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我成为自己的哑奴替身 作者:奶莓祭九   文案   上一世,穆湘西身为名门贵女,姿容无双,才倾天下,是京都无数世家子弟的白月光,嫁给了自己青梅竹马的心上人,三皇子沈洵。   婚后她才知所嫁非人。沈洵为报当年夺嫡丧母之仇,不仅害得她家满门抄斩,还将她万般折辱发卖花楼。   最终她不堪忍受,从高墙跃下,了结残生。   -   再睁眼,穆湘西重生成了恶名昭彰世子贺君知身边一名爬床失败的哑奴。   不仅马上就要被抓住沉井示众,还逃跑未遂罪加一等。   慌乱保命之中,她口不能言,不小心踹了阶上围观的贺君知一脚。   这下后院倏然寂静无比,所有人都认为她铁定活不过今晚。   哪知向来不见血不罢休的贺君知,这次只掸了掸膝盖上的尘灰,忽然改主意道:“罚也罚完了,既然人没死,我就先带回去了。”   -   穆湘西一直以为,贺君知救她命,为她医嗓子,把她放在身边呵护,甚至还揍了已经当太子的沈洵,只是因为她长得像他心里念念不忘的那个影子。   重活一世的她谨慎地揣了无数个心眼,再心动不已也死死憋着。   后来,她身为真千金被重新接回富裕侯府,同他站到了对立面,偶然得知贺君知心里那个影子就是前世的她。   穆湘西:我居然是自己的替身?   ***   背景很牛桀骜不驯神挡杀神世子x重生一世小心谨慎被宠回甜妹的温柔千金   -   tips:   1.女主哑只是被下毒,不是天生。   2.前世的女主是真的死了,不是同一具身体。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穿越时空 重生   主角:穆湘西,贺君知 ┃ 配角:沈洵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替身竟是我自己   立意:活出精彩 第一章 沉井   大都由一条垂直通行大道纵横并联,划开官商地界。   靖平公府便坐落于城都南面,背靠无数肆铺御街,拥有整个京阙最为富庶的地段。   虽是时辰已经临近戌时,府邸内仍然灯火通明,丫鬟们进出偏门伺候各院主子洗漱沐浴,结伴端着冒着腾腾热气的木盆和面巾从小院走过,也算是热热闹闹的。   只有一处例外,便是东厢靠近后院的那间柴房。   清朗的月光透不进这个小小的封闭屋子,四处都是漆黑一片不能视物,只有一两只耗虫在角落啃食着偷来的腊肉,时不时发出窸窣的声音。   穆湘西已经在这里枯坐了一会儿,好不容易眼睛才适应这片黑暗。脸上还火辣辣地发疼,胸口也像是被钝物刺穿了,此刻正往外源源不断地渗血。这些愈来愈清晰的痛感,无一不在提醒着她,她还活着。   可她分明记得她已经死了,死在大除守岁夜的最后一刻。   那天城里大部分人已经点上门灯,围坐在家吃暖乎的团圆饭,觥筹交错间,窗外无数燃起的烟火在夜幕里璀璨升腾。   她却满身血污,艰难地爬上高阁楼宇,如空中坠落下来的星火沫子一般,毫无留恋地从屋顶一跃而下,永远地停留在了她的十九岁年华。   穆湘西有些手臂发软地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扫视一番,先果决地撕了一片裙角包住自己的伤口,止住胸前不断渗出的血,接着试着动弹了一下自己的腿,发现虽然小腿坐久了有些发麻,但竟然是能动的。   明明她之前已经被沈洵挑断了脚筋,膝盖以下根本不能动弹,怎么现在自动痊愈了?   惊疑之下,穆湘西又伸手去摸颈侧,那里本来有一颗从娘胎里带来的大痣,之前她嫌太难看,每次站在镜前更衣时都得发愁怎么把它遮住,如今探手摸去却是一片光溜溜的。   怎么会这样?这根本不是她的身体!   假若之前她真的死了,她已经不再是穆湘西,那她现在又是何人?   这时,门外倏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焦躁的脚步声以及拨弄锁链的杂音,一个清脆脆的声音唤着她,“红笺姐姐……红笺姐姐!我是怀玉,你现在可清醒些?我现在把柴房门偷偷开了,你快些逃吧。   王二姨娘回来后听说你偷爬了世子爷的床,简直是气歪了嘴,现下正带着人往东厢赶过来,说是要把你抓住沉井示众呢!”   穆湘西被她这一声喊得涣散神思勉强回归了个七七八八,隐约听到几个“二姨娘”“沉井”的字眼,顾不得再咂摸自己的身份,心头顿时猛然一紧。   她跌撞着摸索到柴房门前,门是外头锁的,眼下只能摸到一片薄木。怕怀玉以为她还在门内晕着,穆湘西急着想要开口做些回应,嘴张开又合上,骇然发现自己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咿呀”的模糊音节。   思绪停滞了片刻,她很快转为用手砸门。   “瞧我,一时心急犯了糊涂,都差点忘了你是个哑奴不会讲话了,”怀玉在外头一拍脑袋,加快动作开锁,朗声安慰道,“别怕,我从管家那偷来了钥匙,这就把你救出来。”   穆湘西在门内连连点头,巴巴等着她开门。   转瞬后,怀玉推开门,敞亮的月光从外头蜂窝般涌进来,瞬间照亮了这个小小的柴房。   她朝外四下张望了一番,确定没人,于是一把拉住穆湘西往外走,边走边小声吩咐。   “这是我帮你买来的伤药和一点盘缠,后门现在没什么人,你赶紧跑,没时间了,千万别被他们抓住。”   “出了门就找个地方先躲起来,哪怕之后回来二姨娘要重罚你,也总比现在丢了命好。”   穆湘西体弱又受着伤,几乎小跑着才能跟上她的步子,心头却涌起一股热流,她想要开口道谢,却想起自己不能说话。于是她抓起怀玉的手,认认真真地在她的掌心里用指尖写下一个“谢”字。   “哎呀我说过了我不识字,别写写画画的了,”怀玉一脸不耐地把手抽出来,又拽了她一把,“快些走,前面就是小后门了,我就送你到那里,之后可别和人说是我帮的你,二姨娘要是知道了,不得把我嘴扇烂。”   穆湘西只能无奈地把手收回去,把递过来的包袱在身上仔细绑好,依照刚刚怀玉吩咐好的走到那扇小门前。   她心里有些忐忑,又回头看了怀玉一眼,这才鼓起勇气去拉开拴着的门闩。   双手使劲一推门——   门纹丝不动。   她纳闷地再推了推。   门直接从外面被人猛然打开,穆湘西顿时失去支立点,往前头扎了个空猛子。   她扑跌到地上,慌忙地抬起头。   率先进入到她的视线里的是一只引路的飞仙流萤灯,随后随着灯笼一点点的抬高,她看清了掩在灯笼后那个男人极淡的容色,面上顿时就是一僵。   身后的怀玉已经自动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咚咚地嗑了几个响头不打自招:“世子爷饶命,世子爷饶命,不关奴婢的事啊,是她自己想要逃走的,与奴婢无关。”   原来来人竟是那个惯来行事嚣张横行京都的靖平世子贺君知。   穆湘西暗道不妙。   先前她还跟着沈洵时,亲眼见着他与贺君知不知因何打了一架,这人生性斗狠,下手惯来没有轻重,差点没把沈洵的眼珠给掏了。   这事前脚刚发生,宫里后脚就有人借着此事到皇上面前参了他一本。结果偌大一个罪名盖在他头上,最后只落了个禁闭三天的处罚。倒是沈洵日夜在府内养病,在生死关头走了一遭,差点赔了双眼睛。   打那以后,京都里三皇子沈洵在圣上心中分量还不及一个贺君知的传言便传开了,一时间猜测四起,沈洵还为此郁卒许久。   这个人身后的背景雄厚到连沈洵都开罪不起,她的前身怎么会如此不识好歹去爬他的床,这不是阎王桌上抓供果——找死吗?   想到这里,穆湘西打了个寒噤,恐惧使得她一时间忘记控制自己的表情,也忘记了现在应该和怀玉一样不分对错地先跪地撇脱,反而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门后贺君知的脸。   实话说,这是穆湘西见过的除了沈洵之外长得最好看的一张脸,眉宇间那抹桀骜不驯为他添了几分少年意气,单从气质来讲甚至更胜于沈洵。   此刻贺君知一身黑色鹤氅,显然是刚从外头回来,须清的瑞凤眼上下扫了两眼,似乎是认出了她,眼中缓缓一沉。   他正想开口教训些什么,就听见后头门内的院子里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接着火光四起,原是下人举着炬把附近围了个水泄不通。   “我说这贱浪蹄子跑到哪里去了,柴房也见不着半个人影,原来是个胆大包天的,想要偷跑出府啊。”   这声音宛如一道钻进后背的阴冷毒蛇,激得穆湘西冒了冷汗,还没反应过来,腿已经条件反射地哆嗦起来,转身毫不犹豫地又一道跪了下去。   这贺家二姨娘王氏,早在她还是太傅嫡女闺中待嫁时就知道是个极不好相与的。她本是贺家从牙婆手里买回来的显州瘦马,入府后没两年就怀上了,顺理成章地做了靖平公身边的一名侍妾。   后来她那胎不稳,出府游玩时不慎跌倒滑了,非得诬赖到在那天去寺庙求平安的大夫人身上,说是她不安好心,背地里咒她滑胎,最后还闹到了靖平公跟前,最终处理不当造成了夫妻十几年隔阂的悲剧。   前几年大夫人生病去世,临终前才把这件事说开。   这事被当作反面教材特意在她出嫁前被她的娘亲叮嘱过,说是以后沈洵要是也迫不得已娶了小妾,千万不能忍气吞声地较劲,她背后是一整个太傅府,用不着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吞。   可惜他们全家都识人不清,自以为结交上了一门好亲事,却不想对方是奔着夺嫡丧母之仇来的,不仅搞垮了整个太傅府,还被告了个通奸叛国,满门抄斩的罪名。   穆湘西低着头隐忍地咬紧了牙关,心间反复滚过沈洵这个名字,直恨得切齿腐心。   那贺家二姨娘已至跟前,她披着一件用柑香熏制过的蝶戏玉兰青黑刺绣斗篷,脑后长发用一根乌木发簪挽着,帽檐上那圈白绒狐狸毛衬得她肤白胜雪,走动间裙裾盈盈而动。   不愧是被精心□□过的顶级瘦马,即使年岁已经不轻,依然有娇横争宠的资本。   她见到贺君知也在这里,颇为意外地掩袖笑了笑。   “世子居然也难得回了趟府,怎么不走大门进来,莫不是守门的小厮粗心大意忘记留门,回头姨娘这就替你好好教训教训这几个懒驴子。”   “不必了,”贺君知冷淡开口,声音像是松柏间被拨开的云雾,低沉悦耳,听之不忘,“是我怕惊扰府内歇息,特意走的后门,姨娘勿怪那些不相干的人。”   穆湘西听在耳中,神色一震。   她认识这个极富辨识度的声音。   上世与沈洵成婚那夜,她独自在喜房里紧张地绞着裙角,乖乖等着沈洵回来揭盖巾共饮合卺酒。   那时时辰已经挺晚了,向来早睡又累了一天的穆湘西疲倦地阖着眸,不自觉有些昏昏欲睡。   半梦半醒间,她隐约感觉屋内的窗子开了,涌进来大片的寒风,身侧燃烧着的烛火也剧烈晃动了一下。她只觉眼前一暗,随后就被一个满身酒气的陌生男子悄无声息地拥进怀里。   当时穆湘西以为是走错了房间的宾客,当即被吓得脑中一清,背上的汗毛根根竖起,本该发出的惊叫竟这么堵在了喉咙里,手下却防御性下意识拧住他腰间软肉,想逼着他放手。   却听得来人闷哼一声,反而收紧了双臂,嗓音嘶哑地低低唤了声“湘儿”。   那声音中的苦意与复杂不似作伪,穆湘西顿时呆住了,一时间居然忘记了挣扎。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到颊边洇湿,似乎有一滴灼烫的泪悄然落在了她的颈侧,沉甸甸地打湿了肩头的衣裳。   当时穆湘西很想抬头看看面前人的模样,可惜那一方勾住了凤冠零赘的红帕遮挡住了她所有的视线,直到最后他放手离开,她也没机会看见他到底是谁。   穆湘西自诩记忆力尚可,只要听过一次的声音绝不会认错,可是如今却怎么也没办法把那个人与眼前这个行事作风张扬恣意出了名的贺君知联系在一块。   可能是声音太过相像了,实际并不是他。穆湘西这么宽慰着自己。   “原是这样。”王氏早已习惯了贺君知一贯的特立独行,也懒得去细究,例行问候完就把注意力重新转回了跪着的穆湘西身上。   “对了,我听说这个小蹄子竟然自作主张想要爬你的床,被你关进柴房里思闭了。如今她不服管教,居然敢乱跑出府。   若是被外人知道了我们府上连个丫头都管教不好,该如何想我们靖平公府?就把她交给姨娘,让姨娘帮你处置了,如何?”   穆湘西心里万分清楚现下自己的处境,这个王氏私下手段众多,怎么折腾怎么来,要是真的落在她的手上,必然连小命都保不住了。   先前王氏扬言要把她沉井,那必然会为了立威,不把她弄死不罢休。   她慌忙扭头央求地看向贺君知,明知不太可能,嘴里还是咿呀地辩解着,万般期望他看在她已经知错的份上能够通融一番情面,拒绝王氏的请求。   贺君知绷着下颔,素来对这种后院事极为厌烦,对她投过来的殷切希冀目光也是视而不见,口中已落下对她无情的宣判:“只是东厢一个哑奴而已,就交给姨娘处置吧。”   穆湘西重重地跌坐回地上,一颗心无止境地沉了下去。 第二章 劫后   王氏仍然要把她抓回去沉井。   这举不仅是要她的命,还是想杀鸡儆猴,让东厢这些痴心妄想日夜发着梦想攀上贺君知的人明白,这世子的床可不是这么好爬的。   得到贺君知的首肯后,她便更加肆无忌惮地领着一堆家奴,拖拽着穆湘西来到东厢后院的井口边,也不做些冠冕堂皇的废话,当着东厢众人的面,抱臂冷眼指挥着人把她往井里丢。   穆湘西刚开始还能够反抗一二,可很快发现,自己负着伤的身子,如何比得那些身强力壮的威武家丁,推搡间很快已经半个上身被扔入井口,头顶似乎都已经能感受到了底下井水传来的阵阵凉意。   不知是求生欲作祟,亦或是哪里生出来的力气,再一次被人抬着往井中按时,穆湘西一把扒住井口边的岩石,无论被怎么推攘也不肯松一分劲。   她瘦削的脊骨被粗壮的手臂一次次压弯,连胸口已经止血的伤口都再次绷裂开来,面色因为疼痛苍白如纸,抵着岩缝的手指根根泛白,眼中却执拗依然,一时半会竟也没人能奈她何。   “没用的东西,”王氏用帕子捂着鼻子呵斥下人拙笨,胳膊撞了一下身旁的老妇,示意她上前,“你们都先退下,让钱嬷嬷来。”   那钱嬷嬷是跟在王氏身边十几年的老人了,诸如此类的腌臢事早就不知道熟门熟路做了几回,闻言就往手心里啐了几口唾沫,吩咐周围人拦截好穆湘西,别让她四处跑。   高大强壮的仆人如同铜墙铁壁般围了一圈,就算是只鸟儿在这也是插翅难逃。   穆湘西背靠着井壁好不容易才缓过一阵劲,见身边钳制渐渐松开,连忙争分夺秒地撞开人群,疯了般往着贺君知的方向不要命地爬去。   她知道,目前只要他肯说一句话,哪怕是一个眼神,就能救下她的命。   她不想死。   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再次死去。   她还没有报仇,还没有再好好活一遭,还没有看到沈洵遭报应,怎么能这么轻而易举地死去。   她要活着,不管需要付出什么代价,都要活着。   这厢穆湘西刚爬到贺君知脚边,就被后头奔上来的钱嬷嬷一把反剪住了手,她手脚极快地拿绳子把穆湘西的手牢牢缚住,擦着汗笑着回头和王氏解释道:“夫人,这捉人和缚鸡是同一个理,只要先制住了手,她就没有太大的反抗乱动的余地了,乖得很。”   说罢她兀自扯了扯穆湘西的头发,只把她扯得头皮后仰,露出一张吃痛的面容。   贺君知循声望过来,正好看见穆湘西咬牙死死盯着他的那双灼亮的双眸。火光映在她漆黑的眼底,仿佛是凭空燃起了一团火,那火把所有纷杂都燃烧殆尽,只余下满腔不认命的情绪,   不知为何,让他无端想起了已经死去的穆湘西。   所有的思绪都顺着这双眼睛散溢,一抹熟悉的苦意漫上心间,贺君知堪堪闭了下眼睛,眼帘自动帮他挡去了那股烫人的视线。   钱嬷嬷绑紧了穆湘西的手,   她连忙喜悦地吩咐道:“绑好了,快来几个人把她抬起来。”   话音刚落,她就被人拎着衣领悬在半空中,如同垂死的困兽般毫无反抗能力地踢蹬了起来。   那一个瞬间,所有人都暗道一声不好,但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快到钱嬷嬷还没来得及出声提醒站在她附近贺君知。   也就是刚刚那一瞬的闭目失神,使得身手极好的贺君知居然没来得及避开穆湘西这轻飘飘的一脚,被她不慎扫踢中了小腿,雪白的衣角顿时印上了一个污脏的脚印。   他身后跟随的几个暗卫毫不犹豫“唰”一下剑拔出鞘,面无表情地把寒冷的锋尖指向了钱嬷嬷的脑袋,眼中的杀意毕露。   本来熙攘的后院没想到会出这样一幕戏剧性的变故,瞬间笼罩着死一般的寂静。众人伏低身子,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更有胆小者已经瑟瑟发抖跪着了。   贺君知是谁?   是靖平公的嫡亲世子爷,功勋老臣云大将军的外甥,当朝皇后最疼爱的侄子。年纪轻轻便颇得圣上赏识,官职已经位列正三品太常寺卿,是动一动脚京都都会抖三抖的人物。   别说是被踹了一脚,他若是生起气来,恐怕在场的没有一个人能够安然无恙地活着出去。   “哎哟,我的世子爷啊……”钱嬷嬷也被横在眼前的那把剑吓得肝胆俱裂,口中不断喃喃重复着这几句话,“可曾伤到哪里?让嬷嬷瞧瞧……这金娇肉贵的身子,可如何是好啊……”   她跪着自扇了几巴掌,又不断地磕头:“饶了老奴一命吧,是老奴的错,是老奴的错……是老奴没分寸……”   王氏见情况不对,连忙掂量着贺君知的神色,讪笑着出来解围。口中骂咧道:“这贱蹄真是不识好歹,居然敢伤世子爷。还不来个人把她拖下去,直接乱棍打死丢出去喂狗!”   她周围站着的那群丫头婆子本来还惴惴不安的,听了命令像是重新找回了主心骨,立马七手八脚地围上来要把穆湘西带走。   穆湘西自是不肯随她们去,背着手趴在地上也是脚力惊人,干脆破罐子破摔,来一个蹬一个,直把她们踹得摔地上四仰八叉直呼哎呦。   王氏见一时半会儿也拿不下她,只得先冲着贺君知小心示意钱嬷嬷跟前的那柄剑:“世子你看,这剑是不是可以……”   “行了,”贺君知看够了这场闹剧,俯身拍了拍那片被弄脏的衣服,再起身,话却是对着王氏说的,“把她放了吧。”   “什么?”王氏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敢置信地愣眼看着他。   “我没生气,不用做戏给我看,”贺君知淡淡地挑破她的心思,拿了边上暗卫的剑,径自一剑挑开束着穆湘西手腕的绳子,“既然这么久了也没个结果,那便算她命大。罚也罚了,人我就带回去了。”   王氏自然是不敢再和他起什么冲突,可是她今晚如此大动干戈却没处理掉穆湘西,灰溜溜回去又显得很没面子,于是试探着想和贺君知商量道:“这丫头屡屡犯下大错,要是就这么放回去了,难免底下人会觉得有失公允,要不世子看看能不能把她……”   贺君知只回身挑着眼凌厉地看了她一眼,就把她盯得把剩下来的话全咽了回去。   “怎么?二姨娘对我的话有异议?”   “没有没有,就按世子说的办。”王氏垂着目光立即陪笑着,眼里虽然溢满不忿,但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她带着好几个下人怒气冲冲地走了,怀玉本来磕肿了脑袋站在边上等待处罚,见状也混在里面一块悄悄离开了。   人来得快散得也快,转眼间便只剩下贺君知和穆湘西零星几个还站在原地。   穆湘西刚从鬼门关外走了一趟,神情还有些飘忽,揉着手腕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随我来一下。”贺君知用冰凉的剑鞘点了一下她的脑袋,激得她整个人一激灵,从自己的思绪里挣脱出来,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躬着腰跟随他进屋。   东厢的正屋陈设比穆湘西想象中的简单庄重,除了那几张黄花梨双螭纹圈椅和挂在墙上凤菊牡丹水墨挂画外,没有别的多余缀饰。   贺君知挥退了身边形影不离的暗卫,自顾自除去斗篷,露出里头那身暗红色卷云纹锦服。换完衣服,他转头看了眼一动不动地跪在角落的穆湘西,随意挑了把离她最近椅子坐了下来。   这动作暗示意味极浓,穆湘西立马领会地站起身上前给他斟了一杯热茶,做完后,又忙不迭地重新低头跪回原地。   贺君知抿了口茶,又看了她片刻,忽然伸手捻起她的下巴,强制把她的脸抬起来,目光逡巡着,似乎要在她脸上找出什么特别的破绽来。   要是些寻常丫鬟侍婢,此刻必定紧生生闭着眼睛,半分也不敢抬眼冒犯地看主人家。穆湘西不知者无畏,即使此刻处于一个略屈辱的姿势下,依旧不想让自己气势落于下乘,毫不遮掩地直喇喇盯着他回看。   那双黑白分明的双眼圆滚滚的像个葡萄珠子,细密的黑睫一动也不动,长时间的凝视让她眼底泛了雾,却依然不肯先眨眼。   她在那端兀自较着劲,这头贺君知却是有些失神。   当初执意要把这哑奴带回来,就是因为她的那双眼睛长得酷似穆湘西。   谁知带回来后日夜看着这双眼睛,却只觉得它怯卑黯淡,如同燃烬了的炭尘,寡然失色,越看越觉得不像记忆中那双明艳动人的眼,于是索然无味地弃置一边。   就连她大胆爬上了他的床,用那双像极了那个人的眼睛东施效颦,矫揉作态,他的内心也毫无波澜,甚至觉得心中神女被人污玷,生出几分晦气的呕意,恨不得当场提剑把这个贱婢斩杀。   可是眼前这个人,明明是用着同一张,甚至已经让他有些反胃的脸,却恍若新生,刚刚晃神那一刹那,他甚至以为是湘西回来了。   贺君知意味不明地敛眸收紧了手,疼得穆湘西眼眶瞬间红了一大圈,但仍然倔强地含着泪,眼睛一瞬不瞬地瞪着他。   啧。   贺君知暗叹,明明过去不过两三天,怎么能让一个人从脾性到气质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若不是这幅皮囊他已经看了三年之久,绝不可能认错,他几乎都怀疑这个人早就被掉包了。   这么想着,他手底下的动作却放轻了许多,甚至还好脾气伸出手帮她擦了擦不慎滑出来的一滴泪。   穆湘西撇了撇嘴,下意识就想躲开他的手,但终归还是被刚刚那一连串的事吓到了,僵硬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   她明白,在贺家人眼里,贺君知就是被供起来的神,他若是开口说一句往东,就连那素来蛮横刻薄的二姨娘也不敢违背。只要得到了他的依仗,相当于就能在府里横着走。   难怪这原主红笺就算是丢了命也要爬他的床,万一成功了,哪怕只是被收做个侍妾,也好过现在寄人篱下一万倍。   她眯着眼偷偷用余光谨慎瞧了贺君知一眼,确定他没有任何不快,这才安心地松了一口气。   哪知这一幕被居高临下的贺君知尽收眼底,他抚着把手冷哼一声,恣意张扬地勾了下唇角,嘲弄道:“你很怕我?”   这个笑仿佛是在枝头开得最艳的那朵富丽海棠,稍显冷淡的脸上瞬间因这个笑容而生出几分堂皇的逼人英气,绰绰生姿到让人移不开目光。   穆湘西被晃得一分神,神色迟疑了一下,才低眼拉起贺君知膝盖上蜷着的手,摊开他的掌心。   “你会写字?”贺君知意外地挑了挑眉,任由着她动作。   自他把她从驿涯买回来之后,每当她想说话,用的都是手语,从来没见她写过字。不过本来哑奴身份低微,也大多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不识字也是应当的。就连怀玉这种生来就养在府里的,到现在也是大字不识几个。   可是她居然认得?不但认得还会写?是从哪里学来的?   贺君知面色复杂地心中掠过好几个念头,再看她时,眼中已经多了几分晦涩不明的犹疑之色。   素白的指尖在他宽大的掌心里勾勾画画,相触滑走时带起丝丝暧昧的酥麻痒意,贺君知面不改色地等着她写完,施施然读出她写下的字句:“怕又不怕?”   “怎么个怕又不怕法?”   穆湘西又待拉着他的手写,可是这不是一两个字能说清的,再这么写下去,他们孤男寡女呆一块,总是显得太过逾矩,于是她合上他的掌心,只将将摇头笑了笑。   贺君知勘破了她的心思,也没有强求。他也不知道今儿个怎么了,以往连多吩咐一句话都嫌烦,现在居然有耐心和一个哑奴聊这么久。   他伸手把一旁已经凉透的茶水重新拿起来,抿了一口润润嗓子,吩咐道:“没什么事了,回去好好养着吧。”   穆湘西心中一喜,眼睛倏然重新亮起光,连忙草草地行了个礼,眼看着就要走。   “等等。”   贺君知又重新叫住了她。   穆湘西雀跃离去的身形一僵,万分无奈地重新换上假笑,不情不愿地把面转过来,目光探寻地看着他。   贺君知用拳抵着唇轻咳一声,似是有些犹豫,斟酌了一番才问道:“你那个……可是娘胎里带来的?”   穆湘西听得似懂非懂地歪了下头,见贺君知抬手示意了一下自己的喉咙,这才恍然,随后拧起眉头大幅度摇头。   这意思是……不是天生……还是不知晓?   贺君知思衬片刻,模样不知在想些什么,再次摆摆手让她下去了。   这次穆湘西确认他真的没有再反悔的意思,才连忙提着裙摆两步并作一步逃离了这个令人窒息的屋子。   替他掩上房门前,她无意往内一看,惊讶地发现贺君知那轻纱重掩的床前居然还挂着一个姿玉灵俏的姑娘画像。   光是远远地观望一眼,都知道画中是个极为难得的美人,要是生在京都,必然家里提亲门槛都会被踏破。   只是不知为何,画上无论是服饰装扮还是面部轮廓,看起来都有些莫名的眼熟。   这是……贺君知的意中人吗?   是哪家的千金,怎么竟生得如此面善?穆湘西不禁好奇地想道。   不过随即劫后余生的喜悦很快把她淹没,这件事马上被她抛之脑后。 第三章 病起   穆湘西从东厢房出来,一路摸黑瞎撞地回到了听竹苑。这是下人的住处,贺君知身边的陪侍丫头十有八九都住在此处,怀玉也不例外。   她不太清楚更具体的路,只得站在苑前踟蹰,幸好恰逢怀玉出来寻她,便被领着进了屋。   贺家对于下人从不苛待,一间宽敞屋子共搭了四张床榻,还配了被褥枕头和一个存放东西的小柜子。屋内烧了干燥的炭火,穆湘西便挨着怀玉睡在最里头那张床。   她经历一晚上大起大落,好不容易保住了这条小命,早已经疲惫不堪,强撑着匆匆梳洗了一番给伤口敷上药,就立马上了床。   头刚挨着枕头没多久,就眼皮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她做了一个梦。   梦见她家出事的那一天。   宫里请来的御医刚给孕吐不止的她诊出了喜脉,府内上下一片喜气洋洋。   她轻抚着自己的小腹,脸上洋溢着柔和的爱意,一门心思地坐在厅里等着沈洵回来,想当面和他宣告这个喜讯。   可是她终归还是没有等到按时下朝归来的丈夫,而是先等到了一封由家丁拼死送到手中的染血家书。   信中把疼她爱她温柔相待了十年的沈洵形容成了一个利欲熏心过河拆桥的伪君子,让她趁着这恶魔还没有对她下手赶紧收拾东西逃跑。   她自诩和沈洵情比金坚,自是不相信不知何人书写的只言片语,当即拿着这封信要找他问个清楚。   宫中的环廊忽然变得好长好长,她提着长长的裙摆寻了一圈又一圈也没找到沈洵的身影。   最终在走廊的尽头看见了趴在地上满身血肉模糊的父母,他们身后就站着形同刽子手的沈洵,   正面无表情地把剑刺入他们的胸口。   鲜血飞溅了沈洵一身,他却无知无觉一般,甚至还痛快地森笑起来,往日里俊秀儒雅的一张脸,此刻竟然比修罗还可怖万分。   她被吓得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眼泪不停地掉,眼睁睁看着看不清面容的沈洵,提着一柄滴着血的剑冲着她缓慢地一步步地走过来。   金边高底的靴子踏在光滑冰凉的地面上,发出踏踏的回音,落在穆湘西的耳中,宛如是一道催命符。   沈洵举着剑,面容阴测地对着她说:“其实我本来并没有打算杀你,你若是当作不知道,依然可以相安无事地继续当你的皇子妃。怪就怪你已经看见了,那就休怪我不念情分。”   那剑正对着她的脑袋毫不留情地刺下来,转眼已经近到了眼前。   穆湘西被吓得心如擂鼓地从梦中惊醒过来,胸口中气血翻腾,喉中一甜,竟是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坐在隔壁擦着药的怀玉被她的动静骇了一大跳,连忙放下手头上那堆正理着的瓶瓶罐罐来搀她,一探那滚烫发热的额头才知不妙,在她床头低低地唤:“红笺姐姐,你还有力气起身么?你现在烧得厉害,须得现在去看大夫。”   穆湘西嘴唇灰败惨白,胸口剧疼,意识也变得昏昏沉沉,闻言抬起眼皮有气无力地看了她一眼,靠着她的肩膀点了点头算是默许。   于是怀玉把她从被窝里捞出来,帮她穿上了鞋。   不巧的是,逢上外头这会儿正落了雨,摧折的大风刮得窗棂吱呀作响。怀玉怕穆湘西吹了风病情加重,匆忙间胡乱取了件手边的斗篷掩在她肩上。   二人步履缓慢地相持行到门口,正好遇到淋了雨从外头赶回来的其他两个丫鬟。   走在前头那个大丫鬟叫做妙荷,和怀玉一样是十岁就呆在贺君知身边伺候的,生得一张秀丽娇媚的脸。先前有好几个商户人家想来与她说亲,都被她婉拒了,说是还想留在府内侍候几年。   可府里的这几个下人都是人精,哪个堪不破她那点心思。无非是觉得商户庸俗可厌,及不上自家世子锦心绣肠,芝兰玉树,眼界甚高瞧不上罢了。这八字都还没画上一撇,就急不可耐地开始以东厢未来女主人的身份自居了。   不只是她,府里的丫鬟又有哪个不想得到贺君知的青眼相待。只不过妙荷近水楼台,早与世子相伴甚笃,脾气又素来泼辣,其他人怕遭到她的刁难,是故从来不敢轻易在她面前表露出自己的爱慕之心。   不过尽管是这样,也还有个别心思懵懂的丫鬟,不怕死地敢在她跟前对着贺君知含娇露怯。   别的不提,这从前的红笺就是其中最为典型的一个。   她本就是哑奴,理解别人的话时总是慢上一拍,平时大家干活聊天时都缩在角落里默默干自己的。除了有个哑爹的怀玉稍懂些喑人基础手势,尚可以和她聊聊外,其他人对她压根是视而不见,更有甚者还肆意欺压。   反正她生来长了一张不会告状的嘴,性格又是个面团捏的,谁都可以到她的跟前踩上一脚。   妙荷与她同住一个屋子,每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想不看到都难。每次好几个姑娘聚在屋内一同提起世子,红笺总是众人里眼睛最亮、面颊最红润的那一个。她从不遮掩这份对贺君知的钦慕,哪怕从来都不被他知晓。   只是如此差别于众人的神色又怎会被心细如尘的妙荷错过了去,她心里对红笺早就存了一份芥蒂,迟迟未能找到顺当缘由爆发。   红笺爬了贺君知的床失败被关进柴房后,按理来说妙荷该是最气愤的一个。可是如今和穆湘西兜头撞见,却是一副神情极端不自然的模样,甚至还破天荒往边上让了两步,方便让她们经过。   怀玉受宠若惊地紧了紧拉着穆湘西的手臂,不知道这人什么时候转了性子,低头道了句谢,便继续吃力地顶着飘摇风雨去顶撑手中的伞。   霹雳天的夜空骤然划开一道蜿蜒的惊雷,照亮了穆湘西趴在怀玉肩头越发死气沉沉的脸,也短暂照亮了这方狭窄昏暗的檐厅。   这时,后头那名叫做珠月的丫头忽然停下脚步,上下犹疑地打量了穆湘西的背影一眼,伸手扯住了正要进屋的妙荷,不确定询问道:“姐姐,你仔细看看,那哑奴身上着的,可是你最爱的那件大夫人赏的团锦翠织斗篷?”   妙荷定睛一看,虽是有雨帘和天色的遮挡,斗篷上绣着的细致花纹看得不甚明晰,但那样式和颜色是万万错不了,毕竟是大夫人赏的衣服件儿,用了小姐少爷身上都极少用的料子,所有侍候的下人中就只有她得了这么一件,压在箱底宝贵得很。   可偏偏这件她极为珍视的衣服,此刻竟然不声不响地莫名穿到了一个卑贱的哑奴身上,淋透了雨当了人家的油衣!   妙荷当即被气得跳脚,什么好脸子都顾不上了,怒火中烧地撸起袖子,不顾雨势猛烈拔腿追上去扯住了怀玉手里单薄的伞,展臂阻住她们的去路。   “妙荷姐姐,你挡在这做什么?现在人命关天,可再耽搁不得!”怀玉忧心忡忡地想要夺回那把伞,被妙荷抢先一步扬手挥开。   她凑近一看,发现还真是那件平时磕碰勾破了一根丝线都要心疼好久的斗篷。衣服的尺寸对于穆湘西来说有些偏大,正好把她全须全尾地包裹住了,只露出一张瓷白羸弱的小脸,任是哪个男人见了都要道一声我见犹怜。   可惜妙荷不吃这一套,直接亲自上手来扒她的衣服,口中啐骂道:“平日里我自诩对你们也不薄,没想到一个两个的都是些‘吃恰子’,跑到你姑奶奶跟前来撒野!”   怀玉闻言柳眉倒竖,不可思议道:“你指桑骂槐说谁呢?我们可没偷过你的什么物件!”   “没有?”妙荷攥起穆湘西身上的斗篷,狠声道,“那这穿的是谁的衣服?你别忘了这可是大夫人赐的,全府上下只有我得了,不是我的衣裳又是谁的?”   穆湘西本就是倚靠着怀玉才能勉强走两步,被她这么一推攘,直接站立不住地跌在了雨里,又马上被妙荷捞着脖子提拎起来,脸颊因为喘不过气而涨得通红。   怀玉本想上前拉开她们,也被失手一把甩开,脑袋磕在石阶上半天起不来身。   妙荷目光赤红,旧仇新怨让她再顾不上伪装,直接撕破了伪善脸皮,恨不得直接把穆湘西掐死在这里:“别以为你爬了世子爷的床还被侥幸留了一命就把自己真当回事了。当初要不是我给你支了这招,你现在在世子面前充其量也不过是个讨人晦气的哑奴,多看一眼都是污了他的眼睛。”   “怀玉以为你傍上了大树,跟前跟后地把你当个小姐伺候,我可不会。你可要认认清楚自己的身份,牢牢记住以后谁才会是这东厢的主人,那便是我,妙荷!”   穆湘西只觉得她是疯了,有种说不出的可笑,可惜现在唇角没什么力气,不然还能给她笑一个。   她幼时在书肆念书便是个女霸王,后来为了沈洵收敛脾气做了个温吞花瓶,但也没人敢给她吃这等闷亏。   如今重活一世,什么束缚都不存在了,穆湘西轻易就被勾起了杀意,一把反执住妙荷欲挥下来的手,目光比她更强横地反瞪了回去,无言喊了句“放手”。   她本就是贵女,天生气场就比妙荷不知强了多少倍,有些话就算没说出口,也足够震摄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鬟。   妙荷还从未在她的脸上看到过这种神情,手不自觉被唬得一松,立即就被一把推开。   穆湘西强撑着从地上双腿发软地站起来,抖着手把自己身上那件斗篷解下来,扔还到了妙荷身上。她的发梢还在滴水,胸口也渗出了点点的血迹,脸色简直是难看到了极点。   妙荷还欲再起身和她争辩几句,余光看见一个撑着伞医者打扮的男人正站在不远处不知所措地看着她们,见她们争执稍停,立马迎了上来。   人走得近了,妙荷辨认出他的身份,原是住在府内专门给贺君知定期请脉的那位褚郎中。   妙荷脸上的神情顿时一敛,没空再理会穆湘西等人,飞快偏头理了理刚刚被打乱的发鬓,堆着笑凑到了他的身边,脸上的期艾和讨好袒露无遗:“褚先生来了,先生可是来给世子爷请脉的?敢问世子爷最近身子骨如何?是否康健?”   那男人提着个药箱,勉强地冲着她拱了拱手,应是刚刚见识过妙荷的泼辣,此时甚至都不敢随意抬眼:“劳姑娘费心,世子爷一切安好。在下无意在旁冷眼作观,只是奉了世子爷的命令,专程前来给病人看病的,一时迷了路,这才……”   “好说好说,”妙荷还跟着阿谀,“世子爷的事便是妙荷的事,先生要寻什么人和我知会一声就行,我现在就带您去。”   说罢,她还心思颇快地转了转。最近东厢好像也没听说哪个在跟前侍候的小厮得了病,难不成又是哪个贱婢趁她没注意去世子面前卖弄了?回头定要好好查查。   只见那褚先生又是一礼,打断了妙荷的胡思乱想,他极有礼貌地询问道:“……敢问东厢的红笺姑娘,现在何处?” 第四章 疑问   妙荷本还明媚如春的一张脸顿时垮下几分,笑容就这么直直僵在了脸上。   偏那褚郎中还是个不懂人眼色的,恍若未见地对着环廊四下张望,察觉到她动作迟疑,又好心提醒了一句:“姑娘许是不识得?不如我再去询旁人?”   眼见他就要掉头去问站在一旁的穆湘西,妙荷咬了咬唇,牵着臂膀将他一把拉住。   “褚先生可知,世子爷为什么要给这个丫头看病?”   这个问题问得倒有几分意思,那褚郎中挑了挑眉,察觉到她语气中那份咄咄逼人的意味,特意与她避开了几步距离,语气颇为严肃:“世子爷自是有自己的考量,姑娘既身为东厢的奴婢,最好不要妄加揣测主人家的心思,否则难免会为自己招惹祸端。”   他看似好心好意地在劝,但妙荷怎么会读不出话中暗藏的讽意,瞬间面色显露出被戳中心思的尴尬难堪。但随即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很快重新展露出了一个笑容:“瞧我,是我嘴太笨了,连话都说不明白。妙荷是怕世子爷天仙般的人物,小心被某些心术不正的狐媚子蒙蔽了,没有别的什么意思。”   “先生要寻的那个人我当然认得,是和我住一个房的丫头,可惜先生来得正不是时候,我不久前刚见她自个儿出门寻医去了,怕是要先生白跑一趟。”   “自个儿出门去了?”褚郎中暗暗咋舌,刚刚在世子房中请脉的时候,贺君知还特意吩咐过他最好抓紧赶来一趟,语气模样看着像是那丫头已经病重到下不来床的程度。如今看来也不尽是,都能四处乱跑了,能有什么大碍。   难不成真如妙荷说的,世子爷被一时蒙了眼睛,关切则乱了?   他又不死心地重新问了一遍:“你说的可是真的?”   “是啊,”妙荷微微仰起头,往后退了一步,正正好好地挡住了身后穆湘西那道随时要倒下、在雨中走得甚是艰难的身影,面不改色地笃定说道,“估计她这一时半刻的也回不来,先生还是早些回吧。”   *   这厢妙荷刚走,穆湘西终于把怀玉从泥泞的地上扶了起来。雨势太大,砸得她连眼睛都睁不开,却还一个劲揉着怀玉的额头,想要确认她是不是被摔出了毛病。   “我没事。”怀玉顶多只是磕碰了下头,额上破皮流了点血,晃晃脑袋就重新站起来了。   当她抬眼定睛看到穆湘西胸口渗出来的大片血迹时,口中却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紧张地轻呼:“红笺姐姐,你的胸口……”   怀玉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泪珠被吓得断线般地掉了下来,哽咽道:“都怪那个妙荷。你本身都已经伤这么重了,她还要来抢那劳什子衣服,明明自己平日里也不穿,还把这死物作祖宗供着。”   她哭得眼眶通红,手足无措地划拉着穆湘西的衣角,看着她稍一动弹血就流得更多,眼泪也跟着脆弱地往外涌:“这下可怎么办,这伤势可万万去不得医馆了。要不你先撑着些,我现在就去央世子爷,求他能许郎中进府救治。”   怀玉说着急急起身就要走,穆湘西忍着胸口剧痛,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冲她重重摇了摇头。   不可能的。   请郎中是府中千金公子才配做的事,她们只是区区下人,贱命一条,有什么资格去大阵仗请人进府。   穆湘西埋头又剧烈咳嗽了几声,感觉自己似乎是烧得更厉害了,于是冲怀玉指了指身后还半阖着的房门,又做了个在伤口撒药粉的动作,示意她把自己扶回去。   “那些药只是一些普通的止血金创药,你现在都伤得这么重了,还淋了雨,拿那药压根治标不治本……”怀玉弱弱地垂眼出声反驳,电光石火间,脑中忽然闪过一张熟悉的脸,她猛然拉住穆湘西的手,连声道,“等等!我有办法,我有办法了!”   “刚刚那个走过去的是经常在世子爷身边请脉的褚大夫,方才天色暗,我一下子没看清楚。估计现在还没走远,我跑去求求他,看能不能把他请来给你瞧瞧。”   目前也只能如此,穆湘西再没力气拉住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怀玉往厢房里闯。还没走几步,就见被妙荷带去的褚郎中自己纳闷地原路折返回来了,满身怨念,正好在门口和怀玉撞了个照面。   怀玉被淋得全身湿漉,发丝紧贴在雪白的面颊上,衬得眼睛黑碌碌的。她额上那一片青紫色的肿包很是醒目,本人却浑然不觉,反而咽了咽口水,屏着呼吸犹疑地冲着他开口:“请问是百草堂的褚大夫吗?我是听竹院的侍女怀玉,叨扰一下,不知褚郎中现在可有空功夫帮个小忙?”   褚思铭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放下掩雨的袖子,颇为意外地挑了挑眉。   *   再次从伤痛中打转醒过来时,穆湘西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屋里很暗,也没点灯,鼻间嗅到一股极讨人厌的中药气味,几欲作呕。   她望着雪白的帐顶,先躺着摸了摸自己被纱布缠得严严实实的胸口,又试探性用指尖触了触额头。烧已经退了,现在只剩下一层薄薄的汗。   喉咙中像是撩着了火,穆湘西想要张口唤人,却总有一层奇怪的屏障阻碍着她正常发声,嗓子里只能发出短促模糊的“咿呀”声。   又忘记了,她现在根本不会说话。   穆湘西知趣地闭上了嘴巴。   幸好不多时,外头就进来一个捧着药碗的模糊人影。穆湘西吃力地抬头去张望,发现既不是熟悉的怀玉,也不是讨厌的妙荷,是个自己从来没见过的陌生人,甚至还是男人。   她一时错愕,不由得撑起身子快速往床角落里移去,一面藏一面不忘记蜷缩着裹紧被子,警惕而防备地打量着他。   来人像是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幕,只轻描淡写地瞥了她一眼,就把药碗往桌子上一搁,背对着她自顾自解释了起来:“在下褚思铭,是寄住在世子府蹭吃蹭住的一名市井郎中,负责每日给世子请脉。姑娘的伤大部分是怀玉姑娘帮忙处理的,衣服自然也是由她帮忙更换。她刚刚忙坏了,才刚歇下,所以由我来给你送药。”   穆湘西这才明白他就是怀玉口中那个褚郎中,渐渐放下心来,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接下来的一句话,又瞬间让她的心吊了起来。   “原来你就是红笺姑娘,看样子我阴差阳错也不算是救错了人,能回去给世子爷交差了。”   给世子爷交差?   穆湘西猝然被这番话呛得剧烈咳嗽了起来,见褚思铭被惊动转回了身,连忙连比带划地和他打手势询问。   [什么叫能回去给世子爷交差了?]   她的手语不伦不类的,褚思铭只能看懂个大概,斟酌地问:“你想知道世子爷怎么知道你生病了?”   尽管鸡同鸭讲,穆湘西还是勉强认可点了点头。   “这我也不清楚。”褚思铭很是无奈地一耸肩,转身在椅子上坐下给自己斟了一杯茶,牛饮一口。   “在下在这百草堂两耳不闻窗外事,平常例行请完脉和贺家老夫人汇报一声就可以回来继续看医书了,谁知昨日还额外被多塞了一件麻烦事。目前我身无分文,吃穿用度都依靠靖平公府,这未来当家的吩咐,就算跑断了腿也不能不去办啊。”   “别的事我不知道,但是你的命是我千方百计地帮你保住了,而让我来千方百计保你命的人,是世子爷。你和我都只要牢记这点就够了。”   穆湘西听完后垂着眸抿了抿唇。   按照贺君知先前对待原主的模样,原主分明是失宠了,但她来了后,他的态度却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甚至还近乎施舍地救了她两命。那么,究竟是哪里不一样呢?   她尚在思索,那厢褚思铭把桌上的药递给她:“喏,明白了?明白就喝药吧。伤愈前这几日就先住在百草堂,我看上次你和那听竹院的丫头打架打得那叫一个不可开交,就先别回去了,安心在这里养伤。”   穆湘西命大活下来,当然没道理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立马伸手主动把药碗接过来,用舌尖试探着小舔了一下,几乎是瞬间,就被药的苦味激得眉头一皱。   她自小就很怕吃药,更怕吃苦药,从前跟在太后左右,老人家娇惯她,宠得她一点苦味都吃不得,加上喉咙口又浅,只要是药,基本都是吃一半倒一半,最后那点勉强喝下的也会被吐出来。   为此,沈洵还特意想了个招,在她的药里掺些蜂蜜或者糖水,再在她舌下压一枚蜜饯。即使甜味会有些影响药效,也比她一口都咽不下的好。   但是现在什么都没有,她望着手里仅有的墨黑色浓稠汤药,露出一脸为难的神色。   偏偏褚思铭行医多年,觉得喝药是件再为寻常不过的事情了,就这么静坐着等着她一口气喝完收碗。   他们二人面面相觑对视许久,穆湘西也未动碗里的木勺,褚思铭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面无表情地把手飞快地往袖中一揣:“你千万别告诉我,你现在胸口疼,还得我来喂你喝啊。”   穆湘西被他的话逗得啼笑皆非,低头不报什么期望地硬着头皮舀了一口往嘴里送。   第一口还行,她昏迷太久味觉迟钝,尝不出太大的苦味,第二口回过味来就苦得她表情彻底垮了。   穆湘西磨磨蹭蹭了半天,最终也只喝下了小半碗。这已经是她目前所能做到的极限了,再喝下去只有俯身干呕的份。   褚思铭虽然嫌她麻烦,但也终归没强迫她。只不过傍晚请脉时就把这件事和贺君知回禀了。   “吃不下苦药?”贺君知闻言倏然睁开了眼睛,面色说不出的古怪,“她当初进府的时候体质很差,隔三差五地就病倒,几乎是天天吃着药。所有人都说她是药罐子出身,还说她活不过三载,怎么会忽然吃不下药?”   刚入府那段时间贺君知对于红笺这人还处在新鲜期,除了她隔三差五卧床生病有些让人厌烦外,其余都还不错,所以这段记忆就被他记得尤为清晰。   “这个在下不清楚,不过这帖药连最常用的黄连都没放,按理说也没苦到这种地步,令府上这位姑娘属实太过娇气了些。”褚思铭候在一侧,忍不住插兜抱怨道。   一个经常吃着药从不言苦的人,现在却是一口寻常汤药都喝不下了,这倒是难免惹人生疑。   “她还说什么了?”贺君知越来越觉得穆湘西变得格外耐人寻味起来,忍不住随口多问了一句。   “她说,如果我有时间的话,能不能去城北替她买份五食铺的蜜饯,噢,就是已经过世的前太子妃经常去买的那家。”   话音刚落,面前忽然传来“喀嚓”一声巨响。   褚思铭骇然抬头望去,就见到贺君知满脸阴沉地把手中的杯子捏碎了。 第五章 苦汤   褚思铭从东厢那头赶回来时形容匆匆,取了桌上放着的包扎用的药箱子后很快又要走。   他生得瘦削高挑,肩宽腿长的,疾跑的脚步也略微沉重,扰得在药房前捧着医书阅读的穆湘西眼睛不自觉顺带往他那里瞟了一眼。   不是去给贺君知请脉了吗?   这般火急火燎的,难不成是贺君知被诊出了大病,身体欠安?   她这般揣测着,心里居然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隐忧。   临出门前褚思铭瞥见她手里的医书,怒不可遏地一把来夺:“这可是我祖上传下来的医书,你这哑奴不识字就不要瞎翻,要是被我回来后发现它折个角缺张页的,有你好看。”   穆湘西被他莫名其妙一通训骂,空着手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褚思铭自顾自低头翻阅检查手里的书,嘴里还不停叨念着:“我发现自从遇到你,就没一件好事,先是多了份给你治病的活,又要伺候你喝药,现在世子爷还因为你不小心伤了手,我真是和你八字不合吧!”   穆湘西不禁腹诽道:要八字相合做什么,又不是以后要嫁给你。   手中没了书,她干脆往后一躺,把手背搭在额上眯起眼睛。   今天一早上都是阴天,正午才稍稍开始放晴,到了傍晚,夕阳隔着稀薄的云丝翻起残余的热浪,微风不燥,清爽宜人。   须臾后,穆湘西忽然后知后觉地回味出褚思铭刚刚的话。   贺君知原来是伤到手了。   不过他伤到了手,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难不成她人在药堂子里养伤,还能偷摸操纵他的喜怒哀乐不成?   穆湘西捂着胸口翻了个身,她的伤口好得很快,今天已经感觉不太疼了,按理说已经可以做些不太繁重的活计。但红笺的身子骨原本就极柔弱,不似她以前那般皮实,血气不畅,极易贫血,故而在褚思铭的建议下,又空了几个日子休养。   最近几日她都寄住在百草堂的客房里,反正这里只有褚思铭每日来往曝晒草药、配制药剂,是个难得的清静地。   不用干活也不用起早,每日只要帮忙收拾收拾药材,看顾一下药田即可,这种日子简直是穆湘西最近梦寐以求的。   当然,如果不需要喝药的话,那就更好不过了。   她臊眉耷眼地发呆叹了口气,忽然觉得眼前迷蒙的光线一暗,下意识以为是褚思铭去而复返,有些无奈地自然睁开眼睛。   结果下一秒,就见到了乖戾冰冷的贺君知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的椅子前。   贺君知今日穿了身雪白的瑞兽纹束腰窄袖,配了根一指宽云纹发带,负着手站在树下,一时间分不出是晚霞太夺目,还是他的容貌太出色。   褚思铭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看那泥腿子模样,估计又是一趟白跑。   天爷啊,他怎么会一声不吭地过来这破地方!   穆湘西后半拍反应过来,也赶忙站起身行礼。她的动作幅度太大,一个不小心就牵扯到了伤口,忍着痛倒吸了一大口的凉气。   幸好贺君知看也没看她,像是不认识一般面无表情地从她身边擦过,自顾自走进屋内去了。   倒是缀在他身后的褚思铭冲着穆湘西挤挤眼睛,示意她赶紧进来伺候。   其实就算他不说,穆湘西也哪还敢继续在门口安稳坐着,连忙跟着他们一块进了屋。   屋里不比外头有光线,没有点灯的情况下完全漆黑一团,穆湘西摸索着点燃了四角的烛火,又忙碌地去开了各处的窗子。   褚思铭借着光线,仔细地蹲着替贺君知处理扎进掌心中的碎瓷片,又撒了药粉帮那狰狞的伤口止住了血。这期间他一直八风不动地坐着,连眉头也没皱过一下。   穆湘西揣着手在一旁偷偷看了眼,不觉替贺君知肉疼一把。   这好端端的,杯子又怎么会莫名碎了呢,偏生还扎进了掌心里,看着就怪可怕的。   很快贺君知包扎好了手掌,她连忙收敛眼神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好,老实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只盼望他只是顺路来包扎个伤口,干完这些就不做停留快些离开。   哪知这个念头才刚冒出没多久就被打破了。   褚思铭在贺君知面前夹着尾巴做人,俨然一副沉稳的样子,礼数周全,严肃得要命,他恭敬地说道:“世子爷现在已无大碍,只是这伤口万万不能够沾水,还需得每日换一次药。为了保险起见,在下会再另开一帖药,煎服三日,直到世子爷伤口愈合。”   贺君知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去吧。”   他这么一点小伤,倒是看得比她这个差点死在街头的人还要慎重,穆湘西撇了撇嘴。趁着他们不注意,拎着裙摆一点点地挪向门口,想装死溜走。   才来得及偷跑到门槛边,就听见后头传来一声嗤笑。贺君知用着懒洋的腔调,在身后不冷不热地冲着她喝令道:“回来站着。”   穆湘西的步伐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没能够抵御他的威势,不听使唤地挪回到他的身边,埋头冲他福了福身行礼。   “不敢见我,是心虚了?”贺君知嗓音淡淡的,辩不出喜怒。   这话问得毫无来由,穆湘西不知自己为什么要对他心虚,压根二丈摸不着头脑,也不敢乱问,继续尽心尽责地做一名哑巴。   “你之前在人贩子讨生,每日饥饱不知,营养不良,还不能说话。若不是我把你买下来,恐怕早就横死街头了。”   穆湘西谨慎地打量着他的神色,顺从地点了点头。   “即使入府之后条件好上不少,但身体根基始终太弱,先天不足,还得一直喝药养着。”   贺君知走到她面前,用那只没受伤的手轻挑地捏起她的下巴,“啧”了一声,说道:“那你倒是说说,怎么爬过了本世子的床,就连这药都喝不得了?”   穆湘西脸色猛地一白,眼中难掩闪过一抹慌张。   她倒是不知道还有这么一茬,若是早知如此,就算是吐个昏天黑地,她也把那碗药全喝了。   穆湘西无可辩驳,自重生以来,第一次觉得其实不会说话这般有用,至少在这个时候,还能够扭开脸装作不解勉强含混应付。   但她实在是低估了贺君知的无赖程度,见她迟迟没有回应,他竟主动把右手伸到穆湘西跟前,微带了些命令语气向她示意:“解释。不能说话的话,就写给我看。不然的话,今晚就收拾东西滚出府。”   穆湘西现在自然不能够滚出去,她的伤还没好全,出去要住宿费医药费,以她那点微薄积蓄根本付不起。靖平公府再怎么不济也是个避风港,是她目前的唯一依仗。   她看着眼前这只骨节分明的手,心中忐忑犹疑。   贺君知的手心纹路很深,早在第一次在他掌心写的时候,她就发现他是个罕见的断掌。拥有这类手相的男人通常都有大富大贵相,贺君知自然也不例外。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鼓起勇气和他坦言表明自己的身份,获取他的帮助。   但也仅仅只是那么短暂的一瞬,之后立马就被自己的顾虑压下。   就算尽数告诉贺君知又能如何,如此荒诞的事情,他怎么会相信。   更何况,他之前面对沈洵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尽管不清楚是何缘故,但要是让他知道自己曾经是他的妻子,保不齐贺君知一个不高兴了就拿她泄愤,她这小身子骨可再经不起折腾了。   穆湘西想起沈洵被打得血流如注的眼眶,不禁打了个寒颤。为了她的小命着想,她还是兢兢业业地扮演好红笺就行。   于是穆湘西执起贺君知的手,迎着他灼人的目光,心虚地飞快在他掌心写下几字,写完就像摸到了什么烫手山芋一般,赶紧放开了手。   [我能喝下。]   贺君知意味不明地看了眼自己的手心,露出一个讽意的笑:“光说无凭,既然能喝下,那就证明给我看。”   他们在房内枯立了一会儿,不多时,就看见褚思铭端了两碗热气腾腾的药过来。他把其中一碗递给贺君知,剩下那一碗自然就是穆湘西的了。   穆湘西有些踌躇,接过来后端了好半天,还在假装吹凉。   贺君知倒是比她爽快多了,等到药碗放凉了些,就眼也不眨地端起一饮而尽。他的喉结随着吞咽上下起伏,没几口就喝完了,拿递过来的帕巾拭了拭唇角的药渍,脸上依旧是波澜不惊的表情。   穆湘西羡慕地看了眼他的空碗,等到贺君知把碗掷在桌上,把清凌的目光向她望过来时,穆湘西就知道该轮到她了。   她一把捏住了自己的鼻子,趁着嗅觉失灵,大口大口地把黑乎乎的汤药往自己嘴里灌。   今天的褚思铭像是提前知道会有这么一回般,故意把药熬得格外浓稠,穆湘西甚至觉得连喉咙里也全是那股粘稠的苦味。   她边喝着药边眯起一只眼睛偷偷去瞧贺君知的脸,期望他此时别过了头,她还能歪头悄悄吐掉一些。可是刚扭过头,就见贺君知直直地盯着她看,吓得穆湘西一个激灵,顾不得胃中翻腾着的恶心,咳呛着就把口中的药囫囵咽下。   偏她面上还顾忌着,不敢流露出任何难忍痛苦的神色,只得死死绷着,看上去颇为苦大仇深的模样。   好不容易灌完了一碗,穆湘西觉得时间像是已经过去了十年那么漫长。她有些控制不住地生理性反胃,抿着唇倔强地“咕咚”一声又把翻上喉咙的药汁重新咽了回去。   贺君知坐等了一阵子,确定她不可能再吐出来完全下咽后,才施施然站起了身准备走了,看上去心情颇好:“今天勉强过关了,明天继续。”   明天他还要来?   穆湘西听到后眼睛都瞪大了一圈,打了个苦不堪言的饱嗝,瞬间觉得前路的日子笼了一层漫无边际的黑。   此时要再拒绝也来不及了,贺君知已经大摇大摆地走出了门,褚思铭殷勤地跑出去送他。穆湘西只得认命般把药碗往桌上一搁,把两个碗收拾好,准备端出去清洗了。   结果刚靠近茶座,就发现贺君知刚刚坐过的位置上,像是压着一小袋什么东西。   她凑近一看,居然是一个平常用来封装点心的油布包。   不会是贺君知不小心落在这里的吧。   穆湘西没有偷拿别人东西的癖好,见状当即想趁着贺君知还没走远,出门给他送过去。   转身才刚迈出一步,她就忽然反应过来了。   贺君知今天特意大老远从东厢过来,绝不可能只是为了包扎自己的伤口。如果真是那样,直接派人知会一声,褚思铭立马就会端着张好脸子跑过去。   难不成他今天过来,其实是为了监督她喝药?   思及此,穆湘西压抑着快要溢出来的好奇心,轻轻打开那个密封的油布包,心跳乱撞地往里头一瞧。   如同为了佐证她的想法似的,里面赫然是一兜她和褚思铭提过的那家五食铺甜蜜饯,每粒蜜饯都饱满圆方,裹着亮晶晶的细碎白糖,咬一口还能看见里面满满的核桃夹心,甜而不腻,最适合吃完苦药的时候续上一枚。   穆湘西捻起一点细碎放进口中,品着嘴里慢慢弥漫开来的久违甜味,眼圈倏然就红了。   她心头那层封闭许久的壳,像是忽然被人拿着细锤砸了一下,明明不轻不重,却始终久久难以平静。 第六章 婚讯   有了贺君知送来的蜜饯,喝药这件事忽然就变得不那么难捱了。   穆湘西把那油布包重新封好塞在枕下,告诫自己万不能和从前富贵时一般贪嘴,克扣着只许每天认真喝完药,才能嘉奖吃上一枚。   寄住在百草堂的这几天她没有白吃白喝,闲暇之余会帮着褚思铭整理满桌子的药典书籍,偶尔觉得困倦无聊时也会稍微翻阅这里面的内容。   打小穆湘西的记忆力就比寻常人要出色,念私塾时更是早早便把四书五经背诵得滚瓜烂熟,书写诗赋信笔拈来,一气呵成。连教书的夫子都夸,若她是个男儿身,必定是个当状元郎的料。   有着这般读书天赋,穆湘西很快就将这些介绍入门医理的书看了个纯熟,学着自己给自己把脉。   她观望褚思铭给她诊脉时说的一些病状,再结合自己内心预想的诊断,竟也能对上个七七八八。   如此自娱自乐,养病的日子过得倒也比之前有滋味许多。   贺君知第四日的时候就不再来这里了。他似乎公务非常忙碌,经常夜不归宿。穆湘西从褚思铭口中听说过,贺君知最长的时候,一月余未回过府,也不知是另宿何处。   不过他的确是心思难测,本心能看出是个良善之人,脾气倒是极为古怪。   经过喝药的那件事后,穆湘西无端对他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情愫。也许是因为贺君知是她目前唯一能接触到的故人,只有在看到他时,她才能真切地感受到穆湘西是真的活过的。   不是作为一名卑微的哑奴,也不是寄人篱下的丫鬟,而是曾经风风光光有尊严地出现在所有人的记忆里,是京城那抹最不可侵凌的白月光。   为了尽快恢复身体,穆湘西每日都自觉地喝药,真的适应了那股苦味之后,倒也觉得以前怕得要命的东西也不过如此,甚至还比不及心头苦恨的万分之一。   她算是彻底从蒙头懵脑的重生中清醒过来了,上天给她重活一次的机会已是难得,要是连这些富贵毛病都改不掉,半点苦都吃不得,她有何谈资说让那高高在上的沈洵付出应有的代价。   这日,轮到怀玉出府采买,穆湘西伤口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便主动要求陪着她一块,两个人好歹有个照应。   她许久没有上过街,重新见到熙攘喧嚣的人群时有几分恍惚,紧揣着手头的篮子,站在巷口半天没踏出一步。   怀玉才没她这些复杂心情,走走逛逛抓起小贩摊上的一盒口脂,回头冲着穆湘西兴奋招呼道:“姐姐快来帮我瞧瞧,这颜色可适合我?”   穆湘西这才收拾好了思绪,简单扫视了她一眼,摇了摇头,替她挑了另外一盒。   怀玉接过来对照比衬了一番,发现果然是穆湘西挑的那一盒更加合适,于是立马兴高采烈地付了账。   高兴之余,怀玉和她并肩走在街上,抿着唇忍不住轻声道:“红笺姐姐,有句话我憋了好久,不知当不当讲。”   穆湘西偏头露出询问的目光。   “我总觉得……你生了场病之后,变得和以前大不一样了。就拿方才挑口脂来说,从前你与我出来,总是要挑选好久,问你这个颜色也行,那个颜色也不错。今天却是好像变了个人,一下子就帮我选了个最适合的。”   穆湘西听着,安抚地冲她一笑。她知道怀玉是个敏感的女孩,心思细腻,又和红笺相处时间最长,看出她已和以前不同很正常,她本就不打算瞒着。   只不过知道这件事对她实在百害而无一利,怀玉对她已经是厚恩,她又怎么能再拖她下水。   于是穆湘西冲着她比划,卖了个关子。   [人总是要长大的。]   怀玉看见后,若有所思地咬了咬唇。   她们采卖速度很快,还不至正午就备齐了府内小姐少爷们需要的锦缎布匹、闲玩吃食。穆湘西把东西全都搬上马车,见时日尚早,于是找了家酒楼坐下歇息。   还没来得及落座,就见外头传来一阵喧闹的礼炮声,吸引了不少在座的宾客。大家纷纷探窗望去,欢呼声议论声不绝于耳。   怀玉自然也瞧见了,顺势问招呼她们的小二:“今儿个是什么大日子,是不是京都有哪位大人好事将近了?”   小二喜气洋洋地回:“自然是大日子,二位姑娘看穿着打扮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难道不知今日是圣上给太子爷赐婚康定候家嫡女后纳征的日子。”   穆湘西听到后满心疑惑,在她对皇室的印象里,当今太子不是早就纳过太子妃了吗?她与沈洵成婚后还去拜会过,是个温柔知意的美人,被侍养得气色红润,身体也没什么大毛病。   难不成是出了什么意外?   她捏着茶杯在桌面上无意识画圈,心情颇为复杂。   而后便听得身旁的怀玉唏嘘道:“原是如此,可惜前太子妃十九便病殁了,不然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也是段羡煞旁人的佳话。当初太子爷一腔痴心闹得全京都沸沸扬扬,如今却也是得另娶正妃了。”   穆湘西画着圈的手指顿时顿住了。   十九病殁,青梅竹马,怎么听也不像是她印象中的那对相敬如宾的太子夫妇。这等描述,倒像是当初世人用来形容她与沈洵的。   沈洵现在居然已经成为了太子?   穆湘西心跳快要蹦出胸腔,像是有一把火焚烧着她的五脏六腑,呼吸急促得一塌糊涂。   她猛然从位子上起身,跌跌撞撞地拉开几个围在窗前看热闹的群众,迫不及待地把头伸出外头逡巡。   那个人的身影实在是太好认了,穆湘西只不过望了一眼,就找到了她日夜做着噩梦也想除之而后快的男人——沈洵。   他今天穿着一身靛蓝色的蟒袍,面色欣然地坐着高骑大马,身后还跟着几辆满载的车马,里头估计全是要赐给未来太子妃的聘礼。   一抹刻骨的恨意在心口狰狞四溅,攀爬上了穆湘西的眼眶,夺去了她仅存的理智。   她的家因为他被满门抄斩,她被受尽折磨后发卖花楼,而他却踏踩着她的一切,不仅登上了尊贵的太子之位,还迎娶了名如花似玉的美娇娘。   凭什么这世道恶人得志,忠良沉冤!   穆湘西的指甲紧紧抠着木质的窗沿,力道大得仿佛是要把这片薄木捏碎。   沈洵一日不死,她的爹娘在黄泉之下,又怎能安然瞑目?   她死死地瞪着那个无限风光的侧影,手边趁乱不知道抓到了个别人身上的什么蠢钝物件,想也不想地用尽全力向着沈洵的脑袋砸了过去。   有那么一瞬间,她的恨意宣泄在了空中,化成风肆意泼洒,神魂都被掏空。她想着就这么简单结束了也挺好的,脱离了前世爱恨的她才能算是真正重生。   可惜下一刻那飞过去的玉佩并没有如她的愿砸在他的脑壳上,而是轻而易举就被沈洵单手截住。   他看着手中的玉佩,眼神瞬间阴沉下来,勒住了马,锐利地抬头扫视上方拥簇的茶座,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谁抛的东西?是想要本殿的命吗?”   他身侧的官兵侍卫唰一声出剑,团团护在他的身侧。   太子遇刺可是一件大事,任何相干人等都不能放过,这下所有看似可疑的食馆茶楼都被包围起来,在场每一个人都要接受彻查。   沈洵看着手里那块青玉玉佩,阴恻恻地质问:“这是谁的物件?本殿数三个数,若是届时没有人出来认领,那就别怪本殿不客气了。”   “三。”   人群议论纷纷,你看我我看你,都开始检查摸索起了身上的挂件,有人上下一摸见自己东西都还在,不由得呼出一大口气。   “二……”   穆湘西理智回笼,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这是闯下了大祸了,手心里立即被捏出了一把冷汗。   她怎么忘了沈洵可是个睚眦必报的性格,若是今天不死条人命,他绝不会善罢甘休。   “一……”   倒数到了尾音,穆湘西身旁忽然有位一直沉默着的青衣公子咬了咬牙,一副豁出去的神情大喊道:“是我的,太子殿下,是我的!”   众人的目光瞬间转移到他的身上,自发地让开了一条路。   那名青衣公子脸色通红,却是鼓足了勇气,迎着沈洵那狠鸷的目光,又极为坚定地重复了一遍:“太子殿下,是我的玉佩。”   几乎是瞬间,穆湘西在沈洵眼中读出了一股锐不可当的杀意。她惊慌地看着那个公子,想要伸手去堵上他的嘴巴。因为可能下一秒,沈洵就会走上来,一剑把他捅穿了。   果不其然,沈洵听了他的话,危险地勾起唇角下了马,负手信步想走上他们所在的那家酒楼。   这阵仗一看就不是能够善了的架势,青衣公子的双腿瞬间被吓得抖如筛糠,语不成调地辩解道:“不过——不过太子殿下,这玉佩不是我掷的,是别人掷的!小生也不知道怎么就被丢下去,差点就酿成了大祸啊!”   沈洵步伐一顿,饶有兴致地反问道:“哦?不是你掷的,那是何人掷的?”   “这……”青衣公子露出为难的神色,“这人群拥挤,小生也没看得太清楚。”   “哦……”沈洵露出状似恍然的表情,“你也不知道?”   “那可怎么办呢?这块玉佩是你的,在你招供出犯人之前,这罪责就得你来负责,”他冷漠地挥手示意身后官兵,“把他抓起来,严刑拷问,我不说放人,就不许让他走。”   那青衣公子听了,立马情绪激烈地挣扎起来:“不要!不要!太子殿下,我想起来了,是她!是她抢了我的玉,是她想要害殿下啊!”   他所指的,就是穆湘西所在的方位。   沈洵眯起眼睛望过去.   穆湘西毫无防备,连眼底浓烈的情绪还没来得及收敛,就这么直直地撞在了他的视线里。   她一身官家丫鬟打扮,看来主人身份也是有些地位的,只是那双眼睛莫名让沈洵觉得很不舒服,像极了一个故人。   下意识的,沈洵满脸忌惮地脱口问道:“小丫头,你是何人?” 第七章 闹剧   穆湘西双眸洇红,眼底不可遏制地翻涌着诸多复杂的情绪。她向前走了两步,脱离出人群,让沈洵将她的脸看得更加清楚。   随后注视着他,居高临下无畏惧地弯唇一笑。   这个笑容在沈洵看来实在是太眼熟了,唇角上扬,黑珍珠般浑圆的瞳孔微微眯起,笑得幅度大了左眼会拢成月牙状,看起来像是特意俏皮地眨了单边的眼睛。   除了那个人之外,很少有人会笑成这般模样。   沈洵狠狠一愣,眼眸中渐渐染上一丝不可置信的神色。   怎么可能,明明眼前这个人和她除了眼睛外,其他没有半点相似之处,他怎么会产生这种错觉?   她当初被他拘禁着万般折磨,又挑断了脚筋,最后还自己从高墙上跳下来,血肉铺地,就算是大罗神仙转世也不可能再活过来。   可是为什么,这个丫鬟举手投足间的动作,就连笑容都和当初的她活脱脱如出一撤。   穆湘西迟迟没有开口。   他又不甘心带着点急迫地沉声追问了一遍:“你到底是何人?”   “她是我靖平公府的人。”   一道清冷的音色穿透过人群,隔空答上了沈洵的话。   那熟悉的语调虽然一贯的漫不经心,在此刻的穆湘西听来,却是如闻仙乐一般。她所有的心慌、恐惧,愤怒在听到这道声音的刹那,全都烟消云散了。   穆湘西顾不得再和沈洵对视,快步冲到外头凭栏望去,正好见到贺君知如同天神降临般拨开人群走了出来。他今天看着心情格外不好,故而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一副谁挡谁死的冷冰冰模样,红袍胸口上那团瑞兽刺绣,更衬得他面如冠玉,无比张狂桀骜。   沈洵眼皮一跳,颇为晦气地弹了弹衣袖。他和贺君知不对付的事全京城皆知,此刻也没有必要假模假样地再装出一副恶心人的好脸色。   还是贺君知行至他跟前,率先冲他皮笑肉不笑地行了个礼,道:“太子殿下,好巧。”   沈洵点了下头,抬颔冲穆湘西的方向毫不客气地指了一下:“方才贺世子说,这丫头是你的人?”   贺君知负手而立,眼神扫带过上方的穆湘西一眼,爽快承认了:“确实是我府中的一名丫鬟。”   沈洵听后,脸上露出了一种“原来如此”的神情:“既然是贺世子府上的人,想必更应该清楚,刺杀当朝太子可是要杀头的重罪,一个不慎,连靖平公府都会受到牵连。”   贺君知不可置否地点了点头:“殿下说得正是,这刺客胆敢刺杀您,自然是不容姑息,否则王法公理何在?”   沈洵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世子的意思,是同意把这丫鬟交给我处置了?”   他这么说,贺君知反而不赞成地摆了摆手:“非也,殿下光凭一人之言,怎么就能断定是她掷的,就算真是她做的,又怎能确定她是故意为之。毕竟我这丫鬟自小就养在府中,与太子殿下素无恩怨往来,要论一个人的证词就定罪,未免太过苛刻了。”   “世子这是何意?”沈洵见他没有配合的意思,立刻翻脸森然冷笑道,“本殿可以念着这小丫鬟少不经事,从宽处理,但任何人做错事都要受到惩罚。贺世子现在为她在此极力撇脱,那孤是不是可以认为,她本就是受你指使来寻衅生兹,趁乱下黑手的呢?”   贺君知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爽朗地大笑出了声:“沈洵,难道在你眼里,本世子就是那么草包的一个人物?”   看着沈洵被他的话说得有些愣住,他才渐渐止住笑,目光瞥过那一马车全用红囍字仔细包好的赏赐玩物,语气含嘲地说道:“我发现殿下才真是好福气,前太子妃才刚去世没到一年,就已经大肆铺张迫不及待地迎娶新人进门。怎么?是怕迟上一步,康定候会后悔站队,没有足够的声望坐稳这太子之位吗?”   他上前一步,声音贴着沈洵的耳朵,毫不遮掩地含着喋血杀意:“我如果要杀你,还轮得着用什么粗苯丫头给你留把柄?要不是念在你是湘儿喜欢的人的情分上,你在登上太子之位前就死了千百遍了。”   “放肆!”   沈洵面上非常挂不住,表情变得极为可怕,偏偏又忌惮极了他的身份,拿他毫无办法,只能气急败坏地从口中词穷般挤出那么一句软塌塌的话。   穆湘西在上面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尽管后头听不太清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但她多了解沈洵,单从他攥紧的拳头,切狠的牙关,暴跳的青筋就能够判断出他此刻面对眼前人时内心有多惶然。   这么想着,心中对自己的讽意又更添了一分。   上一世她全心全意地对待沈洵,从不曾分给过别人一眼。他与人在朝堂起争执时她焦急万分,他练马术受伤在床养病时她无比心疼,因为沈洵当众吃了大亏,她也同仇敌忾地厌恶起贺君知来。   可当初如此痴情的她可曾想到,有朝一日,她也会站在沈洵的对立面,看着她曾经当成宿敌的贺君知重挫了沈洵的威风,心头反而变得痛快无比。   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   “贺世子倒是个十足痴情人,哈哈,”沈洵赤红着眼睛,有些状若癫狂地从喉咙里发出两声冷笑,“一直对着贱内惦念不忘。可惜啊可惜,直到她死了也不知道你当初做过的那些蠢事。你现在在这里和本殿耍威风有什么用?这江山早晚有一天会是本殿的,你也一样,早晚有一日,会跪在本殿面前卑微求饶,被本殿永远踩在脚下!”   贺君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顾不得尊卑上下,一把拎住他的衣领,失态地大吼:“你什么意思?什么叫做她不知道?你告诉我她到底是怎么去世的?不然我现在就杀了你!”   “贺世子,”沈洵像是终于扳回了一局,满意地欣赏着他此刻怒火朝天的样子,“这么多眼睛都看着呢,你确定要一直用这个姿势和本殿说话吗?嗯?”   贺君知盯着他,唇角的弧度不减反增:“当初你是个皇子我都能揍得,如今你变成了太子,我依然能揍得!”   说罢,他毫不留情地挥拳砸在了沈洵的脑门上,把他揍得脑袋一懵,之后又是一脚踹在了他的胸口,直把他踹得飞跌到了拥簇着的那群侍从堆里。   侍从们猝不及防,连忙手忙脚乱地把沈洵搀扶住,七嘴八舌地询问他有没有事,之后便有几个宦官小跑着去请太医。   “疯子……”沈洵俯身呸出一口淤血,看着几步之外抱着胸口歪脑袋盯着他的贺君知,艰难地嘶哑着骂道,“贺君知,你真是个十足的疯子!!”   贺君知不以为意地捏了捏手腕,抬眼冲穆湘西不耐烦示意道:“你还在看什么热闹,是要本世子请你回府吗?还不快点下来。”   穆湘西第一次见到这种戏剧性的收场,差点看呆了,听到贺君知的话后自知理亏,立马提起裙摆一溜烟就下去了。   他们离开前,还听见沈洵在背后骂骂咧咧的呵斥,说得最多的一句就是“这次本殿不会轻易放过你的!”   穆湘西颇为担忧地一遍遍回头,亦步亦趋地跟在贺君知身后,见他恢复成一派闲适的模样,不由得怯怯地拉了拉他的衣角,示意贺君知看过来。   [我们就这样走了,真的没事吗?]   贺君知挑了挑眉:“你给靖平公府惹事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会不会有事?”   他说的也是实话,穆湘西懊恼地低头捏着衣角,心虚地抓了抓脸颊,脸上满是歉意,手中急急比划。   [下次不会了]   这次是她太过冒失,看见沈洵一时没控制住情绪,惹出了大麻烦。如果不是贺君知,她估计现在都被押入天牢,打成死罪了。   贺君知冷哼一声,转回了脸,算是勉强不追究。   他自顾自负着手走过一条岔道,脚步一转,径直往另一条路走去。   那并不是回靖平公府的道,反而是通向烟花柳巷的路。   穆湘西迟疑地停下脚步,不敢贸然再跟。眼见贺君知身影变得越来越远,在视线里快要消失,她也只好咬了咬牙继续跟上。   醉云居是整条如意街最兴盛的酒坊,来往客人络绎不绝,慕名前来喝酒的更是数不胜数。   贺君知像是他们这里的常客,店门前招呼客人的小二一见到他,就熟门熟路地点头哈腰,冲他问道:“世子爷还是老地方?”   贺君知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抬步跟着他上到了二楼的专门雅座。   他点了店里好几种酒,特别是坊内的大招牌老白坛,一副不醉不归的模样。   穆湘西乖顺地站在他的身后,四下看了看,依然没见到那几个一直跟着他的暗卫,瞬间有些犯了愁。   万一贺君知不小心醉倒在这里,凭她这单薄又重伤刚愈的身子,还真扛不回去。   这头贺君知摆好了酒杯,自顾自斟满了一杯,一口饮尽,侧颜的眼角眉梢都颇有些风流恣意的味道。   许是穆湘西哑奴的身份让他极为放松,又也许是那双注视着他的眼睛与某个人格外神似,他盯着手头的白玉瓷杯酝酿了一会儿,居然破天荒地开口:“其实今日……是我最爱的女人的忌日。” 第八章 醉酒   穆湘西自认和贺君知还没熟到可以互袒心际的地步,但他既然刚刚救了她一命,现在又需要一个倾诉对象,那她也只能硬着头皮接着。   “她是我曾经最欣赏的女子,明艳大方,不落世俗,”贺君知又酌了一口酒,摇晃着酒液,空气中渐渐散开一股很浅的梨花酒香,“我当初的脾气可没现在好,是个不解风情的愣头青,花言巧语一概不说,只觉得对她好便好了,她不接受就是她不识好歹。”   贺君知目光黯淡下去,自嘲地勾起唇角:“怪不得她那么讨厌我,是我太糟糕了。”   这样失去所有神采的贺君知可太难得一见了,穆湘西抠着自己的指甲盖,一时间不知道要不要安慰他。   “现在我想弥补也再没那个机会了,我日日夜夜都在追悔,恨不能够回到从前,重来一遍。我一定不会再眼看着她爱上别人,嫁作他□□。”   穆湘西扯出一个理解的笑容,世人总是有这般那般要追回,这样那样要重头来过,与其沉溺于过去,倒不如好好把握现在。她倒是觉得贺君知口中的那个女孩依旧是幸运的,至少她死后还有人在惦念。而她却连个死因都不能堂堂正正公开,到现在还被沈洵打着情深如海的旗号捆束着,死了也不得安宁。   穆湘西忽然上前一把夺过贺君知手里的酒杯,在他略微惊讶的注视下把杯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   爱而不得算什么,总比她深情错付了一个畜生好。   贺君知被她这么一打搅,居然也没有生气,反而宽容地笑了笑,转身一掌拍开另一坛酒,拎起坛口往口中灌。   二人不声不响地喝过一巡,穆湘西的脸已经渐渐开始泛红了,眼神也变得飘忽迷离,抱着酒坛不胜酒力地一个劲笑。   贺君知酒量很好,眼中丝毫没见醉意,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道:“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笑起来的时候和她很像?”   穆湘西确实是醉得不轻,趴在桌子上打酒嗝,都忘记自己不会说话了,无声冲他执拗做口型争辩道:“我笑起来只像我自己。”   以前怎么不知道她这么死要面子?   贺君知将笑着又饮了两杯,觉得时候差不多了,从腰间掏出几锭银子放在桌上,弹了弹衣上的酒气,又恢复成那个矜贵无比的靖平世子。   他叩叩面前的桌子,示意穆湘西赶紧起来:“走了。”   穆湘西醉眼惺忪的,看什么都是花得要命,哪能说起就起。但贺君知的声音就响在耳畔,她下意识就如雨后的蘑菇一般“呼”地跟着窜了起来。   还没走上两步,就直直往贺君知后背上栽去。   贺君知像是提前有所感应,身形一动便轻而易举地侧开了身子,让她扑了个空,实打实摔在了地上。   这一摔简直是痛极,让穆湘西瞬间酒醒了一些,她撑着地面奋力甩了甩头,想要把脑中那些乱七八糟的画面扫开。   这时耳边蓦然响起了一阵鞋靴踏过地面的脚步声,一步步行来,像是踏在了她最敏感的那个神经末梢上,引得她全身不可控制地开始战栗起来。   眼前的朦胧似乎掩上了层层血雾,血雾的尽头有着一双洁白无瑕的修长双手,骤然伸长了冲着她的脖子抓了过来。   贺君知奇怪地收住步伐,顺着她空洞的视线看向前方。前方明明什么都没有,但穆湘西却仿佛见到了什么恶魔一般,一把捂住了自己的肚子,恐惧地不管不顾地向后面的桌子下缩去。   “主人,要不我把她……”暗卫从一旁的阴影中走出来,不自觉出声提议,被贺君知面无表情地伸手止住话头。   他眼眸深幽地扫过此时在桌底不断发着抖的女孩,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   明明平时养在靖平公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能令她酒后露出这副神情。是受人胁迫留下阴影,还是背地里常被人欺侮?   看着她焦躁不安地摩挲着后颈的动作,贺君知眼中一暗,电光石火间脑子里又想起了一个人。   他偏头问道:“她在送来百草堂养伤之前,都住在何处?”   “回主子,东厢服侍的丫鬟应该都住在听竹苑,她之前也服侍过您一阵,住处应该安排的是最好的。”   贺君知若有所思地敛眸,蹲下身去,试探性地抓住穆湘西正放在后颈上病态般磨蹭的那只手。她立马受到惊吓,顶头“哐当”一声磕到了桌板,瞳中湿漉,眼尾通红,一副未从魇梦中挣脱出来的模样。   “是我。”贺君知沉稳地说道。   这两个字像是有什么神奇的安抚魔力,穆湘西的身子瞬间不抖了,求救般一把反拉住贺君知带着热源的手腕。   她的手冰凉刺骨,手掌侧刚刚还蹭破了皮,此刻有血丝渗出来,她却浑然不觉疼痛,一声不吭专注地攥住贺君知的手指,眼底浓浓的依赖快要冲破眼眶。   “认识我了?”贺君知被她忽如其来的举动弄得颇为动容,嘴上却还要面子地硬邦邦询问。   穆湘西冲他毫无保留地粲然一笑。   这个笑容让贺君知心头彻底一软,怕穆湘西又发酒疯,他也不好再随意抽回手,只好顺着这个姿势一点点把她从桌底牵出来。   身边的暗卫在边上看着,急得团团转:“主人,您千金之躯,怎么能让一个粗鄙丫鬟近身,还是让属下来吧。”   “不碍事。”贺君知说完把穆湘西从地上有力地拉起来。   她已经在地上滚过一圈,衣裙都脏了,眼巴巴盯着贺君知已经收回去背在后头的手,似乎还想让贺君知再拉着她。   暗卫见状一个错身挡在穆湘西跟前,义正言辞道:“红笺姑娘,你逾距了。”   穆湘西看似清醒实则糊涂,听到他的话,不自觉打量了贺君知的背影一眼,见他没有出言反对,眼睛很快黯淡垂下去,乖顺地耷拉着肩膀,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回去吧。”贺君知丝毫不知后头发生了什么,疲倦地揉了揉太阳穴,在前头吩咐完便率先走了出去。   暗卫得到指使,也很快转身跟上。   他一路径直走出了这家酒坊,看着眼前熙攘繁华的街巷,忽地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一般转身。只见身后空无一人,果然不见穆湘西的身影。   “这臭丫头,果然不看着就不跟上来。”   眼见天色渐渐暗沉下来,贺君知冷着脸一甩袖,又匆忙大步回去寻。   穆湘西还在原来的地方呆着,若不是那双眼睛发愣不聚焦,贺君知还以为她赖在此处赏风景。   她一眼瞧见他回来了,漫无焦距的眼睛几乎是瞬间被点亮了,满心欢喜地跌跌撞撞向他奔过来,重新一把拉住他。   一旁的暗卫脸都绿了,横眉冷眼地瞪了他们交握住的手半天,最后重重地撇开头,决定不和一个醉鬼计较。   贺君知垂目看着拉住他的那只手,姑娘家的手都偏小,要拉也只够软软缠住他的几根指头,肤质是天生的细嫩,白得有些晃人。穆湘西抓得很紧,大有打死不松手的架势,孩子气的模样倒是少见。   他玩心一动,破天荒地想逗逗她,于是把手故意往外挣了挣。   穆湘西察觉到他的意图,另外一只手也缠了过来,两手并用,把他抓得死死的。随后把食指竖在了自己的唇边,一本正经地对着贺君知乱动的手“嘘”了一声。   贺君知一时没忍住,看着她,弯了弯唇角。笑着笑着,他忽然忆起自己曾经也看到过这样的场景。   他心仪的少女在肮脏的街角小心翼翼地抱起一只浑身是伤的流浪猫。   那猫的脾气并不算好,一边窝在她的怀中瑟瑟发抖,一面又忍不住伺机想要逃跑。   她耐心地安抚着它紧绷的脑袋,竖着食指对它灵动地轻轻“嘘”了一声,让它不要再乱动。   之后抱着猫咪侧过身嫣然一笑,眼中似乎含着盈盈星火。   贺君知又一次把记忆中的那双眼睛,与眼前的这双眼睛重合在了一起,他恍然伸出手,无比眷念地想要撩起穆湘西耳畔的碎发。   “主子?”   很快,这幻象被暗卫惊疑不定的声音所打破。贺君知眼前一清,瞬间把伸出去的掌心攥拢,掩饰般地抵在唇边轻咳了两声。   “把她打昏了带回去吧。”贺君知又看了一眼穆湘西的脸,最终还是选择用力把手抽回,只是不可避免地有些心烦意乱起来。   明明只是一个未达标的替身而已,为什么最近让他屡屡失神,总是想起心里的那个影子?   更可怕的是,他竟然完全不排斥和这放浪的丫头接触,就算被拉住了手,也没在第一时间挣开,反而还让她牵了这么久。   贺君知眯起眼睛,藏在衣袖间的手不自觉地渗出一些冷汗。   时至今日,他还能坚信会一辈子对湘儿守着初心吗?   只是一个区区的替身就让他动摇成这样,指不定哪日就会做出更对不起湘儿的事。   贺君知喉结滚动了一下,闭了闭目,再睁眼时,眼里只剩下一片清明。   他冷然地拂袖而去,临走前对着暗卫吩咐道:“别把她送回百草堂了,让她滚回听竹苑。” 第九章 上元   翌日,穆湘西从自己的床榻上醒来时已经是日上三竿,不仅头疼欲裂,还满身难闻酒气。   她撑着身子坐起来,手掌没轻重地不小心磕到床沿,瞬间传来一阵莫名刺痛。   穆湘西连忙把手举到跟前一瞧,这才知不知什么时候,她的掌侧被擦破出了血,从小指指腹到手腕内侧,有着一大片红肿细痕,虽然经过一晚已经结痂了,但摸上去隐隐作痛。   这都是怎么弄出来的伤?   穆湘西二丈摸不着头脑,她的头疼丝毫没有缓解,眼下只记得陪着贺君知喝了酒,之后的所有事都随着酒醉断了片。   至于是怎么回来的,这期间又发生了什么,她一概不知。   穆湘西掀开被子下床,觉得四周的环境有几分陌生。她的床对面又摆了一张床,还安置着丫鬟常用更换的便服与叠好的被褥。再一看自己配置的床铺和枕边的药包,瞬间明白过来,自己是回到听竹苑了。   这个发现让穆湘西心头顿时乌云密布。她好心好意地陪贺君知喝酒,耐心听他发牢骚,都做到这个份上了,居然还被罚回了这个杀千刀的地方。   莫不是喝醉酒后自己做出了什么出格的举动,把贺君知得罪了吧?   可偏偏脑子里没有留存半分记忆,无论怎么回忆都是一片空白。   穆湘西咬了咬下唇,觉得有几分莫名的委屈。尽管她知道在僻静的百草堂本身就住不了多久,可这与一声都不知会,直接把她扔回这个地方是两码事。   若是她真不小心惹得贺君知生气,她可以道歉,可以消失在他的眼前不出现,但这阴晴不定难以揣摩的粗暴待遇,她还真的吃不消。   还没来得及收拾一番心情,穆湘西就听见从外头大阵仗地乌泱涌进来一群人,为首那个自然是多天未见的妙荷。   她比前几日过得更光鲜了,特意梳了个双平髻,配了一对粉色琉璃珠花,看样子是精心打扮过的。   妙荷见她在房内,顿时换上了一副讥诮的神色:“今天是上元节,府里上下都要忙死了,怎么红笺姐姐都日上三竿了还不起来?既然都被百草堂那边送回来了,伤应该是彻底养好了吧。”   闻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酒气,妙荷掩着鼻子与后头的众人笑着自答道:“看样子是早就痊愈了,不然怎么一副醉醺醺的模样被丢回来呢?”   穆湘西听着她的话,埋头闻了闻身上的味道,神色有些尴尬,懒得和她们争辩,越过人群想出去梳洗一下。   “红笺姐姐,”妙荷不怀好心地一把阻住她的去路,“今年上元,应该还是老样子吧?”   什么老样子?   见穆湘西一脸迷茫地盯着她,妙荷的脸顿时一黑,挑眉道:“别装傻了,今天晚上要送去各房的浮元子和面点小食都由你来做,以往不都是这样吗?”   以前苑中的姑娘们趁着热闹都偷跑出去看花灯,这在后厨煮元子的辛苦差事,便都落到了足不出户的红笺头上。   幸好她手巧又能干,一个人做五个人的活根本不在话下,这才到现在都没被管事觉察。   可惜再怎么厉害也都是红笺厉害,和她穆湘西又有什么关系。   更何况,各厢房都要送过去的话得做多久,明明是五个人的活,凭什么她们落得一身轻松,最后都累到她头上?   穆湘西气愤地冷哼一声,正要开口拒绝她,听她又道:“如果你不能承担拒绝我们的后果的话,就少露出点这种让人讨厌的神情。这是我的吩咐,而你,没有任何拒绝的权利。”   “别忘记了,你已经被百草堂赶回来了,现在只有这里能收留你。你也不想之后没地方住吧?”妙荷居高临下地含笑看着她,“要想安稳地在这里住着,就给我记住,好好听话。”   穆湘西身侧的拳头捏紧了,胸口剧烈起伏,一眨不眨地瞪着她。   “你瞪什么瞪,死哑巴!”妙荷身边的珠月猛然推了她一把,“难道你还能跑去告状不成?你现在这副说不了话的样子,就算去了也是白去,别白费气力了!”   穆湘西受了伤的那只手又被推得蹭在地上,新伤旧伤混在一起,疼痛自是不必说,但也彻底让她明白过来,对付这种人,来硬的根本没用。她们人多势众,不顺着只能白白挨欺负。   她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不就是做个元宵吗?她做就是了。   可穆湘西还是低估了做出一份精美面点的难度。   她自小在府中娇生惯养,从来没去过肮脏的后厨。她的手执过毫笔,抚过古琴,捻起过绣针,却唯独学不会揉捏面团,更拿不起铁勺。   穆湘西用刚刚包扎好的手,一拳狠狠地砸在糯米面团上,额上已经全都是汗。   “红笺姐姐,这样真的可以吗,”妙玉在边上帮她加着水,咽了一口唾沫,“会不会太稀了?”   穆湘西用袖子擦了擦汗,看似镇静,实则心里已经慌乱得不成样子了。她又揉了两把,最后泄气地看着手中那一团黏糊糊的面团。   她唯一一次做东西还是当初念书塾的时候,宫中的先生为了让他们体验五谷黍稷的来之不易,特地组织了一次厨艺体验课,还要和其他同窗交换着品尝评价。   那是她第一次学着做饭,虽然做出来的东西最终落在了谁的手上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但对方给予的评价依然还是极高的。   穆湘西把手里不成样的面团一丢,开始捣鼓起别的食材。   谁规定的上元节就只能食元宵,她就要打破这个先例,做出点不一样的来!   *   等到全都忙碌完毕,已然到了亥时。   夫人小姐们早早用过了餐,后厨这个点已经没有什么人在了,就连来帮忙的妙玉都出门看热闹的花灯去了。   也是,只有她冷冷清清地守在这里,哪里都去不了。   穆湘西坐在石阶上,她缠在手上的纱布已经湿透了,还得重新更换。没有人帮她,她就自己用嘴打上一个丑陋的结。做完这些又回厨房端出来一碗半冷不热的残羹,三两口吃过就勉强混过当晚饭了。   她折腾了一个下午,已经很是支撑不住,倚在门上时不时敲着后腰。   第一个从外面回来的人是妙荷,她手里提了一盏从外面买回来的精致玉兔灯,炫耀似地在穆湘西眼前绕了一圈,随后才探头往里头张望:“让你做的东西,都做好没有?”   穆湘西给她让了个位置,让她能够更好地看见整整齐齐摆在桌子的食盒。   果然,妙荷看见这些东西后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既然都弄好了,那就尽快给夫人小姐房里送去,省得凉了吃下肚对脾胃不好。”   穆湘西点了点头,任劳任怨地去提食盒,准备现在就去送。   “对了,东厢那份,你就不必去了,由我专程来送。”妙荷看似不经意地一伸手,实则是在示意她把食盒递给她。   穆湘西手中的动作一顿,无奈地看了她一眼,疲惫到甚至都没精力再去计较。她一个人辛辛苦苦做了五份面点,没想到最后居然连个署名都不配留下,真是白白为别人做了嫁衣。   她不甚情愿地把手中打点好的食盒递给了妙荷,看着妙荷一脸兴高采烈的模样,兀自打了个哈欠,只想早点送完回去睡觉。   而另一边,贺君知刚陪着庶妹贺淑仪从外头逛完,正准备打道回府。小姑娘家的总喜欢买些小玩意儿,中看不中用,贺淑仪回来时手上已经拿着不少种类的精美纸灯,怀中那个最大的莲花灯笼制作的栩栩如生,一看就造价不菲。   贺君知进屋后先脱下厚重的那身大氅,头也不回地疏冷道:“今天给你买的物件,可还喜欢?”   “大哥哥一年难得陪我出一次府,平时公务繁忙压根见不着人影,罚你买的这些,压根算不得什么,”贺淑仪见他早早就要回来休憩,嘴都能挂油瓶了,央求道,“阿仪还想再陪大哥哥一会儿,能不能在东厢用完元子再回去呀。”   贺君知转过身凉凉地看着她,半晌后,才道:“随便。”   贺淑仪脸上这才露出欣然的笑,眼中满满都是对他的崇敬,当下规规矩矩地坐在桌边看手边的灯,等着下人把元子摆上来。   两位主子都在东厢,陈管事自然不敢怠慢,很快就拿着一个红漆食盒过来,脸上堆满了笑容:“世子爷,四小姐久等了,这是听竹苑妙荷姑娘特地做好的浮元子。”   贺淑仪百无聊赖地手支着下巴,眼神示意打开。   陈管事笑意不减地掀开食盒,他对妙荷的厨艺一向有信心,往年做出的浮元子甜而不腻,配上桂花酒酿,更有一股香醇,让人不禁食指大动。   相信今年做出的浮元子,也一定毫不逊色,能让极为挑嘴的主子满意。   可他刚往下看食盒里的东西,就顿时傻了眼,手也僵在了半空中。   还未来得及反应,坐在一旁的贺淑仪已经瞧到了里面装着的东西,一双柳眉狠狠拧起,惊怒地大声呵斥道:“大胆,什么贱婢竟敢擅自做些奇怪吃食送来,也不怕世子爷吃坏了肚子,出了事她担待得起吗?” 第十章 抄手   那食盒里装着的,是一碗包得奇形怪状的抄手。煮这个的人应该没什么经验,控制不好滚沸的时长,故而面皮都快被煮烂了,看上去混作一团,实在让人无法生出食欲。   “真是让人倒胃口,”贺淑仪嫌恶地撇过头,厉声冲着陈管事道,“还不把做这玩意儿的贱婢给本小姐带过来!把这些都撤下去,重新再给世子爷做一碗。这般拖沓做事,脑袋不想要了吗?”   “是是,四小姐”陈管家拿起盖子点头赔笑着,眼看着就要重新合上那个食盒。   这时,贺君知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开口道:“等一下。”   陈管事踌躇地拿着食盒,夹在中间很是为难,一时不知道是该听贺淑仪的撤下去,还是听贺君知的端出来。   “给我尝尝看。”贺君知追加了一句。   这句话顿时让陈管事找到了主心骨,他立刻应了一声,麻利地把那碗抄手放到贺君知跟前,连碗筷也一并仔细地摆好了。   虽然陈管事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向来挑嘴的世子爷会心血来潮想尝尝这一看就难吃得要命的东西,但好歹也算是赏了个面子,按照四小姐的脾气,大概率是不会继续冲他兴师问罪了。   果不其然,贺淑仪在贺君知开口说要吃之后,就再也没说过话,只是一脸怒容地紧张盯着贺君知,生怕他一口下去直接被荼毒地倒地不起。   贺君知本人脸上倒是没有什么表情,将抄手整个入口之后也丝毫未变。实话说,这份抄手无论是品相还是味道都很难吃,肉还没熟透,皮也略微夹生。汤底放多了醋,有着一股极为刺激喉咙的酸味。   但他抿了抿唇,还是咽下去了。   他都吃了,贺淑仪之前说好要陪他一块吃,此刻也不得不假模假样地把自己那碗端过来。不过她可没有贺君知好商量,舌尖刚碰到点味道就觉得不适,顾不得不雅,直接当初吐了出来。   她拿起自己的绣帕狠狠地擦了擦唇,索性把碗一推:“这东西难吃死了,怎么吃啊?陈管事,不是让你去找人吗?还杵在这里看热闹作甚!”   她发起怒来和王氏倒是如出一撤,陈管事偷偷去瞧八风不动坐着的贺君知,看到他默认冲这边首肯后,才马上退下去找人,没过多久就把候在东厢门外的妙荷带了过来。   妙荷一路揣着笑意跟在后头,还以为是来讨赏的,脸上的喜悦神情简直压也压不住。一想到马上能见到贺君知,心脏也砰砰直跳,反复地检查着自己的妆容珠钗,恨不得三步并作两步,马上奔到他的跟前。   前几年的打赏都是几粒金瓜子,贺君知的本意是让她均分给忙碌了整夜的后厨丫鬟们。可他不会想到整个后厨的活其实就只有穆湘西一个人在做,不仅如此,妙荷把赏物全都偷偷藏了起来,一分没和她提过。   今年的妙荷比往常更加贪心,满脑子想着要在贺君知面前好好表现一番,于是她不着痕迹地把自己的领口往下扯了扯,挺起自己的胸脯,低头走了进去。   没想到刚跨进房门,迎面就飞来一个茶盏,正好贴着她的耳边擦过去,在她身后的墙面上清脆地炸开。   妙荷被吓了一大跳,立马腿一软跪下求饶:“世子爷息怒!世子爷息怒!”   没想到她刚喊了几声,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女声从她头顶方向传来,接着就听到贺淑仪道:“你好好抬头认认,我是何人?”   妙荷眼神躲闪地抬起头看了一眼,骇得手脚发凉,断断续续地答:“四……四小姐……”   “怎么了妙荷,”贺淑仪坐在贺君知身侧,冲她晃了晃手里的小灯笼,笑得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怎么看到我怕成这样?”   “既然这么怕撞见我,那为什么不好好听我当初的吩咐,再也别进到东厢来?”   妙荷埋头不语,眼圈却害怕地瞬间红了。   当初她爱慕贺君知许久,日思夜想,却始终苦于身份有别,于是一时动了歪念,想要在贺君知枕头上放千春散,好借此一举顺理成章地成为他的侍妾。   可她估错了用量,还没等到贺君知回来,和她一同前来整理床铺的红笺就先中了招。短暂的手足无措后,她选择狠下心把红笺关在了房内,营造出红笺自己想爬世子的床的假象,之后便无情离开。   她自以为万无一失,没想到逃跑时却无意撞上来寻贺君知的贺淑仪。   贺淑仪见她神色奇怪,举止慌张,自然起了疑心,立刻派身边侍女搜了一圈她的身,果不其然就发现了那个包着千春散的纸包。   妙荷至今忘不了贺淑仪那个时候的可怕样子,她笑吟吟地举着那个纸包,声音明明如珠玉般清润,却饱含着森然的杀意。   “别让我在东厢再看见你,否则看见你一次,我就剁你一根指头。”   回到现在,贺淑仪轻轻抿了一口茶水,指尖点了点那碗已经冷透了的抄手,似笑非笑问道:“这是你做的?”   那句威胁仿佛还在耳畔,妙荷对她还有着难以磨灭的阴影,哆嗦着唇,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无助地望向一边的贺君知。   这一眼却是实打实望了个空,贺君知正歪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看样子心思并不在这里,对这边发生的事情持漠不关心的态度。   妙荷也没看清碗里盛着的到底是什么,只隐约看见桌上那个眼熟的红色食盒,她以为自己找补的机会来了,立马不假思索地承认道:“是,都是奴婢做的。”   “哦?”贺淑仪扑哧一声笑了,转脸同陈管事说道,“她倒是爽快承认了呢。”   陈管事附和地笑了一声,给了妙荷一个爱莫能助的神情。   这暗示当场给妙荷浇了一盆冷水,她的内心开始极度不安起来,手紧紧攥着膝盖上的裙子,不明白贺淑仪是什么意思。   “我就说今儿个厨房能送来比猪食还难吃的东西,还敢大着胆子往东西厢递,也不怕主子一个不慎吃坏了身子,”贺淑仪把那碗摔在她的跟前,“你倒是说说,这该如何罚你?”   那碗是白玉瓷的,根本不经摔,抄手汤汁与碎瓷片撒了一地,有几滴油汤溅进了妙荷的眼睛里。她顿时大叫一声,被刺激地不断揉着自己的眼睛,一边磕头一边喊着冤枉:“四小姐,这并不是奴婢做的,做这些东西的另有其人,是红笺做的,你要相信我啊四小姐!”   “啊,想到了,”贺淑仪恍若未闻地惊叹一声,隔着手帕捻起她的下巴,笑得一派顽劣,“不如你把地上这些抄手全吃了,我今天就饶了你,如何?”   *   穆湘西从各个院子回来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她一身轻松地拎着个空食盒,踩着树影蹦跳着前行。   她注意力都集中在脚下,一直到走到听竹苑门口,都没发现后面有人在远远跟着她。   “主子,”暗卫壁影低声劝道,“您想要问什么吩咐一声就行,何苦亲自跑来。”   和他并肩走的人自然就是贺君知,他盯着不远处走走停停的穆湘西,抚着下巴思衬良久,才缓缓道:“你相信这世上会有转生吗?”   壁影匪夷所思地看着他:“主子,这怎么可能呢?”   是啊,怎么可能呢?   贺君知再次望向穆湘西,眼神多了好几分探究。   怎么可能会有人做抄手做的程度和他认识的湘儿差不多,连难吃也能难吃成一个味道。   最近这桩桩件件未免太碰巧了,难免不让人怀疑是有人在刻意给他下套,目的就是引起他的注意。   很显然,她确实是成功了,贺君知目前恨不得把她的嘴巴撬开,看看真相到底是什么。   他挥了挥衣袖,就要走上前和她聊聊。才走没几步,余光就看见另一个人抢先他从侧边疾步而来,于是临时掉转了步伐,藏在了一旁的假山处。   壁影无声无息地跟在他的身后。   主仆二人定睛一看,原来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刚刚挨过一顿罚的妙荷。   那妙荷的面色惨白,下巴和脸颊处被人掐得通红一片,眼角还含着难受的眼泪,像是刚刚呕吐过一轮。见到穆湘西后,她不由分说,抬手就先给了她一个清脆的耳光。   穆湘西的被打得脸一偏,左脸瞬间红了一片。她今日本就累得晕头转向的,还没缓过一口气,又要去各厢送东西,忙到这个点才回来,脚步早就打飘了。   此刻被妙荷扇了一巴掌,她耳鸣目眩,足足在原地愣了好久,才回过神。   穆湘西面无表情地用指腹拭去唇角被打出来的血,慢条斯理地缓缓转眼看向她,像是对她间歇性发疯已经习以为常。   站在不远处旁观的贺君知眼神一凝,壁影已经皱着眉头按捺不动想冲出去帮忙,被他一手拦住,轻轻地摇头制止。   “都是你,肯定是你红笺!”妙荷气得手脚发颤,双眼充血,“你算好了我会拿走送去东厢的食盒,所以故意做了一碗难吃的抄手,就是想看我百口莫辩地挨罚,想趁机报复我是不是?”   “除了你不会有别人,你前几年的忍气吞声都是为了在今天让我放松警惕,白白为你背黑锅,”她歇斯底里地吼,“你快说啊!是不是!”   穆湘西依然脊背挺直疏离地站着,无比嘲讽地冲着她微微笑了笑,似乎在嘲笑她的蠢钝,抬手快速地打了几个动作。   [才发现啊?]   [活该。]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3-22 21:04:10~2021-03-25 23:22: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雪中送桃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十一章 搬院   尽管妙荷读不懂她的手语,但从她的神情中也能看出一二来,她愤怒地揪住穆湘西的衣领,想要再往她的脸上甩上一掌,下一秒却被人一把抓住了手腕。   穆湘西牢牢地攥着她的手腕,把她推搡到了一边的石子路上,欺身上去,铆足劲左右开弓给了她两巴掌。   事不过三,既然妙荷从没把她当做一个人来尊重,她也没必要再低眉顺眼地纵着她。之前是人多势众得识时务,现在都落了单,她再忍而不发,岂不是懦弱到连狗都不如?   穆湘西打得手心一阵发麻,望着底下妙荷被打懵的脸,心里倒是痛快许多,连带着辛苦一日的疲倦也减轻不少。   她起了身,重新把落在地上的食盒捡起来,余光察觉到妙荷正撑着身子往这边看,把手中的食盒一提作势要砸,妙荷立马瑟缩着身子避开。   穆湘西拍拍身上的灰,轻蔑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走了。   妙荷气得肺都要炸了,缓过神在她身后歇斯底里地喊:“你给我站住,我不会放过你的红笺!你不是喜欢世子爷喜欢得要命吗?我这就去和他告发你之前偷偷往他药里下毒的事!”   下毒?   穆湘西的脚步顿住了,一时间不知道是妙荷口不择言胡乱诓她,还是真的确有其事。这关系到贺君知的安危和她的名誉,穆湘西蓦然转过身,想要和妙荷问个明白。   刚回过头,她就看见一身常服打扮的贺君知就立在不远处,那双漂亮无情的眸子正目光沉沉地盯着她看。穆湘西吓得捂住唇,心脏扑簌乱跳,手中的食盒也不小心坠在地上,发出沉重的声响。   妙荷背对着这头,自然是看不见贺君知,以为她是被话吓成了这样,目光露出了几分难以遮掩的得意:“怎么?终于知道害怕了?我还以为你早就已经忘了这件事呢!”   穆湘西怎么可能知道这些,她谨慎地看了贺君知一眼,看他神色如常,估计是没听到多少,心下顿时一松,连忙对着妙荷疯狂使眼色,让她不要再说。   可在这关头下,妙荷早被气昏了头,又怎么可能乖乖听她的话,她继续说道:“当初你被二姨娘从东厢赶到听竹苑的事还记得吧,就是因为她发现了你在偷偷干这等龌龊事,自以为做的事情无人知晓,殊不知人在做天在看,只有世子爷被蒙在鼓里罢了。”   “若是他知道了,你猜猜,从今以后,你还能再在府里待着吗?”   她的话比山路还拐弯抹角,穆湘西听完后更加迷茫了,不知该如何作答。   然而贺君知却出乎意料地替她答了,施施然地反问道:“你说本世子被蒙在鼓里?”   妙荷被骤然近在咫尺的声音吓得全身痉挛了一下,神经质地瞪大了眼睛,如同锈坏了似的,回头的动作都一顿一顿的。   从眼缝里看到贺君知的身形后,她颤抖着连滚带爬地站起来,慌乱地冲他福了福身:“不知世子爷在此,妙荷冒犯了。”   有什么比自鸣得意地拉人出来作威,却发现那人正候着看你笑话更尴尬的事么。气氛一时降到冰点,连呼吸声都倏然可闻,衬得丛涧中的蟋蟀声越发聒噪起来。   还是贺君知率先打破了沉默,冲着妙荷道:“怎么不继续说?”   “本世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东厢的事务轮得着一个小丫鬟肆意置喙了?”   妙荷额上冷汗密布,咬着唇神色仓皇。   “红笺当初被送到听竹苑的确没经过我同意,因为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二姨娘自导自演。为了让本世子收敛风流仪态,与那翰林院裴学正家的千金定亲,设下的一出戏而已。仗着她不会说话没法为自己辩解才故意如此吩咐。”   “难道不是王二姨娘贼喊捉贼,倒打一耙吗?”   妙荷听了神色更加难看,怯怯道:“是奴婢该死,只窥得个一二便出来胡言,世子爷饶命啊!”   她先前盛气凌人,迫得旁人不敢多说一句话,现在却这番狼狈求饶,按理来说穆湘西此刻应该内心很是解气,但实际上她的注意力却不由自主地往贺君知的那番话上偏。   原来……他竟早已和裴学正家的千金定了亲。   穆湘西心中有一丝不是滋味,面上自然也显得心不在焉的。   贺君知颇有些邪气地笑了起来:“不过你这么一说倒是提醒我了,红笺本没犯什么错,却被赶到这听竹苑里打杂,这倒是有失公允。”   “要不然这样,即日起,她回到东厢伺候吧,也不必继续住听竹苑了,搬进东厢更便宜。”   话音刚落,就看到穆湘西和妙荷同时露出了不敢置信的神色。   妙荷跌坐在地上,语言破碎地说道:“世子爷三思啊,红笺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奴,性格孤僻怪异,脾气又不好,怎么能伺候好世子爷……”   “怎么?本世子说要她伺候,还得经过你的准许了?”贺君知面色彻底冷了下来,气势压得妙荷瑟瑟发抖,“若下次再看见你以下犯上,也不必在靖平公府呆了,直接找个人家发卖了吧。”   妙荷连连磕头,彻底闭了嘴,再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你呢?”贺君知把目光重新投向了穆湘西。   穆湘西自然是愿意去东厢的,再怎么说,能多靠近一分贺君知,就意味着多靠近一分沈洵。她怎么会甘心一直被束缚在靖平公府的后院里,总有一天,她会自己争取到自由,然后再心无旁骛地去找沈洵复仇。   可是在听竹苑呆了一阵子,或多或少都有了些羁绊。   穆湘西用手在地上写了“怀玉”二字,再央求地看着他。她如果要搬去东厢,怀玉必须要和她一块去,不然没了她,怀玉在妙荷手底下,免不了要挨些莫名的欺负。   贺君知忽然蹲下身子,猝不及防地和她平视,直直地看进她的眼底,语气淡漠嘲讽:“你以为本世子在施善吗,还胆敢做一赠一的买卖?”   穆湘西忐忑不已,心都快被这句话提到了嗓子眼,葡萄般的眼珠在他跟前乌溜地眨了眨,看上去极为不安。   下一刻,就看见贺君知近在咫尺的薄唇缓缓开合,清冽的声音传入她的耳朵:“准了。” 第十二章 花灯   夜色无穷尽地黑下来,穆湘西简单算下来拢共就没多少要带走的物件,随便整理了一下,当夜就随着贺君知搬去了东厢。   先前不久前虽已经来过一次,可那时光顾着保命了,哪还想得到仔细看看东厢的景致。   现在穆湘西随着贺君知一路看来,才发觉东厢比听竹苑大了好几倍不止。院子临湖而建,厢房笼着粼粼月光,西面栽着一片湘妃竹,云英假山数不胜数,风光比前世她自己的院子还要好。   通往里头的路是用鹅卵石堆叠起来的,踩上去脚心酥麻,穆湘西埋头踩着贺君知的影子紧紧跟着,怕一不留神就走错了路。   “这是你和怀玉要住的地方,除了陈管事会偶尔过来看看,其他时候都很僻静。”   贺君知指了指一间距离主屋不太远的邻近屋子。   先前穆湘西以为听竹苑已经住着这么多丫鬟,东厢按照常理必然也是人团拥簇,直到这时她这才反应过来,真正住进东厢贴身伺候贺君知的人可谓少之又少,这偌大的东厢实际上竟然冷清得很。   她赶紧低身道谢,想起当时贺君知在她耳畔说不做一赠一的买卖,双颊不由得一红。   果然是她太得寸进尺了。   简单地做了安置后,穆湘西无所事事地在贺君知房门前晃荡,她身形单薄,撒下的影子也是小小的一片,时不时踮脚往灯火通明的房内张望,手扫过院子里的那棵栀子树,碰到枝头饮饱露水的花。   她侧身看里头还是毫无动静,于是撷了几朵下来,手中摆弄了一会儿,连着枝条编成一个粗糙的小花环。   穆湘西把手伸进去试了试,发现尺寸正正好好当个手环,嶙峋的细藤条显得她本就纤细的手腕越发伶仃,莹白的肌肤几乎要胜过缀在上面清香宜人的星点栀子。   她满意地转了转手腕,看着它松松地滑落到小臂上。   没过多久,屋内传来贺君知淡淡的声音。   “进来吧。”   穆湘西手下一乱,张口应了一声,把袖子放下来遮住那个花环,匆忙拎起裙摆推开房门。   甫一进门,就被屋内的景象晃了眼。   都到这个点了,贺君知还在处理公文,从穆湘西这个角度看过去,他的侧颜线条弧度流畅,漆黑的眼睫沁着寡凉,肩上披着一件厚重外衣,手边还放着一碗药,都已经冷透了还一口没动。   穆湘西迟疑地上前比划道:[需要把药热一热再喝吗?]   贺君知忙里偷闲看了她一眼,搁下笔,端起那碗药一口气喝完,随后示意她撤下去。   药到底有多苦没有人比穆湘西更清楚了,更何况还是依旧没什么热度的药,药渣沉淀下来比还有热气时要更难喝一倍。   即便贺君知仍然面不改色地和往常一样灌完了,穆湘西还是替他觉得苦。   她没急着动身去拿药碗,而是把自己挂在腰间的那个布袋解下来,从里面拿了一个很小的油布包。穆湘西打开那个油布包,里面的蜜饯已经所剩无几,表面的糖霜大多还被体温融化得稀碎,很是难看。   她小心翼翼地挑了其中最像样的一粒,放在手心里递给贺君知。   贺君知头也不抬就知道递过来的东西是什么,冷然道:“不用,我不是你,软弱到吃药还需要吃这个。”   穆湘西依然执拗地把那枚蜜饯递在他眼前,她目前全身上下也就这点好东西,若是他这都不需要,那就真的什么也不剩了。   很显然,贺君知也清楚知道这一点,等了良久她还没撤开手后,他的眼中有点细微的松动,语气虽然依旧冷硬,但也有略微和缓:“放着吧,等会我会吃。”   穆湘西这才愉悦地笑了起来,掏出自己的手帕垫着那粒蜜饯在桌案上放好,背影欢欣地端着碗退下了。   贺君知又伏案读了一会儿书,心思总是不由自主地被手侧的那方帕子吸引,一句话读了好几遍也没进脑子。   他快速地把那枚蜜饯捻起放进嘴里,面无表情地嚼了两下,心想,只是嘴里太苦有点想吃甜的,并没有接受她好意的意思。   *   很快到了就寝的时候。   穆湘西早早地殷勤准备好了洗脸的水和干净的帕巾,跪在贺君知床前等候。   等了好久也没见他来,她撑着地挪动了一下发麻的腿,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   这时她余光瞟到,不远处的坐椅上,有个十色五光的的物件突兀地挂在茶几边,定睛一看,才发现居然是一盏不知被何人丢在这里的花灯。   那灯笼比她之前见过的所有都要大上一倍,提炳与灯身分离开,用纸糊成了粉白荷花形状,细致到连花瓣的纹理都清晰可见,中间的一截白蜡可以用来点火照明,灯笼底下缀了一串琉璃珠流苏,提着走起路来晃晃飘飘,叮咚作响。   穆湘西忍不住看着那个漂亮的花灯出了神。   从前上元节的时候,她作为声满京都的名门贵女,除了奉命参加席宴之外,甚至都不能随意出门。她那在府中遭着病的兄长会在家亲手给她扎上几个花灯玩,他的手算得上灵巧,普通的款式都会扎,但总归比不得外头贩卖的看着精致。   那时候穆湘西的愿望就是能有朝一日不被家中束缚,出去过一次上元,去上擂台猜灯谜,河边放灯许愿,再去城头看烟火。   可如今真的孑然一身了,依然不能够实现这个愿望,甚至连盏像样的花灯都收不到。她想起眼神总是温润含愁的兄长,鼻头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贺君知掀开帘子进里屋时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画面。   小姑娘两条膝盖委委屈屈地蹭在地上,包着纱布的手规矩地搭在腿间,眼睛巴巴地看着不远处被贺淑仪抱进来的那盏荷花灯,不知是不是想家了,鼻尖红红的像是刚哭过。   他自顾自拿起帕巾拭了拭手,故意轻咳一声,让她回神。   穆湘西又一次被他悄无声息的出现吓了一跳,以为他是在一旁等得不耐烦了,连忙不着痕迹地擦了擦眼角的眼泪,站起身子作势要来帮贺君知更衣。   手还没碰到他的衣角呢,就听他开口问:“很喜欢那个花灯?”   穆湘西诚实地点了下头,又很快摇了摇头。   这花灯虽然很漂亮,但一看就价值不菲,她要是说喜欢,岂不会被认为是偷偷觊觎主人家的东西,总会惹人不虞。   “这花灯是我今日猜灯谜赢下来的,做得花里胡哨的,像个姑娘家喜欢的玩意儿。”贺君知垂眼看了眼她闪烁着的眼睛,清了清嗓子,也不知为什么要忽然提起这个。   他掂量了一下语气,故作不在意地说道:“反正东厢没几个女眷,不如你帮忙把它拿去随意处置了吧。” 第十三章 目光   这话要是听在稍微了解贺君知一点的人的耳朵里,都必然会惊掉下巴。   都说这靖平世子桀骜无状惯了,说一不二,,眼里目中无人,就问他当初被送去军营磨炼的前几年,京都厮混的几名公子哥哪个没挨过他的揍。   很少见到他能这么语气和缓地同人说话了,当初即便见到鼎鼎有名的京城白月光穆家小姐,他也总是摆出一副吊儿郎当退避三尺的样子。   两年后他整个人变得稳重许多,却也丢了曾经那一份谁也瞧不上的少年意气。   穆湘西捉摸不透他话外到底是什么意思,又怕不小心会错了意,于是强迫自己谨遵吩咐,不作他想。她伺候着贺君知上了塌,给他掖好被角,放下那重重帷帐,安顿好一切后,这才拿着那盏灯步出房门。   按照贺君知的意思,东厢没有女眷,又要把灯处理了,难不成是要她就地毁了?可这盏灯是他费劲赢回来的,要真毁了多少有些可惜。   又或许,她可以偷偷趁着他不注意留下来?反正谁也不知道。   穆湘西抱着灯在门口阶梯上坐着,决定好了之后拍拍屁股站起身,转头就被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的陈管事吓了一大跳。   她捂着心口后退一大步,和他拉开距离,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老奴吓着姑娘了,”陈管事笑眯眯的,像是遇到了什么好事情,整个人看起来和颜悦色的,“红笺姑娘手里的花灯可是世子赐的?我看四小姐方才来缠着世子爷讨要许久,世子爷都未曾允予她。”   贺四小姐方才也来过?   穆湘西忽然觉得手上的灯笼变得无比烫手,把东西欲盖弥彰地背在身后,单手比划着征询:[要是这样,是不是给她那边送过去比较好?]   陈管事沉默地盯了她半晌,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傻丫头,你怎么没读明白世子爷的良苦用心呢?”   穆湘西局促地扯了个笑,凭着直觉隐隐约约感觉出了些什么,不好意思地“啊”了一声。   “世子爷若是真想赠小姐,刚刚便可以顺手赠了,何必多次婉拒,多此一举。”   他的话中自有深意,还夹挟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狭促,听得穆湘西面上一臊,不好意思地摆了摆手。   陈管事见她已经领会,便不再多言,只是看着那盏花灯意味深长道:“既是世子爷想给,那姑娘就好生收着吧,不必急着销毁。红笺姑娘重新回到东厢也是好事一桩,莫不要像当初一般,轻易就被人赶了回去。”   这不用他提点,穆湘西自己心里就明白。她还要出府,首先第一步就是要从贺君知的手里拿到她的卖身契,再者就是要有足够多的银两赎身。不过这些都先不急,听竹苑她是彻底回不去了,能好好在东厢住下来才是目前最为迫切的。   “对了,忘了说,”陈管事临走前多嘱咐了一句,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这东厢的屋子不是能随意闯的,特别是西北第二间屋,平时就算是洒扫也要注意少去,看到世子爷进去也千万不要多舌谈论,做好分内的事就够了。否则到时惹恼了世子爷,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好奇心害死猫的故事穆湘西从小听到大,她才不会因为心里那点私欲搭上好不容易得来的平静生活,于是立马乖巧点头应下。   *   半夜躺在床上,穆湘西虽然已经精疲力尽,但依然辗转反侧,闭着眼睛在脑海中不断催眠才勉强睡着。   这次又难得做了一个梦,不知道算不算得上是日有所思,居然梦回到她还在上学的时候。   以前的皇亲贵戚,名门世家为了把自家子女培育成材,托着各路关系把人往太学送,但能真正进去的,也不过是寥寥无几。不是有权有势有脸面的权臣,就是有着靠山和人脉的大路子,故而在书塾内念书的学子,个个算得上是身份不凡。   说来也奇怪,穆湘西自小跟在崇德太后身边长大,与沈洵可谓是青梅竹马,彼此之间熟稔得不能再熟。但当她踏进书房的第一眼,最先注意到的人却不是勤勤恳恳坐在书案上念书的沈洵,而是当时正单脚搭在窗边拉弹丸射雀的贺君知。   彼时贺君知尚不过七八岁,已经初见顽劣脾性,射杀雀鸟毫不留情,一发接着一发,直到把梢头站着的鸟都射个精光,这才罢手。   穆湘西在宫内长大,被教导做任何事情都要深思熟虑,三思而后行,一步踏错则万劫不复,像他这般不计后果做事,是绝对不被允许的。   于是她望着树下一堆被射伤的燕雀,觉得既新鲜又很是生气,回头义愤填膺地叫住了他。   “喂,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之后会有什么后果?”她柳眉倒竖着给他扣锅,“滥杀生灵,触犯院规,衣衫不整,形容恶劣,小心第一天就挨先生的罚。”   贺君知伸手正了正自己有些偏歪的额带,笑露出尖尖的虎牙,嘲弄道:“怪它们太笨,光站着不懂得变通。我此举就是要教会它们一个道理,死心眼是没有用的,该看清形势时就要看清,别被别人射下来了才知道逃跑。”   他话音未落,后面的沈洵就像被踩到尾巴了一般拍桌而起,双目赤红地怒吼道:“贺君知!你说什么呢!”   那时候对朝政事务了解得粗浅的穆湘西并没有反应过来,他们是在指夺嫡失败、沈洵生母胡贵妃被赐死的事。沈洵与她朝夕相处生出的那点懵懂好感,全随着穆家的站队而消失殆尽,直至心头彻底埋下恶魔般的怨恨种子。   而当时的她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还叉腰回护般帮着沈洵说道:“对啊,你说什么呢!还不快去处理你的鸟,在这扯什么歪道理?”   贺君知没有计较,只是颇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走了。   那一眼在梦里仿佛化成了实质,一直笼罩着她。但穆湘西并不觉得害怕或者反感,反而还隐隐约约感觉嗅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仿佛在她那短暂的一辈子里,不经意间早已被这目光悄悄浸润描摹过无数遍。   一幕幕交集的掠影在她脑海中交替闪过,好像有什么在呼之欲出,但始终差上一点,抓不住头绪,只能任由那张脸重新陷入大梦里。 第十四章 借书   这一梦做的穆湘西如坠云雾,醒来便也什么都忘了。   东厢的事务可比听竹苑轻松多了,最显著的一点便是睡到日上三竿也没人会催着起床。   穆湘西从床上爬起来,推窗透气后发现外头天气忽然倒了个温,开始下起了丁点雪粒,刚出房门便觉得冷,又回去添了一件厚衣服。   怀玉比她起得更早,已经在忙碌着搬东西了,穆湘西上前去帮她搭手。怀玉的随身物品可比她多出许多,足足运了一车来,大都是些不值钱的瓶瓶罐罐的药和胭脂水粉,连着漂亮衣服都有好几件。   穆湘西连搬了好几个篓子进屋,也觉得有些吃不消,倚着门喘气,拭了拭额上的汗。   东厢有自己配备的小厨房,专门用来开小灶煮些夜宵甜点,距离这边也不远,她绕过去和厨娘讨了碗水喝,眼尖瞥见灶上还炖着一盅喷香的药粥,心下不由得有几分奇怪。   都到这个点了,贺君知必然都已经出门上朝,那这锅药粥是做给谁喝的?   正在疑惑间,厨娘已经捏着耳垂垫好厚布,把那盅药粥抬下炉子。她麻利地装盛好小碟凉拌鸡丝与酸萝卜,把食盘递给穆湘西:“既然红笺姑娘来了,那以后给世子送膳的活就交给你了。快去吧,万一凉了就不好了。”   穆湘西猝不及防地把东西接过来,谁能告诉她为什么只是来喝点水,也能被塞活干?   她一脸郁卒地端着食盘往外走,思衬道:原来贺君知今天没去上朝还在府内,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又病了?   穆湘西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贺君知房门前,单手抄着食盘,先在外面试探性地敲了敲,得到里面的首肯后才推门进去。   一见面她就上下把贺君知偷偷打量了个遍,可惜出乎意料的是,他气色不错,精神尚可,并没有什么生病的迹象。   穆湘西把食盘放到桌上,眼睛依旧半寸不离他的脸。要知道,昨晚当值的人可是她,要是他不小心感染了风寒,保不齐就会怪罪到她的头上来。   她这么直白的目光贺君知怎么可能察觉不到,但也只不过是皱了皱眉,注意力仍旧放在手头的书上。   屋内开了地龙,比外头要暖和不少,穆湘西有点舍不得出去,于是就待在桌边,等着贺君知用餐。她发现贺君知一个很不好的习惯,便是看书做事太沉迷,容易忘记吃饭的时间,就比如都到了这个点,寻常人早就用过了饭,他还依然无知觉般地捧着书。   穆湘西极其富有存在感地站在饭桌边上,时不时地用脚尖磨一磨地毯,目光晃荡着四处看陈设,甚至还有站立不住歪了身子,见贺君知屡次看过来,连忙端正姿势,换上一个懂事的笑,并且手提醒般指了指桌上的粥菜。   贺君知不喜欢麻烦下人,这一点在昨晚看他喝药就知道了。今天当然也亦是如此,没过多久,就见他丢下书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饭桌上,看都没看菜一眼,就沉默地开始吃,仿佛他吃东西只是为了活着似的。   穆湘西摸着自己饥肠辘辘的肚子,咽了咽口水。为了转移注意力,她把目光移到贺君知放在桌案的书上,居然是一本讲兵法的,她顿时来了兴趣,一目十行地读了下去。   贺君知看得比她细致,几乎每隔几句就有他写的批注,字如其人,他的字就算是隔着书页,也能感受到那份放荡霸道。   贺君知吃了多久,穆湘西就低头看了多久,越看越眉头紧锁。刚开始读还好,越到后面她越能看出他那难以言表的野心,仿佛是一名预料到自己即将出征的将军,提前布置好了一步步作战计划,无论是手段还是谋略都令人胆寒。   她兀自发冷,没注意到贺君知也正在眼神沉沉地打量着她,等到他信步过来,把书看似随意地一拿,这才幡然惊醒过来,连忙垂下眼睛。   贺君知翻着手中的书页,看似不经意地一问,实则已经起了疑心:“很喜欢看书吗?”   喜欢看书又没什么,穆湘西心一横,干脆豁出去了,微微点了点头默认。   “我倒是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识字了。你当初就连哑语,都是我一点点教会的……”贺君知把书一合,伸手轻而易举地撮住她的脖子,稍一用力就能感觉到颈脖处指节在缓缓收紧,窒息感扑面而来。   他眯眼冷酷地质问:“说,你到底是谁?”   穆湘西叫苦不迭,当初她第一次写字的时候就察觉到贺君知神色有异,但想更改时已经来不及了。想来贺君知也是在心里憋了好久,今天终于被他抓了个现行。   她感受着颈上犹如铁锢一般的手,呼吸渐渐不畅,忍着不让眼泪落下。大家都说贺君知脾性反复,也不是没有道理的,至少她认识的他,对她好时能把她捧上天,也总会因为一些无来由的事情发怒,叫她狼狈不堪、命悬一线。   这男人比起沈洵更危险,以她的驾驭能力来说,还是离得越远越好。   想到此,她抬起绵软无力的手,在他小臂上慢慢写道:[奴婢并非刻意隐瞒,若是世子爷不喜,可责罚奴婢搬回听竹苑。]   贺君知挑了挑眉,瞳中乌压一片:“你当东厢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穆湘西的眼中已经覆上一层泪膜,蹙着眉不解地凝望着他,似乎有满腹的委屈无从诉说。   “罢了,”贺君知暗叹一声,骤然松开了手,烦躁地捏了捏自己的眉骨,“不是你的错,是我太多疑了。”   他把手中的书往穆湘西怀里一丢:“既是喜欢看书,那就拿几本回去看吧,都是些兵书,改日我再顺便给你带几本姑娘家爱读的话本。”   能看兵书已经是因祸得福了,穆湘西怎么还能奢望更多,她心中一喜,眼泪也退了回去,捧着书激动地比划道:[多谢世子爷,奴婢一定完好无损地把书还回来。]   贺君知冷哼一声,重新拿起了另外一卷文选,眼也不抬道:“随便。” 第十五章 喉疾   片刻后,穆湘西拿着书端着漆盘从贺君知的屋内退出来,彻底掩上门后才敢露出惊惶的神情。   她在裙边蹭了蹭手心的冷汗,迫不及待地重新翻开那本兵书。不局限于只是那一页的内容后,标注看起来就比先前更加明显了。   现如今的朝政势力分为三个派系,皇权被割据架空,西北边境云家拥兵自重,誓死追随九皇子,而国公府贺家身为云家的姻亲,必然会在京都给予相应依仗,叫他们不至于远在千里,京都消息半点透不过去。   踏着穆家上位的太子当初是最不被看好的,但贵在储君之位名正言顺,只要稳重不犯错,自有迂腐老臣看在先帝的面子上拥立其君主之位。加之他最近靠着联姻笼络了贺家的大对头康定候,虽说结盟牢靠程度还有待商榷,但至少短时间内也无人敢轻易做小动作。   在九皇子党和太子党这两大派别中夹缝中生存的,只剩下一个扶不起的草包五皇子。因为他并不足为任何一方畏惧,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苟活到了现今。不过照这个形式下去,估计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俗话说得好,敌人的敌人便是盟友,这五皇子将来走投无路来投靠九皇子方或是太子方也并无不可能。   穆湘西若有所思地走着,如果贺家支持的是九皇子的话,那和她岂不是一个阵线的,既然如此,她只要在旁不着痕迹地帮着贺君知,就能出其不意地给沈洵致命一击。   心念一动,穆湘西快速地奔回房内,不顾怀玉疑惑的目光,四处翻箱倒柜地找笔墨。   这间屋子以前被腾出来招待过宾客,笔墨纸砚都暂时收在柜子里,虽然蒙了一层灰,但是一应俱全。她磨好了墨,把纸张摊开,凭着记忆运笔勾画下了一张图。   这张图她曾经在沈洵的书房中瞄过一眼,记得不是很清楚,只能画个大概,但从路线来看,应该是官盐官铁的运输路线。沈洵既然敢和财大气粗的贺府叫嚣,必然是早已偷偷借此倒卖牟取暴利,怪不得近几年国库越发亏空,赋税加重,老百姓一年过得比一年民不聊生。   穆湘西对照着脑子印象又检查了几遍,接着把那张纸匆匆夹入兵书的封页内,希望过几日去还书时,贺君知能够不经意发现,打开仔细看看这张图。   重新出房门时,她看见褚思铭正好背着医箱走进院门。实话说她一直觉得奇怪。贺君知的身体早已康健,上次的手伤也早已拆纱布痊愈了,并不需要每日问诊。但她依然没见他叫停看病,甚至还变得频繁了起来。   穆湘西忍不住跟了过去,在褚思铭进门前拦住他。   褚思铭也正神思游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猝不及防地被阻去路,颇为愕然抬头,见是她,不由得粲然一笑:“原来是红笺姑娘。我给你开的药,可有按时煎服?”   穆湘西笑着点了点头。   褚思铭满意地向她摆手:“那就好,我急着给世子爷看诊呢,等会儿出来再聊。”   她一时没拉住,被褚思铭抢先一步溜进了门,没法再问,只好站在外头鼓脸气闷地吹颊边的发丝。   穆湘西抚着自己的喉咙,尝试和从前一般正常地去说话,但无论怎么费力去开口,都只能发出“啊”的声响。   她不信邪地又清了清嗓子,改为对着树喊,这一次呼吸太急,直接被气流呛到,捂着胸口咳嗽个不停。   片刻后,等到东厢的陈管事出来寻她,她还兀自在树下咳得双眼泪流不止,睫毛濡湿,雪白的脸颊一片涨红。   “红笺姑娘,世子爷让你进去。”   陈管事又是那一片喜气的笑,笑得穆湘西不自在起来,急忙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跟着他进屋。   屋里褚思铭还没离开,正面色凝重地给贺君知诊脉,屋子里安静地针落可闻,衬得她进来的声响格外地清晰。穆湘西无措地行了个礼,不知道贺君知这时把她叫来做什么。   “走近些,”贺君知收回手看了她一眼,“让褚先生看看你的嗓子。”   叫她来是要给她看嗓子?   穆湘西受宠若惊,忙不迭地把身子凑过去。凑近了她才发现,贺君知的手边搁着一块染血的帕巾,醒目得她瞳孔一缩。这显然不是褚思铭带来的,那么只能是……   穆湘西慌张地抬眸,正好对上贺君知看她的视线。   怎么会这样?   很显然,贺君知看出了她的震惊,却不以为意地淡然撇开脸,一副从容的样子。   他没遭受到什么异样的折磨,却在这煮沸的温水中感受到生命在一丝一毫地悄然流逝。   这比病痛更加令人痛苦。   穆湘西连治疗嗓子都没那么之前那么高兴了,一瞬不瞬地看着贺君知,仿佛这样就能看穿他镇定淡然的外表,直直通往他千疮百孔的身心。   银针在烛火下烧得通红,一点点刺入她的颈间,穆湘西感觉到一丝刺痛,整个人端坐在那扶椅上,一动也不敢动。   褚思铭静候了一会儿,屏息把一根针拔了出来。迎着光线可以清楚看到,那针的尾端,赫然已经有些微微发黑。他的眉头紧皱,又试着拔了一根,这次颜色浅了些,但依然还是黑色。   他摇头叹了一口气,和贺君知回禀:“回世子爷,红笺姑娘的喉疾乃是早年间被人下毒——也就是当今市面上常见的哑药造成的。要解这毒其实并不难,只是这毒素跟了她太久,已经牢牢地盘踞在她的颈部,令她嗓音受损,没法发出声音。若是要驱毒,还得花上好一番时日,而且这治病的草药,也是价格不菲。”   听到这番话,穆湘西心已经率先凉了半截。   她不过是区区一名哑奴,府里的丫鬟比她漂亮的比她勤快的数不胜数,贺君知实在犯不着花重金给她治病。   能给她看病她已经很是感激,也不奢求能一朝恢复声音,至少现在已经知道了病因,那以后就慢慢静养吧。   褚思铭显然也是这么想的,禀告完就帮她把银针拔了,安抚了她几句,转身潇洒地要去收拾药箱。   人还没转过身呢,就听见身后的贺君知语气不善地叫住他:“本世子让你给她看嗓子,意思是能治就治。褚先生是没听明白话中的意思吗?” 第十六章 转变   他话都讲到这个份上了,褚思铭还不明白就是太迟钝了。他果断把手中的箱子“啪”一声放下,沉默地掉头在桌案上提笔“唰唰”写下几行药方,随后重新恭敬地递给贺君知过目。   贺君知只是略略扫了一眼,便沉声吩咐道:“以后和我的药一块煎了送过来吧。”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褚思铭正冲着穆湘西疯狂挤眼睛,眼中满是征询:你什么时候与世子爷关系那么好了?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穆湘西故作头痛地抚着额头,睁眼无辜回他:我哪知道他今天又唱的哪出。   两人在贺君知眼皮底下好一番眉来眼去交流完毕,最终还是由穆湘西送他出门。   甫一离开贺君知的屋子,穆湘西就扯住他的袖子把他往院中带。褚思铭“哎哎”叫个不停,以为她是来算帐的,嘴里尤不消停地喊着:“不是,刚刚不是在下不想给姑娘治病,是这个草药实在太贵了,在下也是实在掏不出这笔帐啊!”   穆湘西手指抵唇冲他“嘘”了一声,待得他彻底安静下来后,才把刚刚从贺君知房内顺来的那块染血的帕巾从袖子里拿出来,在他眼前晃了晃,一副他不讲清楚就不罢休的架势。   这帕巾刚拿出来,褚思铭的脸就变了个颜色,眼神飘忽,明知故问道:“你不会是想问我关于世子爷的事吧……”   话刚说完,他就看见穆湘西执拗的眼神专注地盯着自己,不由得干笑着后退了两步,说了个自己都不会信的理由:“姑娘想多了,他身体能有什么问题!这血顶多就是最近天干物燥,他肝火旺盛,练武时岔气了而已,不碍事不碍事……”   说到越后面,褚思铭的音量变得越低。他很不擅长撒谎,但面对穆湘西又没有要坦白的理由,于是便进退两难,只能选择暂时闭嘴。   穆湘西观察他的神色也大致猜到了这点,指望从他嘴里撬出些什么,还不如当面去问贺君知呢。   她挥了挥手,颇为无奈地放褚思铭离开。   褚思铭临走前还笑得一脸深意,调侃道:“其实红笺姑娘下次大可不必如此委婉地关心世子爷,你对他的爱慕之意还是犹如司马昭之心——大家都明白。”   穆湘西毫不犹豫地抬膝给了他一脚。   现在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贺君知的身体真的出了点问题。   他可万万不能在这个时候倒下,沈洵最近风头正盛,若是此时传出他生病了的消息,九皇子党难免会有些动摇。   虽说褚思铭已经在暗中极力救治了,可看病情还是并不乐观。   穆湘西再一次低头细细打量被攥在手里的那方染血的雪白帕巾,发现这咳出来的淤血是不正常的黑褐色,不像是医书中常写的那种脾虚的黄褐色或是红黑色,很大的可能就是体内带有毒素。   她的心率开始快起来,反复比照之后更加确认了自己的想法。   难不成贺君知是被人下毒了?   可是他身份这么尊贵,身边又有好几个暗卫保护着,谁会这么大胆给他下毒?   她对贺君知的交际层面实在是知之甚少,只能像个无头苍蝇般胡乱臆测。最后索性也不猜了,反正目前最重要的,是给他解毒。   贺君知目前是唯一能庇护她的大树,救了好几次她的命不说,刚刚还眼都不眨一下地花重金给她治喉疾。虽然不知道他出于什么额外目的才对她这么好,但这都是恩。   她穆湘西向来秉行知恩图报的原则,他的毒,她一定会想尽办法帮他解了!   想通了这一关节后,穆湘西之后几日对于照顾贺君知的寝衣住食,就变得格外上心起来。   贺君知一向对用餐这件事毫不上心,吃饭用菜都是浅浅夹了几口便搁了筷箸。穆湘西就特意吩咐小厨房撤掉那些大鱼大肉的荤腥,每日就做些清爽开胃的小菜,量不用太多,但一定要做得足够有食欲,越让人忍不住动筷越好。   正好靖平公府新招了几名蕙质兰心的厨娘,穆湘西每日不辞辛苦地跑去西厢后院讨教各地不同菜系的做法,一一记下后拿回来让东厢的厨子学。   这方法的确卓有成效,连贺君知这种对吃食没什么兴趣的人,面对让人眼花缭乱几乎见都没见过的盘碟,都忍不住多夹了一筷。   而穆湘西就站在不远处,默默记下这几盘贺君知尝完还意犹未尽的菜。   摸透了他的口味之后,剩下的就好办了多了。在她的努力之下,贺君知的饭量明显见涨,连气色都被滋养得红润了许多。   东厢的下人瞧在眼里,喜在心里。   他们已经因为世子爷没胃口用餐这件事,不知道受到贺老太太多少次的责骂了,差点就被解聘出府。如今红笺姑娘一来,没过多久就解了东厢这几年来的燃眉之急。   为此,他们对穆湘西的态度自发变得恭敬起来。   不过让贺君知吃饭只是第一步而已,最重要的其实并不是这个。   穆湘西敲了敲自己酸痛的后背,把手里的药碗端起来闻了闻。   她不知道褚思铭开的是什么药方,以她目前的能力来说,要解贺君知体内的毒简直是天方夜谭。   但她不可以不意味着褚思铭不可以。   这天褚思铭来问诊时,穆湘西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全神贯注地在一旁盯着看。   虽说她摸不到脉象,在边上干瞪眼也是白搭。但她就是忍不住紧张,怕下一句从褚思铭的嘴中蹦出来的就是:“病入膏肓,药石无医,早日料理后事。”   褚思铭松手表示一切正常的时候,穆湘西肉眼可见地整个人松懈了下来,后知后觉地感觉到自己松了一大口气。   贺君知虽然每日忙碌于处理公务,但陈管事早把她最近的异常汇报给他,末了还多嘴地提了一句:“这红笺姑娘,可真是爷身边不可多得的痴心人哪!”   他只作是谣言夸大言辞,不可置否地抿了抿唇,心底还觉得穆湘西学坏了,太懂得如何笼络人心。如今当真亲眼目睹了,贺君知倒忍不住弯了弯唇角,心中积郁的阴霾因为她的举动奇迹般散了个干净。   他眯着眼睛哑声逗道:“最近对本世子如此殷勤,该不会是蜜饯吃完了,想来讨食吧?”   穆湘西颇为汗颜,她以前怎么没发现,贺君知这么喜欢把人当小孩哄? 第十七章 医书   她心里这么腹诽着,脸上倒是顺理成章地点了点头,既然贺君知愿意给,她收下这份谢礼也是意外之喜。毕竟最近连她自己都觉得过于操劳,计划着等到这阵子过去一定要好好休息一番。   贺君知笑意收敛了一点,回道:“五食铺的点心我手头可暂时没准备,不过上次和说的带你出府买书,今日下午倒是可以兑现。”   穆湘西不由得眼前一亮,借书那件事没被追究她已经谢天谢地,哪里还指望贺君知真的带她出去。上次出门她已经不慎闯下大祸,这几日贺君知呆在家中不得出去,也是拜当初与沈洵起了冲撞所赐。   因是再次明知故犯,圣上对此颇有微词,罚他在府禁足七日不能上朝。   尽管这惩罚比起沈洵受到的侮辱来说,当真是不痛不痒,但穆湘西心里终归还是有些愧疚的,暗自决定以后要对贺君知更好来弥补之前犯下的错。   她从贺君知房内出来,陈管事把手上早就准备好的衣服递给她,说是贺君知吩咐过等下出门要她换上的。   穆湘西稀罕地接过来,不得不说贺君知的眼光不错,挑的颜色也不错。她肤色白,衬得起烟蓝色这种寡淡素净的纱料衣裙,配上银线绣花对襟和缀绞珠兰色披帛,连绣鞋都细致配好一同放在托盘中了。   这一身富贵与她的身份似乎不太符衬,不过即是贺君知的要求,她也不能违背。   拿着这身衣服回房的时候,恰撞见怀玉在庭外浇花,她在衣摆拭了拭手上的水珠,脸蛋红扑扑地奔过来:“红笺姐姐,世子爷这是赏了你什么好东西?”   目光乍一触及托盘上那身华贵的裙子,笑容迅速垮了下去,甚至还隐隐有些泛白。   穆湘西本来还含着笑意,见她这般反常模样,不由得疑惑地撇头。   “没什么,挺好看的,很配你,”怀玉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安抚她,“我忽然有些不舒服,先回去了。”   说完,她也没管穆湘西作何反应,自顾自进屋去了。   穆湘西看了看手中的衣物,再看了看她离开的背影,二丈摸不着头脑。   很快到了下午。   贺君知回府的时间一向准点,穆湘西怎么敢让他久等,早早就更衣准备完毕,发型她想着简略得体一些,就在外头采了一枝素净的栀子花作钗,把长发绾了起来。   穆湘西对着铜镜抿唇笑笑,眉眼神态相似地恍惚像是回到了她十九岁的时候。她满意地提着裙摆转了转,在外头披了一件防寒的披风。   出门时天气不是很好,乌云催压,大风四起,穆湘西想了一下,还是重新回去拿了把伞。   这一下耽搁,等到匆匆跑到府外看到贺君知的马车时,已经有些迟了。   陈管事催促她一声,她边怀抱着那把油纸伞,三步并作两步地跨上了台阶。动作有些急,裙摆也极其碍事,很容易绊着脚下,穆湘西走得不太顺畅,等到看到那一帘帷裳,她已然是满头大汗。   这时,从帘后伸出来一只手,掌心洁白宽厚,纹路笔直,她一眼就认出是贺君知的手。   穆湘西心跳加速,不受控地把手递了过去,感受到一股沉稳的拉力,眼前一花就踏进了车厢内。   里头燃着松暖的炭火,比外头不知暖和多少,穆湘西彻底坐下后马车就开始平稳地行驶起来。她缩在距离贺君知极远的角落里,幅度甚小把车厢内的窗帘拉开一条缝,脸探出去好奇张望。   从前坐轿辇不觉人间有这番好风景,街头华灯初上,车水马龙也值得流连驻目。   她足足看了好久,直到快要到时才惊觉自己上车后就没跟贺君知打过招呼。   穆湘西忙不迭回头,却见贺君知已经率先一步负手出去了。   她把怀里的伞抱得更紧了些,下车时裙摆被风吹得整个扬起来,眼睛也睁不太开。她迷瞪了一下眼睛,抬头看到一块很大的牌匾,上书着“无忧书局”。   这地方她从前倒是常来,不仅把每层摆放的书册摸得清楚,还和店家掌柜是老熟识。进到熟悉的领地总能让人感到安全,穆湘西整个人松懈下来,要不是顾忌着贺君知还在身边,她早就撒欢跑进书堆里了。   贺君知看出了她想去逛逛的念头,便道:“你自己想看什么就去拿吧,我在这里等你。”   穆湘西难掩兴奋地点头答应,得到首肯后第一个去的地方目的明确,就是摆放医书的那一层。   说来从前她把这些书本囫囵看了不少,诸如《黄帝内经》《百草纲目》之类的,讲的病理都过于笼统,不是她想要的。   她在三层踮脚取下一本《药解百毒集》,安静而迅速地翻阅着,没过多久就摇头换了一本。如此以法炮制,她手头已经换了三四本,依然没有找到满意的。   最后一本在书架角落积灰的《三毒经》被她拿起来拍了拍,书脊差点散型了,压根没法在这看。她只能抱着这本书,又随便拿了几本其他的回去交差。   穆湘西重新忐忑地回到贺君知身边,没过多久便被注意到那本格外突兀的医书,本以为他会不许,没想到他只是挑了挑眉,问了句:“怎么忽然对医书这么感兴趣?”接着便没了下文。   结账的时候,贺君知想财大气粗地扔一锭银两就挥袖走人,被穆湘西眼疾手快地伸手制止了。   她挤到前面,对着掌柜好一番的比划,而后满脸期待地看着她。   掌柜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但还是看不懂哑人的手势,于是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旁边的贺君知。   “她说,能不能把书的价格降低一些。”沉默了一会,贺君知还是替她说了。   穆湘西眼睛里亮晶晶的,用力点了点头,又重新打了个手势。   “她说,”贺君知这次停顿了一下,思索了一番用词才重新不确定地开口,“折一半做个人情,下次再带客人来。”   掌柜听完不由得笑嗔道:“小姑娘想必是常来吧,真是个会讲价的,巧了,上一个同我杀价这么狠的人,还是那太傅家穆二姑娘呢。” 第十八章 风动   她会这么说,穆湘西觉得理所当然,还笑盈盈地想再聊几句,手都还没动呢,就见身边的贺君知把捏在手中的银锭子丢了过去,寒着脸一语不发地走了。   穆湘西惊讶地望了他的背影一眼,回头冲掌柜抱歉地笑笑,拿起书急忙追了上去。   刚一出门,就被外头的倾盆大雨逼得退回了步子。   这场雨来得突然,砸得人猝不及防,雨势又凶猛,粗粗看过去,有不少过路人都站在檐下避雨。贺君知就在其中,他在人群中是最出尘醒目的那个,以他为中心,扩出了一片圆形的空地。   京城人谁认不得这位混世魔王贺世子,巴不得离他越远越好,生怕一个不小心得罪了他,直接被揍得横尸当街。   周围人都怕他,穆湘西倒是不怕,哪怕之前他对她的行为已经有了些不甚高兴的趋势,她也拨开人群自觉站到了他的身侧,冲他抬了一下手中的伞。   贺君知不知在别扭什么,既没接过伞,也没发话,半天没个回应。   穆湘西举得手都快酸了,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外头的雨,只见到雨珠从檐角一溜地撒下来,和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乌云还是黑压压的,看模样一时半刻停不了了,除了撑她的伞跑上马车外,其他法子无论如何都得淋上一遭。   他还中着毒呢,又淋雨又吹冷风的,可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穆湘西越想越着急,想扯着他的袖子让他赶紧回府。   这时,她的肩上一沉,不知何时搭上来一只手臂把她往边上扯,有那么三两个公子哥和没看见边上的贺君知似的,齐齐把她围在了角落里。   其中一名紫貂毛大氅打扮为首的对她说:“小娘子,那位公子分明看着就是不想领你的情,何必痴等着一个不会看你的人呢?我正急着回去,正好与娘子一把伞共归家,如何?”   他这般放浪的话引得周边人都笑了起来,不怀好意地在旁起哄。   穆湘西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甩肩撇开他的手,想要从这个包围圈出去,那群人却像是早料到了她的动作,肩膀并着肩膀,高大的身子把她的去路与视线都堵得严严实实。   他们越逼包围圈越小,带着邪笑的脸倒映在她无措的眸底,呼救也无法发出声音,只能一个劲后退躲开伸来的咸猪手,离贺君知越来越远。   这些人一看就是不认识贺君知,所以才这么肆无忌惮,但如果贺君知不理她的话,显然就是默认了他们的所作所为,无论是不是贺君知身边的人,都起不到什么威慑力。   穆湘西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从前她身份尊贵,又养在深宫,谁敢这么放肆对她。她兀自咬着发白的唇隐忍了半晌,终于还是憋不住,拉起一只想要摸她脸的手,狠狠地张嘴咬了下去。接着趁着他吃痛的间隙,矮身想从他手臂下钻出去。   本以为可以溜之大吉,没想到很快头皮一疼,被人用手抓着头发又扯了回去。   这下那紫氅彻底生气了,扬起那委顿的手掌咬牙骂道:“小贱蹄子,知道本大爷是谁就敢咬我?你真是找死!”   他的掌风很快近至跟前,眼看着就要落到穆湘西的脸上,她不由闭上眼睛,害怕地向后缩去。   没想到等了半晌,没等到动静,穆湘西偷偷掀开眼皮抬眼望去,只见贺君知不知什么时候横亘在她的身前,轻轻松松地接住那紫氅挥来的巴掌。   紫氅前几年都呆在乡下,最近几天才回的城,自然认不得他,只当是哪家公子哥多管闲事英雄救美,顿时忽略了身边小弟们对他的那些挤眉弄眼,肚子一挺,胸脯傲立,傲慢地询问:“你敢阻我?你可知道本大爷是谁?”   贺君知淡淡道:“自是知道,陈院使家不学无术、蠢钝如猪的大公子。”   话一出,周围皆是抑制不住的看好戏般的哧哧笑声。   “你……”那紫氅当众被讽正欲发作,衣袖被身边的小厮扯了扯,极不情愿地附耳过去听他耳语了几句,顿时脸色大变,急怒交加,低声呵斥道,“你不是说世子爷还在禁足,不会遇上的吗!”   小厮欲哭无泪:“大少爷,那是好几天前说的,如今世子爷都大摇大摆地去上朝了,怎么可能遇不上。”   对面陷入了悔恨非常的慌乱中,这厢贺君知却像是不打算搭理似的,回身把手往穆湘西腰后一搭,问道:“有无大碍?”   穆湘西除了头发被扯了一下,那簇束发的栀子枝掉到地上之外,其他并没有大碍。她摇了摇头,俯身想要拾起地上落灰的那枝花。贺君知却先她一步把花从地上拾起,晦涩不明地盯着那洁白的栀子道:“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的栀子?”   穆湘西理所当然地打手语:[奴婢一直都很喜欢。]   或许是她的神情坚定得无可挑剔,找不出一丝说谎的痕迹,贺君知这次没再说什么,而是动作轻柔地帮她把花枝重新插回到发间,抬手示意道:“走吧。”   穆湘西等这一刻已经等了许久,闻言立即率先撑开手中的伞,踮脚让高度越过贺君知的头顶,笑盈盈地示意他走。   贺君知再次回头警告般看了一眼身后正与小厮抱成一团瑟瑟发抖的陈院使家大公子,这才走进雨幕里。   这个时候的雨已经比刚刚小上许多了,穆湘西竭力跟上他的步伐,把伞面往他那头倾斜,争取不让他淋到一滴雨。但她的伞实在是太小了,撑不下两个人,就算正正好好打在贺君知的头顶,他的右侧肩头仍然会被雨打湿。   何况他步子迈得太大,穆湘西几乎要小跑才能勉强追上,很是吃力,没几步都出了汗。   贺君知走了一段后注意到了这点,也看到她为了不让他淋到雨,几乎半个身子都落在伞外。他不动声色地把步速调慢了一些,方便穆湘西能够跟上,同时把手轻轻搭在她的腰后,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他的手心温度滚烫,隔着薄薄的衣料,像是块燎人的烙铁。穆湘西的呼吸都放得轻缓了,惟恐幅度过大惹怒了这只手的主人。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脸上的唇角幅度正在一点点扬起来,雪白的脖颈染上了红霞般的色彩,艳丽得不可方物。   她忽然想让这段距离再长些,走得再久些,心跳偷响起的拍子与雨滴击在伞面的声音融为一体,注入簌簌风动中,悄然变得了无痕迹。 第十九章 一线天   上了马车,穆湘西整个半身都被雨湿透了,薄薄的衣料紧贴着肌肤,冷得她脸色惨白,通红的手在炭火上烤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幸好书收在怀里没被淋到,穆湘西拿出来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洇开,把它们放在膝盖上,松了一大口气。   “还没回答我,怎么忽然对医书感兴趣。”马车摇摇晃晃的,晃得贺君知的声音也变得断断续续。   穆湘西有些没来由的语塞,捏着自己的手指,好半天才答:[住在百草堂时,褚大夫有指点过一二。]   “医术?”贺君知点着手指,不知道在琢磨什么,“你很想学?”   这下穆湘西毫不犹豫点头承认了,她是对学医燃起了兴趣,不仅能更好地了解贺君知体内的毒,还能更好保护身边重要的人。她再也不想和上一世那般,手无缚鸡之力,最后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就悲惨地死去。   但她现在也断然没有学医的资格,没有启蒙的师父领门,所有的内容都只能够靠自己琢磨,花费诸多功夫只能学个粗浅皮毛。即使是这样,她依然甘之如饴。   人活着还是得要有个目标,太过缥缈虚无的,例如报复沈洵这类,她暂时没能力涉足。但有些就近在眼前,通过努力也许可以实现的,例如贺君知的毒这类,她总想着去试一试。   大多看家手艺技术,从入门到精通往往需要累积数十年之久的经验,日复一日地重复直至刻入骨髓,有些甚至终其一生都没法学得全部。尽管她学的时间有些晚了,也只有脑子聪明一个优点,但勤能补拙,有方向总比没方向的好。   穆湘西打了一个小小的喷嚏,把自己抱得紧了点,摸了摸通红的鼻子,也不再遮掩,大大方方地翻开腿上的医书看了一会儿。   从书院到贺府也就那么点距离,中间好几次贺君知让人停下车买了些东西,穆湘西仍然在专注地读着书。她看得很慢,这书实在是太旧,有些字迹虫啃得都被辨不清了,内容也很晦涩,没有断句看起来十分吃力,她要读好几遍才能顺过是什么意思。   车每次前进晃动一下,她就往前倾一些,最后险些栽进面前那盆燃得正旺的炭火里,还是贺君知眼疾手快地捞了她一把,才保住了她这张脸。   贺君知沉着脸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道:“既然是要看书,就坐到这来。”   他那个位置离炭火很远很安全,而且不受风,光线也清楚。穆湘西只踌躇了一下,就厚着脸皮蹭了过去,和贺君知大幅地拉近了距离,拘谨地不好意思笑了笑,接着埋头苦啃手里的医书。   贺君知看得很分明,她一坐到这个位置,整个人就不抖了,安定了许多。手里拿着的书字迹歪歪扭扭的,看样子像是前朝的书籍,有些字她明显是看不太懂,视线凝固了好久也没动,接着若无其事地移开转到下一行。   他看着有几分好笑,把手中松松握着的书卷换了一只手握着,状若无意地提醒她:“是‘利’字。”   穆湘西“唰”一下抬起头,眼神仿佛在问,你怎么知道。   “这书应该有些年头了,上面的字形革新更改过,你不认得也正常,市面上早就不用了。我认得是当初在军营的时候实在没有书看,刚好薛副将手中还有几卷还没来得及焚烧掉的前朝古籍,截下来研究了几日。”   穆湘西很快被他的话吸引了,原来他还去行军打过仗。   哦,好像是略有耳闻,有日她见沈洵整个人喜气洋洋从外面回来,说是贺君知被点兵随九皇子去北辽了,多则三年少则五载,以后再也不会在朝政上与他为敌。   当时她只是听过一耳朵便忘了,并没有放在心上。现在想想,战场上打仗多凶险,多得是人九死一生以命换命,他又树敌颇多,难免不会遭人暗算。   果不其然,接下来贺君知就开口道:“……也是因为当初在战场上不小心中了一箭,伤到现在,如今形如废人,也不知还有多少时日可以活。”   他说这话时,面色平淡如水,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但穆湘西却听得心酸,不由得揪紧了自己的裙摆,在他眼前挥了挥手,等他看过来后一脸认真地打手势:[你一定能痊愈的,我也在努力帮助你。]   “就指望你这连医书都看不明白的三脚猫吗?”贺君知并不是很相信地撇嘴嘲讽,眼底却掠过一丝柔和,“那不如相信本世子吉人自有福相,命不该绝。”   这是不相信她的意思吗?   穆湘西有些失落地放下手,不自在地摸了摸后颈,等了一会儿,又听见贺君知说道:“如果真想学医的话,可以去百草堂让褚思铭教你些基本的知识,不过东厢这边的事务不能落下,该做的还是要做。”   穆湘西蓦然抬起脸,琉璃般的眼珠明亮地闪闪发光,重重地连点了好几下头。   回到府上时天已经完全黑了,穆湘西搭着马夫的手跳下马车,她的身体禁不起太大的折腾,短短一个下午就感觉一阵疲惫。   按照之前一贯的惯例,穆湘西去了后厨安排了一下贺君知今日的餐饭,经过这些日子的调.教,厨娘们对于每日的菜单都已经了然于心,穆湘西也落得一身轻松。   等到伺候贺君知用完餐,接下来的时间都可以由她自己支配。   穆湘西不敢耽搁,一路不辞辛苦地赶去了百草堂,偏偏今日扑了个空,褚思铭出去义诊了,并没有在这里。   她在书桌上臊眉耷眼地坐下,想了想,铺了张纸把这几日近距离观察到的贺君知身体出现的一些症状写了下来。   首先是淤血于胸,气短而无力,再者食欲不振,手腕处有一线青黑。脉象未知,睡眠状况未知,肝有虚火,吐出的血呈黑褐色。   她对照着这症状,一一去对书上的描述,倒是有好几种毒符合这症状,但无一例外,都没描述手腕有一线青黑的病情。就算偶尔有那么两三种病状是显现在手腕上的,也大多是红线,且连接心脉,没有解药可配,一旦沾染上极难拔除。   穆湘西叹了一口气,把书搁置一旁,放笔的时候无意间往边上一瞥,看到了褚思铭留下的一张病理讲解图。   那图画得极草率,粗粗画了一条手腕,腕间有一根黑线,而边上写着几个大字:一线天。而后又重重划了一个叉。   她把那张纸拿起来端详,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把自己的书往前翻了好几页,定格在了最前面的书页。   那一线天的详细讲解,赫然在目。 第二十章 心结   一线天因为毒发时腕间有一条似红非红的线而得名,且时间愈久,颜色愈深,最终变成紫黑时血液倒流爆体不治而亡。   要说解法其实也并不难,寻个能够血液相契的女子换一部分血就好。为什么要寻女子呢,是因为这一线天的毒性在较为阴性的女人体内比较温和,不会有太大的影响,在阳性的男人体内却是致命的。   但这毕竟还是毒,尽管女子入体不致命,但还是极为痛苦的,滋味如同百虫蚀心,只要毒素一日排不出去,就要一日遭受这种折磨。   这样一瞧倒有点像是苗疆那边的蛊虫。   穆湘西把书中那句血液相契看了好久,按理遇到这种情况,可以找贺君知的父母兄妹。但贺夫人病弱,已经仙去多年,只诞下他一子,贺国公有心无力,贸然换血只会把两人的命都搭上。   显然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贺君知的毒才迟迟未解,拖至现在。   现在方法是找到了,横亘在面前的难题却几乎是无解,难怪连褚思铭这么高超的医术也束手无策。   穆湘西合上书籍,决定先把这事从长计议。她把褚思铭的草稿誊了一份带了回去,人还没走到门前,怀玉已经门外等了她多时,见她终于回来,紧张地向她发问:“红笺姐姐,和世子爷出去还顺利吗?”   为何有此一问?   穆湘西不解地看着她,早在今日出门前她神色就不太对,总觉得有什么事在瞒着她。   怀玉咬着唇,见她还一副茫然懵懂的样子,不由得硬了硬心肠,道:“你可知为何东厢侍婢众多,世子爷年已及冠,为何至今也没娶个通房。”   这理由可海了去了,说不定他用情专一,与将要嫁进来的世子妃躞蹀情深,这也不足为奇。   怀玉看穿了她心头所想,一语中的道:“你是不是以为他已定下婚约,为了给未来太子妃一个体面。”   “这桩婚事还是王二姨娘求着国公爷给他定下的,并非世子爷所愿,念着那家小姐年幼,暂且定下,等到及笄必然会去退婚的。”   穆湘西明显目光一亮。   怀玉看这眼神就知道自己还是说得晚了,穆湘西早就不小心陷进去了,幸好情且尚浅还能□□,不然之后可有苦头吃。   她的手轻轻抚过穆湘西穿的这袭长裙,语气幽幽道:“你可知……这裙子,谁穿起来最是绝色?”   穆湘西诚实地摇头。   “是世子爷心里深爱的那个姑娘。”   话音未落,穆湘西几乎是立刻想起了当初贺君知和她喝酒时提过的那个女子,心中蓦然一疼,指甲狠狠地陷进了掌心里。   “那姑娘我从未见过,也从未来过府上,可世子爷会给她画画,也会买很多姑娘爱吃的零嘴备在府上,把原先的那十几颗名贵紫杉移了,在庭院里种了一片的栀子花。”怀玉把桩桩件件的事都说给她听,末了,还道,“之前其实没发现,现在一看,姐姐的性格喜好,都好像与那姑娘越发相似了。”   真的吗?难道贺君知真的只是因为她与他心中的白月光极为相似,才会对她这般好的吗?为此不惜打了沈洵,把她带回东厢护着,甚至还花费重金帮她医治喉咙。在这难以自保受尽欺侮的国公府,为她撑起了一片天。   难道他做这些这些,只是因为她是个影子吗?   穆湘西脸上血色尽褪,接下来怀玉说了些什么,也压根没听进去,怔怔地发着愣。她想起第一次死里逃生胆战心惊地跪在贺君知面前时,贺君知用手指细细地描摹着她的眼睛,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神极尽温柔。   原来早在那时候,一切就已经有迹可循。她机械地在心里一遍又一遍重复着:为什么,她难道就不配得到他的一眼,哪怕只一眼的正视吗?   她蒙头钻进被窝里,手上还捏着给他誊抄的那份草稿,逃避般地闭起眼睛强迫自己入睡。   第二天晨起,她顶着一个硕大的黑眼圈去端过早的饭菜,几乎是每个人见到她都忍不住担忧地询问,是不是没睡好。   穆湘西打了个哈欠,无精打采地揉了揉眼睛点头。她现在一见到贺君知就忍不住心烦,偏偏他今日起得格外早,正站在院子里赏花。   眼下正是栀子盛开的最好时节,风送迭香,公子身形修长如玉,白皙的指尖丝毫不逊于洁白的花朵。穆湘西倚在窗台上看着,心头又忍不住犯苦。   她痴坐了一会儿,还是没控制住自己踱步走到他的身后。她前世很喜欢栀子花,觉得这花足够坚韧又不张扬,闻起来很是芬芳,如同明渠般清新秀丽,不雅不俗。可现在却不大喜欢了,或许是女孩家的小心思让她下意识想让贺君知对她和白月光有所区分,她宁可去喜欢那俗艳的芙蓉,也不愿再提过自己喜欢栀子。   穆湘西把手上那配着的花环摘下来,扔到地上用脚狠狠碾了碾,似乎要把心中的全部郁结都通过这个动作抒发出来。   接着她就悄无声息地转身消失在贺君知的身后,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   她硬是和贺君知错开了见面的机会,整整一天都没再见到过他。   贺君知不知道她是故意在躲,还以为她过于沉迷与向褚思铭请教医学,忙到根本没有时间照顾这边,于是脸色阴沉着对着桌子上的饭菜发脾气,几乎是一口未动。   下一刻就一脸不善地直冲向百草堂,想要看看穆湘西到底在这边忙些什么。   结果他把百草堂翻了个遍,也只有一个摸不着头脑的褚思铭在里头,还以为发生什么大事,揣着自己的那些宝贝医书就急急奔出来迎接。   “她没在你这?”贺君知眼神极沉,声音都结冰了,听得褚思铭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没……没啊?红笺姑娘不是一直都在东厢吗?就没有光临过在下的百草堂啊。”   他这么一提,贺君知脸色更差,一言未发地掷袖走了。   这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褚思铭心里头犯嘀咕,又重新回屋看书去了。   而被贺君知到处找的穆湘西本人,此刻正心情烦闷地仰躺在树杈上。她爬树这个本领简直是无师自通,高处更能通风透气,望得也远。   她已经能确定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有那么一点开始在意贺君知了。任何时候,只要他在目光就会被不由自主地吸引。会因为一些正常的触碰而双颊变得滚烫,也会因为他中毒而焦心焦虑,甚至要跑去学医。   她不能确定这到底是因为贺家实在太小,来来回回只能见到这么一个男人的缘故,还是自己太容易被哄骗,三言两语就能被感动得眼泪汪汪。   可她总归是要离开贺家的,不可能一辈子都呆在这里,她还有大仇未报,爹娘在九泉之下都尚未瞑目,她又怎么能自甘安逸躲在这里呢?   穆湘西从这里俯瞰下去,整个东厢都尽收眼底。听竹苑所有丫头的卖身契都握在贺君知的手上,特别她还是贺君知专门从外面带回来的,卖身契自然也在他手上。   思及此,她就忍不住勾起一个不知道对谁的讽笑。   那时贺君知特意把她带回府中,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这双眼睛很像那个白月光吧。   卖身契不可能放在贺君知的房间里,那里人来人往的,陈设简单,没有能存东西的地。   那就只能在书房里,如果书房也没有的话,那就只剩一个地方——在陈管家千叮万嘱不能进的那个房间里。   穆湘西自觉地坐直了身子,心想,多好猜啊,她之前怎么就那么听话,从没萌生过要去那里面逛一逛的想法。 第二十一章 找茬   穆湘西端坐在树上,眺望着西边第二间那处神秘的屋子。红漆色的房门紧闭,门轴上横插着一把大锁。因为锁孔的形状特殊,特意打造成一朵五瓣花的样子,钥匙的雏形似乎也不难想象。   她扶着枝干想得入迷,猝不及防听得树底下传来一声熟悉的,压抑着愠怒焦急的声音:“红笺,下来。”   穆湘西被吓了一大跳,差点手一滑就兜头从树上栽下来,没来由地心中有些打鼓,撑着枝干往下望,看见贺君知铁青着一张脸,那双瑞凤眼正锐利地盯着她。   穆湘西像是被当场抓住正在干坏事的窃贼一般,握着树枝的手都心虚地出汗。   “我再说一遍,现在马上下来。”贺君知当她没听见,又重复了一遍。她这才注意到他身后站了好几个小厮,见到她在树上纷纷松了一口气,敛去了焦急的神色,仿佛刚刚是在寻她。   穆湘西听到了他的话,身子却迟迟没动。   奇了怪了,贺君知也会大张旗鼓地找一个替身吗?他如果想要,只需开口吩咐一声,自然会有很多人争着抢着做他的侍妾,刻意揣摩着他的心思陪着他演戏,何必把期许寄托在一个志不在此的她身上呢?   贺君知有些不耐烦了,眯着眼冷笑道:“真是仗着我太过宠着你,现在都傲慢到使唤不动了。若是不想下来,那就在树上睡一整晚吧,省得还要派人四处寻你。”   他说完转身就要走。   穆湘西叹了一口气,她没有要恃宠而骄使性子的意思,哪怕贺君知确实是怀了什么目的才对她好,那也是恩。只不过她现在心绪太乱,没法厘清自己那一头乱七八糟的感情,这才会想到来树上躲一躲,没想到这样也能惹怒他。   她伸手敲了三下树枝。   贺君知理都没理,继续走。   穆湘西无奈地在枝桠上背了个身,踩着上来时的树窝子,想要即刻从树上爬下来。她从未失手摔过跤,所以素来不觉得爬树危险。而这一脚下去察觉出不对时,已经为时已晚。   穆湘西发出一声无声的闷哼,只听得耳边传来一个小厮的惊呼,不由得害怕地紧紧闭上眼睛。   然而身子却没有感受到预期中的疼痛,而是瞬间跌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那人的心跳声很稳,身上有一股的龙舌兰的香气,莫名让人觉得很熟悉,仿佛像是在哪里闻到过。   双脚顺利接触到地面后,穆湘西才敢睁开眼睛,果不其然是去而又返的贺君知接住了她。等到她自己能站稳,他又立马无情地撤开了手,面色还是一副冷然的模样,噎得她说不出话来。   穆湘西心里纷乱的感情忽然随着那一抱烟消云散了,是替身又怎么样,贺君知那楚楚动人的白月光已经去世一年了。难道她就对自己这么没自信,现在还相信活人永远比不过死人那句话?   事实证明,再浓烈的爱意都会被时光消磨殆尽,剩下来的只不过是放不下的执念而已。最坏又能坏到哪里去,结局大不了就是放下罢了。   往她还自诩比起其他女子来讲算是聪慧过人,怎么连这一层都想不通。穆湘西又看了贺君知一眼,手背在腰后反复交拧。   是她保证了之后又不好好服侍他,还一声不吭跑出来乱爬树,最后还得麻烦他四处找人,不仅如此,还从树上不小心栽下来,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她没有别的道歉方式,只能用那双琉璃一样的眼睛紧紧地盯住他,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   这一招用多了就没有了效果,贺君知看也不看她,闷头转身就走,穆湘西只得匆匆抬步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地回到东厢,身后还大阵仗地跟了一堆小厮,难免不惹人注目。但贺君知就像是没注意到似的,自顾自地去了书房,把她拒之门外,也不知道在生什么气。   穆湘西苦不堪言,为了防止旁人说闲话,先行把那群小厮解散了。之后就一直守在书房外,等着贺君知给她开门。   一直到酉时,太阳快要落山,穆湘西伸了个懒腰,准备去后厨打点一下,忽然有下人来禀报,说是四小姐来了,想要和世子爷一起吃个晚膳。   这么突然?   穆湘西没有见过这位四小姐,只知道上次上元的时候她就在东厢吃的浮元子,还把妙荷大阵仗地打骂了一顿,这下更不敢怠慢了。这厢贺君知正闭门谢客不好打扰,就只能由她代为招待一下了。   穆湘西匆匆赶到了正厅,先吩咐下人准备好四小姐爱吃的一些瓜果糕点,再托人去问四小姐的忌口口味,好准备好饭菜。   没过多久,就看见贺淑仪带着随身的两个丫鬟傲慢地从外头走进来。见到她,先是不屑地轻嗤了一声,随后问道:“我大哥哥呢?现在在哪里?”   穆湘西打了个手语,和她示意是在书房。   贺淑仪看都没看一眼,就兀自道:“说话,比划什么呢?本姑娘看不懂。”   这属实是刻意为难人了,穆湘西有些犯难地看向门外站着的陈管事,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陈管事灿然一笑,立马上前来打圆场:“四小姐今儿个怎么有空过来东厢,不巧,世子爷刚进了书房,看样子一时半会儿的也没法出来,您看这……”   “没事,反正大哥哥不管怎样都是要用膳的吗?”贺淑仪笑眯眯地答,“我听说他最近身边新收了一个哑奴,真是个妙人儿。天天为了大哥哥多吃一口饭四处奔波找食谱,想必就算是看在她如此用心的份上,大哥哥也不会不给这个面子吧。”   被她的话说到的穆湘西不由得低下了脑袋,心想着不愧是王二姨娘的女儿,说话夹枪带棒的,一看就是来者不善,她可要小心点应对才是。   “如果我没估计错的话,大哥哥最近颇为宠爱,随侍身旁的人,就是你吧。”贺淑仪用手指不客气地点了点穆湘西。 第二十二章 误食   穆湘西不卑不亢地行了一个礼,算是变相承认了。   “真是不懂了,”贺淑仪挑剔地把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语气略带着点酸意,“以我大哥哥的眼光,怎么会看上这么平平无奇的女人,还让你随侍身侧。”   穆湘西听了只是不可置否地笑笑,脸上依然平淡如水。贺淑仪看不懂她打的那些手势,只能依靠一些简单的肢体语言来回应,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穆湘西在简单问候后,就退居到一侧,由陈管事来负责接下来的一些事。   但贺淑仪仿佛不打算就这么放过她,特意把她唤到跟前,仔细询问了今晚的菜单。   这些都是事先就打听好的,穆湘西庆幸自己留了个心眼提前做过功课,现在很快能给出个交代,去厨房取了一份不会出错的食谱过来。   她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却还是不能让贺淑仪满意。这位尊贵的四小姐抚着额头,苦恼道:“陈管事,怎么厨房都忘了准备我最喜欢的那道菌菇豆腐汤?”   陈管事一愣,有些汗颜,他跟在贺君知身边服侍了这么久,就没见过这位小姐品尝过什么菇类的菜食,更别说劳什子菌菇汤了。   穆湘西见陈管事犯难地看了她一眼,立马反应了过来,匆匆行了个礼就要去吩咐备下。   “等等,”贺淑仪叫住了她,扭头示意了一下身边的侍女,那侍女手中正提着一小篮子的蘑菇,“这是与我私交甚好的那位裴学正家的小千金送来的,正好省了你们的食材。”   穆湘西伸手接了过来,听到裴学正家千金时略有失神,但很快依照吩咐去办了。   在此之后她就一直呆在厨房里,没再去大厅。等到晚膳准备完毕,她踌躇了一番,还是跑到了书房门口敲了敲门。   以往她都是厚着脸皮让贺君知放下书吃饭,今天好像格外没有那个立场,毕竟他还在与她冷战,气不消之前怕是不会再搭理她。   可是没办法,那头贺淑仪又在等着,要是他不出来,那她又会冲着自己发脾气,不知道有多麻烦。   穆湘西静候了半晌,见屋里还是毫无动静,干脆心一横,伸手推开了书房的门。脚步还没来得及踏进去呢,就听到里面传来一声呵斥:“谁允许你进来了?”   穆湘西的脚顿时抬也不是,放也不是,就这么单立着,模样颇有几分滑稽。   贺君知凉凉地看了她一眼,她立刻露出一个傻乎乎的笑容,给他飞快打了一个手势:[世子爷,吃饭了。]   他神情变都没变,也丝毫没有起身用餐的意思,继续埋头回书里。   穆湘西见他毫无反应,只能又制造出一些声响,继续比划:[四小姐来了。]   这次贺君知终于有了点回应,挑了挑眉道:“她来做甚?”   穆湘西无辜地一摊手,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虽然自己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并无多少好感,但是不给她面子就相当于是不给王二姨娘面子,到时候她又跑到他父亲面前去告状,说自己苛待了这个妹妹,免不了又要横生枝节。故而贺君知思虑了半晌后,就从位置上站了起来。   他见穆湘西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没好气地泼了一桶冷水,冷冷道:“不是因为你才去用的膳,休要自作多情。”   闻言,穆湘西不由得撇了撇嘴。无论怎么说,贺君知还是被她请来了,想必当着他的面,贺淑仪也不会再过多地为难她什么。思及此,她雀跃地跟随着贺君知去了大厅。   贺淑仪已经等得有些饿了,先行用了一点汤,见到贺君知的时候眸光一亮,站起身来娇嗔道:“大哥哥真是让人好等,淑仪已经等得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贺君知淡淡一笑:“怎么忽然想着要过来,以往不都是说我这太过清冷,不来愿东厢吗?”   提到这个,贺淑仪不好意思地面上飘红,扭捏道:“那不都是些托词,淑仪巴不得天天来陪大哥哥用膳。不过此次淑仪过来,还真是有原因的。”   “哦?什么原因?”   “大哥哥可曾记得裴学正家的那位小千金?”   穆湘西站在一旁警觉地竖起耳朵,不知道贺淑仪葫芦里卖什么药。   贺君知听后已经差不多知道了她的来意,顿时有些兴味阑珊:“自然记得。”   “那家小千金同我在春宴上见了一面,与我畅聊甚欢。她和我说,既然以后早晚要成为一家人,今后也可以多多约着出去逛逛。”   贺君知没有说话。光看他的表情穆湘西就知道,他此时并不想再进行这个话题。   偏偏贺淑仪还正聊到兴头上,并未发现有什么不对,继续道:“我觉得光我一个人去赴约多少有些无趣,所以小妹此次来是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大哥哥愿不愿意抽空与我们同去?”   贺君知极有涵养地听她说完,“唔”了一声,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般:“我忽然记起圣上最近要彻查贪污一案,估计有一阵要忙了,怕是没空陪你们玩了。”   他这话一听就是推脱之词,贺淑仪颇为不甘地追问道:“那可是与大哥哥定了婚约的未婚妻,难道大哥哥就不想去见一面吗?”   “见面?”贺君知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我既然不会娶她,为什么要浪费那个时间见面?”   “不会娶她?为什么?”贺淑仪震惊地拍桌而起,“难不成大哥哥还要退婚不成?那裴千金哪里不好,看着就是一个温温柔柔善解人意的小姑娘,要是嫁过来必然能服侍左右,与府内上下和睦相处。”   贺君知不语。   她就继续道:“大哥哥可知这位千金有多倾慕你,就连听说你有纳妾的念头,她也依然想要嫁与你。淑仪不明白,大哥哥为什么不想娶她?”   贺君知揉了揉眉心:“当初这门亲事本就是迫于压力才定下,并非出于我所愿……”   贺淑仪脸都气红了,余光瞥到站在一边的穆湘西,简直是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她道:“我知道了,是不是因为这个贱婢,她不甘于做个妾室,哄诱大哥哥拒了这门亲事,好堂而皇之地做正妻?”   无辜被牵扯到其中的穆湘西在心里打了个问号,简直是苦笑不得。没等她反驳,就看见贺淑仪忽然脸色一变,抚着胸口嘴唇发紫,就这么直挺挺地晕了过去。 第二十三章 救治   “小姐!”侍女惊呼一声,把贺淑仪搀在怀里,焦急地摇晃她,声音中已经有了哭音,“小姐,你醒醒啊,怎么忽然昏倒了!”   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穆湘西先行探身过去,手指掂着贺淑仪的细腕,想要探听着她的脉搏。   贺淑仪身边的侍女脸色极为不好看地一把把她推开:“让开!还不赶快去请褚大夫,小姐若是有什么闪失,你担待得起吗?”   穆湘西被她推得一个踉跄,所幸贺君知站在她身后将她扶住,才没有摔倒。   他看着贺淑仪的情况,也皱起了眉头,扭头问穆湘西:“有把握看吗?”   穆湘西环视了一圈,贺淑仪呼吸窒闷,唇色透出淡淡的紫色,方才她不过是在大厅里坐了一会儿,吃用的东西都是府上常备的,不太可能被人下毒。   她把摆在贺淑仪面前的那碗蘑菇汤拿起来看了看,用随身的银针试了试,差不多心中有了数,于是对着贺君知点了点头。   第二次探脉没有再受到阻拦,以穆湘西的医术粗略一看,中的也不过是一点野蘑菇的毒,只是误食后一时半刻没发现,昏过去罢了。穆湘西刚好在医书中看到过一些便宜的解法,只要操作及时,应该没有什么性命之忧。   她当机立断地扶住贺淑仪的下颌,拿起一双筷子,压住贺淑仪的咽部,想让她赶紧吐出来。   然而还没来得及实施,又一次被护主心切的那个侍女拦了下来。三番五次的阻挠,纵然穆湘西脾气再好,此刻也不由得有几分愠怒,冷下眸子横看过去,目光带着结冰的寒意。   那侍女结结巴巴道:“别人治病都是开药方,你……你拿着根筷子做甚?要是不小心划伤了小姐的喉咙,想让她同你一般变成个哑巴吗?”   这话里的讽刺之意刺得穆湘西心头一颤,她俏脸有些发白,但此刻人命关天,多拖一刻贺淑仪便多一分危险,也没工夫再和这浅薄无知的奴仆计较,甩开她紧缚着手腕的指头,就要把银箸压进贺淑仪的舌根处。   那侍女还欲阻拦,肩上却传来一股寒意,炸得全身毛孔都竖起。贺君知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硬生生阻止了她的举动:“让她弄。”   “可是小姐……”   “我相信她。”   穆湘西的手因为贺君知的这句话而顿住少许,随即心跳蓦然加快。她定了定神,勉强把脸上的那丝异样给抹开,继续目不斜视地给贺淑仪催吐。   这法子见效很快,没过多久昏过去的贺淑仪就把方才喝下去的菌菇汤吐出来大半,从昏迷中幽幽转醒。接下来穆湘西又给她灌了一大碗的清水,让她继续把残余的汤水全吐出来。   贺淑仪本就觉得胸口窒闷,一大碗水下肚,更觉得想吐,不用穆湘西在后头顺背,就捂着嘴吐了个干净。   等到距离不远的褚思铭带着药箱匆匆赶来时,她面色已经好看很多,嘴唇也恢复了红润,不再是恐怖的淡紫色。   穆湘西在褚思铭到来后便知趣地退居到了贺君知身后,相比于他的高超医术,她那点看医书学来的常识便显得有点不够看了。   褚思铭面色凝重地诊断了一会儿,眉宇舒缓开来,为了保险起见,还仔细地等待了一会儿,发现真的没有症状反弹后,不由得夸赞道:“在下能看出四小姐刚刚误服了一点毒物,不过处理得非常好,现如今小姐体内的毒素已经差不多被清理干净了,剩下的一点无需用药,身体自己可以排出。”   “不知是何人反应这么迅速,若是等到在下过来,这病情可变得有些棘手了。”   听罢,贺淑仪不由得虚弱地看了穆湘西一眼,她本来看穆湘西哪里都不顺眼,此番来就是为了找茬给那裴学正的小姐找个场子。没想到阴差阳错却被她救了一命,此时也再生不出什么怨怼之情,态度也变得和缓许多。   “喏,是这个哑奴。”她有些不情愿地又轻锤了锤胸口,平顺着呼吸。   褚思铭这才看见躲在贺君知身后冲着他温柔眨眼的穆湘西,眼瞳中越过一抹诧异的神色。他万万没想到居然是这个病秧子穆湘西,不过随即心中又释然了,都说久病自成医,想来她也多少备着些应急常识。   “上次忘记与褚先生说了,我有意想让红笺跟着先生学习一些基础药理知识,”在这个时刻,贺君知忽然开口,“不知先生是否愿意教导?”   褚思铭眼皮一抽,他本是江湖中人,靠着这么点微末医术勉强糊口。这收徒与领赏治病可不一样,一旦他同意了,相当于有很长一段时间会被困在贺府,而且学医一徒颇为艰难,教导药徒又麻烦又烦人,他才不愿意当个便宜的烂好人呢,哪怕对方是与他相熟的穆湘西也不行。   沉吟片刻,褚思铭就要开口回拒。   但贺君知像是早料到他会拒绝,伸出两个指头:“两倍报酬。”   褚思铭没来得及出口的拒绝就这么生生噎在了喉咙里。不过仅仅两倍报酬想要留下这个愚笨的徒弟,他犹觉得不太划算,又待说什么,就见贺君知加了一根手指头:“三倍。”   穆湘西觉得有些亏本了,暗中拉了拉贺君知的袖子。她虽然很想学医,但是最大目的也不过就是想为他解毒,现在解毒一事已经有了一些眉目,没必要花这么大价钱让褚思铭做这般不情不愿的事。   大不了,她自己依旧看书自学便是。   贺君知无视她的小动作,问道:“如何?褚先生?”   要知道,褚思铭在贺府中领的差事已经算是份闲适的肥差,不然当初他也不会主动要求搬进贺府。如今这报酬还涨到了三倍,不过是多了份教导穆湘西学医的任务,怎么算都是十分划算。   故而褚思铭虽有意不久后便离开贺府出去云游,此刻也不得不斟酌一番。   他轻咳了两声,依然无法抵御那丰厚的报酬带来的诱惑,忍不住上下扫视了一眼穆湘西,不太明白这小小的哑奴究竟有什么魅力,能让性子淡漠的贺君知三番五次花重金留他,上次治嗓子也是,这次学医亦然。   再次在心底感慨了一声英雄难过美人关,褚思铭欣然允下。 第二十四章 前事   眼见着褚思铭一丝不苟地开了副药方后,贺淑仪那头总算是安下心来,回神抚着自己的喉咙一个劲后怕。   原先她或许还对那裴家小姐有着几分好感,如今随着这碗毒菇汤,情谊也很快消失殆尽。人总是惜命的,先前嘴上再怎么说着人家好,想要替人家鸣不平,如今差点在生死门走了一遭,对着这罪魁祸首,自然会怀着几分芥蒂。   穆湘西在她身边站着,脸上山水不显的表情,倒是有几分酷似贺君知。她把煎煮好的药端给贺淑仪,放好后就退开几步,显然是对之前贺淑仪那娇蛮的性格避退不及。   贺淑仪执起药勺,瞟了穆湘西一眼。虽说她之前还对穆湘西藏着些恶意,此刻也拉不下脸再摆谱子,别扭地轻声对她说了句:“谢谢。”   穆湘西颇为诧异,随即不在意地笑了笑。府里都说这四小姐脾气差不好相处,现在看来也并不算太无理取闹。   待饮完药,她便替贺淑仪收了碗。   贺淑仪自觉身体抱恙,没过多久之后就告辞回去了。在她走后,褚思铭也没什么理由再呆着,也转身告辞。   大厅里一时只剩下了一桌一筷未动的饭菜,和还没吃晚饭的贺君知。   穆湘西转头对他打手势询问要不要把饭菜热一热,贺君知寻了张椅子坐下,没有拒绝。   见两人的关系有和缓的机会,穆湘西连忙照做了。   再次把热气腾腾的菜端上来,穆湘西自己也忙饿了,对着这一桌丰富的饭菜,肚子忍不住叫了两声。   这动静在空阔的大厅显得尤为清晰,贺君知伸向菜的银著顿时一停,打量了她的肚子一眼。穆湘西被他盯得一燥,慌张摆手,打手势道:[奴婢这就退下,不打扰世子用膳了。]   做完,她便匆匆转身,捂着肚子满脸尴尬地想要走。   还没走出两步,手上一紧,就被贺君知直接拉了回来。望着腕子上那只修长的手,穆湘西的脸染上绯红,但脚步还是依顺地停下来。   “一起吃吧。”贺君知言简意赅地说道。   穆湘西有几分错愕。不仅是她,就连跟了贺君知许久的陈管事脸上也浮现了一丝讶异,随即他十分知趣地去厨房再拿了一副碗筷,放到穆湘西手边。   穆湘西在木凳上坐下,整个人都处于有些不真实的感觉中,她无知觉地扒着离自己最近的那道菜,好半天也才夹起一根笋丝。犹豫半晌,还是按捺不住地打手势问道:[世子爷不生我的气了吗?]   贺君知冷哼一声:“对你,我何气之有?”   穆湘西脸上顿时有几分讪讪,他若是不生气,那之前何必甩头就走,还把她拦至书房外。但她也不敢再问,怕又惹得他莫名其妙生气,只得埋头扒饭,想着赶紧用完饭赶紧走。   桌上一时间只剩下她奋力咀嚼饭菜的声响。   贺君知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参汤,看似不在意的问:“你今天……为什么忽然去树上?”   其实他更想问的是,今天为什么要躲着他。不过这问题问出来太过暧昧,只能换个更委婉的措词。   穆湘西一愣,神色有些讷讷,放下碗筷比划:[树上风景好。]   也看不到你。她叹息着在心里默默又补道。   贺君知却是误解了她的意思,以为她觉得东厢太闷,皱了好半天眉,才慢悠悠道:“最近我有些忙,怕是没有很多机会带你出府。”   “不过你若是想要去买书,可以让陈管事陪着你,也有个照应。”   穆湘西没想到他会说起这个,也没想到自己能够独自出府,当即脸上涌起一抹惊喜的神色。   [世子爷不用陪奴婢,红笺一个人也能行。]   每次提到要出府,穆湘西的神色总会变得格外不一样,贺君知把这些都收在眼底,心中泛起淡淡的不悦。他们贺府对待下人,不说是大鱼大肉,但好歹也是衣食无忧。怎么她看起来像是被苛待了,急着往外跑。   贺君知抓紧膝盖上的布料,脸上的表情丝毫不显,压下内心那奇怪的情绪,骄矜地点了下头。   “对了,三月份宫中会举办一场围猎,届时我要按例出席,你也稍微准备一下吧,到时候和我一起去。”   穆湘西消化着他的话,神色一凛。她已经好久没去皇宫了,虽然先前因为从小在太后身边长大,但后来嫁了人之后就以三皇子妃的身份居住在皇子府里。她喜静,也不太爱去参加那些热闹的宴会,故而每日活动范围就那么一点,已经许久没有回去看看了。   她在心中暗下决心,如果这次可以的话,一定要去拜祭一下太后。毕竟这位地位尊贵的老人,曾经把她当做亲孙女一般疼爱,当初要不是她仙去得早,沈洵又怎么轻易敢动穆家。   她叹了一口气,内心对家人的思念感又重新涌了上来,郁郁寡欢地回了房间。   怀玉正点着蜡烛绣着花,见到她回来了,面上一喜,招呼着她坐过来:“姐姐看我选的样式,可好看?”   穆湘西随意一瞟,见是一朵并蒂莲,大感惊讶,再一看怀玉有些羞红的脸蛋,心下顿时了然,没好气地比划道:[说实话,你是不是有了中意郎君?]   “哎呀,红笺姐姐……”   怀玉没有否认,反而捻了捻自己通红的耳朵尖,反复地看着手上的那块绣品,一副小女儿的情态,看样子并没有打算让她知晓是何人俘获了她的芳心。   穆湘西无奈地摇了摇头,她是过来人,早知道情窦初开是什么滋味。当初她第一次见到沈洵,并没有那么喜欢他,反而觉得这人喜欢拿捏摆架势,中看不中用。   但有次书塾去踏青,她去打水时不慎落入了一个猎人布好的捕兽洞中,是路过的沈洵当机立断地放了根绳子下来,救了她一次。从那之后,穆湘西就对他改变了态度。不过说来也奇怪,那次踏青明明就在穆家站队害死沈洵的母妃胡贵妃之后,以她对沈洵的了解程度来看,他怎么会这般好心地来救她呢? 第二十五章 血脉   事实上,救穆湘西的那个人既未露面也未吭声,从她仰视的角度看过去,拼尽全力也只能看到来人一片玄黑云纹的衣摆。当时去踏青的学子人数众多,但玄色乃是□□贵色,只有少数极有地位的人才有资格穿,故而那日穿这个颜色外衣的人也是极少,一共只有两人。   一个是沈洵,另一个便是贺君知。   穆湘西侍候太后的时候和定期前来请安的沈洵时常见面,不严格算也是半个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比起当初一见面就吵了一架的贺君知来说,自然是不知熟稔了多少倍。   所以她当时并没有多少犹豫,就跑去询问沈洵。   沈洵当时有些意外地愣了一下,摩挲着膝盖犹豫了好半晌,随后才镇定地答她:“是我。”   若是以穆湘西现在对他的了解,必然能够一眼就看出他是在撒谎,但当时她就这么天真地相信了,还真以为是沈洵救了她。从此之后就被这个“救命之恩”处处制衡,无论他做什么都不好意思拒绝,直到一步步地搭上穆家,甚至是她的性命。   现在仔细想来,当年对于贺君知没来由的厌恶也是源于这个。因为沈洵不仅李代桃僵,还趁机在她面前污蔑贺君知,说他们一同听到呼救声前来,见是她掉落洞底,贺君知丝毫不顾忌情面,掉头就走。   这番话放到现在来听,真是觉得可笑。   明明是沈洵自己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一时忘了遮掩暴露本性,不顾她的安危把她弃之不顾,却让好心施救的贺君知无缘无故替他背上一口大黑锅。   诚然,当时贺君知是书塾里的混世魔王,不论是谁都不敢轻易招惹,也背负着很多不好的传言,但穆湘西并不认为他是个小心眼的人,能把几个月前的仇睚眦必报地记到现在。   综合上述所有线索,那个见她掉落兽洞,把她从洞里救出来的人,就是非贺君知莫属了。   穆湘西愣怔地坐在桌边,对着那明亮的烛台发怔。原来在那么早之前,她和贺君知就已经有了抹不去的交集。而她却被奸人所蒙蔽,一直对真正的救命恩人有着很深的误解。   她的心中对贺君知涌上浓浓的歉然,内疚得快要呼吸不过来。可是木已成舟,造成的错误已经没有办法再挽回,只有在这个当下,以红笺的身份尽心地伺候好他,才能弥补一二缺憾。   目光错掠间,穆湘西的余光注意到了怀玉身旁放着的绣筐子,里面有各式的花样参考和绣线,还有一把铜剪。受怀玉的启发,她的心思忽起,想要给贺君知绣点东西。   她自幼被当成京城女子模范来培养,琴棋书画女红无一不精,绣个东西对她来说再简单不过。只不过这是她第一次给男子绣东西,不知道贺君知喜欢什么花样样式的,会不会嫌弃她选的图案有些姑娘家子气。   穆湘西拿不定主意,无意识地到处乱瞟,忽然望见窗外的那颗栀子树。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前几日雨天,贺君知替她簪上那支栀子花时的场景,眼见着脸上的红润之色又有些回复。   说来绣栀子真是再好不过了,洁白如雪,清新馥郁,花如其人,仿佛记忆中那个常常梦回的鲜衣怒马少年郎。穆湘西支颔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开始着手绣制。   空闲的日子过得很快,穆湘西这几日都在绣东西与看医书中度过,偶尔和怀玉结伴出府逛逛,很快也走厌倦了。褚思铭是个极不负责任的夫子,说要教她药理,结果只留几本寻常医书给她看,见外得很。   穆湘西不满足于只学这些基础的知识,开始自己研究更深层次的药理,天天往百草堂奔走着认药材。偶尔她会以校验成果当借口央着贺君知给她看看脉象,对方也没拒绝,泰然地把手伸出来了。   结果他的身体状况比穆湘西想象中还要再糟糕许多,如果这毒再不解,怕是会直接拖垮他的身体,到最后只有死路一条。   但贺君知明明知道自己需要休养,偏偏却像是自虐一般,精神紧绷半刻也不肯放松政务。穆湘西只是一个随侍丫鬟,自然没立场去规劝他放下这些杂事好好休养。更何况她隐约察觉到他做的这些事很有可能与太子党有关联,一边是血海深仇,一边是救命恩情,哪边都无法放下。   可是贺君知近日咳血频繁,身体已经临近油尽灯枯,穆湘西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是毫无办法。   她开始找些疑难杂症的书籍翻看,其实贺君知这毒要解并不难,难得还是那个血脉相契人选。看褚思铭的模样像是早已经放弃了,只每日用参汤吊着他的活气,叫他不至于哪日睡下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穆湘西看着贺君知越来越憔悴的侧脸,生平第一次被恐慌的情绪席卷。上一世,她的家人她无力挽救,这一世,她喜欢的人也没法留在人间,那么她报仇又有什么意思,不如现在就苦练武艺,豁出一条性命潜入皇宫与沈洵同归于尽。   正在她胆战心惊地看着贺君知境况越来越差时,宫里传来了消息,说是一年一度的围猎不日就要举办。她眼见着精神紧绷的贺君知终于松懈下来,满眼的疲惫之色充斥着他的面孔,嘴里喃喃道:“……要收网了。”   穆湘西心疼得要命。之前她对贺君知好,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因为他和她的目的是同一个,她要掰倒沈洵报仇雪恨,他要拉下沈洵扶九皇子上位。   但自从她回忆起早年间的事后,她的想法又不一样了,她只想让贺君知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其他的都不重要。   穆湘西觉得拿自己做试验,她曾经读过一本书,书中叙述了一个很新颖的观点,说是滴血认亲这法子并不靠谱,哪怕不是亲生的血脉,只要放得够久,也能合二为一。   而且据书上所说,人的血脉契合,有时候不一定需要血缘宗亲的联系。   这个想法极其荒谬,也没有经过任何考据,若是放到以前,穆湘西会觉得此书著者大放厥词,是个疯子,但是此刻她已经走投无路,觉得即使是错的,也应该试一试。 第二十六章 对论   怀疑一条被无数人接受的真理是需要鼓起偌大勇气的,穆湘西慎重思考半晌,还是决定去找褚思铭。   没想到一脚跨进百草堂,怀玉也在里头。褚思铭伏在案上看医书,她就坐在边上帮他捣药,偶尔抬头相对视,两人皆是一笑。   穆湘西刻意放重了步子,在门口重咳了两声。褚思铭还好,只是闻声瞟了她一眼,怀玉却是脸色大变,忙不迭地站起身来,嗫嚅道:“红笺姐姐,你怎么来了?”   感情还是秘密幽会,穆湘西挑了挑眉毛,瞪了她一眼,这小妮子胆子倒是挺肥,在她眼皮子底下挑夫婿,难怪前几日藏着掖着绣荷包,还不肯告诉她。   她定睛一看褚思铭的腰间,果不其然看见他佩了一只藏青色的新锦囊,遮遮掩掩地藏在桌下,生怕被她瞧见。穆湘西还有更重要的事找他,故而此刻只能目不斜视地装作淡然,她的手中握着一卷书,伸臂一横递到他的跟前。   褚思铭极不自然地把身子往里面一挪,整个人坐正了,这才把书接过来。他以为穆湘西是和之前那般一样,看到有些不懂的地方跑来问他。待他真的沉下气读完了,才知道并不是如此,脸色也渐渐变得严肃起来。   他抬起头沉声对穆湘西问道:“你偷看过我的医书稿纸?”   穆湘西把眼睛一抬,胸一挺,理直气壮地盯着他,好像在说:是又怎样?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最终褚思铭败下阵来,把手中的书丢开,无奈道:“我懂你救世子爷心切,但是这个毒不是想解就能解的。”   穆湘西打手语:[我知道你有什么困扰。]   他摆了摆手:“你就算知道又有什么用,既然你看过书,也应该清楚,这毒要解,必须找到一名和世子爷血脉相契的女子,且不说换血这成功率不至两成,这个人也找不到啊?”   “难不成你还能让世子爷凭空多出一名血脉至亲吗?”   她要是能有这种大变活人的能力,早去江湖招摇撞骗了。穆湘西无声息地撇了撇唇,从腰后又拿出了一卷书,摆至他的跟前。   褚思铭顺着接过来,才看了一眼,就狠狠冷下脸来,喝道:“荒唐!”   “我从医快十年,还从未听说有此说法!”   穆湘西早就料到他会不相信,把事先准备好的一盆水从外面端了过来,作势要让他亲身验证。褚思铭冷笑一声,面不改色地拿出银针,冲着自己的手指扎下去,一滴血液很快从指尖渗了出来,滴进了木质的水盆中。   她端着木盆又向着坐在另一边的怀玉示意,怀玉看了褚思铭一眼,见他安抚地看了她一眼,这才咬了咬牙,也拿起一边的银针,忍痛戳向了自己的指头。   两滴血液甫一滴进水中,刚开始只是顺着水花有些扩散,并没有融合到一块。褚思铭冲着她翘了翘唇角,表情里有掩饰不住的自得之色。   不过这笑没持续多久,很快就僵在了脸上。因为那血液的范围越来越扩大,最后互相融合吞噬,那盆中很快不见那两滴血液的踪影。   眼见为实,褚思铭的嘴瞬间长得比鹅蛋还大,一时间难以接受地瞪着脸盆,磕磕绊绊地说不清话,脑子还绕在里面:“想不到在下和怀玉姑娘竟是……是……”   他兀自捏紧了喉咙,怀玉也是惶惶然脸色苍白。但她没读过什么书,思维倒是比褚思铭来得变通,顷刻就想明白了穆湘西这次的意图。她指着那盆里的血滴和穆湘西求证:“姐姐的意思,是不是想告诉我们,其实这滴血认亲的法子,还是有纰漏的。”   穆湘西赞赏地点了点头,再次好整以暇地回身看着满脸不敢置信的褚思铭。   褚思铭的脸色几度变化,若是他不承认,只能硬着头皮接受他与怀玉两个有情人是有血脉关系,可若是承认,这便是一场豪赌。以穆湘西的性格,断然不会就在这里收手,她想救贺君知的心情他能理解,但这颇受诟病的事,最终还得他担着风险。   他的心思在极短的时间内转了几转,最终轻轻咳了一声,施施然说道:“巧合而已,做不得数。更何况即使这法子有纰漏,也并不意味着能找到人换血。”   穆湘西原本发着光的面庞被他说得有些委顿下去。褚思铭说得不错,即便是这法子有纰漏,也只是增大了他们的难度,到时就算真的找到那个血脉相契的人,他们也根本发现不了。   [这个既然被证实了,那书后面的内容难道就没有一点可能是真的吗?]   “不可能!”褚思铭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头也不抬地率先否决了。   穆湘西的眼神瞬间变得空落,执拗倔强地紧盯着他,胸口剧烈起伏着。   被迫夹在他们两人中间的怀玉无奈地左右看了看,尝试着伸手拉住了他们两个人身侧的手,哄道:“好啦,不知道你们到底在苦恼什么事情,什么血脉什么换血的,先歇一歇吧,我做了些绿豆汤,来尝尝我的手艺。”   穆湘西和褚思铭在怀玉跟前自然不敢摆出什么坏脸子,依着她坐了下来,还是一副针尖对麦芒谁也不服谁的模样。   怀玉给他们盛好了在白瓷碗里冰镇过的祛暑降火的汤水,捧碗挨着穆湘西坐到一侧,轻声撒娇道:“好姐姐,别和这个呆子生气了,你尝尝这绿豆汤,我熬了一个多时辰,现在畅快地饮下去,保管能心情变好。”   穆湘西看着无忧无虑冲着她撒娇的怀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哪里是在和褚思铭置气,他怕贺君知出事,她自然也怕。只不过他委曲求全,不敢尝试这种毫无保证的险招,而她不愿意单单守着坐以待毙,与其看着贺君知一日比一日衰颓,还不如冒险放手一搏,兴许还有一丝生机。   她现在也许说得一派轻松,可是这最终行错的代价,她真的能够付得起的吗?   穆湘西饮了一口冰凉的绿豆汤,明明天气都快到了暮春初夏的季节,穿着夏裳都觉得有些发汗,她却觉得那冰镇的温度直冲上心头,把全身都浇了一个透心寒凉。 第二十七章 撞破   与褚思铭的那番争论最终还是不了了之,他虽然医术高超,但是终究行事作风过于死板,软肋太多,怪不得会总是任贺君知拿捏,堪堪拘留在这侯府之中。   穆湘西喝完怀玉的避暑汤后就起身告辞,这小姑娘在自己的心上人和小姐妹之中踌躇许久,最终还是抱着篮子追上了她,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姐姐看上去好像有心事?”怀玉一眼就看出了她的烦忧,“是关于世子爷的吗?”   穆湘西点了点头,她的发丝受着风力向后拂,露出来的姣美面容上神情颇为复杂,打着手势问道:[你知道世子爷现在在哪吗?]   “估摸着这个点快回府了,姐姐若是想得紧,可以现在去门口迎迎。”   这句俏皮话终于让穆湘西凝重的表情松弛了些许,她嗔怪地睨了怀玉一眼,还是没忍住,回房的步伐一改,向着大门方向走去。   自从搬进东厢后,穆湘西就很少在外头了,每次去得最勤的地方也只有百草堂,离东厢也不过几步路,直来直往,途中甚至都碰不上几个人。   也是这样,常常会让她生出一屋安居的错觉。之前她也不是没去迎过贺君知,只不过近来他总是忙得脚不沾地,每次回来都已经很晚了,穆湘西辛苦劳累又难等到人,被他察觉后就被强制遣回去休息了。   若是搁在从前,穆湘西巴不得天天过这样滋润的日子,但是现在却极舍不得。贺君知剩下来的日子不多,能多见一面是一面,最好像之前被罚禁足的日子一般,能够天天见到。   她边想着边迈着轻松的步子往大门走,没料到门前已经早早站了个熟悉的身影,定睛一看,正是好久未见的王二姨娘。   毕竟是重生后见到的第一个恶人,穆湘西对她残留的阴影极深,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已经自动刹步躲进边上的树后,把自己严严实实地遮了起来,只探出双眼睛,远远地往门口处望去。   这个点王二姨娘自然不可能是在等靖平公,府上也没人敢被她这么盼,估摸着不是别家身份尊贵的夫人,就是在等贺君知。穆湘西在树后耐心地等了一会儿,果不其然,不久后就看见了外头有一名衣着华贵,气质雍容的中年女人从华顶马车上下来。因为她戴着顶白纱斗笠,辨不清容貌,倒是添了几分神秘。   王二姨娘想都没想就迎了上去,还格外谨慎地打量了一下周围。确定没什么人看见她们后,她马上安排小厮把马车牵去弄堂里,自己则亲热地扶住那名女子,把来人往里头迎。   穆湘西看得有些惊讶,心想这王二姨娘见的女子究竟是什么身份,需要这么遮遮掩掩的,更何况看她不像是寻常来拜访的,动作间难掩焦急之色,看模样倒是来找人帮忙的。   好奇心作祟,她机敏地把耳朵竖起来,努力听清那头被风送过来的谈论声,终于隐隐约约捕捉到了几个关键词。   那女人说起话来文文雅雅,举止也是从容不迫,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但是听她的陈述像是女儿的婚事有哪里不如意,甚至还出现了一些出乎意料的状况,弄得人心力极度憔悴,只好来这里避一避。   王二姨娘拍打着她的后背安慰着她,平日里尖锐刻薄的脸也有了几分柔和:“姐姐不必担心,既然那姑娘不是你亲生的,那也不必这般挂忧。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把你的亲生闺女给找到,这孩子这么小就流落在外,不知道受了多少苦。”   提起这个,那妇人哭得更加厉害,一把执住王二姨娘的手:“婉儿,你一定要帮我,当今之计,只有在太子发现前把姑娘换回来,这段日子,就要劳烦你多费心了。”   “姐姐可当心身子,千万别哭坏了眼睛,”王二姨娘拭去她的泪,宽慰她,“放心吧,我已经照着你的吩咐派人去四处寻找那肩头有胎记的孩子了,若那家人还在驿涯住着,必然费不了多少时日就能找到。怕就怕他们已经搬离了那个小地方,到时候天高海阔的,只能凭缘分了。”   穆湘西简直听得云里雾里,只有在她们提到太子之时才敏感地全身一凛,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她把身子偷偷撇出树外,还待再多听得清楚些,没想到支撑着手臂的那根树枝外强中干,在她压过来的重量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咯吱”一声极其清脆。   这声响立刻被王二姨娘察觉到,她凤目一挑,凌厉地看向这头,呵叱道:“谁偷偷摸摸躲在那里?滚出来!   穆湘西懊恼地锤了锤自己的脑袋,见藏不下去了,动作迟缓地从树后现身,沉默着低身冲着那二人福了福。   “是你?”见到是她,王二姨娘顿时想起了上次立威没成反被扫了一通面子的事,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你怎么会在这里?”   穆湘西嘴里暗自发苦,低头飞快地打着手语,生怕打慢了王二姨娘看不见:[奴婢来这里等世子爷回府。]   那贵妇有些不安地扯了扯王二姨娘的衣袖:“婉儿,怎么了?”   “没事的姐姐,只是府上一个不懂教养的丫头罢了。”王二姨娘回头语气和悦地安慰着那妇人,把脸转过来对着穆湘西又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翻脸简直比翻书还快。   不过她如今是东厢贺君知身边的人了,不像从前那样能够随意收拾。毕竟上次贺君知为了穆湘西还和她发脾气那件事还历历在目,王二姨娘也只是敢摆个脸色罢了。   “你刚刚……没听到看到什么吧?”她有些神色复杂地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问道。   穆湘西自然疯狂摇头。她这次撞见她们也只不过是意外,听到的东西也都是一知半解,早知道会被发现,她才不会冒着这等风险躲在这听墙角呢。   王二姨娘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转而吩咐道:“不要和府上任何人提起你今天见过这位夫人,世子爷也不行,知道了吗?”   穆湘西刚想点头答好,目光瞥到她的身后,贺君知正负着手信步走过来,也不知道听到了多少内容。   他语气淡淡地问道:“姨娘不想让本世子知道什么?可否告知?” 第二十八章 夫人   这一句话如同石破天惊般炸开在王二姨娘的耳中,骇得她脸色都变了。她身边的那名夫人慌忙地合上自己的帷帽,重新遮挡住自己的脸。她们俩好像都很怕被贺君知认出什么,夫人一直往王二姨娘的身侧靠,而后者张开手臂防备地看着贺君知。   贺君知在那一句话之后便没有再开口,只招了招手让穆湘西来他身边。于是穆湘西在王二姨娘极度阴郁的注视之下飞快地溜到了贺君知的身后,仰着头温软地笑了一下。   确定穆湘西完好后,贺君知重新抬眼望向挡在自己身前的那两个女人,眼角一挑,眸中藏着的那份嘲弄就轻易流泻出来,偏生他还装模作样地行了一个礼,毕恭毕敬唤道:“君知见过康定候夫人,刚刚多有失礼,还望夫人海涵。”   穆湘西恍然大悟,原来此人竟是与现太子沈洵结下姻亲的康定候千金的母亲,怪不得连进国公府都要藏着掖着。康定候府和国公府这两家本就有着难以磨灭的世仇,两相牵制,分庭抗礼,就连如今的皇位之争站队也是各自分站两个派系。   若是今日康定候夫人来国公府造访一事被有心人瞧见了,说不定在朝堂上又是好一番臆测推论。而贺君知对于这些太子党的权臣一向没什么好脸色,自然对着这些亲眷也谈不上什么爱屋及乌的好感。   那康定候夫人被轻易戳破了身份,身子轻轻一颤,叹了一口气,把脸上的帷帽摘了下来。重重的遮挡之下是一张极为温柔婉约的脸,虽然看上去有些憔悴,却依然无损她的美丽气韵。她的眼波如水一般滑过穆湘西的心头,无端让她生出一丝莫名的亲切感,身子随着打量的目光不由得往前探了探,几乎快贴上贺君知的后背。   她明显感觉到他整个人一僵,随即安稳地站定身子任她倚靠,这小动作使得穆湘西的心头一暖。   “我本无意叨扰国公府,只是今日路过,忽然忆起已经与婉儿妹妹许久未见,思念甚笃,就顺道过来看看她。”康定候夫人在片刻的惊慌过后,很快重拾心绪,滴水不漏地解释,言语间丝毫未提及刚刚与王二姨娘说过的那些只言片语。   不过穆湘西却是略有听闻,神色避免不了地就有些奇怪,瞬间就被王二姨娘注意到了。她眯起眼睛,半是警告地瞪了她一眼,叫她不要乱讲话。   穆湘西这才马上收敛了那丝奇怪的神情,仗着狐假虎威立马重新缩回到贺君知背后去。   这一来一去,难免让心思细腻的康定候夫人有所注目,朝着这边望过来,正巧和露出半张脸的穆湘西有了一瞬间的对视。康定候夫人看得愣住了,连贺君知丢过来的夹枪带棒的话也没回答,就那么呆呆地看着他身后的穆湘西。   无怪乎其他,她长得太像年轻时候的康定候了,尤其是那双黑白分明的葡萄眼,看起来单纯又无辜,很是特别。下意识地,夫人脱口向着穆湘西问道:“你……是府中的丫鬟吗?”   穆湘西怔了怔,和贺君知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读出了一丝莫名。不过穆湘西对这位夫人的印象还算是不错,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她不会有恶意,于是扬起笑容冲着她比划着:[是,不知夫人何出此问?]   康定候夫人看不懂手语,求助般地拉住了身侧王二姨娘的手。王二姨娘平时根本就没见到过她几面,自然也谈不上看懂手语,于是三人皆把期望投递给了贺君知,希望他能够出来说明一下。   贺君知见她们都看过来,本就不虞的脸色顿时变得更加难看,沉默了好久,才在康定候夫人期盼的目光下冷冷地吐出几个字:“有何贵干?”   她哪里有说的这么不客气?穆湘西心中一突,柳眉倒竖地摆出个苦脸,贺君知自己倒是说得解气了,也不体谅最终出了事,锅都落得她一人背。   好在康定候夫人不甚在意这句无礼的话,宽容地放过了她,只是似有若无地笑了一下,像是对她极为感兴趣地又问道:“只是觉得姑娘很是面善,不知我们之前是否见过?年龄几何?入府前家住何处?父母是否都还健在?”   穆湘西被这一连串的问题砸懵了,她本就是重生到此人体内,对她原有的家底际遇都不甚清楚,唯一知道的就是当初是贺君知把她从人贩子手上救下来的。   她非常为难地沉默了,站在原地不知从哪里开始答起。   贺君知见她有些不情愿,横跨一步,不着痕迹地替她挡去了康定候夫人的视线:“夫人对我们府上的丫鬟咄咄逼问,不知道是不是这丫鬟哪里开罪了夫人呢?”   王二姨娘也轻轻拉了拉她,不解地低声道:“姐姐,你今日有些不一样,何必忽然对一个哑奴如此上心?”   康定候夫人反手拍了拍她的手算是安慰,眼睛里闪着惊疑不定的光,随后她闭了闭眸,敛去了眼底的神色:“可能是我最近太累了,有些看走眼了。”   她重新看向还如同一座大山般横亘在面前的贺君知,道:“既然贺小世子回来了,那看来我今日与婉儿的这顿饭必然是吃不成了。我来这里没有什么要对国公府不好的想法,只是同婉儿叙叙旧,世子不必为难她。”   贺君知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来:“自然。二姨娘是君知的长辈,一日为母终身为母,君知又怎么会如此大不孝地以下犯上。”   康定候夫人对他打的这番官腔不置可否,最后看了穆湘西一眼,就转身告辞离开了。王二姨娘本来希冀贺君知能够看在她的面子上开口挽留,没想到等了半晌也没见到他开口,只好自己灰溜溜地郁卒跑去送人。   直到那夫人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处好久,贺君知也还是在原地紧绷着一动不动,目光是从未见过的沉重,似乎是极为忌惮她。   [你很怕她吗?]穆湘西问。   “怕?”贺君知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一般,“一介妇人,再怎么样也没什么可怕的。”   “只不过她身后代表的势力,我目前还没有绝对实力去对抗,但又不得不去对抗,觉得多少有些不公平罢了。”   穆湘西隐隐约约理解了一些,但还是没太明白:[是因为九皇子吗?]   因为九皇子才会和沈洵站在敌对面,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时还在每日辛劳地替他筹谋皇位。   “你说阿澈啊?”贺君知提起自己的好兄弟时,目光也悄然变得柔和了几分,“他在我心目中的确算得上是这几名储君中最适合当君王的人。不过你说我为了他拼命,倒也不是。男人都有自己的傲气,天下要自己亲手夺,贼寇要靠自己杀。他既然能守得了那苦寒的边境,自然迟早有一日能够拿到属于他的荣耀。对于这一点,我倒是颇有信心。”   既然不是为了九皇子,那贺君知的举动就有些耐人寻味了。总不能是怒发冲冠为红颜,去和沈洵抢女人吧?穆湘西颇不是滋味地想着,觉得心里头满是酸意,忽然忆起与沈洵在街上有冲突那日,他也是一副极为生气的模样看着对方迎娶新娇娘,仿佛他辜负了哪个女人一般。   可是据她所知,沈洵之前只有过她一个女人啊?难不成是在她死后,沈洵又另觅新欢了?还恰好和贺君知喜欢的人是同一个?   这走向越看越像是从前看过的话本,穆湘西大幅度地甩了甩脑袋,把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全都踢出去,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在意。   贺君知才站了没多久,又开始咳嗽。他最近咳嗽越来越凶了,有时候半夜起夜都能听见他房内传出来干咳声,为此穆湘西还特意让厨房那边常备了川贝炖雪梨。   不过这也不过是治标不治本,只要他的毒一日为祛除,体质就会越来越差,也越来越不能抵挡住毒发的侵袭。   穆湘西一语不发地拉过他的腕子探查,面色前所未有的凝重。今日与褚思铭提过的那法子虽然全是纰漏,但是也不失为一种方法,若是到时候实在是走投无路,那她宁愿以身犯险,替他引出这一线天之毒。   “怎么了?怎么看上去很不高兴?莫非是本世子真的时日无多了?”贺君知垂着眼睛,浓密的眼睫投下一大片的阴影,就如同往常一般打着趣望着她,眼底却是藏不住的紧绷。   穆湘西冲着他骤然一笑,让他稍微缓解一点紧张,随后打手势说道:[世子爷近期的调养还算不错,我觉得脉象稳一点了。]   贺君知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似乎要找出她哄人的证据来,穆湘西脸色丝毫未变,十分坦然地迎上他的目光,一点都看不出内心的想法。   片刻之后,贺君知率先败下阵来,有些无奈地揉了一下她的脑袋:“好吧,我也觉得自己好些了。” 第二十九章 出宴   时间过得很快,马上就到了一年一度皇宫围猎的日子,届时不止是贺君知要出席,连和王二姨娘与贺淑仪也要同去。穆湘西作为贺君知的随身丫鬟,自然也得参加陪在他左右。   不过即使是这样,她依然忧心贺君知的身体能不能撑过这场夏宴。且不说这次的围猎要比拼射箭骑术,还要进到山林中射杀野兽,都是需要大力气的活,又累又繁琐。贺君知代表的还是整个靖平公府,稍有不慎就会受人诟病,他又很爱逞强,哪怕就那么晕在马上也不会叫人看见一丝退缩,实在是很难办。   穆湘西暗自焦虑着,去褚思铭那边拿了许多内服应急的药随身带着,以免到时发生不测。   贺淑仪这几日也有登门来拜访过,很多时候贺君知都不在,穆湘西只能怀着忐忑的心情给她奉茶。好在她每次来都只是坐一会儿,也不怎么说话,没一会儿便离开了。   穆湘西隐隐约约意识到这是她有些别扭的示好,有些时候还特意给她准备了一些怀玉出府采买时街上的小玩意儿,让她解解闷,不至于只是干巴巴地坐着。   到第五日,贺淑仪拿着一个撒了金粉的鸡毛毽子,用手肘捅了她一下:“喂,小哑巴,今天天气还不错,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出去踢毽子?”   穆湘西有些意外地看着她,不带迟疑地点了点脑袋:[那我可以叫上怀玉一起吗?]   贺淑仪现在已经对她顺眼许多了,所以即使看见她打她看不懂的手语,也不像之前那样不耐烦,而是疑惑地扭头问身边的丫鬟:“她在说什么?”   “我也看不明白……”丫鬟呐呐地回。   穆湘西有些无奈地一笑,她的嗓子虽然一直在治疗,但是见效甚微,估计还得有个一年半载的时间。她认命地去取来纸笔,认真地在纸上写了几个字,摊开来给贺淑仪看。   “你还识字?”贺淑仪颇为惊讶,“不仅认得,还会写?这字也写得不错,是谁教你的?”   穆湘西没想到她会问这个,不过幸好贺君知不在,她顺理成章地把这些功劳都推给了他。贺淑仪也没有过多地怀疑,就这么相信了她的话。   她们相约去东厢外的小庭院里踢。穆湘西已经好久没有这样活动过了,但是踢毽子的熟练劲还在,除了身体比起以前没那么使得上力之外,其他都没什么不同。   她可以倒着踢,翻花踢,用膝盖顶着踢,毽子在她的腿下翻转出令人眼花缭乱的弧度,但是就是没落到地上。   一旁计数的怀玉忍不住为她鼓掌喝彩:“红笺姐姐真棒!我先前都不知道毽子还能够踢出这么多花样!”   “没见识的丫头,”贺淑仪笑骂一句,撸起自己的袖子,一副跃跃欲试的姿态,“这些我也会,我可不会输给你,你可别放水啊小哑巴。”   穆湘西忙里偷闲地分出一个眼神给她,头上已经略微见汗,嘴唇抿出一个倔强的弧度,继续专注自己脚下的毽子。她难得在人前展露出这般如少女一般的胜负心性来,以往不管是什么举动都总带着一股小心翼翼的谨慎,做事也要经过深思熟虑,老成得如同行将就木的老人。   特别是知道贺君知中毒的消息之后,她就很少真心实意地笑过了,每日端着一张脸和褚思铭在房中探讨医术,几乎都不让自己有空下来的时间。   腿略微有些发酸,穆湘西在心里数的个数差不多了,瞥到一边十分无聊地等待她停下来的贺淑仪,坏心一起,就这么径直把毽子对着她的方向踢得老高,然后错身一步让开。   贺淑仪猝不及防地接到毽子,慌忙连踢了好几下稳住身形,也不生气,口中叨念道:“你怎么这么坏,都不停下来,要不是我技术好,可能就被你耍赖输了。”   穆湘西蹲在地上忍俊不禁,像是恶作剧得逞的小孩,得意地望着贺淑仪笑。笑得累了,无意间回过头,就看见贺君知就站在不远的地方,一派温柔地看着这边,目光在她和贺淑仪之间流连,最后定格在了她的身上。   穆湘西被看得脸颊一红,迎上去打招呼:[世子爷什么时候来的?]   贺君知答非所问:“和淑仪不闹架了?”   穆湘西把头摇成拨浪鼓,她的鬓边还有运动后热出来的汗,脸上绯红,眼神晶亮,迫不及待和他分享内心的喜悦:[四小姐今天邀我踢毽子了。]   “看见了,处得不错。”贺君知淡淡地夸赞了一句,眉间也是掩不住的柔和。   “大哥哥!”那厢贺淑仪也踢完了毽子,用手绢拭着汗奔过来,亲昵道,“你回来了,今日政务繁忙吗?”   不知道是不是最近贺淑仪脾气有所收敛,还是她和这位大小姐关系处得还不错,贺君知肉眼可见地对这个妹妹没以前那么疏远了。听到这一类问话,以前他都懒得回复,今天居然破天荒地答:“还行,习惯了。”   即是这么简单的几个字回答,也让贺淑仪兴奋了好久。她颇为复杂的目光投射在紧随贺君知身边的穆湘西身上,之前她以为大哥哥对于这个小丫鬟只不过是一阵新鲜劲,亦或是这女人长得与那穆家二小姐有几分相似,才会得到他这么上心。   现在看来,也不尽是。若是大哥哥只把她当做替身,大可不必为她做到如此地步,看样子就像是真心喜欢着的人一般宝贝对待,无论去哪里都要带在身边。   贺淑仪嘟着嘴叹息了一声,颇为烦闷地对着身边的丫鬟道:“我累了,我们回去吧。”   临赴宴的前一晚,穆湘西专门给贺君知放了一小瓶血,说是要拿给褚思铭研究。   “他最近是找到什么解毒的方法了吗?总觉得比以往都要积极几分。”贺君知在烛火下缠着自己手掌,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穆湘西欲离开的身形一僵,硬着头皮比划:[奴婢也不太清楚,但是看样子好像确实是有所发现。]   “哦?”贺君知眼中精光一闪,“既是如此,为何不告诉我?”   [也许是还没找到确切的方法,不想让世子爷空欢喜一场吧。]   “那你紧张什么?”贺君知非常在意她的一举一动,这让穆湘西有种无所遁形的窘迫,“你取这些血,到底是做什么?”   穆湘西被逼问地重新盈盈跪下来,满脸都是认真:[世子爷能不能先不问我取这些血做什么?等到时机成熟时,世子爷自然会知晓。奴婢绝对不会做出对世子爷不利的事。]   贺君知挑了挑眉,晦暗不明地盯着她看了许久,最后喝了一口凉透的茶,哑声道:“血你不是都已经取了吗?趁我反悔之前赶紧滚。”   穆湘西不知为何忽然有些鼻酸,随即听话地站起来出房门。一直走到自己住处的门口,眼中一直忍着的眼泪才啪嗒一声落下来,很快更多的眼泪落在脸上,流进衣领里。她狠狠地拭了一把眼泪,强制自己把泪意逼回去。   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呢,无论会不会成功,她都会试一试。   穆湘西把放进怀里的那一小瓶血拿出来,看了又看,最后连同那块随身带着的,要送给贺君知的手帕一起,又重新放好。   第二天翌日,大家都早早地起床赴宴。   贺君知今天的打扮和往常截然不同,他把日常穿的长袍宽袖换成了更简便贴身的黑色劲装,额上束了一条镶嵌着红色玛瑙的额带,背上负着长弓,腰间配着长剑,整个人意气风发。他本就生得芝兰玉树,今日把那分桀骜张扬完全释放了,看起来被竟比往日更加俊朗。   穆湘西出来时被耀眼的贺君知晃了一下,随即眼神就像是黏在他身上了一般,抽都抽不开。   他今日不坐马车,改在前头骑马了。剩穆湘西和贺淑仪两个人共乘一辆马车,面面相觑地坐着,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幸好姑娘家的话题总是聊不尽的,以前或许还有交流障碍的困扰,自从贺淑仪发现穆湘西会写字之后,这困扰也随之消失了。   但今天的贺淑仪与往常十分不一样,她先前的问题都是一些平常的,列如:吃茶吗?吃糕点吗?此类问题。   今天却神秘兮兮地拉着她问:“你觉得大哥哥今日是不是格外好看些?大哥哥平日里都爱穿什么颜色的衣服?你和大哥哥都怎么相处的,不会觉得闷吗?”   反正都是些小女儿的闺房话,还句句不离贺君知。尽管穆湘西早已经清楚自己的心事,被人问起也忍不住害羞起来,很快便招架不住,把很多事情和盘托出。   “那抄手是你做的?”贺淑仪听后脸色发绿,嚷嚷道,“我说大哥哥如此挑剔的一个人,怎么那时候一声不吭地吃下了好几口,事后也没苛责那个婢女,原来你们这么早就背着我暗度陈仓了。”   她的声音有些大,惊得穆湘西慌忙去捂她的嘴。同时也因为她说出来的话而略微错愕,她万万没想到贺君知居然会吃她做的东西,要知道那一碗抄手,连她自己做出来后也嫌弃了好久,更别提说吃了。   从小到大,好像也就那么寥寥几人吃下过她煮的东西。   穆湘西的思绪随着马车的摇晃而飘远,在一阵剧烈的颠簸中,猛然打了个激灵。她想起来在上书塾的时候,被分到品尝她做出来的东西的那人是谁了。   那个人朦胧的面庞随着她的努力回想逐渐变得清晰起来,漂亮的瑞凤眼,富丽如海棠花般的笑容。   就是贺君知啊。 第三十章 校场   从国公府出发到围猎的秋场拢共不过一个时辰的路程,中途休息穆湘西挑帘扶贺淑仪下车,她心情颇好地指着远方的天空说,等下到了之后要去放纸鸢。   穆湘西也把手遮在眼前向远处眺望,看见个花蝴蝶坠流苏的风筝在空中飞,心情极好地跟着眯眼,葡萄一般的眼睛在阳光下衬得漆黑发亮。   看了一会儿,贺君知从马上下来,给她们两位小姑娘分别递了水壶:“喝水。”   穆湘西默不作声地接了过来。   贺淑仪目光在他们两个人中央转了转,故意咳了两声,把注意力吸引过来:“大哥哥,你知不知道今日围猎,有谁回来?”   “谁?”   “自然是那个裴学正家的小千金啊,我听说她前几日还害着病呢,可是专程赶过来见大哥哥一面的。”   她煞风景地提起这个人,贺君知和穆湘西两个人都觉得尴尬。而贺淑仪要的就是他们这般反应,暗笑着把话头继续说了下去:“这小千金可还是大哥哥名义上的未婚妻啊,届时就算大哥哥故意避而不见,也难免要和她打交道,不是吗?”   穆湘西咬了咬下唇,终于听不下去,转身要避开这个话题。她才刚转了身,肩膀就被贺君知沉沉地按住,他不虞地问:“马上要出发了,去哪?”   穆湘西敷衍地比划了一下:[奴婢去马车上。]   贺君知看懂了,但没放手,继续嘱咐道:“等下到秋场之后人很多,跟好淑仪,不要乱跑。”   让她跟好贺淑仪,他就能更方便地去见那裴家小姐吗?穆湘西没来由一阵气闷。既然他都可以去陪他那个便宜未婚妻,凭什么要把她看管得这么牢?   穆湘西第一次生出忤逆的心理,把他搭在肩上的手一甩,径自上马车去了。   贺君知皱着眉看着她的背影,不知道是刚刚那句话说错了,惹得这小姑娘无厘头地有几分生气了。   他回头看着憋着坏笑的贺淑仪,面上十分挂不住,拿出兄长的威严呵斥道:“笑什么笑,你也给我上车。”   贺淑仪冲他吐了吐舌头:“只是为大哥哥提个警醒,省得到时候到了秋场只顾得上应付你那未婚妻,连自己心上人生气了都不知道。”   “什么心上人?”贺君知明显一愣。   贺淑仪懒得再和他多言,拍拍屁股上车陪穆湘西去了。   马车再一次启动,这一次再也没停下,一路顺风顺水地到达了目的地。   虽然是盛夏,气温滚烫,但是笔直的高树下搭建的小凉亭却很凉爽。七八月见不到天空上的一丝云,娇弱的千金小姐们人人手持着一把凉扇,面前的石凳上还摆着冰镇过的瓜果酒水。   从这个视野看过去,能看见猎场上飞驰的马匹和扬起的沙土,男儿们稳健地坐在马上,手持着□□,对着不远处的箭靶射箭,围观席上时不时爆发出一片喝彩声。   穆湘西陪着贺淑仪坐下,目光偷偷地在这片小凉亭中巡视了一圈,坐在上位的有好几个熟面孔,都是些皇妃贵人,先前她在太后身边伺候时常常见到她们大批地前来请安。   不过她以前是站着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们争宠,如今却是伏低做小地连眼神都不敢乱看,这巨大的差别让她有几分恍如隔世的感觉。   贺淑仪在这群莺莺燕燕中身份显然不低,毕竟可是国公府的小姐,如今背倚的父亲兄长,哪个不是朝堂上能够有大话语权的人。若是能够找到一户门当户对的好人家嫁了,此生大概是能无忧无虑地过上一辈子了。   大家半是羡慕半是嫉妒地看着她落座,不久后又有人心照不宣地用这种眼光看着坐在她们对面的一位小姐。除了这国公府的千金外,还有另一名及笄后就要嫁进去的千金,那自然是不久前贺淑仪刚念叨过的那位裴学正家的千金。   那裴千金闺名一个乐字,看着年纪就小,不足十三四岁,生得珠圆玉润的,倒是惹人怜惜得很。不过穆湘西对她颇有敌意,看着也不太顺眼,哪怕这只是个比她小上几岁的妹妹。   那裴乐也是看到了贺淑仪,明媚地扬起脸来想要和她打招呼,还亲热地拍了拍身旁的座位,想要让她们和她一块坐。   贺淑仪如今一看到她就想起之前的毒蘑菇,脸上绿了又绿,犹豫了一下,对她殷勤的打招呼选择不搭理。   反正已经知道了以后大哥哥不会娶她,她也不必再给她嫂嫂的情面。   裴乐见贺淑仪如此冷然的态度,也明显地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先前还是关系甚好地一同去近郊游玩,才几日不见,贺淑仪的态度就发现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难不成贺君知那边改了什么口风不成?裴乐有几分无措地想道。   有哪个待字闺中的姑娘不期待自己今后嫁个中意的郎君,裴乐虽然不大,还未到可以婚配的年纪,却也懂得这个从小被念叨到大的道理。她虽然没见过以后要嫁的那个男人,但已经从很多人的口中听过他的名字。   她们说他相貌出众,说他才华横溢,说他从军三年战绩斐然,说他是整个京都的闺阁梦里人。她们夸赞得越多,裴乐就越想和她名义上的未婚夫见一面,为此不惜花费诸多心思去找到他那关系并不算很亲近的继妹,想通过她的口传达一番她心底的意愿。   本来贺淑仪见她主动上前来讨好自己这个未来的小姑子,心中也是有几分意外与欣喜,先前大家都谈得好好的,没想到贺淑仪回了一趟家就换了一副态度,不仅不再搭理她主动的示好,还偶尔颇有些幸灾乐祸地盯着她看,看得她整个身子都僵硬了,手心里一片冷汗。   在裴乐还在胡思乱想之际,忽然有人喊道:“大家快看,贺小世子出来了!”   这一道声音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草场之上。贺君知的确是出来了,他□□骑着一匹高大健美的骏马,双腿一夹,那马儿就缓慢地围着草场走动。   那边的风比这边大,他缚的红色额带在风里飘扬,唇角带着一点邪气的笑,从箭筒中抽出三只箭,熟练地瞄准校场上立着的草靶,拉弓引箭的姿势极为漂亮。只听得“嘣”三声轻响,就见那三支箭羽破着风冲着红色靶心而去,最终无一例外地牢牢钉在了箭靶上。   这一手实在可谓是技惊四座,风头拉了十成十。女眷这头先是静默了一瞬,随后纷纷站起来为他鼓掌喝彩。最激动的莫过于贺淑仪与裴乐,穆湘西忙里偷闲地看了裴乐一眼,看到小姑娘的眼睛里那最初的迷茫与疑惑已经散去,转而变成了满满的倾慕与惊艳。   如果不出所料的话,怕是这段场景会时不时出现在她今后的梦里,一直持续到她及笄后。   穆湘西意味不明地撇唇,肉眼可见地变得不甚高兴,她在这里劳心劳力地想要保住贺君知的命,甚至用自己的身体来赌,可不是要免费为别人做嫁衣。   贺君知到底想不想娶这位裴千金穆湘西不知道,但她绝对不会让她顺利地嫁进贺家。   女人间的暗潮汹涌与争锋相对完全没传到草场之上,贺君知收了弓时发觉自己有些气虚,后背止不住的冷汗,思索了一会儿,还是准备从马鞍上下来。身边立马有小厮来给他打伞,替他殷勤地擦汗。   他却心不在焉地想着,若是红笺在这里就好了,这个女人不仅会把他照顾地十分周到,还会满脸紧张地把他全身都摸上一把。   这么想着,他忍不住往女眷休息的地方望了一眼,女子穿得衣服都花枝招展的,混在一块儿根本辨认不出来,他认了一会儿就放弃了,转而拿着湿巾帕擦了擦手。   不久后听到另一头传来一阵哗然,贺君知举目看去,发现是沈洵。沈洵今日穿着一身全黑的紧袖,看上去稳重了不少,他架着马风驰电掣地奔过校场,还没等周围人惊呼,就看见靶子上不知何时已经钉上了三支箭,都射在同一支箭靶上,距离不远,并排成一线。   这一手自然也赢来了不少的喝彩,沈洵挑衅般地往这边看来一眼,像是和贺君知说,他能做到的,他也不在话下。   贺君知颇觉无趣地撇开眼睛,这种花哨的挑衅实在太没意思,还不如之前在军营的时候给那些新兵立下马威来得好玩。他收了弓要走,被匆匆下马的沈洵喊住:“贺世子,好不容易一年一次的围猎,有展示自己风采的机会,不来比一场吗?”   若是贺君知没有去过军营,兴许还会被他这种激将法给惹怒,与他比上三百回合,但他在边关那几年生死徘徊都好几轮了,实在看不上这么点小小的比试。   “这样吧太子殿下,”贺君知回头,轻描淡写地弹了弹自己的弓,“只是比试的话还是有些乏味,不如我们各自压些彩头,如何?” 第三十一章 裴乐   “哦?世子想要个什么彩头?”沈洵立在马上,居高望下来,轮廓都被阳光模糊了,“孤必然奉陪到底。”   奉陪到底?   贺君知有些想笑,抬起头朗声道:“殿下话还是不要说得太满,说不定臣想和殿下赌的,殿下可未必舍得。”   这句话一出,沈洵的脸色变了变,像是即刻猜到了什么,变得犹豫起来。   “若是臣赢了,殿下便不能再插手云天照升禁卫军统领一事,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沈洵眼中闪烁,不知道在思量什么,半晌没答话。   “当然,若是臣输了,这云天照卸去禁卫军的一切职务,不再来碍殿下的眼。”   他们口中的云天照,正是云大将军家的次子,加入禁卫军之后也是争气,本领过人,一路晋升,眼看着就要升到统领的位置了,却被沈洵横插了一脚,状告他办事不力,有受贿之嫌。   后面虽然解开了误会,但是也令当今圣上对他生出些嫌隙,升职一事,也就此耽搁。   本来按照贺君知的计划,云天照顺利升上统领,对于贺家和九皇子党来说,又是如虎添翼。但是沈洵怎么会眼睁睁看着这个眼中刺步步高升,必然要在暗地里做些手脚。   以这个为筹码,相当于把朝廷中的斗争放到了台面上来,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明白,这比得可不是简简单单的颜面,而是关乎于好几大势力的一场博弈。   沈洵本来皱着眉,在低头权衡利弊,不知道想起什么,眼中忽然滑过一道精光,道:“好,就以这个当做筹码。孤这就去派人请父皇做个公正,贺世子,请吧。”   贺君知心中有些讶异,沈洵的箭术一向不如他,按照他对沈洵的预测,本以为要再激一激,对方才会打消疑心迎战,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应下了。   难不成……沈洵还有些让人意想不到的后招吗?他眯起眼睛,紧紧地攥着手心。   有侍卫已经领命去请皇上来做公正了,太子殿下与贺世子要比试箭术的消息,也像是插上了翅膀一样,飞到了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   女眷们本就坐不住蠢蠢欲动,这下好了,直接三五成群地跑到秋场外沿,给自己更看好的那位公子加油打气。   贺淑仪也不例外,听到消息之后立马就站起了身,拉起穆湘西的胳膊道:“红笺,输人不输阵,我们也去给大哥哥加油!” 穆湘西无奈地被她拉着跑了两步。   放在平时的话,她其实一点都不担心,贺君知的箭术可是一等一的好,早在他们认识之前,就看到他用弹弓射鸟,一射一个准。沈洵最多算半路出家的半吊子,或许在公子哥里面还算拔尖,但要说是第一名,必然比不过贺君知。   可是贺君知最近身体状况日愈低下,要赶紧去给他送药才是真的。想着,穆湘西的脚步不由得加快了几分。   还没走多远,穆湘西就听见身后传来一个细细柔柔的声音,冲着她们气喘吁吁地喊道:“淑仪……淑仪姐姐,等等我。”   贺淑仪和穆湘西同时望去,见是那裴司正的千金裴乐。她被侍女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追上来,浑身好不狼狈。   裴乐用帕子拭了拭额头的汗,见终于能和贺淑仪搭上话,不由得露出笑脸来,同时颇为疑惑地看着她身旁举止不似侍女架势又很眼生的穆湘西,问道:“这位是……”   “哦,”贺淑仪像是就等着她开口问,故作恍然地介绍道,“这是贴身伺候我大哥哥的侍女,叫做红笺。我大哥哥可宝贝她了,就连围猎也要把她带上。这不,怕她四处逛走丢了,还得拜托我这个四小姐照看她。”   穆湘西轻咳一声,觉得她说得有些太夸张了,不着痕迹地扯了扯她的衣角。   “真是这样……”那裴乐不知贺淑仪话的真假,竟是信以为真,一张小脸当下惨白。她本就是带着病来的,这下掩袖咳个不停,眼角都咳出了泪花。   也是,哪个女子不想独享自己的丈夫。都还没过门呢,未来的夫婿已经有了娶妾的前兆,换作是哪个待字闺中的小姐都觉得不舒服。   更何况裴乐年纪又小,还没被教导要和别人共事一夫的观念,当即就觉得自己的心上人被勾引了,一腔怒火腾然无处发泄,只能无力地咳嗽。   穆湘西看不下去,给人瞧病的习惯一时没忍住,伸手想要给她诊脉,被她警惕地一甩,怒瞪着她:“你要做甚?”   [奴婢会医,只是想探探脉。]   裴乐看不懂,也不想看懂,嫌她在眼前晃看着眼烦,居然蛮横地在穆湘西的腰间推了一把,把她狠狠地推倒在地上,大声叱道:“你滚开!”   周围全都是还没有清除完全的细石子,穆湘西重重摔在地上,手先着地,眉宇一下子蹙起,疼得弓起了腰。   不远处,贺君知正百无聊赖地倚着栅栏,抚着身旁马儿的鬓毛,看着它吃草。沈洵也不甘示弱地站在他身边,拿着布条狠狠地缠住自己汗湿的手心。   周围的世家子弟,文武大臣围着他们俩站了好一大圈,等着等会儿近距离地观赏这一盛况。   贺君知原本低着头看马,被远处一道女声惊叫吸引了注意力,不止是他,这边一大圈的人都听到了这声响,不由得四处打量寻找声源。   很快众人发现,这声音是女眷那边传出来的,从这边看过去,只能看见四道细瘦的背影,其中有一个穿着侍女服饰的已经倒在了地上,另外一个粉衫女子正蹲在地上扶她。   最先变脸色的是贺君知,他双手一撑栅栏边缘,踩着马背就翻了过去,随即飞快地赶向那四名姑娘。他跑出去后,有人眼尖认出其中一个人是贺四姑娘,还有一个是裴思正家的千金。   大家议论纷纷,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穆湘西没想到自己被轻轻一推就能痛成这副样子,可能是之前受伤还有后遗症,胸口那一块格外地疼,以至于半天起不来身。她痛苦地按着心口,猜测自己可能是心疾犯了,想让贺淑仪帮忙找大夫来。   可是还没来得及比划,疼痛就加剧了,她痛得冷汗涔涔,吓得贺淑仪把她的手紧紧攥着,看不懂她在比划什么,只能把气撒到裴乐身上。   她格外气愤地质问道:“你身为一个有教养的千金,怎么无缘无故地推人?她不会说话,你也不会吗?”   贺淑仪嘴巴可比穆湘西厉害多了,一句就噎得对方说不出话来,裴乐红着眼睛,小声嗫嚅道:“淑仪姐姐,我……我不是故意的。”   确实不是故意的,但也确实不是无意的。大家都心知肚明是因为什么,也都没有挑破。   她们几个小姑娘你一句我一句的口角还没来得及吵出个所以然,就见头顶的阳光一暗,一个沉稳暗哑的男声传来,细听之下还有几分掩饰不住的焦急:“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贺淑仪听到这个声音就像找到了主心骨一般,她的手背往眼角一撇,捺了捺即将出眶的眼泪,和贺君知告状:“你的未婚娘子把红笺推倒了,红笺现在疼得没法起来。”   贺君知看都没看那目光紧随着他的裴乐,径直蹲在了穆湘西的跟前,垫住她没着落的后颈,语调快速道:“怎么了?你会医术,先忍痛给自己看看,用手语告诉我,我去帮你叫随行大夫。”   穆湘西疼得话都说不出,但是见到他的人影出现,还是勉力从胸襟里掏出一瓶药丸,塞到他的手心里,要他吃。   太危险了,他的毒还在身上,本来就不能做什么剧烈运动,还要和沈洵去比箭术。要是不小心被人做了手脚,贺君知赔了夫人又折兵,费力不讨好,那就更加完蛋了。   贺君知沉着脸接过,但却没有吃,执意让她先看看自己,要她没事之后,他才会把药吃了。   “本世子目前还死不了,倒是你,看着病恹恹的,下一秒就要断气了。要是不想让我把你抱到随行大夫的帐营里从此出尽风头,那就赶紧给自己看看。”   穆湘西闻言立刻用左手搭上自己的脉,不敢有丝毫的耽搁。   开玩笑,要是她真被贺君知抱了一路去看大夫,别说之后王二姨娘会不会把她扫地出府,怕是对面那个虎视眈眈的裴家千金先把她生吞活剥了。   她摒心静气地给自己探了一会儿脉,然后忍着疼在一两个穴位上揉按了几遍,胸口的疼痛感总算是缓解了不少。   直到她脸上恢复了些血色,贺君知才松了一口气,把手里的药瓶塞子弹开,往口中随意倒了一两粒药丸嚼碎。   那厢比试马上要开始,贺君知在这里耽搁不了太久,把穆湘西重新交给了贺淑仪看管,嘱咐几声就要走。   临走前裴乐在背后苍白着脸叫住他:“贺君知!你以后是要娶她吗?娶一个小小的侍女?”   贺君知的脚步顿了一下,冷冷回复道:“不关你的事。”说完,再不停留地离开了,甚至都没正眼看过裴乐一眼。   裴乐有些绝望地软倒了身子,再看向穆湘西的目光,逐渐变得一片阴冷。 第三十二章 穆家   穆湘西被贺淑仪好说歹说地搀去看了大夫,那大夫年逾五十,做事待人都极老派,听说是贺君知的吩咐,哪里敢随意怠慢,又给她好生看了一番,苦口婆心地给她说了许多调养身体的方法。   说到后面,连贺淑仪也不太耐烦了,挥了挥手道:“我们还要去看大哥哥和太子殿下的比试,既然朱大夫觉得没什么大问题,那我们先走一步了。”   朱大夫这才醒悟过来她们是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歉意一笑让她们自便离开。   紧赶慢赶,结果贺淑仪和穆湘西两个人还是去得晚了,到那里时那场振动人心的比赛早都已经结束了。   贺淑仪连忙和周围人打听胜负,穆湘西心里头也是憋不住的好奇,上前跟着一块听。   “这还能有什么悬念啊,自然是贺小世子赢了。”一位拿着香帕的小姐瞥了她们一眼,解释道,“他不仅赢得轻松,还是蒙着眼睛射的箭,把太子殿下的脸色都气绿了。”   穆湘西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有点忍不住想笑,转头看到贺淑仪已经十分得意地笑出了声:“我就知道不愧是我大哥哥,连太子殿下都技逊一筹。”   “走,红笺,我们去寻他。”   现在大部分人都看够了热闹,连当今皇帝也被惊动了,此时日头正烈,正好缺一个集体设宴休憩的机会。   负责相关事宜的右相立刻察言观色,建议众人一块去游舫小聚。那里风景尚好,临水又十分清凉,是个避暑玩乐的好地方。皇上毕竟年纪大了,禁不起折腾,就先摆驾前去了,剩下的零星众人聚在一起寒暄一番,不久后也结伴前往。   贺淑仪和穆湘西迟了一步落了单,赶不上大部队,只好找了个人问路。   穆湘西率先眼尖认出那少年是宫里人的打扮,大热天还正儿八经地套了一身软甲,面目冰冷,生硬地有些不近人情,有很大的可能是皇都禁卫军那一类的。   贺淑仪倒是最不怕这种人,她自小就习惯跟在贺君知的身后,奈何贺君知因为母亲的原因,对她冷得像块化不开的冰块,无论她怎么努力示好,怎么努力呆在他身边,换来的都只有他一句冷冰冰的“四妹妹”。   虽然最近因为穆湘西的原因,她和贺君知的关系稍稍拉进了点,但依然有着非常大的距离感。贺淑仪熟络地露出一个笑来,问:“这位大哥,我和我的侍女刚刚和人群不小心走散了,现在迷了路,不知道刚刚在这里比箭的那些少爷,现在都去往何处了?”   云天照本来是奉命来暗中保护皇帝的,当然对于当朝太子与贺小世子比试的事也略有耳闻,或多或少猜到是和他有关系,便特意前来看看。没想到才刚到这里,就发现自己来迟了一步,比试都已经结束了。   由于他禁卫军副统领的身份,他得留在皇帝身边保护他的安危,所以不管看没看到热闹,都得现在就得马上赶去皇帝身边,不得有半分耽搁。   但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贺淑仪。   世人都知道,云家与贺家一向交好,站列一线。其中靖平公的两个妹妹,也就是贺君知贺淑仪的两个姑姑,一个入了后宫成为了六宫之主的皇后,另一个便嫁给了云大将军,生下了云天照。   云天照在四五六岁的时候就见过自己的这位表妹,天天跟在他和贺君知屁股后面跑,“大哥哥”“大表哥”的叫着。如今好几年没见小姑娘长大了,反倒是互不相识,见了面也觉得生疏了。   他的面色和缓了一些,尝试着唤了一声:“淑仪?”   贺淑仪拧着眉头,上下仔细地打量了他一番,随后有些不敢置信地问:“你是?……大表哥?”   穆湘西没想到她们在路上问路也能碰到亲戚,见他们一笑之后都寒暄开了,不由得惊奇得眸光频闪。不说别的,她还从来没见过这个样子的贺淑仪。这小姑娘大多时候因为身份地位的原因都显得有些高傲,说起话来尖锐又刻薄,一看就不好相处,了解了之后又会明白她是个有趣的人,时常喜欢开点玩笑话,虎心虎胆的,偏偏对贺君知怕得要命,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童年阴影。   但是她对这个刚刚意外重逢的大表哥有很明显的不一般情愫,显然比对贺君知还要更加亲近几分。   穆湘西知趣地落后几步不去打扰他们叙旧,转而去看沿路的一些风景。   就这么慢蹭蹭地边走边聊,最后也看见了还没开的巨大游舫。贺淑仪有些依依不舍,看着云天照,侧头示意穆湘西先进去,应该是要说些不想让她听见的话。   穆湘西叹了口气,认命地往里头走。上游舫需要出示自己的身份令牌,幸好今天出门前贺君知特意在她的腰间挂了一个,摔了一脚也没丢,现在果然派上了用场,她摆明身份后就可以进去了。   一脚跨进大门,里头和她想象的有些不太一样,皇帝和身份地位尊贵的都去风景更好的第二层了,第一层里站着的人没多少,大多都是请好的舞女在中央跳舞,这里没有贺君知。   穆湘西犹豫了一下,想转身上去第二层看看。   她刚转过身,耳边忽然听到一群人在窗边大肆议论着,大谈特谈的模样令她有些好奇,贴近了一听发现是在谈论上午闹出大风头的沈洵和贺君知。   穆湘西的脚步缓了下来。   “要我说啊,这太子殿下就是有些太不稳重了,这才被贺世子钻了空子摆了一道,什么叫大意失荆州,这就是明晃晃的例子。”   “话说太子殿下其实已经看不顺眼贺世子很久了吧,当初不是还在街上打了一架,下手真够狠的。”   “什么时候?我怎么没听说过?”   “不就是还被穆家牵制的时候,说来这穆家也真是够无赖的,一边带头把三皇子党的党羽都拔除了,一面又把自己的嫡女下嫁讨好他,这不是养虎为患吗?怪不得会被太子殿下大义灭亲,亲自带兵屠了满门呢。”   穆湘西敛着眼眸,身侧的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嘴边蓦然一疼,惊觉自己竟然把下唇咬出血来。   ……   “我瞧着倒是不奇怪,这穆家当初只不过是背倚太后,就以为自己能够在这朝廷中屹立不倒,大有做两不沾的意向。可是背地里又是打压现太子又是制约前太子的,不知道做了多少腌臜事,还装出一副清清白白的样子,我呸!”   “要我说这灭满门灭得好啊!朝廷里最不需要的就是这种墙头草,太子殿下为母报仇,天经地义!更何况穆家不是还牵涉到內通敌国,想必是早早计划好在这浑水摸鱼,好坐收渔翁之利。”   穆湘西听到后神情有些激动地转过身,想要同他们争辩。   不是的,不是的!穆家不是这样的!   当初的穆家并不是墙头草,而是直属的是皇帝,并不参与到皇子的派系之中来。   他们只是皇室辛苦培育的一步棋,最先开始的时候只是按照皇室的命令制约着这些未来储君,胡贵妃那次实在是她仗着有些势力胡作非为,还野心勃勃地想要弄死当时的太子。   皇室给过她几次机会后,发现她并没有什么悔改之意,于是授意铲除她的派系,连带着当时没有几岁的沈洵也受到了牵连。   而后她听信沈洵的花言巧语,以为觅到良人,一派天真地嫁给了他。谁知所嫁非人,他为了一己私欲公报私仇,硬要栽赃穆家私通敌政,还伪造了作假的证据。以致于这枚棋子失去了他原本应有的效用,最终成为了一枚弃子。   若是要怪,就怪在愚昧无知的她身上吧,这与整个从头至尾都忠心耿耿的穆家,没有半丝牵扯。   可是这些秘辛,又有谁会知道?穆湘西现在口不能言,连最简单地和人争辩都尚且做不到,又有什么资格反驳他们这番恶意的言论?   她有些痛苦地捂着自己的喉咙,红着眼睛瞪着这群人,他们都恍若不觉,还在继续嬉笑着口吐恶言。   “听说那穆家的二千金也死得蹊跷,这么突然就得病死了,连祖墓都没能牵进去,你说要不是太子殿下做了什么手脚,谁信啊?”   “说不定是她自己也觉得自己家作恶多端,通敌为奸,被人揭发后觉得无颜再面对太子,所以悄悄地以死谢罪了。哈哈……”   一派胡——言——!   穆湘西实在忍不住了,此时的她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也忘记了自己到底身在何处,满脑子只剩下要堵上这些人的臭嘴,好让他们不要在这里散播谣言。   她满脸怒容地奔上前,作势要抓住最近的那一位男子的后衣领,把他从人群里拖出来。   手都还没触上衣料呢,就被人搂住腰一把别住,丝毫不得动弹,她下意识一惊,想要挣开,鼻尖就掠过了一丝熟悉的味道——是贺君知。   她缓慢地停止了动作,渐渐不动弹了,但是眼角还是通红的,像是受到了什么莫大的委屈。   贺君知看了她一眼,确定她不会乱来之后,把她放到了一边,随后对着那还在议论的人群朗声道:“各位大人,未经允许在背后议论人,可不是什么君子之风啊。” 第三十三章 维护   那群议论纷纷的官吏顿时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鸭鹅,本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话语声也没底气地弱了下去,到最后只剩下讪讪的笑。   他们面对着来势汹汹的贺君知,你推我我推你的,谁也不愿先开口得罪他。   穆湘西在他怀里,气息还没平复,蓄韵了许久的眼泪在这时候惯性落下,有些狼狈。贺君知莫名地看了她一眼,情绪不明,他们刚刚的议论他也在一旁听了几句,说的都是穆家人,他都还没生气,她一个哑奴生什么气。   想着贺君知又向着那群官吏走了两步,望着他们局促不安的脸,反倒是微微笑了笑:“大人们这是怎么了,是因为本世子官阶不够,大人们不愿同我搭话吗?”   他都这么说了,那官吏中走出个青衣男子,冲着他行了个礼:“世子殿下说的哪里话,臣等刚刚观赏船外风景,被迷了眼睛,一时错言,还望世子殿下海涵。”   “刚刚在二层同太子殿下赏光时,听到了各位大人的高谈阔论,本世子倒是肚量大能容忍,可是太子殿下看模样却是不甚高兴,也是,同穆家的渊源毕竟是太子殿下的私事,被大人们拿出来当做饭后谈资,多少还是有些……”   贺君知点到为止,非常愉悦地看到在场的好几位脸色都变了变,刚刚在上面听到那些讽刺话的怒气,也倏然消散了几分。   “多谢世子殿下告知,只不过您可能前几年都在边关打仗不知道,这穆家所作所为其实已经算不得是太子殿下的家事了,他们可是有私通的罪证。”   “说不定那穆二小姐嫁给太子殿下,目的就是为了多探听我国的情报,从而让我国陷入内忧外患的境地啊!他们居心叵测,实在可恨!所以我才同各位大人斗胆妄议一番,希望太子殿下与世子殿下都不要往心里去。”   早在他说到穆家的时候,贺君知脸上挂着的笑意就消失了,再听到他后面找补的那些话,简直就像是扯着老虎尾巴喊救命——找死。   他凉凉地重复了一遍:“可恨?”   那青衣官吏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当初你们判决穆太傅私通敌军时,本世子可是在边关,他们有什么异动情报,我与九殿下可是都能知道。若是穆太傅真的如你们所说,那我们边轶那场战,根本不用打,因为既然有了个如此位高权重又隐藏颇深的内奸,匈奴何苦和我们又耗着粮草又耗着人力,最后还惨败在我国手中?”   他语速很快,但是穆湘西听得清清楚楚,心神俱震,似乎没想到他会站出来力排众议地辩驳,霍地抬起了头。   最后有人硬着头皮猜测道:“这……也许是穆老贼这边的情报,没来得及传出去……也说不准。”   “这个,本世子早就看过了,当初大理寺指认他的那些证据,就是在边轶的时候,他私通匈奴的书信吧,”贺君知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而那件事,没有人会比差点在那里丢了命的本世子更清楚是真是假。”   “……”那官吏怯怯地噤了声,不敢再说。   没有人知道这个脾气任性桀骜的世子为什么大逆不道地忽然帮一个已经灭了满门的穆家说话。   “至于那穆家二小姐,她就算有这等身份地位,也只是个女子,婚姻都由不得自己做主。我与她同窗三载,她的品行高尚,根本不屑于去做这般卖国之事。”   提到前世的穆湘西时,贺君知的声音忽然变得柔和了许多,连面上都带着一股柔情,只不过穆湘西在他身后,看不见他的神情。   “穆家的事,本世子自然会找个时间去请皇上翻案,以陛下的念旧程度,相比必然不会置之不理。而大人们在此之前,最好慎言一些,否则到时真因为自己图一时的嘴快,而丢掉了脑袋上的乌纱帽,可别来找国公府上哭。”   这一番话说的大家都夹紧了两股,连脸上的表情也顺带着严肃了许多,再也看不见刚刚的放肆与轻佻。   而站在贺君知身后的穆湘西,早已又一次红了眼睛。她这次哭倒不是为了自己无能为力了,而是终于有一个人能够帮着穆家说话。就算这次贺君知没有把话说得这么满,只是表达一下自己否认的态度,她也会很感激。   亲人对于穆湘西来说,是件就算补救了一千遍,一万遍也没有办法释怀的事情,任何一个能帮穆家说话的人,她都会牢牢记在心里。   穆湘西在贺君知看过来之前抹掉眼泪,遮住自己的眼睛,吸了吸鼻子,装作若无其事地比划道:[还好世子爷来了。]   贺君知看着她极力想掩饰但没掩饰掉的红眼眶,皱了皱眉:“你刚刚打算做什么?再怎么样他们也都是当朝的大臣,若是你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来,连我都不好带着你全身而退。”   [对不起。]穆湘西道歉,迎着他焦急的目光,撒了个谎,[我见他们在背后说世子爷,语言好过分,所以一时情急。]   读懂她这个理由,贺君知反而怔了一瞬,随后轻咳了两声道:“我不用你这么操心,你管好自己就好。”   穆湘西继续冲着他比划:[但世子爷刚刚有件事其实说错了,那穆家二小姐虽然品行还不错,但确实该死。]   “哦?” 贺君知上一秒还是眼里的冷光一闪即逝,“你凭什么这么说?”   他问的是“凭什么”而不是“为什么”,这让穆湘西有些疑惑,但她随即毫不犹豫地比划道:[因为的确是她的无知害了穆家满门,若是她能够再聪明一……]   穆湘西还没比划完,就被贺君知一把阴鸷地拉住手腕,森冷道:“你懂什么?”   穆湘西的手腕被他巨大的力道捏痛,不自觉皱起了眉头,她还没见过贺君知这么失态的一面,而理由居然是因为她说了她自己不好?   看着她惊愕的脸,贺君知察觉到自己的情绪有些过激了,松开她的手腕,恢复成以往的样子,嘴上的话却是没半点松口:“她到底该不该死,还轮不到你来置喙。”   她松了松自己的手腕,冥冥中感觉忽然抓住了什么,但是又很快消失,穆湘西低着头在心中无来由默念道:没关系,反正无论该不该死,都已经死了。   两人并肩上楼,在台阶上遇上了贺淑仪,她看见他们俩一块过来,露出一副看好戏的笑:“怎么这么巧?我寻你们一个没寻到,你们倒是很快遇上了。”   话刚说完,察觉到他们之间气氛有些不对,立马换了个话题:“我看他们都上去用饭了,大哥哥你饿不饿,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她率先一步带着他们一块上去,穆湘西在第二层一眼看见了王二姨娘,还有之前见过的那位康定候夫人。   他们三个人出现在第二层还是极为醒目的,于是有一小部分人冲着他们投来了目光,那康定候夫人也在其中。但是其他人看的都是贺君知或者是贺淑仪,她却很不一样,她把目光直直地投向了穆湘西。   穆湘西感受到她十分直白但是非常友善的目光,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回了一个礼貌的笑容。   既然母亲在这里,贺淑仪和贺君知总是要过去一下。第二层毕竟有当今皇帝在,大家说话都不如第一层放肆,都是轻声细语的,不敢大众喧哗。   穆湘西被留在了原地,有些无聊地扶着栏杆,往外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这条精致的游舫抛锚了,船体传来了轻微的振动,像是要出发□□。   她扶在木雕杆子上,感受着湖上的大风蹭刮着她的面庞。   也传递过来一阵血腥气。 第三十四章 刺客   骚动是忽然起来的,穆湘西还没来得及反应,船体就忽然狠狠地摇晃了一下,紧接着游舫上的许多人都不约而同地发出了惊叫。   云天照本来驻守在一层,这时也赶到了二层,他的脸上已经沾了一点血迹,有些焦急地逡巡着房内,沉稳地喊道:“不要乱!禁卫军听令,先保护好皇上!”   穆湘西在晃动中有些吃力地扶住栏杆,极力使自己不被晃飞出去。这里可以看到下层已经厮杀成了一片,领头的那个紫色身影有些熟悉,像是在哪见过。不过她自己都自顾无暇,更遑论去关心那人究竟是谁。   随着越来越多的士兵踏入这条游舫,这晃动也愈发强烈了。穆湘西因为靠近最外面,溅起的浪把她的衣裳与发鬓都被兜头浇湿了。她艰难地往睁眼里面看了一眼,隐约看见一个明黄色的影子在一大群禁卫军的包围下冲出来,大有往外厮杀出一片天地的架势。   底下的那群人估计都是冲着皇帝来的,此时看见他终于现身,都纷纷要往二层冲上来。   鲜血染红了湖面,不断有人和尸体坠到水中,想出去的人无法出去,想进来的人也无法进来,只能重新混战成一片。   穆湘西的目光略过被牢牢袒护着逃窜的皇帝,继续往里面看去,终于在一个角落里捕捉到了贺君知的身影,他正在与闯进来的四五个刺客赤手空拳地搏斗,那刺客手里的匕首寒芒四闪,好几次穆湘西都以为贺君知要被刺中了。   她看得心脏猛缩,从地上拾起一把不知道被谁丢在这的长剑,就要跌跌撞撞地往贺君知那边冲,其中不知道跌了多少跤,摔得有些眼花缭乱。   这时候不会说话就体现出了弊端。贺君知根本没看见她,而她一个什么武功都不会的哑奴,还得硬着头皮往战圈里面冲。   很快,一个刺客注意到了她,匕首的攻势一转,抬手向着她这边刺来。   穆湘西笨拙地抬起长剑挡了一下,但很快有一两人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以为她是救兵,呈包围之势地向着她包抄。   穆湘西哪会上什么武功,三两下就败下阵来,肩膀被尖锐的匕首毫不留情地刺了一刀,顿时血流如注。   但她还心心念念着要给以一敌五的贺君知送剑,于是看准时机把那柄剑一举踹到了他的脚边。   贺君知顺手一把抄起,一剑逼退了离他最近的那几个刺客,终于得空回头看向她。   这一看就变了脸色,他三步并两步地奔到穆湘西的身边,和那几个刺客缠斗,有了剑在手,终于不至于落到下风。穆湘西被他护在身后,捂住自己汩汩流血的肩膀,被刀光剑影吓得半步也不敢离开他的身边。   然而这种保护也只不过是片刻,很快他们就被逼得不得不往外掠去。贺君知本来以一敌五就有些吃力,加上护着穆湘西,就更加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正好外头被突围出一道缺口,穆湘西顺势脱离了贺君知的庇护,寻了机会往楼下闯。她这个举动无疑是有些冒险的,不过她不能说话,此刻也无法和贺君知说明她的想法,只能先斩后奏跑了再说。   穆湘西避开混乱的人墙顺着楼梯拾级而下,踏到鲜血的时候,整个人双腿都发软了。她长这么大,除了当初被沈洵挑断腿筋时看到过这么多血外,何曾见过这番修罗地狱般的场景。   她拼命忍住胃里的翻涌,拎起裙摆越过阶梯上的尸体继续往下冲。本来一切都顺利,眼看着就要跑到刚刚来时的舱口,冷不丁一支流矢不知从哪里飞来,穆湘西连忙侧开身子闪躲。   就在这时,一阵巨大的晃动从船舱发出来,本来还能稳稳抓住栏杆的穆湘西手上一滑,身子一轻,整个人被晃飞出去,直直地掉进了湖水里。   *   掉进水里的那一刻,穆湘西直觉就是死定了。她压根不会水,胡乱扑腾间不知道抓住了什么,不但没有浮起来,反而还更加往下沉了下去。   连带着一起沉下去的,还有她的心。   原本待在船上,等到他们混乱结束,或者老老实实待在贺君知的身边,也许顶多只是受点伤。来人的目标不是他们,一旦皇帝的安危保证了,想必很快就能平息这场混乱。   但现在落到水里,还带了一身拖累的伤,穆湘西连自救都有心无力,只能眼看着自己缓缓沉下去,胸口的气息被一点点榨干,直至传来痛苦的窒闷感。   就在她已经全然绝望之际,耳边忽然听到“噗通”一声,有人落水了,紧接着她下沉的身体被人托住,开始缓慢地向上。穆湘西一个激灵,顾不得肺腔快要爆炸,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抓住了来人的衣襟,被带着往岸上游去。   没过多久,两个人破出水面。穆湘西的眼睛进了水,视线模糊不清,只能一个劲地喘气,用尽自己的最后一丝力气趴住岸边的石头,把自己送上了岸。   她身体重得仿佛不像是自己的,好不容易才喘匀一口气,连忙抬起脸去寻救了她的人。   出乎穆湘西的意料,这个人她虽然见过几面,但基本可以归为不熟悉的范畴内,甚至她都叫不上对方的名字。   她呐呐地打手势道:[多谢夫人的救命之恩。]   那浑身湿透却难掩温柔风情的美妇人,正是才见过两面的康定候夫人。她见穆湘西已经恢复了,露出一个笑:“现在外面乱得很,我们先在这里歇歇吧。”   穆湘西自然没什么异议,点了点头想要站起来,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肩膀一疼,之前被匕首划伤的伤口还没来得及处理。   康定候夫人一直盯着她,自然也不会错过这个小细节,当即非常担忧地询问:“是受伤了吗?要不要我帮你看看?”   穆湘西刚刚的命都是她捞回来的,此时对她没什么戒心,坦然地把背对过去给她。   肩头的衣衫已经被划破了,康定候夫人干脆把那残留的衣料撕开,露出一片白皙的肩膀。血已经差不多凝固了,只不过刚刚浸了水很是红肿,有发炎的趋势。   不过仔细一看,那刀疤下还有一道红色胎记,在白皙的肩头显得十分醒目,就算是天色已经有些昏暗,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康定候夫人手都有些发抖,面上还是强作镇定,帮穆湘西的伤口撒了点金创药,撕了内衬给她包扎好,这才松了一大口气。   穆湘西摸了摸肩头的伤口,重新望向夫人,明显感觉出她的态度和先前有些不一样了,但要说哪里不同,她又有点说不上来。   正思衬间,那康定候夫人已经稳了稳自己激动的心情,装作有些不经意地问她:“小姑娘,你是何方人氏啊?” 第三十五章 军队   穆湘西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头,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忽然提起这个,不过这个问题她能够答得上来,于是拉过康定候夫人的手,细细写下几个字:楚东驿涯人氏。   “氏”字都还没来得及写完,整个人就被康定候夫人极为大力地拥进了怀里。夫人的身上有着一股非常熟悉的皂香气息,光闻着全身心就能完全放松下来,于是穆湘西也没乱动挣扎,就这么乖顺地静静被她抱着,等到她抱够了松了手,这才疑惑地看着她通红的眼眶,想要求个解释。   康定候夫人沿着她的肩线一路将她全身上下都摸索了一番,吸了吸鼻子,喉咙总算是不那么堵能够发出声音了:“我的沅沅,居然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她的柔荑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地想要触上穆湘西的喉咙,刚碰到她的脖子,就被泛起鸡皮疙瘩的穆湘西警惕一避,这下意识举动无疑又让康定候夫人的眼睛更加通红了起来。   “是我不好,沅沅,不知道你在外头吃了多少苦头,现在甚至还沦为了国公府一名任人差遣寄人篱下的哑奴,都是我不好……是我对不起你。”   眼看着康定候夫人又要抱着她哭起来,穆湘西赶紧把她一扶。尽管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情绪如此激动,连抱带摸语焉不详的样子,但现在她更担心还在船上的贺君知怎么样了,没什么功夫再陪着她在这里毫无观念地等下去。   不过康定候夫人现在这副模样让穆湘西忽然想到了自己前世的母亲,本欲推开她的手一滞,改为在她的后背上轻轻拍了拍,随后就在她手心里写道:[不好意思夫人,我家世子现在还在游舫上生死未卜,红笺不能再安心呆在此处了,我要回去寻他。]   “世子?”康定候夫人拭了拭眼泪,念起这个名字时,不知为何脸上有着几分冷意,“那贺君知可命硬得很,不会有什么事的。现在叛党未平,你回去就是找死,我不会放你走的。”   穆湘西听她这么说,反而更着急了,贺君知的身体状况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药带在她的身上,这船上刀剑无眼,若是他不小心被勾得毒发作,除了她之外根本没人能救得了他。   她一声不吭地站起来,撩起沉重的裙角,执拗地涉江边往对岸奔去。   康定候夫人脸色一变,上前两步抓住穆湘西的手臂,制止住她前进的步子:“做什么?先呆着别动,过会儿侯府的兵马就会赶到,届时我陪你去找贺君知也不迟!”   穆湘西回头看了她一眼,随即狠下心甩开了她的手,继续往人群厮杀的方向奔去。   康定候夫人追在她身后,毕竟年岁已大,跑得比她慢上许多,眼见着穆湘西就要汇进那群流兵中,这时,从旁边的草垛中窜出一队训练有素的私兵,见到康定候夫人纷纷躬身上前行礼。他们训练有素,行动间居然没发出任何声响,一看就是在军营中磨练过的精锐。   “快去把那姑娘给我抓回来!”康定候夫人累得气喘吁吁,不顾三七二十一地叮嘱他们,“可别伤到她,小心地给我送回来!”   “是!”   穆湘西起初跑得还算是顺利,康定候夫人的体力比不得她,虽然负伤在身,肩头隐约作痛之外,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但就在她以为要甩开康定候夫人的那刹那,不知道从哪里涌出来一队士兵把她团团围住,为首的那个人对着她不卑不亢地行礼:“麻烦姑娘随我们走一趟,我们不想伤害姑娘。”   穆湘西警惕地看着他们,辨认不出他们究竟属于那一派。要说是禁卫军,他们又不穿着禁卫军传统的衣制,腰间也不配着专有的腰牌。可要说是叛军,又没有他们这么粗野,更何况对她还如此有礼,像是特意听命来抓她的。   正思掠间,她看见康定候夫人拨开人群走了进来,所有的疑惑迎刃而解。原来是康定候私养的精锐随身保护夫人,难怪会这时候出现在这里。   不过他们怎么会知道这时会有场大乱?   就连贺君知也被这起叛乱打得措手不及,身边竟然没带一把好手在身,他们这么大的排场,必然早就得到了消息,这才能及时赶来。   莫非……是沈洵筹谋的这件事?这里叛乱的人,就是沈洵?   不,不对。沈洵已经是太子了,只要一日没被废,迟早都是要坐上龙椅,根本没必要大费周章去干这等风险极大的事。   那……难道是那个草包五皇子?穆湘西回想那道熟悉的紫色身影,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不由得在心中暗骂一句。   “现在我江家军已到,有他们跟着多少保险几分,”康定候夫人瞧着她闪烁不停的双眼,叹了一口气,“贺君知想必还在那船上,你若真想去救他,就跟着我们不要乱跑,我自能保他无恙。”   穆湘西被她唤回心神,想起贺君知又是一阵焦灼,匆匆在她手心里写道:有劳夫人了,红笺万分感谢夫人对世子爷的搭救之恩。   康定候夫人有些失魂落魄地把手收了回去,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直到穆湘西催促,才下令江家军前进去游舫支援。   一路走得十分顺利,那五皇子的人马虽然攻势凶猛,但一击不中后后继无力,加上云天照临阵不乱,从容对敌,想要打退他们并不算难事。   穆湘西一行赶到时战火已经稍息,只余下零星破败残火还在船上烧燃,不难得知这里经历了何等的大乱。当时就算是穆湘西不被晃到湖里,这里也被丧心病狂的五皇子党射箭纵火烧了个精光,余下的幸存者也只能跳进河里避火。   穆湘西不顾那船已经被烧得摇摇欲坠,冲进船舱里找贺君知的身影,把尸体一具又一具地翻起来辨认是不是他。她被未熄的浓烟呛得咳嗽,但依旧穿梭在这随时都要垮塌的地方。   康定候夫人好声好气地劝了她几次,见她还是无动于衷,只能无奈地看着她淹没在人堆里。   穆湘西找得双腿都软了,把船上的尸体几乎都翻了个遍,也没找到贺君知,心里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更加担忧了,他如果不在船上,那必然下了水,那境况岂不是更加危险?   她捂着脑袋跌坐在地上,一时之间心乱如麻。   这时,穆湘西听见外头传来了一阵隐约的交谈声,似乎是江家军和谁起了冲突,声音有些耳熟。她举目望去,正好望见贺君知直视着她的眼睛。   他人虽然看着没有什么大碍,但是不知为何似乎极为生气,冲着她大喝:“红笺,过来!” 第三十六章 毒发   穆湘西没有半点犹豫,立刻就想走到贺君知身边,可是那康定候夫人却往她跟前一拦,阻住了她的去路。   她的步伐停顿了一下,又听得贺君知在那头迫不及待地催促:“别管她,赶紧回来。”   康定候夫人展臂止住贺君知的声音,朗声道:“贺世子何必如此心急火燎地要人,弄得我仿佛会吃人一般,我也没对这丫头干什么不利的事吧?”   “君知也不太明白,夫人身边明明有这么多的丫鬟跟着伺候,为何总是格外留意我身边的一名小哑奴呢?”   “我不过见她不慎落水,看着可怜救了她一命,随后她就不管不顾地要来找你,我便一并跟来了,这也算是世子口中的格外留意吗?”   “既是如此,夫人现在就赶紧把人交还给我,”贺君知已经耐心尽失,“若真如夫人所说只是萍水相逢,现在就该把人交还给国公府。”   说毕,又严厉地冲着穆湘西喊了一句:“红笺,在等什么,还不过来?”   “慢着。”康定候夫人第二次不紧不慢地打断了贺君知的话,这下连穆湘西也觉得她十分莫名,明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落到她这,非要做出一篇一波三折的大文章。   穆湘西在她手心里飞快地写道:[夫人还是让我赶紧回去吧,世子爷绝对不会打骂我的。]   “他敢?”康定候夫人媚眼一斜,隐约透露出几分威仪。她重新盯着贺君知,目光也趋于严肃:“我知道这红笺在世子眼里不过是一名可有可无的哑奴,但我觉得这姑娘与我非常投缘,不知道世子可否愿意割爱,将她的卖身契送与康定候府,我愿出十倍的赎金。”   贺君知脸上顿时连客套的假笑都消失了,就那么阴沉沉地铁青着脸看着她。   穆湘西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沦为了两个人推来夺去的筹码,心中甚是不悦,再次想从康定候夫人身边挣扎出来时,被身后两个士兵一把架住了,她摆脱不能,怒目相视那康定候夫人。   “与赎金无关,红笺我不会转赠给任何府邸,夫人若是想留人,也该问问当事人的意愿,她目前只会留在我靖平公府。”贺君知冷冷地说道,见穆湘西受钳,眼睛一瞬间眯起,身后的手握起拳头。   “别以为你们带了几名兵本世子就不敢与你们硬碰硬,若是你敢伤她一根毫毛,本世子必定追究到底!”   那康定候夫人听了不气反笑:“没想到与靖平公府明争暗斗了这么多年,世子最后会因为一名小小的哑奴与侯府撕破脸面。世子舍得那些苦心孤诣埋下的暗线,因为这个小丫头毁于一旦吗?”   “别废话,把她给我!”贺君知气得双眼通红,不顾仪态地一步步上前,向着穆湘西走来。   穆湘西虽然说不了话,但是一直在伺机逃跑,这时见他走过来,动作幅度大地把身后几个士兵的身子都带得一歪。   康定候夫人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低声询问道:“你真的想和他走?”   穆湘西连连点头。   “就算回到侯府当一个身份卑微任人差遣的奴婢,连生命和自由都无法选择,也要回去?”   这下穆湘西迟疑了一下。   见她有松动,康定候夫人的眉间顿时掠上了一丝窃喜,以为说动了她,立马加大了话语力度。   “只要你跟我走,我保证所有人都会对你客客气气的,没有人敢让你吃苦,没有人敢罚你。你还能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不用每天活得朝不保夕,还得处处看主子脸色。在我这里,你会变成那个被所有人捧在手心里呵护的主子。”   穆湘西倒不是为了这个才有所迟疑,荣华富贵她享受得多了,前世有多受人尊崇,需要对付的、失去的东西就会越多,她明白有得必有失,所以对于这些并没有什么执念。   唯一能够打动她的东西,唯有自由。   若是她跟着康定候夫人走了,以侯府与沈洵的关系,她必然能找到机会和沈洵单独相处,并且伺机把他杀了。   可是她又有些舍不得离开贺君知身边,特别是他现在还中着毒,她还没有兑现承诺要帮他解毒呢,怎么能就这么一走了之。   贺君知看她居然有些犹豫了,顿时神色更冷了几分,他凉凉地讥讽道:“红笺,是我靖平公府配不上你的勃勃野心,若是觉得心动,不如你就跟她走吧。”   穆湘西急忙回过神,冲着他摆手,眼见着他就要转身离开,慌忙之下一把用力推开康定候夫人挡在面前的手臂,不顾一切地冲着他奔了过去。   从船到岸那么短短的一段距离,穆湘西却像是走了有好几米远,走近了才发现贺君知身上的伤比远处看着要严重许多,后背上有一条从肩头长到腰后的伤痕,浑身湿漉漉,头发都纠结成一簇簇的,应该是不久前才从水中上来。   穆湘西不言不语地跟在他身边,她知道他在盛怒的情况下大约是不太想理她的,但心里又实在是不放心他一个人离开,只能亦步亦趋地尾随在他两三米处。   不知走了多久,一直到确定那康定候夫人看不见了,也没办法再追上来,贺君知才停了下来,穆湘西心中微讶,得寸进尺地快走了好几步,直到和他并肩。   她刚拉了拉贺君知的衣袖,想让他转过脸来看她打手势,就见到他整个人摇摇晃晃的,看着像是要直挺挺地往下倒。穆湘西惊得下意识改变了举措,变拉为扶,心里顿时溢满了焦急。   贺君知是站不住了,在她的搀扶之下软倒了身子,几乎是半跪在地上,他的脸颊煞白,嘴唇发青,整个人都痛得发抖。   这明显是毒发的征兆,穆湘西立马掀开他的衣袖查看。他手腕上的那一线青线已经蔓延到了整条手臂,她一把扒开贺君知胸前的衣领,发现那青线如毒蛇一般虎视眈眈的盘踞在心脉前,很快就要侵入进去。   贺君知压着头一阵低咳,只觉得胸前在火热翻涌,倏然在穆湘西惊骇的注视下呕出了一口黑血。 第三十七章 试血   京都里不过短短一日局势就变了天。   坊间都传五皇子大逆不道忽然起兵造反夺权,趁着秋猎游湖的空隙,先是在船上大开杀戒,又放火烧游舫。眼看计划要成,当今皇上即将要命丧火海。   幸好太子沈洵机警有谋,早有预判,提前安插好了人手,找了替身掩护皇上,还在奔逃时替皇上挡了一箭,不顾自己命在旦夕,也要把皇上从危难间救出来。   皇上在平定动乱后把五皇子押入天牢,感念太子护驾有功,罢朝三日,把他接入宫中的太医署,日夜悉心照料着。   朝中众人都知道,等到太子完全苏醒过来的时候,现在所有规划好的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了。   以前的三大派系,都是在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下场的预设下划分的。如今五皇子因为愚蠢已经失去竞争机会,太子又肯舍出这条命来博圣上的心,就算皇上对九皇子心存许多愧疚,也免不了要重新审视一番这个被自己冷落了许久的三儿子。   只要沈洵能醒,那他的太子之位就算是完全保住了。   与此同时,代表着九皇子一派的靖平公也反常地匆忙告假关门谢客,说是府上世子受了伤需要好生休养,明眼人都能看得出贺君知在这场动乱中伤得不轻。不过此刻也没人顾及得到他,所有人的心思都放在太医署的沈洵身上。   东厢一改往日的冷清静寂,变得热火朝天起来。王二姨娘和贺淑仪都心急如焚地站在主卧里,指挥着大夫上前问诊。她们边上还站着个四十岁出头的中年男人,模样与贺淑仪酷肖,却比她多了几分硬朗英气,想来便是穆湘西从没见过面的靖平国公了。   自那日贺君知在湖边咳血昏迷,已经过了整整三日,他这次毒发凶险,要不是身边还有个略懂医书的穆湘西给他及时吊命,又挨到云天照匆匆赶来搭了把手,贺君知这条小命估计怕是就要丢在秋场了。   即便如此,他的毒依然十分棘手,加之他的身份地位摆着,就连素来颇有声名的褚思铭也不敢贸然下手医治,就怕一个不慎惹大祸上身。   所以即便是有些凶险的法子可以冒险一试,他们也隐忍着装作不知,只一遍遍用参汤给贺君知灌下去。   穆湘西见他们都是怯怯弱弱不敢当的样子,大着胆子和靖平国公作请:[不知国公爷可否允红笺一试?]   靖平国公轻抚着髯须看她,他的目光不似贺君知那般锋芒毕露,也不像王二姨娘那般鄙夷刻薄,而是带着一股子平和的中正之气。他略微眯了下眼睛,似乎是在辨认她的身份,随即嘴里漫出一声轻哼:“你?一个小小的婢女?连这么多京城名医都说自己束手无筞,你是哪里来的胆子敢胡乱掺和?”   穆湘西被他的一席不冷不淡的话说得咬了咬牙,随即又飞快打手势道:[奴婢之前就已经在研究世子爷的病症了。世子爷对红笺有恩,红笺万万不敢做没把握的事,但是人命关天,如今世子爷高烧不退,再烧下去恐怕有性命之威。奴婢虽然医术粗浅,但是也恳请斗胆解毒。]   她的手语打到一半,让人看着云里雾里,还好身边还有怀玉在,有她做中桥,沟通起来也没什么障碍了。   穆湘西刚比划完,就被王二姨娘一声尖锐的叫声打断了,她双眼蒙泪,凄楚道:“老爷,妾身请来这么多有头有脸的名医都说君知病危,这小丫头片子对医术知之甚少,此时这么冒失开口,莫不是要害君知的命?您可万万不能答应啊!”   穆湘西心头对她武断的决定恼怒不已,又怕国公爷真的会信了她的措辞,届时,就算她撑得住,贺君知的毒也撑不住。思及此,她连忙继续比划道:[国公爷可否听我一言。现下世子爷正处于生死边缘,奴婢已经查出他说中的毒,正是那居于毒经首页的一线天。]   [此毒非女子不可解,非血脉相合者不可解,非甘愿剖心者不可解,这也正是这毒的棘手之处。]   靖平国公听了,眉头深深地拧起:“那照你说的,中了这毒不就是一个不治之症?”   [如果按常理来推论的话,正是。]穆湘西不卑不亢地答,[不过也许是上天垂怜世子爷,让奴婢得以无意间知道,这血脉相合者的奇特之处。]   说着她又和证明给褚思铭一眼,依法炮制地还原了一遍给靖平国公看。   开始的时候包括许多名医在内的众人都对她的举动不以为意,等到那脸盆中的两滴血等了一会儿后真的开始慢慢融合,所有人都惊呆了。   最后还是靖平国公最先回过神,迟迟地对着这盆血色说不出话。   过了一会儿,只见他嗓音干涩地问道:“你……有几成把握成功?”   这句话一出,穆湘西就知道这次给贺君知解毒的事就已经十拿九稳了,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脸上的神情却变得更加凝重。   [奴婢虽然知道国公爷救世子爷心切,但是奴婢不会撒谎,也许到最后……可能只有不到两层。]   “两成?!”王二姨娘第二次失仪地叫了出来,“才两成的把握,你这个贱蹄子也配自称自己有办法?你可想清楚了,万一君知真的不小心死在了你的手上,你就给我一起去陪葬!”   其实穆湘西已经是往大了吹了,她实际连两成的把握都没有。首先如果褚思铭不帮她,她连最简单的换血都做不到;其次,就算她已经知道了就算不是直系血亲血液也可以相融,但要真的能分辨出血液符合与否,也无异于是在大海捞针。   就算所有的一切都具备了,哪里有人会真的心甘情愿地豁出性命给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换血,这希望实在是过于渺茫,就连一向乐观处事的褚思铭也深表不赞同。   不过穆湘西却像是缺了根筋一般,一定要死磕到底。她郑重地向着靖平国公磕了几个响头,道:[请国公爷放心,奴婢一定会倾尽全力,哪怕搭上自己的命,也会救醒世子爷!] 第三十八章 针解   莽撞应下这份苦差之后,国公爷便屏退了东厢熙熙攘攘的众人,独留穆湘西一人呆在贺君知的房里。   穆湘西轻之又轻地在贺君知的床头坐了下来,生怕惊动了他,她扭过身把铜盆中冰凉的巾帕拧干,重新敷在他滚烫的额头上。   贺君知还坠在梦里,似醒非醒的模样,眼皮下的眼珠在轻轻滚动,颔下与脖颈间全是被折磨出的冷汗。   穆湘西执袖伸手按捏着他因为疼痛而紧蹙起的眉心,直到贺君知随着她的动作而缓慢舒展开眉头,面色才带了一丝宽慰笑意。   她从一边的桌案上展开一包特制的银针。银针是等会用来放毒血的,针管内部有个小小的凹槽,只消浅浅插入进心脉处,用指腹封住银针尾端,就可以极为方便地从心口采血。   穆湘西执着针坐在床边犹豫了片刻,顿着久久没有动作。既是要取心口的血,那必然得先除去胸口的贴身衣物,可男女毕竟有别,她还达不到褚思铭那种把体肤视若无物的境界,脸上虽然还是佯装严肃,耳根却是红了个彻底。   她怀着几分女儿家的羞涩把贺君知的衣带解开,拨开里衣露出里头大片白皙的胸膛,一线天的毒已经在心脉不过一寸的距离,状若毒蛇一般在心口蓄势待发,随时准备夺去贺君知的性命。穆湘西的目光如炬,呼吸集中一凝,手起针落,把细长的银针顺利没入了贺君知的心口处。   一根异物忽然刺进体内最柔软脆弱的地方,若是放在常人身上,就算是在昏迷之中,也必然是会呼疼的,而贺君知却只是苍白着别过脸轻轻一哼,甚至还略带几分清明地半睁开眼睛来。   [很快就好。]穆湘西见他睁眼,焦急地腾出一只手来蒙他的眼睛,还没等她触到贺君知的眼眶,他就支撑不住自己又重新半阖上了眼睛。   穆湘西松了一口气,按住尾端把吸饱了血液的银针给拔了出来,针口处因为按压处理得及时,虽然有小部分的血涌出来,但很快就被撒上药粉止住。   做完这一步,她松了一大口气,抬起袖子拭了拭自己不知何时流得满头满脸的汗,抿着嘴唇凝重地看着这一管含着一线天最本源剧毒的毒血。   如今已经按照书中提供的解毒步骤把这毒给提取了出来,那么,下一步便是要找到一位血脉相契的女子,以她的血液来温养并且驯化这猛烈的毒性。这一步骤凶险异常,如果那女子坚持不住,无法抵御住这管毒血带来的毒性,那么就可能会有随时暴毙的危险。   而就算是成功抵挡住了这一线天的毒,也会难免落下些一生都难以根治的隐疾。血脉相契者尚是如此危险,那么换作血脉不契者来尝试,那更是险上加险。用褚思铭的话来说,必然是不可能实现的,反倒是白白搭上一条人命。   只要这管毒血入了穆湘西的体内,那便是真正的一去不回头,不论她能否苟活下来,这毒都会伴随着她之后的整整一生。   穆湘西对自己难以下这么大的狠手,她越是清楚这其中的利弊关系,这决定做的便越显得难能可贵。   心里正在天人交战之时,只听外头传来了一身很轻的敲门声。穆湘西以为是二姨娘派来阻挠她施医术的下人,瞬间抬头警惕地怒目视向房门处。   下一刻就听到门外传来褚思铭的声音,他敲着门,带着几分试探地问道:“红笺!你现在是在里面用那个法子吗?怀玉让我来问问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听到是褚思铭的声音,穆湘西这才松懈了下来,几乎是带着几分欣悦地打开了厢房的门——她正愁没法对自己下得去手,若是他肯来帮忙,那这点问题岂不是轻轻松松迎刃而解?   褚思铭见门打开,施施然进到屋里,先被眼前的景象惊了一惊:“你已经取血了?可曾找到合适的相契者?如果没有的话,那一盏茶的功夫内,这血就会失去效用,届时还得再取一管。但心头血所含本就不多,若是都取尽了,那世子依然会有性命之忧。”   [我知道。]穆湘西惨然一笑,灿若星火的眸子在憔悴的面孔上显得熠熠发亮,[我已经找到了。]   “在哪里?” 褚思铭读懂她的手势后,疑惑地一偏头,目光在房内逡巡了一圈。任他再怎么仔细找寻,也没有找到除了他们三个人之外的第四个人。   [我。]   见他疑惑地望过来,穆湘西泰然地伸手指了指自己。   “你?!”褚思铭不可思议地惊呼出声,“你是找死还是怎么?难道没读懂这法子的用意吗?就是找个活体的解药容器,这可是会跟随着你之后一辈子的东西,你可要思考清楚了!”   穆湘西从来没有想得这么清楚过,他话音刚落,就点了点头。   [你把血现在刺到我的心脉里,再迟就来不及了。]   “可是你可能会死!”褚思铭终于忍不住惊怒出声,“你可能会死在我的手上啊!你倒是潇洒痛快,死个干净,英雄也逞了,好人也做了。届时你的死和世子的死,全都归咎到我一个人的头上,你让我有什么颜面和怀玉交代?”   穆湘西依旧没有丝毫改变地执拗看着他,甚至当着他的面重重跪了下去。   [没关系,这责任全由红笺一人承担,若是我还剩下一口气,那就会接受屋外所有人的指责与惩罚。若是就此丢了命,那也会留书一封,表明此事与褚大夫无关,全是我医术不精的结果。]   褚思铭现在算是见识到了穆湘西的牛脾气,倔起来怕是十头驴拴着也拉不回来,只要贺君知还有一口气在,哪怕是只有那么一丝一毫的希望她也会付出所有的性命去争取。如果此次不让她如愿,那么之后可能她还会做出一些更让人觉得匪夷所思的事。   最终他还是无奈地妥协了,疲惫地揉捏了一番眉心,硬邦邦地说道:“再不躺下的话,我可反悔了。”   穆湘西闻言,立刻郑重地向他行了个大礼,整个人上了一旁的塌椅。褚思铭拾起桌案上那根蓄满了血的银针,丝毫没有拖泥带水,手法快准狠地准确刺入了穆湘西的心口。   穆湘西脸上的血色肉眼可见地褪了下去,取而代之笼罩在面上的是一种似有若无的青灰色。这针甫一入体内,就带来了一阵剧痛。那一丝丝的毒血,仿佛瞬间化身成为了四处攀爬蚂蚁,啮噬着心腔的每一处角落。   她痛得整个身体都佝偻了起来,只能捂着心口发出痛苦而又嘶哑的叫,浑身都被烧得滚烫不已。穆湘西用尽所有的力气掐住那根银针,挣扎着把它拔出体外。期间,因为手抖与令人癫狂的疼痛,她好几次失了准头,使得银针更深地刺了进去。   可银针虽然拔除了,那疼痛依然如影随形。穆湘西这才算是切肤地体会到了褚思铭之前与她说的那“撑过去”是什么意思,因为从现在开始,之后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会变得漫长又煎熬。   “我会用尽所有的手段吊住世子三天的性命,而你得在这三天之内成功温养出解药血液,否则一切努力都会功亏一篑。这是我最后所能帮你的一点东西。”   褚思铭见她神思痛得溃散,于心不忍地给她服下了一粒药丸。   药丸整个下肚后,缓过一阵子,那疼痛终于变得不敏感些,穆湘西疲惫不堪地点了下头,再也没力气说其他的,转眼便陷入了深度昏眠之中。 第三十九章 苦熬   疼……无论是在梦中还是清醒中,泛上来的第一个感受就是疼。   穆湘西佝偻蜷缩住整个身子,恍惚间生出了一种五脏六腑都被烤在火里的错觉。都说人最难以忍受的疼痛之一就是被火燎到后的灼烧感,如今这种感觉正百十倍加剧在了更敏感的体内,让人无时无刻都觉得难耐,觉得随时都会被焚化在火里。   她轻轻张开嘴,觉得咽喉里一阵冒烟般的干渴,刺得喉部生疼,可现下又没有力气下床倒水喝,只能拼命忍着。   不知过了多久,穆湘西觉得后颈被人扶着坐起,手腕也被掂起诊脉,床帐外也隐约传来了怀玉的声音。   “……还是没像你说的那样退烧啊?反而烧得更厉害了。”   “姐姐本就底子弱,你怎能让置她入如此凶险的境地,万一她……不就……”   接着怀玉像是说不下去了,开始掩面低低地哭了起来。穆湘西眼皮沉重得很,连抬一抬手都做不到,更遑论像是以前那般安慰她,只能由着她哭完。   又过了大概片刻,从帐外送进来了一碗东西,递到穆湘西干裂的唇边,她嗅到了水源,立刻焦急地张开嘴吞咽,胸腔都被呛得费力震动了两下,激得体内泛出一阵阵的生疼。   尽数喝完后,舌根才后知后觉地泛出一丝苦味,穆湘西明白刚刚服下去的是一碗药。也不知道是心理作祟还是这药效奇佳,本来还苦熬着的那阵灼烧感,忽然淡下去了几分,虽说不至于完全没感觉的程度,但好歹也是咬咬牙就能挺过去。   穆湘西极力让自己的身体放松,去接受适应体内的那份剧烈疼痛,没过几时又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已经能够清醒地自己睁眼了,尽管依然还是虚弱地起不了身,但她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是熬过了最难的那一关了。   穆湘西的汗已经湿透了底下垫着的枕巾,连鼻息都是滚烫的,有几时还错觉自己躺在一滩火里,已经被烧成了飞灰。她的整个背部都死贴着发白的墙面,就算整个裸露在外的皮肤都变得冰凉,也难以纾解这份由内而生的燥热。   她费劲地翻了个身,强迫自己不要再记挂着这些痛苦,趁着现在还清醒,让脑袋转一转想些其他的转移注意力。可是越是感觉到痛苦,她能回忆起来的,就越是前世那些痛不欲生的回忆。   像是只有□□处在煎熬之中才能催生出来的记忆,要那些本来都快要遗忘的往事又一遍遍在眼前凌迟般播放,连带着已经因为重生想要放弃了的仇恨,也被咬在心口,重新成为了妄图活下去的其中一股力量。   穆湘西倔强地不肯轻易闭上眼睛,失焦的瞳孔映射出沈洵那张虚伪又伪善的脸,既是害怕又是兴奋,恨不得下一刻就从怀里掏出一把刀和他同归于尽。可是理智偏偏又告诉她,她身边所有的人都被这个可怕的男人杀害,她也定然不是他的对手。   那些害怕是血淋淋的,兴奋也是血淋淋的。   在她心如擂鼓地提着雪白的刀剑,眼看着就要刺进沈洵的胸口时,他的脸忽然发生了一阵变换,变成了贺君知的脸。而她手里的木剑,也瞬间变成了一支箭羽,就那么直挺挺地穿透进他的胸口,看着贺君知脸上流露出狼狈的痛楚。   穆湘西被吓得整个人打了个激灵,眼前的那些虚幻的景全消失了,只剩下那熟悉的青灰色的帐顶。她长舒了一口气,脑中还是一片空白,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她反手用手背拭了拭自己的额头,发现除了冷汗之外,只余下一片冰凉。一直缠绕着她的那股子焚烧的感觉也忽然莫名其妙消失了。   “这是好了吗……?”   她疑惑地喃喃,猝不及防地听到了一个极其嘶哑的声音,吓了她自己一跳。那声音像是很久很久没开过嗓,连发音都黏连在一块,含混不清的,难听得像是在敲一块破了的锣。   但即便再难听,也是从她的嘴里发出来的。穆湘西不敢置信地捂上了自己的喉咙,又试探性地发了次声:“我……说话……了?”   这次的声音沉得很,断断续续的,有几个字音还发不出来,不过这也够让穆湘西觉得欣悦的了。原本她都已经做好准备要一辈子都做一个小哑巴了,如今倒是祸兮福所倚,她不仅没丢了命,反而连苦恼已久的喉疾都变好了。   穆湘西挣扎着从床上坐了起来,既然她撑过来了,说明她如今的血就是救贺君知命的解药,她要赶紧跑到东厢去,把血再换回来。   她披着衣服在屋内绕着走了一圈,也没有在任何地方见到褚思铭或是怀玉,只好先行刺破手指给他盛了一小瓶的血先放在桌上。等到他们再次回来的时候,就算她又支撑不住昏过去了,也能及时把解药奉上。   这厢这边刚放完了血,门外就传来了一阵极其不客气的躁动声,穆湘西昏睡的这几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带着几分蒙意地前去打开了房门。   只见百草堂那么一丁点的空地之上,站了好几个凶神恶煞的家奴,为首的那一个,正是当初在听竹苑和她颇有几分仇怨许久未见的妙荷。   这女人就算是当初被贺君知弃在听竹苑,也照样是混得滋润。据说近来还有个富商一直在追求她,要花重金求娶,下了不少本钱。   不过此时此刻在这里见到她,穆湘西心头的那根警钟被狠狠地敲响了,后退一步便想把门合上。   可惜还是迟了那么一步,妙荷已经转过脸来和她对上了视线,她提着裙摆袅袅地走过来,帕巾冲着她的方向甩了甩,一股子不知道哪里学来的风尘气:“红笺妹妹,许久不见了。”   随着她的话音,立马有好几名家奴冲过来,把穆湘西想要关上的门重新狠狠地推开。穆湘西毕竟才大病刚愈,整个人都还很虚弱,根本敌不过他们的力气。避无可避之下,她干脆也不遮掩了,凝重地和妙荷对上视线,打手势道:[有何贵干?] 第四十章 驱逐   妙荷咯咯笑起来:“说起来还怕妹妹不信,我现在已经是二姨娘身边的人了,如今世子爷身体状况愈下,从前那些条条框框的规矩也管不着我,别说现在进个百草堂,就连进出东厢都是再轻松不过的事。”   穆湘西依然不带一丝温度地直盯着她,边听着她讲话边防备地抵着门框。   “我听好多人都说,妹妹被接进东厢的这短短几月,把世子迷得那叫一个神魂颠倒,甚至连那定亲的裴学正家的千金都不愿娶了,怪不得人家还上门来闹,这事还是国公爷亲自压下来的。”   裴乐居然因为上次那点小矛盾闹上门了?穆湘西讶异地挑了挑眉。若是放在从前,那必然算不得什么大事,以贺君知的性子,还没传到国公爷的耳朵里,这事肯定都已经顺利解决了。   但如今他尚在昏迷,靖平公府显然也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家公子命在危旦,对雄赳赳气昂昂要来讨个公道的裴家自然是以安抚为主,打发为上。   如果是靖平国公出面,保不齐为了贺裴两家的情面考虑,给予一个裴家重诺,之后贺君知若是顺利醒来,迎娶裴乐怕不是就变成了一件板上钉钉难以反悔的事?   穆湘西心里头不是滋味,可她现在这时不时频发病痛的残破之躯,怕是也不能再妄想待在贺君知身边。中毒时眼前产生的种种幻觉提醒了她,她对沈洵满心恨意未消,靖平公府并非是她今后的归属。   趁着还有几个年头好活,她应该抓紧时间找个机会潜进太子府,早日为自己报仇才是良策。   如果说之前留在这里是为了救治贺君知的毒,现如今她解药已替他做出,对于他之前的恩情也已尽数偿还,只要他能醒过来,就该走上另一条与她无关的阳关道,他们之间,隔着一道跨不去的银河,虽然有些许交集,今后也算是两不相讫了。   妙荷见她神色几度变化,以为她是内心惊惶,笑容的弧度变得越发深邃了:“怎么?现在知道害怕了?当初勾引世子爷的时候,可是见你楚楚可怜,好一番惹人心疼,连我都差点着了你的道。”   都到这个时候了,穆湘西还看不出来她是来为上次那件事报仇的话,那也是白活了这么多年。她猜测妙荷此次来并不会轻易善了,也许现在百草堂空无一人也正是她的手笔。   正好她也有了离府的打算,不如将计就计,借着这蠢奴的手逃出靖平公府。   内心盘算完毕,穆湘西面上恰如其分地流露出了一丝警惕,也不着急等人回来救她了,而是佯装凶狠地问:[你到底想怎样?]   “自然是想妹妹从此消失在东厢,消失在靖平公府,再也别出现在世子爷的跟前,”妙荷用涂了鲜红丹蔻的指甲一把擒住了穆湘西的脸,气息喷洒在她的面上,“你如今虽然名义上担着给世子爷治病的责任,但明眼人都能瞧出来,他的身体江河日下,你用的那些稀奇古怪的法子,根本毫无作用。我好心提醒你一句,趁着国公爷还没反应过来对你追究,你还是赶紧收拾东西跑了吧,离开京都,再也不要回来,说不定还能有一条生路。”   她若是真的怕死,当初就不会接下这份差事。穆湘西内心觉得有几分好笑,脸上却不显,顺着她的话配合地露出几分若有所思的神情。   “我虽然之前对你不算很好,但那些事毕竟也是过去了,我已经有了新的生活,很快就要嫁给一个有钱的富商了,在走之前,我希望能和你有个了断。”妙荷脸上带着不知真假的几分恳切,“我们毕竟姐妹一场,只要你从此不再出现,先前的事,我也可以当做从来没发生过。”   穆湘西在背后捏了捏拳头,强行让自己不要流露出破绽,有几分动容地抬起头,随即又有些犹豫地问道:[可是我的卖身契还在靖平公府,无论我逃到天涯海角,也还是会被抓回来的。]   “这个姐姐早就考虑到了,来人!”妙荷挥了挥手,立马有下人殷勤地递上了一份纸质的约契,“妹妹你看看,是不是这一份?”   穆湘西接过来,打开粗略地浏览了一下,确认这份契纸大致无误后,便把东西放进了怀里。最后一丝离开靖平公府的阻碍也被除去,她也终于没有了继续留在这里的理由,只不过桌子上那份解药她最终还是没有机会亲自交到贺君知的手上。   她想了想,还是不太放心把这瓶解药就这么丢在这里,回到桌案前重新拿了起来,递给妙荷。   妙荷之前已经在她这里吃了许多次暗亏,当即一脸戒备地退后了一步,问:“妹妹这是作甚?”   穆湘西也没对她隐瞒:[这里面装着的,是能救世子命的解药,你替我交给他吧。]   “我凭什么相信你的话?万一你又像上次那样作弄我呢?”   [随便你信不信,反正他活了,靖平公府就欠着你一个人情,他若是死了,你什么好处也捞不到。]   “那你为什么不亲自把解药送过去?”   穆湘西收拾东西的手顿了顿,神色有些掩不住黯然:[因为不需要了。]   既然以后都不会再见面,何必因为这一瓶解药再生出牵扯。他以前做的那么多事,不是也同样从来没有奢求过她能够知道吗?   妙荷将信将疑地把那个药瓶小心翼翼地接过去放好,看着穆湘西背对着她把一切收拾停当的身影,眸色渐渐变得有些阴暗下去,她不动声色地冲着身边那几个家奴示意了一下,身边人皆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等到穆湘西再次直起腰想环视一番四周时,头顶猝不及防地套下来一个黑色的大麻袋把她整个包裹住,无论她怎么害怕地惊叫怎么拳打脚踢,也没有撼动周围分毫。   一切又像是回到了刚刚重生到这个身体上的时候一般,只不过这一次,唯一能够来救她的贺君知自己都自身难保。穆湘西眼前漆黑一片,口中暗自发苦,她怎么会对妙荷这样睚眦必报的人轻易放松了警惕,这下简直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妙荷满意地看着穆湘西连一声声响都发不出来就被整个套进了袋子里,一边指挥着人把她往后门的方向扛,一边又咯咯地大声笑道:“既然红笺妹妹都准备好了,那就现在上路吧。” 第四十一章 霍沅   穆湘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感觉到自己正被缓缓扛着上了一辆马车,套着她的那个黑袋子意外的坚韧,除了外头人帮忙取下来之外,凭她自己的力量是完全不可能挣开的。她干脆节省了些力气,乖顺地倚倒在了车厢中。   事发突然,她完全不知道妙荷要把她带去哪里,先前她明明都已经说了会离开靖平公府,妙荷完全没必要冒这等风险把她绑出府。   除非,只剩下一种可能——她压根就没想让她活着出去,妙荷自始至终想的,都是让她死。   穆湘西内心焦灼,又用力地挣了一下束着她的袋子,这一次总算不是无用功了,下面束着她脚踝的绳子似乎变松了一点,黑暗之中终于透了一丝光过来。   穆湘西抓紧这一点方向,把腿极力从袋口缩进来,接着调动全身的力量把袋口从脚转到了脑袋这头,极力向上一顶,勉强把头从袋子中伸出来。   车厢里又颠簸又暗,穆湘西眯着眼睛适应了一会儿才能视物。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她用尽全力把绳子从脖颈处解开,这才能完全摆脱这个袋子。   里头依然晃连站都没法站稳,穆湘西跌撞着爬到马车门外张望,发现外面只有一匹闷头向外奔驰的马,除此之外,就连个车夫也没有。   她从猎猎的风里捞起甩在一旁的缰绳,在手心紧紧绕了三圈,死命地往后头拽,期望这匹马能够领会她的意思,及时停下来。   可是不知道这匹马是被喂了药还是跑疯了,疆绳都用力到嵌进穆湘西的肉里了,它还是依然没有什么要停下来的迹象。这匹马带着马车一路疾行过无数长街,最后一头栽进了忘德山的灌木丛里,继续顺着道路驰骋在陡峭的山路中。   穆湘西连站都站不稳了,几次三番想要站起来,却只能被震得摔倒在木板上。这马车并不是很结实,因为这阵的疾驰,轿顶都要被掀翻,眼看着这匹马马上要冲入悬崖口,她的心一横,把唯一能够固定住自己的缰绳甩开,往车的另一侧一跃而下。   她原本想的是,这附近多木多林,有这些垫着,应该不会摔得太惨。但穆湘西没想到的是,此处植被虽然茂盛,但同样暗坑也有许多,一不留神就滚进一个斜坡。   穆湘西死死地抓住手边能够抓住的任何一样事物,好不容易才勉强够到一根较为结实的藤蔓,那藤承着她的重量,发出极度不堪重负的声音。   先前她的手就因为马匹缰绳的缘故而变得血肉模糊,这一拽无疑就令得伤势更加严重了。穆湘西本来就大病初愈,又是个药罐子,压根坚持不了多久,没一会儿就又重新跌下去了。   幸好有这么一下当作缓冲,穆湘西摔到地上时只感到剐蹭皮肉的疼痛,最终支撑不住,昏昏沉沉地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穆湘西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里。   这里既不是百草堂那青黑的床帐,也不是自己熟悉的朴素房间,眼前的床帏雕着一只振翅欲飞的金雀,用玉珠穿起的流苏拢在她的床前,房间里笼罩着一股似曾相识的甜香,闻起来清新怡人,使得穆湘西不由得往被子里缩了缩。   她还睁着眼睛惴惴不安地打量四周之际,从外头进来一个侍女打扮的少女,见到她已经醒了,先是讶然一惊,随即把手里的药碗搁下,欣喜道:“小姐,您醒啦!”   穆湘西的手臂剧痛,暂时打不了什么手势,于是她张开口想问些话,还没发出声音,先被自己的一阵咳嗽打断。   “小姐有什么要问阿碧的,等会等夫人来了再说吧,阿碧先喂您喝点水。”说罢,她上前几步撩开遮挡着的流苏,把穆湘西从被窝里扶着坐起来,另一手勤快地倒了一碗水,送至穆湘西的唇边。   一杯水下肚,穆湘西感觉喉咙湿润了些,仿佛能说话了,她清了清嗓子,慢慢地吐出几个字:“这……是……哪……?”   她的声音又弱又小,几不可闻,本不期望任何人能够听到,谁知道阿碧凑到她的唇边认认真真地聆听了一瞬,随即流利地回答道:“回小姐,这里是康定候府,您是被夫人带回来,嘱咐过要奴婢好生照料的,以后就是阿碧的主子了,有什么事吩咐一声就好。”   阿碧生得活泼灵动,笑起来脸颊上还有两个浅浅的酒窝,一看就很好相处。   穆湘西也不是什么冷面之人,闻言也笑了一下。可这笑没持续多久,很快就被忧心取代。她是从靖平公府跑出来的,上次为了和贺君知离开,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拂了康定候夫人的面子,很难保证对方不对她有所怨怼。   如今夫人不计前嫌地救了她的命,还把她安置在康定候府有个容身之所,她应该当面去道谢才是。   想到这里,穆湘西低头看了看自己被挡在被子下的腿,之前她的膝盖因为跪在马车的木板上已经被磨破了好大一块肉,后来滚下坡不知道撞到了多少石子木棒,稍一动弹就是疼痛不已。   阿碧心思玲珑,像是看透了她内心所想,立马道:“小姐若是想去找夫人的话,阿碧现在就去请夫人过来。”   “麻烦……你了。”许久都没开口说过话,穆湘西几乎都快忘了自己原先是会说话的人了,复健起来也有些许吃力。   阿碧受了她的嘱托去请康定候夫人,在这空隙里,穆湘西得以抬眼把这周围都打量了个遍。   不同于她重生以来的任何一处住所,这里处处透露着富贵而不失雅致的气息,靠近床边是一个很大的梳妆台,桌面上放置着细软玉簪金饰若干,茶厅处安置着一座美人榻,余下还有陈列着诗经四书的书架还有寻常用来写字作画的桌案。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里是未出阁女儿的闺房。   穆湘西的床头还散落着一本没读完的书,她好奇地翻开扉页,看到原先这本书主人的一些摘句,落款俱是“霍沅”二字。   这么说,这里是一个叫做霍沅的女子的房间,穆湘西看着手中的书陷入沉思。   可是刚刚阿碧又称她为小姐,那么她现在又是谁? 第四十二章 身世   她尚在愣怔间,那头阿碧已经把康定候夫人给请了过来。穆湘西赶紧想要起身去迎,却被对方更快一步地扶住。明明也是养尊处优惯了的千金之躯,却不在意地支撑起穆湘西整个人的重量,把她送回床上,言语之间也毫不吝惜对她的关心。   “如何,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无妨,小伤而已,能……捡回一条命已经很幸运了,多谢夫人救命之恩。”她兀自道谢,却猝不及防看见对方有些愣怔的神情。   “你的嗓子……”   穆湘西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夫人面前一直都是哑奴的形象,现在忽然开口说话,怪不得她要这么惊讶不已。   她淡淡一笑:“是上天垂怜,意外机缘治好了奴婢多年的喉疾,给了奴婢重新开口说话的机会。”   康定候夫人瞧着却像是比她还要激动几分,一个劲说着“太好了”“太好了”“老天有眼”。   “小姐可不知道,你被姚管家救回来的时候,浑身都是伤,都是夫人帮你擦拭干净,一点点上的药,夫人待您的心,说是对亲生闺女,也不过如是了。”   穆湘西狠狠一怔,她虽然知道自己是被康定候府的人救回来的,但没想到所有的事都是康定候夫人一人在操劳,当即又要垂眸道谢。   感恩的同时隐隐感到有些说不出的别扭,若说康定候夫人生来宅心仁厚,体恤下人,那也大可不必要做到如此份上。她回想起之前康定候夫人情急之下对她脱口而出的那声“沅沅”,心下不由得有了些许猜测。   “我方才无聊时瞧见了这个,想必这间屋子先前应该是有主人的吧,不知现在姑娘住在何处,冒然借住,之后等伤愈,必然亲自前去道歉。”穆湘西刚刚说完,果不其然看见康定候夫人和阿碧都露出了一丝不甚自在的神色。   两人相视一眼之后,终于还是阿碧给她解答:“小姐可知,这个屋子一直都是为小姐准备的,主人也只有小姐一人。”   这次惊讶的轮到穆湘西自己了,她指了指自己,颇有些不可思议道:“我?可是我只是个小小的丫鬟,连自己的自由都没办法获得,万万谈不上能在侯府拥有一间屋子。”   康定候夫人原先一直在偷偷心疼地注视着她,听了这话更觉得心疼,连眼睛都覆上了一层薄薄的泪膜:“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见穆湘西还是疑惑的样子,她深吸了一大口气,接着缓缓陈述:“十六年前,因为避宦官谋权之乱,我在堂哥的护送下身怀六甲前去晋陵驿涯避灾。当时侯爷因为保护当今圣上被扣押在京都,娘家除了堂哥一家之外,竟无一肯伸以援手。当时我举目无亲又恐惹祸灾,临盆在即,只能在客栈的马棚里千辛万苦地将你生下,随后便力竭晕了过去。”   “哪知就是当时这么一晕,害得你被我的心腹悄然调换成了一个村妇的孩子。虽然我知道当时她是为了安全起见,怕万一有个意外,还能够替侯府留下一缕血脉。没想到一路艰辛阴差阳错,一直到我被接回侯府,她也没机会和我坦白真相。之后更是不必说,侯爷一直待这个命大的闺女视如己出,如果和他说她是假的,以侯爷的性子,必定是要那个姑娘命的。”   “心腹不忍这么小的孩子早夭,一直守着这个秘密,直到她临终前,才对我和盘托出真相。而这时,你早已经因为家境贫穷被你的养父母卖出去了,不知道受了多少苦。”   康定候夫人眼睛通红,哽咽地说不出话来:“都是娘亲不好,没有守住你,害你白白吃了这么多苦头。我自从知道这件事之后,整日夜不能寐,只盼着能把你找回来,现在好不容易你回到了娘亲的身边,哪怕你这辈子都不原谅娘亲,娘亲也心甘情愿。”   “你才是霍沅,你的名字不叫红笺,叫做霍沅。有名有姓,是堂堂正正的霍家人。”   穆湘西安安静静地听完,也红了眼眶。实际说来,她并不是原主本人,真的霍沅早就在被锁在马房里的时候就死了,她不能够体会到这么多遗憾的情愫。但是只不过是一念之差,居然害得两个女孩的命运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霍沅过着她不该过的人生,被人诬陷含恨而终,最终连自己真正的名字都不知道,该说可悲还是可叹呢。   她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面对这样一个被命运玩弄的母亲,也不能做到轻易替原主原谅这段往事,心绪复杂之□□内的一线天毒又有重新翻涌的迹象。   穆湘西不适地捂住胸口,面色一片苍白,吓得康定候夫人瞬间把眼泪都收了回去,小心翼翼地握着她的手道:“怎么了沅沅,还有哪里不舒服?”   穆湘西额头都疼得渗出汗了,还是摇了摇头没说话。当初是她自己选择要救的贺君知,有这个后遗症也是应当,她并不后悔在体内种下一线天,哪怕是现在得知自己的身份其实非比寻常,也只是讶异了这么一瞬,随即就平常心对待了。   哪怕她之后一辈子都被这毒折磨,她也会毅然决然地选择救贺君知。   “那她呢?”穆湘西忽然问道。   大家都心知肚明那个“她”指得是谁,康定候夫人对她也没有一星半点的隐瞒:“既然已经知道了我们母女缘浅,自然是把她送回到驿涯了,那里才是她真正的归属。当初那个错误的命运线,现如今也总得有人将她拨正回去。”   “候爷知道这件事吗?”   “沅沅,你不用担心这个担心那个的,既然选择把你接回来,娘亲自然不会再让你受一丁点委屈,”康定候夫人那头像是误会了,急于向她解释清楚,“侯爷自然是知道这件事的,虽然勃然大怒,但最终也没说什么,过几天等你伤势痊愈了,我会带你去见他。相信血脉相连,他也不会对你有什么苛责。”   接下来最后一个问题,也是穆湘西最在意的一个问题。   她抬起眸子,直直地盯进康定候夫人的眼睛里:“那么在这之后,我要以霍沅的身份嫁给当今太子吗?”   “如果我说我不想嫁呢?” 第四十三章 侯府   话音刚落,就见康定候夫人的面色白了三分。   先前康定候家的嫡小姐与太子沈洵定亲的事穆湘西也亲眼瞧见过,尽管纳征时因为她的缘故出了些意外,但最终还是走完了整个流程。目前只等沈洵伤势痊愈,即刻便能挑个良辰吉日举办婚礼。   这可是当今圣上金口玉言钦定的婚约,不是现在说不嫁就能够不嫁的,若是现在定要悔婚,那不仅会让皇家颜面扫地,连带着穆湘西本人也会有性命之忧。   可是对穆湘西来说,让她再次嫁给沈洵,无异于比死更难受。   康定候夫人面容复杂地端过阿碧手中的药汤,她自然也不想看着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女儿又进到豺狼窝里去,可是目前的形式根本由不得侯府挑三拣四。今时不同于往日,五皇子已经被流放成为庶民,九皇子还远在边关无法赶回,他们只能站在太子这边方能够明哲保身。   虽然说太子生性多疑,睚眦必报,并非明君的最佳选择,但如今看当今圣上的意思,并没有废储君的打算,相信经过秋场一事,太子的根基便更加难以动摇,届时,九皇子就算从边关赶回来,也是白费功夫。   只有抓住沈洵这棵大树,往后才能过上更好的生活。若是拒绝联姻,她难以想象沈洵登基之后,侯府最终的下场。想到这里,康定候夫人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她把手中的药汤吹了吹,递到了穆湘西的唇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沅沅,你现在才刚醒,先不要急着想这些,把伤养好才是最要紧的。”   穆湘西听着她的话,心无止境地沉了下去。然而她也知道,康定候夫人再怎么有话语权,怎么对她有愧,关系到整个霍家的生死存亡,必然不会这么轻易地帮她解除婚约。她再多说也是无益,还不如攒下力气趁此机会给沈洵使些绊子,只要他倒了,那这婚约不用她提,霍家自会前去解除。   想通了这一层,穆湘西自发用嘴接下了那勺药,打算好好地养好身子,这样才有机会未雨绸缪。   接下来的几天,穆湘西都老老实实地哪也没去,就待在自己的房间里静心养病。每日看着源源不断的药物和补品从房外送进来,她为了自己的身体着想,全都照收不误,一个月养下来脸上都圆乎了一圈。   在闲暇之余,她也没放弃打探外头的消息,特别是靖平公府的,只要有什么风吹草动,她都让阿碧第一时间告诉她。   可惜国公府的下人口风一向严实,除了打听到些零碎的八卦琐事之外,其他什么都没有。穆湘西虽然忧心贺君知的病情,但现下这种情况,若是贺君知真的没收到解药的话,国公府不可能一点动静也无。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她这么安慰着自己,至少贺君知一定还活着。   她体内的一线天余毒最近一直都很乖顺地呆在体内,只在梦中爆发过一两回,没有褚思铭当初和她说的那么痛苦,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只是婚约未推,宫里几次三番地派人来送物什,大多是一些喜庆通红的绸缎让她挑,预备是拿来缝制嫁衣的。穆湘西表面上乖顺无比地按照吩咐拣选,夜里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不知道她这次嫁给沈洵,会不会再把整个康定候府给搭进去。   本来她以为康定候府做了这么大一桩欺上瞒下偷梁换柱的动静,难免会走漏一些风声,到时再来个真假千金的戏码,她可受不住。   好在那个假霍沅生来淑静,庸庸碌碌,自小养在闺阁内,不爱干那些抛头露面的事,就连寻常的宴会也不怎么参加。因为儿时经历过那一番惨事,侯府上下更是恨不得把她藏起来。见过她面的人寥寥无几,别说是有人会来揭穿穆湘西的身份了,就算是这霍沅哪天消失不见了,估摸着霍家不说,京城也没几个人能发觉。   这也更方便穆湘西借着她的名头办事,白送上来的羊皮,不披白不披。   翌日,穆湘西便顶着个漆黑的眼眶,乔装打扮了一番,与阿碧一同偷偷混出了侯府。   她有许久没这么抛头露面随心所欲地上过街了。之前在国公府的时候,只有采买才能出门,能去的地方十分有限,时间也有严格的规定,通常都是急匆匆来急匆匆地回去。   不过即便是这样,穆湘西也多少打听到了点意外收获。   她此行出来也不是为了玩乐,沈洵早在还不是太子的时候,就在京都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收购了几家酒楼,经过这几年与官商合作捞油水经营开业,不知道盈利丰润到了何种地步。   若不是她当初无意间在沈洵的书房看见过一两份契纸,任谁也想不到这小小的酒楼背后,竟是当今太子在为他们撑腰。   如果不现在偷偷趁乱切断沈洵的财源,那以后就更加没有机会了。穆湘西将纸扇在胸前扇了扇,把目光投向了当今最负盛名的天下第一大酒楼——醉月居。   “小姐您是要进去用膳吗?如果是想吃醉月居的菜,吩咐一声让阿碧出来买就成,不用亲自来的。”阿碧只当她是嘴馋,在一旁小声地嗫嚅道。   此行本来完全不用带她一起,是阿碧说要是她再丢了就没法向夫人交代,穆湘西一时心软,就把她也一并带了出来。   穆湘西眯着眼睛用并拢的扇骨打了两下自己的下巴,轻轻笑开:“来都来了,那就一次性吃个够。阿碧,去告诉这里的当家的,我要一间顶级的天字上房。久闻曲赋姑娘的盛名,劳烦请她来房间清弹一曲。”   阿碧依照吩咐去办了,还好夫人对她的日常花销方面大方得令人咋舌,她像是要把前几年没开给过穆湘西的生活费用一次性全补给她,钱简直多到用不完,这点开支顶多只能算是九牛一毛。   穆湘西也不是没过过这种一掷千金的富裕日子,在经历过前阵子的贫苦之后,吃穿用度方面习惯性变得拮据了些,直到近日了解到她随随便便的一套裙子都值上百两,这才相信侯府是真的财力雄厚。 第四十四章 谈判   既然财政上没了顾虑,穆湘西迎着店家殷切的目光,打开扇子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订好的房在二层雅座,隔着无数重轻纱搭了个幕天席地的高台,一直到穆湘西入了座,才发现这高台上已经早早地坐了个婀娜的身影。   “公子看上去面生得很,该是第一次上我们醉月居吧。”声音如珠碎玉,清冷得让人耳目一清,不自觉地就开始幻想拥有这等音色的,该是如何倾国倾城的美人。   即使看不清楚脸,光凭着一个朦胧的剪影也能知道这重重遮挡后的女子气质有多出尘。不过穆湘西毕竟不是男子,不会动些歪邪念头,只是远远坐着欣赏,她面带笑意举起手中的茶盏:“正是,早就听闻醉月居的曲赋姑娘琴意精湛,一曲千金。在下慕名而来,不知今日可否有幸一闻?”   代替曲赋回答的是几个泠泠的古筝音调。   轻纱后坐着的女子略微低头冲她这边行了个礼,随即将双手轻轻搭在前方古朴的琴台上,自顾自开始弹奏。   穆湘西剥开一粒花生,看上去颇是漫不经心地和身边的阿碧耳语了几句。阿碧附耳过来,半晌后露出的诧异的神色,结结巴巴地压低了声音反问:“小姐……这样不太好吧……万一他们……我们出门可没带人。”   穆湘西整理了一下衣服,支着额头显得无比放松,说道:“怕什么,没人认识我们,只要没人戳破这个谎,自然会待我如座上宾。”   “可是咱们家和太子爷无冤无仇的,这些酒楼如果小姐想要,成亲之后只需和太子爷说一声,就算是看在侯府的面子上,太子爷也会交予小姐打理的。”   那怎么能一样,穆湘西心中不以为然。一个是靠着人家施舍,另一个是靠自己的本事拿到手。她没有作声,在这个空隙给一曲弹完的曲赋幅度极大地鼓了通掌。   阿碧沉默了一下,随即有些哀怨道:“小姐,你不会还记挂着和太子爷退婚的事吧。这都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了,侯府都与太子府绑在一条舟上共进退了,您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穆湘西佯装没听见,在她屁股上轻轻打了一掌:“吩咐你的事赶紧去办。”   阿碧既吃痛又害羞,咬着唇低下脑袋去了外面。   过了不久,阿碧领回来一个有着两撇小胡子,满腹肥肠的的中年人,他的眼睛冒着精光,满脸堆笑着不着痕迹地打量了穆湘西几眼:“是这位小公子找的小人吗?”   穆湘西随意看了他两眼,没做出什么表情:“我要找的是醉月居的真正掌柜,你一个小喽啰怕是不够格吧。”   话毕,她看着这个中年人的面色变了变,随后硬挤出了一个笑:“公子何出此言,醉月居内外琐事全都是小人一人出面解决的,常来这里的大家都知道醉月居的掌柜姓孙,正是在下。”   “那么这座酒楼的契纸也在你这吗?”穆湘西似笑非笑地反问。   孙德听出她来者不善,不由得冷下脸来:“公子想说什么不妨明说,何必遮遮掩掩地试探。”   “你没资格和我说,把你们这里真正能做决定的人叫过来。”   孙德的神色一直不断地变换着,似是在思考穆湘西话中的真伪,僵持好久之后,暗叹一口气,把遮挡在穆湘西跟前四处飘荡的重重纱帷挑开,请出挡在后头的人:“主子,他好像是太子的人。”   穆湘西跟随着孙德的目光一路看过去,语气中藏不住的惊叹:“没想到被誉为京城第一酒楼的醉月居,背后主人竟然是个琴姬,真是让我感到意外。”   蒙着面纱的曲赋从高高的台阶上抱着三尺左右的长琴一步步慢慢走下来,也不见她是如何移动的,不过转瞬就近至眼前。   穆湘西心中不由得警惕了几分,笑容也收敛了不少。没想到这个女人看似身份简单低下,居然还身怀内力,有些武功傍身。   “找我何事?”曲赋冷冷淡淡地望了穆湘西一眼,加上了几个字,“小姑娘。”   穆湘西反射性地摸了摸自己脸上粘着的假胡子,手刚抬起,意识到了什么,立马放下。   “这一趟,是太子殿下让我来的,”既然对方都已经识破,再纠结性别的伪装也没了什么意义,穆湘西睁着眼睛说瞎话,脸不红心不跳,眼皮都不眨一下,“他带了口信让我来取曾经签过的那份纸契,说是只要同姑娘说一声,姑娘自然明白。”   “这纸契已经放在奴家这里三年,敢问宫中可是生了什么动乱,才让太子爷动起了这番心思?”   当初行刺谋逆的事早已经被皇室全面封锁,百姓自然不会知道太子如今还在太医署昏迷的消息,穆湘西摆出一副凝重的模样,特意装模作样地行了一个标准宫礼:“曲赋姑娘,恕奴婢直言,这宫里头可要变天了,太子殿下如今被反贼所害,护驾被刺昏迷不醒。幸好殿下之前早有察觉,为了防止贺家趁此机会揽权调查官商勾连一案,吩咐奴婢前来替曲赋姑娘保管契纸。”   曲赋嘴唇紧紧地抿着,听到这里焦急地反问:“那太子他……可有事?”   穆湘西敏锐地一挑眉,想着这沈洵背着她风流债还真欠上不少,只不过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美人的一腔痴心终究还是付错了人。   “太子殿下现下还在太医署休养,具体病情……奴婢也是不知。”   本来穆湘西那一身难以作假的官家礼仪已经让曲赋心中信了三分,她把询问的目光投向身边的孙德,发现孙德的眼神闪了闪,没有出声反驳,这便已经信了七分。   她怀着最后一点不相信问穆湘西:“此行前来,太子可给了一些能证明身份的物件?”   穆湘西就等着这句话,就怕她不问出口,立马从腰间取出了一枚玉坠子。   官家的东西实际上是最不好仿制的,穆湘西手上的这枚坠子实际上与沈洵身上常佩的那一只是一对,是随着聘礼特意一并送到霍家的。穆湘西把它的流苏偷偷调换了个方向,使得它乍一眼看上去的与沈洵那块并没有任何差异。   果不其然,曲赋的最后一丝疑虑在看到沈洵经常随身的那枚玉佩时也被尽数打消,她立刻吩咐孙德前去把纸契取出来交给穆湘西。   “殿下吩咐了,说只要他署名的那一份即可。”穆湘西默默地补充了一句,她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不由自主地冲边上被吓出一头冷汗的阿碧使了个难掩兴奋的眼神。   阿碧吓得不轻,惊魂未定地回以嗔怪一眼。 第四十五章 幡然   距贺君知重病卧床已有月余光景,窗外的栀子已经落尽,在秋风中看上去颇有些萧瑟。   纷飞的落叶中,只见贺淑仪带着食盒携着婢女又一次登门前来拜访,陈管事把她熟练地阻在门外:“四小姐留步吧,老奴替您把这些吃食转交给世子爷。”   “大哥哥不是已经醒来了吗?怎的还避着人,莫不是出了些其他状况?”贺淑仪担忧道。   半月之前,她才从母亲口中知道,前几年征战沙场贺君知中了一种极为可怕的毒,他一直隐瞒着没让任何人知道,只请了褚思铭到贺府进行医治。   也就是那时候,贺君知的身体一日更比一日差下去,多少汤药下去都不见好。她一直以为是他太累了,总想着让他寻个时间好好静养,但他却一直为了穆家的事情奔波在外,片刻也不敢放松,甚至于参与进皇权争斗,再也难从中脱身。   贺君知毒发之后,贺淑仪整日待在房中以泪洗面,请来的许多名医都说他的毒已入肺腑,早已经药石无医,顶多拖拖时日,让他们尽早准备后事。   所有人都绝望而无奈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只有那个终日跟在他身边的哑奴,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一门心思地要钻研出一种方法救他。   可惜最后在危急关头送来解药的,不是她,是另外一名在王二姨娘身边服侍的侍女,因为送药及时,被贺家解除奴籍,奉为座上宾。   贺君知虽然在服下解药三日后醒过来,却陷入了一种奇怪的缄默之中,谁也不肯见,只把自己终日关在房内。只有怀玉送过去的东西才会动一两筷子,其余人全都被陈管事拦在外面。   “世子爷没什么大碍,只是在等一个人。”陈管事尴尬地笑道。   这还是这么多日探望以来,贺淑仪第一次明确知道贺君知在想什么,连忙追问道:“什么人?是救他的那个侍女吗?是我疏忽了,这就去请那位姑娘。”   说着她就要转身回去,却被陈管家一把拦住:“四小姐误会了,并不是那位妙荷姑娘,世子爷一直等着的,是红笺姑娘。”   红笺?   经他这么一提醒,贺淑仪才想起来已经好多天没有见到那个小哑奴了,也不知道她上哪去了,知不知道贺君知已经醒了。   “老奴在世子爷醒来之后,就曾去找过红笺姑娘,但是她没有在房中,也没有在百草堂,仿佛像是整个人凭空蒸发了一般,连原来的卖身契也不见了。老奴估计红笺姑娘应是走了,但这些话,还不曾同世子爷禀报过。”   “走了?”贺淑仪眼神冷了下来,“不会是知道治不好大哥哥,怕死所以跑了吧。”   陈管事摇了摇头:“红笺姑娘并不是这样的人,若她真的贪生怕死,当初就不会冒着这等风险承诺要救世子爷。也是因为她向国公爷许诺,才让世子爷又多挺了几日,最终等到了解药。”   他这么抽丝剥茧地分析,成功让贺淑仪的眼神和缓了许多:“你说得也有道理,但她无故消失在国公府,是应该好好查查。这件事你先别告诉大哥哥,我会派人出去寻寻,只要她没出皇城,我就一定能把她找出来。”   话音刚落,贺淑仪就见面前一直紧闭着的门被人从里头打开,贺君知一身暗红中衣,衬得面色比雪还白三分,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里,也不知听到了多少。   “大哥哥!”贺淑仪兴奋地唤了一句,不顾一切地迎了过去,“你可感觉身体好些。”   贺君知虚弱地点了点头,问:“她呢?”   贺淑仪和陈管事都心知肚明这个“她”是谁,但都默契地闭着嘴,没有说一个字。   “我方才听见你们在说她,那她人呢?”看着他们讳莫如深的表情,贺君知的面色越发冷淡,“不告诉我的话,那我自己去找。”   说着,贺君知就要揽袍下阶梯,往穆湘西的房间行去。   陈管事大惊失色地拦住他:“世子爷,您刚大病初愈,万万不可再吹寒风啊。”   贺君知回身用那双漂亮的瑞凤眼横了他一眼,只一眼,就让陈管事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他眼睁睁地看着贺君知下阶梯,瘦削如竹的身姿没几步就消失在尽头。   贺淑仪连忙拎着裙摆跟上,贺君知腿长又走得快,中毒一事仿佛没给他留下任何一点后遗症,她在后头追得气喘吁吁,好不容易跟上他的脚步,发现怀玉已经跪在了他的脚边。   “姐姐已经好几日没了消息,并非奴婢故意隐瞒,而是陈管家怕影响您的休养,根本不让奴婢提。”   贺淑仪一看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大哥哥,我马上派人去找,一定不会让这哑奴畏罪潜逃的!”   “畏罪潜逃?”贺君知拧起眉,“她救了我,我现在很担心她的安危,为什么说是畏罪潜逃?”   贺淑仪长大了嘴:“可……可是力排众议给大哥哥送来和服下解药的,明明是一位叫做妙荷的侍女……”   “一线天的毒性怎么才能解我比谁都清楚,”贺君知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那是需要把毒引入一名接受能力更强的血脉相契的女子体内,在她的骨血里生成的解药。此后的每个日日夜夜,她都会受到一线天余毒的折磨。敢问这送药的侍女,药是从何而来,体内可曾有余毒未清?”   “这……”贺淑仪回想起那个侍女面色红润的模样,一看就是身体康健得很,哪里像是中了什么劳什子毒。   “让那个侍女来见我,我要好好问问她手中的药,究竟是哪里来的,红笺的失踪,与她也脱不了干系。”   “好,”贺淑仪醒悟过来,发现自己确实是太过武断,错怪了穆湘西,懊恼道:“大哥哥你在这里等一下,我这就去让人找她过来。”   怀玉也道:“世子爷,这里风大,您先进屋避避吧,奴婢给您拿披风。”   贺君知看了她一眼,没有推辞,跨步进了屋。   穆湘西和怀玉的屋是同一间,两人亲热地把两张床面对面摆着,穆湘西的床迄今为止都是整整齐齐的,没有任何收拾过东西的痕迹,说明人是很仓促地离开的,   贺君知走过去,拿起放在她床头的那一册兵书。这书当初还是他随手借的,在她这里被保护得很好,连折页都没有。   他翻开大致扫了扫,目光忽然凝在穆湘西悄悄写在侧面的标注上。也不是第一次知道这小哑奴不仅会认字还会写字,但他还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看见她的字。   不是靠打手势,不是在手心里用指头摩挲,是真正用纸笔一笔一划写下来的,比他想象中要好看许多,娟丽清秀,还透着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   贺君知皱着眉把书往眼前靠近了一些,一句句地逡巡过去。   太奇怪了,怎么可能会这样。   要知道,一个人就算失去了所有之前的记忆,留存在她躯壳里的写字习惯也是无法改变的。同理,两个人的字迹就算再怎么相似,也不可能做到连这种不易察觉的习惯也处理得一模一样。   可这份标注,不仅是笔序,还是行文习惯,就连某几个常见字的写法,也和他记忆中的一个人别无二致。   可是这个人已经死了,死了快有一年。而他自小就待在身边的一个小哑奴,却在某一日开始,开始与她变得渐渐相似起来。   贺君知想起一年前他从王二姨娘手中鬼使神差地救下红笺时的场景,当时明明是同样的一张脸,他愣是一晃神看成了穆湘西。原本他以为只是这小哑奴想要保命的手段,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她自小就被养在侯府,从来没有见过穆湘西一面,何来模仿一说。   可自那之后,红笺就会不自觉地泄露出一些神似穆湘西的神情,说话语气,甚至是做事方式。时间久了,连贺君知自己都分辨不出当初为了留下她,究竟是把她当成了穆湘西的替身,还是真的喜欢上了这样的她。   贺君知把手里的书一把丢开,无数冷汗自背后渗出来。   他什么时候有的这种心思?又是什么时候再也拔不出来?明明此人只不过是他心中白月光的一个替身而已,什么时候偷偷多出了这么重一块分量?   在他还处在复杂的自剖中时,从兵书里滑出了一张夹在书页里的一张薄纸。贺君知原本以为是废纸,想要捡起来丢到一旁,打开一看却发现这不是随意所作的一幅画。里面标注清晰,详列得当,特别用朱笔写下了几个隐蔽的地点。   “这是……”贺君知皱眉打量着,把这纸张重新认真审视了一遍。他是何等的聪明,瞬间就辨认出了这图是作何用的:“官盐铁运输分布图?”   他明白这张东西的分量,几乎是把沈洵的命门都通过这张纸交到了他的手里。然而贺君知也知道这些东西被沈洵看管得有多严实,除非是他曾经不设防、全然信任的人,否则不可能会有机会在看完之后还能牢牢背下。   即使贺君知再觉得荒谬,此刻也不得不承认,与他朝夕相处了这么久的红笺,有很大的可能就是穆湘西。 第四十六章 追寻   可是人怎么能死而复生呢?又怎么能活脱脱地变了一个模样重新出现在他的面前?   贺君知根本停不下自己的满腹疑虑,这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憧憧的脚步声,他迅速地把手中的纸收进怀里,脸上的表情重新恢复成为冷峻的模样,没人知道他刚刚在想些什么。   贺君知好整以暇的转过身来,正好看见妙荷踉跄两步,跪在他的面前和他请安:“世子爷,世子爷身体可好些,这么急着把妙荷找过来,是有何事?”   “你叫妙荷?”贺君知隐隐觉得这个名字有几分耳熟。边上的怀玉机灵地已经帮他接上了记忆:“世子爷,红笺姐姐和奴婢,还有妙荷姐姐以前都住在听竹苑。”   “是你?”贺君知本来就对她观感不太好,听了之后瞬间想起来她是哪一号人物,不由得把脸又沉了几分,“我问你,你的解药,是从何而来的?”   “这……”妙荷这几日的过得属实舒心惬意,早就把这件事抛诸脑后了,闻言有几分慌乱地垂下头,“是有人交给奴婢的,她告诉奴婢这瓶东西可以救世子爷的命,奴婢原是不信的,但最后实在没办法,就想着死马当作活马医,没想到还真的卓有成效。”   “那那个给你东西的人呢?”   “奴婢没看清楚……”   “那你是在哪里拿到的药呢?”   “在……在百草堂外,当时奴婢奉了夫人的命前去探查红笺姑娘制药,没想到被抛了这么一瓶东西。当时在场的侍卫都可以作证。”   “那那个给你东西的人之后去了哪里?”   问到这里,妙荷不由得把自己膝盖上的裙摆再攥得紧了些:“奴婢不清楚……”   “怎么问你什么都不知道?”贺君知怒从心起,把手中的书狠狠砸向了妙荷的肩膀。   “世子爷饶命啊,奴婢真的不知道!”妙荷被砸得身子一歪,却完全不敢呼疼,躬着身子一个劲讨饶,“请世子爷饶命!”   贺君知被她吵嚷得疲惫地捏了捏眉心,眉宇之间全然是浮躁的情绪。就在他忍不住要再冲着妙荷补一脚的时候,陈管事急匆匆地从外头冲了进来。   “世子爷,方才老奴去清点了一番府里的马车,发现马厩里有匹马跑丢了,那匹马被养在后院,是匹没跑过什么地方的雏驹,能去的地也不过几处,老奴这就派人去找。”   总算是有人能动些脑子了,贺君知面色稍霁,迫不及待地嘱咐道:“还不快去,一有消息,马上通知我。”   “是!”   贺府派出来的一队人马声势颇为浩大地在街道上巡视,看样子是在抓捕趁乱逃出府邸的几名家奴。穆湘西坐在茶棚的凳子上,仔细地看了看手里头刚到手的几份有关于沈洵的契纸。   “小姐,你要这个做什么用?”阿碧不解地问道。   “这个,可是沈洵与醉月居私下分成的证据,他是醉月居背后的真正金主,有了他的支持,醉月居才能在皇城如此顺利地经营下去,生意也会更加红火。”   “而醉月居的生意越红火,就意味着达官显贵,皇亲国戚去那里的花销就越多,能够传进他耳朵里的情报和分到的分红就越多。这就是官家的一种洗钱手段,把来路不明的钱财用在正规的途径中,变个法流进自己的钱袋里,这不是一举两得吗?”   穆湘西自顾自解释着,完全没顾忌身边的阿碧努力消化着她的话,还是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样。   “你不用懂,只要知道我和沈洵不是一帮的就行了。”   阿碧的口中发苦,愁得不行:“可是小姐您以后可是要嫁给太子爷的,怎么能够和太子爷对着干呢?还有,小姐对太子爷不能直呼大名的,在外只能够叫殿下。”   “反正他也听不见,就算我叫他王八蛋他也听不见,何必自寻烦恼。”穆湘西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她心情颇好地收好这几张纸契,冲着阿碧道,“抓紧时间,我们还有好几家酒楼还没骗到手。”   “还有……?小姐你是要骗多少家?我们万一被人赶出来了怎么办?”   “连最难搞定的醉月居都这么简单搞定了,其他的酒楼不就一亮出身份,他们就会乖乖把东西交出来?”   阿碧劝不动她,只能任由着她去。主仆二人刚从茶棚中付了钱站了起来,就见贺府的人马从她们身边路过,穆湘西倒吸了一大口凉气,本来要出去的步子退缩了,她极力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随便扯了一块布把自己的脸挡上。贺家那支小分队为首的人打量了穆湘西好几眼,最终还是因为此时她身着男装,不太好辨认,就只能这么遗憾地放过了。   穆湘西把阿碧挡在自己的身前,极力催促着:“赶紧走,再不走来不及了。”   阿碧不明就里地被她推着走了好几步:“小姐您是担心回去迟了会挨骂吗?没事的,奴婢早就和夫人交代过了,就算迟一些回去也没有关系。”   “不是因为这个……你赶紧先走。”   阿碧明显感觉得自己主子依偎她的身子因为刚刚那路人的打量而变得无比紧绷僵硬,一直到他们完全离开才渐渐放松下来。她疑惑道:“小姐是和刚刚那群人认识嘛?”   “之前我流落在外,一直在贺府做侍女,认识这些人也不足为奇。”   “原来如此,”阿碧在心里认同地点了点头,“若是小姐不想遇上他们,下次让阿碧替您画个妆就好了,保管他们完全认不出。”   “好,”穆湘西放开了缠着她手臂的手,亮晶晶地笑了一下。她的思绪还停留在刚刚路过的那堆贺家兵马身上,现在贺家的很多事都已经恢复正常,如果说是因为贺君知醒过来的话,那估计没过多久就能见他完全康复时候的样子了。只是不知道他们现在这么大张旗鼓的,是在找谁?   不会是在找她吧?   这个念头一出,穆湘西立刻被吓了一跳,她当初完全是被妙荷神不知鬼不觉地绑出的贺府,可是贺君知可不会这样意味,他会以为她是故意趁乱逃跑。   一想到可能会被贺君知抓回去受罚,穆湘西就一个头三个大。她暗暗下定决心,在沈洵彻底被搞垮前,她一定要假装完全不认识贺君知,千万不能再回去国公府! 第四十七章 劝诫   日坠西沉,邓火初明,夜幕降临时分,穆湘西终于意犹未尽地收手准备回家。   不得不说这假冒的太子凭证也真是好用,竟然接二连三地一连去了好几家酒楼,对方都没有丝毫怀疑的念头,恭恭敬敬地把这纸契呈交了上来。   “是该说沈洵为人实在太过自傲,还是该说他驭下不严呢?”穆湘西喃喃道。   她下一步预备把这些物据都交到贺君知手中,只不过如果不是亲自呈递,而是要三方代为转交,多少会有些风险,她需要把这风险降到最低。   前头阿碧已经带着穆湘西从后房穿了进去,只对着就是她的屋子。穆湘西一日中紧绷着的心情在看到家门的时候,不由得舒缓了几分。   虽然她嘴上不说,但其实也打从心底把侯府当成了她的第二个家。之前住在国公府的时候,无论贺君知待她有多好,她也会因为旁人的一些无意间的话语,而感到一种孤独。   除了东厢之外,国公府哪一寸土地不是要把她这个奴才给吞噬进去,连骨头渣都不剩下的。   如今她算是认祖归宗,有了个有血缘关系的母亲,虽然因为一些自身局限,没办法把她从狼口中救出来,但她至少不用每天担心着会被打骂,也不用天天为自己如何保命而发愁。   这相比一些其他苦难的百姓来说,已经算是很幸福了。   穆湘西一脚跨进了自己的院子。   阿碧忽然展臂拦住了她:“不对,小姐,好像有人来了,屋内的灯是亮着的。”   “会不会是母亲来了,没和我们说?”   “不会的,夫人今天去山上祈福了,按理来讲应该会在山上住持那过夜。”阿碧的额头上已经隐隐可见冷汗了。   那屋内的人是谁?   这个疑问同时升腾在阿碧和穆湘西的脑中。   “管他是谁,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穆湘西一撸袖子,立马想要推开门。   而阿碧下一刻像是已经隐约猜到了会是谁来,脸上一掠而过的惊慌,想要再去阻止穆湘西的时候已然来不及了,对方已经一把推开了门。   门内非但不止是点了灯,还坐了个穆湘西从未见过的男人,听到动静,他把手中的书卷轻轻放下,转头看向了这边,看清她们两个人身上的装扮之后,眉头瞬间皱了起来。   “你们打扮成这副模样,成何体统?”   穆湘西眼神扫过自己和阿碧的衣服,她们为了掩人耳目打扮成男子,现在虽然穆湘西之前嫌难受已经把贴在嘴唇上方的胡子给揭了,但身上的男装还是未脱。   听到这个训斥一般的语气,她几乎是立刻醒悟过来面前的人是什么身份。她比阿碧更先一步反应过来跪下:“爹爹在上,请受不孝女一拜。”   阿碧这才像是缓过神来,带着有些发颤的腿跟着跪下:“拜见侯爷。”   “本候从未见过你,你是如何认出我的身份的?”   见康定候有意试探,穆湘西报之以轻松一笑:“侯府一向戒备森严,您既然有闲心在我的屋子里点灯夜读,想必也不可能是半夜闯进来的江洋大盗,贼匪歹人。您的气度不凡,一看就是常居上位,养尊处优,看人时会不自觉地俯视下人,想来在侯府中也是地位尊贵。而后您见到我与阿碧不寻常的装束,觉得有失体统,言语间全然是呵斥,思来想去,能够以这等身份出现在小女房内的,便只有爹爹您了。”   她分析得有理有据,临危不乱,倒使得康定候对她高看了几眼。之前听康定候夫人说自己疼爱培育多年的女儿是个假冒的野种时,他也曾雷霆大怒过,但是此刻看着流落在外多年仍然谈吐举止不失优雅的女儿,那份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愤懑也不由得平息了下去。   他叹了口气,命令道:“走近些,让我好好看看你。”   穆湘西乖乖地走过去,仰着脸跪在他的膝边。   康定候借着烛光看清了她的脸。霍沅的面孔不可谓不美,不然当时也不会被贺君知从这么多贩卖的哑奴中一眼挑上。她的眼睛本来就和穆湘西从前的模样非常相像,一双剔透琉璃的葡萄眼,又黑又亮。皮肤也因为病弱的关系,不常晒太阳,显得十分白皙细腻。   “就是太瘦了一些。”康定候捏了捏她细瘦的手臂,略有些不满,“既然回到侯府,就不必与从前一般,好好吃饭,再怎么说你也是我霍方明的女儿,总不能让人看了笑话。”   “那是自然,”穆湘西见他把注意力移开了,立马松了一大口气,“女儿会多加注意的。”   “对,夫人可关心小姐了,每次都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小姐之前可比现在瘦得多,这几日看着也是圆乎了些,也不知道在外头都过些什么苦日子。”   阿碧这么一交代,又重新勾起了康定候的愧疚之心,原本凌厉的眼睛也变得柔和起来,他把手搭在穆湘西的手上,半晌没说出话,只叹息着轻轻拍了拍。   “是爹爹的过失,当初不该把你们娘俩丢在府中,是爹爹没保护好你。”   穆湘西感觉到了从心头传来了一阵极轻的悸感,她分辨出这是来自于原主的身体情绪,安抚一般地摸了摸心口。相信就算霍沅本人,此刻也会对命运有几分释然,现在她能够奇迹般平安地回到家中,已经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父女两在桌案前静坐了片刻,见康定候准备拿起手中的书卷离开,穆湘西犹豫了片刻,伸手拉住了他:“爹爹,女儿有事想同您说。”   康定候回身,有些意外地看着她。   穆湘西冲着阿碧使了个眼色,后者飞快地领会了她的意思,识趣地退了出去,顺便帮他们关上了门。   门房一掩,穆湘西的胆子也随之变得大了起来,她冲着康定候道:“女儿认为,太子殿下实非良婿,与九皇子贺家之谋周旋,他日必将垮台,与太子联姻一事,还望爹爹慎重再考虑一番。女儿这里有一份太子洗钱官银的证据,请爹爹过目。” 第四十八章 挨罚   她话说完,忐忑地抿着唇等待康定候的回应。   穆湘西原本也只是想着尽力一试,如果能把康定候劝服到九皇子阵营,那凭借他在朝堂上的威信,把沈洵拖下太子之位也只是时间问题。   可霍贺两家结怨已久,在朝政上各据一方,辅佐自己钦定的明君人选。贸然改变阵营,不仅会落得诟病不说,对方也会怀疑你居心叵测,到时候两边都得罪,保不齐就变成了下一个被扫清的对象。   故而康定候听了她的这番话,连脸皮都未动一下,眼神凌厉地直视着她的眸子里,问话直震入穆湘西心底:“你可知现在,你在说什么?”   “莫不是之前在贺府的时候,那贺家乳臭未干的小儿给你灌了什么忘不掉的迷魂汤?你要知道,现在你的身份可是霍家的嫡小姐,未来的太子妃。你的这门亲事,是太子殿下在圣上面前求了两次才求来的,岂容儿戏!”   穆湘西的心沉了下去,拿着契纸的手也冷得像揣了一块冰,沉重地跌在膝上。   “我们霍家与贺家的仇,是祖上就结下的,我与贺老狗在官场上斗智斗勇了这么多年,谁也别想指望我开口认输。康定候冷眼睨着穆湘西,像是在看一个极不懂事的娃娃,“你若是一日不想嫁,我就把你关在房里一日,除了吃饭等日常琐碎,谁也别想见到你。什么时候想通,我便什么时候放你出来!”   “说到底我是不是您亲生女儿又有什么必要,”穆湘西听完后幽幽开口,“您要的只不过是一个听话的,可以当作筹码一般抛出去牵制其他人,女儿想不想要,愿不愿意,在您看来都不重要。既是如此,为何要把我找回来,我宁可这辈子都流落在外,也不愿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   “我……我这是不为你考虑吗?”康定候被她气得话都打哆嗦,“太子殿下是什么身份,是我们皇朝未来的储君,以后是要继承大统的!你是以侯府嫡女的身份嫁过去,以后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母,与殿下一起坐拥天下,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也得不来的身份。难道爹爹是在害你吗?”   “难道女儿回到这个家,贪的是那点虚荣吗?”穆湘西红着眼睛反问,“更何况如今大局未定,爹爹怎么能够保证赢得一定是太子,若是他败了,那整个侯府岂不是要一同为他陪葬?”   “所以——他不能败,”康定候深吸了一口气,语调沉稳而笃定,“他也不可能败。哪怕倾尽侯府的一切,我也会辅佐他登上这个王位,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成大事者若是没有这点野心和魄力,又怎么能服众。”   穆湘西捏着手中的纸契,万般艰难才压下了喉咙里的那声冷笑。她的声音麻木得听不出什么情绪,像是接受了这段命运一般:“那爹爹就等着看吧,看看是太子殿下能够守得住这皇位,还是其他人能者居之。”   “你……”康定候怒瞪了她半晌,最终愤恨地夺门而去。   门外的阿碧早就听到了门内传出来的争吵,原本在房门外焦急地探头,想要听清一些门内的情况,没想到下一秒就见到康定候怒气冲冲地出来。她连脑袋都来不及缩回来,只能这么直愣愣地行了个礼:“侯爷慢走。”   “以后小姐未经过我的同意,不得离开房门半步,你给我看好了,若是她不小心逃跑了,本候便唯你是问!”   “是。”阿碧不知发生何事,先行怯怯地应下。   等到康定候走远了,确定他再也不会折返回来之后,阿碧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去找穆湘西:“小姐,你是不是刚刚和侯爷说错什么话了,他可罚你在房内禁足呢,这可如何是好!”   穆湘西不知何时已经坐上了凳子,给自己倒了杯冷茶,狠狠灌下去之后才觉得心里头舒服了些,没之前那么憋闷了,她随口答道:“没关系,反正接下来的事情也不用出门,出门反而会更危险。”   “对了小姐,”阿碧斟酌了片刻,在心里组织好该怎么开口,这才继续道,“听宫里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太子殿下今日已经醒了,能吃下点东西。圣上非常高兴,当着好多人的面给殿下喂完了一大碗粥,这可是之前从没有听闻过的事啊!”   穆湘西本就用来传达愁淡的眉毛耷拉得更加愁苦了几分。   这下沈洵也醒了,她却因为操之过急只能被困在这个房间里,就连贺君知现在怎么样了也不清楚,更别提把手中这份契纸交给他。   “靖平公府有什么动静?今天这大阵仗是在做什么,有没有打听出来?”穆湘西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苦中作乐地一口接着一口啜饮着。   “靖平公府好像也没什么动静,今天好像是因为府内一个小哑奴跑了,他们这么大张旗鼓地出来搜人,也不知道那个小哑奴究竟是个什么重要人物,居然……诶小姐你可喝慢些!”   穆湘西被嘴里的茶呛了个昏天黑地,止不住地咳嗽。她没想到靖平公府在这种敏感时刻出来做大动作,还真是为了找她,心境既复杂又微妙,总体来说还是开心居多。   若是她辛苦做了这么多,贺君知依然无动于衷,那才叫令人寒心,说明对方对她压根半点情谊都没有,她也好趁早死了这条心。   可是他居然明知道会惹一些不必要的麻烦,还是肯派人出来找她,目的暂且不论,穆湘西就当作是担心她,那也可以反复回味惦念好久。   穆湘西理顺了胸口的气,在这接倒了大霉的日子里破天荒露出了一个甜蜜的笑容。   阿碧看着她笑了,也跟着苦涩地笑了两声,小声嘟囔道:“也不知道是该说小姐心大还是运筹帷幄了,现在居然还能够笑得出来。等夫人回来我就去求夫人和侯爷说说情,相信小姐很快就能够恢复自由了。”   “没事,”穆湘西偷笑够了,收敛了脸上的笑,隐隐显得有几分严肃,“现在呆在侯府,反而是最安全的。” 第四十九章 筹谋   阿碧不明所以:“小姐的意思是,如果去到外面,小姐会有危险吗?”   “大概是吧。”   沈洵既然已经醒了,那这契纸被骗的事情迟早会传到他的耳中,以他的小心谨慎程度,要找出她也不是不可能。   “我还是老老实实呆在房里头吧。”穆湘西把玩着手里的契纸,思索着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把这东西交到贺君知手里才不显得突兀。   靖平公府一向戒备严苛,贺君知又对霍家的人和物都讳莫如深,光凭她自己肯定没办法送,依靠这霍家的人又会被怀疑是别有居心。   “……有了!”穆湘西灵光一闪,交代阿碧,“我们找机会把东西送去云府。”   云府与靖平公府关系一向和睦,但云府家仆大多武力傍身,对于府内倒是设防不多,只要找个机会潜进去把东西放好,任他们想破头也不知道是谁放的。   而云天照与贺君知又是至交好友,既然偶然得到了这么重要的东西,必定会交予他看。穆湘西思虑完毕,打定主意准备从云家下手。   “小姐要送东西到云府吗?那可不巧了,云贺两家已经张罗着定亲呢,相信过不了几日就会宴请各个家族的人前去观礼贺喜,小姐作为康定候府的嫡亲小姐,肯定是要出席的。”   穆湘西惊呼:“云贺两家?是哪两位公子小姐喜结良缘呢?”   阿碧想了一会儿答:“奴婢不太清楚,不过按照年龄来看,应当是贺府的四千金与云将军的嫡孙。”   原来是淑仪和云大哥。穆湘西早在秋场的时候就察觉到了他们的不一般,如今从别人口中听说了这段姻缘,心中也是祝福与高兴的成分居多。   “可是之前的霍沅应该很少参加这一类的活动吧,我贸然去了,会不会有很多人盯着?”穆湘西忧心忡忡地对着镜子捋了捋头发,她和以前的霍沅应当是长得毫不相像的,明眼人一眼便能看出来。   “小姐——”阿碧拉长了尾音无奈地看着她,“先前的那位小姐夫人也说明白了,不是侯府的亲小姐,她既然代替您在侯府生活了这么多年,对她而言已经是极大的恩赐了。小姐大可不必本末倒置,去学着她的习性受她的束缚,您只要做自己就好,没有什么人敢对您有什么置喙的。”   这也是康定候夫人一直想对穆湘西说而没有说出口的话,但穆湘西不敢在别人面前太过招摇,左耳听进右耳出去,只当是耳旁风吹过,并没有放在心上。   临到出席的那日,穆湘西自备了一块纱巾,把脸捂得严严实实的,叫人丝毫看不出她面纱下的好样貌,只一双眼睛在外流转,盯着人看时有一种摄人心魄的美。   “小姐,你这样夫人该不高兴了,您好不容易回来,夫人巴不得把你介绍给所有人看,这样遮掩,难免会有人说您失仪。”阿碧帮她整理好腰后的褶皱,有些担忧地说道。   “那就和他们说我感染了风寒,身体有些不适。”   这次的席宴与其他的不同,会见到很多以前认识的熟人,若是她这么大喇喇地端着一张脸去了,保不齐就会令人生疑。反之,她若是有意遮掩,就算是他们心里有所猜疑,也会因为她的身份关系,不敢对她失仪。   穆湘西伸手理了理发鬓,确定面纱已经牢牢地扣好,不会中途掉下来,回头对着阿碧吩咐:“我们出发吧。”   今日穆湘西穿了一件莲青色的百花宫缎裙,阿碧怕她穿得太素被其他家千金瞧不起,又给她在外添了一件云纱对襟宽袖。天气正转凉,前几日康定候夫人送过来一件款式轻便又新颖的玉兰短斗篷,阿碧将它披在了穆湘西肩头,重新帮她拢了拢及腰的长发。   “小姐身段模样真是出众,她们都瞧不见真是可惜了。”   “行了,别贫嘴了,快去叫马车吧。”穆湘西知道她存着什么心思,闻言没好气地说道。   这次出行穆湘西自己单独一辆马车,这辆马车是之前“霍沅”一直使用的,现在她走了,这马车自然是归穆湘西使唤。她进了车厢后巡视一眼,里头的所有东西都已经一应俱全准备好了。桌案上摆着水果和糕点,专门有个放置茶壶的底座,可以使得茶水在车马的行驶中不会外溢。   所有的座位上都铺着一层毛茸茸的狐狸毛软垫,摸上去轻软。穆湘西拿起一本闲书,还没翻几页,眼皮就随着车厢的晃动开始不由自主地打架,她舒舒服服地窝在角落里打了个盹,没过多久就感受到阿碧撩开了她的帘子,侧身进来,在她的耳边轻轻道:“小姐,我们到了,该下车了。”   穆湘西睡眠很浅,闻言便起了身,在她的搀扶之下下了车。   她还是第一次来到云府作客,之前虽然多次听到云家的名头,却一次也没有来过。   一路上都有着引路的侍女带着她们在园林建筑之中穿行,穆湘西没有什么熟人,唯一能够搭话的只有身边的阿碧,她一边走一边冲着阿碧小声道:“接下来我们去哪啊?”   阿碧快走了几步,尽量凑到穆湘西的耳边,轻声道:“应该是直接去宴厅那边。”   去了宴厅还有什么机会潜进云天照的书房,穆湘西立刻使了个眼色,清了清嗓子说道:“两位姑娘请等一下。”   前头带路的两位侍女立刻停了下来,冲着她福了福身:“小姐有什么吩咐。”   “我肚子有些不方便,先不去宴厅了,你们告诉我一声如厕在何处,等下我自己过去。”穆湘西煞有其事地抚了抚小腹,陪着她看不清面容的面纱,看样子还真像是不舒服。   其中一名侍女犹豫道:“……这,小姐若是不小心迷路了可如何是好,要不奴婢二人先将您带过去吧。”   “不用,”穆湘西立刻拒绝了,话音刚落,觉得自己态度有些过于绝对了,不由得将声音缓了缓道,“我自己过去就行,我还有随身的是侍女一块,你们不是还有很多人要带路,先忙你们的就行。”   两名侍女面面相觑,看模样十分为难。   “不用犹豫了,我们家小姐说什么就是什么,”关键时刻还是得阿碧摆出一副高傲的架子来,她道,“若你们不放心,只管将路线告知我便是,开宴之前,我必将我家小姐带到。” 第五十章 错身   两位侍女不好再继续推辞,走到一边给阿碧描述了一遍大致路径之后,就相继离开了。   “小姐,搞定了。”阿碧走回穆湘西的身边,冲她眨了眨眼睛。   穆湘西捏了捏藏在袖中的契纸,先前她考虑到她们两个人都对云府不熟悉,到时候找起房间来会困难许多,于是提前和阿碧商量好了,若是有机会和这里的侍女问路的话,一定要多套些话出来。   “我方才问过那些侍女,她们说云少爷的房间在泛华轩那边,离这边好一段路呢。”   穆湘西听后面色发苦:“那如何是好,若是去迟了晚宴,说不定又会惹人生疑。”   “我看小姐现在还是抓紧时间先赴宴吧,现在各路宾客都已经到了,侯爷和夫人没看见小姐会担心的。”   “也好。”反正一整个晚上都有时间下手,穆湘西也不急于这一时。   不多时,两人就沿着先前那两个侍女带的路到达了宴厅。   云府在精致程度,摆具考究上都比不上霍贺两府,但也有着自己独有的特色。就好比现在亭台边的湖池来说,绝大多数的官宦人家都会种上观赏性的荷花或者睡莲。但是云府就没有从众,在湖面上打了好几个铜柱桩台,平时有许多云家小辈会跑到这里来练功。   大厅的装饰物件也极少,一切都以简朴庄重为美。云家的大夫人也是练家子出身,据说曾经是朝中唯一一位女武状元,也曾领兵上过战场,立下不少赫赫战功。即使后来嫁到云家,她也没放弃锻炼自己的身手,既然作为人妇已经不能出去抛头露面,她就在家中教下人和小辈们习武。   这等女性,无疑是让人十分钦佩的。穆湘西与云夫人打了个照面,立刻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   “这小女儿瞧着倒是眼生得很,”云夫人大感稀奇,“娘子不妨把面纱取下,让我好好瞧瞧?”   穆湘西摆弄了一下自己的面纱,不好意思地拒绝:“夫人不知,小女偶感风寒,然而听说云贺两家喜结秦晋之好,是以特意掩面前来庆贺。”   边上有人认出了穆湘西身边的阿碧的身份,立马附耳到云夫人身边说道:“夫人,那是康定候家的嫡女。”   云夫人的笑容在听到康定候三个字的时候僵了一瞬,随即很快调整好了表情,对她和蔼一笑:“原是沅姑娘,侯爷与侯爷夫人把你看得太紧,大家应该都对你有些陌生了,是应该多出来走动走动,就当是交个朋友。”   穆湘西不是没听出来她言语中对于康定候府的疏离之意,但没放在心上,眼睛弯了弯行完礼往里头走去。   就如同云夫人所说,霍沅太久没出来走动过,这些自小玩在一块的皇亲贵戚都不认识她了,对她都不冷不热的,但她毕竟是未来的太子妃,光是这层令人艳羡的身份摆着,也有不少不熟的千金主动前来攀谈。穆湘西也并不介意,来者不拒,一边聊一边坐着吃边上阿碧剥好递过来的松子。   康定候夫人倒是过来找过她,以她的身份必然是要坐在前面,不在同一桌用饭,所以特意过来叮嘱一番穆湘西,若是在后头坐不惯的话,大可以到前面来找她。   “我知道了娘亲。”穆湘西在外面显得格外安静又乖巧,使得康定候夫人不由自主地伸手抚摸了一下她的头顶。   她正要开口说些什么话再安抚一下康定候夫人,忽然视线里越过的一个人的身影,眼睛顿时便像移不开了一般追着他去了,连原本想要说的话都噎在了喉咙里。   康定候夫人察觉有异,顺着她的目光跟着望了过去,果不其然捕捉到了贺君知的后背,从鼻子里溢出了一句冷哼。   上次她的女儿明明完好无损地被这混小子带回去,再见面的时候居然是那么一副伤痕累累的模样。她一边心如刀绞一边从把人带回来的总管手中把人抱下来,若不是她在上回分别时特意多了个心眼,安排了人暗中保护,说不定如今连人都见不着。   可是穆湘西就像是被人下了蛊一般,任凭康定候夫人目光中有多少不满,也依旧眼睛微微发亮。   以她的医者目光来看 ,贺君知果然是成功把毒清了,如今步履轻松,眉头也再没了郁结之气,脸色也不像以前一样总是透着病态的苍白,面颊透出了几分健康的红润。   穆湘西怕再看下去对方会发觉,及时收回了目光。   “沅沅,你可别再犯傻了,当初你如此护着他,结果下场变得如何?娘亲不会再允许你接近他,若是他还执意前来打扰,休怪我无情。”   听到康定候夫人这么说,穆湘西总算是醒悟过来她的娘亲对贺君知有多少成见。好在她原本也没打算现在就和对方相认,于是立即顺着康定候夫人的意说道:“不会的母亲,我知道自己的身份。”   哄走了康定候夫人,穆湘西拍了拍自己面纱下的脸,强迫自己收回神。毕竟她还有正事没做,现在还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   饭菜和酒水通过府内侍女的手,很快分发到各位宾客的手里。穆湘西原本是打算中途吃饭的时候离席,这个时候全府的关注重点都在宴厅,云天照的房内应该没有人在。   但这计划中途出了一点波折,有人拿着酒鼎经过穆湘西的时候,不小心把酒水泼了些到她的外衫上。穆湘西正好以此为借口离了席,也没让阿碧继续跟着,独自一人悄悄地潜进泛华轩。   她一个人目标小,翻墙也比较容易。好在正如她所想的,云府的人仗着自己有些手脚功夫在,平时疏于巡逻戒备,如今整个泛华轩就没有多少人在,绝大部分都去前头的宴厅帮忙了。   穆湘西心中一喜,挑了个角落避开零星在院内走动的小厮,顺利地从围墙边缘潜入到云天照厢房窗边。她试着把紧闭的窗棂打开一条缝,把契纸压了块石头,偷偷地丢到了他临窗的桌案上。   做完这些,穆湘西又轻之又轻地把窗户轻轻合上,趁着没人发现,重新打算从围墙边翻回去。   然而她提着繁杂的裙摆,正好跨坐上围墙的墙沿时,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云天照与贺君知两人并肩行来。若是她现在跳下来的话,必然会被他们两个第一时间察觉。然而若是现在不走,等下被发现的话就更加说不清了。   穆湘西上下为难,最终还是决定铤而走险,单手从围墙边轻轻翻跃而下,装作有些喝醉的模样,跌跌撞撞地率先冲着他们来的方向而去。 第五十一章 不识   她原本打得是主动出击撇清关系的算盘,然而还没走几步,就见阿碧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从边上一把把她稳稳扶住,月光投递下来影子正好将她遮了个严严实实。   穆湘西有些惊喜地反抓住她的手,阿碧也冲她机灵地笑了笑,紧接着脸上瞬间换上一副焦急的样子:“小姐,你怎么在这里,是不是有些喝多了?阿碧找了您好久,快些跟着我回去吧。”   说着她搀着穆湘西继续往前走。   穆湘西这头被阿碧遮着,又戴着面纱,一眼望过去完全看不清样貌。旁人听了这番话更会觉得只是小姑娘家喝多了,直接掠过,不会多管闲事。   可惜她们碰上的人是云天照,云天照这个人的脾气说得好听些是喜欢路见不平,说得难听些就是喜欢多管闲事,他耳尖听见阿碧的话,撇头止住了话,关切地看过来:“二位姑娘,醉得如此厉害,需要我帮你们指路回到宴厅吗?”   阿碧感受到自己的袖子被狠狠地拽了一下,连忙道:“不用了不用了,奴婢自己把小姐搀过去就好。”   一旁的贺君知原本压根没看见他们,见云天照关切地走上去,这才分过来一眼,眼睛在阿碧身上打量了一圈,似是认出了她的身份,自觉地待在原地没动弹,嘴上却道:“这里离宴厅倒是有段距离,路也比较难走,我只见过有人喝醉跑到楼桥那头去,倒没看见过有人在没人带领的情况下到泛华轩来,真是奇哉妙哉!”   经过他怎么不经意的一提醒,云天照也迟钝地反应过来:“对啊,我这院子几乎没什么人往来,二位是怎么跑到这边的?”   “许是小姐乱走走到这边,”阿碧颇为不自然地答道,“我们得回去了,侯爷夫人都在等着小姐呢。”   说完,她把穆湘西的手臂往肩上一扛,半搂抱着就要将她带走,还没走出几步,就听见贺君知幽幽地说道:“是想对云天照下手吗?”   阿碧明显一怔:“什么?”   “趁着设宴潜入到云天照的院子里做些小动作,好设计除掉他,这样就能破坏云贺两家的姻亲,甚至可以使云贺两家因为这件事产生一些隔阂,从而离间两派的关系。这样做,对你们霍家来说,不是一劳永逸吗?”   贺君知眼睛锐利地扫过阿碧身后把全身都遮得严严实实的穆湘西:“只不过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派一个笨手笨脚的人来,康定候府是没人了吗?还是觉得云天照这头不需要过多防范,这才随便遣个人来了事呢?”   云天照本来没往这边想,经过贺君知一点拨这才逐渐理解了其中的那丝不对劲,看着她们的眼神也逐渐变得阴沉起来,他一把抽出剑架到阿碧的脖子上:“说!你们到底为什么来这里?”   阿碧的肌肤碰着刀刃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但她好歹也算是有些见识,就算裙摆下的腿抖得不成样子,表面还是镇定如初地说道:“小姐与我皆是无心到此处,即便看在身份的份上,云侍卫也不能随意对我家小姐出手吧!这就是你们云府的待客之道吗?”   穆湘西见醉酒装不下去了,拍了拍阿碧的手让她退到后面,自己站了出来:“二位大人何必为难一个小侍女?贺世子说我们到云侍卫的院子里做小动作,可有证据?”   贺君知冷哼一声:“若是没有,你何必心虚装作酒醉?”   穆湘西心说那还不是怕被你给认出来,但终究没敢说出口。目前贺君知似乎丝毫没有要探究她面纱下的脸的欲望,穆湘西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不免有些难以言喻的失望。   她揉了揉额角,极力压下心里漫上来的失落,直接拉着阿碧往外走:“既然世子殿下这么笃定,那尽管可以派人查我到底动了什么手脚,查出来之后再定我的罪也不迟。而现在,你无权干涉我的人身自由。”   穆湘西知道贺君知不可能现在把她抓起来审问,哪怕她真的做了些什么不利于云府的事,在没有确凿的证据之下,也只能忍着。她就是仗着这一点,才肆无忌惮地在他面前高调走过。尽管她目前不想承认,但她身后确实有一整个康定候府撑着,还有着和沈洵密不可分的关系,不再是以前那个四处需要受人庇护看人眼色的小哑奴可以比拟的了。   她做事可以不那么谨慎和小心翼翼了,可她的心里却没有感到半分的轻松,背靠着大山,意味着自己的命运从此和大山绑在了一块,若是某一天大山倾覆,她也不可避免会被压倒在山下。而那个时候,贺君知与她,又该如何自处呢?   正如穆湘西所料,贺君知虽然怀疑她做了些事,但没有证据也不好贸然出手,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走。一离开贺君知的视线范围外,阿碧浑身紧绷着的神经都松懈了下来:“吓死我了小姐,那贺世子可真是观察入微,我们若是真的被查出了什么,会不会拖累侯爷和夫人?”   “不会,我也没干什么。”穆湘西不知在想些什么,神色颇为漫不经心,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   她不仅没干什么,还上赶着把制裁沈洵的证据巴巴地往人家跟前送,结果人家压根就不领情,还反咬她一口说她栽赃陷害,穆湘西明知道是因为对方还没有认出自己的缘故,可还是避免不了有些郁结。   她的胸口又一次隐隐地发疼了起来,这一次的一线天毒发比以往都要疼上几分,没多久穆湘西就软倒在阿碧的怀里,额头上冷汗涔涔,面色苍白如纸。   阿碧颇有经验地扶着她半躺在地上,让她自己缓过来,接着又从袖口掏出随身带着的药丸,匆匆地解出一粒伺候着穆湘西咽下。   “小姐,有些不该想的事,不该想的人,还是少想一些吧,你看看现在,病又发了。大夫都说了,你得要心情好,心情好了才不会发病,别再这样折腾自己了。”   穆湘西感觉胸口的疼痛暂缓,闻言苦涩一笑置之。哪里是她在折腾自己,明明是贺君知在变着法地折腾她。虽然每次拥抱他都如同抱一只浑身是刺的刺猬,但她依然像是现在这般,边疼痛着边甘之如饴。许是怀玉当初的话真是对的,最先开始她便应该离贺君知远一些。 第五十二章 自处   接下来的时间,穆湘西都端得十分得体拘谨,没有瞎跑瞎逛,也没有再开口,只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安静用餐。   本次宴会的主人公也姗姗来迟,贺淑仪本身就长得有几分凌厉张扬的美艳,这会儿穿着一件水红色的琵琶绣锦上棠,配了条烟罗下裙,更衬得她明丽了三分。她盈盈地笑着接受这众人的祝福,本来显得有几分刻薄的眉眼也舒缓了几分,俨然是一副待嫁小女儿的状态。   等到云天照和贺君知从外头走过来的时候,宴厅内的和乐气氛也达到了高潮。   贺君知经过穆湘西的时候特意瞥了她一眼,穆湘西自己埋头不知,倒是阿碧紧张得要命,给她递葡萄的手都在隐隐颤抖。   穆湘西用手绢擦拭自己刚刚剥完虾的手,似有所感地抬起头,正好和贺君知看过来的眼神碰上,她明显感觉到贺君知的眼神在那一瞬间发生了改变,连忙重新低头吃阿碧递过来的葡萄。   好在贺君知也没来得及过来,他刚皱着眉头往这边迈了一步,下一秒就见云天照一把揽住他问:“君知,你去哪里?走走走,陪我一同去见淑仪,我一个人多不好意思,你身为我未来的大舅子,得在我身边帮衬一番。”   贺君知推辞不过,只能被拥着一块走了。穆湘西却再也坐不下去,贺君知这个人感知太过敏锐,要继续在同一屋檐下呆着,保不齐什么时候就要被拆穿。   她站起身同在上座的康定候夫人解释了一两句,康定候夫人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对着不远处威严的云家家主颔首示意:“云将军,小女近日偶感风寒,身体抱恙,原本想来沾沾将军府的喜气,使身子爽朗些,没想到这几杯酒下肚,便不小心喝晕了去,将军莫怪,我这就派人把这傻丫头送回府。”   云将军抚着胡须顺势打量了穆湘西一眼,后者连忙做出一番头疼不堪忍受的模样。   “令爱不喜宴会这事我早有听闻,今日前来参加,可见侯府对我云家的重视。这霍大姑娘生得可真是水灵,与太子殿下可谓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穆湘西闭着眼睛都听懂了他的话里意思,无非就是在说康定候与沈洵都已经结成了一条船上的蚂蚱,不必来云家献这个殷勤,也不必特意前来试探。   一边的康定候哂笑一声:“将军这说得是什么话,一个不懂规矩的顽皮丫头罢了,是本候没教导好她,劣迹都传到了将军耳中,真是见笑。”   “对了,听说九殿下不日就要归京,云将军可曾听闻?”   九皇子要回来了?穆湘西打了个激灵。她一直听过九皇子在军中的威名,却一直没怎么见到过他。以前在太后身边服侍的时候,他前来探望也只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转眼间已经成了边关威名赫赫的战神人物,比起沈洵来说,更是深得民心。   更何况九皇子的生母元嫔是曾经当今圣上最为宠爱的一名妃子,差点为了她废除后宫。只不过后来元嫔不知怎么就生病去世了,只留下了当时尚不足五岁的九皇子。   皇帝对于这个酷肖母妃的孩子一直怀有深深的亏欠,旧太子垮台时,又差点想立他为太子,最后出于当时境况的慎重考虑,还是没有择他为储君,而是为了平衡权政改立了另外一位没什么势力,大家都不太看好的皇子,就是现在的太子沈洵。   沈洵估计自己也知道只要这个九弟一回来,他如今的身份与地位都有可能不保。于是趁着他在边关打仗的这几年,没少在皇帝面前给他偷偷使绊子。   要不是贺家和云家一直在他背后支持着他,估计他都活不到回京的日子,即便就这么死在边关都无人问津。   不过如今若是他回来了,贺家与云家的压力也会小得多。先前沈洵因为救驾的事情在圣上面前博得了很大的好感,最近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不知道是不是皇帝越老活得越回去的原因,变得越来越爱憎分明了。若是放在以前,就算是他的亲生儿女做错了事情,在他面前自刎自证清白,他也不会有半分的动容。   就拿前太子为例,他生性与世无争,被陷害时头脑发热,想出了个自刎证清白的愚蠢法子,却不曾想他那个冷血的爹当真就这么平波无澜地看着他拿剑自刎,不仅不加以阻止,反倒骂了他一句:“懦夫。”   当然,穆湘西也觉得前太子的行为确实有些欠妥,不过逝者已矣,再多说也是无用。她倒是觉得当今的皇帝与沈洵是一路的人,简直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前太子懦弱不堪,连反抗都没有就急着用自刎来逃避,而沈洵反而因为大义灭亲而赚了个“好名头”,一时也分不清到底是谁的做法才能在这个世界上更好地活下去。   穆湘西正听到关键的地方,刚想再听几句的时候,康定候夫人将她搂住,淡淡道:“我陪你出去,你和阿碧先坐马车回去吧 。”   “还是不劳烦母亲了,女儿自己回去便是。”   康定候夫人仿佛没听见一般,继续把她带离话程范围,半晌后略带严肃地说明道:“……这里是云府。”   穆湘西仰起头,专注地等着她说完。   “我们与云贺两家,是不能……”   “我知道,”穆湘西抢先一步打断了她的话,“这些爹爹之前都告诉我了。”   康定候夫人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上次侯爷罚你,也是因为在气头上,你又说出那些令他为难的话,所以才会言辞严厉了些,只要你低头去认个错,他肯定会给你解禁的。”   “可女儿说的是实话,”穆湘西认真地说道,“太子确实品行不端而且并非良君。”   见康定候夫人欲言又止,她先行压下了她的话:“娘亲先听我说完。如果说太子登上皇位之后,想要除掉侯府,或者说一句大逆不道的,太子若是登不上皇位,侯府到底该如何自处?” 第五十三章 归京   “所谓忠其君,谋其事,侯府若是真有一日走到了那一步,也只能够认命了,”康定候夫人有些无奈地看着她,“换而言之,沅沅,现在并不是我们在择主,而是我们只有这条生路可以走。”   穆湘西不语,倔强地抿着唇不说话,她知道想要通过说服自己的亲爹亲娘的方式拒婚是不太可能了,若是换成如康定候那般性格强硬的人,说不定还得吃点苦头。   她暂时放弃了规劝的念头,随着阿碧一起登上马车。   马车里的陈设还是和来时的一样,但穆湘西这次却没有任何兴致睡觉了,她一把扯下脸上的面纱,忽然觉得前路一片迷茫。   次日,九皇子归京。   沈澈这次回来并没有大张旗鼓地从东门入,而是自带了一队精兵从北门缓缓入城。   从前圣上为了劝他归京不知道下了多少道旨请他回来,但他却总是借口战事未平,一律回拒,软硬不吃,可把皇帝一阵好气。   辰时三刻,踏鸿军整装踏入京都地界,他们统一着一身灰铠,训练有素地排队入城。而在他们队前马上,端坐着一个坚毅的青年,他的模样与沈洵有三分酷似,但是眼睛细长深邃,眼神中没有什么太多的利欲之色,犹带着几分清澈,肤色也因为常年在外征战而被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色。整个人看上去矫健俊美。   才驰几步,沈澈忽然勒马侧望,似有所感地抬起头,与不知何时站在二楼的贺君知对上视线,良久,露出了一个爽朗的笑容,不顾忌众人的目光大声唤道:“阿知!你小子在信里不是说快要病死了,本殿现在看你倒是精神焕发好得很!”   贺君知也负着手露出一个笑,目光相触间全是惺惺相惜的感慨:“殿下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不知添了几道伤,而我却在这京都中富贵优游,又怎敢先殿下一步而去?”   沈澈指挥军队先行,自己却翻身下马,把缰绳往门口小厮手中一抛,便直直地往贺君知的方向而来。   才刚一见面,两人便张臂结结实实地抱了个满怀,沈澈贴在贺君知耳侧低不可闻地问:“一线天毒解了?”   贺君知松开他,含笑着点了点头。   “厉害啊,褚思铭这江湖神医的名头还真不是浪得虚名。”   说到这个,贺君知的笑容变得淡了点,之前身边没有什么知心人可以诉说,如今好兄弟终于回来了,他苦涩一笑,向沈澈伸手让他落座。   给各自都倒了一杯酒后,贺君知才缓缓开口:“我好像找到她了。”   沈澈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闻言狠狠一愣:“她?是哪个?不会是穆家的……”   “你疯了?她都已经去世这么久了,估计连尸体都装敛进皇墓中了,你怎么还这么执迷不悟!”沈澈浑然不信,“别忘了,当初你的毒也是因为她才沾染上的,说不定这又是沈洵那阴人的手段。”   “也许吧,”贺君知垂眸苦笑,“但若有一丝希望,我也不会放弃。”   “对了,阿澈,你还记得我给你传来的那份盐铁图吗,你验证得如何?”   沈澈把酒杯往边上一搁,从怀中把那份还原过的图拿了出来:“我仔细去这些地方证实过,对倒是都对,但就是太对了,倒让我觉得有些不太真实。”   “以我对沈洵的了解来看,除非他亲口说,否则万万不可能让别人把他的底细说得这么清楚,还亲自送到我们手中,这点也太匪夷所思了,”沈澈皱眉,重新看向眼神悄然变得柔和的贺君知,“你老实说,你是通过什么方法拿来的?先前我们明明严刑威逼了这么多沈洵的心腹,也不见他们有吐露过这方面的讯息。”   贺君知摇了摇头:“没有什么方法,有人亲手送来的。”   沈澈撇了撇唇,一副不信的模样。他们机关算尽也没拿到的东西,竟然有人不谈任何条件就拱手相让?   “是真的,”贺君知叹了口气,看沈澈的眼神就知道他内心的震惊,于是继续补充,“我把一本兵书借给了一名随身侍女,这张图就夹在这本书中,这还是我无意间翻到的。”   沈澈往他的身后撇了一眼:“那那侍女人呢?”   “不见了,”贺君知捏紧了手中的杯子,“她在月余前留下一线天的解药,然后消失在了府内。我派人去找过,只在忘德山城郊发现了一些马车的车辙印痕,但是是通向悬崖的。我又派人到悬崖下搜寻了好几日,也没有发现她的任何踪迹。”   “你是说……你体内的毒……是她解的?”沈澈神色也凝重了起来,“她怎么会有一线天的解药,莫不是是沈洵安插在你府内的暗线?”   贺君知沉吟半晌,随后坚定地摇了摇头:“一线天的毒,解法不单单只有解药这么简单,需要把我体内的毒引至自己身上,这对于她自己也是一种很大的伤害。更何况,若真是沈洵的人,顶多给我们一部分信息上套即可,何必把这么重要的信息全盘托出,这不是顾此失彼么,相信沈洵应该蠢到这种地步。”   “那照你说,她一个小侍女,怎么会有这些情报?”   “我不知道……”贺君知有些无奈地抚了抚额角,“我看不透她,明明相识了这么多年,但她一夕之间变得让我很陌生,我都怀疑她这具身体换了个人居住,不然怎么会这么大变样。”   也……变得越来越像穆湘西了。   贺君知有些怔怔地看着手中的酒杯,忆及前些日子的点点滴滴,有些东西他向来看得比旁人清楚,感情是不是在作伪,细节是不是假装,他都能够敏锐地察觉到,没有人可以当着他的面效仿他心中的白月光。   可是她却除外,明明哪里看着都不像是哪个人,却偏偏哪里都像是哪个人。如今回忆起来,不太被注重的细节一点点铺陈展开,反而让他更加心境不安。   怎么会这么相似,红笺,难道你真的是她吗?若真的是她,你现在又身在何处?   贺君知心不在焉地咽下酒液,忽然郑重地对沈澈道:“我要潜进康定候府看看。” 第五十四章 探望   沈澈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瞪直了眼睛,嚷道:“你疯了?主动去给别人送把柄吗?”   “我要去找她,”贺君知站起身来,那双漂亮的瑞风眼中满是决然,匆匆把杯中酒饮尽,“阿澈,我先走了,我们改日再叙。”   “不是……你去侯府找谁啊?你怎么不说清楚?”沈澈看着他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门口,一阵气闷。他回手打了个清脆的响指,立刻有一个全身包裹着黑衣的男子从窗外一跃而进:“主子。”   “跟上去好好看着阿澈,他的毒才刚解,万一后力不继被抓住,你不论如何都要把他救出来。”   “是!”   那人不过眨眼间便消失地无影无踪,不论来去都悄然无息,沈澈在他走后行至窗边,凝眸望向天际,那个方位恰好是皇宫的方向。   他抚着腰间片刻不离的佩剑,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剑柄,沈洵,现在的好戏,才刚刚拉开帷幕。   话说回来,穆湘西回到霍家房内先倒在床上睡了一觉,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天真的喝了些酒,一直睡到快到午时才被阿碧匆匆唤醒。   穆湘西翻了个身,口中含糊道:“反正也是关禁闭不能出门,就不能让我多睡会儿吗?”   “小姐,不是阿碧不让您多睡,而是……而是太子殿下来了,说是要来看望您。”   话音未落,穆湘西唰一声从被窝里坐了起来,声音还带着刚刚睡醒的沙哑,不敢置信道:“他来做什么?”   “阿碧也不清楚,可是听下人们说,殿下已经在厅子里等着了,是夫人让阿碧来赶紧把您叫起来打扮一番的。”   穆湘西把脸埋进被子里,内心有不太好的预感,之前她没忍住,和沈洵有过一面之缘,不过想来他应该也忘得差不多了,顶多看着觉得眼熟。先前的那个霍沅与沈洵没有见过面,所以应该不会露馅。   现在唯一不清楚的是,沈洵大病初愈却不好好待在皇宫里休养,跑来看她做什么?难不成他知道名下的酒楼契纸被她骗来了,是来找她算账的吗?   不论是哪一种可能性,穆湘西都觉得自己应该去看看,她迅速地起了床,任由阿碧将她上下左右好好摆弄了一番,这才前去大厅。   因为她与沈洵已经定了姻亲,相当于是未婚夫妻,所以在成亲之前为了避免霉运,不能够见面。阿碧替她搬来了一块半透明的屏风,挡在她的身前,正好将她和沈洵隔开。   双方通过薄薄的一层纱相对而坐,沈洵旧伤刚愈,整个人的精神还没恢复,但看见康定候和康定候夫人一脸的笑意,仍可见其最近的风光得意。   闲谈了一会儿之后,沈洵提出要单独和穆湘西聊聊,于是大厅里的人纷纷知趣地起身给他们让出空间,连阿碧也不例外,在康定候夫人的眼神下也只能告退离开。   偌大的厅堂里只剩下她与沈洵两个人。   穆湘西放在自己膝盖上的手松了又紧,她感到有些害怕,但现下若是表露出来,无疑说明她很心虚,于是强撑着挺直了背。   “沅沅很怕本殿?”沈洵吹了吹手里沏好的雪顶毛尖,不着痕迹地瞟了她一眼。   穆湘西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忍着恶心清了清嗓子道:“殿下何出此言?您是我未来的夫君,是我未来的天,我敬您仰您,唯独不会怕您。”   沈洵被她哄得像是笑了笑:“你倒是很会说官话。”   穆湘西心中腹诽不已,说出来的话确是得体非常:“听闻殿下前几日因为护驾而遇刺,故而搁置了婚事,不知如今身子可好些?”   “好多了,” 沈洵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视线像是毒蛇一般穿透过这若隐若现的屏风,“只是发生了一件极其不巧的事,不知何人知晓了一些本殿的名下屋产,既然有胆子借着本殿的名义前来行骗。不仅伪造了信物,还拿走了纸契,如若被本殿知道是何人所为,必定将她抓住重罚。”   穆湘西听着,背后渗出点冷汗,但明面上八风不动,不显露分毫:“殿下说得极是,此人行为乖僻,招摇行骗,一定要早日抓捕归案才是。”   沈洵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含笑道:“说来据本殿那些愚钝的下属而言,那骗徒是位女子,乍一看身量体型与沅沅也相差不了多少,若她有沅沅一半的才智,就该明白,千不该万不该,也不应该来本殿头上撒野。”   穆湘西知道他已经怀疑到她头上来了,毕竟知情沈洵有那些酒楼产业的人并不多,康定候作为盟友必然是知晓一些,更何况稍微再转一转脑子,就能想起他那块玉佩的事,怀疑到她的头上来并不算是难事。   “若是那人诚心悔改,主动把拿去的纸契还回来,本殿可以从轻处置。”   沈洵的语气中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威压,但是这套对于足够了解他的穆湘西来说倒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威慑力。以她对沈洵的了解,如果他真的确定了,反倒不会像这般来问,而是直接动手了。若是这个时候表现得心虚,就摆明了告诉他那真是她干的。   穆湘西镇定地接话:“那沅沅便希望殿下早日拿回纸契了。”   她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在她身上看了又看,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度过了这茬,沈洵好像是没什么好聊的,问她的都是些十分常规的问题,穆湘西一一答了,坐到后面甚至又有些困倦,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沈洵及时止住了话头,说道:“既然沅沅已经有些疲倦,那本殿今日就不多叨扰了。”   他的目光灼灼,站在屏风前熠熠发亮:“剩下来的话,本殿等着你嫁过来的那天于你慢慢说。”   穆湘西哈欠打到一半,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谁要和这人渣慢慢说?她缓缓露出个冷笑来,若非她早就知道沈洵的真面目,还真要为他的一片体贴感动不已呢。   见沈洵移步走向门口,穆湘西干脆利落地起身从另一边的小道回自己的房间去了,与其陪着沈洵消磨时光,还不如回去睡个回笼觉来得自在。 第五十五章 偷见   脚步堪堪踏入自己的屋子,穆湘西直觉有哪里不对劲,心中涌上了一丝警惕之色,她回头问阿碧:“今天有谁进过我的房间吗?”   阿碧茫然地看了一周紧闭的窗户,脆声回:“小姐,没有的,这门关得好好的,前院又有小兰她们看护着,一般人是闯不进来的。”   这么说来也有道理,穆湘西点了点头,揉着太阳穴拂袖让她先退下:“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阿碧,你先下去吧,等到传午膳的时候再来叫我。”   “是,奴婢告退。”   阿碧见她从前厅出来之后就一副无比烦心的样子,也不敢多做停留,替她掩好门之后退了下去。   穆湘西从自己的怀中取出了一方还没有绣完的栀子花手帕,这是之前她想绣好之后送给贺君知的,没想到还没来得及绣完,就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原本的打算好计划也被搁置了。   她叹了一口气,重新拿起筐里放置着的针线,认认真真地坐在窗边开始接着绣,才下了没两针,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一阵异动,骇了她一跳,连带着绣花针也不小心戳进了指头里,素色的指尖流血不止。   穆湘西冷冷道:“谁在那里!出来!这么明目张胆地闯进我的屋子,不怕我现在就喊人吗?”   话音刚落,就见放下来重重遮挡住光线的帘子后面窸窣地动了一下,从里头走出来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他的眉目如同枝头那朵富丽的海棠,唇角噙着一抹熟悉的桀骜之气,整个人锋芒毕露,叫人不敢直视他逼人的俊逸之气。   穆湘西呆坐在椅子上,若不是现在的手指还在隐隐作疼,她甚至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回到了几个月前。那时候什么事都还未曾发生,她可以心安理得地忘却一切待在贺君知的身边。   她的眼睛有些酸涩地眨了眨,很快控制住了情绪,对着贺君知道:“这位公子,我们好像还没有熟悉到可以随意闯进闺房的地步吧。”   贺君知无比自然地负手打量了一圈她的屋子,兀自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对她道:“不请自来,多有叨扰。”   如果说之前穆湘西还觉得受到惊吓想要喊人来的话,现在倒是完全不想了,她心下觉得有些好笑,今日怎生得如此忙碌,刚走了一个沈洵现在又来了个贺君知,哪个她都开罪不起。   “不知道贺世子硬闯沅沅的屋子,是上次的事查出了什么眉目,特意来兴师问罪的吗?”   “那倒不曾,”贺君知目光亮得吓人,极具侵略性地凝望着她,直看得穆湘西脖子浸染上一丝艳红,不自在地撇开目光,“只不过有件极为巧合的事情,可否请霍小姐为我解答一二。”   穆湘西挑了挑眉,下意识咬了一下唇:“世子殿下请问。”   “我曾有幸在幼时与小姐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候不过十岁左右光景,霍小姐独自一人坐在湖边赏荷,不慎失足落入湖中,是我无意间路过救了小姐一命。”   穆湘西眉头轻蹙,她倒没想到昔日那个假霍沅与贺君知还有这么一段缘分,不过时间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想必他已经对她的印象都模糊了,应该不至于是来特意揭穿她的。   果不其然,听得贺君知继续说道:“虽然已经过去了几年,你我的记忆都变得不甚分明了,但现在想起来,倒也不觉得陌生。”   穆湘西冷冷道:“世子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为什么如今的霍小姐,与世人眼中、还有我记忆中的霍小姐,长得完全不一样呢?”   穆湘西心头狠狠一跳,她最为担忧的那个地方蓦然坍塌,再也顾不得什么,张开嘴就要去喊人进来。但贺君知早有准备,居然伸手把她的嘴一把捂住,两张脸瞬间距离变得极近,就连呼吸都几近可闻。   “听我说完,”贺君知将她困在墙沿角落里,另一只手拂开她稍显得凌乱的发丝,在她耳边低沉道,“红笺,我知道是你,我对你的了解比你想象中还要更多一些,所以你根本没办法瞒住我。”   穆湘西的心跳跳得快极了,她有些不知所措地移开视线,目光却不知道往哪里放。这真的太要命了,贺君知这种不管不顾的架势几乎打乱了所有她部署好的计划,现在连装都难以继续假装下去。   “为什么要离开国公府?又为什么要到康定候府来?什么时候能够讲话的?为什么……为什么假装不认识我?”   一个接着一个的问题,每问一句,贺君知就逼近一步,直到穆湘西退无可退,整个后背贴上了墙,眼睛也只能被迫看向他。   灼热滚烫的呼吸相互交缠着,穆湘西咽了一口口水,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他的手,意思是他的手现在捂着她的唇,她根本没有办法开口回答他的问题。   “我若是松开了,你又要喊人怎么办?”贺君知漫不经心地看着她,细密的黑睫在这么近的距离中看得尤为清晰。穆湘西不由得有些出神地想,怎么他的睫毛能生得比她的还好看。   “想说话?”   穆湘西拉着他的掌心,小鸡啄米似地点了点头。   “那可以和以前一样写啊,”贺君知坏心眼地笑了一下,特意把手心摊在她的眼前。   都已经能够说话了,为什么还要写啊?穆湘西瞪圆了眼睛,觉得他就是在赤/裸/裸地报复,她气闷地盯着贺君知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半晌,随后极不情愿地在上面写道:我就是霍沅。   见贺君知一脸讶异地看着她,穆湘西眼中显现出了一丝的好笑,继续写道:我才是侯府的嫡千金。   她本以为按照贺君知的脾气还要怀疑一下这话的可信度的,没想到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一种近乎爱怜的目光看着她,道:“那岂不是平白吃了很多苦?”   穆湘西的心脏漏跳了一拍,就那么傻愣愣地看着他。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了一阵轻柔的敲门声,阿碧在门外小声喊道:“小姐,该用午膳了,奴婢进来给您送饭!”   眼见着门就要被推开,他们两个人无处可躲,穆湘西情急之下把贺君知往旁边的床上一推,用被子把他整个人遮盖住,接着又打散了两头的纱帘,牢牢地挡住了整张床。   做完这些,阿碧已经推开了门,与她打了个照面,有些不解地问道:“小姐您杵在床前做什么?” 第五十六章 相认   穆湘西有些尴尬地捋了捋胸前的头发,在屋内僵硬地走了两步:“没什么,随便走走。”   “哦……”阿碧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回头把手里的食盘给放下,随即走到窗边打开了窗户。外面的光线顿时照射了进来,原本朦胧轻薄的床帘隐约地显出了一个影子。   穆湘西大惊失色地冲过去把窗户重新关上,埋怨道:“阿碧,你做什么!”   阿碧有些委屈地说道:“小姐,奴婢看您脸都红了一片,应该是屋里太闷了,所以给您开窗通通风啊。”   床帏间忽然传出了一声很低很低的轻笑。穆湘西顿时脸上变得更加火辣辣的,她反手捂了一把脸,冲着阿碧反驳道:“阿碧,你别睁眼瞎胡说。”   “啊?阿碧没有啊?”阿碧无辜地小声辩驳道,“小姐今日变得好生奇怪。”   穆湘西的眼睛躲闪了一下,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转移话题道:“不说这个了,我先吃饭。”   她在桌前坐了下来,刚举起筷子夹了一块红烧排骨,还没来得及放入口中,就听见阿碧在一旁自然地嘟囔道:“既然小姐开始用膳了,那阿碧就帮小姐理一理床铺吧,怎么才一会儿不见就这么乱了……”   穆湘西猛然转过头去阻止,直接放下碗筷跑过去一屁股坐在了自己床上:“等一下阿碧!等一下等一下!”   “我忽然想起来你……你是不是还没把我的药拿过来?”   阿碧被这句话震住了,愣愣地反问:“小姐,你不是说喝了药吃不下饭吗?所以奴婢都没开始煎呢。”   “我今天有些不舒服,想早点把药喝了,”穆湘西口不择言道,“阿碧,麻烦你今天早点帮我煎药。”   “哦……好吧……”阿碧呆立着放下手中的纱帘,“那奴婢先去厨房了。”说完,她就二丈摸不着头脑地又出房门了。   甫一合上门,穆湘西就感觉到自己腰上一紧,接着天旋地转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她仰倒在自己的床铺间,抬头就是贺君知那张放大版的脸,带些凉意的发丝滑落在她的脸颊边,有些痒痒的,穆湘西讪笑道:“世子爷就一定要这么说话吗?”   贺君知静默了一瞬,敛下眼睛,这才接着说:“你……忽然能开口了,我有些不习惯。”   “对了,世子爷是怎么认出我的?我自觉已经在你面前够低调了,难道这样也没伪装成功啊?”   “嗯,要不是你能够说话了,我还能认出得更快些。”   穆湘西表面上有些错愕,实际内心却有些说不出的甜蜜,她通红着耳根抿了下唇角,手指欣然地缠着腰间的带子。   “刚刚那几个问题,你好像还没回答我?嗯?”   “我……我把一线天引到自己的体内了,”穆湘西想起他们分别以来经历的种种,组织了一番语言,娓娓道来,“虽然计划了许久,但是实际做起来的还是有很多困难,幸好褚大夫肯帮我,这才得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结果。”   “这是他应该做的,,”贺君知冷不丁插嘴,“靖平公府既付了他月银,他便得想尽办法保住我的命。换个方面讲,还是你帮了他。”   穆湘西觉得有道理地点了点头,继续道:“成功后我留下了一瓶解药,但是没想到会被人绑走,扔到了一辆没人的马车上,差点便坠落悬崖。幸好我跳下了马车”   想到这里,穆湘西忽然双眼都湿润了,她犹感到有些害怕,当时她的身上还有余毒,虚弱不堪又孤立无援,简直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若是再迟上那么一两步跳下马车,估计现在也该一命呜呼了。   手上传来一阵暖意,穆湘西低头一看,原来是贺君知握住了她的手,她忍不住蜷了蜷手指,最终还是没有勇气反握回去。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就已经在康定候府了,接着娘亲告知了我的身世,我便留在了侯府成为了他们的嫡小姐。至于我为什么假装不认识你……”   穆湘西垂下眼睫:“恕我现在还不能够告知。”   “我知道,”出乎她意料的,贺君知施施然接上话,“因为你想独自一个人对付沈洵。”   埋藏在心中许久的心事被人这么轻轻戳破,穆湘西不由得讶异地捂住唇,她再也掩饰不了震惊地坐了起来,看着面前依然云淡风轻的贺君知,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贺君知几乎是温柔地叹了口气,摩挲着她的眼尾,眼睛直视着她的瞳孔,像是在透过这具身体,看到了穆湘西的灵魂深处。这样的注视让穆湘西变得有些不安,她的眼神与贺君知的错开,想要说些别的岔开这个话题,这时候,贺君知又轻易地掰过她的脸,让她不得不重新看向他。   “是你吗?湘儿。”   穆湘西连身子都轻轻抖了起来,一把推开了他,眼圈却再次红了,哽咽道:“你说什么?”   “除了你外,我想不到第二个人能够有这个机会看见沈洵的那些机密,还把那些图画下来偷偷藏进我的兵书里。也没有人能够知道沈洵那些隐蔽酒楼纸契,把它拿到手转交给云天照。也不会在第一次见得到沈洵的时候,就露出那般仇恨的表情。”   “不会听到穆家的消息就失态地想要和人上去争论,不会写流字的时候总是粗心忘记加上一点。你的眼底里全都是璀璨的火,这些东西,我永远都不会在从前的红笺身上看见。”   穆湘西说不出话来,她像是被贺君知扒掉遮掩的外衣,什么过往都被揭开了。她的双手冰凉,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想,既然贺君知知道了,那他会怎么想,是觉得她心思腌臜得要命,靠近他都是别有目的。还是会觉得她曾经是沈洵的女人,给他送去的所有的东西都不可轻信?   穆湘西鼻子开始发酸,她的眼前完全被一片雾气笼罩了,连贺君知的面容都看不清楚。她只是想呆在他的身边,弥补前世那些没能知道的旧憾,难道这样也不被允许吗?   “湘儿,看着我,”贺君知抬起她的下巴,轻柔地拭去了她溢出来断了线一般的眼泪,眼底复杂、狂喜、懊悔等情绪纷纷闪过,却唯独没有厌弃之色,他像是对待着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一般小心翼翼地把穆湘西揽进怀里,“恕我眼拙,没有早点把你认出来,让你平白蒙受了这么多的误解。”   贺君知的手臂用力到穆湘西隐隐有些喘不上气,像是要把她勒进骨血中一般,他的话掷地有声地响在穆湘西耳侧,让她的神思都有些恍惚:“这一次,我不会再把你让给任何人,尤其是,沈洵。” 第五十七章 献策   一直到贺君知得到窗外人的提醒不得不起身离开,穆湘西的内心还在兀自惊涛骇浪地起伏。   他刚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没早些把她认出来?   她愣愣的摸了摸额头,那里有贺君知临走前留下的一个克制的吻,手触上去仿佛还有灼热的气息残留,脑袋晕晕乎乎的,半天也没转过弯来。   穆湘西依稀记得贺君知走前还隐约吩咐了什么,但她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脑子里来来回回只有几个字:贺君知亲她了。   而且还是在知道了她的真正身份之后亲的她。   穆湘西坐在床上抱住了膝盖,过分脸热地把头埋进了被子里,清晰地听到从自己心腔里传来的擂鼓般的心跳。贺君知愿意亲她,那是不是代表他也已经接受了她,不关乎她之前和现在的身份,喜欢的就只是她这个人而已。   她的心头雀跃地像是揣了一只乱动的雏鸟,眼角眉梢压根压不下笑意。   不久之后阿碧端着药进来,看着穆湘西格外亮晶晶的眼睛,好奇道:“小姐,今日的药大夫上次说了最好不能放蜂蜜,奴婢就没放,小姐不是最怕苦吗,怎么还这么高兴,一点也不像平时……”   说到这里,阿碧自己止住了话,她警觉地回头看向穆湘西,问道:“小姐,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阿碧?”   “哪有。”穆湘西含糊地回,舀起一口药送到唇里,被苦味刺激得轻皱了一下眉头。   上午的时候,虽然她看起来已经尽可能地在和沈洵周旋了,但是以穆湘西对沈洵的了解来看,他定然是心中还有疑虑。而这点疑虑,在没有机会被验证的无尽猜测里,会渐渐演变为心中的一小根刺。   她是康定候府的嫡小姐,是康定候最疼爱的女儿,却在即将要结成姻亲的当口大张旗鼓地跑出去绊了沈洵一个跟头,任谁都会心里冒疙瘩。   而穆湘西就是冲着这个目的去的。   没错,她从最开始劝说霍家人的时候就没抱期望能把康定候一举说服。她故意说那些话去惹怒康定候和康定候夫人,目的就是为了也在他们心底埋下一个小小的念头——万一沈洵失败垮台,侯府究竟该如何自处?   康定候在宮政中斗了这么多年,应该也是慎重地想过这个问题的。但康定候夫人不一样,她不仅疼爱女儿,同样也很爱整个侯府,再加之她与靖平公府的王二姨娘本身就是好姐妹,听了她的话以后,必然会再偷偷权衡一番,开始思考一些后路。   而若是在这个举棋不定时候,沈洵表示出了一丝一毫的疏远,都会让康定候及其夫人内心的思虑更深。都说千里堤溃始于蚁穴,穆湘西唇角溢出一丝冷笑,喃喃道:“只要让沈洵开始试探侯府,就是他们这段关系决裂的开始。”   第二日的时候,穆湘西特地起了个早,去康定候那里奉茶陪罪。   要想重新找机会和贺君知见面,她必须得避过侯府的眼线出门,不然若是每次都得靠贺君知潜进来,难保他不会被发现。   康定候对穆湘西手上奉的那盏茶视而不见,转身放下手中擦手的帕巾,找了个座椅坐了下来,淡淡道:“怎么?终于想通了?不会喊着不嫁给太子了?”   穆湘西在心底思考了一番措辞,终于寻到了个过得去的缘由解释:“是女儿眼拙,没有爹爹想得这么周到,还是女儿不懂事了。”   “知道就好,”康定候有些不客气地接过她手中的茶盏,发出一声冷笑,“当初本候如此煞费苦心也没改变你,现在不过才过去短短几日,本候倒是有些好奇,到底是谁有这么大的魅力让你回心转意?”   “昨日女儿与太子殿下独处,虽不得见其容貌,但他谈吐不凡,对许多事情都颇有见地,女儿十分欣赏这样的人物,忽然觉得嫁给他,也不是一件坏事了。”   “哼,”康定候颇觉恨铁不成钢地重重搁下手中的茶盏,“能嫁给太子殿下,是我们霍家几世修来的福报,也只有你才会认为是件坏事!”   穆湘西内心不以为然,脸上却端起一个确实如此的笑容。   好不容易听完康定候的训斥,穆湘西退出房间的时候锤着后背,对身边的阿碧吩咐道:“收拾一下东西,我们偷偷溜出门。”   “啊?又要出门啊?”阿碧紧张得要命,“小姐这次要去哪里?”   穆湘西笑意骤然间变得更深了一分,道:“醉月居。”   这次的出门穆湘西没有再刻意遮掩,只是让阿碧做了些打扮,使其看起来不再那么具有标志性。临出门前,她抬头故意确认了一下自己还在被沈洵的人的盯梢范围内,接着假意四处张望了一番,便匆匆往醉月居而去。   醉月居的人明显是被沈洵特意吩咐过的,她才一进门,就见到好几双眼睛在偷偷地盯着她看。   穆湘西佯装无视,直接和阿碧一块抬起脚步径自上了二楼的雅座包间。   而包间里面,贺君知与九皇子沈澈已然等候多时。贺君知一如从前一般穿着那身恣意张扬的暗红色常服,配着那张勾人心魄的脸,任谁也难以忽略。而沈澈只着一身深色的玄袍,气度与容貌丝毫没被贺君知压下,自有他的沉稳端重。   “湘儿。”乍一见到她,贺君知那双朗朗星目顿时柔和下来,直把坐在对面的沈澈都看得惊奇地愣住了神。   “见过世子殿下,九皇子殿下。”穆湘西向着他们行了个礼,还待要再客套一番,没想到下一秒直接被贺君知牵着手拉入了座。   沈澈的目光毫不客气地把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嘴里啧啧称奇:“没想到啊阿知,上次你说要把那个救了你命的侍女给追回来,没想到还真的被你找来了一个姑娘,瞧你们这你侬我侬的模样,真是看着让人心烦。”   穆湘西坐在贺君知身侧坦然道:“早仰九殿下大名,今日幸得一见。”   “得了,客套话莫多说,说说你今天找我们俩一起来,有什么事吗?”   穆湘西闻言唇角缓缓勾起,特意清了清嗓子道:“此番请二位大人来,自然是想要献策。”   顿了顿,才继续说:“是能让太子自此能够彻底失去君心的良策。” 第五十八章 三计   话音未落,就见贺君知和沈澈的眉毛同时一挑,相视一眼后不约而同地看向了穆湘西。   “你有何良策?”沈澈忍不住问道。   穆湘西令阿碧自行先出去,坐着把手里的杯、碗、筷一一摆开,随后反问沈澈:“不知九殿下可知我如今的真正身份。”   这问得没着没落的,沈洵感到有些莫名,脱口而出:“这有什么好知道的,不就是阿知身边的侍女吗?”   才刚说完,就见到穆湘西和贺君知两个人同时含着点笑意冲着他看,看得他心底又莫名觉得有些烦躁。真是的,自从穆湘西进门之后,他就察觉到了,这两个人呆在一块就有着一股天然的默契感,仿佛自带结界,不自觉就会把其他人排除在外。   最后还是贺君知看不下去了,主动摊牌和他解释:“现在她已经不是我身边的侍女了,她已经认亲归宗,回到了自己的家内,现如今,是康定候家的嫡女。”   沈澈怀疑自己耳朵出现了幻觉,讷讷地反问:“康定候家的嫡女?霍沅?”   “正是小女。”相比之下,穆湘西就显得镇定多了,许是觉得这九殿下为人有些过分憨直,谈话间都忍不住含着笑意,“此前我一直流落在外,被世子爷恰好带入府内,阴差阳错成为了他身边的一名小丫鬟。殿下不必惊讶,我也是最近才知晓自己的身世,原先侯府的那名小姐,不过是一个替身罢了。”   沈澈忽然开怀地笑了起来:“好啊,这宿命兜兜转转,估计霍方明也万万想不到自己流落在外多年的亲生女儿被他的多年政敌给抚养长大了,还真想看看他知道这件事时候的脸色,是不是……”   话还没说完,手上就被不着痕迹地打了一下,沈澈颇有些不悦地转头看向罪魁祸首:“本殿受了他这么多气,被他参了好几本,现如今当着你心上人的面,说两句也说不得了?”   穆湘西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唇角微微翘了翘,望着贺君知不太自然缩回来的手,那份娇甜几乎掩饰不住快从眼中溢出来了。   “好了好了,继续说正事,”沈澈道,“既然阿知觉得你可以信任,那本殿也不会计较你如今的身份,说吧,你待如何?”   穆湘西回过神,把手中的杯子拿了起来,推到自己的跟前:“此计有三,需要我们三人共同完成。”   “第一,我已经拿到并且请云侍卫转交了太子手中几乎所有的酒楼和赌坊契纸,这是他的巨大经济来源和情报来源之一,也是他能够支撑官盐铁倒贩运行的最大依仗。   据我对他的了解,他既是需要如此多的钱财,背后定然养着一方数量不少的军队。所以需要九殿下出马,好好把他的行动路线查一查,看看他到底是把这些兵马,饲养在了何处。   另外,我希望九殿下这几日多多进宫,圣上如今年纪已不如从前,比以往要念旧情得多,殿下若多去探望,说不定会有意外之喜。”   沈澈是个聪明人,立刻明白了她话里头的意思:“你想让我和三哥,在父皇面前争宠?”   “太子殿下原先便很在意您在圣上心中的地位,如今好不容易用自己的半条命换回了圣上的心意,多年执念一朝成真,自然是极为在意的。而若是此时圣上因为殿下您回来了,又有些许动摇,保不齐他就会动一些歪心思。”   话点到为止,穆湘西也不再继续说了,放下杯子重新拿起手中的碗。   “第二,劳烦世子爷回府的时候,去我的房内找一本兵书,那兵书是同您借的,翻开后可以看见一份官盐铁运输图。这份东西是早些年间我无意间得来的,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用处,不过大致的地点应是错不了。   正好世子爷近几日要奉旨下芜洲查贪腐一案,可以趁机去那边查探查探,若是情况属实,可以参上太子一本。”   “我早就知道了,也让阿澈率先派人去看过了,估计过几日上朝时就能上呈证据,这些倒是早就在我的谋划内,”贺君知听后淡淡一笑,“湘儿还是和从前一样颇有自己的见地。”   没想到贺君知在她提出之前就已经率先一步做完了,穆湘西眨了眨眼睛,内心深深地佩服起这个男人的智谋。   “那……那份盐铁图……”   “自然早就拿到了,”贺君知气定神闲地回,俯身凑在了她的耳边低声道,“当然也看到了湘儿留下的一些阅书笔迹。”   穆湘西有些窘迫地把他推开,她其实看书时不喜欢做什么摘句写见解,不过贺君知此人实在是太过狂傲,几乎每一条注解都是他在旁边洋洋洒洒地做出点评,她一并读了,想着反正这本书贺君知大概也不会再仔细看,就在有些觉得过于激进的地方留下了一些评点。   没想到他不但逐字逐句看了,现在还用这个来调笑她。   “咳咳,”沈澈十分合时宜地发出一声咳嗽,“注意着点啊,这屋里还有一个人呢。”   “既然世子已经早有筹谋,这条就算了,还有最后一条可说可不说,是由我来完成的。   此次斗胆与二位大人私下会面,相信过不了多久就会传到太子耳朵里,先前我就已经做了一些举动惹他不快,这次他既然抓到罪证,必然不会放过我和侯府。所以短期之内,我是不可能再出来了,有什么消息,还请二位大人用一些特殊方式送到侯府。   太子与侯府本身便是互利互赢的关系,不算十分牢靠,所以我打算留在侯府,在两方之间多加挑拨,顺便取消我与太子之间的婚约。”   说到这里,贺君知皱着眉头拉住她的手:“不行,这样做你实在太危险了,为了你的安危着想,不要和沈洵起任何冲突。”   穆湘西反握住他的手,迎上对方颇为担忧的眼睛,坚定地轻轻摇头:“不,只有侯府与太子之间的联盟真正垮台,太子才会决定奋力一搏,我这一环,即使很难,也必须要做。”   “我们要让太子走投无路率先逼宫,方能名正言顺地让他永远翻不了身。” 第五十九章 上钩   贺君知攥着她手腕的手缓缓收紧,尽管心中掩饰不住地担忧,但他明白,穆湘西上辈子经历的那些仇怨,绝不是简单假借人手就可以消除的,如果把她保护得太好,哪怕之后沈洵真的被他弄下位被千刀万剐,这件事依然会成为她解不开的一个心结。   贺君知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奈道:“那你务必要小心,记住一点,你不是一个人在和他抗衡,即使太子依然和康定候府有盟约,我也照样能把他们一并击垮,这只不过是时间问题,并不是无解的。”   他的掌心牢牢地包裹住了她的手,传递来源源不断的热意:“以前我是因为中了毒,可能等不起那么一点时间,所以有些事情办得也操之过急,这才让太子钻到空子,有了那一场五殿下的秋场围杀。可是如今我的毒已经被你解了,原先布置的一切都来得及,所以我们不必图一时之快,让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里。”   “湘儿,你的身后,还有我们。”   穆湘西心中涌上一阵温暖,缓缓点头:“知道了,我会注意的。”   沈澈看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郎情妾意的,根本插不上话,本来还想说些什么,也只能吞进肚里。好在这时穆湘西看了看窗外的天色,说道:“时候不早了,我也应该回去了,九殿下请继续饮茶,小女就先走一步了。”   沈澈冲她颔了颔首,扭头吩咐身边一个静立着的侍女:“雀桥,你去送送霍小姐。”   雀桥领命,带着穆湘西起身向外走。   阿碧早在外面候得焦急,看见她出来了,连忙迎上来道:“小姐,我们还是快些回去吧。”   “霍小姐请留步,我家殿下还有几个问题想问问霍姑娘。”   见雀桥开了口,穆湘西只能暂时冲阿碧使了个眼色,回身答道:“请问。”   “殿下想问,您是从何处得来的那两份重要的东西?还有,您明明没怎么接触过太子,为何像是对太子的性格软肋,拿捏得一清二楚?”   穆湘西对此付之一笑:“替我转告给你们殿下一句诗,明月低,屏烛冰,宫墙何萋萋。”   雀桥跟着低低念了一遍,默记在了心底,旋然笑道:“奴婢记住了。”   她长得一副娇小可人的模样,眨眨眼都十分古灵精怪,很难不让人生出好感来。   “对了,方才奴婢一直听世子爷唤您‘湘儿’,可霍小姐的闺名中又不带湘字,恕奴婢多嘴,姑娘是不是被世子爷骗了?”   这番言论倒是头一回听到,穆湘西虽然心知肚明这是何故,却还是忍不住想逗逗她:“雀桥姑娘何出此言?”   只见她无比认真地回答:“奴婢跟了九殿下也有十余载,经常见到世子爷,先前也有听到他们喝酒闲谈之时有聊到过一个姑娘,因为这个姑娘奴婢还和殿下置气了好久,所以一直记得很清楚。”   “置气?”穆湘西刚刚就发现了,这姑娘虽然看着像是跟在沈澈身边的一个婢女,但说话处事却全然不似,天真明媚,一看就被沈澈保护得很好。她心下微讶,对雀桥顿时高看了一眼。   “对,奴婢误以为那是九殿下的心上人,结果一打听才知道,那是世子爷喜欢了好久却没有追到手的一位姑娘,而且那姑娘闺名就有‘湘’字。”   穆湘西挑了挑眉,也想起很久之前贺君知在房中挂了一副十分眼熟的画像,结果她隔天去瞧的时候,那幅画已经被收起来了,她之后再也没有见到过。于是她颇感兴趣问道:“那名姑娘具体叫什么名,你可知晓?”   雀桥得意地一拍胸脯:“那奴婢定然是听到过的,是前太子妃,已故的穆太傅家的千金,我还曾与她有过一面之缘呢,长得十分美丽温婉,而且才华横溢,当时不知道是多少京城儿郎们的白月光呢!”   身边的所有声音都渐渐地远去,穆湘西怔怔地发着呆,耳边仿佛传来了以前念书时候的朗朗的读书声。那时候贺君知被夫子安排的座位正好坐在她的后头,偶尔转着手中的毛笔,落到桌面上传来一两声响动。   他伸出手轻轻挠了一下小穆湘西的后腰,整个人趴在书案上,气息几近可闻:“喂,穆大才女,夫子说了让你督促我把诗经给背了,你怎么不转过来看看我?”   小穆湘西把背往后面靠了靠,图省事把脸往侧面一仰,发丝滑落在娇软的脸颊边,浅色的瞳孔正好和他的眼睛牢牢对上:“你背吧,我听着。”   结果下一刻她就看见小贺君知莫名有些涨红了脸,吊儿郎当地把头抬起了一点,离她远了一些,嘴里嘟囔道:“你这么盯着我瞧,我可没心思背下去。”   ……   胳膊被扯了扯,穆湘西猛然回过神,看见雀桥紧张无措地把手放在她眼前挥动:“霍小姐,奴婢只是怕您被骗,随口一说,您可不要往心里去啊。”   “无妨,”穆湘西吸了吸鼻子,忽然想不顾一切奔回去再见贺君知一面,可心中的情绪翻涌再三,还是被理智强行压下了,“不好意思雀桥姑娘,我真的应该走了,下次如果还有机会见面,我们再聊。”   雀桥一副做错了事的模样,规矩无比地点头称是,目送着她们上了马车。   穆湘西坐在马车上,深呼吸了几次遏制住自己汹涌而来的情绪,这才问身边已经欲言又止了好多次的阿碧:“你刚刚想说什么?”   阿碧忍了好久,这下终于能够一股脑地说出来:“小姐,您居然来这里见的是九殿下和贺世子!您可知若是侯爷和夫人知道了的话,会有什么后果吗?”   穆湘西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无奈道:“我知道。”   “阿碧方才听说,太子的轿辇又往侯府去了,保不准就是来侯爷和夫人告状的,您还是赶紧回去看看,先行解释清楚吧,要不然,奴婢真的怕小姐这次难逃一劫了!”   话刚说完,穆湘西就感受到正在行驶的马车一停,急刹的冲力使得她被狠狠一撞。   阿碧急急一把扶住了她,正待大声质问外头行驶的车夫,就听见从车外传来一个极为熟悉的声音。   “沅沅既然都已经跑来了这醉月居,可有兴致同本殿杯酒一叙?” 第六十章 对质   穆湘西揉着被撞疼的额角,小声问阿碧:“你不是说太子的轿辇往侯府去了吗?怎么现在又出现在了这里?”   “这……奴婢也不知晓。”阿碧诧异地顺目答。方才她明明是看着太子的轿子往东面的侯府去了,如今怎么又拐了个弯回来,难不成是太子提前知道了她们在这里,这才特意来的吗?   相顾无言,情急之下,穆湘西提高音量向外头喊了一句:“太子殿下,我们马上要成亲了,是不允许见面的,会触了殿下的眉头。”   “无妨,”沈洵面无表情地候在马车外,“本殿不信鬼神之说,也并不在乎这些繁文缛节,相信沅沅也不是这等迂腐之人。”   穆湘西每听到他唤一声“沅沅”,身上的鸡皮疙瘩就要抖三抖,但既然他都说了不在乎,她这边也不好再端着架子,硬着头皮地搭上阿碧伸过来的手,缓缓弯腰步出车厢。   穆湘西感受到沈洵的目光一直跟随打量着她,正待一步跳下马车,就看见对方在众目睽睽之下伸了一只手过来,摆明了要扶着她下来。   她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把手递了过去。   男人的手有力地握住了她娇小洁白的手,把她轻轻从上方带下来后并没有立即松开,而是依然牵着,还在她的手背上摩挲了两下。   穆湘西忍住恶心,不着痕迹地奋力把手抽回来,撇手道:“殿下先请。”   沈洵意味不明地盯着她的脸看了半晌,负着手施施然率先踏进了醉月居里。   他是醉月居背后的主人,上下忙碌的店小二们自然不敢有所怠慢,即刻领着他们往最好的天字一号房去了。穆湘西落了好远跟在他身后,恨不得现在就掉头就跑。   “到了,”正想着,前方的沈洵已经停下了脚步,冲她示意,“沅沅先进。”   穆湘西扯出了一个十足僵硬的笑脸,无奈地走了进去,身边的阿碧见状也想抬步跟着,却被沈洵的人展臂留在门外。   “本殿和你们家小姐有些私事要讲,你在这里等着吧。”   “是。”阿碧忐忑地行了个礼,再次起身抬头的时候发现房门已经被严严实实地关上了。   *   屋内。   穆湘西还未等沈洵完全坐下来,就抢先开口问道:“太子殿下到底有何要事?”   她心底其实心知肚明他都看到听到了些什么,但是演戏要演全套的,这时候就应该做出一副四两拨千斤的模样,才能让沈洵有所怀疑她这一趟的用意。   “沅沅今日忽然到醉月居来,又是为何呢?”   “我忽然想吃这里的招牌菜桂花炸藕酥了,这菜冷了不好吃,左右无事就亲自过来了一趟。”穆湘西目光微闪,遮掩一般地端起手里的茶抿了一口。   “哦……”沈洵故作恍然,“既是如此,那想必本殿不久前听到的贺世子和九殿下,也是沅沅你在此次偶然碰上的吧。”   “自然,”穆湘西有些犹豫地答道,“二位大人都非常和善,我便同他们小聊了两句。”   沈洵的脸上啜着一抹笑:“说来也奇怪,之前没见到沅沅真容时本殿还没发现,如今转念一想,沅沅的样子,本殿之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啊?”   穆湘西心中一突,手中的茶水也不自觉地洒出了一点,笑道:“殿下这说的是何话,小女一直被娘亲爹爹养在深闺里,连大门都很少出,殿下怎么会见过我。”   “也是……”沈洵虚虚地倚在椅子上,“只是有一点本殿不太了解,既然沅沅自己都说了很少出门,又是如何与九殿下、贺世子相熟起来的呢?”   又被他巧妙地绕了回来,穆湘西额上微微见汗,故作为难道:“这……”   沈洵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目光锐利,双手交叠着,表情看起来说不出的嘲弄:“看来康定候还真是给本殿养了个好妻子,还没嫁过来,心思就已经扑在别的男人身上了。”   “太子殿下,都是误会,与我爹爹无关!”穆湘西焦急地驳斥道。   “误会?”沈洵揉了揉额角,听到这个词笑出了声,他拍了两下手,立刻有一位琴姬打扮的绝色女子款款走了进来,当着穆湘西的面,被沈洵一把搂在了怀里。   他挑起女子的下巴,强迫她扭头看向穆湘西,贴在她耳边问:“曲赋,仔细给本殿看看,这是不是上一次骗纸契的那个女人?”   曲赋听后,眼神牢牢地盯住了穆湘西,片刻后垂眼答道:“回太子殿下,正是她。”   “呵……”沈洵喉间溢出一丝冷笑,“沅沅,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如若是你父亲指使你这么做的,那替本殿带给家父一句话,鹬蚌相争,渔翁不一定能够在后头捡着便宜,相反,说不定还会被第一个铲除异己。”   “不要以为他能够坐山观虎斗,本殿奉劝他还是少动这种歪心思,不然,当初的穆家,就是侯府的最终下场!”   穆湘西掩在袖中的手,指甲深深地陷入了手心里。   原先她的脸色可能是装出来的苍白,现在被沈洵无心戳中了内心的痛点,假的反倒变成真的了。   她僵硬地从位置上起身:“那就不继续叨扰太子殿下用膳了,小女先走一步。”   “别急,”沈洵把怀中的曲赋放开,也跟着她站起了身,一把攥住了穆湘西的手腕,“本殿还有一事不明,可以请沅沅告诉我吗?”   穆湘西懒得再和他装下去了,甩开他的手,冷冷回道:“还有何事,太子殿下不妨一次性问个清楚,也好过每一次都弯来绕去,浪费时间。”   “啧,”沈洵摇了摇头,“别这么生气,毕竟是你们霍家先对本殿不仁,那本殿也没必要继续同你装聋作哑。”   “只是,本殿想问问,这个东西,是谁绣的?”   穆湘西顺着他的衣袖看向了沈洵的手,心中瞬间摇响了警铃。他手中拿着的,正是穆湘西不知何时掉出怀里的那一方没绣完的帕巾。   本来她想着在车上赶一赶,当面交给贺君知的,没想到来的路上匆忙,压根没有空,这方没绣完的绣帕,就只能一直揣在怀里,谁能料到现在居然出现在了沈洵的手上。   “这刺绣手法,据本殿所知,应该是已经失传了几年的双面绣。先前本殿亡妻母系一派尤为精工,还作为生辰贺礼献给孝慈太后一副万寿图。只不过穆氏叛国一案后,京都便再也没见过这种绣法。本以为这种绣法本殿此生永远也无法再见到了,没想到随随便便捡到沅沅的一块帕子,就是这种绣法,可真是让本殿意外啊。”   穆湘西手指有些发抖地把帕子抢了回来:“太子殿下过誉了,这帕子只是随便绣绣罢了,万万算不上是殿下口中的双面绣。” 第六十一章 皇位   “哦?”沈洵的眼神毫不客气地扫过她强作镇定的脸,低低一笑,“既是如此,那沅沅慌什么?”   他的笑又让穆湘西重新想起从前他们相处的时候,也是永远这一副看似温柔的模样,背地里手上却不知道沾染了多少她家族人的血液。   这种存在骨髓里的恐惧,如同跗骨之蛆,哪怕穆湘西已经刻意想要遗忘了,此时此刻却不由得再次钻进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凌迟着她的内心。穆湘西扶住后面的墙,尽量让自己不再发抖,声音勉力平静:“是殿下看错了。”   她抽身推开门往外走去,这一次沈洵没有再拦她,只是目光深沉地看着她离去跌撞的背影,像是在看一只受了伤还想极力扑腾出去的莺雀。   身后的曲赋慢慢地上前,走到了沈洵的身边,也同样看着穆湘西的背影,有些不解地问道:“殿下为何对她如此上心,她是殿下的未婚妻子,只需乖乖地呆着嫁给您便是,您又何必总是亲自出手逗弄恐吓她。相信康定候也是个聪明人,只要稍加点拨,必然知道该如何去做。”   “照你这么说,这霍沅不过就是一位深闺小姐,可是你别忘了,就是这位不谙世事的千金小姐把你这无比精明的醉月居主人都给骗了,到现在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从哪里得来消息知道你手上有这份纸契,这难道还不用设防吗。”   “殿下英明,是曲赋愚钝了。”   沈洵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自己的衣袖,哼声道:“不过她这般模样,倒是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曲赋面露疑惑之色地望向他。   “没看到吗?她听到我提到穆家,脸色原本只在假装惊慌,瞬间变得格外难看。我看人脸色一向很准,基本可以断定,她非常在意穆家。”   “难不成……她和穆家之间有什么瓜葛吗?”曲赋不解道,“可是她不是一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吗,怎么会知道穆家的事。”   沈洵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不知想到了什么,眼中划过一丝冷芒:“不论她和穆家有什么渊源,只要敢来坏本殿的事,本殿一律会当做叛徒处理。”   *   回侯府的路上,穆湘西一直神色恹恹的,打不起任何精神来。   阿碧在一旁轻轻给她扇风,忧心忡忡道:“小姐,太子殿下这是和你说了什么了,怎么见您出来后一直不甚高兴的样子。”   穆湘西摆了摆手,让她暂停扇风,随手撩起一边的帘子,看向熙熙攘攘的车外。   这也许是近期她最后一次出门了,剩下的日子都要待在房内待嫁。她不确定沈洵到底有没有相信她那一番说辞,不过按照他的脾性,宁可错杀一百,也不错放一个,相信很快就会对康定候做出些行动来。   真正让她心情不好的,是沈洵有意无意说出来的那几句试探话,她明明已经察觉对方的用意了,偏偏脸上却忍不住流露出来,也不知道被沈洵看去了多少。   希望不会被他发现吧。   穆湘西放下帘子,彻底地隔绝了最后一丝透进来的光亮。   *   而在另一头的宫门口,恰如其时地停下了一顶天青色的轿辇。   轿辇的主人在两名粉棠侍女的恭迎下,悄无声息地下了轿子。他一身玄色的金边衮服,白玉腰带勾勒出修长的身躯,沉稳地打量着好久未见的皇城。   过往巡逻的侍卫们见到他,纷纷停下来行礼:“九殿下。”   沈澈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先行,自己撩开袍子跨进了宫内。   他大概有快十年没有回到这里了,周围的一切都显得熟悉又陌生,记忆里的环境变得旧了一些,记忆里的人也都拔高了一些。   沈澈的脚步最终停在了一座荒废的旧院外,这院子是从前元嫔的住处,一直到五岁之前他都住在这里。当初元嫔薨逝的时候,这个消息对于尚且年幼的他来说无异于一道催命符。   失去了母妃庇佑的小皇子,想要在这染缸一样的皇宫里生存下去,如同天方夜谭。   也是那个时候,沈澈明白了什么叫做隐忍,什么叫做活着才是一切。   也许没有这种环境的催化成长,他现在就与草包一般的五皇子一般,早就死在阴谋权术的斗争之中。但他依然无法原谅害死了他至亲的父皇,为此,不惜奔波千里,从军十年,只为再也不和他相见。   沈澈将摆在院外的石凳上的灰擦了擦,缓缓坐了下来。   才坐了没一会儿,他就听见门口处传来了一阵非同寻常的响动。   沈澈安静地转着自己大拇指上的玉扳手,有些思绪飘散地想,那个霍家小姐预料得果真不差,他的父皇确实比之从前,更加念起旧情,更加缅怀故人了。   他看着已经不知道何时变得有些苍老的父皇站在门口,双目有些湿润地看着院内的那一块牌匾,不知道追忆到了什么,唇角居然流露出一丝笑意。   紧接着,皇帝便看到了坐在院内的他,眼中先是有些错愕与惊讶,随即便只剩下了浓浓的感慨,他快步地走到了沈澈的面前,嘴唇翕动了半晌,但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沈澈半仰着头,率先冲着他行礼:“沈澈,参见父皇。”   越近越能感受到男人的苍老与衰弱,十年的时间,足够把一名能把他举着放在脖颈上的男人,变成两鬓发白,双目浑浊的老人。   沈澈的心也被扯动了一下,不由自主地说了一句:“父皇这几年……您费心了。”   “你愿意回来见朕,朕已经很欣慰了,”皇上说道,伸手将他扶起,“明明进京已有多日,怎么现在才知道来瞧瞧你母妃,你都不知道,她一个人在这里,有多寂寞。”   “朕最近,常常做梦的时候梦见她,有好几次都想着放下一切,跟着她走算了。但是心头一直牵挂着你,怕你没了朕的庇佑,一个人在外面举目无亲。现在你回来了,朕心里头的大石,也算是落下了。”   沈澈有些被触动地别过头,小声反驳道:“父皇别这么说,您是九五之尊,能长命百岁,别说这种丧气话。”   皇上听了,颇有些开怀地笑了起来:“说得对,朕的儿子说朕能长命,那朕就一定能长命!”   “你难得回来一趟,朕有个不情之请……”   他话还没说完,沈澈就立即懂了,考虑了片刻后,出言打断了他的话:“您放心,儿臣这几日都会进宫来陪陪您和母妃。以前是儿臣不懂事,现如今,儿臣已经长大了。”   “好……好,”皇帝无比感动地抚拍了拍他的手背,“若是如此,朕把皇位交给你,也算是安心了。” 第六十二章 神鸣   “他真是这么说的?”   太子府内,下人战战兢兢地跪了一地,为首的那个,一身红缨盔甲,俨然是宫内的禁卫军副首梁辽。   沈洵撇了撇茶盏里的茶叶,脸上虽然带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又问了一句:“你真的没听错?”   “千真万确,太子殿下,属下可以用自己的项上人头担保,绝对没有听错,陛下真的是这么和九皇子殿下说的。”梁辽振振有声道。   沈洵把茶盏搁下,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握紧。最近的这几天,皇上对他可以说是有求必应,不仅把先前一直不肯松口的幽州刺史之位,给了他部下的陈怀。连本来在朝中被贺家与云家共同打压的霍家,也被赏赐了一顶玉如意。   他一时没摸准皇上的用意,差点就被昏头昏脑地哄骗了。   要不是他安插在皇宫里的内线今日与他说了这些,他都要以为这个老头子是真的想把皇位传给他。   沈洵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身上衣物的丝线,又问:“幽州的那一批兵马,操练得如何了?”   “这……”梁辽抹了一把额上的汗,“近日云天照总是千般阻挠属下出宫,故而……故而……”   “你就没去?”沈洵冷笑了一声,“云天照难道还看不清楚如今的朝政,究竟在往哪边偏吗?他哪里来的胆子敢阻你!”   茶杯被狠狠掷在跟前,滚烫的茶水缓缓流到了梁辽跪着的膝盖边,他慌忙地磕了个响头:“殿下息怒,如今神鸣军已经初具规模,虽说不能与九皇子自小带大的踏鸿军抗衡,但也算是训练有素,属下已经着手开展新的训练,相信不久之后就会有成效。”   “多久?”   “……大概需要一个月。”   “哪怕再给你们三年,你们也无法与踏鸿军相比拟,既是如此,本殿每月投进去的十万两军饷,又有何用?”   梁辽连忙把脸贴着地面,一动也不敢乱动。   “滚吧,”沈洵淡淡道,“投入新一轮训兵的事情,暂且不用和霍家那边知会。”   “可是若是侯爷问起来……”   “就说本殿说的,”沈洵冷冷一瞥,一脚踏在梁辽的背上,“你记清楚了,本殿绝不容许这支军队出一丝一毫的差错,否则,本殿就要你全家的命来偿还。”   “是!是!”梁辽一叠声地应道。   与此同时,霍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慌忙之中,康定候霍方明在书房内踱步来踱步去,他的书案上放着一封刚刚拆开的信,里头不过寥寥数字,却足够掀起他心中的惊涛骇浪。   没过多久,书房的门就被推开,康定候夫人匆匆地走了进来,口中温柔地问道:“这么急着把我叫过来,是出什么事了夫君?”   霍方明把书案上的信往她跟前一甩,困扰地捏着眉心:“你自己看看吧。”   康定候夫人上前两步,展开了那封信件,粗粗浏览了一遍后,脸上也浮上了些许惊讶:“这……这是太子殿下送来的亲笔信?”   “还能有假吗?”霍方明叹了一口气,“我原以为我待太子殿下,已经足够诚心诚意了,没想到到头来还得经历一番这种阵仗。”   “夫君怎么能这么想,如今圣上待太子殿下日渐上心,连带着我们霍府在朝政上也能扬眉吐气一回,说明我们没有看错人,太子殿下确实是最好的储君人选。”   “不一样,”霍方明摇了摇头,“他若是觉得我们家有异心,对沅沅的婚约也有所动摇,说明他并不是尽信我们霍家的衷心。古来有多少开国大臣落得个谋逆拭主的罪名,若是我们与太子殿下的关系一直是这样,那么他即位之日,也是我们霍家气数将尽之时。”   “这么说来,夫君你是觉得当初的选择做错了?”康定候夫人道,“可你也清楚,当时的霍家根本没有选……”   霍方明抬手止住了她的话,缓缓覆上她微冷的手:“我们霍家是非太子不可,但太子却一直都不止有霍家这个选择。”   “这怎么说?”   “夫人你有所不知,近年来太子私吞了不少盐铁军饷的赃款,这些银两通过醉月居后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他户下的进账,他用这一大笔赃款招募了一支军队。怕是他自己也知道,有朝一日可能会走上弑君之路。你说,既然他都已经把后路都考虑好了,那我们霍家在朝政上对他的支持,还会有那么重要吗?”   “落子无悔,如今我也只能够盼望沅沅嫁过去之后能够牢牢拴住太子殿下的心。希望他看在沅沅的面上,能够留我们霍家一命。”   坐在自己厢房里的穆湘西忽然打了个喷嚏,她把怀中的被子搂得紧了紧,有些莫名地想,又是谁在凭空念叨她?   阿碧将她的药端来放在床前,替她掖了掖被角:“小姐也真是的,不是说略懂医术吗,怎么会连自己生病了都不晓得,还是奴婢看着不对劲找了大夫过来,不然这时候你都要烧糊涂了。”   穆湘西苍白地勾起唇笑笑:“是是是,都是你的功劳,等我病好了,必然好好去母亲那里给你讨一份赏。”   “这还差不多,”阿碧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不过这样也好,小姐就不会像以前那样乱跑出去了,也不用担心被太子殿下抓个现行,可以呆着房内安心待嫁了。”   她若是不提这茬还好,提起这茬穆湘西就想起自己还有事没完成,连忙问道:“我上次不是让你去盯着爹爹娘亲那边的动静了吗?怎么样?这阵子有没有什么消息?”   “最近倒是没有……不过今天太子府那边送了一封信过来,侯爷看完之后便大发雷霆,现在正关在书房里焦心呢,夫人与侯爷伉俪情深,听到之后,立马就去了书房守着。”   看样子沈洵已经开始行动了,穆湘西沉思着,果断地把勺子往药碗里一放,撑起身子就要下地:“替我梳洗一下,我现在就要去见母亲!” 第六十三章 状告   阿碧一下没拦住穆湘西,看着她拿起架上放着的外衣往身上披,嘴里“哎哎”了两句,手中端着的药汤差点烫到了手,她急急搁碗下追出了门。   “小姐你急什么呀,”阿碧追了好一段距离才堪堪追上穆湘西的脚步,“你若是想见夫人,让阿碧去知会一声不就行了,您何苦拖着病体在外面跑。”   “阿碧,”穆湘西伸手扶住阿碧递过来的手臂,虚弱的身子顿时站稳了,“你知道太子那边为什么来信吗?”   “这都是主子的事情,奴婢哪有资格知道,不过奴婢大约一猜,应该与您的婚事有关。”   穆湘西听了,顿时继续咬着牙往前走。   天空还在飘着细细的雨丝,她们俩都出来得急,阿碧甚至还没来得及拿上一把伞。   走过旁道的回廊时,穆湘西感觉到头顶上一暗,横上了一把油纸伞,把风雨都遮了去,替她撑伞了人声音无比耳熟,带着一丝好笑道:“小姐可当心些,别在雨里摔跤了。”   穆湘西一抬头,就看见好久未见的褚思铭背着诊箱,正笑吟吟地望着她。   “你怎么……”   话还没说完就被褚思铭打断了:“在下刚到侯府,是奉了夫人之命来替小姐请脉的。”   穆湘西顿时会意过来,他大概是贺君知塞到侯府的一名眼线,正好可以趁着给她递外头的消息,顿时脸上带上了笑容:“那麻烦大夫了,只是今日我突有急事,现下不方便招待大夫,还望见谅。”   “小姐客气了,哪里的话,”褚思铭侧身向她作请,“即是如此,在下便不叨扰小姐了。这把伞还请小姐先拿着,若是一直这么淋着雨,夫人怕是也会责怪在下的。”   阿碧道了声谢,上前一步替穆湘西接了过来。   而穆湘西手心里拿着褚思铭顺着宽大衣摆偷偷塞过来的纸条,心中已经有了新的计议。   “小姐,你不是要找夫人吗,我们快些走吧,等会儿雨若是下得大了,估计有伞也会被淋湿呢。”   穆湘西应了一声,继续往明堂轩的书院走。   临近明堂轩,一直跟在康定候身边的秀兰姑姑眼尖先看到了她们,有些讶异道:“这不是沅小姐么,怎么生着病还走这么远赶过来,我这就去禀告侯爷和夫人。”   穆湘西还不及对她展露一个笑容,身子便向前踉跄了一下,吓得阿碧和秀兰同时一把扶住了她。   “不好,小姐还发着高烧呢!身体虚成这般模样还不忘来找夫人,姑姑快去书房通知一声,万一小姐不小心倒在这里就麻烦了!”   秀兰火急火燎地往书房中推门进去,不一会儿就把康定候夫人给请了出来。   夫人看到穆湘西的第一眼,眼眶就红了,嘴里不停地叨念着:“我的沅沅啊,你又是何苦这么作践自己的身体,有什么话等我赶过去再说不行吗?”   她往边上看了两眼,指了个看上去手脚干净的小厮:“你,赶紧先把小姐给我仔细扶回去,我同侯爷说一声,随后就来。”   那小厮立刻领命来扶,穆湘西却一把将他推开:“娘亲,女儿拖着这一副残缺的病体过来,就是有话要当面同您说。”   “既是如此,那就说吧。”   “请问太子这封递来的家信,是不是想要退婚?”   “这……你先别管这么多了,养好自己的身体便是,我从侯爷那边听到了你对太子存着爱慕之心,既是如此,娘亲一定会花上所有的路数,让你顺顺利利地嫁过去的。”   康定候夫人还以为她是放心不下这门亲事,顿时顺口安慰着她。   穆湘西坚定地摇了摇头,她被雨打湿的脸白生生的,眼中充满了坚毅的决然:“不,女儿并不想嫁他,这次来找您,就是想让爹爹娘亲趁机推了这门亲事。”   “娘亲曾经说过,太子与侯府捆在了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那么若是太子即将被千夫所指,娘亲还会想把我加给他吗?”   话音刚落,穆湘西就看见霍方明从书房之中走了出来,冲她吹胡子瞪眼睛:“放肆!你又在说什么胡话?!太子殿下身份尊贵,又怎会被千夫所指!”   “那爹爹不如试试看,”不同于他的激动,穆湘西就只是那么镇静地看着他,“这一次,让侯府顺水推舟保持沉默,看看究竟会变得如何。”   她背在身后的手心里,牢牢地攥着刚刚褚思铭递给她的字条,有些字迹已经被雨水洇湿了,却仍可以辨认出是贺君知的字迹,上书着:乾州盐铁 状告。   *   与此同时,皇宫的崇华殿内殿中传来一声巨响,皇帝狠狠地一拍桌子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身穿着绛紫色五章纹官服的贺君知正跪在下方,面色从容地又重复了一遍先前的话语:“臣方才道,太子殿下收买乾州官吏,以次充好,偷运了几批官盐官铁出去高价贩卖。臣花了月余时间,终于取得乾州县令的口供,现下人证物证一应俱全。”   “臣想参太子滥用职权,徇私枉法,身为储君却目无法纪,不考虑民生艰难却为己谋私,请陛下明察。”   皇帝气得双手发抖,好半响才平息下来,冷冷道:“把证人传上来,若是所言属实,朕绝不姑息!”   贺君知站起来,拍了两下手,立马有两名侍卫解押着一个中年男人上来,那男人畏惧地瞟了一眼贺君知,随即“噗通”一声跪倒在大殿上:“吾皇万岁万万岁,陛下饶命!卑职真的没有偷输运的官盐去倒卖啊!”   贺君知恰到好处地上来见礼,插话道:“臣知陛下近几年都在为民生哀叹赋税的事情烦恼,甚至近日局部地方还爆发了几次民间起义。”   “陛下难道就没想过,为什么明明已经颁布了好几条减轻民税的政策,却迟迟不见效?哪怕已经亏空国库前去补贴放粮,却仍有起义事件频发。这若真是太子殿下所为,他所牟的利,究竟是谁的利?”   皇帝抬手止住了他还想说的后文,指了指那乾州官县:“把所有的事实原原本本一字不差地告诉朕,若是再撒一句谎,朕立马摘了你的脑袋!” 第六十四章 废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大殿里的声音几乎落针可闻,显得中间正在做陈述的李县令声音格外清晰。   “陛下,三年前是太子殿下手下的梁大人找到了卑职,告诉我皇室军队的军饷已经发放不出好久,将士们在外冲锋陷阵保家卫国,却连最基本的温饱都做不到,长此以往,必有弊害。于是他怂恿卑职能不能分出一批看护的官盐,以最便宜的价格卖与他们。”   “你给了?”皇帝沉声阴鸷地问道。   “卑职本来是不想答应的,但是前几年卑职的大儿子正在应征参军,卑职的夫人天天忧心挂念,一听到将士们可能在外都吃不上东西,将心比心,便劝说卑职不如将官盐与铁器售卖一部分给梁大人。”   说到这里,李县令慌张地强调:“不过卑职并不知道他们竟然会用十倍的高价买给百姓,若是卑职知道,定然不会同意啊,陛下,卑职也是被蒙在鼓里头啊!”   “你可有证据证明,来同你交接的人,就是朕的禁卫军副统,梁辽?”   李县令扒开自己的衣服下摆,从裤袋里掏出一个玄铁制的侍卫腰牌,上面正正好好地刻了“梁辽”二字,下头还有一个特殊的篆形符文。   皇帝扫了一眼,冷哼了一声:“玄铁为碑,朱笔为文,阴阳篆刻,沈字符文,果真是禁卫军的腰牌。”   他把茶盏重新抬起来,瞟了一眼立在旁边的贺君知,问道:“你还有什么关于太子的事同朕汇报,现在也一并报了吧。”   贺君知低着头,从袖子里取出一叠纸契,交给皇帝身边的文公公。文公公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放在玉制的托盘之中,上呈给了皇帝。   “这是……”皇帝粗粗地翻看了两眼,“是酒楼的纸契?你给朕看此物作甚?”   贺君知淡然一笑:“陛下不若再仔细看看,这些酒楼的背后人是谁?”   皇帝把契纸拿出来又反复端详了一遍,这次终于反应过来是哪里不太对劲了:“为何这纸契要签两份,一份给几名身份简单的京都人,另一份给太子?”   “启禀陛下,这种契约方式,在民间其实很常见,往往还是女庄主比较多,女子有家底基业不方便在外抛头露面时,会再签一份这样的契纸,这样酒楼就会有一个明面上的主人和一个背后的主人,明面上的主人并不能算是真正的主人,只是在酒店开张之际,替背后的主人管理,虽然占着主人的名分,实际上却也是为他人效忠做事。”   “而太子与京都这么多的酒楼都签了这样的一份契纸,那就代表着太子在京都有许多的酒楼产业。可太子殿下明明身份尊贵,又何苦干这些见不得光的事,哪怕他真的对酒楼经营颇有兴致,那么明面上开上几所玩玩也并不为过。”   “所以臣直觉,这些酒楼应该与太子倒卖官盐官铁一事,有着很大的关联。”   皇帝把手中的那份契纸狠狠掷在桌子上,对身边伺候的宦官冷声喝道:“来人,传朕的旨意,太子沈洵私贩官盐官铁,言行有失,罚关禁在太子府月余,在事情没有全部查出之前,一步也不能出太子府。”   *   宫中的旨意才刚下完,太子府就被重兵重重围困了起来,任何人都不得随意进出。贺君知骑着高头大马,手中拿着刚刚颁下来的圣旨,一脸冷峻地望向太子府朱门上方的牌匾。   身侧随侍监旨的太监先贺君知一步走到门口,吩咐身边看门的侍卫把门打开,用自己破锣一般的公鸭嗓在外头喊:“陛下圣旨到——太子殿下请速速前来接旨——”   他的声音虽然不算很大,却清晰地透过墙院,传到了大厅里。   没过多久,就看见沈洵从府门口踏步而出,先是被眼前的阵仗震了一下,随即就看到贺君知居高临下地在马上淡淡地望着他,眼底有着浓浓的嘲弄,没过一会儿,翻身下马,拿着圣旨立在一边。   他的心中陡然一惊,生出一股不太好的预感,表面却讪笑着寒暄:“不知文公公忽然造访,本殿有失远迎。只是在太子府如此大动干戈的,恐怕是有所不妥吧。”   “太子殿下不必多礼,”文公公虚扶了他一把,“这都是陛下的吩咐,奴才也不过就是个传话人啊。”   说话间贺君知已经展开了手中的帛书,对着草拟好的内容宣读:“太子沈洵接旨。”   沈洵看了他一眼,神色颇有些不甘不愿,奈何众目睽睽都盯着他接旨,他只能略微屈辱地对着贺君知单膝跪了下来。   “太子沈洵,经乾州刺史检举,疑牵扯倒卖官盐官铁谋私一案,朕闻后甚是惊怒,认为其徇私枉法,枉顾民声民怨,难做众臣之表率,待事情彻底水落石出之前,暂保留其储君名分,勒令不得迈出太子府一步,钦此。”   “儿臣,接旨。”   这句话沈洵几乎是咬着牙说的,双手接过帛书之后,他仍然一动不动,似乎还没有从圣旨的内容中缓过神来。   “太子殿下还是自己好自为之吧,”贺君知站在他的面前,捋了捋袖子,“别一个劲盯着仇家,自己连皇位都快不保了都不知道。”   沈洵霍然抬头,眼睛如同利剑一般狠狠地瞪着他:“是你?贺君知!是你在父皇面前污蔑本殿!”   “太子殿下自己栽赃人的戏码还演得少吗,应该能够分得清本世子说的是真是假吧,”他清冷的声音像是结了层薄薄的冰,“毕竟你当初陷害穆家的时候,可比本世子要绝情得多了。”   “真的是你!怎么可能,你怎么会,你怎么可能——”   话说到一半,沈洵的声音戛然消失,他的眼睛瞳孔怒张着,像是一瞬间联想到了什么想不到的东西。   贺君知一把抓住他的肩头,落在外人眼里,像是要将他扶起来,实际上手指收紧,几乎要捏碎沈洵的肩膀,他低声在沈洵耳侧说道:“这才是刚刚开始呢,沈洵,你欠她的,曾经施加在她身上的痛苦,我会让你百倍、千倍地偿还回来!” 第六十五章 弑君1   太子暂悬东宫之位被关禁闭的事情很快传到了穆家的耳朵里,本来康定候以为穆湘西只不过一句赌气玩笑话,没想到这么快就一语成谶。   太子真的出事了,连带着很快就要波及到了霍家。   全权负责这件事的人是贺君知,蛰伏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让他逮住了太子手中的把柄,他又岂会如此善罢甘休。而他如今要查的这件事情,本质上来说,霍家也脱不了干系。万一被他顺藤摸瓜发现了养着的那群兵马,估计就是叛乱的死罪了。   霍家的第一个反应是去联系梁辽,没想到梁辽早就因为牵涉进盐铁案而被收押进大理寺狱,如今被监视得甚是严密,他若贸然跑去,必定也会成为怀疑对象。   霍方明几乎是坐立不安,想要先行确保那支军队的踪迹,拿出书信的那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受到军队那边的消息了。   他皱着眉头翻出前几年往来的消息,里面有着许多梁辽曾经和他往来的信件。这只军队可以说是他们最后的底牌,也是太子能与九皇子抗衡的最大依仗。   虽说沈澈在外带兵多年,手中却不一定能够握有军权,相反,若是皇帝对他再忌惮一些,想在龙椅上坐得更安稳一点,在西北战事平息之后,便会孤立他手中辛苦带出来,出生入死的那些兵将。   这种需要靠着兵符调动的军队虽然强悍,但总体来说还是会被王权限制,而且皇都若是陷入兵变,他们也不一定能够及时赶到,故而沈洵自己训练私兵的时候,便格外上心,既想他们就驻扎在邻近能够和禁卫军抗衡,又不想他们弄出太大动静。   往往这种时候,太子为了向他展示盟友关系的牢靠,或多或少都会透露些信息给他,让他的心中能有个底,但最近不知是不是霍家被疑心的缘故,太子一边在动摇婚约,一边阻断了这份情报。   霍方明这下安排也不是,不安排也不是,只能无计可施地坐在位置上等死。   万分焦虑之际,他的脑海里闪过了昨日穆湘西说的话。   “那爹爹不如试试看。”   “这一次,让侯府顺水推舟保持沉默,看看究竟会变得如何。”   ……   霍方明攥了攥拳头,最终泄气地搭在了膝盖之上。   *   这时的太子府几乎是死一般的寂静,沈洵屏退了身边的所有人,步伐缓慢地走到桌案边,把手中接到的圣旨搁到桌前。从府门前到大厅这段路,他绞尽脑汁也没想明白,贺君知是怎么得知他在乾州倒卖盐铁的。   这件事就算是他最亲近的心腹,也知之甚少,可是贺君知不仅知道了,还无比准确地挖出了背后的李县令,若是没有人与他私通这些证据,怎么可能查到这个份上。   沈洵脑子里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最近频频作妖的霍家。他本以为,许诺了太子妃的位置,对方就能够清楚自己同他的容损已经牢牢地绑在了一块,就算是想拆也没法拆开。没想到半路却杀出来一个霍沅,不仅清楚地知道他在京都里布下的那些暗点,还把这些全都告诉了贺君知,让他简直防不胜防。   沈洵的手指有节奏地一下一下敲着桌面,把这些事情想清楚后,他总觉得什么地方有些奇怪。   他冷白的指节抵着自己蹙起的眉心,往复又想了一遍,在某个关节处忽然豁然开朗。   对了!   他并没有和霍方明面前提过任何关于京都中暗点的事情,那霍沅是如何知晓的?   沈洵的眸子越发地深幽,这些暗点都是至少两年以前才埋下的,那时候霍沅还未到婚嫁的年岁,霍家与太子府也还未扯上什么关联,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可以说是少之又少。   难道他在两年前就见过霍沅?   沈洵回忆了一下,没在自己那些心腹的脸上回忆出什么,倒是忽然想起去年准备来霍家提亲纳征的时候见过的一个贺君知身边的侍女。   那侍女对他好像讨厌极了,拿了别人的一块玉佩,妄想从高空中丢下来砸死他,可惜没有成功,后面被贺君知强行把人带走了,为此他还受了一点小伤,贺君知也因为被参了一本,在家中呆了足足三日。   现在回想起来,那个侍女的样子已经记不清楚了,沈洵只能记得她的那双眼睛,清透琉璃,压根藏不住那滔天的恨意。沈洵自诩自己做事还算留情,对姑娘尤其,唯一在人的眼中读到过这般浓烈的情绪的,唯有被他弄断了脚筋手筋,又被他灭了满门的那个前任妻子。   想到这里,沈洵闭了闭眼睛,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有几分自嘲地笑了笑,他怎么会想到一个死人,那侍女也就笑起来的时候同穆湘西有着几分相似罢了——。   沈洵猛然睁开了眼睛,对,笑容。   不论是已经死透了的穆湘西,还是他惊鸿一瞥的那个侍女,亦或是现如今见到过的这个霍沅,她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笑起来的时候左眼会不自觉微微眯起来。   这惊人的巧合让沈洵猝不及防地出了一后背的冷汗,尽管十分荒谬,他却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不往这个方向想。   如果霍沅真的是穆湘西的话,那一切都能够说得通,不论是那不知何人泄露出去的暗点,还是那被一网打尽的乾州倒贩,甚至于他的……军队。   沈洵霍然抬头,他这才想到,既然贺君知都敢偷偷下乾州查他的那些脏事,必然有一天会查到他背后还养了一支军备充足的精兵,到那个时候,便不是暂挂这个太子之位和禁足可以粗浅了事的了。   更何况,他怀疑宫里那个老东西让他坐上这个东宫之位,只不过是想把祸水东引,不让人找沈澈的麻烦。等到沈澈心回意转,再寻个由头把他从太子之位上落下来。   如此说来,贺君知找的时机真是有够巧妙的,怕是那个老东西纵容了他这么久,早就在等着这一刻了吧。   亏他还觉得老来念旧,不惜设了个局,就是想试着挽回一下父子情谊,既然对方根本不领情,他也没必要再讲什么忠孝礼仪。   霍家不能再留了,谋位之事也不能再拖了。   沈洵微微眯起眼睛,伸手唤来心腹:“通知乾州的军队,即日起隐蔽行踪,全部赶往京都。”   “本殿要他们,血洗皇宫!” 第六十六章 弑君2   穆湘西从昏睡中醒来,有些受冷地轻咳了两声。脑袋涨痛,四肢无力,她的嘴里一片苦味,连带着心情也极为低落。   “阿碧……”穆湘西勉强支起身子唤人,“现在何时了?”   “已经巳时了!”阿碧就在屋外,听到动静连忙进房,手里万年不变地端着煎好的药,以至于穆湘西看了一眼就缩回了头,觉得苦不堪言。   她重生之前身体一直都不错,少有喝药的时候,现如今也勉强适应了自己是个药罐子,只不过今日因为身体极为不舒服的缘故,以往压抑着的任性脾气有些故态复萌。   她淡淡推拒开阿碧递过来的碗:“今日有些不想喝药了。”   “那怎么能行!”阿碧执拗地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小姐本来就体弱,要是断了药,那必然要缠绵病榻好久。”   说话间穆湘西已经被喂了一大口药,眉宇轻颦,五官都差点皱在一起。   阿碧看着她这副模样乐出了声,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从一边的托盘里拿出一个油布包,轻轻展开:“这是之前褚大夫开方子的时候特地塞给我的,他真是料事如神,早猜到小姐会怕苦。”   穆湘西闻言把目光投向了阿碧手里的布包,她比阿碧要识货得多,一眼就看出来是去她最爱的那家五食铺特地买的,褚思铭再怎么心细,哪能做到这个份上,定然是贺君知特地嘱咐他带来的。   她张开嘴咬了一粒阿碧递过来的甜蜜饯,心里既是酸又是甜,她不由得攥了攥被角道:“现在褚大夫在何处,可否请他来我房中一坐?”   只不过一盏茶的工夫,穆湘西就见到了好久没见过面的褚思铭,他和先前一样穿着他那件灰白的长衫,面容清矍,唇角总是带着一股温和的笑,见到穆湘西,他的眼中异彩连连,似乎有很多话想和她说。   “阿碧,你先下去吧,留褚大夫替我把脉就好。”   穆湘西一声吩咐,阿碧就掩门而去,给他们留下了极大的谈话空间。   “没想到啊红笺姑娘,”褚思铭把草药箱子往床边一放,再也掩不住笑容,“啊,不对,现在应该叫你霍小姐。”   “没想到堂堂侯府小姐居然流落到国公府当了一名小小的哑奴,怪不得世子爷特地让在下潜进来见你一面,从前多有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穆湘西好久没见到熟悉的人了,也不由得放松了许多:“别说了,造化弄人而已,对了,怀玉如何了,我离开国公府之后她可有受欺负?”   “有我在,谁敢动她?”褚思铭面色略微严肃起来,看起来十分可靠,穆湘西欣慰地点了点头。   “对了,你体内不是还种着一线天的余毒?把手给我。”   穆湘西依言把手腕摊开,递到了褚思铭的跟前。只见他二指一搭,面色陡然凝重许多,片刻之后,他蹙着眉头睁开了眼睛。   “毒的情况还算好,但是对你来说又不好,若是你没办法把余毒全逼出来,怕是剩下的日子也不过只有寥寥几年可以活了。”   “不过你的嗓子意外能够重新出声,倒是让我十分惊讶,也算是一种意外之喜吧。”   寥寥几年……   穆湘西怔然地看着自己的手,猛然抬头问:“什么叫寥寥几年?”   “一线天的毒虽然对与女性的折磨没那么大,而且只是间歇性发病,但也只是对寻常人而言。对你这残破的病体来说,它等于是一种□□,如果有一天,你因为身体太过虚弱挺不过去了,一线天的余毒就会占据上风,你再也无法压制住它的毒性,到时候只有同归于尽的下场。”   “那怎么能逼出余毒呢?”   “解药。”   穆湘西一个挺身坐了起来:“可是我自己的血不就是解药吗?”   “不,那是制作这一线天的人才知道的解药方子,你的血对于你自己来说,收效甚微。一线天的毒方在江湖上早就已经失传了许久,唯一一次出现就是在世子爷的体内,所以我怀疑,给世子爷下毒的人,就是唯一能够研制出解药的人。”   褚思铭这么说,就要追溯到贺君知前往战场的那几年去了,时间过了这么久,谁又知道当初给他种下一线天的人现在去了哪里。   “我听世子爷提过几句,好像是在战场的时候,不过也没有详细了解,”穆湘西重新躺了回去,“算了,反正还有几年时间好活,这个目前不是最急的事。”   “我问你,现在外面是什么情况,你们已经做到哪一步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贺君知和九殿下此时应该占尽上风了吧。”   她看着褚思铭沉重地摇了摇头:“并没有,相反,太子那边做的防范很足,目前还很难拿出关键性的证据给他定罪,审判之事已经一拖再拖了。”   “不过这几日你们霍家倒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居然没和走狗一样跳出来护主,而是选择了视而不见。”   “那应该是我的话起到了些作用,霍方明终于懂得趋利避害,明哲保身了,不过若是这次让沈洵重新爬起来的话,我们霍家估计会摔好大一个跟头。”   “只是看现在这个局面的话,倒也很难让太子再也爬不起来。如果我们迟迟找不出更多的证据,恐怕时限一到,等沈洵解除禁足,他就会和疯狗一般反击所有人。”   “啊……”穆湘西苦恼地挠着脸颊,“可是我狠话都已经放出去了。”   “总之,世子爷让我给你带话,好好在自己房内呆着,不要答应沈询的求亲,也不要受任何人的动摇,一切交给他就行。”   穆湘西露出信赖的神色点头:“嗯。关于我体内余毒还没有解开有性命之危这件事,还请褚大夫帮我保密,先不要让世子知道。”   “放心吧,最近他们俩也忙得脚不沾地的,别说是我想去告诉他,就算我在他耳边喊,他也不一定能够听得清楚。”   穆湘西听完,好奇得要命:“他们最近在忙什么?”   “除了太子的那宗牵连甚大的案件外,他们还在找沈洵那支兵队的踪迹,估计离沈洵大摇大摆带兵进城之日,,也离得不远了。” 第六十七章 履约   之后的好几日,穆湘西都只能通过褚思铭来得到外界的消息,她的病一直好了又坏,坏了又好,等到第七个日头的时候,她听到褚思铭说,沈洵被放出来了。   她本来昏昏欲睡,听到这个立马睁开了眼睛,勉强打起精神问为什么。   褚思铭支支吾吾的,半晌也没说清楚。   “好不容易抓到的机会,我不相信是因为他们证据不足而错过。”穆湘西比谁都知道贺君知有多想扳倒沈洵,既是如此,又怎么会在这种关键时刻放他一马,令前面做过的所有努力都功亏一篑。   “哎呀,”褚思铭在她质疑目光的压力下,终于顶不住和盘托出,“那还不是因为你吗?因为沈洵告诉世子爷你的命掌握在他的手里,如果没有解药,那你一定会死的。”   穆湘西脑子虽然有些迟钝,但这不意味着转不动,她立刻反应过来:“他怎么会知道我帮贺君知解了毒?谁告诉他的?”   见褚思铭的脑袋越来越低,她干脆撑起软绵绵的身子,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和他干耗着,只要褚思铭不开口,她就一直盯着他看。   最终褚思铭终于受不了了,那目光像是生出了一把凌迟刀,兀自拉扯着他本就脆弱的神经,再三犹豫之下,他还是告诉了穆湘西事实:“是你一直久病不见好,所以世子爷隔三差五就会来问我你的病情,你也知道我根本瞒不住什么事,他稍稍把话一套我就上钩了。”   他撇了撇嘴,似乎还在为贺君知不经意间的套话而感到忿忿不平:“就这样世子爷就知道了你还差一粒解药救命,他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对你又是如此上心的程度,怎么可能不登门上太子府讨要?”   “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我要是和你提了,你肯定不顾一切要阻止世子爷这么做,”褚思铭悻悻地摊着手,“我可不想夹在你们两个人的中间当受气包。”   “更何况,你没发觉到最近喝的药变了吗?是我特意把你的解药掺进去熬制的,相信用不了几天,你的身体就能大好了!”   穆湘西垂着眸,手中的锦被被攥出了一道深刻的痕迹,良久之后,她有些哽咽地缓缓开口:“……我想见他。”   曾经她问过贺君知,那么拼着命地想要去争抢这个皇位,究竟是因为什么?   是想解救他最好的兄弟,不让他陷入权谋心术的危难和兄弟阋墙的残杀?还是想要延续贺家的一片荣华,能够拔除多年以来作对的仇敌?甚至是他放不下这些富贵,想要为自己再践行出一条难以逾越的官路?   但他的回答却是简简单单的,只是因为一个人。   这个人穆湘西明里暗里嫉妒过无数次,无数次听到他提起,无数次见过他因为这个人眼中有了光亮。她使尽了浑身的懈数,也无法再在他心里头前进一步,仍然是因为这个人。她原本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取代这个人在贺君知心目里头的位置。   却万万没有想到,她一直就是这个人。   从当初的死讯,到喜欢的栀子花,到那身美若天仙的蓝色裙,再到现在一线天的解药。   那么多莫名其妙的巧合和毫无缘由的心软。   贺君知一腔意难平,一心唯所求,自始至终只不过是一个她而已。   穆湘西的心口随着情绪的激烈起伏而生出一阵熟悉的闷痛,她猛然侧头呕出了一口淤血,立马被褚思铭眼疾手快地点了两下穴道。   这口血吐出来之后,她骤然感觉四肢轻快了不少,连带着盘亘在脑海中很久的眩晕也减轻了很多。   “看来余毒差不多已经被排出来了,”褚思铭拭了拭额前的汗,重新搭上穆湘西露在外面的手腕,“已经没什么大碍了,从今以后,一线天的毒再也无法困扰你了。”   穆湘西听了,心中不仅没有变得轻松,反而还生出了几分沉重之感。   “沈洵现在被解禁释放出来,世子和九殿下会有什么危险吗?”   褚思铭正想开口回答,二人就听见阿碧在屋外焦急而急促地敲着门,嚷道:“小姐,您的病瞧得如何了,阿碧刚刚路过前厅,看见来了好多宫里的人,说是太子殿下特意去圣上面前求了情,把婚期提前到三日之后了!”   穆湘西和褚思铭骤然对视了一眼,皆从彼此的眼里看出了震惊之色。   要知道,沈洵被关禁闭之前,可是亲自送了一封类似于退婚书的东西来威胁霍方明,由此可见他对康定侯府是有多少不放心,宁可解除婚约,也不给侯府任何辩驳的机会。   而沈洵关禁闭中间,霍方明就像是审时度势的墙头草一般,没有在朝堂之上发出任何替太子求情的话语,许多人都在猜测,太子与康定侯府的关系,是不是已经就此垮台了。   可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沈洵刚被释放出来,既没有急于报复陷他不义的云贺两家,也没有去扳回朝堂上倾斜一方的劣势,甚至都没有和九皇子去争宠,做的第一件事,居然是求皇帝把尚未取消的婚礼给提前。   穆湘西思来想去,一时间居然猜不透沈洵到底想要做什么。   褚思铭当即就要起身,准备回去:“要不然你先去前厅稳住宫里来的人,我这就回去和世子爷商量一下,如何帮你彻底拒了这门亲事。”   随着他的话音刚落,穆湘西怎么也想不通的思路忽然间豁然开朗,她拒道:“不,你回去告诉世子,让他顺着沈洵的意,把我嫁过去。”   “你疯了?”褚思铭失声道,“你如果真的嫁给那个衣冠禽兽,还不会被他折磨至死?”   无所谓了,穆湘西默默地心想,她的眼中亮着如同星火一般的亮芒,顷刻之间便燎了原,就算是失败,也打不了就是把前世的路再走一趟,她连死的滋味都已经体验过了,还有什么可以畏首畏尾的。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沈洵此举的用意,就是在大婚的当日可以公然开城放兵攻入京城,刺杀皇帝,一举夺了皇宫。   只有她嫁过去,沈洵才有可能露出他此生最大的破绽。 第六十八章 宫变   如穆湘西所预料的,贺君知知道这个消息之后,坚决持反对的意见。要是穆湘西真的嫁过去,那无异于是羊入虎口,届时无法再确保她的安危。   何况上一世他也是眼睁睁看着穆湘西嫁了过去,之后却导致了穆家那一系列的惨案。当时他是没能力也没有立场阻止,现在明明可以早一步避免,他说什么也不会让穆湘西再涉这份险。   但是穆湘西和他考虑的不同,上一世她是不知晓沈洵的那些肮脏心思,几乎把穆家所有的家底都同他交代过,这才让沈洵有了可乘之机。而这一世不同,霍方明怎么说也是个老狐狸,尽管在目前形式下看似处于下风,但要是要逼他出手保全整个霍家,以他的能力肯定不成问题。   故而霍家不会和穆家一样,演变成惨遭灭门陷害的结果。   而穆湘西也早就看清了沈洵的真正面目,不会被他的伪善外表再欺瞒。   她看似在重蹈覆辙,实际上是在一步步绝处逢生。   *   婚礼将在三日之后在永和殿操办,在这短短的三日之内,贺君知明知道这场大婚已经是不可随意更改的定局,还不断坚持上奏,想让皇帝收回成命。   这事还在京都中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在外人眼里,太子与霍家千金金玉良缘天生一对,新郎官和新娘子彼此相许,谁都没有抗拒这场婚嫁,倒是贺君知身为一个外人,横亘在中间不断拆散加以阻挠。   大家都传贺小世子曾经对霍家千金惊鸿一瞥,自此种下孽缘情根,已经暗自恋慕许久。可惜郎有意妾无情,霍家千金早就与太子许下了终身,对贺小世子的追求可谓是又羞又怒。   当然,这只是坊间的笑谈,做不得数。贺君知三日连续上参没有任何结果,还惹得皇帝勃然大怒,当着全朝文武百官的面直骂他肖想他□□,简直是大逆不道。   穆湘西听到这些事的时候,唇边溢出了一丝难过的哀戚。她微抬着脸,仍由着女官给她抹上大红色的胭脂。铜镜里的少女已经换上了繁复的嫁衣,缀着红玉的精美璎珞凤冠压戴在高高挽起的发髻上,衬得本就秀美的脸显得越发夺目起来。   阿碧在一旁不住地赞叹:“小姐真适合这衣服,穿上真的好看极了。”   穆湘西听着她的夸赞,脸上却没有半分的笑意,她压着眉宇,敷衍地往镜子里看了一眼,随即又出了神。   按照婚礼的流程,到了卯时就得坐上驾辇前去宫里,穆湘西虽然一点也算不上配合,但也差不多都装扮好了。临出门前,要先拜别父母兄弟姐妹,她站在门口,看见很多连见都没见过几面的亲戚都来到门口看热闹。   康定候夫人抓着她的手,把准备好的苹果递给她,在漫天的爆竹声中,这位愧疚的娘亲不舍地抱住了自己最疼爱的女儿,眼含热泪道:“沅沅,有什么事就写信和娘亲说,如果受了委屈,就跑回到侯府来,娘亲一直会等着你的。”   穆湘西心头一暖,不由得伸手反抚了抚她的后背。   霍方明在一边冷哼了一声,反驳道:“行了行了,大好的日子有什么好哭的!嫁到太子府,以后就有着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哪里会受委屈。”   话虽如此,他还是轻轻抬手抚了抚女儿的肩膀,虽然没有说话,但穆湘西看见他的眼中也藏了几分别扭的关切。   “时辰到,新娘上轿——”   与家人温存片刻后,穆湘西拿着苹果坐上了花轿,轿帘缓缓放下的瞬间,她忽然没头没尾地生出了一丝战兢,脸上平静的表情也被打破,只剩下了浓重的复杂之色。   她听着花轿一路摇晃着被抬进宫里,离永和殿越近,她便越感到心慌。穆湘西眼睛尖,偶尔风吹起轿帘,能隐约看到花轿边上随行的那些侍卫配着一些不符合宫中禁制的长刀,能看得出来意并不单纯。   穆湘西闭上眼睛休整了片刻,没过多久,载着她的轿子重重一晃,是要下地了。   她睁开眼睛,看着从轿子外面缓缓伸进来一只修长的手,像是忘了规矩一般刻意忽略了,自己撩开帘子就自顾着走了出去。   沈洵神情冷鸷地收回了空落落的手,今日他也是一身明红的婚服,和穆湘西站在一块相配得很,可惜穆湘西压根就不肯配合,连最基本的触碰都不想有,让他极为难堪。   不过很快,沈洵就找到了治她的办法,他凑到了穆湘西耳边,轻轻道:“即使你换了一副样子,换了一个身世,本殿还是能够认得出来你是谁。”   他看着穆湘西的身子剧烈地抖了一下,虽然被盖头挡住了脸,但仍然可以想象到她脸上的惊惧,这个认知使得沈洵心情顿时好上不少,他半强迫地牵住了穆湘西垂在身侧的手,领着她跨过了殿门口的马鞍,在女官的指引下来到了大殿之中。   穆湘西的视线被头上的帕子所限,只能被动地由沈洵牵着,身边的女官指示什么,她就跟着做什么,一路下来流程还算是顺利。   到了敬茶的时候,她双手捧着茶盏俸给皇后,起身的时候一时不察踩到了裙摆没有站稳,往沈洵的怀中踉跄了一下,手肘不期然地抵到了他藏在怀里一个硬邦邦的物件。   穆湘西心下一惊,还没来得及反应,身子就被一把推开,下一秒听到了刀柄出鞘的身影,身边响起了混乱的尖叫声。   穆湘西撑起身子,把自己的盖头一把掀开,首先入目的是乌泱泱团簇的人群,都往着皇帝所在的方向涌去,四周已经被沈洵带来的军队包围了,他们一个个撕掉自己伪装穿着的家仆服饰,有组织地包围成一团,把永和殿中的所有人都给围困住了。   “不好了——不好了——太子要逼宫——”   有个小太监终于反应过来,扯开嗓子大喊,还没喊出第二声,沈洵就一刀捅向了他的后背,他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穆湘西目睹了全程,看着沈洵冷森森地抽出刀,心头不由得惊恐得抖了抖,她想逃,想迈步,双腿却沉重得像是灌了铅一般,丝毫动弹不得。   她眼睁睁看着沈洵拿着滴血的刀,视线从人群中逡巡着,最终投到了她的身上,他缓慢地一步步走了过来,和前世一般缓缓站定在她身前,呢喃的声音透露出异样的的癫狂:“不论你是谁,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第六十九章 大乱   穆湘西不住地往后退去,直到背后抵到了一根木柱,整个人已经退无可退,这才扬起脸看向沈洵,像是终于厌倦了伪装一般,她带着几分释然地瘫坐在地上,淡淡问道:“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本殿同你朝夕相处认识了近十二载,你认为你很了解本殿,同样,本殿也非常了解你。虽然不知道你是如何假死骗过我的眼睛变成这幅模样,但本殿的直觉一向很准确。”   “那你有没有料到……我恨不得现在就杀了你!”话音刚落,从穆湘西的袖口滑出了一柄短小的匕首,她持刀一挥,毫无章法地向着沈洵的面上刺去。   “叮!”   兵刃骤然相触,穆湘西手中的匕首被轻松挑开。   沈洵挑了挑眉:“就这点本事,还想要我的命?”他反手一掌击在穆湘西的后背,她的胸口一疼,吐出了一大口血,轻易就被沈洵反制住了。   “要不是留着你还有些用,你现在已经是本殿的刀下亡魂了,走!别让本殿发现你的小动作。”   穆湘西的双手被沈洵一把捆缚在背后,被他解押着一路出了永和宫,本来围困在这里的士兵顿时给他们让出了一条路。   她脖子上还压着沈洵的刀,每走一步,脖子就离刀刃更近一步,等到走到殿外,脖子上的皮肉也被不小心划破,血丝渗了出来。   走到外面才发现,殿里和殿外已经是两种光景。   殿里的皇帝被刺了一刀生死未卜,殿外却已经开战了,不知道是谁的兵,竖七歪八地死在地上,每走几步就能看见一具尸体,横尸遍野也不外乎如是了。   沈洵把她押着走上了金銮殿,这里是皇帝受万臣朝拜的地方,地势最高,是俯瞰整个皇宫的最佳位置,从高高的阶梯上往下望去,能看到红白两方的军队正在厮杀。穆湘西极力眯起眼睛辨认,看出白方是沈洵的人,红方是九皇子的踏鸿军,两相缠斗,一时间竟然分辨不出哪方更处于劣势。   “我的神鸣军,专门针对沈澈的踏鸿军训练了三载之久,各个都是一等一的好手,丝毫不比沈澈在战场上厮杀出来的那些兵差,而且还未真正经历过屠杀,心性比得那些杀人如麻的老将,更加无所畏惧些。”   沈洵一副指点江山的模样,冲着穆湘西解释。   穆湘西似听非听,目光在这些人中移开,颇为憎恶地看了沈洵一眼:“那可不一定。”   “不相信?”沈洵好整以暇的拍了拍手,立马有一个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太监,点头哈腰地走到他的身后。   穆湘西一眼认出那是常伴在皇帝身边的那位文公公,她虽然脖子被沈洵的刀抵着,但仍是忍不住荒谬地笑出了声:“原来文公公早就已经站了队,那又何必在陛下身边当作一个刚正不阿的劝谏者,若是陛下不幸驾崩西去,恐怕这其中也有公公的一大份功劳吧。”   “老奴也需要在这深宫中活下去,”文公公阴柔地垂首点头算是对她质问的回应,从袖中拿出了一卷崭新的帛书,展开对着阶梯下方的众人道,“陛下圣旨到——所有人放下手中的兵器,听旨——”   下面的一部分人看了看上面,再看了看自己的手,一时不知道是先听旨还是先把叛军给除了。   这时,从金銮殿的另外一端走出两个身影,其中一个扬声道:“若是趁着陛下被奸人刺伤的间隙,宣读假圣旨,这恐怕不太行吧。”   来人正是贺君知和沈澈,身上或多或少都挂了彩,看模样也是经历了一场恶战才能站到这里。   沈洵面无表情地把手中的刀刃收紧,抵在穆湘西咽喉处的又深入了三分,贺君知目光沉沉地看着那冒血的伤口,垂在身侧的双手不由得紧紧攥成了拳,骨节咯咯作响。   “三哥,这么多年你怎么还是没有半点长进,只会用一个女人来当挡箭牌,不如我们兄弟两个真刀实枪地打上一场,谁输了谁退位,如何?”沈澈按着腰间的剑,故意出声激他。   可惜沈洵并没有上钩,反而还十分坦然地说道:“有没有长进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最简单的一招,起到的效用最好。”   他的眼睛直视着贺君知的脸,勒令道:“现在就退兵,不然我就要让她血溅当场。”   “你做梦!”穆湘西有些吃力地抓着他的手臂,冲贺君知用力而决绝地摇了摇头,她的脸因为失血而变得苍白,眼睛已经蒙上了一层雾气。   “给你们一盏茶的工夫考虑,到底是想要这皇位,还是想要这个女人活命!”沈洵的双目已经变得猩红,一瞬不瞬地看着对面,“贺君知,你若不想之前的事在你眼前重演,现在就提剑杀了沈澈!”   听到他的话,贺君知的眼中竟然动摇了一瞬,但随即,就听到穆湘西就冷然喝道:“沈洵,你以为我这样一个小小的替身,能成为你威胁他的筹码吗?”   “什么意思?”沈洵惊疑不定地问道。   穆湘西蓦然失声大笑了起来,几乎是笑出了眼泪,像是在嘲讽沈洵的愚知:“你不会以为世上真的有死而复生这种事吧?你口口声声说足够了解我,那么,有没有去扒开穆湘西的坟看一看,看看那里头究竟是空棺一座,还是良妻尸骨未寒?”   这话说得沈洵顿时踌躇了起来,当初他怀疑穆湘西身份的时候,确实也找人去偷偷开过棺,手下人传回来的消息是,棺椁没有任何被动过的痕迹,不存在假死逃出去的可能。   难道她真的只是一个替身?   如若是这样的话,贺君知又为什么为了她上门讨解药?   “当然是为了骗你,”穆湘西就像是看穿了他心底所想,轻而易举地说出了缘由,“如果不做到这一步,又怎么能让疑心这么重的人上钩呢?”   “对,”贺君知顺着接过了她的话,“即便你杀了她,与我而言也只不过是少了一个替身而已,根本没什么可损失的。”   “不可能……”沈洵拿着剑的手轻轻颤抖了起来,不断地携着穆湘西向后退去,“本殿怎么可能会输……你就是她……你就是她!闭嘴!闭嘴!”   “三哥,你可要好好看清楚了,你的神鸣军到底还是欠了些火候,相信要不了多久,就会被我的踏鸿所败,你今日的起兵,名不正言不顺,就算真的宣了这道假圣旨又如何?你根本坐不稳这个皇位!”   沈澈的话一针见血,成功说得沈洵全身都气得轻轻抖了起来。穆湘西见他对她的掌控有些松懈,一把推开横在脖子前的刀,整个人踉跄地往前扑去。   “湘儿!”时刻留意着这边的贺君知下一秒就出现在了她的跟前,穆湘西抬头,还没来得及说话,余光看见白光一闪,沈洵已经不顾一切地挥刀砍了过来。   “小心!!”那抹刀光在穆湘西的眼中放大、再放大,一直到盛满了她的瞳孔,穆湘西不顾一切地去推贺君知矗立在她身前的身子,但他愣是一动不动,就这么挡在她的身前。   下一刻,那刀便已经挥了过来。 第七十章 英雄   “噗——”   耳中传来刀剑刺入身体的声音,穆湘西愣愣地看着面前的人脸色一变,轻轻地闷哼了一声,接着撑着剑缓缓地单膝跪了下来。   背后的沈洵见一剑未毙命,又要抽出来再刺,被后面及时赶到的沈澈一脚踹开。   “……贺君知,”穆湘西看着从贺君知胸前被剑尖刺穿的大洞,那一瞬间血液都冷了下来,她摸索着抚上了他毫无血色的脸,焦急道,“快躺下来,我是大夫,我能救你!”   说着她把全身上下都摸索了一遍,发现什么都没有,就连最简单的止血药,也因为换了嫁衣的缘故,不知道被丢在了哪里。   穆湘西咬牙撕下一片内衬,先替贺君知包扎伤口,不让血流失过多。还未来得及缚上一个结,手就被他按住了,贺君知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我没关系,湘儿,我有话同你说。”   穆湘西用衣袖狠狠地拭去了眼角滑出来的泪水,故意用力收紧了绳结,看着贺君知气息急促地吃痛皱起了眉,狠声道:“还敢不敢说没关系?现在你的命才是最重要的,有什么话等事情结束了再说。”   他们二人说话间,沈洵已经不敌沈澈的武功败下阵来,他的身上和脸上被剑划出了好几道伤口,整个人被追逐得狼狈不堪。   沈澈剑柄竖斜,居高看着瘫坐地上的沈洵,眼中划过一丝不忍。   若是不是出生在帝王之家,他们也不过就是一对普通兄弟,可以亲近,可以疏远,但怎么说也好过兵刃相向,你死我活。为了这冷冰冰的皇位,沈洵的手中不知道沾了多少人的血,付出了多少心血,而现在,他会将一切都归零。   沈澈高举起手中的剑,剑柄在上,剑刃向下,想要给他底下瘫坐着的沈洵一个痛快。可沈洵的反应却极其出人意料,像是不知自己的死期即将到来一般,他把目光从沈澈身上移开,死死地盯着金銮殿中那一张辉煌璀璨的龙椅。他如同发现了肉末的饥肠辘辘的野狗一般,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热切异常地往那个方向爬去。   下一刻,高高扬起的剑锋重重落下,白光贯入他的心口,将他钉在了殿门之外。沈洵的目光从明亮渐渐黯淡了下去,最终头一歪,再也没了动静,他的手还极力地向前伸着,像是要虚空抚摸他那渴望了一辈子的皇座。   追名逐利一生,最终还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穆湘西远远地凝望着,感觉心头一块积压了许久的大石终于消失了,她的目光有几分释然,还有几分茫然。心头大恨卸下之后,她总觉得有些虚浮,总感觉现在发生的一切,都不太像是真的。   会不会她之后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又变回了穆湘西,目前所有经历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她闲暇打盹时做的一场好梦。   她兀自出着神,手上忽然一暖,是贺君知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他轻轻揉搓着,像是要给她的手回温,也像是在给她力量。   “湘儿,沈洵已经死了,困扰着你多年的噩梦已经消失了,从今往后,我会一直保护着你,不会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你愿意待在我的身侧,一直陪伴着我吗?”   穆湘西垂下眼睛望向那个容颜富丽如海棠花一般的男人,他的瞳孔中盛着清亮的日光,灼热得让人不敢直视。   很多时候穆湘西会想,她能够重新有这个机会回落到人间,是不是因为贺君知对她的强烈思念跨越了这一道生死线,他是暗中施善的少年郎,是情长不更的痴心人,也是为她一人挺身而出的大英雄。   即使如此,还有什么理由能够不爱上他,不陪伴在他的身边。   穆湘西反抓住他的手,流着泪水对他用力点头,俯身轻轻地抱住了他的腰,应声道:“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   景和二十年,太子起兵谋反,齐梁帝遇刺,重症不愈,驾崩西去,其九子沈澈,文武兼备,年少有为,继位登基,为齐武帝,改纪年为元明。   元明一年,齐武帝开放国库,济民赈灾,同时减免一年的徭役赋税,民间休生养息,重新耕作,一片安定宁和。   背靠着南街的醉月居此时正热闹非凡,今年酒楼换了个新掌柜,重新开张,上了许多新的菜式,外面也应景地点了两个炮仗。   穆湘西坐在天字一号的客房中,慢慢地啜饮着杯中的茶,狼毫一挥,在纸上洋洋洒洒书了一段文,写完后一吹笔墨,冲在场的所有人露出一个甜笑:“承让。”   众人见状,纷纷起身欣赏这幅刚作好的诗文。   “好诗啊,好诗,”没过多久,人群中就响起了此起彼伏的赞叹声,“这个‘印’字用得实在是妙,这次又是看来这次的头筹,定然是非穆兄莫属了!”   穆湘西拱了拱手:“拙作而已,没污了各位士郎的眼已经是万幸了。”   众人忙道哪里哪里,双方好一番客气,穆湘西才得以从那些过誉的夸赞之中脱身。   她忙里偷闲地摸了摸上唇,确认自己早晨贴上的胡子还在,这才松了一大口气。转身看见一直相交甚好的刘越在窗边坐着唉声叹气地坐着,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她心下好奇,坐到他身边问道:“刘兄怎么心情不佳,可是遇到了什么不好解决的难处?”   “穆兄,”刘越冲她无精打采打了个招呼,“还能有什么,我母亲催着我去向康定候家的嫡女提亲。”   猝不及防被点到名,穆湘西差点呛咳出声。   “你说说这霍家小姐,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谁知道是不是个丑八怪呢,更何况她曾经还和前朝太子定过姻亲,那人可是个反贼,最后也被她给克死了,你说她是不是个瘟星?”   穆湘西有些汗颜,支吾着反驳道:“也不能这么说,这些也与她没什么关系吧……”   “反正我不管,我绝对不会去提亲的,哪怕母亲限制我以后的出行,我也决不会去!”   穆湘系敷衍着冲着他点了点头,撇开了脸。她在原地坐了一会儿,最后实在是坐不下去了,起身向众人告辞:“在下家中还有事,今日的茶诗会就不继续参加了,诸位玩得开心!”   说完,她就一溜烟地出了门,呼吸到外头的新鲜空气时,心里头的尴尬才缓解了几分。   穆湘西扇着通红的脸散热,无意间往边上一瞥,发现贺君知不知道何时倚在门口,也不知道等了多久。他今日穿了一身温柔的白衣,脱去了几分桀骜之气,多了几丝清冷。   穆湘西笑得眉眼弯弯,惊喜的问道:“你怎么忽然来了?”   贺君知一见到她,目光就变得柔和了下来,他伸手抚了下穆湘西的头:“来送你回去。”   两人在大路上并肩而行,穆湘西的肩膀时不时会撞到贺君知的手臂,她白皙的脸颊又有些漫上红晕,连忙出声缓解这份旖旎的氛围。   “世子爷知不知道,刚刚在茶宴上可有人说了,娶我就如同娶了个瘟星进家门,你如何想?”   “我命煞,正好负负相抵。”贺君知一把牵住了她的手,十指紧扣,从善如流地接道。   穆湘西有些无奈地弯了下眉,小声地抱怨着:“怎么尽说些不吉利的话。”   “而且你说了好久上我家来提亲,怎么过了这么长时间还没见个影子?”   “这不是你爹看见我就像见着了偷鸡的黄鼠狼,不拿着棍棒打折我的腿就算不错了,怎么会答应自己的宝贝闺女嫁给我?”   穆湘西听后有些生气地停下了步子,抿着唇不甚高兴地望着他:“那你是不是打算这辈子都不来提亲了?”   贺君知毫不客气地伸手一把撕了穆湘西黏着的胡子,使得小姑娘惊叫一声捂着自己的嘴唇,双眼疼得眼泪汪汪的。   “好好好,即是如此,”贺君知纵容地哄着,那双含情的眸子深深地看进穆湘西的眼里,“我明日便去向我的姑娘提亲。”   “哪怕被打折了腿回来我也甘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