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成太尉的白月光 作者:四原   文案   上一世,沈玉檀替嫁到赵家,温柔小意侍候夫君,孝敬公婆,战战兢兢过了小半辈子。最后却落得个惨死的下场。   重活一世,回京路上偶遇谢歧,沈玉檀突然发现,这位以后权倾朝野的谢太尉,竟是当年自己救下的奄奄一息的男人。   为了避祸,震惊之余,沈玉檀作了两世以来最大胆的决定。   春宴上,她假装崴了脚,意欲勾引谢歧,然而脚下打滑,拽着谢歧一块跌进了池塘。   沈玉檀以为自己死定了,不料谢歧竟一纸婚书娶了她。   洞房花烛夜,男人饮完合卺酒将人拦腰抱起,垂眸望她,带着挑逗的声音低沉道:“往后敢在别的男人面前崴脚,我便打断夫人这双腿。”   沈玉檀:……这会儿反悔还来得及吗?   本文双重生,HE   架空,1v1   内容标签:前世今生 甜文 朝堂之上   主角:沈玉檀,谢歧 ┃ 配角:赵云轩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太尉救着救着就娶了我   立意:上一世她救他,这辈子换他娶她 第1章   寒冬腊月,盛京才下过雪,屋外一片冰天雪地。   丞相府书房外,沈玉檀衣着单薄跪在厚厚的积雪上,胳膊被两个壮实的婆子反扣着,意识已经不太清明。   一个婆子见她快要昏死过去的模样,伸手拍了拍沈玉檀的脸:“夫人还是快些认罪的好,省得咱们跟你一块挨冻。”   玉华公主小产,阖府认定是她害的,沈玉檀百口莫辩。   丫鬟兰芝见状,挣脱开束缚就要冲过来,婆子抬脚把她踹回去,啐道:“杂碎的玩意,还当自个儿是主子呢。”   沈玉檀身子止不住打着哆嗦,她目光坚定而狠厉,一遍遍说着:“我不认。”   “呦,夫人这是说什么呢?”   沈玉檀狠狠咬唇,倏地抬起头,冲着书房大喊:“赵云轩,玉华小产不是我害得,你心知肚明!”   他们成婚九载,沈玉檀嫁给赵云轩时,正处在赵家落败的时候。她陪赵云轩熬过最艰难的那段日子,好不容易等到他官居一品,皇上却一道圣旨命赵云轩尚公主。   玉华公主与丞相情深义重,甘愿嫁给赵云轩做平妻,当年在盛京流传成一段佳话 。其中心酸,却只有沈玉檀一人知道。   玉华明面上温婉知礼,背地里耍手段,心肠十分歹毒。这些年,她一忍再忍,最后竟落得个谋害嫡子的罪名。   若不是玉华同赵云轩谋划事情的时候沈玉檀偷听到,她怎么也没想到,赵云轩要至她于死地。   玉华根本没有怀孕,这一切都是他们设下的局。   书房里,没有一丝声音。他明明在里面,却无动于衷。   沈玉檀攥紧的双拳无力松开,仅剩的那点幻想被击个粉碎。她撑着身子要起来,次次被婆子按回原地 ,膝盖重重砸到青砖上。   远处环佩作响,沈玉檀抬眼望去,玉华正从书房里走出来。她一身鹅黄长裙,外披狐裘,娇俏的容颜带着几分适宜的悲痛和怜悯。   沈玉檀目眦欲裂,恨不得扑上去扒掉她这层伪善的皮。   玉华踱步上前,染着丹蔻的手指抚上她的面庞,“夫人害了本宫的孩子,死到临头了,还不知悔改?”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沈玉檀盯着玉华公主,忽地笑了。   她一笑,即便形容凄惨仍是绝色之姿,玉华无端心生妒忌,死死捏住沈玉檀的下巴,“你笑什么?”   沈玉檀越笑越大声,直到笑出眼泪才停下,她看着玉华,没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情神情,轻吐出声:“一个月前,我便知道了。”   捏着脸的手明显一僵,玉华虽强掩惊愕,声调却无意识提高:“你知道什么了?”   沈玉檀不语,玉华渐渐失了镇定,反手一掌掴在她脸上,“说,你知道什么了?”   她看着向来冷静自持的女人露出丑恶的嘴脸,轻笑出声:“你同赵云轩谋划此事时,我就在外面。既然公主不想生出孩子,我为何不顺水推舟送你一份大礼。”   “你以为,这一月以来送去你屋里的吃食,我做了什么手脚?”   话音刚落,胸口猛地落下一脚,沈玉檀倒在地上,玉华捂着胸口道:“贱人,我要杀了你!”   她拔下头上的簪子冲过来,四下乱作一团,凭谁也拦不住玉华公主。   冰凉的簪头刺进脖颈,眼前被鲜血和女人狰狞的面容所替代。沈玉檀却觉得,她这一生从没这么畅快过。   一息尚存时,沈玉檀望见那道白色的身影从书房慌张跑出来,推开玉华,紧紧将她搂在怀里。   失去意识前,脑海里竟蹦出个可笑的念头,如果当初她没有嫁给赵云轩,还会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   沈玉檀觉得身子越来越轻,最后漂浮在半空中,她亲眼目睹赵云轩紧紧抱着她的尸首,而玉华鬓发尽乱,发疯一样大闹灵堂。   而后画面一转,太和殿上,左右两列卫兵神情肃穆,皇帝颤颤巍巍将京城兵权交到赵云轩手上,目光恳切道:“丞相,你要保住朕,只要你能保住朕,这天下都是你的。”   殿外,厮杀声阵阵。   一声惨叫过去,四下陷入诡异的死寂。半响后,殿门被踹飞,有一人披着染了血的铠甲,执剑而来。   月光下,他的战袍反着奇异的红光,温热的血顺着衣角淌到地上,侍卫中有人惊呼一声“谢太尉”。   “谢歧,你好大的胆子。”皇帝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不顾眼前的处境痛骂出声:“乱臣贼子,你竟敢勾结叛党,起兵谋反,来人,替朕就地诛杀佞臣!”   皇家大势已去,底下众人,无一人轻举妄动。   谢歧唇角勾笑,轻轻动了动手指,身后的士兵涌进来,兵刃相接,太和殿顷刻化为人间炼狱。   她看见谢歧对着赵云轩说了什么,而后手起刀落,赵云轩的头颅滚到地上。   大仇得报,沈玉檀慢慢合上了眼。   —   方府一处院落里,丫鬟们捧着水盆方帕进进出出,名叫兰芝的大丫鬟跪坐在床前,满面愁容,一遍遍给床上的人擦着身子。   床榻上躺着的女子姿容俏丽,薄被掖在肩下,露出的肌肤滑腻白皙,犹如丝缎。   而此时,她一双凤眸紧闭,眼珠不停转动,朱唇半张,似乎是梦魇了。   她呼吸渐渐急促,兰芝攥着帕子快要哭出来,“姑娘醒醒,可别再吓我了。”   床上的人眼珠转得越来越来,倏地睁开眼,胸口剧烈起伏。   “姑娘醒了!”一名眼尖的丫鬟见沈玉檀睁开眼,欢喜地去拉兰芝。   “姑娘觉得好些了吗?身子可还发冷?头疼吗?”兰芝围在床前问了一连串的问题,焦急地看着沈玉檀。   她勉强撑着身子起来,兰芝的脸在眼前晃来晃去,沈玉檀头痛欲裂。   她明明记得,玉华用发簪刺入她的脖颈,她流了好多血,最终死在玉华公主手上。   之后她不知置身何处,看着皇权颠覆,赵云轩死在谢太尉手上,再一睁眼,却是眼前这番情景。   沈玉檀茫然打量着兰芝,她梳的是双平髻,弯眉杏眼,说话间头上一对翠色的珠花晃动,平添几分灵动。   沈玉檀只觉得眼前的人陌生又熟悉,她死后,兰芝应当也不会落得好下场,可眼前的人活蹦乱跳的,穿衣打扮跟少女时一般无二。   不光是兰芝,屋里站着的丫鬟婆子,全是在荆州贴身伺候的人。沈玉檀低下头,入目是淡紫色的床帐。   这些尽是出阁前闺房的摆设,想到这,沈玉檀浑身止不住颤抖。   兰芝吓坏了,以为她身子又发冷,急忙添了一床被子,声里带着哭腔:“老夫人生前最疼姑娘,但人死不能复生,姑娘单为老夫人,也不能如此作践自己的身子。”   听了兰芝的话,沈玉檀后背直冒冷汗,她贝齿紧扣,缓了许久才摸清一件事,她重活了一回。   抵着冰凉的床架,沈玉檀清醒了些,试着张了张口,声音嘶哑难听。   一碗水递到手里,她一口灌下去,费力吐出几个字:“大舅母呢?”   “大夫人看完姑娘刚回房。”兰芝回头吩咐道:“桃儿,去把大夫人请来,就说姑娘醒了。”   那边丫鬟应声退下,兰芝往沈玉檀嘴里塞了个药丸,喉咙的刺痛感渐渐消散,沈玉檀深吸了口气道:“我睡了多久?”   “姑娘自打老夫人出殡后便昏倒了,大夫说姑娘体弱畏寒,又悲恸过度,让奴婢们熬药调养着,今日已是第三日了。”兰芝苦心劝道:“老夫人过世,大爷又遭贬谪,姑娘可万万不能再出事了。”   沈玉檀是盛京沈府家的女儿,因双亲早逝,幼年时被接到荆州舅父家。舅父方映堂任荆州刺史,几年来,方家连带着水涨船高。   沈玉檀虽是外孙女,但方家人良善,且小姑娘从小生得粉雕玉琢,待快要及笄,更如柳条抽枝般出落的亭亭玉立。方府上下谁人不知,沈玉檀向来是方老夫人的心头肉,老夫人比疼亲孙女还要疼她。   老夫人本想着等在过两年,在荆州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将沈玉檀嫁过去,人离得近,自己也能时常照看着。哪知天不遂人愿,年初时方映堂因办事不利,皇上一道圣旨下来,直接从刺史贬为了一个小小的县官。老夫人入冬前本就染了病,乍闻消息,急火攻心,吐血昏倒后再也没能起来。   前世沈玉檀守在灵堂哭了三天,出殡的时候昏倒在路上,一连喂了几天药才醒过来。   诸般回忆涌进脑海,沈玉檀用力摁了摁额角道:“我好多了。”   “姑娘没事就好,奴婢熬了姑娘最爱喝的鲜笋鸭汤,姑娘先尝尝合不合胃口。”兰芝说着,汤匙送到嘴边,沈玉檀就着喝了几口,心不在焉想着别的事。   她回到了外祖母逝世这年,若她记得不错,再过几日,盛京沈家会派人来接她回去,美其名曰沈老夫人思念孙女,并再三向舅父承诺在盛京为她择一好夫婿,舅父这才不舍送她离开。   谁料二房两面三刀,表面对她百般疼爱,背地里竟打得是让她替嫁的如意算盘。而她代替二房嫡女嫁给赵云轩后,才是噩梦的开始。   沈玉檀微微蹙眉,按住兰芝的手道:“我问你,圣旨下来多少时日了?”   兰芝怔了怔,掰着手指算了一会:“已经半月有余了。姑娘操心这些做什么,当务之急,还是先养好身子要紧。”兰芝想了想,又劝慰道:“以大爷的本事,官复原职是早晚的事。”   沈玉檀摇摇头,几个月后,舅舅不光不能官复原职,还会被扣上逆党的罪名,阖府男丁斩首,女子发配为奴。   但舅舅一向忠义清廉,又怎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上一世事发后她已嫁给赵云轩,多番走动却于事无补。而今重来一回,她绝不会放任事态发展下去。   “拿件外衣来,我去找舅舅商量事情。”沈玉檀说着就要下床。   兰芝拦住她:“姑娘才好些,可不能去外面吹风了,有什么话等大夫人来了再说,也不急这一时。”   沈玉檀仍执意要出去,一屋的丫鬟婆子轮番劝阻,众人苦口婆心说的正欢时,桃儿从外面回来了。   她面色不虞,提声打断众人:“沈家来人了,说要接姑娘回去。” 第2章   屋内霎时一片死寂。   许久后,兰芝问:“沈家,哪个沈家?”   桃儿叹了口气道:“能有哪个沈家,自然是盛京那个沈家。”   此话一出,沈玉檀后背汗毛倒竖。   不对,上辈子沈家派人来,也是一个多月以后的事了。若不是婚期将至,沈家二房没了法子,也不会使下作手段让她替嫁过去。   可沈玉檀记得清楚,眼下离婚约还有一段日子,二房不至于这么急不可待。   难道说,重活一世,不光是她,别的事也发生了变化?   “舅母呢?”沈玉檀问。   桃儿道:“大夫人在前堂待客,这会脱不开身,说晚点再来看姑娘。”   “不必了。”沈玉檀掀开被子起来,“我这就去前堂。”   兰芝拗不过主子,只得匆匆挑好衣裳,替沈玉檀梳妆打扮一番,临出门又往她身上加了件披风。   前堂离沈玉檀的院子不远,路上积雪也化得差不多了,主仆二人很快来到前堂。   一进院子,沈玉檀遥遥望见几台红漆木箱子,成排摆在庭院中央,很是气派。   兰芝惊诧的“呀”了声,转头看沈玉檀,见自家姑娘没分给那几台箱子一个眼神,目不斜视进了屋子。   屋内,刘氏中间面朝南坐着,左手边两张椅子上依次坐着两个婆子,此时正喋喋不休地说着话。   刘氏端起茶杯,杯盖拨了几下茶叶,抿了一口打断二人:“两位说的这些,我做不了主,还是等大爷回来再做打算吧。”   两个婆子面面相觑,顿了顿,孙妈妈开口道:“我们想先听听夫人的意思。”   她话音刚落,有丫鬟朝里面喊了句“二姑娘来了”。   接着,沈玉檀撩开帘子进来。因尚在孝中,她穿着身素白襦裙,木簪绾发,通身没戴一件首饰。即便如此,也掩不住少女矜贵的气度,她一双潋滟凤眸含笑,款步轻移间,已是惊心动魄的美丽。   不光是两个婆子,就连刘氏都怔松了片刻,仿佛眼前之人极为陌生一般。   回过神来,刘氏半是欣喜半是担忧,责怪道:“怎么刚醒就跑过来了,外面有风,你这才刚好,再吹病了可怎么办。”   刘氏边说边脱了身上的披风,走过来给她披上,再系好带子。   沈玉檀盯着刘氏的动作,悄悄湿了眼角。又不愿让她瞧见,趁人不注意低头抹了一把。   两个婆子站起来,惊讶道:“这便是二姑娘?”   “不错。”刘氏拉过沈玉檀来,指给她看:“这是沈家你二叔母身边的人。”   孙妈妈顺着刘氏的话说:“二夫人和老夫人很是挂念姑娘,特意差遣我们来荆州看望您。”   沈玉檀疑惑地“哦”了声,似是不解地问:“二叔母既然挂念檀儿,为何没见她人来?”   两个婆子愣住,一时不知作何解释。   “不必在意,我说的玩笑话。”沈玉檀轻笑,招呼道:“远来即是客,两位妈妈快坐吧。”   孙妈妈张了张口,旁边王妈妈朝她使眼色,话到口中又咽了回去。   沈玉檀搬了个板凳,亲昵地挨着刘氏坐下,随她们攀谈起来。   两个婆子刚被揭了短,也不好再提接沈玉檀回盛京的事,倒是你一句我一句开始奉承她和刘氏。   说了会儿,又谈起盛京的繁华,两人一唱一和说得天花乱坠,饶是见惯了大场面的刘氏,也听得津津有味,隐隐生出几分向往之心来。   沈玉檀指尖轻点扶手,嘴角带笑静静看着二人。上一世她能顺利嫁给赵云轩,眼前这两个人也没少出力。   懒得跟她们在这浪费功夫,沈玉檀凤眸微眯,笑道:“我听下人说叔父要接我回盛京,确有此事?”   孙妈妈笑出褶皱的脸硬生生僵住,转头看向王妈妈。王妈妈平时最会察言观色,待到这会也看出来了,沈玉檀不像寻常闺阁女子一样羞怯单纯,轻易糊弄不过去。   王妈妈咬咬牙,索性直言:“确有此事,方才我二人还在跟大夫人商量。虽不合乎礼数,但既然姑娘知道了,说说也无妨。”   “二夫人的意思是,姑娘快到了及笄的年龄,盛京不乏能文善武的好儿郎,姑娘既是沈家女儿,二夫人早想在世家中替姑娘择一良人。再者,老夫人多年未见姑娘,近日来常常念叨您,也盼着姑娘能回沈府。”王妈妈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姑娘若是住不习惯,也能回荆州不是?”   沈玉檀默了默,抬眸浅笑:“瞧妈妈说的,我们荆州虽不及盛京,但向来也是英雄辈出,我不愁嫁,叔母更不用替我费心。”她说着,话锋一转,“不过祖母挂念我,我也想念祖母,倒是该回府看看。”   沈玉檀话里话外就一个意思,她回盛京绝不是为了说媒嫁人,单是为了看望沈老夫人,并且不会长住。   事情发展的有些棘手,王妈妈始料不及,开始后悔揽下这件差事。   看着两人吃瘪,沈玉檀通体舒畅,抬了抬手唤来小厮,“时候也不早了,带两位客人去厢房歇息吧。”   两人怏怏告退,只好改天再做打算。   二人一走,刘氏抚着她的头发道:“你若是不愿去,打发她们走便是。你舅舅虽然被贬,但咱们家家底殷实,倒也不怕得罪沈家。”   “舅母想什么呢?”沈玉檀依偎在她怀里,“檀儿不过是在荆州呆久了,想去盛京看看而已,舅母多虑了。”   沈玉檀枕在刘氏的腿上,不由自主红了眼眶。她千万个不愿意回盛京,只是舅舅参与谋逆一事确有蹊跷,此事又关系到太子,她不得不回去想办法查清楚,而不是在荆州坐以待毙。   刘氏联想到方老夫人死后她跟丢了魂似的,今日好不容易才正常点,长舒了口气:“去散散心也好。”   ——   盛京,将军府。   夜幕降临,弯月挂梢头,洒下银白的光。   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腰悬短剑,快步走进院子,叩了叩房门:“将军,卑职苍耳。”   屋内一片死寂,头顶几只鸱鸮时不时叫几声,衬得周遭夜色愈发瘆人。   苍耳侧身静静听了半柱香的功夫,推门走进去。   屋内没点灯,四处寂静昏暗。苍耳掏出火折子点着,火光映照下,隐约能看清面前摆着张宽大的书案。   他熟门熟路来到书案后面,转了一圈柜上的瓷瓶,伴随一声轻响,墙壁裂开成两半,中间是条狭窄的通道。   越往里走光线越明亮,苍耳前脚还未踏进密室,一把匕首迎面飞来。   他身手矫捷抓住刀柄,忙道:“主子是我。”   里面的人应了声,道:“进来。”   室内灯火通明,桌上堆了一摞书卷,谢歧正在低头写字。他闻声抬眸,目光扫过来:“军中有变?”   “军中并无异动,属下今日来,是为了另一件事。”苍耳顿了顿,又道:“属下查到赵云轩与沈家女儿确有婚约在先,前几日赵云轩去沈家提亲,如主子所料,日前沈家已经派人去荆州了。”   “做的很好。”谢歧搁下笔,卷起纸张放入小木筒里,“再过两日,朝堂上我会称病,这段时间,你随我去趟荆州。”   苍耳蹙眉犹豫了许久,忍不住问道:“属下多嘴一句,主子为何要插手沈赵两家的事。”   还是两家的婚事。   自家主子向来多谋善虑,从不会做对自己无益的事。可苍耳寻思了好些天,怎么也没想明白破坏人家姻缘对他有什么好处。   俗话说得好,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呢。   谢歧修长的手搭在桌上,指尖轻轻摩挲桌面,自顾自地重复了一遍:“为何呢?”   他和沈二姑娘的渊源要从上辈子说起了。   上一世他手握重权,因功高盖主被皇帝暗中派人追杀。   情急之下,谢歧率三百精锐半夜逃离京城,却半路中了埋伏,除了他之外无一人生还。他掉进山沟里,被在寺庙祈福的沈玉檀救下来,偷偷藏在屋里养伤。   她生得美艳,话却不多。谢歧从侍女口中得知,她是赵云轩的夫人,因受不了玉华公主的刁难,自愿来普渡寺为赵老夫人祈福。   等他伤养好了,告辞离开时许她提要求,沈玉檀却红着脸,低下头连说不用。   后来谢歧南征北战,官至太尉,再听到她的消息,便是被玉华公主迫害而死。他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好像丢了点什么。   为了报答当年的恩情,他起兵谋反后手刃赵云轩,也算慰籍佳人的在天之灵。   本以为尘埃落定,可他一觉醒来,竟然回到了弱冠之年。而醒来第一个想到的事,居然是沈玉檀 。   她如今尚未嫁给赵云轩,方家也没卷进夺嫡之争,他动动手指,便能救她于水火。   所以这回,他出手帮她,算是还她当年的救命之恩,也能解了他多年的心结。   谢歧起身,玄色衣袍勾出挺拔的身量,他没解答苍耳的疑问,只把木筒交给他,吩咐道:“把信送往荆州,让下面的人盯着,务必送到沈二姑娘手上。”   苍耳颔首,应声退下,身影没入茫茫夜色中。 第3章   沈玉檀打发走了两个婆子,刚松口气,精气神跟被抽走了似的,浑身绵软乏力。   兰芝见状忙扶她回房,吃了些清爽的饭菜,又喝了一碗药,由兰芝伺候着睡下了。   上辈子自从玉华入府以后,她思虑过多,夜晚睡眠极浅,即便做梦也是噩梦。   眼下心里踏实了,这一觉睡得安稳漫长,直到日上三竿才慢慢转醒,身上疲惫的感觉也消散了不少。   沈玉檀缓缓起身,唤进兰芝来,安静坐着,任由她替自己挑衣裳、梳妆打扮。瞧着兰芝忙东忙西,才有了些回来的实感。   兰芝盘好了头发,抬头见姑娘怔怔地看着她,眼睛红彤彤的,被吓了一跳,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姑娘,姑娘?”   沈玉檀回过神来,揉了揉眼,问道:“舅舅可回来了?”   “姑娘等着,我去问问。”兰芝出去问院里的小厮,过了会儿回来道:“回来了,昨夜二更回来的。”   方映堂被贬,年初又丧母,尚在孝中,官是做不成了。所幸他广交天下好友,近日四处游走,筹划着做些别的事维持家业。   沈玉檀指尖抹了胭脂,在脸颊上涂了点,点了点头:“过会儿去给舅舅请安。”   “好。”兰芝最后往她头上插了个簪子,“姑娘先用饭吧。”   沈玉檀病着,早饭也做得清淡,不过倒也可口。她今日胃口好,连着喝了两小碗米粥。   用完了饭,兰芝挑了件月牙白的衣裳给她换上,这才去请安。   一路上,沈玉檀脑海中描摹了一遍舅舅的模样。她幼年双亲离世,除了外祖母,便是舅舅舅母对她最好。上一世方家落败后,她几经走动,才得以和舅母见上一面。然而舅舅早被处以斩刑,岁月流逝,她已经记不大清他的样子了。   沈玉檀踏进院子,洒扫的粗使婆子停了动作,转身笑道:“二姑娘病没好利索,怎的又出来了?”   她笑着道“没事”,婆子又朝里面嚷了句“二姑娘来了”,便有三两个小丫鬟出来扶她,掀帘子。   沈玉檀停了一瞬,探身子进去。   舅舅舅母都坐在堂上,喝着茶唠话,见她进来止住话头,一起朝她望来。   方映堂年过四十,宽额方脸,浓眉大眼。因久居高位惯了,眉眼间始终带着些厉色。不过这些只是在外人看来,对于沈玉檀,他向来亲睦和蔼。   眼前种种,恍若昨日。让她生出种错觉,仿佛前生诸事不过一场噩梦,如今总算是醒了。   沈玉檀屈身朝两人行了个礼,“檀儿给舅舅、舅母请安。”   两人一愣,方映堂先笑道:“别人是病来如山倒,你这一病倒是学乖了。”   “咱们方家人不讲究这些,快起来。”刘氏也笑了,转头指使下人:“往火炉里添把火,再拿个汤婆子过来给二姑娘暖手。”   沈玉檀浅笑,走过来挨着刘氏坐下。   “你这病是给冻的,没事别老出来,我让人请大夫再给你看看。”方映堂道。   沈玉檀心头一暖,道:“好。”   “我昨夜回来后,听说沈家来人了。”方映堂放下茶杯,收了笑意,“沈老夫人要接你回盛京?”   “嗯。”沈玉檀点了点头,“我也正有此意。”   “檀儿。”方映堂眉头紧皱,“并非舅舅自私,不愿放你回去。实在是京城人心复杂,权势纷争,以你的性子,回去定是要吃亏的。”   刘氏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沈玉檀拍了拍刘氏的手背,语气轻缓:“舅舅舅母放心,我自有分寸。”   “檀儿自幼受家里人庇护,不曾受过一星半点的伤害。但我如今已快及笄,往后还要成亲嫁人。舅舅虽能护我一时,却不能护我一世。倒不如趁早出去历练一番,不光为了自己,若将来家中有难,我一样护得住家人。”   她目光坚定,一番话说完,刘氏早已红了眼,方映堂亦是愣住。直到小厮送了汤婆子来,才回过神感慨:“檀儿长大了。”   沈玉檀道明了心中所想,方映堂虽然担忧,却也默许了,叫来沈家两个婆子,郑重其事交代了半天的话,才肯放两人回去。   沈玉檀呆到晌午也累了,回到自己院里用过饭,卧在塌上小憩。   她闭着眼,脑袋越来越混沌,困意席卷而来,很快入梦。   耳畔传来微弱的诵经声,夹杂着清脆的木鱼声,在耳边逐渐放大。   沈玉檀慢慢睁开眼,恍惚见面前摆着尊佛像,供桌上插着香,室内烟雾缭绕。   她正纳闷,转头见身旁兰芝跪在蒲团上,手里一串佛珠,闭眼嘴里嘟囔着经文。   她轻轻推了兰芝一下,后者抬眸看她,了然道:“夫人暂且耐心等会。”   沈玉檀正迷惑着,兰芝偷偷四下望了望,压着嗓子开口:“早就劝夫人别管他,夫人非得不听,这会白天晚上惦记着,平白给自己惹麻烦。”   听她说完,沈玉檀总算想起来了。她此时身在普渡寺,因着赵云轩尚了玉华公主,把府里搞得乌烟瘴气的,她借着为老夫人祈福的由头,实则是来寻个清净。   不料她两日前下山,在山底碰见了个浑身是血的男人。她探了他的脉,发现尚有气息。又见他身披胄甲,腰间悬剑,穿戴皆非常人所及。思忖片刻,将他偷偷带回了寺里。   可他伤得很重,一直高烧不退,性命堪忧。沈玉檀惦记着这事,故而作何事都心不在焉的。   兰芝没了法子,叹了口气道:“我在这把风,夫人悄悄溜出去吧。”   沈玉檀鬼使神差地应下,出了佛堂,像被什么牵引着似的,走到一间屋子前。   她深吸了口气,推门进去。   屋子朝阴面,采光不好。窗纸破了几个洞,日光透过缺口一柱一柱洒下来。   屋内摆着面陈旧厚重的屏风,走到跟前,能闻见空气中淡淡的血腥气。   屏风后的床榻上躺着个男人,他背对着她,宽阔紧实的后背新旧伤疤交错,有的地方深可见骨。   沈玉檀触了触他的额头,柳眉微蹙,将桌上早已备好的药一勺勺喂给他。又转身打湿了帕子,轻轻擦拭他的脸。   她细细打量着眼前的男人,他五官生得深邃立体,眉目舒朗、鼻梁高挺,样貌放在京城也是数一数二的。只是不知被谁追杀,才沦落至此。   沈玉檀心不在焉想着事,手忽地被人紧紧攥住。她低头,那人不知何时醒了,正目不转睛盯着她,双眸带笑。   他本就生得好看,笑起来更是目泛涟漪,似乱花迷人眼。   她不知不觉看愣了,下一刻,他稍一使力将她拽进怀里。沈玉檀欲要挣扎,男人摁住她的手,不由分说吻下来。   她不断反抗着,眼前的景象愈来愈模糊,耳边有个声音在喊:“姑娘,姑娘?”   沈玉檀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兰芝放大的脸。   蹭地起身,沈玉檀大口大口地吸气,心口猛烈跳动。   她怎么会做这么荒唐的梦,  当年她救下那个男人后以礼相待,甚至没问过他的来历和名字。于她而言不过是人生的匆匆过客,可梦中男人对她似乎十分熟稔,而且亲了她。   难道说,她其实肖想过那个男人,只是心里不愿承认,所以才会梦到这样的事?   兰芝搞不清状况,焦急地替她顺着背:“姑娘怎么了,可是身子又不舒服?”   沈玉檀长长吐了口气,摆了摆手:“无事,方才魇着了。”   她苦笑着摇摇头,当年她对赵云轩还抱有幻想,又怎会轻易喜欢别人。沈玉檀揉了揉额角道:“叫我有事?”   “姑娘方才歇息的时候,咱们院里飞来了只信鸽。”兰芝兴奋道:“那信鸽通体雪白,摇摇摆摆立在外面石凳上,小厮们见它腿上绑着东西,解下来一看,见上面写着姑娘的名字。”   说完,她似又疑惑了,喃喃道:“可这信是谁送的?”   沈玉檀闻言眉头微耸,直觉不妙,立即道:“信呢?”   兰芝从袖子里翻出来个小巧别致的木筒,“在这。”   她接过来先注意到筒身,上面用墨水写了三个字:沈玉檀。   拆开是张纸条,她两手摊平,纸上写了一行小字:方家有难,入京可解。   沈玉檀读完抓着纸条僵在原处,脑海中闪过万千思绪。   兰芝疑惑地凑过来,待看清纸上的字,惊地张大的眼睛,“他说方家有难?而且他为何知道姑娘要入京?”   沈玉檀醒过神,拉过兰芝慌忙道:“鸽子呢?”   “小厮解下信,鸽子就飞走了。”   沈玉檀觉得全身血液倒流,方才她脑子里蹦出一个可怕的念头:信是赵云轩送的,他也回来了。   回盛京之前,她从未出过荆州,并别提结识什么奇人异士。可写信的人却知道方家即将落难,她要回盛京,除了赵云轩,她实在想不出谁还能写出这封信。   她熟悉赵云轩养的信鸽,若能亲眼看见,定能认出来是或不是。   “若有下次,记得一定要逮住信鸽。”沈玉檀把纸条装回木筒里,皱眉道。   “是,兰芝记住了。”   沈玉檀躺回床上,心烦意乱地很,吩咐兰芝退下,闭着眼琢磨了半晌,才慢慢静下心来。   就算赵云轩也重活一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辈子他们毫无瓜葛,她不妨跟他挑明了,她会想法子逃婚,他大可以安心尚公主。   前世他们纠缠不休,但今生,她不会再跟他扯上半点关系。   ——   日子如流水般过,河水解冻小草冒芽,转眼过去半月有余。   沈玉檀回盛京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刘氏疼她,收拾了好几箱金银珠宝,非得让她带去盛京。   沈玉檀苦笑不得,劝了她许久,又说带钱多了怕路上遭劫,刘氏这才退步,临走却还是往车上塞了两箱银子。   方映堂嘴上不说舍不得,但这段日子要么板着脸,要么逮着人训斥,弄得小辈们都战战兢兢的。   方府正门大敞着,门前站着方家众人,外面停着辆华丽雅致的马车,引得街边行人纷纷侧目。   沈玉檀轻轻袅袅走下台阶,指使着下人搬东西。   这半个月没再收到过信,她稍微放下心来,每日都在计划着回京后的事。可思来想去都没想出一个万全之策,只好先告诉舅舅切勿跟太子的人往来,走一步看一步。   刘氏走过来拉着她的手嘱咐:“这一路山高水远,檀儿要照顾好自个儿。”她刚说一句话,眼睛便红了,于是强忍泪意道:“即便到了京城,檀儿也是我方家的姑娘,沈家上下若有谁欺负了你,舅母第一个饶不了他!”   刘氏故意提高了音量,底下沈家两个婆子听见,笑得心虚而讨好。   沈玉檀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转身面向方家众人:“十五年来教养之恩,檀儿定会铭记于心。不管从前以后,檀儿都是方家的一份子。”   话毕,她屈身行礼,在众人的注视下,莲步轻移登上马车。   车夫挥动马鞭,骏马嘶鸣,车子飞驰卷起层层尘土。 第4章   马车一路向北行驶,沿途山川湖泊美不胜收,沈玉檀走过一次已无甚感觉,倒是兰芝兴奋不已,每日拉着她看东看西的。   走走停停行了一月有余,沈玉檀估摸着离盛京不远了,果然当日傍晚刘妈妈就挑开帘子进来了。   盛京比荆州要冷些,帘子乍一掀开,风裹着冷气带进来。   刘妈妈两手揣在袖子里,笑眯眯走进来道:“姑娘,此地为奉城,处在盛京边界。今日天色已晚,姑娘早些休息。等明日再走上半日便到京城了。”   “好,刘妈妈有劳了。”沈玉檀也笑着回话。   车夫找了间客栈,沈玉檀由兰芝扶着下来,刘妈妈和王妈妈正从马车里往外拿包袱。沈玉檀扫了两人一眼,转身对兰芝道:“去帮两位妈妈收拾东西。”   她故意说得大声,两人听见满脸堆笑,连声推辞:“这些粗活我们老婆子干就行,兰芝姑娘细皮嫩肉的,累坏了可怎么行。”   “两位妈妈慈爱体贴。”沈玉檀要的便是俩人这句话,于是顺着话头道:“叔母能有两位这样的得力干将,实在是好福气。”   没人不爱听奉承的话,更何况是下人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而且还要说在点上。果不其然,此话一出,就连向来沉稳的王妈妈也面露得色。   沈玉檀心中嗤笑,嘴上却说了句:“往后在沈府,还需两位妈妈多帮衬。”   王妈妈忙道“不敢”,垂眸思忖这二姑娘也就在方府能说得上话,这会出了府便巴结她们,等回了盛京还不得任他们摆布。   沈玉檀笑了笑,转身走进客栈。   此间客栈开在荆州到盛京的必经之路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里面位置已满,店家在外面搭了个草棚,摆出来几张桌子。   见沈玉檀一行人来,店家忙笑脸相迎:“几位来住店还是用饭?”   “住店。”沈玉檀拿出一贯银钱。   “不好意思几位,您看里面满了。”店家擦了两把桌椅,笑道:“几位在外面稍候,我这就去楼上给几位腾出房来。”   沈玉檀颔首,店家冲屋里招呼了一声,一溜烟朝楼上去了。   她抬头望见上面破旧的牌匾,与记忆中模糊的景象重合,但心境却完全不同了。   车夫都去后院拴马,几人坐在椅子上歇息,不一会店小二便送来一壶茶。   刘妈妈瞅了茶壶一眼,撇撇嘴连沾也没沾茶水。   沈玉檀哂笑,默不作声转着手里的茶杯。   春寒料峭,几人不过等了半柱香的时间,寒意从脚底网上窜。沈玉檀披着厚重的披风倒不觉得什么,两个婆子冻得呲牙咧嘴,刘妈妈实在忍不住道:“姑娘咱们进去吧,站着也比在外面挨冻强。”   沈玉檀放下茶杯:“走吧。”   店里人满为患,门后边摆了个桌子,进出都十分不便。   兰芝光顾着沈玉檀,一不留神踩到了旁边人的脚,对方“哎呦”叫了一声。   兰芝看过去吓了一大跳,这人光着膀子,身形魁梧,长着满脸的胡子。最可怖的是,他脸上有道伤疤从眉毛一直连到下巴。   她呼吸窒了窒,低头想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结果下一刻,手腕被狠狠攥住。   “怎么,踹了老子还想跑?”此人面目狰狞,瞪着铜铃大眼。   沈玉檀被往后一带,正好磕在门框上,下意识捂上额头:“嘶——”   那莽汉转过来,咧着嘴角指向她:“嘿,这还藏着个人呢!”   此话一出,莽汉的同伴也凑过来,打量着沈玉檀不怀好意地笑。   这会傻子才不清楚发生了何事,沈玉檀把兰芝罩在身后,福了福身道:“这位好汉,我家婢子多有得罪,我替她道歉。”   “呦呵,没成想还是个官府小姐呢!”莽汉咋舌,跟同伴交替了眼色,扬了扬手:“这样吧,你陪我们兄弟玩一玩便放过你们,怎么样?”   沈玉檀手心生了一层薄汗,表面维系着镇定道:“天子脚下,诸位若触犯律法必然无法逃脱,不如我赔给各位银子,这事就算了了。”   “谁稀罕你的破钱!”莽汉抬腿踹在桌子上,同伴在旁嘿嘿淫.笑,眼看着手就要伸过来:“就算有钱也玩不到你这样的美人啊。”   沈玉檀没想到这群贼子如此胆大包天,拉着兰芝连连后退。   贼人扑了个空,恼了:“别他娘敬酒不吃吃罚酒!”说着拎起离他最近的刘妈妈,手使劲勒着她脖子。   刘妈妈惊恐地睁大了眼,哭喊道:“救我!二姑娘,救救老奴啊!”   客栈人虽多,但没人敢上前拦人,毕竟谁也不敢招惹这些不怕死的疯子。   门还开着,沈玉檀急促地说了句“快跑”,拉着兰芝便冲了出去。   贼人没打算放过她,紧跟着追了出来。沈玉檀慌不择路,跌跌撞撞往前跑。因着病还未好全,跑了会儿便觉得胸闷气短,脚步不知不觉慢下来。  眼看着要被追上,她捡了路边的石块砸后面的人。   贼人离得越来越近,就在沈玉檀再次弯腰捡石头的时候,一支羽箭破空而出,精准无误贯穿了莽汉的头颅。   空气凝固一瞬,下一刻,莽汉仰面倒地,脸上停留在死前错愕的神情。   沈玉檀茫然回头。   路的尽头出现了几个骑马的身影,随着错落有致的马蹄声,她渐渐看清了那些人的身形,身骑骏马,腰间佩剑,看样子像朝廷的官兵。她这样想着,直到看清其中一人的模样,呼吸一窒。   火红的云彩连接成片,万丈霞光下,他黑衣黑马当先,手握长弓,金冠束发。染上碎光的眉目冷漠而锐利。   她张了张口,才想起自己根本不知道他的名字。   谢歧垂眸瞥见她顿了片刻,随后翻身下马,向她走过来。 第5章   沈玉檀静静看着他,一时失了神。   眼前意气风发的男人和记忆中那人一模一样,却又好像截然不同。   当年她在普渡寺救下他时,他话极少,成日不修边幅,尽显颓然之色。   而今一见,脸还是那张脸,人却英姿勃发,贵气逼人,周身气度全然变了。   沈玉檀犹豫着,不敢断定眼前的人是当年她救过的男人。   她打量谢歧的时候,谢歧也在盯着她看。   时隔多年,脑海中那抹纤瘦落寞的身影一直挥之不去。他把这归咎于愧疚,若他当年多留份心,沈玉檀不至于被人陷害而死。   直到再见到她,谢歧明白他错了。她极美,不似京都那些娴静淡雅的女儿家,她长相偏妍丽,生得妩媚动人、浓艳欲滴,一双凤眸顾盼生姿,身姿也比当年略丰盈些。   这样一个女人,往往最能激发男人的占有欲。彼时到了京都,不知会有多少公子名士为之一见倾心。谢歧不是不近女色之人,对美人有印象也不奇怪。   这样想着,已走到她面前。沈玉躬身施礼道:“多谢大侠出手相助。”   “举手之劳。”谢歧收了弓箭,往贼人身上补了一脚。   方才气势汹汹的几个大汉被吓得魂飞魄散,全然不顾死去的兄弟,慌忙逃命去了。   谢歧冷哼一声,朝身后摆了摆手:“追。”   身后骑兵出动,朝远处去了。   连声音都很像,沈玉檀心口跳了跳,缓缓吸了口气。   上一世她于沟底发现他,男人身披银甲,浑身是血,像是经历过一场恶战。而这人骑马握弓,一箭射中贼人,想来也是武艺非凡。若真是一个人,两世都能相识,那他跟她也算有缘。   沈玉檀摇了摇头,暂且不去想这些事,先顾眼前的事:“大侠虽救了我,却杀了此人,只怕官府的人马上就来了。”   谢歧睨了眼地上的人,语气轻蔑:“杀就杀了,没想那么多。”   “不过此人如此胆大妄为,想来平日也作恶多端。”说着他抽出长剑,砍下贼人的脑袋,“苍耳,提头去官府领赏。”   “是。”苍耳领命退下,谢歧再不看尸身一眼,抬脚往客栈里走。   沈玉檀快步跟上,忙道:“还未知英雄大名?”   谢歧回眸看她,语气淡淡: “鄙人姓谢。”   他说了自己的姓氏,却没透漏其名,想来是不愿让人知晓。而他手下众多,虽然一身黑衣,细看也能看出是极好的布料。沈玉檀估摸着这人应当是位武官,或者是京都哪位官员家的公子。   沈玉檀细细想着,再一抬眼,谢歧已经步入客栈,里面的人方才看到了他杀了那壮汉,纷纷退避闪让,所到之处腾出一大片空地。   “姑娘,咱们也回去吧。”兰芝捂着胸口,惊魂未定:“多亏了谢英雄出手相助,可吓坏奴婢了。”   沈玉檀敛眸:“回去吧。”   进屋谢歧早已不见了身影,店家为表歉意,退还给沈玉檀银钱,还备了好些茶果点心。   刘妈妈直接吓昏了过去,沈玉檀赏了两个婆子点钱,吩咐小厮送回房,自己也回房歇息去了。   沈玉檀靠在塌上闭目养神,一旁兰芝边剥杏仁边感慨:“奴婢当时都吓傻了,就见那羽箭飞了过来,刚好刺中贼人。少一刻姑娘就起身了,多一刻贼人就要冲过来。”   “谢公子是掐着准拉的弓,由此可见谢公子箭无虚发、百步穿杨。”   沈玉檀起身捻了颗杏仁,忍不住反驳:“他就射了一箭,你也能看出来箭无虚发?”   “那是自然。”兰芝笃定一笑,“当时离得那么远,又有风,能射中已是不容易,更何况是一箭取人性命。奴婢看画本子里那些英雄好汉都是这样的。”   兰芝秀脸微红: “要奴婢说,嫁人就应当挑谢公子这样英武不凡的男人,身材样貌远远胜过那些白面书生。”   沈玉檀刚喝一口水,听闻此话水卡在嗓子眼,剧烈咳嗽起来。   本来兰芝这话也没什么,小姑娘嘛,对未来夫婿有点憧憬很正常。可她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想起那日做的荒唐梦,那人将她拽到怀里亲她。而他和谢公子长得一模一样,让人越想越怪异。   兰芝以为姑娘又不舒服,忙替她顺背。沈玉檀咳出眼泪才缓过来,倒是回想起一件事来。   当年在普渡寺,她也是见过那人舞剑的。沈玉檀虽是外行,但也看出点门道,他动作行云流水、出剑凌厉,一套剑法练完,庭院里落叶纷纷,几片飘落在他肩头。   她看地出神,没注意他手里何时拈了粒石子,轻轻一弹便飞过来,落在她身前的树干上。   他转身望她,狭长的眼微眯,眼尾上挑,带着平时没有过张扬肆意,让她一时看花了眼。   这么想来,两人均武艺高强,又生得肖似,或许真的是同一个人。   沈玉檀神游了半个时辰,店里伙计来送饭也未发觉,直到兰芝唤她才清醒过来,匆匆吃了几口便上床歇息了。   她心里想着事,晚上没睡好觉,翌日早上起来赶路,身体疲惫困乏,眼底也跟着发黑。   因着今日便会回方府见到方家众人,万万不能失了气度。沈玉檀让兰芝用上好的胭脂水粉在眼下遮了几层,连带着妆容也比以往浓了几分。好在沈玉檀五官生得本就浓烈大方,这妆画在她脸上非但不显老气俗艳,反而是比平日更多了一分惊心动魄的美丽。   沈玉檀出来时,婆子小厮直觉眼前一亮,惊讶地说不出话来。尤其是两个婆子,她们知道沈玉檀美丽,却不成想只是稍微用心画了画,她便已是是倾国之貌、美若天仙。   沈玉檀略过众人,没心思看众人脸上的神情。一方面是她懒得看,再有就是确实困得厉害,上下眼皮打架,只想回到马车上补觉。   马车驶离,沈玉檀靠着软枕沉沉睡了过去。这一睡便是两个时辰,等她再醒过来,见兰芝扒着车窗张望。   沈玉檀伸了个懒腰问:“看什么呢?”   “姑娘醒啦!”兰芝撩开帘子,指着窗外欣喜道:“姑娘你看。”   沈玉檀疑惑皱眉,顺着她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马车后面跟着黑压压的一众人马,谢歧驾马走在最前面,马车行驶的慢,几人只好压着速度,慢慢跟在后面。   沈玉檀挑眉:“这是?”   “谢公子说他们也要去盛京,反正顺路,正好护送姑娘一程。”兰芝眉开眼笑:“谢公子真是个大好人。”   沈玉檀不语,探头望过去,谢歧坐在马上,手执缰绳,身姿挺拔,目光懒散扫过来。   四目相对,沈玉檀心下漏了一拍,做贼心虚似的放下帘子,抿了口茶。   若是说昨日救了她是巧合,今日不光顺路,连启程的时候都一样,这未必也太过凑巧了。   沈玉檀越想越觉得奇怪,指尖转着杯子自言自语出声:“他什么目的?”   “目的,谁啊?谢公子?”兰芝不解地问:“谢公子能有什么目的?”   “不知道。”沈玉檀心烦意乱,上一世回京可没碰见这么多事,先是碰见歹人,又蹦出来这么一号人物。   正琢磨着,那边兰芝长长“哦”了一声,忽地凑上来,两眼放光:“奴婢知道了,或许谢公子心悦姑娘,自然而然想着保护姑娘。”   “沈家二夫人还说给姑娘挑夫婿,依奴婢看也用不着了,谢公子就挺好的。长得好武功好,为人正直,看着家世应当也不错。”   兰芝头头是道地分析着,就感觉嘴角一凉,沈玉檀往她嘴里塞满杏仁,翻了个白眼道:“住嘴。”   她早已过了心头悸动的年纪,凡事习惯剖开表面看本质,戒备心极强。说起来这还是拜赵云轩和玉华所赐,当年她嫁到赵府,虽心不甘情不愿,只要赵云轩真心对她,她到底也认了。直到玉华进府,两人多番明争暗斗,把最初那点真心也击的粉碎。自此以后,她从不再轻易相信他人。   这些弯弯绕绕兰芝是不懂的,她只是单纯觉得姑娘病好之后性格大变,性格沉稳了好多,话也少了,且平日提到这些她定会脸红,可眼下却不知道在低着头想什么。   马车一路行驶,窗外从阡陌田间变成人来人往的街巷。盛京繁华,街道两旁就摆满了摊位,商贩吆喝着,新鲜事物层出不穷。等到傍晚华灯初上,更是一副盛世太平的景象。   沈玉檀从窗户后面看了一眼,谢歧的人马还在后面跟着,走了这么久也不见疲倦。沈玉檀想了又想,还是吩咐兰芝下车告知他不必再跟着,并给他银子作为报酬。   兰芝匆匆下去又回来,手里的银子原封不动的拿回来,“谢公子说,心意他领了,钱就不用给了。”   沈玉檀掀开帘子,谢歧的人果然不见了。她刚松一口气,就听刘妈妈隔着帘子道:“二姑娘,沈府到了。”   接着车帘掀开,沈玉檀越过刘妈妈面带神气的脸,稳稳落到敞开的大门上。   门前立着两座石狮子,肃穆庄重,牌匾上龙飞凤舞刻着两个大字:沈府。   沈玉檀深吸一口气,缓步走下马车。   --------------------   作者有话要说:   嗐,真的有人看吗?【点烟JPG】 第6章   刚下马车,早有丫鬟婆子笑脸相迎:“二姑娘,老夫人和两位老爷都在里面等着呢,咱们快进去吧。”   沈玉檀提裙踏上台阶,淡淡道:“走吧。”   身后一众仆从跟上,都有些许诧异。不是说这位二姑娘是从荆州来的吗,初来京城难免畏畏缩缩,显小家子气。但方才见她举止自如,姿态大方雅贵,倒更像是在盛京养大的姑娘。   前面有小厮引着绕过影壁,穿过几道门、长廊,出了小花园后便是老夫人的院子,清心堂。   两边门童远远看见,早就一个开门一个通传去了。沈玉檀被簇拥着进来,暗红的海棠绣金纹门帘掀开,里面的人齐齐望过来。   沈玉檀挺直腰身,唇畔带笑迈进门槛,毫不迟疑朝中间座上的人行礼:“檀儿给祖母请安,一别数年,祖母可一切安好?”   沈老夫人圆脸盘,慈眉善目,华发一丝不苟盘在头上。看见沈玉檀进来行礼,眼睛忽地一亮,拄着拐杖就要下来。   身旁的婆子见状,忙上前搀扶老夫人。老夫人颤颤巍巍走下来,喜极而泣:“起来,快起来。”   沈玉檀应声起身,目光掠过在场每一个人。   沈老夫人有三个儿子,老大沈宗浦,也就是沈玉檀的生身父亲,当年任督察御史,深得圣上宠信。然而母亲生下她没多久,沈宗浦被外派督察水患,结果死在任上。母亲陈氏悲痛过度,也跟着去了。   故而沈家还剩下沈宗诚和沈宗义两房,沈宗诚和郑氏共有二女,大女儿沈玉棠前年入宫,小女儿沈玉清也早定了亲,对方便是皇后的侄子赵云轩。   当初郑氏与赵云轩母亲是手帕之交,定下这门亲事,沈家实在是高攀。二房本来打着攀龙附凤的算盘,没成想太子两年前冬猎断了一条腿,大瀛不可能会让一个残废当皇帝,太子早晚得换人。这一点,朝堂人人心知肚明。   这些年来,皇上有意打压太子,连带着皇后和赵家一并遭殃,赵家外表光鲜亮丽,实则早就成了一副空架子。像沈宗诚这种趋炎附势的人,又怎么肯把女儿嫁给赵云轩。   沈玉檀看了一圈下来,慢慢收回目光。   沈老夫人刚好走下来,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长大了,檀儿一晃都成大姑娘了。模样生得也端正整齐,随你母亲。”   “都过来瞧瞧。”老夫人拉她过来,挨个指给沈玉檀看:“这是你二叔父、二叔母,还有你三叔父、三叔母。”   沈玉檀一一行礼,赵宗诚和郑氏笑着叫她起来,郑氏还虚扶了他一把。怎么看都像一副亲人团聚,其乐融融的景象。   可沈玉檀知道除了老夫人,沈府没人真的在意她。尤其是二房,巴不得她代替沈玉清去赵府受气。   “当初尚在襁褓时,属你活泼好动,白白嫩嫩的,招人疼爱。这些年你在荆州长大,多亏了你舅舅一家,将你养得这样好。如此娴雅知礼、姿容端庄,这样看来,在京城世家女儿里你也是顶顶拔尖的。”老夫人说着说着,回忆起了当年的事,几度哽咽:“若是你父亲泉下有知,也定会倍感欣慰。”   老夫人眼看又要垂泪,郑氏忙宽慰道:“今日檀儿回府,是喜庆日子,该好好热闹一番,母亲切莫再伤心了。”   “老二媳妇说的是。”沈老夫人擦开眼泪,由沈玉檀搀回座上,吩咐下人在身旁添了一张凳子,让沈玉檀挨着她坐下,道:“我让人备了酒菜,请了玉春堂的戏班过来。等咱们一家人吃完团圆饭,再好好听场戏怎么样?”想了想又添了句:“若你觉得吵闹,就把戏撤了,陪我这个老婆子说会话。”   沈玉檀柔柔一笑:“檀儿听祖母的安排便是。”   沈玉清看着眼前这一幕,只觉得十分刺眼。她向来嘴甜,每回都能哄得老夫人笑逐颜开,说老夫人孙辈里最疼沈玉清一点也不为过。原本听说沈玉檀回府,她抱着看笑话的心态出来,还精心打扮了一番。想着一个州府出来的姑娘,姿容样貌想必连她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不过也就像三房的沈玉柔一样,成为她的垫脚石,越发衬得她盛京第一才女的称号越发实至名归。   直到沈玉檀掀帘子进来的一刻,她听到屋里人的吸气声,再看少女唇角带笑、眸光璀璨,走路行礼的姿态都像用尺子量过那样正好。又听老夫人将她夸得天花乱坠,甚至说“在京城世家女儿里顶顶拔尖”,可曾将她这才女之名放在眼里?   沈玉清心中不痛快,却不能表现出来,只好娇嗔道:“孙女在底下听着,祖母快把二姐夸成天上的仙女了。祖母逮着就不撒手,也不放二姐跟我们小辈说说话。”   “多亏清丫头提醒我。”沈老夫人才想起这么一茬,忙又挨个介绍:“方才说话的是二房你三妹妹玉清,这边是你四妹妹玉柔,和你五弟沈襄。”   二房官高却无子,三房好不容易有个男丁却是庶出。因此沈玉清瞧不上沈玉柔,沈玉柔也看不惯她那副作风,姐妹二人势同水火。   沈玉檀目光在二、三房之间流转片刻,笑着道:“檀儿记清了。”   老夫人又细细问了她在荆州的事,等天色渐晚,说得差不多了,招了招手,立马有人搬进来桌椅、菜品。   沈家用饭一贯安静,今日因着沈玉檀的到来,免了那些繁冗复杂的规矩,众人也敞开了话匣子,说个不停。   沈玉清怏怏不乐,饭也没吃几口。倒是向来话少的沈玉柔拉着沈玉檀讲盛京的风土人情,说得头头是道。   上一世沈玉柔可没有这么热情,沈玉檀捻着袖口想,当初她怎么没发觉,沈玉柔或许是个不错的盟友。   沈玉柔念叨着,不知道怎么就跑到嫁娶之事上去了。老夫人也在旁边搭话:“玉珍前年及笄,府里也许多年不添喜事了,我原本想等她成婚时好生操办。不料这孩子一心想着入宫,竟是白做了一场打算。”   沈玉檀正喝着汤,闻言,放下汤匙劝慰道:“虽说大姐入了宫,眼前这不还有一桩好事吗?”   老夫人疑惑看她,沈玉檀佯装不知赵家落败之事,道:“听说三妹妹与赵家公子定了亲,难道不是好事将近吗?”   此话一出,屋里顿时鸦雀无声。   沈玉清手中筷子滑落,“啪”的落在地上,声音格外清晰。   老夫人欲言又止,沈宗诚和郑氏二人也面色不善,郑氏忙解释道:“二房确实与赵家有婚约在先,只不过时日久远,赵家近年也没有再提过此事。”   沈玉檀心中冷笑,郑氏口口声声说赵家不提此事,实则心里比谁都清楚,赵家若来提亲,二房绝对无法揭过不提。   沈玉檀上辈子早把雪上加霜学了个十成十,当即道:“二婶婶放心,赵家既然是皇亲国戚,那早就定下的事,便不会轻易反悔的。”   郑氏本就心情烦躁,又听她说了这么一段话,忍不住反驳:“笑话!赵家怎么打算的能让你知道?”   事到如今,郑氏也埋怨自己,当初定下婚约时,赵家如日中天,郑氏喜不自胜,每逢出席宴会必要拿出这事来炫耀一番。到了最后,这事传得京城的夫人小姐都知道了,等到赵家落败,没少有人翻出旧账揶揄郑氏。   郑氏这话既是说给沈玉檀听的,也是自我安慰,故而语气急躁刻薄了些,在安静的环境下显得格外突兀。   沈玉檀端茶的手抖了抖,像被吓着似的,小心翼翼开口:“我说错话了?”   旁边沈玉柔偷着笑了笑,瞥了眼沈玉清,转头对沈玉檀道:“二姐姐没说错,赵家是实打实的皇亲国戚呢,三姐可真是好福气。”   桌上没人言语,偌大的屋里就剩下沈玉柔的笑声。老夫人清了清嗓子,缓解气氛:“行了,小孩子知道什么,你何必同她们置气。”   郑氏低头瘪嘴:“老夫人说得是。”   老夫人都发了话,这事就没人再提了,饭桌上顷刻又热闹起来。   沈玉檀也不急这一时,悠悠朝沈玉清望过去。见她正低着头,两根手指死死攥着杯子,指肚都泛白了。沈玉檀仅扫了一眼,便敛眸接着跟沈玉柔聊天。   众人用完饭又听了会儿戏便散了,老夫人留下沈玉檀说了会儿话,也放她回去了。沈玉檀的院子离老夫人不远,来之前早就有人打点好了屋子,直接就能住进来。   打发走了下人,沈玉檀坐在镜前卸钗环,兰芝在旁边铺着被褥问道:“姑娘今日在清心堂为何要说那些话?”   沈玉檀取下簪子:“你也看出来了?”   “奴婢虽然不太懂,但是看二夫人的脸色,恐怕姑娘今日是得罪二夫人了。”兰芝皱眉,转头看沈玉檀:“姑娘刚来就得罪了主母,是不是不太好?”   “没什么可怕的,你且看着吧,就算我们安分守己,二房也不会善罢甘休。”沈玉檀缓缓梳着头发,平静开口:“我这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第7章   兰芝虽搞不懂自家姑娘的意思,但向来对沈玉檀言听计从,既然沈玉檀不喜欢二房的人,那她也不喜欢。   她福了福身:“床铺好了,姑娘早些休息,有事就喊奴婢一声。”兰芝关门退下,剩下沈玉檀坐在床上发呆。   窗外皓月当空,晨星寥落,沈府万籁俱寂。   沈玉檀睡不着,一手托腮,安安静静赏月。今日见到郑氏和沈玉清吃瘪,她心里别提多舒畅了,恨不得今晚就再想几百个计谋,伺机报复二房一通。   但她知道不能,偶尔爽爽就算了,最重要的,还是让二房放松警惕,然后想办法先过了替嫁这一关。   沈玉檀正想的出神,远处忽地飞来一柄羽箭,落在窗子的木框上,箭尾震了震。   沈玉檀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快速取了桌上的手帕,包裹着剑柄拔下来。   果不其然,上面又带了一张纸条,又是简单的两个字:春宴。   沈玉檀手心全是汗,取来油灯凑近看那支箭,箭身打磨光滑,箭尾应该是用雕翎所制。这样的箭民间难得,一般王孙贵族才用得起。   赵云轩不会武功,府兵用得箭她也不清楚,目前看不出端倪。   沈玉檀刚送了口气,脑海中闪过一丝念头,旋即又摇了摇头,笑自己草木皆兵。这支箭虽然跟谢公子那天用的箭相似,但京都这么大,重样的箭多了去了,怎么会认为是他的。   暂且不管是谁送的,纸条上的内容是什么意思,春宴,难道是说近日哪家府上会办春宴的意思?   上一世她初来盛京,人生地不熟,极少出门,二夫人自然也不愿让她抛头露面,宴会之类的事她还真不清楚。   沈玉檀反复看那张纸条,确定上面再无字后,凑近蜡烛点着,纸条顷刻便化为灰烬。接着又翻开箱子,将箭柄藏在最里层。   做完这些事后,沈玉檀缓缓松了口气,浑身力气像被抽干,仰面倒在床上。   眼下尚不能判断送信的人是好是坏,这人话少得可怜,多写两句话能要命还是怎样?让人猜来猜去的。   沈玉檀心中忿忿,蹬掉鞋翻了个身,还没等细想,困意袭卷而来,很快便进入梦乡。   与此同时,对面房梁蛰伏的黑影一跃而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沈府。   ——   沈玉清压着一肚子火,回屋后脾气发作,摔了满屋子东西,地上堆满了稀碎的瓶瓶罐罐。   丫鬟青梅怀里护着一个缠枝花瓶,哭着劝说道:“三姑娘消消气,这是老夫人赏赐的瓶子,您就算再生气,也不能砸了这个啊。”   她不说还好,一说沈玉清更生气了,朝着婢女就是一脚,怒喝道:“你算什么玩意,也敢来拦我了,我要砸的就是老婆子的东西,给我滚开!”   青梅被踹倒了也不敢撒手,姑娘惹事哪次不是她们来平,她痛痛快快摔下去,满屋子的人都得跟着挨板子。   青梅满屋子躲着跑,沈玉清不知道从哪里拾来个鞭子,追着她打。人前温婉知礼的沈三姑娘,此刻教养全无,状若疯妇。   沈玉清闹累了,气喘吁吁坐在塌上,青梅跪在地上,抽抽搭搭地哭。   闹出这么大动静,早有丫鬟去禀告二夫人,郑氏匆匆披了件衣裳赶来,着实吓了一跳。   “这是怎么了,发这么大的脾气?”郑氏深深皱眉,她的女儿百般好,就是不够沉着冷静,若不是二房的人被她□□的口风严实,沈玉清怕是早保不住这才女之名了。她轻飘飘扫了一圈屋里的丫鬟,道:“都退下吧。”   沈玉清见郑氏来,怎么也忍不住了,等下人都退下了,立马扑到她怀里哭起来。   郑氏叹了口气,抚着她的背询问:“这是谁又惹你不痛快了?生气归生气,瓶子罐子是死物,你摔它们能解气?”   “女儿只是气不过。”沈玉清抹了把眼泪,神色鄙夷道:“平日沈玉柔不把我放在眼里也就算了,如今沈玉檀一个从荆州来的乡巴佬,竟也爬到我头上来了?”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郑氏看了她一眼,“她们俩一个父亲无用,一个早早成了孤儿,怎么能跟你比?”   “难道不是吗?我成天费尽心思讨老太太欢心,结果沈玉檀仅是露了个面,老太太就心疼地不知道该怎么招了,恨不得把天上的月亮都捞给她,眼里哪还有我这个孙女。”沈玉清抽噎道。   “你想岔了。”郑氏点了她额头一下,“老太太不过是见到沈玉檀,忆起来些旧事罢了。平常丢个猫啊狗啊找回来还高兴两天呢,何况是个活生生的人。你放心,老夫人还是最疼你的。”   有郑氏安慰着,沈玉清心里平衡了些,可想起沈玉檀在桌上说的那些话,难免气愤道:“即便如此,沈玉檀说赵家、婚约什么的,她是什么意思?想让我当众出丑?”   郑氏也陷入沉思,今日沈玉檀说那些话,郑氏本也以为她是有意为之,当时也极为不悦。可等她冷静下来再一想,沈玉檀从小远离盛京,她哪里懂得盛京世家里的这些门道。不过就是规矩学的好,装装样子罢了。   想到这,郑氏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下去了,将心中所想说与沈玉清听,又宽慰她道:“清儿大可放心,赵家就算来提亲,自然也有人替你嫁过去。”   沈玉清心思活络,郑氏话都说到这份上,又几次提到沈玉檀,她再不明白就是傻子了。只是她实在没料到母亲会想出这个法子,一时错愕:“娘的意思是……”   郑氏勾唇,露出胜券在握的神情:“不然你以为,我和你父亲为何费劲千辛万苦接回她来?一个没有倚仗的姑娘家,还不是任人摆布。”   母亲说的不错,沈玉檀双亲已逝,婚姻大事还不是得主母做主。沈玉清由最初的愤怒,逐渐转化为平静,最后竟带了一丝怜悯。   沈玉檀不过是一个身不由己的可怜人,她想。   ——   清晨,日光温和照在脸上。   沈玉檀在梦中翻了个身,差点从架子床上摔下去。咯噔一下清醒了不少。她翻身坐起来,才意识到是在沈府而不是在方家的闺房,隐隐有些落差感。   沈玉檀在沈府住的这个地方叫藤轩,院如其名,她没住进来前,院里墙上爬满了紫藤花藤。这片园子土地肥沃,上一世她住下后,本打算种几株葡萄,等天气热了架起藤蔓在底下乘凉。可惜葡萄才刚出苗来,她就被迫嫁给了赵云轩。   兰芝从外面进来,见她盯着窗户外面发呆,把水盆端进来喊她:“姑娘醒了?”   沈玉檀恍惚了一下,笑了笑,才起来开始穿衣裳。   早起要去给老夫人请安,沈玉檀来不及用饭就去了。老夫人知道了心疼,非要沈玉檀在她屋里用完饭才叫她回去。   等出了老夫人院子,她径直回藤轩,兰芝诧异了:“姑娘,咱们不去给二夫人请安吗?”   昨日第一天回府,按理来说今日该给主母请安的。但是看姑娘似乎没这个意思。   沈玉檀回头往二房的院子望了眼,这会儿里面的人肯定都在等她过去,恐怕早就做好了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戏码。   她淡淡瞥了一眼,唇瓣轻启吐出两个字:“不去”。   兰芝没想到,姑娘厌恶二房已经到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的地步了,紧跟她的脚步回了院里。   沈玉檀无事可做,在藤轩一呆就是半天,中间二房派人来过一次,沈玉檀推脱身子不适,说等过了晌午再过去。   等用完午饭又休息的一个时辰,沈玉檀才慢慢悠悠起来,去二房的院子里。   郑氏在屋里生闷气。她今日早早起来,为的就是沈玉檀过来请安,结果她这一等便等到了晌午,连沈玉檀的影子也没见到。派人去叫她,竟把人打发回来,以什么“身体不适”为借口,当真是不知礼数。   郑氏躺在贵妃塌上跟刘妈妈讥讽沈玉檀,门帘挑开,小丫鬟探身道:“二姑娘来了。”   郑氏一愣,和刘妈妈面面相觑,止住话头挥了挥手:“让她进来。”   还没见着人,先听见一阵咳嗽声,沈玉檀撩帘子进来:“檀儿请二婶婶安。”   说完又是一阵急促的咳嗽,咳得郑氏直蹙眉头,到嘴的话也咽了回去,忙道:“别站着了,快过来坐下歇会。”   沈玉檀道了谢,娇娇弱弱走过来坐下,温顺地低着头。   她今日穿了身鹅黄对襟襦裙,纤腰盈盈一握,越发衬得她弱柳扶风、楚楚动人。郑氏气慢慢就消了,不过是个羸弱的小丫头,跟她置什么气。   这么想着,郑氏清了清嗓子道:“昨个老夫人还说你与你母亲相像,今日你穿上这鹅黄的衣裳,真真和你母亲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沈玉檀低垂着眸子,面露悲色:“在荆州的时候,常有人说我像母亲,可惜我福薄,记不得母亲的样子,只能从画像里略知一二。”   “可怜的孩子。”郑氏装模作样叹了口气,拍了拍沈玉檀的手道:“这些个年你在荆州,你二叔和我十分挂念你,几次动过接你回来的念头,却又怕你住不习惯,这才作罢。如今你回来了,总算给我们机会弥补。”   沈玉檀静静听着,心中嗤笑。郑氏果然舌灿莲花,几句话把黑的说成白的。不知道的还真以为她心善怜爱侄女。她嚅声道:“檀儿多谢二婶,婶婶有心了。”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和你二叔想过了,你跟清儿是一样的。”沈玉檀见她眸光闪动,已猜到她接下来说的话。   果然,郑氏笑了笑说道:“所以我跟老夫人商量着,想将你过继到二房名下,你意下如何?”   --------------------   作者有话要说:   马上又要跟谢太尉见面了,激动(???ω??`) 第8章   沈玉檀转着手里的茶盏,等郑氏说完话,轻声扣上茶盖。   赵家跟二房有婚约,沈宗诚和郑氏盘算着将她过继到名下,这样说起来,嫁给赵云轩的总归是二房的女儿,即便沈家不悦,也不能控诉沈家二房违背了婚约。   再者,郑氏跟老夫人提过继一事,老夫人只会当郑氏心疼侄女,往后更放心让郑氏插手沈玉檀的事情。老夫人一放松警惕,大婚时轿子里换个姑娘,那便是轻而易举的事。上一世,郑氏不就是这么做的。   真是个两全其美的脱身之法,沈玉檀不急不躁抬眸看郑氏。郑氏心是虚的,久久不见她答复,有些慌乱道:“檀儿可是不愿意?”   “二婶婶。”沈玉檀没回答她,反而问道:“二婶派两位妈妈去荆州时,曾提到要在盛京替我择夫婿,我虽当时婉拒了,想必婶婶却记挂着此事,是吗?”   她这话虽问得没头没脑,郑氏愣了愣,反应过后心下一沉,倏地看向沈玉檀。   少女也正看着她,纯净的眸子一眨不眨,疑惑又诧异地问了句:“二婶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郑氏拿手帕惶然抹了把额头,才惊觉脑门上早出了层细密的汗珠。   郑氏是候府里出来的姑娘,在沈家又当了许多年的主母,什么时候不是端庄华贵的模样,还是头一次在一个未及笄的丫头面前如此狼狈。   沈玉檀才不管她里怎么想的,扬声道:“婶婶想让我过继到二房名下,这样檀儿往后就有所倚仗,便能和三妹一样高嫁,二婶可是这样想的?”   她貌似无意说出这些话,却句句说中郑氏的心思,每说一句,郑氏的脸色就难看一分。到了最后,郑氏笑容都凝固了,僵着脸说道:“我和你叔父确有这个意思,不过还是为了……”   “二婶婶真是用心良苦。”沈玉檀打断她的话,定定地看着她道:“既然二婶对我这样好,全凭婶婶做主便是。”   郑氏还以为沈玉檀察觉了她的图谋,刚想解释她就轻飘飘来了句“全凭婶婶做主”,堵得郑氏一时失言。   想了又想,郑氏才道:“好,那明日我去和老夫人说,过继这事就别耽搁着了,越早越好。”   说这话的时候郑氏偷偷打量沈玉檀,试图从她脸上找出蛛丝马迹。然而沈玉檀低头敛目,一派温顺乖巧的模样,明明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女罢了。郑氏长长舒了口气,想昨日还安慰清儿,今日她自个倒是草木皆兵了。   沈玉檀见郑氏泰然的模样,不由哂笑。她要得就是郑氏放心,等郑氏彻底对她放下防备的时候,她再伺机动手。   沈玉檀抿了口茶,换了个话题:“檀儿初来盛京,没有一个朋友,便想着多出去走动走动。二婶婶近日若要赴宴,可否带檀儿一块去?”   “这是自然,本来也打算带你出去走动走动。”过继的事都解决了,这点要求反而不值一提,郑氏便大大方方道:“我这里堆了好些个官家候府的请帖,你想去拿了请帖自己去也成。”   沈玉檀点头又道:“之前在荆州,除了春宴,我对别的也不太感兴趣。婶婶那可有春宴的请帖?”   “春宴?”郑氏喃喃了声,恍然道:“瞧我这记性,多亏你提醒我。前几日玉华公主给各府的夫人姑娘都下了春宴的请帖。谁家的宴会能推脱,唯独公主的可不能推脱。”   沈玉檀一愣,重生后没人在提过玉华公主,沈玉檀都快忘了这个让她如坠地狱、百般痛苦的名字。可仅仅一带而过,往日惨痛的一幕幕仿佛近在眼前,挥之不去。   稳住心神,沈玉檀重复了一遍:“玉华?”   “可不是,玉华公主爱花,春宴也比别人家开得早,届时搜集各类奇花异草,每年都不带重样的,很值得一看呢。”郑氏说着带了些向往的神色。   沈玉檀了然,这么说纸条上写的春宴,便是这个了。没想到这一世她尽力规避的一些人,兜兜转转,还是得以这种方式相遇。   沈玉檀微微叹气,且不知道纸条上的内容和玉华是否有关,总归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   ——   日子飞逝,转眼便到了春宴这天。   沈玉檀里面一件杏色浅白花襦裙,外面罩着淡藕色宽袖褙子,棉披风兜着小脸,云鬓珠花衬得她愈发娇艳明媚。   她今日这身打扮朴素又不失庄重,为得是不让玉华注意自己。可兰芝不过多簪了两幅珠花,就又显容貌过盛了。   沈玉清站在马车边上,离得沈玉檀八丈远。她其实也生得清秀美丽,不过和沈玉檀比起来就寡淡了不少。尤其沈玉清今日也挑了浅色的衣裳,站在沈玉檀边上,活脱脱一个婢女似的。   门前停了两辆马车,郑氏为了展示自己看重沈玉檀,边拉着她说话边往马车那走。半道被沈玉柔以“陪她说话”为由给拦下,非得要和沈玉檀同坐一辆马车,郑氏乐得清闲,问过沈玉檀同意后由她去了。   是以郑氏与沈玉清一驾马车,沈玉檀则和沈玉柔坐在一块。   沈府离公主府较远,沈玉柔打上车就开始夸沈玉檀,她含笑听着,时不时配合着羞赧低头,过了会儿脖子都酸了,沈玉柔还没放弃夸她。   “二姐这杏色的衣裳素雅极了,在配上这件藕色褙子,越发显得端庄大气。”沈玉柔边吃着果子边称赞:“头上的钗子也好看,这支胭脂红海棠簪子戴在别人头上显俗气,戴在姐姐头上就全然不同。要我说二姐不光生得好看,气质也是独一无二的,才能穿什么都好看。”   “不像某些人,空长了一副皮囊,心眼比针小,怎么看怎么小家子气。”沈玉柔说着朝窗外瞥了一眼,显然是在说沈玉清。   沈玉檀但笑不语,上辈子沈玉柔哪里跟她这样亲近过,沈家除了老夫人,其余人知道她是从荆州来的,实则心里都带着不屑。而她不过上辈子在赵府学了些礼数,重生回来,周围的人一个个嘴抹了蜜似的夸她。   还真是,今时不同往日。   沈玉柔仍喋喋不休说着,车身忽地一晃停下了。外面传来车夫的声音:“二姑娘、四姑娘,前面堵了。”   沈玉柔似乎见怪不怪道:“好,且等等吧。”   沈玉檀掀开车帘,见前面乌泱泱停了许多马车,一辆辆紧挨着动也不动。   沈玉檀放下帘子,问沈玉柔:“前面是怎么回事?”   “玉华公主下的请帖太多,又没人敢落公主的面子,这不就都来了。每年都这么挤,我都习惯了。”沈玉柔道。   果不其然是玉华的作风,办个春宴都宾客如云、极尽奢华。沈玉檀够了个果子放进嘴里,刚嚼了两下,就听见外面有人喊:“大将军到,让路。”   沈玉柔一愣,猛地撩开帘子往外看。对面是沈玉清坐的马车,此刻她也正探着头看,见到沈玉柔后嗤笑道“大将军名动天下,乃人中龙凤,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肖想的。”   沈玉柔毫不客气反唇相讥:“我至少还能想想,三姐订了婚怕是想也不能想了。”   “你……”沈玉清待要反驳,被郑氏拉住,只好作罢。   沈玉檀顺着两人的目光向后望,只见后面的车马车主动让出一条路,有人驾马而来,身姿挺拔傲然,神情清冷,他垂眸看路,却如神袛在上,睥睨众生。   沈玉檀心猛地一震。 第9章   沈玉檀脑子一片混乱,内心翻起滔天巨浪。   马上的人,明明是在客栈救她的谢公子,可她们说,这是瀛国的大将军,谢歧。   普天之下谁人不知谢歧,他出身簪缨世家,从小习武,少年时参军阵前杀敌,抵御蛮夷。十六岁已是大瀛第一猛将,冲锋陷阵、排兵布阵无所不能。等到十八岁,陛下更是亲封一品护国大将军,令边疆小国闻风丧胆。   大将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战场上多次化险为夷,是大瀛百姓心中当之无愧的战神。可天下人万万没有想到,元和十五年,胡羌一批骑兵侵境,谢歧率三千精锐迎敌,两军差距悬殊,谢歧没放在心上,结果胡羌大军压后,瀛军中了计,三千人全军覆没,谢歧杳无音信。   就在天下人都以为谢歧应当尸骨无存的时候,谢歧不知怎么回到了京城,一身布衣入宫请罪,举国震惊。   有人说大将军假死瞒过了羌军耳目,也有人说大将军战神转世,置之死地而后生。世人众说纷纭,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可神话背后,谁又知道他不过是跌下山被一个女人捡到了。   沈玉檀手心泛冷,极其缓慢地眨了下眼。   上一世她居于深宅,鲜少出门。祭典宫宴,往往是赵云轩和玉华一同前往,她从来没去过,自然也不认识谢歧。   即便如此,她也常常听侍女们谈起谢歧,对他的事耳熟能详。按照侍女所说,谢歧失踪的那段时间正是她救下男人的几个月。   只不过她从没将两者联系到过一块,直到今日亲眼所见,才知道当初救下的男人竟是当今大将军,以后的谢太尉谢歧。   沈玉檀的震惊,不亚于当初重生回来的时候。   “姑娘,姑娘?”兰芝推了推沈玉檀。   她低头,才发现手里的桂圆不知何时被她捻碎了,汁水淌了满手。   沈玉檀丢下桂圆,拿起手帕有一搭没一搭擦着手。目光直直盯着外面。   兰芝好奇地望过去,也惊地张大了嘴巴:“这不是……”   沈玉柔听见动静回头,见两人一个失神,一个错愕 ,不禁问道:“二姐认识谢将军?”   沈玉檀顿了顿,才道:“前几日回京路上遇到歹人,大将军曾出手相救。”   “真的吗?”沈玉柔凑过来,双眼放光:“谢将军救了你,我好生羡慕二姐。要是他救的是我该多好,不,不用救,他只要看我一眼就心满意足了。”   沈玉檀:“……”   勉强挤出个笑,沈玉檀指了指前面,提醒她:“车动了。”   沈玉柔才发觉自己失态,羞愧地低下头。倒是沈玉檀主动问起话来,都是关于谢歧的,沈玉柔立马忘了什么叫面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是说,谢歧从来不会赴宴?”沈玉檀不解:“那他这次为什么会来?”   “这个我也不知道。”沈玉柔挠了挠头:“按往常来说,即便是公主相邀,他也不屑来的。”   沈玉檀刚想追问,马夫停下马车喊:“姑娘,公主府到了。”   沈玉檀只好作罢,两人下了车,跟在郑氏后面递上请帖,进了公主府。   玉华公主本名李淑,是元和帝最宠爱的妃子虞贵妃所生。李淑被娇惯着长大,性格飞扬跋扈,穷凶极奢,从公主府的构造就能看出来。   沈玉檀不想招摇,低头跟着郑氏步入正殿。李淑还没来,大殿上来了不少客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攀谈。   沈玉檀低头低得久了有些累,抬头按了按脖子,忽然发觉有道目光直直落在她身上。   谢歧身旁围了几个官员,说的无非是官场上阿谀奉承、溜须拍马那一套,他懒得听,不由自主在人群中找沈玉檀的身影,直到看见那道杏色的身影,才放下心来,勾唇笑了。   他是为沈玉檀来的,这几个月他总共给她送了两封信,却均未署名,想必她定时心存疑惑,想一探究竟。   那不如趁着春宴挑明了,告诉沈玉檀信是他送的,早点还完人情早安心。   谢歧想得挺好,但在沈玉檀看来,就变了个意思。   兰芝也注意到谢歧的目光,覆在她耳边道:“姑娘,谢公子好像在看你。”   沈玉檀呼吸一窒,忙道:“别瞎说。”   “真的!”兰芝小声道:“姑娘,他该不会喜欢你吧?”   沈玉檀捂住她的嘴,板着脸将她拉到一旁:“这里人多口杂,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你这话被别人听了去,你家姑娘就成了众矢之的了。”   兰芝忙捂住嘴,四下瞧了瞧,还是忍不住小声道:“奴婢知道了,但是奴婢仍然觉得,谢公子对姑娘有意思。”   沈玉檀挑眉:“何以见得?”   她这话既是在问兰芝,也是在问自己。沈玉檀也隐约感觉到谢歧对她目的不纯,但究竟是何目的?她不知道。   “这不很明显吗,谢公子于客栈英雄救美,对姑娘一见钟情,之后一路护送姑娘到盛京。姑娘离开后,他心中不舍,命属下查到姑娘要来春宴,于是向来不近人情的冷面将军也屈尊纡贵来赴春宴,只为见美人一面。”兰芝说得头头是道,到最后都想给自己鼓鼓掌。   沈玉檀似懂非懂点点头:“按你这么说,他似乎对我图谋不轨。”   “对啊。”兰芝露出孺子可教也的表情,想了想觉得不太对:“不是,也不至于说图谋不轨”   “我明白了。”沈玉檀斩钉截铁打断她,“你说的对,他就是这个意思。”   顺着兰芝说的想,似乎就能说的通了。不光重生后谢歧喜欢她,上一世也是这样,不然为什么在她死后,会看见谢歧攻入皇宫,还亲自砍下赵云轩的脑袋。   沈玉檀虽不自恃美貌,但对容貌还是有三分信心的,不然上一世李淑未进府时,赵云轩也不会只有她一个女人。   想到最后,沈玉檀几乎可以断定,谢歧对她有意思。如果真的是这样,事情反而好办了。不如主动勾引谢歧,背后多了个权势滔天的靠山,那她想阻止舅舅被人陷害,不是很容易?   沈玉檀得出这个结论,自己也被吓了一跳。还没等她细想,有太监掐着嗓子喊:“玉华公主驾到——”   众人纷纷行礼,沈玉檀屈身行礼时偷偷瞥了谢歧一眼,见他只低头做了个样子,腰都没弯一下。   李淑走进来,身后仆从如云,她长裙曳地,玉珠华簪,光彩照人。   她落座,轻轻扬手:“都免礼吧,本宫今日特设春宴,诸位不必拘束,随意坐吧。”   李淑说完瞥见谢歧,吃了一惊:“本宫多次相邀,大将军公事繁忙推脱不来,今日怎么倒拨冗前来了?”   谢歧头也没抬,淡道:“公主说笑了。”   他这态度放在别人身上早就定罪了,偏他是谢歧,皇帝都不能把他怎么着,更何况区区一个公主。   李淑不但不觉得没面子,反而因为谢歧的到来颇感骄傲,接着命宫人赐座。   说是随意坐,实则还是按尊卑、长幼落座。等众人都坐好了,李淑拍了拍手,歌女乐师鱼贯而入,于殿上献技。   谢歧找不到机会跟沈玉檀搭话,心里烦躁的厉害,只觉得眼前几人扭来扭去跟泥鳅似的,怪膈应人。   沈玉檀静静坐着,见薄纱长袖舞动后有双眼睛见缝插针似的时不时望一眼,很是锲而不舍。   她微微侧头躲避谢歧的目光,意外发现沈玉清脊背挺直,低垂着眼,面带春光。   沈玉檀:……一时不知道该看哪好。   一曲奏完,众女舞毕,停在最后的动作上,殿门外忽地响起掌声。   人们齐齐望去,赵云轩一身蓝白长袍,玉冠束发,他俊面带笑,公子翩翩如玉,郎朗如霁月清风。   赵云轩行到殿上,抱拳施礼:“公主恕罪,微臣来迟了。”   他打一进来就吸引了无数人目光,沈玉檀也不例外,惊讶过后,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赵云轩朝她这边看了一眼。可她看过去,他明明目光坦荡等着李淑发话。   李淑笑道:“赵公子言重了,免礼,随便坐吧。”   赵云轩在对面坐下,沈玉檀以手扶额,仇人、前夫、前夫的仇人齐聚一堂,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舞女乐师弓身退下,李淑一声吩咐,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游戏:投壶。   盛京时兴的玩法分十二支箭矢,按投壶之礼,两人比试,中壶多者胜,输的人自罚三杯,如此反复,只有最后胜的人能讨到彩头。   小太监抱进来一尊壶,大殿上立马有人跃跃欲试,挨个上去比试,场面热闹起来。   李淑刚开始还看得津津有味,到了最后越发觉得无趣,拍了拍手打断众人:“如此甚是无聊,本宫想玩个更有意思的。”   李淑从座上起身,行到壶前停住,环顾四周一遭,落在赵云轩身上道:“本宫的玩法很简单,比试之人连投三次,中多者胜,连中贯耳者更胜一筹,只不过本宫就站在这尊壶后面,若不小心投到本宫身上,就得去领板子,可有人敢一试吗?”   她话音刚落,赵云轩站起来道:“臣愿一试。”   --------------------   作者有话要说:   沈玉檀:谢太尉竟然暗恋我【震惊JPG】   谢歧:不,我不是,我没有。 第10章   赵云轩大步上前,李淑笑了笑,将短箭递给他。   沈玉檀聚精会神盯着壶看,赵云轩是文官,上辈子她从没见过赵云轩投壶,以为他不擅此事。实在没想到他会站出来,还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沈玉檀剥开个杏仁送进嘴里,等着看热闹。   赵云轩往后走到投壶的位置,李淑则立在壶后面,提醒到:“赵大人可不要说大话,伤着本宫,是要罚的。”   赵云轩拱手:“公主放心。”   沈玉檀边看边想,怪不得上一世有人说赵云轩和玉华公主感情甚笃,感情两人这时候就认识了。   等两人都站定后,赵云轩执箭左右比划了两下,找好角度投掷出去,李淑身子一僵,只听“哐啷”一声,中了。   殿上之人纷纷鼓掌,为赵云轩喝彩。李淑睁眼,面露诧异与惊艳。   紧接着他取下第二支箭,如出一辙投进去。大殿再次响起掌声,沈玉檀也有些惊讶,没料到赵云轩投壶还挺厉害。既然他都好好展示了一番,以她对赵云轩的了解,这最后一箭他指定玩出个花样来。   沈玉檀托腮看着,果不其然,他这次瞄的时间长了许多,找准后轻轻一掷,断箭在空中呈一条弧线,擦着边投进壶耳里。   李淑呆呆地愣在原地,她母妃和皇后势不两立,自然也和赵家水火不容。她本以为赵云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公子哥,想寻他开心来着。没成想他居然次次投中,最后还中了贯耳。李淑一时不好收场。   好在赵云轩没注意她脸上的表情,而是径直走到谢歧前面,弓身道:“赵某听说大将军骁勇善战,战场上勇冠三军、以一敌百。早就仰慕大将军之名,今日幸得一见,还望将军不吝赐教。”   他这就是明明白白挑衅的意思了。沈玉檀挑了挑眉,等着看谢歧怎么说。不光她是如此,大殿上的人都抱着看戏的心态等着。   谢歧掀了掀眼皮,停在他身上一会儿,确定赵云轩是在叫他后才道:“什么?”   谢歧不是故意下他面子,纯粹心思全在沈玉檀那,想着赶紧办完事就走,军营还有许多事要处理,他实在没雅兴在这饮酒玩乐。   赵云轩倒是不恼,把话又重复了一遍,谢歧嗤笑一声:“赐教?”   既不是请教剑术,也不是请教排兵布阵,一个供人宴饮玩乐的玩意,他说赐教?   上辈子谢歧觉得赵云轩此人阴险狡诈、诡计多端,然而比起他来略逊一筹,要不是赵云轩走错一步棋,他也不能轻易攻入皇宫,将他斩于剑下。可这会儿看来,赵云轩不光谋略不到家,脑子好像也有坑。   谢歧本想推辞,再一看,周围一双双眼睛全盯着他看,连沈玉檀也悠悠望过来。他不知怎么的脑子一热,掸了掸衣袖起身道:“好啊。”   这正是李淑喜闻乐见的,笑道:“为了公平起见,也需得有人立于壶后,本宫乏了,就不奉陪了。挑个人替上吧。”   李淑说着巡视一圈,沈玉清挺直身子,跃跃欲试。   沈玉檀可不想掺和这事,头垂得很低,恨不得把钻进洞里。可李淑转了一圈又回来,指着她道:“就你了。”   沈玉檀:“……”怎么前世今生,李淑都要找她的事?   还未等她说话,郑氏先开口了:“公主恕罪,臣妇的侄女初来盛京,乍见此场面本就不知所措,更遑论做这样惊险的事。不如,让臣妇的女儿代替吧。”   沈玉檀没想到郑氏会出头,顿时一愣,为了验证这番话,赶忙低下头,装出一副受惊失措的样子。   李淑冷笑一声:“沈夫人的意思是信不过大将军,还是认为本宫比不过你的侄女?”   李淑的娇纵可不是说着玩的,郑氏双腿一软,跪道:“臣妇绝无此意。”   沈玉檀看不下去了,她清楚李淑的脾气,你越推辞,李淑就越来劲。沈玉檀叹了口气道:“臣女遵旨。”   众人这才注意到角落里坐着的女子姿容俏丽,面若桃花,娉婷袅娜行到大殿中央,福了福身。   哪里有半点郑氏说的惶恐不安,在场的男子人都看直了眼,也有夫人悄声打听沈玉檀的闺名,默默记下。   谢歧拿了三支箭,搭在箭身上的手骨节匀称、修长有力,站定,淡淡瞥了她一眼。   沈玉檀默不作声立到壶后面,死死盯着箭头。   说不怕是不可能的,虽然她知道谢歧武艺高强,小小投壶不在话下。但真当身临其境,看着被打磨光滑、反着光的箭尖,还是忍不住想若是不小心扔偏了……   胡思乱想的结果就是,她身体紧绷,由于紧张,左右微微晃动。在场的人见状,不禁也为她捏把汗。   谢歧见她缩着头,双腿打颤,强撑着又不敢看的表情,顿了顿,还是忍不住道:“别乱动,伤不到你。”   他这句话意外地安定人心,沈玉檀忽然就不怕了,冷静出声:“好——”   话音未落,一支短箭蹭地出手,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稳稳落进壶里。然而还没完,谢歧根本没停歇,一箭接着一箭,目光随意而轻肆,根本没将比试放在心上似的。   三箭均出手,人们再看壶里,中间一支,左右贯耳上也挂了一支。   连中贯耳。   众人惊地说不出话来,仅仅是瞬间,他们仿佛看到这个少年将军在战场上稳操胜券、肆意张狂的模样,而这连小试牛刀都算不上,他们想象不出来,谢歧上阵杀敌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沈玉檀缓缓睁开眼睛,谢歧墨色长袍微微摆动,眼神冷淡漠然。她却从中看到一团火,火光灼灼、愈燃愈烈。   四目相对,两人同时别过眼。   李淑率先拍手,  殿上寂静片刻,旋即掌声如雷。   赵云轩不是个输不起的人,当即站起来,心悦诚服地朝谢歧拱了拱手。   谢歧点了点头算作回应,懒得回应其他人的赞赏之词,径直走回去坐下,仿佛这满屋子的人和事都与他无关,而他只关心一件事。   谢歧的目光又飘过来,沈玉檀眼观鼻鼻观心,全当看不见。   沈玉清心生嫉妒,刚才还以为谢歧在看她,可她几次暗送秋波,谢歧都无动于衷,她才意识到,谢歧是在看沈玉檀。   她心中忿忿,眼神恨不得把沈玉檀生吞活剥了。   左有豺狼,前有虎豹,沈玉檀坐立不安。好在李淑宣布宴会举行完了,去园子里赏花。   众人行礼退下,沈玉檀早想逃离这个地方,抬脚就走,郑氏在后面喊她都当没听见。   谢歧眼尖,看见她出去,立刻吩咐苍耳:“找个无人的地方,告诉她想找的人我知道,去前面竹林一叙。”   “是。”苍耳领命退下。   公主府的花园极大,人也多。姑娘夫人们穿着相似,一时难以分辨,沈玉檀又出去了一段时间,苍耳只能耐着性子一点点找,殊不知她在无人的空地处休息。   苍耳找得眼都花了,也没发现沈玉檀的影子,只得穿过回廊去另一个地方找。他刚走了两步,前方倏忽晃过一个人影,苍耳惊讶地睁大双眼。   他不可能看错,刚才一闪而过的人影,竟是从他们手里逃走的南蛮间谍。当初他追了好几条街都没追回来,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苍耳心中大喜,寻着他的方向匆匆追去,早把谢歧交代的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   春日的风夹着寒意,吹到人身上,凉凉瑟瑟的。沈玉檀站在抽芽的树下,裹了裹身上的披风。   兰芝犹豫道:“姑娘,这里怪冷的,咱们回去吧。再说了,谢将军不是还等着姑娘呢吗。”   沈玉檀摆了摆手:“不去。”   她脑袋乱得厉害,那纸条上清清楚楚写着春宴,可她来了公主府,却没发现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难道说,写信的人在耍着她玩?   沈玉檀想了半晌,也没相出个所以然来。突然兰芝拽了拽她的袖子,轻声道:“姑娘快看。”   她顺着兰芝的手指看过去,层层掩映下,谢歧不知道何时出现在前方的石子路上。   他顺着石子路往前走,身边也没有护卫,根本不像是来赏花的。   沈玉檀眼前一亮,朝兰芝招了招手:“跟上。”   谢歧往前面走,沈玉檀拉着兰芝悄无生息跟在后面。直觉告诉沈玉檀,谢歧有问题。   谢歧进了一片竹林,沈玉檀没敢跟上,所幸后面有个池塘,两个人蹲在池塘后面,紧紧盯着谢歧。   谢歧起初抱拳立着,过了半柱香的时间,他才动了动,四处转了圈,靠在一棵竹子上闭目养神。   他今日未束冠,清风撩过,衣袍与发丝缠绕飞扬,几缕长发吹拂到眉间,他抬手随意拢到耳后。   不得不说,谢歧的容貌极为出色。只不过他身经百战,平日清醒的时候杀气太重,逼得人不敢直视。而眼下他安安静静闭着眼睛,身上的锋芒尽数褪去,像画中走出来的不染凡尘的仙人似的。   兰芝面对沈玉檀,由衷问道:“姑娘真的不考虑考虑了?”   沈玉檀看晃了眼,下意识点头,支支吾吾道:“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第11章   沈玉檀还真有了这个打算,她向来有自知之明,仅凭一己之力,想蒙混过郑氏,彻底摆脱赵云轩实属不易。更不消说是证明舅舅的清白,挽回大局。   可如果她能攀附上谢歧,一切就都不一样了。至少谢歧位高权重,朝堂上说一不二。而赵云轩如今只是一个官宦子弟,怎么也不敢跟威震四方的大将军叫板。   沈玉檀将这些事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权衡利弊,很快得出结果:勾引谢歧。   虽然这种事为贵族女子所不耻,即便像沈玉清如此大胆,也不敢越过雷池半步。但沈玉檀明白,在经历了生死劫难过后,脸面什么的,都是狗屁。   她上一世谨小慎微,活的比谁的小心翼翼,还不是死的比谁都惨。既然重回一世,她不想再重蹈覆辙。   然而蛊惑人心这件事吧,不是一蹴而就的。意图太明显肯定是不行,得循序渐进、徐徐图之,眼下需先迈出第一步。   沈玉檀躲在池塘后面跟兰芝琢磨了许久,总算商量出条计策。   沈玉檀拉过兰芝来,郑重其事道:“待会儿我会假装崴脚摔倒,记住,你是去找人帮忙,恰巧遇到了大将军,明白吗?”   临时被委以重任的兰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好。”沈玉檀缓缓吸口气,迅速利落侧身躺在地上,右脚半褪鞋袜,在脚腕处狠狠捏了几把,等到泛红了,朝兰芝比了个手势。   兰芝会意匆匆跑出去,四下看了看,大喊:“来人,救命啊,姑娘摔倒了!”   沈玉檀扶额,是摔倒又不是落水了,不用这么激动吧。   也就是片刻的功夫,谢歧倏地睁开眼睛,行如疾风,出现在兰芝面前。   他冷着眉目,问道:“怎么了?”   “我家姑娘崴脚摔倒了,喊疼起不来,奴婢出来叫人帮忙。”兰芝话没说完,谢歧已穿过池塘,看见地上的那抹身影。   兰芝朝沈玉檀眨了眨眼睛,转身溜走了。   沈玉檀斜倒在地上,左手撑地,作出一副费劲起来的样子。右脚罗袜褪到脚踝,雪白的肌肤紫红一片。   谢歧见她微微皱眉,几次想起来,却又体力不支倒下。他几步走过来,伸手要拉她起来,然而一低头,入目是少女凝脂般光滑的脚腕,还有那抹红。   他伸出来的手生生顿在空中,片刻,倏地背后手。似乎还嫌不够,连身体也转了过去,喑哑出声:“你先把鞋穿上。”   沈玉檀瞠目结舌。这种感觉就好像,备了一桌她爱吃的菜肴,结果刚吃第一口就噎住了。   她定了定心神,宽慰自己不要慌张,像是吃痛的哼了声。   谢歧脊背一僵,就听后面的人声细如蚊:“大人可否扶我一把?”   像只奶猫往胸口抓了下。   谢歧抿了抿唇,僵硬转身,递过来一只手,身子不动半分:“快些。”   “好。”一只手柔若无骨,搭在他略带薄茧的掌心。谢歧只觉得手心一凉,接着像有团火在指尖点着,在一点点吞噬他的手。   谢歧唇绷成一条线,慢慢拽她起来,沈玉檀起到半道找准时机,眼一闭,心一横,直接往谢歧身上扑去。   两人肢体相碰,发出一声低闷的声响。谢歧幼年习武,多年南征北战,身子坚实有力。沈玉檀扑的猛了,额头和鼻梁一痛,眼里泛出泪花来。   浅淡的清香入鼻,温香软玉投进怀中,谢歧浑身一僵,霎时不知所以。   所幸沈玉檀缓缓直起身,倚扶着他的手臂坐在池塘边堆砌的石头上,娇柔羞涩地低了低头:“多谢大人。”   谢歧眼神不知该往哪放,左右看了看道:“我等你许久了。”   他不知道苍耳找到半路去追探子,根本没把话传给沈玉檀,还以为她是来赴约的。   沈玉檀也傻了,谢歧的意思是知道她在这,并且呆了许久?猝不及防被他拆穿,她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   想了想,又觉得没必要,总之是个你情我愿的事,谢歧都摊牌了,她还矫情个什么劲。   登时抬头道:“大人的心意,我全部知晓。不过眼下有件事还需大人相助,事成之后,我自会报答大人。”   这回轮到谢歧傻眼了,他料到沈玉檀会惊诧不已,甚至可能会质问他信里的内容。但他万万没想到,她能镇定自若说出这句话。   谢歧迟疑片刻,点了点头:“你说。”   沈玉檀面色凝重道:“我自幼父母双亡,在荆州长大。一月前二叔以祖母思念为由,派人将我接回京都,可我回到沈府才发觉,二房居心叵测,想让我替代他们的女儿,嫁进赵府。”   她说到这,抬眸看他,眼睛亮晶晶的,令人动容。谢歧别开眼,问:“我要怎么帮你?”   “只要沈玉清顺利嫁到赵家,让恶人自实恶果。”她说。   谢歧意外地挑了下眉毛。   在他久远的印象里,沈玉檀说话轻轻柔柔的,总是温顺恬静的样子。所以谢歧以为她和盛京世家女子并无不同,都温婉知礼,但总缺少点生气。   直至看她说这句话时,眸光坚定决绝,凤眸微挑,神采飞扬。   谢歧忽地明白了,这时候的沈玉檀是鲜活、充满生机的,而不是后来寺庙里那个悲戚、寡言的妇人。   几乎想也没想,谢歧轻声道:“好。”   沈玉檀以为会费一番口舌,没想到谢歧如此爽朗。也是,对她来说难如登天的事,谢歧只需动动手指头便能办好。   那……然后呢?沈玉檀愣愣地站着,她虽然心甘情愿,但这种事实在难以启齿,默默地等了会,就听头顶上方传来一道声音:“你不好奇,我为何会帮你?”   沈玉檀身形一顿,紧接着听他说道:“报答?你如何报答?”   谢歧本也就随口一问,也有些好奇,沈玉檀一个柔弱女子,谈何报答?   不成想,他话一出,面前的人刹间红了脸,似是犹豫片刻,身子凑过来——   谢歧慌了,怔怔地看着她抱住他,伸手环住他的腰身。他猛地推开沈玉檀,俊面通红:“沈姑娘自重。”   沈玉檀说的报答,就是这个?他费尽心思想帮她脱离苦海,她就是这么报答的?得亏今日帮她的是他,若是换作别的男人,沈玉檀是不是也会这样做?   意识到和别的男人并无不同,谢歧气结。   沈玉檀想不通他为何拒绝,这难道就是画本子说的欲拒还迎、一波三折?想到这,她了然了,大着胆子又凑过去。   她两辈子都没这么大胆过,这回谢歧总该满意了吧。她这样想着,还没凑近谢歧,忽地感觉身前有股力道,直直地冲过来。   沈玉檀被冲地连连后退,没注意身后突出的石头,一脚绊在上面,身子往后跌去。   她大惊失色,慌乱中捉住了什么东西,紧跟着跌进了池塘。   无边池水涌进鼻息,沈玉檀不会凫水,呛得直咳嗽,然而一张嘴,又涌入一口水。如是几次,就在沈玉檀以为自己快要被淹死了的时候,肩头一沉,一只手提小鸡仔似的将她从水里提出来。   沈玉檀浑身都湿了,钗环散乱,趴在池塘边剧烈咳嗽。谢歧阴沉着一张脸立在旁边,池水顺着衣袍纹路淌到地上面。他盯着树枝掩映的丛林处,冷冷出声:“谁在那,出来。”   枝杈晃动,不一会儿,有人拨开树枝走出来,一个,两个,出来了一群丫鬟小姐,沈玉清也在其中。   沈玉檀惊愕地看着众人,不过她这会儿被呛得难受,脑子一片混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谢歧缓缓走到沈玉清面前,低眸看她,额头上的水珠滑到挺拔的鼻梁上,问她:“说说,都看见什么了?”   沈玉清整个人一颤,  谢歧离得她很近,   强大的压迫感袭来,她甚至不敢与他对视。   沈玉清听见自己紧张道:“我等路过此地,看见有人落水,是大人出手相救。”   沈玉清早对谢歧少女怀春,今日春宴见他已经喜不自胜,又见他独自一人来了这边。央求几位好友许久才陪她过来。哪知前脚刚到,就看见谢歧搂着沈玉檀从池塘浮出来,震惊之余,她心中气愤不已。结果下一刻,就被谢歧发现了。   眼下被他质问,沈玉清在众人跟前失了体面,既委屈又愤恨,却偏偏不敢发作。   正憋了一肚子气,又听他淡淡道:“披风,解下来。”   沈玉清一愣,又看了眼浑身湿透的沈玉檀,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谢歧要她把自己的披风给沈玉檀穿上。沈玉清被娇养长大,哪里受得了这个委屈。况且是她沈玉檀衣裳湿了,凭什么要让自己脱下披风给她。   沈玉清眼睛登时红了,鄙夷地嗤笑一声:“大人的意思,我不明白。”   身后有人轻轻拽了下她的袖口,沈玉清拂袖,冲沈玉檀扬声道:“我说怎么不见二姐,原来在此跟人私会,二姐就算不为自己名声着想,也要为沈家……”   沈玉清话还没说完,眼前扫过一道白光,她惊恐看着谢歧手中的匕首,吓得腿脚发软。刀尖朝她划过来,沈玉清惊恐地闭上眼,只觉得身上一轻,再低头,披风已经不见了。   谢歧手里多了件披风,三两步走到沈玉檀跟前给她披上,系好,弯腰低声道:“走。” 第12章   沈玉檀由谢歧护着离开了竹林,她浑身都湿透了,风吹得整个人都在发抖。谢歧把披风往她身上拽了拽,从公主府后门绕出去。   沈玉檀摇了摇头:“兰芝还在里面。”   谢歧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你这副模样,回去是想让所有人都瞧见?”   “我……”沈玉檀张了张口,总算没说出话来,任由他带着出了公主府。   后门停了将军府的马车,谢歧先上去,低头看沈玉檀还留在原地,神情犹豫。   “我坐大人的马车,似乎不太妥当。”   “方才抱人的时候可没见你想这些。”谢歧哼了一声:“该看的她们都看见了,你觉得自己还能保住名声?”   谢歧的话一针见血,沈玉檀哑口无言,细想起来还蛮有道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今天谢歧抱她从水里出来,明日就会成为盛京热议的对象。反正她也解释不清,还不如就让二房觉得她跟谢歧有点什么,这样他们也多几分忌惮。   想到这,沈玉檀释然了,直接跳上马车,道:“走吧。”   车夫看了眼谢歧,后者淡淡吩咐:“去户部侍郎沈家。”   车轮缓缓驶离公主府,两人在马车里相对而坐,一时静默无言。   谢歧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沈玉檀那张过分娇媚的脸,几缕青丝湿答答的沾在脸上。然后是纤长白腻的脖颈,打湿的衣裙包在身上,勾出身前的起伏……   谢歧别过眼。   沈玉檀也不好受,她病本来也没好全,今日又泡了个“冷水澡”。濡湿的衣裳穿在身上,丝丝寒意渗进皮肤里。她低头沉默了许久,听见对面谢歧费解开口:“你怎么想的?”   沈玉檀茫然抬头,谢歧正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她,皱眉道:“你以为我为何会帮你,难道是为了……占你便宜?”   沈玉檀:……不是吗?   “只要于己有利,便轻易对陌生男子投怀送抱,你就是这么想的?”谢歧眉目锐利,冷冷地盯着她:“沈玉檀,你真是令我出乎意料。”   他只要想到,沈玉檀真是这样做的,心里就抑制不住的恼火。   沈玉檀愣住了,她没成想谢歧真的对她没意思,没意思就算了,更没想到这人会突然发火。   她下意识往旁边缩了缩,嗫嚅道:“对不起,我……”   这是在做什么?为什么会顺着他脾气走?还有他说出乎意料是什么意思?不算上一世,这辈子他们只见了两面,仅凭几面之缘怎么出乎他的意料了?   沈玉檀满头雾水,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谢歧亦是沉默,两人面面相觑,四目相对了许久,车轮突然被石头硌了一下,车身晃动,谢歧才回过神,仓皇避开眼道:“算了。”   沈玉檀觉得谢歧这会儿跟她舅母似的,想训她又不知如何开口,只好又不说了,自个儿生闷气。   车内又寂静了许久,直到马车停下,车夫小心翼翼道:“将军,沈府到了。”   沈玉檀要走,谢歧一把将她拉回来,用的劲大了些,沈玉檀吃痛,扭头幽怨看他,谢歧轻咳一声,尴尬地松开手,道:“等着。”   说完他命车夫先进去禀报,说明情况后,再带几个丫鬟婆子出来。车夫领命退下,不一会儿从府里匆忙出来几个小丫鬟,看着眼熟,应当是藤轩的人。   几个人见二姑娘被一个男人送回来,本就惊得说不出话,又见谢歧面容俊朗、通身贵气,更是惊为天人,个个低着头羞红了脸。   藤轩里都是二房塞过去的人,平日有个风吹草动都要禀报郑氏,更不用说是她浑身湿透还被谢歧送回府这样大的事。   想到这,沈玉檀没好气道:“愣着做什么,都傻了?”   最机灵的丫头春杏先回过神,忙福了福身,扶着她从马车下来。沈玉檀的手冰凉,春杏一惊,再看她衣裳滴滴答答往下流水,车上男人衣裳也是湿的,顿时猜出来几分。   她面露惊讶道:“姑娘怎么没跟二夫人她们一块回来,衣裳也都湿了,姑娘这是去哪了,怎么弄成这样的?”   沈玉檀冻得浑身发抖,恨不得一步回到院里,偏这个丫鬟非得这会儿说话,旁敲侧击打探消息。   “说完了?”沈玉檀睨了她一眼,阴恻恻笑道:“既然你如此好奇,回去我便给厨房要一桶冰水来,你就在院里泡上几个时辰,等泡到脑子清醒了,自然就知道了。”   春杏哪里料到沈玉檀会来这一出,她自打沈玉檀回来便在院里伺候,相处了几天,发觉这位姑娘性子软弱又好拿捏,便自发做了二房的眼线,平日还能捞到不少赏钱。今日看沈玉檀如此模样,以为到了立功的时候,一着急就多问了几句。没想到沈玉檀一改往日温顺,开口就要重罚她。   这样冷的天在冰水里泡几个时辰,还不得活活冻死,春杏吓得两腿一弯,就跪在了地上。   谢歧坐在车上看到这场面,勾唇笑了。直到今日他才发觉,上辈子看到的那个温婉佳人可能只是沈玉檀的冰山一角,她有太多不为人所知的方面,譬如她今日大胆引诱他,又譬如她冷着脸训斥下人。   呵,还挺有脾气。   沈玉檀转身看他,谢歧立刻收了笑,维持那着副冷淡的表情。   沈玉檀朝他福了福身,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大人的承诺我记下了,先在此谢过大人。”   她说完,也不等他答复,又欠了欠身,由丫鬟扶着进了沈府。   谢歧看着那道身影消失在门后,默了片刻后道:“回府。”   ——   沈玉檀回到屋里就倒下了,之前她都是撑给下人看的,可掉进水里又吹了一路的风,加上病还未好全,凭谁也扛不住这么造。   此刻沈玉檀虽盖了层层锦被,却如坠冰窟,整个人缩在被子里发抖。偏偏她信不过藤轩里任何人,一挥手都叫她们下去,非得兰芝来伺候才放心。   她起初还强撑着等兰芝回来,可等得久了,脑子越来越混沌,眼皮子打架昏睡了过去。   她做了个很长的梦,全都是上辈子的事。她梦见赵云轩与李淑大婚,李淑步步相逼,她不得不在寺庙借住,梦见自己伏在门后偷听赵云轩和李淑如何嫁祸于她,还梦见李淑疯了似的撕扯她……   朦朦胧胧间似乎看见兰芝泪眼婆娑地站在床前,沈玉檀才恍惚记起置身何地,喉咙沙哑说了句:“水。”   兰芝忙抹掉眼泪,倒好水端过去。沈玉檀每咽一口喉咙就火辣辣的疼,勉强喝了几口,靠着床边坐起来。   她按了按额头道:“几时了?”   “回姑娘,已经亥时了。”   “我竟睡了这么久?”沈玉檀撑着身子要起来,问道:“可有人来过?”   兰芝道:“二夫人来过一趟,交代奴婢照顾好姑娘,过了会儿便走了。”   沈玉檀直觉不妙,问她:“二婶可有说什么?”   一说这个,兰芝眼圈立马红了,像是受了多大的委屈,抽泣道:“二夫人说,姑娘落水一事有损名声,本来就该避嫌,更不该坐大将军的马车回来。这样不光是姑娘,就连沈府也跟着被诟病。还说……”   沈玉檀挑眉:“还说什么?”   “还说让姑娘病愈后好好思过,在房里抄女则一百遍。”兰芝真的快哭了:“姑娘落水本就身体不适,二夫人不问病情,居然还想着怎么罚姑娘。”   她现在可知道沈玉檀为何会厌恶二房了 ,但又不能把郑氏怎么样,只能埋怨自己话多,当时没在沈玉檀身边伺候。   沈玉檀知道郑氏就会有这一出,今日之事郑氏定会借题发挥,打着为她好的名义训斥她自毁名声,再听身边的人风言风语多了,要是以前的沈玉檀,估计会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哭。   “你起来。”沈玉檀抬手扶她,道:“天色已晚,你先下去休息,等明日一早去老夫人院里说我病情加重,此刻昏迷不醒。记住,一定要赶在郑氏前面,明白吗?”   兰芝用力点头,擦泪道:“奴婢都记住了。”   兰芝给她喂了药,又伺候着她躺下才离开,脑子里那种昏昏沉沉的感觉再度袭来,不一会便睡着了。   清早,郑氏坐在镜前由丫鬟梳着头发,她今日心情极好,倚在座上,眉间带笑、满面红光。   昨日玉清哭丧着脸来找她,还以为发生了何事,直到听见女儿说,沈玉檀跟谢歧双双落水,又被谢歧带着走了,郑氏半是惊愕半是狂喜。   她按住心中的躁动,又跟各府的夫人添油加醋说了一番,拐弯抹角把沈玉檀说成了一个不知礼数、不顾廉耻的人,这样一来,沈玉檀在京城的名声算是败坏了,原本对她属意的几位夫人,也纷纷打消了聘为儿媳的想法。   得来全不费工夫,郑氏回来后先请太医给沈玉檀诊治,得知她并无大碍,明日便会醒来。故而昨日特意没告诉老夫人,为的是不让老夫人看见沈玉檀这副病怏怏的样子,生了恻隐之心。等今日她先去老夫人院里煽风点火,等老夫人动怒了,再带她去藤轩。   郑氏盘算得很好,悠哉悠哉到了老夫人院里,门大敞着,她正暗自疑惑,便听身旁的婆子道:“二姑娘昨日落水,至今昏迷不醒,老夫人一早得知此事,连早饭也没用,已经去藤轩看二姑娘了。”   说话间,颇有些埋怨的意味:“这样大的事,二夫人昨日回来,为何不先跟老夫人禀报?” 第13章   郑氏计划落了空,愣神过后,匆忙赶去藤轩。   藤轩院门敞着,院子里站了不少人,此刻都面色焦灼慌乱,端着水盆帕子进进出出。有小丫鬟一不留神差点撞到郑氏身上,慌忙屈身行礼。   郑氏指了指里面,沉着脸问:“怎么回事?”   “回夫人,昨夜二姑娘落水后高烧不退,一直昏睡不醒,本来想禀报老夫人,可您说……”小丫鬟抿抿嘴,硬着头皮道:“您说不能扰了老夫人休息,二姑娘身边的兰芝只好今日一早请了老夫人过来。”   她话还没说完,郑氏就略过她进了屋子。   屋里一股子浓郁的药味,郑氏下意识掩了掩鼻子,看见老夫人随意盘着头发,披了身衣裳坐在床头前。   郑氏弯了弯腰:“媳妇给母亲请安。”   老夫人看也不看她,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嗤:“老婆子我坐立难安,当不起你的礼。”   郑氏心里一紧,赔笑道:“母亲说的这是什么话?”   “你少装模作样。”老夫人气得用拐杖直砸地,“檀儿好好的被你带出去,回来竟成了这般模样,你不光不管,倒是想着糊弄我,郑氏,你是想害死我孙女!”   老夫人从小在深宅长大,什么腌臜手段没见过,只不过老了后有子女儿孙们侍奉,向往子孙满堂,其乐融融的景象,极少往坏处想罢了。   可若是有人想要瞒着她对付她孙女,老夫人是万万不能容忍的。尤其当年三个儿子里,她最疼爱的还是沈玉檀的父亲,沈玉檀是老大唯一的血脉,故而老夫人才更加看重这个孙女。不说别的,上一世沈玉檀替嫁到赵府,老夫人知道后大发雷霆,差点与二房断绝关系。   沈玉檀闭着眼,仔细听屋里的动静。   郑氏仍在辩解:“母亲这话让我心寒,我把檀儿当亲生女儿看待,昨夜要不是天色已晚,大夫又说檀丫头身子无碍,定会母亲一声。再说了,昨日在公主府,大家都在园子里赏花,谁能未卜先知檀丫头会掉进池子里,要不是大将军出手相救……”   “住口!”老夫人气得直哆嗦,“你再多说一字,便是成心要毁了檀儿的名声。”   郑氏怏怏闭嘴,她虽然心里是这样想的,明面上却一点不能表现出来。   沈玉檀听着差不多了,慢慢睁开眼,声音沙哑地喊了声“祖母”。   老夫人应了声,忙凑近给她捋了捋头发,嘴里不停念着阿弥陀佛。   沈玉檀回以慰籍的微笑,扭头看向郑氏,一副做错了事的表情,小心翼翼道:“我昏睡的时候隐约听见二婶说话,想昨日之事的确是我的不对,二婶放心,我一定引以为戒好好抄写女则,静心思过。”   沈玉檀每说一句话,老夫人脸色就难看一分,等到她话说完了,老夫人直接将拐杖扔到了郑氏身上,怒气冲冲道:“我算是看出来了,不是自个儿的不心疼,老婆子我今日就把话放这,我只要还有一口气,这府里谁也别想欺负了檀丫头去。”   转身又对沈玉檀道:“傻丫头,你没做错。往后的事也是,受了委屈尽管告诉祖母,祖母给你做主。”   沈老夫人这番话实在没给郑氏留半点颜面,话里话外都在讽刺郑氏亏待侄女、居心叵测。这话既是说给郑氏听,也是说给所有人听,让她们知道沈玉檀背后有老夫人撑腰,若是想干卖主求荣的事,先掂量掂量自己的份量。   郑氏听得心悸,她知道老夫人心疼沈玉檀,毕竟十几年没在身边,想弥补也是正常的。却不想沈玉檀只是受了点委屈,老夫人就大发雷霆,不顾她在沈家这么多年的付出,提着下人给她难看。那要是往后沈玉檀替清儿嫁去赵家,老夫人会怎么做?   郑氏不敢想。   沈玉檀看着郑氏吃瘪,只觉得出了一口恶气。等着郑氏灰头土脸走了,老夫人陪着她喝了药,又说了好些掏心窝子的话,看着下人伺候好她才肯回去。   送走了老夫人,沈玉檀心里头暖暖的。仿佛回到在荆州的时候,有人真心实意地向着她、疼爱她。   ——   大将军府。   苍耳哭丧着脸,在密室外面呆了一天。隔半个时辰就要冲里面喊话。   半个时辰又到了,苍耳拍拍衣裳站起来,来到密室前大声道:“主子,属下真的知错了。”   “当时属下看见南蛮间谍经过,一时惊讶反万分,才忘了找沈姑娘。属下认错,请主子责罚。”   一支冷箭穿破木门迎面而来,苍耳倏地躲到旁边,箭头钉在了后面的墙上。谢歧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滚。”   谢歧坐在书案后,手里捧着本书,心思却没留在纸上。   昨日苍耳回来复命,说并未将他的话传给沈玉檀。也就是说她还不知道谢歧是那两封信的主人。难怪沈玉檀那天并不惊讶,反而行事荒唐,原来是误解了他的意思。   怪让人难为情的。   不对,即便沈玉檀不知情,也万万不该引诱他,若是真碰上有心之人,以她的姿容样貌,定会让人占了便宜。   谢歧自然而然就想到她投怀送抱的场景,身子娇软纤弱,清淡的香气充斥在鼻息间,让人忍不住想靠得更近些,将她揽入怀里。还有在马车里,湿衣穿在她身上,勾出曼妙的腰肢和身前的起伏。   他喉咙动了下,想起上一世在普渡寺养伤时,也曾撞见过沈玉檀换衣的场面。当年他浑身血污倒在山下,幸好沈玉檀猜到他身份非同一般,偷偷安置在屋里才逃过一劫。   他躺在床上养伤,沈玉檀就只能在塌上歇息,屋里隔了厚厚的屏风,两人各有一方天地,倒也不觉得尴尬。   只不过有一次他突然醒来,神思恍惚往外走,行到屏风前才发现沈玉檀正在换衣服。她背对着他,衣衫半褪,后背露出肌肤雪白光滑。那时他只当沈玉檀是救命恩人,只怨自己唐突冒失,匆忙退了回去。可如今再想来,却生出了些别的感觉。   谢歧倒了杯茶,猛地灌下去,燥热才消下去几分。他决不是清心寡欲之人,相反地,因为少年入军营,荤话听得比谁都多。且每攻占一座城池后,也会掳回不少女人。等到再年长一些开始建功立业,有人为了讨好他甚至直接往他床上塞人。这些事他见怪不怪,却始终无甚感觉,更可以说是厌恶。活了两辈子,还是头一回难压欲望。   门“砰”地一声被推开,苍耳差点被挤到,连忙闪到一旁。   谢歧沉着脸,看也不看他径直朝外走去,苍耳刚挪了挪脚,谢歧在前面道:“别跟着。”   苍耳:……好吧。   他走过狭长的密道,推开书房的门又往外走去。月亮掩在云层里,夜空中零零碎碎挂着几颗星星。   谢歧没执灯,就这么走在夜色里,冷风断断续续吹到身上,一直走到座亭子旁才冷静下来,想沈玉檀的事该怎么办。   落水一事已经传开,虽没人敢在他面前提此事,于沈玉檀却不利。有人在场亲眼目睹,她就算浑身是嘴也不能自证清白,到时就算不嫁去赵家,恐怕姻缘也已经被毁。   谢歧静静站着暗自烦躁,脑袋里突然蹦出个想法,连自己都吃了一惊。   既然沈玉檀无法脱身,也没有心上人,那不如娶了她放在府里,一来堵住悠悠众口,以后也无人再敢算计她,算是一劳永逸。二来他也到了成婚的年纪,长辈多次催促让他不耐烦,若是他成了亲,父母自然就无话可说了。   圆月缓缓露出半张脸,映在水面上,吹风过漾起阵阵涟漪。谢歧隐在茫茫夜色里,心中渐渐有了打算。   ……   次日一早,苍耳早早起来继续去请罪,发现主子没在房里,据下人说出府去了。   可今日休沐又不用上朝,主子一大早出去干什么。苍耳疑惑不已,匆匆追出去见主子刚好上马车。   苍耳忙走过去问道:“属下来迟了,主子这是要去哪。”   谢歧看他一眼道:“沈府。”   “沈府?”苍耳喃喃道:“去沈府干什么?”   谢歧目视前方,轻吐出两个字:“提亲。” 第14章   天刚蒙蒙亮,藤轩的下人们已经忙碌起来了。上次老夫人和二夫人闹了一顿,她们亲眼目睹,连主子都没讨好,做下人的更不敢再有半点倏忽和怠慢,否则春杏便是活生生的例子。   上次二姑娘轻飘飘一句话,春杏就在冷水里泡了一个时辰,回去便倒下了,直到现在还卧床不起。之前仗着是二房派过来对沈玉檀略有得罪的那些人,眼下都惴惴不安。   沈玉檀转醒,便闻到了一丝药味。她喝了两日的药身体已大好,只不过有时还需做出病弱无力的模样。   一只手探出床帐,沈玉檀伸了个懒腰,便有丫鬟进来伺候。下人难得这么殷勤,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沈玉檀也乐得自在。   她由丫鬟们伺候着起身更衣洗漱,因在病中不用出院,沈玉檀就让她们随意用木簪绾发,一张脸不施粉黛。   早饭一如既往的清淡,不过老夫人特意吩咐了要补身子,所以桌上多添了一道清蒸鸡,沈玉檀装病装得辛苦,好不容易沾点荤腥,连着吃了好几口。入口滑嫩不腻,骨头都煮酥了,咸咸甜甜的,定是厨房下了功夫做的。   用完饭,兰芝端着熬好的药来。虽然下人们都收敛了不少,但这药还是得兰芝亲自看着才放心。保不齐哪天郑氏气急了眼真的会往她药里放东西。   今日天气甚好,晴空万丈又无风,日光温和穿过藤蔓,映到地上一条条的影子。   沈玉檀叫人把贵妃塌搬到院子里,躺在上面晒太阳。旁边摆了张紫檀木案几,上面放了几叠点心水果,她时不时拈一颗放进嘴里。   正吃得尽兴,有小厮快步走进院里来禀报:“姑娘,二夫人让您去她院里一趟。”   “二婶?”沈玉檀放下糕点。郑氏这才刚清净两天又要作妖了?她什么时候这么大胆,连老夫人的话都敢当成耳旁风。   沈玉檀装作病弱的模样咳嗽了两下,捂着嘴道:“我身子不适,若没有什么大事就不过去了,你替我向二婶说声见谅。”   小厮面色犹豫地立在那,过了会儿才开口:“二夫人请姑娘过去,是为了您的亲事。”   沈玉檀心里咯噔一下,难道郑氏要摊牌了?她该不会这么蠢吧,不说别的,一旦放在明面上来,老夫人这关就过不了。   她心里纳闷,心不在焉坐在镜前看着丫鬟们给她梳妆打扮,忙活了好一通,才营造出一种尚在病中,人淡如菊的感觉。   沈玉檀抱着看好戏的心态来到二房院里,刚踏进门就傻眼了。只见院落中间整齐摆着一排箱子,都是用上好的漆木制成,外落金锁,浩浩荡荡堆在地上,看着就很沉。   赵家不是落败了吗,这还没成婚呢,怎的出手竟如此阔绰?沈玉檀疑惑皱眉,缓步走到堂前,挑开帘子后大吃一惊。   屋内中间站着个人,他一身玄色金丝绣龙纹长袍,脚蹬黑色皂靴,玉冠束发,闻声转头看她,眼里闪过一瞬间的错愕。   沈玉檀完全搞不懂状况了,不小心脱口而出:“是你?”   谢歧没回答她的话,狭长的眼微眯,从头到脚打量了她一遭,最后皱眉道:“怎么弄成这样?”   他这句话说的没头没脑,沈玉檀下意识往自己身上看,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为了显现自己病中弱不禁风的模样,她今日特意选了宽松的襦裙,脸也搽了一层粉,整张脸煞白。   她这是装给郑氏看的,惨是惨了些,但谢歧这是什么眼神?不敢置信中透露着一丝挑剔,挑剔中透露着一丝审视,审视中又透露着一丝不满?   沈玉檀正纳闷,谢歧瞥了她一眼,负手而立朝坐上的人道:“玉檀以后便是谢家的人,贵府若对她不善,便是不把我谢家放在眼里。”   沈玉檀:“嗯?”他什么意思?她怎么就成了谢家的人了?这都哪跟哪啊?   郑氏脸色当即就变了,立马道:“女子名声尤为重要,八字还没一撇的事,请大人切莫乱言。”   沈玉檀嗤笑,她和谢歧双双落水的时候,可没见郑氏在乎过她的名声,巴不得全京城的人都知道。   谢歧没分给郑氏半个眼神,直愣愣盯着上座的老夫人。   自从沈玉檀进来就一直沉默的老夫人终于舒了口气,道:“前两日老身还担忧不已,但今日听大将军一席话,老身甚感欣慰。大人放心,今后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檀儿就绝不会在沈府受了委屈。” 老夫人的话令人动容,默了默又道:“大人请先落座。”   忙有下人搬来两张座椅,谢歧和沈玉檀一左一右对立而坐。气氛顿时有些尴尬,沈玉檀端起茶杯,故意挡住了半张脸。   其实那天回去,沈玉檀就后悔了。也怨过自己自作多情引诱谢歧,两人浑身湿透一块上来,本就无从解释,偏偏郑氏从中作梗,就算他们是清白的也强行被泼了一身脏水。   郑氏说的有一点对,女子名声尤为重要,这事于谢歧不过风流韵事一桩,可放在她身上,恐怕好姻缘都被堵死了,虽然说她也没指望过,只不过觉得问题更加棘手了。   沈玉檀恍惚想着事,老夫人叫她:“檀儿,檀儿?”   连着叫了几声,沈玉檀才回过神道:“祖母有事?”   “叫你过来虽说于礼不合,但祖母觉得,有些事还是当面讲清楚得好。”老夫人斟酌片刻道:“你大约也猜到了,谢将军今日是为你而来。”   沈玉檀一口茶呛在嗓子眼,差点噎死。她岂止是没猜到,是打死也没猜到。   两日前谢歧还在马车上义正言辞训了她一顿,毫不留情拒绝她,当得上一句正人君子。这才过去了两天,祖母却说谢歧为她而来?也就是说,谢歧要娶她?   沈玉檀委实觉得不可思议。   沈玉檀沉默着,老夫人只当女儿家面子薄,先跟谢歧说话:“大人求娶檀儿,老身需得知道到底是遵从本心,还是仅仅出于愧疚?若是后者,只能可惜大人白跑一趟。就算檀儿名声受损,今后嫁不出去,老身也不能将她稀里糊涂地许了人,从此后悔终生。”   老夫人说出这话来,四下皆静,尤其郑氏当时脸色就变了。老夫人这话可半点没顾谢歧的面子,谢歧是什么人,少年豪杰,战功无数,陛下亲封一品护国大将军。谢家更是四世武将,满门勋贵,相当于大瀛的半边天。沈玉檀若能嫁到谢家,实在是高攀。   郑氏心中愤恨,她的女儿仰慕谢歧却无果,反观沈玉檀不感恩戴德也就算了,老夫人居然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更令郑氏意想不到的是,谢歧非但没生气,反而平静道:“沈二姑娘温婉端庄,我倾慕已久。”   他说这话的时候有意无意看向沈玉檀,明明一句赞美之词,沈玉檀却听出些弦外之意,谢歧莫非是在讽刺她举止轻浮,有失仪态?   沈玉檀羞愧的默默低头。   老夫人点点头,看了眼沈玉檀,接着道:“檀儿自幼痛失双亲,在荆州长大,我与沈家上下对她有诸多亏欠。檀儿的事我不能左右,唯独在婚事上,却是半点也不能马虎。”   “我接下来说的话,若是惹了大人不快,大人不必留情面,只管走便是。”老夫人停了停,等着谢歧答复。   谢歧点头:“老夫人但说无妨。”   “你若娶了檀儿,往后院里便只能有她一人,即便檀儿无所出,大人都不可纳妾,不能有别的女人。除非是她提出和离,否则不可休妻。”老夫人道:“我说的这些,大人可都能做到?”   这回不光是郑氏,沈玉檀也不能平静了。   放眼京都上下,就连个芝麻小官也是三妻四妾,王孙贵族更是不必多说。谢歧位高权重,即便不去拈花惹草,也有人主动送上门来。他正处在气血方刚的年纪,即便能拒绝她一个,但能对所有贴上来的美人视而不见?   沈玉檀不信。上一世赵云轩口口声声说今生只她一人,还不是转身就尚了玉华公主,趋炎附势、喜新厌旧。   彼时后宅只有她二人就已经鸡犬不宁,沈玉檀实在难以想象,三妻四妾的府里是怎样的场景。   郑氏听闻此话,简直瞠目结舌。若老夫人方才是试探,现在就是蹬鼻子上脸,痴心妄想。谢家家大业大,让谢歧为了沈玉檀一个人连妾都不纳,还不能休妻,便是公主下嫁都不敢如此,更何况沈玉檀区区一个孤女。郑氏怀疑老夫人是不是人老了,脑子也变糊涂了。   屋里的丫鬟婆子都不敢吱声,静静等着谢歧说话。   谢歧愣了片刻,随后感受到众人的目光,勾唇笑了:“我若有幸能聘二姑娘为妻,将军府里便不再会有别人。老夫人若不放心,谢某可立字为据。”   帮人帮到底,眼下不过是权宜之计,谢歧心思全放在军权上,没心思找女人,更别提什么纳妾。大不了等沈玉檀以后有了心上人,他与她和离便是。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沈玉檀睁大了眼望过去,见谢歧面色镇静,并无半分说谎的意思。还来不及整理思绪,便听老夫人道:“檀儿,你意下如何?” 第15章   沈玉檀呆愣坐着,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她犹豫了片刻,渐渐冷静下来,才理清些头绪。   谢歧不可能在短短两日内变卦,仔细想来,不难猜出他此行的真正目的:他想帮她彻底脱离二房的掌控。   沈玉檀大概想明白了他为何要这样做,随后求证似的看了谢歧一眼。   谢歧把玩着茶盏,直勾勾盯着她,好像猜透了沈玉檀心中所想,冲她点了点头。   沈玉檀:“……”还真的是这样。   她原本想着如今有了老夫人的庇佑,郑氏便不会像以前那样无所忌惮。她可以慢慢来,先跟郑氏耗着,等沈玉清与赵云轩成婚那日再做手脚。   但明显谢歧就没有那个耐心了,直接选了个看似荒唐,但却十分有效的法子。沈玉檀也不是傻子,与其跟郑氏周旋浪费时间,不如早早渡过此关,当务之急,还是要查清当年太子谋逆一案为何会牵连舅舅。   沈玉檀低头不胜娇羞道:“檀儿全听祖母的便是。”   她这就算委婉表示对谢歧有意,老夫人听了欣喜,这婚事就算成了一半。   郑氏心中万分不甘,她盘算了几个月的计划,眼看着要泡汤,慌乱下只好找各种理由阻挠。   她说的无非是婚事不该如此草率,应当三媒六聘,耽搁好些时日,才能将沈玉檀嫁过去。不过既然婚约已定,这些都不叫事,郑氏的理由未免也太过无力。   沈玉檀饶有兴致看着郑氏在一旁跳脚,心里别提有多舒坦。郑氏越说越离谱,老夫人都听不下去了,朝她使了个眼色郑氏才乖乖住嘴。   谢歧坐了会儿要走,老夫人跟众人一齐送他出门。等快到门口,老夫人主意又改了,叫众人回去,单留沈玉檀送他出去。   苍耳左右看了看,挠了挠头,略施轻功跳上房梁,也消失不见了。   沈玉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两人静默走了一段路,谢歧没有说话的意思,还是沈玉檀率先打破寂静:“你这样做是为了帮我?”   谢歧停住脚步,转头看她:“不然呢?”   沈玉檀平静分析:“娶了我,对你无半分好处,甚至可能会拖累你。”   谢歧不语,若有所思盯着她,沈玉檀继续说道:“你救我于水火,我却不能回报什么,这场交易本来就不公平。你我不过几面之缘,为何要帮我?”   前世今生的事,说起来太过荒谬,他懒得解释,估计沈玉檀也不会信。   谢歧欲言又止看了她一眼,刚好有清风吹过,拂起她耳边的发丝,巴掌大的脸白得毫无血色,宽大的衣袖随风飘摇。比起两天前,好像消瘦憔悴的许多。   他紧紧皱眉,半是搪塞半是责备道:“病中思虑过多对身子无益,外面风大,你快些去,不必送了。”   谢歧说完也不等她反应就转身走了,行到门口忽然又说了句:“媒人的事我会尽快。”便出了府门。   沈玉檀怔怔立在原地,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大太阳,又看了看微风吹动的花草,莫名其妙地摇摇头。   ——   郑氏刚踏进院子便听到摔东西的声音,她皱着眉头,快步走进屋带上门。   果不其然,屋内一片狼藉,沈玉清攥着个瓶子站在满地摔得稀碎的瓷片中央,神情激愤、满面通红,狠狠将手里的瓶子砸在地上。   沈玉清看了眼郑氏,并没有要停的意思,接着抄起旁边的碗就要摔,郑氏当即怒斥一声:“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拦住三姑娘!”   有丫鬟赶紧拦沈玉清,可惜晚了一步,瓷碗落到地上,“哐啷”一声碎成了两半。   眼看着场面要失控,郑氏大声嚷道:“沈玉清,你给我住手!”   沈玉清这才恍惚看她,手里的动作停了,呆滞地立在原地。片刻后,眼泪哗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方才沈玉檀几人议论婚事的时候,她就躲在后面,听了个清清楚楚。她原以为沈玉檀名声被毁,就算不自怨自艾、日渐消沉,至少也会乖乖听二房的话,替嫁到沈家。   可她万万没想到,谢歧居然会直接来沈府提亲。更让她难以接受的是老夫人提了那么多过分的要求,谢歧非但不觉得荒唐,反而都一一答应了。   她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才得到才女之名,抓住每次见到谢歧的机会,小心翼翼的展现自己,他却视而不见。可沈玉檀不过刚来盛京,谢歧就对她一见倾心,甚至不顾流言蜚语,执意娶她为妻。   沈玉清想起那天谢歧划开她的披风给沈玉檀穿上,银牙咬得咯咯作响:“凭什么?凭什么她沈玉檀轻而易举就能嫁给谢歧,而我这么多年费尽心思,最后却只能嫁到败落的赵家去!”   “住口,也不怕被人看了笑话!”郑氏本就烦躁不已,眼下还要面对暴怒的女儿,更觉得头疼。平常郑氏觉得女儿哪样都好,唯独脾气该收敛些。今日一看,才发现她愚蠢娇纵、自乱阵脚,简直浑身都是毛病。   沈玉清惨笑:“笑话?如今二房上下不就是个笑话吗?”   “胡言乱语!”郑氏夺过她手里的瓷碗,恨铁不成钢道:“你既然全听到了,不好好想办法解决,在屋里摔什么东西?看看你现在哪还有半点才女的影子,简直活脱脱一个疯子!”   “我是疯子?”沈玉清猝然转头,不敢置信地指着自己:“婚事是母亲定下的,人也是母亲找来的,现在却说我是疯子?这是母亲你造下的孽啊!”   “放肆!”郑氏被戳到痛处,一巴掌扇在沈玉清脸上,恨道:“我怎么会有你这么不争气的女儿,是谁每次给你收拾烂摊子的,没有我,你以为你还能保住才女的名声!”   沈玉清被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打懵了,片刻后反应过来,尖叫着推倒桌子,朝郑氏冲过来。   屋内仆从皆惊,慌忙上前拦她,一时人仰马翻。   ——   傍晚时分天气转凉,风夹着花香吹进屋里。罗汉床上放着几叠水晶糕。沈玉檀拈了块放进嘴里,对小厮说道:“真的?”   偷偷来传话的小厮是二房的人,沈玉檀花了大价钱收买过来当眼线,此刻正弓着身子谄媚道:“千真万确,其实三姑娘本就性子火爆,不如意了经常拿瓶瓶罐罐和下人撒气,这么些年要不是二夫人管着,早就人尽皆知了。”   沈玉檀但笑不语,倒是给兰芝吓坏了,脸色都变得煞白:“没想到二房安的是这种心思,多亏姑娘有先见之明,否则中了她们的招,岂不是真的要嫁到赵府去了。”前几日沈玉檀说的时候兰芝还不太相信,现在听小厮一番话后,尚在震惊中没缓过来,后怕得厉害。   沈玉檀放下糕点安慰兰芝道:“放心,恶人自有恶人磨,这不就狗咬狗了。”   兰芝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沈玉檀扫了小厮一眼,转身对兰芝道:“给赏钱吧。”   兰芝颔首,从旁边柜子里翻出两锭银子,交到小厮手上。小厮连称不敢,手却伸了过去。   沈玉檀用帕子细细擦着手,笑道:“只有一点,拿了钱,管住嘴。”   “是是是。”小厮点头哈腰,“二姑娘放心,奴才今日没来藤轩,也根本没见过姑娘。”   沈玉檀满意地点点头,兰芝送他出门,回来后看见沈玉檀已经脱了鞋袜,懒散靠在床榻上。   兰芝忙过去给她盖上被子道:“姑娘的病才好,可别再冻着了。”   “兰芝。”沈玉檀叫了她一声,目光悠长道:“你说,谢歧为什么会帮我?”   兰芝摇了摇头:“奴婢也不清楚。”   沈玉檀翻了个身,百思不得其解。既然谢歧不是贪图她的容貌,她亦无权无势,不能带给他半点好处。谢歧为何平白无故地帮自己?   兰芝看着沈玉檀纠结,忍不住劝道:“奴婢虽然不知道谢大人为什么会施以援手,但谢大人是个好人,好人做好事不是很正常吗?”   沈玉檀心头一震,被她这几句话说得哑口无言。   上辈子她应当也是个好人,要不然也不会陪着赵云轩度过那段难熬的日子,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忍耐李淑,更不会冒着风险救下谢歧。她不仅是个好人,还是个懦弱可欺之人。   所以重生回来,她不愿再重蹈覆辙,一直小心翼翼提防着周围所有人,步步为营,呆在自己给自己修筑的高墙里,只有反复确认于她有利之人,才十分谨慎给对方开一扇门。若不是兰芝这番话,她几乎都快忘了,这世上还有人不顾利益、不求回报地帮助他人。   而她以前,也是这样的人。   兰芝看着沈玉檀表情越来越沉重,替她掖了掖被角道:“姑娘别想这么多了,好好歇息吧。”   沈玉檀“嗯”了声,兰芝又嘱咐了几句,收拾好点心盘子就出去了。   沈玉檀躺在床榻上,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仔细想来谢歧跟她还真是缘分匪浅,上一世她救了他,重生后兜兜转转又将他俩绕到一起去了。   只不过以前仅是救命之恩,这辈子……好像就显得不是那么纯粹了。 第16章   谢歧去沈家提亲的消息很快传遍京城,起初人们一边倒的认为是沈家二房嫡女沈玉清,毕竟此女素有才名,沈家虽远远比不上谢家,但二人郎才女貌,也算是登对。   直到沈府传来消息,说谢歧求娶的是沈玉檀,举京哗然。尤其那些背地里偷偷议论沈玉檀的夫人小姐,此刻面上都有些挂不住。   坊间茶肆将两人的故事编进书里,说是沈女与谢将军两情相悦,春宴幽会,因意外落水沈女名声败坏,谢将军不忍心看佳人被诬蔑,才前去沈府提亲。   待字闺中的姑娘们听了,既艳羡又嫉妒,梦中情人已心头所属,还没给人伤感垂泪的机会,眼看着就要成亲了,她们怎么能伤心妒忌。   哭归哭闹归闹,抹干眼泪收拾好自己,还得按照母亲的意思去沈府跟沈玉檀套近乎。毕竟沈玉檀的身份已不可同日而语,人往高处走,谁不想攀上谢府的高枝。   沈玉檀就惨了,每日要应付许多高门贵府的姑娘,端坐在椅子上一呆就是一天。等兰芝把人送走了,整个人瘫在床榻上,累到连胳膊都抬不起来。   与此同时,谢家的主母,也就是谢歧的母亲来沈府商议婚事,沈玉檀不能露面,本来还暗自担忧,结果谢母非但没排斥这门亲事,反倒送了她好些珠宝首饰。沈玉檀这才放心下来。   时光飞快得过,定亲、裁嫁衣、添嫁妆,一晃就到了成婚的日子。   时节已过立夏,沈玉檀坐在镜子前,一身彩绣龙凤对襟大红袖衫,身披霞帔,腰束革带,层层褶皱垂在地上。   屋里站了许多人,沈玉清推脱身子不适没有来,郑氏也脸色阴沉站在角落里。倒是向来被二房压着的沈玉柔和三夫人一改沉默,拉着沈玉檀嘱咐了好些话。   老夫人身边的刘妈妈亲自给沈玉檀开过脸,小丫鬟们忙着给她梳妆,老夫人则坐在一旁,静静注视着沈玉檀。   上一世沈玉檀回到盛京后很快就嫁进沈府,对沈老夫人没什么感情。而这辈子有老夫人时时照拂,临到嫁人了,她心里也是不舍的。   梳妆完毕,老夫人仔细端详着她,眼里渐渐有了泪意:“檀丫头本就貌美,今日更是比天上的仙女还要好看。”说着又不免伤感起来:“你小的时候不在府里,好不容易回来了,如今又该嫁人了。老婆子无福,身边留不下一个贴心的人。”   沈玉檀忙凑过去攥住她的手哄道:“祖母此言差矣,我虽说要嫁人 ,但又出不了这京城,祖母若是想我了,我回来也就是您一句话的事。”   老夫人被她的话逗笑了,沈玉檀又道:“大喜的日子,祖母可不许哭了。”   老夫人闻言忙抹了眼泪,亲手给她盖上红盖头。外面锣鼓喧天,热闹非凡,沈玉檀眼前红彤彤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由媒人和婆子搀着出了院子,又走了一段路,估计应该是出府了。因为她听见人群中有人喊“谢大人”。   谢歧一身大红长袍,红绳束发,衬得一贯凛冽的眉目都柔和了几分,他简单应了一声,便看到沈玉檀由众人搀着走出来。   她顶着大红的盖头,身上穿得和他一样喜庆鲜艳,谢歧向来不喜欢艳丽的颜色,但这嫁衣穿在沈玉檀身上,却十分妥帖合适,令人眼前一亮。   盛京风俗新郎官接人是要闹一闹的,但因对方是谢歧,没人敢造次,这一过程便免了。   沈玉檀由媒人扶着登上轿子,甫一坐稳,就有人拉长声音喊:“起轿——”   轿子颤颤巍巍晃起来,谢歧红衣黑马在前,朝谢府而去。 第17章   沈玉檀人在轿子上,心却一直安定不下来。她能听到街道旁的喧闹声越来越大,等锣鼓声到达最大时轿子停了下来。   兰芝扶着她下来,将一块软布放在她手里,估摸着应该是喜绸了。喜绸那端轻轻扯了扯,就牵着沈玉檀走了进去。   沈玉檀顶着块红布站在屋子中央,只能听见有人拉着长声念道:“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她按着礼数一一拜了,等说到“送入洞房”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笑声,下一刻身子一轻,被人拦腰抱起来。   显然是缺乏抱人的经验,谢歧胳膊硌在她脖子下边,以一个怪异的姿势抱着她往前走。沈玉檀毫不怀疑,这样下去人还没送进洞房先被他给勒死了。   偏偏旁边有人,她不好提醒,只好两只胳膊绕上谢歧的脖颈,往上挪了挪,又往上挪了挪。   谢歧:……这个女人干什么像个虫子似的扭来扭去?   谢歧只觉得气血往上翻涌,莫名其妙有些躁动,下意识加快步伐。等把沈玉檀放到床上,两人皆松了一口气。   谢歧没耽搁着,放下人去出去招待宾客,沈玉檀按了按脖子,趁着屋里的人都出去了,叫兰芝把门,歪头靠着被褥歇息。   她卯时便起了,此刻疲乏得厉害,这一休息难免就睡过去了。等再一醒来,腿麻了,头落枕了,肚子也咕噜咕噜地叫。   盖头还没摘,怪闷得慌,沈玉檀恍惚直起身叫了声:“兰芝?”   兰芝道:“奴婢在呢,姑娘是不是饿了?”   “还是你了解我。”沈玉檀欣慰道:“你看看有吃的没有,我先垫垫肚子。”   兰芝四处看了看,把桌上的点心拿给她,掀盖头不吉利,沈玉檀只好从下面摸上来点心,盖着盖头吃。   刚吃了两口,外面传来一阵欢笑声,兰芝脸色微变道:“姑娘,闹洞房的来了。”   沈玉檀一怔,忙把点心塞进嘴里,将盘子递给兰芝,端正坐好。   谢家到了谢歧父母这辈有两房,大房只有谢歧一个儿子,二房嫡出一儿一女,这会儿二夫人吴氏和女儿谢岚茵正带着一群亲戚进来,门刚一推开就听见个略显稚嫩的声音喊道:“这就是我大嫂?”   紧接着人蹬蹬跑过来,一下挎住沈玉檀的胳膊。吴氏怕吓到沈玉檀,忙道:“岚儿,不许胡闹。”   女孩撅了撅嘴,怏怏松开手:“哦。”   沈玉檀愣了愣,想到什么似的笑着问道:“你就是岚茵?”   “嗯!”谢岚茵惊讶地点点头,睁大了眼睛:“嫂嫂知道我的名字?”   沈玉檀点了点头:“略有耳闻。”实际上,她这几个月早就做足了功课,谢家上下每个人都摸得门清。   吴氏又跟沈玉檀说了几句话,众人也接连夸沈玉檀温婉知礼,仪态大方之类的。谢岚茵更是个活泼的性子,有人起个话头便能滔滔不绝地说话,沈玉檀静静听着,小姑娘说道:“我最爱踢蹴鞠,二哥喜欢打马球,三哥喜欢投壶,大哥……”她努力回想了一下,肯定道:“大哥什么都不喜欢。”   沈玉檀:……   谢岚茵感慨道:“我大哥总是很忙,没空跟我们玩,他这个人无趣极了。”说到这,小姑娘无不遗憾看了沈玉檀一眼,凑近她小声道:“嫂嫂嫁给大哥,以后肯定也会很无聊。”   沈玉檀:……提着嫂子说哥哥的坏话好像不太好吧。   谢岚茵还要说话,门响了下,有人行礼道:“将军。”谢岚茵缩了缩头,闭嘴了。   沈玉檀听见屋里的人纷纷叫“谢大人”,谢歧没应声,一路走到床前,吴氏笑了笑道:“宾客都散了?”   谢歧依旧没说话,冷着脸直愣愣站在沈玉檀跟前,空气陷入一片死寂,沈玉檀正满心疑惑着,盖头被人一把掀起来。   沈玉檀:“?”这么草率吗?   她抬眸,映入眼帘的是大红的衣袍,再往上,男人俊面微红,正目光灼灼盯着她。   沈玉檀被他这番动作弄得莫名其妙,身旁谢岚茵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大哥又喝醉了。”   像验证她的话似的,谢歧身子晃了晃。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屋里又热闹起来,开始轮流夸沈玉檀的貌美。   谢歧白了谢岚茵一眼,道:“胡说,我没醉。” 他说话还是连贯的,只略微有些迟钝,不仔细听根本不像是喝醉了。   沈玉檀把盖头放在一边,才看清四周的景象。天早就黑了,外面却一片灯火通明。屋子里站满了人,大红的床纱幔帐拢着,一个看起来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眼笑得眯成一条缝。   “明明就是醉了,上次家宴的时候你也是这样训了二哥一顿,大伯母就说你喝醉了,我可记着呢。”谢岚茵朝沈玉檀眨了眨眼,又要说话,谢歧直接往她嘴里塞了个点心。   谢岚茵:呜呜呜   众人哄堂大笑。   有了四姑娘打头,剩下的人才敢打趣谢歧,不过也都是点到为止,转而又调侃沈玉檀。   人们说了会儿,吴氏觉着时辰差不多了,以谢歧醉酒为由,带着众人走了。谢岚茵朝沈玉檀摆了摆手,带上了房门。   屋内只剩下三个人,瞬间冷清下来。谢歧一撩衣袍,躺在了沈玉檀旁边。   沈玉檀这回毫不怀疑他是真醉了,叹了口气任他躺着,先把头顶的沉重的凤冠卸下来,又零零碎碎取下几支簪子,整个人才轻松了些。   等她收拾好了回头看,谢歧闭眼仰面躺在床上,蹙着眉头,看起来很不好受的样子。   沈玉檀看了他一眼,对兰芝道:“去备一碗醒酒汤吧。”   “是。”兰芝转身走了两步,忽地又回头犹豫道:“可是姑娘……合卺酒还没喝呢?”   沈玉檀才想起来有这么回事,摆了摆手道:“无碍,你先去吧。”本来就是名义上的夫妻,自然也不用在乎这些繁琐的礼仪。   她捏了捏酸胀的胳膊,想着去镜前散开发髻,刚起身走了一步,袖子被人从后面拉住。   沈玉檀转头,谢歧一只手拽着她的衣裳,微微眯起眼,板着脸一字一顿:“不、行。”   沈玉檀:“什么?”   谢歧:“不喝合卺酒,不、行。”   沈玉檀:?   要不是谢歧眼下醉醺醺的模样,沈玉檀差点被他命令的语气吓到了。她顿了顿,低头扯自己的袖子。   拽了拽,衣裳纹丝不动。   沈玉檀弯腰用力扯了扯,袖子照旧被他攥得紧紧的,仿佛跟她较上劲似的。沈玉檀一时失语,蹲下凑过去扣他的手指。   接下来一段时间,沈玉檀使出了百般方法试图拽回衣裳,愣是一点用也没有。谢歧力气大得吓人,仅仅使了些力攥着,她就显然不是对手。   沈玉檀没招了,屈服道:“行,喝就喝,你别拽着了行吗?”   她刚说完,谢歧慢慢松手了。   沈玉檀:“……”   沈玉檀叹了口气,拍了拍身上的土,从床底下拿出两盏酒杯,倒好了酒送到谢歧手里,想到什么似的,调侃了一句:“知道怎么喝吗你?”   话音刚落,手被人猛地一拉,沈玉檀猝不及防,整个人跌到谢歧怀里。她惊讶地睁大了眼,谢歧端着酒杯绕过她身后,一口饮尽道:“知道。”   他的声音低沉撩人,还带着点嘶哑。气息洒在耳朵上,只觉得半边身子都有些痒。沈玉檀浑身一僵,猛地推开谢歧。   谢歧被她推倒在床上,闭着眼睛动也不动,仿佛睡过去了。   沈玉檀松了口气,先把外面碍事的大红袖衫脱掉,蹑手蹑脚走到铜镜前,一点点拆着发簪。   晨时簪发花了多少功夫,这会儿就有多费劲。沈玉檀捯饬了一柱香的时间也没弄好,又等了兰芝半天也不见人影。   煮个醒酒汤怎么用这么久,沈玉檀心里有点担心,起身想去看看兰芝。刚走到门口,身后的人道:“你去哪?”   沈玉檀被吓了一跳,缓慢转过头去,见谢歧不知何时已经坐起来了,直勾勾看着她又问了句:“你要走?”   谢歧皱眉:“你是我夫人,不许走。”   说到“我”的时候,他语气加重,闷闷不乐的样子。   沈玉檀已经分不清他是醉着还是清醒了,微微愣神的时候,谢歧已经站起来三两步来到她面前,直接将人拦腰抱起。   沈玉檀惊恐不已,扒着他胳膊抬头:“你干什么?你喝醉了,快放我下来!”按他醉酒后的表现来看,谢歧下一刻极有可能把她扔到地上。   “我没醉。”谢歧垂眸看她,眼里盛着浮动的光影,略带得意声音低哑挑逗道:“你既已是我夫人,往后就不准在别的男人面前崴脚,如若不然,我便打断夫人这双腿。”   沈玉檀:……这么记仇?那我这会反悔来得及吗?   说完,谢歧抱着她走到床边,直接趴了下去。   沈玉檀突然被他压在身下,像被一座山压着似的,身子动弹不得。于是兰芝推门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画面。   兰芝粉面微红,慌忙低头,“啪”地一声合上了门。   沈玉檀欲哭无泪,急切地喊了两声也没把她叫回来,使出吃奶的劲才把谢歧推到一边,大口呼吸着空气。   再偏头看谢歧,他早又睡过去了。   沈玉檀盯着他,没忍住笑出声来。这人醉酒也蛮有意思的,一会儿戏精附体,一会儿倒头就睡,完全摸不着规律。   等确定他真的睡熟了,沈玉檀才放下心来。折腾了一天她也困极了,随意洗了洗脸,也顾不得尴尬,替谢歧脱了鞋将人推到里面,自己则吹灭蜡烛躺在外面。   刚一沾枕头困意席卷而来,沈玉檀很快便睡着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谢歧:喝醉使我丢脸。 第18章   日光微露,阳光透过交错的窗棂洒在脸上,沈玉檀慢慢睁开眼,有一瞬间的恍惚。   因睡姿不当,她浑身都泛着酸疼。沈玉檀慢悠悠打了个哈欠,慢慢伸了伸手臂,碰到了柔软的东西。   她后知后觉偏头看,谢歧安安静静躺在旁边,细碎的光洒在他脸上,直挺的鼻梁投下一小片阴影,薄唇微抿起,睡颜安详好看。   沈玉檀忍不住端详了一会儿,谢歧这样睡着,周身锋芒都收敛了起来,根本就是一个美男子嘛,还是在盛京排得上号的那种,上一世怎么没发觉他生得如此俊俏。   她侧着身边看边想,谢歧突然睁开眼,猛地欺身而来,一手扼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锁住脖子。   这么多年行军打仗,免不了有敌方偷袭的时候,自卫几乎已经成了他的本能。等看清沈玉檀的脸后,谢歧才慌忙松手。   他这一下用的力气不小,沈玉檀一口气没上来,脸涨得通红,弓着腰连连咳嗽起来。   谢歧手足无措,想给她顺顺背,手伸到一半又缩回去,讪讪问道:“你没事吧?”   沈玉檀眼里噙着泪摇了摇头,离他远了些。   谢歧恍然发觉她只穿了中衣,再低头一看,床上铺着大红鸳鸯锦被,瞬间明白了置身何地。   昨日宾客接连敬酒,他喝醉了酒,等宾客散了后回到紫明堂,就什么也记不得了。谢歧皱着眉头,按了按额角:“我昨日……”   沈玉檀蹭地坐起来,还没等他说完,急忙摆了摆手:“你放心,我什么也没干。”   她脸上的表情惊慌失措,睁大了眼睛,好像真的做了什么坏事刻意隐瞒似的。   谢歧愣愣看着她,少顷笑出声来,唇角微扬,慢腾腾地说:“我知道,你紧张什么?”   沈玉檀身子塌下来,松了一口气,赶紧从床上爬起来。   谢歧坐起来,低头看了眼身上的喜服,道:“换身衣裳,我们出去。”   沈玉檀道:“去哪?”   “谢府。”谢歧顿了顿,还是道:“去给母亲请安。”   沈玉檀一愣,才想起来今日是要去给公婆请安的,她居然给忘了。   “好。”沈玉檀应了声,扫视了屋子一周,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可是……怎么换啊?”   还是堂堂将军府呢,这屋里连个屏风都没有,让她在哪换,难不成要当着他的面换?   谢歧面色一僵,随后快步走到门前,关门出去了。   沈玉檀唤进兰芝来,洗脸梳发,换了件藕粉海棠纹长裙,既显得娇嫩又不失庄重。又在腰侧别了个香囊,这才推门出去。   刺眼的光芒洒在青滑的石砖上,跟她想象的将军府不同,紫明堂只是个古朴干净院子,地上无尘,庭院中央摆了张石桌,两边栽着几株松柏,青翠茂盛、生机盎然。布局如此利落简单,倒显得有些空旷。   苍耳在下首恭敬道:“夫人,将军已经在马车上等了。”   沈玉檀颔首道:“好,带路吧。”   谢歧战功赫赫,早年得皇上亲赐府宅,为了图个清净就搬出来住了。而其父母为了孝敬谢老夫人,则一直住在谢府老宅。   沈玉檀走了一路,差不多摸清了将军府的构造,只见府门大敞着,外面停了辆马车。   她踩着杌子上了马车,谢歧已经在里面坐着了。不知道他打哪换的衣服,此时穿着一身玄黑长袍,袖口和腰间都带着赤边。   沈玉檀坐在他对面,谢歧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仅仅一瞬间又收回去。   马车驶离将军府,谢歧照旧沉默,沈玉檀百无聊赖坐着,觉得有些话憋在心里不吐不快。   于是她碰了碰谢歧,对方抬眸道:“怎么了?”   沈玉檀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道:“昨夜将军喝醉了酒,我有些话还没来得及说。”   谢歧应了声示意她说下去。   沈玉檀道:“我是想问将军,将军可有喜欢的人?”   谢歧略微惊讶地看了她一眼,道:“问这个做什么?”   “将军回去后,我思来想去才发觉忘了问这事。”沈玉檀正色道:“若将军有心爱之人却娶我为妻,岂不是辜负了良人?人生能得心心相印之人已实属不易,我不敢因为自己,坏了别人的姻缘。”   谢歧不明白她脑子里都在想什么,莫名一阵烦躁道:“没有。”   沈玉檀不明所以看他,谢歧叹了口气解释:“没有喜欢的。”   “哦。”沈玉檀停下想了想,又道:“将军若有了心悦之人,同我直言便是,我绝不会纠缠将军,且会遵守今日之言同将军和离。”   谢歧挑眉:“那你呢?”   沈玉檀愣住:“什么?”   “我可以轻易脱身,那你呢?”谢歧冷着脸反问:“谢家的下堂妻,仅凭这个身份,盛京上下便无一人敢帮你,到时候你会寸步难行,沈家二房趁机反扑,你可有万全之策?”   沈玉檀沉默了。马车里一时寂寞无声,只剩下车轮滚动的声音。   谢歧说的不错,她的确没想好该怎么做。不过她更没想到的是,谢歧居然会直接问出来。   她偷偷瞥了谢歧一眼。   他靠在座上,正一眨不眨盯着她看,眼角眉梢带着戾气,指尖不耐烦乱点着,似是在等她的答复。   沈玉檀底气一下子就垮了,低声怯怯道:“将军所言极是,是我思虑不周……”   谢歧挲了挲手指。沈玉檀的决定,他本不该阻挠的。毕竟路是自己走出来,他救她一次是出于报恩,却没理由接二连三帮她。可是她也太蠢了,连自己都不顾过来还管别人,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她从坑里拉上来,怎么甘心看着她又掉进另一个坑里。   好在她认错态度诚恳,谢歧火气消下去了大半,想到什么似的,脸又阴沉下来。   沈玉檀看着他脸色变化莫测,心中疑惑不已,就听谢歧闷闷不乐又有些许别扭道:“都成亲了,以后别这么叫。”   别这么叫?沈玉檀回想了一下刚才说的话,她一直尊称他为将军,如今身份到底不同了,在别人面前出了差错可不好,是应该改改称谓。所以,她应该喊他……   “夫君?”沈玉檀硬着头皮唤了声。   小姑娘的声音轻轻柔柔的,如朝潺潺清泉流入心里,使人心头一软。   谢歧几不可察勾了勾唇角,偏头望向窗外道:“算了,怪别扭的。” 第19章   比起将军府来,谢府从外观上看,就不显得有多华丽了。首先门口那两个石狮子就没将军府的气派,更不用说将军府匾额陛下亲笔写的字和恢宏大气的府门了。   但是沈玉檀走进去才发现不是这么回事。谢府外面看着不如将军府好,可内里却修缮得极好,既不恃宠而骄而喧于外,沉敛中又隐约透露出贵气,不失为将门之风。   沈玉檀在心中暗自赞叹,她原本觉得将军府冷清是冷清了些,不过比她在沈家的小院子自然是好多了。直到她今日得见谢家老宅,立马就后悔了,甚至萌生出想住在这的念头。   谢歧和她并肩走着,仔细叮嘱道:“父亲如今在边关带兵,家里只有母亲在。母亲脾气不好,向来不喜与外人多费口舌,性子也是直来直去的。你待会儿见了她少说话,她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也不必在意,她这样惯了,却是没有恶意的。”   沈玉檀嘴上应着,心里却在想这大夫人听起来着实有些可怕,待会还是老老实实闭嘴,只安静呆着算了。   两人穿过几道门,来到一个宽敞别致的院子,早有婆子眼尖看到谢歧去禀报:“大公子来了。”   剩下的人目光落到沈玉檀身上,只停留了片刻便屈身行礼。这些人都是跟着杨氏的老人了,说话做事十分规矩。谢歧点头应了声,带着沈玉檀进去了。   沈玉檀私下打听过谢歧的母亲,此人名为杨瑛,是先帝宠臣忠武侯之女,杨家世代从武,教养出来的女儿自然也直率爽利,脑子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   方才又听谢歧说她脾气不太好,想必应是个性情中人。只要她规规矩矩的,杨氏应当也不会为难她。   理是这么个理,但踏进门的那一刻,心里不免还是有些紧张。   沈玉檀悄悄低下头,就听到一个兴奋的女声:“来了?”   沈玉檀:?这声音怎么跟想象的不太一样。   她悄悄看了谢歧一眼,见他毕恭毕敬唤了声母亲,沈玉檀也学着他的样子行礼,低声道:“母亲。”   杨氏面上一喜,快步走下来,直接绕过谢歧来到沈玉檀面前道:“别站着了,快过来坐吧。”   话毕,杨氏拉过沈玉檀的手,来到她旁边的空位坐下。   谢歧:……   沈玉檀有些恍惚,不是说这位性子冷淡不爱搭理生人吗,眼下怎么反倒如此热情?   她摸不透杨氏的意思,只好毕恭毕敬道谢:“谢母亲。”   “自家人无需客气。”杨氏仔细端详了沈玉檀一番,笑道:“之前只见过你的画像,便已惊为天人。可今日见了真人,反倒觉得衬得画像上的人寒碜了。”   杨氏这几句话说得沈玉檀越发不好意思,抬眸朝她笑了笑,这才看清杨氏的模样。   她穿着身雪灰色梅纹交领襦裙,容长脸,细看之下,眉眼与谢歧有几分相似。此刻她唇畔带笑带笑,一举一动间,端的是雍容大气。   沈玉檀敛眸,偏头看了眼谢歧。   这人走到哪都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可自从进了这扇门就一直晾在那,怪让人不习惯的。   杨氏注意到她的目光,这才看了看谢歧道:“傻杵在那干什么,坐啊。”   谢歧仿佛早就习以为常,听完这话不气也不恼,浑不在意走到旁边坐下了。   沈玉檀:果然是亲娘。   沈玉檀同杨氏说了会儿话,并没觉得她像谢歧说的那么不好相处,反而亲切随和,只是一个温厚的长辈而已。   比如现在,杨氏把手上的翡翠镯子褪下来戴到沈玉檀手上道:“这是当年我和大爷定亲时,老夫人亲自戴到手上的,今日我把它传给你,便是真正把你当自己人看待,若以后谢歧这小子欺负了你,你就过来告诉我一声,我定饶不来他。”   谢歧不紧不慢抿了口茶,仿佛已司空见惯。   杨氏又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个木匣,推到沈玉檀跟前:“这是我差人给你在万珠阁打的   首饰,都是盛京最流行的款式,你只管戴,不喜欢了就再买,可千万不能推辞。”   沈玉檀婉拒的话到了嘴边,又咽回去。   “还有这个是我前几日选的布料……”   “这是江南水运过来的鲜果……”   “还有这个……”   沈玉檀看着她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样又一样东西,被绕的眼花缭乱。不知道的以为将军府穷得揭不开锅了,还得靠着母亲补贴养家。   杨氏在沈玉檀疲惫的目光中递来两只小鞋,上面绣的是虎头,眼睛那坠着两颗珠子。整体活灵活现、小巧可爱。然后她听见杨氏道:“去街上的时候看见这双小鞋绣工别致便顺手买了,你也拿着,等你们有了孩子正好能穿。”   谢歧听完这句话差点被茶水呛死。   沈玉檀接过虎头鞋,嘴角抽搐:“檀儿谢过母亲。”   谢歧看了眼沈玉檀,终于将手里的茶放下,替她解围:“娘,差不多得了。”   杨氏立刻转头白了他一眼:“喝你的茶去,我俩说话碍着你什么事了?”   沈玉檀:……母亲大人威武。   沈玉檀不得已听杨氏念叨了半个时辰,恰好到了用早饭的时候,杨氏留下他们吃饭。   沈玉檀细嚼慢咽吃着,杨氏舀了勺汤放在沈玉檀碗里:“这燕窝汤滋补养颜,你尝尝。”   沈玉檀:得,又来了。   吃了一顿饭,杨氏几乎把桌上每个菜都给她夹了一遍。谢歧则坐在离她们较远的位置上,自顾自地吃着。   等撤了桌席,谢歧趁着杨氏擦手漱口的功夫,拉着沈玉檀赶紧走了。   回过神来的杨氏:“哎,小兔崽子,我话还没说完,谁让你把檀儿带走的?”   谢歧步子迈得大,沈玉檀小跑着才能跟上,谢歧出了院子走了一段距离才停下,沈玉檀气喘吁吁叉着腰道:“我觉得大夫人根本不像你说的那样呀。”   谢歧哼了一声:“你觉得她好,是因为她喜欢你。”   “真的?”沈玉檀一喜,双眼放光看他。   谢歧冷着脸嗯了声,见她喜上眉梢的样子,忍不住说道:“有什么可高兴的。”   “当然有。”她脸上藏不住的喜悦,“至少大夫人对我比对你好。”   谢歧:……   其实方才见母亲这样他也很疑惑,幼年时母亲随父亲戍守边疆,遇见投缘之人才相谈甚欢。而这些年她回到盛京,最不喜后宅妇人勾心斗角,故而少有交心之人,更别提和人一见如故了。   今日见了沈玉檀却不是这么回事,谢歧觉着她一年加起来都没今天说的话多。   给大夫人请了安,接着分别要去老夫人和   二夫人院里。老夫人和蔼慈祥,又赏了沈玉檀好些东西。   二夫人昨日已经见过,是个沉稳持重的人。沈玉檀去的时候谢岚茵也在屋里,缠着她玩了会儿,临走送给她一个自己编的鞠球,还邀请她有空一起去踢。   在谢家走了一圈,沈玉檀得了不少关心,心里头也暖暖的,忽然就对往后的日子充满了希望。   沈玉檀和谢歧出来,后面跟了一溜小厮,搬着大箱小箱放到车上,因为放不下又叫来辆马车,装好了才回将军府。   来时晨曦微露,在谢府呆了半天,回去的时候已是艳阳高照。马车穿过一条繁华热闹的街道,长街两边满满当当摆着摊位,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五颜六色的光。   沈玉檀正撩着帘子看得出神,谢歧突然道:“停车。”   车夫赶忙勒马,沈玉檀转头看他:“怎么了?”   谢歧朝窗外昂了昂头:“下去转转。”   此话正和沈玉檀的心意,她点了点头就要下马车,一不留神踩到裙摆差点摔下去,谢歧眼疾手快抓住她的手腕,将人扶下马车后快速松手,若无其事理了理袖子。   沈玉檀脸红了红,小声道:“谢谢。”   谢歧心里忽然生出些异样的感觉,红红红,她怎么这么爱脸红,动不动就害羞,搞得好像他怎么着了她似的。   想到这,他不动声色又看了眼小脸绯红的沈玉檀,好像……还挺可爱的?   谢歧被这种矛盾的情绪弄得有些烦躁,转身沉着脸对苍耳道:“在这等,不用跟着。”   苍耳:我又做错了什么?   街上吆喝卖的东西种类繁多,打远一看卖什么的都有,使人应接不暇。身旁的包子摊蒸好了一锅包子,散发出阵阵香气。   沈玉檀咽了下口水,拽了拽谢歧的衣角:“想吃吗?”   谢歧很快明白她的意思,别过头道:“你想吃就吃,别问我。”   沈玉檀朝他伸出一只手:“我想吃,但我没带钱。”   谢歧:……   谢歧无可奈何翻了翻身上,掏出一锭银子给她。本来想在旁边等她吃完,结果沈玉檀以还没用午饭为由,硬是拉着他一块坐下,要了两碗混沌一屉包子。   包子端上来,沈玉檀看着他拿筷子夹了一个,先咬了一大口,然后随便嚼了几下咽了下去。整个过程自然优雅,赏心悦目。   沈玉檀也学着他的样子咬了一大口,差点给噎死。   两人酒足饭饱后离开摊位,沈玉檀吃撑了,在街上溜达就全当散步了。   她走进了才发现,这条街上不光有摊位,两边还有一些店铺,有许多摊位就是从店里摆出来的。沈玉檀走着看到一家叫陈氏木坊的店铺,突然想起来紫明堂那个空旷的院子和连屏风都没有的婚房,立马决定去置办些家具。   谢歧对这些没多大兴趣,立在一旁看着她跟掌柜讨价还价,忽地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快步走到门前,果然没看错,刚才过去的人正是从他手中逃脱的南蛮间谍。   沈玉檀见他脸色骤然变化,追过去疑惑道:“出什么事了?”   谢歧四下扫了一眼,面色严肃:“先别问了,跟我走。” 第20章   谢歧沉默不语,沈玉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能紧紧跟着谢歧,生怕被落下了。两人穿过几条街道,又绕过巷子,沈玉檀终于意识到谢歧在干什么。   前面戴着斗笠的男人步履匆匆,似乎很怕被人看见一样,而谢歧这一路都跟在他后面。   男人走进一个偏僻狭窄的巷口,谢歧等了等,随后跟了上去。外观看上去狭窄的巷子,尽头居然是座别致的院落。   两人悄悄探出身子看着,带斗笠的男人行到门前摘下行头,小厮只看了一眼就放他进去了。   谢歧朝周围看了看,拍了拍沈玉檀:“过来。”   沈玉檀跟他过去,快速穿过巷子,不知道谢歧是怎么发现的,她跟着他穿过另一条巷子和一片荒草地后,竟然是那座院落的后门。   后门禁闭着,谢歧怕打草惊蛇,于是施展轻功翻上房梁。   沈玉檀站在下面指了指自己,压着声道:“那我呢?”   谢歧挑眉,对哦,忘记了。   他又翻回去,犹豫了一下,伸手固住她的腰身,还不等沈玉檀反应就已经落在了房梁上。   这座院子不算小,有仆人来回走动。沈玉檀看着仆人身上的衣服十分眼熟,仔细一想惊愕万分,偏头去看谢歧。   谢歧伏在房檐上,神情复杂,自言自语道:“宫里的人?”   事情好像变得更有趣了,连宫里的人都牵扯了进来。疑惑之下,他倒是很好奇究竟是谁跟南蛮间谍有牵扯。   两人在房上伏了一会儿,看着没几个人了才飞下去。底下的宫女还没来及叫喊,谢歧两下便将人敲晕了。   这还没完,谢歧又找了个身形高大的内侍,同样把人敲晕了把外衣扒下来。摘下他的帽子就往脑袋上戴。   戴到一半感受到一道执着目光,侧眸见沈玉檀正满脸不解地看着他,谢歧干咳了一声,指了指地上晕倒的宫女,道:“快换上她的衣服。”   “啊?哦好。”沈玉檀第一次干这种事,挠了挠头,学着谢歧的样子将她的外衣解下来,跑到屏风后面换好,又匆匆散开头发梳了个小丫鬟的发髻,出来的时候谢歧早已经穿戴好了。   他穿戴整齐后低眉敛目站在一边,双手搭在身前,装出毕恭毕敬的模样。   沈玉檀点了点头:“学得还挺像。”   谢歧身子猛地一僵,嘴角微微抽搐。   夏日灿阳烈烈,宫人的夏装都以清凉为主,此刻她换上曼妙轻纱,梳着双螺髻,眉目含笑望着他,一举一动间灵动可爱。   谢歧恍惚了片刻,道:“快走吧。”   谢歧将打晕的几个人用帕子捂住嘴塞进柜子里,才悄悄潜出门。   谢歧方才在房上大概看了几眼,差不多确定了这座府宅的主人住哪间屋。二人一路避着人群来到正房,谢歧扣开窗户纸望了一眼又敲了敲房门,并没有人应答。   谢歧推门而入,沈玉檀轻手轻脚跟在后面,瞠目结舌看着眼前的景象。   这哪里是个普通的府宅,只不过是外观不显山露水,内里却修缮的富丽堂皇,奢华无比。若不是谢歧提醒她搜东西,恐怕她要驻足观摩片刻。   虽跟暂时丢了人,所幸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还有意外发现。现在能断定南蛮间谍在宫里有内应,只要认真搜一搜,总能找出点东西。   沈玉檀仔细翻着古董架,把瓷瓶翻来覆去看好几遍,又把它头朝下拍了拍,不肯放过半点蛛丝马迹。   正认真翻着,身子突然一紧,人被拉到屏后面。沈玉檀刚要说话,谢歧食指在春唇前比划了一次:“嘘,有人来了。”   沈玉檀瞬间闭嘴,同时竖起耳朵。   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房门被打开。   沈玉檀听见两道低声说话的声音,隐约能分辨出是一男一女。那个男人不知道说了什么,惹得女子连连娇笑。   那笑声婉转妩媚,似乎有些耳熟。   等女子笑完两人都没了声音,没过多久,传来脱衣服的窸窣声和一阵怪异的叫声。   沈玉檀:……不是吧,还能撞见这种香艳的场面?   沈玉檀身子都僵住了,过了许久才有胆量偷偷看谢歧一眼。   谢歧估计也没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此刻面色铁青,神情凝固在脸上。   就在这时,沈玉檀听那女子似怨似嗔道:“你轻点。”   沈玉檀浑身一震,这不是……   接着男子挑逗道:“怎么,公主不喜欢吗?”   沈玉檀如五雷轰顶。   这声音不是别人,正是玉华公主李淑。   为了证实心中所想,沈玉檀也不顾得什么了,扒着屏风就要探出脑袋。只是还没等露出眼来,一双手捂住她的眼睛将她半道截回去。   谢歧垂眸看她,指腹一点点从她眼上离开,压着火气道:“不许看。”   沈玉檀讪讪道:“哦。”   谢歧弄出的动静不小,还好外面纠缠的两人声音更大,完全盖过了屏风后面的声响。   屏风后面的空间狭小,沈玉檀被谢歧拉回来,此刻背部靠在屏风上,谢歧猝不及防和她面对面,沈玉檀像被他搂在怀里似的。   谢歧愣了半晌,浓密的睫毛颤动,喉咙上下滑动了一下。   外面的声音还在继续,且愈来愈放肆。   沈玉檀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压着声对谢歧说:“要不……咱们堵上耳朵?”   她说完也顾不得谢歧了,双手迅速捂住耳朵,缩到旁边去了。谢歧仍旧站着没动,除了脸色有些难看之外,已经镇静了不少。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声音才渐渐平息下来,只听李淑淡淡道:“今日没被人发现吧?”   男人道:“公主放心,我隐藏的很好,并未有人察觉。”   沈玉檀:你错了。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才出去,等门“咔嚓”一声关上了,沈玉檀才长长舒了口气。   正门是不敢走了,谢歧带着她从侧窗翻出去,按原路返回。   苍耳倚在马车上,看见远处一粉一灰两个小点朝这边走来,等看清了衣裳眉毛不由一勾,这不是宫里的装扮吗。   等到人越来越近,那个内侍的身影居然还有些熟悉,苍耳回想着这人打哪见过,内侍突然抬起头。   苍耳:???怎么是主子?   等沈玉檀和谢歧行到跟前,众人都吃了一惊,不是说去逛街了吗,怎么将军和夫人走了一遭回来,都弄成这样了?   苍耳张了张口,见将军阴沉着脸也敢问,默不作声退到一旁去了。   沈玉檀回到马车上坐好,谢歧仿佛陷入沉思,她亦是震惊不已。   李淑不是对赵云轩一见倾心,非君不嫁吗?那今天的事怎么解释,难道说李淑早在赵云轩之前就有相好的?   沈玉檀觉得长久以来对李淑的认知都被颠覆了。   她不由记起上辈子的一件事,当年李淑刚嫁给赵云轩的时候,自己身边有个婆子偷偷去听李淑的墙角,那个婆子回来惊讶不已,跟她说李淑同野男人有私情被赵云轩发现了,两人还大吵了一架。   可是第二日见到赵云轩和李淑在院子里赏花,两人搂搂抱抱丝毫不见异常,沈玉檀还以为那婆子是自己胡乱编的,也就忘了这事。   可结合今日之事细想起来,当日那婆子表情极为惊讶,那些话倒很可能是真的。   若真是这样,李淑明明白白给赵云轩戴绿帽子,他却在外人面前装出琴瑟和鸣的样子……   沈玉檀甘拜下风,赵云轩真能忍,乌龟王八都没他这么能忍。   想到这,沈玉檀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谢歧怪异地看了她一眼:“你笑什么?”   “没什么。”沈玉檀忙摇摇头岔开话题:“对了,你刚才追的是什么人啊?”   谢歧把玩着手里的纱帽道:“南蛮的细作。”犹豫了一下又说:“方才同李淑……也是他。”   沈玉檀一时没完全理解他说的话,呆呆地看着他。   谢歧无奈解释道:“两个月之前我的人抓到一个南蛮的细作,严刑逼供下却一无所获,于是陛下震怒,下令此人五马分尸。可就在行刑的前一个晚上,此人突然消失不见了。”   谢歧眯起眼:“他是宫里的细作,自然和宫里一些人有牵扯。能从密不透风的诏狱里劫走人,皇宫里没有几个人能做到,李淑算一个。”   李淑因是虞贵妃所生,素来得皇上宠爱,此人表面飞扬跋扈,实则却工于心计,养了不少暗卫。结合今日种种来看,十有八九是李淑救的人。   沈玉檀坐在那想了会儿,忽地恍然大悟道:“那李淑这不是坑爹吗?”   “……”谢歧一愣,似乎忍了下笑,勾了勾唇角:“不错。”   马车回到将军府,沈玉檀下车看管家指挥着往下搬东西。谢歧则同苍耳去了书房,估计是要商量今日之事。   沈玉檀一个人回到紫明堂,兰芝见她这一身行头惊诧万分,忙问她发生了何事。沈玉檀往身上瞧了瞧才想起来衣服还没换,忙叫兰芝拿了身新衣服换上。   刚安顿好了沈玉檀,房门从外面打开,  谢歧穿着内侍的衣服浑然不觉地推门而入。   兰芝:……我什么都没看见。 第21章   将军府的摆设不怎么讲究,饭菜却很是可口,自然比在沈府好上不少。   到了用晚饭的时候,下人们端上来一盘盘珍馐依次摆到桌上,沈玉檀在心中感叹,真不愧是将军府,吃个饭都这么讲究。   谢歧淡淡扫了她一眼便猜透了她心中所想,实际上他每日用饭不过一两个菜,今日是因为不了解她的口味,所以就每种都备了一些,一来二去菜就显得丰盛了。   两人相对而坐,谢歧边吃边留意着沈玉檀,她倒是不挑食,在每个盘子落筷子的次数都差不多,吃得津津有味。   谢歧满意地点点头,不错,是个好养活的。   这么想着,一抬头就对上了她的视线,小姑娘的眼睛亮晶晶的,正一眨不眨看着他:“别光夹菜,吃肉啊。”   其实她打方才就发觉了,谢歧只挑着素菜吃,根本没沾着肉。   沈玉檀记起当年在普渡寺吃斋饭的那段日子,她是不爱吃斋饭的,没肉也没油,清汤寡水的。但谢歧还挺喜欢吃的,每次都吃得干干净净。   身为习武之人,只吃菜不吃肉,也不知道他哪来的力气舞刀弄枪。   谢歧正观察沈玉檀爱吃哪道菜,没想到反而被她识破了自己的口味。讶然之下,倒真按照她说的话夹了一口肉。   沈玉檀饭量小,吃了几口就饱了。过了会儿谢歧用完饭,下人们进来收拾桌子,兰芝立在一旁犹豫开口:“夫人,该就寝了。”   沈玉檀早忘了这茬事,当即面色一僵。她抬眸看了看谢歧,他背对着她,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沈玉檀迟疑地点点头:“去沐浴吧。”   卧室建造的时候开了个小隔间,是专门用来沐浴的。沈玉檀刚进去不久便传来了水声,谢歧顿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沈玉檀心不在焉在木桶里泡着,兰芝将花瓣倒进桶里,见她心事重重的样子,便讨她欢心道:“姑娘皮肤雪白,肤如凝脂,真让人羡慕不已。”   沈玉檀笑了笑没说话,心不在焉沉在水里。   她慢悠悠地洗完澡,拖到不能再拖才缓缓起身,兰芝忙递过来里衣给她穿上。   沈玉檀静悄悄走出来,兰芝福了福身退下了,沈玉檀偷偷看了眼谢歧。   他靠在椅子上,手里拿着本兵书在看,见她出来后撂下书,淡淡扫了一眼便进去了。   沈玉檀稍稍松了口气,自己给自己倒了碗热水,小口抿着喝完。接着散下湿发,用干布包着擦拭起来。   她头发多不容易干,擦了许久还有些湿。沈玉檀弯腰低着头,锲而不舍搓了一遍又一遍。   谢歧沐浴完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副场面。沈玉檀背对他坐着,低头的时候露出一大片白皙的脖颈,像一块温润光洁的白玉。   谢歧收回目光行到床前,别扭道:“收拾好了便就寝吧。”   沈玉檀没注意到他进来,被他突然一句话吓了一跳,回过神后擦了两下头发,尴尬地爬到床里面躺好。   这屋里要是有个塌,也不至于这样别扭,沈玉檀想着自己在陈氏木坊定的软榻,咬咬牙暗道再坚持几天,等到软榻来了,她便能和他分床而眠了。   她这样想着,谢歧已把蜡烛吹灭走了过来,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在黑暗中也被别人看得清楚些。沈玉檀则相反,四周忽然陷入黑暗,心里不由一紧。   她提着一口气,感觉身旁的褥子一陷,便知是谢歧上来了。   夏日一天的燥热褪去,夜风清凉入水,丝丝缕缕吹进门,撩拨地人心里发慌。   今夜跟昨夜是不一样的,昨夜谢歧喝醉了酒,同枕而眠也没什么感觉。现在意识清醒着,无论如何也忽视不了沈玉檀。况且不知道是不是黑暗的原因,他的五感都变得异常灵敏,沈玉檀身上若有似无的清香钻进鼻子里,使他联 想到那日她扑到他怀里的时候,身上的浅浅香气。   更折磨人的是,床上只有一张被子,沈玉檀盖着被子,他只好稍微沾着点边。   谢歧烦躁地侧了个身,听沈玉檀道:“李淑和那个细作的事,你想如何处理?”   谢歧意外道:“你还对皇家的事感兴趣?”   沈玉檀一顿,忙掩饰道:“我就是随便问问。”   “先暗中观察一段时间,或许能钓到更大的鱼。”谢歧想到什么似的,忽然转头:“对了,今日之事,不要对任何人提起。”   沈玉檀正偏头看他,谢歧转过头来两人猝不及防面对面,也不过隔着一掌的距离。   她甚至能感受到,谢歧的气息近在咫尺。还好一片混沌中什么也看不见,她往后挪了挪,在黑暗中点头:“好。”   谢歧也仓促转过身,不自然道:“睡吧。”   他背过身不再说话,心里却久久不能平静。过了好一会儿,身后的人呼吸从紊乱渐渐趋于平静。   应当是睡着了,谢歧微微松了口气,身体渐渐放松快要进入梦乡的时候,一只手搭上了肩膀。   谢歧浑身一僵,就感觉身后的人慢慢靠近,贴到了他身上。   沈玉檀发育得很好,尤其身段丰盈曼妙,肌肤相接的时候,谢歧能清晰地感觉到一些软绵温热的东西。   好不容易平息的躁火又熊熊燃烧起来,谢歧只觉得气血翻涌,身体紧紧绷成一条直线,哑着声叫她的名字。   半响过后,沈玉檀并未回应。   谢歧借着洒进来的月光看了一眼,她睡颜安详,几缕发丝缠在脸上,更显得面容娇俏、媚态横生。   谢歧松懈下来的同时居然隐隐有些失望。   他压着火把沈玉檀推到里面去,刚刚躺下,她的手脚再次缠到他身上。   谢歧:……   他神经警觉,睡眠也一向很浅,有点动静便醒了。这一晚上没干别的,沈玉檀贴近一次他醒一次,然后把人推到里面。   如此往复了几次,谢歧终于忍不了了,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点了她的穴道扔到里面。   窗外夜色已深,月光洒满了枝头。谢歧闭眼眼躺着,却全然没有了睡意。   ——   六月天气变化莫测,昨日明明还艳阳高照,此刻屋外却下着细雨蒙蒙,轻纱般笼罩着远处的景色。   沈玉檀从睡梦中醒来,首先感觉到的便是酸痛,浑身上下每一处都叫嚣着疲惫。她费力抬了抬手指,惊惶发现一动也不能动。   沈玉檀脑子一阵恍惚,有种陷入噩梦未醒的错觉,这种感觉就像上辈子濒死的时候,发簪深深刺入脖子里,鲜血汩汩流到地上,  身体渐渐虚脱直到失去知觉。   这种刻骨铭心的无能为力,只有慢慢死去的人才体会得到。   沈玉檀拼命挣脱着桎梏,到最后憋地眼眶都红了,也没能动半点,甚至连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   谢歧推门进来的时候,就看见沈玉檀死死盯着房顶,十分难受的样子。他才想起来忘了给她解开穴道。   他大步走过去往她穴位上点了两下,沈玉檀解开束缚,猛地剧烈咳嗽起来。   她弓身扶着床沿,恨不得把五脏六腑咳出来,等她好不容易咳完了,强撑着身子坐起来,脸上泪水簌簌滑落到床上。   谢歧目瞪口呆看着眼前的一切。   他有晨起练武的习惯,区区细雨还足以阻挠他的恒心。昨夜睡得晚今日又起了大早,他脑子也不太清醒,早就把封穴道的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结果回来就成了现在这副状况。谢歧心中疑惑,他也不是没被封过穴道,哪至于如此难受。   本来沈玉檀昨夜扰他安眠,谢歧憋了火气无处排泄,此刻看到沈玉檀满脸泪痕,不但火气瞬间烟消云散,心中还十分愧疚。   偏偏他在雨下呆了半个时辰,身上都是水渍,也不敢靠得她太近了,怕又让她受了寒。   于是他赶紧叫兰芝进来,兰芝见状也吓了一跳,忧心忡忡帮她掖好被角,又倒了杯温水递到她手里。   沈玉檀刚从阴影里走出来,整个人不住颤抖,抱着水喝了几口才逐渐平静下来。   她眼眶红红地看了周围一圈,看见谢歧站在一旁,身上湿漉漉的,正满眼担忧地看着她。   因为着急,房门刚才打开忘了关,有冷风吹进来,谢歧正对着门却浑然不觉,目不转睛盯着她看。   她还不知道是谢歧封了她的穴位,并且缓过劲来后也没有觉得不适的地方,倒是谢歧穿了半天湿衣服肯定很难受。   沈玉檀冲他笑了笑道:“赶紧把湿衣裳换下来吧。”   她不说还好,一说谢歧更过意不去了。闷头“嗯”了声,灰溜溜进浴室更衣去了。   成婚三日当归宁,今日是要回沈府的日子。车辆马匹早早就准备好了,只等沈玉檀和谢歧差遣。   因着早上闹了这么一通,沈玉檀没什么胃口,早饭也没吃多少。   谢歧叫人准备了些精致可口点心带在路上,又吩咐兰芝多带了件外衣。毕竟她身体这样娇弱,仅仅是点了穴道反应便如此强烈,是该好好将养着身子。   沈玉檀不明所以,看到谢歧做的这些心里暖暖的,羞赧道:“早上的事,谢谢你。”   谢歧:“?”这是讽刺的意思吗?   沈玉檀轻声道:“我从来没出现过早上这种情况,还好你及时出现,否则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谢歧:……看来是不知道真相啊。   他淡淡道:“没什么。”   沈玉檀喃喃道:“这算是病吗,不然回来请大夫来看看吧。”   谢歧面色一僵,愣了会儿指着一盘碟子道:“我看这碟点心不错。”   沈玉檀:……   马车很快到了沈府,沈府此刻正门大开着,见人来了后赶紧带路去了老夫人院子里。   沈玉檀进去后粗略一瞧,这回人来的还挺齐全。往日不见踪影的沈宗诚和沈宗义也在场。   今时不同往日,沈玉檀风风光光嫁进了谢家,谁也想从中捞取点好处。   除了老夫人眼里的挂念和担心外,这些人都各自心怀鬼胎,没一个真正盼着她好。   沈玉檀坐在宾客的位置上,悠悠喝着茶,淡淡瞥了郑氏一眼。   她也不过离开了三天,郑氏整个人都憔悴了不少,看她的目光带着愤恨,不过很快又换上笑脸。   郑氏道:“檀儿已今非昔比,眼下有出息了,可不要忘了帮衬着点清儿。”   赵宗诚扯了扯她的袖口,示意她提着谢歧不要乱说话。   沈玉檀笑着点了点头:“那是自然。”   郑氏只觉得她这一笑刺得人眼疼,咬牙切齿背过脸。忽地又想起什么似的,招来丫鬟在她耳边悄悄嘱咐了什么话。   丫鬟领命,急匆匆地退下了。 第22章   小丫鬟匆忙跑进来的时候,沈玉清正对着镜子梳妆。   她在唇上点了抹口脂,正色道:“他们来了?”   小丫鬟道:“是,夫人让我来告诉姑娘,姑娘一定要抓住这次机会。”   “我知晓了,你下去吧。”沈玉清点点头,起身理了理衣袖。   自从沈玉檀和谢家定下亲事,郑氏打了她一巴掌之后,沈玉清一直萎靡不振,躲在屋里不出来。不光愁思郁结,人也跟着消瘦了不少。然而此刻穿戴梳妆后,越发凸显出少女的清丽婉约之美。   直到前几日沈玉檀跟谢歧成婚她才想清楚,与其躲在屋里自怨自艾,不如主动出击。她沈玉檀能办到的事,她怎么就做不到?   于是母女二人又商议一番,趁着沈玉檀跟谢歧归宁的日子,设下了一计。郑氏和沈玉清向来心高气傲,哪怕是嫁去谢府做妾,也比走下坡路的赵家好。   反正已是穷途末路,还不如借此机会奋力一搏。   沈玉清这么想着,人已经下了台阶,撑着一把油纸伞越走越远。   ……   客堂。   老夫人正拉着沈玉檀的手说话,沈宗诚和沈宗义二兄弟主动跟谢歧攀谈着   谢歧则有一搭没一搭听着,眼睛来回往沈玉檀身上瞟。   沈宗诚和沈宗义见谢歧心不在焉,心中未免怏怏,但也不敢多说什么。   沈玉檀状若无意看了郑氏一眼,她不断低头喝茶,仿佛在掩饰心中不安。过了会儿,有小丫鬟进来在她耳边说了什么话,郑氏才微微笑了笑,吩咐小丫鬟给谢歧倒茶。   小丫鬟领命执了茶壶进来,福了福身给谢歧倒茶,结果手一哆嗦,茶水悉数倒在了谢歧身上。小丫鬟直接腿一软,吓得跪倒在地上。   沈宗诚骂道:“不长眼的东西,你是怎么做事的?”   小丫鬟吓得连连磕头:“将军恕罪,老爷恕罪。”   谢歧皱眉道:“不过是件衣裳,你起来吧。”   小丫鬟慌忙谢恩,沈宗诚对待谢歧立马换了脸色,吩咐下人引路带着他去更衣。   谢歧走之前看了沈玉檀一眼,见她点点头,这才跟着小厮出门。   外面雨比来时下得大了些,乌云遮掩了日光阳,豆大的雨滴落在树叶上,顺着枝干流进泥洼里。小厮替谢歧撑着伞,几乎跟不上他的脚步。   小厮指了指前面一扇门:“将军,就是这了。”   谢歧嗯了声,抬脚步入屋里。小厮给他搬了座椅,偷偷看了眼谢歧的表情,弓身道:“将军且等一会儿,小的这就拿衣服来。”   谢歧不甚耐烦点了点头,小厮眼珠转了转,带上门走了出去。   这间屋离客房有一段距离,屋子挺大,但摆设都老旧了,仔细看的话,桌椅上都蒙着一层灰。离他不远的地方,层层轻纱幔帐拢着张架子床。   谢歧慢慢悠悠看了一圈下来,也不见小厮的影子,他站起来刚要走,便察觉了端倪。   短短两步路,他走得脚步虚浮,脑袋也有些沉重。   他直觉不好,显然是被暗算了。只是还未出皇城,谁敢如此大胆?   谢歧踉跄着快步走到门前,手还没碰到门栓,就被一双胳膊从后面抱住。   沈玉清头靠在他背上,娇滴滴道:“将军别走。”   谢歧头皮发麻,只是一瞬间,便明白发生了何事。   此处院落虽不偏僻,却胜在不起眼。方才小厮已经从外面锁好了门,屋里点的香没有味道,所以谢歧方才没有察觉。   沈玉清露出得逞的笑容,如今万事具备,只要过了今日,所有人都会知道沈玉檀归宁这天,谢歧却占有了她的妹妹。到时候传的满城风雨,谢歧不得不允她进门,沈玉檀的脸指定都丢尽了。   沈玉清想象着沈玉檀气急败坏的表情,笑容愈加娇俏,贴紧了谢歧道:“清儿今日在此等将军,是想向将军表明心意。”   “我十四岁得见将军英姿,自此念念不忘。年年乞巧节时月老庙前求上天成全。却不料那日见二姐落水,将军不由分说跳下去相救,清儿一时怀了嫉恨之心才顶撞将军,确实是我的不对。如今将军已经和姐姐成婚,清儿万念俱灰,每日食不下咽。好不容易等到将军来沈府,才能向将军坦白心意。”沈玉清哭的梨花带雨:“清儿不求名分,只要能常伴将军身边,也算心满意足了。”   沈玉清也算是明白了,什么身份脸面都是不重要的,沈玉檀既然投怀送抱得了谢歧的青睐,说明谢歧还是喜欢主动一点的美人。她自认不如沈玉檀貌美,但容貌也是盛京数得上名号的。更何况手段才情,是沈玉檀万万比不上的。   沈玉清算计得很好,她原以为唾手可得的美人,谢歧没理由拒绝,正沾沾自喜着,手猛地被他扯下来。   谢歧狠劲推了她一下,眉目间满是戾气:“滚。”   沈玉清后倒撞在桌子上,谢歧头一阵眩晕,撑着身子走过去,发现门不知何时已经上了锁。   沈玉清直起身,心中忿恨之余,又多了丝窃喜。   还好这种香是她花了不少功夫弄来的,焚烧时无任何味道,悄无声息钻进身体里。不但会使人手脚绵软,还会令人心生邪火,勾动情.潮。若不是沈玉清提前服用了解药,断然不能好端端站在这。   谢歧转过身,满脸染上不正常的红晕,阴鸷的眸子死死盯住沈玉清,一字一顿道:“把门打开。”   沈玉清非但没恼,而是娇哼一声凑上来,抬手解开身上的衣扣道:“将军都办不到的事,清儿能怎么办。”   事到如今,沈玉清虽看出谢歧对她满眼厌恶,也只能硬着头皮上。毕竟赵家已有人来提亲,若是错过了这次机会,恐怕她就真的要嫁给赵云轩了。   只是刚刚挨着谢歧,就被他一掌拍开,身体重重砸到地上。   沈玉清瞪大眼睛,不可思议看着谢歧。不是说闻此香者会脱失力气吗,怎么对谢歧好像完全没用?   沈玉清想从地上爬起来,可全身没有一处不疼,好像骨头都稀碎了一般。于是她眼睁睁看着谢歧一脚踢开房门,摇摇晃晃走出去了。   沈玉檀骤然觉得天塌地陷,歪头昏死了过去。   ——   自从谢歧出去之后,沈玉檀心里就一直焦躁不安,直觉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可谢歧位高权重,本以为郑氏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谢歧身上做手脚。但看郑氏似乎焦急地等待着什么似的,沈玉檀便觉得其中有鬼。   她边跟老夫人说着话边悄摸盯着郑氏,没过多久,给谢歧引路的小厮居然回来了,屋里没人注意到他,郑氏默不作声看过去,小厮冲她微微笑着点头,接着转身迈出门去。   沈玉檀顿时觉察不妙,借着屋内烦闷的由头,告诉老夫人想出去走走。   老夫人自然由着她,郑氏也没多做怀疑,沈玉檀在众人注视下慢悠悠走出去,刚一出屋子立刻点了几个小厮,紧跟在给郑氏送信的那个下人后面。   那人走了会儿似乎有所察觉,回头看见沈玉檀大吃一惊,作势要跑。还好她早有准备,忙让几个小厮跑过去抓住他。   那下人被小厮们扣住,脸贴着地,一味装傻求饶。   沈玉檀懒得跟他废话,直接问:“将军在哪?”   下人磕头:“小的不明白夫人的意思。”   这种人不吃点苦头是不会说的,沈玉檀想也没想吩咐道:“既然不说,就打折他的腿。”   小厮们得令,立马对他拳打脚踢起来,疼得他满地打滚,连连求饶。   沈玉檀威胁他:“你既然敢帮着郑氏算计我夫君,就应该想到不光是断腿这么简单,等将军回来,你恐怕连命都保不住。”   下人吓得浑身发抖,他也只是想替郑氏做事捞点赏钱,可挣钱要把自己命搭上,那是万万不能干的。   当即腿一软,就把郑氏交代的事和盘托出。   沈玉檀怒不可遏,甚至比郑氏和沈玉清算计自己还要气得慌,暗中掐着手心才得以维持镇静,冷声道:“带路。”   下人忙不迭地从地上爬起来,战战兢兢往前走。   雨下得越来越大,沈玉檀跟着他走了一段路,就看到前面那抹玄色的身影。   瓢泼大雨连成雨帘,玄色的身影行在雨中,脚步踉跄虚浮。   沈玉檀心中咯噔一下,连伞也顾不得打了,  淋着雨跑过去。   经过那间屋子的时候,她看到被踹开的木门歪在一旁,屋里地上模糊有个女人的身影。   沈玉檀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事,等看见谢歧的样子,更是坐实了心中所想。   风吹着大雨浇在他身上,水顺着紧绷的下颌流下来,谢歧的衣裳都湿透了。沈玉檀拉住他的一瞬间,谢歧下意识避了一下。   沈玉檀急促道:“是我。”   谢歧身形一顿,转过身看她。雨水从眉心滴到坚.挺的鼻梁上滑落,贯常清冷狭长的眼也染上一丝魅惑。   他盯着沈玉檀看了许久,扯开她艰难道:“离我远点。”   谢歧躲开她执拗地往前走,刚走出两步就被台阶绊了一下,沈玉檀眼疾手快扶住他,小厮们也赶紧追上来帮忙。   沈玉檀这时候也顾不了淋雨了,拿了兰芝手里的伞罩在谢歧头顶,吩咐道:“去藤轩。”   --------------------   作者有话要说:   回来啦 第23章   藤轩这边成婚时大红的摆设还没换,按老夫人的意思是,就算沈玉檀成亲离开了沈府,这方院子也要给她留着,等沈玉檀偶尔回府的时候住。   沈玉檀跟兰芝撩开帘子,两个小厮架着谢歧回到床上,累地大汗淋漓。   沈玉檀给了几人赏钱,又将替郑氏办事的小厮结结实实绑在院里,这才回屋去看谢歧。   她担心谢歧这副样子被人瞧见,于是屏退了所有人,只剩他们两个在屋子里。   沈玉檀将帕子泡在水里,过了会儿才捞出来,这才慢慢掀开帘帐。   谢歧闭着眼,脸上的表情却不太妙,像是在极力隐忍着什么。   手帕一角轻轻挨上额头,谢歧眉头一皱,猛地睁开眼睛,待看清楚是沈玉檀后,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甩开了她的手。做完这些事,又迷迷糊糊闭上了眼。   沈玉檀知道他难受得厉害,也不敢硬来。只好先想方设法将他身上的湿衣脱下来。   她垂着眸,耐心劝说道:“你别乱动,先把湿衣裳换了,行吗?”   谢歧没说话,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沈玉檀权当他是默认了,抬手解他的衣裳。她动作轻柔缓慢,尽量不去碰谢歧。但属于她的清香早就一点点盈满他的鼻息。   谢歧搭在床沿上的手慢慢收紧,手臂青筋暴起。   沈玉檀手不知不觉来到腰间正要解束带,五指突然在半空中被擒住,下一刻,她就被谢歧翻身压在了下面。   他再一睁眼,眸中那抹清明已荡然无存,转而被浓重的欲望代替。   谢歧在她上方停了几瞬,然后忽地贴过来。   沈玉檀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能感觉到贴紧的唇炙热滚烫,飞快碾过她的唇角,还不等她反应,谢歧已重重吻上来,不容她退让分毫。   像是过了许久,这茬才勉强结束。沈玉檀大口大口地喘气,眼眶都给憋红了。他身上浅淡的檀香充斥在鼻息间,沈玉檀烧红了脸。   短暂的停留后,谢歧再次欺身而上,密不透风的吻落下来,他抬手开始撕她身前的衣裳。   沈玉檀这回真的慌了,手脚并用试图挣脱他的束缚。可惜谢歧力道大得吓人,她扭了半天也没松懈半分,反而她动一分,谢歧眸子就跟着赤红一分。   僵持了半柱香的时间,沈玉檀上身的衣裳已褪去大半,细密热烈的吻落在鼻尖,一路滑到锁骨,他贪婪地索取着,毫无顾忌,状若疯魔。   沈玉檀哑着嗓子喊他的名字,谢歧魔怔了,根本听不见她的声音似的,沈玉檀心一横,索性一口咬在他肩上。   她这一口咬下去着实不轻,直到嘴里尝出几丝腥甜,听见谢歧闷哼一声。   沈玉檀抬眸看他,见谢歧大约找回了些理智,眼里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目光,旋即又染上些情.欲之色。   谢歧动了动,好像有起身的意思。沈玉檀快速平复了下心情,腾出胳膊帮他起来。   他喉咙上下翻动,喑哑着声道:“别动。”   沈玉檀顿时僵住,一动也不敢动了。   她怔怔地看着谢歧坐起来,拔出腰间的匕首,在胳膊上狠狠划下一道。   鲜血很快渗透湿衣,血腥味蔓延开来。沈玉檀眸光一颤,明白他是想借疼痛转移注意力。   谢歧斜靠在床上,神情淡漠,反手又落下一刀,仿佛这双手不是自己的。   他连着划了几刀,宽袖几乎被血浸泡了,伤口还有血源源不断冒出来,屋子里满是血腥气。   谢歧再次抬起手腕,忽地被一双纤手握住。   沈玉檀眼里氤氲着水气,不知道被他吓得还是别的原因,眼睫微微颤动着。她攥住他的手腕,温柔而坚定地说:“够了。”   放过血后,谢歧已神思清明了不少,沈玉檀小心翼翼将那只胳膊挪过来,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几道伤口实在不算浅,有的地方甚至连血肉都翻了出来,跟碎布缠到了一块,血止不住的往外流。   谢歧低眸,她观察伤势的样子认真专注,看了会儿,沈玉檀慢慢伸出一根手指凑过来,只是还没碰到伤口,又赶紧收回去,担心又害怕的样子。   她蛾眉紧紧皱着,露出一大片光滑细腻脖颈,微抿的唇泛着水光,昭示着他方才做的事。   谢歧好不容易平息的火气险些又压不住,抽回手离她远了些,略带烦躁道:“傻吗?害怕就别看了。”   沈玉檀对他难得执拗一回,凑过来道:“你别乱动,我看看伤势。”   她说着去抓谢歧的手,不小心碰到伤口,谢歧吃痛嘶了一声。   沈玉檀讪讪收回手,小声嘟囔:“刚才那么狠,眼下知道疼了。”   谢歧责怪地看了她一眼,沈玉檀无辜地摇了摇手:“行行,我不碰了,先叫个大夫来。”   她说着唤兰芝进来,兰芝见状也吓了一跳,得了主子的吩咐,赶紧出门请大夫。   沈玉檀看着谢歧流血的胳膊急得不行,扯了自己的衣裳剪成布条,比划着怎么绑上能止血。   谢歧倒是浑不在意。他受过的伤多了,战场上刀剑无眼,伤筋断骨都是常有的事,更何况他还经历过死里逃生。   上辈子皇帝年老昏聩,联合胡羌设下陷阱,并诱他中计失掉三千精兵,只剩下三百人死里逃生,随他马不停蹄、日夜兼程返京,结果瀛帝设伏,三百人除他之外,全部死在城郊。   若不是沈玉檀心软救人,恐怕他早就尸骨无存了。   想到这,谢歧无声看了看沈玉檀。   她正低着头琢磨,似乎找到了合适的位置,伸手系上绸布。他想起当年被她带回普渡寺后,他当时虽然昏迷着,但也能听到她说的话。知道沈玉檀担心他身上的伤,每日喂完了药,夜里还要守在他床前。   就像现在,她比自己还要担心他身上的伤势。虽然慌乱却有条不紊,像模像样找准了地方,在手臂上扎好布条,伤口慢慢不再淌血了。   沈玉檀身子往后仰,松了一口气。   她垂下眸子,目光落在敞开的衣领处,一点点转向乱作一团的床褥,刚放下的心又揪了起来。   趁谢歧不注意,她两下裹紧了领口,下床找了身新衣服换好,又匆匆回来。   两人一时无话可说,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  好在没过多久兰芝便进来了,大夫匆匆跟在跟在后边。   来看诊的大夫是个上年纪的,经常来沈府看诊,也摸清了沈府的路数。兰芝要他带上止血的药,他还以为无非是府里的姑娘磕着碰着了。直到刚一踏进门,血腥气扑鼻而来。   大夫心中疑惑,抬眼便对上了谢歧投来的目光,吓得差点直接跪在地上。   他虽没亲眼见过护国大将军的面容,但前些日子那场婚事闹得沸沸扬扬,此刻能在沈家二姑娘房里呆着的,除了谢歧还能有谁。   再一看他手上血淋淋的伤口,大夫来时轻快的步伐也变得沉重了。这人可是百姓的敬仰,大瀛的战神,实在是一点也疏忽不得。   沈玉檀见大夫来了,赶在他行礼前叫人起身,起身给他让出地方。   谢歧挽起了袖子,本就鲜血淋漓的伤口显得更加骇人,大夫提心吊胆地仔细看了半晌,才略微松一口气。   大夫恭身道:“还好将军受的只是些皮肉之伤,并不严重,较深的伤口需要缝合,待我敷上些草药再开两副药房,加上平日饮食滋补着,很快便能好了。”   沈玉檀点了点道:“大夫快处理伤口吧。”   “好。”大夫先用温水冲洗了一遍伤口,用剪刀剔去烂肉,接着银针穿线在烛火上烧热,缓慢刺入皮肉里。   沈玉檀不由自主攥紧了裙边,她光是看着就觉得疼,谢歧整个过程却不吭一声,只有汗珠无声润湿了鬓角。   仿佛感受到他的目光,谢歧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带了点慰藉的意思,沈玉檀居然真的安心下来。   等大夫缝好了伤口敷上草药,自然而然抬手把了把脉。   这一把脉不要紧,老大夫的脸色一下子变了,最开始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到后来意识到什么,布满褶皱的脸居然红了红。   脉象做不了假,方才他细细看过,大将军却是吸入了催情香,只不过这种类型催情香属实罕见,他也未曾见过。再和谢歧身上的伤联系起来,不禁使人浮想联翩。   沈玉檀见大夫一脸为难要说不说的样子,还以为谢歧身体出了问题,忙道:“大夫诊出什么不必瞒着,但说无妨。”   大夫看了眼沈玉檀,又转向谢歧,终于实话实说道:“将军可是用了催情香?”   “这种催情香药效强,不过药性太烈,虽然效果显著,但长此以往使用此香,恐怕导致身体亏空,对自身很是不利啊。”大夫说完偷偷打量了下谢歧的神色,顾及到百姓和大瀛的福祉,总算硬着头皮道:“将军切不可贪图一时欢愉而损坏了身体啊。”   此话一出,沈玉檀脸登时就红了,她差不多猜到了沈玉清使的腌臜手段,只不过就被大夫明明白白说出来,况且他还若有所指,沈玉檀连解释的话都说不出口。   她红着脸,抬头朝谢歧看了看。   谢歧也是一顿,半晌后黑着脸道:“你误诊了。” 第24章   谢歧忽视了老大夫几十年的行医经验,张口便否认了这个可能。大夫对自己的医术很有自信,刚想信誓旦旦承诺,沈玉檀忙打圆场,随便找了个借口把人送出门了。   藤轩这么一闹,不光是老夫人院里,整个沈府的人都立刻惊动了。   起初郑氏在屋里坐着还纳闷,按理来说传话的小厮早应该回来了,可她左等右等迟迟不见人影。不仅如此,沈玉檀也出去这么久还没回来,郑氏早就从最初的镇静变得焦虑不安。   她正琢磨着找个借口出去看看,沈老夫人身边的丫鬟秋纹突然慌慌张张跑进来了。   秋纹跟在老夫人身边,向来是个稳重的,但此刻也不知道遇见了什么事,竟一反往常忘了规矩。   老夫疼也察觉出不妥,抬眼看着秋纹进来道:“毛毛躁躁的,有什么话慢慢说。”   秋纹下意识朝二房这边望了一眼,总算找回了理智,几步走到老夫人跟前,凑近低语了两句。   老夫人脸色立刻就变了,紧跟着看向郑氏的目光都带了怒气。郑氏本就心虚,此刻更加坐立不安,浑身冒冷汗。   老夫人肃着脸问秋纹:“可有别人看见?”   “回老夫人,除了奴婢派去看着的几个小丫鬟,便没人看见了。”秋纹忙道。   秋纹本来过来送茶水,途经一间屋子,发现木门倒在一旁。这几间屋子闲置着,本以为是大风刮下来的。结果走近了看吓了一跳,屋内地上还躺着个人,衣衫凌乱,往常清丽的一张脸此刻面含春色,妩媚动人。不是三姑娘还能是谁。   秋纹脑子转的快,没有声张,赶紧叫了两三个丫鬟守着门,自己向老夫人禀报来了。   老夫人听完秋纹的话也猜到事情没这么简单,先是谢歧出去更衣就没回来,接着檀儿也出去了,好巧不巧三丫头昏迷在偏房,这其中必有蹊跷。   老夫人面色不虞道:“老二跟老二媳妇留下,别人都散了吧。”   沈宗诚满面疑惑,那边沈宗义跟刘氏对视了几眼,依照老夫人的话出去了。   三房一走,屋里下人也都行礼退下了,老夫人手里的茶盏重重放在桌子上,哼了一声道:“说说吧,郑氏。”   郑氏身子抖了抖,语气无辜道:“母亲要我说什么?恕妾愚钝,不明白母亲的意思。”   “郑氏,清丫头这会儿衣衫不整,正在偏房躺着呢,你还敢说不知?”   老夫人声音徒然凌厉了几分,郑氏心中狠狠一惊,好在反应极快,掩下神色疑惑道:“清儿……清儿为何会在偏房,衣衫不整?该不会是……”   郑氏佯装惊愕,不可置信似的一手捂住嘴,说着眼泪簌簌流下来,跪下磕头道:“求老夫人给清儿做主,定要抓住那无耻贼人,将他扒皮抽筋才解我心头之恨!”   沈宗诚听完这话也冷下脸来,看了地上的郑氏一眼,到底还保持着冷静道:“母亲,却有此事?”   他膝下无子,只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已入宫,便剩下沈玉清一个留在府里,自然看得更重视些。若是清儿真的遭遇不测,不光是女儿家的名声被毁,甚至连自己的仕途也会受到影响。   郑氏见沈宗诚如此重视,心下一喜,转身又立刻对他说道:“清儿是我的命,老爷一定要为清儿做主啊。”   “真相尚未可知,你为何如此笃定清儿是受了他人屈辱?”老夫人眯眼看过去。若说方才她只是怀疑,等看过郑氏的行为举止,眼下几乎已经确认这事跟郑氏脱不了干系。   郑氏泪水涟涟,昂头期盼的看着沈宗诚,无限委屈地喊了声“老爷”。   成败在此一举,只要派人去搜一搜,指定有人看到谢歧是从偏房出来的,众口铄金,到时候她自有办法赖上谢歧。郑氏紧紧攥着衣袖,等着沈宗诚说话。   沈宗诚轻咳一声,终于焦急道:“母亲还是快告诉儿子清儿在哪,母亲不着急就罢了,做父母亲的却不能弃女儿于不顾。”   沈宗诚这番话明里暗里在埋怨老夫人,他平日官场上处事圆滑,今日却是个例外,先是没在谢歧那讨到便宜,沈玉清又出了这种事,他已是心急如焚,可是老夫人非但一点也不着急,话里话外还有埋怨郑氏的意思。沈宗诚一气之下才失言说错了话。   果然说完这话,老夫人脸色就沉了下去。沈宗诚刚要解释,从外面急匆匆走进来一个小厮禀报:“老夫人,二姑娘身边的兰芝回来了。”   沈玉檀身边的丫鬟回来,沈玉檀却不见踪影,郑氏直觉不妙,就听老夫人道:“叫人进来。”   “是。”小厮退下,兰芝不一会儿便进来了。   秋纹进来的时候是偷偷瞧了郑氏一眼,兰芝就不一样了,掀开帘子后明晃晃看着郑氏,那眼神跟瞪人没什么区别了。   兰芝前脚踏进屋里,后面就有小厮推搡着一个人进来了。那人被五花大绑扔进屋里,刚碰到地面就往郑氏那边爬,边爬边哭诉:“二夫人,救命啊二夫人。”   兰芝冷眼瞧着避之如蛇蝎的郑氏,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二夫人手下这小厮居心叵测,先诓骗三姑娘到老夫人偏房,在屋里点催情香意欲对三姑娘图谋不轨。而后还想栽赃嫁祸给我们将军。还好我们夫人先人一步识破了这无耻小儿的技俩,命奴婢们绑了人来,听候老夫人发落。”   “你胡说!”郑氏还不待人反应,腾地站起来道脱口而出。直到话说完了才发觉出不对劲,众人目光齐刷刷落在她身上,只好又加了一句:“无凭无据,你这不是在冤枉好人?”   “证据自然有。”兰芝偏头对下人道:“去搜他的身。”   众人齐齐应是,过去翻了两下小厮的衣裳,不一会儿从内衬里掏出一截催情香。   郑氏脸色大变,老夫人叫秋纹去偏房里搜查,果然找到了一根燃尽的香。请大夫来看,证实二者确实是同一种材质。   小厮已经吓破了胆,不住往地上磕头:“二夫人救救小的。”   兰芝冲老夫人笑了笑,转身对郑氏道:“方才无意听到二夫人要将贼人扒皮抽筋,如今人就在眼前了,二夫人可莫要心慈手软。”   听到这句话,小厮愈加害怕了,额头重重落下,地上都染了一层血迹。   郑氏彻底慌了,她怎么也没想到沈玉檀把人给扣下了,这次不光心血白费了,而且这人是她亲自嘱咐下去的。眼看着沈宗诚和老夫人的目光落到她身上,郑氏倏地一脚将人踹倒在地:“来人,把他给我拖出去!”   小厮眼看着郑氏翻脸不认人,心凉了大半,双腿一弯跪到地上,将郑氏和沈玉清的计谋和盘托出。   他说一句话,老夫人脸色就难看一分,到最后老夫人气得整个身子都在抖。她知道郑氏心思不纯与此事必有牵扯,但却没想到郑氏做出如此下作之事。   郑氏一直伪装的很好,直至今日被人撕下脸皮,老夫人才恍然发觉她的蛇蝎心肠。表面柔和心善,背地却早就谋划好了,只等着檀儿跟谢歧落入圈套。   老夫人震怒之后,心中不由一阵后怕。拾起身边的拐杖就向郑氏砸去。   沈宗诚亦是不敢置信,要知道郑氏算计的不是别人,那可是连圣上也要忌惮三分的谢大将军,更别提他身后的谢家。郑氏竟敢把这样龌龊的后宅招数放在谢歧身上,沈宗诚觉得她疯了。   眼下东窗事发,没人站在郑氏这边,即便如此也不能承认,郑氏死不改口:“妾身绝未做过这些事,老夫人明鉴,这下人红口白牙污蔑我!”郑氏神色慌张跪下,想到什么似的恍然大悟道:“妾身知道了,一定是檀丫头跟他合起伙来构陷我和清儿,大将军也……”   郑氏还没说完,沈宗诚一巴掌扇在郑氏脸上,怒喝:“毒妇住口!”   沈宗诚总算保持了一丝理智,转身对老夫人道:“郑氏犯此大错,儿子觉得羞愧不已,无颜面对家里众人,这件事任凭母亲处置,儿子不敢多说一字。”   他不替郑氏辩解半分,俨然把自己摘出来,等着老夫人发落。   老夫人固然生气,却也不能不顾郑氏娘家的面子,最后罚了郑氏闭门思过,交出中馈之权,让三夫人接管后宅诸事。   三夫人被郑氏打压了这么些年,可算扬眉吐气了一回,自然不去管府里沈玉清跟小厮的流言蜚语。甚至于传出了沈府,被妇人们传的有鼻子有眼,沈玉清一向看重的名声算是毁了。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眼下老夫人出于愧疚和疼惜,赏了好些个东西,兰芝得了老夫人的令,欢欢喜喜到藤轩回话。   院里的下人都被沈玉檀遣走了,下过雨后的藤轩十分宁静,阵阵花香吹来,让人心旷神怡。   兰芝只想着给沈玉檀说话了,兴奋地忘了谢歧还在屋里,倏地推开门后一下子僵在原地。   只见谢歧打着赤膊坐在床上,自家的姑娘跪在他身前,整个人依偎在谢歧怀里,藕臂正攀上他的肩膀,两人闻声亦是身形一顿,齐齐转过头来。   兰芝啪地一声关上了门。   --------------------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一章文末尾多加了一句话嘿嘿 第25章   门在身后重重关上,沈玉檀久久没回过神来。   方才着急打发走大夫,忘记谢歧肩上还有一块被她咬破的伤口。藤轩里只剩几个下打理院子的丫鬟婆子,连个小厮都没有。   谢歧不让她们伺候,沈玉檀无奈之下,只好亲自给他包扎伤口。   谢歧把上半身衣服褪下来,裸.露出整个胸膛,大概是常年习武的原因,他上身坚实精壮,肌肉线条流畅,每一处皮肉似乎都蕴藏着力量。   平日里见惯他穿戴整齐玉树临风的模样,此刻他上身不挂寸缕,还真让人有些不习惯。   沈玉檀将帕子蘸了水,指腹无意扫过他的手臂,硬邦邦的,有些许温热。   她抿抿唇,想要擦拭他肩膀上的伤口。不料谢歧太高,她就算跪坐在他身前去够都很是吃力。沈玉檀开始后悔方才为何不站起来,可这会儿再动作反而有些尴尬,不如将错就错,赶紧弄完了事。   想到这她悄悄直起身体,观察他肩膀的伤口。刚才她下手蛮重的,肩膀上多了一个牙印,周围泛着一圈青紫,咬破的地方血液已经凝固了。   沈玉檀心微微一紧,温热的帕子轻柔地覆在牙印上。   这么敷了一会儿,血迹被慢慢润湿,稍微使力便擦下来了。沈玉檀擦着擦着,忽然就停下了。   她的目光绕过肩头,落在后背赫然醒目的疤痕上,新旧伤势交错纵横,有深有浅,分不清都是哪些兵器伤的,看得人心头一悸。   她甚至不由自主地想受这些伤时该有多疼。   谢歧正闭着眼,尽量不去看也不去想方才的事,静静等着她上药。结果她手指刚搭上来人就一动不动了。   微弱的呼吸洒在他赤.裸的皮肤上,谢歧整个人都僵住了。他清楚地知道催情香的功效已经过去了,可是不知为什么心里又生出了些许冲动。   他用力克制住心中所想,正处在一个不上不下的阶段,门就被推开了。   两人同时转身,周遭寂静了一瞬,门又啪地一声关上。   谢歧:“……”   沈玉檀在关门的前一瞬间捕捉到了兰芝通红的脸。此情此景此姿势,的确容易让人误会,沈玉檀欲哭无泪,明明她只是想简单帮他上个药啊!   她连忙同谢歧拉开距离,只是动作太过莽撞,往后撤的时候一不小心碰到了他的伤口。听到谢歧轻嘶了一声。   “没事吧?”沈玉檀后悔不已,忙上前观察伤口。   方才不小心碰到可能牵扯到了伤口,原本纱布包着的地方晕出一片血迹。沈玉檀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忧愁道:“怎么又出血了?是不是伤口裂开了?疼吗?”   她一连问了三个问题,谢歧脑子有些乱,忍了忍摇头道:“不疼。”   “看样子不像是不疼。”沈玉檀挨着他坐下,低头仔细观察包着纱布的手臂,像是在自言自语:“你这个人也太可怕了,对自己下手都这么狠。”   她想起上辈子谢歧养伤的时候,也是这般不管不顾,伤还没养好就开始每日练武。等伤好了,更是从早练到晚,只歇息一时半刻。   新旧场景重合在一块,沈玉檀不得不佩服起谢歧的毅力。   极有毅力的谢歧此刻想的却是方才若没对自己下狠手,恐怕他就会对她下手了。   沈玉檀浑然不知他心中所想,边盯着纱布边说道:“今日我还是大意了,早知道就该寸步不离跟着你的。”   她早该想到二房没这么容易善罢甘休,只是没想到她们居然想用这样肮脏的手段构陷谢歧,沈玉檀忿忿道:“郑氏和沈玉清简直胆大妄为!”   谢歧一只手慢条斯理穿着衣裳,闻言挑眉道:“你已经反将了一军,还不解气?”   “自然不解气。”沈玉檀认真想了想,像是跟他抱怨似的道:“起初郑氏想让我替嫁到赵家,后来存心坏我名声,现在连你都敢算计,二房得寸进尺,做的每一桩事可曾给我留过后路,如今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只是是个开始,若要让我从此放手,那岂不是太过便宜了她们。”   这些话沈玉檀憋了两世,此刻却一股脑说出来,颇有些不吐不快的意思。实则她说完就后悔了,但谢歧那句话仿佛打开了她的宣泄口,一口气说完后感觉整个人都神清气爽了。   谢歧看着她没有说话,随着时间一点点的推移,沈玉檀有种真面目被揭穿后心虚的感觉,弱弱地问:“我是不是太心狠手辣了?”   谢歧点头表示赞同,沈玉檀叹了口气,心中刚升腾起一种失落感,就听他道:“既然不解气,那就再狠点。”   他捻好衣扣,脸上带了一抹笑,说道:“我帮帮你。”   ……   三日休沐已过,谢歧上朝议事,顺带着一道折子参了吏部侍郎一本,说他贪污受贿,已是人证物证俱在。   吏部侍郎便是沈宗诚在任职,这前脚新婚燕尔,后脚就搞妻子的娘家人,这是开朝以来绝无仅有的事。   就算再怎么清明廉洁、刚正不阿也得给夫人留三分薄面,更何况谢歧此人心思缜密,绝不会做对自己不利的事。瀛帝叹了口气,真是越来越摸不清谢歧的路数了。   瀛帝近几年忌惮谢家,对谢歧的婚事也很上心,生怕他娶个将门之女为虎添翼,好在也不知道谢歧怎么想的,居然娶了沈家孤女,瀛帝一颗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   而今日谢歧在朝堂上公然告发沈宗诚,瀛帝刚安生了没几日又开始提心吊胆起来。如果之前只是猜测,现在他几乎断定谢歧一定在暗中密谋什么事,看似削弱了势力实则是为了卸下他的戒备心,好方便他做事。   瀛帝能这么想却不能这么说,况且对方早有准备,一副大义灭亲的凛然模样,众官员纷纷投来钦佩的目光。   瀛帝干咳一声,像模像样问道:“沈宗诚,你可认罪?”   沈宗诚跪在谢歧脚下直冒冷汗,颤声道:“臣认罪。”   “既然你供认不讳,按大瀛律法,朕本该革去你的官职,交由大理寺卿处置。但朕念及你为官多年也算勤勉操劳,功过相抵,便将你贬出京城任太守一职,众爱卿可有异议?”瀛帝自认为处理的很好,既贬了沈宗诚,又谅其功劳宽大处理,不至于让其他大臣寒心,众人定是心服口服。   见无人说话,瀛帝朝内侍使了个眼色,太监拉长声道:“有事启奏,无事散朝——”   话音未落,谢歧平淡打断:“臣觉得不妥。”   瀛帝登时一顿,诧异道:“将军觉得有何不妥?”   谢歧扫了地上的沈宗诚一眼,抬眸与瀛帝对视,认真道:“陛下宅心仁厚乃百姓之福,但对于贪赃枉法之人仁慈,便是对百姓不利。近年来盛京奢靡之风渐行,若想及时止损,查出贪污之人就必须要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谢歧的话说出来,差点把瀛帝气死,他表面上顾及百姓朝堂,实际上哪句话不是在拐弯抹角讽刺自己包庇贪官,御下不严,助长了盛京的不良风气。   瀛帝气得不行,偏偏不能表现出来,皮笑肉不笑地问:“那将军意下如何?”   谢歧道:“先革去官职收押地牢,按大瀛律法该如何便如何。” 第26章   此话一出,整个朝堂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大将军是在跟圣上较劲。曾经的谢歧行事低调,虽权势滔天却不会轻易出风头,最近却不知道怎么了,一言一行像是故意跟瀛帝唱反调。   君臣猜忌,一时没人敢站出来说话,这会说错一句话日后可能连命都保不住。最后还是骠骑将军站出来附和谢歧所言,武官才纷纷附议,瀛帝更是骑虎难下。   一群武官谈论治国,干了文官干的事,这莫大的讽刺瀛帝也自觉脸上无光。但因着忌惮谢歧,最终不得已采纳了他的谏言。   沈宗诚被拖下去的时候,脸都是煞白的。   此刻窝在贵妃榻上的沈玉檀并不知道发生了这些事,正在吹着凉风想事情。   日子一晃到了酷暑,夏日炎炎考得人都快化了。   晌午时分管家王邙送来一箱冰块,沈玉檀才知道将军府有自己的冰窖,只不过谢歧常年征战极少回府,就算回来也用不着,因此冰窖常年空着。今年却不同,谢歧大婚府里多了一个夫人,王邙自然提前做好了打算,从别的地方买了一些冰块回来。   此刻兰芝站在冰块后面摇着扇子,风携着丝缕凉气吹到脸上,吹得整个人心旷神怡。一旁还有侍女做了花果冰茶,入口酸酸凉凉的。   沈玉檀身上的燥热也消散了不少,想着接下来要应对的事。   她虽然过了替嫁这一难关,却左右不了太子谋反。虽然离开荆州前提醒过舅舅不要亲近太子一党,但她总不能什么事都不做,将命运交给上天。   谢歧帮了她许多,沈玉檀不想也不知道该如何向他解释,若是说她重回了一回,不久的将来太子会谋反,舅舅被人陷害,再后来他也会九死一生,恐怕没人会相信,只会认为她疯了。   心里装着事,脑子也有点混沌,想着想着竟模模糊糊睡过去了。等一觉醒过来,已是天光微弱,日薄西山。   兰芝正修剪着花枝,闻声看过来道:“夫人醒了,可要现在用膳?”   沈玉檀揉了揉眼睛,懒散支起身子问:“将军回来了?”   她一整天没见到谢歧的影子,刚醒来还处在一个迷茫的阶段,下意识就开口问了这么一句话。   兰芝也被问得一头雾水,想了想道:“奴婢今日未曾见到过将军,想来是军务繁忙,还没有回来。”   沈玉檀“哦”了声,起身坐在榻上。成婚后跟谢歧朝夕相处了几日,虽然两人在大部分在紫明堂里各忙各的,互不打扰,但今日一整天不见谢歧,心里莫名空落落的,有些不习惯。   沈玉檀看了眼天色又等了会,直到外面完全黑下来也没见谢歧回来,只好先单独用晚膳。   将军府的厨子似乎逐渐摸清了她的口味,桌上摆的几个菜都是她爱吃的,往常沈玉檀指定会每个菜都会吃到,今日却只夹离她最近的一个菜吃,看着有些魂不守舍的。   兰芝添着菜道:“将军日理万机,兴许被什么事给耽搁了,夫人别乱想了,快用膳吧。”   兰芝不说这句话还好,说完之后沈玉檀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但一时半刻也挑不出毛病,边吃边心不在焉地瞎琢磨。   等饭吃到一半,沈玉檀猛地记起来了,上辈子在一次宴会上,一群贵妇人聚在一起说话,期间提到某家刚嫁过去的夫人,丈夫新婚第二日就去逛花楼了,被众人嘲笑了好久。沈玉檀当时鲜少出门,出席这种宴会更是屈指可数,因此对这这件事印象深刻。   可谢歧肯定不是那样的人,沈玉檀也搞不懂为何自己会往那方面想,在心里鄙夷了自己一顿,才找回些吃饭的心情。   只是刚吃了一会,又不由自主想外面黑灯瞎火的,谢歧位高权重又遭瀛帝忌惮,若是遇见刺客该怎么办,况且他身上还带着伤,身手肯定也不如平时。   沈玉檀自己吓自己,越想越难安稳,最后连饭也没心思吃了,直接披了件外衣出了紫明堂。   兰芝也劝不住主子,只好在后面跟着。还好刚出院子,将军身边的苍耳就迎面过来了。   苍耳见沈玉檀急匆匆的样子略微有些惊讶道:“夫人这是要出门?”   沈玉檀没回应他,朝他身后看了看,问道:“将军怎么没回来?”   “主子已回府了。”苍耳恭敬道:“正是主子让属下来告诉夫人一声,说天色已晚,主子还有政务在身,夫人自己用膳就寝就好,不必等他了。”   沈玉檀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想了想道:“时辰不早了,将军回来可有用膳?”   苍耳说刚才那些话原本是有些心虚的,谁家新婚燕尔夫妻不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偏偏主子不陪着夫人还要他传达这些话,也不知道夫人心里该怎么想,他甚至都做好了被骂的准备。   苍耳这边正忐忑着,沈玉檀连问了两遍才反应过来,忙道:“未曾。”   沈玉檀当即就皱起了眉头。谢歧虽身体强健,但忙起来不吃饭也不是个事啊,而且他伤口还未痊愈,更应该多吃肉补身体。   苍耳完成了任务便告辞退下了,沈玉檀心中早有打算,回到紫明堂立刻吩咐下人再做一份晚饭,且要荤素搭配、有汤有肉的那种。   下面的人交代下去,饭菜不一会便做好了。沈玉檀本想让下人直接送过去,但想了想又觉得不妥,谢歧本就不喜爱荤菜,若她不在旁边提醒着,谢歧极有可能忙起来忘了吃。   沈玉檀想到这点,决定还是亲自送去书房。于是随便收拾了一下自己,带着食盒就出门了。   将军府的构造也挺奇特的,书房不挨着紫明堂,反而建在一片竹林后面,在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只书房孤零零亮着灯火,看起来怪慎人的。   兰芝紧紧跟在沈玉檀后边被吓得不轻,沈玉檀从她手里提过灯来照着前面的路,兰芝才敢继续往前走。   两人穿过竹林,看到了那间不起眼的小书房,书房的台阶还挺高,沈玉檀刚走了两步还没到门口,里面就传来一个戒备的声音:“谁?”   沈玉檀猝不及防,一激动差点扔了手里的灯笼,紧张兮兮地回答:“是我。”   里面没有立刻说话,等了一会才道:“进来吧。”   沈玉檀迈步上去,慢慢推开门。   谢歧坐在宽大的书案后边,他低着头,一盏油灯照亮半边面庞,灯火摇曳下,衬得那张脸愈加轮廓分明。他抬眼望过来的时候,沈玉檀心跳漏了一拍。   她后知后觉往前提了提手里的食盒,道:“苍耳说你回来还没用饭,我叫人准备了一些,赶紧趁热吃吧。”   沈玉檀将食盒放在空着的案几上,将饭菜一叠叠拿出来摆放整齐,边摆边说:“就算再忙,也不能忘了吃饭啊,不然你平日习武练剑的劲从哪来?”   谢歧安静看着她布菜,可能是在屋里窝了一下午,她鬓发有些松散,因着急来送饭,只简单梳洗了一下,脸上未施妆容,衣裳也是简单的款式,即便如此,也掩不住她的美艳动人,这样看来反倒添了些慵懒恬静之美。   他之所以回府没先去紫明堂,一时因为却有事务要处理,脱不开身。而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便是发生了那件事后,谢歧不知道怎么跟她在一起呆着,尤其是在晚上的时候。   当初口口声声说帮助人家的是他,转眼却亲了人家还妄图……故而谢歧想能避着沈玉檀就尽量避着,却没想到她竟主动送饭来了。   谢歧盯着沈玉檀不觉出了神,后者叫了他几遍才清醒过来,迷茫道:“你说什么?”   “我说饭菜待会该凉了,趁热吃。”沈玉檀指了指桌上。   谢歧放下书卷看向她身后:“好。”   他从书案后面走出来,坐到沈玉檀前面,神情略微有些不自然。   还好沈玉檀没发觉,手里拿着把团扇,自顾自地扇着风。   谢歧扫了一遍桌上的菜,清蒸鲫鱼、鲜笋鸭汤、清焖鸡,相比鸡鸭鱼肉,素菜少的可怜。他拾起筷子尝了一口鱼肉,立即皱起了眉头,这菜做得也太寡淡无味。   沈玉檀早就料到他会这样,郑重其事道:“大夫说伤口结痂前要忌辣忌咸,鱼肉鸡肉这些也是必不可少的,暂时先忍耐些日子吧。”   她说完朝他笑了笑,谢歧看着看着魔怔地夹了一筷子。他平日里是不爱吃这些的,但当着沈玉檀的面又不能拂了她的面子,只好每样都吃一点。   沈玉檀目不转睛盯着他,瞧着他的筷子在哪个盘里落了几次,认真程度像极了看守犯人的狱卒。谢歧不由觉得好笑,他少时便执掌兵权,边疆的敌人怕他,下面的人敬仰他,谢歧要何事便没人敢阻拦,沈玉檀还是第一个不但管他的吃食,还要亲眼看着他吃完才罢休的人。   沈玉檀心思全放在谢歧的筷子上,虽没察觉他心中所想。却发现谢歧哪样菜都吃了,唯独没动那道鲜笋鸭汤。   她最喜欢喝的就是那品汤,汤汁香而不腻,鸭肉也美味,她自己看着都馋了,偏偏谢歧不为所动。   沈玉檀也不知道自己脑子怎么就抽了一下,大脑还没反应过来,手居然先舀了一勺汤递到谢歧嘴边。   谢歧明显一顿,慢慢掀起眼皮看她。   沈玉檀霎时尴尬不已,一时进退两难,只好僵硬地笑了笑:“尝尝?”   谢歧停顿片刻,一歪头顺着她的手喝了下去。 第27章   沈玉檀只觉得浑身不自在,等到他喝完像烫手山芋似的丢下勺子,慌忙离开座位:“你慢慢吃。”   沈玉檀看着谢歧十分镇定地夹着菜,仿佛不觉得方才有任何不妥。她只好不去看他,在屋子里乱走驱散心中的不自在。   这间书房虽然不大,但摆设倒是不少。门口两株盆栽,屋侧是一张小几和榻,正中央摆着一张紫檀木书案,案上的书卷堆积成小山,后面是一面书架,放置着许多书和瓶罐。   架子上放的画轴器物没什么排列规则,两者混在一起放置,却并不显得杂乱。   沈玉檀没有动上面的书,只观摩书架上的瓷瓶瓷碗打发时间。她逐一看过去,觉得这些物件都各有特色,新奇别致,这样看来谢歧挑东西的眼光确实不错。   她看了许久还没等到谢歧用完饭,只好又仔细看器物上的花纹拖延时间。这么一看便注意到架子最外边的那个瓷瓶。倒不是它有多精美独特,反而它是里面最不起眼的那个,瓶身还有裂痕。不过上面的花纹却很新奇,画的是两军交战的场面,旌旗飞扬,骏马嘶鸣。   沈玉檀看出了神,不自觉就伸手摸了一下。   咦,不能动?居然和架子是连在一块的。   手 不知道碰到了哪,那个瓷瓶转了两圈,下一刻,一支冷箭竟倏地从墙壁里飞出来!   沈玉檀根本来得及反应,吓得呆立在原地,所幸那支箭是擦着她的边过去的,并未伤到她分毫。只是一击不中,又凭空飞出一支箭,这回竟直直朝她射来!   紧要关头,沈玉檀只觉得腰间一紧,身子轻巧被人带起,天旋地转间已落到了书架后面。   箭矢依然一支接着一支,一连发了几十支才停下。期间谢歧又挡了两箭,才垂眸看怀里的人。   方才沈玉檀喂他喝汤,他表面佯装镇定,实际上心中犹如巨浪翻滚,努力克制住自己才没表现出来。沈玉檀在屋里瞎转悠,他则坐在案几后面神思飘忽。不成想一时失神导致沈玉檀碰到了密室的机关。   那个机关不是谁都能开的,若一不小心转错了,便会像现在这样,冷箭齐发,保不齐就把人穿成筛子,这也是为了防止让人闯入密室布下的机关,谁知道就被沈玉檀碰着了。   谢歧原本有些气愤,但看到沈玉檀惊魂未定的样子,怒气早就烟消云散了。忙松开手瞧她身上:“有没有伤到?”   沈玉檀木讷地摇摇头,比起中箭的危险,眼下有一件事更使她震惊。   沈玉檀低头,目光落在桌角被谢歧挡下的箭上。   方才发箭的速度太快,她只隐约看出了点端倪,这会近距离观察后,沈玉檀大吃一惊。   月光下,打磨光滑的箭头泛着冷光,剑锋尖锐,箭尾还坠着几根雕翎,跟她在沈府时送信要她去参加春宴的那支箭一模一样。   沈玉檀只觉得一瞬间天翻地覆,大脑混乱不已。   她费力抓住关键点,才捋清这事的来龙去脉。所以说一直以来给她送信的不是别人,居然是谢歧?   怪不得那日在池塘边谢歧说“等你许久了”,当时她还误会他对自己有意思,现在想来却是说得通了。谢歧想约她到竹林说明身份,最后阴差阳错被她误解。既然如此,当时谢歧为何不跟她解释呢?   显然这还不是最关键的问题,重要的谢歧为什么要帮她?从荆州到回京路上再到沈府,他多次施以援手,但这辈子他俩分明从未见过面。不仅如此,他还知道方家有难,二房居心叵测……   沈玉檀不可置信地看着谢歧。   谢歧被她盯得莫名其妙,疑惑地低头,直到看见地上的箭才恍然明白,密室里的箭和给沈玉檀送信的箭是一样的,也是谢家暗卫独有的。   看沈玉檀现在这眼神,分明是已经发现他的身份后正处在惊愕中没缓过神来。   谢歧只惊讶了片刻,迅速冷静下来。身份暴露倒是无所谓,主要是那些今后尚未发生的事,他该怎么跟她解释,难不成说找人算了一卦,算出她命中多舛?   谢歧松开她往后退了一步,严肃起来:“你想的不错,信是我写的。”   他看见沈玉檀的神情从迷茫过渡到难以置信,到最后都带了害怕的神色。觉得她定会质问自己为何这样做,是否是别有居心。   谢歧安静等着她开说话,沈玉檀几次张口,终于艰难发出声音:“元和十二年,太子谋反欲弑君篡位,却于宫变中惨败,瀛帝震怒,赐死太子并将皇后打入冷宫,清剿太子党羽。”   谢歧眸光一变,沈玉檀看在眼里,话没有停下,声音像穿过了漫长的岁月,“元和十三年,赵云轩官至户部侍郎,原本倾颓的赵氏一党重新焕发生机。”   “元和十四年,玉华公主李淑下嫁赵云轩,瀛帝重用赵云轩,同时无形打压谢家。”   “元和十五年,靖远军打败于漠北,你率三百兵马返京,于城郊中了埋伏,三百人只余一人。”沈玉檀说到这停了停,嘴唇微微颤抖:“后来,你带兵攻入皇城,亲手诛杀瀛帝。”   沈玉檀说完,谢歧眸色彻底暗下来,清凉月色洒在他的侧脸,像是地狱里走出来的鬼魅,谢歧垂下眼眸,喉咙几经翻滚吐出两个字:“没错。”   沈玉檀不自觉往后撤了一步。所以说站在她面前的不是那个只知忠君卫国的少年英雄,而是因君王猜忌险些丧命,肩负靖远军数万条亡魂从炼狱里爬出来,最后亲手斩下瀛帝首级的谢歧。   沈玉檀一时间忘了说话,只呆愣地看着他。   谢歧心中亦是掀起惊涛骇浪。原本只他一个人回来就已经很不可思议了,没想到沈玉檀居然也重生了。   他现在心里乱的厉害,既然沈玉檀知道了真想,那她会害怕吗,是不是也会像有些人一样,觉得他弑杀君王,大逆不道?   谢歧没察觉到自己的忐忑不安,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   两人都没说话,四周迅速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传来悠长而清晰的蝉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前的人忽地动了一次,接着紧紧抱住他的腰身。   他感受着她的柔软,闻着她的味道,听沈玉檀慢慢说:“谢谢你。”   沈玉檀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几乎哽咽,她上辈子不过凑巧救了他一次,谢歧却因此念念不忘,上一世替她报仇。即便重生回来,也是竭尽所能帮助她。   沈玉檀不是畏惧谢歧,而是和他一样,太过震惊后带着一丝莫名其妙的庆幸。   谢歧石头落地的同时,才注意到沈玉檀哭了,他微微吃惊,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几瞬过后,谢歧笨拙地抬起一只手试图拍拍她的后背。只是还没碰到沈玉檀分毫,她就松开双手,往后退了几步跟他拉开距离。   谢歧皱了皱眉作罢,见她脸上还挂着泪,眼尾带着一抹红,他低声安慰道:“别哭了。”   沈玉檀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这些事分明已经回忆过好多次,从来没有一回像今日这般,好像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   沈玉檀抹干眼泪道:“我没事了。”   谢歧这才松了一口气,亏得她没事了,否则他还真不知道怎么哄她。   闹了这么一场,饭肯定是吃不下了,沈玉檀刚走了一步,才发现刚才落地的时候姿势不对,脚给崴伤了。   她轻嘶了一声,谢歧立马过来扶她的胳膊,皱眉道:“伤到腿了?”   沈玉檀点头:“只是崴了下脚。”   谢歧没扶着她出了书房的门,兰芝给吓了一跳,这怎么进去还好好的,出来不光眼红了,腿脚也不利索了?难道是将军欺负姑娘了?但是看他一脸凝重的样子,也不像是这么回事。   有谢歧扶着主子,兰芝自然不敢插手,只默默在后边跟着。   沈玉檀心情原本处在方才的震惊中,被他这么一搀想法顿时烟消云散,只剩下最初始的拘谨不安。   慢慢走了一会,她又想起来成婚那天谢歧醉酒后说的那些混话,抱着她说什么在别的男人跟前崴脚就打断她的腿,还说她是他夫人。   这想法实在是不妙,一回想便停不下来了,连带着那些让人面红耳赤的画面,一下蹿到脑海里,沈玉檀脸登时就红到了耳后根。   谢歧不轻易低了下头,就看到她微低着头,卷翘的睫毛乖巧垂下,一张脸通红。   他倒是没多想,还以为沈玉檀是方才受到惊吓,出来又吹了冷风所致。也不再顾及什么,手伸到她的腰后,不由分说将人打横抱起来。   沈玉檀思绪正飘忽着,被这猝不及防的动作吓了一跳,短促的惊呼了一声,手下意识紧紧环住他的脖颈。   等稳定了身子,沈玉檀才抬眼看他。刚一抬头额头蹭到他的下巴上,上面残存了几点胡渣,蹭起来痒痒的。借着月光从这个角度看,谢歧的鼻梁格外挺拔,长长的睫毛像染了霜似的,覆盖住眼里的情绪。   她不由看出了神,直到感觉男人脖子上有什么东西滑动了一下,才猝然惊醒,忙垂眸收敛了目光。   沈玉檀方才那番动作,勾地谢歧心中燥热。他身体一僵,感觉有股火气在体内窜动。直到她不再动作,他才勉强压住躁动,大步向前迈去。   兰芝见状早就低下头,灰溜溜跟在后面,一直盯着脚下,差点就撞在了柱子上。   --------------------   作者有话要说:   兰芝:大型屠狗现场 第28章   谢歧把人抱回紫明堂,顺手放到了床榻上。他平日习武从不缺活血化瘀的药。吩咐了兰芝去找药,谢歧犹豫了一下,还是抬手脱下了她的鞋袜。   沈玉檀比不得会轻功之人,刚才在书房仓促落地,没做好准备自然受了伤。既然受了伤便不能掉以轻心,需得仔细查看才行。   谢歧仔细看了一遍,幸好只是脚踝有些淤青,其他地方并无大碍。   兰芝不久找到药回来,把药瓶往桌上一放,立马转身便离开了。   兰芝走后,屋里又剩下他们两个,好不容易从震惊中缓过劲来,沈玉檀觉得又掉入了另一个尴尬地境地。   此刻谢歧正一手捏着她的脚,另一只手给她涂了药,微微用力按在脚踝上。他处理淤青似乎有自己的一套方法,刚按了一会沈玉檀便觉得脚踝发热,胀痛感也消散了不少。   沈玉檀正走神,谢歧突然问:“你是如何回来的?”   她愣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我被赵云轩和李淑陷害联手陷害,最后被李淑用簪子刺死,等到再醒过来,便已身在方家府宅。”   “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能看到我攻入皇宫?”谢歧并无怀疑的意思,只是说出心里的疑惑。   “我不知道。”沈玉檀摇摇头,“当时我只觉得身子很轻很轻,腾到半空中看着底下的人,似乎是冥冥中的牵引,便看到了那一幕。”   沈玉檀说完看了他一眼,问:“那你呢?”   “如你所见,那日我斩杀瀛帝,身心俱疲。迷迷糊糊睡着后,再睁眼面前的景象就完全不同了。”谢歧说完这话,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上一世沈玉檀死在元和十六年,而谢歧颠覆皇权却在两年后,这中间隔了两年的时间,他们醒来后却回到了同一个地方。   谢歧百思不得其解,手上不自觉加重了力道,等床上的人忍耐着传来吸气的声音,谢歧才堪堪松手。   沈玉檀打破了平静:“这么说,你真把赵云轩杀了?”   谢歧敷药的手不禁一顿,他明明知道她应当对赵云轩恨之入骨,巴不得把他剥皮抽筋。但沈玉檀真提到赵云轩,谢歧不知为何又暗自不爽。于是他哼了一声,话里话外难掩鄙夷:“主子都死了,狗还能留下?”   沈玉檀激动地拍手:“太好了,既然上辈子他死了,说明这辈子也注定落得凄惨的收场。”   谢歧:“……”   沈玉檀意识到方才太过失态,小心翼翼看了谢歧一眼,不敢说话了。   她并非蛇蝎心肠,一世仇要两辈子来还,不过是对赵云轩厌恶至极,脱口而出罢了。沈玉檀偷偷打量谢歧的神色,不知道他怎么看待这句话。   半响后,谢歧嗯了声,愉悦地勾起唇角:“我尽量?”   沈玉檀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呆愣地看着谢歧,直到对方敷上药,抬头看她道:“好了。”   沈玉檀忙不迭地收回脚,熟门熟路挪到床里侧。她这几日已逐渐习惯了和谢歧同床而眠,但每到这时候还是会觉得尴尬。何况今日又发生了这事,两人之间像有什么微妙的东西发生了变化。   谢歧吹灭蜡烛,换好衣服躺回床上。沈玉檀翻了个身面朝里,两人不约而同禁了声。   外面蝉声依旧叫个不停。谢歧心乱如麻,躺在床上却了无睡意。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沈玉檀翻了个身轻声道:“睡了吗?”   “没有。”他说。   沈玉檀想了想,估计也是睡不着没话找话:“那日我在春宴上误会了你,当时你为何不向我解释?”   谢歧闷声要帮她,她却以为他另有所图,索性豁出脸面做了那些事,这会想起来怪丢人的。那谢歧当时得是什么感受,会不会跟看笑话似的?   “当时我派苍耳找你去竹林,是为了跟你解释清楚,避免时间一长节外生枝。可他将此事忘了,你却恰巧出现在那,我便也误会了。”说到这,谢歧停了停又道:“再后来你……我只好将错就错,先接你燃眉之急。”   谢歧隐晦没有说出来,沈玉檀心里却跟明镜似的,可不就是她当时假装崴了脚又将人拉到了水里,才发生了后来的事嘛。   沈玉檀忽然想起一句话叫“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很快脸又红了。   还好黑暗中看不见她的表情,谢歧接着解释:“后来的事未免太过荒诞,只怕我说了你也不会相信,反而会觉得我是疯子。”   他这句“疯子”莫名戳中了沈玉檀的笑点,黑暗里小姑娘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   谢歧立马看她,沈玉檀似乎感知到他的目光,立刻便捂住嘴不笑了。但这声笑却无意感染了谢歧,他侧眼看着她,也跟着勾了勾唇角。   沈玉檀捂嘴偷着乐了会,也不敢看谢歧,很快便换了个话题:“上辈子既然你颠了皇权,若没有重生回来,岂不是称帝了?”   谢歧听他把话头扯到自己身上,立刻严肃起来,整个人好像陷入了沉思。   沈玉檀等着他说话,四周寂静了许久后听见他说:“我不知道。”   上一世瀛帝想要他死,天却不遂人愿,他没死成,殒命的确是靖远军数万名将士,和随他返京的三百心腹。这其中不乏和他朝夕相处、并肩作战的兄弟。之后的三年,他为了告慰英魂,便只有诛杀瀛帝一个目的。即便是被天下人唾弃,背上千古骂名也在所不惜。   直到他帅率并攻破城池,手持长剑一步步踏上白玉阶,最后将瀛帝斩于剑下。长久以来背负的压力顷刻烟消云散。至于后面的路怎么走,是否会称帝,他确实没有认真想过。   或许也正是对以后别无所想,上天又让他重新来过一回。要他在所有的事尚未发生之前来得及去拯救,这其中自然也包括沈玉檀。   这些话谢歧是不会对沈玉檀说的,他长久沉默着,沈玉檀便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主动打破寂静:“时候不早了,明日还要上朝,快些睡吧。”   谢歧应了一声便没再说话,沈玉檀也没再开口,两人躺在床上各有所思。   夜色沉寂,只余窗外蝉鸣鸟叫,月光无声洒满了窗棂。   沈玉檀仰面躺在床上,逐渐接受事实后,已经从最初的震惊过渡到平静。甚至感觉是重生回来后心里最踏实的一个夜晚。好像现在就算天塌下来还有谢歧顶着,她无需再一个人战战兢兢、步步为营。   沈玉檀沉浸在这种美好的安心里,不久便睡着了。谢歧听着身后的呼吸声渐渐平稳,最后一只手搭在他身上,能确认她真的睡了。   谢歧见怪不怪往上移了移沈玉檀的胳膊,换了个侧身的姿势重新躺回床上。   ……   沈玉檀清早是被鸟叫声吵醒的。迷迷糊糊揉了揉眼睛,猛然发现自己半个身子都压在谢歧身上,手脚还跟八爪鱼似的缠着人家。   沈玉檀心头一紧,快速收回手脚,一下子便清醒了。她低头看了谢歧一眼,他闭着眼,没有转醒的迹象。   她稍稍送了口气,蹑手蹑脚从谢歧身边爬过去,见没有惊动谢歧,趿着鞋进了隔间。   沈玉檀随意往身上套了身襦裙出来,推开门,风夹着花香扑面而来。沈玉檀刚深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耳边紧接着传来聒噪的鸟叫声。   沈玉檀暗自疑惑,定睛一看才发现,昨夜许是下了雨,庭院台阶上一片湿漉漉的,院子里一棵老树断了几根粗枝,鸟叫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她快步走过去,从落在地上的枝干后面发现了几只喜鹊。一群喜鹊护着一个跌落在地上的窝,沈玉檀仔细看了看,见窝里居然还有几个尚未孵化的鸟蛋,总算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肯定是昨夜的风太大,生生折断了树枝,喜鹊的巢也跟着被吹了下来。奇怪的是这么大的风声,她睡着后愣是没感觉到一点,一觉到了天亮。看谢歧的样子,也不像是中途醒来过。可想而知他们昨夜睡得有多死。   沈玉檀摇了摇头,将这事先抛诸脑后,眼下要紧的是先几只喜鹊的巢取出来,恐怕它们是不能自己衔出来了。她蹲下扒开表面的树枝,巢穴就在几根树枝下面压着。好在里面的蛋还是完好无损的,为了保险起见,沈玉檀先先小心翼翼掏出来鸟蛋,一连掏了四五颗才掏光,这才把破损的窝扯出来。   沈玉檀做完这些后,身边已经为了许多喜鹊。原来的窝指定不能住鸟了,她找来枯损的树枝和泥巴准备修缮鸟窝。正好兰芝这会也醒了走过来,两人在一块鼓弄了有半个时辰,才把旧的鸟窝修补好,将蛋放进去,如今就剩下最后一步了。   沈玉檀和兰芝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了许久,终于放弃了爬上树放鸟窝的活。   兰芝灵机一动:“我们虽然不能爬到树上,但或许将军能轻而易举上去。”   “有道理。”沈玉檀刚想点头,突然意识到什么,丢了手头的事情连忙往屋里走。   今日谢歧还要上朝,她怎么一忙活倒是把正事给忘了。   沈玉檀三两步走到门前刚要推开,门却突然从里面打开了。她身子还保留着往里走的姿势,被门框绊了一下,竟向前直直跌到谢歧怀里。   清早起床一脸懵被投怀送抱的谢歧:??? 第29章   沈玉檀亦是羞愧不已,惊慌失措地起来,手掌不小心碰到了谢歧胸口,平稳身体后又连忙挪开。   谢歧一只手撑着她起来,人还是懵的:“怎么了?”   沈玉檀一打岔也忘了要干什么,脸红了红,想了片刻才道:“时辰不早了,是时候上朝了。”   谢歧抬头看了眼天色,红日正从东边缓缓升起,的确是不早了。   他平日晨光未露便要起来,先练半个时辰的剑才更衣洗漱,准备去上朝。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一觉醒来竟这么晚了。   谢歧皱了皱眉,抬脚要往屋里走,沈玉檀把他拉回来,指了指院里那棵树道:“帮我个忙。”   谢歧这才将视线移到那棵残缺的树干上,愣半晌又垂眸看沈玉檀,颇为不可思议地问:“你让人把树给砍了?”   沈玉檀一个没站稳差点又要摔跤。   “昨夜下过雨,树枝是被风吹折的。”沈玉檀偷摸白了他一眼,嗔怪道:“好端端的我砍什么树啊。”   谢歧仔细一看,庭院地面都是湿的,低处蓄着水洼,可不就是刚下过雨。   “那几根树枝折了,上面有鸟窝掉下来,方才我捡出来跟兰芝重新搭好了,就剩把它放到树上去了。”沈玉檀笑了笑,眼神示意门外:“就在那。”   谢歧恍然发觉她衣着单薄,额头上挂着几滴汗珠,看起来像是费了半天劲。   修补好的鸟窝里整整齐齐放着几颗蛋,谢歧看了一眼,伸手拿过来问:“放哪棵树上?”   “就原来那棵。”沈玉檀想了想,不放心又加了一句:“搁在低点的树枝上。”   “好。”谢歧应了一声,足下轻点飞到树上,稳稳当当放好了鸟窝。   上次翻墙沈玉檀见识过他的本事,眼下见他轻松跃到树上还是忍不住惊讶。兰芝更不必说,都给人看傻了。   安置好喜鹊的家,谢歧也该要上朝去了。沈玉檀等他换好衣冠出来,对着镜子帮他整理着衣袖。   谢歧无贴身侍女,往常身边只有一个苍耳,从更衣到护卫都是他伺候。等到沈玉檀入了府,苍耳不好再近身伺候,这些事便都留给沈玉檀来做了。   但谢歧每日天不亮就起来,一早就出了府门,等她醒来早就不见其踪影。故而帮他正衣冠,还是成亲以来头一回。   谢歧束的冠有些歪,沈玉檀伸手去够,奈何身量差太多,她尽力踮起脚才勉强能摸到一片光滑。   谢歧立在镜前,看着她一会往左挪一会往右边动一下,费力踮起脚尖身体向前倾,整个人就差趴在他身上了。   他实在没忍住,一不小心笑出声来。   沈玉檀立刻就不动了,身子踮着脚僵在那,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看他,脸上的表情惊怒参半,仿佛在无声控诉他不但不帮她还要添乱。   谢歧正色,握拳在嘴边轻咳两声佯装镇定,终于败在沈玉檀幽怨的目光下,弯腰低了低头。   这回沈玉檀一伸手就能碰到他的玉冠,心满意足给他正了冠,这才展露笑颜。   接着替他捋平衣领的时候,沈玉檀忽然想到什么,直言道:“今日若是没什么事,便早些回来吧。”   沈玉檀说完这句话,意识到自己很像担心丈夫在外面寻乐子的妇人,忙又解释道:“怕你又来不及用饭,再说如今皇帝忌惮你,夜晚出了将军府恐怕不安全。”   她边说着边从下往上一颗一颗系扣子,等系到最上面自然而然与谢歧对视。发现他正绕有兴味看着她,眸光深沉:“怎么,担心我?”   沈玉檀面上一烫,松开手慌忙低下头。   谢歧自己系上最后一个扣子,许久后双眸盯着她缓缓眨了一下眼。   “那便听你的。”他说。   --------------------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一个月临近期末,要肝论文/做ppt/复习,实在是太忙了,所以近一个月都不会怎么更新。我先能写一章发一章,实在不行再请假。   如果大家觉得看的不爽、怕看一章忘一章的话,可以先养肥,等度过了这艰难的一个月再看。   最后,谢谢大家差不多两个月以来的支持,小菜鸡感激不尽(鞠躬) 第30章   早起忙活完这一通,待要上朝时已经不早了。谢歧没用饭便匆忙上了马车,马车正要启程,外面传来了沈玉檀的声音。   车夫叫停,谢歧掀开帘子看过去,沈玉檀正从门里走出来,因为走得急,她裙角衣摆飞扬,头上步摇一晃一晃的,像一只翩然若飞的蝴蝶。   沈玉檀行到马车前停下,提起手里的食盒笑着递过去:“方才差点给忘了,这个带在路上吃,全当垫肚子了。”   谢歧犹豫的时候,食盒已经塞到他手上了,沈玉檀朝他摆摆手,临走的时候还小声提醒:“记得吃。”   等马车逐渐远去,谢歧重新放下车帘,盯了那个食盒一会儿鬼使神差伸手打开了。   不大的食盒里放了两碟点心,一碟莲蓉酥一碟豌豆黄,都是最寻常不过的点心,谢歧心中却生出些别样的感觉。   他常年领兵打仗,身边都是些粗枝大叶的武夫,根本不会照顾人,更别提还记挂着他有没有用饭这样的事。   但沈玉檀不一样,她会惦记他在外面遇到危险,受伤后会小心翼翼给他包扎伤口,甚至细心到记得他有没有用饭。   这种感觉很奇妙,之前他都是独身一人,如今却好像有了种归属和安心的感觉。只要一想到今后沈玉檀都会在傍晚等着他回府,心口就像被什么东西盈满了一样,很踏实的感觉。   谢歧掐起一块豌豆黄,慢慢放进了嘴里。   ……   沈玉檀目送着马车远去,这才回紫明堂用饭。   早饭做得清淡可口,看着便有食欲。兰芝在身旁添菜,沈玉檀刚拿起筷子,正好有小厮进来通报了。   “夫人,沈家三姑娘求见。”小厮弯腰恭敬道。   沈玉檀放下筷子皱眉:“沈玉清,她来做什么?”   自从归宁那日郑氏和沈玉清算计谢歧后,沈玉檀就一直憋着火气。但明着不好发作,只能暗地里动些手脚,尽管如此也不甚解气。还没找沈玉清的麻烦,她自己到送上门来了。   小厮小心打量着沈玉檀的脸色,将军特意吩咐要留意沈家来人,此刻看夫人的神色,便也猜到了几分原因,于是斟酌道:“夫人若是不愿见人,小的找个由头推脱就是了。”   沈玉檀思忖片刻,道:“让她进来吧。”   她倒想看看,沈玉清又要搞什么名堂。   小厮颔首退下,不一会儿便着人进来了。远远看见一个娉婷的身影走近,沈玉清穿了身藕荷色纱裙,既娇俏可人,又不失温婉得体,正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会看外表谁能想到这样一个纤弱女子偏生了一副黑心肠。   沈玉檀安适坐着,伸筷子夹了块豆腐。之前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如今嫁到了将军府自是不必再在沈玉清面前装样子,怎么舒坦怎么来。   沈玉清行到跟前,乖巧行礼唤了声:“二姐。”   沈玉檀没搭理她,故意晾着沈玉清。   沈玉清屈身垂着头一动不动,倒是出人意料的顺从。   沈玉檀差异地看了她两眼,依照沈玉清多年娇生惯养的性子,被人折辱即便嘴上不说,脸上怎么也会带几丝不悦。但看沈玉清乖巧的模样却并不像不情愿。   沈玉檀抬了抬手:“不必站着了,坐吧。”   沈玉清身形未动,沈玉檀望过去的时候,她恰好微微抬头,眸里似乎含着泪光,轻轻咬了下嘴唇,极为羞愧道:“母亲做了那样的错事,清儿无颜面对二姐,更是不敢与二姐同坐。”   沈玉檀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你便站着吧。”   沈玉清:……   不知道为何沈玉檀突然变了性子,好像自打和谢歧成婚后,沈玉檀便不再把沈家放在眼里。沈玉清莫名想到“有恃无恐”四个字,心里翻起一阵嫉恨。   但眼下有求于沈玉檀,她不敢发作,只垂首往旁边挪了挪。   沈玉檀瞧了沈玉清一眼,悠悠转过头来用饭,大有敌不动我不动的架势。沈玉清等了许久也不见她开口说话,只好硬着头皮道:“我今日来找二姐,是有事相求。”   沈玉檀放下筷子:“何事?”   “母亲犯了天大的错事,我本没脸面来见二姐,但事关父亲性命,清儿不得不来求二姐相助。”沈玉清语毕,朝着沈玉檀盈盈一拜。   沈玉檀饶有兴致看着她,想沈家二房又整什么幺蛾子,分明郑氏被夺中馈之权,又被禁了足,怎的听着倒像沈宗诚出事了一样。   沈玉檀笑了笑道:“三妹言重了,我仓促嫁到将军府来,人还未站稳脚跟,又谈何帮忙?”   她说完这话,沈玉清脸色变了变,终是低头继续道:“昨日大将军以贪污行贿之罪参了父亲一本,眼下父亲已被送到了大理寺,打了三十大板投入狱中。”   “父亲固然有错,但毕竟已年过半百,哪经得住这样一番折腾,清儿思来想去,也就二姐能帮上忙,故而来求二姐在大将军跟前替父亲说几句话,只免了我父亲的牢狱之灾也好。”沈玉清说到此处低声抽泣,小心翼翼抬眼望沈玉檀。   沈玉檀微微一愣,上次谢歧被郑氏设计,她耿耿于怀暗中做了不少事,但跟谢歧直接搞垮沈宗诚比起来,她做的那些事倒显得仁慈了。   接过下人递来的帕子,沈玉檀道:“我且问你,二叔所犯之罪是否属实?”   谢歧虽有意揭发沈宗诚,大理寺也已将他贪污纳贿的事一一查清,这是做不了假的。沈玉清支支吾吾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既然罪证属实,便是罪有应得。我若是替二叔求情,便是与百姓作对,与朝廷作对。谢家上下忠君卫国,二叔犯下如此大错,我规避谣传还来不及,更不会轻易引火上身。”沈玉檀凤眸微眯,摆了摆手:“三妹若无他事,还是快回去吧。”   沈玉清怔怔立在原地,沈玉檀回绝的太快,还没等她反应便下了逐客令,沈玉清一张脸红了白白了红,憋了半天才吐出话来:“话虽如此,但二姐在京城势单力薄,若想在谢家立住脚,沈家是唯一的倚仗。二房若是倒下了,对二姐也无益处。”   沈玉檀听见这话差点笑出声,二房败落于她有何坏处尚未可知,好处倒是真的不少。毕竟上辈子嫁到赵家,可是二房一手促成的。没了个对手,麻烦事也少了许多。   沈玉檀笑了笑:“想必妹妹是误会了,我自幼在荆州长大,就算在京城受了委屈,背后也有方家撑腰,不劳叔父和婶婶费心。”   沈玉清知晓她心意已决,被这一番话气得不轻,偏偏还不能表现出来,只好暗自紧咬牙关。   沈玉檀最后看了她一眼,一句“送客”将人轻飘飘打发走了。   等着沈玉清走了,兰芝边扇着扇子边说:“奴婢看三小姐走时那个样子,心里倒是畅快了不少。”   沈玉檀笑着看她,“且看着吧,解气的还在后面呢。”   兰芝点头乐了会,想到什么似的感慨:“幸好有将军帮衬夫人,吃了亏也全能讨回来,否则京城水深,按二房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做派,夫人指定要受委屈的。”   沈玉檀由这话联想到上一世的某些事,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随意揭过了话题:“仔细算来,我到京城不过短短数月,许多人和事都不熟悉。沈玉清说的有一点对,是该结交人脉的时候了。”   兰芝想了想道:“说起这个,夫人自嫁过来后,不少夫人都递了拜帖请柬过来,夫人若想出门吩咐一句就成。”   “不急。”沈玉檀往后靠在椅子上,“须得把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弄清楚了,再做打算也不迟。不如这样,你去找几个曾在宫里或达官贵人府里当过差的仆人来,京城众多夫人小姐的关系,想必他们知道的不算少。”   上辈子李淑强势,她为了自保极少抛头露面,以至于人们只知明艳动人的玉华公主,都快忘了有她这么一个人的存在。   好在今时不同往日,她嫁到将军府了,恰好可以借用谢府的地位,来巩固自己的人脉。   兰芝得了沈玉檀的吩咐,仅一个晌午的功夫就寻来了两名年满出宫的宫女。沈玉檀唤二人进来细细盘问了两三个时辰,也大略摸清楚了宫里的局势。   跟她猜想的差不多,太子打猎时摔下马断了腿,一条腿失去了知觉,从此萎靡不振,成日浑浑噩噩。为此朝堂争议颇多,赵家日渐倾颓,与之对立的虞家却如日中天。虞贵妃深得圣宠,膝下一儿一女,所谓母凭子贵,如今说是在后宫横着走也不过分。   年初皇帝便有废太子的意思,沈玉檀循着上一世的记忆想来,立冬时节太子将会谋反,方家莫名其妙也牵连了进去。可荆州离盛京甚远,这些年也从未见过舅舅和太子党羽有牵扯,怎么就给扣上了个欺君的帽子?   沈玉檀费解地摇摇头,伸了伸坐僵的腿,抬头望了眼窗外。   方才说着话不觉得,这会才发觉天色不早了,等两个宫女行礼退下,兰芝忙蹲下帮她慢慢按腿。   沈玉檀疲惫地靠在塌上,想到今早对谢歧说的话,问了句:“将军可回来了?”   兰芝道:“还未曾回来。”   沈玉檀心情有些不悦,明明早上走时说好的早些回来,一转眼到了黄昏也不见踪影,平白让人记挂着。   正想着要不要出去瞧瞧,门口探身进来一个人,面白无须,手里拿着柄拂尘,在众人的目光中踱步上前。   等离得沈玉檀近了停下,微微躬身掐着嗓子道:“奴才见过沈夫人。”   “传皇后娘娘口谕,夫人才来京都不久,娘娘从未与夫人见过面。故而今日得空,特意召夫人入宫一叙。” 第31章   沈玉檀有一瞬间的惊讶,转念一想她如今身份不同,如今太子一党失势,皇后想拉拢谢家也实属正常。   这样想着让兰芝打点了传旨太监,唤人来沐浴更衣焚香,收拾妥当后坐上去宫里的马车。   进宫未免太过仓促,都没有提前跟谢歧商量。谢家向来孝忠帝王不沾党派之争,也许皇后正是故意如此安排,趁谢歧不在宣她入宫,趁机想法子笼络自己。   沈玉檀倒是不怕皇后能如何,只是夺嫡之争正处在风口浪尖上,面见皇后的事早晚会传到皇上耳朵里,皇帝本就对谢家多有忌惮,这回恐怕更加重对谢歧的猜忌。   马车一路平缓驶到宫门,有太监在外面提醒,沈玉檀下来随即换了顶轿子往坤宁宫行去。   沈玉檀对赵皇后没什么印象,上辈子仅有国宴时见过一次。那时皇上身边站着光彩照人的虞贵妃,气质端庄的赵皇后硬生生被衬得老气了几分。除此之外,便再未与她打过照面。   由宫人领着进了坤宁宫,偌大的宫殿寂静清幽,错金博山炉里燃的沉香升起袅袅白烟,沈玉檀闻着香气,莫名沉静了下来。   “臣妾拜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凤体安康。”沈玉檀屈身行礼,开口请安。   “快免礼,赐座。”赵皇后说着亲自走下来虚扶沈玉檀一把。   “谢娘娘。”沈玉檀说着抬头,顺势看向赵皇后。   这是一张素净淡雅的脸,面上没什么表情,有种天然的清冷疏离感,这张脸凤冠霞帔时固然庄重典雅,但此刻她略施粉黛,脸上就挑不出一处出彩的地方,细看眼尾处还生出了几丝眼纹。   瀛帝爱美人,后宫环肥燕瘦各色美人争奇斗艳,更有虞贵妃那样的世间绝色,可想而知已显露老态的皇后并不受宠,甚至太子坠马后或许早已遭到了瀛帝的厌恶。   沈玉檀打量皇后的时候,对方也仔细看了她几眼,随后赞道:“早听说荆州水土养人,本宫见过你母亲,是位风姿卓越的美人,今日一见才发觉,你竟是比你母亲还要美上几分。”   沈玉檀挨着她坐下:“皇后娘娘过奖。”   “谢将军也算本宫看着长大的,前些年到了娶妻的年纪陛下欲亲自物色佳人赐婚,这孩子借着打仗的由头推脱了。没想到你初到盛京几月他竟直接去沈府提亲了。”皇后看着沈玉檀,温柔笑道:“可见他是真心属意你。”   皇后这话沈玉檀不知道怎么接,只好垂首装作害羞的样子。好在皇后没继续说下去,而是禀退左右拉她进内室说话。   本以为皇后就算不直接挑明,也会想方设法透露拉拢谢家的意思。没想到皇后不但没有提起此事,且一味拉着她讲荆州的风土人情,坊间趣事。   沈玉檀原本提着的心慢慢放下,不知为何同皇后说起闲话竟安心了不少,仿佛只是和亲切的长辈坐在一块唠家常似的。   沈玉檀放心已卸下大半,提到荆州的山川美景,便滔滔不绝说个不停,末了提议道:“娘娘莫急,等陛下南巡时经过荆州,娘娘便可以亲自领略其山光水色。”   方说完这话便后悔不已,小心翼翼抬眼看皇后,见她脸上的光彩果然一瞬间黯淡下来,眼眸垂下,盯着那盏白瓷杯不知在想什么,语气难掩失落:“如此秀美山河,本宫恐怕此生难以见到了。”   沈玉檀心里不是滋味,她方才有些忘乎所以,以至于忘了皇后如今所处的境地。若事态按上一世那样发展,莫说等到瀛帝南巡,皇后恐怕连今年冬天都撑不过去。   经过一番交谈,沈玉檀很难将眼前这个温柔雅致的女子跟缢死在冷宫的皇后放在一起。赵皇后是个通透的人,听她话里的意思,多半知道太子会做出什么事来,可不知是她未加劝阻还是太子一意孤行,才会发生后来的事。   不管事实如何,沈玉檀都要装作不知情的样子,勉强笑道:“娘娘若是等不及想看,臣妾找来一个荆州画工来作画就成了。”   皇后回过头,盯了沈玉檀好一会道:“你是个好孩子,那便辛苦你了。”   沈玉檀忙道应当,殿门这时被叩响两下,宫人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娘娘,大将军求见。”   沈玉檀一愣,皇后会意地笑了笑:“看来时辰不早了,人都等不及找来了。”   沈玉檀随皇后走出大殿,谢歧已在殿旁等了,行过礼后眼神不自觉瞟向沈玉檀。见人好端端的站在那,并无被刁难的迹象才松了一口气,随后对皇后道:“内人愚钝,若言语有失也并非她本意,还请皇后娘娘恕罪。”   皇后自然听出谢歧话里的袒护之意,褪下手上的玉镯给沈玉檀带上,笑道:“玉檀聪慧善解人意,本宫喜欢还来不及,又谈何罪过?”   冰凉的触感贴上手腕,沈玉檀谢过恩赐,待到两人走前,皇后又赐予沈玉檀两匹云锦,才转身进了大殿。   谢歧入宫未乘轿辇,沈玉檀只好跟他一块走回去。今夜有风,吹得宫灯忽明忽暗,沈玉檀低头,见裙角被风吹拂起来,和谢歧玄色的衣袍缠在一起。   往旁边挪了挪,轻轻捋顺了衣裙,谢歧忽然说了句:“冷吗?”   沈玉檀一愣,顿了下才道:“不冷。”   谢歧没说还不觉得,说完才发觉今日入宫匆忙穿的单薄,这会凉风习习倒真的有点冷。   趁谢歧不注意,悄悄抱着胳膊搓了两下。缩了缩脖子刚走两步,肩头微微一沉,紧接着整个人被裹了起来。   沈玉檀低头,映入眼帘的是谢歧的玄色的袖衫。金色暗纹随着他的拨弄聚拢到身前,她稍一抬头,便蹭到了他的身上。   袖衫套在她身上太过宽松,谢歧修长的手指拨弄着,直接把袖子系了个结。沈玉檀窒住呼吸,风似乎也静止了,她动也不敢动,神思全部集中在谢歧的动作上。似乎过了许久,谢歧才松开手,声音在她头顶上方响起:“这下可还冷?”   沈玉檀头摇的像拨浪鼓:“不冷了。” 第32章   谢歧是从演武场骑马过来的,枣红色的汗血马拴在木桩上,见谢歧走近高昂的头颅微微摆动,抖了抖身上的毛发。   沈玉檀新奇地盯着它看,这马比平常的马要高上许多,毛皮油光锃亮,温驯地蹭着谢歧的手。   看着心生喜欢,欲要伸手摸一摸,只是人还未靠近,枣红马烦躁地晃动尾巴,猛地一蹬前蹄。   沈玉檀慌忙缩回双手,想不到这马还是个有脾气的主。好在谢歧及时握住缰绳,扬起一鞭子抽在枣红马身上。   马儿呜咽了两声,似乎很是委屈。   谢歧利落翻身上马,垂眸朝她递来一只手:“上来。”   沈玉檀犹豫片刻,扬头握住了他的手。谢歧的手掌大而有力,手心的薄茧划过她的手背时,心轻微颤抖了一下。下一瞬整个人被往上一带,稳稳坐在马背上。   前方视野开阔,身后是谢歧坚实的怀抱,臂膀绕过沈玉檀抓劳缰绳,从身后看像被谢歧搂在怀里。   几个宫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低下了头。   沈玉檀上来那一刻谢歧便后悔了,女儿家身子娇软,因马背上总共就这么大点地方又怕她摔下去,故而两人身体紧紧挨着,肌肤之间只隔着单薄的衣衫。   谢歧好容易定住心神,为了驱散心中所想,扬鞭打马,枣红马立刻如箭之离弦朝前奔去。   沈玉檀猝不及防吓了一跳,两手死死抓住缰绳,风快速从耳边略过,颠的脑袋有些眩晕。   谢歧是放缓了速度的,但于沈玉檀而言仍是惊心动魄,她从未学过骑马,头一回骑的便是行动敏捷的良驹,一时半刻尚不能适应过来。   好在谢歧很快发现了她的异样,一手握住身前人的腰身,一手抓住缰绳勒马。   枣红马逐渐了放慢脚步,两旁街景渐渐清晰,沈玉檀才好容易松了一口气,又意识到什么似的僵住身体。   谢歧的手放在腰间,掌心的温热透过衣裳贴上皮肤,好似被火苗燎了一般难耐。沈玉檀侧首,头顶刚好蹭过谢歧的下巴,一时四目相对,气息交|缠。   沈玉檀僵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扭了扭身子,谢歧亦是迅速收回手,装作无事般轻咳两声。   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谢歧不动声色拉开了些距离才问:“皇后可有为难你?”   沈玉檀摇摇头:“未曾,只是说了许多在荆州的事。”   谢歧“嗯”了声,沈玉檀盯着远方的灯火沉默了半晌,又道:“方才我一直在想,太子谋反在腊月,还有不到半年的时间,皇后是否也参与了太子密谋?”   谢歧驱使着马,不答反问:“你觉得呢?”   他甫一垂眸,沈玉檀露出的那段白细的脖颈就撞入眼里,谢歧微怔,旋即慌忙移开视线。   沈玉檀认真思索片刻道:“知子莫若母,想必就算皇后娘娘没有参与其中,也定将太子一党的谋划猜到了几分。”   方才在坤宁宫说到南巡时皇后的神色,也可以证实皇后并非对太子的谋划一无所知,只是既然知道此事为何不对太子加以阻拦?   “你猜的不错,皇后不但知晓太子密谋造反,且多次暗中派人搜查太子党羽造反的罪证。”   沈玉檀惊愕:“皇后娘娘为何要如此行事?”   暗中搜集罪证,这像是虞氏一党才会做的事,皇后这么做难道因为她一直站在瀛帝这边?   可太子是赵皇后的亲生骨肉,亦是她最后的倚仗,若是太子倒下,皇后绝不可能凭借着那点对瀛帝的忠心而独善其身。于情于理,她都没有这么做的理由。   谢歧几不可闻冷哼了一声:“瀛帝千算万算,却忽略了自以为好拿捏的皇后。”   “瀛帝认为赵氏性情温厚软弱,断不会有此心机。殊不知赵氏一直在暗中调查虞氏和太子。”谢歧调转马头,双眼微微眯起:“你现在可明白了,当初太子谋反赵家为何不受牵连?”   沈玉檀被谢歧几句话说的晕头转向,努力抓住其中关键才恍然明白,原来自两党之争开始赵皇后早就有意布局,无论是虞贵妃还是太子身边都有她的眼线。倘若太子篡位成功自然皆大欢喜,如若不然皇后手里还攥有虞氏一族的把柄,一旦将它散播开来,虞家成年累月犯下的罪过足以引起民怨滔天。   所以,皇后要保的从来不是太子,而是赵家。   沈玉檀一时难以置信,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谢歧声音很低,掺杂着复杂的情绪:“瀛帝拉开了一张弓,虞贵妃则是那支箭,箭在弦上,瀛帝又怎会轻易让它折断。”   “瀛帝给太子设下了一个圈套,不想自己也入了皇后的圈套。”   谢歧说完四周陷入一片寂静,夜风拂过,沈玉檀无端打了个冷颤。   曾经她在赵府遭到李淑算计时已是痛苦万分。如今跟皇家这些冷血无情的手段比起来,好像都算不了什么。   沈玉檀不由自主想到了谢歧,当年靖远军覆灭,父母惨被杀害,那些阴暗的日子,是什么支撑他一步步熬过来,手刃昏君得报血仇。而重生一世,他未雨绸缪的同时竟还不忘帮自己脱离苦海。   沈玉檀不由动容,自己也没察觉到的贴近了谢歧,在他耳边软声道:“谢谢你。”   谢歧僵住,在她凑过来的同时绷紧了身体,耳边只余下沈玉檀的轻柔声音。直到身前的人微微诧异道:“这不是回府的路啊?”   回过神来发觉,方才说话太投入,三拐两拐早就走错了路。沈玉檀认不得这些错综的道路,正想着该如何回去,就听谢歧在后面道:“正好,带你去个地方。”   沈玉檀一愣,枣红马再次飞驰而去,沈玉檀这次稍微适应了些,后背靠着谢歧,抓紧缰绳的手几乎和他紧挨着,遇到颠簸的地方便借着谢歧的力坐稳身子。   枣红马一路向西,没过多久前方的道路便逐渐开阔,面前出现大片大片的草地,馥郁的花香携着风钻进鼻子里。   沈玉檀深吸一口气,神奇般将烦心事抛诸脑后,顿时觉得心旷神怡。   圆月当空,月光洒满草地泛着星星点点的亮光,仔细看能发现草地里还夹杂着成簇的野花。   谢歧利落下马,转身朝沈玉檀递过手来。不过马背太高,下来的时候重心不稳,谢歧忙张开怀抱,沈玉檀更像是被他抱下来的。   沈玉檀羞得脸微红发烫,好在低头躲在夜色里谢歧未曾发觉。   谢歧牵着马和她并排走着,道:“幼时和人切磋武艺,输了心情烦躁便驾马出来,久而久之就发现了这么个地方。”   沈玉檀轻笑了一声。   谢歧看她:“笑什么?”   沈玉檀一本正经道:“只是没想到,大瀛第一猛将也有败在他人手下的时候。”   谢歧“嗯”了一声,无所谓地笑了笑:“觉得这如何?”   “星河璀璨,花香袭人,甚好。”沈玉檀满意地点点头。她是真心喜欢这,置身此地俗世的一切烦恼仿佛都被抛诸脑后了。   谢歧:“既然如此,那便睡吧。”   沈玉檀疑惑转头:“嗯???” 第33章   谢歧说完这话拍了拍草地,竟自顾自地解身上的腰带。   沈玉檀不明所以看他,顿时手脚无措慌忙撇过眼,目光不知道该往哪放。   那边窸窸窣窣响了一阵终于回归平静,沈玉檀才用手捂着眼缓缓转过头来。   谢歧只着中衣,正饶有兴味盯着她看。   沈玉檀心下一紧,嘴里的话脱口而出:“脱完了?”   话音刚落,沈玉檀恨不得咬自己的舌头。她究竟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话,什么脱不脱的,若是谢歧误解了怎么好?   一时四目相对,谢歧看着她意外地挑了下眉。   坏了,是真误会了。   沈玉檀踌躇着接下来该怎么说,谢歧忽地开口:“怎么,你不脱?”   “我……”沈玉檀被噎的哑口无言,明白他故意调侃,面上带了点羞恼之色。   谢歧将衣裳平铺在草地上,侧躺着支头瞧她:“我的意思是这野草极易扎人,你不打算垫上衣裳?”   说的似乎有道理,沈玉檀犹豫着点头,手缓缓伸向腰间的系带。   刚刚解开一个,谢歧叹了口气道:“算了,过来。”   沈玉檀疑惑看他,眸光里尽是不解之色。谢歧好心情地勾了勾唇角,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她走过去,谢歧拍了拍垫好的衣裳,“躺着。”翻身便躺在了旁边的草地上。   谢歧背对着她侧躺下,一副不愿多说的样子。沈玉檀虽满腹疑惑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好按他说的躺下。   压弯的草地松软,沈玉檀平躺望着夜空,寂白的圆月朦朦胧胧挂在天边,无数星子点缀着夜色。   看着看着,疲惫感席卷而来,沈玉檀迷迷瞪瞪最后看了谢歧一眼,他仍是那个姿势躺着,乌黑的发散开,侧脸棱角利落分明。沈玉檀眨了两下眼,便沉沉睡过去了。   ——   翌日,天光大亮。   沈玉檀自睡梦中苏醒,被日光刺得揉了揉眼睛。等着适应了光芒,才慢慢睁开眼。   谢歧不在身旁,沈玉檀四下张望,才看见人正在远处溜马。许是见她醒了,谢歧翻身上马顷刻便到了沈玉檀跟前。   谢歧的容貌是极好的,即便此刻仅着中衣,发髻松散,骑在马上也威风凛凛、英姿勃发,且他的眼眸是带笑的,惯常锐利的气场也柔和了几分。被他这样盯着,沈玉檀倒真觉出不好意思来。   谢歧一手勒马,一手掏出个东西递过来:“拿着。”   沈玉檀定睛一看,见他手里擒着的是一束花环。姹紫嫣红的野花编织在一起,小小的花瓣都露在外面,水灵灵的煞是好看。   沈玉檀笑道:“你编的?”   “方才等你睡醒,闲着也是闲着,就编了这个小玩意。”谢歧稳稳当当跳下马,扬了扬眉:“戴上试试?”   “好。”沈玉檀将手缩进去,抬起手腕对着日光晃了两下,锦簇的花瓣随动作上下摇动,她点点头:“好看。”   “大了些。”谢歧走过来,自然抓过她的胳膊,当触到手腕的肌肤才恍然发觉在做什么,但立刻松开又太过明显,只好把注意力放在花环上尽量不碰到她。   片刻寂静后,谢歧松手道:“好了。”   沈玉檀“嗯”了声,也不知是害羞了还是怎的,埋头小声道:“回去吧。”   ——   两人回到紫明堂时,兰芝早在外面等了。   虽说昨夜苍耳来告诉过她主子和将军不回府了,但兰芝打小没离开过主子,此次沈玉檀又是奉召入宫,自是免不了担忧。好在主子好端端的回来了,兰芝心中才大石落地。   今日虽是休沐,但谢歧仍有事要忙,故而送她回府后便出门处理军务了,只剩沈玉檀愧疚地独自面对兰芝。   兰芝放下手头的活计围着她打转:“昨日皇后娘娘跟夫人都说了什么?可有拉拢谢家的意思?夫人如何应付的?”   沈玉檀被她问得发懵,忙摇摇头道:“放心,皇后娘娘并未说这些。”   “只是说了些家常话,顺便把荆州的趣事讲与皇后娘娘听。”沈玉檀道。   兰芝似懂非懂的点点头,问:“既然皇后娘娘对民间坊事感兴趣,何不如直接找个说书的?”   沈玉檀被她说的一愣,旋即想到答应了皇后的那件事,吩咐给兰芝:“说书的倒是不用,你去找找盛京可有从荆州来的技艺精湛的画工,最好是善工山水画的,若有合适的便是重金聘请也要找来。”   兰芝虽不懂沈玉檀叫她找画工做什么,但主子吩咐自有她的道理,登时便应下去办事了。   沈玉檀则吩咐小厮另找来几个曾在宫中和太子府当差的女子,继续昨日的做法。   眼下迫切需要摸清宫里和太子门路,才能查出太子和方家到底有何牵扯。讨好皇后亦是此意图,或许太子一党迅速倾颓带给不了她多少好处,可单单从太子谋反中将方家摘出来便已经足够了。   沈玉檀并不曾显露真正的目的,只当想熟悉盛京各位贵人,方便日后熟络的意思,懒散倚在塌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听,实则心中十分专注,还特意让人隐匿在屏风后面,将她们说的话挑重要的记在纸上。   “眼看快到了乞巧节,我不甚了解盛京的风俗,若是请太子妃和各位夫人游船赏灯可妥当?”沈玉檀似是无意提到。   下方坐着在太子府里的丫鬟道:“夫人放心,这自然是可以的。”   大瀛民风开化,乞巧节虽都是眷侣成双入对,但在盛京贵人在揽月湖包船游湖的亦是不在少数。这是盛京的风俗,沈玉檀上一世虽未受邀过,但也知道有这么一项活动。   沈玉檀点头算是知晓了,那边丫鬟思忖了片刻道:“只不过,夫人若是有意相邀太子妃,便不要请户部侍郎家的二姑娘去了。”   沈玉檀一愣,户部侍郎便是当今皇后的弟弟,赵云轩的父亲。而丫鬟口中的二姑娘就是赵云轩的胞妹,赵云英。   说起来二人还是姑嫂,怎么听起来好像仇人似的,沈玉檀忍不住好奇。   她状似无意的“哦”了一声,问道:“这是为何?”   见众人目光都落到她身上,小丫鬟支支吾吾说:“许是太子妃和二姑娘闹了别扭,近来有些避着二姑娘的意思,别的奴婢也不知道了。”   小丫鬟还在太子妃院里当差,本来就是仗着不起眼拿了沈玉檀的钱善意提醒而已,再多了不知道也不敢说。   沈玉檀也没指望能从她嘴里套出什么话来,能打听到这事已是意外之喜,当即道:“好,多谢你提醒。”又赏了她一吊钱。   小丫鬟喜不自胜,赶忙谢恩。   沈玉檀得知了赵云英与世子妃不和便兴致缺缺,又听几人说了半个时辰便让她们退下了,转身吩咐身边的人:“去查查赵云英和太子妃是怎么回事。”   忙活了一通转眼到了晌午,兰芝也从外面回来了。虽然一上午没有收获,但也不急这一时,更何况兰芝还买了许多点心回来。   做事的时候不觉得,这会放松下来才觉出饿,随即喜滋滋打开油纸包,拈了一小块莲蓉椰糕放进嘴里。   刚吃了两口,有小厮进来禀报:“夫人,沈家差人送帖子来了。”   沈玉檀皱眉,这才下了二房的面子,怎么又来人了,莫不是上赶着给人羞辱?   不急不躁放下点心,忍下不悦道:“这回又有什么事?”   “回夫人,是沈家三姑娘跟户部侍郎家的公子定亲了。”小厮打量了一下她的脸色才道:“沈家来人给夫人送婚帖。” 第34章   定亲?沈玉檀愣了片刻才想起来,是赵云轩跟沈玉清要成亲了。   可不是嘛,若不是二房从中作梗,如今沈玉清早该跟赵云轩成亲了。今时不同往日,也该让沈玉清尝尝嫁入赵府的滋味。   沈玉檀按下心思道:“帖子放下,人可以走了。”   小厮应是,转身出了院子去回话。   兰芝在一旁布菜,说道:“当初咱们刚来盛京,二夫人几次三番设计姑娘,如今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真是活该!”兰芝想了想问:“夫人可要去吃酒席?”   沈玉檀道:“自然是要去的。”   除了做个表面样子,她也真的想看看沈玉清吃瘪的模样。   慢腾腾用过午饭,沈玉檀躺在贵妃榻上小憩,兰芝在旁摇着团扇,阵阵凉意飘来令人分外舒爽。沈玉檀身心得以疏解,迷迷糊糊便睡着了。   谢歧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美人以手为枕卧在榻上,乌黑发丝压在身下,莹润琼鼻下一点红唇水光潋滟,单薄的里衣勾出曼妙的身姿。   只一眼,谢歧便觉得有点口干舌燥。   匆忙别过眼,目光落在别的地方。兰芝见他进来,欠身行礼完欲叫醒沈玉檀。谢歧忙又制止她动作,悄无声息退了出去。   因着怕沈玉檀记挂,故而今日办完公事早早回来,倒是没想到她在午睡。平日他在府里的时间寥寥无几,这会闲下来无事可做,便转身去了前厅。   大概过了一刻钟,小厮敲门进来禀报沈赵两家定亲一事。   谢歧听完翻书的手顿了顿,扫了他一眼道:“夫人怎么说?”   小厮战战兢兢:“夫人叫人把帖子撂下,没说别的。”   谢歧合上书:“下去吧。”   小厮颔首退了出去。   书是看不下去了,他满脑子就只剩下春宴那日沈玉檀言辞恳切说的那番话。虽说当时她有另有目的,但其中一些事的确是事实。譬如沈家二房别有居心,又比如后来在寺庙她身形削瘦,乃至最后被李淑杀死。   这些若不是她亲身经历,又怎会想拼命逃脱上辈子的噩梦,走投无路之下才想到找他相助?   至于沈家毕竟是沈玉檀的母家,谢歧本不愿干涉,可沈家二房却愈发胆大包天,都将主意打到他身上来了。谢歧从不会对仇人心慈手软,更何况他向来看不惯沈宗诚等人的做派,就顺手送了他一份大礼。   而现在想到沈玉檀之前悲惨的过往是拜谁所赐,又觉得太便宜了沈家二房。   谢歧心中一阵烦躁,起身走出前堂独自去后院练剑。时下正值酷暑,天气燥热难当,一套剑法练下来已是大汗淋漓。可那股憋闷之气非但没发泄出来,反而更加心烦意乱。   沉着脸出了后院,迎面碰上火急火燎跑来的苍耳,谢歧气不顺地问:“什么事?”   苍耳小心翼翼看了谢歧一眼暗道不妙,主子这是要发火的预兆。于是忙道:“陈氏木坊来人说夫人半月前在他们那订了家具,现已做好了给送过来。”   谢歧转头看他:“区区小事,用得着来回禀?”   苍耳被主子这一眼看的心里发凉,心里亦是十分委屈。方才他不过去了个茅厕主子就不见了,接着木坊里来了人,自己匆匆忙忙找了半天才找着人,主子倒莫名其妙冲他发起脾气来了。   苍耳低头嘟囔了句:“恐怕要动紫明堂的摆设,这才来请主子。”   别的地方随意动都无所谓,可紫明堂的布置管事可不敢擅作主张,可不得先过问谢歧。   苍耳又要说话,再一抬头谢歧早已走出了老远。幽怨地叹了口气,还是认命的跟了上去。   木坊的人早在外面候着了,见谢歧来纷纷躬身行礼,打头的管事道:“夫人买的这些家具需得放进紫明堂,还请将军过目。”   谢歧轻飘飘扫了一眼,有紫檀雕龙纹折屏、黄花梨木矮几、两张杌凳、红漆雕花木箱,还有……   看见最显眼的那张架子床,他几不可察皱了下眉。   管事似乎有所察觉,也瞥了那床一眼,向来说话索利的嘴也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他首先想到的便是将军和夫人闹了别扭,不然为何要在屋里摆两张床,虽说紫明堂放下两张床绰绰有余,但夫妻分床睡这叫什么事?管事轻轻叹了口气,至于两人之间的矛盾,他可不敢置喙。   谢歧无声往前走了几步,苍耳见他面色不虞早就退到了一边闭气,其他人也都垂下头。谢歧走近伸手划了个圈:“其它的放下,床不必留了。”   管事应了一声,木坊的伙计正要询问被管事眼神吓了回去,几个人搬着东西跟在谢歧后面进了紫明堂。   谢歧刚踏进屋子便见一道倩影立于窗前,听到他的声音缓慢才缓慢转过头来。沈玉檀刚睡醒发髻有些松散,面颊红润,媚眼如丝,只是怔怔地看着人便有万种风情,暖风夹着花香袭来,谢歧觉着方才的烦闷也消散了不少。   沈玉檀睡眼惺忪问道:“外面什么事?”   谢歧喉咙动了下,道:“木坊的人送家具过来。”   话毕转身行到门前,还没等木坊的人探出头来,伴随着一声冷漠的“等着”啪地关上了门。   “吵醒你了?”谢歧侧首问她。   沈玉檀轻轻点了点头。   谢歧:“让他们等着,你睡吧。”   见他转身要走真有此意,沈玉檀忙道:“不碍事。”方才睡了许久此刻也没什么困意,正好看看做好的家具的质量和成色。   既然是要见人便不能穿着随意,沈玉檀翻出件藕荷色的外衣直接往身上套,这些日子一起相处久了,只要不是需要脱换的衣物也敢当着谢歧的面趁他不注意囫囵穿完了。只是这次穿完习惯性地瞄了谢歧一眼,他眼睛竟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   沈玉檀顿时面上飞红,眼神慌乱到不知往哪放,羞涩地垂下头。谢歧恍惚间也回过神,别开目光故作镇定清咳了两声。   沈玉檀低着头来到镜前,简单理了理鬓发小声道:“让人进来吧。”   谢歧沉声应下,打开门让人进来。   木坊的伙计闷头把一样样东西抬进来,沈玉檀打量着屋子各个角落,支使他们把物件搬到合适的地方去,看了一圈下来才发觉不对劲,她专门让人做的架子床怎么少了?   紫明堂只有一张床,她跟谢歧虽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长久同床共枕未免不妥,故而特意又让人做了一张,可是这会儿看来看去也没找见,立刻问木坊的人:“伙计,你们是不是落了一样紫檀雕花架子床没搬进来?”   木坊的伙计方才被管事递过眼色,这会沈玉檀突然问起,不知道该不该如实答复。正踌躇不决时,谢歧突然道:“他们办事不利,忘做了一样。”   静默半晌后,伙计面面相觑:别瞎说,我们没有。   --------------------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 第35章   伙计们不敢反驳谢歧的话,有苦也说不出。沈玉檀自然也不好多问,众人默默将家具移到位置上便转身出去了。   门从外面关上,屋里陷入一片寂静。沈玉檀咬了咬下唇,问他:“要不……再让他们重新做一张?”   谢歧:“怎么,这床你躺着不舒服?”   “不是,我……就是觉得……”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沈玉檀羞恼地别过头去,他明知道自己不是这个意思,还饶有兴致打趣她。   见她走到窗前坐下一副不愿跟他多说的样子,谢歧有点想笑,心情也松快了不少。   其实他早该发觉,自己对沈玉檀的感情在无声无息的变化,从最初只想简单帮衬她到打乱计划娶她,再到后来随她经历的事而心情波动,早就远远超过了他最初的设想。   谢歧一时想不通自己是怎么回事,索性也懒得想了,给自个倒了一杯茶水道:“听说沈家送婚帖来了?”   沈玉檀鼻子嗯了一声,低头百无聊赖拨弄着眼前的花草。   谢歧:“你可要去?”   沈玉檀转头看他:“去啊,我这个当姐姐的自然要当面祝他们天长地久、白头偕老。”   反正两个人都唯利是图不是省油的灯,后面看戏的日子指定少不了,估摸着用不了多久赵家便会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除此之外正好也去沈府看望祖母,沈家的固然对她都没安好心,但祖母却是真心实意对待她的。   沈玉檀拾起剪刀修剪花草,听见谢歧道:“我同你一起去。”   她微微一愣,倒是没想到谢歧也去。他平日公务繁忙,沈玉檀以为这种婚事他指定没精力也不想去。   谢歧喝了口茶,轻笑一声:“你既然要去看热闹,怎么能撇下我?”   --   时日来到七月,连日的大雨消散了些暑气,转眼便到了沈玉清跟赵云轩成婚的日子。   沈玉檀坐在马车里,撩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   街道上车水马龙、热闹非凡,因着是皇亲国戚,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赵家安排的也算大张旗鼓。要不是兰芝打听来赵家的聘礼少得可怜,她差点真以为沈玉清风风光光的出嫁了。   放下帘子回过头,谢歧将剥好的葡萄往前推了推,眼神示意她可以吃了。   沈玉檀尝了一个,果肉酸涩不怎么好吃,又把盘子推回去:“你尝尝。”   谢歧摇头: “不想吃。”   酸葡萄不能只她一个人尝到,沈玉檀脑子一转,偷偷拈了一颗到桌下。   谢歧许是昨夜没睡好,靠着马车闭目养神。沈玉檀趁他不注意又把桌上的点心拿下来,轻轻掰开一个,将葡萄塞进去,起身凑到谢歧跟前:“那尝尝厨房新做的点心。”   香软的点心触到嘴边,谢歧一愣缓缓睁开眼睛,沈玉檀的脸近在咫尺,浅笑时眉眼微弯,卷翘的眼睫向上颤动着。   谢歧喉咙一紧,拒绝的话咽回肚子里,不由自主地张开嘴。   绵密的点心融化在口齿间,和沈玉檀殷切的眼神,他顿时有些不知所措。谢歧不动声色往后挪了挪,嚼了几下点心后,一股酸涩的时候果水争先恐后溢出来。   谢歧皱眉,对面沈玉檀忍不住笑起来。谁叫他老是拿她打趣,正好也让他吃点亏。这样想着,见他有所动作,笑着伸手去捂他的嘴:“不准吐出来。”   手指触碰到唇角的一瞬间,谢歧身体徒然一僵,迷茫又震惊地看向她。沈玉檀稍后也觉察出不妥,堪堪擦到唇角急忙缩回手,但指尖明显感受到了他嘴唇的温度。   大片的绯红迅速蔓上脸颊和脖颈,沈玉檀偷鸡不成蚀把米,急急低下头去,面上羞赧的表情却被谢歧看得一清二楚。   这些时日两人虽一直同床共枕,甚至沈玉檀睡觉不老实半夜经常缠上他,谢歧也已然习惯。只是当下眼前的人粉面微红,连耳后根都带了点娇嫩的粉色,他内心突然躁动起来。   两人相对无言,车内陷入一片死寂。   半晌后,沈玉檀缓解了尴尬,正琢磨着怎么开口说话,马车外传来苍耳的声音:“将军、夫人,沈府到了。”   谢歧先撩开帘子出去,沈玉檀跟在他后面,扶着车身探出头来。   她穿了身浅红牡丹纹曳地长裙,下马时需得仔细着脚底下。沈玉檀刚低下头,一双骨节分明递过来。再抬头,正对上谢歧凝视的目光。   沈玉檀犹豫片刻,伸手搭上了他的五指。下一刻,手掌从外面被慢慢攥紧。   她怔了一下,待抬头望见沈府乌压压的人群,也缓缓收紧了五指。   今日来的都是达官贵人家的夫人小姐,见到这一幕顿时议论纷纷。前些日子谢歧在朝堂参了沈宗诚一本,沈家二爷锒铛入狱,沈家也跟着消寂了不少。众人不明其中缘由,只觉得谢歧前脚娶了沈玉檀后脚就要搞沈家,也忒不给刚娶的夫人面子。更甚者认为谢歧不过是图个新鲜,毕竟沈玉檀是从荆州来的,之前又有传闻说她倒贴人家行事大胆奔放。谢歧觉得稀奇娶回家却厌烦了也是有可能的。   但看眼前两人如胶似漆的样子,实在不像传闻所说的那般。   众人目光落在沈玉檀身上,羡慕的,打量的,嫉妒的。沈玉檀倒是没所谓,稳稳落到地面待要缩回手,手心却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紧接着感觉到他的手稍微松开,五指钻进她的指缝,最后两只手十指相扣。   谢歧的手掌很大,手指修长有力,仅是被这样握着便令人十分安心。手心因常年习武积下一层薄茧,不经意晃动的时候蹭得她手心痒痒的。   沈玉檀侧首悄摸瞥了他一眼,谢歧神色如常,若无其事牵着她往前走。   两人所行之处,众人纷纷行礼避让。此时天光还未大亮,沈府四处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小厮迎他们进来,直接去了二房院里。   沈玉清已收拾妥当,沈老夫人、郑氏、王氏,还有一干媳妇婆子或坐或立围了一屋子。因沈宗诚尚在狱中,府中诸事暂由沈宗义接管。沈宗义迎着谢歧去了前院,沈玉檀与他分开后则进了沈玉清的闺房。   珠帘摇晃,众人寻声望去,沈玉檀款步走进来。几乎是看到沈玉檀的一刹那,沈玉清那张原本没什么喜色的脸愈发阴沉。   沈老夫人热切地唤了一声:“檀儿。”沈玉檀行到跟前笑着应道:“祖母安康。”转身对沈玉清道:“三妹今日大婚,我在这先祝你二人今后阖阖美美,白头偕老。”   此话一出,屋内一帮亲戚才反应过来,纷纷说起吉祥话。沈玉檀感受到一道灼人目光,望回去才发现是郑氏在死死盯着她看。   今日是她女儿的大喜之日,郑氏闭门思过了这些天才出来见客。只不过府中掌权的人已从二房交到了三房手里。沈玉檀从荆州回来会惹出许多事端自己却全身而退,最可恨的是就连老夫人都着了她的道。回想起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是拜谁所赐,郑氏就难忍心头恨意。   许是郑氏的目光太过怨毒,沈老夫人有所察觉,重重咳嗽了两声郑氏才收敛了些。   等众人道完喜,沈玉柔不知从哪里蹦出来,拉过沈玉檀的手夸赞道:“二姐穿这浅红的衣裳真好看,明艳端方光彩动人,连这上面绣的牡丹都被衬得逊色了几分。”   此话一出,仿佛给屋里各位夫人开了个头,称赞的话纷沓而来。或许她们对这位荆州来的二姑娘略有不屑,但在短短几月便能嫁到谢家定然是个有手段的。更何况那可是谢家,平常争破了脑袋都攀不上的将军府,她们怎会轻易放过结交的机会。   于是所有人围着沈玉檀自个团团转,沈玉清与郑氏二人面色阴沉,身旁冷冷清清。沈玉清肩膀微微颤抖,似是忍无可忍,一袖子拂了案上的东西。   胭脂膏粉瓶瓶罐罐摔了一地,四周热闹的氛围戛然而止。夫人的目光齐齐看过来,沈玉清身形一顿,竟是说不出半句解释的话来。   沈玉檀看了她一眼,徐徐走到沈玉清跟前,蹲下拾起地上一盒口脂,起身将手搭在她肩头道:“这大喜的日子,妹妹仔细着别打坏了东西,那可不吉利。”   四目相对,沈玉檀巧笑嫣然,沈玉清只觉得肩膀上像蔓延着一条毒蛇,背后有阴风钻过。   --   沈府外鞭炮声响,便知是新郎官来接亲了。   出了二房院里,沈玉檀本不愿再去凑热闹,但谢歧破天荒地说想去赵府瞧瞧。谢歧做事自有他的道理,沈玉檀只好又跟他去赵家。   赵家虽已不得圣宠,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来道喜的人还是络绎不绝。沈玉檀和谢歧前脚刚到,后面便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   赵云轩骑在马上,一身大红喜袍加身,金冠束发,温润朗俊的脸上神情淡淡,并无喜色。   沈玉檀立于人群中望他一眼,或许对赵云轩来说,权势才是他在乎的,不管娶的是沈玉清还是他都无所谓。沈玉檀如今觉得,赵云轩后来尚公主可能也只是为了得到皇帝的信任。   花轿停在正门外,媒人将新娘子请下来,经过了繁冗的仪式才正式拜堂成亲。沈玉檀也不知道是回想起不好的事还是怎么的,整个人魂不守舍,谢歧索性让她先回马车上等着他。   担忧地看沈玉檀一眼,吩咐兰芝道:“照顾好夫人。”转身步入赵府大门。 第36章   正堂热热闹闹在拜堂,谢歧立于人群后远远观望。他对这场婚事不感兴趣,来赵府不过是为了验证一件事。   拜完堂,赵府布置了酒席,今日来的大都是朝中文臣,推杯换盏间见赵云轩拜完堂走出来,纷纷敬酒道恭喜。   赵云轩则一眼望见在众人中间的谢歧,他一身黑色劲装身姿挺拔,在一干臃肿的文臣之间颇有鹤立鸡群的感觉。   赵云轩含笑走过去:“大将军登门,赵府蓬荜生辉。”   谢歧颔首算作回应。   诸位大人都没想到谢歧会来,虽仍是说笑但到底不如平日那般谈笑风生,毕竟有沈宗诚的前车之鉴,都生怕一不小心说错了话。   倒是有个刚上任的官员摸不清形势,对着谢歧舞弄文墨拍马屁,然而谢歧扫了他一眼根本不搭话,那官员只好尴尬收场。   文官聚在一块自然少不了谈论国事,酒过三巡场面话也说的差不多了,酒酣耳热之际忘了顾忌,便开始谈天说地、指点江山起来。   从边疆战事到税收改制,这些人无所不谈。谢歧早转到另一桌上,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侧首朝赵云轩那桌使了个眼色。   方才那个跟谢歧搭话的新上任的官员顿时心领神会,正好也赶上众人谈论今年的水患,借机问道:“说起水患,彭城最为严重,只是朝廷既然从国库发粮放钱,为何还有大量难民涌入京城?”   有人道:“许是彭城路远,粮草还未运到。”   此话一出,立刻有人反驳:“此言差矣,彭城虽远走得却是水路,如今已过去一月有余,怎么说也该到了。”   除非一种可能,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上面拨了钱,下面的官员层层相扣,官官相互,若有十两银子到最后恐怕连一半都剩不下。   以往丰收之年,这种事常有发生不足为奇,只是今年天灾人祸,谁还敢贪污纳贿,那不是摆明了想掉脑袋吗?   一桌人都是人精,想到这块不约而同将目光落在赵云轩身上。赵云轩的父亲赵成时任户部侍郎,彭城的粮草运输正在他管辖之内。   有好奇大胆的人忍不住问:“云轩,赵大人可说过粮草是否到了彭城?”   赵云轩也灌了几杯酒,反应有些迟钝,但脑子还是清醒的:“家父的事我不甚了解,众位大人若想知道,不如给漕运使修书一封?”   漕运使负责此次粮草运输,先前问话的人讪讪笑道:“随口一问罢了,不至于这么麻烦。”   新官又发问:“说起彭城水患,十几年前是不是也有过一次?”   彭城向来常有水灾,只不过鲜少发过这么大的水,数以万计人无家可归。上次的确还是十几年前,沈宗甫任督察使的时候。   提到沈宗甫众人难免唏嘘,此人年轻有为,又颇得皇帝宠信,谁知刚被委以重任,就偏偏死在了监察水患的位置上。当时据人相传,是失足掉进了沟渠里被淹死的。   有人提到沈宗甫在任时的诸般事迹,末了感慨:“此人年纪轻轻,谁知偏偏死在任上,真是天妒英才。”   方才提及沈宗甫的时候赵云轩便沉默不语,这会说到沈宗甫被淹死,谢歧不动声色侧头看他。   赵云轩果然面色一僵,此时他反应有些迟钝,虽很快克制住神情,但情绪的波动被谢歧尽收眼底。   谢歧早料到,沈宗甫的死跟赵成脱不了干系。   喜宴闹到很晚,谢歧为了不让赵云轩怀疑,也待到了人散的时候。   沈玉檀早在马车里睡了一觉,昏昏沉沉醒过来时天刚刚擦黑,弯月挂梢头。马车枕得腰背不舒服,沈玉檀伸了个懒腰后知后觉天色已不早了,但是谢歧还没出来。   她从马车上下来,想进府去瞧瞧。赵府的侍卫认得沈玉檀的身份,但她听见里面宾客喧闹不愿凑近正堂,而是站在穿堂处张望。   此时日暮降临,赵府挂上一盏盏大红的灯笼,沈玉檀翘首以盼,不多时便望见了那道黑色的身影。   然而身后,跟着一身大红喜袍的赵云轩。   沈玉檀对上辈子那场婚礼带着恐惧,连这身红色都变得刺目起来,她别过头尽量不去看他,也不想那些过去的事。   一双手从后面拉住她,谢歧自然牵起她的手,站在身后替她挡住了视线。   沈玉檀微微一愣,旋即长长松了一口气。   从这个方向,赵云轩只能看到她随风摇曳的裙角。他只看了一眼便很知分寸地敛眸,低头做了请人的姿态:“下官便送到这,将军、夫人慢走。”   谢歧点头,牵着沈玉檀走了出去。   清风拂过,门口那棵老槐树飘飘洒洒落了一地的花。几瓣落沈玉檀肩头,大红灯笼投下细碎的光影,两人越走越远,谢歧忽地低头替她拂去那片花瓣。她仰头看他,轻轻笑了一下。   赵云轩怔怔地看着二人远去的背影,觉得方才那一笑分外刺眼。   ——   春宴遇见沈玉檀那日,赵云轩做了一个很离谱的梦。   梦中嫁给自己的不是沈玉清而是沈玉檀,大红盖头掀开,少女好看的眉眼紧张又胆怯,偷偷瞥了他一眼。   梦中他知沈玉檀是替嫁过来的,赵家没落,区区沈家竟也敢阳奉阴违,他自尊心受创,刻意冷落沈玉檀。   可是没过多久,他便对她动了心。有好长一段时日,他对她是极好的,也很宠爱她。   只不过后来他娶了李淑,一切变得截然不同。比起权势地位,儿女情长仿佛不值一提。   再后来李淑多次算计,那个善良温婉的女子眼里的光逐渐黯淡,化成一团死寂。他却选择视而不见。   他想着再等等,只需要把瀛帝的权力一点点蚕食架空之后,他不会放过李淑,下半辈子也会加倍对沈玉檀好,将欠她的慢慢偿还回来。   他等到的是她香消玉殒。   漫天大雪铺天盖地落下,她躺在他怀里,脖颈的伤口怎么也堵不住。他看着鲜血渐渐染红了她雪白的脖颈,从他指缝间淌出来,流了一地。   他害怕、焦急、无助,这辈子都没像这样手足无措过。怀里的人却释然地笑了下,闭上眼慢慢没了气息。   那一刻,他的世界轰然崩塌。之前的机关算尽尔虞我诈,仿佛都沦为了一个天大的笑柄。   清醒之后,泪水打湿了枕头。   赵云轩诧异万分。他生性凉薄从未对任何人动过心,那晚的梦也被他当做荒诞的怪事,很快便抛诸脑后。   直至他今日再见到她,这些天刻意忽略的情绪全部涌出来,他从来没像现在这般渴望一个女人身边的站着的人是自己。   他出神许久,连身旁小厮都觉察出不对劲,小声道:“少爷。”   赵云轩如梦初醒,自嘲地笑了下:“回去吧。” 第37章   沈玉檀跟谢歧回了沈府,两人走在前头,仆人远远地跟在后面。   沈玉檀看他几次欲言又止的样子,停下脚步看他:“有事?”   谢歧嗯了声,却迟迟没有开口。彭城水患的事他不知是否该说给她听,方才在赵府沈玉檀的举动他全看在眼里。或许赵府给她留下了阴影,以至于她躲着避着,生怕触及到心里灰暗的日子。   从他这些天暗中调查和今日赵云轩的反应来看,彭城诸事跟赵成脱不了干系,或许沈玉檀父亲当年的死也是赵成一手所为。目前为止这些还都是猜测,谢歧不想告诉沈玉檀让她徒增担忧,等日后查清楚再说也不迟。   “没什么。”谢歧冲她笑了下:“身子可困乏了?”   谢歧不说她也不问,只疲惫地点点头,今日起得很早是挺累的。   半月前木坊的人来,紫明堂总算有了气派的屏风,谢歧回房坐着,沈玉檀避在屏风后面慢条斯理地换衣裳。   她今日穿绣着牡丹的曳地长裙虽看着气派,系法却很复杂,更衣也费劲了不少。偏偏兰芝又不在身旁,沈玉檀只得耐着性子解衣裳。   脚下摆着个圆凳,沈玉檀好容易褪下了繁冗的累赘,脱到只剩下亵衣面前已经叠了高高的一摞。她探身去拿替换的中衣,光滑的布料淌到地下,沈玉檀脚底打滑一不留神绊倒了。   她这边闹出的动静不小,谢歧合上公案过来:“摔倒了?”   沈玉檀腿撞到了屏风疼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细微地嗯了声。   “起的来吗?”谢歧问。   沈玉檀撑起上半身看了眼,小腿这么一会就红肿了,她试着抬了抬脚一阵钻心的疼,像骨头碎裂了似的。   她咬了咬牙极为狼狈道:“不行。”   屏风那边没了声,沈玉檀静等他回话,低头不经意扫到一双黑色的皂靴。   谢歧不知何时绕到屏风后面来了,漆黑的眼眸灼灼落在她身上。   沈玉檀欲哭无泪,她全身上下只剩一身亵衣,偏又无法动弹,又急又羞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下去。   谢歧看着她满脸绯红,连纤长的脖颈都带了娇嫩的粉色,脑袋里飞快划过两个念头。要么到屏风后面等她穿上中衣,要么先把她抱到床上再说。   几乎片刻,他弯下腰抱起沈玉檀。怀中的人惊愕地看他,本能地挣扎了几下。他目不斜视看着前方,哑声说:“地上凉,别动。”   她僵着身子不敢动,脊背贴着他滚烫的肌肤,头一回觉着这段路如此漫长。等整个人稳稳坐到床上,沈玉檀迅速扯了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就剩下一个头露在外面。   谢歧半是克制半是好笑,从被子里抽出她一只脚。   “别……”她瑟缩了下身子,话还未说出口,白腻的脚踝已经被他攥在了掌心里。   他低头打量她的腿,沈玉檀撩起眼看他,男人满脸淡漠,神情专注而认真。但只有谢歧自己心里清楚方才抱她过来时,美人玉体横陈,他费了多大劲才克制住内心的□□。   略带薄茧的五指在红肿的肌肤上试探按了一下,沈玉檀倒吸一口凉气,忍不住发出了声细微的痛呼。   修长的手一滞,谢歧屏息等了会开口:“疼吗?”   沈玉檀泪眼朦胧地点头。   他抬起她的小腿转了转,“这样如何,可能动?”   “能。”   谢歧又试了几次,她疼是疼但却还能动,应是没伤到筋骨。他收回手,从一旁柜子里取了药出来。   平日习武免不了磕着碰着,有些药都是常备着的。谢歧拔下瓶盖倒了点药在手心,贴到她受伤的那片地方。   药水是清清凉凉的,他手心的温度却是炙热的,谢歧加了力度揉开,不一会手底下的肌肤变得火热,像燃着一团火似的。   刚开始她僵着身子不敢动弹,后面慢慢适应就放松了不少,只是被他按的那块不太舒服有些疼。   她轻轻叹了口气,不自觉哼了一声。   谢歧身体一僵,半响后皱了皱眉接着抹药。他手下的肌肤白如羊脂细如绸缎,本就惹人浮想联翩,偏她还时不时隐忍地哼唧几声,很难不让人往那方面想。   谢歧眸光愈来愈深沉,喉咙也跟着发涩,手指突然停了抹药的动作。   沈玉檀等了许久见他一动不动,低头悄摸看了谢歧一眼。   她媚眼如丝,慵懒而蛊惑。   谢歧沉着脸,目光灼灼跟她对视。   沈玉檀心里一跳,腿慢慢往被子里缩。刚缩到一半脚踝被人牢牢握在手心里。   谢歧只是往后轻轻一拽就把她拉到怀里,他垂首,在沈玉檀惊愕地目光中吻上她的唇。   她不明白方才那副模样对一个情动的男人是多大的诱惑,尽管她只是一个眼神,谢歧心里那根线却被她撩拨断了。他走火入魔一般,只想将她锢在怀里,吃抹干净拆骨入腹。   这一刻沈玉檀心里说是天崩地裂也不为过。谢歧虽然亲过他,但那毕竟是意外,他中了催情香身不由己。但这会他分明好好的,怎会……   容不得她多想,谢歧亲了她一下还未停下,喘了口气唇瓣落在她嘴角。   然后细密的吻雨点般落在她的脖颈、肩头、锁骨,再往下沈玉檀死死攥紧的被子让他一点点掰开,她急得要哭了:“谢歧,你说过不动我的!”   他盯着她,眼眸染上浓重的欲色,哑声道:“我食言了。”   谢歧不管不顾,两辈子以来头一回方寸大乱。   沈玉檀被他亲得七荤八素,近乎放弃了抵抗。等他手伸进亵衣正要胡作非为的时候,门从外面叩响了。   苍耳敲了两次门都没听到回应,自觉提高了声量:“将军,圣上召您入宫。”   谢歧整个人僵住。   半晌后房门打开,谢歧出来嘭的一声合上了门,眼角眉梢都是冷意:“何事入宫?”   苍耳缩了缩脖子,感觉主子好像在生气,可好端端的也没人招惹他,难不成是跟夫人吵架了?   谢歧凌厉的眼风扫过来,苍耳忙正色道:“南蛮突然来犯,边关将士无所准备,日前已被已攻占了两座城池。”   谢歧凛然的面目染上戾气,吩咐道:“备车,入宫。”   步出紫明堂前,谢歧往后看了一眼。房门紧密瞧不到里面的情况。   风一吹脑子清醒了不少,谢歧这才后悔不已,想到经过这事沈玉檀或许会怕他甚至疏远他,谢歧一阵烦躁,沉着脸出了紫明堂。   屋内。   沈玉檀红着脸躲在锦被里,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直到听不见一丁点说话声确认外面没了人,才掀开被子松了一口气。   她低头,见光滑如玉的皮肤被他折腾得全身泛红,沈玉檀又羞又恼,偏还无从发泄,硬生生憋红了一张脸。   她太过信赖谢歧,以至于忽略了他正处在血气方刚的年纪,□□难以自抑。  一时之间,沈玉檀竟也不知是该生谢歧的气还是自己的。   乌云掩月,夜色渐深。睡意席卷而来,沈玉檀气着气着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   次日,天光大亮。   谢歧自打昨夜出去了就没再回来,沈玉檀虽恼他昨夜之事,但醒来还是忍不住问下人瀛帝召谢歧入宫有何事。   下人一知半解也说不清楚,于是她愈发担忧起来。毕竟谢歧上一世差点因瀛帝而死,如今更应该小心提防才是。   可无召不得入宫,沈玉檀干着急连早膳也没用几口。眼看要日上三竿宫里才来人回话。   宫人说南蛮来犯,圣上急诏大将军前去平定叛乱镇守疆土,昨日连夜调兵遣将,即日便启程前往边境。   宫人看沈玉檀满脸担忧之色,宽慰道:“大将军英勇神武、身经百战,区区南蛮实在不足为惧,夫人不必忧心。”   话虽如此,沈玉檀也知道谢歧在战场上本领通天,可战场上刀剑无眼,万一有闪失她怎么可能会不忧心。   眼下顾不得跟谢歧置气,沈玉檀忙问:“将军现在何处?”   “军队都候在南城门,待到了时辰整装待发。”   他话音刚落,沈玉檀从他身边掠过,焦急地吩咐下人备马往南城门赶。   马车抄近道走的小路,一路泥泞颠簸,沈玉檀牢牢抓紧金较,身子不受控制地乱晃。她压下腹中反胃之感,催促道:“再快些。”   约莫半个时辰后,南城门的轮廓已出现在眼前,车夫抹了一把汗喊道:“夫人放心,已经到了。”   彼时严整肃静的军队里,谢歧骑在马上巡视底下的将士。昨晚入宫后他一夜未眠,天亮后即刻清点人数出发。此时的他一身疲惫,周身充满了戾气,下面的士兵无一人敢与之对视。   副将在旁小心翼翼提醒:“将军,时辰到了。”   谢歧应声,人却在原地驻足,转身眺望远处的街道。   今早各个店铺都得令不得出街摆摊,本该繁华热闹的长街此刻两边店门紧闭,空无一人。   谢歧这次出兵约莫两三个月才能回来,本打算跟沈玉檀道别,但转念一想她在生他的气恐怕不愿见他,谢歧只托人给她传了几句话。   谢歧收回目光,神情肃穆道:“起兵。”   一声令下,底下士兵振臂高呼,震天动地。   副将突然指了指街道:“将军,您看那边。”   长街尽头不知何时多出来一个黑点,等走近了才看出是辆马车,那马车行驶的飞快,车身摇晃的像要散架了一样。   谢歧瞬间认出是将军府的马车,立即叫停军队,等那车马车逐渐逼近。   在众将士诧异的目光中,从马车里走下一个身姿卓越的女子。她神色焦急,目光触及到大将军的那一刻精致的眉目堪堪舒展开,只不过人却止步不前了。   谢歧翻身下马,几步走到她跟前:“你怎么来了?”   “有人不愿意见我,我只好自己来了。”她话里带着娇嗔,又好像埋怨的意思。   谢歧盯着她浓密卷翘的睫毛半晌,忽地爽朗笑出声。   他一笑,沈玉檀愈加窘迫了,头埋得更低嗔怪道:“笑什么?”   话音刚落腰间一紧,接着便被揽入一个宽阔温暖的怀抱。谢歧手慢慢收紧,像是要把她印进身体里那般。   众将士眼观鼻鼻观心。   沈玉檀脸色通红,费劲全力才将他推开。强忍羞涩道:“战场上刀剑无眼,切不可掉以轻心,你保重。”   谢歧垂眸,眼底全是她的影子,“乞巧节前我定会归来,等我回来。”   他倏地凑近,矜重的承诺化为缱绻的低语,在她耳畔道:“回来圆房。” 第38章   时日近立秋,天气逐渐转凉,每逢早晚要添件外衫。   谢歧已走了半月有余,来过一次书信,叮嘱她天气变化记得保暖,又叫她不用担心他。书信草草几笔可见边关战事吃紧,他应是忙里偷闲才写下这封信。沈玉檀十分珍重,将信封抚平锁在了妆奁最里头。   除此之外,近来还有一件事,宫里虞贵妃要在藏香园设宴。瀛帝宠爱虞贵妃,这妃子出宫设宴还是本朝首例,且每年一回时日不定,全凭虞贵妃的喜欢。今年比往年燥热一些,宴会便定在了秋日。   要说这宴会本是虞贵妃图个开心,叫人搭台子唱戏,之后便游园作乐赏花赏草。因着人多了才热闹,届时京城的达官贵人都会收到一张请帖,沈玉檀自然也包括在内。   打听了这么些天的消息总算派上用场,沈玉檀近来心情愉悦,早早为秋后的宴会做准备。   她去藏香园无非两件事,一是与各位夫人交好,二则是去证实太子妃跟赵云英的关系是否真像那个宫人说的那样闹僵了。   入秋后白日渐短,一场绵绵秋雨过后,碧空如洗,宴会也如期而至。   沈玉檀晨起梳妆,梳的是寻常妇人的发髻,一身月牙白蝶纹长裙,既衬得她面容娇嫩,也不至于抢了虞贵妃的风头。   她再了解不过李淑,她嫉妒心极强,最厌恶别人压了她的风头。俗话说有其母必有其女,小心点总归是好的。   收拾妥当了,沈玉檀坐上马车来到了藏香园。   瀛帝宠爱虞贵妃,建造藏香园的初衷只为了博美人一笑。虞贵妃爱花,于是这里种了许多奇花异草,一年四季不见衰颓之色,沈玉檀离着老远便有花香袭来,芬芳扑鼻。   进门递了帖子,便见园里水榭楼台、檐牙高啄,端的是富丽堂皇。这园子极大,往里走是条人工开的湖,宴会便设在湖中央的亭子上。   沈玉檀到的时候亭子里已聚了不少人,不约而同将目光聚在了她身上。有不少夫人在沈玉清成婚那日就见过她,还有些没见过的自然十分好奇,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能攀上谢家的高枝。   沈玉檀面对种种打量的眼光如今已见怪不怪,正要寻了位置坐下,人群中突然有道清脆的声音响起:“嫂嫂。”   沈玉檀寻声望去,只见一道粉嫩嫩的身影扒开人群蹿出来,朝她这边跑过来。   谢岚茵在前面撒丫子跑,吴氏无奈地跟在后面提醒她注意脚下。   沈玉檀待看清是她,也笑着走过去:“岚茵也来了?”   小丫头重重点头,脑袋上扎的小辫也跟着晃悠,圆溜溜的眼打量了她一圈认真道:“嫂嫂今日穿的真好看!”   沈玉檀笑道:“岚茵也好看。”   “谢嫂嫂。”   两人说着话,吴氏从后面匆匆赶过来,无奈地摇了摇头。沈玉檀微微颔首:“叔母。”   吴氏浅笑,捏了捏谢岚茵的鼻子:“这孩子性子顽劣,你别见怪。”   “岚茵伶俐可爱,我喜欢极了。”沈玉檀眉眼带笑,也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瓜。   吴氏性子温和话也少,二人闲聊了几句,挨着坐到了一块。   刚落座没多久,有太监掐着嗓子喊:“贵妃娘娘驾到,玉华公主驾到。”   众人忙起身行礼,眼前掠过一抹淡紫色的衣角,虞贵妃坐上首位,飞快扫了底下的人一眼:“平身吧。”   在场的人这才起身,纷纷落回座上。   沈玉檀不动声色往上面望了一眼,虞贵妃一身紫衣,梳的是飞仙髻,狭长的凤眼微眯,绝色中又添了三分慵懒。  虞贵妃身侧的李淑更不必说,发髻妆面无不精致妥帖。   虞贵妃一来,重头戏便要开场了。只见湖中央驶来一条船,船上搭着戏台,上面两个扮相的伶人吱吱呀呀唱了起来。   沈玉檀醉翁之意不在酒,盯着戏台出神,忽地感受到一道目光直愣愣盯着她看。沈玉檀猛然转头,沈玉清猝不及防跟她视线相撞。   沈玉檀了然,冲她浅浅一笑。   这笑并无别的意图,但落在沈玉清眼里却是莫大的嘲讽。她低头,指甲深深陷进肉里。   这里无人知晓,半月前她嫁入赵府,新婚之夜赵云轩并未动她而是宿在了书房。第二日院里的人便都知晓了此事,她也沦为了赵府的笑柄。今日她能来赴宴还是几次三番央求赵云轩换来的。   思及这些是拜谁所赐,沈玉清就难忍心头之恨。   几场戏唱下来,原本聚精会神听戏的几人也兴致缺缺,虞贵妃干脆摆摆手,命人收拾行头退下了。   听过戏便是赏花了,许是虞贵妃觉着人多了厌烦,只留下了几个年纪相仿的夫人,剩下年轻的夫人姑娘便跟着李淑赏花去了。   吴氏还留在亭子里,谢岚茵吵着要跟着沈玉檀出来,吴氏没了法子只能嘱托沈玉檀看顾谢岚茵一会。   李淑带头走在前面,沈玉檀跟她隔着一段距离,四下看了一遭便找到了赵云英。   她生的有些黑还偏要穿黄色,脂粉也遮不住脸色的暗淡,偏赵云英浑然不觉,跟在李淑后面有说有笑。   沈玉檀记得,赵云轩并不喜欢这个嫡妹,也许是赵云轩太过聪慧,他这个妹妹反倒有些蠢笨,模样生的也远不如赵云轩。   一群人走走停停,谢岚茵年纪小对新奇的事物好奇,在花丛里窜来窜去逮蝴蝶,惹得一旁的夫人们欢笑不止,沈玉檀顺势与人攀谈,也算结交了几位夫人。   逛了半个时辰,前面传话说玉华公主乏了,一行人遂跟着去近处的宫殿歇息。   宫人奉上凉茶,众人解了燥热,便说起话来。女人成群谈论的无非是衣裳首饰,说到近来盛京流行的钗子款式,不知是谁夸赞了一句李淑头上的金钗,其他人也跟着附和,不知不觉间众人竟开始互相奉承起来了。   沈玉檀静静听着并不搭话,不想已有人忍不住动了心思。赵云英盯着沈玉檀突然道:“谢夫人戴的簪子,我怎么一样都没见过?”   她声音尖细,只一句话好些人便将目光放在沈玉檀身上,其中不乏有人抱着看好戏的心态。   沈玉清便是如此,她斗不过沈玉檀,此刻有人替她让沈玉檀难堪,自然是喜闻乐见。   沈玉檀却面色沉静,笑道:“这些都是荆州流行的款式,赵姑娘没见过也实属正常。”   赵云英像是没忍住似的,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我说呢。”   “夫人来盛京时日也不少了,怎么连个时兴的首饰也没有,不如改日我挑几个送到贵府上?”赵云英这话便是在暗中讽刺沈玉檀是外乡人,见识短浅了。   赵云英是个蠢才,偏偏却眼高于顶,看不上比她身份低微的人,自然也瞧不起从荆州来的沈玉檀,更是不明白大将军为何会娶这样一个女人,故而才出言嘲讽。   更何况这些话是玉华公主叫她说的,李淑想让沈玉檀出丑,赵云英这会才愈发底气十足。   赵云英话一出口,殿内顿时鸦雀无声。李淑慵懒靠在座上,似笑非笑看向沈玉檀。   沈玉檀失笑,赵云英固然出言不逊,但恶狗咬人,人却不会傻到去咬狗,那岂不是让人看了笑话。   沈玉檀轻轻点头正要开口,身旁的粉团子却忽地跳下来,指着赵云英大声嚷道:“你管不着!我嫂嫂生的好看,就算头上戴根木头都好看。不像你黑不溜秋的,像……像河里泥鳅一样!”   或许是谢岚茵打的比方太过形象,在座众人皆忍俊不禁,有的憋笑实在憋的难受,捂着帕子在后面偷笑。   赵云英自作自受,气得脸红一阵紫一阵,不住哆嗦着嘴唇:“你……你……”   谢岚茵朝她吐了吐舌头,复又回到沈玉檀身侧。   沈玉檀无不愧疚道:“赵姑娘见谅,岚茵年纪尚小,童言无忌,想必赵姑娘也不会同个孩子一般计较吧。”   沈玉檀这话回的巧妙,既拐着弯承认赵云英长的丑又当面夸她大度,赵云英还真就不能把谢岚茵怎么着。   赵云英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好朝李淑投去求助的目光。可惜后者慢悠悠摆弄着指甲,根本没瞥她一眼。   沈玉檀理了理衣袖,身子坐得端正:“多谢赵姑娘的好意,只不过人各有所好,别人瞧不上的东西,便没必要再相赠了,赵姑娘说是也不是?”   赵云英发懵地点了点头,反应过来后又迅速摇头,只不过沈玉檀没再管她,转过头跟别人说起话来了。   这边赵云英憋了一肚子闷气,那边沈玉清已亦是大失所望,死死攥紧手里的杯子。   沈玉檀跟别人说着话,心思却没放在上面,一直在想方才发生的事。   方才那些话不像是从赵云英嘴里说出来的,除非有人教她这么说,而在座的人谁最可能看她不顺眼,除了沈玉清,也就李淑有这个资格支使赵云英。   沈玉檀想不通的是,如今她与李淑互不相干,为何李淑还要刁难自己? 第39章   等赏完花后,虞贵妃于凝露殿设宴。等女眷们用完膳,便三五成群采菊去了。   藏香园单圈出一块地种秋菊,时下已经开花,养在府里的夫人姑娘碰过的花草都是经下人挑出来的,亲自采摘秋菊是个新鲜,不久便全聚过去了。   沈玉檀倒是不觉得新奇,上辈子住在寺庙的那段时日院里就种了秋菊,住持还曾教她如何采摘下来入药,只不过制成的药材都用在了谢歧身上。   她还记得当年谢歧伤得十分严重,她不敢声张又不通医术,不过病久了也了解了些药性。谢歧夜里烧的厉害,她便从能祛火的药里各抓了几样出来喂给谢歧,所幸他命硬,竟也那样挺了过来。   思及此,沈玉檀忍不住又去想边关战事,也不知道战事是否吃紧,谢歧会不会落入险境。   “嫂嫂,嫂嫂。”谢岚茵踮起脚尖在沈玉檀面前挥了挥手,她才堪堪回神问道:“怎的了?”   谢岚茵怪不好意思挠挠头:“之前说教嫂嫂踢蹴鞠我给忘了,如今嫂嫂还想学吗?”   沈玉檀定了定神,恍然发觉四周不知何时围了一群孩子,正眼巴巴看着她,这才明白过来他们是要去玩蹴鞠。   沈玉檀点头道:“走吧。”   沈玉檀领着一群孩子来到场地,谢岚茵教了她一会,沈玉檀居然也像模像样学会了一点,跟着孩子们玩了起来。   谢岚茵活泼好动平衡力也强,颠球颠的比别人稳,几个回合下来,每回都是她们这边赢。   也都是一群孩子,对面输了几回沮丧都写在脸上,等到了下一轮该谢岚茵颠球,有个胖乎乎的男童跑过来,较劲似的撞了谢岚茵一下。   这一下撞的不重,无非是想把球碰掉,不想谢岚茵光顾着颠球,重心不稳一下子摔倒在地。地面偏有一处水洼,谢岚茵恰巧倒在了水里。   沈玉檀大吃一惊,急忙过来拉她起来。人虽然没事,衣裳却没能幸免。   小姑娘身上沾了泥水,好看的眉眼拧在一起,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她蹭地起身朝男童跑过去,不由分说狠狠踹了他一脚。   男童被踹的一趔趄,这才想起谢岚茵在孩子中的威名似的,顿时吓得一抖,眼看着泪珠就要掉下来。   谢岚茵冷哼一声,撇了撇嘴:“草包。”   沈玉檀对谢岚茵的表现颇为意外,但仔细想来,谢家世代为将,教出来的孩子自然比别人更有骨气,吃了亏绝不会让自己憋屈着。   她走过来牵谢岚茵的手:“走吧,我们去换身衣裳。”   谢岚茵悄悄看沈玉檀,见她神色如常才点头道:“好。”   两人穿过空地来到一处偏殿,眼尖的宫人见状迎上来行礼。   沈玉檀道:“找身干净的衣裳来,给谢家四姑娘换上。”   宫人见谢岚茵浑身是泥也是一愣,旋即按沈玉檀的吩咐将人领了进去。   偏殿并未备着小孩的衣裳,三两个宫人到别处去取衣裳,剩下的人伺候谢岚茵洗去身上的泥土。   沈玉檀坐在外面亭子里等,日暮西沉,落日余晖映照世间万物。   她等了半个时辰茶喝了两盏,谢岚茵蹦蹦跳跳从殿里出来,“嫂嫂,我换好了!”   沈玉檀看着她穿的绣着蝴蝶花纹衣裙,摇头晃脑的煞是可爱,浅浅笑道:“我们回去吧,不然你母亲该担心了。”   谢岚茵估摸着出来的时候也不短了,再玩下去怕母亲又叨唠她,牵着沈玉檀的手晃了晃:“走吧。”   回去的时候天刚擦黑,两人往前走穿过一片竹林,四处竹子茂盛、交相掩映,周围黑乎乎一片看不真切。   兰芝在前面提着灯笼,沈玉檀怕谢岚茵看不清路绊倒,索性一弯腰将她抱在怀里才往里走。   只不过刚走了两步,竹林里发出一阵窸窣。   兰芝脚步一顿,屏住呼吸听了一会儿,转身对沈玉檀小声道:“夫人,那边有人。”不光是有人,而且那两人好像搂搂抱抱还亲在一块。   沈玉檀见兰芝的面色便懂了几分,宫人们大都孤寂落寞,想找个人做伴,作出荒唐事的不少。   沈玉檀跟兰芝对视一眼,两人心领神会,正欲退出竹林,忽地听到那女声道:“赵大人今日来赴宴,意欲何为啊?”   沈玉檀不由一怔,赵云轩温润的声音随即传来:“自然是因为挂念你。”   还没等沈玉檀做出反应,兰芝诧异道:“赵……赵大人?”   “嘘——”沈玉檀示意她噤声,先捂住了谢岚茵的耳朵,随后轻手轻脚蹲在了竹林里。   兰芝也学着她的样子蹲下来,吹灭了手里提着的灯。竹林里的两个人正浓情蜜意,没注意到外边的动静,沈玉檀缓慢拨开竹子探头去看。   影影绰绰的竹林里,若隐若现一对相拥的人影。赵云轩搂着怀里的人说道:“阿瑜,彭城的事怎么样了?”   阿瑜是李淑的闺名,只听李淑冷笑一声:“我说呢,无事不登三宝殿,原来你是为这件事来的。”   说着,她佯怒推了他一把。赵云轩后退了两步并不恼怒,伸手又将她揽入怀中安慰:“别闹,公主知道这事不止关乎你我。”   “母妃已吩咐下去了,账目近日便会做全,运往彭城的粮草查不到我们头上。”她顿了顿,似乎有些不悦地继续说道:“此次多亏了母妃,回去叫你父亲收敛些,若是再这样下去非但不能尝到甜头,还会赔了夫人又折兵。”   “嗯,多谢公主。”   李淑娇嗔道:“这下反倒又生疏了?”   赵云轩低声笑了,低头亲了李淑。   再接着发生的事,沈玉檀就不愿听下去了。被捂着耳朵的谢岚茵浑然不觉,睁圆了眼睛盯着前面一团黑影。兰芝转过头,干脆把她眼睛也挡住了。   沈玉檀知道赵云轩跟李淑二人并非传闻所说那般郎情妾意、天作之合,太子谋反赵成一脉却安然无恙,其中必有利益牵扯。但跟亲耳听到不一样的是,二人短短几句话,透露的消息却令人惊愕,沈玉檀更是没想到两人这么早就有私情。   除却那点好奇之心,她片刻都不想待在这了,可竹林里二人还在调情,她们实在做不到神不知鬼不觉退出去。   正当沈玉檀一筹莫展时,一道尖细的女声突兀地响起,打断了丛林里的二人。   不知从哪蹿出来一个女子身影,直冲冲奔到李淑跟赵云轩面前,发疯似的扯开李淑高高扬起巴掌,却在看清眼前之人面目的时候生生停在半空中。   沈玉清不敢置信看着李淑,一下子懵了:“公……公主?”   李淑接上了沈玉清的动作:“你放肆!”   一巴掌落在脸上,火辣辣的疼痛刺激得双眼发酸,沈玉清捂着半边脸声音颤抖:“难怪,难怪……”   赵云轩早已放开了李淑,冷冷道:“住嘴,跟我回去。”   “凭什么要我走!”最初的惊讶过后,沈玉清只剩下滔天的怒火,不管不顾嚷嚷:“你们行苟且之事,还怕我说不成?我偏要让所有人都来瞧瞧,一个堂堂大瀛公主,一个……啊!”   沈玉清说着说着尖叫一声,许是李淑又动手了,赵云轩去拉架,场面一时混乱不已。沈玉檀碰了碰兰芝,两人交换眼神,抱着谢岚茵趁乱退了出去。   三人绕远往回走,月色寂静,谁也没开口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谢岚茵趴在沈玉檀肩膀上道:“嫂嫂,放我下来罢。”   经她一提醒,沈玉檀这才觉得手臂隐隐酸痛,俯身把谢岚茵抱到地上。   谢岚茵察觉到什么似的勾了勾她的小手指玩,轻声询问:“嫂嫂,她真的是公主吗?”   “嗯。”沈玉檀点头,弯腰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今日岚茵看到的事,千万不要跟别人说知道吗?”   谢岚茵笑着点头:“知道了嫂嫂。”   兰芝欲言又止看着她,沈玉檀冲她摇了摇头:“回去再说。”   三人来到前堂,人基本聚齐了围在殿里在听人说书。   说书人是虞贵妃叫人从民间特意请来的,此刻正立于大殿中央滔滔不绝讲着。沈玉檀进来坐到吴氏一旁,不到半个时辰,李淑和沈玉清便一前一后进来了。   李淑仍是那副趾高气昂的样子,倒是沈玉清垂着头,若是仔细看还能看出她微红的眼眶和侧脸肿起来的巴掌印。   待说完了书宴会就算散了,众人纷纷行礼退下,沈玉檀刚出藏香园,车夫神色匆忙迎面走来,行礼自责道:“属下不察,夫人来时坐的马车坏了。”   兰芝问:“怎么回事?”   车夫搔头:“属下也不知,就离开了一盏茶的功夫,再回来就少了一个轱辘。”   “少了个轱辘?”沈玉檀皱眉,哪个贼人这么大胆敢在虞贵妃眼皮子底下偷东西,她想了一遭也没想出个所以然了,唯一有可能的就是李淑支使人动的手。   别的不说,无论有无交集李淑不待见自己还真是同前世如出一辙。   沈玉檀按下心思不表,想着再从府里驾辆马车出来的时候,赵府的马车正巧停在了前面。   赵云轩撩开帘子探出头:“天色已晚,谢夫人为何还不回府?” 第40章   沈玉檀本不愿同他搭话,但碍于门口人来人往,只好应了一句:“无事,正要回去。”   她说完不瞅赵云轩一眼,转身就走,行到自家的马车前才停下。然而刚一转身,见赵云轩不知何时从马车上下来,竟也跟着她过来了。   赵云轩见那缺一个轱辘的车厢,颇为意外地问:“夫人这样能回去?”   “赵大人。”沈玉檀刻意跟他拉开距离,正色道:“我自有办法,不劳大人费心。”   赵云轩点头,似没听见这话一般,复又问道:“不如,谢夫人坐我府上的马车回去?”   马车上还有沈玉清,三人同坐一辆马车无事,但沈玉檀厌恶他二人,自然不会答应。   她抬眸看他,一个字一个字咬得清楚:“不必了。”   话已至此,赵云轩也不自讨无趣,拱了拱手:“既然如此,告退。”   沈玉檀点头,赵云轩越走越远,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   沈玉檀回府后,已将近午夜。   折腾了一天显然已累极,但沈玉檀不敢耽搁,回到紫明堂后禀退仆人,将今日所见所闻皆落于纸上,修书一封寄给谢歧。   说起来,今日的收获颇丰,除了发现赵云英和李淑关系交好,居然还有意外之喜。这“意外之喜”牵连甚广,沈玉檀也没想到运往彭城的粮草被虞贵妃和赵成从中作梗。   想到彭城水患,沈玉檀不免想起自己的父亲,当年彭城发洪水,沈宗浦受帝命前去治理水患却意外丧命,所有人都认定是飞来横祸,那时她尚在襁褓不知人事,长大后听长辈这样讲也从没起过疑心。   但今日再看,当年的事或许没那么简单。   沈玉檀包好信封走到窗前吹了哨子,不过片刻便有一团潜伏的黑影迅速赶来,垂头抱拳:“夫人。”   她将信封交到黑衣人手上,那人轻车熟路跃上房檐,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沈玉檀忙完手头上的事,早已筋疲力竭,刚一沾枕头便沉沉睡了过去。   次日清早,沈玉檀起来也没闲着,立刻派人去调查彭城水患的事。   谢歧走前特意留了人手供她使唤,沈玉檀一边查水患的事,仍不忘分出一拨人安插到赵府。   凭她对沈玉清的了解,沈玉清撞破两人的私情后绝不会善罢甘休,定会变本加厉报复他二人。而沈玉檀只须在适当的时候帮帮忙,在背后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之后等着看好戏就成。   ——   沈玉檀近来诸事繁忙,常和交好的几位夫人走动,派出去调查的人也带来不少情报。   赵云英的确与太子妃闹掰了,赵云英是个蠢人,为了讨好李淑把太子妃送她的东西要么扔了要么赏了下人,气得太子妃放话下去,今后再不跟赵云英往来,也不顾及什么姑嫂关系了。   这一事顺利,当年水患之事却查的不尽如人意,主要因为时间过得太久,当年知情人甚少,再者就算有人知道真相,过了这么些年该断的线索早已经断了,不知该如何查起。   沈玉檀坐在马车里,在沈玉清身边安插的人手过来回话。她边听着,边分出神一手挑开车帘。   西方落日映照彩霞,黄昏的光晕洒落街道,这段路平日走的时候稍显冷清,此刻却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街道两旁的商铺挂满花灯,尤其卖首饰布匹的铺子外面摊位摆的东西琳琅满目,吸引了许多衣着年轻的男女。   沈玉檀转身道:“外面真是热闹。”   “是啊,乞巧节要到了。”兰芝眉开眼笑,“那天夫人要去湖边租画舫吗?”   兰芝还记着沈玉檀上次套话时说的乞巧节那日要在揽月湖包船,小姑娘玩心重,随口一提也记了许久。   沈玉檀心不在焉应了声,目光穿过天边重重叠叠的云层,脑子里只蹦出来一件事:谢歧要回来了。 第41章   大瀛战胜,谢歧率军夺回城池后乘胜追击,南蛮军大败,自此彻底屈服在谢歧赫赫威名下。   谢歧此次作战迅速,靖远军不日班师回朝,朝堂人心振奋,坊间人人称赞大将军骁勇善战,是大瀛最坚固的后盾。   这些话传到沈玉檀耳中时,她仔细挑着给中书令夫人的生辰礼,闻言不由捻了捻眉。   百姓爱戴本是好事,但瀛帝多疑,再加有心之人挑拨离间,有些话无疑会成为瀛帝心中一根尖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无论如何,功高盖主都不是件好事。   谢歧还未回来,她须得先一步止住盛京流传的言论。   沈玉檀撂下一串手钏,也没心思再挑生辰礼了,先将话吩咐下去,叫人盯着宫里的动向。   如是这般,京都有关谢歧的议论逐渐消失不见,转而称颂当今圣上亲政爱民、英明神武,才换来大瀛一片河清海晏。   瀛帝龙颜大悦,全然忘却了彭城水患,数以万计的百姓仍无家可归。瀛帝有旨靖远军归来之日于宫中设宴,亲自接风洗尘。   转眼又过去半个月,到了乞巧节这天。上次沈玉檀送出去信之后并未收到回信,算着行军的日子,大约还有两日才能抵达盛京,乞巧节定是赶不回来了。   想起谢歧临走时说的话,沈玉檀心中难免有一丝失落,故而一整天都无精打采的。   到了夜里,同中书令之妻王夫人约好了一起出门,这才懒懒散散起来梳妆打扮。   盛京万里繁华,每逢佳节更是热闹非凡,长街灯火彻夜不眠。   沈玉檀和王夫人走在桥上往下看,河面上浮着一层荷叶灯,河边不断来来往往的夫妻眷侣放灯,一簇簇橙红的光顺着河流飘向远方,载满了世间情人的期许。   沈玉檀突然感到很遗憾,若是谢歧能回来,现在应当和她一齐站在桥上赏景,底下卖花灯的商贩有许多,他或许会买回来送给她,像所有平凡的伴侣一样在河边说笑放灯。   她想得远了,身旁王夫人唤了她几声才听见,回头朝她笑了笑:“去哪?”   王夫人比她大上三岁,此时此刻能体谅她内心所想,也笑道:“听说月老庙求姻缘子嗣十分灵验,你随我去吧。”   沈玉檀点头应好。   王夫人嫁给中书令后两年无所出,婆家颇有微词,好在夫妇二人感情深厚,中书令顶着长辈施压也不愿纳妾,王夫人心疼夫君,这才想背着他去庙里求签。   两人来到庙前,里面已是人满为患,主仆几个等着人走了一拨,才进庙里求签。   求神拜佛心诚则灵,王夫人来是为了正事,沈玉檀不好跟着凑热闹,便说好在外面等她。   王夫人回头道:“那我进去了。”   沈玉檀看着她走进门,转身拾阶而下,目光悠悠落在庙前人和景物上。她瞧着瞧着忽地眼睛一亮,见一棵老树上挂满了红签,树底下靠坐着个耄耋老人,手执一串红绳系的牌子,不紧不慢递给身边围着的人。   兰芝显然也望见了,兴奋地指了指前面:“夫人您看!”   沈玉檀心下也十分好奇,往那边走道:“走去瞧瞧。”   走的近了,才看清那棵榕树枝繁叶茂,枝干上缠满了红绳,千丝万缕垂下来,风吹过挂牌四散飘舞,发出一阵清脆的声响。   老者缓慢地撩起眼皮看沈玉檀,笑起来皱纹深深:“夫人许个愿吧,很灵验的。”   前面一对恋人在挂牌上写了字,男子拿着红绳抛到树上,年轻的女子笑着搭老者腔:“这位夫人试试吧,我特意来还愿的,可灵啦!”说完害羞的看了男子一眼,两人挽着手走了。   沈玉檀之前不信鬼神,可重生后也无法解释怪力乱神这等事,这会被人撺掇着,竟真的鬼使神差挑了个挂牌出来。   老者喜笑颜开,颤颤巍巍递过来一根细毛笔嘱咐:“心里怎么想的写上面,扔高点。”   沈玉檀想了想,没接他的笔,牌子握在手心里闭眼默念了几遍,仰头用尽全力抛到了树上。   “夫人许的何愿?”兰芝好奇问。   沈玉檀神神秘秘:“既是心愿,说出来便不灵了。”   圆月皎洁明亮,一层薄纱似的笼罩夜色,树上红签绳随风摇曳,像绽放的千百朵花穗。   王夫人求完签从庙里出来,脸上隐约带有憧憬之色,沈玉檀便知道她抽到的是好签,先说了不少祝福的话。   她们从庙里出来,又于街上转了一遭,两人都有些乏了,告别后各自打道回府。   沈玉檀半躺在马车上,垫子松软,车轱辘沿着街道的砖石有规律的一颠一颠,她实在没捱住困倦,阖上眼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沈玉檀被外面沸腾的人声吵醒。   她神情微微诧异,捏了捏发酸的肩膀,刚要唤人,兰芝先一步撩开帘子进来了。   借着车帘的缝隙,沈玉檀看到外面一片灯火通明。   兰芝急匆匆的,似乎顾不得她在睡觉,欢天喜地道:“夫人,将军回来了!”   兰芝最了解不过沈玉檀,今日是乞巧节,主子兴致缺缺,无非是思念将军罢了,哪成想白日心里还挂念呢,晚上人竟真的回来了。   兰芝喜出望外去看主子,她刚刚转醒,听到这话时神情怔愣,似乎不太相信。   兰芝没解释,直接将她拉出马车。   将军府门前挂着灯笼,从敞开的大门遥遥望去,里面宽阔亮堂,仆人说说笑笑一派热闹的景象。   沈玉檀猛然有一丝恍惚,平日将军府安静整齐,仆人更是话少妥帖,跟眼前这座闹哄哄的府邸完全两模两样。   王邙见沈玉檀回来了,忙跟上来:“夫人,将军连夜赶回盛京,此刻刚刚落脚,已在紫明堂等您了。”   见沈玉檀盯着府里面露诧异,又解释道:“将军凯旋归来,下人们也跟着高兴,这会都约着吃酒去了。”   眼睛一时难适应光线,门口两只灯笼明晃晃乍一看像两团白炽的光圈。   管家虽这样说,沈玉檀还是没什么实感,恍若置身梦境一样。她抬脚就往里走,连下人们问安也听不见了。   一路快步走回紫明堂,沈玉檀累的微微上气不接下气,但见到紫明堂亮着灯,一晚上的疲惫顷刻烟消云散。   她几乎是跑着,迫不及待拉开门。   明亮的烛火下,高大的身影立于案前,手里翻着桌上的纸张。案上乱放的纸页是她这段日子消遣时间用的。沈玉檀在上面练字作画,往往是兴致来了就添上两笔,毫无章法乱作一团。   谢歧看的认真,嘴角不自觉微微上扬。他还没来得及更衣,腰悬佩剑,玄色胄甲沾染些许尘土,垂眸时烛光映出他侧脸的轮廓,本就瘦削下颌愈发棱角分明。   谢歧听到动静转身看过来,只不过还没看清楚来人就被温软的身子盈了个满怀。谢歧怔了片刻,腰间藕臂收紧。他不发一言,下巴缓缓贴近她的发丝,近乎贪婪地吸取她的气息。   屋内空气寂静湿热,窗外乌云遮掩了月色,触感在黑夜中逐渐变得清晰。过了许久,谢歧才恋恋不舍松开手:“回来匆忙,身上溅了泥浆,别摸了。”   沈玉檀不加理踩,听到这话鼻头酸了酸,仿佛像在做梦一般。谢歧走后她嘴上不对任何人说,每逢夜深人静又忍不住胡思乱想。这些天刻意不去想的担忧悉数涌上心头,却在抱住谢歧的时候重重落下,像头乱撞的小鹿总算找到了方向。   她闭着眼,聆听他近在咫尺的呼吸。大军还有两日才能到,谢歧这么快回来定是日夜兼程、疲惫不已,只因为和她约好了日子回来。   沈玉檀蹭着他的下巴傻笑,原来灵验的不是什么神树,而是她的郎君。 第42章   沈玉檀抱了他一会才松手,抬眸仔细看他。   谢歧清瘦了许多,眉骨连着鼻梁越发高挺,许是日夜奔波,干净的皮肤晒黑,唇边生出的青茬来不及修理,整个人平添了一股阴郁戾气。   谢歧去拉他腰间的手,垂眸低笑:“看够了?”   沈玉檀被他这么一说才觉出不好意思,仓促抽回玉手,人就要往外走:“我去让人送晚膳来。”   “不必了。”谢歧一只手将她拉回来,好整以暇看她:“还记得我走前说的话?”   沈玉檀自然记得那些荒唐话,但此刻被他提起来平白破坏了气氛,赌气似的偏过脸:“我忘了。”   “忘了?”谢歧促狭地笑起来,存了捉弄她的心思,手指微屈去解她腰间的系带,“我帮你想。”   沈玉檀恼他刚回来就想这档子事,轻巧躲过他的手,待谢歧又要伸过来,她羞红了一张脸去打他胳膊。   她这一下绵软无力,却不偏不倚碰到了谢歧的伤口。他吃痛皱眉,额头霎时冒出一层冷汗。   沈玉檀吓坏了,再不敢乱动,紧紧盯着他胳膊问:“伤到哪了?”   “皮肉之伤,不碍事。”谢歧换上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抬手解下手臂上的玄甲,“饿了。”   “我让人去做晚膳。”沈玉檀知他不想让自己担心,接过他脱下的玄甲放在案上,转过身出去了。   行军打仗每日想必吃的糊弄,沈玉檀存了想好好犒劳他的心思,自个在厨房盯着,吩咐大厨做了一桌子的菜。   菜肴一样一样端上来的时候,谢歧微微愣了下。他脱下了胄甲,沐浴更衣后换上一身白衣,坐在椅子上擦拭佩剑。   沈玉檀落座在他对面,拾起筷子挑了几块肉放进谢歧碗里。他现下并无胃口,但沈玉檀为这些菜费了心思,他便挨个都尝了一遍。   沈玉檀看着他夹菜,心情也跟着愉悦了不少。等他用完膳撂下筷子,眼睛仍一眨不眨盯着他看。   沈玉檀磨磨蹭蹭走到他身旁,一双水眸含情脉脉往他身上凑:“我看看伤口。”   谢歧有一瞬间的失神,等想要搪塞过去,袖口已经被人挽了起来。   露出的一截小臂肌理扎实,筋络分明的手臂蜿蜒着一道伤口,不深却长,看着触目惊心。   “伤口已经处理过,过些时日便会痊愈。”谢歧先一步解释,抬手想放下袖子,偏头时下颌轻刮过她的侧脸。   周遭蒸腾的热气仿佛又重了些,窗外蝉虫鸣叫,月光洒在地上映出婆娑树影。沈玉檀感受着手下的肌肤,匀称强劲,脉搏一下下有力跳动,带着本能令人耽溺的美感。   她一瞬间像被人支配了头脑,神思恍惚间顺着他的动作昂头,薄唇堪堪落在他嘴角。   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后,沈玉檀猛地一滞,飞快低眸缩到一旁,再不敢拿正眼瞧他。   谢歧不发一语,两人陷入死寂,良久,沈玉檀只觉得腰间一紧,谢歧单手将她拉过来,低头人已坐在他腿上了。   谢歧气息紊乱,放在她腰间的手收紧,低眸吻了上去。   他吻的很急,沈玉檀脑袋一空,唇齿被他轻而易举撬开,余下的话化成低声的呜咽。   月光如水,绸缎般滑进屋子里。沈玉檀衣衫微乱,露出细白的脖颈。谢歧亲了她一回还不够,完好的那只手臂环过她脑后,制住她发颤往后躲避的身子。他受伤的小臂就放在她身后,沈玉檀怕他伤口裂开不敢乱动,只能任由他胡作非为。   谢歧噙着她的唇,单手挑开衣裳,敞开的领口露出两边的锁骨,他离开她的唇角一路滑下来,在凸出的锁骨处停留半晌,接着往下游走。   沈玉檀眸子倏地睁圆,弯腰去躲他的唇,小声惊呼他的名字。谢歧弯唇,长手一捞将她抱起来,走了几步将人放到床上,整个人欺身而来。   夜色缱绻撩人,帷幔轻荡,上面的人影相拥纠缠。一双素手抵着他的胸膛,谢歧早已不复方才的松快,下颌线条紧绷,一双眼睛猩红,胳膊撑着床沿生怕压疼了她。   沈玉檀水眸要闭不闭,卷翘的睫毛扫着他下巴,愈发勾起他的欲火。谢歧身上烫的厉害,将她抵在墙角,眸里盛的全是她娇怯的模样。   烛火被风吹灭,衣裳凌乱堆在床下。帐子里传来低低抽泣的女声,谢歧一遍遍亲她,声音低沉喑哑:“看着我。”   而后,对上他黑漆漆的眼眸,藕段似的玉臂攀上他的肩,谢歧极缓极缓地动作,许久,二人缠绵悱恻,共赴巫山。 第43章   床帐掀开一角,日光照进来,洒在光滑白净的肩头。   沈玉檀转醒,先朝旁边看了一眼,谢歧不在。她这才松了口气,两只手撑着坐起来。   她不动还好,稍一动作身子就跟散了架似的,每一处都酸痛不已。   谢歧昨日闹得厉害,像是不知疲惫似的,折腾了几次还不够,要完水后又弄了一次,到最后她小声哭着央求他,腿都抖了谢歧才停下。   腰腹酸的厉害,沈玉檀勉强扶着床头起身,才唤兰芝打水进来。   兰芝不一会进来,扶她起来更衣洗漱,沈玉檀开口问才知道谢歧怕瀛帝生疑,一早便入宫去了,她那会睡得正沉,便没让人叫醒她。   沈玉檀听她说完这话,心里却有些空落落的。身上疲乏不已,早膳也没用几口。她近来每日都不得空闲,今日体力不支闭门谢客,倒是得了片刻清闲。   人窝在贵妃榻上,目光蔫蔫在窗边几株盆景上打转,人愈发懒散困顿,不一会便睡了过去。   她这一觉睡得绵长安稳,等人悠悠转醒,已然到晌午了。外面艳阳高照,日光正刺眼,身上不知何时盖了薄衾,整个人暖和安逸。   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窗前立了个人,他紫色官袍加身,腰身劲瘦,身形高大落拓。   沈玉檀迷迷糊糊叫了他一声,谢歧转身见到她的模样愣了片刻才问:“醒了?”   她茫然点头,几绺乌发顺着动作滑到身前,衣领松松垮垮露出一片雪肌,锁骨挂着引人遐想的红痕。   谢歧看着不由躁热起来,有些事食髓知味,一旦尝到了甜头便会一发不可收拾。但怕吓着她,他只好克制着。   沈玉檀被他盯着看,又想起昨晚一夜荒唐,很快从脸颊红到耳根,低垂着眼不敢看他。   谢歧往前走了两步,沈玉檀便看到窗前放了把剪刀,盆景多出的枝衩修剪整齐,葱茏绿意生机盎然。   她这几日忙的不可开交,倒真的忘了打理那几盆花花草草,这会谢歧帮着收拾了倒有焕然一新的感觉。   沈玉檀正出神,身子一轻被谢歧抱起来,头蹭过他的胸膛,她面颊发烫,扭着身子想要下来。   谢歧抱紧她,不紧不慢道:“还有力气下来?”   他语调轻快,自然而然带了戏谑,沈玉檀忆起昨夜种种,腿不由有些发软。   谢歧仔细着将她放在床上,扯了锦被盖上,人在她身旁坐下:“我既回来了,你不必太过劳累,在府里好生歇着吧。”   半月前他人虽未到京城,却流言四起,引得瀛帝猜忌,无非是有人眼红他的位置想要取而代之。谢歧暗中派人调查,探子回来说与散播谣言的势力相对的还有另外一拨人,他派人再去查,才查到是沈玉檀在暗中平息流言。今日他入宫,瀛帝果真对他卸下不少防备。   谢歧目光落在沈玉檀身上,这段日子许是太累,她人消瘦了不少,昨夜她腰肢柔软纤细,仿佛一只手就能掐过来。   “好。”沈玉檀点头,攥了攥被角问他:“瀛帝可有起疑心?”   “他早已容不下谢家。”谢歧神色平淡,似乎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即便这次没有,瀛帝也会想方设法除掉谢家。”   只不过这次,他万事俱备,只等待时机把瀛帝拉下龙椅。   谢歧怕沈玉檀思虑过多,笑着叉开话题:“用过午膳了?”   “还没。”沈玉檀说着掀开被子要起来:“正好你回来了,让厨房去做吧。”   她人还下来,谢歧先一步握住她脚踝塞回去:“好生躺着,我去。”   沈玉檀脸红了红,低声应了他的话。   谢歧出去片刻,再进来手上多了样东西。打远一瞧用红绸布包着,巴掌大小的一个盒子。   谢歧走到她跟前,把木盒递给沈玉檀:“打开瞧瞧。”   他说完这话,似乎觉得有些别扭,人踱步到对面的榻前坐下翻开一本书看,眼睛却时不时扫她一眼。   沈玉檀心下好奇,飞快解开活结,露出里面的磨得锃亮的木盒。木盒扣的严严实实,沈玉檀怕弄坏了,小心翼翼掀开一角。   里面安安静静躺着一支木簪,黄花梨木雕琢而成,上面花纹细致,一看便是精雕细琢过的。簪尾勾着一个流畅好看的弧度,刻了一簇梅花,人离近了还能闻见淡淡的香气。   沈玉檀把簪子握在手里,眸光熠熠看他:“送我的?”   谢歧极轻地应了声,半晌后迟疑地问了句:“你可喜欢?”   “喜欢。”沈玉檀点头,眼笑得弯成月牙。一手将乌压压的发散下来,手指灵活地盘好发髻,一手扶着簪尾穿进发丝,背过身给谢歧看:“好看吗?”   她乌发散下时垂到腰间,此刻盘成发髻,露出雪白的脖颈,薄削的肩线没入中衣,掐出盈盈一段腰肢。   沈玉檀虽无意,谢歧却被她撩拨的心烦意乱,人不知不觉就走了过去。   沈玉檀还等着他开口,许久也没听见声音,刚侧首去瞧他,后颈就贴上了两片温热。   细密的吻落在肩头,沈玉檀猛地一僵,眼看着往后倒,谢歧眼疾手快去扶她住的腰,唇瓣还在颈后流连。   沈玉檀只觉得颈后像有上百只小虫在啃噬,十分难受,人费力转过身低垂着眼喃道:“慢点,痒。”   谢歧没了动静,贴着他唇的那片肌肤好似要被烫穿,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自下而上,温软滑过她细长的脖颈,人停在在她耳边吐气:“只要是你戴着,都好看。”   ——   日落时分,赵府笼罩在一片安详下,有人心里却五味杂陈。   沈玉清穿着鹅黄交领上襦,下面一件白底蝶纹长裙,端坐在椅子上。打远一瞧便是个娇柔年轻的新妇,只是离得近了才发觉她冷着一张脸,手里死死攥着瓷杯,力气大到指甲都泛白了。   “你说的这些可都属实?”她问出这话仿佛用尽了力气,死死咬紧牙关。   地上跪伏着个瘦弱的姑娘,看年龄也不过十三、四岁,穿的衣裳却是老气的石青色,闻言毕恭毕敬回话:“奴婢不敢乱说,那位姑娘是夜里来的,在少爷屋里呆了约莫一个时辰,中间要了回水,等人再出来已换了身衣裳。”   她顿了顿,再开口声音不自觉小了许多:“昨日夜里有风,那人戴的面纱吹起来,竟真跟画上的人一模一样……”   沈玉清拂袖,桌上的茶盏掉到地上,噼里啪啦碎了一地。地上的人影抖得更厉害,饶是见惯了沈玉清发火的青梅也吓得不轻。   “我问你,她总共来赵府几回了?”沈玉清人往前倾,指甲陷进皮肉里快要掐出血来。   “算上前两次,已经来了三回了。”   那画上的人正是李淑。   自上次宴会上回来后,沈玉清和赵云轩大吵一架,两人彻底撕破脸皮,赵云轩搬去书房睡,沈玉清气不过派人盯着书房那边的动静,谁料盯着人还盯出猫腻来。   沈玉清面无血色,已从最初的不敢置信转为憎恨。她嫁到赵家本就受了天大的委屈,赵云轩不喜欢她也就罢了,怎么也要顾及夫妻关系给她体面。可她这才刚刚过门,赵云轩不但和玉华公主有染,被她撞破后竟敢明面上把人往府里带了。   偏偏那人是玉华公主,她心中有苦却不知去哪说理。   青梅躬下身子试探着说话:“夫人,人该走了,不然耽误了时辰少爷要起疑心了。”   沈玉清强忍怒意,叫婢女起来领了赏赐退下,眼泪止不住落下来。   她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在沈家有郑氏帮忙出谋划策,沈宗诚替她铺路,她挑着现成的用就成,哪像如今这般无助过。   青梅见状眼转了睛转,递过手绢小心擦去她脸上的泪痕,谨小慎微道:“奴婢没用,不能使夫人宽心,但奴婢想了个法子或许能派上用场,总好过让他们如此猖狂。”   沈玉清眼前一亮,仿佛抓到救命稻草一般捉着青梅的袖子:“快说。”   青梅几步走过去阖上房门,转身迟疑了片刻才道:“夫人既然不能将这事搬到明面上来,不如暗地里做些手脚……”   沈玉清矮身听她说话,青梅在她耳边低语,帷帐浮动,剩下的话全湮没在了风声中。   ——   亥时,院里偏房的门突然打开一扇,探出个脑袋来打量四周一遭,院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声,人这才蹑手蹑脚出来阖上房门。   月光洒在地上把影子拉长,那人裹着深色的衣裳,几乎要融入到夜色里。走路一步三回头,生怕有人发现了端倪。   等她走出院子,左拐右绕便来到府里一座荒废的院落。这里树枝掩映、杂草丛生,等看到里面站着的人,她才把罩着的面纱摘下来。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沈玉清的贴身大丫鬟青梅。   对方是沈玉檀安插的线人,青梅很识趣地套了近乎,这才交代事情:“夫人嘱咐的话我已经一字不落跟她说了,眼下只要等着,左右不出半个月就会有消息。”   前段日子线人找上青梅的时候,她几乎没怎么犹豫便答应了。沈玉清看着端庄,实则暴躁易怒,跟着她这几年青梅受尽了委屈,动不动还要挨打,本就耗尽了主仆之情。更何况沈玉檀出手阔绰,给的银子花不完还能贴补家用,青梅咬了咬牙便答应了。   线人听她笃定的口气点了点头,提醒道:“虽是如此,你也要仔细着不要露出马脚,若情况有变立即来找我。”   “我明白。”   线人不多做停留,转身从侧门绕出去。夜里起了风,青梅裹紧身上的披风,也脚步匆匆回了院子里。 第44章   半月后,赵府里出了件大事。   起因是赵家刚过门的夫人近来噩梦缠身,估摸着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便悄悄请了道士来家中做法。   原也不算什么稀奇的事,只不过那道士循着根源找过去,在偏院里听见了细碎怪异的声响。   彼时正值午夜,后面跟着一群仆人战战兢兢,道士嘴里喃喃念着咒语,一道符咒贴在门上,随后推开了房门。   木门厚重隔音,等门开了再一听,哪里是什么怪异的声音,分明是男女交织的喘息声。赵云轩虽很快遮住了女人的面容,但还是被众人看得清清楚楚。更甚的是,不知从谁嘴里传出来,床上的人竟是玉华公主李淑。不过一天的功夫,就在府上传了个遍。   传闻不胫而走,传到宫里后瀛帝震怒,将李淑禁足在宫中,连夜密召赵云轩入宫。   瀛帝禀退左右,没人从中打探出来一星半点的消息,只小黄门最后见到赵云轩灰头土脸出了大殿,第二日沈玉清便称病在府里休养,那日做法的道士莫名也销声匿迹了。   ——   窗前摆的盆景又冒出不平整的枝桠,沈玉檀人拿了本书倚在榻上,一头乌黑浓密的发散下来,垂到腰间和绣枕上。谢歧就躺在她身后,抬手把玩着她的发丝,几下编成一股小辫,过会又打散了把头发捋顺,乐此不疲。   沈玉檀发觉他此次回来人变得许多,每日下朝后很少处理政务,演武场也不去了,成日同她在紫明堂厮混,也不觉得烦腻。   沈玉檀合上书坐好,发丝从他手中抽出来,谢歧抬眼看她:“累了?”   “看得久了,眼有些酸。”沈玉檀顺手将书本放在桌上,揉了揉眼睛。   谢歧也坐起来,拿来案几上摆着的果盘,他抄起一颗龙眼,慢条斯理剥开果皮递到她嘴边。   沈玉檀垂头吃进嘴里,嚼了几下吐出核,再抬头又一颗剥好了的送到跟前。   她等了片刻,去叼龙眼的时候咬了下他指尖,不疼,倒是有些酥痒。   谢歧挑眉:“故意的?”   沈玉檀不语,又伸手捏了他腰一把,掐得谢歧心里一荡。   他揽过她的腰作势要亲她,沈玉檀娇笑着避开,人在他怀里笑得发颤。   谢歧这才回过味来,佯怒道:“耍我?不怕叫你吃苦头?”他低垂着眼说话,尾音轻飘飘的,含着难以言说的意味。   沈玉檀自是明白他说的“苦头”是何意思,人立马从他腿上起来,绷着脸问他:“你这几日都在府里呆着,兵部怕早已乱作一团了吧?”   “无碍。”谢歧神清气爽道:“我不常在兵部,瀛帝忌惮也打消了不少,何况李淑出了事,他没心思再顾及别的。”   沈玉檀点了点头:“赵府的事……”   “你做的。”谢歧平静道。   沈玉檀嗯了声,问他:“你果然猜到了。”   谢歧笑道:“夫人一箭三雕、深谋远虑,我以后还要多向你请教。”   “别拿我打趣了。”她边拉谢歧起来,边望向窗外道:“今日天色不错,陪我去院里走走。”   谢歧不情不愿起来:“外面有什么好的。”能比在屋里呆着有意思?   虽是这么想得,还是随着她出来晃悠。   外面阳光正好,沈玉檀穿的轻薄,谢歧手掌慢慢不规矩地搁在她腰间,唇角微微翘起。   沈玉檀任他胡闹,歪着身子往他身上靠:“夜里我要出府,你跟我出去一趟。”   谢歧随口应了一声,来到石凳那坐下,把沈玉檀捞进怀里。   枯黄的落叶铺了一地,日光穿过光秃秃的枝桠照在沈玉檀身上,她白得近乎透光,鼻尖莹莹一点灿黄,好笑道:“也不问去哪?”   “随你。”谢歧吐出这两字,再也耐不住,低头凑到她唇边无声吻她。   等两人亲够了,沈玉檀气喘吁吁窝在他怀里道:“去赵府,不走正门,□□进去。”   谢歧头埋在她发间闷笑:“好。”   ——   万籁俱寂,白日万里无云,夜里却起了风,墙角树枝晃动,群魔乱舞一样。   沈玉檀跟在谢歧身后,二人皆是一身黑衣,沈玉檀抬头看了他一眼,又望了望赵府的高墙。   谢歧黑带束发,发带随风漂浮,眉目俊朗,少了平时的深沉,俨然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他转身冲沈玉檀勾了勾手指,沈玉檀心领神会,走过去环住他的脖子。谢歧一手抱紧她,脚下轻点就飞上了墙头。   沈玉檀挂在他身上,风在耳边呼啸而过,脚下空荡荡的,既害怕又觉得肆意畅快。   谢歧轻功了得,踩在墙砖无声无息,几瞬之间便来到了沈玉清的院落。   院里直棂窗还贴着大红的喜字,房檐挑的灯笼也没摘下,此刻却一片萧瑟寂静,台阶积了厚厚一层落叶,内室昏暗无光。   谢歧稳稳落在院子中间,掏出火折子点着,盯着沈玉檀推开门进了那间屋子。   木门发出一道极轻的声响,即便如此,还是惊醒了蜷缩在床角的女人。   沈玉清惊慌失措爬起来,摸出枕头下藏的剪子,黑暗中哆哆嗦嗦张口:“谁!”   沈玉檀慢慢走到床边,等火光照清了她的面容,沈玉清看起来才松了一口气,但很快目光又变得怨毒起来:“是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离那件事败露只过去了十几日,沈玉清却瘦的近乎脱了相。沈玉檀猜的不错,赵云轩或许能全身而退,但沈玉清这个背后主使之人必然遭殃。赵府放出消息说在养病,实则等于把沈玉清囚禁在府里。   沈玉檀引着火折子点亮了桌上的蜡烛,昏黄的烛光忽明忽暗,“这些你不必管,你只需知道我今日是来帮你的。”   亮光照得沈玉清更清楚了些,她面色苍白,脸瘦到颧骨凸显,此刻披头散发宛若女鬼,哪还有半点清丽佳人的影子。   沈玉清冷笑:“帮我?”   “不错。”沈玉檀浑不在意她的反应,直单刀直入道:“你心里清楚,皇上必不会轻易放过你。”   “眼下你只是在‘养病’,不能出府外面的人也进不来,你大可抱着侥幸的心思等一等。不过谁能担保,几个月后你不会病入膏肓,药石无医而突然病逝呢?”   沈玉檀放慢了语调,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格外清晰。沈玉清瞳孔微颤,满脸惊恐地望她。   她的确是走投无路了,李淑和赵云轩的事败露,她原以为会扬眉吐气,想不到瀛帝很快查明事情原委,下令将她幽禁在府里,对外宣称在府里养病。而如今的沈家,父亲被贬,母亲消沉,无人再替她做主。   不过短短的十几天,她屋里的人都换了一茬,没人听她的差遣做事,只管每日   送了饭菜便走,这些日子竟过的比下人都不如。沈玉清不是傻子,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故而成日担惊受怕,甚至把剪刀压在枕头下面,夜里连觉都睡不好。   沈玉清绝望地闭眼,或许这真的是她最后的机会了。   沈玉檀说完了话不见她回应,转身便要走,沈玉清从后面叫住她:“等等。”   沈玉檀转过身:“你想好了?”   沈玉清到底还对沈玉檀怀恨在心,神情戒备道:“自你回沈家多次算计二房,如今却要帮我,你到底是何居心?”   空气归于寂静,烛火在黑暗中跳了一下。   沈玉檀静默许久,似乎轻笑了声,再开口声音已没有丝毫温度:“你不如问你自己,当初谋划着让我替嫁到赵家是怎么想的?你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不过是自食恶果。”   话音刚落,沈玉清怔住,半晌后不敢置信道:“你是如何知晓……”   她话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沈玉檀既然早已知道自己和母亲的打算,还能在沈家上下面前装的软弱无知隐藏了这么久,沉得住气布局反扑,哪像刚及笄的姑娘家能有的心思。   若说之前她觉着是沈玉檀走运,而今回想起过去种种只觉得不寒而栗。说不准沈玉檀早想过她会步入今日死局,才笃定她只能答应。   沈玉檀看她这般模样便知道差不多了,道:“我帮你自是也有用到你的地方,只要按我说的做你尽可以安心,没有人敢要你的命。”她收回火折子,面色沉寂如水,不露喜怒瞧着沈玉清。   半晌后,沈玉清艰难地点了点头,近乎失声吐字:“好。”   沈玉檀吹灭烛火出去,屋内仅有的光亮也归于黑暗。   沈玉檀出来的时候,谢歧正背靠着树干仰头看天。   夜里起了风,乌云掩月,星子寥落无光,实在没什么可看的。   但他就倚在那,劲瘦的黑衣勾出颀长的身量,鼻梁直挺,听到动静后一双狭长的眼悠悠看过来,散漫又添浓情。   四目交接,沈玉檀一时愣在原地,不知怎么就想起上辈子在普渡寺的那些时日,谢歧也时常夜里爬到树上呆滞地望着夜空。那时月亮很圆很亮,可他眼里是没有光的。他像一匹受伤的孤狼,裹在暗夜里苟延残喘,仅靠血泪和仇恨不让自己倒下。   那时候同眼下相比,实在是两种模样。   沈玉檀突然鼻子一酸,眼眶立马就红了。谢歧见她神情异样,笑意荡然无存,皱了皱眉头快步走过去。 第45章   谢歧凝眸问她:“怎的了?”   他不问还好,问出声沈玉檀愈发忍不住了,想着谢歧受过的罪,泪水看着就要簌簌往下掉。   谢歧眉头皱得更深,手足无措擦去她脸上挂着的泪珠,沉着脸抬脚就要往屋里走。   沈玉檀知道他误会了,忙拉住他道:“不必担心,事都办妥当了。”她虽克制着,说话却仍囔声囔气的,“我们回府吧。”   “好。”谢歧见她这副模样,心疼地要命,紧了紧她身上的衣物,嫌不够似的,又脱了自己一层外衣给沈玉檀披上,这才抱着她飞上墙头出了赵府。   沈玉檀觉着自己近来愈发娇气了,芝麻绿豆大点的小事也要掉几滴眼泪,但想到自己是心疼谢歧才哭的,立马又觉得合乎情理。她趴在谢歧背上胡思乱想了一会,再抬眸发现并不是回府的路。   沈玉檀咦了一声,转过头看他,正巧谢歧停下脚步,来到一处客栈。   “不回府?”她从谢歧怀里下来,两人手挽着手,她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   谢歧牵着她的手往里走:“先不回去,随我过来。”   这间客栈算是谢歧的暗桩,伙计轻车熟路将二人带到后院,里面围了一个马圈,谢歧挑了一匹高头大马出来,冲她招了招手。   沈玉檀始终对骑马心有余悸,看着谢歧翻身上马,磨磨蹭蹭了好一会才挨到他旁边。   谢歧淡淡一笑,伸手将她拉上马背,将人稳稳当当护在怀里。一手圈着她的腰身,另一手递给她缰绳,“这匹马温顺,不必害怕,试试?”   沈玉檀半信半疑接过缰绳,谢歧调整好她握绳的姿势,在她耳边说了一声“坐稳了”,轻夹马腹,骏马便飞奔起来。   沈玉檀坐在马上只慌张了片刻,也不知是因为有谢歧护着心里安生,还是逐渐摸索出来了点门路,开始学着他的模样纵马驰骋。   呼啸的风掠过耳边,四周景色变换应接不暇。沈玉檀看不清眼前的事物,也不知要去往何处。但想到身后紧紧挨着谢歧,感受到他的温度。她就觉着去哪都好,去哪都有他陪着。   沈玉檀又驾马走了一段路程,两道的景象从长街商铺变成一望无际的原野,渐渐葱郁的树木多了起来。她感觉出他们走的是上坡路,两旁的树木越来越多,路也越来越崎岖,等马匹实在上不去了,沈玉檀也认出来这是哪。   脚边不远处水流汨汨往低处流动,水流从山顶上下来汇聚成一条小溪,上辈子在普渡寺的那些时日,沈玉檀常常要自己从山上下来挑水。后来救下谢歧后,每日替他处理伤口换药,往往多挑一桶水回去。   等谢歧把伤口养好了,不知怎么发觉了这件事,便夜里趁众人歇息了溜去山下,等她清早醒了一看,院子里满满当当放了两木桶水。   回想起这些细微的小事,沈玉檀心里甜滋滋的。抬头望谢歧,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总之也是唇畔带笑。   谢歧牵过她的手,仰头望了眼山顶,迟疑了一会开口问她:“可想上去看看?”   当初她是被李淑算计得在赵府待不下去了,才安顿在普渡寺勉强度日。那时荆州方家被抄家,经历人世间生死离别,成日郁郁寡欢,活着如同行尸走肉。谢歧不确信她是否避讳这段过往,故而才试探着问她,一旦她有半分不愿,他就立刻带她离开。   沈玉檀看着他,眼眸里未露出一点苦楚,反而是满到要溢出来的柔情,顺从地点了点头。   谢歧不自觉松了一口气,两人相携着往山上爬。山路并不远,只是夜里漆黑一片,看不清脚底下的坑坑洼洼。   沈玉檀被脚下凸出的石头绊了三回,心有余悸地攥着谢歧的手。习武之人耳聪目明,谢歧夜里也比别人看的清楚,任由她往自己身上靠,甚至贪恋地环住了她的腰。行到半山腰,沈玉檀已然气喘吁吁,谢歧笑了笑,直接将她扛起来,健步如飞登上山顶。   古朴庄重的寺庙隐在夜色里,只有寺门牌匾上“普渡寺”三个字泛着金光。此时寺门已关,两人绕远从矮墙翻进去,心照不宣来到一处小院。   普渡寺求签拜佛灵验,声明远播,每日前来的人不计其数,其中不乏京城的达官显贵。庙里空着的院子本是给施主们歇脚留宿的,但因这院子偏僻无人造访,沈玉檀当初来时便选了这么个地方。   谢歧推开朽败的木门,有只野猫蹭地蹿出来,房檐簌簌落下一层灰尘。沈玉檀跟在后头迎面兜了一头。   沈玉檀:“……”   谢歧停下脚步转头看到她的模样,没忍住笑出声来,后知后觉才瞧她神色。   沈玉檀顶着一头尘土和蜘蛛网投过来幽怨的目光,谢歧咳了一声,掏出帕子就近擦干净一个凳子,拉过她坐下,挽起袖子开始扒拉她的头发。   她的头发尽数散开,乌黑浓密,谢歧理干净了灰尘,蜘蛛网却缠在发丝上,却摘越乱。   沈玉檀倒是不急,边闻着谢歧身上淡淡的熏香,边抬眸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出神。等了许久谢歧吭声,她见他难得面露窘色,有些好笑地敛了眸子,目光慢悠悠落在对面的屏风上。   蒙了灰的屏风比印象里陈旧,上面雕的花草虫纹隐约可见。沈玉檀还记着当初她和兰芝两个人把屏风一点点擦拭干净,又上了一层漆料,那扇屏风总算不显得那样破败了。   沈玉檀盯着屏风,仿佛穿过屏风看到了过往的时日,她睡在这边,谢歧就躺在对面的榻上,两人之间不过一面屏风之隔。   他背上的刀伤深可见骨,白日里强忍着不吭一声,而夜里睡着了不小心扯到伤口,总会发出压抑的呻|吟。   她在后面听得一清二楚,心也跟着揪起来,偏偏谢歧睡觉轻浅,她还不能走过去察看,只好在心里祷诵经文祈求佛祖保佑大瀛的战神。   他本该是天之骄子,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是大瀛黎民的仰仗。可一朝跌落云端,她亲眼看着他痛苦磋磨万念俱灰,日夜消沉后,最终却拾起支离破碎的自己,一步步爬到那个本就属于他的位子。   甚至她这会一抬头,好似还能看到树上那抹落寞的身影。   谢歧扒拉下最后一点灰尘,拍了拍手道:“好了。”   沈玉檀慌忙抹了一把眼睛,她方才想着这些的时候莫名又掉了几滴泪,想着万不能让他看到,头在谢歧胳膊上蹭了两下,接着一头扎进谢歧怀里。   谢歧方才给她清理头发的时候,心里一直惦记着沈玉檀再见到这间屋子会不会伤感,现在她死死抱住他,他还以为是沈玉檀想起了不好的事情所致,殊不知两人想的根本没在一茬上。   谢歧突然后悔带她来了,方才在街上骑马,他不知道脑子怎么一抽就想到这,毕竟这座院子是他们最初相见的地方。她救了他的命,将他拉出万丈深渊,有些事记忆犹新,恍若昨日那般。   但眼下谢歧心里埋怨自己,又不知道说些什么话宽慰她,只伸手一遍遍抚过她的脑袋,恨不得立刻离开这个地方。   沈玉檀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掌心,指了角落里的木椅道:“你可还记得,那椅子有道裂痕,那时候我忘了告诉你,有次我从佛堂回来,正巧见你坐在上面擦剑,一不小心就摔倒了。”   她抬眸望了他一眼,笑得狡黠:“其实我看到了,只不过怕你生气,在外面笑够了才进来。”   “还有那边案几上原来放着一摞盘子,偶尔有野猫蹿进院子里,你总是随手拿来一个盘子放上吃食,搁在门口看着它们进食。”沈玉檀兀自陷入了回忆,一直说个不停:“还有那面铜镜……”   谢歧没料到她想起的竟是这些事,一时有些惊讶,等听她一桩桩一件件念叨着许多微末小事,既诧异又颇为感动。   沈玉檀讲的过往小事有的他自己都没注意到,可她不光记得,连细枝末节都说的清楚,提到时眼珠明亮,仿佛盛着一团光。   谢歧心软的一塌糊涂,低头凑近她的唇,无声亲她。她脑子没转过轴来,先是满脸震惊看他,不明白怎么说着话这人就缠上来了,想开口说话谢歧却始终不松开她。沈玉檀脸红了红,总算顾不了太多,慢慢地一点点回应他。   她不动还好,稍有动作惹得谢歧愈发狂放起来,起初还只是浅尝辄止,后面情难自禁,一手穿过发丝抵着她的脑袋,一手托着腰将人提起来,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脸上,弄出不小的动静。   沈玉檀被他折腾的面红耳赤、浑身燥热,却偏偏不能怎样,生怕再刺激到他做出什么更过分的事来,佛门重地还是安分点的好。   等谢歧心满意足松开按着她的手,沈玉檀早已气喘吁吁,没骨头似的瘫在他腿上,只剩拿眼瞪他的力气。可惜看在谢歧眼里却是满目娇嗔、含情脉脉,一双润泽的水眸潋滟勾人,脸也粉扑扑得像染了胭脂。   谢歧毫不掩饰眼里的渴望与她对视,半晌后,意犹未尽地勾了下嘴角:“怎么,觉得不够?” 第46章   沈玉檀懒得理他,两人就这么干瞪眼瞪了会,估摸着时辰不早了,怕府里的人发觉了出来寻人,整理好了衣衫便从院里出来。   从偏院到矮墙有一段路要走,沈玉檀手由谢歧牵着,磨磨蹭蹭走了一会,谢歧忽地顿住脚步。沈玉檀没反应过来,头就撞上他硬邦邦的背。   谢歧往前了一步,将她揽到身后道:“对面有人。”   沈玉檀不由揪起心来,顺着他的目光果然看到那边的墙角隐约有团黑影。沈玉檀愈发紧张,他们出来并未带侍从,若有人躲在暗处偷袭,只怕谢歧一个人难以应付。   好在那团黑影并没有隐藏的意思,听见谢歧的话后慢慢从墙角后面出来。沈玉檀借着微弱的光线看见一面袈裟晃动,那人从墙角后面出来,沈玉檀才看清楚他的样子,这人恰恰是老熟人,普渡寺的住持寂空师父。   沈玉檀松了一口气,寂空师父神态自若踱步到跟前,合十行礼:“贫僧在此等候二位施主已久,还请二位留步。”   谢歧警惕地看他一眼,又不明所以望着沈玉檀。她亦是心中疑惑,听寂空的意思是早知道他们会来才在这等候,若非寂空住持是得道高僧,曾经又多次对她施以援手,沈玉檀恐怕会以为寂空早在窥探他们的行踪。   寂空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又道:“二位不必多心,是这位夫人与佛有缘,故而才在此相遇。”   谢歧将信将疑,沈玉檀熟悉寂空住持的为人,倒是信任他说的话,人往前走了一步:“既然是佛祖的指示,大师只管说便是。”   寂空念了一句阿弥陀佛,便道:“我观夫人命格,本该命运不济,生途坎坷,但好在命中有贵人相助,才得以苦尽甘来。”寂空说到这看了谢歧一眼,从手中递过来个物什,“只是往后恐怕还会遭遇劫难,夫人既与佛有缘,便将此物赠与夫人,可保佑夫人逢凶化吉,平安顺遂。”   沈玉檀接过来看,一串红绳穿了一颗指甲盖般大小的舍利子,那颗舍利子通体白色,放在手心触感冰凉,应是千金难求之物。   沈玉檀不好草率收下,转头去瞧谢歧,他从她手里拿过红绳,绕过脖子给她带上,这次恭恭敬敬说了句“多谢大师”。   寂空点点头算作回应,没等她再开口便离开了。   望着寂空住持的背影,沈玉檀回想起以前种种,不自觉又走了神。想着想着脑袋一沉,谢歧手放在她头顶搓了几下,“走吧,回去了。”   ——   入冬下过一场大雪,雪絮纷纷扬扬连着下了三日,盛京笼罩在一片白茫茫之下。等天气放晴,积雪化得差不多了,也天寒地冻起来。   赵府传出沈氏病情加重的消息,沈玉檀以接堂妹出府养病为由,由谢歧在宫中走动,几番周折才把沈玉清从赵府脱身。外人不知其中缘由,只道大将军夫人有情有义,即便出了阁也不忘帮衬着沈家二房。   紫明堂的梅花渐开,残雪压梢头,娇嫩的花骨朵冒出芽,日光一照就从莹白的雪里钻了出来。   光照进屋子,沈玉檀正窝在被子里,云鬓未梳,无心赏景,而是低头捯饬着手里一双皂靴。   这双靴子用的是顶好料子,靴底用金线勾了细边,内里絮棉,轮到照着画的模子绣花纹,她却左右摆弄了许久始终也下不去手。   以前在荆州的时候,有家里人疼爱,裁布缝衣这种事根本不会沾手,舅母甚至连女工也不会催促着她学。后来嫁人成日郁郁寡欢,无心挑选衣裳款式,有什么穿什么,绣工更是没有精进一星半点。   故而眼下她有心想给谢歧绣一双鞋做生辰礼,背着他偷偷忙活了几天,却也只绣好了边角,剩下的抓耳挠腮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兰芝看着自家主子愁得直抓头发,总算忍不住开口道:“夫人也绣了几个时辰了,不如歇歇手,让奴婢来绣吧。”   她清早起来竟折腾这个了,这会兰芝经一提醒,才觉得眼疼脖子酸,手累得都抬不起来了。   兰芝见她放下针线,忙取了软枕放在床头,正要接过主子手里的活计,就见沈玉檀宝贝似的收起皂靴放在床里侧,生怕兰芝够着似的还往里推了推,“这用不着你,我歇息一会,你也回房歇着去吧。”   兰芝:“……”   送生辰礼最重要的就是图个心意,怎么能假手于人。沈玉檀暗下决心,就算半夜偷着爬起来绣,她也得一针一线把花样绣好。   越是这样想的,越挨不住上下眼皮打架,眯上眼混混沌沌就睡过去了。   这一觉沈玉檀还做了个梦,梦到的正是谢歧生辰礼这天,她拿着做好的皂靴送给他,眼巴巴地等着他说些夸赞她的话。结果这人非但不领情,还把她耗费心血做的东西随随便便丢到一边。   沈玉檀当然不干,拉着他非要理论不可。谢歧在现实里对她百依百顺,梦里却是泠漠无情,说了一大堆沈玉檀在梦里听不懂却知道是伤人的话,气得她扔了靴子,人没出息地抽抽搭搭哭起来。哭着哭着,也不知从哪跑来一条大黑狗,沈玉檀一掉眼泪它就伸舌头去蹭她的脸,又烦又痒,弄得她忍不住岔着气咯咯笑出声。   谢歧再次伸手抹去她眼角的泪珠,就见沈玉檀这副又哭又笑的表情,本来还担心,这下倒换成了捉弄她的心思。食指绕着她半边脸打转,脸上的肉滑溜水嫩,叫人爱不释手,谢歧来回磨蹭,时不时还掐上一把。   沈玉檀从梦里迷迷糊糊醒过来,睁眼一看哪有什么大黑狗,而是谢歧正面含笑意在一下下捏她脸上的肉。他见她醒了,也没停下手头的动作,稍稍加重了一分力气:“这都晌午了,还赖着不起?”   沈玉檀乍听他说话有点恍惚,回了好一会才分清现实和梦境,然而想起梦里谢歧不给她好脸色,越想越生气,直接打了他的手,扯起被子转过身背对着他。   谢歧莫名其妙,还以为是他吵着她睡觉,沈玉檀不高兴在耍小性。   噙着笑将她身体掰正,绕了一缕凌乱的发丝别到耳后,“恼了?”   沈玉檀又要躲,谢歧眼疾手快掀了被子,一把将人抱了起来。   谢歧坐在床边,沈玉檀坐在他腿上,人就窝在了他怀里。好闻的檀香入鼻,她更清醒了些,觉得自己方才将梦里的事迁怒到谢歧身上,实在太傻气,面上飞红,老老实实靠着他不说话了。   谢歧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背,问她:“用过早膳了?”   沈玉檀还没从羞愧中缓过劲来,闻言闷闷回道:“还没有。”   谢歧立刻吩咐厨房准备吃食,把人抱到镜前,不消她动手,先拿了梳子帮她梳发。他从未给人绾过发,故而只会梳些简单的发髻。好在梳得整齐,不至于松松垮垮不成样子。   等发髻梳好了,下人正好将膳食呈上来。有小丫鬟眼尖瞥见床上一团被子,就要前去收拾。刚叠好一床被子,床角露出一个黑色的鞋尖,沈玉檀猛地想起皂靴还放在被子里,快步走过去吩咐:“不必收拾了,下去吧。”   小丫鬟应声退下,沈玉檀拉开被子钻进去,精准地抓到靴子塞进怀里。谢歧转过头,就见她从头到尾盖了个严严实实,只剩一颗脑袋露在外面。   谢歧走过去点她脑门:“起来用膳。”   “我还不饿。”沈玉檀摇头。   刚说完这句话肚子就咕噜响了一声,不饿才有鬼。   沈玉檀窘迫望天,谢歧无可奈何,又叫人把桌子挪到床边,探身盛了一小碗米粥,仔细吹凉了,舀了一勺送到她嘴边,“张嘴。”   沈玉檀愣了愣,谢歧换了一个手拿勺子,“再不喝这个手也麻了。”   她忙低头去够勺子。   等她喝完,谢歧接着舀了一勺。两人谁也没开口说话,谢歧不厌其烦一勺一勺地喂,等粥碗见了底,又用手帕细心给她擦嘴。   她今日情绪不对,谢歧方才便察觉出来了,但既然她没说他便不问,凡事只管迁就着她。只是还有件事虽不合时宜却不得不说。   谢歧不想坏了她的食欲,待她吃饱了撂下筷子,又净手漱口折腾了片刻,才定定地看向她。   “下月初八,皇家围猎。”他眸光微沉,实则已暗涛汹涌,“太子要反。”   沈玉檀心中咯噔一下,太子造反是迟早的事,她心里也早有准备,只是没想到——   “这么快?”她还记得上一世是围猎结束后,瀛帝染了风寒,缠绵病榻一月有余,非但不见好,还有愈演愈烈之势。前朝后宫人心惶惶,甚至有传言说瀛帝已经立好了遗诏,只是不知真正传位之人可是为当今太子。   瀛帝无力关心国事,朝堂乱作一团,偏偏瀛帝下召命虞贵妃的兄弟监国,置他堂堂太子于不顾。太子被怒气冲昏了头脑,又有人从中撺掇,倒真认为此乃千载难逢的机会。于是某天夜里支开皇宫守卫,派早已谋划好的死士围了寝殿 。太子自作聪明,冲进去才发现扑了空,皇帝根本当夜根本没宿在寝宫。   而与此同时御前侍卫早已把宫外死士杀得片甲不留,太子愚蠢地以为掌控了一切,实际上是把自己围进了圈里。   后果可想而知,瀛帝震怒,下令□□太子,于午门处斩,凡太子党羽有关人等诛其九族,一个不留。即便与太子扯上一星半点的关系,像沈玉檀舅舅这样的,则是抄家,女眷贬为奴籍男子发配边疆苦寒之地。   事情过突然,沈玉檀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动了动唇问:“为何如此之快。”   “太子迟早要反,与其栽在别人手上,不如我送他一个机会。”谢歧动手替她掖好被角,越细看越觉得她不梳洗打扮反而有种疏懒的美。   “你的意思是,太子谋反,是有人在背后一手促成的?”沈玉檀惊诧。   太子失势得利的人有许多,到底是谁在背后操纵布局,虞贵妃?李淑还是……   “是瀛帝。”谢歧平静道。   沈玉檀怔了片刻,许多事在大脑里飞快掠过,随即恍然大悟。   太子已经废了一条腿,大瀛不需要一个残废的储君,且皇上向来偏向虞贵妃,迟迟不废太子不是因为念及皇后的旧情和赵家的势力,却是怕做得太过决绝,反而适得其反,难以堵住百姓悠悠众口。   所以他才找到一个契机,冬猎后对外称病,引得太子蠢蠢欲动。给他时间里外布置,一朝造反,瀛帝便可顺理成章的废掉太子,清理赵家。   沈玉檀攥了下怀里的靴子,问他:“你如何打算的?”   “冬猎那日瀛帝上善带的随从并不多,打猎时人员分散,若是挑这时候下手,胜算很大。”谢歧想了想继续道:“你放心,这次就算太子失手,他们也查不到方家头上。”   沈玉檀稍稍松了一口气,她不关心谁当皇帝,只是怕太子造反后会像上一世那样,连方家也跟着遭殃。再者便是谢歧的安危。   “你也要伴驾前去?”   “不止是我,你也要去。到时各家女眷都会前往,随皇后一同呆在行宫中。瀛帝疑心深重,若太子事败,偏缺了谢家的人没来,除了赵家之外,第一个暗中调查的就是谢家。”   瀛帝本来就对他多有忌惮,到时候定会怀疑他和太子是否暗中勾结,故而必须做到万无一失,才能打消瀛帝的疑虑。   沈玉檀抿了抿唇要说话,谢歧先她一步道:“那天你一定多加小心,我虽在你身边安排了暗卫,保不准太子的人会去刺杀虞贵妃,除非有要紧的事,否则呆在屋里不要出来,可记住了?”   “记住了。”沈玉檀认真点了点头。   谢歧提着的心这才放下一半,又事无巨细嘱咐她该要提防的人。冬猎那日他不在行宫,生怕出了差错顾及不到她。   沈玉檀静静听着,心底蔓延出的甜意还没来得及品味,又生出沉重的忧虑之心。谢歧说的何尝不也是她心中所想,比起行宫,猎场更是危险百倍,他轻描淡写的说过去,她却知道其中必定凶险万分。   沈玉檀头靠在谢歧身前,听着他强劲有力的心跳,忽地直起身体正色道:“别光说我,你千万也要小心,不要受伤。”   “好。”谢歧笑着应下,拿来衣服往她身上套。沈玉檀就伸着胳膊,美滋滋等着他伺候。   树梢的积雪完全融化了,麻雀立在枝头吱吱喳喳地叫,窗外日光倾洒,暖洋洋照进屋里,晒得她整个人也暖洋洋的。 第47章   寒冬岁末,天降大雪。   皇家冬猎,瀛帝端坐在龙辇之上,前后有侍卫护驾,官员命妇跟随,一行人浩浩荡荡朝行宫进发。   沈玉檀呆在轿子里,方一启程心里就惴惴不安,虽知道后面要发生的事都在谢歧的掌控之下,还是难免胡思乱想。   她今日穿的厚,轿子里暖烘烘的,熏得人心口发闷,叫兰芝开了一扇窗,冷风灌进来才缓解了些。   谢府的轿子行在队伍靠前的位置,窗户一开,纷纷扬扬的大雪就飘了进来。   远处山尖树木全裹在雪里,天地白茫茫一片,沈玉檀笼着兜帽探出头,从这个角度恰好能看到谢歧。   他披着金线勾边的玄色大氅,胯下汗血马,玉冠束发,不似平日府里穿着随意,整个人气度非凡,贵气逼人。   谢歧微微侧首,似乎在和旁人交谈着什么。大雪落在他的发和眉梢,随着策马的动作簌簌落下,侧脸轮廓利落分明,使沈玉檀莫名想起山尖那抹莹白。   她又往外探了探,盯着谢歧半边脸出神。许是目光太过炽烈,他有所察觉,转头往这边看了一眼。   沈玉檀立马拉下窗帘,可还是被谢歧先一步看到了。马车摇摇晃晃行驶着,厚重的车帘掀开,冷风携着雪灌进来。   谢歧进来便直奔她坐的地方,抬手解下披着的大氅。沈玉檀轻声抱怨了一句“冷死了”,胳膊伸过去接他脱下来的衣物。   “知道冷还开窗?”谢歧没让她碰掺了冰碴的衣裳,抱了个手炉坐到一旁,等身体回暖了才把沈玉檀拉过来。   谢歧把玩着怀里人的头发,感受到她两只手慢慢环住他的腰身,靠在他肩膀轻轻叹息。   “放宽心。”谢歧将手里塞进沈玉檀手里,道:“我既筹备多日,唯一的变数只在太子,剩下的出不了半点差错。”   沈玉檀抱着手炉道:“我仍是有些害怕。”   “等到那日你多带些人手,能不插手就不要插手。”她攀着他的肩膀起来看谢歧,“听到了?”   谢歧垂下眼来亲了亲她:“好。”   沈玉檀心中还是堵得慌,人缩成一团紧紧靠在他怀里,放佛只有这样心里才安定许多。   两人消磨了一会时光,谢歧不得不骑马去前面,离开前把她身上的披风裹得紧紧的交代:“外面还下着雪,莫要再开窗了,当心染了风寒。”   沈玉檀点点头,等他出去后老老实实坐着,马车摇摇晃晃,不久犯困睡着了。   ——   “夫人,到了。”兰芝叫醒沈玉檀,怕外面冷,又往她身上添了一件狐裘。   沈玉檀醒了醒睡意,掀开车帘走出去。   外面大雪仍在下,乍离开京城来到广阔的天地,铺天盖地的寒气袭来,冻得沈玉檀打了个哆嗦。   行宫处在群山环抱之地,恢宏富丽的宫殿埋在一片皑皑白雪下,宫门前数十棵常青树结了雪淞,银装素裹、玉树琼枝,远远望去恍若空中楼阁。   瀛帝自马车上下来,他今日精神不错,不再上马车,徒步朝山上的行宫走去。众人见状也纷纷从车上下来,沈玉檀刚走了两步,便感觉到手心一热,谢歧不知不觉来到她身后,伸了一只手进斗篷里。   赵云轩出来撞见这一幕,漫天的大雪飘落,她半张脸缩进斗篷里,鼻尖冻得通红。这时候谢歧走过来为她压好斗篷,沈玉檀仰头,雪花落在鼻尖那抹剔透的红上,她弯眼冲他笑起来,眉目间的寒意消融,背后大好的江山雪景竟也不及她眸中的流光溢彩,赵云轩看着看着,一时竟迷住了眼。   直到二人身影渐渐远去,李淑从前面回过头来喊他,赵云轩才堪堪回神。   有那么一瞬间,赵云轩嫉妒得快要发狂。连他自己也颇感诧异,分明是仅有几面之缘的人,自从做了那个荒唐却真实的梦后,隔段日子便会再梦到一次。如此往复,梦里沈玉檀说的每一句话,每个动作,他甚至都记得清清楚楚。   赵云轩自诩冷静自持,可近来却越来越不能从梦里的场景剥离出来。以至于方才谢歧去牵沈玉檀的手时,心里忽然蹿出的强烈的占有欲差点令他失了分寸。   等李淑走到跟前,赵云轩不动声色收敛好思绪,抬起眼漾出一副温润的笑颜。   以后的日子还长,他赵云轩想得到什么东西也不急在一时半刻。   李淑经过他时含情脉脉递了眼色,赵云轩心领神会,两人眼神交织片刻,一前一后朝行宫而去。   ——   一场雪断断续续下了几日,待到第七日天光放晴,是难得一见的艳阳天,也恰恰到了冬猎之日。   行宫数间宫殿排成一个“回”字,沈玉檀和谢歧住的地方地势高,凭窗向外眺望,四下皆是积雪覆盖的山峦,仅有的点缀是几株破雪傲立的寒梅,近处堆满了雪的松针下,有小松鼠抱着松子从洞里钻出来。   视线从窗外收回来,沈玉檀悉心为谢歧穿戴好衣裳,低头扣好护腕,忧心忡忡目送他离开。   山下,旌旗四处飘扬,胄甲在耀眼的太阳下反着白光,一行人浩浩荡荡向山林深处进发。   大瀛皇室狩猎猎并没有什么花样,也不过是在规定的时辰内,谁狩的猎物多谁拔得头筹,只是往年这个位置都是给瀛帝留的,没人敢跟皇帝老子争第一。剩下的人尤其是武将则各凭本事,若是得了名次自然也能在皇上面前崭露头角。   瀛帝今日兴致似乎颇为高涨,连看见太子瘸着一条腿骑在马上也未露出不悦的神情来。   谢歧与太子李绪一左一右跟在瀛帝身后,李绪脸上没什么表情,谢歧余光瞥见他收紧缰绳的双手,平静之下,是令人难以察觉的慌张。   狩猎很快开始,人们四散开来,瀛帝驾马走了一段路,从侍者手里拿过弓箭,瞄准雪地里的野兔,一箭便射中它刚探出来的脑袋。   李绪一条腿能纵马已实属不易,因而跟两人拉开了一段距离,眼睛却紧紧盯着瀛帝的后背,想说点什么,但几番开口都没有出声。   “陛下。”谢歧看了李绪一眼,上前道:“此地草木稀疏,极少有猎物出现,不如去林子南边繁茂的地方,可能会有不小的收获。”   李绪抓着缰绳的手骤然攥紧,一脸深不可测的神情看向谢歧。   谢歧全当察觉不到,瀛帝调转马头,目光先后在二人身上扫了一眼,随后道:“说的不错,朕便先去南边。”   往年也会碰到这种情况,瀛帝并未起疑心,一队人马匆匆调转马头,朝着林子南边而去。   李绪不动声色松了一口气,他的人都藏匿在南边的林子里。   瀛帝狩猎时不喜欢命人跟着,除了一队御前侍卫之外再也没有多余的人 。瀛帝惯常去南边,众大臣和官家子也都知道,会尽力避开这一处方向。加上南边树多神不知鬼不觉藏几十号人,只要将人引进来,李绪有把握一击必得手。   只不过,谢歧怎么也会如此提议?李绪强装镇定,实则心里已掀起惊涛骇浪。再去看谢歧,他自顾自地驾马往前走,仿佛无事发生一样。   李绪心情舒缓了一些,或许是太过紧张,是自己草木皆兵了。   李绪慌忙低头掩饰好情绪,事到如今,他也分不清到底是不安还是亢奋。他自幼被封为太子,一直以来却靠看父皇的脸色活着。别的皇子顽劣任性的年纪,他只能一个人关在屋子里看晦涩难懂的诗文国策。皇子公主们受了委屈可以找母妃诉苦哭闹,而母后只会告诉他他是大瀛的储君,不能和其他人一样任性胡闹。可他到底不是天资聪颖,即便费尽心思讨瀛帝欢心也很难换来父皇一句夸赞。他就像他那个可悲的母后,看似母仪天下,拥有无上的权利,其实不过是一个步步小心谨慎,也得不到心上人的半点爱慕和怜惜的可怜虫罢了。   后来虞贵妃诞下皇子,冬猎摔断一条腿,父皇不断打压赵家,这一切就像一场噩梦。曾经他以为只要尽到储君的责任,父皇就算再不喜也会将皇位传给他。直到他摔进泥里被马蹄践踏,伤口未愈,又偷听到瀛帝同心腹商讨另立储君等事宜。不甘、屈辱和狂怒席卷心头,九五之尊又怎样,他隐忍了这么多年,如今只想将那些与他作对的人狠狠踩在脚底下碾磨,让他们也尝尽其中滋味。   树林往南边越走越静,踢踏的马蹄声每一下都踩在李绪心上,他隐约看到四下埋伏的死士,每个人背弯得像一张弓,只等他一声令下便万箭齐发。   谢歧望向李绪,见他眼睛微红,两只手抖得厉害。回头自顾自抽出一支羽箭,锁定前面跑动的银狐,故意松手射偏到一旁的树干上。银狐受到惊吓,蹭地一下跑远了。   瀛帝的目光被吸引过来,笑了两声道:“此箭射偏了。爱卿依旧洞察入微,只不过许久不带兵打仗,箭术竟是退步了。”   谢歧道:“近来武艺愈发拙劣,陛下见笑了。”   瀛帝但笑不语,也抽出一支箭,对准猎物射了出去。   李绪环顾自周,这片树林寂静空荡,除了他们再无来人。跟着的侍卫也不过十几人,算上谢歧他的人勉强能占上风。   成王败寇在此一举,他于此地断过一条腿,天道轮回,过往对父皇诸多仇怨今日也要在此了结。   寒风乍起,赤金衣袍翻飞,谢歧和瀛帝在一旁比试箭术,全然没有注意到他有所动作。   两人很快锁定了同一个目标,拉弓搭箭,翎羽微颤,两道残影一前一后朝着猎物而去。   与此同时,一支羽箭横空出世,先两人一步精准无误射中了猎物的头颅。猎物扑腾倒地,鲜红刺目的血液汨汨流出,逐渐染红了箭镞,亦如李绪眼底一片赤红的杀气。   天地间骤然狂风肆卷,成千上万棵枯树群魔乱舞,积雪不曾覆盖的杂草随风掀动,忽地有侍卫大吼一声:“陛下小心,有埋伏!”   话音未落,无数支箭矢齐发,像一张密密麻麻的网,铺天盖地地压下来!   大喊出声的侍卫扑过来护驾,立刻被箭矢戳成筛子,自马上滚落下来。   箭流都是奔着瀛帝去的,谢歧挥剑挡下近在咫尺的两支箭,紧接着调转马头,赶到瀛帝马前拦下箭流,“护驾——”   其他人猛地反应过来,迅速围过去将瀛帝护在里面。   又是一波箭袭,谢歧敏捷地俯身躲过,手中匕首寒光一现,瞬间刺入马背。那马便像受惊了似的,嘶鸣着蹬起前蹄,同时马腹中箭,哀嚎一声蹿了出去。   谢歧找准时机跳下去,佯装坠马尽量摔得离开瀛帝越远越好,众人见状声音此起彼伏:“大将军!”   丛林晃动,刹时蹿出几十个身手矫健的黑影,皆着黑衣却未蒙面,很快同侍卫们厮杀在一起。   瀛帝被突如其来的刺客惊到,好一会才恢复神智。此刻他们已被刺客团团围住,无法逃走只能杀出重围,而眼前的刺客剑法凌厉嚣张,不断祭出杀招,层层逼近。若不是侍卫拼死护驾,那泛着寒光的刀刃恐怕早就落在了他身上。   危急关头,瀛帝于慌乱中四顾,忽地看见太子安然坐于马上,刺客来势汹汹,竟无一人是朝着他去的。   瀛帝只觉得天旋地转,但见李绪被吹乱的发丝于风中狂舞,一双瞳仁遍布血丝,盯着他的时候几乎咬牙切齿。瀛帝有片刻怔忪,他从未在李绪脸上见到过这种表情,在他面前太子向来恭顺木讷,也正因如此他并不喜这个儿子。故而瀛帝看到那副表情虽惊愕但在刹那就明白了他的意图。   惊惧之余,只剩滔天的怒火:“李绪,你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李绪立于风中,看着向来冷眼待他的父皇血色尽褪,听着他声声质问,多年来压抑的情绪居然顷刻释放,身体里每一滴血液都在叫嚣,“父皇可是年事已高眼睛不好使了?”他讽刺地笑了笑:“儿臣反了。”   “你……逆子!逆子!”瀛帝急火攻心,喉中腥甜,一口血喷洒在马背上,差点跌下马去。   李绪发狂般大笑,眼神恨不得将人生吞活剥,说出的话却温言细语:“父皇放心,儿臣自然不会要你性命。这里每一把剑都淬了毒,只要见了血毒便流入五脏六腑,如果没有解药,父皇便可在养心殿长久安眠。到时候朝堂上的事自有儿臣打理,不劳父皇费挂心。”   他不光要登上之尊,还要名正言顺,听万民仰拜,俯首称臣。   瀛帝听到这话,更是怒火中烧,几欲昏死。早知李绪狼子野心,他就不该只带了一队人马,让自己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眼下却又别无他法,只希望侍卫们能撑得久些,等其他人能发现端倪赶过来。   可若是迟迟没有人来……   护在他面前的人越来越少,倒下的人越来越多。瀛帝惊恐万分,忽地目光一转,眼睛定在谢歧身上。   谢歧方才摔下马,滚落到离他们很远的地方,此刻被三两个人团团围住,因刀淬了毒处处顾忌,一时竟抽不开身。   侍卫们渐渐不敌,现在唯有将希望寄托在谢歧身上。   然谢歧可会忠君?   想到这,瀛帝才真真切切胆寒起来。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谢家虽不参与任何党派之争,也是在不波及到家族利益的前提下。而谢家如今掌握兵权、一家独大,为了制衡瀛帝做了不少打压谢家的事,谢歧若是像李绪这般表面逢迎实则早已深恶痛疾,未必不会临时倒戈,助李绪一臂之力。   瀛帝喘着粗气,连呼吸都是颤抖的。只见谢歧身手矫健,一把长剑使得滴水不漏,刺客非但不能近身,反而节节败退,不出十招便已被谢歧占领上风。   谢歧刻意拖着时间,每一个俯身侧首的瞬息都在留意瀛帝和太子。瀛帝身边的侍卫所剩无几,好几次刀锋险擦过他的脸。瀛帝面色苍白,形容狼狈地躲避着饥渴嗜血的刀尖。   是时候了,在三人间徘徊的剑势徒然凌厉,快到看不清招式,而后猛地划出一道弧线,鲜血飞溅,三人被一掌震飞出去。   密林织成的四角天空湛蓝清澈,毫无预兆地开始飘雪,瀛帝的背影和上一世攻破城门后的身影交织在一起,城门内浓重的硝烟,大殿上血流成河,赵云轩的头滚落到脚边,画面一幕幕在脑海里划过。   谢歧握紧手中的长剑一步步走过去,瀛帝瞳孔骤然紧缩。   远处忽地传来马的嘶鸣声,瀛帝霎时面露喜色,谢歧转身看到一队人马迅速逼近,为首那人蓝衣白裘,远远喊了一声:“快,护驾!”   他身后至少百余人快马加鞭赶来,与太子的人交锋。太子死士虽是一等一的好手,但架不住人多势众,之前打斗又消耗了不少体力,局势瞬间扭转。   大雪无声落在地上,赵云轩眉眼发梢都挂着莹白,快要与雪地融为一体。待谢歧看清楚来人时,正与赵云轩的目光遥遥相对。   短短的一刹那,赵云轩很难从谢歧阴沉的眼神中捕捉到什么,但他还是意外感受到了滔天的杀意,那是一双自地狱而来的眼睛,虽有所克制,见之依旧令人胆寒。赵云轩有一丝疑惑,正是这片刻的失神,谢歧已舍弃长剑,施展轻功掠过众人,落到太子马上。   谢歧先所有人一步劫持住太子,从腰间抽出一把寒光凛冽的匕首,抵在李绪的脖子上,细密的血珠顺着刀刃源源不断滴落到雪里,像白缎滑腻的绸衣随手绣上去的几簇梅花。 第48章   谢歧走后,沈玉檀收拾妥当后便去给皇后娘娘请安。   她到的时候有不少女眷已经落座了,李淑紧挨虞贵妃坐着,神情莫测地看了沈玉檀一眼。   沈玉檀不予理会,给皇后请过安后,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皇后娘娘知道女眷们早起还未用膳,细心准备了许多精致清香的糕点,看着就想尝上一口。只不过沈玉檀心里揣着心事,却是半点食欲都没有。   皇后仿佛看出她有些心不在焉,随口问了一句:“檀儿,这点心可是不和你的口味?”   不等沈玉檀回话,虞贵妃先插嘴道:“皇后娘娘与谢夫人倒是亲近。”   她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惊讶中带着几丝嘲弄的语气,嘴皮子一碰就说了出来,想是平日无所顾忌惯了。   “贵妃娘娘所言极是,皇后娘娘细致入微,对臣妇多有关照,臣妇心生亲近。”沈玉檀从碟子里拿了芙蓉糕尝了一口,替皇后解围:“娘娘备下的点心甜而不腻,只不过臣妇早起胃口甚是不佳,恐辜负了娘娘的好意。”   皇后道:“无妨,你若是喜欢等回去挑几样爱吃的,本宫命人做了送到你府上去。”   在座的命妇都心里门清,见沈玉檀开了口,一个个也跟着嘴上附和称颂皇后。   虞贵妃看着她俩一唱一和全然不把自己放在眼里,顿时颇为不满,冷冷地哼了一声,“臣妾身子不适,先行告退。”   话毕带上李淑便要走,正好同端着茶水的宫女们擦肩而过,其中有一宫女不小心身子一颤,刚沏的一壶茶水全洒在了虞贵妃身上。   那宫女顿时花容失色,跪在地上抖得似筛糠。虞贵妃本就气不顺,此刻更是气得一脚踹在宫女的面门上,“不长眼的婢子!”   宫女倒在地上又连忙爬起来,慌慌张张去擦拭虞贵妃的衣角,她匍匐在地,一只手顺着虞贵妃的衣摆往上擦,另一只手在身前摸了几下,忽地掏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变数只发生在一瞬间,待众人回过神来,虞贵妃腿上的衣袍已经被割断,生生豁开一条血淋淋的口子,有宫女吓得瘫软在地,发出刺耳的尖叫,众人皆惊愕失色,眼看着那宫女持刀而起,正对着虞贵妃脖子刺过来。   李淑猛地用力拉了她一把,虞贵妃堪堪避过刀尖摔到身后的案几上,原本千娇百媚的一张脸此刻煞白,声音卡在嗓子里喊都喊不出来。还不等她起来,那个看似瘦弱单薄的宫女早又冲了过来。   殿内大乱,命妇们恐怕殃及性命,全然不顾礼仪,慌忙躲避中茶水点心碰翻了一地。大殿上尖叫声此起彼伏。李淑喊了几次都不见侍卫的影子,无奈之下在大殿上狼狈逃窜。   沈玉檀看着眼前混乱的景象,心脏开始狂跳。虞贵妃这边已有人动手,那便说明太子已然反了。沈玉檀来不及想什么,脑子里只剩下谢歧叮嘱她的话。   得赶快离开这。沈玉檀趁着人群躁动,小心避开滚到地上的杂物,跟在三两个妇人后面出了大殿。   冬日的寒风吹过来,清冽的梅香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沈玉檀慢慢攥紧衣角,看见了眼前的景象。   外面一片死寂,殿前的长阶横七竖八倒着侍卫的尸体,伤口都在脖颈,几乎一刀毙命,可见刺客武功之高强。殷红到发黑的血液顺着白玉长阶汨汨流下,一滴一滴溅在青石板上,绽开妖冶的血花。漫天大雪扑朔,落在尚温热的血水上,渐渐凝结成晶。   兰芝被这血腥的场面震慑住,一时吓得怔在原地忘了离开。   有人更是吓得腿一软瘫在地上。沈玉檀何尝不心惊胆战,但未免落入险境,她强行压制住不适感,拉着兰芝赶快离开皇后的行宫。   两人回到屋里,沈玉檀将所有的门栓都落好,都看了一遍才喘的上气来。但谢歧还没回来,她心里悬着的石头便始终落不下来。   主仆二人惊魂未定,方才血腥的画面不断在脑海里闪过,两人各自缩在屋子的一角像丢了魂似的。   也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外面终于有敲门声响起,沈玉檀一个哆嗦站起来,就听外面扣门的人道:“檀儿,是我。”   门从外面推开,寒风裹着雪吹进来,谢歧站在门外,玄色轻甲上布满干涸的血迹,肩头落了薄薄一层雪。   沈玉檀顾不上什么,脑子还不清醒,人早已先一步动作扎进他怀里。两人分开也不过几个时辰,却像捱过了好些时日。怀里抱着的那人浑身冰凉,她只想抱得紧点再紧点,用尽浑身解数让他暖和起来才行。   谢歧箍着她往里走:“外面冷,进去再说。”   谢歧解下轻甲,脱了外衣放在火炉边烤着,把她揽在怀里。沈玉檀才发觉他冰冷胄甲下的身体火热,反倒是自己手脚冰凉,绵软无力不听使唤似的。   “有没有伤到?”沈玉檀将他从头到脚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好在贴身的中衣雪白,没沾上一滴血迹。知道是虚惊一场,她连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尽了,任凭谢歧支撑着依偎在他怀里。   “放心,我没事。”谢歧用力抱了她一下,边给她暖手边道:“太子派人去刺杀虞贵妃,眼下行宫已乱作一团,吓坏了吧。”   “有你事先叮嘱,我已是比别人安心了不少。只不过看皇后娘娘的样子,好像还被蒙在鼓里。”临走前看了皇后一眼,她惊诧的模样不像事先已经知晓太子要谋反。   谢歧眸光微沉:“太子此次密谋之事走露了风声,赵云轩带人前来护驾,太子的人不敌,如今已按谋逆之罪全部关押了起来。”   他说的轻描淡写,其中却必定万分凶险,不小心行差踏错一步,极有可能落上叛党的罪名。沈玉檀不知道在想什么,望着红泥火炉里燃烧的炭火出神了许久,才半是惊讶半是不解问出声:“太子按理应与心腹共同谋划,走露风声这种事不可能没有防范,为何会出此纰漏?”   沈玉檀想起什么,忽地抬起头来:“你是说赵云轩率人去救驾?”   “不错。”谢歧道:“赵云轩回禀瀛帝说是恰巧路过,但哪有那么凑巧的事。太子反了,救人的却是赵云轩,功过相抵,瀛帝也不能把赵家怎么样。”   “赵云轩与李淑早有牵扯,牺牲太子保住整个赵家,这是他会做出来的事。”   难怪赵云英和太子妃闹掰了,如果不是赵云轩的指示,想来她也不敢这么做。还有她偷听到赵云轩和李淑说的扣押粮草的事,虞贵妃利用私权帮赵成贪赃。这样想来赵云轩从一开始便是虞贵妃阵营里的人。   谢歧跟她想到了一块去:“上次在边关你来信说赵成克扣粮草一事,我派人去查,确有此事,探子顺着线索追查,还查出了另外一件事。”   他低头去看沈玉檀,她正全神贯注听他说话,听他话说到一半没了声,转过头来看他。   谢歧鼻梁挺拔,一双眉眼狭长,本是极为凌厉的长相,此刻却因为他含情的双眸柔的一塌糊涂,他说:“当年彭城水患,你父亲失足跌入河里,跟赵成脱不了干系。”   “探子在彭城找到了当年在赵成手下做事的人证,据他所言那时赵成任漕运使,彭城水患后庄稼被淹,颗粒无收,百姓民不聊生。朝廷从国库拨出粮草赈济,粮草押送到彭城却已经所剩无几。沈大人知道其中必有猫腻,连夜派人调查此事,最后查到什么和赵成在屋里大吵一架,一夜未归,等天明之后却从沟渠里发现了沈大人的尸体。”谢歧顿了顿,又道:“沈大人逝世后赵成掌权,这件事很快被压了下去,没人再提。如今看来当年沈大人定然抓住了赵成的把柄,赵成只能铤而走险,在沈大人回去的路上下了杀手。”   十几年前的真相由谢歧说出来,沈玉檀心里一时五味杂陈。她从生下来父母便已离世,虽不像别人一样在父母膝下长大,但身边的人常常提起,脑海里也逐渐勾勒出两个模糊的身影。父亲少年英杰,廉洁奉公,深受百姓爱戴。母亲温柔体贴,善解人意,是父亲的贤内助。这般好的人竟是被奸佞小人害死的,沈玉檀既觉得难过又悲愤,百感交集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你舅舅或许早就得知了真相,上一世赵云轩为了保住赵成,才会栽赃他是太子叛党,为的就是将当年知情的人全部赶尽杀绝。”   屋内陷入寂静,火炉里烧的炭噼啪作响。   沈玉檀回想起当年舅舅入狱,这是这般冷的天,她跪在冷硬的青石砖上,求赵云轩施以援手。清泠的月光下,男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自已的身影连同自尊像是被他踩在脚下,狠狠碾碎。她听见他轻飘飘说了一句:“回去吧,别白费力气了。”   她嫁去赵家一年不曾向赵云轩低头,最终却走投无路匍匐在仇人的脚下。赵云轩可是觉得将她和方家玩弄于鼓掌的感觉委实有趣? 第49章   贴着谢歧胸膛的半边脸暖洋洋的,沈玉檀舍不得同他分开。无奈门外已有下人在催了,太子这一反,行宫陷入混乱,还有许多事情等着谢歧去处理。   谢歧也磨蹭着功夫,边慢条斯理穿着衣服边说:“皇后是赵家打磨了这么多年的棋子,必要的时候,当弃则弃。”   沈玉檀诧异道:“所以赵家为求全,会将太子弃之不顾?”   谢歧说:“不仅如此。赵云轩背后做的事,皇后未必不知道。皇后装作一无所知,是她自己不想说,还是有人不让她说?”   沈玉檀似是不敢相信:“你的意思是,有赵相在背后指使?”   虽说虎毒尚不食子,但牺牲子女换得家族安稳的事在王公贵戚并不少见。沈玉檀不敢置信的是,皇后娘娘竟也会身不由己,沦为棋子任人摆布。   门外雪越下越大,谢歧围上大氅,弯腰低头在她额头上啄了一下,“眼下行宫危险重重,你不要四处走动,皇上最迟明早就启程回宫,我处理好事情便回来。”   他说话的时候一呼一吸近在咫尺,沈玉檀被他撩拨地心猿意马,根本没听清谢歧说了些什么,只心里偷偷抱怨要出去了还来挑逗她。   谢歧偏不依不饶,哄得她主动亲了他好几口才作罢,这才意犹未尽似的推门出去,先叫厨房熬了一碗枸杞排骨汤,才安心觐见同瀛帝议事。   汤做好了端上来,香气扑鼻而来,兰芝在她床前摆了个小方桌,沈玉檀趴在被窝里啃排骨。枸杞排骨汤是下了功夫熬的,肉一嚼便化在嘴里,连骨头都熬酥了,不消费劲就能咬碎。热腾腾的汤汁浓郁鲜美,沈玉檀连肉带汤喝的一滴不剩,胃里暖烘烘的,一天的惊吓疲惫也消解了许多。喝完汤就犯困,沈玉檀也懒得再动脑子想事,随意裹了两下棉被,片刻便睡着了。   沈玉檀还以为白日见到了血腥的场面晚上定要做噩梦,结果这一觉睡得十分安稳,倒是做了个荒唐离谱的梦。梦里谢歧并不是镇国大将军,她也不是什么闺阁小姐,他们只是寻常人家的儿女。待到了嫁人的年纪,村里媒人为她说了一桩亲事,正是村头卖猪肉的谢家小儿子。谢家以二十头猪和稻米为聘礼,亲事就算定下来了。等到成婚那日,新郎骑马来迎亲,沈玉檀没忍住,掀开面纱偷看了新郎一眼。新郎官生得好生俊朗,一双凤眸美而不柔,鼻梁削直,清薄的唇瓣张张合合在同别人说话。她看痴了,就这样呆滞地盯着他连面纱都忘了遮。   沈玉檀坐着晃晃悠悠的马车来到谢家,之后的梦境混乱飞快,等她再次看清眼前的景象,是在谢家的院子里,面前三间土坯屋,院子中间种着一棵粗壮的槐树,她就坐在树下织布,风一吹落了满肩的槐花。沈玉檀转头,那个男人站在石磨旁,一身粗布麻衣也遮盖不了他卓越的风姿,他弯着腰,正在碾刚割回来的麦穗。感受到她的目光,男人慢慢转过身来,冲她笑了笑。   这一笑施了法术似的,沈玉檀觉得心旷神怡,周遭暑气消散,连吹过来的风好似也在撩拨心弦。   她低头正要整理下线头,忽地从门口跑进来一个孩童,小丫头梳着两个朝天辫,两只手抱着一个蛐蛐罐,晃晃悠悠朝她跑过来。等离得近了,沈玉檀才看清她的模样,小孩胖乎乎的脸上两只葡萄大的眼睛忽闪忽闪,鼻子小巧而秀气,笑起来的时候两颊显出浅浅的梨涡。   沈玉檀愣了好一会,猛然发现这女童长得同她有几分相似,眉眼间竟也隐隐有谢歧的模样,该不会……   思忖间女童已经走到她面前,熟门熟路趴到她腿上,下巴抵着沈玉檀的膝盖,稚嫩的声音拉得老长:“娘——”   沈玉檀太过震惊,下一刻便从梦里醒了过来,迷迷糊糊看见谢歧的脸在眼前晃动,一时半刻竟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揉了几下眼才道:“事情处理好了?”   谢歧点头,沈玉檀看清他换上平日里穿得衣袍,往他身后看去,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回了紫明堂。   谢歧道:“瀛帝连夜回宫,眼下太子已入召狱,皇后禁足在坤宁宫,宫里的事暂时也算处理妥当了。”   想到梦里的事,沈玉檀面色微红:“我真是睡死了,回府这么大的动静都没醒过来。”   “见你睡的香,不舍得叫醒你。”谢歧凑过来,勾唇笑了:“更何况马车上,听你梦中呓语很是有趣。”   沈玉檀面色一僵,颇为狼狈地问:“我说梦话了?”   “说了不少。”谢歧饶有兴味看着她,慢悠悠地说:“喊了夫君,还夸人生得好看。”他越凑越近,鼻尖相触,谢歧微微偏头,蛊惑的声音传进耳朵里,“既然好看,便让你仔细看看。”   谢歧若有心撩拨起她来,仍是得心应手。   偏生这回沈玉檀不甘心,先他一步出手,等他靠近了,唇瓣毫不迟疑贴了上去。   感受到两片柔软,谢歧先是一愣,而后哑然失笑,也不动弹,只等着她毫无章法乱亲一气。这种事向来是谢歧主动,沈玉檀两眼一抹黑,勉强凭着直觉横冲直撞,亲了半天也等不到他的回应,泄了一大半的气,末了怄火似的在他嘴上咬了一口。   谢歧嘶了一声,抓着她的腰将人拖回来:“若真被你咬破了相,从哪找这样俊的夫君?”   沈玉檀顺着他的话娇嗔道:“不劳将军费心。”   “啧,真是无情。”谢歧翻了个身把她压在身下,叹了口气:“今日忙碌一整天,本将军乏了。”   “乏了就早点歇下,我先……”她话说了一半,剩下的尽数淹没在谢歧突如其来的亲吻里,错愕之间,谢歧手指一勾挑开她的外裳,炙热的气息喷洒在脖颈间,他低下头蛊惑她:“不好好犒劳我?”   沈玉檀要躲,谢歧蛮不讲理把她拽回来,抬手又解下襦裙,沈玉檀挣扎不过,两人到底纠缠在了一起。   窗外圆月藏进云层里,风吹枝头梅花攒动。屋里的人缠绵缱绻,烛光摇曳,灯下的影子紧密融合,久久难舍难分。   事毕,沈玉檀气喘吁吁倒在床头。反观始作俑者,非但一点不觉得累,那神情分明像一只饱食后舔舐爪子的猫。   沈玉檀气不过,捏起拳头落在他胸口,于谢歧而言,力道小的不过像弹棉花一样。笑着将人揽入怀里,下巴抵着她头发摩挲,懒懒散散道:“还有力气打人?”   沈玉檀不理谢歧,把头一扭,背靠着他胡思乱想。不知怎的脑子里又蹦出梦里那个画面,小姑娘抱着罐子跑过来,昂头笑着管他叫娘。   她兴致冲冲问他:“你喜不喜欢孩子?”   谢歧一愣:“为何这么问?”   沈玉檀想了想也没必要瞒着他,把梦里的事一五一十讲给他听,谢歧越听嘴角翘起的弧度越大,末了悠哉悠哉说:“孩子都有了,看来檀儿精力充沛,梦里也缠着不让人消停。”   “你胡言乱语。”沈玉檀掐了他一把,明摆着是每回都是他如饥似渴,予取予求,这会倒是颠倒黑白,说她缠着人不放了。   谢歧胳膊环过她的腰,沉声道:“这得看你,你生什么样的,我就喜欢什么样的。”   沈玉檀背着他勾唇轻笑,倒真思索起以后的事来,身后暖热的肌肤紧紧相贴,她心静得像不起一丝波澜的湖水,身体完全松懈,思绪越飘越远,恍恍惚惚地闭上了眼。   ——   年关将至。   紫明堂大红的灯笼已经高高挂起,下人们准备蜜饯茶点,清扫换洗,向来干净的庭院这会更是一尘不染。府里的仆人们忙里忙外一整年,到头了常是一群人凑成一堆打叶子牌。沈玉檀豁达开明,管事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误了事就行。清静肃穆的将军府近来里外热热闹闹,其乐融融。   宫里局势紧迫,太子一党倒下,皇后被打入冷宫,念及赵云轩护驾有功,瀛帝并未连累赵家其他人。   大瀛历来年末官员休沐,而今瀛帝下令彻查太子叛党,朝廷上下风云变幻,一时人心惶惶,人人自危。谢歧成日往宫里跑,忙得脚不沾地,沈玉檀也没闲着,暗地里调查当年的彭城水患,倒真让她查出来不少东西。譬如除了谢歧派出去的人,还有令一拨人也在跟踪调查此事。这些人身份很是隐秘,沈玉檀的人废了好大的功夫,剥开千丝万缕的关系才发现这拨人曾在皇后手下做事。   这样说来,皇后一直知道赵成所作所为且搜查到不少证据,并非是先前猜想的受制于人。赵云轩倒戈后,哪怕是拼个鱼死网破,她大可将查到的东西上禀瀛帝。   除非……   皇后真正想保下的不是赵成,而是整个赵家。   沈玉檀突然茅塞顿开,这样以来前因后果便都捋顺清楚了,赵云轩护驾有功,赵家功过相抵。皇后为了保下赵家,只好眼睁睁看着太子伏诛,东宫及皇后宫所有人被赶尽杀绝,赵家才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机会。   白日高悬,回暖的春日里,沈玉檀却感觉到森森寒意。她喝了一口热茶,缓缓压下内心纷杂的情绪,随之便想出来一个办法。 第50章   年味随着日子渐浓,街头巷尾传来垂髫小儿的欢声笑语,爆竹声阵阵,好不容易熬到了除夕。即便宫中仍是一团乱麻,瀛帝也不得不让官员们休沐几日。   谢歧刚踏入院子,看到树上搭着把竹梯,沈玉檀背对着他,站在最高的阶上,高高扬起手臂正往树上挂灯笼。   许是为了喜庆,她穿了身桃红金丝绣百蝶长裙,脚下清风拂过,裙袂飘动,绣上去的蝴蝶真像要随风而起一样。   树下兰芝扶着竹梯,一会说往东一会往西,两人说说笑笑,没人知道他进了院子。直到谢歧走到跟前,兰芝才听见脚步声,忙回头行礼,谢歧摆了摆手,兰芝这边会意悄声退下,谢歧搓搓手接替了她的活计。   沈玉檀毫无察觉,她自顾自计划着位置,找了好一会才轻轻踮起脚尖,挂到了稍高的树枝上。   她得意地拍了拍手,开口唤人:“兰芝,再拿一盏过来。”   等了许久听不见吭声,沈玉檀茫然回过头看,对上一双含情的凤眸。谢歧挑了下眉梢,把手里的灯笼递给她。   “几时回来的?”沈玉檀随意将灯笼挂在低处,走下□□扑到他怀里。   谢歧公务繁忙,接连几日都留宿在宫里,昨夜更是一夜未眠,熬到这会已是疲惫不堪。但一见到沈玉檀,几天下来积攒的疲倦被风一吹仿佛就消散了。   “方才回来。”谢歧抬头看挂满了树的红灯笼,问她:“还挂吗?”   “挂。”沈玉檀点了点头,拿起灯笼在他眼前晃了晃,坠着的细长红须遮住了她的脸,“这是我做的,好不好看?”   “好看。”他挑开火红别致的灯笼,整个人凑近,温热的气息近在咫尺,说:“你更好看。”   沈玉檀心思全放在了灯笼上,乍然听到这句挑逗的话,还不待反应过来,耳朵先唰地一下红了。   谢歧轻笑,把□□挪到另一棵树上,看她还还在树下愣着,笑道:“傻站着做什么?快过来。”   沈玉檀踱步过来,裙裾上绣的彩蝶振翅欲飞,桃红的内裳衬得她肌肤胜雪,绯红一点点痴缠上面颊。寻常女子穿桃色易显俗气,可穿在她身上恰恰相得益彰,明艳得不可方物。   这回轮到谢歧怔怔地盯着她出了神。   两人很快挂好了灯笼,回到屋里,沈玉檀将查了这些天的事告诉谢歧,听到皇后牺牲自己顾全大局,谢歧神情没有太大变化,应当是在他意料之中。   “你想要怎么做?”谢歧的确设想过这个可能,既然沈玉檀告诉他,想必已经有了应对之策。   果然,她眸色沉了沉,道:“我要见一见皇后娘娘。”   沈玉檀跟谢歧细细说了他的打算,皇后被人看守着,不能踏出冷宫半步,她倒是可以费些力气想个法子进宫。   两人商讨一番,最后决定年后找机会让沈玉檀扮成随从的模样,跟随谢歧一同进宫。   商议完要事,沈玉檀轻松了不少,趁着外面天气好,便拉上谢歧出府逛街。   这些天生意红火,街上的商铺在都在门口支起了小摊子,胭脂水粉、金银首饰、糖果茶点应有尽有,沈玉檀许久不见外面的景象,一时觉得新奇,拽着谢歧来到一个摊位前,架子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纸鸢。掌柜的站在石阶上,正在一样一样解说风筝的样式。   沈玉檀和谢歧一走过来,便有目光陆陆续续地落在两人身上。两人都没带随从,此刻站在人群里,在旁人看来,只是一对姿容出挑的年轻夫妻。   掌柜见多识广,一眼便看出两人并非庶民,停下了口头的话,侧过身来跟谢歧搭话:“这位郎君,小店做的纸鸢精细,飞得高,模样也多,若娘子有看上的支会我一声便是。”   谢歧看沈玉檀眼珠都要黏风筝上了,不由轻笑,一手拿了一个纸鸢在她眼前划过,“喜欢哪个?”   沈玉檀两个都看了几眼,摇头道:“都不喜欢。 ”抬头扫到架子上挂的一个红彤彤的纸鸢,“那个拿下来看看。”   掌柜忙拿下纸鸢来,离近了沈玉檀才看得清楚,那是一只红色的鲤鱼纸鸢,有一人那样高,红染料涂成它的身子,鳞片画得五彩斑斓,腮帮子气鼓鼓的,两只圆溜溜的眼睛显得呆板又滑稽。   这只纸鸢虽然长得丑,莫名却合眼缘,沈玉檀把东西推到谢歧前面,“就它了。”   谢歧看了纸鸢几眼,强忍着笑问她:“不再看看了?”沈玉檀剜了他一眼,好像在说你质疑我的眼光?   谢歧只好妥协,给了掌柜钱,看着她抱着个巨大的鲤鱼纸鸢穿梭在人群里,都能遮住她半边身子,沈玉檀怕碰坏了刚买的纸鸢,左摇右摆躲着行人,活脱脱一个得了宝贝搂在怀里的小姑娘。   有了纸鸢,集市上五花八门的东西沈玉檀都瞧不上眼了,两人找了个宽阔的地方放风筝。   谢歧拉着纸鸢后退几步,等风一来立刻松手,沈玉檀拽着纸鸢边跑边放线,红彤彤的一片轻而易举乘风而上,慢悠悠地飞向天际。   掌柜没骗人,这纸鸢的确飞得高。   沈玉檀跑累了把线交到谢歧手里,抬头望天上的红鲤鱼渐渐变成一个小点,人还沉浸在兴奋里。   算上上辈子,她已经许多年都没放过纸鸢了,小时候在荆州的那几年,春日里常是跟方家的姊妹们去郊野玩耍,一群孩子追着纸鸢跑,累了就坐在田埂间歇息,那仿佛是许久之前的事了。   沈玉檀仰头看着鲤鱼在天空飘荡,似乎又找回了当年那种无忧无虑的感觉。虽然现在大局未定,群狼环伺,不过只要一天在谢歧身边,她就是安心的。   ——   夜晚城南有灯会,沿着河道点着上千只荷叶灯,黑夜照得亮如白昼,两侧行人络绎不绝,纷纷探身往河里放花灯。青楼舞坊的人在河中央花船上载歌载舞,锣鼓喧天,大户人家常会在河边租下画舫,游览江色夜景。船头船尾相衔,一条龙似的十分壮观。   沈玉檀跟谢歧挤在乌泱泱的人堆里,分外艰难地挤到摊位前,一口气买了十几盏花灯,学着别人的样子蹲在河岸边,等谢歧点好了灯转身放进河里。   她做事专注,放到最后连头也不转,只伸出葱白的五指背过手拿灯,像是忘了谢歧这一茬。   谢歧不乐意了,故意把灯搁到一旁,盯着她翘起的小手指看。   沈玉檀等了一会没感觉有东西递过来,转过头来看他。谢歧立马望天望地,眼神就不往她身上放。   沈玉檀维持着蹲下的姿势拽了拽他的衣角,谢歧没动作,也不知道怎么就惹他生气了,沈玉檀前后看了看,旁人都在忙着放灯,她索性往后坐到地上,抬起头小声嘟囔:“脚麻了。”   谢歧果然垂头看她,“起来。”他伸过手拉她起来,转过去背对着她,“上来我背你。”   沈玉檀环着他的脖子,乖乖趴上去。两人噤声走了一段路,沈玉檀见到卖蜜饯的摊铺,央求谢歧进去买了蜜饯,她趴在他背上,自己吃一个喂给谢歧一个。   他们要去河畔看花魁献舞,顺着人流往前走,人声嘈杂。沈玉檀身子往前倾了倾,凑近他耳边说话:“重不重?”   气息若有似无的,喷洒在他脖颈后面。   后颈仿佛热得厉害,谢歧浑身燥热,本想着说不重,被她这么一搅,想也没想就点头。   沈玉檀笑了一声,环在他颈间的手臂紧了紧,笑道:“那就再忍忍,就快到了。”   河畔依旧是人挤人,谢歧舍不得让她挤着,租了一条小船,撑起船桨往河中央划。   小船离岸边越来越远,河岸的灯光慢慢黯淡,夜空一轮弯月皎洁如玉,繁星遍布,波光粼粼倒影在河面上,竹桨一撑,满河月光搅得稀碎。谢歧立在船头,月光柔和地洒在他肩头,像落下了一层白霜。他想到什么似的,忽地转过身,漆黑的眸子倒映着两团光,“起风了,冷不冷?”   江上不知何时起风了,谢歧衣角被风吹起,沈玉檀顿时觉得脖子凉飕飕的,有冷风往里边钻。   谢歧放下竹蒿,解开披风裹在她身上,沈玉檀扬起脖子等着他系披风,清凉的指端触上颈项温热的肌肤,沈玉檀哆嗦了一下。   她手伸进油纸里,掏出蜜饯放进他嘴里,说完笑话:“赏给你的。”   谢歧一愣,抬眸望进她一双水光潋滟的眸子,人随即凑过来缓缓笑开,呼吸近在咫尺:“谢夫人赏赐。”   沈玉檀从脸红到了耳朵根,别过眼去看别处:“快回去撑船。”   谢歧一动不动,停在她身前的手沿着细长的脖子滑到面庞。沈玉檀看到对面的花船灯火通明,婀娜多姿的美人或坐或立倚在船上,突然锣鼓喧天,焰火划破黑夜,火树银花在空中绽放 。   她的视野一点点被谢歧所占据,一双凤眸微微挑起,唇角覆上来,炙热滚烫,沈玉檀便只看到他眼里盛着的星光。   对面的鼓声息止,丝竹靡靡而起,岸上忽地人声鼎沸,应当是花魁要献舞了。沈玉檀锢在谢歧的一方天地里,仿佛什么都听不见了,独留下他喑哑的声线在耳边响起:“不够,还想让夫人赏点别的。” 第51章   休沐的日子一晃便过,窗外有雀儿叽叽喳喳地觅食,谢歧像往常一般早起梳洗穿戴。不同的是,挨着他床边坐着的人正在扣身上的革带。   沈玉檀今日便要扮成下属的模样跟随谢歧入宫,她穿着府里小厮一模一样的布衣,勉强套上不合身的衣裳,皂靴也大了一些,她腰身细,这革带最细的扣在身上也绰绰有余,沈玉檀鼓捣了半天,泄气似的拉了拉宽松的革带:“还是不合身。”   谢歧看她气鼓鼓的模样,不觉有些好笑,手搭在她头上揉了下,“等着。”   他说完转身去了外间,没过多久回来手里多了一条玉带,俯身环在她腰身上,咔地一下扣的严丝合缝。   谢歧解释道:“这是我还未束发时佩戴的,你如今系着倒是合身。”   沈玉檀手摸上玉带,冰冰凉凉的触感,她端着身子转了一圈长袍,问他:“像男人吗?”   谢歧仔细打量了一番,摇了摇头:“不像。”   “哪里不像?”   谢歧也随她站起来,觉得她的问题甚是好笑,垂眸捏了一把她的脸,“这里不像。”   指节修长的手顺着侧脸划到脖子中间,“这儿不像。”,挑开尚未系好的襦衣,不老实地停在那片刻笑道:“这也是。”   沈玉檀早臊红了脸,娇嗔了一句“没个正形”,人凑到镜子前端详,确实如谢歧说的那般。   她头发还披散着,黛眉凤眼,刚被谢歧捉弄,此刻粉面含羞,唇瓣红得要滴血,穿着小厮的衣裳显得不伦不类。   飞快梳了个利落的发髻,沈玉檀将眉毛描粗描浓,脸抹得比原本的肤色黯淡了些,瓶瓶罐罐鼓捣了一通,总算遮住了妍丽之色。打眼一瞧,俨然一个略显秀气的小厮。   谢歧和沈玉檀一前一后出府,沈玉檀低眉敛目,出门的时候跟侍卫对视了一眼。   守门的侍卫愣了愣,心想今日将军身边怎么换了个人跟着,全然没看出来是少夫人。   沈玉檀颇为得意地偷笑,见谢歧上了马车,忙快步跟着上去。   帘子一放,谢歧冷淡的神情绷不住了,眉眼带笑道:“别装了,过来。”   “嘘——”外面还有车夫,装就装到底,沈玉檀蹑手蹑脚走过去,“小点声。”   谢歧笑她:“做贼还做上瘾了。”   “今日起得早,到宫里还有一段路,若是待会困倦了——”谢歧撩起腿上的袍子,“借你枕一会儿。”   “我清醒着呢。”沈玉檀挨着他坐下,闻到谢歧身上的熏香,不自觉又靠近了些,学着他的样子端端正正坐在旁边。   马车驾得不快,难免经过路上的坑坑洼洼,车身轻微晃动,沈玉檀真的昏昏欲睡起来。   偏她不好意思说,默默在一旁打瞌睡,支着的头摇摇欲坠,车身摇晃,沈玉檀忙又支棱起脖子,如此往复脑袋跟拨浪鼓似的。   谢歧饶有趣味的看了许久,实在看不下去了,伸出手臂将她揽过来,轻柔安稳地把头搁置在腿上。   沈玉檀撩了下眼皮,懒得再动,侧脸蹭了蹭布料寻了个舒坦的地方,枕在他腿上眯眼小憩。   马车行驶了一柱香的功夫,停在宫墙脚下,谢歧温声细语叫醒沈玉檀,她起来揉了揉眼,跟着谢歧走出马车。   皇宫跟上次来时没什么两样,谢歧走在前面,沈玉檀躬身低眉顺眼在后面跟着,没露出半点马脚。   远处大臣们三两个聚在一起谈论政事,看见谢歧纷纷迎上来,沈玉檀立在他身旁不发一语,总觉着背上有一道视线在注视着自己。   她转过头去,正好对上赵云轩来不及收回的目光。他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的,视线相对,赵云轩眼里掠过一丝错愕,很快又被平日浅淡的笑意取代,同旁边的大臣说话。   沈玉檀不知道他发没发现,一时摸不清他的心思,只维持着面上的镇定转头,随谢歧离开了。   谢歧要进殿上朝,沈玉檀只好在殿外等着,东方赤乌升起,灿灿金光穿过云层洒在青砖上,天完全亮堂起来。   方才撞见了赵云轩,沈玉檀立在墙角,在想赵家的一堆事。沈玉清在城郊养好了身子,眼下已回了赵家,也算为己所用。至于以后能不能打探到赵云轩的暗中干的事,那就看她的本事了。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谢歧才从里面出来,沈玉檀方才来不及告诉他赵云轩盯着她看,这会跟众人拉开了距离才偷偷跟他说。   谢歧蹙了下眉,叮嘱她不要慌张,按计划行事,出了岔子他自然会摆平。   谢歧早早买通了送膳的宫女,他话音刚落,一道人影隐秘地藏在草丛里朝沈玉檀招了招手。谢歧还要去御书房议事,两人分头行动,沈玉檀跟着宫女进到一处柴房。   宫女拿钱做事,不该问的一句都没有多嘴,麻利脱下衣裳来让沈玉檀换上,把提盒塞给她,交代她见人说什么,而后飞快换上另一套衣裙,一溜烟没了人影。   沈玉檀换好衣裳,提着食盒走出柴房,沿着谢歧事先说好的路线,一盏茶的功夫便看到了尽头那处荒凉的宫殿。   宫门前立着两个守卫,沈玉檀抬了抬手里的食盒:“给里面那位送膳。”   守卫让路,沈玉檀走进院里,映入眼帘的是两扇腐朽残破的木门,院内杂草丛生,历经了冬日的风霜,形容枯黄萎竭,一派死气沉沉。   木门“吱呀”一声从外面打开,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沈玉檀抬眼看到面前的人。   光秃秃的床上仅有一张薄被,躺着的人盖着半张,散落的乌黑长发垂到地上。刺眼的日光从门缝钻进来洒在她脸上,女人皱了皱眉头,半晌后悠悠地望过来。   沈玉檀背着光,皇后适应了光线,渐渐看清她的面容,语气难掩诧异:“玉檀,是你?”   她原以为在她死之前,不会再见到宫外的人,想不到到头来探望她的不是赵家的人,而是沈玉檀。   皇后从床上坐起来,她没梳往日雍容的发髻,脸上未施粉黛,面容比半月前憔悴了几分,气质却依旧端庄贞静,残破的环境仿佛影响不到她的心情。   只是那诧异与动容眼神骗不了人。   沈玉檀被她看得有些惭愧,抿了抿唇,把食盒往前送了送,“娘娘先用膳吧。”   沈玉檀打开食盒,里面躺着两盘没什么油水的青菜,一个已经冷硬了的馒头。她只看了一眼,立刻合上了盖子。   内务府的人看人下菜碟,皇后从中宫跌落至此,受得待遇竟还不如一个下人。   沈玉檀从怀里掏出包着的油纸,里面是一些糕点蜜饯,虽不如宫里做的好,口感也是上好的。   “你费心了。”皇后瞥见食盒里的残羹冷炙并不气恼,对着她扯出一个笑来:“前些日子打算命人把点心送到你府上去,没想到再见是这般光景,竟叫你惦念着我了。”   沈玉檀心里挺不是滋味,“娘娘尝尝吧。”   皇后拈了一枚芙蓉糕放进嘴里,桂花香气馥郁,入口绵软,跟那些难以下咽的饭菜全然不同。   沈玉檀耐心等着她吃下几块糕点垫肚子,才斟酌着字句道:“实不相瞒,玉檀今日入宫,是有事要问皇后娘娘。”   皇后身子一顿,抬眸看她:“何事?”   “此事关乎我父亲。”沈玉檀不藏着掖着,开门见山道:“当年我父亲任京都督查使,奉命去彭城处理水患事宜,一月后却意外溺水而亡。我回到盛京后,总觉得此事蹊跷,多次派人前往调查,自然查到了一个人身上。”   沈玉檀吐出了两个字:“赵成。”   指尖还残留着桂花的香气,皇后仿佛被抽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人靠着墙壁自嘲地笑了:“原来你是为了这件事而来。”   沈玉檀立在原处,没有说话。   “既然你已知晓,还来问我做甚?”皇后将那枚吃了一半的桂花糕放回去,缓缓挺直了脊背。   “娘娘何苦明知故问?”   “赵成所有的罪证都握在娘娘手里,他没有做干净的,也有您在后面收拾烂摊子,赵成若是知道了,应当感激涕零。”沈玉檀俯身轻声道:“娘娘可真是一心为胞弟着想。”   她话音刚落,皇后面色徒然一变,拂袖道:“无论你想知道什么,本宫无可奉告,你走吧。”   皇后娘娘向来温和,这些话戳中她的私心,沈玉檀做好了她生气的打算,故而不闪不避:“皇上忌惮赵家宠爱虞贵妃,太子坠马断腿,皇上早有废太子之意。一切早有征召,赵家历经三朝能屹立不倒,世家大族最懂的便是审时度势,必要时不惜自断臂膀,弃卒保车。”   她每说一句皇后的脸色便难看一分,明媚温暖的日光下,她脸色苍白如纸,嘴唇不住地微微颤抖。   “娘娘有没有想过,你便是那颗棋子。”   心里绷着的线被人猛地扯断,一瞬间头痛欲裂,那些刻意规避事实被人剖开,血淋淋地摆在面前。   她早知结局会如何,还心存幻想,自欺欺人,抱着一丝侥幸,可笑的以为背后的家族会为她谋一条出路。   只是这次倚仗化成了屠刀,要收割她与绪儿的性命。   屋里潮湿昏暗,皇后浑身都在发抖,拼命抓住一丝光亮,整个人缩成一团,仿佛这样就会驱散寒冷一样。   时辰快到了,沈玉檀看她这副模样,实在于心不忍,也知道不可急于求成,敛了眼眸不再看她,“臣妾需要皇后娘娘相助,娘娘是如何想的,下次宫女来送膳的时候告知便是。”   沈玉檀说完把吃剩下的糕点拿油纸包好留下,随后俯身行礼,“臣妾告退。”   ——   木门“吱呀”一声合上,带走最后一丝光亮。   柴房里没有生火,虽已是初春,料峭春寒也冻得人直哆嗦。   赵媜蜷缩在墙角,少女春衫单薄,手脚已经从最初的冰冷逐渐麻木,她支起脖颈看了一眼紧闭的木门,漆黑、空洞,像吃人不如骨头的恶鬼。   那年是元和二年,太子登基已有一年,后位空悬,宫父亲让她入宫。赵家权势滔天,只要她进宫,那个位子只会由她来坐。   赵媜得知此事后,十六年来第一次忤逆父亲。她厌烦了府里勾心斗角的生活,不愿再入宫小心翼翼地活着。   也是在那一年,她明白了何是身不由己。   柴房里的窗户都用木条封死,赵媜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约莫过了两三个时辰或是更久,在她冻得快要昏死过去的时候,柴房的门打开了。   刺目的阳光霎时照亮了房间,她像是久逢甘霖的旅人,拼命汲取着阳光,半晌才慢腾腾朝光的那一端望去。   男人端立在那,看不清面容,本就高大的身形被光拉得老长,就像九天之上普渡众生的神佛。   那是他的父亲,赵相。   少言寡语的父亲在那天说了许多话,他说她既是赵家的女儿,也是赵氏家族的荣耀。他说牺牲小我稳固赵家在朝廷的地位,是每个赵家的人身上的重担。他说他等这一天等好久了。   入宫那天,她坐在宫里的马车上往外望,二弟盯着她神情冷淡,不谙世事的小妹吵着管母亲要糖,姑嫂姨娘,庶子庶女齐齐站在府门外,他们带着艳羡又悲悯的眼光为她送行,那一刻赵媜在想,他们身上似乎是没有重担的。   一晃数年,她的绪儿和别的皇子都在长大,皇帝并未在李绪身上投注太多的目光,即便李绪小小年纪通读四书五经,也仅换来瀛帝一句无关痛痒的夸赞。   瀛帝没有太过宠爱的皇子,她原本是不在意的。而变数出现在虞贵妃诞下皇子后,瀛帝喜不自胜,封其为贵妃,虞家跟着水涨船高,彻彻底底压了赵家一头。   那个孩子与绪儿截然不同,他顽皮机敏,像她的母妃一样最善讨人欢心。在应当一板一眼背书的年纪,他钻进瀛帝怀里撒娇就惹得他开怀大笑。   赵媜慌了,虞贵妃宠冠六宫,她的儿子是最大的威胁。她找来父亲商议对策,男人却怪她性子木讷手段软弱,留不住帝心,才叫虞贵妃如此猖狂。   可当初,明明是他求她入宫的啊。   李绪坠马后,她哭得肝肠寸断,几欲昏厥,她跪下求赵相定要查明真相,他无动于衷,开口问的第一句话是打算如何翻盘。   她只是一颗废棋,值不得丞相煞费苦心。   赵成克扣粮草,谋害朝廷命官,是她在暗处料后。她为赵家付出了一切,到头来换得赵云轩大义灭亲,亲自擒下她的绪儿。   所谓家族大义,不过是用来操控她的话术。   屋里好像越来越冷了,皇后攥紧那张单薄的被子,尖利的指甲快要透过布料。   过往一幕幕在眼前划过,末了她缓缓睁开双眼,盯着眼前的鼓囊囊的油纸,片刻后,露出了一个温婉又瘆人的笑容。   这一次,她不会再委曲求全。   这一次,她要他们一起下地狱。 第52章   沈玉檀回府的第二日,宫里便有信传出来。来送消息的并非那日送膳的宫女,而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嬷嬷,沈玉檀看她面容有些眼熟,仔细想来应该是之前皇后身边伺候的人。   来人姓刘,刘嬷嬷没急着说皇后娘娘的意思,先要府里备车,要带沈玉檀去一个地方。   沈玉檀按她说得办,马车一路向南,不知不觉出了城郊,停在一家冷清的客栈外面。   客栈掌柜出来迎客,看见刘嬷嬷面上一喜,而后几经变幻道:“您里面请。”   沈玉檀跟在后面走进客栈,掌柜径直来到后院,一直走到房门前停下,为难地看了沈玉檀一眼。   刘嬷嬷解释道:“无碍,这是皇后娘娘的意思。”   “娘娘怎么样了?”几天前宫里传来消息,今日总算见到宫里的人,掌柜迫切打听皇后的情况。   “夫人请进。”刘嬷嬷拧开锁,半扇门后面摆着一面书架,上头放满了书籍纸卷,好像是一间书房。   刘嬷嬷安顿好沈玉檀,才转身对掌柜道:“你做了这么些年的事合该知道,宫里的事,不该问的别问,知道的越少越好。”她顿了顿,眼睛扫过客栈里的陈年摆设,片刻不自觉叹了一口气,下定决心似的说:“娘娘托我带话,这间客栈地处偏僻,生意冷清,往后若有好的营生,你只管去便是。”   掌柜听出了话外的意思,倏忽间泪如雨下,双腿一弯跪到地上,“小的愿为娘娘肝脑涂地,誓死不会离开!求娘娘不要抛下小的。”   他额头磕在石板上,发出沉重的响声。   刘嬷嬷却没再理会,进屋之后走到书架前开始翻找东西。   上面堆满厚重的书卷,乍一看无从下手,仔细端详才发现每本书卷的侧边都贴着字,刘嬷嬷循着上面的字找过去,很快抽出几个账本。   刘嬷嬷双手呈上,沈玉檀翻开最上面的账本,粗略地扫了几眼。   枯黄的纸张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赵成这些年贪污克扣的银钱,每一笔来源、数目及走向记得清清楚楚,间或还夹着寻来的物证。   沈玉檀合上账本,刘嬷嬷脸色凝重万分:“此乃可置赵成于死地的铁证,夫人既得了账本,就不要轻易放过赵成,也算没有辜负娘娘的心血。”   她眼底倒映的,是久经风雨冲刷枯朽发黑的梁木。   沈玉檀接过账本,郑重其事点头:“嬷嬷放心,不会让娘娘失望的。”   两人从书房出来,抬头看见掌柜仍跪在那,眼睛空洞,面上一片死灰,瞥到刘嬷嬷的那一刻才迸出一丝光亮。   沈玉檀先开口道:“此地不宜久留,嬷嬷自去处理要事,我先行一步。”   刘嬷嬷弯腰行礼:“夫人保重。”   ——   书房里点着一盏灯,笔端在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窗外四下昏沉,窸窸窣窣的小雨扑到明瓦上。   赵云轩写完最后一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目光落在半明半暗的屋子里,怔怔地出神。   他梦到了沈玉檀。   他已经许久没再梦到过她,直到几日前宫中一见,纷杂的梦境再次席卷而来。他克制自己不去想,等了这么多年,越是这种时候,越害怕情感占据上风,做出不合时宜之举。   任何微小的差池,都可能会成为他的阻碍。   呼出一口气,赵云轩用力掐了掐眉骨,驱散任何与沈玉檀有关的想法。推开椅子正要起身,眼皮忽地跳了两下,心里顿时冒出几丝不太好的预感。   外面起了风,吹得火芯忽明忽灭,杂乱的书影映在墙上,像一头蛰伏在黑暗中畸形的怪物,雨声骤然急促,一道匆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仿佛印证他的预感似的,书房门从外面撞开,小厮惊慌失措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主子不好了,老爷犯了事,圣上下命召狱的人将老爷缉拿归京,人已经派出去了。”   卷进来的风熄灭了烛光,屋内陷入一片晦暗,赵云轩蹙眉,眼前慢慢浮现出沈玉檀那日在宫里的扮相。   ——   小雨接连下了两日,风雨过后天光放晴,吹来的风也混着泥土的清香。   沈玉檀卷起信封放进筒里,吩咐手下将信送到荆州去,一是为了叮嘱舅舅绝不能掺和太子的事,二来是想问父亲同赵成当年的恩怨,舅舅知道多少。   她接着又拆开了一封信,纸上对列公整,字迹娟秀,正是从赵府秘密送过来。   沈玉清回到赵府,赵云轩虽仍对她设防,但起居作息,哪些时辰出门总瞒不过府里的人,先打探到这些消息也够了。   沈玉檀看过内容,折起来扔进火炉里烧了,火苗舔上纸面往上窜了窜。   赵成东窗事发,皇上龙颜大怒,立刻将人削官罢职,紧跟着打入诏狱。赵家历经废太子、废后,赵成罢官入狱,已然是元气大伤,与之相对的虞家自然水到渠成,捡了不少便宜。   而古有天下制衡之道,瀛帝尚未发落赵成,想要谢、赵、虞三家制衡,如此稳固皇权。何况瀛帝后来倚重赵云轩,估摸也要看他的意思。   这回因赵成牵连进去的人不少,官员进了诏狱,朝廷里的职位空出来,这时候谢歧神不知鬼不觉塞自己的人上去,日后必定有所帮助。   过完年后,便是上元佳节。   谢歧从繁忙的政务中抽身出来,一整天同沈玉檀待在府里。   沈玉檀面前摆了张小几,碗里躺着几颗白嫩嫩冒着白烟的元宵。她舀了一个放进嘴里,一口咬下去,软糯滑溜的口感的还没尝到,甜腻滚烫的流心就溢了出来。   “唔……”沈玉檀舌头被烫着,眉头皱到一块。   谢歧立马过来,“你说什么?”   沈玉檀含着颗元宵咽也不是吐也不是,僵持了好一会,还是囫囵吞了进去。   “嘶——好烫。”舌尖都麻了,她拧着眉毛看过来,眼里氤氲一层水气。   谢歧看了眼冒着白气的瓷碗,在她头顶慢悠悠道:“慢点,吹凉了再吃。”   走过去倒了一碗凉水,送到她嘴边,沈玉檀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这回长记性了,舀出来吹凉了再放进嘴里。   谢歧坐在后面,沈玉檀举着勺子凑过来,眉眼带笑道:“快张嘴。”   谢歧依她尝了一口,她眼巴巴看着:“什么馅的?”   谢歧道:“似乎是豆沙。”   闻言她吃了一勺,又喂了谢歧一勺。两人分着吃你一口我一口很快碗就见了底。   算是用这点东西先垫肚子,等天一黑,两人换好衣服,出府熟门熟路晃悠到街上。   长街热闹非凡,四处张灯结彩,人流熙熙攘攘。头顶花灯万千,舞狮摇头摆尾,擦着脸一跃而起,猛地腾到半空中。   沈玉檀吓了一跳,谢歧旋即靠近,将人搂在怀里,跟众人拉开了距离。   前后都有人挤着,两人随波逐流晃悠,沈玉檀望见前面有卖花灯的摊子,拉着谢歧挤出人群,摊位前探出两颗人头。   摆出来的花灯各式各样,眼花缭乱,沈玉檀犯了难,在一旁精挑细选了半天,视线落在最上面挂的灯笼上,“就它了。”   谢歧道:“好,在这等着。”他往前费劲挤到摊位前,掏出银两递过去,“拿这个。”   旁边比谢歧快一步插|进来一只手,指着沈玉檀看上的花灯问:“这盏灯几文钱?”   两人同时收声,转头四目相对,眼里都划过一丝惊诧。   只见赵云轩身着常服,蓝衣宽袖,颇有几分世家公子的味道。他身后跟着一个女人,戴着面纱看不清模样,但细想之下也能猜到是谁。   赵云轩先颔首示意,笑道:“凡事讲求先来后到,小生先看上的这盏灯,公子不如另挑个别的?”   谢歧没想到他假装不认识,正中他下怀,不疾不速摸出一锭银子砸出去:“他出多少,我双倍。”   赵云轩:“……”   “俗话说君子不夺人所好。”   谢歧又摸出一锭银子:“三倍。”   赵云轩:“……”   掌柜:“……”   沈玉檀被层层叠叠的人挤在外面,等了许久不见谢歧出来,使出吃奶的劲扒开人群,蹭到摊位前就看到这一幕抬价的场景,对方还是赵云轩。   沈玉檀觉得回去有必要教教谢歧别为不值当的人花冤枉钱。   掌柜不好意思开头提醒:“两位不用争,小店这种样式的灯有很多,这就叫人回去拿。”   沈玉檀摆摆手:“不用麻烦了,卖给他们吧。”   一盏灯而已,又不是非要不可,走着走着就能看到更好看的。   对面赵云轩愣了一瞬,身后带着面纱的女人冷哼一声,矜傲地抬起下巴:“既然如此,那我也不要了。”   唾手可得的玩意,她还看不上。   掌柜:……合着你们合起伙来耍我玩呢?   沈玉檀和谢歧从摊位里挤出来,抬头见赵云轩他们从另一边出来,正替女人掸身上蹭的灰尘。   沈玉檀手里提着花灯,跟赵云轩望过来的视线撞上。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手指抖了一下,很快背过手跟女人拉开距离。   赵云轩率先走过来抱拳:“谢将军,方才多有得罪。”   “无碍。”谢歧大度地摆摆手,话锋一转直戳心窝:“令尊人在召狱,赵大人不赶快想办法还能腾出空来闲逛,当真是胸襟宽广。”   赵云轩面色冷下来,倒没有显出难堪,只露出几分恰合时宜的愧疚道:“家父犯下如此重罪,某愧对天下百姓,无颜向陛下求情,更谈不上投机取巧替家父开脱。”   谢歧冷笑:“前有太子后有赵侍郎,赵大人还真是大公无私,大义灭亲。”   这话里外都带刺,可谓讽刺至极。赵云轩却好像浑然不觉般拱了拱手:“将军若没有别的事,在下告退。”   赵云轩转身离开,身后的女人瞪了他们一眼,跟着混入人流里。   谢歧浑不在意地撇了撇嘴:“你可知那人是谁?”   “还能有谁,是玉华公主。”若她没记错的话,上辈子这时候圣旨快要下来了,李淑会如愿以偿嫁给赵云轩。只不过这一回,她不会让他们称心如意的成婚。 第53章   年关过去,春日来临,天气渐渐回暖,宫里果不其然传下几道圣旨。   第一道是对太子谋逆的处置,太子犯下谋逆重罪,瀛帝尚念及父子情分赦免他的死罪,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出了冬便要跟随押送犯人的马车,流放西北苦寒之地。   沈玉檀却知道瀛帝之所以还留着太子,是为了压住虞家。太子毫无预兆谋反,瀛帝方寸大乱,虞家势力极具膨胀,朝廷上一时无人比肩。瀛帝之所以拖了这么久才下命,是因为只要留太子一条命,虞家便会心存忌惮,不敢谮越皇权。   若不是太子尚有用处,便会像上辈子那般,将东宫所有人赶尽杀绝,不留一个活口。   第二道圣旨是赵成贪污一案,瀛帝或许太看重赵云轩,竟不顾群臣联合上书反对,有心放赵成一马,也将他发配至边疆。   第三道圣旨不出所料,瀛帝给赵云轩和李淑赐婚,此道旨意下来,众官员惊愕不已,朝廷内外议论纷纷,宫里民间都在私下商量这件事。   沈玉檀心思却没放在这上面,她估摸着时间,担心赵云轩和李淑婚后不久,谢歧就要去边关打仗,她怕谢歧重蹈覆辙。尤其这阵子边关多有异动,瀛帝说不准哪天就派谢歧前去增援。   每每她唉声叹气的时候,谢歧就会从后面环住她的腰,手掌抚上她的发丝安慰:“不怕,这回我们都准备好了。”   上一世他们素不相识,独自对抗命运。这辈子不一样,不管发生何事,他们彼此就是对方的依靠。   赵云轩和李淑想当那对人人艳羡的鸳鸯,沈玉檀偏不遂了他们的意,直接把之前抓到的南蛮俘虏送到朝堂上。那俘虏当着众臣的面承认他与玉华公主有私情,朝堂一片哗然,瀛帝怒不可遏,当朝昏死过去险些跌下龙椅。   李淑不出所料又被禁了足,沈玉檀用了些手段,李淑一时半会找不到她头上,只能在宫里干跳脚。   太子谋反,公主同南蛮战俘有私情,接二连三的打击压垮了瀛帝,身体撑不住只好罢朝,宫里太医一个个像热锅上的蚂蚁围在殿前打转,谢歧反倒闲下来在府里陪她。   平静的日子过得很慢,宫里安生了一段时日 ,沈玉檀跟谢歧都没有放松警惕,未雨绸缪即将要发生的事,两人都明白,这份看似平静之下酝酿的惊涛骇浪。   半月后,胡羌一队人马来犯。在边境烧杀抢掠为非作歹,当地兵马赶过去时,胡羌骑兵早快马加鞭离开了。   这也不算棘手,毕竟每过年边境都会有蛮夷侵扰,边关将士有所防备,成不了气候。坏就坏在,胡羌散骑隔三差五就来一回,尝到甜头后野心膨胀,冒险夜袭边关,竟真叫他们攻下一座城池。   此事传到京都,朝堂一片哗然,既没了城池又丢了中原的脸面,听说瀛帝病情刚有起色又差点晕过去。于是半夜召谢歧入宫,命谢歧清点士兵,带上三千人马前去收复失地,驻守边关,即刻启程。   __   沈玉檀披头散发坐在镜前,任兰芝打理梳妆,从谢歧奉召入宫起,她就一直魂不守舍。   太快了,即便早有准备,等真到这一刻心里仍旧惴惴不安。东方露出鱼肚白,沈玉檀换好衣裳,坐上马车朝城门赶去。   谢歧方才已叫人来传话,大军停在城外清点将士,天亮后就要启程,谢歧一身玄色胄甲,盯着城门微微出神。   片刻后,一辆马车从远处飞驰赶来,踏着东方缓缓升起的圆日停在城门。谢歧大步流星走到马车前,平复了下情绪掀开车帘。   温香软玉迎上来,纤细的手臂环过脊背,沈玉檀人扑到他怀里,谢歧感觉到她在微微发抖。   “谢歧,我害怕。”她收紧双臂,像是要把他禁锢在这,一点也不肯松开。   谢歧抬手缓缓抚摸她的后背,垂眸吻她的唇,火热的唇瓣触碰缠绵,谢歧摩挲她的脸颊,细密的吻从唇角落到耳垂,低声在她耳边吐气:“别怕,等我回来。”   他一下一下轻拍她的背,像安慰尚在襁褓的婴儿,“等一切结束了,我带你回荆州,在方家住上一段时日,去探望舅父舅母,去你幼时常去地方游玩。若你不想再留在京都,我们就在荆州买一处宅院,在那住下怎么样?”   沈玉檀重重点头,下巴搁在他肩膀呢喃:“此去危险重重,府里的事有我操持,你切勿分心,尽管按我们先前谋划好的做,京都一切有我。”   “我知道。”谢歧紧紧抱着她,好像要将她揉进骨血里,许久才慢慢松开手,“等我回来。”   沈玉檀抬眸应道:“好。”   谢歧不再犹豫,转身走出马车,翻身跨上骏马,带领队伍迎着朝霞行军。火红的云彩照在他银色的胄甲上,马背上身影像是从天而降的神兵,沐浴在日出的光晕下渐行渐远。他自始至终没有回头看一眼,挺拔的背影逐渐化作一个小点,和满天的彩云融合在一起。   沈玉檀收回视线,红日升起,天光大亮,漫天奇异光辉散尽,唇角残留他掌心的温热,城门前沙尘落地,一切仿佛从未发生过。   沈玉檀却心里清楚,这世间要变天了。 第54章   春回大地,挨过寒冬日头逐渐暖和起来,院子里枯树抽出新芽。   军队已行进了半月有余,马上抵达边关,沈玉檀人在京都,心却像插上翅膀,随他飞去了战场。   盛京这段日子风平浪静,李淑前些天解除了禁足,似乎查到是沈玉檀在背后推波助澜,出来第一件事就是邀她入宫小叙。   沈玉檀听到这事冷笑,她倒是想和李淑叙叙旧,顺道把上辈子的账攒起来一块算。但她需得克制着,谢歧这一走只是开始,越到后面,京都的事越不能出半分差池。   沈玉檀坐上马车入宫,李淑不愧是瀛帝最宠爱的女儿,在宫外建了公主府又不想出去住,就把宫里的寝宫修得金碧辉煌,一路走过去,几处妃子的寝宫反倒显得黯然失色。   刚踏上玉阶,便闻殿里欢声笑语丝竹管弦之声,而这一切,在沈玉檀踏入宫殿的那刻起戛然而止。   眼下已入春,大殿里地龙依然烧得旺盛,李淑着一身大红牡丹百褶齐胸襦裙,外披蚕丝薄纱,头戴金丝点翠流苏凤钗,云鬓香衣,端的是天香国色,盛气凌人。   很不凑巧,沈玉檀今日穿的衣裳也绣了牡丹。两人视线遥遥相对,李淑眼里含着刀子,在她衣裙下摆和脸上来回徘徊,冷笑一声:“谢少夫人真是个大忙人,进宫还要让人三番五次去请。”   沈玉檀欠身行礼:“妾身知道是来见公主,故多费功夫收拾了一番,一来二去就迟了,殿下见谅。”   李淑自然不拿这些话当真,摆了摆手,宫女又在殿里添了把椅子,沈玉檀刚坐下便察觉到了一束目光。   那眼神饱含傲慢与轻视,几乎与李淑看她的眼神如出一辙,唯一不同的是那人不是肆无忌惮看她,而是偷偷摸摸、畏畏缩缩地打量。   沈玉檀心平气和望过去,赵云英一愣,慌收回视线。沈玉檀这才发现她就坐在她对面的位子,穿了身青色的裙子,别了下鬓发缓解尴尬。   沈玉檀勾唇笑了,连忠心耿耿的狗都在这,看来今天这鸿门宴李淑是摆定了。   她的到来使场面冷落了片刻,赵云英起了个头,在座的姑娘小姐立刻说笑打趣,场面又热闹起来,好像完全忘记了沈玉檀这个外人的存在。   一群未出阁的姑娘聚在一块,说的都是府里京都的八卦,该知道的沈玉檀都知道,故而心思根本没放在这,心不在焉等着李淑找茬。   李淑懒洋洋靠在座上,听着底下的人说的差不多了,给赵云英使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挑头说起什么曲子。   立刻有人应和:“记得前些年传入京都,盛京的乐师舞女都会唱上一首呢。”   “都是些勾栏里拿不出手的玩意,拿它出来说什么。”   赵云英眼珠转了转,盯着沈玉檀道:“谢少夫人在荆州长大,想必会唱荆州调,不如唱给我们听听?”   此话一出,其他人都没声了。   沈玉檀不动声色坐直了身子,荆州调她是知道的,小时候还会哼上几句,曲调婉转轻柔,不过传到京都被改了调子,常在坊间一些青楼妓馆里听到。   赵云英说这话,明摆着就是想羞辱她。   李淑傲慢轻笑,看戏似的拈了颗葡萄放进嘴里,“既然如此,本宫倒也想听听。”   沈玉檀与她对视,眼里讽刺意味不言而喻,李淑焦躁地一下下轻点案几,挑了挑眉毛:“谢少夫人怎么不唱?”   沈玉檀微微颔首,神情一惯的平静:“回殿下,妾身自幼家教甚严,此等乡间野调闻所未闻,更不要提唱了。”   李淑一愣,面色顿时垮下来,沈玉檀视若无睹接着道:“殿下若是喜欢听,找几个伶人来唱不就是了。”   赵云英听出不对劲了:“谢少夫人是何意思,既说了是乡间野调,还要污辱殿下的耳朵不成?”   “赵姑娘此言差矣,方才可是你要让我唱的。”沈玉檀不怒而威,眼睛直直望过去,看得赵云英浑身一凉。   “你……”她无甚底气地站起来,却不敢真的惹怒沈玉檀。   “行了,别在本宫跟前吵。”李淑瞪了赵云英一眼,那眼神好像在说,没出息的东西。   没能借机让沈玉檀出丑,李淑心中憋闷,又想出来个别的法子。手高高扬起,一颗玲珑精致的彩球就落到地上,李淑悠悠地提议要行酒令。   她们玩的是盛京流行的玩法,一人背对众人敲鼓,剩下的人围成圈传彩球,鼓声停下后彩球落到谁手里,那人需得吟诗作对,答不上来便要自罚一杯。   李淑改了规矩,鼓声停下彩球落到谁手里,不必作对,直接喝了桌上的酒。   侍女拿了两根鼓槌,背对众人开始了击鼓,别致的彩球从李淑手上传起,落到赵云英手里,她扔烫手山芋似的飞快传给下一个,传过一圈到沈玉檀这,她手掌甫一碰到彩球,鼓声戛然而止。   众人目光齐齐落在沈玉檀身上。   被人这样盯着,沈玉檀却无半分不适,眼睛轻飘飘落在面前那杯酒水上,听见李淑说道:“夫人请吧。”   沈玉檀攥了攥袖子,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手帕沾去嘴角的酒渍。   鼓声又起,彩球传了两三圈,又回到沈玉檀手上,她端起酒杯饮了下去。如是玩了几回,大多时候都是落在沈玉檀手里,一连灌了几杯酒水,脑袋犯晕,人有些昏沉。   彩球又传到她手上,沈玉檀略一思忖,探出手去拿酒杯,宽大的袖袍不小心扫过桌面,酒壶连带杯子稀里哗啦扫到桌下,碎了一地。   沈玉檀貌似迟钝地躲开,这才开口道:“妾身不胜酒力,方才看晃了眼,实在对不住殿下。”   她既打翻了酒壶又一番推辞,酒是肯定不能再喝了,李淑面色冷然,吩咐众人:“本宫乏了,留谢少夫人说会话,你们都退下吧。”   赵云英愣了一下,下意识看向李淑,收到她的视线随后起身行礼:“臣女告退。”   其他人也三三两两站起来,沈玉檀目送所有人快步离开了大殿,连侍女宫人也退出去,道:“公主有何事要说与妾身听?”   “人都出去了,你还装什么?”李淑从座上起来,走到沈玉檀面前,冷冷哼了一声:“沈玉檀,你为何要与本宫作对?”   沈玉檀与之对视:“那妾身可是要问殿下,之前为何要针对妾身?”   李淑想起几次宴会上对她的刁难,难以置信道:“本宫的确讨厌你,不过只捉弄过你几次,值得你如此费尽心思在背后谋害本宫?”   沈玉檀眸子是敛着的,声音平静如水:“殿下既知晓其中道理,厌恶一个人是没有理由的,妾身想这么做便这么做了。”   “贱人,你好大的胆子!”李淑勃然变色,一脚踹翻她面前的案几。   “这话同样也送给殿下。”沈玉檀巧妙躲开,起身欲走,“殿下若无他事,妾身告退。”   沈玉檀刚走两步,李淑怒极捡起地上的碎瓷,抢先一步拉着沈玉檀往后拽去,晶莹的瓷片抵上她的后颈。   锋利的瓷角陷入皮肤,沈玉檀脚步顿住,侧过半张脸看她:“殿下这是在做什么?”   白嫩肌肤渗出一滴血珠,顺着细长的脖颈滑下来。   李淑加重手上的力气,一双美目淬毒:“眼下谢歧不在京都,你今日就算死在这,父皇也不会将本宫怎么样。”   “妾身身死事小,与谢家结仇事大。等妾身夫君归京,到时候殿下该如何平息谢家的怒火,靠陛下,靠虞家吗?”沈玉檀转过头与她对视,不顾瓷片划破肌肤,那双眼睛却意外的平静,仿佛早就料到她的所作所为,像在看跳梁小丑一般,挑衅地勾起唇角:“你敢吗?”   李淑握紧瓷片的手竟真因为这话微微颤抖,殿外传来一道惊诧的男声:“殿下!”   赵云轩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外,看样子像急匆匆赶来,衣衫散乱,气息不稳,撞见这一幕眉头紧蹙,视线落在脖颈那道鲜红的血痕。   “赵大人来的好巧,妾身刚与殿下说完话。”沈玉檀两根手指夹着瓷片推开,任血丝淌下来,嘴角始终噙着摸笑:“既然如此,妾身就不在这叨扰二位了。”   她挺直脊梁,转身不再停留半刻,李淑气急败坏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呵,你以为你还能得意多久?等着……”   赵云轩仓皇出声:“殿下!”   沈玉檀脚步一顿,旋即头也不回出了大殿。刚出去兰芝就忧心忡忡跑过来,看到她脖子上的伤口惊呼:“夫人您……”   沈玉檀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面色已完全冷下来,殿内李淑摔碎了瓶罐,她恍若未闻,拉着兰芝往宫外走。   兰芝拿来手帕敷在划口处,血液立刻洇红了手帕。两人走了一段路,赵云轩不知何时从后面追上来,喊了一声“沈姑娘”。   沈玉檀转过身,意外挑眉:“赵大人还有何贵干?”   她低头的时候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未愈合的伤口又冒出血丝,丝丝缕缕地淌进衣领里。赵云轩皱眉,眸色似乎又晦暗了几分。   赵云轩看向身后的兰芝,沈玉檀轻声吩咐:“你先回马车等我。”   “夫人……”兰芝放心不下。   沈玉檀握了下她的手,“去吧。”   兰芝拖拖拉拉一步三回头地没了影子,空荡荡的宫道上,就只剩下沈玉檀和赵云轩两个人。   沈玉檀往后退了一步,道:“赵大人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赵云轩不语,目光一直紧紧盯着她脖子上那道伤口,许久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小心翼翼贴上她的颈间。   脖颈传来冰凉的触感,沈玉檀一惊,身子迅速向后退了半步,沾了血的帕子轻飘飘落到地上,像几瓣凋谢的梅花。   地上的影子长久伫立,赵云轩捡起帕子掸去上面的灰尘,寂静地凝视那抹鲜红,忽然开口道:“当初嫁给谢歧可是你的本意?”   “沈宗诚不愿将女儿嫁给我,于是将你从荆州接回来,让你代替沈玉清嫁到赵家。”赵云轩小心翼翼掠过她眉眼,“是这样吗?”   春日里怡人微风拂过宫道,吹起繁复冗杂的裙裾,沈玉檀侧身立着,刻意与他拉开了很远的距离。这样避嫌的姿态仿佛一根毒刺,深深扎进他心里。   “赵大人想多了。”沈玉檀不愿再跟他纠缠,“若无他事,恕不奉陪。”   “谢歧不是最好的倚仗。”赵云轩忽地蹦出这句话,看着沈玉檀柔和端淑的侧影,仿佛耗尽心神垂死挣扎:“他或许能护你一时,但世事难料,若他遭遇不测,你没有没想过……令觅他人?”   赵云轩声音渐小,沈玉檀有片刻怔松,前世种种铺天盖地般袭来,赵云轩眼前的模样和记忆中冷漠的那张脸重合。赵家人怠慢苛待她时他冷眼旁观,李淑次次算计她赵云轩不敢制止,直到她死的时候,他依旧不站在她这边。如今大言不惭说出这种话,还真是无比的可笑与讽刺。 第55章   晌午的日头不算毒,沈玉檀路府后想起赵云轩说的那番话,像吞了苍蝇一样恶心,胃里直翻腾。   比起这些,她心思大半都放在担忧谢歧上,李淑和赵云轩都敢明晃晃出来叫嚣,事情可能正在往坏的方向发展。   这样一来,沈玉檀不免殚精竭虑,每日食不下咽,白日里派几拨人暗中打探消息,到了夜间接连噩梦,常常梦中惊醒后冷汗打湿后背,望着空荡荡的枕侧发呆。   夜里开着窗,凉风吹进来中衣汗涔涔贴在身上湿得难受,沈玉檀换了身衣裳,已然了无睡意,坐到桌案前修书寄给谢歧。   往往这时候心神是最平静的,照例将朝廷各派动向和从宫中打探出的消息叙说一遍,之后便全是问边关战事可否吃紧,衣食住行无微不至。有时候明明上一句写到了,下句还要多叮嘱一句,如此写到自己都觉着啰嗦了才停笔。   紫明堂的门大敞,院子里树影婆娑,那几棵开满了花的树悬挂着几盏红灯笼,灯穗随风飘舞,暗红光影浮动。   年关谢歧挂在树上她觉着喜庆好看,便不曾叫人取下来,如今点一盏灯挂在树梢,仿佛那人的身影随时会出现在树下,隔着开得最盛的那枝花对她笑。   沈玉檀望着几盏灯笼出神,等到回过神来,纸上墨迹已经干涸,匆匆卷好装进信封,想着这封信早日交到谢歧手上。   以往翻阅话本,不懂何为闺中相思之情,到现在才明白心里惦念着谁,那人音容笑貌便时不时会浮现在眼前,叫人行也想坐也想。   ——   血,到处都是,越来越多的从纤瘦的脖颈涌出来。   赵云轩拼命收紧五指,血液仍顺着指缝溢出来,染红了素白的衣袍,温热粘稠的感觉让他有片刻失神。   太多人在他面前死去,那些人死前往往央求、哭喊、咒骂,他都漠然地看着他们,看着那些躯体痛苦痉挛,惨叫,滚烫的血珠溅到脸上,居于上位者的予取予求,没什么感觉,最多能使他尝到一丝扭曲的快感。   以往从没有这一刻无助,她就躺在那,血污染红了苍白的面庞,神情平静而涣散,他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唤她的闺名,最后看着她闭上了双眼。   怀里的身体越来越凉,他跪在皑皑白雪中,像过了一辈子那样漫长,她太瘦了,单薄的脊骨凸起,硌得他生疼。   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她眼睫上,风轻轻吹动羽睫,沈玉檀安详的神态让他有种随时会醒来的错觉。   他抱着她撑起身子回屋,方踏出一步,颤颤巍巍摔进雪里。半边身子冻得僵硬,不记得摔倒了几次才将她抱回屋里,给她换好衣裳,一遍遍擦拭身上的血迹。   赵云轩看着她的尸体放进棺材里,放入灵堂,他守着她三天三夜,李淑大闹灵堂,他抓着那个女人狠狠扇下去,华贵的钗子散了一地,赵云轩拾起地上的簪子,眼底赤红,一步步朝李淑走过去。下人们吓坏了,慌失措扑上来拦他,簪子滑落,全身被人禁锢着,赵云轩毫无征兆地放声大笑,声音越来越大,笑着笑着眼泪一滴滴滑落到手上。   出殡那天是冬日里少有的艳阳天,日光照得刺眼,满街纸钱胡乱飞舞,他抬起头,被一片雪白蒙住眼,仿佛回到成婚那日,她穿着火红的嫁衣,挑起的红盖头下面,烛光照映着娇俏绝色的脸。   沈玉檀死后,他混沌终日,活得像具行尸走肉。朝中事物乱作一团,也无暇打理,成日在她的牌位前酗酒昏睡。终于谢歧谋反,几万军马直逼皇城,瀛帝方寸大乱,宫里连忙来人命赵云轩入宫。   沈玉檀死后,他只剩下一缕游魂,看着那群阉人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忽地就升起了一丝若有似无的兴致。攻城那日特意换上紫袍莽带,梳洗整齐,像个看客一样立于太和殿上,冷眼旁观朝廷覆灭,瀛帝的脑袋被利刃狠狠割下。   谢歧执一柄血迹斑斑的长剑,火光照亮的侧脸宛如罗刹,死亡的气息一步步逼近,赵云轩闭上眼睛,心境从未如此平静地听见他说:“这是你欠她的。”   冰凉的刀锋划过颈项,赵云轩旋即失去了意识。   月光透过窗子散落在书案上,烛台堆着燃尽的蜡油,赵云轩从密密麻麻的公文中抬起头,目光落到书房外的石板路上。   夜色浓重寂静,青石在月色下泛着光亮,梦里沈玉檀倒在那,颈间的伤口血流如注。时至今日,赵云轩已不再把它纯粹当成梦魇,那种感觉像是他被困在身体里,看着周遭发生的一切,却什么也做不了。   那是另一个他自己。   跟这一世完全不同的走向,他和沈玉檀成婚却始终对她心存芥蒂,为了权势不择手段,尽管后来爱上沈玉檀,仍顾全大局娶李淑为妻。李淑对她百般欺辱,他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觉得只要她再忍耐些日子,他会给她想要的,到时李淑会匍匐在她脚下求她恩赐。   可她被李淑杀死,在凛冽的寒冬香消玉殒。他才追悔莫及,独自活在世上了无生趣。   这一世则不同,他还没有伤害她,一切都来得及。只要谢歧一死,他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让沈玉檀回到他身边。   她是他的人,总归是要陪着他的。   ——   信送出去已十日有余,迟迟没有收到来信。   沈玉檀心里浮现一丝不好的预感,在紧要关头不能散乱府里的人心,表面维系着一派镇静,每日照常做事,到了夜里却辗转反侧,难以安眠。   还有更糟心的,谢歧趁瀛帝重病无法加以干涉,休了沈玉清欲尚李淑。之前二人的婚期耽搁,如今瀛帝卧床不起,朝廷有人上奏不如以国婚冲喜,陛下的病情或许会有好转。此话一出,有不少大臣纷纷上书附议,眼下后位空悬,虞贵妃顺理成章代瀛帝应允了此事。   这自然是赵云轩的手笔,一旦与李淑成婚,想当于掌握了一半皇权,瀛帝病重若有不测,谢歧也不在京城,朝廷内外便会听他一个人的。   朝廷大臣们大多是见风使舵的势利眼,有些谢歧党羽的官员看不下去上书启奏,恰好被李淑看到,以违抗帝命的理由把人送进了诏狱。沈玉檀得知此事后,疏通打点好关系确保人在里面不出事,又嘱咐其他人按耐住性子,千万不可轻举妄动。   赵云轩和李淑大婚在即,沈玉檀不出意料收到了请帖,又过了一日,紫明堂来了位客人。   沈玉清正襟危坐在椅子上,打眼一瞧瘦了不少,宽松的衣领衬得脸只有巴掌大,经此种种,原本清秀的一张脸神色黯淡,完全不似当初光彩照人的模样。   遥遥看见沈玉檀走过来,忙从椅子上下来,端端正正行礼:“二姐,许久不见了。”   沈玉檀虚扶一把,叫人回到座上,沈玉清也不打幌子,开门见山道:“我今日来这,二姐想必已经知道所为何事。”   “的确猜到了一些,你不妨细说听听。”   沈玉檀说完见她垂下头,片刻后抬起来道:“我如今被赵家扫地出门,而父亲犯事入狱,回到沈家恐怕遭人白眼,以后的日子定不会好过。”   她说这话神情落寞又愤恨不平,倒多了几分我见犹怜的意思,沈玉檀正要搜肠刮肚吐出两句安慰人的话,沈玉清双腿一弯跪到地上,豆大的泪珠砸下来,“以前是我有眼无珠,不该招惹二姐,眼下走投无路,我思来想去也只能来找二姐,还望二姐不计前嫌能帮一帮我。”   沈玉檀与她对视,道:“你先起来。”   沈玉清抽噎着从地上起来,沈玉檀与之平视:“赵成的事有你一份功劳,以前的恩怨你我已经两清,今后本该相安无事,不成想赵云轩做到这般地步。”   沈玉清眼底划过一丝狠戾,已然对赵云轩恨之入骨。她好端端一个京门贵女,在外颇有才名,本该嫁与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不幸落到赵家,赵云轩人前人后两幅模样,对她百般折辱不说,撞见他与李淑偷情近那次几乎要了她半条命,如今他们不顾伦理纲常操持国婚,赵云轩第一件事做的就是休妻,叫她怎么能不恨。   沈玉檀抿了口茶又道:“你暂且安心,脱离赵家未必是坏事。今日你虽找我相助,可这里没有你想要的明路可走,倒是有一条路凶险万分,走过去前面便是康庄大道,你意下如何?”   沈玉檀盯着她垂眸沉吟,耐心拨弄水里的茶叶。依她对沈玉清的了解,要她看人脸色活着,还不如死了来得痛快,在穷途末路时机下收买沈玉清,显然要容易的多。   沈玉清手指绞着袖口,咬牙思忖了许久,下定决心似的点点头:“请二姐指教,清儿一定都听二姐的。”   “随我过来”,沈玉檀撂下茶盏,沈玉清跟着她走出紫明堂,转身进了书房。   两人在书房一直待到晌午,沈玉清走出来时,明晃晃的日光照下来,羸弱的身体有片刻眩晕感。   手心一直往外冒汗,听过沈玉檀的谋划,她仍心有余悸。难怪自己会一步错步步错,跟沈玉檀心思之细腻,城府深沉比起来,她那些小心思可以说无所遁形。或许从替嫁的主意打到沈玉檀身上那刻起,就已经输了。   沈玉檀看着沈玉清的身影逐渐远去,已经思量好她将来的用处。很快,京城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有备无患,该笼络的人心一个也不能少。 第56章   寒风呼啸,天地被一场扑朔大雪覆盖,不远处山坡下,两军交战,头颅被弯刀割下,鲜血喷洒到雪地上,开出大片大片的血花。   谢歧一马当先陷入敌军阵营,银色胄甲血迹斑斑,长剑所及之处势不可挡。   几日来靖远军屡战屡胜,失地很快被收复,军中士气大增,胡羌人马不擅长久作战,节节败退,这是最后一战,谁胜谁负一目了然。   谢歧一剑刺穿敌军的心脏,迅敏避开背后偷袭的士兵,马蹄踏过断肢残臂,寒光凛冽的剑锋扫过羌军首领的脖子。那个人高马大的壮汉来不及反应还坐在马上,脑袋已经和身体分了家。   敌军首领一死,羌军如无头苍蝇一般乱窜,这时远方不知从哪传来悠长的号角声,羌军听到声音后个个如释重负,且战且退,很快收兵朝荒原深处飞驰而去。   谢歧静静看着敌方溃不成军往回跑,身边苍耳上前一步啐道:“蛮夷小儿,个个都是怂包,打不过只会往窝里跑。”   “将军。”苍耳卸下兜鍪,扬眉吐气对谢歧道:“眼下城里一片混乱,保守起见,将军不如留一队人马在这,剩下的人回去加固城墙,顺带安抚民心。”   谢歧手握缰绳,目光飘向远方,银白的雪原一望无际。京城眼下想必已春意盎然,边关仍是一片冰天雪地,了无生意。等一切安定后,他要带沈玉檀去纵马驰骋,好好享受一番春光。   见他沉思,苍耳身后一面容年轻的男子有些难耐不住了。这人面庞极为瘦削,双眼细长,嘴边蓄了一圈胡子,约莫三十上下的年纪,乃上一世赵云轩在谢歧身边安插的细作。因为加官进爵都是谢歧一手提拔上去的,身为谢歧得力下手说话不会引起怀疑。正因如此,赵云轩上辈子才相中这人,里应外合打了谢歧一个措手不及。   前面十几公里是赵云轩联合羌军设下的埋伏,他要做的便是引谢歧过去,让他有去无回。此刻褚师琰心跳如雷,但开弓没有回头箭,自古富贵险中求,褚师琰做了心里做了一番建设,暗自咬牙,硬着头皮驾马从队列里出来。   “大将军,属下认为不妥。”褚师琰上前一步,朗声道:“羌军此刻军心散乱,想比之下,我军士气高涨,将军何不如趁此机会,带一千轻骑往北继续驱逐羌军?”   他很聪明,随后便转头高声问道:“兄弟们觉得如何,可打痛快了?”   “不痛快——”   “去捣了这些畜牲老巢!”   “将军派我去——”“我也去!”   靖远军几日内横扫羌人,气头正盛,此言一出众将士热血沸腾,分分振臂附和。   谢歧兜鍪挡住半张脸,目光不紧不慢落在褚师琰身上,不知道是不是心虚使然,褚师琰总觉得那双眼睛锐利无比,眼风扫过的地方,好像从他身上扒下一层皮来。   褚师琰被迫埋下头,长久的注视下,背后冷汗直流,握紧缰绳的手青筋绷起,极为难熬地等着谢歧发话。   寒风呼啸,朔雪扑落到胄甲上,很快融化成水。   谢歧看了褚师琰良久,久到欢呼的声音逐渐归于平静,褚师琰仍没有要改口的意思。他掩在兜鍪极轻地笑了一声,“苍耳,带一队人马随我乘胜追击,剩下的人回城待命。”   “是。”苍耳迅速拨了几百轻骑,稍稍整顿后便跟随谢歧踏入荒原之地。   褚师琰自然在列中,趁谢歧不注意偷偷清点一番人数,才稍微放下心,带的人竟比他预期还要少一些。   沉重的铁骑声淹没在风里,刀割般刮过面庞,将士们脸上难掩激动之色,一行人很快与纷飞的大雪融为一体。   ——   赵府门前张灯结彩,宾客如云,热闹非凡。   花轿停在赵府正门外,一串鞭炮噼里啪啦响完,赵云轩一身大红的喜袍翻身下马,挑开车帘接人下来。   玉华公主李淑凤冠霞帔,纤瘦五指搭着赵云轩胳膊,在一众丫鬟婆子搀扶下走下花轿,进门跨火盆,入堂成亲。   赵云轩和李淑成婚的日子,门前围的一层又一层宾客后面,沈玉檀和兰芝伫立在旁,等迎亲的人员都进去了,随着宾客进入厅堂,坐到了一个不起眼的位子。   今日沈玉檀本不想来凑这个热闹,因着府里的人最近没打探到任何消息,不知道是哪出了问题,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正好借这由头来赵府查看情况。   这个地方恰好能看到赵云轩和李淑二人进来,李淑顶着红盖头看不清脸,赵云轩则四下看了几眼,而后站定在屋子中央。   “一拜天地——”礼官开始唱颂,赵云轩和李淑牵着一根红绸,一先一后俯跪下来,依着繁冗复杂的礼节拜堂,其他人跟着吵闹起哄。   沈玉檀目视前方,看似兴致缺缺旁观二人行礼成亲,实则悄悄记住都来了哪位官员及其家眷,像有些表面看似中立不参党争的官员,私下极有可能是赵云轩的人。   她心思全放在这上面,繁文缛节的流程也走得很快,等到再回过神来,礼官终于唱到:“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夫妻对拜——”   沈玉檀抬头望过去,猝不及防和赵云轩碰了个正着。他头侧过一半,愣怔怔像是没听到礼官说的话,直直望向她,那眼神称得上含情脉脉。   这副模样对平时的赵云轩来说可谓相当失态,沈玉檀心中却兴不起半分波澜。不论他上辈子还是这辈子为何娶李淑,这副见异思迁的样子依旧令她无比恶心。   赵云轩打一进来便看到了沈玉檀。从始至终她都维系着冷淡的神情,他清楚知道她对自己没任何心思,不过自己骗自己罢了。即便如此,待他看清她眼底的厌恶之色,心情还是一瞬间跌至谷底。   他不明白,上一世她对他分明动过心,这一世为何全然不同了。沈玉檀对他非但无半分好感,反而生出嫌恶之心。   赵云轩失魂落魄僵着身子,李淑见他迟迟没有动作,不知道盖头外面发生了什么,按耐不住用力抻了下红绸,赵云轩仍愣在那一动不动,人们不明所以在底下窃窃私语,有人甚至循着赵云轩的目光望去。   礼官焦急地左等右等,不见二人动作,还以为是自己这出了毛病,这回卯足了劲,扯着嗓子重唱道:“夫妻对拜——”   门外同时响起一声呼喊,“报——”   只见从外面冲进来一个士兵,灰头土脸,一身风尘仆仆的戎装,顾不得什么大喜的日子,径直跪到地上便道:“大人,边关战事有变,三日前,于邑城一战我军大获全胜,羌军溃散,连夜向北撤军。军中士气高涨,大将军喜不自胜,于是携一队人马乘胜追击,不料进入荒原后中了敌军的埋伏……”   屋内刹时一片死寂,落针可闻,人人屏住呼吸,方才热闹的场面仿佛是错觉。   士兵哽咽了一下,磕磕绊绊继续道:“当夜援兵已到,搜寻了一天一夜,不见大将军的身影,相必……凶多吉少。”   众人顿时哗然。   谢歧少年一战成名,此后战无不胜,带兵打仗勇猛凶悍,常以一敌百,坐镇边疆后小国闻之丧胆,无敢来犯。年少便封为将军,是大瀛当之无愧的战神。   这样传奇般的人物,怎么可能中了区区胡羌的计生死未卜?   有人瞪大了眼质问:“胡言乱语,大将军打了这些年的仗,怎会看不出胡羌的技俩!”   “大将军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   “我也不信!”   谢歧是大瀛的支柱,在座的宾客都不可置信,闹哄哄乱作一团。   “请诸位稍安勿躁。”赵云轩已丢下大红绸缎,朝宾客弯身鞠躬,“国事为重,我与公主的婚事暂且耽搁,大将军性命攸关,赵某不敢怠慢,还请诸位也不要将此事传出,事关江山社稷,以免京城人心惶惶。”   赵云轩并不急于一时,不过谢歧死不见尸是他不曾料到的。面上看似焦灼万分,转身拔腿欲走。   只听见人群中一女声焦急道:“夫人,夫人!”   众宾客循声望去,见沈玉檀身子一软,一手扶额往后倾倒了下去。兰芝再旁慌忙托住她,惊慌失措大喊:“快来人,我家夫人晕倒了——”   众人这才想起来还有谢少夫人在这,忙帮兰芝扶起沈玉檀,派人去请大夫,一时间好不热闹。   赵云轩身形动了动,脚踏出去前强行克制住,袖子里的手收紧,表面却冷静吩咐道:“去宫里请太医。”转身带人下去处理公务。   李淑不顾阻止扯下红盖头,也跟着追了出去。   ——   宫里太医匆匆来诊脉,说谢少夫人因为近日来气血空虚,又受到刺激,心绪牵动起伏下致使昏倒。不过问题不大,等醒来服下药修养几日便能好。   在座的夫人姑娘听到无恙后都松了一口气,听到谢歧生死未卜,不乏有人投来同情的目光。赵府安排马车送沈玉檀回府,马车前脚刚走,沈玉檀后脚就健步如飞赶回紫明堂。   方才她在赵家并非真的昏倒,谢歧中伏的消息传回来,不装样子恐怕引起赵云轩怀疑,所幸赵云轩没有上前查看,沈玉檀得以脱身回来想办法。   按照他们谋划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谢歧安排自己人在羌军的埋伏外又包围了一圈,死的其实都是羌人。至于为何找不到谢歧,他应当早就全身而退,在心腹掩护下秘密归京。   沈玉檀沾墨落笔在纸上飞快修书一封,她想知道谢歧的状况,何时归京,途中是否会遇到危险。即便这些都是提前谋划好的,仍然忧心忡忡,惶恐不安。   赵云轩一旦转过弯来发觉不对劲,势必会加强防守,到时候她想做什么都会受限。   沈玉檀写完秘密将信寄出去,叫人将今日赵府发生的事传出去,若城内百姓人心惶惶,胡乱猜忌,也能分走赵云轩一些精力。   她要做的便是谋划好城里的一切,等着谢歧回来。 第57章   日子转眼过去半月有余,边关前去搜人的去了一波又一波,前些日子赵云轩还沉得住气,可谢歧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尸堆里连谢歧的亲信都不扒不出来。赵云轩越想越发觉此事有诈,命城门加强防守搜查,凡是入京之人必仔细排查,唯恐混进谢歧的人。近来愈发离谱,竟是直接将所有的城门封锁,非有令牌不得出入京城。   正如沈玉檀所想,将军府外最近多了许多“巡逻”的禁军,每当她出府便会悄悄跟在后面,甩都甩不掉。这样一来,她每日去了什么地方见了哪些人都一五一十传进赵云轩耳朵里。沈玉檀索性老实在府里呆着,免得引起赵云轩猜忌。   而今瀛帝病危,玉华公主算是一只脚踏进了赵府,赵家是货真价实的皇亲国戚,又有虞家在背后鼎力相助,赵云轩可谓只手遮天。   日落时分,火红飘散的残云连天。   屋里开了半扇窗,婆娑树影下,沈玉檀静坐在桌前,一张脸未施粉黛,发髻松松夸夸垂下,她低着头,一段凝白的脖颈染上暖色,黛眉凤眸,朱唇轻抿,单单这样已是娇艳无双。   沈玉檀正埋头写字,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消磨许多时光,缓解心中的不安与焦躁。然而写了半个时辰,偌大的纸上横七竖八大大小小不过两个字而已。   按住笔端的手指用力,墨透过宣纸洇染开,院里隐约传来说话声。这声音貌似很远,且越来越近,嘈嘈杂杂像是在争吵。   猛地扔下笔,刚写成的二字瞬间浸为乌黑,沈玉檀从屋里出来,看见兰芝从回廊里出来,急匆匆拦着什么人,且退且道:“大人,奴婢说过了,我家夫人身体不适,恕不见客。”   “大人莫要往里走了,还请大人改日……”   “兰芝。”沈玉檀唤了她一声。   兰芝身子微僵,面色不济行了礼,侧过身露出后面挡着的人来。   赵云轩一身雅青色的长袍立于廊檐下,腰间坠玉 ,润朗的眉目惯常舒展着,就算这般窘迫的场景,也未露出半分难堪来。反倒冲她颔首微笑,本就俊朗的面容此刻便俊逸无双,朗朗如山间清风,水中皓月。   他生了张好皮囊,又惯会伪装,上一世赵家还未落没时,京城芳心暗许的高门贵女大有人在。就连沈玉檀,刚成亲的时候也被他蒙蔽过去,觉得他性子谦和温良,就算不相爱,相敬如宾过一辈子也好。   只是后来她才发现赵云轩心狠手辣、狼子野心,为了权势地位不择手段,本就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狼。   不知他今日来有何目的,沈玉檀有三分惧怕,声音尽量平静道:“兰芝,你先下去吧。”   兰芝杵了许久,总不好违了主子的命令,忧心忡忡福身退下了。   沈玉檀不能叫他看出端倪,面容换上一片哀凄之色,今日未梳洗穿戴,如此颓容倒也和这副形容相配。目光空洞,了无生气地开口:“不知大人要来府上,怠慢了大人,我替兰芝向大人赔个不是。”   “不知赵大人来我府上,是所为何事?”未经打理的发丝垂在耳边,沈玉檀看上去格外悲戚,瘦削的身架显得愈发清冷脆弱,单薄地像随时都会折断一样。   赵云轩并不答她的话,而是径直走过来,等他挨近,沈玉檀才闻到满身的酒气。   烦躁地皱了下眉头,难怪赵云轩今日做出如此出格的举动,原来是饮了酒,跑她这发酒疯来了。   赵云轩看她这副模样沉寂半晌,竟是突然笑了,不敢置信又像在自嘲道:“你竟为他如此伤神吗?”   沈玉檀装作听不懂他的意思,垂首低眸道:“这些日子边关还没传来消息,我心里担忧,未免伤神憔悴了些。”   赵云轩忽然往前一步:“这只有你我两个人,你何必要装出这般模样?”   他挨得她更近,冷声讽刺:“如今谢歧身中埋伏,数十日寻找未果,想必凶多吉少。你想在京都自保立足,需要倚仗,谢歧能做的事,我未必不能给你。”   “你向来会审时度势,也应当明白,眼下京城谁来掌权。”   他醉醺醺斜睨着沈玉檀,那段白皙的颈项尽收眼底,眸子里便烧了一团火。   一阵风起,沈玉檀抬头眺望不远处那抹翠绿。   院子中间两棵枯树刚刚抽芽,青色娇小的嫩苞缀满了树梢,上元节同谢歧挂的灯笼还在上面。这些日子只要她疲乏担忧了便抬头望一望,睹目思人,心里会跟着踏实不少。久而久之,形成了习惯,沈玉檀这会抬起头,见那盏红灯笼早就褪了颜色,风吹得纸糊窸窣作响,刺眼日光下,灯笼穗缠到一块在空中飞舞。灯笼原本没什么好看的,只不过是那人亲手挂上去的,她就觉着应当永远放在那。   赵云轩看着沈玉檀出人意料趋于平静,一双凤眸无惧无怒,直直望过去:“谢歧既是我丈夫,也是大瀛百姓的倚仗,我虽不知晓大人存了这样的心思,但今日这番话传出去,恐于大人也十分不利。故这些大逆不道之言我只当从未听过,也请赵大人即刻离开我府上。”   “大逆不道?”赵云轩似是听到什么极好笑的事,趔趄上前一步,把人逼到角落,“自古成王败寇,这天下能姓李,便可以姓赵。我谋的是天底下至尊至贵的高位,区区人言,何足可惧?”   他看着沈玉檀脸色几经变幻,只感觉无比畅快,压抑了多年的野心欲望终于无所遁形:“如今圣上病重,将军战死,这天下可还有二人能与我抗衡?”   沈玉檀慌乱中面色微变,赵云轩低眸凝视她,怀疑探究的意味明显:“我只有一事不明白,事到如今,为何你还要一意孤行,将希望寄托在一个死人身上!”   蜷缩在广袖下的手掌攥紧,越是这时候越不能露出马脚。赵云轩生性多疑,未必没探查到一些消息,且迟迟不见谢歧尸身,定然疑窦丛生,才怀疑到沈玉檀头上。   抬头与之对视,眸里盛着潋滟水光,却是平静开口:“大人以为,我嫁与谢歧是为谋权图利,实则全然相反。初来京城时,我嫁到谢家求的不过是个荫蔽清净的地方,谢家待我极好,他待我也极好,到后来心意相通,从此世间唯他一人,绝无可能生出二心。”   “莫说心系二人,只要谢歧一日不归,我便在府里等一日,若他战死,我也绝不苟活。”   彩霞烧得火红,落日自掩映的云层中窥探,天光乍泄,放肆地洒在消瘦柔美的侧脸上,明明看似弱不禁风的一个人,眼神却坚韧如磐石,说出这话时无悲无喜,好像谢歧是生是死,她早都打算好了。   二人无声对峙,春日暖风拂过,赵云轩只觉得寒意彻骨,从头冷到脚底。   错了,或许从开始就错了。   他机关算尽谋权势谋天下,忍辱求全娶了沈玉清,又尚了玉华公主。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他既要谋这天下,给不了她独一份的荣华,便不该肖想要把人留在身边,世间哪有这样两全其美的好事?   更不必说,她心里从未有过他。   赵云轩身形摇晃,指尖轻微微颤抖,他今日饮了酒,种种逾矩举动都是酒壮怂人胆,将终日恪守的礼数抛之脑后踩在脚下,才闯入这将军府。现在听完这些话,面对着沈玉檀满脸漠然,甚至于掺杂着厌恶的神情,他才明白今日的所作所为多么讽刺可笑。   罢了,终究是他贪得无厌,即便那人对他避之不及,他最终也会想尽办法留住她。   日暮西沉,云光散去,黑暗渐渐笼罩大地。沈玉檀半敛凤眸,一面佯装悲戚一面打量赵云轩的神色,心里万分焦急。若赵云轩还不走,她的把戏拙劣,保不准什么时候会露出破绽。   所幸赵云轩貌似酒喝多了转不过轴来,皱眉像在沉思她话里的意思。片刻后不知抽了哪根筋,一句话没说,自己又摇摇晃晃离开了。   沈玉檀缓缓吐出一口气,人跟抽了魂似的,靠着门缓缓蹲下身子。   ——   盛京三十里荒郊。   一轮皎洁圆月挂在半空,星子寥落。尚夹着寒意的晚风吹动树林,新芽枯叶沙沙作响。这条路是从澹州入京的必经之路,本就冷清的林子今夜似乎更显得寂静。   月光透过密密麻麻的树影照下来,铺在一柄寒光四射的宝剑上,持剑的人一身夜行衣,蒙着半张脸,朝面前的人一揖:“主子,埋伏的人都处理好了,没留下活口。”   面前的人也是一身黑衣,没有蒙面,负手而立,正在仰头赏月,与这般肃杀的气氛格格不入。闻言狭长凤眸往下扫了一眼。   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尸体,死状各异,血水几乎汇聚成一条溪流。风吹过,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熏的人几欲作呕。然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显然见惯了这种场面,只吩咐道:“将人带过来。”   苍耳应声退下,不一会几个亲信回来,将五花大绑的一个人扔到地上。   那人神志不清栽倒在地,恰好摔进血泊里,染了一身血水,顿时大惊失色,想要往后退,奈何身上绳子捆地结结实实,半点动弹不得。   金丝暗纹勾边皂靴踩上侧脸,谢歧一手抽出身侧的利剑。足底发力,那人头陷在松软的土里越来越深,血水漫过双眼呛进鼻口里。谢歧拿着剑柄在手里把玩,片刻后像是找到了合适的地方,手腕忽地使力,那柄长剑寒光乍现,来不及看清,“噔”地一声插入地上。   利刃离地上的脑袋只差毫厘,剑尾轻颤,剑身在月光下倒映出半张呆滞的脸,地上的人已经吓出了一身冷汗。   “放心,还有用着你的时候,不会让你轻易去见阎王。”谢歧收回长剑,苍耳将地上的人提起来,强迫他抬起下巴。   此人蓬头垢面,看起来年纪尚轻,跟军中汉子比起来更为瘦削,胡子拉碴,细长的眼睛此刻也因为惊恐睁圆了。不是褚师琰又能是谁。   褚师琰跪在地上被迫仰头,衣衫不知是被血水还是冷汗尽数打湿,生死关头走过,饶是见惯两军厮杀的场面仍轻微发抖。   边关一战,他自以为毫无破绽,不料谢歧早就对赵云轩有所忌惮,将计就计,由他自作聪明将人引过去,哪知乃是局中局,羌人非但没能顺利收网,反而陷入了谢歧设的圈套,悉数被杀死。谢歧命人同羌军互换衣裳,制造假象,一把火烧了干净。等赵云轩的人赶到,见状还认为是谢歧的确中了埋伏,实则谢歧为了掩人耳目兵分三路,早已日夜兼程返回京城。   几日来赵云轩迟迟不见谢歧尸首,心中生疑,以防万一,在回京的路上设下埋伏。今日他们途径此路,褚师琰隐约看见林子里弓箭手,只是还不等他们搭好弓,从林子里突然出来几个黑衣人,身手矫健按住几人脑袋一刀割断了脖子。褚师琰刚萌生出一点的希望也化为乌有,紧接着如坠地狱。   后怕心悸之余,褚师琰也疑惑不解,若说谢歧在边关是早有准备,而眼下离京城不远,城里到处是赵云轩的眼线,他又是如何得知赵云轩要在此地设下埋伏,且时辰也算计的刚刚好?难道说谢家在朝堂的根基比想象的还要深?   褚师琰越发相信,谢歧领命赴战实则是等赵云轩按耐不住出手,便打着诛杀逆党的头号,轻易将这江山易主。既然大局已定,赵云轩事败是早晚的事,谢歧独留下他的性命,自然有他的道理。   林子深处传来几声鹧鸪啼叫,谢歧一身黑衣同夜色融为一体,目光落在褚师琰身上,明明毫无波澜,反而让人觉得阴冷可怖,被逼得后退一步。   谢歧已浑然不觉趟过血水,自袖中拿出一件物什,置于月光下。上面纹路清晰可辨,待褚师琰看清楚它的模样,心中咯噔一下,旋即狂跳不止。   谢歧故意拿它在眼前晃了晃,冷声道:“若还想活命,拿了这虎符,即刻入宫。” 第58章   赵家于城内有一处偏僻的别院,乃是圣上赏赐,跟寻常府宅并无两样,往日里没有人来。近来逢赵云英生辰,自赵云轩得势后,赵云英招摇过市的性子根本闲不住,凡事闺中宴会必要走一遭,少不了夸夸其谈大肆炫耀,恨不能让天下皆知她赵云轩是她二哥,也好将这些年京城世家小姐里不受待见生的气补回来。   正巧撞上生辰,少不了大肆操办,赵云英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亲自前前后后忙活了半月有余,选这个地方办生辰宴,为得就是叫所有人都知道此处为圣上所赐,赵家已今非昔比,在朝中势力如日中天。   此时日上三竿,府门大开,邈邈琴音流泄而出,十几辆马车停在府外,无一不华气派,引得过路人频频探头。只是一眼却看不真切,院里迂回曲折,需得走到最里面才发现另有一番天地。院内座落堆砌石山,中有泉水汨汨流过,回廊蜿蜒,院里枯木逢春花草争相冒芽,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打眼一瞧便甚是清净雅致。   院子中央依池水而建一座凉亭,那道琴声便是从这里传出来的。此时厅内衣香鬓影环绕,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坐在里面抚琴的正是赵云英,她今日穿了一身湘妃广袖留仙裙,梳的是坠马髻,身上头上戴了不少首饰,每件都是精心搭配且价值不菲。若单论衣裳,这身行头可谓做足了表面功夫,端庄气派又不失温婉。只不过赵云英相貌生的本就不出色,没有明艳动人的长相,原本刚刚好的首饰戴在她身上反而显得累赘,倒有些不入流的小家子气。   在座的各位姑娘心知肚明却没人点破,等她奏完一曲,反而挨个鼓掌称赞赵云英,有人道:“几日不见云英妹妹,琴艺越发长进了,这首曲子我足足练了半月有余,也没有英妹妹练得好。”   “可不是嘛,我看云英是有慧根的,我等一时半会是追不上了。”说话的人说完扯了身旁小姐妹的衣角,那人便知道要轮到她夸了,一时没什么准备,急不择言道:“我看今日这琴弹得,怕是比慧芸姐姐还要好了。”   她提到的刘慧芸乃是刘太傅的独女,在京城向来负有才女之名,尤其抚得一手好琴,绕梁三日而不绝。拿赵云英跟刘慧芸比,这纯属于胡说八道了。刘慧芸自己倒不显山露水,站在那默不作声笑了笑。   赵云英也不是傻子,知道她们是阿谀奉承,但于她却是十分受用,欢欢喜喜地收了琴,叫人在亭中设宴。众人纷纷跟着坐下,等所有人都落座了,发现席间还空着一个人的位子。众人都没放在心上,只以为是有人收了帖子没来,倒是有几分诧异,当今谁敢推了赵家送来的帖子。   有能言善道的姑娘找乐子,几位闺阁小姐坐在一块说说笑笑,看着也算融洽。   直到有仆人走进来传话,沉声道:“二姑娘,沈家沈姑娘来赴宴了。”   此话一出,亭内顿时鸦雀无声,再去看众人脸色,一时间神态各异,来不及掩饰,脸上神情千变万化。京城有名姓沈的统共就一家,沈家只两个女儿,大姑娘沈玉檀嫁到谢家,是在座的人都高攀不起的人物,这种生辰宴定是不会来的。况且仆人说的是沈姑娘,那就只有一个人,便是前些日子刚被赵家休妻回娘家的沈玉清。   沈玉清已嫁为人妇又被休妻,在座的都是未出阁的姑娘,呆在一起未免有些不妥。且沈玉清被她们赵家休妻,避讳还来不及,赵云英把人请来是什么意思?   众人各有所思的空隙,沈玉清已随仆人从长廊外走到亭前,只见她一身藕荷色襦裙,裙角坠着几只蝴蝶,长钗绾发,脸上略施粉黛,从头到脚都颇为素净。   沈玉清顶着众人目光并不局促,缓缓开口:“晨起有些事耽搁来的晚了,这是给云英妹妹准备的生辰礼。”   这些时日将军府都有人盯着,沈玉檀不方便走动,暗中吩咐沈玉清做事,今日也是因为替沈玉檀办事才来晚了。虽然不知道沈玉檀叫她亲近赵云英出于什么目的,但也先照她的话做了。   赵云英听到生辰礼勾起唇角,吩咐下人收了生辰礼,对她说:“我们也才刚开始,过来坐吧。”   沈玉清微微颔首,走到空的位子前坐下,如没有出阁前平日赴宴那般坦然,只是时过境迁,从京城才女一朝沦为弃妇,连先前自带的几分倨傲也不复存在。   想到这,众人投向她的目光自然多了怜悯的意味。   赵云英浑然不觉,玉手一挥,仆人忙抱着琴搁在沈玉清桌上,笑道:“诸位皆知玉清琴技了得,今日不如让她抚琴助乐,诸位姐妹聚在一起说话也有兴致,怎么样?”   赵云英看向沈玉清,讥诮地勾起唇角。   什么才女、名声,盛京这些达官贵人家的小姐虚伪得很,聚在一起就是比什么琴棋书画,以往她没少为这个头疼。比来比去到最后有什么用,沈玉清学得最好,还不是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眼前这些人表面对她毕恭毕敬,背地里指不定怎么编排她。赵云英不管这个,她让沈玉清来,为的就是当众羞辱她,也好给这些高门贵女摆谱。   她这话说完,几人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唯独沈玉清神情未变,等她话音刚落,一阵琴声便从指尖划过。   琴声舒缓流畅,沈玉清垂眸拨弦,整个人似乎都隐在琴后,仿佛隔开了另一方天地。   赵云英不说这番话气氛还算融洽,眼下个个如鲠在喉,想说点什么反而难以开口了。   生辰宴这样僵持了两个时辰,然赵云英倒不觉得别扭,看着这些曾经瞧不上她的人吃瘪,心里格外畅快,用膳后还非要拉着众人游园,等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哄得她高兴舒坦了,这场荒唐的生辰宴才总算熬到尽头。   沈玉清暗自松了一口气,从府里出来,未同他人寒暄几句,坐上马车便离开了。   马车一路向北,来到一座宅子前停下,沈玉清推开门,里面是一间不算宽敞的院子,堂前杂草还没处理干净,四处都有些陈年斑驳的痕迹。   这便是她离开赵府后的容身之所,沈家她没脸再回去,用自己的嫁妆和沈玉檀贴补她的钱买了这处院落,虽然狭窄些,倒也来去自如,替沈玉檀办事也方便,且比起之前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不知道好了多少。   沈玉清回屋卸了钗环,换上平日穿的衣裳,如往常一样来到后院。后院比前院还要小些,栽了几株桃树,开花的时节一簇簇桃粉交相辉映,拥挤着生长,看得人眼花缭乱。她从南往北数了五株,又从东往西数了五株,走到树下用锄头将土刨开,直到碰着一个坚硬的木盒停下,沈玉清将它拾起来,熟练地擦拭上面的灰尘。   沈玉檀交代她的事,每日都会差人把消息偷偷埋在后院里。沈玉清从木盒里拿出信封,展开是一张宣纸,用特殊的药汁涂在上面,原本空白的纸张逐渐洇出字来。平日只送来一封信,今日宣纸足有两三张,她心里莫名萌生出一种预感,等不及字迹全部显露出来,便急匆匆读了起来。   只草草看了一句,沈玉清面色大变,勉强克制住自己,不可置信地反复看了两三遍,确认没有看错,眼眶倏地通红,捏着信封的指尖止不住颤抖。   她隐忍了这么久,赵云轩先与李淑私通,后是休妻,如今连赵云英这个粗鄙的丫头也爬到她头上颐指气使,沈玉清彻底沦为一个笑柄。   沈玉清不甘心,她风光了十几年,无论如何不会屈居人下,与其平平淡淡过完下半生于死无异,还不如把命压在沈玉檀那赌一把,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   目光回到纸上,染了汁水的宣纸渐渐浮现出完整的字迹,工致的簪花小楷平平整整铺在上面。   所幸这一次,她赌赢了。   --   褚师琰跪在地上,丝丝寒意入骨,跪久了,维持姿势的双腿已经开始发麻。他一身戎装好端端穿在身上,银冠束发,脸上的尘土和血迹全部清理干净,虽风尘仆仆却丝毫不显狼狈,哪还有先前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赵云轩立在褚师琰面前,正慢慢打量他,却没有叫人起来的意思。暗室四角摆的蜡烛无声燃烧,偶尔冒出一个噼啪的火花,在封闭寂静的暗室里听得格外清晰。   褚师琰不敢抬头看赵云轩,脊背笔直,手心不停冒汗,“大人交付属下事已办妥当,那日属下引谢歧一路往北落入羌军圈套,羌军占据地形优势又杀了个措手不及,谢歧所率轻骑寡不敌众,几千人皆葬身谷底。属下亲眼所见谢歧身中数箭,死于羌军之手。本想提头来见,不料羌人行事诡谲,一把火烧了干净,属下只好日夜兼程,为将此物呈到大人跟前。”   褚师琰俯身,双手呈上一方木匣。   赵云轩接过来,在他面前打开,待看清楚里面的东西后,眸中精光毕现。   褚师琰小心翼翼看赵云轩,这木匣里装着的虎符足以调动靖远军,谢歧敢将此物交于赵云轩手中,自是做好了最后博弈的打算。就是不知道赵云轩看到此物后,会相信多少,打消几分先前的忌惮。   赵云轩只惊讶片刻,两根手指捏着虎符拎起来,仿佛是什么新奇的玩意,在微弱烛光下仔细把玩,声音辨不出喜怒:“之前我派三拨人去找褚师大人,皆寻不到你的踪迹,还以为是羌人杀红了眼,恐大人遭遇不测,想不到褚师大人倒会替我省力气,一声不吭直接从边关赶到了盛京。”   “还是说,大人中途遇到什么人,所以改了主意?”   蜡烛即将燃尽,火焰忽明忽灭,周遭似乎变得更暗些。赵云轩将虎符放回盒里,昏暗中一双眼睛利如鹰隼,目光落在褚师琰身上。   褚师琰猛然意识到这话的意思,背后一凉,头重重叩在地上。   “属下惶恐!”褚师琰匍匐着,诚惶诚恐道:“大人手眼通天,属下自知愚钝,从打算替大人做事后,便不敢生出二心。在边关时属下虽看到前来搜寻的援兵,只是当时靖远军还在驻扎城内,若被他们知道只我一人好端端的回来,后果可想而知。属下思前虑后,恐引起争端,这才没放出消息,独身一人赶回京城。”   “至于中途是否遇见他人,昨夜到京郊遇见暗营的兄弟们,他们都能替属下作证。”褚师琰跪在地上,视线落到身后,那里跪着几个人,皆是一身黑衣,面具罩住上半张脸,正是褚师琰所说暗营的人。   赵云轩在思量褚师琰的话,他说的不错,谢歧及其亲信战死,唯有褚师琰一人活着回来,必然引起军中猜忌。靖远军随谢歧南征北战,多血性忠诚之士,像褚师琰这样的毕竟是少数。若真有人觉出不对起兵造反,褚师琰未必能活着回来。   收回思绪,赵云轩看向暗营的人。下面跪着的大多是死士,这些年他暗中悉心栽培,不枉费他的心血,暗营的人对他忠心无二。必要时候,他们的话才最可信。   感觉到赵云轩的目光,暗营为首那人立刻会意道:“主子命我等在京郊蛰伏多日,日夜轮守,的确未见到行踪可疑之人。昨日褚师大人路经此地,被我等认错捉拿,后经褚师大人道出身份放人,一路同回京城,没有见到他人跟随。”   话音落下,角落里摇曳晃动的烛光总算熄灭了,赵云轩眸里的光亮却多了几分。从褚师琰嘴里说出来的话他原本只信五分,施予恩惠便背信弃义的东西,能做一次,也能做两次,叫他如何听之信之?   不过是经暗营的人回话,才真正稍微放下心来。   放在案上的木匣重新被拾起来把玩,赵云轩垂眸落在匣里的东西上,五指修长,一下一下饶有耐心地拂过上面冰凉的凸起。   褚师琰整个人趴在地上,中衣被冷汗打湿,一时一刻分外煎熬。   半晌,只听头上传来“咔”的一声,木匣合上被收入袖中,赵云轩缓缓开口:“褚师大人上京一路辛苦,尔等近日不必四处奔波,只需跟在大人身边,必定要好生招待着,看顾好大人的安危,明白吗?”   表面说是照看,实为□□。他生性多疑,谋划了这么多年,千万不可在最后出岔子。   褚师琰如蒙大赦,连连叩首谢恩,再抬起头时,脸上已无半分血色,被暗营一批人马簇拥着,艰难地走出昏暗阴冷的密室。   一群人越走越快,出了赵府翻身上马,万家灯火很快被落在身后。长街上行走的小商小贩还未散尽,见飞驰的人马来势汹汹,纷纷闪躲避让。   忽明忽暗的光照亮为首一人的侧脸,那人半张脸被面具罩着,露出一道扭曲的长疤贯穿嘴角,显得分外狰狞可怖,正是先前在暗室回话的死士。   褚师琰如今看着这张脸,仍觉得不可思议。明明昨夜他亲眼所见这张脸的主人颅血喷洒,尸首分离被丢进深山喂野狗,此时此刻这张脸面无表情,却恍若真人就在眼前,令人不由打个寒颤。   快马加鞭,拐进一个偏僻的巷子,眼前出现一排黛色瓦房,与京城家家户户的院子并无两样,若非说有什么不同,便是院落排列比寻常巷子里齐整些。   马蹄声从一片漆黑中传来,原本死气沉沉的一片院落忽地点亮一盏灯,而后巷子里一排瓦房像商量好似的,灯一盏盏点起来,最后竟将整个巷子都照明。   此处是赵云轩私下于京都置办的产业,也正是他掌控京城各处的手眼,隐在各方势力背后的暗营。   几人下马,快步行到门前,经人验了腰牌,走进院里最宽阔的一间屋子。   屋里门窗关的严严实实,那个脸上带疤人高马大的死士随手摘下面具,手绕到脑后摸索许久,用力一扯,脸上五官快速蜷缩在一起,紧跟着整张皮被扒了下来!   屋内只点了一盏油灯,苍耳拎着那张脱下来的面皮扔到桌上,长长舒了口气:“憋死我了。”   对面几人见状,也纷纷摘了头上的东西,露出一张张熟悉的脸来。其中一人嘿嘿笑了两声,压低嗓子说话:“老六的易容术越练越邪乎,莫要说那赵狗贼,今日连我差点也被苍哥唬住了。”   一屋里没有别人,皆是谢歧身边的亲信。   那个被称作老六的看起来年龄尚小,闻言笑了笑,不好意思地直挠头发。   世间哪有起死回生之术,不过是日复一日描人脸画白骨,久练成神,靠此瞒天过海罢了。   苍耳任一帮人说笑了几句,而后敲了敲桌子,屋内立刻安静下来,听他正色道:“今日虽诓住了赵云轩,但眼下将军还未入城,这几日少不了在这暗营走动,我等切勿大意,等将军入城后,一切便都好说了。”   几人连连点头,屋外夜色浓重,苍耳又草草说了几句,叫人散了各自歇息去了。   乌云掩月,夜里起了风,吹得树叶簌簌作响。京城这处角落重归寂静,有的地方却热闹起来。 第59章   夜里风大,春衫单薄,兰芝找了月白的披风给沈玉檀披上,头埋在书案里的人转过身,主仆二人相视一笑。   “夜深了,夫人快歇下吧。”兰芝自知这些劝人的话没用,却仍忍不住唠叨:“将军若回来看到夫人都熬瘦了,指定会心疼的。”   沈玉檀应了一句便没有声了,兰芝以为她又要像往日一样搪塞过去,想着要不要过去再研些墨,沈玉檀反倒把书合上了。   “时候确实不早了,该就寝了。”沈玉檀看向窗外一眼,残月被重重乌云遮住,只透出微弱的光亮,已不知是几更了。   兰芝面上一喜,忙道:“那奴婢这就去备沐浴用的水。”   还不等她回应,兰芝已经小跑着出去,沈玉檀笑着摇摇头,重新掀开还剩几张没读完的书。   铜香炉里的熏香冒出袅袅娜娜的白烟,手里的书直到看完,兰芝还是没有回来,沈玉檀便知道出事了。   仿佛印证她预感似的,下一刻,一串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到堂前戛然而止,“噗通”一下跪在地上,悲恸的喊声外面传进来:“夫人——”   沈玉檀推开紫明堂的门,堂下跪着两个人,一个是她的贴身侍女兰芝,另一个则是谢府的管事。   见夫人出来,管事跪在台阶上重重叩首,音色凄厉悲痛欲绝:“老奴没用,今夜宫里来人传话,将军的衣物在尸堆里找到,将军……薨了。”   即便知道真相如何,沈玉檀听到这句话,心里仍咯噔了一下。有那么一瞬,想法不可控制想到坏处去,若谢歧真的遭遇不测,回不来了,她该当如何?   即便到了如今暗中大局已定,然前途未卜,每走一步仍是万分凶险,应当做好最坏的打算的。   这些日子,沈玉檀不止一次这样想过,只不过每每想到便遏制住自己,不敢也不愿再设想下去了。而今夜鬓发灰白的管事跪在地上痛哭,一切恍若真,心底的想法反而抽丝剥茧展露出来。   若谢歧遭遇不测,她大抵会随他去吧。不过她不会像上辈子那般窝囊,这辈子,她要死也得拉着赵云轩同归于尽。   乌云完全掩盖了月光,空中划过一道闪电,片刻后,滚滚惊雷坠下,截断了沈玉檀的神思。   再抬起眼来,雨点已如断了线的珠子,夹着风铺天盖地浇下来。堂前很快被雨水打湿,沈玉檀回过神来,过去扶起管事。   兰芝成日在沈玉檀身旁伺候,自然知道消息是假的,此刻只做了悲伤的神情,见主子动作,忙先一步将管事从地上扶起来。   沈玉檀命人看顾好管事,兰芝这才显出几分慌张:“夫人,赵云轩和宫里的人来了,这会儿正在前厅候着。”   沈玉檀颇为意外:“竟来的这样快?”倒是不成想赵云轩如此急不可耐,连一夜都等不了。   兰芝撑了把伞,雨越下越大,等沈玉檀走到前厅,鞋袜和衣角已被雨水打湿了。   宫里来了几个内侍,赵云轩坐在中间一把圈椅上,太监们围在一旁递茶送水巴巴伺候着。   沈玉檀拾阶而上,身影一点点出现在门前。赵云轩挡了内侍递来的茶杯,慢条斯理站起来。   内侍呈上明黄的卷轴,尖细的声音拉着长调:“谢太尉之妻,沈氏玉檀接旨——”   沈玉檀跪下,月白长裙曳地,脊背笔直:“谢歧之妻,沈玉檀接旨。”   太监掐着嗓子开始念圣旨,赵云轩垂下眼,目光悄然落在她侧脸,出奇意料的,念到“万箭穿心”、“尸骨无存”时,沈玉檀脸上并未显露悲戚之色。   赵云轩眼底闪过一丝狐疑。   “钦此——”太监念完圣旨,双手捧着高过头顶,偏头打量赵云轩的神色。   赵云轩换上一副惋惜的模样,接过圣旨,走到沈玉檀面前停下,居高临下看着她,地上跪着的人云鬓如墨,眉目如画,虽身上染了泥水,更衬得她不染纤尘、遗世独立。   他将她平静的模样尽收眼底,这一刻,千百种情绪涌上心头,畅快、欲念、懊恼、疑虑又或是别的,辨不清了,他也不想辨清。   赵云轩俯首,圣旨横在两人之前,他缓缓勾起唇角,“夫人,节哀。”   沈玉檀抬头猛地与之对视,眸光锋利,几乎要将他刺伤。赵云轩却不闪不避,余光中,见她抬起手臂,指尖微微颤抖。   沈玉檀双手去够那明黄,随着越离越近身子抖若筛糠,眼底渐渐蓄满了泪水,偏生昂着头,不容许掉下来一滴。   她摸到了光滑的锦缎,连着布料,赵云轩也感受到她的战栗,只觉得莫大的讽刺,欲要扔下圣旨,下一刻,沈玉檀身子一歪,人摔在地上晕了过去。   “夫人——”   “谢夫人——”   屋里叫喊声此起彼伏,顿时乱作一团。   ——   天色将明,外面拉着双重幔帐,兰芝探进上半身,俯在沈玉檀耳边道:“人已经走了,老夫人和大夫人来了。”   沈玉檀睁开眼,眸里一片清明,那还有方才半分哀色。   “去倒碗水来”,坐起来揉了揉眉头,一夜未眠,又耗费心神做了场戏,眼下浑身疲惫,口渴地厉害。   兰芝很快回来,沈玉檀端着碗一气喝完,起身吩咐道:“更衣去见老夫人罢。”   “是”兰芝刚要去找衣裳,大夫人扶着谢老夫人已经进来了。   沈玉檀起身行礼:“祖母,母亲。”   谢老夫人去拉她,“莫要行这些虚礼,躺着说话罢。”   谢家的人亦不知其中原委,沈玉檀暗中打量大夫人,见她眼眶通红,显然已经哭过一回了。   谢老夫人握着她的手,攥地那样紧,“这一年来你嫁到谢家,委屈你了。”   大夫人咬着牙,呜咽出声。   谢老夫人呵斥:“哭什么!我谢家四世武将,满门忠烈,歧儿乃为国捐躯,光宗耀祖,将来是要摆在灵堂,供后人世代供奉的!”   沈玉檀心里堵得慌,一时说不出话来。   谢老夫人说着说着,声音不知觉也哽咽了,长长叹出一口气,“可惜老爷和大爷回不来,不能送歧儿最后一程。”   大夫人为人爽朗,不是爱哭哭滴滴的妇人,听到这话却再也忍不了,背过身压着声抽泣。老夫人眼里也含了层泪花,鬓角一夜之前似乎添了许多白发。   边关的事自然越少人知道越好,故而并未向家里女眷透漏风声,可想而知,谢家的人必然担惊受怕,日夜挂念。   沈玉檀心里不是滋味,转身拿了帕子,给大夫人擦泪:“母亲先莫要伤心,夫君是生是死,赵大人说了可不算。”   杨氏止住哭声,惊诧地看着她。老夫人回味过话里的意思,也觉得不可思议。   沈玉檀回以安定的目光,道:“此事全在我们掌控之内,其中细节不便告知母亲和祖母,不过需得让二位知道,夫君并无生命之忧。”   老夫人喜极,一时都忘了说话,半响后才知道攥着她的手喃喃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沈玉檀看不得老人家伤心,又宽慰着说了好一会话,末了叮嘱她们外表切勿露出破绽,这才放心出去。   刚出了紫明堂,迎面走来两个小厮引领她去灵堂,沈玉檀看着这两个小厮颇为面生,到了所谓的“灵堂”前,算是明白了赵云轩的用意。   许是怕她悲伤过度卧床不起,没经她准许,赵云轩做主带了一拨人来打点。短短几个时辰倒是弄得有模有样,什么招魂幡、纸钱、贡品一个都不少,就等着她人到呢。   灵堂里出来两个丫鬟,低眉敛目呈上一身丧服。沈玉檀穿了自己的一身素衣,嫌那丧服晦气,摆摆手将人打发了,只剩下两个惯常在身边伺候的下人,这才抬脚步入灵堂的门。   ——   春回大地,京都微风和煦,花香袭人,正是踏青的时节,然大瀛痛失镇国大将军,家家户户大门禁闭,向来热闹的街上也只有零星几个人。   西侧门停着两驾马车,其中一驾车身镶金挂银,马鞭上都嵌了一圈绿晶石。与之相比,另一驾马车看起来朴素得有些寒酸。   城门前,一华服女子叉腰竖眉,对着城门前的守备嚷嚷:“你算个什么东西,你也敢拦我?”   守备面露难色:“赵大人有命,城外有叛党勾结,恐趁乱入城意图谋反,想必城外也不安全。二姑娘还是安生在城里待着,不要为难我等了。”   赵云英冷笑了一声,刚要开口说话,衣袖被人拉了下,沈玉清垂着眼,温声劝解:“虽说今日去寺庙求姻缘灵验,但也不急于这一时,既然上面有令,二姑娘就别难为他们了。”   “哼,用不着你在这假好心。”赵云英瞪了沈玉清一眼,若不是她前几日发现了沈玉清的秘密,这小贱蹄子还藏着掖着呢。想到这,目光变得颇为讽刺:“虽说灵验又怎么着,你一个没人要的弃妇,还想再找个好的夫婿不成?”   沈玉清没说话,表面温顺笑着,身侧指尖深深肉里。   赵云英得意洋洋转过身,神气十足呵斥道:“本姑娘说今日出去就必须今日,若耽搁了好的姻缘,仔细你们的脑袋!”   守将面色徒变,听说过赵家二姑娘刁蛮,没想到是这么个不通人性难伺候的主。思前想后一番,几日来并未有可疑的人,况且是二姑娘自己要求的,犯不着得罪贵人,便通融放行了。   马车一路行驶,田间道路崎岖不平,尘土飞扬,即便放着车窗帘子也飘近来不少尘土,呛得赵云英治咳嗽。   若不是从沈玉清那得知今日来普渡寺祈求姻缘最为灵验,她吃饱了撑的才会遭这种罪。   好在不多时,面前的道路逐渐开阔,远处层林掩映的小山上,依稀看见普渡寺的牌匾在朝阳下闪着金光。   赵云英下了马车,刚一跨进庙门,住持便从佛堂里便出来接应。沈玉清朝人垂首点头,对赵云英道:“这便是我先前同二姑娘提过的住持大师。”   赵云英随意点了点头,算作打过招呼。住持一言不发,沈玉清便接着道:“求神拜佛这种事心诚则灵,由住持带着二姑娘进去就好了,我便不进去打扰二姑娘上香了。”   赵云英一愣,想了会又觉得有道理,如今赵家风头正盛,可不能触了沈玉清的霉头。她这样想,全然忘了沈玉清如今这般难堪谁造成的。   住持道:“施主请随我来。”   沈玉清目送赵云英步入佛堂,转身从马车上拿出一个包袱,从侧门出去,走进一片竹林,行了不多时便看到前面一排寮房,赵云英径直进屋,先把门栓插好了。   身后站了一个身量颀长的男人,穿着一身粗布麻衣,却掩不了周身气度,听见动静悠悠看过来。   被他看着,沈玉清立刻觉得头顶像悬了一柄剑,不知当初何来的胆量敢勾引他,又庆幸当初事情未成,否则恐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再不敢行事鲁莽,赵云英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恭恭敬敬行礼:“将军一路辛苦。”   “她叫你来的?”谢歧只看了她一眼,目光落在她身后的包袱上。   赵云英顺势把包袱解下来,应声道:“是,前几日二姐托人送来消息,事无巨细都交代好了。”   赵云英将包袱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摆出来,一面人皮面具,一身车夫惯常穿的衣服,恭顺道:“将军只需换上这些,随我入城就好。”   沈玉檀安排妥当,出城后每一环都是精细琢磨过的,自不必说今日赶马的小厮,也是她挑选的跟谢歧身形相似的下人。   谢歧眼底划过惊讶之色,半晌,竟是无声笑了,心情颇好地勾起唇角。   他的檀儿倒是真有本事,连沈玉清这样的人心都能笼络到。   沈玉清又俯身行礼,自觉退出屋里,关好门在外面等。约莫一刻钟过后,谢歧从里面出来,俨然换了一张脸,正是来时那个车夫的模样,而真正的车夫,已经偷偷下山去了。   赵云英拜了菩萨上了香,又捐了些香火钱才高高兴兴从寺庙里出来。看见两驾马车整齐停着,走到沈玉清车窗外敲了敲。   沈玉清忙从马车上下来,笑道:“二姑娘出来了。”   赵云英摇晃着手里的福袋同沈玉清炫耀,赵云英倒不面露妒色,反而仍笑着说了好些祝愿的话,赵云英同她说了几句觉得没意思,摆摆手到前面马车那去了。   经过车辕那停了下脚步,感觉赵云英这车夫有些不一样了,但一时半刻又察觉不到是哪里不对劲,懒得关注这些小人物,摇摇头登上马车走了。 第60章   白日下过雨,空中无星无月,墨色浓重。   丧幡随风舞动,供奉的祭品桌上,香烛一左一右相对燃烧。地上摆了十几个蒲团,却只有一个人跪在上面。   沈玉檀跪得累了,松动松动双腿,改跪为坐,弓腰耷拉着脑袋坐在蒲团上。   仆从早早被她屏退了,灵堂里谢家的人也叫她劝回去歇息,此刻只剩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呆在屋里。   沈玉檀估摸了下时辰,差不多还有两个时辰,便能以更衣为由,出去灵堂透透气了。为了佯装自己悲痛欲绝、万念俱灰,在这里闷了这样久,都不知道外面是何情况,想到还要再待上两日,沈玉檀就一阵头疼。   外面起了风,吹得烛火忽明忽灭,沈玉檀紧了紧罩着的外衫,听得身后传来的脚步声。   心下一紧,以为是不懂事的仆人,赶忙端端正正做好,轻声道:“夜已深了,不用进来伺候了。”   “那小的退下了。”   熟悉的说话声含着笑意传来,沈玉檀怔住,猛地回过头。   穿堂风过,灵堂挂着的白幡扬起,遮住那人黑暗中的身影,谢歧立在堂前,长久的静默中,她听见他似乎轻笑了声。   沈玉檀犹如梦醒般,这一刻什么也顾忌不得,急匆匆跑过去,忘了腿还麻着差点摔倒,跌跌撞撞扑进那人怀里。   香气盈了满怀,谢歧将人紧紧抱着,腾出一只手抚摸她的头发,像安慰似的,一下一下慢慢捋顺。   他低下头,在她耳边说:“我回来了。”   沈玉檀抬头,在昏暗中与他对视,眸子像盛了一团火,炙热而明亮。他看着她长长的睫毛眨了两下,眼尾迅速染上一抹红,泪光莹润了眼眶。   沈玉檀突然踮起脚,温热的唇瓣突然贴上来,急急吻他。   谢歧愣了一下,然后手臂慢腾腾绕过她的腰扶好,任由她胡作非为。沈玉檀亲得毫无章法,哆嗦着身子贴近他,湿冷的眼泪滑过眼角,总算没了力气。谢歧却不肯轻易放过她了,逮住唇角含住反复厮磨纠缠。   风渐渐小了,偶尔一阵吹来,夹杂着馥郁花香。   沈玉檀窝在谢歧怀里急促呼吸,腰间被掐了一把,听见他说话:“瘦了。”   点了点头,有模有样学他,手放在谢歧腰上掐了一下,促狭道:“你也瘦了。”   谢歧看着她笑,目光环顾了灵堂一遭,啧了一声:“赵狗贼布置的挺像那么回事。”   沈玉檀想了想,眸光暗下去,到底忧虑道:“眼下京城危机四伏,你怎的敢回府,太冒险了。”   “想你了”,他何尝不知道此举涉险,然相思成疾,早远在边关时已日思夜想,回了京城更是情难自抑。   沈玉檀半是羞臊半是担忧,又听他一句句宽慰她,“放心,我敢回来自然掩藏了行踪,他们不会发觉。”   “好。”沈玉檀盯着他看了会,想起来什么,“这么晚回来,肯定饿了吧。”   可是她这会又不能去厨房,闹出动静引人出来就不好了,思来想去,余光瞥道贡品桌上摆的贡品,茅塞顿开起身挑了块点心,送到谢歧跟前,“先垫补垫补。”   谢歧颇为嫌弃看着那糕点,吐出两个字:“晦气。”   沈玉檀直接凑过去喂他,“人好端端站在这,说什么晦气,吃饱了才要紧。”   谢歧垂眸,就着她喂食的动作一口一口咬进嘴里,末了她手里没了糕点,手指沾满了蜜饯的糖。   谢歧直勾勾望着沈玉檀,俯身吮着指尖,含进嘴里。沈玉檀只觉得脸上像有团火在烧,偏过头不去看他,触觉却愈发清晰,指尖一根一根遍布酥麻。   心里痒痒的,像被什么东西一下下地挠,谢歧沿着白嫩的藕臂吻上去,蜻蜓点水落在她眉心、眼角、唇畔。   他慢慢将她压在蒲团下,哑声唤她的名字,沈玉檀便知道他动情了。而她何尝不是呢,两具躯体贴得这样近,她却渴盼着再近一点,再近一点。   谢歧缓慢又深重地吻她,气息喷洒在项间。他伸手解开腰间的系带,扯了两下没扯开,这才有些急躁,膝盖跪在她腿间,全神贯注解那两根带子。   沈玉檀仰面躺着,总算找回些理智,扣住他动作的手,缓缓喘息笑道:“晦气。”   然而没有别的地方了。   谢歧手里系带松了,他吻她的手心,亲得她痒了自己松开,轻松拨开两片衣襟,轻佻出声:“”“吃饱了才要紧。”   粗粝附上娇嫩的肌肤,残存的那点理智分崩离析。烛光下,墙上人影缠绵,久久难舍难分。 第61章   赵云轩垂眸,目光落在明黄的龙床上。   层层帷帐后,瀛帝面色蜡黄、唇白无色躺在床上,身形如同枯槁,与冬日围猎时的英姿判若两人。   已是夜里三更,赵云轩仍穿着晨时的朝服,紫袍蟒带,在那站了许久。身后宫人站了两列,无一人敢上前提醒。   瀛帝梦中呓语,帷帐晃动,上面刺绣龙纹栩栩如生,时隐时现。赵云轩看身旁内侍一眼,内侍连忙上前,弯腰卷起帷帐。   赵云轩听清楚,他喊的是琰儿。   瀛帝不知做了什么噩梦,惊出一身冷汗,浑身颤抖喃喃:“琰儿,琰儿。”   赵云轩撩起眼皮,沉声唤他:“陛下。”   “琰儿!”瀛帝忽地大叫一声,从噩梦惊醒,自龙床上坐起来,惊恐地瞪大眼睛。   宫人忙垂头凑上来,拿备好的帕子擦去瀛帝脸上的汗水,内侍双手接着奉上一碗安神汤。   瀛帝惊魂未定,余光中瞥见赵云轩,推开身前的东西,连鞋袜都顾不得穿,慌慌张张跑过去,“琰儿,琰儿在哪!”   “陛下安心,夜已深了,小皇子自然已入睡了。”赵云轩从内侍手里接过安神汤,送到瀛帝面前:“陛下只是梦魇了,喝了这药歇下吧。”   “朕不喝!”瀛帝挥袖,瓷碗脱手摔了个稀碎,药水洒了一地,“喝了这么久也不见好转,反而每况愈下,是这药有问题!”   小太监手里勺子滑落,发出清脆的声响,吓得一弯腿跪到地上。   赵云轩脸色阴沉,缓缓看了小太监一眼,用帕子将手上药渍一点点擦干净,才道:“陛下睡得久了,身体不适将药碗打翻,还不快再熬一碗呈上来。”   小太监趴在地上连连称是,捡起碎碗片迅速退出去。   赵云轩看向瀛帝,他满头白发松散,眉头紧皱,咬牙死死盯着赵云轩,眼里滔天怒火就要发作。下一刻,却讨好地笑起来。   “是朕糊涂了。”瀛帝跌坐在床上,今时不同往日,他身体急转直下,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赵云轩慢慢将皇权蚕食架空,许多事已经做不了主了。   瀛帝目光空洞呆滞,半晌,像想起什么事,双眼逐渐迸出些光芒。   “朕近日来总梦见李绪,怎么说他也是朕的儿子,如今朕病重,琰儿年纪尚小,难堪重任,朕要李绪回京监国。”   赵云轩摩挲着手指,闻言轻轻了,“李绪犯上作乱,欲加害陛下,罪该万死。流放西北苦寒之地已是宅心仁厚,且已贬为庶人,没有资格继承正统。”   “你放肆!”瀛帝抄起茶壶重重砸下,在赵云轩脚边碎成两半,“此乃皇命,竖子胆敢违抗!”   寝殿一片死寂,宫人个个头埋得更低。   “皇命。”赵云轩细细琢磨着这两个字,忽地嗤笑出声。给瀛帝喂的药不但能要他的命,还会使人精神错乱,喜怒无常,看来是真的起作用了。   片刻赵云轩收了笑,侧首吩咐:“来人,陛下病入膏肓失了神志,微臣怕陛下伤到自己,只好惶恐触犯龙体了。”   赵云轩说完,从殿外进来两个太监,手里各执一捆麻绳,朝瀛帝越走越近。   “大胆!”瀛帝连连后退,扶着龙床怒斥:“你们这是谋反,朕要诛你们九族!来人救驾,快来人——”   可惜殿内无一人敢动,两个太监按住挣扎的瀛帝,三两下绑在龙床上,双双退回赵云轩身后。   赵云轩居高临下看着他,瀛帝扭动手腕想要摆脱束缚,然绳子绑得死死的,纹丝不动。他只好梗着脖子高声咒骂,状若疯魔。   “臣还有一事要禀。”赵云轩无视瀛帝骂骂咧咧,直接道:“陛下昏睡的久了前朝的事有所未闻,镇国大将军中了羌人的埋伏,已以身殉国了。”   瀛帝双眼倏地睁大,顿觉口中腥甜,气得浑身哆嗦,“你……乱臣贼子!”   “陛下忘了。当初可是陛下提拔臣打压谢家。除掉谢歧乃为陛下分忧,是臣分内之事。”   瀛帝胸口绞痛,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事到如今追悔莫及,他当初怎么就听了赵云轩的谗言,残害忠良,落得今日这样凄惨的下场。   赵云轩目光落在溅了血的龙床上,厌恶地皱了皱眉。熬药的小太监快步行到赵云轩身后,小心翼翼道:“大人,药熬好了。”   赵云轩睨了药碗一眼,里面装的药是黑褐色的汤药,散发着丝丝热气。   “给陛下喂药。”   “是。”内侍垂眼答应,若仔细观察,他托着药碗的手是微微颤抖的。   瀛帝仿佛失去了气力,仰身瘫在床上,小太监跪下磕头:“陛下,该喝药了。”   瀛帝恍若未闻,一动也不动。小太监额头汗珠滚下来,又不敢违抗赵云轩的命令,只好舀了汤药,递到瀛帝嘴边。   棕褐的药汁触到嘴角,瀛帝喉咙微动刚要咽下去,有道女声从殿外传来:“不能喝!”   宫人均是一愣,纷纷侧首望向殿门。   玉华公主李淑从外面匆匆赶来,她走得万分焦急,披头跣足,一路跑进紫宸殿:“父皇不能喝,此乃毒药!”   瀛帝面色剧变,立马将喝进嘴里的药汁吐出来。李淑怒气冲冲赶到殿前,只是还未近身,就先被赵云轩身边的手下拦住。   “给本公主滚开!”李淑死死盯着赵云轩,眸里是滔天的怒火与怨恨,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   李淑万万没想到,她与赵云轩成婚是引狼入室,她许他前途无两,却不知赵云轩贪得无厌,狼子野心,谋的居然是帝位。   赵云轩背对李淑而立,听到这话也不曾回头,只揉了揉眉心,颇为冷淡地开口:“长公主累了,来人带着下去休息。”   说完,大步走到床前,从内侍手里拿过药碗,扼住瀛帝的下颌,直接往嘴里灌。瀛帝挣扎,药汁呛出大半,脏污了面容,却还是有大半灌进了喉咙里。   从始至终,赵云轩十分平静,曲起的指节使力泛红,却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殿外,李淑踹倒前来服侍的宫人,见到这一幕,声色凄厉往大殿里冲。   一碗药喂尽,赵云轩松手,瓷碗在地上摔得稀烂。   刹那间天旋地转,李淑身子斜斜倒下,摔进殿前冷硬的青砖里。 第62章   天光微亮,灵堂内镀上一层金光,东方吐露鱼肚白。遥远的丧钟沉重悠长,皇帝昨夜驾崩,整个京城笼罩在阴郁的气氛里,路上家家户户门前挂白,院门紧闭。   沈玉檀坐在去皇宫的马车上,十分惫懒地倚着,想起昨夜种种,脸上迅速攀上一抹红。   然今日瀛帝已死,官员命妇都前去吊唁,不失为最好趁乱混入皇宫的时机,是以谢歧今夜便会动手。   想到这,激起的那点涟漪荡然无存,马车摇摇晃晃,一颗心也跟着七上八下。   行了没多久,高大的城门浮现在眼前,朱红宫墙上挂白,官员命妇从侧门进去吊唁。   沈玉檀走下马车,恰好同赵云英碰了个对面,她斜着眼上下打量一遍沈玉檀,轻嗤了一声。   沈玉檀原没有瞧见她,经她这一番动作,才将目光放到赵云英身上。当真是个脑子不灵光的,国丧时期,别人皆是摘冠去饰,披麻戴孝,生怕一时疏忽酿成大错。沈玉檀看一眼赵云英的衣裳,里衬还绣着花鸟纹呢。   许是沈玉檀看得久了,赵云英有所察觉,扭着脖子拿眼剜她。嫌摊上晦气,沈玉檀忙侧过头,不再去招惹她了。   宫人领着进去紫宸殿,乌泱泱一群人齐齐跪下,有几个甫一跪下便哭出声来。沈玉檀既没哭也不想招眼,随众人老老实实跪下,不动声色打量了四周一圈。   李淑不在其列,不仅如此,连虞贵妃和小皇子也不在大殿上。有大臣问起来,总管太监只说贵妃与长公主悲痛过度,一病不起。沈玉檀不信这套说辞,反而印证了她同谢歧猜想的是对的。   如今后位空悬,太子废黜被贬,虞贵妃又卧床不起,主持大局事务便落到了赵云轩手里。   沈玉檀抬眸,看见赵云轩一身缟素,立于百官之首,示意内侍宣读圣旨。   皇帝遗诏立小皇子李琰为太子,命左相赵云轩监国,辅助太子继位,主持朝政。   赵云轩跪在地上,双手接过圣旨,起身朝殿下看来,沈玉檀匆匆挪开视线,瞥见他轻缓地勾了下唇角。   接下来要行哀礼,过程琐碎麻烦,却没人敢懈怠,等该行的礼都行完了,已经日上三竿。   春日里,难得沁出了一层薄汗。众人去偏殿歇息,宫人呈上茶水供贵人们解渴,沈玉檀半日滴水未沾,未免觉得口干舌燥,自取了一杯饮下 。放下茶盏的时候,看到屏风后赵云轩的身影一闪而过。   不好的念头在脑子里盘旋,沈玉檀望向桌上的茶盏,旋即恍然大悟,转身朝殿外跑去。   两旁人影匆匆掠过,沈玉檀一刻不敢停歇,跑出偏殿、廊道,感觉身体越来越沉重,双腿像灌了铅一般。   沈玉檀扶着柱子缓慢滑下,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再也迈不开半步。   眼前逐渐被黑暗所笼罩,她费劲撑起眼皮,看见白色的身影越来越近,困意席卷而来,沈玉檀昏睡过去。   ——   卯时已过,大臣陆续出宫,宫门上钥,皇城前一派清净。   守门的侍卫强撑着困意,看见前面远处来了换班的,顿时全身都松懈下来。   等人走得近了,才看清小侍卫的脸,守门侍卫啧了一声:“面生啊。”   小侍卫嘿嘿笑了两声,“小的第一天当值。”   守门侍卫这才拿正眼打量他,半晌,朝紫宸殿的方向努了努嘴:“这时候被里面这位主提拔上来,有点本事。”   “小的不懂规矩,往后还得靠您照应点。”小侍卫谄笑着,弯了弯腰,一锭银子神不知鬼不觉落入守门侍卫手心。   守门侍卫立即四处看了看,轻咳一声,将银子收回袖口里,拍了拍他的肩:“都是为上面的人办事,应该的。”   守门侍卫收了钱,想着这个月又能去春芳楼点姑娘,一时眉开眼笑,又同他扯了两句,喜滋滋换班去休息。   殊不知在他身后,嬉皮笑脸的小侍卫早就收敛了神色,望着他的背影一路走远。   夜幕刚刚降临,守门侍卫没点灯,一路哼着小曲走到侍卫司。   通常这时候里面都有人当差,今日不知为何,大门紧闭,院里也没亮着灯。   侍卫疑惑皱皱眉,走上前推了两下没有推开,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挡着,只推开了一条缝。   他一着急直接上脚,木门被这力道撞开,才看到里面的光景。   在他脚边躺着一具尸体,脖子上划了个口子,衣襟血迹斑斑,便是刚才挡着门的东西。   侍卫呼吸一窒,快步走到门前拉开屋门,浓重的血腥气铺面而来。屋内十几具尸体或坐或立,死状各异,却都是一刀毙命,刀法干净利落。   夜幕降临,整座侍卫司静得可怕。   侍卫怔了一瞬,拔腿就往外跑,只走了两步后颈被人扼住,一只手捂住他的嘴,冰冷的刀刃划过脖颈,侍卫惊恐地瞪大眼,身体慢慢没了动静。   城门每过一个时辰换岗,外面经过一遍换血,已经都是谢歧的人。   弯月当空,月光静谧地洒在宫殿的琉璃瓦上,头顶乌鸦飞过,在宫城上空盘旋啼叫。   苍耳穿着侍卫服,走到谢歧跟前道:“主子,都解决了。”   一只乌鸦停在面前的尸体上,低头啄食。   剑尖灵活地在尸体腰间走动,乌鸦扑扇着翅膀飞走,一块玉佩掉出来,谢歧用剑挑起来送到苍耳手上。苍耳这才看清的字,是侍卫出入皇宫的通牌。   谢歧吩咐道:“一个时辰后动手。”   ——   浓烈的异香窜入鼻息,沈玉檀指尖微微颤动,费力地撑起眼皮。   层层帘帐,阻隔后面模糊的人影,沈玉檀看不清他的模样,只看见一个大致的轮廓。   随着她的动作,那人缓声开口:“你醒了。”   帘帐从外面掀开,玄袍蟒带映入眼帘,赵云轩身着瀛帝上朝穿的弁服,站在床头温朗地朝她笑。   虽早有预感,这一刻沈玉檀仍不寒而栗。   “你在水里下了什么药?”沈玉檀指甲陷进床褥里,看清他身上的龙袍,有一丝惊诧。   赵云轩手里转着茶盏,不答反问:“睡了这么久,应当渴了吧?”   那药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睡了一觉的功夫使人口干舌燥,的确想要饮水。但沈玉檀知道赵云轩不会安什么好心,是以避而不答。   赵云轩仍笑着,拿过桌上的茶盏倒了水,在她的目光注视下,将褐黄药包拆开,里面白色的粉末倒入杯子里。   药末很快和水融成一体,赵云轩端到她面前,示意她喝下去。   沈玉檀身形不动:“国丧当前,你迷晕命妇在前,大逆不道身着龙袍在后,到底是何居心!”   赵云轩上前,沈玉檀后退到床尾,他扼住她的手腕,掺了药的茶水猛地灌进嘴里。   沈玉檀挣扎扇开他的手,被水呛得咳嗽。   “我做了很长的一个梦。”他抬手拂去沈玉檀眼角呛出的泪水,看着她狼狈的模样缓声道:“梦里你我是夫妻,你虽不是自愿嫁给我,却事事熨帖,关怀备至。对我极好。”   赵云轩的表情像在享受,又像是在留恋,“是我有眼无珠,做了许多错事,负了你,最后连人都没留下。”   沈玉檀伏着身,那种乏力的感觉又涌上来,只不过这次她全身脱力,神思却无比的清明。   她听见赵云轩说:“我本以为是个梦。”   沈玉檀惊惧地看他,最担忧的事还是发生了,赵云轩也有了前世的记忆。   赵云轩看她这副模样,却笑了:“你不必怕,我伤不了谢歧。”   他离她很近,声音就在耳边:“但我放不下你,我想要你陪着我。”   赵云轩从床上将她抱起来,沈玉檀死死咬着嘴唇,目光落在大殿中央的龙椅上,赵云轩把她放在身旁的凤座,看向掩合的殿门。   乌血溅在窗纸上,门从外面撞开。   一切与前世重合,窗外仿佛烽火硝烟,尸骸遍地,瀛帝祈求的模样犹在眼前,赵云轩垂眸,却看到了沈玉檀柔美的侧脸。   谢歧的身影出现在门后,沈玉檀想要喊他,惊觉自己发不出一点声音。她感觉到一把匕首,抵在脖子上。   赵云轩手指稍一用力,便能割断她的喉咙。   谢歧放下长剑,所有人跟着退后。   他看起来像许久没好好休息过了,眼眶发黑,嘴边生了青茬,神色紧绷下是深深的疲倦感。   她望着他,眼里渐渐蓄满泪水。   谢歧开口说话,声音是嘶哑的:“放开她。”   赵云轩低头,话像是对沈玉檀说的,“都说谢太尉爱妻如命,看来此话不假。”   谢歧眼中一瞬间变化莫测,他手指摸到身上的暗器,弓起的手背青筋毕现,“赵云轩,你到底想要什么?”   “别白费力气了谢歧。”赵云轩一只手覆上沈玉檀的鬓发,像抚摸一匹上好的绸缎,一下接一下缓缓摩搓,:“我想要的东西,从来只能握在自己手里。”   刀锋收紧,血珠顺着匕首留下来,沈玉檀侧眸,看见谢歧的投过来的目光。   他望向赵云轩身后,绣金龙凤折屏后面,李淑神不知鬼不觉走出来。   她手里持一把寒光凛冽的匕首,游魂一般走到赵云轩身后,趁他注意力放在沈玉檀身上的时候,用了全身的力气,将刀刃深深刺入他后心。   湍流的血汨汨染红了龙袍,李淑吓得松开刀柄,怔怔看着自己的双手。   谢歧趁机扣出一枚箭镞,指尖快速弹开,箭镞眨眼间穿过大殿,钉进赵云轩项间。   匕首滑落,喷射的血液染红了视线。   沈玉檀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身体往前探,从座椅上摔了下来。   她从玉阶上滚下来,一阵天旋地转,像一片落叶寂静的归于地面。   药物困顿的睡意再次袭来,沈玉檀视线里只剩下浓重的红,眼睛费力眨了一下,殿内已是人仰马翻,恍惚看见谢歧朝她而来,夜风吹起黑色的衣袂,他如那年立在佛像下,抬头望着一座座神佛,清俊冷硬的男人。   她被谢歧从地上抱起来,他低头焦急地说着什么话,可她听不真切了。噬骨的寒意自四面八方而来,沈玉檀被他紧紧搂在怀里 ,抵不过药效,终是落入无边黑暗。 第63章   一把冥钱洋洋洒洒抛向空中,街道满天飞舞,街道旁皆被一片雪白覆盖。送丧的唢呐吹得一声盖过一声,压下本就没有几声的啼哭。   沈玉檀立在这群人面前,看到中间为首那人眼下乌青,魂不守舍,她顿时心中惊愕,倒吸一口凉气。   赵云轩打着一幢灵幡,游魂般经过她身旁。发丧的人纷纷从身旁走过,好似看不见她。   沈玉檀疑惑地抬头,看清丧幡上的“发妻沈氏”,差不多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上一世她死前,舅父举家被抄,沈家的人巴不得她不好过。她谨慎了一辈子,明明什么都没做却树敌无数,至亲也离她而去,直到死后也没有几个人哭丧。   沈玉檀冷眼旁观,发丧的人一路赶往城外赵家的祖坟,队伍穿过一条街道的时候,沈玉檀看到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他一身缟素,遥遥站在人群之外,目送一行人越走越远,然后翻身上马离开。   夜幕降临,荒郊四野寂静寥落,新起的坟冢摆放着几样祭品,骏马嘶鸣声划破长夜。   谢歧从马上下来,漆黑的夜里,他一身白衣立在那,夜风吹起他的发,面容俊朗的男人打开一壶酒。   沈玉檀极少见他穿白衣,故而眼前一亮,看着谢歧的脸出了神。   他孑然立在坟头,无声,将一壶酒饮尽。   寒风灌进袖里,烈酒灼心,他恍若未觉,动手挖开坟茔高高堆起的泥土。   一双手在冬日里冻得通红,手指偶然碰到沙子石子,被尖锐的棱角划破,风一吹,伤口又凝住。   等挖出棺椁的漆木边角,手上已添了大大小小十几处伤口。谢歧挥剑劈开棺材,里面的人安安静静躺在那。   她颈间一道触目惊心的红痕,眉目平和,丰润的唇没有一丝血色。他触碰到她的手,是冰冷的。   谢歧几乎用尽平生的耐心,把她小心翼翼抱起来,带离这个地方。   赵家人待她不善,把她安置在赵家祖坟,他于心不忍。   怀里的人冰冷,身子单薄。他忽然想到那些躲在阴暗里的日子,一双素手游走在后背伤痕累累的刀疤上药,她指尖是好看的浅粉色,温热的皮肤沿着伤疤缓缓磨擦。   沈玉檀立在坟前,谢歧看不见她,但她看见谢歧五指收紧,用了很大的力气将她抱在怀里。   空中不知何时飘起了大雪,天地很快被一片莹白覆盖。谢歧抱着她往回走,雪花落在他发上肩上,白色的身影慢慢变成一点,跟满天飞舞的大雪融为一体。   沈玉檀再睁开眼,置身于普渡寺那间禅房里。   诵经声不绝于耳,月光从狭小的窗挤进来。屋里只一张方桌,高大的男人坐在那,显得屋子更加逼仄。   桌上一壶酒,被饮去大半,谢歧面色微红,眼皮耷拉着,看向手里的东西。   骨节分明的手指摊开,里面是一个形状奇特的手串,五颜六色的珠子绑在一起,有的晶莹剔透,有的色泽鲜艳。   是荆州姑娘家的玩意,沈玉檀从荆州来京城那年,带了这么一串过来。她带着它去赴宴,被姑娘们笑话小气,她羞愧得下不来台,回去后藏起来不戴了。后来她来普渡寺,又把这串珠子翻出来戴在手上,等再回赵府,又放起来不知道搁哪去了。   她自己都未必能再找到,不知道谢歧是从哪找着的。   谢歧低头盯着手串,目光变得柔和,他喉咙滚动,声音有些哑:“今日是你生辰。”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能听见外面阵阵诵经声。   “我给你带了生辰礼。”谢歧把手串放在桌上,仰头又喝了一口酒,像真的在等她答复。   沈玉檀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百感交集,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酒壶很快见底,谢歧收了手串,突然笑了一声:“既然你不要,我先替你保管着。”   谢歧把手串放入怀里,隔着里衣贴紧胸口。他仔细打量这间屋子,每一个狭窄的角落都不放过。   片刻后,木门从里面推开,月光洒了一室。他合上门,走前留下一句:“明年再来看你。”   沈玉檀觉得自己身子轻的像一缕游魂,随着画面变换,一直跟在谢歧身边。   她看着谢歧将她的骨灰放在祠堂里,看着他一步步爬上高位,最后起兵造反,他背负着数万条冤魂,一身戾气,锋利的长剑了结瀛帝的性命,又砍下赵云轩的脖子。   尸体遍地,丹壁溅血,皇宫如同人间炼狱。   滚烫的鲜血喷洒在,沈玉檀闭上眼,不敢去看他的脸。   这些年谢歧过得并不好。   沈玉檀走过去想抱他,可她根本触碰不到谢歧的身体。眼前的景象渐渐撕裂开,沈玉檀觉得身体越来越轻,像被什么东西吸附着,要到另一处地方去。   沈玉檀听见有人唤她的名字,像是谢歧的声音,她循着那道声音往前走,身后的场景变得越来越模糊,眼前骤然亮起白光,沈玉檀缓慢睁开眼睛。   帷帐旖旎,药香四溢。   沈玉檀感觉自己像被拖进了泥里,全身酸痛沉重,喉咙如同点过一把火,干涸嘶哑发不出一点声音。   神思恍惚,像又死了一次。沈玉檀吓地先环顾四周,觉察到身在紫明堂,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   心情稍微松懈下来,疼痛立刻又蔓延四肢百骸。   就这样躺了许久,身体才慢慢好转了一些。沈玉檀强撑着爬起来,朝门外走去。   兰芝正巧从院里进来,看见她大吃一惊,丢下手里的东西跑过来。   兰芝捂着嘴,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夫人终于醒了,奴婢都快吓死了。”   兰芝忙扶着沈玉檀躺回床上,四面掖好了被角。沈玉檀说不出话,指了指桌上的茶壶,兰芝领会她的意思,倒了一碗水送到面前。   沈玉檀一口气喝完,兰芝道:“主子只管好好歇着,奴婢叫人去宫里送信,大人一会就能回来。”   她哑着嗓子吐出来一个好字,兰芝听得鼻子发酸,跟她说昏迷后的事。   原来自打她中毒晕倒,已过去了半月有余。赵云轩一死,谢歧坐镇朝堂,赵氏一党被彻底清洗。宫里派人赴西北苦寒之地接回李绪,复太子之位,谢家老爷、男丁都从边关回来,几批军马驻扎在城外,即便有人心怀鬼胎,也不敢在此时造次。   李绪虽瘸了一条腿,却是个当皇帝的好料子,若不是瀛帝有废太子之意,当初段然不会走上谋反的路。近来谢歧忙于继位大典的诸多事宜,偶尔空闲下来,便在紫明堂守着她。今日不凑巧,沈玉檀醒来的时候谢歧刚进宫去了。   沈玉檀枕着枕头,听见紫明堂外面交谈的声音,她抬头张望,谢歧的身影刚好出现在门外。   谢歧看见她,在那顿了片刻,而后将她紧紧拥在怀里。沈玉檀感受到他的胸腔,狂烈地跳动,放在腰间的那只手轻轻颤抖。沈玉檀突然想起那个梦里,谢歧手心放着那个五颜六色的手串,他摊开,又缓缓合上,紧紧握在手心里。   沈玉檀红了眼眶,下巴放在他肩膀,伸手环抱面前的人,在他耳边轻轻说话:“别怕,我好好的。”   --------------------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结局~ 第64章   转眼一晃到了夏日,太子李绪继位,国丧期间,一切从简,只祭拜祖宗天地,受传国玉玺。   新帝登基后一件事,便是将赵党在朝廷的势力连根拔起,彻底扫清。因谢歧剿灭叛党有功,官升一级至太尉。谢歧谢恩领赏,却推脱了太尉一职。   人人皆知这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却看不见下面的万丈深崖,引得天子忌惮,稍不留神便会挫骨扬灰。   谢歧这辈子不再想什么宏图霸业,只想守着他的人,安安稳稳过一世。故而打算等京城一切事宜安定好后,便带着沈玉回边关。   沈玉檀近来也没闲着,皇后母凭子贵,已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太后娘娘,适逢新帝选妃,太后恰好让她入宫,帮着挑选秀女。   名义上是选妃,实则聚在一起说话叙旧,沈玉檀身子也养得差不多了,便凑个热闹,接连几日入宫选妃。   皇后虽已是太后,也并非高枕无忧,先帝不只有李绪一个儿子,还有一个李琰关在诏狱里。虞家毕竟在朝堂盘踞多年,地底下还有些经脉没断干净,若留下李琰的性命,恐怕后患无穷。   太后跟沈玉檀提到这事时,显然动了杀心。沈玉檀垂眸凝视碗上的五彩手串,一句“臣妇不懂朝堂上的事”给推脱了。   回去后将这事说给谢歧,他抚顺她的头发,问她:“檀儿想如何?”   沈玉檀窝在他怀里静默了。恨吗?上辈的确对李淑恨之入骨,李淑施加在她身上的折磨,她想千倍万倍奉还。   但重生回来,上辈子的事逐渐淡忘,反倒没有最初恨之入骨的心情了。何况和谢歧一起经历过许多,更想要远离这些权利纷争,什么都不想了。   谢歧见她许久不出声,低眸看她纠结的模样,揉了揉她的脑袋笑道:“我明白了。”   几日后,皇帝下诏令,玉华公主、虞贵妃、小皇子牵涉谋逆一案,贬为庶人,即日离开宫城,前去陵园为先帝守陵。   李淑出城那日,沈玉檀亲自去看。   押送囚车的侍卫见状,纷纷退到一旁,李淑背对着沈玉檀,坐在角落里。   “李淑。”   沈玉檀一连叫了几声,李淑才迟钝地转过头来。没有锦衣华服陪衬,她发上沾灰,面色苍白黯淡,早已不似从前明艳的玉华公主。   李淑怔怔盯着沈玉檀,突然尖叫了一声,双手举在眼前不断摇头:“不是我,不是我杀的。”   沈玉檀皱了皱眉。   李淑嘴里不知道嘟囔着什么,沈玉檀上前一步,她吓得往后挤在角落里,“别过来,你别过来。”   “我没有杀赵云轩,不是我杀的。”李淑捂着嘴,眼泪从指缝里流出来。忽地止住哭声,偏头死死盯着她。   “沈玉檀”,李淑咬牙切齿,毫无防备朝这边扑过来,“是你杀了他,你去死!我杀了你!”   李淑被随行侍卫按下,铐链拴在牢门上,她还在试图挣脱,铁链撞得牢门咣当响。   沈玉檀问过狱卒才知道,赵云轩死了之后,李淑得了失心疯,时不时发病,有一段日子了。   今日李淑见了她,兴许想到了宫变那日赵云轩的惨状,这才发了病。   李淑做了许多恶事,如今成了一个疯子,逃过一死,也算便宜了她。   沈玉檀心里空落落的,她何必再去报复一个疯子。   她最后望了李淑一眼下了马车,狱卒锁好牢门,奉帝命驾车出城前往皇陵。   马车驶动,黄沙迷眼,沈玉檀立在飞扬尘土后,前世种种恍若一场噩梦,顷刻随风而散了。   ——   日子一晃盛京已入暑,夏日闷热,树荫凉里放了张席子,沈玉檀躺在上面翻书,面前瓷杯里盛得是解暑的酸梅汤,表面洒了一层碎冰。   沈玉檀翻书看了会,觉得渴了,端起杯子饮了一口,汤水冰凉酸甜,甚是解暑,忍不住又喝了一口。   喝完放下杯子接着看书,从身后伸出一只手,绕过沈玉檀,修长的手指勾着壶柄,把杯里的酸梅汤又倒满了。   沈玉檀拿了果盘里的冰葡萄,悉心剥完皮,转身笑着塞到谢歧嘴里。   谢歧含着葡萄,轻轻嘬了一下她的指尖。   沈玉檀娇嗔地瞪了他一眼,扯过谢歧的手咬了一口。   “嘶——”谢歧捏了下沈玉檀的脸,“真下嘴咬啊。”   沈玉檀抓他的手,“疼了?给我看看。”   谢歧委屈巴巴地送上去,沈玉檀找准时间又是一口,躲到旁边笑作一团。   “行啊,学会咬人了。”谢歧把人捞进怀里,头埋在她颈间轻轻一咬,沈玉檀脸红着推他,谢歧不依不饶,又低头亲她。   沈玉檀故意往后躲,谢歧又把她拉回来,两人在凉席上推推搡搡。天气闷热,不一会就满头大汗。   两人闹了半天,谢歧倒还好,沈玉檀却累得瘫倒,唇角带着一抹娇嫩的红,趴着席子气喘吁吁地瞪他。   谢歧笑沈玉檀娇气,目光含笑,支着头看她。   沈玉檀没说话,静静躺在一旁,接近傍晚,闷热逐渐消散,落日余晖照在谢歧身上,他垂眸看她,身后是暖黄的光晕。   她常常害怕,这一世会不会是场梦,等她一觉醒来,仍身处那间破败的院落,头顶是灰蒙蒙的四方天。   而只有谢歧呆在身旁,她感受着他的呼吸,听见他的声音,才确信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心也跟着安定下来。   她曾救过他一命,他将她从沼泽中解脱出来,他们早就休戚与共,融为一体了。   今后还有好些日子,他们离开京都,去西疆、荆州、漠北,只要有谢歧在,哪里都可以安居。   夕阳掩进云层里无影无踪,空中一轮月亮高悬。   沈玉檀想起很多年前,在普渡寺偏僻的寮房,她在树下抬头,谢歧就立在头顶的树枝上。   彼时谢歧重伤初愈,难得展露笑颜,他望着她,极轻地勾起唇角。   她看愣了眼,而后仓促掠过,看见身后的夜色。   那夜如今夜,一轮皎洁圆月正当空。   ——————全文完———————   --------------------   作者有话要说:   下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