倒是对得起它两万一瓶的价格,一滴不剩地浇在沈路的肩头,十分争气。   有几滴溅在唇角,沈路伸手擦掉,皱了皱眉。   他讨厌酒的味道。   不只是讨厌。   是憎恶。   “家里来客人了,你不见见吗?”   女人软着嗓子,好像砸酒杯的不是她。   沈路似乎这会儿才注意到她的异常。   门里一阵动静,另一个同样面色发红的男人穿着平角内裤就大咧咧地走了出来,先伸手揽了一把女人的细腰,然后才挑衅地看向沈路。   沈路愣了足足十秒钟。   然后他眨了眨眼,终于想明白了今天家里的异常。   他下意识扯了扯嘴角,给出一个体面的表情,然后扭头下楼。   “姓沈的你给我站住!”   女人尖叫一声扑了出来,她没穿鞋子,脚指甲上是殷红的甲油,看也不看径直踩上了刚刚那滩杯子的碎片。   血很快渗出来,和红酒红色甲油混成一片,女人仿佛毫无所觉。   沈路没回头,穿内裤的男人犹豫了一下,   想去扶站在碎片中流血的女人,刚碰到对方手臂,女人回手就是一巴掌。   沈路已经出了门,把这一地狼藉关在身后。   乳白色的廊灯一路延伸出去,天地寂寂,枯坐四五个小时也不曾松快的胸口,好像被人撬开了一块经年日久的巨石。   他扯开温莎结,随手把领带丢在一旁,往车库走去。   ·   凌晨三点半。   有救护车尖锐的啼鸣撕开了城市的夜。   沈路茫然看向窗外,入目是一片小区,门口的景观石上刻着“鸿景苑”三个字。   他愣了片刻,然后终于想起来,在 9 个月前,他曾经在高德地图上输入过这个名字。   距离他 33.8 公里。   他在地图上用目光把路径描摹了一遍又一遍,而后妻子歇斯底里的面孔浮现出来,他关掉地图,忘掉这个地方。   但就像十六岁那年的鲜活记忆一样,有关那人的点点滴滴,被他用属于成年人的冷漠层层包裹掩藏,但这些记忆不仅未曾消失,反而如蚌生珠,长久地自灵魂深处生出痛楚来。   小区外有早起忙碌的早餐店主,救护车动静太大,看热闹的人不少,沈路放下车窗,便听见了议论声。   “听说是跳楼了,还在月子里呢!”   “还有得救吗?几层跳下来的?”   “顶楼,你说有的救吗?就是可怜了孩子,没满月呢就没了妈。”   “有什么想不开的,年纪轻轻的。”   “估计是在婆家受了委屈吧。”   ……   沈路下意识把车停了下来。   出事地点距离小区门口很近,从门口依稀可以看见几个白大褂在里面。   有个白大褂大声呼喊,声音盖过了所有人:“麻烦大家让一让,患者伤得很重,请不要耽误我们抢救!”   另一个尖利刻薄的女声:“救什么救?她自己寻死,连儿子都不顾了!她害得我家家宅不宁,就是个扫把星,让她去死啊!”   白大褂语气很急:“请不要触碰病人,她头部有伤,哎你、你是患者丈夫吗?我跟你说现在情况很急,必须立刻送去医院抢救,她不是直接落下来的,有树挡了一下,及时抢救的话还是有希望的。”   “你骗人,你就是想多收钱,谁打的 120 啊?这是十一楼,跳下来怎么可能还活着?你还不让我靠近,是不是她其实已经死了,你还想拉去医院做做样子多收点钱?”   女人聒噪不休,男人一声不吭,白大褂急得不行。   沈路走进去,1 米 92 的身高在这个南方城市里颇有压迫力,他拨开人群,想帮白大褂一把,目光触及躺在担架上的人,却如同当头一棒,眼前发黑。   “宋君白!”沈路耳朵嗡嗡作响,没听见自己到底喊没喊出声。   但这大约是十年来,他第一次想要叫出这个名字。   一直沉默的男人倒是开了口:“你是谁?你怎么会认识她?”   “都让开,送她上车,我看谁敢拦着!”沈路没看他,好不容易才找回理智,抖着手去赶人,给白大褂留出路来。   “你是谁?你凭什么替我家做决定?”   沈路压根没听见他说什么,眼前一阵阵地发黑,隐约看见有人扑过来,大约是还想拦着,他抬手一拳过去。   立刻便多了几个人脸色不善地围过来,沈路挡在他们前面,只觉得眼睛里一点一点地烧起来。   “救她,钱我付!”   白大褂是个年轻的男医生,催促一起抬担架的:“快快快!救人救人!”   旁边另一个医生犹豫道:“可是他都不是病人家属。”   白大褂眼睛毒:“管他的,先救回去再说,等会报个警,刚那人有钱,手上那块表就够救命了,别怂。”   咔嚓一声。   沈路手上那块够救命的江诗丹顿被一个拿棍子的人打得粉碎。   但好歹挡了半下,让棍子没直接落头上。   沈路牵了牵嘴角,额头上有温热的血淌下来。   他一把扯下开线的高定西装,稀里糊涂地想,自己真是被这身板正的皮束缚太久手艺生疏了,这要是十年前,这群垃圾也就够他五分钟的。   一脚蹬开拦路的人,他跌跌撞撞往救护车跑。   不打了,自己得活着。   宋君白还等着他去救。   他跑到救护车旁边,被白大褂眼疾手快拉上了车。   而后一头栽倒。   有医生道:“哎哎哎怎么晕了?”   白大褂拍板:“快快快开车!报警报警,让直接去医院!”   ……………………………………   久等了,磕头。   不要被第一章 吓到,其实是个甜文,信我。   土锤少年和他惦记了十来年的白月光的故事。   双穿越,互相暗恋。   是我爱的老甜梗。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5-19 第二章 怎么不哭了呢   油腻腻的木桌,板凳。   热腾腾的馄饨,汤底。   门口的“老纪馄饨店”四个字掉得缺胳膊少腿,门开着,里头没空调,两侧墙壁上八个壁挂电风扇呼啦啦吹着。   宋君白要了一碗芹菜猪肉馅儿的汤馄饨,老板是个懒洋洋的年轻人,动作倒是利索,没一会儿便端了上来。   汤底里加了虾皮紫菜榨菜碎,鲜得很,馄饨皮薄馅儿大,这小镇的馄饨和别处不大一样,馄饨皮又薄又软,一煮便几乎成了透明的,也不似别处的馄饨皮能吃出一股碱味儿,柔软滑溜,最适合配汤吃。   还烫着,宋君白只觉得自己似乎死了一般的味蕾慢慢苏醒过来,迫不及待地想吃上这一口鲜美。   馄饨店里也没人,她便这么做了。   然后被烫得连连咳嗽,眼泪都出来了。   就在此时,门外喧哗声响起来,宋君白红着眼睛抬头看,发现五六个染着五颜六色头发的年轻人咋咋呼呼走进了店里。   睡不醒的店主睡醒了似得,笑着就锤上为首那个黄毛的胸口:“发什么财去了?怎么,看不上你纪哥这小破店了?”   被锤的黄毛没说话,旁边矮了一头的红毛道:“没有没有,你别乱说,路哥他——”   另一个绿毛接口道:“路哥最近有点忙,你别废话,快去煮馄饨,这都饭点了,你这破店里一个人都没有,是不是快倒闭了?”   店主没好气推了他一把,顺手一指宋君白:“谁说一个人没有,这不是人吗?”   宋君白被烫得眼里含泪,眼眶红红的,这会儿被众人集体行注目礼,一下子捏着勺子不知所措了起来。   高个子的黄毛正是沈路。   十六岁的沈路,个子倒是蹿上去了,可皮肉没跟上,整个人单削嶙峋,隔着黑色 T 恤能看见凸起的肩胛骨。   像一根铁条。   就从前沈路打架手里常拿的那种。   宋君白看着沈路熟悉又陌生的脸,怔了很久。   没人会相信,几个小时前,她从十一楼落了下去,几个小时后,却在十多年前的高中校园里醒了过来。   她当然不会忘记这一天,上辈子——姑且算是上辈子。   中考之后,她明明能上省城最好的高中,可父亲却在暑假里做了一个决定,把她的学籍迁到了老家这个小镇。   老家所在的城市是全国出了名的高考地狱,即便是这个小镇上的高中,高考本科上线率也能达到 85%以上。   但教学资源和她原本心仪的学校是不能比的,这里的孩子大多出身农村,除了拼一股毅力,没有任何出路。   早上六点钟上早自习,晚上十点钟下晚自习,九成学生寄宿,剩下的一成走读生大多在校外的廉租房里租住,由家长陪读。   宋君白心里有万般委屈,她不能理解父亲的决定,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明明可以得到更好的教育资源和平台,却在父亲的一意孤行之下被流放到这个仿佛到处蒙着一层灰的老旧小镇。   她是独生女,自幼受尽宠爱,父亲的生意也一直顺风顺水,把她养出了一副矜傲的性子,可唯独这次,全家人,包括留在乡下养老的爷爷奶奶,以及一向温柔的妈妈,全部都向着父亲的决定。   上辈子直到两年之后,她才知道父亲这么做的原因。   省城里商业势力庞杂,随着互联网逐渐兴起,父亲做的是传统的织造生意,早就入不敷出,这两年寻求转型,却又不小心惹了不该惹的人,最后不仅生意黄了,连人也出了事。   他把宋君白送回老家,就是为了不让生意上的事情影响到宝贝女儿,而十六岁的宋君白,别说残酷的商战了,她连一个真正意义上对她心怀恶意的人都不曾遇见过。   今天是 8 月 28 号,距离开学还有几天,宋君白花了一个暑假的时间,说服自己接受了现实,在开学前独自一人到即将入学的校园里看看环境。   心里多少憋着气的宋君白没回家吃饭,而是随便走进了这家苍蝇馆子。   她是被娇养着长大的,换做从前根本不会踏入这种地方,但这一日存了些赌气的心思,忍受着无孔不入的油腻感,连馄饨也吃得味同嚼蜡,只觉得悲从心来,一时没忍住,便哭了起来。   但此时此刻,宋君白纵然被烫出了眼泪,心里却涌起了巨大的欣喜。   即便这是梦——就当这是梦吧!   那也是个她梦寐以求了十年的好梦。   回到这间被她嫌弃的苍蝇馆子,回到一切还没有变糟的十六岁。   放弃那些无用的矜傲和自持,把注意力从小女孩那点不能得偿所愿的失落中抽出来。   再来一次。   再来一次。   她的人生落点不该是十一层的天台。   说到底,还是不甘心。   红毛看见宋君白愣住的样子,刚想开口调笑几句,肩膀上被人死命一压,一屁股坐了下去,红毛扭头一看,发现沈路眼神不善,知趣地闭了嘴。   宋君白缓过劲儿来,故作冷静地继续喝馄饨,殊不知一旁的沈路心里也并不平静。   几个小时前,他被一闷棍敲得天旋地转,晕晕沉沉似乎被白大褂拉上了救护车,视野里模模糊糊看见宋君白穿着轻薄的白色睡裙,洇出大团大团触目惊心的血迹。   头疼得发懵,什么也想不起来,比头更疼的是胸口,心脏炸了似的。   可等到再次睁开眼,却是在老家的堂屋里。   相依为命的奶奶去世了,失联多年的父母亲杳无音信,他在村里老人的帮助下草草办完了葬礼。   人群散去,沈路一个人在空荡荡的老房子里,守着奶奶的牌位一夜未眠。   到凌晨的时候没扛住,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再醒过来,壳子还是这个壳子,芯子却换成了快三十岁的自己。   三十岁的沈路记得这一天。   中考之前,为了让病重的奶奶安心,自己拼尽全力考上了镇上的高中,却没想到奶奶连他入学这一天都没等到,他这天本来是打算来学校办理退学手续的。   奶奶给他留了一些积蓄,够他勉强读完高中,但再多就没有了,他自认也没有多少念书的天赋,比起沉闷的校园,他更适应肮脏的街头。   当时他都打算好了,把奶奶留下的那点积蓄当本钱,就在镇上盘个小门面房,他比不得老纪有点手艺,就打算开个台球场子,反正活着嘛,就这么回事儿,老天总饿不死瞎家雀。   却没想到一进教务处就遇上了高一年级的教导主任,四五十岁的老太太,又严厉又啰嗦,说得他一个头两个大,堂堂街头路哥愣被说得抬不起头来,不知怎的稀里糊涂就答应了继续读。   等到他从学校出来,一群平素里最爱跟着他瞎混的街溜子手上二踢脚捻子都剥出来了,就等着庆祝路哥退学,结果可想而知,被沈路没好气地修理了一顿,一同进了老纪的馄饨店吃午饭。   然后,沈路就见到了宋君白。   连话都没说上,可宋君白那身书卷气却一下子把他勾住了,他想起奶奶珍藏的黑白照片,照片里还是少女的奶奶也是这样一身的书卷气,和他自幼见过的所有女人都不一样。   几天之后的九月一号,沈路准时去了学校,隔着重重人群,他又看见了那个一身书卷气的姑娘。   而这一回,沈路同样进了学校,却只字没提退学的事儿,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当年那个为他操心过的老太太,无声地笑了笑,便出来直奔馄饨店。   果不其然,宋君白还在这里,眼睛红红的。   馄饨很快送上来,配着老纪自己腌的小菜,沈路吃着馄饨心里合计,自己该怎么去打个招呼,认识一下。   记得宋君白这天不知为何一边吃一边哭来着,沈路偷眼一瞄,发现宋君白的桌子上没放纸巾,心里一喜——   老纪抠门还是有好处的。   沈路一口一口吃得心不在焉,红毛和几个年轻人正在吹牛逼,沈路也没听都说了些什么,余光一直等着宋君白哭起来。   可左等右等,宋君白还是没哭,反倒是把一大碗馄饨吃了个干干净净,连汤底都喝完了。   沈路心想,看不出来,这一掐就折的小身板,倒是挺能吃。   可怎么还不哭呢?   宋君白吃完也看着空碗愣了一下。   她一直有个不为人知的习惯,从前还在职场的时候,只要压力一大或者心情不好,就会忍不住吃东西,不吃零食,就爱吃点面条馄饨之类的,一个人找个隐蔽的角落,默不作声吃完一大份,撑到一句话也不想说,等到消化完了,再多的负面情绪也便跟着消化掉了,第二天依然能够雷厉风行地走进工位。   但这种解压方式,对她来说已经失效很久了。   长久的失眠和厌食摧毁了她的自愈能力,直至万劫不复。   旁边红毛聊得兴起,讲了个笑话,宋君白听懂了,一时没忍住,笑了一下。   沈路嘴里含着半个馄饨,心情复杂。   ——就、怎么不仅不哭,还笑了呢?   沈路脸色发黑,想也不想一脚过去。   红毛“哎呦”一声,坐在了地上。   宋君白又愣了一下,继而再次笑了起来。   上一次,因为红毛对自己出言不逊,被沈路一脚蹬断了凳子腿儿,这一次,红毛没惹自己,却还是没逃过这一脚。   沈路余光瞥着宋君白笑起来微微弯起的眼,心想。   不哭也好,笑起来好看。   好看死了。   作者的话   十三弦声   04-16   前期更新可能会比较慢,最近手头事儿略多,求养肥,中后期恢复日更。 第三章 出家从良小路哥   到底还是没说上话。   吃完馄饨,沈路懊恼地想把红毛他们全部赶走。   红毛不解:“路哥路哥你别,你轻点踹,哎是不是姓陆的那老太婆不让你退学啊?我就知道那老家伙最烦了,整天就知道忽忽悠悠,说一套做一套的,谁不知道他们当老师眼里只有学习好的,咱们这种人——”   沈路又给了他一脚。   绿毛心思细一些:“路哥,刚那女的你认识啊?”   沈路看着这俩人的头发心里就烦,加上自己这头忘了什么时候染的黄毛,站路边跟红绿灯似得。   丢人现眼。   不只是头发。   沈路看了看自己的装束,时下流行的阔腿牛仔裤,膝盖上俩大洞,走起路来线头乱飘,满打满算也就身上这件黑色 T 恤看起来正常点。   杀马特时代的审美,沈路被自己土窒息了。   也不知道身边这群小跟班在十几年后回忆起现在会不会被自己土哭。   当务之急,先去剃个头发。   “路哥你去哪儿?”   “去剃个三毫,高中不让刘海过眉毛。”沈路从路边花里胡哨的招牌里挑出一个眼熟的,打算进去。   “别啊路哥,你这头发多好看,玲姐亲自给你做的锡纸烫呢,再说你什么时候理过校规了?”红毛自信地摸了摸自己的同款发型。   玲姐是开理发店的,比他们大七八岁,早年也是个小太妹,跟众人混得挺熟。   沈路想了想玲姐出品的发型,十有八九都成了葬爱家族的招牌,心里又是一阵窒息。   说话间已经进了玲姐的理发店,里头人还不少。   玲姐走出来,发型很洋气,挑染得跟鸡毛掸子似得,大黑眼圈烟熏妆,老实说,有点吓人。   “路哥来了,嫌弃玲姐手艺啊?玲姐今儿给你再换个新的,刚从网上学来的。”   红毛嘴快:“玲姐你劝劝路哥,路哥疯了,打算把头发剃了上学去。”   玲姐狐疑道:“你上学又不是出家,剃头发做什么?”   沈路:……   实在不耐烦跟这群人胡搅蛮缠,沈路熟门熟路地拿起个电推子,滋滋两声就把脑门上落拓不羁的黄毛刘海给剃秃了一块。   玲姐“哎呦”一声,骂骂咧咧接过电推子,把沈路摁坐下:“行行行,我们小路哥要从良了,姐给你剃,你看你剃的什么玩意儿跟狗啃一样。”   前后也不过三五分钟,沈路伸手撸了一把发茬,掉下来不少碎头发,扭头去看镜子里,总算心里舒服了点。   没什么发型可言的圆寸,长度不超过三毫米,因为之前头发也染了有一段时间,发根这段是刚长出来的黑色,两鬓尤其地短,能看见青隐隐的头皮。   “行,谢玲姐。”沈路掏钱包准备付钱,被玲姐白了一眼。   “得了吧,你这发型我收了你钱简直砸我招牌,滚滚滚,出家从良去吧臭小子。”   沈路走到门口,恰好又看见宋君白从街上走过。   想了想,他又回过头,拿起电推子,“噌”一声。   从右边耳际斜斜过去,蹭出一道杠来。   平平无奇的发型被这一道杠愣生生拔出了一股带着骚气的野性,配合他压得极低的一双剑眉,五官凌厉冷冽,下颌线因为瘦而显得格外锋利。   红毛下意识“我操”了一声。   沈路扭头出门,远远看见宋君白又进了学校,他便也慢吞吞跟了进去。   身后,玲姐一肘子捅咕了一下绿毛:“哎哎,你小路哥到底什么情况?”   绿毛摇摇头没说话,红毛接话道:“不愧是路哥,我就知道他肯定不会乖乖剃个三毫,太酷了,玲姐你给我也剃一个,我也要那个杠!”   玲姐伸手摁着他脑袋转向镜子,没好气道:“来,看看自己的脸再说。”   ·   因为临近开学,小镇高中管得松,基本可以随意出入。   宋君白穿过教学楼,绕过荷花池,看操场的铁丝网门开着,就走了进去。   红色塑胶跑道是暑假刚浇的,草皮暑期没养护好,深的深浅的浅,有些地方还秃了,沙坑里还留着几个脚印,篮球场那边有不少男生在打球。   这是宋君白待了整整三年的地方,从一开始的满心不忿,到后来的逐渐习惯,再到最后迫不及待的逃离。   离开的时候,宋君白对这里其实没留下多少好感,可多年之后再想起来,却发现这三年于她糟糕短暂的一生而言,已经算得上安稳。   至少,在这里的时候,她还不需要为家人的处境操心,不需要整日提心吊胆地活着。   纵使失去了省城的资源和平台,她也总还有一条看得见前方的路可以去争取。   她循着富有弹性的跑道慢吞吞地往人少的角落走,一直走到高低杠那片,四下无人,宋君白靠着高低杠背着光微微低下头。   沈路在学校里转了半天,才找到宋君白的背影,他以为宋君白这种优等生应该会在教学楼或者教务处那块儿转的,怎么也没想到她转到操场上来了。   他隔着铁丝网状似无意地靠近了一些,下一刻却整个人被镇住。   纤细柔弱得像朵小白花一样的姑娘,从兜里掏出了一包苏烟,打火机是小卖部一块钱一个的塑料劣质打火机。   抽烟的动作倒是很娴熟,烟雾腾起的时候,宋君白闭上了眼。   宋君白会抽烟很多年了,但没烟瘾,压力实在太大的时候,才会抽上一支,也不拘什么烟,反正她也抽不出好坏来,只是有的时候会觉得,人生实在太重了,总得找点什么来缓一缓。   学校周围是不允许学生买烟的,沈路这才想到从老纪馄饨店到学校,本来根本不会路过理发店,宋君白绕了这么一大圈,大概就是找地方买烟去了。   宋君白一支烟刚抽了一口,之前为了孩子一年多没碰烟,这会儿有些不适应,连连呛咳几下。   沈路黑了脸,心想,装得挺像那么回事儿的,其实根本就不会抽吧!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正义感,他扭头看了看铁丝网的门,离着老长一段,懒得绕了,后退两步猛地一蹿,直接从两米多高的铁丝网上翻了过去。   宋君白还没回过神来,烟就被人摘了,眼前罩下一片阴影。   她茫然抬头,是沈路。   发型真帅。   沈路摘下烟,被宋君白一眼看得差点忘词,愣了片刻,才把一个小时前在馄饨店没用上的腹稿改了改背出来——   “有什么事过不去的,别抽烟。”   宋君白怔了片刻,抿唇一笑。   沈路目光闪躲了几下,脖子火辣辣的。   但路哥不能怂,路哥最酷。   于是路哥恶狠狠一皱眉,伸手:“烟和打火机给我,学校里不让抽烟。”   宋君白依言把东西放在他手心里,还是笑。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上辈子,她也问过这么一句,问完道了声谢就走了。   沈路扭过头,徒劳地抹了一把额头上渗出来的汗。   宋君白怎么这么乖,让给就给了。   也太好欺负了,难怪上辈子自己老是撞见她被人欺负。   “沈路,路过的路。”他咬着牙低声道。   宋君白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三十岁的疲惫灵魂和十六岁的年轻身体还没有磨合好,整个人像没有理顺的一个毛线球。   “谢谢你,我叫宋君白。”   但这一回,她终于记得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沈路看着她慢慢离开,手里的打火机和烟盒硌得掌心生疼,另一只手上还捏着一根只抽了一口的烟。   一直到看不见宋君白的背影,他才长吁一口气,倚着高低杠蹲下去。   脚底下是柔软的沙地,一个暑假没什么人过来,已经长了不少杂草。   他伸手拨了拨草叶子,做贼一样看了看四周,把目光落在左手那根快要熄灭的烟上。   就抽一口。   过滤嘴上有浅淡的牙印,小小一点。   沈路又摸了一把脸,飞速把过滤嘴塞嘴巴里,匆匆吸了一口,又飞快放下,用力摁进沙地里。   太热了,今天的太阳怎么他妈的这么晒。   沈路闷着头把烟捻了又捻,摸着火辣辣的脸颊心想。   作者的话   十三弦声   04-17   抽烟有害健康,不要向女主学习 第四章 会长跑的白月光   宋君白在沈路的印象中,就和她的名字一样。   沉静又克制,温柔而单纯。   跟他这种在小镇老街的尘土里滚得一身狼狈的人不属于一个世界。   是他年少时光里的可望不可即。   哪怕是后来再见,戗驳领的高定西装板正地裹住他一身怎么都洗不去灰尘和铁锈味儿的皮肉,泥塑木雕一般坐在办公桌后面,曾经写在试卷上令老师头疼的名字,被签在一份又一份文件的末尾。   可当那个不掩憔悴,但神情依旧清冷坚韧的姑娘推开门走进来的时候,他还是一瞬间觉得不敢直视。   他大概能猜得出宋君白后来那些年过得不太好,但他自己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欠了家人一条命,便只能任由余生被捆住。   只是再不好,他也没有想到宋君白会选择从十一楼跳下。   于是他积攒了十余年的不甘一瞬间化成了痛恨。   痛恨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欲言又止,痛恨自己自以为是的自惭形秽。   即便如今这真是一场梦,他也不愿把从前的遗憾再重复一遍。   即便手上仍旧是洗不去的尘土和铁锈味儿,他也想在合适的时候把手伸出去。   拉她一把。   或许也是拉自己一把。   ·   九月一号开学,中考成绩是分班的唯一标准,两个尖子班,剩下的都在普通班。   沈路记得宋君白入学时成绩很好,一直处于一骑绝尘的状态,但到了高三却急转直下,最后也只上了省城一所普通的财经类一本。   新生分班表贴在教学楼底下,宋君白在一班,沈路在七班,中间隔了两层楼。   上楼的时候,沈路特意绕远了从西边的楼梯走,状似无意地路过一班门口往里看了一眼。   教室里风扇吹得纸张乱飞,兴奋的新生们在互相打招呼,窗外的滚滚热浪也挡不住这群小孩的热情。   沈路一眼就看见了宋君白,她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手里翻着一本书,看不见封面,但她垂着眼,看得很入神,与周遭的嘈杂格格不入。   沈路没敢多待,怕被发现,匆匆上了楼,宋君白下意识抬起头看向窗外,却什么也没看见。   其实宋君白在看的是高一的物理课本。   本省的高考制度和别的地方不太一样,高考只考语文数学英语加两门选修,在这个全国有名的“高考地狱”里,向来是重理轻文,其中尤其以选修物理和化学为主流,只因为选修这两门的,在大学专业的选择上更加自由。   宋君白从前选修的也是物理和化学,剩下的历史地理政治生物四门将在高二的下学期统一考试。   这四门知识体系相对独立,从头学起就行,对于阔别高中十来年的宋君白来说不算什么,英语工作后也一直在用,高中这点东西还难不倒她,语文花点心思多记一些也能应付,数学原本对于宋君白这种换了芯子的来说是个大问题,但宋君白反倒胸有成竹。   高考对于宋君白而言,是一场永远也走不出去的遗憾,每一年的高考季,网上铺天盖地的高考作文题必然引发各路营销号的狂欢,但宋君白却固执地把高考数学卷做一遍。   从前职场有同事笑话她是小镇做题家,她也只能笑笑默认。   那些同事并不知道,在这个小镇上,做题是这里的学生们几乎仅有的出路。   于是算来算去,就只剩下物理和化学这两门,这两门的知识体系连接着初中,宋君白是真的不记得多少了,只能靠着高一的课本一点点地去试图捡起一些印象。   半年后便会文理分班,到时候万一这两门的成绩实在太过糟糕,是会影响文理选择的。   宋君白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教室里空气质量实在糟糕,汗味儿混合着不知道谁带过来的六神花露水味儿,熏得她几乎没法集中注意力。   坐她前面的女孩回过头看了她几回了,宋君白放下书,目光清清冷冷地跟再次回头的女孩对视。   女孩眼睛亮了一下,笑道:“同学你好,你是哪所初中过来的?我看好像班里都没有人认识你。”   宋君白怔了一下,印象中没有找出这个人来。   从前宋君白也被问过这个问题,她只是淡淡地说自己是从省城转过来的,却没想到之后就这一句简单的话配上她不合群的性格,也成了别人背地里攻讦的点。   无非是说她从城里过来看不起农村学生之类,宋君白不屑辩解,更无意与人主动交好,矜傲的性格是一层色厉内荏的铠甲,给了她体面,却带来了更多的伤痕。   宋君白淡淡直视着等她回答的女孩,心想,那便从这一刻开始改变吧。   “我是外市的,家里说你们这里的学校很厉害,想了一些办法才把我学籍迁过来,我担心学习跟不上你们。”   小孩子的恶意纯粹而直白,但同样的,他们的善意也一样来得直接又简单。   简单的示弱,一点点用心的示好,就足够换取他们的善意。   比之成年人那些被生活磨砺出来的重重防备和种种利益心思,实在好对付太多。   女孩果然笑起来:“不用这么紧张,这才刚开学呢,”她伸手点了点宋君白手里的课本,“我中考物理满分,你有什么不会的可以问我。”   宋君白抿唇浅笑了一下:“好的,那先谢谢你。”   高瘦的班主任是教数学的,进来开了班会,又随手点了点名册上几个学号靠前的当了临时班委,安排人去领了军训服装,从第二天开始,是为期一周的军训。   高中的军训不比大学,没有高强度的拉练和打靶,无非就是站站军姿踢踢正步练一练军体拳最后排个方阵,用九月份的大太阳磨一磨这群刚入学的新生的桀骜性格。   军训需要早上六点钟集合,先上一个小时的军事教育课,然后是早餐时间,之后才开始正式训练。   宋君白没有寄宿,直接和爷爷奶奶住,距离学校步行需要半个小时,镇上没有公交,她自然不好麻烦爷爷奶奶开着慢吞吞的老年代步车送她,上辈子这个时候,一来是为了节约时间,二来也的确习惯了用钱解决问题,便托爷爷找了一个在镇上做送客生意的大姐,每天早晚开车接送她,她自己并不觉得这个做法有什么问题,但落在同学眼里,又成了“城里学生”和“乡下学生”的鸿沟。   清晨五点半,沈路骑着一辆车身漆黑的山地车犹犹豫豫地等在巷口,后头原本是没法带人的,现在却被安上了一块粉蓝色软垫的后座,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远远看见宋君白走了出来,他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上前,从前那些中伤宋君白的流言他都有所耳闻,他不觉得宋君白哪里做得不对,毕竟她和这里的人是不一样的,在他心里,宋君白就该从容地坐在车里,而不是风里雨里像他们一样骑自行车裹上一身狼狈。   但如果可以,他还是希望宋君白能不用承受那些流言的攻讦。   沈路犹豫的片刻,却发现宋君白那边有些不对。   没有车子等在门前,她反而在原地简单地做起了热身运动。   扩胸,压腿,原地展腹跳。   宋君白穿着宽松的迷彩军训服,长头发扎了个马尾,皮肤很白,是属于少女的清透白皙,而不是十几年后他见到的疲惫苍白。   沈路愣了一瞬,便看见宋君白轻巧地跑了出去。   从这里到学校差不多有三公里,这个距离对于男生而言都是体育课上最大的挑战,难不成宋君白就打算这么跑过去?   沈路一时心情复杂,重来一次,清冷孤傲的白月光还是那个白月光,但是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从前离得太远,导致认知出现了一些偏差。   他骑车远远跟在宋君白身后,看得出来,宋君白应该是练过长跑的,配速和呼吸都控制得很好,转眼路程过半,沈路心里算了算,即便是自己,这个距离下来,应该也差不多了,拼一拼不是不能跑完,但是绝对会累成狗。   但宋君白始终匀速前进着,长长的马尾轻巧地掠起又落下,白色的运动鞋在小镇灰蒙蒙的长街上尤其醒目,轻盈动人。   她像一只跑在晨雾里的小鹿,就这么一直跑到了校门口。   沈路人都晕了。   开学之后学校就不让随便进了,走读生必须佩戴蓝色的校牌才能进,相对的,寄宿生是红色校牌,是不能随意离开学校的。   宋君白放缓脚步,步行了约五十米,等走到校门口,呼吸已经基本平复下来,除了额角的汗珠和泛红的脸颊,她依然还是那个从容矜傲的“城里学生”。   但她没有立刻进学校,反而扭过头来,目光直直落在了不远处骑车的沈路身上。   刹那间沈路如芒在背。   宋君白心里承认自己此刻的行为有些冲动了,但她其实是有些克制不住雀跃的情绪。   因为她是女孩子,父亲总担心她在外面会被人欺负,于是从小到大,逼着她学了很多东西,长跑便是其中一样。   在父亲朴素的价值观里,万一遇见坏人,打不过没关系,只要能跑得过,那也是可以的。   三千米,十二分钟。   不算轻松,但也在承受范围之内。   重来一次,宋君白自然知道自己从前包车的做法给自己带来了不必要的麻烦,但她又不会骑自行车,若是步行,实在是有些太慢,思来想去,最终还是选择了跑步。   十六岁的年轻身躯,三千米跑下来游刃有余,跑步的过程更像是一个释放自己的过程,她在机械的迈步中,重新感受着自己身体里涌动的鲜活血液,晨风微凉,她觉得自己在风里缓缓复苏。   沈路一直跟在她身后,过第一个弯的时候她就发现了,理智让她假装不知道,但时隔十多年再次跑完三千米的释然和痛快让她回了头。   沈路硬着头皮推着车过来打招呼:“早。”   宋君白抿唇笑了笑:“早,咱们顺路吗?”   沈路咬着后槽牙点头:“还行。”   那就是不顺路。   宋君白冲动之后,也不知道还能继续聊什么,便扭头准备进学校。   沈路却又开口道:“你晚上也打算这么跑吗?”   “当然。”   “可是不安全。”   这里的晚自习要上到十点钟,走读生高一可以选择回家自习,但高二之后就必须强制在校了,这也是为什么大部分走读生选择在校外租房的原因。   宋君白眨眨眼,看了一眼沈路的山地车:“可是我不会骑自行车,爷爷奶奶年纪大了,我也不想麻烦他们来接我。”   “我送你。”   沈路脱口而出。   说完血色一点点从脖颈漫上来,他伸手撸了一把发茬,找补道:“不是……我是说……我和你顺路,晚上你要是没有同伴,我可以和你一起走,安全一些。”   宋君白睁大眼睛看了他一会儿,想说什么,却没有开口。   就在此时,预集合的广播响了,宋君白匆匆道了别,小跑着进了教学楼。   ……………………   土锤少年表示这辈子没见过这么能跑的姑娘。 第五章 你输了,叫爸爸   军训头一日便是大太阳,教官们是从市里军事大学过来的年轻人,也不过二十出头,跟荷尔蒙旺盛的高中男生很快就混熟了。   方阵是分男女的,被打乱了班级混排,宋君白个子高,排在了方阵的最后一排角落里,她皮肤白,身材挺拔,即便是大了两号的迷彩服套在身上也半点不显臃肿,颇有点鹤立鸡群的意思,站在最边上就显得有几分扎眼了。   来来回回练了几遍齐步走,旁边几个方阵里便冒出来不少暗搓搓的目光投到宋君白的身上,宋君白恍若未觉,旁边几个女生被看得不大自在,有人憋不住了便趁着中途休息的时候压着酸意问宋君白:“那边有男生看你呢?”   宋君白抱着自己的水杯小口小口喝水,水是早上奶奶给泡好的金银花茶,喝完才顺着对方指的方向看过去,恰好和一个伸着脖子的矮个子男生对上了视线。   宋君白收回目光,淡淡道:“可能是看咱们个子比他高吧!”   女生“噗嗤”一声笑出来:“他确实够矮的。”   宋君白低头擦了把汗,抿唇笑了一下。   女孩子的心思很好猜,嫉妒心也很容易滋生,这些浅薄的嫉妒心像脆弱的种子,很容易消灭,但同样的,也很容易扎根。   宋君白简单一句话就拉近了两人的关系,女生说话也放开了一些:“今天太阳晒死了,这么晒上七天会晒成黑炭吧!哎你皮肤这么白,是用的什么护肤品啊?”   宋君白抬头看了看,教官们三五一群坐在一起休息聊天,也没顾上她们,便从兜里掏出一小包湿巾,加一管防晒霜,先给自己手心挤了一大坨,然后塞女生手里,低声道:“护肤品不重要,防晒很重要,快点,趁教官没注意,这个几个小时就得补一遍才有效。”   女生感激地点点头,依言悄悄抹防晒,旁边还有两个女生看见了,宋君白自然不会计较这点,于是左右传了一遍。   抹完防晒,女生们明显对宋君白态度亲密了不少,新生之间不熟,这么一来倒是多了点同甘共苦的意思,还有女生兜里偷偷藏着薄荷糖,也拿出来给大家分了分,宋君白吃了一颗,咬在嘴里凉飕飕的,心里也泛起涟漪来。   从前她不擅长交际,落在别人眼里,便成了清高孤傲,不好接近,由此滋生出许多事端来。   十六岁的宋君白不懂这个道理,也没有人教她怎么做,最终在并不熟悉的小镇里踽踽独行,被撞得头破血流仓皇而逃。   晚饭之后也没有立刻放学,还有两个小时的集体活动时间,一般是两三个方阵凑在一起,学唱军歌或者拉学生来表演个人才艺。   宋君白坐在队伍最边上,不经意一扭头才发现,旁边便是沈路所在的方阵。   沈路个子都快一米八了,自然也是排在后面,和宋君白隔了不到两米的距离。   三个方阵加起来一百多号人,跟着教官学唱《军中绿花》,宋君白跟着唱了两句忽然觉得不对,总觉得旁边有个存在感很强的声音跑调严重,都快把她带歪了。   她悄悄扭头看过去,果不其然,是沈路。   沈路被她一瞧,更是紧张地找不着调了。   但路哥不能怂,路哥最酷。   路哥瞪了宋君白一眼。   宋君白扭过头去,遮住了嘴角的笑意。   旁边的路哥却有些后悔,心想该不会把宋君白给瞪生气了吧?   又过了一会儿,宋君白没再听见那跑调的歌声,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却发现沈路张着嘴有一茬没一茬地对口型,皱着眉头眼神有些不耐烦地盯着前头教官。   唱完歌,便是精力旺盛的高中生们自由展示时间,经过一天的相处,教官们也都在自己带的班里熟悉了几个活跃分子,这会儿便撺掇着叫人到中间的草坪上比拼才艺。   宋君白的方阵里有个前排的女孩子挺活跃的,一马当先上去唱了两首歌,唱得蛮好听,女孩长得也挺好看,场子一下子便热了起来。   沈路方阵有个男生上去唱周杰伦,姿势倒是挺有几分周杰伦的酷劲儿,可惜唱到 rap 部分忘词了,大家哄堂大笑,被恨铁不成钢的教官笑着踹了一脚撵了下去。   宋君白一边笑一边听旁边的女生讲八卦,一会儿说唱歌的这个女生换过许多男朋友,一会儿说跳舞的那个男生喜欢撩女生却又不负责,说来说去无非是些小孩子最在意的风月话题。   闹了一会儿,大家渐渐放开,更多的人走上前去,年轻的教官们来了兴致,甚至还搞起了 PK 赛,唱歌跳舞打拳什么都行,只要得到大家的认可,票数赢了的留下,输了的下场换下一个。   几轮之后,忽然几个方阵里同时爆发出一阵欢呼来,宋君白不明所以,发现是另一个方阵里走出来一个男生。   长得挺帅的,把迷彩外衣脱了,里头是一件自己搭配的紧身迷彩 T 恤,宋君白还注意到他的迷彩裤子也不是军训服,而是一条同为迷彩、但剪裁和版型更加优越的户外运动裤。   大家的军训服都不太合身,他这一身就显得十分出挑,但落在宋君白眼里,却只有油腻。   不用宋君白开口,旁边女生已经科普过来:“他叫周晓,是咱们学校初中部上来的,以前就是风云人物了,他会跆拳道,还会写歌,好多女生都喜欢他,他谈过许多女朋友,但每一个都不会超过两个月。”   宋君白眯了眯眼,忽然记起了这号人。   当年这人和别人打赌,追过自己。   追过宋君白的男生其实不太多,大多没留下什么好印象,倒是这个周晓,虽然又渣又皮,但是却是难得的不拖泥带水,宋君白对他反而高看两分。   当然,感情上这人实在是个彻彻底底的渣男,直到高三毕业,也没听说这人和哪个女生谈恋爱超过了两个月。   女生们有几分同仇敌忾的意思,叽叽呱呱把周晓的渣男事迹给扒得七七八八,但是宋君白早就不是从前的一张白纸,她能清晰地感知到,哪怕是身边这些此刻对周晓严词声讨的女孩子们,她们的心底里,也对周晓这样外形出众的男生抱着一份好感。   或者说,是抱着一份期待和自傲,都隐隐期盼着自己是周晓眼里独特的那一个。   说话间周晓已经成了场上的擂主,等了一会儿见没有人上场挑战,他便主动问教官能不能自己选择对手 PK。   教官也不想场子冷了,便同意了。   周晓点了一个男生,男生说自己不会才艺,周晓捋了一把刘海,笑道:“俯卧撑会吧,咱俩比俯卧撑怎么样?”   那男生比周晓强壮,一听这话就有些生气了,觉得周晓在故意激他,便同意了。   结果男生做到第 76 个,第 77 个没能撑上来,周晓撑完第 77 个,轻轻松松站起来,笑了笑:“你输了。”   全场轰然大笑,尤其是女生这边,更是掌声热烈,周晓不壮,但此刻手臂上肌肉分明,被操场上大功率的灯照出一层水光来。   教官也道:“好小子,体力可以啊!”   周晓笑着摆摆手:“也差不多了,再多几个我也得趴。”   “还挑战吗?”   “挑啊,我赢了怎么能认怂?”周晓爽朗一笑,又道,“不过不能再挑战这种体力活了,教官我找个女生挑战行不行?就对对歌,咱们要文斗不要武斗。”   教官也被他逗得不行:“你尽管挑,只要你不怕输给女生丢人。”   女生这边气氛热烈起来,有几个大胆的直接举了手。   宋君白没注意,她又在悄悄扭头看沈路,发现沈路瞥了瞥嘴,一脸不屑,嘴里还低低说了句什么。   从口型分辨,他骂的是“弱鸡”。   宋君白心里憋笑憋得不行,冷不丁眼前一黑,发现自己这个角落成了此刻的注意焦点。   周晓站在她旁边:“同学,你愿意跟我对歌比赛吗?”   宋君白四下看了一眼周围突然静默的女生们,心里无语了一阵。   就是这样,谁被周晓追求,谁就会成为女生公敌。   但她也知道,此时此刻,直接拒绝更加不好,这些小女孩们只会觉得她“拿架子”“假清高”。   宋君白心想,周晓啊周晓,这可是你逼我的。   她淡定地站起来,平静地直视周晓:“你输了怎么办?”   “我输了当然你当擂主。”   “这不公平,”宋君白摇摇头,“我是被你挑选上场比赛的,并非出自我自愿,即便我赢了你,我也不愿意当擂主,所以,我建议,公平起见,咱们一对一 PK,输了的人需要付出一点代价。”   周晓笑起来:“行啊,那这样吧,你输了你得叫我一声哥哥,我输了我叫你姐姐,如何?”   这话就显得很轻佻暧昧了,但毕竟教官也是年轻人,不是视早恋如水火的高中老师,闻言也没制止,反而嘘声一片。   女生这边更加安静,都等着宋君白回应。   宋君白整理了一下衣摆:“哥哥妹妹的,我不喜欢乱认。”   “那你说怎么办?”   “你们男生打赌一般喜欢赌什么?”   旁边沈路冷笑了一声:“那当然是父子局,输了的叫爸爸。”   男生们哄堂大笑。   宋君白平静地点点头:“好的,那就父子局,输了的叫爸爸。”   话音刚落,女生这边笑声骤然大了起来。   周晓一时语噎,扭头看了沈路一眼,沈路脸色不渝,额角一道杠显得格外不好惹,凶恶地瞪了他一眼。   “还有,”宋君白声音还是不急不缓的,带一点点江南的软调,“既然是你们男生的打赌方法,那比赛的项目也按你们男生的来。”   “你要比什么?”   “听说你会跆拳道,恰好,我也会一点,咱们打一场,点到为止。”   全场哗然。   周晓难以置信道:“这怎么行?我打伤了你怎么办?”   “跆拳道训练中受点伤也是常事,再说教官们都在,你要相信他们的能力,不会让我们真伤到的。”   几个教官也是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温温柔柔的女孩子开口就要和男生打一场,愣了片刻之后也都来了兴致。   “来来来,比一场,都收着点劲儿,我们也都看着,不用担心受伤。”   宋君白对着教官们点头致谢,昂着头缓缓走到场子中央。   有教官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一根绳子,好像是别的方阵刚刚拔完河留下的,在草坪上简单圈了个长方形的场子:“就这个,打不过的自己出圈就算认输哈,别硬扛,受伤了我们受处分,你们也别想拿到军训优秀生奖章。”   宋君白踏进场子,等到周晓也站定,她按照跆拳道礼仪先是鞠了一躬。   跆拳道是以腿部力量为主,很适合女生练,因为身体素质上天生比男生弱一些,腿部优势就显得尤为重要。   宋君白不尚武,她的性格从根子上就是有些软弱的,学习跆拳道是出于宋父的坚持,让她有一点自保的手段,但她却从来没有主动在训练场以外的地方用过。   这是第一次。   鞠完躬抬起头来,周晓发现宋君白的眼神变了。   专注,森冷。   周晓心里隐隐有些发慌。   他和沈路那种真正在街头混过的不一样,他其实没怎么正经打过架,跆拳道也就是个花架子,用来唬唬女孩子而已。   但宋君白很明显不是。   几个简单的虚招试探之后,宋君白干净利落地后退两步,双脚内旋一百八十度,身体右转,借助蹬地和身体拧转的力量将右腿迅速旋出。   宋君白腿长,这一招后旋踢不仅能充分发挥出腿部的力道,还能借力打力,一脚下去力道不容小觑。   周晓只来得及抬起两只手臂格挡,就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道落在了颈侧。   原本,这一脚应该落在他的脸上,但他到底比宋君白还是高了不少,只落在了颈侧。   他甚至还没看清宋君白的动作,就已经被这干净利落的一脚给踢出了绳圈外,踉跄两步一屁股坐在了草皮上。   全场一片死寂,只有宋君白没事人一般稳稳站立,温温软软地开口:“你输了,叫爸爸。”   ………………………………   沈锤锤:今天也是没帮上白月光的一天。 第六章 怎么就这么香呢   在初中部姐姐妹妹认了一大堆的风云男神进入高中部的第一天,姐姐妹妹没认到反而认了个爹这件事,很快就传得人尽皆知。   以至于后面几天军训,时不时便有别的班的男男女女趁着休息的空档来宋君白所在的方阵瞻仰这位神秘爹的风姿。   然后发现神秘爹是个笑起来温温柔柔的漂亮姑娘。   一时不论男生女生,对宋君白的观感都很一言难尽。   但总体来说,不是坏事,毕竟这群青春期荷尔蒙正旺盛的小孩子,真的很难对一个能打且会让男生叫爸爸的女生产生一些不必要的敌意。   军训新生一日三餐是学校食堂提供的,以量大、干净、营养丰富为招牌,言下之意就是比较难吃。本来食堂的菜就够难吃的了,统一提供给军训生的大锅菜口味就更加放飞自我,但没办法,不吃体力根本跟不上。   每桌饭菜是八人份的定量,但免费的绿豆汤是不限量供应的,用一个巨大的不锈钢桶装着,放在免费汤的餐台处自己盛。   宋君白很喜欢食堂的绿豆汤,豆子被煮出了沙,暗红色的汤口感是丝滑绵稠的,加了冰糖,有点点甜,食堂大师傅每天总会提前做好,到军训生吃饭的时候,都晾得微凉,十分解暑。   吃得差不多的时候,宋君白去盛绿豆汤,走到近前才发现正在盛汤的人是沈路。   不过几天时间,沈路就被晒黑了一层,头发贴着头皮,眉毛压得很低,抿着唇的样子看起来很凶。   沈路盛完一碗汤,一抬头,发现是宋君白,眼里闪过一丝局促,下意识就把汤碗递了过去:“给你。”   宋君白摇了摇头:“我自己来。”   沈路“哦”了一声,后退半步,把手里的长柄汤勺递给宋君白。   汤碗是放在旁边的消毒架子上的,宋君白刚要伸手拿,却发现没有汤碗了,最后一个在沈路手里。   沈路也发现了,只犹豫了片刻,又递出去:“给你,我没喝过。”   宋君白忽然低头笑了一下,然后伸手接过绿豆汤,她垂着眼,目光落在汤上,余光却瞥见沈路一下子笑开。   牙齿白得很。   恰在此时,穿着白色厨师服的食堂大师傅搬着装满了小汤碗的消毒架子走过来,嘴里吆喝着:“让一让让一让。”   宋君白端着汤碗往沈路那边让了一步,沈路不动声色地深呼吸一口,却又猛然屏住呼吸。   太香了,同样在太阳底下挨晒流汗,自己都快馊了,宋君白怎么还这么香。   “哐当”一声,食堂师傅把汤碗放上去,笑眯眯说了声“碗来了”就走了。   那一排不锈钢小汤碗干净锃亮还热乎乎的,仿佛在嘲笑宋君白手里那碗你推我让的绿豆汤。   沈路憋得脖子都烧起来了,胡乱拉了拉衣领。   “谢谢你的汤。”宋君白低声说了一句,扭头离开,假装没看见那排小汤碗,沈路含糊点了点头,也没顾得上再盛一碗,大步回了自己的餐桌。   沈路那桌旁边就是周晓,见沈路空着手回来便问了句:“你绿豆汤呢?说好给我带一碗的,怎么空着手回来了?”   另一个坐对面的男生恰好可以看见餐台那边发生的事,大声笑道:“我知道我知道,路哥盛了一碗汤,给那个谁,宋、宋什么、宋小白,对给宋小白了。”   周晓一巴掌拍在男生帽檐上:“你放尊重点,宋小白是你叫的吗?那特么是我的父亲大人!”   周晓此人,虽然薄情又油腻,但他人缘好说到底还是靠着一股子豁得出去的性格,那天被宋君白一脚踹翻之后真就叫了爸爸,要不是教官把他撵走,他还想高歌一曲《我的老父亲》。   “等等,路哥你怎么认识我爹?我看我爹虽然长得漂亮又能打,但是性格跟个闷葫芦似得,没见她搭理过哪个男生,路哥你……嗯?”   几个男生促狭地应和:“路哥厉害,不愧是你!”   沈路瞪了周晓一眼,如法炮制一巴掌抽在他的帽檐上:“我替你尽孝心,请你记得感恩。”   几人笑成一团,一打岔也就把这茬过去了。   只有沈路默默地又抹了一把热度还没下去的脖颈,心里面还在想——   怎么就那么香呢?   军训是晚上八点钟下学,宋爷爷和宋奶奶不放心,每天晚上都会在校门外等宋君白下学,左右晚上也不赶时间,宋君白便跟着爷爷奶奶慢慢往家走,一走便是半个多小时。   这样难得静谧安闲的时光,宋君白是十分享受的,上辈子,父亲在她高二的时候出事,不仅摧毁了一家人的生活,还摧毁了两个老人的健康,爷爷中风卧床,奶奶是农村出身的坚韧女人,知晓宋父宋母境况艰难,一个人咬牙服侍宋爷爷,捱到宋君白大三的时候,宋爷爷去世,没多久才知道,宋奶奶早就查出了乳腺癌,但她既不愿给宋君白添麻烦,也不愿一个人孤零零地活着,索性隐瞒了下来,没多久就随宋爷爷去了。   而如今,宋爷爷和宋奶奶都还身体康健,即便是乳腺癌,早期及时手术,治愈率也极高。   宋君白心里盘算着,等十一假期,正好带爷爷奶奶去省城做个全面体检,顺便去父亲的工厂看看,她对生意并不精通,但是至少,她得想办法让父亲避开当初招惹的那些恶人。   既然斗不过,那就躲开,宋父也不是什么特别有野心的商人,一家子平平安安比什么都重要。   正想得出神,宋奶奶却伸手拉了拉宋君白的衣袖:“小白啊,你在学校和同学们处得都还好吧?”   宋君白想了一下,收了个大儿子,最近也没人敢招惹她了,和女生也有防晒霜的交情,应该算很不错了,于是便自信道:“相处得很好。”   但宋奶奶却半点没有轻松的样子:“你不要骗我啊,我知道这里的学生和老师都挺排外的,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在学校里被人欺负了?”   “没有啊,我真挺好的。”宋君白伸手揽了揽奶奶的肩膀,奶奶比她矮不少,肩膀落在宋君白的怀里,单薄瘦小得令她心疼。   “那……”奶奶不动声色地往后瞥了一眼,“后面那个男孩子,你认识不?”   宋君白一滞。   后面当然是沈路,自从第一天早上沈路说了句晚上送她,她没答应也没拒绝,结果当天晚上,就发现这人真骑车远远跟在他们后头,一直送到他们进了院门,自己才掉头离开。   她倒是不想欠这个人情,但是白天见得上面的时候也不多,偶尔见上了也总是说不上几句话,宋君白有心直说让他晚上不要送了,可往往刚起个话头,沈路就借口有事走开,几次下来,宋君白便也由得他了。   奶奶忧心忡忡:“唉,你这才来呢,怎么就招惹上这种人了,你看他那个头发,剃得跟劳改犯似的,多吓人啊,年纪轻轻的不学好,你可千万小心点。”   宋爷爷道:“也别太担心,咱们这片儿学生多,治安好,旁边就是派出所,这晚上大街上也人来人往的,那小子真走什么歪门邪道,有的是人收拾他。”   宋君白忍不住又扭头看了一眼沈路那头短得贴头皮的圆寸带杠,一下子没忍住笑了起来。   很酷的路哥,在爷爷奶奶的眼里,原来是个劳改犯发型。   “没有,真的没事,他是我同学,回家跟我恰好顺路。”   “就算是顺路,他骑着车呢,骑那么慢,肯定是想跟着你。”奶奶目光如炬。   宋君白没话说了,她不太擅长编瞎话。   “他是不是看上你了?”奶奶再次发出灵魂质问。   宋君白脸色凝固了一瞬:“……啊?”   “肯定是,我们小白这么好看,这些小男孩学习不认真,谈恋爱倒是积极,我可告诉你啊小白,你还小,现在谈什么喜欢不喜欢的都是假的,我也认识你们学校的老师,他就说,高中生谈恋爱的多了去了,可是呢,等到高考一结束,剩不下几对,能走到最后的,更是几乎没有。”   “没有没有,我和他不熟,奶奶你放心,他真不是坏人,也不是想和我谈恋爱。”   “你和他不熟,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坏人?”   宋君白:……   奶奶颇有辩才啊!   好说歹说,总算拦住了爷爷奶奶直接掉头去质问沈路的意图,宋君白默默吁了一口气。   得想个办法,不能让路哥再这么跟着了。   第二天便是军训最后一天,上午举行阅兵式,走一走方阵,校领导依次发表讲话,无非是展望三年之后的高考云云,在这个以高考为唯一目标的小镇高中里,高考就是一切,鸡血是从高一打起的。   天公作美,这一日竟然是个阴天,宋君白坐在操场软绵绵的草皮上昏昏欲睡,旁边的女生们叽叽呱呱聊天,她们大多是附近的初中考过来的,即便不是一个学校,也总能有些小学同学或者亲戚家孩子拐着弯儿地搭上联系,聊着各自初中里那些出名的人和事。   宋君白坐在最角落,她话不多,也不擅长聊这些,这些女孩子们聊到兴起便用上了习惯的本地口音,她听得半懂不懂的,偶尔别人望过来的时候,她便笑笑,应和一两句。   “喂,其实你根本不感兴趣吧?”   宋君白一愣。   是一直排她前面的女孩子。   宋君白想了一下才发现,相处了一周,她根本都不知道这个女孩叫什么。   但宋君白记得,她是周围几个女生里,唯一一个没有用过防晒霜的。   不爱笑,也不合群,吃饭永远坐在最角落,且总是第一个吃完离开,和宋君白同在一班,但是座位离得很远,没怎么说过话。   有的时候,宋君白会觉得这个女生很像上辈子的自己,身上带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傲劲儿,虽然什么也没做,但就是不那么让人舒服。   不过也不太一样,这个女生好像天生就擅长隐藏自己的存在感,不说话的时候,很少有人会注意到她。   “刘诗桔,叫我桔子就行。”她伸出手,很郑重地看着宋君白。   宋君白伸手握了一下,大夏天的,像握住了一块冰。   桔子说话声音很小,是从外侧转过来和宋君白说话的,操场上又很嘈杂,里侧聊得热火朝天的女孩们根本就听不见她们聊了什么。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总是在讨好这些女生们?”   桔子说话很不客气,但她黑而大的眼珠子却又显得十分真诚,很容易就让人相信她不是在嘲讽,是在真诚地发问。   宋君白沉默了一会儿,才浅浅笑了一下反问:“我讨好她们?”   “是,”桔子点点头,“你和她们聊天总是在贬低自己,你明明很好看,但你只说你皮肤好是因为会护肤,你一脚能把周晓踢走,但你却说自己只练会了那一招,你还说你原来的学校不如这边……”   桔子皱着眉头:“其实没必要这样吧?”   宋君白却笑了起来:“有必要。”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再被人盯着。”   也许是桔子说话太直,连带着宋君白也不再绕圈子。   桔子想了一会儿,耸耸肩:“好吧,漂亮女生的烦恼,我可没有。”   宋君白便又笑。   桔子却突然伸手拍了拍宋君白的肩膀:“那至少在我面前不用,我觉得你很厉害,也很好看,性格也好,我想和你做朋友。”   顿了顿,她又道:“我不想和她们做朋友。”   宋君白觉得这个叫桔子的姑娘真的很神奇,她有着小孩子一样的坦率天真,也有着小动物一样敏锐的直觉。   她皮肤偏黑,五官小巧,眼睛很黑,谈不上难看,但也说不上好看,她眼里的灵气和傲气给了她一种独特的气质,非要说的话——   像个小女巫,有点邪性。   但宋君白还是决定伸出手去:“好啊,那我们做朋友。”   这是她两辈子的高中时代,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那,现在我们是朋友了,我有个问题想要问你。”桔子声音又低了几分,宋君白必须把脑袋凑过去才听得清。   “你很讨厌男生,是不是?”   又是一个宋君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的问题。   “你骗不过我,我看得出来,那些注意你的男生,让你很烦躁,是那种恨不得一脚一个全部踹飞的烦躁,对不对?”   宋君白垂眸笑:“对。”   真的很烦。   讨厌男生,讨厌所有因为她的外貌而注意她的男生,这些男生在她的眼里全部都是麻烦,都是祸根。   全部踹飞才好。   但桔子的话还没说完:“那你为什么不讨厌沈路?”   宋君白:“……这是第二个问题了。”   桔子瞬间皱起脸来:“我们是朋友!”   宋君白笑:“朋友一天也只能问一个问题。”   “宋君白你怎么这样?”   “嗯,”宋君白笑得很温柔,“我就是这样的。”   ………………………………   黑月光和小女巫上线   劳改犯路哥蹲在角落里抹眼泪 第七章 你给我补课行么   军训的最后半天,各班做了个摸底考试,宋君白补了一周的物理化学,最后试卷还是空了大半。   而隔着两层楼的距离,沈路对着空得更多的试卷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盯着试卷的神情仿佛下一秒就要暴起杀人,坐他旁边的男生打了个哆嗦,伸手拽他:“路哥路哥,别生气,不想做就别做了,白卷而已,我有经验,这些老师也不能拿我们怎么样。”   沈路扭头冷冷地刮了他一眼。   普通班的班主任自然不如尖子班的严格,对下面的交头接耳充耳不闻,自己坐在讲台上撑着头看讲义,偶尔懒洋洋地看一眼后排。   后排坐的都是刺头,只要不闹事就算尊师重道了,考试成绩什么的,那都不在班主任的考虑范围之内。   沈路咬着后槽牙砰一下放下笔。   撑着头的班主任目光一冷——   好家伙,这才刚开学,就有刺头要搞事了吗?   沈路拎着一叠试卷气势惊人地往讲台上大步走去,所有人都停下了笔,半是害怕半是期待地看着他。   沈路把试卷往班主任面前一怼:“交卷!”   年轻的班主任看着满眼的空白心头一怒——   这些差生,连装装样子写两笔都不肯?!这才第一天呢,我要是退缩了,我这个班主任脸面何在??   摸底考试不是正式考试,为了节省时间,题量并不大,每科就一张试卷,去掉了耗时间的大题,以选择填空和简答为主,一共五门,五张试卷。   班主任给自己打了打气,严厉道:“你就这么交了?!”   路哥皱着眉看了他一眼,班主任心里不自觉一哆嗦——   这些差生真讨厌,凶死了嘤嘤嘤,我只是个无辜的物理老师啊!   路哥神情冷漠,语气坚定:“我不会。”   班主任被他的理直气壮给噎了一下,气势瞬间雪崩一般塌了下去:“……那你……也不能全交白卷……啊……”   路哥有些古怪地看了一眼这个年轻的过分的班主任,很年轻,教物理的,黑框眼镜格子衫,个子撑死一米七,一看就是学生时代最好欺负的那种书呆子学霸。   沈路难得有点耐心:“我把选择题都猜上了。”   班主任:“……哦。”   沈路按照科目把五张试卷一张一张铺在讲台上,方便老师们收卷阅卷,班主任眼睛跟着他的手动,放下英语试卷的时候,下意识“咦”了一声。   无它,这是唯一一张连填空和简答题都写满了的试卷。   虽然他也不知道做得对不对,但是怎么说呢,卷面清爽,字迹刚劲,还带出了一点花体字的筋骨,完全不像是个学渣的试卷。   沈路把试卷放好:“我先走了,老师再见。”   班主任“哦”了一声,目光还粘在那张英语试卷上。   沈路旁边的男生见沈路成功交卷,拾掇拾掇自己的也往讲台走。   年轻的班主任还在努力用自己那点英语基础看那张英语试卷,一抬头又来一个。   男生嬉皮笑脸地把卷子按照学科放好,打算扭头离开,却被叫住:“等一等!”   “老师?”   班主任看着对方笑嘻嘻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笑什么笑?交白卷还笑得出来?你很光荣是不是?”   “那我也不会——”   “不会归不会,你至少把选择题给我猜上吧?初中老师怎么教你的?你解答题写个解字还有一分呢,选择题你猜个 C 至少三分之一的概率,你这叫不会吗?啊?你这是态度问题!”   “可是老师我——”   “你什么你?你这个态度是上高中的态度吗?距离高考只有一千多天了,你以为你还可以像初中那么不管不顾地玩吗……”   男生彻底被这个小个子班主任给说蒙了,十分幽怨地扭头看了一眼后门,沈路已经走没影儿了,想了想,叹了口气,又把试卷拿回去:“行行行您别骂了,我回去再猜猜。”   小个子班主任胸口剧烈起伏,重重地“哼”了一声,终于觉得刚刚被沈路噎出来的那口气出掉了。   另一边,沈路提前交卷之后并没有立刻离校,而是坐在一楼的楼梯口拧眉沉思。   刚刚做试卷的时候他其实就在想了,这样下去不行。   自己上辈子就是吃了没文化没学历的亏,高中虽然没辍学,被姓陆的年级主任逮着老老实实上了三年学,但其实什么都没学到。   没目标,也没人好好教他,基础太差,这边教学进度又快,高二下的时候就把全部课程学完,整个高三都是在不断的复习和考试之中度过,他那点破烂基础从高一就没跟上过,越学越没劲。   后来高考当然也就不提,之后便开始辗转各地寻找谋生之道,进过工厂,做过小生意,赚过赔过,吃了很多苦,最后辗转到了省城,却又遇上了自己那对坑儿子的爹妈……   思来想去,还是得好好学习,争取考个大学。   那几年在社会上苦也吃够了,身在底层,他比谁都知道一个本科学历的重要性,相对社会上种种的潜规则,看似残酷的高考才是最平等、最仁慈的一道坎。   重来一次,说什么也得抓住这个机会。   得找个成绩好的帮帮忙。   沈路捋了一把发茬,下定了决心——   宋小白同学,就是你了!   宋君白交完空了一半的卷子,非常淡定地拎包出了教室,走廊上空荡荡的,宋君白没打算停留,就直接往外头走,一转身,和坐在楼梯口一脸肃穆的某人对上了视线。   沈路“嚯”地站起来,神情微动。   宋君白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讲道理,路哥酷归酷,但这身气质真的不太像个好人,乍一看还挺有视觉冲击力的。   沈路不高兴地皱了皱眉,宋君白这个反应让他很不开心。   “你过来。”他压着声音开口。   “有事吗?”宋君白语气还是温温软软的。   “有事。”   “那你说。”   “我提前交卷了。”沈路沉吟了一下,想想接下来要说的话,一时有点尴尬,决定做个小小的铺垫。   “那……恭喜?”宋君白没明白他的意思,语气犹疑道。   沈路:“……”   深吸一口气,沈路尽量放缓语气:“我的意思是,试卷我基本不会做,只猜了选择题,所以才提前交卷。”   “那……也是没有办法……”宋君白依然没明白他想说什么。   “你给我补课行不行?”沈路心一横,牙一咬,干脆直说了。   宋君白像是被他说愣了,有些迟钝地眨了眨眼,然后才开口:“呃……”   沈路不自觉地抿了抿唇,眉头皱得更凶:“你不愿意?”   倒不是生气,就是有点委屈了。   沈路心想,老子重活一遍,头一个想的就是拉你一把,你竟然都不愿意给我补课。   “那倒也不是。”宋君白慢吞吞地开口。   沈路心里一喜。   “就是……我也提前交卷了……”宋君白平静道。   “啊?”沈路没明白她什么意思。   宋君白叹了口气:“你猜我为什么也要提前交卷呢?”   沈路:……   沈路:……   这、这他妈不应该吧?   宋君白不是学霸吗?   什么情况?难道自己上辈子离得太远滤镜过重?   还是说宋君白是后来才一路逆袭次次月考高挂榜首的?   宋君白又道:“不过倒也没有关系,这只是暂时的,你要是相信我,以后我就给你补课。”   她说话的时候神情平静又自信。   沈路一时心情很复杂。   一个跟他一样猜完选择题就提前交卷的人,真的配拥有这样的自信吗?   但是时不我待,不管宋君白是出于什么原因从他记忆里的学霸变成了提前交卷的学渣,但至少、至少——   沈路严谨地推理,自己是猜完了其他四门的选择题,并且做完了全部的英语试卷才交卷的,宋君白比自己还要晚上个十五分钟,那应该做的比自己还要多一些。   总归肯定不会比自己更学渣了嘛!   “我相信你!”   沈路神情坚毅,仿若看着值得托付后背的革命战友。   宋君白抿唇一笑:“那这样吧,下周一你把摸底考试的试卷给我,我看看你哪些方面特别弱。”   沈路大手一挥打断她:“不用看了,都特别弱。”   宋君白沉默片刻:“那就……先从数学补起。”   语文和英语都是多读多背的学科,一时半会儿也急不来,物理化学她自己还没捡起来呢,哪里有能力教别人,只有数学比较有把握,且比较依赖知识框架,她可以趁着周末做一份基础的知识框架,搭配几本初中的教辅习题,给沈路把基础重新打一打。   “行,”沈路点点头,“不过我也不能让你白给我补课,要不我付钱?”   沈路盘算了一下,自己积蓄虽然不多,但在镇上混久了,总有些渠道能打打工,付个补课费还是付得起的。   “不用,我不缺钱。”宋君白摇摇头,家里出事之前,经济上一直都很宽裕。   沈路也看得出她家境应该不错,就是不知道后来遇到了什么变故。   “那、那我每天接送你上学和放学行不行?”沈路声音低下去,仗着身高优势目光沉沉地看宋君白长长的眼睫毛。   “不用,我跑得挺快的,还锻炼身体。”   “那我跟在你后头,正式开学之后十点钟才下晚自习,你可能不知道,虽然说走读生可以提前走,但其实一般没有人走的,尤其是你们尖子班,你要是先走,班主任会找你茬的。”   宋君白当然知道这一点,上辈子她就是班上按时放学的唯一一个,由此招来了老师的不满,是以虽然成绩一直很好,却始终被这里遵行“勤奋大于天赋”的老师们所排斥。   重来一次,宋君白的基本策略就是把自己藏进人堆里,装也得装得合群,不为别的,只为少一点麻烦。   十点钟,的确太晚了,她也不可能让爷爷奶奶大半夜的赶过来接她。   宋君白叹了口气,又抬头看了一眼沈路的发型。   圆寸带杠,帅。   就是像劳改犯。   跟沈路一起走的话,恐怕爷爷奶奶会更加不放心吧!   “那就这样一言为定。”宋君白还是点了头。   沈路被她一脸认真的样子给逗乐了,忍不住笑出一口白牙:“嗯,一言为定。”   ……………………………   此时一枚路过的学霸小女巫:你们两个交白卷的哪里来的自信? 第八章 西瓜真甜   周末的时候,爷爷奶奶出去打牌了,宋君白开着风扇给沈路整理数学笔记,窗外的知了叫声很吵,小院儿里的瓜果蔬菜被晒得发蔫,奶奶养的老黄狗趴在院子角落的树荫下吐着舌头喘气,窗户开着,有热乎乎的尘土味儿钻进来。   客厅里的座机突然响起来,因为爷爷奶奶年纪大了,所以铃声被调到了最大,一下子把宋君白吓了一跳。   用惯了手机,她都快忘了座机的声音了。   会给爷爷奶奶打电话的人……   宋君白一下子怔住。   是妈妈。   这场不知是梦是幻的经历已经延续了一周,宋君白一直有些刻意回避有关父母的问题,所谓近乡情怯,大抵便是如此。   曾经意气风发的父母,曾经把她捧在手心里当公主宠的父母,于她而言已经过去了十多年,债务和疾病消耗了他们的生命力,枯萎成了苦难的具象化。   母亲终日埋首于小区角落里那半层阴暗潮湿的地下室中,缝纫机咔咔响,像她不堪重负的脊梁骨,父亲的叹息和自责像是生活的背景音,充斥着本就狭小的房间。   作为女儿,宋君白心疼又心酸,只恨自己不能再强大一点。   可作为一个普通人,宋君白的心里是藏着一丝怨气的。   怪父亲当初的一意孤行,毁掉了一家人的生活,也毁掉了她的一生。   她不曾认过命,但也从未反抗成功过,从十八岁到二十八岁,十年蹉跎,一步退,步步退。   电话接起来,听筒里是妈妈一贯绵软的江南口音:“喂?是阿姨吗?”   妈妈叫奶奶一直叫阿姨的,她本是江南娇养的姑娘,和婆母相处不多,不甚熟稔。   宋君白蓦地抬起头,眼眶一热,房顶的吊扇在眼里模糊成了一团白色的花。   “妈,是我。”   “小白?你在家呀!”妈妈笑起来,连珠炮似的问,“在那边还习惯吗?刚军训结束吧,有没有被晒黑呀?我给你准备的防晒霜有没有坚持天天用呀?哎呀我听说军训都在学校里吃,你们食堂的伙食好不好呀?还有还有,老师同学都认识了吧?相处得怎么样?”   宋君白用力眨了眨眼,任由眼泪滚下来,眼前重新恢复一片清明。   “都挺好的,我很喜欢这边,”宋君白语气带笑,“没晒黑——不是,晒黑了一点点,防晒霜天天用的,食堂不太好吃,老师和同学还不太熟悉。”   “那就好呀,你们军训只有一周吧,接下来和同学老师相处时间多,要慢慢熟悉起来呀,啊哟我总是担心那边的人排外,你得收收脾气呀,不要总是不爱搭理人……”   “嗯……嗯……我知道……我交了朋友的……女孩,叫桔子……”   宋君白嘴角噙着一丝笑,听着妈妈喋喋不休的唠叨,直到对面宋妈妈突然道:“哎呀你放开,我还没和女儿聊完呢,你等会儿——”   电话那边换了个人。   宋君白敛起笑容,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君白,我是爸爸。”   宋君白闭上眼,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半年之前,宋君白亲手签下了放弃抢救治疗知情同意书。   是自杀。   电话那边妈妈的声音再度传来:“你让开啦,女儿肯定还生你的气呢。”   “爸。”   宋君白开口,声音微哑。   对面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传来一声低沉的“嗯。”   又是长长的沉默。   “缺什么跟爸说。”   宋君白蓦地笑开。   父亲总是这样,总是把她当小孩子,然后把他觉得对她好的东西,一股脑送到她面前。   年少的时候不懂,还会因此产生逆反心理,等后来懂了,却又为时已晚。   “把我书房里初三用的理科辅导书寄过来行吗?”   那边明显愣了一下,然后才道:“行,我下午就去寄。”   “我国庆节想带爷爷奶奶回去做体检,爸你帮忙找个医院预约一下行吗?项目越全越好。”   “好,好的,到时候要我回去接你们吗?”   “不用,我们自己坐车,你到车站接我们。”   “行。”   父女之间的交流总是这样,有事说事,鲜少寒暄。   道歉和谅解都心照不宣。   剖白和抒情更是显得累赘。   这样就好。   挂掉电话,宋君白捏着笔久久没有落下去。   直到院子里的老黄狗突然从树荫底下窜出来,站在院子门口,望着门外使劲儿摇尾巴。   宋君白从窗户口往外看,门口飘过一个瘦高的身影。   黑 T 恤,运动裤,头发贴着头皮,侧脸线条坚硬锋利,目不斜视地从院门口飘过。   宋君白愣了一下,没有及时开口,便见那人已经飘了过去,开满蔷薇花的铁艺围栏挡住了沈路的身影。   兴许只是路过。   宋君白心想。   老黄狗的尾巴又摇起来,还汪了一声。   沈路从另一边继续目不斜视地飘过来……   宋君白沉默片刻,趁着他再度飘过去被围栏挡住了视线,从屋里轻手轻脚地走出来,和老黄狗蹲成一排,撑着脸默默等。   十秒钟后,沈路第三次目不斜视地飘了过来……   但这次沈路飘到一半余光就发现了宋君白,有些尴尬地停下了脚步。   沈路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干笑了一声:“你在家啊?”   宋君白无奈地看着他,心想我要是不在家你打算在这门口飘来飘去飘多久。   “你……有什么事吗?”   沈路看了她一眼,慢吞吞道:“来补课。”   宋君白惊了,一代校霸路哥这么勤奋的吗?   明明记得从前路哥不是在为了小弟打架出头,就是在去为小弟打架出头的路上,自己和他几次不多的交集也基本都是在混乱的街头。   而如今?   “倒也……不用这么急。”宋君白艰难道,“我知识点还没整理完。”   “我——”沈路直勾勾地看着她,咽了咽口水,“我怕你反悔。”   宋君白:……   沈路继续道:“所以我先来交点学费。”   宋君白:?   沈路扭头出去,从停在外头的山地车上拎下来一个塑料袋,二话不说递给宋君白。   宋君白伸手接过,这才发现里头满满当当都是花花绿绿的雪糕和冰棍。   沈路笑出两排白牙:“天热,顺手就买了,不知道你喜欢哪种,就多买了几种。”   粗粗看了一眼,小布丁,绿舌头,火炬筒,葡萄干雪糕棍,大熊猫头雪糕,三色杯……   其实沈路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要买这些。   他就是一早上醒来,闷出了一身汗,胡乱冲了个凉水澡,煮了包面当早饭,结果又吃出了一身汗。   家里静得可怕,他并不是害怕孤单的人,在从前那十多年里,他都是孑然一身,大多时间都在这种寂静得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环境中渡过。   但一周的军训生活里,他习惯了喧闹,习惯了目光在操场上扫过去的时候能一下子找到那个熟悉的锚点。   他再一次习惯了宋君白在自己视线范围内的生活。   想见她,看一眼就行。   不过如今也不是从前,他们不是只有点头之交的普通同学,是即将组成互帮互助学习小组的那种关系。   那或许可以说上几句话。   但第一次去宋君白家,空着手总不太礼貌。   酷酷的路哥骑着车在太阳底下晒了两圈,口渴难当,终于决定买一包雪糕来找宋君白。   宋君白也不客气,随手挑了个大熊猫头的雪糕,结果刚拆开一角,就有甜腻腻的奶油流出来。   沈路心道完蛋,但宋君白已经把融化的大熊猫头雪糕抽出来了。   俩棕色的耳朵没了。   巧克力味儿的奶油融化滴落,把白白的熊猫脸也沾得花里胡哨的。   路哥脸上挂不住了,伸手要拿:“化了,别吃了。”   宋君白摇摇头,又把雪糕装进袋子里:“没事,我放冰箱里冻一下再吃。”   路哥脸色发红,大约是晒的。   宋君白又道:“进来,一起吃冰镇西瓜。”   沈路:“……啊?”   也许是宋君白的语气太过随意笃定,也许是冰镇西瓜四个字自带魔力,原本打算掉头就走的路哥乖乖跟在后面进了屋。   屋子里要凉快得多,老黄狗已经趴在客厅角落里打瞌睡,掀起眼皮看了看两个在太阳底下傻站了半天的人,敷衍地晃了晃尾巴,又阖上了眼睛。   沈路小心打量了一番,屋子里收拾得很干净,左侧的房间门开着,门口有纱门挡着,里头有个靠窗的书桌,书桌上摊着一本书和一本笔记本,书页中间放着一支笔。   再里面就是床了,沈路只依稀看了个水蓝色的被单就火速撤回了目光,再一抬眼,宋君白手里拿着把菜刀,咔咔把一个冒着凉气的西瓜切成了小块。   头顶的电风扇吱呀呀地转悠着,带起阵阵凉风,宋君白把西瓜摆在托盘里,放在一个矮几上,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两个矮矮的折叠凳,递给沈路一个,两人面对面坐下,一声不吭开始吃西瓜。   老黄狗磨蹭过来,哼哼了两声,宋君白笑了一下,给它也掰了一块儿。   屋外的蝉鸣声好像歇了一些。   西瓜真甜。   身高还没过一米八大关的沈路蜷着长腿,委委屈屈地缩在折叠小板凳上,被西瓜甜得有些发飘。   ………………………………   路哥飘了 第九章 我刷脸   开了学才知道,一班的班主任同时也是七班的数学老师,一般来说,虽然分尖子班和普通班,但同一个老师教,课程进度不会差太多,而且用的试卷也基本一致,这倒是方便了补课二人组。   “高考地狱”向来为人所知的是学生们严酷的时间安排表,起早贪黑,刷题背书,但事实上,这里的老师们丝毫不比学生轻松。   仅仅一个周末,摸底试卷全部批完,确保周一上课的时候老师们能够根据成绩对学生们有个基础的了解。   但其实这还不算什么,宋君白记得到了高三的时候,基本都是前一天的晚自习做试卷,第二天下午老师就会带着批好并且统计好成绩的试卷来上课,这里的老师是真正的睡得比学生晚,起得比学生早。   班主任姓严,是个面相严厉的中年男人,宋君白对他并不陌生。   寡言,严厉,专业过硬,对学生认真负责。   但相对的,他也有着许多老师都有的缺点,那就是无法对所有学生做到一视同仁。   和一些有着“男生总比女生聪明”这样刻板偏见的老师不同,严老师偏爱勤奋刻苦的学生。   宋君白就是他眼里那个“仗着有几分小聪明便不勤奋”的学生。   而原因仅仅是宋君白不在学校上晚自习。   人是不得已的社会动物,有人天生讨喜,有人会被生活慢慢磨成讨喜的模样,而宋君白的上辈子,大约就是一颗始终没被生活磋磨到圆滑的铜豌豆。   上午的最后两节课是就是严老师的数学课。第一节 课讲试卷,第二节课开新课程。   试卷发下来,宋君白下意识挑了挑眉。   摸底试卷不是正式试卷,卷面总分只有一百分,宋君白多少还是有几分自信的,但卷首上写着 94 分。   最后一道题,6 分,全扣。   早自习的时候稍微排了一下座位,桔子主动和宋君白同桌,两人个子都挺高,坐在靠窗的倒数三排。   桔子是满分,宋君白也不跟她客气,直接翻开她的最后一题。   解法不一样,但答案是一样的,宋君白的解法更简单一些。   没想明白,宋君白就先听课,严老师最讨厌学生上课交头接耳,哪怕考了满分也一样,宋君白不想一开始就得罪他。   左右无事,她干脆拿出笔记本,按照试卷上题目顺序列出知识点,打算回头拿给沈路。第一节 课快下课的时候,宋君白记了满满当当几页纸,终于到了最后一题。   最后一题说是大题,但也不难,普遍解法就是桔子那种,计算稍微繁琐一些而已。   宋君白虽然不愿意得罪班主任,但是也不想委屈自己,便直接举了手。   “老师,请问我这道题为什么没有得分?”   严老师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宋君白心里一跳。   这个眼神她太熟悉了,从前这位班主任就总是用这种不满中带着一丝嘲讽的眼神看她,她不知道这人对她哪里来的那么大的敌意,从前她不在乎,吃了不少亏,但现在,她却不愿意再吃这种闷亏了。   严老师没有走过来看她的试卷,只是慢条斯理道:“我知道,你是从省城转来的,陆主任亲自担保的。”   宋君白脸色微变。   若她真是个高中生,对着这句话不会想太多,但是她壳子里装的是一个快三十岁的职场女性,对这种软刀子很熟悉。   “省城的教学方式和我们不一样,更注重开拓思维,拓展知识面,你们有足够的资源和渠道,来比农村的孩子更早接触一些知识点,这是你们的优势所在。你最后一题的解题方法我看了,若是在高考中,一点问题没有,是正确且简洁的解题思路。但是——”   他声音猝然提高。   “在我的班级里,我希望你们每一个人都要记住,这世上没有什么捷径可走!坐在这里的大部分人,你们没有显赫的家境,也没有超出常人的智商,你们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努力,高考是你们唯一的出路!”   “作为班主任,这是我教给你们高中的第一节 课,那就是,我要你们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永远永远,都不要想着去投机取巧!”   “这,才是你们的正途!”   全班死寂一片,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   宋君白脸色如常,并没有被他刻意的煽动而吓到。   她再看了一眼自己的解题方式,想明白了。   她离开中学太久,很多知识点虽然记得,但是模糊了时间,这道题她用的是高中的解法,而这种解法所涉及到的知识点,是初中刚刚毕业的高一生不应该会的。   “我明白了,谢谢老师。”宋君白平静地直视严老师,并没有多做解释,而是从容坐下。   严老师眼里升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意,忽然道:“我让你坐下了吗?”   宋君白皱了皱眉,心想到底还是惹了麻烦,她只是没想到,原来自己一个小小的转学生,也会被卷进成年人之间的勾心斗角之中。   从前以为严老师只是单纯地看不惯她我行我素的作风,如今倒是有了一丝眉目,大约这位严老师和姓陆的年级主任,在某些方面存在着一些龃龉。   “其实你的试卷是满分,我扣掉你的分,是为了让你记住,既然来到这里,就要按照我的课堂习惯走。”严老师推了推眼镜,“但是很明显,你并没有这个意识,你一整节课都没有抬头听我讲课,我的课堂上,并不希望存在你这样因为做对了题目就不再听讲的学生。”   宋君白依然平静,旁边的桔子险些按捺不住,在站起来之前被宋君白垂在课桌下的手死死攥住了手肘。   教室里落针可闻。   严老师大约是真的被宋君白的平静给激怒了,手一指教室最后,冷冷道:   “站到后面去上课,我希望你从今天开始,适应我们这里的教学方式。”   这句类似宣判的话语让所有人都暗暗心惊。   宋君白这样的女生,不说是所有老师都会格外给面子的心头宝吧,但也绝不会是老师们杀鸡儆猴的对象,更何况,宋君白并没有犯什么错,不至于在开学的第一天就如此落她的面子。   宋君白怔了两秒,嘴角下意识地勾了勾,然后垂下眼,平静地拿起数学教材,转身走到了最后排,站得笔直。   下课铃响了,严老师并没有走,只是坐在讲台上慢吞吞地喝水,有几个实在憋不住的学生蹑手蹑脚地从后门出去上厕所,剩下的怂得跟鹌鹑似得,拼命用眼神交流。第二节 课开始,宋君白依旧站立得笔直,神情不卑不亢,有好奇的学生扭头看她,恰好和她的眼神撞上,宋君白抿唇一笑,坦然回望。   一节课刚上十分钟,严老师的讲课声被一声巨响打断,大家吓了一跳,顺着声音看过去,却发现一个一身黑的女孩慢吞吞地从课桌底下站了起来。   “刘诗桔,我希望你好好解释一下,你在做什么?”严老师开口。   桔子揉了揉屁股,皱着脸站直,慢吞吞道:“报告老师,我凳子坏了。”   “……”   桔子继续道:“但是没关系,老师你不要为了我个人的一点小意外影响整个课堂的节奏,我站后面去听课就行。”   说完她干净利落地抄起课本,头也不回地往后走,扭过头去的时候,她冲宋君白露出一个巨灿烂的笑容,一只手在胸前嚣张地比了个二。   宋君白:……   坐在靠后排的同学也都看见了桔子的动作,一个个想笑又不敢笑,只好拼命低下头去假装看书。   严老师脸色发青,却不好发作,只好深吸一口气,接着刚才的地方继续讲。   他背过身去板书,桔子挨着宋君白,嘴巴不动,声音小得只有两个人能听见:   “你得罪过他?”   宋君白瞥她一眼:“我连喜欢周晓的女生都不敢得罪。”   更别说这位站在食物链顶端的班主任了。   桔子下了结论:“那就是他更年期了。”   宋君白眼里蕴了笑意:“你来干什么?”   “体验一下高处的风景。”   严老师回过头来,俩人不再说话,站得整齐划一,气势凛然,仿佛军训方阵的大排头和二排头。   这是上午最后一节课,下课铃声响起之后,便能看见高中校园最常见的风景——丧尸出笼。   上千个学生拿着饭盆嗷嗷叫着冲向食堂,生怕去晚了就只剩下食堂师傅自创的特色菜,比如说圣女果炒辣椒这种突破次元的搭配。   “走吧,吃饭去。”桔子抻着腰转了转,站了一节课的军姿,她不是宋君白这种拿三千米当热身的牲口,确实给累够呛。   “我好像还没办饭卡。”   宋君白眨了眨眼,突然想起来。   桔子古怪地看她一眼:“不是吧,我都陪你罚站一课了,你难不成还想我请你吃饭?”   宋君白眯了眯眼:“陪我?”   “不然呢?你以为把凳子弄坏很简单吗?我费挺大劲儿的。”   “为什么要陪我?”   “太无聊了,想陪就陪嘛。”桔子坐下来缓了缓。   “我以为是因为你说要当我的朋友,所以才同甘共苦。”   “这叫什么同甘共苦?你同甘共苦的标准也太低了吧?”桔子严肃道,“请你不要玷污我珍贵的友谊。”   “那你珍贵的友谊是什么样子的?”   “你揍人,我套麻袋。”桔子语气坚定,业务娴熟。   宋君白笑出声来:“行,看在你珍贵友谊的份儿,我请你去吃馄饨。”   桔子高兴了一瞬,又马上垮下脸来,晃了晃自己的红色校牌:“我寄宿生,出不去啊!”   宋君白动作如行云流水,先是伸手把桔子的校牌摘下来给她塞兜里,又把自己的蓝色校牌给她挂脖子上。   “走。”   桔子茫然:“那你呢?”   宋君白指了指自己的脸:“我刷脸。”   天天跑步上学的女生,真的的确找不出第二个,宋君白跑了一周,已经被几个门卫大叔认了个脸熟。   桔子:“……”   你可以的,宋小白。 第十章 养个孩子   学校周围的廉价小饭馆永远是最热闹的,不仅是绝大部分走读生中午解决午饭的场所,也是不安分的寄宿生们跑出来改善伙食的目标。   宋君白带着桔子直奔老纪馄饨店,桔子像个小动物似的,一进门就轻轻皱了皱鼻子。   “怎么了?”   “香。”桔子吞了吞口水。   宋君白抿唇笑:“这家馄饨是很好吃。”   桔子眼睛已经锁定了墙上的菜单:“我要全家福。”   宋君白到收银台点了单,一份全家福,一份芹菜猪肉馄饨,一抬头,发现店主老纪正在里头低声数落旁边的人。   “我说小路哥哎,你不会包就不要添乱啊我操,你看看你包的这玩意儿,我奶奶都嫌这个包法土我跟你说,馄饨包法千千万,你难道就只会这一种?”   旁边杵着的圆寸大高个系着围裙,眉头微皱,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上托着一块梯形的软薄馄饨皮,包了满满一大坨的馅料,正在试图把它捏成一个闭合的面皮团儿。   抠搜的老纪在旁边唉声叹气:“不是,包的丑也就算了,你这馄饨个头一个顶仨,我一碗才卖八块钱,你自己算算我能挣回成本么?”   沈路不说话,坚持不懈地把露馅儿的地方使劲捏上。   老纪持续嫌弃:“就算咱不挣钱吧,就你这馄饨,煮出来不破也得灌汤,谁还乐意吃啊?”   沈路终于捏好了一个馄饨,放在手边的屉子上,上面排了七八个圆圆胖胖的大馄饨,老纪手里那些盘靓条顺的馄饨跟它们一比,跟营养不良似得。   “扣扣搜搜的,你就是这么做生意的?”沈路冷眼瞥他一眼。   “嘿,小路哥你摸摸良心,我要不这么做生意,哪来的钱给你交房租,说我抠搜,那你就是小抠搜,赚我房租不算,还想来赚我一份工资。”   沈路一挑眉:“反正你都要招人。”   老纪伸手一指胖馄饨:“那也不能招这样的!”   沈路正要继续跟老纪呛,忽然发现宋君白站在收银台前,有些好奇地盯着两人看。   沈路一僵,默不作声地擦了擦满手的白色面粉,镇定道:“你吃什么馅儿的?”   “芹菜猪肉。”   沈路一指自己包的那些圆圆胖胖的大馄饨:“这些就是,你要不要吃?”   顿了顿,又道:“我包的。”   宋君白忍笑:“好。”   沈路抬头看了老纪一眼,目光挑衅。   看吧,有人吃。   老纪:……   行。   桔子的馄饨先上来,十二个大馄饨,四种不同的口味,个个模样周正,薄薄的馄饨皮儿又白又软,悬浮在汤里仙气飘飘。   宋君白的过了几分钟才上来,老纪亲自端上来的,微笑中透着一丝揶揄。   宋君白低头一看,碗里飘着一层破碎的馄饨皮,底下沉着几个大肉丸子,灵肉合一的馄饨剩不下一半。   宋君白听见几声急促的脚步声,抬头一看,沈路手上还沾着面粉,脖子又红了。   “我重新给你——”   宋君白舀了一勺子面片儿汤,淡定地喝了一口。   “挺好吃的。”   沈路:……   抬起手臂,额角在肩头蹭了蹭,闷头“嗯”了一声,又回了帘子后面的厨房。   对面,桔子终于想起了几天前没得到回答的一个问题:“我就说你对沈路不一样!”   宋君白咬了一口芹菜猪肉丸子,淡定道:“路哥太凶了,不敢得罪他。”   桔子冷笑:“呵呵,我感觉你在糊弄我。”   宋君白往碗里怼了两大勺辣椒油:“自信点,把‘我感觉’三个字去掉。”   桔子:……   ·   等到宋君白和桔子吃完离开,沈路和老纪才开始继续之前的话题。   “我说,你怎么突然想找工作了?缺钱了?你一学生也花不了几个钱吧,是不是遇上什么事儿了?”   老纪手上包馄饨包得飞快,脑子也没闲着。   沈路家里的情况他大概知道一些,自幼和爷爷奶奶住村里,没爹没妈,十几年前两个老人趁着身强力壮,花光积蓄在当时还萧条冷落的镇上买了块地皮,建了这么一间二层门面房。   后来镇上高中发展起来,周边不少村镇的学生都来这里上高中,房子自然水涨船高,一楼租给老纪开店,二楼租给陪读学生的家长。   后来沈路的爷爷去世,奶奶年纪又大了,这一间房就成了他们祖孙的基本生活保障,日子倒也还过得去。   “喂,你该不会真的沾染了什么不该沾的东西吧?我可告诉你啊,你可别乱来,不然我——”   “我能沾什么?”沈路没好气道。   说完沈路又狐疑地抬头打量了一番老纪。   没记错的话,老纪今年应该快三十了……   “你……”他犹豫着拧了拧眉,“你这么大年纪了,怎么不结婚的?”   老纪一脸吃惊:“不是,你个小屁孩还管人结不结婚?”   转念一想:“不是吧,你才多大?这就打算开始攒老婆本了?”   “那倒不是,”沈路慢吞吞地摇了摇头,“我就是觉得,养个孩子可能需要不少钱。”   “什么玩意儿?!”老纪被震惊出一声鸡叫,“你连孩子都搞出来了?”   沈路瞥了他一眼,干脆找了个地方坐下来。   “是我弟。”   “你还有弟弟?你不是连爸妈都——”老纪声音戛然而止。   他一直以为沈路爸妈不在了,但事实上沈路只是从来没提过那两人。   “我爸妈挺不是东西的,”沈路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泛冷,“十几年前跟我爷爷奶奶闹掰了,把我丢给二老出去了,这么多年也没什么联系,我——”   他顿了顿,含糊了一下,“我前不久才知道,他们还生了个孩子,算算年纪,今年快三岁了。”   “他们都不管你,你管那孩子做什么?”   沈路摆摆手:“不是,那孩子一条腿有些问题,先天的,我爸妈就把他丢孤儿院去了。”   老纪目瞪口呆:“这他妈——”   什么管生不管养的畜生父母?   “反正就这么回事,我也是才知道,等十一放假,我去趟省城,想办法把他接回来。”   “你才多大你就养个孩子?你养得活自己就不错了,你这也——”   老纪憋了一肚子话,却说不出来,要按他的想法,沈路连十七岁都没满,自己未来还没着落呢,就想肩负起一个小孩子的责任,这不是自己往火坑里跳么?   “你奶奶让的?”老纪憋了半天只问出这么一句。   “没,我奶奶不知道,她前些天刚走。”沈路垂着眼,伸手摸了摸口袋。   里头是一盒苏烟,还是从宋君白手里抢的。   摸了两下,又放下。   “什么时候的事啊……”老纪干巴巴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就前些天。”沈路不想多说,老纪也不敢再问。   老纪连听带猜,心想估计是沈路奶奶去世,他那不是东西的爸妈才难得联系上,结果却知道了还有个弟弟被丢在孤儿院,沈路大约是觉得如果他奶奶还活着,那肯定不愿意自己的孙子流落到孤儿院,所以才一门心思想把人接回来。   但事实上这是沈路刻意说一半藏一半的效果。   沈家奶奶去世,沈路爸妈连个影子都没见着,沈路之所以知道弟弟的事情,是因为他是从十几年后回来的。   沈路的弟弟叫沈晴,三岁因为残疾被抛弃在省城一家孤儿院门口,沈路孤身在社会上瞎混的那些年里,沈晴重复着被领养、被退回、再被领养、再被退回的日子。   沈路二十六岁那年,沈晴十二岁,孤身一人逃出了孤儿院,遇上了一对善良的夫妇。   夫妇俩都是高知分子,没有孩子,原本打算领养沈晴,却没想到手续还没办下来,沈晴的亲生父母找了过来,说沈晴是他们走失多年的儿子,经过各种检测和公证,对方无奈放弃了领养,沈晴跟着沈家父母回了家。   但事实上,沈家父母把他找回家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救沈路。   沈路二十六岁患上急性髓性白血病,骨髓移植是唯一能救他的方法,倒也不是沈父大发善心想要救大儿子,而是当时邢家的大小姐看上了沈路,能在半个月内找到沈晴,也是邢家人的功劳。   沈路不想死,明知道这一切都是有代价的,但他还是想活下去。   沈晴的骨髓配型结果很好,沈路接受了骨髓移植,成功活下来,入赘邢家。   而沈晴虽然从此衣食无忧,但却始终不肯认回父母哥哥,和那对原本有希望成为他父母的夫妇也断了联系。   沈路欠着沈晴一条命。   “养就养吧,毕竟是自己亲弟弟。”   老纪知道沈路的性格,也不再劝,“好在咱们这也不比大城市,你弟还小,花不了几个钱,就是辛苦点,权当为了老太太安心。”   沈路“嗯”了一声。   上辈子沈晴性格偏激,像个无法驯服的狼崽子,沈路心里有愧,没见过他几回,每次一见面,沈晴总是一副看仇人的眼神。   如今算算时间,沈晴应该被送进孤儿院没多久,应该还没来得及被领养,想办法领回来,跟着自己吃苦也好过被人三番四次地领养又退回。   托邢家人的福,把当年沈晴被丢弃的孤儿院信息查得齐全,沈路想找到沈晴应该不难,难的是他要怎么在瞒着父母的前提下,把沈晴带回来。   ·   转眼就是十一假期。   沈路坐着大巴车去了省城,循着记忆找到那家位于近郊的孤儿院,跟着大学生志愿者先进去探了探,果然见到了习惯躲在角落里看书的沈晴。   又瘦又矮,五官跟他有些像,比他柔和一些,大约是遗传母亲的轮廓更多。   沈路印象中十二岁的沈晴,眼神阴鸷桀骜,浑身散发着令人不舒服的气息,但三岁的沈晴还没有变成那样子,安安静静缩在角落里,眼珠子又黑又大,看着人的时候总有些可怜的意味,一条腿跛着,做游戏都被同龄人嘲笑,被嘲笑了他也不哭,就自己一瘸一拐地走到草地角落里给大家守着外套。   沈路试探着走过去,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沈晴声音很亮,眼里因为有人主动跟他说话泛出惊喜来:“我叫晴晴,王院长说是晴天的晴。”   “嗯,”沈路被沈晴大眼珠子盯得头皮发麻,咬着牙问,“你还记不记得你爸妈?”   沈晴摇摇头。   沈路实在不知道说什么了,伸手在他头上揉了一把。   结果发现手劲过大,沈晴被他揉得憋红了眼眶。   “叫哥。”沈路冷着脸,低声道。   三岁的沈晴很乖:“哥。”   “嗯。”   沈路放开他,站直,仰起头看了看天空,晴空万里。   哥带你回家。   …………………………   路哥的助攻小可爱上线 第十一章 谢谢哥   宋君白的十一假期也没闲着,第一件事就是带着爷爷奶奶来省城体检,检查结果不出意料,爷爷的颈侧动脉超声显示有斑块,这大概就是后来中风瘫痪的隐患,奶奶胸部发现了蚕豆大的乳腺肿块,还没有明显症状。   相比于宋父宋母的担忧,宋君白却是松了一口气。   一家人商议之后,决定把爷爷奶奶暂时留在省城医治调养,宋母则陪着宋君白回小镇老家住一段时间。   对于父亲企业的困局,宋君白一时半会还没有想到好的解决方法,她试探地问了两句,但意料之中,宋父并不愿意让女儿知道自己的困境,更不认为十六岁的女儿能给自己的困局提供什么实质性的帮助。   这是 2006 年,中国网民已经突破了 1 亿,这一年,淘宝网成为了亚洲最大的购物网站。   但宋父做的是传统的手工刺绣织品生意,依赖于南方城市厚重温雅的人文底蕴而生存,从工厂到门店,无不是宋父宋母二人亲自层层把关。   手工刺绣织品走的是中高端的路子,客户群体大多是中老年,这些老一辈的南方人喜欢旧时的气韵,认准一家裁缝铺往往一穿就是几十年。   宋母娘家便是裁缝铺,赶上了改革开放,小小的裁缝铺在宋父宋母的手里得以发扬光大,但在发展十多年之后,自然而然地走到了时代的瓶颈期。   网络发展,新兴商业模式飞快扩张,涌入大城市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他们以更快的节奏,更广阔的视野,在飞快地改变着这个城市的生活方式,原有的商业模式被冲击得摇摇欲坠。   客户群体青黄不接,年轻人消费能力有限,消费观点也和老一辈人不一样,比起上千块带着浓郁传统风格的刺绣类服饰,他们更愿意用几十上百的廉价漂亮衣服填充衣柜,或者偶尔攒上几个月的工资,咬咬牙买一件大家耳熟能详的国际大牌单品来犒赏一下自己的努力。   “爸,我这次想把电脑带回去,但老家好像还没装网线,学校里机房平时不让用,挺不方便的。”   “嗯,你带回去,让你妈给你装网,毕竟你从小就喜欢,爸也不拦着,但是高中了,高考毕竟不考电脑,你自己控制时间。”宋父并没有意识到宋君白话里有话,只是随口答应道。   “嗯,没电脑挺不方便的,现在网购也很平常了,我觉得——”宋君白咬了咬唇,她其实想提醒父亲关注一下互联网的模式,再过几年,哪怕是国际大牌,也都纷纷折腰,选择入驻网络店铺,尤其是天猫成立之后,线上线下更是密不可分,线下体验,线上下单再平常不过。   但宋父显然不这么想,摆了摆手道:“网络上的东西我是搞不懂了,你妈之前也网购了一些衣服,那个质量差的……总之你好好学习,不要沉迷上网。”   宋君白抿了抿唇,应了一声,没有再继续说。   其实她也只是这么一提,宋父的织品品牌,哪怕是搬到线上,也没有太大的优势,并不是破局之道,而更大的危机在于,宋父很快就会意识到房地产市场的巨大潜力,相比于不熟悉的互联网,他更愿意相信自己熟悉的传统行业,他摩拳擦掌把房地产行业当做了自己翻身的唯一机会,却没想到等到的是隐藏在这个城市深处的阴影。   他和他的织品品牌,都被阴影无情地吞噬了。   想要避开这条绝路,只有两个方向,一是找到织品品牌的破局之道,二是让宋父主动放弃房地产这块肥肉。   无论哪一条,对十六岁的宋君白来说,都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   好在还有至少一年的时间。   宋君白没有低落太久,趁着最后两天,决定去办另一件事。   读大学的时候,她曾经遇到过一位恩师,在她经济最困难的时候给过她很大的帮助和鼓励。恩师夫妇二人琴瑟和谐数十年,唯一的遗憾就是因为身体原因,没有能够要上孩子。   之后宋君白因为种种原因,没有能够遵从恩师的心愿继续深造,深感无颜面对,几年都没回去看望两人,后来她在工作上小有成就,才鼓足勇气去看望二老,二老不仅没有责怪她,反而心疼得要命,当知道她在努力攒钱还婆家的巨额彩礼钱的时候,二老差点决定卖房帮她。   她当然不可能接受这样的恩惠,好说歹说才打消了他们的念头,之后又偶然得知,在她不在的这几年里,两人曾经遇到过一个很合缘的孩子,领养手续到了最后一步,却没想到被亲生父母接走了。   她看过恩师两口子和那孩子的合照,那孩子十岁出头,瘦骨伶仃的,眼睛又大又黑,看着镜头的时候眼神很冷,但看着师母的时候,却是满眼濡慕。   是个好孩子,就是命太苦了,恩师说,这孩子先前遇到的领养家庭都不是什么好人,有家暴的,有领养小孩就为了伺候自家小孩的,见这孩子脾气又倔又独,最后便都选择了退养。   宋母有做公益的习惯,年年会给孤儿院和老人院捐赠,宋君白便寻了个借口拉上宋母去了记忆中恩师提过的孤儿院。   宋母和王院长聊捐赠明细的时候,宋君白便自己一个人在园中四处走动。   孤儿院的孩子们和普通的小孩不同,他们早早地知道了讨好成年人,以此来获得更好的生活和更多的资源,外人在时,他们往往能表现出超越同龄人的懂事和聪慧,而他们真实的性格和心性,或许只有朝夕相处的同伴才知晓一二。   宋君白的年纪太小了,并不在这些孩子们讨好的目标之中,她一路走过去,这些小孩子几乎没人搭理她。   园子里有一个小花园,夏天月季开得正盛,宋君白走近了才发现月季丛中还站着个和月季差不多高的小孩。   月季周身都是长而尖利的木刺,小孩很明显不是自己走进去的,这会儿正怯怯地缩起手,努力不让木刺扎到自己,但这明显无济于事,小孩不知道是累了还是怎么,站不太稳的样子,左摇右晃的,脖子上已经被划出了几道粉色的伤口,脸上也有一道,略深一些,已经渗出了血珠。   小孩大大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却没掉下来,见到宋君白也没吭声,只是扁了扁嘴。   宋君白周围看了一圈,没看到别人,没顾上月季的木刺,三两下拨开一条路,伸手叉着小孩腋下,直接拎了出来。   小孩愣愣地由着她把自己拎出来,好像呆住了,好半晌,他大眼珠子转了一下,才委委屈屈开口:“哥。”   宋君白:?   这小孩怎么回事?   她把小孩放到地上,自己也不知道说什么。   上辈子她倒是生了个小孩,但在那相处的短短十来天里,她怜爱那个柔软稚嫩的小生命,但同时又痛恨着他。   矛盾的情感在她的灵魂里狼奔豕突,找不到突破口,她不是个温柔的妈妈,但又实在狠不下心做出更多更偏激的事情。   失眠的夜里,她时常看着小孩的睡颜发呆,一看就是几个小时,有时候看着看着,眼泪便会忍不住流下来,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哭,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空荡荡的心里其实并没有那么强烈的爱和恨,有的是巨大的茫然和空洞。   旁边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宋君白扭过头才发现,原来小孩是在叫别人。   而好巧不巧,这个别人,自己还真认识。   沈路连续跑了几天,孤儿院派出所鉴定中心走了好几遍,手续还没跑下来,最大的问题在于沈路未成年,而他又无法提供父母的信息。   沈路没看小孩,先是震惊地看了一眼宋君白,然后目光一下子落在了宋君白的手背上。   为了把小孩抱出花丛,她被木刺划出了几道伤口。   “你、你等一会儿。”   沈路一句话没顾上说,自己先跑了,于是又留下宋君白和小孩大眼瞪小眼。   “谢谢大姐姐。”到底还是小孩的社交能力更胜一筹,打破了尴尬的沉默。   宋君白面无表情:“哦。”   小孩茫然了一下,睁着大眼睛,咬了咬嘴唇,然后慢吞吞道:“大姐姐,你应该说不用谢。”   宋君白:……   旁边插过来蛮横的一句:“她凭什么要说不用谢?你谢谢她不是应该的吗?”   沈路蹙着眉,脸色还是一如既往地凶。   小孩往后缩了缩,宋君白这才发现,他一条腿是跛的。   宋君白罕见地心生愧意,搜肠刮肚想找句话来安慰一下小孩,还没来得及开口,沈路已经往前一步挡在了她和小孩中间。   “伸手。”沈路粗着嗓子。   宋君白疑惑伸手,沈路盯着她皓白的掌心,眉头皱得更深:“手背。”   翻过手去,手背上深浅不一的伤口露出来。   其实都不重,最深的也就出了一点血。   沈路手里拿着一瓶碘伏,和一袋棉签,用棉签蘸着碘伏给她手背上涂得黄黄的一片。   涂完又从裤兜里拿出创可贴来,隔空比划了一下,没上手:“你自己贴一下行不行?”   “不用,手背上贴不住,就一点点伤口,一会儿就好了。”宋君白拒绝了。   沈路皱着眉不说话,盯了她一会儿,最后败下阵来,把创可贴揣进兜里,又让宋君白伸出另一只手。   碘伏抹在手背上,风一吹凉凉的,宋君白盯着被涂黄的手背没忍住,嘴角弯了弯。   沈路粗声粗气:“你笑什么?”   旁边一只小手扯了扯沈路的衣摆,宋君白低头一看,是那小孩。   小孩的小短手指头指了指自己的脸蛋:“哥,我疼。”   沈路又瞪他一眼:“就这一点点伤口,疼什么疼,忍着。”   抹完宋君白两只手,沈路用剩下的棉签胡乱给小孩脸上抹了抹,粉白的腮帮子被抹得黄黄的一大片,最后又糊上了一个创可贴,贴得很敷衍,见中间翘起来了,沈路二话不说又撕了一枚。   于是小孩黄着脸蛋顶着一个 X 笑了。   “谢谢哥。” 第十二章 双面三异绣   十一假期的最后一天,王院长和当地派出所的两名警察,带着沈晴所有的资料以及 DNA 鉴定报告,和沈家兄弟一起到了镇上。   镇上派出所也来了人,交接了一些资料,又到镇上居委会报备了一下情况,沈晴才终于被沈路领回了家。   随行的人不少,宋君白和宋母两人也跟着,那天在孤儿院遇到宋君白之后,沈路没瞒着沈晴的身份。知晓沈路的困境,宋君白求助了父母,借着父母的人脉和担保,沈路才成功把沈晴领了回去。   沈路的家宋君白从来没有来过,不在镇上,而是在距离镇上五公里之外的村子里。   南方平原上的普通村落多聚居,讲究一个远亲不如近邻,邻里之间的房子无论是朝向还是模样,多少都有些类似,若是太过突兀,难免会招来邻居背后的闲言碎语。   在这里,合群,是一个很重要的生活方式。   沈路家就是不合群的那一个。   独居在村落边缘,带着明显北方特色的四合院,不管是青色的砖瓦还是古旧的木门,都与这里格格不入。   就连院子里支棱棱地竖着的那棵老槐树,也和村子里大片大片的银杏树格格不入。   见宋君白盯着老槐树发呆,沈路有些局促地搓了搓裤缝,解释道:“我爷爷奶奶从前是北方人,喜欢住四合院。”   宋君白仰头顺着老槐树往上看,沈路一低头,发现宋君白旁边还站着个同款造型的小矮子。   然后宋君白赞叹了一声:“哇!”   小矮子无缝衔接:“好高哦!”   沈路:……   打开大门,一行人走进四合院。   出乎意料,院子里很干净,青砖铺地,留出了几块空地可以种菜,但很明显沈路不会种,光秃秃的一片,只剩下零星几棵果树,其中有一棵枣树,挤挤挨挨挂满了果子,不少都已经泛出红色,已然成熟。   四合院房间不少,但大多荒废着,好几间甚至上了锁,沈路说里面都是些杂物。   沈晴的房间还没收拾,居委会的两个大姐热情得很,问清了沈晴睡哪个房间之后就收拾了起来,弄得沈路怪尴尬的。   “养孩子可不是简单的,小孩子样样都要注意,你一个大小伙子,唉……总之你要记得,不要由着自己的习惯来,有什么拿不准的,就去镇上找我们,不要不好意思知道不?”   大姐一号苦口婆心。   “你能主动找回你弟弟是好事,证明你有担当,但是年轻人没耐心我也能理解,你既然接回来了,就要对他负责……”   大姐二号循循善诱。   “小伙子听见没,多跟大姐们请教请教。遇事可不能急躁,更不许动手,以前你和别人打架就算了,你弟那么小可经不住你揍……”   派出所民警一号语气严厉。   “以后也不许打架了,要给小孩子树立好榜样知道不?”   派出所民警二号语气慈和。   沈路恁高一大个子,被教育得浑身僵硬,脊椎跟灌了水泥似的。   偷眼一瞧,发现宋君白举着沈晴小矮子,在摘枣子。   沈路:……   不知道为什么,有种最终还是自己扛起了所有的错觉。   宋君白若有所感地扭过头,刚好和沈路对上了视线。   宋君白:……   沈晴小胖手里捏了个特别大特别红的枣子,笑嘻嘻伸到宋君白面前:“小白姐姐,这一颗是你的。”   宋君白看了看他另一只手里捏着的两颗:“那两个呢?”   “这个是我自己的,这个是哥的。”   宋君白比较了一下,发现还是自己的比较大比较红。   不错,小矮子懂事。   不过——   宋君白伸手把两个枣子全抢过来:“小孩子不能吃枣子。”   沈晴笑容僵在脸上。   宋君白几口把三个枣子全部吃掉。   沈晴眼泪汪汪。   沈路好歹从大姐育儿经里喘口气走出来,沈晴告状:“哥哥,小白姐姐吃了你的枣子。”   宋君白一挑眉,小矮子还挺精。   沈路瞪他:“小白姐姐吃多少都可以,你不许吃。”   沈晴如遭雷劈:“为什么?”   “因为小孩子吃枣子容易被噎死。”沈路面无表情地吓唬他。   沈晴被唬得一愣,瘪了瘪嘴,想哭又忍住了。   ·   宋母先走一步,送王院长他们离开,等居委会的大姐收拾完,偌大的小院儿便只剩下沈路和宋君白再加一个沈晴。   沈晴年纪小忘性大,宋君白抢了他枣子的事一眨眼便过去了,这会儿正在院子里兴致勃勃地四处探险。   沈路找了个小筐子,给宋君白摘枣子吃,他个子高,眼睛尖,专挑上头又大又红的摘,不一会儿就摘了一小筐,冲洗干净拿给宋君白。   “这枣树好多年了,我爷爷种的,据说不是本地常见的品种,我觉得还挺甜的。”   宋君白抿唇笑:“嗯,很甜。”   两人拿了小板凳,坐在老槐树下,目光落在探险的沈晴身上,小矮子腿不利索,走起来一瘸一拐的,动不动就被凸起的地砖绊个跟头,沈路和宋君白没一个上去扶,沈晴好像也习惯了,自己爬起来拍拍膝盖,继续走。   “原来你家住在这边。”宋君白开口。   沈路“啊”了一声,然后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件事来。   他说自己送宋君白是顺路,但事实上宋君白家和沈路家分别在学校的两个方向。   宋君白也不说破,任由沈路额头上渗出汗来,僵硬地试图转移话题。   “你下午有空么,我想去镇上给沈晴买点东西。衣服鞋子之类的王院长都准备了,是不是该买点吃的?小孩奶粉维生素什么的?”   宋君白也搞不清楚,犹豫道:“是不是还得买尿不湿?”   沈路震惊:“他都快三岁了,应该不用吧?”   不等宋君白回答,他自己也怀疑起来:“该不会还会尿裤子吧?”   “喂,你过来!”沈路叫沈晴。   沈晴颠颠儿跑过来。   “我问你,”沈路木着脸,眼神严肃,“你还尿裤子吗?”   沈晴一脸受伤,大有一种“哥你为什么要侮辱我”的架势。   宋母终于送完人回来了,刚巧听到这段:“你们两个半大孩子,真是什么都不懂,晴晴早就不用那东西。走,带你们去镇上吃午饭,下午再去给晴晴买点营养品。”   沈路见着宋君白的妈妈不太自在,他从前高中的时候也见过宋母几回,那时候宋君白高冷不爱搭理人,宋母也是差不多的气质,回回见到沈路都远远躲开,生怕暴露了自己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   如今再见,却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宋君白且不提,宋母却着实是个面冷心热的,大约只是不擅长在人前表露出来罢了。   “谢谢阿姨。”沈路嗓子发涩。   宋母摆摆手:“别跟我客气,你和小白是同学,晴晴这事儿我也担了责任的,作为大人,我很佩服你的担当,但说实话,我同时也很担心你照顾不好他,毕竟你自己也还是个孩子……”   “阿姨我……”   “所以我是想说,”宋母打断他,“有任何困难,你都可以跟我说,或者找居委会,找派出所,千万、千万不要为了面子一个人硬扛。你和小白一样大,小孩子跟大人低头求助本就是应该的,没有人会因此小看你,懂吗?”   沈路比宋母高出一头,这会儿低着头眼眶发热,重重点了点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从前他一个人在黑暗中独自摸索了太久,从来没有人告诉他“小孩子向大人求助是应该的”,因为他没有父母,没有家人,村里的相邻也不待见他,唯一会对他散发善意的,只有同在镇上瞎混的年轻人们。   于是他染发,抽烟,喝酒,逃课,打架,用一切方法向他们靠拢,他把自己归给了那个边缘世界。   宋君白是另一个世界的,她像是太阳底下的一抹白雪,是他靠近一步都担心踩脏了她的那块净土。   于是他只敢远远看着,遥遥地惦记着。   重来一回,他没有想到,因为沈晴这个意外,自己竟然一步踏出了从前的世界,走回了铺满阳光的人间。   这里的人间有许多热心肠的成年人,他们会不求回报地帮他,并且还会告诉他,大人帮助小孩,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不远处突然传来“扑通”一声,几人循声望去,宋君白反应最快,立刻跑了过去,一把将小矮子从一地灰尘里捞了上来。   是东边锁着的杂物房,其中一扇门因为年久失修,小矮子一靠就靠倒了。   宋君白手忙脚乱地给沈晴检查了一通,发现没受伤,大概就是有点吓到了,小脸要哭不哭的,两只手死死抱着宋君白大腿不肯放。   沈路伸手像拎包一样把他拎起来:“行了,不是没摔坏吗?”   沈晴于是像个无尾熊一样,转而又死死抱住了沈路的胳膊。   “这、这是什么?”   赶过来的宋母却被眼前的东西给震惊到了。   宋君白顺着她的目光看进去,这才发现,不大的一间屋子里,满满当当挂满了各种画框。   不、不是画框。   是刺绣。   大部分被蒙了报纸,只能看出轮廓,小部分因为年代久远,报纸破损,露出了其中的真容。   阳光从坏掉的门框照进去,落在一副刺绣上。   那是一只活灵活现的京巴狗。   饶是宋君白这样的外行,也能看得出,无论是针法还是用色,都堪称艺术品。   沈路愣了一下:“我奶奶喜欢刺绣,这些都是她绣的,小时候我爷爷还卖过这东西,但是也没什么人买,我爷爷就自己找木材,把这些东西装裱起来,放在家里,再后来奶奶眼睛不好,也就没有再做了。”   “我可以进去看看吗?”宋母眼里是少见的激动。   “当然。”   宋母走进去,她并没有直接动手触摸,反而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了一块丝帕,用丝帕垫着才去触碰那面刺绣作品。   作品装裱得并不精致,翻过来才发现,这不仅仅是一面刺绣,而是业界里一直有价无市的双面绣,甚至,这是基于双面绣基础上进一步发展而来的双面三异绣。   正面是白色和浅金色的京巴狗,背面却是一只橘黄色团成一团的肥猫,同一位置,无论是针法、用色还是图案,截然不同。   但它们和谐地呈现在一块绣品的两面。   憨态可掬,栩栩如生。 第十三章 考得也太差了   沈路悄声给宋君白解释:“那只京巴狗,是奶奶小时候养的,叫团团。”   “我可以拍几张照吗?”   宋母是行家里手,自然知道这双面三异绣的珍贵之处,倘若是出自任何一位同行之手,她都不会提出如此失礼的要求。   “当然可以,您随意。”沈路顿了顿,“我奶奶绣了好多年,也没遇到喜欢它们的人。”   宋君白不懂刺绣,但她却很快想到了另一些东西。   “这些东西能卖吗?”   “小白!”宋母掏出随身的卡片机准备拍照,听见宋君白这句却罕见地厉声道,“这些东西非常珍贵,根本不是可以用钱衡量的,你这样问实在太失礼了!”   沈路摸了摸鼻子:“珍贵倒是不至于,但我的确……”他躲开宋君白的眼睛,“不是很想卖。”   毕竟,这是奶奶留下的东西。   宋君白抿了抿唇:“抱歉。”   “该我抱歉才对,叔叔和阿姨帮了我大忙……”   “一码归一码,这是两回事。”宋君白打断他,“是我不对。”   宋母拍了几张照,又小心地把报纸抖干净重新罩上去,她甚至没舍得拆开其他用报纸封住的作品,只满足地叹息了一声。   “小路,你也知道,我是做这行的,这些东西有多珍贵,我就不多说了。这是你家长辈的遗物,我也说不出买卖这样无情的话,但我有另外的想法,希望你能考虑一下。”   “您说。”   “最近两年,传统刺绣织品的销路一直在下滑,这东西不是刚需,又和主流消费者之间存在着隔阂,我和小白爸爸一直在寻找出路。”   她苦笑了一下,顿了顿才继续道:“我家祖上就是做绣娘开裁缝铺的,我喜欢这些,也只懂这些,我一直希望能够找到出路把这行继续做下去,毕竟我们手底下还有几十个跟我一样除了会点裁缝手艺之外什么都不懂的师傅要养活,但小白爸爸不一样,他想法多,见识的东西也多,我看得出来,他其实是想转行了。”   宋君白垂眸,父亲的选择不能说错,他是一个合格的商人,十多年前从农村走出去,白手起家,算不上借岳家的力量,毕竟岳家当时也只是个小小的裁缝铺,他擅长经营,又恰好赶上了八九十年代市场经济改革的风潮,才能一跃成为小有名气的商人。   但他到底是正经生意人,距离某些藏在城市阴影底下的圈子太过遥远,也远未见识过真正你死我活的商场拼杀,低估了人性的恶,高估了法律的界限。   “但我是真的不想转行,我也不想赚什么大钱,一家人安安稳稳的就好,小白爸爸说,房地产行业现在正是风口,但我总想着,地皮啊房子啊这些东西,在旧社会,那都是地主老财掌握的东西,虽然现在社会不讲这些了,但这东西没有那么简单的,或许收益高,但风险也大,厂子里的师傅大多都跟我娘家有故交,我总得对他们负责。”   宋母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不住,这些琐碎的事情其实没必要说给你听,你估计听着也烦。”   “没有,我觉得阿姨您看得特别清楚,你的想法是对的,如果这些东西能帮到您的话,您尽管用就是。”   沈路诚恳道。   多了后面十来年的见识,尤其是进入邢家之后了解的种种,他深知房地产行业的水有多深,同时他也大概猜到了宋君白家后来出事的缘由,大抵便是宋父一意孤行想要改行,却出了意外,连累了一家子。   宋君白抿着唇,心里也并不平静,从前她和父母鲜少交流,像许多传统的家庭那样,父母和子女的职责泾渭分明,父母从不会把自己工作上的事情拿出来跟子女分享,子女除了学习之外,也鲜少与父母交流其他话题。   当年出事之后,相比于父亲的满腹怨恨,母亲要沉默许多,她重开了小小的裁缝店,缝纫机的声音似乎昼夜不息。   母亲是坚韧的,也是聪慧的。   宋君白一直都知道。   那些年里,母亲虽然总说幸好有宋君白撑着这个家,但宋君白心里清楚,真正撑着那个家的人,是母亲才对。   “是这样的,其实我最近和几家同行在筹划一个江南传统绣品的展子,联络了不少媒体以及商家,如果顺利的话,大概成行时间在元宵节前后,地点选在苏州的一个古镇景点,主打宣扬中华传统文化的主题方向,到时候,我想借你这些绣品作为压轴,只是借用,不会出售,当然,价格会按照正常借展的价格来付给你,你看可以吗?”   宋母说起这些的时候,眼里是满满的亮光,宋君白看得微微发怔,印象中,母亲似乎总是甘于隐藏在父亲的背后,父亲是台前长袖善舞的商人,她是背后那个默默支撑的隐形人。   但宋母聊起她所热爱的领域,眼里闪烁的,分明是自信到极点的光彩,令人心生动容。   “没问题。”沈路一口应下。   “你这里的环境不太好,对绣品的保存很不利,我过两天想带两个自家的师傅过来,把这些东西整理修缮一下,顺便送几个防尘保险柜过来,行吗?”   “好,都听您的。”   宋母和沈路聊得投入,宋君白和沈晴两人被冷落在一旁,对视一眼,无言以对。   沈晴摸了摸自己的小肚子,“咕噜”一声。   宋君白叹口气:“妈,先去吃饭吧!”   ·   沈路平常要上课,没办法带着沈晴,最开始几天,是宋母和老纪轮流带着,等沈晴慢慢适应了镇上的环境,沈路去给他报了个幼托班。   宋母也忙了起来,从省城叫过来的师傅花了两周时间把沈路家里的绣品清理修缮,妥善装进了防尘柜里,朴素的四合院西厢房门被重新换过上锁。   拍照,制作宣传手册,撰写宣传文案……真正参与到母亲的工作里,宋君白才知道母亲要做的事情有多繁杂。   转眼就是期中考试,宋君白的成绩跟她自己的计划一样,稳步上升到了班级前十,物理化学基本补回来了,但距离从前还差得远,她倒也不急,放学后第一件事是去馄饨店里找沈路。   沈路的情况被年级主任知道了,他不用上晚自习,下午放学了去接幼托班的沈晴,带着沈晴一起到老纪馄饨店干三个小时的兼职。   沈路正在收银,见到宋君白来了,下意识心头一紧。   从前不知道,朝夕相处了一个多月,他是真的怕了这姑娘。   早上一边晨跑一边要听骑车的沈路背古文,周末会给他整理错题集,平常有事没事塞本教辅书,不仅要做,周末还要让沈路讲题,讲不明白就是没学会……   补课太难了,简直比养孩子还难……   从前跟着小路哥混的红毛和绿毛,无不闻者伤心听者落泪,然后含泪一人吃了一大碗馄饨,点名要吃小路哥包的。   “小白姐姐!”沈晴晃着小短腿,坐在收银台上,举着一只手冲宋君白打招呼。   宋君白应了一声,随口问道:“你坐这干什么呢?”   “哥说店里没有招财猫,让我坐这里当招财猫!”   沈晴开心地晃了晃小胖手:“就像这样!”   宋君白:……   沈路别开眼,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伸手把沈晴拎了下来。   “哥你不要招财猫啦?”   老纪蹲在门口抽烟:“晴晴过来,纪叔叔带你去买奶油泡芙吃好不好?”   沈路:“是纪哥。”   姓纪的休想占他便宜。   老纪哼笑一声,不理他,把沈晴扛肩膀上去了隔壁。   这会儿店里剩下三四桌客人,沈路老老实实坐在宋君白对面,宋君白已经轻车熟路地从他包里翻出了试卷。   “语文 87,数学 62,英语 92。”宋君白挨个儿看过去,神情严肃,语气凉凉的,沈路听得心里发虚。   讲道理,小白老师可比他那个书呆子班主任要凶得多。   按照高考分制,语文和数学满分 160,英语 110,高考的时候英语有 10 分的口语分,理科数学会加上 40 分附加分,总分一共是 480.   “语文还是有进步的,”小白老师下了结论,“数学……”   小白老师皱了皱眉。   沈路喝了口水。   “你今晚把错题订正一遍,把不会的和不小心做错的区分开来,周末我去给你讲题。”   沈路又喝了口水。   “嗯。”   最酷的小路哥在不及格的分数面前,也不得不认怂。   门外老纪突然喊起来:“喂喂你们谁,你们干什么呢?”   然后是沈晴的声音:“我不要理你们!你们走开!”   沈路推开凳子就往外走,宋君白紧随其后。   门外是三个打扮得流里流气的小青年,前面带着个六七岁的小胖墩。   小胖墩指着沈晴笑:“小瘸子生气了,小瘸子还不让人说。”   沈路眉头一皱,往前走了几步,伸手摁在跃跃欲试想往前冲的沈晴脑壳上:“怎么回事?”   沈晴气得小胸脯剧烈起伏,告起状来倒是有条有理:“哥,他骂我小瘸子。”   对面三个小青年笑得五颜六色的刘海乱颤。   沈路认识他们,记不得名字,光记得脸了,是县里职中的学生,周末偶尔会回镇上,和沈路他们差不多年纪,以前带着红毛绿毛他们没少和这群人打架。   有个人开口:“哟,这不路哥吗?听说路哥现在从良了?可真不愧是考上高中的好学生啊!”   沈路没搭理他,转而对沈晴说:“你不瘸吗?”   沈晴憋了一泡眼泪,委屈得要哭出来,凶巴巴地盯着对面的小胖墩不说话。   “他这叫陈述事实,不叫骂你。”   宋君白缓缓捏紧了拳头,生气了。   沈晴深吸一口气:“他还骂我没爹没妈。”   那小胖墩大声道:“你就是没爹没妈,幼托班老师都跟我们说了。”   沈晴一个没忍住,眼泪滚了下来,但还硬憋着没哭出声。   沈路凉凉道:“这也是陈述事实,不是骂你。他们还说你什么了?”   对面小青年笑成一团:“小路哥真怂了啊,怎么回事啊才两个月不见变女人了吗?”   沈晴一抹眼泪:“他们还说我是没教养的野种。”   沈路点点头:“这就对了,这才是骂你。”   沈晴眼泪僵在脸上。   身后宋君白:?   沈路把衬衫袖子卷好,慢吞吞道:“下次告状记得找准重点,知道吗?”   沈晴愣愣点头:“哦。”   没说完沈路就几步上了前,一脚蹬过去就把先前跳得最欢的小青年踹翻在地。   “姓沈的我草你——”   沈路拳头不知道从哪儿过来的,一拳把他后半截脏话打了回去。   “卧槽卧槽,小路哥你悠着点——”   宋君白一把拎着沈晴往后退,一个小个子的被沈路踹了一脚,没再上前自讨没趣,转而冲过来想抓沈晴,宋君白眼神一凉。   下一秒,那小个子只觉得眼前一黑,继而是浓重的酸,然后眼泪就不受控制哗哗流了出来。   老纪目瞪口呆,宋君白个高腿长,刚刚一记上踢,把自己的匡威鞋底结结实实印在了那位小兄弟的正脸上。   伤害不一定有多大,但侮辱性是真的强。   沈路余光也看见了,笑了一下,手底下没停,把几个和他早有旧怨的小混混揍得很有节奏,旁边那小胖墩是其中一个小混混的弟弟,这会儿已经吓得哇哇大哭。   不知道谁喊了一声:“有保安来了,快走!”   几个小青年连爬带滚地跑了,没一会儿真跑过来两个保安。   “干嘛呢干嘛呢?哪个学校的,敢在校门外打架?”   沈路擦了擦脸上的痕迹,把袖子放下来,冷冷瞥过去,却浑身一僵。   俩保安后面跟着个老太太和一个戴眼镜的白嫩书呆子。   姓陆的年级主任,和七班的班主任。   路哥抹了把脸,要死。   “沈、沈路,你在这里做什么?是不是你打架?”   书呆子班主任叫徐立,来得晚一步,大约是没看清是谁在打架。   “我没有,”沈路否认得很干脆,“徐老师你看错了。”   陆主任没那么好骗:“沈路,你别狡辩,我看见你动手了。”   沈路:……   陆老太不好糊弄。   宋君白摁着沈晴的脑袋往身后推了推,慢吞吞道:“陆主任,我们没打架,就是出来看热闹的。”   陆主任:……?   宋君白能顺利转学籍过来,还多亏了陆主任,她自然是认识宋君白的,也知道宋君白成绩不错,这会儿没想到宋君白也在,还帮沈路这个刺头说话。   她其实也没看清谁打架了,但沈路毕竟凶名在外,就故意诈了他一下,宋君白这么一开口,她倒是也怀疑了起来。   “沈路你没打架,你在这干什么?”   沈路看了宋君白一眼:“就……看热闹……”   宋君白闭了闭眼:“不是,陆主任,是我在给沈路补习,就在馄饨店里,不信您进去看,试卷还在桌上呢,就是听见外面有人打架,我们想出来劝架的。”   老纪忙点头:“对对,劝架,我们想劝架的,哎呀现在的小年轻火气真大,在我店门口打架,影响我做生意嘛……”   徐立一头雾水地看向沈路,沈路理直气壮地回望。   陆主任走进馄饨店,果真看见摊了一桌子的试卷,最上面一张数学试卷满试卷的红 X,看得人很生气。   “考得也太差了!”陆主任生气道,“是该好好补课!”   宋君白看了沈路一眼,眼里是毫不掩饰的赞同。   学渣路哥羞愧地低下了倔强的头颅…… 第十四章 一碗小馄饨   “宋君白,你是不是生气了?”   “没有。”   “宋君白,你好能跑。”   “……”   “宋君白,阿姨今天是不是回省城了?”   “嗯。”   “那你一个人住会不会怕?”   “不会。”   “哦……”   ……   夜里八九点钟,镇上人烟稀少起来。   马路上空空荡荡,零星有刚下晚自习的学生勾肩搭背地走过,影子被路灯拉得长长的,偶尔爆发出一阵笑声,大约是又在讲哪个老师的八卦。   宋君白昂首挺胸跑在前面,长腿绷出好看的肌肉线条,马尾随着跑步的节奏上下跳跃,远看像一缕云。   沈路骑车跟在后面,山地车前面有个略微倾斜的小横杠,沈晴别别扭扭地挤在上面,两只手仅仅抓着前面的车把,小脸皱巴巴的。   “哥,我屁股疼。”   小横杠坐得很难受,沈晴动了动,又滑了下去,吓得不敢再动。   “哥,我想坐后面。”   沈路一只手把他往上提了提:“不行,坐后面你掉下去我都不知道。”   “掉下去我会叫你的呀!”沈晴不服。   “我听不见怎么办?”沈路无情驳回。   沈晴好委屈。   明明后座上有个粉蓝色的垫子,看着就好软好舒服,可是自己一次也没有坐过。   沈路又快蹬了两步,追上宋君白:“你上车我带你好不好啊?”   宋君白拒绝。   “很晚了,沈晴想早点回去睡觉。”沈路拿沈晴当借口半点不带犹豫的。   宋君白扭过头,调整呼吸,然后平静道:“你现在掉头,带他回去睡觉。”   “那不行,”沈路拒绝,“我说了要送你的。”   “我又不是小孩子。”   沈路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你是不是因为我打架生气啊?”   宋君白不搭理他是从打发走陆主任和徐立开始的。   “是的。”宋君白承认了。   她虽然不清楚沈路从前都遇到了些什么,但是沈路既然找她补习,那说明这一回的沈路是想要好好学习的。   既然想要好好学习,那就不该继续和那些人有牵扯。   今天这一架打完,对方不可能吃亏认怂。   “可是——”沈路试图反驳,却又讪讪住嘴。   他想说可是你也打了,但随即又想起来宋君白那一脚是因为那个小个子猥琐男想要动沈晴。   “不是,你和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你不知道,就算我今天不打,回头他们只会更过分,而且他们没什么底线的,我怕他们背着我欺负沈晴,这小瘸子还不够他们一巴掌的。”   沈路又把沈晴往上拎了拎。   “你们?”   宋君白声音冷了下来。   “不是,我们和他们,他们职中很乱的,老师也不管,男的打架女的堕胎,好多这种事,你别掺和,往后要是有人找你麻烦,你记得赶紧找我,找老纪也行。”   宋君白忽然停了下来:“你往左看,那是什么?”   沈路不明所以地往左看去,空无一人,茫然道:“什么?”   宋君白看着蓝白的建筑一字一顿:“派出所。”   沈路:……   “有困难找警察,这是基本常识,懂吗?”   沈路:……   “那……算我今天错了好不好,我不该打架,你别生气了行不行?”   宋君白心里憋着一股气,其实自己也不知道在和什么较劲儿。   也许是看见沈路打架,给了她一种仿佛再一次走上和上辈子一样道路的感觉,她一瞬间觉得自己或许真是太过乐观了。   她满怀希望地以为自己一定可以改变未来,但沈路一场架让她意识到,就好像沈路说要学好,但该打的架还是会找上他,那她一心想要摆脱的那一切,会不会也在未来某个时候再次找上她?   “好的,我不生气了。”宋君白深吸一口气。   对沈路生气有什么用呢?她是在气自己的命。   “那你要不要上车?”   小路哥得寸进尺。   宋君白扭头就跑,还提了速。   “不上。”   又过十分钟,宋君白到了家,沈路没进去,原地掉了头,看着宋君白把门锁好。   “那你明天还去给我讲题吗?”   临走,沈路又忍不住问道。   宋君白还没回答,沈路又道:“我家院子里的柿子熟了,小瘸子想摘我没让,明天你带他摘好不好?”   十一月的夜里已经挺冷了,沈路说话的时候,有白汽弥散开来,把他冷硬的五官都变软了。   沈晴靠在他的怀里,呵着气搓手,大黑眼珠子也期待地盯着宋君白。   “去。”   宋君白说。   然后没忍住,抿唇笑了一下。   于是沈路便也笑出了两排白牙来。   “坐好了,咱们回家。”   沈路伸手又提拎了一把沈晴,脚一蹬,山地车蹿了出去,还留下了一串铃声。   ·   又是新的一周。   六点早读,六点四十下课,去食堂吃早饭。   食堂的早饭花样不多,白粥鸡蛋包子馒头花卷小菜,倒也不能算差,保证营养还是可以的,但是口味就很一言难尽。   最典型的是食堂的肉包子,江湖流传已久的一句形容语是这么说的:   这个包子馅儿吧,两口没咬到,三口咬过了。   整体伙食水平可见一斑。   不能出学校的寄宿生们苦食堂久矣。   头几个月还好,大家都初来乍到,还算安分,日子久了,就是最胆小乖巧的寄宿生姑娘也跃跃欲试想打打牙祭。   早读下课,班主任刚离开教室,一部分人拿着饭盆冲向了食堂,另一小部分人则默契地围住了宋君白。   “小白,我的小笼汤包买到了吗?”   “小白白,我的豆腐脑你没忘了吧?”   “还有我的麻酱拌面!”   “我的蟹黄包!”   “韭菜盒子这里!”   ……   宋君白的书包是母亲做的,刺绣帆布包,款式好看容量大,款式接近的名牌包包能卖到四位数。   这会儿书包一打开,里面满满当当装满了花式早餐,漂亮的帆布包被各种食物的味道浸了个透。   挨个儿分完,得到了一圈的“谢谢小白”“小白你真好”。   最后趴在宋君白旁边的桔子翻了个白眼:“哼。”   宋君白从包里掏出仅剩的一份早饭:“煎饼果子加里脊和香肠,你的。”   桔子没伸手:“我没让你带。”   “你不是喜欢吃这个吗?我乐意给你带。”   桔子生气地坐起来:“宋君白,你买这么多份早饭,你得提前多久起床?”   “还好,”宋君白抿了抿耳后的头发,“半个小时就够。”   “早上起床铃晚响半个小时,我愿意给它磕头好吗?”桔子恨铁不成钢,“宋小白,你傻不傻啊,她们让你带你就带啊?带一两份也就算了,你还来者不拒?就你精力足是吧?多睡半小时能死吗?”   宋君白笑着歪头看她,不说话。   合群,是一种生存捷径。   这是宋君白重活一世给自己定下的最大的规则。   但她的本性是不合群的,她不擅长和人闲聊,也没有天生的亲和力,于是她只能用这种笨拙的方法来向别人示好。   看,我愿意为你们做事,我对你们是友好的。   “宋君白,”桔子看着煎饼果子吞了吞口水,压低声音道,“我说过,你不用刻意对我好,我拿你当朋友,和她们不一样的那种朋友。”   宋君白点头:“我知道啊,所以我才记得你喜欢吃这个。”   她吧煎饼果子塞桔子手里:“赶紧吃,都不太热了。”   桔子低头咬了一口,忽然又道:“宋君白,你信不信,你做的这些事,其实没有一点用处。”   宋君白不说话,从抽屉里摸出一盒牛奶慢慢戳开。   “她们不会因为这一点点小恩小惠就真心感激你的。”桔子又咬了一大口,褐色的酱汁和红色的辣椒油沾在了嘴角,显得她这句话十分没有说服力。   宋君白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门口有人叫她:“小白,有人找。”   宋君白扭头看过去,发现沈路在外头。   一手把挤眉弄眼的桔子摁到旁边,宋君白慢吞吞地走出去:“有事?”   “给你。”   沈路把一碗小馄饨递给她,打包得严严实实,隔着袋子摸还有些烫手。   “趁热吃,老纪刚煮的。”   说完也没多留,转身就走了。   桔子目瞪口呆:“哇塞,这刚买的吧?他怎么能出去的?”   “小徐老师和门卫打过招呼,他每天七点钟要去送弟弟上幼托班。”   宋君白打开包装盒,先喝汤,热乎乎的,很适合初冬的早晨。   “你买了十来份早饭,他怎么知道你没买自己的?”桔子掏出自己的勺子试图挖一勺,被宋君白无情躲开。   “凑巧吧。”宋君白唇角抿着一丝笑,光明正大地敷衍她。   事实上那一书包的早饭,有一半是沈路帮她排队买的,问到哪个是她自己的,她说想吃馄饨,但时间来不及了,今天就算了。   没想到沈路会趁着早饭点儿出去买了带进来。   桔子出其不意,把勺子伸进了馄饨碗里,成功抢到了一颗。   “一口!就一口!不然我就去造谣你俩在谈恋爱!”桔子压低声音威胁她。   宋君白没躲,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俩不会谈恋爱。”   “喂你这么正经做什么,我开个玩笑嘛!我知道,是你妈妈作为他弟弟的资助人和担保人,所以你们才熟悉的嘛。”   桔子低声叨叨,又舀了一颗小馄饨。   “沈路虽然成绩差名声也不好,但是还是挺帅的啊,跟他谈也没啥,对了,我听说隔壁班那个谁暗恋他呢!”   “谁?”   “就那个,”桔子用勺子点了点对面,“那个清高得像只白孔雀的。”   宋君白明白过来,是隔壁班一个挺高调的女生,漂亮且成绩好,是好些人眼里的女神。   “你怎么知道她暗恋沈路?”忍了忍,宋君白还是问道。   “她自己在宿舍卧谈会说的,好多人都知道。”   “哦。”宋君白低头喝汤。   桔子难以置信地把剩下一大块煎饼整个塞进嘴巴里,艰难咽下:“你就哦?”   宋君白看她一眼。   不然呢?   桔子:……   那姑娘宋君白有印象。   其实是挺好一姑娘,也是后来她遇到事情,仅有的几个不仅没有落井下石,还帮她说过话的人之一。   她是和从前的宋君白最像的人,但她们没有成为朋友。   当然也没和沈路有什么后续,宋君白甚至都没听过她喜欢沈路的传言,只知道后来高考考得不错,去了上海。   但……   有机会和那姑娘交个朋友的念头,只在宋君白的脑子里闪了一下就被否定了。   还是算了。   宋君白皱着眉又舀了一口馄饨。   大概是有些凉了,没那么好吃了。   ………………   保住了日更的 flag。   那么,我就要求一下推荐票了!   【理直气壮】 第十五章 惊喜圣诞盲盒   圣诞节的时候,正巧撞上了月考。   高考地狱当然是不会因为一个洋节日就影响考试的,无论大家对这个节日有多期待,也不得不压着躁动的心情准备考试。   这边月考的方式还挺特别的,全年级统考,按照上一次的成绩排名来决定考场,1 班第一,2 班第一,3 班第一……这样依次排下去,所以每一次考试可能你身边的人都不太一样,而第一间考场,就成了许多人眼里高不可攀的朝圣地。   因为那里基本是每个班的第一名第二名。   宋君白上一次考试是班级第十名,被分到了第五间考场,也就是五班的教室。   教室里都是单人课桌,每个人的东西都全部收进课桌里,桌面上干干净净,宋君白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从透明笔袋里拿出黑色中性笔和 2B 铅笔。   一低头,发现本该空无一物的桌面上被人用铅笔画上了一些东西。   一个卡通小男孩,小胳膊小腿的,发型和衣服倒是挺帅的,神情有些拽,一手叉腰一手伸出去,脑袋顶上是一个圈起来的气泡对话框,里头写着:   “坐在我位置上的小同学,如果你是女生,那就顺着箭头取你的圣诞礼物。   如果你是男生,那我也没什么可送的,送你叫我爸爸的免费机会一次。”   伸出去的那只手指向了一个箭头,箭头曲里八拐,在桌面上绕了一圈,最后指向了桌肚。   宋君白抿唇笑了一下。   小孩子的把戏,果然还是作业留少了。   她没去翻人家的抽屉,也觉得擅自拿橡皮擦掉人家的画有些不礼貌,但又怕铅笔痕迹弄脏试卷和衣袖,便铺了两张草稿纸挡住了桌面。   这时候旁边的女孩忽然低声笑了一下,宋君白侧头去看,微微一怔。   自打从桔子口中知道隔壁班那位白孔雀暗恋沈路之后,桔子就三天两头地在她耳边说小话。   说这姑娘平时挺傲气的,不搭理人,但是最近自打说自己暗恋沈路之后,就和不少寄宿女生关系亲密了起来。   又说她们几个关系好的女生最近晚上在宿舍聊怎么帮她追沈路,但皇帝不急太监急,这姑娘一直没表态,没说行,也没说不行,不知道到底什么打算。   宋君白也因此终于记住了这女孩的名字,她叫邢玉岩。   邢玉岩的五官生的很好看,和宋君白不是一个路子,她的眉眼很秾艳,其实不太适合现在这种中学生清汤挂面的打扮,用成年人的眼光来看,宋君白觉得她很适合复古一些的妆容,是那种很成熟的风情美人。   当然以她现在的年纪,眉眼之间还有几分稚嫩,但微微上挑的眼角笑起来的时候已经颇具韵味。   邢玉岩手里拎着一小包扎着蝴蝶结的巧克力,见宋君白看过来,她歪头笑了一下:“陌生同学送的圣诞礼物,你吃不吃?”   宋君白礼貌回了一个微笑,摇了摇头。   邢玉岩又道:“这是他们班十几个男生商量好的,你看那边,”   她指了指,“她们的抽屉里都有礼物,你看看你抽屉里有没有。”   当然是有的,但宋君白并不打算拿。   “没有吗?好可惜,你错过了一个小惊喜,看来你这个座位是女生的。听说这事是他们班周晓组织的,周晓还准备了一份非常特殊的礼物,不知道谁那么幸运可以拿到。”邢玉岩笑着剥了一个巧克力放进嘴里,“你真的不吃吗?”   宋君白还是摇头。   换做从前,宋君白显然不适应这样子的热情,但这几个月来,她其实已经慢慢学会了回应许多女孩子的自来熟。   只是当对象变成了暗恋沈路的邢玉岩,宋君白又好像忽然变回了从前的心态。   她原本是直愣愣地站着的那种人,学不会低头弯腰,但她如今学会了,学会了用简单的小技巧来换取女孩子的善意。   可在邢玉岩面前,她下意识地不想弯这个腰。   恰好此时铃声响了,抱着试卷的老师走了进来,众人纷纷收心,不再闲聊,专心准备答题。   上午两门考完,宋君白东西还没收拾好,教室里已经呼啦啦冲进来一群男生。   宋君白知道,他们是赶着回来看自己的礼物有没有遇上有缘人的。   邢玉岩大大方方捏着巧克力对座位的主人说了谢谢,对方见邢玉岩这么大方,自己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宋君白飞快收拾好文具,抬脚就打算离开。   一扭头,发现周晓似笑非笑地站在后门口看着她。   宋君白微微挑眉,军训之后她和周晓只在校园里偶尔碰见过几回,周晓总喜欢当着别人的面开玩笑叫她“父亲大人”,每次不是被宋君白瞪回去,就是被沈路捏着后脖颈拎走,两人其实也没多熟。   这会儿周晓又打算开口。   宋君白抢先一步:“憋着,不许叫。”   周晓笑得见牙不见眼。   宋君白瞪他一眼,走了。   到下午再来考试的时候,宋君白发现桌子上的画又变了。   变成了一个磕头的小人,气泡对话框里写着:   “父亲大人,请收下我精心为你准备的圣诞节礼物!”   宋君白:……   原来这竟然是周晓的座位。   这么一来,宋君白还真的难得生出了一丝好奇心,想知道周晓特别准备的圣诞节惊喜到底是什么。   她不动声色地把手伸进抽屉里摸了一圈,没摸到什么礼物包装盒,干脆弯腰看进去。   一眼呆住。   一整套《五年高考三年模拟》,被扎着漂亮的礼物花带,端端正正地放在桌肚抽屉里,还夹着一张小卡片。   宋君白把小卡片抽出来,上面写着一行字。   “聊表孝心,父亲大人请务必收下。”   宋君白:……   你行。   这份礼物可真是够惊喜的。   考完试,宋君白一直磨蹭到别人差不多都走光了,也没等到周晓回来,心想大约是怕被打。   宋君白缓缓吐气,告诉自己不要和好大儿计较,然后艰难地抱起那一整套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慢吞吞地往自己教室走。   回到教室,人已经基本走光了,都去吃晚饭了,宋君白实在绷不住了,“扑通”一声把书放在桌子上。   讲道理,这一套是真的重,周晓下了血本的。   宋君白有些哭笑不得,两辈子收的礼物加起来,都没这一件让她这么无语。   缓了一会儿她才发现,自己桌上也被人用铅笔画了小人,看画风,就是周晓无疑。   周晓虽然在普通班,但成绩不错,宋君白的 1 班教室是第一考场,周晓倒是的确在这边考的,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巧,坐在她的位置上。   桌面上的小人趾高气扬,旁边气泡框里写着:   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   教室里空无一人,宋君白默默捂着眼睛笑。   沙雕少年欢乐多。   “什么事情这么开心?”   宋君白回头,发现是提着两份晚饭的沈路。   最近宋妈妈筹备文化节的事儿到了关键时期,经常不在家,宋君白的一日三餐不是在外面就是在食堂,有时候实在懒得吃饭就随手买点面包牛奶对付,沈路大约是养孩子养出了习惯,就见不得她不好好吃饭,没事就来送早点送晚饭。   宋君白笑着看他:“过来,今天平安夜,正好送你一份圣诞节礼物。”   沈路一脸惊喜:“你给我准备的吗?”   宋君白吧那一堆蝴蝶结都没拆开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推到沈路面前。   沈路的笑容僵在脸上。   这——这礼物——   未免有些太过凶残。   但仔细想想,宋君白这大半学期给他送的各种教辅书没有十本也有八本了,再多这一套大部头,好像也挺正常的。   而且,这毕竟是圣诞礼物呢……   沈路决定努力高兴一下。   但宋君白接着道:“是周晓的,我坐他位置上考试,就拿到了这个圣诞惊喜盲盒。”   宋老师循循善诱:“总不好浪费了他一番心意,得物尽其用才好,我觉得你比我更适合它们。”   沈路:……   酷酷的路哥拎着自己的晚饭扭头就走。   宋君白:?   走了几步,沈路回头,一伸手,把宋君白的那份也拎走了。   宋君白:??   沈路扬长而去,宋君白摸了摸被晚饭香气勾出几分饥饿的肚子,百思不得其解。   最后叹了口气,决定去小卖部再买个面包对付一下。   …………………………   写沙雕少年好快乐!   以及惊觉明天就是第二赛段截止日了,求票票!   没啥好报答的,我让周晓给投票票的小可爱们劈个叉吧! 第十六章 其实她一直都知道   考完试后的晚自习,其实是最自由的时间,因为老师们都集中在办公室批改试卷,教室里是没人管的,哪怕你偷偷提前下自习,只要不舞到教师办公室门口去,都不会有人管你。   宋君白待到八点钟,打算去老纪店里看看沈晴。   老纪店里客人还没散,沈晴坐在角落里玩老纪给他买的挖掘机,宋君白扫了一圈,没见着沈路。   奇怪,路哥什么时候积极到主动上晚自习了?   再说他不还得在这馄饨店干几个小时的兼职吗?   沈晴见到宋君白仰头一笑:“小白姐姐。”   宋君白心不在焉地摸了摸他脑袋:“你哥呢??”   沈晴摇摇头:“我不知道。”   老纪从里头探出头来:“小路哥翘了班,不知道干嘛去了,我得扣他今天的工资。”   沈晴立刻扭头,大眼睛水汪汪地看向老纪:“纪叔叔,你不要扣哥的工资好不好?”   老纪轻车熟路地哄孩子:“乖,扣了他的工资给你买挖掘机。”   沈晴一秒叛变,笑得甜甜的:“谢谢纪叔叔。”   宋君白:……   真是好一对挚爱亲朋骨肉兄弟。   等了快半个小时,沈路总算回来了。   大冬天不知道干嘛去了,满头汗,三毫米不到的发茬上甚至冒出白汽来。   随手把车丢在门口墙角,抱着怀里的大盒子几步跨进店里,二话不说把盒子放在了宋君白面前。   宋君白扬眉:“这是什么?”   沈路皱着眉盯她:“圣诞盲盒。”   “送我的?”   “嗯。”   宋君白愣了一下:“那……我现在可以打开吗?”   沈路刚想点头,又猛然顿住:“不行,回去再看。”   沈晴不懂圣诞盲盒是什么,但他认识扎礼物用的花带,蹭蹭蹿过来抱沈路的大腿:“哥我也想要。”   沈路眼也不眨:“小孩子没有。”   “为什么?”   “因为国家规定,小孩子不能过外国人的节日。”   沈晴一脸震惊,求助地看向宋君白。   宋君白一挑眉,把礼物盒子往自己这边捞了捞:“对,国家是这么规定的。”   沈路注意到宋君白的动作,眉头骤松,抿了抿嘴角,还是没压住微微上翘的弧度。   沈晴小脸上写满了失望,蔫哒哒地放开了沈路,老气横秋地坐回自己的位置,长长地叹了口气。   老纪望着沈路和宋君白一脸糟心地欲言又止。   宋君白回到家,盯了那礼盒好一会儿才动手拆。   花带打得不太熟练,系了好几个死疙瘩,大概是沈路自己弄的,宋君白心里好奇,不知道小路哥这样的人会送出什么奇奇怪怪的圣诞礼物来。   打开盒盖,是满满一盒细碎的泡沫粒。   还真是盲盒,得自己下手去捞。   宋君白伸手进去,先是捞出来一个苹果。   宋君白:……   还真是毫不意外的直男选择。   再伸手,是一支旧钢笔。   旧归旧,但做工非常地好,是老牌的国产钢笔,现在已经停产了,宋君白拔开笔盖,更加吃惊。   这支钢笔的笔尖,是被磨过的。   宋君白倒是听说过从前的许多文人,有自己打磨钢笔笔尖的习惯,但从来没见到过,她从小没练过硬笔字,用钢笔很少,再贵的钢笔她用着也总觉得有种滞涩感,并不符合她的书写习惯,加上学生学业重,便宜又方便的中性笔才是他们最顺手的吃饭家伙。   她抽出一张草稿纸,试着写了几笔,黑色的墨水十分流畅,钢笔握在手里有种温润的坠手感,一笔一捺似乎都随着那只被细心打磨过的笔尖增添了一份筋骨。   宋君白望着笔记沉默片刻,忽然记起来,沈路的字是写得很好看的,结构大气,一笔一划都充满了力道,以至于最开始的时候,她甚至一度怀疑,就沈路这手字,到底是怎么考出三门主课加起来不超过一百分的惨烈成绩的。   再摸,宋君白的手指碰到了一本书。   那是一本封面已经泛黄、边缘被摩挲出毛边的书。   《LEAVES OF GRASS》——《草叶集》,1965 年出版的英文原版书。   书被保存得很好,书页干燥,但又没有被风化的迹象,连一个书页折角痕迹都见不着,中间夹着一枚布艺书签,书签是白色绢布的,上面用绿色的极细丝线绣了两行字——   哪里有土,哪里有水,哪里就长着草。   宋君白忽然就知道这书和这笔是哪里来的了。   这是沈路奶奶的遗物。   她一时怔住,有些抗拒,但心里又止不住丝丝缕缕地渗出一丝窃喜来。   这对沈路来说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但他把它们拿出来,藏在细碎的泡沫底下,给她送了一个圣诞盲盒。   她忽然明白了沈路了意思。   又或者说,她其实一直都隐约明白,从很久很久的之前就一直明白。   毕竟沈路这个人,是真的没隐藏过什么。   他的眼神,他的行事作风。   一举一动,土得可爱,又直白得令人害怕。   上辈子,她在懵懵懂懂之中,被他眼里这样炽热的直白给吓住了,于是下意识地退缩,抗拒了一步之外那种或许会把她绞碎的烈火和热情。   哪怕是许多年后再见,沈路早已不是从前的大男孩,他裹在体面的西服衬衫之下,防蓝光眼镜挡住了他眼底浓重的情绪,他最终也还是没有克制住,问了她一句“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宋君白捂着眼,慢慢地笑,又慢慢地流下泪来。   ·   沈路暗搓搓地等了好些天,也没等到宋君白提一句他的圣诞盲盒,倒是周晓收到了一包足有四五十斤的快递包裹,拆开一看,里头是从高一到高三,语数外物化史地政生九门课的教辅资料,种类齐全,内容丰富,名师讲堂,真题合集……   堪称应有尽有。   周晓差点被这份沉重的父爱压得一口气上不来。   而不仅没有回礼,连句答复都没收到小路哥,只好心酸地安慰自己——   起码宋君白没把东西退回来。   再一想,周晓送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也没见退回去。   小路哥好气。   气得好几个晚上送宋君白回家都没说话。   更气人的是宋君白也不说话。   元旦假放了三天,宋爷爷和宋奶奶终于从省城回来了,经过两个月的调理,两人气色都好了许多,就是一见宋君白就直抱怨宋父不让他们早点回来,宋母说是回来照顾女儿,结果三天两头地跑外地工作,也亏得他们放心留女儿一个人在老家。   宋母有些讪讪的,这段时间她的确太过忙于工作,疏忽了宋君白,于是便道:“小白长大了,能自己照顾自己,再说还有小路那孩子帮衬着呢!”   宋爷爷眼睛一眯:“小路?谁?!”   宋母解释道:“前段时间我不是资助了一家福利院么,有个小孩,被他亲哥哥找到了领回家,他哥哥叫沈路,是小白的同学,小小年纪很有担当,他天天晚上都会送小白到家门口。”   宋奶奶不知道前头那些事情,但是一提送小白回家就坐不住了:“就、就那个头发剃得像劳改犯的?”   宋母:“啊?”   宋君白:“……是。”   “我就说那小子不是什么好人!”宋爷爷拍案而起,“这才几天啊,都快登堂入室了!小白我跟你说,你可千万别被他给骗了,你还小呢!”   宋君白:“……不是,爷爷你别激动,我没……”   宋父打圆场:“不说这个先,咱们一家人难得团聚,这都快中午了,先吃饭,我来下厨,小白爱吃鱼,爸今天给你做松鼠鳜鱼好不好?”   宋君白也赶紧岔开话题:“好的,那我和妈先去买菜,爷爷喜欢大斩肉,奶奶喜欢吃甜的,我顺便再买个蛋糕庆祝爷爷奶奶回家。”   宋母暗暗吁了一口气:“对对,小白咱俩去买菜。”   “慢着!”宋爷爷作为一家之主的威严犹在,“去把那个谁,就那个沈路,叫过来吃饭。”   奶奶帮腔:“对!我倒要看看,这小子揣着什么心思!”   宋君白:……   宋父揉了揉额头,冲宋君白使眼色:“去去,叫他过来吃个饭。”   学校里不让用手机,但沈路为了方便照顾沈晴,之前特地买了手机,平常用的最多的就是找老纪帮忙接个孩子什么的。   沈路接到宋君白电话的时候吓了一跳,刚要接却又犹豫了。   不行,自己单方面和宋小白冷战呢!   可他又不想让宋君白等,想了想,把手机塞一旁正在玩挖掘机的沈晴手里:“快接电话,你小白姐姐,就说我不在。”   沈晴接了电话。   宋君白深吸一口气,正在酝酿怎么跟沈路开口呢,忽然听见电话那边传来沈晴欢快的声音:“小白姐姐!”   宋君白一口气憋到一半,不上不下的,默默平复了一下:“沈晴?你哥呢?”   沈晴答得很快:“我哥让我告诉你他不在!”   沈路:……   宋君白:……   宋君白到底还是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那你告诉他,让他回来之后,带你来我家吃饭。”   沈晴一听吃饭就高兴起来:“好的呀!小白姐姐我想吃童子鸡!”   “好,我这就去买。还想吃什么吗?”   “嗯……还想吃……”   沈路装死装不下去了,一把夺过手机,顺便低声训了沈晴一句:“你吃个 der。”   “咳咳,你别听他瞎说,我在。”   宋君白忍着笑:“嗯,那你想吃什么?”   “随便什么都行。”   “嗯。”   “对了,上次你做得柿饼好吃了,我给你带一点好不好?”   宋君白怔了一下,有风吹过她鬓角的碎发,带来细微的痒意。   沈路家院子里有几棵柿子树,今年结了许多,沈晴吃到肚子胀不消化没办法去了一趟医院,怎么也吃不完,宋君白便提出试试做成柿饼,可以存放起来慢慢吃。   柿饼是一个月前做的,两人手艺都不太行的样子,没想到竟然也成功了。   “好,你多带一点,我爷爷奶奶应该会喜欢吃。”宋君白声音柔柔软软的,把沈路心里憋了几天的气一下子消弭得干干净净。   “嗯。”他低头笑起来,听到对面传来“嘟嘟”的忙音,才慢吞吞地挂了电话。   一回头,沈晴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沈路刚准备去拿柿饼,却迟疑地停下了脚步。   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眼。   裤子上玩挖掘机弄上了土,得换掉,小棉袄颜色太丑了,换一件,脸也脏兮兮的,不行去洗脸……   沈晴一脸茫然被他哥拎口袋一样拎进了卫生间。   耳边还回响着他哥的谆谆教导:“一会儿去了要先叫爷爷奶奶,要讲礼貌,不许闹。”   沈晴:…… 第十七章 不争气啊小路哥   宋君白先去镇上的蛋糕店订蛋糕,镇上的蛋糕店花样不多,一些烘焙原料也限于成本用不了什么高档货,宋君白挑了半天,最后要了一个什锦水果的,样式也没什么好挑的,就是简简单单的奶油花边。   因为蛋糕坯都是现成的,厨师做起来很快,让宋君白等半个小时过来拿就可以,宋君白便先和妈妈去了菜市场。   把家里人爱吃的东西都买齐,又去菜市场外面的熟食店给沈晴买油炸童子鸡,宋妈妈的车停在外面不好进来,大包小包的便全部都在宋君白的手上。   沈路骑车带沈晴路过镇上的时候,刚巧一个侧目,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明明看着冷冷清清的模样,穿得也素素净净的,却毫不介怀地站在人群之中,油炸童子鸡的油烟飘起,她稍微侧身让了让,又腾出一只手来把滑落到鬓角的长发抿到而后,还笑着对摊主说“麻烦不要放辣椒。”   又俗又仙,沈学渣的脑子里只剩下这个大概能气死语文老师的词。   他怔在当场,下意识双脚点地,停在了十几米之外。   沈晴扭头看他,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眼看见了正在买童子鸡的宋君白。   “小——白——姐——姐——”   沈晴双手卷成喇叭,喊得半条街都听见了,沈路无语死了,差点原地把这丢人玩意儿扔出去。   宋君白转过头去,看见两人,粲然一笑,伸手挥了挥。   沈晴从自行车横杠上熟练地蹭到地上,蹦蹦跳跳地挥手,被沈路一把摁住。   臭小子,是跟你挥手的吗?   是。   小路哥不管,冲着我挥呢,你得意什么劲儿。   他把车随手停路边,拎着沈晴几步走过去,见到宋妈妈也在一旁,先拉着沈晴问好,然后才伸手去拿宋君白手里的大包小包。   “我来提。”   宋妈妈刚要说什么,却见宋君白几乎没犹豫,顺手就把手上的袋子全转移到沈路的手上去了。   “小白你也不客气。”   宋君白低头揉了揉被勒红的手,抿唇笑了笑:“他力气大。”   沈路点头:“对,我力气大。”   童子鸡炸好了,摊主递出来,沈晴忙不迭伸手去接:“这个是我哒!”   “小心烫,我先帮你提着。”宋君白一手接过来,一手顺便拉着沈晴往外走。   宋妈妈愣了一下,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但又说不上来。   街对面的蛋糕店出了点意外,做蛋糕的师傅想着难度不大,就让学徒操作的,结果弄砸了,现在重做第二个,估计还得等半小时。   想了想,宋君白让妈妈先带着买好的菜回家,她留在这边等蛋糕,看了看时间,已经快十一点了,宋妈妈想想那么多菜还得做,便答应了。   因为和宋妈妈很熟,沈晴便跟着先回去了,沈路留下和宋君白一起等。   蛋糕店的门口装有感应门铃,这会儿门铃清脆地响起来,走进来两个女孩。   一个说:“算了别买了,这里的蛋糕奶油都很劣质,不好吃的。”   另一个却道:“不行,我今天一定要吃点甜的,劣质就劣质,大不了吃完再吃胃药。”   宋君白抬头一看,一脸嫌弃的那个她不认识,但咬着嘴唇非要吃蛋糕的是邢玉岩。   “难得假期让你回去你又不回去,非要待在这儿,连个像样的甜品店都没有,你说你到底被这破地方灌了什么迷魂药?”   邢玉岩不说话,随手点了两块现成的水果慕斯。   等到点完坐下,邢玉岩才看见了宋君白,一下子笑起来:“宋君白,好巧啊!”   宋君白淡淡地点了点头:“嗯,好巧。”   她没打算多说话,对邢玉岩,她多少有点敬而远之的想法,而邢玉岩身边那个陌生的女孩,身上却有着明显的骄矜气,她连坐在这个小小的弥漫着甜香味的蛋糕店里,脸上都毫不掩饰地写满了嫌弃。   但邢玉岩却似乎并没有感觉到她的冷淡,反而偏头看向她身后,笑道:“沈路,我好歹给你送过圣诞礼物,你不回礼也就算了,见到我连招呼都不打一声的吗?”   沈路坐在角落里,一直盯着玻璃柜台里面做蛋糕的师傅,看着他挤裱花,这会儿听见点名才皱着眉回过头来:“什么圣诞礼物?”   邢玉岩脸色微微一僵,但很快恢复:“没收到吗?可能你同桌忘了转交你了吧。没事,只是顺手准备的一点小礼物而已。”   沈路“哦”了一声,又扭过头去,继续看师傅挤裱花。   邢玉岩没想到对话就这么结束了,不过也没有太尴尬,便重新看向宋君白:“那个蛋糕是你的呀?今天谁过生日吗?”   宋君白摇摇头:“没有,只是我奶奶刚回家,她喜欢吃甜食。”   “这样啊,我还以为是趁着放假给沈路补过生日呢!”   沈路猛然扭头,微微皱眉盯着邢玉岩。   邢玉岩恍若未觉:“啊我记错了吗?不是平安夜的?”   宋君白怔住,她不知道沈路的生日,也从来没问过。   沈路脸色冷冷的:“你怎么知道?”   “你忘了吗?上次我捡到你学生证的,顺便看了一眼,因为日子太特殊了,就不小心记住了。”   这时候蛋糕做好了,沈路收回目光,站起来拎了蛋糕就往外走。   宋君白看了邢玉岩一眼,稍微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也跟着走了。   沈路把蛋糕挂在车把上,跨上车,目光沉沉地看着宋君白:“上车?”   宋君白伸手摁了摁那块专属她、却一次也没用过的粉蓝色小软垫,仰头冲沈路一笑:“好。”   沈路眉宇间不知因何集聚起来的一点戾气,就这么被冲得烟消云散。   甚至还有点飘。   宋君白侧坐着,小心地扶着车座,没碰到沈路,等她坐稳,沈路抬脚一蹬,头也不回地骑出去。   身后,玻璃门内,邢玉岩脸色淡淡的,两块慕斯送上来,她把叉子平静地戳上去,将中间那个土土的心形装饰戳得稀烂。   另一个女孩嗤笑道:“就是他?”   邢玉岩抬眼看她,眼神冷凝如冰,恍惚间竟然和宋君白的气质有几分类似。   “OK,我不提。”她吃了一口自己那块,作了个夸张的表情:“果然好难吃。”   “那女的是谁?他现任吗?还挺漂亮的,装清高的清纯玉女嘛,小男孩都喜欢这种咯,你想挖墙脚还得努努力呀!不过我看这沈路也就一般,又穷又拽,你还不如趁早换个目标。”   邢玉岩把戳得稀烂的蛋糕挖了一大勺填进嘴里,目光定定地望着两人消失的方向,平静地咽下并不好吃的奶油,慢慢勾起嘴角:“自己点的蛋糕,不好吃也得吃完。”   她又挖了一大勺,唇边都沾上了奶油,她慢吞吞地舔了舔嘴角,继续道:“怎么能留给别人?”   沈路和宋君白一路无话,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沈路车速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宋君白叹了口气,从后座跳下来,无奈问道:“是我太重了吗?”   沈路“吱嘎”一声捏了刹车停住,看着宋君白不说话。   “我没收她的礼物。”好半晌,他才憋出这么一句,“那天晚上我都不在学校,你知道的。”   宋君白当然知道,那天晚上,小路哥跑回家给自己做了个礼物盲盒。   在自己的生日当天,怀着某种隐秘的心思,精心准备了一份分量不轻的礼物,满怀期待地送给了她。   而她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你的盲盒我很喜欢。”   宋君白好像没听见前半句,也没提邢玉岩,只是轻轻柔柔道。   沈路唇角抿成一道紧张的直线,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可慢慢泛起红意的耳朵却暴露了更多。   “对不起啊,不知道那天是你生日。”   沈路又皱起眉来。   宋君白却笑起来,沈路皱眉的样子很凶的,尤其是在圆寸加杠的不良少年发型加持之下,更加不像好人。   “今天中午给你煮长寿面做补偿好不好?”   沈路迅速扭过头:“快点上车,阿姨一定等急了。”   ·   一大桌饭菜色香味俱全,宋家爷爷奶奶坐在上首,小瘸子沈晴仅仅花了一个小时不到就成功打入了敌后,坐在宋奶奶和宋妈妈之间,别人还没动筷子,宋奶奶已经给他先撕了一根鸡腿。   沈路和宋君白坐在最下首,规规矩矩的像两个小学生。   “家里没那些规矩,快吃饭。”宋爷爷点了点筷子。   沈路胡乱夹了面前的一道菜,送进嘴里才发现是香菜梗炒牛肉,一时心情有些复杂。   “小路啊,我听小白妈妈说,你爷爷叫沈正道?”   “是,”沈路把香菜梗生咽下去,“我爷爷和奶奶都不是本地人,是十年浩劫那会儿来这里的。”   “嗯,那就对了,”宋爷爷忽然叹了口气,“我记得他,两口子都是知识分子,十几岁的时候还去前苏联留过学,来咱们这的时候两人都还年轻,那会儿我们一起上工挖河堤,你爷爷看着文气,却最卖力,最乐观。”   “我问他怎么总这么乐观,他说来都来了,日子就得好好过,等过几年,指不定还能回北京继续求学,我那时候羡慕他啊,我只上了几年村里的小学,他却张口就能背诗,我连他说的是英语还是俄语都分不清。”   沈路忽然道:“对,爷爷以前还跟我说,他那会儿不懂事,大环境不好,他还瞎背诗显摆,结果被人举报了,好在有朋友替他作证隐瞒,说举报那人心术不正,自己偷了东西,为了转移大伙的注意力就瞎举报,您就是爷爷那个朋友吧?”   宋爷爷笑了一声:“对,是我是我,你爷爷是个实心眼儿,哪里搞得过那些小混混。”   说完幽幽看了沈路一眼:“你可不像他。”   沈路一僵,默默埋下头去。   宋君白早就隐约意识到沈家祖辈不一般,此时不由得好奇道:“那后来沈家爷爷怎么没回北京?”   沈路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宋爷爷脸色黯淡下来:“我知道,是因为他的恩师,在那场浩劫之中被——”   他隐去了几个字,继续道,“他的恩师是个很有名的学者,德高望重,一辈子教书育人,却没想到没个好下场,老沈知道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几年,当时他回北京的指标已经下来了,就因为这事儿,他放弃了回北京,选择留在这里。”   话题有些沉重,沈路也是没想到,时隔多年,还能知道这样的隐情。   宋君白站起来:“你们先吃,我去煮点面。”   宋妈妈还有些不解:“煮面做什么?锅里有米饭。”   沈晴率先举手:“我爱吃面条!”   宋妈妈立刻松了口:“行,吃面条,小白你多煮一点啊!”   宋君白笑吟吟应了一声,瞥了沈路一眼,去了厨房。   沈路刚才那点思绪又被冲了个干净,脖颈处一片燥热,伸手把外套脱了。   心想,不争气啊小路哥! 第十八章 理想和面包   元旦之后,寒假就近了。   这两年正值高考改革,各个学校纷纷赶进度提前文理分班,好争取更多的时间来进行针对性的系统复习,高一下学期完成文理分班,确定选修的两门课,另外四门选修则在高二下学期的时候全省统考,也就是俗称的小高考,到高考的时候,实际上只考五门课。   相比于期末考,各班班主任对文理分科的事情更加重视一些,毕竟选择什么样的科目,不仅仅与你所擅长的科目有关,也和你未来的专业方向息息相关。   就目前趋势而言,在未来大学的专业选择上,理科、尤其是选择理化的,专业选择要自由得多。   经过近一学期的适应和补习,宋君白其实基本已经回到了从前上学时候的状态,因而选科志愿单上没犹豫就填上了物理化学的选项,而且,重活一世,她比从前更加目标坚定,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进入心仪的院校和专业,只有选修理科才行。   桔子平时看着吊儿郎当的,上课经常睡眼惺忪,但其实成绩一直稳定在前五。   “小白,帮我填一下,我懒得动了。”桔子趴在桌上补瞌睡,眼睛都困得睁不开。   “行,填什么?”宋君白填好自己的,顺手拿过桔子的。   “还能填什么啊,肯定物化啊,咱们年级二十个班,你信不信分完班物化班不会少于十二个,而且但凡不是理科真学不进的,老师是不会轻易让他们选文科的。”桔子嘟嘟囔囔,语气有些不耐烦。   宋君白皱了皱眉,没急着动笔:“那也要考虑以后想学的专业吧?”   桔子叹了口气,撑着脑袋坐起来,无奈地看着宋君白:“小白,这里不是你们省城,这里的学生连大学有哪些专业都不清楚,你让他们怎么选?对我们、对老师来说,尽可能地选择最有利的专业,考尽可能高的分,就是我们唯一的出路,你懂吗?”   宋君白抿唇不语,她其实懂。   经历过省城最好的教学资源的熏陶,也经历过小镇最残酷的高考地狱,从年少轻狂觉得条条大路通罗马,到接受现实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她比任何人都要懂。   上辈子的这个时候,她心里对这里存着怨愤之气,一度质疑这里的一切,甚至质疑应试教育的合理性,但重活一次,以被社会磋磨十来年的成年人的眼界来看,她才明白,这种看似残酷的高考制度,才是这个人口大国对于普通百姓最大的公平。   “小白,你以后想学什么专业啊?你一定早就想好了吧?”桔子蔫蔫地趴下,有气无力道。   “为什么这么说?”宋君白不解。   “因为我觉得你一直都有很明确的目标。”   “嗯。”宋君白没否认。   “所以你真的想好啦?学校是不是也想好了?你说说看,我仰望仰望。”   宋君白没说,好笑道:“你一直都比我考得好,你仰望什么?”   桔子却翻了个白眼:“你也就骗骗别人,我估计应该也没别的更好的了,就帝都那俩呗?你更心仪哪个?”   宋君白一直都知道桔子像个女巫似得,有着极其敏锐的直觉,在别人面前还装一装,在她面前根本就是想到什么说什么。   她捂住桔子的嘴:“嘘,别瞎说。”   “行行行,我知道嘛,你故意控分不就是不想当出头椽子嘛,我又不瞎,班主任因为陆主任的事老针对你,你现在控一下分确实能省不少事。”   桔子平时不声不响的,其实什么都看得挺明白。   宋君白也不打算瞒她,好一会儿才小声道:“想学医。”   桔子不意外地点点头:“哦那就是北大。”   北大医学部,在本省的录取线高到令人发指,最低分一般也在 410 以上,只接受理科生报考,而且对于选修的两门是有等级要求的。   最高等级,A+。   桔子掐着指头给宋君白算分:“其实也还好,6A 以上加个 10 分,你语数外三门高考只需要考到 410 分基本就十拿九稳了,理科数学 200 分,你考个 195 问题不大吧,你英语也很变态,我觉得 120 分可以有,那你语文就只需要考 95 分就够啦,160 的总分你总不会考不及格吧?”   这里不得不提一提本省的又一变态改革,是这两年才刚刚试行的, 除选修的两门课之外,剩下四门在高二下学期进行全省统考,不公布分数,只公布等级,分 A、B、C、D,四个等级,大多数一类本科要求全部科目 B 级以上,有了 D 等级的,基本和本科提前告别。   等到了高考,两门选修课同样是打等级,并且在 A 之上还会有 A+等级,如果能在 4A 前提下,选修两门能全部拿到 A 及以上,那么总分加 10 分,少一个 A,一分没有。   宋君白笑出声来:“410,你说得轻松,再说 6A 也不是那么好拿的。”   桔子哼了哼:“对我们当然不好拿,你这种控分大佬,哼哼——”   宋君白在桔子面前不用伪装,事实上虽然没有桔子说的那么夸张,但也和她心里的打算差不太多。   但毕竟现在谈这些为时尚早,她不愿意把没定数的事情说在嘴上,便避开了这话题:“那你呢?想学什么?我不信你一点想法没有。”   桔子沉默了好久,才慢吞吞地看了宋君白一眼:“其实……跟你也差不太多。”   宋君白挑眉:“学医?”   “差不太多的意思就是,还是差一点儿的。”   宋君白:?   桔子微笑:“法医。”   宋君白:……!   好志向。   宋君白不知道该说什么,索性低头把桔子的选科志愿单刷刷两笔填上了,伸手拍在她的脸上:“前程似锦。”   桔子嘻嘻笑道:“前程似锦。”   志愿单是过两天才叫,给学生留足了和家长商议的时间,晚上宋君白去馄饨店的时候,发现沈路的还没填。   “还没填?”   “在想。”   宋君白想了一下:“怎么想的?”   沈路:……   小白老师又上线了。   学渣路哥有些难为情:“各科目分数低得难解难分,很难抉择。”   里头正在收拾灶台的老纪笑得差点岔气。   路哥凶巴巴一眼瞪过去。   小白老师倒是很淡定:“其实还好,你目前基础补的不错了,但学校为了抢时间多复习几轮,进度赶得太快了,所以从月考分数上才暂时看不出太大进步。”   沈路臊得耳朵发热。   补课几个月了,终于被小白老师夸了。   “专业上没什么特别需求的话,选物化吧还是。”宋君白拍板,“跟我选一样的,补课方便。”   沈路:……   这种被人大包大揽的感觉对堂堂路哥来说好像有点耻辱。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又忍不住暗搓搓地开心。   没出息啊小路哥!   “好。”路哥从善如流,“我听你的。”   沈晴在旁边拿着根蜡笔写写画画,跟个应声虫似得:“听小白姐姐哒!”   宋君白扭头看他,点点头:“嗯,你也要听我的。”   沈路耳朵又红了。   店里没客人了,沈路在打扫外间,宋君白一边帮忙搬凳子,一边问道:“你想过以后打算做什么吗?”   沈路接过她手里的木头凳子:“你站着别动,我一会儿就好——以后——还没想好,能赚钱就行,得养小瘸子。”   沈晴叉腰反驳:“小瘸子也可以赚钱!”   老纪出来伸手把沈晴柔顺的锅盖头揉成了鸟窝:“赚什么钱,小小年纪掉钱眼里了,学谁不好学你哥。”   沈晴伸手捂住头发:“我哥超好!”   “行行行你哥超好,下次他揍你的时候你有本事别往我身后躲。”   宋君白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沈路和她从小走的是截然不同的道路,如今父母事业平顺,她大可以去思考自己的理想,当她只需要专注学习这一件事的时候,时常都会忘了从前自己那些绝望而没有选择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   但其实那些日子一直藏在她的心底,碎成碎片,无法愈合。   而沈路,或许他从一生下来,就没有选择。   想尽办法活着,独自一人摸索未来的出路,年少失怙,就连走上歧路,也没人拉他一把。   上一世没有沈晴,他尚且自顾不暇,这一世偏偏又让他把沈晴找了回来,两个人的生活重担在他的肩上压着,赚钱是他最直观、最迫切的需求。   从前在这个年纪的时候宋君白还不懂,但如今的宋君白比谁都懂,钱的意义并不在于钱本身,而在于它所能带来的安全感和选择权。   而选择权,是一个人活着的尊严所在。   宋君白没有再说,沈路是一个即将成年的男人,他有自己的自尊和骄傲,宋君白说不出那种不负责任施舍金钱的话来,就好像她会经常让宋母从省城给沈晴带各种小孩子的营养品以及衣服鞋子之类,但她从来不会主动给沈路买这些东西。   没有立场,更没有理由。   她的善意和分寸,沈路一直都懂。   理想和面包,从来都不是给人选择的。   得先有面包,才有资格谈理想。   但她心里还是默默地希望着,希望命运能够对他们慈悲一回,让沈路能有选择理想的机会。   而沈路也沉默了下来。   算上上辈子,十来年的磋磨,几乎把他真的从一个尚有热血的少年变成了一个疲惫而乏味的中年人,在过去的许多年里,他近乎麻木地生活着,任由命运的天风将他往前驱赶。   反正他运气一向也不好,光是好好活着,就已经拼尽全力。   但当他重回十六岁,再一次捡起课本,他忽然就记起了从前羞于启齿的梦想。   他没有上过正经的幼儿园,他的启蒙来自于爷爷奶奶的亲自教导。   爷爷奶奶会给他讲国家屈辱的从前,讲一代人坎坷的命运,讲国家四十年的变化。   会用优雅的伦敦腔给他念听不懂的诗歌,会给他讲大洋彼岸的美丽国度,和他们犯下过的滔天罪行。   沈路印象最深的,是爷爷曾经指着历史书上 1901 年《辛丑条约》签订的照片,老泪横流,给年幼的沈路讲什么叫做弱国无外交。   这些年他过得一塌糊涂,学也没有好好上,唯有家里那些被他翻了一遍又一遍的英文原文书知道,他还偷偷地藏着那个梦想——   他想成为一名外交官,走上国际谈判桌,用亲眼所见、亲身所历,来告慰祖辈的抱憾一生。   但——   沈路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还是先养活小瘸子吧!   ……………………   面包会有的,理想也会实现的。   想想未来我路哥 192 的身高,满脸煞气拍桌子说你们没有资格居高临下对中国说话……   我飘了,我给沈锤锤定的目标也特么太高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十九章 小路哥认怂   因为文理分科,高一下学期会重新分班,分班标准自然还是按照期末考的成绩来。   正如桔子所料,选择物化的占了大多数,所以也只有物化班还会设立两个尖子班,仍然由现在的两个尖子班班主任带。   期末考一眨眼便到了,桔子照常啃着宋君白给她带的校外早点,一脸忧愁地叹气:“唉,你说明年咱俩还能一个班吗?”   宋君白正在削铅笔,削完自己的,又顺手把桔子的也削了。   桔子见状又叹了口气:“小白,万一明年咱俩不在一个班,谁给我削铅笔啊?”   宋君白顿了一下,忽然道:“在尖子班就一定好吗?”   桔子想了想:“还是要好一点的吧,我听说普通班上,一般数学试卷最后一道大题老师都不讲的。”   见宋君白疑惑地看过来,桔子撇了撇嘴:“觉得讲了也白讲,还不如省点时间让学生巩固基础,尽可能地多拿基础分。”   宋君白了然。   “而且虽然咱们各科老师都同时带尖子班和普通班,但尖子班的老师整体配置肯定是最好的。”   桔子顿了顿,又四下看了一眼:“不过吧,其实我也觉得,你离开这个班比较好。老严心眼太小了,我听说前几天他又和陆主任吵架了,场面一度控制不住。哦对了,还有个不知道真假的八卦,陆主任不是化学组组长么,但她却没有带尖子班,这不是很奇怪么,我听说就是因为她和老严关系不和,才没来带尖子班。”   “那她怎么不去带隔壁班的?”宋君白不解,隔壁班也是尖子班。   “你真傻假傻,隔壁班班主任教语文,和他们的化学老师是夫妻档啊!”   宋君白这才想起来还有这一茬。   关于换班的问题,其实宋君白也想过,这一学期她没少被老严针对,但都是些鸡毛蒜皮借题发挥的小事,并没有对她造成太大的影响,而且老严本性不坏,硬要换班也不是不行,但那就真的闹得难看了,不符合宋君白给自己定下的规矩。   而根据学校一贯不成文的惯例来说,在成绩满足的条件下,老师更愿意选择熟悉的学生,这样可以尽可能地减少磨合的时间。   也就是说,如果老严不选择宋君白,那宋君白只能去隔壁班,而隔壁班,邢玉岩八成在。   在老严和邢玉岩之间,宋君白觉得还是面对老严更简单一些。   而与此同时的七班,班主任小徐老师正罕见地给班上人打鸡血。   “这次期末考,关系到你们接下来一年半的分班情况,这意味着什么知道吗?这意味着,你整个高中课程的新课,都寄托于你被分到的班级和老师!”   沈路坐在最后排,趴桌上补觉,没搭理这个看起来像只小绵羊一样的班主任。   “这学期我就不说了,你们也懂的,大家都是靠的中考成绩来分班的,但高中课程和初中课程有着质的差别,经过半年的学习,大家肯定也都感觉出来了,你初中学得好,高中不一定学得好,而初中学得不好,高中也不一定就学得不好,别的不说,就 5 班的周晓同学大家知道吧,他初中成绩也很一般,但最近一次月考,已经考入了年级前十。”   “不仅是他,咱们也有这样的同学啊,中考没比得上尖子班的同学,但现在进入年级前一百、前五十,都轻轻松松,所以,我希望大家认真对待这次期末考,好好考!细心考!考出你们最高的水平来!”   “争取这次让尖子班大换血!只要你们进入了尖子班,那接下来的一年半,自然就有更高水平、更严格的老师来教导你们,这对你们整个高中阶段,是非常非常重要的!”   沈路被吵得头疼,满脸暴躁地抬起头来。   他个子高,这霍然坐直的动静就格外地大,把小徐老师给吓得一个激灵,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哐”一声撞在了黑板上。   但小徐老师经过半年的适应,其实已经不怕小路哥了,于是挺直腰杆瞪他:“沈路,你什么意思!你是不同意我的看法吗?”   不等沈路回答,他又道:“我告诉你,我看过你最近几次各科小测验的成绩,我觉得你也是有机会进入尖子班的,你给我好好对待这次考试!”   沈路:……?   你在说什么梦话?   后几排垫底的学渣发出哄然大笑。   今日绝响,小路哥有望进入尖子班。   小徐老师真可爱。   “笑什么?!不许笑!”小徐老师拿黑板擦砸了砸讲台,“有什么好笑的?连你们路哥都有希望进入尖子班,你们难道就不行?我看你们一个个比谁都机灵,没比你们路哥差哪儿!大家都是有希望的!”   众人:……   这个真没有,小徐老师你别瞎奶,我们只想安安静静当我们的快乐学渣。   沈路没忍住,望着讲台上的书呆子班主任笑了场。   小路哥不给面子,小徐老师很生气。   “徐老师,我就一个问题。”   沈路意思意思举了举手。   “说。”小徐老师怒气冲冲,脸都涨红了。   “我们全考进尖子班,你有什么好处?”   全教室都笑了起来。   路哥就是路哥,不开口则以,一开口绝杀。   笑了一会儿,教室里却慢慢安静了下来,尤其是前排的女生们,纷纷闭了嘴,有些忐忑地互相看了看。   她们离得近,比后面的人发现得早,小徐老师自打路哥问出这个问题之后,就死死抿着唇站在讲台上没动,在大家笑声最大的时候,悄悄红了眼眶。   “我能有什么好处?”   小徐老师别过脸,语气是刻意的放轻松,压住了喉间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哽意。   “我就是希望你们都能进步,都能考上好大学,都能有好的未来。”   后排不服管的学渣个个拿眼神瞄沈路。   有胆大的用气音传话:“路哥,你完了,你把小徐老师惹哭了!”   沈路:……   另一个又道:“路哥路哥,你惹的,你快哄哄,我怕他真哭出来。”   沈路:???   我特妈的看着像是会哄人的吗?   就是沈晴那小瘸子也没要他哄过吧?   小徐老师吸了吸鼻子,不复刚才红光满面打鸡血的状态,神情低落下来:“反正、反正我就是觉得,你们都挺好的,不比尖子班那些学生差哪儿,真的,都特别好。”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就连小路哥都很好,很努力,你们不是别人眼里的学渣、不良少年。”   路哥默默趴回桌面上,随手拿了本课本把脑袋埋住。   小徐老师开大,路哥也得认怂。   “好了,你们再检查一下文具,等下就该去考场了,大家加油,考个好成绩,回家过个好年。”   徐立也觉得有些丢人了,他刚毕业没多久,刚开始带这个班的时候心惊胆战的,时间一长才发现跟自己想象中很不一样,这个班上有又凶又仗义的小路哥,还有一群本质善良的小皮猴子,以及一些可能天赋确实差一些,但是真的真的非常努力的普通小孩。   他是真的希望他们都能有好的将来。   ·   期末考结束,短暂的寒假就到了。   宋君白和往常一样,放了学先去老纪馄饨店。   晚饭点儿老纪比较忙,经常顾不上沈晴,沈路兼职了几个月,如今包馄饨调馅儿收银也都手到擒来,宋君白不好在店里的事情上多帮忙,便理所当然接过带孩子的任务。   沈路不知道怎么还没到店里,倒是有另一个熟面孔在。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宋君白抿了抿唇,在门口迟疑了一下。   邢玉岩背着书包,坐在沈晴对面,店里这会儿没空座,只剩下角落里那张专属沈晴的单人小桌子,上面铺了画纸和几根蜡笔,老纪买来给沈晴打发时间用的。   “我叫沈晴。”   沈晴在店里待久了,也不怕生,歪着头问道:“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告诉你。”邢玉岩笑着说。   “可是我都告诉你了,这样不公平。”   “想知道我的名字你就去问你哥哥,他愿意告诉你的话,你就知道了。”邢玉岩撑着腮帮子逗他。   “噢,你是哥的同学。”   “我是你哥的朋友。”   里面忙着煮馄饨的老纪闻言抬头看了一眼,眉头不自觉一挑,然后恰好看见了门外的身影,大喊一声:“小白,你在外面做什么?沈路不知道死哪儿去了,你来帮我收个银行不行?”   还在犹豫进去要怎么跟邢玉岩打招呼的宋君白被老纪一嗓子吼得没了脾气,只好硬着头皮走进来,刚才被邢玉岩挡着,沈晴没看见宋君白,这会儿听见老纪喊,忙蹦蹦跶跶站起来:“小白姐姐!”   宋君白笑了一下,转而看了邢玉岩一眼,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然后径直站在了收银台,给两个吃完饭的学生结账。   邢玉岩笑嘻嘻道:“宋君白,你还会用这个收银机呀?”   沈晴抢答:“小白姐姐什么都会!”   宋君白麻利地结完账:“还行,用得不太熟。”   “噢,那你也是来等沈路的吗?”邢玉岩又问,她的眼睛很灵动,落在宋君白脸上的时候,带着很纯粹的善意浅笑。   沈晴再次抢答:“没有!小白姐姐是来找我哒!”   宋君白忍笑看了他一眼,没否认。   门口传来凉飕飕的一句:“沈晴。”   沈晴脖子一缩:“哥。”   宋君白低头摆弄收银机,没看他。   沈路狐疑地看了看宋君白,又看了看坐在沈晴对面的邢玉岩,眉头皱了皱。   一般那个位置都是宋君白坐的。   老纪从里面探出头来:“小路哥你是不是又被老师留办公室训话了?我说你还能不能行了啊,人小白孩子帮你带了,收银的活儿也帮你干了,我看你把这个月工资给她得了。”   沈路笑了一下:“行,都给她。”   宋君白把收银机里小票换上一卷新的,往旁边走出去半步,淡淡地瞥了沈路一眼:“不要,你自己的活自己干。”   沈晴跟着咋呼:“自己的活自己干!”   宋君白点点头,伸手招呼沈晴:“走,今晚奶奶说要做大斩肉,咱们回家吃。”   沈晴欢呼一声:“吃大斩肉!”   宋君白说完看都没看沈路一眼,一手牵沈晴,一手拿过沈晴的书包就走了。   沈路愣了好一会儿也没想明白宋君白这是什么意思,这还是她头一回不等自己带着沈晴先走。   里头老纪好笑地摇了摇头,没说话。   邢玉岩仍然是笑眯眯的:“老板,我的馄饨好了吗?”   老纪端出来一碗小馄饨:“好了好了,小心烫啊!”   “谢谢,”邢玉岩用勺子轻轻搅了几下,没急着吃,侧头看沈路:“沈路,你弟弟真可爱。”   沈路看了邢玉岩一眼,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   十六岁的邢玉岩,和后来与他纠葛多年的妻子差别很大。   他熟悉的是那个眼里总是带着点癫狂和痛苦的邢玉岩,偶尔情绪好的时候,也会温柔地给他做饭。   他对邢玉岩的感情很复杂,不能用简单的爱不爱来界定。   当年是邢玉岩动用了邢家的势力,才找到了沈晴,救了他的命,这是他永远欠着的一笔。   不爱,但却亏欠着。   而邢玉岩什么都有,什么都不需要他报答,唯一需要的,是他这个人。   邢玉岩从不掩饰自己对他的狂热痴恋,但她的感情太过极端,令他时常感到恐惧和疲惫。   更何况,在这场畸形的婚姻纠葛背后,还有这沈路亲生父母的昭昭恶意,令他作呕。   而如今的邢玉岩,眼里还没有那种令他恐惧的狂热,但他也绝不愿意和邢玉岩有任何多余的接触。   可大约是命运使然,邢玉岩还是注意到了他。   “他刚才问我叫什么名字,我没有告诉他。”邢玉岩又道。   “他没脑子,你告诉了他也记不住。”   “我跟他说,我是你的朋友,让他想知道就去问你。”   沈路终于慢吞吞地掀开眼皮看了她一眼。   “你会告诉他的,对吗?”邢玉岩一挑眉,“还是说你也没记住我的名字?”   “不会。”   邢玉岩一笑。   沈路补充道:“他不会问的,你放心。”   邢玉岩笑容僵在脸上。   老纪忙完一轮,擦着手上的水珠走出来,笑眯眯的:“美女怎么不吃啊,我家馄饨不好吃吗?”   邢玉岩低下头吃馄饨,没再多说,也就没看见,老纪扭头冲沈路挤眉弄眼。   沈路:……?   老纪你今天是有什么大病吗?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5-17 第二十章 第二碗面   沈路去宋家接沈晴的时候,脑子里还回想着老纪那句“让你小子乱招桃花,小白生气了吧!”   乱招桃花他不得不认,两辈子加起来,邢玉岩这朵桃花他都赖不掉,但小白生气他是不认的。   他觉得宋君白只是单纯不喜欢和不熟的人相处。   虽然说如今宋君白的行事作风和他印象中那个高冷白月光差得有点远,但宋君白就是宋君白,她对人和善,但绝称不上热情,她对待邢玉岩的态度,和对待其他任何一个不熟的同学是一样的。   沈路觉得老纪不行,单身三十年不是没有原因的。   但他又忍不住想,万一呢?   他只觉得心脏猛地跳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轧上了一颗石子,车头歪了歪。   万一小白真的是因为这跟他生气,那是不是说明,小白对他也……也……   沈路抬起一只手抹了把脸。   打住,不能再想。   “小路来了,怎么都放假了还这么晚,晴晴都睡着了,吃饭了吗?”   开门的是宋奶奶,了解到沈路家庭情况之后,宋家两个老人好歹对沈路改了偏见,尤其是宋奶奶,心软得很,加上沈晴的可爱加持,连带着对沈路都多了几分怜爱。   沈路其实吃了馄饨,馄饨店的馄饨不过夜,每天卖剩下的总得想办法处理掉,要么自己吃要么送街坊邻居,今天剩的不多,两个人煮吧煮吧当了晚饭。   但沈路余光瞥见坐在房间里书桌旁似乎没打算出来跟他打招呼的宋君白,话到嘴边拐了个弯儿:“还没吃。”   宋奶奶本来是客气一下,毕竟这会儿已经快九点钟了。   宋君白低头看书,但一直听着外面的动静,听到这没忍住撇过头,抿唇笑了一下。   宋奶奶愣了愣:“那……那我给你——”   “不不不不用……我……”沈路说完就后悔了,他可不敢大晚上的折腾老人家为他开火。   “奶奶。”   好在宋君白终于放下书,给他解了围。   “您早点睡,我去给他煮碗面就行。”   沈路脑子刚冷静下来,又轰地一下热乎了起来。   “那行,我去看看晴晴醒了没。”宋奶奶蹑手蹑脚去了客房。   厨房在院子的另一边,要穿过庭院。   已经是隆冬季节,这几天天气阴沉干燥,天色发灰,看着仿佛要下雪,但又没下,只一个劲儿地刮风,把院子里果树上剩下不多的几片枯叶刮到地上滴溜溜地打转。   宋奶奶习惯用老式柴火灶,宋母用不习惯,前不久把厨房另一侧改成了料理台,添了燃气灶和几样小家电,平时炒个菜热个饭都方便。   开火烧水,宋君白打开冰箱,偏头问沈路面条想吃什么浇头。   “大斩肉。”沈路直勾勾地盯着她,半分不客气。   宋君白于是又抿唇笑,从冰箱里端出一大碗大斩肉来。   大斩肉算是当地的特色,往南一般叫狮子头,但是本地做法的特色在于一个“斩”字,也就是肉分肥瘦,三分肥七分瘦,分开用刀斩成米粒大,然后再搅匀捏合,下锅油炸定型再红烧或是煮汤。   “你要吃几个?”宋君白问。   “小瘸子吃了几个?”   “他只吃了半个。”宋君白心里好笑,沈晴才多大点,这大斩肉一个顶自己大半个拳头大,沈晴再喜欢吃也只吃得下半个。   “那我要吃一个。”   必须比小瘸子多。   “够吗?”宋君白狐疑地打量了他一眼。   正常来说,是不够的。   但是沈路摸了摸肚子,真的再多也吃不下了。   “好吧,晚上也不能吃太多,再加两棵上海青。”   沈路看着宋君白葱白的手指飞快地择菜洗菜,后槽牙咬得紧紧的,生怕自己脱口问出那个大逆不道的问题——   你是不是因为邢玉岩在生我的气?   面条很快煮好,没去主屋,就在暖融融的厨房里吃。   沈路唏哩呼噜地吃面条,脑子云里雾里的,云雾之间,全是宋君白那双择菜洗菜的手。   从前邢玉岩也给他做过饭,但她其实不怎么会做,要么就是煎个牛排,要么就是根据家里阿姨的指导煲个养生汤。   食材都是高端食材,阿姨会提前处理好,邢玉岩只需要根据教程完成把食材弄熟的步骤就好。   她华丽的美甲也不允许她直接用手接触这些带着泥土或是血腥的食材,大部分时候沈路能看到的,是她用保养得极其白嫩的一双手,小心翼翼地端着餐盘或是汤碗,放到他面前的餐垫上。   像许多电视剧里的场景一样,有种刻意营造的温馨浪漫。   但他真的吃不惯三分熟的牛排,更咽不下带着草药味儿的汤汤水水。   从骨子里,他沈路就是个粗糙的泥腿子,过不惯人上人的生活,咽不下昂贵的食物。   为什么要救他?为什么要逼他?   邢玉岩像一个雕刻家,用救命之恩把他牢牢拴住,再一点一点把他削成自己想要的体面模样,把他塞进体面的高定西装里,把他放在体面的工作岗位上……   沈路蓦地红了眼。   “宋君白,”他哑着嗓子开口。   “嗯?”   “这是你第二次给我煮面。”   宋君白低头笑了一下:“别的我也不会。”   “我喜欢吃面。”沈路垂着眼,大口吞咽面条。   “我最喜欢吃面。”他又说。   “那你可比沈晴好养活。”   “嗯。”沈路呼噜几口,把碗底剩下的面汤也喝光了,起身自己去洗碗。   水龙头哗哗流着,这边的水龙头没有热水,凉的很,冲得沈路的脑子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他想,他喜欢这种日子。   喜欢宋君白为他煮面条。   喜欢宋君白。   是很不体面的那种喜欢。   是像流浪的野狗终于找到了一颗喷香的大斩肉的那种喜欢。   是想揉碎了、吞下去、永远占为己有的那种喜欢。   是谁抢谁死的那种喜欢。   他清醒了,他不是单纯地想拉宋君白一把,让她避免从前的命运,更不是想和她维持朋友的关系。   他就是想要她,想蛮横地把自己放进她的余生之中,想占有她全部的好。   配不上她,那就努力去配得上。   有人作梗,那就全部赶走。   不退。   这辈子,他死也不会再退。   宋君白在旁边一脸莫名地看着他洗碗洗出了咬牙切齿的神色,十分无语:   “你不喜欢洗碗啊?”   沈路冷静下来,沉默了一下:“不,我喜欢洗碗。”   宋君白:……   真的很没有说服力。   沈晴睡醒了,裹着圆圆胖胖的羽绒服来敲门:“哥,我想回家。”   沈路总算吁了一口气,把碗放好:“行,这就回了。”   “路上慢点,到家给我发短信。”   沈路梗着脖子“嗯”了一声,半抱半拎着沈晴就出了门。   他真怕再多呆一秒,就要干出点什么出格的事了。   …………………………   这章贼短我造的……先别骂我……   后面剧情不好接,所以这章就先这样,明天多来点。   希望大家给终于胆敢面对自己心意的沈锤锤一点排面   排面=那啥票   懂? 第二十一章 宋母的梦想   沈路冷静了一个寒假,把宋君白留给他的寒假教辅资料做了七七八八,还是没冷静下来。   宋君白一家过了小年就举家回省城过年了,因为沈路家的那一批双面三异绣作品,宋母对接下来元宵节的古镇活动寄托了很大的期望,就连宋父也被说服,不自觉地重新打量起自己本以为已经日薄西山的产业,忙得根本脱不开身,一家商量之后便决定今年在省城过年。   而工厂的工人们也敏锐地意识到了老板态度的转变,在这之前的大半年,他们几乎每天都在焦虑往后的日子,而最近几个月来,他们却在宋母的带领下开拓了新的研发产品线,做出了一批跟以往完全不同的东西。   腊月二十八那天晚上,厂子里组织了年夜饭。   今年的年夜饭很特殊,没有领导讲话,也没有各产品线的经理汇报,反而在酒店大堂中央弄了个 T 台。   宋父中午刚和一群文化局的领导喝完酒,这会儿还有点头疼,年夜饭的安排都是宋母一手布置的,他也不清楚这是要做什么,抬头想问问老婆,却发现人也不见了,自己身边就剩下几个厂子里的骨干。   “这是准备了什么节目吗?”宋父茫然问道。   一个年纪大些的副总呵呵笑了笑:“我也不清楚,不是我负责的。”   “老板,是老板娘和小老板的主意,排了好几天呢,您就等着看吧!”说话的是个年轻一些的,最近刚被宋母提拔上来,说是脑子活,点子多,手上的重点项目就是古镇文化节那个。   宋父一挑眉:“小老板?”   “小白啊,老板您怎么回事,藏着这么厉害的宝贝女儿不给大家看,也太小气了吧?”   宋父愣了一下,他是真不知道宋君白还参与了厂子里的事情。   他一直觉得,自己就是个开工厂养家糊口的,最大的目标就是好好赚钱,保障一家人的生活,而不是反过来,让家人、尤其是自己还没成年的女儿,为自己的事来操心。   愣神间,大堂里灯光熄灭,继而,T 台上的灯光次第亮起。   T 台的布景很简约,带着中国传统元素的痕迹,但同时又不乏现代气息。   第一个上台的模特穿的是汉朝的曲裾,配上堕马髻加经典的红妆,把汉朝女子的婉约展现得淋漓尽致。   “这不小杨吗?”胖墩墩的副总忽然道。   宋父这才认出来,这哪里是什么专业的模特,这就是自家厂子里的财务助理小杨,平日里不声不响的,也不爱化妆,看起来平平无奇,这么一打扮,简直判若两人。   后面的模特也随着音乐依次出场,服饰逐渐变化,汉的婉约,唐的热情,宋的温柔,明的矜贵……   到了清朝往后,一群年轻姑娘穿着民国学生的衣服手牵手走出来,满满的青春气息,这群女孩脸生,人事部的经理眯了眯眼睛,笑起来:“嗨,今年刚招进来的小姑娘,做机器刺绣的,都刚成年,职中出来的,手艺都还不错,就是整天叽叽喳喳的,吵得很。”   到这里,音乐一停,灯光暗下来。   “结束了?”   宋父疑惑道。   “没有没有,这才一半呢!”   话音刚落,音乐再起,风格却一改方才的国风柔婉,变得时尚明快起来。   聚光灯下,一个穿着改良旗袍的大美人坐在红丝绒缎面的软椅上,手上是一柄双面绣的团扇。   她眼眸一转,粲然一笑,皓齿红唇风情万种,而后款款站起。   更多的光束落下,照亮了不知何时出现在舞台上的模特。   她们身上的衣服都是现代衣服的款式,但却被恰到好处地添入了各种刺绣元素。   相比于先前规制严格的汉服,她们的穿着更加便捷、自由,风格也更加灵动跳脱。   没人去纠结什么台步不台步了,展示自由,展示美,才是这场非专业走秀的真正主题。   音乐落下,所有人有秩退场,有清脆的高跟鞋的声音响起。   宋父闻声望去,发妻穿着一件绣有凤穿牡丹图案的晚礼服手持话筒站在舞台中间。   她没有急着开口,而是等了一会儿,更多的脚步声响起,方才出场过的模特们,此刻纷纷换上了她们的常服或者干脆就换成了车间的工作服,卸去彩妆,素面朝天地立在她的身后。   “刚才大家所见过的那些衣服,有些,是出自我们的同行,有些,是咱们厂子里的经典款式,还有些,是最近一段时间为了年后的展子刚刚设计的新版。”   宋母不是很适应站在台前,说话间还有些拘束,但她低头看了宋父一眼,缓缓抿唇一笑,重新抬起头继续道:“这个节目是我女儿建议我排的,从挑选款式,到最终成型,只花了四天时间。”   “时间很仓促,排得也很粗糙,所用的模特,也都是我们自己人,就连我这个主持人,也是临时客串的。我们没有一个是专业的。”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遮不住的细纹,但丝毫不影响她身上属于江南女子的美感:“但在刚才的几十分钟里,我在后台,听见了大家的掌声,和惊呼声。”   “这就是我女儿小白想要表达的东西。”   “她说,传统不是古董,改良也不是改革,美,是一种一脉相承的东西,从前的传统刺绣美,如今的机械刺绣也有它的美,从前规制严谨的衣服美,如今剪裁自由的衣服也可以美。”   “专业的模特穿着美,我们厂子里普通的自家人穿着,也一样美。”   “在过去近两年的时间里,我一直在想,我们这家企业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是延续从前小而精的作坊模式,还是随大流加入廉价快捷的现代服饰生产线。”   她顿了顿,没有继续说这个话题,而是转了话头道:“现在我突然发现,禁锢我们的,其实不是日新月异的市场,是我们自身审美的局限性。”   “我们所做的传统刺绣织品,与现代社会、与追求快捷消费的年轻客户群体之间,从来都不是对立的,我们真正该做的,是把传统之美,融入到现代审美之中去。”   她往前走了几步,灯光落在她并不年轻的眼里,迸发出自信的光芒来。   “所以,在这里我宣布,明年开年之后,将由我牵头,成立一个新的品牌项目组,主推改良刺绣元素服饰,面向更年轻化的客户群体。”   宋父望着 T 台上耀眼的妻子一阵恍惚,继而竟然觉得眼眶发酸。   而始终隐没在 T 台旁边,拿着单反咔嚓拍了全程的宋君白,也没忍住悄悄低头吸了吸鼻子。   宋母是很有才气的江南女子,只是生性柔婉,习惯了隐身在丈夫的背后,以至于连家人都忘了,当年极力支持宋父接手自家的小作坊,将作坊发展成独立织品品牌的,正是年方二十的她。   她是胸中有丘壑的女子,她所欠缺的,不过是一分走到台前尽情施展抱负的决断力。   而今,是宋君白的支持和鼓励让她重拾了这份自信。   ·   年夜饭开席,宋家一家三口收到了前所未有的热情待遇,前来敬酒的一波接着一波,企业的中层管理们逮着宋父喝,平日里高傲的刺绣师傅们一脸欣慰地与宋母碰杯,还有一群新招的年轻小姑娘们,拿着可乐就来敬宋君白,敬完就问刚刚拍照有没有拍到她们出场,可不可以把照片多洗一份给她们留着……   等好不容易消停下来,一家三口才顾得上说几句话。   “你不会怪我擅自做这个决定吧?”宋母抿了口红酒,面颊上浮现出微微的红。   “当然不会,你本来就比我更加懂这行。”宋父笑了一下,也喝了一口酒,“还记得咱们刚开始创业那两年,我在外面跑客户,你给客户量身定制,那时候你做出来的东西,哪个不心服口服的。”   “后来厂子越做越稳定,不缺客户,也不缺师傅,然后有了小白,我记得,你说你想以后尽量减少参与厂子的事那次,是因为小白发烧得了脑膜炎。”   宋父低下头,叹了口气:“你总是这样,不考虑自己真正想做什么,只考虑现实需要你做什么。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就是厂子的定海神针,小白需要你的时候,你就做了咱们家的顶梁柱,我心里有愧疚,但是说实话,我也找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好闷头做生意,我想着,多挣点钱,你就能轻松点,却没想到这两年反而——”   “三哥——”宋母伸手在桌布底下握住了宋父的手,低低地喊了一声,“咱们之间,不需要说这些。”   宋父在老家族兄弟里面排行老三,相识的时候,周围的人都习惯叫他三哥,宋母便也跟着叫。   “嗯,不说。”宋父反手捏了捏妻子有些粗糙的手,又看向宋君白,感叹道,“小白也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   宋君白正在低头给沈路回短信,闻言茫然抬起头来。   “小白,我想你应该也知道咱家过去两年的难处了吧?”   宋君白点了点头,目光闪了闪没说话。   “我也不瞒你,之前我动了卖掉厂子改行的念头,怕影响到你,才把你送回了老家,现在既然有了方向,我和你妈还是想再试试,那你……想不想回省城上学?”   手机一震,是沈路回消息来了。   “小白老师,你给的寒假作业我快做完了,你什么时候回来检查?”   “不回。”宋君白慢吞吞地摁掉手机,“我在那边挺好的。”   宋父没想到宋君白拒绝得这么干净利落,他是知道宋君白当初被他强行送回去的时候心里是存了不满的,怎么半年过去,这还——   乐不思蜀了?   宋母却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宋君白的手机,沉吟了一下,忽然道:   “元宵节的活动,你邀请小路和晴晴,一起去玩玩怎么样?”   沈路家的绣品早在几天前就被运到了展品仓库,进行最后的检查和保养。   “他家的东西是压轴,妈你不应该给他发正式的邀请函吗?”   宋君白一脸镇定地反问回去,倒是把宋母问得一愣。   “对,是有邀请函,那你年后回去带给他,元宵节我派车去接你们?”   “好啊!”宋君白笑起来,一脸坦然,而后低下头回消息。   ——过完年就回。   几百公里外的四合院里,沈路捏着手机露出一个笑。 第二十二章 长绣集团   在南方,有许多这样类似的古镇,青砖白墙,有真上了年头的古建筑,但更多还是现代技术仿古造旧出来的商业用房。   大多数古镇商业化得很彻底,琳琅满目的各式饰品小店,和大同小异的景区纪念品,若是在水乡,那必然还有船歌女慢悠悠地划着小船从狭窄的河道里悠悠穿行。   但此时是 2007 年,古镇的商业化还处于最开始的粗放阶段,网络虽然已经开始普及,但自媒体还没有兴起,古镇的商业模式还是依赖于传统的旅游业,什么网红猫咖、网红奶茶一概没有,冲浪少年少女们根本还没有打卡的概念,更不用文化节这种半开放的活动了。   文化节的宣传早在年前就开始了,承办方和其他一些传统的织品品牌囿于习惯,主要做的还是有关绣品展、织品展之类的宣传,所用渠道也是地方台、主流报刊等,宣传短片也拍得格外地高大上。   然而与此同时,在另一类的渠道上,却开始出现截然不同的宣传物料。   时兴一时的博客上出现了各类野史杂闻,有关苏绣、汉服、其他织品、甚至是古镇起源、名人往事,一些颇受年轻人欢迎的八卦杂志上也出现了相关的专题推送,内容纷繁多样,却又格外地接地气,论坛上也有人盖了楼,讨论文化节相关。   而最热的一个帖子里,有人贴出了一家企业年会的 T 台秀。   简单的 T 台,卸妆后平凡的女工,和她们穿着华服化着满妆的模样如同一石激起千层浪。   无论时代怎么变换,中国人的骨子里对国风元素都有着一份难以割舍的情怀。   也许不懂,但不妨碍欣赏。   无论是规制严谨的汉服,还是更符合现代审美的改良服饰,都深深地吸引了年轻人的眼球,时间也和合适,几乎是大家都有空闲的元宵节,对年轻人、尤其是时间宽裕的大学生来说,是非常不错的出游选择,甚至有人在论坛表示,正巧去年班费还没用完,今年组织全班去文化节玩一趟。   在论坛上 po 照片的自然是宋君白,她虽然后来干的财务岗,但对几年后的这些基础营销操作还是非常熟悉的,在宋母的支持下,带着公司里几个年轻人上网加了好几天的班。   而至于实际效果,还要到文化节真正开幕才能见到。   元宵节前一天,宋君白带着沈路和沈晴上了自家公司的商务车,去往古镇。   住的地方是宋母提前订好的,宋母和团队也都住在这里,展子因为空间要求较高,因而选在了与商业街隔河相望的对岸。   商业街的夜景是很漂亮的,因为原本就有元宵灯会,此时街道和河岸上都已经挂上了漂亮的彩灯。   宋母带着团队加班加点地做最后的确认,没事做的宋君白就带着沈路和沈晴逛商业街。   “好多人。”沈晴兴奋得两眼冒光,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这么多灯,奈何个子太矮,垫着脚也只能看见层层叠叠的腿。   宋君白看不下去了:“你抱他起来不行么?”   沈晴有人撑腰,眼巴巴地抬头看沈路。   沈路无语了一下,依言伸手把他抱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有许多人聚在一起不知道看什么,沈晴又来劲儿了:“我们也去看!”   这回连宋君白都叹了口气:“人太多了,挤不进去。”   沈晴继续眼巴巴。   沈路垂着眼皮看了会儿得寸进尺的小瘸子,伸手拎着小瘸子又往上举了一截,让他跨坐在自己的肩膀上。   沈晴兴奋得直挥小拳头。   “看见了吗?”沈路问。   “看见了!好漂亮的大狮子灯!”   “嗯。”沈路说完就把沈晴从肩膀上拎了下来。   沈晴傻眼。   “不是看见了么?你还想干嘛?”   沈晴眨巴了一下眼睛,回答不上来,但心里是生气的,于是拧巴着小脸挣脱了沈路的手,转而去牵宋君白。   “吃糖葫芦吗?”   到底是没心没肺的小瘸子,一串糖葫芦就足够他喜笑颜开忘记没良心的哥哥。   “小白姐姐,那边的姐姐们是来表演的吗?”   沈晴啃着糖葫芦指着几个倚着栏杆拍照的年轻女孩道。   宋君白看过去,下意识挑了挑眉:“不是,她们和我们一样,过来玩的。”   “她们的衣服好漂亮。”   宋君白笑了起来。   三坑这个时候还没开始流行,能在这里见到汉服爱好者,还挺不容易的,而且这些衣服剪裁精良,并不是花里胡哨的影楼风,只是形制上还有些细微的偏差。   “是很漂亮,我也给你准备了,明天我们也穿这种衣服出来玩。”   沈晴高兴得要命,他最喜欢小白姐姐给他准备新衣服了,沈路脸色有些复杂:“古装?”   “不算古装,只是多了些传统元素,比那些日常许多。”宋君白指了指那几个女孩的衣服。   沈路小心翼翼:“我也要穿?”   宋君白看了看他一身黑的羽绒服和牛仔裤,又看了看周围流光溢彩的花灯,眼神不言而喻。   沈路:……   次日,三个人穿戴一新去看展子。   因为天气冷,沈晴的衣服外面多了个小小的红色斗篷,穿着像个小红帽似得,漂亮得很。   宋君白和沈路的衣服相对日常许多,款式也是偏现代装的款式,但显眼的刺绣元素还是很轻易把他们跟周围人区分开来。   展子里很热闹,宋家的展台在很显眼的地方,远远地就看见了几个熟面孔,正在对围成一圈的观众讲着什么。   宋君白他们走近,混在人群里,也没急着打招呼,静静地听了一会儿。   忽然,旁边几个上了岁数的游客低声议论起来。   一个大约四十来岁的男人道:“我觉得他们做的东西不行,你看看那边那几样,根本已经和传统挂不上边了,刺绣这种东西,是讲究底蕴的,他们这样子设计,分明是在讨好年轻人群体。”   另一个附和道:“确实是这样,但为了做生意,也是可以理解的嘛,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咱家一样,做成高端定制,中低端市场他们想分一杯羹也是正常的。”   “呵,为了赚钱,就连传统都丢了,我看连人都丢了算了。”   “大师哥你这话就难听了,毕竟不是人人都能有你这样技术和门路,现在机器刺绣那么普遍了,手艺人都被挤压得没活路了,谁还顾得上传统不传统的。”   ……   两个人你来我往说了好几句,宋君白听得直皱眉,先开口那个大师哥看起来是个直肠子,估计是自己技术好眼光高,明明白白看不上所有人,但第二个就不行了,看着在劝,其实是火上浇油,话说得滴水不漏,仔细一品却比第一个更难听。   “行了,先别说了,一把年纪,像什么样子。”   宋君白顺着声音望去,是那几个人中间围着的那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发话了。   “你们不是来看双面三异绣的么,管人家做什么设计?只要没偷没抢,那就没什么不能做的。”   老太太神情严肃,虽然年纪已经很大了,但是一双眼睛依旧雪亮,掠过先前说闲话那几人脸上的时候,几个中年男人都下意识低下了头。   上午十点整,双面三异绣才姗姗来迟。   白色的帷幕被身着旗袍礼服的宋母亲手扯下,露出十来面双面三异绣作品。   独特的底座都是新打造的,可以旋转展示,为了更好地凸显这些作品异乎寻常的美,连灯光都额外做了细微的调整。   围在展台旁边等了一上午就等这一刻的业内人士一时间全部没了声息。   良久,才有人轻轻吸气。   “真的是双面三异绣,还是水平这么高的作品,他们家从哪弄来的啊?”   “太厉害了,太厉害了,你看这针法、这配色……太厉害了……”   “不知道是哪位大师的作品……”   “手册上写了,叫于柔,以前没听说过……”   “你说叫什么?”   那满头银发的老太太从看见这些作品的第一眼就愣住了,任由几个后辈在她耳边低声议论也没有发话,这会儿却似乎突然如梦初醒,一伸手,失态地抓住了旁边说话的人。   那人和他们不是一道的,并不认识他,手上是进展馆的时候随手拿的册子。   见对方是个老太太,那人便耐下性子,伸手指了指册子上几行细小的字:“这些双面三异绣,出自一个叫于柔的人之手,不知道是哪位低调的大师,我从前都没有听说过。”   老太太怔楞片刻,忽然松开了那人,抬脚就想往展台里面走。   为了保护这些珍贵的刺绣作品,展台外侧用隔离带隔开了一米多的距离,确保能够清晰地欣赏到的同时不容易触碰到。   “妈你做什么——”   先前说话的中年男人忙伸手去拦老太太,却没拦住,老太太手脚灵活,个子也小,一抬手掀开隔离带就钻了进去,直奔宋母站着的地方。   两个工作人员忙围过去,但对方是个老太太,又不敢多拦。   “请问您有——”宋母面露不悦,但还是尽量礼貌地开口。   “于柔,于柔在哪里?”老太太急切地问到,眼睛里已经溢满了泪水。   宋君白和沈路也觉察出不对,带着沈晴绕到了展台入口,展台的工作人员认识宋君白,把三个人放了进去。   “于柔是我祖母,请问您是——”   “你、是不是姓沈?”   “对。”   “你的祖父叫沈正道。”   “是。”   老太太神情激动,好一会儿才道:“真是柔姐,她、她还——”   沈路垂下眼:“去年刚走。”   老太太神情僵住,讷讷无言。   现场被这一插曲弄得有些失控,宋母忙把人带到展台里面的员工休息区,招呼人先坐下,那两个跟着老太太的中年男人也跟了进来,随意看了一圈。   老太太还没平复下心情,那两个人已经先给宋母递上了名片。   上面的名头是苏市长绣集团。   宋母眼睛微微睁大。   长绣集团在文艺界有很高的地位,他们的东西很少,但都是按件拍卖的,十几年前还作为国礼被赠送给了东南亚某个国家的领导人。   他们是业界天花板一样的存在,家族生意也不局限于艺术织品,还涉足奢侈品高定,是极其少有的国风高定,一般人根本连见都没见过。   中年男人倒是很满意宋母的态度,道:“你们的东西还不错,很有创新感。”   “谢谢。”   “但是,做传统织品,步子还是不要迈得太大,否则,很容易两边不讨好啊!”   他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先前那些展品。   宋母还没接话,老太太却悍然拍桌:“什么叫两边不讨好!传统织品怎么了?传统织品就该裹上脚布,永远只盯着老祖宗那点东西做吗?”   中年男人被骂得整个人都懵了,根本没想到自家母亲会这么不给面子。   老太太气得胸口剧烈起伏,眼里又淌出眼泪来,她摸出丝帕擦了擦,继续道:   “什么叫传统?活得下来的才有资格叫传统,活不下来的,那就是历史。”   他看了一眼沈路,又看了看沈晴,眼神柔和下来,“你们是不是忘了,咱们家的手艺是怎么传下来的?”   长绣集团最开始,也是家族作坊,姓吴。   吴家从清朝起就是做丝织品生意的,出产的绣品和丝绸是往宫里送的,后来几度败落又崛起,始终没断了传承,这双面三异绣,便是吴家的代表技艺。   但后来,整个吴家却差点在十年浩劫之中化为乌有。   世代传承的珍品被付之一炬,被人尊敬了半辈子的大师被挂上批斗牌游街,住牛棚,吃剩菜,有人不甘受辱自尽了,有人熬过去,手却废了,连针都拿不稳。   吴家唯一的传承落在当年北上求学的小女儿吴念慈身上。   也就是如今眼前这位行业泰斗。   “当年我在北京求学,因为家中之事被退学,无处可去,是当时的于家收留了我,我是以于家女儿的老师身份才活下来的。”   于家女儿就是沈路的祖母于柔,于家是华北的大家族,在十年浩劫之时也并不安稳,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多少有几分保全自身的法门,吴念慈靠着于家才没被分配往大西北的农场,在于家待了几年,她没有别的能报答,便把这双面三异绣的手艺传给了于柔。   再后来,于柔嫁给了沈正道,年轻的小夫妻俩一同来到南方,而吴家也熬过了最难熬的那段日子,吴念慈回到苏市,带着家族剩余的子弟重振家族企业,这才有了后来的长绣集团。   “当年,我父亲死前给我的最后一封信里对我说,传统从来就不是留着某一家族敝帚自珍的,在面对真正的浩劫之时,我们该做的,不是费尽心机地藏着捂着,等着埋进土里,而是应该积极变革,积极传播,让它能够以更加适合时代的方式传承下去。”   吴老太太看着大儿子,眼里是浓浓的失望:“如果我当年也没能逃过劫难,那么眼前这一批双面三异绣,就是咱们吴家存在过的仅有的痕迹。”   ………………   瞎写的,勿较真 第二十三章 后生可畏   吴家人出现得低调,宋母也完全没有借长绣集团名头的意思,现场的小骚乱很快就过去了,更多的同行和游客的目光只是单纯地落在那些华美精致的刺绣作品之上。   宋母没有刻意误导,直言这批双面三异绣是借来参展的,不提供任何售卖或是订货服务,众人虽然惋惜,但也心中有数,这种东西即便真的能卖,也不是普通人能买得起的。   但应有的效果还是达到了,靠着双面三异绣的名头,更多人注意到了展子里的其他织品,不少经销商现场订了货。   后续自有厂子里的专业人员处理,宋母则带着宋君白和沈路亲自招待长绣集团的三人。   老太太吴念慈早已退居幕后,大儿子吴望舒如今主要做的是传统织品这块儿,也是一方泰斗的人物,吴望舒身边那个是吴老太太的二徒弟,本是孤儿,被吴家收为弟子之后改名叫吴钩,但事实上,吴家如今真正的掌权者,是吴老太太的小女儿吴慧茹,她不仅传承了母亲的技艺,更是在商政两界如鱼得水,也因此事务繁忙,这次并没有同行。   吴念慈年纪大了,拉着沈路聊从前,沈路不愿意惹老人家难过,便挑这些年高兴的事儿说,吴念慈一辈子风风雨雨过来的人精,什么看不明白,自然知道沈路的心思,也不戳破,只是暗暗地又鼻酸了一回。   第一眼看见沈路的时候,她着实是有些吃惊的,这孩子无论是相貌和气质,都和她年轻时候见过的沈正道于柔二人南辕北辙,相貌上仔细看看倒还能找出几分熟悉,但气质上,却不复当年那对伉俪的儒雅文气,令她不由自主地悲叹几十年的磨难到底还是让老友一家面目全非了。   但沈路在与她简单的几句对答过后,就令她再一次改观。   这孩子虽说透着一股土生土长的匪气,但言谈举止间依旧有着令她感到熟悉的体贴和分寸。   和他的爷爷奶奶一样,骨子里镌刻着属于世家大族的涵养和善良。   不愧是柔姐教导出来的孩子。   吴念慈对宋母本就心有好感,觉得她很有几分自己年轻时候的劲头,在了解到她对沈路兄弟俩的帮助之后,就更加觉得应该做点什么才行。   “你们的东西很不错,不打算推出自己的新品牌吗?”   宋母本就有这个打算,宋家的厂子,势必在新与旧之间做一个分割,这次的展子也是提前把一些未来的设计方向给放了出来探探风向的。   “打算做的,目前正在筹划,因为此前也没这方面的经验,需要准备的东西还很多。”宋母倒也没有故意谦虚或是夸大,在吴念慈这样的前辈面前,有一说一才是最好的做法。   “不错,”吴念慈点点头,伸手递过一张私人名片,“如果遇到什么困难,可以随时联系我。长绣集团虽然暂时没有做中端国风潮牌的打算,但是并不排斥尝试。”   她没有再多说,但这句话的分量令在场的每一个人不禁咋舌。   这是要用长绣集团给宋家的新品牌背书的意思。   宋母之前一直不敢把这个计划想得太大,毕竟做新的品牌,除开他们本就有的生产线不是问题,其他的,资金、设计、市场调研、渠道开发等,全部都从零开始,短时间内很可能依旧只是一个依托于门店和工厂店的小品牌,但有了吴念慈的这句话就完全不一样了。   就连宋君白也不禁呆住。   她倒是不在意品牌本身,她想的是,倘若长绣集团真的愿意和宋家合作,那她一直担心的那些事情,就绝不可能发生了。   不再可能沦落到卖地筹钱,更不会被当地的地头蛇使阴私手段逼到家破人亡。   宋母按捺住心中的激动,强行冷静道:“吴前辈,您的好意我十分感激,只是……”   她有些局促地笑了一下,低下头诚恳道:“无功不受禄,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心安理得地接受您这份——”   吴念慈微微抬手,止住了她的话。   “先吃饭,这些后面再说,过些天,正好我要陪同几个老友到省城去考察,我年纪也大了,许多事情考虑不过来,到时候我带两个年轻懂事的,你们具体聊。”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宋母也不好再推辞,更何况,她根本就不想推辞。   吴望舒性子耿直,虽然脸上不满母亲的许诺,但嘴上并没有说什么,一顿饭吃到快结束的时候,他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的时候突然神情有些焦急起来。   “出什么事了?”吴老太太直接问道。   吴望舒面露难色,看了一眼宋母几人。   “有事就说。”吴老太太是个暴脾气。   吴望舒皱着眉简单几句话交代了一下事情经过。   这家酒楼算是古镇周边档次最高的一家,兼具当地特色,几乎是各类商务活动的招待首选,方才出去的时候,吴望舒遇到了几个外国人。   那几个人来自俄罗斯的一家拍卖行,在业内也是赫赫有名,吴望舒这些年一直从事高端艺术绣品的经营,和不少顶级拍卖行都有来往,但偏偏,和俄罗斯的这家拍卖行一直没搭上线。   就在最近几天,他好不容易和对方联系上了,对方也松口答应见一面详谈,结果却没想到临到约定时间对方又找了个借口把他鸽了。   不知道是运气好还是不好,这会儿在这小小的古镇竟然让他给遇到了,要是按照往常,他必然得上去抓住机会聊一下的,但是偏偏,今天没带俄语翻译,吴望舒和吴钩两人英语还能顺畅交流,但俄语是真的不懂,这临时去找估计也来不及,眼看着到嘴的鸭子估计就要飞了。   吴老太太皱着眉头想了想:“俄语我倒是能说,但你觉得我去和他们聊合适吗?”   吴望舒摆摆手。   长绣集团是什么地位,他作为分部的负责人为了开拓市场去屈尊降贵主动结交已经算给足面子了,不可能让他们家的老祖宗亲自上。   更何况,真要让吴老太太上了,那对方岂不是更加高傲,即便达成合作,恐怕条件也不会有什么优势。   吴老太太却忽然扭头看着沈路若有所思道:“说起来,我的俄语还是跟柔姐学的,当年沈正道年轻时候在苏联念书,柔姐就为了他自学俄语,两人经常用俄语通信,柔姐还顺便教会了我。”   宋君白眼皮一跳。   小路哥会不会俄语她不知道,但吴老太太这个态度似乎是在有意考较他,万一小路哥对俄语一窍不通,那小路哥在吴老太太那的印象分岂不是——   沈路却已经从容地站了起来,拿餐巾简单擦拭了一下,平静道:“爷爷奶奶教过我一些,日常交流没有问题,太过专业的领域可能不太行,如果不介意的话,让我试试可以吗?”   吴望舒狐疑地看了一眼明显还带着几分孩子气的沈路,茫然看了一眼吴老太太。   吴老太太却笑起来:“去,怕什么,几个毛子而已,就当给小路练练口语了。”   吴望舒:……   沈路龇牙一笑:“行。”   他这一笑,笑得宋君白一阵恍惚。   小路哥一向很野她是知道的,似乎从来也没怕过什么,没成年没收入就敢把弟弟接回来自己养,但这一刻,他眼里隐隐浮现的战意还是令她吃了一惊。   像有什么桎梏他已久的东西,在他的眼里悍然炸裂。   吴望舒带着吴钩和沈路出了包间,被留下的沈晴蹭到宋君白身边,他还没吃饱。   因为吴家人,这一桌子人都比较拘谨,一顿下来也没吃几口,宋君白对吴老太太笑了一下,伸手拿过干净的调羹,给沈晴舀了一碗鸡蛋羹,又夹了一个沈晴最爱的肉丸子,夹开半个,捣碎拌进鸡蛋羹里给他吃。   她旁若无人地做着这些事情,宋母都略略有些不好意思,吴老太太却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弄完这一切,浅浅地笑了起来。   “真难得,小小年纪就这么会照顾小孩子,平日里沈路和这小子没少受你照顾吧?”   宋君白摇摇头:“没有,沈路把沈晴照顾得很好,只有忙不过来的时候我才偶尔搭把手。”   沈晴咽下满满一口鸡蛋羹和肉糜,笑得没心没肺:“小白姐姐最好。”   吴老太太便笑起来,又道:“你身上的衣服很好看,跟这次你家展子里的是同一风格?”   “对。”   宋母接话道:“其实这次的展子,很多点子都是小白给我出的,她还带着我手底下几个年轻人在网络上做宣传,我也不太懂网络渠道,但我今天看着,这文化节倒是有不少从网络渠道找过来的年轻人。”   吴老太太颇有些惊奇地看了宋君白一眼。   此前她的注意力一直在宋母和沈路身上,这小姑娘虽然举止大方,但话却很少,她本以为是跟着妈妈出来玩的普通小女孩。   “你对你妈妈想做的国风潮牌有什么想法吗?”   宋君白抿唇笑了一下:“我很看好这个方向,随着网络的越来越普及,越来越多的小众爱好将会聚集到一起,产生不可忽视的影响力,并且逐步与大众审美去相融合,我们的尝试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   “当然,专业的东西我不懂,设计和营销这两块是重点,需要非常专业的人来把控,不过,我想说的是——”   宋君白咬了咬唇,抬眼直视着吴老太太的眼睛,认真道:“如果您有意投资的话,我会说服我爸妈,从我家的股份之中,抽出一部分,无偿赠送给沈路。”   一旁的宋母愣住。   她只当宋君白会在品牌理念和经营方向上说出一些独有的见地,却没想到,她会直接说到投资问题,而且还是以这么直白露骨的方式。   吴老太太敛了笑意,微微直了直肩背:“说说看。”   宋君白还是那副柔和浅笑的态度。   “很简单,对您来说,这是一笔可有可无的投资,但您却主动提了,您这样德高望重之辈,必然不可能只是顺口提一提,您是认真的。”   “而不管是您还是我妈妈,都很清楚,您的帮助对我家来说,是多么难得的际遇。”   “我不希望我妈妈错过这样好的机遇,但我妈妈也说了,无功不受禄,所以,我只能去想,您需要什么。”   “我想来想去,您需要的,其实是照顾故人之后。”   吴老太太笑起来:“好聪明的小姑娘,那我为什么不用一些更直接的方法来照顾故人之后呢?”   宋君白正色道:“因为长绣集团太大了,做这些并不方便,您也并不想用单纯的施与方式来对待沈路,这对沈家后人不够尊重。”   “那你直接给股权,难道就不是施与了?”   “当然不,”宋君白摇摇头,“首先,可以以抵押的方式,将于奶奶的双面三异绣作为固定资产投资,来进行股权置换,其次,股权分红只是作为教育基金的方式,来保障沈路、或者说,来保障这个小家伙未来的学习和生活,沈路马上就要成年了,他不需要额外的帮助。”   沈晴吃完了蛋羹,宋君白给他又舀了一小碗甜汤,嘱咐他慢点喝。   吴老太太叹了口气:“我真喜欢你的坦诚,也很欣慰你对他们兄弟的体贴。”   宋君白笑了一下,低下头不再说话。   她之所以直白地提出这个想法,一来,吴老太太就差把她想通过宋家来帮助沈路的想法挂在嘴上了,二来,也是真的觉得父母不该错过长绣集团这根粗大腿。   至于第三,她很信任沈路的能力,但她同样更希望,沈路能够走得稍微轻松一点,至少,不必在最需要心无旁骛学习的年纪里,为了养弟弟而早出晚归地去打工。   吴老太太扭头看向宋母,宋母这才如梦初醒:“小白想的比我周全。”   包厢门被人推开,进来的是一脸兴奋的吴望舒。   “成了!妈,我把那几个毛子搞定了,订好了下周去他们总部谈协议。”   沈路面不改色地走在最后,坐回自己原本的位置上,淡定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饮料。   吴望舒又对着吴老太太夸沈路:“还真看不出来,这小子太厉害了,他可比翻译好用多了,他能直接帮我谈判,好家伙,这大个子真不是白长的,站那几个毛子面前都半点不输气势!”   他兴奋地闷了一口饮料,伸手在沈路肩头用力一拍:“下周有空吗?跟我去莫斯科怎么样?按市面翻译工资给你开到顶,行不行?”   沈路想了想:“几天?”   “不超过一周!”   “行。”沈路痛快应下。   吴老太太失笑,看了看沈路,又看了看一脸平静温婉的宋君白,摇了摇头叹道:“这真是……后生可畏。”   ………………   继续瞎写,赶紧整完事业线回学校好好学习去 第二十四章 上阵父子兵   沈路花了一周的时间办好了往毛子国的签证,然后跟着吴望舒直飞莫斯科,把沈晴留给了宋君白的爷爷奶奶暂时照顾。   说是去一周,结果还是超了时间,以至于直接错过了开学报到。   开学那天,宋君白顺着人潮聚在教学楼底下看贴好的分班表,一眼就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老严当真没要她,她被分到了二班,学号前面一个是邢玉岩。   按照排学号的规则,女生在前男生在后,女生全看完了也没看见桔子的名字,她又回过头去看一班的表,发现桔子还留在一班。   宋君白心里默默憋气,又扭头去看二班的表,结果没看两眼,就看见男生里头一个,周晓。   什么破运气。   宋君白感叹完,打算直接去二班教室,走了两步忽然一顿。   她想起来一件事。   从前这个时候,因为她没有刻意隐藏实力,所以从一入学就一直稳坐第一名,且时常比第二高出二十多分,严老师虽然因为陆主任对她有一些意见,但是无论如何,一个远超其他人的学霸对一个班主任来说还是太重要了,所以宋君白分班之后也还是留在一班。   而就在这一年半的时间里,她遇到了一件改变她整个高中生涯的事情。   那是一个号称因为仰慕她,而拼命学习从普通班考进尖子班的男生。   一个平日里怯懦的、沉默的、与人为善的男生,却在背地里着迷地关注着她。   他会偷偷跟踪宋君白上下学,会详细地记住宋君白一天三顿都吃了什么,会记下宋君白和别的男生都说过几句话……   他把这一切都记在日记本,然后加以编排幻想,幻想陪宋君白上下学的是他,幻想宋君白在食堂吃饭时对面坐着的是他,幻想宋君白说过的所有的话都是对他说的……   后来,日记本被人恶意公开了。   当时的宋君白笃信清者自清,既然是自己从未做过的事情,那就没有必要去刻意地澄清,她一向独来独往,有眼睛的人都看得见,都会知道日记本里的一切都是无稽之谈。   但偏偏,宋君白从来不知道,这世上有眼睛的人固然是大多数,但当眼里所见,和心里所愿相悖的时候,更多的人,他们选择蒙上了双眼。   宋君白没有朋友,没有帮她的人,她只有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无意识树立起的无数怀揣嫉妒的普通同学。   如果仅仅只是这样,那也没有什么,不过是一些随着时间会慢慢淡去的流言罢了,但是,日记本被公开之后,这个男生承受不了嘲讽和打击,选择了跳河自杀。   好巧不巧,选择的时间是晚自习下课之后,落水的地点就在宋君白回家的路上,那是高二上学期的期末,大冬天的,派出所离着快一公里,宋君白会游泳,听见有人在河边呼救,二话不说脱了羽绒服就下去把人带了上来。   带上来才发现是那个男生,宋君白没多想,直接把人带到学校,丢给了陆主任,次日,男生的妈妈来到学校,没有半分感激宋君白的意思,反而当着几乎全校师生的面,骂宋君白是狐狸精,勾引她儿子,才害得她儿子寻短见。   这件事是陆主任出面平息的,男生被带去医院,诊断重度抑郁,其实原因也很简单,男生是单亲家庭,母亲强势又无理,养成了他懦弱又偏激的性格,他把宋君白视作心中女神,着迷地幻想着、崇拜着,但他其实又是清醒的,知道一切都是自己的幻想,因而日记本被公开的时候,才会承受不住打击。   而他母亲的那一场大闹无疑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退了学,他母亲带着学校的赔偿金把他送进了医院,此后再也没有出现在学校过。   但从那之后,有关宋君白和这男生的流言就再也没有平息过,且越演越烈,乃至于后来宋君白几乎没有办法在课余时间离开教室出现在公共场合,无处不在的指指点点和异样目光即便是她也没有办法忽视。   而日记本中所编排的一切,逐渐被人传成了真事,大部分人都愿意幸灾乐祸地相信,是宋君白和那男生谈过恋爱,又把人甩了,才导致了男生自杀抑郁,毁了一生。   所有的罪名都扣在了她的头上。   最崩溃的时候,宋君白甚至在想,当初为什么要救下那人。   她也只是个普通人罢了,她什么都没有做过,凭什么要承受这一切?   就因为对方自杀?抑郁?   宋君白记得他的名字,她顺着分班表慢慢看过去。   余秋。高一一班。   宋君白眼底泛红,眸中闪过一抹恨意。   幸好。   幸好,这一次她没有留在一班。   宋君白低下头,深呼吸几口平复了一下心头的恨意,打算离开,刚走到教学楼拐角处,却被人叫住。   “宋、宋君白同学!”   宋君白脚步顿住,面带寒霜看过去。   她其实根本没怎么记住那人的声音的长相,但这个怯懦的语气却瞬间让她认出了这人的身份。   余秋。   宋君白冷着脸看他,脑子里一瞬间转过许多念头。   到底该怎么做,才能避开这个麻烦。   拯救他?那不可能。   宋君白不是圣人,她不可能同情一个把她拉进地狱的人。   见她不说话,余秋目光闪了闪,又鼓起勇气道:   “我、我从军训就注意到你了——”   旁边突兀地插进来一句话:“哟,搭讪呢?”   宋君白心头泛起的燥意猝然一顿。   周晓双手插着口袋吊儿郎当地走过来,笑嘻嘻道:“水平不行啊兄弟,你这样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跟踪狂呢!”   宋君白心想,他确实是。   回想从前的事情,宋君白记得,余秋是自打和宋君白同班之后才开始跟踪她的,到现在为止,应该还只是普通的仰慕心态。   余秋性格软弱,周晓乖张恣肆,一照面余秋就弱了一截。   “我、我不是跟踪狂。”他低声辩解,又飞快地看了宋君白一眼。   宋君白冷眼看着,她并不想说什么,只想看看这个余秋还想干什么。   但周晓不耐烦了,继续道:“一大老爷们儿磨磨唧唧的,最烦你这种,搭讪就搭讪,还从军训就注意到人家了,那我他妈的还从军训就叫她爸爸了呢!”   周晓扭过头:“尊敬的父亲大人,以后咱俩就同班了,俗话说得好,上阵父子兵,希望以后的日子里咱俩——”   宋君白伸手揉了揉额头。   余秋一脸难堪的模样,但周晓心大皮厚,哪里管得到他。   但余秋还是坚持开口说了下去。   “宋君白同学,我以前成绩不太好,一直都在普通班,这次,这次是因为你才努力考进尖子班的……”   周晓凉凉道:“你为了她个屁啊,你就是考上清华北大,以后年薪百万,还不是给你自己花的,说的什么屁话这都。”   余秋脸色涨得通红,所幸这会儿三个人站得这个角落没别人注意到,要不然宋君白不无恶意地想,如果这会儿被围观了,那这余秋是不是会当场崩溃干出点什么来。   “不关你的事,你能不能、能不能不要说话?”余秋鼓起勇气对周晓说话。   周晓龇牙一笑:“你在教我做事?”   余秋愤怒地瞪了他一眼,大概是想趁着最后的机会赶紧把话说完:   “宋君白同学,我就想说,没能和你分在一个班,我很遗憾,但我能不能跟你交个朋友,以后我有学习上的问题,也可以向你请教……”   周晓粗鲁地咳嗽了两声,很不文明地随地吐了口痰:“呸!”   宋君白忍不住心情复杂地侧目:……   “咋的,”周晓微微扬起头,用鼻尖看对方,“考上尖子班可把你委屈死了是吧?不想上可以把名额让给需要的人。”   余秋气得脖子上青筋暴起,语无伦次地跟周晓吵了两句。   宋君白这会儿倒是冷静下来,心想,原来这个时候的余秋还没有太疯,心理状态似乎还挺可以的,连周晓这种程度的嘲讽都扛得住。   余秋声音大了点,却引来了旁边几个陌生同学的目光,他仓皇地闭了嘴,狠狠地瞪了周晓一眼,转身走了。   周晓盯着他走远了,才慢吞吞地开口:“我说宋小白同学啊,”   宋君白凉凉地看了他一眼。   周晓勾了勾嘴角,“看不出来啊,你还有点红颜祸水的潜力。”   “彼此彼此。”宋祸水凉凉道。   要说这学校里谁招惹的桃花最多,那周晓认第二,必然没人敢认第一。   周祸水凶名赫赫,可比当了半年早餐供应机的宋君白厉害多了。   “不过这人不行,”周晓大咧咧地伸手拍了拍宋君白的肩膀,“听哥的,这种脑子不太好使的,不要招惹,离他远点,而且悄悄告诉你一点小八卦。”   他凑近了两步,压低声音道:“他和我一样是初中部升上来的,我们初中部的都知道,他是单亲家庭,他妈妈对他管得巨尼玛严,初中的时候,有次成绩从全班第三十名变成了第四十名,他妈就非认定他是谈了恋爱影响学习,跑到班上逮着女生就问是不是对方和她儿子谈恋爱了。”   周晓受不了似得搓了搓手臂:“总之很极品一家子,你千万离远点,以后他再找你你就找我,我帮你打发他。”   宋君白垂着眼眸,她万万没有想到,重来一次,竟然能够意外收获周晓的好意。   她忍不住牵了牵嘴角,忽然又想。   其实上辈子也不冤,是自己活得太独了,孤家寡人一个,最后沦落到没有一个人帮她,或许也是活该。   也不仅仅是活得太独,上辈子她自打来到这个地方,心里就是存了怨气的,连带着对这里的所有人都带上了下意识的偏见。   她没有给出善意,又怎么可能收获善意。   “喂喂,你不要太感动啊,哥也就是乐于助人了一点,你别多想哦……”   周晓警惕地离宋君白远了两步,四下看了一圈,嘀咕道:“被沈路看见我特么又要挨一顿削。”   宋君白低着头抿唇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来,一笑。   “注意辈分。”   她说。   周晓:……   周晓怒气冲冲:“我就白瞎替你担心,亏我还以为你刚才被那傻逼吓着了,敢情是我挡着您老开大了是吧?”   宋君白却弯了弯眼睛,正色道:“谢谢你。”   周晓:……   周祸水一秒敛起怒气,扭头看了看天,不自在地挠了挠脖子。   “谢就算了,以后都一个班的,多给我抄两回作业就行。”   “好。”宋君白痛快道。   ……………………   周晓:虽然我是个渣男,但我是个好儿子。 第二十五章 你这种情况多久了   被这么一打岔,回到教室的时候,发现大家已经坐得七七八八了,男生后排还有一些空位置,周晓随便找了个最后排角落就过去了。   而出于寻常高中对于早恋的严防死守,基本不存在男女同桌的情况,宋君白四下一看,发现女生就剩下她一个人还没坐下,而唯一的空位旁边坐着邢玉岩。   邢玉岩也看见了她,笑着招了招手:“宋君白,坐我这里。”   宋君白点了点头,抱着几本书坐了过去。   输人不输阵。   新学期开学,又新分了班,大家都比较兴奋,叽叽喳喳地聊个不停,邢玉岩也悄悄过来跟她说话。   “你和余秋是朋友吗?”   宋君白一愣,她没想到邢玉岩怎么也认识这个人。   “不是。”宋君白摇摇头,“我之前不认识他。”   邢玉岩“哦”了一声:“我刚过来的时候看见你们在那边说话,还以为你们很熟。”   “你怎么认识他?”   “之前有次月考是一个考场,找他借过橡皮。”邢玉岩又凑近了几分,压低声音道,“他人还蛮不错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没什么朋友的样子,就我那次借他橡皮嘛,然后他也只有一块,直接给我切了一半,我有点过意不去,正好兜里有块巧克力,就顺手当回礼了, 哇他当时好像感动得要哭了。”   邢玉岩掩着嘴笑了一会儿:“我还真没见过这种男生,感觉挺有意思的,可惜他好像跟谁都合不来的样子,我本来还以为他对你与众不同呢!”   宋君白心想,的确是与众不同,他差点坑死自己的同时,也差点坑死我。   “没什么朋友这种事,我觉得应该从他自己身上找原因。”宋君白淡淡道。   邢玉岩一怔,她没想到宋君白会这么说。   “也不一定吧,也可能他性格就是这样的,我觉得小白你也不是很合群啊!”   宋君白一脸正色:“我和他不一样,我有朋友的,你也是我的朋友,不是吗?”   邢玉岩:“……那当然。”   宋君白下了结论:“所以,肯定还是他自己性格上存在缺陷。”   她给了邢玉岩一个体贴的眼神:“你也不要随便同情他,万一传出什么误会就不好了。”   邢玉岩:……   讲道理,宋君白对邢玉岩的态度一直很淡,邢玉岩也习惯了,但这会儿她突然这幅知心闺蜜的劝告语气,真的让她很无所适从。   “那周晓呢?你和他很熟悉吧?我刚看见你和他一起进来的。”邢玉岩又换了个话题。   宋君白不动声色看了她一眼,状似无意道:“还行,他和沈路比较熟,沈路有事没来报到,他来找我打听打听。”   果不其然,她故意扯出沈路之后,邢玉岩就不提周晓了,转而问道:“那沈路为什么没来报到啊?该不会休学了吧?”   “没有,只是估计要晚几天,他去打工了,暂时没能回得来。”   宋君白心里笑了一下,再高端的翻译,那也是打工。   路哥,未成年打工仔一名。   邢玉岩的反应却有些出乎宋君白的意料。   她先是下意识地撇了撇嘴,眼里闪过一抹轻蔑,放轻声音道:“他能干什么啊?该不会又去跟人打架吧?”   宋君白:……   这似乎,不应该是一个对待暗恋者的态度吧?   但邢玉岩随即又叹了口气:“不过他也挺不容易的,还要养个小孩子,我听说他弟弟是你妈妈资助的对吧?”   “只是一点点帮助而已,我妈妈也是受了福利院院长的托付。”   邢玉岩看了她一眼,给出一个“我懂”的眼神:“我知道的,还要照顾他的自尊心嘛,男生就是麻烦。”   宋君白更加迷茫,这个邢玉岩……还真让她有些看不透。   “不过,”邢玉岩又眯眼笑道,“沈路是的确长得不错啊,我挺喜欢他那个痞痞的气质,现在好多男生都太娘了,面膜用得比我都勤,沈路这款我就还挺吃的。”   宋君白:……?   邢玉岩伸手捅了捅她手肘:“哎不过他脾气真差,我主动了几回都没什么收获,本来还想试试能不能追到手呢!”   宋君白:???   这个语气……为什么突然和渣男周晓有了某种共通之处?   “怎么,很惊讶?”邢玉岩见宋君白眼神不对,得意地笑了起来,“哎你别这样,我知道的,你一看就是那种对待感情很认真、很有期待,想一生一世一双人的那种女孩子对不对?”   宋君白:……   谢谢,我还真不是。   “那我不一样嘛,我看他好看,就想试试能不能追到手,追到了就谈一段,追不到就拉倒呗,啊!”   她突然顿了一下:“你和沈路那么熟,你俩……该不会谈了吧?”   宋君白冷静地挪了挪手肘:“没有,我俩就只是熟一点的朋友而已。”   “那就好那就好,”邢玉岩拍了拍胸口,“我还以为自己不小心挖了你墙角呢,没谈就好,其实他除了外形条件,别的都不太行,配不上你的,你可千万别走心。”   宋君白心情很复杂:“那你还追他?”   “哎都说了咱俩恋爱观不一样啊,我只想自己的前男友里多个这一款的而已,趁着年轻多体验一下不同类型的男生嘛,以后老了回忆才能精彩一些。”   宋君白敬畏地看了她一眼,觉得自己大约是先前对她的猜测有些过于主观臆测了。   毕竟没人想得到平日里高冷的白孔雀有着这样一套奔放的恋爱观。   就在宋君白快要聊不下去的时候,班主任进来解救了她。   二班的班主任是教语文的,脾气一向很佛,随便扫了一眼,发现大家坐得也挺错落有致的,就没再重新排位置,只是对着点名表点了一遍,认识了一下新面孔。   点到宋君白的时候,她明显多看了两眼,而后眼角泛起不太明显的笑意来。   宋君白知道她什么意思,同为尖子班的班主任,多少有些竞争的意思,老严因为陆主任,把宋君白踢到了二班,相当于让二班白捡了一个优等生,她还是很高兴的。   一上午相安无事地过去,午饭的时候,桔子从隔壁早早地赶过来蹲门口堵宋君白,让她带自己出去吃饭,说要保持开学第一天的好心情,不能被食堂给毁了。   宋君白当然没意见,她打算去老纪馄饨店,也好些天没见老纪了。   临走周晓又黏了上来,说他也要去。   但周晓也是寄宿生,宋君白只有一张蓝牌可以给桔子用。   周晓不服气:“凭什么给她不给我?”   桔子被他的不要脸震惊了:“那不然呢?”   “来来来宋君白你告诉她,咱俩什么关系!”   桔子用看白痴的眼神看了周晓一眼:“小白,这种傻儿子你要了干嘛?嫌自己日子过得太顺溜了吗?”   宋君白头疼地看着俩人吵成一团,终于想起来一件事:“你们等等,我可能有办法。”   她跑回教室,在书包里找了好一会儿,终于从犄角旮旯里找到了另外一张蓝色的学生卡。   “给你,沈路的。”   周晓震惊:“我路哥的卡怎么在你这?”   “你路哥根本就不用卡,我都忘了他什么时候放我这的了。”   “那不如以后放我这吧,反正你俩也用不着。”周晓美滋滋的摸了摸卡,畅想着以后随意进出学校的日子。   宋君白扯了扯嘴角:“你自己去跟你路哥要。”   周晓恭敬地把卡端端正正挂自己胸前:“不了不了,我用完就还你。”   三人去了馄饨店,还是老一套全家福馄饨,什么口味都有,老纪还给拌了凉拌菜。   吃着吃着周晓突然聊起来:“你今天和邢玉岩聊什么了?聊那么老半天的。”   桔子心生警惕:“你俩聊上了?小白你可千万别傻了吧唧的人家问啥说啥,她喜欢沈路你知道的,指不定想怎么给你挖坑呢!”   提到邢玉岩,宋君白倒是的确有话想跟周晓请教。   “就聊沈路。”   桔子:“靠!”   周晓:“嚯!”   “其实我有个问题想问你,”宋君白看向周晓。   周晓挪了挪凳子,表示知无不言。   “你谈那么多女朋友,是为了收集不同类型吗?”   周晓“噗”了一声,喷出半口馄饨汤,幸好宋君白反应快,抬手一张纸巾堵了过去。   “我是那么无聊的人吗?!”周晓气急败坏。   桔子冷静地吃了一口馄饨:“其实这种恋爱方式也挺正常,我还听说过有人收集十二星座十二生肖呢!”   “喂喂,你们两个女孩子,不要随随便便说这种虎狼之词好不好?”周晓敲了敲碗,一脸无奈。   “那你为什么谈那么多,又那么快就分手?”桔子抢先问道。   “哪有为什么?觉得不错就追呗,生活多无聊啊,谈谈恋爱还有点意思。”周晓白了桔子一眼,“我不偷不抢不劈腿不挖角,我很有恋爱道德的好不好?”   桔子一双眼睛不大,但是眼神格外犀利:“那你的恋爱标准是什么?”   “没标准啊,觉得还行就试试,腻了就分手,反正你情我愿的。”   桔子冷笑一声,抛出了灵魂一问:“那你觉得小白还行吗?”   宋君白:……   周晓看了宋君白一眼,可疑地沉默了一下,然后道:“说实话,一开始是觉得还行的。”   “然后呢?”   周晓忿忿:“还有什么然后啊?被她那一脚给我蹬不行了呗!我特么是想找女朋友,又不是找陪练!”   桔子微笑:“哦,原来你不行。”   周晓又敲了敲碗:“你这姑娘怎么回事,你听听你说的什么话,能不能有点女孩子的样子?”   桔子白了他一眼。   周晓大约是被桔子的问题给问上头了,一时长吁短叹道:“唉我说句实话啊,其实跟小白熟悉了之后,我就发现,小白是那种,长得还不错,但处熟了吧,就让人没啥想法的女孩。”   嘎吱一声。   是宋君白手里那只塑料一次性勺子发出的哀鸣。   周晓小心翼翼把凳子往后挪了挪:“别生气嘛,那我重新说,换个好听的说法。”   宋君白扬了扬下巴,给出一个“准奏”的表情。   “你看,我和女生谈恋爱,我也不干啥过分的,最多拉拉小手亲亲小嘴儿的,一起吃饭逛街,就图个不无聊,找点乐子对不对?”   他目光炯炯,满满的求生欲:“但你不一样,我发现,跟你不用谈恋爱,就已经挺有意思的,你看,这是不是证明你宋君白是个特别有趣、特别特别的人?”   桔子冷笑:“呸,花言巧语。”   宋君白平静地看他,沉吟道:“你这种情况多久了?”   周晓:?   “我怀疑你被我那一脚踹出毛病来了,”宋君白给了他一个关爱的眼神,“但我又依稀记得,当时没踹到你脑子。”   周晓:……   …………………………   依旧是学校沙雕日常,我好喜欢写憨批周晓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趁着小路哥没回国抢他戏份!冲!! 第二十六章 养孩子好难   完成文理分班之后,课程就骤然紧张了起来,最明显的便是,晚自习前两节课由自修课变成了正常上课。   也就是说,原本走读生还可以八点之前提前离开学校选择回家自己安排时间,但如今不行了,执意逃课当然可以,但落下的功课没有人帮你补。   沈路在馄饨店的兼职自然也就干不下去了,但莫斯科一行沈路赚了不少,最重要的是吴望舒对沈路非常满意,承诺后续有合作还会再联系,所以短时间内沈路倒也不必为钱发愁。   于是最大的问题还在于沈晴。   沈晴白天在幼托,下午五点半放学,和沈路放学时间差不多,沈路或者老纪把他接到馄饨店,沈路一边干馄饨店的活一边照看沈晴还算方便,但如果沈路不在,沈晴一个人在馄饨店等到八点半,不仅沈晴耐不住性子,老纪也照看不过来,很不安全。   毕竟过了年沈晴也才虚岁四岁而已,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根本闲不住。   宋君白想把沈晴放学后接到自己家,让爷爷奶奶照顾,沈路嘴上没直接反对,但心里是不愿意的。   宋君白一家对他们兄弟俩的照顾已经足够多,他实在没有办法再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份关照,他养了沈晴半年,自然明白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有多闹腾,宋家二老身体又不太好,哪里经得起沈晴这个皮猴子的折腾。   养娃不易,路哥叹气。   好在沈路还在小徐老师班上,书呆子班主任知道沈路的情况,破例允许他不上晚自习,还自己整理课程笔记给沈路,让他在家自己赶进度。   沈路承他的情,没有拒绝这份好意,加上宋君白时不时开小灶,倒也能跟得上。   但是一周五天,有一天的晚自习是不能随便翘的。   那就是每周四晚上年级主任陆老太太的化学课。   好在沈晴也不是娇养长大的小孩子,一周里有一天一个人呆在馄饨店或是宋君白家还是能乖乖的。   但再乖的小孩,也会有不乖的时候。   比如说生病的时候。   沈晴体质偏弱,换季的时候尤其容易生病,沈路到底能力有限,冷了热了他自己皮实不要紧,沈晴跟着他一不小心就着凉受寒。   于是这周四,老纪把沈晴从幼托接回来的时候,已经烧得两颊通红,送到镇上卫生所测了一下,烧到快 38 度。   沈晴其实不常哭,大概因为从前在福利院的经历,哭闹并不会让他得到更多的关心,反而会惹人厌烦,他受了委屈也总喜欢憋着,这半年被沈路宋君白老纪惯着宠着,好不容易才养出了一点小脾气来。   冰凉凉的点滴针头一扎,沈晴一嗓子嚎开,眼泪珠子瞬间停不下来了。   卫生所的小姐姐哄了半天也没用,怕他输液冷,还给拿了个暖手宝垫着,沈晴脾气上来了暖手宝也不要,哭着要哥。   可怜老纪一个大龄单身男青年,被哭得一个头两个大,忙不迭给沈路打电话让他过来。   晚自习的预备铃声刚刚响起,陆老太太还有五分钟到达战场。   路哥咬咬牙,胡乱塞了两本书进书包,往肩上一耷拉猫着腰就从后门钻了出去。   走到一楼的时候,还有零星几个刚吃完饭的学生在走廊里溜达。   按理说,今天他上晚自习,晚上是要和宋君白一起走,送她回家的,但是小瘸子生病了,今天估计送不成了,学校里不让用手机,宋君白一般没什么事也不会把手机带在身上,沈路便想着跟她说一声让她晚上不用等。   一眼看过去没找到周晓,不知道这家伙跑哪儿去了,宋君白也不在,沈路正打算挑个面善的让带句话,忽然有人从背后拍了拍他肩膀。   “沈路?找小白吗?”   是邢玉岩。   沈路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他不想和邢玉岩多说话。   “小白去办公室拿试卷了,今晚我们班有个小测验,两节课,中间不下课,有事你跟我说吧!”邢玉岩笑了笑,四下看了一眼,走廊上已经没有人了,只剩下他们两个。   老纪电话又过来了,沈路摁掉电话,言简意赅:“行,你帮我跟她说一声,我今晚有事,不在学校。”   他没说让宋君白别等他这句话,若是跟别人说也就算了,跟邢玉岩,他总是下意识带上了一点防备。   邢玉岩也没追问,点了点头就说行,扭头往教室里走。   老纪电话还在想,沈路接了。   电话那头的哭声惊天动地,老纪崩溃的声音传来:“你来了没祖宗,我快被他哭聋了,赶紧的,卫生所卫生所,两百米的距离你爬也该爬过来了吧?”   “马上到。”沈路烦躁地应了一声,挂掉电话,扭头不甘心地又看了一眼走廊尽头,还是没有宋君白的身影,他只好闷头离开。   宋君白抱着一摞英语试卷回来分发,她作为英语课代表拿了笔袋坐到讲台上写试卷,底下人也都习以为常,各自拿了试卷闷头就开始做。   在这所以严苛著称的高中里,考试是最寻常不过的事情,不需要老师监考,也不用在意有没有人作弊,事实上,一次两次的成绩,无论是老师还是学生,都不会太在意,毕竟各种大小测验模拟考实在是太多太多了,考到麻木,最后便迎来了高考。   两节课结束,宋君白收了答题卡,便准备送去办公室,顺手把自己书包背上,打算离开。   邢玉岩把答题卡递给她的时候小声道:“之前沈路来过,他让我跟你说他今天晚上不在学校,让你不要等他。”   宋君白一愣,抿了抿唇,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便离开了。   邢玉岩撑着手看宋君白面无表情地离开教室,轻轻歪了歪头,勾着嘴角笑了一下,等了几分钟,在下节自习课开始之前,若无其事地走出了教室。   沈晴原本闹腾得离开,沈路一到,他后知后觉地怂了,不敢大声嚎哭,但还是觉得委屈的,眼泪珠子还在滚。   沈路粗鲁地伸手在他脸上抹了一把,不耐烦道:“哭什么?又不是第一次发烧输液。”   沈晴也不知道自己哭什么,被沈路一训又难为情起来,抱着沈路的大腿把脸埋得低低的。   老纪如蒙大赦,打了招呼就火速跑了。   沈路伸手呼噜了一把沈晴的头发,又在他额头上摸了摸,还是烫的。   叹口气。   养孩子好难。   他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问了两句渴不渴饿不饿,沈晴发烧没胃口,一个劲儿摇头,沈路也没什么办法,最后只好在旁边坐下,皱着眉看着平日里活蹦乱跳的小瘸子这会儿蔫哒哒地缩在大大的输液折叠椅上,又娇气又可怜的样子。   沈路百思不得其解,这玩意儿,怎么一生病就跟变了个人似得,这么娇气包的呢?   他自己也记得几次发烧的经历,基本操作就是屁股上扎一针,然后该干嘛干嘛去了。   这小瘸子怎么一点不随自己的?   回去再看一遍鉴定报告吧要不?   小瘸子缩在椅子上只有小小一团,刚才哭得太过真情实感,花了不少力气,这会儿累狠了,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瞌睡。   没点一会儿,又打了个哆嗦,团得更紧了一些。   春寒料峭的,沈路却已经早早换下了冬装,身上只有一件抓绒的外套,他把外套脱下来,给小瘸子严严实实盖住。   外套又大又暖,小瘸子缩在里面没一会儿就睡得脸蛋红扑扑的。   沈路无语看了一会儿,趁着旁边大爷不注意,抱着胳膊搓了搓。   这个鬼天气,即便酷如路哥,只穿一件薄线衣也是会冷的。   但路哥最酷,路哥不能被人发现。   小孩子血管细,冬天输液又冷,点滴开到了最慢,两小瓶水滴了两个小时还没完,旁边的大爷都走了三波了,最后输液室里只剩下他和小瘸子俩人。   远远地听见了下课铃声,宋君白下课了,但今天送不成了,不知道她一个人回家路上怕不怕。   路哥脑子里划完这个念头又觉得自己矫情,宋君白怎么可能会怕,能一脚把周晓蹬得无欲无求的狠人,她怕啥啊?   烦,见不着人说不上话就烦。   外间传来动静,人还没进来,沈路先是闻见了一股浅淡的米香。   一个女孩掀开厚重的防风门帘走进来。   沈路心头一喜,转而又觉得不对,他没和宋君白说自己在这。   待看清来人,沈路脸色都僵住了。   是邢玉岩。   邢玉岩落落大方地走进来,在他旁边坐下,好像没看见沈路不自然的脸色。   “不是故意偷听你打电话的,实在是声音太大了,我耳朵又恰好不聋。”   邢玉岩笑吟吟的放下手里的打包盒。   “输完这点就结束了吧?”她看了一眼输液瓶上贴的单子,“发烧了?这个季节小孩子容易生病,不用担心。”   沈路压着脾气:“你来做什么?”   “送粥啊,这么晚了,你不冷啊?”   沈路刚想说不冷,邢玉岩却笑起来:“我说小路哥,你嘴唇都冻得发青了,耍酷也有个限度好不好?”   “我不用你——”   “行啦,我就是出来玩玩,出于一个正常的关心同学的心理,一时兴起觉得应该买碗热粥来慰问一下,我这就走了,粥不喝倒了,反正也不值几个钱。”   邢玉岩说完果真扭头就走,丝毫不带犹豫的。   沈晴睡醒了,支棱着一头呆毛,没看见人,倒是先看见了粥。   肚子里咕噜噜地叫了一声。   沈路摸了摸,退烧了,一晚上没吃东西,这会儿小瘸子的确饿了,一碗热粥倒是正适合他。   “哥。”沈晴不知道粥哪儿来的,只眼巴巴地看着。   “别动,我喂你喝。”   沈路叹口气,到底还是拆开一次性饭勺,一口一口给沈晴喂粥。   沈晴不挑食,皮蛋瘦肉粥是他喜欢的,一口气喝了大半,点滴也见了底。   “哥,你怎么不喝?”   “我吃过晚饭,不饿。”   “哥,你穿衣服吧,我不冷了。”   “裹着。”   “哥,粥是小白姐姐送来的吗?她怎么不等我睡醒了送她回家?”   “你送?”   “我和哥一起送。”   沈路心里憋着口气,没好气道:“不是你小白姐姐,她不知道你病了。”   “哦……”沈晴把半张脸都缩在沈路的衣领里,“是哥的那个漂亮大姐姐朋友吗?”   沈路不想回答,沈晴竟然还真记得邢玉岩。   一想起邢玉岩他就烦躁。   邢玉岩的心思不难猜,甚至有几分坦荡了,但她越是这样,沈路就越是烦躁。   从前也是这样,被惯坏了的大小姐,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   得不到的,想尽办法也要如愿。   但她偏偏做得理直气壮,你需要的不需要的,她统统塞到你面前。   你能拒绝一次,两次,三次。   但总有你拒绝不了的时候。   比如说小瘸子恰好想喝的那碗粥。   再比如说一次绝无仅有的活下去的机会。   欠到最后,只能如她所愿。   手机响了一下,有短信进来。   是老纪的号。   ——还在卫生所?   紧接着是第二条。   ——小白在我这,给你们带了夜宵吃不吃?   沈路拎着沈晴骑上车。   “哥,不回家吗?”   “你小白姐姐给你带了夜宵,咱们吃完再回家。”   沈晴摸了摸肚子:“可是我吃饱了呀。”   “那你看着我吃。”   “哦……”   “还有,不许说你吃过了。”   沈晴眨了眨眼:“哦……” 第二十七章 错哪儿了   沈路带着沈晴回到老纪那的时候却没见到宋君白,老纪店门关了一半,里面已经没有客人了,剩下他自己一个人在打扫卫生。   “小白说有点事先走,让你吃完早点带沈晴回家睡觉。”   老纪指了指桌上的打包盒,是热腾腾的牛肉面和一小份南瓜粥。   牛肉面当然是沈路的,南瓜粥是沈晴的。   沈晴揉着肚子眼巴巴地看沈路。   “吃不下带回去,明早上给你当早饭。”沈路拆了筷子,大口吃面。   小白给的面条最好吃,不能浪费。   “她有什么急事吗?”沈路吃了两口,还是不太放心地问道。   老纪擦了擦手:“不知道她,刚下了课过来问我你哪里去了,我说你带沈晴输液,估计还没结束,她就说那她给你去买份夜宵,买完回来她突然又说有点事,不等你了,急匆匆地就走了。”   “去哪儿你看见了吗?学校还是家?”不知道为什么,沈路皱了皱眉,总觉得有些不安。   “没注意,那会儿我在里面收拾灶台。”   沈路又摸出手机给宋君白发短信:到家了跟我说一声。   没有回信。   门口落了一半的卷帘门被人敲了两声,沈路循声望去,神情一僵。   是陆主任和小徐老师。   陆主任一双眼睛犀利地盯着沈路,微微低了头进来:“沈路同学。”   沈路下意识咽下嘴里的面条,又抹了抹嘴。   “陆老师。”   他眼睛瞟了瞟后面的小徐老师,小徐老师给了他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别跟你们班主任打暗号,我告诉你,没用。”陆主任大马金刀地坐下,“他平时纵着你逃课,用自己的时间帮你补课,这些我都可以当不知道,毕竟我也知道你情况比较特殊。但是——”   她扫了沈路一眼,“你连我的课都敢逃?”   老纪虽然和沈路平辈论处,但毕竟大了沈路十来岁,总是忍不住就拿他当晚辈看,这会儿忍不住帮他解释道:“不是,老师您理解一下,今天这孩子病了,闹着——”   沈路摆摆手打断他,果断地道歉:“陆老师对不起,是我不对。”   徐立看了一眼可怜巴巴的沈晴,也知道了今晚沈路翘课的原因。   沈晴这会儿身上还裹着沈路的外套,像个墩在地上的煤气罐罐,沈路又高又瘦,黑色的薄线衣挡不住他一生嶙峋的硬骨头,大概刚刚吃面条吃得有些热,还把衣袖捋了上去,露出瘦而有筋骨的小臂和肘关节。   最近这半年多,沈路个子又长了一些,突破了一八零大关,好像比之前更瘦了一些。   徐立之前对小路哥又怕又嫌弃,如今相处了这么久,却胆大包天地生出了几分怜惜的情绪来。   “陆主任,沈路同学他情况特殊,您就——”   陆主任扭头看了他一眼,小徐老师打了个激灵。   好家伙,他一个刚毕业的菜头班主任,竟然鬼迷心窍去劝灭绝师太了!   小路哥对不住了,你自求多福。   徐立火速闭了嘴,义无反顾地站在了陆主任这边。   “沈路同学,陆主任也是为了你好,现在正是整个高中课业最紧张的时候,你的成绩这半年来已经有了不少的进步,希望你再接再厉,不要在这个时候掉队。”   说到后半句,小徐老师暗搓搓地给沈路使了个眼色。   意思是你看我尽力了。   陆主任不动如山,微微抬了抬下巴,似乎在等沈路接下来说什么。   沈路也很头疼。   要是别的老师这么死拽着不放他就直接怼了,但两辈子的经验告诉他,陆老太太真的是个一心为学生的好老师,他一个心理年龄快三十的中年男人,实在干不出毛头小子的混账事。   “陆主任,我……我要不给您写个检讨?”   路哥尝试提出谈判条件。   陆主任冷笑:“我要你检讨有什么用?能当高考成绩用吗?”   “那……要不我给您立个保证书?”   路哥再次尝试抛出谈判条件。   “什么保证书?”   嚯,看来找到了谈判的痛点。   “我跟您说实话,”沈路笑了一下,“今天的事我也保证不了后面不会发生,毕竟您也知道我这情况,但我可以向您立个军令状,保证下次月考化学分数不低于——”   路哥顿了一下,火速权衡,咬咬牙:“70 分!”   陆主任继续冷笑:“总分 120,72 分才算及格,你给我保证 70 分有什么用?”   路哥悄悄叹了口气。   谈判不易。   “那……80 分?”   陆主任一拍桌子:“一点诚意都没有。”   路哥一个头两个大。   果然女人不管到了什么年纪,都是最难对付的生物。   但好在陆主任已经不屑于跟他玩这种谈判戏码,直接道:“沈路,既然你还有心思跟我讨价还价,那说明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   沈路苦着脸:“没,我知道的,陆主任您别生气,我知道我错了不该逃课。”   “这是逃课的问题吗?”陆主任又用力拍了拍桌子。   老纪和沈晴双双一缩脖子,往角落退了退。   实在对不住了路哥,有些人生不可承受之重,还是只能你自己来扛。   沈路一脸茫然:“啊?不是吗?”   他看了一眼陆主任身后的徐立,小徐老师看样子比他还要怂。   这帮队友不行,都是废物。   被陆主任一穿四了,小路哥很怀念小白老师。   如果小白老师在的话,或许能 carry 一波。   陆主任推了推老花眼镜:“所以为什么有困难不向老师求助?你觉得下了课堂老师们都没资格管你了是吗?”   沈路:?   “还有你,”陆主任扭头瞪了徐立一眼,“你都当班主任了,怎么还拿自己当学生?他有困难你帮忙,很讲义气嘛,学校是给你们师生讲义气的地方吗?”   小徐老师被训得跟个鹌鹑似的,一句话不敢吭声。   陆主任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两人一眼,扭头去看沈晴,沉默了一下,换了一副表情。   “小朋友,喜欢上学吗?”   沈晴显然跟他哥一脉相承是个学渣,老老实实摇头:“不喜欢。”   陆主任笑眯眯:“不行,小孩子必须喜欢上学。”   沈晴无助地看向他哥,他哥仰头看天花板。   别看我,有些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只能自己来扛。   “你哥哥现在学习时间比较紧张,晚上要上两节课的晚自习,以后每天晚上,让你哥哥把你接到学校,由哥哥的老师们陪你两节课好不好?”   徐立一愣,他没想到陆主任会提出这个建议。   沈路仰着头,抿了抿唇,觉得鼻子有些发酸。   沈晴大胆道:“可是……我不认识哥哥的老师们。”   陆主任笑着摸了摸他脑袋:“没关系,过几天就认识了,我们办公室里有小零食和水果可以吃,还有几个老师家的小朋友和你差不多大,你们可以一起玩。”   沈晴眨了眨眼:“真的吗?”   陆主任神态慈祥端庄:“那当然,我是你哥哥的老师,我们老师从来不骗小孩子。”   沈晴高兴了,大眼珠子亮晶晶地看向沈路。   沈路压了压情绪,低下头,诚恳地看着陆主任:“谢谢陆老师。”   陆主任拍了拍衣襟站起来:“行了,就这么说定了,以后你下午放了学,就把他送到我办公室去,化学组办公室你认识的,几十个老师呢,总有人有空帮忙看孩子,不比你把他放这安全多了。”   铁骨铮铮的路哥只觉得嗓子眼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堵着:“嗯,您说的对,谢谢您。”   陆主任一招手,带着小徐老师往外走,走到门口,突然顿下,似笑非笑回头看了他一眼:“对了,别忘了 80 分的保证书,距离下次月考还有三周,容我提醒你,你上次期末考只考了 57 分。”   路哥浑身一僵。   什么叫姜还是老的辣?   这就是了。   ·   宋君白的确是临时决定离开的。   因为她看见了一个人。   因为提前知道余秋的事儿,所以她一直都有暗中注意,但相比从前,如今她身边多了不少人,在学校里有桔子粘着她,就连吃饭上厕所桔子都要拉着她,课外活动时间也鲜少有机会一个人呆着,周晓最近不知道怎么了,没再开启新恋情,反而有事没事跟着她混,常常一群男生勾肩搭背去打篮球了,他一个拎着羽毛球拍贱兮兮地蹭过来邀请宋君白一起打。   晚自习下课更不用说,路哥带着小瘸子全程护送。   尽管这样,宋君白还是时常能感觉到有目光注视着她,但距离太远,有时候她扭过头去寻找,最多只能看见一个背影。   今晚却是个例外。   她买完牛肉面就发现了不对,余秋跟着,而且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跟得近。   她不想把这破事儿弄到沈路面前,便放下牛肉面就走了,中间特地在沿路的两家水果店和饰品店停留了一下,确认余秋的确是一直跟着,没打算放弃的样子。   宋君白微微垂着头,眼里闪过恨意。   余秋很可怜,有那样的原生家庭,有那样的一个母亲。   但她一点也不同情他。   他的所作所为,自始至终只有一个理由。   自私。   为了救赎自己,不顾一切把另一个完全无辜的人拖进烂泥潭。   最后自己一死了之,虽然没死成,但总归逃出了这个已经被流言蜚语充斥的环境,根本没有考虑过被他沾染得一身腥的宋君白会面对怎样的境况。   一个自私到极致的蠢货。   二十米开外,余秋小心翼翼地抱着书包,书包里藏着他辛苦攒了一个寒假的零花钱买来的礼物。   宋君白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一天是 2 月 14 号,情人节。   学校里管得严,老师们对这种节日严防死守,偷偷谈恋爱的小情侣只敢私底下送点小礼物,生怕被人发现了举报给老师。   书包里是三支向日葵鲜切花,以及一盒巧克力。   母亲管得极严,为了防止他把心思花在学习之外的地方,他的每一分零花钱都必须说明用来做了什么,他们家经济条件并不算差,但他就连请同学喝一瓶碳酸饮料的自由都没有。   因为在母亲眼里,这是无用的人情往来。   这三支向日葵和一盒巧克力,是他攒了一个月的早饭钱。   二十米之外的身影高挑纤细,充满活力,是他可望不可即的模样。   余秋心里一片火热,又小心翼翼地抱紧了书包。   他沉浸在深深的感动里。   他送礼物不是为了表白,更不求别的什么回报。   向日葵的花语是“沉默的爱”,他不知道宋君白会不会懂,但宋君白即便不懂,他也不打算说出口。   喜欢是一个人的事情,他只想远远地看着她,把一份他珍之重之、但也许对她来说不值一提的心意,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沉默地递到她面前。   他最多最多,只会在心里奢望一下,在许多年后,宋君白能够在情人节的时候,偶然想起,有人曾经给她送过三支向日葵。   不是俗气的玫瑰,是向日葵。   是一份沉默的爱。   宋君白步子不紧不慢地往前走,慢慢走出了商业街的范围。   路两旁没有了五颜六色的灯牌,只剩下两排昏黄的路灯。   这样很好,只有这样简单的光线,才配得上他包里的向日葵。   余秋打算追上去,但宋君白忽然加快了步伐。   余秋打算开口叫住她。   但宋君白穿过了马路,敲开了旁边一个岗亭的门。   宋君白简单说了几句话,而后伸手往余秋的方向指了指。   余秋一愣,后知后觉地看向岗亭里面的建筑。   蓝白相间,国徽威严端庄在黑夜中若隐若现。   岗亭里钻出来一个身穿制服的中年男人。   余秋吓得浑身僵住,下意识扭头就跑。   中年男人一声暴吼,冲了出去:“站住!什么人!想干什么!”   余秋脚底下一个踉跄,紧接着被人死死扣住肩膀,只一用力,他就身不由己地跪在了地上,双手被人熟练地反扣到身后,原本被他珍惜地抱在怀里的书包狼狈地摔出半米。   他小心保护了一路的向日葵被摔坏了,花瓣散落在地上,狼狈得很。   中年警察怒气冲冲:“小流氓,毛都没长齐呢就学人家搞跟踪,跟我走,叫你家里人过来,还在上学吧?小小年纪不学好,让你班主任也过来!”   余秋被中年男人扭进了派出所大门,和宋君白擦肩而过的时候,余秋委屈又难以置信地看了宋君白一眼。   “宋君白同学,都是误会——我不是——”   他猝然顿住。   隔着黑沉沉的夜幕,他看清了宋君白的眼神,被吓得打了个哆嗦。   宋君白没有误会,更没有认错人,也不是因为害怕才报警的。   宋君白的眼里是恨意。   他放在心里悄悄仰慕的女孩子,是如此真切、又如此深重地恨着他。   可是……为什么……   ……………………   自己的坑自己填,自己招惹的麻烦自己解决,我们黑月光宋小白同学自有一套身为黑月光的职业操守。   以及……又到赛段结束日了,求推荐票呀~ 第二十八章 她预想到了一切   宋君白没在派出所待多久,先赶过来的是余秋的班主任,也就是老严,老严看了宋君白一会儿,眼里有些看不明白的情绪。   宋君白冷着脸与他沉默对视,暗地里咬紧了牙。   上一回,当余秋事发的时候,几乎最后所有人都把矛头指向了宋君白,哪怕她什么都没做,但她的存在,使得余秋做了什么,那就变成了她的错。   宋君白承认自己今晚并不冷静,从她下决心提前引爆余秋这个定时炸弹开始,她的心里就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愤怒和焦躁。   以及破釜沉舟的对抗心理。   余秋无辜吗?   无辜的,他这一辈子还什么都没做,没有写日记编排她,没有被人公开日记,没有自杀。   那她宋君白难道就做错了什么非要等着这一盆污水泼下来吗?   不,她不仅没有做错什么,她甚至还在大冬天拼死救下了他一条命!   既然他不想好好活,那这一次,别说救他了,宋君白不介意亲手在他什么都没来得及做之前,把他摁死在变态跟踪狂这个罪名上!   凭什么要求她做一个好人呢?   宋君白冷冷地盯着严老师,严老师一向反感她,她知道的,而余秋如今是他的学生,他如果想护着,那也是正常的。   她做好了准备,等待老严用他标志性的严厉语调来批评她。   批评她作风不正,思想不纯,反正大抵就是这些词,她上辈子都从别人的嘴里见识过千万遍了。   但老严只低声和民警聊了几句,便重新看向宋君白。   “太晚了,女孩子早点回家。”他淡淡地说了一句,又扭头问民警,“估计有点被吓到了,能麻烦你们警察同志送她回家吗?”   民警自然没有拒绝,打电话叫来一个穿着制服的小伙子,交代了两句,就让宋君白走了。   离开大门的时候,有一辆车急匆匆地停到门口,一个女人怒气冲冲地走进来,和宋君白擦肩而过。   她没有注意宋君白,宋君白也没有回头看她。   但宋君白知道,那是余秋那个控制欲极强的母亲。   但今天的一切都和宋君白没关系了,年轻的民警沉默地站在她身侧,深蓝色的制服给了她无与伦比的安全感。   宋君白蓦地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旁边的民警还很年轻,看起来毕业没多久,看她脸色不对,有些笨拙地安慰她:   “别哭啊,吓坏了吧?没事的没事的,咱们这条街上很安全的,有什么事哪怕吼一嗓子,我们值班室的同事就能赶过去,你今天就做得很好嘛,有困难找警察就对了。”   宋君白点了点头,眼泪还是一个劲儿地往下滚。   不是因为害怕,是因为委屈。   上辈子的委屈攒到了现在,才等到了发泄的机会。   ·   次日,宋君白肿着两只眼睛出门,迎面就遇上了等在巷口的沈路。   沈路被她红通通的眼睛吓了一跳,忙不迭跳下车问她怎么了。   宋君白摇头不语,她不想把余秋的事情说出来。   沈路懵了,宋君白已经连话都不想跟他说了?   难道昨晚上邢玉岩去给他送粥被宋君白看见,所以就生气到这种程度了?   那……   路哥呆呆地看着她眨了眨眼睛,忐忑中又忍不住泛起一丝喜意来。   ……那是不是说明,宋君白是在为他吃醋呢?   “对不起,我昨晚上不该让邢玉岩给你带话。”   路哥认错认得干净利落。   宋君白艰难地抬起发肿的眼皮,有些茫然地看他。   “我没告诉她我在卫生所,是我接了老纪的电话,被她听见了,我没想到她会找过去,还带了粥。”   宋君白:……?   路哥再接再厉,努力撇清自己:“不过她的粥我真的没喝,一口都没喝。”   再奋力甩一把锅:“是沈晴输完液饿了,当时老纪还没告诉我你也买了夜宵,我就让沈晴喝了粥。”   最后上升一下主题:“你买的面我都吃完了,一口汤都没剩,我最喜欢吃面条。”   宋君白:……   她脑子里大概一转就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倒也没什么好觉得心寒的,毕竟她对邢玉岩,本身就一直抱着戒备心理,她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也并不奇怪。   更何况……   喜欢一个人,想方设法制造机会相处,送点吃的表表心意,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但,有一个问题还是得问清楚。   “你让邢玉岩怎么带话的?”   沈路愣了一下,道:“我就让她跟你说,我昨晚有事不在学校。”   宋君白点点头,没说什么。   非要说,邢玉岩也没隐瞒她什么。   沈路没说,邢玉岩自己听到了电话,她并没有义务把她自己想到的一切都告诉宋君白。   宋君白活动了一下脚踝,打算慢跑去学校。   沈路重新骑上车子:“那个……还生气?”   宋君白摇摇头:“我没有生气。”   “那你上车好不好?我骑车比你跑步快。”   宋君白还是摇头:“不。”   沈路傻眼了,说来说去,肯定还是生气了。   两人一前一后,一路无话。   早读结束之后,二班的班主任把宋君白叫了出去。   宋君白揉了揉还没消肿的眼睛,咬了咬牙。   不出意外的话,该是余秋那个妈妈来学校讨要说法了。   刚一走近教师办公室,就听见里面传来吵闹声。   “严老师!我绝不相信我家宝宝会做出这种事情来!一定是昨晚那个女生不怀好意,我家宝宝什么都没做,凭什么无缘无故进一趟派出所?这传出去我家宝宝还有脸做人吗?”   宋君白隔着门勾起一丝冷笑。   就是这样。   所有的一切都是别人的错。   但宋君白没想到老严的声音比她还要大:“余女士,我请你冷静一点,不要把莫须有的罪名随便往别人家的孩子头上扣!”   宋君白怔住,脚步一顿,二班班主任也没有催她,反而怜惜地陪她站住,伸手在她肩上轻轻拍了拍。   “别怕,昨晚上的事情民警都跟我们说了,叫你来只是想弄清楚一些事情。”   “那凭什么我家宝宝好好地来上学,就被你们扣上了莫须有的罪名呢?这公平吗?严老师你今天必须给我一个交代,我已经问过我家宝宝了,那个女生不是你们班的,但她成绩好,就因为她成绩好,所以你们都联手帮她说话是不是?”   宋君白握紧了拳头。   成绩好老师就会护着?   呵。   宋君白伸手推开办公室的门,眼神泛着寒气直勾勾地看向声嘶力竭的余秋妈妈。   “就是你——”   “我和余秋同学不熟。”   宋君白直接打断了她先声夺人的气势。   第二句:“我从来没有和余秋同学说过话,唯一一次接触是这学期开学那天,余秋同学莫名其妙拦住了我,说了一些奇怪的话,我没有回应,当天周晓同学跟我一起,他可以作证。”   第三句:“昨晚他无故跟踪我在先,我害怕,就报了警,有问题吗?”   余秋妈妈被噎得脸红脖子粗,重重地喘了几口气,扬起手来就想打宋君白。   宋君白红着眼睛昂着头,没有打算躲。   她是故意的。   只要这一巴掌下来,她立刻要求验伤。   儿子跟踪,母亲伤人,她不信这种情况下自己还能被泼上脏水。   但没有落下来。   有人狂风一般冲进了办公室,带起的气流把堆在门口的试卷吹得稀里哗啦。   而后像一棵树一般挡在了宋君白的前面,一把攥住余秋妈妈的手腕,用力一推搡。   沈路多大的力气,这一推直接把人推到了墙边的文件柜上,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   余秋妈妈被吓懵了,继而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   但在场的老师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上前。   二班班主任抢在余秋妈妈之前开口:“余女士!你凭什么无缘无故打人?我的学生做错了什么?你管教不好自己的孩子,竟然还来打我的学生?你也太不讲理了!”   余秋不是二班的,二班班主任指责起来更加理直气壮一些。   “你、你们,”余秋妈妈说着眼泪就下来了,“你们全部都是沆瀣一气,欺负我和我家宝宝!你们——”   “叫保安,报警!”二班班主任气得脸都红了,她是女的,也不用像老严那样顾及风度,直接大着嗓门斥责道,“这里是学校,是教师办公室!我的学生凭什么要受你的指责?你还想打人?你告诉我我的学生做错了什么?她已经把事情说得很清楚了,她和余秋同学根本就不熟,所有的一切都是余秋同学自己一厢情愿做出来的,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要不是她、要不是她勾——”   “余女士!请你注意用词!”   “先前我理解你的心情,才把宋同学叫过来,想问清楚是不是他们谈恋爱闹了矛盾,但现在已经很清楚了,宋同学和这件事根本就没有关系,你也是做母亲的,你怎么能用这么恶毒的词语来骂一个小姑娘?”   宋君白茫然站着。   她预想到了余秋妈妈的所有反应。   也做好了一切应对的准备。   不管是撇清关系,还是苦肉计,都能让她在这件事里成为一个完美的受害者。   但她却没有预想到剩下的一切。   她没想到老严会帮她说话,也没想到沈路会突然冲进来,更没想到才认识了自己几天的班主任会撕下身为教师的体面,像一个泼妇一样为了她与人大喊大叫据理力争。   门口“哐”的一声。   周晓手里拎着个人,一把推进门里,然后用力关上了门。   还顺手拖了一张椅子抵住门,自己大马金刀地坐了上去。   被推进来的是余秋。   周晓怒气冲冲:“你自己干的破事儿你自己解释清楚,别他妈的让小白给你背黑锅!”   余秋妈妈当然见不得人欺负自己儿子,见状又要闹。   余秋浑身发抖,突然崩溃地大叫了一声。   “妈!”   “你能不能不要再闹了!”   他声泪俱下,像被抽断了脊梁骨一样缓缓靠着墙蹲了下去。   难堪?羞耻?   宋君白静静地看着他。   她很想告诉他,当年,在他自杀未遂离开学校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这样的难堪和羞耻都如影随形。   唯一不同的是,她梗着一身傲骨,硬生生、直挺挺地站着,承受了这一切。   但她也会在无人的时候,像他此刻这样,崩溃到仿佛浑身的骨头都被抽掉,连哭都哭不出来。   余秋哭了很久。   然后语无伦次地道歉。   对宋君白道歉,对二班班主任道歉,对老严道歉。   然后对着满眼都是失望的母亲,词不达意地诉说着他心里的不满。   不满她的独断专行,不满她事无巨细地控制他,不满……   再后面,就彻底成了家庭矛盾,宋君白似笑非笑地扬了扬嘴角,意兴阑珊地伸手拉了拉沈路,又踢了快在门口椅子上睡着的周晓。   “走了,回去上课。”   ……………………   最后四十分钟辽,不再来点票票吗? 第二十九章 你敢去死吗   与此同时,一班二班的教室门口也闹哄哄的。   昨晚上余秋妈妈在派出所已经大闹了一通,老严碍于面子,没有多争执,但是却被一班几个下了晚自习的走读生看见了,早读课的时候就传了出来。   余秋妈妈昨晚从余秋口中知道了宋君白的名字,便闹着要见宋君白,老严他们拦不住,只好让二班班主任来叫走了宋君白,于是一班二班就全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周晓二话不说先去七班叫了沈路,让他去办公室看看情况,别让小白被泼妇给欺负了,自己则折返回了一班,把缩在角落里装死的余秋拎出来,拖着衣领就走了。   剩下的人不敢去教师办公室看热闹,便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说什么的都有。   “宋君白有点过分了吧?余秋也没做什么,她就直接闹到派出所去了,也太难看了。”   桔子抱着手臂靠着门框站着,看一班门口几个女生叽叽喳喳地讨论,其中一个女生这么说道。   另一个附和:“是的哎,我也觉得过分了,不知道内情的人还以为余秋真的犯了什么事呢!”   桔子后脚跟一磕,在门框上发出一声脆响。   “嗯,你,就你,”她个子挺高的,伸手不客气地指了指,扬着下巴居高临下,“什么内情你倒是说说。”   那女生之前也是一班的,人缘很好,也是经常让宋君白带早饭的人之一,但她和桔子一向处不来,这会儿面对桔子明显的挑衅,脸瞬间拉了下来。   “余秋喜欢宋君白怎么了?你是年级主任吗?连别人谈恋爱都要管?”   桔子声音没她大,但是气势比她足。   “宋君白谈恋爱?我天天跟着她我怎么不知道?”   那女生又改口道:“余秋喜欢宋君白而已,难道喜欢一个人也有错?”   “所以呢?宋君白就得心甘情愿被他半夜跟踪不知道准备干啥?”   “你怎么说话这么难听?什么跟踪不跟踪的,大家都是同学,宋君白又不是不认识余秋,怎么都犯不着报警吧?”   “怎么就犯不着报警了?宋君白认识余秋,也仅限于认识而已,鬼知道半夜三更一个男的跟着她打算干嘛?万一是打算强奸呢?”   “你太过分了刘诗桔,什么强奸不强奸的,大家都是同学,你这么说让余秋以后怎么做人啊!”   那女生气急败坏,脸都气红了,真情实感地替余秋委屈上了。   旁边几个女生也点头。   “就是啊,明明什么都没有发生,你把人想得太坏了。”   “对,不弄清楚情况就报警反正就是不对。”   “大家都是同学,那以后是不是稍微有点摩擦就得闹到派出所去啊!”   ……   桔子耷拉着眼皮等她们七嘴八舌地说完,然后道:“你们知道,每年发生的强奸案里,有多少是熟人作案吗?”   其他人被她这句话震得面面相觑,谁都没吭声。   桔子冷笑一声:“百分之八十。”   “这也出正月了,我给你们这群圣母拜个晚年吧!”桔子话头一转,目光冷飕飕地从几个女生脸上挨个儿划过去,凉凉道,“没什么可送的,就祝你们以后对身边所有认识的男性都不设防吧,被强奸了也千万记住,大家都是同学,别有事没事闹到派出所去,难看。”   桔子说完便打算回教室,却一眼瞥见二班门口也聚过来几个人。   邢玉岩叫住她:“刘诗桔!”   “做什么?”   “你说话太过分了,不道个歉吗?”   桔子眉梢一挑。   邢玉岩和那几个女生都是寄宿生,不是同宿舍就是挨着,关系自然亲近一些。   桔子虽然也寄宿,但她是个独行侠,除了宋君白谁也不搭理,跟她们关系不仅不亲近,还因为不爱搭理人滋生了不少暗搓搓的小矛盾。   这就是找着机会抱团来嘴她一个了。   桔子不想搭理她们,自己没事人似得回了座位。   恰好这会儿周晓宋君白沈路三人也回来了,围在门口的人群敢对着桔子说三道四,倒是不太敢当着宋君白的面说什么,毕竟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宋君白都是占理的一方。   邢玉岩看了一眼黑着脸跟在后面的沈路,目光闪了闪,突然开口:“宋君白。”   宋君白一双眸子黑白分明,泛着冷意。   “得饶人处且饶人。”邢玉岩道。   桔子在教室里扬声喊道:“小白,你不考虑换个同桌吗?你老跟她坐一起,我怕你粘一身舍利子。”   周晓当着邢玉岩的面笑得差点站不稳,连身后沈路的黑脸也缓和了不少。   邢玉岩咬牙固执地看着宋君白,她赌宋君白至少会给她一点面子,说点软话把这事儿岔过去。   宋君白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有道理。”   她顿了顿:“我是应该换个同桌。”   邢玉岩蓦地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宋君白。   宋君白清高自持,从不喜欢跟人急赤白脸地争执什么,别人进一步,她便会习惯性退一步。   邢玉岩以为宋君白这次也会这样,但她没想到宋君白会这么说。   上课铃响,众人各回各的座位,这场闹剧也就到此为止,只是一班后排空着的座位还提醒着大家,余秋始终没有回来。   ·   之后一连几天,都没听着什么后续,大家也就渐渐熄了话题,唯有宋君白,在和邢玉岩以及好些个女生日渐僵硬的关系里,总是隐隐感觉到一丝不安。   闲下来的时候她会想起几个月前桔子就对她说过的话。   桔子说,她每天早起半小时给女生们带早饭,其实根本没有用,那些人不会对她感恩戴德,更不会在遇到事情的时候站到她那边。   宋君白当时抱着侥幸想,桔子总是把人想得太阴暗了,最起码,多点善意应该还是有的。   但事实证明,小女巫就是小女巫,不是她乌鸦嘴,而是只有她看清楚、并且不惧怕说出那些阴暗面。   又一个晚自习下课,宋君白照例慢跑回家,沈路骑车沉默跟在她身后。   回去的路上要经过一条河。   就是从前余秋跳下去的那一条。   宋君白每次走过,都会下意识地看一眼,今天也不例外,虽然她心里清楚,从前余秋跳河的时候,精神状态已经严重崩溃,而这一次,她提前引爆了这件事,余秋的病情应该还没到这种程度。   但今天水边站着一个人。   宋君白脑子里“轰”的一声。   那一瞬间,她清晰地感觉到了窒息。   像是无论她做出多少努力,命运之手都始终悬在她的脖子上方,这一刻,终于狞笑着落下,狠狠掐住,告诉她,别挣扎了,你根本无路可逃。   宋君白僵在原地,一时间眼前一片模糊,她失控地喘息了几声,抱着膝盖蹲了下去。   车子“嘎吱”一声刹在原地,然后一只温热的手握在她的肩头。   宋君白茫然抬头,看见沈路皱着眉,一张脸上凶相毕露,对她做了个“嘘”的手势,而后气势汹汹地往河边走去。   路哥那脸色,看着真的很不像个好人。   宋君白却奇异地被安慰到了,她深呼吸几口,撑着膝盖站起来,慢慢往前挪了几步,走到了能听清两人对话的距离内。   “你在等宋君白?”沈路压着嗓子开口,声音有些阴恻恻的。   余秋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恰好看见沈路极具压迫力的一张脸,吓得一个激灵。   “等宋君白来看着你在她面前跳下去?”沈路又问。   余秋咬着牙不说话,仇人一般盯着沈路。   “然后从此让她对你永远心怀愧疚,永远都忘不了你?”沈路讥笑出声。   余秋终于被刺得受不了:“关你什么事?你滚,这是我和宋君白的事!”   沈路嗤笑一声:“你和宋君白?你俩有个屁关系?”   “你闭嘴!”   “嗯,我说错了,你俩是有点关系,跟踪嫌疑犯和受害人的关系。”   余秋气得浑身发抖,不顾一切往前几步冲沈路挥出拳头。   沈路让了让,他挥了个空,倒是把自己弄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余秋撑着膝盖,闷声不吭地开始掉眼泪。   “我不是跟踪嫌疑犯,我没想吓到她,我就是想——”   沈路打断他:“你就是想自私地在她那刷个存在感。”   “我不是,我没有这么想。”余秋抹了把脸,“从来没人在乎过我真正的想法,我妈不在乎,同学不在乎,老师也不在乎。”   他恨恨地盯着沈路,不知道哪里来的恨意:“这些都没什么,我都习惯了,我就是想让她知道一下我的真正想法,我喜欢她有错吗?”   “你情我愿叫喜欢,一厢情愿叫暗恋,你这种,”沈路又冷笑了一声,“叫性骚扰。”   余秋崩溃,失控道:“你闭嘴!我没有!”   “那你现在在做什么?想跳河不赶紧跳你在这等什么呢?等我请你吃夜宵吗?”沈路很无良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等宋君白!我就是要当着她的面跳下去!就算她不喜欢我,我也要她永远记住我!”   余秋脸上满脸泪痕,有些语无伦次起来:“我妈只会记得我辜负了她的期望,你们不一定会记得我,就算记得,也只会记得我是个犯过错的普通学生。   但她肯定不一样,她会记得我,记得有人喜欢过她,喜欢到可以不要命……”   “那你去啊!”沈路冷不丁大喝一声,声音震得隐在芦苇丛背后的宋君白浑身一个激灵。   他一步一步慢吞吞逼近余秋,声音依然很大:“你去啊!你这就去死!第二天全校都会知道,你为了宋君白跳了河!你去!”   余秋被他逼得后退一步,一只脚已经踩到了河边的湿泥,踉跄了一下。   沈路还在逼近,几乎跟他只剩下一拳的距离,可他却不敢再退了。   沈路比他高得多,居高临下看着他,一双眼睛狼一样凶狠。   他骤然又放低了声音:“去啊,现在转身,跳下去,就完事儿了。”   “所有人都会知道,因为宋君白不喜欢你,所以你寻了死,然后你那个妈,就会跑到学校去摆花圈摆蜡烛,拿着刀要跟宋君白同归于尽。”   “再然后,所有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都会说,是宋君白害死了你,她是个祸水,是个杀人凶手。”   “宋君白当然会记得你,她或许从此一辈子都会被你毁掉,她怎么可能不记得你呢?她做梦都不会忘了你。”   “这个结局你是不是很满意?”   沈路阴恻恻地龇牙一笑,再一次提高音量,声音炸裂在余秋的耳边:   “你倒是去死啊!你敢吗?!”   余秋脚下一软,猛地跪下去,一只脚不受控制地滑了一下,身子失衡,往河里栽去。   沈路一伸手,揪住他衣襟,轻轻松松一甩一扔,丢进杂草丛里。   “废物。”他轻飘飘地吐出两个字。   余秋又哭,哭完了又笑,疯疯癫癫的。   “你说得对,我不敢死,我不敢死。”   “我只是想吓吓她,想让她知道我敢。”   “我其实不敢。”   “我还想报复我妈,我想让她难过,让她后悔,让她以后不要再这么对我。”   “我……”   沈路不耐烦听下去,转身离开河岸,二话不说伸手牵住宋君白的手往外走。   春寒料峭,宋君白的手冷得像冰块一样,手心却是满手的冷汗。   沈路手大,直接把她的手整个包住,想了想,揣进了自己的外套衣兜里,用另一只手扶起自行车,也不骑,就这么牵着人往家走。   宋君白什么也没说,就这么愣愣地被牵着往前走,快走过这条河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一眼,余秋已经自己爬了起来,慢吞吞地离开了河岸。   …………………………   路哥:呵,你以为你路哥只会打架?不可能的,你路哥可是要成为外交官的男人,嘴炮技能也必须安排上。 第三十章 你说的,我都信   被牵着往前走的时候,宋君白总有种错觉。   就好像眼前的路不是路,而是她需要重新一步一步走过去的十来年青春时光。   从前她一个人走过一遍,摔了很多跟头,受了很多伤,而今她哪怕闭上眼,只要循着包裹着她手掌的滚烫温度,也能一路顺遂,平安走过。   把所有不堪的人和事统统跳过,闭上眼,什么都不需要看见、不需要理会,等睁开眼,就是一个崭新的 29 岁。   但人生没有这么简单的。   没有任何一个坎儿,能由别人来替她趟过。   既然余秋出现了,那必然还有更加不堪的人在后面等着她,而这世上,却没有第二个人会像她一样清楚即将发生些什么,无论多么难以面对,她也终究得靠自己走过去。   从前,她手无寸铁,在这十来年的光阴里被刀刀凌迟,碎成一地的碎片,这些碎片沾着血、裹着泥,被践踏进这一路的泥泞里,在等待着重活一世的她亲手捡起,洗洗刷刷,重新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宋君白。   临到巷口,宋君白停下了步子。   沈路沉默了一路,其实脑子里翻来覆去就一件事——   为什么宋君白的手就是捂不暖呢?   “沈路,”宋君白声音有些飘忽,因为长久不开口,有些嘶哑,倒是和沈路记忆之中多年之后拿着辞职信的宋君白重合了。   她说:“你会不会觉得,我对余秋做的事太过分了?”   沈路摇摇头,想说什么,但张了张嘴,到底没开口。   他想说这件事他从前知道,而那一次,要远比这一次更加恶劣。   他亲眼看见过,余秋那些充满着自我幻想的日记被人贴在教学楼底下,被所有人当成笑话看,而作为事件女主角的宋君白,明明什么都不知道,也就此成了笑话。   ——后来那些日记是沈路亲手撕掉的。   再回忆起来,沈路只后悔,那天因为去网吧,上午逃了两节课,导致那些日记在教学楼底下整整贴了四个小时。   但这些他没法跟宋君白说。   “你知道吗?”宋君白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难以形容的笑,“你说的那些可能,或许真的都发生过。”   沈路猛地握紧了拳。   “余秋自杀未遂,他妈妈去学校找我拼命,所有人都说是我毁了余秋的一生。”   宋君白目光漠然,嘴角噙着一丝冷笑:“再然后,余秋退学,流言愈演愈烈,慢慢就传成了余秋和我恋爱,我劈腿,他为了挽回我以死明志。”   夜色遮掩下,宋君白没看见沈路骇然的目光。   宋君白笑了一声:“我说我真的经历过这一切,你信吗?”   沈路拼命压抑着自己的呼吸,努力不让自己表现出异常,好半晌,才哑着嗓子道:“我信。”   他当然信,因为之前所有的疑惑都有了解释。   为什么宋君白明明是一骑绝尘的学霸,却在开学之初的摸底考试上交白卷,为什么她的行事作风和从前大不一样,为什么她开始尝试合群、与人交往,为什么她要在考试中藏拙……   一切都只是因为,她和他一样,身体里住着一个一身斑驳的疲惫灵魂。   宋君白又笑:“你怎么什么都信?”   “你说的,我都信。”   “那如果我说,十几年后,你事业有成,成为了别人仰望的大企业高管,你信吗?”   沈路眼睛蓦地一酸。   原来在十几年后的宋君白眼里,自己是这样光鲜体面的形象。   “我信。”他声音已经哑得不成样子,但宋君白并没有听出来。   宋君白点点头:“嗯,信就好。”   她抽回了始终没被捂暖的手。   沈路掌心一空。   连带着心里也空了一大块。   “沈路,”她抬起头,认认真真地看着沈路的眼睛,“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你解释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或许这只是我的一场臆想,或许我是真的回到了十几年前,又或许是什么平行时空,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有了重来一回的机会。”   沈路看见了宋君白眼里的光。   “我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像余秋这次的事情上,我会像处理余秋一样,用我能想到的最过分、最彻底的办法,来保护我自己,不再踏上从前的路。”   “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吗?”   宋君白垂下眼,目光落在沈路空落落的手上。   沈路一瞬间回过神来。   宋君白不是在说余秋的事。   她只是在用另一种更委婉、更体面的方式拒绝自己。   是他今夜越界了。   “对、对不起,”沈路额头上几乎渗出汗来,空着的那只手死死攥紧,“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有些不敢看宋君白。   他一直是那个意思,但至少今夜,他不能是那个意思。   “你别多想,”到最后,沈路也只是徒劳地深吸一口气,“我和余秋不一样。”   宋君白垂眸不语。   她不是对沈路没有好感,只是她不能。   一个有一半人生尚在烂泥里等待救赎的自己,不配谈这些东西。   她和沈路之间,应该更简单、更单纯一些。   “嗯。”   宋君白咬了咬唇,低着头,藏起眼里的水光:“以后,你就别送我了,早点带沈晴回家睡觉,行吗?”   沈路梗着脖子,想拒绝,却又惶然找不出一个像样的理由。   “行。”   宋君白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绕开沈路往巷子里走。   走出两步,又被沈路叫住:“等一下。”   宋君白停下脚步,却没回头。   “你说,余秋自杀未遂,他是像今晚上一样,在你面前跳下去的吗?”   “是。”   “那他为什么会活下来?”   这是横亘在沈路心里的谜团,他一直不知道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余秋那一晚之后就病了,大冬天在河里泡过,高烧不退,又被诊断重度抑郁,直接退了学,而宋君白一夜之间成为了众矢之的。   “因为,”宋君白的声音轻飘飘地传来,“是我跳下去把他捞了上来。”   那一瞬间,难以言喻的仇恨和嫉妒如邪火肆虐,灼得他一双眼睛火辣辣地疼。   余秋。   他怎么敢?   难怪。   难怪这一次宋君白的反击会如此不留余地。   她亲手把人拉出了地狱,那人却反手将她推落深渊。   沈路僵在原地许久,一直到再也看不见宋君白的背影。   那个高挑瘦削的背影,始终挺得很直,像从未惧怕过什么一样。   但他如今才知道,不是这样的。   宋君白始终是那只惊弓之鸟。   她在人前表现得再正常、再开朗,都是假的。   她骨子里藏着的幽深恐惧始终都在,在那些恐惧被驱散之前,宋君白不会考虑任何多余的事情。   比如说他们之间那些隐秘的暧昧。   那也没有关系。   沈路望了望天空。   毕竟,老天重给了一次机会的不只是宋君白,还有他。   他可以等。   等到为止。   …………………………   路哥:我手手呢?我软软凉凉的手手呢?刚还牵得好好的!   【摸摸路哥狗头,乖,再等两年。   路哥【掏出一根……钢管】:你凑近点说,再等多久? 第三十一章 奖励   这一学期的头一个月似乎把幺蛾子都折腾完了,接下来一整个学期都很平静。   余秋退学了,偶有一些关于宋君白的流言,也只停留在宋君白做事太绝,没有质疑过她是不是真的和余秋有过一段什么不可言说的关系。   时间一转就到了期末。   半年来,宋君白和沈路见面的次数大大减少,除了每周固定给他整理笔记和常考题型,很少再私下单独见面,偶尔老纪馄饨店里一起吃饭,也是带着桔子和周晓一起。   倒是沈晴时不时会出现在宋君白家中,吴望舒对沈路很看重,果真有合适的项目就找沈路跟着,时间久了,沈路也看出来,吴望舒不仅仅是借着雇佣他当翻译的机会在经济上帮衬他,同时也在其他方面不动声色地提点他,不用想也知道,是吴家老太太的意思。   沈路没有不识好歹地拒绝这份好意,他不是能力撑不起自尊心的中二少年,一个快三十岁的男人知道轻重和权衡,吴望舒有点上位者的习惯性高姿态,从他的角度来看,沈路有能力,又知趣,他也很乐意提携。   于是沈路跟着吴望舒出差,就把沈晴留在宋君白家,托宋家爷爷奶奶照顾,当然他也是有点小心思的,沈晴小瘸子人见人爱,宋君白虽然与他刻意保持了距离,但对沈晴还一如从前,有沈晴在,他见宋君白也更理直气壮一些。   七月初,期末考如期来临。   宋君白没再刻意藏拙,如今她成绩死死占据着年级第一,日常甩出第二名十几二十分,自然是在一班考场。   大多时候,桔子就是那个年级第二名,两人坐在一班最前排角落的两个座位,趁着考试还没开始分享宋君白从校外带进来的小甜品。   一排六个人,宋君白的身后,是七班上一次考试的第一名。   沈路个子又长高了一点,前不久刚去了一趟法国,跟着吴望舒逛了不少地方,吴望舒一时兴起,给他强塞了不少浪漫又时尚的衣服和饰品,沈路去宋君白家接沈晴的时候倒是费劲儿搭配了一身,奈何头发还是很短,三毫米发茬贴着头皮,右侧还是一道张扬桀骜的杠,配上他因为不太自在而微微拧起的眉头,整个人气质显得十分割裂。   宋君白笑眼弯弯,言不由衷地夸他衣服好看,气得他回家把那一堆价格不菲的衣服全部打包扔给了周晓。   周晓不缺钱,但这些东西都是吴望舒精心从时尚之都淘来的,别的地方有钱也买不到,他那个骚哒哒的个性倒是很配这些衣服,欢天喜地地全收下了。   今天的沈路还是普通的牛仔裤和黑色 T 恤,一贯的又凶又酷,沉默地坐到了宋君白的正后方。   宋君白愣了一下,她没想到,如今的沈路,已经能考到七班的第一名。   想了想,她从带来和桔子分享的零食小袋子里,拿出一瓶果粒酸奶,反手递到了沈路的桌子上。   沈路挑眉:“给我的?”   宋君白便笑:“奖励。”   沈路抿了抿唇,不自在地扭过头,手却很老实地把酸奶开了,捏着小勺子往嘴里送。   喝到一半的时候,沈路嗅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下意识屏住呼吸,想要避开这个味道。   是邢玉岩最习惯用的香水味,沈路从前闻了许多年,一直都对这种过分甜腻的香味接受无能,不知道邢玉岩怎么就能目标专一地喜欢那么多年。   他回头看了一眼,邢玉岩坐在他的右后方,看见他,倒是大大方方地笑着打了个招呼。   宋君白没回头,桔子悄悄扭头看了一眼,递给了宋君白一个倒胃口的眼神。   那次事件之后,桔子和邢玉岩算是彻底撕破脸,宋君白也换了座位,和邢玉岩恢复到了不那么熟悉的普通同学关系。   桔子拿了笔和草稿纸,在纸上写了句话递给宋君白:你和沈路现在是什么关系?   宋君白回:朋友关系。   桔子又写:那他和邢玉岩呢?   宋君白回:与我无关。   桔子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气呼呼地拿走了草稿纸,还顺手把两人吃了一半的芒果慕斯全部抢走。   铃响,考试。   考试一共两天,第二天一早,宋君白到的时候发现沈路早早到了,懒洋洋靠在座位上,眼皮耷拉着,周围三米之内的老实学生没人敢靠近搭话,像一只没睡醒的黑色大猫。   宋君白例行给桔子带小零食,沈路手臂长,从后面直接伸过去,掌心朝上。   宋君白:?   “奖励。”   宋君白:“据我所知,奖励都是一次性的才对。”   沈路点点头:“但我昨天数学考试做对了最后一道大题,你不应该奖励我一下吗?”   宋君白想了一下最后一道大题:“那道题难道不是我上周给你的资料里恰好押中的一道题吗?”   沈路笑出一口白牙:“对。”   “那难道不应该你奖励我?”   沈路缩回手,再张开掌心的时候,上面静静地躺着一根奶酪棒:“好,奖励你。”   他直视着宋君白,因为眼神太过坦荡,以至于宋君白没法拒绝。   奶酪棒是沈晴最爱的零食,宋君白也喜欢,但小镇上买不到,沈路每次跟着吴望舒出差回来的时候都会买上很多,分成两份,沈晴一份,她一份。   她那份因为还要被桔子压榨,总是先吃完,家里已经断货很久了。   宋君白沉默收了奶酪棒,心里却并不平静。   她其实有些看不透沈路了。   总觉得沈路好像真的能看透她的想法,她希望俩人的关系能够简单一些,沈路就好像真的完全收敛起了从前那点直白到带着攻击性的心思。   不刻意接近,也不刻意地保护。   是一种很平等、很寻常的朋友相处模式。   就像——   宋君白怔住。   她突然似乎有点想明白了。   沈路如今的行为模式,像极了周晓。   又是一天紧张的考试。   下午三点半全部科目考完,各回各教室收拾东西准备放暑假。   因为幼托班已经提前两天放假了,沈晴这两天白天都在宋君白家,宋君白便在校门口等着沈路一同回去。   结果等了足足半个小时也没等到人。   宋君白直接去了七班。   七班人走差不多了,只剩下几个寄宿生还在教室里昏昏欲睡,他们离家远,打算第二天再回。   “打扰一下,请问你们有人知道沈路去哪儿了吗?”宋君白敲了敲门。   “路哥好像被小徐老师叫去了办公室,不知道因为什么事。”   “好,谢谢。”   宋君白道完谢刚要离开,隐约听见身后有细微的谈论,步子一顿。   “你们刚才说,严老师……他怎么了?”   后排的男生算是沈路的小弟,忿忿道:“鬼知道老严怎么了,路哥平常事情多老请假,他一直看路哥不顺眼,今天考完试又阴着个死人脸进来,拎着张试卷张口就让路哥给他个解释,小徐老师劝了几句,说真相还没查明,不能就这样下定论,他也不搭理,路哥就这样被带去了办公室……”   宋君白皱了皱眉,加快了步子。   此刻的教师办公室内也是剑拔弩张。   老严黑着脸,把手里的试卷拍在桌子上:“一年时间,从年级倒数变成七班的第一名,我承认或许你有几分聪明存在,但我觉得你需要解释一下,为什么这样一张试卷,你能考满分?”   小徐老师在旁边脸色也很不好看,但他的资历远远比不上老严,此刻也只能硬着头皮道:“沈路同学很聪明,也很努力,他的成绩也不是一蹴而就的,这一年各学科都有进步,数学进步得尤其多,考个满分也不是不可能,严老师,我知道您对学生要求严格,但是这样就怀疑学生的人品,是不是也不太合适?”   老严看了徐立一眼:“徐老师,你知道普通班和尖子班的区别的吧?”   徐立眼里闪过一丝屈辱,咬了咬牙:“但那也不该——”   “我不是在和你聊学生资质的区别,我是说,作为一个合格的高中老师,我们在对待普通学生和尖子生的区别。”   老严冷笑一声:“我们这里从来不是培育天之骄子的地方,每个老师都清楚,我们能做的有限,必须把时间花在收益最大的方向上。所以,徐老师你应该清楚,我虽然同时带着七班和一班,但是我的教学方式是不一样的。”   “简单来说,像最后一道大题最后一问这种有点超纲的题目,我是从来不会在七班讲的。因为我知道,讲了也是浪费时间,七班的教学重点一直都是基础题,这次考试试卷是我出的,难度我心里有数,即便是尖子班,最后这一问能做出来的人也不多,那徐老师你告诉我,为什么他能考满分?”   徐立急了:“既然连尖子班都不一定有人能做出来,那沈路能去抄谁的?”   老严哼了一声,又拍出了一张试卷。   “因为她肯定能做出来。”   沈路低头一看,都不用看名字,看字迹就知道,宋君白。   老严抬头看沈路:“有人举报你和宋君白作弊,我把你们俩的试卷提前找出来批了,我作为你的数学老师,觉得确实有些可疑,我需要你解释一下,否则——”   沈路脸色不改:“否则什么?”   “分数作废,全校通报。”老严冷声下了通牒,“我的学生可以考不及格,但我不会允许作弊这种事情的存在。” 第三十二章 我听你的   宋君白推开门,一屋子的人目光全部落在她身上。   夏天的阳光很晒,宋君白在校门口等了许久,又一路小跑过来,这会儿出了一身的汗。   她站在门口,阳光落在她的侧脸和脖颈上,照出亮晶晶的汗珠来。   沈路沉默站在办公室的角落里,室内开了空调,屋子里有几分阴冷。   隔着短短几米,仿佛两个世界。   “谁举报的?”宋君白毫无惧色地盯着老严。   “作弊是大忌,任何人都有匿名举报的权利,这是为了你们好。”   老严缓缓开口。   宋君白对老严喜欢不起来,严格来说,这人是个好人,也是个好老师,他有刚正不阿维护学生的品质,但同时,他固执己见,极度以自我为中心,任何超出了他的规则之外的学生,都是他所排斥的异类。   “那不讲证据随便诬告也不用承担任何责任是吗?”   老严拍了拍桌子上的两张试卷:“这就是证据。”   宋君白哼笑一声,冲沈路伸手:“包给我。”   沈路也笑了一下,从背上把书包拿下来递给她。   宋君白熟练地翻了两下,从包里拿了本教辅资料,三下五除二翻到其中一页,拍在老严面前。   “他能做对这一题,是因为我恰好押中了这一题,仅此而已。”   老严只看了一眼,便确认了的确是一模一样的题型,只是换了几个数据而已。   小徐老师绝处逢生,不顾风度地扑过来,一手试卷一手教辅资料,仔仔细细核对了几遍。   “确实是一样的,沈路用的解题思路也和这里是一样的!”他年轻,喜怒全表现在脸上,而且他是物理组的,跟数学组井水不犯河水,也顾不得给老严面子,此刻忍不住笑起来,在沈路肩上捶了一拳:“这题都能给你撞见,还挺有考运的!但你刚才为什么不解释?”   沈路无奈看了一眼比他还像个学生的小徐老师,叹了口气。   宋君白微微仰着头,直勾勾地盯着比她高出一头的老严:“所以,诬告我作弊的人是谁?”   老严皱了皱眉:“没有诬告你,她只是说沈路——”   “作弊是双方的,没有只告一方的道理,你怎么知道对方针对的是沈路而不是我?”   老严沉默半晌,摇了摇头:“这件事我会再找她,但我不能告诉你她是谁,我还是那句话,揭露作弊行为是每个学生的权利。”   宋君白冷着脸沉默对峙,不打算退让。   沈路却突然道:“严老师。”   老严这才扭过头看他,眼里有些复杂。   沈路似笑非笑:“证明我没有作弊很容易,但要证明,我不是你眼里的差生,真的不太容易。”   老严脸色一僵,说不出话来。   小徐老师没反应过沈路什么意思,沈路拍了拍宋君白的肩膀:“走吧。”   宋君白收回视线,跟着沈路后面离开。   走到教学楼下,宋君白突然停下脚步:“你先走,我去趟女生宿舍,找桔子有事。”   沈路“嗯”了一声,却没动。   宋君白扭头看他,却见沈路正用她之前所熟悉的眼神看着她。   炽热,隐忍。   像一头占有欲极强的野兽,正对着自己的猎物虎视眈眈。   仅仅是一瞬,他又收回目光,垂下眼睑,变回一个温和无害的普通朋友——像周晓那样。   “你不是要去找桔子,你是要去找邢玉岩。”沈路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   宋君白一怔,她没想到沈路能猜到。   早上沈路找她伸手要奖励,顺嘴提了那道题,下午就被老严找了,当时左右无非也就那几个人。   但邢玉岩,至少从沈路的角度来说,是不太可能的一个人。   因为邢玉岩对沈路的好感从来没有掩饰过,逢节日必送礼,平时遇见也是大大方方地打招呼,无论怎么想,她都不应该对沈路干出这种事来。   而宋君白之所以怀疑邢玉岩,是因为她觉得这件事并不是在针对沈路。   沈路想要证明自己没作弊很简单,拿出教辅资料就是,但那教辅资料并不常见,是宋君白从省城背回来的,沈路的复习资料全部都是宋君白给的,邢玉岩的目的在于搅浑水,把沈路和宋君白的关系扯到老严面前去。   别忘了,这是一所视早恋如水火的高考地狱,像老严这种古板的老师,对待学生早恋问题,态度更加极端。   沈路苦笑了一下:“是她干的,你别去找她,没什么意思。”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犯不着,一件小事而已,走吧。”沈路摇摇头,没解释,不由分说拉着宋君白的袖子往前走。   宋君白不知道,其实从沈路的角度来说,这件事堪称清晰明了。   因为邢玉岩,自始至终,就是这样一个人。   她喜欢沈路是真的,但她喜欢的是一个听话的,甘愿被她所控制的沈路。   她明艳的外表下,藏着的是一个歇斯底里的灵魂。   这件事追根究底,其实答案就藏在沈路最后对老严说的那句话里。   邢玉岩是在用这种方式提醒沈路,哪怕沈路已经踏进了第一考场,但他始终是个不学无术的小混混。   是老严眼里会作弊、没出息的差生。   贬低他,拯救他,打压他,利诱他。   这是邢玉岩在从前的十多年里,对沈路使惯了的手段。   但这话沈路没法对宋君白说。   他没法说,宋君白见到的那个光鲜体面的沈路,内里早已是一片破败,在一次次的挣扎和退缩里,被砍掉桀骜的棱角,磨去锋利的爪牙,然后用昂贵体面的外衣包装成一件拿得出手的饰品。   邢玉岩从来就不是什么恋爱脑的小女孩,她是一个猎手,看中一个猎物,然后花上十几年的时间去驯服。   重来一次,她显然还想故技重施。   宋君白一路阴着脸回家,没和沈路说一句话。   她心里憋着一股劲,无从宣泄。   其实如果不是沈路拉住她,她真去了女生宿舍,也不太清楚要找邢玉岩说什么。   质问她为什么明明喜欢沈路还要做这种事吗?   她问不出口。   邢玉岩喜欢沈路这件事本身就已经足够膈应她了。   但偏偏,是她自己要和沈路保持距离的,又怎么管得着别人喜不喜欢沈路的事儿?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宋君白到底还是没忍住。   “你以后,别和邢玉岩走太近。”   沈路声音低低的,像是在她耳边,但她没抬头:“嗯,我不会。”   宋君白只觉得自靠近沈路那侧的耳朵向下起了一片鸡皮疙瘩,又被自己乱七八糟的心思给弄得气急败坏:“也不许跟她打招呼。”   “好,不打。”   “她根本就不是真的喜欢你,她要真喜欢你干不出这种事来!”   宋君白猛地抬头,直视着沈路的眼睛,因为生气,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沈路又露出了那种有些吓人的目光,像野兽不经意地露出爪牙。   但说出的话却像一只家养大狗一样乖巧。   “嗯,我听你的。”   宋君白受不了他的眼神,扭头甩下他往前走。   身后,沈路低声笑了一下,慢吞吞地跟了过去。   …………………………………………   邢玉岩的逻辑可能不太好理解,但其实,如果性别倒置一下,就很容易理解了。   说你胖说你丑说你没人要说你嫁不出去最后说我不嫌弃你你嫁给我吧……   就这么个傻逼逻辑。   邢玉岩不是舔狗哈,她就是个神经病 第三十三章 绣色   高一的暑假好像格外漫长。   习惯了当一个没有假期的中年人,早就忘了两个月的假期是什么感觉了。   这两年国家抓得紧,不允许学校补课,但小镇上半明半暗的高中补习班并不在少数,但大多数还是针对高二的学生,高一的学生多少还有几分自由。   宋君白没在镇上待几天,就被宋妈妈接到了省城,经过几个月的筹备,宋妈妈和长绣集团共同创立的国风品牌“绣色”即将正式发布,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前期的宣发。   经过之前的传统文化展,不仅是宋妈妈对宋君白刮目相看,就连公司里那几个跟着宋君白一起干过的年轻人都惦记着这位“小老板”,一听说高中放假了,立刻就催着宋妈妈把人叫回来。   吴家那边出面的是一个年轻的经理人,据说是吴家如今的掌权人吴慧茹的私人秘书,长绣集团树大招风,很多事情在运作上多有掣肘,而为了最快地将“绣色”这个品牌推进上市,其实投资是以吴慧茹的个人名义来运作的,相对而言要自由许多。   也因此,宋母才得以在“绣色”这个品牌的决策权上占据绝对的主动。   吴慧茹,或者说吴老太太,完全是以做慈善的方式来促成“绣色”这个品牌的,而宋母也打算依照最初宋君白提出的建议,将 5%的股份让渡给沈路。   沈路自然是不肯要,他自认没办法平白无故地受这么大的一份礼,但宋母却坦言,如果没有沈路,“绣色”这个品牌不可能得到吴家的支持,说到底,吴家,宋家,沈路之间,是一个互相成全的关系,缺了任何一环,“绣色”都不可能存在。   但沈路考虑的其实是另外一个问题。   他还有一年半的时间才满十八周岁,在此之前,哪怕股权在他名下,他也没有行使股权决议的权利,这本身不是什么大问题,怕就怕沈路的父母在这一年半里闹出什么幺蛾子来,毕竟,他们作为沈路名正言顺的法定代理人,倘若现在冒出来,想做点什么实在太容易了。   沈路最终还是和宋母以及吴家老太太坦言了有关父母的事情,拒绝了股权让渡,但宋父宋母却坚持立了一份公证书,将在沈路满十八岁之后,将这 5%的股权以赠送的方式转到沈路名下,沈路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没再拒绝,而吴家老太太如此也算彻底放心,算是个皆大欢喜的局面。   但其实,沈路愿意接受这份协议,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宋君白对他说的那句——   还记得我说过的么,你以后总是要功成名就的,没必要把这 5%看在眼里,就当是你爷爷奶奶留给沈晴小瘸子的一份教育基金。   沈路心里泛苦,他其实很想说,从前宋君白见过的那个光鲜体面的自己是假的,但大约是男人的劣根性,他到底还是说不出口。   但这苦味里又隐隐地藏着一丝半缕令他着迷的甜,他想,幸好宋君白从来没见过他那些年的狼狈模样。   而这辈子,一切都还有无限可能,他想把自己活成自己曾经想象过的那个耀眼的模样,用那样的姿态站在宋君白的面前,也许到那时候,他才有勇气把那份心照不宣的心思明明白白地摆到宋君白面前。   宋君白跟着宣发团队忙了一个月,沈路也没闲着,跟着吴望舒国内国外跑了好些个地方,两人时常隔着十来个小时的时差,动不动好几天都说不上一句话,沈晴小瘸子倒是成了宋君白的绑定设备,宋君白走到哪他跟到哪,宋母找了个德高望重的老中医,带沈晴去做了几趟理疗,大概是小孩子恢复力强的缘故,竟然真的有了些好转,如今走路比之前利索许多。   “绣色”的发布会就定在省城,但苏市有不少行业里叫得上名的同行和媒体都过来了,都是人精,“绣色”这个牌子背后站着的人是吴家老太太,做的又是这些大佬企业不太看得上的中低端市场,人人都乐得给吴老太太一个面子。   发布会空前成功,压轴的 T 台秀更是请来了几个当红的年轻明星,纯粹的东方面孔加上国风元素和潮流设计,颠覆了无数人对于国风和时尚的认知。   在此之前,大众视野里所能看到的国风和时尚的结合,还停留在国外某些大牌拙劣生硬、又缺乏尊重的强行摹刻。   “绣色”传达的理念只有一个,那就是独属于东方人的美感完全可以和潮流完美融合,国风不是用刺目的红和黄,或者是简单粗暴的中文绣字能够概括的。   东方的美是含蓄的、和谐的、充满韵味的,绝不是西方人用带有偏见的目光、和毫不掩饰的圈钱心思去胡乱设计出来的那些丑得奇形怪状的玩意儿能够展现出来的。   宣发团队的庆功宴那天,宋君白因为要去接理疗完的沈晴到晚了一些,到酒店的时候这群平均年纪不到 25 岁的年轻人已经先喝上了,宋君白这个“小老板”虽然年纪小,但是和他们却是习惯了同龄人模式的相处,老板们都不在,大家开起玩笑来也就没了遮拦。   有个拎着一听啤酒的家伙道:“小老板你把你的小童养夫带过来啦?”   宋君白没好气地作势拿酒泼他,他笑嘻嘻地让开:“嘿嘿,小童养夫挺好看的,小老板你真有眼光。”   另一个女生性格沉稳,做事说话都有几分宋君白的风格,宋君白和她合作得也最顺手,这会儿慢吞吞地抿了一口饮料,才道:“你们懂个什么,这哪是小童养夫,也不想想,这么小得养到什么时候才能用上。”   她促狭地对宋君白挤了挤眼睛:“小老板明明有个现成的,就是藏着不给我们看呢,是吧?”   众人瞬间激动:“真的吗?哪儿呢?小老板真有男朋友了?”   “老板和老板娘知道不?哇塞小老板才 17 岁吧,老板不会把那人腿打断吧?”   ……   宋君白被他们你一句我一句打趣得没脾气,包间里嘈杂得很,她一时都插不上嘴辩解。   也是奇怪,宋君白虽然壳子年轻,但自认内里是个快三十的中年人,至少不应该为这种无伤大雅的打趣而感到害羞,可被众人说多了,她竟然心里也泛起了不自在,脑子里不可遏止地出现沈路抿着唇用狼一样的眼神盯着她的模样。   没喝酒,心跳却快了许多。   宋君白没忍住,伸手拿了一瓶冰镇的啤酒,仰头灌了两口。   沈晴的声音很脆嫩,分贝也高,轻轻松松在一群成年人里脱颖而出。   “小白姐姐,哥哥说让我看着你,不让你喝酒。”   话音落下,包厢里静了一秒,继而爆发出一阵大笑。   有人拍着桌子笑:“原来不是小童养夫,是小叔子。”   沈晴又道:“小童养夫是什么?”   宋君白这下彻底恼了,把沈晴拎到角落里的儿童椅上:“你别听他们乱说,饿不饿,想吃什么?”   众人看着宋君白娴熟的带孩子动作,纷纷叹为观止。   顾及着小孩,众人没开太过分的玩笑,调笑了几句便该吃吃该喝喝,九点多便散了场。   吃饭的地方离厂子很近,宿舍区就在厂房的另一边,十来个年轻人便提议去园区走走,散散酒气,宋君白本来想先走,但架不住沈晴精神头足,不肯回去睡觉,便也只好跟着一道走。   如今“绣色”一起,因为长绣集团的缘故,设计总部放在了苏市,厂房落在省城的城郊工业园区,这边这块用了二十来年的小园区就不够用了,在绣色发布之前,大部分的设备和人员就都搬过去了,如今只剩下一些职能部门还留在这边。   园区里空空荡荡,连路灯也稀稀拉拉的,十来个人走在一起声势浩大,加上有几个喝嗨了,还扯着嗓子唱起了歌。   冷不丁的,前头传来一道尖利的声音:“救命!”   众人一个激灵,还没回过神宋君白已经冲了出去。   前头有三四个社会打扮的年轻男人从阴影里钻出来,有一个人还在骂骂咧咧:“呸,你鬼叫个屁!也不看看自己长什么鬼样子!”   话还没说完,已经挨了宋君白一脚,一个狗啃泥直接栽进了灌木丛。   前头拐角跑出来一个仓皇的人影。   “小老板!”   宋君白不认识她,但身后有人认识,是人事部的一个姑娘,也住在这边宿舍。   “抓住他们送警察局!”这姑娘声音那叫一个尖,“他们翻墙进来的,不知道想做什么,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这几个人看着凶神恶煞的,但被宋君白一脚踹懵了一个,另外几个刚想回手,宋君白身后乌泱泱十来个小伙子已经眼神不善地围了上来。   “误会,别报警,我们就是晚上出来遛弯儿的。”一个社会青年道。   “呸,你遛弯儿遛到咱们厂子里面?谁信呐!”人事姑娘这会儿底气十足,声音更大了。   宋君白脸色很不好看,直接道:“报警。”   落在后面的女同事已经打通了 110。   这几个人眼看不好,掉头便打算跑,十来个刚喝了点小酒的年轻人个个血气方刚,怎么可能放他们走,二话不说就扑了过去。   但这三四个社会青年到底是打惯了架的,猝不及防挨了几记乱拳之后,纷纷从后腰拔出了武器。   粗略一扫,都是不知道什么东西上面拆下来的钢管。   宋君白这边的人都是正经的大学生,有几个打过架,全靠着人数多勉强挡一挡,场面乱成了一团。   有一个个子最小的社会青年瞅准了机会往门外蹿,宋君白他们没拦住,一个拐弯就没了影子,却在片刻之后,远远地发出了一声惨叫。   众人都是一愣,顺着声音看过去,那人被人推搡着重新出现在了路灯下,额角有血淌下来,触目惊心的,手上的钢管易了主。   跟着他后面的,是一个瘦高的年轻人,一脸阴鸷,握着钢管的姿势一看就是行家里手。   沈晴大喊:“哥,有人欺负小白姐姐!”   历经一年,沈晴如今已经向他哥告状已经很会抓重点了。   不管什么事,只要说是“欺负小白姐姐”,就能获得他哥无理由的偏袒。   沈路身上还穿着西装,十七岁的少年,骨骼抽条得太快,肌肉线条还没来得及跟上,看着有几分单薄,却偏偏靠着一身嶙峋的硬骨头,撑住了西装的气质——   就是这气质歪了点,配上手里的钢管,就彻底歪向了某些国内理论上不让存在的组织。   沈路往人前一挡,手上钢管垂下来,眼神冷得像铁,扫过那几个社会青年。   “警察还有五分钟到,不怕死的可以继续打。”   个子最高的那个不服气,抡起钢管就冲了过来。   铛——   钢管与钢管相撞,沈路手没松,那人手上钢管落在了地上。   沈路眼里凶光毕露,钢管直愣愣冲着对方的脑壳砸了上去。   宋君白这边的十来个小伙吓得要死,一边嚎着让别冲动一边就想上去拉人。   被砸那个更是吓得心胆俱裂,沈路始终和他对视着,眼神冰冷得吓人,没有任何一丝迹象表示沈路这一砸是假的。   他身子一晃,扑通一声直愣愣地往后倒在了地上。   沈路手上的钢管砸在他头侧,跟水泥地撞出星星点点的火花,刺耳的撞击声炸在那人的耳边,有那么几秒,他根本什么都没听见。   但沈路带着嘲讽的眼神他倒是看清楚了。   还从口型读出了沈路说出了那两个字:   “废物。”   接下来的几分钟,没人敢乱动,几个小伙子上前把人缴了械,乖乖巧巧等警察来,同时偷偷用敬畏的眼神看这位从天而降、比社会青年还要社会青年的大兄弟。   宋君白伸手,从沈路手里夺回那根钢管,丢在地上,皱了皱眉:“没轻没重的。”   沈路垂着眼:“没有,我有数的,吓吓他。”   十来个小伙子面面相觑。   这就是小老板的男朋友吗?   ——小老板是不是有哪里不太对?   ——也不是,刚才最先动手的就是小老板,所以小老板本身就不太对。   ——但这也太不像个好人了,老板老板娘知道吗?   ——太吓人了太吓人了,刚才那一下,谁特么不以为得血溅五步!   而旁边,宋君白和沈路还在旁若无人的聊天。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下午刚下飞机,问了沈晴,他说你们晚上要吃饭,我就没来找你。”   “晚上住哪儿?沈晴留我家还是你带着?”   “吴叔订了酒店,离这不远,沈晴随意,看他自己。”   “嗯。”   隔了一会儿,沈路又道:“这次去希腊我给你带了礼物,在酒店,明天带给你好不好?”   众人:?   怎么这大兄弟语气突然就黏黏糊糊了起来?   刚才抡钢管的真的是你吗大兄弟?   宋君白别过脸没说话,耳朵通红。   “你今晚上是不是喝酒了?”沈路又问。   宋君白无奈:“就喝了几口啤酒。”   “虽然……但还是尽量别……”   宋君白知道沈路“虽然”后面省略的是什么,他想说的是,虽然宋君白不是真正的未成年。   宋君白心里好笑,她不知道沈路为什么会这样,明明告诉了他,自己壳子里装的是个快三十岁的中年人,可沈路就跟瞎了似得,依然拿她当 17 岁的小姑娘对待。   “还有,这几个人……”   沈路顿了顿,伸手把宋君白拉远了一点,声音更低了,那边竖着耳朵听八卦的彻底听了个寂寞。   “你和宋叔叔说一下,这几个人背后可能有人指使,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半个月前宋叔叔说想卖这片厂房的,你问问他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宋君白心里悚然而惊。   她其实也在怀疑这个。   上辈子,也是因为卖厂房,招惹了一帮不知道哪里来的社会青年,当时厂区还住着不少职工,半夜跟踪,白天骚扰的事情没少干,当时厂子本就半年发不出工资了,谁还愿意担惊受怕地在这白干活,每天都有人辞职,宋父一头黑发在几个月之内迅速变白。   再之后,便是低价转卖,价格低到不可思议,连还清职工的工资都不够。   “还有,”沈路垂着眼,犹豫了一下,“吴叔说,最近市政可能要出台一些规划,这一片……最好还是别卖……”   他抬眼飞快地看了宋君白一眼。   他扯着吴望舒的名头说这个,其实有些心虚。   事实是,就在一年之后,这块地方成了两条地铁的交汇之处,在这之前,这块被低价转让了好几手的厂房,被邢氏地产——当时还没有邢氏地产,只有一家不大的建筑公司——拿下来,然后开发成了一个商业综合体。   借着这块地,邢氏地产从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建筑公司,一跃成为了省城新贵。   宋君白神色黯然下来。   这些她当然知道,她是眼看着这块地易主、再一步步变成普通人仰望的存在的。   重来一次,她对这个地方的情绪其实很复杂。   一方面,作为普通人,真的很难经受得起这样大的诱惑,另一方面,趋利避害的本性又促使她想要放弃这块是非之地。   宋家父母就不是能够混地产圈的性格,人脉不够多,手段又不够狠,这样的一块地放在手里,无异于怀璧其罪。   但沈路没法说更深层次的原因。   他在邢家数年,深知邢家起家,靠的并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手段,这块地是他们真正的起家之作,在这之后,他们势力越发庞大,暗地里不知道做了多少见不得光的事情。   如果可能,他真的希望这块地不要再落到邢氏地产手里。   “我有个想法。”沈路咬了咬牙,还是决定委婉地提一下,“如果宋叔叔真的想卖这块地,与其卖给鱼龙混杂的建筑公司,不如问问吴叔……”   宋君白一怔,继而豁然开朗。   是了,如今的宋家小作坊,已经不是人人可欺的小厂子了,背靠长绣集团,或许可以直接搭上政府的线。   警笛声响起,一同而来的是宋父宋母,宋君白松了口气,和沈路悄悄退到人群后面。   …………………………   小小地普个法,国内理论上不存在 hei 社会组织,只存在 hei 社会性质的非法组织,嘿嘿。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6-01 第三十四章 实习教师   在那之后不久,宋君白状似无意地从宋父口中打探得知,当时抓住的那几个小混混,背后果然有几家不上道的势力在支撑,为的就是逼宋父压价将厂子尽快脱手,如果不是那晚上宋君白他们抓住了那几个人,宋父其实是真有低价脱手的想法的。   绣色面世,宋母忙得脚不沾地,整个厂子的工作重心转移,而宋父也从绣色看到了传统织品更广阔的前景,决定放弃自己此前蠢蠢欲动打算进军房地产行业的打算,专心做自己所擅长的品牌运营,最近正忙着与省城的一家中端老牌商场谈品牌入驻事宜,老厂房的事情实在令他烦不胜烦,本想着低就低一点,早点脱手早省事,却没想到几个混混背后还拔出萝卜带出了泥。   而宋君白看似随口说的几句话也让宋父意识到一点,藏在这些混混背后的公司,虽然不成大器,但是他们就像是草原上的鬣狗一般,贪婪凶狠,手段下作,倘若他这一回妥协了,那后面指不定还会有什么事情等着。   又或者说,对这些人,纵容等同于共犯。   但老厂房这块地皮又的确是个烫手的山芋,宋君白提了一句要不要和吴家商量一下这块地怎么利用,但宋父并没有放在心上,他总想着,这块地并不算大,所处的位置又有些尴尬,吴家理应看不上这点东西,却不想过了几日吴望舒亲自出面,说想买下厂房,改建一个织品博物馆。   于是事情就此落幕,皆大欢喜,宋君白也松了口气,打算回镇上等待开学。   开学之后便是高二,从前的这一年,对宋君白来说是噩梦的一年。   这一年的冬天,余秋自杀,把她推入舆论的深渊,但这件事远远不是结束,它成为了另一件事的导火索。   这一年小镇高中来了一个实习英语老师,一班的英语老师一边带着一班,一边兼着另一个文科班的班主任,这位名叫古鹤的实习老师便跟着她,主要负责看看自习课、讲讲试卷之类简单的事情。   古鹤长得很帅,是那种许多女生青春时代幻想过的白衬衫学长的模样,惯常喜欢戴着一副全边框眼镜,温文尔雅地对每个人笑。   但没人想得到这个人光鲜的外皮下,藏着的是怎样一副肮脏的灵魂。   从最初的言语侮辱挑逗,到试探性的肢体接触,再到威逼利诱,将人骗进宾馆,猥亵拍照留存。   他最喜欢挑那些漂亮又不合群的女生下手,甚至会同时接触好几个女生,他不会做什么实质性的侵害,甚至于他最着迷的也不是实施的过程,一旦照片得手,女生就会被他放弃,他最爱的,是回味和享受那些不堪入目的照片。   宋君白警惕心重,当时古鹤试探性地接触了她半年,都没有找到机会,却没想到这一年的冬天,余秋自杀,将宋君白推上了舆论的风口浪尖。   祸不单行的是,同样是这段时间,宋君白终于知晓了宋父工厂的危机,宋父宋母整个冬天都在东奔西走。   宋君白一个人承受着铺天盖地的舆论谴责,连一个诉说的人都没有,更别说有人能帮得上她什么,父母压力比她更大,爷爷奶奶年事已高,她不愿意长辈为了她的事情额外增添烦恼,只好一个人默默忍受一切,为了逃避那些刺眼的目光和难听的议论,本就不合群的她变得更加孤僻。   而正是因此,给了一直以来心怀不轨的古鹤可乘之机。   宋君白至今记得那天夜里。   她约好的车子因为临时有事,没有过来接她,为了避开人群,她比平时晚了一些下自习,走出校门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十点半。   古鹤是在她的必经之路上等她的,当然,在那之前,古鹤已经多次以“追求”的借口对宋君白说过一些暧昧的话试探。   当时的宋君白虽然对人存着很重的戒心,但却并没有真正接触过什么恶人,她对人最恶意的猜想,也不过是一些言语上攻击,她没想到古鹤会直接利用自己作为男性体力上的优势来对付她。   宋君白没打过架,跆拳道虽然练得不错,但进入高中之后便疏于锻炼,更别说用于实战。   古鹤把她钳制在自己怀里,慢条斯理地将她笨重的羽绒服解开,冰冷的手指像毒蛇一样探入她的衣服里,贴着她滚烫的皮肤游走。   他贴得很近,唇舌在她的耳畔若即若离,用只有她一个人听得见的声音不断地说着话。   “余秋碰过你吗?他们都说他碰过你了,嗯?是这样碰的吗?”   “你是不是喜欢被男的碰?你是在欲迎还拒吗?”   “我知道你喜欢的,你在发抖,你在激动,对不对?”   “是不是还想我吻你?想的话就说,我可以满足你……”   ……   时隔十多年,那短短十来分钟噩梦一般的经历,却像是在她的心里生了根,发了芽,长成了一棵狰狞参天的巨木。   忘不掉,死都忘不掉。   宋君白不知道自己那天到底是怎么脱身的,只记得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满脸是泪,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地上有一滩小小的血迹,她的羽绒服被树枝刮坏了,羊绒衫被剐蹭得抽了线,后腰有青紫的掐痕,但腰部往下的衣物还是完好的。   那之后很久,她一直克制不住地拼命回想,在她因为极端的恐惧和慌乱而失去感知的那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后来,在某一个类似的深夜里,她坐在车里,隔着窗玻璃,看见街角有两队人在打群架。   其中有一个人,瘦且高,手里握着一根三角的铁条,嶙峋的肩胛骨凸出来,眼神凶戾,不管不顾地挥着铁条往前砸。   仿佛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迷雾散尽,记忆回笼。   那一天,也是这样一根铁条,从古鹤的背后悄无声息地伸出来,重重落下。   古鹤额角被砸破,血流下来,沾在宋君白米色的羊绒衫上,血腥味令人作呕。   模糊的视野里,古鹤松开她,与背后那人扭打,但背后那人并没有还手,一只筋骨分明的大手探过来,死死扣住古鹤的肩头,顶着他毫无章法的拳头,将人拖出了那个阴暗的小巷,沉重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只留下浓重而安静的夜包裹着宋君白,给了她难以言喻的安全感。   是沈路。   ·   宋君白站在一班门口等桔子,一班的课堂小测验刚刚结束,收试卷的正是新来的古鹤。   他微笑的时候眼角会堆起细细的纹路,很有种书生气的腼腆,才来一周,一班的很多女生都对他心生好感,甚至盼着他来代英语课。   收到桔子的时候,桔子面无表情地把答题卡一推,自己往后一靠,一双黑漆漆的眸子冷冰冰地盯着收答题卡的古鹤。   古鹤笑:“怎么?刘诗桔同学是觉得没考好吗?”   桔子面无表情:“不用你操心。”   古鹤又道:“那就是心情不好?”   桔子皱了皱眉:“你能不能赶紧收完走人,我要去吃饭了。”   古鹤脸色微不可查地僵了僵,笑眯眯地收好答题卡往外走。   走到门口的时候,目光落在宋君白的脸上,全框眼镜后面,他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惊艳。   桔子的声音又从背后传来:“你能不能赶紧走,堵门口做什么?”   古鹤微微皱眉,侧身让了让。   他很不喜欢刘诗桔。   一个并不太漂亮的女生,浑身仿佛长满了刺一般,总是对他抱着莫名其妙的敌意。   但刘诗桔和宋君白是好朋友,每天都会一起吃饭,他对刘诗桔的长相不感兴趣,对宋君白却是十分感兴趣,他并不介意花费一点精力对付刘诗桔,借此来换取接触宋君白的机会。   他酝酿了两秒钟,微笑着开口:“同学,是在等刘诗桔同学吗?”   但他话音还没落下,桔子已经一手拎着饭盒一手扯着宋君白开始了加速跑。   古鹤脸色有一刹那的狰狞。   但偏偏,就在此刻,他看见原本在往前跑的女孩回过头来。   宋君白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然后露出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古鹤打了个寒颤。 第三十五章 误会   宋君白一直都觉得桔子是个很神奇的人。   她有着像小动物一样敏锐的直觉,不合群、不友善,浑身都是桀骜的刺。   温顺的时候,她会把刺收起来,保持着她一贯的漠然,把自己隐在人群里,当一个悄无声息的旁观者,但当她觉察到恶意的时候,会第一时间竖起尖刺,针锋相对。   她不惧怕与人争执,更不在乎别人的评判。   而最神奇的地方在于,以宋君白多活一世的阅历,很多时候,也未必能比她的判断更加敏锐准确。   如果不是三番两次地试探过,确认桔子并没有跟她一样神奇的经历,她都怀疑,是不是桔子才是真正的穿越者。   “你很讨厌古鹤?”吃饭的时候,宋君白状似无意地问道。   古鹤的外表很有欺骗性,从前,在他对宋君白披露出赤裸裸的恶意之前,宋君白甚至也曾经被他的外表骗过去了,以为他是一个温柔和善的学长。   桔子皱了皱鼻子:“一股子虚伪劲儿,烦他。”   顿了顿,又道:“有回我去英语组找我们英语老师拿试卷,但她在 17 班看晚自习,英语组办公室里灯都关了一半,一个人影都没有,我想着试卷一般都放在工位上,我先拿回去发了再说,就往里走了几步。大概是我脚步轻,姓古的没听见,他靠在最里面的躺椅上,我也没看见,然后我就听见他跟人讲电话,说一些——”   桔子眼神很古怪,先是在宋君白身上转了一圈,然后又四处看了看,把目光落在了食堂另一个角落里。   宋君白循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那边是邢玉岩和她的几个小姐妹。   “他说,可惜他带的是一班,一班的女生都长得丑,二班倒是有几个极品,可惜没什么接触机会。”   宋君白一挑眉,心里了然,指了指自己:“我?”   桔子点点头,又指了指邢玉岩那边:“还有她。”   宋君白心里闪过一丝恨意,反而笑了起来:“眼光不错。”   桔子幽幽看她。   宋君白慢吞吞接上第二句:“人品垃圾。”   桔子往嘴里填了几勺蛋羹拌饭,忽然狠狠一皱眉:“咱们叫上小路哥,给他套麻袋揍一顿吧!”   宋君白笑出声来:“想什么呢?法治社会,不兴套麻袋。”   桔子怒气冲冲:“那怎么办?万一他真打算对你做点什么呢?”   “那他就来试试。”宋君白眯了眯眼睛,语气轻得很,却莫名听得桔子一身鸡皮疙瘩。   一顿饭吃得差不多了,桔子忽然伸手扯了扯宋君白的衣袖,垂着眼睛,眉头皱得死死的。   “你说……”她犹犹豫豫的,小心看了宋君白一眼,“我要不要提醒一下她?”   宋君白失笑。   桔子嘴上凶,看人又准,可说到底,骨子里还是个善良的小女孩。   她讨厌邢玉岩是一码事,但遇上这种事,还是会纠结着想要提醒对方一下。   “想说就说,没必要纠结。”   “可她——”桔子欲言又止。   “之前那点事不算什么,跟她关系也不大,她和我们合不来而已,不代表有什么错。”   桔子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   宋君白端起饭盒起身:“走吧,她们也吃完了,正好等下路上找机会说。   ·   两人匆匆去水池刷了饭盒,等走出食堂的时候,却发现邢玉岩一行人已经不见了。   “走这么快的,小心胃下垂哦!”桔子忿忿地低声嘀咕。   两人慢悠悠往教室走,从高三教学楼前头绕过去往高二教学楼走,宋君白却蓦地顿住了脚步。   邢玉岩站在教学楼直达二楼大厅的主台阶旁边,微微仰着头,逆着光对着她面前的人笑。   站在她面前的是沈路。   沈路脸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怒,但邢玉岩脸上的笑容却艳得很,眼尾一抹薄红,有一种介于风情和青春之间的美感。   “你重新问我一下我要不要去提醒一下邢玉岩。”   桔子皱着眉,浑身散发着低气压。   “什么?”宋君白没反应过来。   “快点,问我。”   “你……”宋君白犹豫道,“要不要去提醒一下邢玉岩?”   “提醒个屁!”桔子爆了个粗口,“人家有护花使者呢看不见吗?还要我提醒?我吃饱了撑的才管她。”   宋君白隔着几十米的距离,望着前方两人交谈的身影,沉默半晌,有些意味不明地扯了扯嘴角。   这回换桔子看不明白了:“你……没事吧?”   “嗯?”宋君白抿了抿唇,“我能有什么事?”   桔子吞了吞口水:“她和沈路——”   “与我无关。”   “那你和沈路——”   “不是早告诉你了吗?”宋君白平静地扭过头,目光幽幽,“我和他只是朋友。”   桔子不甘心,伸出爪子试探最后的底线:“可我觉得你在生气。”   “我没有。”宋君白弯了弯眼睛。   “你刚才说让古鹤有本事来试试的时候也是这个表情。”   桔子说完最后一句,拔腿就跑。   宋君白愣了半晌,到底还是叹了口气摇摇头。   一扭头,恰好对上沈路的视线。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沈路视线躲闪了一下。   避无可避,宋君白只能往前走。   邢玉岩没事人似得笑着打招呼:“宋君白,找沈路吗?”   宋君白没看沈路,只淡淡地看着她:“找你。”   “找我?”邢玉岩错愕。   “桔子让我带句话,你小心点他们班那个实习英语老师。”   宋君白说完也没停顿,与两人擦肩而过,径直往教室走去。   等到她的身影拐进走廊,邢玉岩才回头看沈路:“你不追过去解释一下?”   沈路语气硬邦邦的:“没什么好解释的。”   “误会我们也没关系吗?”   “她不会误会。”   沈路话说得掷地有声,心里却虚得不行,也没心思再和邢玉岩套话了,扭头上楼回自己班级。   他找邢玉岩这件事没法向宋君白解释。   那天在旧厂房抓到的几个混混里,有一个人沈路是认识的。   叫什么忘了,只记得若是论血缘,那人是邢玉岩母亲这边的远房表哥,邢玉岩父母早年离异,父亲在省城做建筑队的生意,母亲在老家开服装厂,邢玉岩大学之前和母亲一起生活,但父母双方并没有就此断绝来往,相反,他们的联系还比较密切。后来邢玉岩大学考到省城的时候,父亲的建筑公司一夜之间飞黄腾达,此后,邢玉岩便靠着父亲的羽翼,成为了邢氏地产独一无二的大小姐。   而那位远房表哥,是个彻彻底底的混子,在邢家发家之后,光是沈路在的那几年里就撞见他来找邢父要过好几回钱。   虽然没有挑明什么,但沈路也从邢玉岩和邢父的只言片语里大概猜得出来,这人手里捏着邢家不少的事情。   沈路如今想要探知的,就是这位远房表哥,是不是从现在开始,就跟着邢父做事了。   如果是的话,那上辈子宋家的悲剧,必然和邢家脱不开关系。   而沈路最后一次见到活生生的宋君白,是在她入职邢氏地产的时候,那说明,自始至终,宋君白并不知道邢氏地产和宋家的灾难之间有关系。   沈路阴着脸回了自己教室,脑子里却止不住地想着这一连串的事情,最后想起的,是邢玉岩刚才在楼下说的。   “一班那个实习英语老师最近在追我,我很讨厌他,你如果答应假扮我男朋友,我就带你去找我表哥。” 第三十六章 提剑归来的勇士   宋君白生了好些天的气。   倒不是气沈路,就是有点气自己。   从前所有人都说,宋君白看着软和,其实骨子里是有几分狠劲的,要不然也没法刚刚成年就靠自己撑起了一家人的生活。   但事实上,宋君白自己心里有数,或许她的确是有几分狠劲,狠的下心逼自己,但是那点狠劲早就在十来年的蹉跎时光里被消磨得七七八八。   比起杀伐决断的狠劲,天性里的优柔寡断才是起主导作用的那一方。   或许是从小被保护得太好了的缘故。   侥幸,退缩,心软,逃避。   一个失败的成年人大抵会有的糟糕品质,她都有。   重来一次,她以为自己能做得好一些的,但事实上,回顾过去的一年多,除了她利用预知未来的优势所修改的命运路径,其他还是毫无寸进。   尤其是在沈路的事情上。   因为她和沈路之间从未有过故事,所以没了可以修改的路径参照。   于是简单粗暴地选择了单方面斩断可能存在的暧昧关系,只因为她下意识地觉得,未来的沈路自有一番自己的事业和缘分,而那些都和她没有关系。   很令人沮丧的发现。   周末的时候,宋君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书,已经是十月末,但秋老虎的余威尚在,宋君白只穿了一件低领的短袖家居服。   院门口一阵叮铃哐啷,是沈晴小小的个子费劲儿推开了院门。   宋奶奶在院子里给刚发芽的小青菜苗浇水,一见到这小小的人儿就笑起来。   “晴晴来了,快进屋,让你小白姐姐给你拿冰淇淋吃,脸都热红了。”   沈晴推开门问了好,噔噔噔又跑出去,沈路推着自行车进来,车把上挂着一条好大的黑鱼,沈晴费劲提下来,半提半拖往前走。   宋奶奶被他这副样子笑得刚补的牙都露了出来。   沈晴声音亮堂清脆,提着大鱼憨态可掬,十分讨喜。   “奶奶,我想吃酸菜鱼,哥哥不会做。”   “行行行,奶奶给你做。”   宋君白透过窗户看见沈路望着沈晴满意地笑,忍不住捂了捂额头。   又来这招。   每次两人之间有点什么小尴尬,沈路总会拿沈晴当借口,挑个空闲日子,拎着食材直接过来,说沈晴想吃,自己不会做,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让宋君白连点拒绝的话都说不出来。   宋君白就看除她之外四个人一顿饭吃得天伦之乐的,好像完全没她什么事儿。   有时候就很怀疑,这真的是她记忆中那个凶巴巴的不良少年小路哥吗?   难道是自己从前离得远滤镜太重了?   宋君白认真回忆,她记忆中的沈路是什么样子的。   凶,冷。   没跟她说过几句话,却在她最恐惧的时候帮过她。   她后来一直想,那晚上沈路拖走古鹤之后,为什么没有再出现过。   她一面疑惑,一面其实是感激的。   那天那个小巷很黑,很静,从外面看进去,有几分吓人,可身在其中的宋君白,在她抱着自己蜷在角落里默默回神的那半个多小时里,她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阳光给不了她的安全感,黑暗做到了。   就好像她曾经遇见过的男生,余秋、古鹤,这些看起来温文尔雅,总是用阳光而体面的微笑把自己装扮起来的人,他们给出的是伤害和绝望,而偏偏是沈路这样活在阴郁之中的不良少年,给了她最大的安全感。   宋君白感激的,不只是沈路救了她,更是在那之后沈路没有出现,她的狼狈和惊惶,并没有被人扯破那层遮羞的夜幕。   尽管她并不知道沈路是故意没有出现,还是因为处理古鹤太过棘手没有来得及出现。   午饭过后宋爷爷去找老友下棋,沈晴则跟着宋奶奶去打长牌了,小院里安静得只剩下初秋的蝉鸣声,有气无力的,令人尴尬。   宋君白抵御尴尬的办法也很简单粗暴,那就是好好学习。   不是自己好好学习,是监督沈路好好学习。   一沓精心挑选过的练习题“啪”一声堆在沈路面前,小白老师铁面无私:“两个小时做完。”   路哥震惊,但路哥心里觉得自己罪有应得。   埋头写。   半晌。   “这怎么还有政治题?!”   宋君白凉凉道:“没几个月就小高考了,与其临考试两个月再冲刺,不如现在开始巩固。”   路哥:……   小白老师说得都对。   但我也是真的不会。   两个小时后,路哥写完了。   小白老师看过去,语数英的题目很扎实,物化略有欠缺,剩下四门必修课,也就堪堪及格。   “你连'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都没答出来。”   路哥羞愧地低下了头。   “最近每个班在评选入党积极分子,我听说你们小徐老师准备把你报上去。”   沈路抬头看宋君白,小白老师眼里赤裸裸写着“你配吗”几个字。   路哥:……   打扰,是我不配。   两人沉默对视半晌,忽然,宋君白没绷住,低头笑出声来。   沈路看她一双眼睛笑得弯弯的,伸手撑着下颌骨,挡住了嘴角的弧度。   行吧,说到底,还是想找借口骂我呗。   路哥快三十岁了,不跟你个小姑娘计较。   什么?你说小姑娘二十九了?   那不管,小几个月也是小。   宋小白就是小姑娘。   看见自己和邢玉岩说话就生了几天气,还找借口骂自己,这么幼稚不是小姑娘是什么?   “不气了?”   沈路问。   “我什么时候生气了?”   宋君白挑了挑眉。   “你说没有就没有。”   小路哥眼神微妙。   小白老师觉得今年怎么回事儿,这都秋天了,还这么热。   “你能不能说说以前的事儿?”   沈路忽然道,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那个古鹤,他有什么问题吗?”   宋君白脸色一僵。   沈路心下一沉,却没及时找补。   他当然知道古鹤对宋君白做过什么,但他不能让宋君白发现,他确定如今有他防备着,这辈子同样的事情不可能再发生,但如果宋君白不说出来,他就缺少一个充足的理由介入。   更何况,只有宋君白说出来,才代表她能够真正摆脱这件事带来的伤害。   就好像余秋那件事一样,宋君白面对了,亲手解决了,像剜一块腐肉一样,把这件事剜出来,丢弃,才能重新长好伤口。   沈路默默咬紧了牙,他不知道自己这一步试探是对是错,是会和宋君白共享过去的记忆,还是被宋君白推得更远。   “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知道你的名字的吗?”   宋君白忽然一笑,问了个不相关的问题。   沈路一怔。   他当然记得,就是古鹤这件事之后。   在那之前,是他默默注意着宋君白,他会在课间刻意经过她的教室窗外,假装不经意地看她一眼,或是站在二楼回廊上,等宋君白偶尔出教室的时候能从他眼皮底下走过。   他会把每次月考贴出来的年级前一百名单偷偷撕下来,单独裁下她的那一行,夹在自己最爱的《草叶集》里。   但其实沈路一直都不知道宋君白认不认识他。   毕竟他们甚至连一句正经的对话都没有。   路哥没朋友,只有小弟,没有小弟会想到他们的路哥敢胆大包天惦记年级第一。   宋君白也没有朋友,所有人在她眼里都好像是没被记住的样子。   宋君白轻声道:“古鹤曾经试图猥亵我,但你及时出现,把他打了一顿,才让他没有得逞。是你救了我。”   沈路垂下眼,掩去眼里的惊涛骇浪。   他后悔了,他不该逼宋君白说出这些。   因为他此时此刻,宋君白心里如何他不知道,但他心里已经快要恨到翻江倒海。   想去弄死那个人渣。   “后来过了几天,我遇见你,问了你叫什么名字。”   沈路没抬头,他知道自己这会脸色不对,不想被宋君白看见。   “但其实我在那之前就认识你。”宋君白轻飘飘的一句话,像秋日正燥之时的一场细雨,浇灭了沈路心里的愤恨。   “没办法,小路哥名头太响,没人不认识,可惜人设太凶,也没人敢随便接近。”   宋君白抿唇笑。   沈路拿了本政治习题册把自己脑袋盖住:“路哥已经放下屠刀了。”   “嗯,不错,好好学习,我听说现在寺庙都不招本科以下的了,你光放下屠刀没用,佛不渡本科以下的。”   小白老师有理有据。   “后来呢?就这么放过这个人渣了?”   宋君白摇摇头:“他只是过来实习半年,后来就走了,毕业后没来咱们学校,去了市里一所职中,过了几年因为被人举报猥亵学生,丢了工作,再之后就不知道了。”   她顿了顿,又道:“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没用?”   “如果那次我也坚持举报,甚至起诉,后来或许就不会有女生受他的伤害。”   沈路怒气冲冲把自己从书本里拔出来,一把捂住宋君白的嘴巴。   “宋小白,你能不能别这么圣母,你搞清楚,这事情是人渣在犯罪,而不是你哪里做错了。”   沈路眼睛里的血丝还没褪尽,眉眼冷硬凶厉,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凶兽。   宋君白忽然笑了起来。   “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是说,上一次我没做到的事情,这一次,我可以提前试试。”   沈路望着宋君白平静而自信的笑容,心里哑然。   他还是低估了他的小白姑娘。   小白姑娘不是只会自怨自艾的圣母,她是提剑归来的勇士。   “其实,我心里一直有个问题想问问你,但是如今的你也不是从前的你,所以可能,并不能给我什么答案,但我还是想问问。”   沈路垂下眼,不敢看她,怕被她发现自己眼里的心虚。   “你那天把古鹤拖走,把我一个人留在那个看起来黑黢黢的小巷子里,为什么没有再回来?”   沈路伸手假装揉了揉眼睛。   “因为我想着——我是说如果这事儿真是我做的,”   他唇线绷出冷硬的线条来,显示出几分不自在。   “我觉得,你应该不想在那个时候被人看见。”   宋君白闭了闭眼。   果然。   不是巧合,是独属于不良少年路哥藏在黑暗里的温柔。   “但我或许——”   沈路半句话出口,又有些后悔,不想说了。   宋君白却追问道:“或许会在我看不见的地方陪着我,是吗?”   沈路别过脸:“不知道,又不是我救了你。也许我根本就帮不了你呢,毕竟你现在都不让我送你回家了。”   这话就有点幽怨了,一点都不符合小路哥的人设。   小路哥懊悔死了。   宋君白望着他却出了神。   她想起来了。   那天她好不容易收拾好自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走出小巷子的时候,巷口似乎有人走过,和她走的是相反方向,她只以为是路过的行人。   乃至之后的许多天,她回家的时候,似乎总能看见沈路在校门口,不说话,也不看她,仿佛只是恰好遇上,直到看着她平安上车才离开……   “你那个粉蓝的垫子,都褪色了。”   宋君白伸手指了指窗外停着的自行车。   沈路没反应过来:“没别人坐过,是被太阳晒的。”   宋君白笑得两眼弯弯:“换一块,我喜欢奶黄色的。”   路哥瞪着眼:……   路哥结结巴巴:“……我明天就换。”   ………………………………………   试一下手机发,不知道会不会有问题。 第三十七章 没有下次   宋君白把答题卡送到英语组办公室的时候,英语组办公室里只有古鹤一个人。   她走到熟悉的位置放下答题卡,又在一旁堆成小山的资料里翻找英语老师让她发下去的练习卷。   已经是深秋,宋君白穿了一件浅粉色水貂绒的线衣,配了一条卡其色的格子长裙,长发难得没扎马尾,披在肩头,只用一个同样灰调的布艺发箍将头发抿在耳后,衬着她满身不自觉流露出的书卷气,在这秋日里有种复古的温柔。   二班英语老师隔壁的卡座就是古鹤,宋君白低着头专心地找资料,不知道是不是英语老师记错了地方,宋君白翻了两遍也没翻到。   她直起腰,微微喘了口气,抬手把垂落下来的头发重新抿到耳后,赌气似的抿了抿唇。   从古鹤的角度看过去,恰好能看见她素白的脖颈和粉嫩的耳朵,办公室里灯光很亮,照得出她耳廓一圈细白的绒毛。   “宋同学,是什么东西找不到吗?我帮你找?”   古鹤推了推眼镜,温和地开口。   宋君白扭头看他,表情平静:“谢谢您,不过不用,是一套练习卷,我再找找看。”   古鹤已经站了起来,半个身子倾过格子间的挡板,他手臂长,越过宋君白去翻那堆资料。   “我知道是哪套,昨天一班也做到那一套了,下午好像看见了的,应该就在这边。”   宋君白往后微微后仰,跟古鹤的手臂隔开一段距离,她垂着眼,眼神晦暗不明。   “是这套吗?”古鹤问。   宋君白略略回神,看了一眼:“对,是这套,谢谢古老师。”   古鹤浅笑:“我只是实习的,还没拿到资格证呢,你可以叫我学长。”   宋君白笑了一下,没有应声。   古鹤又道:“宋同学成绩很好,经常听你们老师提起你,不知道有没有确定高考目标呢?”   “暂时还没有。”   “需要我帮忙给点意见吗?我是 A 大毕业的,虽然不是名校,但也是 211 综合院校,我在学生会待了三年,对各个院系专业还比较了解,你有喜欢的专业吗?”   宋君白微微侧头看他,沉默了一会才道:“没有,我还没有考虑过。”   她说话的时候眼神有点茫然的样子,像极了一个不谙世事的普通女学生。   古鹤笑意更深:“其实时间过得很快的,马上就高三了,有明确的目标,才能更好地努力,不是吗?”   宋君白点了点头:“您说得对。”   “你可以想想,你对哪方面比较有兴趣,以后想从事什么样的职业,我可以帮你分析分析,我趁着这里的老师们都不在说句实话,其实我不太认可这所学校的教学方式,我觉得太过重视分数,忽略了学生本身的追求,以至于很多学生都迷失在了无穷无尽的题海之中。”   宋君白眨眨眼,漆黑的眼眸亮晶晶的看着他,她一句话也没说,但表情却表达出明显的赞同。   古鹤耸耸肩,给出一个惋惜的表情:“你很聪明,应该趁早多思考思考未来,而不是把时间浪费在无效的重复做题上。”   宋君白欲言又止,最后缓缓抱紧了那一沓练习卷,扭头离开。   走出几步,她又扭过头,冲古鹤轻轻鞠了一躬:“您说得对,我会好好考虑的。”   她说着顿了顿,咬了咬唇,有些犹豫道:“我如果有一些想法,以后还可以来请您指教吗?”   古鹤勾起嘴角:“当然,随时都可以。”   “谢谢您。”   宋君白抿唇一笑,扭头跑出去,裙摆和长发在秋风中轻轻飞舞,像一幅画。   宋君白从转过身的那一刻脸色就完全冷了下来,等跑过英语组办公室的视线之外,她慢吞吞地停下了脚步。   一周前,十七班发生了一件事,一个女生因为学习压力太大退学了。   每年都有因为各种原因退学的学生,这件事并没有在学校里引发大的骚动,埋头苦学的学生们最多课间议论一两句她心理承受能力差之类的。   但落在宋君白的眼里却不是那么回事儿。   那个女生,是古鹤的下手对象之一。   也是宋君白唯一明确知道的受害者。   和宋君白不同,她是个孤僻而脆弱的少女,因为学习压力大,父母要求严格,而日复一日地愈加沉默孤独,这个时候,一个帅气而温柔的老师闯入了她的生活,给了她从未有过的关怀和理解,她义无反顾地陷了进去。   之后便是被拍了不雅照,被分手,求复合反而被威胁……   短短几个月,从天堂到地狱,最终选择了退学。   而宋君白之所以知道这件事,是在好几年后,古鹤被人举报丢了工作,消息传到几年都没有人发言的校友群里,已经嫁人生子的女同学却在某个深夜里,借着喝醉,突然跳出来声泪俱下地控诉,说出了当年的事情。   宋君白至今记得她带着醉意的哭声,她说,她是真的喜欢过这个人,但后来的每一天,每一年,她都活在无尽的悔恨之中。   那夜群里没人吭声,大部分人早就不用 qq 了,宋君白以为纵使有人和她一样听见了那晚的语音,应该也会留一份成年人的体贴,假装不知道。   但半个月后,女同学再次在群里发声,她说她不后悔那天把事情说出来,但这个群里有人把她被拍过不雅照的事情告诉了她的丈夫,她离婚了,孩子归丈夫。   那一天,宋君白遍体生寒,多年前同样被谣言和暗箭撕咬得遍体鳞伤的记忆再度涌来,将她淹没。   作恶的人从来都不只有始作俑者,更有藏在暗流深处的内心阴暗者。   最近几个月来,宋君白和沈路一直有意无意关注着古鹤的动静,但毕竟学生和老师的时间差得太多,古鹤伪装得太好,乃至于两人都没有发现异常,却没想到,事情还是照着既定的路线走了下去。   不能再这样下去,宋君白觉得自己必须得做点什么。   走过教学楼拐角,一只手从楼梯间的黑暗中伸出,一把将宋君白扯过去。   宋君白没来得及惊呼出声,就被熟悉的气息包围,不动声色地放下心来。   是沈路。   “这就是你说的你必须做点什么?”   沈路和她挨得极近,声音咬牙切齿地响在她的耳边,激起一片战栗。   宋君白站稳,一只手无意识地扶在他的胸口,声音很轻。   “办公室有摄像头,他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因为太近,原本正常的呼吸声落在耳朵里都成了巨响。   “不会对你怎么样?你就穿成这样去勾他?”   沈路大概是真的气狠了,一只手摸索着探上宋君白的后脖颈,恶声恶气道:“宋君白,你能不能想想你自己?”   沈路的手掌心很热,落在她后颈上,揉乱了她的长发,几乎烫得她一个激灵。   宋君白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因为楼梯间这个存放打扫工具的隔间十分狭小,她几乎被沈路圈在怀里。   沈路很凶,但他对宋君白一直很克制,哪怕经常用野兽一样的眼神盯着她,但手脚一直很规矩,最越界的也不过是曾经牵了一回她的手。   但今天显然不一样。   宋君白抬头,对上沈路的视线,然后知道了为什么。   “你喝酒了?”   沈路的呼吸打在她的脸上,热乎乎的,带着浅淡的酒气。   沈路固执地盯着她。   “一点点啤酒,晚上和老纪喝的。”   宋君白的眼睛适应了黑暗,能够清晰地看见沈路的眼神。   如烈酒一线。   冷凝如冰,但只需一点火种,便会爆出一蓬烈火。   沈路有优越的唇线,清晰冷硬,生气的时候尤为明显。   “我不会有事,”宋君白轻声道,“不是有你么?”   于是火种落下,烈火燎原。   沈路手上用力,将她又往自己身前带了一把。   太近了。   不知道是黑暗还是那点微乎其微的酒气催化,又或者是宋君白被古鹤激出了灵魂深处的恶心感。   此时此刻,宋君白不想和沈路保持距离,她迫不及待地想让沈路的气息淹没自己,让她忘掉刚刚与古鹤虚与委蛇的恶心感。   “你别生气,好不好?”   宋君白的声音出乎意料地软了下来。   于是沈路的心也软成了一滩温水。   他放开了宋君白,扭过头。   宋君白看见他喉结动了动,然后是他微微沙哑的声音:“如果再有下……”   宋君白忽然一个冲动,伸手捂住了他漂亮硬挺的唇线。   “没有下次。”她笑起来,眼里全是细碎的光。   沈路咬肌动了动,伸手扒开她的手,自己往外面先走。   宋君白握紧掌心,原地站了两秒。   那样冷硬的唇线,原来竟然那么软。   “喂,”她又开口。   沈路头也没回,语气不耐:“又怎么了?”   “我今天这样穿好看吗?”   “不好看,丑死了。”   沈路加快步伐,把宋君白甩在后面,却在过转角的时候,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第三十八章 你等等我   周晓已经从宋君白旁边路过八趟了。   宋君白目不斜视,笔下不停,一份课后练习卷已经划拉得七七八八。   “喏?”   宋君白把写完的练习卷递给周晓。   周晓眼神复杂。   “我在你心里就这么个形象?连这玩意儿都要抄?”   宋君白手一滑,就要把练习卷收起来。   周晓眼疾手快,一把摁住:“长者赐,不敢辞!”   宋君白也不跟他争,慢吞吞道:“物理做完给我抄。”   周晓:……   练习卷太简单,对宋君白来说连草稿都打不上两笔就能做完,不过是日常巩固基础,保持做题手感用的。   周晓懒,逮着宋君白的试卷抄也不是第一回 。   但周晓拿了题并没有走,还磨磨蹭蹭地站在宋君白课桌旁。   宋君白掏了掏桌屉,摸出来两颗软糖,眼神示意他要不要。   周晓觉得自己仿佛一个过来打秋风的穷亲戚。   “行了行了,你们女孩子才喜欢吃这甜腻腻的玩意儿,你别拿我当沈晴哄。”   周晓没好气,从旁边拖了个凳子过来。   “我就是想问问你,你今天是不是遇到什么事儿了?”   宋君白侧目:?   “我小路哥是不是逼你跟他穿情侣装?”   周晓义愤填膺,一拳砸在手心:“太过分了,他自个儿喜欢整天穿得黑漆漆像个不法分子似的,竟然还让你跟他穿同款!小白我跟你说你别被小路哥给忽悠瘸了,男人不值得!”   宋君白:……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中性风黑夹克,自己黑色工装裤,觉得也还行。   懒得跟周晓废话,宋君白把他撵走,准备上课。   放学后沈路在校门口等她,同样是一身黑,几乎隐没在夜色中。   不说还没想到,被周晓这么一说,“情侣装”三个字就在宋君白脑子里挥不去了。   她真不是故意的,就是前一天沈路说她穿那身不好看,今天赌气换了一身全黑的中性风。   沈路看见她也是一呆,又飞快地别过眼去。   宋君白发现他耳朵又红了。   宋君白心想不是吧?她本意是穿这身气气沈路的,怎么是这么个反应?   难不成昨天沈路不是说气话,他是真的觉得昨天那身丑,今天这身好看?   那路哥这个审美着实是有点吓人的。   宋君白心里长吁短叹。   这不应该啊!   然后宋君白想了一下初见小路哥的场景,一头挑染的黄头发,破洞阔腿牛仔裤……   算了。   宋君白觉得小路哥现在的审美相比于一年前,总归还是有些进步的。   奶黄色的软垫是加厚款,宋君白稳稳当当坐着,一只手虚虚地攥着沈路的衣摆。   “你怎么……穿成这样?”   路哥语气有些别扭,因为背对着宋君白,声音还有几分含糊不清。   “不是有人说我昨天那身丑吗?”   宋君白幽幽道。   沈路瘦而硬的脊背肉眼可见地僵直了一下,没了声儿。   沈路加快速度闷头蹬车,脊背微微曲起,他穿的少,夹克里面就一层 t 恤,一弓腰,脊椎嶙峋的关节骨便凸显出来,腰很瘦,却能隐隐看见腰侧肌肉的线条,绷得紧紧的。   宋君白鬼迷心窍,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   沈路一个踉跄,险些连人带车摔出去。   “宋!君!白!”   路哥咬牙切齿,“嘎吱”一声把车刹停了。   “你下来!”   宋君白坐在后座,她腿长,一只脚踮在地面上,坐得稳如泰山。   “下来!”路哥压着嗓子,下了最后通牒。   宋君白慢吞吞地下来,心里懊悔得要死。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白老师抬起头,眼神坦坦荡荡。   沈路瞪着她不说话,呼吸粗重,眉头皱得死紧。   好半晌,沈路才道:“既然没那个意思,就别乱撩。”   宋君白眼神坦荡不下去了,脸色轰然爆红。   沈路却已经挪开了眼睛,重新跨上车:“上车。”   宋君白老老实实上车,连衣摆都不揪了。   一路沉默。   宋君白心里却莫名泛起浓郁的酸楚来。   她真的没那个意思吗?   她心里知道答案的。   不是没有,是不敢有。   她心里藏着太多的不堪过往,她不能带着这些东西去靠近沈路。   可是沈路太好了,好得都快让她忘掉那些给过她伤害的男人们了。   或许是慕少艾年纪的情不自禁,又或许是她自私的求救本能,她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不由自主地在他面前卸下心防。   沈路猛地刹车,宋君白反应不急,整个人撞在了他的后背上。   “对不起。”   沈路说。   宋君白没说话。   沈路的后背又硬又硌人,全是骨头,靠着很不舒服。   可宋君白却突然就失了控。   她伸手死死搂住了沈路的腰。   沈路犹豫了很久。   然后一只手覆住了宋君白攥得发白的手上,用力握了握,又很快放开。   沈路低着头,忽然无声笑了一下。   他又不是个真的愣头青,骨子里活了快三十岁的男人,怎么会真的看不清两人之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宋君白心里藏了太多事,他不怕。   宋君白梗着脖子想自己解决,他也能理解。   但宋君白是个傻的。   沈路决定逼她一把。   “你……等等我,等等我行不行?”   宋君白心里翻江倒海,可再多破釜沉舟的勇气,也只够她挤出这么一句话来。   她忽然又觉出无比的委屈来,为什么沈路不能等等她呢?他对自己都那么好了,就不能再好一点,就一点点就行。   可她心里又无比地清楚,没有人有义务无缘无故地对她好,更没有人有义务等她从容不迫地收拾好一颗支离破碎的心,等到伸出去的手都酸了,人都倦了,还要装出万分期待的样子接过来,珍而重之地收好。   这不公平。   “你哭什么?”   宋君白松开沈路,没说话。   她眼泪没忍住,但她咬着唇一丝声音都没发出来,不知道沈路是怎么发现的。   沈路叹了口气。   宋君白哭起来太吓人了。   什么动静都没有,却比什么动静都要大。   他心都慌了。   后悔了,不该逼她。   她想在感情里当鸵鸟,那就当呗,他逼她做什么呢?   “没哭。”   宋君白哑着嗓子嘴硬。   “行,你没哭。”   沈路哄孩子似的。   半晌,又道:“我什么时候说过不等你了?”   宋君白不吭声。   “等你下课,等你放学,等你放假,等你高考,等你毕业……你想让我等多久就等多久,行不行?”   宋君白没忍住,又被逗得笑了起来。   沈路无语:“你还吹自己活了三十岁呢,我看你三周岁都没满。”   宋君白生气,又伸手戳他腰,被沈路一把攥住。   车停下,沈路回过头来,眼神幽幽泛着光。   “等归等,”路哥嗓子发哑,“你再动手动脚,我不保证……”   宋君白被他一吓,心口猛跳。   属于少年的荷尔蒙气息扑面而来,熏得她浑身都烧了起来。   想抽出手,沈路劲儿大,没抽动。   半晌,沈路若无其事地收回手,眨了眨眼,刚才那股侵略性极强的气势收得干干净净。   宋君白跳下车,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宋小白!”沈路叫她。   “干嘛!”宋君白加快步子,没回头。   “你不许忘了今天你说过什么。”沈路一笑,龇出一口白牙。   宋君白恼羞成怒,起步开跑,没一会就蹿回了自家小院。   沈路目送她进去,一甩车头,用力一蹬往回走。   夜风微冷。   路哥忽然冲动地打了个忽哨,尖锐的声音响彻整条街。   三十岁的路哥,在这个人烟寥落的夜里,变回了十七岁的不良少年。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6-11 第三十九章 红糖姜茶   沈路一连两天都没等到宋君白,逮住桔子问了问,才知道宋君白这两天请了假,没上晚自习。   一向神经粗壮的路哥不知道怎么突然开了窍,他觉得宋小白是害羞了。   沈路挑了个大课间去堵她。   宋君白从小卖部刚回来,嘴巴里被桔子强行塞了一颗软嘟嘟的旺仔 qq 糖,手上还拎了个黑色塑料袋。   见到沈路,桔子挤挤眼跑了,留宋君白一个人钉在原地手足无措。   “这是什么?怎么还神神秘秘的?”   沈路好奇地盯着她手里的黑色塑料袋,随口问道。   宋君白本来还能强装淡定的,这会被这么一问,整个人差点跳起来,下意识就把手往后背。   其实黑色塑料袋里是卫生巾,小卖部的老板觉得女学生们脸皮薄,就习惯性用黑色塑料袋装,宋君白本来没觉得买 个卫生巾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结果被沈路这么一问,反而尴尬得不行。   她手往后甩,黑色塑料袋刮在了绿化树上,撕开一个长口子,一包卫生巾就这么掉了下来。   宋君白:……   她就说不该用黑色塑料袋装,老板偏不信!   她硬着头皮捡起来,故作冷静:“个人用品。”   她一抬头,发现沈路脸比她还红。   宋君白:……??   你脸红个什么啊!   沈路看了看四周,忽然做了个宋君白没想到的动作。   他眼疾手快,一把将卫生巾抢了过去,然后塞进了自己宽大的夹克口袋里。   酷酷的黑色夹克口袋鼓鼓囊囊出一大块,显得有几分滑稽。   宋君白:?!   你抢我这玩意儿干啥?!   沈路红着脸,一手把宋君白往教室方向推:“快点回去,我送你到门口。”   宋君白一句话也没来得及说,被狗撵似的走回了教室门口,沈路刚准备掏出卫生巾递给她,犹豫了一下,转而打算拉拉链:“门口人挺多的,要不然你直接带着我外套进去?”   宋君白:……   成熟的三十岁女性小白老师强作镇定:“我谢谢你,我买个卫生巾真的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我拿件男生外套进去才显得有那个大问题。”   沈路:“……也是。”   被沈路直男脑回路这么一打岔,宋君白别扭了两天的劲儿忽然就没了。   害羞什么啊,总有人比她更害羞。   宋君白光明正大地捏着一包卫生巾进了教室。   有男生看见了,笑嘻嘻地开玩笑:“那什么东西啊,我怎么没见过?”   沈路在门外黑了脸,刚准备做点什么,那男生旁边传来一句阴阳怪气:   “来,为父资助你十块钱,自己去小卖部买一包见识见识,毕竟你太没见识了会丢为父的脸。”   是周晓。   宋君白没忍住笑。   门口路哥默默收了准备揍人的架势,幽幽看了周晓一眼,走了。   烦姓周的。   第二天一大早,宋君白在校门口又见到了沈路。   沈路一脚刹车停在宋君白面前,从包里掏出一个巨大的中老年保温杯,二话不说塞进宋君白的手里。   宋君白瞳孔地震:“什么东西?”   沈路用看文盲的眼神看她:“保温杯。”   “我当然知道是保温杯,你给我做什么?”   保温杯又大又重,容量巨大,里面满满当当,拎在手里足有两斤重。   宋君白打开,一股又甜又辛辣的气息扑面而来。   是红糖姜茶。   宋君白眼神复杂:“你……”   沈路恨铁不成钢:“桔子说你们女生生理期得喝这个。”   宋君白难以置信:“也不是非得喝这个……”   沈路皱眉,凶巴巴道:“你别诓我,我知道你不吃生姜,你肯定不会自己喝!”   宋君白:……   有苦难言。   沈路捋了一把永远三毫的发茬:“反正你得喝了,不许倒掉,晚上把杯子还我。”   说完他自己也有点不自在,脚底下用力一蹬,蹿进了学校。   宋君白趁着早读还没开始,跑进一班教室,砰地一声,把那个巨大的中老年保温杯怼在桔子面前。   桔子睡眼惺忪,被她吓得一个激灵。   “小白你发什么疯?”   宋君白面无表情:“你都跟路哥进什么谗言了?”   桔子瞬间清醒,然后了然地伸手拧开杯子,被浓郁的生姜味儿呛得一个倒仰。   “路哥是个狠人。”桔子比了个大拇指。   宋君白默默憋气。   桔子肯定是故意的,明知道她不吃生姜,故意坑她。   “哎我就逗逗他的,他不知道从哪儿听来说女生生理期都不舒服,就来问我有什么办法,那我也不知道嘛,就随口说煮个红糖姜茶咯,他还真煮了,这一大杯够你喝一天的。”   桔子笑得不行。   其实她和宋君白身体都挺好的,生理期也没什么不舒服,根本没必要喝这些东西。   “要不然偷偷倒了?”桔子再次进谗言。   宋君白瞪她一眼,拎着保温杯回了自己教室。   一节课后,宋君白咬牙憋气,一口闷了小半杯,不知道是气的还是辣的,脑门上都喝出了一层汗。   小白老师恨恨地决定给路哥记一笔。   宋君白:“明天就不喝了吧?”   沈路悟了:“那行,下个月再给你煮。”   宋君白:……   我求你赶紧忘了。   一晃眼又到了平安夜,沈路生日。   小镇上没有什么娱乐场所,这时候也不流行开生日会,大家过生日都是自己家随便过过,不过因为日子特殊,又有个爱吃蛋糕的沈晴,所以宋爷爷宋奶奶自然免不了准备一顿大餐。   恰好是周五晚上,不用上晚自习,但放学之后要大扫除,比正常时间晚了一些,宋君白打扫完教室,天已经黑了,寄宿生回家的回家回宿舍的回宿舍,除了零星几个值日生,学校里没剩下几个人。   宋君白锁好门,觉得有些奇怪,如果是往常,沈路应该会在教学楼下等着才对。   没带手机,联系不上人,她便打算先往门口走。   刚出教学楼,冷不丁看见一个身影从教师办公楼出来,脚步匆匆地往寄宿生宿舍那边走,但却是抄的小路。   宋君白目光一冷。   是古鹤。   上次的刻意接近没什么结果,有沈路严防死守,她做不了什么小动作。   她今天恰好又是一身深色衣服,挨着树荫底下走,脚步轻得像猫一样,古鹤脚步匆匆,也没发现后面跟了个人。   穿过景观池,绕过一丛茂密的红枫,宋君白发现树丛深处站了个人。   “古老师,我想了很久,我觉得我还是不能接受这样的关系,我们以后,还是别联系了,好吗?”   是邢玉岩。   她低着头,声音带着点哽咽。   宋君白只觉得脑子里嗡地一声。   她没想到古鹤没对自己下手,竟然去招惹邢玉岩了。   但……   邢玉岩那个性格,真的能任他摆布吗?   宋君白拧眉沉思的时候,古鹤已经冲过去,半搂半抱住邢玉岩:“不行,我不答应,我们说好的不是吗?你明明对我是有感觉的。”   邢玉岩小声挣扎,但她力气没古鹤大,她又不敢闹出太大动静来,一时小声啜泣起来。   古鹤似乎想低头去吻她,邢玉岩别过头,小声又说了什么,古鹤似乎一下子怒了,一只手大力掐住邢玉岩的脸颊掰过来。   宋君白正打算冲过去给他一脚,却发现另一边有人动作比她更快。   沈路一把揪住古鹤的衣领就把他扯到了一边。   邢玉岩捂着被扯开扣子的衣襟蹲在地上抱紧手臂。   古鹤眼里厉色一闪,就想跟沈路厮打,沈路避开他,却没看他,反而对邢玉岩怒目相向:“邢玉岩,你搞什么鬼?你约我过来就是为了让我帮你对付他?”   古鹤也是一愣。   邢玉岩这会儿却不哭了,红着眼睛执拗地盯着沈路:“可你不还是帮我打了他?你要是真的讨厌我,你根本就不会管我不是吗?”   沈路气疯了:“你有病吗?拿这种事来开玩笑!”   邢玉岩却笑了出来:“谁开玩笑了,你今天不来,我就算被他强了我也认了。”   “行,你爱怎么怎么,我走就是。”沈路冷笑一声,扭头就打算走。   “什么人在里面?!”   又一声怒喝,宋君白一愣,这声音——   是年级主任陆老师。   陆老师分开树丛走进来,手里打着个手电筒,一下子照在古鹤身上。   “古老师?你怎么在这?”   古鹤脸上有一瞬间的慌乱,但他只愣了一下,便道:“陆主任,我是听见动静不对过来看看,然后就发现这两个学生——”   他欲言又止的样子说明了一切。   沈路厌恶地看了他一眼:“陆主任,我没有——”   古鹤怒道:“你没什么,你和女同学不知道在这里做什么,我就来问问,你就想对我动手,陆主任,这个学生态度非常地嚣张。”   陆主任皱了皱眉,她不认识邢玉岩,对古鹤也不熟,但是她倒是对沈路很熟,并不觉得沈路会做这种事。   沈路正想实话实说,却没想到邢玉岩突然站起来,挡在了沈路和陆主任中间。   “陆主任对不起,我和沈路只是因为一些小事吵了一架,没做别的。”   她扭过头,避开陆主任的视线看向沈路。   沈路哑然。   邢玉岩的眼神他看明白了,比起和一个实习老师存在感情纠葛,还疑似被猥亵,早恋被抓不算什么。   沈路心里又气又恨,邢玉岩就是个神经病,谁也不知道她为了达到目的会用什么鬼招数。   但偏偏,她又实在没到罪大恶极的程度,沈路没办法跟她认真计较什么。   沈路咬着牙,死死盯着邢玉岩看了几秒。   他心里想的却是宋君白。   宋君白被流言包围的样子历历在目,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他知道流言的力量有多可怕,知道一个女生被卷入不可控的流言之后有多凄惨。   他低下头:“陆主任,对不起。”   陆主任等他解释等了半天,结果等来这么一句,气得要死,重重“哼”了一声:“下不为例!”   陆主任走了,古鹤紧接着也走了,邢玉岩靠在树下不邢玉岩的眼神他看明白了,比起和一个实习老师存在感情纠葛,还疑似被猥亵,早恋被抓不算什么。   沈路心里又气又恨,邢玉岩就是个神经病,谁也不知道她为了达到目的会用什么鬼招数。   但偏偏,她又实在没到罪大恶极的程度,沈路没办法跟她认真计较什么。   沈路咬着牙,死死盯着邢玉岩看了几秒。   他心里想的却是宋君白。   宋君白被流言包围的样子历历在目,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他知道流言的力量有多可怕,知道一个女生被卷入不可控的流言之后有多凄惨。   他低下头:“陆主任,对不起。”   陆主任等他解释等了半天,结果等来这么一句,气得要死,重重“哼”了一声:“下不为例!”   陆主任走了,古鹤紧接着也走了,邢玉岩靠在树下不肯动,沈路不耐烦搭理她,转身出了树丛。   却恰好对上宋君白沉静的视线。   沈路脑子一白。   …………………………………………   最近的排版可能会间歇性抽风,因为我是用手机码字手机上传的,如果乱得厉害大家评论说一下,我第二天再电脑上线看看能不能调。   至于为什么用手机……其实是因为孕晚期了,坐着码字太难受了,憋得慌,很难集中注意力,所以就用手机……大家见谅哈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6-11 第四十章 登徒子小路哥   出乎意料,又仿佛是意料之中,宋君白什么都没说。   吃晚饭,切蛋糕,谁过生日不重要,重要的是沈晴高兴。   沈路一顿饭吃得如坐针毡,硬着头皮吹了蜡烛切蛋糕,宋君白平静地坐在他对面,一晚上除了话少了点儿,一点异常都没有。   蛋糕是水果布丁夹心的,造型不复杂,只上头趴了个白巧克力做的小马。   沈路属马。   沈路把蛋糕切好,有小马那一块给了宋君白。   沈晴眼巴巴看着他哥,却没有开口。   沈路没好气:“看什么?今天我过生日,我想怎么分就怎么分!”   沈晴老气横秋叹了口气:“没关系的,巧克力嘛,我都吃腻了。”   说归说,眼睛还时不时瞟向那只小马。   有沈路和宋家老少宠着,沈晴并不缺各种零食,他盯着那个小马,不过是因为小孩子天性,总喜欢独一无二的东西罢了。   宋君白伸手把小马拎起来,打算给沈晴。   沈路道:“你别老顺着他,小心给惯成个混世魔王。”   沈晴背着手,装模作样地看了眼沈路,摇摇头:“哥你不懂我,我已经不是两三岁的小孩了。”   宋君白:……噗嗤。   他说得倒也不错,等过了年就满四岁了。   “人小鬼大。”   宋君白伸手揉了揉沈晴的脑袋,心想还好沈路把他接回来了,看现在性格养得多好。   宋家二老吃甜食比较克制,两人合吃了一块,就收拾去了,留下沈路三人。   沈晴一边吃蛋糕一边跟宋君白叽叽咕咕,聊幼托里的琐事,宋君白细白的手指捏着深色的塑料叉子,慢条斯理地吃蛋糕,煞有介事地和沈晴聊得有来有往。   沈晴吃完一块,说要去厨房洗手,自己蹦蹦跳跳地走了,屋子里只剩下宋君白和沈路两人。   宋君白的蛋糕也吃完了,但没动那只白巧克力小马。   沈路目光幽幽地盯着小马,也不说话,气氛一下子尴尬起来。   宋君白有些不自在地用叉子扒拉了一下小马,随即又反应过来,自己为什么要尴尬呢?今天的破事,要尴尬也应该是沈路尴尬才对。   宋君白心里泛起酸意,脸上不显,只神情越发气定神闲起来。   “今天的事是我不对。”沈路硬着头皮开启死亡话题。   宋君白还在用叉子扒拉小马,慢吞吞地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不用跟我解释。”   沈路烦躁地抬手捋了一把发茬。   “不是,我没想到她会这么疯……”   宋君白忽然打断他:“你真的没想到吗?”   沈路一愣。   宋君白眼神却冷了下来:“她是个情绪很不稳定的人,为了博取你的关注,她连举报你作弊这种事情都做得出来,你不会不知道她约你见面,肯定藏了后手。”   宋君白黑白分明的眸子盯着沈路:“那么问题来了,你为什么今天还要赴约?”   “或者,我换个问题。”她收回目光,又道,“你有什么避不开的理由?是有什么把柄在她手上吗?”   沈路被她盯得头皮发麻。   宋君白很理智,也很聪明,她根本就没把这件事定性在争风吃醋的层面上。   沈路有什么非要接触邢玉岩的理由呢?这不是第一次沈路和邢玉岩私底下见面了,除了宋君白撞见的,或许还有更多宋君白没撞见的。   宋君白皱了皱眉。   她和沈路并没有更进一步的关系,严格来说,她其实并没有资格管这些事情。   但是果然还是心里不舒服。   沈路额头上都快被宋君白盯出一层汗来。   他和邢玉岩接触,为的还是之前她那个表哥的事,原本他只是大概记得一个名字的发音,去问邢玉岩的,但邢玉岩先是说不认识这人,后又满不在乎地提出条件要他假扮男友,沈路知道不管是从前的邢玉岩还是现在的邢玉岩,都是这副看着聪明其实是骨子里颠三倒四的那种人,以为她其实根本不清楚她表哥的事情,便想把事情暂时放到一边,但谁知道有次周末放学,开车来接邢玉岩的就是那人。   沈路不甘心,之后又找了邢玉岩几次,但邢玉岩却又反复无常,提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无理要求,沈路不同意,便一直拖到了今晚。   邢玉岩给他传话,约了时间地点,说沈路只要出现,她就告诉他有关表哥的事。   沈路虽然心生怀疑,但还是去了,却没想到邢玉岩同时还约了古鹤。   沈路愁得头秃,他没法把这个理由原原本本说给宋君白听,可如果不说,又显得他真的和邢玉岩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似的。   就烦。   宋君白见他半天不说话,心里更酸。   “行,这是你的自由,我不问。”   她放下塑料叉子,叹了口气。   小马孤零零地躺在碟子中央。   沈路黑着脸,盯着那小马眼神幽幽,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   宋君白心里更生气了,你委屈什么?要不要脸的小路哥?崩人设了吧?   “你怎么不吃它?”憋了半天,小路哥憋出来这么一句。   宋君白好悬没被他气死。   一怒之下,她拎起小马,嘎嘣一口,咬掉了马头。   沈路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脖子。   门口沈晴刚好进来,愣愣地看着没了脑袋的小马,眼睛瞬间红了。   宋君白:……   沈晴揉了揉眼睛,努力不哭:“小马不疼,小马是巧克力。”   宋君白:……   来个谁收了这兄弟俩吧求求了!这简直就是自己的克星二人组。   白巧克力太甜了,宋君白不太适应,好一会儿才慢慢把嘴里的那块含化了咽下去,沈路给她递了杯水。   宋君白一口气喝了半杯。   看看时间,差不多到沈晴的睡觉时间了,沈路便打发沈晴去和宋家二老告别。   沈晴哒哒走开,宋君白也懒得装了,没好气地瞪着沈路。   “是不是太甜了?”沈路问,宋君白不理他。   “你别生气了,我和邢玉岩真没什么关系,以后也不会再有交集。”   话题转换之快,令宋君白措手不及。   沈路心情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就好了起来,或许是宋君白被巧克力甜齁了的样子太可爱了的缘故。   “我先带小瘸子回家了,周一见。”   沈路侧头看了一眼,发现沈晴已经像个小企鹅似的一摇一摆过来了。   他一挑眉,忽然伸手拎起剩下的半只小马,堂而皇之地塞进自己的嘴巴里。   胡乱嚼了两口,含含糊糊说了一句:“不能浪费。”然后便出门拎上沈晴骑车回家。   宋君白落后一步,反应过来之后血色如潮水倒灌进五脏六腑,整个人都好像要烧起来。   登徒子小路哥!   .   周一的早读是英语。   一班看早读的正是古鹤,宋君白兜里手机振动了一下,她低头看了一眼,起身找借口出了教室,离开一班二班的视野范围之后一路狂奔,直接去了英语组办公室。   办公室门口角落里,沈路正在等她。   “你确定要这么干?”沈路皱着眉,心里还是有点不认同宋君白的做法,“万一……会很麻烦。”   宋君白眉眼一厉:“我还怕麻烦?”   她直接推开门进了空无一人的办公室,沈路则去了几步之外的楼梯口,防止有人过来。   教师办公室里有监控,但为了尊重教师隐私,其实监控范围只在几个重要的出入口。   宋君白避开监控,直接去了古鹤的格子间。   银白色的笔记本电脑就大大咧咧地放在桌面上,这是宋君白今天的目标。   想要对付古鹤,钓鱼行不通,从受害者下手更是希望渺茫,宋君白思考了一个周末,最终决定从他的电脑下手。   印象中,后来古鹤被举报丢了工作,关键性的证据就是他电脑里藏着的那几百张照片。   宋君白不确定如今古鹤的电脑里还有没有这些东西,但她决定试一试。   开机密码是桔子提供的,古鹤经常带着电脑去旁听一班英语老师讲课,桔子眼睛尖,看了两回就记住了,今天桔子的任务是看住古鹤,如果他从一班离开,及时给宋君白报信。   电脑里干净得很,除了课件几乎什么都没有。   宋君白只搜索了两分钟就知道这样肯定是无用功。   但这是 07 年,笔记本电脑在这个小镇上还没有普及,一个普通的英语专业的准毕业生,能够隐藏照片的办法并不多。   宋君白关了机,重新开机。   果不其然,是双系统。   被隐藏的系统其实很简陋,宋君白没两把就摸熟了,迅速找到文件,匆匆点开看了一眼,还好,只有几十张,涉及到四五个当事人。   宋君白掏出 u 盘,将东西拷贝,又迅速抹掉访问痕迹,关机离开。   整个过程不到十分钟。   “拿到了?”沈路有些吃惊。   宋君白点点头,看了一眼手机,刚好看见桔子发来的消息:   姓古的出教室了。   宋君白和沈路两人避开监控往楼下走,打算抄小路回教室,好死不死,又在老地方和古鹤狭路相逢。   古鹤眼神不善地盯着两人不说话。   但相比之下,沈路眼神更加不善。   宋君白忽然古怪地悟了一件事。   古鹤看沈路的眼神,并不是一个老师看学生的眼神,而是一个男人看向竞争对手的眼神。   尤其是,先有邢玉岩,后有宋君白。   他看中却没得手的女生,却和沈路有着暧昧不清的关系,这个认知让他妒火中烧。   宋君白忽然抿唇一笑,伸手拉了拉沈路的手。   沈路下意识反握回去,隔了一秒才反应过来不对。   宋君白看见古鹤的咬肌凸出一块来。   “你们——”   沈路冷着脸:“关你什么事?”   古鹤的目光在宋君白身上转了几圈,最终骂了句脏话,往教师办公室走了。   沈路不自在地放开宋君白:“你是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不让他发现我们从英语组办公室那边过来?”   宋君白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那只是顺带的目的。”   “嗯?”   宋君白抬起头,看了沈路一眼,又别开眼。   “没什么,气死他。”   沈路:…… 第四十一章 你真令我恶心   一封匿名信连同一部分打了码的照片被人悄无声息地投递到了当地教育局的举报邮箱之中,与此同时,古鹤的母校教务处邮箱也收到了同样的邮件。   宋君白耐心等待了一周,终于在元旦之后的第一个工作日等到了想要的结果。   因为涉及到了猥亵学生的案件,市教育局和公安局都非常重视,派来了一个四人的调查小组。   为了保护学生,调查进行得很隐蔽,但总有消息灵通的学生。   古鹤和一班的英语老师,连同年级主任以及校长,被调查组挨个叫过去谈话的事情根本瞒不住,半天就在学生中间暗地里传开了。   有人猜测是违规校外办补习班的事情被上面发现了,也有人说那不至于警察都跟着过来,肯定是学校领导受贿的事情被告发了,但如果是这样,一个实习英语老师能有什么机会受贿……   众说纷纭,死气沉沉的题海生活被打破,学生们甚至享受起这短暂的自由和八卦时间。   宋君白没参与八卦猜测,那些不雅照片,只有她一个人看了,举报的时候在学生的面部打了码,但她深知这并不绝对保险。   如果教育局里不重视,如果教育局里有着和古鹤一样的败类,又或许有着居心不轨的人把照片用技术手段还原……   太多的不确定性让宋君白坐立难安,这也是她之前想要以身犯险的原因——   一个不好,或许她就成了毁掉那些女生的直接凶手。   但还好,既然公安局的人也到了,那应该事情就不会走到最坏的一步。   其他几个受害女生宋君白不认识,但宋君白倒是刻意关注了一下邢玉岩,发现邢玉岩脸色苍白,一整个上午都没有怎么说话。   宋君白心里其实有一些不解,邢玉岩并没有真的被古鹤迷惑,更没有被拍到不雅照,她这个反应多少有些过激了。   校园里这种诡异的气氛一直僵持到了第二天。   宋君白一进校园就发现了不对,她从进校的人流中零星听到了“师生恋”“猥亵”“私房照”之类的字眼。   这不对。   这些事情不应该被泄露出来才对。   而此时此刻的教务处某空置会议室里,调查组和古鹤以及几个校领导正在屋子里僵持着。   “不行,我不同意!这样做会对学生造成二次伤害,我决不允许这么做!”   开口的是一个穿警服的中年女人,她眉眼凌厉,语气铿锵,目光凶狠地盯着古鹤,口中断然否决。   古鹤阴着脸:“没有切实的证据,你们凭什么调查我?说我猥亵学生,这是需要切实证据的,你们只凭几张不知真假的照片,就想让我屈打成招不成?”   女警用力拍桌,猛地站起:“败类!”   另一个中年男警察冷静得多,伸手摁住女警官的肩膀,道:“你别激动。”   女警官怒目而视:“这些女学生都没成年,她们的家长把她们送到学校里,指望她们能学有所成出人头地,结果就是送到这种人的手中,如果我们在这种情况下不仅不能保护学生,还为了调查强行使得学生受到二次伤害,那我们和帮凶有什么区别?”   男警官皱了皱眉:“话也不能这么说,这不是还在调查中,我们作为调查人员,首先不能有先入为主的概念。”   另一个教育局的男人道:“对对,王警官说得对,我们不能允许教师队伍里出现真正的败类,但是也不能在证据不确切的情况下随意污蔑一个老师。”   女警官咬牙,看了一眼打印出来的照片上女孩年轻的身体上青青紫紫的勒痕,用力剜了古鹤一眼。   古鹤眉眼平静,只深处闪过一起不耐和嘲讽:“法律还讲究疑罪从无呢,怎么,杨警官这就先给我定罪了?再说了,就算是证据确凿,法律也应该保障我的辩护权,我连请求质证的权利都没有吗?如果按照这个逻辑,那以后是不是只要有学生看老师不顺眼,去随便投一封匿名举报信,老师就必须得乖乖束手就擒坐等丢工作丢编制?”   教育局的男人也点点头赞同道:“的确如此,现在的学生逆反心理很重,教育事业本来就不是简单的我们教育学生接受,我们这有句老话,教成人结成怨,毕业后多年还因为一点小事记恨老师的学生并不在少数,我也是老师,从老师的立场来说,我认为古老师应该有证明自己的权利。”   “证明自己?”女警冷笑,“如何证明,证明自己和多名学生存在恋爱关系吗?”   古鹤神色坦然:“自由恋爱,有何不可?我还没有毕业,比她们也就大三四岁,我承认,或许与学生存在恋爱关系有所不妥,但是都这个年代了,男女恋爱,情之所至,我觉得并不是什么需要上纲上线的大事。”   女警几乎被他言之凿凿的无耻言论气笑,可偏偏,她没法反驳。   古鹤说的不错,他还没毕业,考过了资格证,还并没有编制,拿教师的职业道德来约束他并不合适,如果他真的只是如他所说,与几个女生谈恋爱,拍一点私密性质的照片,虽然影响不好,但他也并没有发到公共平台,别说犯罪了,连违纪都算不上。   尤其是,就在一年前,互联网上刚刚爆发了一起轰动全网的“x 照门”事件,在短时间内对当事人进行全网声讨,以及当事人公开道歉并退圈之后,到如今,其实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提出异议——   仅仅只是满足自己的喜好私底下拍摄私密照片,真的就到了需要被人人喊打的程度吗?   相比之下,把照片发出来的人才是真正的犯法,不是吗?   .   而同一时刻,学生中流言愈演愈烈,不知道哪里来的消息,都在说古鹤猥亵女学生被举报了,现在正在调查,可能会找受害者出面作证。   而巧合的是,有两个十七班的女生今天突然以身体不适的借口请了假,一时间所有人都在怀疑,这俩人是不是就是被古鹤碰过了,因为不敢出面才故意请假。   宋君白越听心底越凉,古鹤是个没有底线的人渣,她是知道的,她想到古鹤或许会找什么借口来降低自己的罪责,但她没料到会有这股不知道哪里来的流言。   偏偏这流言九分真一分假,听起来有理有据,很多人便信了。   而那两个请假的女生,却是真正的巧合,宋君白并没有在照片里见到她们,也没有在上辈子后来有关古鹤的听闻里听说过她们。   但偏偏,她们的请假,把整个舆论带向了不可控制的方向。   如果,古鹤真的要求和学生对质,那么就意味着流言成真,出面的学生从此会被流言包围,永远也洗刷不了“被猥亵”的耻辱。   法律定义了施暴者和受害者,但是这个社会从来都不够包容,尤其在这种事情上,受害者所需要面临的舆论压力,有时候甚至比施暴者更甚。   宋君白脸色惨白,捏着书的手指微微发抖。   这件事是她挑起来的,她必须负责到底。   无论如何,她不能让这件事牵扯到真正的受害者,那对她们来说,将是肉眼可见的灭顶之灾。   早读之后,宋君白一言不发丢下书,独自一人离开教室,准备去教务处。   却在教务楼的拐角被人拦下。   邢玉岩眼神冰冷嘲弄:“怎么?现在怕了?你逞英雄当正义使者的时候怎么不怕的?”   “你以为举报一个老师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吗?你随随便便一举报,毁掉的却是别人的人生,你以为你在做好事吗?不,你只是想满足你自己那点可笑的正义感!”   “宋君白,你故作清高的样子真令我感到恶心。”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6-15 第四十二章 不是你在犯错,是他在犯罪   宋君白觉得自己有那么一瞬间的大脑空白,而在那一瞬间里,有汹涌难以自抑的恶意从她的心里喷薄而出。   她不是圣人,她也会犯错,考虑得再多,也终有百密一疏。   邢玉岩的话太过诛心,让她本就忍不住动摇的想法进一步倾斜。   重活一世,宋君白清楚得很,不管在别人眼里,她活得有多好,多游刃有余,但她始终战战兢兢,生怕走错一步,就再次掉入命运狞笑着备好的陷阱里。   邢玉岩后退了一步。   眼里有一瞬间的惊骇。   宋君白垂下眼,掩去眼里的戾气,片刻后才开口:“我看见你被他猥亵了。”   邢玉岩蓦地握紧了手,指骨关节因为用力过度变得惨白一片。   “我知道你害怕名声受损,为此不惜拉沈路下水,让陆主任以为你们早恋。”   宋君白语速很慢,刻意压制着心里的暴怒。   此时此刻,她处于某个糟糕情绪的边缘,她愤怒,委屈,难堪,又不甘心承认自己做错了。   “不然呢?你难道会以为,这个破地方,从老师到学生,谁还会保护我们这些受害者的名声不成?”   宋君白终于重新抬起了头,目光平静:“那你为什么会觉得是我举报了古鹤?你有证据吗?”   邢玉岩一滞,随即道:“你敢发誓这件事与你无关?”   “我不发誓,我要证据。”   如果说,曾经那段至暗的婚姻,对宋君白起过一丁点儿的正面作用,那就是让她意识到一个道理——   任何时候,不要顺着别人的逻辑走。   别人不负责任地给你下一个结论,无论你是承认还是反驳,你都走进了他设定好的逻辑里。   而在这个逻辑里,你是带着原罪的。   从前,她的丈夫和婆婆,便惯于使用这样的心机手段,从精神上凌虐她,逼迫她,以此让她一步退,步步退。   退无可退。   邢玉岩给不出来证据。   她只是敏感地从与古鹤的虚与委蛇里,觉察出古鹤对宋君白的心思,那是比对她更加直白肮脏的心思。   宋君白看着柔顺,实则桀骜,对古鹤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而举报古鹤这件事,实在太像宋君白能做得出来的。   邢玉岩的眼里似乎燃起了火,一言不发看了宋君白片刻,扭头打算离开,却发现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人。   沈路很瘦,像一座岩石嶙峋的山,静默而稳定。   他神情冰冷,眉眼凶戾,不善的眼神像带着血色的锁链,将邢玉岩捆在原地不敢动弹。   邢玉岩咬着唇,眼里从难以置信到愤怒,又从愤怒变成委屈,最后一眨眼,滚下两行泪来。   “你为什么总是这么维护她?她到底哪点好?值得你这么维护她?”   她失控地嘶声道。   沈路皱了皱眉:“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邢玉岩突然上前一步,一把攥住沈路的衣领。   沈路太高,她用了十分力,才堪堪把沈路拽得弯下腰来。   他们的脸几乎要贴到一起,沈路猝不及防,随即猛地后退,他退得太快,衣服质量又明显不错,邢玉岩尖利的长指甲在衣料上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随后折断。   血流出来,很快弄脏了沈路的衣服。   邢玉岩却似乎毫无所觉,她执拗病态地盯着沈路,一字一顿:   “因为只有我,才是你未来的妻子。”   宋君白蓦地睁大眼睛。   邢玉岩冲着两人讥讽一笑,松开手,没事人一样,拿了张纸巾裹住血流不止的指甲,高傲地昂起头:“沈路,你早晚会求到我头上,你早晚是我的,你只可能是我的。”   沈路原本幽深静默的瞳孔骤然炸起滔天怒浪。   “邢玉岩!”   邢玉岩止住脚步,回头一笑。   “这辈子我就算是死了,烧成灰,也没有一粒灰属于你。”   邢玉岩笑得媚态横生:“你信不信有前世?你信不信前世的你也曾经这么说过?你信不信前世的你最后还是在我面前妥协了,像一条狗一样被我驯养?”   沈路脸色惨然,没有说话,只眼里爆发出浓重的恨意。   邢玉岩走了,除了沈路衣襟上的血,似乎什么都没留下。   但她却在宋君白和沈路的心里留下了一道狰狞的深壑。   好一会儿,宋君白才缓缓开口:“你刚才说,这辈子。”   沈路喉结动了动,艰难地干咽了一口,嗓子有点干裂的生疼感。   “算了,我不猜了。”   宋君白垂下眼不再看他。   “我去解决古鹤的事情。”   沈路愣了一下,闻言一把攥住她:“你想怎么解决?”   宋君白扯了扯嘴角,却没有笑意:“我犯的错,我一个人去担,我举报的他,我自己去当证据。”   沈路恍惚了一下,只觉得此刻的宋君白,身上带着某种飘忽绝望的气息。   仿佛做完这件事,她就好像完成了使命,可以放心地消失。   摊开手掌,把她曾经攥在手里的,以及想要把她攥在手里的,统统推开,全部丢掉。   从孤寂的悬崖之上坠落下去。   无牵无挂。   沈路用了一点力,把她推在墙上:“宋、君、白!”   他不知道除了叫她的名字,还能做什么。   宋君白靠在墙上,一向挺拔的身形在此刻似乎有着不堪重负地微微佝偻。   好半天,她才叹了口气,疲惫道:“沈路,你松开我。”   沈路不动。   “我以为,命运善待了我一回,给了我重新来过的机会,”宋君白笑了笑,眼神愈加悲凉,“但事实告诉我,我不是命运的宠儿。”   “我只是它的玩物。”   “邢玉岩说的没错,没什么逆天改命,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哪怕被我这只不知天高地厚的蝴蝶扇了扇翅膀,事情有了些许的偏离,但——”   她忽然蹲下身去,把脸埋进两膝之间:“你走吧,别管我了。”   说完这句,她的声音哽住,只两肩轻微地颤抖,像一只被雨打湿的蝴蝶。   沈路沉默地站在她身前,良久,他突然粗暴地扯起宋君白,将她整个人抵在墙上,用手臂和腿托住她全部的重量。   宋君白怔忡一瞬,眼里泪痕未散,随即又被扑面而来的热度给烫得无所适从。   沈路离她很近,却没有再近一步,他只是把自己变成了一个稳定的支点,将狼狈的宋君白撑起来,逼她站稳。   “宋君白。”   他的声音粗粝低哑,好像带着滚烫的温度。   “你先搞清楚一点,”他一字一顿,“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不是你在犯错,是他在犯罪。”   是古鹤在犯罪。   犯罪,就应该得到惩罚。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6-15 第四十三章 你是我的锚   宋君白只觉得脑子里突地一下,像拨云见雾,一下子便清明起来。   她被邢玉岩几句话给打乱了阵脚,失去了一贯的冷静从容。   她像一艘千疮百孔的船,漂泊在布满暗礁的海上,邢玉岩便是那一块意料之外的暗礁。   她精准地撕开了她的创口,冰冷的海水倒灌而入,海上迷雾蒸腾,名为命运的飓风在她的耳边再一次吹响狰狞的号角。   而沈路像一枚锚。   他抓住了她,给了她一个稳定的支点。   她被搅乱的前世今生就此被这枚锚串起来,从此风雨不惧。   宋君白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的时候,看见的是沈路近在咫尺的一张脸。   沈路的眼睛是很好看的,眼睫毛长而直,瞳孔是深棕色,因为不爱笑的原因,他的眼睛总是半耷拉着,叫人看不清他的眸光,又或者是微微皱眉,不自觉地显出几分凶狠的劲儿来。   但宋君白看习惯了,倒也并不觉得他凶。   “你放开我。”   宋君白抿了抿唇,别开眼。   沈路皱着眉,不想放。   他真的太怕看见宋君白刚才的模样了,好像一松手,这人就不见了。   “我没事了,你放心,我刚刚就是一时没转过弯来。”   沈路稍稍松开一点,但一双大手还扣在她肩头。   “真的?”   “真的。”宋君白认真地看进他的眼睛里,“如果真像她说的那样,什么都改变不了,那余秋又算什么?”   “我从余秋的事情里都全身而退了,古鹤又能把我怎么样?”   宋君白抿了抿唇,把最后一句话吞进嗓子里——   更何况,还有一个更加棘手的于泽,或许正在未来等着她。   于泽,她的丈夫。   不,是前夫。   在她从顶楼落下的那一天之前,她就已经填好了离婚协议书,只差一纸证书而已。   宋君白无意识地笑了笑。   如果命运真的不分青红皂白厚待于她,让她不用付出任何代价就能欢欢喜喜重来一世,事事圆满顺利,那她反而会更加觉得不安。   而像如今这样,从前遭遇的种种厄运接踵而至,逼得她不得不全神贯注从中挣出一条不同于前世的生路,她反倒有几分脚踏实地的感觉。   沈路眼睁睁看着宋君白在几个呼吸间,像是重新被灌注了生机,一时心情复杂难言。   他懂得宋君白的坚韧。   但他同时又不敢去深想,宋君白的这份坚韧,到底是天性使然,还是在她上辈子那糟糕的际遇之中,被生生磨练出来的一身钢筋铁骨。   而他更不敢想象的是,宋君白这样的心性,当初到底遭遇了什么,才会选择从顶楼一跃而下。   他不敢问。   怕他自己承受不住那个真相。   他松了手。   失去了他支撑的力道,宋君白重新站直,站得稳稳当当。   沈路眼里闪过一抹惨然。   是,宋君白是这样的。   她总是这样的,看着柔弱和婉,但其实她从来不是娇弱的花枝。   她是一棵树。   一棵笔直坚挺的树。   不惧风雨,不畏烈日。   或许宋君白其实并不需要他。   毕竟他只是个能力平平,又注定为家庭所累的小混混,没有向死而生的决断力,又没有鱼死网破的勇气。   邢玉岩那些层出不穷的手段,亲生父母花样百出的软硬兼施,他空有一副看着不好欺负的皮囊,实则比谁都好拿捏。   宋君白抹了一把脸,继续往教务楼的入口走去。   走出两步,她又回过头来,嫣然一笑。   “路哥,谢谢你。”   沈路一懵。   谢什么?他有什么值得她谢的吗?   更何况,她那么聪明,肯定已经猜到他骗她的事情了。   她……不生气吗?   宋君白走到那间剑拔弩张的会议室门口,平静地敲响了门。   门打开,是个穿警服的男人。   他皱了皱眉,脸色很不好:“有事找你们班主任。”   宋君白没有畏惧他的黑脸,反而昂起了头,努力跟他直视:   “我不找班主任,我来找你们,我想问一句,你们调查组,为什么连最基本的保护学生隐私都做不到?”   “你说什么东西!”男警察神色一厉,声音高了几度,有几分吓人。   旁边教育局的人也看过来,对这个胆敢质疑他们的女学生投以不满的目光。   宋君白毫不畏惧,一只手指向坐在角落里面无表情的古鹤,冷笑道:“让全校学生都知道古鹤被调查的原因,搞得猜疑纷纷,凡是和古鹤有接触的女生个个人心惶惶,你们还觉得你们调查组的工作做得很好?!”   “闭嘴!你懂什么?”教育局的一个男人沉声打断她,神情不善,但他眼里也闪过一抹惊慌,如果真的在学生中流传开来,那这件事的影响会非常恶劣。   唯一的女性警察站了起来,伸手把宋君白拉到一边,同时狠狠瞪了男警察一眼。   “你说说,怎么回事?”   宋君白平静地叙述了一下校园里的流言。   “……尤其是一班和十七班,这两个班级和古鹤接触最多,而十七班是文科班,女生很多,现在说什么的都有,一班和十七班的女生被逼得不得不想办法试图证明自己没有和古鹤有超出师生之外的接触。”   女警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我早就说过,不能这么搞!现在好了,给学生们造成了这么坏的影响!”   男警察皱着眉道:“那就证明一下怎么了?没谈就是没谈,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你懂个屁!”女警察爆了粗口,“这些女孩子,要么是受害者,要么什么都没干,凭什么要她们去自我证明?证明本身就是对她们的侮辱!”   “更何况,你们以为能证明得了什么?相比真相,大多数人更愿意去相信和传播这些虚无缥缈的桃色绯闻,到时候一传十十传百,假的也变成真的了!”   男警察讪讪:“那也不至于吧……”   女警察暴怒地摔了桌子上的书,一屋子人面面相觑,最后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落在了突然闯入的宋君白身上。   宋君白没看他们,只平静地看向古鹤。   古鹤原本好整以暇坐在角落里,看戏一般,这会被宋君白冷冰冰的目光扫过,竟然没来由地后背一寒。   “如果非要证据,”宋君白慢慢开口,“我实名举报,这位古鹤老师,曾经对我进行过言语骚扰,并且,在与朋友聊天的时候,提及过想要对我做出一些过分的事情。”   “是,我亲耳听到,古鹤和别人打电话,说他看上了宋君白,但接触机会太少,想制造机会……”   两分钟前下课铃响了,桔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门口,语气阴森地精准重复了当初她听到的那通电话,以及电话发生的时间和地点。   古鹤脸色变了变,又很快冷静下来:“是,我的确说过这些,但我对这位宋同学什么都没做,我只是说得过分,不犯法吧?毕竟我也是个男人,会在一些时候刻意说一些夸大的话,做不得真的,我只是对宋同学比较爱慕而已。”   “这也……说得过去,毕竟那些照片里也没有这位宋同学吧?”   教育局的一个人小声道。   女警察厉声道:“你们还为他辩解!他作为一个老师,能在背地里对学生起这种心思,本身就证明了他心术不正!”   古鹤悠悠道:“心术不正,也不犯法啊!”   女警察脸都气红了。   宋君白忽然道:“你的胸口,有一块紫红色的胎记。”   桔子直接扑了过来:“这狗逼对你做了什么?!我他妈弄死他!”   不等宋君白回答,她又转向古鹤,刚要冲过去,被女警察拽住:“你冷静一点。”   古鹤的脸色也有一瞬间的凝滞。   宋君白盯着他:“他曾经企图猥亵我,未遂。”   “我……我也可以证明。”   一个女生的声音弱弱地出现。   宋君白扭头看过去,是十七班那个退学的女生。   女生长得很好看,但有些瑟缩,显得楚楚可怜。   可她的眼神却是坚定的。   “他的那些照片里,应该有我。”   短短两句话,女生却每说一个字都好像失去了一份力气,说完这几个字,她已经摇摇欲坠,眼里蓄满了泪水。   她看了一眼宋君白,一眨眼,眼泪掉下来,再睁开眼睛,却又好像重新获得了勇气。   “古鹤一开始对我很好,是我鬼迷心窍,觉得他是个温柔的人,但后来,他把我骗进宾馆,想要拍我的不雅照,我反抗,甚至差点从四楼窗口跳下去,但是没有用,我反抗不了,他力气太大了。”   她低着头,急促地呼吸了几下,又看了一眼宋君白,咬咬牙继续道:   “他喜欢裸着身子给我拍照,我越是惊恐,他就越是兴奋。我想报警,但是我爸妈不让,我去找古鹤,假装求复合,想找机会删掉那些照片,可是他不同意,他说他只想要拍点照片,并不想和我谈恋爱,我再纠缠,他竟然直接告诉我爸妈,说我追求他,我爸妈说我丢人现眼,逼我退了学。”   她又抹了一把泪:“但我不服气,我是犯了错,但我更是受害者,我为什么不能为自己发声……”   古鹤脸色惨白,眼神愤恨地盯着女孩,却被女警察牢牢看住,什么也做不了。   女孩像是终于支持不住,靠着桌子蹲下身去呜呜地哭,宋君白静静地等她哭完,才缓声道:“这不是你在犯错,是他在犯罪。”   女孩哭声渐渐止住,看向宋君白。   “谢谢你。”   她说:“我凌晨就进来了,一直躲在那边的楼梯间里,我想出来举报他,但我不敢,是刚才我看见你进来了,我才……我才有勇气进来……”   宋君白心里似乎有一具枷锁,咔嚓一声碎裂掉了。   她为了对抗命运所做的一切努力,并不仅仅只是帮到了自己。   她还帮到了别人。   眼前的女孩,因为她的存在,更早地获得了勇气,不管她今后如何,但总不会等到多年后看着古鹤伏法的新闻再去深夜买醉痛哭。   一切都还很早,她还有一段很长的人生等着她去经营。   而这份能够传递给他人的勇气,又是哪里来的呢?   宋君白脑子里闪过了沈路凶巴巴的模样。   嗯。   小白老师决定原谅小路哥对她的隐瞒 第四十四章 人渣落难,八方点赞   原本宋君白的打算是把从前被古鹤猥亵的经历说出来当做证据的,但是毕竟两辈子的时间地点细节对不上,她说得越细越容易出纰漏,却没想到会有真正的证人出现。   宋君白非常佩服她的勇气,尽管她说,这勇气其实来自于宋君白自己。   宋君白走出教务楼的时候,底下围了一圈人,神情各异,看见宋君白从里头出来,瞬间止住了议论纷纷,一时间场面安静得有些可怕。   有一女生小声道:“又不是什么光荣的事,还真好意思说出口。”   宋君白目光落过去,觉得有些眼熟,想了一下想起来了,是邢玉岩同宿舍的小姐妹。   宋君白懒得跟她多话,平静地昂着头径直往前走,拦在楼下的学生一个个眼神游离,不敢直视,下意识后退半步,给宋君白让开一条道路。   于是恍若摩西分海一般,宋君白一路走过去,昂首挺胸,没有一个人拦住她。   等到最后一排人群分开,宋君白看见了站在尽头的人。   是邢玉岩。   她一句话没说,只是目光愤恨地盯着宋君白,而后扭头离开。   方才出声的女生挤出人群,冲宋君白道:“风头出够了吧你?你知不知道这件事影响有多坏?今天凡是走进这栋楼的女生,统统都会被打上标签,遭到怀疑,你自己不要脸,为什么要坑别人?”   宋君白扭头看她,目光平静,甚至带着几分怜悯。   “你裹脚布穿了几年了?”   女生被她哽得说不出话来,脸色倏地涨红,她看了看邢玉岩离去的方向,正打算继续开口,突然有人开口道:   “那不是女生走进这栋楼就没事吗?”   那女生一愣,看过去才发现,一身潮牌的周晓摆了个看起来很酷的姿势,挨着一棵大树站着,勾着唇似笑非笑。   “那我就去了。”   周晓站直,脚步轻松地往楼梯走。   另一个看起来不太像好学生的少年紧随其后:“我也去看看。”   宋君白认出来,那是七班老跟着沈路的小黄毛。   更多的男生站出来:   “不能少了我!”   “你排我后面,别抢别抢。”   “我先我先,我急着上大号。”   ……   十来个男生闹哄哄地上了楼梯。   一个女生站了出来。   宋君白不认识她,但可以确定不是一班也不是十七班的。   她神情平静,看了一眼针对宋君白的女生,笑了一下:“我没穿裹脚布,我敢上这栋楼。”   她抬起头,大步往前,跟着先前十来个男生后面上了楼。   在她之后,仿佛打开了什么开关,一时间,不管男生女生,全部朝着楼梯走了过去。   “兄弟们,人渣落难,八方点赞!冲啊!”   有男生大呼小叫,还有人维持秩序,至少上百号学生,密密匝匝排满了教务楼的楼梯。   他们中间,有完全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的男生,也有了解了事情经过内心愤慨的女生。   而那些真正的受害者,就藏在这些善良的同窗们之中,被保护得严严实实。   她们会在绝对安全的前提下,亲手将伤害过自己的人渣,送去他应该待的地方。   针对宋君白的女生脸色煞白一片,空荡荡的教务楼底下,只剩下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像一个笑话。   邢玉岩没走远,她只是远远地看着,眼里的难以置信犹如实质。   沈路从绿化林的小路上走出来,依旧是微微皱着眉看着宋君白,没有先开口。   宋君白抿唇一笑,指了指人群:“你找来的人?”   沈路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我先找了周晓,他也带了一批人,然后从食堂那边走了一圈,等走到这,就这么多人了。”   宋君白看了一眼排成长龙的队伍,轻声道:“其实,还是好孩子比较多,对不对?”   沈路看了她一眼,又飞快地别开眼,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你最好。”   他说。   宋君白听见了,并且不打算装聋。   “嗯,你也是好孩子。”   “好孩子不应该被人欺负。”   她看了一眼邢玉岩的方向,若有所指。   “这辈子帮我的人很多,帮你的人也会很多,没有谁能一手遮天了,你明白吗?”   沈路垂着眼眸看她,心里密密实实的阴霾一点点被驱散。   “嗯,我信你。”他哑着嗓子开口,眼里泛起血色。   这场罕见的涉及了上百号人的质证持续了足足一个上午,到后来警察和教育局的人扛不住了,想疏散学生,却被学生们坚定地拒绝了。   每一个坚定排队等候的学生都知道,或许在 TA 的身后,就藏着一个真正需要这个机会的受害者,TA 退缩一步,那真正的受害者就会暴露一分。   于是他们每一个人,都梗着脖子站得笔直,哪怕是班主任亲自来领人,也没有一个人回头。   到后来,年级主任陆老师亲自出面,打发走了各班闻讯而来的班主任和任课老师,一向严肃的脸上泛起慈和的笑意。   “都是好孩子,都是我带出来的好学生。”   她背过身,轻轻擦了擦眼角。   古鹤被带走了,学校方面出于降低影响的目的,只简单出了一份开除严重违规实习教师,并永不录用的通告,而更严重、更客观的惩罚,会在法庭的判决书上体现。   更有消息灵通的学生,从古鹤的母校官网上找来了违纪开除学籍,取消学位证书和学历证书的通告。   古鹤即将面临的,是不知多久的牢狱之灾,以及出来以后没有学历、没有教师资格证、被工作单位永久拉黑的美好人生。   那台藏着成年人对未成年人肮脏心思的笔记本里,再也不会多出一张照片。   多年之后,也不会有人再在深夜里喝醉,为自己被毁掉的人生放声痛哭。   这世上有古鹤这样的恶魔,也有少数邢玉岩和她的拥趸们那样怯懦不前,并且引以为豪的自私者,但更多的,是一群藏在默默无闻的皮囊底下,有着一颗闪闪发光,愿意见义勇为之心的美好少年。   但小路哥不是少年。   小路哥正被小白老师堵在家里监督洗衣服。   “不行,没洗干净,还有血渍。”   小白老师十指纤纤,像一个挑剔的主家,对着衣服的衣襟部位指指点点。   沈路叹口气,第六次打上肥皂,笨拙地用力搓洗。   “真的洗不掉,我不要这件衣服了行不行?”   小路哥一身力气,真的没有用在洗衣服这种技术工种上过,平常他和沈晴的衣服都是一股脑胡乱塞洗衣机里洗的。   “不行。”宋君白蛮不讲理,“只是一小块血渍,不能因为这一点点浪费一件衣服。”   小白老师语重心长:“路哥我知道你现在不缺钱了,但咱不能忘本,哪有衣服没穿坏就扔的道理?你这样会给沈晴起一个很不好的榜样作用懂不懂?你愿意看着沈晴将来长成一个骄奢淫逸的二世祖吗?”   沈晴在旁边骄奢淫逸地开他的电动小汽车,巨大一个,开着小汽车甚至后面还能站一个宋君白。   “小白姐姐,上车我带你兜风。”   真不错,小小年纪已经懂得了开车带女孩子兜风。   沈路脸色一黑。   宋君白这就是借题发挥,明明就是醋了邢玉岩的所作所为,偏又不明说,非他妈压着小路哥洗衣服,让他把衣襟上邢玉岩断指甲留下的血渍洗掉。   小路哥有苦说不出。   只能化悲愤为力量。   嗤啦——   衣服被他硬生生搓出一个豁口。   沈路:……   宋君白:……   沈晴小瘸子在旁边大呼小叫:“哥哥骄奢淫逸!浪费可耻!” 第四十五章 风雪归人   这一年的春节过得比较平淡,沈路年前又去了一趟莫斯科,“绣色”在开年初八有一场国风大秀在成都举办,宋家爸妈只除夕赶红眼航班回来吃了个年夜饭,凌晨又赶去了成都。   大年初一早上,宋爷爷在院子外点了一挂三千响的大地红,宋君白起来看见的就是一地红色碎纸,硝烟味儿弥漫了整个小镇,远处还有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年味浓厚。   沈晴也住在宋家,还带上了他的电动小汽车,宋君白给他在小汽车里放了满满一包糖,一大早就开着小汽车出去给邻居拜年了,一圈下来,小汽车里的糖不仅没少,还多出来一倍。   宋爷爷没有兄弟姐妹,宋奶奶是外地的,在镇上其实没什么亲戚,两人一把年纪,这些年宋爸爸宋妈妈也为镇上修桥铺路做了不少事,宋家二老在这里也算有几分名望,再加上宋爸爸开厂,带携了不少乡里乡邻的,因而每逢过年,登门拜年的人倒是不少。   小镇规矩,要给上门拜年的晚辈准备茶点和糖水蛋,宋君白别的不会做,煮糖水蛋的手艺倒是相当不错。   大锅土灶,水烧得滚开,用勺子划出漩涡,鸡蛋依次磕进去,滚烫的水温让外层迅速凝结,随着水流缓缓旋转,不粘锅不黏连,煮三分钟,外边滑嫩内里还是溏心的,这时候口感正好。   大碗里搁大块的土红糖,先浇上一勺热汤化开,盛两个鸡蛋,便是一碗甜滋滋的糖水蛋。   先后来了几波拜年的人,宋君白跟他们不太熟,但还是耐着性子寒暄了一会,从前她在小镇过年的时候,也有乡邻来拜年,但宋君白性格冷淡,也并不觉得这种家庭交际需要自己出面,因而往往打个照面就回了房间。   从前宋君白虽然不在意自己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乡邻心中的形象,但其实也大抵知道评价并不好。   而从前的这个年关,对她,乃至对整个宋家来说,都非常糟糕。   父亲得罪了莫名其妙的势力,受伤入院,工厂倒闭,曾经提携过的乡邻趁着年关上门要债,宋家二老守在老家,只能干着急,却帮不上半点忙。   他们拿不出钱,这些乡邻便什么话都有,恰逢年前又出了余秋的事情,这四面漏风的小镇上能有什么秘密呢,有男生为了宋君白争风吃醋跳河寻死这种八卦对于平静的小镇来说可太刺激了,茶余饭后不拿出来说一说怎么行,不仅要说,还要添油加醋加上自己的臆想润色一番。   “你家儿子欠钱还不上来,你家孙女不是有本事吗?她都能让人家男孩子为了她跳河寻死了呢,果真是城里来的人尖子,像我们家姑娘就做不出这种事来。”   小镇上的妇女没什么善恶观,欠了钱吃了亏,便顾不得别的了,什么话难听便把什么话往宋家二老面前说,刺得越狠,他们心里那点委屈怨怼,便能舒坦一些。   而至于这些会对宋家、对宋君白产生什么影响,他们只会理直气壮地想——   欠钱不还的是他们家呀,这不是活该吗?我也没有造谣,这不是他们家姑娘自己做出来的丑事吗?还不让人议论啦?   宋君白去厨房继续煮糖水蛋,听着客厅里宋爷爷中气十足地与人谈笑风生,透过氤氲的水汽,强压下心里的不快。   如今时过境迁,从前那些糟糕的事情都没有发生,甚至于因为最近一年来公司的成功转型,宋父提携了更多的乡邻到公司工作,使得这些人对宋家二老愈加地恭敬。   宋家二老勤劳朴实一世,如果用利益能够买得一世的粉饰太平,宋君白觉得也是值得的。   但她的心里是藏着怨愤的,外头拜年那些人,他们朴实的笑脸之下,藏着怎么现实又刻薄的灵魂,她是知道的。   但她不是当年只会直来直去的少女了,如今的她也会懂得虚与委蛇,懂得经营面子功夫,她长得好看,成绩又好,前不久又刚刚因为古鹤的事情收获了大把的赞扬……   “小宋今年没有回省城过年呐!小宋还会煮糖水蛋呢这我得尝尝,我家那个不成器的,学习不如你,家务也不干,真的是人比人,气死人……”   “小宋不止学习好,人缘也好,不愧是宋总的女儿啊,情商就是高。”   “那个什么实习老师的事情我也听说了,造孽的,多亏了小宋你啊,我都听儿子说了,嗐,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竟然也学会见义勇为了,这都是小宋你树立的好榜样啊!”   ……   宋君白拿捏着合适的笑容一一应对,给出恰到好处的谦虚态度,不卑不亢,有礼有节,任谁也挑不出错处来。   等到了晌午,拜年的人总算走差不多了,宋君白不自觉地松了口气,把在院子里玩的沈晴叫回来准备吃午饭。   四个人坐在小饭桌上,不比上午拜年的热闹,乍一看有些冷清。   宋君白给沈晴剔鱼刺,她心里有些烦躁,没有开口说话。   宋奶奶先开了口:“唉,明年咱们还是去城里过年吧!”   宋爷爷也点了点头:“是,虽然城里没什么年味,但是清净,这人来人往的,我看小白也被吵得够呛。”   宋君白愣住,继而把剔干净鱼刺的肚腩肉放进沈晴碗里,垂下眼道:“我就是不太习惯,没事的,我挺喜欢在这边过年的,初五不还有庙会么,还可以陪奶奶去听黄梅戏。”   宋奶奶语气怪道:“啊哟,你这孩子怎么越活越回去了,以前没东西看,我才喜欢看村戏的,现在上网随便一搜,那些拿过梅花奖的演员唱的戏不比村里唱得好多了?”   宋君白:……?   宋爷爷接口道:“就是,再说去年咱们过年,你爸带咱们去那个电影院,那大屏幕,看电影多舒服!”   沈晴放下嘴里的鱼肉强势发言:“我喜欢看超级英雄!钢铁侠哒哒哒!”   宋君白:……   就……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好像自己才是被迁就的那个老古董。   宋奶奶给宋君白盛了一碗汤,叹了口气,道:“你这孩子,跟你爸一样,心太重,总想迁就别人,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根本就不喜欢跟那些人打交道啊?”   她放下碗,力道有些重,语气豪迈:“要我说,你就该干啥干啥去,别搭理他们,你又不图他们什么,现在是他们在巴结我们家,你是咱们家的宝贝,凭什么你委屈着自己去讨好他们啊?”   宋爷爷也道:“你奶奶这话糙归糙,但事实就是这样的,你以为我看不明白呐?你爷爷奶奶这一把年纪也不是白过的,谁真心谁势利眼,我们心里,门儿清着呢!”   宋君白没忍住,低头抿唇笑了笑。   “哎你别笑,你这个迁就别人的习惯得改改,别小小年纪就把自己束缚得跟什么似的,咱家又不是什么需要端着架子的上流社会对吧,没必要自己给自己定规矩嘛!”   宋奶奶打断宋爷爷:“上流社会又怎么了?我可听咱儿媳妇说了,她去参加这个名流晚宴那个时尚交流的,那不都是上流社会嘛,她说别看那些个贵妇一个个又优雅又大气的,其实私底下吵起架来也是一样的扯头花。”   宋爷爷附和:“对对,就是这样,都是人嘛,能理解能理解。”   然后老两口就上流社会的贵妇们如何扯头花又详细猜测了一番,画面感十分强烈,乃至于宋君白一度笑得差点吃不下饭。   也是到这一刻,宋君白才知道,其实一直以来,她总以为是拥有上辈子记忆的她,在包容、保护着两位老人,可事实上,却是他们在用自己积攒了一辈子的心胸和睿智,在开导着她。   宋家二老不知道那些人的虚情假意吗?   他们比谁都清楚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他们这一辈子风风雨雨什么没有看过呢?   但人就是这样的社会动物,他们不可能非要去计较个人间自有真情在,或是非要去追求个君子之交淡如水。   这些基本的社交,没有必要去太过在意。   愿意参与就参与一下,不愿意就离开,影响不到什么。   什么风评口碑,能说的人固然会占优势,但日久见人心也是一个永恒的真理。   人生海海,路途漫漫,没有必要让自己活在别人的目光里。   沈晴小瘸子笨手笨脚地自己夹了一只虾,剥得光溜溜的,放进宋君白的碗里。   “小白姐姐,你给我剔鱼刺,我给你剥虾。”   宋家二老指着吃成小花脸的沈晴哈哈大笑,   一瞬间,宋君白心里那点怨愤烟消云散。   外头有人敲院门,门没锁,一推就开了。   沈路风尘仆仆,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异国特产,成熟的青灰色西服外裹着一件亚麻灰的羊绒大衣。   不知道什么时候下雪了,他的肩上还停留了几点没有融化的雪花。   大年初一,风雪归人。   有些冷清的小院似乎就此被填满。 第四十六章 超级加倍的奖励   翻过年来,一切仿佛照旧,但是又似乎哪里悄悄改变了。   小镇的高中生活越加紧张,因为这一学期,有个很重要的小高考。   临近小高考前一个月,学校甚至临时调整了课程安排,语数英和另外两门选修课只留了很少的课时,其他时间全部用来突击四门必修课。   物化理科班一改往日闷头做理科题的氛围,到处都是书声朗朗,全在背诵政治和历史,背得头都大了一圈,但没有一个人敢说放弃。   一来,必修课的成绩等级直接影响最后的志愿填报,如果出现 d 等级的科目,那高考分数再高也基本告别一类本科,二来,如果能拿四个 A 等级,加上高考选修两门也能拿 A,那高考总分直接加 10 分。   要知道,本省高考总分才 480 分,一分就足够拉开数千名的差距。   而事实证明,这样变态的制度,也只实行了这两届,到下一届就改掉了。   但相对的,对于不偏科、但也不拔尖的学生来说,这两年也是一个很好的机会,10 分,足够他们在人生第一场重要的考试中与别人拉开巨大的差距。   小镇高中生源一般,宋君白这种拔尖到不需要老师操心的属于意外,绝大多数学生,靠的还是勤奋苦读,在他们眼里,这十分就是难得的机遇。   于是小白老师的青龙帮补习班又开课了。   这也没有什么办法,小路哥平常不重视这几门,还要经常出差,以及分出时间照顾沈晴,像政治历史这种偏重记忆的科目,他能够付出的时间精力实在太少。   偏偏小路哥虽然胸有大志,想要走上国际政治舞台,但他于政治课程本身却没多大的天赋。   连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都没能搞清楚是什么。   再一个就是周晓,这位哥不知道怎么的,生物死活学不会,有丝分裂怎么分的,你把他脑子都整分裂了他也没能明白是怎么个分法,三倍体四倍体对他来说更是和外星生物没有差别。   抱着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的心态,小白老师带着这俩兄弟疯狂恶补知识点。   “这样吧,我教你一个取巧的办法。”   带菜不易,小白叹气。   决定违背一下师德,带着小路哥走一走学习的捷径。   小路哥精神一振,心想莫不是押题?小白什么变态脑子,难道十多年了她还能记得今年的小高考题目?   “这本资料,基本总结了高中政治课程所有需要掌握的知识点,首先,你把它全部背下来。”   小白老师把半指厚的资料书丢给小路哥,小路哥翻来一看,里面密密麻麻全是字儿。   路哥眼前一黑。   路哥诚心发问:“你琢磨琢磨,你说的这是人话吗?”   小白老师怒拍桌子:“你还想不想拿 A 了!”   路哥冷酷地皱着眉:“想。”   “那就给我背熟了再说!”   沈路:“……然、然后呢?我还是经常分不清什么基本路线基本原则啊!”   小白老师秀眉一蹙,狞笑道:“然后,把你写字的习惯改了。”   小路哥:“……愿闻其详。”   宋君白深呼吸,觉得用这个办法简直有辱宋氏门楣。   “字写小点儿,写快点儿,把你觉得靠边的东西全部写进答题卡,政治简答题是按知识点得分,你写对了得分,写多了不扣分,只要你写得足够多,总能混到足够的分,懂了吗?”   沈路:……   这、这么简单粗暴的吗?倒也……倒也符合小白老师一力降十会快刀斩乱麻的风格呢!   宋君白叹口气,心很累:“去吧,头悬梁,锥刺股,背你的书去。”   小路哥抱着资料书神情恍惚地走了。   小白老师凉飕飕地盯着剩下的大兄弟看。   周晓弱小可怜又无助,把自己使劲儿往角落里塞了塞:“我这个不行,生物和政治不一样的,背了也没用。”   宋君白皱眉想了片刻,也没想出什么速成的好办法,无奈之下,叫了外援。   作为一名立志当法医的学霸,桔子虽然在化学和生物之间选择了化学,但生物同样是她的心头好。   她淡定地翻了翻周晓的生物试卷,轻描淡写地下了结论:“没多大事,就是欠练。”   周晓:……?   宋君白一拍手:“那交给你了。”   桔子临危受命,笑得胸有成竹:“放心,就那么点题型,每个题型让他做个几百遍,他光动肌肉不动脑子也一定能做对。”   周晓:……   我现在退出你们青龙帮补课班还来得及吗?   小白老师和桔子老师用天使般的笑容告诉他——青龙帮补课班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如此魔鬼训练了一个月,终于熬过了小高考。   成绩出来那天,一向热衷于用成绩榜单来激励学生努力的各班班主任默契地给每个人的成绩都保了密,只是沉默地把成绩单挨个儿发到了每个人的手上,发完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   “高考的第一战已经结束了,大家对自己的成绩有数就行,考得好的,后面还有五门,没到可以松懈的时候,考得不太理想的,后面同样也还有五门,没到可以放弃的时候。”   两世为人,同样的场景,宋君白却蓦地热了眼眶。   从前那一回,她在余秋和家里的事情双重打击之下,没有拿到 4A,差了一门历史,其实考完她就有数了,因为精神难以集中,不少知识点记岔了。   那时候她对这所学校满心怨愤,或者说,对她的命运满心怨愤,她不知道为什么命运要在她即将成年的这一年,给了她这么多的打击。   当时的班主任也同样说过这样一段话,但她却完全没有往心里去,只觉得这学校,这里的老师,这里的学生,统统都在等着看她的笑话一般。   重来一次,她才恍然大悟,这里的大多数老师也许有着普通人的私心,但他们对学生的那份心却不是假的。   只不过严厉惯了,他们更习惯把温柔藏在细微处。   平日里的大小考试,为的是激励学生你追我赶,所以粗暴地剥夺了学生对成绩的隐私权,但面对这样真正关系到未来的重大考试,他们却只会提醒学生往后看,戒骄戒躁,不气不馁。   因为每个人的未来都是独立的,未来不是靠与他人攀比得来的。   每一个学生都从此刻明白,自己的未来只会掌握在自己一个人的手上。   就像那张单薄却沉重的成绩单一样。   宋君白和桔子以及周晓都拿了 4A,只剩下小路哥教室在楼上,还没接上头。   宋君白心里有些担心,怕沈路没考好,这么久以来,虽然沈路没明说,但宋君白多少也猜到了几分。   沈路对外交新闻的格外关注,吴望舒口中称赞不绝的谈判能力,哪怕出差包里也总喜欢揣着的原文书……   英语,俄语,法语,他都有涉猎。   小路哥野心昭昭,没有半点遮掩。   虽然至今仍然不清楚从前沈路与邢玉岩之间的纠葛,但眼看着沈路坚定地走上和从前完全不一样的道路,她的心里是十分高兴的。   静音的手机在课桌里闪了一下,宋君白打开一看,是沈路的短信:   小白老师,我能找你要点奖励吗?   宋君白一下子笑开。   ——想要什么?   沈路没回。   一直到晚自习下课,不出所料,宋君白在学校门口见到了沈路。   已经是初夏,宋君白看着沈路微微一怔。   这个少年成长得太快了,大年初一的时候,他顶着风雪赶回来,因为出差而打扮得有些过分成熟,但眉宇间还有几分少年的生涩。   而如今几个月过去,他依然还和从前一般骑在山地车上,一条腿支着地,看着她露出熟悉的笑容,可他举手投足之间,越发笃定自信的从容气质,却将他和身边的同龄人清晰地区分开来。   他彻底变成了一个男人。   宋君白猛地别开眼,竟然有些不敢看他,连心脏也狂跳起来。   明明他们几乎朝夕相对,可乍然出现的认知依旧让她心中羞赧。   沈路却已经到了她面前。   “我想要的奖励,小白老师愿意给吗?”   他低头看她,眼里似乎跳跃着压抑的火光。   宋君白像是被蛊惑了一般,一直以来被沉重的命运死死压着、不敢轻易披露的、属于少年人的好胜天性被激发出来。   她一挑眉一扬唇:“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沈路一动不动,只眸色似乎一瞬间变深了。   沈路心想,宋君白一定不知道,就这会,在校门口半明不暗的灯光下,她这张脸,这副神情,到底有多好看。   好看得能让他心甘情愿地发疯。   也能让他心甘情愿地收起心里疯狂的念头。   “算了,”   沈路叹了口气,决定认输。   “只是 4a,不值得奖励,先存着,等高考完了再奖励我行不行?”   宋君白一下子笑出来。   路哥真好欺负,刚刚看着他那副充满攻击性的模样,还以为沈路憋不住要打直球了呢。   小白老师坏心眼地看着路哥的眼睛,笑得格外好看:   “一年呢,要利息吗?”   “那当然是要的。”小路哥调转车头,让她上车。   宋君白轻轻攥住沈路的衣摆,有些快活地晃了晃小腿。   “多少呢?”   小路哥想了一下:“不多,那就来个超级加倍吧!”   ………………………………………   【没错,亲妈按头搞暧昧!!   顺便,喜欢看甜甜校园爱情的朋友们,安利姐妹小梅妮卡的拉力赛作品《想和你漫步宇宙里》,少年的直球太动人辽【捂住心脏 第四十七章 爱是想要触碰又收回的手   正式进入高三之前,学校赶了一回时髦,不知道从哪儿请来个心理专家,给准高三生们做了一场有关心理健康的演讲。   这个时候,人们对抑郁症之类的精神疾病认知还很少,很多学生出现心理问题却不被家长和老师所理解,反而被打上“矫情”“钻牛角尖”的标签,导致病情加重,最终连基本的学习和生活都难以维持。   演讲时间很长,在可容纳千人的大礼堂里举行,宋君白有事去晚了,里头挤得满满当当,也没按班级坐,所有人都随便坐的。   刚准备随便找个座位坐下,就发现角落里有人在招手,定睛一看,周晓和桔子不知道怎么凑到了一起,里面用书包占了个座,再里面坐着一个面无表情的小路哥。   宋君白挤过去坐下,发现桔子和周晓两人拿着笔和本子,在玩纸上五子棋,这两人棋艺不精,棋品也不行,脾气还差,周晓走错了一步,吵着要悔棋,桔子抬手把那张纸撕了,重开一把。   看得旁边的小路哥直皱眉。   演讲还没开始,大礼堂里闹哄哄的,全是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聊天八卦的,老师们也不管,马上也快放假了,对大多数人来说,这其实就是给学生们半天的放松时间。   心理专家大约四十来岁,个人介绍里一堆金光闪闪的头衔,宋君白也看不明白真假,耐着性子听了半个小时,总归都是些有关心理健康的基础知识,倒也挑不出错来。   没人知道,宋君白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需要定时吃药、定时看医生,才能维持基本的情绪控制。   也没人知道,曾经,她距离自由一步之遥,但却被一个没成型的胎儿绊住了脚步。   是她一时的心软和惯性的退缩,亲手把自己送上了天台。   那个时候的宋君白一直都在努力告诉自己,她只是生病了,所以才会时常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但现实里的种种又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她的人生就是这样的烂到了根子里,无可救药。   重回十六岁,这具身体很健康,她才重新体会到了一个正常人该有的喜怒哀乐。   她没再继续听下去,一扭头却发现沈路皱着眉听得很认真,还时不时记上两笔笔记。   宋君白好奇地伸长脖子去看他写什么,谁知道小路哥身手敏捷,“啪”一下合上本子。   宋君白:……?   路哥酷酷地看她一眼,坚定地把本子挪远了。   宋君白:……   沈路不理她,继续听课。   两人至今都没挑破有关从前的那张纸,宋君白也并不知道把她送进医院的是沈路,她只以为自己已经死在了那个凌晨。   但沈路心里想的却是,一个人自杀的原因有很多,宋君白从来不是软弱的人,尤其是当时的宋君白刚刚生产完没多久,能将她打败的,或许也只有心理疾病。   与宋君白不同,沈路并不确定自己和宋君白未来会如何,或许会留在这个一切都很好的时空里,又或许,他们还有机会回去。   如果还能回去,那他便是宋君白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他得救她。   宋君白百无聊赖,也拿了笔和本子写写画画,她有一点点的素描基础,三两笔勾出了个轮廓来,无意识地添了几笔,回过神来才发现,她画的竟然是多年后西装革履坐在办公桌后面皱着眉头一脸严肃的沈路。   桔子探过头来,“哇”了一声,“好看,路哥穿上西装人模狗样的。”   周晓也使劲伸长脖子:“说什么呢?形容路哥能用人模狗样这种词吗?”   “那你说用什么?”桔子怒目而视,狗周晓就特么知道天天跟老子唱反调。   周晓铿锵有力地给出了更精准的描述:“衣、冠、禽、兽!”   桔子默默竖起了大拇指。   宋君白:……   好词。   旁边认真听讲的沈路终于发现旁边三个都在议论他了,目光冷飕飕地飘过来,却被草稿纸上的轮廓一眼勾住。   周晓和桔子没发现沈路的异样,两人继续去玩纸上五子棋去了。   宋君白看了沈路一眼,发现他脸色隐隐发青。   想了想,宋君白在纸上写了几句话把本子推过去。   ——我画得像不像?   沈路很快回过来:不像,丑。   又把本子夺过去,继续写:快点忘掉那个我。   宋君白抿唇笑,不回他。   当时沈路的出现对她而言,是一场惊喜,是她灰暗无光的生活里出现的一朵小火花,她怎么可能忘得掉。   沈路又写:其实我从前一事无成,什么也不是。   他闭了闭眼,死死握紧了手中的笔,想干脆全盘自爆,说自己不过是被亲生父亲卖给邢玉岩的一件东西,他就像个只能任由邢玉岩打扮的泥塑木雕,被她一刀刀砍去曾经桀骜的枝条,雕成她想要的形状,披上体面的外衣,坐在办公桌后面,扮演一个笑话一般的工具人。   宋君白却突然伸手摁住了他手中的笔,然后把本子抢了过来。   虽然没有明说,但是从沈路偶尔零星提到的字句里,宋君白大抵能够推断出从前的沈路过得并不如意。   有时候宋君白甚至会想,他们同时回到这个属于他们的十六岁,是不是因为他们在那个时空里都过得太委屈了,老天看不下去,才给了他们这样一次机会。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无论是她还是沈路,从前遭遇的那些苦难,倒好似是为了如今的一切提前预付的代价。   再想起来,好像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了。   她不想看沈路撕开自己的伤疤,把不堪的从前展露给她看。   他们只要一直往前走就好了。   宋君白又画了一个简单的人像,沈路皱着眉看过来,脸色腾一下红了。   还是小路哥,杀马特版本的小路哥。   黑 t 恤,阔腿牛仔裤,不规则的刘海几乎遮住眼睛。   小路哥恼羞成怒,大手一伸,就把画抢过来,蹭一下撕下那一页,塞进兜里。   宋君白趴在桌子上,半边脸埋进肘弯里笑。   沈路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刚才心里翻涌的那点戾气被她笑得无影无踪。   宋君白总是这样,太过聪明,太过体贴,总能在细微处戳中他心里最软的那一块。   相处越久,就越是觉出她的好来。   沈路垂下眼眸,压下心里的酸软,从桌面底下偷偷伸出一只手,快速地捏了捏宋君白垂在桌子边缘那一截皓白的手指尖,然后又飞速退开,别过脸去,不再看她。   宋君白笑容凝滞在脸上,血色如潮水般缓缓漫上来,浸透她的口鼻,指尖那一点点温热的触感,像生命力极强的火种,燎原而起,席卷一切。   她动了一下,把整张脸都埋进了肘弯里。   她不是热衷文艺的人,但在这一刻,她忽然记起了一句台词——   爱是想要触碰又收回的手。   讲座结束的时候,宋君白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温度总算恢复了正常。   她慢吞吞地低头收拾东西,沈路也一样,谁也没看谁,旁边周晓不知道怎么又跟桔子吵了起来。   宋君白收完东西,转身离开,目光无意识地略过台上。   专家坐着没动,正在小口喝水,旁边站了个个子很高的年轻男人,大概是助手之类的,正在帮忙收拾电脑和讲义。   宋君白步子一僵,待再想看,那年轻人已经先拿着东西去了后台。   “怎么了?”沈路察觉到她的异常。   宋君白抿抿唇,觉得周身有点冷,大约是礼堂里空调打得太低了。   “没事,看错了。”   她摇摇头,压下心里的不安。   刚才那个背影,真的像极了一个人。 第四十八章 球场   最后一个中学暑假似乎格外地漫长而酷热,学校周围悄摸的开了不少冲刺高三的补习班,课程范围和进度要比教科书上更广更快,任教老师就是学校里的老师们,学校领导也睁只眼闭只眼,默许了这种行为。   小徐老师和另一个年轻的化学老师也办了个理化补习班,和别的老师不仅高收费还挑学生不同,他们几乎没怎么收费,连补课地点的房租都是自掏腰包的,只几样必要的辅导资料让学生们掏钱买了一下,完全是为了给普通班里那些成绩弱了一筹的学生多一次补基础的机会。   以沈路如今中等偏上的成绩水平,原本是不用再上这种补习班的,但放假前他眼看着小徐老师在班上欲言又止地提了提自己的补习班,话还没说明白,自己倒是先脸红了的德行,七班扛把子路哥又看不下去了。   于是路哥就成了第一个报名的兼这个补习班的招生办主任。   宋君白对于路哥会主动报补习班这个事儿觉得很不可思议,心想难道是路哥嫌弃自己的补习水平了?   小白老师觉得很心酸,但是小白老师不说。   小白老师只是在知道这个不正经的补习班竟然要到路哥那去报名后,自己也去报了个名。   然后被路哥无情拒绝了。   “你们招生还搞歧视?”宋君白难以置信。   沈路叹口气:“小白老师,咱们这是基础补习班,你以为小徐老师为了赚钱的啊?他连房租都不肯从学生身上收,你就别添乱了。”   宋君白:“……”   最终补习班收了三十个学生,都是基础太差别的老师补习班不愿意收的。   学习资源从来都是有限的,小镇上的学生和老师都没有太多选择,天赋好一点的,自然能得到资源的倾斜,而入门慢一些的,相对来说只能被放弃。   多的是想要刻苦却不得其门而入的学生。   小徐老师有耐心,从高一的基础补起,如今高中的新课程基本已经囫囵走完,到高三就是一轮又一轮的深入复习,这些学生学新课程的时候没学明白,只靠着揠苗助长胡乱记住了一些知识点,如今回头重看,小徐老师把所有的知识点由浅入深串联起来,倒是条理清晰了许多。   宋君白虽然没报上名,但是偶尔也会来蹭课,小徐老师租来当教室的其实是一套小小的二楼三居室,楼下是一间书店,房子是书店老板的,正巧就在沈路房子的街对面。   如今沈路不缺钱,一楼门面还是老纪开着店,二楼租户今年高考完搬走了,沈路便收拾了一下决定高三自己带着沈晴住过来,也省得还要额外花费时间往返于家和学校之间。   房子后面就是学校的围墙,中间隔着茂密的绿化带,香樟树的香气在盛夏里浓烈地盛放,蝉鸣声声,远处学校操场上还有打球的声音隐约传来。   沈路抱着桃子味儿的冰汽水大大咧咧地迟到了,先分给宋君白一瓶,又分给正在角落里批作业的小徐老师一瓶,惹得底下学生偷偷吞口水。   但路哥是补习班一霸,路哥超凶。   “看什么看?你们作业写完了吗?”   底下全体都有:……   小徐老师感激地看了一眼沈路,要不是路哥积威深重,镇得住学生,他这个不正经的补习班还真不一定能开起来。   下午的课要上到六点钟,宋君白一个下午花了几个小时看完了一本楼下书店租来的小说,一扭头,发现沈路趴在桌上睡得正香。   台上讲课的小徐老师视若无睹。   小白老师失笑,好家伙,果真是今时不同往日了,学渣小路哥也变成了上课睡觉老师不管的学霸了。   这会已经下午五点多,日头西斜,没那么晒了,打球的人渐渐多起来,宋君白看着球场,没注意沈路什么时候醒来的。   “走,陪我打球去。”沈路合上面前装模作样的课本,伸手拽了拽宋君白的衣袖。   宋君白也坐不住了,两人自以为悄无声息地离开,留下一屋子面面相觑的学生摇头叹气。   走到球场旁,宋君白忽然道:“你想喝什么饮料吗?”   沈路心里一喜,脸上却不为所动。   “不用,你找个树荫呆着,帮我看包。”   宋君白目光在球场旁边看了一圈,眯眼笑了笑:“我看她们都拿着水。”   沈路垂下眼,眼神闪了闪:“你和她们一样吗?”   那些都是打球男生的女朋友,沈路暗搓搓地把宋君白骗来陪他打球已经很心虚了。   宋君白心知肚明,却不挑破,故意避开危险话题:“路哥排面不能缺。”   沈路一看宋君白带着点戏谑的眼神,就知道这家伙其实什么都明白,就是故意逗他。   于是忍不住磨了磨牙:“那我要桃子味儿的汽水。”   宋君白笑着应了,从操场外边绕出去,去了校园另一边的小卖部。   小卖部离得有些远,等到宋君白抱着一瓶冰汽水回来,恰好看见沈路一个高高跃起。   他本来个子就高出一截,跃起之后更是扎眼。   超强的弹跳能力,长而稳定的滞空时间。   直腕跳投!   篮球轻而易举越过所有防守,空心入框。   三分!   底下惊呼一片,继而是女生们的尖叫声。   宋君白站定,看着他的方向笑了一下。   这家伙,越来越像个孔雀了。   皮肤微黑,出了一层亮晶晶的汗珠,被夕阳一照,整个人像会发光。   不止这些。   宋君白抿抿唇,脸色发烫。   他跳起来的动作太大了,黑色 T 恤下露出一截劲瘦有力的腰,人鱼线隐约可见。   沈路落地之后小跑了两步,顺手捋了一把汗湿的头发。   他头发短,这么一捋有汗珠落下来,他顺手甩了甩,习惯性想要掀起 T 恤衣摆擦脸,刚好看见宋君白,又讪讪放下。   本来就是野球,随打随散,沈路挥手跟临时球友打了个招呼,便往球场外走,那几个球友也不介意,他们几乎都是今年刚刚高考结束的学长,好不容易敢带着女朋友光明正大来学校打球耍帅了,结果风头全被沈路抢了,这会沈路自己走他们也乐得高兴。   就是顺着沈路的目光看过去,一眼看见了抱着水的宋君白。   学长们发出了酸菜鱼的声音:“靠,现在的学弟这么牛逼的?”   沈路刚走出球场,距离宋君白还有几十米,斜刺里忽然站出来一个人。   邢玉岩手里同样拿着一瓶冰汽水,笑盈盈地递过去。   身后学长们:“……靠,现在的学弟比我想象的还要牛逼!”   沈路脸色一沉,没接。   邢玉岩却道:“拜托,接一下,我表哥在看着。”   沈路眼里冷意明显:“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爸想让我转学去省城,我跟他说,我不去,我在这里很好,我还交了一个很好的男朋友。”   “他不信,就让我表哥来看看,你之前不是想见我表哥吗,你配合我一下,正好晚上我们可以一起吃顿饭。”   沈路压抑着怒气:“我没兴趣见你表哥,更没兴趣陪你扮演这种无聊的游戏。”   “可是这半年来,你也没有反驳过,不是吗?”   当初为了掩盖古鹤的事,沈路并没有否认自己和邢玉岩之间模棱两可的暧昧关系,之后随着古鹤事件的平息,各种传言也渐渐淡去,有关邢玉岩和沈路谈恋爱的传闻也没有扩散开,沈路便也没有刻意去澄清什么。   “邢玉岩,”沈路冷声道,“你知道吗,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拿着软刀子逼人的下作手段。”   邢玉岩却妩媚地笑起来:“那又怎么样呢?我又不在乎你喜不喜欢我,你越是生气,我就越是觉得在你心里我是有分量的,难道不是吗?”   “邢玉岩你是不是有病?”沈路忍无可忍。   “是啊!”邢玉岩还是笑,换了只手执拗地递过去汽水,她拿的是一瓶冰镇黑加仑汁,外面凝结的水珠从她的掌根低落下来,映出血色来,“两辈子加起来我病了十几年了你信不信?”   “我以前以为,只要我出现得够早,你就有机会喜欢我的,直到我见到了你和宋君白在一起的模样。”   “但是这也不要紧,我太习惯不被你喜欢不被你在乎的感觉了,这些东西也不是很必要,我说过,你信命运吗?命运就是,你早晚只会属于我。”   沈路一把打开她手里的饮料,大步绕开她往外走,宋君白站在远处,神色平静,没有走过来。   沈路心里一慌。   紧接着衣领一紧,有人从后面拽住了他,沈路反应迅速,猛地反手拧住抓他的手,想要挣开。   他本来以为是邢玉岩,没敢用力,抓到手里却发现不是,这是一只男人的手。   他用力一拧一拽,半个身体转过去,另一只手直接挥拳冲了上去。   那人没想到沈路反应这么快,猝不及防就挨了一拳。   但他有股沈路熟悉的狠劲,不顾脸上的伤,同样挥拳扑了上来。   旁边人还没反应过来,两人已经扭打在了一起。   宋君白终于慢吞吞地走了过来。   她拧开冰镇汽水,对着两人兜头浇下。   沈路被浇得一个激灵,松开人退开一步。   另一个人却恼怒地摸了把冰水,眼里凶光一闪,就要扑上来打宋君白。   宋君白却道:“我认得你。”   顿了顿,又道:“还想进派出所一趟吗?”   沈路怕他打宋君白,往前一步想拦在两人中间,宋君白却冷飕飕地眼刀子飞过去,晃了晃手里剩下的半瓶水:“你是不是还不够冷静?我再给你来点?” 第四十九章 我不是自己跳下去的   最后四个人在校医务室里横眉冷对。   也亏得运气好,赶上距离开学没几天了,有寄宿生提前返校,学校医务室和食堂也都有人值班。   沈路那一拳把人后槽牙给打掉了一颗,这会满口血,正被医务室的医生摁着清理伤口止血。   沈路自己脸上也挂了彩,是两人抱摔在地上的时候,被水泥地给蹭破了一块,被涂上了碘酒,看着红红黄黄的一块,有些滑稽。   处理完伤口准备离开,忽然有人来敲门。   “黄老师,我先下班了。”   值班的医生头也不回地点点头:“不用特别跟我说,这几天没什么事,你不来都行。”   那人笑了笑:“我刚来,总要熟悉一下环境,等开学了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嗐,担心什么啊,你一个搞心理的,又不用天天应付这群皮猴子。”   黄医生一边说一边伸手指了指沈路。   “这还是学校头一年引进心理老师,估计学生也没这方面的意识,主任不说了么,你不如花点精力备备课,准备点讲座之类的定期开展一下就行。”   “好的,谢谢黄老师,我会的。”   直到这人打算离开,宋君白才霍然扭头看过去。   果真是他,于泽。   此时的于泽还很年轻,不过二十二三岁的样子,带着无框眼镜,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   见到宋君白看过来,他礼貌地笑了一下,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然后便出了医务室。   黄医生看完手头的资料,见宋君白还看着门口发呆,顺口道:“哦,这是于老师,就前不久那个心理专家的学生,今年刚毕业,来咱们学校做心理咨询师,校长说怕你们这些高三生压力太大。”   四个人各怀心思地离开校医务室,谁都没开口说话。   走到楼下的时候,邢玉岩的表哥才呸了一口,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小玉,今天的事我会告诉表叔的。”   他一边说一边阴狠地看了一眼沈路。   邢玉岩却猛地转身,一巴掌抽在男人的脸上。   “你不过是跟着我爸混饭吃的一条狗,我的事你也配多嘴?”   男人脸颊本来就肿了,这一下之后更是明显,脸颊上几根指印清晰可见。   他明显懵了一瞬,眼里凶光一闪,却没发作。   沈路却见怪不怪。   他太熟悉这样的邢玉岩了,喜怒无常,偏执自我,这个所谓的表哥,不过靠着邢玉岩的父亲干点见不得光的事,为人愚蠢短视,在邢玉岩的父亲成功发迹之后仍旧摆不正自己的位置,被邢父放弃之后屡次三番上门挑事儿。   邢玉岩打完,却又换了一副口吻。   “表哥,我已经不是小孩了,我自己的事情自己心里有数,算起来,我妈才是你正儿八经的长辈,我在这边多陪我妈一年,你应该支持我才对。”   男人压着怒气,却不敢开口,最后又狠狠看了沈路和宋君白一眼,抬脚走了。   邢玉岩没看他,也没看沈路,反而把目光落在宋君白脸上。   “宋君白,”她笑了一下,“我曾经以为我们是最像的,我还以为我们可以做朋友,但恐怕现在在你眼里,我已经是个疯子了吧?”   不用宋君白开口,她继续道:“也确实没错,我就是个疯子,为了他,我什么疯狂的事情都干得出来。”   她伸手指向沈路,却依旧没看他。   “只要他活着一天,我就会纠缠他一天,你可能不会信,但我告诉你,命运是不可能被改变的,我就是他注定好的命运,他再喜欢你,也没有用。”   宋君白没说话,沈路却忽然道:“命运不可能被改变?那为什么你爸没能拿下那块地?”   邢玉岩茫然了一下,继而眼里闪过一丝惊惶。   沈路笑起来:“那块地,原本属于宋君白的父亲,如今,它属于长绣集团。原本,那地方会被你父亲建成一个商业综合体,成为他转型的关键一步,如今,那里建成了一座高端织品展馆并拍卖中心。”   “你的父亲依然靠着不入流的手段支撑着自己的生意,身边簇拥的依然是你表哥这样不上台面的小人,你说命运不会改变?”   邢玉岩后退了两步,眼神惊恐地看着沈路。   “你——”她失了此前面对沈路那种从容拿捏的信心。   沈路却往前走了一步。   “邢玉岩,两辈子都过来了,你能不能清醒一回,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我没爱过你,你也早就不再爱我了,这样下去,有什么意义?”   “意义就是我不甘心!”邢玉岩失声尖叫,双眼通红,“我就是不甘心!我为你付出那么多,我帮你找回了你弟弟,我给了你一条命!可你心里却只有她,你上辈子就喜欢她吧,你还和我说你从来没谈过恋爱,你不知道怎么去喜欢一个人,统统都是骗我的!”   沈路垂下眼,眼里有几分怜悯。   “我没骗过你。”   “我只是个没什么本事的普通人,你救了我的命,你说你不图我回报,只是喜欢我,所以我想过和你好好过。”   “但你不过是喜欢一个想象中的我,你接受不了一个平凡的丈夫,我给你的,你不想要,你想要的,我给不了。”   “别扯什么爱情不爱情的,我们都是普通人而已,不过是两个不合适,却硬凑到一起生活的人。”   沈路说完再没留恋,转身拉着宋君白的手腕离开。   他抓着宋君白的手微微发抖,却下意识地握得更紧。   一步,两步……   宋君白顺从地跟着他离开。   沈路庆幸地闭上眼,心里一松。   从这一刻起,那个曾经被包装得面目模糊的邢家女婿,再也不复存在。   “那个于医生,我见过他。”   沈路一直带着宋君白走到无人处,才开口,“我是说,从前。”   他定定地看向宋君白,眼神忐忑却坚定。   在医务室的时候,他其实没认出来,但后来宋君白的反应太反常了。   他记性一般,但重要的事情却总能记得很清楚。   在那个凌晨三点半的至暗时刻,男人扭曲狰狞的脸从他面前一闪而过。   一个疯狂的、残忍的丈夫,冲上来阻拦一个外人救自己的妻子。   他忘不了,更无法释怀。   他没办法去释怀,他小心翼翼藏在心里最柔软、最干净角落里的,月光一样美好的姑娘,为什么会嫁给这样一个男人。   “所以你一直都知道,我是个懦弱到用死亡来逃离生活、逃离责任的人,对吗?”   不等他回答,宋君白又扯了扯嘴角,惨笑一下:“我那时候的样子,是不是很丑?”   “没有。”   宋君白像被他这两个字打开了什么开关,只一眨眼,眼泪又滚了下来。   她茫然地伸手去抹眼泪,心里却有些奇怪。   真的很奇怪,她不是一个爱哭的人,尤其是这辈子,因为上辈子在无数个无人的夜晚,她已经哭得太多了。   可是沈路总是能轻易把她惹哭。   沈路下意识伸手去给她擦眼泪,却忘了自己手上不干净,还沾着打球的灰,一抹之下,给宋君白脸上留了个灰印儿。   “我不是自己跳下去的。”   宋君白语气平静,眼泪却流得更凶,把那道灰色的印儿冲得不像样子。   可她心里却是轻松的。   她终于说出来了,她最害怕面对的事情。   “我是想死,我几乎每天深夜都会爬上天台,想象着如果我跳下去会怎么样?会不会从那种生活里解脱出来。”   “但我没有跳下去。”   宋君白执拗地看着沈路,想要试图证明自己。   “那天栏杆被人破坏了,我是背靠着栏杆摔下去的。” 第五十章 如果她还活着   被沈路死死摁进怀里的时候,宋君白是茫然的。   沈路身上独有的气息,混合着汗味,还有一丝丝桃子汽水的甜味——那是被她浇上去的。   不难闻,也谈不上好闻,但是却混合成了一种独有辨识度的味道,哪怕是闭上眼,她也觉得这味道就是属于沈路的。   “我信。”   沈路嗓子低哑,细听还带着哽意。   宋君白没有自杀。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沈路眨了一下眼,有一大颗眼泪掉下来,因为太重了,直勾勾地落在了宋君白的脖子上,洇开一大团。   宋君白被烫得浑身一颤。   “你哭什么?”宋君白想挣开他,没挣动。   沈路把人摁得更紧:“没哭。”   过了一会,他又道:“我心疼。”   宋君白瞬间僵住。   一个人夜路走得太久,人没遇到几个,鬼倒是见了一打。   遍体鳞伤走了一路,重来一次才知道有人心疼是什么感觉。   小路哥说心疼她。   这感觉像盛夏的午后喝了一口冰镇桃子汽水一样美妙。   胸腔里像汪了一湖醋,又酸又涨。   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宋君白还是觉得有些扛不住这种感觉。   于是她强压下鼻酸,换了个话题。   “那你是不是该解释一下,她为什么说她救了你一条命?”   沈路沉默了一会才放开她,低声道:“二十六岁那年,我得了急性髓性白血病,当时我不知道自己有弟弟,邢玉岩从我父母那知道了沈晴的存在,但沈晴当时自己从福利院跑了,邢玉岩用了邢家的势力,花了很多人力物力,找到了沈晴,我命好,沈晴的骨髓配型结果很好,才捡回我一条命。”   宋君白失语良久。   她最后一次见沈路,两人都已经年近三十,她以为沈路过得很好,却没想到在那之前不久,沈路刚刚跨过鬼门关。   沈路的思维却没和她同步。   两人往沈路家走,已经该吃晚饭了,沈晴还一个人在家。   “沈晴在福利院长大,吃了很多苦,他有残疾,总被人欺负,欺负狠了,他才跑了出去。   他跑出去之后,遇到了一对很好的夫妻,夫妻俩都是大学老师,他们很喜欢沈晴,本来都打算收养了,却没想到我爸妈找过去了,收养也只好作罢。”   “沈晴恨我爸妈,恨邢玉岩,最恨的大约还是我,我毁了他近在咫尺的美好生活。”   “为了更好地控制我,更好地巴结邢家,我爸妈把沈晴全权交给了邢玉岩,沈晴的吃穿住行,全部都有人看着,邢玉岩送他到全寄宿的学校上学,每个月只让我见他一次。”   “但事实上,这一次也是多余的,因为沈晴根本就不想见我。”   沈路很少絮絮叨叨地说这么多话,但这会他却恨不得竹筒倒豆子一般,把所有不堪全部倒在宋君白的面前。   不知道是想证明什么,还是想得到什么。   沈路如今和沈晴就住在馄饨店楼上,和学校一街之隔,很快就到了,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门口。   沈路把钥匙插进锁孔里,却没拧。   他垂着眼,掩去眼底的神色。   “你会不会觉得我自私,这辈子我把他早早找回来,可将来,还是要靠他的骨髓来救自己的命。”   宋君白没回答,只是伸出手去,就着沈路的手,拧开了门锁。   门内,沈晴正撑着脸趴在沙发上看漫画书,是他最近最喜欢的钢铁侠。   见到两人,沈晴灵活地从沙发上弹起来,径直往宋君白扑去:“小白姐姐!”   宋君白蹲下身接住他。   沈晴如今已经满四岁了,明年就该上幼儿园了,份量着实不轻,沈路把他养得很好。   “沈晴,我问你一个问题。”   沈晴乖乖站好。   “假如有一天,需要用你的血,来救你哥的命,你愿意吗?”   沈晴瞪大眼睛:“我哥为什么要用血,是跟人打架了吗?”   沈路:……   兔崽子我在你心里就这么个形象?   “不是,你哥没打架,只是假设,假如你哥生病了,只有你能救他,你救不救?”   沈晴瞪大眼睛:“医生也救不了吗?”   “救不了,只有你的血才可以。”   沈晴看了沈路一眼,又扭头看了一眼漫画书:“就像钢铁侠那样,只有他才可以打败坏人,别的超级英雄都做不到吗?”   “对。”   沈晴眼睛一亮:“那我就和钢铁侠一样了!”   宋君白含笑看了一眼沈路,沈路狼狈移开视线。   “就是……”沈晴咬了咬手指,很为难的样子,“能不能……”   “嗯?”   沈晴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几乎贴着宋君白的耳朵边小声嘀咕。   “能不能……给我留一点点血啊,我人小,应该一点点就够了……”   他声音虽然小,沈路却不是聋的。   他猛地拉开门,自己走了出去。   宋君白假装没看见他血红的双眼:“去哪儿?”   “刚才忘买卤菜了。”   沈晴一听卤菜,顿时又来了劲儿:“我要吃鸡爪爪!”   沈路硬邦邦地丢下一个“嗯”,反手关上门走了。   宋君白陪沈晴接着看漫画,愣神片刻,轻轻地扬起了嘴角。   她伸手把沈晴又软又滑的头发揉乱,看沈晴顶着鸟窝头一脸茫然地瞪着大眼睛抬头看自己。   又呆又萌。   “饿不饿,我先给你泡杯奶好不好?”   “好的!”沈晴笑得大眼睛眯起来,“谢谢小白姐姐!”   宋君白去厨房,嘴角的笑意一点点敛起。   她想起了另一个孩子。   被她丢在另一个时空的那个孩子。   都说母爱天性,但事实上宋君白并没有这种感觉,从知晓那个孩子的存在,到他活生生地躺在自己的怀里,他们只相处了不到一年的时间。   谈感情或许太虚伪,但血脉相连的感觉是骗不了自己的,那种从骨子里滋生出的责任感也是逃避不了的。   哪怕是出于非自愿,她也是确确实实把那孩子舍弃了。   她的确没有自杀,但是她也的确有过自杀的念头。   在她那短短不到三十年的人生里,如果说有谁是她对不起的,那这孩子是唯一一个。   她不敢想,她死了之后,这个没有得到任何祝福来到世界上的孩子,会面临怎样的命运。   会像那个时空里的沈晴一样吗?   可是在这个时空里,沈晴是这样地好,这样地幸福。   而那个孩子,还有这样的机会吗?   对了,那个孩子有个小名,是她取的,只有她一个人叫。   她叫他淘淘。   其实是逃跑的逃。   她想带着他逃跑,但最终,她自己一个人逃了,逃到了这个一切都很好的世界里,把他一个人留在了那边。   宋君白泡好奶粉,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   沈路见过她从天台摔下来的样子,但沈路没说她到底是不是还活着。   那沈路为什么也会过来,他又遇到了什么?   还有邢玉岩……   她一个人死了也就罢了,三个人都遇到意外的可能性未免也太低。   那如果,假设他们其实都没有死在那个时空里,只是因为一些非科学能够解释的原因,将他们在那个时空的记忆投射到了这里,那是不是……   那边的宋君白,或许还有机会……   宋君白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如果她还活着……   作者的话   十三弦声   06-24   进决选名单辽~我开心又忐忑,开始担心一个月内整不完,毕竟众所周知,我拖延症严重……希望大家多多督促,给我一点动力叭! 第五十一章 沈路,我喜欢你   “没有,你没死,至少我把你送上救护车的时候你的生命体征还算平稳,医生说你摔下来的时候有树挡了一下,外伤很重,可能有内出血,但要害部位都没事,只要及时手术——”   沈路说着说着自己愣住,他此前一直没想过他们为什么会回到这里,只把这当成一场奇幻的际遇。   “那你呢?你是怎么回事?”   “上救护车之前挨了一棍子,醒来就……”   沈路觉得颇为丢脸,堂堂镇上一霸小路哥,打架向来是所向披靡,十几年后,却被人一棍子敲穿越了。   宋君白皱着眉不说话,好半晌,她咬了咬牙:“你说我们还有没有机会回去?”   沈路不动声色地移开眼神:“你想回去?”   宋君白垂下眼:“我不甘心。”   沈路却没搭话,转身把几样熟食装盘端到餐厅,又一人盛了一碗小白菜煮面往外端,   “先吃饭。”   宋君白一怔,忽然察觉到沈路的情绪似乎有些不对。   三个人沉默吃完,沈路把碗筷收拾好放进水池,先送宋君白回家。   盛夏白日长,已经七点多了,外头才刚刚开始天黑,深蓝色的夜幕沉沉落下,只西方天际还留有一线白,像是不甘的白日天光,不愿就此离开。   “对不起。”宋君白坐在自行车后座上,一只手攥着沈路的衣摆,好一会儿,才缓缓低下头,把额头抵在沈路的后背上,被嶙峋的脊椎骨硌得生疼。   “没什么好对不起的,毕竟,你和我不一样,有家庭有孩子,即便不留恋别的,孩子总得——”   “不是。”宋君白打断他,“不是因为这个。”   沈路等了一会,却没等到她的下文。   他猛地停住车,转过身来,死死盯着宋君白。   “那是因为什么?你总不能告诉我你对那个杀人凶手还余情未了吧?是,我早该想到的,宋君白你都能为了给他生孩子放弃你努力了多年的职业生涯,哪怕他那样对你,只要有机会,你还是想回头是不是?”   沈路有些失控,在宋君白面前,他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当初对余秋,对古鹤,仅仅只是因为愤怒,他就恨不得不管不顾弄死那两人,但于泽不一样。   宋君白嫁给了他,为他生了孩子,为他把自己变成了一个黯淡无光的平凡人。   但于泽做了什么呢?   且不谈可能出自他手笔的天台栏杆,光是他亲眼所见,一个丈夫,不仅不积极救治自己的妻子,甚至还阻拦别人来救。   那是宋君白啊!   那是他偷偷藏在心里藏了十来年都不敢亵渎的姑娘。   他于泽凭什么?   沈路差点脱口而出,他想问宋君白你是不是犯贱?我是不是一直都看错你了?   但宋君白的目光止住了他的口不择言。   宋君白的目光是冷的,没有他以为的被戳破心思的难堪,只有冰冷。   彻骨的冷。   “沈路,”宋君白跳下车,语气疏离,“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一个拎不清善恶是非的人吗?”   沈路心里忽然慌了,他伸手想去拉宋君白的衣袖,却被宋君白躲开。   “你想好了再说。”   沈路的手缩了回去。   见他不说话,宋君白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   然后扭头便走。   沈路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身影没入夜色里,最终只剩下一道边缘模糊的背影,他的视线是他们之间仅存的牵绊。   等他看不见她了,宋君白好像就会真的走出他的世界,到他再也碰不到的地方去。   沈路把自行车一丢,拔腿就追。   宋君白被他扯着手臂一拽,踉跄了一下,脸上却依然没表情。   “你别生气,别生气。”   短短百来米,四肢发达的小路哥竟然跑得喘起了气。   不是累的,是吓的。   之前沈路只知道,宋君白哭起来吓人,却没想到,宋君白真生起气来更加吓人。   “我没生气,”宋君白平静道,“是我不知道你在生气什么。”   沈路心想草,这还没生气,这明摆着想拧断我脖子了好吗?   “我——”沈路有些说不出口,他心里酸得厉害,仿佛胸腔里跳着的那颗不是心脏,而是颗柠檬。   说他吃醋了,吃于泽的醋,说他只要一想到宋君白是怎么和于泽在一起的他就整个人都失去了理智。   他们牵过手吗?接过吻吗?做过爱吗?   宋君白跟他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是不是也曾经带着满心的欢喜的?   他光是想想都要发疯了。   可是他不能说出口,他不能把一个男人出自本能的卑劣占有欲赤裸裸地摊开放在她的面前。   这太难了。   “你说你会等我的。”宋君白忽然开口道。   沈路从自己不堪的臆想里回过神来,一时茫然。   “沈路,我喜欢的是你,只有你。”   宋君白猝不及防的表白仿若黑夜里一朵烟花炸开,炸得沈路措手不及。   “不够明显吗?你就非要我亲口对你承认?”   宋君白的语气还是生气的,可说出的话落在沈路的耳朵里却仿佛掺了糖。   他胸腔里那颗玩意儿再一次剧烈地跳动起来,恨不得跳上天飞一圈。   这会又不是柠檬了,变成了一颗桃子。   又甜又软的那种水蜜桃。   里头包了一包黏糊糊的蜜。   “你凭什么不信我,你凭什么去信你自己的无端臆测,去觉得我是放不下那个人渣?我宋君白就这么贱?”   宋君白生完气了,一拳头砸在沈路的胸口。   小路哥的脑子虽然已经停摆,但是身手还挺矫捷,一把攥住她的手腕。   宋君白手腕很细,还不足一握,好像捏重点就会断掉。   于是沈路又放轻了力道,还下意识轻轻揉了一下。   这动作太暧昧了,宋君白生完气,这会又后知后觉地害羞了,用力想把手拽回来。   沈路却仿佛突然打通了任督二脉,也不顾宋君白脸色如何,猛地一低头。   亲在了她的手腕上。   他嘴唇滚烫,宋君白的手腕冰凉。   宋君白被烫得浑身都麻了。   “别生气,是我错了。”   学渣小路哥翻来覆去就只会这一句。   宋君白脸色爆红,气不打一处来:“你就不能换一句。”   经过青龙帮补课班熏陶的小路哥果真今时不同往日:“我想说的,你都知道。”   “我喜欢了你两辈子,我也会吃醋的。”   他冷不丁张嘴,在宋君白手腕上啃了一口。   宋君白猛地甩开他,后退一步:“你、你是狗吗?”   沈路垂眸看她,眼神雪亮,不像狗,像盯住猎物的狼。   “是,醋劲儿上来了就想咬人的那种狗。”   他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唇角那颗尖牙格外明显。   宋君白又不想跟他说话了,绕开他往前走。   沈路却不依不饶地拉住她。   “我不想回去,这里的一切都太美好了,这里的你眼里看得见我,这里的我也不算糟糕,有想要去实现的理想,也有对你说喜欢的勇气。”   宋君白耳朵都红了,她想捂住耳朵,不要听沈路说话了。   可沈路由不得她。   “我想在这里和你好好地过完一辈子。”   宋君白低头生闷气。   她想沈路那一棍子真的不冤枉,他就是蠢死的。   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小路哥,他也不想想,这种事情是她想来就来,想回去就能回去的吗?   手腕还隐隐发麻,牙印浅浅的,唯有尖牙的位置比较深,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红点。   像一颗痣。   “我回家了。”她低着头,不再看沈路。   “嗯,我送你。”   被冲昏了头脑的沈路好像忘了原本的问题,宋君白也没有解释她想要回去的原因,沈路跑回去扶起车,蹬得飞起,几步赶到宋君白旁边,宋君白犹豫了一下,还是上了后座。   快到家的时候,宋君白跳下车,忽然道:   “于泽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我们的婚姻是一场交易而已。”   宋君白顿了顿,平静地直视着沈路的眼睛。   “因为我当时需要一笔钱,来救我父亲的命,而他需要一个妻子,仅此而已。”   “你别乱想,他是最不值得你吃醋的一个。”   宋君白说完不等沈路开口,飞快转身走回了小院,跟在院子里摇着老式蒲扇乘凉的二老打了招呼,就匆匆回了房间。   灯光下,牙印已经淡了,只剩下那一点浅浅的红痕还很明显。   宋君白盯着看了半晌,忽然抿唇笑了一下。   “真是只狗。”   她低骂了一声。   然后做贼一样低下头,在牙印的位置咬了一口。   已经淡掉的牙印又清晰了起来,就是隐约可见大小不一的两道痕迹。   宋君白猛地把自己扑到床上,脑袋热得仿佛要沸腾起来。   …………………   决选入 v 啦~请大家多多支持! 第五十二章 被背叛的协议婚姻   没几天高三正式开学,出乎意料,邢玉岩不声不响地转校了。   不管她是真的对沈路死心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对沈路和宋君白来说,都或多或少松了口气。   按照惯例,高三要重新分班,宋君白走进新班级的时候,不出意外,在最后排见到了沈路。   他花了两年时间,终于考进了年级前一百,进入了尖子班。   离宋君白更近了一步。   二班班主任去年得了一个调任机会,去了县重点高中任教,而小徐老师则因为在过去的两年里,将七班从一个差生收集班带出了全年级理科班平均分仅次于两个尖子班的亮眼成绩,被年级主任陆老师一力保举,担任了高三二班的班主任。   两年过去,小徐老师还是那副书呆子的模样,看起来十分好欺负,但试过的都知道,这只是看起来。   这位小徐老师简直就是当代唐僧,能把你唠叨收服都算是你的福气,因为一旦唠叨不起作用,那就是小路哥这位大师兄以及麾下诸位小弟出场的时候了。   宋君白进来的时候,周晓正窝在后排,促狭地挤兑沈路。   “不容易啊,千里追妻,恭喜小路哥成功入赘二班。”   话音刚落,小徐老师背着他标志性的双肩包进来了,手上还拎着大包小包。   沈路挑了挑眉:“谁入赘了?”   周晓看着脸色腼腆的小徐老师,心情复杂,仔细品了品沈路的话,叹了口气。   “心服口服,这还带家长的……哎,我怎么好像闻见了炸鸡味儿?”   沈路指了指那一堆袋子:“你以为那是什么?”   周晓:……?   小徐老师已经结束了简单的自我介绍。   “……多余的话就不说了,我比大家也大不了多少,未来一年,是各位人生中非常重要的一年,俗话说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我也没别的能做的,买了些炸鸡腿,我们一起开始这最棒的一年。”   说完他自己先拿了一个,端端正正坐在讲台后开始啃。   有几个七班转过来的学生已经熟门熟路上去分了袋子,开始挨个儿分发,其他人哪里见过这阵势,一个个望着手里热气腾腾的鸡腿发愣。   周晓感动的泪水从嘴角流下来:“小路哥,你们七班生活这么幸福的吗?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我在二班都过的什么日子!你知不知道我上课饿疯了偷啃个干脆面都被班主任逮着站门外听课?”   沈路笑而不语。   坐在前排的宋君白和桔子两人也捧着鸡腿面面相觑。   桔子一口咬下去,炸鸡腿壳脆肉香,鲜嫩多汁,简直人间值得。   “呜呜呜我突然觉得,高三也没那么可怕了呜呜呜呜我爱小徐老师!”桔子前一秒还在感慨地狱高三好压抑,后一秒就成了叼着鸡腿的小徐老师粉丝团。   宋君白也低头笑,她倒不觉得意外,小徐老师喜欢搜罗学生爱吃的小吃,每逢班级取得好成绩都会自掏腰包买来分发,虽然不值几个钱,但是激励效果却非常明显,学生们都很喜欢这种和老师一起在教室开小灶的感觉。   但其实小徐老师的出发点真的没这么复杂,他就是单纯地自己喜欢吃,也想找机会带学生们吃而已。   看他自己一丝不苟地坐在讲台后认认真真啃出一根光溜溜的鸡腿骨的模样就知道,他是真的享受其中。   之前总有些不良少年好奇,为什么全校看起来最不好惹的小路哥总护着这么个窝窝囊囊的班主任,但宋君白知道,也只有像小徐老师这种没有任何功利心的人,才能让路哥心甘情愿鞍前马后。   或许真是小徐老师的鸡腿和祝福起了作用,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高三这一年转眼便顺顺利利过去了大半。   于泽日常待在医务室,只每个月月末会出面给高三各班级发一套简单的心理测试卷,大致了解一下高三生们的心理状况,并给出一些系统的解决意见。   时间长了,宋君白和沈路对他的提防也渐渐淡了。   上辈子,宋君白是考上大学之后才认识于泽的,于泽是宋君白的校友,他没有来这所小镇高中任职,而且选择留校读研,并且在导师的支持下和几个同学在校内创办了免费的心理咨询室。   宋君白当时过得很艰难,不只是金钱上的捉襟见肘,更是心理上难以跨越的坎儿,她意识到自己大概是出了一点问题,靠着求生的本能,她走进了那间简陋的咨询室。   就此认识了于泽。   于泽的确带她走出了困境,有那么两年,她觉得自己重新找回了生活的热情,背后的债务和家庭的负担都变得不那么可怕,未来的路也不再浮在水上,她几乎以为自己重新找回了自信,变回了从前那个坚定从容的宋君白。   就像从没有受过伤那样。   偶然的机会,她得知了于泽的性向,当时的于泽刚刚失恋,在校外一家知名的 gay 吧喝得醉醺醺的,打电话找人接他,一不小心错按了宋君白的联系方式。   两人的关系就此改变,从医患变为了朋友。   宋君白尊重他的性向和隐私,同情他在感情上的不顺,像从前于泽所做的那样,当了一个合格的倾听者和安慰者。   当时的宋君白,是真心把他当朋友、当知己的。   她知道于泽有一个古板的母亲,从来不肯接受他的性向,也知道他有一个相恋多年分分合合的男友。   于泽每一次为那人喝醉,最后收拾烂摊子的都是宋君白。   在宋君白毕业前的最后两年里,他们两个人的身份仿佛倒置了,宋君白才是那个情绪稳定的心理咨询师,而于泽则是一个陷入感情困境的病人。   或许心软是女性的天性,又或许宋君白只是坚强惯了,习惯扮演被依赖、被需要的角色,总之在种种复杂的因素下,宋君白和于泽的生活交集越来越深。   宋君白毕业那一年,于泽和前男友几经分合,终于断绝了关系,宋君白当时听信了于泽的一面之词,以为是于泽的前男友出轨,一度同仇敌忾地恨过那个未曾谋面的男人。   却没有想过,为什么于泽和她无话不谈,口口声声说她是他唯一的朋友,却从来不曾带她见过那个男人。   事实就是,于泽的男友想要一段纯粹的感情,哪怕不能公开,不能获得法律的承认,但于泽却始终想找人形婚甚至是代孕,以满足他母亲的颜面需求。   而更大的不幸在于,宋君白的父亲在那一年突发脑梗,庞大的医药费和未来所需的康复费用击垮了本就摇摇欲坠的一家三口。   于泽提出,如今他心灰意冷,短时间内无法接受新的恋情,但他母亲却屡屡以死相逼,想要让他乖乖结婚。   宋君白需要钱,于泽自己事业一般,没几个钱,但他母亲却靠着拆迁颇有资产,如果宋君白愿意,他们可以协议结婚,以彩礼的方式给宋君白提供一大笔钱,足够她度过眼前的难关。   协议时间是三年,三年后,他会找机会和平离婚,宋君白则只需要在五年内归还这笔钱就可以。   彼时的宋君白不通情爱,身负重担,也没有恋爱成婚拖累他人的打算,不得不说,这个提议对她来说非常令人心动。   父亲的病情拖不得,icu 每天的医药费让宋妈妈几乎一夜白发。   宋君白答应了于泽的提议。   彩礼八十八万,现金。   救回了父亲一条命。   却没想到,在三年后,赔进了自己的半生。 第五十三章 谎言背后的前男友   高考百日誓师大会大约是每个高三学子都会经历的保留曲目。   除了全年级集中在体育场上听校长的激情宣讲,以及跟着年级主任统一宣读誓师宣言之外,各班也自有各班的特色。   老派一些的班主任就是程序性地挨个儿谈话鼓励,了解学生的理想,确立合适的目标。   新潮一些的则会弄些氢气球之类的,写上理想放飞。   到高三二班,班主任小徐老师既没有长篇大论,也没有花里胡哨的气球,他抱了个巨大的玻璃瓶慢吞吞地走到人群中间,又掏出漂亮的标签纸和几根笔。   “虽然说是高考百日誓师,但是,我还是想跟大家说,高考不是终点,它是一个起点。”   小徐老师的笑容还是一如既往地温和,但宋君白却觉得,小徐老师最近的黑眼圈似乎重了些,有些精神不济的样子。   “高考的分数从来都不是终极目标,它只是实现理想的一个起步台阶,台阶的高低很重要,但往上的方向更加重要,所以——”   小徐老师拍了拍厚重的玻璃罐子,继续道:“大家想一想,自己未来想做什么,想成为一个怎样的人,理想不论高低,都是美好的,把你们的理想写下来,装进这个罐子里。”   “你们是我带的第一届高三生,我在教学楼后面的绿化林里申请了一平米的地,种了一棵桃子树,我想把这个罐子埋下去,十年之后,如果你们还有人记得我,可以在桃子成熟的季节回来找我,到时候,我们一起把罐子挖出来,我要吃着桃子看看你们的理想实现了没有。”   ……   一张张写好的纸条被叠成各种形状丢进玻璃罐里,小纸鹤小青蛙小船小心心,不知道是不是跟小徐老师待久了,大家都习惯了用最大的耐心对待每一件小事。   沈路也笨手笨脚地叠了个丑丑胖胖的纸鹤,闭着眼丢进了玻璃罐里,写的时候还背着人,谁也没给看。   去挖坑的是沈路和周晓,等埋好罐子整理好表面并且重新铺上草皮,已经到了放学的时间。   小徐老师让他俩先走,自己则去找学校后勤的师傅要来了浇水用的软管,给新铺的草皮和小桃树浇足了水。   天色渐黑,这篇郁郁葱葱的绿化区里更是没有人,只有藏在树底下的几盏灯还凑合亮着。   小徐老师浇完水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坐在了旁边那块刻了字的石头上。   石头上写的是“2001 届高三(三)班留。”   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过红色的刻痕,怔怔出神。   旁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身影。   “这就是你和我说过的,你们班级在高考百日誓师大会的时候埋下去的石头?”   小徐老师吓了一跳猛地抬头,黑色边框眼镜都差点掉下去。   旁边那人却伸手帮他扶住,顺势一推,离开的时候,指尖还从他耳廓边上轻轻划过。   小徐老师霍然站起来,避开他的手指,目光看向别的地方。   “你来做什么?”   那人身上还套着白大褂,身材高大,身形匀称,戴着无框眼镜,神情里有几分无奈,正是于泽。   “你还要跟我闹到什么时候?”   “我没有跟你闹,我早就和你分手了。”小徐老师沉默了一会,忽然散去了周身那股惊惶不安的气质,转而扭过头,直视着于泽的眼睛,认认真真道:   “是分手,不是闹着玩,我离开省城回母校当老师也不是对你的欲擒故纵,你其实用不着找机会把自己送到这里来,而且这里也并不适合你。”   小徐老师说完,想了想又补充道:“我不会和你复合的,我们的三观不一致,以后只会两看两相厌,实在没有必要走到那个地步。”   于泽眼里清晰地浮现出怒意。   “你就非要这么较真儿吗?”他伸手抓住了小徐老师的手腕。   看着白而娇贵,入手瘦骨嶙峋得硌人,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   但尽管没有力气,这双刚刚种过树的手,却有着小树一样的韧劲儿。   他一寸一寸、坚定地挣脱了于泽的手。   “于老师,容我提醒你,这里不是省城,这里的民风也不如大城市那样开放,万一你的秘密再被人知道了……”   于泽暴怒:“你威胁我?!”   小徐老师依然慢吞吞地,他挣脱了于泽,伸手揉了揉手腕,火辣辣地疼,于是干脆送到浇水的水管底下用凉水冲了冲。   却没想到这一动作更加激怒了于泽,他两步跨过去,一把揪住小徐老师格子衬衫的衣领。   “你就这么不想我碰你?你是不是忘了你在我床上是什么样子的?”   小徐老师比他矮了半头,但他直视着于泽,眼神平静。   “你想多了,于泽,我和你不一样,我无牵无挂,以前和你在一起,我也不后悔,现在和你分开,也是深思熟虑。我现在在这里当老师觉得很开心,你既然有别的打算,为什么就不能放过我呢?”   “徐立!我都为你放弃了保研的资格,来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天天应付一群土包子乡巴佬,你还要我怎么做你才肯信我对你是真心的?”   小徐老师摇了摇头,想挣开,却没挣动。   “不是真心不真心的问题,这根本就不是感情问题,于泽,我说过了,我们是三观不合,你一面想结婚生子保持正常人的体面生活,一面又想满足自己的性向,这在我看来是不对的,是违背道德,甚至是违法的。”   于泽冷笑:“违背道德?我怎么就违背道德了,我生下来就是同性恋是我愿意的吗?是,我知道你命好,家人理解,又不用为生计担忧,即便是同性恋也能得到家人的支持,你根本就没尝过被歧视的滋味!”   “你知道被亲妈骂变态是什么滋味吗?你知道我高中明明能考班级第一,就因为有人说我是同性恋变态,于是连老师都认为我人品不端考试抄袭班费少了也第一个搜我的课桌是什么滋味吗?”   “我就是想过上不被歧视的生活而已,我跟你说了,我会找拉拉或者不婚主义者,只是形婚,最多会采用试管婴儿的方式要一个孩子,我和她不会生活在一起,她根本不会介入到我的感情世界里,这对你有什么影响?我怎么就道德败坏了?我怎么就犯罪了?”   小徐老师没说话,他只是皱着眉看着对方。   他早就清楚,他们之间存在着原则上的分歧,所以哪怕于泽是他的初恋,是他真心爱过的人,他也坚定地分了手,并且离开了本来有更好发展的省城,选择回母校当一名普普通通的物理老师。   砰——   小徐老师没动,有人动了。   不知道为什么去而复返的沈路,一拳打在于泽的腮帮子上,   于泽扑倒在地,地上是刚浇完水的泥泞,他白大褂上顿时一片狼藉。   于泽暴戾地站起来,眼神阴毒地盯着沈路。   沈路的眼神却比他更可怕。   此时此刻,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弄死这个人,就是他,把宋君白逼上了绝路。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宋君白始终不肯跟他坦白这场婚姻背后的真相,又为什么宋君白会说,这是最不值得他吃醋的人。   这一刻,沈路倒宁愿宋君白当初只是瞎了眼,爱上了一个人渣,也比这样受一个无耻的骗婚同性恋的侮辱要来得好些。   婚姻是交易,那孩子呢?   宋君白的孩子是哪里来的?   沈路一直不知道,像宋君白那样内心强大的人,有什么能摧毁她,把她一度逼上天台。   答案就在眼前。   宋君白不可能和一个骗婚同性恋生孩子,她说婚姻是交易,可只字没提孩子,她也不可能拿孩子来做交易。   他怎么能这样侮辱宋君白?   而小徐老师已经呆了,他不知道沈路怎么过来了,更不知道沈路为什么这么大的怒火。   他试图伸手去拉沈路,沈路死死握着拳,纹丝不动,随时可能冲上去再揍于泽一拳。   于泽擦了擦嘴角的血,目光从小徐老师的手上扫过,冷笑一声:   “怎么,小徐老师说得那么道貌岸然的,原来都是骗我的,事实是已经跟自己的学生搞上了吗?他搞得你爽不爽,比我还——”   “唔——”   沈路手臂被小徐老师拉着,但他个高腿长,一脚过去,直接把于泽踹翻了。   于泽狼狈地爬起来,弓着身子捂住肚子。   小徐老师急了,伸手整个人抱住沈路。   “别打了,打出好歹来你怎么办!”   他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竟然愣是把沈路拖出了阴暗的绿化区。 第五十四章 是温和的,坚定的,充满希望的   沈路坐在绿化区外的长椅上,胸口依然剧烈起伏着,没能得到彻底发泄的怒气郁积在胸口,撑得他心脏生疼。   他手肘支在膝盖上,把脸埋在掌心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小徐老师守在他旁边,他不知道沈路为什么突然这么大的反应,但沈路一向老成持重,做事也稳妥,他会这样,必然不是毫无理由的。   于泽从绿化区的另一边走了,浑身狼狈,走前恨恨回头看了一眼沈路的方向,不甘心地抹了抹嘴角渗出的血。   良久,沈路才缓过来,一声不吭地起身就走,小徐老师下意识叫住他:“哎——”   沈路声音干涩:“没事。”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跟你没关系。”   上辈子高三的时候,沈路连来学校都很少,更加不认识几个老师,不确定学校有没有小徐老师这号人,但是他确定学校里是没有于泽这号人的。   原因很简单,当时的学校,根本没有开设心理咨询室。   这辈子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错,于泽竟然来到了这里。   沈路躲在馄饨店门口,手里摩挲着一根烟拧眉沉思。   于泽为什么会在无人干涉的情况下,与从前的轨迹产生这么大的差异?   还是说,既然他和宋君白能回来,邢玉岩能回来,那是不是这个人也藏着某些超现实的秘密。   沈路被冷风一吹,心里阵阵发冷,越想越不放心,又把那支皱巴巴的烟塞回包里那个已经旧得掉色的苏烟盒子里,转身骑车,往宋君白家赶。   那烟还是第一天见宋君白的时候从她手里抢过来的,沈路不抽烟,但也舍不得扔,这盒烟在他包里放了两年多,每次心烦意乱的时候就拿出来闻闻,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宋君白家的小院子里还亮着灯,透过镂空的铁艺栅栏,可以看见宋君白坐在窗前的剪影,她坐得很直,左手习惯性支着额角,右手拿着笔写写画画。   宋君白是好些老师眼里的天才学生,因为她从来都不需要老师操心,甚至有些知识点偏狭的难题,老师还需要和她讨论最好的解法。   但只有真正朝夕相处的人才知道,宋君白不是什么天才,她只是一个比任何人都要有韧劲的普通女生。   她没有像许多刻苦的学生一样无时无刻不在表演自己的刻苦,但她却拥有别人远远比不上的专注力和钻研精神,她可以为了一道难题全神贯注地演算数个小时,并且从多个角度来把难题拆解分析,剥去难题花里胡哨的皮肉,只留下清晰的脉络和骨骼。   正如她的理想那样,她或许天生就该手执手术刀,用她一贯的专注冷静去割开皮肉,直达病灶。   但是这样的宋君白,曾经被于泽毁了。   沈路不知道从前他没参与的那些日夜里,宋君白经受着怎样的磨难,他更不知道,经历过了那样的曾经,如今的宋君白为什么依然可以云淡风轻、昂首挺胸地继续往前走。   ——就像从来没有受过伤那样往前走。   不是痛苦的、坚忍的、带着仇恨的。   而是温和的、坚定的、充满希望的。   宋君白曾经说谢谢他,在许多时候,是他的存在,才给了宋君白勇气。   可沈路却觉得,即便没有自己,宋君白也能走得很好,因为她比他见过的任何人都要坚韧和勇敢。   她不需要别人救赎,她自己就能把自己从泥泞里拔出来,洗干净,漂漂亮亮地往前走。   沈路眼眶发酸,把自己小心地隐在阴影中,不想让宋君白发现。   他贪恋的目光隔着窗描摹她的眉眼,一寸又一寸。   他就这样看了一个小时,直到被冷风吹得浑身冰凉。   但他的心是滚烫的。   这一回,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他都不会再让于泽靠近宋君白一步。   .   转眼周一,早上是英语早读,沈路借着课本的遮掩补物理作业,旁边周晓已经打瞌睡打得小鸡啄米。   小徐老师却突然急匆匆地走进教室,跟在讲台上备课的英语老师打了个招呼,就把沈路叫了出去。   “刚才幼托班老师给我打电话,说来了一对夫妻,自称沈晴的父母,要给沈晴请假,幼托班老师没见过他们,不敢让他们带孩子走,先给我打了电话,快走我跟你一起去看看怎么回事。”   因为沈路要上课,不能随时随地接电话,小孩子事情又很多,所以幼托班还留了老纪的电话作为紧急联系人,但老纪在校外,也不能随时联系到沈路。   恰好幼托班老师和小徐老师也认识,所以去年开始,如果遇到必须找沈路的情况,那边老师就会直接打给小徐老师。   沈路一听这话脸色就变了。   又是一件超出前世轨迹之外的事情。   ——应该是他的父母找回来了。   上辈子,沈路高中毕业之后,辗转到省城打工的时候,才意外和这对不像话的父母重逢,在那之前,他可是从来没记得这对夫妻良心发现回过一趟老家,给故去的两位老人磕过一个头。   相比于师生,徐立对待沈路的态度更接近于同龄的朋友,但因着于泽的事,徐立多少有些尴尬,毕竟性向问题,在这个不够开放的年代,还是很令人难以启齿的。   “是……是你爸妈吗?”他还是犹豫着问道。   沈路眉头紧皱,点了点头:“应该是。”   “那……他们是想要回沈晴?”   沈路冷笑一声。   一个不到五岁的小瘸子,对他们来说就是纯粹的拖累,怎么可能良心发现回来要求抚养沈晴呢?   他可太了解那对夫妻了,多半主意还是打在他身上。   上辈子的他一无所有,这对夫妻搭上了邢家的门路,都能把他卖个好价钱,这辈子,他可比那值钱多了。   不说别的,只一个,他去年年底满了十八周岁。   宋家父母按照约定,把“绣色”百分之五的股权转让到了他的名下。   如今的“绣色”,经过近两年的发展,又赶上了互联网的大潮,早已不是当初长绣集团随手点化的小打小闹,几天前宋君白的爸妈刚邀请沈路参加了第一季度的庆功宴,庆祝绣色第一季度销售额破了三千万,这个成绩当然不能和其他家喻户晓的服装品牌相比,但是要知道,绣色本身垂直性很强,针对的客户群体也非常精准,就是热爱国风和潮流的年轻人,这个数据基本可以表明,绣色已经把这一块儿的市场几乎垄断。   就连长绣集团也开始重视这一块,追加了投资,开始在更多的一二线城市建设概念馆和门店,以引导新的审美潮流,开辟更大的市场。   幼托班离得不远,出了学校骑自行车也就五分钟的路程,沈路和徐立到的时候,幼托班老师还在拖拖拉拉应付那俩人,企图拖延时间。   见到人终于来了,幼托班老师松了口气,她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只是因为喜欢小孩子才学了幼师,根本就不擅长跟家长打交道。   “小徐老师,沈同学,你们终于来了,这两位说他们是——”   坐在沙发上的男人暴躁地拍了拍玻璃茶几:“我是沈晴的亲生父亲!”   沈路一路上都阴着脸,此刻见到这两人,反倒有种尘埃落定的放松点。   如果是这个时空真实的沈路,此刻或许还会有心情波动,会怨恨,会愤怒,会情绪激动质问他们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回来见自己和爷爷奶奶一面。   但对如今的沈路来说,也就在两年多前,他还时不时能在邢家见到这两位卑躬屈膝的猥琐身影。   说什么愤怒怨恨,那都是还有期待,沈路对他们是没有期待的,只有麻木。   不是所有人都配做父母。   沈路脸色平静地坐在父母对面,隔着茶几注视着他们。   徐立体力不好,骑车骑快了,又生气,脸色微微发红。   幼托班老师给他们倒了两杯水。   徐立憋着气道了谢,沈路看了一眼,却问:“有开水吗?”   幼托班老师点了点头,又给他换了杯开水。   “呵,好大的架子,真是翅膀硬了,连老子都不认识了吗?”   沈父又拍了拍桌子,瞪视着沈路。但沈路却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犹疑。   这很正常,沈父志大才疏,本事没有,却很享受父权那一套。   从前沈路质问他,反抗他,他都是很乐于去展示自己作为父亲的权威,不论是斥责还是动手,那都是父权的绝对体现。   在他的预想中,刚刚成年的沈路,应该是冲动而无知的,或许会有些叛逆,会揪着他多年不回家的事质问他,而到时候,他可以用自己的武力和威严来震慑他,拿捏他。   不过是个刚成年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而已,而他正值壮年,正是老子教育儿子的好时机。   但沈路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们,目光从沈父的脸上,移到沈母的脸上。   而后淡淡地笑了一下。   “认识,”沈路淡淡道,“也就七八年,我没那么健忘。”   “认识就好。”沈父哼笑一声。   沈母的表演倒是真情实感地多,她眼睛通红,嘴唇发抖:“小路,你别怪你爸爸,我们这些年,过得也不太好,前两年还做生意亏了钱欠了债,怕拖累你们被债主盯上,如今我们……”   “你跟他说那么多做什么?他做的事还不够丢人的?别忘了我们回来是为了什么!”沈父厉声呵斥道。   “我们——”沈母欲言又止,低下头抹眼泪。   “为了什么?”沈路往后一靠,讥笑道,“老宅?镇上的房子?爷爷奶奶的遗产?”   他嗤笑一声:“还是——绣色的股份?”   沈父狠狠一拍茶几:“我们是为了沈晴!为了不让你带坏沈晴!”   “哦对,”沈路坐直,“你们说我做了丢人的事,说说,什么事?”   沈父一指旁边徐立:“你还有脸问?你搞同性恋还不够丢人的吗?你这是变态!”   徐立目瞪口呆,失手把杯子打翻在茶几上。   沈路看了一眼茶几,又看了看自己还没喝的一杯开水。   慢吞吞道:“这茶几应该不便宜,但我赔得起。”   不等有人应声,他两手一掀,“哐当”一声巨响,玻璃茶几连带着一杯滚烫的开水,直接掀到了沈父身上。 第五十五章 谣言四起   沈父手臂上被烫出了一片红,倒是不严重,手肘和小腿被沉重的玻璃茶几给砸出几块淤青,倒是额角被迸溅的茶几碎渣给划出了一道三厘米左右的伤口。   头上血运丰富,血很快流了下来,看起来有几分吓人。   沈母失声尖叫,无与伦比地指着沈路不知道骂了些什么东西,大抵都是些大逆不道没有良心之类的车轱辘话。   幸好这会幼托班的孩子都在后面的园子里做早操,这么大的动静也没影响到他们。   幼托班里医药箱是常备的,幼师们也都有基础的急救常识,没两分钟先前那个年轻的老师就提着医药箱过来了。   沈父暴怒着一把推开试图给他清理伤口的女老师,一脚重重踩在玻璃碎渣上,两只眼睛爆出愤怒的红血丝,加上一侧眼角留下的血,显得面目狰狞。   “逆子!我今天非要好好教训这个没教养的东西!”   徐立猛地把沈路往后一拽,避开了沈父没有章法的一拳,自己一米七的小个头梗着脖子挡在沈路面前。   “沈先生!你先冷静!这里面一定有误会,这沈同学绝没有你说的那种关系!”   沈路却讥讽道:“我有人生没人养,自然不如沈先生你有教养。”   徐立急得青筋暴起:“沈路!你也冷静!”   沈路比他高出许多,轻轻松松伸手摁住他的肩膀,把他推到后面:“我很冷静。”   又道:“徐老师,你眼前这一对,不是什么要教育学生的家长,你跟他们讲道理没用的。”   出乎意料,徐立怒吼一声:“那你这么硬来就有用了?万一真弄出个好歹来,你想进派出所吗?!”   沈路竟然被徐立这一瞬间爆发的气势给镇住了。   沈父这会却捂着胸口晃了晃,沈母扶住他,把他搀回沙发坐下,又尖声大哭着扑向沈路,尖利的指甲是刺眼的猩红色,沈路险险地一侧头,避免了被抓破相的命运。   沈路一挑眉:“指甲保养得不错。”   沈母一愣,下意识缩了手。   她和沈父的衣着都很普通,看起来的确像是辛苦打拼却时运不济的模样,但她一双手却细白嫩滑,指甲也保养得极好,看美甲的状态,应该刚做完不超过一周。   上辈子,这对夫妻也是这个套路,装作走投无路找上他,声泪俱下地表示辛苦打拼十多年,如今眼见曙光就在眼前,却被合伙人骗了,资金链断裂,他们到处求爷爷告奶奶,才搭上了邢家的路线,听闻邢家大小姐和沈路有些交情,所以希望沈路出面帮他们一把。   但事实上,沈父这些年不过是在做些不入流的投资项目,既不肯脚踏实地做实业,又没有犀利独到的投资眼光,偶尔运气好命中了好项目,却又因为急功近利而早早套现走人,总的算下来是没挣着几个钱。   而沈母则不愧是与他夫唱妇随的同类人,半辈子两手不沾阳春水,一生之中最爱的事情就是打牌和交际。   都说儿子像妈,沈路出色的五官的确继承自沈母,而相比沈路,沈母皮肤白皙,五官轮廓更柔和,又擅长打扮,加上她柔顺的性格,极大地满足了沈父作为中年男人的自尊需求,这么些年,沈父不是没出过轨,但最终,沈母都靠着极聪明的手段和不争不抢的性格留住了他。   说句实话,沈母的脑子可比沈父好用多了。   这也是沈路尤其看不上沈父的原因。   沈母拿捏沈父最厉害的武器,是她总是知道在什么时候说什么话,什么时候恰到好处地哭出来。   沈路刚说完,她就抹起了眼泪。   沈父又挣扎着站起来:“逆子,你看看你把你妈气成了什么样子!”   沈路点点头:“嗯,还有什么想骂的你赶紧骂。”   他指了指额头:“你再不骂,伤口就要长好了,骂起来就没有这么理直气壮了。”   旁边拎着医药箱的女老师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   最后沈父到底还是服了软,任由女老师给他用酒精棉清理了一下伤口,就一个小口子,血早就止住了,最后贴了个创可贴了事。   因为是幼托班,创可贴是给小朋友用的,所以上头还有卡通图案,贴在沈父脑门上分外可笑。   闹了好大一通,沈父又提出要回老宅拜祭一下父母,沈路再怎么也不好阻止,便同意了带他们进老宅。   四合院早就空了,唯一值钱的那批绣品早就进了长绣集团新建的展馆——也就是宋家原来的厂址,那里有更高端的保温保湿技术,更适合绣品长久地保存。   沈路自己没进去,任由那两人进了大门,他守在门口眼神阴晴不定。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两个人出来了,沈路把大门重新锁上,扭头就走。   “站住!你去哪儿!”   沈路眼神不善:“我今年高三,还有不到一百天高考,我要回去上课。”   “不行!你不能回去上课!”沈父斩钉截铁道。   沈路讥讽地看了他们一眼,一句话都懒得说。   “你不要脸,我们还要脸,你不许回学校了!”沈父神情威严。   沈母的眼泪紧随其后:“小路,我们都听说了,你喜欢男人是不正常的,是病,你乖乖的,爸妈带你去治病。”   沈路难以置信:“你们才有病!说什么疯话呢?有病就治行不行?”   不等两人开口,他又道:“你自己也看到了,这老宅对你们没用,镇上的房子在我名下,绣色的股份你有本事去和长绣集团商量,也别拿沈晴说事,你们要愿意养他,当年也不会把他丢到福利院去。”   “总而言之,收起你们的小算盘,我已经成年了,想从我这捞好处,建议你们二十年后来找我要赡养费比较靠谱。”   沈路说完扭头就走,丝毫没有拖泥带水。   到了镇上,想了想还是不放心,他又去幼托班把沈晴提前接了出来,直接送到了化学组办公室。   年级主任陆老太太人老成精,别人不一定能应付得了的事,陆老太太手到擒来,沈晴交给她最安全。   折腾了这么长时间,到学校已经九点多,正是大课间,各班在小操场上列队跑操,他们高三生还有额外的酸奶和鸡蛋加餐由值日生去食堂领。   今天的值日生是周晓和宋君白,两人正从食堂往外走,周晓扛着一筐奶,宋君白拎着一兜鸡蛋。   宋君白挎着鸡蛋篮子的模样十分接地气,沈路看了一眼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周晓骂道:“路哥你早上跑哪儿去了,小白替你值日你还有脸笑?”   沈路一愣,这才想起来,今天是自己值日,宋君白那兜鸡蛋是替自己拎的。   “靠,真忘了,我来,”沈路去接鸡蛋,却被宋君白躲开。   宋君白皱了皱眉,四下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你先送沈晴去化学组,顺便,我们刚听到一些传言,对小徐老师很不利,你去看看怎么回事。”   周晓脸色一凝:“小白你是说刚那些谣言有问题?”   “无缘无故用同性恋这种事来污蔑一个老师,这是简单的谣言吗?”   沈路犹豫了一下,还是单独拉过宋君白,低声道:   “有件事我没跟你说,于泽是追着徐立来这边的。”   宋君白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沈路咬着牙补了一句:“他们曾经在一起过。”   宋君白觉得自己脑子嗡的一下。   原来徐立就是从前于泽口中那个吊着他分分合合还出轨的前男友。 第五十六章 谣言的反击   宋君白第一次见到于泽的时候,于泽是温和得体的心理咨询师。   宋君白其实并不想和陌生人聊自己的私事,她只是觉得有些不堪重负,总会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甚至是无法集中注意力做一件事情,她想着或许这间咨询室里的人,能够帮到她。   见她不想交流,于泽也没有追问,反而找出投影仪,把咨询室的灯调暗,打开了一部电影。   电影的内容宋君白没记得,是个小众的外语片,剧情好像没什么特别的,但大段大段的配乐非常好听。   你甚至不需要去考虑剧情,只听一听剧情背后或轻柔或激昂的音乐,就能沉浸其中。   电影一个半小时,灯光重新调亮的时候,宋君白发现自己满脸都是眼泪。   于泽给她递了纸巾和小镜子,自己则关上门走了出去。   宋君白把自己收拾利索,离开了咨询室,走的时候,脚步仿佛轻了几分。   第二次见于泽,宋君白还是没开口,于泽也不问,只是又陪她看了一部电影。   再后来,于泽的心理咨询室仿佛成了宋君白的充电桩,来这里待一个半小时,就好像能够收获足以维持一周的能量。   第一次对于泽产生医患关系之外的好感,是在几个月后。   宋君白在本该于泽值班的日子来到咨询室,但是书桌后面的人,却是另一个宋君白没见过的男生。   男生很热情,说他是帮于泽代班的,于泽因为私事请假了一天。   宋君白点点头准备离开,男生却不愿放过这来之不易的顾客,正打算把人留住,给她展示一番自己的专业素养,可宋君白却拒绝了,她并不想把伤口一遍遍撕开给人看。   男生不想放弃,他才大三,正是对自己专业跃跃欲试想要实践的时候,他原本只是过来临时观摩的,并没有接诊权利,但因为前辈们都不在,他就想努力一下,能不能给自己争取到实践机会。   本就心烦意乱的宋君白不堪忍受他的喋喋不休,一时没有控制住,砸了诊疗室,吓呆了男生。   就在这时,于泽回来了。   那一瞬间,宋君白察觉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委屈。   在许多次无声的陪伴中,她早已把于泽视作可以信任的朋友。   于泽把男生赶走,并且直接向导师陈述了事情经过,收回了男生留在咨询室学习的机会,最后才提出,为了表示歉意,他想请宋君白吃饭。   吃饭的地方是学校门口的鱼馆,重麻重辣,两人话都少,吃得一头汗,宋君白心里压着的那块巨石仿佛松了少许。   她要了两瓶啤酒。   两人酒量都很一般,一人一瓶喝完,最先失态的竟然是于泽。   他红着眼圈,说他喜欢了四年的男孩子不要他了。   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了柜。   被信任的感觉让宋君白失神了许久。   她从来都没有朋友,从来不知道和朋友分享秘密是什么滋味,更不知道一个人心里积压着的巨石,还可以找别人一起承担。   是于泽先拿她当了朋友。   如果以现在的宋君白来看,其实当时的于泽,应该是没有喝醉的,只不过是借着酒劲放纵了一回。   又或者,早在那个时候,于泽就已经想好了后路——   宋君白看似冷漠难以接近,可事实上却单纯好欺,身边也没有多余的朋友能够帮她,于泽想要获得她的信任,为以后的打算铺路,再简单不过。   于是那天之后,他们开始时常见面,时常聊天,那些在咨询室里从来没说出口的事情,全部被冠以向朋友倾诉的名义,被于泽知晓。   而于泽最聪明的地方在于,他并没有因为知道了宋君白的困境,而去当一个倾听者或者是拯救者,他太了解宋君白的性格了,四个字,过刚易折。   宋君白不需要别人的开导和安慰。   于是他把自己变成了需要开导和安慰的一方,而事实证明,宋君白也的确更吃这一套。   宋君白在语文课上走神,自虐一般地回顾从前种种,最终得出了结论:   人性的可笑之处在于,很多时候,人选择成为付出的一方,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成就感。   而这种廉价的成就感,会冲昏一个人的头脑,让她没有办法去清醒地看待得失。   最终她被于泽吃得死死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不过是技不如人罢了。   .   沈路把沈晴送到化学组的时候,发现陆主任不在,沈晴和化学组的老师们都很熟悉了,沈路便把沈晴留下,又拜托了熟悉的老师,嘱咐他如果有人来接沈晴,千万不要给。   沈路踏出办公室,没有立刻回教室,他觉得今天的事情太奇怪了,先是父母突然出现胡搅蛮缠,说他是同性恋,并且指名道姓说他和徐立存在恋爱关系,再是学校里突然开始流传徐立是同性恋的消息。   这两件事很明显是连在一起的,一真一假,假如徐立被证实了是同性恋,那么沈路无论是不是,最终都会被人盖章是。   沈路步子一转,熟门熟路地去了校长室。   同一时刻,校长室内。   徐立作为班主任,久违地再次体验了一把当学生的感觉,抿着唇站在校长面前,死死握着拳压抑着怒气。   校长皱着眉:“徐老师,我需要一个解释。”   徐立只是看着迟钝,但作为理科学霸,他的脑子并不比沈路思考得慢。   无论如何,这件事不能承认。   “没有什么好解释的,大概是我得罪了人,故意散播这种谣言诋毁我吧!”   “那为什么是这种谣言?无风不起浪,陆主任你来说,这件事你觉得是怎么回事?”   陆主任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倒是稳如泰山的样子,闻言推了推眼镜:“我也觉得是谣言,小徐从前就是我的学生,我信任他。”   “那这个谣言是从哪儿来的呢?你们知不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知不知道现在的学生家长有多敏感?信不信不出半天,就有家长要来找我闹了!”   校长气急败坏,没忍住砸了手头一本书。   刚砸完,办公桌上电话响了,他压着怒气接起来。   “李校长好,我是高三二班学生王磊的家长,之前优秀生家长交流分享会上我们见过的。”   王磊也算是个尖子生,他妈妈在校外租房陪读,因为他爸爸也是教育系统内的,所以和学校里的老师们都认识。   “是这样的,我听说了一件不好的事情,我们磊磊的班主任啊……”   徐立听了个大概,脸色逐渐发白。   陆主任看了他一眼,忽然低声道:“跟我来。”   陆主任带着徐立走到室外走廊,脸色终于沉了下来:“你老实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徐立急得眼圈发红:“对不起陆主任,我、我……”   “就是说,不是谣言,对吗?”   “是,但这事真的和沈路没关系,我和他就是普通师生关系,我怎么可能做那种事,更何况,沈路的心思,我们当老师的,有谁看不出来吗?”   徐立急得六神无主:“这件事到底是谁做的,他到底是想对付我还是对付沈路?如果只是对付我,那我辞职就好了吧?可马上就高考了,沈路成绩不错的,他不能受这个影响!”   一个没好气的声音传过来:“这点破事你就辞职?小徐老师你可真有出息!”   沈路大步从楼梯拐角上来,眼神带煞,半点学生模样都没有。   可他这个样子,反倒让徐立冷静了下来,仿佛找到了主心骨。   沈路从前一直是七班的主心骨,他定得住,七班就能定得住,相比徐立这个班主任,沈路才更像是天生的领导者。   从化学组到校长室,短短五分钟的路程,已经够沈路梳理出一个大概的脉络来。   “徐老师,我要你全盘否认这件事,行不行?”   徐立当然点头:“没、没问题,但是——”   “但是于泽可能会作妖是吧?”   “是。”   “他手里有证据么,你们的亲密照之类的?”   跟自己的学生聊起这个,徐立多少有些不自在:“没有,他以前很小心,很怕暴露我们的关系,说是在一起过,其实相处时间很少,聊天也多是电话,不会留下短信或者网络消息纪录。”   沈路点点头:“那就好,你记住一点,无论如何,他比你更害怕暴露。”   “其次,”沈路眼神一厉,“既然喜欢用谣言,那就来用个够。”   “我会让人去传谣言,是于泽当年追求你未果,甚至为了追你放弃了保研资格,来这里担任闲职。”   他又看向陆主任:“陆主任,这次的麻烦可能是冲我来的,学生家长这边,还得麻烦您帮着徐老师应付一下。”   陆主任叹了口气,欲言又止:“行,别影响学习。” 第五十七章 让我保护你   沈路原来在七班的那几个小弟高三过得还不错,虽然没进尖子班,但在宋君白和沈路时不时的开小灶下,也总算摆脱了从前被班主任劝说提前报考定向职业院校的命运,平常成绩算一算也能够上个二本线。   当然这个过得不错是从现实角度来说的,从他们个人体验角度来说,那可就是憋屈死了。   三天一小考,五天一大考,时不时还得被沈路和宋君白抓出来加课,他们对着沈路皮惯了,还敢嘻嘻哈哈几句,对着小白老师却是半点不敢造次。   小白老师切换到战斗状态连路哥都怂,他们当小弟的就更加没有一战之力。   “可算有点事做了,路哥,你说,这回搞谁?兄弟们都闲得快开花儿了。”   留着长刘海的不良少年摩拳擦掌,另外几个纷纷附和,眼里流露出兴奋的光彩。   旁边凉凉地传来一句:“闲出花儿了?”   咔哒一声。   宋君白端着不锈钢餐盘平静地坐在他们旁边的空位上。   不良少年们虎躯一震,脑袋摇得刘海都要飞起来。   “没有没有,不闲不闲,我还有八份练习卷没做!”   “对对,忙死了,我还有六份。”   “小白老师别误会,我就是路过的,我就剩下两份了!”   “小白你别听他吹,我早上还看见他八份练习卷全空着!”   “你妈的你们这也要卷?!”   ……   沈路:……   一帮孙子,没救了,毁灭吧!   宋君白戳开甜品窗口买的果汁喝了一口,凉飕飕地瞟了沈路一眼,这才拎出丢在隔壁座位上的塑料袋,里面是几杯不同口味的果汁。   宋君白用筷子敲了敲餐盘:“老规矩。”   长刘海一马当先:“路哥说于泽,哦就是那个心理咨询室的傻逼,说他想搞我们小徐老师,让我们去散播一下谣言。”   宋君白推了推袋子。   长刘海轻车熟路挑了杯芒果汁,喜滋滋地开喝。   “谣言就是于泽千里追夫,不惜放弃保研,只为守候——呸,不是,只为骚扰小徐老师!”   说完拿走一杯百香果茶。   “还有还有,我们不歧视性向,但性骚扰不可原谅!”   一杯橙汁。   ……   沈路面无表情,眼睁睁看着小弟们把他卖了个干净,一人领了一杯果汁开开心心继续吃饭,心情很平静。   直到——   “没我的?”   路哥难以置信地望着被抢空了的塑料袋。   长刘海小弟嘿嘿笑着:“路哥你自首不积极,就别怪兄弟们抢了你的份。”   宋君白斜睨沈路一眼:“懂?”   沈路:……   好家伙,宋小白你搁这二桃杀三士呢!   小弟们领了命,火速扒完饭跑了。   宋君白慢吞吞地吃完饭,手里那杯果汁没喝两口,把餐盘送去收残处,看也没看跟着她的沈路,自顾自地往外走。   一直走到教学楼走廊尽头拐角,宋君白眼前突然一暗,继而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沈路把她堵在了墙角。   宋君白看了他一眼,低头喝了一口果汁。   沈路磨牙:“故意气我好玩是吧?”   宋君白面无表情:“那你有事故意瞒我是不是更好玩?”   “我没故意瞒你,我不是告诉你于泽和徐立的关系了么?”   “那你为什么不找我商量解决办法?还有,你早上去哪儿了?为什么大白天的把沈晴送到化学组?”   宋君白目光冷然,盯得沈路浑身发毛。   “你是不想我再和于泽的事儿沾边,你觉得我会因此觉得难堪或者别的什么?”   沈路抿了抿唇,目光闪了一下。   “我能解决,为什么要让你再去面对以前的恶心事?”   沈路抬起眼,直视着宋君白。   那眼神太过直白而热烈,半点不加遮掩,烫得宋君白下意识别开眼,心脏又开始脱离控制地狂跳。   但沈路并没有打算点到为止。   他甚至曲起手肘,将宋君白牢牢困在墙角的小小空间里。   灼热的呼吸拂过宋君白的脸颊,像草原上旱季的烈风,风里带着火种。   “如果我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到,我凭什么说我等你?”   宋君白脸颊不受控制地燃烧起来。   小路哥疯了。   “宋君白,你别把我当刚成年的高中生,你把我当成一个能够保护你的男人行不行?”   宋君白垂着眼不敢看他,更不敢应声。   心里翻江倒海,说不出什么滋味。   她本能地想反驳,可又觉得这种陌生的、被人小心翼翼捂在手心里的感觉也挺好。   宋君白没谈过恋爱,但成年人的本能却给了她一种期待。   或许这种时候应该有一个水到渠成的吻。   但没有。   沈路松开她,走了。   宋君白独自一人在这无人的拐角愣了许久,然后才发现手里的半杯果汁没了。   一墙之隔的楼上,同样的位置。   沈路手里握着那半杯消失的果汁,喝了一口。   是清甜的桃子汁果茶。   .   沈路的计划执行效率很高,到晚自习之前,于泽的心理咨询室就被闻讯而来的家长堵住了。   “学校为什么要聘请一个同性恋来做学生的心理咨询师?”   “同性恋就是心理变态,这样的人竟然还给学生做心理辅导?”   “今天学校必须给我们一个说法,我好好的孩子在学校里都接触了些什么东西?”   “理智地说,我也不歧视同性恋,毕竟你没有妨碍到我们,但是你的职位对学生的心理发育很重要,恕我直言我没有办法把自己的孩子交到你这样的人手里。”   ……   于泽脸色发白,站在心理咨询室靠里的窗户边,一只手死死扣着窗台,拼命克制着自己的怒火。   这些指责他太熟悉了,自从他初中不小心被母亲发现性向的秘密之后,这些话就从来没有从他的身边消失过。   丢人,变态,有病,同性恋就该去死……   更多更难听的他都听过。   或许是听得太多,以至于他自己都产生了认同感。   他自己也觉得同性恋都是变态,都该去死,所以他拼命地遮掩起一切,甚至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这辈子不结婚、不生孩子。   至于来到这个小镇,徐立只是一小部分理由,更多的原因则在于,在这里,他可以逃离母亲那些恶毒的言语,这里没有人认识他,没有人会攻击他……   他心里涌起浓重的愤恨,这一切,一定都是因为徐立!   早上他听到有关徐立的传闻时,确认和自己没有关系后,他心里是闪过了一丝窃喜的,这种事情他太了解了,徐立作为高三班的班主任,不可能扛得住这种丑闻,他一定会被迫辞职。   他倒是想知道,理想主义者小徐老师,到底经不经得起这种来自现实的打击,还能不能高高在上地对他形婚代孕的想法嗤之以鼻。   虽然他也察觉出一丝怪异,为什么会出现这种谣言,但他没想到,仅仅是一天之后,这谣言就烧到了自己身上。   “各位冷静一下。”   陆主任用力敲了敲门,制止住了闹哄哄的场面。   “无凭无据,各位也不要太过咄咄逼人。”   她看了于泽一眼,眼里厉色一闪。   “这世上哪有空穴来风,一定是有什么苗头才有这些说法的,我们只想要一个真相。”   “对,我们要他亲口来说,他到底是不是同性恋。”   陆主任皱了皱眉,有些烦躁地看了于泽一眼。   她是知道内情的,虽然不歧视同性恋,但是对于泽这个人的人品,她无法认同,这会儿自然就带上了一些个人情绪。   于泽天性敏感多疑,原本仓皇的心情却被陆主任这一眼给激发出了火气。   他咬了咬牙。   呵,看不起我是吗?我辞职走人我怕什么,我一旦承认,你们的小徐老师,你们学校的名气,都会受影响。   我倒要看看是谁更玩不起。   “他不是。”   徐立清朗的声音突然响起。   于泽一愣,到嘴的措辞也噎在了嗓子眼。 第五十八章 谎言博弈   徐立站在咨询室门口,神情坦然。   “他不是同性恋,我也不是,他也不是为了我来这里的,我们只是校友,中间还差了几届,从前有过几面之缘而已,连熟悉都谈不上。”   “当然,我知道,我这么说也是空口无凭,但是一件事情,证实它简单,证伪却很难,老实说,我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证明你们才会信。”   有一人道:“无风不起浪,那你倒是说说,既然无凭无据的,为什么会有这种谣言出现?”   徐立苦笑:“学校里最不缺的就是各种传言,可能单纯就是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惹了哪个想象力丰富的学生不高兴了吧!”   “哦对,你们应该也听说了,还有传言我和我的学生怎么怎么的,这就更无稽之谈了,我的那位学生不仅学习努力,还要兼职赚钱养活他不到五岁的小弟弟,老师们都帮他带过孩子,也不只是我一个人和他走得近。”   他坦然的态度博得了不少家长的信任,毕竟作为学生家长,一个班主任带出的班级成绩如何才是最重要的,徐立这两年表现很突出,这里的家长中就有跟着徐立一路从七班逆袭到二班的学生家长。   “既然小徐老师这么说,那我便信你。”这位学生家长首先开口道,“我相信小徐老师的人品,但对于其他无关紧要的人,我却是不太相信。而且,我也并不觉得学生需要什么心理辅导。”   另外几个家长也纷纷点头,觉得有道理。   “对,以前都没有,不也一样好好的。”   “我们不信任他,如果小孩子真有什么心理问题,我们做家长的自然会带他们去看更专业的心理医生。”   ……   陆主任安抚了一番,带着家长们先去了她自己的独立办公室。   徐立落后一步,和于泽在狭小的咨询室内四目相对。   于泽咬牙:“这就是你应对危机的方法吗?逼我辞职?你就不怕我刚才干脆承认了我们的关系?”   徐立惨然一笑:“你不会的,因为,怕曝光的从来都不是我,是你。”   他又静静地看了于泽片刻,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   他发现,他是真的对这个人没感觉了。   当初喜欢的时候也是动了真心的,这会再看,却只看见了一个畏畏缩缩的小人。   “这里本来也不是你该待的地方,回你该去的地方吧,别再来打扰我了。”   徐立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还有,别再把你妈妈给你的压力全部算在我头上了,我从来没想过要你为了我做出什么改变。”   他刚要带上门离开,于泽突然笑了起来:“徐立,你不是一直都标榜要坦然面对自己的性向吗?那你今天的否认又算什么?你还不是跟我一样,不敢承认自己?”   徐立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应声走了出去。   身后,于泽怔忡片刻,猛地把桌上的书本资料推到了地上。   徐立慢慢离开这层楼,站在楼梯口的阳台上缓了片刻,又用力地搓了搓脸颊。   “振作点啊徐老师,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低声对自己这样说。   可是否定自己的感觉真的很不好,于泽的确是最了解他的弱点的人,最后那句话精准地戳中了他的痛点。   否认自己,实在是太难受了。   他离开于泽,为的就是捍卫自己内心的平衡,可如今,无论是为了自己的工作,还是为了学校的名气,又或者是为了沈路,只有否认自己的性向才是最优解。   这是一个不够开放的世界,人们对许多事情的看法都做不到应有的理性,更何况,距离同性恋在国内的去病理化,才过去了八年。   八年,对同性恋的包容之光远远还没有辐射到这个小小的城镇,即便是在一些大城市,依然遍地可见那种青少年精神卫生纠正机构,大把的父母把好好的孩子送去戒网瘾、戒同性恋,甚至是戒普通的早恋。   徐立吹了会冷风,冷静了下来,转身上楼,往陆主任的办公室走,这场危机还没有完结,他还没有资格在这顾影自怜。   陆主任的办公室内这会却迎来了两个不速之客。   “陆主任你好,你可能不认识我,我是沈路的父亲,以前常年在外面打工,所以从来没来过学校。”   陆主任是知晓沈路家里的情况的,对这个惺惺作态的中年男人没有好感,她心情本来就糟糕,这会便直接道:“打工么?我的学生父母在外打工的多了,也没见六七年都不回来看看孩子的。”   沈父脸色不变:“工作特殊,的确是顾及不到孩子。”   “那也应该保障孩子基本的生活费吧?前两年沈路的学费和生活费还全靠他爷爷奶奶留给他的房子收房租呢,怕他年纪小被人坑,连房客都还是我帮找的,我看您二位在外头过得倒是相当体面。”   陆主任训诫学生训诫惯了,阴阳怪气起来一般人扛不住,沈父脸色隐隐发白,旁边沈母却已经脸色通红,下意识拢了拢衣领,遮住了脖子上的项链。   旁边几个家长眼神也变了,她们大多是住在旁边陪读的,把孩子的前途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自然对这种不顾孩子的父母嗤之以鼻。   沈父咬了咬牙:“陆老师,您不了解我们家的情况,就不要乱说,前几年我们的确自顾不暇,现在有余力了,这不就回来想给孩子一点支持了?”   陆主任掀了掀眼皮:“怎么个支持?”   沈父见话题终于拐到了他想要的方向,立刻道:“说来都怪我们当父母的没有好好教育,才让他染上了同性恋的毛病,我们这次回来,就是想带他去治病,我已经在隔壁省找到了最权威的专家,一定可以治好他。”   旁边一个家长忽然道:“是那个传说和小徐老师……那什么的学生?”   沈父叹了口气:“家门不幸!”   家长质疑道:“可是小徐老师说了,这只是谣言而已,他根本不是同性恋,更加不可能和学生做那种事。”   另一个家长附和:“对,小徐老师我认识两三年了,我相信他的人品。”   沈父高声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们怎么知道那姓徐的没有撒谎?再说了,都是做家长的,你们仅仅只是听到自己学生的老师可能存在品行问题,就急吼吼地来学校讨要说法了,我这自己儿子都成了第一当事人了,我不比你们急?你们扪心自问,如果是你们的孩子卷入了这种事情里,你们还能轻轻松松一句相信老师的人品就把这事儿揭过去吗?”   他越说越激动,最后几句话更是具有煽动力,一时间家长们安静下来。   良久,有人开口:“你说得也有道理,如果是我的孩子,无论如何,我都不可能把他继续留在这里,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沈父大声赞同:“就是这个道理!我不管什么徐老师于老师的,我只管我的儿子,我就是不想让他走上歧路!”   陆主任皱着眉:“高考只剩下不到一百天,你就不能为孩子的前途想想?”   “他都走上这种歧途了,哪里还有什么前途?考得再好,那也是社会的渣滓,家门的不幸。”   几个家长有附和的,也有皱着眉摇头的,一时办公室里说什么的都有。   “劳驾,”沈路敲了敲门,吊儿郎当地倚在门口,讥讽地看着沈父戏精附体的模样,“我就想问问,您都这么多年对我不管不问了,这是从哪儿听说的小道消息?”   沈父见到沈路,眼里厉色一闪,却没直接发火。   沈路比他最开始想象的难对付多了,或者说,这个儿子在他不在的这几年里长得太快了,如今已经比他更高,更强。   最主要的是,他的手里甚至还握着比他更多的财富。   一个才成年的孩子而已,他就说当初那两个老不死的偏心,明明可以带着他回帝都,恢复身份,过人上人的生活,却偏偏留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还说他目光短浅,心性不定,反倒对沈路这个孙子疼爱有加,从小用心培养。   不出所料的话,那令人眼馋的绣色股份,一定也是两个老东西给沈路留的。   开玩笑,他这个正儿八经的儿子还活着呢,怎么就轮到孙子继承遗产了?   沈路似笑非笑:“我猜,是一个我从前的女同学告诉你们的,对吧?”   沈父脸色一僵。 第五十九章 被认可的真实   沈路站直了,神情诚恳地看向其他人:“各位阿姨,实在不好意思,这个误会是因我而起,说起来很简单,就是一个女同学她对我……咳,但我觉得,高中阶段,还是应该以学习为主,更何况陆主任也知道,我以前成绩不好,如今好不容易有点起色,我不想辜负老师们的付出。”   后头陆老太太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心想这真是见了鬼了,这浑身是刺的家伙竟然也有耐着性子说这种场面话的时候。   沈路继续说了下去:“那位女同学性格有些偏激,因为被我拒绝,所以高三开学前转学走了,阿姨你们可以回去问问自己的孩子,她叫邢玉岩,大家应该多少知道一点传闻。   恰好她家中企业和这位先生,哦也就是我父亲,有一些生意上的往来。这件事,大概也是为了报复我,连累了徐老师,还害得你们误会,我觉得实在不好意思,在这里向大家道歉,希望大家不要再继续误会下去。”   沈路这两年跟着吴望舒国内国外地跑,气质早已染上了成年人的稳重,一举一动之间,只要他愿意,自然能随意拿捏住对方的情绪。   而沈父就显然没有这么好的定力,从沈路直接说出邢玉岩的名字开始,他脸色就肉眼可见地僵硬了起来。   他是年后才搭上邢家的线的,原本那位据说背景不纯的邢总见都不肯见他,他也只当自己没有搭上这条线的运气,却没想到几天之后,有人主动找上门,说邢总家的千金有事想找他,他碰壁碰多了,也顾不得多想别的,当即就答应了见见。   然后他才知道,被他抛弃的大儿子竟然把小儿子找了回去,并且还搭上了长绣集团。   邢家虽然这一世不如上一世势力庞大,但也算是一方地头蛇,加上洗白不彻底,那些拿不上台面的势力还留存着不少,很容易就顺着那块失手的地块,查出了长绣集团和绣色的关系,继而弄清楚了沈路和长绣集团的关系。   邢玉岩告诉他,他是沈路的法定监护人,但是如今来晚了,沈路已经成年,即便是亲生父母,也没有办法拿沈路怎么样,除非,他们可以拿出切实的证据,证明沈路存在精神上的障碍,缺乏自主行为能力,到时候,作为亲生父母,自然可以以监护的名义把他约束起来,并且拿到想要的一切。   这是一场没有底线的交易,邢玉岩提供了思路,以及必要的人力物力辅助,而她的要求很简单,事成之后,把沈路交到她的手里就行。   她会像上辈子那样,圈养他,驯服他。   只不过,她不会像上辈子那样,对爱情还存在着一些不该有的幻想,甚至傻到试图用出轨来证明沈路心里对她有那么一丝半点的在意。   沈路不爱她,从头到尾,彻彻底底,都没有爱过她。   那也不重要,她不再需要他爱她了。   其实沈父心里也没底,同性恋是个幌子,沈父不信沈路真是同性恋,但邢玉岩给出的消息却言之凿凿,让他们从徐立下手,就一定能成。   沈父的反应恰好证实了沈路所说之事的真实性,从侧面印证了涉及到徐立的事情更是无稽之谈,家长们私底下讨论几句,也接受了这个解释。   但他们对医务室的那位依然不敢信任,陆主任连忙保证会以最快的速度辞退心理咨询师,毕竟本来就是特聘顾问,是学校头一次尝试,又没有正经编制,辞退一个普通职工而已,程序上并不复杂。   处理完这一切,家长们才纷纷散去。   沈路掏出手机给几个人发了短信,这才暗地里吁了一口气。   只是沈父和沈母离开前的眼神让他很不舒服,从心理上来说,这对夫妻于他没有半点恩情可言,他自然不可能因为亲情之类的可笑借口而伤感,只是沈父那个阴森森的眼神,让他觉得这件事并没有这样简单就能结束。   起先他也以为这件事是于泽先挑起的,为的是逼迫徐立离开这里,重新回到他身边,所以他才第一反应是找人以谣制谣,把水搅得更混。   但现在回头再看,他发现自己明显是先入为主了,因为宋君白,他对于泽的敌意太大了,所以才会把他列为第一嫌疑人,但事实上,在曝光同性恋这种事上,于泽才是最恐惧的那一个。   而于泽先前的表现也证实了,这件事的始作俑者不是他,而是沈路那对可笑到给人当枪的父母。   是不是还有后招不知道,他们和邢玉岩到底达成了什么协议沈路也不知道。   沈路叹了口气,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先回教室。   晚自习正好是物理课,沈路便和徐立一同走。   徐立忽然道:“对不起,连累你了。”   沈路苦笑了一下:“小徐老师,谁连累谁你还看不出来吗?”   徐立也不笨,想了想便明白过来,但还是摇了摇头:“你是无妄之灾,但我确实问心有愧。”   “物理老师,你没事看看时间简史什么的,少看点金庸行不行?”   沈路没好气道:“你这算个屁的问心有愧啊,喜欢男的又不是什么错,你这要算问心有愧,那我还喜欢宋君白呢,我难道也要去愧一个?”   徐立半点也不奇怪,而且十分习惯路哥的发言方式。   “那不一样。”他摇了摇头,一本正经。   “是不一样,”沈路眯了眯眼,勾起嘴角,“你眼光比我差多了。”   徐立:……   虽然但是……   行,你说得对。   “那你能说说,为什么你对于泽敌意那么大吗?”徐立犹豫了很久,快走到教学楼了,还是没忍住问道。   沈路脸色冷下来,徐立下意识离他远了点。   沈路察觉到,又笑了一下,那只持续了片刻的冰冷气势又收得干干净净,徐立一阵恍惚,以为自己刚才看错了。   直到踏进教室,沈路也没给出个正经理由,只轻飘飘地开了句玩笑:   “你路哥我慧眼如炬,一眼看出他是个人渣,给你出气还不好?”   教室里本来有细微的议论声,大多是在讨论上节物理课留下的作业,临近高考,每个学生都绷紧了神经,玩命地学,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掰成四十八小时用,尤其二班这种原本学习氛围就非常浓郁的班级,每个人都压力倍增,生怕落于人后。   徐立心里有些动容,他本来以为,发生了这样的事,学生们对他多少会有几分异样,但此刻走进教室,却和往常任何一节课没有什么差别。   晚自习除非特殊情况,一般是不讲课的,大多是用来做题和自由讨论,徐立没有打扰学生,自己坐在了习惯的位置上,拿出教案准备备课。   教室里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一点一点地消失了。   等到徐立发现的时候,教室里已经安静得落针可闻。   他茫然抬起头,发现底下五十号人一个个都瞪着眼睛看着自己。   他心里慌了一下,下意识先看向后排的沈路,又看向前排的宋君白。   但两人都没什么反应,让他心里没了底。   突然,沈路旁边的周晓先开了口:   “小徐老师,你别难过,他配不上你!”   徐立吓得眼镜差点掉了。   前排桔子接上:“徐老师加油,早日脱单。”   另一个声音冒出来:“找个帅的!”   又有人道:“还得有钱才行!”   “肤浅!光有钱有个屁用,得有才华!”   “对对,那个词怎么说来着,soul mate!”   一个角落里寡言少语的男生幽幽插话:“光 soul mate 也不行,身体也得 mate。”   教室爆发出一阵哄笑,徐立脸色一僵,继而轰然爆红。   沈路前头一男生大概是讲荤段子讲惯了,脱口道:“那我就祝徐老师未来的对象盘靓条顺,器大——”   哐——   路哥面无表情,眼疾脚快,一脚蹬翻了那位大兄弟屁股底下的凳子。   教室里男生们笑得东倒西歪,前排女生有的一脸茫然,少数听懂了的则捂着嘴偷偷笑。   大兄弟坚强地补完祝福:“我是说气大伤身,徐老师不要为人渣生气,大把的好对象在后头等着你!”   徐立恼羞成怒,一直没练利索的班主任技能超常发挥,“啪嗒”一声,粉笔头精准地砸在了大兄弟——后边的路哥的脑袋上。   沈路愣在当场,这辈子就没这么迷茫过。   前头大兄弟揉着屁股盯着路哥头上的一撮白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徐立捂住脸:“砸歪了,对不住。”   教室里的笑声差点没把陆老太太给招来。   等到笑声渐歇,徐立才站起来,目光从五十个学生脸上一寸一寸地扫过去,嘴唇颤了颤,最后深深地弯下腰:   “谢谢你们。”   底下静默片刻,继而传来最熟悉的动静。   “这道力学大题我还是不会,同桌你再给我讲讲。”   “你是弱智吗?昨天不是刚给你讲过?等等你先告诉我你是不是又特么把条件看漏了……”   “课代表大人快快江湖救急,电磁问题我真的搞不明白……”   “数学作业有人做完了吗?对个答案啊……”   ……   徐立默默摘下眼镜,转过身去抹了抹眼睛。   于泽说的不对。   在家长面前,他否认自己的真实性向,是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东西要保护。   那些不理智的家长也并不值得他去坦白真实。   而真正他在乎的人,和在乎他的人,则一定会接受他的真实。   比如说眼前这些可爱的家伙们。 第六十章 他不会再出现了   于泽是周末离开学校的。   走得很低调,本身他在学校的存在感也不强,送他的只有医务室那个年长些的医生。   走出校门的时候,于泽才发现徐立站在门口角落里等他。   他眼睛不自觉地亮了一下,继而看清徐立的表情,又黯淡了下去。   年长些的医生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内情,拍了拍他的肩膀,先回了学校。   于泽和徐立对视片刻,忽然嗤笑一声:“你是特地等在这里看我的笑话的吗?”   徐立皱了皱眉,没说话。   “徐立,”他忽然又叹了口气,“在你心里,我到底算是个什么?”   他好像没打算等到徐立的回答,自顾自说了下去:“以前你总是最心软,不管我做错了什么只要我肯低头认错,你就愿意原谅我,为什么现在就突然变得这么绝情了呢?”   徐立终于开口打断他。   “不是突然。”   “什么?”于泽一愣,没反应过来。   “我第一次去你们的公共课蹭课,你假装不认识我,下课后第一件事是把我拉到厕所骂了我一顿,怪我不该说一声就来。”   “第一次约会,你刚牵到我的手,只因为对面走过来一个你们专业的女生,你就立刻把我的手甩开。”   “第一次一起出去旅游,我拍了一张我们俩的合照,晚上你趁我睡着之后把照片删了。”   “你自己忘了删除我们俩的短信来往,被你妈看见了,你妈雇人跑到我宿舍楼下堵我,骂我是男狐狸精,你就在对面寝室楼看着,没有过来帮我说一句话,因为你妈雇的人是你妈的牌友,她认识你,你不敢出现。”   “你想咨询保研,我帮你联系了熟悉的学姐,不小心被你妈误会她是你女朋友之后,你用沉默将错就错,害得她和她谈婚论嫁的男朋友分了手,我去找你,让你出面解释一下,你说这和你没有关系。”   于泽脸色越来越黑,徐立却叹了口气:“算了,不说了,真没意思。”   “其实算一算,你也没犯什么大错,无非就是自私,没有担当,从来不会替别人考虑。”   “但这些小事积累起来,就足够让我看清你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所以,我不是突然对你绝情的,我是一点一点,被你消磨光了宽容度,一点一点,磨掉了那层恋爱滤镜。”   徐立推了推眼镜,眼神落在空白处。   “我不是来奚落你的,也不是来解释什么,我就是想最后跟你说一句。”   他定了定神,目光直视着于泽的眼睛,眼神骤然锋利。   或许是几年的班主任生涯终于给了他一点该有的气势,这一刻的他,不再像个软萌可欺的理工男,反而多了几分和沈路类似的摄人气势。   “你是个没有真心的人,不管是对恋人还是对朋友,你做得都很差劲,你的心里只有你自己。如果你还有一点点良知,那至少,我请你不要再去算计任何一个女孩子。”   于泽脸色骤然涨成了猪肝色,急促地喘着气:“徐立,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卑鄙的吗?”   “不是在我心里,”徐立又摇了摇头,平静的眼神里有着一贯的钝感,“是你本来就是这样卑鄙。”   他说完,也不管于泽的神情,自己转身回了学校。   于泽僵硬地站了片刻,猛地把肩上的背包狠狠甩在了地上。   一街之隔,沈路和宋君白站在楼上窗户边,冷眼看着他狼狈的身影。   沈路看了一会,叹了口气:“我就这么把他赶走,是不是太便宜他了?”   宋君白目光定定地落在于泽的身上,这个年轻尚且带着几分冲动的男人,还远没有她印象中后来几年的圆滑和虚伪。   “怪我一开始没想明白,早知道还是邢玉岩和我爸妈在作妖的话——”   “不赶走他又能怎么样?”宋君白打断他,忽然垂下眼道,“难道我要再花上七八年的时间,去证实他的罪行吗?”   她苦笑了一下:“我总不能对他还没有犯下的错误进行清算。”   宋君白的语气清醒又冷淡,落在沈路耳朵里却冰得他彻骨地疼。   底下于泽冷静了片刻,又默默捡起背包,往小镇北边的长途汽车站走去。   宋君白望着他越来越模糊的背影,忽然道:“希望这辈子不会有一个走投无路的傻子,被他哄骗着去协议结婚。”   “再在即将还完欠款,准备离婚开始新生活的前夜,被他以喝醉的名义婚内强奸。”   “然后再看着他一边磕头下跪痛哭流涕,一边神不知鬼不觉地换掉紧急避孕药。”   “最后在第一时间把怀孕的事实告诉不知道协议结婚内情的双方父母,用父母来逼迫女方将孩子生下。”   沈路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   宋君白说的每个字都很轻巧,像在自言自语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可每一个字,都重锤一般砸在他的脑海深处,几乎让他失去思考的能力。   沈路一直不敢深想的有关孩子的真相,就这样轻飘飘地摊在了他的面前。   没有任何的遮掩和铺垫,宋君白就这样直白地说了出来。   沈晴在房间里睡午觉,屋子里安静得瘆人,宋君白的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沈路只听见自己粗而急的呼吸,像一只无从宣泄悲伤的困兽。   宋君白没回头看他,她的心里在做一个倒计时。   这是她人生中最荒唐、最糟糕的一段过往,她不知道沈路能不能接受。   如果沈路接受不了,那也没什么,毕竟——   毕竟——   十个数的倒计时走到了 1,沈路没有说话。   但她却被一股仿佛铺天盖地的力道所包裹。   沈路从背后将她整个人圈在怀里,钢筋一般的手臂勒得死紧,他急促的呼吸落在她的耳边颈侧,一同落下的,还有一个滚烫的吻。   沈路疯了似的,似乎恨不得把她勒成碎片,全部纳入自己的身体里,宋君白余光看见沈路颈侧爆起的青筋,心里只慌乱了一瞬,继而却在这勒得她生疼的力道里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沈路的力道松了又紧,紧了又松,他脑子里有些不清明,宋君白一直都很瘦,腰还不够他一条手臂圈的,他总觉得自己力气用大了这人就会被他弄碎,因而总是小心翼翼的。   可这会儿真把人肆无忌惮地揉进怀里,却又觉得这人浑身筋骨都是细钢丝圈起来的,细韧又刚强,不需要他做什么,也能独自立得很稳。   可他不甘心,他毫无章法地抱着,揉着,像抚摸一只不愿妥协的猫。   最后他黔驴技穷,没过脑子,猛地把人掰了过来,闭着眼睛吻了下去。   生涩的吻第一步是磕到了牙齿。   不知道谁的嘴唇破了,铁锈味蔓延开来,更刺激了他心里那股无从发泄的情绪。   于是他深深地吻了下去,没有技巧,没有试探,把他心里山呼海啸一般奔涌着的情绪,全部顺着这个糟糕的吻试图传递给对方。   在他的掌下,宋君白的身体一点点地软了下来,像一只终于被驯服的猫,顺从地被他圈在怀里。   沈路尝到了咸涩的滋味,他睁开眼,是宋君白在哭。   他有些慌乱地退开几寸,可怀里的猫睁开泪眼,却又不依不饶地追了过来。   沈路的唇被咬了一口,不轻不重的,他忽然掀起嘴角笑了一下。   宋君白也只咬了那一口便松开了他,眼里是又羞涩又坦荡的光。   沈路被她看得受不了,伸手轻轻捂住了她的眼睛,又轻轻在她唇角碰了碰。   “那些都没有发生,那些不会再发生了。”   “我已经把他赶走了,他不会再出现了。” 第六十一章 那可是她自己啊   宋君白一直觉得,自己和沈路都是骨子里三十岁的成年人,有着属于成年人的心照不宣和克制自持,不会像生涩的毛头小子一样压不住砰砰乱跳的心脏。   成年人的感情,应该是波澜不惊、细水长流的。   但直到此刻,她才知道,那不过是她没有见过世面一厢情愿的以为。   沈路的眼里燃着火,灼得她心里滚烫发慌,可她自己的心里也在烧着,从尚且没有停止颤抖的唇,一直烧到五脏六腑。   想靠近。   又害怕靠近。   宋君白太慌了,她从来没有体验过这种感受,这和之前的一切都不一样。   不是小心翼翼的猜测和试探,不是欲言又止的悸动和不安,更不是朝夕相处的平淡和满足。   是贪婪的,炽烈的。   是原始的,本能的。   像骨髓深处潜藏的野性终于撕开体面的伪装,在暴雨和火海里仰天长啸。   她猛地推开沈路,夺路而逃,却在一步之后又被沈路一把扯住。   沈路大约比她疯得更厉害,只一个恍惚,宋君白惊叫半声,再回过神,已经被压在了沙发上。   两人都没有说话,沈路魔怔一般,伸手捋过她的头发,用手指描摹她脸颊的轮廓。   手指是滚烫的,颤抖的。   这很不路哥。   “他碰过你,我很生气。”他终于开口。   嗓子发哑,眼神却骤然凶狠。   “所以?”宋君白眼神一冷,便想挣脱。   沈路却突然收了狠厉的眼神,猛地把自己埋在了宋君白的肩窝处。   宋君白心里燃起无名怒火,一颗心狠狠沉了下去。   他果然还是会介意。   宋君白只觉得兜头一盆冷水泼下,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他不配碰你,”沈路的声音从底下传过来,有点闷。   “你说得对,如果有机会,我也愿意回去。”   宋君白挣扎的力道一僵。   “我要回去带你和孩子走,我要把他送进监狱。”   宋君白茫然瞪着天花板,心脏再度剧烈地跳动起来。   “这里是很好,”沈路终于抬起头来,眼睛通红,“但这里不能让该得到惩罚的人受到惩罚,也不能弥补你受到的伤害。”   他攥着宋君白的手,近乎虔诚地吻了吻。   “如果我们还能回去,别拒绝我,行么?”   “我们可以在那边从头开始,我带着沈晴,你带着孩子,你别嫌我没本事,行么?”   ……   路哥这辈子没这么絮叨过。   他乱七八糟地讲他在那边的情况,盘算着回去要面对的局面。   要离婚,想办法摆脱邢家,摆脱父母,还要带走沈晴。   要赚钱,宋君白还在急救室,离开邢家,他想赚钱只能去找门路当翻译。   要调查清楚宋君白坠楼的真相,把于泽一家送进监狱。   要把他们糟糕的过去断得干干净净,最后去租个干净的小房子。   他们才不到三十岁,一切都可以从头再来。   宋君白听到一半就闭上了眼睛,大颗大颗的眼泪却滚了下来,渗入发际线深处。   沈路依然用一半身子压着她,手臂绕到背后,小心翼翼地把她圈在怀里。   像两只商量筑巢的候鸟亲亲热热地相依偎着。   “小白,我不知道要怎么去爱你,才够填满我这些年的遗憾。”   宋君白听见沈路最后小声地叹了一口气。   …   这一夜宋君白睡得很熟。   迷迷糊糊之间,她好像听见有人在她身边说话,乱糟糟的。   “左腿小腿开放性骨折,快快,先去验血型,联系血库调血!”   “内科呢?内科老吴过来一下,怀疑病人内脏有出血……”   “家属呢?一起来的家属呢?晕了?怎么晕的,想办法弄醒,让他先去交费!”   “醒了醒了,市局的警察来了,刚那个不是家属,家属在后面,得挡着……”   “我是家属,我就是家属,警察同志麻烦你们了,我这就去缴费!”   ……   宋君白眼皮似乎有千斤重,努力了好一会儿,才睁开一条缝隙,模糊的冷白光里,是医院长长的走廊。   有一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正在往远处跑,他昂贵的衬衫上沾了污泥和血渍,后脑勺上还有未干透的血痂。   “沈路。”   宋君白无声地张了张嘴,又再次陷入无尽的黑暗。   ……   再次醒来,窗外依然是熟悉的小院,已经是春天,宋奶奶刚刚种下的番茄苗苗上还挂着晨露,绿生生的,可爱得很。   宋爷爷在院子里打太极,宋奶奶在厨房,隔着半个院子,宋君白也闻见了奶香甜馒头的香味儿。   宋君白抱着被子,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她到底是这个时空里十八岁的宋君白,还是那个躺在急救室生死未卜的宋君白?   那边的沈路和宋君白都还活着,那他们呢?   还是说,他们只是在时空的裂缝里,偶然接受到了一段属于 30 岁的宋君白和沈路的记忆?   窗外阳光很好,一切都很真实。   世界好像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这里的一切都是真的,是与三十岁的宋君白和沈路截然不同的命运。   在这里,余秋没有伤害到她,邢家也没有抓走沈晴,古鹤已经身败名裂,于泽狼狈退走……   而同样的,那边的一切都已成定局,三十岁的沈路和宋君白,必须面对属于他们自己的人生。   悲剧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他们能做的,是从出现在急救室门口那一刻开始,拯救彼此,拯救自己已经一塌糊涂的人生。   宋君白摸了摸脸颊,不知道什么时候,泪流满面。   手机突然响起,是沈路发来的消息。   ——我好像梦见了一些东西。   ——或许,我们并不是他们。   宋君白犹豫许久,写了又删,删了又写。   ——那他们会怎么样?   沈路秒回:   ——像我昨天说的那样^_^。   宋君白被最后的颜文字逗得笑出声来。   不等她回,沈路又发:   ——你要相信三十岁的路哥。   ——路哥带你飞。   宋君白把目光投向窗外,怔忡片刻,直到宋奶奶喊她吃早饭,才匆匆低头回复:   ——好,我信三十岁的路哥。   ——那十八岁的路哥呢?   沈路回:   ——十八岁的路哥还等着小白老师带飞高考。   第一缕阳光终于刺破云层,落在了宋君白的窗前。   她看了看旁边的日历,距离高考还有 92 天。   宋君白飞快换衣服起床,眼里阴郁一扫而空。   是,她也应该相信三十岁的宋君白才对。   毕竟,那可是她自己啊!   ……………   解释一下,就是,不会回去,放心,十八岁的小白和路哥会有完全属于他们自己的人生。 第六十二章 插上翅膀的梦想们   百日誓师大会让不少学生激情澎湃,雄心勃勃想要靠着最后一百天的努力冲上心仪的大学,可紧随其后一模考试的成绩却一下子把许多人打得几乎爬不起来。   按照惯例,一模考试难度比较高,二模考试难度和高考相当,三模则是为了巩固学生信心,故意往简单了走。   年级大榜明晃晃地贴在教学楼下,宋君白依然高居榜首,405 的总分甩开第二名足足 20 分,两门选修双 A+。   如果算上加分,415 的总分,算得上一个很稳妥的分数,足以把她送进她梦想的大学和专业。   桔子看完大榜回来有气无力地把自己瘫在宋君白的肩膀上:“这次数学难得要死,你只丢了五分,你是不是人啊?”   宋君白任由她趴着,右手下笔没停,左手翻了一页数学书,然后忙里偷闲摸了摸桔子的脑袋:“的确不应该。”   桔子伸手扒拉开她胡乱拍的爪子,义愤填膺:“你也知道自己不是人啊?”   宋君白认真点了点头:“最后一道附加题的最后一问,我没来得及写计算过程,凭经验猜了个结果上去,后来交卷之后我算过,是对的,应该最多扣三分才对,不知道还有两分丢在哪里了。”   桔子哆嗦着手指无语半天,最后愤然挪出八丈远。   “宋小白,我要和你绝交半天!”   宋君白晃了晃手上的纸,那不是 a4 纸,是大一号的 a3 纸,上面写满了字,右下角还空着,像是没写完。   刚才桔子还没注意,这会定睛一看,顿时眼睛都瞪圆了。   “乖乖,你也太疯了!”   用一张纸,串起了整个高中函数部分的知识点,不管是基础的,延伸,还是超纲的,这张纸上全部都有,后半页则是题目,不属于任何资料的原创题,是宋君白为了把知识结构串起来而结合标准题型改编拓展的综合原创题。   “要不要?”宋君白微笑,“这是第一张,后面还会有,我打算把数理化全部理一遍。”   桔子吞了吞口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说绝交半天就绝交半天,宋爸爸我明天再来磕头求攻略还来得及吗?”   宋君白挑了挑眉:“明天就不是求我了。”   桔子反应神速,眼神一厉:“我就知道!你的心里只有路哥!”   宋君白笑而不语。   “见了鬼了,你们好好谈恋爱不行吗?为什么还要用学习来侮辱我们这些可怜的单身狗?”   宋君白手底下没停,把最后一道题填上,一张纸满满当当,让人看着就想纳头就拜。   “宋爸爸,这张纸太重了,怎么能劳动您亲手拿着,来,给我,我帮您保管,一个小时,不,半个小时就行!”   桔子小心翼翼地把纸抢过来,做作地低头深深呼吸:“啊!这芬芳的油墨味儿,是父爱的味道!”   宋君白笑得受不了了,伸手就把桔子捏成了鸭子嘴。   “别贫了,复印去,原件不给你。”   桔子翻了个白眼,拖长声音:“行——我哪敢跟路哥抢原件啊,抢得过么我……”   她骂骂咧咧地出了教室,学校小商店里面有个单独的小房间,里头有一台旧的打印机,平常学生们需要复印点什么都到这边,一张五毛钱,不便宜,但也没得选。   沈路这次考得不太好,总分 367,而他想考的北外,历年本省分数线都在 390 左右,而两门选修也都只拿到了 A。   虽然小徐老师已经打过预防针,说这次题型偏难角度也刁钻,平均分比正常至少低了十来分,高考难度绝不会是这个水平,让大家不要太沮丧,但还是有不少学生心态崩了。   考第二名的男生是个挺闷的学霸,平常也不太合群,只偶尔会来请教宋君白一些题目。   宋君白不太了解他,只觉得这小孩一向挺稳的,却没想到这会崩溃了,趴在角落里课桌上无声地哭。   他同桌也是个男生,平时喜欢嘻嘻哈哈的,一有空就跑出去打球,这会却低着头不说话。   宋君白想起来,这个最近也挺久不闹腾了,天天跟课本资料死磕。   前排女生转过身让他劝劝同桌,他却叹了口气:“让他哭会儿吧,压力爆炸大,我都想哭。”   前排女生眼睛也红了,转过身去,低着头没说话。   眼睁睁的,宋君白看着一屋子的人都崩了心态。   小徐老师悄悄走进来,也没吭声,就坐在宋君白旁边,也低声叹了口气。   “大家压力都太大了,”他搓了搓脸,“听陆主任说,每一届都是这么过来的,尤其是尖子班,竞争激烈,压力尤其的大。”   说着他又扭头幽幽看了宋君白一眼:“尤其还有你这个不受试卷难度影响的横在前面。”   宋君白扭头往后看。   “别看了,路哥好着呢!”   小徐老师又笑了起来:“我从后门路过的时候,他刚把纸巾糊到前面偷偷哭的小胖脸上,顺便还翻了一页错题集。”   说完顿了顿,他又语气幽幽:“是你给他整理的错题集吧?”   宋君白坦然点了点头。   也是,路哥怎么可能被这点压力就打倒呢?   “别说酸话了,你就不安慰安慰你的学生们?”   小徐老师摇摇头:“他们心里该明白的都明白,我多说也没用,等他们自己缓缓吧,熬过这阵就能破茧成蝶。”   宋君白不说话了。   从前那一回,宋君白压力大约比在座的任何一个都要大,那时候她整个人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一方面拼命地告诫自己要甩开那些负面影响,拼命迎战高考,一方面却又沮丧放纵地想着,生活已经这样了,是自己无论如何努力都改变不了的。   在这种无声的撕扯中,她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时常凌晨三四点爬起来背书,可背得越多,忘的越多。   她觉得自己像一个生锈的机器,一向还好使的头脑突然间不听使唤了,没办法集中注意力,记忆力变差,反应变慢,考试的时候被一道难题绊住脚就整场心态爆炸。   如果没有后来的十年,她也以为那就是一个人承受压力的极致了。   看着教室里一张张鲜活年轻的脸,宋君白蓦地有点羡慕他们。   至少,这个年纪的压力,纯粹又直白,或许哭完今天这一场,就能满血复活。   后排沈路还在拧着眉头刷题,看得旁边的周晓昏昏欲睡。   “我说路哥你就不累么?”   沈路日常懒得搭理他。   周晓叹了口气,无聊画圈圈:“好吧,知道你们都有想考的学校,我反正就随意吧,有个一本上上就得了,反正我这成绩高不成低不就的,爱咋咋地。”   沈路忽然抬头看了他一眼。   周晓一怔,随即心虚地别开眼。   “干啥啊路哥,你别吓唬我,人家胆子小。”   沈路却龇牙一笑:“胆子小?”   “嗯哼。”   “胆子小还偷偷查公大的录取线?”   周晓愣住,继而别过头:“我就随便看看。”   沈路抬头往宋君白那边看了一眼,没看到宋君白旁边的人,意味深长道:“我记得桔子说她想当法医。”   “她是个奇葩啊,亏她想得起来去当法医,以后什么碎尸啊巨人观啊,不把她吓哭才怪!”   “所以你就想当她搭档?”   “谁想当她搭档啊?我靠路哥你怎么这么八卦,是不是宋小白把你带坏了?看不出来妇唱夫随啊小路哥!”   沈路笑出声来,一把推开他不安分的脑袋摁在桌面上,强迫他闭了嘴。   “行了,有目标挺好的。”   沈路看着宋君白的背影目光柔和。   周晓咸鱼一样趴在桌上,也懒得起来。   “别瞎说,我就一混吃等死富二代,有什么目标不目标的,我的目标只有漂亮小姐姐。”   沈路懒得反驳他,口是心非的熊孩子。   好在是个心里有谱的好孩子。   都往前走吧,就快要看见光了。   沈路做完最后一道题,刚好赶上桔子风风火火跑回来,“啪”一下把宋君白手写的原件拍沈路桌上。   “喏,小白给你的。”   说完她就扭头离开,走了两步却又回头,把另一份复印件拍在周晓桌上,假装无意道:   “不小心多复印了一份,送你了,记得感恩你小白爸爸的父爱如山。” 第六十三章 不许动手动脚   二模考试,沈路总分 394,在距离高考还剩两个月的时候,终于跻身年级前十。   不少老师都觉得很意外,要知道越是到高分段,能进步的空间就越小。   语文和英语的作文,数学的最后两道大题以及附加题,到最后失分基本就在这些项目上,想要往上冲高分是真的很难。   三模,沈路跻身四百分段。   虽然有题目简单了的因素在,但是更多的人反而因为临近高考而心态越发不稳,反倒发挥得不如二模,这种情况下,沈路持续爬升的成绩就反而显得格外扎眼。   而此时,距离高考只剩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三模之后,各班班主任自行安排,花了一个周六的时间,和每一个家长详聊了一下高考计划。   宋君白拒绝了,她目标就那一个,势在必得,父母对她也很放心,绣色创办之后,就再没把她当成小孩子看过,甚至偶尔公司做一些重大决策,宋家爸妈还会特地来问问宋君白的意见。   而沈路就更别提了,那两个只知道算计他手里股份的家长有还不如没有。   高三之后就没了正常的周末,一个月休一天半,周六下午半天以及周日一天,学生们周日晚上到校参加晚自习。   这个周六属于老师和家长们,学生们被允许自由活动。   越是到最后,大家的情绪就越是不稳,学校也有意给学生们释放的空间,只要不出格,一般不会多加管束。   几个男生占了篮球场,周围围了一圈男生女生,打球的人肆意挥霍汗水,看球的则声嘶力竭地胡乱加油呐喊,也不在乎谁输谁赢,总之喊出来就是痛快。   平和些的,就躺在操场阴凉处的草地上昏昏欲睡,拒绝聊一切有关高考,有关未来的话题,用这种逃避的方式来偷得半日空闲。   只有沈路,他好像根本不受影响,没找到合适的空地,就两手一撑,把自己架到了双杠上坐着,从兜里掏出一本巴掌大的小册子,是语文必背古文。   宋君白靠在旁边的单杠上,正望着远处周晓和桔子打羽毛球,打着打着两人就吵了起来,宋君白看得差点笑出声。   “宋君白,我可以跟你聊聊吗?”   宋君白一扭头,发现是班上那个总考第二的男生。   “有事?”宋君白有些诧异,她和这个男生并不熟悉,仅有的交流只限于男生偶尔来向她请教题目。   “我想和你单独聊聊,可以吗?”他看了一眼坐在双杠上背课文的沈路,放低了声音。   沈路默默放下手里的册子,皱眉不悦地看过来。   男生眼神闪了一下,却没有退缩,反而直勾勾地盯着宋君白:“就五分钟,可以吗?”   宋君白冲沈路摆摆手:“你好好背,等下我抽查。”   说完带着男生往旁边走。   走出四五十米,男生才开口:“宋君白,你是我高中三年唯一佩服的女生。”   宋君白没应声,这话对她而言没什么意义。   “上学期期末考试,是我分数距离你最近的一次,我数学考了 155,你是满分 160。”   理科班的数学满分是 160,正规考试会再加 40 分的附加题,平常考试为了节省时间,是不加附加题的。   宋君白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这些东西,她本来以为,这男生突然要找她单独聊天,大概率也就是像很多情窦初开的学生一样,想在毕业前把一些说不出口的念想说出口,了一个心愿,但现在看来,好像又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   “当时我很是沾沾自喜了一阵,但后来严老师跟我单独聊天的时候却对我说,”他顿了顿,惨淡一笑,“他说,我考 155,是因为我的极限就是 155,你考 160,是因为这试卷只有 160。”   宋君白闻言又皱了皱眉。   她和老严的关系一直不咸不淡的,她无意刻意讨好,老严也清楚她并不需要自己的关照,只是没想到……   老严不厚道,竟然背后给自己拉仇恨。   宋君白愤愤地想。   男生却继续道:“我不服气了好一阵子,但后来我就慢慢服气了,但我至今依然有一点很不服气。”   他似乎是努力鼓足了勇气,直视着宋君白:“为什么你要手把手地带着沈路那种人?”   宋君白脸色一冷:“哪种人?”   男生大概没想到宋君白是这个反应,愣了一下,才有些心慌地别开眼,片刻后,又咬牙道:   “难道我说错了吗?沈路是什么人大家都知道,不过是普通班的一个混子而已!”   宋君白冷眼看着男生脸色泛红,大约是为了说服自己,他的语气愈加激烈起来。   “谁不知道他每天迟到早退,还经常请假,根本不把校规当回事。我知道你要说他家庭负担重,可全校家庭负担比他重的人有的是,为什么别人就得不到他的特殊待遇?”   “以前两年我不知道,但高三这一年我是看在眼里的,你自己哪怕不需要听课,也会帮他记最详细的笔记,你给他整理错题集,帮他梳理知识点,你有一大半的时间都花在帮他提高学习上,我真的很难理解你这种行为。”   宋君白淡淡道:“我帮我男朋友,为什么需要你理解?”   男生脸色蓦地涨红,讷讷半天说不出话来。   宋君白冷着脸看他:“我知道你的意思,你的意思是,我为什么要帮沈路,让他的成绩一路爬上来,甚至这次三模抢了你的第二,对吗?”   男生不说话。   他就是这个意思。   以前他甘居第二,是因为宋君白实在超越不了,但他没办法接受临近高考了,还有人超过他,而这个人,还是他高中三年一直看不上的混子。   而这个混子为什么能超越他,他看在眼里,不是因为混子比他聪明比他刻苦,是因为宋君白一直在手把手地带着他。   这不公平。   宋君白不想搭理一个被一点点成绩的得失就蒙蔽得钻牛角尖的幼稚男孩,转身就打算走。   还是路哥沉稳靠谱,听他背课文不香吗?干嘛要在这听一个小男孩大放厥词?   “高考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再过一个月,我们所有人都是对手,你就不怕他到时候抢了本该属于你的机会吗?”男生突然失控地对着宋君白的背影喊道。   宋君白顿了一下,回过头来,忽然古怪地笑了一下。   “对手?”   “我从来不往后找对手。”   宋君白说完扭头就走,只留下两句嘲讽力 max 的话。   这两句话估计能直接把这男生的心态搞崩,但是宋君白没打算手软。   诋毁路哥的小蠢货,她凭什么网开一面?   赶在高考前说这些不三不四的屁话,说他没存挑拨离间的心思鬼才信。   宋君白气鼓鼓地生了五十米的气,走到路哥的双杠前,看见路哥手上还捧着古文小册子,眼睛却一个劲儿往自己身上瞟,瞬间又不气了。   她笑眯眯地看着沈路:“蜀道难背一遍。”   沈路:……   “……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不是,他找你说什么了,聊这么久?”   宋君白踹了双杠一脚:“背你的,没说什么。”   沈路眼神不善地看了看男生离开的方向,憋屈地继续背:“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他是不是跟你表白了?”   宋君白没忍住笑,伸手锤了他一拳。   奈何双杠太高了,她伸手也只锤到沈路的膝盖。   路哥一把薅住她细瘦的手腕,眼眸渐沉:“宋小白,我有没跟你说过,不许动手动脚。”   宋君白挣开他:“他要是真跟我表白了呢?”   沈路长腿一翻落了地:“他胆子不小!”   宋君白扯住他:“你这人怎么这样,你这样子不把人小男孩吓死才怪!”   说完她心虚地摸了摸鼻尖,明明自己刚刚把人小男孩吓得够呛。   路哥愤怒回头:“你还护着他!”   宋君白:“……行行行,你去吧,反正他也打不过你,你一拳给人揍出毛病来,高考就别参加了。”   沈路站在原地磨了磨牙。   半晌,又低声道:“他有什么好的,弱鸡一个,也就成绩好点——”   他突然顿住,“不对,他这次都没我考得好。”   学渣路哥一点逆袭的自我意识都没有,骨子里还藏着对学霸天然的阶级嘲讽。   宋君白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路哥定定看了她片刻,忽然凑近。   宋君白吓了一跳,后退一步:“干嘛,不是不让我动手动脚的吗?”   “那我让你动手动脚,你别搭理他行不行?”   宋君白:……   什么虎狼之词?!   “背书!难于上青天后面一句是什么?”   小白老师气急败坏地抽走路哥手里的小册子,威严地敲了敲双杠。 第六十四章 半个儿子   于是路哥就被小白老师圈在单双杠角落里憋屈地背了半本高中古文必背手册。   错一个字揪一根手毛。   毕竟是路哥亲口承诺的可以动手动脚,小白老师心狠手辣,给他手臂上揪红了一片。   路哥悔得肠子都青了。   宋君白就不干人事。   而另一边的教室里,小徐老师正在和家长们聊天。   他做了每个学生的高三重大考试成绩曲线,分析每个学生的优缺点,以及建议的高考目标和报考方向,不厌其烦地跟每一个家长挨个儿闲聊。   这样的尽心尽力,赢得了几乎所有家长的认可,但也有并不领情的。   还是那个万年第二的男生,他妈妈拿着他的成绩分析表眉头紧皱,并没有主动和徐立交流,而是说想再看看,让其他家长先。   一直到其他家长交流完,三三两两结伴离开,打算去领自家孩子回家过个周末,那位林女士才坐到了徐立的面前。   “徐老师,我就直说吧,我对小智最近的成绩很不满意,他这个分段非常尴尬,上个普通些的 985211 问题不大,但是不说前两所了,哪怕是前十的那些院校,他这个分数也只能堪堪卡在录取分数线上,你我都知道,这种情况下,一般是录不到的,就算录到了,也进不了好的专业,如果他分数再低一些我也就认了,但是偏偏卡在这里,老实说,我不太能接受。”   徐立叹了口气:“陈智宇同学的成绩我也一直很在意,老实说,我感到非常抱歉。他是个非常刻苦的学生,虽然我才当了他一年的班主任,但是他的刻苦我都看在眼里。”   “可是作为老师,到了如今这个时候,我也不得不正视现实,陈智宇同学的心态是有问题的,尤其是最近。大家的压力都很大,但是有的学生能扛住压力,有的甚至能顶着压力向前,但陈智宇同学,却一直没能好好调整过来。”   “作为班主任,我的意见是尽量不要在最后一个月给他压力,或者最好可以做一些其他的事情适当放松一下,缓和高考带来的紧迫感,他的实力是有的,只要能调整好心态,那至少进入前几所大学是希望很大的。”   林女士皱着眉,目光犀利地盯着徐立:“你说的顶着压力向前的,就是这次刚刚超过他考了第二名的这位沈路同学吗?”   她没有掩饰语气里的不友善,徐立听得眉头都皱了起来。   “沈路同学只是其中之一,他也是我见过的心志最坚韧的学生,他的进步是他自己努力的成果。”   “恐怕未必吧?”林女士讥讽一笑,“我听说了的,他原本只是普通班的一个混子头头,高一的时候还是年级倒数,经常在校外打架,这样一个品行有问题的学生,恐怕担不起徐老师你这样高的评价。”   徐立脸色一肃:“林女士,请你注意言辞,我当了沈路三年的班主任,他是什么样的学生我最清楚,是,我承认他以前学习确实不好,但是三年时间,脱胎换骨的学生多的是,林女士你为什么要对一个学生有这样的敌意?”   “那是因为我听说,这个学生他不仅和你们老师关系很好,还和这个班上最好的学生谈恋爱,你们老师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无视校规,还对他各种额外照顾,老实说,这对其他学生公平吗?”   徐立被指责得面色发红,霍然站了起来,可作为班主任,他却没办法对学生家长发火。   “沈路同学有他的难处,换作任何一个学生,在他的处境中,我们当老师的都会帮一把,这无关什么公平不公平的,更何况,他也没有影响到其他学生。”   “你怎么知道没有?他谈恋爱难道不会影响其他学生吗?他每天迟到早退难道不会影响其他学生吗?”   “林女士你——你不能这么说,再怎么,沈路的成绩是他一步一步考出来的,他和陈智宇的学习退步没有关系,你为自己孩子的成绩而焦虑我理解,但这不是你通过质疑沈路就能解决的问题,当务之急,我们还是应该正视陈智宇同学的心态问题,这才是重点。”   “很简单,高中不允许早恋是铁律,我希望你们当老师的能出手干预一下学生早恋的问题,我想这对其他学生的心态调整也有好处,毕竟,眼看着不如自己的烂学生一边谈恋爱一边还考超过了自己,任谁心态都会出问题吧?”   “哦对还有,宋君白同学很强,我承认,她是个天才,既然她有余力帮助别人,为什么不多帮助一些学生,我觉得随便哪个认真努力的学生,都比一个混子头头更值得帮助,这对你们学校也有好处——”   徐立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气得嘴唇发抖:“林女士,请你注意自己的言辞。”   “我觉得我的言辞没有什么过激的地方,其实我有和不少家长聊过,他们都对沈路和宋君白的关系表达了不满,而且这次家长会,我看这两位同学的家长一个都没来吧?这我觉得也很不合适,很多家长其实都想和宋君白同学的家长聊聊宋同学的教育方式。”   徐立到底年轻,这位林女士他从老严口中听说过一些事迹。   简单来说,她自从儿子上小学就辞去了工作,全心全意地用她自己琢磨的一套育儿方法培养自己的儿子,也确实取得了一些成果,陈智宇的学习习惯和学习自觉性都非常好,如果没有宋君白珠玉在前,他就是所有老师心目中的完美学生。   但缺陷也很明显,林女士非常较真儿,受不得一丝一毫的委屈,只要她觉得自己孩子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那她就会一直咬住不放,直到讨到一个满意的说法为止。   而受她的影响,陈智宇也是同样的性格,凡是太过以自我为中心,且气量狭小,很不合群。   徐立气得说不出话来,他心里知道,如果这件事他处理不好,那么这位林女士真的很可能联合起其他家长来群起而攻之,到时候,不仅他这个班主任逃不了责任,连陆主任也会受牵连,更严重的,会直接影响到宋君白和沈路。   而对宋君白和沈路而言,这完完全全就是一场无妄之灾。   门口突然有人敲门。   徐立转身一看,发现是一个脸生的女人。   女人四十来岁,打扮得很精致,身上的衣服和手上的包包看不出是什么牌子,但是只要有眼睛就知道不是凡品。   女人非常有气质,温婉中透着干练,眼神从容大气,和整个小镇有着明显的格格不入。   在她面前,刚刚还盛气凌人的林女士瞬间气势矮了一截。   女人浅笑:“不好意思,因为路上堵车,所以来晚了,本来不想打扰徐老师的,但是我听到了我女儿的名字,所以想着还是冒昧一下。”   她走进教室,身后还跟了个西装革履脸色发沉的男人。   “哦对,徐老师应该没见过我们,自我介绍一下,我们是宋君白的父母,因为生意太忙很少回老家,这次回来也匆忙得很,都没有和小白提前说。小白经常和我们聊起徐老师,说您是个特别特别好的班主任,她这一年受了您许多照顾。”   徐立连连摆手,忙拖了椅子出来,让两人坐下,宋妈妈却笑着摆摆手,没有坐下,反而看向林女士。   “小白是我的女儿,沈路的弟弟是我的干儿子,他也算我半个儿子,小白学习轻松,她有余力,不帮助自家人,难道要帮助别的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吗?” 第六十五章 猛虎细嗅蔷薇的温柔   宋妈妈这两年的变化不可谓不大,创立绣色之后,她从幕后走向台前,从一开始的生涩到后来的游刃有余,她成长得太快太快,宋君白时常觉得,妈妈是把两辈子被掩藏起来的光芒,都尽情地释放出来了。   而宋爸爸也甘心地退居幕后,做他做擅长的幕后营销和管理工作,妇唱夫随,“绣色”品牌的业绩节节攀升。   像林女士这种拿儿子当作一切的女人,又怎么可能在一个强悍独立的女企业家面前占到一丝一毫的便宜呢?   三言两语把人打发走,宋妈妈这才吁了口气坐下来,旁边宋爸爸黑着脸依然站着。   “你怎么了?”   宋爸爸冷哼一声:“什么半个儿子?我绝对不承认!”   宋妈妈:……   原来拧巴在这儿。   小徐老师也尴尬了,含含糊糊连连道歉。   “小徐老师别客气,我知道不是你的原因,这俩孩子主意大着呢!”   宋妈妈叹了口气,想了想:“算了,这事儿回头再说吧,麻烦小徐老师跟我们说说这俩孩子的学习情况呢!说来惭愧,因为对小白太放心,我们一直没怎么关心过这方面。”   “宋君白同学的成绩完全没有任何问题,只要保证她高考期间身体健康,我觉得她一定可以考上自己心仪的学校心仪的专业。至于沈路同学……”   小徐老师抹了把汗,拿出两人的成绩单侃侃而谈,一边谈一边不吝词藻地夸宋君白。   夸了半天,宋爸爸脸色不知不觉松弛了一下,一屁股拉开椅子坐下来。   门口,沈路和宋君白靠在墙边偷听,宋君白默默捂住了脸。   晚饭自然是带上了沈路和沈晴,快夏天了天气热,没有在家吃,在镇上一家老字号的餐馆里吃的,吃完饭,沈路识趣地把沈晴先送回一街之隔的自己家楼上,又换了身衣服回来送小白一家。   宋家二老先回了房间,宋爸宋妈两人这才摆出了一副审讯的架势。   “小白,家里的狗还没吃饭,你奶奶从饭店打包了一些肉骨头,你去厨房用清水煮煮,去掉油盐给它吃。”   宋君白撇撇嘴,这个支开的借口也是不要太生硬,但是没办法,她只好叹了口气往厨房走去。   她没看见,自己前脚刚出门,后脚沈路直接对着宋妈妈跪下了。   连宋爸都吓傻了。   “阿姨,叔叔,是我先喜欢小白的,我是认真的,不是一时冲动,也不是因为您和小白对我的帮助,没有任何别的理由。我知道我现在说这话自不量力,但我还是想说,我是真的想要保护她一辈子。”   宋爸黑着脸:“她不需要你保护。”   以宋家如今的财力,宋君白作为唯一的女儿,宋爸的确有资格说这话。   宋妈妈则冷静得多:“你先起来。”   沈路依言站起来,但神色自若,眼神坚定,没有一丝一毫退缩的意思。   宋爸别过脸不想看他,宋妈则和他沉默对视片刻,忽然叹了口气,道:“算了,别紧张,我了解小白,如果她没认定你,你也不会站在这。”   沈路:……   知、知女莫若母?   宋爸则对他怒目而视:“我不信,小白下个月过完生日才成年,肯定是被这小子骗了!”   宋妈沉吟了一下,无奈道:“这话你自己信吗?”   宋爸:……   宋君白敲了敲门,倚在门框上,手上还抱了一只没睁眼的小狗崽。   “请问……聊完了吗?”   “生小狗了?”宋妈惊讶道。   “嗯,前几天生的,之前都不让我碰,刚好不容易用肉骨头换了一只,我等下再送回去。”宋君白摸了摸小狗崽的脑袋,见沈路盯着看,于是又把狗崽递到了沈路手里。   沈路托着小狗崽不动声色地浑身僵硬,狗崽还不安分,哼哼唧唧地乱动。   宋君白伸手安抚狗崽:“你别紧张,小狗皮实着呢,才几天就吃得圆滚滚的了。”   宋妈看了一会,忽然道:“你奶奶养的不是土狗吗?这狗我看着毛怎么有点长?”   宋爸冷哼一声:“肯定是被隔壁那只流氓京巴给霍霍了!”   沈路:……   这话听着有点不对味,他不敢接茬。   宋爸看他俩抱一只狗崽的模样,心里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宋妈无奈:“放回去吧,一会大狗该闹了。”顿了顿,又道,“沈路也早点回去休息吧,不到一个月就高考了,你们小徐老师说得对,保重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宋爸还想说什么,被宋妈拦住了,沈路和宋君白带着小狗往院子角落里的狗窝那边走。   “我爸妈……没说什么吧?”   宋君白有些不放心,两辈子加起来,这还是头一次谈恋爱被家长发现,难免心虚。   但是成年人的独立刻在骨子里,她倒并不觉得自己有必要向父母解释或者承诺什么。   “没有。”沈路摇头,想了想又道,“叔叔他好像挺生气。”   宋君白蹲在黑漆漆的狗窝旁,把小狗放回去吃奶,并没有立刻站起来。   上辈子,宋爸爸是在她怀孕期间自杀的。   长久的病痛折磨摧毁了他的意志,原本,他看着宋君白和仪表堂堂的于泽结婚,还要了孩子,以为自己总算没有拖累女儿太多,虽然辛苦了许多年,但是总算找到了能够扶持一生的人。   可是却没想到,就在确诊怀孕后不久,女婿就来求他去劝宋君白,说宋君白不想要孩子。   宋爸以为宋君白是因为他们的拖累,才不想要孩子,疾言厉色地将宋君白训斥了一顿,甚至用自己的身体威胁宋君白,要求她必须辞职,好好把孩子生下来。   上一世的宋爸刚愎自用了一辈子,因为宋妈的甘居幕后,他一直只从自己的角度看待问题,并习惯了一意孤行。   但到了宋君白孕晚期,他却又偶尔得知,原来别说孩子,就连宋君白的婚姻,都是一场为了救他的性命而制造的骗局。   是他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把宋君白逼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   他自诩最疼爱女儿,可到头来,是他的一意孤行毁了女儿一辈子。   他一时没转过弯儿来,便只能一死了之。   长久的磋磨或许真的会磨灭许多感情,从前的宋君白对父亲的感情很复杂,从幼时全身心的依赖到后来的质疑,最后只剩下一次又一次的无奈退让。   宋君白自觉只是个能力有限的凡人,并没有太多浓烈的爱和恨去透支,因为糟糕的生活已经把她变得迟钝而麻木。   这世上,长久处境艰难的人,最难以拥有的,或许并不是金钱,而是那种敏锐纤细的情绪感知。   “其实我能理解叔叔,我要是以后有女儿,她谈恋爱我估计我也会生气,”沈路不知道宋君白在想什么,低头一笑道,“至少叔叔没揍我呢。”   宋君白怔忡半晌,心里涌起奇怪的感觉。   她忽然意识到,相比于她过分独立的钝感,其实沈路更懂得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交流。   路哥有属于路哥最独特的温柔。   如猛虎细嗅蔷薇的那种温柔。   而最可贵的在于,这并非是少年天性使然的敏锐,这是沈路在经历了命运三十年的磋磨之后,依旧偷偷保存下来的一颗赤子之心。   “沈路,”宋君白忽然道。   “嗯?”沈路还在试图偷另一只小狗崽出来摸摸,被大狗龇牙吓唬了一下,行动失败。   “我想吻你。”宋君白闭了闭眼,夜色挡住了她幽暗的眼眸。   沈路这个人,像一块裹在石皮之下的美玉,每多了解一点,就让人忍不住多喜欢他一点。   沈路一下子就疯了,呼吸声几乎立刻粗重起来。   “不行。”沈路目光灼灼,像是要燃起火来。   宋君白笑了一下。   就在刚刚一瞬间,她有种奇怪的感觉。   她觉得自己是某种海洋里的奇怪生物,依靠着无数纤细敏感的触丝感知周围的一切。   从前,生活斩断了她的触丝,生命在她的感知里失去了颜色和温度,她孤寂地活着,或者死去。   可如今,沈路正在把她治愈,她的触丝重新生长出来,柔软纤细,内里涌动着敏锐而饱满的情绪,她开始再一次感知到这世界的多彩温柔。   沈路嘴上说着不行,却在站起身的瞬间,猛地凑近,在她额头上轻轻触碰了一下。   “我回去了。”   沈路步履匆匆,怕自己晚一步都舍不得走。   远处的窗帘后面,宋爸气得跳脚:“他!你看见了吗!他耍流氓!” 第六十六章 高考前   早恋的话题并没有带来太大的波澜,一来沈路已经成年,宋君白也即将成年,二来眼前最紧迫的事情就是高考,宋爸心里再气也不想关键时刻影响了宋君白的状态。   这三来,高中三年,沈路和宋君白两人相互扶持的种种,大人们也都看在眼里,就连陆主任私底下都说,看这俩孩子的相处方式,成熟得完全不像是被青春期荷尔蒙冲昏头脑的高中生。   黑板角落的倒计时牌已经翻到了最后一页,许多人刷题间隙一个错眼,就看见鲜红的一个“1”突兀地出现在了眼前。   纵使已经准备了三年,但依然难免忐忑。   高考前惯例,因为学校要作为考点,所以高三生放假一天,自行调整状态,其他学生放假五天,为考点腾地方。   下午三点半,学生们把教室打扫干净,清理干净所有个人物品,黑板上倒计时牌被摘掉,黑板上方每天一换的励志标语被擦掉,墙上有学生为了方便记忆而随手贴的公式单词便利贴,也被全部撕掉。   唯有教室后面的黑板报,因为留存了快两个月没有更换,导致即便被擦了一遍,也还能隐隐约约看出“高考加油”几个字。   但这也是不允许的,值日生们打来一桶水,用湿抹布一点一点,擦掉所有的痕迹,只留下墨绿色的板面。   小徐老师处理完办公室的事情,走进教室的时候,潮湿的水汽和空调的低温扑面而来。   五十个学生安安静静地坐在台下,没有往日的活泼和喧闹,个个身前摆着收拾得满满当当的书包,手里也不忘留一份速记小册子或是错题集。   见徐立过来,大家都下意识地停止了手中的活,五十双眼睛沉默地看向徐立。   这是徐立第一年带毕业生。   他沉默着一个一个地看过去,不知不觉就红了眼眶。   “你们再看会儿书,等学校喇叭通知就可以放学了,明天不管在宿舍的还是在家的,都好好复习,记得做几张简单的试卷保持手感,别做难题了,影响心态……”   “记得好好吃饭,别贪凉吃冰,也别吃太油腻的,实在不放心就回来吃食堂,食堂虽然不好吃,但是肯定干净有营养……”   “准考证我收着,后天一早食堂小广场集合,到时候我再发给你们,我很靠谱的,不要担心……”   “后天别睡过啊,寄宿生互相叫一下,走读生最好也结个伴,不放心自己的跟我说,我早上打电话叫你们起床……”   “文具我再强调一遍啊,透明笔袋,铅笔一定要是 2b 的,多带几支,黑色签字笔也多带几支,尺子圆规橡皮……”   ……   徐立絮叨许久,说到后来自己又笑了起来。   “我今天太啰嗦了是不是?小白我看见你偷偷打哈欠了。”   “路哥别笑,你忍忍,最后一天了,你给我点面子。”   “周晓你……算了吃你的大果冻吧,别饿着。”   ……   教室里发出噗嗤噗嗤的笑声,冲淡了刚才的严肃和伤感。   “再看会儿书吧,不看也行,”徐立拉了把椅子,坐到前面角落里,顿了一会儿,又轻声说了一句什么。   后排的没听清楚,前排的宋君白却听见了。   他说:“我再看会儿你们。”   四点钟,通知下来了,学生们背上包离开教室。   门口有隔壁班的老师来找徐立:“徐老师,你去下教务楼,陆主任找你。”   徐立一愣:“啊?可待会儿高考检查组的领导就要来检查考场了,我得守这。”   “找个学生守会儿吧,一般都没什么问题,有问题再叫你就行了。”   徐立皱了皱眉,有些为难,这会教室里已经没几个人了,大家都不想浪费时间,匆匆回去接着复习。   剩下几个人听见了对话,见徐立望过来,都下意识地别开了眼睛。   都这个时候了,谁也不愿意浪费时间来做无关的事情,或许多背一个单词,多背一句古诗,就能多考一分。   隔壁老师又道:“你们班宋君白呢?让她守着啊,复习不复习对她也没区别反正。”   徐立下意识反驳:“不行,这不公平。”   宋君白从窗帘后面冒了个头:“徐老师,我守着吧,我家那片儿今天一天都停电,我在教室看书凉快点。”   其他人没说话,都感激地看向宋君白,徐立抿了抿唇,没电八成只是借口,宋君白不过是在宽慰他而已。   “行了,那就辛苦宋同学了,徐老师咱们快走,赶紧的。”   宋君白稳如泰山地坐下来,笑眯眯地随便找了本书看。   徐立匆匆离开,教室里转眼只剩下宋君白和沈路两人。   宋君白扭头看他:“不走吗?”   沈路把书包随手丢下,语气有些沉:“陪你。”   “陪我做什么?赶紧回——”   最后一个字被堵了回去。   沈路把她圈在墙角,低头吻住。   宋君白一怔,世界仿佛一瞬间安静,周围每一丝异样声响都被忐忑的心跳声放大。   还未走远的学生们细碎的聊天声、窗外连绵不绝的蝉鸣声、楼上还没收拾好的班级里挪动桌椅的声音……   热乎乎的风从刚刚宋君白打开的窗户里吹进来,掀起银色的避光窗帘,又簌簌落下。   窗外传来脚步声,是楼上几个班级的老师,刚从楼梯上下来,同样去往教务楼的方向。   宋君白蓦地抓紧了沈路的衣襟,下意识想要往后退,可她身后是墙,一丝一毫也退不了。   沈路疯狗一样咬住她柔软的唇,十足侵略的气息密不透风地笼罩住这一小块空间。   宋君白又急又气,情急之下咬了回去,没等来沈路的知难而退,却听见了他的低笑声。   脚步声渐远,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一墙之隔的地方,在发生怎样大逆不道的事情。   “你、”宋君白喘了口气,好不容易把沈路推开半步,脸色通红,“你是不是蓄谋已久了?”   沈路:“嗯。”   宋君白低头咬牙切齿:“不要脸。”   沈路又笑:“是你说想吻我的。”   宋君白脑子里混沌一片,好不容易想起来,一个月前,在自己家院子里,她色迷心窍,说了一句……   但那已经是一个月前了!   “背古诗的时候没见你记性这么好……”宋君白低声吐槽。   沈路又低头看了她一会儿,蓦然退开:“你守着吧,我先回去了。”   宋君白:“……不是陪我的吗?”   沈路叹口气:“不陪了,再陪会出问题的。”   宋君白:……   她把手里的书砸了过去,又好气又好笑。   沈路往外走,宋君白又忍不住道:“好好看书,后天见。”   路哥背影冷酷,头都没回往前走。   宋君白一挑眉:“考好了奖励你超级加倍。”   路哥脚底下一个趔趄。   ……   等了一个多小时,高考检查组的人过来了,随行的是副校长,检查过之后示意宋君白可以离开,宋君白这才吁了口气,她还真怕有什么问题要返工。   刚走出教室门口,宋君白看见了一辆红色的车停在小广场上,今天学校里人来人往,各种车子很多,但宋君白注意到这辆车,是因为这辆车是省城的牌照。   那辆车只一晃就掉头离开了,单向玻璃膜看不见啥,只后窗上突然撑出一个小小的掌印,又很快被人拉开。   老纪匆匆跑来,见到宋君白,慌张道:“沈晴被他爸妈接走了。”   宋君白瞳孔一缩:“怎么回事?”   “沈路呢?我要找他,他爸妈让他去这个地址找沈晴。”   老纪脸色煞白,手里捏着一张纸条,宋君白瞟了一眼,是邻市的地址。   “我就没见过这么没人性的父母,多大仇,非要赶在这个节骨眼——”   “老纪,你听我说,”宋君白冷静了一下,忽然伸手拦住老纪,“沈路今天提前放学了,你回去跟他说,沈晴被我爷爷奶奶接回家住几天,省得打扰他考试。”   老纪:“可是沈晴——”   宋君白目光一闪:“我去就行。” 第六十七章 追击   沈路回到家,看看时间,有些疑惑老纪怎么还没把沈晴接回来,但也没多想,先是按计划做了一套数学练习题,平息了一下心底的躁动。   做完已经是一个多小时之后,天气太热,他又燥得一身汗,客厅里没空调,落地风扇吹出来的风都是热乎的,于是他干脆一把扯了 T 恤,进卫生间冲了个凉水澡。   出来之后发现手机上多了一条短信,是老纪的,说宋家二老把沈晴接回家住两天,让他安心考试。   沈路皱了皱眉,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但紧接着宋君白的短信又进来了,说她已经回家了,沈晴在她家。   沈路裸着上半身,手里拎着一条毛巾有一搭没一搭地擦头发,蓦地觉得有些心烦意乱。   突然,有人敲门。   沈路不耐烦地把门拉开,门口的人猝不及防,被吓得猛地后退,差点撞上身后的墙。   竟然是陈智宇。   见识过这位万年第二同学的妈妈是怎么背后编排自己之后,沈路也没找陈智宇多说什么,但陈智宇自己心里有鬼,从那之后,便尽量避着两人走。   却没想到这会竟然会找上门来。   “有事?”沈路不待见他,皱眉冷冷道。   陈智宇文质彬彬,一向看不惯沈路这副混子样,他憋着气站直,努力掩饰内心的厌恶和他不愿意承认的恐惧。   “有,我刚才回去找东西,听见了宋君白和人说话。”   沈路嗤笑一声就要关门。   “沈晴被你爸妈接走了,宋君白去追了,她不让你家楼下那人告诉你。”   陈智宇一手抵着门,快速说完,眼神复杂地看了沈路一眼,便转身打算走。   沈路关门的动作僵住,一只手下意识去抓放在玄关柜子上的手机,眼睛却死死盯着陈智宇。   “教室里打扫得头发都不剩一根,你说你去找东西?”   沈路压着情绪,飞快给宋君白拨电话,没有人接。   他心里抱着一丝侥幸,希望陈智宇是骗他的。   陈智宇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在沈路死死握住门框的手上。   他心里闪过一丝卑劣的快意。   “是,我不是回去找东西的,我看见你们在窗帘后面接吻了,所以我一直没走,我本来是想找宋君白的。”   沈路压了电话,又给老纪打,依然没人接。   陈智宇看着沈路逐渐暴戾的眼神,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   “你和宋君白两个人,真的很讨厌。”   他声音低得仿佛自言自语,说完也不再解释,转身走了。   离开沈路的视线,他飞快地擦了一把眼睛。   他终于做了连他自己都看不起的事情。   其实他不讨厌宋君白,相反,他崇拜宋君白。   但他讨厌沈路,从骨子里痛恨沈路。   或者说,是嫉妒沈路。   他想毁掉沈路的高考,让他知道,混子就是混子,既然身在泥潭,就别想靠着别人轻易爬上来洗干净。   可他做完这件事,却并没有想象中的快意,那种卑劣感充斥着他全部的思维。   最后脑子里只剩下当初宋君白的那句话:我从来不往后面找对手。   于是他又恨宋君白。   宋君白衬得他更像一个小人。   他一口气冲出这条街,蹲在一个偏僻的胡同里无声地大哭。   或许他成功地毁掉了沈路的高考,但他这时候也知道,他把自己的高考心态也全毁了。   沈路飞快套上衣服出了门,一边走,一边从黑名单里找出一个号码拨了出去。   而此时此刻的宋君白正在飙车。   她开的是老纪进货用的面包车,秋名山之神五菱宏光。   老纪一手抓着头顶的扶手,心惊肉跳。   “你有驾照吧?”   宋君白飞速换挡,一个急速过弯。   “我下个月才成年。”   老纪捂住胸口。   老纪满脑子都在想,刚刚自己怎么就疯了,竟然觉得自己骗不过沈路,便一咬牙,决定连人带车跟着宋君白去堵人。   更疯的是,因为宋君白嫌他开车太慢,他一怒之下把驾驶座让给了宋君白。   这宋家到底用什么养出来的小怪物,看着温温柔柔一姑娘,从来也没见她开过车,结果一脚油门下去,整个人画风突变。   宋君白沉着脸,眼神冷厉:“没事,他们跑不远,我赶在上高速前把人截下来。”   她很确定那辆省城牌照的红色小车就是沈路父母,他们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趁着今天学校出入管理松懈混了进来,也许是打着灯下黑的主意,也许是想看沈路惊慌失措的模样。   但总之他们的算盘打错了,沈路提前一步离开了学校,他们没遇到。   这也是宋君白所庆幸的,她害怕沈路知道之后会失控,万一有点什么意外,三年的努力就真的全毁了。   宋君白沿着省道追了二十分钟,远远看见了那辆车,但与此同时,那辆车也靠近了最近的高速口,如果上高速的话,那她就只能把车换给老纪开,一同上高速。   但古怪的是,那辆车并没有上高速,在临近高速口的地方车子突然失控,险些撞上马路护栏,之后打了个弯,又沿着省道加速往前开。   这里已经是郊外,再往前,就要进山了,从山里走,可以绕开高速到达邻市。   老纪脑子终于上线:“咱们是不是该先报警?”   宋君白摇了摇头:“我开车之前就已经给派出所打过电话,但他们听说是沈晴的父母带走沈晴之后,认为不具备出警条件。”   老纪骂了句脏话。   “那车上几个人你看清楚了吗?就咱们俩能对付得了吗?”   “没看清楚,可能不止两个人。”宋君白皱了皱眉头,事实上,她依稀看见,后座应该是有两个成年人控制着沈晴,所以他们至少有三个人。   “那我们——”   “我出发前联系了我爸,他会找人来帮我,我们能拦就拦,不能拦就先跟着。”   沈路的电话终于打通。   “你们把沈晴带去了哪里?”   电话另一边声音有些嘈杂,是劣质车玻璃在高速行驶下被风吹得震颤的声音。   “弟弟生病了,爸妈带他去看病而已。”   红色车子内,沈父坐在副驾驶上接电话,脸上泛起志在必得的微笑。   “你们想要什么?”   “我不是给你地址了吗?你过来,弟弟住院需要签字,你签字就行。”   沈路握紧了手机。   沈父大概是得了指点,就连电话里也不会明说,生怕沈路录音,成为勒索的证据。   但是“签字”两个字已经说明了一切。   “弟弟明天就入院,你现在赶过来,明天一早签完字,不耽误你高考。”沈父声音里带着笑意。   开车的是个生面孔,但从他外套底下贲张的肌肉可以看出,不是走正途的。   他看了一眼后视镜,突然道:“奇怪,后面有辆五菱宏光,好像跟了我们有一会儿了。”   沈父一惊,下意识以为是沈路,但随即又想到,沈路那边还有街头的汽车喇叭声和店铺音响的声音,应该不是。   “地址丢了,你把入院地址再给我发一下。”   沈路说完挂了电话,半分钟后,地址发过来,上面是邻市一家私人医院的地址。   沈路再次给宋君白打电话,依然没有人接。   “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要不然接一下?”   宋君白看了一眼疯狂振动的手机,咬了咬唇。   呼叫中止,随即短信进来。   ——宋君白,给我你现在的地址。   ——或者,我去邻市等你。   “他果然知道了!”老纪愁得直抓头发。   “告诉他吧。”宋君白闭了闭眼,目光落在前面红色车子上,咬紧了牙。   镇上,沈路接过黄毛小弟送过来的摩托车,扣好头盔,望了一眼刚到的手机短信,咬牙切齿。   “宋君白,你好样的。” 第六十八章 砸车   南方的山都不高,甚至算不上是山,只是连绵的丘陵,柏油路从中穿过,越过两侧的防护林,可以看见成垄的茶田和果林。   “快出市了吧?”老纪想了想,拿出那张纸条上写的地址看了一眼,“再有一个小时,估计就真到这个医院了。”   面包车空调坏了大半,宋君白额头上渗出汗来。   原本是想快刀斩乱麻,直接把人截下来的,但她现在已经看清楚,那辆车里有四个成年人,除了沈路父母外,另外两个都是青壮年,她和老纪根本讨不着好。   这会已经是晚上六点半,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但紧接着,老纪先发现了不对。   这个季节这个时间还远远没到天黑的时候,这会天色暗下来,是因为要下雨了。   他探出窗外看,果不其然,西南方向黑沉沉的乌云沉甸甸地压下来,微凉的风骤然变大,刮起柏油路上的灰尘,打着旋儿往前飞。   不过十分钟的功夫,硕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下来,柏油路上瞬间被激起了一层雾,宋君白把雨刷器开到最快,也只能依稀看清路。   路况越来越差,路面上很快蓄起了大大小小的水坑。   红车速度慢了些,宋君白心里一急,猛地一脚油门,想把车别停。   哐当一声,剧烈的颠簸使得老纪的脑袋重重地磕在车窗上,车子直接熄了火,宋君白被巨大的惯性甩在方向盘上,肋骨被狠狠一撞,疼得她眼泪都出来了。   而前面红车则闪了闪灯,扬长而去。   宋君白忍着痛重新发动车子,但这老旧的面包车毕竟不是真正的秋名山之神,哼哼了两声,纹丝不动。   老纪揉着头看了一眼窗外,下头是一个巨大的水坑,大半个轮胎都陷在水里。   “进水了,开不了了,这破车就这样。”老纪唉声叹气。   “要不然还是算了,虎毒不食子,总归他们不会把沈晴怎么样,咱们等一等,等雨停了叫个拖车,然后再找个车直接去那个医院的地址。”   宋君白扶着方向盘,喘了几口气,那一下被撞得太狠,她这会呼吸肋间都是一阵一阵的刺痛。   她一把扯下安全带。   “你要做什么?你不会以为靠两条腿能追上他们吧?”   宋君白一把推开车门。   风雨灌进来,瞬间淋湿了她半个身子。   后方,一辆摩托车亮着大灯极速靠近,一个急刹停在面包车旁边。   摩托车上的人裹着厚厚的雨衣,一把掀开头盔,顶着风雨怒吼:“回车里!我去追!”   老纪吓了一跳:“我靠,你怎么这么快。”   沈路见宋君白没有回车里的意思,衣服已经湿透了,他气得狠狠瞪了宋君白一眼,抬手就要把头盔往宋君白头上扣。   宋君白定定看了沈路一会,冷不丁绽出一个笑容来。   她把头盔强硬地扣回沈路头上,又阻止了沈路脱雨衣给她,像一只灵活的猫,猛地蹿上沈路后座,掀开雨衣后摆,整个人钻了进去。   沈路只觉得腰上一紧,继而一个软软滚烫的身躯紧紧地贴在了他的后背。   “走!”宋君白死死搂住他的腰,两个人贴得严丝合缝。   沈路呆了片刻,继而引擎轰鸣,裹挟着风雨声,铁灰色的摩托车像一把利刃,劈开路面上的积水,向前呼啸而去。   宋君白整个人都埋在雨衣里,厚实的雨衣罩出了一方小小的世界,把风雨阻隔在外,整个世界里只剩下她自己,和她死死搂住的温暖身躯。   沈路还是很瘦,他微微弯着腰,双臂用力,背上的骨骼便凸显出来。   引擎的振动和依稀的风声让她的心跳疯狂飙升,可鼻尖熟悉的气息又令她暴躁的心绪平复下来。   她当然愿意挡在沈路前面,但到此刻才发现,其实并肩作战的感觉更好。   这是一场两个人的冒险。   摩托车速度非常快,这条路又没有岔路,二十分钟后,他们追上了红车。   沈路急刹停车,后轮划过九十度,掀起如瀑的水幕,水幕落下,整个车横在了红车前方。   红车被迫停车。   双方谁都没先动,昏暗的天地间骤然划过一道电蛇,几秒钟后,雷声炸裂在耳际。   红车里传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   宋君白掀开雨衣跳下来,沈路动作更快,长腿一蹬下了车,单手扯下雨衣,裹在宋君白身上。   哭声停住,重新爆出一声属于小孩子的尖利嗓音:“哥!”   车里沈父沈母神色大变,沈父攥紧了安全带,沈母一只手抓着沈晴的胳膊,这会下意识用了力,尖利的长指甲深深掐进肉里。   另外两个年轻人神情狠厉,嘴角挂上了一丝冷笑,但并没有立刻动作。   沈路沉默地和沈父对视片刻,而后低头从摩托车侧边摸出一样东西。   宋君白瞳孔一缩。   那东西她很熟悉,从前沈路经常打架,用的最多的武器就是这种三角形的铁条,是用来焊脚手架的,既沉又利。   从前沈路掺和街头那些事,三天两头就一身青紫,宋君白为此和他生了几回气,好不容易才把他掰过来,跟从前的圈子断了干净。   如今看着这东西,宋君白突然觉出了一丝安全感。   大雨滂泼而下,路哥头发刚刚剃过,贴着头皮根根直竖,右边一道杠斜飞向后,依然桀骜如从前。   他握紧了那根铁条,平淡地往前走了两步,眉眼冷淡,动作却干净利落。   砰——   车子前挡风玻璃被砸出一个大坑。   碎玻璃渣炸开,尽数落在沈父的身上,有几块玻璃渣速度太快,在他脸上划出了几道血痕。   “妈的,你这崽子这么狠!”   驾驶座上的男的骂骂咧咧,一把推开车门。   后座上另一个男的紧随其后也下了车。   沈路没看他们,眼睛死死盯着眉眼间和他有几分相似的沈父。   砰——   又一下,挡风玻璃碎出一个大坑。   大雨灌进去,西装革履的沈父一身玻璃渣,精心打理的头发被雨浇透,狼狈地糊在额头上。   而他整个人都在发抖。   昏暗中,闪电忽明忽灭,沈路手里握着铁条,一身杀气,毫不留情的那两下,似乎直接砸在他的身上。   一向认为自己还可以轻易拿捏儿子的沈父害怕了。   他害怕这个杀神一样的儿子。   那两个人脱了外套,蠢蠢欲动。   开车那人道:“沈老板,这崽子太狂了,我可动手了啊!”   “他给你们多少钱?”   宋君白忽然开口。   开车那个一愣,似乎才注意到裹着雨衣的宋君白。   “不管他给多少,我出双倍。”   宋君白又道。   对方一挑眉。   “一个毛丫头,好大口气。”   宋君白随手从腕上捋下一个机械表丢过去。   “这表十万,够么。”宋君白又问了一遍,“他出多少钱?”   后面那个人看了一眼表,道:“草,积家的表。”   表是新的,是宋妈妈前些天刚带回来的,说高考要带着手表,她就给宋君白挑了个好看的,还让她提前戴几天适应适应。   开车那个和他交流了一下眼神,又看了一眼表:“真这么值钱?”   又是一声巨响。   沈路手里那根铁条这次直接砸凹了车前盖。   他沉着脸,一言不发,眼神凶狠。   宋君白又道:“他给你们多少?”   后头那个吞了吞口水:“两、不是,五万。”   宋君白扯了扯嘴角:“表给你们,换你们别插手别人家的事?”   她知道这人在故意抬价,但她懒得计较。   她看出来了,沈路这是要一次性地解决沈父,他必须让他意识到,自己已经长大了,再不是他想丢就丢,想拿捏就拿捏的儿子。   他已经没有资格用任何方式来威胁沈路了。   那两人对视一眼,把表揣进口袋里。沉默地站远了点。   他们其实不过就是普通的街头混混,打架斗殴可以,被沈父请过来撑场子的,说好了这一趟不用出手的话一人一万,万一要出手一人两万,受伤另算。   宋君白一把拉开后车门,沈晴满脸是泪,手臂上被沈母掐出血痕。   沈晴看见她,扁了扁嘴又要哭,想出来却被沈母死死抓着手臂。   宋君白伸手,攥着沈母的手指用力一掰。   沈母尖叫一声,腾出一只手想要用指甲挠宋君白,宋君白偏头躲开,随后一把薅住她散发着摩丝味儿的长头发,直接摁在了车窗上。   随后她一手抓着沈晴,把人从车里拽了出来。   雨衣再度被脱下,把沈晴严严实实地裹住。   雨小了些,宋君白把湿透的头发捋到脑后,只露出清清白白一张脸。   “草,这丫头真狠。”开车那个揣着手道。   “长得也带劲。”另一个道。   宋君白冷冷瞥过去。   沈母刺耳的哭声吵得人心烦,沈路又是一棍落下。   靠近沈父的车窗爆裂开来。   沈父惊恐地看着沈路,他彻底被吓住了,在他的设想里,沈路会和他谈判,会被他逼得步步后退,甚至会碍于血缘而选择妥协。   但没有,什么都没有。   沈路到现在为止,一句话都没说过,他只是沉默地用一棍又一棍,砸烂了他作为父亲的所有骄傲。   有车过来了,车灯晃得沈路眯了眯眼。   车上下来三个人,其中一个是老纪。   宋君白松了口气,宋爸爸找的人总算是来了。   马路牙子上两人下意识往后一退:“我们什么都没干啊,别动手有话好说。”   宋爸爸找来的那俩人大概四十岁左右,有着很明显的军人气质,显然是退伍军人。   沈路没停手,平静地把车砸烂,最后轻飘飘地看了沈父一眼,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你幼稚了大半辈子,也该清醒清醒了。” 第六十九章 高烧   暴雨下了整整一夜。   雷暴橙色预警,高速封路,来时的乡道路况本来就不好,某些路段还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山体滑坡。   出于安全考虑,沈路他们在就近的乡镇找了个宾馆暂时住下,打算等第二天高速口开了再回去。   这里位于两市交界处,从地域上来说属于隔壁市,但距离真正的市区还有很远的距离。   小镇很破败,只有一眼望到头的一条街,街道两边有一些招牌破旧的杂货店和服装店,大多关了门,一打眼看过去,只有一家叫做“家家乐”的超市还开着门。   超市面积不小,但是里面灯光昏暗,透着一股子霉味。   几个人跑到日用品区,闭着眼睛胡乱拿了几套换洗衣服。   老纪饿得肚子咕咕叫,心想就这光景,估计也没地方找吃的,干脆又去食品区搬了一堆泡面火腿肠。   宾馆也是民房改建的,一楼商铺,二楼随便隔断了一下,十平米不到就是一个单人间。   床单被罩看着还算干净,但凑近了会闻到一股梅雨季节的潮味儿。   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就是这镇子实在太过破落,宾馆没人住,他们得以一人一间房。   宋君白一身湿透,就先进了自己那间打算洗个澡,放水放了二十分钟,终于确定这店里是真的没热水。   虽然是夏天,但暴雨下下来之后气温急剧降低,宋君白匆匆冲了个冷水澡,换好衣服出来整个人冷得牙齿打颤。   洗完澡之后脑子倒是更清醒了一点,有些后怕起来。   幸好沈路来得够快,也幸好父亲找来的人来得够快,要不然,真不敢想象后果如何。   她又摸出手机给爸妈报了平安,这才略略松了一口气。   缓了一会,她有些不放心沈晴,把沈晴从他妈妈手里拽出来的时候,沈晴小脸煞白,明显被吓住了。   沈晴和沈路的房间就在隔壁,她敲了敲门,好一会儿门才开,开门的不是沈路,是裹着大浴巾的沈晴。   “你哥呢?”宋君白顺手把他抱起来,放到床上,自己也坐在床边,没办法,这屋子里连个凳子都没有。   沈晴有些呆呆的,反应了一会才道:“哥说给我泡面去了。”   沈晴不放心他,试了试额温,倒是没发烧,心想估计就是吓到了。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哄孩子,便打算陪他一会,等沈路回来。   沈晴突然开口:“小白姐姐,我爸爸妈妈是不是坏人?”   宋君白不知道怎么回答,一时愣住。   “哥说,他们因为我腿不好,所以把我扔了,”沈晴吸了吸鼻子,“我不喜欢他们,可是今天,他们又来跟我说,不是他们扔我的,是我生下来有残疾,我爷爷奶奶不要我,趁着他们不在家,把我扔了,他们是为了我,才这么多年不回家看爷爷奶奶的。”   沈晴大眼睛黑白分明,看着宋君白:“小白姐姐,我该相信谁呢?”   和沈路的麦色皮肤不同,沈晴皮肤很白,这两年又被养胖了一些,脸颊上一捏就是一把软嘟嘟的肉,这会儿睁着一双大眼睛,长睫毛上几乎能摆根牙签,跟个洋娃娃似的。   宋君白叹了口气:“你觉得呢?你相信谁?”   沈晴低下头不说话,好半晌,宋君白看见有大颗的眼泪落在白色的毛巾上。   “我……我相信哥哥,”沈晴手忙脚乱地擦眼泪,努力掩饰哭腔,“可是……可是……我好希望……”   宋君白把他抱进怀里,伸手给他擦眼泪。   她当然知道沈晴相信沈路,要不然她把他从车里拽出来,他也不会一点反抗都没有。   小孩子其实很敏感的,谁真心保护他,谁对他有恶意,他都能感觉到。   但宋君白也明白沈晴的意思,他是想说,他多希望他爸妈说的是真的。   这两年,沈晴在幼托班其实遇到过不少没教养的熊孩子,他们以讽刺沈晴是爸妈不要的孩子为乐,宋君白和沈路教训过几回,甚至为此和那些学生家长对过线,但是用处不大,小地方的人本就爱说闲话,拦不住的。   后来沈晴也学乖了,连状都不告了,再被骂他就躲开,不理睬对方。   沈晴到底还小,想努力憋住眼泪,却越滚越多,最后干脆抱着宋君白号啕大哭。   沈路端着一碗泡好的红烧牛肉面进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副画面。   把面放在床头的柜子上,沈路面无表情地把沈晴一把撕下来:“有什么好哭的?吃面。”   沈晴“哦”了一声,自己擦了擦眼泪,走到柜子旁边,拿起叉子低头吃面。   乖得不像话。   “他们不要我的时候,我也就比你现在大一点儿。”   沈路忽然道。   沈晴大口扒面扒到一半,叼着面条抬头呆呆地看沈路。   “我上学也被人骂,说因为我不好,我爸妈才不要我。”   沈路神色平静,像是在讲别人的事。   “我就跟他们打架,经常打,他们打不过我,就去告诉老师,说我欺负他们。”   “老师也讨厌我,因为别人的爸妈会送礼,而我没有爸妈管,而且我成绩还不好。”   沈晴叼着面条,呆呆地看着他哥。   沈路带孩子向来简单粗暴,遵循着自由生长,歪了就揍一顿的理念,很少会和他讲道理,即便是讲道理,像今天这样,他也不会用小孩子的思维方式来讲,而是干巴巴的成年人方式。   冷酷又粗暴。   但对沈晴却出奇地有效。   沈晴吸溜了一会面条,抹了抹眼睛,抬起头来。   “哥,我错了。”   “错哪儿了?”   “我不该贪心。”   沈路沉默了一下,想重新解释几句,但想想,也没什么好解释的。   沈晴乐天知足,挺好的。   老纪敲门进来给沈路和宋君白送泡面,这宾馆房间里没有热水壶,老纪找老板借了他们自己用的那个,烧了两壶水才把几个人的面都泡上。   “不够再去我那泡。”老纪说着回了自己房间。   沈路三人头靠头吃泡面,多少有几分傻,可沈晴吸溜着面条,扭头看看沈路,又看看宋君白,突然眯眼笑了起来。   宋君白睡到半夜,被一声炸雷惊醒,窗帘不遮光,闪得跟出故障的老电视似的。   宋君白倒是不怕打雷,但醒来明显觉得身体不太对。   头疼,肚子也疼,身上一层薄薄的冷汗,稍微一动接触到气流,冷得浑身打摆子。   挣扎着去厕所,才后知后觉,到生理期了,再一摸额头,又淋雨又洗冷水澡,发烧了。   这就麻烦了,宋君白在卫生间缩成一团,脑子昏沉沉的,外头雷声滚滚,吵得她满脑子浆糊,一时想不出办法来。   “宋君白?”   门口传来敲门声。   宋君白几乎以为自己在幻听。   打开门,沈路手上捏着一包卫生巾,脸色有些尴尬地站在门口。   “晚上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来,你可能需要这个,就又出去了一趟,结果被沈晴兔崽子一打岔,忘了给你,刚雷声太响,我出来看了一眼,发现你房间灯开着,就——”   宋君白拿过卫生巾就冲回了卫生间,昏昏沉沉的脑子里只剩下一句“得救了”。   摇摇晃晃从卫生间出来,才发现沈路还杵在房间里。   宋君白脑子有些不清醒:“你不睡吗?”   沈路发现她脸色不太对:“你——”   宋君白揉了揉额头,一头往床上倒。   沈路伸手探了探,果不其然,额头滚烫。   “你发烧了。”   宋君白摆摆手,使劲儿往被窝里缩了缩,蜷成小小一团:“我睡一觉就好。”   说完真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可睡了没一会儿,她又不安分地哼了两声,两手一挣把被子挣开了大半。   沈路犹豫着要不要给她盖被子,怕她冷又怕本来就发烧再给她捂坏了,可没两分钟,宋君白又皱着眉头抱紧了双臂。   葱白的手臂上一层鸡皮疙瘩,宋君白没醒,但冷得微微发抖。   沈路慌了,忙把被子给她捂好,好一会儿,才看见她眉头微微舒展。   外面又一道巨大的闪电,沈路提前伸手给她捂住耳朵,炸雷响起,宋君白没醒,只是不舒服地扭了扭脖子。   因为发烧,宋君白脸色泛红,连带着脖子往下都是淡淡的粉色,沈路不小心多看了两眼,又把被子给她往上使劲儿拉了拉,裹得严严实实。   沈路怕刚才那一声雷把沈晴吓到,又轻手轻脚去隔壁看了一眼,发现沈晴睡得正香。   再回到这边,宋君白又把被子挣开了,一个人缩在被子外面冷得发抖。   沈路:……   他再次试图用被子裹住宋君白,宋君白却突然醒了。   但状态却不对,她闷哼一声,猛地推开沈路,像只受惊的猫一样,蜷到了距离沈路最远的角落,脸上满是戒备,眼神却有些涣散,像是聚不了焦。   “小白?”沈路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宋君白语气倒是冷静,听不出犯迷糊。   “别这么叫我。”   沈路皱了皱眉,宋君白又道:“离我远点。”   沈路把被子往她那推了推,宋君白却短促又压抑地惊叫了一声:“于泽你别碰我!”   沈路死死抿着唇,抓着被子的手用力攥紧,手背上青筋毕露。   无论宋君白表面表现得有多强大,在她的潜意识里,始终还有一道过不去的坎儿。   她还是那个被生活逼迫得走投无路的惊弓之鸟。   “我不是于泽。”沈路涩着声音开口。   宋君白眼皮直往下耷拉,却又固执地撑着:“于泽你出去,我不想见到你。”   沈路后退一步,她似乎放松了一些,慢慢缩进被子里。   “钱我已经还了,孩子我要带走。”宋君白又道。   沈路不知道在宋君白此刻的视野里,于泽说了什么,但她却突然情绪激动起来。   “有本事你就弄死我!淘淘是我的!你配当他的父亲吗?你把他当成什么?他不是你们家传宗接代的工具!”   沈路退回门口,宋君白终于支撑不住,又昏睡了过去。   沈路不敢再刺激她,又不敢放她一个人,便远远地守着。   第二天,暴雨依然没有停的意思,只稍微小了一些,宋君白烧得好像更厉害了,沈路找到一家药房,买了退烧药和退烧贴,这镇子上没有医院,唯一一家卫生所因为暴雨没有开门。   中途宋君白也迷迷糊糊醒了几次,沈路推断估计是当初的于泽趁人之危给了她太多的阴影,这种身心脆弱的条件下,宋君白的戒备心也就格外地强烈。   捱到中午,终于听说路开了,几个人赶紧往回赶,宋君白高烧不退,好在被沈路抱下去的时候倒是没有挣扎,也没有说胡话。   回去路上花了两个多小时,没回家,直接去了医院,眼看着宋君白被扎上点滴,沈路才松了口气。   护士却突然来试沈路的额头,沈路吓了一跳。   “刚才我就发现了,你也发烧了,去开个单子,也挂两瓶水吧!”   沈路一夜没睡,精神一直紧绷着,这会自己摸了摸额头,才发现确实不太对劲。   “吃药就行。”沈路嫌烦。   “赶紧挂水吧祖宗,”护士大姐替他着急,“你家大人说了,你们明天还得高考呢,万一考砸了你还想复读一年吗?”   沈路一怔。   看了看时间,下午四点钟,距离高考第一场语文,还剩 16 个小时。 第七十章 半截铅笔   宋君白站在楼顶。   即便是夏天,在这凌晨三点钟的时候,风也是很冷的。   这个天台她上来过很多趟,因为这里很安静。   没有孩子的哭闹声,也没有于泽母亲含沙射影的讽刺辱骂声,也没有于泽刻意做作的讨好和歇斯底里的暴戾。   楼下传来一阵哭声。   是一个年轻女孩子的声音。   另一个中年男人唉声叹气:“行了,别哭了,哭也没用啊!想想怎么办吧。要不然就去读个大专?”   女孩子哭着回:“我不读大专!我要上本科,我又不是考不上,我就是那天发烧了,爸你让我去复读行不行?我复读一年,一定考上!”   另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复读……也要不少钱吧?咱家……”   后面的声音就低了下去,宋君白没听见,只想到,原来今天是高考出成绩的日子。   她想起十年前,也是这个日子,她没考好,别说心仪的大学了,连重本线都没过。   当时宋妈妈动过让她复读一年的念头,可她想了想高中糟糕的三年,又看了一眼轮椅上的父亲,摇了摇头。   她想,复读一年又能怎么样呢?她需要复读的,是她的整个青春。   这些年,从天堂到地狱,从光鲜亮丽的天之骄子到被踩进泥泞一身淋漓。   她要改变的,从来都不是那薄薄几张试卷上的东西。   但命运会给你后悔药吗?   不会的。   命运之下,皆是蝼蚁,你无法回到过去,哪怕一秒钟。   宋君白背对着栏杆,坐下。   她告诉自己,必须冷静下来,无论接下来的路有多难,她也要走下去。   离婚是必须的,难的是如何争取抚养权。   这些年的踽踽独行,让她连一个可以求助的朋友都没有。   只是电光火石间,她脑海里闪过了那个眉眼冷厉的男人模样。   或者,她可以放下她仅有的自尊,去找他帮忙。   她需要一个律师,或许还需要一份工作证明,以及一笔钱。   但这太难以启齿了,沈路会帮她吗?   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对她说,他一定会。   但她没有这份自信。   她靠坐在栏杆上。   断裂声只在一瞬间,她没来得及反应,直接摔了下去。   ……   宋君白猛地惊醒,像溺水的人终于挣脱出水面。   沈路就趴在她旁边。   不是梦里那个体面矜贵的成功人士模样,反而长出了狼狈的胡茬,眼底一片青黑。   手背上输液的针孔没好好对待,上面还凝了一点点血痂。   身上的衣服还是前天的那一身,隐隐散发着汗味。   狼狈的少年就这样毫无保留地把自己整个人展现在她的面前。   窗外天光大亮,宋君白心头一跳,猛地伸手去摸手机,一看时间。   六月七号,上午八点四十五。   距离九点钟的语文考试,还有十五分钟。   顾不得别的,宋君白把沈路推醒,言简意赅:“醒醒,咱们去考试!”   沈路迷迷瞪瞪,抬手去摸她额头,宋君白已经身手敏捷地从床上窜了下来:“快去洗把脸咱们走。”   宋妈妈推门进来,手里拎着早餐,见两人兵荒马乱地收拾,叹了口气:“来不及就算了,大不了再复读一年。”   宋君白擦了擦脸上的水珠,突然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   她抱了妈妈一下。   “我已经复读太久了,这一次,我迫不及待想往前走。”   两人一阵风一样冲了出去。   镇上医院距离学校只有几分钟路程,却没想到高考管制,他们不得不绕到另一个门才能进去。   考场区域全面戒严,已经没了学生,送考的家长在学校外,考场外面只剩下零星的班主任。   徐立就是其中之一。   他手里捏着仅剩的两张准考证,急得满脸通红。   “老徐!”   沈路喊了一声,徐立猛地转身,眼睛都红了。   “你们两个干什么去了!电话也打——算了赶紧进去,1102 考场,你俩都是,快点还剩五分钟!”   徐立着急忙慌地把两人往里面推,宋君白却突然想起一件事:“没带文具。”   徐立急得快疯了:“考试不带文具!怎么想的!来不及了先进去,不行找监考老师帮忙借!”   “等一下。”   宋君白回头,竟然看见了陈智宇。   他竟也一直没进考场。   徐立气得不行:“你怎么还在这,你不是半个小时前就进去了吗?”   陈智宇不理他,只定定看了沈路一眼,脸色并不好看。   而后他低下头,从文具袋里拿出黑色签字笔。   一共三支,刚好一人一支。   但铅笔只有两支,他给了宋君白一支,又面无表情地掰断了另外一支,把削好的那一半给了沈路。   橡皮,一掰为三。   语文考试用不上别的,他沉默做完这一切,自顾自进了考场。   与宋君白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好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却没有再说一句话。   沈路和宋君白发愣了几秒,又被徐立推了一把,这才向着自己的考场冲过去。   陈智宇走进自己的考场,拿出那半截铅笔,用小刀慢吞吞地削掉残缺的断口,重新削出一个适合涂卡的笔尖出来。   他握在手里试了试,有些别扭,但不影响用。   他闭了闭眼,听从监考老师的指令,放下文具,等待发卷。   他想了一天两夜,想因为他的决定,会不会改变沈路和宋君白的命运,以至于他这最后一天里,连一道题也没有做出来,一个单词也没有背出来。   他深陷在自己的卑劣认知之中,难以自拔。   其实他有许多说服自己的理由,比如说他只不过说了一句实话,没有说谎也没有搬弄是非,又比如,或许正是他的带话,才是真正帮了沈路。   但他又想,如果沈路还是从前的成绩,他会做这件事吗?   再多的正经理由,掩盖不了“嫉妒”两个字。   他一早就来了,却没有进去,反而找了个没人注意的角落,默默地等着。   他想等一个结果。   甚至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在等沈路正常来考试,还是在等沈路缺考。   但当那两个人赶在最后五分钟跑来的时候,陈智宇突然发现——   他是希望他们正常参加考试的。   他不是他一直以为的那么好,但同样,他也不是他认为的那么坏。   仅此而已。   铃声响起,开始答卷。 第七十一章 比所有还要圆满的所有   “小白,去睡会儿吧,22 床情况稳定了,你折腾大半夜,我看你都快站不稳了。”   宋君白白大褂上还有几点血渍,一脸疲惫地站在走廊里,隔着口罩勉强对一同值班的师兄笑了笑。   “去吧,你走了指不定我们还轻松点,就你这个体质,啧……”   师兄调侃她,宋君白无奈地摊了摊手,去休息室换衣服,打算趁着天还没亮稍微眯两个小时。   这是宋君白的 28 岁。   十年前,宋君白以 421 分的成绩考入北大医学部,临床医学八年制。   而这八年间,“绣色”已经成为了国风潮流品牌当之无愧的领头羊,鲜少有人知道,这个影响了无数年轻人衣着品味的品牌,背后的少东家却穿不上自家的衣服。   因为绝大部分时间里,她都是穿着一成不变的白大褂。   两年前,宋君白放弃了留在首都的机会,选择了回到家乡省城,这个决定别说外人了,就连宋君白的父母都不理解。   绣色越做越大,宋爸宋妈一年到头满世界跑,留在省城家中的日子屈指可数,更别说沈路如今在外交部任职,沈晴也在首都上学,今年读初三。   宋君白决定回省城的那一晚,沈路以外交部亚洲司随员的身份刚刚结束了一趟莫斯科的长差,有三天的假期。   他打算用这三天的假期做一件重要的事情。   戒指花了他快半年的工资,亲友团是清一色的外交部黑西装天团,喷泉起来了,亲友团们各显身手拉琴的拉琴唱歌的唱歌,整一个浪漫的快闪现场。   结果宋君白在他戒指掏出来之前,说她打算回省城工作,已经联系好了省第一人民医院,连科室都定完了,急诊科。   沈路当场冷了脸,从翩翩风度的外交型男一秒变回八年前那个又冷又硬的小镇混混。   他说宋君白,这么多年,你真的不知道我在期待什么吗?   宋君白说知道。   她一直都知道。   沈路在她面前从来都毫无保留,心思比狗都好猜。   喜欢她,想和她在一起。   想牵她的手,想吻她。   想和她做爱,想看她被自己欺负得眼泪汪汪。   想把她圈在自己的世界里,想给她一个家。   她是他所有年少的冲动和成年的担当。   他最不堪的欲望给她,他最温柔的期待也给她。   这一年他已经 27 了。   如果说 26 岁之前他还有顾虑,担心自己那场突如其来的病,那 26 岁之后,他仅有的念想就是想和她结婚。   过完 26 岁生日第二天,他拿着自己的体检报告,跑到从来没进过的一家奢侈品珠宝店,一头雾水地听店员介绍了四个小时,最终定下了一款贵得吓死人的求婚戒指。   但现在用不上了。   他没办法说服自己,宋君白没和任何人商议,就决定回省城的决定里,有考虑过他一丝一毫。   哪怕说一声呢?   两地分居也不是不行。   但宋君白什么都没说,她只是自顾自地做下了这个决定。   像在未来里把沈路这个大活人干净利落地踢了出去。   “你、”宋君白红着眼睛踮起脚去吻他,却被他轻描淡写地别开了脸。   “你再等等我,不行吗?”   宋君白固执地把他掰过来,和他对视。   “等什么?”沈路觉得有些疲惫。   他和宋君白在一起八年,相处了十一年,可他至今,还是时常不太能理解宋君白心里在想什么。   她是爱他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但又或许,在宋君白的生命里,爱情所占的比例太小了,她全给了他,也没有多少份量。   又或者,沈路觉得大概自己才是那个恋爱脑。   两辈子的喜欢加起来太重了,不对等也是正常的。   那就不对等吧!   沈路还是认命地把人抱住,说“行”。   只是没提戒指的事。   此后两年。   宋君白在省城医院忙得日夜颠倒,和沈路几乎成了网恋的状态。   沈路一月休假一次,时常下了国际航班就直接转最近的航班来省城。   宋君白一直待在急诊科,几乎成了急诊科的招牌,履历漂亮,技术过硬,心理也足够强悍,唯一的缺点是玄学体质,只要她值夜班,必然整个科室忙成狗。   工作强度太大,仅有的休息时间不是在看书看病例就是在补觉。   沈路便陪着她看书补觉。   两年来,两人心照不宣,别说结婚的话题了,就连恋爱的感觉都好像淡了。   只有偶尔睡眼惺忪地醒来,发现沈路狼一样的眼神里强自压抑的汹涌爱意,以及意乱情迷时宋君白失控的表白,昭示着他们依然深爱着彼此。   等。   在沈路那里,“等”好像是一个永恒的话题。   他永远在等宋君白。   等她回头看见自己,等她爱自己,等她接受自己的爱。   其实算一算,他期待的,他都等到了,宋君白并没有让他白等。   于是他又乐观地笑笑,低头一遍遍地亲吻熟睡的人。   再等等。   又一个大夜班,连环车祸,一连送了四五个重伤的过来,宋君白接手了一个内出血的危重病人,忙活到凌晨四点,才把一条人命抢了回来。   宋君白倒在休息室的行军床上,累得意识不清。   只是一瞬间在想,沈路已经三十四天没有过来看她了。   太想他了,想得发疯。   宋君白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叫醒。   “赵医生!快快,刚送来一个跳楼的,内出血,需要马上手术!陈主任今晚不在,全靠你了!”   宋君白起身打开门,发现有些怪异。   赵医生?谁?   她又觉得视野有些不对,往旁边的玻璃门上看了一眼,发现自己穿着主治医师的衣服,顶着一张普通而陌生的脸。   个子不高,大概不到一米六,难怪视野有些区别。   她有些稀里糊涂的,但像是本能驱使,洗手,换手术服。   手术台上的病人脸色苍白,细碎的伤口渗出血来,一条腿开放性骨折,骨科的医生已经到了。   “病人从十一楼天台跳下来,被树枝挂住,才没有当场死亡。但是右腿开放性骨折,失血过多,同时有内脏破裂出血症状……”   宋君白听着耳边的情况通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手术台上的人。   那是一张她再熟悉不过的脸。   那是她自己的脸。   世界一瞬间安静到极致。   手术器械的轻微碰撞声,仪器的滴滴声,手术护士和其他医生的交流声……   统统从她的世界里淡去了。   她忽然明白了,自己这些年到底在等什么。   她在等一个结果。   一个把自己,和从前彻底割裂的结果。   她花了十三年的时间,复读了整个青春,她一步一步,捡起自己被踩进泥泞里的碎片,一点一点,将从前那个自己拼凑完整。   但却始终缺了一块。   因为这一块,她没办法再往前走一步,婚姻和家庭的责任止步在这一片碎片面前,她辜负沈路,无论如何不敢踏出那一步。   血压,血氧,心率,切口深浅……   所有的数据如流水一般淌过她的眼底,她的心忽然就沉了下来。   伸手。   咔哒。   手术护士把手术刀放进她的手心里。   握紧。   冰凉坚硬,这是她最大的倚仗。   也是她苦苦等待的最后一块碎片。   ……   ……   整整两个小时。   走出手术室的时候,有掌声响起。   手术十分成功。   手术台上的年轻女人,依旧会有健康的下半生。   她的人生理应还有无数可能。   手术室外的走廊上闹哄哄的。   “警察同志,我们才是病人家属,这人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他……”   “警察同志,我是病人的朋友,是他们阻拦抢救我才……”   ……   宋君白顶着陌生的脸孔,缓缓走到人群中间。   “医生,请问我朋友她——”   宋君白静静地看向他,眼睛不可控制地发酸。   是她的沈路啊!   “手术很成功,你不要担心。”   她移开眼,不敢再看他。   “我有些事想和警察同志说。”   她看向几个身穿制服的人,前面一个中年警察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去另一边聊。   “医生同志,这位是我们市局刑侦支队的同志周晓,这位是市局技术科的刘诗桔刘法医,今天这事儿我觉得有些古怪,恰好他们俩跟我关系不错,就一起过来了。”   宋君白一阵恍惚,这才定睛看向两人。   吊儿郎当的周晓穿上了板正的制服,一身正气,看不出曾经的混不吝。   而小女巫一样的桔子依旧是一副睡不醒的模样,看着宋君白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病人不是跳楼的。”   宋君白深吸一口气,“她的后背有金属划伤,手指甲断裂,指甲缝里有水泥和石灰的碎屑,我建议——”   周晓目光一紧:“我知道了,我立刻找人封锁现场。”   桔子晃了晃头:“那我去申请做伤情鉴定。”   两人对着宋君白郑重点头。   “谢谢赵医生提供的消息,你放心,如果真有内情,我们一定不会放过凶手。”   宋君白的道谢哽在嗓子口,到底还是没说出来。   目送两人离开,宋君白一回头,沈路站在她的身后。   “赵医生,我想——”   宋君白猛地上前,一把抓住沈路的手。   “你……帮帮她!”   沈路下意识想要挣脱,却又疑惑地怔住。   “帮帮她,她没想死,你救救她,行么?”   宋君白对着周晓和宋君白犹能控制自己,这会面对沈路,却语无伦次了起来。   只是因为太信任,太依赖,所以她总是不自觉地放纵。   沈路总说她太独立,可他根本就不知道,宋君白对他的依赖,早已刻在了骨子里。   像是被奇怪的力量驱使着,沈路的眼里一点点褪去茫然,一点点地坚定清明。   “你放心。”   他的承诺掷地有声,却不知道到底是说给谁听的。   “我不会再丢下她一个人。”   ……   宋君白再次醒来,依然是在自己的休息室里,她胡乱找了个能反光的玻璃门,看见了自己因为熬大夜微微浮肿的脸。   之前的几个小时不知是真是幻,可她摸了摸胸口,却觉得满满当当。   缺失的最后一块碎片被她亲手找回。   她花了十三年的时间,终于救回了她自己。   抬头看向走廊尽头,天色大亮,几个小时前还出现在新闻里的男人风尘仆仆,手里拎着一盒热粥,披着一身天光。   宋君白不顾一切扑过去。   沈路猝不及防,被她扑得一个踉跄,下意识护住手里的热粥。   宋君白却没顾得上热粥,她不顾形象地直接上手乱摸一气。   “你——找什么?”   沈路被她摸得发慌。   “戒指!”   宋君白又哭又笑,“戒指给我,我知道你每次都带着!”   沈路僵住。   宋君白却已经在他西服里面口袋里摸到了。   没装盒子,是用一小块红丝绒包着的,珍重地贴在距离心脏最近的地方。   宋君白刚要自己把戒指戴上,沈路却如梦初醒,一把攥住她的手。   “你……想好了吗?”他声音艰涩道。   宋君白用力挣开他的手。   “我十年前就想好了,我一秒钟都不想再等了!”   沈路呆呆地看着宋君白自己戴上戒指,又呆呆地看着她又哭又笑地扑过来吻他。   他不合时宜地想,两辈子加起来,他都没见过宋君白这样鲜活又狼狈的模样。   可是这样狼狈的模样,真的要可爱死了。   他反客为主,将宋君白死死扣在怀里。   他终于还是等到了他想要的所有。   是比所有还要圆满的所有。   【正文完】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2021-07-20   作者的话   十三弦声   07-20 正文到这里就结束啦~感谢大家三个月来的支持和陪伴,鞠躬…… 说一下后面的计划,两个月内应该不会再开新长篇了,毕竟还有一个月就预产期了…… 当然开长篇肯定还是在豆瓣阅读,不出意外的话,下一篇应该写悬疑题材…… 最后就是……希望大家别忘了我,如果实在想催更,可以去知乎搜索“十三弦声”或者“十三问”,我在那边还有个悬疑系列专栏没写完,接下来会抽空慢慢更完…… 大概就酱,因为大赛时间问题,我这边就直接点完结了,暂时没有番外,如果有的话,我会发微博或者公众号上。(我微博&公众号名:厨娘不说话)   《复读人生》番外1   【《复读人生》正文已完结,全文在豆瓣阅读,参加豆瓣阅读长篇拉力赛并获得幻想组分组冠军。   由于写完就去生崽了,所以拖到现在才出番外,各位读者老爷原谅则个。   本篇为副cp周晓和桔子的故事,没什么剧情的小甜饼,毕竟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天适合写甜饼。   祝大家昨天中秋快乐以及过些天国庆快乐。   没排版,手机发的,见谅见谅。】   《香菜精和他的小猫》​   1   桔子最讨厌的蔬菜是香菜。   甚至不需要吃到嘴里,光是看见这玩意儿混杂在菜里,她就吃不下饭。   哪怕是混杂在别人的菜里。   同为小白老师的便宜弟子,周晓经常跟着小白老师去校外老纪馄饨店吃馄饨。   皮薄馅儿大,花样繁多,一碗全家福,四五种口味的馅儿随机混搭,每吃一颗都是惊喜。   汤底也很讲究,榨菜粒,小米虾皮,配上金灿灿的蛋皮丝,一点金色的香油浮在汤上,香气扑鼻。   不仅如此,取餐窗口还有辣椒油香醋葱粒香菜碎自助添加。   周晓爱吃香菜,每回都往碗里狠狠怼上两大勺。   桔子怒了。   但彼时桔子和周晓还不熟,看小白面子她也不好说什么,只好忍气吞声,费劲儿把眼神从周晓的碗里挪开。   但还是觉得自己碗里的馄饨没那么香了。   可缺心眼的周晓还要过来挑衅:“你吃这么清淡的?老纪自己熬的辣椒油可香,你不搞两勺真是亏了。哎你也不加点香菜,不加香菜这汤底岂不是白瞎了?”   桔子暴怒。   但众所周知,周晓是个神经病。   谈过的女生可绕教学楼三圈,但目前为止没有一个女生能突破两月大关。   在一起的时候嘘寒问暖,早起排队买早餐,夜里翻墙送夜宵,逢上节假日,还有小礼物。   然后在两月内的某一天,毫无征兆地收获他一条近乎官方的分手通知:   不爱了,祝你找到更好的。   渣穿地心。   从初中到高中,也就在小白爸爸手底下吃过亏,不仅没追到两月限定女友,还被打得辈分都矮了一截。   但他仿佛是有那个什么斯德哥尔摩的大病,不仅没记恨反而还黏上了宋君白,不谈感情只谈父子。   桔子觉得这人多半有病。   真是白瞎一张帅气花哨的脸。   能当渣男还不被人组团殴打,周晓自然有自己的实力。   一是脸,二是钱。   和路哥那种乍一看劝退八成小女孩的硬朗匪气不同,周晓的长相和当下偶像剧里的男主角们同一挂。   俊眼修眉,五官华丽,头发也打理得很偶像剧,恰到好处的刘海给他添了几分贵公子的气质。   而反观桔子,长相平平,属于丢人堆里一眼看不见的那种类型,平常也闷不吭声的,走路跟飘一样,宋君白老说她像只猫。   周晓也觉得桔子像猫,还是那种女巫变的小黑猫。   警惕,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   也就宋君白能顺顺毛。   但周晓看久了吧,又觉得,这小黑猫,其实挺耐看的。   她漂亮得不动声色,美得精致小巧。   他第一次悟到这一点,是在某个阳光正烈的午后。   周晓从窗外走过,桔子坐在窗户边,窗帘没拉好,桔子趴在桌上睡午觉。   夏日午后的阳光是亮白色的,落在她并不白皙的面容上,被她鼻尖上几颗小小的汗珠反射出一点点彩色来。   然后周晓就莫名停下了脚步。   桔子睡着的时候,没了那股凉飕飕的气质,反而有种说不出的乖巧。   真像只猫。   想摸摸毛。   周晓抿了抿唇,脚步只顿了一下,又面不改色地往前走了。   他什么表情也没有。   只有心里在砰砰乱跳。   这真是要了命了。   2   桔子发现周晓这人真的不行。   他明知道自己讨厌香菜,还要变本加厉地招惹自己,就连去食堂吃饭,都要硬打上一碗香菜鸡蛋汤觍着脸和她凑一张桌子吃。   然后桔子当然不客气咯,阴阳怪气属于日常问候,但周晓乐此不疲。   直到有一天,桔子发现,和他们俩拼桌的两个同学一脸异样地端着吃了一半的饭菜挪到别的桌子上去了。   桔子愣住。   靠。   四人小分队什么时候变成了她和周晓两人?   我小白老师呢?我路哥呢?   丢下我们两个拖油瓶私奔了?   以及旁边那俩同学,你们怎么回事?拼桌拼得好好的跑什么?没见过同学之间友好交流吗?   周晓乐滋滋地看着她脸色变了又变。   然后说:“你知道吗?在他们眼里,咱俩这叫打情骂俏。”   桔子抬手把饭盆扣他脸上了。   周晓默默掏出纸巾擦了擦脸上的红烧肉汤,淡定地想:   嗯,猫么,掀杯子砸碗,这都属于基本操作,可以理解。   可以纵容。   第二天,有传言说渣男周晓在金盆洗手两年之后,重新确定了新的目标。   高三了,大家都成熟了许多,昔日为周晓争风吃醋的小女生们不再幼稚地上门挑衅,玩些什么他不爱你你配不上他的恋爱游戏。   她们只是默默开了个局,赌这次周晓能不能谈超过俩月。   一直到高考结束,这赌局也没出结果。   因为这俩人肉眼可见地根本就没谈上。   就挺奇怪。   3   高考前,大雨下了一天一夜。   四个人的qq群里安静如鸡,桔子有些烦躁。   平常都是周晓在群里叭叭,小白偶尔冒泡,路哥惜字如金,只在小白出现后才有可能出现。   但周晓已经一天一夜没在群里叭叭了。   桔子从拿手机当砖头用的村通网选手到一分钟看两次手机的网瘾少女也就花了一天的时间。   高考说不紧张是假的,但桔子一向没什么朋友,小白和路哥这两人自成一个世界,桔子时常觉得高考在他俩眼里也不过就是做个日常,跟他俩交流考前紧张情绪,恐怕只会得到两种答复。   小白会说:什么是紧张?   路哥会说:什么是高考?   虽然不想承认,但是桔子很清楚,她在等周晓说点什么。   说点正常人面对高考时想说的话。   捱到凌晨一点,桔子被手机调到最大的“啾啾”提示音吵醒。   周晓:大家高考加油!   桔子盯着消息抿唇一笑,空落落了一天的心“咚”一下落了地。   明天一定能发挥好。   桔子这么想着。   第二天,桔子赶了个早,拿了准考证,在入口等了会,却迟迟没见到小白和路哥,班主任催她赶紧进去,她也只好先往里走。   进去之后,她回头看了一眼,恰好见到了周晓。   周晓难得穿了件长袖衬衫,还戴了口罩,脸色有些苍白。   桔子脚步顿了顿,难得主动开了口。   “你怎么了?”   周晓低头看她,一笑,漂亮的眼睛弯起来,还是熟悉的神经病。   “怎么?担心我?”   桔子面无表情:“我为什么要担心一棵香菜精?”   “因为香菜精——”   周晓把到嘴边的“喜欢你”三个字硬生生咽下。   桔子面无表情接话:“因为香菜精自恋。”   周晓还是笑:“嗯。”   桔子有点烦躁。   周晓笑起来是很好看的,除了眼睛之外,最招人的就是他的单侧酒窝。   戴着口罩看不见了,就很烦。   “你干嘛戴着口罩?”   周晓连个顿都没打:“有点感冒,怕传染。”   桔子“哦”了一声。   也没什么话说的样子,进了警戒线,两人考场不在一栋楼。   到了岔路口,周晓突然伸手拽了她一把。   “你干嘛?”桔子警惕得像个炸毛的小黑猫。   “你是不是想报法医专业?”   桔子一拧眉:“小白告诉你的?”   周晓不答,笑得很欠揍。   桔子闭着眼睛都能想到这会他口罩底下的酒窝有多招人。   于是她抬手就把周晓的口罩摘了。   4   周晓红肿的脸颊触目惊心,他眼里一瞬间的狼狈没逃过桔子的眼睛。   尽管在一秒之后,周晓又戴上口罩,漫不经心地笑道:“昨天出去浪遇见小混混,你周哥我路见不平跟人干了一架,这是荣誉的勋章。”   但托小路哥的福,桔子才不会相信什么混混打架会打脸。   更何况,这一巴掌打得太狠,甚至留下了清晰指印和指甲的划痕——   那显然是属于一个女人的。   桔子把自己的冰镇矿泉水丢给他,闷头进了自己的考场。   三天,为之奋斗了三年的高考好像轻飘飘地就结束了。   桔子站在女生宿舍楼道里,把自己搁在栏杆上,心里空落落地往下看。   中学时代就这么结束了。   好像有很多遗憾,但细想又好像没有什么好遗憾的。   对面男生宿舍楼在狂欢,做过的试卷从楼上洒落满地,男生们鬼哭狼嚎,为即将到来的自由而庆祝。   而在一片欢腾里,有个身穿黑色T恤,单肩搭了个瘪瘪的包的身影,从漫天雪白的试卷里缓缓穿行,神色黯淡。   那是接下来的八年里,桔子最后一次见到周晓。   也是这一刻,桔子突然明白了自己心里那点怅惘的遗憾是什么。   或许,她应该早恋一下,就谈两个月也好。   5   周晓退了群,换了联系方式,搬了家,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高考成绩考得很不错,志愿是他妈妈填的,是沪市一所985,金融专业。   但之后几年里,同在那所学校的校友却在高中同学群里说从来没在学校里见过周晓。   倒是沈路靠着从前的人脉,辗转打听到一些消息。   周晓的家庭是重组家庭,他妈妈和他生父早早离了婚,带着他嫁给了现在的丈夫。   现在的丈夫是个早年闯荡广东的生意人,娶了周晓妈妈之后,在外头也并不老实,隔三差五就有些小三小四上门找事。   周晓一直希望他妈妈能够离婚,回他生父那边去,但他妈妈却说,男人只要有钱,愿意为你花钱,别的就没什么重要的,不管如何,总比他那个没出息的生父要好。   周晓生父是个辅警,没编制,工资低,干的也不是什么体面活。   用周晓妈妈的话说,除了一张好脸,一无是处,要不然她年轻时候也上不了这么大的当。   高考过后,周晓妈妈就去了广东长居,家里这边人去楼空,连人带狗搬了个干净。   几年后沈路出差去广东,顺便循着学校老师给的一点信息找过一回,找到了周晓妈妈,但她讳莫如深,不愿深谈,只说周晓已经和家里断绝了关系,几年没联系了。   作为桔子仅有的朋友,沈路和宋君白心里多少有数,虽然桔子从来没明说,但周晓在桔子心里份量是不一样的。   然而知道周晓和家里都断了联系的消息之后,桔子却没有太大的反应。   这么多年,她依旧安静而警惕,像一只悄无声息的猫。   只会在想起周晓的时候,去吃一碗馄饨,再往碗里狠狠怼两勺香菜。   桔子面无表情嚼着香菜梗,心想,这香菜精后劲可真大啊!   6   法医专业本科五年,硕士三年,桔子一路顺顺当当读过去,然后回到省城,进了刑侦支队技术科。   没过多久,有一回出外勤,遇着个巨人观,迎风臭十里。   虽然队里照顾她是女同志,没让她冲在最前头抬尸体,但是市局拢共也就俩法医,桔子该干的活还得干。   回到局里初步处理完已经是凌晨,桔子仔仔细细冲了半个多小时,沐浴露用了半瓶,还觉得自己手上一股味儿。   又饿又恶心,但强悍的专业素养还是促使桔子去楼下食堂要了份夜宵,这个案子影响恶劣,对整个专案组来说接下来几天都不会好过,她必须吃饭才能跟得上节奏。   大碗馄饨味道一般,就是食堂的辣椒酱还挺香的。   桔子胡乱舀了两勺,看都没看旁边的香菜碎一眼,臊眉耷眼地寻了个没人的角落坐下。   腐臭味儿始终若有若无地萦绕着,桔子吃了两口就吃不下了。   好死不死,旁边还有个身穿警服的人凑过来拼桌。   见了鬼了,食堂这么大,凌晨来觅食的拢共不超过五个人,就尼玛非得往一个角落凑?   被熏着活该。   桔子烦躁地一扔勺子,不吃了。   “吃汤馄饨不加香菜,这能好吃才怪。”   旁边那人的声音清亮一如从前,仿佛八年的时光从没留下痕迹。   桔子没敢抬头。   眼睛却模糊了起来。   周晓在她对面坐下,伸长脖子把脸凑过去。   “喂喂,不认识我了?”   被桔子眼里的水光吓了一跳。   “不是吧?久别重逢,感动哭了?”   桔子眨了眨眼,眼泪“叮咚”一声落在汤里。   “你想屁吃。”   桔子翻了个白眼,飞快瞄了他一眼,又飞快挪开视线。   周晓抽了抽鼻子:“我去,什么味儿?”   桔子手缩了缩,往后靠了靠。   神情却故作镇静:“呵呵,法医工作室特供香氛,要来点么?”   周晓一拍脑袋:“哦想起来了,你们那案子我听说了,但我刚调过来,没赶上,现在只能先打打杂。”   桔子终于又掀起眼皮看了周晓一眼。   八年不见,周晓从少年长成了青年,穿上警服,他肩背挺拔,肌肉匀停,皮肤黑了许多,眼神却更加神采飞扬。   相比于八年前他眼里时常流露出的若有若无的忧郁和厌世,如今的他,简直根正苗红,意气风发。   桔子叹了口气,就这条件,怕是连两个月的限定交往机会都轮不到她了。   “算了别吃了,走我带你出去吃,我知道有家馄饨铺还开着门,味道和老纪馄饨差不多。”   周晓对桔子心里的翻江倒海浑然未觉,像从前一样咋咋呼呼站起来就招呼她一起走。   桔子耷着眼皮:“不吃。”   “为毛?我不信你加班到现在不饿,你看你脸都饿绿了。”   “你才绿,”桔子下意识怼回去,“你个香菜精。”   周晓笑起来,眼睛里有细碎温柔的光,单侧酒窝勾人一如既往。   “你等会。”   他说完去了后厨。   不一会儿,他从后厨顺了一把绿油油的香菜出来。   桔子震惊:“你出去吃饭还要自带香菜?”   八年过去了,这神经病病情竟已经严重如斯?   周晓一眨眼,把香菜递过去:“是你的香菜。”   桔子战术后仰:“拿远点,臭死了。”   “那能有你们法医工作室特供香氛臭?”   桔子:……   气死。   你等着我这就回去把剩下半瓶沐浴露用掉!   周晓笑个不停:“亏你还是专业的,连这点小技巧都不知道,你用香菜去搓搓手,对去尸臭味有奇效。”   桔子半信半疑:“真假的?”   周晓一拍胸脯:“人民公仆能骗你?”   桔子一拧眉。   周晓突然凑近:“香菜精向你保证。”   他压低声音,一字一顿:“我、的、本、体、绝、对、很、好、用。”   桔子盯了他几秒,思维蓦地滑向了某个不太健康的方向。   她火速拿走香菜,往洗手池走去,几乎是仓皇而逃。   身后,周晓勾了勾嘴角,眼睛却隐隐泛红,似有水光。   7   那年高考前夕,周晓妈妈突然看见了周晓圈出来的公大信息,顾不上即将高考,连夜和儿子对质。   “我说过多少次,让你学金融学金融,你就是不听对不对?”   “你非要像你那个没出息的爹一样吗?”   “你爸后头有多少女人排着队等着给他生孩子,你还不努力,将来拿什么继承他的事业?”   ……   争吵的落点是一巴掌。   这一巴掌,把他们摇摇欲坠的母子亲情最后一丝连接给抽断了。   周晓考完就去了西北,他的亲生父亲依然是一个没出息的协警,但因为上一辈的问题,政审过不了,始终也没能转正。   从前的好相貌被时光蹉跎殆尽,但他依然是一个眼里有光,心里有正义的中年人。   与眼里只有财产的人有着根本的不同。   “爸,我打算考公大。”他这么说。   然后他看见父亲笑起来,他们有相似的眉眼。   和一脉相承的志向。   但周晓没想到志愿会被他妈妈给改掉。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周晓整个人暴躁如困兽。   8   “后来呢?”   桔子吃着馄饨问到。   手上有浓郁的香菜味,法医工作室特供香氛像是没出现过。   香菜精的本体确实好用。   “复读呗。”周晓轻松道,“在我爸那边读的,家里这点破事不想让你们知道,复读那地方在山里,全封闭,比咱们高中还坑爹。”   桔子其实还想问,那为什么都不跟他们说一声就消失,但又觉得没意思,话到嘴边还是咽回去了。   周晓也松了口气,没再继续说。   他没办法说自己那些年对母亲的压抑怨怼,也没办法说他是为了躲避母亲歇斯底里的追踪才进了那所只有固定电话的封闭学校。   更没办法说,离开母亲追求梦想的感觉很美好,但同时他也终于知道,虽然自己一直以来排斥母亲的观念,可来自母亲和继父的金钱到底还是给了他另一种生活。   他像新生一般,什么都要从头学起,学着省钱,学着挣钱,学着分担家庭的重担——父亲没有编制,但却有伤病,每个月医药费是很大一笔支出。   他再不是从前不管不顾的他了,不会再为了气母亲就去胡乱和女生谈恋爱。   他慢慢习惯了做一个决定把一切都想到。   就好像决定来找桔子前,他几乎快把一辈子想完了——   他想要这只女巫的小黑猫一直在他身边。   插科打诨,并肩作战,相濡以沫。   他只想要她。   而恰好。   这只小黑猫好像也并没有忘了她的香菜精。   这就很好。   9   天光微明,人间初醒。   他们的故事也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