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宴》 作者:鹊上心头   文案:   重生回来的沈如意发现,自己的娘竟是一本虐文书里的苦情女配。   她柔弱漂亮的娘亲被继母和妹妹所害,不仅失去贞洁,也失去了美满的姻缘,被赶出家门,含辛茹苦养大了她,最终却早早病逝。   从沈如意变回七岁团团的小丫头闻着香气扑鼻的汤饼,回忆着自己前世看过的绝世菜谱,下定决心要把小白菜柔弱娘亲培养成大宋第一女厨神!   只是没想到,机缘巧合留下来的认亲玉佩,居然帮她找到了亲爹。   沈如意看着突然上门认亲的当朝第一权相亲爹傻了眼。   这明晃晃的粗大腿,沈如意迅速抱了上去:“爹爹,你真的是爹爹吗?”   从来不苟言笑的年轻权相弯下腰,抱起了自己小闺女:“我当然是你爹,团团莫再害怕。   从这天起,雍容华贵的长公主奶奶成了小饭馆的常客,每天日常就是打扮小孙女。   汴京第一才子的堂哥疯狂写诗,吹捧他可爱无敌的小堂妹。   甚至远在边疆的将军大伯都送回来两匹高头大马,让小侄女耍着玩。   沉迷她娘亲手艺不可自拔,每天过来蹭吃蹭喝的面瘫小萝卜头世子殿下也不甘示弱甩出一套园林,冷酷道:跑马用。   团团:当团宠的日子,真是痛并快乐着。   内容标签:种田文 重生 美食 甜文   主角:沈如意,沈怜雪 ┃ 配角:裴明昉,赵允宁 ┃ 其它:下本《高门贵妃穿成宫女》求收藏~   一句话简介:锦鲤团宠发家致富   立意:热爱传统文化,发扬传统美食光辉,重生改变人生,女人当自强 第1章 娘,你要一辈子陪着团团。……   沈如意是被一阵咳嗽声吵醒的。   她刚醒来的时候,头脑一片混沌,身上也一阵阵发寒,只觉得整个人混混沌沌,难受不堪。   沈如意下意识哼了一声,便听到身边略显沙哑的温柔嗓音响起:“团团,可是身上难受?”   这个声音曾经无数次在沈如意的午夜梦回间响起,沈如意只觉得心中悸动,她眼角一瞬便泛起湿润,委屈和思念迸发而出,侵占了她所有的心神。   “娘,娘。”她模糊地喊着。   如果这是梦,她宁愿一辈子不醒来。   她这一声娘,倒是把身边的人彻底叫醒,沈如意只觉得一双温柔的手轻轻碰了碰她的额头,帮她擦去额头上的冷汗。   “团团,娘在呢,你安心睡。”   沈如意的心一下子便安定了。   身上的难受、寒冷飞快散去,只留下母亲还在时的温馨与惬意。   迷糊之间,沈如意再度沉入梦境之中。   再次醒来时,外面天色已朦胧。   更鼓响了五声,只听外面传来报时声:“五更已到,今日阴雨。”①   这时,梦里的声音再度响起:“一场秋雨一场寒,落雨了。”   沈如意一下子就清醒过来。   她猛地睁开眼睛,扭头去看身边人。   在依稀的模糊的光影里,那个熟悉的身影带着满身的慈爱和温暖,映入她的眼帘。   那是她娘,她已经过世四年的娘亲。   沈如意眨眨眼睛,滚烫的眼泪犹如泄洪,一瞬倾泻而出,染湿了她略显潮红的小圆脸。   “娘,”沈如意一头扑入沈怜雪怀中,用那双小手死死抓着她的衣襟:“娘,团团好想你。”   沈怜雪有些哭笑不得。   她轻轻拍着女儿的后背,声音温柔,如春日般和煦:“日日得见娘亲,怎么还这么粘人。”   沈如意哭得很伤心。   失去母亲之后,她有幸得师父庇佑,苟活于世,师父豁达通透,从不沾染是非,她跟着师父游历四海,走遍大宋山川,却因意外亡于十二岁稚龄。   那些年她没吃过苦,但心中的思念却日渐加重,她始终怀念自己早逝的母亲。   她没想到,自己死后飘荡良久,却重新看到了母亲。   若是梦,她希望永远不要醒来。   沈如意死死抱着沈怜雪,哭得整个人都要抽过去,她大病初愈,身上出了不少汗,这会儿瞧着可怜至极,惹人心疼。   沈怜雪自然是最心疼女儿的。   她伸手把女儿抱进怀中,让她整个人团坐在自己腿上。   “小团团,是不是病了身上难受?”沈怜雪对女儿有着无边的耐心和慈爱,“你想吃什么,娘给你做。”   沈如意在她怀里撒娇地摇了摇头,待到哭累了,这才渐渐止住了眼泪。   她低头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她已经是十二岁的大姑娘了,还这般黏在母亲身上哭,实在很是不像话。   沈如意此时还未意识到有何不对,她沉浸在美梦里,仰头看向母亲。   在她的视线里,沈怜雪的面容重新印入她心里。   沈怜雪生了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在桃花眼上,一对远山含黛的远山眉飘摇若仙。   在那双极漂亮的眉眼下,是尖俏的鼻子和菱花一般的薄唇,她天生瓜子脸,皮肤白皙,配上如此五官,便是弱柳扶风的文弱美人。   她的性子也如同那眉目一般,羸弱温柔,柔弱可怜。   是了,这就是她母亲。   沈如意心中的思念重新翻涌上来,她死死抓着母亲的衣襟,叠声问她:“娘,你要一辈子陪着团团,好不好,好不好?”   沈怜雪只当她小孩子气,分外怜爱地亲了一下她圆润的小脸:“好,只要娘还在,娘就一直陪着你。”   她说着这话,便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这咳症已经两月不见好,这几日初秋将至,天气转寒,她的咳症便又厉害一些,偶尔晚上都要咳嗽得睡不着觉。   若非女儿年纪小睡得沉,她又总是强忍着不去使劲儿咳嗽,否则连女儿也要一并被吵醒,不得安睡。   想到这里,沈怜雪面上多了几分愁容。   她真的能陪女儿一辈子吗?她这样的身子,母女两个这样的困境,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陪她多久。   沈怜雪心中一下子便难过起来。   她微微蹙着眉心,低头看向女儿:“团团,无论母亲在不在你身边,母亲的心都是一直陪着你的。”   沈如意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娘就得在团团身边。”   “你这孩子。”沈怜雪无奈地笑笑。   她扭头看了看窗外天色,此时干过五更,打更人正在挨家挨户报时,天色因阴郁显得越发昏暗幽寂。   又到了落雨日。   沈怜雪侧耳倾听,听到外面雨打竹台,劈啪作响。   今日的雨肯定不小。   如此想着,沈怜雪便再也坐不住,她把薄被裹在女儿身上,让她在单薄的小竹床上等着,自己则披了外袍下床,穿鞋去桌上取瓷盆。   因着母亲的动作,沈如意这才发现两人身处何处。   这竟然是自己跟母亲被赶出沈府之后的租屋。   她眨眨眼睛,自己都有些恍惚,分不清梦境现实。   沈如意看母亲熟练找出瓷盆,放在经常漏雨的箱笼边上,自己也坐不住了。   她习惯性地伸手在床边的矮柜上摸了一下,摸到了一件略显厚实的窄袖斜襟衫子。   沈如意更觉恍惚和怪异。   若是梦,身上的疼痛和寒冷又为何清晰?梦中的一景一物,梦中最思念的人为何会如此真实?   就连这衣裳,上面的每个针脚,沈如意都不会忘记。   这身衣裳还是从沈府里带出来的,只她年岁渐长,衣袖和衣襟都有些短了,沈怜雪实在无力给女儿采买新衣,就想尽办法从祐邻求来碎布,给女儿在衣服上配出漂亮的袖缘衣襟,虽无精致刺绣,却也不显寒酸。   为了这身衣裳,沈怜雪低三下四求人,却从不在女儿面前提一句。   她穿上斜襟碧色衫子,套上长裤和百迭裙,也跳下床来穿好鞋子。   “娘,今日是何日?”   沈如意终于按捺不住,开口问了母亲。   沈怜雪见她自己穿好衣裳,道:“今日是景祐十八年,十月十六,怎么?”②   沈如意今年虽只七岁,却因从小境遇,在外人面前总是显得过分少年老成,只在母亲面前的时候,才会撒娇卖乖,是个小小的可爱团子。   她很少过问这般问题,但也并不同别的孩童那般万事不通,是个很聪慧的小丫头。   所以面对女儿的时候,沈怜雪都是有问必答,她从来不会含糊其辞,看女儿年纪小就糊弄她。   听到这个回答,沈如意一下子有些恍惚。   她闭了闭眼睛,伸手在自己的手背上狠狠掐了一把。   “哎呦。”真是钻心地疼。   沈怜雪正在望瓷盆边上围破布,没注意女儿动静,待到角落里的水盆放好,她才松了口气。   “希望今夜雨能停。”   沈如意看着不甚健康却依旧能走能忙的母亲,眼睛又重新湿润起来。   景祐十八年,她当时才七岁,沈如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胳膊小腿,看了一眼甚至还有肉窝的小短手,只觉得难以置信。   难道,她这不是做梦,而是死后重生,回到了过去?   沈如意恍惚之间,想到死后那些岁月,也想到灵魂飘摇看到的一切,突然心中大定。   无论这是梦境,还是上苍垂怜让她重活一回,她都只管好好陪伴在母亲身边,母女两个一定可以好好活下去。   沈如意如此打算着,心里落定,仰头对母亲笑着说:“这日子好,趁着落雨,娘也在家里歇息一日,莫要再出门忙碌。”   沈如意从小就很懂事,知道关心母亲,也知道不给贫寒的家里惹事,她会如此劝慰沈怜雪,沈怜雪心中感动,却并不觉有何不妥。   “你这小大人,竟要来安排娘了。”沈怜雪打趣她一句,抬头见外面天色渐渐明朗起来,心中又有些发愁。   她手里是真的没有银钱了。   眼看就要冬日,这租屋去岁便冷如冰窖,靠着典当母亲的旧物才勉强买了木炭烧炉子为生,今岁……她已经没什么值钱的物件好典当的了。   她可以冷、可以冻,甚至饿上一两日都可,但女儿还那么小。   她从来不后悔生下团团,却埋怨自己无法给她最好的生活,让她跟着自己遭人白眼,颠沛流离,食不果腹。   沈如意闭了闭眼,心里下了个决定,就在这时,外面传来敲门声:“沈娘子,你们娘俩都在家吧。”   那是一道中气十足的女音,每个字都跟得很紧,跟倒豆子似的让人喘不上气。   沈怜雪一听这声音,脸色骤变。   她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咳嗽声就刺耳地响起来。   沈如意抿了抿嘴唇,她从矮柜上取了冰冷的茶壶,往茶碗里倒了点冷水,迈着小短腿跑过去递给母亲:“娘,茶都冷了,少吃一口。”   沈怜雪毫不在意那碗冷茶,她仰头一口喝下,顺了顺气,一边拍了拍女儿的头,感谢她的孝顺,一边对门外道:“孙大姐,你稍等,这就来。”   她让沈如意再去穿一件厚褙子,自己则快步过去开门。   单薄的门扉吱呀一声开了,门外一个银盆脸、体态丰腴的妇人笑眯眯站在那。   她一张口就要人命:“沈娘子,你已经欠了我十日房租了。” 第2章 脸面值什么钱?在命面前一……   沈怜雪跟女儿被沈家赶出来后,一开始手里还有些体己,但她不舍得花用,同家中和善的老女使打听了租赁事由,这才寻了这个跟沈家隔了半个汴京的甜水巷楼屋。   这一片都是普通的民巷宅楼,离汴河大街只有一刻,并不算远,生活很是便宜。   只是租金也很高。   她当时实在窘迫,老女使也知道她们母女两个可怜,没有找房屋牙子,直接托了老交情,给她们娘俩介绍了这个孙九娘。   在这甜水巷子里,孙九娘手里握着两栋楼,靠近汴河大街一栋,甜水巷深处一栋。   汴河大街那一栋自然是最好的,下面甚至还有并排的三间铺面,上面的租屋十几间,最小的开口就是五贯钱,沈怜雪便曾是小门商户的小姐,却也出不起这许多银钱。   倒是里面这一栋,后面打横的小楼年久失修,被孙九娘隔了两间,当了临时塌房在出租,上面空出两间的租屋,一直没得人住。①   两年前,沈如意还没从被家里赶出来的打击中清醒过来,她性格本就柔弱,自也无法同孙九娘谈论租金,全靠老女使善心,替她们娘俩谈妥了租价。   汴京的房子都是按日定价的,像这样的位置,便是屋况堪忧,一日也要一百钱,一个月便是三贯。②   不过沈怜雪从沈家被赶出之后,便去衙门改立了女户,女户皆属于五等户,可以享有免除徭役,减免赋税的优待,租房时也能给房东减免税务,因此老女使便又给娘俩往下谈了谈,最后的房租定为两贯一个月,每日六十五钱便可。③   能有个容身之所,房租还这般低廉,沈怜雪是相当感谢老女使和孙九娘的。   只她到底万事不能求人,银钱上的往来能省就省,不到万不得已也不好张口借钱。   这会儿孙九娘正叉腰站在门口,脸上端着笑,说出来的话却有几分刺耳。   “沈娘子,当年您家的老姐姐亲自来说,我也不好拂了长辈面子,这才给了一个低价,你满大街打听打听,谁家比我家这房子更便宜?”   “住这两年,你日日都拖欠,我念你是个寡妇,生活不易,这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如今这房租都已经拖了十日,可不得再拖下去了。”   孙九娘天生一张利嘴,她在甜水巷两栋楼,男人便是早就没了,她依旧能供儿子读书,成了正正经经的读书之家。   甜水巷里,大凡百姓都不惹她。   沈怜雪自觉自己经常拖欠房租,从来笑脸迎人,但今日孙九娘嗓门太大,让她的脸从寡淡的惨白变得通红。   “孙大姐,我……”   她结结巴巴说了四个字,就被孙九娘打断:“别大姐大姐的,我一个乡下人,当不起沈小姐的大姐,这房租五日内要再是不交,你也别怪我心狠。”   孙九娘是看在她们孤儿寡母的份上,多给宽限了五日,这十五日的房租足足一贯钱,她倒也没有嘴上那般得理不饶人。   沈怜雪一句话都说不上来,她刚一张嘴,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便响起来。   “娘!”一个小小的竹色身影扑过来,一把抱住了沈怜雪的腿。   沈如意仰起头,用那双已经哭红了的杏圆眼睛可怜兮兮看着孙九娘。   “九婶婶,我娘病了。”   七八岁的小姑娘,除了天生的小圆脸,比寻常的孩子要瘦的多,加之大病初愈,一脸病容,看着可怜至极。   孙九娘看了一眼就不忍心看了,她没跟沈如意说话,只看着沈怜雪的脸:“我……我也不是狠心,但咱们也得吃饭,你这房租一日拖过一日,旁的租户还要不要给钱?”   孙九娘虽然坚持收租,语气却软和下来。   她在甜水巷就三个铺面两间塌房并十五间租屋,这么多租客要管,一家不给钱,旁的也要耍赖。   她再凌厉,当家男人也没了,儿子还小,不知多少年才能熬出头。   她不狠心不行。   沈怜雪咳嗽得面色潮红,声音嘶哑,喘得几乎说不出话,倒是沈如意看着语气软下来的孙九娘,依旧可怜兮兮地眨着眼睛。   “九婶婶,团团太小了,赚不到钱,要不团团去给年年哥裁纸磨墨,九婶婶,再宽限几日吧。”   年年哥就是孙九娘的儿子郑欣年,他今年十二,脾气和善,总是笑意迎人,沈如意小时候经常同他玩,还跟着他背书。   一听沈如意提起儿子,孙九娘最后那点坚持散去,她叹了口气,弯腰拍了拍沈如意的头:“看在团团的面子上,再宽限你们娘俩五日,十日后再说吧。”   她倒是没把话说死。   这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妇人,嘴上得理不饶人,心地却比豆腐还软。   沈如意松开沈怜雪,走过去抱了抱孙九娘的腿:“谢谢九婶婶,你真好。”   孙九娘实在看不下去了,这娘俩什么情况,她只知道只字片语,更多却不知,但她们的可怜样子,她却日日得见。   怕自己心软到把房租都省了,孙九娘飞快开口。   “沈娘子,别怪我多事,你若是这般下去,母女两个不说饿死,都要冻死。”   她絮絮叨叨:“你也别去老张家帮着浆洗衣服,她家心黑着,你洗一天也赚不上钱,还要把自己熬坏了,还不如找点别的差事,便是去做茶娘子,也是行的。”   茶娘子便是走街串巷卖茶水的行当,若是嘴甜能吆喝,一日怎么也能赚三四百钱,差一些也有一二百,比那累死累活的九十钱要好得多。   她知道沈怜雪腼腆,又因曾是商户千金,放不开脸面,但这不是日子过不下去了?   “脸面值什么钱?在命面前一文不值。”孙九娘苦口婆心。   她平日里也不是这么多事的人,今天大抵是看团团可爱可怜,这才忍不住念叨几句。   “我也是多话,反正你且想想怎么攒钱给我交房租吧,我先走了。”   孙九娘说完,也不等母女两个送她,自己关好房门,溜达着走了。   她这么早来,也是打量着这会儿许多人还没起,不惹人话头。   待她走了,沈怜雪才扶着床沿坐下,自己灌了两口茶。   沈如意爬上床,站在母亲身后被她拍背。   她终于想起来这一日是什么情景了。   曾经的这一天,孙九娘也是早早就来要钱,她当时刚醒,迷迷糊糊,人也小,什么都不知道说。   她只知道母亲在孙九娘走了以后哭了一回,下午就咬牙顶着雨去了一趟沈家,在沈家到底发生了什么沈如意不知,她只知道从沈家回来之后沈怜雪便大病一场,从那日起身子骨便能彻底不行了。   这一回,沈如意不会让沈怜雪再回沈家,去了不过是平白受辱,还不如在家待着。   “娘,九婶婶是个好人,你看,她给咱们宽限了五日呢。”   沈如意哄着沈怜雪:“还有十日,咱们不急。”   若是往常,沈怜雪定要急哭,但今日听着女儿细软的声音,她竟意外冷静下来。   女儿这么小,就知道哄她、安慰她,她何故总是哭哭啼啼,一点都不知为母女两个未来打算。   沈怜雪低头使劲儿擦了擦眼睛,再抬头时,她道:“孙大姐说得对。”   “娘总是胆怯,不敢同人说话,这样又如何赚得钱来?”   她其实不知道女儿听不听得懂,但母女两个一直都是有商有量,沈如意小小年纪,竟是可以做她的小参谋了。   沈如意见沈怜雪竟然听进去了孙九娘的话,颇为吃惊,随即便喜上心头:“娘,那浆洗的活今日便别去了,今日咱们在家歇一日,明日出去瞧瞧,看看咱们还能做什么营生。”   她用的咱们,仿佛自己也可以跟着母亲一起赚钱,沈怜雪却没嘲笑女儿,却是欣慰地看着她。   “好,咱们一起赚钱。”   沈如意几乎又要哭了。   她知道母亲的,知道她曾经的遭遇,知她性子怯懦、柔软可欺、少言寡语,她从来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便是遭受到世间最大的磨难,她都没有发疯发狂,甚至生下了自己,扛起了作为母亲的责任。   她面对外人的胆怯和彷徨,都因自己的一句话烟消云散,她只肯听自己的话。   这就是她的母亲。   沈如意抱着沈怜雪的脖子,温热的眼泪滴落在母亲纤细的脖颈上,仿佛要把她灼伤。   “娘,我们都会好好的,真的,”沈如意哽咽地说,“团团会永远跟娘亲在一起。”   沈怜雪以为病症和房租吓坏了女儿,所以便把她抱进怀里,轻轻拍抚她的后背:“好,娘跟团团都会很好。”   母女两个腻歪一会儿,四周便热闹起来,人声夹杂着车马声在这片楼屋林立的甜水巷中回荡,叫醒了熟睡的租客们。   沈怜雪让沈如意自己梳头发,她则去取了两块木炭,在小炭盆里点燃,架上一口小锅煮水。   “今日咱们吃汤饼吧,热乎的,吃了暖身。”   沈如意乖巧点头:“好,娘做什么都好吃。”   说完这话,沈如意想起自己死后所看到的那两本书,突然福至心灵,道:“娘,你手艺这么好,咱们去卖吃食吧?” 第3章 她们母女难道真的是那本书……   卖吃食?   沈怜雪有些回不过神来:“我哪里能卖那些,街面上要做生意,怎么也得有一份独家手艺。”   这是她一贯的认知。   虽说已经离开沈家,跟女儿独立女户,独自在外生存,但沈怜雪因着柔弱怯懦,平日里从来不去街面走动。   她每日都是在家、张家浆洗铺走动,最多是家里少些油盐酱醋,去巷子口的酱料店采买些日常所需,轻易不会走出这条甜水巷。   外面的世界对她来说太陌生,又充满着说不出的恐惧。   内心深处,她依旧害怕那些高大的男人。   这些话,她不能同女儿说。   沈如意以为母亲只是不太自信,想了想,道:“娘,之前我去找年年哥玩,他给了我一块据说市面上都很火热的芝麻胡饼,说实话,吃起来还没娘随手做的芝麻饼香。”   沈怜雪总觉得自己万事不行,但她一个富家小姐,被赶出来独立门户,却能很快学会做饭这项最需要天分和技艺的手艺。   她只要看一遍孙九娘的做法,立即就能做出相同菜肴,甚至比孙九娘做得要好得多。   偶尔,孙九娘会多拿些米面来,让她侍弄些汤饼、胡饼和饭团,多余的就留给娘俩,也算是变相让沈怜雪能赚些手艺钱。   但她毕竟是熟人。   沈怜雪确实对自己没什么自信,她没怎么尝过外面的吃食,往常都只买酸角发糕之类,不太明白市面上的东西都是什么味道,那些千奇百怪的美食,她大多都只听过。   便是原来在沈家时,她也从来没有如意顺心过。   沈如意看母亲脸上有些恍惚,心里一下子刺痛起来。   她虽只活到十二,又从小跟着寡言少语的母亲和豁达的师父,对人情世故倒是无师自通,大抵能看懂旁人的心思。   只不过碍于年龄和眼界,她不懂那些百转千回到底为何,到底何意,却也不会忽视母亲的情绪。   她是天真的孩童,却又不只有天真。   沈如意抱住母亲的胳膊,打断了母亲的思绪,她小声说:“娘,咱们是不是还剩两样东西?”   沈怜雪微微一愣,她也不瞒着女儿:“是了,还有你祖母留下的一对银耳铛,以及……以及有关你身世的玉佩。”   沈如意没父亲,母女两个在沈家受尽白眼,寄人篱下时只能任人唾骂,沈如意从小听着那些话长大,渐渐晓事之后,她只问过沈怜雪一次。   “娘,我有父亲吗?”   她那时只有四岁,什么都还不懂,心里都是被人辱骂的委屈。   她已经不记得当时母亲是什么样的表情,却清晰记得母亲说过的话。   对于女儿的疑惑,沈怜雪没有隐瞒。   从头到尾,都不是她的错,所以沈怜雪并不为自己的遭遇而埋怨自己,她只是怜惜女儿要跟她一起遭遇这一切,埋怨自己没有能力保护好女儿。   沈怜雪认真跟沈如意说:“团团,你有父亲,每个人都有父亲,只是娘并不知道你父亲是谁,你父亲自己应该也不知道,所以他才没有出现在你身边。”   所以他不是不爱你,不是毫无廉耻的登徒子,甚至不是一个坏人。   这些话,隐藏在沈怜雪的话中,她没有同年幼的女儿明说,可态度却足够坚定。   她搂着哭红了眼睛的女儿,对她道:“团团,虽然你没有父亲,可你有娘,娘跟爹是一样的。”   那时候的团团年幼、懵懂,却能感受到母亲的伤心,她伸着小短手,努力拍了拍母亲的后背:“好,娘亲不哭,团团最爱娘亲了。”   回过神来的时候,沈如意突然意识到,沈怜雪即便是怯懦、柔弱,可她从不怨天尤人,有些悲剧已经铸成,她也不会去埋怨跟她一样的无辜者。   她的母亲,神佛一样温柔,神佛一样包容。   沈如意紧紧抱着母亲的胳膊,低声说:“娘,团团不在意的,团团想让娘病好。”   那块玉佩,在后来实在难以维系的时候,沈怜雪还是拿去当了。   虚无缥缈的亲人跟命相比,沈怜雪选择了后者,沈如意不知道那玉佩后来去处为何,也不知那个“父亲”是否知道她的存在,现在的她,只想跟母亲好好活下去。   沈如意想了想,道:“娘,九婶婶是个特别好的人,对吧?”   沈怜雪低头看她:“是呀。”   沈如意说:“娘,要不把祖母的耳铛抵给她,能抵一月的房租,还能多抵些银钱出来,咱们先把你的病治好。”   当年沈怜雪舍不得给自己治病,把耳铛当了之后也是交了房租、买了木炭,想要好歹把这个冬日挨过去。   但沈如意现在却改了主意。   八岁离开汴京之后,她许多事都不知道,但七岁到八岁这一年,因沈怜雪病情加重,生活艰难,沈如意后来怀念母亲,总把这一段过往翻出来反复去回忆,所以她记得很清晰。   那时候她就想过,如果重新过一回,结局是否依旧悲伤,但这些不过是午夜梦回的执念,最终到底会是什么结果,谁都不知。   与其把耳铛当了,还不如直接抵押给孙九娘,至少孙九娘不会恶意压价,甚至都不需要高价利息。   沈怜雪从来没想过还能如此,现在听女儿这么一说,她便也不犹豫:“好,听团团的。”   这耳铛,可以让母女两个安然度过冬日。   沈如意粲然一笑:“娘真好。”   沈怜雪敲了一下女儿的头,她继续和面烧水,不一会儿就擀出两碗热乎的两河面鸡蛋汤饼。   当然,只有沈如意那一碗里才有蛋。   她做饭的时候,沈如意就坐在床上,认真看着母亲消瘦的背影。   从来没独自生活过的小户千金,一个人带着女儿艰难求生,这两年她耗尽了自己的心力,吃了所有苦,受了所有累,却从来都没抱怨过。   她甚至力所能及给了女儿最好的生活。   热气腾腾的鸡蛋汤饼染湿了沈如意的眼眸,她低下头,小声吸了吸鼻子:“娘,真香,真好吃。”   她手太短,即便已经学会用筷子,却不太利落,别别扭扭把那颗鸡蛋夹成两半,给母亲碗里送去一半。   “娘,一起吃。”   沈怜雪看着女儿温柔地笑,她没有推辞,只是说:“好,我们团团最乖最贴心了。”   母女两个吃了一碗热乎乎的汤饼,身上暖和了,就不觉得多冷。   不过刚暖和没多久,这破旧的租屋就开始漏雨。   滴答的雨声听多了让人困倦,沈如意刚醒来折腾这么久,不自觉便又困了,她含含糊糊跟母亲说了句话,倒头就又睡了过去。   梦里,她似乎回到了过去。   她十二岁时跟师父游历到南山,那一日也是大雨,暴雨冲坏了山路,她跟师父意外坠落山崖,意外而亡。   可是那会儿的她死了,好像又没有死。   她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跌落山崖之后,她去了另外一个陌生屋舍,那里空空荡荡,桌上只摆了两本书。   她跟师父学了些字,却到底不是文人才子,只能粗略看个大概。   其中一本上面只有两个字,就是菜谱,沈如意打开看,一看就沉迷进去。   里面的许多吃食、器具甚至是食材,她闻所未闻,听所未听,好多光看上面的描画,她都想要流口水。   因这本菜谱太过引人,沈如意一看就收不回神,死后不知岁月,不辨寒暑,她就坐在那,直到一整本都看完,才彻底从那本书里挣脱出来。   这本菜谱,她只看懂了少部分她能理解之食,大多数食物她压根就不知是什么,便是靠想,都想不出来。   如此这般,却也分外吸引人,让人废寝忘食。   沈如意看完那本菜谱,还仔细回味了好久,这才有了精神,去翻看另一本书。   而这另一本书,却有一个很奇怪的名字。   它叫《天价王妃:霸道王爷不好惹》,几个字之间还有两个点,沈如意也不知什么意思。   天价她懂,王妃、王爷、霸道不好惹她也知道,但这几个词拼合到一起,她就完全不知道了。   不管看不看得懂,沈如意都大胆翻开了那本书。   这一看,沈如意就愣住了。   这本书的开篇只写了两个人,一个是小官之女霍茵茵,另一个则是大宋王爷赵衸。   赵是国姓,宋是国号,这一点沈如意知道的。   沈如意意外的不是有人写赵宋皇室那些事,瓦舍里的怜官们整天里编排故事,对皇家之事也偶有演绎,常有“蒙诵”“工谏”之节目,只她注意到,这本书里有她母亲和她的名字。①   书中所写,女主角霍茵茵被赵衸看中,想要纳入王府,但霍茵茵已有从小青梅竹马的未婚夫,父亲颇为正直清廉,不肯向权贵低头,因此赵衸的愿望一直没有实现。   他很是难过,借酒消愁,偏巧被道德败坏的门客所知,便使计给霍茵茵下药,想要逼迫她就范。   这一段沈如意实在没看懂,她本也是百无聊赖翻看,直到母亲的名字突然出现。   阴差阳错,霍茵茵没有被下药,被下药的换成了她母亲沈怜雪,而当时赵衸不知此事,他恰好被人缠住,意外没有到场。   所以最终出了差错的,换成了另外两个人。   沈如意看得稀里糊涂,她只看懂母亲被人坑害,大约因为这件事才有了她,也有了后来的坎坷。   她母亲甚至她都是那本书里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甚至没有提几笔,就连最后的结局都没有,就这么消失在只言片语里。   沈如意又往后看了几页,还未来得及再去寻找母女两个的痕迹,便头脑发晕,下一刻就回到了旧时家中。   睡梦之中的沈如意一下子睁开眼睛。   她突然明白过来,她们母女难道真的是那本书里的小角色? 第4章 男人能行的,咱们女人也能……   沈如意这么一惊醒,倒是吓着了坐在边上守着女儿的沈怜雪。   今日落大雨,她们也出不得门,她便把从箱笼里寻出沈如意实在穿不下的旧衣裳,拆了碎步布做补丁或者绢花。   见女儿猛地惊醒,她立即放下手里的绢花,过去轻轻碰了一下女儿的额头:“团团,做噩梦了?”   沈如意眨了眨眼睛,她懵懂地盯着母亲看,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她努力把思绪压下去,如同拨浪鼓那般摇头:“没有,娘别担心。”   她这么说着,爬到沈怜雪身边,趴在她腿上看绢花。   沈怜雪母亲早逝,家中因父亲的态度,对她并不十分亲密,反而有些说不出道不明的冷漠。   在这种情形下,自然没人关心沈怜雪是否会女工,也无人在意她是否长成知书达理,才艺精通的好姑娘。   但从家中搬出来的沈怜雪,却努力同邻居婶娘们学习一切技艺。   她虽不是从小便学,也没大师教导,却能迅速学会这许多技艺,也能做得有模有样。   这其中就包括用碎布做的绢花。   沈如意看到这小巧可爱的绢花,突然问:“娘,为何要做这些?”   她其实不是很明白。   母亲即便每日都很辛苦,即便病痛难忍,而已总是在给她缝补衣裳,做出一朵又一朵漂亮的绢花。   少时不懂事,她只喜欢那些戴在头上的花,却没有意识到母亲每日的辛劳。   现在,她也不是小孩子了,比起花来,自然更关心母亲身体。   沈怜雪做好一朵海棠花,把它别在女儿柔顺的小发髻上,拍了拍她的头。   “咱们是穷,却也得活得体面,”沈怜雪笑着对女儿说,“娘买不起金银玉石,没办法让你日日新衣,却能做这些简单的绢花,让你同别的小姑娘一般漂亮。”   “咱们团团最可爱了。”   沈怜雪如此说着,眼眸中有着骄傲和欣慰。   她的女儿,自然是最好的。   沈如意心中一哽,眼眶一红,险些又哭出来。   她低头使劲蹭了一下眼睛,不想让母亲看到自己那么难过,好半天才喃喃说:“娘,你教我吧,咱们一起做。”   沈怜雪会做的绢花都很简单,她想了想,也觉得可以教给女儿,便让她靠坐在自己身边,开始给她认真讲解。   一上午的时光,就在母女两个的忙碌中结束了。   午时,沈怜雪想了想,便又磕了个鸡蛋,准备给女儿做鸡蛋饼子。   反正那对耳铛能让她们扛过这个冬日,倒也不用一直节俭,否则女儿这般单薄身体,冬日要落病。   她只有一口巴掌大的小铁锅,往常烙饼、煮汤饼甚至做胡饼都用这一口锅,她于厨艺上比任何事都有天分,便是没有那许多锅碗瓢盆,没有山珍海味,照样可以做出佳肴珍馐。   沈如意看母亲和面、加蛋、放葱花,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她甚至一边做一边问沈如意:“想吃脆的还是软的?”   沈如意道:“团团要吃软的!”   沈怜雪就笑:“你的小细牙,倒也只能吃软的。”   她很快就做好两张鸡蛋饼,蛋少,两合面更多,闻着有一股很浓郁的麦香。沈如意年纪小,饿得快,闻到这味道,立即就忍不住流口水。   沈怜雪把蛋饼放到盘子里,从瓷罐里取了些酱瓜,递给女儿:“你先吃,尝尝今日的可香。”   她话音落下,外面就响起敲门声。   沈如意微微一愣,沈怜雪倒是很快便反应过来,她上了前去,问:“谁人?”   外面传来一道娇柔的嗓子:“雪妹子,我是隔壁新搬来的街坊。”   大抵那蛋饼太香,不光团团,隔壁另一间租屋的租客也馋了。   隔壁搬来的是个年轻女人,名叫李丽颜,沈怜雪是见过的。   那间屋子比这间略大一些,也不漏雨,只因楼下是塌房,便一直没租出去,直到月前才搬来个高个儿女人,早出晚归的,除了第一日打过招呼,平日显少同母女两人碰面。   今日大抵因落雨,她现下得闲,这才闻到隔壁蛋饼飘香。   她大方开朗,这不立即就找上门来。   沈如意看着她同母亲交谈,一时间又呆愣住了。   这女人她从来都没见过,记忆里,她们母女俩搬来这里三年,隔壁一直空着,孙九娘索性把旧家具都堆进去,也成了自家塌房。   怎么现在,隔壁竟然租出去了?   沈如意的小脑袋瓜,实在想不明白到底为何。   隔壁的女人跟沈怜雪说了几句,沈怜雪就退后一步,笑着迎她进了门。   女人不是空手来的。   她进来客气坐在唯一的木椅上,先递给沈怜雪一个小布袋子,然后又从袖子里摸了摸,摸出两块糖瓜来。   “团团,不认识丽婶婶了?”   沈如意坐在床上,巴巴看着女人,她眨眨眼睛,满脸都是迷茫。   女人见她样子可爱,忍不住捏了一把她圆润的小脸蛋:“我们团团真疼人,丽婶婶就住你家隔壁,之前搬家的时候还请你吃过酸馅呢。”   沈如意真的不认识她,她脑子这会儿乱糟糟,看起来就更呆愣。   女人笑得更大声。   她也不敷衍沈如意是个小丫头,很郑重自我介绍:“我叫李丽颜,是个寡妇,如今在南牌楼大街卖茶饮,你叫我丽婶婶便是了。”   沈如意呆呆回:“丽婶婶好。”   李丽颜就高兴了,把糖瓜塞进她手里:“吃着玩,回头婶婶再去茶坊拿。”   沈怜雪也不是那等推拒来推拒去的人,街里街坊,到底也不用那般虚伪。   她只说:“团团,谢谢婶婶。”   沈如意这会儿大概已经回过神来,她清脆地道:“谢谢丽婶婶,婶婶真漂亮!”   李丽颜就被她逗笑,差点没笑背过气去。   她对沈怜雪道:“你好福气,还有个女儿陪着,万事足矣。”   她虽是感叹,眉宇之间却全无阴翳,似乎对自己膝下空虚毫不在意。   沈怜雪打开袋子,发现里面约有两升面并三个鸡蛋,还有两把小葱,便道:“丽姐倒是胃口好。”   李丽颜却说:“我哪里吃得了这么多,一日一升都吃不下哩,剩下一半给你当工钱,可不许嫌少。”   邻里之间,最忌讳空手白拿。   尤其都是守寡独自生活的妇人,她们最是知道旁人生活不易,但凡有些骨气,都不会叫人说嘴。   不过做一顿鸡蛋饼,面和蛋李丽颜都是自带,她多拿的这些,大抵也是听到早起孙九娘过来要房租,特地多给娘俩的。   沈怜雪喉咙里一阵哽咽,她却没哭,只低头把那面粉从布袋里取出来:“多谢丽姐,你善心,我记得。”   沈如意坐在边上,看着说话的母亲和丽婶婶,心里想:她重生为变故,或许李丽颜的出现也是变故,皆为变故,又何须介怀?   她盯着李丽颜看,见她大约只比母亲大一两岁的年纪,眉目艳丽,妩媚多情,很是美丽。   同她这个名字,倒是一般无二。   她身上穿着素净的碎花衫裙,外面只披了一件素面褙子,头上挽着简式朝天髻,上面戴了一只檀木发钗,瞧着利落又素雅。   沈如意目光下滑,见她手指上满是茧子,便知也是穷苦人家出身,又想起她说自己的是寡妇,心说也是个苦命人。   但她命苦,心却不苦。   李丽颜坐在椅子上,她用钳子拨弄炭火,一边同沈怜雪说话。   “说起来,巷口张家到底有些抠门,我前日里送衣裳去洗,只不小心落进去一条帕子,竟多要我一文钱。”   李丽颜说着,目光却不看沈怜雪:“在那上工,到底不是长久之计。”   她肯定是听到了早晨时孙九娘的话,特地过来劝说沈怜雪。   都是孤身女人,她知道求生有多难,她自己还好些,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沈怜雪却还要养活一个女儿。   她整日里在那小院子里浆洗,便是活活累死,大抵也无法长久养育母女两人。   沈怜雪长相极美,清新脱俗,眉似远山,只浆洗衣服,确实是浪费了。   李丽颜自然不是那等无耻之徒,她想的是好出路。   “我那茶坊,老板是茶痴,只爱侍弄茶叶,他手底下只有三五个行脚茶贩,剩下都是我们这种事少的茶娘子,左不过十人。”   李丽颜整理日走街串巷,说话利落,声音清脆好听,这一顿说下来,沈怜雪搅合面糊的手都慢了。   “雪妹子,你叫我一声姐,我也不能白听,若是你想去茶坊,我就给你做引荐人,便是只做热水换炭的差事,也绝对比浆洗赚得多。”   在这繁华的汴京城,只要有本事,人人都能混出头来。   李丽颜如此说着,眼眸里绽放出惊人的光彩。   她道:“男人能行的,咱们女人也能行,养家糊口,养育子女,为何要靠他人呢?” 第5章 沈如意小声说,“团团好想……   说这句话的时候,李丽颜身上突然迸发出一股难以忽视的怨气。   她眼眸中的怨恨太清晰了,就连沈如意都能感受到,更何况就坐在她对面的沈怜雪。   沈如意便看到母亲往后缩了缩,低下头去调整小铁锅的位置。   她从来不是个能言善辩的人,此刻面对满身怨气的李丽颜,自然不可能多言劝慰。   再说,她也不知道要劝什么。   沈如意担忧母亲被李丽颜吓着,使劲蹦下床,就要跑过来撒娇卖乖,就停李丽颜突然笑了一声。   “说着玩的,雪妹子莫惊慌,”她声音依旧带着说不出的婉转妩媚,说出来的话却特别洒脱,“我只是看你们娘俩日子过得难,多嘴劝一句罢了。”   她这一笑,一劝,小租屋的气氛便陡然一变。   沈怜雪仿佛松了口气那般,勉强扯了扯嘴角,一边把面糊淋入锅中,一边说:“我知道丽姐是好意。”   这句说完,屋中便只剩下锅中滋滋作响的面饼和浓郁的葱油麦香。   沈怜雪似天生就有厨艺天分,这般简单的葱花鸡蛋饼,放到她手中,就是能做得香气四溢。   即便少油少料,也焦香酥脆,待到饼半熟不熟的时候,她便把搅拌好的蛋液倒入饼皮上,让滑嫩的蛋液混合在饼上,麦香和蛋香融为一体。   李丽颜吸了口气:“真香,我当时决定搬过来,就是瞧中你这做饭的手艺,能蹭上几顿,都是赚了的。”   沈怜雪羞涩笑笑,并不答话。   她很快就烙好了两张鸡蛋饼,都盛给了李丽颜,然后又去做第三个:“丽姐,这个给你带着晚上吃。”   这一张饼她烙得很厚,比之前的都要软,外面是带着葱花的酥脆表皮,里面则是软软的蛋液。   她道:“若是想省事,在炉子上烘一烘便能吃了,味道不会变。”   沈怜雪就是这么周到的人。   李丽颜带过来的三个蛋她一个都没留,都给李丽颜做了饼,剩下的一升细面倒是留了,左不过四五文钱的事,她倒不会那般虚伪惹人厌。   李丽颜看着她动作麻利地给自己烙了两张葱花饼,上面还刷了点酱料,道:“你倒是细心。”   听着外面的雨声,吃着碗中香气四溢的饼子,两大一小三个人,就这么安静下来。   待到饭吃完了,李丽颜便拿着自己的碗筷起身告辞,她走的时候还说:“你若想去了,就找我,若是不去有别的事,也可来问我。”   街里街坊的边都要互帮互助,才好生活。   沈怜雪这一次点了头,送她回了屋,这才回来关门收拾锅灶。   小火炉很玲珑,不占地方,且这炭火一烧,屋里立即就暖和起来,阴雨绵绵带来的潮湿气也被烘干,沈如意只觉得整个人都舒服了。   这小租屋上面漏雨,窗户又无法严丝合缝关上,孙九娘修过一次不见好,沈怜雪就不叫她再修。   反正冬日夜里烧炭总要开窗,如此倒是更方便。   这会儿母女两个围着被子躺在床上,沈如意再度昏昏欲睡。   她心里觉得自己跟个小野猪似的,吃了睡睡了吃,可困意还是如海浪版袭来,让她招架不住。   沈如意又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很沉,也没有做梦,待她再醒来时,天色已暗,沈怜雪正坐在窗边看雨。   屋里太暗,她舍不得点油灯,便只得这般坐着,听风赏雨,也是一种享受。   沈如意坐起身来,她攥着小拳头揉揉眼睛,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娘。”   她嘟囔着,从被子里翻身出来:“晚上吃什么?”   睡了一觉,小丫头又饿了。   沈怜雪回过头,看着女儿温柔地笑:“团团想吃什么?”   沈如意也不知家中还有什么余粮,这样大雨,帮闲很少,就连游摊都无几,甚至连叫卖声都无几。   “今日没得酸馅吃,不如做水饭吧?”沈怜雪道。   沈如意近来最爱吃游摊钱家的酸馅,往日里听到叫卖,沈怜雪就会买上两个,一共要六文钱。个头大馅料足,还有酸菜和酸豆角两种口味,清爽不腻,很是便宜。①   听到母亲这么说,沈如意一下子有些恍惚。   她已经不记得七岁时最爱吃的酸馅是什么味道了。   不过,母亲做的水饭她却最爱吃。   沈怜雪很会配比饭曲,每每做了米浆,无论是直接煮开喝汤还是加米做水饭,都是甜滋滋的,没有外面卖的那样酸。   如今已入秋,米浆可存放数日,不用现做便有小半罐,沈怜雪便重新烧起炭火,架上锅蒸米饭。   秋日时节,米麦丰收。   今岁的新米刚下,去岁的陈米价格便略有下降,沈怜雪同孙九娘的其他租户一起买了二十石米,价钱压到了六百文一石,沈怜雪便也要了一石。   这一石米,母女两个可以吃一整个秋冬,直到来年春暖花开,再做打算不迟。   在吃食上,沈怜雪节省却不抠门。   不多时,水饭就做好了,沈怜雪过来帮着把凳子搬到床前,又盛了小碟酱瓜,这才跟母亲一起吃饭。   夏日里的水饭是凉的,用井水镇过的水饭甜丝丝的,吃一口凉爽半日,秋日里沈怜雪就换成了热的,没有夏日那么甜凉,却软糯暖胃,吃甜腻口的时候,就咬上一口酱瓜,别提多美。   母女两个飞快吃完饭,天色便已经全暗下来。   沈怜雪挑了灯,领着女儿做了一会儿绢花,一起做了两支桃花发带,便跟她一起洗漱躺下。   等熄了灯,沈如意一个翻身,钻进母亲怀里。   她抱着母亲温热的身体,感受母亲温柔的气息,眼眶再度泛红,泪水悄悄滑落。   “娘,”沈如意小声说,“团团好想你。”   念念不忘,日思夜想,无奈生死相隔,终究意难平。   沈如意不敢哭出声,她把脸紧紧贴在母亲的胳膊上,仿佛怕她下一刻就不见了。   小姑娘哭唧唧的声音,在黑暗和雨声里格外响亮。   托今日大雨的福,外面无人摆摊营生,也无人外出游玩吃酒,整个甜水巷里出乎意料的安静。   她才能听清女儿的哭声。   细细的、小小的,跟离不开母亲的幼猫一般,惹人怜爱,让人心疼。   沈怜雪不知女儿今日是怎么了,总是发呆出神,早起哭一场,晚上又哭一场。   她左手被女儿紧紧抱着,便伸出右手,轻轻拍抚女儿的后背:“团团,到底怎么了?你是不是做噩梦吓找了?同娘说说?”   沈怜雪的声音格外轻柔,好似怕吓着女儿。   沈如意哭泣的声音微微一顿,随即就哭得更大声了。   “呜呜呜,团团就是,就是……”沈如意抽了抽鼻子,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就是怕娘离开团团,心里害怕。”   沈怜雪脸上泛起苦涩的笑,她轻轻拍着女儿的后背,把她紧紧搂紧怀中:“娘不会离开团团的。”   沈如意在母亲的中衣上蹭眼泪:“真的?娘同团团起誓。”   “你这丫头,”沈怜雪心里软极了,她很认真说,“娘同团团起誓,若无意外,绝对不会离开团团。”   她说得郑重,心里也是如此想,但人世间的事,哪里有绝无意外时?   沈怜雪叹了口气,喉咙里一阵麻痒,她便又咳嗽起来。   “娘,”沈如意不哭了,她说,“娘多喝些水,病会好的,团团也不会离开娘亲!”   等沈怜雪喝完水,沈如意的情绪果然平复下来。   她依旧可怜兮兮趴在母亲胳膊上,撒娇似地不肯下来:“娘,丽婶是什么时候搬来的?我不太记得了。”   沈怜雪往常出去上工,都带着她一起,怕她一个人在家出意外,因此同李丽颜碰不上面,刚搬来时或许见过几面,后来不常见,沈如意自然就忘了。   沈怜雪也不觉得孩子记性浅有何不对,她道:“你丽婶是上月搬来,因着咱们这栋楼下面是塌房,上面只两间,她瞧见咱们只母女两个,这才愿意搬来。”   汴京城中,什么样的人都有,寡妇也不算少。   但李丽颜没回娘家,没住夫家,孤身一人在外,不知是亲故全无还是有其他事由,行事自然要更谨慎些。   这栋楼边上是孙九娘另外一个租楼,两处紧紧挨着,那边住的大约都是在汴河大街上做工的家口,瞧着都是本分人,同孙九娘也是多年交情,住这里比其他地方要安全得多。   沈怜雪想到李丽颜今日的怨恨眼神,便说:“团团,你丽婶总归命途不顺,你莫要问她往日旧事,记得了?”   “记得了,团团不问。”沈如意乖巧应声。   说到这里,沈如意便想起中午那一顿鸡蛋饼,她心中一动,道:“娘,我觉得你做不了茶娘子。”   茶娘子同旁的工差不同,不仅要会说话会迎奉,还得有一把子力气,可以背得动沉重的茶炉茶水,虽然李丽颜说她可去做烧炭做水的杂役女使,但毕竟要让李丽颜托关系卖人情,自是不妥。   沈怜雪往日有什么事,都喜欢同女儿商量,她不是个有主见的人,便是女儿幼小,她大多数时候,却也是都听女儿的。   也不知是女儿天生聪慧还是如何,每次问了她,结果倒总是好的,也是稀奇。   “团团说娘做不了,但总要去试试呀。”沈怜雪哄着女儿说。   沈如意却想:“娘,咱们不若去卖鸡蛋煎饼吧。” 第6章 一定会很红火。   沈怜雪没听过煎饼这个词,她眨了眨眼睛,好半天才说:“鸡蛋煎饼是何物?”   其实那本《菜谱》上,那道菜并不叫鸡蛋煎饼,准确来说,它应该叫煎饼果子。   这么说的话,母亲就更听不懂了。   沈如意想了一会儿,她道:“家里的锅太小啦,如果能有个铁板板,娘到时候做的时候直接把面粉糊糊倒在铁板上,摊平摊薄,然后再打鸡蛋,也把鸡蛋打碎铺在饼皮上,是不是会更好吃?”   当然,这只是第一步。   沈如意之前看那本菜谱的时候,看得懂的她都很想吃,想一想都要流口水,而且那些几乎从未见过,当时她便认真记下,甚至想着有机会一定要尝尝。   现在,似乎机会就来了。   沈如意刚刚还难过得不行,现在就精神抖擞,她甚至跪坐起来,伸手开始给母亲比划。   屋子里黑暗无光,只有窗外零星散落进来的月色,能让沈怜雪勉强看清女儿的动作。   就听沈如意叽叽喳喳:“娘,这还没做完呢!”   她越说越起劲儿:“把鸡蛋打好之后另一面的饼皮就快熟了,等饼熟了,就把它整个,这么反过来。”   她比了个翻面的动作,又在半空中比那平锅大小:“翻面之后,鸡蛋那一边就烤出焦香,饼皮这一面就刷上酱料,嗯……”   她回忆了一下《菜谱》上的说法,自己化用了一下:“大概就是大酱和甜酱?这个我也不知道。”   沈如意卡了壳,却不在意,直接跳过这一步:“然后就可以撒一些酱瓜腌萝卜,加一根油条,新炸出来的最好,又苏又脆,然后把煎饼这么一裹,就做好啦!”   她说得七零八落,又是从没见过的东西,若是外人听,只定要满脸迷茫说:“什么东西?”   但沈怜雪却不是外人,她是沈如意的母亲,也是极有做饭天赋的人。   她并不觉得女儿年幼就去敷衍她,反而特别认真思索整个制作流程,然后道:“应该用黄豆酱和甜酱混合炸制,若是要做,到时候确实要尝一下口味。”   “油条就是油果子吧?”   油果子是去岁才流行起来的吃食,一般用面粉揉面,要反复醒面,之后搓成长条,在刷了油的案板上擀长,两根拧成一股,下锅炸制便能蓬松起来。   若是吃新鲜的,又酥又脆,配了水饭、胡辣汤或者豆浆,都很得意。   每日五更,商贩出摊,早餐铺子便开始张卖早食,这样一根油果儿配一碗汤饭,大约要三四文钱,便宜又好味。①   当然,汴京的早点铺子五花八门,什么样的品类都有。若是再有银钱,可以吃些灌肺,能热乎一早上。   沈如意回忆了一下,道:“是,就是油果子,娘用别的也行,反正团团也没吃过,不知道好不好吃。”   沈怜雪忍不住笑起来,她揉了揉女儿的头:“你个鬼灵精,整日里想这些,不知道好好同年哥儿识字。”   沈如意从小就古灵精怪,她经常会有些惊世骇俗的想法,如今这鸡蛋煎饼,沈怜雪便以为是她自己嘴馋想的。   也可能,郑欣年在丹鹿书院读书,有从天南海北来读书的同窗,知道些新鲜事,回来同妹妹说了也无不可。   沈怜雪并不会深究女儿的惊世骇俗,她看女儿,怎么看怎么机灵聪慧,天上地下所有人加起来,都不比她女儿好。   “加果子,时间久了可能就软了,但果子软了也好吃,若是加别的……”沈怜雪想了想,“加酥角儿?”   酥角就是有两个角的炸团子,不过里面没有馅料,吃起来有些硬,但是冬日里可以放好久,寻常日子没有饭食吃用,可以拿来配羹。②   沈如意眨了眨眼睛,觉得她娘真是厨神下凡,厉害极了。   她虽然没有全部说中,却几乎说对了另一种煎饼夹食。   沈如意嘀嘀咕咕:“酥角太硬啦,团团的牙都咬不动的。”   沈怜雪扶了一下张牙舞爪的女儿,把她塞回被子里,仔细掖好被角:“再贪吃,你的牙就都要掉光了。”   母女两个闹了一会儿,沈如意才道:“娘,不如把酥角做成酥饼,薄薄一片,夹在煎饼里一定很香。”   即便这做食摊的生意还没开始,但沈如意却特别认真,要做什么,能做什么,都跟母亲说了半天,直到最后实在困得不行,才终于睡去。   等她睡熟了,沈怜雪却还睁着眼,在月色下看女儿稚嫩的面容。   沈如意还这么小,她没有父亲,没有家族,若是自己不在了,她又当如何?   沈怜雪闭了闭眼睛,心里终于有了决定。   无论是做茶娘子还是开食摊,这第一步总得走出去,若一直困在这甜水巷里,母女两个迟早都要饿死。   她也不能再困在过去。   沈怜雪深吸口气,搂紧女儿,闭目陷入深眠之中。   次日,沈如意醒来的时候,已过辰时。   她坐在床上揉眼睛,问母亲:“娘怎么没叫团团,天色都亮了。”   沈怜雪正在搅拌面糊,闻言就笑:“起那么早作甚,也不着急。”   她已经买好了油果子,又和好了面糊,就等下锅来做煎饼。   沈怜雪活到这般岁数,女儿都有了,怯懦和软弱不好改,但她并非不知自己弱点。   怕自己犹豫再三又胆怯,果断买来食材,若是做出来当真好吃,便也管不了那么多。   在汴京,只要肯努力营生,日子便会好过。   沈如意眨眨眼睛,从矮柜上取了小褂子自己穿好,然后便跑到母亲身边:“娘,你要做煎饼?”   沈怜雪笑道:“是,不过咱家的锅不行,只能先试试大概味道,你且去洗漱,一会儿就能吃了。”   她若想做一样吃食,听过一遍或看过一遍,总能做出七八成样子,这鸡蛋煎饼听起来并不复杂,沈怜雪也不觉得有何难处。   她在锅中刷了些油,便把面糊倒进去,用竹蜻蜓轻轻刮开,只看她手腕轻轻一抖,就刮成了均匀的圆形。   沈怜雪第一次做这煎饼,却做得十分漂亮。   因铁锅很小又有边缘,她只做了个七八寸大小的煎饼,之后她加上鸡蛋,翻面,又刷上早起刚调的酱料,小租屋里很快溢出浓郁的香味。   这煎饼的香味比昨日的鸡蛋饼还要浓郁,带着一股麦子香气和鸡蛋的焦香,里面还夹杂着酱料的浓香,让人一闻就忍不住流口水。   这不,一张煎饼还没做好,隔壁的李丽颜便上了门来。   “你们娘俩,怎么整日做这么香的美食,我早来只吃了一个胡饼,简直受不了这味。”   沈怜雪笑着迎她进门,温柔道:“丽姐没吃饱,不如也尝尝,这是团团想要吃的稀奇物,我也是试试做了,不知是否好吃。”   锅小,饼皮也小,沈怜雪就把一根油果儿劈成两半,中间切了四节,一个小巧的鸡蛋煎饼,只能放其中一小节。   她做好了一个,把它裹起来放入碗中,李丽颜接过,放到沈如意的面前:“咱们小团团可是个聪明丫头,便是想的奇怪吃食,也肯定好吃。”   沈如意捧着碗,使劲吹着鸡蛋煎饼上面的热气,香气扑面而来,薰得她口水直流。   她迫不及待咬了个小口:“哎呀,烫。”   沈如意如此说着,却还忍不住又咬了一口:“好香,好好吃。”   看书中幻想,跟真正吃到嘴里,是截然不同的滋味。   煎饼上刷的那层酱料是点睛之笔,有些黄豆酱的苦涩,却又有甜酱的甘甜,混合在一起,把整个煎饼的层次提升到另一层,即便用不称手的小铁锅,沈怜雪依旧坐到了沈如意想要的那个味道。   甚至比想象中更好。   油果子是刚出锅没多久的,放了一会儿,内芯已经软糯,很有嚼劲儿,但外皮是酥脆的,这一个煎饼,一口下去各种滋味涌上心头,真是香得人一边吃一边流口水。   沈怜雪没有立即做第二个,而是专注看女儿的反应,见沈如意一边吃一边烫得吸气,苍白尖俏的脸上,重新浮现出满足的笑容。   “团团,怎么样?”沈怜雪问。   沈如意吃得不抬头,抽空回:“好吃!娘可真厉害,比团团想的好吃万倍!”   沈怜雪笑着摇头,问李丽颜:“丽姐等下,我做一个与你尝尝。”   李丽颜就安静等,看她麻利地摊饼打鸡蛋,感叹道:“人与人就是不同,我自己做个汤饼都能把锅子烧糊,到了你这里,怎么觉得做什么都简单极了。”   沈怜雪恬静一笑,没说话。   因李丽颜是大人,她给少刷了些酱料,待到煎饼做完,李丽颜立即伸出碗接过来。   她也不怕烫,直接咬了一口,下一刻,她便睁大了眼睛。   “好吃啊!”她呼着热气,忍不住又咬了一口,“这比胡饼张家的鸡蛋脆饼还好吃哩。”   沈怜雪听到这般夸赞,面上依旧平静,她重复刚才动作,又去做第三个。   这一回,她往锅里倒面糊的量都控制得极为准确,竹蜻蜓一刮开,刚好铺满整个锅底。   沈如意看到母亲脸上的笑容,便跑到李丽颜身边,趴在她膝头仰头问:“丽婶婶,你觉得我娘能卖这鸡蛋煎饼吗?”   李丽颜这才回过神来,明白为何母女两个大早起这么操持。   她没有立即说话,而是细细品味起这煎饼的味道。   麦香、蛋香、酱料香气混合在一起,里面还有油果儿脆皮的焦脆口感和内芯的弹软较劲儿,这煎饼,真的是越吃越好吃,越吃越上口。   李丽颜把一个小巧的鸡蛋煎饼都吃完,才肯定地冲沈如意点头:“团团,你娘是厨神下凡,自能做这买卖。”   “丽婶婶觉得,一定会很红火。”   她肯定地说。 第7章 让开,驴惊了。   三个人吃完了美味的早食,李丽颜便拍手起身:“雪妹子,我昨日说的话还算数,若有不妥之事,可寻我分辨。”   沈怜雪微微一愣,但她并未敷衍,而是认真道:“多谢丽姐为我们母女打量,今日上午,大抵还要去寻丽姐,请你同我介绍个铁铺来。”   李丽颜见她终于下定决心,愿意走出甜水巷营生,心中也颇为欢喜。   她道:“好,我今日都在余七郎茶坊,你来了寻我便是。”   沈怜雪送了她出门,回屋迅速收拾好锅碗,然后便打开箱笼,从衣裳最下面摸出一个锦盒来。   沈如意跟在母亲身边,同个小尾巴似的,巴巴看着她动作。   沈怜雪自不会嫌弃女儿烦,她找了锦盒出来,便回到桌边坐下,把盒子放在桌上打开。   沈如意趴在桌上,垫脚看里面是何物。   这锦盒大抵是从沈家带出,上面的锦缎还绣着漂亮的兰草绣纹,盒子也是红木的,摸上去很莹润。   这盒子里一共放了两个荷包,上面都绣了兰草,婀娜而秀雅。   沈如意趴在桌上,看母亲取出其中一个荷包,打开倒出两只宝葫芦坠半月银耳铛,一下子被晃了眼睛。   这对耳铛样式有些老旧了,但成色很好,似乎没怎么戴过,显得光芒明媚,刺人眼目。   沈如意小小地“哇”了一声,她原来没怎么看过这耳铛,现在突然一见,才意识到母亲多么珍惜它。   那是祖母留给母亲的遗物,是当了那么多东西后,沈怜雪再艰难都舍不得拿出来的宝贝。   沈如意仰着头,看母亲轻轻抚摸这这对耳铛,眼眸里满满都是怀念。   “娘,”沈如意心里很难受,她小声说,“这个真好看,团团很喜欢,咱们留着吧,把那玉佩抵押算了。”   沈怜雪低头看向女儿,见她那双漂亮的杏眼里只有纯净无暇的天真,便伸手拍了拍她毛茸茸的小发髻。   “团团,这不过是娘对于过去的念想,人留在心里,东西在不在并没有还那么重要。”   沈怜雪道:“咱们如今所需用钱,抵押这耳铛也就差不离,那玉佩更贵重一些,以后若是当真有难,娘也不会死命留着。”   她如此一说,沈如意便知她心中也没执念,立即松了口气。   说实话,沈如意根本就不想寻找所谓父亲。   如果不是他,母亲也不会过得这般艰难,那些年的白眼和嘲笑都白受了,被赶出家门的侮辱都白挨了?   沈如意心里难受,却不敢说,只使劲儿点头:“好。”   “咱们努力,赚了钱把耳铛赎回来!”   沈怜雪把耳铛塞入怀中,她穿上一件略厚的褙子,给女儿披上绣了小蝴蝶的斗篷,母女两个便出门了。   孙九娘住在甜水巷口那栋临街的楼里,那是她自家房子,除了一楼租出去三间商铺,二楼和三楼都是租屋,也全部租出去了。   她跟儿子就住在二楼,一共占了两间,不临街,到了夜里便很是安静。   沈怜雪领着沈如意一路走了一盏茶的工夫,才走到巷子口。   母女两个上了楼,直接寻了最里面那一间的房门轻轻敲:“孙大姐,我是沈怜雪。”   里面立即响起孙九娘爽朗的大嗓门:“来了。”   她打开门,见母女两个衣着整齐,便知她们要出门,忙迎进来:“怎么一块儿过来了,何事?”   沈怜雪被她请了在椅子上坐了,也不废话,从怀中取出耳铛来递给她。   “孙大姐,我仔细想想,到底不好欠你那许多房租,只这耳铛是我母亲遗物,我舍不得拿来当了,就想再撑一撑。”   可这日子,不是撑一撑就行的。   显然,沈怜雪是实在没办法,才取了耳铛来。   她抿了抿嘴唇,眼眸下垂,显得有些拘谨:“孙大姐,我能不能把这耳铛抵给你?”   她这话说得很轻,似乎难以启齿般,令她那张略显苍白的脸庞都泛起红云。   沈怜雪声音越发低沉:“这耳铛几无戴过,最少九成新,且下面这对葫芦是实心的,这一对怎么也要二钱重,又是金银冯家的手艺,市价是不低的。”   这样一对耳铛,买新大约要三贯至四贯模样,若是拿去当,先要折半,沈怜雪大约只能当出两贯钱。   但她听了女儿的话,没有拿去当,反而厚着脸皮来孙九娘这里抵押。   这其实是拿孙九娘的人情做利了。   是以,沈怜雪即便已经想了许久,如今说出来也是磕磕巴巴,声音越发轻细,人也越发不好意思。   她自知是在难为孙九娘,说道最后都不敢看她了。   孙九娘倒是一听就明白了。   她本就不是个小肚鸡肠的人,因着知道沈怜雪并非坏人,对她们母女也很是同情,倒也不会为这等小事生气。   沈怜雪说不出话来,孙九娘替她说了:“你是想把和耳铛抵押给我,置换出银钱,先暂时营生。若能还上便赎回耳铛,若不能,这耳铛便予了我,然后再还本利,是也不是?”   她说话跟倒豆子似得,一股脑把内情都说清,沈怜雪先是愣住,随即便红了脸:“是,孙大姐聪慧。”   “可是,”沈怜雪顿了顿,“可是可行?”   孙九娘爽朗一笑:“行,怎么不行?”   她在这一片最是个能人,但凡租户有些困难,都愿意找她商量,她甚至还能搭把手,帮着联络些人情世故。   所以沈怜雪主动来寻她,她就没驳了沈怜雪的面子,甚至很爽快就答应下来。   “你想得几钱?”她直接问。   沈怜雪刚刚紧张得额头都冒了汗,这会儿见孙九娘如此顺畅便答应下来,甚至看起来满不在乎,也慢慢冷静下来,不假思索道:“若是拿去寄宝斋当卖,大约也能有个三贯半,但东西当出去,就赎不回来,放到孙大姐这里我是安心的。”   人家爽快,她也不好畏畏缩缩,推三阻四。   这个价格,是她想了许久的,仔细斟酌后才决定。   孙九娘掂了一下手里的耳铛,知道沈怜雪给了个比市价低的价格,便也很利落:“行,利息也不多要,月息一分便是,只当我帮你存着。”   她这几乎没要利息,沈怜雪的脸更红,眼睛都泛起水汽来,最终点头:“谢谢孙大姐。”   两人说了定,孙九娘就直接取了两份简单的出典契约,拿来给沈怜雪:“我也不识字,这是年哥儿委托书院明法先生所写,你若是识字,且看一看。”   孙九娘这里日常事务繁忙,典当租赁时有发生,契约都是早就备好,到时候直接签便是。   沈怜雪自是识字的。   但她只学了三五年光景,只能粗粗看懂这些典当契约日常所需,圣贤书大抵是不通深意的。   她简单看了,觉得并无大碍,便填上三贯半的数,宝葫芦银耳铛一对的名头,最后签上了自己的名。   沈怜雪今日有备而来,直接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巧的印章,借了孙九娘的印泥,直接在契约上印上花押。①   她的花押简单清秀,在怜雪两字边有个雪花的图案,简单易懂。   孙九娘也不含糊,她提笔就签了字,画出一个漂亮的花体九娘,然后便道:“你这印章倒是好看,回头我也做一个。”   两人说完,孙九娘就要去给沈怜雪取钱,沈怜雪却叫住了她。   “孙大姐,你直接扣下两贯钱,剩下的予我便是。”   有了钱,她没直接拿去营生,而是先给了房租。   她之前欠了十日房租,这两贯钱一给,前后一月的房租便给齐,至少还能宽裕二十日。   孙九娘这回笑了:“你是个有数的人。”   沈怜雪没有把钱全拿着,她只带了一贯钱,剩下的五百放在孙九娘这里,她把钱仔细塞在包袱中,沉沉背起来,领着女儿出了门。   这地已经是甜水巷口,拐出这条巷子,便是汴河大街。   汴河大街蜿蜒曲长,贯穿整个汴京,沿河大街又长又宽,无论白天黑日,皆热闹非凡。   一从甜水巷拐出来,立即就能听到震耳欲聋的吆喝声。   虽只是清晨,但汴河大街上已摊子林立,行人如织。   沈怜雪紧紧牵着女儿,低头道:“团团,一定要跟紧娘,莫要乱跑。”   沈如意紧紧攥着母亲的手,抿着嘴点头:“嗯!”   母女两个在人流中往前走,沈怜雪很少往这边来,不太认识路,磕磕绊绊才来到南牌楼前。   沈怜雪跟沈如意仰着头看南牌楼,沈怜雪道:“就是这里吧。”   沈如意点头:“是。”   如此说着,母女两个就要往里拐。   但就在这时,一阵驴儿的嘶鸣声突然从被背后响起,随之而来的,还有叫嚷声。   “让开,驴惊了。”那声音几乎声嘶力竭。   沈怜雪几乎是下意识般,飞快蹲下抱紧女儿,把她整个人团进怀里。   嘶鸣声震耳欲聋,沈如意脑海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来不及反应。   蹄声越来越近,几乎片刻间就到了母女两个身后。   沈如意紧紧闭着眼睛,她想要拉着母亲躲开,却无论如何也动弹不得。   单薄的母亲如同磐石,紧紧抱着她,丝毫不放松。   就在这时,只听一道男声响起:“别动。”   下一刻,人们就听到那只驴惨烈的嘶叫。 第8章 谢过大人。   沈如意呆愣在母亲怀中,她耳边一片嘈杂,却似乎什么都听不见,只能听到母亲的心跳声。   噗通、噗通。   那是同她柔弱外表截然相反的笃定。   下一刻,她就听到重物落地的声音,伴随而来的,还有一个男人的尖叫声:“我的毛驴!”   那人叫着,扑在驴子身上,十分凶恶地喊着。   沈怜雪这时也回过神来,她回头去看,就看一个穿着圆领窄袖袍的高壮男子正蹲在倒地不起的毛驴身边,凶神恶煞地看着她。   见她回头,那男子还龇了龇牙,横眉倒竖:“你赔我的驴。”   沈怜雪一下子没回答上来,不远处的一个青衣男人却开口:“你这人骑驴冲撞行人在先,我家大人为民除害在后,怎么却偏要找弱女子来陪。”   那人口齿伶俐,说话声音洪亮,沈怜雪母女两个就忘了那凶恶男子的事,往左边看过去。   青衣男子穿着短衫长裤,头戴幞头,左手持剑。他面容清隽,大约二十来岁的年纪,瞧那打扮,似是大户人家的亲随,身上自有一股气势。   在他边上,有个身穿紫色官服的年轻男人骑在高头大马上,因他背着光,沈如意瞧不清他面容,只看一眼就没有再看。   沈如意立即就明白,那骑驴男子一看骑马的男人是大官,不敢吭声,立即就把矛头对准了她们这样无权无势的小民。   那亲随一说话,骑驴男子立即没刚才那般跋扈,只哼哧说:“那我的驴也不能白死。”   亲随上前两步,刚要说话,就听一道几好听的低沉男声道:“诸于城内街巷及人众中,无故走车马者,笞五十。”①   他一开口,那骑驴男人立即浑身一哆嗦,也不敢再非议什么谁赔驴的事,他恶狠狠瞪了沈怜雪母女一眼,扔了驴在原地不管,自己一溜烟跑了。   沈怜雪这才牵着女儿起身,发现自己后背已经被冷汗打湿,一吹风身上都要打颤。   那亲随看她们母女两个都白着脸,脾气倒是很好,甚至劝慰道:“这位娘子,可无事?”   沈怜雪冲他福了福,道:“谢过郎君,我们母女无事。”   沈怜雪说完,顿了顿冲骑在马上的官爷道:“谢过大人。”   那大人垂着眼眸,也未看她们二人,只是低声对亲随吩咐几句,亲随就冲母女两个摆摆手,牵着马往前行去。   待到这一队人走了,沈如意才捏了捏母亲的手:“娘,你不怕吧。”   她声音稚嫩,带着孩童的天真,却反过来安慰年长的母亲。   沈怜雪拍了拍她的小脑袋,道:“小操心鬼。”   她深吸口气,动了动有些发软的腿,跟女儿站在原地缓了好一会,才向南牌坊街里面行去。   南牌坊街上许多茶坊、脚店及香药铺,还有许多临时出摊的铺席,摆满了整条市街。   这个时候,正是一日中最热闹时。   今日偏巧是十月下旬的休沐,官爷们都不用值差,日子过得颠倒一些,可不就这时候出来寻早食。   虽说比平日里晚了一个多时辰,但在汴京,便是午夜子时都有脚店行业,这会儿官爷们想要用个早,再简单不过。   休沐这一日,南牌坊街比往日还要热闹些。   沈怜雪领着女儿一路往里走,她垂着眼眸,只看脚下那一亩三分地,手里紧紧牵着女儿,根本不敢往边上四处看。   这样热闹而杂乱的街市里,她依旧是害怕的。   只手里牵着女儿,让她心里多了份做母亲的责任,是这份责任支撑着她,离开熟悉的甜水巷,往外面的闹事中来。   沈怜雪一路小心躲避着路过的行人们,倒是沈如意四处探看,很快便看到了足有三层楼的余七郎茶坊。   余七郎茶坊外面支着素净的绣着大大茶字的彩幡,一楼铺面前整齐码放了十来个茶炉,每一个茶炉上面都煮着大茶壶,正在冒着热气。   茶楼里忙活的茶娘子和茶小二在客人中忙碌,不时添水上果点,忙碌不停,在茶一楼大厅里,正立着两个侏儒,跳着侏儒杂戏。   茶客们或是看杂戏,或是吃茶谈天,也有铺展宣纸挥笔写诗的,各自玩得不亦乐乎。   沈如意指大招牌对沈怜雪道:“娘,咱们到了。”   沈怜雪脚步微顿,她仰起头,立即就看到了气派的余七郎茶坊。   她有些吃惊:“这么繁荣。”   汴京里的茶坊总有百十来家,能有这么大体面的,大抵也不过十家。   就看铺中人声鼎沸的样子,便也知这里的茶汤卖得好,人人都喜欢。   沈怜雪不敢进去,她站在门口,踮脚张望,不多时,就看到在人群中忙碌的李丽颜。   李丽颜此时打扮同家中不同,她身上换了一件粉儿衫子,头上插戴着一支桂花,面上薄薄上了一层胭脂,笑起来的样子妩媚动人。   因着这好皮相,她的茶水卖得极好,客人们都喜欢招呼她来点茶。   沈怜雪没忙进去打扰,只在门口等了等,瞧她略歇下来,才上前叫:“丽姐。”   李丽颜抬头瞧见她,眼眸里立即绽放出欢喜来,她冲沈怜雪摆手,一面对柜台那喊:“老板,我出去一趟。”   只看柜台后坐了个发髻凌乱的年轻男子,他听到李丽颜的话,眼皮都没抬,依旧坐在那切茶饼。   李丽颜也不等他应,上前两步握住沈怜雪的手,道:“你来了,我很高兴。”   沈怜雪一直紧绷的精神倏然一松,她轻轻吸了口气,小声说:“丽姐,我想买个做煎饼的平锅,然后还要买些面粉鸡蛋,不知道去哪里买,只能找你。”   李丽颜笑声悦耳:“你找我就对了。”   她擦了擦手,把身上背着的竹筐放下,沈怜雪才看到那竹筐下面有个很小巧的火炉,上面则放着一个手臂长的茶壶。   这么重的竹筐,她一直背在身上,语笑嫣然,健步如飞。   沈怜雪心中对她更是敬重,她一向不爱说话,只心里想着要给帮忙的李丽颜多做几顿汤饼面食,就沉默地跟着她往外走。   李丽颜道:“南牌坊街的铺子比汴河大街的要少一些,但租金便宜,所卖之物也相应会便宜几分,东西却都是极好的,附近人家,都在此采买营生。”   “而且,从这里去御街是近道,每日五更时,大人们上早朝多要路过于此,早食铺子和茶水铺子的生意最好,香药铺也不错。”   沈怜雪点头,安静听她道。   “铁匠铺街尾有一家,一会儿咱再去,这里拐进去有一家蒋五郎面行,他家什么面粉都有。”   她边说着,边领着沈怜雪拐进边上的小巷中,不过走了三五步,就来到一家铺面前。   这面行藏在巷中,生意却并不冷落,她们将到门口,便瞧见穿着短衣长裤的商贩陆续而出。   其中竟有认识李丽颜的,同她打招呼:“这不是李娘子。”   李丽颜也笑:“宋娘子,过几日去寻我吃茶。”   那宋娘子头上包着蓝花地巾子,腰上系着围裙,显得很是利落。   待她走了,李丽颜就道:“这是在汴河大街北街那边卖水引的宋娘子,她家的水引也很好吃。”②   沈怜雪听闻宋娘子自己做摊子,便忍不住去看她利落离去的背影,眼睛里有些许的期待。   相识一月,这是李丽颜从沈怜雪身上第一次看到期待情绪。   她领着沈怜雪进了铺面,一进去便瞧见里面沿着墙面码放数十袋麻袋,粗粗一嗅,便知道都是精细面粉。   一个短褐长裤的壮硕男子过来,他皮肤黝黑,却笑出一口白牙:“两位娘子,要买面粉?咱家精面最好,这边可看。”   铺子前面放了个条案,上面摆了几只素瓷碗,每个碗中都有不同颜色的面粉。   蒋五郎一一介绍:“这是精面,世面要六文一斤,若是要三斗,可四文一斤。”   “这是绿豆面,粟面,都是四文,不过我这只两石的货,要多得等。”   做生意的人,口齿都很伶俐。   李丽颜不通厨艺,对这些一知半解,沈怜雪却看得很仔细。   她轻轻捏起一小撮面粉,在手中捏,面粉便如同白色的灰尘,在手上均匀铺开,散着一股生面的香气。   确实是好面,价格也不贵,沈怜雪微微低垂着头,她原想直接问那老板,可话到嘴边,她余光中看到对方结实的手臂,就什么话都吓回去了。   李丽颜知道她怕生,倒是没想到话都说不出来,便扯了她往边上去:“雪妹子,你要多少,同我说。”   不过几句话的光景,沈怜雪脸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李丽颜心中奇怪,却没有多问,只听她细细说:“多谢丽姐,我想要四斗精面,绿豆面和粟面各两斗,还有……”   她顿了顿,喘了口气才问:“还有,他们能给送家去吗?”   李丽颜咧嘴一笑:“你买这多,都给送,放心好了。”   她道:“不过,你倒是很有志气。”   生意还没做,便备这么多米面,看着文弱,话都不敢同人说,却很有勇气。   沈怜雪低下头,看了看满脸好奇的女儿,也浅浅笑了。   她的笑容如同含苞待放的海棠,美丽无香,却让人难以忘怀。   “我会努力的。”   心里还是怕,接近生人也忍不住哆嗦,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可她却能努力克服内心恐惧。   她愿意走出来,愿意重新接纳这个热闹的街市。   她轻声说:“我一定能行。” 第9章 那小小的身影一个闪神就不……   李丽颜是个利落人,沈怜雪把所需银钱给了李丽颜,李丽颜就直接寻了蒋五郎买面。   蒋五郎听了她要的数,立即笑出一口白牙:“这位娘子,您要共九十六斤,每斤四文,总要三百八十四文,您是头一次上门,给您免四文,您给我三百八十文便是。”   他不用等顾客讨价还价,自己就给了个优惠价格,李丽颜看了一眼沈怜雪,见她点头,才道:“好,老板爽快,只你也瞧见了,我们这面得您送下。”   蒋五郎估摸着她们要做些小本买卖,闻言便道:“行的,这次给您送上门,不过下回要还送,找我们铺子里的伙计,送一次两文。”   他爽快,李丽颜更爽快,当即便给了钱,留好地址,在简单的凭条上各自落花押,便算买定。   从蒋五郎这出来,李丽颜道:“这家果然会做生意,你也学着些,多说些好听话。”   沈怜雪认真听了,冲她笑着点头。   三人一路走来,沈如意一直都安静听着李丽颜在给母亲介绍店铺,这里是卖什么的,那里是卖什么的,哪家好哪家不好,都说得极清楚。   难怪她可以靠自己养活自己,茶娘子不是个轻松活计,但若做得好,每日能净得两三百钱,足够营生。   娘三个一路来到街尾,不用如何瞧看,就能听到叮叮咚咚打铁声。   这铁匠铺子里的男人都裸着上身,一个个肌肉黝黑,瞧着就身强体壮,很是吓人。   李丽颜这一次就谨慎得多,她上前一步,直接挡在了沈怜雪身前,似想要把单薄消瘦的自己当成一堵密不透风的墙。   她没回头,却能听到沈怜雪的呼吸渐渐平顺下来。   李丽颜没往前靠近,她直接往铁匠铺子里喊:“可有掌柜的。”   门口正打铁的男人闻言扔下手里的铁锤,用腰上挂着的巾子擦了擦脸,往李丽颜这看来。   “买什么?”他硬邦邦地问。   李丽颜刚已经问过沈怜雪要什么,便道:“要个一尺二寸的平锅,不要边沿,底部有托。”   铁匠铺的老板想了想,道:“一尺二寸要六斤,算你们四百文,两日后自取。订金五成。”   铁价因禁榷,一直高涨不下,但朝廷也多有调控,因而百姓还是用得起的。①   这价不贵也不便宜,但比寻常的铁锅要贵上几十文,沈怜雪在李丽颜背后小声说:“行的。”   李丽颜便点头,同刚才那般写了凭条交订金,然后迅速领着沈怜雪母女两个离开。   这一路上沈如意都没说话,她紧紧牵着母亲的手,用自己温热的柔软掌心温暖她冰冷的手。   等到离开铁匠铺,沈怜雪才松了口气,脸色也好看了些。   李丽颜见她缓过来,并不问她为何,只道:“你选好了在哪里做生意?”   汴京这种游摊铺席多如牛毛,每日生意不过是几百文的买卖,非有商铺,税务不会派栏头上门收税,具体在哪里做生意,要看游摊自己决定。   当然,位置最好的汴河大街,南牌坊大街,朱雀大街及东西角楼街等摊位皆紧密而列,几无空位。   沈怜雪原也想过,她此时道:“先在甜水巷口试试,若生意尚可,再挪不迟。”   甜水巷住户繁多,且通汴河大街,往来行人络绎不绝,自是不错的选择。   李丽颜见她平日里一声不吭,总是瑟缩胆怯,但心里还是有成算,便也松了口气。   说着话,就回到了余七郎茶坊,李丽颜同沈怜雪道别,自去忙了。   沈怜雪领着女儿,一路往家去。   沈如意这才说:“娘,若是咱们开游摊,我要跟娘一起忙,我来吆喝生意。”   她知道母亲不是故意这般瑟缩,她是打心底里害怕,自己也无法控制,她人小嘴笨,不知这样的病症要如何医治,只能自己努力让母亲觉得心安。   游摊并不比在茶坊做茶娘子轻松,可最起码的,沈怜雪面前摆设的是灶炉铁锅,不用直接面对客人,能让她舒心。   沈怜雪听到女儿的话,苍白的脸上闪过些许笑意。   她低头看了看女儿,给她正了正双丫髻上的绢花,柔声说:“好,娘就靠团团吆喝生意了。”   这一会儿的工夫,金乌已高悬天际,灿灿阳光照着热闹繁荣的汴京城,暖融融的阳光照在身上,耳边是络绎不绝的叫卖声。   汴京的每一日都是这般。   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这条河,这座城,养育了二十万户,养活了许多凡俗百姓。   母女两个贴着人少的地方走,不多时就回到了甜水巷口。   孙九娘在甜水巷口的屋楼一层有三间铺面,最靠近巷子口的那一间租给了炙烤脚店,这家人很是懒散,每日只午时才开张,整个早晨都是歇市的。   不过他家的酱料味道好,烤肉又嫩又香,每日从午时开始要一直忙到三更,是整条巷子生意最好的脚店。   沈怜雪没定炉子,她是想来这家店试一试。   她们回来的时候,刘二娘炙烤铺子刚开门,一家人都坐在铺子里腌制烤肉,准备食材。   这家店叫刘二娘炙烤,可真正经营的却是刘二娘的长子,刘二娘如今已是五十老妪,不怎么管铺面的事,只专心调制烤肉酱料。   沈怜雪同刘家是认识的,因为熟悉,所以她不会有面对生人那般瑟缩,只依旧不太大方利落罢了。   她站在门口,也不进去,只道:“二婶娘,我有些事想问。”   刘二娘不管事,不意味她不是家主。   刘二娘正麻利地切茄子,闻言抬起头,眯起眼睛看了沈怜雪一会儿,才放下手里的菜刀。   “沈娘子,”刘二娘在围裙上擦手,慢悠悠来到门口,“何事?”   她已经老了,因多年的操劳,脸上已经有了斑驳的痕迹,鬓发早就半百,却整齐束在靛蓝素色包巾里,看起来很是干净整洁。   “二婶娘,我想问问,”沈怜雪深吸口气,努力让自己说的话声音平稳,“我想问问,您家的锅灶可否在五更到巳时租给我,我只租一个小的,木炭自备。”   这生意到底能不能做起来还不一定,一个带推车的锅灶怎么也要一贯半钱,沈怜雪手里没这么多钱,只能租借。   刘二娘倒是没想到,这个一声不吭的病弱小娘子居然也想要做买卖营生。   她眯着略显浑浊的眼儿,上下打量沈怜雪,最后看向她牵着的小丫头。   沈如意仰着头,努力鼓着那张小圆脸,冲刘二娘讨好地笑。   孤儿寡母,生活不易。   反正沈怜雪给钱,锅灶闲着也是闲着,刘二娘便也没怎么刁难,只说:“你自己取用,得按时还回来,若是坏了,你要出钱修。”   沈怜雪点头:“好。”   她在等刘二娘给个价。   刘二娘也不废话,直接道:“一日租金二十文,按日结。”   这是市价,沈怜雪就点头:“好,多谢婶娘。”   如此说完,刘二娘就要回去铺子,沈怜雪又叫住她:“二婶娘,我还有个事。”   刘二娘扭过头:“快说,我忙。”   沈怜雪脸上略有些涨红,却还是道:“我知道每日清晨刘大哥和大嫂都要去甜水巷小码头取菜,能不能顺便帮我一起定菜取回,我多给五文。”   炙烤店要用的肉蛋蔬菜不少,每日清晨,刘大郎夫妻两个都要去甜水巷前不远处的边和小码头取菜,沿着汴河的商铺,每日都是从货船上取货,省事又便捷。   沈怜雪若是自己去采买蛋菜,费事费力不说,她也没有可以运送的独轮车,进价可能还更高,她这是豁出去自己的脸皮,硬跟着刘家蹭便宜价。   这一次,刘二娘抬起眼皮,认真看向她。   一贯话少腼腆的孤身女子,这两年住进甜水巷从不外出,她一个人养育女儿,很不容易,四周邻里好心的都有帮扶。   但她却从不肯离开这里,甚至不同生人多说一句话。   刘二娘以为她就要同冬日里的鲜花,逐渐枯萎在寒风里,却没想到,她不是春花,却是凌寒独自开的腊梅。   她要做买卖,就把所有事情仔仔细细安排好,进最大努力,舍弃所的脸面,也想把摊子做起来。   刘二娘那张严肃的都是皱纹的老脸上,难得勾起一抹微笑。   她说:“你寻我媳妇去,她知道价。”   沈怜雪心里大石落定,她深深冲刘二娘鞠了一躬:“谢谢婶娘。”   刘二娘没答话,把背着手,慢悠悠回到了铺子里。   不多时,刘家大媳妇就从铺子里出来。   她娘家姓林,人都叫她林娘子。   沈怜雪冲她行礼,先说:“麻烦嫂子了。”   林娘子长得很富态,圆圆的脸上总是挂着和善的笑。   她不是个伶牙俐齿的女人,却很温柔,这会儿就笑眯眯说:“你要订什么,一会儿写了单子来,我给你按进价算,咱们连炉灶的租金一并写清,日结便是。”   沈怜雪道:“我只要生菜、香葱、香菜和蛋,蛋要得多些,谢谢大嫂。”   林娘子点头:“好说。”   如此定下,沈怜雪心中大定,她回了家,迅速写了单子,先定每日要十斤生菜,五斤香葱和香菜,并一百个蛋,然后又写了推车炉灶的租金,便去刘二娘铺子里给了林娘子。   林娘子道:“一般菜价按季有变,不过总也不会变化太多,菜都是一斤两文,好时节十斤十九文,少时十斤二十二文,蛋都是一文三个,一百个蛋三十二文,都是中等个头。”   沈怜雪也自买过菜,知道林娘子直接给了进价,立即谢道:“谢大嫂。”   林娘子抬眼看向她:“你手艺好,能做起来,别怕。”   她声音温柔,声音里满含笑意,却如炙热泉水,涓涓暖人心。   沈怜雪紧紧牵着女儿,她轻咳几声,点头道:“多谢。”   沈如意正听着母亲说话,就在这时,她耳朵一动,隐约听到汴河大街有人吆喝:“咳嗽药,一文一贴,吃了今夜得睡。”   这声音很陌生,但喊的话却熟悉得很,沈如意一个激灵,她挣脱开母亲的手,撒丫子往外跑。   那小小的身影一个闪神就不见了。   沈怜雪脸上的瑟缩和羸弱都不见了,女儿的消失,让她整个人陷入癫狂。   “团团,你快回来!” 第10章 沈如意!   沈如意却没有听到母亲的呼唤,她心里只有那句咳嗽药的吆喝声,循着声音,她从人群里往前挤。   她的发髻乱了,绢花也掉了,衣服蹭得歪歪扭扭,小人儿却依旧不退缩,拼命要找那卖药郎。   行人们见她跌跌撞撞,满脸焦急,有心善者,问她:“丫头可是寻不到家?”   沈如意脸上都急出汗来,她喊:“寻卖药郎。”   便有人往前指:“在那,你且小心些。”   沈如意顺着方向看去,只见一个平平无奇的白布幡子。   那幡子上只写了咳嗽药三个字,端是醒目。   沈如意拼命往前跑去。   她一边跑一边喊:“卖药郎,卖药郎。”   她人小,声音稚嫩,一瞬便被淹没在人群中中,如何不被人注意。   沈如意越发着急。   她跑得飞快,肺都要跟着炸裂开来,浑身都疼。   可她却不顾上那许多。   然而没跑多远,她没注意到脚下石子,一脚没踩稳,整个人猛地往前扑倒。   只听噗通一声,沈如意一头栽倒在地上,摔得整个人都懵了。   她这一摔倒,把两边的行人吓了一跳,纷纷扭头看过来,便有两个年轻娘子要过来扶她。   沈如意却什么都顾不上。   她的杏圆眼睛死死盯着那卖药郎,见他也看过来,立即大声叫:“我要买药!”   她声音甚至带了些凄厉,又响又亮,听得人心里发酸。   那卖药郎这回终于注意到了她,待到那两个女子把她扶起来,一个蹲下帮她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一个左右张望,想要找她父母。   沈如意却全然不顾四周人等,她一门心思盯着卖药郎:“我要买,咳嗽药。”   她说得很大声,那卖药郎听得清清楚楚,便也不着急走,回来走到她身边,弯腰问:“丫头,你家长辈呢?”   沈如意浑身上下脏兮兮的,脸蛋上都是灰,头发也乱了,跟个小叫花子似的可怜极了。   她摇摇头,从袖子里掏了半天,掏出来两个钱:“我要买,咳嗽药。”   这咳嗽药一一文钱一小贴,只有一小撮,用黄纸叠成方角,穿成串挂在卖药郎身上。   卖药郎见她摔成这样还不忘买药,想着两文也不多,应当不会有家长闹事,便拆下两贴给她:“丫头,药不能乱吃,须得久咳不好,晚上睡前用淡水滴麻油数点调服,吃好便停。”   他仔细叮嘱,也不知这丫头能不能听懂,又怕她自己不懂胡乱吃药,顿时有些发愁。   医者父母心,卖药郎想了想,先谢过那两位好心娘子,这才道:“丫头,你家住哪里,我同你归家去送药。”   他昨日才来汴京,这一日卖下来,生意自是好极,因此也不在乎这一时片刻,想着送佛送到西,把这小丫头送家去再说。   然他话音刚落下,便听到一道略显凄厉的女声响起:“沈如意!”   一个略显消瘦的身影从人群中挤过来,她直接扑到小姑娘的身上,把她死死搂在怀里:“你吓死娘了,瞎跑什么。”   深秋冷日里,沈怜雪却急得满脸是汗。   她死死抱着失而复得的女儿,似要把她揉进骨血中。   沈怜雪的眼睛通红一片,面容惨白一片,她声音有着显而易见的颤抖:“臭丫头,叫你乱跑。”   她高高扬起手,咬牙切齿地说着,落手的时候,却轻轻打在了沈如意的后背。   打的那一下太轻,连声音都没有。   沈如意被母亲抱在怀里,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她搂着母亲的脖颈,指着卖药郎说:“娘,他能治病,能治好你!”   沈如意永远忘不了曾经母亲过世时的模样。   母亲最后久咳不好,从最轻的咳症转成肺症,加之身体孱弱,无钱医治,年纪轻轻便撒手人寰。   沉疴时,她已骨瘦如柴,声音嘶哑,再无精气。   沈如意已经顾不得其他,顾不得被母亲责骂,顾不得行人如何看待,她说:“娘,买药,买了药就能好。”   母亲的咳症是沈如意心底的坎,无论过了多少年,她自己始终迈不过,忘不掉。   以至后来同师父游历时,她分外注意各地医馆,这才碰到了这个专卖祖传咳嗽药的卖药郎。   他的咳嗽药在汴京等地都很有名,若是对症,一般十贴就能治好,若是不对症,也能缓解症状,可以让病人夜晚能寐。①   当年知道这位卖药郎时,母亲已经去世多年,沈如意每每想来,都觉得颇为惋惜。   她原是想赚些钱就催促母亲去看病,如今却恰好碰到他,也不知是否运气使然。   既然碰到了,就断没有撒手的道理。   沈怜雪催着母亲买了十贴药,那卖药郎仔细说了如何服用,又说这几日都在汴京,若是要买药,可去朱雀大街的清河邸店,他在那也留了药。   大抵因着焦急,心里装着事,沈怜雪并未对卖药郎如何惧怕,她只是匆匆点头道谢,一把抱起沈如意,转身就往家走。   沈如意被母亲抱在怀里,还一抽一抽的,脸上哭成小花猫。   沈怜雪一路都板着脸,待回了家,她也不说话,只把沈如意放到屋中,然后便取水拧帕子,过来给她擦脸。   买到了药,也回了家,沈如意心里的焦急便散了,她这会儿回过神来,看着母亲紧绷着的脸,心里又有点害怕。   沈怜雪平日里最是温柔不过,但她若是生气,可是很吓人的。   沈如意再调皮捣蛋,再是知道自己母亲心软温柔,也怕她生气。   沈如意抿了抿嘴唇,可怜巴巴看着沈怜雪,水汪汪的杏眼闪着泪光:“娘,团团知道错了。”   她一边说着,眼泪就要掉出来。   沈怜雪眼疾手快,迅速在她眼睛下抹了一下,把那还没掉出来的眼泪又擦了回去。   沈如意:“……”   完了,她娘真的生气了。   沈如意只好老老实实让娘给她擦脸擦手,然后乖乖脱下脏了的短褙子,换上一件新的半袖。   “娘,团团真的知道错了,团团听到有人卖药,就着急了。”   沈如意一着急,说话就有点含糊:“团团,团团担心娘娘。”   沈怜雪原本还绷着脸,听到她喊娘娘,没忍住轻笑一声。   听到母亲笑了,沈如意这才松了口气。   她伸手:“娘,抱抱。”   沈怜雪把给她系好衣带,伸手把她小小的身子抱进怀中。   沈如意的个子不高,虽然不如富贵人家的小小姐富态,身上的肉却也是软软的,抱在怀中暖呼呼,让人心安。   这是沈怜雪仅剩的亲人,是她生命里的唯一。   沈怜雪紧紧抱着她,声音带了些哽咽:“团团,以后不许乱跑了,娘吓坏了。”   八年前的那一夜,改变了她的人生与命运,也改变了她的性格。   她不可抗拒地惧怕年轻而高大的男人,哪怕知道他们不会胡乱伤害自己和女儿,也依旧抑制不住发抖。   她曾经怨恨害她的人,甚是恨过那个男人,若他能清醒一些,没有和她一样被奸人所害,是否便不会让她过得如此艰难。   但是,她从没有怨恨过自己的女儿。   在那样艰难的日子里,因为这个新生命的到来,让她有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   如果没有她,她兴许早就放弃在这人世间挣扎。   沈怜雪抱着女儿,忍了一路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团团,你不能离开娘,不要离开娘。”   沈如意听到母亲哭了,眼泪哗啦啦就流淌下来。   她哭得直抽抽:“娘,昂,娘,团团,永远跟娘,在一起。”   她说得磕磕巴巴,刚擦干净的脸又哭花,母女两个就在这破旧的刚漏过雨的小租屋里抱头痛哭,直到沈如意嗓子都哑了,沈怜雪才渐渐收了泪水。   她擦干眼泪,又用温帕子擦了女儿的脸,这才哑着嗓子说:“臭丫头,罚你晚上少吃一个饼。”   沈如意抿了抿嘴,乖乖点头:“好吧,那团团明天多吃一个。”   沈怜雪这才去看那咳嗽药:“你怎么就一定要买这个?这样的游医,许多都是骗人的。”   但当时情形混乱,又多亏那卖药郎看顾女儿,所以沈怜雪二话不说就买了十贴药。   沈如意想了想,决定把锅再度扣到郑欣年头上:“是年年哥说的,他听同窗说近来汴京来了个很厉害的卖药郎,说他卖的咳嗽药很管用。”   一听说是郑欣年说的,沈怜雪立即就信了。   她其实也准备去熟药惠民局去买些成药来吃,出摊时一直咳嗽,怕也会让顾客不喜。   若这咳嗽药管用,倒是便宜。   沈怜雪想着今日也不出门,便调了一贴来吃,然后便开始算煎饼成本。   这两日不用出摊,她得把酱料配方调出来,还得把所有事情都考虑周全。   如此想着,她就陷入自己的思绪里。   边上,沈如意认真看着母亲。   她心里祈祷:“希望这药管用,希望母亲健康长寿。” 第11章 我说沈娘子,你这几日不……   沈怜雪今日跟沈如意忙了一上午,倒是把最难的事都定下来。   定好了米面菜锅,这煎饼摊子两日后就能开起来,刚坐没一会儿,又听到外面有卖油郎的吆喝声,沈怜雪又打了两壶菜籽油。   如此一来,东西就算备齐了。   沈如意坐在母亲身边,趴在桌上看她算账。   沈怜雪早先是读过几年书的,只不过后来母亲去世,家中无人看顾她,她再无机会读书,字写得不甚好看,但记账却没大问题。   她一边写,一边领着女儿一起算。   “锅是多少?面又是多少?”   沈如意自不是七八岁的孩童,她自觉是个十二岁的大姑娘,这简单的数算不能马虎,因此算得特别认真。   “锅是四百文,面是三百八十文,一共……一共七百八十文。”   沈怜雪笑了:“对,团团真聪明。”   她简单算了,每日用灶、菜蛋,加起来大约八十文,炭按十五斤来算,要十五文,煎饼用油不多,每日按一斤来算,要十文,这就是一百零五文。   剩下的就是面糊钱了,她之前做过,大约一斤面糊能做十张饼皮,十斤面大约能做一百张,精面粉和绿豆面、粟米面混合,做出来的味道更香,一日成本大约四十文。   再算上两文一根的油果儿,一日二百文,总共加起来便是三百五十文,若要再算上酱料,粗粗算至四百文,这大概就是一百张煎饼的全部成本。   当然菜、炭和油可能有盈余,这个就不细算了。   沈怜雪算得很认真,待到算出一张煎饼大约四文钱的成本,倒是松了口气。   她道:“一张四文,到时候一张只要能赚两文,一天就是两百文的收入。”   这是往好里想的,能卖完自然是最好,卖不完,菜蛋还能自家吃用,总也比没日没夜洗衣服要强得多。   她在张家浆洗衣物,从早忙到晚,也不过只给九十个钱,若是哪日有事少去一会儿,还要扣几个钱。   这生意要是能做起来,每日能赚到一百个钱,就比洗衣值当。   沈怜雪如此说着,又问沈如意:“团团,一会儿你年年哥回来,你去问问他,书院门口的太学馒头卖几何。”   沈如意根本不用去问郑欣年,她之前跟着师父“走南闯北”,自忖是见过世面的,这般新鲜吃食的定价,往常会比一般的吃食要贵上一文。   沈如意说:“娘,你想那太学馒头,想想宋五娘鱼羹,大抵都要十文二十文上下,咱们不卖那么贵,怎么也要七八文一个。”   这一张煎饼,有面有蛋有油果子,寻常售卖的夹蛋的酥饼胡饼,也要六七文钱,做的好吃的往常还要更贵。   沈怜雪这么一想,她说的倒也在理,便道:“那咱们定八文?若是买得多,可七文一张。”   沈家本就是做香水行生意的,原祖父还在世时,也曾带着她熟悉香水行如何操办,沈怜雪即便未曾被人悉心教导,也耳濡目染,天生便会做生意。   她如此一说,心情便更好。   只要能卖出去,一天哪怕卖十张,一日生计就不发愁。   她微微松了口气,这才突然想到:“坏了,油纸和木桶还没买。”   在自己家中时,沈怜雪整个人是相当放松的,她同女儿能说许多话,表情灵动,言笑晏晏,看起来就是个极为正常的小娘子。   沈如意看着这般活泼的母亲,心里也很高兴。   慢慢来,慢慢走,说不得她们真的可以越过越好。   “娘,咱们也不急,不如下午再出门逛了,采买些应用之物?”   沈怜雪已经有两年没有出过门了,往常都是在甜水巷小码头的菜船买菜,买了菜便回家上工,从不在外面盘桓。   今日这一出去,她虽依旧会忍不住害怕,但内心深处却发现,她其实也没那么胆寒。   沈如意仰着头看她,用那小短手握住母亲的手:“娘,你去哪里团团都陪着,咱们不怕。”   沈怜雪没有被孩子看破胆小的窘迫,她很平静看着女儿,少倾片刻缓缓点头:“好,团团陪着娘,保护娘,团团最厉害。”   沈如意心里一下子便欢喜起来。   她咧开嘴笑,脸蛋上红扑扑,好似刚摘的红果儿,可爱喜人。   沈怜雪捏了捏她的脸蛋:“小丫头,心气还挺大。”   说了会儿话,就到了午时。   沈怜雪问了沈如意,依旧用小铁锅做煎饼。   锅具不称手,最起码练一练手感,到时候出摊才不胆怯。   母女两个又吃了一顿煎饼,午歇了小半个时辰,便一起起身。   沈怜雪给沈如意配的衫儿是粉红色的,衣角是她自己笨拙绣的团花,不甚精致,却古朴可爱。   她让女儿穿上虎头鞋,鞋头有一只睁大眼睛的虎娃娃,走起路来的时候一晃一晃的,很是生动。   沈如意坐在小凳子上,让母亲给她梳双团髻,自己则在妆奁中挑选,选了同样是粉色的团花绢花出来。   “要配这个。”   沈怜雪点了点她的小脑袋:“臭美。”   沈如意就嘿嘿笑,也不恼。   沈怜雪给女儿打扮得特别用心,衣服鞋袜都仔细配好,而她自己,则穿了身素青色的斜襟衫裙,外面只套了一件什么花纹都无的素色褙子,头上用一根桃木簪,盘这简单的朝天髻,就算打扮停当。   她明明是容貌秀美的年轻娘子,却总是把自己打扮得老气横秋,沈如意知道母亲为何如此,心里有些酸涩,却没有劝说。   早起刚换的一贯半钱,上午已经花了六七百文,沈怜雪没想多买家什,便就带了三百文,同女儿出了门。   这回她们要去的是左近的十里坊。   十里坊都是小商铺,售卖之物五花八门,坊前也有个小码头,可以在那采买鲜鱼鲜虾,价格比朱雀大街要便宜不少,寻常百姓都是在这里采买。   沈怜雪一出门,立即就收敛起脸上的笑容,她微微低着头,只牵着女儿在人少的便道上走,基本不看两遍铺席。   沈如意繁忙地倒腾着腿,努力跟上母亲的步伐。   十里坊比南牌坊街要远一些,母女两个走了两刻,头上都晒出了汗,才将将走到。   沈怜雪站在坊前,仰头看了看巷口的牌楼,道:“到了。”   沈如意好奇踮着脚,她没来过这里,如今看着里面蜿蜒的小路和商铺,不由有些好奇。   这些商铺都是前铺后宅,前面的倒座房改成铺子,后面的院子则盖房住人,如此一来省了住宅租金,也能一整日都开着铺子,多经营些银钱。   这里所售卖之物五花八门,孩子玩的磨喝乐、风车、菱花,锅碗瓢盆,瓷器、木器、铁器样样都齐。   可谓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应有尽有。   沈如意看着那些商铺,眼睛里有些好奇:“娘,那是什么?”   原本沈怜雪看到小巷子里这么多人,额头立即出了汗,现在听到女儿好奇发问,她心里的忐忑和慌张不由少了许多,开始给沈如意讲她没见过的事物。   不来十里坊,不知世间如何千奇百怪。   如此说着,沈怜雪的手就没那么冰了,她也能平顺呼吸,便就领着女儿缓步往里走。   一步一步,走入了热闹的市坊里。   沈如意一直仰着头看母亲,见她只是微微皱眉,面色没那么苍白,心中也略放下心来。   两个人一路往里走,沈怜雪要寻油纸,心里有事,便顾不得那许多,眼眸里一直盯着两边铺子瞧,脸也略抬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诧异的声音响起:“是你?”   沈怜雪回过头来,就看到一个年轻的陌生男子,他站在离母女五六步的位置,身上穿着圆领窄袖袍,头戴软幞头,做小吏打扮。   他眼睛很小,鼻子也塌,看起来不太正经。   沈怜雪下意识把女儿往身后拉了拉,没有理他,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在她身后,那小吏摩挲着下巴,那双窄缝一眼的眼眸闪过贼光:“居然真是她,没想到……那孩子都这么大了。”   小吏一边念叨着,一边坏笑地转身就走。   沈怜雪自不知他说了什么,她只牵着女儿飞快往前走了十来步,这才微微停下。   沈如意小声说:“娘,那是早起骑驴的凶徒。”   早上那会儿,沈怜雪整个人都吓僵了,根本没看清那人容貌,只匆匆看了一眼衣裳。沈如意倒是认真瞧了,把人记在心里。   沈怜雪倒不太怕同一个陌路者有交集,她怕碰到沈家人,怕碰到那对母女……   一听是早晨骑驴行凶者,沈怜雪略微松了口气。   “嗯,他应当不会纠缠咱们。”沈怜雪说着,迅速领着女儿往前行去。   十里坊什么都有卖,要买特定之物,就得细细寻找,母女两个找了得有一刻,才找到卖油纸的铺子。   油纸铺子只卖油纸,有裁好的各种大小的,也有上面带印花的,甚至还有新鲜颜色的,很是喜人。   沈怜雪瞧了,裁好的一刀要贵五文钱,她算了算,能包住煎饼的一刀差不多五十张,一百张就是十文钱。   摊子暂时只能上午开张,沈怜雪便自买了十刀纸,准备家去裁好。   买了纸,沈怜雪把它们仔细塞进包袱里,背在身上,又花了三十文买了个放面糊的带盖木桶、三个小罐子并一个长柄勺,就算是办妥了。   买完这些,沈怜雪把东西都背在身上,压得她脊背都略有些弯了。   她同女儿说:“团团可要再逛逛?娘给你买个纸蝴蝶好不好?”   沈如意却摇摇头,说:“娘,我渴了,咱们家去吃茶吧。”   她不想让母亲背着沉重的木桶艰难行走,懂事地要求回家。   沈怜雪摸了摸她的头:“好,下回娘再带你来玩。”   之后两日,沈怜雪一直在家调制酱料,练习手法,直到第三日,那定做的平锅送了来,沈怜雪顿时有些紧张。   然她还没来得及准备次日开张事宜,一道尖厉的嗓子就在门外响起:“我说沈娘子,你这几日不上工,在家养尊处优呢?” 第12章 (12-13章双更)这……   在门外叉腰叫骂的,自然是张家浆洗铺的大娘子。   沈怜雪刚搬来甜水巷时手里还有些体己,但她也知道不能坐吃山空,却又对外面的闹市害怕迷茫,听闻巷子有家浆洗铺,便直接上门询问。   那时候她也不知道张家如何刻薄,当时张大娘子说她瞧着瘦弱,也做不了什么活计,估摸着做不了多长时间,便不签契。   每日按工量给银钱,做得多了就多给些,做的少了就少给些。   头几个月沈如意还生了病,沈怜雪往常要来回照顾她,也不知怎么,就定下了一日九十钱的工钱。   沈怜雪不喜改变,加之张家离家很近,又肯让她带着沈如意上工,她便一直做了下来。   只是今年,她患了咳症,整日里咳嗽,张家大娘子说她扰了别人上工,便又克扣了五文,工钱降到了八十五文。   沈怜雪其实心中有些不愉,然一时半会儿又没什么好营生,便勉强做了下去。   如今她跟女儿想到了新的营生,无论是否顺利,总比劳作一整日只能赚那几十文强,便也就不再坚持去浆洗铺。   未曾想到,她没再去,张家竟打上门来。   这会儿是下午,院中的大凡租客都出去营生,大抵只沈怜雪母女两个在家,那张大娘子更是肆无忌惮,站在门口便骂:“我家可怜你,看你孤儿寡母不容易,没想到你竟是个不守诚信的,说不上工就不上工,且不看耽误我家多少生意,你怎么赔?”   “你果然是个丧门星,母女两个都不是什么好命人。”   沈怜雪微微抿了抿嘴角,她看向女儿,怕她听了这话难受,但沈如意却只死死盯着房门,对什么丧门星的话根本不在意。   沈怜雪叹了口气,她摸了摸女儿的头,这才过去打开门。   门外,不仅张大娘子来了,她家的大郎媳妇也在。   婆媳两个气势汹汹站在二楼走廊上,就对着沈怜雪的租屋房门横眉冷竖,气势特别足。   沈怜雪淡淡看着她,没了往日那般沉默胆怯,反而问:“大娘子,我同你没签契约,是你不要签的。”   不签契约,就不是固定长工,沈怜雪去一日赚一日签,当然,给多少也是由张家说的算。   当时张大娘子打的就是这个主意,现在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被沈怜雪一句话堵得心口疼。   她拍着胸脯,往后退了半步,直嚷嚷:“哎呦呦,你无故旷工还有理了,这一家的丧门星哟,怪不得死了男人没了家。”   这话说得太难听了,沈如意啪嗒跑出去,站在母亲身边仰头看张大娘子。   她小脸上满满都是天真,杏圆眼里似只有好奇,她稚嫩的童音问:“张大婶婶,丧门星是什么?”   被孩子天真地发问,张大娘子一时嘴拙,还是大郎媳妇出来打圆场:“大婶婶夸你们呢。”   沈如意乖巧点点头:“哦,谢谢大婶婶,谢谢大嫂子,你们也都是丧门星哦。”   这一句话,把张大嫂子气得倒仰,她回头狠狠瞪了一眼大郎媳妇,转身直接道:“甭跟我废话,你这三日没上工,耽误了我们铺子里的差事,让客人不快,我们倒赔了钱。”   她伸出蒲扇一般的厚手掌:“看在往日的情分,我也不多要你,三百文赔给我就是。”   张大娘子说得理直气壮,嗓音洪亮,仿佛沈怜雪真的让她们家赔了三百文,她是苦主上门讨债。   沈怜雪站在那,没有啃声。   她一贯不会吵架,不知道怎么同这样的泼妇对峙,但她又不愿意妥协,不肯给这个压榨她两年的女人三百文。   那都是她辛辛苦苦一个铜钱一个铜钱赚出来的,她一个子都不会给。   张大娘子就拿捏她一贯不言不语,这会儿见她脸都涨红了,越发得意:“也不是我说你,老老实实做浆洗营生多好?就你这笨嘴拙舌的样子,能做什么差事?别是见了你隔壁那娘们妖妖娆娆的,你也想去当茶娘子。”   “也不看看你自己是什么样子,你哪里能做那个。”   张大娘子越说越兴奋,简直吐沫横飞,声音几乎要穿破整个院落。   就在这时,沈怜雪突然开口:“我不欠你银钱,你若是坚持,咱们便去衙门评判。”   “你!”   张大娘子一口气没喘上来,使劲咳嗽两声,差点没背过气去。   沈怜雪不去看她,也不听她说话,只自顾自说:“你要闹,随便闹,我不怕你,我也不欠你的。”   这是张大娘子第一次看沈怜雪态度这么坚决,说话这么硬气,她一时半刻回不过神来,竟是没接上茬。   沈怜雪安静等了一会儿,看她只顾着站在那喘粗气,身后的大郎媳妇满脸紧张给她顺气,顿了顿,道:“大娘子若无事,好走不送。”   张大娘子立即瞪了眼:“站住!”   沈怜雪抬头看向她。   张大娘子被她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神一看,又说不出话来,心中甚至还有些心慌。   这沈寡妇在她那干了两年活计,无论克扣银钱还是让她多做工,她从来不多说一句话,是个八杆子打不出屁来的受气包。   她从来也不会抬头看人,平日里目光总是躲躲闪闪,低着头,瑟缩得很。   说实话,若非她好欺负,能多克扣几十文工钱,张大娘子都懒得同她多话,她最不喜欢这般小性子人。   然此刻,被沈怜雪这么淡漠看一眼,张大娘子居然心慌了。   这大概是相识两年来沈怜雪头一次抬眼看她,却让人不敢直视。   张大娘子不知怎么回事,竟是自己别过眼神:“你别拿官府糊弄我,若是去开封府告事,怎么也邀请讼事,这钱你可出得起?”   沈怜雪道:“我出。”   张大娘子:“……”   她这次是真的接不上话了,她根本不知道沈怜雪发生了什么,怎么两日不见,脾性转变这么大,可她又不甘心这钱讹诈不出,站在那不肯走。   沈怜雪想着赶紧裁油纸,不想同她多言,便道:“张大娘子,我今日同你说定,我以后都不去浆洗铺上工,你另请女使吧。”   她说完,便领着女儿回了屋,当着张大娘子的面“嘭”地关上房门。   关门声仿佛一个巨大的巴掌,狠狠扇在张大娘子脸上,她那张方方正正的脸顿时涨红,眉眼中的狠辣一闪而过。   “这小贱人。”她念叨着,一把挥开还在给她顺后背的儿媳,边走边骂她,“笨嘴拙舌的东西,上不得台面。”   大郎媳妇被婆母骂得红了脸,她低下头,再也不敢吭声了。   但张大娘子却依旧气不顺,她眼睛里闪着怨毒的光,咬牙切齿说:“小贱人,你且等着,我看你在这甜水巷怎么过活。”   此时租屋里,沈怜雪和沈如意根本没把张大娘子当回事,母女两个好奇地看着那新打回来的平锅。   沈怜雪特地买了块猪油回来开锅,等锅开好了,她便把平锅架在小炉灶上,道:“做一个试试。”   锅热,刷油,沈怜雪盛了一勺刚配好的面糊,倒在锅上,然后便飞速用竹蜻蜓摊平煎饼。   她已经连着做了三日煎饼,对面糊的调配改了几次,如今这个版本,是她认为最好的。   果然,竹蜻蜓一往上摊,顺滑的面糊便迅速摊开,被摊成规整的圆。   沈怜雪无论做什么,看起来都是赏心悦目的。   待饼皮半熟,打上鸡蛋,洒了些许葱花,然后她用小锅铲沿着锅边打了一圈,拎着煎饼便反了面。   刺啦一声,小租屋里爆出浓郁的鸡蛋香气。   这平锅是专门用来做煎饼的,用起来十分顺手,沈怜雪不过眨眼功夫,就做好了煎饼。   这一次的煎饼有热乎的油果子,有用油炸出来的两合酱,也有香菜和葱花,一口下去,外皮焦脆,油果子又酥又香,里面确实韧劲十足,弹牙有嚼劲,别提多好吃了。   当然,酱料是才是提味的根本。   这酱料是沈怜雪自己配的,调了三天,祛除了黄豆酱的苦涩,也没有甜面酱那么甜,只有一种甘甜在嘴里,带来浓郁的酱香味。   虽然连着吃了三日,沈如意依旧觉得很香。   这一次,沈怜雪甚至还加了两片生菜叶。   一边做,沈如意一边点头:“好吃,娘,一定能卖出去。”   这煎饼一个是味道好,一个是做的时候好看,有一种行云流水的爽快,最重要的是——香。   无论是摊煎饼还是打鸡蛋,整个过程都香气扑鼻,路过的人都会忍不住张望。   如今已入秋,在这样略显寒冷的深秋时节,早晨上工上差时能吃上这样一个又热又香的煎饼,别提多舒坦了。   沈如意这么一盘算,立即就没那么紧张,她喜滋滋吃了一整个煎饼,最后撑得肚子都圆了,才舒服坐在边上折油纸。   母女两个下午试了几次,最终决定把油纸裁成长条对折,一边捏死,这样就可以当成个小口袋放煎饼,拿在手里吃或者两个油纸一套带走,都很便宜。   一忙起来,时间就过得飞快,待到折了百十来个油纸,沈怜雪才发现已经是傍晚时分。   这几年,她自觉过得浑浑噩噩,根本不知要如何生活,如同即将枯萎的老树,似乎再也不能绽放嫩芽。   但这几日,她却过得有滋有味。   沈怜雪让女儿自去洗漱,自己则把面糊调好,放到水盆里镇着,又把应用之物整齐码放在背篓里,这就也跟着一起熄灯安置。   沈如意翻了个身,滚到母亲怀里:“娘,恭喜发财!”   沈怜雪给她掖了掖被角:“团团恭喜发财。”   ————   次日清晨,打四更鼓时,沈怜雪便醒了。   她悄悄起身,匆忙洗漱,换了一身略显厚实的袄子,又选了一块青灰的巾子包了头,在腰上系了围裙,就顶着冷风出门。   深秋时节,白日里有暖阳不冷,但早晚无光,从汴河吹来的风又寒冷刺骨,让人忍不住战栗。   沈怜雪不想吵醒女儿,就连关门的时候都小心翼翼,待从后巷小院出来,她才长舒口气。   此时天色昏暗,银盘还挂在天际,金乌依旧沉睡,天地间并未有亮色。   沈怜雪手里执一只小巧灯笼,顺着甜水巷往外走,待来到刘二娘炙烤店后门处,才依稀听到人声。   刘二娘家上午不开张,但货船每一日都是这个时辰来送,便只能这时候卸货。   刘二娘家这会儿后门大开,刘大郎和林娘子都在核算菜品,沈怜雪没有直接进去,只站在门边敲了敲门。   林娘子听到了,回头瞧见是她,便笑着招手:“来,今日菜新鲜,因蛋订得多,多给省了一文。”   在汴河上做送货生意的棚船不知凡几,为了稳住客户,大抵都会给些便宜。   不管便宜多少,至少是个意思。   沈怜雪笑着道谢,只说:“这一文是我蹭了嫂子家的,自不好惦着脸要,便做了代订的工钱便是。”   她不要,林娘子也不推辞,直接给她把钱算好:“菜钱是二十九文,店家多给了两把青菜,你自家炒了吃。蛋是三十二文,有个背篓,你仔细别扔了,明日要还回去,一共六十六文。”   这些银钱她都记在心里,根本不用如何再计算。   沈怜雪点头,直接取了八十六个子,递给她:“炉灶还有二十文,嫂子数数。”   林娘子可不是张大娘子那般做派,她直接揣进怀里,招呼刘大郎过来搬菜。   她家的铺子本就有个不算大的带推车的炉灶,平日里用处不大,这会儿要租给沈怜雪,自是早早取出擦干净。   林娘子是个很有章法的人,她不仅把炉灶擦干净,甚至还给小推车上装了个木板,方便沈怜雪放菜码。   沈怜雪看到这干干净净,已经装好鸡蛋生菜的炉子,同林娘子道了谢,这才把背篓取下,把里面的酱料、菜籽油、油纸和锅具都放到木板上,然后把菜品放到背篓里。   “嫂子,我家去准备,锅灶就放后门。”   林娘子应了一声,看着她消瘦的背影消失在后门处,便同自家男人感叹:“有道是为母则刚,她这般性子,也知道出来营生,倒是不容易。”   刘大郎不说话,只是沉默地笑笑,一趟又一趟往后厨背肉。   沈怜雪这两日已经同巷口另一家专卖油果子的游摊说好,叫他五更来送一百个油果子,这会儿时候还没到,她便趁着这工夫回了后巷院子,在自家水缸边上洗菜。   早晨天冷,水在夜里冷了一夜,这会儿冰冷刺骨,把手放入水中,每碰一下都要哆嗦一下。   沈怜雪咬着牙,把十五斤菜仔细洗好,时辰便也差不多了。   她把生菜放到干净的竹筐里,回家用钥匙开门,轻手轻脚进去,屋里依旧静悄悄的。   沈怜雪算了算时辰,没叫女儿,她先把东西放好,取了刀来切葱花和香菜,待到切好便回去巷口码放在炉灶上。   这一来一回就忙了两趟,顶着寒风,沈怜雪再一次回了家。   她是踩着更鼓声进的屋,这一回,床上的小人儿有了动静:“娘,你去哪里了?”   沈如意艰难地从被子里钻出来,披头散发坐在床上,迷迷糊糊打了个哆嗦:“好冷。”   沈怜雪过来点起蜡烛,道:“娘去取菜了,团团,你还是在家睡吧,太早了外面冷。”   沈如意七八岁的娃儿,这会儿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却特别坚持:“不行,我得跟娘一起开张!”   沈怜雪一向惯着女儿,她要往东,自己也不会往西,这会儿见她坚持,沈怜雪就忙去取了早上放在炉子上温好的水,喂她吃了两口。   “行,若是实在冷了,你再回家。”   沈如意闭着眼睛被母亲洗漱,等到穿上厚实的小袄子跟母亲出门,她才算睁开眼。   刚一出门,沈如意就打了个哆嗦。   “做生意,好难啊。”她奶声奶气说。   沈怜雪原本还有点紧张,现在见女儿可爱,心里那点紧张又去了不少,脸上也有了温柔的笑:“不难。”   对于沈怜雪来说,最难的事都过去,那时候她都能活下来,现在更不能轻易放弃。   如此想着,沈怜雪突然说:“团团非要买的那咳嗽药确实不错,才吃了一贴,晚上就不怎么咳了。”   听到沈怜雪说那药管用,沈如意就连冷都忘记了,她蹦了两下,扬着小红脸看母亲:“我就说,那药很管用的!”   她可得意着。   沈怜雪瞥她一眼:“但下回不许乱跑了,再乱跑打你屁股。”   沈如意低下头,瘪了瘪嘴:“好吧。”   沈怜雪好笑地给她紧了紧领子,说话间就来到巷口。   卖油果子的游摊刚到,那是个三十来岁的矮个男人,因沈如意爱吃油果子,沈怜雪常买,倒也算是熟人。   他看到母女俩,点了点头,直接把背篓取出来:“明日换背篓。”   沈怜雪跟他结了钱,摸了摸背篓,还热乎得很,便放到炉灶下挨着灶膛的地方温着。   这些都准备好,炉灶推到巷口街边,挨着一家卖汤饼的,便能开张了。   沈怜雪站在炉灶后,用火钳子拨弄灶膛里的木炭,左看右看,耳边是左邻右舍的吆喝声,她顿时又紧张起来。   巷口以外便是汴河大街,五更时的汴京,是一整天中最忙碌时候,从这时辰起,汴京的一天便算开始。   南来北往的商贩、商船、游人、学子纷纷出门,无论在哪里,都要吃上一口热乎的早食。达官显贵、下里巴人,在这汴京中似无不同。   五更天,是早食摊子最赚钱时候,也是最忙碌时候。   沈如意站在小板凳上,她站在母亲身边,好奇地看着行色匆匆的行人们。   甜水巷所临近的汴河大街并非是最热闹地段,行人大多都只寻常吃的几家摊子采买早食,若是请了帮闲跑腿,大约也都是寻了有名的大店。   是以旁的摊位很快便做起生意来,唯独沈怜雪这边冷冷清清。   她是个生人,摊子上又没摆吃食,旁人也不知她在卖什么。   再一个,忙着出工营生的路人们,大抵也没心思去打量一个新摊子到底如何。   他们只想快速买了早食就走,早些上工,早些赚钱。   沈怜雪略等了一会儿,就有些急了。   但她越着急,越是说不出话来,寒冷早晨,额头都冒了汗。   沈如意看母亲一下子紧张起来,人也开始慌张,想了想便握住母亲的手。   “娘,”沈如意仰头说,“娘,我饿了,要不咱们先给自己做两个吃?”   沈怜雪一听女儿的声音,不知为何心中就安定了。   她道:“团团饿了吧,都是娘不好,忘了给你准备早食。”   不过既然也没人买,她们自己做来吃,倒也不无可。   沈怜雪心中稳了稳,捅了捅炉子里的木炭,把锅烧热,就开始往平锅上刷油倒面糊。   当面糊半熟,打好鸡蛋翻面的时候,一股浓郁的蛋香便飘散开来。   步履匆匆的行人立即顿了顿脚步,还未用早饭的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四处张望起来。   鸡蛋煎饼的香味其实并没有那么独特,市面上卖的各种烤饼、胡饼、煎饼等也都很香,但这种香味却特别诱人,尤其是已经饿了一夜的行人,那香味简直难以抵挡。   沈怜雪手脚麻利,她给饼皮刷酱,撒香菜,又放好油果子,然后把它叠成整齐的枕头块。   沈怜雪用铲子在煎饼中间一切为二,两边一摞,严丝合缝放到油纸里,在手里颠了颠,对女儿道:“烫,放一会儿再吃。”   沈如意感受到行人们若有似无的视线,她迫不及待地捧起煎饼,吃了半天,然后似乎再也耐不住饥饿,就着蒸腾的热气咬了一口。   “唔,”沈如意大声说,“好香啊。”   咕噜,咕噜。   沈如意这话说完,仿佛能听到四周传来的咕噜声,她紧接着说一句:“娘,这鸡蛋煎饼真好吃,里面的油果子好酥。”   从煎饼开始发出香味开始,就陆续有人围过来看,但他们都没见过这种吃食,都不知道什么味道,便都只是好奇看看。   沈如意这一番“表演”,顿时把人的好奇心拉到极点。   反正这种吃食,瞧着也不算很贵,就有年轻娘子问:“这煎饼几钱?”   沈怜雪张了张嘴,紧张得说不出话。   她已经很久没被这么多人围着看了,上一次被围看,还是那一日。   沈怜雪抿了抿嘴唇,手都有点抖,她现在就想跑回家去,把自己牢牢关在家里,哪里都不去。   但不行。   心底里有个声音告诉她:“你不能退缩。”   她已经退缩了二十几年,眼看女儿都长大,她依旧停留在旧日的噩梦里。   这样不行。   沈怜雪深吸口气,她重新张嘴,想要回答那娘子的问题,就在这时,身边突然响起一道清脆的童音。   只听女儿张口就说:“一个煎饼八文钱,有蛋有饼还有甜。” 第13章 团团老板,明天还来吗?……   小团团奶声奶气的吆喝声,瞬间吸引了更多人的驻足。   原本路人就为那浓香扑鼻的煎饼香气勾起馋虫,现在又看这么可爱的小“商贩”,都有些忍俊不禁。   沈如意脸儿圆圆的,眼睛也是圆鼓鼓的杏圆眼,因着早晨有些冷,她脸上挂着一抹因寒冷冻出来红晕,更添几分可爱。   刚问价的那个娘子就笑出声,说:“小囡囡,你这唱词是谁教的。”   沈如意咬了一大口煎饼,特别神气:“我自己想的。”   “我不叫囡囡,我叫团团。”   她人小小的,声音却特别洪亮,便是没有闻到煎饼香气的行人,也被她的声音吸引,好奇张望过来。   一时间,这小摊子前面竟围了十来个人。   沈如意一点都不怕生,她吆喝得特别起劲儿:“婶娘,您要尝尝吗?可好吃了。”   那娘子不过是看沈如意可爱,过来逗她两句,现在听她这么说,心想不过八文钱,便爽快道,行:“给我来一份,不过我口重,多刷些酱料。”   因四周围了不少人,沈怜雪一时间更是紧张,她低着头,几乎不怎么往人群里看。   然而她却一直关注女儿的动静,她认真听她说话,听到四周人群夸她可爱,虽还是紧张,却从内心深处升起满足和自豪。   她家团团,是全天下最好的小囡囡。   这会儿听到那娘子说要来一份,她一声不吭,立即就开始做煎饼。   沈怜雪做煎饼的动作非常快,不过片刻功夫,新的煎饼就做好了。   她把煎饼装好,递给那娘子,那娘子便往团团身前放着的笸箩里放了八个子。   见有人买,四周人就都没走,都眼巴巴看着那娘子,等她品鉴一番。   大抵因为头一次得到这么多关注,那娘子竟挺直了腰背,特别得意地咬了一大口。   “唔,”那娘子突然睁大眼睛,耐着蒸腾的热气,囫囵吞枣把那一口吃下肚去,“好吃啊。”   她低头看了看分量十足的煎饼,迫不及待又咬了一口。   沈如意可以听到,四周此起彼伏的咕噜声。   然而这一次,再有人问那娘子好不好吃,那娘子却不吭声了。   她吃得一脸满足,根本听不到别人说话,似乎整个人都沉浸在美味的食物中,幸福挂在脸上,让旁人心里的好奇被提到最高。   但四周人只是问,却还是无人上前再买一张。   等了片刻,那娘子的煎饼都要吃完了,还是没有新生意,沈如意不由有些着急,她想再吆喝几声,就听到边上一道熟悉的嗓音。   “给我来两份。”   沈怜雪母女两个一起抬头,就看到孙九娘站在人群后,笑着看向她们。   孙九娘嗓门很大,这一声把四周的行人又喊过来不少。   沈怜雪深吸口气,低头用围裙蹭了一下眼睛,轻声答应:“这就好。”   连着做了两张煎饼,四周的香味浓郁得围观人群再也忍不住,他们三三两两排起队来,等在了煎饼摊前。   “我要一份。”   “我要两份,不要香菜。”   沈如意帮母亲从篮子里取油果子,叠油纸,然后鼓着圆脸捧着笸箩收钱,如此一忙碌起来,浓郁的香气便四散开来,在这摊子附近经久不散。   加之煎饼要现做,有人便要排队,如此一来,就显得特别热闹,生意极好,便也有好奇者过来排队。   这一忙起来,沈怜雪顿时什么都顾不上了。   害怕、担忧和胆怯都随风而去,她眼中只剩下一张又一张煎饼,和陆续堆满的笸箩。   煎饼确实好吃,香浓可口,寒冷早晨吃上这么一份煎饼,困顿和寒冷都会被驱散。   捧着煎饼走的人,每一个脸上都很满足,每一个都觉得物超所值。   甚至还有人问:“团团老板,明天还来吗?”   她们是在逗沈如意,没想到沈如意口齿特别清晰:“来呀,每天都来,谢谢漂亮婶娘惠顾。”   煎饼现做,就要等,但这小囡囡实在太可爱,陪着客人一直聊天,所以等候的时候竟不觉得烦闷。   那娘子正好取了煎饼要走,闻言还有些依依不舍,同自家汉子道:“咱们家要是也有这么伶俐的囡囡多好。”   汉子就说:“常来瞧,以后总能有。”   沈如意耳朵可尖了,她睁大眼睛,立即跟上一句:“早生贵子!”   坊间百姓总是会寻漂亮的孩童添祝福,沈如意几乎是下意识跟了一句,却把四周等候的客人都逗笑。   那娘子红了脸,却没恼怒,伸手捏了一下沈如意的小脸蛋:“团团,借你吉言。”   母女两个忙了大半个时辰,沈如意再去拿油果儿,竟发现背篓里只剩下了十个。   她眼睛一亮,仰头喊:“就剩十张啦,后面的婶娘叔伯别等啦。”   今日生意确实不错,却也没到热闹地步,加之沈怜雪做煎饼特别利落,客人大抵也没等多久,总也不过十来人在等,不会有更多。   结果沈如意这么一喊,行人们才发现竟还有数,那买不买都可,尝不尝都行的念头便立即烟消云散。   总觉得不吃上一口都对不起自己这一日日忙碌操持生计。   前头的人算好了数,后面的便过来问:“这才不到一个辰时,怎么就卖完了?”   沈如意笑得特别高兴:“怕没人买呀,就买了一百根油果儿,油果儿没了,自没办法出煎饼。”   别看她年纪小,口齿伶俐,说话有条有理,让人听了特别舒坦。   再一个,便是着急吃一口早食,也不能对着个孩子撒气。   有那聪明的,见面糊木桶里还有不少,便道:“没了果儿,光有鸡蛋煎饼也行。”   沈如意看了看沈怜雪,见母亲点头,就说:“那好嘞,油果儿一根两文,若只要煎饼,就六文。”   她同食客们说好,有几个想吃鸡蛋煎饼的也留下来等。   沈怜雪经这一个时辰忙碌,人渐渐安定下来,她也感受到,排队的食客们不过就是为了吃一口吃食,对她,对女儿都没那么多关注,因此,她也比刚开始要淡定许多,偶尔还能说上一两句。   见沈如意连桶底的面糊都能卖出去,沈怜雪便道:“煎饼还能做六张。”   她对用料拿捏极为精准,每一张大小都一般无二,如此一算,后面见实在没有材料的食客便三三两两走了。   沈如意眼睛一转,大声喊:“明日五更,团团煎饼还要开张。”   她人小嘴甜,还给家里的煎饼起了自己的名,食客们哄笑起来,一个个承诺:“明日来给团团捧场。”   待到最后的客人也走了,沈怜雪在围裙上擦干净手,用帕子擦了擦汗。   沈如意递给母亲两个鸡蛋:“娘,你也吃吧,饿了一早上。”   这一早上,沈怜雪连口水都没喝,却一直给女儿添温水。   若是往常,沈怜雪定舍不得吃蛋,但看着满满一笸箩铜钱,她点了头,把剩下的三个蛋煎了,刷了酱卷生菜,给女儿一个,自己吃了两个。   沈怜雪用水把炉子熄了,盖上炉门,这才开始收拾小推车上的东西。   只这两个时辰,面糊、鸡蛋、生菜和油果儿都没了,只剩半碗葱花香菜和一罐酱料,可谓是卖得精光。   沈怜雪看着空空如也的推车,自己都呆愣在那,当真想不到可以卖那么好。   沈如意也特别高兴,她抱着母亲的胳膊,摇晃着说:“娘,你真厉害,大家都喜欢吃你做的煎饼。”   沈怜雪低头看女儿,在围裙上又擦了擦手,才去给女儿扶正发间的绢花:“是团团厉害,能卖出去,全靠团团。”   她真的很为女儿骄傲,别人家的孩子,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团团,没有一个比她再贴心懂事。   沈怜雪抱着团团从板凳上下来,擦干净板凳让她坐下歇会儿,自己则收拾干净推车,然后跟团团一起回了巷子。   她把自己的东西放在背篓里放好,把推车干干净净还回去,这个时候刘家还在睡,沈怜雪也没打搅,安安静静走了。   母女两个回了家,沈怜雪才觉得有些饿了。   两个蛋根本不顶事,她找了昨日剩下的煎饼,就着温水吃了,然后便跟女儿一起数钱。   这是她第一次,只一日就靠自己赚这么多钱。   因着今日准备的油果儿是有定数的,一共一百根,再加六个没有油果儿的煎饼,一共卖了一百零五份,有一份沈如意自己吃了。   按照之前粗算,一份煎饼成本四文,售卖八文,一份的利润在四文钱。   也就是说,娘俩忙了一早起,一共赚了四百二十文。   等把这一笸箩沉甸甸的铜钱都数完,沈怜雪跟女儿都有些愣神。   沈如意一开始鼓励母亲做吃食售卖,只是心疼母亲浆洗辛苦,没日没夜洗那么多衣服,冻得手上都是口子,即便这样,也没攒下什么银钱,还险些累病。   反正她看过《菜谱》,知道许多新奇吃食,只要母亲能做出来,无论卖得如何,应当都比洗衣那□□十文强。   但她确实没想到,不过一个时辰,所有的食材就都卖完了。   煎饼的香气实在太有诱惑力,那香气扑鼻,热气腾腾的烟火气,能让人从心底里感到舒坦。   沈如意趴在母亲腿上,杏圆眼睛里闪着开心与满足:“娘,我们能行的。”   “我们可以赚大钱,可以吃饱穿暖,可以住大房子!”   沈如意如此说着,眼睛突然泛起水波涟漪:“娘,你不用再去洗衣服,也不用再被坏人骂。”   “真好啊。”   沈如意把脸深深埋进母亲腰腹,感受她身上熟悉的温暖。   沈怜雪轻轻摸着沈如意的头,唇角也扬起笑意:“是啊,真好啊。” 第14章 (15-16章双更)忙……   今日沈怜雪四更就醒了,忙到现在,自是又累又困,母女两个高兴劲儿过了,便一起倒头就睡。   待到正午时分,沈怜雪方才醒来。   沈如意肚子咕咕直叫,她是饿醒的,醒来就问:“娘,中午吃什么?”   沈怜雪看了看外面天色,耳边听得钟楼声响,自也知道到了正午时分,便问她:“可想吃炙肉?”   刘二娘家的炙肉在附近小有名气,总有老饕循味而来,但沈怜雪母女两个搬来两载,却从未尝过。   吃用一次,母女俩大约就要六十文上下,沈怜雪不舍得,沈如意也不舍得。   不过今日,大抵是心里欢喜,母女两个竟很舍得,一说起要吃炙肉,就不约而同点了头。   沈如意笑得眼睛都弯了:“娘,我想吃油豆腐,也想吃香菇。”   她最爱吃油豆腐,往常若是有闲余,沈怜雪就会买了豆腐自己回来煎,煎得金灿灿油汪汪的,便是烩菜做汤,都很得宜。   不过,刘二娘家的油豆腐好吃,就连沈如意都有耳闻。   一说起要吃午食,两人便都饿了。   本来午食都是随便吃些点心果饼,但刘二娘家偏好午时开门,倒是也能吃上一顿热乎饭。   母女两个穿好衣裳便出了门,一路来到刘二娘家门口,还未曾走近,就听到里面热闹声。   “老板娘,再添半斤山药、油豆腐,”一个粗犷的声音响起,“再来一壶桂花酿。”   然后便听林娘子柔和的嗓音:“这就来。”   这个时候的刘二娘家刚开张,桌只占了八成,却也热闹非凡,浓郁的肉香伴随着刺啦的油声刺激行人的口水,让人忍不住踮脚张望。   逐渐寒冷的早冬里,烤上一盘肉,喝上一杯酒,幸福能从心里溢出来,温暖整个冬日。   沈如意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好香。”   沈怜雪点头:“二婶娘的手艺确实出众。”   在这热闹的汴京中,能把生意开得一直热闹,总是有些本事的。   沈怜雪领着沈如意刚一踏入铺子,林娘子便瞧见了。   她忙上前来,笑着说:“怎么这会儿来了,那炉子今日不用,你要是用便取走。”   沈怜雪摇了摇头,她先谢过林娘子,然后才说:“搬来这么久,一直馋嫂子家的炙肉,今日正好得闲,便同团团来尝尝。”   “好香好香,”沈如意仰着头对林娘子说,“团团都流口水了。”   林娘子笑得弯了眼睛,她知道沈怜雪胆子小,便领着她们找了个最靠近厨房的偏僻位置,待她们坐下,便招呼女儿给两人上了酸梅汤。   林娘子的女儿叫刘春燕,今年刚及笄,往常都是她跟着忙午食,待得刘家长子下了学归来,便替换忙晚食。   刘春燕自然认得沈怜雪和沈如意,她性子同母亲一般温婉,以前总领着沈如意玩,沈如意一看她就咧嘴笑。   “燕子姐,等你得了闲,带我去放风筝。”沈如意拉着她说。   刘春燕给她换了一杯不加冰的酸梅汤,笑眯眯说:“好的呀,我们团团最近可比燕子姐忙。”   沈如意咧嘴笑了,跟着母亲一起看食牌。   因是做炙肉,刘二娘家的食牌很多,上面一排都是肉类。猪肉有梅花肉、带皮五花肉还有咸肉肠、猪肉杂等,羊肉则是小羊排、羊里脊和肥瘦相间的羊肉块。   除此之外,还有鸡翅和鸡胗,不过上面写了数量不多,大抵不到天黑就要卖完。   下面一排则都是菜。   有沈如意爱吃的油豆腐和香菇,还有春韭、山药、萝卜、白菜、冬瓜、竹笋等,还有各种饭食。   若是省钱,便点两样菜品加一样小肉碟,一人大约三十文便够,可自己烤,也可烤了送上来,配了二米饭,吃起来特别满足。   沈怜雪跟沈如意都爱吃梅花肉和羊里脊,便要了这两种,又配了油豆腐、香菇和白菜,这一顿饭算下来,要六十二文。   沈怜雪自己手艺好,只叫上了生的,待桌上小炭盆里炉火旺盛,便把肉铺在铁盘上。   滋啦一声,肉香顿时在鼻尖爆开。   刘二娘家的肉都是腌制好的,羊肉里面放了孜然,加了料酒,去除了腥膻味道,且因是特地选的小羊羔,肉上有一种奶香味,吃起来特别爽口。   而梅花肉加了蜂蜜,甜甜的,是沈如意的最爱。   把两样肉都吃完,沈如意的小肚子都鼓起来,沈怜雪便用煎肉剩下的油给她煎豆腐和香菇,待到用完所有菜,母女两个连米都吃不下,就直接结了账。   林娘子过来收钱,她道:“怎么样?”   沈如意抢着回答:“特别好吃!婶娘厉害。”   林娘子腼腆一笑,说:“以后生意好了,还来吃。”   生意好,便能赚到钱,自然吃得起炙肉。   沈怜雪点点头,道:“嫂子,明日蛋得要两百个,菜也翻倍,我想一直卖到午时,看看能卖多少。”   第一日担心卖不完,不敢多准备,但有了经验,沈怜雪就大概能算出每日营生。   只要她做的味道不变,大概就能卖上十天半月,或许可以更长久。   林娘子也觉得她那生意不错,笑道:“好,那炉子就放在后门边上,回头你放个箩筐在那,进了菜我直接放那,你直接取了便是。”   沈怜雪点头道谢,付了钱便领着女儿回家。   下午母女两个就准备油纸,叠了一整个下午,准备了厚厚一筐,才算作罢。   很快便是第二日,今日沈怜雪要了两百根油果子,她把前一日用完的背篓还给卖油果子的摊贩,同他定:“明日我还要两百。”   因着已经熟练,今日沈怜雪没那么早起来,待到出摊时也比昨日要早一些。   出乎她的意料,她们刚到昨日的位置,便有客人上来排队。   “团团老板,今日好早。”   客人们大多都是跟沈如意打招呼,沈如意还有些困,心里却很高兴,揉着眼睛说:“早哦,婶娘叔伯辛苦啦。”   小姑娘声音软软的,仿佛秋日里最温柔的风,温暖每个人的心田。   在汴京,什么样的家户都有,往常也有孤身带着孩子的娘子努力生活,她们能养活好自己,也能养活好孩子。   不用问,沈怜雪跟沈如意便一定是这一种。   做母亲的不善言辞,手艺却极好,摊子也干干净净,每一样东西都让人觉得放心。   女儿却伶俐可爱,一张小嘴叭叭叭,就没有她应不上的话。   客人们排好队,一份两份报了数,沈怜雪便默默做起煎饼来。   今日来的人大多都是昨日的老客,吃了一次上瘾,今日便来再排一次。也有昨日没吃上的,今日早早就来,生怕又是明日请早。   如此一来,摊位前的人就比昨日要多。   这一热闹起来,就有不知道的行人过来张望,小摊子一下子便显得人声鼎沸,生意好得不行。   沈怜雪额头都出了汗,但她手很稳,每一步都不乱做,紧张之余却不慌张,把每一张饼都做到最好。   等煎饼的时候,客人们也相互聊天,就有一个南边来的汉子说:“说起来,我昨日吃了觉得味道很好,但少了些辣味。”   汴京一带人是不怎么吃辛辣之物的,不过在听闻在蜀州赣州等地,因潮湿多雨,所以人多食辛辣。   其中有一道芥辣瓜儿,最近在汴京很是流行,听闻味道特别冲,配饭配粥都很得宜。   沈如意闻言心中一动,她扭头看母亲,见母亲也是若有所思,便知道她虽一直不怎么吭声,却在认真听食客的意见。   沈如意就问:“伯伯,您说的可是芥辣瓜?”   那汉子点头:“正是,我昨日还想,若是把芥辣瓜切碎放进去,那味道指定更好。”   好味都是人们品尝推敲出来的,沈怜雪也从不认为自己就是最好,如此听了,心中颇有感触,难得抬头对他道:“多谢这位郎君,我记下了,回去若能做成,过几日便会带来,郎君到时可来尝。”   她摆摊摆了两日,这是说的最长的一句话,足见她对吃食的认真。   那汉子也没想自己随便一句,店家就当了真,颇有些不好意思:“我就是说说,到时难为你们上心。”   众人一边说着,一边等着煎饼出锅,闻着热气腾腾的煎饼香气,觉得一整日都有盼头。   沈怜雪一直忙了一个多时辰,待到辰时,已经卖得只剩二三十根油果儿,这会儿已经过了早食,要上工的行人都已开始忙碌,行人逐渐变少,煎饼摊位前也不用再等,过来便有现成煎饼。   沈怜雪这才发现自己有些饿了,她自己给自己做了一个,跟女儿坐在板凳上慢慢吃。   就在这时,一道温和的嗓音响起:“这位施主,请问是卖什么的?”   沈怜雪站起身,便见一个富态僧人站在摊位前,正笑眯眯问。   他长得略有些圆润,头上戴一顶素纱僧帽,身上的僧衣看似朴素,却隐约有些波光流转,似是锦缎。   沈怜雪见是僧人,并未如何放松,依旧紧绷地道:“是做的鸡蛋煎饼,大师当不得用。”   那僧人颇有些遗憾,再三探看,最后只得败兴而去。   沈如意站在小板凳上,看着僧人离去的背影,眼睛亮得如同金乌。   她心想:“我怎么忘了这个发财的好机会!”   ————   沈如意一想起发财机会,立即就有些魂不守舍,就连吆喝都忘了,一直站在母亲身边发呆。   沈怜雪以为她累了,这会儿客人又不多,便扶着她在凳子上坐了,还把水杯放入她手中:“团团略等等,卖完咱就家去。”   “好。”沈如意下意识点头,思绪一直沉浸在回忆里。   她记得也是这一年这个时候,大约就在十月末十一月初的时候,朝廷颁布新令,计于年末十二月开始,每月曾发五百度牒,且计于景祐十九年限度牒民间交易,规定交易过户不满一年不许出卖。①   且加附言,若家户停塌度牒者重,则以令销毁,不许倒卖。   这一政令,直接让度牒市价在景祐十八年年末暴跌。   百姓想要出家为僧,必须拥有度牒,正式在祠部记名方可。若只想用空名度牒避税,也需要度牒。因唐以来僧者众多,富户纷纷以度牒避税,赵宋便出了度牒官卖政策。   其本意是限制百姓出家为僧,并增加财政收入,但多年以来,民间倒买倒卖情形泛滥,屡禁不止,富户争相囤积炒卖,把其当成敛财工具,坊间价格直接影响官卖,因此朝廷才出此政策。   归其根本,这份钱朝廷想自己赚。   度牒一贯由祠部售卖,定价稳定,景祐年间价格为一百三十贯,特殊年由不算,这个价格是很稳定的。   当然,这个价格只限于景祐十九年以前,沈如意记得,到了景祐十九年末,官卖价格便升至三百千,从此再未降落。   因度牒坊间价格起伏波动很大,低价年份朝廷官卖便受限制,因此才出此政策,是为稳定度牒价格。   然而此政令一出,手中积压多年的富户便有些着急,纷纷出手贱卖,坊间度牒价格立即崩塌,从一百一十贯每张暴跌至八十贯,没过几日,就有囤积大量度牒者以二十千贱卖。   不过坊间炒卖度牒者本就高买高卖,大抵已经赚得本满钵满,如此低价清出,倒也并未引起寻常百姓动荡。   度牒对于寻常百姓来说,本身就不是必须。   朝廷大抵也未想到,本意是稳定度牒价格,可政令却引起了剧烈的市场震荡,所以过了十一月,这条新政到底没有实行,直接宣榜作废。   因此,坊市间度牒价格再度回转,从二十贯升至一百二十贯,依旧比往年的价格要低。   但这一买一卖,中间差价便有一百贯。   沈如意之所以会知道这个,是她曾经跟随师父游历,偶遇一潇洒书生,他道当时只看价低便买入两张,却没想到反手便赚了两百贯,生活一下子便富裕起来。   在汴京,普通百姓一日收入在二百至三百文皆有,大抵营生好一些的铺席,一日能赚大几百文。   若以每日三百文来算,一月便是九贯钱,除去一家老小吃喝,一月大抵能攒下二三贯钱。   如此辛苦一整年,不过能攒下三四十贯钱,而度牒这一到手,便能赚寻常家口三四载营生,可谓暴利。   对于沈怜雪这样为生计挣扎的普通百姓来说,平日生活根本不关注度牒价格,她们甚至不关心度牒这种东西,若一定要说有什么关联,便是每月五次万姓交易时,看着大相国寺生活富裕的僧人们羡慕几句罢了。   母亲都不关心,沈如意小小一个孩童,更不可能知道这些。   若非有后来游历经历,又有师父细心教导,她便是知道也不会如此清楚。   但知道是一回事,能不能炒卖是另一回事。   前后不过两月,翻手就是一百贯钱,任谁都要坐不住。   沈如意现在也是这般,她心里头翻江倒海,一边盘算如何同母亲说这件事,一边又想那二十贯钱从何处来。   眼看月底将至,冬日眨眼便来,她们便是一日能卖二百煎饼,刨除房租生计,一日能攒下六百文,也要一个月才能攒出来。   一个月后,政令废止,度牒价格已经回升至一百二十文。   什么都来不及了。   沈如意坐在那出神,左盘算右盘算,思来想去没个主意。   就在这时,沈怜雪温柔嗓音响起:“团团,今日卖完了,咱们回了。”   沈如意这才抬起头,发现头顶已经金乌灿灿,沈怜雪把最后剩的面糊摊了张煎饼,正捧着吃。   她自己总是吃得简单,这几日早晨都是吃剩下的煎饼对付,总不肯好好用饭。   沈如意深吸口气,站起身跟着母亲一起收拾推车,心里暗下决定:这度牒一定要买卖成。   只要能赚到这一百贯,母亲便不会有那么大压力,也不会时时担忧她的未来。   母女两个还了车,背着剩下的酱料回了家,先是把沾染了煎饼味道的衣裳换了,上了床榻便立即睡着。   待再醒来时,已是下午。   沈怜雪这几日也很累,每每早晨四更便起,要一直忙到午时,下午还要裁纸做酱料,晚上天气冷下来又要调面糊。   虽然很累,但她心情却是极好的。   昨日一日便赚了四百多文,今日翻倍,总有八百文,这么多钱,已经是她原来想都不敢想的了。   待到午睡醒来,母女两个也懒得动,沈如意心疼母亲,便说自己想吃酸馅,沈怜雪边用吊脚篮子买了四个,同女儿分吃之后,用小锅子给她煮荔枝膏水。   荔枝膏是现成的,里面加了乌梅、桂皮、酱汁和丁香,加水熬煮之后,会有一种很浓重的香料味,荔枝的味道倒是不算很重。   但沈如意从小不爱吃姜,沈怜雪每次在她吹了风不愿意喝姜汤时,都会放很多红枣冰糖,现在有了荔枝膏水,倒是方便。   沈怜雪一边煮,一边同说:“下午咱们还得去一趟十里坊,再买些油纸,还得买酱料和木炭。”   米面她一开始就要得多,因此倒不着急填补,不过木炭用的是原来家里存的,现在怎么也要置办一些。   如此说着,沈怜雪就道:“今日那客官说,若是加些芥辣瓜味道会更好,若是如此说,是否有人爱吃酱萝卜和雪菜?”   沈如意微微一愣,这些那菜谱里倒是没写,但沈怜雪本身厨艺便精湛,她又聪慧,懂得举一反三,便自觉给自家的煎饼增添花样。   沈如意立即拍马屁:“娘真厉害。”   沈怜雪笑着点了点她小鼻尖,待她们一人吃了一碗荔枝膏水,这才又出门。   这一回沈如意买了不少油纸,又买了一瓶芥辣瓜和几坛子酱料,便同女儿往回走。   此时已是下午时分,沿河岸边杨柳依依,水波荡荡。   暖阳已没有正午时分那般灿灿,冷风吹来,还有几分凉意。   沈怜雪抬头瞧见卖菜的棚船,便牵着女儿过去,打头瞧看。   这会儿已经是晚间生意,最后这些余菜卖完商贩便要家去,沈怜雪低头问:“团团,可想吃汤菜?”   沈如意眼睛一亮,她砸吧砸吧嘴,道:“想吃!”   沈怜雪便笑着点点头。   她认真选了油豆腐、青菜、香菇、萝卜和一条不大不小的鲤鱼,又见今日的虾新鲜,变买了半斤虾。   买了这么多菜,也不过花了三五十文。   待到回去路过刘二娘家,沈怜雪便又从后门进去,对林二娘道:“嫂子,我想买些生羊肉,回去给团团煮羊肉羹,要咱家腌制好的便是。”   要腌制好的,便是要去除膻味的,因此按售价来卖。   她每日摊位就在林娘子家前,打头瞧着,就知道生意极好,林娘子一直觉得她为人有些瑟缩胆怯,但如今看来,却并不是个吝啬人。   有了正经营生后,到底也不肯委屈女儿。   她给沈怜雪拿了半斤羊肉,取了些自家的酱料,道:“忙了一天,是要吃些好的。”   沈怜雪笑笑,冲她福了福,便家去了。   母女两个回了家,沈怜雪自己侍弄鱼虾,让沈如意用温水洗菜。   一共就只有青菜、香菇和萝卜,都很好洗,沈如意边玩边洗,待她这边把菜弄干净,沈怜雪已经片好了鱼肉,洗好了河虾。   还是用那口小铁锅。   所谓菜汤,其实是沈怜雪自己发明的一道菜。   她刚搬出来的时候每日忙个不停,又不想让女儿整日吃酸馅胡饼,便是外面卖的汤饼,也没什么油水,干巴巴只得馎饦和青菜。   而再贵一些的,鳝丝馎饦,猪肚水引她也买不起,便想了这么个注意。   用虾头熬汤,放些香菇萝卜,再把各色菜品往里面一煮,煮熟之后配了水引或胡饼,便宜又美味。   沈如意坐在小板凳上,看母亲沉静做饭的脸,突然想到:这不就是《菜谱》里写的火锅? 第15章 除了亲生母亲,谁又会喜……   沈如意努力回忆着菜谱的内容,但锅子里的香味渐渐散出来,沈如意忍不住咽了咽口水,顿时把什么火锅鱼锅抛诸脑后。   她取了自己的小瓷碗,自己去橱柜里取了一个用油纸紧紧扎着的瓷坛,特别珍重地捧了回来。   沈怜雪看她一眼,见她宝贝似地抱着那瓷坛,便笑了。   “过几日咱们再去买一坛,如今大抵也吃得起。”   虽说挣得多了,沈怜雪却也没有大手大脚,她只是比往常更要宽松一些,让女儿能丰衣足食,便就可以。   团团不过是爱吃汤菜,爱吃芝麻酱,她多努力一些,女儿不说日日能吃,起码想吃的时候家里就有。   沈怜雪自己心里算过,若一日能稳定卖两百份煎饼,营生便有八百文。   即便生意不好,大抵五六百文也能有。   而房租吃饭穿衣等事,花费在一百文左右,原她一日赚九十文,除了偶尔手里没有余钱用自己的体己填补,日子大抵也能勉强过。   现如今,她可以宽松一些,把每日花费放宽到一百二十至一百五十,这样至少能存下六百文。   这笔钱,沈怜雪暂时不会动。   手里有钱,心里就不慌,自然的,生活便也没有那么苦。   沈怜雪给女儿先盛了一碗鲜汤,道:“先润润嗓子,再来吃菜。”   母女两个一人喝了一碗热乎乎的虾汤,便开始就着芝麻酱吃汤菜。   待到一整锅的菜都吃完,沈怜雪又煮了些汤饼进去,最后伴着碗底的芝麻酱吃得肚子滚圆。   沈如意吃完了就打嗝儿。   这几日她跟着母亲整日忙碌,吃得也多,人竟然比以前要精神,便是连着两日早起,站在那一个多时辰,竟也不显得特别疲惫。   她自己精神矍铄,沈怜雪却心疼女儿,待到用完晚饭,她让女儿去玩纸牌,自己则坐在桌边折油纸。   小租屋里一时间很安静。   沈如意一边翻纸牌,一边悄悄看母亲,见沈怜雪只沉静地折油纸,便有些犹豫。   她时不时抬头,显然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还是惹得沈怜雪注意到女儿的异常。   “怎么?”沈怜雪问,“团团可要说什么?”   沈如意放下纸牌,啪嗒啪嗒跑回母亲身边,特别乖巧地握住她的手:“娘。”   她这句娘喊得尾音绵长,特别娇气,沈怜雪低头看她,弯腰把她抱到腿上,让她暖呼呼的小身体缩在自己怀中。   她继续折油纸。   “团团,你说,娘听着。”   沈怜雪就是这样,即便女儿只有七岁,她却会认真聆听她说的每一句话,认真完成她的每一个梦想。   现在卖的煎饼,不过就是沈如意一个突发奇想,她却认真做了,并且最后的结果出乎沈如意的意料。   她是天底下最好的母亲,是沈如意的天。   沈如意吸了吸鼻子,喉咙有些酸涩,好半天没说出话。   沈怜雪却也不着急,她一个又一个叠着油纸,待到一连叠了五六个,沈如意才小声开口。   “娘,我说,”沈如意纠结半天,继续说,“如果我说,我想让娘去收度牒呢?”   收度牒?   沈怜雪手上微顿,她不问女儿为何这么想,又为何要去收度牒,只问:“去哪里收?怎么收?如今度牒怕要一百贯吧。”   “咱们没有那么多钱。”沈怜雪很淡然地说着。   家里有多少钱,她从来没有瞒过女儿,她有什么体己,沈如意也是知道的。   那对葫芦耳铛抵给了孙九娘,即便煎饼营生很好,却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赎回,怎么也要十天半月才能把钱凑齐。   再说,光凭那耳铛,也是差之千里。   一百贯钱,便是以前的沈怜雪也不敢想。   沈如意低头想了半天,她果断说:“娘,不是还有个玉佩,那玉佩应当值钱。”   沈怜雪没想到她如此坚定,为了要度牒玉佩都不要了,但……   “团团,那玉佩确实是上好的羊脂白玉,可也不值一百贯钱。”   这玉佩是如何得来,沈怜雪只跟沈如意说是她父亲遗落之物,具体没有细讲。   但那玉佩是上好的羊脂白玉,上面的锦鲤戏珠精致非凡,每个刻纹都很深邃,抹在手上莹润有光,非常漂亮。   这样羊脂白玉双鲤玉佩,不仅料子不好得,工匠也不好寻。   沈怜雪不知市价,她根据以前的经验来估,大抵这一枚在当铺当卖,可换二三十贯,若是寻了卖家贩卖,应该可以卖到四十贯。   但这四十贯,连半张度牒都买不起。   沈怜雪低头看向女儿,她头发乌黑,发顶有个不太明显的发旋,发旋两边是圆滚滚的团髻,整个人都是小小的,可爱得很。   左近人家,人人都喜欢她,年纪大的孩童也爱带着她玩。   她从小就懂事、听话、贴心、孝顺,世间所有的美好,都比不过她软软叫一声娘。   沈怜雪只是不爱说话,却并非蠢笨。   新奇的鸡蛋煎饼,坚信能治病的咳嗽药,还有这突如其来的,张嘴就让她买度牒的想法,都不是一个七岁孩子能有的。   但沈如意就是自己的女儿,她甚至不用说话,只要坐在那看着自己,沈怜雪就能肯定。   沈如意就是自己的女儿,她还是她,从来没有变过。   所以,无论女儿说什么,沈怜雪都不会去深究,她只是尽力满足她,让她顺心顺意。   但这一次,她即便努力也满足不了了。   沈怜雪知道女儿并非无理取闹,所以她很平静给她讲道理,告诉她自己确实买不起度牒。   沈如意其实心里多少有些笃定,知道母亲不会拒绝自己,但她却如何都没想到,母亲竟然对她的要求深思熟虑。   度牒那是多少钱,许多人家多年都买不起一张,即便如此,沈怜雪都没想过拒绝女儿,让女儿难过。   沈如意低头蹭了蹭眼睛,她紧紧握着母亲的手,小声说:“娘,我知道,过几日度牒价格会降,我也知道谁会卖,我甚至还知道多少钱。”   沈怜雪顿住了。   沈如意最近其实总是走神,沈怜雪发现了,她问过女儿,但沈如意不肯说,沈怜雪就不再问。   现在听到女儿突然说这样的话,沈怜雪心里难免升起一些难过,她并非难过女儿瞒着自己,而是难过女儿小小年纪竟要面对这些。   沈怜雪放下手里的油纸,她把女儿紧紧抱紧怀里,在她圆润的小脸蛋上亲了亲:“都是娘不好,让团团受委屈了。”   若是她有点本事,能好好养育女儿,哪里要女儿如此担忧操心未来。   七八岁的孩子,就想着替她抗下生活的艰难。   沈如意听出了母亲声音里的苦涩和自责,她反身抱住母亲,用最大的声音说:“娘最好了!”   她说得特别铿锵有力,说完喉咙哽了一下,顿时咳嗽起来。   沈怜雪原还有些伤感,这会儿立即想不起来任何难过情绪,只手忙脚乱给她倒水,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说那么大声做什么。”沈怜雪道。   沈如意吃完一整杯水,才说:“在团团心里,娘最好了,就是要大声说出口。”   这是师父教导她的,有什么心里话,就要立时说出来。   感动也好,关心也罢;喜欢也好,憎恶也罢,都直接了当说出口。   沈如意曾经做不到,经历生离死别,看尽人间冷暖,倒是能坦然说出口。   沈怜雪拍了拍她的头,没有再悲春伤秋下去,只说:“那你说,大约是何时?”   她把声音压得很低,低到只有母女两人能听到。   沈如意也不自觉压低声音,做贼似地说:“大约在十一月初三初四左右,会有人去大相国寺后门处售卖度牒,那会儿应当是最低价,二十贯一张。”   沈怜雪吃惊极了:“二十贯??”   她不自觉拔高声音,随即立即捂住嘴:“怎么会如此便宜,便是娘没关注过这些,也知道近些年都是百贯上下。”   沈如意想了半天,不知道怎么跟母亲解释政令调控等问题,因为她自己其实也不太明白,只能含糊说:“就是会降。”   她说的特别坚定,沈怜雪一时间有些犹豫。   “团团,那玉佩是咱们最后的依靠,”沈怜雪认真对女儿说,“娘不是想要给你认亲,给你攀附富贵门第,只是想着若有万一,当了好歹能换些银钱,不至于身无分文。”   沈怜雪同女儿一向是无话不谈的,且不说沈如意从小聪慧,一点就透,再说这些也没什么好避讳,她直白说了,女儿能听懂的就会记住,听不懂的,等她大了,便也能明白。   富贵门户,陌生血缘,对于沈如意母女两个并非是好事。   因谋害和算计而来的孩子,除了亲生母亲,谁又会喜欢?   沈怜雪怕若真寻了她父亲,反而会害了女儿,对方会如何对待女儿,会如何摆布女儿命运,介时她都无法干预。   所以,这块意外遗落的玉佩,在沈怜雪看来,只作为她们母女最后的保命符。   沈如意仰起头,看向犹豫担忧的母亲。   她坚定说:“娘,信我,这玉佩不会丢,最终还是能赎回来。”   “这钱,我们也一定能赚到。” 第16章 (18-19章双更)你……   此刻已是十月末,还有六七日才到十一月初,倒也不急安排度牒的事,如今沈怜雪想的却是如何让煎饼卖更多一些。   她道:“一会儿咱们尝尝芥辣瓜,大抵能试着做出来。”①   芥辣瓜一打开陶罐,辛辣之味便扑面而来,沈如意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捏着鼻子说:“好呛。”   沈怜雪对味道很敏感,她取了一小块出来,先递给女儿,让她就着水吃,然后自己再取一块,放在嘴里细细品味。   芥辣瓜的味道确实很冲,辛辣之味仿佛带着气,直窜鼻尖。   坛子里除了辛辣之味,也有酸涩气息,应当加了醋调和,所以最终的味道丰富,辛辣酸爽,很是压口。   沈怜雪忍着呛,又细细品了一根,这才算摸清做法。   “明日便去问问香料摊,他们大抵知道如何做芥辣酱,待做得芥辣酱,这芥辣瓜就简单了。”   她又想了想,呢喃道:“不过,若是佐以煎饼,倒是不用那么冲,味道淡一些,起了压口解腻之用,便可。”   如此说着,她就把这一小瓶芥辣瓜放起来,准备下回再做菜汤时用来佐餐。   准备完次日的面糊,沈怜雪跟女儿早早便睡下。   次日,沈怜雪四更便醒了,经过前头两日,她已经没那么胆怯,觉得可以自己出摊。   她跟揉着眼睛的女儿道:“团团,今日娘自己去吧,你在家小心些,不要碰炉子,若是饿了,再去寻娘。”   此时已经是深秋,天气一日比一日寒冷,中午时还好一些,早晚若有寒风,都有些令人瑟缩。   她之前已经给女儿准备好了夹袄和风帽,知道她不会冻着,却也心疼。   沈如意摇了摇头,她翻身坐起来,自己穿衣:“不行,团团要跟娘在一起,而且团团想吃汤包。”   睡得早,早上便饿得早,沈怜雪斟酌一番,还是不放心把女儿独自放在家中,便点了头:“好,但你得跟娘保证,若是累了就歇,不能勉强。”   母女两个絮絮叨叨地出了门。   经过前面两日,团团煎饼已经略有了些名气,并非如何引人流连忘返,夜不能寐,而是因其热乎和舒适,让人心中难以忘怀。   今日刚一开张,便立即有人过来排队,还有同沈如意打招呼的:“团团老板,早安。”   沈如意响亮地说:“早!婶娘叔伯,恭喜发财。”   她这一吆喝,把每个人的瞌睡虫都吓跑,馋虫立即翻涌上来。   食客们笑作一团,都说:“团团老板好神气,你也恭喜发财。”   沈怜雪让团团自己数十个钱,跑着去买了一个大□□头大的灌汤包,然后回来在摊子前吃。   这会儿过来排队的都是熟客,也不用沈如意如何吆喝,他们自觉排队拿饼给钱,一切都井井有条。   汴京的百姓们,都能靠自己过上好日子。   沈怜雪一口气做了一百多将近两百个煎饼,再抬头时已经天光大亮,金乌从云层里探出小脑袋,小心翼翼观察人间。   这时,汴河大街东侧的钟楼突然响了一声,沈怜雪动了动耳朵,才发觉到了辰时正。   她正要去看还有多少油果子,沈如意就道:“娘,还有二十七根。”   沈怜雪松了口气,趁着这会儿没什么客人,对女儿道:“今日比昨日卖得快一些。”   已经有了两日经验,会从这里经过并要上早工的百姓,大抵都会自己算时候过来买煎饼。   五更时人最多,但略等半个时辰之后,人便逐渐变少,左不过等上一盏茶的工夫便能拿到。   因此上工晚或者不需要出门上工的百姓,便都在这时候过来买早食。   今日会卖得比昨日快,是因为经过这两日营生,喜欢吃煎饼的百姓也会同亲朋介绍,加之她连续三日在这里摆摊,路过的行人经常看到她摊子生意好,便也会过来尝试。   如此一来,两百份煎饼不过两时辰就能卖光。   沈怜雪身体比较弱,这几年操劳过度,体虚畏寒,加之之前咳症一直不好,夜里难以安寝,面色就没有那么好。   前两日,站到最后她自己都受不了,胳膊都要抬不起来,便觉得两百份到了极限。   今日倒是觉得,还能再多坚持一个时辰。   沈怜雪对女儿道:“那咳嗽药当真管用。”   她甚至都没有吃满十贴,只吃了三五贴的样子,就彻底不咳了,就连喉咙和胸肺都舒服许多,再没往日的滞涩憋闷,舒畅许多。   沈如意特别得意:“我就说管用,娘听我的就是。”   她这神气的样子,把等煎饼的食客逗笑:“囡囡,你可是当家的?你娘还要听你的哩。”   沈如意非常得意:“可不是,我娘就听我的!”   食客笑成一团,就连沈怜雪脸上都扬了笑,显得没有平日里那般严肃。   就在这时,背篓里的油果儿耗尽,沈如意就大声招呼:“油果儿没啦,明日请早哦!”   排在最后的食客闻言就问:“可能到我?”   沈如意抬起头,就看到一张略显熟悉的脸。   她低头算了算,才说:“能。”   很快就排到那人,因是最后一张煎饼,所以后面也无食客排队,沈如意就总是忍不住看他脸。   年轻的食客便好奇地问:“囡囡,我脸上可是有什么不对?”   沈如意摇摇头,犹豫片刻说:“阿叔救过团团和娘亲。”   她颠三倒四说了一下那日在南牌坊街前事,年轻男子才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那日有个狂人骑驴冲事,是我们家大人出手相救。”   年轻男子身穿简单短衣长裤,腰间系带,带上挂剑扣,上面悬着一把长剑。   他衣着虽然简单,但身上衣服干净,脚上鞋袜也是白洁如新,一看便非凡俗人物。   大抵是女儿同这人说话太多,沈怜雪也不由抬起头来,往他面上扫了一眼。   那日她一直抱着女儿背对着众人,这才看清来者样貌。   年轻男子不过二十五六岁的样子,长相稍显清秀,眼尾带笑,看起来很是和气。   若是忽略他腰上的长剑和打扮,沈怜雪甚至以为他是个读书人。   “多谢郎君搭救,”沈怜雪给他加了两个蛋,把煎饼递过去,“这是送给郎君的,感谢郎君仗义。”   男子大抵没想到自己顺手搭救还换得一顿早食,他接过煎饼,还是坚持给了钱:“不过顺手罢了,当不得谢,我家中有规,不可贪百姓钱财,便白得个蛋吧。”   他说着便把铜钱放到笸箩里,取了煎饼扬长而去。   沈如意捧着沉甸甸的铜钱笸箩,小声说:“这个阿叔是个好人。”   沈怜雪笑着摸了摸她的头,从灶膛边上取了热水给她,让她压压风,又从边上的摊位买了三个胡饼,便同女儿回了家去。   之后几日,沈怜雪尝试做出了芥辣瓜,把它们切碎备用,若是有人要加就撒一些,吃不惯的就不放。   她每日的生意也逐渐稳定下来,一早上大约能卖二百五十份,偶尔会早一些收摊,偶尔晚一些,也大约在午时,倒是不耽误刘二娘家做生意。   渐渐的,团团煎饼小有名气。   有慕名而来的饕餮食客,有习惯热腾饭食的老客,也有专为尝奇特的芥辣瓜煎饼,一边吃一边迎风流泪的奇特品味食客。   当然,一开始提议要放芥辣瓜的郎君也如愿以偿,每次吃就都要加一倍的芥辣瓜,宁肯吃得泪眼汪汪也不罢休。   日子似乎一下子就好了起来。   到了十一月初一,沈怜雪是粗粗一算,已经攒下将近四贯钱。   这比她当时从沈家带出来的体己都多,那一串串的铜钱沉重厚实,让她心中安定。   一开始她只是想摆脱让自己疲累困顿的浆洗铺,却没想到生意会这般好,食客们的夸奖和人们吃了煎饼之后的笑容,让沈怜雪内心的胆怯慢慢被驱散。   她发现,自己似乎也没那么怕出门,也不会再惧怕陌生的世界和熙熙攘攘的人群。   她甚至不太会害怕年轻而高大的陌生男子,只要她不靠近他们,也不让女儿靠近,她们似乎就很安全。   已经存够四贯钱,沈怜雪便道:“得去给你九婶婶还钱了。”   一说起钱,沈如意立即便道:“娘,已经十一月初一了。”   沈怜雪微微一顿,随即便反应过来:“你还是想换度牒?”   沈如意正襟危坐,一脸严肃:“是,一定要换。”   女儿如此坚决,沈怜雪捏着袖中的铜钱,决定还是顺女儿意。   她点点头,从箱笼下面取出锦盒,打开了那个已经有些陈旧的荷包。   荷包里面,是莹润的双鲤玉佩。   沈如意对自己的身世不感兴趣,她完全不好奇父亲是谁,也不关心他们有多少私家,她只想知道,这个玉佩能换多少钱。   沈怜雪抚摸着那玉佩,看女儿满脸坚毅,最终也下定了决心。   “咱们还去寻你九婶婶,不知此事可否透露与她?”   ————   不知不觉间,沈怜雪已经很习惯同女儿商量家事。   就算偶尔沈如意听不懂,她也会耐心讲解,仔细同女儿沟通。   如此一来,母女两个几乎无话不谈。   因这事本就是沈如意“突发奇想”,而且牵扯银钱巨大,所以沈怜雪才犹豫要不要告诉孙九娘。   不为别的,若真如同女儿所言能赚得数倍回来,便只看孙九娘这些年对她们娘俩的关照,沈怜雪也无法藏着掖着。   沈怜雪认真对女儿道:“你九婶婶帮了咱们这么多忙,咱们做生意的银钱也是从她那里借来,不说别的,就说当时她给开的月息一分,这恩情也得还。”   月息一分,这三贯半若一月就能还上,只要贴利息三十五文,同白送也没什么两样。   沈怜雪道:“当时抵了三贯半,两贯做了房租,一贯半取来做吃用,如今要还,便是三贯半另三十五文,正好可把那一对耳铛赎买回来。”   沈如意听着母亲算那银钱,就有些迷糊,她掰着手指算半天都没算明白,索性不算了。   “团团听不懂,娘说了算就是。”   “团团以为,此事说给九婶婶听最是合适。“   孙九娘别看直爽大咧,其实是个相当内秀的人,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当说,孙九娘心里都有数。   也正因如此,沈怜雪便是现在生意好了,也不想搬走,她想一直住在这里。   有孙九娘这个房东,有李丽颜这个邻居,她觉得身边更安全一些。   沈怜雪有意教她算数,见她一会儿耍赖,一会儿又一本正经,不由笑了。   她倒也没强迫女儿一定算明白,只说:“收拾收拾,咱们这就去同孙大姐说。”   沈怜雪自己想了个说辞,反复推敲几遍,自觉没有太大遗漏,这才揣着玉佩,领着宝贝疙瘩团团出了门。   这会儿已经下午,孙九娘大抵收租回来,正给儿子准备晚食。   沈怜雪上门的时候,她正在和面。   “上我这里来,怎么还带东西,”孙九娘拍了拍手上的面粉,接过沈怜雪递过来的酱菜坛子,“你做的芥辣瓜比外面味道软,没那么冲,年哥儿可爱吃,我就不客气收下了。”   沈怜雪温和笑道:“这又不值什么钱,我也就这点手艺拿得出手,也是大姐不嫌弃。”   孙九娘大声笑起来:“行了,咱们还讲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做甚!”   她爽快,沈怜雪也不同她多做寒暄,直接取了当时签的契约和铜钱,递给孙九娘:“大姐,我这钱攒够了,过来还你钱。”   孙九娘看到她递过来这么多钱,一下子有些愣神。   她知道沈怜雪现在生意好,而且每日从四更一直忙到午时,却想不到她可以这么快便把钱攒下来,并且立即就过来还。   孙九娘顿了顿,说:“你若是着急那耳铛,莫怕,我给你好好收着,若是怕欠钱不妥,也不用如此生分,眼看便要冬日……”   她其实是怕沈怜雪小性子,借了人银钱着急还,若是手里紧巴巴,没攒够过冬的家什,她可不兴收这辛苦钱。   “大姐放心,我钱都攒好了,给团团预备的冬衣钱都有,”沈怜雪道,“我不是信不过大姐,只是这一笔算清,我还想说说下一笔。”   她如今说话办事真是不同往日,腰背挺直了些,眼神也不再飘忽,甚至敢直视孙九娘。   孙九娘心中当真为她高兴。   她忙忙叨叨取了玫瑰卤子出来,兑了水给沈如意吃,然后便拉着沈怜雪坐下:“有何事,你说便是。”   末了,她还感叹一句:“瞧见你如今日子过得好,眼瞧越来越顺遂,我心里也是极高兴的,你别嫌大姐说话难听,可不行再跟以前那般任人欺凌了。”   沈怜雪认真点头:“我知道大姐为我好,我都记得的。”   两人说着话,孙九娘回屋取了耳铛和契约,两边一起花押签结,然后孙九娘便把耳铛递给沈怜雪,让她看是否有损失,沈怜雪自是看过便收起。   等这一笔忙完,沈怜雪就道:“大姐,我这有个生意,想知会大姐一声,若大姐觉得可行,倒是可以一起为之,若大姐觉得不好,那我便自己来,只是还要从大姐这里抵押些银钱回去。”   沈怜雪说得特别清楚:“这消息是早晨食客等煎饼时乱说的,我也不知真假,但若是真,我觉得可以试试。”   孙九娘见她这般郑重,一番话说得特别严谨,便道:“你说,我听。”   沈怜雪深吸口气,道:“我听到食客说,翻了年要销毁旧日停塌的空度牒。”   她只说一句,孙九娘眼睛就亮了。   孙九娘走街串巷那么些年,她靠自己在这汴河大街营生,如今在甜水巷人人都要叫她一声九娘子,靠的就是果敢。   度牒到底是什么生意,她早就门清,只是她毕竟不是高门富户,也没背景帮衬,手里也没那么多积累,便不敢轻易动这门生意。   然而她心里却很清楚,这生意若是抓准时机,不贪不躁,那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孙九娘立即抬了头,看向房门,她耳朵动了动,确实未听到门外声响,才道:“你继续说。”   沈怜雪看她一听便来了兴致,心里也很高兴,便道:“我当时听那两个郎君说,他们有个亲戚,手里有几十度牒,原是用来免税的,如今听闻朝廷要销毁,便不想砸在手里,正琢磨着倒卖清出。”   度牒压在手里,便只几年,都能给富户省却大笔税银,更何况他们本身就喜欢倒买倒卖,因此度牒无论卖多少,都是白赚。   若是手里少些,倒也无所谓,但若有几十张,一但直接被清毁,论谁也要心疼。   孙九娘最是知道哪些富户心思,能坑一个是一个,能赚一文是一文,他们是绝对不可能砸自己手里的。   孙九娘感叹:“你倒是能得到这样的消息,不容易。”   沈怜雪低头看了看女儿,见她正乖巧坐在那里吃玫瑰卤子,不由笑笑:“那两个官人声音很小,大抵也是觉得我不像是个有见识的妇人,这才说了几句。”   她这一解释,就显得更合理了。   孙九娘若有所思点点头,道:“他们还说什么?”   沈怜雪道:“他们似乎在盘算自己要不要买了带去外地,还说了一句那富户姓什么,除此之外就再没有了。”   一般要卖度牒,大凡人家都是去大相国寺后面的善茶坊,卖家往里面一坐,倒上一壶茶,摆上一碟桂花茶饼,便告诉大家自己有度牒要卖。   买家过去坐下用茶水在轴上画字,若是两方觉得可行,便出来直接去边上的会子务当面交易。   这个过程,沈怜雪其实小时候听家里人说过,她会同孙九娘说那几句话,就是告诉孙九娘自己能换,也可以隐瞒,但还是选择告诉孙九娘。   孙九娘一开始就听明白,所以她脸上的笑才没停。   不过,她还是道:“若是朝廷要出政令,大抵也就这几日,政令真的出了,咱们便直接去买,只是不知要准备多少银钱,以后当如何出手。”   朝廷要实行政令,比不能今日说明日便行,比如这传闻里说的是明年限制,她们在这月若能低价买入,在年根前加一点出,哪怕一张赚一贯钱,都是空手套白狼,甚至不用等多久。   孙九娘可比沈怜雪果断多了,她已经在盘算自己手里有多少闲钱,到时候能买多少张度牒。   沈怜雪道:“多少银钱不知道,总比现在一百二十贯要低,看那食客的意思,大抵过不了百。”   抓住这个空档,一番手就能赚几十贯,当真是极好的消息。   她说完,看了看孙九娘的表情,然后就说:“我也没什么主意,原本不过是一听而过,可没过几天,又听到另一个食客说度牒降价的事,我这才上心,想着大姐见多识广,便来同你商量。”   “我自己是很想做这份买卖的,只是心里没底,又不懂俗务,手里没那么多闲钱,犹豫再三,还是觉得不做有些亏了。”   人都这样,面对这么大的诱惑,谁都坐不住。   孙九娘了然地点了点头,她沉思片刻,道:“你说新一笔生意,可就是想要同我抵押银钱?”   沈怜雪从怀中拿出双鲤玉佩:“这是……这是我母亲遗物,这些年我一直舍不得拿出,现在却觉得,死物没有活人重要。”   孙九娘接过那莹润精致的羊脂白玉,颇为吃惊。   这雕工玉料,怎么也不像是普通商贾之家所有。   但她没有对这玉佩的来历过多质疑,只说:“你想抵押多少?”   沈怜雪悬在半空的心,终于落到实处。   她飞快道:“这玉佩大约也能当卖三十贯钱,我想同大姐抵押四十贯,这笔钱直接用来炒卖度牒,若是买不起一张度牒,便以其入股,最后售卖所得大姐按股分我便是。”   沈怜雪这么说的时候,是很有底气的。   这消息是她给的,若是没有这一茬,孙九娘根本就无法得知这赚钱营生,所以她才大胆开口,也是知道孙九娘为人正直。   果然,孙九娘点头:“好,若是这买卖能做成,大约下月就能回本,若是做不成,我就把这玉佩还给你,直接两清,因此不算你利息。”   沈怜雪握住孙九娘的手,两个女人四目相对,都从对方眼睛里看到诚恳和坚定。   她们异口同声:“好。” 第17章 (20-21章双更)努……   孙九娘是个做事情特别仔细的人,她同沈怜雪仔仔细细把事情问清楚,便道:“如此说来,我便找闲汉每日过去等,只要等到,我就立即去买,我办事你放心便好。”   沈怜雪自知道她办事稳妥,是个很有成算的人,想了想便道:“大姐,他们虽未说度牒会跌到什么价钱,我以为若是大量抛售,价格指定不会高,甚至因为明年的清毁,会跌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若是闲汉来报价,大姐也同我说一声,我想想自己那份是否要出手。”   孙九娘又同她谈了细节,末了说:“你这玉佩便作价四十贯,咱们先把契约签了,这玉佩便要放在我这,钱也放在我这。”   这些都会写在契约上,沈怜雪也很放心,两人签订契约,沈怜雪才把玉佩郑重放到孙九娘手中。   “大姐,辛苦你这一遭。”   这一次买卖,她出消息,孙九娘经手,两人是初次合作,却对彼此都很信任。   孙九娘把玉佩放进锦盒中,道:“你放心便是了。”   沈怜雪把度牒事托付出去,心里轻松不少,且竟生出几分期待来,这份期待,她已经很久未曾有过了。   回到租屋的时候,她看着略有些破旧的房顶,甚至对女儿说:“若是这笔钱能赚到,咱们就把房顶修了,再把边上那间也租下,停塌以用。”   沈如意心情也是极好的,她对母亲道:“好呀,不过隔壁那间似比咱们这间还破,能住人吗?”   其实她们隔壁除了李丽颜租住的大屋,还有一间只有一半大小的隔间。   只不过房顶从她们这间开始破损,那边的隔间基本上没办法遮风挡雨,而且因为格局太小,基本也住不了人,孙九娘就没修,直接锁了了事。   沈怜雪倒是看上那间屋舍。   她想着若是能修修房顶,再置办一个货架,把做生意要用的应用之物、炉灶、浴桶都搬过去,那这边的卧房就会干净许多,她甚至还能添置两把椅子和茶桌,再添置一个箱笼存放被褥。   现在这狭小的租屋,已经什么都放不下了。   母女两个坐在依旧有些漏风的租屋里,满心欢喜畅想着未来。   此时,十里坊中,一个小吏拖沓着鞋子,在店铺前来回走动。   他是专管十里坊的栏头,每日里都在各个商铺闲逛,看到喜欢的东西,顺手就摸走,小贩们也不敢阻拦。①   不过他上头还有税务官,怕被人告得丢了差事,便也不会如何乖张,往常拿上一两样不值钱的家什便走。   今日他正站在油纸铺子前斜着眼同老板说话,那老板讨好地说:“钱郎君,你瞧咱们这摊位就卖些油纸,哪里有您老人家得用的?”   被称作钱郎君的小吏名叫钱德有,他就是汴京中人,父亲是栏头,他补了缺,也做了这极便宜的营生。   这条街上的人,他大抵都认识,也都知道他品行如何。   钱德有漫不经心捏着手里的油纸,突然道:“最近是不是有个带着孩子的小娘子经常过来买你这油纸,她生意不错吧。”   十里坊这条街上只有这一家卖油纸的,老板记性好,自然记得自己的客人,但他不知钱德有为何这般问,担心他起什么歹心思,便含糊其辞:“来买油纸的商贩很多,小老儿记性不好,倒也记不太清了。”   钱德有嗤笑一声:“你甭骗我,我可不是要去找茬,只之前瞧见过一眼,那小娘子像我过世兄长的遗孀,兄长过世前托我关照她们娘俩,我这才上了心。”   “我什么娘子寻不到,何必盯着个寡妇瞧看呢。”钱德有很是吊儿郎当。   这倒也是。   这钱德有如今不过二十三四岁,家中早就娶了妻,听闻娘家还是榷货务中的一个官吏,已是官宦出身。   他若是瞧看小妾,大抵也不会寻个带着孩子的寡妇。   但那老板还是不肯说,吭哧半天才道:“我真的不记得,只隐约记得是卖什么煎饼吧。”   他说得模棱两可,钱德有睨他一眼,揣着手走了。   他一路打听,一路问,最终七拼八凑,问到了卖煎饼的住甜水巷一带。   钱德有嘿嘿一笑,他仰头看了看天色,转身就往汴河大街行去。   日落云后,晚霞灿来。   橘红的火烧云照亮天宫时,郑欣年领着同窗回了家。   今日有一道九章算术他不得要领,便托了同窗家来再学,想要把算题彻底弄清楚。   他到家的时候孙九娘不在,他也不甚在意,自己取了玫瑰卤子给同窗冲了一碗,然后便把客厅中的茶桌随意收拾起来,给同窗腾了个地。   他的同窗今岁十三四岁,家中倒是颇有些来头,不过他颇为平易近人,同郑欣年这般的凡俗学子也很和善,往常都能一起读书学习,郑欣年同他关系很好。   待得两人落座,同窗就把书包放到茶几下面,打开书册给郑欣年讲解起来。   两人一说起学业来,立即有些热火朝天,待得最后一题讲完,同窗往后一仰,正要伸个懒腰,就听噗通一声,放在手边的玫瑰卤子被掀倒。   玫瑰色的汁水顿时四散出来,郑欣年跳起来,立即寻了抹布来擦,边擦边念叨:“云哥儿,你的书没事吧。”   楚云清双手举着书本,他叠声说:“无妨无妨,你快擦干净桌子,我腿上都湿了。”   两个少年一顿忙活,才最终把茶桌擦干净。   楚云清懊恼道:“都说不叫你忙,你非要弄什么玫瑰卤子,这下好了,回去我娘又要念叨。”   “这个能洗掉,”郑欣年倒是不紧张,他笑说,“贵客上门,哪里有不招待的,失了礼数我娘也要念叨。”   两个少年拌了会儿嘴,待到天色擦黑,外面小厮来催,楚云清这才拎着书包告辞。   郑欣年出门相送,打头就看到自己母亲匆匆归来,楚云清少不得停下见礼,待到寒暄完了,母子两个才进了房门。   楼上两个租户因晾晒衣物之事闹了口角,吵得惊天动地,孙九娘刚送了沈怜雪母子两个走,便就匆匆上了楼。   但她心中惦记那玉佩,总担心放在桌上不甚稳妥,因此简单调停之后,立即下了楼。   却未曾想,她一回来,就看到儿子领了同窗进家,这会儿准备走了。   待一进门,孙九娘就立即奔着茶桌而去。   结果左找右找,连带着那玉佩外面的香囊都不见了。   孙九娘脸色骤变。   见母亲变了脸色,郑欣年也顿时有些紧张:“阿娘,怎么?”   孙九娘严肃问他:“我在桌上放了个荷包,你可瞧见了?”   郑欣年闭了闭眼睛,仔细回忆一下,之前茶桌上似乎确实有个荷包。   “有的,当时我收拾到边上,应该就在这里。”   他指了指收拾的位置,可那上面只有几份文书,旁的什么都没了,郑欣年立即白了脸。   “刚刚,”郑欣年说,“刚刚玫瑰卤子洒了,我忙着擦桌子,可能碰到此处,也不知是否擦拭桌子时扫落。”   他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同母亲一起爬跪在地上里里外外找了一遍,还是一无所获。   孙九娘已经急得冒了汗,她果断难道:“刚你那个同窗,是不是礼部员外郎家的公子。”   郑欣年很聪慧,凭借自己考入丹鹿书院,丹鹿书院中大凡官宦人家的子弟,郑欣年这样的凡俗百姓反而比较少。   他是个平和性子,小小年纪便端方有度,便是普通出身,在书院中也不觉低人一等。   他只不过是去读书的罢了。   郑欣年聪慧,学习课业也是一顶一得好,同几个官宦弟子关系竟都不错,甚至像楚云清这般的高门公子也喜同他一起读书。   他来过郑家几次,孙九娘见过他,知道他的来头。   郑欣年点头,他想了想,道:“兴许是落在云哥儿书包中,明日上学我问一问,让他回家寻一寻。”   孙九娘闭了闭眼睛。   她长长叹了口气,低声说:“那是你沈婶娘的东西,我看那样子,兴许很有些来头,就怕给她惹祸。”   郑欣年年纪虽小,却早早跟着母亲一起顶门立户,他并非万事不操心的顽劣少年郎,小小年纪端是聪慧端方,想事也极为仔细。   他立即道:“娘,是我的过错,我应当把茶桌上的东西收拾好,不应当草率为之。”   “明日我会同云哥儿说,若是夹带至家去,且让他尽快取回,也不得同任何人说起此事,若并不在他家,我便同娘一起去给沈婶娘请罪,玉佩丢失是我一个人的过错。”   孙九娘并不会溺爱孩子,且她膝下的是个儿子,男子汉就要顶天立地,自己的事自己当,她不会替儿子出头。   孙九娘深吸口气:“好,便就如此,娘也会把这玉佩的钱备好,以备不时之需。”   一旦玉佩丢失,孙九娘是一定要赔偿给沈怜雪的。   如此说定,孙九娘便赶紧把茶桌上的东西仔细收拾一遍,放到屋里箱笼锁起来。   此时的沈怜雪母女两个却不知因着玉佩产生的种种事端,她们用过晚食,便一起折油纸。   沈怜雪折着折着,不由有些出神。   沈如意仰头:“娘,你折错啦。”   “嗯,”沈怜雪回过神来,低头看女儿,片刻之后,她问,“团团,你说下午咱们要不要做些什么?”   她以前怎么没发现,努力赚钱居然会上瘾。   ————   沈如意一开始没明白母亲说什么,待到她反应过来,便道:“娘,我们上午已经很辛苦了。”   她盼望着母亲能从旧日的阴影里走出来,却也不希望她如此辛苦,整日里依旧在忙碌。   沈怜雪摸了摸女儿的小脑袋,在她眉心亲了一下:“我们团团最贴心了。”   小小年纪,就特别知道体贴母亲。   沈怜雪温言道:“你看,我们每日其实每日戌时便早早入睡,夜里除了要起夜如厕,基本能一夜到天明。”   沈怜雪即便有些头脑发热,却也知道何事能做,何事不能做。   就比如做早食生意,她怕女儿跟着辛苦疲累,晚上便睡得更早,往常外面的夜市摊子才摆出来,娘俩个就已经沉入梦乡。   一夜好梦,便是三四更就起,也能睡足四个时辰。   而且早食虽要一直站着摊煎饼,其实最忙的也只是五更天那些许,待过了辰时正,变没有那么紧密顾客,大抵能做一回儿歇一会儿,最迟拖到巳时正便能卖完两百五十张左右煎饼。   到了那个时节,沈怜雪便同女儿回家用午食,然后午歇。   一般午歇也要歇上一个时辰。   如此说来,其实对于成年人的沈怜雪来说,这一日的劳作并不算辛苦,甚至比以前数个时辰浆洗衣服要轻松得多。   下午她偶尔会领着沈如意出去采买,大多数时候都是留在家里折油纸,沈如意偶尔跟刘春燕玩,偶尔留在家里陪她,依旧生龙活虎。   尝到了赚钱的前头,沈怜雪就不再满足只上午赚钱。   她下午也想经营个什么摊子来,便是只能几十文赚着,也好过闲着。   沈如意看母亲如此坚定,她倒也放下紧绷的心神,就是……就是母亲突然这么一说,她也想不到要卖什么。   沈如意仰头看母亲,想了想道:“反正也不急,娘,咱们慢慢找,总能找到合适的营生。”   沈怜雪突然被女儿劝了一句,心里的急躁和热血一瞬间冷静下来。   她点点头,叹着气说:“是娘浮躁了。”   因为煎饼生意好,她就生起了做生意简单的念头,其实做生意哪里有简单的事,她能赚起这煎饼生意,一个是因为女儿给的主意好,旁人没做过,再一个也是因为近来汴京百姓越发多起来,南来北往的商客、学子、游人甚至只是来汴京讨生活的百姓,逐渐聚集在这座繁盛的都城,造就了一座繁荣的城。   沈怜雪道:“不过我大概有了主意,只是须得做的比旁人好还行。”   沈如意特别用力点头,满脸都是骄傲:“我娘无论做什么都比旁人好吃。”   沈怜雪一下子便笑出声来。   她刮了一下女儿挺俏的小鼻子:“马屁精。”   母女两个成天折油纸,说着话玩笑工夫,就折完了一刀纸。   沈怜雪看着堆得几乎要下不去脚的租屋,又仰头看了几乎都要透光的屋顶,终于下了决定:“若是往后半月生意还稳定,咱们就修修屋顶,再把隔壁隔间租了来。”   沈如意高兴拍手:“好哦。”   她是沈家优秀的马屁精,小捧场王。   沈怜雪笑出声,也学她奶声奶气:“好哦。”   母女两个今日是开心了,办了大事,安顿好了未来,然次日再出摊时,却都傻了眼。   在她们原本摆摊的位置,却有了另一个摊位,且看那摊位摆设,竟也是要做鸡蛋煎饼。   沈怜雪抿了抿嘴唇,她站在那,一时间就连表情都来不及变化,显得有些迟钝。   或许是恶人先告状,摆摊的矮个男子叫嚣道:“怎么,这摊位是你家的,这煎饼也是你自创的不成?谁不能做这生意?”   男人身边还有个高大妇人,站在边上给他打下手,闻言也叉腰尖叫:“可不是,年纪轻轻的媳妇子,不在家里伺候男人,跑出来丢人现眼。”   她也是不会说话,这条街上,做吃食生意的男女皆有,尤其是出来营生的女人,一个个都是倔脾气,轻易不肯听人一句骂。   这会儿那女人张了嘴,边上就有人阴阳怪气:“你怎么不家去伺候男人,哦,我知道了,你男人瞧着也不用怎么伺候。”   那是个卖灌汤包的老板娘,她家的摊位是固定的,寻了汴河街道司交了银钱买的,再说她边上就是她家男人,长得人高马大一脸凶恶,她一出声嘲讽,那占了摊位的媳妇就没了声。   虽说灌汤包老板娘不是替自己说话,沈怜雪还是冲她福了福,说:“谢过娘子。”   灌汤包老板娘瞥了那抢摊位的一眼,扭头看了一下自家男人,见他一脸漠不关心,便直接冲沈怜雪招手:“来,你来我这边上,我这挪出来个桌子便是。”   她家是固定摊位,地方大,摊位前摆了几张桌椅,给想要配着水饭一起吃灌汤包的客人歇脚。   沈怜雪也并非不知好歹,原来的摊位被人占了去,她能有个地方营生已是极好,闻言便推着小推车往灌汤包那边行去。   那占了摊位的妇人啐了一声:“什么狐媚样子,想来她做的煎饼也好吃不到哪里去,不过是靠着脸皮卖弄罢了。”   这么说着,她得意地看了一眼自家男人:“郎君,你且也能赚大钱。”   这边的口角,沈怜雪便是听见了,却也没有回头。   她沉默地带着女儿来到灌汤包边上,对老板娘道:“多谢娘子,我知您家是租地的,往后若我还来,每日便会给您三十文租金。”   人家客气,她却不能不懂礼数。   那老板娘斜眯着眼睛,瞥了一眼那一对奇葩夫妇,回过头来说:“小事小事,你且瞧着,你边上卖胡饼和汤饼的两家要遭殃。”   沈怜雪不明所以,她原本心情很是沉闷,怕那夫妇的煎饼摊子占了自己生意,又怕今日的油果儿卖不完,回去吃不了浪费,一时之间,竟没接上话。   沈如意看着母亲低垂的眉眼,心里一下子就有些着急,但她不知道怎么安慰母亲,也不知道今日生意会如何,便跟个小陀螺似地帮母亲布置摊子。   灌汤包老板娘看了母女两个一眼,同自家男人感叹:“人人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这话不差,瞧瞧人家的小囡囡,再看咱们家的乖宝,那可是娇惯得很。”   不过她是个爽利人,也有心眼,见沈怜雪闷闷不乐,母女两个都跟霜打的茄子似的,便主动上前搭话:“我姓卫,叫卫月娇,我夫家姓韩,你叫我月娇姐便是了。”   她瞧着已经三十来岁,眼尾都略有些了纹路,不用说年纪,就知道她比沈怜雪年纪大。   沈怜雪努力压下心中的焦虑,她道:“月娇姐,多谢你了。”   她先数了三十文钱出来,递给卫月娇,卫月娇也很自然接过去,道:“我也不是如何好心,只是他们两家眼皮子浅,觉得你在边上占了他们生意,却不知道因为要等你煎饼,他们的生意其实比往常要好得多。”   卫月娇:“我让你过来,是因为我家有桌椅摊位,若是从你那买了煎饼,或者等位时累了,少不得要在我家这买些水饭吃,是不是这个道理?”   她一边说一边笑,那张平凡的面容却在朦胧天色里熠熠生辉。   “咱们互惠互利,你也不用如何谢我,你给我租金,我给你地方,大家都得利。”   她说得很直白,似乎一门心思都是生意,可这一条街上,眼睛能看到的摊位总有十数家,却只有她伸出援手。   沈怜雪心情略微平复一些。   卫月娇的话其实是在安慰她,告诉她她们家的生意也好,能相互带来客流。   不过她不让沈怜雪道谢,沈怜雪这一次只是认真点了点头,未再说谢字。   她是个顶老实本分的人,笨嘴拙舌,性子绵软,不懂与人争辩。   这样的人若是恶人,定会往死里欺压,可若是友人,却愿意与之交友。   卫月娇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客人们来了,开张吧。”   沈怜雪低低应了一声。   因为换了位置,熟客们自然不可能第一时间寻到她,甚至有的熟客连老板张什么样子都没看,只瞧那锅灶推车眼熟,便直接过去排队。   沈怜雪等了一会儿,没有往常热络的熟客,也没有看不见头的队伍,眼看边上的几个摊子都忙碌起来,她沮丧地低下了头。   那刚从她心底生出来的,名为勇气和骄傲的幼苗,竟是这么不堪一击。   只不过这一丁点微风细雨,便被吹得东倒西歪,眼看便要被遏杀在嫩芽时。   就在这时,小姑娘清脆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娘,我饿了,”沈如意的声音如同黑夜中的萤火,给在寒风中的嫩芽一丝温暖,“娘,我们都先给自己准备早食吧。”   沈怜雪偏过头,猝不及防看向女儿。   沈如意的眼眸明亮,便是金乌未升,天地昏暗,她的目光也如同最明亮的灯,照亮了沈怜雪的眼。   沈如意嘴角带笑,漂亮的小梨涡异常显眼。   “娘,第一日我们也没客人,不还渐渐好起来?”   “重新来一次,”沈如意说,“我们的煎饼好吃,无论重新来多少次,都不碍事。”   沈怜雪漂浮的心一下便安定了。 第18章 (22-23章双更)摊……   沈怜雪还如同第一日摆摊那般,先给女儿做了一个煎饼,然后又给自己做了一个。   煎饼摊子的香气很快便飘散出来,有眼尖的熟客瞧见她,便立即寻着味过来。   “老板娘,今日怎么换了位置?”   来者一边说着,一边招呼朋友,不多时,摊子前倒也排了十几二十人。   沈怜雪已不是之前那般瑟缩,她话不多,却也能答上问话。   “摊位被占了,只能换。”她简短说。   母亲说得简单,沈如意可不会放过那对欺软怕硬的夫妻,她插着腰,跟个茶壶似地站在小板凳上,昂首挺胸说:“他们欺负我跟我娘!占了我们的摊位,还做一样的营生。”   沈如意一边说着,一边骄傲地大声说:“他们就算占了摊位,仿了方子,做出来的肯定也没我们家的好吃,也没我们家干净。”   沈如意刚才就张望过,那对夫妻的炉灶和锅是新的,但放油果儿的筐脏脏旧旧,油果儿瞧着也不像是新炸的,似是放了一夜的陈货。   那做煎饼的男人更了不得,一边做煎饼一边拿手擦汗,原本有人不看摊主就等煎饼,那会儿瞧见了,立即走开买了别的吃。   在这汴京城做生意,差一点都是不行的。   沈如意这么一大声嚷嚷,吸引了不少人关注,就有往常认识的客人过来,道:“换了位置啊,我还说那摊子瞧着不太对。”   如此一来,沈怜雪的摊位前又重新排满了人。   只是同前几日相比,到底少了不少客人,也有人在那边摊子买好才瞧见沈怜雪,只得遗憾地走了。   沈怜雪只要能把煎饼卖出去,旁人说什么,都不太在乎,她认真做着煎饼,耳边是女儿同食客的谈话,一颗心也渐渐安稳下来。   但一条街上开两个相邻的煎饼摊,确实对沈怜雪的生意产生了影响,一直到辰时正,沈怜雪也只卖出一百五十多份,还有一百根油果儿剩在笸箩里。   不过即便没买完,今日倒也不会赔钱,沈怜雪略松了口气,想着实在不行便把油果儿送了左邻右舍,一家三五根,总不会浪费。   她如此想着,面容便渐渐平顺下来。   待到巳时正,沈怜雪总卖出去两百份左右的煎饼,她瞧着已经日上中天,得要提前清理好炉灶还给刘二娘家,便对边上的卫月娇道:“多谢月娇姐,明日我还来这里,按日同您结钱。”   卫月娇这会儿已经歇下来,她儿女都大了,过了早晨最忙的时候,倒也不用她多操持。   她坐在桌椅边吃茶,闻言看向沈怜雪,眼睛一转,道:“你不认识那家?”   她扬了扬下巴,沈怜雪看过去,就看到那占了她摊位的夫妻两个正一脸兴奋地数钱。   这煎饼有多少利润,她比谁都清楚,见一日能赚这么多钱,论谁都要心动。   那夫妻两个的贪财德行实在太难看,边上的摊贩都不去看他们,便是有看的,也都是满脸嘲弄。   沈怜雪道:“月娇姐,我哪里认识他们,若是认识,又何必……”   若是认识,又何必被人欺负。   卫月娇顿了顿,道:“你别嫌我话多,若你不认识他们,我倒是认识的。”   卫月娇让沈怜雪带着女儿过来,坐下一起池口茶,还拿了个汤包给沈如意,道:“囡囡来吃,往常不是老买我家的灌汤包,婶娘便知你喜欢吃这个。”   沈怜雪前些时候摆摊,都不叫女儿继续吃煎饼,便是再好吃,也竟不如日日都吃。   因着很是能赚些银钱,她便给了钱叫女儿自己买来吃。   沈如意的口味很杂,几乎什么都吃,但一定要好吃才行。   卫月娇的灌汤包她就喜欢,经常自己跑过来买,是以今日卫月娇才会第一时间关注到母女两个。   这个灌汤包要十个钱,沈怜雪当即便数了十个子要给她,卫月娇摆手:“妹子这是瞧不起我,听了囡囡叫一声婶娘,我连个包子都请不起了。”   沈怜雪到底没有硬给钱,只给她留了六根油果儿并六个鸡蛋:“反正今日我们也吃不完,月娇姐家去吃吧。”   卫月娇没有推辞,她等那对夫妻嘚嘚瑟瑟走了,才道:“你住甜水巷吧?”   沈怜雪有些诧异:“月娇姐如何得知?”   卫月娇就撇了撇嘴:“你们甜水巷,可有户极讨厌的人家,就是那个浆洗铺张家,他们家的大娘子可是个事精子。”   “你是不是惹了她?”   卫月娇才是这一片的老街坊,邻里邻居,市坊街道她可是时分熟悉:“不是我夸,我跟我当家的来汴京时,孙九娘都还只有一栋楼呢,我什么事不知?那会儿她男人还在,日子红红火火,挺好。”   说起这个,卫月娇忍不住叹了口气,随即便道:“张家可是坐地户,在这汴京城里,坐地户可比外人要舒坦,他们家那浆洗铺就是自己宅地,根本不用出租金,且她家人口兴旺,儿女都健康,在甜水巷及左近的淡水巷都听能说得上话。”   这样的人户,嚣张日子过久了,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若是有外来人得罪她,指不定要怎么使坏呢,不过往常她也就是东家长西家短,挑拨离间罢了,”卫月娇好奇打量沈怜雪,“她能叫她堂弟弟媳如此撕破脸同你争执,定有不小的事由。”   张大娘子就是惹人厌烦,也不会如此明目张端,她自来就是个长舌妇,走街串巷说旁人闲话是经常的事,街坊都习惯了。   她倒也不会太过分,尤其欺软怕硬,不能惹的从来不惹,能惹的就不管不顾。   瞧沈怜雪母女两个的样子,一看就是能惹的,因此卫月娇很笃定她们肯定“反抗”了张大娘子,让她“不高兴了”。   沈怜雪没想到她倒是很知道这一片的根底,便低声道:“我……我原来在她家洗衣,只是工钱太少,活计太多,我身子骨又不好,便不做了。”   卫月娇一听就明白:“哎呦呦,这可了不得,张大娘子定是觉得你不识抬举,你不去倒贴给她帮工,她都会觉得亏了。”   沈怜雪原本心情有些沉闷,听到她这么绘声绘色,眉宇之间的滞涩不由一松。   卫月娇拍了拍脑袋:“难怪呢,难怪她这次脸面都不要,直接让她堂弟掺和了你的营生。”   都是街里街坊,仿照别人的买卖做生意,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尤其张家可是甜水巷的老住户,四邻八舍知根知底的街坊不少,平日里碎嘴抠门倒也无妨,强取豪夺便不成。   沈怜雪问:“那夫妻二人是张大娘子的弟弟弟媳?”   卫月娇点头:“是啊,张大娘子娘家姓王,那男人是她堂弟,叫什么也没人在乎,因长得矮,大家都叫他王矮子,那女人便是王家四娘子,我也不知到底姓什么。”   她这么说着,一脸不屑道:“那夫妻二人也没个正经营生,整日里就靠着租金过活,她家哪里能跟孙九娘比,不过一间窄屋,一个月也没多少钱。”   沈怜雪这才发现,她搬来甜水巷足有两年,认识的人一个巴掌数的过来,便是这卫月娇,以前她虽给女儿买过灌汤包,却也没想着同人说上几句话。   可算如今因为生意,才认识了,能聊上几句。   卫月娇是个爱说话的人,她自己得得巴巴说了一箩筐话,见沈怜雪跟锯嘴葫芦死的只会点头,最后还是叹了口气。   “人家人口多,你……”   沈怜雪知道她想问什么,便低声说:“我如今只带着女儿过活。”   卫月娇瞧着也是,但凡娘家有些人,夫家能帮衬,她都不会被张大娘子欺负两年不吭声。   她想了想,就说:“若是那家不太影响你生意,你便也别去闹腾,一是不一定闹得过,再一个,闹了还添事端。”   沈怜雪自然知道这些,若是她真想闹,早晨时当街就能吵起来。   她不欲惹事,也知道卫月娇是好心,就点头:“我知道的,多谢月娇姐。”   卫月娇说这么多废话,也是怕她一个冲动,回头万一出了事,这孤儿寡母的又怎么生存。   如今听见她倒是沉稳,不由松了口气:“那就好。”   两人又说了几句,沈怜雪就带着女儿回了家。   因为早上的事,两个人都吃了煎饼,这会儿倒是不太饿,沈怜雪让女儿在家歇着,自己匆匆去寻卖油果儿的吴十三郎,同他约定明日只要两百个油果儿,这才顺路去了小码头。   而此时,孙九娘正站在她门口,着急地敲着门:“雪妹子,快快,有消息了。”   ————   沈怜雪出门时,叮嘱女儿从里面锁上门,这会儿孙九娘看到门上没落锁,自然便敲了门。   但她没想到,沈怜雪竟不在家,应门的是沈如意。   “九婶婶,我娘出门了,”沈如意大声回,“您等等,我开门。”   她个子矮,要开房门得踮着脚慢慢推门闩,动作很慢。   孙九娘急得脑袋上冒烟,却不敢催沈如意,就只说:“不急不急,你慢些,别摔了。”   沈如意往常都是自己开门,自然是摔不了的,她小心推开门闩,然后后退一步:“九婶婶,你进来吧。”   孙九娘当即推门而入。   她一进门来,转身便合上房门,紧张兮兮对沈如意说:“哎呀,你娘哪里去了,正是要紧时候,怎么偏就不在家。”   沈如意踮着脚,给她倒了杯凉茶,孙九娘一口灌了下去,才说:“哎呀,那卖度牒的富户出现了,如今拿到价,再不买就迟了。”   今日已经是十一月初三,同那上一世那人说的日子一般无二,不过沈如意还是好奇地问:“九婶婶,出价几何呀?”   孙九娘正自己在那嘀嘀咕咕,听到沈如意出声询问,随口就道:“如今是八十贯一张。”   八十贯,对于市坊中的百姓来说都是很低的价格了。   趁着政令出来,拿去外面的州省贩卖,怎么也能卖个一百上下,最少一张能赚二十贯钱。   孙九娘自己认识人,有路子,所以她一开始听闻这消息就动了心肠,立即应下了此事。   令她都想不到,价格会跌得这么快,这么猛。   不过话说出口,她就停住了,低头看向沈如意:“团团,你可不能出去乱说哦,这是很要紧的事。”   她担心沈如意听不懂,出去同刘春燕等玩伴胡说,特此叮嘱一句。   沈如意点头:“九婶婶,团团明白哒,团团不胡说。”   孙九娘虽很是着急,但心情不错,摸了摸她的头:“我们团团真聪明。”   她们说着话,沈怜雪拎着一条猪肉回来。   开门一见孙九娘,沈怜雪的桃花眼立即便亮了:“大姐,可是有好消息。”   孙九娘忙拉她进屋,特别仔细锁上房门,然后才压低嗓子说:“你说的那富户当真出现了,他手里估摸有六七十张度牒,如今叫价八十,已经有人下手。”   “我一得到消息,便立即来寻你,我很是有些心动。”   虽说玉佩还没寻回来,但孙九娘却一点都不敢耽搁度牒大事,无论如何,这笔钱那她也得给沈怜雪赚到手里。   沈怜雪一听八十贯钱的价格,心里暗暗吃惊,心道无论女儿是如何知道此事,但她句句都说中。   她心里装了事,自然未曾立即回答孙九娘,孙九娘以为她犹豫,便有些急了:“哎呀雪妹子,你快下了心,若是这会儿不买,怕是要卖完。”   沈怜雪微微一顿,她伸出手来,握住了孙九娘的手。   孙九娘略有些富态,她吃得好睡得好,家里有房租,儿子又上进,自是没有烦心事。   她那一双手虽也粗糙,却因略微有些发福而显得莹润柔软,对比沈怜雪那双粗糙而冰冷的手,几乎是两个极端。   所以沈怜雪一拉住她,她便立即闭上了嘴。   她也不知道为何,就是想要认真听沈怜雪说话。   沈怜雪看着她的眼睛,目光里有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大姐,你想,咱们都能得到这个消息,旁人呢?今日不光有那富户售卖度牒,等在大相国寺后门的人指定不少。”   人人都不想度牒砸在手里,手里存了太多的,总要卖出一些,便是拿到外地倒卖,也不可能几十张都能出手。   他们自然要卖出一些,分摊自己的风险和成本。   孙九娘被她一句话叫醒,她深吸口气,道:“你说,我听着。”   沈怜雪道:“我估计……我估计今日卖不出多少,能买得起的自己家中就有度牒,买不起的,便是降到八十贯还是买不起。”   别看孙九娘似乎没有正经营生,但她的房舍就是她最大的营生,即便房东要交房税和房租税,但她手里的房子实在太多了。   前面十来间临街房并三间商铺,后面还几间不临街的屋舍并三间塌房,这一个月的租金,不用细算都有六七十贯,便是交了税,又给租户们算了水钱和夜香钱,她也能赚得五十贯。   可以说,孙九娘是这汴河大街上毫不起眼的“大地主”。   只她一贯粗布麻衣,生活简朴,外人便总以为她只是个靠房租生活的普通妇人,想不到她其实家私颇丰。   若非如此,她也无法把儿子送进丹鹿书院。   便是八十贯一张,她也买得起,若是动用体己,大抵能买许多张。   因着以后也不打算做这生意,所以听到八十贯一张时,她才这么激动。   现在被沈怜雪一通说下来,她头上就如同被泼了冷水,一下子就冷静了。   但冷静的同时,她还是觉得可惜。   “大姐,明日……或许是后日,”沈怜雪没有把话说死,她道,“我只能说,我以为今日不是底价,过两日若还没有人买,眼看朝廷就要颁布新政令,度牒的价格还会下跌。”   沈怜雪一咬牙,直接说:“可能会跌到想想不到的价格,我就只有那一块玉佩,我想等底价,若是八十一张,我赚不到多少钱。”   孙九娘沉默了。   沈怜雪叹了口气:“大姐,若你想买,也别买太多,留着钱再等等看,我……我可能太贪婪了吧,总不想白白花费银钱。”   她都说到这个份上,孙九娘便是要买,大抵也不会买太多,她们本身也不想积压太多在手里,能抓紧时机赚上一笔,立即就收手,不做长久营生。   孙九娘一直沉默着,末了她抬头,深深看向沈怜雪:“雪妹子,今日你不买?”   沈怜雪坚定道:“不买。”   孙九娘起身,脸上重新挂上爽朗笑容:“好,我知道了,明日的价格我依然会报给你。”   她说完,便潇洒走了。   沈怜雪看着她的背影,对沈如意道:“希望大姐能坚持得住。”   沈如意也不知道孙九娘会不会被钱迷了眼,她只扑到母亲身上,看着那条带皮的五花肉说:“娘,今天吃什么?”   沈怜雪笑了:“今日咱们吃东坡烧肉。”   而此时,改头换面,穿了一身斜襟粗麻灰衣的钱德有趿拉着棉鞋,贼眉鼠眼地在甜水巷口张望。   正巧张大娘子要去堂弟家,抬头就瞧见他。   “你要寻谁?”好事的张大娘子问。   钱德有顿了顿,偏过头不让她看清自己容貌,含糊说:“我要寻……这边卖鸡蛋煎饼的。”   张大娘子上下打量他一眼,见他形容猥琐,衣着普通,眼睛一转,随即说:“郎君碰到我就对了,我认识呢。” 第19章【一更】娘,那就是个梦……   钱德有立即便来了兴致,他追问:“大姐可知道她家在何处?”   张大娘子这会儿却拿了娇,犹豫再三道:“也不能胡乱说旁人家的位置,万一有什么事……要牵连到我呢。”   张大娘子这样子的妇人钱德有见的多了,他一看就知道对方想要什么,心里不忿,可那颗好色之心却怎么也压不住。   他磨磨蹭蹭从怀里摸出十来个铜子儿,递给张大娘子:“大姐给我行个方便吧,我确实有正经事,不是胡乱寻人,你放心便是了。”   一听他说有正经事,张大娘子立即来了精神,她眨眨眼睛,低声问:“你先同我说是什么事。”   话虽如此,她还是一把抢过铜子,直接揣进怀里。   钱德有眼皮轻轻一抽,少倾片刻道:“我……我是受我家员外令,过来请个厨……厨子上门,家里要办宴会,老爷想要办得热闹一些。”   钱德有差点说漏了嘴,把厨子说成了厨娘,他这一番话结结巴巴说完,这才低下头擦了擦汗。   “大姐,你可别往外说,要是提前走漏了风声,宴会办得平平淡淡,我们员外是要发火的。”   居然是真有正事。   张大娘子再度打量他一眼,见他虽然长相猥琐,但身上衣服却很干净,看穿着打扮确实很像普通富户人家的人力,心中又有了一番计较。   她小声问:“哎呀郎君,您一看就是员外家的得力管事,且也不知这差事能给几钱?若是当真差事好,我自然不会拦着邻居有好前程。”   她一而再再而三询问,弄得钱德有有些着恼,他狠狠皱起眉头,声音里也带着凶恶:“大姐,你钱都收了,怎么还要问这许多,你要是不说,我大可以找旁人询问,反正我这还有钱哩。”   钱德有自然不可能再找旁人询问,他做事也谨慎,万一被人瞧见了脸,事发以后告了官,他何苦做这阴私事,去红招楼寻个歌娘子耍不好吗?   说到底,还是色字头上一把刀。   钱德有心里这么想,脸上表情越发凶狠。   张大娘子被吓了一跳,转念一想自己确实问得有些多,犹豫再三,还是贪心占了上风。   她闭了闭眼睛,道:“我同你说,那家住在淡水巷第三户杂院,从大门进去左手第一间便是,你要是寻到他们给了好差事,一定要说我一句好话。”   钱德有斜着眼看她,脸上渐渐恢复平静:“大姐哪里人士?回去我还要同我们员外禀明,若是这宴会办得好,说不定另有赏赐。”   张大娘子立即高兴起来,她道:“我姓王,当家的姓张,就在甜水巷里开浆洗铺子,街坊都叫我张大娘子。”   她如此说着,又追了一句:“贵府若有浆洗的活计,也可以给我家,指定算你便宜。”   钱德有要到了她的姓名住处,心中有了计较,便再也懒得听她废话,摆手匆匆寻路,往淡水巷行去。   张大娘子见他这么着急,心里一下子便高兴起来。   甭管街坊怎么说,他们一家这日子眼看越过越好,她堂弟若是能接这份差事,还不得成了有名气的酒食作匠,到时候生意肯定能压过那小贱人。   张大娘子心里别提多开心了,她哼着曲,转身往家去。   另一边,钱德有低着头,悄无声息来到淡水巷。   这个时候,淡水巷还是有些往来行人的,他贴着墙根走,尽量不抬头。   一路来到第三户门口,他便佯装绑腿散了,蹲下身来把绑腿解开,慢条斯理重新系。   他手上动作不停,眼睛却一直盯着门口左手边第一家。   这一家正好有个临街的窗,透过窗,钱德有能看到一个略高一些的人影来回走动,人影动了动,一会儿又有一个矮个儿的过来,两个人便忙碌起来。   因着烛火影影绰绰,又因窗纸太过厚重,钱德有并未看清里面人的样貌几何,但人影的高矮和他所知都对了上。   沈怜雪早在沈家时就生了个没爹的杂种,那孩子如今也有七八岁,他不知道高矮,人群里匆匆看一眼,也看不真切。   但若是透过窗楞,看着大抵就是那样。   钱德有越想越高兴,越想越兴奋,他蹲在那,仔仔细细把这杂院看了一遍,看邻里都有几户,看人家窗户里有没有灯光,待到情形都摸清楚,钱德有便心情极好地走了。   这边发生的故事沈怜雪母女两个一概不知,她们今日又早早歇了,次日早早便去灌汤包铺子边摆摊。   这一日她只要了两百根油果儿,一直磨蹭到巳时正才将将卖完。   她不去管对面那王家夫妻如何得意,又是如何冷嘲热讽,她只闷头做她自己的生意,认真把每一个煎饼都做好。   沈怜雪果断收摊,回家准备午食。   原她们娘俩也不用午食的,或者说,大凡穷苦人家,中午都不会多做一顿饭,一个是浪费柴火,一个是没那么多工夫。   往常都是吃些茶水点心,把午时挨过去,待到晚上再用饭。   不过现在日子平顺,她跟女儿每日都要忙一上午,很是辛苦,她便想着多准备一次饭食,让女儿吃好一点。   今日她想煮鱼羹。   早晨去刘二娘家取炉灶菜蛋时,她看见今日有新鲜的大青鱼,便从刘二娘家定了一条。   这会儿到了家,她就从水盆里把鱼捞出来,想要拿去走廊上的水台上洗。   凑巧的是,她刚一出门,就瞧见孙九娘跨进小院的身影。   这个小院临街一栋楼,还有他们这处带塌房的是另一栋,两栋楼紧紧挨着,前面隔着其他杂院的围墙屋舍,中间空出一个不大的院落。   院子里支了衣杆,还有三个大水缸及水水池,临街屋舍门前放了两个,她们这边放了一个。   这个水缸都是沈怜雪和李丽颜在用。   孙九娘脸上没看出什么特别之处来,她只是行色匆匆,进了杂院便是瞧见沈怜雪,也只点点头,没多说话。   待到她上了楼,看沈怜雪正在洗鱼,就简单催了一句:“快着些。”   沈怜雪便把鱼放回盆子里,洗洗手跟她进了租屋。   “大姐快吃些水,跑得都出汗了。”   到了十一月,日子是一日比一日寒冷,沈怜雪甚至已经去成衣铺打听过,想要过两日给女儿买件带鸭绒的夹袄。   她这么想着,递出干净的帕子,让孙九娘擦擦脸上的汗。   孙九娘这汗不是热的,是激动的。   她等沈怜雪锁好门,这才一把握住她的手:“雪妹子,你可真厉害。”   沈怜雪抿了抿嘴唇,她低头看了一眼得意的女儿,顿时觉得有点好笑。   “今日当真跌了?”   “跌了!跌了!”孙九娘差点没喊起来,“你可不知道,今日跌了多少。”   沈怜雪心里大概有数,不过还是问:“多少?五十?”   度牒能跌到五十,已经超过了人的想象,但这个价格,许多人又不敢买了。   买涨不买跌,世人都是如此奇怪。   孙九娘道:“昨日里他们卖八十,其实还是卖出几份的,确实有人想以度牒出家,买回去有用处,所以能卖出。”   昨日买度牒的,基本没有倒卖者,都是确实要用,所以八十贯的价格很合适。   但到了今日,大抵因手里还有大量积压,便只得再度降价。   孙九娘听见沈怜雪的话,狠狠摇了摇头。   她一边说着,嘴唇都抖了:“你都想不到,没有人能想到。”   “他要卖三十贯一张!!!”孙九娘差点没喊起来。   沈怜雪看她眼睛都红了,怕她激动地晕过去,忙扶着她坐下,指挥沈如意端了茶水过来。   一碗苦涩的茶水吃下去,孙九娘才缓过神来。   “我实在是……”孙九娘叹了口气,“不瞒你说,不光是我,就连我那帮闲都激动了,他都想买上一份。”   三十贯,努力积累不乱花的人家,若是咬咬牙也能出得起。   只是若买了,往后日子便苦巴巴,定要节衣缩食过好长一段时间。   沈怜雪道:“别说大姐了,就连我刚才都吓了一跳,要站不住呢。”   她自不是说好话,只是听到三十贯这个价格,跟沈沈如意所说相差无几,这些时候,沈如意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得到了印证。   作为母亲,她只有满心的紧张和仓皇。   她不知道女儿为何会如此,她到底遇到了什么,或者……变成了什么。   沈怜雪把这些都藏在心底,面对孙九娘的时候,她努力绷着脸,不让心底深处的担忧表露出来。   孙九娘整个人都浸染在莫大的喜悦里,她已经看不到眼前的一切,只想把话都说清:“帮闲说,那富户着急卖,这个价就在今日,且不让外传,他午饭后就走。”   这价格太低,低到凡俗都无法理解的地步,他若是一直这么卖,若是被其他富户知道,会被人群起而攻之。   孙九娘道:“雪妹子,我今日是一定要买的,你呢?”   沈怜雪闭了闭眼睛,她道:“大姐,若是你能买十张以上,你就同他谈,算上我这两份,凑足十份上,直接去祠部交易,问他二十贯一份肯不肯。”   “若他肯,大姐就直接买,我便算两份,若他不肯,三十贯我也要,算一份三成。”   “就买今日,买完过户,不要同任何人多说一句。”   这个胆小、怯弱、受尽欺凌的女人,这一刻,说出来的话却铿锵有力。   孙九娘被她的态度感染,不由点了点头。   她紧紧握住沈怜雪的手,同她约定:“好,你放心,我一定把事办成。”   孙九娘匆匆而去,留下沈怜雪母子两个,都有些忐忑。   沈怜雪看沈如意来回在屋里踱步,满脸愁容,不由笑道:“你个小人儿,操心什么呢?”   沈如意抿了抿嘴:“娘,万一买了卖不掉怎么办?”   主意是她说的,她也确实在上一世窥见了未来,但到底要如何买卖,如何赚到这笔钱,实际上沈如意根本不清楚。   眼看孙九娘也要压上大笔存款购买度牒,沈如意这才有些慌了。   说到底,她便是上辈子多活几年,也依旧是个单纯的小孩子。   沈怜雪见她有点慌张,便把锅盖盖上,让鱼羹在锅中小火炖煮。   她擦干净手,过来抱起女儿,让她跟自己一起靠在床上。   炉灶虽然小,却依旧火光闪现,给潮湿的室内增添的几分暖意。   就如同小小的团团一样。   她就是沈怜雪努力生活的全部希望。   沈怜雪轻轻拍着女儿的后背,温柔而耐心地哄她。   “团团怎么了?”她问女儿。   沈如意把脸迈进母亲怀中,小脸蹭了蹭,蹭得脸蛋都红了,她才说:“我怕……我怕九婶婶赔钱。”   这两年,孙九娘对她们母女两个不止一次伸出援手,她是嘴碎又直白,说话偶尔不太中听,性子也有点急,但她是个实打实的好人。   沈如意生下来就面对了满沈府的恶意,她从来不知道可以有人对她们母女好,也不知道原来世间是可以有温暖的。   其实对于沈如意来说,母女两个被赶出沈府,是一件好事。   虽然生活更难,虽然日子更苦,但沈如意到底看到了世间的光。   在她孩童的天真眼眸里,终于窥见了除母亲以外人的温暖和善良。   嘴硬心软的孙九娘,爽朗勤勉的李丽颜,温和有礼的郑欣年,可爱勤快的刘春燕,这些人,让沈如意渐渐从过去的阴影里摆脱出来,她开始融入甜水巷,同这里的孩童们玩成一团,渐渐开始展露更多笑颜。   这一切,沈怜雪都看在眼中。   欣慰的同时,她又很是心酸。   她希望女儿永远保持天真善良,希望她身边永远有光,希望她的未来充满善意。   所以,当听到女儿担心孙九娘的时候,沈怜雪的内心酸涩却又感动。   小小的团团,已经学会操心大人,为自己喜欢的长辈担忧。   沈怜雪轻轻拍着女儿的后背,对她道:“团团,你要相信自己,如今发生的每一件事,你都提前说中,所以……所以度牒我们可以低价买到,也一样可以平价卖出。”   “便是不卖一百贯,哪怕三十贯、四十贯,哪怕去外地,哪怕多费事端,也肯定能卖掉。”   沈怜雪决定同她说得深一些:“你九婶婶在这甜水巷十几年光景,她又不是普通妇人,在姐夫过世时,年哥儿还不到十岁,不能立户。”   “那一年你九婶婶都能熬过来,这些楼房屋舍,这些塌房宅院,都是她一手置办下来的。”   “她敢大手笔买入,就一定能卖出,你不用担心她。”   沈怜雪低头看向怀里的女儿:“母亲不担心她,不担心那银钱是否能赚回来,母亲其实更担心你。”   沈如意抬起头,懵懂地看向母亲。   沈怜雪顺了顺她耳边的碎发,把她身上穿的小袄子拢了拢,怕微微有些寒冷的租屋冻到女儿。   “母亲其实不知道你为何会知道这些,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担心你,怕你因为这些受到伤害。”   她顿了顿,脸上有些显而易见的懊恼。   “我们母女形影不离,你遇到这些,而我却什么都没察觉,”沈怜雪沮丧道,“是母亲的失职。”   沈怜雪如此说着,眼底泛红,她甚至没有去管女儿是否听懂了她的话,她只是把满心的难过困苦说出来。   仿佛只要她说出来,女儿就不会遇到更多的怪异,她以后也不会有任何困难。   沈怜雪低下头,用额头贴着女儿的额头。   小丫头脸蛋滑滑嫩嫩的,她身上就跟个小火炉似得,抱在手里又软又暖。   “不是你离不开母亲,是母亲离不开你。”   沈如意睁大眼睛,她一瞬不瞬看着母亲,看着她脸上的难过,看着她漂亮桃花眼里的泪痕。   她的母亲,是天底下最好的母亲。   沈如意伸出手,她抱住母亲的脖颈,用自己的脸蛋蹭了蹭沈怜雪的。   “娘,”沈如意坚定说,“娘,我只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发生了很多事,再醒来的时候,我有些记得,有些不记得。”   “娘,那就是个梦,醒了就过去了。”   她用最稚嫩的嗓音,说着最成熟的话。   在沈如意的私心里,她不记得的都是那些困难和眼泪,她所记得的,都是自己同母亲幸福的过往。   前世已过,梦醒云开,困苦就会随之消散。   她坚定认为,母女两个以后所拥有的的,都是幸福。   沈如意看沈怜雪脸上的担忧渐渐消散,她咧嘴笑起来:“娘,以后再想起什么,我会告诉娘的,然后……”   她指了指冒着香气的锅子:“娘,我饿了。”   沈怜雪这才想起两人还没用午食,她叹笑着说:“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咱们吃饭。” 第20章【二更】也是那一年,年……   与此同时,在汴京朱雀门外楚员外郎府,府中的大娘子正在待客。   雅厅之内,香雾袅袅。   珠帘晃着光影,暖风抚来,自带一阵甜香之气。   她对面坐着的是一位身穿青竹锦缎褙子,下配织锦百迭裙,头戴鎏金宝石簪的中年夫人,瞧着约莫四五十岁的年纪,气度端方,眉目收敛。   楚员外郎家的大娘子姓孟,也是书香门第出身,她笑着对那夫人说:“原应我去给公主殿下见礼,没成想还让令人亲自跑这一趟,让您操心了。”   那夫人冲她微一点头,脸上端起得体的笑:“恭人哪里的话,殿下知道恭人家里事多,如今不过是想问一问贵府庄子里桃林的产量,哪里能劳动恭人走这一趟,应当是老身过来问的。”   她说话声音柔和绵软,很是动听。   孟大娘子知道她原是宫中女官出来,自来便进退有度,且是大长公主身边的得力女官,便是在官家那里都说得上话,也因着这份体面,官家恩封她为五品令人,她是根本不敢怠慢的。   大长公主速来喜欢侍弄衣食住行,日子过得精巧,他们家郊外庄子上的桃花开得好,桃子又甜,大长公主大抵是听说这个,才派人过来询问。   因此,孟大娘子根本不迟疑,直接让身边的媳妇子陈氏捧了账簿过来,呈给李令人:“令人,这是桃林的账册,您可带走看,不过一亩桃林,殿下想要什么便说,咱们家都能备得齐。”   李思静含蓄一笑,说话却滴水不漏:“公主殿下听闻贵府的桃子生得好,味道甜蜜,便想买上几十斤做果酒,到时候市价几何,便按市价给恭人,保准不让楚大人损失。”   她把楚大人抬出来,孟大娘子就知道不能再说送不送的事。   无论买还是送,能同长公主攀上关系,总归是楚家的荣幸,她心里头高兴,脸上不自觉就带了笑。   然而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杂乱的说话声,一开始声音还小些,末了越来越大,让孟大娘子脸上的笑容渐渐收了回去。   “怎么回事,不知道府里有贵客?”她低声训斥道。   她身边的媳妇子陈氏立即掀了珠帘,快步出了雅厅,不多时她又匆匆回来,在孟大娘子耳边低语几句。   孟大娘子脸色一下子就难看起来:“什么?”   对面的李思静见她们有事,便立即起身道:“公主府中还有差事,就不打扰恭人了,往后有机会再来同恭人闲话。”   这会儿孟大娘子心里装了事,完全没了刚才那般激动开心,她略有些心不在焉地送她往外走,刚一出雅厅,迎头就瞧见洗衣房的粗使婆子。   粗使婆子手里捧着一个纯白莹润的玉佩,她正焦急地跟陈氏说话,见大娘子同一个衣着考究的夫人出来,她立即有些惊慌,捧着玉佩不知如何言语。   孟大娘子刚想斥责她,身边一道青竹的身影一闪而过。   只看李思静两三步来到那婆子跟前,一把握住她的手:“这玉佩哪里来的?”   她一贯轻声细语,便是此时似乎是有些焦急,说话也不带机锋,眉宇之间的沉稳依旧端得住。   即便如此,粗使婆子还是被她吓了一跳,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孟大娘子见场面乱起来,忙给媳妇子一个眼色,亲自过来扶住李思静:“令人,咱们有什么事里面讲,外面毕竟风大。”   她的声音一响,李思静便如同大梦初醒,一下子便回过神来。   她扭头看向孟大娘子,见她眉宇之间未有别色,不由松了半份心肠。   “也是我太过着急了,”李思静拍了拍大娘子的手,同她一起回了雅厅,“那玉佩瞧着很是眼熟,以前家中有人丢过一块,因此才会特别关注。”   孟大娘子便对陈氏道:“你说。”   粗使婆子自然不可能跟进来,回话的是陈氏,她道:“回禀令人、回禀大娘子,那婆子道大少爷的衣裳弄脏了,同书包一起送道洗衣房去洗,女使在书包里发现那玉佩,立即呈上来给她。她也不敢私藏,这就送来给大娘子过目。”   一听这个前因后果,李思静就明白刚刚孟大娘子为何着急了。   从年轻儿子身上瞧见这般陌生玉佩,论谁都不可能不多想。   李思静听到玉佩的来由,也跟着松了口气。   再抬头时,她脸上多了几分端肃:“恭人,不知的否请小郎君过来问话?”   孟大娘子一下子便有些为难,她不想让外人盘问儿子,若是当真有了什么不好的事端,传出去只能叫人笑话。   可回绝,她又是不能的。   如此纠结犹豫着,外面却再度热闹起来。   孟大娘子顿时心生怒火,她扭头厉声道:“怎么今日这般没有规矩,惊扰了贵客如何是好!”   外面的媳妇子匆匆进来,屈膝道:“大娘子,大郎君家来了,正往上房这边走。”   ————   孟大娘子心中的火气简直要压不住,她暗骂一声儿子不合时宜,脸上却端着得体的笑。   她对李思静道:“今日倒是巧了,这孩子轻易不来我这上房,往常都是直接回去读书,也是令人运气使然。”   她说了一句客套话,李思静也客气:“孟恭人放心,我只问问小郎君这玉佩哪里来,旁的事都不相干。”   “且这也是公主的私家事,自不会同外人嘴碎,老身也希望恭人能谨言。”   她给了保证,孟大娘子立即松了口气。   “这个自然。”   说话的当口,楚云清便进了屋来:“娘,我听闻……”   他刚说了四个字,抬头瞧见陌生的夫人坐在主位上,忙止住了话头。   到底是官宦世家的儿郎,楚云清一点也不给爹娘丢脸,他立即上前拱手,给李思静行了一个标准的晚辈礼。   “见过婶娘,”他低着头道,“小侄家中行三,婶娘可叫小侄三郎。”   楚云清这一番做派,倒是令李思静刮目相看。   她先让楚云清坐了说话,便对孟大娘子道:“恭人家中的郎君,当真是优秀,令人羡慕。”   孟大娘子也很满意儿子的德行,她道:“令人只管问他便是。”   李思静扭过头来,见楚云清一脸青涩,还是个万事不通的年轻儿郎,就知他还未开窍。   李思静语气越发温和:“三郎,婶娘想问你,可知你书包中所落玉佩,是从何而来?”   楚云清未曾想到这个陌生的夫人居然关心的是那枚玉佩,他刚想着实交代,就想起了今日郑欣年的嘱托。   楚云清毕竟不是幼童,他经年在书院求学,很是懂得如何待人接物,眼前这个婶娘一看便不能糊弄,便只得想另一套说辞。   楚云清微微低下头,再抬头时,脸上便落了几分为难。   他似乎很不好意思地看了自己母亲一眼,这才低声道:“回禀婶娘,小侄其实也不知玉佩如何而来,书院中同窗众多,便是其中之一落了也未可知。”   孟大娘子最是知道自己儿子,一眼就看出他撒了谎,却也因了解儿子为人并未出言。   主位上落座的中年夫人也未立即开口。   她垂着眼眸,面容沉静,似乎只是把这句话当成稀松平常的回答,没有特别在乎。   楚云清不敢抬头,他想了想,又补上一句:“若是婶娘很焦急,不如明日小侄去书院中问问,总能知道是谁遗落。”   “嗯。”李思静吃了口茶,缓缓应了一声。   楚云清以为她就此放过,肩膀一下松了,谁知李思静接下来便问:“这玉佩虽并非御供,却也精致名贵,拿出去售卖,怎么也要三四十贯,如此贵重之物,怕不是不慎遗落这么简单吧?”   李思静在宫中什么都见过听过,对付这般年少小郎君,简直不用多费唇舌。   她一句话,就把楚云清说出了汗。   他仓皇抬头,看了一眼自己母亲,似乎不敢说。   孟大娘子很是配合儿子,这时候便怒道:“孽障,你还敢弄虚作假,还不如实招来。”   楚云清哪里还能坐得住,他立即跪倒在地,低头嗫嚅道:“我……儿子在书院同人关扑,侥幸赢了,最后林林总总收了一些赢钱,这玉佩就是其中之一。”①   “娘,娘我错了,求您不要告诉父亲。”   楚云清一边说,一边满脸是汗地哀求。   平常百姓只得在各种节日、休沐、游览日可关扑,私下其实是不允许百姓关扑的,但百姓热衷,私下多有开盘,玩的种类五花八样,什么都有。   自然,他们要躲着街道司和城防司,每每开盘都小心谨慎,害怕被抓。   楚云清作为书院学子,又出身官宦世家,他竟然跟同窗在书院关扑,自然更是胡闹。   果然,他这么一说,孟大娘子勃然大怒。   “孽障,你……你要气死我,”孟大娘子起身就要打,“你等着,一会儿你爹落衙,我定要让他好生教训你。”   边上的媳妇子手忙脚乱拦了,有劝的,有收拾茶杯茶盏的,雅厅里乱成一团。   楚云清跪在地上,吓得六神无主。   如此情景,李思静便知什么都问不出来了。   她微叹口气,起身道:“三郎还小,这个时候最是贪玩,不过闹上一次,恭人不值当如此生气。”   她说着又劝:“这玉佩不过小事,既然是关扑赢来,自不好反复询问,如此便罢了。”   孟大娘子这一出演得很是卖力,这会儿正坐在椅子上粗喘着气,她一手顺着胸膛,一手抖着指儿子。   “他……他真是不懂事,”孟大娘子抬头看向李思静,“让令人看笑话了。”   李思静摆摆手,上前温柔扶起楚云清,又好生安慰几句,倒那玉佩不妨事,这才翩然走了。   待到她彻底出了楚家大门,孟大娘子才狠狠灌了一碗凉茶:“你这小子,做什么骗人。”   她睨了儿子一眼,指了身边的椅子:“过来说。”   楚云清抹了一把脸脸上的汗,上前坐在母亲身边,先吃了两块玫瑰酥饼,才道:“这玉佩是年哥儿家里不小心顺来的,前日就带回,我自也不知,便把衣服鞋袜扔去洗衣房浆洗,昨日里年哥儿问我,我才知道出了这样的差错,回来就想问。”   “不过昨日是二婶的生辰,府里上下都很忙,我就不好再去使唤洗衣房,便想着今日再找。总归进了家门的东西,丢也是丢不了的。”   孟大娘子治家极严,手下的婆子媳妇子都很听话,丫鬟们也从不乱嚼舌根,家风清正。   正因如此,楚云清也不怕那玉佩丢了,想着晚一天也无碍。   结果……   他一边说着,微微蹙起眉头:“但今日去上学,年哥儿便同我说,这玉佩有些来历,若是外人问了,定不能与外人说,他怕有妨碍。”   孟大娘子原软了腰坐在那吃茶,闻言立即直起腰身,眼眸中多了几分凌厉。   “你那个住甜水巷的同窗,姓郑的那个?”   楚云清点头,正想再吃个酥饼,就被母亲打了手:“一会儿要晚食,仔细吃不下东西。”   孟大娘子闭了闭眼睛,她仔细回忆着刚才李思静的话,她确实是说那玉佩长得像当年公主丢过的玉佩。   明懿大长公主是先帝的一母之姐,是官家的亲姑姑,其尊荣自不是凡人可比。   有关于她的一切,在汴京中都是让人津津乐道的动听故事。   孟大娘子记性很好,她仔细回忆一番,突然想起一件陈年旧事。   大约是八年前,景祐十年左右,明懿公主府失窃,听闻丢了不少价值连城的珠宝,因此官家便命城防司会同开封府尹,一起搜寻,想要为姑母寻回失窃之物。   也是那一年,年轻的裴宰执大病一场,将养一月才重新回归朝堂。   那玉佩最终是否寻回,又是谁人所偷,旁人并不知情,孟大娘子隐约只记得闹了七八日的样子,便不再闹了。   她冲陈氏招了招手,让陈氏把那玉佩端过来。   因不方便仔细过问,又因是关扑赢物,也可能是旁的什么原因,李思静到底没有拿走这块玉佩。   孟大娘子仔仔细细把那玉佩翻来覆去看了,她道:“不知这到底是否便是李令人所要之物,也不知是否同大长公主有关,不过……”   她扭头看向楚云清,神色颇为端肃。   “不过既然郑家郎君如此同你约定,你也答应,便不能同外人多说一个字,出了这个门,谁都不知这事,谁也没见过这玉佩。”   她凌厉的目光在两个媳妇子面上扫过,最终落到儿子脸上:“你明日悄悄还给郑家郎君,别的不提,让他仔细收好,不要再拿出来。”   楚云清郑重点头,同母亲说了会儿话,这才捧着玉佩走了。   孟大娘子坐在雅厅里,她望着茶杯出神。   陈氏低声问:“大娘子可还是为那玉佩不愉?”   孟大娘子摇了摇头,片刻之后,她又轻轻颔首。   “也不知到底是好是坏,怎么就这么巧呢?”她呢喃地说,“只希望,是个误会罢了。”   大抵怕这玉佩丢失,楚云清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不能明日再还。   他让小厮暗中打听母亲在做什么,得知她正在安排晚食,这才让小厮掩护,偷偷摸摸出了门,直去了甜水巷,待他把这烫手山药还回去,这才松了口气。   而此时的甜水巷中,孙九娘正坐在沈怜雪家中,从袖中摸出一个长盒,左看看又看看,最终悄悄打开它。   里面安静放着两张度牒。   度牒很大,这时用的还是纸本,上面只有祠部书写好的定词以及花押官印,其余皆无。   这两份度牒,就是用那玉佩抵押之钱换来的。   盒子里,除了度牒还有放着玉佩的荷包。   孙九娘道:“雪妹子,东西你都看看,这玉佩还是还于你,度牒我就拿走了,待到政令更迭,再卖出给你银钱。”   一来一去,沈怜雪看似不费一文便套了两张度牒,实际上她是用自己提供的消息,换来的度牒。   孙九娘凭借这个消息,到底买入多少度牒,又能赚多少,沈怜雪不问,也不甚在意。   她只是对即将赚得的差价感到开心。   孙九娘问:“你觉得到多少可卖?”   其实现在就能卖,只是大抵不会超过六十贯,所以孙九娘想等一等。   这一次,沈怜雪倒是没有什么主意,她只说:“大姐看着操持就是,你能听得信,知道行价,无论卖了多少,全凭大姐做主。”   孙九娘眉开眼笑:“好,雪妹子就只管等钱便是。”   沈怜雪笑了:“好,那我跟团团就等钱来。” 第21章【一更】那个……   之后几日,日子总算平顺下来。   即便有对面王矮子夫妻两人的煎饼摊,沈怜雪这的生意依旧不错,每日大约能卖两百上下,虽然不如最好时候卖得好,但沈怜雪已经很是知足。   然而这样平顺的日子刚过两日,对面王矮子夫妻两个就开始作妖。   他们家的煎饼说实话做的没有沈怜雪好吃,瞧着也不甚干净的样子,油果儿也都是陈的,不是早晨现做,所以吃起来到底有些区别。   但沈怜雪这总有人等,有些人懒得长时间等待,便去了王矮子家直接买。   一来二去,王矮子家的摊位一日也能卖上一百多份煎饼。   他自然没有沈怜雪的面糊配比,也没有秘制的酱料,油果儿又是陈的,如此算下来,每一份的成本要比沈怜雪略低一些,大抵也低不过一文。   即便每日卖一百多份,也能赚五六百钱,这样的生意便是满汴京看,都很令人艳羡。   一开始,王矮子夫妻两个是很满意的。   便是左邻右舍说三道四,那又怎么样?只要豁出脸皮,日子就可以过得好,他们光脚不怕穿鞋的,根本不在乎脸面。   不过这样的人总是不会满足的。   王矮子媳妇就时常在家念叨:“若是咱们家一日能卖上两百,三百,那不是能赚出一贯钱来?”   王矮子是个懒汉。   若他不懒也不能游手好闲过日子,如今能早早起来摊煎饼,还是被自己堂姐并媳妇劝说的。   干这几天,他自己累得不行,但中午回家就能打上一壶黄酒,吃了能足足睡一下午,他便也没什么二话。   如今媳妇整日里说这个,他又不耐烦:“你胡说什么?你且知在那忙一早上多辛苦,这要是多做两百,还不得累死我?你这贼婆,也不知道心疼汉子。“   王矮子媳妇有些委屈,不过她眼睛一转,还是道:“当家的,咱家这地也是小了,你知道那孙九娘吧?”   王矮子百无聊赖哼一声,他媳妇就又说:“那孙九娘光靠房租,每日吃香喝辣,日子过得别提多好,咱们也就辛苦这些许时日,待以后能再攒下一套屋舍,把它租出去,那不是躺着也有钱?”   只要能偷懒耍滑,王矮子是万事都肯干的。   三说两说,王矮子便心动了。   于是,这一日清晨,王矮子一站在板凳上,立即就跟媳妇吆喝起来:“今日煎饼只要七文,只要七文。”   王矮子家竟然降价了。   沈怜雪一向比他们早出摊一刻,这会儿站在炉灶后,能清晰听到王矮子的吆喝声。   她微微一愣,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看后面排队的食客陆续有人退出队伍,去排王矮子家的摊位。   原本等煎饼的约莫有二十几人,现在走了一多半,只剩下十来个嘴挑的老食客。   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味道虽然差一点,但便宜一文钱,这便就足够了。   长此以往……长此以往,她这边还能有客人吗?   沈怜雪心中一沉,她一贯平和,此时不免有些恼怒。   虽说生意之间总归是要斗法,但像王矮子家这般无赖的绝无仅有。   且他们不挑别人欺负,光挑沈怜雪这样的孤儿寡母,她孤身一个人带着女儿,没有婆家也没有娘家,孤零零的,身边连个帮衬都没有。   便是心生不甘,便是满怀怨恨,她也什么都做不了。   沈怜雪呆愣愣站在那,从未生过的委屈突然袭上心头。   他们不过是欺负她孤儿寡母,不过欺负她没有亲人。   可凭什么,凭什么她要被人欺负。   凭什么这些人就可以这么肆意无赖,毫无顾忌地侵吞别人的生意,并且为自己的“机智”而得意洋洋。   而她,就要被剥削,被欺辱,被赶出家门,无依无靠。   沈怜雪低下头,心中又酸又涩,难过到了极点。   她想不明白,为何自己的日子这么难,眼看刚有起色,转头就被洪水吞没。   就在这时,熟悉的童音在她身边响起。   “娘,娘客人还等着呢,”沈如意用自己柔软温热的小手握住母亲的手,“娘,咱们不怕他,他是坏人,坏人不会有好报。”   沈如意稚嫩的童音在摊位前响起,熟客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沈怜雪白了脸,便不由出声安慰。   “老板,你这煎饼是真好吃,”有个中年男人道,“我家娘子买过那家的煎饼,鸡蛋壳子都没弄干净,酱料的味道也不对,煎饼皮有厚有薄,做得很是敷衍。”   他一一列举,然后咧嘴一笑:“我就跟我娘子说,咱们辛苦一整日,就要吃好的,便是在这街市上采买早食,也要选做得好的来买。”   “既然是为了口味,就不管售卖几何。”   他的话得到了许多老食客的赞同:“就是,咱们也不缺那一文钱。”   赞同声此起彼伏,沈怜雪心中的抑郁略有些散去,她强打精神道:“多谢诸位,谢谢大家的支持。”   她在锅灶上倒了一勺面糊,继续做起煎饼来。   虽然还是有不少老食客支持,也有人极度挑剔不喜略有些脏的摊主和摊位,但沈怜雪今日的生意确实是这几日里最差的。   一直到巳时,也只卖出一百多份,放在炉灶边上笸箩里的油果儿还剩下几十根。   她摊位前的客人越来越少,而王矮子家的客人却越来越多,两口子笑得都要合不拢嘴,那媳妇子更是欺人太甚,是不是说上一句:“咱们小本买卖,能糊口就行,之前那定价着实是有些高了。”   她反复这么说着,有那喜欢贪小便宜的就说:“可不是,不过一个份煎饼,哪里值那么些钱。”   王矮子家摊位前那可是人头攒动,热闹非凡,沈怜雪这边终于没了客人,小推车里还剩下不少油果儿、蛋、菜,沈怜雪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她微微叹了一声,不再强颜欢笑。   沈如意担忧地看着母亲,见她紧紧抿着嘴唇,眉目紧蹙,便知道她心中定是难受极了的。   她心里很是着急,却又不知要如何安慰母亲,也不知要如何解决眼前困境,只能跟着干着急。   这会儿灌汤包摊子里,卫月娇也差不多忙完,她洗干净手过来,见沈怜雪那个样子,不由道:“这王家也真不要脸。”   沈怜雪没说话。   卫月娇也同她相处了几日,知道她的柔弱性子,见她如此,只得道:“他做的东西不好吃,那油果儿都买人家卖剩下的,也不知新鲜不新鲜,现在虽是冷了,但东西放的时间长,也放不住。”   沈怜雪这边用的油果儿,她每天都亲眼见人给送来,都是早起现炸的,也选的卖的最好的那家,味道肯定能比王矮子好一大截。   但面对这种情况,卫月娇也不知要如何办,她只能安慰沈怜雪:“过几日,他们都尝过不好吃的煎饼,就会回来找你。”   沈怜雪点点头,沉默地道:“谢谢月娇姐,让你操心了。”   卫月娇见她脸上都没了笑,不由叹了口气。   这沈娘子,日子可真难过。   今日阴天,沈怜雪顶着寒风又等了一会儿,见实在没有客人,便把油果儿取出几根,递给卫月娇:“月娇姐,我不用过夜的油果儿,这个你拿家去吃吧,我们母女吃不了。”   卫月娇爽快接过,想了想又道:“你也不用特别着急,日子还长,咱们边过边看。”   沈怜雪点头,再度道谢,便领着沈如意走了。   她先把炉灶还给刘二娘家,又把油果儿给她家和孙九娘家都送了些,这才拿了剩余菜蛋回了家。   到了家,沈怜雪也不歇着,她把东西都收拾好,问沈如意:“团团,咱们中午出去吃吧?”   沈如意呆了呆,仰头看向母亲。   沈怜雪脸上笑意虽有些淡,但她已经比早晨那会儿好了许多,眼底也没有委屈的湿润,只剩下对女儿的温柔。   被女儿这么担心,沈怜雪便揉了揉她的头,轻声细语道:“我早起大概想通了,煎饼摊子能赚多少是多少,明日大不了少卖些,倒是不太妨碍,之前咱们也想过,要不要做酥角,我想试试改成酥饼,回头和好面自己炸,这样就不担心油果儿卖不掉了,每日做多少卖多少。”   沈怜雪上午沉着脸,并非只是在生气憋屈,她在认真思考对策。   在对方以低价打压,她又不想跟着降价的情况下,只有改进自己的方子,把煎饼做得更好吃,方能站稳脚跟。   只有如此,她才不会惧怕任何人。   无论对方怎么降价,怎么效仿,只要她能努力做到比自己原来做的更好,让食客们因为味道选择她,就足够了。   到了那时候,她才真正变得强大起来。   沈怜雪深吸口气,定定看着女儿:“我的煎饼,是自己调配了面糊、酱料、选了最好的油果儿,才有的味道,每一样东西,都是我都团团给我的灵感,进而才有了这鸡蛋煎饼。”   “我不想降价,不想辜负了团团的努力,也不想辜负我自己的努力。”   沈怜雪跟女儿说:“所以我想,如果我能做的更好,食客们是会选择八文钱的沈氏煎饼,还是七文钱的王氏煎饼。”   “我想试试看。”沈怜雪道。   沈如意心里的酸涩重新翻涌上来,她一把抱住母亲,用自己柔软的脸蛋在她脸上蹭了蹭。   “娘,你一定能成功的,”沈如意气哼哼地说,“那个矮子一看就很不行,他的面糊里还有疙瘩呢。”   沈怜雪听到这话,终于展露了今日的第一个笑颜。   “是啊,他一看就不行。” 第22章【二更】明媚……   沈怜雪领着女儿出了门。   她们今日要去的是跟十里坊左临的东角楼街,从东角楼街往南行,则是南通一巷,这里专卖锦缎布匹,汴河北岸的百姓们若要采买布匹成衣,多来于此。   沈怜雪领着女儿出了门,眼看时候还早,且这会儿略有些薄阳,便未凭马,只牵着女儿的手一步一步往前走。   沈如意见母亲神色淡然,便以为她对王家夫妇的事略放过,就仰头说:“娘,咱们去买什么?”   “咱们要买冬日夹袄棉靴,”沈怜雪道,“还得买厚被子,窗幔,以及麻布。”   沈如意便点头:“冬天要到啦。”   她声音轻快,似乎一点都不觉得寒冷冬日难熬,奶奶的童音里还带着盼望:“不知道会不会落雪。”   “落雪好好看!好好玩!”沈如意说。   沈怜雪看女儿兴高采烈,便也笑着说:“那娘再给你做个手套,到时候你就可以堆雪人了。”   母女两个说说笑笑,走了将近两刻才来到东角楼街。   穿过角楼街上栉比鳞次的商铺,看着漫天飞舞的彩幡,沈如意不由感叹:“好漂亮啊。”   沈怜雪抬头,也看着那些彩幡。   这条商路卖什么的都有,但比之十里坊,大多都是八开门的脸面,上下两层,彩幡高昂,欢楼多姿,瞧着便知是大店。   此处有茶坊、正店也有绸缎铺、金玉斋,总归都是富贵人家闲逛之所,正值午时,却依旧宾客盈门,生意兴旺。   沈怜雪看着那些正店,见他们外面的彩楼欢门漂亮异常,直入天际,不由感叹:“也不知这样的店面生意如何,怕不是要日进斗金?”   便是算上前一世,沈如意也没来过这样的铺面,她想了想,特别认真回:“娘,以后咱们自己开一家,不就知道啦。”   沈怜雪今日心情实在糟糕,但每每同女儿闲聊,便是说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她也能渐渐由阴转晴。   对于她来说,女儿就是她人生里唯一的光明存在。   两个人往前走着,遥遥便见前面立了不少卫军,粗粗一看,皆是戴盔披甲执械。   这些卫军足有二十人之众,皆年轻气盛,威武高大,神采奕奕。   沈怜雪最是惧怕这样高大威武的年轻男人,远远见了,立即有些心慌,额头顿时出了汗。   且不提这些卫军整齐排在正店门前,堵了大半街市,便是看其身上的煞气,也让人不敢靠近。   沈怜雪牵着沈如意,母女两个都没靠近,远远就停住了。   沈如意紧紧握住母亲的手,她仰着头,担忧地望着她:“娘,咱们改日再来吧,如今天还不冷。”   天还不冷,衣裳被褥可晚些再买,不急于一时。   但沈怜雪虽面色仓皇,却并无半分退缩,她深深吸着气,好半天才说:“明日似要变天,今日瞧着天就很阴沉。”   沈怜雪的声音很轻很薄,好似一缕青烟,一瞬就要飞散在风里。   “我不能,”她呢喃地说着,也不知女儿是否能听懂,“我不能怕一辈子。”   她总得适应这个世界,努力从旧日的阴霾里走出来,女儿需要她,她要做个坚强的勇者,而非懦夫。   沈怜雪用帕子擦了擦汗,她努力让自己的手不那么抖,也努力不去看那些卫军到底有多高,到底有多壮。   他们不会伤害我,他们没有理由伤害我。   沈怜雪心里不停地念叨着,她站在那足有一刻,无论如何都无法往前多走一步。   沈如意就安静陪在母亲身边,她轻轻握住母亲的手,想要给她力量。   就在这时,边上有两个行人突然开口。   “那是哪家王爷,排场好大,竟还这么多卫军前呼后拥。”   这两人就站在母女俩不远处,要等左近那家正店的桌位,因着无聊,便闲话几句。   另一人听到朋友询问,垫脚看过去,他虚着眼,好半天才看清:“好像是……那是宰执大人吧?”   一听说宰执两个字,四周等位的百姓便都仰起头,努力往前方望去。   只有沈怜雪母女两个,根本不在乎前方是哪位宰执,也不在乎是哪位皇亲贵胄这么大阵仗,沈怜雪如今所想,就是先让自己冷静下来。   沈如意想了想,从小背包里取出木杯,举手递给母亲:“娘,吃些水?”   沈怜雪点头,接过那小巧的木杯,仰头一饮而尽。   冰凉的水落入喉咙里,沈怜雪飘忽的神智逐渐回笼,她深吸口气,双手终于不再如刚才颤抖。   她把木杯盖好盖子,给沈如意放入小挎包里,然后才道:“娘以为自己已经好多了,没想到还是会害怕。”   沈怜雪坦然跟女儿说着。   她已经摆了许久摊,也同各种各样的食客打过交道,往常过来排队的不是没有高大健壮的男人,偶尔路上行走,也会碰到各色人等,她以为自己已经好了。   她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害怕,不会再为那些旧日梦魇而屈服,也不会再瑟缩在自己的壳子里,可悲又可叹地度过余生。   但今日,猝不及防看到如此多卫军,她才意识到自己还没有全然好起来。   心底的旧伤已经成了一道永远合不拢的伤痕,只要轻轻一撕扯,就会鲜血淋漓,伤筋动骨。   沈如意说:“娘,咱们家去吧。”   她的声音几乎都有了哭腔,她几乎是恳求地,想让母亲不要如此痛苦。   但沈怜雪却还是苍白着脸,坚定地摇了摇头。   她深深喘着气,她能感觉到自己已经好了许多,她敢走出家门,敢同食客说话,也能在嬉闹的人群里行走,同商铺的老板们讨价还价。   即便她依旧瑟缩,即便伤口依旧刺痛,依旧无法全然治好顽疾,却也希望自己可以如常人那般生活。   经过这些时候的努力,她意识到自己是可以的。   以前可以,现在也依然可以。   沈怜雪深呼口气,正想往前继续走,就听等位的百姓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有人道:“哎呀,家里有亲卫的宰执,是裴相公吧?”   另外道:“那便是裴相公陪大长公主殿下出来品美食,若是大长公主,这阵仗倒是显得有些低调了。”   “可不是,大长公主一家真是忠勇无二,让人敬佩。”   百姓们七嘴八舌,所说之人沈怜雪并不认识,也不熟悉,只大约听过邻里说些琐事,她只知道明懿大长公主是官家的亲姑姑,而驸马早年为守边关,战死沙场,如今是大长公主家的长子代父守国。   这样的一家人,无论什么阵仗,百姓都不会多说一个字。   在百姓们的八卦声里,沈怜雪的情绪竟然意外地平复下来。   是啊,皇亲国胄如何,权相宰执又如何,百姓们不还是想说就说,想问便问?   所以那些卫军,不过是公主殿下跟前的体面,是为了保护公主而存在,并非为了欺压百姓。   沈怜雪的胆怯和颤抖,她的冷汗和心痛,一瞬间平复下来,心底深处甚至还产生了一分好奇。   对于明懿大长公主,对于裴相公,对于这忠勇非凡的金玉门第,她真的知之甚少。   沈如意见母亲的脸色好看起来,心里也很高兴,她仰头道:“娘,你好厉害!”   沈怜雪摸了摸沈如意的头,偏巧听到边上有两个媳妇子,正议论着。   “裴相公真是龙章凤姿,是难得优雅平和的世家公子,只可惜性子太冷,听闻公主几次三番给他操持婚事,都未果。”   另一个媳妇子就道:“我也听闻了,裴相公如今将近而立之年,竟依旧未曾成婚,若非官家眷顾,怕是被降罪,哪里还能进政事堂。”①   媳妇子们七嘴八舌,议论的都是英俊潇洒的宰执大人,沈怜雪一下子没了兴致,领着女儿继续前行。   沈怜雪确实好了许多,也不再那么惧怕,但她依旧领着女儿远远躲着那些亲卫,只贴着街巷的另一侧行走。   待到路过大长公主同裴相公用午食的白矾香楼,沈怜雪为了不去看那些亲卫,只仰头望彩楼欢门上看去。②   白矾香楼是白矾楼的一处分店,所售之饭食皆用花做,精致精巧,十分引人。   因主打风雅精致,白矾香楼的整体装潢也典雅至极,彩楼欢门并不那么五彩热烈,反而用鲜花做以点缀,取幽静之意。   穿过欢门,便能遥遥看到白矾香楼二层的景亭。   此时正是正午时分,这一条街上的大小正店脚店都很热闹,可谓是宾客盈门,络绎不绝。   饭食香味在整条东角楼街上蔓延,惹得不再操心母亲的沈如意也咽了咽口水。   但东角楼街的热闹是别人的,此时的白矾香楼依旧安静优雅。   在其景亭之中,摆了一方长桌,长桌两侧,坐了三人。   头戴璀璨金冠的紫衣妇人背对着欢楼,让人看不清面容,在她侧手边,却坐了个身子挺拔,面如青松的清隽男人。   此时,金乌悄悄从白云中探出头,丝丝缕缕的光照耀大地,明媚了年轻宰执英俊逼人的脸庞。   沈怜雪的目光,恰与其对视。   阳光明媚,鸟语花香,彩旗飘飘。   楼上那公子,戛玉锵金、霞姿月韵,非凡人也。   而沈怜雪却觉得自己仿佛被两道寒冰刺了心肺,周身只有冰冷。   年轻宰执的目光太冷,冷得让人不敢窥探,冷得让人不再留恋。   沈怜雪微微一愣,她立即别开目光,低下头去,同沈如意道:“团团,你且瞧瞧想吃什么,咱们先去用午食。”   沈如意根本不知这一番眼神官司,她兴高采烈指着前面一家铺面:“娘,我想吃旋煎。”③ 第23章【三更】娘做……   在东角楼街卖旋煎的有一家脚店,名叫吉祥旋煎,其所售卖的旋煎多为酸馅、肉馅等,还有豆腐、虾糜、鱼糜之类,香料味道很重,基本去除了腥膻之气。①   沈如意听刘春燕说过几句,因同他们家的炙烤有些仿佛,所以刘二娘特地带着家人过来尝过几次,最后觉得品类不甚相似,且吉祥旋煎偏做面食,最好吃的薄皮肉馅,刘二娘便放下心来。   沈如意记性好,刘春燕说过几次,她就记住了。   她一贯爱吃酸馅,肉馅市场上卖得不多,但若有游摊叫卖,沈怜雪也会给女儿买来,让她尝鲜。   母女两个进了旋煎店,就瞧见里面桌椅都坐满,沈怜雪领着她寻了个角落位置,便坐下来点菜。   说实话,旋煎店虽开在东角楼街,但沈怜雪看来,其菜单还不如刘二娘家丰富,酸馅就那两种,一种是白菜的一种是雪里蕻的,大抵味道差不了太多。   肉馅就只有一种,沈怜雪看了旁人桌上,见这家店的肉馅做得小巧,不过小儿巴掌大小,皮擀得很薄,捏成尖尖角子,再加上刚煎好端上来,自是油光水亮,十分诱人。   沈怜雪问了女儿一声,便低声同食娘子要了二两肉馅,二两酸馅,想了想又要了二两油豆腐,想着晚上给女儿煮菜汤。   这是大店,楼上楼下足有三层,上面是雅间,下面是大堂,前面便有两个厨师当街旋煎,后面也有个厨房,食娘子和小二来回穿行,手里捧着摞成宝塔的碟子送餐。   这么一番热闹景象,人来人往的,居然没让沈怜雪害怕。   她仔仔细细看了这铺面里面模样,低头跟沈如意道:“团团,你看这店铺,光是食娘子就要三五人,楼上还不知是什么模样。”   她一边说,一边教女儿数数,沈如意跟着数:“一,二……哇有五个婶娘,四个叔伯。”   她这次算对了,沈怜雪笑着给她倒了一碗紫苏熟水,让她润润口。   沈如意喝了一口,就有个兜售小二过来,笑眯眯问:“小娘子,可要吃果品?”   这种店铺里,小厮都会捧着应季的果品兜售,一般三五文钱一小包,大抵吃完了饭菜便能上。   沈怜雪满心都是旋煎铺子的装潢人口,她看了一眼小厮手里捧的托盘,便道:“要旋炒银杏和糖栗子,一样两包。”   旋炒银杏和糖栗子都是现做的,放到桌上时还热乎着,小二笑盈盈送了她们一壶酸梅汤,收了钱便走。   沈怜雪把其中一份放到包里,准备回去给沈如意当零嘴,另一份她直接撕开,一颗颗给沈如意剥。   旋炒银杏是用盐炒的,壳子外面有一层盐粉,远远闻着还有一股子不太明显的臭味。   这个时节刚好银杏落地,汴京大街小巷都是这味道,百姓早就习惯。   沈怜雪捏了几个银杏给女儿,沈如意吃得津津有味:“娘,这个好吃,你也吃。”   她们将要吃完果品,菜食就上来了。   肉馅旋煎刚出锅,呈上来的时候还滋滋作响,浓郁的肉味扑面而来,让人食指大动。   沈怜雪夹了一个,用筷子轻轻碰了碰旋煎底部的脆皮,只听得“呲呲”之声,然旋煎里面却又柔软多汁,一口下去肉汤便滑入嘴里,香气扑鼻,外焦里嫩。   她不叫女儿吃,自己轻轻吹过,小小咬了一口,喷涌而出的带着浓香的热气一瞬便沾染了她苍白的眉眼,给她雪一般的脸庞上增添几分香火气。   沈怜雪冲蠢蠢欲动的女儿摇摇头:“不行团团,太烫了。”   沈如意只好等:“好吧。”   她喝了半碗紫苏熟水,沈怜雪才把吹凉的旋煎夹到她盘子里。   沈如意也怕烫,跟小松鼠一样,先用小鼻子闻了闻,然后又试探性地咬了个小口子。   裹挟着葱香和香料的肉香直钻鼻尖,里面放了葱姜,去除了大半腥味,也使得肉香更为浓郁。   这一小口,完全满足不了腹中空空的沈如意。   她又咬了一小口,觉得没那么烫了,这才埋头吃起来。   沈怜雪看她吃得脸上红扑扑的,伸手帮她擦干净脸,然后道:“团团喜欢吃,娘也能做。”   她总是想尽办法给女儿最好的,衣食住行,从来不含糊。   沈如意点头:“娘做的肯定更好吃。”   这家旋煎店上菜很快,母女两个吃得也不慢,约莫两刻便用完了。   沈怜雪把剩下的油豆腐放在油纸包里,一起放在背篓里,然后便领着女儿离开旋煎店,往南通一巷行去。   刚一进巷子,就能瞧见比之东角楼街更漂亮的彩幡。   因是售卖布匹锦缎的,家家彩幡都是描龙画凤,浓妆艳抹,遥遥看去,仿佛天都被五彩织锦渲染,变得温柔多情起来。   沈怜雪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寻了其中一家:“这是你丽婶婶推荐的,道他们家的成衣又便宜又实惠,咱们先去给你买袄子。”   沈如意年纪越发大,从沈家带出来的衫儿衣裙还能改改,但袄子若要改,里面的鸭绒便不够,如此会越穿越薄,越来越无法抗风挡雪。   沈怜雪为什么之前那么担忧,就是觉得以后的冬日难熬,怕让女儿冻着饿着。   但现在,即便煎饼摊的生意没有以前好,却也比浆洗衣物强上许多,再一个,那度牒能以二十贯钱买下,无论卖多少都是白赚,也正是因此,沈怜雪的腰杆都直了,心里也有了底。   人一旦有了底气,似乎就不会再惧怕任何事,哪怕那些事是她心底里最深的伤,现在除了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她也学会渐渐不那么在意,能渐渐控制住自己。   沈怜雪定了定心神,领着女儿进了成衣铺子,抬头就瞧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穿着彩绸衣裳,站在门口陪笑脸。   “这位娘子,”他一见沈怜雪和沈如意,便迎上来,“可是要采买冬衣?”   这个时节的客人大多都是买冬衣,沈怜雪和沈如意母女两个身上只穿了夹袄,冬衣应当还么置办。   因他是年轻男孩,长得又很俊俏,沈怜雪便并未紧张,只说:“想给女儿挑两件厚实一些的袄裙。”   采买小厮眼睛一转,就道:“我们店里如今有年底清卖,若是买三身以上,还能给您打个折,最后只要付八成便可。买三身是最划算的,娘子自己也可买一身,冬日里穿很暖和。”   他说话的工夫,已经引得沈怜雪来到柜台前,给他介绍现在铺子里有货的成衣。   给小孩子做的衣裳都很漂亮,料子一般都是浅粉、藕荷或者葱绿的,穿在身上粉嫩嫩,一团可爱。   沈怜雪看了看,又费力把女儿抱起来,让她自己选。   沈如意一贯喜欢粉红颜色,如今只看一眼,立即选了那身绣着海棠的粉红斜襟夹袄并水红的百迭裙。   裙缘绣了一圈海棠花儿,被光影那么一照,很是有些璀璨夺目。   这样的普通百姓可穿的成衣,竟也可以做得这样精巧。   沈怜雪摸了摸那衣裳,问小厮:“这一套几何?”   小厮便道:“这一套衣袖和裙缘都收了线,以后若是小娘子长个,放开还能再穿两三年光景,且绣活是我们翡绣楼最好的绣娘所做,每一件都要绣上三五天光景呢。”   所以这一身衣裳,最少要做十日左右。   小厮看她神色平静,这才道:“这一身海棠团花鸭绒夹袄,要六百钱。”   这一身衣裳,就要半贯钱。   但沈怜雪细细摸了,里面确实很厚实,穿在身上一定不会冷,她算了算价,心里暗暗有了成算。   见她点头,那小厮心里略松了口气,又给沈怜雪推荐了一套略薄一些的紫藤萝夹袄,沈怜雪和沈如意也都很喜欢。   待挑完了女儿的衣裳,沈怜雪就有些犹豫,沈如意就说:“娘,团团到了春日肯定能长个,你就给自己买一身厚袄子吧,往后早晨肯定很冷,若是冻得做不成生意可怎么办。”   沈如意清脆的声音在铺子里回荡,正坐在柜台后打瞌睡的女掌柜听到,不由也睁开眼睛。   瞧见沈如意小豆丁一样的个头,她忍不住笑出声:“这小囡囡,说话怪伶俐的。”   她声音软软绵绵,带着吴侬软语的意蕴,好似柔情似水。   沈怜雪向她看去,只见那女掌柜抬起头,也向她瞧过来。   两个人的目光相对,都愣了一下。   大抵没想到能在这成衣铺子里瞧见这么漂亮的女人,一时间都有些回不过神。   还是那女掌柜见多识广,很快便挪开眼眸:“这位娘子,我们家的成衣在这条街上数一数二,你要是觉得贵了,可以出去别家看看,最后保准会回来我这。”   沈怜雪见她说自己货品的时候一扫刚才的困顿,她目光炯炯,满脸都是骄傲,一看便是对自己的衣裳分外有信心。   做生意,合该如此。   沈怜雪把她的神情记在心里,脸上也露出一个笑容来。   “我不用比,也知道你家的衣裳好。”   既然人家掌柜都那么说,沈怜雪便也没推三阻四,她原本想选一身灰绿的袄裙,却被沈如意拦住了。   “娘,选这个,选这个,”沈如意努力惦着小脚丫,指着柜台上那身紫藤萝袄裙,“娘选这个,咱们穿一样的,好看!”   她兴奋地说,小脸都激动红了。   沈怜雪摸了摸她的头,不忍心让女儿失望,最后还是选了这一身袄裙,不过却也另买意见厚实的素青袄子,以摆摊时穿。   四身衣裳,一共要两贯三百五十钱,女掌柜说话算话,给了算了八成价格,最后还送了沈如意一个兔儿帽。   沈如意当即就戴在头上,特别高兴地问:“好看吧,团团最好看!”   女掌柜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是,你最好看。” 第24章【一更30章】我要酥饼……   买好衣裳,沈怜雪便把衣服都放在背篓里,直接把背篓塞满。   她弯下腰,慢慢把背篓背起来,感觉也没那么沉重。   沈如意道:“娘,咱们快家去吧。”   沈怜雪就笑:“小操心鬼,无妨的,你丽婶婶说被褥可以请帮闲给送。”   在汴京想做任何事,都可以花钱找帮闲,只要银钱给到数,不杀人犯法的事都能做。   果然,待沈怜雪买好了褥子和一床厚实的同样是鸭绒的新被,便有帮闲来问价,沈怜雪把被褥和衣裳都交给他,留了孙九娘家的地址,然后便领着女儿继续在东角楼街看。   她今日倒不是为了闲逛,她想看看这条街上什么样的脚店正店生意最好。   如此粗粗看了一圈,沈怜雪才领着女儿往家走:“瞧着他们生意最好的,要么就是自己所产的酒酿好吃,要么就是饭食新颖别致,再不济也要味道出众,能做出旁人做不出的味道来。”   沈怜雪同女儿分析:“若是我们下午也要出摊,必是要做些新鲜花样,或者味道让人流连忘返,做些什么好呢?”   沈怜雪天生适合做厨娘,她似乎一拿起锅铲就知道要如何做菜,便是寻常人从未听过尝过的东西,她自己也偶尔能侍弄出来,让女儿吃的开心。   就比如那菜汤,这一整条东角楼街的彩楼欢门里,没有一家有。   但味道却是极好的。   沈如意知道那些似乎很好做,但能靠自己想出来,就很不一般。   她仰着头,道:“娘,你做的菜汤就挺好,简单却好吃,尤其是冬日里吃上一回,浑身都舒坦。”   沈怜雪笑笑,说:“也就你觉得娘怎么都好,那菜汤多简单,哪里值得出门来吃。”   沈如意竟然认真想了这个问题。   她自己回忆着《菜谱》所描述的“火锅”,越想越觉得诱人。   “怎么不行?谁家也不耐侍弄饭食,汴京百姓人人都爱出来用饭,娘的菜汤若是弄得复杂精致一些,保准也有很多人爱吃。”   “就比如……”沈如意努力回忆,“就比如我们可以用鸡汤,骨头汤甚至芥辣汤做底,这样煮食物的时候就会有不同的风味呀。”   沈如意掰着手,说的特别认真。   沈怜雪见她那一门心思夸赞自己的小模样,又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头:“好,我们团团说好,那就很好。”   沈如意开心笑了。   今日回家,沈怜雪把冬日的衣裳都寻出来,沈如意的衣裳都有些短了,她之前补过一次,这次只是同新衣裳比了比,挑了颜色相近的做里衣长裤,又给她配了两双麻布袜子。   如此配好,沈如意冬日的衣裳便有了。   母女两个早早睡了,过了几日,天气越发寒冷,清晨再去出摊时,沈如意就穿着那身紫藤萝的新袄子,漂漂亮亮站在摊位后面。   沈如意这一亮相,把这个简单的煎饼摊衬得蓬荜生辉,简直都要在灰蒙蒙的天色里发光。   沈如意自己也很喜欢这一身新衣服,她特别神气,昂首挺胸站在那,脸蛋红红的,眼睛大大的,漂亮得像个年画娃娃,可爱得很。   女儿心情好,沈怜雪自己心情也是极好的。   她似乎已经不太在乎白日的生意,只要能把油果儿卖完,不会又剩下一堆,就能让母女两个高兴。   她们高高兴兴站在那,沈怜雪还让沈如意自己去买灌汤包,母女两个准备先吃早饭。   沈如意啪嗒嗒跑过去,先问:“月婶婶,团团今天漂不漂亮!我娘给我买了新衣服,我好喜欢。”   卫月娇早就瞧见她了,这会儿等她过来,收了钱给她拿了三个包子,又送了一碗水饭:“我们团团就是漂亮,这身衣服也好看,回头婶婶也给你荷花姐买一身。”   沈如意使劲点头:“好!那个铺子的婶婶也漂亮。”   卫月娇喜欢得不行,伸手捏了捏她的脸,同沈怜雪说:“你家这个,真是个小人精,却也而特别爱人。”   沈怜雪听到别人夸自己女儿,心里就舒坦,一向淡漠严肃的面容也多了几分喜气,甚至还有些笑模样:“她就是爱说话,跟个小麻雀似的叽叽喳喳。”   闲聊几句,客人便陆续登门,沈怜雪和卫月娇便各去忙碌,没空闲话。   这几日观察下来,沈怜雪也注意到对面的王氏夫妇其实都很懒惰,他家那汉子虽是厨子,都是他来摊煎饼,但每每见客人多了,也很不耐烦,态度是极不好的。   那妇人更是时时挑着眉眼,不过大抵是见钱眼开,客人若要多问几句,也都勉强答了,却不热心张罗。   他们似乎只对收钱感兴趣,若说好好做煎饼吃食,却是没有的。   沈怜雪瞧着他们那边摊位,见便是便宜一文,食客们也渐渐不买账,沈怜雪一直咬着牙没降价,倒是颇赚了一波口碑。   老食客陆陆续续回来,沈怜雪的生意又重新好了不少,她每日大抵能卖到一百七八的样子,往常卖完就走,也不多盘桓。   而这几日,因着沈怜雪一直不降价,王氏夫妇的脸色越发难看,似乎他们便宜的那一文钱被沈怜雪抢了来,就连那妇人也开始不耐烦起来,惹得食客越发没趣,便也不去找他们买煎饼。   沈怜雪虽总是板着脸,喜怒不形于色,但她做煎饼是极为专注的,更要紧的是,这摊位上有可爱的小囡囡,那一张嘴就跟装了黄鹂,能跟客人们嘚吧一上午不嫌累。   冬日里,等候的时候本就多了几分不耐,可这恰好有个开心果,倒是让食客心情好了不少。   如此一来,王氏夫妇即便降价拉了一波客人,却也没有维持多久,不过三五日的工夫,客流又渐渐淡薄,只剩百十来个了。   即便百十来个,生意也是赚的,放在沈怜雪这里,能卖一张是一张,她心底里都是高兴的。   沈怜雪瞧着生意稳定,回家忙了两日,做出了一种很薄很脆的酥饼。   这种酥饼是把和面团擀成薄片,放到油锅里炸,可以蓬出酥角一般的酥脆表皮,而内里无馅,一口下去嘎吱作响。   这是沈如意想的法子,沈怜雪尝试几日,终于做出大小正好的酥饼,在家里又试了几回放到煎饼里的味道,还拿去给孙家刘家和李丽颜尝,大家一致都说好后,她下午就在家里炸了五十个左右,仔细放到篮子里,待到第二日开摊来卖。   如此第二日再开摊时,沈怜雪就直接在摊位上摆了炸好的金黄酥脆的酥饼。   会来她这里买煎饼而不去王家的,要么就是不喜脏乱,要么就是喜欢沈如意,要么就是老饕,对吃食很是严谨,轻易不肯糊弄。   第一二类暂且不伦,便是第三类食客最是喜欢尝试新品。   这一筐酥饼刚摆出来,就有老客问:“团团老板,这是什么?”   他们都知道要问沈如意不问沈怜雪,而沈如意也能回答清楚。   果然,沈如意立即神气说:“这是我娘新研制的酥饼,比油果儿脆得多,特别香,阿叔可要尝尝?价钱一样的。”   一份煎饼一般配一根油果儿,若是换成方角酥饼,就放两块,瞧着几乎是一样大小。   听到价格一样,还是新作的,就有人说:“我要酥饼。”   第一个食客要了酥饼,其他的食客就好奇起来。   待到这一份煎饼做完,沈怜雪把其放到油纸包里递给他,那中年汉子便立即放到鼻尖闻了闻。   “唔,”他感叹道,“就是每天吃,也觉得香。”   沈怜雪脸上淡然,耳朵却竖着,就等听食客的反馈。   刚做好的煎饼黄橙橙金灿灿,冒着氤氲的热气,散着鸡蛋和面粉独有的香气。   这种香气,让人食指大动,诱人饥饿。   那汉子简单吹了吹热气,立即迫不及待咬了一口。   便是在热闹的人来人往的街市上,四周排队的食客们也听到他口中传出的“吱嘎”声。   清脆的声响唤醒了每个人的胃口,也把他们从寒冷的冬日清晨解救出来,不管自己吃没吃上,但那暖人心肺的热乎劲儿,似乎也跟着温热的锅灶一般驱散了每个人身上的寒意。   沈如意清晰听到后面有人咽口水。   “怎么样,怎么样?好吃吗?”有人迫不及待问。   那汉子都顾不上烫,连续吃了三口,这才心满意足停下来。   别看他面色黝黑,看起来是个粗人,但一开口,却还有点文采。   “甚好,甚好。”他得意地说。   “以我的口味来说,比油果儿要好吃,酥饼整个都是酥脆的,很薄也很酥,配合略有些软的煎饼,简直是天衣无缝,甚是般配。”   他嘀嘀咕咕说了一大堆,后面的食客立即有了计较,闻言不再听他长篇大论,只踮着脚看前面还有几人。   每个人都想:早点轮到我就好了。   如此一来,食客们到了摊位前,自动就知道要选哪一种。   沈怜雪今日只预备了一百五十根左右的油果儿,酥饼预备了五十多张,因着酥饼若是吃不完,这样的天气放上三五天也不会影响口感,所以沈怜雪准备得其实不少。   但令她没想到的是,前面的食客要的竟然都是酥饼,而油果儿竟卖的慢了些。   沈怜雪一口气忙了两刻,才略歇了歇,她正要用帕子擦擦汗,就听前面一声怒吼:“说,这煎饼可是你家卖的!我娘昨日买了家去,竟是腹中剧痛,上吐下泻不止。”   那汉子怒吼道:“如今我老娘躺在家里人事不知,你这贼子要如何陪?” 第25章【二更31-32章双更……   清晨的汴河北岸,几乎算是一日中最繁忙时。   南来北往的商贾客船,随着闸门大开涌入汴京,这条平静拉一晚的汴河上,顿时便楼船密布,风帆飞扬。   而汴河两岸上,早早开张的商铺栉比鳞次,商贩们有的直接落地售卖,有的嘴里哼着小曲,在市坊里穿行,卖力地卖着自己货品。   袅袅炊烟从每一个早食摊位上燃起,叫醒了沉睡的城。   端着洗漱用水、香药面巾、茶水早食的闲汉小厮走街串巷,为不愿出家门的懒人送去过早之物。   而早早醒来,赶去上工的百姓们,则沿街买自己喜欢吃的早食,一路走一路吃,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对新一日的期待。   天光熹微,云卷云舒。   这是汴京每一个平凡清晨的缩影,也是每一个普通汴京百姓的日常。   繁闹的城,给了维持生计的营生,也给了他们未来。   可就在这一刻,平静的清晨被一声怒吼打破。   那是个高大到让人惊惧的汉子,他皮肤黝黑,脖颈上都是青筋,在这么寒冷的初冬时节,他竟依旧穿着短褐,似乎根本不知道冷。   他那一双牛眼,狠狠盯着王氏夫妇,似乎只要他们说出一个不字,他就要把这对夫妇当街打杀。   王氏夫妇的摊位距离沈怜雪的不过二十步,那边一瞬间便乱起来,等候煎饼的食客们一下便四散开来,沈怜雪这边自也受了影响,有那不着急用早的好事者便也不再排队,竟是好奇过去围看。   卫月娇这的几个食客也手里拿着包子,起身赶过去凑热闹。   原本宽敞的汴河北街竟然拥堵起来。   卫月娇见许多食客都去围观,自己也垫脚看了几眼,见沈怜雪头也不抬,还感叹:“你倒是不好奇。”   沈怜雪抿了抿嘴,她只是冲卫月娇摇摇头,没有多言。   她不是不好奇,她是根本不敢看。   那汉子比王矮子媳妇还要高一个头,又高又壮,肌肉黝黑,高大到让人惊惧。   便是沈怜雪已经不怕高大的男食客,心里自动把他们分成食客,却也对这样的高壮汉子不自觉心慌。   沈如意悄悄握住她的手腕:“娘,他不会过来的。”   沈怜雪对女儿点点头,甚至冲她笑了笑,安抚了担忧的女儿。   那边的热闹响动惊扰了所有的摊贩,每个人都心不在焉,每个人都好奇到底发生了何事。   那高壮汉子叫嚷好多句,声音又响又亮,沈怜雪粗粗听了,便明白是怎么回事。   原来,那汉子的母亲昨日过来买煎饼,回去吃了竟是上吐下泻,因原本身子便不算康健,年纪又大了,便一下子病倒,竟是虚弱昏厥,如今正躺在家里靠汤药吊命。   那汉子一看便是个孝顺的,且性子蛮横,见母亲如此自然不干,问清自己媳妇便过来闹事。   他也不是专为闹事,把事情说清楚之后,他直截了当道:“你们这对贼夫妇,跟我去街道司说道说道,看你们这样的摊位还能不能在汴京开张。”   他道:“打官司的钱,我出。”   他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定要讨个说法,定要给老娘要一个公道。   然而,他话说完后,王矮子媳妇居然一点都不怕,她尖厉的声音在整个甜水巷响起。   “你怎么就一口咬定是我们夫妇?这条街上卖煎饼的又不是我们一家,怎么你老娘说是我家就是我家?对面还有一个煎饼摊呢!你怎么不去找她?怕不是看我们夫妻好欺负?”   王矮子媳妇那嗓子,可是在淡水巷日夜吵架吵出来的,又尖又厉,听得人耳朵生疼。   她再接再厉:“苍了天了,你这不是欺负人吗?我们两口子老老实实做生意,便宜又实惠,人人都说好,怎么就摊上这样的事?怕不是别人以次充好,诬赖到我们头上来?”   那汉子又急又恨,心里烦闷至极,他从东边来,自然先看到王矮子家的摊位,见人人都捧着煎饼吃,他便过来直接叫骂。   可被王矮子媳妇这么一叫嚷,他脑子立即就有点混乱,蒙头蒙脑不知要如何是好。   王矮子媳妇一看便知昨日是他母亲买的煎饼,他同他媳妇都没瞧见,根本不知道是哪里买的,只知道是卖煎饼的。   她眼睛一转,立即指着沈怜雪的摊位叫嚷:“都看看啊,这不是欺负人吗?都是卖煎饼的,怎么就盯着我们夫妻说事,我昨日一直在这摆摊,哪里有年纪大的妇人来买煎饼,定不是我这里买的。”   她声音猛然拔高:“这位郎君,你别是看人家年轻漂亮,便不忍心去骂,过来专对着我们这样普通夫妻折辱。”   别看她没读过书,却是在巷子里、在杂院中跟左邻右舍吵嚷出来的。   她每一句话,都能引起围观百姓的好奇,让人不自觉扭头看向沈怜雪。   沈怜雪的摊位距离王矮子的确实不远,也是卖煎饼,粗粗一看,不说一模一样,也八|九不离十。   且她哪怕低着头,也能看出年轻貌美,身形窈窕,是个顶漂亮的妙龄女郎。   只不过身边领着个年幼的女孩儿,瞧着又是妇人打扮,行人便没多在意。   这会儿被王矮子媳妇那么一说,众人心里立即泛起了嘀咕。   就有人在边上问:“郎君,你可知是哪家售卖?别胡乱冤枉人啊。”   更有好事的懒汉在边上叫嚷:“瞧见小娘们漂亮,心软了不敢欺负吧。”   “这小娘们一看就不是好娘皮,这般妖妖娆娆的,平日里指不定做过见不得人的勾当。”   他这一声,把早就有些歪心思的流氓都逗笑。   “平日里只见她带着女儿出来摆摊,怕不是没有男人,亦或者,”那人声音越发猥琐,“亦或者那小丫头连自己的爹是谁都不知道吧。”   大家哄堂大笑起来,对着沈怜雪的目光更是肆无忌惮。   那些嘲讽和诋毁,犹如旧日的阴云,重新笼罩在沈怜雪头上。   沈怜雪的额头一下子就出了汗。   她怎么也没想到,王氏夫妇会这么歹毒。   她自家用的油果儿和鸡蛋明明不新鲜,她比谁心里都清楚,如今被年长病弱妇人吃了闹病,竟然还要反过来坑害自己。   而这些围观的人,这些人会如此恶毒地说着她,说着她的团团。   她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可话到嘴边,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那么多陌生人围着,那么多不怀好意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让她额头都出了汗,整个人难以自制地颤抖起来。   她这般样子,似乎更是坐实了心虚畏惧,那闹事的汉子原本还有些迷茫,现在更是被身边的人怂恿,往沈怜雪的摊位过来。   看着她的目光也逐渐凶恶起来。   沈怜雪只觉得有一双隐形的手,死死地,丝毫不动摇地掐在她脖颈上。   她喘不过气,胸口里有一团压抑的火,灼烧着她的神智,似乎也在欺凌着她的灵魂。   她微微弯下腰,双手摸上脖颈,痛苦地艰难地喘着气。   她恨、她怕、她痛苦不堪。   沈怜雪这个样子,不仅吓到了等待煎饼的食客,也吓到了身边的沈如意。   沈如意忙扑过去,用那双柔软的小手不停抚摸着母亲的胳膊,用母亲最熟悉的恬静的童音呼唤她。   “娘,”沈如意眼睛一下子泛红,她声音都带着哭腔,“娘,娘你别吓团团,娘你怎么了?”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她从未见过母亲这般模样。   她似乎被看不见的蚕丝纠缠在蚕茧里,她挣扎着,煎熬着,几乎就要被捆覆沉沦其中,却依旧在努力挣扎,似乎想要破茧而出。   “娘,”沈如意见自己呼唤不回母亲,憋了半天的眼泪终于流出来,“呜呜呜,娘,团团害怕,娘。”   她语无伦次地喊着,已经不知道要说什么。   沈怜雪当然听到了女儿的呼唤,她越是说不出话,心里越急,她呼吸越发急促起来,最后甚至变成了让人听了难受的干呕。   沈如意哭得脸都花了。   她那身刚穿的漂亮的紫藤萝袄裙也变得黯然失色,没有刚才那么鲜亮夺目。   “娘,娘,娘你怎么了。”她哭喊着。   母女俩这么凄惨的样子,让围观的百姓都不敢靠近了,那闹事的汉子甚至停在半路上,左看看右看看,竟是没有立即上前逼迫。   他又茫然,甚至不知所措起来。   这一刻,仿佛一切都成了一幅安静的画卷。   围观的百姓、好事的流氓、闹事的汉子都被不知名的符咒定在原地。不远处,王氏夫妇还在幸灾乐祸瞧看,临近里,卫月娇正从灶台后出来,焦急地往这边走。   而画卷的中央,那一对孤苦无依的母女,依旧在艰难地挣扎着。   沈怜雪甚至觉得自己已经灵魂升天,她整个人漂浮在半空之中,看着这一出让人心寒的闹剧,看着闹剧中可怜的自己和女儿。   她的脊背那么单薄,弯下的腰那么纤细,似乎一阵风就能吹散。   她被旧日的梦魇纠缠,被自己心里的恨意裹挟,被想要挣脱束缚,想要给女儿美好未来的期望催促,一直在艰难地,一步一个血印地往前走。   明明即将要有美好生活,明明她们已经可以丰衣足食,可以安然度过这个寒冷冬日,可为何竟又节外生枝?   她心里很笃定,那煎饼必然不是出自她的手,可百口莫辩,她又当如何为自己辩驳?   她不想把这个营生让出去,让给那一对小偷,让给那一对对食物没有敬畏之心的坏人。   她更不想让女儿想出来的美食冠上她人名讳。   沈怜雪挣扎着,挣扎着,挣扎到最后,她甚至想要放弃。   太痛了,她浑身都疼,太苦了,她心里从来都是苦的。   然而就在这时,一道清雅的嗓子突然响起:“当街闹事,仗势欺人,是以何为?”   ————   这一道嗓音如同穿越黑暗的光,给杂乱吵闹的街市带来明媚的温暖。   金乌依旧躲在家中安睡,星儿依旧还未休眠,天色沉沉,冷风凄凄,可那一句话,却坚定无比,把众人迷茫的神智直接拉扯回来。   这么多人,现场这么多人,大抵只有沈怜雪和沈如意没有听到这一道嗓音。   就连赶来的卫月娇都听见了,她回首张望,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远远而来。   他身上裹着鸦青的锦缎斗篷,头上戴着风帽,骑着一匹健壮的蒙古马,显得从容又淡然。   卫月娇忙去拍了拍沈怜雪的背,叠声告诉她:“雪妹子,有官爷来了,有官爷来了,你莫怕。”   “有官爷来了,他们不敢胡来。”   她对沈怜雪的过去无从所知,不知她为何会如此,但她也能明白沈怜雪跟沈如意孤儿寡母,突然面对这么大的围观和恶意,根本不可能淡然处之。   尤其沈怜雪还是这般性子,自然更不可能。   若是她,她大抵也会紧张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卫月娇的话沈怜雪听不进去,但沈如意却听到耳朵里,她扭头看过去,就只能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   来者骑着马,身着锦缎,后面跟着亲随,显然并非普通出身。   沈如意知道,他一定是个“当官的”。   她回过头来,大声道:“娘,我们不怕,有官爷来了。”   也不知是缓过神来,还是终于听到女儿的说话声,沈怜雪竟缓缓抬起头,把那张带了泪痕汗珠的脸展露出来。   她面容惨白,神情凄惶,眼眸里的苦闷难以言喻,却能叫人一眼便看透。   她的目光缓缓在众人面上扫过,她看着他们,看着嘲笑过、幸灾乐祸的那些人,眼眸里只有最深的委屈和不甘。   “我,”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却还是坚持继续道,“我,我害过你们吗?”   她似乎分外不解,她问:“若没有,你们为何要来污蔑我?”   围观者哗然。   谁都不知要如何回答她这个问题,甚至那几个跟着起哄闹事的流氓地痞也缩了头,不敢让她看到面容。   他们贯是欺软怕硬,却不敢惹这样的“疯子”。   沈怜雪这样,实在同往日给人的印象相去甚远,似乎被人逼疯了一般,从她细瘦单薄的身体里爆发出巨大的怨恨。   惹什么样的人,都不能惹疯子,这是流氓们的共识。   因为疯子要干什么,没人可以预料。   就连其他的摊主,围观的人群,甚至匆匆路过的行人都无人应答,他们沉默着,沉默着,给不出任何答案。   就在这时,另一道声音响起。   “不为什么,”那人越走越近,高高在上俯视众生,“只是因为你好欺负,他们便要欺辱,从旁人的痛苦中获取快乐。”   “亦或者因为你太好,有他们没有的东西,他们的心灵黑暗,嫉妒你罢了。”   沈怜雪仓皇地抬起头,她直直看向高头大马上的男人,看着他如冰雪一般寒冷的眼。   被她如此纠缠怨恨的目光看过来,那人竟毫无反应,甚至冰冷眼眸依然平静无波,毫不畏惧。   他淡淡扫了一眼沈怜雪,对她凌乱的头发和布满泪痕的眼眸视而不见,他只是看了看她身边穿得极为精致干净的小女孩,眼眸里多了几分赞许。   “你家的囡囡,养得挺好,懂事也听话,你的生意也好,他们就是因为这个,嫉妒你罢了。”   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却把沈怜雪从仇恨、仓皇、痛苦的深渊里拉扯出来,她微微一愣,有些迟疑地看向他。   高头大马上的男人不再看沈怜雪,他的目光往那几个流氓身上扫去,道:“当街闹事者,当押送开封府审问,轻则杖十,重则羁押,不可儿戏。”   他对身后的亲随招了招手:“派人去东巡检司,汴河沿岸早晨如此多百姓,居然没有派巡警维护,是失职。”   这位年轻的官爷雷厉风行,果断自持,不仅气势恢宏,且对东巡检司这样的衙门也毫不惧怕,竟可以随意指派,那几个起哄闹事的流氓吓得不行,当街就要跪下求饶。   谁能想到,不过是欺辱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寡妇,居然就碰到官爷路过管事。   这位把流氓吓得腿软的官爷根本不理他们,他仰头看了看天色,然后便低头对沈怜雪道:“以后若有事,尽可寻东巡检司,衙门不是摆设,大宋的律法更不是摆设。”   他说完这句,便纵马前行,后面的亲随已经安排好了跑腿,立即跟着他往前小跑。   亲随跑了两步,待路过沈怜雪摊位时,甚至安慰了一句哭得脸都花了的沈如意:“团团别怕,一会儿巡警就到了。”   巡警到来,看哪个还敢闹事。   沈怜雪的心,在这位官爷一连串的举动下,竟渐渐平静下来。   她突然意识到:他说得对。   她为何要慌,为何要怕,她行得正坐得端,生来没有做过一件坏事,苍天会还她一个公道,巡检司也不可能同这些乌合之众般平白污蔑她。   沈怜雪深吸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在边上帮她拍抚后背的卫月娇立即就发现,她情绪已经稳定下来。   “好些了?”她小声问。   沈怜雪很感谢她在一群人过来质问时站在自己身边,明明只是认识了几天的陌生人,却能在这种时候过来帮忙,安抚自己。   她又深深吸了口气,扭头对卫月娇小声说:“谢谢月娇姐,我好些了。”   卫月娇不去看她的脸,只看她眼睛,见她眼眸已经沉寂下来,再无刚才那般癫狂,这才算是放了心。   “那就好,那就好。我替你跟那些人说说?”   沈怜雪想了想,却摇了摇头:“我真好些了,不过我想自己说。”   见她愿意同这些人沟通,卫月娇便不再多嘴,她轻轻拍了拍沈怜雪的背,然后又去看沈如意。   这会儿沈如意正用帕子擦脸,她把自己的干净的小脸越擦越乱,成了个小花猫。   “团团,”沈怜雪看向女儿,她给了女儿一个拥抱,在她脸蛋上亲了亲,“娘给你擦干净。”   沈如意也踮起脚:“我要给娘擦。”   沈怜雪脸上终于有了笑意:“好,团团最贴心。”   母女两个如此这般,那高大男人根本不敢催,他有些不知所措站在那,根本不知事情为何会如此。   他明明只是想为母亲讨回公道而已。   有些流氓和借机闹事的人趁着这空档都悄无声息溜走了,剩下的人其实是好奇沈怜雪想要怎么办。   看到一个人从崩溃到重新站起,也会让人打心底里觉得生命可贵,觉得没有什么能成为困难。   留下来的这些人,其实对沈怜雪竟还有几分欣赏。   沈怜雪擦干净脸,又拢了拢头发,这才抬头平静看向那个高大男人。   “我在此处摆摊半月,一直做煎饼,一直卖煎饼,无论是面糊、油果儿、鲜菜、鸡蛋还是酱料,都是我自己尝试许多回,最终拟定的口味。”   “除了油果儿,每一样都是我自己做,面糊、油果儿和鸡蛋从来不用隔夜,甚至鲜菜都是当日采买当日用,我可以摸着良心说,经过我所出的每一个煎饼,都是干干净净,新鲜好吃的。”   沈怜雪一字一顿地说,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似乎根本不在乎旁人听了没有。   沈怜雪道:“这么久以来,没有一个食客说我的煎饼有瑕,也没有一个人说我的煎饼不好吃,我能在这汴河大街立足,靠的就是干净、新鲜和好吃。”   “我不管别人怎么说,也不惧怕任何人来查,这位郎君,我可以肯定告诉你,我沈氏的煎饼一定没有任何问题。”   她字字铿锵,每说一个字,似乎都有巨石落在那高大汉子肩头。   他混沌的如同浆糊的脑袋终于清明过来,回头狠狠瞪了一眼王家夫妇,再转过头来时,他只是闷闷说:“大妹子……这位娘子,我不是不是故意欺负你。”   沈怜雪平静看着他,道:“我知道,郎君是个孝顺人,因母亲重病,所以气急攻心,选择了最错误的方式,我可以理解。”   “但我不能接受那些人说我的话,他们说的每一个字,都是泼在我跟女儿身上的脏水,我堂堂正正做人,认认真真营生,不知道哪里惹了那些人的仇恨。”   她如此说完,边上有好心的行人便道:“不是你的错,那帮流氓贯会欺辱人,平日里没少做坏事。”   有一个站出来说话,旁的就立即帮腔,现场气氛瞬间扭转。   就在这时,被小厮喊来的巡警也匆匆赶到。   来的是一整队,足有十人,领头的什长很是年轻,但身姿挺拔,一看便是个正派人士。   他过来便对沈怜雪道:“受裴大人命,前来肃清乱事,这位娘子,巡检司会秉公执法,把那些胡乱散播谣言,借机闹事的流氓秉公执法,你不用担心。”   沈怜雪谢过他,目光扫过众人,然后道:“这位军爷,民女有个不情之请。”   什长道:“你说。”   沈怜雪清了清喉咙,坚定道:“今日这位郎君道,昨日其母在此处买了煎饼,回去后上吐下泻不止,定是食物不鲜所致,但老人家已经重病,说不清到底哪里采买,因此这位汉子无处伸冤。”   她认真道:“我行正坐端,不怕盘查,且今日闹了这么一桩事,以致我的食客耽误了工时,无法按时吃上热乎早食,我心里很是愧疚。”   “所以我想,请这位什长做个见证,今日我沈氏的煎饼免费,只要是老客来买,一个子都不收,也是感谢大家半个月来的支持。”   “若是他们有任何一人吃用了我沈氏的煎饼生病,我一人负责,就连这位郎君母亲的医药费也会赔偿。”   “军爷,您看如何。” 第26章【双更33-34章】不……   这赶来的什长姓司马,却并非司马家的嫡系,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旁支族人。   他能年纪轻轻有了这个巡检司什长之位,全凭他自己英勇过人,从不畏惧匪徒。   也正是因他年轻气盛,才懂通融,知变通。   此时他已经知道此事的来龙去脉,听得沈怜雪这么笃定大方,一时间对她倒是多了几分欣赏。   他扭过头来,把目光落到沈怜雪身上,却只是匆匆一眼,便又别过头去,不敢再多看。   司马什长深吸口气,朗声道:“既然这位沈娘子愿意做赌约,想要证明自家所售之物,此事不归巡检司管,我司马泽愿以巡检司什长之职替其担保。”   他说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一句话说得众人心中一紧,任何想要动歪心思的人都不敢再探头,立即灰溜溜地走了。   司马泽确实是靠自己混了个不大不小的什长,他毕竟姓司马,又在巡检司,寻常百姓便是疯了都不会故意得罪他。   再说,沈怜雪的煎饼一向很好,但凡买过的都知道,不少人早上都见过吴十三郎背着背篓给她送油果儿,且她每日卖完就走,油果儿几乎没有剩下过。   一直忠实于沈氏煎饼的老食客自然更不会自打自脸,因此,其实沈怜雪这一番“免费赠送”其实并无风险,反而能给自己赚一波口碑。   最起码,老食客心里觉得自己被人尊重,更舒坦了一些。   谁家花钱不为高兴,若这钱花得不痛快,那花它作甚?   沈怜雪听到司马什长如此说,那张一向淡漠的脸上,竟浅浅有了些许笑意,只是那笑意仿佛春日里的微风,一瞬便过,风过无痕,让人寻遍不着任何踪迹。   司马泽恰好扭回头,看到她脸上的淡笑,不知怎么的,竟是有些不好意思,扭头不再看她。   沈怜雪这时却望向闹事汉子:“这位郎君,若是你愿意等我沈氏煎饼的后续,自可每日来看,看是否有人过来寻我,若你不愿意等,也可过几日上巡检司去问,若有人检举,我一定配合。”   “如此这般,你以为如何?”   那郎君见她被逼到这个份上,却依旧坦荡大方,心里其实已经有了成算。   他这会儿已经彻底冷静下来,知道自己刚才是被王氏媳妇撺掇,被她言语蛊惑,混头之下办错了事,这会儿心里过意不去,只嗫嚅道:“行,行,好。”   沈怜雪见他明白了事,心中大石这才落地,转瞬间,她抬起头来,目光炯炯看向对面的王氏夫妇。   这贼眉鼠眼的夫妻俩刚还看热闹,这会儿又被沈怜雪的目光一扫,一个个就跟鹌鹑似的缩着头,根本不敢再颠倒是非。   沈怜雪再度看向那汉子,这一次语气无比坚定:“这位郎君,倘若我证明了自己的清白,也请你不要放过害了令慈的贼人,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当是这个道理,并且,我由衷希望令慈早日康复。”   此时此刻,一向胆小、懦弱、一言不发的单薄女子,竟是无比凌厉又锋芒毕露。   她身上隐藏了多年的、被掩盖、打压、闷在心口里的勇气和气度,似乎被这巨大的刺激重新焕发出来。   一阵风儿吹过,吹散了遮天蔽日的乌云,吹走了灰蒙蒙的夜色。   灿灿朝阳徐徐而来,抚照在每个人的身上。   阳光轻柔地落在沈怜雪的脸上,落在她身边的沈如意身上,让这对母女都显得与众不同,让人一见难忘。   那汉子微微一愣,随即便郑重点头:“沈娘子,待到真相大白那天,我一定亲自登门道歉。”   他说完,直接转身离开,走的时候还狠狠瞪了一眼王氏夫妇,把那鹌鹑似的夫妻俩吓得不敢再吭声。   王家媳妇刚才有多神气,现在就有多瑟缩,她怎么也想不到,沈怜雪竟然想到发疯这一招,她也想不到,竟然刚好有个仪表堂堂的官爷路过。   这时候已经天明,也不知那官爷为何没有上朝,反而在这热闹的汴河大街骑马溜达。   但不论如何,沈怜雪似乎已经扳回一局。   待到人群都散了,那个巡检司的什长也率队离开,老食客们重新在沈怜雪的摊位前排队,王氏夫妻才直起身,怨愤地看向沈怜雪。   然而沈怜雪此刻却并不理会她,她手脚麻利地摊煎饼,一边摊一边还劝:“今日只送老客,每一位客官我都记得。”   有想浑水摸鱼的悄悄退出队伍,剩下的嘻嘻哈哈,都显得分外高兴。   虽耽误了会儿工夫,却白得一顿早饭,也算是赚了。   还有食客道:“老板,刚听前面的人说脆饼好吃,明日多做些吧,晚些来都没了。”   沈怜雪点头:“好。”   她偶尔会同食客交谈几句,问问食客的口味,听听改进的意见,这一上午说的话,甚至比之前十几日都多。   但她却真的不害怕了。   沈怜雪忙着做煎饼,边上沈如意一根根往上夹油果儿、折油纸然后笑着说:“婶娘明日见。”   母女两个配合默契,母亲干活伶俐,女儿活泼可爱,当真是汴河沿岸最美的风景。   不过多时,煎饼就送出去大半,沈如意突然开口:“这位阿伯,您以前没来过哦,别欺负团团年纪小,团团都记得的。”   孩童清脆的声音在清晨的河边响起,那男人眼睛一转:“你怎么知道我没来过?我前日来过的,你自己忘了。”   沈如意也是重生之后才发现自己的记性变好了,无论是她看过的那本奇怪的书,还是那本《菜谱》,她都没有忘记。   而重生以后遇到的人事,她也大多都记得。   其实也并非是因这种奇特的际遇,沈如意自己想了想,大概是后来跟着师父游历大宋,师父教她读书识字,教她背书修道,她已经开蒙,比寻常孩子自然机敏得多。   当然,师父也曾夸过她,说她是个相当有悟性和灵气的孩子,而且非常聪慧,许多东西几乎是一学就会。   沈如意一边得意地想着自己的优秀,一边特别斗志昂扬地道:“阿伯,您就是没来过。”   那中年男人变了脸色,他等了一眼沈如意,有些急切地对沈怜雪说:“老板,你管管你女儿,就这么对待熟客?”   沈怜雪认真做着煎饼,没有如他所愿管教女儿,她道:“团团说的不会错,这位客官若想尝煎饼,明日请早。”   她说话的工夫,一份新的煎饼出锅,她把煎饼递给了前面的食客,那中年男子很快便要排到。   他不满地嚷嚷:“老板你自己答应要送老客煎饼,现在怎么翻脸不认人了?听个小丫头片子胡吣,这不是胡来吗?”   有了一开始沈怜雪那句话,许多想要浑水摸鱼的都灰溜溜走了,现在还没走的,自然是脸皮极厚的赖皮。   他这一闹,又说沈如意的坏话,后面就有食客烦他:“你说什么,我不说日日来,也买过十来回,我怎么没见过你。”   “还有,不许你说团团不好,我们团团是最好的小囡囡。”   七八岁的小姑娘,每天陪着母亲早出摆摊,便是寒冷冬日里,也没见她躲懒。她人小,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是个人就能看出她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这样的好孩子,人人都稀罕。   沈如意被夸了一句,微微红了脸:“也没有最好啦,就……就是有一点点好。”   食客们便笑起来,给这个小小的摊位增加了不少欢声笑语。   中年男人斜眼一吊,冷哼道:“我看你们是欺负我,我要是走了,后面就能多排一个人,我偏不走。”   他摆明了耍赖,食客们七嘴八舌也说不过他,就在这时沈如意突然开口了。   她先用短短的小手指了排在队伍最后面的食客:“这个婶婶从五天前就来过,第一日带着一个比我大两岁的小姐姐,第二日到第四日都是自己来的,今日小姐姐又来啦。”   “花儿姐,你的新衣服也好看,你好漂亮。”   她一边说,一边跟那妇人领着的小姑娘打招呼。   叫花儿的小姑娘有些羞涩,但被人夸漂亮,也冲她笑:“团团也好看。”   两个小姑娘这么可爱,让人看了心中温暖。   沈如意手指一动,又去指第二个:“这个小郎君十日前来过,前后一共来过五次,小郎君大概是学生?前几次都背着书篓,今日没上学吗?”   被她指了的小郎君咧嘴一笑:“今日休沐,所以才能等到现在。”   沈怜雪往后又说了几人,把人家那一日来买过什么或者穿着什么样的衣服都说得一清二楚,每个被她指了的人都面露惊讶,夸她:“团团真是聪慧。”   这样的聪慧,已经超过寻常孩童,甚至已经超出了许多大人。   有些食客自己都记不清自己来过几次,沈如意却能准确说出。   她一连说了好几个面善又常来的熟客,最后看向那个中年男人:“阿伯,您真的没来过,团团没骗人。”   那中年男人脸色难看至极,他狠狠瞪了一眼沈如意,又被边上的食客们嘲讽,终于挺不住走了。   他走的时候,刚好轮到那个小书生。   小书生对沈怜雪道:“老板,令媛如此聪慧,比我们学院的许多学子都要强,不去学院读书,倒是有些浪费天赋。”   沈怜雪抬起头,这一次她很认真回答:“谢谢,我会慎重思量。”   沈如意一听这个,立即慌了,她瘪了嘴:“我不要去书院!”   ————   这一日,也不知是因为热闹,还是因为煎饼免费,一共两百份煎饼迅速便送了出去,待到巳时正,摊子上便空空如也,只剩下一点面糊和三个鸡蛋。   沈怜雪看食客们满足而去,自己心里也挺高兴,她问沈如意:“要不咱们吃鸡蛋卷吧?”   沈如意使劲点头,沈怜雪便把三个鸡蛋打入面糊里,飞快搅拌均匀,然后在平锅上摊成薄饼。   她摊得特别薄,饼皮很快就熟了,发出滋啦的声响。沈怜雪趁着饼皮还没干硬,飞快把它卷成长卷,如同变戏法一般手起手落,一个蛋卷就做出来了。   她把蛋卷夹起放到一边,又连着做了几个,把开始放凉的几根装入油纸里,对沈如意道:“去给你月婶婶送去,叫给真哥儿和纯姐吃。”   沈如意点点头,她从小板凳上蹦下来,捧着蛋卷啪嗒嗒跑到灌汤包的摊位前,把蛋卷捧给卫月娇。   卫月娇弯腰摸了摸她的头,又给她塞了烤饼,沈如意这才回来。   沈怜雪收拾好摊位,问她:“这是你月婶婶新做的?”   沈如意点头:“月婶婶说,过几日真哥哥要去书院考试,中午不得回,做几个烤饼给真哥哥带着吃。”   沈怜雪抬头瞧了瞧天:“又到了年末。”   年末时节,各地学子都会奔涌至各处书院,他们要经历漫长的考试,最后择优录取。   卫月娇的长子也读过几年书,前年到了年岁,没有考中,今年是第三年。   卫月娇心态极好,也不求儿子加官进爵,官荫三代,只求他以后能有个营生,可以养家糊口,帮衬妹妹。   她还同沈怜雪道:“今岁再考不中,就送他去当几年跑堂伙计,学学做账,待到年岁略大便回了摊子来,学我这手艺。”   “不求大富大贵,能吃饱穿暖,挺好。”   卫月娇一贯碎嘴,往常都喜欢说话,如今碰上沈怜雪,不仅颇为有耐心听她念叨,还能细声细语给出应声,她便更爱跟沈怜雪道长短。   沈怜雪一想起她的话,就低头看女儿:“团团,你真的不想去书院?”   她不等女儿反驳,又问:“不叫你现在去,你年纪太小了,娘也不放心,咱也不是富贵人家,没个丫头小厮跟着你,你去哪里都不成。”   沈怜雪想了想,柔声问:“以后呢?等你十岁上,不能老跟着娘摆摊,总得学些之乎者也,懂些人情世故。”   虽然沈怜雪怎么看女儿怎么好,但如今一个人要立足于世,从要有些根基缘由。   她知道沈如意聪慧,懂事,机敏,万世通达,但这也只是她自己知道而已,以后无论她做什么,或者她想要做什么,她的过去和经历总会成为一个招牌和助力。   一个什么都没学过的人和一个从丹鹿书院或彤心书院出来的学子,自然是不同的。   沈怜雪的问题,倒是让沈如意愣了好一会儿。   她一下就想起了师父。   前世短短年岁,她跟师父也不过相处三思载,可那三四载里,师父对她悉心照料,如同母亲一般恩慈。   她有些想师父了。   沈如意眨眨眼睛,低头伸手把眼底的泪意擦干,今生今世,不知是否还能碰到师父。   沈怜雪见她竟然哭了,一时间也有些心焦,她把锅灶还回去,便领着沈如意往家去。   “团团,娘不逼你,”沈怜雪声音越发温柔,“娘想要你过得好,以后都能平顺坦途,不会跟娘这般……”   不会跟她一样,从小苦到大。   “要不要去书院,亦或者学个手艺端看你自己,”沈怜雪认真说,“待到你十岁了,咱们再商量,可好?”   沈如意一听就知道母亲误会了,不过她现在确实很粘母亲,离开一会儿都害怕,娘说等到十岁,就十岁吧。   “好。”沈如意使劲点点头,小脑袋都快晃成拨浪鼓。   沈怜雪看着女儿笑了。   她摸了摸她的头,道:“娘只希望你健康、快乐,能成为一个正直的人,不畏强权,不惧是非,坚定走自己的路。”   “团团,若你不想去书院,我们就不去,娘会努力给你赚出一个未来。”   她还年轻,只要足够努力,怎么不能让母女两个过上好日子?   经过今日这一遭,沈怜雪许多话都没听进去,那个路过官爷的话却实打实听到心里。   因为她好欺负,所以他们才放肆欺负她。   并非什么靠山,什么门第,亦或者什么出身之类,只是她这个人好欺负罢了。   从小到大,她都唯唯诺诺,母亲也是如此。   父亲说什么便是什么,母亲从来都是言听计从,他对母女两个冷言冷语,对她们总是冷嘲热讽,她们也都默默忍受。   年幼的时候,她还会反驳几句,换来的只有更加狠毒的话语和落在身上的巴掌。   求过吗?其实母亲是求过的。   可那又有什么用?换来的只有叔伯婶婶们一句又一句的:都是一家人,和气为上。   待到父亲面目狰狞时,已是掌握沈家权势时,谁还会记得,他是个上门女婿,他才是那个鸠占鹊巢的人。   就因为他会赚钱,因为他把沈家的香水行多开了几家分店,他多给了那些叔伯长辈更多的分红,所以他们母女的遭遇,便被人冷漠地遗忘了。   他们眼睛没有瞎,瞎的是黑了的心肝。   沈怜雪清晰记得,当冷漠、谩骂越来越多,当求助无门,无处申诉后,自己也确实越来越瑟缩,她不再敢反抗父亲,不敢反驳他的话,也不敢再跟那些亲戚求助,她甚至不敢踏出房门一步。   从小到大,她都没有快乐过。   她不知道快乐为何物,不知道如何随心所欲生活,更不知沈家本该属于她,而非那个占了沈家门楣的人。   后来的事情,就更是痛彻心扉。   她忍了一辈子,努力让别人看不到她,努力不惹是生非,可那些恶毒的目光,那些算计的心思依旧落到她身上。   直到她彻底断绝了未来,彻底没了希望,她们依旧不放过她。   就连沈家,她都待不下去了。   这个属于她的家族,把她从家族里除名,把她彻底赶了出来。   这个时候,那些族老叔伯,那些血缘上的亲人,张着血盆大口,字字句句都要吃人。   她父亲重病,不能理事,可是她的好继母,以她父亲的名义发号施令,只要她给钱,那些人就肯点头。   不管这事有多亏心,总有人愿意做。   沈怜雪对那个家并不留恋,甚至厌恶,知道她离开哪里,虽然生活艰苦,可她的心却渐渐从过去的阴霾里走出来。   她过去总是钻牛角尖,是不是因为自己不够好,是不是自己不够聪明,不是个适合做家主的继承者,所以父亲不喜欢她,连带着不喜欢母亲。   今天听了那官爷一席话,她却彻底明白了。   不是她不够好,只是那些人嫉妒她罢了。   她天生就是沈家人,她理所应当可以继承沈氏,而她的父亲,却要用尽手段,点头哈腰许多年月才终于得到它。   这种身份血脉上的差距,是天生的,谁也改变不了。   所以,她何必再去纠结那些过去的肮脏事?   沈怜雪看着女儿稚嫩的脸,不由出神,孙九娘也是寡妇养子,她日子过得风生水起,街里街坊都要叫她一声九姐,这整条甜水巷子里,谁敢给她脸色看?   难道孙九娘就有光明门第?难道她出身世家?这些都没有,她只是自己能立住。   求天求地求出身,拜佛拜道拜靠山,不如靠自己。   沈怜雪的眨了眨眼睛,她突然对着沈如意笑了。   “团团,我们来想个下午的营生吧,”她问女儿,满脸都是兴奋,“你说,我们卖什么好?”   沈如意立即认真起来:“卖什么好呢?这是大事,我们要认真分析。”   她说得一本正经,把沈怜雪再度逗笑。   母女两个这一天就光研究菜谱去了,日子过得很是平顺,待到傍晚时分,沈怜雪提前准备好一百张左右的脆饼,然后便同女儿早早入睡。   隔着一条小巷的淡水巷里,却依旧还很热闹。   杂院里的家户许多都未归,孩子们在院子里疯跑,等候男人归家的妇人们坐在院中空地上,七嘴八舌聊天。   她们说的其实都不是什么大事,无非就是东家长西家短,闲言碎语的,就是做个茶余饭后的添头。   女人们说了几句,就有个媳妇道:“你们可知道那家的事?就今天白日,可热闹了。”   她一边说,一边把眼神往王家门户前瞥,一脸的兴奋。   另一个媳妇立即道:“我知道我知道,他们家,啧啧啧,真是不做人。”   她们这么一说起来,便收不住,有不知道白日里事的连忙追问,那两个知道的媳妇立即便开始讲。   在她们的故事里,王氏夫妇做贼心虚,栽赃陷害无依无靠的孤儿寡母,把人逼得要立地自尽,引来了巡检司的军爷们,此事才算了结。   不过闹事汉子也说了,若是有了结果,他一定要叫王家两口子好看。   那两个媳妇讲得绘声绘色的,听得边上的几个媳妇一阵阵惊呼,却每个人都勾起了嘴角,显得高兴极了。   若说人缘之差,这杂院里就没人比得上那溜奸耍滑的夫妻俩。   他们倒霉,邻里就高兴,他们高兴,邻里就生气。   周而复始,日日如此。   媳妇们说了好久,那声音之大,左近留在家中的邻居们都能听到,王家媳妇自然也听见了。   她咬牙切齿同自己男人道:“你也不出去骂一骂他们,竟说咱家坏话。”   王矮子根本不在意:“管他们碎嘴,一个个穷光懒蛋,这是嫉妒咱家日子好。”   “你且给我留门,我去摸两把速速就回。”   他全然不怕今日那事,总觉得对方没有证据,如何也拿捏不了他们。   还不如趁着生意好,去摸两把牌,碰一碰手气。   不过多时,夕阳已落,沉夜来临。   家家户户都回了家门,吹灯熄蜡,准备入睡。   这时,一道身影出现在了杂院门口。   偏巧,今夜无星亦无月。   黑暗迅速笼罩大地。 第27章【二合一35-36章】……   明日似乎是个阴天。   今夜暮霭沉沉,黑暗无光,就连星星都缩在云层里,不见闪烁。   银盘遥遥挂在天际,忽明忽暗,幽幽怨怨。   杂院里的家户都闭门吹灯,渐渐安静下来,沉入梦乡。   住在门口左手边的王矮子家中,王矮子媳妇正随手把刚送来的剩油果儿扔在好几日没洗过的笸箩里,随意往上面搭了一块瞧不出原本颜色的布巾子。   她坐了好半天,打了个哈欠,觉得实在太困,也懒得漱口洗脸,直接掀了帘子准备上床歇下。   他们住的这一处其实一共有三间,左右两间并中间明堂,他们两口子把最右边那间租出去,只留一间明堂和卧房。   因着把房子租了出去,来回走动不便,房门的朝向也改了,通往租屋的那一处已经堵死,那边单独开了一扇外门。   从明堂到卧房当间挂了条布帘,遮挡了外人的目光,勉强起了些作用。   王家媳妇简单脱下外袍,棉鞋一蹬,便翻身上了床,她打了个哈欠,吹吸烛火,合眼便陷入浅眠。   她似乎忘了,房门还没拴上。   屋外,似只有冷风呼啸。   不多时,一个敏捷的身影从外墙翻入,来者先摸了摸内院的房门,见里面竟是松松垮垮,门闩晃荡在门板上,并未拴上,来者眼睛一亮,轻轻开了门,悄无声息便潜入进去。   他似乎在夜里行走惯了,便是这样漆黑一片也能行走自如,只略碰到两次桌角板凳,都没发出什么声响。   待到他来到卧房门口,静悄悄站了,竖起耳朵听了会儿,只听到里面的均匀的呼吸声。   来者情不自禁地勾起一个肆意的笑。   他掀开门帘,一个健步窜到床上,准确把手里准备好的布巾子塞入床上人的嘴中。   王矮子媳妇一下子就被惊醒了,她惊惧地想要大声呼唤,可嘴里那一团布堵塞了她所有的声音,让她只能发出猫儿一般的呜咽。   “呜呜,”她看着黑暗里的陌生男人,惊恐万分“呜呜呜。”   来者嘿嘿一笑,压低声音说:“小贱人,我看上你好久了,原我耐你不能,现在你还不是任我品尝?”   他一边说着,一边竟要去撕开王家媳妇的衣襟。   王家媳妇本就没穿外袍,此时里面不过一件中衣并一个肚兜,中衣的衣袋系得很松,一扯便四散开来,露出里面的肚兜。   即使在黑暗里,男人也能看出那肚兜是红颜色的。   他眼睛里迸发出渗人的贪婪,伸出舌头在嘴唇上轻轻一舔,内心深处的□□怎么也抑制不住。   这一刻,什么差事、名声、身家都被他抛诸脑后,他心里只有眼前这个肖想了许多年的女人。   从见她第一面开始,他就想这么欺负她了。   他粗粗喘着气,甚至能想到女人在他身下痛苦地哭声。   美妙,多么美妙。   他刚要动作,就听到外面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响起,随之而来的,是门扉被嘭地洞开的声音。   “贼婆娘,怎么不知点灯等汉子。”   这声音传来的时候,堂屋里的烛火被点亮,一个低矮的仿佛孩童一般的身影掀开门帘直接进了里间。   一个回头,一个抬头,潜入屋中的钱德有同王矮子碰了个正着。   王矮子豁然睁大眼睛,他看着陌生的高大男人在他家床上,压着他媳妇,而他媳妇嘴里被塞着东西,眼泪在脸上纵横,满脸都是惊惧。   王矮子一下子便反应过来。   他顺手抄起放在门边的扁担,冲钱德有狠狠砸来:“畜生,你敢欺到我家!去死吧!”   ……   次日清晨,沈怜雪跟女儿一起把摊位摆好,甚至吃过了早食,对面王家还没人出摊。   她略微顿了顿,心底里有些疑惑,但蜂拥而至的食客们却让她无暇旁顾,只得迅速忙碌起来。   大抵因昨日那一场闹剧,也可能是对面王家的煎饼摊没摆出来,今日排队的比往日人多,沈怜雪很是忙了一个半时辰,就已经把整齐摆在笸箩里的脆饼卖光了。   她低头看了一眼炉灶边温着的油果儿,见也少了不少,一时间有些吃惊。   “今日已经卖掉一百多份了?”   这一个时辰还没过,差不多一百份就卖掉了。   沈如意点头,掰着手数了数:“卖了一百二十三份啦。”   沈怜雪擦了擦汗,心里盘算着下午多做几份脆饼,便又继续忙碌起来。   母女两个一直从五更忙到巳时初刻,摊位上便只剩下面糊和两三个鸡蛋,以及半筐鲜菜,而还有不少食客想要等煎饼。   沈怜雪以为经过昨日,来买煎饼的人会变少,所以油果儿便只准备了一百根,根本没有多备。   谁能想到,生意居然变好了。   她挨个给食客们道歉,承诺明日一定多多准备,这才算忙完。   她收拾好摊位,又跟女儿喝了水,就准备提前回去做准备。   “雪妹子,你知道昨夜的新闻没有。”   沈怜雪扭头就看到卫月娇靠在摊位边上,正在用围裙擦手。   她摇了摇头,想了想,还是领了女儿过去要了两碗水饭来吃。   卫月娇给端上来,跟她们母女坐在一张桌上,眼皮一抬,道:“昨夜里淡水巷遭了贼哦,你寻思为啥那王家的没来?遭贼的就是她家。”   沈怜雪很吃惊,却更关心旁的事:“这一片有贼?”   汴京的治安一直很好,巡检司分东西两司,里面的巡警多达千人,日夜在城中巡逻,毛贼们轻易不敢动手。   尤其是甜水巷跟淡水巷这一代距离东巡检司很近,疾步一刻可达,沈怜雪当时选择这里居住,巡检司是其中一个原因。   卫月娇却摇了摇头,她眼睛里充满了嘲讽,说出来的话,却并未特别带刺。   “我们这一片哪里有那么多毛贼,便是有,他们也不敢冲邻居下手,大多都是窜到郊外行动。再说,这还没要年节呢,贼偷不多的。”   卫月娇压低声音:“听闻昨日王家可热闹,王矮子晚间出去一趟,大抵是去耍钱,他一贯抠门,耍两把过了瘾就家去,轻易不会烂赌。结果他一到家,看到个野汉子压着他媳妇,就要欺辱。”   便是再讨厌王家媳妇,卫月娇都没有表现的特别兴高采烈,一个女人遭受这种事,只要是个有良心的人,都说不出难听话来。   沈怜雪一听这,握着碗的手微微一紧。   她低下头,把那一碗水饭都喝进,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卫月娇有些意外她的反应,转念回忆起她昨日那般癫疯,心里一下子有了不好的猜测。   卫月娇张了张嘴,剩下的话竟然都说不出口了。   但出乎卫月娇的意料,也出乎沈怜雪自己的意料,今日的她竟然没有发抖。   她努力喘着气,想把心里的浊气都呼出去,在这个过程里,她没有发抖、没有出汗,甚至心里只是有些恐慌,并未异常惧怕。   时间抚平了一切,苦难磨砺了意志,在一次又一次的波折里,她终究乘风破浪,跨过了最凶险的那片海。   沈怜雪竟然突兀地想:若是有机会,要带团团去看海。   她深吸口气,把思绪收回,抬头看向卫月娇。   “月娇姐,我无妨,”她道,“你说,我得知道发生了什么。”   卫月娇莫名松了口气。   她声音很低:“还好王矮子到家早,那贼人刚进家门,被王矮子用扁担打得满头血,正好王矮子家租客男人刚到家,帮着一起把那贼人绑了,直接扭着去了官府。”   上门行凶,自然要去衙门里公判。   昨夜里三更半夜的,大人们自然不会当值,不过肯定有通判守夜,先问清缘由,次日白天再进行审问。   卫月娇现在同她说,那便是已经听到大概。   这巷子里的事,根本不用过官府,许多风声就能传出,人人得知。   卫月娇道:“听闻那人是个栏头,也不是咱们这片街市的,也不知怎么瞧上了王矮子媳妇,竟然起了歹念,直接上门行凶。”   “不过,这也只是一面,也有人说那人是被昨日闹事的汉子花了钱请来,就为吓唬王矮子一家,让他们坑害他母亲。”   一家出了事,之前所的事都能联系起来。   沈怜雪安静听了,最终也没有评议,只是对卫月娇道:“月娇姐,纯姐儿不小了,你往常看护着点。”   卫月娇微微一顿,郑重点头:“我知道的,多谢你提醒。”   沈怜雪领了沈如意回家,简单用过点心便睡下,母女两个一觉醒来已是午时,穿好厚实衣裳便出了门。   刚行至巷口,就看到孙九娘匆匆而归。   她一看到沈怜雪眼睛就亮了,脸上那笑容怎么藏都藏不住,隔老远就喊:“雪妹子!”   沈怜雪一看她的样子,就知道是度牒的事。   她快走两步,低声说:“可是有消息了?”   孙九娘点点头,她也不左右张望,只是很自然地弯腰抱起沈如意,领着母女两个往家去:“我正想试试你那个什么菜汤,正好买了菜,去我家过午。”   她如此说着,三人便上了楼,直接进了孙九娘家。   孙九娘怪模怪样锁好房门,然后才从怀里取出一个灰布口袋。   这口袋瞧着脏兮兮的,很不打眼,上面还破了两个洞,里面依稀能听到铜钱清脆响声。   但孙九娘却打开布袋,从里面数出两张交子。   “雪妹子,度牒卖掉了,你猜卖了多少?”孙九娘满脸都是喜气。   沈怜雪跟沈如意大抵知道如今价格,可看着那崭新的交子,母女两个还是激动地握住了彼此的手。   沈怜雪觉得自己的声音都抖了,这次不是害怕,只有兴奋。   “多少?”她听到自己问。   甚至沈如意都跟着屏住呼吸,似乎她能知道这两张薄薄的纸意味着什么。   孙九娘摸了摸沈如意的头,转身对沈怜雪道:“一百二十贯。”   她顿了顿,咧开嘴笑了。   “一张,”她又重复一遍,“一百二十贯一张。”   ————   随着限制度牒买卖的政令被撤销,度牒的价格迅速回升,几乎以一天一个价的姿态,直接会升至降价之前。   她们二十贯钱买入的度牒,现在转手可以赚一百贯,简直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孙九娘从来不贪心,她很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这中间巨大的差价已经让人眼红,若是再等高价高卖,说不得会得罪不少人。   所以她甚至都没叫人在汴京售卖,而是费了番功夫,去了左近的五里堡找行老给过的手。   不过她自己盈利颇丰,便也没同沈怜雪说这些,只道:“你放心,不会有人知道这度牒是出自咱们,我也没等高价,这个价格我觉得已经很好。”   沈怜雪忙点头,她心里欢喜,说话声音也比平日略高一些,语气里都透着喜气。   “这是自然,已经是白赚,辛苦大姐了。”   孙九娘却道:“哪里说是辛苦,我自己也要赚大钱哩,要没你这消息,我哪里能赚这许多。”   她如此说着,拍了拍沈怜雪的肩膀:“雪妹子,你其实是个很厉害的人,你手艺好,做什么都好吃,也聪慧,能从人的只字片语里分析出不一样的东西,这一点,许多封侯拜相的大官怕都做不到。”   沈怜雪被她这么一夸,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这消息本就是女儿午夜梦魇得来,她却生生受了这夸奖,心里自是不得劲儿。   但沈如意却特别捧场:“就是,九婶婶说得对,我娘就是很厉害。”   孙九娘刮了一下她的小鼻子,给她拿油酥泡螺吃:“这是今日新买的,你尝尝好不好吃。”   沈如意便乖巧谢过,拿出一个开始小口吃起来。   沈怜雪这才道:“我哪里值当大姐这么夸,说起来,还是大姐厉害,认识那许多人,办事又如此雷厉风行,合该日子过得顺遂体面。”   沈怜雪这话说得真情实感:“若是我能像大姐这般,日子顺遂,孩子伶俐,我也便知足了。”   孙九娘原同她打交道,她的话总是很少,说来说去,都是感谢或者应答,今日这般,倒是难得听她一句心里话。   昨日的事她也有所耳闻,大抵是因为这般刺激,才让沈怜雪彻底转变。   这些命中不该有的波折,虽让人心痛,却也让人成长。   时也命也。   孙九娘笑笑,放在她肩膀的手往下压了压,似乎是在提示她自己话语里的坚定。   “雪妹子,你的这一手厨艺,当真极为了得,明明都是一样侍弄膳食,可你做出来的食物就是别有一番风味,让人流连忘返。”   “你做的煎饼,我每每吃了都觉得香,几日不吃,还怪想的。”   沈怜雪抿嘴笑了。   她昨日就已经想明白,她的手艺就是她安身立命的本钱,是她养活女儿,让母女两个幸福生活的根基。   所以她从来不怕苦,不怕累,起早贪黑,不停歇地摊煎饼,就为了多赚些钱,为了把自己的沈氏煎饼招牌打出去。   只要生意稳定,她就可以给女儿买冬衣,可以换厚被褥,可以修好房顶,不再担心阴雨落雪,她甚至可以把边上的隔间租下,两人就不用在逼仄的小租房里缩手缩脚生活。   有了安身立命的本钱,人的心才会安稳。   孙九娘认真看着她,见她那双早就如同耄耋老者的沉寂如同深潭的眼眸,不知在什么时候,重新荡起波浪。   那波浪并不汹涌,甚至不能称得上为波浪,但却犹如深夜的繁星一般,渐渐可以照亮漆黑的夜。   沈怜雪在慢慢改变着,她跟小团团,走在往最平坦的大路上走。   孙九娘看着她笑,笑声清朗,暖意融融。她是发自内心的喜悦。   沈怜雪母女看着她,也跟着笑了。   沈如意扑过去抱住她的腿:“九婶婶,今天真的要吃菜汤吗?我饿了。”   孙九娘一拍额头:“吃!我菜都买好了,就等你们来。”   两大一小三个女人围坐再孙九娘家的小茶桌边,桌上放了个小茶炉,上面放着个很深的铜锅。   沈怜雪看着那铜锅,眨了眨眼睛:“团团,回头咱们也买一个,吃菜汤肯定很得宜。”   沈如意也看了看那铜锅,心思不由转到《菜谱》上,那上面关于火锅的那一章,画了个很奇怪的锅子。   若是能做出来,以母亲的手艺,她们的火锅生意,是不是也能开起来?   沈如意这心思刚一起,那边铜锅里的水便已经烧开,沈怜雪告诉孙九娘往里面放什么,又加了香料调味,然后便把锅盖盖上,她自己则开始用麻酱调蘸料。   这个吃法很新鲜,也很有趣,孙九娘感叹道:“你真是会侍弄吃的。”   沈怜雪笑笑,先给她调了一碗加了很多韭菜花和腐乳汁的,又给沈如意和自己调只加腐乳汁的,一边还对孙九娘道:“我记得大姐喜欢吃韭菜花,这个应该是五柳酱料铺买的,味道很正。”   她对吃很在乎,侍弄吃食也认真,别看要吃菜汤,桌上盘碗不少,却摆放极为整齐,一点都不显凌乱。   孙九娘看她有条不紊往锅中加菜蛋豆腐等,待汤锅烧开,一股浓郁的鲜香味便铺面而来。   “打底的是香菇和猴头菇,所以味道会很鲜,时间越久,煮出来的味道越好,加了别的食材也会有菌汤的香气。”   她边说,边夹了一块刚从刘二娘家买的羊肉片。   刘二娘家的羊肉片是专门为炙烤腌制的,肉片较厚,还放了不少香料,这样可以去除羊肉的膻味,增添一种别的风味。   沈怜雪吃过不少次刘二娘家的炙烤,偶尔也会买她家的羊肉回家煮汤做菜,频繁品尝之后,她大抵能分辨出一些香料来。   就比如孜然。   自然必是从北方传来,如今在汴京并不很兴盛,价格也比其他香料要昂贵,所用店铺并不多。   但能掌握孜然去膻的秘方,也大胆采用了这样一味香料,说明刘二娘勇敢又有魄力。   事实证明,她成功了。   沈怜雪若有所思品着羊肉,还问孙九娘:“大姐觉得这羊肉如何?”   孙九娘并非老饕,她对吃食也没那么多讲究,在她看来,好吃,能吃饱就足够了,平日里从来不费心侍弄。   跟沈怜雪不同,她是个实打实的粗人。   但粗人也有粗人的敏感,就比如这羊肉,她就能说道说道:“若这羊肉只在二婶婶家里炙烤,是最美味不过的,火候和薄厚,便是味道都刚好。”   她顿了顿,有些迟疑地同沈怜雪沟通:“但若做成这菜汤,就觉得有些太厚实了点,而且香料味道也太重了,跟麻酱蘸料有些冲撞。”   她说的居然都对了。   沈怜雪有些意外,转念一想,即便不仔细雕琢吃用的人,对吃进口中的食物也有天然的分辨。   好吃和难吃是如此简单,只要用些心,就能品味出来。   沈怜雪点点头:“正是如此。”   她道:“若是用精湛的刀工把羊肉片长晶莹薄片,不用腌料,只选用羔羊身上最嫩的部分,这样烫煮出来的羊肉味道肯定是最好的。”   而且麻酱味道本来就很重,即便不经过腌制,羊肉的膻味也会被麻酱掩盖,最终在嘴里形成鲜甜合一的美味来。   沈怜雪边吃边想,表情分外严肃,孙九娘就感叹:“你也太认真了,不过认真才是好事。”   娘三个吃吃喝喝,小半个时辰才结束午时,待到酒足饭饱,盘碗狼藉时,沈怜雪才道:“大姐,我还有个事。”   孙九娘道:“你说。”   沈怜雪道:“大姐,我如今租住的那一间边上,是不是有个小隔间?只是因着房顶塌了一半,还漏雨,所以就从我这边砌死,只闲置不用。”   孙九娘一听就明白了,她笑说:“你想租?”   沈怜雪点头,她道:“如今我要营生,家里要放食材锅碗,还要提前准备薄饼炸酱,总在屋里,便弄得乌烟瘴气,团团也无处可待。”   孙九娘道:“租给你便是,那小破隔间本来就是当时想两间一起并租,只可惜后来屋顶塌了,只能闲置。”   沈怜雪道:“我自己出钱,把屋顶修了便是,只是我这不认识泥瓦匠,还得大姐帮着联系。”   孙九娘非常爽快:“没问题,我给你找个老手,一两日就能修好,加了这一间,房租的话……”   她低头算了算,在抬头时就道:“两间一共给你算一百文一日,一个月三贯,如何?”   因着两家关系好,孙九娘直接给了最低价,再说,光凭那度牒的消息,孙九娘都已经赚得盆满钵满,她可是相当知足。   沈怜雪这点房租,至于她不过是九牛一毛,不值一提。   孙九娘大方,沈怜雪便也爽快:“好,多谢大姐,就这么定了。”   两人捧起桃子酒,碰了碰杯:“说定了。”   次日上午,王氏夫妇依旧没有出摊,关于他们的流言已经传满巷子,说什么的都有。   沈怜雪大抵听了,左不过说那贼人就是被那闹事汉子请来,上门吓唬人,因着最终没出大事,王氏夫妇也同意拿钱免告,似乎已经平息。   不过,这煎饼摊两人可再不敢开了。   沈怜雪心里对王氏夫妻没什么更多的感触,她曾经愤怒过,但时隔多日,留下的只有淡漠。   只要她能坚持自己的味道,坚持自己的原则,她就不愁没有食客上门。   这一日,加上新做出来的脆饼,沈怜雪的煎饼重新卖到两百五十张。   下午,一个中年汉子推着独轮车上门,他个子不高,人黑瘦黑瘦的,看着沈怜雪直接道:“九妹叫我来的,你家要修房顶?”   沈怜雪倒是不怕他,点头道:“是,还要通门。”   那汉子进门瞧了一眼,仔细评估了一番,然后掰着指头又算了一盏茶的工夫,才道:“就我给你把门框也修好,隔间连带这屋的房顶、窗楞都重新修一遍,还能给你重新糊一遍窗纸,冬日能暖和一些。”   沈怜雪点头:“好。”   泥瓦匠便开了一贯钱的价,道:“你若着急,两日准修好,不耽误你生意。”   一贯钱听起来挺多,但瓦片、泥沙、窗楞木料都是他来出,沈怜雪也简略算了,觉得价格还是很合适的。   “行,师傅看着办。”   她爽快,那泥瓦匠也爽快:“得嘞,我这就干,早干早暖和。”   于是,沈怜雪家便叮叮咚咚起来。   沈怜雪跟沈如意看着这间租住了两年的破旧租屋,正在师傅的巧手里翻新,母女两个心中一时都有些心潮澎湃。   沈如意扬着头道:“娘,咱们要住新房子了。”   沈怜雪看着她笑:“嗯,新房子。” 第28章 【二合一37-38章】……   过了两日,租房终于修好了。   孙九娘请来的泥瓦匠手艺很好,人也麻利,他不仅给把隔间的房顶修好,还把里面的墙壁重新抹上石灰,把坑坑洼洼的地板修平整。   如此一来,沈怜雪跟沈如意就拥有了里外两间房。   隔间没有外门,只有一扇高高的后窗,沈怜雪又跟女儿跑了一日木匠坊,买了一个现成的立柜、一个箱笼、两个木板架子,一个不大不小的浴桶和一组小茶桌。   她让闲汉把立柜反着对后墙,跟前面隔开,前面则放浴桶、水桶以及盆架。   因是二楼,不方便砌炉灶,沈怜雪便又买了一个新的独立铜炉,直接放在了靠窗的那一侧。   独立炉灶对面就是木板架,边上则是新买的窄桌,这样做饭所用之物便都能摆上,不用再来回拿放。   这个小隔间一修整,她们原来住的卧房便干净起来。   炉灶和食材、面粉都被取走,屋里只有一个立柜并一个箱笼,沈怜雪把新买的小茶桌放到门边,母女两个也终于有了饭桌。   她自己女红不行,便去南通一巷那家铺子买了两个门帘,挂在了隔间跟卧房之间以及水房跟厨房之间。   如此又收拾了一整日,这个崭新的“家”便呈现在母女两个面前。   沈如意掀开帘子,跑到隔间里,她东摸摸西摸摸,又去厨房里瞧了瞧,最后跑回来,爬到椅子坐下,趴在茶桌那偷偷笑。   沈怜雪见她高兴,自己心里也特别高兴。   这屋子里一针一线,一砖一瓦,都是她跟女儿辛苦赚出来的,看着这个家,她才深切体会到一种发自内心的满足。   她真的可以养活这个家。   沈怜雪跟沈如意高兴了好一会儿,沈怜雪才道:“过几日炭盆和汤婆子送来,屋里就更暖和,夜里睡就不冷。”   沈如意捧场:“好!”   母女两个东瞧瞧西看看,沈怜雪想了想道:“等今日忙完,去买些菜,明日请了大姐她们来家里吃酒。”   这是她第一次拥有的,属于她自己的家,孙九娘这些人,也是她第一次拥有的属于自己的朋友。   她正一步步摆脱旧日阴影,摆脱过去的阴霾,朝着阳光走下去。   沈怜雪很高兴:“我终于可以给她们露一手了。”   如此说着,她竟然还有些兴奋。   沈怜雪拿出纸笔,认真列了几道菜,然后又想起什么,突然起身:“明日的脆饼还没做,我先去忙。”   她说着,风风火火进了厨房,不多便闻到厨房里传来的酥饼香味。   沈如意趴在门边看母亲,见她虽然忙碌,但脸上笑容却没落,心中的那颗名为担心的石头,也终于落到心底。   这一刻,她无比庆幸自己重新活一次,她可以陪伴在母亲身边,陪着她一起往下走。   她会慢慢长大,会变成参天大树,会成为母亲可以依赖的靠山,会成为能让她遮风避雨的家园。   因为有了新厨房,也因上午生意很好,沈怜雪一口气做了两百多张酥饼,待到次日开张时,她才发现这两百张酥饼有多重要。   今日从一开张生意便极好,忙得沈怜雪连口水都来不及喝,只能抽空提醒女儿多喝水休息。   一直忙了将近三个时辰,眼看已经日上中天,午时都快到了,还有不少食客在等。   沈怜雪也是今日才意识到,最忙的其实是五更和午时。   虽说根据旧时习惯,许多普通百姓午时不用饭,但也大多因为麻烦和节省,他们并非一直饿着。   能出门采买的自然可以出门采买,煎饼可做早饭,自然也能当午时点心。   买上一份,有面有蛋也有菜,香喷喷还顶饿,吃上一个能度过寒冷的冬日午后,一直扛到傍晚用晚食。   所以她延长摆摊的时间,一直到午时,生意会更好一些。   不过确实是又累又饿。   沈怜雪擦了擦汗,把摊位仔仔细细擦干净,然后便要领着沈如意回家。   沈如意仰头看着母亲,突然道:“娘,其实我们可以雇人干。”   大抵没想到女儿竟想到这一出,沈如意微微一愣,她低下头,有些疑惑地看向女儿。   沈如意想了想,道:“娘,我们可以买两个这样的推车炉灶,请个手艺不错的厨娘,咱们提供所食材耗损,她只要每日拿工钱便可,卖一张多赚一张钱,能卖多少都是她的本事。”   “咱们还可以跟月婶婶一起弄个挡风避雨的棚子,冬日里食客们等在后面,也是有些寒冷。”   沈如意清脆的童音在巷子里响起,沈怜雪的心却仿佛被泡在米醋里,酸涩之余,醇香依然。   女儿小小年纪,却已经开始为家里操心。旁的小姑娘还在撒欢似地玩,她却跟着自己起早贪黑,从来不叫苦不叫累。   甚至她想不到的地方,女儿都能想到,细心又周到。   她是命不好,可她又命很好。   能得这样的小棉袄,才是她人生中最幸运的事。   沈怜雪心里认真思量着女儿的提议,她把这些都反复思量过,觉得女儿说的有些道理。   “如今忙上一整个上午,能卖三百左右,若是再加一个锅灶,若还是三百,倒是不太划算。”   煎饼是小本买卖,靠的就是人工和手艺,沈怜雪半个时辰顶天做四五十张,再多就不成了。   她自己不停忙一个整个上午,也大抵是三百张的分量,这还是今日才方达到,之前都是两百左右。   沈如意知道母亲听了进去,她却说:“可是娘,以前卖两百,是因为我们就准备两百,怕买不完,所以油果儿买的少,但现在显然脆饼更得人心,每次都是脆饼先卖光,能卖多少还未可知。”   她竟文绉绉说了句还未可知,沈怜雪原还在认真思量,心里反复纠结,这会儿也忍不住笑出声。   “你哪里学来的词,还未可知呢。”   沈如意其实是跟师父学的,但她现在又不认识师父,只能把锅扣到郑欣年头上。   “年年哥哥教我的。”   沈怜雪就夸:“还是年哥儿厉害,竟能教得你这个小鬼灵精上进。”   沈如意嘿嘿笑了两声,又把话题扯了回去:“怎么样娘?如果锅灶多了,咱们下午也能做生意,多好的主意。”   这倒是正中沈怜雪下怀,她道:“那就先看看,若是有合适的人选,就听你的。”   母女两个还在畅想未来,此时的明懿大长公主府中,公主赵令妧正坐在花厅里,让大宫女给她手上的指甲涂凤仙花汁。   大宫女彩云一边涂,一边道:“殿下的手真好看,每次伺候殿下染花甲,都觉得是女婢的福气。”   赵令妧点了点她的额头,道:“贫嘴。”   她们在这边染花甲,还有几个宫女在挑选今年的新锦缎,一匹一匹打开给公主殿下看。   赵令妧挑了一会儿,又觉得百无聊赖。   她不自觉叹了口气,就听彩云小声道:“殿下可还是操心二公子?”   公主府和将军府许多事,年轻的彩云都不甚清楚。   她当年也不贴身伺候公主殿下,也是之前的几位夫人年纪都大了,公主体恤她们,家庭和睦的就叫回家享天伦之乐,不想回家的便留在公主府,每日只陪着公主说话解闷,这才把彩云这几个年轻却稳重的宫女调拨上来,做些贴身伺候的活计。   但公主有个心病,彩云是知道的。   她所说的二公子,其实就是当今满汴京都闻名的年轻宰执,未及而立之年便入主政事堂的门下侍郎裴明昉。   裴相公不仅曾以弱冠之龄高中状元,后又以其独到的见地和心怀天下的胸襟步步高升,宦海沉浮,为官十载,终究为相。   他也不单只是一介臣子。   他是官家的亲表弟,是明懿大长公主的嫡出次子,其父为一等定国公,威武将军裴忠义。   这样一个人,堪称龙章凤姿,丰神俊逸。   可他偏偏年将三十还未娶亲,身边听闻连侍妾通房都无,便是大长公主极力撮合,他也从不肯应允。   汴京也有那长舌人,说裴相公这辈子太过优秀,以至婚姻不顺,也在情理之中。   话里话外,都是暗自嘲讽他“不是个男人”。   对此,大长公主并不在意,甚至就连被人嘲讽的裴相公都不在意。   这一家子奇怪得很,就没一个人在意男人行不行的事,竟然也顺势不再给世子寻姻缘,似乎已经放弃了。   只不过,大长公主还是关心儿子的。   赵令妧听到彩云这么问,就又叹了口气:“是,也不是。”   她顿了顿,听到暖阁外面传来宫人的请安声,那张明艳的面容上,重新焕发光彩:“可是思静回来了?”   宫女一打流光纱帘,一个面容沉静的中年女子悄步急入。   正是之前去过楚云清家的令人李思静。   距离那日已过多日,李思静也忙了多日,今日重新回到公主府,自然叫赵令妧心生惊喜。   她冲李思静招招手,然后便对彩云道:“彩云,你领着她们出去,守好门。”   彩云乖巧地收好妆奁,领着小宫女们一起退了下去。   待人都走光了,赵令妧根本顾不上刚刚涂好的指甲,一把抓住了李思静的手:“思静,如何了?”   李思静对赵令妧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她放好赵令妧的手,把她手指上的纱布重新包好。   然后才语气平和地道:“公主放心,如今已略有眉目。”   赵令妧激动得差点蹦起来,她忙道:“快说说,人在哪里,日子过得怎么样了,可是受了他人欺辱?”   她一口气问了三个问题,却偏巧都是李思静答不上来的。   李思静陪伴她四十几年光阴,最是了解她,此时便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把她激动地心神稳定下来。   “大约是找到了,那日楚家的小郎君从家中出去,急匆匆就去了甜水巷,至于他到底进了哪户人家,奈何有亲随跟着,咱们的人没敢太靠近,无从得知。”   “但我这几日从甜水巷走访,也查到些许。”   她一字一顿道:“甜水巷恰好有一位楚家小郎君的同窗,姓郑。”   ————   赵令妧的心情犹如被飓风吹着的风筝,一会儿高高飞起,一会儿狠狠落下,总是摇摆不定。   摔落的次数多了,叫她的心千疮百孔。   她一口气差点没憋在喉咙里,好半天才道:“那又如何?”   为了裴明昉当年那一场差错,她难过了许多年,纠结了许多年,也寻觅了许多年。   这么多年,对方都杳无音信,什么线索都没有彻查清楚,却在她即将死心的时候,终于有了转机。   哪怕线索渺茫,赵令妧也不想放弃。   她根本顾不上什么优雅端庄,什么金枝玉叶的体面,此刻在她心里,只有“查到些许”四字。   李思静声音不紧不慢,用温和到几乎平淡的嗓音安抚着激动的公主殿下。   她道:“殿下,之前我便禀报给您,楚家小郎君说玉佩是同同窗关扑时赢得,具体从谁手中所得,他不好细问,只得作罢。”   “但我从楚家离开后并未立即离开,等了大约两刻,楚家小郎君便匆匆离家,去了甜水巷。”   这个片段,李思静刚回公主府时就同她禀报过。   赵令妧点头:“是,正因如此,你才去甜水巷走访调查。”   李思静道:“咱们没有正式追摄直牒,又不能惊动开封府,惊动晋王殿下,咱们便只得低调行事。”   裴明昉之前出的那一场差错,是他今生做过最错误的一件事,此事决不能被除亲属之外的人知晓,否则裴明昉一生抱负都将付诸东流。   但差错并非他故意为之,奈何年轻气盛,被亲信之人算计,被人坑害至此,个中由来,已无法一一说清。   这世间,本也没有非黑即白的事。   但此事却已经成了裴家的心结,成了刺在裴明昉心口的利刃,成了他身体里流不尽的血污。   作为母亲,在斥责,怨怼之后,明懿长公主迅速站了起来。   她让人暗中查访,努力寻找被害的女子,也努力想要弥补错误。   她知道有些事永远无法弥补,破镜永不能重圆,即便圆了,破镜之上依旧有数不清的裂痕。   但他们总要去做的。   否则被害者又何其无辜。   赵令妧从翻涌的思绪里清醒过来,她抬起头,缓缓舒了口气:“你说得对,是我着相了。”   李思静这才继续道:“楚小郎君是个极为优秀懂事的孩子,他从不贪玩,也几乎不去瓦舍青楼,甚至不同旁的世家子弟那般吃茶品酒,他每日除了书院读书就是归家,便是丹鹿书院的陆山长都夸他年少稳重,大有可为。”   “这样一个郎君,不可能去甜水巷私会,他去甜水巷的原因只能是归还玉佩。因此我只是让人从书院打听,大约知道了楚小郎君都有哪几个玩得好的同窗,这些同窗中,又是否有人住在甜水巷。”   那块玉佩,最可能的拥有者就是甜水巷的那位同窗。   如此一来,前前后后边都能对上。   赵令妧安静听着她的话,这一次没有着急发问。   李思静继续道:“事情很好查,楚小郎君关系最好的同窗姓郑,是一位平民子弟,家住甜水巷,同楚小郎君所去之处极为吻合。”   听到这里,赵令妧便全都明白了。   她道:“这位郑小郎君出身如何?”   不能明察只能暗访,所得消息便会有疏漏,但李思静在宫中为官多年,是她身边最得力的心腹,赵令妧是很信任她的能力。   果然,李思静便轻轻笑了:“这位郑小郎君年十二,名叫欣年,父亲早亡,跟随寡母生活。”   “他十岁便考入丹鹿书院,在同窗之中颇有才明,一直稳居班中一二,就连楚小郎君都力有不逮,总是差他分毫。”   “听闻陆山长很是欣赏他,准备在他十五之后便收为亲传弟子,亲自教导。”   以极其平凡的出身,却成为世家权贵扎堆的丹鹿书院中的佼佼者,这位郑欣年小郎君,当是神童人物。   赵令妧听到郑欣年的年岁,原本明媚的眼睛暗了暗,她叹了口气,道:“这孩子可真优秀。”   别人家的孩子,一个比一个优秀。   李思静却轻声笑笑,柔声道:“殿下莫急,虽然这位郑小郎君瞧着不像是同当年那位女郎有关联,咱们也不能贸然上门去问玉佩从何而来,但这位郑小郎君的母亲孙九娘却是个十分厉害的娘子。”   她也不卖关子,直接道:“她是个房东。”   赵令妧的两个儿子都很优秀,自己本身也是相当聪慧,她一瞬便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在这位孙娘子的租客里,很可能就有当年那位小娘子。”   李思静点头:“是,无论有没有当年的旧人,却肯定有所联系,这一枚玉佩在那样的情形下遗落,拿到玉佩之人定不会胡乱丢弃,肯定慎重存放。”   她剩下的话没说完,除非万不得已,否则当年那位小娘子绝对不可能把玉佩轻易给人。   赵令妧也想到这里,她微微皱起眉头,目光里有着显而易见的担忧:“你说,她……她会不会日子艰难。”   她一边说着,心里跟针扎一样难受。   李思静微微叹了口气,低声道:“殿下,我们如今且要往前看,先把人找到,再去看如何弥补才是。”   找不到人,一切对错是非,一切愧疚弥补,都是妄言。   赵令妧点头:“是,你说得对。”   她沉思片刻,对李思静道:“你附耳过来,我们这般行事如何?”   ……   甜水巷中,沈怜雪刚打开门,就看到门外勉强维持严肃面容的孙九娘以及……司马泽。   司马泽同母女两个有一面之缘,就连沈如意也记得他,这会儿见他上门,母女两个顿时紧张起来,都想起了前几日沈怜雪夸下的海口。   沈如意一紧张,就忍不住要去拉母亲的裙摆。   司马泽大抵看到沈如意这般反应,努力冲她露出一个友善笑容。   沈如意:“……”   更害怕了怎么办。   司马泽挠挠头,把头上的软幞头挠得东倒西歪,他甚至都不敢大声说话,压低了声音道:“沈娘子,今日我来是有公务。”   孙九娘就站在门口,不走也不动,她跟一尊大佛似的,却令沈怜雪母女两个安心。   司马泽见过许多这样单身女子,他知道在汴京中求生不已,她们的警惕性普遍都很高,碰见生人几乎不会友善相处。   司马泽想了想,便道:“沈娘子,你之前去开封府改过户籍,把自己的户籍从香莲巷沈氏迁出,独立门户,暂时落在甜水巷四院,我说对否?”   一听到香莲巷沈氏,沈怜雪浑身都僵硬了。   她板着脸,好半天才迟钝点头:“是。”   司马泽遵从巡检司当差条例,并不会对百姓随意盘查,他只告知她他此行因由:“沈娘子,你的户籍虽从香莲巷沈氏迁出,沈氏名义上将你……将你除族,但族谱尚未更改,沈氏现在想要更改族谱,对族谱中人有所增减,需要你到场签簿。”   这种宗族族谱,是需要经过当事人同意才能在官府备档。   否则宗族之中随意删减人口,那宗法国规便成了笑话。   沈怜雪确实被继母以不思贞洁,行为不端为由赶出家门,沈家也说要除名,但当时几个年纪大的族老还健在,念在她是沈氏血脉,因此便把此事压下。   沈氏的香水行一共开了四家,一直由沈怜雪的父亲掌控。   两年前,她父亲重病,却还未死,只是瘫痪在床,靠人伺候并以药食续命。   正因如此,她才会被那样冷酷地扫地出门。   她父亲还在,那么族谱便不会变动,现在突然要变更族谱,是否意味着……   沈怜雪脸色微变,却并无哀痛神色,她只是心里闷闷的,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她心里蔓延开来,扰乱她的神智。   他死了吗?   他终于不在了吗?   沈怜雪心里这样问着,她惊讶地发现自己没有哀伤情绪,甚至都也不觉得痛快,她只是有些怅然。   这个压在她母亲头上的恐怖人影,这个压在她身上的巨大顽石,似乎终于消失不见了。   她痛快吗?开心吗?   好像也没有。   沈怜雪一时之间有些呆愣,司马泽不知道她为何白了脸,孙九娘也不知。   只有沈如意踮起脚,轻轻抱着母亲的腿。   她用自己温暖的、柔软的幼小身躯,温柔地安抚着母亲仓皇的心,她就安静地抱着她,不说不言也不哭泣。   沈如意的心里其实并非同她表面那般平静。   在那本奇怪的《天价王妃:霸道王爷不好惹》里,虽然对沈家这个几乎边缘的家族不多提及,却也还是有所着墨,其中就写过一句沈家的家主变更。   沈如意不知道为何这本书要写到沈家,但沈如意看到的章节里,确实对沈家有所赘述。   大约就是今年,大约就是今年年末,导致她母亲一生悲剧的沈家上门女婿,从周文礼变成沈文礼的沈老爷终于撒手人寰。   但沈家上下却都对其的死亡绝口不提,也没有什么巡检司的什长上门询问,甚至一直到母亲在景祐十九年去世,她都不知自己的父亲已离世一年。   而此刻,沈家为何又来寻母亲?   沈如意眼眸中的担忧一下子便消失不见,她抬起头,用自以为凌厉的目光看向司马泽。   她不知道为何会有如此变故,但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却不停告诉她:这不是好事。   沈如意一下子就紧张起来。   她死死看着司马泽,犹如一只炸了刺的刺猬,幼小又顽固。   仿佛谁也伤害不了她,也伤害不了她紧紧抱着的人。   “我们不去。”   “我娘不去、我也不去,”沈如意冲司马泽喊了起来,“你离开我家。” 第29章 【二合一39-40章】……   司马泽完全没想到,他的登门会引起这个结果。   一向喜笑颜开的小姑娘,这会儿瞪着圆滚滚的大眼睛,如同看仇人一样看着他。   司马泽一时有些为难,他甚至不敢看沈如意,只能扭头看向孙九娘。   “九姐,你看这……?”   孙九娘叹了口气,她低低对司马泽道:“司马什长,这宣令是开封府颁发还是只是通知一声,可有宣文?”   这等百姓家口的小事,哪里有什么宣文。   司马泽一听便心中略松,他赶忙解释:“沈娘子,团团,你们别误会,此事并非是巡检司或开封府如何布领,不过是沈氏想要重开祠堂更改族谱,寻两位不着,这才告到官府,想要官府出面寻人。”   沈怜雪的户籍虽从沈氏挪出,当年也是拿着她父亲亲笔所写除名帖去开封府办理,她既要挪出,就得有挪入之地,府衙名册记录清晰,因此沈氏如此宣告寻人,府衙才能迅速找到沈怜雪所在之处,并把事由下发至巡检司。   司马泽看母女两个还不说话,他挠了挠头,又继续解释:“这事怕已经有十天半月,府衙政务堆积如山,咱们巡检司也很忙碌,卷宗积累至今日,才分到咱们甜水巷的巡铺屋,我这才上了门来。”   “府衙不会把你们的现住址告知沈氏,也不会让沈氏自己来寻人,只不过通知一声,以尽户管之职能,多事不理。”   说白了,就是官府只是意思意思通知一声,能拖到今日派个人上门通知已经很不容易,再多的事官府自然懒得管。   说到底,汴京这么大一座城,家口二十万户上,这些百姓之间鸡毛蒜皮的小事,大多数时候都是一封政令下发完事。   若非司马泽认识沈怜雪母女两个,他又同孙九娘熟悉,否则他根本不会登门。   不过他却没想到,沈怜雪母女同沈家关系如此恶劣,恶劣到连他都不待见起来。   司马泽摸了摸鼻子,左看看右看看,他倒是好脾气,也没生气,只同孙九娘道:“九姐,要不我先走了,你留下……说和说和?”   孙九娘沉吟片刻,却拦住他。   她也不进屋,只站在门口道:“雪妹子,我说一句,你可听得?还有小团团,莫要慌张,你九婶婶还在呢。”   沈怜雪深吸口气,她弯腰抱起女儿,把她放到竹床上坐好,然后才道:“两位请进,里面说话吧。”   租屋很狭窄,却因重新收拾过,显得干净又整洁。   孙九娘率先进了租屋,司马泽这才磨磨蹭蹭进来,他没往里走,只在把孙九娘推过来的茶椅拖到门口,只规矩坐在那。   待到几人都坐定,孙九娘才沉沉开口:“雪妹子,我是过来人,最是知道这些门门道道,你们家中事如何我也不必细问,外人也无权评判,但我以为,若是你真有心自立门户,还是要离宗。”   家国天下,几千年来都是宗族礼法为先。   且先不说沈怜雪是个孤身女人,便是普通百姓家中的男儿,若真想摆脱宗族的管辖,也必要更籍离宗,彻底从家族的族谱中离开。   可这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他们一日不曾离宗,便一日要被那些族老、亲人裹挟,可以肆意妄为地揉搓他们,族中有何安排,只要不是杀人放火,普通的族人就要遵从。   因此,一般并非十恶不赦之人,宗族很少变更族谱,也很少把族人除宗。   沈家如此行事,虽令人不解,但对于沈怜雪来说,未尝不是好事。   沈怜雪一听就明白了。   她没有女儿那么紧张,也并非如何怨怼,她只是平静地,认真地听着孙九娘的话。   她心里很清楚,为何沈家一定要把她从宗族除名。   说来说去,她毕竟是沈氏正宗,是嫡出血脉,她一日不被除族,将来万一有差错,沈氏一切便还是她的。   她的好继母,必然不可能坐视不理。   她蛰伏那么多年,在宗族中做低伏小,卖她的贤惠老实模样,为的就是这一天。   鸠占鹊巢,李代桃僵。   而她,除了还能回去继承祖产,除了会回去报复当年欺辱过她们母女的人,对于宗族来说,没有一丁点好处,只有坏处。   反正她已是残花败柳,还带了个长大了的拖油瓶,卖也卖不出好价。   直接斩草除根,把她同沈家的联系一刀切断,才是上策。   沈怜雪深吸口气,她终于明白柳四娘这步步为营,究竟为何。   为的不过是那几间香水行,不过是香莲巷上那窄小的两进宅院。   为了这些原本的她根本不可能拥有的一切,丧良心又如何,别人的死活又与她何干?   只要知道沈家不知她在何处,她便也就安心了。   沈怜雪想了想,对司马泽道:“司马什长,多谢你的通传,我心里大抵有数。”   司马泽不敢看她,目光游移片刻,这才道:“你若归家,担心安危,我可护送你走这一趟,全当了结差事。”   沈怜雪没有接受,也没有立即拒绝,她只是说:“多谢司马什长好心,若真有托,我会上门亲请。”   司马泽这就起身,他脸上微微有些泛红,似乎是被屋内的炭盆热着,迅速退至门口。   “通知带到,我便走了,你们聊。”他结巴一句,关上门逃也似地走了。   待他脚步声消失不见,孙九娘才笑出声:“这小子,竟知道害羞了。”   她只揶揄司马泽一句,多余的话却没再多说,转而看向沈怜雪:“你要回,请不请司马都可,到时我有空,陪你去这一趟。”   沈怜雪势单力薄,孤身回去必不安全,由司马泽陪她回去更不合适,但孙九娘却再合适不过。   沈怜雪这才卸去满身防备,眼底微有些湿润。   她几乎是哽咽地道:“多谢大姐。”   孙九娘拍了拍她的肩膀,这才道:“我想让你回去,就是看你现在日子过得好,你自己能营生,那每日的利头虽不及沈家,却也能叫有心人眼热,若是沈家再贪婪些,把你这份也不放过,那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到时候即便闹到开封府,便是知府大人升堂,也难断家务事。   最后的结局,不过就是让沈怜雪回归宗族,受家中安排。   世间多事,皆无道理。   沈怜雪并不是个积极主动的人,原来的她,遇到事情总是喜欢逃避。   似乎只要不去看,不去听也不去想,厄运就不会降临到她头上,她就不用面对那些是非对错。   但是现在,尤其是一个月以来的锻炼,她的心性有了很大的转变。   她变得积极、主动,慢慢可以同食客交流,也愿意从旧日的阴影里走出来,展开新的生活。   为了女儿,为了过去的自己,她加倍努力生活。   同女儿在家闲谈的时候,她们畅享过很多次未来。   比如下午也做一门生意,比如将来若是生意稳定,可以去租个小铺子,从早到晚都能营生,也不用风吹雨打。   再比如,在遥远的以后,母女两个可以攒下一大笔钱,买一套属于她们自己的房子,哪怕要等很久,要努力多年,那也似乎是可以预见的未来。   这种美好的愿景,激励了沈怜雪,激励了沈如意,更让孙九娘重新认识了她们。   所以,孙九娘才会如此直白,同她们说这其中的关节。   沈怜雪一下子就想通了。   若她真的凭借自己创下一片家业,沈氏族老,她的好继母会不会一句话就夺回去?   以他们的冷漠和自私,以她们的贪婪和狠辣,这是很有可能的。   她不想让女儿踏上她的老路,被这些狼一样的人拿捏在手里,肆意摆弄。   沈怜雪深吸口气,她道:“大姐,你说得对,我是应该回去的。”   “当年她们就没给团团上族谱,说团团不是沈家人,但我却还在那本族谱上,她们能拿捏我,就能拿捏团团。”   沈如意还这么小,一旦沈怜雪有了差错,沈如意便如同无人管的浮萍,顿时便飘摇无依。   她努力赚钱,全为女儿。   “娘,我也陪你回去!”沈如意奶声奶气道。   她那双杏圆眼睛分外明亮,小小一个人,却有莫大的勇气。   她是最勇敢的小囡囡。   沈怜雪摸了摸沈如意的头,低头对她温柔一笑。   “不,娘自己回去,”她抬起头,看向孙九娘,“大姐,得劳烦你陪我走这一趟了。”   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万一沈家醒过味来,不想更改族谱,那就无力回天了。   孙九娘微胖的脸上顿时扬起笑。   她斗志昂扬,爽快地点头:“好,有我在,便是要斗殴也不怕。”   沈怜雪想到终于可以彻底摆脱那个家,也终于……终于将要从父亲的阴影中走出,她的心里微小的,微小的升起些许期待。   无论父亲是否健在,无论他对她是什么心思,无论继母柳四娘想要做什么,沈怜雪似乎都已经不那么在意了。   她同沈文礼,似乎天生就没有父子亲缘,他只是沈雨灵的父亲,并不是她的。   她早该明白的。   ————   次日清晨,沈怜雪早早便醒来。   她醒来时更鼓还没打,就连打更僧人们似乎还在沉睡中。   沈怜雪安静躺了一会儿,她闭目养神,仔细在心里盘算今日要面对的事情,待到又有些迷迷糊糊,才听到窗外更鼓五声。   “四更已到,晴明拂晓。”   沈怜雪这才彻底清醒过来,她又安静躺了一会儿,然后便轻手轻脚下了床,掀开帘子去了厨房,开始准备今日出摊要用的东西。   有了这小隔间,一切都方便了起来。   今日要用的酱料、脆饼、菜籽油和锅具都摆放在厨房里,沈怜雪把它们收入背篓里,转身出了房门。   她用铜锁锁好门,快步往巷口行去。   此时天光熹微,星夜未散。   沈怜雪借着皎洁的月光,脚步匆匆,快步来到刘二娘家后门。   刘二娘家此时已有了人声,沈怜雪同林娘子见了礼,把一应费用算给她,然后便开始借着刘二娘家后院的水井洗菜。   她洗得很仔细,洗得也很快,天上斗转星移,银月悄悄从天际滑落,五更转瞬便到。   沈怜雪把洗好的菜码放在摊位上,然后便回了家。   家中,沈如意已经醒来了。   她正坐在床铺上打哈欠,平日里的樱桃小口张得很大,几乎都能塞进去一整个水煮蛋。   “小懒猫,”沈怜雪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要不你留家里睡觉。”   这话,她每天都要问一遍,但沈如意是无论如何不肯的。   沈如意果然摇了摇头:“不,我要跟着娘,我要赚钱!”   小团团对赚钱有莫大的执念,对粘着母亲也有打不散的执著,除了那次她去追游医,就在没有乱跑乱走,无论在哪里,她都是母亲的小尾巴。   沈怜雪叹了口气,却还是给她穿好厚实的小袄子,然后给她发间戴好绢花。   她道:“一会儿咱们摆完摊,娘就家去,你留在二奶奶家里过午,下午娘就能回。”   沈怜雪从来不会叮嘱沈如意乖一天点,听话一点,在她眼里,沈如意已经是天底下最乖巧的孩子了,根本不需要做母亲的如何叮嘱。   沈如意点头:“我要跟燕子姐姐踢毽子,燕子姐姐还买了个新的磨喝乐,也要给我玩。”   她还挺兴奋的。   沈怜雪轻声小小:“你好好玩,记得跟燕子姐姐分享你的小圆饼。”   沈如意咧嘴笑了:“那肯定的。”   母女两个说着话,沈怜雪已经给女儿擦干净脸,也给她拿了牙粉漱好口。   她最后用斗篷一裹女儿,把她从头到脚都裹得严严实实,这才领着她出了门。   十一月的汴京城,已经开始有了寒冬的影子。   早晨还未出朝阳的时候,整个汴京都是阴冷刺骨的,寒风顺着密密麻麻的巷子到处流窜,有的地方狂风大作,有的地方却静若无风。   甜水巷哪个都不算,它有风,却不剧烈。   沈怜雪低着头,一边叮嘱女儿戴好风帽,一边透过呼出的寒气往前看。   越往前走,人声越响。   明明天还未亮,汴河大街上已是车水马龙。   沈怜雪跟女儿依旧去了卫月娇灌汤包边上的摊位,同卫月娇说了会儿话,便开始摆摊。   今日的生意很顺利。   大约午时初,煎饼卖得就差不多了。   沈怜雪又忙做了三个,给沈如意带了一个,又拿着另外两个回了甜水巷。   她简单收拾了一下推车,回家放好银钱,又把外面照着的罩衣换下,披了一件已经叠了好几个补丁的厚褙子,这才出了门。   孙九娘已经等在巷子口了。   沈怜雪先把煎饼给她,让她趁热吃,然后便蹲下身来对沈如意道:“娘去去就回。”   她只说了五个字,沈如意紧绷的精神却瞬间放松。   她伸出小短手,给母亲整了□□帽,垫脚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大吉大利,一切顺利,”沈如意说,“娘早去早回,团团在家等你。”   “这吉祥话说得不错,”孙九娘吃着散着热气的煎饼,道,“团团小娘子,你就少操点心吧。”   沈如意对孙九娘拱手行礼:“谢过九娘子。”   孙九娘差点没笑岔气,她捏了一把沈如意的脸蛋,对沈怜雪道:“走,我倒要会一会你那继母。”   沈怜雪送了沈如意进刘二娘家,这才跟着孙九娘走了。   沈如意其实还是不太放心的。   不过想着孙九娘从来不是吃亏的主,心中略安,她站在孙二娘家的铺子门口垫脚看,等到母亲的背影都瞧不见了,才转过身。   林娘子正陪在她身边,弯腰摸了摸她的头:“团团,可用了午食?”   沈如意仰头道:“谢谢林婶婶,团团吃过啦,我跟燕子姐姐给你当跑堂娘子呀。”   林娘子看着她温柔地笑了,她摇了摇头:“你这孩子,真是古灵精怪。”   沈如意讨人喜欢,这甜水巷里的媳妇婶子都喜欢她,小孩子们也愿意同她玩,跟她玩的最好的就是刘春燕和郑欣年。   别看郑欣年是个认真读书的男孩子,却也能安静陪着沈如意玩。   就更不用说总觉得自己是大姐姐的刘春燕了。   她一看沈如意来了,立即放下手里的菜,就过来牵沈如意的手。   “娘,”她就要撒娇,“我要跟团团玩。”   林娘子也不是那等非要使唤儿女的人,她摆手:“去吧去吧,仔细别磕着。”   沈如意就跟刘春燕手牵着手,一起往后院去,取了毽子来踢。   沈如意不是很会踢毽子,她人又矮小,总是接不着,但刘春燕就一点都不着急,一下一下教她踢。   大冬天里,两人都踢出一身薄汗。   林娘子前头生意忙,偶尔过来看两眼,这会儿见她们一头的汗,就立即叫回了铺子:“过来擦擦头,吃碗水。”   她给打了两碗木瓜莲子汤,端了给她们两个吃:“也不知道擦汗,就会疯玩。”   她念叨一句,那边客人便喊:“老板娘,加一斤羊里脊。”   林娘子就跑去忙了。   沈如意跟刘春燕坐在凳子上,晃着小短腿看前面食客们吃用。   刘二娘家的生意,往常从落日开始好起来,一直要忙到子时,差不多才能歇下。   午时这会儿开张,大约只有八成客,生意却也比旁的脚店要好。   主要是他们家的羊肉腌制的味道正,羊肉也新鲜,配肉用的菜饭和熟水都很得宜,老食客们往常馋了,也会过来支一桌。   今日午时,前头铺子也忙。   冬日里吃烤肉最是舒适,食客们围坐再火炉前,皆是吃得满脸通红,每个人都喜笑颜开,有一种难以掩饰的幸福。   吃饱穿暖,丰衣足食,自是最幸福的事。   沈如意安静看了一会儿,最终目光挪到了边上两个中年女子身上。   这两位娘子似乎年纪都不算小,但看起来却并不老态龙钟,反有寂月皎皎之姿。   尤其是正对着沈如意的那一位,她身上穿着紫红织锦褙子,边缘一圈白兔毛,衬得她白皙的面容更显几分年轻。   她眉眼弯弯,峨眉淡扫,朱唇边是盈盈笑意,正在同同伴轻声细语。   两个人也不知说到什么好事,说说着,竟一起笑起来。   沈如意看了一会儿,总觉得这位漂亮奶奶有些面熟,但她又肯定没瞧见过她,不觉有些奇怪。   那娘子似乎也感受到了沈如意的目光,她扭过头,见竟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儿,不由微微一愣。   见沈如意正一瞬不瞬看着她,她便冲她笑着点了点头。   沈如意歪了歪头,也冲她笑了。   就在这时,刘二娘家进了十几个客人,一下子便把铺子挤得闹哄哄。   林娘子忙上前调停,问了都是过来用炙烤的,便给他们挪了挪桌,在边上又加了一桌。   这一群人有男有女,衣着并不显得如何精致,说话声音却都很大,显得有些吵闹。   如此一来,铺子里一下子便闹哄起来,也显得略有些拥挤。   那中年妇人看了一眼离她很近的桌子,微微皱了皱眉,只往边上躲了躲,却没多言。   沈如意安静看了会儿,就不再去刻意关注。   来了这一桌后,又来了几个零散食客,大抵因冬日寒冷,百姓们若想用午食,便都选择热乎的炙烤。   人最多的那一桌要了两坛雏凤酒,立即开始推杯换盏,高声劝酒。   午时的炙烤脚店瞬间比傍晚还要热闹。   食客们来来回回,林娘子和刘大郎也不停忙碌,就连刘春燕也没办法再在边上坐着,跟着父母一起在小铺子里忙。   沈如意在凳子上坐了一会儿,然后也跳下来,跟着刘春燕给食客们端茶递水。   别看她人小,但记性非常好,且手也稳,这一桌要水,那一桌要肉,她记得清清楚楚,口齿也很伶俐。   因她是第一次出现在刘二娘家的铺子里,便有老客对林娘子笑着说:“老板娘,家里什么时候新添的小囡囡,真可爱。”   林娘子摸了摸沈如意的头,叫她坐着不用忙,一边道:“若是我家的就好了。”   这边正说笑,那边突然传来一声低沉的女音:“我的荷包不见了。”   这一声中气十足,竟带了金戈铁马气势,热闹的食铺中仿佛被人偷了声音,一下子便安静下来。   无论男女,无论年纪,都静下来往边上看去。   只见跟那位身穿紫红兔毛褙子一起来的素衣娘子,正沉着脸,皱着眉,对林娘子道:“我的荷包被人偷了。”   说话的这位中年妇人比沈如意之前瞧的那一位似乎要年轻个几岁的样子,不过她长相普通,眉目也更平和一些,没有那位大娘子那么摄人。   却也是个相当有气派的大娘子。   她不说话平静坐在那,似乎并不惹人注目,但此时,她皱眉看向林娘子的样子,却让人忍不住心中生寒。   一看就不是凡俗出身,定是有些门路的。   说不清道不明的压迫蔓延开来,林娘子便是见多识广,这会儿也被看得哑了口,一时间竟没说出话来。   店铺中一瞬竟是安静了片刻,似乎都有些畏惧那老夫人,竟是用饭的手都略停了停,瞧着都有些紧张。   年纪更大些的妇人见铺子里一下有些尴尬,便冲她摆摆手:“思静,算了。”   她一开口,名叫思静的妇人身上的威压一瞬便消散在风中,一呼一吸之间,脚店中又重新恢复人声,其他客人也都回过神来,继续自己的饭食。   但那名叫思静的老夫人依旧皱着眉头,显然对那荷包非常在意。   她缓缓抬头,看向她对面的老夫人:“夫人,真的算了?” 第30章 【二合一41-42章】……   店中虽短暂缓和了气氛,却再无人大声喧哗,就连刚才那一桌热闹客人也都下意识压低声音,就连吃酒都不敢大声吆喝了。   沈如意正巧在她们后面坐,就听到那老夫人锲而不舍道:“夫人,那荷包是……所出,我出来时忘记换,若是被人……”   她说话断断续续,有些词故意压低声音,有些即便是沈如意听到也听不懂,便匆匆略过。   不过,那位年长的夫人听了这话,似乎并不焦急,她精致如富贵牡丹一般的面容依旧平和,似乎丢了一个荷包并非大事。   林娘子这会儿已经从重重客人中穿行而来,她也不敢太靠近,只站在边上道:“两位夫人,您的荷包是何时丢的?小店可帮忙询问,看哪位客人瞧见了。”   她可比沈如意有眼界得多,一眼便看出两位必然都是官宦出身,便直接称呼其为夫人。   刚李思静弄出很大的动静,这一次她便不好再多话,只是询问地看向赵令妧。   而坐在另一边的赵令妧则抬起头,平静而和缓地看向这位三十几许的老板娘。   赵令妧今日不过是同李思静过来这甜水巷瞧看,正巧午时碰到这热闹的脚店,炙烤的香味在店外蔓延,百姓们拖家带口,满面含笑进了店铺。   有的招呼要吃羊肉,有的则说要吃鸡翅,热闹非凡,听得人口水直流。   赵令妧最是喜欢热闹,也喜欢吃喝玩乐,她自忖是老饕,对于美食总是有无边向往。   她在这脚店外顿住,便同李思静道:“若是那人当真住在这条巷子里,你说会不会认识巷口这么一家热闹的脚店?”   李思静微微一顿,心中立即有了计较。   “过来此处的除了慕名而来的食客,大约也是左近几条巷子租住的百姓,即便不住甜水巷,附近也有淡水巷和桐花巷,这一片的百姓大约都知道这一家店,也大约都来过。”   李思静毕竟是尚宫局出身,但凡在宫中做过女官的,便没有一个愚蠢笨拙之人。   且她还是明懿公主的陪嫁,是她明懿大长公主府的内管家,平日里经手的事情多如牛毛,自不可能反应迟钝。   这片刻功夫,她已经推敲清楚前因后果。   当即便道:“夫人,眼看日上中天,腹中空空,咱们便也去尝尝这远近闻名的刘二娘炙烤吧。”   赵令妧同李思静这才一起进了炙烤脚店,寻了一处略微偏僻的位置坐下。   刚开始用饭的时候,店中并没有那么吵闹,客人虽多,却到底没有坐满,耳中听来都是羊肉在烤盘滋滋作响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让人满腹生鲜的肉味。   两个人都不是急性子,因此她们也没着急寻了人来询问,只慢条斯理烤肉吃肉,倒也很是享受。   李思静心里一直装着事,她耳朵努力听着其他食客的交谈,似乎想要从他们的只字片语中听到什么线索,一顿饭吃得便有些心不在焉,食不知味。   也正因如此,在整个铺子都闹哄起来之后,李思静被来往的客人偷了荷包才未发觉。   甚至直到赵令妧看今日无法旁敲侧击询问,准备结账离开,李思静才发现荷包被偷。   那荷包出自宫中二十四司,是皇家内院的御制,其绣纹、布料都很珍稀,上绣云卷云舒纹,是当年她升为司言时,赵令妧赏赐给她的贺礼。   这么多年她一直贴身戴着,平日都很谨慎,若是出来走访必要换下,这一次出来得急,却是忘了。   这一个疏忽,却令她遗失了自己最喜欢的珍惜之物,难怪她刚发现荷包丢失时会动怒。   她的愤怒,大抵只有赵令妧才能安抚下来。   李思静坐在那,自觉办错了事,不仅焦急荷包丢失,也怕这个荷包引起祸端,人虽不再开口,但眉目之间皆有些沉郁之色。   赵令妧看了看她,又去看一脸紧张的林娘子。   她也知道这种脚店什么样的行客都有,小店生意好,事多繁忙,注意不到这些也在情理之中。   赵令妧拍了拍李思静的手,先安抚了她一句:“回去再给你两个我自己做的,不比你稀罕的那个好?”   说着,她便又同林娘子道:“老板娘也是辛苦,只这荷包是我妹子多年体己之物,如今丢了,自是有些急迫,老板娘若是能帮着问问,能寻到自然是最好的。”   她说话轻声细语,分外客气。   但她气势斐然,并非凡人可比,她越是客气,林娘子心中越是紧张。   她想了想,还是咬牙道:“夫人的荷包是在我们店丢的,我们店中也有责任,若是实在难以寻得,这荷包我们刘二娘家给赔。”   便是把多年积蓄赔出去,也不能砸了自家口碑。   林娘子虽温柔和气,却很有些见地,这一番话说出口,让赵令妧并已经不生气了的李思静都高看她一眼。   小门小户的女人家,倒是豁达敞亮。   赵令妧刚想说话,就听另一道奶声奶气的童音响起。   “婶婶,我知道是谁拿的,不用你赔。”沈如意踮脚仰头对林娘子道。   沈如意小小一个团子,人也不高,在热闹的脚店里几乎无人注意,她说话声音也不大,可一字一句的,却叫周围的三个女人都听清。   赵令妧不由好奇低下头,看着这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   她眉眼弯弯,杏圆眼睛大大的,脸蛋也圆滚滚的,大抵是跑得热了,脸蛋泛着红晕,跟刚采摘的萘果似的,特别可爱。   她发髻略有些乱,但头发又黑又亮,两团小发髻上海戴了漂亮的海棠绢花,并不如何名贵,但一针一线都很细致。   赵令妧最是喜欢小姑娘,当年自己连生两个都是儿子,还因身子不好,夫君不叫她再生,她很是扼腕一阵,至今仍觉遗憾。   这些年,便是瞧了旁人家的小囡囡,都会忍不住多瞧几眼。   更何况是沈如意这般可爱的又聪慧的小姑娘了。   明懿大长公主是什么样的女人,满汴京的权贵无人不知,当年国公爷病逝时,尤家几次三番要求裁撤边疆军镇,想要裁撤裴家军在边疆的根基,她只出来说了一句话,尤家就不敢再进言。   她就站在大殿上,身穿公主朝服,头上飞凤冠璀璨如同天上暖阳,煌煌逼人。   她看着尤宰执,质问他:“国公爷镇守石岭关十五载,我儿明旭十岁便上阵杀敌,裴家血脉十之三四死于守国之上,热血未冷,尸骨未寒,敢问尤相公,你可有此等忠骨热血?你敢说自己也能为国捐躯?”   当年垂拱殿上,年已不惑的明懿长公主掷地有声,肝胆烈烈,便是权倾朝野的尤宰执,也不能说她一个错。   但岁月蹉跎,时光荏苒,已经做了祖母的明懿大长公主,却多了几分柔情。   她垂眸看着眼前的小囡囡,莫名生出几分欢喜,在这欢喜里,又有着作为长辈的慈爱。   “小囡囡,”赵令妧和蔼地问她,“你可瞧见有人偷了荷包?”   沈如意诚实地摇了摇头:“没有哦。”   赵令妧微微一愣,随即便笑了:“那你说你知道是谁拿的?”   沈如意想了想,仰着头看向她。   她声音清脆,如同黄鹂鸟儿在林间歌唱,也如画眉迎春,细说好年节。   “刚刚这个漂亮奶奶身边,一共路过了五个人,这五个人里,有两个是坐在这一桌的,她们是一对母女,是住在淡水巷的,我都认识,还跟玲玲姐一起玩过。”   她口齿异常伶俐,说话虽然还是奶声奶气的,但每个人都能听懂她的话。   最重要的是,沈如意说话是有顺序的,前因后果,非常清晰。   年纪这么小又这么聪慧的孩子,赵令妧就见过一个,那就是她小儿子。   这小囡囡衣着干净整洁,却能看出出身平凡,却有如此不俗之态。   如何不让人吃惊。   然而沈如意的话还没说完。   她又指了另一桌的高大男人道:“这个叔伯是左近巡捕的巡警,往常都是上午时分在汴河大街巡逻,每一个时辰我就能见到他一次。”   随着沈如意话,脚店里渐渐安静下来,几乎所有人都忘记自己在干什么,皆是认真听沈如意的话。   先前那对母女之中,叫玲玲的女孩儿认识沈如意,立即就说:“团团是我妹妹,她说得对。”   那巡警也颇为吃惊:“你是……你是卖煎饼的那个?”   沈如意笑弯了眼睛:“是呀伯伯,以后可来我家尝尝煎饼,可好吃了,包君满意!”   她竟还做起生意来。   脚店里一瞬便哄堂大笑,就连绷着脸的李思静也勾起唇角,看着这小丫头无奈地笑了。   赵令妧问:“还有两个呢?”   沈如意扭头看去,目光落到了最晚来脚店的那桌。   “他们,或者是,他们其中的两个。”   那桌上坐了四个男人,皆是普通的粗布麻衣打扮,他们头上裹着幞头,脚上缠着绑腿,大抵是做帮闲或驭者的,常在路上跑。   这四个人,看着都是凶神恶煞。   听到沈如意的话那四个人立即怒目而视:“贼丫头,胡乱攀扯什么?找打不成?”   ————   沈如意下意识躲到林娘子身后,她探出小脑袋,竟然说了一句成语:“做贼心虚。”   那四个男人中个子最高的一看就是个粗人,还是个急脾气,闻言直接起身,撸了撸袖子:“臭丫头,老子不打孩子,你叫你爹来,我可要同他算账。”   “吓唬孩童,算什么英雄。”   就在这时,一道低沉的女声响起。   对着沈如意慈眉善目的夫人,这会儿竟似换了一张面容,就连说话声音都变了。   她峨眉微皱,面色严肃,那双漂亮的凤目微微上挑,从里面发出摄人的厉光。   那是经年位居高位的威仪,就连那高大汉子,竟也一下子哑了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沈如意反正没爹,也不在乎他找不着自己爹算账,她对着欺软怕硬的汉子做了个鬼脸,然后才回过头看向赵令妧。   “老夫人,坐在北、西两侧的阿叔曾经从这位漂亮奶奶身边路过,脸上带了疤的阿叔走过时不小心把手里的杯碗落到地上,他弯腰捡的时候,另一个穿着青灰衫子的阿叔就站在漂亮奶奶身边,对前面的人斥责。”   她努力竖起眉毛,学那青灰衣衫男人怪声怪气道:“连个碗还拿不住,算什么男人。”   这一套表演下来,四周便有两三个食客想起方才事,纷纷点头:“是了,我记得。”   就连李思静也点头:“这小囡囡说得对,我也想起来了。”   沈如意既没得意也没骄傲,她继续说:“大概就是那个时候,这位青灰衣裳的阿叔把漂亮奶奶的荷包给偷了。”   她说完,众人的目光立即就落到那青灰衣裳男人身上。   他是个面容很平凡的人,不突出,不寡淡,也不算丑陋,丢在大街上转悠三五日,一般人也记不住面容,平凡得如同随处可见的野草,毫不起眼。   这会儿被沈如意点出他就是小偷,就连一开始咋咋呼呼的高个汉子都急了,他却依旧四平八稳,面容陈静。   他甚至还笑了:“小囡囡,不要胡乱冤枉好人,我刚只是过去取个水。”   沈如意抬起头,用孩童特有的天真声音说:“若真如此,阿叔为何出了一头汗,也不把长袖挽起,同其他阿叔那般利落一些。”   此刻虽是早冬,天气已然寒冷起来,冷风从汴河上呼啸而过,带来了冬日的缤纷冷意。   如那桌客人一般的壮汉,却仿佛不知什么是冷,他们整日要在街面上四处奔走,做粗累力气活,身上连袄子都没穿,只穿了长衫长裤,甚至就连鞋都是漏脚趾的草鞋。   但他们看起来却丝毫不觉得冷。   相反,他们一个个热得满头大汗,有的直接把袖子挽到肩膀上,就为了痛快一些。   只有他,只有那面容平凡的青灰衣衫男人依旧放着袖子,哪怕他额头满是汗,哪怕他热得脸都红了,却依旧没有跟伙伴一般痛快肆意。   被沈如意这么一点,众人的目光立即落到他的袖子上。   然而,出乎众人的意料,他没慌张也没躲,甚至没有奔逃,依旧镇定坐在那,道:“我手上有伤,怕碰油污。”   他一边说着,一边挑了挑眉,脸上终于有了生动的表情。   他得意洋洋地当着众人的面挽起袖子,在他左手上,果然缠着一圈染血的纱布,那似乎是新伤,他一边挽起衣袖,一边还皱了一下眉。   “昨日在码头上工,不小心被砸伤了手,我是在东角楼街前的小码头做纤夫,偶尔也搬货,这手也是在左近的熟药惠民局瞧看,不信……”   他眉头舒展,脸上露出一个自信的笑:“不信,你们派人去查。”   他低下头,遥遥看着沈如意:“小囡囡,你还是同你姐姐踢毽子去吧。”   沈如意整个人都呆在那里。   她眨眨眼睛,一时之间竟不知要如何反驳,甚至脑子里都开始混乱。   她难道真的看错了?或者说,她的推理是错误的?   沈如意不敢相信,她竟然真的猜错了。   小姑娘吓愣神的样子,倒是让左近的几个媳妇婶娘心疼,就有食客道:“不过是七八岁的小囡囡,你那么凶作甚,仔细吓坏她。”   还有道:“小姑娘能记得这么清楚,已是不易,即便算错了人,也无伤大雅。”   众人七嘴八舌的安慰着,但沈如意依旧僵硬地站在那,她憋着嘴,显得很是迷茫委屈。   因她并非一开始就关注这边情形,也不可能知道这一桌会被偷荷包,但她一直在铺子里左瞧瞧又看看,又觉得这两位老妇人很独特,便多看了几眼。   大抵因此,她才看到刚才那一切,也在李思静说自己丢了荷包之后,仔细回忆想出细节。   她不相信自己会看错,甚至不认为自己的推论有错,但为何荷包不在那人手上?   这里面,究竟出了什么差错?   她又不自觉眨了眨眼睛,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听边上那位年长老夫人突然开了口。   “你手上没有荷包,难道就意味着荷包不是你偷的?就说小囡囡错了?”赵令妧眉头微挑,她突然淡淡笑了,“根据小囡囡的说法,你会偷荷包,是因你同伴弯腰捡碗,吸引了旁人的视线,因此你才有机会。”   “那么现在,你明明只左手有伤,却把两只袖子垂着,是否也是故意而为,就是为了以防万一,在事发后把众人的视线吸引到你自己身上,而那荷包……”   她的目光一转,凤目中的寒光如刀般扎在那两个男人面上。   她定定看向刀疤脸男人,唇角勾起一抹笑:“那荷包,现在反而在你同伴身上吧?”   刀疤脸男人没平凡男人那么淡定,他整个人急得一头一脸的汗,作势就要起身叫嚷。   而平凡男人伸出手,一把捏住了他的胳膊。   他扭头看向赵令妧:“这位老夫人,可不能血口喷人,若我们身上都搜不出荷包呢?”   赵令妧面色如常,神态自若,她对李思静点点头:“若在你们处搜不出,那这一锭十两重的银元宝,就是打扰诸位的赔偿。”   李思静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元宝,啪嗒一声放到桌上。   银元宝明明莹润内敛,并不锋芒毕现,然在阳光与火光之下,在众人焦灼的视线中,它却闪着熠熠光辉,夺人眼目。   贪心,是偷盗者的病根。   不说其他普通食客都动心,那一桌四个汉子的眼睛几乎都要黏在这小小的银元宝上。   白花花的货真价实的银子,就放在那,似乎随意便可拿取。   沈如意即便离得很远,都能看到那个青衫男人咽了咽口水。   她正待探头探脑再瞧清楚,便被一双手揽住了肩膀。   沈如意回过头,就看到赵令妧对她勾起的慈祥微笑。   她的笑容是那么恬静,同她那般精致艳丽的眉眼不同,偏就生出几分祖母般的慈和与怜爱。   那种笑容,把她原本显得年轻耀眼的眉目映衬得略长几分年岁,却多了些许从容和平静。   那是久经岁月之后的宽容。   她牵着沈如意的手,把她拉到身边,护在自己的羽翼边,再抬头时,目光复又锐利逼人。   在她这样的目光瞧看之下,那青衣男人似毫不畏惧,他的目光就扎在银元宝上,耳朵里只听到赔偿二字。   他目光一转,强迫自己把目光收回,头也不抬道:“这是老夫人亲口所言,为了让你们安心,随意搜身即可,我可不怕。”   “呵,”赵令妧轻声一笑,“好,这是郎君自己所言。”   她转头,看向那巡警,然后便开口道:“这位军爷,可否劳烦你去搜一搜这两位客人的衣裳,看是否藏有赃物,老身先行谢过。”   那个巡警常年在这条巷子巡逻,同刘二娘家很是熟悉,他也想帮刘二娘家这个忙,不想让她们白白赔钱,因此便道:“老夫人这厢有礼,搜查脏污也是巡警之职责,当不得谢。”   他如此说着,快步来到两人身边,避开那青衫男人手上的左臂,在他身上仔仔细细搜查一遍,无果,他抬头看向赵令妧:“老夫人,并无赃物。”   赵令妧平静点头,似乎早有意料。   沈如意却定定看向前方,她心里焦急,额头又出了汗,小胸膛中的心跳噗通作响,在她身边的赵令妧听得一清二楚。   她低下头,看到小姑娘紧张地攥着小拳头,杏圆眼睛炯炯有神,似乎不看到赃物不肯罢休。   这脾气,倒是倔强。   赵令妧摇了摇头,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莫慌,且慢慢看,好戏还在后头。”   沈如意听着这温和劝说的嗓音,不知道为什么竟一下子放松下来,紧绷的肩膀也不再仅仅耸着,终于长长呼出一口气。   那边,搜身还在继续。   那巡警正在搜刀疤脸男人的身,他这一次寻找的更为仔细,就连腰带都搜了个遍,可结果依旧是没有。   巡警的脸色也沉重起来,他回过头,有些为难地看向赵令妧:“老夫人,这……还是没有。”   赵令妧还未开口,那刀疤脸男人便急切道:”看到了吧?你们就是冤枉好人,瞧见我们是穷苦人家,就想肆意欺辱,达官显贵就是了不起。”   他一边嚷嚷着,一边对身边的同伴使眼色:“没趣,真是没趣,这饭吃得晦气,不吃了。”   他嘀嘀咕咕的,另外三个男人得了他的眼色就要跟着一起走。   却听赵令妧一声“且慢”,似乎还是不肯善罢甘休。   其他的食客们,也被他们的话语诱导,略有些不忿地看向赵令妧等人。   “没有就是没有啊,还拦着不让走算什么。”   “富户就是了不起,被叫声夫人就要上天去,不见多么乐善好施,欺压百姓就这般得心应手。”   跟着起哄的什么人都有,这个小小的脚店里一下又吵闹起来。   但这一次,沈如意却出奇平静。   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坚信这个老夫人相信她,或者说,老夫人从她的话中得出了结论,她也相信自己的猜测。   林娘子一看场面要失控,就想到厨房喊刘大郎,就在这时,赵令妧却淡淡一笑:“这银锭诸位还没拿,不过来取一下?”   那青衫男子同刀疤脸男人对视一眼,刀疤脸男人便拍案而起:“好,夫人爽快,我来拿。”   但赵令妧却看着依旧坐着没动的青衫男人道:“但我想让这位郎君取,你说呢?”   青衫男子的脸色微变。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他挪了挪腿,不知在纠结什么,竟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赵令妧这一次轻笑出声:“怎么,你是不是在算那荷包到底值不值十两银子?亦或者……”   “亦或者,你两个都不想放弃?” 第31章 【二合一43-44章】……   赵令妧的语调平缓,但语气之中却隐约多了几分嘲讽,她就那么看着青衫汉子,似乎在嘲弄他的贪心。   那青衫汉子刚还淡定自若,这会儿被这么多人瞧看,不由有些焦急。   沈如意就能看到,他左腿在控制不住地抖动着,好似紧张到了极点。   赵令妧也不急,就那么气定神闲看着他,其余食客也都好气地看着,不知那荷包到底在何处。   就连一开始帮着他们说话的人,此刻也发现有些不对,都闭上嘴不敢再多言。   原本热闹的脚店,此刻却安静极了,明明高朋满座,却仿佛毫无人烟。   就在这时,刘大郎终于得知前面的事故,他连忙从后厨出来,他拍了拍满脸焦急的妻子,然后便来到赵令妧面前,冲她拱手道:“老夫人,此事我已明了,今日您的饭食荷包皆由我们刘二娘家赔偿,再另外送您三道大菜,往后老夫人再来,可直接享用。”   说罢,这个一向沉默老实的男人,此刻却显得很有担当,也很有魄力。   他一步一步行至那一桌男子面前,面容异常沉静,明明个子不算高,却在高大的男人面前没有半分瑟缩。   “老夫人说要赔偿你们的银子,我家都可出,甚至现在就可以赔偿你们,但我要搜查铺子桌面椅子所有东西,一个都不能少。”   说罢,他不等那四人答话,转身便看向巡警:“王哥,有劳。”   作为店铺东家,他当然以十两银子为赌注,自然是可以查自己店铺的桌椅板凳。   那青衫男人这一刻是真的急了,他额头的汗水直流,不停用眼睛看刀疤脸男人。   但刀疤脸男人只站在那,根本不去搭理青衫男人,那双眯缝眼似乎不停打量店铺外面的人流街道,不知作着怎样的打算。   王巡警冲刘大郎拱手,这就要过来再次搜寻铺中桌椅。   就在这时,青衫男子再也坐不住,他一个使力,嘭的一声就把面前还带着火炭烤炉的木桌掀起,木炭四飞儿散,带起漫天火光。   “啊!火!”铺子里一下子就乱起来。   周围的食客们躲闪这,纷纷起身往外面跑。   那四个男人见状便也混在人群,准备借着混乱逃散出去。   一时间,店铺中乱成一团。   沈如意个子矮,她只能看到来回走动的裙摆衣角,甚至一个没站稳,被人挤到了墙角。   “哎呀。”沈如意刚张开口,就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抱进怀中。   她还没来得及看抱着她的人是谁,眼前一片青灰颜色冲将过来,那个青衫男人竟舍不得桌上这十两银元,逃窜之时不死心还要过来抢夺。   凶煞之气扑面而来。   在她面前的,是那男人凶恶的面容,和他手中闪着寒光的匕首。   沈如意吓呆了,她甚至都不知道要躲闪和呼救,只呆愣愣靠在身后人的怀中,整个人缩成一小团。   就在这时,略带薄茧的手却轻轻捂住了她的眼眸。   沈如意只身后人淡淡说了“勿杀”两字,紧接着,就是重物落地发出的普通声。   “啊,”有人嘶吼着,“别杀我,别杀我。”   在一片混乱中,沈如意只能听到身后人的心跳。   噗通,噗通。   它平稳,淡定,不徐不慢,带着无边的温柔,又似海洋一般广阔。   这位老夫人,说着勿杀的时候,都没有紧张害怕过。   她仿佛在诉说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不紧不慢,不恼不怒。   沈如意深深吸着气,就听耳边她温柔地哄着自己:“囡囡,莫怕,莫怕。”   她缓缓松开手:“你看,坏人都被捉住了,没人能伤害你。”   沈如意眼前突然恢复清明。   她眨了眨眼睛,在一片光影里,只能看到那四个男人被按在地上,而按着他们的人,身穿窄袖战袄,短衣长裤护腰,显得非常精神。   沈如意还有些迷糊,就被赵令妧摸了摸头:“摸摸头,不怕不怕。”   沈如意瘪了瘪嘴,她想逞强说自己不怕,但话到嘴边,却还是说不出口。   她牙齿还在打颤。   只要开口,就能听到她上下牙打磕的声音。   怪丢人的。   沈如意深深吸了口气,好半晌才点头:“嗯。”   赵令妧其实看出她的害怕来,知道她现在不过是小孩子逞能,虽不知她这般小的囡囡为何要在大人面前逞强,却依旧心里软软的。   “你来坐我边上,好不好?”赵令妧又道。   沈如意点点头,她也不用人抱,自己爬着坐到了赵令妧身边。   赵令妧把她抱在怀中,轻轻抚摸她挺直的小脊背,然后才缓缓抬头。   在那一瞬间,她的目光似被炉火千锤百炼过,犹如利刃般冷硬而锋利。   她看向亲卫统领,对他道:“带下去,一起送到开封府。”   亲卫统领拱手行礼:“是。”   他说完,轻一挥手,亲卫们便迅速把那四个贼人拖了下去。   只剩下站在店外稀稀落落的食客和好奇观望的行人。   刘大郎看着桌椅狼藉的店铺,虽知道有许多食客趁乱逃走没结账,却也没有显得如何痛心疾首。   他弯着腰,坚持在倒地的桌椅上来回摸索,终于在青衫男子坐的那张板凳下面,摸出了用米饭粒黏在角落里的荷包。   那荷包被取出的瞬间,周围几个娘子都发出惊呼声。   可真好看。   月白的织锦缎子上,用汴绣配金银丝线,绣云卷云舒纹。   荷包之下是吉祥如意络子,下面坠碧玺、朱砂、青金、蜜蜡及白玉珠儿,取五色纳福之意。   这一个荷包,便是朱雀大街上的锦绣阁,怕也买不到。   刘大郎取了干净帕子,把荷包上面的饭粒擦干净,然后便行至赵令妧面前,双手呈上。   “老夫人,荷包找到了。”   他是个老实人,平日里不声不响,总是在后厨忙碌,人人都说,张罗店铺的是林大娘子,是刘二娘老太,每每被人打趣,他都笑着答:“母亲和娘子辛苦。”   街坊食客们,也从未见过他生气。   可这样一个男人,却也有自己的执念。   不能让食客们在他的铺子丢东西,受委屈,该找给食客的,他一样不多拿,该认的错,他自己扛下来。   赵令妧看他毫不顾忌满地狼藉,不由道:“你这铺子……”   刘大郎找到了荷包,心情已是极好,这会儿竟咧嘴笑了。   他憨厚地说:“不打紧,一会儿收拾干净,照样能做生意,不打紧的。”   “老夫人荷包寻到,才是大事。”   赵令妧轻叹一声,道:“你是个厚道老板,也用心经营自己生意,这才是正道。”   刘大郎挠挠头,没多话。   这荷包被弄成这样,李思静也不可能再要,但人家费事给寻回,还闹了这么多事端,李思静便把荷包仔细收好,当面还要道谢:“老板用心了。”   刘大郎便同林娘子开始收拾店中狼藉,没走的食客回来继续吃用,他们挨桌道歉送了酒,走了的也没追,只默默把桌子收拾干净,然后打水擦地。   夫妻两个如此忙着,赵令妧却也没着急走。   她低头看向沈如意,见她这会儿已经缓过神来,只是脸上有些懊恼,小圆脸都皱在一起,似乎有些心神不宁的样子。   “小囡囡,怎么了?”   沈如意抬头看她,抿了抿嘴唇:“都是我不好,让婶娘和伯伯家破费,我娘……”   她想说她娘还要替她道歉,想了想,还是没说出口。   她不想跟陌生人说自己家的事,一句都不想说。   赵令妧等了半天,没等到她后面的话,只当她人小,不知道要如何说。   赵令妧拍了拍她的头,道:“好人都不需要道歉,只有坏人才是有错的。”   “你知道这位漂亮奶奶丢了荷包,站出来帮她寻找,所以小囡囡是好孩子,是小英雄。”   沈如意心里的纠结略微淡了淡,但她还是对刘大郎一家的损失感到难过。   她整日陪着母亲出摊,最是知道赚钱不易,这样的小食铺子,都是一文钱一文钱地攒,赚的都是辛苦钱。   就因为这事,婶娘家一日的营生都要赔进去,她心里怎么能好受得了。   赵令妧见她憋着嘴不说话,杏圆眼睛也耷拉着,显得没精打采的,跟刚才推理出真凶的活灵活现劲儿大相径庭,心里不由也跟着揪了一下。   她不知道为何对这个陌生的小囡囡这么关注,看她高兴自己就跟着高兴,看她难过,自己就跟着难过。   虽然很怪异,但她却并不讨厌。   赵令妧轻轻拍抚着她的后背,想了想,宽慰道:“那几个偷窃闹事者已经押送到开封府,府尹会秉公执法,对他们的罪行判罚,他们闹事所造成的损失,也会取其家中财物补偿给受害者,不会叫人白白被害。”   沈如意不知道这些,她大概知道这位老夫人肯定是富贵人家出身,身边还有护卫,虽不能比那日在东角楼街见的公主亲卫,却也差不了太多。   反正都是护卫,寻常人家可没有。   她说的话,沈如意是相信的。   如此一说,沈如意便略松了口气,终于开口:“不能叫婶娘白白赔钱吧?我可喜欢婶娘,婶娘老给我吃甜汤。”   赵令妧轻声笑了:“不会叫她们赔钱的,我同你保证。”   沈如意这才松开皱着的小眉头:“那就好,谢谢老夫人。”   赵令妧这会儿却逗她:“你叫她漂亮奶奶,怎么不叫我漂亮奶奶?”   沈如意微微一愣。   她瞪着杏圆眼睛,懵懂地看着赵令妧。   她人小,却也曾跟着师父游历天下,自觉很是有些见识。   这两个老夫人,当以同她说话的这位是家主,另一位大概是她的心腹管家或族人,应该不是家主等身份。   所以,她才会叫她老夫人。   这是尊重。   赵令妧点了点她的鼻头:“叫一声漂亮奶奶与我听听?”   沈如意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还是仰头叫:“漂亮奶奶。”   赵令妧被这声漂亮奶奶叫得浑身舒畅,她从袖中取出另一个荷包,直接塞到她手中:“好孩子,奶奶给你谢礼。”   ————   沈如意却没有同别的孩子那般,高兴地伸手接过荷包。   她虽只跟师父读过三年书,却也知道无功不受禄,知道不能随意受人大礼。   她犹豫了片刻,还是低下头:“谢谢漂亮奶奶,但团团不能要。”   赵令妧略微有点意外,但又突然想起刚刚沈如意的行为做派,立即便明白她是个相当聪慧的孩童。   小小年纪却很懂事,对于陌生人的怜悯给与,她是不会愿意要的。   赵令妧面色如常,那张如牡丹般富贵荣华的面容上,没有被人拒绝的懊恼,甚至又多了几分慈爱。   “这不是怜悯,也不是赏赐,这是感谢你帮我们寻回荷包的谢礼,这是你应得的。”   沈如意不知道要不要接,她总觉得若是不接,这位老夫人会伤心,她不想让她伤心,但她又确实不想胡乱接受外人的好意。   那荷包一看就很贵重,不能随意便收下。   沈如意纠结着,小脸都皱成一团,她求救似地看向林娘子,林娘子正巧在她们边上,见她有些不知所措,便过来摸了摸沈如意的脑袋。   她伸出手,抱起沈如意,让她从板凳上下来。   “团团,这是老夫人给你的谢礼,”林娘子道,“这是她对你的关心和感谢,也是对你的喜爱,你收着吧。”   她又道:“你娘应当不会介意。”   林夫人还有些话没说,这般富贵人家都有自己的行事作风,受人恩惠便要偿还,今日是团团帮助她们寻回了荷包,所以她们必要给与谢礼。   若团团不收才是麻烦。   沈如意想了想,先冲林娘子道谢,然后便规规矩矩冲赵令妧拱手行礼:“谢谢漂亮奶奶的喜欢。”   赵令妧见她终于愿意要了,心里又酸又软,把那荷包端正放到她手上。   沈如意收过荷包,也很懂事地没有再停留,同赵令妧告别之后,跑着去找刘春燕玩。   赵令妧看着她小小身影消失在后院中,内心竟升起不舍与难过。   不过是惊鸿一面,却怎如同旧识离别,让人满心空茫,依依不舍。   林娘子见她看着沈如意失神,便笑道:“老夫人可是喜欢团团?我们这一片的街坊,都可喜欢她,是个顶懂事可爱的小囡囡。”   赵令妧问她:“她叫团团?就住这边?”   林娘子点头:“她娘说她生下来的时候跟个猫儿一般小小一团,所以就起了个小名,希望她能健康长大。”   贱名好养活,百姓常给孩子起这么一个粗糙的小名。   但赵令妧却觉得团团这个名字很好听,像极了那聪明的小丫头。   她眼眸微动,问林娘子:“刚她说她娘在巷口卖煎饼,是每日清晨时分?”   话一说到沈怜雪身上,林娘子便不由有些警惕,她笑容依旧温婉,却没有直接点名道姓,只含糊道:“是啊,她娘手艺很好的。”   赵令妧也听出她不愿意多说,便也不再细问。   待她同李思静走时,还是在桌上留了不少的赏钱,大抵可以抵消今日刘家的损失。   李思静陪着她沿着汴河大街缓缓而行,李思静见她面色沉静,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安静片刻后才问:“公主可还在想刚才的小团团?”   赵令妧一听到沈如意的名字,不由就笑了。   她道:“总觉得同这小丫头投缘,真是太聪慧了,这么聪慧的孩子,原我以为只有一个呢。”   她家里生了两个男孩儿。   老大是个大块头,整日里舞刀弄枪,从小到大都是直肠子,被聪慧的弟弟拿捏得团团转。   明明相差七八岁,却总也斗不过弟弟,也不知道是真傻还是假呆。   老二则就是她见过的聪慧小孩。   这臭儿子从小就极为端方有礼,三四岁上便能熟读三字经百家姓,以至五岁上请了先生给他开蒙,他只学了两天就回来说先生教授太慢,他所讲内容他早已学会。   赵令妧从来不惯着孩子,他聪慧好学,又不耐普通先生教导,她就给他送入丹鹿书院,叫他自己在书院求学。   裴明昉也从来不叫父母操心,驸马跟大儿子一般性子,直爽又简单,整日里只会带着儿子傻笑傻玩,裴明昉每每跟着她去石岭关,也都能乖巧地跟父亲和兄长好好玩。   不过,赵令妧每次都觉得,他仿佛才是看孩子的那个。   她回忆着二儿子小时候的模样,感叹道:“这小子也快三十了。”   一晃神,儿子都三十而立,她也早就年过半百,眼看都要到花甲之年,成了正正经经的老夫人。   李思静安静跟在她身后,听到她的话,便知道她又在思念驸马。   阴阳两隔,恩爱难系,自是让人百转千回,念念不忘。   李思静等她说完,才轻声开口:“小团团倒是同这一片的街坊关系极好,想来她父母也是友善人,也很会教导孩子,把她教得极好。”   “殿下若是喜欢她,过几日咱们来瞧瞧看,也不知她家的煎饼摊是卖什么的,听着味道应当不错。”   主仆两个说着话,沿着热闹的汴河大街往前行去。   这一条汴河,养育了两岸百姓,也富饶了汴京。   蜿蜒的汴河川流不息,穿过热闹的坊市,穿过寂静的街巷,最终从汴京匆匆路过。   在汴河的另一端,位于西角楼街沿岸,自也是这般热闹祥和。   栉比鳞次的香水行一家挨着一家,砖瓦房顶上袅袅升着热气,穿着各色衣服的行人在香水行前穿梭,选中一间,便闷头而入。   若从这一条香行街路过,老远就能感受到蒸腾的水汽。   便是在寒冷的冬日,从这里走过也能让人觉得周身温暖,热气腾腾。   沈怜雪同孙九娘凭了一匹马,驭者腿脚很快,他几乎算是小跑着,约莫牵着马来到汴京之西。①   沈怜雪仰头看了看牌坊,下马给驭者算钱。   若是一人或一人带着小孩,凭驴会更便宜一些,但她们有两个人,沈怜雪还是凭了一匹马。   从东到西,大约二十里路,按市价来算,约莫三四十文。   沈怜雪给了驭者三十五文,便跟孙九娘一起站在了香莲巷前。   香莲巷同香行街挨着,中间隔得并不远,在香行街上营生的人家,大多都住在香莲巷中。   孙九娘看着人来人往的香行街,同沈怜雪感叹:“这里生意倒是真好,若非太远,我也早想过来泡一泡澡。”   汴京百姓都爱洗澡。   香水行几乎遍布汴京各地,但香水行最多的还是这条街,有优雅别致的香汤,也有两文钱一个人头的大池,各种各样的香水行充斥在这里,让喜欢洗澡的人络绎不绝。   孙九娘没有那许多爱好,她往常都是自家烧了水沐浴,冬日里天冷,会领着儿子去巷尾那一家香水行,五文钱一个人,还算干净。   沈怜雪没跟女儿去过,但她却知道沈家的营生,便同她道:“香水行若是高雅别致的,有自己的雅室,往常都能破费一二两银钱,若是便宜简单,一两文也能洗干净。”   她对香水行的行当倒是很懂。   见孙九娘感兴趣,想了想又说:“香水行中,有大池,有雅间,也有精舍,甚至还有女使人力侍奉,帮忙搓背按摩,只要使钱,大抵都能好好享受一番。”   她同孙九娘已渐渐成为好友。   面对她的时候,她话多了,人也利落许多,便是现在依旧有些紧张沈家的事,却到底没有害怕退缩。   她心里很感谢孙九娘陪伴她来这一趟,也知道这回非来不可,若她不来,才是对自己和对女儿的不负责。   孙九娘笑着听她说了这许多话,然后才道:“沈家是什么情形?”   沈怜雪略一回忆,道:“我离开家时,家中有四家店铺,两家在香行街上,另外两家略有些远。”   “这其中三家大约都是普通的香水行,不是精舍,我记得原来是三文钱一人,现在不知几多,不过生意确实很好,家中营生一直不差。”   香水行赚的是人头生意。   沈家这种老行家,百姓习惯上门沐浴,非有变故,便会一直选择同一家,因此生意是一直很稳定的。   比上不足,比下却很有余。   沈怜雪的母亲一直没有管过家,当年她祖父觉得只要招赘回来,让赘婿来打理家业便好,以至她母亲一直只做深闺小姐,性子便越发柔弱可欺。   现在回忆起来,从她祖父开始便错了。   求人永远不如靠己。   她母亲没有管过家,不知家中生意几何,沈怜雪无人可教,便也不知家中到底是什么情形。   但在父亲还健康时,偶尔年节吃了酒高兴,便也会洋洋得意一番,自吹自擂生意到底有多好。   沈怜雪如今所得消息,都是早年沈父自言,也偶尔有沈老爷子晚年时的念叨。   孙九娘若有所思:“你家中人力女使掌柜,都不认得你?”   沈怜雪颔首:“是。”   孙九娘眼睛一转:“走,咱们先去瞧瞧生意如何。”   “为何?”沈怜雪有些不解。   孙九娘园胖的脸露出一个爽朗的笑。   “傻姑娘,”她语重心长道,“让你自己点头被从族谱删名,不用上衙门打官司,怎么也要个跑腿费吧?”   她抬起头,遥遥看向香行街。   “咱们先去看看生意到底如何,然后再想如何开价,”孙九娘颇为有经验地道,“鸠占鹊巢,也不能白白给她,总要咬一口肉下来,才叫她知道疼。”   沈怜雪回过头,认真看向她。   孙九娘拍了拍沈怜雪的背,那张充满喜气的面容上,依旧挂着爽朗的笑。   “天底下从来没有白来的福气,”孙九娘说,“若真有,那也是几辈子仁善修来的。”   沈怜雪又缓又轻地卸去了浑身的僵硬和紧绷。   她偏过头去,也跟她一起看着车水马龙,氤氲蒸腾的香行街。   她轻轻开口:“是啊。”   “你说得对。” 第32章 【二合一45-46章】……   沈家的香水行,在香行街是很有名的。   一是老字号,已经经营多年,二是香水行干净整洁,扫洗人力每日都要仔细清洁池子,走的就是物美价廉的路子。   在香行街上,只要一拐进去,最顶头一家,铺面最广门户最大的就是沈氏香水行。   沈怜雪领着孙九娘刚一进香行街,就指了指高大的门面:“这一家是总店,也是沈家开的最早的一家香水行,是做凡俗百姓生意的,约莫三文一人,从早到晚都有热水,一整天不歇业。”   孙九娘跟沈怜雪也没进去,就在门口占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便能看到十几名男女客人陆续而入。   不仅有人进入,也有人洗完出来,正戴着风帽谈天说笑。   孙九娘默默算了算,就算偶尔生意不好或夜里无人光顾,光是白日一日也能赚五六贯钱,这还是纯利。   沈怜雪道:“我……我离家之后打听过,沈家的这一处总店生意是最好的,往常便是子夜时分,每个时辰也能进一百二百来客人,多是白日忙碌的汉子,晚上过来散散辛苦,顺便也可用些夜宵。”   在香水行中,也售卖馒头、炊饼和酸馅等充饥之物,下了工先来吃用些许,然后在舒舒服服泡个澡再归家,便是贫苦人家,日子也不少盼头。   汴京这样舒适生活,才使得百姓趋之若鹜,纷纷从各地拥入汴京,就为奔波出更好的未来。   孙九娘道:“那这般说来,一日五六贯钱是有的。”   沈怜雪沉思片刻:“水炭和人力占大头,这一处总店后街尾的沈氏香水雅舍都是沈氏祖上产业,地和铺都是自家,只交契税便可。”   若这么说来,那每日利润只多不少。   孙九娘道:“你家这生意是真好。”   沈怜雪顿了顿,领着她往街尾去:“若不好,若没有这般银钱往来,旁人又如何会动心?”   来的路上,沈怜雪简单同她讲了自家关系,孙九娘一听就明白沈怜雪在说谁。   她笑着说:“对于有些人来说,不光厚利动心,便是只一两文,只要她没有,就如同蚊子见了血,如何也不会放过。”   “说到底,还是贪婪罢了。”   沈如意想了想,竟觉得孙九娘这话说得特别贴切,她的继母,无论在外人面前是什么模样,在她面前,可不就是那只见了血的蚊子。   两个人一路算着沈家营生,便来到巷尾。   巷尾这里也有一家沈家的香水行,不过铺面很小,只有总店一半大小,但装饰非常清幽,门口是一排翠竹,显得颇有些文雅。   沈怜雪道:“这边的雅舍专做优雅生意,里面除了一处小池,其余都是雅室,大约十来间的样子,每一间都有单独的浴池和小厅。”   “价格……价钱我不太记得了。”   她所能说出来的沈家生意大概,大多都是她祖父还在时说与她听,时隔多年,她确实不知如今几何。   孙九娘就道:“这有什么,咱们过去问问便是。”   香行雅舍门口正站着一个头戴幞头的灰衣小厮,他不过十五六的年纪,却满面堆笑,看着就很是和气。   孙九娘跟沈怜雪两人身上只穿简单粗布衣裳,身上的斗篷风帽都是旧的,沈怜雪穿的甚至还打了补丁,瞧着实在有些寒酸。   但那小厮却仿佛没瞧出什么来,依旧客客气气迎上来:“两位娘子,可要沐浴?”   孙九娘也特别客气,笑眯眯问:“咱们想问问,雅间如何来算?”   那小厮口齿伶俐:“娘子您听好,包雅间两个时辰,算价三百,送君山银针、甘棠梨子和炭烤银杏,还能送个搓背。若是加时,每时辰加一百,以此类推。”   三百价格,可以顶许多人一整日的营生。   还只算两个时辰,多了还要加钱。   如此看来,这十几间雅室,若是每日只开一次间,一日也有两三贯钱。   孙九娘跟沈怜雪问清楚价,便点头说知道了,溜达着隐没入人群中。   她们暗中瞧了,不过等一盏茶工夫,便有两三学生匆匆而入,也有身穿锦缎的商户前来,甚至有富贵人家的娘子们结伴而来,若都只开一间,那也有三间的营生。   沈怜雪也是做过生意的人,自己会算盈利,她同孙九娘对视一眼,两人便不再继续去看。   光这两家店铺,每日营生颇丰,难怪那些族老任由沈父继母欺辱沈怜雪,为的不过是那些白花花的银子。   他们什么都不用干,只要冷漠以对,只要视而不见,就能收获比以往多一倍的分红,何乐而不。   而沈家母女的死活,她们的喜怒哀乐,又同他们这些“外人”有何干?   毕竟,这个赘婿是沈老爷子亲自选的。   孙九娘看沈怜雪面容平静,以为她从过去的旧事中走出,便道:“走吧,咱们得赶紧去,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去晚了,万一你的好继母醒过味来,反悔可怎么办?”   沈怜雪抿了抿嘴,倒是笑了:“她不会反悔的。”   对于沈家,她绝对不会放手,哪怕放弃沈怜雪,放弃掌控她的快乐,她都不会放手沈家。   这个她费心筹谋到手的家,她已经攥在手里的聚宝盆。   从香行街往东走,大约一刻便能来到香莲巷,沈怜雪领着孙九娘往巷中走。   短靴踩过巷中落了的黄栌,发出清脆的响声。   沙沙,沙沙。   沈怜雪重回这条熟悉巷子,以为自己会心如刀割,以为自己会难过万分,到头来,她才发现自己真的很平静。   仿佛过去的那些痛苦与折磨,那些谩骂与排挤,当真成为过去,也当真不在她心中占有半分田地。   现在的她,只想跟女儿好好生活,努力赚钱,期待有一日可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铺面,跟女儿拥有自己的家。   沈怜雪一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直到孙九娘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后背,她才清醒过来。   她猛地抬起头,沈家熟悉的门楣便出现在她眼前。   这块牌匾从她母亲生时就有,几十年过去,依旧高高挂在门楣之上。   岁月蹉跎,匾额斑驳。   它只是安静看着这个家族,看着家族中发生的一切。   沈怜雪回过头来,对孙九娘道:“我们进去吧。”   她说着,不用孙九娘动手,自己上前扣了扣门扉。   沈家并非什么高门大族,族中虽也出过读书人,不过秀才之类,连个举子都无。   沈家的门扉不过是黑漆木门,门前空空荡荡,只有个挂灯的石柱,门楼也窄窄小小的,甚至无法遮住孙九娘和沈怜雪两人身影。   沈怜雪扣了三下,里面就传来懒洋洋的嗓音:“来了,请等。”   不多时,沈家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   出现在门缝里的,是个三十几许的中年男子,他身上衣服还算干净,也并非睡眼惺忪,倒是还有些体面。   中年门房原本只是瞧见比沈怜雪高了半个头的孙九娘,片刻之后视线在落到沈怜雪脸上。   “谁……你……”   门房那双细眼一下瞪大,他结结巴巴地说:“二……二小姐。”   听到二小姐这个称呼,沈怜雪漆黑的眼眸毫无波动,她只是道:“李门房,我如今不是沈家的小姐了,你叫我沈娘子吧。”   李门房当即结巴道:“你,你回来作甚。”   沈怜雪淡漠地看着他,不做声,也不答话,仿佛他根本就不配听理由一般,一句话不说。   是了,一个门房,问曾经家中的小姐为何归家,他又如何有这个脸面。   李门房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他想到如今家中的当家是谁,又看到沈怜雪身上陈旧的斗篷,细眼一挑,立即便阴阳怪气起来。   “既然不是沈家小姐了,那便得等咱进去同大娘子请问,”李门房装腔作势,“还得劳烦沈……娘子,在门口等上一等。”   他把沈娘子三个字拖得老长,仿佛嘲弄她并无夫家便成了娘子,又似乎只是因她的冷漠而反击。   沈怜雪对沈家的所有人都没有好感,她甚至厌恶自己曾经长大的家,李门房什么态度,她也根本都不在乎。   但孙九娘却横眉冷竖:“沈家请我们上门来,我们便来,结果来了就是这个态度啊。”   孙九娘嗓门洪亮,一句话喊得前院都能听到:“若现在不清咱们进去,咱们这就走,也不知你……”   “你这个门房,当不当得起耽误大、娘、子重要差事的责任。”   李门房说话拖沓,阴阳怪气,难道孙九娘不会吗?大娘子三个字她一字一顿,说得别提多大声,若是再小门小户一些,怕是大娘子本人都能听见。   果然,孙九娘这么一说,李门房立即便犹豫了。   沈家的事,他也不过只知道大概,原来沈怜雪还在沈家时,他自然能听到内宅女使的闲话,现如今沈怜雪已经离家两载,重新站在李门房面前时,他几乎以为是个陌生人。   若非她那张芙蓉面一如往昔,她那双桃花眼依旧漂亮夺目,他或许已经忘了这个沈家引为耻辱的女人。   李门房呆愣在那,一时间不知要如何行事,就在这时,一道低沉的女音响起:“我沈家只请沈娘子一人,哪里来的咱们你们?”   沈怜雪抬起头来,就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妪从前庭匆匆而来,她长了一张挂满皱纹的瘦长脸,眉眼上挑,刻薄至极。   看着沈怜雪的时候,目光里并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只有看杂碎一般的厌恶。   若是她记忆里的沈怜雪,这会儿只怕已经涨红脸,吓得一句话说不出来,然而此刻,挺直腰背站在她面前的沈怜雪,脸上却没有半分窘迫和瑟缩。   她那双深黑的眼眸仿若淬着满天繁星,明媚夺目,漂亮得让人难以忘怀。   沈怜雪就那么平静地看着她,许久之后冲她点头:“洁管家,许久不见,这位是孙娘子,是我的挚友,特地陪我回来一趟。”   “怎么,”她缓缓地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柳洁从未见过的优雅笑容,“沈家如今连旧相识的好友都不欢迎了?”   ————   孙九娘给沈怜雪用的词是旧相识。   意思很清楚,沈怜雪不想沾染沈家旧事,也对自己同沈家的关系并不在乎,她似乎只是单纯应邀而来,并非想要重新回归沈家。   作为内管家的柳洁自然知道柳四娘是什么心思,闻言微微一顿,脸上的厌恶未变,话语却多了几分谨慎。   “如此,便请沈娘子及……这位娘子一起进来,还得略等片刻。”   孙九娘微微一笑:“你叫我九娘子便是了。”   柳洁没有搭理她,她转身便往前走,似乎对沈怜雪这个曾经的小姐避之不及。   沈怜雪对她也不甚在意,同孙九娘一起进了沈家,跟着柳洁七拐八拐来到客厅之前。   沈家一共只两进,不过因家中越发富贵,人口也越发繁杂,沈怜雪的祖父就把西边隔壁人家的花园买下,开了侧院,来往人情时,客人也会请到侧院的客房略坐。   沈怜雪对于自己成为沈家客人的转换略有些新奇,她安静跟在柳洁身后,看着她佝偻的身体,眸子星光沉静,寂寂无声。   这边客房经年有人打扫,柳洁打开门,转身道:“两位娘子请里面略坐,我这就去禀明大娘子,安排好事宜再来请见。”   沈怜雪淡淡应了一声,看都不看柳洁,自顾自请了孙九娘坐到主位上,她自己则在边上陪坐。   柳洁微微一瞥,然后便快步退了出去。   待到她脚步声消失,孙九娘才道:“这沈家还挺讲究。”   沈怜雪轻叹道:“穷讲究罢了,若是正经读书人家,哪里会出这么多事端,便是当年我祖父……”   便是当年沈老爷子好好培养沈母,让她自己便能独当一面,那无论娶进门的是什么样的女婿,都不怕家产被私吞。   沈怜雪想不明白沈老爷子精明一辈子的人,为何临了如此糊涂,现在想来,她才隐约有了些许想法。   “祖父……大概是瞧不上女子,”沈怜雪声音微冷,“他认为女子无能,无法当家主事,从未尝试,便直接放弃了我母亲,当然,他也放弃了我。”   “再一个,他也觉得家中有那么多族叔长辈,便是他不在了,沈氏血脉族人又怎么可能坐视外人欺辱沈家嫡系?”   但他高估了人心,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自己的女儿和孙女。   所以,偌大家业,拱手给了“外人”。   精明之人,总会有栽跟头的时候。   只是这跟头没有载在他自己身上,反而由自己亲生骨肉替他承受。   孙九娘点点头,大概明白沈家这一摊烂事究竟为何,却听外面传来两个清脆的声音。   那大概是两个小丫鬟,受了柳洁差遣过来端茶送水。   只不过,却有些碎嘴子罢了。   孙九娘就听其中一个道:“那人还有脸回来?当年闹成那个样子,让老爷和大娘子丢尽了脸,族老们也在香行街抬不起头,她既走了,就应该走得干净。”   另一个声音尖刻:“真的是,一看就不是什么好秧子,年纪轻轻做尽丑事,说不得当年早逝的大娘子……”   她刚说了一句,就听到客厅中传来淡淡的嗓音:“闭嘴。”   两个小丫鬟吓了一跳,她们瑟缩着转过身来,低头进了客厅。   “沈娘子,洁管家命奴婢送茶。”   虽说这等丫鬟女使都是临时签契雇佣,契约结束不再续约,便同沈家无关,但这样门户中,还是惯喜欢称呼她们丫鬟,她们也会自称奴婢。   大多数这般的丫鬟小厮,都会经年在主家当差,成为主家十分信任之人。   这两个小丫鬟沈怜雪有些印象。   她们都是她的继姐,柳四娘“带来”的女儿的贴身丫鬟。   会为谁说话,自然不言而喻。   沈怜雪看都不看她们,只点头:“知道了。”   那两个丫鬟,其中年纪略小一些的想起小姐和大娘子曾说过的话,这会儿又不害怕了,她抬起头,用那种很不忿的眼神看向沈怜雪。   但沈怜雪只是低声同孙九娘谈天,依旧不理她们。   年纪略大的便扯了扯她的手,把她从客厅里拉了出去。   待她们除了客厅,孙九娘的声音立即追了出来:“沈家可真没规矩,怎么还不如咱们小门小户的,一个女使都这般碎嘴。”   年纪小的丫鬟立即提着尖细嗓子对另一个道:“她们是什么东西,也敢来沈家撒野,咱们小姐以后身份尊贵,岂是他们可以指摘?”   另一个便劝:“好了,你同已经被赶出去的破落户生什么气,你瞧那那衣裳,还没咱的好,也是寒酸。”   如此嘀嘀咕咕,一通贬低完,两人才离开。   孙九娘这次是真的咋舌了:“这也……太没规矩了。”   他们即便是小门小户,也没这样待客,简直让人平白看笑话。   沈怜雪端起茶杯,仔细端详片刻,最终还是没有吃。   她只说:“现如今是我继母管家,上行下效,能有什么好人物。”   这些话,这些事,若是以前的她无论如何也不敢说,也看不透。   现在,经历过这些是非,她是一点一点,把这些全都看明白。   曾几何时,那些冷漠的女使,那些冷嘲热讽的言语,那些谩骂和讥笑,并非因她自己过错,不过是上面有人指使罢了。   她们看的是家主的脸色,只听柳四娘或沈父的话,他们对她不满,对她厌恶,那么沈家就不会有人喜欢她。   无论她做得多好,都不可能。   沈怜雪对孙九娘道:“我以前,实在是所求太多,所以看不清眼前人,看不懂眼前事。”   原来的她,还曾经期望过父亲的慈爱,想要拥有一个幸福和谐的温暖之家,她以为只要她足够懂事听话,父亲就会多喜爱她一些,就不会苛待母亲,然而多年过去,一切都事与愿违。   归根结底,沈父的心就从来不在她们母女身上,他所要的,只有沈家这个金算盘。   孙九娘拍了拍沈怜雪的肩膀,道:“想开就好,过去都过去,无论发生过什么,至少你现在有了团团。”   那么小却那么可爱的小姑娘,小小年纪就异常懂事听话,知道母亲辛苦,病了都不哭不闹,每日清晨寒风凛冽,她也坚持陪伴母亲摆摊。   孙九娘垂下眼眸,看着自己粗糙的手:“雪妹子,人生哪里有十全十美,你看我……”   “当年我同你姐夫也是人人艳羡的恩爱夫妻,你姐夫能干,年纪轻轻攒下那么大的家业,却一场病就撒手人寰,丢下我们孤儿寡母。”   “我当年想不开,都想跟着他去了,还是年哥儿恳求我,让我不要丢下他,若我没了,他就真成了孤儿。”   孙九娘叹了口气:“我心里不太能释怀,总是去回忆他重病那段过往,是不是换个大夫,是不是换个药方,他便不会年纪轻轻撒手人寰。”   “后来啊,日子久了,我渐渐也能想开。”   “人生里没有十全十美,珍惜是福,知足常乐,日子才会好过。”   沈怜雪经历过那样的事,被家族厌弃,被亲生父亲赶出家门,孤苦无依,靠自己养育女儿。   但她却也因此,有了最可爱的小囡囡。   沈怜雪安静听着她的话,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大姐,我们都会过得很好。”   孙九娘眼波流转,转头便露出灿烂笑容:“是,今日过后,我们会过得更好。”   孙九娘看似单纯爽朗,却也细腻体贴,刚刚沈家人那些做派,沈怜雪看似不在意,但眉目之间还是多了几分沉郁。   她这几句话,把落入纠结思绪里的沈怜雪重新拉扯出来。   两个人都没碰沈家丫鬟送来的茶水,只安静坐在那等。   沈怜雪知道,她来得很突然,沈家没有准备,现在必要去请了族老来,等人到齐才能开祠堂更族谱。   她以为跟孙九娘会等很久,但不过片刻功夫,另一道轻巧的脚步声便响起。   沈怜雪抬起头,就在门口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容。   来者身穿水红团花织锦袄裙,配水红兔毛边褙子,头上梳着精巧别致的牡丹髻,发髻之侧戴团花步摇。   她脖颈上还戴了一只八宝璎珞,随着她的走动闪着琉璃光辉。   这才是沈家小姐的做派,精致、富贵,高高在上。   同厅堂里沈怜雪灰扑扑摞着补丁的披风相比,谁才是尊贵的那个一个,似乎不言而喻。   然而,当来者抬起头来时,孙九娘却发现来者眉目同沈怜雪相仿佛,却如同失去了光辉的花儿,徒有其表,毫无灵魂。   她也算是个清秀美人,眉目端正,皮肤白皙,身形也很是窈窕,但同国色天香,冰肌玉骨的沈怜雪相比,就差了那些许映日光辉。   不过她们两人眉目相似,眉宇之间有几分仿佛,一看便知两人是姐妹。   沈怜雪安稳坐在椅子上,垂眸看向她。   来者被丫鬟扶着,一步一停,很是娉婷别致:“妹妹,许久不见。”   她一边说着,目光在她陈旧的斗篷和沾了灰尘的短靴上一扫而过,最终定在了她发间的木簪上。   曾经她美丽如同天上月,纯洁如同水中莲,冰清玉洁,温婉柔情,而如今呢?   她轻轻摸着自己的腹部,笑容甜蜜,幸福而美满。   “这些年你不在家,不知家中变故,如今你回来,正巧同你说件好事。”   “言哥同我成亲多年,虽早有一女,却一直盼着能为沈家诞育子嗣,如今,好事已成,还望妹妹也能恭喜我一声。”   她言笑晏晏,眉宇之间都是喜悦,若非沈怜雪同她相识二十载,外人根本听不出来她的嚣张和炫耀。   对于这位“继姐”以及她的赘婿方言之,沈怜雪早就没什么感觉,若非沈雨灵非要此时过来“看望”她,特地提及她的言哥,沈怜雪都已经忘了过去那些旧事。   对于这个曾经是自己未婚夫的男人,她甚至都要想不起面容来。   所以,沈怜雪所听所见这些,也不过淡淡一句:“恭喜。”   沈雨灵的手狠狠抓在了丫鬟的手臂上。   她深吸口气,对身后的另一名丫鬟挥了挥手:“我知道妹妹如今生活不易,特地准备了些旧物,与你家去趁手用,也算是给我那小侄女见礼。”   捧着木盒的丫鬟便是刚才其中之一,她眉目之间有些刻薄,此时上前一步,讥笑地打开木盒。   木盒之中,放着两根旧木钗,三块用过的帕子,还有一小块碎银。   她用汴绣丝帕掩住口鼻,声音别扭:“姐姐也没什么得用体己,妹妹可别嫌弃。” 第33章 【二合一47-48章】……   沈雨灵越说越兴奋,她那双同沈怜雪相似的眉眼微睁着,就那么直勾勾看着沈怜雪。   沈怜雪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似乎对她的话难过上心,又似乎因为无法反驳而瑟缩惊惧。   “妹妹,”沈雨灵脸上笑容越发灿烂,“妹妹,姐姐是为你好。”   她如此说着,一步步上前,似乎想要立即就把沈怜雪逼疯,让她在自己的“朋友”面前丑态百出。   然而孙九娘面容上却没有任何担心忧虑,她甚至用一种极为奇怪的眼神看着她,仿佛她才是那个应该被人厌弃的垃圾。   沈雨灵皱眉向孙九娘看去:“你!”   她话还没来得及出口,沈怜雪却已经抬起头来。   出乎沈雨灵的意料,沈怜雪面上没有任何悲伤难过情绪,她的唇角,反而带着诡异的笑。   她耸动的肩膀并非因恐惧,而是因为好笑。   “沈小姐,”沈怜雪边笑边说,“你已得到一切,又何苦还要来作践我?”   她没有用那套姐姐妹妹的称呼,只叫她沈小姐,生疏的如同陌生人。   沈雨灵深吸口气,她突然挥开丫鬟,往前走了两步。   她一步一步逼近沈怜雪,似乎想要如同以往那般吓唬她,把她吓得蹲在地上颤抖,把她吓得夜不能寐。   然而她无论怎么逼近,哪怕一路来到沈怜雪面前,沈怜雪却再也没有露出瑟缩害怕的表情。   她那双难看的眉眼,甚至平静无波地看着自己,唇角的笑意依旧不变。   沈雨灵难以置信。   沈雨灵几乎想要发火,但她双手碰到了自己的肚子,碰到了自己奢望多年的念想,那股火气便也无端散去。   大夫叫她要心平气和,好好养胎,她自然不能为了这等下贱之人坏了身子。   若是腹中孩儿出了差错,这贱人拿什么来还?   “你不怕了?”沈雨灵脚步顿住,转身在边上落座。   沈怜雪淡淡道:“嗯,不怕了。”   她或许还会畏惧高大的男人,或许可能还会因为人多而紧张盗汗,然而面对沈家这些人时,她确实不会再害怕。   此时此刻,她心里无比清明地知晓,只要过了今日,沈家就再也无法欺凌她和女儿。   只要她们碰不到她,那又有何惧?   沈怜雪缓缓呼出口气来,她心里那点细枝末节的慌张都尽数散去,只剩下莫名的期待。   她希望,今日可以同沈家彻底断了联系。   沈雨灵毕竟是柳四娘亲自教养出来的女儿,不过喘息工夫,她自己便安稳下来,就连表情都是笑意盈盈,似乎真的在同“回娘家的姐妹”闲话家常。   “妹妹如今过得如何?你离家多日,也无信传来,我在家中很是担忧,偶尔还同言哥说,你一个未婚女子带着孩子,生活只怕不易。”   她声音清脆,让客厅中的几人都能听清。   “说来姐姐也替你心痛,言哥这么好的人,这般良缘,你竟没有珍惜,也不知哪里寻了个……就这么未婚有了身孕。”   “当年母亲怜惜女儿,叫你落了胎另觅良缘,且言哥也是极为善良,不忍心你无着落,还愿意纳你为妾,你这丫头,可怎么就这么倔强呢?”   她语气温柔,带着无奈和叹息,可话语中却仿佛藏着阴森的毒蛇,一口一口吞噬沈怜雪的神智。   沈怜雪只同孙九娘讲述了家中亲缘关系,对于沈如意的由来,她一句都没多说。   如今这个伤疤被沈雨灵当中撕裂,她没有多伤心难过,甚至不觉得尴尬为难,反而有一种轻松之感。   这些话,这些事,她自己难以启齿,却又不想隐瞒帮了她们母女良多的孙九娘。   现在由沈雨灵说穿,倒也是好事。   沈怜雪就这么木然地想着,思绪忍不住跟着沈雨灵那婉转动听的话语,回到了那个阴雨迷蒙的夏日。   然而还未等她深思,胳膊就被一双温热的手轻轻抓住:“雪妹子,你可要吃茶。”   她一下子从纠缠的回忆中回过神来,抬头看向孙九娘。   孙九娘笑着看她,圆胖的脸上带着喜庆福气,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眸里没有什么鄙视疑惑,只有安抚和温柔。   同她脾气完全相反的温柔。   孙九娘把手边茶往她跟前推了推,道:“虽也不是多名贵的好茶,但咱们等了总有半个时辰,还是觉得口渴。”   “唉,也不知这沈家有多大事,明明是他们请人来,却让客人多等。”   孙九娘回过头,看向了沈雨灵:“沈小姐啊,要不你帮咱们催催,咱们回去还有差事呢,哪里跟富贵人家这般清闲。”   沈雨灵自己说了半天,说得嘴巴都干了,谁料这胖女人竟是毫无所动,还要来嘲讽沈家规矩。   她又是一股火起心头,好半天才让自己冷静下来。   就这么会儿工夫,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觉得略有些不太舒适。   边上略显年长的丫鬟青梅忙道:“小姐,大娘子和姑爷都叫您多歇息,咱们还是回去安置吧。”   沈雨灵用那精致的汴绣丝帕捂住口鼻,似乎确实不太舒适的样子,然后便起身道:“妹妹下次回来,再来找姐姐说话,我便先回去了。”   她如此说着,也不等沈怜雪回应,飞也似地走了。   待她走了,客厅里倏然便安静下来。   沈怜雪原不觉得这没燃火炉的客厅寒冷,经过沈雨灵这一遭,她似乎才意识到沈家这般寒冷。   她总觉得自己手脚都要僵硬,冰冷的风儿从门口往里刮,直扑她的脸。   她低垂着头,紧紧抿着嘴唇,不知要如何同孙九娘解释。   两个然安静了一会儿,就在沈怜雪想要开口解释的时候,孙九娘却突然轻声笑了。   “你这继姐的家教,可真不怎么样。”   沈怜雪微微一愣。   孙九娘偏过头来,温和地看着她,目光比刚才还要温暖而炙热。   “她说话颠三倒四,行为乖张,毫无同情之心,”孙九娘批评道,“即便沈家并非书香门第,也并非官宦门楣,好歹也算是这条街上的富户,比之大多数百姓日子都要过得精致体面。”   “可家中的小姐,未来的继承者便是这般模样,实在有些……”   孙九娘几乎是笑出声:“实在有些拿不出手。”   不过,孙九娘也明白过来:“难怪你那好继母那么着急,便是惊动官府,冒着被人知道沈家这些龌龊事的风险,也要找你回来从族谱除名。”   “原来是这位沈小姐有喜了。”   她一字都没问沈如意如何而来,对沈雨灵所说之事似乎全无听见,却认真同她分析沈家为何如此着急,她们今日之事有几成胜算。   如此说了两句,大抵是听说女儿过来闹事自己气走,如今的沈夫人,沈怜雪的继母柳四娘终于坐不住,让柳洁重新出现在客厅。   “沈娘子、九娘子,”柳洁垂着眼角,严肃道,“让两位久等,万分抱歉,家中祠堂已准备就绪,还请两位移步。”   她这一句客套话说完,放才抬头看向沈怜雪:“不知沈娘子可带花押。”   沈家人都不信沈怜雪愿意被除族,若是放在几月之前,沈怜雪自己怕也都不会相信。   她以前小心提防,总怕沈家会突然出现,那些欺辱过她的人还是不会放过她,只要看到她,定要辱骂欺凌一番。   但她似乎都想错了。   应该是沈家人提防她才对。   毕竟,沈雨灵是作为柳四娘早生继女被带入沈府,她名义上并不属于沈家血脉,把沈怜雪赶走,由她继承沈家是不符合律法的。   沈怜雪若是强硬一些,不顾颜面上官府状告,未必不能重新回到沈家。   但那时即便她能回去,难道日子就会有改变?掌控沈家的人,还是她名义上的父母,还是那群尸位素餐的族老。   他们都见不得她有好日子过,只要她穷困潦倒,只要她彻底跟沈家没了牵连,似乎才能让这些鸠占鹊巢者安心开怀。   看柳洁的态度,沈怜雪也能知道沈雨灵其实才是被蒙在鼓里的人。   她似乎什么都不知道。   她难道就是最终赢家吗?沈怜雪看向柳洁,手中荷包一闪而过:“带了的。”   “若不带,我还要再跑一趟,”沈怜雪轻声道,“来回路费很贵,也费功夫,没这个必要。”   柳洁第一次从沈怜雪口里听到路费这个词,一时之间有些惊愕,客厅一瞬有些安静,片刻之后,她才道:“这边请。”   沈怜雪跟孙九娘起身,跟在她身后往祠堂行去。   沈氏祠堂位于后宅侧院,是沈怜雪祖父买下侧院后重新翻修,因着占地狭小,并未有多气派,反而因为处于夹角中而显得过于阴冷。   对于沈氏祠堂,沈怜雪印象是非常深刻的。   她安静地跟着柳洁往侧院行去,穿过逼仄的游廊,路过斑驳的垂花门,最后来到后院的那一片屋舍前。   后院中种了一棵槐树,此时因冬意寒寒落了叶子,显得有些干枯凋零。   在这颗槐树之后,沈氏祠堂便被安置在侧院后正堂,而此刻,正堂依旧大门紧闭,在正堂之前,五六位老者正立在祠堂之前的台阶上,居高临下看着沈怜雪。   在他们其中,有的已垂垂老矣,似过花甲之年,也有还算年轻,刚知天命。   一阵寒风从垂花门悄然抚来,吹起了沈怜雪打着补丁的斗篷。   一道熟悉的,带着无限慈悲的声音在沈怜雪背后响起。   “雪娘,”那女人带着哭腔道,“你如今过得可好,娘甚想你。”   沈怜雪的后背倏然逼出冷汗。   那些苍老的阴森的目光,那悬在头上的慈悲之声,就如同隐藏在深井里的阴灵,是她前半生挥之不去的梦魇。   可怕、可怖。   亦可恨。   ————   沈怜雪很慢,很慢地转过身来。   映入她眼帘的是略显陈旧的院墙和女人头上夺目的金钗。   她身上披着紫红大氅,灰鼠毛边隐隐显出一圈,在她白的反常的脸颊上留下一条阴影。   她梳着高耸的牡丹髻,戴着牡丹缠枝金簪,耳上垂耳铛,眉眼上的妆却很淡。   那极为寡淡的妆容,同她艳丽的眉眼极不相称。   她笑容浅淡,眉目深情,就连声音都是慈悲而和煦的。   但沈怜雪每次看她,都会觉得别扭。   她身上有一种浓重的违和,她的眉眼从来模糊,声音扭曲,似只有那金灿灿的发簪能让人记忆深刻。   这个女人由始至终,都钟爱那支牡丹缠枝金簪。   两年不见,她那张在沈怜雪记忆里让人恐怖的眉眼,似乎也只剩下怪异的别扭,再看她时,沈怜雪只能从她身上看到美人迟暮,岁月无情。   她老了。   沈怜雪原不知她怪异从何而来,现在却有了些许明悟。   表里不一,言不由衷,拙劣演技表现出来的慈和贤惠,就如同被人牵着线的木偶,只能暴露出僵硬和阴森。   她一步一步,也似僵硬地向沈怜雪走来。   沈怜雪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孙九娘又软又热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坚定地扶住了她。   沈怜雪深吸口气,时隔多年之后,她终于学会不去逃避她的眼睛,敢于直面她的虚伪。   “大娘子,”沈怜雪甚至憋出了一个堪称完美的笑容,“大娘子,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沈怜雪话音刚落,她便清晰地看到柳四娘的眼角轻轻一抽,她眼眸里伪装出的慈和温柔都不见了,只剩下冰冷的恶毒。   那些怪异的扭曲都被这恶毒击碎,现在的她,仿佛才是真实的她。   但真实的她只是昙花一现,转瞬即逝。   柳四娘继续往前行走,脚步不停,她边走边道:“你离家多年,也不知回家看看,你爹重病在床,最惦记的就是你。”   “他整日里说,你怎么还不回来看他。”   她柔声道:“这孩子,脾气还是跟当年一样倔强。”   她一路昂首挺胸走到祠堂之前,同族中年纪最大的三爷见过礼,然后才转身道:“家里寻你不着,才上官府寻案,还好你并未离开汴京。”   “如今见你平安,我也就放心了。”   一边是沈氏正宗嫡女落魄贫穷的可怜,一边是鸠占鹊巢继母精致端庄的优雅,那五六个族老却仿佛什么都没瞧见般,冷漠地站在一边,高高在上看着沈怜雪。   他们看她,仿佛在看什么脏东西。   嫌恶、鄙薄、冷漠。   怒其不幸,哀其不争。   这些血脉亲人看她,什么恶毒的情绪都有,却偏偏没有亲缘之间的感同身受。   沈怜雪的苦,并非由沈文礼和柳四娘造就,也依托于整个沈家的冷漠。   此时此刻,沈怜雪却依旧站在原地,站在那颗已经凋零的槐树旁,安静看着柳四娘。   她眼眸里如寂静深海那般平静,以往的惊惧瑟缩都不见了,现在的她再也不会用那般惧怕的眼神看着她。   柳四娘丹蔻指甲狠狠掐进手心,她深吸口气,脸上笑容依旧端庄:“雪娘,今日请你来所为何事,你也是知道的吧?”   她顿了顿,自顾自道:“家中族老事情繁多,因你回来,这才匆匆赶来,就是为了见你这一面,看你过得是否好,得见你过得好,咱们便安心。”   “你……”   她想继续说下去,却被沈怜雪突兀地打断了:“大娘子觉得我过得好吗?”   沈怜雪被孙九娘推了一把,缓缓前行两步。   随着她的走动,陈旧斗篷下的褪色衣裙便显露出来。   她脚上那双鹿皮靴似还是从沈家带走,穿了这两年光景,已经瞧不出原本颜色,鞋底都被重新补过,让人看了便知是旧物。   她伸出手,轻轻摘下风帽,发间的木簪如同身边的槐树枯枝一样破败,只是一根死去的枯木而已。   沈怜雪的目光,缓缓在所有人脸上扫过。   她又问:“三爷爷、五爷爷、二叔,你们觉得我,过得好吗?”   她的质问让原本安静的后院更显寂静,大抵因她的突然发难,几个族老甚至柳四娘都未回过神来,然只片刻之后,年纪最大,满脸皱纹的三爷便压着嗓音开口。   “你还有脸说,你丢尽了沈家的人,沈家能让你把那野种养大,都是看在你母亲的面子上,”三爷满脸怒气,“你……你还敢来质问我们?”   沈怜雪没说话,六爷也趁机道:“就是,当年你非要生下那孽种,左近人家都知道咱们家的丑事,我出去吃酒都抬不起头,就连孩儿说亲都要被人指摘几句。”   “你一个人,拖累了整个沈家的名声。”   沈怜雪等他们说完,才轻声问:“当年到底为何,你们真的不知道吗?你们当年冷漠看着我们母女被人欺压,我被人坑害,你们有谁?”   “你们有谁曾经救过我们?”   她如此问着,声音如同一缕青烟,缠绕在枯萎的槐树枝丫上。   大抵是被晚辈反驳,被晚辈当众揭开老底,三爷恼怒地驳斥道:“闭嘴,你这个孽障!当年你娘就不应该生下你。”   沈怜雪听着这样的话,突然轻笑出声。   她的声音很轻,也很冷,裹挟着冬日里的寒风,让人从心底深处升起一抹凉意。   “是啊,若是我娘没有生下我,你们就不用费尽心机除掉我,可以直接坐享沈家家业,对吗?”   沈怜雪的话,犹如滚石入水,一时激起千层浪。   三爷脸色骤变,一把捂住胸口,往后退了两步。   边上的几个族老忙去扶他,三爷、三哥等声不绝于耳,夹杂在里面的,是柳四娘慢悠悠的劝慰声:“雪娘,当年的事你误会了,娘都是为你好。”   她声音颇为苦涩:“都是我这个当娘的不好,没有护好你,才让你出了这么多差错,同族老没有关系的,你要怨恨,就怨恨我吧。”   柳四娘如此说着,泪盈于睫,悲痛万分。   族老们一边安抚三爷,一边又去劝柳四娘:“大娘子,都是那孽障不懂事,哪里要你来认错。”   沈怜雪看着他们在那你一言我一语,说来说去,还不是利益二字。   如今柳四娘能给他们高额的分红,他们就是柳四娘的狗,柳四娘要什么,他们就做什么。   多说无益,同这些没有心的人辩驳当年,她确实是可笑又可悲的。   沈怜雪深吸口气,心里惦念女儿,亦不想再看这些魑魅魍魉,便直接开口:“你们今日请我来,不过就是想把我逐出沈氏,从族谱上彻底除名。”   “我特地来这一趟,怎么……”沈怜雪又笑了,“怎么你们是这样的态度啊?既然不欢迎我,那我便走了可好?”   她说着,似乎转身就要离开后院。   就在这时,一道尖锐的女声响起:“雪娘!等等。”   开口挽留她的,自然是柳四娘。   此时柳四娘才终于意识到,被赶出去两年,在外面独自生活了两年的沈怜雪,已经不是过去那个任由她拿捏的沈怜雪。   现在,反而是沈怜雪拿捏她。   只要她想彻底占有沈氏家产,彻底掌握那四间香水行,她就得被沈怜雪在族谱上的名字吊着,一日不除,她一日寝食难安。   沈怜雪看着柳四娘骤变的脸色,看着她面上伪装的慈祥荡然无存,高兴得几乎要笑出声来。   原来,击溃她的假面,竟然这么简单。   但柳四娘不愧是伪装多年的个中高手,她那虚伪的面具不过只碎裂出一条缝隙,倏然之间便又合上。   她对沈怜雪缓缓露出一个熟悉的笑容。   那笑容里带着点讨好,温和,又似乎有着母亲般的慈悲。   “雪娘,你今日回来,便不是回来说这些的对吗?”柳四娘声音和缓,“你,带着你的朋友一起来家,就是不忍心看家中有差错,无非是想要尽一份孝心,对吗?”   她一连两个对吗,已经是对沈怜雪最低声下气的求和之言。   待到此时,沈怜雪才意识到,自己今日回来,并非是想要讨回一个公道。   对于她来说,八年前那一日发生时,公道早就灰飞烟灭。   她今日回来,无非是想要从沈家身上咬下一块肉来,让柳四娘肉痛几日,让那些族老难受几日,便也就不算白跑一趟。   他们都是没有心的恶鬼,跟鬼讨公道,根本不可能。   她何苦浪费那个时间?   沈怜雪微微叹了口气,再抬头时,她脸上摆着的,是显而易见的委屈和痛苦。   “娘,我日子过得苦,”沈怜雪声音带着颤抖,“我两手空空被赶出去,衣不蔽体,夜不能寐,勉强住在漏雨的破屋里,从早忙到晚。”   “就为了不饿死自己,不饿死女儿。”   “我哪里像是过得好?”沈怜雪的声音带着哭腔。   这一字一句,都是一月之前她的生活,都是她跟女儿曾经吃过的苦。   她说出来,无非是为挥别过去。   “娘,三爷爷,六爷爷,”沈怜雪的声音哀戚,“团团病了都无钱医治,我们娘俩也整日吃不饱饭,只能勉强找一份浆洗活计,才能聊以度日。”   “昨日听闻家中寻我,我也没二话,直接去找老板请了假,今日便赶回家来。”   “我今日的饭钱租金还没着落,”沈怜雪抬起头,那双带着泪的目光落在柳四娘身上,“大娘子一贯慈爱,知道我们娘俩过得不易,一定不会让我这次空手而去,你最是贤良淑德了。”   她最后露出一个满足的笑容:“对吗?”   柳四娘的手心几乎都要被掐出血。   她抿了抿红唇,遥遥看着陌生的继女,最终从喉咙里吐出一个字:“对。”   她心里哪怕有一万个不满,一千个不愿,被沈怜雪这么轻轻拿捏一下,立即便溃不成军。   心里的贪婪如同白绫,轻轻掉在她的脖颈上。   而白绫的另一头,却牵在沈怜雪的手上。   曾几何时,拿捏别人的却是她呢?   柳四娘心口一阵阵的刺痛。 第34章 【三合一49-51章】……   平生第一次,柳四娘对沈怜雪妥协了。   沈怜雪并未表现得如何怨恨憎恶,也没有如何强硬,她只是用哀婉地语气诉说着这几年来的不幸,柳四娘仿佛便心软,对她“视如己出”的继女产生了怜悯之心。   沈怜雪甚至都不用说自己可以如何状告沈家,把属于她的东西夺回,把鸠占鹊巢的东西赶出去,柳四娘就退缩了。   她身不正,行不端,沈雨灵的年龄和由来,都是她身上割舍不开的污点,她想让沈雨灵继承沈家,就不能把事情闹大。   闹大了,就什么都没了。   沈怜雪不用说半句话,一向心狠手辣,惯于用这些肮脏手段坑害人的柳四娘便已然明白。   大不了鱼死网破罢了。   “母女”两个隔着槐树,皆是满面笑容。   柳四娘轻轻叹了口气:“你这孩子,日子过得不好,怎么不回来寻娘?娘怎么也不能坐视不理。”   沈怜雪笑着看她,没有说话。   三爷这会儿已经醒过味来,沈怜雪这又哭又闹的,无非是想要银钱。   他冷哼一声,对柳四娘道:“文礼媳妇,你同她废话什么?她不过是看沈家生意好,回来威胁咱们要点银钱罢了。”   他皱着那张老脸,语气是一贯的高高在上:“咱们家一贯乐善好施,便是破落户,也会怜悯体恤,你便施舍些银钱,好歹也是自家血脉。”   沈怜雪看都不看他,目光只落在柳四娘身上。   “大娘子,我是破落户,却也是沈氏嫡亲血脉,”她含笑道,“你施舍的时候,可要想想这些根底。”   柳四娘的脸色微微变了。   她面具上的裂缝几乎要维持不住,被沈怜雪这一句怼在心口,一时间呼吸困难,胸口闷闷地疼。   倒是六爷年轻一些,也明白事,见沈怜雪已经今非昔比,十分有光脚不怕穿鞋的架势,便去哄劝三爷:“三哥,咱们里面先去取族谱,您德高望重,还得是您亲自删名。”   三爷便冷哼一声,转身推门而入。   待他们两个走了,柳四娘才觉得松了口气,她心里反复斟酌,因不知沈怜雪的根底,此时竟又些束手束脚。   她盘算了一辈子,可谓机关算尽才有今日,却无法算清沈怜雪这个最后的门槛。   只要跨过她,只要跨过她。   眼前,便是通天大道。   柳四娘顿了顿,难得的,她把选择权交给了沈怜雪。   “娘知你如今日子艰难,还有团团要养,必要为了女儿未来考虑,”她暗示她,“娘便是想要帮扶于你,也不知如何出手,你看……”   柳四娘道:“你看如何行事可好?”   她低了头,却也威胁沈怜雪,我如今肯给你,是因为不想闹大,但你也有女儿,你也要为你女儿考虑。   若是人人都知道她是个没爹的孩子,以后如何做人?   沈怜雪目光微沉,一个个看着在场众人。   边上的几个族老都是同沈文礼同辈,算是沈怜雪的叔叔,此刻竟是都一言不发,只任凭这娘俩交涉。   沈怜雪轻声道:“我来时刚好路过香行街,看到了家中的两处铺面,生意可真是好啊。”   “小的时候,祖父还曾带我去过总店,那时候我就被里面的排场和热闹所震撼,想着以后这里就是我要继承的家产,一定好好好打理家业。”   沈怜雪语气平淡,一字一顿说着,却句句都刺柳四娘和沈家人身上。   沈怜雪道:“可是祖父过世之后,就在没有人带我去铺子里面玩,我那时候很羡慕沈小姐,父亲总是带着她跟大娘子一起去铺子,从来不带我。”   “为什么呢?”沈怜雪低下头,显得很是脆弱,“大概是我不讨人喜欢吧,若不然父亲怎么喜欢非亲生的继姐多过我呢?”   柳四娘嗓音拔高:“你!你闭嘴!”   沈怜雪仿佛受惊的鹌鹑,她抬起头,很快又低下头去:“抱歉大娘子,我说错话了,你别往心里去。哎呀,我不是故意的。”   她喃喃道:“沈家的香水行生意可真好啊,四处铺面加起来,每日营生要过这个数吧。”   她伸出手,对柳四娘比了个十。   十贯钱,不多也不少,平日里的营生若是不景气,最低也有这个数。   当然休沐、假日和冬日时节的生意火爆时,那营生可以翻倍,沈怜雪却也不用一一细说。   “大娘子,你看家中如此多的营生,却养不活我们孤儿寡母吗?”   沈怜雪最后只说了这一句。   柳四娘那一个你字就压在喉咙里,她深深喘着气,努力端着的贵妇面容一下子便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有被逼迫,被威胁,被逼着吐出贪墨之物的刺痛。   那真是生生从她身上咬下一口带血的肉,痛彻心扉。   柳四娘深深吸着气,她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用尽自己所有的理智,压下了心里的怒火。   她咬牙道:“你想要的多少。”   沈怜雪看着她,终于展露出明媚的笑颜:“我要的不多,沈家……一月的营生,怎么样?”   一日营生是十贯,一月营生便是三百贯,这么大的数额,着实吓了柳四娘一跳。   她横眉冷竖,所有的伪装全部被沈怜雪驱散,只剩下无所遁形的恶毒和埋怨。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你凭什么!”   她尖叫着,似乎就想要上前殴打沈怜雪。   沈怜雪微微往后退了一步,脸上重新露出害怕的表情:“大娘子,你别激动,咱们慢慢说。”   “我只是,我只是问问罢了,你怎么就生气了?”沈怜雪轻声道,“沈家的产业,营生,也并非是大娘子您一人的,它属于沈家所有人。”   “也包括我。”   她才是沈氏嫡系,是沈老爷子攒下偌大家业的继承者。   那么多铺面,几乎称得上是日进斗金,却不肯给她这个孤儿寡母一月的营生。   她怎么敢?   她怎么不敢?   沈怜雪微微一顿,叹了口气:“大娘子若是不肯给,也可以商量,毕竟我也不知往年父亲给叔伯们多少分红,没个参考。”   柳四娘顿住了,几个族老也闭口不言。   给他们的分红,怎么可能少得了?沈怜雪只说了香水行的生意,还不算沈家置办的田地以及售卖食水的利头,一年给他们的分红虽没有那么多,却也有数十贯不止。   沈怜雪要被从族中除名,彻底同沈家断绝关系,她只要三百贯,这买断价钱真不算多。   但对于这些贪婪的蚊子,那当真比杀人还痛。   柳四娘很快便反应过来,她深吸口气,努力让自己心平气和:“雪娘,你没做过生意,不懂那些事,人力、小厮、汤娘子都要使钱,更不用说水炭和税金。”   “家中还这么些族人,养活这么多人端是不易,娘也不能把族中产业全拿出去赁卖于你,族人也不能答应。”   那几个族叔三三两两道:“就是就是,二丫头你要懂事。”   沈怜雪安静听柳四娘说话。   柳四娘想了想,最终咬牙道:“三百贯真是太多了,家里无论如何拿不出这么多钱,但娘念你孤身不易,毕竟也是沈氏骨血,你看……你看一百贯如何?”   沈怜雪开了一个柳四娘痛彻心扉的价格,就是等她还价。   还到一百,其实也在沈怜雪跟孙九娘的意料之中。   但沈怜雪却没有立即答应她,她只是低下头,最终压着嗓子问:“今日我落了花押,以后就再不是沈家人,同父亲……同父亲也再无父女亲缘,是吗?”   她的话提醒了柳四娘,即便逐出家族从族谱是中除名,沈怜雪也还是沈文礼的亲生骨肉。   若是有什么差错,必要连累沈文礼,亦或者到处败坏沈文礼以及沈家的名声。   柳四娘一咬牙,道:“咱们的文书要写得清清楚楚,以后你同沈家,同你父亲,便没有任何关系。”   “我可以给你一百五十贯。”   这钱决计不少了,寻常人家一年,辛辛苦苦营生,也不过攒下六七贯钱,一百五十贯要攒上二十年。   沈怜雪立即露出受伤的表情,她都不知道自己可以有这么多表情,也可以如此同人讨价还价,但这种感觉,说起来其实很好。   她觉得自己现在才算是好好活着。   沈怜雪犹豫着,皱着眉头,似乎不想同沈文礼断绝关系,但又怕到手的鸭子飞了,整个人瞧着特别纠结。   柳四娘紧张地看着她,她筹谋多年,就等这一日。   她尖细的指甲把手心都刺破了。   最终,沈怜雪在柳四娘又忍不住掐手心的时候,才低声道:“好。”   谈判的过程很漫长,也很费功夫,当真要进祠堂,同祖宗道别,签花押被驱逐处沈家,也不过一刻。   柳四娘特别谨慎,她额外让人写了一份诺书,承诺以后沈家同沈怜雪再无关系,沈父与她也与沈怜雪断绝父女关系,两边都落了花押,会随着族谱一起去开封府落印。   自此,沈怜雪同沈家再无瓜葛。   当这一切尘埃落定,沈怜雪只觉得满身轻松,但柳四娘确也没有兴高采烈。   漫长的煎熬与筹谋,才换来今日的成就,但她却为何不高兴呢?   沈怜雪平静地看着柳四娘,道:“我想去见一见沈老爷,只见他这一面。”   柳四娘微微一怔,想到一切都已落定,这才道:“他也很想你,去吧。”   待到落日之前,沈怜雪跟孙九娘一起出了沈家。   两个人并肩走在安静的香莲巷中,直到听不见沈氏中的任何声响,孙九娘才笑道:“雪妹子,恭喜你。”   沈怜雪仰起头,定定看向她。   落日的余晖落在她肩上,给她天香国色的面容染上漂亮的胭脂色。   她一贯低调、平淡、冷漠的面容上,一瞬便多了明媚与喜气。   沈怜雪看着孙九娘,笑容如无香的海棠花婀娜多姿。   她道:“多谢大姐,我很高兴。”   ————   回程路上,两个人又赁了一匹马。   沈怜雪坐前,孙九娘坐后,两个人靠得不算近,却也不远。   同坐一匹马,甚至还能挡风,暖和许多。   安静行了一刻之后,沈怜雪才低低开口:“大姐,我再给你讲个故事吧。”   在来沈家前,沈怜雪已经给孙九娘讲过一个故事了。   在第一个故事里,并没有她的戏码,出场最多的是改名为沈文礼的沈父和柳四娘。   那个故事不长,也不算短。   讲起来其实很简单,一个因为边疆战乱,家族覆灭的年轻书生从边疆逃亡,作为流民一路来到汴京,凭借过人的数算之能,他很快便寻到了一份差事。   给一个揽户当账房。①   但周文礼却是个非常有心计的人,不过两三年光景,他就从揽户的账房变成了揽户。   而他也从自己的原东家手里接果了沈家的差事。   这三年里,他租住在香行街不远处的小院子里,同一个杂院住的也是从边疆逃亡过来的柳四娘。   大抵是同乡情谊,也可能是同病相怜,两个人渐渐暗通款曲,成就了好事。   若故事只到这里,便是一段苦情男女终成幸福好事的佳话,然而周文礼的眼界很宽,揽户之营生,并不被他放在眼里。   越是熟悉沈家的税赋之数,越是了解沈家的情形,他的心思便越发深重起来。   大抵是他表现得太好,以至于识人无数的沈老爷子也被他欺骗,渐渐把他当成乘龙快婿,在问过周文礼的意见之后,顺利成就了他同自己独女的姻缘。   二十几年前的那个暖风微醺的春日,无论是沈老爷子还是沈家族老,乃至沈怜雪的母亲都对这个赘婿满意至极。   他不仅聪慧机敏,在生意上颇有建树,对大小姐还体贴入微,并且他家中亲人尽数遭难,独只剩他一人在汴京求生。   这是多么完美的一个赘婿,完美得失去了真实。   沈怜雪说道这句的时候,声音也越发冰冷起来。   她从来没这么说过话,至少面对孙九娘的时候,总是温柔和煦的。   沈怜雪继续说着。   沈老爷子还在时沈家和和美美,过了两年,沈怜雪出生,已经姓沈的沈文礼异常高兴,还办了三日宴会,以宣告沈家后继有人。   但也从那个时候起,沈文礼便忙碌起来,他总是说外面生意繁忙,想要再开始新的分店,想要赚更多的钱,重病的沈老爷子和不懂生意的沈母并没有意识到什么,放心让他在外面打拼。   变故很快就发生了。   在沈老爷死后,沈母继承了沈家,而沈文礼作为赘婿,开始作为大掌柜经营生意。   他开始重新回沈家,只是再回沈家的沈文礼,露出了另一种面目。   他时而冷漠,时而暴戾,很偶尔的时候,才会有温柔面容,对沈母道歉。   说他心情不好,说他太过忙碌,说他不是故意的。   再这样担惊受怕之下,沈母逐渐沉闷起来,一开始她也曾跟族老求助,被冷漠拒绝之后,沈母便郁郁寡欢,很快便病倒在床。   她病倒之后,再也没人看护沈怜雪。   原本应该是最后依靠的家,成了沈怜雪的噩梦。   父亲把所有对她祖父、对她母亲的仇恨都转嫁到她身上。   他不是长久地漠视她,任由女使欺凌,要么便是无边的谩骂,嫌弃她身上所的缺点。   沈怜雪忍着,为了母亲的病,她不敢反抗。   可是母亲最终还是死了。   母亲是一个人孤独死在偏僻厢房中的,而那时的她,因为“顽皮”,被锁在祠堂罚跪。   母女两个最终没有见到最后一面。   沈怜雪沉默了良久,才道:“母亲过世后一月,他就从外面带回来一个女人,以及……”   “以及一个比我年长一岁,并且同我面貌相仿的女儿。”   这个女儿是谁的孩子,不言而喻。   这就是上一代的故事,不长,也不短。说起来不过短短几行字,可却是沈怜雪漫长的前半生。   孙九娘安静听她说,没有安慰,没有激愤谩骂,她只是很平静地听她把话说完。   而此时,沈怜雪也似乎是如此。   这些话憋在她心里很多年,在无数个漆黑的冰冷的深夜里,她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就是在反复回忆她惨淡斑驳的前半生。   实在也没什么好说的,可若不说出口,她几乎都要憋死。   孙九娘轻轻拍了拍沈怜雪的肩膀,无声地鼓励着她。   沈怜雪低下头,看着马儿脊背上的鬃毛,再度开口:“另一个故事就更简单了。”   沈怜雪的声音很低,似乎在呢喃,又似乎只是同自己低语。   “那大概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时节,好像比今年还要冷一些,待到太阳落山时,冷风便如刀子般刮过。”   “那个时候他还没生病,依旧是沈家的家主,是高高在上的沈老爷,是沈氏香水行的大东家。”   “也不知为何,他给我订了一门亲事,”沈怜雪平静地说,“对方姓方,是隔着一条街的读书人家的幼子,看起来端方有礼,是个不错的青年人。”   定亲之后,沈怜雪几乎没有见过对方,她原本也是沈家可有可无的存在,没有人问过她的意见,也不会有人在乎她想不想结婚。   哪怕她想孤独终老,对男人没有半分好感,都无人可以诉说。   所以她只能忍着,等着,想着忍一忍,一辈子也就那么过去了。   “但我想忍,有的人却不想忍。”   沈怜雪道:“大抵是觉得这门亲事很好,也可能是看中方家子的人品,总之,柳四娘和沈雨灵都不想让我结亲,对于把亲事定给我的他也颇有微词。”   “于是她们想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招数。”   沈怜雪的声音微微发起抖来。   “她们,她们选了一个寒风呼啸的傍晚,对我说要给我母亲送寒衣,家中没有闲散人手,让我去白纸坊取香烛元宝,回来好给我母亲供奉。”   沈怜雪的声音,被渐渐刮起的寒风吹得七零八碎。   孙九娘往前靠了靠,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沈怜雪的声音破碎而颤抖,却没有任何泪意,她仿佛只是对那段过去恐惧,不愿意再度回忆。   沈怜雪道:“我当时几乎不出沈家,不知道每一家户都是如何做营生,也不知道白纸坊的铺面是什么样子,我只寻了那家名叫元宝斋的铺子进去,然后就被人迷晕过去。”   “再醒来时……”沈怜雪的声音破碎不堪,“再醒来时就是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炙热在我身上流窜,我什么都看不见,意识模糊,难受至极,然后……”   “然后就是另一个靠近的身体。”   沈怜雪终于把这些都说出口,她哽咽了几声,却最终把那些旧日的情绪都咽了回去。   她告诉孙九娘,并非想要博得同情,也不是在祈求怜悯,她只是不想让孙九娘误会团团的由来,对团团有偏见。   “雪妹子,”孙九娘的声音也带着颤抖,“别说了。”   “没事的,”沈怜雪喃喃自语,“大姐,没事的,都过去了,过去好多年了。”   沈怜雪轻声道:“如果今日柳四娘不重提,我几乎都要忘了的。”   那怎么可能忘记?   孙九娘哽咽一下,却不叫自己发出一星半点声音,她努力咽下喉咙里的苦涩,使劲眨着眼睛,不让眼泪顺着脸颊流淌。   沈怜雪不需要迟来的怜悯,她甚至不需要沈家的道歉,已经发生的悲剧,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弥补。   一千一万句道歉,都不足以平息她所受的苦。   沈怜雪道:“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很怕那些高大的男人,看到他们,就忍不住出汗发抖。”   孙九娘终于开口:“人之常情,大抵如此。”   沈怜雪轻声笑了。   她道:“是我先醒来的,身边那个人……整个人昏睡在被子里,呼吸都是微弱的,似乎要死了。我当时很慌张,不敢看他的脸,不敢发出一丁点声响,我慌慌张张穿好衣服就跑了出来,就在漆黑的深夜里回了家。”   “我那样破败仓皇地回家,沈家没有任何人疑惑,她们似乎早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连伺候我的丫鬟也只是沉默地打来洗澡水,然后便退了出去。”   “我把自己关在屋里十几天,终于觉得好些的时候,终于敢出门的时候,”沈怜雪道,“沈家却人人都知道我到底做了什么龌龊事,我当时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可以那样贬低自己的血脉亲人。”   “燕馆歌楼里的乐者,唱支曲还要得赏,我难道还不比得她们?”②   孙九娘厉声道:“雪妹子!不许胡说!”   沈怜雪兀自笑了,那笑声单薄而仓皇,凄凉得如同冬日荒冢,落寞而悲伤。   “其实按理说,如果是个意外,没有人会知道我发生了什么,但那肯定不是意外,所以在我躲在卧房中的那十几日,不仅沈家说我偷了汉子,早已不是完璧之身,败坏了沈家的门楣,就连方家也都知道了。”   沈怜雪道:“我当时……”   她咽了咽心中的悲愤,最终道:“我原本想……却不料,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沈怜雪身上的悲愤和怨恨一瞬褪去,再开口时,声音里的温柔重新浮现。   “我当时想,老天终究带我不薄,好歹……好歹……”沈怜雪道,“好歹给了我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若当时没有团团,没有这个意外,”沈怜雪沉默良久,最终低低道,“我现在恐怕,都要被他们折磨死了。”   孙九娘握着她的手一紧,努力把自己身上的温暖传递给她,想要让她感受到世间一切的美好。   沈怜雪却并未全然沉浸在旧时思绪里,她确确实实地,只是想把故事说给孙九娘听。   “大姐,一切都过去了,”沈怜雪声音平静,“真的。”   ————   “我那时候才十八,说句实在话,哪里有什么慈悲母爱,”沈怜雪一字一顿道,“曾经一度,我根本就不想要她,要这个证明我被人欺辱过的孽障。”   “可是我又不忍心。”   沈怜雪并非天生就软弱无能,沈文礼常年的冷漠和暴力,沈家每一个人对她的欺辱和嘲讽,逐渐把她天性中的勇敢、坚强都击碎。   溃不成军,片甲不留。   当意识到自己怀有身孕的时候,她甚至想带着孩子一起死。   一了百了,省得连累孩子跟她一起在这人世间遭罪。   然而,沈家发生了更让她恶心的事。   沈怜雪的声音逐渐变得冷淡:“我之前同你说过,他给我订了一门亲,对方是方家的小儿子,名叫方言之,是个年轻书生。”   “大抵因为他,我才会遭受这一切,也可能不仅仅是因为他,只是因为我出身沈氏而已,总之,这个人对于我来说一点都不重要。”   “我不恨他,因为我几乎不算是认识他。”   “但是在我有孕之后,柳四娘就仿佛得到了什么天大的好事,四处说三道四,香莲巷里,几乎家家户户都知道沈家的嫡女未婚先孕,珠胎暗结,不知检点。”   “如此情形之下,作为我未婚夫婿的方家,必要出来表态。”   沈怜雪咬牙切齿般地道:“那日什么情形我不知道,具体是如何交涉的我也不知情,总之最后就是柳四娘温柔地告知我,因为这些无法启齿的事,家里只能把结亲之人换了,同方家结亲的人换成了沈雨灵,沈雨灵替我收拾了烂摊子。”   “而且书香门第的方家也不打算追究我的失贞,甚至不用退还两家交换的聘礼。”   沈怜雪几乎笑出声来:“多好的事啊,多么彬彬有礼的人家,多么令人艳羡的两姓之好。”   孙九娘沉默地坐在沈怜雪的后背,用自己的宽厚的胸膛给她遮蔽寒风。   天际,残阳如血。   沈怜雪的声音依旧在继续:“方家多么大度,方言之多么温柔,他甚至不怪我,愿意让我作为沈雨灵的陪嫁,给他做妾。”   “她们,她们想要把我一辈子捏在手心里。”   “我不同意。”   在那一刻,沈怜雪终于从长久的压迫和欺辱中回过神来,她仔细回忆着前半生,回忆着那些苦涩得让人痛彻心扉的过往。   蓦然回首,她终究是意识到,只要她在沈家一日,她就永远要活在牢笼之下,被沈文礼、柳四娘以及以后的方言之和沈雨灵欺压。   永无宁日。   沈怜雪道:“我那时候身体很不好,因为意外怀孕,又没有好好保养,病得十分沉重,几乎不用我多费心思,就要带着孩子一起走了。当时沈文礼还健在,柳四娘要维持慈母面容,未彻底在家中站稳脚跟,若是我不在,沈雨灵的身份尴尬,唯恐被族老要求过继旁支嗣子,因此不好轻易让我死了。他们便让家中的老大夫过来给我瞧病,怎么也要让我活下去。”   “老大夫是沈家的旧相识,同我祖父交好,老爷子很聪明,一眼便看出沈家的那些脏事,他当时问我,想要如何活下去。”   沈怜雪垂下眼眸,轻轻摸了摸马儿坚硬的鬃毛。   “我当时告诉他,我想自由地活下去。”   老大夫大抵已经看透人情世故,他没有多问病重的沈怜雪,只是细心照料她的病症,让沈怜雪很快便康复。   “老大夫姓孟,我都叫他孟叔,孟叔当时便告诉柳四娘和沈文礼,说我身体孱弱,若是强行落胎很可能一尸两命,即便活下来,以后也难有子嗣。”   这一句话,一下子让沈文礼难受了。   谁都没有想到,沈怜雪会意外有孕,然而这个意外,却救了沈怜雪。   “若非团团,我现在恐怕已经是方言之的妾室,被他们一家子拿捏在手心里。”   那才叫生不如死。   沈怜雪说:“后来的事情,便更简单。我生下团团,在沈家艰难求生,直到沈雨灵有孕,沈文礼又重病,柳四娘终于能彻底控制沈家后,她们便不需要我了。”   有没有沈怜雪,柳四娘都已经控制住了那些族老,也已经明里暗里说明了沈雨灵的身份。   她已经同方言之成婚,还生过一个女儿,如今又有了身孕,因此对于柳四娘来说,令她厌恶万分的沈怜雪已经彻底失去作用。   养着她们母女,还要柳四娘自掏腰包,她自然忍不下去。   所以,两年之前,她终于找了个由头,以沈怜雪克母克父,以至沈母早逝,沈文礼重病为由,终于把沈怜雪逐出家门。   “只是那时候她忙着沈文礼重病之事,忘了族谱,也没有彻底买通那些族老,并未干脆果断地同我一刀两断。”   “现在……”沈怜雪道,“大概瞧看沈文礼彻底不成,她才下了决心。”   既然沈怜雪已经无法被拿捏,干脆一脚踢开,踢得远远的,让她不能坏自己好事。   柳四娘做事,一贯果断狠辣。   她从一个流民成为汴京城里的茶娘子,又从茶娘子,摇身一变成了沈家赘婿的外室。   最终,她鸠占鹊巢,成功入主沈家,并在沈文礼重病之后,成为了沈家的实际掌控者。   “真厉害啊。”沈怜雪感叹,“我若早有她这番气魄,又哪里会落得如此下场。”   “休要胡说,”孙九娘拍了一下她的胳膊,“作恶多端,报应不爽,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罢了。”   “她早晚要遭报应的。”孙九娘坚定道。   沈怜雪不置可否,她轻轻叹了一声:“若不是他们重新提及,我早就忘记这些旧事,如今说与大姐听,只是想告诉你,我并非他们所说的那种人,团团……团团也不是野种。”   “没有父亲,可她有母亲,她是个好孩子。”   孙九娘倏然一笑:“团团自然是好孩子,甜水巷里,哪个孩子都喜欢同她玩,媳妇汉子也都喜欢她,她可是你家摊位最厉害的团团小老板。”   沈怜雪听着她夸沈如意,苍白的脸上重新浮现笑容。   她仰起头,看着落日沉入天际,皎洁银盘升入天空,又是一夜星夜辉辉。   昨日已是旧日,明日才是未来。   这一日过去,她便只是沈怜雪,同什么沈家,什么沈文礼柳四娘,再无半分关系。   真好啊。   沈怜雪迎风微笑,眉目间有着从未有过的舒朗与畅快。   “早些家去吧,耽搁好长时间,晚上我露一手,请大姐和年哥儿赏脸。”   孙九娘咧嘴一笑:“好嘞,就盼着这一口呢。”   ——   此时,州桥投南大街左近状元巷中,正值一日中最灯火辉煌时。   这一条巷子,住的大约都是达官显贵,且多为经年世家,因此门庭深深,典则俊雅,皆不为凡俗窥探也。   裴府早年便坐落于此。   后裴将军尚公主,明懿公主不喜御街宅院逼仄,便同驸马一起搬至近郊桃花坞,随后驸马驻守边关,裴氏族人多迁居于石岭关,此处裴府便空落下来。   一直到裴明昉高中状元,入朝为官,因要上朝议政,才重新搬回裴府,空悬多年的裴府这才重新有了人气。   不过裴明昉为人低调冷淡,不喜热闹,不喜人声,甚至不喜家中人口繁杂,因此他即便搬回裴府,裴府中也总是冷冷清清,似人间仙宫那般幽静。   此时是一日之中状元巷最热闹时,当差一日的大人们刚归了家,晚食呈上,自是一家团聚,和和美美。   而裴府中,一如往昔冷清。   裴明昉一人坐在餐桌上,慢条斯理吃着清蒸鲈鱼。   他也不用亲随伺候,自己挑刺吃鱼,吃得缓慢又优雅。   裴安立在他身边,只做端茶倒水的简单活计。   突然,裴明昉冷声问:“之前有一日晚回京,碰见有人闹事,如何?”   他其实是吃着鱼,看着那白白嫩嫩的鱼肉,和鲈鱼那鼓鼓的圆眼睛,想起了那日的那个小囡囡。   小小年纪,倒是知道心疼母亲。   裴明昉对外人之事一贯漠不关心,但却看不惯坊间不顾礼法,不讲刑律的罪行,因此才有了开口帮衬一事。   裴安对此很是习惯,并不觉有何异样。   他看自家大人安静吃鱼,仔细回忆起那日事,道:“后听闻那位沈娘子道自己的煎饼绝无腐坏,都是干净鲜食,她便把当日所有饭食都送出,没有收一文钱,若是免费得用有恙,大可寻巡检司来找她,她一力承担。”   裴明昉夹鱼的手微微一顿,他确实没想到,当时那个瘦弱的老板娘,竟还有这般魄力。   “倒是不错。”他点评一句,顿了顿又道,“倒是个令人敬佩的小娘子。”   裴安喜欢吃那家煎饼,偶尔早晨从此处路过,总会买上一张,打打牙祭。   “大人,那煎饼确实好吃,自那日起,沈娘子的生意便越来越好,听闻现在一个早上能卖几百张,很是厉害。”   裴明昉没吃过这般煎饼,他早起上朝,家中已经备好早食,不需要沿街采买。   另一,从他所住之处入宫,也不需路过汴河大街,是以对这些新鲜吃食未曾得知。   裴明昉状似随口道:“下次你买,给我也买一份尝尝。”   裴安点头应下,话便说到这里。   直到一整条鱼都吃完,裴明昉才突然开口:“总觉得那小囡囡很面善。”   裴安微微一愣:“面善?”   裴明昉若有所思道:“她那张眉眼很是熟悉,似在哪里遇见,若要深究,却也想不起来。”   他记忆超群,几乎过目不忘,那日匆匆一瞥,他就记住了那小囡囡的长相,甚至经常会回忆起来。   那小圆脸上,脸蛋红扑扑,杏圆眼睛圆滚滚,浑身上下都透着活泼可爱。   这样可爱喜庆的孩子,若是以前见过,裴明昉应当不会忘记。   晚上入睡之前,裴明昉看着水盆里自己的脸,还在仔细回忆。   奇怪,在哪里见过她? 第35章 【二合一52-53章】……   沈怜雪回家之后,好生制备了一顿晚饭。   时间略有些赶,但她并未敷衍了事,准备了一条清蒸鲈鱼,又借了刘二娘家的锅灶,炖了一整只鸡。   在鸡汤咕嘟的时候,她又紧赶慢赶做了一道酸菜炖鹅,如此鸡鸭鱼都有了,最后的肉沈怜雪想了想,便直接从刘二娘家买了两斤羊头签。   做饭的工夫,沈怜雪煮上了红豆糯米饭,飞快做了几条肉龙,最后炒了一大锅青菜,便算做好。   虽说时间很赶,做不了太耗时的菜品,沈怜雪还是尽其所弄,制备了一桌颇为丰富的菜肴。   她家没地方摆,席面便摆在孙九娘家,林娘子下面生意正忙,沈怜雪便叫刘春燕上门,一并喊了刚到家的李丽颜。   一桌六人,坐在圆桌边,沈怜雪打开刚买的桂花酿,给李丽颜和孙九娘一人倒了一杯,又叫女儿喊刘春燕和郑欣年吃荔枝熟水。   她端起酒杯,同孙九娘和李丽颜碰了碰杯:“往后一切顺遂。”   她如此说着,另外两个女人便同她一拱手,异口同声道:“一切顺遂。”   这一晚,杯盘狼藉,宾主尽欢。   待到沈怜雪领着沈如意往家走时,李丽颜才问她:“今日了却大事?”   沈怜雪吃了酒,脸略微有些发红,她仰头看着天上月,浅浅笑了。   “今日办了一件大事,同过去道了别,”沈怜雪声音轻快,“以后便没有人能再来打扰我们母女了。”   李丽颜看了看她,眸子里多了几分羡慕,她微叹:“真好。”   回了家,沈怜雪把交子取出给沈如意瞧,那一百五十贯是沈家跟她断绝关系的买断费,柳四娘不想让她多留一天,直接给的交子。   沈如意跟母亲坐在帐幔里,就着月色看床上的交子:“一百、两百,娘!我们有两百六十贯钱了!”   沈怜雪点头,眉宇之间的郁气尽散,只剩下平和与温柔。   “是啊,团团,我们有钱了。”   沈怜雪道:“娘想了,你之前说的挺对,若是多开一个摊位,说不得生意能更好一些,食客们也能等得时候短些,明日咱们去一趟南牌坊街,把面粉买了,再问问推车的价,先把推车订下来。”   “早订好,早能开张。”   “好呀,咱们去找丽婶婶,给她送点心吃。”   沈怜雪又忍不住笑了,她今日的心情当真是极好的,时时刻刻压在她身上的大石终于挪开,她才发现自由呼吸是多么的舒服。   两百多贯钱,说多不多,说少也不算少。   但对于寸土寸金的汴京来说,靠这些钱想买一处家宅,显然是不可能的。   沈怜雪同沈如意说:“你九婶婶说没说过,前面临街的铺面月租几何?”   沈如意想了半天,还是没想起来,只说:“不知道,娘问问便是了。”   沈怜雪顿了顿,道:“还是等钱攒够了,想到正经要做的生意,再做打算,要不然大姐总要替咱们留意,倒是耽误她营生。”   孙九娘家楼下有三间铺面,位置最好的是刘二娘家炙烤店,中间那家是做香药生意的,生意也很不错,听说已经开了三五年头。最右边那家也不知为何,开张总是倒闭,沈怜雪母女搬来两年,已经换了四家营生,都干不太长久,如今开的是家糕饼铺,专卖蜂糖糕。   沈怜雪买过两次,觉得口味甚是一般,沈如意也不太爱吃,沈怜雪就不再买了。   看那样子,似乎也不像能长租的样子。   若她开口,孙九娘自然会偏心与她,但她如今正经营生还没想好,做煎饼是不需要开铺子的,反而会耽误孙九娘赚租金。   如此一来,倒是不好开口询问。   沈如意在床上打了个滚,家里有了积存,她也没之前那些时日那么紧张,精神一松,七八岁上的童稚又重回身上。   沈怜雪看她打滚,拍了一下她的小屁股:“团团老板,这么高兴啊。”   沈如意嘿嘿一笑:“当然高兴,我们马上就要发财了。”   沈怜雪吃多了酒,这会儿晕晕乎乎,她把女儿搂紧怀中,抱着她一起沉入梦乡。   今日的梦境中,再无遮天蔽日的阴云。   次日,沈怜雪同沈如意依旧早早便起来开张。   家里有了隔间和小厨房,她就可以存更多的酥饼,因此现在她每日只要一百根左右的油果儿,带两百多酥饼,最后剩下的也不过是酥饼。   喜欢吃煎饼的什么人都有。   有的要刷两层酱,有的要葱不要香菜,有的要一倍的芥辣瓜,有的则油果儿和酥饼都要。   五花八门,各有各的喜好。   甚至还有要两个蛋的,市面上的蛋一般一文两个,多要一个蛋的沈怜雪就让多给一文,但会额外给一个鲜蛋。   她做生意都是明码标价,葱花香菜芥辣瓜这等配料不算钱,脆饼和油果儿都是两文,鸡蛋是一文两个,童叟无欺。   如此一来,食客们更喜在她这里吃煎饼。   不为别的,干净新鲜,也不多赚食材钱,加之味道确实让人流连忘返,生意倒是真的稳定。   这一日沈怜雪一直忙到中午,回家做了一锅烩面,烩面里她放了白菜、蛋饼丝、酱肉丝以及萝卜丝,刚一出锅,沈如意就忍不住吸了吸鼻子:“真香。”   沈怜雪做什么都好吃,也愿意为女儿琢磨菜品,只要让女儿吃得好,多麻烦的菜色都愿意做。   母女两个忙了一上午,都有些饿了,一人吃了一大碗酱肉烩面,这才午歇。   午歇的时候不很长,约莫未时正便起来。   沈怜雪取了早先做好的红糖馒头放在锅上蒸,一边给女儿梳头。   “团团头发越来越长了,”沈怜雪笑道,“等过年的时候,就给你买个虎头帽子,好不好?”   沈如意高兴答:“好,娘也买个新斗篷,要青色的,里面有灰鼠毛的,好看。”   她对沈怜雪那身旧斗篷颇有微词,之前念叨过一次让沈怜雪买一件新的,沈怜雪太忙给忘了,她今日就又提了一次。   沈怜雪是个非常听话的母亲,女儿说什么是什么,这会儿也是点头:“好,等得了空,就去买,咱们还要买厚帐幔,冬日里能暖和不少。”   母女两个絮絮叨叨,总有说不完的话。   沈怜雪给沈如意梳好头,特地选了一朵她新作的兔子花给沈如意系在发间,再配上水红的袄子,衬得小丫头唇红齿白,精致漂亮。   待得两人出门,已经是一刻之后。   不多时,两人便来到余七郎茶坊。   冬日天冷,茶坊里面分外暖和,客人就比以往多,李丽颜忙得团团转,见了沈怜雪,也只是遥遥打个招呼。   沈怜雪叫她一声,她才擦着手过来。   “你们娘俩倒是早,”李丽颜道,“等我会儿?忙完了陪你们一起过去。”   沈怜雪抿了抿嘴,淡笑道:“不用,怕你太忙午饭用不好,给你带了两个红糖馒头,吃吧。”   她篮子里取出还热乎的红糖馒头,递给李丽颜:“也别太辛苦,该歇就歇会。”   茶娘子是个体力活,从早忙到晚,李丽颜又要背着沉重的茶炉茶壶,晚上肩膀都是淤青。   李丽颜看着递到面前的红糖馒头,喉咙里略有些哽咽,但她只是眨了眨眼睛,明媚笑道:“知道了,我这就吃,一会儿你过来咱们吃会儿茶,丽婶给团团买酥油泡螺吃。”   沈如意踮起脚,伸手摸了摸李丽颜的脸:“好呀,丽婶婶对团团最好了!”   李丽颜笑着说她:“小马屁精。”   沈怜雪把红糖馒头送了,就领着女儿先去买面粉。   她这一次订了一倍数量,又约了铺子小厮明日下午送到家去,才缓缓往铁匠铺行去。   当她站在铁匠铺前时,沈怜雪才终于意识到,自己似乎确实不再有发抖冒汗的毛病。   那些藏在她身体里的胆怯,都随着昨日的落日而黯然离去。   今日的朝阳,带给她的是无边的勇气与果敢。   以前的沈怜雪已经死了,她似乎重新活过来。   沈怜雪站在铁匠铺门口,扬着嗓音问:“掌柜的,有事要问。”   过来的还是那个高大的铁匠,他硬邦邦道:“直接说要什么。”   沈怜雪形容了一下刘二娘家的那个推车,一般要有一个四四方方的框架,一边可以放锅灶,一边放食材,上面还要架平锅和案板,底下也要加轱辘。   他简单一说,那大汉就说:“这常做,加木板的给一贯二百钱,耗时六日。不加的一贯钱,耗时四日。”   这价钱可不便宜,若是以前,沈怜雪定舍不得,不过此刻沈怜雪却不觉得那一贯钱压得她喘不上气。   她道:“那好,我要订个推车,要木板,也要再加一个上回做过的平锅。”   若是都加在一起,要一贯六百钱,那汉子算了一会儿,还是没算明白。   沈如意忍不住开口:“伯伯,一共是一千六百钱,您给便宜点吧。”   汉子古铜色的脸上微微有些泛红,却因肤色不那么明显。   他挠了挠额头,然后才说:“那就要七日才能取货,少算你们五十,可以送货上门。”   沈怜雪答应下来,告诉她地址不变,给了他五百五十文当定金,然后便领着沈怜雪往回走。   母女两个刚走到余七郎茶坊前的店铺,就看到前面围了一群人。   人们挤挤挨挨站在一起,有的个子矮瞧不见,此刻竟还踮着脚,努力往里面瞧看。   沈怜雪微微皱起眉头,领着沈如意想要绕过去,直接从另一侧进余七郎茶坊,却不料刚一靠近,就听到一道十分阴森森的嗓音。   “臭娘们,怪不得你要死要活同我和离,”那男人十分阴阳怪气,“原来是瞧中这里野汉子多,能与你偷欢是吧?”   ————   说话之人能听出是个二十几许不到三十的男子,若是正常说话,声音大概也属于清润温文,但他此刻满腔都是阴阳怪气,让一把好听声音也刺耳起来。   沈怜雪紧紧牵着女儿的手,她一听这话,立即便皱了皱眉头,心里一阵阵心慌。   她总觉得似要出事。   倒是沈如意,轻轻回握母亲的手,轻声说:“娘,咱们且看看去。”   沈怜雪同女儿快步往前走,她们绕过人群,直接来到余七郎茶坊另一侧。   刚一绕过去,沈如意便看到被泼了一身茶水的李丽颜。   李丽颜低着头站在堂前,半边袖子都湿了,绿色茶汤洒了一身,显得狼狈至极。   在她身边还有两个年轻的茶娘子,而站在她对面的,则是个细瘦高挑的男人。   这男人身上穿着整齐的圆领宽袖襕衫,头上戴着风帽,腰上挂着文具袋,一副书生打扮。   他背对着沈如意,又因高大,让沈如意瞧不见面容,但看他身形头发,大抵能猜到他不及三十。   也算是个年轻人。   沈如意跟母亲站在人群之后,担忧地看向李丽颜。   那男人还骂着:“当年你要死要活要同我和离,放着秀才娘子的名头不要,跑来当茶娘子。”   “原来是瞧着这街上精壮的野汉子多,能让你欢愉吧?”   文人骂人,不带脏字,却句句都脏。   沈怜雪皱起眉头,她下意识捏了捏女儿的手,一时间心绪万千。   她想捂住女儿的耳朵,但沈如意却对母亲摇了摇头,只让母亲关心李丽颜。   李丽颜从搬来甜水巷,一直说自己是寡妇,娘家无人,无家可归,才孤身在南牌坊街讨生活。   她长相明艳,为人爽朗,声音清脆如同黄鹂,在余七郎茶坊很快便站稳脚跟,成了当家茶娘子。   因是寡妇,她也几乎不同陌生男子攀谈,同客人打点时也很有分寸,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都是十分注意的。   再一个,余七郎茶坊里的大部分茶客都是老行家,人家是专门过来品茶点茶斗茶的,同那些挂了红栀子灯的茶坊怎能一般。   李丽颜总是笑着,闹着,眉宇之间从未有烦心事。   谁能料到,谁能料到背后竟有如此多隐情?   她的这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前夫”,不仅是个秀才,还是个品行不算多好的男人。   沈怜雪担忧至极,就连听不太明白那男人话的沈如意都微微抿了抿嘴。   如今世间女子虽能经商营生,也能靠自己养活自己,不用太过依附男人,然宗族、家法、礼法束缚之下,无人是自由的。   沈怜雪就是最好的例子,她想要同家族断绝关系,无论沈家对她做过什么,单凭她一人之力,都难以割舍干净。   只有宗族不要她,没有她脱离家族一说。   李丽颜也是一般。   虽风气开放,许多夫妻成亲之后无法相合,最终选择和离,但和离也并非是两人之事,夫妻双方家族也要议和,也要拿出一个章程来。   端看李丽颜如此孤身生活,沈怜雪猜她或许当真没有娘家依靠,也可能……娘家不同意她和离。   沈怜雪的心一下子揪成一团。   而沈如意也紧紧靠着母亲,担忧地看着低垂着头,一言不发的李丽颜。   一向开朗大方的丽婶婶,到底经历过什么?   就在此时,那书生男子突然软下身骨,好似在恳求李丽颜:“颜娘,咱们成亲多年,也曾恩爱过,我知你不过是一念之差,犯了差错。”   “但我心中还是有你的,也时时刻刻念着你,若你愿意同我回去,我们夫妻二人说不得还能重修旧好,恩爱如往昔。”   他脸上带着恳切,带着深情,带着让人心痛的温柔。   一字一句,仿佛刚才的辱骂都是假的,仿佛这一刻的温柔体贴才是他。   若事情当真如他所言,那李丽颜当真不识抬举。   放着好好的秀才娘子不做,来者集市上做茶娘子,辛苦不说,还没盼头。   图什么呢?   围观人群便有人不解:“就是啊大嫂,你不如同大哥回家去,整日里在这辛苦什么。”   也有人道:“大嫂,人要惜福,这么好的相公都不珍惜,平白让给别人多可惜。”   劝说之人大抵都是年轻娘子,亦或者是十来岁的少年人,年纪略长一些的都安静看着,无人多言。   夫妻之事,自古以来便没有道理可言。   那书生听着旁人劝说,阴柔的面容上多了几分笑意。   他殷勤地看着李丽颜:“颜娘,你就跟我回去吧,家中我已经料理好,母亲父亲不会怪罪你,他们也都盼着你回去呢。”   从头到尾,李丽颜都没有应答。   她甚至连袖子上的茶水都没擦干,任由那斑驳的如同枯木眼泪的茶汤斑驳而下,在她身上留下难以磨灭的痕迹。   书生那双犹如毒蛇般阴森森的眼眸,就那么死死落在李丽颜身上。   他一字一顿说:“你跟我回去,我会对你好的。”   那声音似乎是在承诺,但听在沈怜雪耳中,却如同被凌厉寒风挂过,刺耳难听,让她浑身汗毛竖起。   这个丽姐的前夫,一定不是好人。   沈怜雪别的不行,她对心怀恶意者,总能敏锐感知出来。   这个书生,无论他说什么,无论他如何样貌,光他那阴森声音,都让人不寒而栗。   此时,李丽颜仿佛才大梦初醒,猛地抬起头。   她眼睛微红,面上却无泪,甚至唇角勾着笑,眉宇之间有着无边的嘲讽。   “是啊,我放着好好的秀才娘子不做,何苦出来抛头露面,艰难营生?”   “安逸致,你自己不觉得这话说得有悖逻辑吗?”   围观百姓的私语声一下子便吵闹起来,他们一开始纯粹被安逸致牵着鼻子走,都被他带到阴沟里去,现在李丽颜一开口,他们才意识到安逸致的话是颇有问题的。   没有人会放着好日子不过,硬生生要去过苦日子。   就是疯子也不会。   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若给安逸致当秀才娘子真的美满幸福,李丽颜为何自讨苦吃?   百姓们一讨论起来,安逸致脸上的笑容就略淡了,他道:“为的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当年你偷汉子,被母亲撞见,是我心软不忍伤害你,才忍痛点头和离,但我还是爱你,念你,心疼你。”   “和离之后你不归家,反而来了汴京,我辗转多时,才寻到你。”   “我不怪你都做过什么,只要你能跟我回去,我就心满意足。”   李丽颜仰起头,看着他高声笑了。   “安逸致,真是贼喊捉贼,”李丽颜道,“若我当真被你家抓住把柄,我们还能是和离?怕早就被你休弃,如同你之前那个红娘一般。”   安逸致面容微变,他厉声道:“李丽颜!”   李丽颜倏然一笑,她的目光在所有茶客面上扫过,又看了一圈围观百姓,最终回到了安逸致身上。   “当年你们家求娶,我父母非常高兴,你是年少有为的秀才公,我只是家中略有些薄产的农女,当时媒人说你前头娶过一个妻子,只是身体不好,早早病逝,这回看中我,是因为瞧着身体康健,一定可以长命百岁。”   这话是真会说,好听又动听。   李丽颜语速极快,根本不等安逸致反驳,立即高声道:“我进了你家门,才知道你前头的那个妻子是怎么死的。”   “她是被你活生生,活生生打死的。”   李丽颜目光一横,她对着众人高高举起被茶汤泼脏的左手,唰啦一声,直接拉开袖子。   一条巨大的,如同丑陋扭曲的毒蛇的疤痕,出现在她的胳膊上。   那伤痕似乎是被什么粗苯器物划伤,扭曲斑驳,且伤后多日不曾好,愈合又被撕扯,以至伤痕异常狰狞,让人看了就觉得害怕。   李丽颜就那么高高举着手,让所有人都看到那清晰的疤痕。   她目光坚定,丝毫没有退缩之意。   “你二十便考中秀才,可惜多年无建树,甚至因成绩下滑被县学除名,整日在家郁郁寡欢,便动了欺辱妻子的念头。”   “红娘说是病死,实则是被你毒打多日,新伤添旧伤,抑郁而终,她是被你活活逼死的。”   “但我不肯。”   “我好好长到二十几岁,行正坐端,顶天立地,为何要被你如此欺辱,被你如此毒打?”   “这秀才娘子谁要当便谁当,我没这福气,”她目光一扫,看向之前那个说她没福气的小娘子,问,“这幅气给你,你要吗?”   那小娘子吓得脸都白了,忙不迭地摇头。   李丽颜从不惧怕安逸致,安逸致家中选她做续弦,一个是看她出身平凡,父母皆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一个是因她身体康健,瞧着不容易被打死。   自家儿子有这种毛病,父母不会觉得是儿子不好,只会认为是前头那女人没福气,不经“教训”。   李丽颜跟沈怜雪是两种性格,当她面对如此坎坷的婚姻和悲戚的命运时,她没有妥协。   她奋起反抗了。   “若非你有重大过失,在你家百般不愿之下,我又如何能和离得了?”李丽颜道,“当年我被你打得下不了床,挣扎着要和离,拖着半条命硬生生去了县衙,就连县衙的差役都看不下去了。”   “一个大男人,只会打女人,没种。”   李丽颜看着他,恶狠狠道:“为了同你和离,我答应父母,把所有的嫁妆归还于家,而你家给的补偿,我也一分没要,自己孤身来了汴京营生。”   “我一不欠你安家,二无不敬父母,三自受一身伤病,”李丽颜定定道,“我无愧于心。”   “别想拿子虚乌有的罪名施之我身,也别妄想继续掌控我,毒打我,让我屈服。”   李丽颜看着安逸致,大笑出声。   “即便我死了,你也不能掌控我。”   “我永远不会跟你求饶。”   “你是个只敢打女人的孬种,你不配。” 第36章 【二合一54-55章】……   李丽颜声音洪亮,掷地有声,令所有人震在当场。   这世间女子,大抵都被教成温柔婉约,即便没有世家小姐那般知书达理,也多是沉默而守礼的。   一旦她们遇到磨难,大抵都如同沈怜雪一般忍气吞声,鲜少有李丽颜这般怒骂反抗的。   她对安逸致的反驳和抵抗,不仅让围观之人哑口无言,心中对她升起莫名敬仰之心,也刺激了容不得旁人反驳的安逸致。   他一张苍白阴柔的面容瞬间涨红,右手以握,从茶炉上拎起滚烫的茶壶,就往李丽颜身上砸去。   “闭嘴,闭嘴!”   他嘶吼着,如同被激怒的野兽,已经丝毫不顾看脸面和后果。   眼看那茶炉就要砸到李丽颜身上,一大一小两个女音响起。   “丽姐!”“丽婶婶!”   李丽颜一通话说得气势磅礴,却也用尽浑身力气,眼看茶壶就在面前,她想要闪躲,身体却跟不上反应。   她仿佛依旧被地狱一般的日子所束缚,似乎从来都没有挣脱过枷锁,似乎依旧还活在那个阴暗的家中。   就在这时,一道灰暗瘦弱的身影挡在了她身前。   沈怜雪快狠准地用身上背着的背篓往前一推,直接把那滚烫茶壶挡了回去。   啪嗒一声,茶壶在地上爆裂开来,喷薄的茶汤撒了一地,溅湿了安逸致干净整洁的衣摆。   而这时,沈如意也迈着小短腿,跑到了李丽颜身边。   “丽婶婶,我们都在,我们不怕他。”   “欺负人,你是坏人!”沈如意冲安逸致喊。   李丽颜刚才怒气攻心,一门心思都是怒骂安逸致,那些话她压在心里多年,面对父母的失望,面对村人的嘲讽,她都没同任何人说过。   这一年,她咬牙挺着,努力着,就想活出个人样来。即便每日累得倒头就睡,她也甘之如饴。   她做到了。   不靠男人,不靠家族,只靠她自己,依旧能过得很好。   高兴了就请上半日假,在微风和煦的下午去踏青,或者乘了游船,伴着美酒,端详美丽热闹的汴河沿岸。   没有拖累,没有负担,没有担心受怕,没有总会落到身上的拳头。   太疼了,疼得她差点没活下去。   可她凭什么要挨打?   李丽颜曾经被父母劝说,几乎想要就那么忍着过下去,可每每午夜梦回,她被身上的伤痛折磨醒,她总是想问:凭什么?   凭什么她就活该过这样的日子?   她终于挣脱出来之后,才发现日子可以过得这么悠闲自得。   只是没想到,这个人就如同阴沟里的老鼠,居然阴魂不散,居然还会突然出现想要搅黄她的差事。   他只是不甘心罢了。   什么情爱,什么喜欢,这种没有心的东西都不配当人,他就是个畜生。   在沈怜雪保护住了李丽颜的那一刻,她浑身的力气重新回到身体里。   她伸出手来,接过那个笸箩,转身就把母女俩死死拦在身后。   她平静看着安逸致,道:“当街闹事伤人,犯宋律,当得关押十五日,赔偿伤者损失。”   “安秀才,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安逸致气得脸红脖子粗。   他被这么多人围着,总觉得那些人眼眸里都是嘲笑,嘲笑他考中秀才十年未有建树,嘲讽他不能人道,是个废人。   也嘲笑他连女人都看不住,让人同他和离,在这里抛头露面,卖弄风骚。   安逸致这一次是真的暴怒了。   “贱人!”他从怀里突然掏出一把匕首,眼看就要冲上来伤人。   李丽颜看着他,手里死死抱住笸箩,就要冲上去同他对峙。   就在此时,一道蔚蓝身影却扑了过来。   来者动作迅猛,却并不利落,只看他脚步虚浮地奔跑而来,看到那匕首闪着寒光的一瞬,直接飞起,一脚冲安逸致的腰间踹去。   噗通,噗通。   是两个男人重重落地的声音。   这一脚踹得特别狠,几乎用了十成力气,直接把安逸致踹得起不了身,躺在地上满脸是汗。   而来者,则是沈如意有过几面之缘的余七郎。   余七郎蹒跚着从地上爬起来,他的幞头歪了,衣服乱了,蔚蓝的斗篷歪七扭八,已经散落在地上沾满灰尘。   他满脸是汗地起身,喘着气问李丽颜:“怎么回事,怎么还有泼皮敢在我铺子前闹事?”   围观百姓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颗心放下来的同时,皆是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余老板,你这细胳膊细腿的,难为你了。”   老茶客笑着逗他。   余七郎平日里不爱说话,不爱笑,他就整日里侍弄茶叶,但若有谁敢在他铺子闹事,惊扰了茶客品茶,他定要不依不饶,不发疯吓唬人不成。   时间久了,茶客们都很省事,就连街上的泼皮懒汉也不上他这里叨扰,自觉避开这个刺头。   有道是光脚的不怕穿鞋,余七郎就是那个光脚的,谁要惊他生意,动他茶叶,他能跟人拼命。   见他回来,围观的百姓也都松了口气。   他们七嘴八舌讲了刚才的事,然后到:“还好余老板回来了,这贼人可是厉害,要伤李娘子呢,怪吓人的。”   余七郎挨个道谢,一人送了一杯茶吃,又托人去请巡捕,这才命铺子里躲着的小厮过来收拾残局。   他对李丽颜骗他自己是寡妇的事不置可否,只看着安逸致道:“一会儿得去巡检司,铺子里的人都能给你当证人,没事。”   “敢动我余七郎的人,也不看看我是谁。”   别看余七郎二十来岁的年轻模样,又是个白白瘦瘦的小白脸,说话却很是有些魄力,白道黑道似乎都要给他让路。   李丽颜紧绷的精神,这会儿终于松懈下来。   她真心实意道:“多谢老板。”   余七郎摆手,让小厮把他刚进的货搬进铺子里,又请了沈怜雪他们里面吃茶,然后便溜达着进了后厨,不多时取了一条麻绳出来。   这么半天工夫,安逸致依旧躺在地上,哼哼着起不来。   他其实也不能起。   刚才没出现的小厮和茶娘子们,这会儿团团围在他身边,正一人一句编排他。   “算什么男人哦,就知道欺负女人。”   “哎呀呀,看他那脸白的,你看他发顶都秃了,指定不行。”   “哪里不行?”   小厮贼笑:“还能是哪里不行。”   这些人把安逸致说得几乎要吐血,但对方人多势众,他腰上又受了伤,一时之间起不来身,只能闭着眼睛躺在那装死。   这种平和景象并未维持太久。   知道余七郎拎着麻绳出现在众人身边时,小厮立即问:“老板,要怎么搞?”   余七郎低下头,冷冷看向愤怒看着他的安逸致。   “凶徒会伤人,为防他伤害茶客,还是把他绑起来为上。”   小厮们一拥而上:“好嘞。”   其实一开始,小厮和茶娘子没有上前阻拦劝架,最主要是因安逸致说了自己的身份。   他直接了当就说自己是李丽颜的前夫,现在回来求和,想要再续前缘。   这种情况下,旁人自然不愿意掺和别人家务事。   只不过后来安逸致越来越过分,破口大骂在先,婉转求和在后,事情越说越乱,这时候围观百姓也多起来,小厮们便只得去维护秩序,生怕他们把店铺弄乱,回来老板要“生气”。   谁都没想到安逸致会动手。   几个小厮都有些不好意思,为了弥补刚才的迟钝,他们现在狠狠把安逸致绑起来,不叫他动弹。   人绑好,巡警也到了。   这一片的巡警什长显然同余七郎相熟,老远便打招呼,余七郎上前,那张冷冰冰的苍白面容一下子便生动起来。   沈怜雪跟沈如意就看他跟变脸一样,同那巡警什长说了好半天话,然后巡警什长就命手下把安逸致拎走了。   就是拎着绳子,把他带走了。   沈怜雪跟沈如意目瞪口呆。   沈如意甚至问李丽颜:“余老板不是不爱说话?他好厉害哦!”   她们来这里寻李丽颜好几次,余七郎都不带搭理人的,只坐柜台后面研茶,要么就在分门别类配比茶饼,他最多就是跟老客说上几句,也是高深莫测探讨茶叶。   今日一见,实在让人大吃一惊。   李丽颜现如今已经平复心绪,她遥遥看着余七郎,看他熟人地同巡警攀谈,便对沈如意解释:“老板只是不爱说废话,但有用的话,他一句都不会少说。”   沈如意有点没听懂,沈怜雪却道:“倒是个能人。”   年纪轻轻就开了这么大的茶楼,来往客人不知凡几,他的茶叶好,茶汤又香又浓,茶楼里的杂戏侏儒也很有本事,甚至最近还请了唱词先生,每到下午便坐在铺子中讲戏。   如此一来,生意便更好。   余七郎看似木讷,却是这条街上最会做生意的老板,也是人情世故最厉害的老板。   李丽颜看着这间热闹的茶坊,看着熟悉的茶娘子们,看着一罐罐古朴典雅的茶叶,看着茶炉上咕嘟冒泡的茶壶。   眼眸里的不舍清晰可见。   余七郎料理好了安逸致,转身回了铺子。   他这会儿终于正经看向沈怜雪,对母女两个遥遥一拜:“多谢二位出手相助,余某感激不尽。”   沈怜雪忙起身:“我同丽姐是街坊,应当的。”   沈如意咧嘴一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应该的应该的。”   余七郎淡淡一笑,却没再多言。   这世间,哪里有什么应当不应当,明明是比李丽颜还要矮小娇弱的女子,明明只是个还没人腰高的小姑娘,却愿意挡在她身边,直面暴戾的凶徒。   余七郎面容其实并不突出,他长得颇为清淡,整个人便如同他茶铺里卖的雀舌,清雅至极。   若不仔细去看,去品,便会错过他身上的雅致。   但他这一笑,却仿若春日花开,多了几分明媚春光。   也到底是个二十几许的年轻人,身上依旧有着蓬勃朝气。   余七郎刚想安慰一句李丽颜,让她家去休息两日,过几日再来上工时,便看到李丽颜站起身来。   她规规矩矩站在那,十分恭敬冲余七郎弯腰行礼。   “余老板,这一年多谢您照顾,丽娘在此处上工受益匪浅,感激不尽。”   “今日给铺子惹了这么多祸事,我难辞其咎,应当引咎辞职,不再给铺子惹事。”   余七郎那双一向半眯着的眼睛,突然睁大了。   ————   李丽颜是个非常果断的人,在短暂的考虑之后,她立即便决定辞职。   一是因安逸致已经知道了此处,二是因为她确实不想再继续做茶娘子。   茶娘子虽然赚钱,但太过辛苦,她为了多赚银钱,日日不得歇,背篓整日里背在身上,一边肩膀疼了就换另一边,一年半载下来,两肩皆是疼痛难忍,实在难以维系。   过去那一年时光里,每当她半夜疼得睡不着觉的时候,总会想,咬咬牙就过去了。   她拼命想要证明自己,拼命想要活出个人样来,然而事与愿违,那些人依旧纠缠她不放。   他们就如同噩梦中的幢幢鬼影,纠缠在她的身边,潜伏在她的阴影中。   似乎永远也无法割舍开。   但她并不怕,她只是厌恶了。   李丽颜厌恶安逸致的贬低,他说自己能在余七郎茶坊好好干活,无非是靠着老板施舍。   说来说去,他们总觉得她不靠着男人就活不下去。   偏见和压迫就悬在她头上,让她无处躲藏。   李丽颜看余七郎在惊讶之后,逐渐沉下脸来,她心中微微有些酸涩,最终却还是同余七郎行礼。   “老板,这一年,多谢你照顾,”李丽颜道,“但茶娘子的差事太过辛苦,我无法再继续支撑下去,今日又闹出这样的祸端,我思来想去,只有另谋去处。”   “但我还是想要诚心底感谢你,余七郎茶坊很好,我很喜欢这里,心里也是不舍的。”   她说得真情实感,眼眸里都是真诚和不舍。   余七郎才安静凝视她片刻之后,终于挪开了目光:“也罢,那便祝你前程似锦。”   李丽颜再度冲他行福礼,不知怎的,身上大石一松,心中那些酸涩和压抑,竟都消散开来。   她偏过头来,想要去看一看外面的天空,却看到沈怜雪的侧脸。   沈怜雪安静看着她,那双如春花一般的桃花眼中,没有任何怜悯、鄙夷和嘲弄,她仿佛只是看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平静、温柔、满怀鼓励。   而沈如意,则是咧嘴笑得一脸稚气。   李丽颜倏然一笑。   “哈哈,”她拍了拍沈怜雪的肩膀,又捏了一把沈如意的脸蛋,“晚上家去,我请你们娘俩吃酒。”   沈怜雪见她心绪平和,似乎并不为安逸致的挑事而心神不宁,便也就放下心来。   她牵起女儿的手,领着她同李丽颜和余七郎等人道别,然后便回了家去。   既要吃酒,她怎么也要露一手。   此时在余七郎茶坊边上的青松茶坊中,一个身穿银鼠毛牡丹锦缎褙子的老夫人正在二楼雅室往外探看。   待到沈怜雪同女儿的身影消失不见,她才问对面青色袄裙的妇人:“是不是那天那个小囡囡?叫团团的,没想到这里能碰到她们。”   李思静点头:“是,就是她,那领着她的应当就是她母亲。”   那日从刘二娘家回去,赵令妧不知怎么的,对那小囡囡是分外想念。   她就喜欢那样活泼可爱的小姑娘,而沈如意的身世又如此可怜,心中便多了几分怜惜。   她甚至还让李思静暗中查访,想知道沈如意的出身。   李思静没动用公主府的官署,只靠自己就查到许多详情。   她道:“团团的母亲是香水行沈家的大小姐,原是沈氏嫡长女,她父亲是赘婿,也是开拓沈家的功臣。”   “只不过后来沈小姐的母亲去世,沈父又取续弦,这个续弦还带了个女儿。”   “沈家也不知暗中如何变更,原来的大小姐就成了二小姐,那位续弦带回来的女儿,反而成了大小姐。”   这般的事情太过寻常,寻常人家中,若是只生了女儿不愿意纳妾者,一般都会给女儿寻赘婿。   这种上门赘婿大多都是家中没什么根基又或者无法继承家业的幼子,因此两家联合起来,日子倒是会越过越好。   沈家显然遇到了中山狼。   赵令妧是公主,出身在天底下最大的宅院,看的也是最残酷的亲族厮杀。   对于这些,她就显得异常心平气和。   她甚至不觉得气愤。   柳四娘已经堂而皇之成了沈家的当家主母,她的女儿也改姓沈,成了沈大小姐,这些不用如何深究,一问便能清楚。   只是坊间邻居不白话明说而已。   有些事,当时闹得凶,但沈家也花钱消灾,沈怜雪当年的“丑事”已经被沈家封口,如今再难探寻。   李思静道:“至于沈二小姐何时成婚,何时有了孩子,这就无从探查,只知道她跟大小姐是同年生下孩子,都是女孩儿,沈家那个长孙女听闻身子不甚康健,教养在家中,如今似乎又有了身孕,大夫都说是男孩。”   沈家这些事,若是能细细说来,简直是一场精彩大戏。   但外人不知其中详情,只能东拼西凑得出结论。   “大约是三年前,沈父重病,卧床不起,沈二小姐的日子便很艰难,后来沈家寻了一堆借口把她逐出家门,沈二小姐才带着孩子搬来甜水巷,租住在房东孙九娘的租屋里。”   这是李思静靠着自己人脉手段查出来的,她是宫中经年的女官,又是大长公主的心腹,她想查的事,大抵没有查不到。   知道了沈如意的身世之后,赵令妧便更是怜惜。   “这位沈二小姐,倒是个不错的小娘子。”   且看她虽柔弱温和,却能在关键时刻保护朋友,又能独自一人把女儿养育得这般好,乖巧聪慧,灵动过人,赵令妧见过那么多小囡囡,数团团最可爱。   她就是看她觉得亲切。   “这小丫头,瞧着都不知道愁。”   赵令妧看着母女两个远去的背影,目光又落到李丽颜身上:“这一位,也很不错。”   不卑不亢,没有被地狱般的婚姻束缚,而是宁愿被人戳着脊梁骨咒骂,宁愿同娘家隔断关系,也不愿意被深渊淹没。   当真是铁骨铮铮的巾帼。   赵令妧安静看了一会儿,突然道:“之前那位楚员外郎家的小郎君,其同窗便就住在甜水巷吧?”   李思静点头:“是,他的同窗姓郑,母亲就是沈小娘子的房东孙九娘。”   赵令妧若有所思点点头,她突然起身,对李思静道:“走,咱们去甜水巷再瞧上一瞧。”   李思静有些迟疑:“殿下……”   赵令妧长长叹了一声:“我不想让明昉继续过那样的日子了,等待永远解决不了问题,我们得主动破局。”   “无论如何,也要知道对方的消息,无论好坏。”   这一次,赵令妧再也坐不住了。   状元巷里的裴宅整日里冷冷清清,好似没有人烟,儿子每天只上朝,议政,回家也是忙政事,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奉献给了家国。   但他自己呢?   当年那一场意外,他也是被人坑害,也是无辜的受害者,但他却因为意外伤害了另一个人,而满心纠结与懊恼。   他看似正常地活着,一步步爬到宰执之位,可他却又不是真正地活着。   他就如同苦行僧一般,活在这世界上,奉献自己的一切,就为了赎罪。   他自觉有错。   可当年的加害者,却还在逍遥法外。   赵令妧眼眸中的冷意渐浓,她道:“对于此事,对于明昉来说,真相似乎不那么重要,他一心只觉得自己罪孽深重,想要赎罪。”   但对于做母亲的来说,无论谁害了她儿子,都不行。   那些人才是真正的罪孽深重。   害人者,总要受到报应。   赵令妧忍让了太多年,直到现在,眼看官家越发病体沉珂,眼看汴京御街风云密布,赵令妧终于不打算再等下去了。   她对李思静道:“走,咱们去会会这位九娘子。”   此时的孙九娘正在家中查账,这账本是每日儿子下课回家后所写,皆用最简单的词句,一二三四都罗列清晰,孙九娘是能看懂的。   她一行一行算着,谁家给了房租,谁家延迟几日,都用笔画标注出来。   最后,她的目光落到了专卖蜂糖糕的周家。   这家人是年中过来租的铺子,卖的是蜂糖糕,只是可能味道不太好,生意一直稀稀落落。   七八月时还能按时交房租,九月十月的房租就拖延到了十一月。   眼看便要十二月,十一月的房租还未交给,孙九娘也不得不在周家的名录后面画了个横杆,想要过几日同中介行老知会一声,提前帮她留意租客。   如此一忙,时间就匆匆而过,孙九娘再回过神来时,已经过了午时,而她早就饥肠辘辘,饿得前心贴后心。   孙九娘想了想,起身往窗外看去,只见汴河大街沿岸依旧热闹,只是早食铺子少了些许,这会儿出来的都是售卖点心的铺位。   孙九娘手里有钱,并不愿意亏待自己和儿子,因此中午也少用点心,多是正经用饭。   她在窗口四处张望,最终看到了前面不远处卖鳝丝馎饦的熟面孔。   孙九娘对楼下的闲汉喊:“小钟,帮我买碗鳝丝馎饦,不要芫荽。”   姓钟的闲汉仰头冲她打招呼,笑着便往前跑去。   孙九娘便合上房门,在家等午食。   不多时,脚步声便在走廊里响起,孙九娘便起身,过去打开了房门:“今日倒是很……”   她快字还没说出口,就被一身明晃晃的锦缎袄子闪了眼睛。   两个衣着精致的老夫人立在门口,正瞧着她淡笑:“你可是九娘子?”   孙九娘在短暂的愣神之后,立即往后退了两步,迎两人进去。   “两位老夫人,里面请,我就是孙九娘。”   赵令妧跟着她往屋里行去,孙九娘所住是这一栋楼屋中位置最好的房屋,里外三间,外间的明堂干净素雅,茶桌上甚至还放了一枝腊梅,正安静绽放。   赵令妧摆手不用孙九娘端茶,只笑眯眯坐在主位上,问:“九娘子,实不相瞒,我们是来寻人的。” 第37章 【二合一56-57章】……   孙九娘在这甜水巷里,做了十几年房东,原是跟着丈夫一起收租,后来男人没了,便自己撑起家来。   也正是因她果敢,用积累的银钱又从甜水巷后买了一栋楼屋,让自己收租的租客从十几扩展到将近二十。   她见过的人不知凡几。   寻人的也不在少数,大抵听闻在甜水巷住过的,都会上门问一问她。   但这么体面端正的访客却是头一次见。   孙九娘可是见过儿子同窗好多次的,楚员外郎家的小公子,也是相当端方有礼,大抵因为年轻,并不显得如何金枝玉叶。   反而因为腼腆显得有几分平易近人。   孙九娘那时见他,以为达官显贵只要愿意,定能显露出和善面容,如今看来却是她错了。   那些打命里就带来的贵气,那天生的天潢贵胄,即便同你客气说话,温和垂问,也依旧能看出他们同凡人的本质区别。   这种差异,在这位同她说话的老夫人身上显露无疑。   她大约五十几岁的年纪,眼角都有了岁月痕迹,然她面容精致而皎洁,让人感受不出多大的苍苍和辛劳,更多的是被岁月沉甸过后的容华。   从容不迫,端方大气。   她那双凤目漂亮得如同天上星月,微笑同人说话时,眼眸之中的星光都在闪耀。   如星辉璀璨,光茫万丈。   孙九娘一时之间,竟是迷失在那星光之中,好半天回不上话来。   赵令妧见她发呆,不由轻声提醒:“九娘子?”   “哦哦,”孙九娘这才回过神,在自己头上拍了拍,有些不好意思,“老夫人,对不住,实在是没见过您这样的人物,忒是让人心驰神往。”   她胡诌了个成语,倒是把赵令妧逗笑:“九娘子,我只是想过来寻个人,若是你知道是最好,若是不知也无妨,我们再找便是了。”   孙九娘收了收脸上的表情,她略微沉吟片刻,才道:“老夫人,您尽管问便是,但若是不得说的,还请老夫人宽恕则个。”   做房东就要有房东的规矩,最要紧的就是不能同外人随意说租客详情,若因她之泄露让人出了意外,她难辞其咎。   孙九娘之所以口碑好,就是因为她最严能管事,不仅不会胡说八道,偶尔还能帮租客的忙,给他们解惑。   赵令妧倒是没想到,这个直爽的妇人竟颇有些小心谨慎。   她垂下眼眸,心中略一沉思,再抬头时,言辞之间便多了几分恳切。   “此事我心中有数,不会让九娘子为难,”她道,“实不相瞒,我家中曾有一远方亲戚,只岁月蹉跎,人事变迁,以至音信全无。”   她娓娓道来:“只是之前一日,我这位内管家恰好去了一趟楚员外郎的府邸,偶然之间看到了一枚玉佩。”   她半真半假的话说到这里,便微微一挺,用那双孙九娘看呆了的凤目端详她。   孙九娘一听楚员外郎这四个字,脸上就控制不住微微抽动,她双手在膝上轻缩,似乎想要攥住裙摆。   她紧张了。   对于这枚玉佩,她一定知道点什么。   这一刻,赵令妧的心中竟有一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舒朗。   赵令妧含笑地看着孙九娘,然后继续道:“这玉佩对于我非常重要,对于我的家族也是至关重要的,我要寻的那位亲人,是我家族的贵人也是恩人,若不能报恩,我无颜面对家中祖先。”   她说的祖先,当然是裴氏的祖先。   赵令妧的言辞太恳切了,她眼眸中的诚恳也让人不觉之间放下戒备,孙九娘几乎一瞬间就相信了她的说法。   孙九娘没想到沈怜雪的玉佩这么有来头,但转念一想,沈怜雪对着玉佩如此珍惜,如此重视,怕也是知道玉佩背后的故事。   而她能拥有这一枚玉佩,大抵也是其母亲留给她的最后依靠。   如此说来,一切便都合情合理。   但是……但是孙九娘还是不敢贸然说出一切。   沈怜雪如今虽好过许多,也脱离沈家,但她这些年的遭遇,让她整个人都被拖垮。   如今她才刚刚好起来。   若是这玉佩背后有另一个故事?她怕沈怜雪毫无抵抗,只能任人宰割。   对方是在是太过高贵优雅,她动动手指,都能捏死他们这样的平民百姓,更何况孤苦无依的沈怜雪。   孙九娘一时之间思绪翻涌,不知要如何回答赵令妧。   她想给沈怜雪寻找一个依靠,一个可以给她遮风挡雨的家,但又怕那是永无宁日的深渊。   想到深渊,孙九娘的心狠狠一颤。   冥冥之中,她仿佛看到过沈怜雪悲惨死去的苍白面容。   孙九娘低垂着头,不让对方看到自己面容寂静变换,但她也很明白,自己的异样已经引起对方的注意。   她若说没见过,必是不能妥善了结。   孙九娘脑中思绪飞驰,片刻之间,她便有了主意。   她缓缓抬起头,略有些为难地对赵令妧道:“这玉佩,我确实是见过的,只是不好过多透露对方身份,还请老夫人见谅。”   她把所有的责任,都背到了自己身上。   赵令妧却没有生气,她依旧和煦地笑着,仿佛聆听仙乐般,面容从容而沉稳。   “见过便好,我知行有行规,你不能打破规矩,我只想知道……”赵令妧眼眶一瞬便泛起水光,“我只想知道,对方过得好不好?”   她道:“当年分别时,得知他家中有了孙女,想来如今已是二十来岁的年纪了,也不知是否幸福安康?”   赵令妧的话依旧半真半假,但在孙九娘听来,却字字句句都对上。   看来,这玉佩是给沈家祖上的,应当是沈家发迹之初,沈老爷所认识的贵人。   但时移世易,人心难测,当年的恩情,换到现在当真还是恩情吗?   孙九娘微微一顿,道:“他们过得很好,也已经离开了汴京,一家都很幸福。”   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但赵令妧还是锲而不舍:“我也不是故意要为难九娘子,只是这恩情没偿还,我心中时时刻刻惦念着,心里总是不忍心的,九娘子且想想,还能有什么可说?”   她如此诚恳,怕是不得信息不肯罢休了。   孙九娘略一沉思,才道:“老夫人,实不相瞒,当时那玉佩也是机缘巧合落于我家处,后来对方未有停留,收回玉佩后就离开汴京,我确实不知其去何处。”   “但其一家确实很幸福,父母安康,和和美美,你说的那个女孩儿,”孙九娘佯装回忆,“她也很好,是同夫婿一起前来,瞧着很是恩爱。”   孙九娘这么一说,似乎颇为为难,马上就住了口。   “老夫人,我真的不能再多言,若再说,往后在行老里还有什么脸面做人?”   赵令妧一看她这般模样,便知她不会再多言,她得了这些不知真假的信息,心中的大石却大抵落了地。   她起身,认真看向孙九娘,郑重道谢:“九娘子,能知这些已经很好,多谢你。”   孙九娘有些惊慌,胡乱送了她走,这才回家灌了一大壶冷茶。   这有钱有势的贵夫人,忒是吓人。   赵令妧从孙九娘家出来,一路都若有所思。   她没有立即回家,只领着李思静在甜水巷里慢慢踱步。   此时已是傍晚时分,浮云遮了烈日,晚霞映红苍天。   赵令妧一边走,一边在甜水巷里探看。   李思静跟在她身后,片刻之后道:“殿下,她所言非实。”   赵令妧缓缓笑了。   微风抚来,带来阵阵凉意,但赵令妧心中却是暖意融通。   “她所言,却也非虚。”赵令妧道。   两人又走了几步,赵令妧道:“我可以肯定,她知道那枚玉佩的由来,也知道她属于谁,她更知道那玉佩对于拥有者的意义。”   为了寻人,也确实想要寻人,赵令妧甚至一直都是客客气气的,她温和询问,并未咄咄逼人。   所以孙九娘也给了很多信息,虽然都是胡说八道,但也能让人窥见其中真假。   “这九娘子真是精明人,我先说恩人之家,她就回家宅平安,我又问年轻女孩,她又说婚姻幸福。”   “她看似说了许多,实则我给了信息,她才有所反馈。”   孙九娘的回答,全部都是根据赵令妧的信息来填补。   她自己主动说的,只有她确实见过那玉佩这一条。   “她见过玉佩,那么就证明,对方最少来过甜水巷,并且同孙九娘有接触,”赵令妧缓缓道,“对方若不是租客,也是过来寻租之人,总是在十一月初那几日,她一定在甜水巷。”   若这玉佩来头有异,楚小郎君不会匆匆忙忙还给郑欣年,而孙九娘肯定也知道那玉佩对于那人有多重要,必是已经归还。   赵令妧猜想,大抵因为对方对那玉佩很是郑重,以至于不小心弄丢玉佩的孙九娘越发小心谨慎,以至于赵令妧问到面前,她冒着极大的风险一力承担。   赵令妧垂下眼眸:“我问得问题很紧密,她没有那么多时候思考,所以她的话,大抵也不全是假的。”   赵令妧长叹一声。   “为何要发生这一切呢?”这么多年,她无数次的疑问,无数次的惋惜,也无数次的心痛。   为何要在自己戛玉锵金,霞姿月韵的儿子身上,发生这样的事。   但每一次疑问,最终都只有一个回答。   既然已经发生,只能尽力挽回。   若是对方过得好,也确实拥有美满幸福的家庭,那么赵令妧便会隐藏在幕后,给与对方最大的补偿,绝不会打扰对方生活,若对方过得不好……   赵令妧抬起头,看到了一处杂院。   杂院里有两栋楼,一处临街,共有两层,屋舍崭新而干净,另一处显得有些陈旧,但房顶刚被补过,走廊里还放了一株龟背竹,在这寒冷冬日里显露出几分绿意。   一切都显得生机勃勃。   一个穿着水红袄子,头上戴着绣球绢花的小姑娘,正笑嘻嘻从一处房门出来,跑着往楼下来。   她脸蛋圆滚滚,上面还染着红晕,比春日的花儿还要可爱美丽。   赵令妧想:若对方过得不好,她与儿子,定会用一生来弥补。   ————   赵令妧看了那小姑娘片刻,缓缓平复情绪,才对李思静道:“团团原住这里。”   李思静也瞧见了沈如意,便笑道:“是听说她同沈娘子住甜水巷,想来这里便是九娘子所拥有的租屋。   赵令妧点头,安静看了一会儿沈如意,满心的愤懑和无奈竟迅速平静下来。   她看着沈如意从台阶上蹦下来,直接扑到李丽颜怀中,然后笑着同她比划:“我娘炖了肉,做了馍饼,可香可香了。”   李丽颜忍不住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好嘞,谢谢团团迎接我。”   沈如意红了脸,把头埋进她肩膀里,然后才小声说:“不能随便亲我,我是大姑娘了。”   虽然遭逢磨难,但脸上依旧带笑的李丽颜一下便大笑出声。   “好好好,丽婶婶以后注意便是。”   娘俩说说笑笑上了楼,都没注意隐藏在门口暗中瞧看的主仆两人。   赵令妧等她们回了家,自也从巷子出来,不打算再继续走下去。   她同李思静上了马车,然后才道:“派人暗中查,看甜水巷是否有孙九娘说过的那户人家。”   “若是惊动巡检司,就告知他们是我明懿要寻人。”   如今御内风雨飘摇,官家重病,朝臣藩王眼看皆是皇宫大内,倒是没有人关心她一个老太婆。   这是最好的,最适合的时机。   赵令妧叹了口气:“希望这一次,能寻到人。”   这个人他们已经寻了八年,从发生那一日开始,一直搜寻到今日,这八年来她找了无数借口,借了无数事端,就是为了寻到当年一样到过白纸坊的那名女子。   只要寻到人,那么无论对方要他们如何“赎罪”,他们都甘之如饴。   李思静微顿:“晋王如今忙于内政,开封府暂由靖王主持,他不是个好相与的。”   说起靖王赵衸,汴京之中,人人闻风丧胆。   靖王是官家之幼弟,是大行皇帝同辽歌姬所生混血,他诞生之日,母便血崩而亡,一直由太淑妃代为抚养。   彼时太淑妃膝下已有皇三子,对他不过只是冷而待之,因此这位靖王殿下少时过得很不如意。   以至于他性格乖戾,不喜束缚,十分肆意妄为。   然官家最是个平易近人性子,对这个弟弟十分容忍,甚至怜悯他少时不幸,又因其他兄弟皆早亡,对他更是体贴有加。   如今这位靖王便执掌左金吾卫,是官家身边的武英近臣。   而官家重病,需太子监国,因此被封为晋王的皇长子便只得暂缓开封府一应事务,在官家盘桓之后,由靖王代为主持开封府事务。   赵令妧看似不管朝政,不牵扯朝堂之事,实则对汴京的动向了如指掌。   她对自己的这些侄子们没什么喜恶,但对性格乖戾,从来不会好好说话的赵衸也不那么亲近。   赵令妧顿了顿,道:“他不会管这事,他自己心里有数。”   李思静便不多问,只点头:“是,我这就命人来甜水巷询问。”   赵令妧掀开车帘,看向窗外。   傍晚的汴京依然热闹,熙熙攘攘的汴河大街人声鼎沸,铺席、脚店、正店等生意兴隆,百姓拖家带口,在这汴河大街沿岸觅食。   用过这一日的晚时,回家洗漱睡下,这一日便算太平过去。   明日,便又是新的一日。   赵令妧道:“但愿可以如愿。”   此时的甜水巷中,沈怜雪正在做晚食。   她说要请李丽颜吃酒,那就好好准备,于是下午回来之后,她就领着沈如意去了一趟码头,买了不少菜回来。   如今已是寒冬时节,沈怜雪特地同孙九娘租了一个大水缸,放在未出租塌房的阴面,把底部灌满水。   不过一夜,底部的水便结成冰。   上面架上挡板,把食材放入,经日不坏。   有了这个冰鉴,沈怜雪就可以多买些菜食,之后数日都不用再采买。   她选了两斤带皮的五花肉,又买了一小条羊里脊,然后便买了一袋皮骨,准备回去给女儿煮汤吃。   眼看今日青鱼新鲜,她想了想又买了一条五六斤重的大青鱼,然后又买了一篓子小河虾。   如此采买一通,到底花了不少钱。   带皮的五花肉比肥肉略便宜一些,要三十五文一斤,羊里脊一斤六十文,整袋的皮骨二斤二两,统一售卖三十五文。①   青鱼就是汴河沿岸养的,售价比远处湖泊中的要便宜一些,一斤要二十文,一条就是一百文。   如此林林总总,最后沈怜雪竟花了三百钱,大抵看她买的多,又瞧见沈如意一团喜气,店家又送了一小篓花蛤,数量不多,不过也就二两。   母女两个满载而归,回了家后,沈怜雪便着手卤制五花肉。   如今街面上,当以羊肉最为昂贵,一斤价格大约抵得上两斤猪肉,但猪肉略有些腥臊气,因此只有普通人家才会吃猪肉。   而牛肉,则总要看准“时机”才能买上。②   正因为猪肉便宜易得,沈如意也爱吃,所以沈怜雪自从离开沈家,便一直在钻研如何把猪肉做得好吃。   如今倒是小有成效。   想要猪肉好吃,最要紧的就是去腥。   沈怜雪自己研制的炖煮五花肉,香料种类繁多,其中要加料酒、酱油、葱姜等物,以多种的香料压制猪肉的腥味,使其软烂香糯,滋味丰富。   后来又经过沈如意的“改革”,加了不少味重的香料,如此一味卤料便彻底成型。   今日时候充足,沈怜雪便想着炖煮一锅红烧肉,留着以后每日佐餐吃用。   她先仔仔细细去掉猪皮上的硬茬毛,然后便在新买的铁锅中焯水,待到炒熟之后,便把水倒掉,加入葱姜料酒和酱油腌制,然后便开始配香料包。   她用的香料种类非常繁杂,市面上常用和不常用的,她都曾试过,最后配出了自己和女儿都爱吃的口味。   香叶、八角、花椒、陈皮、桂皮、草果、干草等将近十种香料放入纱布中包成口袋,也放入锅中。   烧一锅热水,倒入准备好的锅中,再加入一大块糖,大火烧开,便转小火开始炖煮。   若是想要肉质更嫩滑一些,还可以加红果,做出来的肉会有一股果儿香。   沈怜雪把新锅挪到茶炉上,然后又把之前用了两年的小铁锅取出,在里面倒入油。   刚买的青鱼时摊贩已经给杀好洗净,这会儿沈怜雪又重新洗了一遍,便切成指厚的鱼段。   她一回家先用葱姜料酒酱油腌好了鱼段,等油热后便下锅炸制。   鲜嫩的青鱼已经被腌制去处腥味,下锅之后,只听滋啦一声,浓香的味道便蔓延开来。   沈如意在屋里叠油纸,闻到这股香味,忍不住咽了咽口水,从椅子上跳下来跑过去问:“娘,做什么?”   沈怜雪回头看她,笑着说:“做你爱吃的熏鱼。”   沈怜雪的熏鱼是自己的特殊做法,鱼段要反复炸两次,炸制金黄之后,趁着热气,直接放入糖醋水中。   糖醋水是她自己调制的,酸甜口味,适合沈如意吃。   熏鱼要在糖醋水里泡上好一会儿,直到鱼段变色,才算彻底熏好。   沈如意就爱吃酸甜口,每次见到都走不动道,沈怜雪很听女儿话,她爱吃什么,她便做什么。   沈如意巴巴看着母亲做饭,等到第一块熏鱼出锅,她立即捧场:“好饿,好香,娘我要尝尝。”   小丫头一本正经:“给娘试试好不好吃。”   沈怜雪好笑地看了看她,取了只碗,挑了一个小块的鱼段,递给沈如意:“烫,你慢点吃,一会儿还有红烧五花肉。”   沈如意欢天喜地捧着碗走了。   刚出锅的熏鱼油酥又脆,不怕烫的话,趁着热乎气咬上一口,糖醋汁混合着鱼肉汁流淌入口中,香浓扑鼻,唇齿留香,好吃极了。   沈如意爱吃鱼,无论怎么做都爱吃,当然,她喜甜,最爱吃的还是这母亲特地为她调制的糖醋熏鱼。   女儿在外面吃,沈如意在厨房忙,母女两个都是热火朝天,心满意足。   不多时,熏鱼就做好了,四五斤的鱼,足足做了一大盘,冬日里不易坏,能吃好多日。沈怜雪把鱼段摆放入笸箩里,开始煮花蛤河虾汤。   当道最后一道青菜入锅,沈如意就听到楼下传来李丽颜的嗓音:“团团,丽婶婶给你买了糖葫芦。”   沈如意同母亲知会一声,又欢天喜地下楼。   自从生活稳定之后,母亲精神和身体越发好起来,沈如意也便渐渐放心,每日都是开心畅快的。   她渐渐变回了那个活泼开朗的团团。   李丽颜带了一坛桂花酿来,她上了楼,先去厨房看了一眼,同沈怜雪道了声谢,然后才回到卧房,给沈如意拿糖葫芦。   她只让沈如意吃了两个,便让她把糖葫芦插在走廊里,等到用完饭再消食。   沈怜雪端上红烧五花肉、花蛤河虾汤和水煮白菜,然后便又从柜子里取出几个烤饼,放到屋中的炉子上。   李丽颜洗过手,同她一起摆碗筷,娘三个就坐了下来。   沈怜雪见她眉目之间很是舒朗,心中也颇为她高兴,她给两人倒上酒,举杯道:“昨日已过,明日将来,敬明日。”   李丽颜笑容满面,她端起酒杯,同娘俩碰了碰:“敬明日。”   沈如意端着自己那一杯红果儿汁,也跟着笑叫:“干杯干杯!”   三人吃过酒,便拿起筷子吃菜。   沈怜雪问:“你以后可有打算?”   李丽颜想了想,道:“我之前存了不少体己,身子骨也有些疲惫,这几日先休息,过段时候,我再去寻寻,看看有没有食娘子的差事做,能比茶娘子轻松些。”   在食铺子里跑堂,不用背沉重的茶炉茶壶,自然是轻松一些,只不过收入要少些,没那么多打赏。   沈如意夹菜的手微微一顿,她抬起头,好奇地看向李丽颜,声音奶声奶气的。   “丽婶婶,要不你跟我娘干吧?” 第38章 【二合一58-59章】……   李丽颜原是想换个不那么累的活计,养养身体,也顺便为以后筹谋一二。   她自也不是年轻人,过个几年便也要三十,这般景况下,大抵不能一辈子做茶娘子。   以她的在余七郎茶坊的资历,活计应该不难找,所以李丽颜是相当有底气的。   但她确实没想到,沈如意这小囡囡会想要雇她。   她略有些呆愣,然后便笑了:“团团,别胡说八道。”   待到这时,沈怜雪也明白了女儿的想法,立即道:“我觉得不错,丽姐,我这里真的缺人手。”   “雪妹别逗我开心,我哪里像是能做饭的?我搬来这么久,每日都是外面采买,自己不过烧个水。”   她厨艺不行,做活计却麻利,端茶倒水,谈天说地的,总能做得比旁人好。   但厨艺这事,不是光靠努力就行的。   沈怜雪想了想,看了一眼女儿,见沈如意使劲儿点头,才道:“丽姐,如今我的早食铺席不过是做煎饼,把面糊倒在锅上,摊平翻面刷酱,所有应用食材我都会调配好,你只要做熟便是。”   “但只做早上一摊,我总觉得浪费下午营生,近来都在琢磨再出一次摊。”   “原我想找孙大姐,找她介绍个牙人给我,寻请一名厨娘来上工,这样白日可以多卖些煎饼,也能打响招牌。”   “我想把生意做大的。”   沈怜雪轻声细语,所说之言却是那么铿锵有力。   “今日也是意外,我跟团团本是去买面订锅灶,又恰好遇到了丽姐,这倒也是缘分。”   她这缺人,李丽颜便就不从余七郎茶坊继续干了,确实算是缘分。   李丽颜有些局促,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她,这会儿竟然紧张起来。   “可是我厨艺是真不行啊,你也不是不知道。”李丽颜自然是很心动的,同沈怜雪做事,一日给她二百钱她就满足,两个人是邻居,也脾气相合,没有那么多琐事。   省心是最好的。   但是她怕搞砸沈怜雪生意,如今团团煎饼卖得有多好,就连南牌坊街都有人夸赞。   沈怜雪想了想,道:“丽姐,你也说这几日要休息,而我新订的锅灶也要等上几日,这几日你便同我跟如意一起去摆摊,待客人少了就让你练手,如何?”   “你做过茶娘子,手腕有劲儿,其实是可以做煎饼生意的。”   她这么说着,李丽颜是当真心动了。   但她还是没有立即答话,只是垂眸沉思。   沈如意却突然开口了:“丽婶婶,适不适合,先做了再说呀,说不定能行呢?”   她笑嘻嘻地说:“怕什么,不行就不做呗。”   这倒是了,李丽颜捏了一下沈如意的小脸,长叹一声:“好!”   她甚至没问一日多少钱,直接就端起酒杯:“多谢沈老板不嫌弃,我自也厚脸皮试一试,谢沈老板给我这个机会。”   李丽颜说得洒脱,沈怜雪也跟着她笑,沈如意更是笑得倒在她身上。   能雇佣熟人一起摆摊,总比教不认识的陌生姑娘要好得多,对于沈怜雪来说,简直是天大的好事。   “面糊、酱料包括火候,都是我自己调制出来的,只要按照我教授得做,一定没问题。”   李丽颜一口饮尽杯中酒:“好,一定没问题。”   沈怜雪笑容更深。   她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也在这日渐浓厚的笑容中,逐渐绽放出崭新的光华。   那是曾经的她,不曾有的明媚。   沈怜雪道:“咱们先把工钱定下吧。”   李丽颜利嘴一笑:“哦对,我给忘了。”   沈怜雪道:“不瞒丽姐,我其实还想出晚食摊,下午也想开一次,因此若是雇你,咱们上午要从四更忙到午时,下午午歇之后,也要从申时忙到酉时,一整日下来,可以给你两百钱。当然,一日两餐和点心,我包了。”   这差不多就是李丽颜所想的工钱,还能跟着沈怜雪混吃混喝,简直不要太美,她满口答应:“好,非常好了。”   她一日房租就是一百文,加之不用自己花费吃用,如此一来,一个月依旧可以攒下两三贯钱,只略比余七郎那当差要少千钱,已经比她想象得还要好。   不过,沈怜雪当真能赚这个数吗?   李丽颜的笑还没爬到脸颊上,立即便挂了下来:“雪妹,你别为了我,把自己那份也补贴过来,你还要养团团。”   沈怜雪倒是没同她直接说自己煎饼的利润,她想了想,道:“丽姐你放心,我敢给你,便不会亏,我肯定能赚回来,而且还需要你帮我做笨重粗活,并不轻松。”   李丽颜这才舒心一笑:“这我行,你放心好了。”   沈怜雪道:“我刚才话还没说完。”   “刚只是基础工钱,以后每卖出一张煎饼,我多给你一文,一日若是卖两百张,工钱就是四百文,待到晚食想好做什么,待我算过成本,看好生意,我们再算分红。”   李丽颜惊呆了:“什么?”   沈怜雪抿着嘴笑了:“当时我想做早食,丽姐领着我买面粉锅灶,告诉我要如何行事,我一直惦念,莫不敢忘。”   她看着李丽颜,端起酒杯,冲她举杯示意。   “丽姐,我找你来,并非让你给我当女使,雇用你替我干活,我想让咱们都赚钱。”   她开给李丽颜的工钱,不算最好,但也相当丰厚。   即便这一日生意不好,她也要给李丽颜两百文并分红,甚至米面粮油,食材成本也都是她来出。   李丽颜基本上算是跟她一起摆摊,借着沈氏煎饼的名头赚钱。   沈怜雪不想做奸商小人,不想做无情东家,她只想跟相熟的姐妹朋友一起赚钱罢了。   再说,有李丽颜在,她晚上摆摊才安全。   算是双赢。   她也并不亏,只要上午能卖两百张煎饼,那两人就是对半平摊,下午的生意沈怜雪依旧是大头。   她到底听过祖父念叨的生意经,知道要如何留人用人,也知道要如何激励人努力工作。   并且,她确实想要跟李丽颜一起,都过上好日子。   李丽颜看着眼前笑颜如花的明媚面容,看着她那双真诚的眼眸,怀里是温暖的小团团,最终端起酒杯:“干了。”   沈怜雪道:“干杯。”   沈如意立即跟着捧起碗:“干杯干杯!”   两人说定之后,三人才继续用饭。   沈怜雪等炉子上烤的馍饼发出焦香味后,便从炉子上取下,用短刀在馍饼中划了一道,两面剖开。   馍饼外面又干又脆,敲击有空灵之声,而里面却绵软湿润,带着麦子特有的香味。   空嘴吃,都让人停不下来。   那是麦子最原本的醇香,是能让人满口生津的最平凡的美食。   但沈怜雪岂会做如此简单的食物?她从红烧五花肉碗中取了几块,就要夹入馍饼中。   就在这时,一道童音响起:“娘,且慢。”   沈怜雪扭头,就看到沈如意炯炯有神地看着那馍饼。   她对母亲眨了眨眼,突然道:“娘,我牙不好,你把肉切碎,再加点香菜,我才能咬动啊。”   沈怜雪也跟着女儿一起眨了眨眼睛。   这馍饼夹肉,是她自己想的吃法,但沈如意这么一说,她竟觉得味道应该更好。   她没有问沈如意为何会这么想,只是顺从道:“好,香菜要多要少?”   沈如意咯咯一笑:“要很多!”   沈怜雪点了点她鼻头,然后便取了家里原来的小案板,直接放到茶桌上切肉。   五花肉已经炖得软烂,因为加了红果,肉上有一层漂亮的琥珀色,汤汁顺着肥瘦相间的肉块滑落,跟着起伏的刀痕陷入碎肉中。   浓郁的香气,就在这切的过程里四散开来。   肉很软烂,沈怜雪的手又很稳,李丽颜简直跟看杂戏似的,不过眨眼功夫就看到她切碎五花肉,然后便把香菜碎撒入其中,直接夹进馍饼里。   白色的馍饼被浓郁的琥珀色汤汁浸泡,松软的内芯一压,就把那一层厚实的肉碎夹进馍饼中。   沈怜雪把馍饼一切两半,递给沈如意一半,然后才想起来地问:“丽姐,你吃香菜吧?”   李丽颜点头,呆愣愣接过她递来的馍饼夹肉,非常顺理成章地咬了一口。   “唔,好恰。”她含糊不清地说。   浓郁的肉香,不加掩饰地直冲喉咙。   温柔的麦香,却裹挟着肉香,一起在喉咙和唇齿间徜徉。   那肉也不知道是如何做的,一口下去,有甜有咸有香有辣,而馍却是最简单而又平凡的白面膜。   这一口中,光怪陆离,五光十色,最终却如同春日雪化,被平淡却厚重的馍饼接住,平和而下。   只这一口,李丽颜就不可抑制地爱上了这馍饼夹肉。   她一连吃了好几口,几乎都是狼吞虎咽,待到她那半个吃完,她才长舒口气。   就连打嗝,也是一股浓香扑鼻的肉味。   李丽颜对沈怜雪竖起大拇指:“雪妹,你简直是厨神。”   “这馍饼夹肉,我在陈记肉饼那也吃过相仿,但他们家的肉没你做的软烂鲜嫩,滋味丰富,馍饼也并非这一种,搭配起来,没有这种醇厚之感。”   “我不会说,”她挠了挠头,最后说,“这两样加起来,就特别合适。”   沈如意仰头看着她,吃得小脸都花了,脸上也都是赞同。   “丽婶婶,咱们晚食卖这个如何?”   李丽颜微微一愣,随即便拍了一下大腿:“好,自然是极好的,当真好吃又饱腹。”   娘俩个一拍即合,然后便一起看向沈怜雪。   沈怜雪不过是因家中正好有馍饼,才想了这种吃法,没想到歪打正着,竟弄出了新花样。   她算了算成本火候,又想了一下市面上相仿肉食的市价,竟觉得这生意可行。   “倒是……”她被一大一小两双热切的眼眸看着,竟是豪气万丈,“倒是个不错的想法。”   沈如意欢呼一声:“好耶,晚上咱们就去卖肉夹馍。”   沈怜雪同李丽颜对视一眼,她们异口同声:“肉夹馍?”   李丽颜念叨了两遍这名字,立即便笑道:“倒是极好的,待到事成,咱们就卖肉夹馍。”   沈如意比大人可兴奋多了。   她爬起来,站到小板凳上,然后就举起手中的红果儿汁,豪情万丈地说:“赚大钱,发大财,生意兴隆!”   “生意兴隆!”   李丽颜和沈怜雪相视一笑。   ————   次日清晨,李丽颜早早便醒来。   她特地把自己最厚的一件袄子寻出来,又把不常用的围裙戴上,最后在头上包了靛蓝的素色包头。   她这么一打扮,就很有厨娘的劲头了。   李丽颜洗漱净面,烧了一壶热茶暖胃,不多时,就听到外面传来开门声。   她忙打开房门,探头看去。   沈怜雪也穿着厚袄子,外面罩着素净的围裙,瞧着很是干净整洁。   黑暗中,她听到李丽颜家中动静,便问:“丽姐,你好早。”   李丽颜推门而出,转身锁上房门:“怕你自己偷偷走了,只能等你。”   沈怜雪把挂在门边的灯笼点亮,两个人对视一眼,都能看到对方眼眸中的坚定。   沈怜雪轻声细语道:“咱们先把昨夜做好的面糊、油纸、酥饼等搬到推车上,然后取了菜回来洗净切好,再搬到推车上。”   这两次来回,大抵也就到五更天了。   李丽颜点头,陪着她一起往外走。   此时的甜水巷是异常安静的,五更要起来出工的租客们依旧在沉睡,只有要摆早食摊子的摊贩已经起身,都忙碌起来。   安静中又有着热闹。   李丽颜个子比沈怜雪高,她身形矫健,显得异常结实有力,两人一起走在巷子里,沈怜雪那颗一直浮着的心,终于安稳下来。   有人陪伴的寂静黑暗,便不再让人心生寒冷。   两人来到刘二娘家后门,老远就看到林娘子站在门边核对册子。   她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目光在扫过李丽颜时微微一顿。   “李娘子怎么也来了?”她温和地笑说。   李丽颜虽只来两月,但她爽快明媚,言辞机敏,同巷子里的人很快就混熟。   有些街坊甚至不认识沈怜雪,都知道这个“寡妇”娘子。   李丽颜从来不肯亏待自己,十天半月攒下钱来,也会来刘二娘家吃上一顿,同林娘子也是相熟的。   她咧嘴对林娘子笑,然后便爽快说:“林娘子早,我不打算在茶坊做事,暂时跟雪妹出摊。”   林娘子一听这话,脸上笑意更浓。   她道:“这倒是好事一桩。”   她没说好在哪里,只同沈怜雪核对菜品账目,沈怜雪一一看过,把锅灶连同菜钱一起给她。   因如今要得多,代买已涨到十文,沈怜雪从不肯贪人情分。   她看林娘子领着李丽颜一一熟悉菜品银钱,想了想,问:“林娘子,我想问问,我常用的这推车炉灶,你们平日可还用?”   林娘子扭过头看她,一瞬便明白她的意思:“你是想买下?”   沈怜雪点头:“我想下午也做一份生意,若是租来租去,一个麻烦,另一个也耽误您家的事,每次刘大哥都会帮我把菜品放好,我也很是过意不去。”   刘大郎不爱说话,总是沉默做活,但他细心,接了代买的活,就给人家把菜品收拾好,每次都要多费些功夫。   林娘子低头算了算,道:“这推车我们其实一年半载也用不了几次,偶尔客人特别多时才会加灶,但这种情况很少,若你想要,我以原价八成给你,如何?”   沈怜雪眼睛一亮:“好!多谢林娘子,您家的这个推车,做得确实很好。”   这推车其实是刘大郎自己改过的,加了挡板和挂钩,用起来很方便。   林娘子看了看李丽颜,笑着说:“你若还买了新的炉灶,也让你刘哥给你改改,他最喜欢做这个。”   沈怜雪同她福了福,先道了声谢,然后便以新买锅灶八成价格签了契约,然后又问了问林娘子进五花肉的价格。   如此这般说完,李丽颜的菜品也点完,跟着沈怜雪推着车往回走。   她道:“你这不就有两个锅灶了?要是我做不好呢?”   她有点紧张,又有点期待,如此说着的时候,语气里并无胆怯之意。   沈怜雪跟她一起推着车,在巷子里走:“若丽姐实在学不会,我再雇人便是了,这生意我一定要做好。”   李丽颜听到她坚定的嗓音,心中不由升起一股豪情万丈:“是,这生意一定能做好。”   两人回了家,她们在楼下的水池边停下,李丽颜家去取来热水,两人就着温水洗生菜、香菜和葱花。   李丽颜于厨艺上没什么天赋,但手脚却异常麻利,洗菜洗得又干净又整洁,动作非常利落。   她洗了一刻就知怎么回事,然后就跟沈怜雪道:“我先洗香菜葱花,你去切,两边都不耽误。”   原来这活计是沈怜雪一人做,如今换了两人,搭配干活,竟是一点都不显得凌乱,反而节省了不少时候。   两刻之后,两人便都忙完,沈怜雪道:“比以前要快将近两刻。”   往常沈怜雪都要忙到将近五更才算忙完。   两个人忙完,看着整齐干净的推车,一时之间不知要做什么。   李丽颜道:“要不我们先去摆摊,我熟悉位置,你再回来接团团?”   沈怜雪想想倒是无碍,便陪着她先去了摊位。   这会儿已经临近五更,卫月娇家里的摊子也正在布置,她正想同早来的沈怜雪打招呼,抬头就瞧见了李丽颜。   她略微愣了一下,好半天才想起来:“你是不是来买过我家的灌汤包?”   李丽颜明媚一笑:“是,大姐记性好,我姓李,名丽颜,你叫我丽娘便是了。”   “我这几日陪着雪妹摆摊,给她搭把手。”   卫月娇最喜欢这种说话直接爽快的女子,她也笑:“挺好,她一个人确实辛苦些。”   沈怜雪给李丽颜讲了这锅灶如何加炭减炭,如何热锅,然后想了想说:“你试试自己摊个饼,好不好的反正也是自己吃。”   她没有立即就教李丽颜,只让她自己熟悉竹蜻蜓的手感,然后便匆匆回家接沈如意。   经过这一个多月来沟通与妥协,沈怜雪确认女儿是个倔脾气,因此她也不再问她是否要留在家中,而是准备好热水牙粉,等她醒了就给她洗漱更衣,跟她一起出门。   “你丽婶已经过去摆摊了,我们现在过去就能看到她。”沈怜雪牵着女儿的手,母女俩快步在箱子里走。   沈如意还有点困,不过却已经算是醒来,她打了个哈欠,然后道:“丽婶婶这么早呀。”   沈怜雪爱怜地捏了捏她的手:“团团也很早,这一片的孩子,都没有团团起得早。”   沈如意立即挺起胸膛:“那是,团团最棒了。”   两个人刚一出巷子,遥遥就看到李丽颜局促地站在锅灶后面,对排队等候的食客们解释。   沈怜雪认识的李丽颜,从来都是果断大方的,哪怕昨日面对安逸致,她都没有胆怯退缩过,这会儿竟难得在她脸上看到了尴尬。   沈怜雪忙跟女儿过去,同食客们打过招呼,然后便换了李丽颜站在炉灶后:“这是李娘子,过来帮忙的,今日这就开张。”   她解释了一句,便麻利地净手热锅,开始新一日的忙碌。   而沈如意小囡囡,也站在她原本的位置,大声招呼:“团团煎饼开张啦!”   李丽颜刚还满是尴尬的面容,这会儿一下子便散开,她忍不住笑:“你这丫头,忒是厉害了。”   她过来,没有抢沈如意最喜欢的收钱差事,反而站在边上,同每一个食客道谢,然后便一直认真看着沈怜雪的动作,手上不停学习。   这一忙就是一个时辰,待到食客略少一些后,沈怜雪才抽空问她:“刚才做得如何?”   李丽颜:“……”   李丽颜偷偷摸了摸唇角的饼渣:“……大概是熟了。”   沈怜雪觉得很好:“熟了就好呀。”   不过两句话,沈怜雪就又忙起来。   待到巳时正时,差不多已经卖完了三百张煎饼,食客们也渐渐都走了,没人再等。   沈怜雪扭了扭手腕,准备吃口茶歇一会儿。   她把女儿从板凳上抱下来,扶着她一起坐在边上,然后对李丽颜道:“丽姐,还剩点面糊,你来试试?”   李丽颜看了看依旧人来人往的大街:“不好吧,我要是做得不好,岂不是砸招牌。”   沈怜雪却说:“哪里有人一开始什么都会的,不都要慢慢学?”   “你做吧,只要能把煎饼摊好,其他的都是最简单的,”沈怜雪道,“正好忙了一上午,我们都饿了,先吃点煎饼垫补。”   剩下的正好能摊三四张,沈怜雪让她先从小煎饼摊起,掌握好手腕力度之后,再慢慢做大。   李丽颜虽对厨艺没什么天分,但这种只要重复练习就能学会的摊煎饼手艺,却并不觉得分外困难。   她早上已经摊了两个,只不过一个太薄一个太厚,在沈怜雪细心的手把手的教导下,她很快就摊出一张薄厚适中的巴掌大的小煎饼。   沈怜雪看到那煎饼做好,不由发自内心笑了:“丽姐,看来过几日,我们就可以开张了。”   李丽颜看着自己做的那个小煎饼,在上面刷了酱料和香菜,然后卷成圆筒,递给了沈如意:“团团,丽婶婶第一个成功的煎饼,还请赏光。”   沈如意接过,一口咬下半截。   煎饼外面是酥脆的,里面却又软糯,麦子、绿豆、粟米的香气混合在一起,让人仿佛徜徉在稻田中,舒服又惬意。   沈如意飞快吃完了那个煎饼卷,然后冲李丽颜竖起大拇指:“丽婶婶,厉害!”   李丽颜眉目舒展,她欢快地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她笑容明媚如同天上暖阳,令人心生温暖。   李丽颜道:“是,丽婶婶,厉害哦。”   六日之后,当食客们顺着汴河大街寻早食时,都发现往常采买煎饼的摊位边,多了一个小推车。   小推车后面,是这几日一直在摊位边帮忙的年轻妇人。   她眉眼明媚,身形矫健,靛蓝的包头把一头乌黑长发整齐束起,显得干净又利落。   她看到食客们好奇看她,便爽朗一笑,跟沈如意一起喊:“团团煎饼开张啦。” 第39章 【二合一60-61章】……   李丽颜是个相当能言会道的人,她做过茶娘子,最擅长察言观色,死的能说成活的,活的能说成神仙,总之,只要她招待过的茶客,就没有讨厌她的。   这也是她营生好的原因之一。   现如今她不做茶娘子,跟着沈怜雪一起卖煎饼,依旧是热情开朗,言笑晏晏。   即便她做煎饼慢一些,没有沈怜雪那么流畅,但依旧有食客愿意在她这边等,而且也喜欢同她聊天。   她接待过的茶客南来北往,东来西去,什么样的人都有,因此见地颇高,同什么样的食客都能谈得来。   一时间,原本因为沈如意而热闹的摊子更是欢声笑语,热闹非凡。   沈如意时不时还能同她耍个杂戏,你一言我一语讲个评书,让冬日里等候煎饼的食客们,感受到了发自内心的欢乐。   而团团煎饼的生意,也越发好起来。   李丽颜那边的煎饼,从第一日的一百份逐渐上涨,待到四五日之后,她已经可以卖出两百份煎饼了。   而沈怜雪的煎饼摊,依旧是三百上下,煎饼的口碑渐渐发酵开来,团团煎饼已经形成了属于它自己的招牌。   如今的沈怜雪,大抵再也不怕旁人摆摊卖煎饼了。   因为有了麻利的李丽颜,沈怜雪的压力大大降低,早晨她们可以多睡两刻,下午调制面糊,炸制脆饼时,也有李丽颜搭手,只要一个时辰差不多就能忙完。   如此一来,不仅生意更好,赚得更多,人也竟是没有那么疲惫,反而多了几分精神。   在上午的生意趋于稳定之后,沈怜雪便正式同李丽颜商量:“我们开始准备肉夹馍吧。”   李丽颜对此没有意见,原本做茶娘子时,她就是个拼命三郎,许多茶娘子忙一会儿歇一会儿,也不会一直背着茶水四处售卖,但她却能从早挺到晚,就为了成为余七郎茶坊售卖最好的茶娘子,为了赚月末的一百文赏金。   这钱看似不多,但对于李丽颜来说,这是证明她自己最简单的方式。   她从来不肯比别人差。   不熟悉她的人可以说她命不好,可以说她太倔强,但不能说她不够勤勉,瑟瑟缩缩过一辈子。   面对任何事,她从来都不会妥协,只会抗争。   现在她同沈怜雪一起做摊子,拿钱办事,她也很努力做好自己能做的一切。   对于生意,她也在思索要如何做好,如何让她们赚到更多钱。   李丽颜听到要开始做晚食生意,立即摩拳擦掌,瞧着比沈如意还兴奋。   “好,咱们这就做。”   沈怜雪看了看自家狭窄的厨房,若有所思,然后便道:“咱们先试试,看看收入如何,若是能成再说其他。”   要售卖肉夹馍,其实准备比售卖更繁杂一些,要先把肉卤汁好,也要提前做好馍饼,待到售卖的时候一边吆喝一边卖,直接用现成食材制作肉夹馍,很快就能呈给食客。   因此而言,倒是不需要两个人一起摆摊,一个人售卖就可。   这么算来,她们还需要两把菜刀、一个菜墩子、一个可以放置烤饼的挂炉,直接装在炉灶中便可。   这些几乎都是现成的,沈怜雪把肉炖上,让李丽颜看着火,然后便领着女儿出了门。   她现在已经熟悉那些采买食材、香料和厨具的地方,很快便可买好所需之物。   在紧锣密鼓的筹备之下,她们特地选了一个黄道吉日,在申时左右出了摊。   位置依旧是卫月娇家的灌汤包铺席边上,这个位置沈怜雪提前同卫月娇谈好,上午三十文,下午三十文,这一日整日几乎都算她的,出半天给半天,出一天给一天,当日结清。   她们依旧推了两辆车,只是其中一辆换成了肉夹馍的摊子。   李丽颜照例卖煎饼,而肉夹馍则由沈怜雪和沈如意售卖,肉夹馍要用的炖肉是早就做好的,但馍饼要现做现烤的才好吃,因此沈怜雪需要揉面烙饼,这活儿对于李丽颜来说有些过于复杂,她如今还没上手,只能由沈怜雪操持。   两个人一出现在街上,就有熟悉的食客问:“老板,怎么晚上也出摊了?还卖煎饼?”   沈怜雪如今已经能招待食客,闻言便道:“一边卖煎饼,另一边卖肉夹馍。”   她顿了顿,补上一句:“是新研究的吃食,一会儿客官可尝尝。”   沈如意大声宣扬:“非常好吃的,又香又顶饱。”   老食客便笑起来,跟着过来一起排队。   她说话的工夫,李丽颜已经把两辆车都停好。她熟练地热锅烧炭,不一会儿摊子便就温热起来。   卫月娇这会儿正忙,待到她忙完一茬,才探头问:“团团,你们卖什么?”   李丽颜正忙,沈怜雪也在收拾摊子,她便只问万事通沈如意。   沈如意蹦过去,特别神气说:“我们卖肉夹馍,一会儿送月婶婶尝尝,有肉有饼,很香。”   卫月娇随手拿了个灌汤包给她,点了点她的小鼻子:“团团老板,你家生意真好。”   沈如意眼睛一转,看了一眼卫月娇摊位里的食客们,笑着说:“承让承让。”   她这词用得有点怪,但又似乎没什么大差错,卫月娇便没多说什么,正要问她吃不吃水饭,就听边上一道清亮的少年声音响起。   “这位妹妹,你说错了,”少年一本正经道,“不应该是承让,应该是彼此彼此。”   这小郎君的声音异常悦耳,远似泉水叮咚,近则环佩叮当,清润动听。   沈如意好奇偏过头去,只见得一名十岁上的小小少年郎,他挺直腰背坐在她身边的椅子上,手上的筷子已经放回桌上,正认真看着她。   他眉眼精致,清隽如松,挺拔的鼻子之下,是微薄的嘴唇。   少年年纪确实不大,却颇有些小大人的架势,很是有些一本正经。   若是旁的小姑娘,被如此提点定要尴尬,但沈如意自觉自己是十二岁的大姑娘,不同这些小郎君置气,竟是彬彬有礼拱手:“多谢小郎君提点。”   说话的小郎君微微一愣,随即便冲她抿嘴笑笑。   这少年郎端方时如琼脂白玉,温润如君子,如今展颜一笑,却仿若春日冬雪消融,青松复绿,颇有些春意盎然之美意。   他长成这副模样,沈如意只看了两眼,便不由红了脸蛋。   这小郎君,忒是漂亮了。   小郎君同她颔首致意,然后便不再多言,重新拿起筷子慢条斯理吃起来。   沈如意这才发现,他面前竟已经放了两个空盘,他正吃的是第三盘。   沈如意:“……”   这么瘦的人,怎么这么能吃?   在她身后,沈怜雪已经招呼她,沈如意就没多盘桓,蹦蹦跳跳回了自己摊位,开始跟李丽颜一起吆喝生意。   灌汤包铺席里,褚津味刚给赵允宁端来第二碗水饭。   “郎君,您慢些吃,吃多了仔细噎着,”小厮褚津味劝他,“您今日要是吃撑了,回去王……夫人又要训斥。”   赵允宁捏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少倾片刻才叹了口气。   “人生怎么如此艰难?我每日都吃不饱饭。”   褚津味:“……”   “郎君,您的日子真不艰难了,”他放下水饭,指了指边上正卖力吆喝的小姑娘,“你看那小囡囡,小小年纪就要同母亲出来讨生活,人家那才叫艰难。”   赵允宁抬起头,那双如同玉石般的眸子看向刚刚说话的小姑娘,少倾片刻他又长叹一声。   褚津味以为他终于明白了人生疾苦,不料他一张口,却在感叹:“原还想再吃个如今颇有名气的鸡蛋煎饼,看来今日是不能了。”   “郎君,您这些东西都吃哪里去了?”   褚津味偏过头来,纳罕地看着自家的小世子。   赵允宁的母亲当年是汴京第一美人,美得让人惊心动魄,他继承了母亲容貌,却因年纪偏小,还是个男孩,因此倒未有如何妖艳之感。   但他依旧皎皎如同天上月,如是青松照影来。   他个子很高,身量挺拔而修长,再加上那张清隽至极的面容,在一众亲贵中显得那么与众不同。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未来的翩翩佳公子,却颇为能吃,还是个热衷品尝美食的老饕。   褚津味总是想不透,他都把东西吃到哪里去了?   赵允宁淡淡看他一眼,重新捏起筷子慢条斯理吃起来:“我吃得不多。”   褚津味看着桌上那一摞空碗碟,轻轻啧了一声。   胡说八道。   大抵是因为亲随劝过,又想起了自己“美丽和蔼”的母亲,赵允宁今日到底有些收敛,没有再要一斤灌汤包。   他吃了个半饱,颇为遗憾地起身,背着手往前踱步。   此时已临近傍晚,百姓们有的刚下了工,有的则从家门出来,拖家带口觅食。   这条平静的汴河两岸,却即将来到一日热闹的顶点。   人声鼎沸,繁荣幸福。   赵允宁往前刚走几步,准备再买个点心压压口,鼻尖一动,突然闻到一股浓郁的肉香。   那香味仿佛被人牵引,如同漫天大网迎头扑来,让他躲闪不及。   赵允宁微微一挑眉,转头看了过去。   映入他眼帘的,不是摊子前排的长队,也不是摊位后忙碌的厨娘,而是架在铺席上,正咕嘟冒泡的大锅。   那绵密的、浓郁的香气从锅中奔涌而出,钻进每个人的肺腑中,勾起了他们空落落的馋虫。   赵允宁的眼睛亮了。   摊位后,看到漂亮小哥哥的沈如意,眼睛也亮了。   “小郎君,”她奶声奶气喊,“吃肉夹馍吗?”   赵允宁的目光艰难从那锅上拔出,往上一瞥,对上了那双葡萄般的黑眼睛。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不,才不是。   那是两个小吃货,隔空比拼,摇旗呐喊。   沈如意卖力吆喝着自家的肉夹馍,而赵允宁也想知道,这浓郁的肉香到底是何物。   于是他主动迈开步子,朝前走了两步,排到了队伍之末。   这是肉夹馍摊位第一次摆摊,也是赵允宁记住沈如意的开始。   一切都从美好的肉香开始。   可喜可贺。   ————   排肉夹馍的队伍其实并不长,因为沈怜雪动作利落,不过电光石火间就能做好一个肉夹馍。   赵允宁默默排在了队伍后面,又偏过头去看隔壁的煎饼摊。   两个摊子的摊主都是女子,且衣着相近,推车也相仿,赵允宁便猜到她们是一起的。   褚津味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张清秀的脸都狠狠皱起来:“郎君,可不能再买了,吃多了容易被夫人发现。”   赵允宁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他娘总是不肯让他吃饱,他好痛苦。   人生好艰难啊。   赵允宁不过站了一会儿,就排到了他。   沈如意看刚才的漂亮哥哥当真过来买,笑得特别甜:“小哥哥,我家的肉夹馍十五文一个,二十九文两个,你要买几个?”   沈怜雪做的肉夹馍馍饼又大又薄,外皮酥酥脆脆的,里面却松软弹牙,待到塞满红烧肉,几乎比成人的巴掌还大,这么大一个肉夹馍,售价十五文,是一点都不贵的。   在汴京城中,但凡有鱼有肉的吃食售价都要翻倍,就比如冬日清晨百姓们喜欢吃的灌肺,便是用羊的肝肺做的浓羹,配上炊饼来吃。   这一份大约要二十文,还是寻常价。   沈氏这一个都是五花肉的肉夹馍只要十五文,确实是很吸引人了。   赵允宁倒是没急着要数,他瞥了一眼褚津味:“回家去知道如何说吗?”   褚津味偷偷咽了咽口水,然后陪着笑脸:“知道知道,郎君放心。”   赵允宁这才对沈如意道:“要两个。”   沈如意冲他咧嘴一笑,脸蛋上的红晕荡漾开来,在阳光下晃了赵允宁的眼睛。   “好嘞。”沈如意大声吆喝,“肉夹馍两个,出锅!”   赵允宁觉得这小姑娘实在有趣,不过他一贯喜欢装小大人的架势,这会儿也努力板着那张漂亮的脸,不让自己笑出来。   不过,随着红烧肉出锅,他的目光立即就追随上去,再也挪不开了。   被炖煮得油光软烂的五花肉被从锅中捞出,沈怜雪取了两个豆腐块放到案板上,然后拿起菜刀便咚咚咚切起来。   随着肉块被切碎,混合着浓郁香味的肉汤被切进揉肉碎中,红白相间,纹理清晰的五花肉很快便混到一起,香气散得更快了。   赵允宁刚吃过灌汤包,这会儿竟又觉得口中生津,腹中的馋虫似乎也要跟着一起咕咕叫起来。   他微微垂下眉眼,在沈怜雪轻声询问的时候,回答自己要香菜。   “多放点。”他彬彬有礼地说。   作为一个合格的吃货,是不可以挑食的。   沈怜雪先做好一个,在赵允宁的示意下递给了褚津味,褚津味便从袖中取了二十九个钱,放到了沈如意捧着的笸箩里。   沈如意冲赵允宁咧嘴一笑:“谢谢惠顾,明日再来哦。”   赵允宁点点头,接过第二个肉夹馍,立即就被扑面而来的浓香吸引。   他从来没见过做得这么好的五花肉。   肥瘦相间的五花肉被切得很碎,带着浓汤塞满馍饼,馍饼原本洁白的内芯也被肉汤浸染,氤氲出让人挪不开眼经的纹路。   赵允宁忍不住,就着这股热乎气,轻轻咬了一口。   然后,沈如意就看到他那双已经略有雏形的长眉微微一挑,漂亮的黑曜石眼眸中闪过满意的光。   沈如意对他嘿嘿一笑:“怎么样小哥哥,好吃吧。”   赵允宁很满意地点点头,他一本正经道:“肥而不腻,软而不烂,浓而不咸,脆而不硬。”   “甚好。”他如此说着,又咬了一大口。   在他边上,褚津味已经没工夫念叨郎君贪吃了,他这会儿就跟没吃过饭一般,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吃着肉夹馍。   赵允宁矜持地看了他一眼,微微摇头:像什么样子。   主仆两个这就要捧着肉夹馍走,却听远处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宁哥儿,你怎么不在书院?”   赵允宁张大的嘴僵硬在脸上,那一口肉夹馍还没咬下去,就被这一声天雷打住。   他一点点抬起头,就看到自己父亲那张儒雅的脸。   赵祈正跟身边的同窗说话,他原本正在议论如何治理街市铺席杂乱之相,不经意间便瞥见了正大快朵颐的儿子。   赵祈又好气又好笑,好气的是这小子又不好好上学,从书院跑出来玩,好笑的是他根本不去乱七八糟的地方玩,每次偷偷溜出来,都只为了吃。   这一整条街,还没他没吃过的美食。   赵祈就想不明白,自己跟王妃都是淡定优雅的性子,口腹之欲似乎也没那么重,怎么生了个贪吃鬼,见到好吃的就走不动道。   赵允宁看到父亲,下意识想要把手上的肉夹馍藏到背后,可手上一动,那满满当当的肉碎就要掉出来,赵允宁一下子就舍不得动了。   同挨训相比,显然美食更重要。   赵祈两三步来到儿子面前,低头看着他。   “宁哥儿,青云先生知道你逃学了吗?”赵祈问。   赵允宁抬头看了眼父亲,又看了看手里的肉夹馍,最终向权贵低头。   “不知道,我错了,父王别告诉母妃。”   论说父亲母亲他最怕谁,那一定是母亲,因为父亲也怕母亲。   赵祈伸出手,在他额头上敲了一下:“你说你随了谁?府里是短你吃还是短你喝了?竟然要逃课出来大吃大喝。”   他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倒是好脾气地没有同儿子置气,还吓唬他:“仔细你晚上要是吃少了,你母妃定要罚你。”   赵允宁无所谓地点点头,自觉过了难关,继续吃他的肉夹馍。   “不会的,我还没吃饱,晚上肯定照常发挥。”   赵祈:“……”   这东西还真是很香啊,让人忍不住流口水。   赵祈轻咳一声,同身边的同窗道:“启之,让你见笑了。”   赵允宁刚才一门心思都是肉夹馍,这会儿才瞧见父亲身边还站了个高大男人,忙上前行礼。   “裴叔,小侄这厢有礼。”   他形态恭谨,言辞诚恳,只要不看他手里握着的肉夹馍,端是一副少年公子的优雅端方。   而被他行礼的蓝衣男子则毫不在意这些,他冲赵允宁颔首,道:“允宁有礼。”   不过,他遥遥看了一眼前面热闹的铺席,眸子在其中两个人身影上一闪而过,然后才低下头,状似不经意地问赵允宁。   “允宁,这是什么?”   赵允宁规规矩矩道:“裴叔,这吃食名叫肉夹馍,外面是馍饼,里面是红烧五花肉,很香。”   “我是从那里买的。”   赵允宁回头一指,一行人望过去,刚好看到沈如意笑得灿烂的小红脸。   她背后是波光粼粼的汴河,身前是热气腾腾的摊位,安静祥和的烟火气从她身上袅袅而声,让人一瞬便心神共安。   仿佛世间的一切磨难都不复存在。   裴明昉看着那小丫头,唇角不自觉扬起弧度,他道:“王爷,不若我们也去尝一尝?”   赵祈爽快道:“好啊,我再买几个,带回去给王妃尝尝。”   于是,赵允宁就看着自己优雅清隽的父亲和从不沾烟火气的裴叔,一起走到小摊位前面,开始默默排队。   他飞快吃完手里最后一口肉夹馍,叹了口气:“长辈们的心思好难猜。”   他用帕子擦干净手,然后也过去乖乖等了。   父亲买得多,说不得他明天还能继续吃。   沈怜雪一共就炖了一锅肉,因是第一天生意,没有准备太多,只拿过来先招揽生意。   却没想到,因为肉香味太过浓郁,很快便卖出七七八八,还不到落日时分便只剩十几张饼。   她刚叮嘱完女儿,告诉她没剩多少饼时,便听到一道清朗的嗓音。   对方声音是陌生的,可陌生之中,却又有着光阴抹不去的熟悉。   那是曾在绝望之中,拉扯过她的金石之声。   沈怜雪抬起头,就看到裴明昉那张英俊的侧脸。   这是两人第一次离得如此近,近到即便隔着热气腾腾的锅灶,沈怜雪也能看清裴明昉的面容。   她突然回忆起那一日在东角楼街,她站在白矾香楼之下,仰头那一望。   顷刻之间,云蒸霞蔚、气象万千。   她也回忆起那一日,她被囚禁在绝望的牢笼里,是他一句话把她从深渊中拉扯出来。   他似乎救过她两次。   第一次救了她的命,第二次挽回她的心。   沈怜雪很清楚,那不过是萍水相逢的举手之劳,但对于她来说却如同再造之恩,让她彻底从泥潭里挣脱醒悟。   那是她第一次清晰意识到,沈家那些人欺辱她,践踏她,王氏夫妇诋毁她却又效仿她,并不因她劣迹斑斑,行为不齿。   相反,只因她太好。   那些人见不得她过得好,见不得她生来便拥有沈家的一切,见不得她靠自己赚钱养家,他们不过是嫉妒她罢了。   从那以后,一切都云开雾散。   那么多次偶遇,沈怜雪都未曾记住他的面容,却对他说的那几句话念念不忘。   那是她坚持下去,战胜困难的铭文。   而现在,他们又偶遇在这里。   沈怜雪怔怔看着裴明昉,而裴明昉却有些不明所以,他不动声色地回望着她,似乎不知道这个年轻的摊主为何突然看着自己发怔。   “老板,”裴明昉轻声问,“还剩多少肉夹馍?”   他如此说着,目光在她略微发红的指尖扫过,然后便落到她身边的小囡囡身上。   沈如意穿着厚实的小袄子,外面披了个斗篷,头上戴着可爱的兔儿帽,遮住了她的小耳朵。   但她露在外面的脸蛋上,依旧有着被冷风拂过的红晕。   裴明昉垂下眼眸,道:“还剩多少,我都要了。” 第40章 【二合一62-63章】……   沈怜雪这才回过神来,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被身边的小丫头抢答了。   “阿叔,还剩十一个哦,”她飞快地说,“十五文一个,您要是都买,就十四文一个,一共算您……”   沈如意卡壳了。   她伸出小胖手,在手掌上不停写写画画,好半天才算出来:“一共算您一百五十四文。”   她兴奋地说着,立即扭头看向沈怜雪:“娘,我算得对不对。”   沈怜雪对着女儿慈爱一笑:“对,我们团团好聪明。”   站在父亲身边的赵允宁也跟着夸奖:“团团,你好聪明。”   沈如意低头看向他。   她忽闪着星子一样的大眼睛,又变笨了:“你怎么知道我叫团团?”   赵允宁:“……”   赵允宁回答不上来,倒是裴明昉难得又开口:“因为你母亲刚才唤你了。”   被要卖完肉夹馍的喜悦冲昏头脑的沈如意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嘿嘿笑起来。   “对哦。”   这小丫头真是可爱极了,赵祈本就喜欢孩子,见了这么活泼可爱的小姑娘,简直眼馋得不行。   他看了看小丫头,又看了一眼身边一脸淡定的儿子,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   “可惜啊。”   赵允宁:“……”   父王,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吗?   沈怜雪没有理会这边的官司,她正在飞快做着肉夹馍,待到十一个都做好,她用油纸包把每一个仔细包住,然后又取了一张更大的油纸,按照赵祈的意思一边包五个,一边包六个。   沈怜雪对待食物认真又仔细,她仔仔细细说道:“回家去后,若是立即便吃,只需要在炉火上过一下便是,若是不吃,便去了油纸在锅子里烘一下,记得翻面。”   “如今天气,放上两三天是不会坏的。”   赵祈和裴明昉皆穿锦绣衣袍,他们的斗篷里面是一层细腻的貂毛,一看便是富贵人家。   这样的人家家中必备冰窖,储存食物十分便宜,倒也不用沈怜雪如何操心。   不过待她把属于裴明昉的那份肉夹馍递给裴安时,却拒绝了他递过来铜钱。   “大人,”沈怜雪冲他一拜,“大人之前有次路过汴河大街,曾经出言替我解围,我们一家都很感激。”   沈怜雪脸上渐渐有了笑容,她的桃花眼里满是神采:“多谢大人出手相助,我感激不尽,自不好收大人这一份银钱。”   她言辞恳切,把前因后果说得清清楚楚,态度也很坚定。   裴明昉略有些意外地看向她,见她目光坚定,却还是摇头道:“不行,钱定要给。”   裴安自是记得当日情形,他想给自家大人讲解几句,却被他一个眼神镇住了。   裴明昉定定看着沈怜雪,目光平和,略带些许欣赏之意。   他没有怜悯她。   “你行正坐端,自不怕那些蜚语流言,”裴明昉道,“我不过刚好路过而已,当不得如此谢礼。”   裴明昉接过裴安手里的钱,亲自放到沈如意手里的笸箩里。   “这是你应得的,你应当感谢的是你自己,还有你的女儿。”   “而不是我。”   裴明昉说完,淡淡冲她点点头,然后便叫了一声赵祈,一行人离开了这个小摊位。   赵允宁自也听到了那些话,不过他没怎么往心里去,跟着父亲一步一步往前走,却还是心里痒痒的,回头看了一眼。   在他身后,小姑娘站在烟火之后,冲他挥手。   “小哥哥,下次再来呀。”   赵允宁看了一会儿,突然展颜一笑。   他也冲沈如意挥了挥手,然后便快走几步,跟上了父亲的步伐,坚定往前走去。   摊位后,沈怜雪看着笸箩里不多不少的七十个铜钱,微微叹了口气:“这位大人真是执拗。”   沈如意却说:“阿叔说得对呀,这是我们应得的,下次多送阿叔一个便是啦。”   她掰着手指头算今日一共卖了多少肉夹馍,然后就兴奋道:“娘,我们卖了一百二十三个!”   这会儿天还没黑,锅灶上已经只剩下浓郁的肉汤和一个馍饼,肉汤里只剩些许碎渣,没有整块的肉了。   沈怜雪想了想,把最后的这个汤底捞出,切碎夹到饼中,然后又从边上李丽颜的推车上取了个蛋,煎了一个漂亮的荷包蛋。   这多加了蛋的肉夹馍看着更是实诚,沈怜雪一切两半,用油纸包好,递给沈如意:“给你丽婶婶送去吧。”   沈如意从凳子上蹦下来,啪嗒嗒跑走了。   待她小身影不见了,李丽颜才凑过来道:“刚那两个大人,好强的气势。”   气势不光两人气势足,主要是排场很大,他们每个人身后都跟着两名亲随,后面估摸着还有隐没在人群中的护卫,一看便知道不是凡人。   李丽颜端详沈怜雪的侧脸,问:“他帮过你忙?”   沈怜雪顿了顿,片刻之后却淡淡笑了:“帮过大忙。”   若是常人,大抵要继续往下说道说道,但李丽颜却点到为止,只说:“一看就是好人。”   沈怜雪也说:“是啊,瞧着也是个好官。”   沈怜雪这边的肉夹馍卖完了,她叮嘱李丽颜一句,让她卖到太阳落山立即家去,不要盘桓,然后便领着女儿回家开始炖煮红烧肉。   她已经跟刘二娘家说好,每日都给她进三十斤五花肉,蛋菜也从原来的三百份煎饼增加到七百份左右,她每日给刘家三十文采买费,最终的抹零和搭赠她也不要,只需要刘家帮她拉回来放到后院便可。   刘大郎是采买多年的老手,他对肉很是挑剔,买回来的五花肉纹路清晰,层次分明,又十分新鲜,甚至上面的猪毛也被清理干净,很是漂亮。   林娘子道:“你们太过辛苦,大郎便同他们谈,让他们把猪毛处理好,依旧是三十五文一斤,不用便宜,但是省去不少事。”   她有经验,然后又叮嘱一句:“生肉一定要新鲜,若是卖不完定要用冰鉴存放,最好每日都买新鲜的,这样吃起来口感才最好。”   “你们做生意,能采买的就采买,尽量不要给自己找事。”   沈怜雪跟李丽颜听得特别认真,待回到家去,两个人坐在一起算今日所得,都是喜笑颜开。   沈怜雪今日卖煎饼三百,肉夹馍一百多,利润足足两贯钱,若是以后肉夹馍可卖出两百左右,那一日差不多有三贯,已经比许多生意差的脚店都还好了。   当然,她们并没有房租,不需要出大额的店铺租金,这么算来的话,若光做煎饼和肉夹馍,她们如今是做不起店铺的。   因为只这两项,每日客流并不算固定,还是需要一个能在铺中吃用的菜系。   李丽颜打听过,就光是位置不太好的商铺,不临街的一个月临近万钱,若要临街,怕是要十几贯钱。   如此平摊到每一日,房租差不多要三百至六百钱,她们如今靠辛苦赚这许多,生意或不稳定,如此一来,确实不好立即便做商铺。   但沈怜雪跟李丽颜却都很有念想,她们准备翻过年后,若生意还能如今日这般,就开铺子,做一整日的买卖。   人一旦有了盼头,日子就过得很快,一晃神的工夫,便已经是十二月初十。   娘三个忙忙碌碌,每日睁眼便是摆摊赚钱,一直到十二月初十这一日,孙九娘领着帮闲过来清洗水缸,她们才意识到还有十几日便是交年节。   孙九娘最近也忙,各家都要收租,她跑完上家跑下架,一整日没个闲工夫。   好不容易忙里偷闲,赶紧把两处楼屋的水缸水池都清洗一遍,也要赶着过交年节了。   她看沈怜雪她们依旧在家中忙,不由便提醒:“丽娘,雪妹,过几日就交年了,你们可别忘了,交年要好好过的。交年过了,又是除夕,新岁在望。”   沈怜雪听了她的音出来,从走廊往下看,见她正站在屋檐下盯着闲汉干活,便道:“大姐,我正有事同你说呢。”   “大姐这两间塌房最近可有生意?”沈怜雪在围裙上擦擦手,快步下了楼。   她跟李丽颜楼下是两间塌房,因为后面便是另外一处杂院的屋舍,那两间照不到光,无法租给人住,只好改成塌房。   不过这处杂院位置靠里,塌房又只两间,因此生意稀稀落落,大抵都是孙九娘的熟人过来停塌。   她租金便宜,一日只要五十钱,基本上可以靠着两间赚出扫洗院落的银钱来。   这会让听到沈怜雪一问,孙九娘就答:“前些时候熟客拉了货走,都回老家过年去了,这两间过年间都空着,你要用就打开用,不妨事。”   沈怜雪提供给她的度牒消息,让她赚得盆满钵满,正筹划着给儿子在近郊买田地,对于这一日五十文的事,压根就不过心。   沈怜雪想了想,便道:“大姐,我如今同丽姐做生意,但家中厨房窄小,往常只一人能进出,我一个人还好些,两个人一起忙就显得捉襟见肘,难以维系,我想着长期租用一间塌房,做我们的厨房和库房。”   “但这厨房不知能租到何时,大姐看如何算?”   同孙九娘说话,根本就不需要藏着掖着,沈怜雪敞亮,孙九娘更敞亮。   “好说,这多好的事,省得我隔三差五同人签契,若你整月租,一月给我一贯三百五钱,一月一给,啥时候不租了同我说一句便是。”   孙九娘想了想,道:“我那里面的货架你们随便用,只是得打扫一下,有些脏乱了。”   一个月才一贯多,却能存炭,可安置两个锅灶并脆饼和馍饼,如此一来,她跟李丽颜做事也方便,可以一起和面做馍饼了。   沈怜雪立即便点头:“好,那我这两日就收拾,一会儿去大姐那签契。”   孙九娘看着她明媚的笑脸,也跟着笑了。   “真好啊,雪妹,”孙九娘背着手,颇为感叹,“如今可是真好。”   沈怜雪就如同冬雪初融的山泉,绕过蜿蜒曲折的河道,头也不回地奔涌入海。   她本应是大海,而非山上冻结的冰川。   沈怜雪冲她福了福:“我们都很好。”   ————   沈怜雪性子软弱,却并非拖沓摇摆,她只要决定好的事,就不会拖延等待。   同孙九娘商量好要租塌房后,沈怜雪便立即问了那几个清洗水缸的帮闲,问他们是否愿意帮忙收拾塌房。   帮闲自是乐意的。   他们一个时辰的工钱是十五文,一日若能做五个时辰,怎么也有一百五十文收成,且他们也不一定做这种清洗的活计。   端茶倒水,订饭送汤,偶尔一趟只一刻两刻,也能有三五文营生,并不算太过辛苦。   在汴京,只要肯营生,大抵都能养活家小。   沈怜雪同他们说好,待明日有空便来收拾塌房,然后便同孙九娘去前头签契,孙九娘直接给了她三把钥匙。   “你拿着吧,别丢了就成。”   沈怜雪想了想,解了一把放在孙九娘这:“大姐帮我保管,更放心一些。”   孙九娘也没推辞,笑着收好。   沈怜雪回家去,喊了正忙的李丽颜,又把想要跟着一起进去的沈如意赶走,然后才开了临近楼梯的那间塌房。   这一间有一个面向杂院的里窗,正好可以把灶台摆在窗下,这样就不会让屋中油烟太重。   房门一开,便一股子灰尘扑面而来。   沈怜雪掩鼻后退,待灰尘都消了,才同李丽颜一起进了塌房。   沈如意也迈着小短腿跟了进去:“哇,好大啊。”   这一间塌房确实不算小,因为没什么东西,更显空旷。   这一间门口的位置放了三排木架,上面依稀还有些残留的碎布,绕过木架,后面则是一大块空地。   地上还有木箱拖拽的痕迹,向来是上一个租客取走货物时留下,停塌中倒是没多少东西,显得空空荡荡,又有些昏暗。   沈怜雪跟李丽颜看了一圈,沈怜雪便道:“这三个架子可以放在后侧,一个放新鲜食材,一个放厨房用具,另一个则放做好的馍饼和脆饼,回头再做几个布帘,东西就干净了。”   李丽颜点头,笑着说:“还得加两个桌案,一个切菜,一个揉面,正好,哦对了,她一拍脑门,咱们得弄两个水缸,洗菜用正好。”   沈如意立即补上一句:“娘,还要冰鉴,夏日里可以持雪泡!”   她倒是先惦记上了。   一说起这些事来,几个人都很有干劲儿,左瞧瞧右看看,安排得很是妥当。   如此安排完,沈怜雪就叫来帮闲,让李丽颜同他安排一句,桌椅板凳、水缸木箱,都让他来置办,她们只要给个跑腿费便是了。   这点小活,帮闲一个时辰就能做完。   他甚至还问:“要不要给娘子们换好窗楞,如今这窗户开不大,做不得厨窗的。”   李丽颜回头看了一眼沈怜雪,沈怜雪点头:“好。”   如此前后不过用了两刻,事情就办妥了。   有了厨房,她们就能做更多事,沈怜雪下午在厨房里忙时,就能让沈如意在院子里玩,她一抬头就能瞧见,不怕她走丢。   沈怜雪这事决定得果断,钱也花得果断,一点都不带犹豫。   安排完之后,她甚至心情极好,准备晚上出摊时还哼起了小曲。   沈如意看母亲高兴,她也高兴,跟着她一起唱。   这种好心情一直持续到了晚时,沈怜雪同李丽颜忙到天擦黑,一边卖了二百多份后,便一起推着车往家去。   李丽颜又说:“以后就可以把锅灶停进厨房里,不用来回收拾。”   往常他们都放在杂院中,上面自不好放食物,酱料等都要收拾回去,每次都要费一遍事。   沈怜雪点头:“是啊。”   娘三个说说笑笑,进了杂院,沈如意跑在母亲身边,正等着她停好推车上楼,眼睛一扫,就看到了水缸后面有个模糊身影。   “娘……”沈如意靠近沈怜雪,轻轻拽她手,“那有东西。”   天色已经暗下来,杂院里没有点灯,她们只能靠着银盘些微的光影勉强识物。   沈怜雪谨慎地一把拿起菜刀,把女儿拦在身后。   李丽颜拦了拦她,从推车底部取出火钳,直接往前行去。   她刚走两步,就顿住了。   沈怜雪小声问:“怎么?你别过去了,我们去请巡警来吧。”   “是什么呀?”沈如意也问。   李丽颜回过头来,看了一眼沈怜雪,眼眸中有着显而易见的迷茫。   “是个……”她语气弱了下来,“是个受了伤的女人。”   这么黑的天色,之所以能认出来是个女人,只因她从黑色斗篷下露出来的那双绣花鞋。   绣花鞋的鞋面漂亮而精致,并蒂莲绣纹在漆黑的夜里闪闪发光,就如同天上繁星引人目光。   听说是女人,沈怜雪也未立即放松警惕,她紧紧把女儿护在身后,手里的菜刀也没放下。   只不过,她往前两步,走到了李丽颜身边,踮脚去看。   那似乎确实是个女人。   她裹着斗篷,整个人藏在其中,显得异常瘦弱,而且从她身上,沈怜雪能闻到血腥气。   难怪李丽颜说她受了伤。   沈怜雪看了一眼李丽颜,李丽颜也看她:“如何?”   她在问沈怜雪救不救,帮不帮。   沈怜雪顿了顿,她知道不能惹麻烦,但若看到陌生姑娘在街头受伤而不救,她的良心过不去。   说到底,无论什么样的境况,都不能丧失良心与善念。   沈怜雪咬牙:“先看看她是否醒了,问问她怎么回事。”   李丽颜略松了口气,她上前两步,右手虽还捏着火钳,左手却轻轻拍了拍那瘫坐在地的女子。   “醒醒,醒醒,”李丽颜低声问,“你是谁?”   那女子似乎被吓了一跳,她整个人都开始颤抖,少倾片刻,她慢慢缩了起来。   “我……我谁都不是,谁都不是。”她喃喃自语道。   她呢喃着,神态简直有些癫狂,却又有着万籁俱寂后的平静。   极致的疯狂背后,是安静如同深夜的沉稳。   李丽颜都不敢再碰她了。   但她越靠近她,越能闻到她身上的血腥味,李丽颜又有些担心,只得硬着头皮再问:“姑娘,你是否受伤?”   说起伤来,那姑娘倒是有些反应,她微微抬起头,露出风帽下面苍白的面容。   她无神的双眸看向李丽颜,似乎在辨认眼前的陌生人。   “你……”女子有些迟疑,“你是谁?”   李丽颜见她还有反应,瞧着也还算正常,不由松了口气。   她对略有些焦急的沈怜雪摆摆手,又回头看向女子:“我是这里的租客,晚上回来遇到你,怕你有事,便过来询问。”   李丽颜毕竟经过大风大浪,她当年可是闹到过县衙里的,什么没见过。   就算当年在安家被安逸致毒打,她都能拖着病体回手,也正是因为她会回手,会闹事,不顾脸面,不要什么“安生日子”,所以安家才不敢再要她。   如今见了这女子,她是颇为镇定的。   女子听到她说租客两个字,那双无神的眼眸终于有了些许光亮,她求救似地看向李丽颜,问:“这是何处?”   李丽颜一看便知道她心中不安,立即道:“这里是甜水巷,在汴河以东,再往前去是东角楼街。”   甜水巷或许不是人人都知,但东角楼街却颇有名气。   那女子一听这位置,狠狠地松了口气。   她这一口气呼出来,整个人便往后一仰,昏死过去。   李丽颜一把扶住她,回头看向沈怜雪:“怎么办?不能把她扔在这里。”   沈怜雪想了想,道:“你若不怕,不如先把她救回家,待她醒来,我们问清楚再另行决定,如何?”   李丽颜勾唇笑了笑,她看着脸上皆是谨慎,死死把女儿拦在身边的沈怜雪,却知道她依旧是那个心软善良的人。   越是经历过磨难,越知道要保持善念,不会为黑暗所吞没。   李丽颜得了沈怜雪的首肯,这才把火钳子放回车上,走到那女子身边弯腰抱起她。   她刚一使劲儿,便轻轻啧了一声:“好轻。”   这姑娘瞧着同沈怜雪年纪仿佛,面色苍白,身量又轻又瘦,李丽颜随手一抱,很轻松就能把她抱在怀中,直上二楼不带喘气的。   沈如意:“哇……丽婶婶可真厉害。”   李丽颜咧嘴一笑:“你先收拾摊位,我收拾这姑娘。”   她让沈如意给她打开门,然后便进了屋,给那女子解下斗篷之后,她就把她放到了自己的床榻上。   李丽颜这屋沈如意经常过来玩,知道里面东西都放在何处,她跑着去寻了木盆,倒了水,七拐八拐端过来。   “丽婶婶,水来啦。”沈如意特别积极地说。   李丽颜看着撒了一地的水,无奈地接过水盆,把帕子扔进去浸湿,还要感谢沈如意:“谢谢团团,你真厉害。”   沈如意嘿嘿一笑,跑过去看那女子。   上一世,她的人生里没有李丽颜,自然也不会有这女子,那时候母亲咳疾久治不愈,正卧床静养,她也不怎么出门了。   因为不认识,也因为好奇,所以沈如意看得很仔细。   “丽婶婶,”她哎呀一声,指着女子的头道:“丽婶婶,这婶婶的额头破了。”   李丽颜忙拿着帕子过来瞧,原来解开风帽之后,女子额头上渗着血的伤口便显露出来。   她面容惨白,嘴唇几乎没有颜色,一张脸只有巴掌大,即便昏睡着,也能让人看出我见犹怜的倾城容貌。   是个娇弱的病美人。   李丽颜对伤口颇有心得,她过来仔细检查了一番,最后才松了口气:“还好,只是碰了头,没有旁的伤痕。”   沈如意也学着她,拍了拍胸脯,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   李丽颜家里一直存着伤药,她给女子擦干净脸和手,然后给她敷上伤药。   如此一打理,女子更是花容月貌,沉鱼落雁。   沈如意哇了一声:“丽婶婶,她好漂亮。”   李丽颜回过头看沈如意,对她道:“天下的女子,都没有我们团团漂亮,团团最漂亮。”   沈如意微微红了脸,很是不好意思:“也没有那么好啦。”   她说着,听到外面的脚步声,忙去给母亲开门。   小孩子精力确实旺盛,她跟着母亲和李丽颜忙活一天,这会儿都不知道累,还能跑来跑去玩。   沈怜雪进门摸了摸女儿的头,问李丽颜:“如何?”   李丽颜道:“撞了头,流了血,正昏睡着,明日醒了再问她吧。”   沈怜雪想了想:“好,你自己小心一些,别睡太死。”   李丽颜笑着推她:“操心婆,安逸致都打不过我,何况是这小娘子。”   沈怜雪这才回了家。   她带着女儿洗漱泡脚,然后便同女儿道:“也不知是什么人,瞧着怪可怜的。”   沈如意随口说:“大概是杂戏里的秀才娘子吧。“   沈怜雪微微一顿,点着她的鼻尖说:“小机灵鬼。” 第41章 【二合一64-65章】……   次日清晨,沈怜雪刚醒来没多一会儿,就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   随之而来的,还有几不可查的敲门声。   “雪妹。”外面是李丽颜。   沈怜雪起身过去开门,就见李丽颜已经穿好衣装,戴好围裙,正在门外等她。   “你怎么这么早?”沈怜雪让她进屋,用几不可查的声音问,“那小娘子如何了?”   李丽颜叹了口气:“她发了热,我给她吃过药,还在昏睡。”   沈怜雪想到她昨日受伤又在外面昏迷,寒气入体,伤寒发热也却有可能。   “咱们这么出去,她醒来怕不是要慌张?”   沈怜雪给自己围上围裙,跟李丽颜往外走。   李丽颜道:“我原在安家时,学过两年书,勉强可以写几个字,我给她留了个条子,也不知能不能看懂。”   被沈怜雪惊讶地看过来,李丽颜嘲讽地笑道:“安家觉得我一个秀才娘子,大字不识太过丢人,这才教我的,倒也不是为我考虑。”   沈怜雪点头,道:“昨日看过那小娘子的手,她手指细嫩,没做过粗活,大抵出身不简单。”   这样的小娘子,很可能是识字的。   李丽颜点头:“咱们救她回来是发善心,却也不能光有善心,生意可不能耽搁。”   李丽颜对这些分得很清楚,她跟沈怜雪还要靠着每日摆摊来营生,哪里能闲着光救人,只顾着发善心。   那就不是善良,而是愚蠢了。   两个人出了门,取了菜回来,忙完之后又叫醒沈如意,这才一起出门摆摊。   今日生意很不错,一上午大约卖了五百多不到六百的样子,到巳时时沈如意又说想吃旋煎,沈怜雪便给她拿上钱,让她买两斤旋煎回来。   这条街做生意的摊贩大多都认识沈如意,沈如意可会吃,今日买这家,明日尝那家,还能给人说出个一二三四来,摊贩们一看她就忍不住逗。   在这条街上,沈如意自是跑不丢。   她跑走一小会儿,就捧着个油纸包回来:“娘,我买了羊肉和猪肉的,一样一斤。”   沈怜雪跟李丽颜已经收拾好推车,接过旋煎领着她往家走。   沈如意这才想起来昨日那个漂亮婶婶,仰头文:“丽婶婶,那个漂亮婶婶还在咱家吗?”   李丽颜摸了摸她的头:“在,不知醒了没,回去且要叫她起来再吃药。”   她们回去的时候,昨日雇佣的帮闲正等在那。   那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平日里沉默寡言,很是老实。   孙九娘喜欢叫他帮工,这么多年也都很愉快,沈怜雪这才直接寻了他。   见他等在那,沈怜雪忙取了最后一份煎饼给他:“陈叔,久等了。”   陈六郎沉默点头:“你们瞧瞧可好?”   沈怜雪几人便过去,进了她们的新厨房查看。   陈六郎是个很仔细的人,他把屋舍都收拾得很干净,就连墙壁也都擦过,那几个木架也都抹去灰尘,正整齐摆放在里侧。   他在门口放好凹槽,只要把推车停在凹槽里,灶台就会很稳固。   如此一来,沈怜雪她们就不用额外再修灶台,用这个日常用来摆摊的锅灶便可。   除此之外,他在灶台右侧摆好了长桌和条凳,也在另一侧放了两个小水缸并两个大木盆当水池。   这么一收拾,里面立即有了厨房样子。   沈怜雪颇为满意,给了他工钱并桌椅水缸的钱,然后又拖他帮忙买炭,买回来堆放在木架之后的箱中便好。   陈六郎高兴拿着钱走了,沈怜雪跟李丽颜把推车停进厨房里,两辆车整齐卡在窗户之下,新换的全开隔窗可以直接掀开,往外面散油烟。   娘三个看了半天,都很高兴,锁好厨房便上了楼。   然而她们干踏入二楼走廊里,就听到李丽颜家中发出“咚”的一声。   李丽颜同沈怜雪对视一眼,忙往前走了两步用钥匙打开房门。   她刚一打开门,一个瘦弱的身影便踉踉跄跄扑了出来,一头扑到李丽颜怀中。   李丽颜无奈地挑眉道:“可见是醒了。”   瘦弱的小娘子抬起头,露出那张因为发热而略有些薄红的脸,她仰着头看向李丽颜,原本无神的眼眸逐渐变得清澈起来。   她问:“你是谁?”   李丽颜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就听她继续说:“我又是谁?”   她这一问,门外两大一小三个人都愣住了。   还是沈如意反应快,当即就问:“婶婶,你不记得自己名字了吗?”   那小娘子沉默片刻,终于还是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了,我头很疼也很晕。”   她的脸只巴掌大,下巴尖细,那双清澈的眼睛却又大又亮,显得整个人纯洁又无辜。   硬要比较的话,她比沈怜雪和李丽颜都要漂亮。   她身上的那种美,是让人怜爱的美,是让人挪不开眼的震撼。   大抵因为沈如意是小孩子,所以她对沈如意的戒心最低,被李丽颜扶着回屋之后,她也只跟跟沈如意靠着坐。   沈如意是个非常善良的小姑娘,她拍了拍这小娘子的手,奶声奶气安慰她:“婶婶别怕,我们都是好人,是大好人。”   那小娘子低头看向她,目光一瞬有些眷恋。   她也不知道自己眷恋什么,但看着沈如意的时候,她总觉得有些熟稔。   或许,她也曾经有过这样一个妹妹,或者……这样一个女儿?   李丽颜长得明媚又艳丽,又高挑结实,那小娘子在三个人里最怕她,最后是沈怜雪同她轻声细语讲了昨日的事。   “我们怕你在外面冻上一宿会出事,这才把你带回家中,”沈怜雪面容温婉,温柔而慈和,她看着那小娘子说,“此处是丽姐的租屋,昨夜也是她照顾的你。”   那小娘子飞快抬起头,看了一眼李丽颜,然后便如同受了惊吓般低下头去。   “多谢,”她声音比蚊子还细,“多谢两位。”   沈怜雪叹了口气:“你当真不记得自己是谁了吗?”   那小娘子的面容一瞬又苍白起来,她额头都出了汗,显得有些痛苦。   “我……我的伤处很痛,”小娘子道,“若是仔细去想,就更痛了。”   “我到底是谁呢?”她焦急地说。   一个人处在陌生的租屋里,面对的是三个陌生人,最要命的是,无论对方还是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她难道是凭空出现的人?   沈怜雪同李丽颜对视一眼,安慰她:“无妨,你先把伤养好吧,一切等病好再说。”   这小娘子看起来十分柔顺,她举手投足间颇为文雅,即便不是高门大户的千金,也是小门小户的小姐,大抵同沈怜雪她们这样的普通民女不太相同。   但这样门第的娘子却出现在陌生之地,一听里面就有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只不过这些故事都随着那些消失的记忆,暂时无法寻觅。   小娘子顿了顿,却不太认同沈怜雪的说法,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裳,轻轻摸了摸锦缎上的缠枝并蒂莲,低声道:“我不能白吃白住,不能让你们平白养我。”   她道:“我想麻烦一下雪姐,借我一身衣裳,你们帮我把这身衣服当了,换了银钱当房租和药费。”   她看似柔弱,却又不肯受人恩泽,倒是个相当有坚持的小娘子。   沈怜雪想了想:“好,但我大多都是旧衣,这样吧,我们帮你买一身新的袄子回来,你穿新的如何?”   小娘子点头:“行,按雪姐说得办。”   虽然依旧惊惶无措,又在发热,但她却没有在这些琐事上多纠缠,而是迅速做了决定。   就在这时,沈如意突然开口:“婶婶,你可以看看自己身上都带了什么呀。”   如今在汴京,做什么都要花押,许多人花押写得并不熟练,就会自己刻印印章,随身携带。   这小娘子若当真是大家小姐,那她身上肯定有花押,仔细看过说不得有线索。   沈怜雪和李丽颜都没经过这样的事,一时间不知如何行事,沈如意倒是看过那本奇怪的什么王爷王妃的书,虽只看了几十章,但也是涨了见地,头脑更灵活一些。   那小娘子愣了愣,随即便道:“是啊,小囡囡好聪明。”   她说着,就开始在腰间和袖中摸索。   不多时,她就从袖中摸出一对金耳铛并一个银镯,看样子都是金玉堂中的成货,样式简单,并不如何精致。   摸出这两样东西后,她莫名松了口气。   她继续找,在身上翻来覆去翻了半天,最后只在鹿皮靴的靴筒里找到一个荷包,打开荷包,里面却只有一条绣着兰花的帕子。   除此之外,她身上就再无别的东西。   她盯着那帕子看了半晌,眼中几度闪过挣扎和彷徨,最终却还是白着脸摇了摇头:“我还是想不起来。”   她抚摸着帕子上精致的绣纹,轻声询问:“这是我绣的吗?”   李丽颜性格直爽,又有些大咧,她直接道:“想不起来便算了,先把伤养好,把日子过下去再说。”   “无论你是谁,都得穿衣吃饭,都得养活自己不是?”   话糙理不糙,那小娘子听了好一会儿,才抬头真诚地看向李丽颜。   这些话,她似乎头一次听,却又一下子便听进心里去。   似乎在她内心深处,一直渴望有人能这么同她说上一句:你要让自己好好活下去。   沈如意看着那优雅婀娜的兰花绣纹,见它在乱石上摇曳,在绿意盎然中幽静绽放,突然开口。   “婶婶,不如你起名叫兰儿吧,多好听呀。”   以前的名字既然想不起来,那就起个新名字。   小娘子低头看向沈如意,看着她那双如同黑珍珠一般的杏圆眼睛,抿了抿嘴中,羞涩的笑了。   她这一笑,犹如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婀娜多姿,飘摇待放。   “好,以后我就是兰娘了。”   ————   兰娘的那身并蒂莲衣裳,是沈怜雪同沈如意一起外出采买时当的。   因着衣裳用的是锦绣缎子,绣纹也是正经的苏绣,这一身衣服最后当了差不多两贯钱,沈怜雪问过兰娘之后,给她用的是死当。   她不想要赎回衣裳,只想着能多换些钱,尽量不让李丽颜和沈怜雪白养着她。   这两贯钱,她给了李丽颜一贯,全当是给李丽颜的房租,另一贯她给了沈怜雪,当做吃用。   她剩下的金耳铛和银镯也一并换了铜钱,托沈怜雪给她买了一件厚实的鸭绒袄子,这才安心留在李丽颜家中养病。   她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两三日光景,额头的伤便结痂,伤寒也退了,只是人还比较虚弱。   兰娘一直记不起来自己的名讳,也不知自己如何出身,她整日在屋里躺着,后来瞧见沈怜雪他们折油纸,便主动接了这活。   如此一来,她有了事做,病好得就更快了。   两间租屋,四个女人,似乎就这么平静地过了下去。   又过了两三日,又是下午卖肉夹馍时,才发现街面上多了不少巡警。   沈怜雪皱着眉看了看,同身边的李丽颜问:“刚巡警是不是已经走过一队?”   李丽颜正忙着摊煎饼,闻言只匆匆抬头一瞧,道:“好像是,大抵是因为年根吧,似乎年年都是如此。”   每逢年节时,以偷窃为生的贼偷们就倾巢出动,他们看准路上的每一个行人,只要有机会,就一定不会放弃。   只要能得手,只要能凑够回乡的路费,他们大多便会收手,踏上返乡路程。   不过这些贼偷并不多,他们大多是原籍河南府一带的闲汉,家中距离汴京并不远,路程之上不会耗费太多工夫,也不会太过贪婪。   剩下还留在汴京的贼偷们,可就没有那么好“满足”了。   过年之时,从十二月回乡到一月后返京的这些空屋,是他们经常光顾的好去处,即便返乡的百姓带走了大多之前之物,他们也能从中找出不少可以当卖的货品。   如此一来,汴京城中人人都谨慎起来,谨防家中进了贼偷。   沈怜雪毕竟独自带着女儿在外过了两年,她最是知道年末情形,闻言便道:“不幸中的万幸,如今我们家中有兰娘,有她在,贼偷一般不怎么敢上门。”   开封府中打击贼偷十分严厉,若是被巡警抓住,惩罚颇重,不死也要脱层皮,他们一般不怎么敢抢劫有人的租户。   李丽颜是第一年在外独自生活,闻言才叹了口气:“是啊,还好有她,不过我们还是要锁好门,以防万一。”   两个人说着话,沈怜雪突然感受到一道目光落到自己身上。   她猛地回过头来,便看到一个高大的人影立在自己面前。   男人穿着暗蓝的大氅,头上戴着风帽,那张如玉般的容颜在风帽下更显白皙。   他似乎自己也没意识到自己竟盯着沈怜雪看,被沈怜雪回望过来,这才迟疑地挪开眼眸。   “大人,”沈怜雪顿了顿,同他福了福,“可是要买肉夹馍。”   裴明昉颔首,道:“买十个,分两包包好。”   他身上有一股让人说不出来的正气,或许是因为之前几次经历,又或许是因他本人气度,所以沈怜雪一直都没有怕过他。   不知道为什么,但凡看到他,沈怜雪竟会有一种说不出的安心。   今日再度巧遇,沈怜雪倒是能同他说上几句话。   “大人怎么自己来买?”她下意识问出这句来,话说出口,才觉得不妥。   裴明昉目光微垂,只看向她忙碌的微红双手。   为了方便剁肉,沈怜雪并没有戴手套,即便摊子上热气腾腾,那双手也被寒风吹红。   但她从来没有瑟缩过。   裴明昉不由想起她被人围着嘲讽的那一日,沈怜雪的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茫然和悲伤,她似乎不明白为何那么多人要嘲讽谩骂她,也不知她到底做错了什么,会引得那些人对她指责。   她脸上的泪痕斑驳,头发凌乱,旁人看了只觉得她疯癫,但在裴明昉眼中,却是另一种模样。   他莫名感觉得出,那并非疯癫,只是是破茧成蝶最难熬的挣扎。   她想要挣脱束缚。   就如同曾经的他一样。   裴明昉自觉已经挣脱出来,成了现在人人称颂的裴宰执,他看到了沈怜雪身上的韧劲儿,所以明白她也一定可以。   他们看似不同,却又相同。   裴明昉对这个小小的,充满烟火气的摊位,有一种他自己都说不上来的亲近,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想要亲近这一对母女,却不想制止自己。   对于沈怜雪的问题,裴明昉并未觉得冒犯,他只是说:“有公务在身,刚好路过。”   沈怜雪点点头,没再多言。   两个人一下子便安静下来。   裴明昉的目光,便从沈怜雪通红的手指滑到了沈如意的脸上。   几日不见,他甚至对这个陌生的几乎不算认识的小姑娘有几分想念。   被裴大人漂亮的凤目看过来时,沈如意正在数笸箩里的铜钱。   她疑惑地抬起头,才看到是裴明昉。   沈如意眼睛一亮,冲他招手:“阿叔,你来啦。”   裴明昉第一次被人叫阿叔,颇有些新鲜,却并不讨厌。   他看着沈如意,看她头上晃动的兔儿帽,看着她红彤彤的小脸,也看着她欢快的眉眼和笑容。   裴明昉不自觉就跟着她笑了。   冷如冰山的裴宰执,无论是上峰下属,还是官家王爷,似乎都没什么人见过他笑。   他总是冷着一张脸,不是在批驳奏本,就是在阐明政见,这两个时候的裴明昉,都是最冷静自持的。   他是天生的宰执。   状元巷中的裴家太冷清了,除了官家和女使人力,似乎就没什么人气,他平日里不是对着裴安等几个亲随,就是一个人在书房处理政事,也无人同他谈笑。   许多时候,只有回到了公主府,或者见了亲人,他身上才能多几分人气。   但现在,他站在这个小摊位前,看着辛劳的母亲和可爱的女儿,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竟也生出烟火气来。   他看着沈如意,问她:“团团,你是叫团团吧?”   沈如意点头:“是呀,阿叔,大家都叫我团团,这是我娘给我起的小名儿。”   裴明昉只要听到她说话,看着她笑意盈盈的样子,他心里的所有紧绷和空茫就都消散了,这一刻,他是闲适和开心的。   他那张冷硬的眉眼仿佛冰雪消融般,不过错眼的工夫,就变得温柔慈爱起来。   这种温柔,是发自内心的,对沈如意的喜爱。   “你跟着母亲摆摊,”裴明昉温言道,“不觉得辛苦吗?”   沈怜雪剁肉的手微微一顿,却没有阻止女儿同这位位高权重的裴宰执谈天。   沈如意看他温柔,她不知道怎么的,也想同他亲近。   同对待每一个过来买煎饼或肉夹馍的食客不同,沈如意对他们叽叽喳喳,是因她本来就是个活泼的小姑娘,现在同裴明昉谈天,她却是因为想跟他多说些话。   她自己也闹不懂为什么,那双圆溜溜的眼睛看了看裴大人英俊的面容,自觉是因为裴大人长得好看吧。   “辛苦,但母亲更辛苦,”沈如意认真对裴明昉说,“我要跟母亲在一起,我们一起养活自己。”   她没有跟那些虚伪的大人一般,张嘴就是不辛苦,就是不觉得累,她累吗?也是累的,可这累却并不叫人难以忍受。   因为这累是带着期待,自己努力而来的累,辛苦中中没有眼泪,有的都是笑颜。   裴明昉身边皆是虚伪的达官显贵,突然听到沈如意质朴的童言,竟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接话。   他难道要说“你很乖,辛苦了”吗?   但他又说不出这样的话,他心里泛起一股说不清的酸涩感,若要仔细去探寻,那大抵是名为心疼的情绪吧。   裴明昉怔怔站在那里,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心疼一个陌生的孩童。   但他并未慌神太久,只不过片刻之后,裴明昉就伸出手,轻轻捏了一下沈如意的兔子耳朵。   “要是辛苦就休息,没有人会责怪你。”   孩子就应该不管不顾地玩闹,就应该开开心心,活在自己的世界中。   他们不应该被名为乖巧和懂事的夸赞裹挟。   沈如意听过这么多夸奖,这是第一次被一个大人说累了就休息,就如同母亲每一日跟她说的那样。   沈如意只觉得鼻子一酸,她吸了吸鼻子,对裴明昉点头:“好,团团知道了,阿叔放心。”   裴明昉看着她,唇角的笑意更深。   他用自己都听不出来的温柔语气说:“团团,提前祝你交年佳安。”   沈如意也学着他的语气,冲他点头:“那团团也祝阿叔交年佳安。”   这边一大一小说着话,那边沈怜雪已经麻利地包好了十个肉夹馍,她用大油纸包包好两份,又利落地系上麻绳:“大人,一共一百四十文。”   她依旧给的优惠价。   裴明昉并不会多给赏银,他对裴安招了招手,让他过来付账,然后才偏过头,扫了一眼沈怜雪。   他这一眼没什么情绪,只是在提醒她注意自己。   “沈娘子,”裴明昉如玉石叮咚般的嗓音响起,“近来开封不太太平,巡警和巡检司都在加紧巡查,你们务必注意安全。”   沈怜雪没想到她会如此提醒,立即冲他福了福:“谢大人提醒。”   裴明昉张了张嘴,他犹豫再三,最终还是道:“若有不妥,可去状元巷裴府寻我,报上你自己的名讳便可,报团团的也行。”   “即便我不在,管家也不会把你们拒之门外。”   这话说完,一向寡淡冷静的裴宰执也不由出了些汗,他别过眼去,匆匆丢下一句“告辞”,便快步离去。   在他身后,裴安接过沈怜雪递过来的油纸包,好笑地说:“我们大人就是这般性子。”   沈怜雪看着裴明昉远去的背影,也笑了。   “大人是好人。” 第42章 【二合一66-67章】……   明懿公主府中,赵令妧正在看宫里刚送来的锦缎,她一条一条摸着,看到一匹水红的团花缎子时,突然想起了甜水巷那个小囡囡。   那个叫团团的小囡囡当真是又伶俐又可爱,自从第一次得见之后,赵令妧偶尔还会想念她。   她也不知道为何,同李思静念叨过几句,李思静就说大抵是两人投缘,她瞧了团团心底里就高兴。   人与人的缘分,有时候就是很奇怪。   明明是素昧平生,天差地别的一大一小,赵令妧竟会同沈如意投缘。   偶尔在家中,还会想她是否过得好,辛苦不辛苦,累不累之类的琐事。   今日也不例外,她正在看那缎子,手里不停摩挲,似乎十分爱惜,边上的李思静就道:“殿下想做什么?”   赵令妧倒也不瞒着,只说:“这缎子若是给团团做一身小袄子,她穿了一定很好看。”   她如此说完,才惊觉自己竟还有这份心思。   “也是我唐突了。”   李思静倒是了解她,温婉而言:“殿下自来喜欢小囡囡,宫里面如今的几位小公主,殿下也是疼爱有加的,如今又与团团投缘,自然会有慈爱心肠。”   “倒也不并不唐突。”   李思静这么一说,赵令妧又不是个惯于犹豫的性子,便直接道:“送去织造所,叫她们做八岁的女孩儿袄裙,要绣绣球花的,里面要加貂绒。”   貂绒穿起来,自然比鸭绒的袄子暖和多了。   赵令妧既然要送礼,必然要送最好的,她才不会缩手缩脚,犹犹豫豫。   李思静福了福:“是。”   赵令妧又给两个儿子和长孙安排好了衣物鞋袜,这才道:“这两个孽障,这么大年纪还要我操心,就连官家赏赐,都是直接赏赐到公主府,就知道老二自己不会经心。”   “若我不管,这三个爷们就要风餐露宿,破衣烂鞋了。”   她说着,同李思静玩笑起来,便听外面传来宫女通传声:“殿下,二公子到了。”   裴明昉一直没成婚,虽将近三十的年岁,却还是个光棍。   如此一来,公主府里人人都贴心,只叫他二公子,但称呼裴大却就是侯爷了。   赵令妧有些惊讶:“这不年不节的,他倒知道回来?”   李思静命人把那些散乱的绸缎收好,一边让宫人都退出去,一边亲自去备茶。   待到裴明昉大步进了明堂,便只看到母亲一人坐在花厅边上,正在摆弄香炉。   “儿子给母亲请安,母亲佳安。”裴明昉拱手对母亲行礼,然后被叫起,坐到了椅子上。   “你怎么有空过来?”   裴明昉垂下眼眸:“今日正好有公务,路过桃花坞,便想着来看望母亲。”   裴明昉说着一挥手,裴安就把包着肉夹馍的油纸包放到桌上,也迅速退下。   “这是路过汴河大街时采买的肉夹馍,味道很好,香酥味浓,特地买来给母亲尝尝。”   赵令妧很是有些惊讶。   她这个儿子总是冷冷清清的,少时就满怀心胸抱负,想要做个治世能臣,端方自持得不像个少年郎,也正因此,赵令妧觉得他身上少了几分人味,做事从来都不讲人情。   若是寻常父母,定知道这样不好,长此以往,怕要得罪不少人。   但赵令妧贵为公主,便是官家都要叫她一声姑姑,她怕谁?她从来就没有怕过任何事。   所以两个儿子,想要如何便如何,想要当将军,她就让老大当将军,想要做文臣,她就让老二做文臣。   她给了孩子们最广阔的天地。   但她却没想到,到底有人心狠手辣,还是看不得少年意气风发,想要在他羽翼未丰时,折断他的翅膀。   赵令妧绝不允许,绝不允许有人敢动她的孩子。   只是当时打击太大,裴明昉一病不起,缠绵病榻一月才渐渐好转,赵令妧对儿子心软,儿子坚持要自己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她便没有出手。   当年的幕后黑手,裴明昉这几年也陆续清除干净。   只剩下,只剩下最后的那一个。   成长了之后的裴明昉颇有耐心,他自己疼过,也知道如何让人从骨子里疼,因此,他并不着急捏死最后的那一只蚂蚁。   官家重病,晋王年少,如今的汴京正是风雨飘摇时,他不能以一己私欲动荡国朝根基。   这些话,都是这几年裴明昉同赵令妧诉说的,她了解了儿子的想法,也放手让他去做。   只是,只是她依旧心疼儿子,年将三十却依旧孑然一身,孤单而冷清地过着“日子”。   而她这个一直冷冷清清的儿子,居然会逛汴河大街,也会采买新鲜吃食。   赵令妧想到肉夹馍三个字,突然心中一动,她内心深处,隐约有些灵感和声音渐渐苏醒。   “你买的,是不是团团家的?”赵令妧笑着问。   裴明昉略微有些吃惊,但他并未问母亲为何会认识团团,只说:“是,吃过一次,味道极好。”   赵令妧笑意更浓:“团团是个很可爱的小囡囡,她母亲也是个好女人。”   “人好,手艺也好。”   裴明昉这一次竟没立即回答,他犹豫片刻,竟然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这是赵令妧第一次看到儿子对一个女子如此慎重。   大多数时候,若是赵令妧说起谁家女儿来,他只会沉默而疑惑地看着她,似乎根本就不知道她说的是谁。   但现在,他不仅知道团团的名讳,甚至知道她们母女两个一起摆摊,对于沈怜雪,他竟也是认识的。   这可真是太难得,也太叫人欢欣鼓舞了。   李思静上了茶,很快就退了出去。   花厅便只剩下母子两人,裴明昉才低声开口:“母亲,你是否……是否在甜水巷搜查当年那位女子的身份?”   裴明昉是当朝宰执,是官家跟前的心腹红人,政事堂里数他年纪最轻,却也只他主意最正。   跟他一样的强硬派大多都是他的同窗、发小甚至亲戚,汴京里许多事,都逃不过他的眼。   明懿大长公主要查甜水巷的人口,这时并不是秘密,人人都当她当年丢了价值不菲的银钱,因此在入宫当值时,代理开封府尹的靖王赵衸便玩笑似地问他:“姑母当年丢了什么?如此大动干戈。”   也正是如此,裴明昉便猜到母亲有了新的线索。   “母亲,可否把你知道的线索告知于儿子?”   裴明昉抬起头,颇为恳切地看向赵令妧。   这八年来,裴明昉苦苦寻觅,赵令妧细细探寻,对方一直都杳无音信。   这个原本就来历不明,又失去一切踪影的女子,让裴明昉心魔更深。   因为他就连道歉、补偿和挽回,都不知道要找谁,都不知道要如何做。   他只能按照自己少时的理想,努力做个治世能臣,努力开创清明盛世,只有这样,他才会忙碌得没有时间去回忆过去。   他甚至总觉得对方再也不会被寻觅,恍惚之间,总以为年那一夜不过是他做的噩梦,如今梦醒了,纠缠他多年的梦魇似乎就散了。   就在他即将死心时,公主府这边却开始有了新动作。   这让一向心绪稳定的裴明昉也不由有了些许期待。   他同赵令妧从来不藏着掖着,母子两个总是有话就说,知道了这件事,他便抽空过来问一句。   若是当真能寻到人,那是最好的,无论结果如何,但求心安,若寻不到,能有线索也尚可,只要锲而不舍寻找,总能有结果。   在裴明昉这里,就没有做不成的事。   赵令妧见儿子神态坚定,颇有些笃定和坚持,不由叹了口气:“确实是有了线索,且这个线索十分清晰,就差实际寻到人了。”   裴明昉心中一跳。   赵令妧看着他,一字一句把过程都说清,最终道:“孙九娘不愿意说,我也不能强求人家,她作为一个房东,有自己的操守和坚持,但我们也可以根据她的话,侧面巡查。”   “我同思静商议,觉得那户人家似乎在甜水巷出现过,就是玉佩出现在楚府的那几日,所以我才派人只巡查那几日的租客。”   裴明昉认真听着母亲的话,他半垂着那张同母亲相似的凤目,目光不悲不喜,神情冷淡而自持。   若不看他那双紧紧捏着椅子扶手的手,任何人都会以为他在议事堂议政。   赵令妧说得很仔细,最终她道:“虽已寻了巡检司,也同开封府打过招呼,但汴京人来人往,每日都有万人进入,又有万人而出,即便把位置定在甜水巷,也很难查清。”   “只能一点一点找附近租客询问,但收效甚微,因已过去数十日,大多数人都已不记得,甚至不认识这么一户人家。”   最难的不是没有人力,不是没有官身,最难的是他们根本不知道这户人家的细节,不知道他们到底几口人,姓什么,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   赵令妧又叹了口气:“慢慢找吧,年节前若还不行,我便再去问问那孙九娘,只得如此了。”   而裴明昉却缓缓抬起头,他轻轻松开捏着扶手的手,对赵令妧缓缓开口:“母亲,你有没有想过,或许这户人家,甚至只是当年那名女子,都还在甜水巷中?”   赵令妧微微一顿:“什么?”   她坐直身体,炯炯有神看向儿子。   裴明昉斟酌片刻,道:“依母亲所言,孙九娘是甜水巷的老房东,她也是汴京的坐地户,对于甜水巷、淡水巷一带,她是很熟悉的,因此,租客情形,尤其是长租的租客,同她应当都很熟悉。”   “那枚玉佩,”裴明昉声音突然有些干涩,他停住好久,才继续道,“那枚玉佩在那种情形之下遗失,被对方带走,她不可能不知这枚玉佩代表什么,她当年悄无声息离开,就是不想让人知道她的身份。”   “既然有所顾虑,就不会轻易拿出来玉佩,既然拿出来,只有两个可能。”   “一,是对方已经放下过去,准备当卖玉佩让自己生活更富足。二,则是对方已经过不下去,只能当卖玉佩让自己可以活下去。”   裴明昉的声音,随着这句话语逐渐低沉。   “母亲也言,孙九娘说她把玉佩还了回去,应当是她的真话。”   “若非她知道,或者对方告知她玉佩很重要,她聪慧的儿子,又为何要教同窗撒谎呢?”   ————   赵令妧猛地睁大眼睛:“你是说,楚小郎君的撒谎,不是为了保护同窗,是因为郑小郎君自己同他恳请,让他不要说出玉佩来源。”   裴明昉点头:“正是如此。”   “楚家三郎并非愚钝之人,他能看出李令人的身份,大约能猜到她出身非富即贵,这种情况下,他是不会故意撒谎为家族蒙羞的,甚至还扯了那么糟糕的谎言。”   “他之所以这么做,便肯定是受人所托,那么拜托他的这个人,除了郑欣年不做他想。”   “这是楚家三郎对同窗的气节和义气,也是文人的风骨。”   重诺,守信,才是真君子。   赵令妧没有去过书院,不知这些年轻的小君子们会如何行事,如今听儿子这么一说,她才恍然大悟。   “这么说来,孙九娘很可能知道这枚玉佩来历非凡,而玉佩又从她手中意外丢失,这才叮嘱郑欣年,因此引发了后面的一连串事故。”   这么一分辨,前后就全都说得通了。   赵令妧缓缓吐出一口气,然后才道:“还是你机敏,我同李思静左思右想,还是没推敲出大概。”   裴明昉思维异常清晰,他道:“母亲关心则乱,又不知这些小君子的德行,误会是很正常的。”   “所以我们大概可以判断,这枚玉佩的主人,有超过七成把握还在甜水巷中,并且她很可能不知道这枚玉佩丢失过。”   剩下三成,就当真如同孙九娘所言,已经离开了汴京。   但人一旦离开汴京,就如同大海捞针一般,再也寻遍不着。   “即便是儿子,也无法动用全国之力,只为一己私欲,再说,我们是在也没有更多线索了。这三成可能,儿子只得先行放弃,先追七成可能。”   “事发时,”裴明昉再度垂下眼眸,他修长的脖颈微垂,让人看不清面容,“事发时似乎是在金玉街,我那日同那人吃酒,最后的记忆也就停在那里,后来再醒来,却在左近的白纸坊中,深更半夜,一个孤身女人独自出现在白纸坊,住家不会太远,左不过三条街巷。”   这些话,当年母子两个已经反复斟酌过,也寻了借口,在白纸坊左近的三条街巷仔细搜寻。   却一无所获。   而那块宫中所出的玉佩,成了唯一的线索。   谁都想不到,它会那么意外地出现,被李思静看到,被赵令妧最终查到线索。   时也命也。   裴明昉心中突然一空,他仰起头来,房顶之上的巨大横梁。   这一刻,他空落落的心,也似乎有了依靠。   希望这一次,可以让他寻到想要寻找之人,给八年前的事一个了结。   裴明昉偏过头,看向担忧看着他的母亲,道:“母亲,依儿子所听所闻,这位孙九娘同她的儿子一样诚恳仗义,那么她就一定会保护弱小,保护她认为可以被自己保护的人。”   “以她的见地,大约知道这枚玉佩来历不同寻常,无论她知不知道玉佩背后之事,她都会下意识保护玉佩的拥有者,而这个人,她一定很亲近,很熟悉,可以为之同母亲撒谎,可以冒着风险欺骗权贵。”   “这个人同她的关系一定不简单,无论这个人是否就是当年那个人,但她一定跟那个人有关系。”   “只要能找到玉佩的拥有者,这条线索就彻底清晰起来。”   赵令妧听了他的话,不由心绪澎湃。   “那我们如何查?”   裴明昉道:“先查她手下有多少租户,以近一年一直在汴京的为优先,无论什么身份,都列成书册,逐一排查。”   他说的排查,定要动用公主府的人脉,而非直接入户搜查。   裴明昉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如今代理开封府尹的是靖王,但他近来也有大事,无暇顾及许多,倒是给了我们机会。”   此事裴明昉自己知道后,赵令妧心里就有底,他看着面容淡然的儿子,颔首道:“好,你去安排便是,府中属官你也尽可动用。”   裴明昉起身,恭恭敬敬同母亲行礼:“多谢母亲多年来对儿子的关怀,若非母亲如此关心,李令人也无法对这枚玉佩记忆犹新。”   赵令妧道:“你这孩子,同母亲说这个做什么?”   她顿了顿,犹豫再三,还是道:“明昉,你同母亲说,你这辈子就当真要一个人过一辈子?不娶亲也不生子?”   当年他在病榻上,挣扎着对母亲说,无论因为什么,无论是否是他本意,甚至无论他是否也是受害者,最终伤害了另一个人的是他自己。   他不能害了良心。   他所做已经并非君子所为。   他做了错事,就要承担后果,在此事了结之前,他没有办法对另一个女人许下承诺。   这难道不是又害了一个人?   他当年面容惨白,瘦骨嶙峋,明懿长公主心疼儿子,含泪答应了他。   然而多年过去,她看儿子过得这冷清日子,她又不忍心。   但裴明昉政务繁忙,十天半月才能过来看看她,母子两个坐下来,大约也都是关心彼此身体,旁的话赵令妧又说不出口。   裴明昉是她儿子,是她亲自养大的,她最是知道他的性子,所以一直没有劝说。   如今,这个口是裴明昉自己开的,也是他自己主动诉说当年之事,所以赵令妧才终于能开口问一问。   哪怕有一线希望,也是好的。   然而她问出了口,儿子的回答依旧没有变。   “娘,”裴明昉换了小时候的亲密称呼,“娘,我做不到。”   他不想做个背信者,不想害更多人,所以他不去想也不去期待,只要日子能过下去,就没什么不好的。   赵令妧眼眶通红,她低下头,用帕子在眼底轻轻擦了。   “但你真的不对任何人动心吗?”赵令妧哑着嗓子问,“这么多年,你真的没有欣赏过谁?惦念过谁?又或者……喜欢过谁?”   母亲叠声的询问,仿佛一把锤子,不仅一下一下砸在他心口,也砸入他脑中。   他木然的,几乎是来不及反应的,眼前突然出现一道倩影。   女子穿着最简单朴素的素青袄裙,她一头乌黑的长发都抱在素色包头中,粉黛未施,头面皆无,似乎寡淡之极。   但她认真做着煎饼的容貌,却早就印刻在裴明昉心里。   就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会这么关注她,惦记她,甚至想要亲近她。   未及数面,已然难忘。   他不知道沈怜雪记不记得,他却清晰记得,两个人第一次相遇是在南牌坊街前。   那一日有人的驴惊了,就要往人群中冲来,那么多人闪躲不及,都是下意识保护自己,却只有沈怜雪迅速弯下腰,把女儿抱进怀中。   她用自己单薄的后背,给女儿铸就了铜墙铁壁。   裴明昉当日休沐,只不过路过南牌坊街,却在惊鸿一瞥之间,记住了沈怜雪和沈如意的面容。   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   后来再见时,他以为是自己记忆超群,见之不忘,但若去回忆那日当街冲撞的男子,他又已全无印象。   他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念念不忘,什么叫喜欢难舍。   如今母亲一句话,却点醒了他。   裴明昉坐在那,长久不能言语。   不过只见了三四面,为何竟会念念不忘?   落日的余晖穿过窗楞之上的雕花,如星辉一般落入明堂。   年轻宰执的面容被那星辉照耀,刀刻一般的侧脸锋芒毕现,笃定从容。   但他那双低垂的凤目中,却满是迷惑和不解。   还有一种,意识到一切的慌张。   赵令妧自己是过来人,她一看裴明昉如此,便知道他这些时日确实遇到了什么事,亦或者……遇到了什么人。   但前事未结,今生难解,即便他以后当真能明白自己的心思,怕也只能遗憾错过。   那太可惜了。   赵令妧眨了眨眼睛,滚烫的眼泪潸然而下。   八年前,她为儿子的惨境哭过,八年之后,她依旧为了儿子落泪。   这个刚强了一辈子的女人,只会为儿子心疼软弱。   “启之,”赵令妧的声音带着泪意,“娘不逼你,娘也不求什么儿孙满堂,家族繁盛,娘只希望你跟你哥哥过得好。”   “我知道,我知道我这么做自私极了,但我没办法,我是你的母亲,从你还未出生,我的心就偏向你。”   “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是从来打不破的母子亲情。”   “我私心里,就是想让你过得好,”赵令妧边说边哭,眼泪顺着脸颊流淌,“你若有喜欢的人,无论什么身份,无论什么性子,娘都能接受,娘甚至感谢她能让你感受到爱意。”   “娘只怕你错过,一旦错过,你就会懊悔,会难过,会夜不能寐。”   “人生不可能重来,错过就是错过,有些事,有些人,失去了就再也不能挽回,”赵令妧流着泪,言辞恳切地说,“娘自私地希望你能跨过自己的心门,不要再为旧日的阴云所笼罩,希望你能放下过去,放过自己。”   “毕竟,娘始终认为,当年不是你的错,”赵令妧道,“你那时候才二十一岁,被人所害,被下了那么重的药,你的痛,你从来不说,但娘都知道。”   裴明昉猝不及防低下头,不让母亲看到自己眼底的泪意。   这些话,赵令妧从来都没跟他说过。   原来,原来母亲为了他的事,竟然这么痛苦难过。   裴明昉放在膝盖上的手紧紧攥成一团,他张了张口,最后也只是唤她一声:“娘。”   赵令妧哽咽道:“启之,娘也不求别的,若你当真能看明白自己的心,确定自己喜欢那姑娘,确定自己想要同她一生一世,那你就把事情全部告诉她。”   裴明昉抬起头,仓皇地看向赵令妧。   赵令妧含着泪笑了:“能被你喜欢的,一定是很好的姑娘,娘知道她一定也不喜欢你欺瞒她。”   “在追求她之前,你就告诉她真相。”   “无论结果如何,但至少,你可以问心无愧。” 第43章 【二合一68-69章】……   沈怜雪和沈如意娘几个这几日日子过得特别充实。   她们每日上午卖煎饼,中午午歇,待到下午酉时左右,再出摊一个半时辰,卖煎饼和肉夹馍。   如此一整日忙碌下来,李丽颜一日都能赚得六七百文钱,这比在余七郎茶坊赚得都多。   而作为东家的沈怜雪,每日大约赚不到三贯钱,这样的收入令她颇为震惊,头几日总是有些恍惚。   晚上同女儿睡前谈天,她道:“真没想到做吃食可以赚这么多钱,若是放在过去,我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若是她再勤勉一些,整天都出摊,一整日所赚大约都能赶得上沈家的香水行。   不过沈家的香水行因为养活了许多人,那么多场工,人力和女使,都要靠着沈家吃饭,刨除这些工钱之后,才是沈家的纯利。   沈怜雪这个摊子,只有她跟李丽颜两人,全靠自己辛苦赚钱,是很不一样的。   不过即使辛苦又疲惫,但她精神头却一日比一日好,自觉身体也比以前硬朗了。   毕竟她现在每日都在巷子里来回走,摆摊时也都是站着,风吹雨打之下,竟是比以前气色要好得多。   她同女儿感叹一句,沈如意就说:“那是因为娘的手艺好,做的东西好吃。”   “如果做得不好,便是再便宜,也卖不出去。”沈如意一本正经点评。   做吃食生意,最要紧的还是味道。   有的脚店,就比如卖蜂糖糕的那一家,整日里没什么生意,半死不活地都要交不上房租,有的正店却宾客盈门,每日从早到晚不停歇。   就像是朱雀大街上的白矾楼,除了三层楼高的主店,如今在汴京四处还开了几家分店,那生意红火让人眼红,甚至因它有了俗语。   未至白矾楼,白来汴京城。   往来汴京的游客们,若是不去一趟白矾楼,都似乎没领略过汴京风光一般,让人扼腕叹息。   生意好到这个地步,偶尔宫中摆宴,都会叫白矾楼的席面,当真是无人能及。   同样是做生意,同样是卖吃食,各有各的不同,各有各的好坏。   沈如意的意思很简单,就是因为母亲的手艺好,所以生意才好。   别看那小小的煎饼似乎不难做,只要熟练就能做的漂亮,但面糊、酱料、酥饼却缺一不可,沈怜雪自己做过配比的方子,就是比旁人做的好吃。   煎饼好学,肉夹馍却难了。   那十几种香料配比当真不好品味,就连整日饮茶品菜的老饕,也很难立即分辨出熬煮红烧肉的香料,更别提沈怜雪对每种香料都做了调整,使得整体味道更是浓郁芬芳,一点都不腥臊,反而有股肉味的醇香。   如此一来,肉夹馍的生意便越发好起来。   不过肉夹馍卖的比煎饼贵一倍,做起来也颇费事,每每都要提前一日腌制熬煮红烧肉,又要和面做馍饼,很是辛苦。   后来兰娘身体好些了,主动接过了看炉火的差事,让沈怜雪和李丽颜都松了口气。   兰娘看起来是个十指不含阳春水的娇小姐,她柔软病弱,一双柳叶眉总是轻蹙含泪,让人看之心软。   但她性子还是挺惹人喜欢的。   不埋怨,不做作,甚至不怨天尤人,自怨自艾。   她就如同水中的蒲草,只要有水,就能坚韧生长,不畏惧任何寒风暴雨。   相处了几日,沈怜雪跟李丽颜便都接纳了她,就连沈如意也一口一个兰婶婶,叫得可欢。   母女两个躺在床上,身上是柔软的鸭绒被,床上是厚实的帐幔,脚底踩着汤婆子,暖烘烘的。   沈如意滚在母亲怀里,小小一团,比那汤婆子还暖人。   母女两个絮絮叨叨说了会儿话,沈如意便打了个哈欠,不经意地道:“娘做肉的肉汤都很好吃。”   沈如意很喜欢略带甜口的吃食,沈如意如今很是舍得,每每做完红烧肉,就会用肉汤熬白菜粉条,亦或者萝卜蘑菇,如此煮出来的菜品带着浓郁的肉香,沈如意能吃一大碗饭。   那肉汤淋在白饭上,浓油赤酱,盈满丰润,一口下去,肉汤裹在每一刻饱满的白粳米上,让人都来不及仔细去咀嚼,恨不得整碗都咽下肚去。   沈怜雪听到女儿的小肚子发出呱呱声,嘲笑她:“小馋猫。”   沈如意不好意思地笑笑,突发奇想:“娘,那肉汤我总觉的浪费,不如我们卤点别的东西,搭着卖?”   沈怜雪发现自己的女儿,总有想不完的赚钱主意。   聪明又伶俐,任何小姑娘都比不上。   沈怜雪便问:“你觉得卖什么好?”   沈如意想了想:“卤蛋很好吃的,便是拿回家去,这个季节也不会坏,能放好些时候,也可以卤豆皮,香菇或者莲藕,我都爱吃。”   这些都是好带又好放的食物,买了回家去,可以配饭当菜吃,也不贵。   沈怜雪认真思索着女儿的话,半晌开口:“倒是可以试试,每日晚食售卖,肉夹馍很快就卖完了,既然也要等丽姐,不如添点花样,让食客们多买些东西。”   在汴京,做什么生意的都有,沈怜雪根本不担心如何盛放吃食,她只是觉得人手不足,只有两三个人忙还是太辛苦。   沈怜雪思索着这些,困意袭来,她就搂着女儿安然睡去。   次日忙完上午的摊子,沈怜雪趁着午食用饭,对李丽颜说了昨日的想法。   李丽颜其实没什么厨艺天分,她只能按照沈怜雪交待的来,这么久了,也就只能干体力活,比如做煎饼、和面、烧炭和洗菜,这些力所能及的工作,她往常都是抢着干的。   对沈怜雪的决定,她从来都是点头,还要夸奖一句:“雪妹真厉害。”   一边的兰娘默默吃了两口饭,然后才说:“我可以卤菜。”   她抬起头,露出那张娇美纯洁的脸,她低声道:“只要告诉我火候,我就知道要什么时候取出,洗菜我也行的。”   兰娘一边说着,一边崇敬地看向沈怜雪和李丽颜。   “我以前……”兰娘顿了顿,眉头轻蹙,我见犹怜,“我以前从来不知道,女子靠自己,可以做这么多事。”   她这么说着,似乎想要努力回忆起过往岁月,但话到嘴边,却依旧什么都想不起来。   兰娘轻轻捶了捶有些隐隐作痛的额头,却还是坚持道:“我一直以为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但是看姐姐们都那么努力,我也想要努力一下。”   “总觉得,只要努力,哪怕只能往前走一小步,”兰娘羞涩一笑,“也是好事。”   她从羞涩沉默到如今的努力健谈,也不过十日工夫。   有时候,身边人的影响,往往能迅速改变一个人。   兰娘或许确实是个性子沉闷又羞涩的小娘子,但她总是跟沈怜雪她们在一起,看她们天不亮就起来摆摊,一整日都在努力做食物出去营生,晚上坐在一起数铜子的时候,每个人的脸上都是笑意。   那种靠自己努力有所收获的满足感,是任何事情都比不了的。   兰娘近来也慢慢开始帮着洗菜叠油纸,她也能帮着看锅看火,沈怜雪便把她那一贯钱还给她,说她做的活计可以算一日三餐。   但兰娘也想做更多的活。   她也想试试,努力辛苦一天之后,坐在灯下数钱是什么感觉。   沈怜雪同李丽颜对视一眼,沈怜雪便笑了:“好,回头我试好火候,这个差事就交给你,单给你算这份钱,你细心认真,也有天分,能做得很好。“   兰娘看了看鼓励地看着她的两大一小,抿着嘴笑了。   她的笑就如同她们给她起的名字一样,兰若娉婷,幽静美丽。   “我真的有天分吗?”   沈怜雪点头:“有的,你之前看火候,就看得很好,也知道怎么稳住炉火,要想做好吃食,最重要的就是调对火。”   “火候到了,一切就都有了。”   她颇有耐心,同兰娘多说了几句,兰娘听得颇为认真,忙不迭点头。   李丽颜根本不认真听她们如何说,她听也是白听,只领着沈如意:“团团,吃个萝卜丸子,你不是爱吃这个。”   沈如意点头,张大嘴啊呜一下吃了一整个丸子:“好吃。”   沈怜雪做的萝卜丝丸子,里面加了黄豆面和粟米面,吃起来又香又脆,沈怜雪每次都做上两三斤放着,冬日里只要在锅里烘一下,就能重新酥脆起来。   娘四个吃完饭,沈怜雪她们去午睡,兰娘不用出工,中午都不困顿,便留在厨房洗菜。   下午要用的香菜葱花她会提前准备出来,出摊时刻直接用。   午时便安静过去,待到娘三个醒来,沈怜雪把晚上要用的猪肉提前煮上,然后便领着女儿出去买莲藕和豆皮。   这个时候,只小码头的菜船有菜卖。   沈怜雪把这几种吃食每样买了十斤,又叫送了五十个蛋,这才同女儿往十里坊去。   两人路上走着,就感觉到街面上的巡警越来越多。   沈怜雪微微蹙起眉头,领着沈如意往边上躲了躲,就听到一道嗓音:“沈娘子,团团。”   母女两个抬头,就看到司马泽意气风发往她们这边走。   沈怜雪同他见礼,沈如意也甜甜喊了一声阿叔,司马泽才问:“你们去采买?”   沈怜雪点头:“是,司马什长在出巡?”   一说这个,司马泽的脸色就有些不好看。   不过他很快就重新扬起笑脸,只是看着团团说:“是,近来年底,巡检司都很忙。”   “不过……”司马泽犹豫片刻,还是压低了声音说,“不过沈娘子和团团近来要小心些,若是瞧见行迹诡异的生人,定要立即上报巡检司。”   沈怜雪有些吃惊:“原来巡检司在寻人?可是有贼偷流窜?”   司马泽那张平凡的面容上,第一次浮现起嘲讽的表情。   但那嘲讽却并不长久,不过一阵风,就吹散了。   司马泽压低声音道:“是啊,寻人,达官显贵们的把戏罢了。”   ————   沈怜雪并非愚钝之人,她大约一听,立即知道巡检司最近增加巡逻人手,大抵是因皇亲国戚的私事。   所以他才如此愤懑,满脸都是不满。   但即便如此,他也不能当真说出什么来,最后眼看队员要走远,这才匆匆留下一句:“你们要小心些,万事安全为上。”   说完,司马泽就迅速离开了。   沈怜雪回头看他一眼,低头看了看女儿:“听见啦,以后可不许跟燕子跑出杂院。”   沈如意哦了一声,然后才说:“到底寻的谁啊,司马阿叔好忙的。”   原来他们一个时辰巡逻一班,在早中晚行人多时会加班,大多数时候都不会这么密集巡逻。   如此看来,这个失踪的人可能大有来头。   沈怜雪一下子想到了住在家中的兰娘,但又想到司马泽话里话外都在说皇亲国戚,她又摇了摇头。   兰娘那样的性子,如何像是皇亲国戚。   沈怜雪笑着拍了拍女儿的头,母女两个去了十里坊,在街上寻觅半晌,最后定了一百来个小巧的竹碗。   这竹碗巴掌大,一节竹子对开,可以做两只碗,剩下的部分店家会做别的,比如竹签勺子等,总归不会浪费。   这种竹碗卖的很便宜,大约三文钱一个,汴京一带的吃食铺席用的都是这种竹碗,又轻又好用。   食客们可在摊位边上吃,吃完了把碗还回去,也可以给钱带走,总归都很便宜。   那种生意好的固定摊位,食客也有自己带盘碗过来买好,回家去吃自是更方便些。   对于汴京百姓来说,只要不让自家做饭,怎么着都行。   沈怜雪原不觉得,自己开始摆摊之后才发现,汴京的百姓们对美食有着莫大的兴趣。   他们爱吃,会吃,又特别舍得吃。   她的生意好,一是如同女儿所言,确实是味道好,再一个也是因为百姓皆懒得自己做饭,大多都是寻觅外食。   而汴京又拥有十几万户百姓,如此庞大的买家,成就了繁荣的汴京,成就了汴京的各行各业。   百姓们可以自给自足,自产自销,在这座繁荣的都城中幸福地活下去。   衣食住行,柴米油盐,样样都有人营生,只要好好做,只要比旁人多出些许优点,就能赚到银钱。   沈怜雪定好竹碗和竹筷,便领着沈如意回了家。   家中,李丽颜已经开始切莲藕。   她只学会了切大块食物,比如莲藕、芋头等物,肉是不会切的,一切就歪。   要做卤味的莲藕需要提前切成小块,蛋和蘑菇要洗净,豆皮则是直接下锅熬煮就好。   这几种都是很吃汤料的食材,炖煮时间越久,味道越浓郁。   沈怜雪先煮了一锅,觉得鸡蛋带壳不是很入味,想了想还是决定煮熟剥壳后再进行卤制。   汴京一带的莲藕最好的是左近鄂州东湖所出的,莲藕粉嫩软糯,清香扑鼻,若只煮熟来吃,有一股很清淡的甜味。   这种莲藕是最贵却也是最好吃的。   沈怜雪虽是做铺席的,却对吃食很挑剔,她既要做,就挑味道最好的,做卤味当然以东湖莲藕最佳。   沈怜雪都没犹豫,就选用的而这种莲藕,一斤要十文,赶得上鸡鸭杂碎了。   但好吃确实是好吃的。   被肉汁卤过的莲藕,在清甜中增加了肉汤的香浓,因炖煮五花肉时加了酱油,所以色泽赤红,把莲藕染得水红一片,颜色也很好看。   当然豆皮也特别适合。   沈怜雪买的豆皮是老字号,一共有两种,一种是豆干,更硬一些已经有了调味,另一种就是劲道的薄豆皮,一般都是切成寸长的条状,软软弹弹,既有较劲儿又不软烂,加上肉汁炖煮后,味道更是绝了。   除此之外,表现最好的大概就是萝卜。   冬日的大白萝卜又甜又脆,被肉汤熬煮之后,褪去辛辣之味,增加了清甜,一口下去比五花肉还好吃。   让人越吃越上瘾。   娘几个一样盛了一小碗,围在一起吃得不亦乐乎,最后沈如意摸了摸圆滚滚的小肚子:“晚食要吃不下了。”   沈怜雪刮了一下她鼻子:“你还想吃晚食,一会儿回来吃个蛋就差不多,仔细积食。”   她们把每一种都试了两三次,最终订好了火候和时间,然后又讨论着加了几种卤味。   “我记得豆腐张家是不是也卖腐竹?那个卤了应当好吃,”李丽颜见多识广,吃过的东西多,自然想法也多,“我寻思着芋头和木耳应当也是可以的。”   李丽颜这么说着,兰娘就在边上记,她们还有个简单的账本,每日售卖总额会简单记录一下,以便计算。   要做的吃食也列在账本上,当然是兰娘来了之后才开始仔细写的。   把每一日要如何上工如何准备食物都写得清清楚楚,这样一来倒是更井然有序一些。   这么忙了一下午,便到了傍晚时分。   兰娘依旧留下看家,而沈怜雪三人便又一起出了摊。   这一次,沈怜雪的摊位上的盛放卤肉的大铁锅,放得更满了,腾腾的肉香散在寒冷的冬日中,萝卜卤蛋和豆皮在肉汤里翻涌,却引得路过行人吞咽口水。   好香,真香啊。   那香味如同带着勾子,勾住了每个路过的行人。   沈怜雪甚至还没来的及招呼,就被食客涌上来问:“老板,今日又要卖什么?实在是太香了。”   这个小摊位上,似乎总能有好吃又新奇的吃食。   无论是煎饼还是肉夹馍,都是又方便又好吃,可以带回家,也可以路上捧着吃,一点都不耽误事。   而今日,难得看到这两个推车上摆满了竹碗。   沈怜雪现如今已经能淡定自如给食客推荐自己的食物,听了食客的问话,她立即就回答:“用炖煮红烧肉的肉汤熬了些豆皮莲藕,都是素菜,一碗五文钱,带汤,竹碗市价也是三文,都是老规矩。”   铺席的老规矩就是买碗三文,用完再还免费,用自己带的碗也免费。   五文钱一碗的,用肉汤熬煮的素菜,一开卖就很受欢迎。   竹碗的巴掌大,莲藕和萝卜这样的大块,可以放五六块,末了再淋一勺肉汤,香得不行。   而且沈怜雪不拘泥什么类型,一碗就是五文,要几种食物都可以,能塞满满一碗。   蛋是单算钱的,一文钱一个。   豆皮之类的放得就更多一些,但食客若要买,肯定不会只要豆皮,大多都会各种都要上一些。   一样一块,差不多一碗就满了。   第一个食客直接买了一碗,他也不走,站在边上吃。   一阵风吹来,浓郁的肉香吹得到处都是,后面的食客有些着急:“大哥,好吃吗?”   那男子顾不上烫,匆匆忙忙吹了一下萝卜,便狠狠咬了一大口。   “哦豁,”他不停呼着气,“好烫,好烫。”   这么说着,他也舍不得把嘴里的吃食吐出去,囫囵个咽下肚去,脸上甚至都洋溢其笑容来。   “真香,”他对后面的食客说,“这一碗能吃半碗白饭,真香。”   “我觉得萝卜最好吃。”他又总结了一下。   但是第二个买到卤菜的食客就不那么认为了:“不,我觉得莲藕最好吃,老板真舍得,这用的是东湖的莲藕吧。”   东湖的莲藕贵,这个大家都知道,能在五文钱一碗的素碗里放东湖莲藕,显然沈怜雪是真舍得。   沈怜雪却说:“做吃食就是要选最适合的,东湖的莲藕又甜又糯,用来做卤菜味道最好,自然要选这种。”   “让大家吃了觉得美味,才是最重要的。”   她想了想,如此说道。   能直接买素卤菜的,都是老食客,他们对沈怜雪也算是有所了解,知道她卖吃食一向都很认真,甚至还有着有些怪异的坚持。   但这种坚持,却让人敬佩。   食客们纷纷叹息她的认真,转过头来却又继续你一碗我一碗,不多时就卖出五六十碗素卤菜,眨眼功夫锅里就见底了。   沈怜雪给得分量足,都是给大半碗肉汤,冬日里喝上一口,打心底里觉得舒坦。   沈如意在边上站了一会儿,又有些馋了,央求沈怜雪给她捞两块萝卜吃。   一向对女儿予取予求的沈怜雪这回却没点头。   “不行,你下午吃过了,再吃要闹肚子,”沈怜雪摇了摇头,给她倒了一碗热水,让她捧着喝。   这一日,沈怜雪跟李丽颜又是忙了一个时辰,待到夕阳西落,这才家去。   素碗一份不过只赚两文钱,却都算是添头,卖肉夹馍夹杂着卖卖,摊子前又热闹又喜庆,倒是个不错的小食。   再一个,沈怜雪也认真考虑了女儿的建议,她已经在为以后开脚店做准备。   食物种类多,才能让宾客盈门,才能红火热闹。   沈怜雪这边生意忙得如火如荼,此时的香莲巷沈家,却异常冷清。   自从沈老爷子重病,由继室柳四娘主持家业,沈家的人口就一日比一日少,就连在沈家做了三十年的老女使也被辞退,丝毫不讲情面。   人少了,沈家就显得冷清一些,但开销确实变小,换句话说,柳四娘能踹到自己兜里的钱就更多了。   最近几日,沈老爷子的情形尤其不好。   大约是确实熬了两年熬不住,也可能那一日被二女儿探望,父女两个闹了龃龉,总之,沈文礼的身体每况愈下,近来都是醒少睡多。   柳四娘刚从总店回了家,小厮就来报,说老爷要见她。   柳四娘颇为嫌弃地撇了撇嘴,她慢条斯理洗手净面,然后又换了一套家常的袄裙,这才抬步往正房行去。   自从她“进”沈家,一直住的就是侧房,住了这么多年,她习惯了,也不想搬。   对她来说,名分是最不值钱的。   名分对她唯一的用处,就是可以光明正大的侵占沈家。   她一步一步来到正房,先是让自己身边的丫鬟妆模作样通传一声,然后才踏步而入。   她刚一进去,就被一个茶杯直砸过来。   “毒妇!”那声音嘶哑得仿佛地狱里的恶鬼,听得人耳朵生疼。   柳四娘微微勾起红润的唇瓣,轻声细语说:“哎呦呦,老爷怎么这么大火气,息怒息怒。” 第44章 【二合一70-71章】……   沈文礼已经说话都不利落了,他略有些口眼歪斜,一张嘴口涎就会顺着唇角滑落,洇湿发黄的中衣。   他身上死气沉沉的,脸上有着乌黑的斑点,脸皮子耷拉着,仿佛滴落的蜡油,看得人头皮发麻。   最可怖的是他那双昏黄的眼。   他就那么躺在床上,死死盯着光鲜亮丽的柳四娘。   柳四娘嫌恶地看着他,目光都不肯落到他面上,眉头轻蹙,似乎颇为不满。   沈文礼的中衣似乎许久都没被人换过了,衣领和袖口都泛着令人不愉快的黄色汗渍,整个人如同被戳破的水囊那般,干瘪地躺在床上。   他怒目圆瞪,表情狰狞,一边流着口水一边咒骂柳四娘:“你,你,贱人,你竟敢……”   柳四娘就立在门口,不往里面多走半步,她立即用衣袖掩盖口鼻,她微微皱起眉头,同那小厮道:“怎么不知多开窗,屋里这么大的味道,熏到老爷怎么办?”   说着,她呸了一声:“怪恶心的。”   屋里那股难闻的,沉溺了多年的腥臊之气,让人几欲做恶。   小厮懒得不行,自也没心思好好照顾沈文礼。   沈家给的工钱那么少,他能在这里干,不过是瞧着这份差事轻省。   不用如何精心,不用日日擦拭按摩,甚至不用给大老爷换中衣被褥。   就那么让他半死不活地苟延残喘,过的还不如大小姐养的那一只土狗。   但平日里再如何怠慢,如今当家主母一来,小厮边就又伶俐了起来。   “哎呦大娘子,这不是怕风太大吹了老爷,”小厮忙去开了窗,然后便跟到柳四娘身边,给她端茶倒水,“您吃口茶,消消气。”   柳四娘瞧那小厮眉清目秀的样子,忍不住当着沈文礼的面伸手在他脸上摸了一把:“小顽皮,你先下去吧。”   小厮端着笑,迅速退了下去,他关门的时候,还能听到沈文礼的怒骂:“贱人,贱人!”   柳四娘轻轻抿了一口茶,浅浅尝了一口,觉得味道不够浓郁,便随意丢在一边。   年纪轻轻的小厮,还是不知如何侍弄香茶。   她在抬起头时,那张艳丽的面容上,只剩下冰冷和厌恶。   “当年被你骂贱人的,可是另一个女人,”柳四娘一字一顿道,“那女人那么爱你,那么疼你,把家中的一切都给了你,还为你生了女儿,到死想要见一见你,你却骂她是贱人。”   柳四娘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你骂她贱人,说每次碰她都觉得恶心,她在你眼里猪狗不如。”   “那时候你说,你只爱我一个人,你的孩子里,你也只疼爱雨姐儿。”   “我现在都能回想起来,沈大小姐临死时绝望的眼神,”柳四娘啧啧两声,“真狠啊,老爷,你可真是狠心,你把你的发妻逼死了。”   沈文礼听她说起嫡妻,心里的怨怼之气依旧未消,但发热的头脑却渐渐冷静下来。   他呼哧呼哧,费劲地喘着气,仿佛要把身体里的病气和浊气都喷发出去,不再憋屈自己。   柳四娘看着他那半死不活的,活得还不如狗的样子,心里就忍不住地畅快。   她往前倾身,想要看清沈文礼悲惨的下场:“当年你意气风发,可曾想过今日?”   “真是老天有眼,你这种无德无心,自私自利的懦夫,毕竟是没有好下场的。”   沈文礼呼哧呼哧喘气。   “贱人,贱人,”沈文礼嘶吼,“我待你不,不薄,我对你,对你那么好……你一个寡妇……我都不嫌弃你。”   他磕磕绊绊说了这几个字之后,就被柳四娘尖锐地打断了。   “你待我好?你待我不薄?你嫌弃我?”柳四娘尖声一笑,声音刺耳又难听,“你待我哪里好?待我哪里不薄?你还敢嫌弃我?”   “你会扶持我,把我带入沈家,无非就是想要羞辱沈老爷子,羞辱沈大小姐,你只是觉得我出身还不如你,跟你相比,我是个泥地里的烂货,你看到我,就觉得自己是真君子了。”   “你瞧不上我,又馋我身子,”柳四娘娇媚一笑,“你说,咱们两个谁是烂货?”   沈文礼同柳四娘相识多年,自以为了解这个女人,却没想到,她对外人阴险毒辣也就算了,连对自己都没有心。   “你……你……”沈文礼咳嗽说,“你说的那些,都是,都是骗我。”   “你说你,爱慕我。”沈文礼质问她。   柳四娘突然坐直了身体,打断了沈文礼的质问:“我当然爱慕你,那一年,那一年,我们相识在垂花巷,我是个拼命上工,努力赚钱养活自己的茶娘子,而你,是揽户身边不起眼的账房。”   “我们租住的屋舍紧紧挨着,你对我多有抚照,我自然倾心与你。”   柳四娘娓娓道来,声音悠扬,带着两人回到当年的细雨微朦小巷中。   “礼郎,当年你我百般恩爱,你与我山盟海誓,承诺百年,怎么转头你就成了沈家的乘龙快婿?”   柳四娘这样的女人,原是农女出身,她自不懂得什么诗词歌赋,但同沈文礼相知相恋之后,她渐渐开始学习文雅之言,偶尔也能说得体面。   但这种体面,总是怪异的,似乎永远也说不端方。   她如此说完,又看着沈文礼笑。   那笑容如同年轻时那般羞涩,如同含苞待放的花儿,青涩又纯洁。   当年的她也不过是祈求恋慕之人垂怜的普通女子罢了。   但事与愿违。   “我那么爱你,可你偏偏那么狠心啊,”柳四娘看着满脸阴郁,已经日薄西山的沈文礼,语气越发平静,“你抛弃我的时候,可曾想过这一天?”   沈文礼含着怒气的声音再度响起:“住口,住口。”   他目眦欲裂:“我不是都还给你了吗?”   “我,我给了你沈夫人的地位,迎娶你为继室,”沈文礼说,“我花了多少钱,才给雨娘买……买了这个沈家大小姐的名头。”   沈文礼边说边咳,他干瘪的胸膛犹如正在鼓风的风向,呼哧呼哧,即将被火苗淹没。   “我,我不欠你的,”沈文礼义正言辞,“没有我,也没有你,你的今天,你太贪心了。”   柳四娘那已经有了鱼尾纹的眼眸,蓦地睁大,她不可思议地看向沈文礼,惊讶地问:“沈老爷,我究竟说你天真还是单纯?还是说……你真的自私自利,活的还不如畜生。”   “当年你觉得沈家压你一头,你做赘婿憋屈,从一个书生成为了商贾,觉得是沈家对不住你,所以你使劲的,使劲的苛责沈家那对可怜的母女,”柳四娘冷笑道,“你口口声声说心爱于我,即便同沈小姐成婚也待我如初,你说你爱我,更偏心雨娘,那对母女对你来说什么都不是。”   “好话都被你一个人说了。”   柳四娘道:“可当年你抛弃我的时候,我跪在大雨里求你,说我有孕在身,你也没犹豫过啊?”   沈文礼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些都是他自己做过的事,待到重病卧床,需要人照料的时候,他才意识到,做一切事都有报应。   不是良心唤醒了他,他这种人从来都没有良心,只是因为如今过得人不人,鬼不鬼,他才发现人不能太过冷酷无情。   可什么都晚了。   他以为自己可以利用柳四娘刺激沈惠娘,他对柳四娘好,对她“不离不弃”,对她所生的女儿慈爱有加,都是为了让沈惠娘生不如死。   一切都如他所愿。   沈惠娘终究熬不住日夜的煎熬,熬不住是柳四娘日夜的欺凌,早早撒手人寰。   于是他仰着道貌岸然的嘴脸,赢取了柳四娘为继室,还落了一个不忘旧情的好名声。   多么完美。   曾经的他,自以为对柳四娘已经宠爱非常,他给了她这种贱妇正妻之位,他一不纳妾,二不寻欢,只同她做恩爱夫妻,她却不知道感恩。   人心不足蛇吞象。   沈文礼气得心口一阵疼痛,他紧紧攥着拳头,在床板上砰砰砰地砸。   柳四娘淡然看他发疯。   “当年你抛弃我,我却不能抛弃我的孩子,所以我艰难生下来,自己一个人抚养。”   柳四娘道:“我不是靠你才有今天,我是靠我自己,我能忍,能等,也能熬。”   “熬不过我的,都死了,”她看着沈文礼,“别以为你随意施舍点恶心的恩情,别人就要感恩戴德,也不看看你曾经都做了什么丧良心的事。”   “我甚至比你要厉害,什么经商之才,什么聪慧精明,都不过是短暂的,如今,沈家在我手里即将发扬光大,即将走上新的巅峰。”   “我才是这一出大戏里的胜利者。”   柳四娘话锋一转,似乎漫不经心道:“那一日,你的好女儿同你说了什么?”   沈文礼的脸又青又白。   这两年他熬着不肯死,苟活于世,就是为了等这个贱人来见她,好骂一骂她出口气。   但这贱人仿佛已经不记得家里还有他这个家主,在外面风光无限,却从不来正房瞧他一眼。   他甚至都不知道她平日里做了什么,只能一遍又一遍问伺候他的小厮。   然而得到的只有漫不经心的敷衍:“老爷,大娘子很忙的,家里那许多事,都要大娘子操持,她不来看您,也是为了您好。”   那十六七岁的小厮,说起大娘子来,语气里颇有些亲密和软绵。   沈文礼不想死,所以他忍了。   他这一辈子,什么都能忍,早年可以同自己的东家低三下四,后来又能拼命巴结沈老太爷,如今他也可以佯装脑子糊涂,任由小厮磋磨。   他不想死。   他害怕死亡。   他以为只要等来了柳四娘,说一说前尘往事,吓唬吓唬她,她就如同以前的每一次一般回心转意,跪在他面前哀婉求饶。   但她没有。   沈文礼心里从来都没有那么清醒过。   柳四娘和他再也回不去从前,他们也再不是让人艳羡的恩爱夫妻,现在的他们,一个是高高在上的当家主母,一个是苟延残喘的病弱老者,他拼不过她。   但他却很了解她。   沈文礼抬起头,那张布满瘢痕的脸上,露出一个恶意的笑。   “原来你是想问她。”   沈文礼笑容嗜血,带着诡异的扭曲。   “四娘,你总是放不下她们母女俩,”沈文礼咳嗽一声,继续道,“她们不是我的心魔,但,但却是你的。”   沈文礼恶意地说:“你好在意她啊。”   “但你刚才表现得不好,我,我不喜欢了,”沈文礼闭上眼睛,他转过身来,把自己埋在又脏又臭的被褥里,“所以我,不想告诉你。”   “你去问她啊。”沈文礼说了最后一句,便不再言语。   他闭着眼睛,回忆起沈怜雪那双淡漠地看着他的眼睛。   时隔两年再见,一切都物是人非。   沈怜雪仿佛从里到外换了一个人,她冷漠地看着他,根本不对他的境况有任何的波动。   只要一想起那双眼睛,沈文礼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但他还没来得及深想,巴掌便冲他面上而来,他任由那贱妇咒骂,等到她骂累了,才摔摔打打地走了。   等到正房重新恢复安静,沈文礼才缓缓睁开眼。   他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好像哭泣一般的笑容。   “柳四娘,你也会有报应的,我很肯定。”   ————   甜水巷的清晨,往往是从早食铺席的叫卖声开始的。   家家户户都点起灯来,穿衣煮水,净面洁牙,平凡中却有一种温馨。   那是每一个生活在这座繁华都市里的百姓们,共同拥有的清晨。   需要外出上工的人们成群结队从家中走出,他们脸上带着对心一日的憧憬,嘴里说着今日的打算。   偶尔也有人,相互小声询问着。   “你今日想吃什么?”   “我今日想吃灌汤包,”那人想了想,又说,“吃灌肺也不错,昨日领了赏银。”   他们说着笑着,开始了新的一日。   然而每当这个时候,沈怜雪一家都已在巷口摆摊,倒是听不到巷子里如何热闹。   今日的铺席略有些不同。   沈怜雪同卫月娇提前商量好,然后又托了帮闲的陈六郎给跑腿,最终给她们定做了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架棚。   架棚底座是带轮子的,可以折叠移动,头顶是丈宽的油布,一直遮盖在两个摊位上面,往左右两侧垂落,自然形成了一个屋棚。   这个架棚精巧又别致,要一贯钱才得做,但沈怜雪却毫不犹豫,直接选了最好的这一种。   因为它好取放,每日收工后跟卫月娇家的铺席家什放在一起便可。   不过也因如此,沈怜雪同卫月娇谈了,每日的租金多加十文。   这十文可顶了大用处。   今日的她们刚一支起架棚,立即就觉出暖和来。   四面而来的风被油布格挡开来,无法窜入棚子中,吹得人后背发冷。   只不过架棚的前后都是空的,后面依旧无法彻底挡风。   但这也已经非常好了。   李丽颜今日脸上的笑容就没停过,她趁着休息的空档,对沈怜雪道:“生意比往日好些了。”   因为食客也可以在架棚里略站一会儿,没有往日站在寒风里那般寒冷,所以生意自然更好一些,偶尔还有食客捧着煎饼站在棚子里吃,同沈怜雪他们闲话。   李丽颜对厨艺没什么天分,她只会吃,不会做,往常都是说些家长里短的小事,认真听人家说最近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便记在心里去,等得了空便去瞧瞧看看。   她从来不会亏待自己。   而同沈怜雪交谈的食客就更认真一些,他们都是多年的老饕,好不容易抓到一位手艺好又肯钻研的厨娘,自然不肯放弃。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都在讨论摊子可以卖什么,做什么,那认真劲儿比沈怜雪这个老板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老板,你们早起就只做煎饼吗?”有的食客问。   沈怜雪脸上带着笑,认真听着食客的问题。   她现在已经可以面带微笑,熟练跟食客们攀谈,她的这种转变,就连老食客们都觉得欣慰。   也正是因此,老食客会再来采买的几率更高了些,也渐渐开始跟沈怜雪说话。   原本只有小团团一个人咋咋呼呼的摊位,后来加了李丽颜,再到现在,又多了沈怜雪。   热闹中氤氲着烟火气,让人觉得幸福。   沈怜雪问那食客:“阿姐觉得做什么好?”   早晨两个炉灶做煎饼,速度是快了一倍,但依旧要等。   等待是最漫长的。   尤其是在饿了一宿,早起又期待一口吃食的时候,四周热热闹闹的早食摊子,各种各样的香味弥漫开来,让人肚子里更饿了。   有时候这种饥饿当真忍不了。   若是长时间等待,这一部分不是很坚持的食客就会改投别家,让沈怜雪他们流失掉生意。   不过并不算太多就是了。   那个三十几许的妇人听了沈怜雪的问话,笑着说:“你们可以弄些糕饼炊饼之类的,买了就能拿走吃,不用让俺们等,多好呀。”   沈怜雪听了就笑:“多谢阿姐,我记下了,待过几日便仔细斟酌一下。”   沈怜雪是个非常虚心且谦虚的人。   她性子温文,彬彬有礼,听着别人说话的时候,神情特别专注,仿佛在听什么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   无论哪个食客同她说话,她从来都不敷衍。   这种态度,也令食客们颇为欣赏。   如此你一言我一语,等候的漫长时光也没那么难熬,一直到午时收工,沈怜雪才发现推车上的酥饼都卖完了。   她每日出摊都会在两个推车上各准备两百五十个左右的酥饼和一百根油果儿,每日大约都能剩下五十张酥饼,所售大约三百左右。   一开始李丽颜那边做得速度略慢一些,每日都是两百左右,待到这几日,她越发熟练起来,所售数额自然便提高一大截。   待到娘几个回了家,坐在家里算账,李丽颜才惊讶道:“今日卖了六百三十张。”   这比昨天还多了八十张,有了不小的进步。   沈怜雪笑着点点头,把铜子放到笸箩里封好,藏进箱笼里,然后才下楼去厨房,准备吃午时。   今日吃鳝丝面。   把新鲜的鳝鱼洗净切丝,加葱姜调味,放酱油与大酱爆炒,出锅时撒上胡椒,用淀粉熬成卤子,放在碟中备用。   然后就开始煮面。   面是现买的,比之馎饦或水引要更长更细,长长一把仿佛打了头的麦穗,很是漂亮。   如今赚得多,沈怜雪就再也不如过去那般过日子,光是鳝鱼就买了三斤,炒出来一大碗鳝丝。   娘四个围坐在厨房里,靠着正咕嘟着红烧肉和素卤的小炉灶,温暖又幸福。   李丽颜舀了一勺鳝丝卤,把它浇在面条上,然后又夹了一筷子青菜,便在大瓷碗里搅拌起来。   鲜嫩的裹着一层酱色芡汁的鳝丝弹嫩爽滑,裹着洁白的面条,慢慢铺满了一整碗。   李丽颜拌匀之后,吃了一大口。   她还没来得及感叹,就听对面的小丫头长叹一声:“唔,好好吃哦,比汴京所有的鳝丝面都好吃。”   李丽颜没忍住笑出声。   沈如意的碗是沈怜雪特地给她买的,是个桃木做的木碗,碗沿打磨得光滑而细腻,碗的外侧刻了个可爱的小兔子,特别好看。   这个碗比瓷碗轻得多,沈如意的小手也拿得了,她特别稀罕,每日吃饭的时候都要反复摸那个小兔子刻纹。   她的小碗里,如今已经装了满满一碗鳝丝面。   “你又知道了。”李丽颜无奈地说。   沈如意吃得很起劲儿:“当然啦,我吃过曹娘子家的鳝丝面,没有我娘做的好吃。”   其实味道都差不太多,但沈如意偏心母亲,自然一口咬定自家的鳝丝面好吃。   沈怜雪柔和笑笑,用帕子给她擦了擦唇角的酱料,道:“快吃吧,一会儿要凉了。”   她们吃着饭,又闲谈几句,边上安静的兰娘却开了口:“雪姐,铺席每日赚得不算少,铜板又沉,来回取用不安全也不便宜。”   沈怜雪每日进账真的不少,若是只按收入来算,每日差不多能得十千,但这么多钱,在当日进货、结余、租金付出之后,只剩下小一半,这一半另外要给李丽颜和兰娘工钱,如此一来,其实所剩并不算太多。   兰娘不知道这些食材等物的具体成本,她也不会去算这些,但她知道,拿着这么多钱是不太安全的。   “雪姐,我知道牙行会收买铜钱,不若找一家票行,每逢正午便过来收换票银,这样既安全,又便宜。”   沈怜雪她们毕竟没如何做过生意,对这些不太了解,兰娘也不知自己为何知道,但她一想,那些许多旁人不知道的事,她却也都知道。   她只是忘记自己是谁了而已。   沈怜雪微微一顿,她同李丽颜对视一眼,两人都不知道牙行还做这样的生意。   兰娘见她们茫然,便知道她们不清楚这样的票买方式,便道:“大凡商家、铺席、店铺等,每日都要找买找卖,要给帮闲、女使和人力开工钱,那么就需要大笔铜钱,那种大商家,所收有许多交子、银子和引子,不好破开,也不好找零。”   兰娘娓娓道来:“所以会有专门的银铺上门收换铜钱,而银铺也没有那么多铜钱,就会寻牙行赎买。”①   “牙行就会同各家脚店铺席谈买卖,他们每日过来收铜板,每日开出花押票契,老板们可以选择,攒够多少票契去换一次引子、交子或者银子,如何换都是按照市价而来,这样既安全又无需费事,算是一举两得。”   但这样一来,中间承担担保的牙行就需要有更高的信用。   兰娘知道沈怜雪担心什么,她笑着说:“一般牙行都要去街道司报备,他们所出的票据上有街道司的官押,街道司是可以根据所开票据征收牙行的票据费。”   这就是街道司赚钱的一种手段,是一种变相的税金,而牙行赚取的是开票和赎兑之间的差价,算是一举三得。   商家、政府和牙行皆得利。   既然有官府出面承担,沈怜雪那颗心就落回腹中:“这倒是个好主意,多亏你知道这些,待到得空,我便去问问大姐,大姐准知道哪里的牙行做这买卖。”   她话音未落,就听外面传来孙九娘的大嗓门:“雪妹,找你有事,出来说几句。”   沈怜雪笑着说了句“说曹操曹操就到”,然后放下碗筷便拿出去了。   沈如意从凳子上跳下来,跟着母亲跑了出去。   沈怜雪刚一出厨房的门,就看到孙九娘一脸凝重:“雪妹,你那玉佩是如何而来?” 第45章 【三合一72-74章】……   沈怜雪本以为孙九娘有什么正经事,结果她开口就是这一句,把沈怜雪砸蒙了。   被砸蒙了的还有小团团。   沈如意几乎都不用如何思考,她下意识就抱住了母亲的腿,似乎只有偎依在母亲身边,她们两人才是安全的。   沈怜雪深吸口气,她弯下腰拍了拍女儿的头,然后才看向孙九娘:“大姐,咱们上楼去说。”   她回过头,同厨房里的两人知会一声,然后便领着孙九娘上楼回了家。   待进了租屋,沈怜雪甚至还很冷静地给孙九娘煮了一壶桂花露。   “大姐,我可以先问发生了何事?”   孙九娘原本不想告诉沈怜雪这些事,一个是因为玉佩丢失寻回是她的过错,她没有看管好玉佩,所以才会被外人看到玉佩,这个口她不好开。   再一个也是因以前的沈怜雪确实看起来怜弱柔软,并不是坚强性子。   她怕她要是说了,母女两刚好起来的日子又要崩塌。   但她看了这一两个月,沈怜雪却再无往后退步之意,即便在做铺席的过程里遇到了各种各样的困难,她却犹如正在迎风挺立的梅花,傲然风雪,独自绽放。   她没有退缩,没有害怕,甚至更顽强地站了起来。   所以她的日子越发红火起来,从只有母女两个的小摊位发展至今,甜水巷一带的百姓们,谁没有吃过她家的煎饼?又有谁没有尝过滋味浓郁的肉夹馍?   她拥有了伙伴,有了帮手,甚至有了棚架,开始增加菜品,琢磨着把生意越做越红火。   孙九娘特别欣慰。   或许许多食客同她的想法一样的,仿佛看着一个并不太熟悉的晚辈,经历过风风雨雨,在苦难和艰难的磨砺之下重新站起。   虽前路似乎也并非是康庄大道,但她依旧坚定地往前走,跟在她身边的人,也会被她的坚持和勇敢感染。   从她依旧单薄的肩背上,无论是朋友还是食客,都能感染到如萤火一般的荧光。   虽不耀眼,却也足够引人。   孙九娘原本想等沈怜雪生意稳定下来,再来同她说这事,然而那老夫人的突然访问,令她又慌乱起来。   虽然当时没有表现出如何紧张,但人走后,孙九娘才发现背后都是虚汗。   那老夫人看起来并非什么冷漠权贵,相反,她是个彬彬有礼,和气友善的老夫人,但越是如此,孙九娘心里越犯嘀咕。   她悄悄同人打听,暗中观察,却无从得知对方身份,就在孙九娘以为对方相信了她的话之后,甜水巷附近的巡警却多了起来。   一开始那些巡警只是加班巡逻,但是后来,他们便开始登门,询问手里楼屋多的房东们,问她们是否有见过什么可疑之人。   孙九娘一下子便想起那个老夫人来。   会不会是他们觉得她的话不足以取信,想要亲自动手寻人?   孙九娘越想越坐不住,待巡检司的人走后,她一个人在家盘桓良久。   待到晚上儿子下学归家,她又同儿子商议。   当时郑欣年便道:“娘,雪婶如今已大不相同,您直接告知雪婶即可。”   郑欣年很果断:“是咱们的错,就先承认错误,剩下的,你只需要告诉雪婶真相便好,她自会有评判。”   “娘,您先跟雪婶讲清,儿子晚上下学会立即去给雪婶道歉,”郑欣年正色道,“事因我而起,我断不能当个躲在后面不敢出头的懦夫。”   儿子坚持的话语,给了孙九娘很大的信念。   于是今日中午,才有了她上门寻找的事由。   沈怜雪给孙九娘倒了杯桂花露,然后便安静听她娓娓道来。   沈如意乖巧坐在母亲身边,她捧着桂花露,一口一口合着,小圆耳朵却颤动大张,似乎想要把孙九娘的话字字句句都听清。   孙九娘说到玉佩丢失时,沈怜雪面容依旧沉静,当她说找回来后,沈怜雪也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待到她说起了那个老夫人,沈怜雪微微蹙起眉头。   孙九娘一口气把话说完,末了站起身来,冲沈怜雪长拱到底,态度真诚而执拗。   “是我的错,没有放好玉佩,以至玉佩丢失,被人瞧见,”孙九娘低着头道,“雪妹要罚要骂,我悉听尊便。”   “我在这里,先给雪妹道歉了。”   沈怜雪不等她躬身到底,便忙起身把她扶起,拉着她的手坐回到椅子上。   “大姐,玉佩丢失本就是意外,这是任何人都意料不到的巧合,我不怪你,再说,”沈怜雪顿了顿,道,“再说在发现玉佩丢失的最初,大姐就已经让年哥儿安排好了后面的所有事,所以对方一直等了月余,才寻到大姐之处,并非发现我的存在。”   沈怜雪并没有生气,也没有恐慌,她甚至很清晰地分析情形,冷静得可怕。   “大姐,她们一时之间寻不到我身上,寻到你身上,大抵已经是极限了。”   沈怜雪同孙九娘道:“因为玉佩是从你家里丢失,最终又回到你家,无论玉佩之后去了哪里,只要你不说,就没人可以知道。”   孙九娘见沈怜雪如此冷静,还分析得头头是道,心里压了许久的歉疚和惭愧终于消了几分,她立即道:“雪妹子你放心,我定不会同外人多说一个字,且我已经骗了他们,说你们一家人口很多,已经离开了汴京。”   沈怜雪眉目微舒,她浅浅露出几分笑意。   “多谢大姐,如此便很好,”沈怜雪道,“至于最近巡检司寻人,似乎并非只针对甜水巷,我听闻沿着汴河一带都有巡检司巡逻,大抵同我或者同那玉佩无关。”   她安抚地拍拍孙九娘的手,笑容恬静而温柔:“大姐,你就放心吧,也不用为我时时刻刻悬着心。”   本来应该最紧张害怕的人,现在却反过来安慰了她,孙九娘眼底略微有些潮红,半晌之后,她低下头来,轻轻蹭了一下眼角。   “嗯,我听你的。”   沈怜雪看着孙九娘,最终道:“大姐一开始问我那玉佩如何而来,是不是已经有了猜测。”   孙九娘是听过沈怜雪故事的。   在沈怜雪的故事里,她从小到大过得都很压抑而痛苦,这种二十四司出来的玉佩,不可能出现在她手中。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她人生里唯一的那个意外,留给她了那双鲤玉佩。   孙九娘的目光下移,落到了沈如意的身上。   她迟疑片刻,还是没有说话,她怕让沈如意听到。   无论沈如意是否能听懂,无论她知不知道这些事,孙九娘都不想把这些事反反复复在孩子面前提起,让她本来纯洁而幼小的心灵深处,沾染了大人的算计和谋害。   沈如意被孙九娘这么慈爱地看过来,便抬起头,捧着小木碗冲她甜甜一笑。   “九婶婶,”沈如意特别认真地说,“你说吧,团团什么都知道哦。”   她想了想,又说:“团团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娘就跟团团说过啦。”   她用非常轻快活泼的语调,把自己身世最残酷的秘密公之于众。   她似乎是不在意的。   孙九娘很意外地看着她,又去看沈怜雪。   沈怜雪笑着在女儿头上点了点,接过她手里的木碗,给她添了一碗桂花露:“刚吃了饭,你也不嫌撑得慌。”   她如此说着,才对孙九娘道:“大姐,团团从小跟我在沈家,沈家的人……你也瞧见了。”   “那时候我连自己都护不住,更何况是团团,我当时想,比起让团团直面沈家的恶意,听到那些污言碎语,还不如我提早告诉她真相,告诉她一切。”   “知道了真相,总比听到谎言要好得多。”   沈怜雪很平静:“是我的幸运,团团是个很聪慧也很懂事的孩子,她在听完之后,只说她生下来就只有娘,所以也不在乎父亲是谁。”   “我从来没那么感谢过苍天,他们给了我团团,让我可以好好活下来。”   如今再说这些,把自己的心都剖开给别人看,似乎也没那么艰难和羞涩的。   沈怜雪搂着女儿的肩膀,把她又软又暖的身体搂紧怀中。   “所以有些话,也没什么不好说的,”沈怜雪对孙九娘道,“大姐,那玉佩,确实是那一日对方所遗漏,我仓皇离开之后,才发现那玉佩落在了我的斗篷里。”   “此事,除了我们母女两人,大抵只有对方知晓。”   “但那日之事肯定是意外,以柳四娘的德行,大姐觉得她能认识如此权贵,更或者,会给我安排一个权贵出身的男人?”沈怜雪摇了摇头,“我认为都不可能,事后我在家中躲了许久,不知外面到底如何,但从今日对方才有动作才能看出,对方是完全不知当日的人同沈家有关联。”   “汴京那么大,百万人之众,一点线索没有地寻人,天王老子来也寻不到。”   沈怜雪思路非常清晰,她回忆着孙九娘的话,道:“对方的借口是,我家祖上曾经帮助过他们家,如今想要报恩,是吗?”   孙九娘点头:“来的是个老夫人,大抵是当家主母之类的人物,跟了一个也很有气势的夫人,不是旁支便是管家,瞧着都很气派。”   她仔细描述了一下赵令妧和李思静的衣着打扮,然后便道:“不过她们从头到尾都很和气,也没有步步紧逼,没有以权压人,所以我才仓促编造了那么一个谎言。”   孙九娘其实当时已经隐约有了猜测。   “我知道你跟团团相依为命,你们母女二人感情亲厚,自不可能分开,所以我便顺着她的话,给你编造了一个非常幸福的家庭。”   只有对方过得好,只有对方已经成婚,他们大抵才不会继续寻觅。   沈怜雪点头,她垂下眼眸,轻声道。   “大姐,那一日天上几无星月,地上也无灯火,那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深夜,我瞧不见他,他也瞧不见我。”   “我所中是迷情香,当夜也是昏昏沉沉,分辨不出周身境况,次日是我先醒来,当时对方已经昏迷不醒,任由我慌乱收拾好多有衣裳,也未曾醒来。”   “我大抵可以感受到,对方似乎中了比我更多的药,以至于神智不清。”   “无论对方怎么查,绝对查不到我身上,”沈怜雪最后突然笑了,“即便是我那好继母,大抵也不会给我选那么一个权贵逼人的奸夫,且这奸夫家里还很平和慈悲,那便更不可能了。”   沈怜雪从来没有那么清醒过,她甚至从来不知,自己可以这么清醒而敏锐过。   “所以我认为,当日那一场意外,是我们两个分别中了陷害,但机缘巧合,我们凑到了一起。”   “一切本身就是意外。”   “包括团团这个上苍赐给我的亲人,更是意外之外,无论谁都想象不到。”   “他们永远也找不到我,亦不会知道团团,”沈怜雪长舒口气,“如此,甚好。”   ————   孙九娘终于安下心来,开始慢慢抿着桂花露。   沈怜雪倒是越说越精神,把兰娘的话说给了孙九娘,问她是否知道。   孙九娘有些意外兰娘会知道:“这小娘子,家中大抵也是商贾人家,竟是知道这个。”   兰娘柔柔弱弱的,似乎一阵风就能被吹跑,那巴掌大小脸上满满都是对过去的茫然,端是我见犹怜。   孙九娘见过她一两次,知道沈怜雪和李丽颜帮了她,便也只友善同她说过几句话。   孙九娘感觉兰娘进退有礼,端方自持,一看便是出身良好的大家闺秀。   她一开始以为兰娘出身书香门第,但她若是对牙行之职如此清楚,大抵是从小所学所见,对家中生意颇为熟悉。   她道:“原是我考虑不周,倒也不知你如今收用铜板成了累赘,我这有个熟识的牙行,其老板在牙行行会里是老资历,也是老行老,很是可靠。”   孙九娘也需要牙行上门兑票。   她收房租,一户就两三贯钱,若全自己拿去存,麻烦不说,还不够安全,是以早早便同牙行签了契,由他们上门代收。   沈怜雪的生意同她还略有不同,她并非每日都有房租,但沈怜雪每日都有进账。   孙九娘略一思索,便道:“回头你同他们签两日一取,这样你手里既能宽裕有成本结用,又可随意雇佣临时女使,方便许多。”   沈怜雪想了想,道:“好,都听大姐的。”   孙九娘了却心事,这会儿就不再含糊,办事又雷厉风行。   “你且等一两日,我同他们谈好,再找你签契。”   沈怜雪点头,一次把事都问完:“大姐,我还想再寻个女使,若是能当学徒是最好的,摊位只我跟丽姐忙不过来。”   倘若只卖煎饼、肉夹馍和素卤,其实两个人刚好,他们两个都是麻利人,做事也利落,倒是能支应。   但沈怜雪是有心好好做的。   若是早晨多加各色点心等物,便要有人专门售卖,也要有人能同她一起在下午准备,这样光靠她们几个就不够手了。   “兰娘毕竟身体不好,加上失忆,害怕外面,往常根本不出杂院,”沈怜雪叹了口气,“我也怕她出事,便只让她在厨房忙。”   “我如今需要的是伶俐又勤劳,且有些厨艺底子的年轻女子,因着要求高,我工钱一定不少给。”   “这事好办,都找那行老便是,他手里人不少,”孙九娘笑着说,语气里颇有些欣慰,“一开始劝你不去做浆洗,倒是劝对了,谁能想到,现在你可以是赫赫有名的煎饼娘子了。”   沈如意噗地笑出声:“九婶婶,这名头怎么听着这么奇怪,难道不是团团煎饼吗?”   孙九娘使劲揉了一下她的小脑袋,然后便起身:“话都说完,你们娘俩快早些歇息,待到牙行来人我再寻你。”   她如此说着,便直接告辞。   沈怜雪低下头,看向女儿。   沈如意抬起头,眨巴眨巴眼睛,好半天才放下桂花露。   “好嘛,”沈如意噘了噘嘴,“不吃了不吃了,漱口睡觉!”   过了两日,在几人的商议下,她们决定早起先多卖两样吃食。   一个便是素卤中的卤蛋。   同晚食不同,早晨卖的是带壳的,而且是提前一夜在肉汤里腌制好,味道只略微比不带壳的淡一些,既方便食客携带,又不会太咸杀口,很是便宜。   这样的卤蛋跟晚食同样价格,一文钱一个,买了就能拿走吃,还能配粥食或者水饭,做一样小菜。   另一种就是沈怜雪根据沈如意的口味,专门调配出来的麻酱馒头。   这是她们做的第一种面点,做了甜口和咸口,最后咸口得到了一致好评,沈怜雪便只选了这一种。   麻酱在汴京还没流行开来,只是沈如意嘴挑,私心喜欢而已,如今沈怜雪加以应用,又被女儿念叨一番,终于做出了漂亮又好吃的麻酱馒头。   这馒头是用了精面的,一层一层雪白的精面里是酱色的麻酱,一圈一圈舒展开来,犹如春日里盛开的牡丹,漂亮又芬芳。   这馒头一出锅,扑面而来就是浓郁的麻酱香气。   沈怜雪没有用麻酱和面,而是拿它做酱,一层一层裹在面皮上,然后卷起,压成漂亮的花型。   就着热气咬下去,麻酱细碎的,带着沙沙颗粒的口感便包裹在舌头上,面是又软又弹的,麻酱却是咸香扑鼻,有一种浓郁的芝麻香气。   让人忍不住一口接着一口,眨眼功夫便吃下一个。   这种吃食,李丽颜从来都没吃过,兰娘也觉得新奇,很是喜欢。   沈如意非常得意:“那是自然,也不看是谁想出来的。”   这可是她在那厚厚一本菜谱里,精挑细选出来的吃食,材料好买,做法也不难,就是芝麻酱需要调配,却也难不倒沈怜雪。   她说的一切吃食,沈怜雪都能做好。   这两种吃食一定下来,沈怜雪便心安,在签契等女使的空档里,三个女人开始准备今岁过年。   一年一景,白雪皑皑,交年在望。   今年家里的人一下子便多起来,她们生活忙碌却又富足,生意稳定,每个人对未来都是满心期待的。   就连失去了过往记忆的兰娘,也对以后的生活多了几分憧憬。   再这样的情形之下,她们对新年更是期盼。   沈怜雪提前买好牛羊猪肉,又备好鸡鸭鱼肉,米面油粮也早就备齐。   因水路亨通,冬日里的汴京蔬菜并不难寻,甚至只以比夏日略贵一两成的价格,就能买到各色蔬菜。   沈怜雪摊煎饼所用的生菜,就是通过汴河每日运抵汴京之物。   为了过节,沈怜雪特地买了不少食材,储备在家中的厨房里。   待到交年节前两日,白日里的生意就没那么多了。   汴京中的百姓越来越少,家住近郊或近省的百姓都归家过年,让一向热闹的汴京显得略有些冷清。   但这份冷清中,却透着欢喜的年味。   这一日未及傍晚便没有多少生意,沈怜雪跟李丽颜早早便回了家,三大一小四个女人坐在厨房,守着温暖的炉火聊天。   沈如意倒是突然想起什么来,她眼睛突然一亮:“这几天,御街是不是有大集?”   她如此一说,沈怜雪也想起来这回事。   李丽颜便道:“年年年根地下都有大集,晚上更是热闹些,瓦舍里面看一台戏只要两文茶钱,还能有座。”   沈如意便心动了。   她仰起头,看向了母亲,言语之间多了几分盼望:“娘,咱们去瞧瞧吧,好不好?忙了好久啦,也应该出门去玩呀?”   孩童天真清朗的语言,令在座几人都心动了,就连一向不爱出门的兰娘,也被年根地下的热闹年景所打动,犹豫着也想去。   沈怜雪低头看向女儿,见她一脸认真,那双杏子般的眼睛闪烁着期盼的光,不由便也有几分意动。   “这会儿算不算晚?”沈怜雪问李丽颜,“丽姐和兰娘去吗?若是都去,咱们便去。”   三个女人一起,毕竟安全得多。   其实汴京人来人往,潮流不息,若当真危险重重,怕也没有今日之繁盛。   便是深夜子时,也有不少百姓拖家带口,上门去吃一顿炙烤,又或者叫上三五好友品一品新出美酒,再平凡不过。   尤其是年根地下,年节不断,交年节之后便是除夕,接连的节日让百姓们都沉浸在即将过年的喜庆中,御街摆了大集,瓦舍彻夜不眠,在此起彼伏的人声里,关扑络绎不绝。   这是商家最能赚钱的机会,自然不会善罢甘休,若非御街离甜水巷略有些远,沈怜雪怕都想过去支一个铺席,赚上三五日银钱。   李丽颜洒脱一笑:“去啊,我还想玩两把,碰碰运气呢。”   最终的目光落在了兰娘身上。   兰娘犹豫片刻,终于露出一个白花儿一般的笑颜。   她脸颊上的梨涡若隐若现,展露出翩然的柔美:“去吧,我也想去瞧瞧杂戏,听说有新曲子的。”   她平日里不出门,却也会同左邻右舍的媳妇子说话,从她们口里知道外面的世界。   沈如意一听这个,立即一蹦三尺高:“好耶,快娘,快点,我要穿那件水红的袄子。”   她高兴得脸都红了。   那件新袄子沈如意可珍惜了,早上都舍不得穿,下午卖肉夹馍的时候才会穿,神气得跟个小公主似的,但凡有人夸她,她立即就又含蓄了:“也没有那么可爱,只是一点点可爱。”   现在终于有机会嘚瑟她的新衣裳,沈如意怎么可能不高兴。   沈怜雪捏了捏她的小肉手,无奈道:“原来你的目的是这个,每天穿一次还不够,还得穿去大集显摆。”   沈怜雪惯女儿,在甜水巷是出了名的。   就沈如意这么能折腾,沈如意每日打扮的漂漂亮亮,她是费了十足心思,无论女儿想要什么都尽力满足她。   这会儿即便已经傍晚时分,女儿说想去大集,她也没怎么反对。   一行人迅速回家换了衣裳,沈怜雪给女儿戴好风帽斗篷,自己也披上新买的斗篷,这才出了门。   李丽颜是个喜欢新鲜颜色的,她选了一身紫罗兰的袄裙,外面加了一件绣着牵牛花的褙子,显得人又高又瘦,修长健美。   而兰娘就穿的灰扑扑的,并不怎么打眼。   她如同过去的沈怜雪一般,并不喜欢打扮自己,甚至不喜欢身上有多余的颜色,无论沈怜雪如何问她,她都只要青灰色的衣裳。   暗淡、无光、没有生气。   她坚持,沈怜雪也不好硬要给她买鲜艳衣裳,值得由着她去。   三大一小在走廊里相视一笑,沈如意指着御街的方向,神气昂然地说:“出发!”   ————   乐台坊,中书省。   裴明昉刚踏出门槛,抬头便看到正要上马的高大身影。   御街照耀过来的斑斓灯光映红了他的脸,让那人剑眉星目的眉眼全部隐藏在柔光之下。   但他那张过分深邃的面容,却全无柔和之意,看人的时候只有满目冰冷。   裴明昉的冷只是冻结了的寒冰,而赵衸的冷,却满含血腥杀意。   他又不是没杀过人。   裴明昉略微一顿,见对方亲随已经瞧见自己,这才上前拱手:“靖王安。”   赵衸听到这把清冷嗓子,转过头来,凌厉地冲他面上看来。   “裴相公,”赵衸嗓子低沉,似氤氲着百年不化的水汽,“你可真是劳苦功高,这会儿……都不归家?”   他如此说着,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满汴京的文武百官都知道,这么多宗室皇亲,只有一个人不好惹。   即便是官家也从来和和气气,唯独这个暂代开封府的靖王殿下,总是满脸阴霾,一说话就要阴阳怪气。   他旧日经历众人皆知,他的出身也无人不晓,便就是因此,他才有这一身让人心寒的戾气。   裴明昉同贤王是同窗,跟和和气气的贤王关系尚可,同靖王天然便关系冷硬。   不过,汴京之中也无人同他关系好。   除了官家。   官家最是悲天怜人,总觉得自己的幼弟生来困苦,且因无母族,妻族又不丰,是以官家对他多有器重。   靖王似乎也很承情,汴京之中谁都敢惹的他,在官家面前乖顺得如同顺了毛的猫儿一般,非常乖觉地收起锋利的爪子。   裴明昉同赵衸如此不对付,见了面也不能一句话不说转头就走。   所以裴明昉打了招呼,换来的就是赵衸阴阳怪气。   但裴明昉却似乎没听出他的嘲讽,只微微一挑眉,淡淡道:“听闻靖王家里最近不太平啊,可是……”   裴明昉顿了顿,这才道:“可是王妃病了?”   王妃两个字说出口,赵衸脸色骤变。   他一向喜怒形于色,只要有人让他不痛快,他立即要十倍奉还。   如此睚眦必报的个性,满汴京的贵女们竟对其异常眷恋,人人都想做他的侧王妃。   当然,裴明昉根本不知这些琐事,他只是听闻最近闹得很大,这才有此一问。   赵衸脸色难看,他眉峰紧皱,那双深棕色的眸子死死盯着裴明昉:“裴相公,不该你管的事,还是别打听了。”   裴明昉平淡直视他:“靖王殿下,巡检司为国之司务,非某些人的私兵,代管开封府只是代管,手还是不要伸得那么长。”   公器私用,以权谋私,这明晃晃的八个字,狠狠砸着赵衸脸上。   即便是皇亲国戚,是官家最宠爱的弟弟,他也不能肆意妄为。   裴明昉看着赵衸阴晴不定的脸:“我奉劝靖王一句,弹劾你的奏疏已经压了一摞,只是几位同僚忧官家御体,才未上表而已。”   他这话看似是好意,实际却是威胁。   如今官家重病,晋王监国,朝政上下虽未动乱,有的人却已心思浮动。   毕竟,从龙之功的诱惑,不是人人都可以抵抗的。   晋王年不过十八,实在是年轻了些。他是官家唯一的儿子,在官家重病之后临时被封为晋王兼开封府尹,因此对政事异常生疏,这一两年来都只能勉励维系。①   储君这个模样,无论谁心里都会犯嘀咕。   虽晋王年少便被封王,又兼开封府尹,但官家一直未封他为太子,便是因其资质平庸,并非果断之辈。   无奈官家身体孱弱,只这一个儿子长大成人,便只得如此。   朝堂之上,在官家连续的重病中,心思浮动者众。   早年太宗不也是兄终弟及,平和过度,到了景祐一朝,为何不行?   除去并非太宗嫡支的贤王赵祈,官家一脉不还有个靖王赵衸吗?   这些议论和人心,裴明昉早就知道。   他一直没有同赵衸对上,是因为此事实在有些匪夷所思,即便晋王殿下并非明君之相,难道跋扈嚣张,暴虐无情的赵衸便有?   可笑,实在可笑。   然而事实并未以他所思所想发展,而是以一个诡异的令人不解的态势,猖狂地蔓延开来。   朝堂之上,支持赵衸的大臣越来越多,多到裴明昉都感觉到事态严重起来。   然而政事堂中,几位宰执却整日里都是绝口不提,那一摞摞的请愿和弹劾奏折,仿佛压在官家心口上的大石,最终如何落下,无人可解。   直到今日,晋王监国却由靖王暂代开封府尹,裴明昉心里的警觉便陡然攀升。   他不知官家到底是病糊涂了还是受人蛊惑,如此安排,实在不妥。   加之赵衸越发过分。   大宋皇室并非先朝那般嚣张跋扈,就连官家也并非都是肆意妄为者,赵衸敢动用巡检司给他办私事,寻找一名似乎并不是那么重要的妾室,已经越界。   裴明昉今日出言,就是告诉赵衸他太嚣张了。   但赵衸却有恃无恐。   赵衸似乎安静地听完了裴明昉的话,待到裴明昉话音落下,他才嘲讽似地开口:“裴相公,说完了?”   他如此说着,似笑非笑地探过身去,在裴明昉耳边冷冰冰低语:“裴相公,你就是因为太过正直……”   他低低的笑起来:“才会几年找不到人。”   “内心煎熬的滋味,不好受吧?可是啊,可是你不可能寻到她的。”赵衸说完,转身上马。   他低下头,嘲讽地笑了:“没有人知道,当日那人是谁,那可真是机缘巧合的意外。”   “就连你的好同窗,你那些好同僚,甚至是安排了一切的幕后之人,也不知为何会出那么一个意外。”   “但我这个人就喜欢看热闹,”赵衸笑得肆意又猖狂,“看你不好过,我就高兴了。”   赵衸话锋一转道:“裴相公放心,本王言而有信,可不会随意外传。”   “祝你能早日寻到人。”赵衸说完,骑马扬长而去。   留下裴明昉立在中书省大门外,多彩的宫灯把御街照耀得灯火通明,五彩斑斓的光映射进街巷里,落在裴明昉身侧。   他站在阴影里,并未低着头,但灯光依旧照耀不到他的脸。   他就这么沉默着,片刻之后,他突然轻声笑了。   “原来如此。”   裴安牵了马来,道:“大人,可要直接归家?”   裴明昉抬起头,遥遥看向人声鼎沸的御街:“去看看吧,兴许有什么时兴玩意,买来给母亲把玩。”   状元巷就在御街左近,他住了那么多年,整日里除了忙政事就是读书,从来不说要去御街走访瞧看。   今日不知怎么的,竟是起了悠闲的心思。   裴安伺候他多年,听他这话,自是高兴极了。   “公主殿下最是喜欢这些,大人孝心可嘉。”   裴明昉只让他牵着马跟在身后,自己从容地穿出巷陌,从黑暗中一步步缓慢行入光明。   今日的御街确实热闹非凡。   从宣德门一直到州桥,皆是张灯结彩,铺席林立,百姓拖家带口,摩踵擦肩,比之前几日的浴佛节还要欢喜。   从冬至至元月,整整两个月,都是大宋的年节。   裴明昉一路在人群里慢悠悠地走,他偶尔停下来,看一看街边的铺席在卖什么,偶尔又驻足,聆听百姓的交谈声。   “阿娘,给我买串珠花吧,好好看。”   “阿爹,我带妹妹去买,再给娘也买一串。”   随之而来的是父母透着笑意的无奈:“好好好,别乱跑,看好你妹妹。”   这是一年一度的阖家团圆,也是一年一度的良宵美景。   铺席之间,婀娜多姿的撒佛花无香绽放,娘子囡囡们手捧着各色鲜花,在人群中穿行。   今日不是浴佛节,却也有大相国寺的僧人立于街头,给百姓们送七宝、五味粥。   香浓的米粥吸引了百姓们的目光,他们结伴排队,待排到自己时,就把手中的鲜花赠给僧人。   七宝粥是素粥,五味粥是肉粥,风味不同,却都好吃。   那是浓浓的年味。   裴明昉没有等粥,他一步一步往前走,走在热闹的人群里,身上仿佛也能沾染上人气。   裴安安静地跟在裴明昉身后,看着他面容上的冰雪随着春风暖融,心中五味杂陈。   他正想要说些什么,再抬头时,就看到裴明昉定在那里,目光悠长地望向前方。   裴安顺着他的目光往前看去,只见一个七八岁的小囡囡,被架坐在一名年轻娘子的脖颈上,她头上戴着兔儿帽,白绒绒的兔耳朵在头上支棱着,可爱得很。   小囡囡正伸着手,想要摸一下高高悬挂的琉璃宫灯,边上另一名面容温婉的女子伸手拖住她的胳膊,满脸担忧:“莫要闹了,你丽婶要累的。”   裴安眼睛一亮。   那明显是甜水巷的煎饼娘子们,他刚要张嘴,余光一扫,却看到裴明昉的面容。   灯火阑珊下,人间烟火中,裴明昉的面容终于如同融化了的冰川,涓涓细流蜿蜒而下,带来了春日的盎然。   他唇角轻勾,眉目舒展,看着那一对母女的时候,脸上有着他自己都不知的温暖笑意。   那是对美好的向往,是对愿望的惦念。   是无限的,令人心驰神往的期盼。   裴安所有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他呆呆站在那,心中酸涩,却又满是感念。   就在他以为时间即将停留在此刻时,一道奶声奶气的童音叫醒了他。   “咦,阿叔,你也来玩吗?”   沈如意骑在李丽颜肩膀上,探过头来看裴明昉。   她离灯火很近,近到那琉璃灯已经映红了她的脸。   小囡囡圆圆的眼眸璀璨而夺目,似有满天星光,也是圆月高悬。   她咧着嘴,露着大白牙,笑容天真而纯洁。   “阿叔,交年佳安哦。”   裴安就听到他身前的裴明昉轻轻笑了一声,随即,他便往前行了两步,一步一步接近那耀眼的光明。   “团团,交年佳安。”   他如此说着,偏过头看向一脸无奈的沈怜雪,拱手道:“沈娘子,许久不见。”   沈怜雪把目光从女儿身上收回,落到裴明昉身上。   年轻的宰执站在灯光下,他身上寒意似也被光明驱散,面容淡然雅致,眉眼之间皆是暖意。   沈怜雪微微一顿,随即便冲他微微一笑。   “裴大人,许久不见。” 第46章 【二合一75-76章】……   大抵都没想到会在御街偶遇,沈如意低头同李丽颜道了谢,就麻利地从她身上爬了下来。   沈怜雪颇为无奈地扶着她,一边对李丽颜致歉,一边念叨她:“莫要顽皮,弄乱了丽婶婶的衣裳。”   李丽颜可惯着沈如意了,应该说不光是李丽颜,整个甜水巷子里,但凡认识沈如意的都会惯她。   也就是这小囡囡是个好孩子,要不然早晚要惯坏。   沈如意蹦到地上,啪嗒嗒跑到裴明昉面前,仰着头看他。   裴明昉下意识弯下腰,让她看得清楚一些。   “团团,要看什么?”   沈如意没说话,她只是站在人群中看他,看了好一会儿才说:“还是阿叔好看,团团只是欣赏一下。”   沈怜雪:“……”   裴明昉:“……”   李丽颜“噗”地笑出声来:“这小贼丫头,还知道好不好看哩。”   裴明昉略有些无奈,不过他心情却被沈如意的笑容所感染,渐渐明媚起来。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刚刚同赵衸那一番明枪暗箭,让他心情沉郁,但这些郁闷在看到沈如意后,全部不翼而飞。   团团真是个神奇的孩子。   裴明昉略一沉思,便起身问沈怜雪:“沈娘子,我可以背她,可否?”   他很真诚的咨询沈怜雪的意见,沈怜雪还没回过神来,就听沈如意兴奋地说:“真的吗!?”   她人太矮了,跟在母亲身边,踮着脚努力看,都什么也瞧不见。   所以李丽颜才会扛着她走,让她能看到树上挂着的漂亮宫灯。   不过沈如意是个很有分寸的小孩子,遇到裴明昉之前,她就准备下来了,不能累到丽婶婶。   结果,就又有“冤大头”要背她。   沈如意立即就高兴起来,她使劲儿仰着头,看着高大的裴明昉,心里满意极了。   沈怜雪却瞪了她一眼:“沈如意。”   她轻轻念着这三个字,沈如意一个激灵,那点高兴劲儿立即飞不见,她瘪了瘪嘴,对裴明昉拱手:“还是算了,不能累到阿叔。”   话虽如此,却满脸的遗憾。   裴明昉却弯下腰,摸了摸沈如意头上的兔子耳朵,然后才认真看向沈怜雪:“我很喜欢团团,今日正巧偶遇,倒是缘分。”   裴明昉面容沉静,说出来的话却掷地有声。   “算是我私心恳请,请团团小囡囡陪我走一走,可好?”   他如此说着,对沈怜雪长躬一揖,自是端方有礼,温文尔雅。   这位裴大人言辞如此诚恳,沈怜雪自也信得过他为人,这一次未再拒绝,只说:“团团,你要听裴大人的话,不许调皮捣蛋。”   她难得叮嘱女儿不要调皮,沈如意一本正经点头:“好的,一言为定。”   沈怜雪叹了口气:“你这丫头。”   她弯下腰,使力抱起沈如意,把她放到了裴明昉的怀中。   裴明昉一把接住这柔软的小团团,身体有片刻的僵硬。   其实他抱过侄儿的,只不过侄儿是男孩儿,不耐大人如何腻歪他,抱不了几次孩子就大了,自不可能再抱。   时隔多年再抱这么小的孩童,裴明昉整个人都僵硬了,他生怕自己一使力就压痛沈如意。   沈如意倒是一点都不怕生,她还拍了拍裴明昉的胳膊,同他商量:“阿叔,我可以骑大马吗?”   骑大马就是刚才她骑在李丽颜脖颈上那样,可以在人群之上,看到所有的灯花。   裴明昉略微松了口气,他调整了个姿势,把她举到自己身后,让她跨坐在自己的肩膀上。   小团团身上热乎乎的,软的跟面团子一样,她软软坐在裴明昉肩膀上,高兴得笑声不停。   “好高哦,”沈如意拍了拍裴明昉的肩膀,“阿叔,你真高,好厉害,团团能看到好远好远。”   裴明昉一手抓着她的腿,一边被她拍着,脸上忍不住缓缓露出一个慈爱的笑。   人与人的缘分就是这么奇怪,这小团团明明没见过几次,但每一次见他,裴明昉都心生欢喜。   他稳稳背着小姑娘,同另外三个娘子缓缓往前走。   兰娘有点怕生,她紧紧跟在李丽颜身后,不肯往前凑,沈怜雪只得自己跟在裴明昉身边,怕女儿摔下来。   御街之上,皆是热闹的铺席。   有的铺席都是新鲜蔬菜,有薄荷、兰芽、生菜、韭黄,也有门神、钟馗、桃符等物,取辞旧迎新之意。   在这些摊位中,沈如意一眼便看到年画。   年画颜色鲜艳,纹路清晰,沈小操心提醒母亲:“娘,那边,那边有卖年画的,要买要买。”   沈怜雪拍了一下她的屁股,叫她坐稳当一点,不要扭来扭曲,一边同裴明昉歉意地道:“裴大人,麻烦你了。”   裴明昉依旧牢牢握住沈如意的小肉腿,说:“不麻烦,我倒是还要多谢沈娘子,愿意让团团陪我玩。”   沈怜雪微微一愣,下意识抬起头,往他脸上扫过。   裴明昉似比她大上三四岁的样子,大抵多年官场生涯,让他面容总是淡漠而严肃,若是同他不熟悉,会以为他不耐说话,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但这几次相处来看,裴明昉性子却异常的温和。   只不过他的温和里,有着挥之不去的疲惫。   年关底下,百姓们都可放松,都可放下手头营生归家过年,但他不行。   大抵今日又忙了一整日,才会在傍晚下衙之后,来到御街散心。   他喜欢团团,便让团团陪他玩一会儿吧。   沈怜雪如此想着,三人一路来到卖年画的摊位前。   此处年画共有三种,都是近岁比较流行的图案,一是财门钝驴,一是回头鹿马,还有天行帖子。   沈怜雪还未来得及询问,就听那摊主笑说:“郎君,您一家都是秀丽人物,要求平安顺遂,请天行帖子便是了。”   摊主显然误会了他们三人的关系,裴明昉略微一顿,他微微垂下眼眸,正欲同那摊主解释,却听到沈怜雪轻声开口:“我要财门钝驴和天行帖子,老板帮我包起来吧。”①   “年画两张。”那摊主高兴唱和一声,立即开始卷包年画。   待到买完年画,三人走远,沈怜雪才对裴明昉道:“抱歉裴大人,刚未让您解释。”   裴明昉道:“我倒是无妨。”   沈怜雪目光往前飘去,看着前面的万家灯火,道:“不过萍水相逢,到底不用解释那许多,白费口舌,白惹是非罢了。”   她如今模样,同裴明昉第一次见她时已经截然不同。   不过三五十日过去,她便如同脱胎换骨,似乎再也寻遍不着过去踪影。   那些瑟缩与畏惧全都消失不见,留在她身上的,只有坚韧、慈爱和以前被乌云遮蔽的坚韧。   如今云雾散开,天光微芒,自是改天换日,重见天颜。   冬日确实寒冷,但冬雪也会在春日融化,缤纷春日早晚会来临。   裴明昉对她的坚韧和豁达万分佩服。   “沈老板,”裴明昉认真开口,“假以时日,即便是东角楼街也会有你的一席之地。”   从沈娘子变为沈老板,这个称呼让沈怜雪脸上笑意更浓。   她冲裴明昉拱手:“借大人吉言。”   沈怜雪话音刚落,裴明昉肩上的沈如意不干了,她弯下腰,努力要去看裴明昉的脸:“阿叔,我们要成为……成为汴京最厉害的大店。”   她用没被握住的手狠狠比划了好大一个圈。   “要在御街这也开一家店,名字团团都想好了。”沈如意嘚嘚没完。   裴明昉难掩笑意,特别配合问:“叫什么?”   沈如意嘿嘿一笑,语气里带着掩饰不住的自豪:“叫天下第一楼。”   裴明昉一开始没马上回答,他竟然认真想了一下沈如意起的这个名字,末了道:“倒是……倒是真的不错。”   沈如意高兴:“是吧,我就说阿叔一定会觉得好。”   沈怜雪:“……”   沈怜雪又拍了一下女儿的小屁股:“沈如意,我提醒你,你家如今还在开铺席。”   沈如意冲母亲做了个鬼脸,语气却理所应当:“畅想一下啊,人总要有梦想的,阿叔,对不对?”   裴明昉倒是很认真接应沈如意的话:“没错,团团说得对。”   裴明昉扭过头来看向沈怜雪,言辞比刚才还要严肃:“沈老板,你的手艺当真好,宫中的御席,汴京的正店,许多我都尝过。”   裴明昉最后总结:“你的手艺确实不输给这些大厨,若是能做更多美食,若是稳扎稳打,总有一天,天下第一楼也不是不能。”   裴明昉拍了拍沈如意的腿,让她坐稳别乱动。   最后对沈怜雪道:“若有那一日,裴某献丑,想给这天下第一楼题字。”   当朝宰执,少年状元的提子,自然是珍贵无比的,哪里能说是献丑。   “毕竟是我看着从无到有的。”裴明昉脸上带起些许笑意,“仿佛自己也跟着努力了一回,还挺感动的。”   沈怜雪只觉得心头一团暖意,她喉咙微微颤抖,几不可查地哽咽一声,最终却把那些翻涌的心思都压下,认真点头道:“希望有那一日,到时请裴宰执赏光,莅临我们的小小食肆。”   “一言为定。”裴明昉答。   如此说完,两个人也不知怎么的,竟是相视一笑。   便就此时,宣德门外,突然发出“嘭”的一声。   巨大的烟花势如破竹,一下便窜上夜空。   伴随着皎洁星月,烟花如天空中绽放的春景,爆开璀璨的光海。   嘭、嘭、嘭。   烟花此起彼伏,映红了汴京的天。   百姓们皆驻足在原地,他们仰望着苍穹上的烟花海,纷纷感叹:“真美啊。”   是啊,真美。   火光映红了每个人的脸,点亮了他们脸上的笑。   太平盛世,繁华盛景。   那并不是单薄呈现于卷轴上的画卷,而是真实的,活在每个汴京人的梦里。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②   ————   从御街回来的路上,沈如意颇有精神地蹦蹦跳跳。   她同母亲商议:“娘,咱们买个走马灯吧,放在家里准好看。”   走马灯是今年的新样式,灯中仿佛有无数人影,随着灯火在画框里来回走动,很是漂亮。   听摊主说,这也是御内的新造,如今很是流行。   沈怜雪笑着说她:“好看是好看,可走马灯都太大了,家里放着实在碍事,回头给你买个琉璃灯吧,晚上咱当油灯使。”   琉璃灯便是用琉璃做灯罩,可以做的成小巧的桌灯,明亮又通透。   沈如意好养活得很,一点都不固执,母亲这么一说,她立即欢呼:“好呀,娘真好。”   母女两个说着话,一直安静走在后面的兰娘突然感叹道:“真好玩。”   李丽颜回头看她,问:“兰娘如今也算头一回逛集,肯定觉得好玩,待到除夕过去,一直到上元节上,御街左近也都热闹得很呢,回头咱再去玩。”   兰娘仰头看看她,又去看前面母女两个的背影,露出一个向往的温婉笑意:“好,到时候我也买一支琉璃灯,咱们晚上放床头,肯定好漂亮。”   随着同她们熟悉,兰娘的话越发多了起来,她虽依旧不爱出门,同她们却也不那再如之前羞涩胆怯。   她主动抢了许多厨房里的差事,努力学习一切,甚至已经学会了揉面,每日里都在厨房练习。   她失去了过往的一切记忆,甚至连自己是谁都不知,可旧日的烟云似乎一直笼罩在她身上,她无论做什么,都带着旧日的影子。   她能有现在这般,李丽颜和沈怜雪都很欣慰。   李丽颜笑着说:“那我就多谢兰娘的新年礼物了。”   兰娘轻声笑了。   她又说:“我给团团和雪姐也准备了礼,只是还未做好,希望过年时能送给她们。”   “我意外离家,能遇到你们,是我的幸运。”   李丽颜却说:“也是我们的幸运。”   玩闹一整日,一行人归家后早早便歇下,次日收摊回家,先忙完下午的卤肉和卤菜,沈怜雪便着手准备年节饭食。   旁人家的交年节不知要如何过,但李丽颜念叨了旧时家中的年菜,沈怜雪便决定按照李丽颜的来。   过年要先走油。   走油就是把鱼、肉等过油炸了,待到大年初一不动灶火时,冷食即可。   沈怜雪准备的种类很多,她买了猪里脊,准备炸酥肉,又买了两种辫子鱼,要炸鱼段。   然后她还切了萝卜丝,准备做萝卜丝丸子。   刚炸制出来的萝卜丝丸子又酥又脆,里面加了五香粉,味道会很浓郁,若是放凉后蒸来吃,又是另一种风味。   沈如意这小丫头特会琢磨吃的,她还把萝卜丝丸子放到卤肉汤里煮,浅浅煮片刻便夹出来,丸子上裹着肉汤,好吃极了。   除此之外,沈怜雪还听了女儿的意见,准备了另一种吃食。   她买来干瑶柱,用水泡发之后,在碗中用筷子打发蛋清。   这个做法她从来没试过,但听了女儿的话,倒是有些蠢蠢欲动。   沈怜雪做了将近两月生意,每日里要忙好几个时辰,如今的她身体康健,手腕也有力气,打发蛋清根本不在话下。   只看她手中筷子纷飞,不多时便打出满满一碗蛋霜,她把油锅烧热,用筷子夹起用盐和胡椒提前腌制过的瑶柱,在蛋霜中狠狠滚了一圈,滚成一个圆圆的李子。   然后便把这个圆李子直接放入油锅中,只听刺啦一声,那李子外皮迅速膨胀,直接漂浮起来,在油锅里上下翻滚,渡上一层赤金颜色。   “好香啊。”沈如意凑过去闻。   沈怜雪怕油溅到她,让兰娘把她牵远一些,待到前三五个做好,也不太烫了,她才让女儿拿去尝。   沈如意已经急不可耐。   她只用手摸了摸外皮,那触感很奇怪,既脆又嫩,很弹很软,放了一会儿,已经没那么烫手,温度适中。   沈如意捏起一个,嗷呜一声,一整个就吃进口中。   “哇,”她边吃边呵气,“真是,真是好吃。”   沈怜雪见女儿吃得高兴,自己也尝了一个。   确实是极好吃的。   外面的蛋霜已经被打发,又松又软,刚一咬开外面的脆壳,那蛋霜就如同糖果一般,软软绵绵划在口中。   里面就是鲜香弹牙的瑶柱。   瑶柱有一种天然的海鲜鲜味,又被蛋霜包裹,增加了蛋香风味,整个吃起来层次分明,鲜嫩馥郁,非常压口。   沈怜雪自己都惊了。   她以为女儿只是突发奇想,结果尝试之后,却是令人惊讶的极致美味。   “真好吃啊,”李丽颜道,“没想到瑶柱还能做这样的吃食。”   “确实没想到,只不过这蛋霜瑶柱必要趁热吃,放冷就腻了,倒是不好售卖。”   是个新鲜吃食,若当真要做,只能等以后开了店铺再说。   本是尝试做一次试试,结果大家都喜欢吃,沈怜雪便笑着说:“待交年节咱们再做一次,这次还可以做鲜虾的,保准都吃高兴。”   除了走油,还要准备鸡鸭鱼肉。   这一次的所有菜单,都是沈怜雪跟女儿一起商量出来的,菜谱有些市面上没有的新鲜菜肴,沈怜雪也想在交年节时尝试做一次。   鸡要做红烧鸡块,鸭要做姜母鸭,鱼则还做熏鱼,这个家里大小都爱吃,肉却要想个新鲜吃食。   平日里他们经常吃卤肉,这一回沈怜雪从女儿给的想法里另辟蹊径,决定做梅菜扣肉。   梅菜他们平日里常吃,不过是加油盐姜末炒制,平日里当成佐餐小菜来吃,如今却是把五花肉炸制过后,同芋头片交叠放入碗中,然后便在上下铺满梅菜,蒸熟之后直接扣出。   这做法市面上也未见过,沈怜雪想不出来,今日趁着走油,便把要炸的食物全部炸制出来,待到交年那一日备用。   一晃神,便来到交年节那一日。   从这一日开始,摊子就算歇年了。   母女两个早上睡了个懒觉,待到肚子咕咕叫,才起来觅食。   这会儿时候,已经天光大亮。   李丽颜和兰娘已早起,正在厨房忙活,两人热了之前做好的麻酱馒头,又煮了四个鸡蛋,这会儿正在摆碗筷。   听见沈如意啪嗒嗒的走路声,兰娘忙把她喜欢的小兔子木碗取出来,给她盛了一碗汤饭。   沈如意进了厨房,亲亲热热同两个婶婶问早,然后便欢喜地捧起自己的小碗,坐在边上认真吃早饭。   沈怜雪便道:“丽姐早,兰娘早。”   “一会儿咱们用过饭,便去十里坊逛一逛,得买酒果、替代纸钱、灶马,顺便还能买些旁的物什,咱们逛完了再回来过午。”   交年节的深夜,寻常人家都要备酒果送神,烧合家替代钱纸,且另要帖灶马於灶上,富贵人家,还会请僧道唱经,以辞旧迎新。③   这些物什,大凡十里坊都能买得,且所费不贵。   听到又要出门玩耍,沈如意高兴极了,就连兰娘都面目含笑,道:“我想买个软枕,再买一根木簪并新的包头,以后做活便方便了。”   几人说说笑笑,人人都洋溢这新春的喜意。   这一日便在欢声笑语里过去,行将傍晚,娘几个便开始准备今日的大宴。   李丽颜自是学不会那复杂调味,她专负责洗菜,切菜,很有一把子力气。   而兰娘就跟在沈怜雪身边,一边给她打下手,一边听她念叨如何做哪些菜色。   沈怜雪同她道:“你有天分,学得也快,再等些时候,家里的这些炖煮菜色就可以交到你手上,到时候工钱定能翻倍。”   兰娘青莲一般的面容,在火光下绽放出璀璨的光华。   “好,雪姐放心,我定努力学。”   说着话的工夫,红烧鸡块便炖煮上了。   赤红的酱汁在锅中翻滚,给鸡块染上鲜嫩的颜色。   沈怜雪正待让兰娘去把切好的鸭块端来,忽然动了动耳朵。   她捏着锅铲的手一下子便顿住了。   如此寂静夜里,四周都是百姓做节的欢声笑语,却在这一片欢声笑语里,有让人遍体生寒的整齐脚步声。   刷刷,刷刷。   似乎有无数训练有素的军人,向着这小杂院涌来。   沈怜雪脸色微变,她立即盖上锅盖,转身道:“外面有人来。”   李丽颜比她还早听到脚步声,此刻已经死死捏着菜刀,一步步来到厨房灶台前。   灶台前的窗楞正大开着,烟火气顺着窗口往外消散,袅袅炊烟升起,年味便越发浓郁。   可就此时,应该寂静无人的杂院中,却突然出现数不清的暗黑身影。   他们静悄悄地矗立在杂院中,似乎从天而降的恶鬼,想要把无辜的百姓抓走杀戮。   李丽颜几乎是下意识把厨房门从里面拴上。   沈怜雪手脚飞快,她直接拽掉窗楞的支棍,把那大开的隔窗轻轻关上。   兰娘呆呆站在那,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一股没有来的寒意涌上心头,令她整个人都开始颤抖。   且让她更颤抖胆寒的,是随之而来的声音。   那又熟悉,又陌生,也让人从心底里产生恐惧的,地狱来的魔音。   “霍茵茵。”那冰冷的男音吐出一个陌生的名字。   “霍茵茵,你好大的胆子,”他厉声道,“还不出来。”   霍茵茵?   霍茵茵是谁?   兰娘脑中一片混乱,无数记忆随便从她脑中翻涌而出,刺痛了她的额角,碾碎了她刚刚树立起的勇气和期许。   啪嗒、啪嗒。   兰娘眼中猝不及防滴落豆大的泪珠。   她想起来了。   霍茵茵原来是她。   而她,却是靖王赵衸身边最微不足道的一个妾室。   她不是兰娘。   霍茵茵只觉得眼前一片灰暗,她在昏倒之前,心底里最后一个声音喊:可我想做兰娘啊。 第47章 【二合一77-78章】……   沈怜雪和李丽颜都紧张地听着外面的声音,只有沈如意看到了兰娘昏倒,忙上前使劲儿扶了她一把。   小姑娘哪里有那么大力气,她只能努力支撑着,缓缓跟兰娘一起瘫坐在地上。   “娘,”沈如意小声说,“娘,兰婶婶晕倒了。”   沈怜雪仓促地回过头,她还来不及说话,就听外面发出“嘭”的一声。   李丽颜敏捷地抓了沈怜雪一把,飞快把俩人一起扯离门边。   厨房门在巨大的撞击下,门闩直接碎裂开来,它就如同倏然坍塌的信仰一般,轰然倒地。   似乎什么都保护不了,什么也不能挽救。   然而在这样的惊变中,厨房里的两大一小都没有发出惊呼声。   就连搀扶着兰娘的沈如意,竟然都没有太过害怕,她只是坐在那,仰头定定看向门外。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快到让人无暇旁顾。   苍茫的月色下,大地被照耀出一片银白的光芒。   在这片光芒之中,一个高大的身影伫立在门口。   那是个二十几许的年轻男子,他身上穿着漆黑大氅,头上戴着金冠,他那张锋利如斧刻的脸上,是充满阴霾的修长凤目。   他垂下眼眸,死死的看向昏倒在沈如意身边的兰娘。   “你是谁,怎敢私闯民宅?”李丽颜厉声质问她。   她往前挪动一步,整个人挡在兰娘和沈如意的身前,手里依旧紧紧握着那把菜刀。   闯入的男人气势逼人,他身上似乎充斥着洗不净的血腥之气,令人心生畏惧。   他那双漆黑的眼眸里,甚至没有所谓光明的存在。   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他理都不理李丽颜,左脚轻抬,直接往前走了一步。   这一步,仿佛带着千军万马。   沈怜雪这会儿却动了,她后退几步来到女儿身边,把女儿牢牢挡在身后。   她抬头看向那男子,问:“你认识兰娘,你是谁?”   那男子听到兰娘这个名字,唇角突然勾起一个诡异的弧度,他声音冰冷而低沉:“兰娘?你们就起了这么难听的名字?”   “她可不是什么兰娘,她是我的女人。”   这话说罢,他又往前走了两步,直接来到李丽颜前。   男子垂下眼眸,如同看死物一般看了一眼李丽颜:“让开。”   李丽颜死死捏着菜刀:“我不。”   她咬紧牙关,敌视地看着对面高大的男人,厉声质问:“你说你认识兰娘,你就认识了?你是骗子怎么办?”   那男子玩味地笑了一声,他甚至没有多说一句话,手起手落,李丽颜手上的菜刀便啪嗒掉在地上。   他碰都不碰李丽颜,一个闪身就来到李丽颜身后,身形异常敏捷。   在李丽颜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来到了兰娘几人面前。   兰娘似乎还昏迷着,她眼皮飞快地颤动着,似乎在做什么噩梦。   沈如意跟在母亲身边,仰着头看向男人。   “你若真的认识兰婶婶,你得给证据。”沈如意的童音在厨房响起,“毕竟你看起来,不像个好人。”   在短暂的惊慌之后,沈如意一下子便想起当时看到那本奇怪的书。   她和母亲都是书中微不足道的配角,而这本书的主角,纠缠了几千章的男女主,一个叫赵衸,另一个则叫霍茵茵。   刚刚这个男人,喊兰娘就是霍茵茵。   沈如意确实没有想到,她们会在自家门口,救了书中的女主角。   因为兰娘失去了记忆,也因为她的性格跟沈如意看到的故事不太一样,沈如意根本没往那个地方想。   然而现在,直到这个冷酷男人的出现,知道他点破兰娘的名讳,沈如意才把一切都串联起来。   这些前世都未曾发生过的事,从来都未见过的人,在这个新的世界里一点点出现在她面前。   她不知道是好是坏,是对是错,但如果这个男人就是赵衸,那他想要带走霍茵茵,她们没有任何办法反抗。   沈如意一下子就难过起来。   因为在沈如意看到那部分,赵衸是个她认知里的大坏蛋,他每天都欺负兰婶婶,让她哭,让她伤心,让她失去了一切。   她不喜欢他,甚至是厌恶他。   赵衸大概没想到这个小姑娘会如此敏锐,满身的血腥煞气略微收敛,他低垂着眉眼,难得多了几分耐心。   “她会记得自己是谁。”赵衸笃定地道。   “不过,她胆子倒是大,敢从府中逃出来,却当了本王特地命人给她做的衣裳,也不知道是聪明还是……傻。”   沈如意微微一愣,她一时之间觉得自己没有听懂赵衸的话。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那声音不轻不重,不急不缓,一步一步往厨房而来。   赵衸猛地转身,眼眸中寒光必现:“谁!”   他的亲卫就守在杂院中,为何还有人敢靠近?   这谁字刚落下,一个略显熟悉的挺拔身影便出现在门外。   来者面上并未有多余表情,他淡淡扫了一眼厨房中情景,最后目光落在了赵衸身上。   “靖王殿下,”他微冷的嗓子徐徐而言,“如此交年佳节,靖王殿下不与王妃团圆共度佳节,怎么出现在此地?”   赵衸看着突然出现的裴明昉,眼眸在火光中忽明忽暗。   “裴宰执,”赵衸声音淬着冰霜,“你跟踪本王?”   裴明昉抖了抖身上银灰大氅,右手轻动,把手中的包袱拎起来给赵衸看。   “王爷抬举下官了,下官如何能跟踪王爷踪影,”裴明昉道,“下官只是刚好路过而已,却没想到……”   “看到王爷私闯民宅,意图抢夺民女?”   裴明昉的声音里明显带着疑惑,但他那张清隽的面容上,却依旧清淡而冷漠,他只是定定站在门口,淡淡看向赵衸。   眉宇之间,似乎还多了几分平日里难以看见的嘲讽。   赵衸身上的血腥煞气重新奔涌而出。   “裴宰执,”赵衸皱眉冷嗤,“你不要多管闲事,这几个女人同你有什么关系?”   裴明昉却道:“当然有关系了。”   此话一出,不光赵衸,就连其他几个女子都略有些吃惊,李丽颜回头看向沈怜雪,而沈怜雪也正茫然地看向他。   沈如意呆愣愣坐在兰娘身边,小胖手紧紧捏着兰娘的胳膊,满脑子都是裴阿叔说有关系的话,没有注意身边略微颤动的身躯。   赵衸也挑眉:“……裴宰执,你在说什么?”   裴明昉根本不知道自己这句话在这小厨房里引起这么大反应,他只是平静地看向赵衸,很冷静回答他的话。   “殿下,你随意闯入下官雇佣的厨娘家中,是否是对下官有所不满?还是……意有所图?”   赵衸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他道:“你雇佣的厨娘?哪个是?”   裴明昉气定神闲:“是啊,下官喜美食,特地雇佣厨娘为下官做饭,不可以吗?”   “这位沈娘子,就是下官雇佣的厨娘,厨艺一流。”   赵衸知道,裴明昉无非就是要过来坏他好事,因此也懒得同他废话,直接便厉声开口。   “裴明昉,你不要不知好歹。”   “你以为你是宰执,本王就不能动你?”赵衸猖狂至极,“整个汴京,整个大宋,还没有本王不敢动的人。”   裴明昉的脸也一下子冷了下来。   他缓缓勾起唇角,那双漂亮的凤目淡漠地看向裴明昉。   “靖王殿下,下官拭目以待。”   裴明昉坚持不走,赵衸又不能直接抢人,厨房之中气氛越发僵硬,几人就站在火光之中,无一人退让。   就在这时,炉灶上的铁锅内,发出咕嘟嘟的声响。   浓郁的红烧鸡块的肉香味从铁锅中钻出来,钻入每一个人的鼻尖。   然而他们仿佛都感受不到自己的饥饿,只有赵衸,却被这香味唤醒,告诉他府中还有家宴。   赵衸最后的耐心彻底消失了:“裴宰执,既然你不肯让,休怪本王无情。”   随着他的话,他右手抓,一直挂在他腰间的长剑就被他一把拽出,长剑出鞘。   那长剑带着宝剑锋芒,寒光闪动,直奔裴明昉照面而去。   靖王殿下如何跋扈,满汴京无人不知,他如今就连当朝宰执都敢动手,足见其嚣张。   然而裴明昉却根本不躲,他就定定站在那,目光炯炯看向他:“你敢伤我?”   赵衸目光冷硬,他手中长剑在火光中划过一道弧光,最终只落在裴明昉身边的门框上。   咚的一声,在寂静的夜里异常清晰。   然而就在这时,一道童音突然响起:“兰婶婶,你醒了。”   这道声音犹如天籁,只你醒了三个字,就把赵衸身上的血腥气全部打散。   赵衸收回长剑,迅速转身望去。   只见霍茵茵半靠在沈怜雪的肩膀上,沈如意站在她身后,扶着她的后背。   霍茵茵那双眸子微张,却已然失去了往日的清澈,如今在她眼眸里,只有茫然和灰败。   赵衸却并未心软。   他一步步上前,声音一如既往地寒冷。   “霍茵茵,你闹够了没有。”   霍茵茵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她被沈如意温热的小手轻轻一扶,却神奇地不再颤抖。   混乱的记忆在脑海里不断碰撞,从前、现在不停盘旋,令她承受不住昏厥过去。   在她迷蒙的梦境里,她一会儿是霍茵茵,一会儿是兰娘,一个金枝玉叶,锦衣华服,一个平凡勤劳,粗布麻衣。   她分不清自己是谁了。   但外界纷扰的声音,那些旧日的记忆,终究把她拉回现实中。   赵衸的嗓音就如同选在她四肢上的线,吊着她,牵着她,拉扯着她不停往前走。   她以前反抗不了,以后,似乎也无法反抗。   他找到她了。   他永远能找到她。   霍茵茵抬起眼眸,用那双漂亮的漆黑眸子看向赵衸,泪水无声无息从他眼中滑落。   “我跟你回去,你别动她们。”   她如此说着,泪水如同奔涌而来的河流,击溃了她心里的河堤。   “我不闹了,我听话。”她喃喃自语。   ————   霍茵茵最终还是跟着赵衸走了。   她走得很果断,没有回头,没有同沈怜雪她们道别。   因为霍茵茵肯离开,赵衸也不再执着,他甚至不再理会裴明昉,当着他的面,大摇大摆把人带走了。   待到靖王殿下连同他的亲卫都消失在茫茫夜色里,沈如意才突然开口:“兰婶婶为什么要跟他走?”   孩童不解的疑问,问得人回不过神。   沈怜雪低下头,她看着女儿,却不知要如何解释。   裴明昉却上前两步,弯腰把沈如意抱了起来。   他道:“因为霍娘子心里很明白,她如果不跟靖王走,今日之事很难善了,而且,她也并无别的去处,她已经被赵衸寻到行踪,无论如何也逃不走。”   但沈如意其实还是听不太懂。   她上辈子活到十二岁,大多数时候都是跟随师父游山玩水,师父是个随心所欲的人,认为她是小孩子,很少教授他大人才应该知道的事。   所以这些人情世故,这些大人们之间的拉扯纠缠,沈如意是看不太懂的。   但她却偏心。   她喜欢兰婶婶,兰婶婶又疼她,所以她就偏心兰婶婶,不希望她被坏人欺负。   “可是,可是坏人好坏啊,那个王爷一看就是坏人,”沈如意仰着头看裴明昉,“他欺负兰婶婶,把兰婶婶吓哭了,他还会继续欺负兰婶婶的。”   “为什么要让坏人得逞呢?”   这个问题,就连沈怜雪都回答不上来。   她突然意识到,很多时候,都是女儿在支撑她的生活。   团团会跟她讨论要做什么吃食,要开什么样的铺子,她甚至会给沈怜雪意见,她才是沈怜雪的主心骨。   女儿太聪明,太通透,也太坚强。   有时候沈怜雪都会忘记,她不过也是七岁的小囡囡。   她没想到,她会如此坦然地同裴明昉问出这些深奥的问题。   但裴明昉却并不厌烦,他很有耐心地接住了沈如意的问题。   “团团,你觉得霍娘子跟随靖王回府,就是让他得逞了吗?”裴明昉轻轻拍抚着她的后背,语气带着从未有过的温柔,“她的人确实是回去了,除了靖王府,她也无处可去,但她的心呢?”   裴明昉安抚沈如意:“她的心,或许已经留在了这里。”   沈如意眨了眨眼睛,她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有听懂。   “阿叔,你是说即使兰婶婶跟坏人走了,坏人也没有得到全部的她。”   “可是兰婶婶也不开心啊,”沈如意声音里有着沮丧,“兰婶婶刚刚还在跟我说,以后想做铺子里的厨师,她也想当厨娘。”   或许曾经的霍茵茵并没有这么遥远的梦想,她那时候根本就不知道梦想是什么,沈如意看过的那些章节,都是她与靖王的初相识。   这本书的剧情沈如意好多都看不懂,但她却知道,在她看的那些段落里,霍茵茵过得并不愉快。   因为赵衸的出现,她平安顺遂的人生被彻底改变。   裴明昉听出了小姑娘的难过,他轻轻地,几乎不用任何力气地拍抚着她的后背,安慰着她难受的心灵。   “她有了梦想,不是一件好事吗?”裴明昉道,“如果以前的她什么都不求,她就可以接受旧日的生活,现在的她既然有所求,既然已经有过自由日子,她就不可能还会愿意过回从前。”   裴明昉安慰她:“凡事都不要急,咱们且看,笑到最后的究竟是谁。”   沈如意的心一下子就安静了。   她也回忆起曾经的过去,她跟母亲的前世,她跟母亲的过往。   “团团,世间本就没有一蹴而就的事,”裴明昉道,“所以才会有柳暗花明,会有山穷水复,会有苦尽甘来。”   “花总会开,苦也终会甜。”   沈如意眨了眨眼睛,裴明昉这些话似乎是在对沈如意说,可听进心里的,还有沈怜雪和李丽颜。   沈如意回过头,她看向母亲,也看向李丽颜,咧开嘴笑了:“好,那我等着兰婶婶回来。”   见把小姑娘安抚住,裴明昉悄悄在衣服上擦了擦手,他几不可查地松了口气。   小囡囡太聪明,他甚至都不敢糊弄她,只能竭尽所能同她解释清楚。   比在政事堂跟那些宰执们辩论还累。   裴明昉把沈如意放回地上,抬头看向沈怜雪:“沈娘子,我此番过来是受人所托,要给团团送上一份新年贺礼。”   沈怜雪有些惊讶,她忙搬来椅子,请了裴明昉坐,又同李丽颜过去把厨房门抬起来,重新架在门框上。   待几人都在炉火边坐定,裴明昉才重新拿起那个包袱。   “团团,”裴明昉对沈如意道,“之前你给一个老夫人帮忙,给她寻到了丢失的荷包,对不对。”   沈如意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对,是两个漂亮奶奶!”沈如意强调,“特别漂亮的奶奶。”   裴明昉唇角扬起笑意,他把那包袱递给沈怜雪,特别郑重道:“那位老妇人感谢你帮忙寻到了荷包,特地给你备了一份年礼,这是她一番心意,还是要收下的。”   裴明昉没有给沈怜雪拒绝的机会,直接把话说清。   沈怜雪顿了顿,却还是接过那包袱。   她道:“之前老夫人已经给过谢礼了。”   之前赵令妧给了沈如意一个荷包,晚上沈怜雪归了家来,沈如意拿给她看,沈怜雪才知道里面放了三个金灿灿的小南瓜。   那南瓜不过芸豆大小,圆滚滚金灿灿,拿在手里却颇有分量,应当是实心的金南瓜。   当时沈怜雪就觉得有些不妥,但那老夫人叫什么沈如意都不知道,而且沈怜雪也明白这是不能推辞的。   但她跟沈如意都没想到,对方竟然还会再送一次谢礼。   而且这份礼还是通过裴明昉送过来的。   沈怜雪没有问那老夫人同裴明昉的关系,她接过包袱,就递给了沈如意。   沈如意很懂规矩,她自知不能当着人的面拆礼物,于是就乖巧抱着那个包袱,只甜甜道谢:“谢谢漂亮奶奶,谢谢阿叔。”   裴明昉垂眸看着她,好半天才问:“团团,你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沈如意仰头,有些不明所以。   裴明昉面容温和,浑身的冰冷都褪去,他温文道:“你的漂亮奶奶,想知道你喜不喜欢她给你的礼物。”   沈如意又看了看母亲,见她点头,才小心翼翼拆开包袱。   包袱里面是一件水红团花锦缎夹袄。   袄子里面是软绵又洁白的兔毛,在领口,袖缘和衣襟上露出浅浅一圈毛边,圆滚又可爱。   这件袄子上的刺绣颇为精致,捧在手里一动,上面汴绣团花就流光溢彩,绽放出不同的紫红光芒。   袄子下面,是一条同色的百迭裙。   裙摆用了一条很宽的刺绣裙边,若是沈如意长高了,这条裙边还能加长,很是贴心。   沈如意摸着这一身精巧又别致的袄裙,眉宇之间尽是欢喜。   她抿了抿嘴,最终还是忍不住冲裴明昉笑起来。   “真好看。”沈如意笑着说,“团团超喜欢。”   裴明昉莫名悬起来的心一下子就落回腹中,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竟然会怕沈如意不喜欢母亲给她准备的袄子。   裴明昉浅浅呼了口气:“你喜欢就好,漂亮奶奶一定很高兴。”   沈如意抱着那身衣服,笑得脸上一团红晕。   “漂亮奶奶真好,她送了我年礼,我也要送给她。”   沈如意把衣服交给母亲,让她给自己包好,自己则跑到蒸笼边上,挑挑拣拣,挑了一盒麻酱馒头过来。   沈如意有点不好意思:“阿叔,这是团团自己做的,捏了小兔子,就是蒸熟之后看起来有点点胖。”   沈如意打开食盒,给裴明昉看盒子里的麻酱馒头。   这一盒显然都是沈如意自己捏的,里面的兔子大小不一,但都很胖,一个个肚子圆滚滚的,看起来似乎都要走不动路。   这盒子不大,沈如意很用力塞了八个馒头,把小兔子都挤瘦了。   “不知道会收到礼物,只做了八个,”沈如意特别大方,“都给漂亮奶奶吧。”   小姑娘言笑晏晏,她捧着食盒,把自己亲手做的馒头送给裴明昉。   在小孩子心里,礼物没有高低贵贱,只区别于是否蕴含心意。   裴明昉心中洋溢其说不出的温暖,他双手接过食盒,非常郑重说:“谢谢团团,你的谢礼漂亮奶奶一定很喜欢。”   沈如意羞涩笑笑,然后就立即跟李丽颜和沈怜雪道:“娘,丽婶婶,这本来是要送给你们的年礼,既然已经送出去了,那团团回头再做六个,我们过年吃。”   沈怜雪无奈地笑着拍了拍她:“鬼灵精。”   裴明昉把那食盒仔细捧着,这才看向沈怜雪:“沈娘子,刚才情急之下,我同靖王说你是我府中的厨娘,若有冒犯,还请海涵。”   沈怜雪忙起身冲他福礼:“怎么会冒犯,若无大人帮衬,今日之事恐难善了。”   裴明昉也连忙起身,拱手道:“举手之劳而已,沈娘子不必介怀,只是话已出口,若无事由,靖王定不会善罢甘休。”   “我有一计,不知是否可行,沈娘子且听来?”   沈怜雪忙道:“大人请讲,劳烦大人操心,实在过意不去,此番牵连大人,我等心中颇为难安。”   裴明昉低头看了看眼睛亮晶晶的小囡囡,又看向沈怜雪。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沈怜雪身上再也没有过去的瑟缩和胆怯,她腰背总是挺得很直,举手投足落落大方,似乎彻底改头换面。   她的这种变化,令人欣喜,也令人敬佩。   不是谁都能跌倒后爬起来的,能爬起来的,无一不是胜利者。   裴明昉道:“这一月沈娘子大抵也不做营生,不出门摆摊,不知是否可请沈娘子去我府中,当真做几日裴府厨娘?” 第48章 【二合一79-80章】……   沈怜雪以为自己听岔了。   她略微迟疑许久,才重复了一遍:“裴大人,你是要请我上您府上做厨娘?”   裴明昉语气诚恳:“是,只要沈娘子来我府上做过厨娘,靖王就无法拿这事压我,也无法在你们身上做文章,如此可好?”   宰执大人说得颇为诚恳,沈怜雪只要想到刚刚他主动站出同靖王对抗,维护住了她们,便说不出拒绝的话。   再一个,去宰执府中做厨娘,可是个顶好的活计。   汴京之中,最得脸面的除了那些大正店的厨师厨娘,再有便是被各位皇亲国戚、权贵高门请去府中帮忙的厨娘。   裴明昉见她心动,便道:“沈娘子,实不相瞒,我家中的厨师都是母亲府中派来,但临近新岁,他也要回府当差,我如今一日三餐便没了着落。”   裴明昉都不知道,自己可以同人说这么多话。   并且以如此柔和的语气娓娓道来,诉说着自己的“不易”。   沈怜雪一听这个,立即便有些心软。   她这一次没再犹豫,只道:“裴大人,我如今手艺不过尔尔,若是大人不嫌,我便去大人府上做几日厨娘,大人家中厨师回来,我便不再去。”   沈怜雪很有分寸,她顿了顿且说:“大人给我市价便成。”   裴明昉了却一桩心事,正准备同她商量沈如意的去处,就听感到身边那小丫头拽他衣袖。   “阿叔,阿叔,”沈如意仰起头,忽闪着大眼睛看他,“团团也要去。”   沈如意还没见过宰相家里是什么样子,她倒也不是自来熟,而是从一开始,她就从裴明昉身上感受到浓烈的善意和慈爱。   她的直觉清晰无比的告诉她,裴明昉不会坑害她和母亲。   而且她自己也不知为何,从心底里也想要亲近裴明昉。   这种感觉是没由来的,却也不令人恐惧。   所以沈如意听到母亲答应要去裴府做厨娘后,颇为积极地开了口。   她定定看着裴明昉,把他脸上温柔而慈爱的笑意都看在眼中。   裴明昉甚至没有挣脱开被她攥皱的衣袖,他看着沈如意,认真回答她:“团团当然要去,不过不是为了陪你母亲,是因为阿叔想要请你去家中做客。”   “之前那个漂亮奶奶也想再同你玩,”裴明昉笑着说,“那么沈如意小囡囡,可否愿意被在下邀请,去裴府做客呢?”   沈如意的小脸蛋一下就红了,她抿了抿嘴唇,圆脸蛋上绽放出漂亮的小梨涡。   “那我就去做客吧。”沈如意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裴明昉伸出手,非常珍惜地在她头上摸了摸。   他年近三十,若是寻常男子,早就已妻子双全,只他遭逢变故,无法同常人般娶妻生子,大抵这辈子都无法拥有自己的孩子。   但现在,他认识了团团。   不过萍水相逢,不过短暂相处,可在他心里,就是忍不住想对团团好。   这种缘分与喜爱,与血缘并无关系。   他只是单纯喜欢这个可爱、懂事又聪慧的小囡囡。   裴明昉伸出手,陪着沈如意击掌:“一言为定。”   沈如意笑得露出一口小白牙:“一言为定。”   裴明昉说完正事,便打算起身告辞,沈怜雪跟沈如意送他,待行至门口时,裴明昉突然低头看向沈如意:“团团,你给漂亮奶奶准备了谢礼,那阿叔的呢?”   沈如意呆住了,她眨巴眨巴眼睛,小声:“哎呀,团团忘记了。”   裴明昉自己都不知道今日笑了多少回,他对沈如意道:“那明日来时,你带个礼物给阿叔,阿叔也给你礼物,我们来交换一个年礼,好不好?”   沈如意眼睛一亮:“好!”   裴明昉拍了拍她的头,同沈怜雪道:“沈娘子,明日见。”   沈怜雪冲他福了福:“裴大人,明日见。”   待到裴明昉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沈怜雪母女两个还站在门口看。   李丽颜的嗓音吓了她们一跳:“这个裴大人,很不错啊。”   沈怜雪猛地回过头,埋怨似地看她一眼:“丽姐,怎么还吓人。”   李丽颜玩味地看着她眼角眉梢的笑,心中颇为感叹,嘴上却打趣道:“我瞧着那裴大人,是个相当不错的公子爷。”   她这话就说得很明白了。   沈怜雪脸上笑意渐收,却没有多少尴尬,她轻声道:“裴大人是好人,他只是热心罢了。”   沈怜雪没有特地打听过裴明昉的消息,在她看来,他是个善良、热心且品行端正的君子。   人人都会欣赏这样的正人君子,就连沈怜雪也会,但也仅仅只是欣赏罢了。   “裴大人为家国天下耗费心血,他值得百姓真心敬仰。”沈怜雪低声道。   不过几面,不过片语,这算是萍水相逢的缘分,却也不过是偶遇罢了。   沈怜雪抬起头,看向李丽颜道:“丽姐,饿了吧,咱们开席吧。”   李丽颜心中微叹,面上却笑意正浓:“开饭开饭,可要饿坏我了。”   沈如意心里正盘算要给阿叔送什么礼物,没有听到母亲和李丽颜的交谈,但她即便听了,大抵也听不出她们到底在说什么。   她只是想:要给阿叔送个特别好的年礼,让阿叔高兴。   沈怜雪跟李丽颜吧之前准备好的鸡鸭鱼肉都端上桌,两大一小就围坐在桌边,沈如意举着她的红豆银耳汤,跟母亲和李丽颜碰杯:“干杯。”   桌上摆了四副碗筷,那是之前兰娘早就摆好的。   沈怜雪和李丽颜的目光不自觉落到那副空碗筷上,倒是沈如意欢快地说:“既然阿叔说兰婶婶会回来,那我们就等她回来。”   “明年一样可以一起过年。”   小孩子清润的嗓音,在厨房里回荡,沈怜雪同李丽颜对视一眼,两人都笑了:“对,明年一样可以一起过年。”   她们热热闹闹吃了一顿饭,然后便去巷子口烧替代纸钱。如今她们都没有家人,于是三个人一起当做一家,烧了一个纸堆,然后便又回家贴灶马。   待到这一切都忙完,交年便也过去。   次日清晨,沈怜雪早早醒来,她扭过头,看身边的小丫头睡得打起了呼噜。   她安静看了女儿很久,听着外面安静的街道,迷迷糊糊的重新睡了过去。   等沈怜雪再醒来时,是被女儿叫醒的。   “娘,落雪啦。”   小团团清脆的声音在租屋里回荡,她爬坐在沈怜雪枕头旁,从窗户的缝隙里往外看。   难得安静的汴京,此时只有簌簌落雪声。   沈怜雪眨了眨眼睛,她躺在那,任由自己跟女儿一起懒散地享受着难得的清晨时光。   “落雪了啊。”沈怜雪感叹。   她问女儿:“雪大吗?”   沈如意撅着小屁股,努力从窗户缝里往外看:“好大呀,外面都白了。”   “好白好白,什么都瞧不见啦。”   沈如意特别高兴,她欢笑着,问沈怜雪:“娘,一会儿可以出去堆雪人吗?”   “我想要个小兔子。”   她自己嘚吧嘚好半天,扭过头来,才发现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睡着了。   她们娘俩已经许久没有睡过懒觉了,如今好不容易有漫长的悠闲时光,怎么不叫人满心舒适?   沈如意伸出手,重新把帐幔笼紧,然后她滚回母亲怀中,在她脖颈边蹭了蹭。   于是小团团就笑着重新熟睡在母亲怀中。   窗外风雪交加,屋内暖意融融。   回笼觉睡得很短,然哪怕只有一刻两刻,也足够叫人心生幸福。   沈如意再醒来时,沈怜雪已经起身烧好热水,她见床上的小团子坐起身来,便笑着说:“这回可醒了?”   沈如意揉着眼睛点头:“醒啦,我饿了娘。”   平日里五更就要用早,今日熬到日上中天才醒,可不是饿了。   沈怜雪端了温水过来让她自己洗漱,道:“我做瘦肉粥,起来吃上一碗,好暖胃。”   沈如意动了动鼻子,立即便闻到了香浓的米粥味道。   “好嘞。”   沈如意麻利地净面漱口,她只穿了家里常穿的旧袄子,就披头散发坐在床边吃粥。   沈怜雪端着碗先去隔壁敲了敲门,给李丽颜送了一碗粥去,才回来陪着女儿一起吃。   “昨日裴大人道让咱们未时正再去便可,他那会儿才下衙,到家正好可以用饭,”沈怜雪道,“不过听裴大人的意思,要给他预备一日三餐,今日咱们早些去,先熟悉熟悉裴大人府中的厨房,再看如何安置菜色。”   一说起做饭来,沈怜雪可是相当认真而专业的。   沈如意一口一口吃着粥,把小肚子吃得滚圆:“娘,还得知道阿叔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   沈怜雪答:“对对对,还是我们团团聪明,还得知道家主的喜好。”   沈如意点头:“是的,我们要有信心,娘一定会成为很厉害的厨娘。”   汴京的厨娘,只有去达官显贵家里做过宴席,才算是真正出名。   沈如意倒是比沈怜雪还懂这个,反过来提点母亲。   沈怜雪一点都不恼,她点了点沈如意的小鼻子,倒是有些犹豫:“也不知裴大人家中可有其他家主,还是要一一问清的。”   照顾一大家子人吃饭,必要仔细精细,喜好和忌讳缺一不可,都得仔细斟酌。   沈怜雪把这点记下来,然后道:“裴大人府中应当不差食材,只把我会做的菜列个单子,给裴大人选出喜爱便是。”   沈如意点头,听母亲左念叨一句,右念叨一句,她便说:“那我给阿叔什么年礼呢?”   “你自己想,”沈怜雪给她倒了一碗蜂蜜水,让她压压口,“可以再做兔子馒头。”   沈如意托着下巴,倒是没说话。   母女两个在屋子里看了会儿雪,沈如意就坐不住了,她同正在认真写菜谱的母亲说了几句,就跑到隔壁找李丽颜去堆雪人。   这个上午,沈如意玩得满头大汗,她在厨房门口堆了一个东倒西歪的雪人,又捏了一个根本就看不出来的雪兔子,最后李丽颜看她脸蛋太红,才抱着她回了家。   “雪妹,可得给她洗个澡,出汗又吹风要风寒。”   沈怜雪无奈地看了看女儿,同李丽颜说好中午吃什么,让她把昨日的生菜热上,然后便开始烧水。   沈如意被母亲脱了个精光,被塞进被子里,看着母亲忙碌的身影。   “娘,我要漂漂亮亮去阿叔家。”   沈怜雪头也不回,给她烧水:“好。”   ————   沈如意跟沈怜雪一起洗了个热乎乎的澡。   等到她穿上崭新的褂子,坐在床上等母亲给她擦头发的时候,整个人都晕晕乎乎的,眼睛都要睁不开。   沈怜雪叫醒她:“中午要先吃饭,仔细睡着了。”   沈如意点着小脑袋,含糊说:“知道了。”   沈怜雪没办法,只能在她后背拍了两下,这也没有叫醒小懒猪。   沈如意疯玩了一早上,这会儿困得不行,沈怜雪只好抓紧让她吃了两口米饭,就叫她睡下了。   待到沈如意醒来,沈怜雪已经收拾停当。   她把新买的那身袄裙换上,又取了新的斗篷出来,甚至还收拾了一个包袱。   包袱里有新写的菜谱,有母女两个的围裙,甚至还有孜然、芝麻酱以及芥辣瓜这种并不太常见的调料小菜。   沈怜雪见女儿醒了,便问她:“要穿哪一身?”   沈如意很喜欢漂亮奶奶给她新作的那身袄裙,水红一团,回来就试过一次了,穿上跟小公主似的。   沈怜雪以为女儿一定会选这件衣裳,但她却犹豫了:“我是陪母亲去上工的,怎么好穿那么漂亮,我也要做活的呀。“   沈怜雪忍不住笑了,伸手点了一下她的额头。   “你做什么活,裴大人是喜欢你,想请你过去说说话的。”   “就穿那件新衣服吧。”沈如意羞涩地道,又忍不住嘿嘿一声。   待母女两个打扮停当出门,差不多是申时初刻,沈怜雪拿了一把油纸伞,给女儿穿上厚底的鹿皮靴,然后牵着她戴着鹿皮手套的手往外走。   此时已过正午,晴天烈阳,却依旧簌簌落雪。   雪并不大,却绵绵密密,寂寥无声。   因着已经落了大半日的雪,地上已经积了一层厚厚的白雪,踩上去嘎吱作响。   沈如意上午已经踩过了,这会儿倒是显得很乖巧,跟着母亲一路往汴河大街行去。   临近年关,汴河大街两侧做生意的都少了,偶尔有带棚架的铺席摆在街道两侧,也并未有多少行人采买。   大家都忙着在家准备年饭。   从交年节至上元节,整个汴京就会如同从喧闹的白日进入深夜,安静而祥和。   大约只有巡检司和衙门还在上差,寻常百姓倒是都歇了下来。   状元巷位于御街以东一里,在御街同甜水巷之间,沈怜雪领着女儿过去,平日要走大约三四刻的样子,不会超过半个时辰。   不过今日落大雪,路不太好走,母女两个就走的略慢一些,一路走走停停,沈如意倒是看中了不少过年的吉祥物。   “娘,等回来的时候,咱们去买个兔儿布偶吧,”沈如意说,“放在床头,每天都能看到,招财。”   沈怜雪笑着看她:“胡说八道,兔子怎么招财。”   沈如意吐了吐舌头:“那团团也属兔子,团团招财吗?”   她倒是一句话把母亲问倒了,沈怜雪摇了摇头,倒是默认了女儿的话。   今日落大雪,许多百姓便都未出门,就连平日里最热闹的汴河大街也安静下来,反有茂林修竹之意。   母女两个走走停停,倒是难得享受了一番汴京美景。   只不过刚走了一刻,就听到前方一阵马蹄声传来,一驾马车出现在汴河大街上。   平日里汴河大街上都是行人,马车很难通过,若是需要运送货物,都是用独轮车,倒是难得在汴河大街上瞧见马车。   听到这般动静,沈怜雪下意识牵着女儿往路边避去,想让马车先过再走。   然而那马车却缓缓停到了她们身前。   沈如意好奇抬起头,便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裴明昉从车上下来,先同沈怜雪点头致意,然后便看向沈如意。   “团团,要不要坐马车?”他一边说着,一边冲沈如意伸手。   沈如意倒是没激动,她先看了母亲,然后才对裴明昉伸出手:“阿叔是来接我跟娘的吗?”   裴明昉轻松抱起小团子,先把她送上马车,然后才对沈怜雪伸出手:“沈娘子,马车高,小心些。”   沈怜雪看着他修长的手臂,最终还是伸手在他胳膊上轻轻扶了一下。   待到三人在马车里坐定,裴明昉才道:“是来接你们的,今日正巧落大雪,且你们没去过状元巷,便想着来接一趟,没想到你们早早出来了。”   “团团,冷吗?”   团团坐在加了火炉的马车里,她搓了搓手,摇头道:“不冷,落雪好好玩的。”   沈怜雪同裴明昉道谢:“多谢裴大人惦念。”   裴明昉的目光从她脸上飞快扫过,迅速落到了小团子身上。   他看了半晌,才道:“你今日穿的新衣,是漂亮奶奶送的?”   他语气里颇有些疑惑,似乎已经不记得这身衣服的模样。   沈如意惊讶地啊了一声,然后反问:“是的呀,阿叔这就不记得了?”   裴明昉轻咳一声:“阿叔看这些都差不多,不太好分辨,隐约记得是这个颜色。”   沈如意笑着说:“阿叔好笨。”   她跟裴明昉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分外欢快,沈怜雪坐在一边,倒是注意到裴明昉微微蹙起的眉头渐渐松开,面色也比刚才好看不少。   作为宰执,他的辛苦自不必说,在这样忙碌的日子里,还能记得亲自过来接她们母女,不得不说,裴明昉确实是个细心人。   沈怜雪心中记了人家的好,然后便轻轻解开女儿的斗篷,让她少出些汗。   马车就比走路要快得多,不过一刻之后,马车便已经停在了状元巷裴府大门外。   裴安不用招呼,门房便打开大门,马车便直接驶入大门之内。   待进了裴府,裴明昉才抱着沈如意下了马车。   “这边是正门,一会儿走的时候且要看一眼,明日别走错。”他转身指正堂,“这边是正堂,若是来早可在此处略等,坐下歇歇吃口茶便是。”   裴明昉细致又耐心,一字一句同沈如意母女两个说着。   沈怜雪点头:“有劳裴大人,我知道了。”   她话音刚落,从垂花门里快步行出来一男一女两位中年人。   男人戴着幞头,身穿圆领窄袖长衫,腰带锦缎围腰,他瞧着大约四五十的年纪,并不老态,倒是显得精神矍铄。   女子便更年轻一些,大约只有四十来岁的样子,她身穿靛蓝色的袄子,头上只戴了一只玉簪,面容干净而慈祥,略有些胖,浑身上下透着温柔。   她上了前来,先同裴明昉见礼,然后便开口:“是沈娘子和团团吧,我是裴府的内管家,我姓闫,沈娘子叫我闫管家便可。”   她指了指另一个男子,道:“这是裴管家,认识便可,厨房的事他可不管。”   这位闫管家倒是雷厉风行,她一顿说完,立即对沈怜雪比了一个请的手势:“可算等来了厨娘,沈娘子,这几日厨房都要乱套了,咱们这边赶紧走吧。”   裴明昉被利落的闫管家晾在那,他摸了摸鼻子,同沈怜雪点头示意,沈怜雪便也没有叮嘱沈如意,迅速跟着闫管家去厨房忙了。   正堂前,沈如意好奇站那。   “团团,你娘倒是放心你。”裴明昉重新抱起沈如意,把她小身体抱进怀中。   沈如意微微动了动腿,寻了个舒服姿势,一手撑在裴明昉的肩膀上,一边得意道:“我娘知道呀,知道团团是全天下最懂事的小囡囡,所以她不用叮嘱我。”   “团团不会乱跑的。”   孩童清脆的话语,给这个沉闷的如同僧院的裴宅添了几分鲜艳色彩。   裴管家简直都要激动哭了。   他满脸激动地看着沈如意:“大人,家里终于要有小孩了吗?整日里沉沉闷闷的,我都要憋出病了。”   沈如意吃惊地看着他。   裴明昉对家里这两位管家实在没办法,他只能叹了口气,把沈如意的斗篷重新给她穿上,然后抱着她往后院走。   “没事团团,咱们不理他。”裴明昉道,“阿叔带你看看园子可好?”   裴家在状元巷拥有不大不小的一处宅院。   前头是待客的花园和前堂,绕过垂花门,立即就能瞧见一个假山翠竹的小花园,小花园之后分立几处院落,再往里行,才是下人住的后罩房和厨房、柴房等地。   裴明昉指着花园边上的那一栋三层的小楼:“阿叔就住这里,待会儿带你玩。”   沈如意点头:“记住了。”   裴明昉又给她介绍后面的几处阁楼,哪个是漂亮奶奶住的,哪个是小哥哥住的,说得特别清楚。   直到这时,沈如意才问出了早就应该问出的问题:“阿叔,漂亮奶奶是你的亲戚吗?”   裴明昉微微一顿,他低头看向沈如意,见她满脸纯真,确实是毫不知情,不由轻声笑了。   “她是我母亲啊。”   沈如意夸张地“哇”了一声:“真的呀?”   裴明昉点头:“真的,漂亮奶奶的家有点远,若是以后你想出京去玩,阿叔就带你去。”   沈如意这会儿倒是很有分寸,她没有接这一句话,只是认真看着裴明昉:“阿叔,我才发现哦,你跟漂亮奶奶长得很像。”   “难怪是亲母子。”   裴明昉低头看向沈如意,她脸蛋圆圆的,眼睛也是圆滚滚的,那双清澈的杏圆眼睛,漂亮得让人过目难忘。   但她面容却有说不出的熟悉来。   裴明昉轻轻摸着沈如意的头,道:“你也同你母亲很像,都很……”   裴明昉微微勾起唇瓣,浅浅笑了。   “都是一样的漂亮。” 第49章 【二合一81-82章】……   裴明昉带着沈如意在家里玩了一圈,然后在送她去厨房。   路上,沈如意问:“阿叔,好安静啊。”   裴明昉扭头看她。   沈如意平静的看着裴明昉,小手撑在他肩膀上,声音很轻。   “阿叔,家里太安静了,”沈如意道,“你会不会寂寞?”   其实她想说的是,裴明昉家中人太少了。   这么多大一个院子,里里外外几重院落,一眼都看不到头。小桥流水,假山竹林,花坛树木,在裴家都有。   但这么大一个宅子却没有多少人。   似乎除了裴明昉,剩下的不过是些经年的老仆,沈如意一路看过来,发现裴明昉家中的女使也都是三十几许的中年妇人,看起来都特别慈祥,跟刚才的闫管家如出一辙。   小厮倒是都很年轻,却只做扫洗粗活,能跟在裴明昉身边的便只有老管家和裴安。   这个家太冷清的,冷清到仿佛没有人烟。   裴明昉看着小姑娘眼眸里渐渐泛起的担忧,心中柔情翻涌而来,他只觉得心口都跟着温热起来。   “人少一些,”裴明昉轻轻拍了拍沈如意的后背,“家里会很安静,不会打扰我工作。”   裴明昉想了想,又说:“家里不一定人多才好,只有惦念自己的人多,才好的。”   沈如意就放松下来,小小哦了一声。   裴明昉脸上笑意更浓,他抱着沈如意一路来到后院,送她进去:“阿叔去忙,你自去玩,家里的人都认得你,你随意玩就是了。”   沈如意非常规矩地冲他福了福:“阿叔辛苦啦。”   裴明昉失笑地摇了摇头,然后便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待他回到清风苑,老管家正从书房出来,见他脸上笑意浓浓,不由又要老泪纵横。   “大人……”   裴明昉叹了口气:“忠叔,我很好。”   老管家欲言又止,却最终没说什么,他给裴明昉上了茶,又端上一碟桂花酥,这才退下。   此时裴安才突然出现在书房脮   裴明昉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无踪,他问:“跟上了?”   裴安低头回:“大人放心,已经派人跟上了,一定能查出此人是谁。”   裴明昉淡淡嗯了一声,声音里有着让人胆寒的冷酷:“他不一定在跟踪沈娘子,但小心为上,去吧。”   裴安便立即退了下去。   此时的厨房里,沈如意蹦蹦跳跳进来,就看到母亲正跟闫管家一起查看裴府的香料和食材。   她一样一样记录在本子上,遇到不会写的字,还问闫管家。   这位宰执家中的内管家,却一点都没有鄙薄,她颇有耐心,一点点给沈怜雪讲解,主动给她介绍她不认识的食材和香料,还教她写字。   沈如意被裴明昉带着玩了两刻,这边就忙了两刻,还没忙完。   沈如意蹦过去,先乖巧地同闫管家见礼,然后就安静等在边上,坐在小椅子上看她们忙。   厨房里还有两个帮厨的妇人,都是三十几许的年纪,瞧着沈如意越看越喜欢,一个给她取甘蔗马蹄水,另一个则给她拿了一小块奶糕。   奶糕是用鲜牛乳做的,凝结成块状,小小一坨又弹又软。   “小小姐,尝尝这个。”瘦高个吴厨娘道。   “小小姐,喝一口水,润润口。”圆圆胖胖的刘厨娘如此说。   沈如意特别不好意思:“婶婶们叫我团团就好啦,我不是小小姐,我是团团。”   两个帮厨简直笑得眼睛都弯了,总觉得自己不是在哄孩子,是孩子在哄她们。   待到沈怜雪那边忙完,把所有的香料和食材都列清楚,抬头往这边一看,她闺女已经跟两个帮厨打成一片,身边摆了一堆吃食,糕点果饼不带重样。   沈怜雪最是知道她,倒也不生气,只是过来谢过两个帮厨,不叫沈如意多吃积食。   胖厨娘就跟沈怜雪道:“沈娘子,还好你来了,咱们都只会做这些小食,做的菜品大人都不喜欢,每日里都只能吃清水鸡丝面,熬了好几日了,如今可要让你辛苦的。”   沈怜雪笑着说:“这是我的本分,应当的,还要请两位多多协助。”   如此说着,她就问:“大人喜食什么,不喜什么?”   瘦厨娘麻利地说:“大人喜吃鱼,也爱吃鸡鸭,猪肉吃得少,主要是原来的钟厨师不会做,做猪肉不太好吃。”   “羊肉牛肉都尚可,虾蟹之类也行,”瘦厨娘想了想,“大人其实不挑食,但是食物一定要味道纯正。”   胖厨娘补充道:“哦对了,大人喜欢酸甜口的饭食。”   只有最后一句才说到点子上,沈如意听了直笑:“阿叔跟我喜好一样的呀。”   沈怜雪根据这个喜好,迅速列了第一日的菜单。   她道:“今晚就先给大人做一条豆豉蒸鱼,再做上一锅五花肉,偏甜口的,早晨可拿来配米,中午可加青笋和雷笋做炖菜,一锅可吃许久。”   瘦厨娘使劲点头:“这个好。”   沈怜雪每日只晚上过来,做一顿晚饭,但早中午都要她们来准备,尤其是中午的饭,裴明昉吃不惯政事堂给准备的午食,大多都是从家里带。   沈怜雪一听就明白了,她想了想,又道:“那我再给大人红烧一罐羊小排,再炸两条青鱼,一个做熏鱼,一个做甜醋鱼,口味略有些区别,看大人喜欢哪个。”   她一看裴家的厨房里备好的食材,就知道裴明昉不是个铺张浪费的权贵纨绔。   他家中没什么特别名贵的食材,甚至连燕窝鱼翅这些都无,最多的还是各种各样的蔬菜和鸡鸭鱼肉,就像刚刚闫管家所言:“只要做的好吃,大人就喜欢,他不看食材的。”   沈怜雪第一日给他准备的就是简单的家常菜。   虽说是家常菜,却也各种口味都有。   “府中可有吊炉?”沈怜雪问。   瘦高个的厨娘道:“有的,只是我们不太会用,往常钟厨师用得也少。”   沈怜雪道:“那我可以试试吗?想看看能否做出烤鸭和烧鹅来,都是我新琢磨的菜谱。”   这道菜是沈如意给她一句一句描述的,说实话沈怜雪听得特别心动,但碍于家中没有吊炉,无法烤制,只能作罢。   如今倒是有这个机会,沈怜雪立即就有些心痒痒。   说实话,她可太喜欢裴家这个大厨房了。   “若是做坏了,我自己出钱买下,可好?”   瘦厨娘瞄了一眼闫管家,立即笑颜如花:“谁家请厨娘要厨娘自己垫补,说出去要被人骂抠门哩,沈娘子放心大胆做,您做出来的保管好吃。”   沈怜雪点头,她松了口气:“多谢。”   她又想了想,先安排了这几样菜,然后同闫管家道若是能买到牛肉,就给裴明昉卤些酱牛肉,可以切成薄片刷上酱料,把环饼做得焦酥,中间切成两半夹牛肉。   这个吃法冷食也不影响口感,方便裴明昉带去衙门里吃。   这是把冷食热食都考虑到了,足够细心体贴。   闫管家就笑,她话语温柔,说出来的话却很是畅快:“沈娘子只管列单子,你能列出来,咱们就能买到,这都不叫事。”   沈怜雪便点头,又道:“那我再给大人准备桂花糯米藕、红果山药糕,连带炸些藕盒茄盒,再做些萝卜丝丸子、豆沙酥角,这样大人都可以带去当午食佐餐。”   沈怜雪一口气说了这老多东西,许多食物听起来都很新奇,那胖厨娘忍不住吞了吞口水,都有些摩拳擦掌。   “沈娘子,太厉害了,那咱们开始?”两个帮厨都跃跃欲试。   沈怜雪笑着挽起袖子:“开始吧。”   沈如意在厨房坐了一会儿,眼看厨房要忙起来,就被闫管家带走了。   闫管家牵着她的手,问她是想在花园玩还是去找裴明昉,沈如意选择了后者。   虽然落了雪的花园漂亮如同仙境,但沈如意还是想去看看宰执的书房是什么样子。   或许因她是小孩子,也可能裴明昉提前叮嘱过,总之闫管家倒是没怎么犹豫,直接领着她去了清风苑。   清风苑上下共两层,一楼是明堂、雅室和茶室,还有个小书房,摆设异常简朴,除了字画摆设,其余皆无。   闫管家低头看了看满脸好奇的沈如意,慈爱地说:“团团小姐,一会儿上了楼,若是大人在忙,咱们就安静些好不好?”   沈如意很乖:“好呀,你放心,我很懂事的。”   这孩子真是讨人喜欢,闫管家捏了捏她的小手,牵着她上了楼,然后便在书房门外敲了两下:“大人,团团小姐到了。”   裴明昉的声音很快便从门扉里透出来:“进。”   闫管家这才推开书房的门,领着沈如意进去。   裴明昉的书房很大,一进去先是个小雅室,茶桌书柜摆放整齐,还燃着四合香,淡雅又别致。   绕过书柜和屏风,才是裴明昉日常办公之处。   他坐在宽大的檀木书桌后,正在折子上奋笔疾书,即便听到沈如意的脚步声,目光也没有从折子上挪开。   闫管家就领着沈如意等在屏风一侧,她不往前走,沈如意也不往前走。   等到裴明昉把折子写完,他才放下笔,抬头看向沈如意。   “团团过来,怎么不在外面玩?”   闫管家推了推沈如意,沈如意才往前走,来到桌边:“外面冷哦。”   裴明昉就笑了:“你倒是知冷知热的。”   闫管家悄无声息退了出去,裴明昉起身,牵着沈如意来到窗边的罗汉床前,抱着她坐到床上去。   罗汉床上放了个方几,方几后面有一个小柜子。   那柜子很新,上面的桐油油光发亮,显然是新作的。   裴明昉就道:“这柜子里都是小玩意,团团自己玩,可好?”   沈如意点头:“好,阿叔去好好工作吧,你要赚钱养家的。”   裴明昉忍不住又笑了。   他回到书桌后,拿起下一本折子,继续忙政事去了。   待到他把桌边一摞折子都写完,外面天色也已经暗下,而窗边的小囡囡也躺倒在罗汉床上。   她小肚子一鼓一鼓的,还给自己找了一个锦被盖,睡得自在又香甜。   她倒是一点都不见外。   裴明昉轻轻放下手中的笔,蹑手蹑脚从椅子上起身,缓慢得如同八旬老者般,从书桌后面挪到窗边。   沈如意睡得通红的小圆脸出现在他眼前。   裴明昉坐在床边,安静看着她的睡颜,平生第一次,从心底里生出一种强烈的渴求。   若她是他的女儿,那该有多好。   ————   因为沈如意睡着了,所以待到晚食做好后,沈怜雪也无法立即领着女儿归家。   在闫管家的劝说下,她只好跟刚刚睡醒的女儿一起留下来,留在裴府跟裴家人一起用饭。   大抵是为了热闹,也为了有些欢喜气,今日一起上桌用饭的还有两位管家和裴安,倒是把一向冷清的膳厅衬托得人气十足。   老管家又要老泪纵横,他在用帕子在眼睛上擦了擦,感叹道:“自从老爷跟大少爷离家,府里许久没这么热闹过了,呜呜呜,我好感动啊。”   裴安忙在桌子下踢了他一脚,老管家把帕子一放,立即端起酒杯,目光炯炯:“来!吃酒!”   沈如意忽闪着大眼睛看他,然后又去看裴明昉。   裴明昉倒是不在意老管家如何行事,他也端起酒杯,这回是敬沈怜雪:“多谢沈娘子愿意过府指点。”   沈怜雪忙端着桂花露起身,冲他遥遥一敬:“是我要谢大人赏识。”   两个人都客气,闫管家就忙扶着沈怜雪让她坐下。   在座只有裴明昉老管家和闫管家吃了酒,其余几人都是吃桂花露,沈如意的最特殊,她喝的是甘蔗马蹄水,熬得又热又甜,用料很足。   沈怜雪今日光大菜就做了四个,又加四个热菜并一样瑶柱虾仁金胶汤,一共凑了九九大吉。   裴明昉目标精准,他一眼就看到了桌上的豆豉蒸鱼。   他夹了一块鱼肉,放入口中细细品味。   鱼是新鲜的鳜鱼,肉质肥嫩,而豆豉却又带着一股咸香,味道比清蒸鱼要重,却好吃许多。   这个做法,裴明昉是第一次见。   裴明昉边吃边点头:“沈娘子这鱼做得极好。”   蒸鱼若说简单,其实也简单,但若说难,倒也很难。   鱼的火候要掌握得刚刚好,调味缺一不可,否则鱼肉不是柴了就是不熟,要么就是咸淡不均,腥味浓重,总归只有经常做鱼的厨师,才能掌握出自己的一套方法。   沈怜雪显然是个中高手。   当时想请沈怜雪上门做厨娘,最重要的当然是为了防止靖王报复到她们身上,另一个也是想多见见沈如意。   当然,还有没有想见其他人,裴明昉心里多少是有数的。   他知道沈怜雪很有厨艺天分,但她平日所售卖只有煎饼和肉夹馍,以为她只钻研这两种吃食,没想到她手艺竟如此出众。   明明是很简单的食材,可经过她手做出来,皆是色香味浓,让人食之不忘。   同原来的钟厨师比,也是不相上下的。   沈怜雪倒也很谦虚:“谢大人夸赞,其实是团团爱吃鱼,我平日做得多,自是熟练。”   裴明昉却说:“沈娘子若是开店,生意必定不会差,如今只做铺席,倒是影响生意。”   沈怜雪其实已经同女儿和李丽颜有过商量,如今听到裴明昉这般说,她心里的紧张和不安便都消散了,笃定和自信便都翻涌上来,令她脸上笑意更浓。   “倒是有开店打算,但如今菜色还没商量周祥,待得确定菜系方向,便会开店,”沈怜雪端起酒杯,“明年一定会把我们家的团团食肆开起来,到时候还请裴大人赏光,也请诸位赏光。”   这一句话说的很有老板架势,裴明昉端起酒杯,遥遥冲她一敬:“祝你们生意兴隆。”   待得用完晚食,沈怜雪便要领着沈如意告辞。   裴明昉看外面天色灰暗,道要派马车送她们。   沈怜雪还没来得及推辞,闫管家就道:“沈娘子,这汴京的有名厨娘,都得东家派车来请,派车再送,这是体面,也是名气。”   “这一步是不能省的。”   汴京人人都说,生儿不如生女,女子可做厨娘,可做绣娘,可做富贵门户的内管家,可赚更多钱。   家中若有得意女儿,那简直是扬眉吐气,出去也要令人艳羡。   沈怜雪这般手艺,上门一日工钱一贯,这是因裴大人几次三番出手相助,沈怜雪如何也不肯多要钱,才定了这个价。   若是再有些名气的厨娘,每日的工钱都不止这个数。   因此,东家是必要派车接送的。   若是不送,旁人且也要说他们不懂规矩。   沈怜雪倒是不知道还有这样的行规,如今听了,便也不再退拒。   只不过裴明昉还是亲自送了娘俩回甜水巷,待看到她们进了家门,裴明昉才回到马车上。   裴安跟着进来,马车缓缓往裴府行去。   “可查到身份了?”   裴安迅速回:“没查到跟踪那人的身份,但知道他的来处,跟踪沈娘子和团团的人是香水行一带的泼皮,应当是在赖三手下做事的,后来见咱们裴府马车接了沈娘子,对方便没有再跟,立即躲开。”   即便躲开,裴家的暗探也一样能寻到人。   裴明昉脸上的笑意早就消失不见,他肃着脸,眼眸里是冰冷冷的杀意。   “继续查,我要知道是谁要泼皮尾随沈娘子,为何而尾随,究竟有何目的。”   裴安立即皱眉道:“是,属下这就再派人查,明日一定能查到。”   裴明昉垂下眼眸,他看着手上沈如意送给他的如意穗子。   这是沈如意自己编的穗子,因为人小手上没稳头,穗子做的歪七扭八,如意结打得是七零八落,但那穗子却带着团团最纯真的心意。   她祝福他,希望他平安如意。   裴安抿了抿嘴唇,他紧紧攥着手,声音很低:“大人,属下猜测是不是沈家动的手?”   沈怜雪的身世,裴明昉之前就派人查过,只是因为年代久远,又不是什么今天天动地的大事,街坊四邻大多不知。   便是知道,也碍于情面不会多言。   而且当年沈家的事确实层出不穷,街坊其实也不知真假,时间久了就抛诸脑后,再不记得。   裴明昉所能查到的“真相”,同李思静查到的大同小异,但这两个结果里,都没有说团团如何而来。   甚至都不知团团是否为沈怜雪亲生。   因为无论从官府还是从街坊走访来看,沈怜雪确实未曾婚配。   那么团团的由来只能有两种,一种是被沈怜雪捡到收养的弃婴,另一种则是……则是沈怜雪未婚先孕,独自生下没有父亲的孩子。   无论是哪一种,这个故事都透着悲凉。   那并不是人人喜闻乐见的欢喜剧。   沈怜雪如今离开沈家,独自一人带着女儿在甜水巷租房,就是因为沈家倾轧,想要从她这个唯一的继承人身上夺取沈家。   此事裴明昉才知,但既然沈怜雪已经回了沈家,同沈家脱离关系,彻底从族谱除名,那么裴明昉作为一个干干相识不久的“熟人”,只得尊重沈怜雪的选择。   但这不表明他会放任沈家继续作恶。   今日有泼皮敢跟踪沈怜雪,那么明日是否就要伤害她们母子,把她们好不容易才安稳的生活搅散?   绝不可能。   裴明昉眸子幽深而灰暗,他道:“彻查沈家,沈文礼多年卧病,那位沈家的新主母显然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她手上一定有差错。”   “我要知道他们的全部过去,一丝一毫都不能遗漏。”   裴安心中一颤,知道裴明昉这是要对沈家动手,不打算留有余地。   但想到沈家做的那些恶事,对沈娘子和团团的欺辱,裴安眼睛也跟着亮起来。   他干劲儿十足地说:“是!大人放心,属下一定查清。”   裴明昉嗯了一声,不再多言。   马车安静地行驶在巷陌中,待快进状元巷时,裴明昉突然开口:“之前曾查,沈家的那个赘婿,是一个叫方言之的书生,可是?”   裴安道:“是,方秀才原本是沈娘子的未婚夫,后来也不知发生什么,沈家和方家一起把结亲之人换成了沈娘子的继姐,方言之因是书生,听闻还在想要考取举人,因此并未沾染沈家生意。”   “知道了,”裴明昉表情淡淡的,“方家也要查。”   裴安拱手行礼:“是。”   马车咕噜噜进了裴府,裴明昉在幽暗的马车里安静坐了一会儿,然后才起身下了马车。   雪又静悄悄而落。   一晃就过了四五日,到了除夕之前,沈如意已经熟悉了裴府的景色,不用下人领路,她自己都能从厨房寻到裴明昉的清风苑。   这一日她跟母亲又早早来了裴府,沈怜雪一来就立即去厨房忙碌,除夕之后三日她都不过来,因此要提前准备好这几日的大菜。   不过裴明昉除夕也要去桃花坞,一家老小在桃花坞守岁,沈怜雪只要给准备初一初二的饭食便可。   沈如意自己在花园里玩了一会儿,觉得有点累了,便准备去清风苑玩她即将解出来的九连环。   就在这时,她听到身后有一道清润的男孩声音。   “你是谁?”   沈如意蓦地回过头,就看到一个略显熟悉的面容。   那是个十来岁的小少年,他身穿蔚蓝的圆领长衫,外面披墨色斗篷,头上戴着风帽,显得身子挺拔,形如青松。   这少年郎沈如意是见过的。   她猛地睁大眼睛,惊呼出声:“小哥哥,是你呀。”   那少年原本板着脸,小大人一样背着手,如今瞧见沈如意的脸,一下子便想起那日情景。   他脸上的严肃和认真如流水般褪去,唇角微微扬起,眉目舒展,显得越发清隽可爱。   “是你呀小妹妹。”   赵允宁给她起了个名儿:“你是那个煎饼团子?” 第50章 【二合一83-84章】……   沈如意气鼓鼓看着他。   “你才是煎饼团子。”沈如意说着,转过身不理他了。   沈如意往前走了两步,发现自己走错了,只好转身往回走。   赵允宁就跟在她身后,安静地看着她,也不辩解。   沈如意:“……”   沈如意忍不住了:“你为什么跟着我?”   赵允宁想了想,用了一个他父王常用的说辞。   “因为你漂亮好看呀,很可爱的。”   少年声音清亮,有着夏日泉水一般的清澈,沈如意刚刚升起的带着气的小气泡,轻轻一戳就破了。   她抿了抿嘴唇,还是忍不住咧嘴笑了:“对哦,我就是很漂亮。”   小姑娘臭屁得很,母亲成天夸她,别人也天天称赞她,她坚定地认为,自己就是全天下最可爱的小囡囡。   沈如意一不生气,立即就变成了乖巧可爱的小团团。   “小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赵允宁低头看着她跑歪了的风帽,很自觉帮她系好丝带。   “我叫赵允宁,允许的允,安宁的宁。”   沈如意瞪大眼睛:“哇,你姓赵,你是皇亲国戚哦。”   赵允宁想了想,点头:“是吧,算是皇亲国戚,不过这不重要。”   沈如意没多想,她凑上前去,叽叽喳喳说:“宁哥哥,我叫沈如意,你可以叫我团团,以后不许叫我煎饼团子。”   赵允宁点头,他冲沈如意伸出手,一本正经道:“团团你好,有幸相识,颇为欢喜。”   沈如意啪嗒把手搭在他手上,拉着他往前走。   “宁哥哥,你为什么会来阿叔家?”她问。   赵允宁动了动手指,还是把她柔软的小胖手攥在手心里,缩小步伐缓缓跟着她往前走。   他家里只一个孩子,没有兄弟姐妹,父王母妃同其他的皇室宗亲又不多来往,因此他其实也没什么玩伴。   除了书院的同窗,大抵也不认识什么同龄人。   这个小囡囡倒是他认识的小姑娘里最自来熟也最不怕生的。   让人……让人不自觉就要跟着她走。   “你说的阿叔是裴叔吗?”赵允宁好奇地问。   见沈如意点头,他才继续道:“我父亲过来寻裴叔有事,说裴叔家里有小妹妹,让我过来陪你玩。”   赵允宁别看只有十岁,但他比沈如意已经高出一个头去。   他身量修长,腰背挺直,整个人如同新生的白杨,挺拔而蓬勃。   他平日里总是板着脸,跟个小大人一般,即便现在同沈如意说话,也是一板一眼的,不熟悉他的人,定会觉得他是个过分乖巧的孩子。   但若是去看他那双灿若星河的眼眸,若是多同他相处,才会知道他其实颇有些内秀。   换言之,就是表里不一。   就比如这会儿。   他慢悠悠陪着小姑娘往前走,耳边听她叽叽喳喳,偶尔回答她的话,目光却在她头上毛茸茸的兔子耳朵上徘徊。   很想捏一下。   “团团,”赵允宁轻轻出声,“你今年六岁了吧,感觉比同龄的小姑娘高好多哦。”   沈如意脚步一顿,她倏地回过头,憋着嘴瞪赵允宁。   她居然听出了赵允宁在逗她。   “宁哥哥,”沈如意憋着嘴说,“你这个人,有点坏。”   赵允宁的笑意几乎要从那双漂亮的眼眸里溢满出来。   他终于伸手捏了一下沈如意的小兔子耳朵,开心的喟叹出声:“你听出来了?”   沈如意心里默念自己是大姐姐,不能欺负小弟弟,白了他一眼,默默回头继续往前走。   倒是没松开手。   赵允宁跟在她身后,缓缓咧嘴笑了一下,脚步一如既往地坚定。   “你喜欢虎头帽吗?”赵允宁说,“明日我送你一个顶,算是赔礼道歉。”   沈如意没吭声。   “这也不行啊,那还能送什么呢?”赵允宁自顾自念叨。   其实沈如意没生气,她听出来赵允宁是故意逗她玩,作为一个比他年纪大的大姐姐,她要让着他,不能跟小朋友置气。   所以这会儿赵允宁说要给赔礼,她也没应。   不过赵允宁是个一直相当坚定的少年郎,他认定的事,就是亲爹拿鞭子打,那也打不回来。   赵允宁自顾自琢磨一会儿,心里有了主意,然后话锋一转,问她:“团团,令慈有说今日要吃什么吗?我是特地过来尝令慈手艺的。”   这一句倒是说对了。   沈如意很自然地回他:“娘说今日要吃秘制烧鹅,椒麻炒鸡,雪菜青鱼,还会做一整只肘子。”   “哦对了,娘说还要做烤鸭,不过昨日里做过一回,火候没掌握好,烤成黑鸭子啦,不知道今日能否成功。”   沈如意对母亲要做的饭食如数家珍,这里面的大多数菜品都是她根据菜谱口述出来,这些时日借着裴府的厨房,沈怜雪痛痛快快炒制一通,把每一样想要做的菜都做了一遍。   这里面做出来好吃味美的便单独记录下来,哪里需要改进,哪个不适宜烹饪,也都一条条列明。   这几日沈怜雪要做两个多时辰的饭,却一日比一日干劲儿足,显然是想把所有盘算好的菜谱都做一遍。   今日这几道菜,就是已经试过并已熟练的拿手菜。   听到这几个菜名,赵宇宁的眼睛都要闪出光来。   他很轻地咽了口口水,不让自己在小姑娘面前失态。   “哦,”他用很淡的嗓音回应,“听起来不错,令慈准能成为汴京名厨。”   沈如意语气颇为得意:“可不是,我娘就是汴京第一名厨!”   赵允宁刚被美食勾走的神智,迅速回落到兔子耳朵都要炸起来的小姑娘身上。   赵允宁趁她不注意,又偷偷捏了一下。   好软,好暖。   两个小豆丁说着话,一路就来到了裴明昉的清风苑。   待到门口,赵允宁脚步微顿,他往后拉了一下沈如意的手,让她也跟着停下来。   “怎么了?”沈如意疑惑地回头看她。   赵允宁微微弯下腰,掏出帕子,替沈如意把脸上的薄汗擦干,然后帮她整理好斗篷和袄子。   待他看到沈如意袄子上的汴绣团花时,赵允宁秀气的长眉微微轻蹙。   怎么是汴绣呢?她已经有了啊,他还能送什么?   赵允宁如此想着,给沈如意整理好衣服,然后又利落地给自己收拾完,这才重新牵起她的手:“走吧,去给长辈们见礼。”   他说得好郑重,沈如意也跟着一本正经起来。   与此同时,贤王赵祈正在品茶。   他喝的是自己亲手点的北苑茶,味道浓郁,香味丰富,口感苦后有甜,是极上佳品。   赵祈领着儿子一到裴府,见了裴明昉第一句便是:“看中了?”   裴明昉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赵祈自己笑眯眯坐在边上,一边给两人点了茶,一边安静等。   待到外面突然一阵寒风起,裴明昉才低低应了一声:“是。”   赵祈老神在在,以一种过来人的口吻道:“这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其实是很奇怪的,我一开始就看出来了,是不是很厉害。”   裴明昉捧着建盏,安静无言。   赵祈也不在意,自己一个人在那叨叨:“我当年看中姝儿,也不过是在人群里擦身而过,但擦身之后,我就忍不住回头要去看她。”   “只不过一眼,我就把她的样貌记在了心里。”   “年轻的时候,还真不信什么一见钟情,但只见了她,我就信了。”   “原来真的可以一见钟情,再见倾心,一往而深。”   赵祈的身世坎坷,若是一路讲来,怕是一两日都说不清,然他却心志坚定,认定的事就一定要做到。   就比如他当年看上汴京官吏家中的小姐,不管身份地位,不管什么门当户对,执意求了太后,还是把这位小姐迎娶过门,成了他的王妃。   成婚之后,十来年恩爱有加,成了汴京人人称颂的佳话。   而这位贤王殿下也成了怕老婆的典范。   贤王笑眯眯抬头,看向裴明昉,语重心长道:“启之,这世间能在千万人中遇到自己心仪之人,你以为简单否?”   “若是遇见,无论如何,都要争取一番的。”   他如此说着,一杯北苑茶饮尽,再去另烧一壶山泉水。   裴明昉双手交叠在下巴上,难得以一种颓唐的姿态,展露在外人面前。   “可……”   可那许多事,那些无足为外人道也的过去,便是横在他心上的刀,只要他那颗心跳动一下,就会被刺伤一次。   疼得他日夜难安。   但即便心口流血,即便遍体鳞伤,他也不想让那颗心重新归于死寂。   心跳嘭嘭的滋味,美好到让人上瘾。   贤王并不知裴明昉过去那些事,他即便有所猜测,却也没有去调查询问。   他只是告诉他:“无论如何,话都要说明白,你先把自己的心剖开给对方看,即便对方不接受,你也无愧于心,对不对?”   裴明昉捧着杯盏,仰头一言而尽。   “对。”他长长叹了口气。   这边两人刚说完话,就听到外面传来孩童的交谈声。   贤王立即起身,鬼鬼祟祟在门口往外看去。   就看到自己那个从小到大都一本正经的儿子正在帮一个小女孩儿整理衣服。   从赵祈的位置看不到小女孩儿的面容,却能看到赵允宁的。   这傻小子脸上依旧紧紧绷着,比大人瞧着还严肃,但他微微勾起的嘴唇和带着弯度的眼角,却出卖了他的情绪。   这臭小子,小小年纪,很厉害啊。   赵祈啧了一声,他坏心眼地轻轻一咳,把儿子吓了一跳。   赵祈俊秀的慈父面容出现在两个小豆丁面前:“天冷,赶紧进来吧。”   “你叫什么名字啊?”   他很自然地从儿子手上牵过了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动了动被儿子盯出窟窿的后背,笑眯眯往雅室行去。   难怪这臭小子要喜欢。   倒是真真可爱。   ————   今日这一顿晚饭,依旧同前几日那般热闹。   贤王赵祈是个相当平易近人的皇亲贵胄,他也知道裴府冷清得跟荒宅似的,便也招呼两位老管家一起上桌。   这两位都是公主府出来的老人,贤王自也不会如何拿乔做派。   先端上来的是烤得油亮澄澈的脆皮烧鹅。   这烧鹅费了沈怜雪不少功夫,足足烤了一整只,最后端上来的时候一大盘,每一块都透着诱人的琥珀色。   浓郁的蜂蜜甜味充斥鼻尖,混合着烧鹅原本的肉香味,让人食指大动。   从第一道菜开始,赵允宁的眼睛就转不动了。   他一道一道看,喉咙上下滑动,双手紧紧攥在膝盖上,身板直得堪比城墙。   赵祈瞥他一眼,心里嗤笑:这吃货一看就要坐不住了。   但赵允宁贯会装模作样,无论如何眼馋,面上却不露声色,能把那种气定神闲稳稳拿捏住。   倒是沈如意一瞬不瞬看着烧鹅,口水都要流出来。   这烧鹅她一开始跟母亲描述的时候,就连说带咽口水,无奈家里没有吊炉,也没有那么多工夫侍弄,只好先列在菜谱里。   今日一听说要有贵客过府,沈怜雪才把这道大菜摆上桌。   这一只烧鹅,从选到最后出炉且要一整个下午,所费工夫,够做三五道大菜。   不过这菜的整个过程已经在沈怜雪心里反复盘算,最终做出来的效果确实是极好的。   待到菜都上齐,裴明昉请了沈怜雪上桌,然后才端起酒杯,几句吉祥话,低头瞧见两个小豆丁已经要流口水,便道:“开席吧。”   烧鹅上桌之前,沈怜雪已经切好小块,她介绍了各个部位的特点,然后给女儿和赵允宁选了肉最软最嫩的鹅腿。   “小世子可尝尝,”沈怜雪道,“鹅腿没有烤制太老,肉汁能锁在肉中,加上青梅酱的酸甜口感,应当会适合少年人。”   原本这烧鹅有五香盐和青梅酱两种口味,裴明昉和沈如意都喜欢酸甜口的菜色,沈怜雪便直接选了这一种,也不知这看起来异常严肃的小世子是否喜欢。   赵允宁矜持地夹了一小块,放在盘子里仔细端详。   大概是火候掌握得好,烧鹅的脆皮上得金红油亮,异常漂亮。   他夹起来小小咬了一口,烧鹅外皮发出“咔”的一声,直接碎裂开来。   脆皮之下,混合着青梅酱酸甜果香和蜂蜜馥郁甜味的肉汁瞬间滑入喉咙中。   软嫩的鹅肉细腻地化在口中,各色滋味浑然天成。   赵允宁即便想要维持住自己清贵小世子的体面,在脆皮烧鹅的攻势之下,也显得捉襟见肘。   他下意识睁大眼睛,忍不住边吃边嘀咕:“好吃,好香。”   他这吃货德行,差点令亲爹嗤笑出声。   这装腔作势的小吃货也有今天。   不过,他儿子还没如何,边上的小囡囡却惊呼出声:“哇,真好吃,太好吃了!”   “神仙也吃不到这么好吃的烧鹅。”   这话说得确实夸张了些,但桌上众人却都不约而同点了点头:“确实好吃。”   除了好吃,他们也说不出来别的话了。   沈怜雪看着众人赞同的表情,心里渐渐升起一丁点几不可查的骄傲和自信来。   鸡鸭鱼肉,美味珍馐,她一样可以做得很好。   裴明昉的余光一直注意着她,此刻看她眼里眉梢皆有笑意,心中便也如同吃了烧鹅一样甜。   他端起酒杯,冲沈怜雪拱手:“沈娘子,这几日宴席颇为丰盛,菜色齐备,辛苦你了。”   沈怜雪忙端起杯盏,遥遥敬向他:“多谢大人抬爱,我只有尽力而为,才不辜负大人之信任。”   “哪里,是沈娘子解我燃眉之急,以至于在下不用饿死家中。”   裴明昉难得说了一句俏皮话,惹得老管家又要泪流满面:“是老朽无用。”   闫管家:“……”   桌上差点哄堂大笑。   赵祈随和亲切,总是笑眯眯的,说话也从不拿腔作势,裴明昉寡言少语,却也平和自然,没有高高在上的宰执架子。   在裴家,沈怜雪母女两个从来没感受过冷眼和傲慢。   甚至在沈怜雪看来,大抵是因为团团的关系,每个人都对她们母女两个过分热情。   这一顿饭倒是宾主尽欢,赵允宁甚至还打包了一笼麻酱馒头,一笼蟹粉小笼包,一碗粉蒸肉并一整只脆皮烧鹅。   临走还带了一罐子沈怜雪做青梅酱,说是要配馒头吃。   至于一开始说的烤鸭,因为今日又烤制失败,赵允宁还郑重同沈怜雪约定,下次他再来,希望可以尝到美食。   待到这一大一小两个王爷走了,沈怜雪才领着女儿告辞。   而此时的裴府,却如同从夏转冬,一瞬便失去所有的欢声笑语。   春花跟夏草都走了,便只剩秋叶和冬风。   裴明昉回到书房,裴安便迅速跟进来,他身后还有个高大的黑衣男子,脚步声微乎其微。   裴明昉看到他,便放下手中的折子:“范辙你说。”   范辙是裴府的暗探,实际上来说,应当是驸马早年身边的亲兵统领。   驸马故去之后,他不远再当明职,转为暗探继续效力裴家。   范辙今年三十几许的年纪,因常年蒙着脸,倒是让人瞧不清他的面容。   即便面见裴明昉,他也从不取下面上的面具。   “大人,甜水巷租户名单已经查到。”   之前裴明昉同赵令妧深谈之后,便着手开始调查甜水巷年龄相合的女子,无论女子是否成婚,都要列出名单。   尤其是现在依旧住在甜水巷的,很大可能同当年之人有关。   裴明昉甚至以为,拥有玉佩者就是当年之人。   范辙呈上名单,又安静退回阴影中。   裴明昉拉开那不算长的名单,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往下看。   作为甜水巷上的老房东,孙九娘经手过的租客不知凡几,从十年前开始,有不少租客都在她的楼屋中住上三五年光景,有的攒够了钱买了自己的房搬离甜水巷,有的则离开汴京,回了老家。   十年来,这些人来来去去,如同沙漏中的时间扑簌消散。   近几年来,孙九娘家处的租客就稳定了许多。   一是因为她的楼屋越来越多,无论是吃水,打扫还是夜香都处理得极好,二则是因为汴京房价越发高昂,许多百姓便是穷尽一生,或许都是买不起的。   选一处适宜的租屋,长久居住下去,也是不少来汴京打拼的百姓不错的选择。   这份名单从五年前开始,便差不多能固定下来。   迁入和迁出变少,而搬来的拖家带口的越发多起来。   那一夜,裴明昉虽然因为过量的□□以至神情恍惚,记忆错乱,以至于他记不住对方的长相,身形乃至声音,但他可以确定,对方应该是未出阁的少女。   他慌张,惶恐甚至惊惧,对方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那一夜,已经不由他们两个人控制了。   因着对方尚未成婚,裴明昉推测对方大约未及二十,因此他现在针对寻找的,便是二十五至二十八左右的女子。   这份名单里,大凡新搬来的拖家带口的女子只有很小部分符合这个年龄,但再看其搬来汴京时间,以及孩子、丈夫的年龄,大约便可以排除。   裴明昉迅速把这份名单看了一遍,眼眸在最后的一个名字上跳了一下。   那是沈怜雪。   沈怜雪年二十六,无夫,有女。   而在沈怜雪之下,简单写了她搬来甜水巷的时间以及沈如意的情况。   沈如意的年龄是……七岁。   他认识沈如意许久,却一直没有询问沈如意的年所,亦或者,他本能地恐惧沈如意的年龄。   他似乎并不急切地想知道这些。   裴明昉瞳孔猛地一缩,他放在桌上的右手难以自制地微微颤动了两下。   裴明昉倏然收回手,他垂眸继续看向那份名单。   在沈怜雪之下,还写了几个年龄仿佛的女子,这里面有沈怜雪的邻居李丽颜,也有几个从未见过的生人。   同沈怜雪她们不甚相同,这些女子虽未写婚配详情,但并非孤身一人租住在甜水巷,她们或有姐妹,或有兄弟,有的甚至陪伴着年迈的祖辈或者父母,过着辛劳而又安稳的生活。   她们比之沈怜雪和李丽颜要好得多。   最起码,她们还有家人。   裴明昉努力压下心口的震颤,他深吸口气,提笔在几个名字上画了圈。   “这几位再查。”他笔最后悬停在沈怜雪的名字上,平生第一次,他犹豫了。   笔尖在纸上微微一抖,一团墨点便滴落而下,在沈怜雪名字之侧氤氲出一团墨色的花。   裴明昉闭了闭眼睛,他心一横,在沈怜雪的名字上落下最后一个圈。   无论如何,他也要查清这一切。   哪怕失去眼前虚幻的幸福,哪怕这裴府永久地冰冷下去,他也不能遗忘曾经发生的一切。   那是对她,对他,对牵扯进这件事中的所有人,为之痛苦的所有人的践踏。   裴明昉缓缓地长舒口气,他把名单抵还给裴安:“范辙,在不惊动这些百姓的情况下,尽量调查清楚他们的来龙去脉,去吧。”   范辙接过名单,他看都不看,硬邦邦回了一个“是”然后便迅速退了出去。   书房里,只剩下扫了一眼名单的裴安和垂眸看着空桌的裴明昉。   裴安的声音干涩,他隐约猜到一些曾经旧事,却并不知其中根由。   事发那一日,他并没有跟随裴明昉外出。   那也是属于他自己的,永远也无法消弭的遗憾和愧疚。   “大人,”裴安难过得心都要疼了,“大人,要不就算了吧,如今……不好吗?”   如今美好的笑语欢声的日子,是裴安永远也想象不到会出现在裴府的。   他已经有不知道多少年,都未在大人面上看到那般舒朗而又轻松的笑。   裴明昉闭上眼眸,他的声音清晰地传进裴安的耳中。   “不好。”   裴明昉又说一遍:“不好,无论是谁,我们都要知道真相。” 第51章 【二合一85-86章】……   次日清晨,街上已白雪皑皑。   落了一整日的大雪虽然停了,但落下来的白雪还是覆盖了整个汴京。   沈怜雪先是听到了打更报晴声,翻过身来,听到女儿打着呼噜的小嗓子,便又安然睡去。   再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过年这些日子,是一年中最幸福的时候。   沈如意已经醒了,她披头散发在床上玩叶子戏。   叶子戏一共有四十张牌,可很多人一起玩,也可自己解密,沈如意喜欢自己玩,她会给自己设置一个很难的开局,然后一点点解开。   这种对于小孩子堪称枯燥的游戏,沈如意却乐此不疲,这一套叶子戏也是她自己要买的。   沈怜雪坐起身来,看女儿玩了一会儿,不太看得懂,便问她:“今日想吃什么?”   沈如意早就等在这里,她立即回答:“想吃鸡丝馎饦。”   厨娘都可以往自己家带做好的吃食,沈怜雪带回来一整只烧鸡,决定当今日的午食。   女儿说要吃鸡丝馎饦,沈怜雪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又感受了一下屋里的温暖,道:“娘试试给你做椒麻鸡丝拌面吧。”   如今汴京突然开始流行川食,川蜀等地的放入大量花椒麻椒的菜食很受喜爱,各大正店都有售卖。   只是味道却参差不齐,有的太麻,让食物失去原本味道,有的则太呛,食难下咽。   只有川地来的厨子,才能做好川食。   但沈怜雪有沈如意这个灵活小菜谱,什么菜她都能准确说出做法和味道,这让沈怜雪不用去一样样尝过,也能靠着自己精准的味觉做出几乎没有差别的饭食。   甚至会根据汴京百姓的口味做出调整。   沈怜雪一说要吃椒麻鸡丝拌面,沈如意立即把手里的叶子戏一扔,目光炯炯看向沈怜雪:“很好,团团同意了,努力哦沈娘子。”   “你这丫头。”沈怜雪捏了一下女儿的脸,下床去取水给女儿洗漱。   待到沈如意洗漱完,沈怜雪便去隔壁敲了敲门,同李丽颜说了几句,把沈如意交给她看一会儿,这便下楼做饭去了。   因着是冬日,沈怜雪便提前把面团揉好,用浸了油的纱布裹好吊在冰鉴中,可存放数日不坏,想吃时立即便能抻面入水,眨眼功夫就能做出一碗色香味俱全的水面来。   沈怜雪把水烧开,先煮面,煮面的工夫她飞快拆好烧鸡,把翅膀和大腿都留下,只拆鸡胸略柴的部分。   此时面也煮好。   她把面从锅中挑出,过一遍水,放入大盆中,又把鸡丝和切好的青瓜丝铺在面上。   最后,用热油炸制豆豉、葱丝和麻椒,待到葱丝变色,便把这些都捞出来,把炸制过的麻椒油倒入盆中。   若是口重,便再加些酱油和酱料,简单又美味的椒麻鸡丝拌面就做好了。   因着是冬日,沈怜雪并未把面条过的太凉的冷水,端回楼上的时候还温着。   两大一小一人捧着一个海碗,窸窸窣窣吃起面条来。   炸过的麻椒油有一种很特殊的香味,又麻又辣,特别过瘾,面条被裹上油亮的麻椒油,吃的时候清爽弹牙,滋味很足。   沈如意一吃就亮了眼睛:“好吃,好吃,娘,咱们也可以卖这个。”   沈怜雪帮她擦了擦脸上的油渍:“你怎么什么都想卖?”   “因为娘做什么都好吃,”沈如意大声说,“肯定好卖的。”   “这倒是,雪妹,团团说的不错,若是你以后开店,是可以考虑这道面食,无论是在铺面里吃还是买回家去,都很方便,这一份面帮闲来回送也简单。”   沈怜雪抿嘴笑了:“那好,那就先记上。”   她们最近尝试了许多种吃食,好的就列在食谱上,太过繁复、不易携带的就先备选,一样一样,一餐一饭,都经过仔细斟酌。   虽然店铺还没开起来,菜品却早就开始准备。   李丽颜放下手中的碗,小声打了个嗝,笑着说:“真好啊,这是我头一年盼着新年快来,春日早到。”   人心中一旦有了盼望,就有了无限的生机与干劲儿,也只有心中还有火光之人,才能入火海点燃漆黑的夜。   沈如意笑得眼睛都弯起来:“是的呀,春日的时候,说不得我们的团团食肆都开起来了!”   “到时候丽婶婶就是大掌柜,好忙好忙的。”   李丽颜被她逗得前仰后合,伸手捏了一下她的小脸蛋:“团团食肆,那团团应该当掌柜的啊,怎么还要让我干这活计。”   沈如意顿了顿,道:“团团要站在门口吆喝,很忙的。团团这么可爱,一定能招揽很多生意。”   李丽颜跟沈怜雪对视一眼,不由都笑了。   “是,你最可爱。”沈怜雪收过女儿的碗,正想问她上午要做什么,就听外面传来孙九娘的大嗓门。   “团团,团团在家吗?”   她定是来寻沈怜雪的,不过这几日没瞧见团团,自是想念她,先叫的团团的小名儿。   沈如意就立即冲过去,垫脚颤颤巍巍打开房门:“九婶婶,团团好想你啊!”   沈如意的嘴跟抹了蜂蜜一样甜。   孙九娘满面红光,她笑眯了眼睛,富态的脸上绽出欢快的花,简直喜气洋洋。   “呦,我的好团团,来婶婶抱抱。”孙九娘弯腰抱起冲她跑来的沈如意,刚一直起身,就哎呦一声喊起来。   “团团胖了啊。”   翻了年,沈如意就要八岁了,她最近吃得好睡得香,每天跟个小陀螺一样跟母亲来回奔波,不仅个子高了,人也结实不少,沈怜雪现在要抱她都有点吃力。   也就是孙九娘和李丽颜才抱得动她。   沈如意很得意:“九婶婶,团团长高了这么多。”   她伸出小胖手比了个蚕豆的大小,笑得满脸通红:“明年我就是大姑娘了。”   孙九娘抱着她一个闪身就进了李丽颜家中,然后把她放回椅子上,捏了捏自己的腰。   “你再大也是小团团。”   她说着,直接坐到椅子上,看向正忙着给她端茶倒水的沈怜雪。   李丽颜也端了一碟橘子:“九姐,最近可忙着呢?地买好了?”   孙九娘让她们莫忙,笑呵呵道:“买好了,买了三十亩地,费了好大功夫从远县买的,以后咱就可以吃自家产的米,肯定比米铺的便宜。”   她这地虽是为了儿子买的,却也算是租屋租客的福利,若是能长久在她这里租房住,自可以用极为优厚的价格买到她地里的新米。   沈怜雪听到这话,脸上多了几分笑意:“恭喜大姐,以后说不得还要找大姐进米。”   孙九娘摆手,阔气道:“好说。”   她同几人说了会儿话,才道:“瞧我这脑子,忘记说正事,雪妹,你之前让我帮你寻帮厨娘子,我给你寻了。”   “行老那边自有不少作熟的娘子,但你说想要年轻些的,家里最好离甜水巷近些,我便也说了。”   其实作熟的帮厨娘子,若是手艺不错的,大约都能自己单干,便是去富户家里做帮厨,收入也相当可观,可比给铺席做帮厨要来得好。   但沈怜雪要的却是学徒。   她自知若想顶起一家店铺,只有她一个厨娘必定不行,上菜的速度指定跟不上,而且连轴转一整日,着实是太劳累了。   因此她想现在就寻好帮厨,先领过来教导几月光景,待到时机成熟,铺子一开便能上手。   当学徒就比做帮厨有体面得多,而且还能给师父打下手,以后说不定也能做二厨掌勺,能学到不少东西,孙九娘这话一说,行老那边竟是有些犯难,人选就要再斟酌。   “这是个好活计,你人好,手艺也极好,行老都夸赞。”   孙九娘脸上笑容不减:“行老都是老资历,他们绝对不会自打招牌,知道以后还要同你多有来往,便特别仔细寻了人。”   “他老人家给寻了个十六岁的小丫头。”   十六岁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太小,正是要出来寻差事的年纪。   孙九娘道:“我给你说说情况,你觉得好,明日我就领来给你相看,年前定下,年后她就不去寻差了。”   沈怜雪听得很认真,她看了看女儿又瞧了瞧李丽颜,然后便点头道:“好,大姐你说。”   孙九娘道:“那丫头叫白柔儿,就是汴京人士,家住东角楼街左近,她家有十二口人。”   李丽颜呆了一下:“多少?”   孙九娘掰着指头数:“十二口人,祖父祖母,父亲母亲,两个哥哥两个嫂嫂两个侄儿,以及一个弟弟。”   “她家人口多,但因是坐地户,房子不愁,家中长辈仁厚,哥哥勤勉,就连她双生子弟弟早早出来做活,一家不愁吃穿,就只她这个宝贝疙瘩,因是个女孩儿,家里看得很紧。”   “若不是知道雪妹你这里生意好,也是个好老板,人家大抵不愿意让女儿过来当差的。”孙九娘道。   这样的人家,即便是普通百姓,在汴京也无人敢瞧不起。   这世道都看家宅兴旺,这白家显然是家宅兴旺。   沈怜雪道:“听着是挺好的人家,只不知这丫头如何?”   孙九娘道:“丫头如何,见见便知。”   沈怜雪很果断:“好,大姐,还要劳烦你这一趟,明日便把人领来,多谢。”   “她是个好人选,”孙九娘语重心长,“若是年轻不懂事,便慢慢教,总能教好。”   沈怜雪自是明白孙九娘的意思,点头道:“我知道了。”   孙九娘起身,拍了拍沈怜雪,又去摸沈如意的头:“当时我都想不到,你能有今日。”   “我真的,真的特别高兴。”   她这话是背对着沈怜雪说的,沈如意仰着头,也看不到孙九娘的表情。   但她却依旧是甜水巷最贴心的小棉袄。   她走上前去,抱住了孙九娘的腿:“九婶婶,团团也高兴啊,年年哥是地主啦。”   这话一出口,一屋子人都笑了。   而此时,临时休沐未去当值的裴明昉缓步踏入柴房中,垂眸看向被暗探捆绑在地的中年男人。   他垂着修长的凤目,脸上寒意尽显。   “抓到了?”裴明昉问。   裴安立在柴房中,点头道:“抓到了,就是他。”   ————   这个中年男人显然是刚被抓来的,他被蒙着眼睛堵着嘴,整个人蜷缩在地上,似乎已经昏死过去。   裴明昉只轻轻扫他一眼,记住他面容,然后便转身来到屏风之后,远远落座。   另一边,范辙提了一桶水,狠狠泼在男子面上。   “醒醒,”他声音冰冷,“别装死。”   那中年男子这才动了动,挣扎着在地上涌动,嘴里呜呜啊啊的,不知道要说什么。   裴安站在屏风一侧,他对范辙比了个手势,范辙便把那中年男子嘴里的布团取出。   “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我不敢了。”   范辙拎起他脖子上帮着的麻绳,也不知如何手腕一翻,就把他整个人提溜起来,噗通扔到地上,面对着屏风跪好。   “我真不敢了,是谁家绑我?你们想知道赖三那孙子什么事,我都知道。”   这中年男子一看就不是什么义气之辈,他生了一张方脸,却是斜眼睛,长得很是邪里邪气。   “说说吧,你叫什么名儿?最近接了什么差事?”范辙问。   那中年男子顿住了。   他倒是十分精明,一下子便琢磨出为何自己会被抓,立即道:“哎呦呦,这可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小的不过是从赖三爷那接了差事做,我叫吴德忠,帮沈家盯着她们家的二小姐。”   “不不不,不是盯梢,是保护,保护二小姐。”吴德忠厚着脸皮说。   范辙一脚踹到他背上:“好好说。”   吴德忠不吭声了。   他跪在那,眼睛被蒙着,但心却肯定不瞎。   他在仔细思索到底要如何开口。   “这位爷,”他道,“这活是赖三爷安排的,说是沈家想要知道二小姐的动向,小的人微言轻,也不能拒绝不是?”   他如此说着,还呛咳一声,整个人显得有些狼狈。   裴明昉一直安静地坐在屏风后,听着这个所谓的泼皮在诉说为何要盯梢沈怜雪母子。   吴德忠一连说了好些话,都没听有什么回应,他所处之地安静得如同深夜一般,让他自己也分辨不出时间光阴。   吴德忠顿了顿,他微微垂下头,终于道:“沈家……沈家的那个大娘子,担忧沈二小姐离开家之后找她们麻烦,回去报复他们,这才寻了赖三爷,想要打听沈二小姐身在何方,如何生活。”   他把大娘子三个字咬得很重,似乎同这位大娘子有什么过节。   裴明昉眉头微微一动,他压低嗓音问:“柳四娘已经得到想要的一切,为何还要盯沈二小姐?”   他的声音突然出现,并未引起吴德忠如何动作,反而是柳四娘三个字,刺激得他微微一抖。   裴明昉看了裴安一眼,裴安便过去问了范辙几句。   而吴德忠这会儿却开了口:“这其实是沈……大娘子做的缺德事,她心虚,就忍不住盯着人家。”   裴明昉不由坐直身体。   吴德忠嘿嘿笑了两声,声音带着难以言喻的憎恶:“老爷,大官人,我若说了实话,可否放过小人一命?”   他倒是很会讨价还价。   裴明昉看着他紧紧皱起的眉头,即便隔着屏风,也能感受到他对柳四娘的恨意。   这倒是颇令他意外,这泼皮居然跟柳四娘还有些关系。   裴明昉定定看着他,道:“可以,你说。”   吴德忠得了这个恩准,整个人松懈下来,他低低开口:“这事对沈二小姐名声有碍,老爷可莫要说给人听,这事若非小的特地寻了沈家的旧仆打听,还打听不出来。”   “那是八年前。”   他一开口,裴明昉心跳骤停。   他下意识攥起拳头,迅速开口:“退下。”   范辙得令,迅速退了下去。   柴房之内只剩下裴明昉和跟了他二十年的裴安。   吴德忠耳朵动了动,机灵地没有立即开口,等没声音了,才道:“八年前,沈老爷给沈二小姐定了一门亲事……那柳四娘阴狠歹毒,贪得无厌,见不得别人好,自认不会让这门亲事落地。”   “所以她想了一个完美的计策,当年也不知道她是跟谁联系,又是哪里寻来的人,总之沈二小姐去了一趟白纸坊,回来天就变了。”   当白纸坊三个字从他嘴里说出,裴明昉的呼吸都要停住,他双手紧紧攥拳,整个人如同即将出鞘的剑,浑身带着难以言喻的杀气。   吴德忠倒是非常敏锐,当他感受到和杀气的一瞬间,立即便闭上了嘴。   裴明昉深深地,强迫自己吸了口气,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让自己不要痛呼出声。   心口里似乎有无数的铁针,一下一下刺着他心尖最软的血肉。   不过那几个字,就让他血肉模糊,溃不成军。   在玉佩出现的那一日,在同沈如意相识的那一刻,冥冥之中便有一双无形的手,把他同那对母女牵扯到一起。   亦或者,那根本就不是天意,只是他的心引导着他,让他不自觉想要靠近她们。   她们身上的温暖,勇敢和朝气,是裴明昉打心底里向往的。   在昨日看到名单时,裴明昉的心中便隐隐有了预感,这一夜他都辗转反侧,无法安眠。   他以为想要等一个结果,可能要等很久,可能要折磨他很多时日,却没想到,不过太阳初升,不过黑夜已逝,这个结果就送到了他面前。   等了这么多年,寻了这么多年,当终于有了结果,他以为自己会开心,终于有机会还了当年的债,却没想到,寻到的人是他最不希望的那一个。   也不是最不希望,裴明昉深深地叹了口气,而是他最恐惧和害怕的那一个。   因为他寻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   他错过的八年时光,失去的七年陪伴,尽数泯灭在过往灰暗的阴霾里。   裴明昉努力捂住自己血流成河的心,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说不出一个字。   裴安见他面色一瞬惨如白纸,忙上前倒了一碗热水,递到他手上:“大人,属下去问吧。”   裴明昉握着茶杯的手都哆嗦了,他用左手死死握住右手的手腕,才没让那一碗热水撒出来。   裴安的脸色也很难看,但他毕竟并非此事中人,此时还能端得住心神。   “然后呢?”   他突然开口,吓了吴德忠一跳。   泼皮在市井摸爬滚打,什么样的人都见过,什么场子都去过,最是知道如何分辨好坏,刚刚他话说完,所处之地一片死寂,他就知道要糟。   现在再有人说话,却又换了一个声音,这令他非常迅速地紧张起来。   吴德忠斟酌再三,还是把他知道的事简单讲了讲。   “就是……就是沈家上下都知道沈二小姐……那个什么,然后方家便把成婚的对象换成了大小姐,也就是现在的沈大小姐,后来沈二小姐生了个女娃娃,一直在沈家生活。”   “小的真的只知道这些,若不是小的特地打听,挖空心思才问到这些事,沈家八年前的旧事真的很难打听。”   “柳四娘那女人奸邪得很,她做过的那些肮脏事,绝对不敢让外人知道。”   “那沈二小姐也是可怜,有这么一个继母,又有那么一个不是人做的爹,真可怜。”   沈家的老仆人都可怜沈怜雪母女,绝对不会故意往外说这事,新仆人被柳四娘封了口,不让他们多说半个字。   就连范辙去沈家调查都没调查出一二三四,这泼皮倒是把八年和白纸坊的时间地点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足以见得,他盯了沈家多久。   裴安正想呵斥他两句,就听身后裴明昉把茶杯放回桌上,他用极为压抑的嗓音开口:“你同柳四娘有仇?”   若非同柳四娘有仇,吴德忠也不会费尽心思打听柳四娘的事,他话里话外,皆是柳四娘恶毒心黑,手脚肮脏。   泼皮顿了顿,这才道:“是,老爷,小的……小的同柳四娘,有人命之仇。”   他如此说着,声音几斤哽咽:“小的来汴京,不过为混口饭吃,这么多年都是浑浑噩噩,有一天没一天活着,直到赖三爷同小的说,沈家的大娘子要做一单买卖。”   “我那时候才知道,柳四娘这□□还活着,活得那么风光,活得那么高贵。”   “凭什么啊!这个贱人,”吴德忠咬牙切齿,“这贱人不得好死。”   裴明昉似乎已经缓和过来,他看了裴安一眼,裴安上前两步,裴明昉低语几句。   待裴安退开时,脸上是显少展露出来的冷酷。   “你同柳四娘的恩怨,一会儿于我细说,”裴安道,“现在要问的是当年白纸坊的事,你知道多少。”   今日是个大晴天,可谓万里无云,晴空万里。   刚落过雪的汴京城一片安静祥和,再过一日便是除夕,此时街面上都没几处铺席,百姓们大多都在家中准备年货。   状元巷裴府,更是冷清无声。   裴安把话都问完之后,便让范辙把他哪抓来哪送回去,吴德忠千恩万谢走了,临走还念叨:“老爷放心,小的知道怎么回答赖三爷,这事一定办得漂漂亮亮,一定不会让柳四娘好过。”   裴安把他哄走,待外面无声,刚要回头禀报两句,就听到身后传来噗的一声。   裴明昉捂着心口,一口鲜血从口中吐出来,斑斑驳驳滴落在他干净而精致的圆领素青长衫上。   翠绿的碧竹摇曳在卷云之中,然而突然而来的血雨,却给这一片清风雅致带来凝重的凄苦。   裴安目眦欲裂:“大人!”   他上前搀扶住险些栽倒的裴明昉,急得不行:“来人,来人,传太医!”   “大人,大人你别急。”   裴安轻轻顺着他的胸口。   裴明昉半垂着眼眸,任由唇边鲜血淅沥而下,他的呼吸几乎都要停了,只留下微弱的几不可查的心跳。   嘭咚、嘭咚。   裴明昉使劲的,用尽全身力气去喘气。   他喘着,叹着,最终却混着血腥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啊? 第52章 【二合一87-88章】……   还有一日便是除夕,沈怜雪要提前给裴府准备好之后三日的饭食,因此她特地同裴安改了时候,过了午便跟沈如意一起来到裴府。   今日来接沈怜雪母女的是裴明昉的另一个亲随,叫裴然,一贯沉默寡言。   沈如意好奇看了看他,见他一直沉着脸,便没同他说话。   马车一路进了裴府,裴府中也依旧如同以往每一日那般安静。   沈如意被母亲从马车上抱下来,突然皱了皱眉头:“不太对。”   沈怜雪问她:“怎么了团团?”   沈如意抿了抿嘴唇,她看着出来迎接她们的闫管家,圆耳朵动了动,似乎在聆听什么。   “太安静了。”沈如意敏锐地说。   沈怜雪就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对脸上努力扬着笑容的闫管家道:“这孩子听到外面过年热闹,才如此说的。”   沈如意却没有再开口。   往日这个时候,她们每次来到裴府,只要裴明昉在家,闫管家就会先把沈如意接过去,让她能跟裴明昉先玩一会儿,一大一小聊会儿天。   但今日闫管家却没有多说什么,直接领着她们两人去了厨房。   沈如意眉头依旧皱着,跟个小大人一样严肃。   “管家婶婶,”沈如意仰着头问,“阿叔不在家吗?”   闫管家往日里的笑容满面都不见了,她脸上挂着的是一抹奇怪而端庄的笑,她笑着,语气倒是温和:“团团小姐,你……阿叔今日有事。”   沈如意小声哦了一下,还是跟着母亲进了厨房。   闫管家站在门外看着欢声笑语的母女,低头擦了擦眼睛。   她深深叹了口气,转身回到了清风苑中。   此时的裴明昉正在吃药。   他上午急火攻心,吐出来那口血之后便昏了过去,裴府一片混乱,裴安迅速同老管家说了几句,裴恒便立即请了太医过府。   闫管家则一直陪在裴明昉身边,给他喂了几口水,又给他吃下定心丸。   待到太医过来行过针,又叮嘱几句,裴明昉这才醒来。   太医道裴明昉大喜大悲,怒急攻心,气血翻涌不止。   这口血吐出来,心中积郁便也随之一起排出,倒也算件好事。   但裴明昉还是需要静养三五日,不能再劳心劳力,也不能再心神动荡。   然而裴明昉却不听。   他清醒过来,也不肯在床上躺着,只坐在书桌后面发呆,刚要不是老管家说沈娘子和团团小姐到了,他连药都吃不下。   这会儿倒是瞧着乖顺不少,最起码把药都吃下。   闫管家慈悲地看着裴明昉,看着这个她侍候长大的孩子,心中的难过几乎要满溢出来。   “大人,”闫管家低声道,“小小姐还问您今日在不在家,一来就四处张望。”   裴明昉端着药碗的手微微一顿,他把那苦涩的汤药一饮而尽,随即便摸了摸嘴唇。   “把团团……”他声音干涩,说道团团名字的时候,眼中的苦涩便药味还要重。   “把团团送来。”裴明昉似乎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闭目而言。   闫管家很时吃惊:“大人!”   “大人,要不……”闫管家声音都颤抖起来,“要不再等等,等过了这个年,等同公主殿下商议过后,再做打算?”   闫管家一向喜庆的圆脸,这会儿也变得苦大仇深起来。   她是真的发愁了。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都觉得老天对他们太过残酷,残酷到年纪轻轻就要遇到这些磨难,残酷到令外人都于心难忍。   她如此软声劝诫,但裴明昉却没有听她的话。   裴明昉很坚定地道:“去吧,去把团团送来。”   “唉。”闫管家深深叹了口气,只得退了下去。   书房里便只剩下裴明昉,他坐在那片刻,起身在香炉中染上四合香,驱散书房内的苦涩药味。   裴明昉做这一切的时候都很缓慢,他一步一顿,似乎用尽全身的力气,又好似一直在出神,根本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待到他重新回到紫檀书桌后坐下,裴明昉才把脸埋入冰冷的手掌中。   他考虑很久,也想了很久,在立即告知真相和年后再议两个选项中,最终还是坚定地选择了前者。   犹豫、等待、再议,都不是最好的,最尊重沈怜雪母女的方式。   八年时光已经过去,还有什么可以犹豫的?   若是再等,难道要等到行将就木,等到垂垂老矣,才是最合适的?   不,隐瞒永远不是最好的方式。   裴明昉安静坐在书房内,他低垂着头,似乎已经睡着一般,就连呼吸都微弱了。   沈如意就是这个时候踏入书房的。   今日的清风苑格外冷清,裴安裴然都不在,几个扫洗娘子也不在,偌大一个院落,似乎只有裴明昉一个人。   闫管家送了沈如意到门口便退下,沈如意没有跟以往的任何一日那样,笑着进来同裴明昉打招呼,她轻轻推开门,挪了一步进入书房内。   然后她轻手轻脚来到书桌边,仰着头看坐在书桌后的裴明昉。   她是还小,但并不代表她不够敏锐。   今日的裴府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而这事情,似乎同她们母女有关。   沈如意的心里其实也是有些不安的。   她不知道这不安从何而来,因何而生,但她突然又被请到清风苑中,就说明此事一定不简单。   沈如意安静看了一会儿裴明昉,许久之后,她听到裴明昉粗重的,几近于痛苦的叹息声。   “唉。”裴明昉长长一叹。   沈如意心口一跳,她听到阿叔如此叹息,心中却是升起难以言喻的难过。   她上前两步,突然开口:“阿叔。”   “阿叔,你怎么了?”   沈如意的声音很轻,没了往日的欢快肆意,也似乎消去了奶声奶气的稚嫩,此时的她,如同一个关怀长辈的晚辈一般,沉稳得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但她却还是她。   裴明昉同她相处不过几日,却能清晰认识到团团是个什么样的孩子。   她聪慧、可爱、善解人意,她身上有着同龄孩子一样的天真纯洁,有着一颗水晶般的真心,她却并非真的同同龄孩子那般不谙世事。   相反,她的那双杏子一般的眼眸,仿佛能看清一些世间真相,能看清所有的虚妄和假意。   她很聪明,很懂事,懂事得让裴明昉心都疼了。   这年纪的孩子,本不应该如此懂事听话。   裴明昉抬起头,用那双通红的眼睛,用那张惨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的面容,看向面前的小女儿。   看向这个,同他血脉相连,却七年未相识的女儿。   裴明昉冲沈如意伸出手:“团团,来阿……阿叔这里,阿叔有事情想同你说。”   裴明昉再如何宰执天下,再怎样出身贵胄,在面对沈如意的时候,也总是慈祥而平和的。   他对这个异常招人喜欢的小囡囡,总是有着万分耐心。   每当跟她说话的时候,他就连声音都要放轻,生怕吓到她。   现在也依旧如此。   沈如意迈着小短腿,转过紫檀书桌,来到裴明昉的身边。   裴明昉弯下腰,沉默地把沈如意抱起来,让她安稳坐在自己怀中。   “团团,这件事我本来很犹豫,在想要如何委婉地同你说,又反复思量,是否要先告诉你母亲,再告诉你。”   “但我最终决定,直接把这件事告于你知。”   他说得异常艰涩,沈如意仰头看着他苍白的面容,突然伸手摸了摸裴明昉的脸。   “阿叔,”她声音很软,“你说,团团认真听。”   “阿叔你不要怕,”沈如意安慰地说着,“男子汉大丈夫,你要勇敢。”   裴明昉几乎都要哽咽了。   他深深吸了口气,苦涩的药香萦绕在他鼻尖,让他神智清明。   “团团,我刚刚得知,我或许就是你的父亲。”   沈如意眨了眨眼睛,这话一说出口,她便呆愣在那里,似乎根本就没有听到一般。   她下意识重复裴明昉的话:“爹爹,你真的是爹爹吗?”   爹爹两个字从她细细的小嗓子里被喊出来,裴明昉猛地闭上眼睛,把已经氤氲在眼底的泪意全都忍了回去。   他把女儿紧紧抱在怀中,在朝堂上从来不苟言笑的权相,最终也只对自己的女儿低头。   “团团,我当然是你爹爹,你以后不用再害怕了。”   裴明昉用坚定无比的语气说:“从今往后,没有人再敢欺负你们,我也不会再允许有人欺负你们。”   听着裴明昉承诺,沈如意这才缓缓回过神来。   她眨了眨眼睛,猛地抬起头,又看向裴明昉。   “啊……爹爹?”她眨巴眨巴眼睛,“爹爹,你确定了吗?”   幼小的孩子,用纯真而真诚的语气问着自己的父亲,你确定是我的父亲吗?   她没有埋怨,没有胡搅蛮缠,没有同他生气抱怨。   她甚至没有问他:“过去七年你去了哪里。”   她只是用一种很平静的,甚至带了点新奇的口吻问:“你确定是我的父亲吗?”   裴明昉事先想了她一百种回答,一万种反应,最终得到的回答,却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的。   裴明昉低下头,同沈如意四目相对。   小姑娘眼睛里只有纯净的颜色,她目光里有蓝天,有白云,有清亮的风和明媚的光。   在她身上,唯独没怨恨和抱怨。   她竟是很简单就接受了他这个陌生人,认可了他成为她的父亲,甚至还让他想清楚,查清楚,他们到底是不是父女。   裴明昉把女儿抱得很紧,他很肯定地说:“团团,我很确定,我就是你的父亲,你……你不怨恨我吗?”   他终于把压在心里的这句话,问出口。   沈如意看着他,眨了眨眼睛,裴明昉的痛苦和煎熬,就连她这个小丫头都能看出来。   对于他来说,这个迟来的真相,或许比任何人都痛苦。   沈如意想了想,她伸出手,在裴明昉肩膀上拍了拍,反过来安慰他。   “爹爹,我为何要怨恨你呀,你也不知道团团的,对不对?”   “不知者无罪,你看,你现在知道了,不是立即就来告诉团团了。”   沈如意仰着头看裴明昉的脸,然后伸出手在他脸上轻轻摸了一下:“爹爹,你是大人了,不要哭鼻子哦。”   ————   男儿有泪不轻掸,只因未到伤心处。   在裴明昉三十载人生中,哭泣之时屈指可数。   被最信任的至交好友出卖,以至身心受损,缠绵病榻月余时他没哭。在朝堂上被人左右攻歼,日思夜寐,用数月准备的新政被取消时,他亦不会哭。   好友出卖,那就当成陌路,新政失败,那就从头再来。   但错过的八年光阴,背负的良心债,却不能当成陌路,不能从头再来。   裴明昉以为自己能忍住,不能在孩子面前露出这般软弱模样,却不料还是被女儿一句话逼出眼泪。   他的小团团,真是天底下最好的囡囡。   沈如意看裴明昉暗自落泪,哄了他一句,然后便无奈地仰头看他:“爹爹,团团都没哭鼻子,这不是值得高兴的事吗?”   沈如意就是有这种魅力,她一句话,能让人情绪跟着起起伏伏,刚刚还痛苦至极的裴明昉,这会儿便又忍不住高兴起来。   “你觉得,”裴明昉哑着嗓子问,“你觉得高兴吗?”   沈如意用衣袖使劲擦了一下他的脸,认真说:“高兴啊。”   她点着头,掰着手指头给他说:“每个人都有父亲,就团团没有,只是阴差阳错,我们没有立即相认。”   “现在相认了,多好呀,”沈如意笑出梨涡,“这样团团就有了父亲,爹爹也有了女儿,难道不应该高兴吗?”   裴明昉呼吸一滞,他心口微热,那种憋闷和痛苦,都随着沈如意的几句话消散开来,心口也不再顿顿地疼。   “团团,我很高兴,”裴明昉哑着嗓子说,“得知你是我的女儿,我几乎要高兴疯了,本来……本来我就把你当成女儿一样,你值得最好的。”   “说来也奇怪,第一眼看到你,我就记住了你的样貌,第二次见到你,我就知道你叫团团。“   “第三次……”   裴明昉话还没说完,沈如意就抢答了:“第三次就喜欢上团团了,对不对呀?”   裴明昉的唇角上扬,重新恢复往日的理智和神态。   “不,其实第一眼看到你,我便心生喜爱。”   沈如意摊手:“没办法,团团就是这么招人喜欢。”   裴明昉抱着女儿,捏了捏她的脸,低声笑了。   “团团,确实招人喜欢,”他道,“哦,你的漂亮奶奶若是知道了,只怕要高兴疯了。”   沈如意陷入沉思。   她掰着手指头,立即便算明白了:“那漂亮奶奶,是我的真奶奶?”   裴明昉点头:“是啊,她很喜欢你的,整天在家惦记你,想尽办法找借口要去路过甜水巷。”   沈如意非常认真点头:“那是肯定的,漂亮奶奶果然是我奶奶,所以她才那么漂亮。”   裴明昉确实没想到,不过同小女儿把一切都说开,最难过的那道坎似乎已经过去了。   他们家的小团团,真是聪明伶俐,善解人意,又有一颗金子一样的纯真善心。   裴明昉抱着她,只觉得自己游荡了八年的魂魄,终于归位。   他的心不再空落落,沉甸甸,现在却被幸福填满,满心都是欢喜。   裴明昉长舒口气:“你不讨厌我,不排斥我是你的父亲,这是我所能遇见的,最好的结果。”   沈如意拍了拍他的手,非常认真地开了口。   “爹爹,其实你想差了。”   裴明昉低下头,看向女儿。   沈如意对他道:“小时候我跟娘亲在沈家,日子过的很难,沈家的人总是骂我是野种,说我生来没有爹,可是他们错了呀。”   “团团拥有世界上最好的娘亲,她给了团团双倍的爱,团团所拥有的比那些父母双全的人还要多,团团为什么要去在乎到底有没有爹?为何要去埋怨什么都不知道的你?”   “团团又不是小笨蛋,看不清爹爹的人品,”沈如意坚定说,“团团知道,爹爹是好人,这就足够了。”   因为知道他是好人,所以他跟母亲一样是受害者,既然都是被人所害,就不能去怨恨他,这是小闺女单纯而直接的想法。   她认真告诉他,自己过得很好,有母亲双倍的爱,所以她没有奢求过别人对她的拯救,甚至不需要父亲出现在她的生活里。   裴明昉认真听着女儿的话,比在早朝时听官家御言都要认真,生怕错过一句话,生怕忘记一个字。   裴明昉心里的大石终于落了地。   “团团,爹爹真心感谢你。”裴明昉道。   沈如意大咧咧挥手:“不用谢?”   说完,沈如意咯咯笑了。   她一边笑一边说:“爹爹,过去都已经过去啦,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不要再想了,咱们要往前看,对不对?”   “现在爹爹知道团团是女儿,团团也知道你是父亲,那咱们就好好相处,争取做到父慈子孝?”   裴明昉:“……”   裴明昉怎么也想不到,这丫头能鬼灵精到这地步。   但她的豁达和乐观,确实是他这个大人都望尘莫及的。   “好,咱们努努力,争取成为汴京最父慈子孝的父女。”   沈如意伸出手,在他手掌上轻轻回击。   “一言为定。”   待得裴明昉又恢复平日的面貌,不再那么苦大仇深,沈如意才冲他吐吐舌头:“你们这些大人,真的心事太重了,有话直说就是了,怕什么呀,还把自己搞的那么难过。”   “好累的,团团不喜欢,”沈如意从她膝盖上蹦下来,“爹爹,以后有话就直说,好吗?”   父慈子孝第一天,女儿就严肃教育起爹来了。   裴明昉由阴转晴,这一次是真的笑了出来,细碎的光影似乎这时才慢慢侵入书房,落在紫檀书桌上。   裴明昉清隽如远山的眉眼,在这般细碎的光影里,一点一点散出期待和满足来。   那是裴宰执身上从来没有过的,对幸福的期望,对未来的期盼。   裴明昉看着自顾自爬到罗汉床上的小女儿,眉眼之间尽是笑意。   “爹爹受教了,”裴明昉道,“团团说的对。”   过了女儿这一关,裴明昉整个人都鲜活起来。   他重新开始处理折子,待得一个时辰之后,他让裴安去厨房看了看,见沈怜雪已经差不多忙完,才让裴安把沈怜雪请来书房。   在沈怜雪过来的路上,裴明昉问沈如意:“一会儿我要同你母亲坦白,你要继续听吗?”   虽然并非寻常父母,也并不是一起养育女儿,但无论是裴明昉还是沈怜雪都有一个旁的父母没有的优点。   他们都很尊重沈如意。   他们不会肆意享受父母的权利,骄傲自大地认为有些事情小孩子听不懂,不能听,他们会很郑重问沈如意的意见,问她想不想听,愿不愿意听。   裴明昉这个新手父亲,竟无师自通,直接同沈怜雪一般,万事以女儿的意见为先。   沈如意仰起头,她放下手里的九连环,认真思索一番:“这样吧,团团先去外面等?你们要是吵起来,我再来救场?”   裴明昉:“……”   裴明昉:“团团,我不会同你母亲争执的,此事是我的过错。”   沈如意怪模怪样叹了口气。   “好吧好吧,不许再哭鼻子了哦。”   她捏着九连环,从罗汉床上蹦下来,过来要了一口蜂蜜水喝,就自己溜达着出了书房。   待到沈怜雪被裴安请进清风苑时,裴明昉是在二楼的雅室里等她的。   裴明昉手里拿着茶筅,正一下一下打着茶。   他听到脚步声,忙把茶筅放到碗中,起身冲沈怜雪遥遥一拜:“沈娘子,日安。”   沈怜雪没有看到女儿,一来清风苑等她的却是裴明昉,不由有些惊讶:“裴大人,日安,团团呢?”   裴明昉请沈怜雪先落座,然后才道:“沈娘子,是我请你来的,因这两日有些意外,我查到一些陈年旧事。”   沈怜雪脸上温柔的笑意渐渐收敛起来,她抿了抿嘴唇,那张同沈如意如出一辙的澄澈眸子,平静地看向了裴明昉。   “裴大人,不知道你要说的是哪一年的事,与我有关,还是与……团团有关?”   她同女儿一样敏锐。   裴明昉先是落了座,然后挺直腰背,端正地看向她。   “沈娘子,”裴明昉眼眸好不躲闪,“我要说的是八年前的事,那是景祐十年腊月十一,是那一年里最寒冷的一日,那件事同你,同团团都有关,也……同我有关。”   裴明昉说话干脆而清晰,他一字一顿,把心中早就反复斟酌过无数次的话,缓缓倾之于口。   沈怜雪的呼吸都停了。   她只觉得心跳加快,扑通扑通,几乎要震碎她的耳朵。   那一瞬间,她以为自己耳鸣,似乎什么都听不见了。   然而下一刻,她听到裴明昉低沉的嗓音:“那一日,同样被关在元宝斋后院厢房的人,是我。”   沈怜雪的脸上,这一瞬间是空茫的,什么都没有。   她只觉得脑子里也空了,什么都来不及想,什么都无法去思考。   她甚至觉得自己没有听懂裴明昉的话。   什么叫同样在厢房里的人是他?   什么叫同他们三个都有关的事?   沈怜雪几乎都来不及思考,她下意识问:“你说什么?”   裴明昉心中的苦涩重新翻涌上来,但他再也不会犹豫不决,不会想要就此了结。   团团的开朗和贴心,拯救了他千疮百孔的心。   他起身,冲沈怜雪一躬到底,声音诚恳而有力:“沈娘子,当年让你遭受侮辱,以至之后八年生活艰难的罪魁祸首是我。”   “我不为自己辩驳,不找任何借口,你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此前过错,皆由我一人承担,无论沈娘子有何要求,我绝不逃避。”   “对不起。” 第53章 【二合一89-90章】……   裴明昉一口气把要说的话都说完,然后就躬身站在那,等待着沈怜雪的宣判。   沈怜雪坐在那,她低垂着眼眸,修长的脖颈微微垂着,弯曲成一个姣好的弧度。   她那双粗糙的,带有薄茧的手交叠在身前,只是松松搭在一起,并未握紧。   她就那么安静坐着,没有一丝声响。   雅室内,除了静雅的茶香和清淡的四合香,便再无其他味道。   但她却觉得,有许多苦涩之气涌入口鼻。   出乎她的意料,那味道并不难闻。   沈怜雪轻轻阖上眼眸,再睁开时,她的神色逐渐恢复清明。   从听清裴明昉话语的那一刻,沈怜雪觉得时间都停在了原地,她并没有什么如释重负,没有大仇得报,甚至并不觉得如何开心和快乐,但她却也不痛苦。   她说不上来,大抵是因为她心里很清楚为何会发生这一切,所以她对裴明昉是没有怨恨的。   当然,在过往岁月里,偶尔想不开的时候,她会把那种恨意转嫁到他身上,她会止不住地想,为什么那一日那个年轻男人会被人陷害,他是不是蠢?是不是笨?是不是太无能?   是不是他机敏一些,或许一切都不会发生?   可每当她如此的时候,她就会发现自己陷入了痛苦深渊,无休止的怨恨和谩骂,并不能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情。   无论对于以前的她还是现在的她,跟怨妇一般怨恨所有事情,都是浪费时间的。   浪费她跟女儿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每当她觉得难过的时候,她就会去看团团,抱一抱自己软软的小女儿,从她身上汲取温暖。   每当看到团团,她心里的迷障就会被肃清。   人生是没有如果的,如果能重来,天下万物便都无常。   行至今日,她靠着女儿,靠着自己,靠着身边的好心人,一点点从旧日的阴霾里走出来。   心病能治好,心伤或许也可以。   虽然伤痕依旧在,至少不会让自己疼。   她重新活了过来,成了甜水巷有名的厨娘,有了自己的摊位,并且向着开店铺而努力。   她的一切都在好转,人生有了奔头,女儿也陪伴在她身边,跟她一起成长。   旧日的阴云已经散去,她甚至并不会如何去寻觅团团的父亲,团团不想找,她也觉得没有意义。   无论有没有这个人,对于她们母女来说,都不重要。   没有他,她们已然过得很好,过得比任何人都好。   为何要去依靠一个不知道是好是坏的人,把未来的人生寄托在陌生人身上,才能让自己好好活下去?   她们已经很好,这个人对于她们来说一点都不重要。   但是她却忘记,或许这一件事对于那个人更重要。   这一刻,沈怜雪突然意识到,一个人看起来再坚强,再勇敢都不是真正的强大,而内心的坚定和无畏,才是真的勇士。   沈怜雪缓缓抬起头,她深吸口气,轻轻开了口。   “裴大人,此事万不可胡言乱语。”   沈怜雪目光平和地落在裴明昉身上,她没有怨怼,没有痛苦,甚至没有欢喜。   她很平静。   “裴大人如何确定此事?”   裴明昉直起身来,他在沈怜雪的示意下坐到对面的椅子上,然后便挺直腰背规矩坐好,眼睛只看茶桌上的茶杯。   “沈娘子,那一日是腊月十三,事情发生在白纸坊元宝斋,次日清晨,我还在昏睡中时,你已经离开,仓促中带走了我随身的玉佩。”   “那是一对双鲤玉佩,是早先祖母赏赐给母亲,母亲又传给我,所以我一直随身携带。”   裴明昉看似十分平静,但他颤抖的声音却出卖了他,此时此刻,他大抵是全天下最紧张的人。   沈怜雪太过平静,平静到比刚才的沈如意还要冷静,他知道她这几年的苦难与不易,颇为心疼和苦闷,她跟团团所遭受的一切,他只要听到半个字,心就跟针扎一样疼。   痛彻心扉这四个字,原来是真的。   裴明昉紧紧攥着手,他死死看着桌面上的茶杯,仿佛要看出什么门道来。   沈怜雪安静听他说着,待他开始说细节时,交叠的双手倏然一紧。   她的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   沈怜雪使劲抿了抿嘴唇,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心跳,那一瞬间,被人遏制住身体的恐惧似乎重新回到身体里,但……   但在她目光落到裴明昉身上的一瞬间,那种恐惧奇异地缓慢地消散了。   在裴明昉的身上,她看到了比她更重的痛苦。   愧疚和自责啃食着他,让他活成了行尸走肉,让他痛苦不堪。   沈怜雪并非圣人,没有那么宽宏大量,除了团团,她不会无缘无故去宽容任何一个人。   但她却也不会不辨是非。   沈怜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稳定下来,不要一开口就全是颤音,她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你为什么,为什么出现在……那个地方?”   此时此刻,她才发现,因为这些时日的相处,在她心里裴明昉确确实实是个好人,好官。   因为熟识,因为相处,也因为他曾经的仗义执言,曾经的雪中送炭。   并且当年之事,沈怜雪虽大多都记不清,但她可以清晰记得,当时裴明昉确确实实已经神志不清。   她只是中了迷香,而裴明昉或许被人结结实实下了药,以至于此日清晨裴明昉整个人都病恹恹陷在被褥中,人都陷入昏迷。   若说他是故意,那也太奇怪了。   沈怜雪确实曾经胆怯、懦弱,可她不傻,她分得清好人和坏人,知道谁才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如今既然裴明昉把事情查清,同她坦诚相告,那么沈怜雪也不过只想听一个真相罢了。   裴明昉抬起头,他有些仓皇地看向沈怜雪,却只在她娟丽的面容上,看到了平静和沉稳。   她跟八年前那个慌慌张张的小姑娘不同了,而他也不是那个会被人坑骗的青年。   他们两个人,确实已经不是当年的他们。   裴明昉渐渐冷静下来,他开始诉说那一日情形:“我少时在丹鹿书院读书,师承麓苒先生,也曾被陆山长教导,因出身世家,才学斐然,未及二十岁便高中状元,入朝为官。”   “那时我心高气傲,觉得自己已经是治世能臣,能立即便肃清吏治,能让百姓安居乐业,实在有些年轻气盛,不知好歹。”   沈怜雪听他如此说自己,竟是忍不住有点想笑。   裴明昉继续道:“我那时有几个好友,从小一起在丹鹿书院读书,算是陪伴着长大,我们的政治抱负和理想都很一致,我也愿意同他们倾诉自己的抱负。”   直到那一日。   裴明昉垂下眼眸,声音并无如何沉痛,他早在事发时,他就已经接受了自己被至交好友欺瞒坑害的事实。   “那一日是其中一个好友约我出来吃酒,说是吃酒,其实依旧是评议政事,我吃下第一杯陈酿,便开始迷糊起来,之后隐约记得接连被灌了三四碗酒,直到开始浑身发烫,不省人事。”   “后来太医诊断,他们给我吃的根本不是酒,只有第一碗为了让我吃下去,加了一点陈酿,后来给我灌下的全部都是合欢散。”   这种药是烈性的,沈怜雪自然没听过,但听到裴明昉说三五碗都灌下去,足见当时要害他的人有多坚定。   “大概怕我只要有一丁点清明就会逃跑,所以他们给我下了三倍的量,以至于我很快便神志不清,至于怎么去的元宝斋,怎么……我其实都不记得了。”   裴明昉说到这里,声音又有些涩然:“对不起。”   沈怜雪微微一顿,他们两个都不自觉别开了头,沈怜雪没说话,她低下头等他继续说。   “第二日,因为寻不到我,裴安在请示了母亲后,派裴府的暗探在我喝酒的脚店附近搜寻,最终在元宝斋找到了奄奄一息的我。”   裴明昉苦笑出声:“大概是报应吧,回去之后我大病一场,卧床不起,月余才康复。”   被下了那么重的药,不可能有人还能活蹦乱跳。   裴明昉现在还好好坐在这里,足见其意志坚强了。   沈怜雪听到这里,不由长长舒了口气。   “那些……人呢?”   裴明昉垂下眼眸,他的声音平静如同无波的深潭,寒冷刺骨。   “约我出去,给我灌药的那个同窗,被夺褫夺功名,发配边疆,已经于五年前病逝。”   “跟他一起把我送入白纸坊的官吏全部下狱,两个在狱中自尽,一个被灭口。”   “事发后我那个好同窗说,他们给我安排的是红栀子楼的名妓,结果名妓当日身子不太舒坦,不大想要出门,竟是直接留在了红栀子楼,根本就没去。”   而那些坑害他的人,因为害怕被沈家拿捏把柄,当时竟都没有留人守门。   “至于那个幕后之人,现在还站在朝堂之上,大摇大摆做他的同平章事,”裴明昉定定看向沈怜雪,“我向你保证,他也不会有好下场。”①   沈怜雪听到同平章事这四个字,十分吃惊:“是尤宰执?”   如今汴京里呼风唤雨的宰执大人,天下百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裴明昉颔首道:“是他。”   “尤家同裴家分属两派,尤家极力主张议和,不肯同辽人开战,当年我父亲过世时,他就对裴家发过难,我出入朝堂,风光无限,他不可能容忍我。”   “所以,他买通了我的至交好友,想要在我的德行上面做文章。”   事实证明,裴明昉当年还是太年轻,对身边的同窗也太过信任,才有了当时的悲剧。   “只是没想到,当年出现的会是你……而你早早便离开,没有留下来指正我。”   尤家心虚,做了坏事不敢派人窥探,怕裴家抓住反咬一口,根本就没人守门,打算等天光大亮再去抓奸,闹得人尽皆知。   结果名妓没去,而阴差阳错进了白纸坊的沈怜雪却又自行离开。   她一离开,尤家就连这意外而来的受害者也没了,如何状告年轻的状元郎呢?   虽然最后因为这个打击,裴明昉大病一场,但从此以后,却也成为尤家最难对付的对手。   他的父兄都是只会打仗的莽夫,只有他,犹如一条冰冷的毒蛇,用他那双竖瞳死死盯着尤家,盯着尤定邦。   自此之后,他再没给过尤家机会。   裴明昉抬头看向沈怜雪,第三次道:“对不起。”   他的道歉真挚而诚恳,那是他心底深处埋藏着的,长达数年的愧疚。   沈怜雪也垂眸看向他。   四目相对,裴明昉那双泛红的眼眸里满是愧疚和自责,而沈怜雪,却也有着历经千帆之后的释怀。   她不害怕同一个高大的男人这样对视。   她再也不会害怕了。   真相已知,心底里的大石头落了地,团团的父亲并不是一个鸡鸣狗盗之辈,不会突然出现一个为非作歹的坏人,冒出来要当团团的爹。   相反,他是个光风霁月的真君子。   这就足够了。   沈怜雪浅淡地笑了:“好,我知道了。”   ————   在查到真相之前,裴明昉曾设想过很多种情景,但无论哪一个情景,都不是现在这般。   因他而受了莫大伤害的女子,在安静听完了全部故事之后,就是浅淡冲他笑笑。   然后跟他说“我知道了”。   没有哭闹,没有怨憎,没有歇斯底里,甚至没有如释重负。   她似乎早就接受了这一切。   裴明昉安静了很久,久到沈怜雪都疑惑地看向他,他才开口道:“你不想……不想说别的吗?”   沈怜雪放在膝盖上的手反而轻轻松开。   她道:“裴大人,当年之事,我们都是受害者,都是被人坑害的可怜人,你已经干脆利落地解决了当年的几个凶手,而我……而且也已经自己从当年的伤害里走了出来,所以其实也没什么特别想说的。”   沈怜雪轻轻笑了一下,她余光看着门外徘徊的小身影,对裴明昉道:“我不贪心,也学不会贪心,对于我来说,其实不需要大人给我什么补偿,因为我已经拥有了上苍给我的最好的礼物。”   裴明昉的目光顺着她看过去,就看到门外一闪而过的绯红身影。   沈如意今日也穿了新裙子。   她个子长高了,又赶上过年,沈怜雪就给她买了一身绣着雪兔的绯红袄裙,衣服里面结结实实缝了一层兔毛,穿上非常暖和。   沈如意这身衣服刚到手,就迫不及待穿过来给裴明昉显摆。   裴明昉眼眸里的沉重,被那绯红的小身影驱散。   他长叹一声,对沈怜雪拱手道:“沈娘子,受教了,原是我一个人沉湎过去,心结不清。”   “我不如你。”   原本是最痛苦的那个受害者,现在坐在他面前,反过来开导他。   文人便就是文人,他们有自己坚持的信仰和德行,秉持着风骨和尊严,却活得没有市井百姓通透。   沈怜雪看裴明昉如此郑重,倒是有些局促了。   “裴大人,你忘了之前你同我说的话了吗?”   沈怜雪声音很轻:“当时那么多人都只能呆愣愣看着我,只有你说,他们欺负我,不过是因为嫉妒我,我没有错。”   “你当时能开导我,为何现在却无法开解自己?”   裴明昉端起茶杯,遥遥冲沈怜雪一敬:“当局者迷罢了。”   是啊,无论什么话,劝解别人时,嘴上说说都容易。一旦牵扯到自己,那便是百转千回,心结难愈,当局者迷。   沈怜雪也端起茶杯:“裴大人,既然事情说清,那我只有一个问题。”   裴明昉定定看着她,不等她开口,便说:“团团是你的女儿,她永远都是。”   沈怜雪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   她心中最大的那颗石头,最令她心慌难耐的事情,终于有了结果。   沈如意的父亲是个正人君子,是少年状元,是治世能臣,他没有同她争夺沈如意,而是很郑重地承诺与她。   沈如意永远是她的女儿。   这话说完许久,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沈怜雪浅浅品茶,此时才有些五味杂陈。   她刚才努力把所有的惊慌失措和惊疑不定都压下去,努力表现得冷静自持,实际上在她心底深处,还是有些惊慌的。   她确实没想到,当年那个男人,会是裴明昉。   对于沈怜雪和沈如意来说,这是意料之外的惊喜,却也是难以意料的惊吓。   为何会是裴明昉呢?   沈怜雪现在也想不明白,但有时候老天爷就是喜欢同人玩笑,让事情以任何人想象不到的结果往前奔涌。   沈怜雪抬头,下意识看了一眼裴明昉,却发现裴明昉也在看她。   他目光里的沉痛,随着沈怜雪宽慰的话语而渐渐散去,现在的他,目光似乎和她一样平和。   他看向她的时候,没有审视,没有评判,甚至没有那些男人常有的名为惊艳的眼神,他看向她,如同看一个相识经年的老友,平和,稳重,带了一种让人心安的尊重。   沈怜雪心中微微一颤,她跟裴明昉都不自觉地别开眼眸,一个看向窗外的枯枝,一个则低头研究手里的茶杯。   大抵里面太安静,以至于门外的小棉袄都等不及了。   沈如意敲了敲门,奶声奶气地问:“爹爹,娘亲,你们谈完了吗?团团想吃茶。”   这一句爹爹娘亲,把两个人佯装淡漠的脸都叫红了。   裴明昉刚刚还为女儿的那一声爹而激动落泪,这会儿就觉得不自在了,这位在朝堂上杀伐果断的宰执大人,这会儿竟是连耳根都红了。   他连窗外的枯枝都不看了,也低头去研究手里的茶杯。   沈怜雪倒是知道女儿性子,她先是有些羞赧,但很快便冷静下来,轻咳一声:“进来吧。”   沈如意直接推开门,啪嗒嗒跑进去,飞扑到母亲膝头。   她故意表现得幼稚,扑过去还嘿嘿笑了两声,说:“好啦,再说下去天就黑了,团团都饿了。”   多大的事,都没有让女儿饿肚子重要。   裴明昉立即清醒过来,他看向沈怜雪,道:“沈娘子,今日还是同团团留下一起用晚食吧。”   沈怜雪干脆点头:“好。”   裴明昉一下又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他是一贯沉默寡言,却并不是笨嘴拙舌,但面对这母女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几乎要成了哑巴。   裴明昉看了看沈怜雪,又看了看趴在母亲膝头冲他笑的沈如意,心里浅浅叹了口气。   他干脆起身,道:“我出去看看。”   说罢,也不等沈如意呼唤,他跟背后有人追一样,迅速退了出去。   还贴心地给母女俩关好门。   待他脚步声远去,沈如意抬起头,同母亲对视一眼。   “娘,”沈如意问,“娘,我以为你们要吵架的。”   沈怜雪无奈地点了一下她的头,弯腰吃力地把她抱起来,放到自己腿上。   “你越来越重了,娘都要抱不动你。”沈怜雪道。   她抱着女儿,把下巴放到女儿的头顶,然后用一种很慢很慢的语调说:“我本来想吵的。”   沈怜雪的目光渐渐放空:“我不是不怨恨,不是不痛苦,也有过那么多年的煎熬和折磨。”   沈怜雪对女儿坦言:“所以我想大声质问他,咒骂他,我想问他为什么那么蠢,他不是状元郎?不是天纵奇才?不是国之栋梁?为何还会被人陷害?”   沈怜雪努力压着自己的声音,不让自己嘶吼出声。   沈如意轻轻拍着母亲抱着自己的手,用自己又软又暖的手给母亲力量。   “在我即将咒骂的一瞬间,我看到了他的眼睛。”   沈怜雪被女儿安抚着,整个人就如同顺了毛的猫儿,就连说话的语气都柔软下来。   “我当时就意识到,他似乎比我还要痛苦万倍。”   沈怜雪的痛,痛在外人对她的倾轧,痛在沈家对她的排挤和掠夺,痛在她自己身体上的病症。   但裴明昉却痛在心口深处。   他无时无刻不在愧疚,自责,并且怨恨自己。   最难跨过的就是心上的结,最难释怀的就是怨恨自己的情绪。   沈怜雪长长叹了口气。   “我甚至都不需要去咒骂他,他已经完成自我了报复。”   沈怜雪问女儿:“你说,我还能做什么?”   沈如意沉默很久,然后拍着母亲的手背说:“娘,你跟以前不一样了。”   经历过那么多挫折,那么多磨难,然后重新从磨难里起身的沈怜雪,就如同被砂砾打磨的珍珠,终将绽放她身上所有的光华。   此刻,她就如同唐僧取经一般,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最终来到了圣地。   而裴明昉带来的真相,他比之于她万倍的痛苦,就是沈怜雪得道成仙的真经。   这一刻,沈怜雪才彻底释怀。   大彻大悟,旧事已逝,所以沈怜雪在沉默之后,用一种悲天怜人的姿态,去宽慰裴明昉。   原本最应该怨恨所有人的受害者,现在成了拯救所有人的救赎。   沈怜雪低下头,看向女儿:“我不一样了吗?”   沈如意看着母亲温婉的面容和平静的桃花眼,咧嘴笑了:“无论什么样,你都是团团的娘。”   “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娘亲。”沈如意坚定地说。   沈怜雪终于绽放出璀璨的笑颜。   落日的余晖透过窗楞,星星点点落在茶桌上,倒映在沈怜雪那双深邃的桃花眼中。   波光潋滟,流光溢彩。   沈怜雪看着女儿笑了:“马屁精,今晚的烤鸭不许多吃。”   门外,一个修长的身影静立。   裴明昉地垂着眼眸,任由软弱的眼泪从眼角滑落。   在知道真相的时候,即便是他,都忍不住要怨恨老天爷,为何要给他这样扭曲凄惨的命运。   但现在,他却再无怨恨。   裴明昉静立许久,这才用衣袖擦干脸上的泪,轻轻往楼下行去。   此时此刻,他由衷感谢苍天。   原来真的没有必死的结局,没有永远解不开的心结,也没有一直治不好的伤痕。   只看红线的另一头系在谁的手上。   感谢苍天,他的红线另一头,是沈怜雪。   裴明昉一步一步往前走,脚步从蹒跚到虚浮,又从虚浮到坚定。   他的眼睛里,那些怨恨和空茫都消失了,只留下一往无前的坚定。   落霞苍茫,霞光万千。   裴安跟在裴明昉身后,担忧地道:“大人。”   裴明昉的声音伴随着冷风而来:“沈家的那个大娘子,近来有什么动作?”   裴安听着裴明昉笃定的声音,咧开嘴笑了:“听闻沈家的大娘子近来问了隔壁的香行价格。”   裴明昉微微挑眉:“哦?倒是很有进取心啊。”   两个人缓缓前行,只留下淡淡的话语。   “不错。” 第54章 【二合一91-92章】……   今日是除夕之前,沈怜雪跟沈如意最后一日留在裴府用晚食。   她下午已经给准备了之后三日的大菜,帮厨的两位厨娘都精通此道,只要稍加回炉,就可以直接呈上。   沈怜雪也并未因裴明昉的话立即带着女儿离开,她一如既往地在膳厅给裴明昉介绍菜色,每一样都认真讲清,最后才道:“这几日我一直在尝试烤鸭,前几炉不是太焦就是太瘦,吃起来又柴又老,今日换了京郊的白油鸭,终于做出一道成品来。”   沈怜雪如此说着,眉宇之间皆是自信与骄傲。   她从放在一边的桌上取出一把细窄的小刀,开始在烤得油亮酥脆的烤鸭上片片。   烤鸭的全部做法,都是根据沈如意口述而来,因为太过繁复,沈怜雪没有改动其中的任何做法,这一次是非常还原本味的。   根据沈如意的说法,这种烤鸭还要配薄如蝉翼的饼皮以及青瓜和甜面酱。   这几种汴京市面上都有,沈怜雪也会做,只有烤鸭,需要反复不停尝试最终才能成型。   前几只鸭子虽然没有做好,但沈怜雪也在上面锻炼了刀工,到了这一只出炉最完美的烤鸭,正好可以把她练了好几天的刀工展现出来。   裴明昉只看沈怜雪手起刀落,连皮带肉的烤鸭片便从鸭子身上片下来,在洁白的磁盘中摆出一朵漂亮的花。   沈怜雪刚把鸭子片好,正想展示如何吃这鸭子,就听外面传来一道温和的女音:“启之,今日用饭倒是挺早。”   随着话音而来的,是一阵芳香扑鼻。   珠帘轻起,香风拂来,一个明媚的身影出现在众人面前。   来者头上戴着金步摇,鬓边簪了一朵海棠花,她眉心点了一朵牡丹花黄,把她雍容的眉眼衬托的多了几分灵动。   “哎呀,今日有客人呀。”   赵令妧跟阵风一样飞进来,她一进来没有看儿子,那双丹凤眼先去看沈如意。   “团团,好久不见,”赵令妧同沈如意打招呼,很自然坐到了沈如意身边,“你还记得我吗?”   沈如意仰头看她,又去看裴明昉。   裴明昉:“……”   裴明昉冲她摇摇头,沈如意就乖巧地对赵令妧道:“漂亮奶奶,团团那当然记得您,谢谢您的金南瓜和袄裙,团团特别喜欢。”   赵令妧笑得眼睛都眯起来。   沈如意看她笑,自己也跟着笑。   一老一小坐在一起,虽相隔数十年光阴,长相似乎也不尽相同,但她们给人的感觉却是极为相似的。   沈怜雪一下子便明白了这老夫人的身份,她应该是裴明昉的母亲明懿大长公主。   沈怜雪顿了顿,她把手里的刀放下,正准备同赵令妧见礼,就见她冲自己摆摆手:“你是团团的母亲吧?不用多礼,坐吧。”   沈怜雪便只得落座,她道:“多谢殿下赏赐。”   看来已经猜到了自己的身份,赵令妧瞥了一眼儿子,见他坐在那跟个呆木头一样,就忍不住叹气。   要不是老管家同她哭诉,她都不知儿子已经把人请到家里来,这么多天,眼看都快过年,还什么事都没办成。   比他爸和他哥差远了。   “我是喜欢团团,我们团团多招人疼啊,是不是?”   沈如意主动坐到她怀里,厚脸皮道:“是的,团团就是最可爱的小姑娘。”   赵令妧确实没想到,令儿子动心的人会是团团的母亲。   当然,并非因为身份地位,只是她没想到会这么巧。   她由衷感谢沈怜雪,也感谢沈如意,若非她们母女两个,裴明昉的生活依旧是一潭死水,他只能活在自我谴责里。   她在公主府忍了好几天,终于忍到忍不下去,这才偷偷跑来,想要在过年前见见这对母女。   主要还是有点想念团团。   今天能看到团团,把团团抱在怀里说会儿话,赵令妧觉得整个人都活过来,她抱着团团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团团,新年好。”赵令妧道。   沈如意抬起头,认真看着她,少倾片刻,她奶声奶气地说:“奶奶,新年好。”   赵令妧被沈如意的小嗓音击溃了所有的神智,她没有察觉出沈如意对她称呼的变化,只意味地跟沈如意说话。   裴明昉无奈地看了看沈怜雪,这才开口:“母亲,一会儿菜要冷,便不好吃了。”   说起吃,赵令妧可算从团团的可爱里挣扎出来。   她大手一挥:“用膳。”   裴明昉:“……”   沈怜雪:“……”   沈怜雪起身,先给她介绍这道烤鸭:“殿下,这烤鸭是民女最新研制,你且尝尝看是否喜欢,烤鸭最适合的吃法是这样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取了一张巴掌大的卷饼,把它放到白瓷碟中,然后刷上甜面酱,放青瓜和几片烤鸭片,最后卷成一个小巧的卷子。   “殿下先尝尝?”   沈怜雪的动作干脆利落,她无论摆弄什么吃食,都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她天生就是个美食饕餮。   赵令妧看了看怀里的沈如意,见她满脸期待,便把那烤鸭卷加起来,放到沈如意的碗中。   “团团先吃。”   沈如意倒是没有推辞,她说:“团团先尝尝,如果好吃,就给漂亮奶奶卷一个。”   赵令妧笑得合不拢嘴:“好,那我等着团团卷。”   沈如意用筷子其实很好,裴明昉特地让人给她准备了短一些的木筷,她灵活地夹起那个小巧的烤鸭卷,啊呜一口要掉一半。   “唔。”她瞬间眯起眼睛。   烤鸭还热乎着,薄薄的烤鸭皮油酥又催,裹满了油脂,油脂中有着鸭肉的特殊香味,令人回味。   鸭皮下面是连着的瘦肉,鸭肉并不柴,因为火候刚好,还带着丰沛的汁水,有一种别样的肉香。   最绝的沈怜雪特地调制的甜面酱,酱料有着天然的大豆香气,却因为增加了甜味,在酱香味中有回甘,配上鲜嫩酥脆的烤鸭,再加上压口的青瓜和面皮,完美得恰到好处。   沈如意飞快吃完烤鸭卷,然后便学着母亲的方式,给赵令妧也卷了一个。   赵令妧倒是没有那么秀气,她一口把一整个烤鸭卷吃下去,然后便眯着眼睛品味。   咸香、酱香、鸭肉的芬芳,脆皮的油脂以及化不开的甜和青瓜的清爽,全部都混合在一起。   这种滋味,即便是吃惯了御膳的赵令妧,也是头一次品味。   “真不错啊。”赵令妧点评一番,“宫中的八宝鸭肉卷也没有这个好吃,略微带了点鸭肉的腥气,这个里面因为加了酱料,很神奇地既保住了鸭肉独有的味道,又不让人觉得腥。”   她边说着,自己主动动手卷了一个。   “而且这么尝来,味道其实还是有些腻的,但你加了青瓜。”   赵令妧竟是跟沈怜雪细细探讨起来:“如果酱料换一种口味呢,比如说青梅酱、赤豆沙等?”   沈怜雪是第一次见这位名满天下的明懿大长公主,以为她是那种明媚张扬,肆意妄为的皇室公主,却没想到竟是如此平易近人。   且看她竟是洗净手给沈如意剥虾,同沈如意说话颇为慈祥,沈怜雪都有些看呆了。   更令她想不到的是,现在这位在朝堂上都能怒斥官家的大长公主,居然在跟她讨论饭菜的做法。   沈怜雪忙道:“殿下,之前用过青梅酱,青梅酱的优点是味道更酸一些,适合孩童的口味,但也因为太酸,味道突出,果味太重,会压制烤鸭的本味。”   “赤豆沙感觉不是太适合。”沈怜雪回答也很直白。   赵令妧看她一脸认真,一字一句同她讨论,眼睛里多了几分赞赏。   坚持做自己,坚持做自己热爱的事,对于许多女子而言,都不是那么简单的。   许多人困于内闱,上有父母,下有儿女,身边还有兄弟丈夫,她们的人生似乎从来不属于她们。   但若是跳脱出来,坚持走自己的路,或许就是另一片天地。   沈怜雪的故事她是知道的,只是想不到她可以从淤泥中爬起来,即便脚步斑驳,她也坚持走自己的路。   这样很好。   这样的人,无论男女,无论老少,都值得被人尊重。   赵令妧看着沈怜雪,感叹道:“若是早些年认识你,倒是可以引荐你进入彤心书院,说不得现在能多一个女诗人。”   沈怜雪很聪慧,只是没有人教导她罢了。   沈怜雪微微一愣,她还没来得及说话,沈如意就道:“漂亮奶奶,我娘不做女诗人,我娘要做大宋第一女神厨。”   “这个是不是更神气!”   沈如意的声音不大,却清晰钻入每个人的耳朵里。   沈怜雪被她闹得满脸通红,用手去捂她嘴:“小妮子,吃饭都要叨叨。”   赵令妧笑得前仰后合,她没有阻拦母女的互动,反而把沈如意抱回她的椅子上,让她坐好。   “就是的,吃饭也堵不住你的嘴,”赵令妧给沈如意夹了一只话梅排骨,“吃吧小囡囡。”   这一顿饭倒是宾主尽欢。   赵令妧是一点架子都没有的,沈如意又天真可爱,有他们老少打闹,下午因为真相而显得很是尴尬的裴明昉和沈怜雪竟是放松不少。   待到用过晚饭,沈怜雪便给沈如意穿好衣裳,转身平静看向裴明昉。   “大人,饭食都已经准备在厨房里,按照你的口味预备了十样大菜和六道点心,希望大人喜欢。”   裴明昉当着母亲的面,突然又语塞起来。   他略显僵硬地说:“辛苦你了。”   沈怜雪冲他们福了福,沈如意也点头致意,然后母女两个便一起上了马车。   待马车消失在夜色里,赵令妧回过头,戏谑儿子:“没想到,你倒是……”   她话还没说完,就看到裴明昉捂着胸口坐了下去。   他面容苍白,额头满是汗珠,嘴唇上一点血色都无。   “母亲,当年的人,就是沈娘子。”   ————   回家的路上,沈怜雪没有同女儿交谈。   母女两个就依偎在一起,安静听着外面爆竹声响。   待回到甜水巷,进了家门,沈如意才大大松了口气:“哇,终于到家了。”   沈怜雪脸上浮现起笑容来。   她拍了一下女儿撅着的小屁股,道:“换了衣裳,洗漱净面,咱们要早些睡,明日有的忙。”   沈如意翻了个身,从床上蹦下来,小心翼翼脱下那身新袄子,把它挂到母亲新买的衣架上。   沈如意一边换衣服,一边偷瞄母亲。   家里的火炉一直盖着,没有彻底熄灭,沈怜雪轻轻扇风,木炭便又重新燃起,给屋里增添温暖。   沈怜雪把半温的水壶从炉子上拎下来,往盆里倒水:“今日泡泡脚,明日咱们一起去香水行沐浴去。”   沈如意就乖巧脱下袜子,坐在凳子上跟母亲一起泡脚。   “娘,”沈如意继续偷偷看沈怜雪,“怎么样?”   沈怜雪好笑地看她:“什么怎么样?”   沈如意叹了口气:“你们大人好烦,诚恳一点啦。”   “你这丫头,你也有点烦。”沈怜雪拍了一下女儿的头,脸上的笑意略微收敛。   “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但我确实松了口气,”沈怜雪轻声开口,“知道了真相,母亲觉得好过许多,毕竟你父亲也不是故意的,他也是被人陷害。”   “并且因为这件事,他所受的良心谴责比我要严重得多,”沈怜雪看向女儿,“即便不认识裴大人,也知道裴大人是个好官,他是国之能臣,极力为民请愿,自他当上宰执之后,所出新政皆是利国利民,他是个实打实的好人。”   沈怜雪道:“无论前因为何,但你的父亲是他,是这么一个好人,我心里确实是松快许多的。”   沈如意眨眨眼睛,目光一瞬不熟看向沈怜雪。   “娘,你考虑都是我,”沈如意道,“可我关心的是你。”   沈怜雪微微一愣。   “娘,我的父亲,我的出身,我的由来,其实都没有那么重要,你的喜怒哀乐,对团团来说才最重要。”   沈如意小小年纪,声音带着童稚清甜,说出来的话却令大人都错愕。   她一本正经的样子,倒是像极了裴明昉。   沈怜雪以前不觉得,现在再去看她,却很能感叹亲缘之强。   沈如意聪慧机敏,记忆超群,她小小年纪却颇为懂事,说话总能一针见血。   有时候,沈怜雪都说不过女儿。   现在,沈如意倒是跟个长辈一样,同她谈起心来。   沈怜雪叹了口气:“小丫头,你倒是要操心我。”   沈如意勾起唇角,又恢复天真烂漫:“团团是关心娘亲呀。”   沈怜雪动了动被女儿小脚丫踩着的脚,沉思片刻,才道:“你应当都听到了我同裴大人的话,我当时如何说,现在就如何想,我没有骗他。”   “恨过,怨过,痛过,可我在你的陪伴下,自己走了出来,所以我已经没有那些情绪了。”   沈怜雪道:“有点奇怪,但并不让人觉得痛苦,反而如释重负。”   “我确确实实不再为过去的事情烦忧,”沈怜雪脸上重新扬起笑意,“我现在想要的是把生意做好,租店铺,开店铺,努力赚钱,买一栋属于咱们的宅子。”   沈怜雪声音轻快,却又无比严肃。   “在我心中,如今只想同你一起过好日子,前尘已逝,往事不追,向前看才是康庄大道。”   沈怜雪的性格,她天性中的坚韧和果决,在一次次的磨难中被催炼出来。   当压制她的那些人都被她抛诸脑后,那么曾经被压抑的顽强就重新绽放出来。   沈如意呆呆看着母亲,这是她从来没见过的母亲,也是最美的母亲。   她比她想想的还要光芒万丈。   沈怜雪看着女儿呆愣愣的表情,点了一下她的鼻子:“小丫头,不是你要听的,听了怎么还发起呆来?”   沈如意眨眨眼睛,踩了一下母亲的脚。   “娘,你好厉害,”沈如意很坚定地说,“你比阿叔厉害。”   沈怜雪听到她喊裴明昉阿叔,眼眸微微一晃。   她道:“如意,母亲跟裴大人,那是我们两个之间的事,无论我们是什么样的关系,但我是你母亲,他是你父亲,这一点改变不了。”   她没有叫女儿团团,而是唤了她的大名。   “他是你的父亲,裴家也是你的亲缘,你若喜欢裴大人,认同他作为你的父亲,那么便大方地喊他父亲,”沈怜雪笑着说,“那是你与他之间的事,是你们父女两之间的亲情,我不会有任何意见。”   沈如意眨眨眼睛,被母亲说得头晕,但大概的意思她却懂了。   “我可以喊阿叔爹爹吗?”沈如意问。   沈怜雪笑:“当然可以啊,他是你父亲,你为何不能喊爹爹,我想裴大人一定会很开心的。”   沈如意点头:“那倒是,他都哭了。”   沈怜雪:“……真的啊?”   沈怜雪没忍住笑了:“你是不是逗他了?团团,裴大人的心理比我当年还脆弱,你不要老逗他。”   其实这件事情中,不能光以男女而定论,同样被人所害,只因为裴明昉身为男人,他身体和心中的伤就被人忽视。   他所受的良心谴责十倍百倍于沈怜雪,以今日之情形来看,或许对于他来说,那一夜过去实在是天翻地覆也不为过。   自从懂事后,沈怜雪已经明白沈文礼和柳四娘都不是她的慈悲长辈,他们存在的意义,似乎只有无限地压榨她,在沈家极尽所能的欺辱她,所以被这两人所害,沈怜雪竟没有多大感触,只有刀终于落下的怅然。   悬在脖颈上的刀和落下来之后没有杀死她的刀,她更喜欢后者。   但裴明昉面对的是相识十几年好友的背叛,他的信仰顷刻间被覆灭。   加在他身上的心锁牢笼,已经困住他长达八年之久。   沈如意动了动小脚丫,她仰头看着母亲,由衷道:“娘,你真的很了不起。”   沈如意顿了顿,她难得以一种成熟的口吻说:“换做是我,我做不到。”   做不到心平气和地放下一切。   沈怜雪想了想,有些话她不能直白地同女儿说,最终道:“大抵是因为,我已经自己走出旧日的阴影,而且无论真相与否,我们的日子依旧过得很好,我对她们没有那么在意……不在意,就不会怨恨。”   “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你,是我们的摊子,是以后的店铺,是未来的家,这些都没有他们的存在,没日没夜的怨恨只会耽误功夫,阻碍我们前进的步伐。”   沈怜雪看向女儿:“你明白吗?”   沈如意歪着头,她认真思索了好久,才点了点头:“我大概明白了,但娘还是很厉害。”   沈怜雪笑了。   她的笑容,仿佛春日山泉化水,仿佛百花盛开,那一瞬间,从她身上感受到蓬勃的生机和力量。   沈怜雪想了想,最后说:“他们想要对你好,喜欢你,愿意同你亲近,那是因为你讨人喜欢,因为你是你,娘也不会干涉,不会阻拦,那毕竟是你的亲人。”   不过短短几个时辰,沈怜雪已经把所有事情都想清楚。   沈如意看着母亲含笑的眉眼,噗通跳进盆子里,溅起一地水花。   她趴在母亲肩头,终于缓缓流出泪来。   她不是为了自己,为的是母亲。   沈如意哽咽地说:“娘,你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团团哪里都不去,团团就跟着娘,娘不可以离开团团。”   小姑娘的眼泪落在她膝上,又湿又暖,妥帖了她的心,让她真个人都温暖起来。   裴明昉的眼泪,他自己流出来,但沈怜雪的泪,却是女儿替她落下。   贴心的小棉袄,沈怜雪最爱的女儿。   沈怜雪环抱着女儿,拍着她稚嫩的肩膀,轻声细语哄着她:“好,娘永远陪着团团。”   沈如意趴在母亲膝上,使劲点头,蹭得沈怜雪忍不住笑了:“好啦,莫哭了。”   把话都说开,无论是沈怜雪还是沈如意,都觉得神清气爽。   母女两个洗漱完钻进被窝里,沈如意就滚进母亲怀里。   “娘,我们来商量铺子的事吧,我看那家蜂糖糕铺子开年不会再开了。”   沈怜雪有些吃惊:“当真?”   沈如意特别笃定:“当真,燕子姐姐帮我盯着的,说他们家前几日已经搬了家,铺子里都空了,只留下些老家具。”   沈怜雪一下子来了精神。   她道:“若是如此,那咱们就得提前考虑起来,按照之前商议的,还是做火锅吗?”   沈如意却道:“娘,不如我们做自助餐吧。”   “自……自助餐是什么?自己做自己吃?”沈怜雪疑惑地问。   沈如意摇了摇头,要开什么店铺,沈如意已经在心里想了千百回,她一开始觉得火锅是不错的选择,因为食材好准备,汤底也好熬制,锅具的造型她也会画,一开始保准能吸引食客,但若是长久,恐怕不行。   汤底好熬制,食材也好准备,长此以往,定有其他脚店正店会学,那他们就要有自己的特色。   这个时候,她就想起了那个什么自助餐。   单看名字其实不好分辨,但若看描述,沈如意就明白了。   就是花一个固定的价格,进了铺子随便吃。   但这也有个新问题,食材会有浪费,而且多少也不好取舍,一开始对于他们来说,人手也是个大问题。   所以沈如意一直都很纠结,不知道要如何选择。   直到沈怜雪今日做出了烤鸭,这可是需要极高的技术和秘方才能做出来的菜肴。   加上秘制烧鹅、熏鱼、八宝烧鸡等等,沈怜雪已经有数道拿手菜。   可这每一道菜的制作工艺都很复杂,耗时耗力,食客可能要等上不少时候,才能用到想要的饭菜。   这样也是不可的。   沈如意最终想了一个法子。   她对沈怜雪道:“娘,我们现在已经有自己的特色了,煎饼肉夹馍和素碗都卖得很好,开了店铺,这几种肯定也是有的,对吧?”   沈怜雪点头:“正是,早晚两次的摆摊,其实这两种是最好卖的,好吃又好带,方便美味。”   沈如意便道:“那我们就再加火锅和烤鸭等,每一样都提前做出,摆放在店铺中,明码标价,食客想要吃什么自己选,拿着食盒碟子结账,简单又明了。”   沈如意道:“这个法子,不仅新颖别致,而且对菜色的味道要求也很高,娘那么多拿手菜,倒是可以轮番上阵,每日都退出不同的招牌菜。”   “好不好?”   沈怜雪简直都听愣了。   她没想到女儿早就开始研究如何开店铺,而且考虑如此周到,周到到她都找不出破绽。   沈怜雪抿了抿嘴唇,轻声笑起来:“可好了,我们团团真聪明。”   沈如意得意地嘿嘿笑起来:“那是自然,团团出马,一个顶俩。” 第55章 【二合一93-94章】……   清晨,霞光万丈。   沈如意是在一阵炮仗声中醒来的。   过年这几日,大概是潜火队最忙的时候了,家家户户都要爆竹声声,最怕的就是走水。   沈如意在床上伸了个懒腰,沈怜雪的声音就从厨房传来:“团团,起来了?起来用早食吧。”   沈如意昨夜里吃的多,不过睡了一整夜,这会儿就又饿了。   她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起来,自己寻了新袄子穿上,下床洗漱。   母亲已经给她准备好了温水,沈如意很认真擦牙净面,然后坐在桌前用桂花香膏擦脸。   每到冬日,她的脸就容易掉皮泛红,沈怜雪特地买了桂花香膏回来,让她自己往脸上和手上涂抹。   待准备好这些之后,沈如意就变成了漂亮芬芳的小囡囡。   沈怜雪从厨房端了一大碗鸡汤面出来,又取了一碟藕盒和萝卜丝丸子,配三个煎蛋,放了满满一桌。   她道:“敲敲墙,叫你丽婶婶过来。”   李丽颜是第一年独自一人过节,她没有回家,大抵也知道父母兄弟并不欢迎她。   她听了隔壁沈如意的敲击声,也换了一身崭新的蔚蓝袄子,提着一袋子团圆过来。①   她一进门,沈如意就迎上来,扑进她怀里:“丽婶婶,除夕安好呀,昨日有没有好好用饭?”   自从她们要去裴府做厨娘后,李丽颜便每日自己解决晚饭,不过沈怜雪留了不少饭食,她用锅子热一热就能吃。   这么锻炼了五六日,生火控制火候的本事竟然渐长,如今到底也能自己热吃食了。   李丽颜掰着手指头给她讲:“吃得很好,我昨日晚上吃的红糖糕并酸笋鸡,还自己做了一个肉夹馍,只不过饼没做好,有点烤糊了,但也很好吃。”   “以前我可没这手艺。”   沈如意笑弯了眼睛:“娘说一会咱们去淡水巷许氏香水行沐浴,要玩一上午呢,一起去吧。”   李丽颜说:“好,就玩一上午。”   娘三个吃了饭,收拾好了新的里衣并香胰香膏等,沈怜雪又给女儿带了一双木鞋,叫她在香水行里穿。   如此准备好之后,三个人披上斗篷就出门了。   今日的街头巷尾似热闹,又似冷清。   冷清的是往日里的铺席店铺都关了门,没有行人也没有商客,有的只有拖家带口出来串门的幸福百姓。   热闹却也是真热闹。   御街内外,正在举行隆重的大傩仪,皇城亲事管、诸班直、教坊使等解药打扮,身穿各种应景之衣饰,一路跳演祛除邪祟的舞蹈。   最后一行人来到南薰门外转龙湾,在此处埋祟,便是礼成。②   这一整个大傩仪都是异常隆重而热闹的,百姓们三五成群过去围看,也有的就在自家门口点燃炮仗,听着爆竹声响。   沈如意一路行来,还有相熟的孩童送她烟花,让她拿在手里点亮。   在一片璀璨的烟花之中,沈如意听到望火楼上的潜火兵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遇火速报。”   沈如意仰头,同望火楼上的年轻兵士笑了一下:“阿叔,辛苦啦。”   那士兵挥挥手,说:“团团,除夕佳安。”   沈怜雪一行人很快便来到许氏香水行。   作为淡水巷里的老字号,许氏香水行今日生意极好,沈怜雪她们没选清晨便过来,这会儿已经走了一波客人。   她们一人给了五文钱,便一起进了香水行。   香水行有香水行的规矩,若要下池子里泡澡,要先在隔壁的堂屋里先洗净身体,若是要搓澡,按摩,点香,要去另外的堂屋,还要另外付钱。   沈如意娘三个不过是来洗澡,倒也不用那些有的没的,娘三个洗干净身体,然后便进了大池子泡澡。   刚泡进去,就听到孙九娘的大嗓门:“你们也来啦,这会儿正好人少,还能说会儿话。”   沈如意扭头就看到孙九娘,她眨眨眼睛,用狗刨姿势游了过去:“九婶婶,你好白啊。”   孙九娘的笑声差点顶破房顶。   “你也好白啊,小团圆。”   孙九娘伸手招来茶娘子,要了四碗冰凉的酸梅汤,先给沈如意端了一杯:“吃吧,这家的酸梅汤最好吃。”   沈如意泡在热乎乎的汤池里,抿了一口酸梅汤:“唔,舒服。”   孙九娘给她绑好辫子,对沈怜雪道:“那丫头怎么样?”   白柔儿是昨日上午过来给沈怜雪相看的,她不是自己来的,她的幺弟陪着她一起过来。   出乎沈怜雪的意料,她的性格跟她的名字并不相符。   “倒是个很伶俐的小丫头,口齿特别清晰,可以跟咱们团团对答如流,”沈怜雪笑道,“团团挺喜欢她。”   团团喜欢,这事情就成了七八分。   孙九娘点头:“我也是听说那家人都很麻利,才同意了,而且他家男丁多,人口旺,她若给你做徒弟,以后看哪个还敢嚼舌根。”   这年月,家里人多就是好。   沈怜雪知道孙九娘是特地为她选了白柔儿,她也很承情:“柔儿很喜欢厨房里的差事,她做过活儿,手里有劲儿,在家里也帮着母亲嫂嫂做帮厨,是有经验的。”   “而且啊,她也爱吃。”   作为厨娘,必须要自己爱吃,才能做好这门手艺。   沈怜雪道:“我觉得她很合适,同她说年后过了上元节,我这就要开张,她若是得空,提早过来,我先把能教的活计教了。”   孙九娘眉目舒展,笑得合不拢嘴。   “好嘞,这才是正经喜事。”   他们说了会儿话,孙九娘就说:“今夜咱们一起守岁吧,我这也只娘俩,怪冷清的,你们都来我家玩,食材我都准备差不多了,不过大菜得雪妹子做。”   沈怜雪同李丽颜对视一眼,笑着说:“好,那就一起过。”   她们洗完澡,便换上新作的中衣,把头发擦干,一路回了家。   孙九娘同她们一起回来,待要到杂院时,老远就听到里面传来交谈声。   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孙九娘快走几步,率先进了杂院。   待到沈如意迈着小短腿跑进杂院,抬头就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等在她们家的厨房外面。   来者身穿貂绒大氅,头上点插珠翠,眉宇间淡漠而冷静,似乎并不觉得等在外面如何寒冷。   杂院里的几个相熟的娘子过来同她说话,问清楚是要寻沈怜雪和沈如意,便退到一边,正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沈如意她们听到的就是这边的议论声。   待她们瞧见孙九娘来,皆是松了口气,上前把沈怜雪母女拦在了后面:“也不知道是哪里的权贵娘子,也不敢把沈娘子家处告知于她。”   孙九娘遥遥看了一眼,被身边的沈如意拽了拽衣袖,就知道沈如意认识那中年夫人。   她自然也是有过一面之缘的。   孙九娘点头说知道了,沈怜雪也谢过街坊娘子们,同她们说晚上要送些藕盒过去,这才领着沈如意来到那中年夫人面前。   除了沈如意,其他几人都不认识她,或者说,都不知道她的身份。   沈如意仰头看着她,见她正慈爱地看着自己,同之前那一次遇见时并无不同,便心中安定下来。   “漂亮奶奶,好久不见啦。”   李思静低头看着沈如意,强忍着眼底的泪意,不让自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哭出来。   她伸出手,轻轻的仿佛碰触珍宝一般,碰了碰沈如意头上的绣球花。   “小小姐,许久不见。”   她说完,迅速收回自己的情绪,抬头看向沈怜雪。   “沈娘子,因你厨艺了得,帮了我府中大忙,家中老爷特命我送了谢礼过来,不知可否家中一叙。”   她这句话说得又清楚又响亮,让还未散去的街坊们都听清了。   她们一听这话,立即就惊叹出声:“我就说,以沈娘子的手艺,早晚能出头。”   “可不是,这不就有人赏识了。”   年纪小一些的娘子看着沈怜雪,眼带羡慕:“真好。”   沈怜雪态度端方,她并未如何得意,依旧面带微笑:“夫人,这边请。”   孙九娘看了看那老夫人,又瞧沈怜雪,最终叹了口气。   还是被找到了吗?   李思静同孙九娘点头致意,脸上笑容浅淡,说出来的话异常温和:“多谢九娘子照顾沈娘子和小小姐,夫人让我替她向你道谢,你是一位令人敬佩的房东。”   孙九娘心中刚浮上来的大石落地,她冲李思静福了福,拉着还有些不放心的李丽颜走了。   沈怜雪跟沈如意领着李思静回了家,她点好火炉,又给李思静倒了一杯桂花蜜,然后才领着沈如意在她面前坐下。   李思静的目光老是不自觉落在沈如意身上。   她道:“我是殿下身边的女官,是公主府的内管家,我姓李,名思静,沈娘子可以唤我李令人。”   她一开口,就把所有信息都说清楚。   沈怜雪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握紧,她深吸口气,道:“令人此番前来,公主殿下可是有何吩咐?”   她脊背挺得很直。   长久以来的磨难,没有压弯她的身躯,反而让她如同白杨一般,挺拔而茁壮。   她有着压不弯,打不折的脊梁。   李思静不由把眼眸放到她身上:“沈娘子,殿下并未对您和小小姐有什么特别的吩咐。”   李思静脸上的笑容温柔和慈祥,她的声音一如既往温和,让人不自觉便能放下戒备。   “殿下知道,从小小姐降生至今,都是您一个人辛苦养育她,把她养育成了一个好孩子,在之前偶遇时,殿下便颇为喜爱小小姐,这个您也是知道的。”李思静笑着说,“殿下昨日刚得知这件事,也是颇为震惊,但震惊过后,又担心二公子并未把话说清。”   作为当朝宰执,上能达天听,下能及州县,裴明昉被母亲担心说不清楚话。   李思静声音依旧温柔:“殿下让我今日一大早过来,就是为了告诉沈娘子,你永远都是小小姐的母亲,这一点任何人都不能更改。”   “请您跟小小姐安心,”李思静道,“殿下愿以姓氏为凭,同你承诺,绝不会肆意枉顾小小姐同你难道意志,分离你们母女。”   ————   沈怜雪先是一顿,她同女儿对视一眼,沈如意就开了口:“李奶奶,昨天爹爹说清楚啦,我跟娘都知道的,你回去让奶奶放心便是啦。”   沈如意嘿嘿一笑:“爹爹不笨的。”   这次倒是换李思静呆愣住了。   她听到沈如意那一声爹爹,也听到她维护父亲,几乎都要热泪盈眶。   良久之后,她长叹一声:“如此倒是极好,二公子昨日险些被公主殿下打一顿。”   沈怜雪差点跟女儿一起笑出声,片刻之后,她才平静道:“令人,我知道殿下明事理,知是非,是端方好人,她不会把如意从我身边夺走,当然,裴大人也不会。”   “所以我们母女都没有惊慌。”   沈怜雪平静地说着,她的语气很轻,反而让李思静安心。   昨夜里明懿大长公主担忧一宿,又不敢突然出现在沈如意面前让孩子害怕,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就怕傻儿子有什么没说清楚的地方,让人家厌恶自己。   一大清早,她就让李思静过来,以最温和的方式安抚母女两个。   却没想到,人家也根本就没害怕,也没惊慌,一大早还出门洗了个澡,正准备欢喜过节。   李思静微微叹了口气:“殿下关心则乱,担心小小姐不喜欢她了,差点要急哭。”   她说得俏皮,沈如意也跟着笑:“不要哭鼻子哦。”   李思静点头:“好,我回去就同殿下说,小小姐不让她哭鼻子。”   她说完,目光在沈怜雪跟沈如意母女俩两个小租屋里看了一眼。   这个小租屋不大,若要说起来,都可以称得上狭窄。   但布置却很温馨。   大抵是因为沈如意喜欢粉红鹅黄颜色,沈怜雪就连帐幔都挑的粉红绣球花图案的。   除了粉红色的帐幔,放在墙边的茶桌和窗户边的边桌上也都摆放了小瓷瓶,瓷瓶里各插两支腊梅,无香却美丽。   屋子里收拾得很干净,桌椅板凳一尘不染,除了放在桌上的九连环和叶子戏添了几分杂乱,其余都是各归各位。   边桌上放了一个青瓷茶壶,边上配的却是一个雕刻着小兔子的木杯,一看就是沈如意用的。   足以见得,沈怜雪是个很精细的人。   这个小租屋并不奢华,却足够温暖,这可以称得上是家了。   李思静眼眸里的担忧逐渐消散,她起身冲沈怜雪躬身,很恭敬行了一个礼:“沈娘子,今日无非是殿下担心小小姐,我才上门叨扰,如今见得小小姐生活幸福,我便也不再久留。”   李思静被沈怜雪一把扶起来,沈如意也仰着头看她:“李奶奶,你要走了吗?”   李思静终于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感受手心里毛茸茸的碎发。   沈如意的头发又黑又亮,浓密而蓬松,两个小发髻支棱在头顶上,让她漂亮的眉眼更显活泼。   “要走了,今日公主府事多,我还要回去忙,”李思静笑着弯下腰,从怀中取出一个荷包,“这是殿下让我给你的新年礼物。”   她把那个比寻常荷包大了一倍的荷包放到沈如意手上,道:“之后,可能还会有些旁的礼物,我会陆续送来,还希望沈娘子不要拒绝。”   沈怜雪顿了顿,她同女儿看了一眼,见女儿眼眸里只有单纯的欣喜,便道:“好,这是公主殿下对团团的慈爱,我自然不会拒绝,不过……”   沈怜雪脸上的自信和朝气重新展露出来。   “不过我跟团团已经过得很好,请殿下放心便是,不用如何铺张浪费。”   李思静喟叹出声:“小小姐有沈娘子做母亲,是殿下的福气,也是二公子的幸运,她从不担心这一点。”   “整个汴京,就算上御内的公主们,也无人比小小姐要好。”   李思静说完这一句,同沈如意点点头,转身离开。   沈怜雪和沈如意一起把她送到门口,被她摆手推拒,这才回了卧房。   沈如意把那荷包放到桌上,抬头看向母亲:“要收吗?”   沈怜雪帮她打开荷包袋子:“这是你祖母的心意,你要收下。”   打开荷包袋子,轻轻一倒,里面还是一个荷包。   沈如意踮脚看过去,就看那荷包上面歪歪扭扭绣了一个白白的兔子,兔子边上是一行小字:“团团如意。”   这是赵令妧亲手给沈如意做的祈福荷包,手艺笨拙,也不名贵,却足够有心。   沈如意伸手摸了摸那兔子绣纹,说:“奶奶的女红跟娘的不相上下,都很可爱。”   沈怜雪:“……”   沈怜雪嘴硬:“我做绢花做得不是挺好。”   沈如意笑着倒在母亲怀里:“娘,我觉得你很高兴,比任何时候都高兴。”   沈怜雪摸了摸沈如意的小脑袋,道:“是啊,娘很高兴。”   过年的大菜昨日都已经预备好了,到时候上过一蒸便能吃,母女两个在家里躺了一会儿,沈如意就躺不住了:“娘,咱们去御街吧。”   她喜欢热闹,难得过年可以放松,自然要好好热闹一番。   沈怜雪想了想,道:“也行,去喊你年年哥和燕子姐,问他们去不去,今日里瓦舍肯定很热闹。”   沈如意高兴地出去呼朋引伴,不多时,甜水巷几户相熟的人家便一起出了门。   林娘子一家带着刘春燕和刘春朋,孙九娘带着郑欣年,李丽颜自然跟在沈怜雪身边,同沈如意一起往前走。   一路沿着汴河大街往前行去,沿路是关了门但贴着门神和桃符的人家,汴河大街安静如同往日里的深夜,可每家每户里,却都是欢声笑语。   一行人走走笑笑,一路来到御街。   此时大傩仪还未结束,身穿各色戏服的仪卫在表演最后的舞蹈,百姓围在御街两侧,自是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沈如意看不见前面,李丽颜就一把把她抱起来,扛到肩膀上。   待到最后埋祟后,殿前司高声唱诵:“礼成。”   百姓之间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辞旧迎新,除祟迎安。”   看完了大傩仪,他们又往街边的瓦舍行去。   今日的瓦舍比平日任何时候都要热闹,往常十文钱一张的门票,今日也涨到了二十,即便如此,也抵挡不住热情的看客。   沈如意和刘春燕最喜欢看杂戏,大人们则愿意听曲,郑欣年和刘春朋便只能领着小妹妹们,挤在一群小萝卜头里看杂戏。   沈如意坐在郑欣年给她找来的板凳上,仰着头看身边的郑欣年:“年年哥,丹鹿书院是不是很厉害?”   郑欣年俊俏的小脸还挂着因为寒冷而冻出来的红晕,可他那股子翩翩少年郎的劲儿却一点都不少,说话也是一板一眼的。   “丹鹿书院是如今汴京最大的书院,陆山长是享誉大宋的大儒,无数宰执从丹鹿书院走出来,如今的裴宰执就师承陆山长。”   郑欣年认真回答她,低下头看她:“团团也想去读书了?”   沈如意慌忙摇头:“别胡说,让我娘听到,又要琢磨送我去书院。”   郑欣年有点无奈,看着小丫头古灵精怪的模样,道:“雪婶婶想要送你去书院,大抵是觉得自己无法再教你更多,你若是去书院读书,可以看到另一片天地。”   郑欣年的目光长远,他抬起头,遥遥看向一望无际的天。   “天下是很大的。”   沈如意曾经跟随师父游历大宋,见过边疆的风沙,也见过江南水乡,她甚至在潮州看到过大海。   她知道,天下是很大的。   但这些数不清的美景,她早已见得,如今她的心却很小,只能看到母亲一人身影。   沈如意认真听着郑欣年的话:“我知道的。”   郑欣年却摇了摇头:“不,天下并非天下,人心也并非人心,我们所学所看,所听所想,永远没有尽头。”   沈如意:“……”   沈如意:“年年哥,我听不懂。”   郑欣年看着小姑娘一脸无奈,咧嘴笑了。   他笑起来的时候,才会让人明白他确确实实只是个十三岁的少年:“听不懂就不听,但是我却一定要懂。”   沈如意若有所思点点头:“哦。”   郑欣年顿了顿,又说:“团团不想去丹鹿书院的话,倒是可以去彤心书院,那是明懿大长公主年轻时创立,所教皆是女学生。”   郑欣年语气里颇为欣赏:“在那里,团团大概能学到自己想学的一切。”   沈如意眼睛一亮:“我可以学到怎么让我娘成为天下第一神厨吗?”   郑欣年:“……”   郑欣年难得吃瘪,回答不上沈如意的话。   这时候刘春燕却白了他们两个一眼:“笨死了,年哥儿,你应该回答团团,她娘已经是天下第一神厨,她就高兴了。”   郑欣年扭过头,看了一眼无奈看着他的刘春燕,抿了抿嘴唇,道:“君子不可胡言乱语。”   刘春燕和沈如意对视一眼,皆是叹了口气:“好吧。”   杂戏先是两个大汉表演吐火龙,然后又上来两个消瘦的女艺人翻跟头,最后是侏儒骑着高脚车,在台上跨障碍。   待到侏儒刚骑车到一半时,外面突然传来杂乱声。   沈如意回过头来,见一队身穿军袄的军士涌入瓦舍,把四周围看戏的百姓驱逐开来。   在军士之后,是骑在马上的皇亲国戚以及坐在轿子里的娇客。   冷风随着人群散去重新涌入瓦舍,吹动了轿子上挂着珠翠的绣帘。   绣帘飘荡着翻飞而起,露出里面如玉般的娇嫩容颜。   沈如意睁大眼睛:“兰……”   郑欣年手脚麻利,瞬间捂住了沈如意的嘴。   轿子里的娇客似有所感,她偏过头来,那双无神的眼眸冲沈如意看来。   人群两侧,皆是热闹之音,那双无神的眼眸却在看到沈如意的一瞬间,重新点亮神采。   她冲睁大眼睛的沈如意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缓缓冲她展颜一笑。   熟悉的如同兰草一般坚韧的笑容,重新回到霍茵茵脸上。   她无声地对沈如意道:“等我回家。” 第56章 【二合一95-96章】……   靖王殿下一来,便把百姓们的热闹气氛一哄而散。   他是宗室里的异类,是赵氏宗亲似乎都不喜欢的同族,也是百姓们口里真正无法无天的皇亲国戚。   见了靖王的仪仗,又看到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冷面阎王,百姓们皆是自觉回避,就连刚买票入瓦舍的百姓们也都直接退了出去。   被百姓这样戒备,赵衸却并不觉得自己如此做有何不妥,在汴京城乃至整个大宋,他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要去哪里便去哪里,没有任何人能阻挡他。   沈怜雪自然也瞧见了赵衸。   她微微皱起眉头,思忖片刻,还是叫住街坊几人,同他们简单说了两句,过来接了孩子便也离开。   靖王的意外出现,并未让众人如何颓丧,也并未打扰他们的好兴致。   过年,就是要高兴。   待回了家,沈如意跟母亲在厨房忙,只剩她们两人时,沈如意才说:“娘,我看到兰婶婶了,轿子里的是她。”   沈怜雪有些意外:“我听那些亲兵说,轿子里的是侧妃娘娘,原来是兰娘吗?”   “她原本……?不是侧妃吧。”沈怜雪道。   她们如今已经知道兰娘本名霍茵茵,是靖王赵衸的妾室,听闻还是最受宠爱的那个。   只没想到,回了靖王府的霍茵茵,如何从妾室成为了侧妃娘娘。   沈如意坐在火炉边,用手托着脸,漆黑的杏圆眼睛里有星光闪烁。   “娘,兰婶婶说,让我们等她回家,”沈如意问,“她还要回来吗?她还能回来吗?”   沈怜雪神情里倒并未有如何吃惊,她顿了顿,道:“她说要回来,大抵就是想要回来,我们……等她便是了。”   沈如意晃了晃小腿,眼底的担忧略微散去,终于还是笑了:“好,我们等她回来。”   沈怜雪把昨日便做好的莲藕排骨红枣汤取出,先放到火炉上煨着,然后又把红烧鱼块、八宝烧鸭、蘑菇炖鸡和红烧肉一样样放好,准备到时候直接热了带去孙九娘家。   她正忙着,外面便传来敲门声。   沈怜雪从隔窗往外看,就看到李思静去而复返。   她并非一人前来,后面还跟了两名仆妇,她们一人手里捧了个大包袱,正安静等在厨房门外。   沈怜雪忙让沈如意开门,沈如意打开门后,笑眯眯同李思静打招呼:“李奶奶,您怎么又过来了?”   李思静冲她颔首见礼,然后才对沈怜雪道:“沈娘子,这是殿下给小小姐准备的新年礼,希望可以收下。”   沈怜雪微微一顿,低头看了看沈如意,沈如意也眨巴着眼睛看向她。   李思静怕她不收,忙道:“这是殿下对小小姐的心意,这么多年,殿下也未曾对小小姐尽心,心里实在难过,眼看今日便要过年,殿下不由触景生情,越发难受起来。”   昨日在裴府匆匆一面,沈怜雪对这位富贵荣华的明懿大长公主有了新的认识。   在百姓的闲谈声中,这位大长公主自幼便肆意妄为,是个性格张扬的明媚女子。她少时便开创彤心书院,在全国各地延请女先生,就为让女学生有地方可以读书,可以学到各项技艺,可以自己养活自己。   后来她成婚,驸马是赫赫有名的裴将军,裴氏满门皆在边疆保家卫国,明懿大长公主的声望更甚。   只是后来,驸马为国捐躯,长子顶立门户,延父之心,继续保家卫国,明懿大长公主却渐渐沉寂下来。   她不再是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也不再是话本里的人物,时间如同风沙,渐渐吹散了人们的记忆,把这个奇女子的各种事迹,掩盖在层层黄土之下。   即便如此,她在所有人的记忆里,都是明媚而张扬的。   沈怜雪昨日其实是很意外的,她没有想到沈如意之前说的那个老夫人就是她,也意外她会如此喜欢沈如意,即便昨日用晚食时她根本就不知道沈如意就是自己的亲孙女,依旧待她慈爱温柔。   她看向沈如意的眼眸里,有着丝毫不遮掩的喜爱和疼惜。   面对这样一个喜欢女儿的长辈,沈怜雪真的说不出拒绝的话。   沈怜雪沉思片刻,还是道:“恭敬不如从命,承蒙公主殿下厚爱,我便替如意收下这份重赏,只是……”   沈怜雪看向李思静:“只是如今我们母女日子过得挺好,也不缺衣少食,让公主殿下放心便是。”   沈如意走上前去,拽了拽李思静的袖子,笑得脸蛋红扑扑:“李奶奶,你回去告诉奶奶,不用担心团团。”   “团团每天吃得好睡得好,样样都好,很开心的。她若是想团团,可以找团团玩呀。”   沈如意忽闪着大眼睛,声音清脆稚嫩,却有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李思静弯下腰,摸了摸沈如意的小脸:“是,小小姐,我会如实禀报殿下。”   东西已经都送来,沈怜雪也答应要收下,李思静便命仆妇送到了楼上,然后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请柬。   “沈娘子,小小姐,”李思静眉目温婉,“初三时公主准备在桃花坞的公主府举行家宴,特命我来请两位,看两位是否能拨冗前来。”   沈如意看向那封特地写给她的请柬,双手捧着接过,好奇打开翻看。   请柬精美细致,外面系了一条朱红丝绦,喜气又漂亮。   沈如意拆开丝绦,打开读起来。   “请……特请沈怜雪娘子、沈如意小姐拨冗前来。”   这么隆重的请柬,里面却只有短短一行字。   沈如意仰头看向母亲,她眼睛里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仿佛只是个单纯的孩童,只等母亲做决定。   沈怜雪却仔细端详那份这请柬。   她轻声开口:“公主殿下是想见团团吧?”   明懿大长公主想见孙女,想问问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想知道她开不开心,也更想知道她对自己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奶奶是什么看法。   但她再如何想念,都没有贸然上门,只让身边的心腹女官上门,尊重而又郑重地邀请她们去公主府。   明懿大长公主即便已经不是当年的大公主,也还是她。   从来没有变过。   沈怜雪想了想,她也不避讳外人,只问沈如意:“团团你可想去?公主兴许有话要同你说。”   沈如意没有立即回答。   她看了看母亲,又看看满脸期待的李思静,最终才说:“团团应该去的。”   沈怜雪笑了。   她摸了摸女儿的头,郑重接过李思静手中的请柬:“令人安心,初三我们都会去,也请公主殿下安心。”   李思静狠狠松了口气。   她低头在脸上拍了一下,让自己不要太过喜形于色,然后才道:“多谢沈娘子,也多谢小小姐,初三那日我会过来接两位。”   她说完,便规矩同沈怜雪见礼,然后留恋地看向了沈如意。   “那,改日再见。”李思静依依不舍地走了。   待她走了,沈如意才突然道:“哎呀娘,我想起来了,之前九婶婶不是还说有人查玉佩,说的就是奶奶吧?”   沈怜雪也回忆起前几日的事,这么一说,前后都对上了。   “难怪公主殿下会来甜水巷,寻了刘二娘家吃炙肉,原也是过来打听消息的。”   沈如意轻轻叹了口气:“做大人真的好累,不能明着问,什么都要藏着掖着,只能旁敲侧击,反复侦查,还不如直接冲上来挨家挨户问呢。”   她说完,也觉得太过孩子气,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就是说说。”   沈怜雪对裴家人如此殷勤,并未有太大感触,她既不觉得特别欣喜,也不觉得厌烦,只是把裴家当成女儿的一门不近不远的亲戚,这一切都可以迎刃而解。   此刻听到女儿的话,她竟是笑了一声。   “胡言乱语,”沈怜雪道,“哪里能那么寻人,你记得之前靖王寻兰娘,都不敢大张旗鼓的说是什么身份的人不见了,只能在街面上搜寻。”   沈如意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知道的。”   母女两个准备好晚上的大菜,沈怜雪便领着女儿回了家。   刚一进家门,两人便看到端正放在床榻上的两个大包袱。   “这也太大了。”沈如意凑过去,轻轻摸了摸。   “娘,好像是衣裳。”   沈怜雪回忆了一下关于赵令妧的那些故事,笑着说:“以前坊间百姓都说公主殿下是天仙下凡,她贯会穿着打扮,即使有时衣饰并不名贵,却也魅力非凡,让人见之不忘。”   “那时候啊,只要公主殿下穿了什么新花样,汴京准要流行,能卖三五月份。”   “如今知道你是她的孙女,大概按捺不住,想要打扮你吧。”   沈如意眉眼弯弯:“也不是不行。”   沈怜雪先拆开略小的包袱,看了女儿一眼:“你啊,倒是挺随她的,就知道臭美。”   沈如意凑在母亲身边,得意地说:“因为我本来就很美。”   沈怜雪摇了摇头,把包袱仔细拆开,摊平放到床上。   母女两个低头看向放包袱里的三套袄裙。   沈如意伸手摸了摸,忍不住“哇”了一声:“娘,真好看啊。”   沈怜雪也摸了摸那细腻的锦缎。   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变:“是啊,真好看,团团穿在身上,肯定更好看。”   这个包袱里,赵令妧能给沈如意准备了三套衣裳。   一套翠竹碧绿袄裙,袖口和裙摆都绣是满绣的边缘,轻轻一动便流光溢彩。   一件浪涌海浪纹长褙子,里面配月白织锦袄子,素净却又优雅。   还有一件是浅藕荷色的衫裙,料子没有那么厚重,上面绣的也是重瓣海棠,袖子做了窄袖,春日里穿一定很适宜。   这三套衣裳,其实用心不在料子样式,而是在大小。   沈怜雪一眼就能看出来,这衣裳做得跟沈如意身量一致,不大不小,穿上一定是极为妥帖的。   沈怜雪摸了摸那衣裳,心中却是越发平静而淡定。   知道当年的事情真相,把一切都查清,对于沈怜雪来说,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无论如何,过去的事都影响不了现在的她。   但对于沈如意却并非如此。   从今以后,她就不止有自己这一个亲人。   她会拥有更多真心喜爱她的亲人。   这就是最好的结果。   ————   沈怜雪把衣裳给女儿收拾好,又去开第二个包袱。   沈如意好奇地趴在那看,待见到包袱被打开的时候,都忍不住惊呼出声。   “好白,好软啊。”   这个包袱里,是一件完整的狐裘大氅。   大氅就做了沈如意身量大小,用的是完整的白狐狐裘,通体雪白,在阳光下看去,还有点点流光。   而且考虑到沈如意的喜好,这狐裘还做了风帽,风帽上挂了两条白耳朵,跟白兔子一样。   沈如意只看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件大氅。   “哇,这个毛斗篷好好看。”沈如意把脸迈进大氅里,使劲儿蹭了蹭。   沈怜雪摸了摸那大氅,她道:“这皮毛外面可没得卖,大抵是御赐之物。”   “回头咱们去公主府做客,就穿着这个去,公主应当会很高兴。”   “这是她对你的慈爱心意。”   沈如意点头:“我知道的,娘,我都明白。”   沈怜雪把这大氅从包袱里取出来,这才发现下面还压了一个紫檀木盒。   沈怜雪收拾大氅,让女儿自己看木盒:“大抵是给你做的珠花。”   “嗯,娘,这盒子好沉。”沈如意打开盒子,就被里面五颜六色的珠花晃了眼睛。   赵令妧送给沈如意的珠花头面,全部都是粉蓝金玉之色,样式新鲜可爱,并不算很名贵。   却异常符合沈如意的喜好。   她就喜欢粉粉蓝蓝的小东西,哪怕只是自己随便做的绣球花,也会得意洋洋戴在头上。   沈怜雪陪着女儿一样样看过去,最后选了个粉红碧玺石榴发梳给她戴在头上:“一会儿就这样守岁,好看。”   沈如意仰着头,看向母亲。   她笑得眉目灿烂:“团团是不是汴京最漂亮的小囡囡?”   沈怜雪低下头,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是,你一直都是。”   待到收拾完家里这些东西,沈怜雪娘俩就被李丽颜催促着,拿着做好的大菜往孙九娘家行去。   孙九娘家里已经支好了圆桌,桌上放了七八样凉菜果品,桌边放了早就煮好的桂花露和百花酿,孙九娘正围着围裙,站在案板前和面。   “晚上煮猪肉大葱馅的馉饳吧,”孙九娘笑得眼睛眯起来,“人多,吃起来才热闹。”   沈怜雪洗净手,挽起着袖子过去调馅。   “大姐多和些面,肉切多了,怕是要剩下。”沈怜雪一眼就看到关节。   大人们这边忙,小孩子那边玩。   当然,只有沈如意是在玩,今日郑欣年却是忙得不行。   他在给街坊邻居写对联。   沈如意趴在桌边看了会儿,又等了一会儿,郑欣年还没写完,这才叹了口气:“年年哥你好忙。”   郑欣年握笔的手微微一顿,却还是把这一张写完,才看向沈如意:“团团想玩什么?”   沈如意眼睛一亮:“我想玩叶子戏。”   郑欣年会算牌,是玩叶子戏的高手,沈如意打遍甜水巷无敌手,唯一就输给过他。   只不过郑欣年平日里很忙,难得休沐才会找沈如意玩,今日过年,沈如意当然不会放过他。   “别写了年年哥,”沈如意真挚地看着他,“你不想打叶子戏吗?”   郑欣年:“……”   倒是挺想的,但对联还没写完。   郑欣年看着小姑娘渴望的眼神,她眨巴着眼睛,只那么期待地看了郑欣年一眼,郑欣年立即败下阵来。   “好吧好吧,”郑欣年叹气,“我陪你玩叶子戏。”   沈如意欢呼:“好耶。”   两个人玩没什么意思,沈如意呼朋引伴,又叫来刘家兄妹,四个孩子便开始斗戏。   厨房里忙碌的大人们分神看了一眼孩子,见他们一个个一本正经,似乎在研究什么家国大事,不由都笑了。   沈怜雪无奈道:“团团就爱玩这个,只是我不会算,经常输给她,她就不乐意找我玩了。”   孙九娘道:“团团聪慧。”   李丽颜笑得不行:“这小丫头可贼,一开始还说要跟我玩带扑金的,我哪里知道她那么厉害,一晚上输给她三百钱。”   “真是个小财神。”   “她不跟年哥儿玩带扑金的,”沈怜雪无奈道,“她会输给年哥儿,死活不肯带扑金。”   孙九娘无奈地摇头:“几个小人精。”   快乐的时光总是匆匆而过,沈如意总觉得还没过几轮,天色便已擦黑。   傍晚的霞光落在欢喜而热闹的汴京城,落在满地爆竹红纸的街巷里,落在穿着新衣的每个人的脸上。   即便冷风依旧在冬日的汴京穿梭,但人人心中都氤氲着暖意。   爆竹声时不时从巷陌里响起,然后便是孩子欢呼的童音。   “哇,好响。”   懒惰了一整年的汴京百姓,终于烧开了自家的灶台,即便只是热一热外面采买的年菜,也依旧是炊烟袅袅,烟火不熄。   潜火队的儿郎们精神抖擞,他们在星罗棋布的巷子里穿行,一但发现有走水之处,立即便飞奔而去。   天色渐渐沉下,夕阳也归了家中,斗转星移,月盘归位,夜幕降临。   此时,万家灯火。   孙九娘家中,大小五人围坐在桌边,看着桌上琳琅满目的年夜饭。   沈如意坐在母亲身边,看着桌上的各种菜色眼睛明亮。   孙九娘让郑欣年给妹妹倒桂花露,自己则给三个女人一人倒了一杯百花酿。   醇香的酒味从杯盏中散出来,熏红了每个人的脸。   沈如意端起自己那一大碗清香四溢的桂花露,站在小板凳上兴致高昂:“新岁佳安!恭喜发财!”   桌边所有人都跟着笑起来,郑欣年边笑边扶她:“团团,别晃,仔细摔跤。”   但沈如意难得没有听话。   她举着杯盏,兴奋的满面通红:“一起来干杯呀,快!”   于是大人们便端起自己的酒杯,挨个同沈如意碰杯。   沈如意脸上畅快的笑意,眼眸里却有着万千星辰。   这一年除夕,是她有记忆以来,最幸福的一年。   一切的一切都好了起来。   沈如意眨眨眼睛,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她看向身边的郑欣年,又去看孙九娘和李丽颜。   最终,她的目光落在了一直温柔注视着她的母亲身上。   她失而复得的,最珍贵的,永远也不想离开的至亲。   她看着母亲,冲她咧嘴笑起来。   “新年快乐,新年快乐!”沈如意大声说。   “新年快乐!”屋子里一下子便热闹起来,杯盏捧在一起,发出清脆声响。   屋外,爆竹声响,震彻夜空。   他们笑着闹着,吃着今日的酒菜,展望着美好的未来。   郑欣年说,他明年想要试试乡试,尝试考取童生。孙九娘说,她明年想要再买一块地,想要再起一栋楼。   李丽颜则说:“我还是先学会看火候,学会切细丝,学会和面做烙饼。”   这愿望当真是朴实无华。   但却是最真挚的,最能实现的梦想了。   沈如意咯咯笑出声:“丽婶婶已经很厉害啦,原来馎饦都不会煮!”   李丽颜白了沈如意一眼,看向沈怜雪:“雪妹,你有什么愿望?”   沈怜雪垂眸看了看笑闹的女儿,又看了身边的朋友们,眼眸里闪出流光溢彩。   她轻轻勾起唇角,笑容明媚而灿烂。   沈怜雪道:“我希望明年食肆可以开起来,希望我跟女儿都健康,朋友们都富足,希望我们都快乐。”   她的梦想简单得近乎于美好,却并不让人觉得虚无缥缈。   相反,每一个看到她眼睛的人,都能从她的眼神里读到坚定。   她是那么笃定,笃定到每个人都会认为,那愿望一定能被实现。   孙九娘端起酒杯:“好!咱们都快乐!”   一屋子的人又都笑闹在一起,待到这一轮推杯换盏,沈如意却清了清喉咙:“团团还没有许愿。”   沈怜雪笑着看向女儿:“你要许什么愿望?”   沈如意深深看了一眼母亲,她闭上双眸,双手在胸前合十。   沈如意在心里说:希望恶有恶报,也希望善有善终,她跟母亲这一世可以幸福快乐,长命百岁。   沈如意的梦想没有说出口,但小囡囡脸上的笑意却未消散,似乎那梦想已经实现。   沈怜雪轻轻拍了拍女儿,把她从深思中唤醒:“好了,愿许完了,还是吃菜吧。”   沈如意咧嘴一笑:“吃菜。”   酒过三巡,菜过五轮,待到星夜时分,新旧交替,人人都拖家带口,或是凑在窗前,或是来到院中。   他们每个人都望着皇宫方向。   只听嘭的一声,一道巨大的光柱一往无前地窜入空中,在漆黑的夜里嘭地炸出一个巨大的火花。   五颜六色的烟花随之而来,点亮了整个汴京,点亮了每个人的眼眸。   新旧交替,辞旧迎新,百姓们互相看着,面带喜气,说着:“新年好。”   在这场漫天的烟花中,景祐十九年欢喜而至。   此时的桃花坞,公主府。   一家人正坐在桃花亭中,一起看向皇宫的烟火。   说是一家人,实际上留在这里守岁的只有赵令妧、裴明昉以及裴明旭的长子裴少卿,除此之外,便是无家可归的李思静。   这四个人坐在凉亭中,守着暖烘烘的火炉,安静看着天际璀璨的烟花。   在裴明昉眼中,那烟花比以往任何一年都灿烂。   那似乎是他的新生。   赵令妧坐在儿子身边,看着他端方如玉的侧颜,脸上终于有了些许笑容:“你做好打算了吗?”   裴明昉没有回头看母亲,他依旧在追寻天上灿烂的烟花。   “做好了。”   他说得无比坚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一往无前。   赵令妧端起甘露酒,冲他举了举杯:“那母亲提前祝你成功。”   裴明昉垂下眼眸,他也端起酒杯,恭敬回敬母亲。   “不,不是成功,”裴明昉面容沉静,却并不颓唐,“是一个开始的机会。” 第57章 【二合一97-98章】……   原本同裴明昉商议,过完年初三之后沈怜雪还要去裴家做厨娘,不过因为仓促之间知道了真相,沈怜雪觉得她同裴明昉都很尴尬,便不好再登门。   但她是个专业厨娘,要有自己的职业操守,不能任性而为,便亲笔写了一封信,让帮闲送去了裴府。   信送去之后,沈怜雪倒是松了口气。   沈如意仰头看母亲,心里略有些了悟,她没有细问,只是道:“娘,若是你觉得不好,明日我们就不去了。”   沈怜雪笑笑,敲了一下她的额头,道:“就你是鬼灵精,心眼那么多,没事的。”   沈如意趴在她腿上,仰着头盯母亲的眼睛。   “真的?”   沈怜雪直视沈如意的眼眸,让她能看清楚自己的态度。   “真的。”   沈如意这才松了口气。   刚才那一瞬间的严肃和认真,那种脱离了八岁孩童的谨慎和懂事,仿佛昙花一现,随着她重新展露的笑容消失不见。   “娘,我知道你做什么都先想我,想我好不好,喜不喜欢,愿不愿意,”沈如意说,“我也是一样的呀。”   沈怜雪又敲了一下她的头:“我知道,好了好了,别腻歪我了,娘还要忙。”   她要给沈如意准备衣裳,还要写菜谱,忙得不行。   沈如意等母亲给她收拾好明日要穿的青竹袄裙,这才跪坐在床上,看母亲写菜谱。   “到时候我们的食肆可以分成三个部分,一个是煎饼摊位,就摆在门口,一整日都可以卖,这个部分我想全部交给丽姐。”   沈怜雪一边说着,一边竟在纸上写写画画。   她按照蜂糖糕铺子的大小,画了一个雏形,在门口的位置画出分区,写上煎饼两个字。   “好哦,丽婶婶以后就是新的煎饼西施了。”   沈怜雪好笑地摇了摇头:“里面咱们就摆两条长桌,一边是专为火锅准备的食材,素菜四文一篮,荤菜九文,食客可以自选,是这个意思吗?”   沈怜雪有些不确定,这都是根据女儿所言而想,她没有实际摆设过,有些拿不准。   沈如意认真看了看母亲所画的位置,点点头:“我觉得挺好,大概就是如此吧,我也没梦到过到底应该怎样。”   她一贯跟个万事通似的,这会儿倒是露了怯,那本《菜谱》上确实什么菜色都有,五花八门,古今中外,让人看得眼花缭乱,甚至还绘出了各种食材调料的具体模样,却并没有仔细描写要如何开铺子。   就连自选这个想法,也是沈如意翻看后面的后记里提到过,她自己思考而来。   沈如意想了想,道:“不如娘做好麻酱料、香油碟和孜然料,这也让食客自取,按人头算,一个人四文钱,可以随意选用,但不能浪费,汤底便是一份二十文,管够。”   “也可,这样更省事,”沈怜雪道,“而且也很有趣。”   火锅这样的菜色,其实卖的就是新奇,旁的食铺若也想做,很容易便能学去,这只是暂时作为新奇和添头,让食客能迅速对他们的食肆熟悉起来,熟悉她们的味道、菜色和服务。   但若是做出口碑,长期而来,食客也会更认可第一家。   沈怜雪在最边上的桌上写好火锅两个字,这一块她准备专门请扫洗婆子洗菜切菜,添置菜色,雇一到两人大约就可以。   如此一来,每日就又是三百至六百文的开销。   沈怜雪越写越觉得开食肆困难,她微微叹了口气:“难怪汴京中的脚店来来回回,生意到底不好做,看店铺能开多久便知。原咱们是自产自销,自家做自家卖,如今要雇人,要有铺面,还要交税,费用自然便高了,若赚不回本,还不如做铺席。”   沈如意凑到母亲面前:“但是娘,若是我们开食肆,那么便会一直开张一整日,从早到晚不停歇,阴天下雨,冬日落雪生意也不会太差。无论是煎饼摊还是肉夹馍,或许都可以卖出一倍的数量,若是如此算,那咱们其实是赚了的。”   而且,开成脚店,他们还能兼卖酒水,这才是利润的大头。   沈怜雪忙又写了一条:“哦对了,还得看看我们适合做哪一种酒,要去正店进货的。”   沈如意道:“娘,我想了想,既然烤鸭和烧鹅做起来颇费工夫,那咱们就轮着做。”   “铺子里两张桌,一张专放火锅食材,另一张就是我们的各色菜品,冷了不好吃的就只摆样品,食客点后后厨再出。”   “我觉得娘做的烤鸭、烧鹅和熏鱼都好吃,这三种可以轮天,一天上一种,定好多少只多少份,这样可以让食客多来食肆,渐渐就会成为我们的招牌。”   沈怜雪在菜谱上记,边记边写:“话梅排骨、秘制桂花藕,香酥小黄鱼,果酱山药都是可以做冷食的,哦对了,还可以做酸汁拌菜,这个也爽口。”   每一样定好价随取随付,方便又快捷,让食客不用等,大抵是他们做这食肆的精髓。   “剩下的就要吃热食了,比如藕盒、茄盒、萝卜丝丸子、小酥肉等,这些现要现做,又快又好带。”   沈如意点点头:“那这些可以放在煎饼摊子边上,这样味道飘散出来,行人会馋的。”   这注意好。   沈怜雪在煎饼摊位上写了几笔,道:“若是柔儿能掌控火候,这个锅灶可以先交给她。”   母女两个写写算算,沈如意又道:“娘,咱们要不把豆蔻熟水,酸梅汤等都先做好,只要点了火锅的,就一桌送一壶,如何?”   这也是沈如意在书上看来的,书上说这是“促销手段”。   沈如意自然看不懂促销是什么意思,但她也能明白,这简单的添头,能让食客的好感倍增。   母女两个这么絮絮叨叨,一下午便忙了过去。   待到晚上,沈如意叫了李丽颜一起用饭,还跟她商量煎饼摊的事。   “若是咱们开铺子,丽姐就要一整日忙煎饼摊位,不过旁的事我会请女使来做,都不需要丽姐操持。”   李丽颜笑弯了眼睛:“那敢情好,我这身强体壮的,一点都不觉得辛苦,简单得很,再说,做煎饼我也有提成。”   她伸出手,同沈怜雪拱手:“多谢沈老板赏识,我天天盯着那蜂糖糕铺子呢,保准他们已搬走咱们就能知道。”   沈怜雪:“……”   沈怜雪无奈地笑了:“你们都比我心急。”   李丽颜顿了顿,倒是收回面上的笑,她认真道:“不是心急,是希望我们都越来越好。”   “只有我们自己可以养活自己,养活亲人,不畏惧任何风霜雨雪,就没有人能够撼动我。”   “雪妹,我们都可以活得很好,不需要奢求别人的施舍和怜悯。”   她大抵猜到了一些沈怜雪的事,也知道沈如意如何而来,所以,她才始终站在沈怜雪身边,想要给她最可靠的力量。   这种来自于朋友的支持,是最妥帖人心的。   曾经的她,身边没有这么一个人,现在,她希望她可以成为这么一个人。   沈怜雪微微一顿,她看向李丽颜,道:“丽姐,多谢你。”   沈如意也窜过去,抱着李丽颜,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丽婶婶,你好好哦,你是团团心里最好的婶婶哦。”   李丽颜笑得差点背过气去:“团团,以后夸人可别夸什么最好的婶婶,你把我都喊老了。”   沈如意眼睛一转:“那丽婶婶就是除了娘之外,最好的漂亮仙女。”   李丽颜搂着她晃,在她圆脸上亲了一下:“哎,我们团团就是聪明。”   三个人闹到很晚,待李丽颜同沈怜雪商量完食肆的事,这才满怀激荡各回各家。   晚上,沈怜雪抱着女儿,让她快睡:“明日若是人家早早来接,你还没起怎么办。”   沈如意倒是理直气壮:“那就等一下团团!”   她如此说着,笑着搂住母亲的胳膊:“娘,以后有团团在,你就有靠山了!团团就是娘的大靠山。”   沈怜雪顺了顺女儿的长发:“好的大靠山,我们可以睡了吗?”   沈如意闭上眼睛,笑着说:“睡吧。”   一夜好梦。   次日清晨,待沈如意再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了。   沈怜雪正在炉子上煮红枣百合粥,她用勺子在砂锅里搅了搅,听到床上动静,便望过来:“醒了?”   沈如意披头散发坐在床上,细软的黑亮长发垂落在脸颊便,衬得她肤白如雪。   这丫头整日里跟着她在外面风吹日晒,倒是一点都没晒黑,依旧白嫩嫩的,这一点倒是随了赵令妧。   “娘,人来了吗?”   沈怜雪起身往外面望了望:“尚未,你自己洗漱,娘煮了粥,咱们早起吃麻酱馒头。”   沈如意一听到麻酱馒头四个字,肚子一下子便响起咕咕声,她嘿嘿一笑,自己爬下床,先披上家常穿的袄子去洗脸擦脸,还被母亲盯着仔仔细细漱了口,这才坐在窗边被母亲盘头发。   沈如意的头发很软也很细,最下面的头发沈怜雪一般不给她扎起来,只编上小辫子垂落身后。   沈怜雪选了赵令妧特地给她送来的珠花,挑了一只珍珠宝石梅花发梳,给她插戴在头顶两侧的圆髻上。   梅花发梳下坠了一小串流苏,在她乌黑油亮的发间晃动。   沈如意仰着头:“好看吗?”   沈怜雪说:“好看。”   沈如意便从椅子上跳下来,过来用她的兔子木碗盛粥来吃。   沈怜雪把芥辣瓜、酸萝卜和油醋青瓜端上桌,让她配粥吃。   沈如意啊呜咬下一口麻酱馒头:“太香了,什么都不配,就光这么吃,我都能吃两个。”   芝麻酱永远是她的最爱。   沈怜雪陪着女儿用过早饭,刚把半砂锅的粥端去厨房,就听到外面传来马蹄声响。   她抬起头,透过厨房的隔窗,看到外面精神抖擞的李思静。   李思静并非穿着富贵荣华的锦缎,她青衣素面,显得文静而雅致。   “沈娘子,新年好,”她温婉地笑着说,“不知可否前去桃花坞?”   沈怜雪迅速收拾好厨房,也冲她笑。   她的目光干净、清澈,还带有新年的喜气:“李令人,新年好,我上去接团团,我们这就走。”   李思静看着她匆匆而去的窈窕背影,又去看了看天。   今日,阳光灿烂。   ————   沈如意特地穿了赵令妧送给她的新袄裙和白狐裘大氅。   她小小一个人,裹在洁白的大氅里,跟个小雪人似的,还是个会说会笑会跑的雪人。   李思静一看到她,眉宇里就多了几分笑意。   “小小姐,新岁佳安,新年快乐啊。”李思静弯腰看她。   沈如意也仰着头,冲她甜甜笑:“李奶奶,新年快乐!”   她声音清脆,伴随着金灿灿的朝阳,让人心中顿生温暖。   李思静请了两人来到杂院门口,那里已经等了一辆马车。   跟随李思静一起来的还有两个骑在马背上的年轻女使,她们两个身着军袄,眉宇之间英姿勃发。   李思静让车夫取了凳子下来,扶着沈怜雪和沈如意上了马车,待三人都坐定,她才对外面说:“回府。”   马车便咕噜噜动起来。   沈如意不是第一次坐马车,却还是对马车里的事物都很新奇。   她好奇地上下打量,却不动手碰触。   李思静看着她,有着长辈对晚辈特有的慈爱。   “小小姐,一会儿到公主府还有午食家宴,公主叮嘱我,不好让您在马车里用点心,待到了公主府再说。”   沈如意笑道:“好,我刚吃了一大碗饭,不饿的。”   她倒是乖巧。   沈怜雪一直安静坐在女儿身边,她既不主动说话,也不对公主府的马车过多好奇,她似乎就是单纯陪女儿回家看望一下亲人,仅此而已。   李思静想到自家那二公子,忍不住心里叹息。   以二公子那君子德行,何年何月才能同心仪之人告白,哪怕被人拒绝了,也比现在这般强。   不过,李思静只要一想到当年的事,心里就更忍不住要叹气。   这些过往都成了难解的结,她也不知要如何理清,暂时先这般吧。   沈如意自不知对面的李奶奶为何突然发呆,她只是坐在母亲身边,透过车帘往外看街景。   待到初三日,汴京各家脚店商铺就有些等不住,纷纷开了张。   一来是因百姓隔三差五就要敲门采买,二来过年的新鲜劲儿过去,许多平日里不耐做饭的百姓都无处觅食,只得央求食肆老板们。   既然求的人多,那便干脆开张。   马车一路沿着汴河大街往东奔去,透过车帘,能看到外面重新热闹起来的汴京。   沈如意道:“哇,都开张了呀。”   沈怜雪便道:“年也算过了,原我也想初十再开张,如今看来倒是可以提前,路上行人不少。”   沈如意点头:“好,开就开,他们肯定早就想念咱们家的团团煎饼了。”   这话说到这里,沈如意又补充一句:“当然,他们也肯定想念团团了。”   沈怜雪只看着女儿,她眉宇之间的温柔婉约全部倾注在沈如意身上,似乎她说什么都是对的,她做什么都是好的。   李思静安静坐在一边,耳中听着母女的互动,唇角笑意更浓。   “沈娘子,要什么时候开张?”李思静话语甚至带着笑声,“殿下在家里念叨好多次,说之前二公子买的肉夹馍特别好吃,结果她让二公子再买些回来,二公子却说你们已经停摊了,只能等过完年。”   沈怜雪倒是没想到,赵令妧也尝过她的肉夹馍。   一说起手艺来,沈怜雪便特别认真:“公主殿下用过肉夹馍,可是有何点评?汴京人都知公主是最知要如何生活的,衣食住行样样精通,倒是我的荣幸,能让公主殿下喜欢。”   她这话说得得体又自信,恭谦而又笃定。   李思静看着她,脸上笑容更浓:“沈娘子安心,公主殿下是真的很喜欢肉夹馍,她说香料配比,炖煮火候恰到好处,那里面的红烧肉,是她吃过最香的。当然,她没试过刚出锅的煎饼,买回来的煎饼都是冷的,她觉得失去了食物原本的美味。”   李思静说话也是滴水不漏。   沈怜雪脸上笑容端庄,带着因手艺被人夸赞而满足的自信,在她那张逐渐明媚起来的面容上,是那么耀眼而夺目。   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光彩,让人心生涟漪。   李思静自是知道前因后果,看到此时的沈怜雪,她心中甚至都有些震撼。   她见的事多,见的人也多,但沈怜雪这般能靠自己一步一步从泥坑里走出来的,确实少有。   她是令人尊重而敬佩的。   沈如意听到李思静夸母亲,就特别得意:“那是,我娘的手艺没话说,李奶奶若是喜欢,以后可以多多捧场我家生意哦。”   李思静刚在那光感动了,这会儿听到小姑娘吹捧,差点笑出声。   “好呀,”李思静低头看她,“只是桃花坞到甜水巷太远了,以后公主殿下若是过去排队,团团要给殿下留煎饼哦。”   她说话声音轻轻软软,仿佛春风拂面般舒适,沈如意点头,颇为大气地说:“没问题,团团老板给你保证!”   沈怜雪就坐在一边看着女儿,她不去阻止女儿同裴家人亲近,也不会当着外人的面管束女儿,无论女儿如何做,在沈怜雪看来都是对的。   那么只要有人觉得沈如意不对,那就是那个人不对,没必要为了不值当的人让女儿不痛快。   沈怜雪就是这么个溺爱女儿的母亲。   李思静当然不是那种人,她甚至觉得团团可爱得让人抓心挠肺,想要去抱一抱她。   不过多年的女官生涯让她能很好克制住自己,没有当着小姑娘的面失态。   “那我就谢谢团团老板了。”   沈如意说:“不用谢。”   李思静特别喜欢同沈如意说话,别看沈如意是小孩子,但思路非常清晰,你说什么她都能回答上来。   不过很多时候,她的回答都有着孩童般的天真和笃定。   同她交谈,可以让人放松一整日的烦闷,甚至都不需要交谈,只要看她安静坐在那,心里就是幸福的。   李思静终于明白,为何自家那个性子冷清的二公子,会在一切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对沈怜雪和沈如意如此亲近。   因为只要同她们在一起,似乎一切磨难都能跨过。   李思静问沈如意:“团团年后什么时候开张?”   沈如意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原我跟娘商量好啦,我们要初十开张,不过最近上门问林婶婶的食客很多,娘就说要提前开。”   她仰头看向母亲:“明后天吧。”   李思静笑说:“好,到时候去给团团老板捧场。”   沈如意立即来了精神。   她目光炯炯有神:“李奶奶,我们过一阵子,嗯……大概过不了太久,但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   沈如意打了磕巴,好半天才继续说:“总之,以后,我们要开食肆哦,要卖各种各样的美食!”   李思静目光里有些惊叹,她抬头看向沈怜雪,见她笑着冲自己点头,笑声终于从她唇角溢出。   “真的呀,那太好了,”李思静笑说,“到时候团团要给我们送请柬,我们会去给团团捧场,送大花篮。”   沈如意比了个自己的个头:“要这么大的。”   李思静却摇头:“不行,那太小了,要这么大的。”   老少说得高兴,沈怜雪却一直很安静,她昨日其实还是有些紧张的,但今日见了李思静,所有的紧张和慌乱都被笃定取代。   李思静的态度就是赵令妧的态度,他们确实不会跟她要团团,这就足够了。   马车一路带着欢声笑语,很快便出了汴京城,驶入桃花坞。   桃花坞被汴河的分支细流环绕,形成一片如同桃花源一般的岛屿,岛上种满各色树木花卉,虽因为冬日而凋谢大半,但冬青和松柏依旧翠绿如夏。   马车从冬青丛中一路驶过,惊起一片鸟雀。   沈如意趴在车窗往外看:“哇。”   李思静倒是担心她,又不敢阻拦,只能去看沈怜雪:“小小姐会不会冷?”   沈怜雪笑着拍了一下沈如意的屁股,沈如意就一骨碌坐回马车里。   “这里好漂亮。”沈如意眼睛亮晶晶的。   “难怪奶奶不喜欢住城里,城里人太多啦。”   这个桃花坞是真宗皇帝专门赏赐给嫡长女的,她是皇帝最喜欢的长女,也给了她世间最好的一切。   她嫁给了自己喜欢的人,住进了自己喜欢的家,拥有了自己喜欢的一切。   时至今日,驸马已经故去多年,大长公主也依旧住在这里,即便要同儿子分离,也不肯搬回状元巷。   李思静道:“殿下最喜这里,觉得无拘无束。”   沈如意小大人似地点头:“正是如此。”   她们说着话,马车便在明懿公主府大门前停下。   公主府的大门并非沈氏那小门小户可比,大门上明懿两字是真宗皇帝亲提,这么多年,无论公主封地扩至多少城池,她的封号依旧是明懿。   黑漆大门两侧是高大的门柱,而门口的台阶两侧,立了一雄一雌两只石狮。   高高的大红宫灯挂在门楣之下,即便在冬日寒冷风中,也纹丝不动。   公主府的气派和尊荣尽显于此。   而此时,这座轻易不开大门的公主府,却中门大开。   马车徐徐停下,李思静却没有立即动作。   沈如意好奇地看向她,李思静只是冲她温柔地笑笑:“不急。”   马车里不过安静片刻,便听到外面传来响亮的人声。   “恭迎小小姐。”   “恭迎沈娘子。”   整齐的声音从大门内外传来,响得马车都为之一振。   沈如意张大眼睛,仰头看向李思静。   但李思静却一脸冷静,她柔声对沈如意道:“小小姐,我们可以下去了。”   说罢,她先下了马车,然后转身亲自扶着沈怜雪下来,最后,她把沈如意从马车上抱下来。   沈如意站在大得不像话的公主府门口,看着里里外外的宫人,一瞬间睁大眼睛。   “哇。”   好多人啊。 第58章 【二合一99-100】……   今日是个大晴天,天上金乌灿灿,但冬日的寒冷却并未减轻许多。   即便如此,公主府内外也站满了宫人。   沈怜雪牵起女儿的手,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这人也太多了。   站在公主府门外的,是府中的外管家和公主臣属,而守在府内,立在大门两侧的则是府中的小厮和宫女。   赵令妧是个多少有点挑剔的人,她府中的宫女小厮,乃至臣属一个个都是面容清秀,长相端正。   但即便长得再赏心悦目,被这么多双眼睛期盼地看着,沈怜雪和沈如意还是有些不适。   李思静却是最淡定的。   她往前走了两步,微微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恭迎小小姐回府,恭迎沈娘子回府。”   她特地用了回府两个字,大门内外,便又异口同声:“恭迎小小姐回府,恭迎沈娘子回府。”   沈如意:“……”   沈怜雪:“……”   屋檐上的鸟雀都被惊起飞走了。   沈怜雪心中微叹,面上却一直是淡定自持的,她捏了捏女儿的手,同李思静颔首见礼。   “谢公主殿下相邀。”   沈如意也跟着道:“谢谢奶奶请团团。”   李思静这才领着母女两人从正门直入公主府。   公主府的外管家瞧着很年轻,不过三十几许的年纪,同裴安面容有几分相仿。   他面容平和,面带笑意,待到两人进了公主府,才上前朗声道:“沈娘子,小小姐,我是公主府中的外管家,国公爷恩赐裴姓,名裴信。”   李思静道:“他是裴安的长兄。”   沈如意眼睛一亮,她仰头看着裴信,道:“哦,信叔,你跟安叔好像,不愧是兄弟。”   这小囡囡一开口,谁听了都要高兴。   裴信那张略显平凡的面容上,几乎要藏不住笑,却还是轻咳一声:“小小姐抬举下臣了。”   公主府的内管家也是属臣,自可自称为下臣。   沈如意没有在意这些,她跟着李思静和母亲往公主府里走,仰着头看两侧安静笑看她的宫女们。   “李奶奶,”沈如意拽了拽李思静的衣袖,“小姐姐们都好漂亮,我喜欢这里。”   李思静笑道:“你喜欢就好。”   李思静的职责似乎就是迎接她们,待进了公主府,那些宫人们热烈地迎接了沈如意母女,宫人们便都散去。   李思静先给她们介绍了一下前堂和客院,然后便脚步不停,直接穿过垂花门,往正院行去。   “这后面便是公主府的内院,”李思静在前面领路,“这是公主殿下和驸马的桃源居,这边是侯爷的落日斋,如今侯爷不在家,大多时候都是小少爷住在这里。”   李思静顿了顿,冲沈如意道:“小少爷就是小小姐的堂兄。”   沈如意点头:“好哒,那就是大哥哥。”   李思静笑了:“对,是大哥哥。”   李思静往后边走,指了指隐藏在竹林之后的另一栋屋舍:“这里是二少爷住的清风苑,跟状元巷裴府是一样的名字。”   “后面还有几栋屋舍院落暂时都空着,临近住处的是小花园和明月潭,后面的桃花山略有些远,今日便不去了,”李思静领着她们一路进了小花园,道,“待以后天气暖和,便让小少爷带小小姐去山里玩,有很多花果的,桃李梨杏都好吃。”   沈如意眼睛都发光:“好呀,有好吃的最好了。”   李思静还没来得及禀报,就听到花园中传来一道清朗的女音:“怎么还没来呀,我都等不及了。”   另一道熟悉的男声响起:“母亲,路途遥远,马车不宜过快,且要等一等。”   那女声就问:“你不着急?我看你都喝了五六杯茶了。”   裴明昉:“……”   裴明昉真是回答不上来。   他能不着急吗?自从除夕前一日挥别,至今日已经四日未见,裴明昉简直是茶饭不思,总是在想今日会是什么境况。   然而天资聪颖的宰执大人,最能洞悉同窗朝臣的门下侍郎,却在这里犯了难。   对于未来,对于同女儿、同沈怜雪的未来,他光靠想是如何也想不出的。   只有一点他可以笃定,那就是无论结局如何,主导的人都不会是他。   但他并不觉得如何丧气,亦或者伤心绝望,在他的人生里,就没有退缩两个字。   他所坚持的东西,总会坚持到底。   裴明昉正在安慰母亲,转头就听到沈如意清脆的声音:“奶奶,爹爹,我来啦。”   母子两个齐刷刷转头,目光炯炯看向站在花园门口的一行人。   沈如意穿着赵令妧特地做给她的白狐裘大氅,整个人跟个雪团子一样,她脸蛋红彤彤的,漂亮的杏圆眼睛里满满都是笑意。   “新年好呀,恭喜发财,万事如意!”   赵令妧真是再也顾不上什么公主的仪态,她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飞奔一样跑到沈如意面前。   她弯下腰,专注地看着沈如意。   沈如意也不害怕,她仰头冲赵令妧笑:“奶奶,新年好。”   赵令妧眨巴眨巴眼睛,豆大的眼泪从她眼角滚落。   她一把抱住沈如意,把脸埋在她肩膀,无声地哭泣着。   “团团,团团。”   赵令妧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反复只会说团团两个字,她如此伤心和难过,就连沈怜雪都看得不是滋味。   “殿下,这是喜事,莫要哭了,仔细吓着小小姐。”李思静上前安慰赵令妧。   赵令妧却不理她,只抱着小孙女哭。   沈如意特别无奈地看了看赶来的父亲和不知道要说什么的母亲,最终伸出小手,在赵令妧的背上轻轻拍了几下。   “不哭不哭,奶奶要乖,不要哭,”沈如意咧嘴笑了,“过年我们要高高兴兴的。”   这一次,赵令妧倒是能听进去了。   她呜咽一声,再抬头时,脸上还有斑驳的泪痕。   要强了一辈子的大长公主,大抵也就在亲人面前才会落泪,才会失去所有的体面和风度。   上一次是为了儿子,这一次是为了孙女。   赵令妧低头用袖子胡乱擦脸,手忙脚乱地说:“好好好,奶奶不哭了,团团莫怕。”   沈如意从袖子里掏出帕子,给她擦脸:“奶奶,你成花猫了,但花猫也好看。”   赵令妧又是心酸,又是好笑,一时间心里是五味杂陈。   这孩子,这孩子真的体贴懂事。   可她们却偏偏错过了这孩子,让她跟她的母亲流落在外多年,吃了那么多苦。   无论是作为母亲还是祖母,赵令妧心中都是难过异常的。   如此想着,她又想哭了。   就在这时,裴明昉过来把她搀扶起来:“娘,外面冷,咱们去暖阁里坐下说话吧,一会儿团团和沈娘子要冻坏了。”   裴明昉一把沈如意娘俩抬出来,赵令妧立即就收回了眼泪。   她忙道:“对对对,怜雪,团团,咱们去阁楼说话。”   裴明昉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下意识抬头看向沈怜雪,猝不及防同她眼眸对视,立即便颤了颤睫毛。   裴明昉很君子地挪开眼眸,不敢再去看沈怜雪。   赵令妧如此说着话,就要把沈如意抱起来。   “奶奶,你抱不动我的,”沈如意笑得特别得意,“我长高啦,很重的,团团是大姑娘啦。”   裴明昉适时上前,弯腰站在沈如意面前,声音柔得跟浆糊一般。   “团团,我……我抱你可以吗?”   沈如意抬头,便看到他眼睛里的紧张。   就连那日同她说真相时,裴明昉都没有如此小心翼翼过,似乎生怕她不想理他那般,声音轻得都要听不清了。   沈如意倒是很大方,她冲裴明昉伸出手:“好的呀,爹爹,咱们走。”   裴明昉这才松了口气,弯腰把女儿抱起来。   不过刚把人抱起来,他就一个趔趄。   “……”裴明昉抿了抿嘴唇,轻咳一声,“没站稳,莫怕。”   沈如意:“……”   沈如意扭头看向母亲:“团团已经胖成这样了?”   她是长高也结实了,但没胖到爹爹抱不动吧?   沈怜雪是所有人里看着最淡定自然的,她甚至都没什么过多的表情,只一直安静陪在女儿身边,温柔看着她。   裴家的人虽然都围着沈如意,但余光却一直落在她身上,似乎也生怕她生气一般,那种小心翼翼是沈怜雪没想到。   这会儿听到女儿的话,沈怜雪略思索一番,这才开口。   “没有,只是裴大人刚才没站稳罢了,”沈怜雪眉宇舒朗,沉静平和,声音里甚至还带着笑意,“你乖乖的,不要乱动。”   她难得在外面让沈如意乖,沈如意立即得令,响亮地哦了一声。   一行人于是快速回到坐落在花园内的暖阁中。   暖阁里烧着火墙,即便四周都是明亮的隔窗,却一点都不寒冷,反而暖得让人眼皮下垂。   暖阁里摆着圆桌和点心,边上也放了茶桌,裴明昉把女儿放到罗汉床上,让她坐在了赵令妧身边。   然后他便恭谨地请沈怜雪坐在边上的椅子上:“沈娘子,请坐。”   沈怜雪也彬彬有礼:“裴大人,你也请。”   两个人你客气一句,我回应一句,好半天才在边上的椅子上落座。   赵令妧一直在跟沈如意说话,倒是没注意儿子这边的境况,她只是问沈如意:“团团中午想吃什么?今日是公主府的大厨操刀,不知你喜欢吃什么,还没出菜单。”   沈如意仰头看向母亲,见她点头,这才歪着头对赵令妧说:“团团喜欢吃酸甜口的,其他的都不挑,哦对了,团团也喜欢吃鱼。”   这个要求一说出口,不光赵令妧,就连裴明昉也愣住了。   赵令妧好半天才叹了口气:“跟你爹的口味一模一样。”   沈如意眨眨眼睛,她笑容恬淡:“是的呀,好有缘分哦。”   赵令妧心里酸涩极了,她忙让李思静去厨房通传,然后才看向沈怜雪:“那日匆忙,未同沈娘子好好详谈,实在失了礼数。”   她态度非常认真,眼眸里满满都是诚恳,让沈怜雪所有退拒的话都没说出口。   赵令妧深吸口气,道:“我知道,对于你们母女说对不起,其实是最多余的,但我们也希望真诚地说一句。”   “对不起,非常对不起,让你因为我们裴府的事,人生彻底改变。”   ————   赵令妧话音落下,暖阁里一片安静。   其实这些话,当日裴明昉已经说了一遍,但由作为长辈的明懿公主再说一遍,给沈怜雪的感受又有些不同。   她一时间有些五味杂陈,却并未如何委屈或者不甘。   她还在斟酌如何措辞时,就听赵令妧继续说:“我知道,你是个相当优秀的厨娘,你可以做好厨娘,也可以做好母亲,甚至以后或许还能开大店,成为汴京食肆的行老,这些,都是因你本身优秀而应得的。”   “我也知道,团团很爱你这个母亲,她离不开你,你也离开不开她,你们两个可以相互照料陪伴,过得幸福又安康。”   “这些我都知道,也很明白,对于你们来说,其实是不需要我们出现的,甚至我们的出现,可能还对你们造成了困扰。”   赵令妧没讲大道理,没说什么珠玑言辞,甚至只用最粗浅的话语,准确说出了沈怜雪的心声。   “对于你们而言,根本不需要我们的补偿,这种补偿,对于你们来说,或许还有些累赘。”   赵令妧一边说,眼泪又缓缓流下来。   裴明昉刚要起身,却被她拦了下来:“你闭嘴,我说。”   裴明昉只得沉默地取出帕子给她,让她擦一擦眼角的泪痕。   赵令妧不好意思地看着沈怜雪笑了笑:“唉,年纪大了,就是容易激动,本来我不想哭的,怕你们也跟着难受。”   待到此时,沈怜雪却开了口:“公主殿下,我也曾经哭过,有些时候还是要哭出来的。”   “你说的这些,都说到我心坎里,我也知道你们……心里也很难受,甚至可能比我更难受。”   裴家背负的是良心债,是对另一个人伤害之后无法挽回的痛苦。   这种痛,很难走出,也似乎根本就无法释怀。   赵令妧听到沈怜雪的话,哭得更伤心了:“我……我不知道要怎么办,我想亲近你,亲近团团,想多跟你们说说话,却又不敢出现在你面前。”   所以在过年的时候,是李思静登门拜访,所以她一而再再而三小心试探,就是想问一问沈怜雪母女愿不愿意登门。   对于明懿来说,就连对自己曾经的弟弟,对当今的官家,她都没低过头。   现在,她却发自内心的,不敢直视沈怜雪的目光。   “你能来,”赵令妧低头在脸上擦眼泪,“你能带着团团一起来,真是太好了,真是……唉……我也说不清了。”   她难得说话都说不利落了。   沈怜雪虽也是安静地看着她,听她诉说,眼眶也渐渐泛红,却始终没有落下泪来。   她的眼泪都留在了过去,以后的她是不需要眼泪的。   沈怜雪没有说话,只等赵令妧说下一句。   然而赵令妧或许是太过悲伤,哽咽良久,还是一个字都没说出口。   就连沈如意都感受到了赵令妧的悲伤,伸出小手,轻轻擦了擦赵令妧的脸:“奶奶,不要哭了,我们能相认不是好事吗?”   赵令妧抬起头,看向了小孙女。   沈如意这会儿脸上倒是没有以往单纯的笑,她看起来难得有点严肃,严肃到赵令妧跟裴明昉都有些紧张。   绷着脸的沈如意,越发肖似裴明昉。   沈如意回头看了看母亲,见她鼓励自己,便道:“奶奶,爹爹,若是母亲不想让我认你们,今日就不会领我来,也不会让我如此称呼你们,对不对呀?”   小孩子奶声奶气的稚嫩嗓音,是最管用的良药,安抚了赵令妧心中难以排解的悲伤。   沈如意继续道:“我跟母亲商量过的,你们都很喜欢团团,对团团很好,也是团团的亲人,所以团团愿意认你们的。”   “不要再哭了,过年哭鼻子不好的。”沈如意一字一顿道。   这些话,比赵令妧想象中的要好得多。   “原本,我以为……”裴明昉此时才开口,“以后大抵会形同陌路。”   “我已经做好准备,无论团团认不认我,但我都是她的父亲,我理应养育孩子,给她最好的一切,哪怕她不认我,这也是我应该做的。”   “这是一个父亲应尽的责任。”   逃避永远也解决不了问题,他从来也不是逃避的人,所以他选择同沈怜雪和沈如意把话说清楚,先明确母女二人对自己、对裴家的态度,再做打算。   除夕前一日发生的一切都太过仓促,仓促到他们每个人都是震惊的,没有办法坐下来好好说话,把事情放到明面上来谈。   今日,他们由衷感谢沈怜雪和沈如意,愿意来到公主府,大家坐下来谈一谈,商议一下未来。   属于这里的,每个人的未来。   沈如意听完裴明昉的话,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她求助地看向母亲,希望母亲可以替她回答这个问题。   当然,她心底里,是认同裴明昉的话的。   在知道裴明昉是她父亲之前,她就很喜欢他,他面对自己的时候,总是温柔而又慈爱的,他对他细心又体贴,即便是才认识不久的人,也是一个合格的长辈。   大抵是父女天性,亲缘关系,沈如意很喜欢裴明昉,她也很喜欢赵令妧。   所以听闻他们是自己的亲人后,沈如意其实并没有特别多的震惊,她前世虽然活到十二岁,但大多数时候都是跟随师父游历,许多事,她是看不清也听不懂的。   沈如意是个很矛盾的孩子,她天真而又世故,单纯却又聪慧,有时候她比大人还要清明,也有时候,她幼稚而可爱。   这么矛盾的沈如意,却是大家最喜欢的团团。   每一个认识沈如意的人,都恨不得把自己最好的一切都给她,舍不得看她难过。   不过沈如意从来不难过,除了刚重生回来,在母亲面前哭过,她就再也没有难过过。   只要母亲好好的,她也好好的,她就永远开心。   沈怜雪看到女儿的目光,这才抬起眼眸,看向紧张地望着女儿的裴明昉。   待到此刻,她大抵是这个暖阁里最平静的人。   一切的一切,都在那日从沈家出来的时候,随着落日的余晖而逝去,现在的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受气包了。   她的人生里,有更广阔的未来,有更重要的事情,也有更在乎的人。   沈怜雪深吸口气,她定定看着裴明昉,目光既没有怨恨,也没有躲闪,甚至一丝波澜都无:“裴大人,你可以关心团团,照顾团团,可以是她的父亲。”   “公主殿下,你也是团团的奶奶,”沈怜雪如此说着,脊背挺直,脖颈如同天鹅一般美丽,“你们都是团团的亲人,之前在团团的人生里错失七年,我知道你们很遗憾,所以你们想尽全力对团团好。”   “无论对于我,还是对于团团,都是接受的。团团很喜欢你们,也愿意认你们,所以你们以后就是团团的亲人了。”   “对于我而言,有人喜欢我女儿,愿意宠着她,我自然也是高兴的。”   “如此,可好?”   沈怜雪的态度似乎很柔软,她替女儿答应了这一门亲缘,也接受他们对女儿的宠爱和喜欢,但从头到尾,她都没说自己。   她不说自己接不接受,讨不讨厌,甚至似乎把这件事淡忘了,她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态度。   裴明昉猛地回过头,看向沈怜雪平静地直视他的目光。   她目光里,有着雪落后春回大地的生机,如同涓涓细流般,温暖流淌人心。   她不恨、不怨亦不喜。   裴明昉第一次从一个人的眼睛里,清晰明白她的情绪。   她在告诉他:“这些事情对我来说,都不值得在意。”   裴明昉的心刚因女儿的接受而欣喜,转瞬之间,却因沈怜雪的冷漠而难过。   他的心在千疮百孔之后,又被冷风呼啸,已是痛彻心扉。   原来一个人可以这么疼。   但裴明昉却很快收回自己满身的疼痛,他只是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起身对沈怜雪长长一躬。   “沈娘子,多谢你。”   前一次是对不起,这一次是多谢你。   千言万语,都抵不上这六个字。   沈怜雪垂下眼眸,她微微松了口气,知道裴明昉看懂也听懂了她的话。   “好了,”沈如意拍了一下手,打断了暖阁里沉闷的气氛,“过年啦,大家都要开心哦。”   沈如意的笑颜,感染了暖阁里的每一个人。   赵令妧忍不住低头亲了亲她的脸:“好,团团说要开心,奶奶就开心。”   她话音刚落,外面便传来一道晴朗的年轻嗓音。   “今日怎么都在家里?”说话的人大步而来,一把推开门扉,“咦家里来了客?怎么不叫我也来?”   沈如意抬起头,同刚进门的俊秀少年对视一眼。   少年大约十六七岁的年纪,还未弱冠,面容肖似裴明昉,却因年纪要稚嫩得多。   他那双凤目微微眯着,瞧着便很是风流倜傥,没有裴明昉稳重而冷漠。   他也不知道怎么的,刚一进暖阁,一眼就看到了沈如意。   沈如意坐在赵令妧身边,仰着头冲他甜甜一笑,颇为自来熟地打招呼:“漂亮哥哥,你是谁啊?”   裴少卿两三步来到沈如意面前,蹲下身平时她。   “呜呼哀哉,你又是哪里来的小仙女?”   沈如意咯咯笑起来。   “你是大哥哥吧,我是叫沈如意,你也可以叫我团团,团圆的团。”   裴少卿在外面是少年天才,是汴京有名的文人,在家里,却是个玩世不恭的少年郎。   “对啊,我是大哥哥,团团你好。”   “以后,你的课业我包了。” 第59章 【二合一101-102……   沈如意简直呆住了。   她以前其实也听过这位堂哥的大名,百姓都说他是诗仙下凡,当世天才,且说他仙风道骨,缥缈不似凡人。   可如今看起来,哪里仙风道骨了?哪里不似凡人了?   就连贤王家里的赵允宁都比他老成,看着更稳重一些。   裴少卿看到沈如意呆愣在那里,哈哈大笑起来:“小丫头,你怎么怕了?”   沈如意眨眨眼睛,努力定了定心神:“我哪里怕了,再说……我也不用上学的。”   沈如意说罢,又高兴起来:“我不需要写课业,嘿嘿嘿,羡慕我吧?”   裴少卿却不怕她这个,他上前试探地伸出手,用眼神示意她可不可以抱一下。   沈如意颇为随和地点点头。   裴少卿便双手用力,在腰上一环,往上一提。   并未提起来。   裴少卿:“……”   沈如意:“……”   裴少卿红着脸松开手,目光四处游移:“不妥,不妥,还是坐下说话吧,抱来抱去成何体统。”   沈如意笑得肚子痛。   这位十六七岁的少年郎一来,暖阁里的气氛瞬间欢喜起来,刚才那些沉重得让人心生叹息的话似乎都被少年爽朗的笑声吹散,只留下欢声笑语。   裴少卿坐在罗汉床另一边,趴在方几上同沈如意说话:“团团,你真的不需要写课业吗?”   “可我只会这个啊,”裴少卿愁眉苦脸,“祖母可以送你衣裳,二叔可以给你所有你想要的东西,我就只能给你写课业了,其他的我也不会啊。”   “我也没有那么多钱的。”裴少卿小声说着,偷偷摸摸扫了一眼赵令妧。   赵令妧:“……你那么多私藏,还说自己没钱,就会骗你妹妹。”   裴少卿哼了一声:“我都买孤本了,没私藏,没私藏,祖母可别乱说,莫要叫我爹知道。”   祖孙两个说着就要打起来,沈如意坐在边上直笑。   裴少卿看她确实高兴了,这才收敛些许,不再同赵令妧耍宝。   “团团,以后你要常来桃花坞啊,大哥哥带你去骑马,桃花山有跑马场,保准让你玩得开心。”   “不行,团团来了桃花坞,要跟奶奶玩,奶奶这有新裙子和小珠花,团团咱们做漂亮小囡囡,不玩那些。”   沈如意被他们争来抢去,也不着急,依旧笑容满面。   裴明昉:“……”   他张了张嘴,一时之间不知道要说什么,最后只能沉闷地叹了口气。   他目光一晃,不自觉看向对面的沈怜雪,却见她正在看着女儿笑。   两个人的视线相对,一个垂头丧气,一个欢喜开怀,倒是成了鲜明对比。   沈怜雪看对面裴明昉慌张地错开眼睛,便也垂下眼眸,嘴角的笑容却并未落下。   一家人玩闹一会儿,就到了午时。   沈如意的小肚子不用经人提醒,已经发出咕咕叫声。   裴明昉终于能插上话:“母亲,该用午食了。”   赵令妧才道:“是了是了,叫摆膳吧,咱们就在这吃,这里宽敞。”   公主府不过就三五家主,赵令妧又是个肆意性子,根本不在乎什么规矩体统,在公主府中其实没那么多繁冗规矩。   明懿大长公主自己就是规矩。   她说要在暖阁用饭,就要在暖阁用饭,没人敢质疑。   沈如意从罗汉床上跳下来,跑到母亲面前,垫脚小声同她说了几句。   一屋子人都好奇看过来,沈如意把脸埋进母亲怀中,有点不好意思。   沈怜雪拍了拍她的背,起身道:“殿下,我需要先行更衣。”   赵令妧才恍然大悟,对李思静摆手,让彩云领她们母女去更衣。   待她们走后,赵令妧才长长舒了口气:“怜雪,是个好女子。”   赵令妧眉宇之间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佩服。   “设身处地思考,若我换成是她,我做得一定不如她。”   裴明昉放下手中的茶杯,轻轻说了一句:“是。”   是的,正因为她身上的坚韧,她眼中似乎永远不会熄灭的火苗,所以裴明昉在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脑海里似乎就有了她的身影。   原他对什么一见钟情嗤之以鼻,如今回忆,万事都无绝对。   即便是他,在背负了那么多过往的情况下,也会忍不住对钟意之人一见钟情。   裴明昉垂下眼眸,看着茶杯里的泡沫:“我自愧弗如。”   赵令妧却舒展眉头,轻声笑了:“你自愧弗如,便要努力追赶,努力做好你应该做的,不到最后,结局都未可知。”   她似乎已经看穿了儿子的想法。   裴明昉抬头看向母亲,脸上渐渐浮现出历经千帆过后的舒展笑容。   “从头开始吧,”裴明昉道,“日子还长。”   裴少卿对于祖母和二叔之间的哑谜并不感兴趣,他顿了顿,反而问裴明昉:“听闻二叔近来过问过香行街的商铺?”   裴少卿整日里在书房里读书,平日出门不是谈天就是吃酒,要么便是游历山水,写诗作画。   人人都以为他是天纵奇才的世外高人,实际上他不过是凡俗而已。   裴家的暗探裴明昉无暇管理,赵令妧年纪又大了,如今倒是全部交到裴少卿手中。   裴明昉动用暗探,裴少卿是能知道的。   “是啊,”裴明昉回靠在椅背上,目光看向房梁上的五彩雕花,“听闻沈家想要扩张主店,要买下边上那块地。”   裴明昉轻笑一声,难得有些阴阳怪气:“毕竟是沈娘子曾经的族家,我还是要关照一番,先给他们开个价,让他们高兴高兴吧。”   此时的香莲巷也浸染在新年的喜悦中,沈府的书房里,柳四娘正坐在主位上,听着下面年轻管事的禀报。   “大娘子,边上那家谭氏点了头,终于给了价。”   那管事一脸喜色,双手不停搓着,脸上有着显而易见的兴奋。   “多少?”柳四娘听到有戏,脸上努力端着,心里却兴奋得不行。   那管事眼睛直亮光:“五千两。”   柳四娘脸上瞬间洋溢出狰狞来:“多少?”   她声音很大,似乎要把落在房梁上的蜘蛛震下,显得那么不可思议。   张管事满脸都是兴奋,他声音带着浓浓的诱导:“大娘子,当年咱们的总店,也是这个数买下的,这么多年过去,汴京成了什么样子,你不会不知。”   “可这钱太多了。”柳四娘深吸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家中并未有如此多现银,并且张记之前也是卖铺,不过三千五百贯。”   张管事垂下眼眸,脸上笑容越发真诚:“大娘子,咱们还有那么多地呢,近郊的好地一亩可作价三两银子,大娘子算算,卖出三十亩地就有一百两了。再说,张记可比谭家小了五之有一,这大小都足够多修一间雅间了,亭台楼阁,澡堂雅室也不过才修三五年,根本不用改动便能用。”   沈家发迹早,早在沈怜雪的祖父时就已经在汴京安家,那时汴京附近还是能买到地的,沈家这么多年靠着那些田地,能维持稳定的族中供给,不至于还要外买米面。   但也只是因为发迹早而已,待到如今,别看一亩地售价二两至三两,想要买到成片的地却相当不易,大多数都是零零散散,根本没办法打理。   孙九娘所买的地其实距离汴京很远,已经到了临县,价格比之汴京略便宜一些,却能成片。   沈家也有这样的地,却并不算太多,若要贩卖,其实是卖不上太好价格的。   如今算来,沈家的田产加起来不过一两千银子的数量,最值钱的还是香行街的两处商铺和沈家这栋祖宅。   无论是沈文礼还是柳四娘,都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他们两个贪婪成性,只喜欢落到手里的银钱,对买房置地根本不感兴趣。   乃至于如今想要再买商铺用地,就无田地楼屋置换。   柳四娘一时之间有些踟蹰。   若是把家中积累和近郊田地都卖掉,咬咬牙或许可以买到拿快地,但今年的分红便给不出来,那些帮过她的族老们必不能善罢甘休。   而且,进了柳四娘手里的银钱,端没有再拿出来的道理。   张管事很是知道柳四娘的心思,他微微抬起头,用很轻的声音说:“大娘子,我们还可以借。”   “花别人的钱,办自己的事,才是真手段。”   柳四娘的眼睛一瞬落到他身上。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沈雨灵的嗓音:“娘,相公怎么又不在家?你可安排他差事了?”   沈雨灵一路横冲直闯,不顾仆妇的阻拦,硬是进了书房。   柳四娘微微蹙起眉头,不耐烦看着面前脸色阴沉的沈雨灵,冲张管事挥了挥手。   “都说了让你好好养胎,你怎么还乱跑?”   她沉着嗓音说道,努力压下了心里的烦闷和不喜。   沈雨灵却并未察觉的母亲的不满,她依旧叽叽喳喳:“我如今身子沉,大夫也说这一胎怀相不好,你怎么还不让相公在家里陪我,给他安排那许多活计,瞧不见她我要难过的。”   柳四娘垂眸看向女儿,看她一说起方言之那甜蜜模样,心里忍不住越发厌烦。   她跟沈文礼一个个都没心肠,怎么生了个满心都是情爱的女儿。   柳四娘惦记她的总店扩张大事,没心思同女儿周旋,不耐烦随口道:“他一个男人,怎么好总在家里,我打发他出去忙了,你且等一等便是。”   “好了,不许闹,回去养胎去。”   柳四娘脸上带着明显的敷衍,这一回就连沈雨灵都看出来,她上前两步,要去牵母亲的手,委屈道:“娘!你怎么不替女儿做主。”   柳四娘也不知怎地,下意识一扬手,把凑上前来的沈雨灵推了个正着。   “哎呀。”沈雨灵往后倒去,还是张管事眼疾手快接了她一下。   沈雨灵这次是真的生气了。   她一下子红了眼睛,怨愤地看了一眼柳四娘,甩开张管事便走。   “我讨厌你!”   书房里,便又只剩下张管事和柳四娘。   然而如此事情,几乎整日在沈家上演,柳四娘根本不放在心上,只盯着张管事看:“那银子……能同谁借呢?”   ————   公主府中午的午膳准备得很丰盛,大抵知道沈如意喜欢吃什么后,公主府的厨师便知道要如何准备。   只要准备往日里二公子爱吃的饭食便可。   因此当膳食摆上桌来,沈如意很捧场地哇了一声。   公主府的厨子做了一大锅醋溜鱼块、红烧排骨以及酸杏银耳雪梨羹。   大抵是为了讨好这位突然出现的小小姐,他还把自己的拿手菜准备出来,做了葱烧海参,烩蹄筋以及炙烤鹿肉这样外面显少能吃到的菜色。   看着这满满一大桌菜,赵令妧满意极了,就连裴明昉脸上都略带笑意。   他问坐在母亲身边的沈如意:“团团可都尝尝,看看喜欢哪样,不喜欢哪样,下回来再做。”   沈如意简直眼花缭乱。   虽然过年时母亲也会准备丰盛年菜,但毕竟也只是过年而已,过完了年,日子便又一如往常,家里人口少,不过两三个菜便足矣,很少这么铺张。   沈如意看着这么多菜,都不知道要如何下筷。   倒是赵令妧笑着道:“家里一贯也清减,不会如此铺张,今日大抵是厨子想要在怜雪面前露一手,特地而为,这老家伙倒是很用心了。”   她一开口,沈如意就笑:“这位肯定也是大厨!”   沈怜雪笑着给她盛了一碗酸杏银耳莲子羹,让她先开开胃,然后道:“府上的大厨见多识广,许多菜色我也未曾见过,倒是我来学习。”   赵令妧看了看满桌子人,开心得不行,她端起酒杯,杯中是醉仙酿:“家里难得如此热闹,这桌子都坐满,来,恭贺新年。”   沈怜雪端起酒杯,同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都碰了杯,沈如意也凑热闹,端着她的牛乳往前凑。   这牛乳是新鲜的,厨房刚煮过,挑出来的奶皮给她做了一碗杏仁牛乳羹,正摆在她面前。   牛乳里面放了些糖,喝起来又甜又香,沈如意很是喜欢。   赵令妧笑眯眯同儿孙辈碰了杯,阔气道:“来,开席!”   一时间,膳厅里热闹起来。   沈如意把每一样菜都尝了一遍,发现这厨子是汴京的老手艺,味道自是没的说,但不够新颖,承袭的还是老一套。   但他的菜品很稳,每一样菜都是精致漂亮又美味,端上桌来闪闪发光,让人错不开眼。   正巧刚上来一道酸甜大虾,裴明昉便赶紧洗净手,开始给女儿剥虾。   裴宰执大抵从来没做过这样的事,第一只虾被他剥得支离破碎,被他悄无声息放到自己碗中,然后又去剥第二只。   沈怜雪远远看过去,大抵到第三只的时候,裴明昉就剥得有模有样了。   桌子上的人都在热闹用饭,你品尝这个,我点评那个,就连裴少卿都诗兴大发,起身作了一首打油诗,把沈如意逗得咯咯直笑。   而裴宰执却八风不动,只专注剥虾。   沈怜雪觉得有点好笑,不过却没多说什么,低下头给女儿夹了一块海参。   公主府的大厨海参做得相当不错。   调得浓赤酱汁很入味,但又不显得咸,海参大抵炖煮了很久,吃起来弹软却并不难嚼,最好吃的其实是里面被炸过的大葱。   葱选用的是章丘的大葱,葱芯很甜,一点都不呛人。   就连沈如意岌岌可危的乳牙都能咬动。   “团团喜欢吃这个?”赵令妧随时关注小孙女的动向,见她连着吃了两只海参,不由问道。   沈如意比了个大拇指:“做得好,非常好。”   赵令妧笑得几乎要合不拢嘴,她看向沈怜雪,轻声道:“海参这东西,近来又得了赏,启之常年住在状元巷,又不耐吃这些,少卿倒是能在家里呆着,却不爱吃。”   “我一个老太太,吃不了那么多,不如带回去些干货给你,你给团团做了吃?”   她这话说得太客气了,含蓄地带了点点询问的语气,让沈怜雪的心仿佛被温泉暖过,一时之间倒是有些动容。   她浅浅勾起唇角,柔声道:“那便多谢殿下赏赐。”   沈怜雪顿了顿,目光在众人面上扫过,又说:“殿下,你们都是团团的亲人,我也是,咱们以后不用如此客气,您还是我的长辈呢。”   有她这句话,赵令妧又多吃两碗饭。   待到最后用晚饭,沈如意的小肚子都鼓起来。   公主府的大厨不仅大菜做得好,点心也颇有钻研,他还给做了一整个食盒的点心,有水晶绿豆糕,山药枣泥糕,还有桂花酥和蜂糖糕。   这都是要给小小姐带家里去吃的,留在公主府用的是油酥泡螺。   沈如意特别爱吃油酥泡螺,可以说,整个汴京的大人孩子都爱吃,如今做油酥泡螺最早的那家店已经开了分店,每日里都有人排队购买。   生意火爆得很。   沈如意捏起一个油酥泡螺来吃,边吃边点头:“好吃,比苏氏点心铺的要更甜一点。”   用过了饭,又用过了点心,沈如意就应该跟母亲一起离开了。   但赵令妧一直不发话,沈怜雪是不能主动提的。   裴明昉看沈如意已经有些困倦了,坐在那直点头,便起身道:“母亲,到了正午时分,倒是要午歇了,不如我送沈娘子和团团回去,也安全。”   赵令妧有些不舍,却还是道:“去吧,路上慢这些,别颠了孩子。”   她说完这些,忙又去看沈如意:“团团,奶奶还给你做了好多漂亮小裙子,等做好了就给你送家去,好不好?”   沈如意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她很聪明,今日已经明确了母亲的态度,所以此刻并没有去问母亲,直接回答:“好呀,奶奶眼光最好了,团团穿起来可漂亮,是不是?”   赵令妧笑弯了眼睛,在她软软的脸蛋上亲了一下:“是哦,我们团团比公主还漂亮。”   沈如意特别自信:“不,是比奶奶之外的公主都漂亮,奶奶跟我一样漂亮。”   这小嘴甜的,能把赵令妧哄得高兴三天。   赵令妧是长辈,她不能反过来送沈怜雪和沈如意,只能站在花园门口,遥遥看着被父亲抱走的小团团。   沈如意回过头,冲她甜甜一笑,挥手道:“奶奶,想团团了可以去找团团玩,也可以叫团团过来,团团不忙的时候就回来哦。”   赵令妧点头,也跟她一起挥手:“好,奶奶会去看你的。”   沈如意又去看裴少卿。   裴少卿懒洋洋靠在花园的雕花木门边,对她比了个骑马的手势:“下次一定带你玩。”   裴明昉把女儿抱到马车上,然后犹豫片刻,还是站在了马车边。   沈怜雪提起裙摆,低头看向裴明昉伸出来的胳膊,轻轻扶了一下。   待到母女两个坐稳,裴明昉才翻身上马,一路骑着护送他们回京。   午后时分,太阳高悬,舒适而温暖。   马车一路选的都是官道,平稳而宽敞,并没有尘土。   沈如意从马车里探出头,看向裴明昉。   “爹爹,你瘦了哦。”   小姑娘倒是很细心,一眼就看出裴明昉的气色并不是很好。   裴明昉微微一顿,他凑近马车,低头听女儿说话。   “你要好好吃饭哦,”沈如意仰头问,“家里的厨子回去了吗?”   这小姑娘倒是知道心疼人。   裴明昉心里暖融融的,比喝了蜜还要甜,他把声音放得很柔:“好好吃饭了,只不过年节政事堂的差事多,又要进宫做大节,没有太好休息。”   “团团不用担心,过几日就好了。”   裴明昉回答得很认真,也没有骗女儿,只是忽略了之前吐血的事。   毕竟那在裴明昉看来,都是他活该而已。   沈如意仰头看裴明昉,见他认真答应了自己,这才笑:“好,爹爹要听话,不要让团团担心你。”   即便此时寒风呼啸,裴明昉也觉得浑身都热了。   那种被人关怀的温暖穿梭在他四肢百骸,让他整个人都从冰封的冬雪里融化。   裴明昉非常乖觉地点头:“好,爹爹会听团团的话。”   沈如意便笑了。   她的笑声清脆且悦耳,让人眉头舒展开来,也跟着笑出声。   裴明昉看向沈如意,问:“团团,过几日是上元节,到时候汴京都有大集,也有千灯会,要去玩吗?”   沈如意的眼睛亮了:“去!”   裴明昉说:“好,咱们家可以在御街定雅间,到时候在三楼看,能看到宣德楼,大概能看到官家。”   “哇,真的吗?”   裴明昉点头:“真的,不过到时候你奶奶和我都要去宣德楼上,你大哥哥会陪着你跟你娘,大抵半个时辰我们就能回来。”   沈如意点头:“好,你们忙你们忙,官家什么样子啊?”   沈如意好奇地问。   裴明昉垂下眼眸。   正午的阳光落在他脸上,在他眼睑下大上一道弯曲的阴影。   他轻声道:“官家是个仁君。”   多余的话,裴明昉就不再多言,沈如意似乎也不在意,并未再问。   马车一路穿过通津门,路过汴阳坊,慢悠悠回到了沈如意熟悉的景色前。   沈如意倒是不嫌冷,一路都在看风景,偶尔叽叽喳喳,同父亲说些不知所谓的废话。   但裴明昉却异常有耐心,无论她说什么,都耐心回答,一个字都不敷衍。   待回到甜水巷,马车拐进巷子里,直停在了杂院门口。   裴明昉翻身下马,等车夫搬下马凳,然后便上了马车把沈如意抱了下来。   直到母女两个进了杂院,裴明昉才突然开口:“这位娘子。”   沈怜雪回过头,略有些诧异地看向他。   裴明昉脸上还带了刚被寒风吹出来的薄红,但他眉目舒朗,脸上带着浅笑,那双深邃的凤目里,有着才被点燃的星辰。   他伸出手,冲沈怜雪拱手道:“娘子安好,小可姓裴,名叫明昉,相识甚欢。”   沈怜雪站在门内,院墙上的蜿蜒藤蔓打出数道光影,如同旧日的烟云一般在她面容上游移。   天上白云飘荡,地上阳光游移。   忽明忽暗。   忽地一阵风吹来,吹散了游移不定的云,吹走了遮挡面容的光影。   沈怜雪蓦地轻笑一声。   她回身冲裴明昉福了福,彬彬有礼道:“公子安好,小女姓沈,名怜雪,相识甚欢。”   裴明昉站在门外,眉目舒展,笑容清淡。   “相识甚欢。” 第60章 【二合一103-104……   悠闲日子总是匆匆而逝,一晃就到了初五。   到了这一日,白柔儿早早就起来,先跟两个嫂子一起做了早食,匆匆吃过,便收拾好自己出了门。   她今年已经十六,年纪不算太小,却也不算太大。但家里疼她,知她不想早早嫁人生子,便特地给她寻一份好差事。   汴京的女子出路很多,只要能养活自己,无论如何都活得下去。   白柔儿更是其中生活顺遂的,丰衣足食,亲人和睦,如同每一个汴京的少女那般,开开心心长大。   更有甚者,她如今还寻了一份人人羡慕的差事。   白柔儿学了师父的样子,穿着青蓝袄子,外面罩围裙,头上包了青花包头,看起来干净利落。   她脸上带着笑,脚步利落,周身带着年轻蓬勃的朝气。   她名叫柔儿,可性子却一点都不柔,却也不泼辣。   她平凡,简单,除了是家中唯一的女儿之外,似乎也没什么可以让人多注意的。   但她却被牙行的行老选中,把她推荐给了沈怜雪。   白柔儿不用哥嫂弟弟送,自己一路小跑着穿过汴京的大街小巷,大约两刻之后便来到甜水巷口。   她老远就看到前面热闹的街市。   临河一侧,有两个很醒目的棚架,一处摆放了桌椅,客人如织,大多买了会坐下来要一碗水饭,那是卫月娇的灌汤包子摊,另一处则等满了排队的食客。   这个时辰,已经过了早食最热闹时候,却依旧宾客盈门,队伍不断。   白柔儿那张青春的脸上洋溢出一抹笑来,她欢快地跑过去,直接绕到棚屋后面,从背后叫了一声:“师父,早啊,过年好。丽婶早,过年好。”   她是沈怜雪的徒弟,跟沈如意一个辈分,得叫李丽颜丽婶。   沈怜雪回头看是她,无奈地笑笑:“你这丫头,吓我一跳。”   白柔儿咧嘴一笑,满脸都是朝气:“我是不是来晚啦?这就忙起来。”   沈如意回头看到她,也高兴起来:“柔儿姐,不晚,你跟我一起卖馒头吧,咱们去前面吆喝去。”   沈怜雪的摊位边上还架了小炉灶,上面架了五六层蒸笼,蒸笼里面是热气腾腾的卤蛋和麻酱花卷。   今日是新开张,买煎饼送一个卤蛋,麻酱花卷也便宜三文,五文钱两个,买了就能带走。   人都贪新鲜,又想要便宜,于是摊位前便更热闹了。   即便这时候汴京人没平日多,但出来摆摊的正好也没有平日里多,许多不想自己生火做饭的百姓们纷纷出门,沈怜雪和隔壁卫月娇的摊位生意简直是火爆。   沈怜雪跟李丽颜一边做煎饼一边给客人取馒头,忙得不亦乐乎,满头都是汗。   就连沈如意也跟在边上,开始算钱收钱了。   白柔儿一看这样子,立即洗手来到蒸笼前,开始响亮吆喝。   “新年新气象,开张送大礼,”白柔儿的吆喝声随口就来,声音洪亮,“大实惠,大实惠,买煎饼送肉汤卤蛋,麻酱馒头两个只要五文,便宜三文,便宜三文。”   她一边吆喝着,一边小心翼翼推着蒸笼往前走了两步,让路过的行人可以从排队的人群里看到热气腾腾的新蒸笼。   白柔儿是最平凡的汴京少女,她有着让人会心一笑的朝气,活泼开朗,一往无前。   她这么一吆喝,不想等煎饼或者好奇麻酱馒头的食客们,便都驻足张望。   这吃食听着很新鲜。   一般的太学馒头也要八文钱一个,当然太学馒头里面的馅料十足,个头巨大,八文钱都不算贵。   这麻酱馒头两个只要五文,还是今日开张的实惠,这令很多人心动。   再一个,左近的百姓都知道团团煎饼,沈怜雪做的东西干净实惠又好吃,口碑是相当好的。   如此想着,便有不少只是出来买菜的婶娘叔伯,迅速围了过来:“五文两个?”   沈如意也捧着她的小笸箩过来,笑着说:“对呀,今日大优惠哦!只有今天一日。”   于是对方也看都不看,直接说:“我要四个。”   白柔儿便响亮回应:“好嘞,麻酱馒头四个,您请好。”   她一边说着,一边取出一张大油纸往边上的小板凳上一铺,用竹夹取出四个硕大的馒头,平铺在油纸上。   然后她就用那双似乎不怕烫的手,快得跟变戏法一般把油纸包成四四方方的包袱。   还漂漂亮亮折了一个角。   “十文,您拿好。”   白柔儿笑眯眯递过馒头,沈如意伸出手,捧着笸箩笑。   路过的食客便也都看到了馒头的模样,闻到了从蒸笼里散发出的麻酱香气,一个个上前来排队。   “这口味没吃过,尝尝看。”   “你们老板厉害啊,总有新鲜吃食。”   你要六个,我要八个的,不多时就买空了三笼屉。   “以后还会有更多新鲜的吃食,请多多惠顾哦。”沈如意清脆地说。   白柔儿让沈如意先招呼一下,自己飞快跑回沈怜雪身边,从推车下面又取了一个大笼屉出来。   别看她个子小人也窈窕,力气却很大,平日里在家也并非娇生惯养,该做的活一样不少。   沈怜雪看她忙得一脸汗,忙说:“赶紧擦擦,一会儿吹了风。”   白柔儿咧嘴笑:“好嘞师父,您忙您的,不用顾念我。”   她说着,端着大笼屉又风一样地回到了棚架前。   排队的大多都是老食客,看到这小姑娘,便笑着问:“沈老板,有徒弟了啊?恭喜恭喜,这丫头看着机灵。”   沈怜雪笑容温婉,眉宇间皆是喜气:“谢谢,谢谢,以后请大家多多照顾白丫头,我们会多加吃食,希望大家喜欢。”   就这样又忙了半个时辰,馒头和卤蛋几乎都卖完了。   因是优惠,所以卖得很快,没买到的食客还有些惋惜,问了明日是否还会有。   煎饼这边也卖得差不多,也无人在排队,几乎是来一个买一个,很快便能出摊。   沈怜雪就把摊子让给白柔儿,让她练练手。   白柔儿看着大大咧咧,没心没肺,但她做事时很认真,尤其是这煎饼,之前教她的时候就一丝不苟,反复练了几十遍,待到练得白家人都不想吃煎饼了,她才收手。   到了今日,倒是正式上岗了。   沈怜雪端着热水,领女儿去了卫月娇摊位上,给她送了一包麻酱馒头。   卫月娇也正闲了,她看了看一脸严肃做煎饼的白柔儿,道:“这是九娘子给你找的吧?”   沈怜雪点头:“是啊,九姐说行老那边特地给选的,是个好孩子,勤快有天赋,很不错。”   卫月娇盛了两碗水饭过来,又端了一小碟香油拌萝卜:“尝尝,我新做的。”   “九娘子选的人,指定不差,瞧你这般,是不是预备着以后开脚店了?”   沈怜雪顿了顿,道:“有这想法,若是开了脚店,还能卖酒水。”   酒才是厚利,利润有时可到一倍,且汴京人嗜酒,开了脚店之后,或许光靠卖酒就能把每日的租金赚出来。   但酒有酒的卖法,她这样的新店铺,大抵是进不了招牌酒的,正店也不会卖给她。   她自己不嗜酒,却能尝出酒品的好坏,准备得空各家买一瓶,尝尝再说。   卫月娇只会做灌汤包,她可以把灌汤包做得香气四溢,汁水丰沛,做别的却很一般。   这样情况下,他家做铺席是最得宜的。   这一日的租金可比店铺便宜得多,而且摆在街面上,客来客往,生意会更好。   她虽也有些羡慕沈怜雪,但也很理智,权和利弊之后,如今就是最好的结果,倒也没什么好嫉妒的。   卫月娇叹了口气:“真好啊,我啊,如今还能做得动,以后若是儿女学不来这手艺,便再说吧。”   沈如意就夸张地哇了一声:“月婶婶,你还这么年轻漂亮,不许胡说哦。”   卫月娇笑着刮了一下她的鼻头:“小丫头,你倒是嘴上抹了蜜。”   她如此说着,才注意到沈如意的新斗篷下面是一身锦缎袄子。   那袄子应当是织锦绸缎,阳光一照,波光粼粼,绣的金鱼儿似乎活过来,在橘红的衣襟上徘徊游移。   更别这袄子里面是用的狐裘,露出一点点莹润的白边,显得可爱又得体。   卫月娇有点吃惊:“雪妹,团团这衣裳可真精贵,外面……外面买不着吧。”   沈怜雪微微一顿,她低头同女儿对视一眼,见女儿冲她眨了眨眼睛,这才沉吟道:“是她奶奶给的新年礼。”   卫月娇一直以为沈怜雪是寡妇,她一个人带了沈如意出来过活,那便意味着同夫家那边断了联系,当然,同娘家似乎也断了。   之前日子过得那么难,也不见娘家婆家帮扶,怎么这会儿又出现了?一出手就给这么贵重的礼。   沈怜雪看她面露不解,想了想才道:“此事说来话长,之前她奶奶不知我们在此处,她父亲……也不知。”   听到这里,卫月娇就知道许多事不好多言了,她也略微顿了顿,看沈如意脸上并无郁气,脸上依旧挂着甜甜的笑,便知道这是好事。   只要是好事,故事到底如何,似乎也没那么重要。   她长舒口气:“这便好了,家里人多一些,旁人就不敢欺负你。”   沈怜雪听出她的关心,便握了握她的手:“月娇姐,这几个月多谢你。”   卫月娇听得五味杂陈,她拍了拍沈如意的手:“冬日过去就是春日,总能迎来百花盛开的。”   她们这边说了会儿话,摊位里的生意也结束了。   白柔儿同李丽颜收拾好摊子,收起棚架,过来招呼沈怜雪母女,娘四个就回了甜水巷。   她们刚进巷口,就看到孙九娘皱着眉从楼屋下来,匆匆往外走。   沈怜雪停下脚步,沈如意就叫:“九婶婶,午安。”   孙九娘脸色很难看,但这会儿听到沈如意的叫声,她紧蹙的眉头便微微松开,脸上的滞郁之色也渐渐散去。   看到团团,就没有再忧心的道理了。   “团团,午安。”   孙九娘同沈怜雪她们道:“收摊了?快回家歇着去吧。”   沈怜雪问:“大姐可是有什么事?”   孙九娘叹了口气:“唉,倒也不是多大事,就那家卖蜂糖糕的,欠了我两个月的房租,过年的时候还在,这两天我再去找,竟不声不响跑了,我得去行会一趟。”   汴京各行各业都有行会,房东们自然也有,对这种死赖着不交房租或者不肯搬走的赖皮脸,行会有他们自己的法子。   沈怜雪听到两个月房租没收到,也替孙九娘肉痛:“那大姐赶紧去,看看能否追讨些许。”   孙九娘叹了口气:“追讨是不能了,但我可以让他以后在汴京组不上商铺,咱们走着瞧。”   她如此说着,匆匆便走了。   留下娘几个站在巷口看着她的背影出身。   这时,沈如意却叫了一声母亲:“娘!我们是不是要开始准备做食肆了?”   ————   就连沈怜雪都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快,这么急。   但要开食肆这件事,她早就有打算,又同女儿、李丽颜等几个朋友商量过,算是准备十足。   就差租个铺面并上街道司备案,便能开张。   不过这事,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难。但只要有心,就没有做不成事的道理。   如今一听说蜂糖糕铺子开不下去,沈怜雪即便也觉得有些仓促,却并不显得如何慌张。   她低头看了女儿,又看了眼睛亮晶晶的李丽颜和白柔儿,不由笑道:“若是大姐把店铺租给咱们,咱们就开,等来等去,也没意思不是?”   沈如意一蹦三尺高:“好耶,开铺子,开铺子。”   沈怜雪拍了拍女儿的头,领着一行人回了家。   虽说有了意向,但如今的铺席却不能停,商铺也不会那么快便租下,倒是不用着急。   回了家中,四人吃过午饭又午歇起来,继续忙下午的出摊。   几日匆匆而过,待到立春那一日,一大清早,沈如意就看到孙九娘满面春风从外面归来。   彼时沈如意在棚架里跟白柔儿一起卖馒头,她正精神抖擞吆喝着,就看到路过的孙九娘。   “九婶婶,九婶婶,”沈如意叫她,“你饿不饿呀,团团请你吃馒头。”   孙九娘回过头,就看到沈如意那张小红脸,便笑呵呵过来:“团团老板,辛苦了啊。”   白柔儿取了个麻酱馒头递给孙九娘,孙九娘捧在手里呵气。   “好香。”   沈如意叉腰得意:“不辛苦,不辛苦。”   孙九娘笑着拍了拍她的头:“喊我做什么?”   沈如意倒是小大人一般,很认真问:“九婶婶,房租的事办妥了吗?怎么样了?”   “你倒是个小操心,”孙九娘脸上带笑,“办妥了,这汴京城的房东行会,除了太远的几处,我大抵都有熟人,直接给这家挂了拖欠的名号,她们立即便租不到房了,这不,赶忙给我送了两月房租过来。”   孙九娘神清气爽:“得罪谁,也不能得罪汴京的老房东,到时候无家可归就难了,只能灰溜溜回老家去。”   沈如意听得直鼓掌,伸出大拇指:“九婶婶,厉害了。”   孙九娘拍了拍她的头,说着一会儿买了羊头签请大家吃,就要家去。   沈如意就又叫住了孙九娘:“九婶婶,那个商铺,你还租吗?”   孙九娘脚步微顿,她惊讶地回过头来,看着一脸认真的沈如意。   “怎么了丫头?”孙九娘问,“肯定要租,但没那么快。”   汴京城什么都好租,无论是房子还是商铺,都能很快租出去,但也要看租客。   孙九娘之前可是吃够了蜂糖糕那家的亏,生意不好让人嫌弃不说,还拖拖拉拉,铺子里弄得一点都不干净,惹边上两家厌烦。   孙九娘这个房东,还要给人赔礼道歉,整日赔上笑脸。   如今她身家颇丰,房子和地都置备齐全,就连以后郑欣年读书的费用也全部攒了出来,倒是没那么急迫。   她是想着找个好租客,看看是什么样的人家,做什么买卖再出租不迟。   倒是没想到,是沈如意先问了那店铺。   沈如意别看只八岁,却跟个小大人一样,可爱是可爱,天真是天真,却聪慧异常。   沈怜雪只她一个亲人,无论什么话都跟女儿说,有事只能同女儿或者她们这些街坊商量,所以沈如意一定是最先知道沈怜雪打算的人。   她会问,就意味着沈怜雪也动了心思。   租给谁都不比租给沈怜雪来得好,来得妙。   孙九娘心中一喜,她弯下腰来,也认真看向沈如意。   她对沈如意宠溺,喜爱,却从来不把她当小孩子那般敷衍。   “团团,你娘是不是有打算?你来给我透个口风?”   沈如意眯起眼睛笑了:“九婶婶真聪明,不愧是我九婶婶。”   孙九娘长舒口气,眉宇之间越发喜气洋洋:“好事好事,你们先忙,回头咱们再谈,让你娘别急……”   孙九娘大手一挥:“大过年的,我也不想挨个见租客,没得给自己找烦恼,自能等她。”   沈如意笑着垫脚亲了她一下:“那就多谢房东娘子了。”   待到今日忙完,下午午歇起来,沈如意才说这事。   沈怜雪还没来得及细问,就听楼下传来一道熟悉的清亮嗓音。   “沈娘子,团团,可在家?”   沈如意一下子就从床上跳下来,她蹦跶着过去打开门,跑到走廊往下看。   “爹爹,”沈如意高兴得脸都红了,“哇,还有宁哥哥,你们都来啦。”   裴明昉领着一脸冷淡的赵允宁,正仰着头看女儿。   大抵因为要来看女儿,所以裴明昉的脸上一直挂着淡笑,眉宇之间的冰冷之气全无,看起来倒是比平日里要年轻许多。   赵允宁抬头,冲沈如意招了招手:“团团妹妹,新岁佳安。”   沈如意站在走廊上,也颇为端庄地冲他歪头笑:“宁哥哥,新岁佳安。”   裴明昉:“……”   不知道为什么,裴明昉心里细微地刺痛了一下。   他不动声色地往前走了两步,挡在了赵允宁身前,不让女儿的目光直直落在这小子身上。   “团团,今日是立春,开封府门前有鞭春,一会儿便开始了,我来接你去看?”   沈如意立即便心动了。   她还没来得及跑回屋同母亲询问,回头就看到母亲收拾整齐从屋舍内走出。   沈怜雪垂眸看着立在院中的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神色自然而平静,脸上还有几分笑意:“裴大人,小世子,午安。”   赵允宁终于找到机会,往边上躲了一下,把自己整个人显露出来,规规矩矩冲沈怜雪拱手:“雪婶,午安。”   他这称呼倒是叫得亲昵,以一种晚辈对长辈的姿态,很是乖巧。   沈怜雪微微一顿,回头看向裴明昉,目光并未有躲闪。   “裴大人,我下午还要忙晚上的铺席,便不去了,你可带团团去玩,晚上给送回来便是。”   沈怜雪的话,倒是令裴明昉有些吃惊。   但很快,裴明昉便拱手道:“沈娘子放心,我一定照顾好团团。”   父母两个恭恭敬敬在那说话,客气得仿佛是什么生意故交,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但即便非要如此说话,却还是一个没走,一个没回,就一上一下站在原地,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   沈如意在心里叹了口气,她低头看向赵允宁,见赵允宁也冲她挑了挑眉。   沈如意冲他吐舌头,拍了一下母亲的腿,只得打断母亲同父亲的交谈,道:“娘,我去换衣裳,你先聊。”   说罢,她就自顾自回了卧房。   沈怜雪倒是放心女儿自己更衣,她还在同裴明昉叮嘱:“裴大人,莫要万事都允她,她要什么都给买,也少给她买吃食,这丫头贪嘴,最爱吃些小食,吃多了晚上要积食肚子痛的。”   “也莫要让她疯跑,回来出一头汗,要着凉。”   做母亲的,要把女儿交给另一个人,即便那个人是女儿的父亲,她也不放心。   更何况,裴明昉也没照顾过孩子,即便是平日里很放心女儿的沈怜雪,也不由自主多了些话。   不过裴明昉却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裴宰执这会儿听得脸上笑容都收回来,他异常严肃,整个人就跟在政事堂议事时一样,一边点头一边道:“好,行,是。”   场面非常之平和,气氛异常之融洽。   沈怜雪想了想,又道:“裴大人若是今日不忙,晚上我做些吃食,都在食盒里放好,你带了回家去用,两位厨娘也会加菜。这几日提前开了铺席,生意上忙,倒是无暇上府上主厨。”   这就是场面话了,如今已是这样的关系,沈怜雪是不再可能去裴府做主厨,但她却是个严于律己的厨娘,既然当时应了差事,就要做好,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这几日不去,也不能让主家无饭食可用,沈怜雪本想这几日做好大菜给送去,没想到裴明昉倒是提前过来了。   这回倒是换裴明昉推辞:“沈娘子,你开铺席辛苦,不用操持,这两日钟厨师便要从桃花坞回来,我是能吃上饭的,你不用太操心。”   赵允宁:“……”   堂堂大宋宰执,少年状元,公主之子,只是能吃上饭而已。   厉害了我的裴叔。   沈怜雪自是不会想那么多,她一听这话,立即就道:“不辛苦,这也是我的职责所在,不能耽误主家之差。”   “大人晚上送团团回来,饭食大抵能做好,我会给大人做熏鱼和卤肉,不会耽误太多工夫。”   赵允宁心里叹了口气,决定给“勉强能吃上饭”的裴叔帮个小忙。   “雪婶,之前只尝过一次您的手艺,小侄惦念至今,颇为嘴馋,今日正巧得了这般机缘,不知道晚上可否在贵宅用饭?”   裴明昉微微一顿,低下头看赵允宁,赵允宁仰头,冲他斯文端方地拱了拱手。   裴叔,要成事还是得看我啊。   裴明昉缓缓抬头,对正在思考菜谱的沈怜雪拱手道:“沈娘子,不用麻烦,晚上我还是领他去店里吃便是。”   沈怜雪立即道:“哪里是麻烦,既然如此,晚上裴大人也留下来用饭吧。”   他们这客气来客气去的,屋里沈如意已经换好了小袄子。   她选了那身蔚蓝水波纹的袄裙,穿上鹿皮靴,披上狐裘斗篷,就蹬蹬出了门。   “娘,爹爹,我好看吗?”   她神气地站在走廊上,漂亮得如同春日里盛开的牡丹花,耀眼又夺目。   沈怜雪和裴明昉这一对年轻父母,立即便沉迷在女儿的可爱里,半天说不上话。   倒是赵允宁站在楼下,仰着头认真说:“团团妹妹,翩翩仙女也。”   沈如意扭过头,看着他咧嘴一笑:“宁哥哥答对了!”   裴明昉轻咳一声,来到楼梯口,把往下跑的女儿一把抱起来。   他仰头对沈怜雪道:“沈娘子,我们大抵酉时正回来,你先忙铺席之事,晚饭不急。”   沈怜雪点点头,这一次倒是很严肃叮嘱女儿:“沈如意,不许乱吃,不许乱买。”   她没说什么要给女儿带铜钱的事,只平静站在二楼,看着裴明昉把女儿抱着离开了杂院,待到马车都瞧不见了,还站在原地。   倒是李丽媛这边打开房门,走过来站在她身边:“裴大人,当真不错。”   沈怜雪回头看她,见她颇为认真,仿佛只是在同她闲话家常,浅浅笑了。   风儿吹来,带来春的气息。   沈怜雪把鬓边的发丝顺到耳后,轻声说:“顺其自然吧。”   立春一到,春回大地。   转瞬之间,冰雪消融,春暖花开。   ————   立春这一日,汴京依旧热闹。   这一日宫里也要举行鞭春仪式,开封府会提前一日把一头泥捏纸粘的春牛送入禁中,在立春当日,礼部官员会扮成主管草木生长的“句芒神”鞭打春牛。①   而坊间,百姓也有各种各样的祈福活动。   百姓们会制作春幡挂在枝头,亦或者幡胜系在花下,而娘子们姑娘们则用娟制成雪柳,插戴在发间。   若是亲朋走访,碰到近邻,大家会相互送自己亲手做的雪柳,给对方插戴在发间。   刚一坐到马车上,裴明昉便取出锦盒,对沈如意道:“这是你奶奶给你准备的,一会儿你选一枝戴上,晚上回去也送你母亲一枝。”   锦盒里放了各种颜色的雪柳和春幡,沈如意选了一枝粉蓝颜色的绢花雪柳,让父亲给她戴在头上。   “哇,好看。”沈如意道,对着裴明昉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的铜镜仔细端详。   待到小姑娘打扮高兴了,才靠在父亲身边,浅浅闭上眼睛。   “爹爹,什么时候到啊?”   裴明昉帮她盖好披风:“一刻便要到,你仔细别睡熟。”   沈如意嘴上说着好的,眼皮却耷拉下来,很快便又睡着了。   待她浅浅进入梦乡,裴明昉才转头看向赵允宁。   赵允宁淡定吃了一口蜂蜜水,喟叹一声:“不错,裴叔,很厉害啊。”   裴明昉:“……”   裴明昉倒是没有因他是少年便敷衍,很是严肃说了一句:“刚才之事,多谢允宁。”   他这么一本正经,倒是让赵允宁别过头,一瞬有些羞赧。   “不是什么大事,”赵允宁一口饮尽蜂蜜水,“小侄确实馋雪婶手艺,若是能在雪婶家里蹭得一顿饭,母妃倒是不会管我,我也能吃饱了。”   他只要不在家吃饭,在哪里用饭都能吃好吃饱。   想到这里,赵允宁终于叹了口气,愁眉苦脸道:“禁中的御医都给我瞧过,说我天生胃口便好,且正值青春年少,精力充足,多食并不有碍身体,但我母妃偏就不听。”   赵允宁道:“总是吃不饱,我也很苦恼。”   裴明昉:“……你确实吃得太多了,我同你父亲加起来,都没你一个人吃得多。”   “你真的不觉得胃口难受吗?”   赵允宁倒是义正言辞,他严肃摇头:“裴叔,你们已经老了,不用长身体,自然吃得少一些,我就是这个胃口,哪里会难受?食不饱我才难受!”   再说,赵允宁心里想,我每天很辛苦的。   他在家里同父亲说,父亲倒是理解他,但拗不过母亲,只能看他苦哈哈,对他逃学胡吃海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会儿倒是难得裴明昉愿意好好听他说话,这个一向装小大人的贤王世子,倒是打开了话匣。   “裴叔,你看哦,我每天真的很辛苦,”赵允宁伸出手,掰着指头给裴明昉讲,“我早晨五更就要起来打拳、跑步、炼体,这练就是一个时辰,待到用过早食去书院读书,一整个上午都要用功努力,也很费脑子。”   贤王世子的成绩,在整个丹鹿书院都是拔尖,但他又并未好得过分,不如比他年长的郑欣年或者楚云清,只能算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并非第一。   裴明昉有过少年时,最是知道读书耗费精力,也颇耗费体力。   加之赵允宁这孩子看起来颇为要强,文武都要双全,因此每一日确实算是精力耗费巨大,多吃一些其实是补足自己的耗费。   裴明昉想了想,还是劝道:“但你得有个度,贤王妃和王爷大抵并非不想让你吃饱,只是想让你自己掌握一个度,毕竟你从小就好吃,对美食从不肯放过,如此一来,确实有些过犹不及了。”   这倒也是有点。   赵允宁低头摸了摸鼻子:“小侄明白了。”   裴明昉欣慰地点点头,正待再说些什么,就感受到身边小丫头动了动。   “宁哥哥,你好厉害啊。”沈如意揉着眼睛说道。   “一天怎么可以做那么多事,好累的。”   赵允宁挺起胸膛,正待说些自谦的话,就被裴明昉打断了。   “团团,你醒了?要不要吃些蜂蜜水。”   裴明昉很自然地扶着女儿,倒了一杯蜂蜜水给她。   沈如意一看蜂蜜水,立即把厉害的宁哥哥抛诸脑后,捧着蜂蜜水开始喝起来。   “好甜,好喝。”沈如意笑得眉眼弯弯。   厉害的宁哥哥瞥了一眼裴叔,心里默念:不与大人计较。 第61章 【二合一105-106……   沈如意吃了蜂蜜水,马车就在利仁坊前一个市坊停下。   因为汴河大街沿岸已经挤满了人,百姓们拖家带口,兴致盎然,都来到利仁坊前等着看鞭春。   马车无法再往前行进,只能选了个人少的路口停下。   裴明昉领着两个小孩下了马车,他弯腰抱起女儿,让赵允宁跟在自己身边,由裴安和褚津味仔细看护着,一路往人群里面走。   过了立春,春日便要来临,寒冷的冬日便会过去,一年中最难熬的时节也随之而逝。   新年新气象,新春暖融融,百姓们皆是喜气洋洋。   沈如意被父亲抱着往利仁坊一路慢慢行去,耳中听着百姓们的交谈声。   “今岁还是晋王殿下鞭春吗?”   “不是说晋王殿下如今不得空,开封府由靖王殿下暂代?”   “靖王殿下啊……?是不是那个……很凶的?”   “我还是觉得晋王殿下性子好些。”   百姓们你一言我一语,反正皇亲国戚们又不在,朝野上下风气也没那么严肃,倒是敢说些宫闱之事。   即便被皇亲国戚听见,大抵也不会仗势欺人,大宋似一直便是如此。   沈如意听到这些,凑在父亲耳边问:“爹爹,他们说的靖王是不是那个大坏蛋?晋王又是谁?”   听到这个称呼,裴明昉觉得好笑,却还是回答她:“靖王是那个大坏蛋。晋王是宁哥儿的兄长,比他大十来岁。”   沈如意严肃点头:“我知道了,我也不希望是靖王鞭春,好晦气。”   这小丫头倒是不饶人,裴明昉几乎要笑出声。   他拍了一下女儿的后背:“不会是他,他才不会做这样的事,他也没有那样的心。”   果然,随着裴明昉的话音落下,他们正巧来到开封府前不远处的街角。   沈如意被父亲高高举着,简直是一览众山小,前面任何人都阻挡不了她的视线。   她老远就看到前面立在开封府门前,穿着句芒神衣服的男子,那是个四十几许的中年人,有些富态,个头也不高,一看便不是年轻的靖王。   裴明昉给女儿解释:“那是开封府通判。”   沈如意点头:“哦!这个看起来还可以,似乎不是坏蛋。”   裴明昉倒是有点意外,这位开封府通判是个清明好官,一心为百姓分忧解难,开封府中的刑名案件皆是他亲理。   靖王赵衸可没那么好的耐心,什么侦查破案统统都与他无关。   “你怎么看出他是好人?”   沈如意笑得高深莫测,她挑了挑眉:“我就是知道啊,大概是看脸吧?”   裴明昉以为她是小孩子的玩笑话,未再多问。   倒是赵允宁,因为个子矮,只能看到眼前黑压压的人群,什么都瞧不见。   裴安要抱他,他也不肯,只能站在裴明昉身边叹气:“唉,看了个寂寞。”   沈如意听了他的话,咯咯笑出声,然后便好心请求裴安必须要把他抱起来。   赵允宁这才“不情不愿”答应了。   待两个小孩子都坐到长辈肩膀上,鞭春仪式便已经开始了。   只看开封府府衙前面,春牛摆放在一个由鲜花妆点的围栏中,中有百戏人物,很是漂亮。   通判手中执春柳软鞭,在春牛前来回挥舞,发出“啪啪”的响亮声音。   他口里还唱诵:“春来五谷丰登。”   他唱一句,百姓便跟着唱一句:“春来五谷丰登。”   待到反复再三,鞭春仪式才算结束。   百姓们看完仪式,便一哄而散,有的去左近的瓦舍看戏,有的则去大集逛街,还有的寻了附近的脚店正店,美美大餐一顿。   节日里的汴京,无论何时都是洋溢着幸福的。   节日的热闹属于每个人,这座繁华的都城也属于每一个汴京人。   这时便有小贩端着巴掌大的春牛造像,在人群中兜售。   裴明昉见沈如意的目光一直盯着那春牛看,便招来小贩,给女儿和赵允宁一人买了一只。   “回家摆在灶台里,”沈如意一本正经,“能发大财。”   赵允宁居然当真了:“真的?那好,我也让人摆在灶台里。”   裴明昉无奈地拍了一下女儿:“莫要糊弄哥哥。”   沈如意低头看一脸认真的赵允宁,忍不住冲他笑了一下:“我瞎说的,在我家什么都能招财。”   这边鞭春看完了,裴明昉就领着女儿和借来的侄儿去逛街。   最近这几日,几处主街上的店铺几乎全开了,此时正是一年中最赚钱的时候,家家户户都不想错过。   裴明昉抱着女儿往巷口行去:“一会儿想逛什么?”   沈如意想了想,道:“爹爹,我想去州桥。”   裴明昉立即便知道她想去看什么了。   从朱雀门出,一直到龙津桥,自州桥南去,一整条街都是各式各样的食肆。①   州桥夜市,最热闹的时候是从太阳落山时开始的,整条街市灯火通明,要一直闹到三更才少有客人,彻底停席。   因是夜市闻名,白日里人会少许多,且许多半夜才出来的铺席这会儿也没有,但依然叫两个显少出来玩闹的孩子高兴。   待进了街市,沈如意就让裴明昉把她放下来,她自己跟在父亲身边,仰头看着每一间店铺。   一边看,一边还同赵允宁评议。   “这一家瞧着生意好好哦,”沈如意指着梅家熟食铺问赵允宁,“宁哥哥吃过吗?”   赵允宁小小年纪,却是汴京老饕。   他背着手,一脸严肃道:“吃过的,梅家主打鸡鸭肉,隔壁的鹿家主打鹅鱼熟食,都是酱香风味,鹿家的更辣一些。”   他思索片刻,又评议一句:“他们所做猪肉都有些腥臊之味,卖气一般,不如其他有名,没有雪婶做得好吃,依我看,是香料用得不对。”   沈如意也仰着头,听着他的话,还说:“那我家的食肆,可以多加猪肉一项,便宜又好吃,大家都喜欢。”   赵允宁道:“正是如此,不过州桥是大街市,此处虽然租金昂贵,但生意也比别处要好倍余,倒是不好比较。”   “总的来说,即便味道一般,在这里也能卖出别地好店的量。”   两个孩子就站在人家店铺门口,一脸严肃地点评着,你一言我一语,那一本正经的话语,听得裴明昉哭笑不得。   他这小囡囡,一门心思就是发财开铺席,比许多大人还有赚钱劲头儿。   倒是……越发惹人怜爱。   裴明昉弯下腰,温声问:“不若咱们都买一些回去,给沈娘子尝尝,让她来看食物好坏。”   沈如意眼睛一亮:“好!”   于是,待到这一家子从街头走到街尾,后面的几个亲随已经往马车送了两趟,这会裴安儿手里还大包小包,几乎快要拎不下。   待来到龙津桥前,裴明昉看了一眼天色,又笑着对女儿说:“要不去一趟南角楼街?瞧瞧有什么新鲜玩意,买回家去玩?”   “好呀。”沈如意开心得脸都红了。   她伸出手,拽了拽裴明昉的衣袖,仰着头看他。   “爹爹,你对团团真好。”   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似乎蕴藏着满天星辰,又有一轮皎洁银盘,璀璨又圣洁。   “还不够好啊。”裴明昉重新抱起她,让她靠在自己肩膀上,高高看着人群。   “都是爹爹应该做的,所以还不够好。”   ————   此时,距离香行街不远的榆树巷口,有个衣着华丽的年轻妇人正在踟蹰。   她左顾右盼,犹豫再三,面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慌张。   并且,她身后跟着的女使也是面露瑟缩,只缩着头站在她身后,陪着她同面前一看便没有正经行当的闲汉对峙。   说是对峙,但也只那年轻妇人在质问罢了。   “你不是在骗我吧?我相公怎么会在此处?这是什么地方?”   吴德忠挠了挠乱七八糟的头发,对她阴沉一笑:“沈大小姐,是你求我的,我才看在银子的面子上替你寻人,莫要诬赖好人啊。”   他一笑,脸上的疤痕便扭曲狰狞起来,显得越发吓人。   “是你让你的女使出来询问,想知道你相公整日都去哪里,赖三爷接了这活计,自然会安排给办事利落的我。如今你要是觉得不妥,你们回去便是,但银子我可不退。”   吴德忠笑得满不在乎:“你要是不想知道了,再给我一笔辛苦钱,我这就走。”   他越不在乎,沈雨灵就越在意。   她紧紧咬着下唇,回头看了看身边的丫鬟小婷,然后才回过头看向吴德忠。   沈雨灵摸着微微有些疼的肚子,脸上冷汗直流:“可相公说他每日都是去汴河大街的诗社同人斗诗,又如何在此处?我只是疑惑而已。”   吴德忠像看傻子一样看她:“你娘那么精明一个人,怎么生了这么傻的女儿,孩子好不好,果然也好看爹。”   他声音逐渐阴冷:“沈大小姐,你不会以为男人的话都是真的吧?他能骗你一次,就能骗你无数次,你那个小相公,瞧着也斗不了诗,斗鸡还差不多。”   沈雨灵深深吸着气,一边抚摸着肚子,一边让丫鬟小婷给她擦汗。   小婷一脸惧怕,她小声说:“小姐,要不算了吧,姑爷……姑爷去哪里,您也管不了啊?还不如不管。”   沈雨灵听到管不了这三个字,姣好的面容瞬间便有些扭曲,她狠狠掐了一把小婷:“莫要胡说,我怎么管不了姑爷了?他是赘婿一日,我就能管他一日,再说他平日那么爱我敬我,愿意让我管的。”   她如此说着,就跟斗急了的母鸡一般,红着眼睛就对吴德忠说:“这是三百钱,你带我去,现在我就要知道。”   “若是你带错了,我没瞧见相公,唯你是问。”   小婷在后面不停拉她的手,被她一把推开,便也无法再阻拦她。   吴德忠心里波澜不惊,甚至是带了些嘲讽和恶意,但脸上却乐开了花:“小姐这边请,盛惠三百文是也。”   沈雨灵跟着他,一步步往榆树巷里行去。   这条榆树巷不临河,不临街,甚至不挨着有名的大街市,很是有些偏僻。   沈雨灵一走进来,就能感受到巷子很是狭窄,两边院墙似乎就压在脸上,显得异常逼仄。   而且地上用的也不是青石板路,只是一般的土路。   因是冬日,地上的尘土倒是少一些,没那么让人厌恶。   沈雨灵一边往里走,一边皱眉。   “怎么这么安静?这里都是住家?”沈雨灵如此问着,声音都带上些许颤抖。   显然,她心里也在打鼓。   “可方家也住香莲巷,此处又是作何用处?”   沈雨灵边走边说,眼睛里都发着诡异的光芒,她手上特别有劲儿,死死捏在小婷手上,让小婷疼得直叫。   “小姐,你轻点,你轻点啊。”   “小姐,你别着急,仔细肚子里的孩子。”   但沈雨灵就跟着了魔一般,便是小婷搬出孩子,也阻拦不了她了。她大张着那双通红的眼睛,死死看着巷子两旁的门户。   这里同繁华的汴河大街两侧不同,没有规整的楼屋和杂院,只有一家家小门小户,巷子里的房子似乎都不大,只一两间的样子,所以巷道两侧的门户都只有单开,距离很近,不过十来步的样子就到了另一户门前。   沈雨灵越走脸上汗越多。   她不仅肚子痛,也心慌,那颗慌张的心几乎要从胸膛里蹦出来。   吴德忠见她这般样子,心里是一阵阵报复的快意,他面上却只带着平静的微笑,引着她们往里走。   “小姐别看这巷子不起眼,却有许多人租住在这,租金相对便宜许多。因着白日多要出去上工,平日里都很安静,一点都不吵闹,算是物美价廉。”   他边走边念叨:“方公子经常过来此处,对此处也很熟悉,咱们只跟了两天,就查到了他经常去的人家是几号,绝对错不了。”   他如此说着,语气就暧昧起来:“只是里面住的人哦……沈小姐你也要知道吗?”   沈雨灵的肚子再度抽痛了一下。   她如今怀孕刚五月,还没彻底坐稳胎,且因她一直再想生一个孩子,一连吃了许多药才有,这孩子的怀相一直不太好,她也整日都很难受。   大夫叫她多在家躺着,心平气和养胎,她便也养了。   只是她这一要养胎,方言之就开始频繁出门,整日里不在家陪着她。   即便晚上回去,也不过同她说上两句话便入睡,她总觉得夫妻之间似乎有什么事,也少了些往日的亲密。   但家里上下,无论她问谁,都没人能回答她的话,大家都只会说不知道,只会说姑爷在忙,到底忙什么,在哪里忙,却都问不出来。   她甚至问了好多次母亲,一开始母亲还会耐心红劝她,大抵是问的次数太多了,就连母亲也不耐烦,开始敷衍她。   为什么没人关心我?为什么我的亲人都不爱我?   沈雨灵如此委屈想着,通红的眼睛里有晶莹的泪痕闪过。   她不过是关心丈夫,爱护丈夫,怕他辛苦,怕他忙碌,想要关怀他一下而已,怎么没人能理解她呢?   沈雨灵恶毒地想:难怪父亲整理日诅咒母亲,母亲可真是个凉薄的人。   难怪家里的那些女使穷困潦倒,她们心思歹毒,都活该。   沈雨灵费力地跟着吴德忠往巷子深处行去,几乎要走到巷子尽头时,吴德忠突然在一户门前停下来了。   这是榆树巷一百三十八号。   他回过头来,斜着眼看沈雨灵:“沈小姐,就是这一户,是否要敲门而入?”   这是一户跟别的家宅没什么区别的房门,用的最简单的柳木门,简单,朴实,便宜得很。   沈雨灵死死盯着这扇门,心跳突然快了起来。   开弓没有回头箭,她既然已经来了这里,即便心里在害怕,也没有退缩的道理。   有两道声音在她脑海里拉扯,一个说:“算了吧,稀里糊涂过一辈子多好,心里认定言哥爱你,它就会一直爱你。”   另一个则说:“不行,必须要弄清楚,要确定言哥对你的爱,绝对不能稀里糊涂。”   这两个声音在沈雨灵的脑海里反复拉扯,吵得她几乎要疯了。   沈雨灵使劲摇了摇头,看起来整个人都陷入癫狂。   小婷吓得不行,几乎要哭出声来,她带着哭腔劝:“小姐,要不咱回吧,小姐你别这样。”   沈雨灵听到这一句,猛地抬起头,她死死看向吴德忠:“你会开锁吗?静悄悄的,不打扰任何人的?”   “我不想敲门了,我想给相公一个惊喜。”她红着眼睛说。   吴德忠勾起唇角,无声地笑了。   “会啊,我什么都会,小姐可是问对了人,但是吧……但是也不能白干啊。”   他伸出手,摆明就是要钱。   这一刻,沈雨灵什么都顾不上了,她直接取了一角银子,随意扔到吴德忠手上:“开!”   她的声音都带了些歇斯底里。   吴德忠忙接过银子,直接塞入怀中,然后便从袖子里摸了个弯曲的铁丝线出来,从门缝里伸进去。   这种薄门板,里面只有一条门闩,需要用铁丝一点点往后抽,抽到一个适合的开口,门就能无声打开。   他一看就是老手,开门当真一点声音都无,只听到几不可查的木头摩擦声,那木门便轻轻开了一条缝。   吴德忠回过头来,这一刻,他脸上都克制不住兴奋了。   “沈小姐,你可莫说是我做的,”吴德忠道,“咱还得在香行街揽生意呢,不兴让人知道这些。”   沈雨灵根本就不知道他是什么名讳,只知道他是赖三手下的泼皮,专做偷鸡摸狗的生意。再说她本就是跟踪自己的丈夫,心慌得很,又哪里会到处宣扬这个。   眼看门开了,她便理都不理吴德忠,抬脚就要气势汹汹往里走。   结果吴德忠又拦了她一下。   “沈小姐,一看你就没做过这事,要想知道一个人的行踪,咱们得静悄悄的,偷偷摸摸的,才能看到真相。”   “你要真的想进去,咱就安安静静,悄悄进屋,可好?”   沈雨灵眉头一蹙,她已经冷静不下来了,脑子一团浆糊,只胡乱点头:“好。”   吴德忠咧嘴笑了:“这就对了。”   他轻轻打开房门,开了一条窄缝隙,然后往边上躲,对沈雨灵小声说:“一进去有个对着院子的里窗,小姐记得贴墙走,若是闭着窗,屋里人大抵瞧不见你,若是开着窗你就躲在边上,安静看。”   沈雨灵点头,她深吸口气,甩开一直拽着她的小婷的手,一往无前往里走。   在她背后,吴德忠扬起一抹阴冷的畅快的笑意。   沈雨灵一进去就贴了墙,一步一步往里窗边挪,这会儿整个小院里安安静静,似乎没有人在家。   沈雨灵绕过装水的水缸,绕过晾着衣服的衣杆,最后来到放着厨具的小厨房前,侧身往前瞧看。   很凑巧的是,今日隔窗大开。   这会儿是傍晚时分,落日余晖灿灿,把屋内的情形照耀得清清楚楚。   沈雨灵透过窗缝,可以清晰看到屋里的一切。   只见她的丈夫,同她“恩爱”八年的方言之,正极为腻歪地搂着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一手轻轻环在她腰上,一边在她脸上细细亲吻。   那温柔缠绵的样子,如同一把又细又长的铁针,在她心口里反复猛刺。   一阵风儿吹过,沈雨灵听到里面传来交谈声:“你个死相,什么时候娶我过门?我总不能一直不明不白跟着你,若是以后有了孩子可怎么办?”   “难道像你婆娘那般当十年的野种?”   方言之却说:“快了快了,我跟你说,那女人怀孕的时候我下了点药,她那胎怀不好的,说不好就一尸两命了。”   方言之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快意:“她娘蠢得很,她若也一死,沈家还不是我说了算?”   那女人娇笑一声,忙去推他:“死相,你好吓人的,以后可会如此对我?”   方言之笑着再去亲她:“怎么会呢心肝,我自来便最爱你,你才是我心里的宝贝儿,那女人算什么东西?”   方言之一边说着,一边不经意往窗边看过来:“我看到她,就觉得恶心……啊啊啊啊!”   映入他眼帘的,是窗外沈雨灵那张扭曲的脸。   “你……你怎么……啊啊啊!”   方言之说的最后的一句话,就是:“我错了,别杀我。”   可人生哪里有可以挽回的过错?   迎接他这句话的,是沈雨灵挥过来的菜刀,以及她嘴里癫狂的念叨:“不是觉得我恶心吗?不是想等我一尸两命吗?我也觉得你恶心,所以你就去死吧。”   屋子里一下乱成一团,吴德忠死死关着房门,把里面男女的痛呼声都关在了寂静里。   小婷已经吓得六神无主,满面泪痕瘫软在地上。   吴德忠回过头,面容同刚才的沈雨灵如出一辙。   扭曲,恐怖,恶意满满。   他伸出布满烧伤的右手,对小婷比了个禁声的手势:“嘘。”   他咧嘴一笑,脸上是说不出的快意。   “你若是为了你小姐好,就不要把今日的事说出去,否则,她就是杀人凶手了。”   小婷脸上涕泪交流,她茫然地看着吴德忠,问:“我该怎么办?”   吴德忠笑容冰冷却又肆意:“一会儿等你家小姐忙完了,你就去给她换一身干净的衣裳,陪她回家好好睡一觉。”   吴德忠伸出手,猛地在小婷肩膀上拍了一下。   “睡一觉,一切就都过去了,你会听话的,对吗?”   小婷不住地点头:“我听话,我听话。”   吴德忠开心笑了:“真乖。”   “看这一场好戏,多么开心啊。” 第62章 【二合一107-108……   临近傍晚时分,马车徐徐回了甜水巷。   因着到了初十,汴京百姓便又开始新一年的忙碌,汴河大街上人头攒动,不好行车,马车只能在城中小路穿行。   如此一来,速度就显得有些缓慢。   一直到沈怜雪几人休摊,沈如意一行人才将回来。   裴明昉让马车去另一侧停靠,自己则先下马车,把一脸严肃的赵允宁扶下来,然后再去抱女儿。   沈如意跟着父亲玩了一下午,这会儿已经睡熟,裴明昉便取了马车里新添的小毯子,仔仔细细裹好女儿的头,抱着她进了杂院。   在他身后,裴安大包小包,跟着往里面拎东西。   裴明昉刚一进杂院,正守在厨房里的沈怜雪便瞧见了,她忙从隔窗探出头来:“大人,这里,快进来。”   裴明昉冲她点点头,快步进了厨房。   如今的厨房已经同之前大不相同,厨房中间还摆了一张刚支起来的圆桌,四周还摆了几把椅子。   沈怜雪加高了案板台子,台子边上也加了椅子,这样洗菜切菜的时候,不用一直弯着腰。   这个小厨房虽然不大,却充满了烟火气。   干净,明亮,温馨而温暖。   裴明昉抱着沈如意一进厨房,沈怜雪就凑过来看:“哎呀这丫头,睡着了啊,下午肯定玩累了。”   裴明昉小心抱着女儿,一点都不敢压到她,声音也很低:“跑了好几个街市,累到她了。”   沈怜雪刚要念叨一句,一晃神就看到跟在后面的裴安,目光立即落到他手上的各色食盒袋子上面。   沈怜雪无奈地叹了口气,她目光挪回到裴明昉脸上,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裴明昉无辜地回视一眼。   “团团说过阵子你们就要开店了,正巧我们去了州桥,便把那边相近的小吃从食都买回来,给你们尝尝味道,以便把控口味,也好知道汴京百姓的喜好。”   裴明昉一本正经:“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沈怜雪:“……”   不愧是状元郎,谁能说得过他。   沈怜雪微微叹了口气,还是同她道谢:“那好吧,多谢大人,下次可不许再破费。”   裴明昉这才眉目舒展:“好,沈娘子放心便是,裴安,把东西都取来吧。”   沈怜雪:“……?”   裴安连着取了两次,才把所有今日采买的东西都取了回来。   不过裴明昉到底是个言行合一的真君子,他说买的都是吃食,确实都是吃食,而且每一样都不多。   比如羊头签、炙肉等都是买一二两,从食点心一样就买一两个,看起来多,实际上大多都是油纸包和食盒瓷碟。   最后的包袱里,装了两双靴子。   这靴子是用牛皮而做,结实耐用,厚底暖和,一双是大人所穿,一双是孩子的,一看就是给她们母女买的。   这一回,沈怜雪都已经说不出什么来。   她只得叹了口气:“大人……”   裴明昉很自觉,非常乖巧懂事:“下次不会再胡乱买,但买都买了,家中也无人可穿,沈娘子便笑纳吧。”   沈怜雪摸了摸又软又结实的牛皮靴,不由点头:“好,多谢大人。”   大抵是因她收下了这份额外给她买的礼物,裴明昉脸上终于露出笑容来,他平日里很少笑,总是轻蹙眉头,显得分外严肃。   但此时,可能是心情极好,他得笑容要灿烂的多,也更……傻兮兮。   沈怜雪抬头,猝不及防看到他傻兮兮的笑容,不由心中微暖,别过了眼去。   “大人叫一下团团,要用晚饭了。”   沈怜雪领着白柔儿,两个人很快就把今日买的菜品收拾出来,要赶新鲜吃的都端上桌,不着急吃的就分门别类放好。   李丽颜正盯着火炉,看着炉子上的砂锅。   “大人,我炖了一锅牛肉,今日刚买的,听闻是意外摔死的牛,大人放心便是。”   禁中早就有圣谕,朝廷也有政令,坊间是不许随意宰杀耕牛的。   只有病死之牛,才可用来贩售牛肉,且每斤不得超过二十文。   这种限价,是为了限制百姓为了暴利去宰杀耕牛,但民不举官不究,百姓对更好吃的牛肉自然也是趋之若鹜,如何能忍得了不去买卖。   因此,私下宰杀售卖牛肉者屡见不鲜,沈怜雪平日也偶尔会买,不过今日刚巧碰到了送货的船有新鲜的牛肉,林大娘子知道她愿意侍弄,就特地给她买了几斤回来。   牛肉好吃又好炖煮,只要用各色香料炖煮过时,成品滋味便能极好。   里面可加各色菜肴,比如萝卜,蘑菇或者山芋等,每次吃都是一道新菜。   牛肉汤还能拿来煮馎饦,也是极为美味的。   沈怜雪想着裴明昉这几日大抵又没什么正经饭食,便特地给炖煮了一大锅。   除此之外,她还用刚买的山笋炖煮了一大锅鸭肉,鸭肉里面放了梅子姜,又酸又辣,还带着梅子的鲜甜和山笋的清香,即便还没打开锅盖,都能闻到一股鲜甜。   沈怜雪道:“大人,这有一整块红烧肉,回了家去让两位厨娘给大人做成肉夹馍或者炖煮青笋芋头做成菜,都得宜。”   她做饭是很舍得的,如今收入颇丰,便更舍得。   什么食材好吃,什么东西得口,便要做什么来吃,即便是给裴明昉做吃食,也绝不会含糊。   只不过这边的厨房太小,没有那么多地方用来烘烤烧鹅烤鸭,这种大菜便不太方便做了。   裴明昉规规矩矩坐在那,怀里是正揉眼睛的女儿,或许是因为这厨房太过温暖,把他一向冷淡的眉眼都照耀得柔情起来。   “多谢沈娘子,你费心了。”   他正说着,怀里的女儿就打了个哈欠,自己从父亲身上爬下来,跑过去找母亲喝水。   “宁哥哥,你过来蹭饭哦。”沈如意眨巴着眼睛逗赵允宁。   赵允宁却丝毫不在意,他点头:“是了,蹭饭是人生大事,改蹭就蹭。”   沈如意吐了吐舌头,开始嘀嘀咕咕给母亲说州桥那些食铺的生意如何。   “娘,我瞧着还是要做的种类多些,除了那些大的正店,其他脚店皆是只做一两种吃食,比如林婶婶家里的炙烤,吉祥旋煎的旋煎,都很单一。”   沈如意说得很认真,沈怜雪一边切菜,一边也听得认真。   “知道了。”她回应女儿。   沈如意就继续说:“所以我想的主意很好,食客来咱们家店能吃到许多种食物,还有许多没见过的,味道还好,我们生意会很好。”   边上白柔儿早就已经同沈如意混熟,她正往小炭盆里加炭,然后把炭盆和铜锅都摆到桌上。   “那咱们还得定铜锅哩,照着团团的画法,那铜锅估摸着十天半月才能做出几个来。”   人说干一行爱一行,大抵是沈如意家里气氛太好,也可能因为她对厨艺确实有所向往,白柔儿一来沈家,立即便融入进来,甚至对沈如意的聪慧表现得习以为常。   倒是赵允宁坐在一边,他一边吃豆蔻熟水,一边听小姑娘的话,难得露出几分惊讶来。   趁着娘几个忙活的工夫,他小声对裴明昉说:“裴叔,团团妹妹很不简单。”   裴明昉的目光一直在一大一小身上,他眉目柔和,笑容浅淡:“团团是很不简单,但她是我女儿。”   裴明昉十八岁便高中状元,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沈如意是他女儿,聪慧过人,聪明伶俐,不是应该的吗?   裴明昉作为父亲,他如何能察觉不出女儿的奇特之处,但他却就如此轻描淡写,把沈如意的奇特都遮掩过去。   这个理由直白得让人都无法反驳,甚至如同赵允宁一般,听后了然点头:“那倒是了。”   裴明昉垂下眼眸,又道:“团团是我女儿,是我母亲的孙女,是我兄长的侄女,是少卿的堂妹。”   “她的聪慧,她的特别,是理所当然的。”   裴明昉如此道。   赵允宁:“……”   虽然裴叔语气很淡,怎么感觉他在炫耀呢?   裴明昉见他听了进去,不由把手中紧紧攥着的茶杯放下,轻轻呼了口气。   “团团,过来吃些水。”   沈如意回过头,然后便又跑回来,靠着父亲喝豆蔻熟水。   豆蔻熟水有一种很特殊的香味,冬日里喝热饮,味道醇厚又暖心,沈如意很喜欢。   她仰着头,问:“爹爹,要开食肆的话,要怎么招徕客人?”   裴明昉垂下眼眸看她,略微沉思片刻,道:“要先广而告之。”   沈如意眼睛一亮,她回忆起那本《菜谱》,想到了最后作者所书写的后记。   当时后记上有作者专门品尝各地美食的简略游记,沈如意磕磕绊绊都看完,虽然有的看不懂,但大概意思是可以理解的。   就比如,作者提到了一种叫优惠券的东西。   沈如意突然想起这个,她眼睛一亮,脸上有着因兴奋而扬起的红晕。   “爹爹,你说,给现在的食客送优惠券,如何?”   裴明昉不愧是状元郎,只一听便明白:“你是说,给老食客送券,让他们在开业时上门就餐,可以享受优惠。”   沈如意点头:“对!每个人都可以给一张券,假如过来就餐,一次可以优惠五文或者三文,大概是这个意思。”   裴明昉垂下眼眸,看着女儿慈爱地笑了,他拍了拍女儿的头,认真开口:“我们团团真聪明,果然有团团就能发财。”   他先哄了沈如意笑开花,然后便道:“不过,若只如此,还是不够严谨,也无法吸引更多生意。”   裴明昉眉目舒展,语气却分外笃定:“我们可以这样……”   赵允宁也凑过来,一大两小便凑在一起,开始商量赚钱大业。   屋里灶火温暖,火光明亮,浓郁的饭香味从窗楞飘出,散尽已经开始回暖的冬夜里。   屋里的人或站或坐,却无人闲着,每个人都在为未来努力。   随着晚风渐渐而起,欢声笑语之间,是立春日的大宴席。   转眼,便是春日来临。   ————   晚饭吃得很尽兴,沈如意下午略吃了些从食,晚上便没再吃米面,只自己挑了些鸡翅膀坐在边上啃。   沈怜雪时不时给她夹几筷子菜,让她交替着吃。   待到用过晚饭,沈怜雪便已经把之后几日的大菜都给裴明昉装到食盒中,让他带回家里去吃。   沈怜雪也知道他是文人,大抵不太关心饭食如何做,便只对着裴安又叮嘱一遍。   他们这边正说着话,杂院门口便又进来个熟悉身影。   人还没到跟前,笑声便已飘来:“今日倒是热闹。”   孙九娘已经脱下了厚重的披风,只穿了厚袄子,她显然是刚从外面晚归,风尘仆仆便来了沈怜雪这里。   “年哥儿家里读书哩,我也懒得收拾饭食,过来你这里吃顿好的。”   她正说这话,抬头便瞧见裴明昉,脸上的笑容略微收敛些许,态度也随之一变。   “裴大人啊,”孙九娘同他见礼,“新年好啊。”   裴明昉忙同她回礼:“九娘子,新年好,快请进。”   孙九娘对他如今的态度不冷不热,裴明昉却似丝毫未觉察,只回头先同女儿道了改日见,然后便郑重谢过沈怜雪。   “沈娘子,裴某不多打扰,告辞。”裴明昉说着,领着赵允宁便离开。   孙九娘等他走了,才进了厨房。   “他倒是比之前还殷勤了,”孙九娘状似随意地说了一句,叫人看不出什么情绪来,“黄鼠狼给鸡拜年,我看他是没安好心。”   沈怜雪见孙九娘替她打抱不平,忍不住笑出声来。   用黄鼠狼形容裴明昉,怎么想怎么奇怪。   李丽颜不知之前过往,以为他们只是久别重逢,而孙九娘却实打实关照了沈怜雪母女两年,知道她们之前过的是什么日子。   若非关系极好,若非当真是朋友相处,否则她不会如此替沈怜雪打抱不平,替团团担惊受怕。   沈如意聪慧,一下便明白她的意思,便过去趴在她腿上,仰着头冲她笑。   “九婶婶,今日忙什么去啦?又赚大钱啦?”   一瞧见这小丫头,孙九娘的脸上便多了几分笑意。   她伸手捏了捏她红彤彤的小脸,道:“我去了行会,同行首谈了谈,行首道蜂糖糕隔壁那间铺子,房东想要当卖,已问过亲友族人,无人想要,这才问了四邻。”①   孙九娘道:“正巧我离得最近,便先问我。”   汴河大街临街的商铺并不算便宜,看大小位置,售价大约在一千至五千左右。当然,蜂糖糕铺隔壁的户商铺比蜂糖糕铺差不多大小,原也是半间大小,做不了脚店营生,只好抵作他用。   这般大小,市价大约一千五百钱左右。   沈怜雪给她煮了一大碗红烧牛肉馎饦,端上来时,碗里冒着氤氲热气,香气扑鼻。   孙九娘的眉眼在那氤氲的热气中显得温柔许多。   她笑得舒心:“那房东同我认识,他们要去金顺坊买一整栋楼屋,就差一千多贯钱,如此才想把这小商铺卖了,直接并楼。”   能有自己的楼屋,在汴京中才算是正经房东,若是只零散有些屋舍店铺,怕是连行会都进不了。   “他们同我讲说,若是我一次付清,可以给我一千四百五十贯,便宜五十贯。”   沈怜雪又端上来几道小菜,这才坐在边上,道:“大姐已经下定了?”   孙九娘笑得眉眼弯弯,通身上下都是气派:“下定了,这钱我出得起,只不过……”   她边说,便看着沈怜雪,两个人竟是心照不宣笑起来。   沈怜雪:“只不过,要一起租给我,对不对?”   孙九娘一拍手:“雪妹子就是聪慧。”   沈怜雪坐在边上,自顾自给她到了一碗豆蔻熟水,然又端起自己那一碗,冲孙九娘比了个敬酒的手势。   “大姐,多谢你。”   这半间商铺,孙九娘可买可不买,但她知道沈怜雪已经有开食肆的打算,她原来最东侧那半间商铺不够大,沈怜雪估摸着要在外面摆桌。   这样虽然热闹,但天色不好时总会影响生意,且冬日寒冷,若是如此冬日里三个月都不好做生意。   就是想到这一点,孙九娘才想要买下这间商铺。   但她从来不喜欢让人谢她,她想办什么事,自己就去办,不值当什么谢不谢。   “你这小娘子,胡说什么,”孙九娘端杯同她碰了碰,“我也是为了以后商铺好租些,那半间商铺做不得特别大的生意,小铺子今日里倒闭明日里不给房租的,也是很烦。”   这倒也是其中一个原因。   若是能合并在一起,就同刘二娘家差不多大小,沈怜雪在店铺中就能摆放六七张桌,还能弄一个不大不小的后厨,刚好得用。   孙九娘笑着说:“你放心,房租不会少了你的。”   沈如意就跟着说:“好耶,九婶婶开个价,我们立即就租。”   孙九娘低头看了她一眼,失笑道:“哦,我们团团老板这就定下啦?我这租金还没说,你好阔气哦。”   她边说着,边吃了一大口馎饦,喟叹出声:“今日跑了一整日,刚把房契办下来,可累死我了,这面真香,不过不好卖就是了。”   这会儿工夫,白柔儿已经被刚下工的弟弟接回了家去,李丽颜则是在厨房收拾,洗洗涮涮。   沈怜雪就坐在孙九娘身边,轻声开口:“大姐,我问过林娘子,她道他们家的房租是二十贯一月,我知道数的。”   刘二娘家的商铺其实算是一间多两扇门,还带了个小后院,盖了一排三间的后房算作孙二娘家的住处,因此他们家的商铺是孙九娘这里租金最贵的,但刘二娘家却省了自己租住的房租和存放货物的停塌租金,这样算来,差不多商铺的房租在十五贯左右。   “就你机灵,人家那是带两侧开门的商铺,不一样哩,”孙九娘说得很细致,“她家的院子大,一开始我还给引了水井并让他们盖了后厢房,二十贯其实不贵。”   “他们家生意好着呢,这二十贯几日便能赚出来,”孙九娘给沈怜雪算,“若是不在乎房产等事,其实存了钱买耕地最划算,他们家就在远郊大约买了十亩地,如今所贩售的皆是自家产的,每年光靠那十亩地都能抵消大半税款。”   “若是春朋将来能考中秀才,那这地还不用交税金,更是便宜。”   孙九娘说着,手里没拿着算盘,但心里的算盘打得啪啪响。   论说甜水巷一带最会赚钱的是谁?孙九娘若称第二,便无人敢称第一。   沈怜雪道:“大姐倒是考虑周到。”   孙九娘大字不识几个,但无人敢说她是没有见识的妇人,她虽无走南闯北,但见过的事,经过的场可太多了。   孙九娘喝了一大口牛肉汤,舒服地呼了口气。   “咱们先赚钱,你们以后若是买房,我保准能给你们找到好房,”孙九娘拍着胸脯保证,“肯定物美价廉。”   沈怜雪跟沈如意都笑了,沈如意高兴地道:“哇,那我们一定得努力赚钱,早点买到房子。”   孙九娘点了点她的鼻头,道:“以后买了房搬了家,也不能忘了九婶婶,要回来看看我这老太太。”   沈如意踮起脚,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团团最喜欢九婶婶了。”   她倒是会哄人,昨日里说最喜欢奶奶,下午说最喜欢娘亲,这会儿又最喜欢孙九娘。   “大姐,莫要同她闹,咱们先把房租和契约定了,如何?”   孙九娘倒是没再同沈怜雪母女打哈哈,她思忖片刻,道:“好好,听你的,这房租,我以为十一贯差不离。”   她看沈怜雪正待开口,忙道:“你也先别着急同我说道,我是有要求的,你听听?”   沈如意这才道:“大姐你说。”   孙九娘说:“若是十一贯,就要直接签三年,月结。若是违约你要给我三月房租赔偿,若是十二贯,咱们就不用签年限,随时可以搬走。”   她这其实就是给了沈怜雪优惠,这般商铺,大抵要十三贯左右,而且还没孙九娘这般好的房东,吃用甜水,收拾泔水夜香,这些零碎活计孙九娘都都包圆了的。   沈怜雪听到她说要长租,倒是眼眶一红,她眨了眨眼睛:“大姐,大过年的,莫要让我哭。”   孙九娘笑得眉眼弯弯,她福气的圆脸上满满都是得意和骄傲。   “你叫我一声大姐,我叫你妹子,本就当是朋友论处,哪里能格外要妹子钱的,再说,我同年哥儿隔三差五过来蹭饭,你又何时要过我钱?多余的话莫要说了。”   孙九娘一拍桌子,颇为委屈:“一句话,租不租,你若是租了,明日咱们就签契,前六日是要送日,咱们从十六开始算,每月十六你给我结钱,如何?”   她可是真正干脆利落。   沈怜雪深吸口气,冲孙九娘伸出手:“好,我签。”   沈如意跟在边上,同李丽颜高兴地笑起来。   “好耶,团团食肆开张大吉!”   孙九娘同沈怜雪握了握手,这才扭头看她:“不是要叫天下第一楼吗?”   沈如意却道:“那是以后的事,先把老食客迎回来,再去展望新食客,这叫给自己定个小目标。”   沈如意边笑边说,声音清稚,说出来的话却颇有深意。   “先开团团食肆,再开天下第一楼,一步一个脚印,才能把路走好。”   沈如意笑着说:“对不对呀?”   孙九娘看着她,同她碰了碰额头:“对,我们团团老板,说什么都是对的。”   约定好了房租,沈怜雪便不再含糊,直接同孙九娘定下明日看房的事,然后道:“大姐,铺子里要雇人,也还要托你寻牙行行老。”   孙九娘笑道:“这条东汴河大街,衣食住行,柴米油盐,就没有我九娘子不知道的。”   “包君满意。” 第63章 【二合一109-110……   第二日,沈怜雪忙完了早上的摊子,让李丽颜跟白柔儿回家去先准备午饭,便领着女儿去了孙九娘家。   要租商铺,契约就比租房要繁琐的得多,比如商铺里面是否可以加后厨和塌房,都需要房东确认。   每一条变动都需要在契约中写清,以便于之后收房清查。   孙九娘正在家里等她们,见她们来了,便过来牵起沈如意的手:“咱们先去铺子瞧瞧,隔壁那间已经空了两月,也无人租用,现在就可以一起修葺。”   三人从楼梯下来,绕过刘二娘家的店铺,路过胡记香药铺,然后便看到挂着蜂糖糕三个字的小店铺。   铺子确实不大,只有四开门脸,比刘二娘家的十开门脸要小得多,顿时显得有些逼仄。   不过好处是这家由于大小,一直在做从食糕点,所以在狭窄的后院里有一处早就修好的烤炉。   沈怜雪对那个烤炉简直是念念不忘。   只要稍加改造,就能把它变成专做烤鸭和烧鹅的吊炉,这省去不少事,平日还能做些从食点心,可以让沈怜雪做出更多新花样。   孙九娘取下腰间的荷包,在里面取出两把钥匙,她把两边的房门都打开一扇,让沈怜雪跟沈如意进去瞧看。   沈如意一进去左侧的店铺,立即看到了通往后院后窗以及院中的烤炉。   这一处的店铺由于位置缘故,院子只有刘二娘家三成大小,窄窄一条,院中并无水井,只有两个半人多高的大水缸,添水的活计也是孙九娘包了的。   水缸对面就是搭了一处简易棚架的烤炉。   烤炉边上则是炭柴堆,如今却都空空荡荡,只留下木头围栏。   小院子最后面盖了一间不过成年男子六步步幅的后厢,原租客是用来堆放杂物和居住的,因搬来时候太短,又走得匆忙,后厢中其实并无多少存余,只留了一张竹床并两个箱笼,还有几个薄板柜子。   此处是孙九娘仔细设计过的,搭建在烤炉上的棚架格外加了小烟囱,并且棚架的长度很长,可以一直延伸到后厢门前,这样来回前店后厢时就不会淋雨淋雪。   沈怜雪前后都看了一圈,颇为满意,就连前面的旧柜台她也很喜欢,说可以继续当柜台用。   孙九娘见她们母女都很满意,便领着她们又去了隔壁。   隔壁店铺原是卖酱料的,而且酱料还不是自家所做,只是去近郊采买便宜酱菜回来分卖,生意其实一直还行,但听闻人家要自己去租宽敞店铺自己做酱料,因此便不再续租。   孙九娘打开房门,沈如意一进去,就哇了一声。   原因无他,这一处商铺太干净了。   干净到里里外外什么东西都无,就连柜台和桌椅都被搬走,只在墙角留下一把光秃秃的扫帚,扫地怕是都费劲。   孙九娘拍了拍两间店铺中间的墙壁:“这是后加的,里面都是空堂,好拆,不承重也不碍事,上面的房梁完整,铺子其实还是打通了好。”   沈怜雪跟沈如意仔细瞧看,觉得确实是很不错。   不过这边的店铺没有后院,只有前门,就不如隔壁来的敞亮。   “若是把中间的墙打通,在后门边做一排桌,放我们的菜品,后厢改成后厨,加锅灶和烟囱,上菜出菜就简单得多。”   沈怜雪同女儿商量,沈如意点头:“对啦,这个旧柜台就放在门口,另一边摆放咱们的煎饼摊,这样食客就只能从这一处进出,绕不开柜台的。”   孙九娘听着沈如意给母亲安排摆设,不由咋舌:“你这小丫头,可真是聪慧啊,这主意都想到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主要是他们铺子里女子居多,若是生意确实很好,难免有客人会逃单。   任何食肆都会遇到这个问题,她们不过是未雨绸缪罢了。   沈如意站在店铺里,很是有些挥斥方遒:“这里,以后就是我团团的了。”   孙九娘:“噗。”   娘几个看完了店铺,孙九娘回去就让沈怜雪在契约上增加改后厢为后厨这一项,证明双方都应允。   前面店铺中间的隔墙是孙九娘理应拆除,不写在内。   如此一来,这一间拥有八扇门的店铺,就正式租给了沈怜雪。   沈怜雪拿着那张契约,起身对孙九娘深深一躬:“多谢大姐,我们一定会努力,把生意越带越好。”   孙九娘笑着道:“多谢老板赏光,长租哦。”   甜水巷这边定好房租,沈怜雪便正式开始忙碌起来。   而此时的沈家,却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事情还要从前一日说起。   昨日是上元节,这本应是阖家欢乐时,但沈家却并无人特别庆祝,厨房里准备好了晚上的家宴,到了饭时也无人出现。   家中的几位家主们,除了瘫痪在床的沈文礼,竟无一人在家。   左近榆树巷口,柳四娘手里捏了一张薄薄的纸,一步步往里走。   虽然下午时候,女儿在家闹了一场,又偷偷跑了出去,不知道去了哪里,但柳四娘一心都是银子和生意。   若是真能买下隔壁的香水行,那沈家在香行街就是独一份,拥有三处大汤池和铺面,说不得还能在香水行会中拔得头筹,成为行首。   成为香行行首,对于曾经低三下四的柳四娘来说,是最大的诱惑。   介时,她想要的风光,尊重和体面,便全都有了。   不用沈文礼施舍,不用给沈家那些族老高额分红,她自己就能掌控沈家,成为未来的女行首。   怀抱着这样的美梦和做梦也数不完的银子,柳四娘终于在张管事的鼓励之下,来到了另一处逼仄的屋舍前。   张管事道:“大娘子,只要赌这一把,以后便什么都有了!”   “以后一日都可进账十贯钱甚至更多,光凭这一处,一月就能多进项三百贯,一年就是三千贯。”   管事说得热火朝天:“不过两三年光景,大娘子便可连本带利还上,以后便是纯赚。”   官府其实不允许坊间开设高利贷,让地主买办获得暴利,但急需用钱的大有人在,屡禁不止,只要不拿到明面上来说,大抵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这些赚高额利钱的“东家”也会开设正经商铺,给官府交税。   能在汴京开设“钱行”的东家,大多都有些关系在里面,百姓不敢得罪,许多商贾也不敢得罪。   张管事引领柳四娘来的这一家,便是汴京中最低调也是本钱最多的一户。   他们家在汴京商铺繁多,每年纳税颇丰,家族中做什么的都有,只有一个邵三爷专管“钱财往来”。   张管事引荐的便就是这位邵三爷。   路上,他还给柳四娘道:“若非大娘子要借用几千贯银钱,我也不会托人询问,这么大的数额,才请动了邵三爷,他们家的利息是最低的,不用利滚利。”   柳四娘这才想起要问利息:“多少?”   张管事低眉顺眼道:“月息六分,按年滚利滚息,次年月息七分,减本金计算。”   也就是说,若柳四娘第一年贷四千贯,每月要还二百四十贯,一年也累积达两千八百贯还多一些。若是第一年只还了两千贯并所有利息,那么次年则按两千贯本金并月息七分算,一月利息是一百四十贯,一年连本带利一起还则是三千六百八十贯。   这么算的话,比许多利滚利的钱行要“仁慈”得多。   但问题是,不是所有人都能每年还上利息之后再还本金,实际上,若是以沈氏香水行的收入,多开一处汤池,若是月收三百贯,那么第一年最多只能还一千左右的本金,其余都是贴利。   然而这些,张管事是不会说给柳四娘听的。   他只会告诉她,只要借了钱,买下那商铺连带那块地,以后她就是行首,三年后就能日进斗金。   柳四娘站在门前,深吸口气。   张管事这会儿倒是担忧了:“大娘子,真的要租借吗,要不还是算了吧,我怕咱们赚不回来这钱。”   柳四娘眉头一皱,却雷厉风行:“你这是质疑我?怎么,他沈文礼能赚,我就不行?”   她大手一挥:“开门。”   于是,张管事只好愁眉苦脸敲了门。   待到一个时辰之后,柳四娘怀揣着那薄薄一张契约,做着美梦回了沈家。   她到家是正是傍晚时分,落日余晖照在沈家斑驳的门楣上,似血迹斑斑。   柳四娘看都不看那沈家门楣一眼,她大踏步进了家门,正要坐下池口茶,缓缓兴致,就听外面传来柳洁的嗓音:“大娘子,有个泼皮求见。”   柳四娘略一挑眉:“泼皮?”   柳洁匆匆进了书房,见她满面春光,兴致高昂,便知道她心情一定很好。   柳洁低声道:“是赖三的人。”   柳四娘忙坐直身体,笑意盈盈:“快请,快请。”   柳洁便退了出去,好半晌,她才领着个蓬头垢面的中年男子进来。   来者似乎许多日都没好好打理自己,身上又脏又乱,头发都打了结,看起来特别不像样。   他一进来,柳四娘就觉得有些腥臭气扑鼻而来。   她立即皱起眉头,用帕子捂住了嘴,说:“你站那,别动,说说看,有何进展?”   吴德忠低眉顺眼站在门口,心里却止不住冷笑。   他并未故意如何遮掩自己的容貌,大抵因岁月的侵蚀,显得苍老而凋零,也可能是二十年未见,让这位曾经的枕边人,忘却了自己的容貌。   若硬要给柳四娘找个理由,那便是他右脸上有烫伤,遮掩了曾经的干净的面容。   不管如何,这位高高在上的大娘子,都已经认不出眼前人了。   倒是也不错。   吴德忠面上殷勤小意,他道:“大娘子,查到了,那丫头在榆树巷还有故事呢。”   他一边说,一边笑得恶心又油滑。   “可了不得哦,我刚才就瞧见了,这会儿正是激烈的时候,大娘子,我这事办得不错吧?”   柳四娘立即直起身体,她此刻本就兴奋异常,压根听不出这话里有何深意,只知道自己又要抓住沈怜雪的把柄,这一次,或许就再也不怕她回来报复自己了。   她问:“哪一户?”   吴德忠咧开嘴,笑容带着谄媚:“大娘子,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包您满意啊。”   ————   柳四娘花了五百文,才从这泼皮手上买到了地址。   她倒是自作聪明,没有叫沈家的其他人,甚至连柳洁这个心腹管家都没带,自己一个人换了一身素净些的袄裙,戴上兜帽便从后门悄然而出。   对于柳四娘来说,她若想要做什么坏事,必定不敢叫旁人知晓,只能她自己先探查清楚,若当真要动手,才会安排柳洁寻赖三出手。   她最是知道汴京这些泼皮。   只要给钱,他们什么事都能做,而且手脚干净,做了必定不会叫人查到头上。   柳四娘想着,很快便拐入榆树巷。   今日的榆树巷比往日都要安静,此时正是傍晚时分,落日已去,银盘未及,天地之间一片混沌。   榆树巷狭窄又逼仄,便显得异常黑暗,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伸手不见五指。   柳四娘一步步往里走,待走到半途时,她又取出那纸条来看。   纸条上是她自己写的歪歪扭扭的地址。   榆树巷一百三十八号。   柳四娘深吸口气,把那枝条塞进腰间,然后便快步往前行去,待来到一百三十八号门前,她才停住。   一百三十八号此时静悄悄的,小院中一点人声都无,甚至没有点灯,无论如何踮脚张望,院墙之内皆是一片死寂。   似乎没有任何人在。   难道已经走了?柳四娘皱起眉头,她下意识把手搭在门上,却听吱呀一声,门扉被她随意便推开了。   柳四娘吓了一跳,但对沈怜雪的厌恶和害怕遮挡住了她全部理智,她深吸口气,然后便屏住呼吸,顺着门缝钻了进去。   她刚一进去才发现,院中并未点灯,而屋舍内的卧房也未有灯,只在明堂里放了一盏煤油灯。   那灯又昏又暗,让人瞧不清屋中情形。   柳四娘借着渐渐爬上半空的银盘,匆匆看了一眼已经全合上的窗楞,见无窗缝给她探看,便只得来到正门前。   柳四娘侧耳倾听,确定里面没有半分声响,这才大胆地推开了门。   她是个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什么场景都见过。早年边关战乱,又有灾荒,她一路逃难,亲眼见过人吃人的惨状,从那时起,她就知道只有让自己活下来,才能成为最后的赢家。   她已经走到了这里,绝对不能退缩,也不能让沈怜雪把她即将到手的行首之位搅散。   柳四娘一鼓作气推开门扉,她大踏步进入房间内,直接往前走了两步。   就在这时,她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那味道她很熟悉,带着一些甜味,又有着浓重的腥气,熏得人头晕眼花。   柳四娘一下有些晕眩,她定了定心神,才看到这明堂内的椅子倒了。   油灯太过昏暗,她看不清地上的斑驳痕迹,瞧不见椅子上的斑斑血痕,却只能看到东倒西歪的椅子。   柳四娘皱起眉头,这屋子里血腥味太浓,让她毛骨悚然,又不寒而栗。   这里难道刚刚宰杀过猪羊等物?   柳四娘如此想着,不自觉往前走了两步。   然而就是这两步,把她引到了侧房门口。   侧房上挂着青花门帘,门帘之后,是一片凄冷的月色。   她害怕了。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害怕过,但那一日沈怜雪回来后,她就又开始做噩梦。   梦里,被她弄死的那些绊脚石们,一个个重新出现在她面前,满脸血污问她为什么要害自己。   梦里的柳四娘,只会冷笑这嘲讽他们:是你们太蠢太笨太无能。   而现在,柳四娘突然不敢再往里走。   她脑中重新恢复理智,她隐约意识到这宅子有些不对的地方,而刚刚那泼皮的笑容,重新回到她脑海里。   柳四娘心头一跳,她猛地转过身,想要立即离开这间奇怪的宅子。   “啊!”   一张扭曲的看不清面容的脸,突然出现在柳四娘面前,随之而来的,还有带着浓重迷药的帕子。   在昏迷的那一刻,柳四娘心道:糟糕。   ————   柳四娘是被一阵杂草声吵醒的,她动了动眉心,想要伸手按压一下自己抽痛的额角。   然而她刚一动,就感受到手里捏着什么冷硬的东西。   她猛地睁开眼睛,低头看了下去。   映入她眼帘的,是她自己给自己选的青灰素锦袄子,低调朴实,并无什么抢眼的地方。   然而此时,她这条百迭裙的裙摆,却布满了斑斑点点的血痕。   鲜红的血液已经凝固在她裙摆上,她的右手就放在腿上,而手心里,握着一把沾满了血的菜刀。   柳四娘心中惊骇不已。   她正待要起身,却听右侧传来一道怒斥:“别动。”   柳四娘这才抬起头,看到了身边竟有三个衣着军袄的年轻巡警。   其中一个年龄略大一些,未及而立,瞧着分外严肃,满脸都是煞气。   “现把你手上凶器放到桌上,然后起身,”他怒喝道,“快些!”   柳四娘被他喊得一个激灵,她下意识把菜刀放到桌上,然后便蹒跚着要起来。   她刚一松开菜刀,另外两个巡警便已冲而上,把她一下钳制住了。   柳四娘被他们狠狠一压,整个转了半个圈,然后她就看到了倒在血泊里的女婿。   方言之脸上还有着惊惧,他眼睛睁得很大,脸上的刀痕纵横交错,划烂了他那张英俊的脸。   柳四娘彻底清醒过来:“女婿……死了?”   那巡警什长上前半步,沉声道:“死者是你女婿?那你还虐杀他?丧心病狂。”   说罢,他根本不听柳四娘的辩解,直接到:“堵上嘴,带走。”   柳四娘被捂住了嘴,她被那两个高大的巡警牢牢钳制住,架着往外行去。   院门外,里里外外站了不少街坊。   柳四娘失神的目光从他们脸上划过,最终在那张模糊而又狰狞的面容上停驻。   是他!   可他们无冤无仇,这泼皮为何要害她?   柳四娘狠狠张开嘴,可她的嘴被人堵住,只能发出呜咽声。   “老实点!”巡警凶狠地道。   因扭曲双手而痛苦滴落的眼泪,从她那双漂亮的眼眸里缓缓落下。   这一刻,她终于体会到了有口难言的滋味。   痛苦得几乎逼疯她。   她想大声叫她没有杀人。   但她再也发不出声了。   四周的人群对她指指点点,看着她的眼神厌恶而嫌弃,仿佛她是什么脏东西,如此不堪而恶心。   不,他们不应该这么看着她。   柳四娘心想。   她是未来的行首,是沈家的光鲜亮丽的大娘子,是沈氏香水行的大东家。   你们怎么敢,你们怎么敢?!   然而柳四娘什么都来不及说出口,就被直接带回巡检司。   吴德忠站在人群中,看着她颜面尽失被带走,终于离开嘴,轻轻笑出声。   “丫头,爹给你报仇啦。”   他笑着,眼泪顺着斑驳而苍老的脸颊滑落。   “你开心吗?”   ————   一晃就到了元月十三。   一般的汴京百姓为了生计都很勤勉,大约初十就已经开始上差,能多赚一天是一天,每一天的闲适日子都是流逝的铜板。   沈怜雪昨日同孙九娘定了租契,今日孙九娘就请来两个帮闲,把前面的隔墙拆除,也把后面厢房的家具都搬走,只留下几个木架,沈怜雪可以用来隔出一个塌房。   帮闲都很麻利,沈怜雪也不含糊,他们这边拆着隔墙,沈怜雪便同他们谈好了改厢房为厨房的价格,大约十日就能搭出新的灶台和烟囱,烤炉也会一并被改成吊炉。   如此都安排完,沈怜雪下午早早醒来,留了白柔儿在家里看锅子,她自己则领着女儿和李丽颜去了南牌坊街。   路过余七郎茶坊时,李丽颜还去同以前的小姐妹打招呼,顺便慰问了一下前老板。   余七郎正在那慢条斯理研磨茶叶,听到李丽颜的声音,抬头往这边扫了一眼。   他那张白得过分的脸上,倒是多了几分人气。   “过得不错啊,”余七郎同沈怜雪母女两个点头见礼,然后对李丽颜说,“原来烧水都烧不好,现在倒是能做煎饼了。”   李丽颜微微一顿,然后便笑开了花:“如今也会烧水了。”   余七郎眉宇之间多了几分笑意,他似乎有些不耐烦,冲李丽颜摆手:“快去忙,别打扰我的生意。”   李丽颜冲他福了福,过去把自己从铺子里买的麻酱馒头放到柜台上:“老板,请你吃。”   说罢,她欢快地跑回沈如意身边,牵起她的手一起往前走。   待那高挑的身影消失不见,余七郎这才拿过油纸包,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   “唔,倒是知道我爱吃什么。”   李丽颜领着沈怜雪去了南牌坊街最有名的木匠店,沈怜雪先给厨房定了两张大案板和几个柜子并箱子,然后又定了烤架。   这都是需要定做的,要仔细说好尺寸才行。   待这些都定完,沈怜雪根据店铺的尺寸,又定了八张方桌和三十五把条凳。   以如今店铺的规模,摆放八张桌已经是极限。   这些定完之后,沈怜雪最后才给了木匠铺掌柜一张菜单:“老板,这个给我刻成菜牌,每样要两块,最下面这几行,要做成支牌,放在桌上。”   这都是沈怜雪跟沈如意在家里商量好的菜品。   那掌柜看到这一串听都没听过的菜品,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呦,是新店?在哪里啊?”   沈如意仰着头,冲他甜甜一笑:“阿叔,我们在汴河大街东一百七十六号,甜水巷口,你要是来,给你优惠哦。”   那掌柜一下子就笑了。   他弯下腰,对沈如意说:“好,阿叔一定来。”   “提前祝你们生意兴隆。” 第64章 【二合一111-112……   沈怜雪不喜欢拖延,事情一旦定下,她立即就要做。   待到定好所有家具和装修,又同帮闲定了先把店铺的墙重新刷成白色,然后她又马不停蹄,定了花色素净的浅色青石板,准备铺在店铺里面。   如此忙了两日,沈如意突然想起来:“娘,我们还没定碗筷呢。”   沈怜雪一拍额头:“对啊,倒是忘了这事。”   她立即就拿出纸笔来,开始盘算要订多少碟子碗筷。   沈如意看着虽然忙却满脸幸福的母亲,也跟着笑了:“娘,明日就是上元节啦,休息休息吧,盘碗都可买现成,这个倒是不急。”   沈怜雪这才放下笔,轻叹口气:“事情太多,总怕自己没办好,能订到还是要订的。”   “咱们的铺子十六开始计房租,装修整改,桌椅板凳等物,最少要十日,全部布置完后,还要再去找菜船,还要寻女使和小厮,如此算来,满打满算要一个月,待到二月中旬以后才能开张。”   沈如意点头:“嗯嗯,二月就二月,到时候春暖花开,天气好起来,咱们生意更好做。”   沈怜雪点了点她鼻子:“小小姐,端是财大气粗。”   沈如意咯咯笑起来,摆手装样:“小事情,小事情。”   沈怜雪又把之前列的需办事宜翻出来,一条一条看。   沈如意想了想,道:“娘,你写一下每一项都什么时候做,需要预定和等待的就先做,不需要的就往后靠,一个月准能做完,再说,还有柔儿姐和丽婶婶呢,咱们这么多人,哪里怕做不好事。”   “娘你就是把事情看得太重,也太过紧张。”   沈怜雪把本子丢到一边,抱着女儿在床上滚了一圈,她把头埋在女儿的肩膀上,闷声说:“我怎么可能不紧张。”   这是她往前迈的最大的步伐,比之前开煎饼摊要难百倍不止。   她已经签下了租房契约,每月都是十二贯钱的房租支出,除此之外,她还要雇佣女使、小厮以及帮厨,如此一来,这间小小的铺面,或许还要肩负起养活更多人的重担。   这些似乎都成了无形的压力,全部压在沈怜雪单薄的肩膀上。   但她并不肯退缩。   反而,或许是因为自己终于往前迈了这一大步,也或许是开一家食肆本来就是她的梦想,沈怜雪简直是斗志昂扬。   当梦想就在眼前的时候,没有人会想要退缩。   不过,现在家里只有她跟女儿,沈怜雪便也厚着脸皮,跟女儿撒撒娇。   沈如意被母亲逗得直笑,她用小肉手拍了拍母亲的肩膀,奶声奶气说:“不怕娘,我们一定会成功的,你有我呀。”   “悄悄告诉你,我还有好多菜色没给你说呢,”沈如意一本正经,“娘,放心大胆往前冲,团团永远跟随你。”   沈怜雪闷声笑了。   她抬起头,在女儿脸上亲了一下:“团团老板,感谢你的鼓励,感谢你的支持。”   沈如意也在母亲脸上亲了一下:“不客气,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哦对了娘,要不我们再去定几张折叠桌椅,若是到时候生意好,就把桌椅摆到外面,蒸腾的火锅本来就容易吸引食客,这样岂不是更好?”   反正等到开张时,之前定好的棚架会提前摆放在门口,即便是冬日也能遮风挡雨,倒可以在门口摆桌。   刘二娘家生意好时,也经常在门口摆桌,往来食客若是瞧见,定会觉得这家口味好客人多,故而上门尝试。   这也算是做生意的诀窍了。   沈怜雪点头:“好,那后日让你丽婶婶去定桌椅,我们去买盘碗。”   沈如意道:“好!就这么定了。”   就在这忙忙碌碌之间,上元节悄然而至。   这日沈怜雪不出摊,让白柔儿自家去过节,也提前同李丽颜说好,自己要带沈如意去过上元节,让她自己热菜食来吃。   李丽颜心领神会,同沈如意挤眉弄眼,道:“哎呀呀,我是无人来陪,自得去求九娘子,看看大姐是否愿意收留我。”   沈怜雪微微挑眉,面色如常,笑道:“你也可以去余七郎茶坊,兼职一日,说不得能赚三五百钱。”   李丽颜笑着同她闹到一处,最后却说:“我可不兴跟以前那般,忙忙碌碌没个空闲,如此佳节,自要出去玩闹才是。”   沈如意踮脚,拍了拍她的胳膊:“孺子可教也。”   三人用过沈如意特地点名的油果儿配胡辣汤,沈怜雪就领着沈如意回了家中,开始给她打扮。   沈如意打扮可是分外用心的,她特地挑了带有小兔子绣纹的鹅黄锦缎袄子,下面是暖橘如意团花百迭裙,脚上踩了一双裴明昉才让人送来的牛皮靴,靴子上还缝了两个毛球,她一走就在脚跟处晃荡,非常之灵动。   沈如意穿好衣裳,沈怜雪便给她编好辫子,盘成圆髻,然后选了两只喜鹊登梅嵌白玉珠花给她左右配上,如此便捧着女儿的脸端详。   “好看吗?”沈如意笑着看母亲。   沈怜雪点点头,目光里很是欣慰,她道:“再给你眉心贴个梅花花黄,大抵就成了。   待到沈如意拾掇好,她又去给母亲挑衣裳。   沈怜雪近来虽还是穿自己买的那几件袄裙,但其实赵令妧命人送来的衣裳都是沈如意一套,沈怜雪一套,母女两个的衣裳还能配对,颜色都是一致的。   自然,料子也别无二致。   沈怜雪的手在那几件织锦袄裙上匆匆滑过,她倒是有些犹豫。   人人都爱美,沈怜雪也不例外,且今日这样场合,若是穿着寒酸,反而会惹人谈论。   沈如意坐在母亲身后,晃着脚丫看她:“娘,就穿鹅黄那一身,好看的。”   沈怜雪浅浅闭了闭眼睛,还是把这身袄裙寻出来。   她已经许多年未曾穿过这样鲜嫩衣裳,如此往身上比了比,都有些恍惚。   “哇,我的衣裳是小兔子,娘的是黄鹂鸟。   沈怜雪的衣裳自比沈如意的大几倍,衣服上的绣纹便更显精巧,上面的袄子绣的是枝头黄鹂,正在欢快鸣叫,下面的暖橘百迭裙也是如意团花纹,只不过裙摆做了一整圈卷云襕纹,走起来简直是波光流转,步步生莲。   沈怜雪一旦做出选择,便不再犹豫,她迅速换好袄裙,然后坐在了妆镜前,开始重新梳头。   “娘,今日戴这个簪子,跟团团的一样!”   赵令妧眼光极好,对衣食住行都很挑剔,她送来的衣服,鞋袜中衣甚至是腰带和玉佩都是一整套的,自然也不会少了头上的头面。   沈如意头发又松又软,戴不住又重又沉的首饰,赵令妧给她准备的都是绢花、发带和小发梳,沈怜雪却没这个顾忌。   搭配这套衣服的,也是喜鹊登梅,却是一支鎏金坠珍珠步摇。   沈怜雪原在沈家时,也无女使丫鬟伺候,她同母亲学得梳发手艺,倒是极为熟练灵巧。   既然要打扮,就好好打扮,否则遮遮掩掩,含含糊糊,也实在很没意思。   沈怜雪给自己梳好牡丹髻,又把步摇插戴在发髻之中,那一串圆润饱满的莹白珍珠便在她脸颊边晃荡。   沈如意立即趴在桌上,扭着头看母亲。   “哇,好漂亮。”沈如意想了想,又说,“比平时漂亮好多好多!”   沈怜雪瞥了她一眼,又从盒子里翻找出一对珍珠耳环,简单挂在了耳坠上。   她平日很少戴耳环,更沉一些的耳铛更是没有,刚一戴上还有些不适应,摸了一会儿才停下。   “我娘,仙女下凡。”沈如意在边上拍她马屁。   有道是女为悦己者容,对于沈怜雪或者李丽颜她们来说,悦己者就是自己,只有自己才知道如何让自己高兴。   如今对着镜子中明媚娟丽的自己,沈怜雪抿着嘴笑了:“就如此吧?家里也没胭脂水粉,便不上妆了。”   沈怜雪说着,让女儿过去看裴家的马车来没来,沈如意推开门出去,一眼就看到等在楼下的裴明昉。   “爹爹,上元佳安,”沈如意冲他摆手,“我们这就下去啦。”   裴明昉仰头看她,笑道:“慢着点,别跑。”   沈如意点头,回去叫了一声母亲,沈怜雪便穿好短靴,领着女儿出了房门。   往常的汴京,只要过了上元节,天气便会慢慢回暖。   今年的春日似乎来得格外早,白日里若是太阳高悬,定是温暖而舒适的。   当沈怜雪领着沈如意从楼上下来时,看到的就是呆愣在那里的裴明昉。   今日裴宰执要入宫伴驾,并未穿朴素常服,而是换了平日里宰执要穿的绛色官服。   官服颜色带了并不算明媚的红,却比他平日所穿青蓝颜色要亮堂得多,如此这一打扮,立即衬得他面如冠玉,眉目如画。   也因这绛色,把他皮肤映衬得更为白皙耀眼。   大抵因要出门,裴明昉未戴九梁冠,只戴了一顶朴素的青云冠,却把他棱角分明的脸全部展露出来。   沈怜雪的脚步微顿,而裴明昉也呆立在那。   两人的视线在和煦的春风和明媚的阳光下轻轻一碰,随即便跟随温柔的风儿飘走。   裴明昉先回过神来,他轻咳一声,努力克制自己的神情,拱手道:“沈娘子上元佳安,团团,上元佳安。”   沈怜雪也挺直腰背,端庄还礼:“裴大人,上元佳安,咱们这就走吧?”   裴明昉过来抱起女儿,一家三口往杂院门口行去。   “走,团团,”裴明昉换了个话题道,“今日你堂哥也来,可以带你好好玩一圈。”   沈如意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母亲,心道:他们这些大人,真的很不坦率。   她心里叹气,嘴上却说:“好,我要去看大瀑布。”   裴明昉的目光又不自觉落到沈怜雪身上。   他有一下没一下拍着女儿的后背:“好,我们去看大灯山。”   沈如意:“……”   沈怜雪:“……”   沈怜雪缓缓勾起唇角,浅浅笑了。   ————   到了上元节这一日,汴京可谓是热闹至极。   甚至有从远郊县镇的百姓,大早起便拖家带口,往汴京赶来。   他们要看的就是瀑布、灯山以及御街上热闹的杂戏和与民同乐的官家。   裴明昉今日来得不早不晚,待接了娘俩来到御街前州桥处时,大约已经日上中天,御街上已游人如织。   马车只能停在御街之外,不能进御街。   裴明昉把女儿抱下马车,领着沈怜雪和裴安等人,一起往御街行去。   街上人声鼎沸。   沈如意最喜欢的就是年节时的汴京,人人都是喜笑颜开,兴高采烈,一起在各色的彩楼欢门和山棚前观看杂戏,把一年的欢喜都宣泄出来。   裴明昉抱着她,她能远远看到宣德楼后、禁中之前的巨大山棚。   山棚是由开封府所做,一般冬至后就开始搭建,年前便能搭完。   此时看去,山棚如同山峰一般高大巍峨,代表了一年的好年景。   沈如意指着前面:“爹爹,山棚上还有树木。”   裴明昉自是知道山棚如何模样,点头道:“愿大宋如松柏长青。”   她们随着人流往御街内行去,待来到白矾楼正店门前时,早早便有掌柜迎在门外,殷勤有礼地恭迎诸位王公贵族。   裴明昉那张瓷白如玉的面容一出现,立即引得掌柜往前走了两步。   然而当他看到裴明昉怀里抱着的小姑娘和身边跟着的妙龄女子时,不由又顿住了脚步。   若非他常年在此处当差,见惯贵胄家里私事,大抵这会儿脸上的笑容都要端不住,只能呆愣当场。   即便如此,掌柜说话声音也没往日利索,带着飘忽的意味。   “裴……宰执,公主殿下和小少爷已经到了,正在楼上等,您……和……可要上楼?”   裴明昉轻轻拍了拍女儿的后背,他面容淡然,说出来的话也异常镇定。   “这是我女儿,称她为小小姐便是,这位是沈娘子。”   如此说完,裴明昉便领着一众人直接进了白矾楼。   路过那掌柜的时候,沈如意还冲他甜甜一笑:“阿叔,早安。”   待裴明昉一行人走得瞧不见了,掌柜才撤了身边依旧惊呆了的小二:“这……刚裴相公说什么?”   小二结结巴巴:“说那位,那位小小姐是他女儿?”   掌柜:“哦。”   他说完,立即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脸,把那张圆润的脸打出一道红痕:“还不赶紧去把刚做的玫瑰牛乳羹端上去,小小姐肯定爱吃。”   掌柜的一通忙活完,才坐在那同心腹人力道:“莫非……裴大人看上了一个有了孩子的寡妇?”   他回忆了一下刚才那位沈娘子的面容,心中一凛,立即说了句:“罪过罪过。”   片刻之后,那掌柜嘿嘿笑起来:“裴相公这是老树开花啊,不容易,不容易。”   御街此处因临近禁中大内,因此不便设立过多商铺,如今只三五家大店的总店位于此处。   其中白矾楼和会仙楼皆立于此。   官家或者皇后偶尔馋了,便可从这两家叫酒菜入宫来吃,因离得近,偶尔入了宫中时菜还是热的。   会仙楼离得略远一些,裴明昉怕沈如意瞧不见山棚,便特地订了白矾楼的雅室。   白矾楼足有三层,左近又有三楼相向,其上有飞桥栏槛,明暗相通,珠帘绣额,灯烛晃耀。①   裴明昉在小二的引领下,一路顺着飞桥,来到另一处临御街的高楼,高楼最上有四间雅室,裴明昉定的就是其中名为鸣乔的雅室。   待到雅室门口,小二还未来得及敲门,门便被从里面打开。   “团团,来奶奶抱抱。”赵令妧身着一身公主吉服,头戴花钗冠,她也顾不上自己那板正笔挺的吉服,伸手就要抱沈如意。   沈如意却很懂事地没让她抱,只拍了拍她的手:“奶奶,我们里面坐下说话,衣服弄乱就不好看了。”   今日是大节庆,一会儿官家要出来与民同乐,这样的日子,作为大长公主的赵令妧和宰执的裴明昉必须要相伴在侧。   两人皆是隆重吉服,瞧着跟平日有很大不同。   待到一家人都在雅室中落座,李思静便去了窗边,把纱帘拉下:“小小姐,一会儿这里可以看外面景色。”   沈如意点点头:“谢谢李奶奶。”   赵令妧两三日没见到孙女,想念得不行,她眼睛一错不错盯着沈如意,嘴里念叨着:“这几日吃好了吗?睡好了没?”   沈如意回过头看赵令妧,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奶奶,团团吃得好睡得香,奶奶不用担心我。”   “不过奶奶有没有听话哦?”她眨巴着眼睛问。   赵令妧点头:“听话了,奶奶会听团团的话。”   沈如意这才满意,拍着她的手笑了:“奶奶好棒。”   祖孙两个说了好半天话,沈如意才伸手摸了摸赵令妧头上的花钗冠:“奶奶,好威风呀,真好看。”   赵令妧扶着头上的九株花钗冠,道:“好看是好看,就是太沉了。”   沈如意点点头,又继续去摸。   赵令妧道:“团团可喜欢,若是团团喜欢,回头也让人给你做一顶小发冠,咱们做珠花的,保准漂亮。”   出乎赵令妧的意料,沈如意这次却没要:“不用啦,太沉了,会压垮团团的,还是小珠花好看。”   赵令妧这才注意到孙女身上的衣裳鞋袜,她的目光满满都是欣喜:“还是我的眼光好,给你们娘俩挑的衣裳都好看,一穿到身上便立即不同了。”   沈怜雪刚进来只同大家都见了礼,这会儿听到赵令妧说起自己,便起身道:“多谢公主殿下操持。”   赵令妧摆摆手,扭过头去瞧她,脸上笑容更深,眼眸里皆是满足。   “我老啦,自己穿不了什么鲜亮衣服,家里除了小宫女们,就都是臭男人,哪里有我发挥的余地。”   “还好有你们娘俩,我才能可劲儿折腾一下,若非如此,衣裳做出来没人穿也都浪费,折腾都不想折腾了。”   她说得颇为真情实感,沈如意立即打蛇上棍:“奶奶,团团让你尽情发挥,是不是很高兴?”   赵令妧道:“高兴高兴,今日我就给你们带了新衣裳,一会儿看看喜不喜欢。”   她匆匆同孙女说几句话,就得先行进宫去。   裴明昉在边上叮嘱侄子,又把裴然和彩云留下,这才陪着母亲离开白矾楼。   待到他们母子两个走了,坐在一边的裴少卿才如同没骨头一般弹软在椅子上:“可算走了。”   他身上无官职,今日自然不用进宫。   裴少卿瘫了一会儿,便对裴然道:“让他们先上些冷食点心,一会儿再上热菜。”   彩云便赶忙上前,把桌上早就准备好的桂花露取出,给三人一人倒了一杯,然后便从桌上取来橘子,在一边剥起来。   “小小姐,这橘子是咱们自己带来的,是今年的供果,酸甜可口,一会儿您尝尝是否喜欢。”   彩云是所有宫女里最懂事的,赵令妧如今出门也会带她,倒是很会办事。   沈如意甜甜冲她笑:“谢谢彩云姐姐。”   彩云笑容温婉,她把桌上的果碟点心调换了一下位置,给沈怜雪那边换了她爱吃的玫瑰酥和烤银杏,给沈如意换的是橘子和梨。   沈怜雪倒是没阻拦彩云侍奉沈如意,但她自己取了橘子,慢条斯理剥起来。   裴少卿叹了口气:“小堂妹,本来今天大哥哥要吃青梅酿的,这会儿吃不了了。”   他如此说着,还是坐到了沈如意身边,问:“你怎么补偿我?”   沈如意眼睛一转,她让彩云帮她把瓜子碟取过来,然后开始用钳子捏瓜子。   “我给大哥哥剥瓜子?”   裴少卿好笑地点了一下她的头,取过瓜子碟自顾自给她剥起来。   “你啊,是个小福星,”裴少卿道,“我也沾了你的光,若是往常,奶奶和二叔保准不关心我在哪里看戏,他们两个进他们的宫,我就只能在人群里挤了。”   沈如意被他挤眉弄眼的样子逗笑,说:“人群里挤也好,在楼上看戏也好,都体会一下嘛,都是……人生?”   裴少卿被她的话逗得哈哈大笑。   “团团妹妹,厉害啊,”裴少卿拍了拍她的头,“真是比二叔还有思想,每次同你说话,我都颇有感悟。”   他如此说着,脸上笑意渐收,缓缓闭上眼睛。   沈如意看了看他,不解地望了一眼彩云。   彩云小声道:“小少爷有新灵感,要写新诗了。”   沈如意惊呆了。   写诗原来是这么容易的事吗?   裴少卿闭目酝酿之时,彩云已经麻利地给他铺好纸张笔墨,待到裴少卿再睁开眼时,他眼中流淌着前所未有的光辉。   裴少卿拿起笔,大笔一挥,开始潇洒而书。   沈怜雪跟沈如意都是第一次看人当场作诗,不由很是好奇,她们安静坐在一边,看裴少卿一气呵成,转瞬功夫便写完一首诗。   裴少卿自觉写得很好,他正待同小堂妹显摆自己的大作,便听到雅室之外突然一阵喧闹之声。   仿佛有数人在门外说话,可谓是莺歌燕语,环佩琳琅。   沈如意见堂哥停住了,便也扭头看向房门。   就在这时,一道温柔的女声响起:“茵妹妹没来过白矾楼吧?今日是王爷怜惜,把咱们几个都带出来,你若是不懂白矾楼的规矩,便多问问其他姐妹。”   她这话一说完,其他几个“姐妹”便都娇笑起来。   这时另一道熟悉的嗓音回了话:“好的,王妃,我如今刚做侧妃,确实诸事不通,你是长姐,自要教导妹妹。”   那女子道:“以后有事,我定会先问姐姐,让姐姐替我操心了。” 第65章 【二合一113-114……   待到走廊外已无旁的声响,沈如意才轻轻松了口气。   裴少卿凑过来,看着一脸严肃的堂妹,问:“怎么了团团?”   沈如意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母亲,这才道:“刚才外面有个声音,是团团原来认识的婶婶,团团有点点想她。”   裴少卿倒是有些意外:“你居然认识靖王府的女眷?”   沈如意一愣,看向裴少卿:“大哥哥认识他们家?”   裴少卿把笔一扔,让彩云把自己的“大作”收好,然后便给自己倒了一杯桂花酿,一饮而尽。   “靖王家的故事,可精彩了,来来来,大哥哥给你讲讲。”   沈怜雪也坐到女儿身边,安静听裴少卿讲靖王赵衸家的故事。   裴少卿道:“靖王赵衸原是排行第六的皇子,她的母亲是辽族女奴,出身卑贱,不被先帝喜欢,因母亲生他时便过世,因此他在宫中颇为艰难,从小到大都被人欺凌。”   裴少卿看母女俩听得认真,便道:“听闻他以前便性格乖张暴戾,宫里但凡有人敢欺辱于他,他一定十倍奉还,因此待他略年长一些,宫人便不敢再惹他,倒是少受欺凌,只不过他那性子已经落定,改也改不了。”   沈如意适时开口:“难怪看着那么吓人,这个王爷好坏,跟贤王伯伯不一样。”   裴少卿又挑了挑眉。   “哦呦小团团,厉害啊我的妹妹,怎么京里这么几个特殊的王爷你都认识?”   沈如意有些疑惑:“贤王伯伯很正常啊,哪里特殊?”   裴少卿斟酌片刻,看了看沈怜雪,见他冲自己点头,才对沈如意实话实说:“他出身比较特别,别看他同靖王一般承袭的是亲王爵位,也跟官家同辈,但他并非官家的亲弟弟。”   沈如意听得特别认真。   “贤王是早年开国皇帝之嫡系,一脉相承之王位,延续到官家这一代,刚好是贤王赵祈。”   大宋早年开国之事,坊间百姓无所不知,即便是年少的沈如意也多少有些耳闻,更何况她曾被师父教导,对这一段历史是很清楚的。   早年开国皇帝重新收复中原,但盛年早亡,膝下皇子年少,便由弟弟太宗皇帝继承大统。   虽说开国皇帝之血脉皆在太宗朝时夭亡,但最后还是有嫡系留存,太宗皇帝不可能赶尽杀绝,便给这一脉封为贤王,世袭罔替,嫡长承爵。①   这一代的贤王,恰好也是官家的同辈兄弟,官家又最是悲天怜人的性子,因此同这位贤王关系也极为亲近,让他也在朝中担当重任。   裴少卿在京中多年,他还是半个宗室,对这些弯弯绕绕最是熟悉。   裴少卿最后道:“贤王爷倒是个好脾气人,听闻整日里笑眯眯的,官家也很喜欢他。”   沈怜雪点头道:“确实是,之前在裴大人府上见过这位贤王殿下,很是平易近人。”   沈如意立即跟上:“贤王家的小哥哥也很有意思,很会吃哦,长得也好看。”   裴少卿微微眯起眼睛。   他哦了一声,立即把话题带了回来:“咱们说回靖王,靖王原在朝中其实也不太行,他那人厌狗憎的脾气,朝臣都是风骨文人,谁会喜欢他?”   裴少卿摸了摸额头,一脸迷惑:“不过也可能是因为官家对他态度和善,带了些慈悲心肠,也让他掌管军务,如此靖王身边倒也有不少人。”   “虽然我不懂,二叔也不懂,但这就是现实。”   裴少卿如此说着,倒是没有特别厌恶,只是不解而已。   沈如意乖巧点头:“是哦,确实好奇怪的。”   大堂哥不知道为何,沈如意大概能猜到,只是因为他们都在一本书里,而赵衸是书中的男主角而已,所以他无论做什么,都不会死,也不会失败,还会有很多人喜欢他,支持他。   即便知道这些,但沈如意却不曾气馁,对于沈如意来说,母亲的命救了回来,她们日子越过越好,简直可以称得上是蒸蒸日上,如今又寻到了父亲奶奶,多了许多亲人,无论是她的命运、母亲的命运都已经变了。   亦或者,所有人的命运都变了。   现在的世界,或许已经不是那本奇奇怪怪的书,而是真实的属于沈如意的人生。   真实的人生,是不能被外人随意操控的。   沈如意如此想着,脸上缓缓露出笑容:“大哥哥,然后呢?”   裴少卿就继续道:“然后因其长相英俊,所以身边的窈窕佳人很多,什么红……哦这个不要管,比如早年国子监祭酒家的小姐,尚书府的千金等,都对他一见钟情。”   “不过他出身实在不好看,因此许多人家都不肯把女儿嫁给他,最后给他选的王妃,也只是一个四品京官的嫡长女。”   “自打靖王大婚之后,靖王府就热闹起来,他陆续娶了两名侧妃并数名侍妾,在靖王府里唱起了大戏。”   “说起来,官家宫中都没那么多妃嫔,靖王可比官家还厉害。”   裴少卿藏了不少话,官家宫中没那么多嫔妃,不是因为官家不好美色,实在是因为身体孱弱,常年缠绵病榻,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捏了捏大腿,努力告诫自己莫要胡说八道,若是有什么说的不对叫小堂妹学给二叔听,那他屁股一定遭殃。   裴少卿轻咳一声,斟酌片刻,才道:“其实,人人都知道靖王殿下有个很喜欢的女子,听闻是个平凡的商户女,早年曾经救过王爷,王爷为了报答她的恩情,便把她纳入府中成为侍妾,恩宠有加。”   沈如意一下子就想起书中剧情,明白他说的是兰婶婶。   但是……沈如意皱起眉头,她不解地问:“要报答恩情,难道不应该只喜欢兰婶婶一个人?只娶兰婶婶一人,怎么还会有那么多坏人欺负兰婶婶?既然喜欢,就要保护她啊,让她每天开心才行。”   孩子天真而质朴的话语,让裴少卿一下子有些语塞,他伸出手,在堂妹的小脸上捏了一下。   “小祖宗,你真的比你爹还厉害。”   裴少卿这一次没有敷衍,也没有含糊其辞,他略微想了想,便道:“团团,人与人是不同的,有的人比如二叔,他可以秉承君子风骨,做事要求无愧于心,因此他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好人。但对于靖王来说,他就是肆意而为,只要痛快一时,不求长久一世,所以对于你来说,他就是坏人。”   裴少卿顿了顿:“对于很多人来说,他都是坏人。”   沈如意听懂了。   她道:“可是兰婶婶怎么办?”   裴少卿这才注意到她一直叫兰婶婶,便看向沈怜雪:“雪婶,兰婶婶是谁?”   沈怜雪简单给他讲了其中故事,裴少卿这才恍然大悟:“若这位兰婶婶就是靖王府的那位宠妾,难怪她要逃跑。”   裴少卿道:“明明当年善心相救,如今却换来这么一个结果,听闻因为她受宠,整个靖王府的女人们都盯着她一个欺负,早年似乎还落过胎,身体也不太硬朗。”   沈如意的小圆脸一下子便沉下来。   “恩将仇报,自私自利,不配为人。”   沈如意从来都不说这么重的话,也难为她居然知道这几个字,甚至对靖王的形容精准无比。   这一刻,裴少卿甚至在沈如意的脸上,看到了名为怨憎的情绪。   但那情绪转身即逝,沈如意很快便笑起来:“不要紧的,兰婶婶会回来。”   她如此说着,仰头看向裴少卿:“故事讲完了,大哥哥,我们出去玩吧?”   裴少卿略微松了口气,刚刚沈如意沉着脸的样子,跟他二叔要发脾气时别无二致,实在是让他小腿发颤。   沈怜雪道:“外面那许多人,别出去乱跑,不如就在楼上瞧戏。”   沈如意委委屈屈:“好吧。”   她领着母亲和哥哥,三个人坐在窗边,隔着纱窗往外面看去。   一眼,尽是繁华盛世。   就在他们眼前,似乎是一整个大宋的繁荣。   原本空旷的御街上,现如今挤满了看戏的百姓和耍戏的艺人,有道是奇术异能,歌舞百戏,叫好声络绎不绝。   各家摊位鳞次栉比,皆排列在御街两侧,做着一年中最热闹的一次生意。   近处屋檐下,有击丸、蹴鞠以及上竿表演,再远一些,似乎是个叫赵野人的艺人,在表演柔术,只看他在狭小的箱子里辗转腾挪,不多时就扭了十来种姿态,四周百姓看得目不转睛,高呼厉害。   除此之外,还有瓦舍里的常客。   吞铁剑,碎大石,傀儡戏、吐五色水、演各种杂戏。   热闹之后,又有寂静高雅。   有人演奏奚琴、有人吹走箫管,有人言说五代史,有人戏百虫,鼓乐欢声,声飘十里。②   这么多表演,让人看得目不转睛。   沈如意边看边欢呼:“哇,娘,好厉害啊。”   沈怜雪脸上也洋溢出欢喜之色,她眉目舒展,面带微笑,跟女儿一起看着这热闹佳节。   “你看那边,”沈怜雪往前指了指,“灯山快做好了。”   正午时分,巨大的灯山只有最外围的彩灯被点亮,即便如此,依旧锦绣斑斓,璀璨招摇。   在灯山最高处有木柜,木柜应时而开,瀑布飞流直下,流畅出一片缥缈水汽。   沈如意只来的及哇了一声,就听到楼下百姓热情高呼。   在宣德楼上的重重黄缘帘中,一道绛色身影出现在御座之前。   城楼之下,百姓皆高声欢呼。   “圣上万安。”   然而,重重幕帘之后的圣上,却只面色惨白地靠坐在御座之上。   他早已病入膏肓,哪里又有什么万安?   ————   随着官家的出现,整个御街气氛热烈至极点。   灯山上的千百盏灯陆续点亮,仙人灯随风飞舞,走马灯幽幽暗暗,还有无数琉璃灯璀璨如同天上金乌,照耀了每个人的面容。   沈如意趴在窗台上,看得目不转睛。   “娘,那边还有仙人,哇,他们都会动。”   沈怜雪顺着沈如意的手指往前看去,便看到在灯山与宣德楼之间的空地上,摆满了荆棘,荆棘两侧立有数十丈高的竹竿,竹竿之上,是衣带飘飘的纸做百戏人物。   这些人物迎风而摆,恰似仙人也。   沈怜雪原来只带她远远从御街口瞧过一次,她那时惧怕人群,不敢往里挤,因此沈如意其实也只能看到高大灯山的远景。   往年时候,从来瞧不真切。   倒是现在,就在灯山左近,他们能把所有的仪式都看见。   裴少卿给堂妹解释:“那块被荆棘围住的空地叫棘盆,空地上还有乐人做乐杂戏,你且仔细听,是否能听到欢快之曲。”   沈如意竖了竖耳朵,仔细听来,确实有隐约乐声传来。   无奈此时御街人太多,声音嘈杂,沈如意只能囫囵吞枣听个大概。   即便如此,她也惊呼:“好厉害,好热闹。”   裴少卿看她高兴,自己也跟着心潮澎湃起来。   这些景色,他每年都要看,早就没了新鲜气,但陪着小堂妹,却也能被她喜悦的声音感染,自己的心也能重新复活起来。   裴少卿道:“快看团团,那是奶奶和二叔。”   平日里裴少卿都是叫赵令妧祖母的,只是沈如意一口一个奶奶,叫得裴少卿也不自觉跟她一起喊起来。   沈如意努力往宣德楼上望过去,先看到的依旧是官家所在的御座彩棚,彩棚两侧有手执黄盖掌扇的禁军御龙直士兵,正列队肃立。   再边上的彩棚里,则是大宋如今的达官显贵们。   裴明昉此时身穿绛色袍,上戴方心曲领,里穿中单环佩,脚踩云头履鞋,手执象牙笏板。   他端正坐在彩棚内,头上的九梁冠高耸挺拔,衬托得他异常高大。   即便离得很远,即便根本看不清面容,但沈如意就是一眼看到了父亲。   沈如意惊呼:“哇,爹爹穿的官服哦,好……好好看?”   她因看到了父亲如此庄严打扮,显得异常兴奋:“娘亲,爹爹好好看哦。”   沈怜雪也往那边看过去,她微微眯起眼睛,努力看清裴明昉所在之处,片刻之后,她轻声道:“嗯,挺好看的。”   平日里的裴明昉衣着简朴,他素来喜欢青蓝之淡色,也从不做奢华打扮,今日的官服已是他穿过最华丽之衣裳,尤其是那一顶九梁冠,把他的宰执之气尽显出来。   重新回到朝堂之上的裴明昉,脸上再无平日里面对沈怜雪母女的温和放松,他微微绷着那张俊脸,身边的人同他说话,他也是肃着脸回答,脸上从未有过丝毫波动。   沈怜雪看着那遥远得几乎看不太清楚的身影,耳边是女儿欢快的话:“爹爹好厉害,爹爹坐在第一排。”   作为一个没见过大场面的小孩子,沈如意有着最简单的评判标准,能坐得离官家最近,看灯山最清楚,就意味着厉害。   沈怜雪目光微凝,她突然意识到,这一日的喧闹中,并未有闻名天下的尤宰执的身影。   裴明昉坐在门下侍郎,应为同平章事之副职,他是最年轻的宰执,上面还有四位前辈。   而今日,出现在宣德楼上的宰执却只他一人。   沈怜雪并不知政事堂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也不知此行是否平安无事,但她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忐忑和不安的。   这种不安,可能是源自于对女儿父亲的关怀。   裴少卿在自家人面前从来都是玩世不恭的,但他同自己的父亲不同,倒是多肖似叔叔。   他心思敏感而敏锐,眼睛看人极准,此时瞥见沈怜雪微微蹙起眉头,沉思片刻,这才开口。   “雪婶,其余宰执年纪都大了,今日还有政事,自然由二叔陪同官家,无碍的。”   他虽意外沈怜雪之敏锐,却也坦诚地安慰她。   “往年,也不是没有过。”裴少卿淡笑道。   只是他那笑容里,多了些许嘲讽:“官家身体不丰,他们大抵要多为大宋分忧操劳,也很辛苦了。”   沈怜雪听懂了裴少卿的话中深意,便冲他点头:“我知道了,多谢小公子。”   裴少卿咧嘴一笑,面容英俊而又开朗,身上有着少年人的朝气蓬勃。   “雪婶,我是晚辈,您叫我少卿便你是了,”他玩笑道,“若是奶奶听到您叫我小公子,回去要甩鞭子的。”   沈怜雪不由笑出声:“好的少卿。”   裴少卿这才松了口气,他道:“雪婶,团团,奶奶在那边。”   在官家御座的另一侧,是另一处彩棚。   这边坐的似乎都是皇亲国戚,一个个身穿宗室吉服,显得越发体面而庄重。   沈如意注意到,自己的奶奶竟然不是坐在第一位。   “大哥哥,那个老奶奶是谁啊?”   在赵令妧身边,是以为头发花白的老夫人,她身穿真红礼衣,头戴九株花钗冠,满头白发在阳光下,发着柔和的银光。   沈如意头一次见这位老奶奶,她瞧着约莫已经过了花甲之年,比赵令妧还要大上十来岁的样子。   裴少卿便给母女两个介绍:“这位是先礼王妃,礼王殿下是奶奶的叔叔,这位礼王妃便也是奶奶的婶娘,且是官家的叔祖母。”   沈如意张大嘴:“哇,老奶奶辈分好高啊,那不是团团的太奶奶了?”   裴少卿笑道:“正是。”   因为离得实在不近,人也看不太清楚,更何况官家一只坐在帐幔之后,让人看不清面容,只隐约有个红色影子在那。   沈如意看了一会儿,便不再往宣德楼看去,只跟着母亲看楼下的各色表演。   约莫过了两刻,宣德楼前的礼乐越发喧嚣起来。   沈如意才看过去,只看宣德楼上文武百官、皇权贵胄全都起身,恭送被软轿抬走的官家。   待到官家一走,赵令妧和裴明昉的身影立即便消失了。   裴少卿往城楼上看一眼,立即拍了一下额头:“哎呀,之前奶奶从金玉楼给雪婶和团团订了新头面,还让我带两位过去取了,刚看热闹太高兴,我给忘了。”   “奶奶跟二叔一回儿才能回来,不如咱们先去?”   沈如意道:“好呀。”   沈怜雪虽并非矫情之人,可赵令妧如此破费,她也很是不好意思,闻言便道:“只取团团的吧,我的就不用了,怎么好让公主一直为我操心。”   裴少卿倒是很会说话:“雪婶,对于奶奶来说,您跟团团都是一样的,都是她喜爱的晚辈,她老人家就是喜欢采买,自己用不上就给儿孙晚辈,送不出去才难过。”   裴少卿委委屈屈:“您不想让奶奶难过吧?”   沈怜雪:“……”   沈怜雪心中叹气,倒是对裴少卿说:“那便先行谢过殿下了。”   “我在此处等候他们,少卿你带着团团去吧,团团,要听哥哥的话哦,不可以欺负哥哥。”   沈如意:“……”   沈如意气鼓了脸:“我怎么会欺负哥哥,我最可爱了!”   沈如意从软塌上蹦下来,也不用人伺候,自己披上小斗篷,然后就叫:“大哥哥,咱们快去,回来还要吃饭的,我饿了。”   裴少卿手忙脚乱穿上斗篷,过来想要抱起她,低头同小堂妹对视片刻,两个人都叹了口气。   “算了。”   “不行。”   沈如意一听他说算了,就咧嘴笑起来:“大哥哥抱不动我的,我们走着去吧。”   彩云陪着沈怜雪等在了雅室里,而裴少卿则带着自己亲随,伺候着自己的小堂妹出了白矾楼。   金玉楼就在白矾楼对面,他们一路穿过嬉闹的人群,沈如意也没有乱跑,一路都紧紧牵着哥哥的手,很是乖巧。   待裴少卿满头大汗领着堂妹来到对面金玉楼前,这才长舒口气:“那么多人,我都怕人家挤到你。”   沈如意拍了拍他的手臂:“不会的,我有两个护卫,不怕人挤到我。”   这鬼灵精小丫头,裴少卿摇了摇头,领着她进入金玉楼。   他一进去,金玉楼的中年管事便迎上前来:“哎呦,这不是裴小少爷,怎么今日有空来?”   裴少卿道:“之前祖母订了头面,让我来取。”   他低头拍了拍堂妹的手,道:“你不要乱跑哦,就在这里看看,若是哪个喜欢,直接让小二给你取,回来我一起结账。”   他如此说着,让掌柜领他去取货,而他的亲随裴劲则尽职尽责跟在沈如意身边,先领她去看小孩子更喜欢的粉嫩珠花。   今日御街上人头攒动,这家店铺倒是冷冷清清,除了他们这一家客人,似乎就没有别的客人了。   沈如意一路进了里面的小隔间,在柜台前挨个看过去。   小隔间里也正有个年轻管事,正在那有一搭没一搭打瞌睡,抬头见了沈如意,目光在她稚嫩而陌生的面容上轻轻扫过,便又闭上眼睛,不再招呼。   沈如意也不在意,她一边看,一边跟裴劲说话,问他好不好看。   裴劲刚二十岁,哪里知道这些好不好看,但小小姐一问,他就知道要立即点头,说:“好看。”   正在两个人说得高兴的时候,一道尖锐的女声突然响起:“你们金玉楼怎么回事?本小姐今日不是包场了吗?哪里来的穷孩子在这里污了我的眼睛?”   沈如意好奇回头,就看到一个穿着鹅黄袄裙的年轻女子沉着脸往隔间里走。   她看向她的目光,带了些趾高气昂。   “啧啧啧,也不知谁家的孩子,这么不懂规矩。”她拿帕子捂住口鼻,似乎沈如意身上有什么脏东西一般。   沈如意眨了眨眼睛,她从袖中也摸出手帕,捂住了自己的口鼻:“啊,我要窒息了。”   鹅黄姑娘:“你!大胆,你知道我是谁吗?”   沈如意平静地看着她,然后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第66章 【二合一115-116……   大概是沈如意太过平静,又可能她的话语充满了让来者不适的嘲讽,这位鹅黄衣裳姑娘立即便狰狞起清秀的眉眼,就要冲上来掐沈如意。   但她还没来得及做任何动作,她身后的丫鬟便一把攥住了她的胳膊:“六小姐,请您冷静,莫要丢了府中的体面。”   鹅黄衣裳姑娘嘲讽道:“你也敢管我?你不知道我的身份?你算是什么东西。”   略年长的丫鬟声音依旧很平淡:“奴婢是奉大娘子之命,特来伺候六小姐的。”   鹅黄衣裳姑娘听到她提大娘子,眼眸里的恶意消散些许,但还是恶狠狠道:“滚一边去,若非母亲给我买了那许多头面,又帮我订今日半日的金玉楼,我才不会善罢甘休。”   那丫鬟思忖片刻,又瞥了一眼年幼面生的沈如意和衣着平凡的裴劲,这才松开了手:“六小姐,还是要有些体面的,不要丢了府上的脸面。”   六小姐冷哼一声,她抬头看向已经巴巴凑上前来的年轻管事:“你们金玉楼怎么回事啊?我们尤家订的时辰,包了场的,怎么能让这些不三不四的人随意进入?”   “若是让我爷爷知晓了,唯你们是问。”   那管事兴许早就知道这位尤家六小姐的身份,此时表情别提多谄媚了,他瞥了一眼沈如意两人,阴阳怪气道:“哎呦呦六小姐,这不是门口那老管事头晕眼花,晕晕乎乎就把人放进来了,您别生气,今日保准让您满意。”   他如此说着,伸手就要拉扯沈如意。   别看裴劲一副斯斯文文样子,却到底是裴家人,他身形极为灵活,出手也相当干脆利落。   众人还什么都没看清,只能听到那年轻管事哎呦一声倒飞出去,一下撞到了隔间的雕花门栏上。   他就如同下了锅的馎饦,整个人都瘫软在地,根本起不来了。   沈如意:“……”   倒也不用如此兴师动众。   不过……沈如意眼睛一转,还是抿嘴笑起来,这场面她很喜欢。   那位尤氏六小姐本就不满有人占了自己的“包场”,这会儿又见对方出手伤人,立即表情夸张地嚷嚷起来:“哎呦呦,果然是低三下四的野蛮人,出手伤人是要触犯刑律的,来人来人,把他们给我抓起来!”   她的声音又尖又响,吵得人脑瓜子疼。   沈如意无奈地叹了口气,仰头看向裴劲:“大哥哥怎么还不回来,这里太吵了,有点烦。”   “哎呦呦小死丫头,你还敢嫌弃我吵?我还没嫌弃你脏哦。那个伙计,”她回头看向躺在那直哼哼的管事,“你可要告他?我们尤家一定帮你打好这场官司。”   她这话随随便便便说出口,丫鬟拦都拦不住,只能在心里叹气。   “小姐,得饶人处且饶人,让这些贱民出去便是了,同她们多说什么?”   这丫鬟看似老实稳重,说出来的话依旧带着浓浓的鄙薄。   沈如意微微挑眉,她看了看裴劲,又看了看眼前这些闹剧一般的场景,突然咧嘴笑了。   “外面的杂戏,都没你们好看,”沈如意拍着手道,“刚刚路过猴山,总觉得差了点什么,原来啊……”   沈如意奶声奶气的小嗓子在金玉楼里回荡:那“原来是因为猴儿不会说话。”   尤六小姐:“……”   她的表情有一瞬间很空茫,因为她没有听懂这小死丫头到底在说什么,就连她身边那个丫鬟也没听懂,主仆两个都沉默了。   沈如意理都不理她们,继续看珠花去了。   这金碧辉煌的金玉楼果然是全汴京最好的金银首饰铺,铺子里的头面样样精致,即便是只有小孩手指大小的小花钗,花瓣也根根分明,中间的宝石又大又亮,很是惹眼。   沈如意正想让裴劲帮她记下这个好看,转头就被身边的一道黑影吓了一跳。   “你这贼丫头,居然敢骂我!”那六小姐大概才反应过来沈如意阴阳怪气她,终于不顾阻拦冲了上来。   但她如何能碰到沈如意半个手指?   只见裴劲一个闪身,轻巧挡在沈如意身前,回头看向伸手过来的有尤六小姐,那满含杀意的目光,让她挥过来的拳头不敢再往前推送半寸。   “尤小姐,请自重。”   裴劲终于说了今日的第一句话。   那尤六小姐不自觉收回了手去,不敢再去动沈如意,只得在那大喊大叫:“人呢?都死了不成?气死本小姐了,以后本小姐再也不来你们这家破店了,你们这是要得罪整个尤家不成?”   大抵是因为她的声音实在太过刺耳,在她的喊叫之下,另外几间的管事纷纷跑了出来,一下子有三五人出现在门外。   “怎么了怎么了?”有人迷茫地问。   也有人一眼看出嚣张跋扈的尤家六小姐,忙上前请安:“哎呦,小姐您来啦?怎么不来看看耳铛呢?不比珠花好看?”   他们光顾着巴结尤六小姐,竟然连倒在地上的同僚都视而不见。   尤六小姐看到自己招呼这么多人,一下就很有底气,她得意洋洋瞥了一眼沈如意和裴劲,指着他们两人道:“今日本小姐包场,给我轰他们出去。”   “谁要能把他们轰出去,这一两银子就是谁的。”   那三个管事在沈如意两人面上简单看过,只隐约觉得裴劲略有些面善,但又不记得他是谁家的,便知他应当不常来。   被他护住的那个小姑娘,更是面生,见都没见过。   其中一个管事年纪略大,一眼就看出那小姑娘一身价值不菲,一看便不是普通货色,便有些犹豫:“要不算了,去请掌柜或者宏哥来问问吧?”   另外两个被那一两银子打动,根本不听他的,闻言就要上前动手。   就在这时,裴少卿皱着眉头大步而来。   “怎么回事?”他那张英俊至极的少年脸蛋,一这下子便吸引了尤六小姐的目光。   她下意识时拢了拢一点都不乱的碎发,顺了顺板正的满绣水红袄子,脸上的表情都变了。   “你是谁?”她掐着嗓子道。   裴少卿看都不看她,待到金玉楼的掌柜把那几个瑟瑟发抖的管事都赶走,他便直接来到沈如意面前。   “小小姐,小店照顾不周,还请恕罪。”   裴少卿弯下腰,脸上的表情一下子便柔和起来:“团团,没吓着吧?”   沈如意仰头看着他笑了:“我怎么会害怕?倒是……挺好玩的?”   沈如意咯咯笑起来:“大哥哥,这可比猴戏好看呢。”   裴少卿:“……”   得,他这小堂妹,当真是跟他二叔一个样,天不怕地不怕的,也很有祖母当年风范。   那尤六小姐本来因为裴少卿的出现,还端了片刻闺秀模样,这会儿听到沈如意的话,脸上又狰狞起来。   “小贱人。”她恶狠狠骂道。   裴少卿眉头一皱,他直起身,淡淡看向尤六小姐。   “你是哪家的?为何如此无礼?”   那尤六小姐挺起胸膛,满脸得意:“我可是尤家的,怎么,怕了吗?”   裴少卿听到尤家两个字,难得在外人面前冷笑出声:“那你以为,我们是哪家的?说起来,我隐约记得我好像也有个不大不小的爵位。”   “见了本世子,你是否要给本世子行礼?”   他伸出手,给小堂妹调整了一下略有些歪的珠花,表情很是淡然。   那尤六小姐似乎对京中的权贵一概不知,她只知道尤家权倾朝野,她爷爷是宰执,就连官家都要礼让三分。   谁家还能比尤家更厉害?   刚教训完年轻管事的掌柜匆匆赶来,就看到裴家同尤家对上了。   他脸色刷地白了。   掌柜心中一沉,在裴家和尤家之间果断做出了选择:“哎呦呦裴世子,您可别生气,是店铺里的管事不懂规矩,我会罚他们一月红利,您放心便是。”   裴少卿冷哼一声,看都不看他。   那掌柜心里苦,知道这位少年诗仙很是有些不同寻常,只得转头看向了尤六小姐。   “六小姐,今日实在不凑巧,是裴小少爷先来的,要不您改日再来。”   他竟是卖了裴少卿的面子,要把尤六小姐轰走。   尤六小姐表情狰狞,她叉腰站在那,声音陡然拔高:“裴家是哪个裴家,还能比我们尤家更厉害?”   这时,裴少卿突然开口:“裴家自然没有尤家厉害,汴京人都知道,尤宰执权倾朝野,上能直达天听,下能号令四野,端是厉害啊。”   这话谁听了都要害怕。   然而尤六小姐一下子便高兴起来,得意道:“你知道就好,所以你知道应该怎么做?”   她仰着头,得意洋洋地站在那,仿佛等着裴少卿下跪给她磕头道歉。   裴少卿淡淡看了掌柜一眼,掌柜便硬着头皮道:“来人,轰走。”   随着掌柜开口,三名高个仆妇突然出现在尤六小姐身后,一个钳制住那丫鬟,另两个架起尤六小姐,直接往外拖着走。   尤六小姐一开始都惊呆了,待她整个人被拖出金玉楼后,立即破口大骂:“我爷爷权倾朝野,上达天听,你敢这么对我,你在跟尤家作对。”   她就站在金玉楼外,身后是数不清的平民百姓,在最热闹的上元节这一日,人人都拥挤在御街,欢度上元。   她这声尖锐而又刺耳的吼叫,被身后的百姓们听了个正着。   那丫鬟脸色豁然而变。   这位六小姐实在没头脑,刚裴少卿说了什么,她就重复了一遍,可这哪里是什么好话!   那丫鬟急得不行,此时也顾不得什么低调行事,立即叫来守在边上的自家嬷嬷,把人直接捂着嘴押回马车上,一溜烟走了。   金玉楼内,沈如意仰头看看裴少卿,裴少卿也低头看她。   片刻之后,兄妹俩嘿嘿坏笑起来。   “大哥哥,你好坏哦,”沈如意笑得脸都红了,“不过团团很喜欢。”   裴少卿点了点她的头:“你比我还坏,不过哥哥也喜欢。“   他同妹妹高兴了好半天,然后才问掌柜:“那位是尤家六小姐?尤家不是只有五位小姐吗?”   掌柜自知已经得罪尤家,此时只能知无不言:“小少爷,您不知,听闻尤家才认回来以为流落在外的庶出儿子,这位六小姐就是那位四少爷的唯一女儿。”   “这几日,那位六小姐已经买遍了整个汴京。”   裴少卿同沈如意对视一眼,兄妹俩一起开口:“哦?”   “有趣啊。”   ————   待兄妹二人回到白矾楼,才发现赵令妧和裴明昉已经从宣德楼回来,此刻已经换了衣裳,正在窗边赏景。   当然,只有沈怜雪和裴明昉坐在窗边,赵令妧则坐在一边,正慢条斯理烤栗子。   沈如意一进去,就往赵令妧那扑:“奶奶,你刚刚好威风哦。”   赵令妧立即便喜笑颜开,搂着她道:“很威风吧?我跟你说哦,人这一辈子就是熬辈分,等比你年长能管你的人都入土为安,你就成了最威风的那个。”   赵令妧开始忽悠小孙女:“所以我们要好吃好睡,身体健康,争取比别人都活得长。”   沈如意深以为然:“奶奶说得对,团团受教了。”   祖孙两个就开始莫名大笑起来。   赵令妧道:“外面好玩吗?”   沈如意就道:“好玩也好看,好热闹的,刚刚我跟哥哥还看了猴戏,特别有意思。”   赵令妧瞥了一眼裴少卿,见裴少卿对她点头,这才道:“你觉得有意思,以后咱们就常来玩,奶奶在家里也无事可做,好不好?”   “好呀,”沈如意说,“不过团团有正经事,等店里不忙,团团就跟奶奶出来玩。”   赵令妧看到她,就忍不住要笑,这会儿听到她这么一本正经的话,便跟着点头:“是了,我们团团老板还要经营生意,以后奶奶也要靠你养。”   祖孙两个在这边说得热火朝天,另一边,父亲和母亲却没管女儿,倒是安静看着窗外风景。   这一日的热闹,是能深深埋入每个人心中的,让人念念不忘的幸福回忆。   两个人安静看了一会儿,裴明昉这才回转目光,端方自持地看向沈怜雪。   沈怜雪感受到他的目光,回过头来看他。   裴明昉的目光很平静,平静道沈怜雪根本就感受不到冒犯,亦或者,无论什么时候,她都感受不到裴明昉的冒犯。   沈怜雪轻声开口:“大人可有事?”   她说话的时候,脖颈修长优美,头上的步摇随着她的话语微微摆动,珠光在她脸颊边摇曳,似火光一般点亮她眼眸中的满天星辰。   裴明昉面容上的冷酷和严肃都不见了,此刻只剩下温柔和笑意。   即便那笑意似乎难以被察觉,但他眉宇之间的寒冷确实已经全部消失。   从高高在上的宰执大人,突然变成了邻家先生。   裴明昉道:“听团团说,你们已经租好了店铺,就等装修结束便开张?”   沈怜雪点头:“是的,租的便是九娘子的商铺,铺子有八扇门,后面还有后厨和烤炉,可以做各色菜肴。”   她说得很详细,裴明昉便也听得很认真。   “厨师和食娘子呢?”   沈怜雪便也认真起来:“巷子口那家刘二娘家炙烤店,大人见过吧?他们家比我们家还要大些,只雇了两位食娘子和两位扫洗婆子,我估摸着,这边雇佣两位食娘子一个小二并两位扫洗婆子就差不离。”   她们家同刘二娘家稍有不同,刘二娘家的饭食单一,几乎都是炙烤,因此后厨只有刘大郎和刘二娘两人操持便足够。   沈怜雪家的店铺,则需要沈怜雪及白柔儿一起在后厨,李丽颜在前面摊煎饼,因此需要额外招人做迎客之事。   裴明昉听完之后,道:“掌柜呢?”   沈怜雪笑着指了指沈如意:“让她在前面盯着,那丫头算数越来越快,记性也好,有食娘子帮忙便可。”   “再说家里大约都是冷食和提前做好的菜品,我也大约都在前面铺子里待,后面有人看顾便是。”   裴明昉听到沈怜雪居然想让沈如意当临时掌柜,不由好笑地看了一眼沈如意。   这小丫头正跟她祖母吹嘘,自己有多厉害,算数多快多准。   沈如意发现家里只有自己才能做掌柜时被激发起了学习斗志,跟着郑欣年苦学几日算数,如今才小有所成。   裴明昉颔首道:“团团确实聪慧,我小时学什么都很快,基本不需要过多努力。”   沈怜雪听到这话,微微一愣,随即便也认同。   作为少年状元,年轻宰相,裴明昉说自己天下第二聪慧,就没人敢说第一。   哦不,或许他女儿要当第一,他自己立即就同意当第二了。   想到这里,沈怜雪忍不住笑出声来。   裴明昉看向她唇边若隐若现的酒窝,眉宇之间的笑意终于如甘泉一般流淌出来。   宰执大人不笑的时候,真如天上冷月,泉中寒冰,让人觉得遥远不可及,但他若是笑了,便似枕边落花,院中春风,温柔陪伴身边。   沈怜雪同裴明昉两人四目相对,便不自觉相视一笑。   裴明昉轻咳一声:“后几日不忙时,我过去教教团团,相信她很快就能学会,不过……”   他看向沈怜雪,目光真挚:“不过还是需要一位正经的掌柜,也需要一位揽户,若有更厉害的账房,当也可以。”   沈怜雪不由点头:“是了,一开始便想到这一点,准备让九娘子帮我们雇佣两位,按月做账报税也是可以。”   裴明昉垂下眼眸,这一次倒是显得有些紧张了。   他张了张嘴,片刻之后还是深吸口气:“沈娘子,其实裴府也有不少产业。”   沈怜雪疑惑地看向他。   裴明昉却显得有些局促,他反复捏着手,说话的声音也比刚才要低:“沈娘子,裴府产业不少,商铺田地都有,还有自己开办的店面,因此,家中是有账房的。”   “家里的账房已经是积年老人,公主府母亲手上的产业,也是他带着徒弟盘账,如今他徒弟大约可以出师,倒是可以上门给你们当临时掌柜。”   沈如意微微一惊:“掌柜跟账房不同吧?也不是一样营生。”   裴明昉笑了:“苏账房性子活泼,坐不住,他其实不适合做账房,只是叔叔是账房,便做了这个行当,他更愿意做掌柜。”   “不过公主府的产业也都是十几年的老商铺,大家各司其职,也没他发挥余地,你这边刚好有空缺,又是新店,他大约会很向往。”   裴明昉非常诚恳:“不知沈老板是否能给他一个机会?”   沈怜雪真没想到裴明昉居然是要给她介绍掌柜兼账房,并且这位账房原来还在公主府当差。   “裴大人,”沈怜雪有些回不过神,“您真的太用心了。”   她都不知要说什么,这些事情,自己确实有想过,却没料到裴明昉提前都已安排好。   但他安排之后,却并未直截了当实行,反而过来很诚恳地询问她,告诉她这位苏掌柜确实是位年轻人才。   面对他如此诚恳的目光,沈怜雪还真是说不出拒绝的话。   裴明昉看沈怜雪并不抗拒,便继续道:“苏掌柜不仅能兼职账房,他还能算税,以后食肆也不用再雇栏头,他自己就能给算得清清楚楚。”   大宋律规定,商税为百之三五,一般而言,像沈怜雪这种女户开店,大约都可有些优待,一般是按百之三来计税。①   但税率和实收是不同的。   这要看自家雇佣的账房、揽户和栏头、税务之间的关系。   说白了,就是看关系。   所以商户们才会雇佣揽户,因为揽户都跟栏头有长期合作,可以拿到最低的税点。而多收的这部分“税”并非栏头一人吃下,而是要分给自己的同僚和上峰。   这种情形,从汴京繁荣之初便有,早年间的宰执难道便不知此事,但百年来无论如何改政,颁布新的政令,都没办法消除这一面的沉珂顽疾,就连心气高远的裴明昉,大抵也只能尽量降低商户实纳税率,不能从根源上解决这一问题。   因为税收都是人与人之间的行为。   一旦需要靠人力来完成,中间层层盘剥,就会有弊端。   当然,这些都是他们政事堂所要慢慢解决的问题,现在摆放在沈怜雪面前的,是是否要雇佣苏掌柜。   沈怜雪问:“他如此厉害,当真愿意来我的铺子?”   裴明昉道:“你们按照市价给他开工钱,他当然愿意,相当于整个店铺的掌柜、账房和揽户都是他,他一人可以赚到三份钱,还没叔叔在边上管教,当然是愿意的。”   这么一想,确实很好,一个人能做的活计,可比找两三人完成要方便得多,而且因是公主府出身,所以沈怜雪心中天然便把他当成是可以信赖的人。   作为全部都是娘子的铺子,能多个年轻男子看店,也更安全一些。   沈怜雪便不再犹豫,道:“好,那我便按市价给他工钱,大人便同他说,大约二月中旬就会开张。”   她本也不是犹犹豫豫性子,既然裴明昉都主动伸出援手,她也没必要冷着脸把手拍开。   大家都大大方方,和和气气,才是最好的。   裴明昉听她同意了,不由长舒口气:“这就好。”   大抵因今日是热闹欢腾的节日,沈怜雪竟也生出些许调皮心思来,她笑问:“大人刚才是紧张了吗?”   裴明昉看向她,竟是有些无奈。   “是啊,真紧张,”他摊开手给沈怜雪看,“手心都出汗了。”   沈怜雪低头看过去,见他修长的手心竟真的有些薄汗,不由轻声笑了:“大人有何可紧张的?怕我不同意吗?“   裴明昉却摇了摇头:“不是。”   他顿了顿,目光不自觉游移开来,脸上也慢慢泛起薄红。   “只要同你说话,我就紧张,”裴明昉的声音越发低沉,“无论说什么,都是紧张的。”   沈怜雪的脸也跟着红了。   另外一侧,或坐或站的祖孙三人,偷偷看着这一边,脸上露出会心一笑。   哇哦。   沈如意心中想,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心里很甜。   比喝了蜜还甜。 第67章 【二合一117-118……   裴明昉倒是不知自己被母亲侄子闺女偷看,他虽有些面红耳赤,却还是自觉行事端方,淡然潇洒。   似乎一点羞赧和扭捏都无。   他甚至还在努力把话题往正事上引。   “之前团团跟我说过要开什么样的食肆,但我还是不太明白,不知沈娘子可否在解释一下?”   汴京之中,若要做铺席或者脚店,大凡都是单一菜品。   比如刘二娘炙烤,比如吉祥旋煎,比如宋五嫂鱼羹,一家店铺之中,往常只有一种最拿手的美食,只要能吸引来食客,就能长久做下去。   但沈怜雪要做的却不是这一种。   她这间小小的食肆,要做的却是许多正店酒楼的多种菜品。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沈怜雪见裴明昉对自己的食肆确实很关心,甚至一脸严肃,似在商议什么国家大事,便也跟着挺直腰背,不由严肃起来。   “大人,我们要做的其实按团团的话叫自选,除了烤鸭等大菜是做一套上一套,按份选取,其余皆是早就做好的凉菜冷食以及火锅。”   “每样菜品按照价格,用的盘碗都是不同的,这样客人自选了几样,最后统一结算,又方便又好算。”   “即便不识字,即便有些菜品的名字从未听过,但只要他们看到摆放在桌上的菜品,立即知道那是什么,售价几何,甚至能猜测出大概的味道来。”   裴明昉道:“既然如此,倒是方便食客,但对于食肆来说,却有利有弊。”   沈怜雪抬头看向他,裴明昉便解释道:“弊是因所有菜品都呈现在众人面前,是好是坏,一眼便能分辨,他们不喜便不会选取。利则是省去不少口舌工夫,也避免了因货不对板而产生的纠纷。”   裴明昉最后却微微一笑:“若是对自己的招牌很有信心,对所出菜品皆是自信,那便是利大于弊。对于食肆,也是另一种招牌。”   沈怜雪如此听着,倒也抿了抿嘴,忍不住面露喜色。   “如此便是了,大人一针见血,结账也方便的。”   裴明昉便不住点头:“那这活计苏掌柜一定能做好,他算数学得很好。”   沈怜雪便笑道:“大人对这些新词学得也很快。”   以前沈如意说什么,想什么,都会给母亲仔细解释,但到了裴明昉这里,似乎只要她们把词说出来,裴明昉便能无师自通。   状元爷确实不是白当的,当真厉害。   裴明昉被沈怜雪夸了一句,不由摸了摸鼻子,他的声音似乎都带了几分雀跃:“在政事堂听多了,许多年轻官员的观点也很新颖,若不虚心求教,如何进步。”   他也不过才三十而已,倒是管人家叫年轻官员。   要知道,许多刚高中进士者或许已经白发苍苍,比现在的裴宰执年纪还要大得多。   沈怜雪抿嘴笑笑,眉宇间满是朝气:“其实不算难,因为火锅的菜色大约都是生菜,我只要熬制好锅底和酱料,其余都可以让扫洗婆子来处理菜色。”   裴明昉目光一晃:“这火锅倒是未曾吃过,不知裴某能否有幸品尝?”   沈怜雪道:“好啊,大人何时有空,我可上门来做一次席面,也请公主殿下和少卿尝一尝,这些日子来,大家都很照顾我们母女,我心里很是感激。”   裴明昉道:“不耽误你生意吧?”   沈怜雪却笑了。   她笑起来的样子,比头上那支步摇还要美丽。   “生意再重要,也没自己的日子重要,”她道,“团团总要到处玩玩看看,不能整日跟我一起围在灶台前,日子过得单调。”   一直偷听的沈如意这会儿倒是坐不住,过来道:“娘,我也很喜欢啊,赚钱最快乐了。”   沈怜雪拍了拍女儿的额头:“你又偷听!”   沈如意眼睛一转,看向裴明昉:“爹爹,火锅是我发明的,可好吃了,我很喜欢,你也肯定很喜欢。”   裴明昉把她抱起来,放到腿上,让她趴在窗户边看外面的各色杂戏。   “团团喜欢的,我也一定会喜欢,”裴明昉道,“不过团团,你长高了。”   沈如意惊喜地回头:“是吧!我就说我长高了,我现在都抱不了娘的腿了,只能拽她衣袖。”   裴明昉眉宇之间皆是笑意:“是,团团就是聪明,自己就能发现。”   其实不是因为身高,是因为她重了不少,这几个月好吃好喝,小孩子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沈如意可比以前要重得多。   裴明昉摸了摸她发髻上的乌黑头发:“想你早些长大,又舍不得你早些长大。”   沈如意看着楼下的热闹杂戏,道:“人都会长大的,团团也不例外,不过到了那个时候,团团就不用爹爹抱了,自己想去哪里都可以。”   沈如意别看小小一团,说话颇有些哲思,就连裴明昉偶尔也会被她的话震到,一时之间不知要如何回答。   一家三口这边其乐融融,另一边的裴少卿跟祖母一起嗑瓜子。   “祖母,刚碰到了一件趣事。”他把遇到尤家六小姐的事情说了,赵令妧一边听一边点头。   “知道了,回头告诉你二叔一声,”赵令妧根本就没怎么听,余光一直落在那一家三口身上,“你二叔,还是有点用处的。”   大抵是为了让沈怜雪尝一尝汴京最出名酒楼的菜色,赵令妧难得铺张浪费一回,让他们把所有的拿手菜都上了一遍,让沈怜雪细细品尝一番。   白矾楼能享誉大宋,其实最厉害的并非菜品,而是他们家的醉仙酿。   那醉仙酿又醇又香,酒坛子还未打开时,便有一股浓厚的酒香味扑鼻而来。   沈怜雪微微一嗅,便道:“好酒。”   她不嗜酒,但汴京人人人都会喝酒,也都会品酒。   赵令妧道:“这一坛酒,一会儿咱们吃饭时候吃,剩下的你便拿家去,可以品一品尝一尝,白矾楼里除了醉仙酿,还有青梅雨,桂花甜以及状元红,皆是有名的好酒,一会儿都拿一坛家去,看看哪个适合食肆。”   在汴京开食肆,不能没有酒。   所有的脚店都要从正店进货,然后在自己的铺子里贩售,若是无酒,吃饭都不香甜。   沈怜雪微微一顿,道:“殿下,听闻白矾楼的酒是不外卖的。”   他们自家的生意就供不应求,自然无法外卖,也不会外卖。   赵令妧笑道:“他们当然不外卖,但咱们家也不是没有酒庄,只不过味道有些区别罢了,但你得多尝,多品,告诉酒庄你到底想要什么口味,才能做出最适合食肆的酒品。”   酒是汴京最赚钱的生意。   无论是赵令妧还是裴明昉,这对母子一个比一个精明,不可能放过这大好的生意。   但要做正店却又费心费力,不停研究出新的菜品,因此他们倒也省事,只拿酒引做酒来贩售。   “咱们自家酒庄的酒往常都是要送往边关,剩余小部分才会在汴京贩售,边关要吃的都是浓酒,将士们生活苦寒,总要有些盼头。”   沈怜雪这才明白,裴家的酒庄到底为何而在。   说到底,还是为了边关的将士们。   赵令妧见她神色松动,便笑道:“自家的几种酒我也带来了,一会儿你带回去,挨个尝挨个品,自己能做出来是最好的,我也好跟着你的东风大赚一笔,若是不成,旁的正店我大抵都认识,一月谈几十坛酒也不算什么大问题。”   明懿大长公主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她这一套说下来,直接把沈怜雪说得晕晕乎乎,借着醇香的美酒,什么都来不及想便点了头。   说到底,还是赵令妧想要照顾她跟沈如意。   若想要好酒,不是说买就能买,每一家正店所出酒品都是有数的,想要从正店买到好酒,人家也要看你们够不够格。   沈怜雪这般新开张的食肆,一开始肯定是采买不到大店好酒的,但可以凭借她自己的品味,挑出同等品质不错的酒品来贩售。   不过这一切还没开始,就在赵令妧的雷厉风行之下结束了。   说实话,对于酒品,她们这种新店铺当真没什么资历也没有底气,甚至不知要如何选择,赵令妧能伸出援手,沈怜雪是很感激的。   她从来不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甚至学不会阿谀奉承,借着酒劲,她起身对赵令妧道:“多谢公主殿下,谢您伸出援手,予我方便,食肆我会好好做,争取早日打出名气,也能给裴家的酒庄赚到盈余。”   赵令妧慈爱地看着她,目光里只有单纯的欣赏。   “我想要卖你酒,不是要帮你,也不是要照顾团团,我是因为欣赏你,”赵令妧语气笃定,“我品尝过你的手艺,知道你现在的生意如何,也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所以,我认为我的投资是值得的。”   “或许借着沈氏食肆的东风,我们裴氏的酒庄可以更上一层楼,可以拥有属于我们自己的独一无二的仙酿。”   “合作共赢,才是最聪明的选择,”赵令妧同她碰了一下酒杯,“不是吗?”   沈怜雪微微睁大眼睛,她看着笑意盈盈的赵令妧,不由也跟着笑了。   “是,殿下说得对极了。”   这一顿饭可谓是宾主尽欢,待到用完了饭,赵令妧便领着裴少卿入宫去了,而裴明昉则陪着母女坐上了马车。   “先送你们回去,一会儿我再入宫。”   今日无论是汴河大街还是御街都是人头攒动,马车在汴河大街行走艰难,好半天都一动不动,裴明昉便让马车改道,从小巷子里穿行。   不过可能出来的人太多,小巷子里也不时有马车驶过,显得热闹而繁华。   沈如意正跟着父亲说话,被他带着背九章算术,这是沈如意从来没学过的,她听着父亲给她教授的口诀,不由听得入迷。   沈怜雪坐在边上,看着女儿认真听讲,带着醉意微笑。   不过,沈如意刚才也吃了一口桂花酿,这会儿也是醉醺醺的,马车刚行片刻,她就被晃悠着睡着了。   沈怜雪看着裴明昉帮她裹好大氅,道:“她很好学,就是嘴上说着不想去书院,但若是去了,一定会是好学生。”   裴明昉也笑,声音很低:“她还小,先不急这些,我来教她便是了。”   他们刚说了两句话,马车突然一个急刹,哐当一声停了下来。   沈如意一下子就被晃醒了。   “到啦?”她揉着眼睛问。   裴明昉轻轻拍了拍女儿的后背,怕她惊吓过度,然后便问:“怎么回事?”   外面是裴安的声音:“大人,沈娘子,前面出了事。”   他不等裴明昉继续问,便道:“靖王的马车似乎撞了一个人。”   裴安的声音渐渐远去,片刻之后,他又回来:“大人,靖王的马车撞到了一个女人,一个孕妇。”   ————   一个孕妇?   这巷子里本来人就不多,因为巷子狭窄,马车速度也很缓慢,这样情形之下还会撞到一个孕妇倒是很稀奇。   不过,听闻是靖王家的马车,裴明昉便也不想多管,正要让马车继续行驶,却被身边的小姑娘拽了一下。   “爹爹,我瞧瞧。”   沈如意仰头对父亲说完,然后就直接趴在窗口边,掀起车帘往外面瞧看。   外面场面其实没有那么糟糕。   不过因为靖王的马车离得略微有些远,沈如意把头都探出窗户,才看到前面情形。   此时靖王的马车已经停了下来,他本人也从马车上下来,站在车的另一侧低头看着前面倒在地上的女人。   大抵因为马车行驶速度确实不快,倒在地上的女子并未如何重伤不治,但她因为有孕在身,又受了惊吓,现在显然已经起不来身。   沈如意遥遥看去,能看到那女子泫然欲泣的脸。   “咦,”沈如意皱起眉头,她的声音传回车内,“娘,那位婶婶长得好像你。”   沈怜雪心中一惊。   她也凑过来,顺着女儿的目光往前看去。   只一眼,她便知道倒在地上的女人是谁。   那是沈雨灵。   此时沈雨灵已经疼得满脸是汗,她面色惨白,泪盈于睫,那张清秀的脸庞显得楚楚可怜,硬生生比平日里增添几分妖异魅惑。   即便离得这么远,沈怜雪和沈如意也能听到她的痛呼声。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我好痛啊。”   她如此说着,紧紧捂着肚子,鲜红的血从她身下蔓延开来,妖异成一朵鲜艳的牡丹花。   她身上素白的衣裳渐渐被鲜血浸染,看起来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病态之美。   沈怜雪就看到她仰着头,对赵衸哀求道:“大人,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想死。”   就在两人都以为赵衸会因为厌烦大发雷霆时,他却缓缓弯下腰,盯着沈雨灵的脸看。   他的眸子带着血煞之气,深邃而蛮横,但沈雨灵偏就那么回视他,没有躲避,也没有害怕。   赵衸的目光在她那身孝服上扫视一眼,低声同她说了一句话。   沈怜雪母女听不到他在说什么,却能看到沈雨灵点了点头。   下一刻,赵衸便一把抱起满身是血的沈雨灵,丝毫不顾她身上的血污,直接把她抱到马车里。   不过眨眼功夫,靖王府的马车缓缓行驶起来,一瞬消失在巷子里。   只留下了地上那一滩血迹。   沈怜雪把女儿抱回马车里,还有些恍惚。   裴明昉问:“怎么?”   沈怜雪抬头看向他,她道:“大人,你猜那孕妇是谁?”   然而还不等沈怜雪开口,裴明昉便已从沈怜雪的表情里猜到了一切。   “沈雨灵?”   沈怜雪微微一顿,随即便笑了:“大人真是神了。”   裴明昉倒是没有自得,他道:“你认识的人中,只有那一个年轻的孕妇。”   也只有那个孕妇会让沈怜雪这么惊讶。   沈怜雪叹道:“也不知她为何出现在此处,不过她似乎是被马车惊吓小产,靖王爷……靖王爷把她抱回了马车上。”   沈怜雪说后半句的时候都有些恍惚。   她实在没办法把这两个人牵扯到一起,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竟然会以这种方式出现在她眼前,一起上了同一辆马车。   大概看沈怜雪太惊讶了,裴明昉便问:“沈雨灵若是受伤一定会流血,她身上肯定还有能吸引赵衸的点,比如怀孕,比如流血,比如哀求。”   “那都是赵衸最喜欢的,”裴明昉顿了顿,看了一眼好奇的女儿,倒是没有隐瞒,“听闻当年霍侧妃也曾小产,自从那之后,赵衸专宠她很长时间,以至其他妃嫔不满,整日在王府吵闹,一两年之后才略好些。”   沈怜雪:“……”   沈怜雪看了看似乎没怎么听懂的女儿,颇为吃惊地看向裴明昉:“大人,你的意思是……靖王爷就喜欢小产过的女人?”   裴明昉垂下眼眸,这一次倒是捂住了女儿的耳朵。   他对沈怜雪道:“我以为,他应该是喜欢看生命在他眼前流失,看到鲜血从别人身上涌出来,那大概对他来说是最为致命的吸引。”   说完这话,裴明昉便松开手,揉了揉使劲瞪他的女儿的头。   “好了,不捂你耳朵了。”   沈如意这才叹了口气:“爹爹,娘亲,你们在说什么?团团听不懂,沈雨灵不是沈家的那位姨母吗?她怎么跟以前长得不太一样了?”   当着裴明昉的面,沈如意还是挺有教养的,还是叫了沈雨灵一声姨母。   沈怜雪这会儿已经完全顾不上惊诧裴明昉的话了,她看向女儿,这才发现刚才同沈如意的对话到底哪里不对。   沈如意刚才居然没有认出沈雨灵。   “团团,原在沈家的时候,她虽不经常来咱们侧房,但你也是见过她的,怎么会不认识?”   沈怜雪想了想:“她面容确实比前几年略有些变化,但也并非大变活人。”   以女儿的记忆,她怎么可能不认识沈雨灵呢?   沈如意也愣住了。   她看了看母亲,又看看父亲,愁眉苦脸开始回忆。   她为何会不认识沈雨灵?   沈如意想着想着,突然抬起头,拍了一下手:“我知道了。”   沈怜雪和裴明昉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这会儿不自觉跟着她一起点头:“嗯?”   沈如意非常一本正经:“她是她,但已经不是之前的她了?我说不清楚,就是给我的感觉不一样了。”   所以沈如意第一时间没有认出沈雨灵,现在才回忆起她的面容,确定她是自己那个“姨母”。   沈怜雪根本就没听懂女儿在说什么,只以为她离开沈家太久,不记得沈家人的面貌,但裴明昉却若有所思:“团团的意思是,她的容貌没有太大变化,但内里变了?不是团团所熟悉的那个人。”   沈如意眼睛一亮:“对!爹爹好聪明。”   裴明昉点头:“我知道了。”   沈怜雪也不知这父女两个打什么哑谜,倒是想起一件事。   “咦,刚刚沈雨灵穿的是孝服?”   裴明昉看向她:“那就意味着沈家有人过世了,但她不在家里治丧,为何会跑出来这里,要知道这条路不仅可以回甜水巷,也能回皇亲国戚大多所住的桐花巷。”   沈怜雪并未在意后半句,她在意的是前半句:“难道是……他过世了?”   她说的人,自然是沈文礼。   裴明昉看向沈怜雪,声音不自觉放软:“一会儿我派人查一查,莫急,下午应该会有结果。”   沈怜雪深吸口气,道:“多谢大人。”   “谢什么,”裴明昉目光移开,声音更轻,“都是自家事。”   沈怜雪心中因刚才那个变故而升腾起来的担忧全都消散了,因为裴明昉的这三个字,她突然就什么都不担忧了。   似乎有裴明昉在身边,她跟团团确实不用再担心任何事。   他就仿佛矗立在院中的参天大树一般,即便外面狂风骤雨,风雪交加,只要有那大树在,就不担心家宅被吹散。   即便那家宅已经比旁人的都要牢固。   沈怜雪道:“好,那我等大人消息。”   待回了甜水巷,裴明昉同女儿交代几句,让她自己回去背九章算术,然后便匆匆离开。   沈怜雪不再去管沈雨灵到底发生了什么,沈家又有谁人突然过世,她直接寻了正在厨房忙的李丽颜和白柔儿,同她们说裴大人帮忙寻到了掌柜兼账房的喜事。   且不提甜水巷这边如何欢声笑语,此时的靖王府却是异常的凝重。   偌大的王府一点欢声笑语都无,明明是上元佳节,王府众人却都小心翼翼,往来王爷主院的宫女小厮都是安安静静,大气都不敢喘。   在撒金院的一楼明堂,王妃安氏身穿笔挺的王妃大袖,头上戴着花钗冠,她身上的公服沾了不少血渍,此刻正斑斑点点落在裙摆上。   远远看去,仿佛一个个霉斑,让人心生不悦。   靖王妃肃着一张脸,她甚至没来得及换下那身公服,就如此端庄地坐在明堂里,在看着眼前的那些“妹妹”们。   少倾片刻,她的目光落到了垂眸不语的霍茵茵身上。   “这位新来的妹妹,倒是让王爷神魂颠倒,”她如此说着,鲜红的嘴唇勾起一抹微笑,“真是能人啊。”   “霍妹妹,你可要小心了,近来王爷可是有些厌倦你呢。”   霍茵茵安静吃茶,并未因靖王妃的话语而痛哭流涕,她垂着眼眸,只看眼前那碗茶。   王妃安氏有气没地方撒,霍茵茵也不是原来可以随意磋磨的侍妾,因此,她只能阴阳怪气道:“本宫同你说话,你是什么态度?”   霍茵茵眉头轻蹙,片刻之后,她才叹了口气:“王妃殿下,茵茵自知身体不丰,也不知能否为靖王殿下诞育子嗣,不能满足王妃殿下的良苦用心,心里本就难过。”   霍茵茵顿了顿,又道:“如今来了新的妹妹,又能得王爷宠爱,只要她身子养好,王府一定能添喜事。”   “妹妹在这里先祝贺姐姐了,恭喜恭喜。”   她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可那话语,却把安王妃气得浑身颤抖。   “贱人,你闭嘴。”   靖王妃双手一甩,直接把茶碗摔到地上,砸在绣着赤红牡丹花的羊毛地毯上。   茶水淅沥沥流出,在牡丹花的地毯上婀娜出浅绿色的花叶。   “姐姐,别气,”另一位郑侧妃忙凑上前去道,“屋里头那个,还指不定怎么样的。”   “即便她想怎么样,也不还是在姐姐手心里讨生活,如何能越过姐姐去了。”   安王妃面容和缓下来,她刚想说些什么,就听正房之内传来靖王的怒吼声。   “你们这些废物,要是治不好雨儿,本王唯你们是问,她要是活不了,我诛你们九族。”   霍茵茵依旧吃着茶。   她低眉顺眼,安静寡言,心里却想:这么多年,怎么还是这几句话?   没劲儿透了。 第68章 【二合一119-120……   也不知沈家到底出了什么事,但沈怜雪到底没什么工夫去思索沈家,一觉睡醒,看裴明昉并未过来,她便直接来到厨房开始忙碌。   如今是冬日,她们会提前一日把下午要用的肉夹馍卤肉提前卤好,在汤汁里浸润一整夜,次日下午再小火慢煮。   这样的卤肉漂亮又入味,很得食客们喜爱。   甚至有人不要肉夹馍,过来直接按斤两买方肉,一买就是半斤。   沈怜雪如今已经不是卖三十斤五花肉,她甚至要卖到五十斤,差不多才够数,如今的铁锅都比以前大了一圈,生意好得不行。   今日她下了楼来,想要先做几份话梅排骨,带去摊位上试卖。   待到下午时分,几人一起出门摆摊,食客们惊喜地发现沈怜雪卖肉夹馍的那个摊位上,多了几个竹碗。   竹碗里面码放着几乎呈现琥珀色的排骨,在阳光之下莹莹散着光芒。   有那老食客问:“老板,又做了新口味?”   沈怜雪笑道:“这是话梅排骨,冷吃最是得宜,十五文一碗,竹碗还是老规矩。”   因这是凉菜,并未有很浓郁的香味,但卖相着实不错,就有老食客心动:“给我来一碗。”   沈怜雪做得不算多,一共就十来碗,很快就卖完了。   买冷菜,素碗和肉夹馍的,大多都要带回家去吃,今日倒是没有什么食客反馈。   沈如意依旧跟在白柔儿身边,陪着她卖麻酱馒头和卤蛋,一边卖一边吆喝:“新口味新口味,话梅排骨,好吃再来。”   今日大抵因是上元佳节,生意异常之火爆,沈怜雪这边的一大锅卤肉不多时就卖完了,只还剩下十来张馍饼。   而另一边的摊位,李丽颜也已经卖出一百多张煎饼。   沈怜雪擦擦手,把白柔儿叫回来,让她在摊子上卖馒头,自己则领着女儿往铺子行去。   也不过才一两日的工夫,店铺中的隔墙就已经被拆除,站在门口看,顿时觉得敞亮许多。   沈怜雪刚要进去,余光一扫,就看到边上站了个中年男子。   那男子身上也戴着围裙,高高瘦瘦的,瞧着大约四十几许的年纪。   他眼睛很大,看人的时候很是专注,沈怜雪倒是记得他是谁。   “付老板,您有何事?”   这是隔了两间商铺,也在这条街上卖吃食的付兴财,他家是专门做汤饼的,有好几种口味,沈怜雪以前买过,味道还可以,就是分量略少些,而且沈如意也不爱吃,沈怜雪就不再登门。   但都是同一个行业的,沈怜雪自然认识他,他也认识沈怜雪,只是平日没什么交集罢了。   这会儿听到沈怜雪的声音,付兴财那双突出的大眼睛看过来,阴晴不定地瞪了沈怜雪一眼。   沈怜雪脸上的笑容消了三分,沈如意也没上前打招呼,沈怜雪牵着女儿的手,领着她就要进自家的铺子。   就在这时,付兴财倒是开口了:“哟,这铺子你租了啊?”   他这话说得不阴不阳的,沈怜雪不想理他,便继续往店铺里走。   就听他在背后道:“沈娘子,别以为你卖个煎饼厉害,就能开起铺子来,到时房租都出不起,可有你哭的。”   沈怜雪这才明白,他是看自家要开新说是,觉得自己要抢他生意,特地过来阴阳怪气一番。   “店铺生意如何,我自己承担,就不劳您费心了,”沈怜雪顿了顿,又道,“这会儿正是繁忙时,付老板不赶紧去忙?”   沈怜雪是个很平和的人,但平和并不意味着她会任人宰割,她或许曾经有过那样的过去,但从那过去的泥沼中走出来后,无论是自己的手艺还是身边的女儿,都给了她莫大的勇气和自信。   一旦心中有了光明和坚韧,她就不再害怕任何事,不会再惶恐,不会再唯唯诺诺,更不会任人欺凌。   在汴京做脚店,卖吃食,好与坏,兴与亡,全看一身硬功夫。   无论怎么花团锦簇,食物不好吃,尝遍了汴京美食的食客们就不买账。   付兴财这般光顾着盯别家生意,只盼望附近没有同类吃食,好能多得食客的店铺,沈怜雪以为是开不长久的。   沈怜雪这么一说完,沈如意还火上浇油,站在母亲身边神气地叉腰仰头:“付伯伯,要好好做生意哦。”   付兴财被这母女两个气得倒仰,他狠狠哼了一声,倒是没有正面冲突,直接回了他们自家的汤饼店。   沈怜雪未多在意他,不过进了店铺后,还是同被她雇佣来做监工的陈六郎道:“陈哥,麻烦你帮忙瞧一瞧,总觉得付老板不太对劲儿。”   陈六郎同这条街的店铺老板都熟悉,帮闲的差事一直很足,他道:“沈娘子放心,我一直盯着他看,不会让他随意进店铺。”   沈怜雪看了看店铺的装潢,见隔墙已经打开,墙壁也快刷好白灰,就差铺设青石板。   即便如此,铺子里依旧很亮堂,看得人心中舒畅。   陈六郎道:“九娘子已经请了泥瓦匠,在改后面的厨房,这几日正乱,待到后日再去看吧,有我盯着,沈娘子放心。”   沈怜雪冲他笑笑,把手里的馍饼递给他:“今日多剩些馍饼,拿回去也吃不了,您要是不嫌弃,就拿家去吃。”   陈六郎谢过她,接了馍饼:“多谢娘子,祝您生意兴隆。”   沈如意跟着说:“也祝你生意兴隆。”   店铺都看完,沈怜雪才算安心,她领着女儿去刘二娘家买了两斤羊肉,然后便跟忙完的李丽颜她们回了家。   今日忙忙碌碌,却并不觉得累,反而有一种美梦将成的舒适和幸福。   沈怜雪同沈如意晚上坐在那泡脚,沈怜雪还道:“也不知道沈家到底发生了什么。”   沈如意在母亲的脚上踩了踩:“可能出了事,而且我觉得,那个姨母特别不对劲儿。”   “她的眼睛黑黢黢的,看起来有点吓人。”   沈如意如此说着,她突然想到,上辈子自从母亲走后,她也跟着师父离开了汴京,之后三四年光景都未回来,再加上离开沈家的那两年,说起来她有六年未曾见过沈雨灵。   六年时间,足够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感到陌生。   沈如意歪着头,对母亲说:“我觉得现在觉得她跟那个坏王爷很像。”   沈怜雪顿了顿:“你是说靖王?”   沈如意点头,她自己回忆这自己看过的那本书,但书中她所看到的剧情只到景祐十九年,也就是今年开春,之后的故事她都没有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而且书中只围绕兰婶婶和坏王爷所写,其他人都是寥寥几笔,沈怜雪跟她基本是不被人在乎的小可怜,就连最后的结局都没给。   所以沈如意根本不知,为何沈雨灵今日会出现在巷子里,恰好被靖王的马车撞了,然后就被带回了靖王府。   沈如意:“……”   “咦,那……那女人,是不是被带回靖王府了?”沈如意瞪大眼睛问。   沈怜雪并未对她叫沈雨灵那女人有什么反应,倒是也想起这事:“似乎是的,那她或许就能见到兰娘。”   沈如意点头,她对沈雨灵并不是很在意,但是很关心霍茵茵,听到母亲的话,她立即道:“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快显灵,让兰婶婶好好生活,坏人快快走开。”   这个坏人,也包括以前欺负过他们母女的沈雨灵。   沈怜雪笑着点了点她鼻子,抓起她的脚丫给她擦脚:“好了,莫要再想沈家的事,你还是赶紧把九章算术背会,明日你父亲万一要过来呢?”   “哎呦,对!”沈如意一拍脑袋,立即滚到床上,开始闭眼睛默念裴明昉给她讲过的口诀。   沈怜雪笑着看看她,也收拾好家中一切,上床把女儿抱在怀里。   “团团,晚安,好梦。”   她亲了一下女儿的额头,两个人滚进温暖的鸭绒被里,皆是一声轻呼。   沈怜雪耳边是女儿细细碎碎的背诵声,她缓缓闭上眼眸,不再关心什么沈家沈雨灵的,同女儿一起沉入梦乡。   而此时,状元巷裴府正是灯火通明。   裴明昉刚从禁中回来,晚饭还没来得及吃,就已经坐在书桌后,听裴然禀报。   沈家的事简单明了,根本不需要范辙亲自出马,裴然一个人就查得清清楚楚。   “大人,沈家的事已查清,沈家确实死了人。”   裴明昉目光一直落在手中的折子上,他不用给出反应,裴然自己就会继续往下说。   “死者名叫方言之,是沈家大小姐沈雨灵的夫婿,他于昨日傍晚,在榆树巷的一百三十八号遇害,同他一起遇害的还有一个身份不明的女子。”   裴然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裴明昉才终于有了些反应。   他放下手里的折子,实在没想到死的会是方言之。   若说沈家最应该死的是谁,那肯定是已经病入膏肓的沈文礼。   无论怎么想,都不会是年轻力壮的方言之。   裴明昉却不用过多询问,他直接下了定论:“榆树巷一百三十八号,还多了一名陌生的女死者,也就是说,方言之有了外室,并且就住在榆树巷。”   裴然道:“大人言中。”   裴明昉道:“若是这样情形,杀人者其实很好猜,必定是心爱之人背叛的沈雨灵,但今日,我们却在路上看到了沈雨灵,她当时身穿孝服,一看便是在给方言之守丧。”   裴然基本上不用说什么,裴明昉便全部都说多了。   “大人又言中,”裴然道,“大人一定想不到,杀人者是谁。”   裴明昉抬起头,淡淡看向他。   裴然那张平凡的脸,倒是难得露出些许欢快表情。   “是柳四娘杀了他,不,”裴然笑着说,“杀了他们两个。”   裴明昉微微一挑眉,转瞬之间,他便明白过来。   “难怪,沈雨灵出现在了靖王的马车前。”   这一切都说得通了。   ————   新的一日,又是忙碌而充实的。   随着上元节正式结束,热闹而欢喜的新年庆典也渐渐行至尾声,所有的喧嚣都被繁忙而平凡的生活重新取代,街面上的百姓也越来越多。   今日,沈怜雪带去的新菜品是桂花糯米藕。   这是一种比话梅排骨还要新鲜的食材,被整齐放在竹碗中,因上面挂了一层桂花酱,看起来晶莹剔透,且香气扑鼻。   虽是冷碟,却叫人忍不住咽口水。   同沈怜雪熟悉的食客便问:“老板,这又是什么新鲜吃食?”   沈怜雪笑道:“这是桂花糯米藕。”   这个菜名一讲出来,食客大约就明白到底是什么,便纷纷好奇凑上来闻。   莲藕的特殊味道跟桂花的香气混合在一起,在这种味道中,还有糯米那种引人口水的饭香。   这三种食材结合得异常完美,完美到即便没吃过的食客们,也光凭这卖相,从心底里升起这很好吃的感觉。   这会儿馒头几乎都卖完了,沈如意就回到母亲身边,帮着母亲吆喝。   “这是我们团团煎饼新开发的吃食,仅售这一日,八文钱一碗,一共只有三十碗!”   沈如意的小嗓子声音不大,但每每她开口时,食客们便会不自觉闭上嘴,努力聆听她的声音。   沈如意道:“三十碗哦,下次再卖可能要十日以后啦。”   昨日的那道话梅排骨,一共只准备了十来份,很快便卖完了,但就这十来份,也令买到的食客流连忘返,今日还有过来问的。   有人问就有人好奇,他们就开始相互解释推荐,食客们你说说,我想想,不多时就能听到咽口水的声音,一个个感觉更馋了。   所以今日来问话梅排骨的人就特别多。   沈怜雪没想到不过十份尝鲜菜品这么惹人喜爱,只得说过些时候再做一回。   因为有话梅排骨的优异表现,今日的桂花糯米藕还没等沈如意如何卖力吆喝,居然眨眼功夫就卖光了。   沈如意看着抢到糯米藕的食客欣喜若狂,没抢到的沮丧难过,扭头看了母亲一眼。   “我就说这个法子好。”   这就是那本书上说的“饥饿营销”,当一个东西真正好又数量有限的时候,就会让人在心理上觉得买不到是个很大的遗憾。   这种遗憾,会激发每个人的购买欲望,会让他们流连忘返,总想过来看看是否还有的卖。   沈怜雪手上正忙,她没有拍女儿的头,只是道:“我们团团好厉害。”   沈如意笑得脸颊上的小梨涡若隐若现。   “老板,最近这么多新菜品,是不是有什么想法啊?”有食客问。   沈怜雪手上麻利地切着卤肉,道:“在准备食肆了,不过还在筹备中,菜品种类很多,希望大家多多捧场。”   另外的食客惊喜道:“那敢情好,到时候有没有话梅排骨?”   沈如意抢答道:“有!”   那食客最爱吃酸甜口的菜品,闻言欢呼:“好哦,到时候我一定来。”   还有人问:“那桂花糯米藕呢?”   沈如意依旧神气地道:“有!管够!”   “哇,”食客们学着沈如意的口吻,“好耶。”   每次来团团家买煎饼,即便要等上一会儿,要排队才能买到煎饼,但同这娘几个说说话,每个人心情都能变好不少。   尤其是这可爱的小团团,只要看到她,同她说说话,陪她一起笑,似乎一整日的辛苦就都消散了。   也似乎,人生里什么苦都没有。   团团哄着他们,他们也温柔哄着团团,每天摊位上都是欢声笑语,生意在平稳中渐渐走高。   沈怜雪昨日回家还算了一下,刨除成本摊位,刨除李丽颜和白柔儿的工钱,她每日最低可以净赚三贯钱。   从十一月至今,生意越来越好,加上度牒赚的两百贯,她其实已经存了差不多三百贯。   当然因为赚得多,她花得也多,加了厨房和摊位,加了伙伴和徒弟,也给女儿买了许许多多她认为适合女儿的东西,甚至给自己添了几身新衣裳。   如今的她们,都可以自信走在街市上,偶尔有认识的食客或者店铺老板,都会称沈怜雪一声沈老板或者沈娘子。   这是对她的尊敬,是对她手艺的肯定。   所以当食客问她们什么时候才能开店时,沈怜雪也可以很自信回答在下个月。   她脸上带着喜气,笑意盈盈,梨涡显现。   “最近这些时候,会多带一些研发的新菜品,同以后售卖的价格一般,大家若是感兴趣,可以过来试试。”   沈怜雪把肉夹馍包好,递给面前的食客:“谢谢惠顾。”   那食客道:“老板,祝你生意兴隆。”   沈怜雪冲她拱手,动作干脆利落:“祝您生活幸福。”   就在这时,在边上的摊位前,一道略显熟悉的声音响起:“我要一份煎饼。”   李丽颜刚把前一份煎饼递给食客,抬头就看到了余七郎。   大抵是觉得天寒地冻,余七郎穿着厚实的斗篷,他戴着风帽,把自己裹成了一个球。   之前瞧他还是高高瘦瘦,这会儿瞧着竟然胖了不少?   李丽颜微微一愣,随即便笑了:“余老板,新岁佳安,过年时也没来得及登门拜访,逮到过几日有空闲,再去茶坊拜会。”   余七郎看她手中利落,摊煎饼的动作一气呵成,那张略显苍白的脸上倒是多了几分笑意。   “丽娘,你以前烧水都能把锅炸了。”   李丽颜嘿嘿笑了,倒是挑眉神气道:“多亏沈娘子教导得好,我如今还会看火候炖煮饭食呢。”   跟着沈怜雪学,确实可以学到以前不知道的东西。   即便是李丽颜,只要努力学习也能学会。   或许她没有白柔儿那么有天分,也没有沈怜雪那种天生就有好厨艺的天赋,但她却也不会偷懒,该努力的一定会努力,不比任何人差。   余七郎看她神采飞扬,气色红润,终于浅浅笑了。   “你们摊位生意是真的好,”余七郎道,“便是我茶坊的客人,也经常会说起你家的煎饼和肉夹馍,沈老板,生意兴隆。”   沈如意冲他颔首,笑道:“余老板,生意兴隆。”   这就是两个老板之间的对话了,余七郎同沈怜雪寒暄完,这才看向李丽颜:“你这忙,就先忙你的差事,我若是馋了便会过来买煎饼吃,哪里还有那许多客套规矩。”   别看余七郎平日里懒懒散散,该说的话却都说得漂漂亮亮,该办的事也都利利索索。   虽说外人看来,他似乎除了茶叶对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他甚至连自己都是勉强收拾干净,每日里就只坐在柜台后面侍弄茶叶,但经过上次的事,沈怜雪却看得明白,余七郎是个眼明心亮的人。   他什么都看在心里,什么都想在心里,办事从不会出错。   沈怜雪留心这李丽颜这边,见两人有说有笑,不热络也不生疏,这才放下心来,不再关注。   余七郎就真的只是过来买一份煎饼,同以前的茶娘子道新年好,如今话说完了,人也见了,便利落离开。   待到余七郎走了,沈如意才从椅子上跳下来,跑过去仰头看李丽颜:“丽婶婶,余老板是好人哦。”   李丽颜没听出小姑娘的意思,她一边忙碌,一边倒:“余老板是很好,是个很和善的老板。”   沈如意看了李丽颜一会儿,眼睛眨巴眨巴的,好半天,她自己在那叹了口气。   “哎呀,你们大人真的很不诚恳。”   沈如意小大人似地叹了口气,又回到了母亲身边,继续她的吆喝事业。   今日的食客很多,沈怜雪她们一直忙到天擦黑,把摊位上的东西全部卖完,这才收摊。   待回去用过晚饭,沈怜雪她们正要把今日用的厨具都清洗干净,就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   沈怜雪从厨房的窗楞往外看去,就看到裴明昉往院子里走来的身影。   他身穿玄青色的斗篷,头上风帽并未戴,只戴着家常的软幞头。   沈怜雪一看到他的身影,嘴角就缓缓勾起,笑意从眼眸里流淌出来。   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解下围裙同李丽颜说了两句,这便同女儿到:“团团,你父亲来了。”   沈如意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她跑过去打开门闩,跟个藤球一般直接蹦了出去。   “哒哒哒,”沈如意作势吓唬裴明昉,“我是大老虎,拦路,打劫。”   裴明昉眉宇间的寒冰都被女儿这一声大老虎给融化了,他眼角眉梢透着春日的暖意,弯腰使力,把女儿抱起来颠了颠:“大老虎可没有这么小的。”   沈如意趴在他肩上咯咯笑,很贴心:“爹爹用饭了吗?”   裴明昉道:“用过了,家里的钟厨师回来了,我便能有热饭吃。”   “这就好,”沈如意很是欣慰,“不用我操心你,真是很好了。”   裴明昉:“……”   裴明昉好笑地在她后背拍了一下:“臭丫头,胡说八道。”   父女两个说了会儿话,裴明昉便来到厨房门口,对立面的沈怜雪道:“沈娘子,可忙完了?”   沈怜雪脱下围裙,又同李丽颜和白柔儿说了几句,在两人揶揄的目光里匆匆出了厨房。   “忙完了,裴大人这边请。”   沈怜雪领着裴明昉往二楼行去。   裴明昉跟着她稳稳上了楼,待来到最里面那一间租屋前面,沈怜雪便从袖中取下钥匙,打开了门锁。   只听咔哒一声,铜锁被沈怜雪打开,沈如意拍这手,笑着对裴明昉道:“爹爹,欢迎来团团家里玩。”   因她这句天真的话语,沈怜雪和裴明昉皆一顿。   沈怜雪白皙的面容上渐渐爬上红晕,似是被落日的余晖所映衬,也似乎是彩云飞来,风景独好。   “裴大人,”沈怜雪还是推开门,“您请。”   裴明昉也垂下眼眸,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忐忑。   “打……打扰了。”   沈如意趴在裴明昉肩膀上,奇怪地看着扭扭捏捏的大人们。   “回家去呀,外面好冷的。”她催促道。   沈如意一边说着,一边笑出一口小白牙。   沈怜雪:“……”   裴明昉:“……”   爹娘心里这会儿只有一个念头:这贼精的臭丫头。 第69章 【二合一121-122……   其实沈怜雪一开始也没想这么多,她知道裴明昉今夜肯定是有话要说,才深夜前来,因此便很自然地领他一起回了家去。   结果到了家门口,她自己先开了门,反而扭捏起来。   这会儿她才意识到,请一个外男进家多少还是有些不稳妥的。   倒不是不相信裴明昉的人品,正是因为太过信任,以至于羞赧和尴尬才会那么突兀。   不过有沈如意在,任何人倒是都尴尬不起来,只要小丫头随随便便一句话,再沉闷的气氛都能被打散。   “爹爹,你坐。”   沈如意被裴明昉放到地上,她拍了拍门口的椅子,请裴明昉坐下,然后自己跑到窗边的边桌前,踮脚去取自己珍藏的桂花露。   “爹爹,吃桂花露吗?”沈如意回头问,“很香的,团团喜欢吃,爹爹一定也喜欢吃。”   裴明昉抬眸看向沈怜雪,见她冲自己点头,这才道:“好的,那就多谢团团。”   可能是因为父亲第一次来家中,今日的沈如意有些活泼过头,她跑来跑去,根本不给父母尴尬的空档,直接把这暧昧不清的气氛搅得一干二净。   等她絮絮叨叨给裴明昉煮好桂花露,这才安静地坐回床边:“哦,你们聊。”   沈怜雪:“……好了,我给你打好了水,你去泡脚。”   沈怜雪如此说着,还是起身过来给女儿脱下鞋袜,让她的小脚丫泡在热水里。   “好了好了,你们赶紧说,很晚了,说完了要早睡早起。”   其实这会让还未完全天黑,但沈如意却知道裴明昉三更就要起来,五更就得到禁中上朝,所以晚上要早早入睡,否则明日早朝一定很困。   刚刚还是小调皮,这会儿又变成了贴心小棉袄,做父母的就坐在一边看她耍宝,心里一点气都没有,只会越看越喜欢。   “沈娘子,沈家之事,团团可否听得,还是有些吓人的。”   沈怜雪微微一顿,她扭头看向沈如意,直接问:“你要听吗?”   沈如意眼睛一转:“你们说,我先听听,要是吓人我自己捂住耳朵。”   裴明昉忍不住笑了:“那也行,但晚上若是害怕睡不着该如何是好?”   沈如意却一本正经:“爹爹,我应当不会害怕的,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有什么可害怕的?”   她昨天也听了一耳朵,倒也不是全不知情。   这话说得倒是大气,裴明昉叹了口气,见沈怜雪并不阻止,这才道:“昨日我回去便命人探查,根本没费功夫,就把沈家的事情查清楚了。”   “沈家确实有人过身,却并非沈文礼,死者是方言之。”   沈怜雪很是吃惊:“什么?他居然死了?”   若是他过身,那沈雨灵身穿孝服出门倒也合理,只不过她其实最应当在家治丧,并非出门寻人。   沈怜雪顿住,她道:“若是方言之过身,沈雨灵最有可能其实是在家给方言之守孝,她甚至可能会痛不欲生,寻死觅活,因为在八年前,她就对方言之一见钟情,对他茶饭不思,情根深种。”   以沈怜雪对沈雨灵的了解,她天生就是个痴情人,亦或者说,她把情爱看得很重,若是没有人爱她怜她,她就会痛苦煎熬,枯萎病痛。   沈怜雪现在把什么都看明白,也在回忆过去时,大抵看出了曾经沈家人的那些丑恶嘴脸。   沈文礼对沈雨灵溺爱偏宠,对她有求必应,他更是宠爱柳四娘,把这个外室奉若珍宝,不过是为了打击她的母亲,好让她可以在她祖父过世之后也早早离世。   只有这样,他才能名正言顺掌控沈家,才能成为沈家唯一的“东家”。   在这种毫无缘由又异常偏心的溺爱之下,沈雨灵被装模作样的沈文礼和配合沈文礼的柳四娘养坏了。   她成了一个要什么都必须得拥有,所有人都得爱她的自私者。   而她这种性格,在看到了方言之时达到了顶峰。   或许,沈雨灵都不是有多爱慕方言之,亦或者当真是对她一见钟情,她只是遵循小时候的习惯,只要沈怜雪能拥有的,她都要抢到手。   不过沈雨灵还是太年轻了。   沈怜雪对裴明昉道:“沈雨灵同柳四娘不同,柳四娘什么苦都吃过,她所求不过财富二字,她的贪婪和野心可以让她铁石心肠,即便对于沈文礼,对于这个把她从泥沼里拉出来的男人,她也能在他无用之后一脚踢开,给他一口吃食,让他如同狗一样续命。”   裴明昉安静听沈怜雪的话,等她说完之后,裴明昉才道:“沈娘子,团团的聪慧也源自于你。”   沈怜雪若当真是个笨蛋,那她也无法把生意做到如今这般,她只是前半生被人把天盖住了,触碰白日的那双手被人狠狠禁锢,所以她才会平庸又懦弱。   现在,手上的禁锢没有了,头上的乌云消散了,留给她的只有光明的未来。   所以她现在,可以很清晰看明白过去,看懂那些是是非非,看清楚那些狼心狗肺的人。   沈怜雪抿嘴笑笑:“是我想太多了,打扰了大人的讲述,大人还请继续。”   裴明昉摆手,端起桂花露喝了一口。   桂花有它自己的馥郁芬芳,不浓烈,却也不柔和,就如同春日里林间的露水,清新美好,让人闻之不忘。   桂花露也是如此。   裴明昉点点头,道:“我确实爱吃这个,倒是同团团口味一般模样。”   他这么说着,在边上安静了好一会儿的沈如意这才道:“是吧,我就知道爹爹喜欢。”   裴明昉对她道谢,然后才道:“沈娘子,昨日或者是前日的事其实是有些复杂的。”   “若按照案件原本时间来讲述,那么应该是前一日傍晚时分,大抵也是今日这般时辰,作为沈家赘婿的方言之来到榆树巷,进入了榆树巷一百三十八号。”   沈怜雪微微挑眉,就连沈如意也跟着挑了挑眉,母女两个的表情别无二致。   裴明昉继续道:“榆树巷一百三十八号本就住了一位年轻娘子,这位娘子经过开封府走访附近街坊邻居,才知道她似乎姓殷,是从外地入京寻亲,也没什么营生,整日就在家中待着,而方言之就是她口里的亲人,隔三差五来家里看她,一般待一下午才会走,十四那日也是一如往常。”   沈怜雪一下子就听懂了裴明昉是何意,沈如意没听懂,但她懂事地没有问题。   裴明昉便继续道:“可能柳四娘察觉出了女婿有所不对,那一日偏巧跟了方言之去榆树巷,意外抓……在床……”   裴明昉所描述的皆是开封府卷宗所写,只是说到这里突然看了一眼正好奇看着他的女儿,这才硬生生把话吞了回去。   “柳四娘当即怒不可遏,寻了那家人厨房里的菜刀,回了房间一通乱砍,把……把方言之和殷娘子全部杀害。”   他一边说,一边看向沈如意,见沈如意似乎只是单纯听故事,并未因为什么杀害乱砍而害怕,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不过他说到这里,还是问了一句女儿:“团团,要不你先去找李娘子?”   沈如意摇摇头,她道:“我不害怕呀,爹爹的意思是,沈家的大娘子杀害了两个人,对也不对?”   裴明昉微微一顿,他冲女儿点点头,又回过头来看沈怜雪。   “柳四娘杀害两人之后,似乎是因为心力交瘁,也可能是害怕担忧,她并未立即逃离,反而坐在堂屋的椅子上睡着了。”   “若非给殷娘子家送水的打水者刚好过来,发现院门没关,进了院中看到一切,要不然榆树巷发生的一切可能就要许久之后才被人发现。”   “柳四娘睡得特别熟,待到巡警到场,把她钳制住,才惊醒了她,而她醒了之后仿若疯癫,一直挣扎,直到被直接送入开封府大狱,她才老实下来,只坐在那里发呆。”   “昨日刚好是十五上元节,府衙都休沐,便无人审理这件耸人听闻的岳母杀女婿案,这个案子,大约过些时候才会审理。”   沈怜雪听到这里,终于长长叹了口气。   “我知道了,多谢大人费心探查,沈雨灵是否已经回了沈家?”   如今柳四娘下狱,方言之死了,而沈文礼早就是个废人,唯一剩下的主事者竟只有沈雨灵。   她若是不在,沈家一定乱成一团。   裴明昉却没立即开口,他眉宇之间多了几分探究:“其实……沈雨灵不在沈家,昨日我们一起瞧见,她因受伤倒地被靖王救起,靖王自然不可能送她回沈家,是直接带回了靖王府的。”   沈怜雪很吃惊:“什么?”   裴明昉嘴角露出一抹冷笑:“昨日靖王府急召太医,召了三五人,后来太医离府,我派人询问,才知道靖王府有一位面生的娘子小产,血崩不止,最后用银针封穴才救回来。”   沈怜雪道:“沈雨灵?她如何成了靖王府的娘子?”   裴明昉抬眸看向她,眼眸里似有深蓝大海:“是她,至于她对于靖王是什么身份,那就是靖王和沈雨灵的事,不过那个孩子就可惜了,没有保住。”   沈怜雪又叹了口气。   她安静了很久,沉默了许久,终于还是开口:“以柳四娘的性格,她不会随意杀人,更不可能杀一个对她来说有助益,可以让她能赚取更多银钱的人。”   “柳四娘是个极端贪婪的人,只要有利可图,她就可以放下任何恩怨情仇,亲情对于她来说根本就不重要,即便她对沈雨灵也一样宠爱,但她宠爱的并非沈雨灵这个人,而是她作为沈家大小姐的用处。”   沈怜雪微微蹙起眉头,语气有着显而易见的疑惑。   “那她为何要杀方言之?”   ————   裴明昉对于沈怜雪的这个“继母”完全不认识,经过暗探调查,他大约可以知道柳四娘母贪婪又歹毒,所以他用她的贪婪,给她铺了一条走向阴曹地府的路。   然而他铺的路还没开始,一贯以“聪明”示人的柳四娘却自寻死路,触犯了宋律。   杀人者偿命,古来有之,只要开封府审定柳四娘确实杀害方言之和殷娘子两人,那么她便会被判死刑,由刑部和大理寺审核后,会在秋后问斩。   即便是不识字的寻常百姓,也能知道杀人偿命的道理,柳四娘不可能不知道。   因此在听到沈怜雪问她为何要杀方言之的时候,裴明昉心中也心生疑虑。   “大人,柳四娘这个人我是相当了解的,她绝不可能拿自己的命去报复旁人,即便这个人大逆不道,即便对方罪恶多端,她都不可能以命抵命。”   “她会在漫长的忍耐之后,一击反杀,给对方最痛苦的折磨和欺辱,让对方以自己最不愿意面对的方式了却残生,痛苦地活着,这个手段,她在沈文礼身上用过一次。”   如今沈家乱成一团,所有家主都不在,瘫痪在床的沈文礼可能过得更惨。   “当然,她若是当真气急攻心杀人,也未可知,这一切不过是我自己的猜测罢了。”   裴明昉轻轻摩挲着杯子的边缘,他微微垂着眼眸,道:“柳四娘为何会出现在案发现场?甚至她满身血迹,手里还拿着菜刀。种种一切都标明,人就是她她杀的,若人当真不是柳四娘所杀,那么这一切怕是已经被人精巧设计过。”   在沈怜雪说出柳四娘不可能冲动杀人时,其实裴明昉心里已经隐约有了猜测,此事或许同那日那个叫吴德忠的泼皮有所关联。但真相到底是什么,只有牵扯案情的人才能知晓,凭借卷宗上短短几行字,他是无法拼凑出所有案情的。   更何况,查这个案子的是开封府,而开封府现在的代理府尹是靖王,靖王会如何查案,如何定案,要看靖王是什么样的心思,这也是裴明昉掌控不了的。   沈怜雪听了裴明昉的话,所有所思点头:“大人,不怕您觉得我心狠,但我……但我以为,她此生所犯之罪,当得杀人偿命,当年我母亲到底如何而亡,我一直也没有忘记。”   “所以,无论柳四娘的结局如何,我都不会怜悯她,甚至觉得痛快。”   “我这样是不是……太恶毒了?”   裴明昉安静听着沈怜雪的话,笑意却悄悄爬到脸上:“怎么会呢?我也同你一样啊。”   沈怜雪微微一顿,她抬头看向裴明昉,裴明昉却也在笑着看她。   在他脸上,沈怜雪看不出任何纠结痛苦的情绪,只有同她一样的,极致的痛快。   “坏人终究伏法,好人得以平安,才是人间真理,”裴明昉一字一顿道,“我是学圣人之言,受儒家教导,但我也是个人,分得清是非对错,看得明真心假意。”   “无论因何而受罚,柳四娘终究是罪有应得,我们只需要知道这一点,就足够了。”   这时候,一直没说话的沈如意开口道:“对呀,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可是老话。”   她倒是比大人通透了。   裴明昉笑着看了一眼女儿,冲她点头,然后才对沈怜雪道:“团团说的对,至于其他,那都是开封府的事,无论是你还是我,我们都只是看客。”   因为两个人八年前那段过去,让裴明昉如此痛苦,所以沈怜雪以为裴明昉便是那种极致高尚的道德君子。   在这些时候的相处中,裴明昉私底下从不会有那种生疏和冰冷,他甚至是温柔而又温和的。   沈怜雪对他的认识,就在一次次的接触中改变。   只是她没想到,裴明昉对于柳四娘的想法同她一致。   沈怜雪微微一顿,她看着裴明昉脸上的笑容,蓦然一笑。   “是啊,她就是罪有应得。”   沈怜雪如此说着,同裴明昉相视一笑。   因这一笑,两人之间的距离被急速拉近,沈怜雪整个人放松下来,裴明昉也伸手擦了擦汗。   沈怜雪这才发现,他还穿着斗篷,难怪热出一头汗来。   “裴大人,把斗篷脱下来吧,屋里太热了,走时再穿。”   裴明昉:“哦,好好。”   他磕磕绊绊说了几个字,起身把斗篷脱下,这才长舒口气:“我确实没注意到自己还穿着斗篷。”   沈怜雪起身接过他手中的斗篷,挂在床边的栏架上,然后便又坐回去,道:“那沈家现在岂不是乱了套?”   裴明昉道:“方言之过身,虽这他是沈家的赘婿,但因他有功名在身,并未改姓,名义上来说,他并非真的赘婿,因此也还算是方家子。”   “方家得知他是被柳四娘所害,而沈雨灵又失踪,便一起围堵在沈家,如今正闹事,沈家现在的主事者,好像是沈六。”   这个沈六应该就是之前沈怜雪回去时见过的六叔,他是沈怜雪祖父弟弟的儿子,在沈家排行第六,也是这一代能在沈家说得上话,并且同沈文礼和柳四娘关系都不错的旁支。   沈怜雪道:“方家不会善罢甘休,若是如此,那沈雨灵会离开沈家,倒是走了一步好棋。”   裴明昉点头道:“她倒是机敏,在方家闹事前先离开沈家,然后又找准时机昏倒在靖王马车前,顺理成章进了靖王府,之后若当真可以摸准靖王的心思,柳四娘的案子说不得会有另一个结局,而她自己同靖王攀上关系,方家大抵也不敢再上门,倒是一举两得。”   沈怜雪先是点头赞同,片刻之后又有些疑惑:“可是……可是我总觉得,沈雨灵没有那么聪慧。”   “而且她绝非轻易便移情别爱之人,对方言之是很爱慕的,方言之前日暴亡,她今日便琵琶别抱,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裴明昉道:“裴府的暗探会一直盯着靖王府,若有大动静,会禀报于我,但靖王府之内有何变动,就不好探查。”   “这倒也并非什么大事,”沈怜雪笑着对裴明昉说道,“我大抵能猜到大人同靖王有些龃龉,所以把自己知道的都告知于你,这件事里里外外都透着古怪,怕里面有什么变故,若是让大人他处犯难,倒是没这个必要。”   沈怜雪心思细腻,把一切都考虑周到,裴明昉刚才只是身上热,现在连心也跟着暖起来。   她的话语犹如甘泉,滋润了他干枯而贫瘠的心田。   裴明昉起身,冲沈怜雪拱手:“多谢沈娘子为我着想,我会细细斟酌,此番夜深,便不再打扰。”   他说着,很自然走到沈如意面前,拿着旁边的帕子给沈如意擦脚。   “团团,爹爹走了,你若有空就下午去家里,我大抵都在。”   沈如意被父亲擦了脚,盘腿坐在床上,笑嘻嘻看他:“好的呀,爹爹晚上早些歇息,团团就不送你了。”   裴明昉拍了拍她的头,这就要往门口走。   “大人,”沈怜雪两三步跟上去,“大人,斗篷忘了。”   裴明昉脚步微顿,接过她手里的斗篷,挂在臂弯上:“多谢沈娘子,外面天冷,不用再送。”   沈怜雪轻轻点头,还是随手拽了斗篷同他一起出了门。   此时外面已经是满天星斗。   银盘高高挂在天际,又圆又大,莹莹月光映照大地,照亮了夜归人回家的路。   沈怜雪沉默地同裴明昉下了楼,一路往门口行去。   裴明昉突然开口:“沈娘子,沈家的一切,你还想要吗?”   沈怜雪微微一顿,但她没有多做犹豫,直接道:“大人,我已经不是沈家人了,从族谱上除名的时候,我就没想再回去。”   那个家对曾经的她来说是禁锢,对现在的她来说只是陌路。   裴明昉声音淡定:“好,我知道了。”   沈怜雪一路把他送到门口,裴明昉回过神来,冲沈怜雪拱手道:“深夜寒冷,沈娘子快些回去。”   “大人慢走。”沈怜雪还礼。   裴明昉翻身上了马车,先让沈怜雪往家行去,待她上二楼进了房门,裴明昉才策马而去。   回到家中,沈怜雪锁好门,走到床边坐下。   沈如意爬过来靠在母亲身边,道:“娘,高兴就笑。”   沈怜雪抿了抿嘴唇,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   “团团,可不能学娘,太坏了,”沈怜雪笑声不断,“可是娘真的好高兴,控制不住想笑。”   那种发自内心的畅快,大仇得报的舒坦,是任何事都比不上的。   沈如意靠着母亲,也跟着她一起笑。   “娘,我也高兴啊,只要是人,都会高兴的,娘哪里坏了。”   沈如意咯咯笑着,眼底氤氲出些许水汽。   前一世的母亲和她,都没有等到仇人罪有应得的结局,而此生,她终于等来了这一切。   不早,也不晚。   一切都刚刚好。   沈如意把脸埋进母亲怀里,瓮声瓮气说:“娘,我希望她能判死刑。”   沈怜雪轻轻拍着女儿的后背,听着她童稚嗓音说出残酷话语,却并不觉得女儿说错。   一家三口,倒是在这件事上达成了一致。   沈如意道:“娘,我觉得我有点贪心。”   沈怜雪轻轻拍抚着女儿的后背,她柔声问:“怎么了?”   沈如意道:“沈文礼还活着,沈雨灵似乎也没事了。”   在外人面前,她还会装乖说一句沈家的姨母,若她不说,旁人听了会说她家教不严,骂的是她娘。   可只有她们娘俩,她就不用再伪装自己。   沈怜雪的手在她后背轻轻拍抚,不徐不慢,轻柔而温和。   “快了,沈文礼……大概就这几天了吧。”   柳四娘看着沈文礼痛苦,她就高兴,所以她让沈文礼苟延残喘,活的还不如狗。   但沈家已经没了柳四娘,他们再也不会养活没用的废物。   他们只会如同对她母亲那样,冷漠看着他在痛苦里死去。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①   沈文礼曾经强加在别人身上的痛苦,如今已数倍奉还。   真好。   沈怜雪跟沈如意一起咧开嘴笑了:“太好了。” 第70章 【二合一123-124……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沈怜雪便醒来。   她悄悄出门下楼,李丽颜已经在厨房门口烧好了炭盆,正在往推车的灶膛里添炭。   听见脚步声,她抬头看过来:“早啊,雪妹。”   沈怜雪笑着道:“早,丽姐。”   说着话,两个人就开始各忙各的。   沈怜雪把昨夜做好的面糊挨个检查一遍,李丽颜往推车上搬,然后沈怜雪用干净的抹布重新擦拭推车,把推车擦得一尘不染。   这会儿的工夫,李丽颜已经添好另一个小炭盆。   两个人合力,把大蒸笼抬到推车下面,摞在灶台旁边,一个推车大约可以放三个大蒸笼,一笼里面有十几个麻酱馒头,六个蒸笼大约有一百来个,大概一个多时辰就能卖完。   这些都准备好,白柔儿也从刘二娘家推了独轮车过来,车上是他们今日要用的鸡蛋和鲜菜。   三个人便开始分工,一个洗菜,一个切菜,一个码放鸡蛋。   差不多两刻之后,三个人便麻利地做完了这些。   李丽颜跟白柔儿推了推车去摊位上支棚架,而沈怜雪回家唤醒女儿。   这平凡而忙碌的清晨,一如往常。   待到忙完了上午的活计,四人回了家,沈怜雪还会特地做一顿美味,让大家中午好好吃一顿。   中午的时候白柔儿是不回家的,四条长凳一拼,上面铺上软和的铺盖,她就可以美美睡一中午。   待到下午起来,厨房便又会忙碌起来。   李丽颜和白柔儿侍弄素碗的食材,一个洗一个切,然后沈怜雪统一炖煮,李丽颜看锅。   这个时候,沈怜雪就会领着白柔儿做新菜品。   白柔儿刚开始学厨,沈怜雪不着急教她大菜,只是无论做什么都细心给她讲解一遍,让她先练刀工,再从最简单的菜色开始练习。   只有把工夫打扎实,慢工出细活,才能成为赫赫有名的大厨。   白柔儿平日里确实活泼可爱,又很好动,但每当开始学习时,却比任何时候都认真。   沈怜雪看中她的就是这股子一心要学好的坚韧。   下午忙完,待到晚食出去摆摊,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今日沈怜雪卖的新菜品是糖三角。   糖三角的售价也是四文一个,比麻酱馒头小一整圈,可若是撕开,冒着热气的糖心便从里面流淌出来,用嘴接着轻轻一吸,那股子甜意能流淌进心里去。   糖三角是不大,却是当真好吃。   汴京人口味重,也爱吃甜,这样的糖三角一下子成为了新宠儿,今日沈怜雪特地准备了四十个,带了两笼屉,也是一盏茶便卖完了。   甚至有食客没买到,满脸都是悔恨:“早知我就不去买西京雪梨,明日定还能买到。”   沈怜雪笑着安慰两句,边上的沈如意就特别豪气:“没事阿叔,明早我们还会卖糖三角,大约要卖三日,赶早来哦。”   她这么一说,食客们立即欢呼起来:“好,一定来。”   待到落日余晖洒在波光粼粼的汴河上,路上行人的影子渐渐拉长,沈怜雪她们今日的摆摊便结束了。   回家之后,白柔儿开始揉面。   她最先学会的是揉面,沈怜雪便让她尝试着做面食,当然,卤子还是她自己来做。   待到用过茄汁面,一人又吃了个糖三角,白柔儿继续揉面准备做脆饼,沈怜雪则跟李丽颜一起算账。   算账的时候当然少不了已经粗粗学过九章算术的沈如意,待到算完今日的收成,把李丽颜的分成算给她,白柔儿那边的面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   面团是明日用来炸脆饼的,今日所用是昨日醒好的面。   沈怜雪这一次教导的是两个人,李丽颜和白柔儿都要学。   炸制脆饼其实并不算难,只要火候掌握好,面醒得好,就能炸得酥脆金黄,在炉子边上一烤就能回脆。   再三示范过后,沈怜雪便把锅灶交给她们两人,自己则去调制明日要用的面糊。   顺便把下午洗净阴干的青瓜腌上,十来罐芥辣瓜可以卖上十日。   以前她们一日可以卖七百张煎饼,刨除两百根左右的油条,每日要做五百张脆饼,如今生意好了一些,大约要做六百张。   这一忙就是一个时辰,三个人轮流忙碌,倒是不觉得累。   把食材都归拢好,白柔儿被下工的弟弟接回了家,沈怜雪就锁上房门,领着女儿回了家。   简单洗漱更衣,跟女儿做下来泡泡脚,听她给自己讲九章算术,然后母女两个就会暖暖和和上床入睡。   一日便过去了。   转瞬功夫,十日匆匆而过,这期间裴明昉过来几次,不是给母女两个送东西,便是给女儿讲解九章算术,每次他来,沈怜雪都会准备好肉夹馍和各色小吃,让他带一半回家,另一半则让他送去给赵令妧。   这十日里,他们的新铺子已经干净而明亮,后面的后厨也全部都改好,如今已经热过几次灶台,正在等木匠把沈怜雪定制的桌椅板凳都送来。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往前进行着,沈怜雪甚至分不出心神去关心沈家到底如何,说到底,沈家对于她来说已经不值得她关注了。   她不问,裴明昉便也不再多说,他自是忙得很,每每过来看望女儿都是披星戴月,瞧着人都有些清减了。   沈怜雪没问沈家的事,只是在有一日送他时道:“大人还是多照顾自己,你这几日瘦了些,瞧着面色不好,团团都有点忧心了。”   小闺女就是最贴心的小棉袄,裴明昉听到沈怜雪的话,笑着轻咳几声:“前几日府里的地龙烧得太热,我有些上火,吃饭不太香,你……你回去告诉团团,不必忧心,爹爹是大人了,会照顾好自己。”   两个人嘴里说着沈如意,实际上目光却落在对方身上。   沈怜雪浅浅一笑,道:“好,我知道了。”   裴明昉颠了颠手上的肉夹馍:“收了沈娘子的美食,裴某定要给谢礼才是,食肆的匾额先不用做,我已经命人赶制了。”   “大人怎么知道食肆名字的?我还未曾同你说。”   裴明昉无奈叹了口气:“因为有贴心小棉袄。”   沈怜雪肩膀耸动,不由自主笑出声来:“这个小耳报神,什么都藏不住。”   两人简单说几句话,裴明昉便会策马归家。   一晃又过了五日,待到二月初,汴京已经回暖。   即便早晚都还有些寒凉,但白日尤其是午时,只要天上太阳闪耀,那人间便不会寒冷。   这一日铺席刚开张,沈如意便努力扬了扬嗓子:“各位客官,各位客官,请听我一言。”   沈怜雪本就站在推车后,食客们都自觉在锅灶前排队,沈怜雪声音确实不够洪亮,但她一开嗓,等候在棚架里的男女老少便都安静了下来。   沈怜雪脸上挂着早起被风吹过的薄红,此刻金乌未升,银月高挂,暗沉沉的天色却并不能打散她眼眸里的星光。   她脸上带着让人无法忽视的朝气和自信。   “感谢各位客官这几个月的支持,咱们团团煎饼生意越来越好,我跟团团跟丽姐的生活也有了很大的变化,”沈怜雪说到这里,轻轻一顿,随即又笑了,“好了,这些便不多说,我要说的是,我们团团煎饼要开食肆了。”   有不少食客已经知道她们在筹备店铺开张的事,这些时候花样繁多的新菜品就能说明一切,但也有的人只不过买了煎饼就走,并未多关注摊位是什么模样。   这会儿一听,都有些惊愕。   “哇,老板,厉害啊。”   “恭喜团团啊,也恭喜老板。”   “丽姐,我可是你从余老板那里带过来的食客呢。”   客人们七嘴八舌,有的恭喜,有的玩笑,有的是真心替她们高兴。   虽说不过是萍水相逢,但看着这几个娘子越过越好,即便只是路过行人,也会为春日里逐渐盛开的花儿停住脚步。   由衷在内心称赞一声:真美。   棚架里一瞬间便热闹起来,每个人都说着笑着,似乎也跟着她们一起欢喜。   沈怜雪看着眼前的一张张小脸,心里有暖意流淌,她又伸了伸手,示意自己话还没说完。   “为了感谢大家的支持,我们特地做了一些礼券,在开张前来我们这里买吃食,只要超过十五文,都会送一张。”   “每张礼券值一文,到时我们的食肆开张,大家可以拿着礼券过来抵扣餐费,每十文可抵用一文。”   这是沈怜雪跟沈如意在家算来算去,又同裴明昉仔细研讨出来的兑换方法。   沈怜雪他们卖的吃食,煎饼两张十五文,肉夹馍一个十五文,因此,只要买两张煎饼或者肉夹馍一个,便可以得一张礼券。   用的时候也很简单,十文用一张,无论是坐桌还是买了带走,都可,即便只是路边买煎饼,买两套煎饼也能用一张,是很划算的。   当然,划算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这种方式食客们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过,一时间都有些愣神。   旁的大店似也发过礼券,但大多都是赠菜或者吉祥话,不过讨个好彩头罢了。   “礼券我们准备了两千张,暂时先发,若是不够还会补做,若是有人不懂,可以询问白娘子,她会给你们解答。”   沈怜雪声音平稳又有力量,食客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下一刻,便都异口同声:“给我来两套煎饼。”   沈怜雪几人对视一眼,沈如意的小嗓子吆喝道:“好嘞,煎饼两套。”   于是,这个小的团团煎饼摊位前,更是热闹非凡,排队的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   食客们你给我讲,我给你解释,说得不亦乐乎,似乎都想给别人讲讲这一桩新鲜事。   什么礼券,什么兑换,说得人心潮澎湃,恨不能明日就拿着这礼券去新开的食肆,狠狠花上一大笔钱。   甚至还有食客问:“老板,若我攒了十张礼券呢?”   沈怜雪正忙着做煎饼,沈如意替她回答:“阿叔,你有多少,都能换多少,就看你吃不吃得完。”   食客们哄堂大笑:“好吃,就一定吃的完。”   沈如意语气里有着让人开心的轻快:“那,团团煎饼提前谢谢阿叔惠顾哦。”   ————   一开始在商议的时候,裴明昉就道:“先同食客说,你就准备了两千张,先到先得。”   “但也要同他们说清楚,晚来的不一定没有,为了让所有食客都能领到,要额外加做。”   裴明昉声音透着笑意:“这样一来,食客就会知道你生意火爆,到时候食肆开张,他们会先去登门兑换,不会拖着不兑,因为他们都觉得会有很多客人,去晚了不一定还能兑上。”   “一开始能引得大批客人,这些客人又会一传十十传百,口碑和客流自然而然便会带起,等到礼券都兑换完,客人也不会变少太多。”   沈怜雪的手艺到底如何,裴明昉大抵都尝过,能叫他那挑嘴的母亲和侄子赞不绝口,想来一定能吸引回头客。   物美价廉,美味干净,即便只是贩夫走卒也吃得起,生意自然不会差。   裴明昉对沈怜雪是很有信心的,因此,在沈如意同他商量礼券之事后,他还能举一反三,给了后面一系列的发放方式。   就连看过《菜谱》的沈如意也自愧弗如,她爹真不愧是宰执,在指定规章时真是信手拈来,连想都不用深想。   裴明昉看女儿一脸崇敬,不由摸了摸她的头:“爹爹整日都同那些老宰执打交道,每日做的就是这样的差事,自然熟悉。”   他制定和议论的都是国家大事,牵扯到万万人之身家性命,每一个新的政令颁布,背后都经历过短则数月长则数年的评议。   因此而言,这间小小的食肆,即便没有沈如意的这个奇思妙想,裴明昉不用动用裴家都能让宾客盈门。   最主要的还是味美价廉,东西是一顶一的好。   沈如意想了个成语:“大材小用?”   裴明昉跟沈怜雪不由一起笑出声。   两个人对视一眼,沈怜雪道:“多谢大人费心,如此便按大人所言来办。”   裴明昉摆手:“不,倒是我要谢过团团和沈娘子,倒是给了我些许深思。”   沈怜雪有些惊诧:“团团这奇思妙想,还能给大人深思?”   沈如意咧嘴笑了,特别得意:“娘,说明团团很厉害!”   裴明昉眼睛里的笑意流淌出来,他温言解释:“治大国如烹小鲜,治理一个国家同开设一间食肆,其实也是有些相仿佛的,本质上来讲,国家也需要赚钱,赚来的钱,让国家里的所有人都生活幸福,即便是庶民也能生活下去,不会被逼迫流离失所,无以为系。”   “团团这个礼券的主意其实不错,若是收商税时可试行,比如商税实交则发放礼券用以兑换各路票引,这种优惠,相信许多大商贾都会心动。”   “毕竟,也不是人人都愿意偷税漏税,这毕竟要承担风险。”   裴明昉说得就有些深奥了,但沈如意却奇异地听懂了:“爹爹,可他们还是要多交税,愿意交的一定会交,不愿意的即便优惠也不会交,还不如给早交税的人多发礼券,然后逐日或者逐月减少,这样,一直积极交税的人会更积极。”   听到女儿的话,裴明昉眼睛都亮了。   他比刚才的沈怜雪还要惊讶,简直是不可置信地看着小女儿,似乎在看什么稀世珍宝。   “团团,你是怎么想出来?真是叫我颇为震惊。”   裴明昉看着女儿问,他的震惊是藏都藏不住的。   沈如意冲父亲笑笑,很是理直气壮:“毕竟要赏罚分明,照功行赏,且嘉言懿行,只有后来者看到前人之裨益,才会效仿。”   这话说得比裴明昉还咬文嚼字,落在沈如意身上,却一点都不显得突兀,反而有种返璞归真。   这些自然不是沈如意小小人儿能深思之言,其实是她的师父前世所教导。   师父一心向善,总是说嘉言懿行,沈如意小小年纪便也记在心里。   裴明昉赞叹道:“吾儿聪慧,堪比当世大儒。”   这夸奖实在有些厚重,沈如意栽倒在母亲怀里,脸上笑容不落,终于还是有些羞赧。   裴明昉同沈怜雪对视一眼,沈怜雪冲他抿了抿嘴,一句话都未多言,但裴明昉却看懂了沈怜雪的意思。   他只是低声笑着说:“我女儿就应该聪明。”   一晃几日过去,礼券也已发出过半,当每一日生意都更上一层楼时,沈怜雪便跟沈如意感叹:“你们父女,真是厉害。”   或许都被那两千张的定量激励,过来买麻酱馒头和糖三角的食客都增多了,沈怜雪和白柔儿每天都要揉更多的面,明日次从十几蒸笼几乎要卖过二十。   且不提娘几个累却也快乐,临近甜水巷一带,甚至蔓延至南牌坊街,百姓闲聊时也会问:“你有礼券吗?”   甚至有以前没听过团团煎饼的食客,也会因为礼券慕名而来,想要看看光凭铺席两月开起食肆的食物到底有多美味。   可以说,煎饼带来了附近的食客,而礼券却把未听过煎饼的食客吸引而来。   就连提出这个“促销手段”的沈如意都没想到,不过为了宣传食肆而发放的礼券,反过来把煎饼带火了。   沈如意看着眼前络绎不绝的食客,同母亲感叹道:“也是美味佳肴太少,咱们这么花样繁多的美食,一定可以征服汴京百姓。”   沈怜雪好笑地用手肘敲了敲她肩膀:“莫要胡说。”   沈如意嘿嘿一笑,便又跟眼前的食客捧起笸箩:“婶娘好,盛惠十五文,这是您的礼券,请收好。”   她一边收钱,一边从自己身上的小围裙口袋里取出一张细长的白布。   白布上有些隐约的暗纹,上面写着团团煎饼,一文字样,下面是沈如意的花押和东汴河大街街道司的花押。   翻过背面,则是小字,写的是每十文抵扣一文。   这张礼券很简单,也不大,即便有十来张都可一起放入荷包,还有些绰绰有余。   那面生的食客接过礼券,下意识摸了摸,然后便低着头匆匆走了。   沈怜雪正忙着摊煎饼,沈如意在数钱,谁都没注意这个并不显得奇怪的客人。   之后一连三日,慕名而来的食客太多,以至于礼券发放很快,到了二月初七,这两千张便全部发放完了。   沈怜雪站在摊位后,同食客们说了这个好消息:“之前承诺的两千张已经发完,我们已经提前赶制了新的礼券,从今日开始发放,这一次大约有一千张,同样先到先得。”   正在等着取煎饼的食客很惊喜,后面也有人问:“还有一千张啊,那我明儿还来!”   沈怜雪学着女儿的话语,笑着向面前的食客解释:“承诺要发,便一定会如数发放,绝不会敷衍。”   食客们就道:“好嘞,老板明日多准备些肉夹馍,来晚就买不到了。”   沈怜雪点头,沈如意就道:“好,一定一定,明天见哦。”   今日忙完,依旧是天擦黑。   不过此时已过了立春,傍晚天色越发明亮,能忙到这个时候,也说明生意比平日里要好得多。   四人推着空空荡荡的推车往家走,路过临街的楼屋时,沈怜雪便往上喊:“大姐,大姐。”   孙九娘推开窗户,低头往下看来:“我就来。”   今日他们要吃火锅,特地叫了孙九娘和郑欣年,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火锅好准备,高汤都是提前熬好的,沈怜雪调试了两重口味,一种是排骨汤,另一种是略微有些味重的辣鸡汤,这两种到时候都会放在店铺里,给食客选择。   今日他们要吃的就是辣鸡汤。   鸡汤里放了葱姜芥子和麻椒,味道是又麻又辣,却很驱寒,冬日里先喝一碗汤,浑身的寒气都被逼出,舒坦得很。   孙九娘领着郑欣年上门时,厨房里已经摆好了新定做的铜锅。   铜锅下面是炭匣,中间有个高耸的烟囱,上面正冒着烟气。   铜烟囱四周是一圈圆锅,里面的辣鸡汤正在咕嘟沸腾着,孙九娘一进来就能闻到辛辣之味。   “哇,这汤底是新熬煮的?”   孙九娘好奇地问,卷起袖子过来帮她们端盘子,沈如意招呼郑欣年跟她一起看地上放着的碗碟,闻言道:“是呀九婶婶,这也是咱们食肆的招牌,今日请您跟年年哥品鉴。”   孙九娘笑着把各色菜肉放到桌上,边放边笑:“我今日还去看过,桌椅铺面都洒扫干净了,就连菜单木牌也都做好,陈六郎正在让人挂墙。”   沈怜雪她们忙得脚打后脑勺,这几日实在没时间过去盯工,好在陈六郎用心,孙九娘也每日都过去瞧一眼,这才一直顺利。   “多谢大姐,你辛苦了,往后大姐就不用再叫外食,直接铺子去吃便是了。”   孙九娘也不同她客气,道:“那好,我可想椒麻拌面了。”   沈怜雪笑道:“管够。”   他们这边说着话,那边郑欣年看着沈如意正在摆弄的瓷碗瓷碟,一眼就看出里面的关键。   “上面的梅花数量代表售价?”   这个点也是裴明昉提出的,他道即便盘碗分出颜色,亦或者让食娘子和掌柜背下食单,却也会因为人多而忙乱,因此,每样食材的碟子上都要标好价格。   比如说,用来涮锅的素菜都是四文,那么便统一用小竹筐,轻便便宜,特殊又好记。   而荤菜比如说羊肉鸡肉杂碎等,都用标注有两朵四瓣梅的青瓷碗来盛放,同款式还有四瓣双梅碟,这样若是选两个麻酱馒头或者糖三角,亦或者一碗椒麻拌面,都是一样价格,好算也好记。   食客都不用多问,时间长了很简单就能分辨食物价格。   郑欣年帮着沈如意一个个检查碟碗,感叹道:“裴大人真是令人敬佩,不愧是我辈楷模。”   沈如意嘟嘴:“年年哥,你怎么不夸我?怎么都夸爹爹了?”   郑欣年倒是一本正经:“如此巧思,心思又细腻,定是裴宰执所思所想,若是你啊……”   郑欣年看着她道:“你只会说一大通奇思妙想,最后实际要如何做,还不是要裴宰执或者雪婶给你兜底。”   这倒是说得一般无二。   沈如意瘪着嘴看他,片刻之后,却还是笑了:“年年哥,你也很聪慧,我就当你是夸我了。”   郑欣年看着小丫头笑了。   他们这边嘀嘀咕咕,那边母亲们便喊:“开饭了。”   沈如意抬起头,跟郑欣年一起飞快起身,两个人迅雷不及掩耳闪现在桌边:“开饭!”   他们每个人都饿了。   大家在圆桌边坐下,沈怜雪端起桂花酿,对这众人道:“生意兴隆,红红火火。”   桌上的铜锅里,火锅高汤蒸腾出馋人的香味,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她们异口同声:“红红火火。” 第71章 【二合一125-126……   开封府的地牢阴冷又潮湿,大抵因为临近汴河,所以地牢里的水汽经年不散,常年呆在里面,骨头缝都能拧出水来。   柳四娘披头散发坐在发了霉的草席上,她身上穿着补丁叠补丁囚衣,也不知被多少囚犯穿过,散发着难闻的臭味。   柳四娘靠在墙壁上,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冬日里的地牢比冰窖还要寒冷,她只能借着自己身上的那点余温来驱寒。   她已经分不清自己被关进来多久了,大狱里的白天和黑夜并无区别,窄小的高窗根本照不进阳光,无法把这牢狱里经久不散的霉斑和潮气晒干。   但这些似乎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柳四娘一直心心念念,到底是谁杀的方言之。   那一日榆树巷一百三十八号虽然很是恐怖渗人,方言之也没什么人样,但柳四娘还是一眼便认出自己的女婿。   人她不会认错,事她也不会记错。   即便她现在已经因为大狱的惊吓而有些意识错乱,她也不会失去神智,以为是自己杀了方言之。   不是她,肯定是另一人所为。   那杀害方言之的又会是谁呢?   会是那个引她去榆树巷一百三十八号的泼皮吗?那个人到底是谁?柳四娘实在也想不起来,又老又丑的一个男人,她曾经认识吗?   不,她不认识。   柳四娘满是血痕的手指在地上来回扣着,在凹凸不平的石地上划出斑斑血迹。   她似乎不知道疼一般,双目无神地扣着,嘴里还嘀嘀咕咕地念叨着。   “他是谁?他是谁?”   一回儿,她又开始说:“是他吗?是他杀的吗?”   可是为什么?为的就是要陷害她犯了杀人重罪吗?   就在这时,大狱里突然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有人打开了铁门,拖着一条铁链子往里走。   呲啦,呲啦。   铁链在地上划出刺耳声音,伴随而来的,还有微弱的痛呼声。   “放了我吧,放了我吧,”那人含糊不清地哀求着,“是我杀的,我认了,我认了。”   那痛苦声音由远及近,柳四娘蓦然抬起头,便看到一个血肉模糊的身影。   似乎已经被打得没力气行走,这个犯人是被狱卒架着手,往大狱里拖拽着走的。   她脚上的铁链子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而她本人的痛呼声也让人从心底里发寒。   从她身上氤氲而出的血染红了她身上那件旧囚衣,啪嗒啪嗒落到地上,在凹凸不平的石地上留下淅淅沥沥的血泊。   这是柳四娘第一次看到被用重刑的囚犯,也是她第一次直面一个人被打成这样的惨状。   即便当年从边疆流亡,一路辗转来到汴京,一路上她见惯了为了生存的不择手段的人,即便再如何险恶,她也没有哪怕一次,遇到这种让人从心底里生寒的压迫和恐惧。   以为那个时候的她,不过是置身事外的路人,她甚至可以跟在后面再一次伤害那些受难者。而此刻的她,却跟那个血人一样,都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狭小的牢房禁锢住了她,脚上的铁锁链沉甸甸的,绑缚住了她的灵魂。   柳四娘终于有些害怕了。   这么多年,她何曾面对过这样的局面。   她蜷缩在那,把头埋进膝盖里,她不想挨打,不想半死不活地躺在大狱里,不想毫无尊严地被人审问。   她是沈家的大娘子,是沈氏香水行的东家,沈家数十号人要听她号令。她曾经有多风光,如今就有多落魄。   柳四娘哆哆嗦嗦蜷缩在角落里,她捂住自己的耳朵,可隔壁牢房的□□声却如同魔音一般,不停往她脑子里钻。   “我错了,是我杀的,我认了。”   那人的□□如同魔咒一般,不断缠绕她的神智,令她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是我杀的吗?”   柳四娘心里突兀地传来一道声音。   她的意识都有些飘忽,在她的记忆深处,她在榆树巷一百三十八号的最后一个画面就那么凭空出现在脑海中。   她浑身是血,手上拿着菜刀,真低头看着脚下的尸体。   满屋子的血腥气钻入她的鼻尖,她手上微微用力,菜刀微微一晃,上面的血迹便顺着刀尖滑落在地。   柳四娘猛地抬起头,她死死捂住耳朵,告诉自己:“不是我,我没有杀人,不是我。”   她一向自诩理智清明,心志坚定,没有任何事,任何人能扰乱她的心,为何现在居然会心神错乱?   柳四娘突然从地上跳起来,她噗通一声趴在牢房的栏柱上,对着路过的两个狱卒喊:“什么时候轮到我?我的案子呢?有没有人管?”   “有没有人管我!?”   那两个狱卒对视一眼,其中年长的那个微微一顿,冲她道:“喊什么喊,不懂规矩,不审你不是好事吗?”   他挑眉笑:“你那么想死啊?”   柳四娘惊愕道:“可人不是我杀的,我是冤枉的。”   另外一个年轻些的狱卒往地上啐了一口,骂道:“每个进来的人都是这么说的,但又有几个清白?”   “如今咱们是靖王殿下代理府尹,他老人家赏罚分明,你放心等着便是了。”   “你无愧于心,便不怕审,是不是?”   那老狱卒倏然往前一伸脖,那双略显昏黄的老眼死死盯着柳四娘:“清清白白,无愧于心,就不害怕。”   柳四娘被她看得下意识收回目光,不敢再看他。   老狱卒了然笑起来,他扯了一把年轻狱卒,拉着他往外走,嘴里唱着小曲:“三月光正艳呦。”   柳四娘手上一松,整个人犹如被抽了骨头,直接瘫坐在地上。   她现在什么都顾不上了。   什么大娘子的体面,东家的尊严,全部都在这阴暗的监牢里被剥离。   柳四娘缓缓闭上眼睛,待到此时,她突然意识到没有人可以救她。   她在汴京本就没有亲人,沈文礼瘫痪在床,估摸着这几日怕是已经熬走,而沈雨灵……若是沈雨灵认为是她杀的方言之,她怕是恨透了她。   待到此时,柳四娘真正感受到了孤家寡人,孤立无援是什么滋味。   一如当年的沈怜雪。   她忽然环抱住冰冷的身体,低下头小声说:“你现在好好的,别怨我,别怨我。”   但这细碎的话语,却挡不住她内心深处的领一道声音。   那是她志得意满时,去看望沈文礼,被他怨毒地诅咒。   他说:“你也不会有好下场的。”   真的吗?   柳四娘几乎要心灰意冷。   然而就在这时,监牢的外门再度被人开启,外面传来细碎的说话声,隐隐约约,叫人听不真切。   但那同柳四娘都没什么干系,她依旧低着头,用满是伤痕的手指扣着石地。   她反复扣着,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保自己还活着。   一道熟悉的嗓音在她背后响起:“娘。”   那是沈雨灵的声音。   柳四娘猛地抬起头,她难以置信地回头看过去,在一片昏暗的光影里,一道素白的人影站在她面前。   或许是她身上的衣裳太过洁白,让许久不见天日的柳四娘眼睛刺痛,她下意识眯了眯眼睛,片刻之后才缓缓适应了眼前的一切。   “雨儿!”柳四娘挣扎起身,从栏柱的缝隙中伸出手,似乎想要摸一摸女儿的胳膊。   “雨儿,你来救娘了吗?你快给他们钱,让他们放我出去。”   柳四娘这么铁石心肠的人,到了生死攸关之时,也终于硬生生逼出三分人情来。   眼泪顺着她满是灰尘的脸颊滑落,她哽咽地要去摸女儿的手:“雨儿,娘只有你了,你得救救我,人真的不是我杀的,你要相信我。”   沈雨灵却微微往边上一躲,不想叫她碰到自己身上洁白的孝服。   她这一动,却走入了牢狱中唯一的那点光亮里,柳四娘一下子便看到女儿消瘦苍白的面容和……细瘦的腰肢。   柳四娘呆住了。   沈雨灵淡淡看着她,眉宇之间没有悲喜,眼眸里没了往日的灵动和身材,如今剩下的只有冰冷。   她冷冰冰看着自己的母亲,看着诞育她的女人。   “我当然知道人不是你杀的,”沈雨灵轻轻顺了顺衣袖,蓦然冲她一笑,“因为人是我杀的。”   “什么?”   柳四娘惊诧地看着她,整个人都呆愣在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沈雨灵轻叹一声,随即便笑起来。   “娘,你怕不是疯了吧,人怎么会是我杀的,逗你你也信。”   她如此说着,轻轻歪过头,显得天真又纯洁:“但是娘,因为你的事我去求靖王,因此失去了言哥的孩子,你说怎么办?”   沈雨灵如此说着的时候,脸上还带着愉快的笑,她眼眸里仿佛有风暴在流转,在一片漩涡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黑雾。   “我也很痛苦啊,娘,你留下这么一个烂摊子给我,我可怎么办?”沈雨灵笑意盈盈,轻快而活泼地问着柳四娘。   柳四娘此刻已经无法言语了。   她面前的这个女儿,已经不是过去那个一心只有情爱的还有些傻气的女儿,现在的她似乎变成了年轻时候的她。   冷酷、无情,贪婪而邪恶。   沈雨灵突然上前,她深处那双干净的修长手指,轻轻拍了一下柳四娘的脸:“娘,为了沈家,为了女儿,这个案子你就应下吧。”   “好不好?”   柳四娘的嘴唇都开始发颤,她问:“为什么?”   沈雨灵对她微微一笑:“因为只有你死了,我才能当上沈家的东家,继承沈家,而且……我还可以带着沈家嫁给衸哥哥。”   “他很喜欢我的,答应要娶我做侧妃呢。”   “我过得这么幸福,娘你高兴吗?”   ————   待到二月十一时,店铺已经全部修整好了。   沈怜雪跟沈如意一起选了藏青碎花布帘,挂在柜台之后,一下子便显得素净起来。   柜台里外,摆放了十数个大酒坛,每个酒坛上都封着油布,酒坛圆滚滚的肚子上,贴着竖长的红封。   红封上面是飘逸的桂仙酿三个大字。   这是沈怜雪根据裴家酒庄所产的酒瓶,选出来最适合用来配食肆菜品的一个品种。   桂仙酿比市面上卖的桂花酿要清澈许多,酒液带着一层漂亮的柔光,刚一打开酒坛,就能闻到醉人的桂花香味,在这桂花香气中,还有些许的飘忽不定的甜。   若是细细品上一口,出入口时只有馥郁的桂花香味,但回味上来的,却是如同蜂蜜一样的甘甜。   若是用冰碗过凉,喝起来会比平时甘甜,用来配热锅特别适宜,若是用温碗加热,则酒味更醇厚,配菜品也是一绝。   这个酒其实是赵令妧自己喜欢,才让酒庄特地研制的,如今正巧被沈怜雪选中,她自己也颇为欢喜,觉得自己的眼光被认可。   因此她只留了两坛,剩下的库存全部被搬来食肆里,正静静等待着食客的品鉴。   沈怜雪同赵令妧签的酒契,按市面上的桂花酿价格而定。   市面上的桂花酿,沈怜雪都问过进货之价,大约每斗在四五百文数,因桂仙酿的做法更复杂,味道也更鲜甜,沈怜雪同赵令妧约定为最高价,每斗进价为五百文。   一坛桂仙酿刚好是一斗酒,一坛便是五百文数。   食肆还未开张,沈怜雪不知销量,若一日能卖三坛酒,那一月就是百坛,便按此数先同赵令妧约定。   赵令妧如何安排酒庄,沈怜雪就不知,但赵令妧却道:“你就卖,能卖多少我这都能供得上,我以为,一日最少能卖十坛酒。”   沈怜雪倒是有些谦虚:“若是能卖,也是公主的品好。”   一坛酒约莫十五斤,市面上卖酒都是按瓶、斤、升来卖,有三种规格的酒瓶装酒。   一瓶就是半斤,一升是一斤半,皆是此数。   按照世面定价,一瓶酒售价三十文,一斤则是六十文,若是买一升会便宜些,要八十五文。①   如若都按升来卖,一坛酒的利润便有三百五十文,一日卖三坛酒便有一贯钱的利润,根本不用食肆老板如何操心兜售,就能赚到这个数。   汴京百姓都嗜酒,便是独自要一碗虾仁馎饦,也会叫一瓶酒,若是吃得尽兴,还要打一壶走,也因此才说食肆生意最赚钱的利头在酒水。   只要选一两款最适宜的酒,就能不费力气赚到钱。   当然,也要食肆的饭食物美价廉,美味引人,才能引来络绎不绝的客人。   定好了桂仙酿,赵令妧还问:“不卖贵酒?”   裴氏酒庄还有一款赵令妧亲自酿制的,味道很重的烧酒,名叫甘霖泉,一般要一月才能酿成。   相比十日就出酒的桂仙酿,甘霖泉的味道醇厚而有层次,出入口中带着米酒特有的米香和酸味,但若在口中细品,却能感受到酒糟的厚重。   味道不特殊,却很吸引人,更妙的是后劲足,初吃时知觉神魂颠倒,回家深睡,自能一夜好梦,香甜无比。   这种酒,对于汴京的酒痴而言,不啻于鲜酿了。   当年驸马过世时,赵令妧就是靠着这种酒度过了最难熬的岁月,即便现在不再吃,却也时常会取出闻一闻,品味一下甘霖泉的美妙酒香。   沈怜雪也很中意这款酒,她笑着说:“甘霖泉确实是极好的,不过食肆刚开张,如今卖不上如此贵价的酒酿,待到以后生意稳定,再来麻烦公主。”   赵令妧笑道:“好说,你要给我赚钱,我高兴还来不及,哪里能算得上是麻烦。”   “再说,这酒常年累月放在酒庄,一直尘封在地窖,倒是浪费。”   沈怜雪道:“这么好的酒,希望有它流行在汴京的那一日。”   选酒、买酒、卖酒,才是开食肆最重要的大事,因有孙九娘引荐,她的食肆备案很快就从街道司办妥,甚至连苏掌柜也已经见过面,他自就去联系好了税务的栏头。   有他在,沈怜雪对于这些都不用操心,她现在要操心的是食娘子、小二和扫洗婆子。   食娘子和小厮都是通过牙行的行老寻来的,两个食娘子都是二十来岁的年纪,以前都是常年做食娘子的,小二其实也差不多这个年纪,常年在汴河大街做活,每个人都很麻利,根本不需要沈怜雪多说。   沈怜雪只要同他们讲清楚如何上菜选菜,便就可以了,结账是苏掌柜的事,不需要食娘子和小二操心。   剩下的两名专门洗菜洗碗的扫洗婆子,则是孙九娘给介绍的,都是甜水巷的老熟人,离得近,晚上可以轮换留在铺子里打地铺,以看管店铺中的食材和酒品。   待这些都忙完,一晃神便到了二月十三。   这一日,裴明昉送的匾额,被挂着红布送来了。   沈如意特地穿了一身新衣服,跟着母亲等人一起站在食肆门口,仰着头看闲汉挂匾额。   那匾额上的红绸缎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鲜红夺目,路过的行人都忍不住张望。   有人就问:“这是要开新铺子?”   沈如意就大声回答:“是呀,新的食肆,十五开张,记得来哦。”   她的声音清脆,让路过的行人都能听到,行人们有善地看着她笑,还有问:“卖什么的?”   沈如意想了想,便说:“什么都卖。”   行人们便忍不住哄堂大笑:“小娃娃,好大的口气。”   沈如意眼睛一转,道:“要知道我的口气大不大,十五来瞧一眼不就好了,当日来的食客都有送菜哦。”   前面那些调笑之言赞且不提,送菜的诱惑倒是挺大,汴京城的食肆初开时,大多都会有几天优惠,以吸引食客登门。   送菜就是其中一种。   这样的小食肆,售价并不如何昂贵,加上送菜会相当划算。   沈如意这么一说,就有食客微微停了脚步,好奇问:“送什么菜?”   见挂匾额都有这么好的效果,沈如意干脆拍了拍母亲的胳膊,让母亲给她搬来一张凳子,自己就踩上去开始同人吆喝起来。   这小丫头那颗努力赚钱的心,真是令大人们自愧弗如。   “要看阿叔你吃什么,不同价格有不同的菜品相送,”沈如意声音清亮,脸蛋上满满都是笑意,“都很好吃,也划算,来试试哦。”   路过的行人看到她那活灵活现的样子,都忍不住跟着一起笑:“小囡囡,你是老板呀?”   沈如意双手叉腰,昂首挺胸,神气异常。   “我是。”   于是,路过的行人们再度哄堂大笑。   在忙碌的食肆筹备中,她们大约发出去三千张左右的礼券,不过并非有这么多食客会来,大多数食客都有两张以上的礼券,实际上的人数肯定比礼券数量少得多。   即便如此,发放礼券的这个方式,也在汴河大街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这几日人们交谈的话题,总会落到沈怜雪的食铺上,不是问对方什么时候会去,便是问别人有多少张,总归给枯燥的百姓生活增添了几分心意。   这种心意一直延迟到食肆开张那一日。   二月十五,是个宜开市的吉日。   这一日,沈怜雪她们未再出摊,而是擦黑便来到食肆内,开始做开张前的准备。   苏掌柜也换了一身新衣,早早便来了店铺中。   两个食娘子还没到,但扫洗婆子和姓童的小二都已经到了,小二跟苏掌柜一起帮着她们摆放碗筷桌椅,扫洗婆子又擦了一遍桌椅板凳,等这些都摆放好,送菜的棚船也快到了。   沈如意跟李丽颜留下来四处看是否还有什么不足,沈怜雪则领着小二和扫洗婆子出了门。   她们定了上百斤肉蛋蔬菜,价格同刘二娘家拿货价格一般,货船的老板同沈怜雪也相熟,自给她挑了好菜。   “沈娘子,你是这个,”他比了个大拇指,“没想到那小小的煎饼摊如此厉害,如今都能开成脚店。”   “生意兴隆啊。”   沈怜雪给了他菜钱,然后又取出一大包从食递给他:“开业大吉,老板你也生意兴隆。”   货船老板没成想她还给备了礼,不由笑道:“你这食肆,肯定生意红火。”   待把菜运回了食肆,扫洗婆子就开始迅速处理食材,需要提前制作成成品的肉菜自要提前清理,沈怜雪拿着早就列好的食材单子,给两位扫洗婆子安排。   他们两个一个洗肉,一个洗菜,肉食种类繁多,需要按照烹饪时间来确定清洗顺序。   这些琐事,在开张之前沈怜雪跟女儿已经反复商议过好几次,最后定了顺序。   小肋排、五花肉、猪耳朵、油鸡是要先行处理干净的,沈怜雪要先把五花肉和猪耳朵卤上,又把油鸡另外炖煮,然后开始处理小排,先做话梅排骨。   后厨的灶台一共准备了两口大灶,两个小灶,再加一个吊炉,因只有沈怜雪一个主厨加白柔儿一个帮厨,这四口锅暂时是够用的。   待到后厨都忙完,一多半的食材都已经清洗干净,两个扫洗婆子都很有经验,食材分门别类放在厨房对面的仓房中,来回取用很方便。   这一忙起来,半个时辰便匆匆而过。   眼看五更即将来临,沈怜雪也顾不上别的,匆忙叮嘱白柔儿把莲藕、青笋、茄子、腐竹、豆腐、萝卜等切好,然后便匆匆回到了食肆前。   老食客已经知道煎饼摊换了位置,如今食肆前已经排起了长队,因店铺里有桌椅,外面也架好棚架,食客们排队的等候时便舒服得多。   食客们看沈怜雪匆匆到了前店,不要笑道:“老板,这是提前开张了?恭喜恭喜。”   沈怜雪笑着指了指头顶被红绸盖着的匾额:“一会儿午时正式开张,还请诸位多多捧场。”   食客们异口同声:“一定一定,开张大吉。” 第72章 【二合一127-128……   大抵是店铺里面可以坐下来等,又有热水提供,因此早上的煎饼生意异常好。   而且因为食娘子可以在边上一直售卖麻酱馒头和糖三角,以至于平日只能卖六笼屉的从食一早上卖了十笼。   如今有了店铺,煎饼推车后面便是她们自己的店铺,沈如意终于不用跟母亲一起站在推车后面,披星戴月忙生意,但她依旧陪伴在母亲身边,站在小凳子上同每个特地过来支持生意的老食客道谢。   对于许多人来说,每天早晨看一眼团团,同她说说话,再吃上一张热乎乎的煎饼,一整日都会顺利。   只要看到这喜庆的小囡囡,似乎任何磨难都阻拦不了他们前进的脚步。   沈如意今日穿了一身水红海棠花袄裙,头上戴着亮晶晶的海棠珠花,漂亮得如同天上仙女,引人驻足。   且不说年轻利落的沈怜雪和李丽颜,便是只有沈如意,也是这间新开食肆的靓丽风景。   这一早上,沈怜雪和李丽颜就没停下来过,沈如意这个贴心小棉袄还担当起照顾母亲和丽婶婶的活计,给她们端茶送水,让他们不至于口渴。   中间的空档,白柔儿往前瞧了瞧,见生意这么忙碌,也不由有些惊讶。   “这个时辰竟还有这么多人。”   平日里这时候,大抵就要收摊了,今日可能开在食肆前,人竟然比往日多。   沈如意回头看她,也贴心给她端上一杯蜂蜜水:“是的呀,可能是瞧咱们新开张,过来凑热闹。”   人就是很奇怪的,往日每天路上都能瞧见这个摊位,见到那么多人排队,就总觉得不过是个鸡蛋煎饼,有什么好稀奇的。   但如今人家都开起了脚店,生意依旧火爆,这就令很多人心里有了新的想法:“难道真的很稀奇?”   带着这种想法,许多平日里没尝试过煎饼的汴京人也都驻足停留,见人不算太多,便也过来排队等候。   虽说这个时候客人没有早晨多,却也比平日里多些,沈怜雪都觉得脆饼要不够用,忙让女儿去后厨叫白柔儿。   沈如意立即从凳子上跳下来:“好嘞,您稍等。”   她这可爱模样有把新排队的食客逗笑,纷纷同沈怜雪道:“老板,你家的小囡囡真可爱。”   沈怜雪对别人夸奖女儿从来都是微笑接受,她道:“是啊,她是我们食肆的小财神。”   沈如意叫了正在看锅的白柔儿,白柔儿只得再一次往前面跑。   今日第一日开张,所有人都很陌生,有一种不知所措的忙乱,但蜂拥而至的食客却打断了他们的慌乱,她们迅速开始忙碌起来。   就连平日里很少掌勺的白柔儿也突然被安排了一整个厨房,瞬间有了一种自己成了掌勺大厨的错觉。   不过她心里却是很清楚,如今的她,大概也就只能摊煎饼和看锅,要么就是切墩和面,再复杂的活计就干不来了。   白柔儿领着沈如意回了前店,沈怜雪道:“没想到今日生意好,脆饼要不够用,你再去炸三百张,小童,你去寻吴十三郎,要再买一百根油果儿,两文一根。”   童小二立即道:“好嘞老板,我这就去。”   苏掌柜迅速给他支取两百文,童小二就跟炮仗似地一蹦不见了。   后厨是白柔儿带着两个扫洗的婆子处理食材,前面沈怜雪和李丽颜卖煎饼,另外高个儿的廖娘子和方脸的阮娘子则卖从食。   似乎只有苏掌柜一个人无所事事,他左看看右看看,便取了账簿重新写起来。   今日沈怜雪并未一直在前面忙,待到排队等候的食客少一些后,她就叮嘱了沈如意几句,回到后厨开始做中午的正食。   说是中午,其实开张时间要提前很多,大约巳时便要正式开张。   这个时候许多懒散人家才出来觅食,而习惯用午食的百姓也会选择一处脚店垫垫肚子,不早不晚,刚刚好。   两个扫洗婆子有一个刀工不错,白柔儿同她已经吩咐清楚,该切丝的切丝,该剁块的剁块,食材都分门别类放好,白柔儿甚至还按照菜系摆好了食材,很是贴心。   沈怜雪看了一眼洗好也摆好的各色生菜,道:“顾嫂子,你把这些菜都拿去前店,团团会告诉你如何摆放。”   顾婆子便道:“好嘞。”   她一个人就扛起一个大托盘,上面放满了整齐放在小竹筐里的鲜菜,健步如飞离开厨房。   前店,店铺里已经摆放好了一整条长桌。   长桌分了两桌,其中一桌上摆放了两个形状奇特的铜锅,顾婆子即便之前见过,还是忍不住又看了两眼。   前一日,沈怜雪已经请了所有人在铺子里吃火锅,他们自然知道这锅是用来吃火锅的,但吃过归吃过,好奇还是会好奇。   这东西可真神奇啊。   顾婆子心里想着,往前寻了正站在板凳上跟食客说话的沈如意:“团团,老板让我寻你摆菜哩,怎么摆你来说。”   食客们:“……???”   他们平日里同团团玩笑,叫她团团老板,是因为喜欢她,想要逗她开心,却没想到小团团真的能管事。   沈如意看着面前众人惊愕的表情,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我是真的团团老板哦!”   沈如意从凳子上蹦下来,跟着顾婆子来到店铺中,让她把放在小竹筐里的菜按品类数着放在桌上,一列可放六筐,往桌上一排,直接便放了小半张桌。   冬日时节的新鲜菜品不多,却也不算太少,因为四通八达的汴河,汴京城的百姓们可以吃到南边过来的鲜菜,并且菜价平易近人,寻常百姓也能吃得起。   就比如现在桌上绿茵茵的生菜、小白菜和油菜,这三种都是这个季节并不常见的菜品,如今都能摆放在餐桌上。当然,耐寒好吃的大白菜,也必不可少。   除此之外,还有切成长条的青笋、山药、白萝卜,以及不用切,只需洗净的木耳,香菇,腐竹。   这些都摆上,就显得异常整齐漂亮,在最边上,是画了四朵小梅花的青瓷碗,碗里放的是猪血和老豆腐。   光是素菜,沈怜雪就准备了十二种。   沈如意给顾婆子讲:“顾婶婶,这边放好,边上就放荤菜碟,也这么放,最边上是从食,粉条面条都摆一些,你听懂了吗?”   顾婆子也是各家都做过活计的,一听便点头:“我懂了团团,我自己摆就是。”   沈如意就拍了下手:“好,顾婶婶辛苦啦。”   顾婆子说是婆子,其实也不过三十几许的年纪,因为常年的辛劳,她皮肤微黑,眼角也带着明显的纹路,显得略有些凶。但看着沈如意的时候,目光却是慈爱。   “不辛苦,老板给的工钱高,咱们吃得也好,哪里是辛苦。”   沈如意一拍手:“那我去招呼客人啦。”   她说完,又回到店铺前,继续寻了她的小板凳,站上去跟客人们显摆:“铺子里的人都要听我的。”   食客们便都笑起来。   沈怜雪回了后厨,比在前面还忙,多亏刀工不错的扫洗婆子钱氏能搭把手,她才勉强能忙过来。   早晨做好的话梅排骨让钱婆子整齐摆放在画了五朵大梅花并写了十五的白瓷碟里,一碟大约有一两,在码放整齐的白骨边上还放了两颗小巧的话梅,看起来漂亮又精致。   见她能摆盘,沈怜雪便继续做别的菜。   她把已经煮好的油鸡从鸡汤里挑出来,放在边上备用,然后便开始炸制熏鱼。   第一遍炸制熏鱼只是让它定型,等到正式开张,沈怜雪会在前面放两个锅灶,一个用来炸制熏鱼,一个则用来炸制藕合、茄盒和萝卜丸子,这些食材白柔儿都已经准备好,沈怜雪挨个检查一遍,让钱婆子码放在大圆碟里。   沈怜雪把放得略凉的油鸡取过来,其中两只剁块,用栗子、红枣等红烧,盖锅盖闷煮,另外三只则直接差肉,码放在大食盆里准备做椒麻拌面。   待到这时,她便把提前一日做好的桂花糯米藕从冰鉴里取出来,整齐切好,码放在精致的白瓷碟中,上面再撒些桂花粉,一道精致的冷碟就做好了。   沈怜雪一旦开始做饭,速度便飞快。   待到她把凉拌猪耳朵、素拌菜、果酱山药和椒麻拌面都做好,让顾婆子端到前面摆放好,沈如意就跑进厨房里,喊她:“娘,快到吉时了。”   沈怜雪终于松了口气,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又正了正头上的包头,叫了后厨的所有人一起去了前店。   此时食客们都围在店铺前,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好奇和渴望,他们等的自然不是煎饼,而是这店铺里那些奇奇怪怪的铜锅。   沈如意领着女儿来到店铺前,仰头看了看匾额上的红绸,身边是她的女儿和朋友,孙九娘和刘二娘都过来,一起站在另一边笑着围看。   沈怜雪抬起头,在一圈又一圈的人群里,看到了眉目含笑的赵令妧和裴少卿。   以及,此时应该在政事堂的裴明昉。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对这间小小食肆的期许。   沈怜雪低头看女儿,女儿紧紧握住她的手,清脆地道:“娘,开张吧!”   沈怜雪深吸口气,冲苏掌柜点头:“开张吧。”   苏掌柜手里拎着一个大铜锣,他使劲敲了三下:“开张啦,开张啦。”   噼啪,噼啪。   火红的炮仗在店门口喧闹起来,围观的人群笑着,闹着,大家捂着耳朵,肆意地喊着:“开张啦。”   沈怜雪吃力地抱起女儿,让她用小胖手紧紧攥住红绸的一端,然后道:“拉。”   沈如意脸上有着灿烂的笑,她使劲一拽,那鲜红的绸缎便如同朝阳洒落。   红绸落下,露出里面苍劲的四个大字。   团团食肆。   是了,这间小小的,寄托着所有人未来期许的食肆就叫团团食肆。   这是属于沈怜雪和沈如意的店铺,是属于每一个曾经支持过团团煎饼的食客,也属于这个热闹缤纷的汴京。   团团食肆,今日开张啦!   ————   大抵因为团团食肆是从铺席做过来,已经积累了不少客源,并且她们提前一旬就开始发放礼券,不停同人讲解开张时间,如此又会有不少人因为好奇过来围看。   即便不买,过来看看热闹,听听爆竹也很有意思。   是以,团团食肆的开张可谓轰动了一整条街市,南来北往的行人,住在附近的百姓,甚至过来送货的棚船上,都有人踮着脚张望。   热热闹闹的开张礼做完,沈怜雪便被亲朋催促着,她走上前去,就站在那块醒目的牌匾下。   她今日换了一身新衣,却同其他店里忙的人一样花色,都是靛蓝色的袄裙,干净又利落。   沈怜雪站在人群中,被那么多双眼睛看着,虽依旧心如鼓擂,却并非是害怕和胆怯。   这嘭咚的心跳声里,只有对未来的期许和激动。   此刻的她,即便被无数人看着,笑着,说着话,也干脆利落,行退有度,再不是过去的她了。   沈怜雪清了清嗓子,先冲面前的围观人群拱手道:“多谢大家捧场,今日团团食肆开张,我们准备了很多礼物,即便今日不进门用餐,也可以在自出取一份,一人一份,送完为止。”   沈怜雪做的小礼物是跟沈如意一起商量过的,因为是要送路过的行人,因此礼物不易太贵,也不能太过敷衍,要新奇、好吃还便宜。   当然,沈怜雪之前几个月已经攒了一笔不小的家私,开张这一日为了积累口碑,招来客人,所送小食一份两三文还是可以接受的。   如此,就需要好好斟酌。   斟酌的重担自然就落在沈如意身上。   沈如意回忆了一下州桥夜市的商铺,又在记忆里反复挖掘,最终选定了一款在汴京还未流行,但外地已经有过流传的点心……桃酥。   桃酥做法并不难,但需要烤炉,也需要精确的配比,因此并未广泛流传,只在赣州等地曾有出现。   沈如意给沈怜雪的方子自然不是如今所用,她给的是菜谱上的桃酥配方。   提前两日,沈怜雪带着李丽颜和白柔儿,每日傍晚收摊之后,还要过来店铺烤制桃酥,熬了两日才终于做好了几百个巴掌大的桃酥,如今已经放在柜台处,随着沈怜雪的话,苏掌柜便举起一块,给围观行人看。   沈怜雪笑道:“多谢大家的支持,团团煎饼才能有今天,成了团团食肆,我们母女也因为大家,才重新找到了新的生活,过上了曾经都不敢想的好日子。”   她的话语朴实平凡,没有添油加醋,没有痛哭流涕,甚至都没有如何志得意满。   她只是在同众人诉说过去,然后再展望未来。   “做食肆,卖吃食,让所有喜爱美食的人跟我一提体会人间百味,是我的期许也是我的梦想,如今这个梦想已经有了雏形,我可以伸手摸一摸,碰一碰,就已经很知足。”   “无论以后能走多远,最少现在,我确确实实碰触过心底深处的梦想,我觉得值了。”   她淳朴实在的话语,让不少人都眼眶泛红,心中沉甸甸的。   有人跟她喊:“值了,我也觉得值了。”   沈怜雪笑了。   她的笑容在灿烂的春光下越发闪耀,每一个曾经认识她的人,都能从她身上感受到那种无与伦比的坚定和勇气。   雪融之后,就是盎然春意。   没有一个冬日是跨不过的,只要心中有光,有暖,有希望,春日就会来临。   沈怜雪的话引起了围观人群的热烈反应,大家笑着欢呼着,为她使劲鼓掌。   所有人都被她的积极和勇气感染,心里也升起一股不服输,不怕难的心气。   沈怜雪最后说:“谢谢大家的支持,让我们有请团团老板来说几句。”   她这句话把大家都逗笑了,围观群众纷纷叫好:“欢迎团团,欢迎团团。”   沈如意被母亲闹得小脸蛋都红了,她难得有些腼腆,被这么多人逗着,不自觉跟着他们傻笑。   大家笑闹一阵,沈如意便被母亲扶着站到她专属的小板凳上,个头一下窜高不少。   小人儿站得笔直,她脸上带着高兴的红晕和笑容,甜甜的酒窝在阳光下跟星子一样,调皮又可爱。   沈如意摆摆手,轻咳一声:“好,那团团老板来说几句。”   赵令妧站在人群里,看着小孙女那可爱样子,忍不住喊道:“团团好棒。”   沈如意偏过头来看,颇为大气地摆摆手:“好了好了,一会儿再吹捧我。”   赵令妧差点笑出声来,就连一向在外面仙风道骨,君子如玉的裴少卿和裴明昉叔侄两个,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这就是团团老板的魅力。   沈如意轻咳一声,一本正经道:“今天我们团团食肆开张啦,我跟娘,跟丽婶婶,柔儿姐姐都特别开心,这是我们努力了好几个月的结果。”   小姑娘说话声音清脆,如同黄鹂一般在正午灿灿阳光里歌唱。   “团团食肆是铺席的终点,却是我们未来的起点,希望大家多多支持团团食肆哦。”   “我们保证,物美价廉,童叟无欺,不断创新!”   “好了,团团老板发言完毕,”沈如意一边说一边从小板凳上跳下来,“开张吧。”   因为沈如意的话,店铺前的气氛被烘托到顶点,苏掌柜忙让童小二去下面张罗,只领桃酥的就去柜台排队,由苏掌柜来发桃酥,要用饭的就寻两个食娘子,由他们引领位置。   这些活计,都是提前就安排好的,大家迅速各司其职,开始忙碌起来。   领桃酥的人多,但用饭的人更多,不过错眼的工夫,店铺中的八张桌子都被坐满,食娘子们健步如飞,开始食客们讲解如何吃用。   当然,几乎都不用她们讲,人人的目光都落在那几个崭新的铜锅上。   “那是什么?”   “那个是吃的吗?里面有什么?”   “那是锅吧?长得好奇怪。”   沈怜雪站在长桌之后,她给过来张望的食客讲解菜品,告诉他们如何算钱,另一边,白柔儿把已经包好的藕合裹了面糊,直接下锅炸制。   只听刺啦一声,浓郁的香味飘散出来,坐在椅子上的食客们肚子咕咕喊起来,纷纷仰头张望。   沈怜雪头一次说话声音这么大声,她几乎是扯着嗓子道:“今日人多,不好一一介绍,大家先取用想用的菜品,碟子上有两个四瓣梅花的是八文,有五朵小花的是十五文,大多都是这个数,如有不懂可以过来询问。”   “墙上都挂有菜单和价格,大家可以先看下。”   “我们今天推出的最新菜品是火锅,这个铜锅就是专门用来吃火锅的,汤底有辣鸡汤和排骨汤两种,都是提前熬制好的高汤,配菜需要自己涮,吃,配菜中素菜四文,荤菜八文,简单就能分辨。”   “若是大家想要选用火锅,不知要如何来吃,可以唤我。”   铺子里一开始确实人很多,又显得有些杂乱,但铺子里所有人都是有条不紊,包括年纪最小的沈如意都站在桌子后面给食客讲解,让很多人急切的心情被稍稍缓解。   尤其是看小团团都出了汗,有些人就有些心疼,便不再催促。   如此一来,店铺里倒是难得的一团和气,因为食肆里的菜品确实物美价廉,许多人只根据自己的喜好,直接选了几碟成菜,然后又叫了一份火锅。   火锅二十文,素菜小料四文,荤菜八文,简单又好记,而且谁看了都觉得新鲜。   前面叫了菜,后面的热锅就不停往上端,顾婆子力气大,她跟个陀螺一般在铺子里穿梭,不多时就把所有的铜锅全部送了上来。   沈怜雪跟三个食娘子挨桌领着食客选菜,叫她们调制酱料,一时间铺子里又重新热闹起来。   待到小半个时辰后,所有食客都欣喜地坐在桌前品尝美食,好奇地涮着菜的时候,沈怜雪才擦了一把汗。   过来摸了一下沈如意的额头:“擦擦汗,忙热了,一会儿要吃些水。”   沈如意坐在那,乖乖被母亲喂水,片刻之后她才反应过来:“奶奶和爹爹呢?”   沈如意的声音不大,只能让沈怜雪听见,沈怜雪这才抬起头,发现孙九娘和卫月娇也没进来店铺。   “可能是看店里太乱,就没过来,”沈怜雪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一会儿人不多了,我们出去寻一寻。”   沈如意点头:“好。”   母女两个好不容易松了口气,那边童小二就顶替了苏掌柜的送桃酥差事,苏掌柜举着新账本,挨桌笑道:“今日开张,每桌多送一份我们的招牌熏鱼,桃酥也送,走的时候可以直接带走,您用完结账时,可以唤我过来结账。”   他很年轻,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长相喜庆干净,加之总是笑眯眯,让人颇有好感。   这么殷勤的掌柜,倒是不多见。   他把每一桌都说完,这才回到门口,又笑着同踮脚张望的客人道:“抱歉,店中只有八桌,约莫半个时辰之后才能结账,您若是还想再来,半个时辰之后再来,我先给您安排。”   他态度自然而笃定,仿佛已经记住了所有人的面容,让食客们都无疑虑。   苏掌柜继续道:“若是不想堂食,也可买回家去吃用,除了火锅和卖完的菜品,其余皆可,依旧可用礼券。”   有了苏掌柜这句话,许多等不到位的食客便欣喜道:“真的?那太好了,我好多想买的。”   苏掌柜笑了:“您想买,我们就一定会卖,包君满意。”   这话说得,真让人舒坦。   苏掌柜虽年轻,却也是老行家,有他在,沈怜雪倒是不用在门口招徕生意,也不用反复跟食客解释。   她看店铺中已安稳下来,桌子上的食客都在尽情享用美食,而长桌之后,苏掌柜和两个食娘子正在给外买的食客介绍,一份又一份做着生意。   原本满当当的长桌这会儿已经空了大半,只剩下些许从食还在。   沈怜雪正想叮嘱扫洗婆子上菜,回头就看到顾婆子跟钱婆子一人端着一个大托盘,往前面送后厨备好的菜色,她那颗一直因为忙碌而悬着的心,彻底放下来。   门口,路过的行人也都在排队等桃酥,他们一人一块,有的拿到揣进怀中,有的则直接捧着便吃,原本想尝尝看味道,结果竟一口接一口,简直上瘾。   桃酥是用料极重的点心,精致好吃,色香味俱全,并且很顶饱,吃上一块可顶好半天。   她牵起沈如意的手,道:“我们去找爹爹和奶奶。”   沈如意笑着欢呼:“好耶。” 第73章 【二合一129-130……   母女两个还没来得及出食肆,沈如意抬头就被一片姹紫嫣红遮挡了眉眼。   她眨了眨眼睛,又揉了揉眼睛,才道:“娘,好多花啊。”   沈怜雪也看到了眼前的大花篮。   十数个花篮被摆放在食肆门口,各色花卉正在争相绽放,带着缤纷的喜气和春意。   花篮上挂着彩绸,上写祝贺团团食肆开张大吉几个大字,正在迎风招展。   路过的行人甚至有被这花篮吸引,过来询问是否新开店铺。   简直是最吸引人的招牌,比之许多彩楼欢门都不差。   沈怜雪捏了捏女儿的手:“大概是你奶奶送的?”   这花篮弄得漂亮又精致,无论谁来看,都应该是赵令妧的手笔。   就在这时,一道年轻的嗓音响起。   “雪婶,小侄好生伤心,难道小侄就选不出好看的花篮吗?”   沈怜雪跟沈如意回头看过去,就看到裴家人、孙九娘、卫月娇等都在刘二娘家的铺子里,似乎在吃茶。   说话的人正是裴少卿。   沈如意抬头跟母亲说了几句,便跑了过去,站在了桌子边上,对裴少卿道:“哇,大哥哥谢谢你的花篮,团团老板万分感激,很好看,我很喜欢。”   裴少卿不过同她们玩笑,哪里是当真,见她过来,便在边上的凳子上拍了拍:“过来坐,累吗团团?”   赵令妧也关切地看着她,裴明昉倒是注意到沈怜雪正快步走来,便把另一侧的长凳拉开,并给她倒了一碗雪梨汤。   这汤是赵令妧从公主府带过来的,知道今天食肆肯定很忙,一大一小都要用嗓子,给她们润嗓解渴。   沈怜雪走过来,先同赵令妧几人见礼,然后才坐下。   裴明昉把倒好的雪梨汤往前推了推:“喝些水润口。”   沈怜雪便自然地冲他道谢,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浅浅舒了口气。   赵令妧这会儿倒是不看孙女了,她带着笑意的目光在裴明昉和沈怜雪面上几不可查地扫过,然后才道:”知道你今日生意好,肯定忙不过来,我们边没过去打搅。”   沈怜雪忙道:“殿下和大人能来,令小店蓬荜生辉,倒是我照顾不周,有失体统。”   她说着,还有些赧然:“铺子不大,也没雅室,没地方让殿下落脚。”   赵令妧眉宇间倒都是跟母女两个如出一辙的喜气。   “这着什么急,有一才有二,有二才有三,今日生意这般好,哪里用担心没有以后?”   “我们就是过来沾你喜气,在哪里坐并不重要,这间炙烤店的肉也好吃得紧。”   赵令妧是真的发自内心为沈怜雪高兴,也为小孙女高兴,她万幸孙女有这么好的母亲,即便历经磨难,却依旧活泼乐观,从不丧气。   看刚才沈如意那懂事的模样,赵令妧就忍不住笑出声。   “团团真是活宝,我看今日好多食客都是来看她的。”   沈如意忽然听到自己的名字,抬头看向赵令妧,然后道:“不是的奶奶,她们不是专门来看团团的,或者说团团不是最重要的。”   “哦?”赵令妧摸了摸她的头,问,“那什么最重要?”   赵令妧其实就是哄她高兴,没想到小姑娘倒是认真起来,看来这间食肆对于她们母女一样重要。   重要到一向调皮逗趣的沈如意都认真起来。   沈如意先去看母亲,又看父亲,最后还是看向赵令妧。   “奶奶,最重要的是口味啊?只有东西好吃,每道菜都让人流连忘返,他们才会选在今日登门。”   “有优惠,又能尝到新鲜美食,多么令人期待。”   赵令妧没想到小姑娘居然如此清晰,她短短两句话,就把食肆生意好的秘诀都说清。   赵令妧不由笑了。   “呵呵,团团真厉害,”赵令妧道,“所以我刚才跟你母亲说,我们不着急,总会有以后。”   “等到你们开大店铺,有了桥楼,有了雅室,再来请奶奶吃一顿大菜,怎么样?”   沈如意使劲点头:“嗯!一言为定!”   裴明昉叫了一下林娘子,把他刚才要的炙烤端上,又给母女俩一人要了一碗新米饭。   沈怜雪微微一顿:“大人?”   裴明昉只道:“再忙也要用饭,你们先吃些,一会儿再回去忙,让食肆里的人也都轮替休息一下,别累坏。”   “食客不会今日一股脑登门,他们会陆陆续续而来,依我之见,往后一月可能都会很忙碌,你们要安排好,不能饥一顿饱一顿。”   裴明昉顿了顿,目光专注而有力道。   “不要顾此失彼,为了食肆弄坏身体,”裴明昉道,“家人会担心的。”   他这话说完,就自顾自把两份羊肉炙烤推到沈怜雪面前,又对裴少卿招手,裴少卿便从身边的食盒里取出两个白瓷碟。   白瓷碟里放着两样菜,一样是荷塘小炒,里面有莲藕,木耳和山药,清爽宜人,另一份则是凉拌苦瓜。   这两样菜都是清爽败火的,今日她们吃最适宜。   但这还不够,裴少卿又取出一个两个小盅,打开盖子,里面是银耳百合雪梨羹。   都是润燥清肺之物。   沈怜雪跟沈如意就看着裴明昉跟变戏法一样,让裴少卿变花样似的变出各种菜肴,等到雪梨羹端上来,裴明昉才道:“吃吧。”   羊肉过阳,却滋补,其他菜色很好地中和了羊肉的躁,这一顿饭搭配倒是刚刚好。   沈怜雪同女儿对视一眼,沈如意便冲母亲挤眉弄眼:“哇,爹爹好贴心。”   沈怜雪忍不住低头笑了:“多谢大人。”   她还没如何,裴明昉就先红了脸。   他轻咳一声,别过头去,不去接母亲侄儿打趣的目光,只对女儿说:“团团,赶紧吃。”   沈如意响亮地嗯了一声,跟沈怜雪一起吃起来。   母女两个忙了一上午,中午也就吃了两口水,这会儿确实饿了。   就连一向吃饭慢条斯理的沈怜雪都显得有些狼吞虎咽,她一连吃了半碗饭,才觉得舒坦许多,也不心慌了。   沈如意吃饭一向很慢,沈怜雪也不催促她,她同裴明昉叮嘱几句,让沈如意别光吃肉,这才去了隔壁桌坐下。   隔壁桌,是孙九娘跟卫月娇两人。   沈怜雪坐下来,很是歉疚道:“大姐跟月娇姐一起来,我也没招待好,改日我做东,还请两位姐姐赏光。”   都是好友,沈怜雪也没说那些客套话,道:“今日在林嫂子这里的饭也我请,一会儿大姐可不要去结账。”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那两位姐姐都安静听着,待到她说完才对视一眼,轻笑出声。   “好啦,哪里要你来操心,知道你忙得脚不沾地,”孙九娘把手里的杯盏往前推了推,“那边的那位大人,可会做人着呢。”   沈怜雪顺着她的手看去,见这两位姐姐手里的端着的也是雪梨汤,不由愣住了。   卫月娇不知道那其中关节,只是觉得这一家人对沈怜雪颇为重视,就连祖母都一起过来,就为了给沈怜雪母女捧场,她便觉得不错。   卫月娇道:“刚那边的大人已经请过了,我们也用过了饭,我跟九姐聊会儿天就走,不用你操心。”   沈怜雪这回倒是羞赧起来,她微微低下头,不往那边看,只轻声道:“没怠慢两位姐姐,便好。”   孙九娘突然笑了。   她拍了拍沈怜雪的手,轻声道:“原来我不太满意的,不过现在瞧着,勉强还凑合。”   “好歹他是真的有那份心,”孙九娘道,“人最怕的就是不用心,只要有心,就能把事情办好。”   孙九娘在说什么,沈怜雪一听就明白,她也回握住孙九娘的手:“让大姐替我操心了。”   孙九娘抖了一下,摆了摆手:“好了,都是自家姐妹,就不说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你心里有数便好。”   沈怜雪笑笑,又握住孙九娘的手:“多谢大姐,也多谢月娇姐。”   沈怜雪这边说完话,让两个姐姐赶紧各自忙去,这才回到桌边重新坐下。   沈如意还在用饭,沈怜雪便对赵令妧道:“殿下,如今虽已到了早春,但外面天色还冷,待我们回去忙,公主跟大人还有少卿便先行回去,待到不忙,我再登门拜访。”   赵令妧笑容慈爱:“我一个老太太,哪里有什么忙事,整日在家里也不过坐着愣着,很是无趣,坐在这里能看到你们在那边忙,我还觉得很有趣。”   赵令妧笑道:“感觉自己都精神起来。”   她如此说着,帮沈如意夹了一筷子苦瓜,沈如意只好愁眉苦脸塞进口里。   赵令妧道:“如今你们有了食肆,倒是给我方便,能多瞧瞧团团,在这坐着哪里会冷。”   她这话说得可怜兮兮,沈怜雪倒是不好再赶。   赵令妧指了指儿子和孙子,道:“他们两个,一会儿我就轰走,该干嘛干嘛去,坐在这里还要管我。”   沈如意咽下口里的苦涩,忙道:“就是,爹爹给我带苦瓜,团团生气了,要赶你回去。”   裴明昉哭笑不得看着跟着起哄的小丫头:“我要走,你苦瓜也得吃。”   小孩子不经忙,一闹一忙就容易起热,沈如意还爱吃肉,裴明昉只得给她特地准备了苦瓜。   “小丫头,今日得吃完,”裴明昉敲了一下女儿的头,“不能剩饭。”   沈如意只得愁眉苦脸继续吃。   不过裴明昉确实很忙碌,被母亲点过之后,他就拎着侄子告辞了。   临走的时候,裴明昉还顿了顿脚步,对过来送他的沈怜雪道:“沈娘子,开张大吉,恭喜。”   “不知你觉得匾额如何?”   沈怜雪眼睛微弯,浅浅笑了:“很好,大人的字让食肆蓬荜生辉。”   沈怜雪看着裴明昉再度泛红的脸,脸上笑意更浓:“大人且去忙,待到大人得了空闲……”   沈怜雪声音如同三月春风,带着缤纷落英,飞入裴明昉心湖上。   花瓣打着转,在平静的心湖上荡起层层涟漪。   “待到大人得空,再来食肆,我请大人吃酒。”   裴明昉红着脸,结结巴巴说:“好,好的。”   ————   第一天开张,从中午开始生意便很火爆。   沈怜雪领着女儿吃过了饭,略坐了一会儿,便又去忙。   沈如意倒是跟奶奶坐了一会儿,没跟着母亲一起走。   赵令妧问她:“团团,吃饱了吗?”   沈如意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七分饱吧。”   赵令妧就笑了:“那再吃几只虾吧,一会儿我们团团老板还要去忙呢,下午会饿的。”   “好。”   赵令妧便让林娘子又烤了一盘大虾,端上来亲自给孙女剥虾。   “团团,奶奶想同你谈谈。”   赵令妧慈爱地看着沈如意,小心翼翼的语气里,带着几不可查的期许。   沈如意抬起头,敏锐地感受到了赵令妧的期待。   她点头:“奶奶说,团团听。”   赵令妧回头看了一眼正在店铺中忙碌的沈怜雪,看着她同客人笑谈,看着她不停忙着手里的活计,看着她是那么努力而认真地生活着。   赵令妧回过头来,低头看向孙女。   “团团,我很喜欢,很喜欢你母亲。”   赵令妧语气里的笃定,让沈如意放下了手里的筷子,认真听赵令妧说话。   赵令妧道:“这世间总是残酷,大多数时候,女子都活得比男人艰难。”   “你还小,或许我不应该同你说这些,但我知道,你可以听懂我的话,对吗?”   赵令妧问沈如意,沈如意想了想,也点头:“我知道的,奶奶。”   赵令妧没有笑,也没有放松,她只是道:“于我来说,你母亲是我认识的女子中,最为坚强刚毅的,无论曾经的她是什么模样,无论她是否也曾胆怯懦弱过,我们都不应该苛责她,反而会因为她能在这样沉痛的过去中慢慢找回自己的初心,而心生敬佩。”   “她生来就是勇者。”   赵令妧的话,如同甘泉一般,流淌进沈如意的心。   作为沈怜雪的女儿,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沈如意都不会有哪怕片刻去埋怨母亲,即便只是念头,她都不会有。   沈如意对母亲永远只有爱和尊敬。   赵令妧看着沈如意,看着小姑娘眼睛里的郑重,这才继续道:“我同你一样,敬重你的母亲,敬重这个可以靠自己顽强与命运的不公抗争的人。”   “所以我很喜爱她,并且……希望可以同她成为家人。”   赵令妧终于把话都说出来,她觉得肩膀上的重担轻了许多,在知道了母女两个的身份之后,赵令妧就在耐心等待。   她没有大张旗鼓认回沈如意,也没有遮遮掩掩不敢相认,她以最平和的方式,把沈如意和沈怜雪纳入她的羽翼之下,却依旧给了她们一片天空。   就像她承诺的那样,她不会拆散母女两人,且……也不会折断他们自由飞翔的羽翼。   沈怜雪是个独立而自由的人,赵令妧尊重这样的人。   这一个月以来,两家人就这么平和地相处这,偶尔一起吃饭,偶尔一起出游,也偶尔只是这么坐在街边,看看汴河沿途的风景。   通过这一个月的相处,赵令妧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感受着,直到今日,她终于可以确定沈怜雪并不厌恶裴明昉,也不厌恶裴家的所有人。   这个认知,令她终于松了口气。   那颗悬着的,怕被厌恶的心终于落回腹中,不会时刻在胸膛晃荡,让人心慌不安。   不厌恶,对于裴家来说已经很好了。   趁着今日可以同小孙女坐在一起说话,赵令妧终于把藏在心里的思虑说出口。   “团团,作为你父亲的母亲,因为喜欢你母亲,所以我很希望他们以后可以有一个好结果。”   沈如意安静看着赵令妧,等她把话说完。   “你应该也看出来,你父亲很倾慕你母亲,他的种种失常也都是因为你母亲,依我之见,他似乎是在追求你母亲。当然,他实在也没经历过这样的事,若是有做的不好的地方,你要告诉他。”   赵令妧道:“我私心想让她们在一起,不是因为他们两个有你,而是因为他们两个都是好孩子。”   “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沈如意平静地看向她,咧嘴笑了:“奶奶,团团什么都能听懂哦。”   沈如意面容稚嫩而可爱,说出来的话却很有些哲思。   “奶奶,你其实不用问我的,作为女儿,我当然希望父亲和母亲过得好,”沈如意声音清脆,“但他们在不在一起,对于作为女儿的我来说,其实没那么重要,因为我已经拥有了属于我的一切,我有爱我的父母、奶奶和大哥哥,也有爱我的九婶婶丽婶婶,团团已经拥有了一切,团团很幸福。”   “所以,只要父亲和母亲开心、幸福,无论他们在一起,还是不在一起,对于团团来说,都一样。”   “因为无论如何,我们都是一家人。”   “奶奶,你是想问团团这个吗?”   赵令妧虽然早知道小孙女聪慧,却未想到她会如此清晰又利落,对于每一个人来说,家人、亲情和自己都是最难说清楚的事。   但对于沈如意来说,她能听懂赵令妧的话,也能自己同她说清楚。   她的意思很明白,无论父亲母亲在不在一起,他们都是一家人,她不鼓励,也不阻拦,最终的结果,只看父母两个人的意愿,她不会因为自己是父母的女儿,就去强求一些的应该属于她的美满幸福家庭。   那样,无论对于父亲还是母亲,都是不公平的。   小团团永远都是贴心小棉袄。   赵令妧的眼底泛着湿润的潮热,那是她心口深处涌上来的暖意。   她眨眨眼睛,不让自己没出息地在小孙女面前哭出来。   “团团,奶奶好喜欢你。”   赵令妧只能如此告诉她,她有多招人喜欢。   沈如意笑出漂亮的小梨涡,她脸蛋上有着红晕,在阳光下比新生的桃花一般绯红可爱。   是个粉嫩嫩,软乎乎的小团子。   “这就对了,团团就是这么招人喜欢,所有人都会喜欢团团的。”   沈如意拍了拍赵令妧的胳膊,笑着把头靠在祖母身侧,晃荡着腿笑。   她说:“奶奶,日子还很长,我们要有点耐心。”   “你看,冬天过去了,春天这不就悄然而至。”   赵令妧深吸口气,还是低头摸了摸眼泪。   她道:“是啊,你说得对,春日当真悄然而至。”   另一边团团食肆中,沈怜雪并不知这一对祖孙到底在商议什么大事。   第一批进店的食客已经有用餐结束的,苏掌柜正在挨桌结账。   他一看便做熟了算数之事,把餐费算得又快又准,加上送的菜品和礼券优惠,一桌菜也就不过一二百文,四五人都得用好吃饱。   这个价格是相当便宜的。   人再多些,即便有六七人,即便没有了礼券,一桌也不过三百左右,如此算来,一人大约五十上下,肉菜从食火锅都能吃到,同隔壁的刘二娘炙肉价格相差不大。   但种类却更丰富了一些。   食客们心满意足,物美价廉,美味丰富,才是寻常百姓所求。   他们笑着结账而走,临走时大多还要带上一份藕合或者萝卜丝丸子,亦或者买些从食回家,晚上热一热边能吃。   如此一来,桌上的菜品很快便供不应求,沈怜雪便喊了白柔儿,两个人回到后厨忙。   沈如意劝了奶奶回家去,自己溜达着回到团团食肆里,这会儿工夫,里面已经有六桌客人翻台,还剩两桌也快用好,外面的食客已经等着了。   沈如意笑着同熟悉的食客问好,然后便来到长桌前,开始给新食客介绍如何选菜。   她一来,就让童小二和廖娘子去用饭,又喊了李丽颜趁着人少去后厨吃些东西,自己则跟阮娘子守在桌后。   刚苏掌柜已经坐在桌后吃了一套煎饼,这会儿倒是不饿,趁着不算太忙,他凑过来寻沈如意。   “小小姐,今天生意很好哦。”   沈如意也凑上前去,小声问:“哇,多少啊。”   苏掌柜掰着手指头给她算:“桌席已经收了一贯,酒水另算,已经卖掉两坛,也就是七百。”   他顿了顿,道:“不坐桌,只买从食和小菜走的,也差不多一贯,这还因咱们菜不够,好多人都没买上。”   苏掌柜的记性很好,他不用看账簿,也能把单日收入都说清。   他道:“早上的煎饼和从食卖得很好,煎饼大约四贯,从食一贯,零零碎碎加到一起,从五更到现在大约这个数。”   他在手上比了个八,眼睛里都迸发出激动的光芒。   “临近中午,用正餐和从食得多一些,煎饼不太好卖,下午咱们还要摆肉夹馍和小食,收入应该同一早上的煎饼差不了太多。”   “到了晚上,整桌和酒水更好卖,也更好赚。”   苏掌柜之所以想来团团食肆当掌柜,也不过是因为想要跟着一起忙碌赚钱,在公主府日子舒服平稳,整日一成不变,当真很没意思。   他到底还年轻,有一股闯劲儿,因此裴明昉一问他就答应了。   却当真没想到,这间小小的食肆可以日进斗金。   若是晚上生意翻倍,那么这一整日便可赚将近二十贯,即便要额外刨除所有女使人力的工钱,刨除额外租金商税,那也能有将近一半盈余。   这个收入,当真了不得。   沈如意看他满眼放光,不由笑了:“苏叔叔,你要冷静,今日只是开张,往后的日子,才是真正的日子。”   这孩子,倒是比苏掌柜要冷静得多。   苏掌柜深吸口气,他道:“是,小小姐。”   “不过,”苏掌柜又弯起眼睛笑了,“不过,我相信我们会原来越好的,这只是一个起点。”   “对吗?小小姐。”   沈如意仰头看他,又看了看店铺里吃得热火朝天的食客们,也跟着笑了。   “你说得对。” 第74章 【二合一131-132……   吃火锅其实也是一门学问。   比如脆鸭肠,放入锅中后只要一打卷,基本就熟了,如果再过片刻,鸭肠就会老,不好咀嚼。   毛肚也是如此。   七上八下,只要微微一变色就要出锅,如此才脆爽弹牙,新鲜好吃。   但有些食材,比如山药、腐竹等,其实多煮一会儿才入味,食材可以很好的吸收高汤里的鲜味,吃的时候味道浓郁,让人赞不绝口。   当然,最好的还是切成薄片的羔羊肉。   沈怜雪选的是最嫩的上脑和大三叉,上脑就在羊羔的脖颈后面,脊梁两侧,肉质鲜嫩肥美,比别的部位都要肥嫩。   大三叉则是后腿上的肉,因为经常跑动,所以肉质弹软紧致,可以用薯粉抓揉之后多煮一会儿,吃的时候爽嫩弹牙,是另一种滋味。   这两种肉是沈怜雪尝试之后特地选出,每一样虽也只售价八文,但只薄薄平铺一小碟,不多不少,其实是很合适的。   若要爱吃肉,就会多拿几碟,总价算来也并不显得很贵。   不过毕竟是第一日开张,许多食客都没有吃过火锅,两个食娘子就来回在桌椅间穿梭,教导食客吃用火锅。   这一新鲜的食材,因为味道丰富,食用新鲜,并且很有种过年的热闹气氛,让食客很是喜爱。   许多食客结账时,都道下次还要再来。   待到第二轮食客都结账走了,也就差不多过了饭时,店铺中只剩下两三桌食客,也差不多行至尾声。   沈怜雪这才松了口气,让白柔儿煮了蜂蜜橘子雪梨汤,端上来让店里诸人坐下来歇脚。   苏掌柜那今日其实不算太辛苦,他这会儿还坐在柜台后面,吆喝着送桃酥。   有的行人取了桃酥就直接吃,结果咬了两口还有回来问:“老板,这点心卖吗?   沈怜雪做得桃酥又酥又脆,有很浓郁的香味,油用得多,就显得异常扎实。   一两块桃酥用下去,可以顶一两个时辰,是赶路上工的好选择。   只不过也因为用料扎实,成本颇高,售价一时半会儿低不了。   别看巴掌大一小块,一块怎么也要卖三四文钱,一斤大约要三十文。   苏掌柜之前同沈怜雪问过价,如此便答:“小店用料扎实,价格不低,一斤三十文,大约六七块,个头会比送的略大一些。”   三十文一斤,比市面上贵了五六文的样子,但东西好不好,吃进嘴里就能明显感受到,因此有的行人就道:“那什么时候卖?过阵子清明,倒是可以买些家去待客。”   清明时节,家家都要祭祖,百姓往来走访,大抵都要走些礼,一包这样的精致点心,有不算贵到普通百姓买不起,倒是很好的选择。   苏掌柜也不问老板,立即就应承下来:“过几日没那么忙了,就会上,客官多来几趟啊。”   待到人走了,苏掌柜才走到长桌边,对沈怜雪道:“老板,您的手艺好,做出来的从食点心都很香,今日算来,这几样是卖得最好的,百姓买回家去简单就能凑上一桌菜,今日的桃酥就有不少人问,老板可以多做些点心,这东西利高,其实很赚钱。”   比如从食,凉了会有些硬,上工的百姓中午不便热菜,也能将就吃,但毕竟不如冷食也香的点心。   沈怜雪倒是很想做,沈如意一天能说好多菜色,沈怜雪每样都想做,但无奈分身乏术,如今已经显得有些繁忙,若是再加就会让自己更累。   苏掌柜也看出这个问题,他想了想道:“倒是可以请个白案厨子,反正炉子每日只用那一会儿,平日里都闲着,就显得有些浪费了。”   这小小的食肆,别看食娘子、小二和掌柜都是临时凑上,但每个人似乎都跟沈怜雪是一样的心气。   他们都想把这食肆做好,都想赚更多钱,都想走出去被人夸:“啊,你就是团团食肆的食娘子,真厉害哩。”   即便才开张,他们也都有些与有荣焉。   这种共同奋斗的滋味,在别的大店正店是感受不到的,那种慢慢变好,努力成长的过程,也是珍贵而又令人珍惜的。   苏掌柜这么一说,廖娘子就道:“是了老板,以前我在梅记做过挺长时间,他们就请了白案厨子,很能出活儿。”   沈怜雪道:“好,先寻着,这几日若是得空,我就做些点心给大家伙儿尝尝,也拿来卖卖看。”   众人便都一起笑了。   坐了一会儿,最后一桌客人也走了。   两个扫洗婆子便上前来收拾桌椅盘碗,端下去洗,廖娘子跟阮娘子去帮李丽颜,给她打下手,也跟在一边学。   沈怜雪把下午要卖的肉夹馍卤肉素碗煮上,跟白柔儿一起开始做晚上的饭食。   白柔儿现在只能做最简单的凉菜和炸物,但她手脚麻利,帮厨做得也很好,沈怜雪便让她一边帮厨一边学,希望她尽早可以成为二厨。   卤上肉,沈怜雪就开始做话梅排骨和八宝烧鸡,白柔儿则做果酱山药和凉拌猪耳朵,这几个小菜都准备妥当,师徒两人就继续和面,准备做晚上的从食。   沈怜雪一边揉面一边道:“确实应该请个白案师父,主要是没想到从食会这么好卖。”   原来他们摆摊时,每日就只能准备定数的馒头,早上和下午都是六到八笼屉,这个数,在原来是可以应付的,每日也都能卖完。   但现在开了店,墙上就挂着菜谱,桌上也摆着成品,路过的行人瞧见了,就会近来选买,无论他们买什么,最后都想要一两份从食,就连椒麻拌面今日也是一上就能卖空,最后面条都卖完,把菜牌和样品都撤下,这才没人问。   但好卖确实是极好卖的。   然而揉面却很累人,沈怜雪跟白柔儿两个人做了大半厨房的活计,所有的菜色,除了火锅的菜品是由两个扫洗婆子所做,其余都要她们两个忙,这就显得很是累人。   白柔儿道:“师父,咱们铺子工钱高,寻个劲儿大手艺好的厨子不难,只不过他一个人要做这么多面食,不知道可否支应。”   白柔儿很清楚,既然开了店,那么无论铺子开不开张,租金都如水一般花出去,甚至她们所有人的工钱,师父也不会少给。   因此,开店的时候只有卖出更多食物,赚到更多钱,铺子才会越来越好。   沈怜雪道:“不忙其他,应当还好,回头我寻了大姐问问,毕竟才第一日开张,往后看几日再说。”   沈怜雪说着,就看到女儿从厨房外面溜达进来。   白柔儿把刚切好的果酱山药给她盛了一小碗,让她捧着吃。   沈如意端过碗,坐在边上的小板凳上:“娘,要是请了白案师傅,我们就能做更多点心拉。”   “我们可以做蛋黄酥,玫瑰饼,蛋挞,奶酪蛋糕,小饼干。”沈如意掰着手指头说,要不是嘴里刚吃过果酱山药,口水都能流下来。   “小馋猫。”沈怜雪手上和面,笑话女儿。   沈如意不以为意地笑笑,她开始畅想:“娘,到时候咱们就去定漂亮的花押和彩纸,然后把每块点心都包好,上面盖上团团佳礼的章,如何?”   沈怜雪竟然真的认真想了一下女儿的意见,道:“若是如此,应当会很漂亮,当成礼送人最合适不过。”   沈如意笑道:“是啊,这可以成为我们的副线。”   副线这词从她嘴里说出来,让人都要恍惚一下,白柔儿一边忙一边听,待到这时笑了:“不行啊团团老板,都是你的名字,哪里能成为副线。”   沈如意坚持:“我们以后要开天下第一楼,团团佳礼当然可以成为副线,就这么定了。”   白柔儿差点笑岔气。   “好吧老板,都听你的老板。”   沈如意晃着腿笑了,片刻之后她收起脸上的笑:“娘,我们是要开大店,是想把日子越过越好,可也不能顾此失彼,把自己累坏了怎么办呀。”   “对不对?”   沈如意稚嫩的嗓音在厨房里响起,几个大人都停下手里的活计,扭头看向她。   沈如意笑得眉眼弯弯,可爱的小梨涡在阳光下闪耀。   “我们是要过好日子,却不是累日子,总而言之,还是要让自己高兴,快活并且舒心。”   “咱们团团食肆所有人都一样。”   她说完,厨房里许久无人说话,好一会儿,年纪最大的钱婆子叹了口气:“还是小囡囡眼光长。”   一晃就到了下午时分。   汴京人大多都是五更上工,因此,到了申时正,所有脚店大店和铺席的生意便开始好起来。   天色未晚,暗夜未至,但繁忙的一日似乎已经结束了。   许多百姓已经下工,开始享受繁忙之后的人生。   品尝美食,就是最能让人心满意足的悠闲方式。   沈怜雪以为午时已经很忙碌,没想到晚食会更热烈,不过眨眼的工夫,蜂拥而至的食客们就坐满了店铺中的桌席,而门口还有不少食客拖家带口,正在踮脚张望。   有了中午时候忙碌的经验,苏掌柜有条不紊给食客发了桃酥和有标号的礼券,愿意等的就过半个时辰再来,不愿意等的可以明日拿着礼券过来享受优惠。   另外,苏掌柜还同沈怜雪商量之后,在门口的棚架内摆了三桌临桌,愿意坐在外面的食客,也可以在此处用餐。   一时之间,整条汴河大街便如同春日复苏一般,热闹蒸腾起来。   汴河中,碧波荡漾;河岸边,炊烟袅袅。   四面八方涌来的人群,笑容满面的一家老小,往来送餐食的闲汉,路上叫卖的茶娘子,往来的马车商贩,栉比鳞次的脚店,组成了一副热闹绘卷。   这绘卷的名字,叫做大宋。   ————   第一日开张,团团食肆从四更天一直忙到戌时才打烊。   早晨起来得早,是因为所有东西都要提前准备,打烊早则是因为所有东西都卖完了。   打烊之后,沈怜雪并未让众人各自去忙,反而亲自做了一大锅鳝丝面,喊了所有的人坐在火炉前,暖洋洋吃面。   一边吃,沈怜雪一边道:“咱们头一日开张,大家都很辛苦,辛苦之余,却也都干劲十足,我很感谢。”   众人七嘴八舌道:“不辛苦,赚钱嘛。”   沈怜雪选的女使人力皆是实在人,大家都实在,说话简单,办事也利落。   这么小的一个铺子,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其实才轻松好做。   沈怜雪笑了笑,端起手边的雪梨汤:“多余的话不说,希望日后我们可以蒸蒸日上。”   众人端起手里的茶盏,一起笑道:“生意兴隆,蒸蒸日上。”   沈怜雪道:“有了今日的经验,明日我们就知道要如何安排了。”   “煎饼摊还是丽姐管,明日五更,丽姐便过来开张,柔儿跟丽姐一起摊煎饼,你们要辛苦一些。不过过了巳时正用煎饼的人就少了,中午时丽姐便可休息,不用跟着一起忙。”   李丽颜笑道:“这才哪到哪啊,我能成,你放心便是。”   沈怜雪冲她点头,煎饼摊的生意她现在顾不上,都是李丽颜在支应,她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以后等两个食娘子也学会摊煎饼,白柔儿也不用来这么早,食娘子们她们都能多赚些钱。   安排完煎饼,沈怜雪便道:“小童,明日你跟两位嫂子还有苏掌柜要一起去取菜肉,回来你协助苏掌柜清点盘账,然后便可在店里休息,两位嫂子辛苦一些,得把菜品按照今日的顺序清洗出来,清洗完也可休息。”   汴京的所有脚店都是早早便上工,只不过沈怜雪他们早上只有煎饼和从食,都不需要提前准备,当场做了便卖,从食也是前一日就做好,早晨在铺位前售卖便可。   因此只要李丽颜在,煎饼摊和从食就都有人打理,李丽颜也会算煎饼数,他们的酥饼的油果儿都是按照每三十一筐存放,数量很好清点。   把店铺交给李丽颜,沈怜雪是放心的。   李丽颜道:“你就安心歇,铺子里有我,你放心便是。”   沈怜雪同几人拱手,利落道:“辛苦,多余话不说,虚言不议,每季一分红不会少。”   她这么一说,年轻的童小二就吆喝起来:“好,老板仗义。”   沈如意笑起来:“童哥哥,你应该说老板大气。”   童小二也笑了:“都一样,都很好。”   有沈如意这么一打岔,众人脸上的笑意更浓,有事忙,有钱赚的日子,才是充实日子,经过这一日的忙碌,她们每个人心里却反而更安稳。   因为他们已经隐约看到了团团食肆的未来。   沈怜雪摸了摸女儿的耳朵,让她多吃些雪梨汤,继续道:“我跟团团大约辰时正过来,然后柔儿便跟我去准备午时,一个时辰之后,午时就可开张,我今日瞧过,午时最多翻台三次,大约到未时正就结束了。”   “结束之后要劳烦两位嫂子打扫,大家都去休息,留一两人和苏掌柜在前面卖从食冷碟便可。”   苏掌柜其实是店铺里最闲的,不过他挺机灵,会给自己找差事,大家都累了去休息,他就可以顶上来。   苏掌柜闻言就道:“这感情好,我之所以出来寻活计,就是为了这一刻,感谢老板给我机会。”   整日对着账本,哪里有给客人推荐食物,一文文赚钱来得有趣?   沈怜雪也不多说别的,只端起茶杯冲他敬了敬。   “然后就到了晚食,晚上是一日中最忙碌时,前面煎饼摊只有丽姐一人便可,我在后厨,柔儿在前面做炸物,肉夹馍会由柔儿抽空做好,到时候让食客直接选买便可。”   “两位嫂子就是尽快补菜上菜,今日也是没想到,火锅用菜会那么快,同一桌同一种菜品还会重复选取。”   所有人都点头:“是,老板放心,我们有今日经验,明日不会慌乱。”   沈怜雪笑道:“好,那就没什么事了。”   她如此说着,对女儿伸手:“好了团团老板,到你了。”   沈如意站起身,一脸严肃,眉头紧蹙:“好了,我要说的是……”   她坏坏地拖长声音,最后一个是字拖了好长一段尾音,然后便眉开眼笑喊道:“发钱啦!”   她费力地从身后拎起一个大口袋,叫童小二跟她一起放到桌上。   哗啦啦一声,沉甸甸的,一看便知是什么。   沈如意脸蛋红彤彤,眉宇之间皆是喜气。   “今日太忙啦,没得空闲去兑钱,收到什么就发什么,”沈如意声音洪亮,“开张大吉,咱们每人发一百文,劳烦大家自行数出来。”   一听说今日有额外的好彩头,大家本来就喜上眉梢,然后又听到沈如意后面一句,顿时便哄堂大笑。   沈怜雪捏了一下女儿的耳朵,无奈道:“苏掌柜都数好了,大家直接取便是,回去路上小心些,把钱都收好。”   以前沈怜雪同李丽颜结工钱,都是等交子行上门兑换后,按月给李丽颜交子或钱引,或者她去兑换回了银子,直接给李丽颜银子。   白柔儿也是如此。   不过这些新来的食娘子和小二毕竟跟李丽颜和白柔儿不同,沈怜雪一开始同她们说工钱日结,也无非三百文数,今日多给一百文,显得有些沉重,所以她特地提醒一句。   团团食肆的差事辛苦和忙碌同旁的脚店没有太大区别,区别在于她们从早到晚都要开张,因此上工的时间就会更长一些。   但工钱确实给得很足。   沈怜雪比市价多给一百文,三日大约就能赚到一贯钱,这样的差事,汴京或许不少,但并非人人都可以寻到。   能有这样的差事,能有这样的老板,人人都会珍惜。   他们其实也没想到,今日老板会额外发一百文喜钱。   沈如意看着他们一个个都激动地红了脸,也不由笑出声。   “我们努力更上一层楼。”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端起茶盏,起身碰杯:“更上一层楼。”   第二日,沈怜雪早早就过来准备烤鸭,当烤鸭端上桌的那一瞬间,几乎所有食客都被那黄金油亮的鸭子吸引了。   这一日除了被火锅馋过来的食客们,第一日路过过团团食肆的行人也被那漂亮的烤鸭吸引,不由上门围看。   沈怜雪片烤鸭的动作干脆而利落,她仿佛变戏法一般,手中的薄薄的刀片在烤鸭上上下翻飞,不多时就片出两碟花瓣状的烤鸭肉。   因为烤鸭刚出炉,不仅色香味俱全,还在那滋滋冒油,惹得食客们都咽了咽口水,便有人问:“老板,今日这又是什么?”   沈怜雪指了指背后的菜牌:“这是小店的招牌吊炉烤鸭,跟昨日的熏鱼一样,每日限量供应。”   有的食客识字,有的不识字,就有识字的给讲解:“这叫烤鸭,上面写一份四十八文。”   随着这食客的话语,沈怜雪取过一碟烤鸭,一碟青瓜,一碟秘制甜酱,然后又从边上的蒸笼里取出一碟荷叶饼,一起放在了漂亮古朴的托盘中。   “这是一份。”   沈怜雪笑道:“若是不知要如何吃用,我可以给大家展示一下,第一只烤鸭就当时送了。”   她如此说着,麻利地卷好一个烤鸭卷,递给眼前的老婆婆。   老婆婆接过,放在嘴里咬了一口,她的牙都掉光了,吃东西又慢又费劲。   但这烤鸭却很好咬,她一入口,轻轻一抿就咬断,丰沛的鸭肉汁水便拥入口鼻间,混合着微甜的甜酱和脆爽的青瓜,好吃极了。   老婆婆睁大了眼睛:“哎呀呀,了不得了不得。”   四周的食客都在猛咽口水,问:“阿婆,怎么样啊。”   老婆婆迅速咽下口里的烤鸭,把剩下那半个卷塞进嘴里,这一次,她面色陶醉地细细咀嚼,不肯随便往下咽了。   “这是神仙吃的吧。”老婆婆含糊地说,“好吃极了。”   这评价可高了,沈怜雪笑着,手里卷得飞快,不多时,那一碟烤鸭刚好卷了十六张饼,她逐一递给最前面的食客,让他们品尝。   “一只烤鸭可以出两份,一份四十八文,这一套东西都有,剩下的鸭架我会做椒盐鸭架,一整份也是四十八文,现点先做,吃现成的。”   沈怜雪道:“不知诸位可喜欢这个口味?”   然而,没有人回答上她的话,大家都在陶醉地品尝烤鸭,品尝这从来没有尝试过的美食。   四十八文一份,听起来很贵,但看着金黄油亮的鸭子,也知道颇难制作,这一份还送了这么多东西,一整套能包十来个卷,这么一算,也不算贵。   后面的食客便道:“好了,别问了,直接开始卖吧,我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食客们就笑闹起来,起哄道:“你流一个我看看。”   沈怜雪看着食客们的反应,心里是极为满足的,她笑眯眯道:“明日还有哦。”   食客们不约而同道:“沈老板,你厉害。”   昨日的熏鱼,已经成为许多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更别提那奇奇怪怪却又好吃极了的火锅,而今日,她又拿出了新招牌。   沈怜雪似乎总有做不完的菜,她的团团食肆,总有人们没有品尝过的美味佳肴。   “沈老板,你可真是厨神下凡。”   沈怜雪笑了,她指了指一边吃烤鸭卷的小女儿,道:“我们团团食肆的厨神,是这一位。”   食客当然听不懂这其中关节,但却跟着闹沈如意:“咱们团团可不是厨神,团团是财神。”   沈如意一个烤鸭卷下肚,吃得满面红光:“低调,低调,不要轻易宣扬我的身份。”   食客们哄堂大笑。   有人问:“老板,烤鸭每日卖多少?”   沈怜雪想了想,道:“如今每日可做二十份,每三日上一次。”   食客们有的惋惜,有的扼腕,有的却说:“那不得每日都来。”   沈如意笑声清脆:“当然要常来呀。” 第75章 【二合一133-134……   第三日,团团食肆的新菜品是青梅酱烧鹅。   鹅比鸭子和鸡都大,一整只烧鹅可以出四五份菜品,每份同烤鸭一样价格,会多送一盒青梅酱。   烧鹅的味道跟熏鱼和烤鸭又有不同,是酸甜口的,喜欢这个口味的人,比如沈如意和裴明昉都特别喜欢,不太喜欢的,大概就没那么狂热。   但汴京喜甜者甚多,昨日的烤鸭风头正劲,今日烧鹅又来,让团团食肆一下成为东汴河大街的热门,即便是有对食物没那么挑剔的普通百姓,也会好奇上门去瞧。   沈怜雪他们都以为过了最热闹的前两日,第三日生意会平稳下来,却没想到,第三日却到了一个新的高峰。   更有甚者,今日依旧有人给他们送花篮。   第一日是裴少卿送的,昨日是裴明昉亲自经手,送过来的花篮素雅安静,绿意盎然,很是有些新意。   而今日,却到了赵令妧。   公主殿下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她甚至送的不是花篮,是由各色花卉山石组成的花山。   沈怜雪早晨过去开店时看到那彷如仙境的花山组景都惊呆了。   沈如意识字,虽然不多,但家人的名字她还是认识的。   待看到花山上飘摇的明懿公主落款时,也跟着惊呆了。   裴少卿送的花篮大众而凡俗,裴明昉的则高雅清贵,他们都没有留名,到了明懿大长公主这里,她可从来不做匿名送礼的事。   要送,就送最有排面的,要挂,就挂自己的大名。   明懿大长公主就是这么利落的人。   果然,因为前两日的口碑积累,也因为这漂亮的花山,更因为明懿大长公主的名头,今日里客人如织,原本安排好的休息也休息不了,所有人都在食肆里忙得团团转。   沈怜雪原本准备了四只烧鹅,因为烤制时间长,又费功夫,四只已经是如今的极限了。   她一个人要管后厨,要盯前厅,自然没有那么多精力。   这四只烧鹅也不过就出了二十份,因为是新菜,每份价格也贵,他们都以为过了午时才能卖完。   结果一摆上来,食客们问都不问,直接一扫而空。   沈怜雪都愣住了。   食客就道:“老板,多准备些菜品吧,二十份太少啊。”   沈怜雪道:“好的好的,下回会多准备,如今铺子里人少,往后人多些便好。”   待到这日晚上,他们又是早早便打样,倒也不是因为没有生意,只是因为食材都卖完,没什么剩余,根本没得卖而已。   打烊之后,食肆的所有人坐在一起,大家依旧围着暖烘烘的火炉,一人捧着一大碗酸汤牛肉面,正在大口吃着。   酸汤是用沈怜雪自己做的酸辣鲜姜做调味,味道又香又辣,酸香可口,特别开胃。   沈怜雪叹了口气:“以为今日会好些,没想到今日最忙。”   沈如意都跟着忙了一整日,这会儿靠在母亲身上,正捧着小碗喝牛肉汤。   “还好还好,明日卖熏鱼,能轻松不少。”   相比费时费事的烤鸭和烧鹅,熏鱼最好做,而且数量也多,食客还喜欢,倒是所有招牌菜里最省心的。   但相对的,不会引起食客们的追捧和哄抢。   不过这些对于沈怜雪他们而言,都不很重要,重要的是能稳定出菜,让食客少等甚至不等,才是目前急需解决的问题。   沈怜雪用帕子给女儿擦了擦嘴,道:“今日辛苦了,明日我便寻牙行行老,让他们帮忙寻一个白案大厨。”   所有人这才欢呼道:“好!”   待到第四日,这一日居然还有人送花篮。   不过今日的花篮就多了几分童趣,有许多漂亮暖橘色小葵花,花篮整体可爱又温馨,让人一看便心情极佳。   有了前面几日的经验,食客们倒是见怪不怪,但还是同沈怜雪道:“老板,忒厉害了,也不知有多少汴京权贵喜欢你们家的菜品,就算只有明懿大长公主,也让人艳羡。”   沈怜雪谦虚道:“是公主赏光罢了。”   今日这花篮,沈怜雪当真没什么头绪,她问女儿:“你知道是谁送的?”   沈如意在花篮前来回踱步,片刻之后道:“可能是宁哥哥家送的,这里面的花都是我喜欢的。”   沈如意喜欢的,就是赵允宁喜欢的,既然别人都给了花篮,那赵小世子怎么可能没这个排面?   沈怜雪倒是没想到会是赵允宁送的,她也看了看那一整排一模一样的花篮,不由笑了:“团团,咱们食肆多亏了你的面子。”   这一模一样的花篮,倒是有点像那位小世子的性子。   她打趣女儿,结果女儿根本不往心里去。   “小事情,小事情,”沈如意背着手回了食肆,“不用宣扬。”   沈怜雪跟在女儿身后,给她正了正发髻:“好的团团老板,不宣扬。”   因她如今也是食肆老板,所以孙九娘直接给她引荐了牙行行老,这位行老姓王,人称王行老,他做这一行三十年,在东汴河大街,就没他不认识的人。   沈怜雪赶在下午有空闲时,才挤出时间过去寻他。   “行老,我们得寻个白案厨师,要力气大能掌厨的,若是能来,每日五百文并每月分红,”沈怜雪很干脆,“但也有一点,需要人实在事少,男女都可。”   王行老点点头,起身从身后的一整排柜子里打开一格,取出一份厚厚的册子:“好说。”   一日赚五百,已经是很高的收入了,这还不算每月分红和一日三餐,做这一份行当,意味着每日纯赚五百文。   所以在汴京,只要是手艺人,能有自己吃饭的本钱,加之勤劳肯干,就可以生活富足。   沈怜雪开的工钱高,要求自然也不低,但王行老简单一翻,就给她翻出来几个人选。   这里面有男有女,听起来都很不错,不过有一个年纪很轻,只有二十三四的年纪。   “这个孩子我觉得不错,”王行老捋了捋胡子,“他家原是点心铺,他从小就在铺里做活,手艺都是跟父母所学,别看年轻,已经上工十几年光景了。”   “只是后来他父亲重病,母亲也跟着一病不起,他姐姐因为不能生养被婆家打骂,被休回家后人也病了,这一家的重担都落在十几岁的他身上。”   王行老叹了口气:“后来他父母相继过世,他家的铺子因无力维系,也退了租,如今正带着姐姐在各处上差,只是因为要看顾姐姐,无法长做。”   沈怜雪问:“他姐姐什么病?”   这样的人力厨师,一般铺子即便会用,也用不太长。所以这位名叫孙小吉年轻厨师就只能西家做几日,东家做几日,若非手艺是真好,他频繁归家照顾姐姐,不顾铺子的生意这个缺点,可能以后就真寻不到差事了。   说到底,还是王行老有善心,愿意费劲给他寻差事罢了。   “沈娘子,咱们都是熟人,我知道你是什么性子,所以便同你说实话,”王行老叹了口气道,“他姐姐有点怕人,不太肯同外人说话,也经不得吓唬。”   “所以他经常要回家去瞧瞧他姐姐一个人在家如何,也正因为如此,偶尔会耽误店铺差事,以至于做不长久。”   王行老说得很清楚,沈怜雪却抿了抿嘴唇。   听到孙小吉姐姐的病症,沈怜雪便知道,她跟自己得了一样的心病。   她不知道同样的病症,别人能不能知道,但她大约可以明白,这样的人并没有什么危险。   沈怜雪微微松了口气,她略一想,道:“行老,很感谢您同我说实话,我铺子如今什么情形你也知道,是真的忙不过来,孙厨师的姐姐能做活计吗?洗菜洗碗之类的活,她是否可行?”   王行老微微一顿:“你的意思是……他姐姐你也愿意雇?”   沈怜雪点头:“可以先雇几日,若是当真做不了,便再换人不迟,他姐姐就在后厨,他不就能安心当差,还能多赚一人的工钱,不是也挺好。”   旁人都嫌弃这样的病人,大抵话都不会多说几句,但沈怜雪却不顾及这些,对于沈怜雪来说,每个人都有困难,只要勇于解决,就没什么大不了。   若是没有这一份善念,没有当年孙九娘、林娘子、卫月娇对她的照顾,她大约也很难这么快就走出来。   沈怜雪道:“但我也有要求。”   她道:“若是他来我家做活计,以后当真做不下去,那我所有的菜谱配方,他都不可再用,这是要签契的。一旦他以后用此谋生,我会直接去行会给他挂黑名。”   沈怜雪如今已经很明白在汴京要如何开门做生意,汴京城中,所有人各司其职,各行各业皆有规矩。   就如同租户逃租金,孙九娘可以去房东行会给他挂黑名一样,各街巷的脚店、正店行会,厨师厨娘行会等,只要有人破坏规矩,也一样可以挂黑名。   初时似乎并未有什么影响,但日子久了,他们就会发现脱离了行会,便会寸步难行。   沈怜雪如今还没加入行会,亦或者她做这行当时间太短,还不够格,但她依旧可以挂黑名。   汴京的脚店、食肆、食铺行会,不是说加就能加的。   王行老听到她这话,反而安心了。   他捋着胡子笑:“这才是应当的,沈娘子放心吧,我这就去寻他,若是他现在没有当差,兴许下午就能过去。”   沈怜雪谢过他,先给了牙金,然后又把特地带过来的糖三角放在王行老桌上:“多谢行老费心。”   王行老笑眯眯道:“沈娘子,多照顾我生意啊。”   沈怜雪笑着点头:“一定一定。”   待到沈怜雪回去,就又开始忙碌,她离不开后厨,沈如意就顶替了母亲的职责,站在火锅桌后面给食客讲解如何吃用火锅。   她正忙着,就看到外面有两个躲闪的身影。   沈如意探出头去看,只见一个高大的年轻男子正护着身后的消瘦女子,站在食肆前不知所措。   沈如意先让人去后面唤母亲,自己则从凳子上跳下来,啪嗒嗒跑到门口。   她圆滚滚的小红脸笑出一朵花。   “你是孙大厨吗?”沈如意一边说着,一边有力地冲他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欢迎加入团团食肆,我是团团老板,”沈如意笑出一口白牙,“一起赚钱愉快哦。”   ————   孙小吉来得很是时候。   这会儿午食刚结束,而晚食还未开,正是铺子里不算繁忙的时候,前面只留了白柔儿和两个食娘子在给单买的食客们装盘包纸,白柔儿则在不停出炸货,并不显得如何繁忙。   也正因人少,因此孙小吉领着孙家长姐进了食肆的时候,孙家长姐并未显得如何怪异瑟缩。   沈怜雪一边擦着手,一边从后厨往前行,待看到孙家姐弟时,她眼睛一亮,脸上不由有了些许微笑。   “你就是孙大厨吧?”她看到瑟缩在孙小吉身后的孙家大姐,道,“咱们后头说,后头清净。”   孙小吉毕竟还年轻,不过二十三四的样子,也只是因家中变故,才显得成熟稳重些许。   在厨师行会中,看的是手艺和经验,当然,也会看天赋。   孙小吉这个年纪,其实称不上是大厨的。   他一听沈怜雪如此说,便有些紧张,结结巴巴道:“老板,您才是,才是大厨。”   他跟着沈怜雪和沈如意母女两个穿过后门,一路来到小院中,待到此处便再无旁人。   孙家长姐明显没那么紧张了,她微微退开小半步,低着头,但目光却追在沈如意身上,似乎对沈如意很是在意。   孙小吉能感觉出姐姐的情绪,便对沈怜雪道:“老板,叫我小孙便是。”   沈怜雪看他很是规矩,想了想便道:“好,那我便唤你小孙,小孙,你会做什么,你都可说给我听。”   就在这时,孙家长姐突然从孙小吉身后走出来,一步步来到沈如意面前。   孙小吉大惊失色,几乎下意识就要阻拦,但沈如意却对他摆了摆手,仰头看着孙家长姐笑。   “孙婶婶,你好呀,我叫团团。”   孙家长姐似乎因为那笑容而放下戒心,她往前走了两步,不远不近蹲在了沈如意面前。   她没有伸手,没有触碰,甚至没有冲她笑,但她的声音却很温柔。   微弱,温柔,又充满慈爱。   “团团啊,名字真好听。”   沈如意也没有主动上前触碰她,只是站在母亲身边,冲她甜甜笑:“孙婶婶,你会洗菜洗碗吗?”   孙家长姐点头:“我会,团团,我会的。”   沈如意就很自然对她招手:“那孙婶婶,你跟我来,我带你去做活,好不好?你给我露一手?”   孙家长姐也不知怎么的,就那么站起身来,跟着沈如意便往后厨去。   沈怜雪全程都没有阻拦女儿,她也没有如同防贼一般防范孙家大姐,她只是很平静看着女儿,笑着看她把孙家长姐带走。   孙小吉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待姐姐缓缓走远,他才结巴地问:“这……老板,您的千金好厉害啊,家姐已经许久不曾同外人说话了。”   沈怜雪笑道:“大概是因为孩子可爱吧。”   她没多说别的,只道:“后厨逼仄狭小,只有我、我的徒弟柔儿还有两个扫洗婆子会进出,都是女子,令姐应当很快就能适应,这份差事,我们食肆需要人做,你们应当也需要营生。”   孙小吉不知怎么,他眼眶泛红,低头擦了擦眼睛。   “谢谢老板。”   沈怜雪不仅给了姐姐一个重新生活的机会,也给了他们孙家一个转机,这种天降一般的好运,令他实在难以想象。   甚至都有些恍惚了。   “谢谢老板,您真是……真是好人。”   孙小吉又哽咽地说。   沈怜雪微微叹了口气,她道:“我也只是尽力而为,但若令姐实在无法承担这份扫洗差事,亦或者她的病症无法因为这份差事稳定或者好转,我也不能再继续雇佣令姐。”   沈怜雪到底不是圣人,她心有余,而力不足,力所能及能做边做,不能做也不会硬要去当什么神仙普度众生。   但即便如此,孙小吉都很感激。   他道:“王叔已经同我说了老板的要求,我心里是很清楚的,在汴京做厨师,家家户户都是如此,我绝不会肆意破坏,签了契,做一日拿一日钱,若是有一日不从老板这里做,我也绝不会同外人多说半个字。”   沈怜雪点头:“好。”   孙小吉便看了看外面的吊炉,然后跟着沈怜雪来到后厨,他先看了看正认真洗菜的长姐,才给沈怜雪展示了一下他自己的手艺。   他其实最擅长做胡饼。   胡饼需要和面、揉面和烤制,这三项他都可做得很好,当时他们家中也卖肉馅的馒头和炊饼,这两种都需要发面,他也能精准掌握时间。   沈怜雪看他揉面动作干脆利落,捏揉出来的炊饼漂亮圆整,简单用平底铁锅烤制,就可以烤制出黄金酥脆的胡饼,火候大小都刚刚好。   他一整套动作一气呵成,沈怜雪看得目不转睛,待到那漂亮的胡饼做好,沈怜雪才道:“很不错。”   孙小吉激动地红了脸:“老板,你愿意雇我?”   沈怜雪点头:“是的,店铺里今日未做,但明日和后日都有,一个是吊炉烤鸭,一个是烧鹅,都需要用吊炉长时间烤制,明日开始,你跟我学做这两种。”   这是店铺里的招牌,沈怜雪能上来就让孙小吉学习,也是看他确实是个很有天分的熟手。   十天半月估计就能上手,到时候后厨压力就会减轻,也能稳定出更多菜品。   孙小吉这一次是真的要哭了。   “老板,我一定好好努力,绝不偷懒。”   沈怜雪笑着点头:“好。”   孙小吉是个很实在的青年人。   他同沈怜雪签了契,还道两日给他一两银子便可,他跟姐姐的租屋破旧,不敢藏太多银钱。   他这五百文也算上他姐姐的差钱,沈怜雪只需要再管她一日三餐,让她在后厨有些事情做,便好。   自然,沈怜雪也不想让她太过辛苦,只要不愣着发呆,病或许还能好得快一些。   这一条,沈怜雪也在契上写好。   待这事一定,沈怜雪心中大石落地,孙小吉甚至都没说明日再上工,只说今日先在铺子里学,明日再正式算钱。   沈怜雪笑道:“那便跟着小柔做馍饼和麻酱馒头吧。”   有了孙小吉,后厨的白案一下子便没那么紧张了。   之后几日,食肆的生意便逐渐平稳起来,每日的客人大约都同开张那日相仿佛,因为店铺中的桌椅就那么多,店中堂食的食客都是有定数的。   即便门口的棚架中还能再摆三四桌,却也到了极限。   不过,会上门买些小菜回家去吃用的食客倒是越来越多了。   沈怜雪一开始想主做的就是“外卖”生意。   这个词还是沈如意同她说的,沈怜雪深以为然,因此所有的菜色都是冷食热食皆可,即便是炸物,也都可回家再烤,味道一样香酥可口。   多了孙小吉,他们每日可以出的菜品就更多了,因此即便堂食的食客似乎没有变多,但闲暇时候过来买从食小菜的食客变多了,几日下来,就连苏掌柜都觉得惊讶。   “老板,如今还算了礼券的优惠,都有如此多营生,这要是以后礼券逐渐兑完,那便更可观。”   火锅这种食物,当炭火一红,铜锅一热,一家人围坐再锅边,就会觉得幸福和温暖。   无论以后会有多少家做火锅,第一家做火锅的就是团团食肆,一说起来,它就是团团食肆的招牌,所以客流是很稳定的。   这几日过来堂食用火锅的,都是不同的食客,刚吃过的买些小菜回去便可,没吃过的自然会过来尝试,待到十天半月过去,尝过的食客就又会嘴馋,回来沈怜雪这里重新享用一次火锅。   苏掌柜继续道:“当然,吸烤鸭和烧鹅作为限量供应的招牌,也是吸引新食客的缘由,但这还不够,我以为,一两月间,老板还是多研制些新鲜菜品,可以固定老客,吸引新客。”   苏掌柜不光只是个掌柜,他还拥有很强的洞察与研究之能,他也有着想要把团团食肆做大做强做好的决心。   也因此,他才会同沈怜雪说这么多真诚建议。   沈怜雪也很耐心听他分析,闻言便道:“我知道的,多谢苏掌柜为食肆费心。”   苏掌柜咧嘴一笑:“老板,我听闻以后要开天下第一楼,苏某不才,也想坐在天下第一楼里风光一把。”   这话说得可真漂亮,沈怜雪跟沈如意都笑了。   沈如意仰头,道:“苏阿叔,你以前在奶奶家做账房,大材小用了。”   苏掌柜立即冲她摆手,挤眉弄眼道:“哎呦小小姐,你看莫要同殿下说,若是让我三叔知道,我回去要挨揍。”   沈如意就跟他笑闹起来。   他们正在这闹,那边便有食客喊:“掌柜,结账。”   苏掌柜忙轻咳一声,同沈如意说了两句,便拿着算盘过去。   沈如意坐在柜台后面,看着来往人群,时不时喊一声:“团团食肆,物美价廉。”   就在这时,沈如意店铺里传来苏掌柜的声音:“你这个礼券是假的。”   紧接着,还不等沈如意转过头,她就听到椅子被推到发出巨大的响声。   嘭咚。   沈如意这才回过神来,看到苏掌柜背对着他,正严肃地对面前一个中年妇人道:“娘子,您的礼券是假的,不能在食肆用。”   那妇人有些富态,脸上的皮肉都耷拉下来,显得很是凶狠。   “你说假的就是假的?”   她冷笑一声,转过头来,面向整个铺子高声道:“可瞧见了,这间食肆不讲信用,她们承诺要给兑换礼券,我们才攒了这许多过来用饭,怎么还翻脸不认了?”   苏掌柜刚要说话,那妇人身后的高大中年男子便一步上前,声音如洪钟一般,让里里外外的食客行人都听清。   “不讲诚信,欺骗食客,这就是你们食肆的信誉?” 第76章 【二合一135-136……   开张数日,除了因为店铺中桌位太少被食客抱怨过,他们还真就没遇到过大麻烦。   今日这一遭,是开张以来的头一次。   若是寻常新店,只怕会很紧张,但他们店铺中的掌柜是苏掌柜,倒是很能稳得住,一点都不怯场。   即便那一桌客人再如何蛮横纠缠,他都不为所动,只道:“几位客官,本店的所有礼券都是在东汴河大街的街道司录档备案过的,绝对不会随意冤枉客人,甚至我们本着尊重食客的诚信,才会去备案,所有客人得到的礼券都是我们对大家的感谢。”   苏掌柜别看年纪不大,身量也没那么高大挺拔,但他声音却异常利落干脆,简直是掷地有声。   “这样,就不会有人拿着假礼券,抢占了本应当属于他们的优惠。”   “你们说对吗?”   那中年夫妇一开始本就有故意闹事的嫌疑,他们上来就直接拿诚信压人,一是为了吓唬苏掌柜,二也是为了拿舆论说话。   只有诚信,才是所有客人最关注的。   一个新店若是失去诚信,即便他们的食物再美味,也无法让人对她们产生信任。   久而久之,生意便会越来越差,以至于彻底失去客源。   然而令他们没想到的是,他们拿诚信说话,苏掌柜也拿诚信说话。   简单两三句,就把其他食客的心思拉回来,不由异口同声道:“对啊,掌柜的说得对,你们倒是用心了。”   苏掌柜笑眯眯道:“我们老板说,食客就是食肆的天,我们要让所有食客满意,高兴而来,满足而归,这是我们团团食肆的准则。”   这一番话说下来,其余食客心里别提多舒坦了。   那对中年夫妇对视一眼,那妇人便直接把手里的瓷碗往地上一甩,啪的一声碎成数片。   “你说有备案就有备案,你说找了街道司就找了街道司?”她冷笑一声,语气笃定道,“我这就是之前买煎饼时你们老板所赠礼券,当时你们老板说,满十五文送一张,我连着买了几日,一共领了四张,一共也就是四文。”   她话音刚落下,他身边的中年男子便道:“也不过就四文钱,我们只是觉得新鲜,又觉得老板做生意不容易,这才过来支持,却没想到……”   “没想到你们当真是翻脸不认人,连我们这样的老食客都不顾念。”   他如此说完,就扬了扬手里的礼券,对众人道:“大家都看看,我这礼券是真是假。”   他们一桌一共来了四人,除了这两个中年夫妇,还有两个高壮汉子,正站在一边黑着脸不说话。   中年男人这么一闹,话语里跟之前的情形也能对上,当即便就有食客好奇,接过了他手里的礼券瞧看。   他们一边摸一边看,又从袖中取出自己的礼券比对,发现确实看不出有何不同。   就连这礼券的质感和厚度似乎也是一样的。   意识到这一点后,有的食客就闭上了嘴,有些犹豫地看向苏掌柜。   那中年男子异常得意:“我就说吧,我这就是真的,就是他们不想给我们便宜而已,真坑人。”   就在这时,一道众人熟悉的女声从后门处响起:“一共只有四文钱,我还不至于为了四文钱不要信誉。”   沈怜雪牵着女儿的手,从后厨缓缓而出,她面容平静,既不慌张也不胆怯,甚至都不因有人闹事而厌烦,她只是很冷静地把自己想法说出。   确实……会过来就餐的食客,也不是只为了那几文钱的便宜,他们更像是过来品尝美食,尝个新鲜。   沈怜雪这么一说,那中年男子就冷笑出声:“四文钱是不重要,老子也不在乎这四文钱,但对于你们铺子来说,最少发了两三千礼券出去,积少成多,两三贯就不少钱了。”   沈怜雪淡然看着他,对于他的张牙舞爪和肆意栽赃,她心中不虚,自然毫不害怕。   沈怜雪来到柜台前,让沈如意从里面取了已经兑过的礼券出来,举起来给食客们看。   “小店虽没什么名气,却也是正经做生意,大店有的,小店也一样有,这种礼券,别的正店以前也用过,只是不太相仿佛罢了。”   “因此,在询问过街道司后,小店特地选了往常用来做官帖和度牒的白绫作为底料,用来裁剪出一般无二的礼券。”   说到这里,沈如意从边上钻了出来,趴在柜台上道:“说实话哦,这礼券本身的耗费比一文钱贵得多,我们想做这个,一是增添点新店乐趣,二是回馈老食客,至于到底花了多少耗费,倒是并不在乎。”   沈如意声音清亮,小嗓子奶声奶气的,却让人听了都能会心一笑。   即便在此时用餐的都是普通食客,大家也都知道白绫,只是少有人见过罢了。   沈怜雪母女两个这么一说,食客们就纷纷取了自己的礼券出来看,越看越喜欢。   “老板,敞亮啊。”   有食客如此说,也有人说:“要知道是白绫,我就不兑了,留着做纪念也挺好。”   沈如意笑眯眯道:“阿叔,很抱歉哦,礼券若要兑用,我们还是要收回的,要不以后就说不清楚啦。”   他们这一说,店铺中的气氛便越发轻松起来。   许多食客都不再搭理那一桌人,纷纷冲他们瞥去嫌恶的眼神。   沈怜雪看到事情似乎平息,过来道:“这份礼券确实是假的,抱歉,小店不能兑用。”   “你!”   那中年男子便有些沉不住气了,倒是那中年妇人眉头一跳,拉住了中年男子,清了清喉咙继续说道。   “你的是白绫,可我的也是白绫,不,这么说也不对,我手里的这礼券就是你当时亲自递给我的,怎么说了一句白绫就又想不认账?”   沈怜雪低头去看,这中年夫妇拿出来的礼券确实也是白绫,但同他们所用不同,上面是没有花纹的。   她看了一眼苏掌柜,苏掌柜也冲她点头,开口道:“这一种假礼券确实是白绫,但并非我们所用的白绫,这假礼券用的是最便宜的素白绫,还是伪造的那种,没办法用来做官帖。”   苏掌柜在公主府什么世面没见过,这些东西公主府多得是,他们拿来做礼券的白绫也是赵令妧特地让苏掌柜从公主府库房里取出,就为了哄小孙女玩。   苏掌柜这么一说,那对中年夫妇的脸色就变了。   刚才他们有多理直气壮,现在就有多尴尬僵硬,但他们还是没有灰溜溜结账离开,依旧站在那里不依不饶。   “你说花纹不一样就不一样了?你有什么证据?”   苏掌柜微微叹了口气:“你们是哪家派来?特地在我们铺子闹事,就是想要害我们名声,但是……你们也没想到,这一张小小的礼券,我们都做了完全的准备。”   苏掌柜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志得意满的笑容:“下不来台的滋味不好受吧。”   这位平日里总是笑眯眯的苏掌柜是个好脾日,他热络,贴心,店铺里忙不过来的时候,他甚至会给食娘子帮忙,坐在琳琅满目的餐食之后给食客们讲解介绍。   但此刻,他脸上的客气笑容不见了,只剩下无端的嘲讽和厌恶。   “你们要是现在结账离开,以后不再来闹,事情还好说。”   苏掌柜刚刚的厌恶只有一瞬,再说这一句时,脸上又恢复了和善笑容。   “团团食肆只想为所有食客服务,让大家享受到物美价廉的美食,我们想要做的是分享,是快乐,是享受。”   沈怜雪站在苏掌柜身边,微笑而言:“感谢大家对小店的支持和喜爱,我们会以后会努力做到更好。”   这话说得是真漂亮。   好听,动听,也感人。   食客们都没想到,这一场闹剧,最后倒是成了喜剧。   那一桌人故意败坏食肆名声的行为,反而让她们增了信誉和名气。   食客们不由闹哄起来:“老板,厉害啊,团团老板,恭喜你们,期待你们高朋满座。”   他们笑了也闹了,那一桌食客就显得无比尴尬和丢脸。   沈怜雪见他们不再多言,便也以为这事过去就算,她叮嘱苏掌柜两句,就要领着沈如意回后厨。   却就在这时,那中年男人从妇女的手中挣脱开来,大喊出声:“你说料子不同就不同?我还是要证据。”   他这就显得有些胡搅蛮缠了,苏掌柜的脸一下子就沉下来,他刚想开口,就被沈怜雪拦了拦。   “我们所用的白绫是五花白绫,这种布料只用作官帖,外面市面是买不到的,如此,你可满意?”   她声音温柔,面容沉静,可这话,却让众人都吃了一惊。   寻常百姓确实没见过五花白绫,也不知什么官帖度牒,但他们能听懂沈怜雪的意思。   用作礼券的布料外面难寻,一看便是稀罕货。   虽只有窄长一条,轻飘飘跟丝绦似的,但食客们却都突然觉得手中的礼券犹如千斤重。   他们竟更不舍得兑用它了。   那中年男子脸色难看至极,他似乎有必闹不可的理由,已经算是胡搅蛮缠了。   “既然外面市面难寻,你又是如何拥有?即便你可以拥有,却并不珍惜,把这名贵布料裁剪千份,拿来只做礼券,老板,到是不知你们如此富贵。”   “既然如此富贵,还做这辛苦行当作甚?”   这一句话,虽然急促而刺耳,却到底说到了点子上。   沈怜雪微微一顿,她正想开口,却突然被身边的女儿捏了一下手心。   “娘,你看。”沈如意的声音从她身边响起。   沈怜雪循声望过去,便看到一道潇洒的飘逸身影出现在团团食肆门口。   来者十六七岁的年纪,少年英俊,仙风道骨,俊逸过人。   他定定站在食肆门口,身后是三五亲随,手中扇子摇摇晃晃,在这冬日里硬生生撑出几分飘逸自如来。   “辛苦不过为了体悟生活罢了,当然,只应我自身。”   裴少卿一句话,就把众人的目光吸引过去。   他一步一顿走入食肆中,一身月白衣裳如同汴河中细碎的河水,干净而清澈。   “五花白绫是裴某所送,怎么,你有意见?”   明懿大长公主的长孙,定国侯裴明旭的长子,宰执裴明昉的侄子,汴京城有名的少年诗仙裴少卿,就这如同天仙下凡,突然出现在众人面前。   ————   裴少卿的出现,引起一种店铺内外食客的惊叹。   他当真是天仙下凡,令所有人都不敢直视,但心底深处,却又忍不住想要去小心翼翼看一眼。   裴少卿的形貌太过出众,他的姓氏也太过尊贵,以至于不认识他的百姓们,竟硬生生猜出了他是谁。   裴少卿早就习惯了这种情形,他甚至眉头都不带皱一下,衣带翩翩飘进了食肆,笑着同沈怜雪道:“老板,可还有空位?”   沈怜雪愣了一下,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倒是沈如意仰着头,看向裴少卿。   “诗仙哥哥,”沈如意笑出一口尖细的小白牙,“有空位哦,哥哥这边请。”   裴少卿一个人进了店铺,身后的亲随只有裴劲一人跟了进来,因此,沈如意便给他指了一下柜台边上的小方桌。   这张方桌最多只能坐两人,大多时候,都是一人单桌而坐。   经常有忙着赶路的行人孤身一人,进来坐下,要一份椒麻拌面或者一大碟子麻酱馒头配两样小菜,不过一刻工夫就能用完,然后便净手起身,直截了当离开。   这个位置,就是为了这样的食客而留。   裴少卿来的时候,这一张单桌恰好空置。   沈如意小手一指,引去了众人的目光,而已引得听过裴少卿名头的人倒吸一口气。   汴京城但凡能叫出名号的达官显贵,都是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且先不说比戏文还精彩的靖王府,明懿大长公主这一家即便没那么多狗血淋头的新鲜故事,却也依旧让百姓们关注。   不为别的,即便为那数万驻守边关的将士,为裴家这些为国捐躯的族人,也为定国公的一腔忠勇,百姓谈论及裴家时,皆是敬佩的。   所以,对于裴家最年少的裴少卿,又是一个如此惊才绝艳的人物,百姓们心中并无什么厌恶和探究,更多的是尊敬和喜爱。   一旦猜到裴少卿的身份,百姓们便不由不关注起来。   此时得见沈如意指了那样一张小桌,便有食客坐不住,起身道:“小公子,坐我们这一桌吧。”   “就是小公子,你怎么能坐那里。”   裴少卿的脚步微顿,他回过身去,那张一向肃穆无波的面容上,倒是难得多了几分笑意。   只那笑意很浅,很淡,如同天上缥缈的烟云,一转瞬就消失无踪。   裴少卿轻声开口:“不过为一口饭食,坐在店中,亦或者站在路边,并无不同。”   他清冷透彻的嗓音,在店铺中回荡,听到这句话的食客们,纷纷放下手中的筷子,都有些似懂非懂。   裴少卿冲要让座的食客拱手还礼,还是转身来到那一张单桌前,衣袍一甩,款款落座。   他这一坐下,那潇洒修长的身形并不显得萎靡,在众人眼中,却依旧高大。   沈如意就看着大哥哥在那装相,努力忍着笑,也规规矩矩来到他面前,道:“这位公子,你喜什么口,团团老板给你去取。”   裴少卿面对她的时候,脸上被冰雪封禁的表情终于有所松动,他唇角勾起一个浅淡的笑意,伸手在沈如意的头上轻轻拍了拍。   “把招牌都端上来吧,”裴少卿道,“我相信团团老板的选择。”   沈如意拱手冲他还礼:“好嘞。”   这一番答对下来,店铺中比刚才还要安静,似乎只有铜锅里的热汤还在翻滚,发出咕嘟之声。   食客们都不敢正大光明看,余光却一直注意这里,连饭都不怎么正经吃用了。   沈如意和沈怜雪都没想到,裴少卿的到来会引起这么大反响。   沈怜雪觉得有些好笑,更多的,还是为裴家在百姓中的口碑而感叹。   她往前走了几步,道:“大家都是过来用饭,便好好用饭,如此,可好?”   有些话她倒是不好明说,主要是被人这么盯着,裴少卿也吃不好饭。   这不是他经常去的那些茶肆正店,不是什么诗社书院,他即便再特殊,再让人心驰神往,却也不会因此这么多好奇的目光。   店铺中的食客们听了沈怜雪的话,倒是都有些不好意思,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有那胆子大的起身冲裴少卿拱手。   “裴少爷,您用饭,我们不看了。”   裴少卿也回礼:“好说。”   这倒是显得很是平易近人。   沈如意见众人终于不瞧了,这才凑过来冲裴少卿做了个鬼脸:“大哥哥,你演戏果真厉害。”   裴少卿微微一挑眉,伸手捏了一下她的脸,还是端着少年诗仙的架子,道:“我当真饿了,还不速速上菜。”   沈如意吐了吐舌头,过去寻母亲给他配餐食。   裴少卿的口味就是裴家人的口味,跟大长公主还不太相同,他也喜甜,只不过没有裴明昉那么夸张,同小女儿的口味差不多。   今日正好是青梅酱烧鹅,沈怜雪取了一份留着自家吃的鹅腿给他,又选了桂花糯米藕,凉拌菜和椒麻拌面端上桌。   末了又现炒了一份炝炒白菜,陪着刚炸出锅的茄盒端了上来。   种类不多,却样样精巧。   裴少卿看了看别人桌上的火锅,又看了自己的小桌子,只好叹口气:“一人用饭,吃火锅确实没什么趣味,这餐食已经很好。”   他说着冲沈怜雪道谢,然后道:“不知可否让团团老板陪我坐会儿?”   沈怜雪笑着点头,道:“裴少爷先用饭,我后厨事多,先去忙了。”   裴少卿下意识就想起身,腿上动了动,又生硬坐下来。   “老板你忙。”   待沈怜雪走了,沈如意就过来坐到他面前,双手撑着下巴趴在桌上看他吃。   “大哥哥,你就是过来用饭的?”   裴少卿睨她一眼:“是也不是。”   沈如意点头:“哦。”   “烧鹅好吃的,之前在爹爹家里做过一次,你没赶上。”   裴少卿:“……”   说起这个,裴少卿就很是哀怨。   正巧裴劲很懂事地挡在了两人之前,遮挡住了大多数食客的目光,裴少卿才道:“二叔也是,家里请了雪婶上门做厨娘,居然不知会我一声,到头来只有我一无所知,什么都没吃到。”   裴少卿冷哼一声:“抠门。”   沈如意冲他做鬼脸:“哦大哥哥,你不可以说爹爹坏话,小心我告诉爹爹,你要被奶奶教训了。”   裴明旭常年不在家,裴少卿的母亲过世也早,家里只有裴明昉和赵令妧管教他。   小的时候,大多都是裴明昉管,但现在他大了,也是汴京有头有脸的裴小少爷,裴明昉就不怎么再多管他。   但二叔不管,还有谁都能管的祖母在。   裴少卿被小堂妹一噎,一口烧鹅差点没噎在喉咙里,他塞了一大口面条,把烧鹅咽下去,这才咳嗽两声,伸手捏了一下她的脸。   “我好伤心,你就向着你爹,忘了大哥哥对你的好了。”   沈如意嬉皮笑脸,也不躲闪,任由他捏自己的脸。   “都好,都好,我逗你哒,你快吃吧。”   于是,裴少卿便也不多言,开始好好用饭。   他用饭的动作很好看,一切都是慢条斯理,却又流畅自然,一顿饭用下来,沈如意竟然看得很专注,甚至还学他喝汤的动作,自己捧着小碗在边上喝。   待到桌上餐盘一扫而空,裴少卿才低叹一声:“舒坦。”   沈如意问:“大哥哥吃饱了吗?还要再加吗?”   裴少卿从袖中取出帕子,轻轻擦嘴,摇了摇头道:“不用了。”   他擦完嘴,把帕子翻了个面,又开始擦手。   他做这一切的时候,都是不徐不慢,有一种让人精心的魅力。   沈如意就那么看着他,也跟着静下心来。   裴明昉擦好手,对裴劲比了个手势,然后便起身,道:“用完了饭,该做正事了。”   他如此说着,抬头在铺子中慢慢扫视。   因他的动作,所有食客都放下手中的筷子,不自觉往他这边看过来。   裴少卿的目光很平和,很缓慢,也带着让人屏住呼吸的深邃。   他就那么看着,瞧着,似乎要把眼前的一切记在心中。   “万般酌金馔玉,不如人间烟火。”   他清朗的声音响起,仿佛一缕清风,送进每个人的心田中。   他说话工夫,很有眼力见的廖娘子迅速把桌子上的残盘收下,擦干净了这张小小的方桌。   沈怜雪恰好从后厨端了菜出来,一来就听见少年吟诵之声。   她放下手中的托盘,安静站在窗边,听着少年吟唱。   裴少卿缓缓闭上眼,再睁开眼时,已是满目热烈。   只有写诗、作诗时,他身上才会有如此的热烈和激昂。   裴少卿缓缓而言:“烟火村声远,林菁野气香。乐哉今岁事,天末稻云黄。”①   他如此朗朗而言,颇有些世外高人之意,在座食客皆不是他往日那些同窗旧友,也并非什么文人诗痴,自品不出什么悠远意境来。   但只要听他晴朗之声诵诗,也能让人心绪平和,杂念皆无。   裴少卿说完,四周安静片刻,少顷之后,掌声便热烈响起。   食客们听不懂,却不妨碍他们欢呼:“好诗,好听。”   裴少卿也知道他们听不懂,却还是彬彬有礼道:“献丑,献丑。”   他如此说着,裴劲就已摆好笔墨纸砚。   裴少卿提笔便写,笔力虽并不如裴明昉那般苍劲有力,却也笔走龙蛇,俊逸潇洒。   裴少卿这首诗简直是一气而成,写起来也是颇为顺畅,待到一笔书成,他便放下笔,抬头看向沈怜雪。   “老板,贵店开张,未有贺礼,实在歉疚,”他目光沉静,声音清澈,“如此一诗,全做贺礼,还请笑纳。”   诗仙的增诗,当真可遇而不可求。   以裴少卿的出身,他根本就不需要那些润笔费,因此,他的诗轻易不会出手相赠。   今日,他却亲自登门,送了这小小食肆一首诗。   沈怜雪当真未曾想到,裴少卿竟会如此诚恳又郑重,不仅给了她们最好的贺礼,还给了小小食肆一个新的招牌。   诗仙的字挂在店中,就是不需要说话的活招牌。   沈怜雪心中感动,她同女儿对视一眼,两个人一起冲裴少卿拱手:“多谢裴公子。”   裴少卿看着母女,突然笑了:“不,应当是我多谢你们。”   因为你们,我家中才有了鲜活气。   人间烟火,柴米油盐,才是家。 第77章 【二合一137-138……   裴少卿这一赠诗,可把铺子里的气氛烘托到了极点,食客们笑着闹着,都跟着很是激动。   沈怜雪这样性子平和的人,都不能免俗,跟着笑红了脸。   “多谢裴公子倾赠,我会寻人仔细装裱,然后挂在铺子里,日日得见。”   食客起哄道:“老板,什么叫日日得见,日日炫耀还差不多。”   沈如意就跟着笑出声来:“对,就是炫耀,只有咱们家的食肆有诗仙的赠诗。”   她如此理直气壮,裴少卿却并不气恼,反而也跟着点头:“谈不上诗仙,即兴而作。”   这一番装腔作势,成功把沈如意逗笑,沈如意笑得小脸通红,梨涡若隐若现。   “多谢裴公子。”   他们这热热闹闹,兴高采烈,那一桌找茬的客人却悄无声息消失在食肆中。   反正他们已经给了饭钱,如此也不好追究食客的过失,若是当真斤斤计较,反而会令其他食客不愉。沈怜雪也不甚在意,便就让此事过去。   倒是裴少卿终于把这一份贺礼送出手,心情甚是不错。   他不好在食肆多待,实在耽误沈怜雪他们生意,食客们留下就不肯走,食肆就没法翻台。   待他上了马车,裴劲才低声道:“小公子,已经跟上去了。”   裴少卿点头:“我要知道,幕后主使是谁,我不需要知道其中关节。”   裴劲道:“是,暗探已经追上了,今日就会有结果。”   裴少卿这才点头:“还好雪婶和团团有人关照,若是没有,这生意确实不好做。”   裴劲沉默点了点头。   裴少卿道:“这世间坏人太多,心思歹毒,不肯在手艺上精进,只想着用低劣手段排除异己,简直下作。”   刚刚飘渺如仙的少年诗仙,现在骂起人来却是直言不讳。   他也只有在陌生人面前时,才是不惹尘埃的诗仙,在亲人面前,他就是个普通的少年郎。   喜怒哀乐都在脸上,肆意妄为从不收敛,如今有人敢动他家人,他必不能忍。   裴劲看这满脸阴霾的裴少卿,道:“是,少爷放心。”   此刻食肆中,却并未因裴少卿的离开而淡漠,反而依旧热闹非凡,未走的食客在诉说着刚才诗仙当场作诗的传奇故事,晚来的食客则听着前人的诉说,扼腕自己来晚。   如此闹到晚食结束,还有文人模样的生人赶来,一来就要看裴少卿的墨宝。   沈怜雪一开始还给他们看,但后来发现人实在太多,加之那些书生都很年轻,显得特别狂热,沈怜雪便不敢再给他们瞧看,只说等装裱后会挂出来。   如此这般,小部分人才留恋而去。   剩下的倒是都聪明些许,甚至几个相熟的还留下来点了一份火锅,吃得热火朝天。   还有那年轻书生道:“难怪小诗仙会特地登门,老板,贵店的菜肴确实物美价廉,美味丰盛。”   他感叹道:“若非我文采不行,我也想赋诗一首了。”   沈怜雪闻言便笑道:“郎君莫要如此说,诸位赏光,小店甚是感激,郎君们的墨宝皆是上品,能令小店蓬荜生辉。”   这样的文人墨客,平日里虽也会到处吃喝,却并不会选团团食肆这种新店,他们今日能来,不过是为了看一眼裴少卿的墨宝罢了。   但来都来了,就没有让人如此离开的道理。   沈如意眼睛一转,道:“各位阿叔阿哥,留一份墨宝吧,小店笔墨纸砚都有哦,到时候可以同诗仙哥哥的墨宝摆在一起,多好看呀。”   小姑娘声音清脆,她一开口,那些文人墨客们便也有些意动,当即就有人道:“我诗赋拿不出手,倒是粗通笔墨,老板不嫌,我想给老板写一幅字。”   沈怜雪满脸欣喜,沈如意开心道:“多谢赐墨。”   这小囡囡,真是让人喜爱。   文人们三三两两,有的讨论诗词,有的则直接大笔一挥,写一副大字。   写的内容大多都很平实,不是恭喜发财,就是好运连连,甚至还有个写珍馐佳酿的,倒是很应景。   待他们三三两两写完,还跟沈如意道:“团团老板,下次我们来,可能留一份烧鹅?”   沈如意怕胸脯:“没问题。”   于是,文人墨客们便高兴而去。   待到今日关门,又是所有食材都卖空,沈怜雪见孙小吉一直没走,便道:“晚上没差事,你就领着巧姐先走,晚上天黑,仔细她害怕。”   孙小吉咧嘴笑道:“没事老板,只要我在,姐姐就能好好的,咱们铺子里男人少哩,我跟苏掌柜晚些走也安全些。”   他倒是个仔细人。   沈如意想了想,便道:“那就多谢你,待到发红封时我会多考虑。”   孙小吉忙摆手:“老板可别这样,我跟家姐都能有差事,已经很感激,怎好叫老板破费。”   沈怜雪倒是没再多言,只看了看孙巧姐,柔声问:“巧姐,今日如何?”   孙巧姐只是怕人,却并非真的疯癫,沈怜雪带着沈如意,又是个温柔性子,她便也不怎么害怕。   听到沈怜雪的问话,她羞涩一笑:“挺好的。”   能有这样回答,都令孙小吉差点没感动哭泣,他领着姐姐给沈怜雪鞠躬,沈怜雪便让他跟着一起锁门归家。   她牵着沈如意的手,身边是刚睡醒的李丽颜,道:“丽姐晚上没活计,以后早点回去,仔细耽误休息。”   李丽颜揉了揉眼睛,笑着说:“那不行,如今关门晚,你们自己回去我不放心。”   “反正我这人好养活,哪里都能睡,不耽误觉。”   她很坚持,沈怜雪只能劝一句,便不再多劝。   娘三个慢悠悠走到了家,沈如意刚要推开杂院的门,余光就看到巷子里隐约有些身影。   沈如意眼睛一亮:“爹爹!”   随着她的声音,裴明昉骑着高头大马出现在巷子里。   他似乎才从政事堂出来,身上还穿着公服,面容在月色的照耀下显得有些疲惫。   但似乎因沈如意的那一声爹爹,他眼眸里的笑意却怎么也藏不住。   “团团,沈娘子。”   裴明昉翻身下马,他把缰绳递给裴安,走上前来同李丽颜点头示意。   然后他便弯下腰,很是自觉地抱起了小闺女。   “今日有些晚了,”裴明昉同沈怜雪一边说,一边往杂院里走,“生意比前几日好些?”   倒也不是生意更好,只是今日的事情多罢了。   沈怜雪抿嘴笑笑,仰头同他说裴少卿赠诗的事,裴明昉抱着女儿,低头听她细细讲来。   这一家三口不多时就上了楼,谁都没有注意到,李丽颜跟在她们身后,脚步越来越慢。   待到他们三个很自然地进了沈怜雪家,李丽颜才慢条斯理上楼。   “今儿天气好呀好,”李丽颜笑着自唱起来,“桃花红了水儿蓝。”   待进了家门,裴明昉便自己掏出帕子,同沈怜雪要了些水仔细擦拭。   他忙了一整日,手上还有些墨迹,正斑驳在手指上,一时半会儿擦不干净。   “今日太忙,来不及休息,就弄脏了。”裴明昉道。   他这几日都未曾过来,沈如意心里惦记,却很乖巧地没有多询问。   裴明昉却自己主动细说。   沈怜雪眉目松动,听到这话,又问:“大人朝里事多吧。”   裴明昉对她们母女从不遮掩,闻言便道:“尤家出了事,同僚们相互攻歼,似非要闹个你死我活。政事堂如今群龙无首,官家又昏厥不醒,自乱成一团。”   沈怜雪一听,颇有些吃惊,就连沈如意也啊地张大了嘴:“爹爹,那怎么办啊。”   裴明昉一进这温馨小租屋,所有的疲惫和乏累都不见了,他眉目舒展,身上的冷硬全部消散,只剩下柔情和慈爱。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他们吵他们的,我做我的差事,”裴明昉擦干净手,从袖中取出一份册子,捧着递给沈如意,“这几日抽空给你写了新的九章算术口诀,你若有看不懂的,回头让少卿教你。”   沈如意:“……”   沈如意哼了一声,扭头不看他。   裴明昉同沈怜雪相视一笑,裴明昉把女儿重新抱起来,放到腿上哄她:“等忙过这一阵就好了,到时候爹爹带你出去玩。”   沈如意也很识大体的,她没真生气,只是回过头道:“爹爹以后忙,就要顾好身体,倒是不用为团团再耗费精神,累坏了怎么办。”   这话一出口,老父亲当场就要老泪纵横,小棉袄不愧是小棉袄,大冬日里最暖人心。   沈怜雪看他们在那父女情深,倒是一点都不阻拦,她进了小厨房,略忙了一会儿,就捧着一碗鸡汤馎饦出来。   “大人,吃些东西吧,”沈怜雪道,“瞧着大人应当也没怎么吃好。”   裴明昉略有些愣住,片刻之后,他笑着看向沈怜雪:“多谢娘子。”   沈怜雪把碗放到她面前,又把女儿从她父亲身上喊下来,然后便坐在边上,安静等他吃面。   馎饦好做,如同一片片银叶子飘在汤中,看似小巧,却很劲道。鸡汤味道清淡,却有鲜味,裴明昉用筷子夹了两根馎饦,就发现里面还有细细的鸡丝和小青菜,料用得很足。   “娘子费心了。”他道。   很有心机的裴大人,默默把对沈怜雪称呼从沈娘子换成了娘子。   他也是真的饿了。   三下五除二吃下一大碗面,末了连鸡汤都喝完,一丁点都不剩。   “真香,”裴明昉道,“娘子无论做什么,都是极好的,这么简单的饭食,也能成为让人倍觉幸福的美味佳肴。”   他倒是很会夸,沈怜雪微微一笑,脸颊上同女儿别无二致的梨涡晃了裴明昉的眼睛。   裴明昉轻咳一声,低低道:“柳四娘的案子判下来了。”   沈怜雪端着茶杯的手一顿,少倾片刻,她抬头看向裴明昉。   裴明昉看向她,一字一顿道:“开封府判她杀害女婿方言之和其外室殷氏有罪,但念其为人长辈,而方言之又以赘婿身份欺瞒沈氏,未判死刑,改为流放三千,终身不得归京。”   ————   柳四娘的判罚,倒是不轻不重,若是外人看来,或许会觉得轻判,但沈怜雪却以为,这或许比死刑更叫柳四娘痛苦。   沈怜雪听完之后并未如何欢天喜地,也无悲愤怨怼,她只问裴明昉:“大人,这案子是谁判的?”   她只要听了这判罚,一下子便抓到了关键所在,裴明昉眼眸里有细碎笑意,他温言道:“是靖王亲自主持。”   沈怜雪点头:“那就对了。”   “还是沈雨灵最了解柳四娘,知道她心底深处最恐惧什么。”   裴明昉安静看着沈怜雪,听她娓娓道来,听她冷静分析,即便只是寻常的晚时夜话,却也让她整个人闪烁着动人的光芒。   那光芒并不耀眼,却如同莹莹星芒一般,温柔抚慰人心。   沈怜雪没有注意到裴明昉的目光,她只是思索道:“柳四娘从边疆广陵出生,从小过够了苦日子,后来边疆大乱,又遇灾荒,兜兜转转来到汴京,这才逐渐裹上好日子。”   “对于柳四娘来说,离开汴京回到广陵,剥夺她耗费大半生所夺取的沈家,简直比杀了她还会令她痛苦。”   沈怜雪如此说着,竟然轻笑出声:“还是亲母女,倒是了解彼此。”   裴明昉听到这里,不由有些惊讶:“我以为,沈雨灵去拦靖王的车,是为了让他可以轻判柳四娘,而如今的结果,似乎也是靖王网开一面,给柳四娘留了一条命。”   “但依你所见,此番其实是沈雨灵报复柳四娘,但为何呢?”   裴明昉对这几个人完全不了解,他会如此关注沈家之事,也只因为沈家同沈怜雪母女有关,他关心沈怜雪和女儿,就会注意到沈家。   更多的,沈家这些人都是什么性子,他无从了解,也不想了解。   他只要知道他们都不会有好下场,就足够了。   沈怜雪看了一眼女儿,若有所思道:“有可能是为了方言之,也有可能是因为柳四娘做过什么对不起沈雨灵的事。”   “离别多年,我也猜不透了。”沈怜雪道,“这一家子,真是……”   真是一个比一个奇怪,一个比一个让人避之不及。   沈怜雪这话没说出口,但裴明昉却听出她未尽之言,低低笑了一声,道:“无论如何,只要柳四娘如今痛苦万分,那便够了。”   沈怜雪点头:“是了,对我来说,对团团来说,亦或者对大人来说,这都足够了。”   裴明昉见她把自己也纳入其中,低下头摸了摸鼻子。   他今日是很疲惫,说了很多话,签了很多的折子,甚至还进了一趟禁中,见了一面病入膏肓的官家。   如今朝廷局势错综复杂,因为有尤家在,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理由,支持靖王者甚多。晋王虽也有支援,但毕竟年轻懦弱,在朝中便有些举步维艰。且他身子骨同官家别无二致,这大半年似是因压力太大,以至也缠绵病榻,瞧着便无帝王之相。   裴家在这些着急站队的党羽之间左右不靠,只坚定自己的立场。   他们效忠的并非一人,而是大宋。   如此一来,裴明昉身上的压力便甚嚣尘上,以往时候,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不会出现在裴明昉面前,但现在,那些人的态度已经明白表露。   他们都在逼他站队,都在逼他选出下一个官家。   裴明昉一贯冷言少语,他是政事堂的异类,效忠的永远只有官家和大宋,没有人可以逼迫他做出选择。   但现在……   裴明昉眯了眯眼睛,低头捏了一下眉心。   他们已经大胆到触碰裴家军,触碰边疆的布防,裴明昉就不能坐视不理。   沈怜雪看他颇为疲惫,声音也放低几分:“大人,若是累了,回去早些休息。”   裴明昉长舒口气,端起她递过来的桂花露,豪迈地一饮而尽。   “多谢娘子。”   他如此说着的时候,声音温柔得如同春日里刚花开的甘泉,涓涓流淌心间。   “累,其实也只是心累罢了,朝廷里来来回回不过那些事,只是面对的人心变了。”   裴明昉并不掩饰这些,对沈怜雪母女两个都是有话直说:“如今官家已经无以为继,只看能到何时,只看储君如何选出。”   “也就在今年了,待入了冬去,大抵一切都会结束。”   裴明昉又吃了一碗桂花露,长舒口气。   沈怜雪安静听了一会儿,正待劝慰两句,却听边上的女儿开口:“爹爹,其实这些人要做什么,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事情能否转变。”   沈如意倒是知道这部分剧情,但她并不想事情按照原书中的剧情走。   因为那个靖王,着实令她讨厌。   但在原著中,所有的内容都围绕着靖王和兰婶婶的感情而走,在沈如意看到的那些篇章里,虽还未写到最终的继承大统,但靖王的储君之位已经十拿九稳。   大抵是因为他是那本书里的男主角,是当之无愧的运气之王,所以即便他性格乖张暴戾,根本就不是明君人选,依旧有那么多人支持他,毫无理由地就站在了他那一方。   这些事,似乎只有沈如意知晓。   她看着不解的父亲,终于还是开口道:“有些事,其实也没什么常理可循,但事已至此,我们就只能寻找到那个改变的机会。”   小姑娘清脆的话语和笃定的语气,让裴明昉一下子就愣住了。   她所说之事是那么深奥而玄妙,即便是饱读诗书的文人墨客,似乎也说不出这样的话语来。   但她偏偏就是说了,还说得笃定又坚持。   裴明昉缓缓抬头看向女儿,在她清澈的黑葡萄一般的眸子里,看到了纯粹的鼓励。   那种鼓励,很令人心动。   裴明昉没有问女儿到底知道什么,亦或者她的这种奇异之处究竟是为何,他只是很认真地看着她,同她道:“谢谢团团,我知道了。”   沈如意看父亲听懂了她的话,咧嘴笑了。   她眉眼弯弯,笑容甜蜜而可爱:“爹爹,注定好的结局,也是可以更改的,我能成功,你也可以。”   父女两个的交流颇为深奥,沈怜雪听懂了女儿的话,却没有多言。   待听到这一句时,她心中微动,突然会一起了去岁的那一天。   那一日,女儿是哭着醒来的。   那一日之后,她们的生活由此转变。   从那时起,她慢慢从过往的阴霾里走出来,走向光明,走向未来,走向一个美好的结局,但若是没有那一日呢?   若是没有女儿层出不穷的菜谱和灵感,没有女儿的鼓励和支持,似乎也没有现在这一切。   沈怜雪垂下眼眸,突然有所了悟。   裴明昉没有注意到沈怜雪的顿悟,他只是认真看着女儿,低声道:“团团,这些话,以后只能同我跟你娘说,其他人……无论是谁,都不要讲。”   父亲的郑重,让沈如意很是有些惊讶。   不过她很快便冲着父亲笑起来:“爹爹,我也只会同你跟娘说呀,旁人怎么会听我的话呢。”   裴明昉松了口气,他伸手在女儿头上拍了一下,然后轻咳一声,哑着嗓子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爹爹一直都知道,只还是会担忧。”   “如今汴京局势动荡,朝中乱成一团,许多事都让人意想不到,”裴明昉道,“我少有空闲,会疏忽对你们的关照,心里是很歉疚的。”   裴少卿道:“爹爹向你跟你娘道歉。”   他曾答应过要照顾好母女两人,但如今事与愿违,不过刚刚相认却又因事耽搁,裴明昉心中到底是愧疚的。   沈如意没想到最后竟听到了裴明昉的道歉,她看了看母亲,见她垂着眼眸,面容沉静,唇瓣似还有些笑意,便伸出手,在父亲的手背上拍了一下。   “我知道爹爹有大事要忙呀,”沈如意眯着眼睛笑了,“我爹爹是宰相大人,为国分忧,为民请命,团团很骄傲的。”   她道:“而且团团知道,爹爹心里有我们,何必去在意那些表面功夫呢?”   这孩子是真通透。   她平日里总是笑嘻嘻,可爱又顽皮,似乎总是透着天真的稚气,但她内心深处,其实什么都明白。   也可以说,这小姑娘还是有些表里不一的。   裴明昉同她说了这片刻功夫,心里的那股火气都被浇灭,整个人都安静下来。   早朝时的那些嘴仗,在他这里似乎都不重要了,他们爱如何如何,他做他的差事便可。   如此想着,裴明昉正要同女儿道谢,就听沈怜雪开了口:“大人,您是应该多休息,听着您的嗓子都有些哑了,回去后还是吃些汤药。”   “冬春交替,最易伤寒。”   沈怜雪关心的话,让裴明昉心中越发温暖,他看向沈怜雪,这一次倒是没再多言,起身冲她长躬到底。   “多谢娘子,我会的。”   裴明昉把话说完,自觉深夜将至,他也不好多留,便道:“柳四娘的案子已经定论,刑部和大理寺复议过后应该不会有变更,大约这三五日,她就要被发配边关,你还要见她吗?”   沈怜雪想了想,道:“大人可派人告诉我在何处,我若是得空,也想看,就去,若是不得空便不去。”   “她对于我们来说,已经完全不重要了。”   裴明昉点头:“好,听你的。”   他如此说着,起身推门而出,让沈怜雪不必多送,径自下了楼去。   天上明月皎皎,星辉落了满地。   月光洒在裴明昉高大的背影上,映衬出一个明亮的伟岸的身躯。   他的背很宽阔,身形很挺拔,也很高大。   月光之下的,是大宋的脊梁。 第78章 【二合一139-140……   回到屋内,沈如意正帮母亲收拾好桌上的碗筷。   沈怜雪让她莫要忙,端着盘碗进了厨房,很快便端着水盆出来。   “明日再沐浴吧,今日太晚,明日你要困的。”   沈如意点点头,自己脱下鞋袜泡脚,然后就看母亲在屋里忙。   “娘,如果那个坏王爷当了官家呢?”   沈怜雪正取了帕子出来,闻言倒是没有吃惊,只道:“一定会是他吗?”   沈如意倒是被母亲问住了,她沉思片刻,道:“有可能是,但也有可能不是,我也不能确定。”   沈怜雪看着女儿犯了难,皱眉深思的样子,不由轻声笑了。   她眉头松开,面容也跟着柔和下来,似乎她们说的并不是什么大事。   “那你担心什么?”沈怜雪坐到女儿身边,跟她一起泡脚。   “我是看爹爹很担心,”沈如意在母亲的脚上踩了一下,“爹爹嗓子都哑了。”   沈如意不愧是爹娘的小棉袄,关心娘也关心爹,贴心得很。   沈怜雪伸手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声音轻柔:“你刚才已经告诉他了,所以你父亲应当知道要如何做,剩下的事,就不是我们能左右的了。”   沈如意点点头,她道:“我觉得,即便是那个坏王爷当官家,爹爹也一样能摆平他。”   沈怜雪轻笑一声,道:“好了,咱们就不操心这家国大事,这也不是咱们能操心的。”   “嗯,那倒是。”   母女两个闲谈一会儿,待到盆子里的水冷了,沈怜雪就给女儿用帕子裹好脚,让她洗漱净面,自己往脸上涂桂花霜。   待到沈怜雪忙完,热好炭盆上了床,沈如意已经睡着了。   沈怜雪看着女儿恬静的睡颜,紧绷着的心弦终于轻轻一松。   她能看出女儿的独特之处,裴明昉更能看清,但他们却都很默契,选择以自己的方式保护女儿。   无论女儿为何这般独特,她又曾“经历”过什么,对于父母来说,她都是最好最贴心的也是放在心坎里疼爱的小囡囡。   无论她如何“独特”都没有人可以伤害她。   所以裴明昉让女儿不要同外人多说一个字,若是能说,便只同父母两人来讲,他甚至没有把赵令妧和裴少卿放在可以知道此事的位置上,足见他的谨慎。   但谨慎之余,他又没有如何惊讶和震撼。   就仿佛女儿无论是什么样子,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有女儿开不开心,健不健康,仅此而已。   沈怜雪悬着的那颗心,终于稳稳落回胸膛里。   她在女儿软软的脸蛋上亲了一下,搂着她闭上眼睛。   沈如意就是她的独一无二的珍宝。   一夜好梦。   次日,团团食肆又早早开张。   沈怜雪跟沈如意来到食肆时,已经过了早晨最繁忙的时候,李丽颜正坐在边上歇息,顺便拿着糖三角慢条斯理吃着。   两个食娘子倒是已经学会煎饼,正在摊位前忙碌。   沈怜雪同李丽颜打了招呼,让她少吃些,然后便进了厨房,开始做猪肉焖面。   猪肉是早就留出来的,沈怜雪改刀成肉丝,然后便开始下锅炒制。   市面上的汤面,馎饦很多,什么样的种类都有,但焖面却少有人做。   沈怜雪把肉丝、白菜丝、蛋饼丝先入锅爆炒,然后便把早就做好的面放入锅中,盖上盖子闷煮。   他们这边忙着,孙小吉便过来道:“老板,今日若是有空,可教我做桃酥。”   沈怜雪看了一眼菜单,今日是做烧鹅,道:“今日得做烧鹅,明日做熏鱼时再教你,不急慢慢来吧。”   孙小吉有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他空有一把力气,又自觉得了沈怜雪的恩惠,就总想报答沈怜雪。   他道:“那好,老板只要告诉我如何做便好,看炉子火候我很在行。”   找熟手就是这么简单,他可以很轻松做好白案差事,并且对炉子得心应手,毕竟有过数年经验,从小便学,上手比白柔儿要快得多。   而且他一来,本就很刻苦的白柔儿就更勤奋了一些,倒是很怕被人比下去。   沈如意这会儿正在跟白柔儿说小话:“柔儿姐,你是娘的徒弟哩,不用心急。”   白柔儿给沈如意绑辫子,闻言却道:“那不行,徒弟若是做不好,我也没脸再做,我得比其他人都努力,以后能给师父打下手,做二厨才理直气壮。”   她倒是很有志气。   沈怜雪做好焖面,叫了众人来吃,先给早上已经忙活一个多时辰的李丽颜几人,然后才跟沈如意一人盛了一小碗坐下吃。   这面是昨日孙小吉先和好的,把面和好后醒一会儿,然后刷上油用纱布吊在冰鉴里,可数日不坏。   但他们做吃食,要的就是新鲜,因此都是前一日做好次日便用,孙小吉准备的数量跟沈怜雪以前准备的数量一致,就是个头略大些,沈怜雪便取了一块自家吃。   被肉汤闷过的焖面特别香,刚一开锅,就有一股浓郁的鲜香。   李丽颜捧着碗坐在她身边,先吃了一口被肉汤浸软的蛋饼丝,然后再吃白菜。   白菜是冬日里最尝吃的食材,无论是煎炒烹炸,还是焖煮熬炖,都好吃得宜。   焖面里的白菜吸饱了肉汤,又软又甜,还带着浓郁的肉香,好吃极了。   先挑两口菜,再吸一大口面条,别提多舒坦了。   一时间,铺子里只听到吸溜面条的声音。   路过的行人看他们在铺子里吃得热火朝天,好奇问:“老板,今日有什么新菜?”   李丽颜笑声震天:“这是我们老板特地给我们做的,不卖。”   行人也跟着笑了:“你们这差事寻得好。”   铺子里一整日都挺忙,早食和午时只能轮着吃,众人飞快吃完早食,就又开始忙起来。   沈怜雪刚要回后厨准备烧鹅,就听苏掌柜道:“老板。”   沈怜雪回过头来,苏掌柜就道:“老板,昨日的诗我都请人装裱,大约十日才能裱好,是否可行?”   装裱这事沈怜雪完全不懂,就托给苏掌柜办,至于他如何办,沈怜雪倒是不操心。   “你做主便是,”沈怜雪笑着说,“费用自己从账上支取。”   苏掌柜看了看仰头看她的沈如意,嘿嘿笑了一声:“哪里要钱,是二公子送给团团老板的礼物。”   沈如意眨眨眼睛,咧嘴一笑:“爹爹真好。”   苏掌柜压低声音道:“二公子自己也写了一幅字,过几日一起送来,他还说望沈娘子和团团不要嫌弃。”   苏掌柜年轻,嗓子很轻,说话声音跟裴明昉大不相同,这一句话学得颇有些不伦不类,把沈如意逗得直笑。   “苏阿叔,你学得一点都不像,”沈如意偏心极了,“我爹爹说话声音最好听。”   苏掌柜露出一个心碎的表情,沈如意跟他闹了一会儿,才去做正事。   当然,她的正事很简单,就站在食肆门口,对来往的行人介绍吃食。   她还编了个口诀:“烤鸭烧鹅肉夹馍,馒头火锅大煎饼,包君满意。”   路过行人都被她可爱的样子吸引,还真有人过来问麻酱馒头多少钱。   最繁忙的清晨时光过去,待到午时前,都不太忙碌。   店铺里卖得最快的就是从食,管饱又好吃,便宜又实惠,很受食客喜欢。   待到巳时正时,就陆续开始有食客登门。   店铺里的长桌上已经摆了大半菜品,只剩下青梅酱烧鹅还没出炉。   入店用饭的食客有新人也有老客,老客们都很热络,甚至还有些与有荣焉的自豪,还会给新人介绍火锅如何吃用。   涮火锅自然是要有技巧的。   新人们便更好奇,跟着挑挑选选,待得锅开便迫不及待把肉菜下进锅中。   经过这些时日的观察,他们店铺里卖的最好的就辣鸡锅,味道很重,却意外吸引人,回头客大多都是冲着这个汤底而来,让沈怜雪很是意外。   沈如意就老神在在同她道:“娘,我说过啦,只有辣味才是永恒的生财之道。”   沈怜雪原是觉得她胡诌,如今看来,倒是颇有些哲思在里面。   因此,每日的辣锅汤底他们会多准备一锅,这样才能足额供应。   如今铺子里的人都能各司其职,大家都已经习惯忙碌的店铺生意,沈怜雪便也很放心,在后厨专心侍弄菜品。   沈如意却成了活招牌,在前面揽客。   她其实也不是揽客,她是喜欢同人说话,那张小嘴不停歇,能逗得人哈哈大笑。   就在食肆热络的气氛中,有个花白头发的老妇人慢慢从街角行来。   大抵是因为她头上的白发太过耀眼,沈如意一眼就看到了食肆外面老人家,便迈着小腿跑了过去。   她站在门口,仰头看着正在看食肆招牌的老妇人,目光很是纯净。   老妇人身穿鸦青缎子,脚踩祥云靴,素色的百迭裙很是干净,是个非常利落干净的老人家。   她头发花白,只梳了简单的牡丹髻,头上没戴什么名贵头面,却簪了一支鲜嫩的牡丹花。   婀娜的花儿迎风摇曳,给早春时节带来几分明媚的春光。   沈如意的目光,就不自觉落在她发间的牡丹花上。   老妇人低头看着满脸稚气的小姑娘,慈爱地笑了:“你是老板吗?可还有座?”   她的声音低沉却很温纯,沈如意被这一句老板惊醒,立即扬起大大的笑脸。   “婆婆,我叫团团,我是老板。”   她说着,比了一个请的手势:“还剩最后一个位置,婆婆里面请。”   这一声婆婆,把那老妇人叫得心花怒放。   她对沈如意伸出手:“好呀团团老板,你领我过去吧。”   “听说你们铺子很厉害,都有什么好吃的?”   沈如意牵着她的手,小心翼翼领着她往店铺里面走,待她稳稳落座,沈如意才笑道:“我们什么都好吃!”   ————   这位老夫人年纪瞧着比赵令妧还要大,沈如意左瞧瞧右看看,猜测她可能都得过了古稀之年。   这般年纪,无论是什么身份,都得让人尊称一声婆婆或者老夫人。   沈如意年纪小,就很自然选了婆婆这个称呼。   老妇人倒是未觉不妥,她被沈如意请到座位上坐下之后,还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团团老板跟我一起坐啊。”   沈如意却摇了摇头:“那不行的,我得给婆婆准备饭食,婆婆,我们这里有火锅、烧鹅、煎饼、肉夹馍,以及各色菜品,婆婆想用什么?”   她一边说,一边用小短手往长桌那指,老夫人的目光顺着她的手看过去,立即便看到琳琅满目的成菜。   她目光里有些惊喜:“你们的冷碟都是做好端上来,直接选了就能用,这一点倒是很好。”   沈如意笑眯眯地说:“食客们直接看到菜品,想要吃什么就选什么,方便又便捷,是不是很好?”   老夫人回过头来看沈如意,笑容慈爱:“是很好,团团老板真是聪慧。”   这样方便了食客,但也要食肆有底气,她们很自信自己的菜品色香味俱全,成品菜肴可以吸引食客更多的目光,也可以卖出更多从食,核心还是口味。   只有好吃,才会有回头客。   老夫人看了一圈,最后道:“团团老板,还是请人帮我一样上一份,那边那位小厨娘做的是炸物吧?”   她指了一下长桌一侧的白柔儿,沈如意不用看就答:“柔儿姐是我娘的大徒弟,手艺很好的!她那边的炸物是现炸现上,保证口感。”   “有藕盒、茄盒、萝卜丝丸子、香酥小黄鱼和今日的新菜品小酥肉。”   老夫人听着沈如意稚嫩响亮的声音,忍不住笑出声:“好的团团老板,那我一样要一份,可好?”   沈如意微微一愣:“一样要一份,所有的菜?”   老夫人很笃定道:“对,所有的菜一样要一份,你放心,吃不完我会带回家去用的。”   沈如意这才咧嘴笑道:“好嘞,全部菜品一样一份,六号桌。”   她对老夫人乖巧行了个礼,然后便跑回长桌边,对廖娘子说了几句,廖娘子便忙活起来。   老夫人坐在那等,用那双睿智的眼眸仔细观察这这间小小的食肆。   但她还没等太久,廖娘子就匆匆而来,低声询问:“我们食肆的火锅是赠香饮子的,今日是冷橙汤和热莲实汤,老夫人想用哪一款?”   倒是很贴心,那老夫人想了想,道:“可以一样来一杯吗?我都想尝尝。”   廖娘子没有丝毫迟疑,直接就道:“行的,老夫人稍等。”   她这边刚询问完,那边铜锅就端上来。   这个铜锅是她自己选的,要的辣鸡锅,锅里此刻还有不少鸡块翻腾,在香浓的汤汁里上下翻滚。   随着锅子上来,所有的素菜和荤菜都端上桌来,在铜锅四周摆了两圈。   如此瞧着,颇有些丰盛。   廖娘子很快就送了两种香饮子过来,然后笑着说:“老夫人,烧鹅还有两只未出炉,要稍等一刻,等到出炉就给您上,其他冷碟稍后就到,只是炸物要现吃现炸,您是要现在吃,还是一会儿再用。”   这贴心劲儿,即便口味一般,也人人都想过来试试。   老夫人笑道:“一会儿吧,我先尝火锅。”   她如此说着,往后一招手,一直跟在她身后的两个中年妇人便上得前来,一左一右坐在她身边。   廖娘子没有多逗留,她隐约只听到那老夫人说“一起吃热闹”的话,便迅速去忙了。   待到那一桌都上齐,沈如意便也没再多关注,对于她来说什么出身的食客都是食客,只要喜欢她娘的手艺,就是好食客。   不过换到这时,铺子里已经忙碌起来,已经用完的食客开始陆续结账离席,食娘子们迅速把桌子收拾干净,盘碗端下去移交后厨,新的食客便已然上桌,长桌上的各色菜品迅速被食客选中,端上桌去。   于是,长桌上一会儿就空出一大片,然后沈如意就跑到后门前,在门边挂着的长绳上拉了两下,等了一会儿,又拉了三下。   这般热闹中,那老夫人都观察到了这个小细节。   她问路过的廖娘子:“团团老板在做什么?”   廖娘子就笑着说:“团团在告诉老板,前面的火锅素菜和冷碟剩得不多,需要再准备。”   这种叫菜的方式自然也是沈如意的奇思妙想,却很好用,免去了前后来回跑动传菜叫菜,省去不少工夫和时间。   老夫人若有所思点点头,道:“倒是妙极。”   她用饭很慢,也很细致,慢条斯理里带着常人学不来的优雅。   沈如意偶尔从这一桌路过,还会仰头看一眼,见她们很是认真品味自家的菜肴,便也不多询问,只蹦着离开。   他们不多问,但那老夫人用到一半时,还是叫来了廖娘子:“你们老板现在还忙吗?我想同她闲谈几句,不知可否有空。”   廖娘子微微一顿,随即便道:“好的老夫人,我这就去问,您稍等。”   她迅速同沈如意说了两句,然后沈如意就啪嗒嗒跑到后院,自去寻了母亲过来。   沈怜雪刚好忙完了一波菜,见女儿过来寻她,便用干净帕子擦干净手,然后便领着女儿回了前店。   她刚一出现,就有老食客同她打招呼。   “老板,今天生意挺红火的。”   “老板,今日的新菜小酥肉很好吃,涮锅也能吃,以后能否多上几次?”   沈怜雪逐一同他们打招呼,简单说了几句话,才来到那老夫人桌前。   “老夫人,我是团团食肆的老板,我姓沈,老夫人可有事由?”   她笑容恬淡,虽很忙碌,却并不显得如何疲惫,反而有种蓬勃的朝气。   老夫人仰头看了看她,然后拍了一下身边的椅子:“老板,可否坐下来聊几句?”   这段时候,也有老饕会同她深谈几句,沈怜雪但凡有空,就会同他们坐下来闲聊几句,问问他们的意见和想法,也是一种放松。   见这位老夫人面容慈祥,又彬彬有礼,沈怜雪便也笑道:“好,老夫人您且说,我听。”   她只坐了一个凳子边,并未坐实,身边的小丫头倒是自己蹭上来坐在她身边,也满脸认真看向那老夫人。   老夫人笑吟吟看了看沈如意,还是忍不住伸手捏了一下她的脸蛋:“小囡囡,你可真是个开心果。”   沈如意嘿嘿一笑:“婆婆喜欢就好。”   这一声婆婆,倒是甜进老夫人心里去。   老夫人道:“你们的菜品,我刚才都尝了一遍,总的来说,其实分了三个菜系。火锅、冷食和炸物。”   她这一番话,很是娓娓道来,颇有些老饕的意味。   沈如意跟沈怜雪对视一眼,沈怜雪便点头:“老夫人所言甚是。”   “其一就是你们自创的火锅,汤底鲜美,炖煮很下功夫,素菜新鲜,肉菜也都是选用的最贴切的部位,一整套用下来,在冬日非常舒坦。”   “用一会儿热汤锅,头上就要出汗,再吃一碗冷橙汤或者热莲实汤,都很得宜,香饮子也配得恰到好处。”   她很是认真分析道,甚至还说:“若是你们每日都换不同的香饮子,确实可以吸引不少食客,自己是很费事,但用心却能让食客感受到。”   沈怜雪听她点评,唇角笑意越来越浓,被人表扬,被人认可,那种滋味别提都舒服了。   就连一向平和的沈怜雪,也忍不住边听边笑。   “其实换香饮子也不是故意为之,一开始我们只定了几种,但早晨去棚船采买时,经常会遇到新鲜水果没有成货亦或者品相不好,味道不足的情况,这才换了方式。”   “今日要用什么香饮子,要看当日什么食材好,只有食材好,才能出最好的菜品。”   “对吗?”她笑着问。   老夫人也边听边点头:“是这个道理,你的想法是对的。”   沈如意就在边上捧场:“很棒。”   沈怜雪拍了一下女儿的头,笑容却依旧灿烂:“老夫人,多谢您同我说这些,食肆以后要如何做,我们也在慢慢摸索,但于我来说,能给大家最好的菜品,能让大家吃好喝好,就会让我满足,也让我们小店的所有人都高兴。”   老夫人听着她认真的话语,道:“如此看来,你们已经商量好以后?亦或者说,已经有了一个目标?”   沈怜雪拍了一下女儿的后背,这话准备让女儿说。   沈如意左看看右看看,凑上前去小声说:“团团食肆会努力的,我们以后要开成大正店,有自己的招牌,也有自己的佳酿,但凡来汴京的人,都要去一趟我们家的大店,否则就会觉得没来汴京。”   沈如意口齿伶俐,声音清脆,让那老夫人脸上的笑容越发深邃起来。   她一边听一边点头,听到最后一句,终于笑出声来:“好,那我就提前祝你们生意兴隆,早成大店?”   沈怜雪牵着女儿的手起身,很郑重冲她行礼:“多谢老夫人吉言。”   头发花白的老夫人眯着眼睛看了看她,又看了一眼活泼可爱的沈如意,这才道:“你去忙吧,我就不耽搁你正事了。”   待她离开,沈如意也蹦跳着回到了长桌之后,她才在火锅里下了一片毛肚。   她同身边的娘子感叹道:“我可真羡慕她。”   中年娘子柔声回:“老夫人也很令人艳羡啊。”   老夫人却摇了摇头,她感叹道:“后代儿孙才是未来。”   她道:“虽是阴差阳错,但二小子能遇到这位沈娘子,是他的幸运。”   “大丫头是个好福气,这般优秀的儿媳妇,这般聪慧的小孙女,满汴京都寻遍不着。”   “她啊,一下就有了两个。”   老夫人一边说,一边摇着头笑:“羡慕不来哦。” 第79章 【二合一141-142……   老夫人的到来,似乎并未引起食肆什么改变。   只不过过了两三日,沈如意自己出去寻纯姐和燕子姐玩的时候,才发现隔了两间铺子的那家汤饼店关了门。   她若有所思站在门口瞧了两眼,见里面柜台和桌椅都还在,只是店铺关了门,无人开门做生意。   另一家卖油盐酱醋的小店同沈如意认识,老板便趴在柜台往外看:“团团,你瞧什么呢?”   沈如意先同她问好,才道:“陆婆婆,怎么付记关门了呀?”   她们家每日生意都很好,所有人都很忙碌,没工夫去看旁人家的生意,自不知道这家汤饼店发生了什么。   卖油盐酱醋的陆婆婆笑着对沈如意招手,让她进了店铺里,还给了她一小块金丝糖。   “听说他家犯了行规的,大约是前日,就有汤饼行会的人来,说要给他们挂黑名。”   沈如意微微一愣:“他家也在行会里?”   说起来,汴京的行会繁多。   各行各业都有,有大行会,就有细致的小行会。   比如她们家的团团食肆,因为做的菜品种类繁多,并不定类,若是要加,只能加珍馐行会,但问题是珍馐行会如今都是汴京城数一数二的大店,大多数都是有酒引的正店,这种行会加进去,铺子上都能加彩幡,上面挂珍馐行会的大字。   但像付记这般只做汤饼的脚店,甚至只要加东汴河大街的汤饼行会便好。   大多数时候,老板东家们加入行会,并不全是为了名声,这种种类繁多的小行会,是为了让街道司、城防司和巡检司便宜管理。   若是朝廷有什么政令,或者开封府有什么感召,都可以迅速通知下去,不用朝廷挨个登门。   而行会中若是遇到问题,行首也可以同朝廷商议,坐下来好好把事情说清楚,以求两全其美。   加入行会,是所有汴京老板们的必要之事。   但也是有弊端的。   就比如付记遇到的事情,他们做了行会不能容忍的事,就会被挂黑名,所有同行和其他行会就会默认他们被排除在外。   所有的优惠和政令都无法参与,渐渐的,一传十十传百,生意便会一落千丈。   沈如意听了一愣:“陆婆婆,他们犯了什么事?”   那个付老板确实很讨厌,也总是喜欢盯着别人家的生意瞧,但这么多年似乎也没做过太多坏事,如今能被挂黑名,一看便知犯事不小。   陆婆婆看着眼前小姑娘天真的脸庞,她叹了口气:“似乎是栽赃陷害,那日我没听清,似乎行会的人说已经报官,要等开封府研判,他们如今是不可开张了。”   栽赃陷害?   沈如意心中微微一顿,她随即冲陆婆婆咧嘴笑了:“我知道啦,谢谢婆婆,婆婆回头上我们家去香饮子。”   陆婆婆拍了拍她的头:“去玩吧。”   沈如意也没玩太久,待到午时要忙起来,她还是挥别了姐姐们,蹦蹦跳跳回了食肆。   但她还没进食肆,老远就看到食肆外面等了数匹高头大马。   沈如意略微有些吃惊,以为是爹爹和大哥哥特地中午过来捧场,但她一走进,才发现门口等候的马儿高矮不一,品种都不太一样,甚至除了马儿,还有两头驴,正在那甩尾巴。   沈如意微微睁大眼睛,她还没来得及问,就被站在门口做煎饼的李丽颜叫了一声:“团团,快来,今日可忙了。”   沈如意忙小跑过去,踮脚往食肆里看:“丽婶婶,怎么来了这么多……先生啊。”   说是先生,也不太准确。   应该说来了许多年长的文人墨客,正端正坐在店铺中,约有十来人之多。   他们自寻了认识的人,坐了两桌,桌上衣带飘飘,端方肃穆,同边上的其他百姓大不相同。   之前因大哥哥的事,过来的年轻书生不少,陆陆续续也有三两学生登门用餐,然后再附庸风雅一番。   沈如意他们都已经习惯了,如今铺子里挂的诗词大字越来越多,显得极为风雅。   但是这么多一看便很严肃的老先生们,却是头一次见,其中有一位瞧着头发都花白,正在捋着胡子同旁人低声交谈。   沈如意:“丽婶婶,他们都是来吃火锅的吗?”   李丽颜也回头看了一眼,无奈摆手:“不知道呢,听他们嘴里念叨着你也看了什么的话,然后就凑一起坐了桌,你娘后面忙,你去问问?”   沈如意同任何人都能说上话,她是个聪慧又可爱的小囡囡,没有人会不喜欢她。   李丽颜前面正忙,也无法去询问,沈如意就肩负起众人,自己溜达着进了食肆。   她一进去,就有老客同她打招呼:“团团,出去玩了?刚没看到你还问了一句。”   “团团,今日也很漂亮哦。”   食客们逗她开心,她也回以微笑:“嘿嘿,团团哪天不漂亮!”   沈如意叉腰站在店中,跟个小茶壶似的,食客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这边热闹着,那边角落里的两桌老先生们就显得异常沉闷。   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动。   廖娘子不太敢过去,正同苏掌柜商量,让他去伺候一下那两桌其实很强的老先生,沈如意就如同天仙下凡一般,拯救了廖娘子。   “廖婶婶,我去。”   她拍着胸脯,自顾自来到那两桌前,微微仰头看向了那些老先生们。   别看他们严肃认真,很是古板寡言,但沈如意能从他们身上感受到慈和的善意。   那种善意是说不出来的,但又蕴藏在心底深处的。   沈如意如今长高了也结识许多,她站在桌边,都能看到桌上的菜品。   此刻桌上只端上了今日的乌梅汤和椰子酒,老先生们都在默默吃着汤,低声交谈着。   沈如意的到来,打断了他们的交谈,众人都疑惑地看向她。   沈如意仰着头,冲他们甜甜一笑:“先生们,你们好呀,我是团团食肆的老板,你们叫我团团就好啦。”   “先生们想要吃什么?团团可以给你们介绍哦。”   她声音清脆,如同春日的黄鹂鸟儿,可爱又逗趣。   离她最近的那个不惑之年的中年文人便不由勾起唇角:“你就是团团啊,团团,今日有没有青梅烧鹅?”   沈如意掰着指头算了算,摇头道:“抱歉,烧鹅每隔三日才有,今日是烤鸭,烤鸭也是我们的大招牌哦。”   他们这两桌气势太强了,就连能说会道的廖娘子都是上了香饮子就跑,根本不敢过来问。   还好沈如意回来了,就直接过来吆喝上了。   那个中年文人听到这话,立即抬头看了一眼四周的朋友,然后便道:“我们这桌,要两份烤鸭,要那个火锅全套,小菜也都要。”   他说罢,边上另一个三十几许的高瘦文人便急急道:“你会不会点菜,团团,我们全都要,只烤鸭要两份。”   他说完,还瞪了一眼中年文人:“刚就让你们自己去点,墨迹来墨迹去,一会儿仔细没有烤鸭,回去看谁哭。”   沈如意听他们竟然自己吵了起来,略微一愣,道:“好的好的,团团这就去帮你们订菜,烤鸭尽量会上的。”   沈如意说着,就要往回跑。   结果边上另一桌还有两位女先生的桌上,年纪最小的哪位女先生便开口:“团团,我们这要一样的。”   她一说,那高瘦文人便瞪了过去:“素文居士,学人办事可不够光明磊落。”   素文居士冲他淡淡一笑,眉尾一挑:“干你屁事。”   沈如意:“……”   好吧,他们原来不是在交谈,居然一直在吵架,难怪廖婶婶不敢过来。   沈如意可不怕这些,他们吵他们的,团团食肆赚团团食肆的,只要不打起来,砸了桌椅板凳,就不算大事。   沈如意溜达回去,给廖娘子下了菜单,然后到:“廖婶婶,你不用怕,他们都是很和善的先生,上了菜还要教教他们如何涮火锅哦。”   廖娘子点头,终于松了口气:“还好咱们铺子有团团。”   她如此说着,迅速忙活起来,开始准备这两桌的菜品。   如今有了孙小吉,烤炉的压力大大减少,沈怜雪也把每日的招牌菜翻了倍,一日能出四五十份菜品,勉强够卖。   只是孙小吉要一刻不停忙,待到晚食才能消停,他还每日抽空烤制桃酥,如今放在铺子里,苏掌柜闲来无事就用油纸和漂亮的红纸包好,贴上团团食肆的花押纸笺,一包半斤卖十六文,一日能卖上二三十斤。   甚至还有人专门上门,要订三五十斤桃酥,说要用来走礼送人。   这种大订单,沈怜雪都会给孙小吉抽成,一次多给一百文,孙小吉便做得更起劲儿,甚至就连孙巧姐也跟着忙起来,经常帮弟弟一起和面看火候。   整个铺子里的人都是忙碌的,却又异常快乐,累是累,但每个人的心里都透着满足。   不一会儿,那两桌的菜就上齐了。   沈如意前面同陌生食客介绍完自家招牌,然后便又溜达着过去。   这一次,那两桌却跟刚才截然相反。   这两桌上,刚刚那些板着脸吵架的老先生们,这会儿却都拿着筷子埋头苦吃。   他们一言不发,只顾着吃,只有在火锅里捞食材的时候,不小心夹到同一片羊肉的时候,会用眼神厮杀片刻。   沈如意等了一会儿,待到他们都吃过一轮,正在慢条斯理喝着椰子酒休息,才主动询问:“先生们,觉得我们团团食肆的菜品如何?”   这一次,是那个年轻的素文居士对她招手:“团团来,这边说话。”   她面容淡雅,笑容恬静,沈如意便不自觉往她身前走了两步。   另一桌上,就有人忍不住“啧”了一声。   沈如意仰头看着素文居士,素文居士也温柔笑着看她:“你们家的菜品,都很好,难怪红泥客会推荐。”   “红泥客?”沈如意好奇发问。   素文居士见她满脸不解,便从袖中取出一张宣纸,展开递给她看:“你看,这是今日的汴京朝报,上面就有红泥客的荐文。”   她微微一笑:“我们就是看到推荐前来的。”   “果然,名不虚传啊。”   ——   沈如意看着手里这份“朝报”,整个人都震惊了。   她从来都没见过朝报、小报之类的报纸,亦或者说,就连前世师父喜读书,也显少看这类小报。   师父不看,她就更接触不到,只知道文人墨客很喜读报。   她更想不到,他们家的食肆居然会有人在朝报上推荐。   突然被在这样的报纸上推荐,实在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而且见这位素文居士对那位红泥客的推崇,也能感受到这是一位伸手崇敬的大家。   沈如意捧着这份小报,低头看过去,就见案头写着汴京实录四个大字,下面则是分割出不同板块的小故事。   她识字不多,只能粗粗读懂大凡内容,这份汴京实录上,一共分了两个板块。   一半是当前实事,基本上都是权贵家中那些鸡毛蒜皮的事,间或也有朝廷政事,总体来说大约算是汴京中文人最关心的时事。   另一半则是介绍汴京的风土人情以及吃喝玩乐。   这一半里,有一个很醒目的板块叫红泥火炉,沈如意一眼就看到今日的红泥火炉中写了自家的团团食肆。   文中第一句就是:三月倒春寒,冬日余韵未散,乘着白日灿阳,出门煮一锅铜锅火锅,自是趣味横生。   第二句就开始介绍团团食肆,除了新鲜的铜锅火锅,还简单描写了几样颇受食客喜爱的吃食。   有青梅酱烧鹅,有麻酱馒头,也有桃酥和糖三角,除此之外,还写了烟火气息很浓郁的煎饼。   如此写下来,不过寥寥两三百字,却干练精简,趣味横生。   就连沈如意这个老板,看了都有一种想要前去试一试的冲动。   沈如意大约看完,那素文居士及其他的文人也都愣住:“哎呦小团团,你识字的呀。”   素文居士用轻快的口吻问道:“原还想给你读一读的,却未曾想你自己便能畅读,倒是很令人惊讶。”   这样凡俗小店里孩子,居然看得懂汴京实录,怎么不让人惊讶。   沈如意从不撒谎,她想了想道:“居士好,我原来同师父学过字,后来父亲也教我,所以认得。”   但七八岁的小孩子,即便认得字,也不会认得这么多,这么好,那实录拿在手里,她眼眸一飘,几乎就能看了七七八八。   素文居士不由感叹:“难怪汴京许多文人原踏足贵店,倒是有些质朴气息,就连小小孩童也颇为不凡。”   沈如意眨巴一下眼睛,突然笑了,她问:“居士,这小报如何能买?我想买来放在店铺中,这可是我们店里的荣誉呢。”   素文居士伸出手,终于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头:“送给你吧,回头裱好挂着,能招徕不少食客。”   她如此说着,边上另一名文人便道:“说不得这几日会有许多老饕蜂拥而至,你们可要提前准备。”   沈如意如同个小大人一般,就站在那一群严肃的文人墨客中间,同人相谈甚欢。   她还问:“这位红泥客很是出名?”   素文居士便笑着说:“正是,红泥客经常介绍汴京的美食,他喜吃又会吃,她介绍过的店铺,无一不成为汴京的红火大店。”   “今日我们前来,就是想试试她推荐的新店,”边上另一名居士道,“却没想到,竟是有些出乎意料。”   火锅这样的食物,听别人说个自己吃是两回事。   当三五好友做在一起,围着热气腾腾的汤锅,你吃一片肉,我夹一口菜,就着这人间烟火气,回忆一番过往,展望一下未来,那种滋味,大抵才是生活。   这间小小的食肆,充斥着欢声笑语,也抚慰着每一个忙碌的汴京人。   素文居士同在座亲朋对视一眼,最后对沈如意道:“你们要努力,说不得以后,也会成为名流千古的汴京名店。”   沈如意被她说得心潮澎湃,小脸扬起一股红晕,眼眸里有着这样不了的喜气。   “好!我们都会努力的!”   似乎那红泥客当真是很有名的大家,她这三五百字的小文章,竟引得食肆的生意再攀新高。   待到这一桌文人走了,另就有一群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出现在食肆门口。   他们都很年轻,身上穿着锦衣短靴,腰间的白玉佩在光芒之下闪耀着莹润的光。   廖娘子见多识广,一看便知这些少年应当都是世家公子,高门衙内,因此,她便忙喊了苏掌柜,让他上前周旋。   很不凑巧,这一群衙内来的时候,铺子里没有空座,就连外面的棚架内,刚摆好的餐桌也坐满了食客。   苏掌柜面上是热络的笑:“各位公子,很抱歉店中正忙,没有空座,若公子们不嫌,可略等两刻,有一桌大约快要用完。”   他如此说着,手上的托盘往前一推,里面是摆放整齐的桃酥。   “若是各位觉得等候太久,边上的刘二娘炙烤也是不错的选择,这是小店的招牌桃酥,先给各位尝尝味道,若是喜欢,下回再来光顾小店。”   苏掌柜这一番话说得可让人太舒服了,加上他脸上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和手中喷香的桃酥,让没有等到位置的人都不觉得心烦,甚至即便这一回确实着急用饭,下一回路过,也会下意识瞧一眼,看看是否要光顾一下让人宾至如归的小食肆。   那几个公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看了为首的一个少年郎:“杜九,你说呢?”   杜九公子年纪瞧着最大,约莫有十五六岁的样子,身子挺拔,面容清秀,倒是个翩翩佳公子样的人物。   但苏掌柜却明显能察觉到,他身后的几个少年似乎都有些怕他,遇事只敢让他做主。   那杜九公子略一沉吟,便对苏掌柜道:“先给我们留个桌,我们一会儿再来。”   苏掌柜笑容更是灿烂:“好嘞,公子您放心便是。”   待到这一行少年两刻再来,店铺中果然有一桌角落位置空置出来。   那卓一般都都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桌上摆了一个大瓷壶,进去坐下倒出,才知道里面是椰子酒。   苏掌柜正待上前招呼,就被沈如意制止,她自己蹦着过去,很是热情洋溢地看着这几个公子哥。   “公子哥哥们,我们店铺里的招牌都在那长桌上,你们想用什么?”   那个叫杜九的公子还没说话,边上就有个人道:“叫什么哥哥,你也配叫我哥哥?”   这人脸上长了不少麻子,瞧着不是很顺眼的模样,且他一边骂沈如意,一边却用余光瞧杜九,似乎这骂声只为了吸引杜九的注意。   杜九确实注意到了,只是并未投以赞赏的目光,只是很冷漠地扫了他一眼。   那一眼恰好被沈如意瞧见,她顿时抿了抿嘴唇,觉得他这眼神很熟悉。   每当大哥哥说起那些坏人时,就是这个目光。   然而,那杜九却并未训斥那个麻子脸少年,只是淡淡扫了他一眼,回头看向沈如意。   不过一看一瞥的工夫,他眼眸中的冰冷便消去大半。   “听闻少卿兄多了一个乖巧的妹妹,”他一边说,一边微微弯起眼眸,声音也有些笑意,“我本就好奇,觉得他吹捧太过,但见了真人,这才知道他夸得还不够用力。”   他声音清澈而干净,只这一句,便把那些少年震得张大了嘴,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麻子脸少年更是惊愕地坐在那,面向沈如意的脸上苍白无比。   “九公子,我……”他的喉咙仿佛被人踩过,那声九哥都不敢喊了,只敢叫九公子。   杜九看都不看他,目光略过沈如意,往她背后的食肆看去。   片刻之后,他又看向沈如意:“倒是没想到,少卿兄如此喜爱你这个妹妹,还巴巴过来送了诗。”   他声音里有着无奈,也有着顽皮:“去岁醉仙楼同他求诗,他都未曾答应,很是不给面子的。”   沈如意呆愣愣听着他的话,原以为他们是看了红泥客的文章而来,却没想到竟是借了大哥哥的关系。   杜九低头看着这发呆的小丫头,看她脸蛋红扑扑,杏圆眼睛又大又亮,很是喜人的模样。   他忍不住轻笑出声,伸手就要拍沈如意的头。   就在这时,另一道沈如意熟悉的嗓音响起:“杜九,你别碰团团。”   不光是杜九,就连沈如意也有些吃惊,她回过头来,就看到许久不见的赵允宁大步往食肆里行来。   他难得没有摆出小大人般的稳重气度,脸上倒是出现几分焦急,就连一向四平八稳的步伐也显得有些急促,简直直接向食肆奔来。   沈如意吃惊地看着他一溜烟跑到自己身边,把她直接挡在身后,气势汹汹看着杜九。   “你来做什么?”他喘了口气,质问道。   杜九看了看他身后的小姑娘,又看了看难得气急败坏的赵允宁,突然道:“你猜我来做什么?”   “小世子,这间食肆难道还有什么规矩不成?”杜九慢条斯理道,“只许你来,不许我来吗?”   赵允宁目光微变:“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杜九看了一眼身后的那些高门衙内,这一次倒是摆正了态度:“小世子,还没同你见礼呢,咱们也算是同门师兄弟,何必如此剑拔弩张?”   赵允宁面沉如水。   他以自己矮了两个头的身躯,很坚定地挡在了沈如意面前,虽是幼苗,却也是茁壮新树。   “本世子只是问你,”赵允宁压低了嗓音,头一次在沈如意面前显露出天潢贵胄的气度,“你因何而来,你答与我便是。” 第80章 【三更143】宁哥哥,……   沈如意从来没见过赵允宁生气。   但他刚才质问杜九的话虽然平静淡漠,沈如意却能听出他确实生气了。   也正是因为生气,所以以往展露在外的稳重得体就有些端不住,眉头也微微蹙起,显得很是严肃。   杜九玩味地看向赵允宁,慢条斯理起身,冲他躬身行礼:“世子殿下,给您见礼了。”   赵允宁依旧面无表情,他那双漂亮的凤目紧紧盯着杜九,就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似乎杜九不说实话,他就不肯离去。   气氛一时间有些僵持,沈如意站在赵允宁身后,仰着头看他的后背。   原她总觉得自己前世已经十二岁,是大姐姐了,所以总要让着他,但现在她却突然有了对方是个大哥哥的错觉。   亦或者也不是错觉。   赵允宁身姿挺拔高挑,比沈如意高了一个头不止,装彬彬有礼世子殿下的时候,很是少年老成,成熟稳重,说起来确实是个好哥哥。   不过,每当他古怪顽皮时,却又有着孩童般的稚气可爱。   这个时候,沈如意就又觉得他是小孩子了。   现在,护在她身前的赵允宁,却又成了靠谱的大哥哥。   杜九似乎觉得这样的赵允宁很有趣,不过,有趣也不能多戏弄,他微微叹了口气:“唉,我如果说我是听了少卿兄的推荐而来,你信吗?”   “不为别的,家里的事,也同我们无关。”   杜九低头看着年轻的贤王世子,语气里有着明显的诚恳。   赵允宁垂下眼眸,没有看他,但是身上的戒备却撤去些许:“杜公子既然承诺,便不能言而无信。”   他说罢,却还是抬起眼皮扫了他一眼。   “但是你不能拍团团的头。”赵允宁冲在座几个公子点头还礼,然后便转身牵起沈如意的手,拉着她往后厨去。   赵允宁之前便来过一回,对食肆也算熟悉,他拉着沈如意回到后厨,才略微松了口气。   “没吓着吧。”他低头看向沈如意。   沈如意却要摇了摇头,冲他咧嘴一笑:“我什么时候害怕过,再说,那个杜公子很客气呀,宁哥哥认识他?”   赵允宁无奈地点点头,他脸上的严肃表情还没过一盏茶的工夫,就绷不住了。   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笑起来。   赵允宁摇了摇头,跟沈如意一起进了后厨。   后厨这会儿正忙着,赵允宁先同沈怜雪见礼,然后才把前面的事简单讲明。   “雪婶,一会儿您要去前面瞧一眼的,”赵允宁又变成了懂事晚辈,“那个杜九出身汴京杜氏,他父亲也在政事堂,管拜参政知事,比裴叔官阶要高一点。”   “他母亲是清河县主,出身清河郡王府,也算是汴京中的世家大族。”   这么一说,沈如意就明白赵允宁为何如此紧张。   赵允宁道:“朝堂上的事我是不太懂,也尚未涉猎,但我可知杜宰执同裴叔并非同一政见。”   政见不同,就不是同一系党羽,甚至有可能是敌人。   也正因此,赵允宁在食肆看到杜九会如此紧张。   赵允宁把杜九的背景说清,然后才对沈怜雪道:”雪婶,是我太过心急,差点同他起了争执,但后听他说是裴大哥推荐,我便知道自己似乎是想差了,没再多问。”   大人们之间的弯弯绕绕,赵允宁确实知道不多,且贤王也少同他讲。   他今年才刚满十岁,正在书院读书,平日里只关心能不能吃饱吃好,似乎是个万事都不管的小吃货。   但他到底聪慧稳重,年纪小却并不意味着就傻,大人不讲的,他却能靠自己看清楚许多事。   贤王或许也会点他,但朝堂上那些细枝末节的琐碎事,却到底也没必要讲。   沈怜雪见他如此端方,也忍不住冲他笑了。   小小少年一本正经的样子,总让她想起天马行空时的女儿,给她讲菜谱,给她讲礼券,给她说那些新奇事物的沈如意,也总是跟个小大人一般,语气里有着少年人所没有的成熟和稳重。   用最稚嫩可爱的面容,说着深思熟虑的话,确实会让人心中柔软,忍不住对他们越发怜爱。   这种怜爱,源自于长辈的自豪和喜欢。   沈怜雪温柔地看着赵允宁,柔声道:“好,我知道了,多谢允宁,一会儿我就去前面瞧瞧,认一认脸。”   “你能如此为我和团团着相,又如此惦记裴大人,我应当感谢你。”   “多谢允宁考虑周全。”   沈怜雪这几句话直接把赵允宁说红了脸,他慌张地低下头,不叫沈怜雪看到自己羞赧,却在低下头时碰到了沈如意的目光。   沈如意:“……”   沈如意忍不住笑出声:“宁哥哥,你害羞啦。”   赵允宁:“……”   赵允宁伸出手,原本想要捏一捏她的脸,可那手却在她脸颊上微微闪过,末了还是摸了一下她发髻上的小蝴蝶。   “莫要笑我。”   沈如意笑眯眯拉着他坐到一边,然后啪嗒嗒跑回母亲身边,端了一份蓝莓山药过来。   “宁哥哥,吃这个,你喜欢的。”   沈如意把碗端给他,自己也跳起来坐在他身边,用手撑着下巴,看着他吃。   赵允宁确实饿了,他刚一下课就过来,就是过来打牙祭,吃饱再归家,结果却遇到了杜九,闹了这一会儿更饿了。   “谢谢团团。”   赵允宁大口吃起来,待他一口气吃掉半碗,才觉得舒坦。   “唔,今日是吃什么?”   “今日是烤鸭哦,一会儿我去拿半份,咱们两个一起吃!”沈如意拍着胸脯,豪爽道,“我请你。”   赵允宁那张精致的眉眼上,笑意如同甘泉一般流淌出来。   他也生了一张赵家人特有的凤目,却因为年龄甚小,并未如何深邃摄人,却有一种少年独有的灵动和清澈。   尤其是他眯着眼睛笑的时候,那笑容舒朗而又清爽,让人忍不住跟他一起笑。   他这一笑,沈如意也跟着笑起来。   两个小孩子不知道为甚,就坐在忙忙碌碌的后厨里傻笑起来,边上的两个扫洗婆子和孙巧姐都不约而同往他们这边看来,就连孙巧姐也抿嘴无声笑了。   沈怜雪那边正在备餐,听到沈如意的声音,便喊她:“团团,过来再端几份菜,跟你宁哥哥一起吃。”   顾婆子便把厨房的小方桌搬过来,放在两个人面前,沈如意正要过去端菜,赵允宁就拦住了她:“我去吧。”   待到赵允宁端着椒麻拌面、八宝烧鸡和烤鸭过来,桌子已经摆好,他把菜碟放到桌上,又去给两人盛了红豆饭和小白菜鸭架汤,稳稳端着回到桌前。   沈如意夸奖他:“宁哥哥,你还有这天分。”   赵允宁笑笑,却没说话,他把碗筷都摆好,才很虔诚地道:“开饭。”   沈如意也欢呼:“开饭。”   两个小孩子在后厨吃得热火朝天,前店里,杜九那一桌气氛也还算平和。   一开始挑衅沈如意讨好杜九的那个麻子脸少年不敢再吭声,其他几个也不想惹杜九不高兴,只挑好话来讲。   倒是杜九似乎全不在意,他一边涮火锅,一边饶有兴致地看了一眼墙上的字画,然后道:“那是天水先生的笔墨。”   他身边的一个矮胖少年也看去,他眯了眯眼睛,在墙上的所有字画上都看了一遍,然后感叹道:“这小店也是厉害。”   除了那些大儒,汴京几乎有名的文人墨客都留了墨宝,有的甚至写的是吉祥话。   这种真心的美好祝福,一看便是发自内心,要么是因为餐食可口美味,要么是因喜欢这家小店,无论哪一种,都会让人觉得温暖。   杜九一幅幅看过去,最后还是定格在裴少卿亲笔所赠的那一首诗上。   他道:“倒是没想到,贤王世子也同这家店铺有渊源。”   旁的公子都不敢答话,只有那矮胖少年低声道:“贤王同裴宰执是同窗。”   杜九扫了他一眼,轻轻嗯了一声,少倾片刻,却端起放在手边的椰子酒:“今日难得出来吃酒,不说这些正事,开心热闹才是。”   “毕竟,咱们吃火锅,就是要热热闹闹才好。”   他如此一开口,桌上气氛陡然一变,众少年皆是跟着笑起来,一时间很是热络:“九哥说得对,说得对啊。”   此时的后厨,沈如意已经差不多吃饱了,赵允宁还在继续吃第二碟椒麻拌面。   “这个面好吃,料好面条也劲道,若是以后上学能吃这样的面,那我一定能考第一。”   沈如意就跟着笑出声:“宁哥哥,你给自己的偷懒找借口。”   赵允宁回头看了看小姑娘,见她脸上笑得红彤彤,比过年的红灯笼还要好看。   “团团,你以后不能让人随便拍你的头,”赵允宁正色道,“你是裴叔家的千金,是明懿祖母的宝贝,怎么可以随意让人碰你的头?尤其是杜九那家伙,更不行。”   沈如意眨眨眼睛,有些不解地看向赵允宁。   赵允宁顿了顿,补充道:“当然,家中的长辈自然可以,我是你的哥哥,我也可以。”   他如此说着,道:“我们家里的小囡囡,也不是谁都能当长辈的。”   沈如意似懂非懂点点头,道:“好啊,不过年纪大的婆婆爷爷行吗?”   赵允宁:“……行。”   “那九婶婶,年哥哥,月婶婶,丽婶婶和燕子姐他们呢?”   赵允宁:“也行,他们都是你的亲朋好友,都可。”   沈如意点点头,答:“那我知道了,就杜公子不行,是吗?”   赵允宁:“……”   赵允宁败下阵来,无奈地道:“还是看你开心吧。”   沈如意笑着伸出手,努力在他的头上拍了一下:“宁哥哥,小操心。”   赵允宁被她那么一拍,没有躲闪,也没有生气,他跟着沈如意道:“小团团,小开心。”   于是,两个人就莫名其妙笑到一起。 第81章 【二合一144-145……   一晃就到了三月初。   在这番忙忙碌碌中,沈怜雪恍然才发现,竟到了柳四娘被发配出城之日。   之前裴明昉派人送了她出城的时间来,多的话却未再说,端看沈怜雪和女儿如何选择。   那是个略有些阴云的午后,沈怜雪瞧着似乎也不算太忙,犹豫片刻,还是问了女儿:“团团,我们要去吗?”   沈如意刚午歇起来,听到母亲的话,略一沉思道:“娘,我觉得你想去,你若是想去,团团就陪你去。”   若是当真不想去,沈怜雪大约也不会问。   她听到女儿如此说,倒是长舒口气,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是啊,当局者迷,说我心狠也好,说我恶毒也罢,我就是想看看她落到这个下场,会有多痛苦。”   说到底,她就想看柳四娘生不如死。   沈如意仰头看着母亲,揉了揉眼睛,然后就去拉她的手:“娘,那咱们就去,正好我想放风筝,我们顺路去买个燕子风筝回来。”   “这倒是正经事。”沈怜雪同女儿笑了一句,然后便帮她收拾好衣裳,叮嘱了白柔儿就,便一起出了门。   待到三月初,春光便洋洋洒洒落满汴京。   似乎一夜之间,寒冷不再,枯寂不再。   娇俏的嫩芽从枯枝上挣扎出新绿,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染了薄红,阳光暖洋洋洒在汴河上,那是金子一般的波光粼粼。   谁家姑娘换了粉嫩的衣裙,跟着三五好友去城郊的园林山野里踏青,他们或是放飞风筝,或是品茶煮酒,就连和煦的暖风里都是欢喜的笑声。   脱去斗篷和大氅,换下后袄子,穿上夹袄褙子后,整个人都跟着轻便不少。   沈如意穿着嫩绿的小褂子,头上戴着新发的四季花,她被母亲牵着手,一路悠闲地往开封府行去。   对于沈怜雪母女来说,每日最重要的是铺子,最关注的也是铺子,即便她们确实想看柳四娘的惨状,也不过一眼就好。   若为了她耽搁铺子里事,那就不值当了,她也不值得。   沈如意脚上踩着绣了绣球花的绣花鞋,蹦蹦跳跳往前走,层层叠叠的锦缎衣裙在她身后翻飞,如同春日的仙子般轻灵可爱。   沈怜雪身上依旧是那身干净整洁的靛青衫裙,她头上包着包头,干练而又利落。   不过在这一片素雅中,挂在耳坠上的碧玺耳铛点出些许明媚的暖意,在她素白的脸颊边轻轻晃动。   再是忙碌,也要悦己。   沈如意脸上有着藏不住的欢喜,她问母亲:“娘,燕子风筝要买什么样式的?”   沈怜雪笑着问:“风筝还有那许多样式?”   “有的啊,”沈如意说,“之前宁哥哥来,说要送我一个大雁的,我就想自己再买个燕子的。”   沈怜雪好笑地道:“你倒是一样都不能少。”   沈如意攥拳比了个鼓励的动作,小声同母亲道:“团团老板,有钱啊,有钱就得花。”   不过一个风筝,左不过三五十文,沈如意这就财大气粗起来。   沈怜雪轻笑出声,道:“团团老板,我们最近赚了多少?”   苏掌柜有一点好,他得了裴明昉的叮嘱,很是知道自己的东家是谁。   他的东家并非只有他自以为的未来夫人沈怜雪,还包括沈如意这个裴家的宝贝疙瘩。   沈怜雪忙店铺里的菜品和新品,对于每日营收就没那么在意,都是沈如意在同苏掌柜核账。   别看小丫头过了年才八岁,却当真是个小人精,九章算术才学两个月,就已经滚瓜烂熟,除了不会打算盘,写字歪七扭八,简直能顶替苏掌柜的差事了。   苏掌柜因此很是忐忑,每日上差更积极了,只要店铺里忙不过来,他连童小二的差事都能抢了。   沈如意掰着指头,对母亲小声说:“头几日刚开张,咱们以为那会儿生意最好,因为过来兑礼券的客人很多,如今礼券已经兑了七七八八,三之有二,剩下的礼券大约不是丢了就是想攒一攒再来。”   沈怜雪点头,认真听着女儿的话。   沈如意就继续道:“所以头几日大约营生在十六贯左右,剩下的桃酥、小食等其他营生,大抵可以把一整日的人力工钱和耗损之费都包住。”   他们家因为只有一个烤炉,因此在卖烧鹅和烤鸭时就不太得空做桃酥,孙小吉都是等熏鱼那日做桃酥,因他还要忙面点从食,大约就只能做五六十斤,其实没多少赚头。   但一个食肆不能光做那几种吃食,汴京百姓繁多,各地来的都有,口味繁杂。   这样的情况下,铺子里的品类越多,越能吸引食客,也越能做出口碑。   很多时候,不能光看利润来定。   就比如肉汁卤蛋,素碗和桃酥这般,卖的便宜,利润不高,却能让许多贩夫走卒也买得起,吃得开心,这就很好。   铺子里确实很忙,比之其他食肆的生意都要好得多,因此沈怜雪也很大方,两个扫洗婆子,两个食娘子和童小二都是每日三百文的工钱。   白柔儿算是副厨,也是沈怜雪的徒弟,她跟李丽颜、孙小吉、苏掌柜的工钱一般,都是每日五百。   这在整个汴京,都是相当高的。   这并不包括每季的分红以及每日的三餐费用。   可以说,在食肆里能做下去,就能赚到丰厚的报酬,但相应的,累却也是真累。   从天擦黑到傍晚时分,铺子里一刻都不停歇,一个人大约要做两人工,才能支应络绎不绝的客人。   也就是说,每一日的人力酬金大约在三贯,房租四百文,其余耗费若按二百文算,再加商税一日大约是四贯半。   算上桃酥等小吃,在每日纯卖出十七八贯时,一日大约可赚十三至十四贯,一月差不多有四十贯。   若是照着这一间商铺努力的话,大约四年之后,便能买下这么一间铺子。   这是生意丝毫不被影响的情况下。   四年看起来很久,但这般营生,却也不是每一件食肆都能做到,至少对于刘二娘家,租房比他们买商铺要核算得多。   沈怜雪听着女儿口齿清晰跟自己算账,不由道:“你这账算得真不错,看来你爹爹给你的口诀很是得用。”   沈如意很骄傲道:“那是我聪明,一学就会,爹爹都不用费心。不过爹爹给的口诀倒是比九章算术原书要简单易懂得多,也好学。”   “那你就好好学。”沈怜雪道。   沈如意嘿嘿一笑,点头说了声好,然后就又道:“娘,我还没说完呢,你要听我说。”   沈怜雪非常乖巧地答:“好的,团团老板请说。”   沈如意轻咳一声,道:“娘,这只是头几日哦,后来每一日的生意却是越来越好,尤其是咱们的火锅跟酒水,卖得越发起劲儿了,即便不是饭时也有人上门吃酒,就是要点小菜,再要一壶酒,一两个人能聊好半天,待到不得空了才走。”   “所以咱们的酒突然开始热卖起来,”沈如意笑着说,“那酒我只喝过一小口,爹爹不让我喝,确实很好喝。”   沈怜雪轻咳一声:“不许偷偷吃酒。”   沈如意嗯了两声,态度很诚恳:“知道了知道了,我只是尝尝味道,不尝怎么同食客吹捧。”   沈怜雪:“……”   闺女做生意赚钱这劲头儿,也不知道随了谁。   沈如意没有注意到母亲的语塞,她继续道:“咱们生意越来越好,食客们点的菜品就越来越多,而且好多人还会直接带着盘碗过来买,买了直接带走,不用堂食。”   这样的食客也是赚钱大头。   沈如意掰着手指头给母亲算:“咱们的酒现在卖得可好,这几日的桂仙酿每日都能卖掉七八坛,而甘霖泉买的人虽然少,但却异常醇厚,老酒斗都喜欢,如此算来,一日也可以卖掉两坛。”   这么一算的话,每日的酒就能赚三四贯钱。   “还有哦娘,十七八贯是之前那几日的生意,如今咱们一日可以卖过二十的,二十贯哦。”   沈如意语气里带着隐藏不住的得意:“我们超厉害的娘,谁能比得过我们?”   沈怜雪听着女儿的话,眉宇之间也多了几分舒朗,她脸上的笑容如同春花般层层绽放,最终堆叠在她那双深邃的桃花眼中。   “没有人比得过我们,”沈怜雪同女儿坚定的说,“我们以后,一定可以去主街开大店,开成属于我们的天下第一楼。”   沈如意点点头,笑声清脆:“是!我们一定会成功。”   母女两个一路说得热火朝天,待来到开封府前时,都走出了一身汗,每个人身上都是热火朝天。   同柳四娘一起发配边疆的还有三五个囚犯,他们的亲属都围在开封府前,有的哭有些喊,每一个都是悲痛的。   除此之外,便是看热闹的百姓。   这样的发配隔三差五都要上演,左近的百姓闲来无事,都要过来瞧瞧看看,当成杂戏来看。   沈怜雪跟沈如意站在人群中,她给女儿寻了个石墩,让她站在上面垫脚看。   她们来得正是时候,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开封府大门洞开,哗啦啦的锁链声响起,穿着青灰圆领窄袖袍的衙役一个个素净着脸,扯着身后的粗麻绳往前走。   “快点,别磨蹭。”   衙役们吆喝着,手里的棍棒时不时在地上一磕,发出“嘭咚”的声响。   在这一片哭声与吆喝声里,五个形容枯槁,满头乱发,衣着斑驳凌乱囚服的犯人出现在众人面前。   就在这时,阴云略去,艳阳复来。   一道明媚的阳光穿进衙门内,照亮了每一个罪孽深重的人影。   沈怜雪眯起眼睛,跟女儿一起看到了最后面的那个蓬头垢面,脚步蹒跚的女子。   柳四娘头发乱成一团,上面夹杂着稻草和灰烬,显得很是肮脏。   她身上的囚衣很是凌乱破旧,斑驳的血痕纵横交错,那是她被用过刑的证明。   似乎是阳光太过刺眼,她脚步微微一顿,就被身后的衙役一棍子打在后背上:“磨蹭什么,不想走啊。”   柳四娘身形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上,她低着头,眼睛里只剩下绝望和麻木。   沈怜雪就在人群中看着她,沈如意也这么看着她,母女两个不约而同,想到了一句话。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如今到底是时候到了。   ————   柳四娘就这么被人拖拽着,蹒跚地跟在队伍后面,一路往汴京外城西门行去。   在柳四娘一步一步离开汴京时,香莲巷的沈家也遇到了难事。   一群五大三粗的闲汉围堵在沈家前门后门,就那么耀武扬威地吆喝着,让他们家的东家赶紧出来见客。   自从柳四娘入了大狱,而沈雨灵又进入了靖王府,沈家就成了一盘散沙,如今是沈六在操持家事。   但这么多年来,沈家都是嫡系正宗在操持生意之事,其余沈家旁系都是零零散散做些并不太重要的差事,从未担此重任。   沈六是沈文礼的同辈,同沈文礼关系还算不错,在沈家的香水行中也算能混个管事当差,对沈家的生意多少有些了解。   如今沈家出了这样大事,众人皆想争夺家主之位,然他们心有余而力不足,实在不知香水行如何行事营生,最后还是只能让多少能办事的沈六出面,做了这个临时的家主。   沈六胆子小,遇事总是犹豫不决,他只让各家掌柜管事按原来的章程办事,一点都不敢变动。   如此倒也勉力维持了一月有余。   就在他们以为可以高枕无忧,继续维持沈家的红火时,这一群人就突然出现了。   围堵在沈家门口的闲汉并不在少数,他们满脸凶恶,身上有着浓厚的煞气,最前面的中年管事倒是瞧着很是文雅,但他一直耷拉着三角眼,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待得门房进去通传一声,沈家的几个叔伯把沈六推举出来,推着他哆哆嗦嗦来到大门口时,外面的人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那三角眼中年管事就淡淡站在那,看都不看瑟缩的沈六。   沈六面色煞白,他嘴唇都哆嗦起来,说话还带着颤音。   “您是,您是哪里的?咱们沈家出了什么事?我也是临时接手,以前的事全不知情。”   他结结巴巴说完,就搓着手站在那,一声都不敢坑。   他已出现,那些壮汉都不叫喊了,只围在管事身边,等他定夺。   三角眼管事这才抬头,轻蔑地看了一眼瑟缩的沈六。   “你是东家?”他问。   沈六立即摇头:“我不是。”   他身边的几个旁系推了他一把,对三角眼管事道:“他是,他现在就是沈家的家主。”   那三角眼管事根本不搭理他们之间的官司,只从怀中取出一份契,随手抖了抖,在沈六面前比划了一下。   “这是你们家的掌柜,同我们签的贷契,第一个月已经过了十来天,我们是上门收钱的。”   那三角眼管事扯出一个阴森森的笑:“借钱还账,天经地义,你说对不对,沈老板?”   这一回,不仅沈六面色惨白,就连他身后的其余旁支也都吓得面无人色。   沈六这会儿知道是什么事,竟是慢慢清醒过来,他伸出手,想要看那份信契,就被那三角眼管事收回了手。   “这一份是我们家存留,你们家的那一份,你们的东家已经带走。”   “你们当时同我们家接了四千两银子,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上个月要还二百四十贯,这个月也是如此。”   他如此说着,声音越发平和,似乎很是客气:”既然我们来都来了,那你们便把两个月的本金并月息一起还清吧。”   三角眼管事咧嘴一笑:“如此可好?”   这一下,沈家人全都震惊了。   他们瑟缩着,惊惧着,不知道要如何是好。   刚才还在推搡沈六的那几个旁支此刻也不敢多吭一声,他们都仰着头看向了沈六,似乎就等他拿主意。   沈六这个临时东家还没当过瘾,过手的银子还没数够,就立即遇到这样的祸事,此刻他的面色别提多衰败了。   但即便如此,面对那么多壮汉虎视眈眈,面对对方那个管事阴森的面容,沈六都不敢说出不认贷契的事。   他左思右想,最终还是哆嗦上前两步,问:“这位管事,不如您先进来等,我们去询一下之前东家的信契,若是寻到,我们会想尽办法还钱,如此可行?”   那三角眼管事道:“不可。”   他道:“唉,我们从过来到现在,已经等了两个时辰,这两个时辰过去,你们就说这样的话?”   “很没有信义啊,沈老板。”   他道:“哦,我也听说了你们家的故事,不如这样,我和我的兄弟们都进去,一起在你家里等,你看如何?”   “若是你不认,亦或者那份信契找不着了,也好说的,”他很和善地说,“我们可以自己在你家清算,直到把所有的借款都清算清楚为之。”   沈六被他的气势震慑,一句多余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迷迷糊糊把这群穷凶极恶的人放进了自己家中。   然而沈家这么多人,却无人意识到一件事,那就是柳四娘若真的同这家借了四千两银子,那解出来的银子又在哪里?   不过,毕竟他们并未真正参与沈家香水行的营生,确实也无从得知这四千两银子的用处,如此忽视过去,倒也在情理之中。   但引狼入室,让这么多壮汉进入沈家,就是他们的错误了。   也不过两刻工夫,沈六跟一众沈家人确实在柳四娘的书房里翻到了另一份信契。   信契明明白白,是以沈家香水行的名义同胡家借钱,总计为四千两。   看到这份信契,沈家所有人的心都坠入深渊。   他们以为的花团锦簇,以为的蒸蒸日上,以为的飞黄腾达都是笑话。   转眼之间,沈家就背上了巨债。   但沈家哪里有那么多银子来还?即便一月二百八十两的本金月息,他们似乎也拿不出来。   账面上的银钱连一百两都无。   钱都去了哪里?柳四娘这个贱人又贪了多少?   沈家的旁支咬牙切齿,原来他们围绕在柳四娘身边,吹捧她,奉承她,把她当成能生金蛋的当家主母,却未曾想,她才是败家的祸根。   沈家众人都傻了,一个个呆坐在书房里,已经不知道要如何行事。   外面的前堂内,上门要账的管事自然不会等他们那么久。   两刻一过,他就是直接带人重进后宅,挨门挨户闯入搜刮。   此刻的主院正房里,沈文礼已经高烧不退,他半死不活躺在床上,口里干得几乎要冒火。   他已经几日水米未进,那个原来伺候他的小厮不知道去了哪里,根本就没人管他。   他管不住自己的身体,只能任由那些脏污布满床铺,自己就躺在发烂发臭的床铺上,苟延残喘年最后一口气。   他都熬了这么多年,他不想死。   沈文礼努力张大嘴,使劲喘着气,钻入鼻尖的只有他自己身上挥散不去的臭气,令人几乎作恶。   待到今日,他已经神志不清了,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活着,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死去。   他甚至连气都要喘不出来了。   沈文礼硬生生熬了三天,终于,他熬不下去了。   活着有什么好?   不过跟个废人一样,被柳四娘像狗一样养着,心情好时过来看看他的惨状,让她可以更高兴。   真没意思啊。   沈文礼缓缓合上双眼,人人都说临死之前,每个人都能回忆起过往最在乎的事。   一生如同走马灯,在浑浊的眼前一一浮现。   但没有。   沈文礼濒死之时,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什么都回忆不上,一生里做了那么多事,却没有一件会浮现在他眼前。   哪里有什么走马灯?   沈文礼闭上眼眸,气息逐渐衰弱,瘦弱的胸膛也不再起伏。   就在这时,他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   踢踢踏踏,乱成一团。   沈文礼猛地睁大双眼,那种不想死的劲头重新浮现在他脑海中,令他身上涌起最后的力气。   那是濒死挣扎,也是回光返照,总之,沈文礼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是往床边挪了一下。   一下,两下,他赤红着双眼,用尽浑身力气,终于挪动到了床边。   就要成功了,他马上就能喊来人。   他死不了了。   沈文礼满心激动,他高兴地又挪了一下,在他想要张嘴喊人的时候,突然失去了控制。   他半边身子已经挂在床边,这一个激灵便整个人栽倒而出,如同案板上的鱼,做出了最后的挣扎。   一扭,一晃。   只听噗通一声,他一头栽倒在地上,脖颈处发出咔嚓的脆响,脖子直接折成了两节。   他人生里发出的最后一声,就是脖子折断的痛呼。   “啊。”   一刻之后,那三角眼管事领着手下人进了主院,他们搜刮一通,把值钱之物都仔细收拾起来,然后就来到了二楼正房。   刚一进去,就闻到一股难闻的臭味。   他让手下人进去查看,不一会儿,就听到他们在里面喊:“这里死了个老头,啧啧,好脏啊,真晦气。”   三角眼管事冷笑一声:“这沈家也是,死了人都没人管,好了,不管他,不值一提。”   在沈文礼孤独地死去时,柳四娘蹒跚着离开了汴京城。   他们当年满怀希望而来,在这座繁华的汴京中谋生,靠着机关算尽,有了后来的一切。   但终究,不过是一场繁华而虚假的梦而已。   沈怜雪领着沈如意,两个人只看了几眼柳四娘,就不再继续看。   娘俩个正准备离开,路边却缓缓停下一驾马车。   车帘被人掀开,一个熟悉的面容出现在沈怜雪母女两个面前。   沈怜雪顿住了脚步,同沈如意一起平静地看向她。   马车里满头珠翠的素服妇人面色苍白,桃花眸子闪着水雾光芒,嘴唇却氤氲在艳丽的胭脂色里,红得刺目。   她对沈怜雪笑道:“妹妹,许久不见。” 第82章 【三更146】为何一定……   沈怜雪平静看着沈雨灵,不悲不喜,不惊不惧,她仿佛只是碰巧遇到一个认识的陌生人,很淡漠地同她点头。   “沈小姐,许久不见。”   沈如意就连招呼都没跟她打,只站在母亲身边,玩着衣服上的玉佩。   曾经那一块让他们得以认亲的玉佩,如今倒是挂在了沈如意身上,随着小姑娘的跑动来回摆动。   沈雨灵的目光从沈怜雪身上滑落,落到了沈如意身上,她抿嘴慈爱地笑了:“团团还记得姨母吗?”   沈如意仰头看她,很诚实道:“不记得。”   沈雨灵的嘴角微微一抽,她很快便用帕子掩住了嘴,又道:“妹妹也是过来看娘的吧,我也很是难过呢。”   沈怜雪跟沈如意母女两个就那么定定看着她,两个人似乎都不太会笑,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但那两张相似的面容,却令沈雨灵想起不少往事。   她微微蹙起眉头,脸上却努力挂出和煦的微笑:“你看看,咱们自家姐妹说话,真好在路上呢,妹妹不如上了马车,咱们仔细聊聊?”   沈雨灵笑着说:“我有许多事想要问问妹妹。”   沈怜雪低头看了看女儿,沈如意冲母亲撅了噘嘴,做了一个鬼脸。   沈怜雪忍着笑,对沈雨灵道:“沈小姐,我以为我们没什么好说的,不如便算了吧,我并没有多少空闲。”   “妹妹,”沈雨灵收敛起笑容,“妹妹,我并非在询问你。”   随着她的话语,跟着马车的两名高大婆子往前走了两步,一脸的凶神恶煞。   看来,沈雨灵确实同她有话要说。   沈如意捏了捏母亲的手,沈怜雪沉吟片刻便道:“那就寻个茶坊来谈吧。”   沈雨灵突然轻笑出声:“妹妹就是懂事。”   沈怜雪懒得同她打口舌官司,她也觉得沈雨灵的性子变了许多,倒是可以同她谈一谈。   她们交谈之处,边上就是个小茶坊,这会儿工夫里面还是有些客人的。   结果沈雨灵一说要去那里喝茶,那几个靖王府的婆子便进了茶坊,凶神恶煞把客人们都赶了出去。   客人们自然不敢惹靖王府的人,只能白着脸吓跑了。   沈雨灵这才被管事婆子搀扶下了马车,她身上虽依旧穿着素白的孝服,却并非粗布麻衣,已然换了精致的白绫罗。   她身形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消瘦,气质异常的羸弱,有些形销骨立之感,但如此一来,她并不算太过精致的眉眼,反而多了几分楚楚可怜。   也难怪靖王如今对她如此宠爱,倒是很是有些妩媚气质。   沈怜雪见她冲自己遥遥看过来,便捏了捏女儿的手,跟着一起往茶坊里走。   沈如意偷偷问:“娘,她好奇怪哦。”   沈怜雪低声问:“你不是说,她变了吗?”   沈如意若有所思点点头,片刻之后,她小声说:“她变了,又似乎没有变,或许,她可能同我一样吧。”   沈如意同沈雨灵并不算太过熟悉,因此,她的改变对于沈如意来说也是模模糊糊,无法看得太清楚。   但无论如何,她的性情大变,总归不太平常。   母女两个进入茶坊的时候,沈雨灵已经寻了个角落位置,优雅落座。   在她身前,一个三十几许的婆子麻利地收拾好桌椅,还给端上来茶果点心,伺候得很是周到。   以此可以看出,沈雨灵在靖王府过得不错。   大概要比霍茵茵要好上不少。   沈怜雪领着女儿站在桌边,沈雨灵伸手一指:“妹妹,团团,坐下说话吧。”   沈怜雪便跟女儿一起坐到了她对面,那婆子也给两人上了茶,但沈怜雪却没有碰,沈如意更不会碰。   待到那些婆子都退出去,沈雨灵才对沈怜雪笑着道:“妹妹,我如今过得好吧?”   沈怜雪点头:“似乎是不错。”   沈雨灵捧起茶杯,浅浅抿了一口,喟叹出声:“我也想不到,我可以过得这样好,这样舒心。”   沈怜雪和沈如意都没吭声。   沈如意甚至一直都认真看着她,大大的杏圆眼睛李都是好奇,似乎根本就不认识她。   沈雨灵也根本就不在乎她,她的目光一直落在沈怜雪的身上,似乎想要从她脸上看出什么艳羡的神情来。   但她没有。   她甚至垂着眼眸,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只关注身边的女儿。   沈雨灵的指甲刺进手心,她轻轻咬了一下下唇:“想必妹妹也知道我如今在何处,也知道家中发生了什么,毕竟当年同妹妹厮混的那个男人,居然是当朝宰执,这谁能想到呢?”   她言笑晏晏,却说着最恶毒的话。   沈怜雪不为所动,她甚至都没有答话,只安静听沈雨灵的诉说。   沈雨灵深吸口气,道:“妹妹,你真是天生的好命,凭什么你生来就是沈家的嫡长女,凭什么你就应该继承这一切,又凭什么,凭什么被安排那样好的亲事?”   “不过,这都没什么。”她轻声笑了,眼睛里的傲慢和恶毒慢慢流淌出来。   “你看,我还是从你手里夺走了沈家,夺走了方言之,哦……他也没什么用了,”沈雨灵道,“我没想到,娘会为了我做这样的事,到底是亲母女,娘心里自然是有我的。”   “哎呀呀,我忘了妹妹的母亲早就过身了,你别生我气。”   她这一番唱念做打,几乎要把沈如意听瞌睡了,翻来覆去都是这些没意思的话,有什么好说的?   听了都是浪费时间。   显然,沈怜雪同女儿一般想法。   沈怜雪这一次终于给了沈雨灵回应,却不是她期待的哪一种:“沈小姐,你有什么事便直说,我确实很忙。”   言下之意,她没工夫听沈雨灵的废话。   沈雨灵带着笑意惨白脸庞慢慢僵住,她脸上的笑容缓缓落下,变成了恼恨和怨怼。   “你一个被人玷污的女子,被人逐出家门,无依无靠,原本应该死在那破旧的租屋里,”沈雨灵一字一顿说,“可你偏偏活了下来,还活得这么好,活成了每个人艳羡的沈老板。”   “就连当年的那个男人,也莫名变成了裴宰执,于是,你的女儿就有了一个大长公主奶奶,有了宰执父亲,也有了大将军伯父。”   “为什么一夕之间,你什么都有了?”沈雨灵轻声问,“可这不应该,不应该的。”   “你为什么没有死呢?”   沈雨灵的声音很轻,语调也很柔和,但她说的话却如同淬着剧毒,狠狠刺向对面的“妹妹”。   然而她无论说什么,对面的母女两个却都似乎没有听见,都是那么的淡漠和平静。   沈怜雪甚至还问她:“我没有死,然后呢?”   她没有按照她以为的那般死去,所以接下来她要做什么,她还想做什么?   沈雨灵终于忍不住了,她伸出手,在桌子上狠狠拍了一下。   只听嘭的一声,桌上的茶碗轻轻一磕,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啊。”沈雨灵下意识握住了手臂,她痛呼出声,似乎刚才的动作把她纤细的手臂击伤。   沈怜雪微微叹了口气,她低头看了看女儿,女儿也正看着她。   两个人都不关心沈雨灵到底怎么了,亦或者她想要做什么,只是她如此颠三倒四,发疯一般喋喋不休,实在很是耽误时候。   再过一会儿就要忙晚食,若沈怜雪回不去,晚食就要耽搁了。   沈怜雪终于意识到,沈雨灵只是在同她发疯,只是恰好看到了她,想要宣泄一下压抑在心里的愤懑。   她甚至不理解也不明白,沈雨灵到底在愤懑什么。   是因为方言之的死?还是因为那个失去的孩子?   似乎这些都不是。   她那样满含甜蜜地说着靖王对她的宠爱,那样志得意满,那样得意洋洋,似乎靖王已经被她掌控在手心里。   她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偏爱和钟情。   沈怜雪起身,伸手拉起女儿,低头看着她:“沈雨灵,如今你已经有了自己想要的生活,靖王的宠爱还不能叫你满足吗?我们母女同你们沈家,同你其实已经没了任何关系,倒也不足以得到你如此的关注吧?”   沈雨灵仰着头,看着美若天仙,精致明媚的沈怜雪,突然轻笑出声。   她道:“我说了,一切都不同了。”   她眯了眯眼睛,似乎想要看穿沈怜雪的伪装,似乎想从她眼眸里看到更深的东西:“你一直没有带着团团进裴家,是为什么?做宰执夫人,公主儿媳,多好啊。”   “为什么不呢?”   沈怜雪微微一顿,不知她为何要如此问。   但她还是反问沈雨灵:“为何一定要进入裴家呢?”   沈雨灵也愣住了。   她抬着眼眸,姐妹两人相似的桃花眼都很深邃,只是沈怜雪的眸子清澈明亮,如同三月的桃花,而沈雨灵的却总是阴雨蒙蒙,似是落了的残花。   沈雨灵就那么看着沈怜雪,她眼眸里多了几分质疑,也多了些许的动摇。   但最后,对沈怜雪的质疑压倒了她的动摇,她抿了抿嘴唇,轻声问:“你也想进靖王府吗?”   沈怜雪觉得她可笑至极。   “你认为好的东西,旁人不一定喜欢,甚至……”沈怜雪垂下眼眸,牵着女儿的手往外走,“甚至旁人会异常厌恶,根本不想多看一眼。”   “沈雨灵,你太会自作多情了。”   沈怜雪如此说着,领着女儿头也不回走了。   沈如意倒是回过头,看了一眼沈雨灵,却见她眉目之间,逐渐堆积起冷意来。   沈雨灵感受到沈如意的目光,突然偏过头来,冷冰冰看着沈如意好奇的眉眼。   沈如意一点都不怕她,临走的时候,还给她留下一个鬼脸。   然后她就跟着母亲一蹦一跳走了。   只留下沈雨灵坐在茶坊里,死死捏着手里的茶盏。   “她是否跟我一样?” 第83章 【二合一147-148……   回程时母女两个也没赁马,只是脚步略快,没有来时悠闲。   待走出去老远,沈怜雪才微微顿住脚步,回头看了看,才轻声问女儿:“团团,她……她是否跟你一样?”   沈如意倒是没有立即回答母亲的问话。   其实有些话,母女两个从未谈过,但她们彼此都心知肚明。   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有些事根本就不必说,便能心有灵犀,无师自通。   就比如现在。   沈如意一开始就同母亲说了自己的想法,因此沈怜雪也顺着她的话来思索,只是沈雨灵实在太过怪异,她一会儿疯癫,一会儿温和,变来变去令人心惊。   最重要的是她说的那几句话,她问的是:你怎么还没有死。   沈怜雪没有那么愚钝,不会以为这是沈雨灵对她的诅咒。   那便只有一个可能,沈雨灵曾经知道自己死去过。   那又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沈怜雪对于这一段自己完全不知道的“故事”并没有那么的惊讶,也没有如何彷徨和害怕,因为从女儿的表现来看,她似乎已经迈过了人生里最难过的坎。   从那日在哭泣中醒来开始,沈如意就一直很粘着她,无论她去哪里,沈如意都是跟在她身边的小跟班,一刻都不会离开她。   沈怜雪是能感觉出女儿的异样的,所以她很少劝阻女儿,只是担忧她陪自己起早贪黑,太过辛苦,才会偶尔劝说几句。   但收效甚微。   小姑娘看起来乖顺懂事,实则固执得很,她决定的事无论她还是裴明昉都没办法劝说。   那一两个月里,沈如意紧迫地盯着她,生怕她出一丁点闪失。   沈怜雪宠爱女儿,知道她怕什么,所以便纵着她,惯着她,也时刻不停陪伴在女儿身边,让她安心。   但这种情形,却慢慢好转了。   沈怜雪也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沈如意不再那么紧迫盯人,她偶尔也会跑出去玩,找燕子或者纯姐,如同寻常人家的小姑娘那般,开心踢毽子,玩磨喝乐,甚至只是坐在一起叽叽喳喳,也是个快乐的小囡囡。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沈怜雪才略微松了口气,一直悬着的心微微落下。   待到后来,便是春节时同裴家人认亲。   认亲之后,沈如意似乎就彻底放开,再也不会为过去的事情纠结,也不会为那些她不知道的“故事”而痛苦。   她真正成为了汴京城中最普通也最平凡的小囡囡,开心而自在地长大。   沈怜雪确实没想到,沈雨灵也似乎突然知道了一切。   就在沈怜雪沉思时,沈如意却开口问:“娘,你觉得她跟以前是否有不同?”   沈怜雪若有所思道:“若说变化,其实也没怎么变,她从小到大都不太喜欢我,对于我的怨恨和不喜似乎生来便有,怎么也无法更改。”   刚才沈雨灵对沈怜雪的态度,那种很明显的厌恶和怨恨都跟以前一般无二,原来沈雨灵如何厌恶她,现在的沈雨灵也是如此。   那种恨意,是从来不变的,是沈雨灵天生就拥有的对她的态度。   沈如意听了母亲的话,好半天才开口:“那我知道了,娘,她大抵还是她,但又不是她了。”   沈如意抬头看向四周,见身边并无太行人,旁人也听不见她同母亲的话,这才用很轻的声音开口。   “娘,我只是猜测,并无法保证是否为真。”   沈怜雪捏了捏女儿的手,脸上却缓缓露出笑意:“团团,咱们娘俩不过闲谈罢了,什么真假,又何必认真。”   沈如意对母亲轻松的口味很是有些吃惊,但很快,她也跟着眉目舒展,嘻嘻笑起来。   “娘,你真的跟以前不一样,”沈如意一字一顿道,“跟我们的不一样,却是不同的。”   沈如意的改变,她的一切成长,都是因为曾经经历过劫难,她失去过最珍惜的母亲,失去过曾经拥有过的一切,所以她被迫成长,成为了大人们都觉得乖巧懂事又聪慧的沈如意。   因为曾经经历过,因为痛过恨过哭过,所以现在的她,亦或者她们猜测中的沈雨灵,都以“过去”的经历为根基,一点一点改变命运,成为了现在的她们。   但这一切,沈怜雪都没有遭遇过。   她全靠自己,靠着女儿的鼓励,一点一点从旧日的阴影里挣脱出来。   令人敬佩,令人憧憬。   沈如意仰头看向母亲,杏圆眼睛里有着难以割舍的依恋。   沈怜雪低下头,温柔而慈爱地看了看女儿,伸手在她的头上轻轻揉了揉。   “傻丫头。”   沈怜雪的声音越发温柔:“什么一样不一样的,你都把娘说晕了,我们现在只说沈雨灵到底如何。”   沈如意使劲点点头,冲母亲咧嘴一笑。   “娘,我以为她突然拥有了上一辈子的记忆,所以她才会如此转变,在沈家突然出了意外的时候,直接选择进入了靖王府。”   “她一定知道靖王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子,似乎也知道靖王以后一定会当官……家。”   沈如意的声音又细又轻,但沈怜雪却全部都听进心中,她因为女儿的话升起了难以抑制的怜惜,不是为了沈雨灵,而是为了沈如意。   她的女儿,又曾经经历过什么呢?   她从不怀疑女儿的话,她说的她都听也都信,也正因如此,她越发心疼女儿。   沈怜雪深吸口气,不想让这些情绪裹挟自己的神智,她道:“如此说来,倒是可以明白她为何要来寻我。”   母女两个面对沈雨灵突然出现,并未惊慌,面对她如此歇斯底里,状若癫狂也并未害怕。   在离开那间小小的茶坊后,她们甚至开始商议沈雨灵这么做的因由是什么。   沈怜雪对女儿道:“她如此紧张我为何还好好活着,甚至跟她记忆里不一样,只有一个可能。”   “她知道我曾经发生过什么,并且,以为我也跟她一样,有过这样奇特的遭遇,因此,她怕我做出跟她一样的选择。”   沈怜雪若有所思道:“她怕我也跟她一样寻了机会进靖王府,巴结靖王,以后等靖王荣登大宝,好一飞冲天,成为后宫妃嫔?”   沈怜雪如此说着,母女两个都露出怪异的表情,她们似是想笑,却又有些无奈。   沈如意听到这里,才明白沈雨灵为何执着询问母亲为什么不带她进入裴家,成为宰执夫人。   “娘,为什么我是爹爹的女儿,你就一定要进裴家?”   沈怜雪抿了抿嘴,还是笑出声来:“团团,那是因为对有些人来说,权利、地位才是最重要的,若是我带着你回了裴家,最不济也能是宰执妾室,不用再像如今这般抛头露面,可以过安稳生活。”   “若是好一些,我还能做宰执夫人,诰命加身,那更是扬眉吐气,风光无限。”   沈如意恍然大悟:“哦,我懂了,他们看中的是身份?”   沈怜雪点头:“对。”   母女两个这一聊,立即便明白过来,无论沈雨灵知道什么,或者她前世发生了什么,那似乎都不是最重要的因由,重要的事,她害怕沈怜雪也同她一样,想要同她争取靖王府的位置。   无论怎么说,那对于沈雨灵来说,都是她眼中最珍贵的东西。   荣华富贵,高高在上,才是许多人眼中的完美,才是沈雨灵这样的人以为的幸福。   沈如意咧嘴笑笑:“娘,她们太无趣了,我们才不在乎这个呢。”   沈怜雪领着女儿进了食肆,同她说:“我们不在乎,但有人却只在乎,还好她今日冲动过来质问我,让我们知道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看她后手要如何做了。”   沈如意斗志昂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怕她。”   “好的团团老板,”沈怜雪拍了拍女儿的头,弯腰帮她穿好小围裙,“生意上门啦,我们要开始忙了。”   铺子里一上人,那就一刻都没空闲。   沈怜雪取了后厨忙,沈如意则在前面同老客说话,如今春来,白日里不冷不热,出门的食客更多些,他们铺子里的生意也自然水涨船高。   不过已开张大半个月,众人皆已习惯这样忙碌生活,各种各样的事由也都遇到过,已经算是得心应手,说起来,倒是比刚开张那会儿要轻松不少。   她们一边忙,一边同食客们说笑,铺子里的气氛一如既往,皆是热闹又欢喜。   除了食物确实物美价廉,滋味甚好,让人流连忘返,这间小小的食肆如此吸引人,也是因为铺子里的所有人都是积极向上的。   那种发自内心的开心,可以感染许多人,让疲惫了一整日的百姓们得以放松。   就在食肆里正热闹时,一行人骑着高头大马,缓缓在食肆门口停下。   坐在外面的食客先收了声,随即办事铺子里面的食客,刚刚还热闹的气氛,一下子便悄无声息。   沈如意正在长桌后同个熟悉的老婆婆说话,见她突然回头不再言语,也跟着抬头往外面望了过去。   只见食肆之外,裴明昉身长玉立,端立在阳光之下。   他英俊的面容在阳光之下吸人眼目,如同璞玉一般,流淌着莹润的光辉。   沈如意一看到他,眼睛蓦然就亮了。   她张了张嘴,那一声爹爹刚要出口,却在半途被她咽了回去。   沈如意到底没有当着这么多人,喊裴明昉爹爹。   裴明昉看到小女儿先是缓缓露出微笑,但随即,他看到女儿的口型,却没有听到那声熟悉的爹爹。   裴明昉心中微沉,面上却未有太多情绪,他大步进入食肆内,直奔沈如意而来。   食肆里的食客也并非人人都认得,有的人认识裴少卿,只因他实在太过有名,整日里在汴京的大小茶坊吟诗作对,引得众人对他略有印象。   对于鲜少出现的裴宰执,大多数汴京百姓是不认识的,但他身上的气势实在太足,只要他人站在店铺中,旁人就下意识屏息凝神,不敢多言。   裴明昉直接来到沈如意面前,弯下腰,看着沈如意笑:“团团,在忙?”   沈如意点点头,冲他伸出手。   裴明昉脸上的寒冰立即便化去,脸上露出了慈祥的笑容。   他也伸出手,弯腰把女儿抱起来。   “走,我们去寻你娘。”   ————   裴明昉很自然地带着女儿去了后厨。   他突然出现在食肆里,沈如意一开始是有些吃惊的,却并未表露出来,直到父女两人进了后厨,沈如意才问:“爹爹,你怎么来啦?”   裴明昉听到这一声爹爹,笑容更浓:“来看看你们。”   他如此说着,在厨房外面敲了敲门,然后便侧身站在门边,往厨房里看。   沈怜雪正在忙。   她把头发包得整整齐齐,全部守在靛蓝的包头里,衬得脸儿雪白。   面对着那一口口大锅,她却迎刃有余,动作干脆而利落,不停往锅里放入各种调料。   炖肉的香味一股股冒出来,让人的胃不由自主发出咕噜声。   沈怜雪正忙,突然听到这一声咕噜,下意识抬头看过来。   就看到宰执大人窘迫的脸。   沈怜雪看着他,轻轻笑了起来:“大人,可是没用晚食?”   裴明昉点头,也跟着笑了。   他就抱着女儿站在门口,道:“是啊,今日刚忙完,就过来了,确实是饿了。”   他顿了顿,继续道:“主要还是娘子手艺好。”   沈怜雪眉眼弯弯,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透着春日的暖光,让人也跟着她一起开心而快乐。   “大人太会夸人了。”   裴明昉低眉顺眼,非常乖巧:“我只是实话实说。”   沈如意:“……”   沈如意心道:爹啊,要不先把我放下来,再害羞吧。   这边沈怜雪同裴明昉你一言我一语,边上的两个正在刷碗的扫洗婆子已经惊呆了。   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强压着满心的好奇,忍着不往那边看去。   孙巧姐倒是不太关注这些,她只做自己手里的活计,也只在沈如意来的时候会抬头看一看,冲她笑笑。   这会儿沈如意半个身子在外面,她只看到个陌生的男人,自然更不会搭理。   于是整个后厨里,便只有沈怜雪同裴明昉两个人你一眼我一语,说得倒是“热火朝天”。   沈怜雪把肉炖上,又把另一边的灶膛捅开,开始做酱炒肉丝。   她昨日按照女儿的方子做好了凉皮,准备今日晚食时上一道新菜。   麻酱肉丝大拉皮。   这菜是第一次做,但方子沈怜雪已经滚瓜烂熟,一点都不发憷。   她一边炒制肉丝,一边同裴明昉道:“大人,厨房里油烟重,熏人得很,您去前面等吧。”   “柜台边有个小方桌,平日里少用,这会儿若是空着,您等在那里?”   裴明昉却笑着道:“无妨,看你掌勺也是一种享受,沈娘子,实在是太厉害了。”   这话说得倒是漂亮,沈怜雪道:“大人谬赞了。”   沈如意:“爹爹,你一直抱着我,累不累?”   沈如意这一开口,立即打破了父母两个人之间的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不过两个人脸上的笑容却未变,一个无奈,一个逗趣,倒是都笑得开心。   沈怜雪看了一眼自家的小丫头:“陪大人出去等吧,一会儿我这就能上菜。”   裴明昉显然也知道沈怜雪忙,便不再打扰,抱着女儿又回了前店。   刚刚热络起来的食肆,因他的回来又重新归于平静。   裴明昉是当真很无奈。   他从不觉得自己如何吓人,他甚至都不是个严肃的人,也不知道为何,无论他去哪里,看到他的百姓们就自觉不惹他,哪怕他们根本就不认识他。   裴明昉略一叹气,对着众人道:“大家吃好喝好,多谢光临小店,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这话一说,食肆里的气氛陡然一松,食客们都把他当成了老板家属,便也不再拘束。   沈怜雪说的那张小方桌,之前裴少卿也坐过,今日正好没什么人,裴明昉便自己把桌子挪到长桌边,陪着女儿一起坐。   沈如意是个贴心小棉袄。   她也不叫食娘子,自己取了橘子水端给父亲,然后又拿了父亲爱吃的果酱山药、藕合、椒麻拌面端上来。   “爹爹,凉皮昨天做过一次,很好吃的,你少用些,一会儿尝尝。”   她这声爹爹声音很小,只有父女两人能听清。   裴明昉垂下眼眸,拍了拍身边的凳子,让女儿不要忙来忙去,陪他一起坐下说话。   “团团,我是不是不能在食肆里说是你的父亲?”裴明昉给女儿也倒了一杯橘子水,声音低沉,显得有些丧气,“亦或者,在外面也不能说?”   他的问题,他话语里的沮丧,让沈如意听得直愣神。   沈如意眨眨眼睛,歪头看着自己心里所向披靡的父亲,突然意识到父亲其实也会很忐忑。   她想起之前在裴府的书房里,他抱着自己,满脸痛苦和无奈,最终在女儿面前丢脸哭鼻子的样子,脆弱而又可怜。   沈如意总是因为他是宰执,是少年状元,是公主的儿子,是官家的表弟,而下意识以为他身上有铜墙铁壁,无坚不摧。   她经常会忘记,大家都是芸芸众生。   没有哪怕一个人是无坚不摧的。   沈如意伸出手,用自己的小短手拍了拍父亲的手,很是歉疚:“爹爹,团团不是不认你,只是……”   “爹爹,只是我们可以认吗?”   孩子天真的问话,让裴明昉眼底温热,他拍了拍女儿的后背,声音低沉又温和。   “团团,我们为何不能认?”裴明昉道,“我是你的父亲,你是我的女儿,我们就是血脉最紧密的人,我恨不得同所有人说我有了一个乖巧懂事的女儿,全天下的小囡囡都没我女儿好。”   “于我来说,你就是我的女儿,你母亲是我女儿的母亲,这是我们之间的关系,”裴明昉低头看向女儿,声音带着难得的羞赧,“当然,我所想并不仅于此。”   沈如意眨眨眼睛,脸上微微泛红,声音也很低:“爹爹,我没有那么好啦,夸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父女两个从来不会把事情留到以后,遇到问题,立即就解决,这也是一家人摸索出来的相处之道。   从一开始就坦诚,以至今日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   有话就说,有事就办,是一家人的共识。   沈如意仰起头,看向裴明昉:“可是爹爹,我们的那些故事又要怎么说呢?”   他们一家人的故事真是说三天三夜都说不清,若是实话实说,定要遭人非议,可若要遮遮掩掩,现在看来也并非裴明昉的性格。   既然已经知道沈如意是他的女儿,他就绝对不肯隐瞒欺骗,他要让她正大光明喊自己父亲,他也要正大光明对女儿好。   裴明昉看着女儿,见她一脸担心,为大人操心的小模样,心中有暖流流淌而过。   女儿不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喊他,原不是因为她跟沈怜雪不愿以这食肆同他扯上关系,而是担心因为这层关心,会对他有影响。   这份体贴,这份细致,才是亲情中最让人感动的。   裴明昉轻轻拍着女儿的后背,道:“其实啊,汴京里的人,很会编故事。”   沈如意眨眨眼睛,仰头看他。   裴明昉也对女儿笑:“一会儿你喊一声我,明日说不得就有俊俏郎君追求窈窕食肆老板的佳话传出来。”   沈如意:“……”   沈如意:“爹爹,你好厚脸皮,还说自己俊俏郎君。”   裴明昉把小姑娘逗笑了,也略微松了口气:“团团,我是很想认你们的,我想让我们成为真正的一家人,但是暂时还不行。”   裴明昉声音很低,语气里却并没有刚才的沮丧和颓唐,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期盼和向往。   “我们要慢慢来,一步一步往前走,我总要等你母亲点头,才能把事情说清楚,讲明白。”   裴明昉笑着说:“当然,到时候就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沈如意这一次听懂了,她忍不住笑了起来:“爹爹,你要努力哦。”   沈如意这一声爹爹,清脆而动听。   食肆中的人全部都顿住了捏着筷子的手,诧异地看了过来。   裴明昉给女儿挑了一点面条,让她跟自己一起吃。   他道:“小顽皮。”   沈如意嘿嘿笑起来,但脸上却再无刚才的犹豫和沉稳。   裴明昉的声音只有父女两人能听见:“团团,你觉得爹爹有机会吗?”   沈如意吸了一大口面条,吃得心满意足。   她既不点头,也不要头,坏心眼地道:“爹爹以为呢?”   裴明昉垂下眼眸,也跟着吃了一口面条。   椒麻拌面里有细碎的卤鸡鸡丝,不柴不干,鲜嫩而有嚼劲。   陪着劲道弹牙的面条,很是得宜。   裴明昉慢条斯理吃了半碗,才觉得空落落的胃舒坦起来。   就在这时,沈怜雪忙完了后厨的事,快步往前面行来。   裴明昉看着突然出现在食肆里的倩影,对女儿笑着打趣:“团团猜呢?”   这父女两个,当真是一模一样。   沈怜雪来到前面,被食客们诧异地瞧着,倒也并不惊慌,她来到裴明昉面前,也挪了个凳子坐下。   “大人,用得如何?凉皮这就上,且要尝一尝。”   裴明昉点头,这会儿又表现得拘谨紧张,游离端方。   “沈娘子,不知你后日可否能空出下午时候?”   沈怜雪微微挑眉,笑着抬眼看向他。   “琼林苑和金明池已开,如此春风和煦,风景正好,我想请你跟团团一起游园,感受大好春光。”①   裴明昉温文尔雅地冲她微笑:“不知裴某是否有这荣幸?” 第84章 【三更149】风光再好……   原来裴宰执一路弯弯绕绕,最后目的却是这个。   沈怜雪倒是想不到他倒是还多少有些风花雪月心思,不似表面看上去那般严肃冷淡。   这让沈怜雪觉得颇有意趣。   不过沈怜雪还没答应,就感受到女儿眼巴巴的目光。   沈如意抬着头,就那么看着沈怜雪,一看便知她很想去。   “团团,你想去吗?”沈怜雪抿了抿嘴唇,转过头来故意问她。   沈如意看母亲眼中有笑,便点头:“想去啊,团团还没去过金明池呢!”   有了沈如意这句话,沈怜雪这才对裴明昉道:“裴宰执,既然团团想去,那咱们便去吧,不知裴宰执是否有空闲?若是耽误了裴宰执的正事便不太稳妥。”   裴明昉脸上笑意更浓。   “自是有空的,朝廷里略安稳下来,正是春暖花开时,倒是不太忙碌。”   “只是不知娘子这里要如何操持?是否会耽误生意?”   沈怜雪见裴明昉桌上的饭菜用得差不多,又去长桌前端了一份新做的肉丝凉皮给他。   “这倒是不难,我早上可以把冷食提前准备好,能预备的菜先预备上,不能预备的,柔儿已经熟练的就教给她,实在不得做的便撤单不做。”   “咱们铺子里的菜色其实并不难做,硬说起来,没有难到要学数年的菜品,难的是细心熟练和把控火候,只要这些都能做好,便可以做出色香味俱全的菜品。”   沈怜雪有些话并未多说,但这些菜色看似简单,却都是她同女儿一起琢磨数月而出,其中最核心的便是菜方和心意,加上沈怜雪自己的改良,味道更适合汴京人的口味。   所以他们生意才这般好。   说到底,核心都是菜方,是旁人可能要研究数月甚至数年才能品味出的口味。   因此只要二厨能上手,沈怜雪在不在都可,毕竟铺子里还有李丽颜和苏掌柜,有他们两个在,沈怜雪就是放心的。   她倒是很通透,许多事请似乎很重要,她跟沈如意,亦或者同铺子里所有人都可以一刻不停歇在铺子里忙碌。   但也并非当真只为了铺子什么都不顾。   春暖花开,百花盛开,正是踏春的好时节。   如此暖春之时,自也要阖家欢乐,一起踏春赏景,享受大好春光。   沈怜雪笑意盈盈,身上也透着轻松与愉悦。   “说起来,我也想跟团团一起去踏青了。”   开张做生意,便努力做到最好,出去游玩赏景,就好好玩好好乐。   裴明昉看着笑容满面的沈怜雪,也跟着轻笑起来。   “好,那游园之事便我来安排。”   他们两人以前或许不是爱笑的性子,但如今,只要坐在一起,即便不说话,也很容易发自内心感到喜悦。   沈如意看看母亲,又看看父亲,也咧开嘴笑了。   待到三日后,沈怜雪早早便起来去了铺子里,今日白柔儿异常紧张,她跟在师父身后,面色难得凝重。   沈怜雪瞧她那小模样,道:“熏鱼料汁我已经调好,到时候直接用便是,话梅排骨、椒麻拌面、八宝烧鸡今日先不做,把菜牌撤了。”   白柔儿紧张地道:“是。”   沈怜雪又道:“你同我学了也有三月,很刻苦也很勤快,其余冷菜,猪耳朵、小酥肉等都是调好的,直接做便是,果酱山药、拌菜、炝炒小河虾等也不难,之前忙是你也都上过手。”   “炸物今日都从后面出菜,你就在后厨盯着,可好?”   今日正巧招牌菜上的是熏鱼,白柔儿这个月做得也多,因此倒是不必太担心。   她犹豫着看向师傅,年轻的面庞上依旧有着彷徨和紧张。   “师父,我真的行吗?我怕我搞砸。”   白柔儿低声问着,甚至因为愧疚,迅速低下头,不敢再看师父的眼眸。   沈怜雪在围裙上擦干净手,笑着解开身后的带子,拍了拍小徒弟的肩膀。   “没有人天生便什么都会,什么都行,总要经过经年的锻炼和努力的。你已经很努力了,我放心交给你的菜品,就是我认为你能做好的。”   “柔儿,你要相信自己,今日咱们先试试,哪怕慢一点,哪怕少一点,也不怕。”   白柔儿被师父这么一鼓励,微微红了眼睛,但她还是鼓起勇气抬起头,用力道:“好,师父,我会努力的,您放心,我不会给您丢脸。”   沈怜雪笑着把围裙放到她手上:“铺子就交给你了。”   她如此说着,一路往外行去,同每一个铺子里的人打招呼。   众人皆知道她今日要同沈如意出去玩,都笑着恭喜她,让她放心,铺子里的事不用操心。   沈怜雪同众人说完,又回到后厨,看着早早就过来忙的孙小吉。   “孙大厨,咱们之前就试过的玫瑰酥饼今日便开炉吧,也算是推出一道新菜。”   孙小吉微微一愣:“当真可行?”   沈怜雪点头:“怎么不行,你的白案工夫在汴京也不遑多让,咱们调过那么多次方子,就按大家都喜欢的那个来,馅料之前也已经做好,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孙小吉看着沈怜雪的笑脸,用力点头:“好,老板你放心。”   沈怜雪又想同李丽颜再念叨几句,李丽颜倒是笑着推了她一把:“还不赶紧回家去?这里有我,你不用操心。”   沈怜雪这才笑着匆匆赶回家去。   她到家的时候沈如意还在睡,小姑娘乖巧躺在被子里,胸膛一起一伏的,看着怪可爱的。   沈怜雪瞧了瞧外面天色,见天才灰蒙蒙亮,便把身上衣裳换了,从里到外换了一身新衣。   这身新衣自然也是大长公主亲自要的样子,上身是浅粉底白花衫儿,下裙是迤逦的百迭长裙,腰间系一条水红丝绦,显得腰肢纤细,婀娜多姿。   这一身衣裳的料子柔软又飘逸,最出色的是配的织锦团花披帛。   披帛同腰带是一样的颜色,都是水红颜色,搭在胳膊上,整个人如同刚刚绽放的春花,婀娜多姿,艳丽非常。   沈怜雪换好衣裳,坐在铜镜前开始盘发。   她梳的是样式简单的朝天髻,发髻上插戴红石榴宝石花插,喜鹊登枝步摇。   如此镜中一览,端是眉目迤逦,摇曳生姿。   沈怜雪已经许久不曾如此打扮过自己,如此一看,倒是还挺满意今日的打扮,她正认真端详镜中自己,就听床铺上的女儿道:“娘,今日好漂亮。”   沈怜雪回过头去,鬓发便的流苏摇曳出莹润光辉,她道:“很漂亮?”   沈如意自己坐起身来,揉了揉眼睛,打着哈欠道:“娘打不打扮都美,只是今日美得惊心。”   这马屁拍的,可是一丝一毫都不含糊。   沈怜雪轻声笑了,道:“你快起,娘给你带了焖面,一会儿来吃。”   沈如意近来喜欢吃焖面,即便只是酱炒素焖面,他也颇为上口,连吃几日都不腻。   沈如意一听有焖面,立即从床上连滚带爬蹦下来,自己去洗漱净面,末了还过来要母亲给她擦桂花膏。   待到都收拾完,她才乖巧坐在桌前,等着早饭。   沈怜雪从炉子上取下食盒,放到桌前,打开里面有两层,一层是一大碗焖面,一层则是已经熬煮出油的米粥。   “小菜是早晨新作的腌萝卜,你尝尝脆不脆。”   今日要出去玩,不过为了放松精神,裴明昉便道不急着去,阳光正浓时再出家门,便已然足够。   他也不让沈怜雪准备饭食,道家里的钟大厨已经摩拳擦掌许久,这一次当由他大展身手。   沈怜雪便都笑着应下。   待吃完了早食,沈如意也坐在妆镜前,依旧让母亲梳了个双丫髻。   她头发又软又密,油亮油亮的,小发髻上戴一对桃花发梳,可爱又灵动。   沈如意的衣裳也是水红色的,跟沈怜雪的那身相仿佛。   母女两个准备停当,就听到杂院有些声响,沈怜雪道:“团团,去看你爹来了没。”   沈如意就过去开门,站在走廊上瞧。   她刚一张望,就瞧见裴明昉站在院中,正被院中其他娘子询问。   沈如意眼睛弯起来:“爹爹,早安哦。”   裴明昉一听女儿的声音,立即仰头看过来,脸上的冰霜瞬间融化。   “团团,早安。”   他不催促,只是站在院中等,沈如意道:“爹爹稍等片刻,我们这就好啦。”   “不急。”   沈如意跑回家去,见母亲取了两把油纸伞,又拎起一个小小的包袱,道:“娘,走吧。”   沈怜雪笑道:“走吧。”   待一家人上了马车,沈怜雪才打开包袱,取出两份桃酥:“这一份是要给公主的,大人稍后找人送去,这一份是给大人的,以后当值的时候带着吃。”   裴明昉接过,也不多谢他,只道:“好,铺子里的桃酥确实好吃。”   一家人在马车里坐稳,马车便在小巷子里穿行起来。   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①   汴京城中,汴河滔滔而过,行船如织穿梭。   换了春衫的百姓们拖家带口,走在灿灿阳光之下。   街市上绿柳如因,春花烂漫,酒楼食肆宾客盈门,络绎不绝。   人间三月好风光。   沈怜雪从马车的窗子里往外看去,皆是一模一样的欢喜笑容。   “大人,琼林苑和金明池好玩吗?”   细碎的阳光透过车窗,洒在沈怜雪明媚的眉眼上。   裴明昉看着她,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道:“风光再好,不及有缘人。”   沈怜雪偏过头来,回眸看她。   她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中,有着浓得化不开的春光。   “大人所言甚是。” 第85章 【二合一150-151……   金明池和琼林苑皆在新郑门外。   从甜水巷一路顺着汴河大街往城西行去,怎么也要半个时辰再能抵达。走城中小巷除了略有些颠簸之外,倒是并未如何耽误时候。   沈怜雪早上醒得早,已经忙了小半个时辰,这会儿坐在车上,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便眼皮打架。   裴明昉拍了拍身边的女儿,让她扶着已经半睡不睡的母亲靠躺在软垫上。   沈怜雪知道女儿在做什么,她却没有挣扎,很顺从地半躺下,很快便能陷入梦乡。   沈如意冲裴明昉眨眨眼睛,裴明昉便从箱笼里取出锦被让她给母亲盖上。   待到安顿好沈怜雪,裴明昉才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团团来,你也睡一会儿吧。”   沈如意靠在父亲身上,原以为自己不会困,但马车这么一晃,她也很快便睡熟。   裴明昉靠在车厢上,身边是女儿,眼前是女儿的母亲,车厢里安静而静谧,若是旁人见了,都会以为是寻常的一家三口。   裴明昉唇角微微勾起笑意,他取了一本书,慢慢品读起来。   半个时辰后,马车终于到达金明池。   金明池又琼林苑一倍大,其中最为漂亮的就是金明池,池水清亮,碧波琳琳,很是宜人。   裴明昉提前叫醒了母女两人,等她们彻底醒来时,刚好到金明池门口。   “今日两处园子人都多,团团你要跟紧我跟你娘,府上的裴安、裴然还有闫管家你都认得,若是自己顽皮跑走,记得寻我们。”   裴明昉点了一下女儿,这才下了马车。   今日裴府过来人不少,除了他说的三人,还有几个暗卫混在人群中,并不十分明显。   裴明昉下了车来,转身抱下女儿,又扶了沈怜雪,一家三口这才仰头看向游人如织的金明池。   此处沈怜雪跟沈如意从未来过,刚一到门口,就能看到里面的热闹。   绿柳抽了新芽,松柏四季常青,在一片绿茵茵的背景下,是无数姹紫嫣红的春花。   隐藏在春花中的是波光粼粼的金明池。   金明池边修有长廊,亭台以及无数阁楼。   金明池内最美的景自然是修建在池上的仙桥,数百孔长的仙桥穿梭在金明池上,连接宝津楼和水心殿。   水雾蒸腾,似梦似幻,仿若仙境。   正是一年最好的时节,百姓们皆出门嬉游,一家人进入金明池时,里面已经是新一波的游人了。   裴明昉早年经常陪着官家亦或者母亲过来,那时候的金明池并不开放,显得十分冷清,也多了些仙气。   但若让裴明昉来选择,他更愿意同沈怜雪母女一起,在这拥挤的人群里嬉戏游玩。   沈如意特别兴奋。   她跟其他同龄的孩子一般,在父母身边跑着跳着,四处看着风景。   沈怜雪倒是放心女儿,没有特别盯着她瞧,反而自己也去看这从未见过的美景。   “这里真美。”沈怜雪感叹。   裴明昉道:“这里是很美,母亲也很喜欢这里,不过近些年家中修了马场和小湖泊,所以母亲就来得少了。”   从桃花坞到金明池,直接穿过了整个汴京城,来往一趟实在麻烦,赵令妧年纪大了之后,就不太愿意来了。   但一年来上一两次,感受一下碧波荡漾的金明池,也是极好的。   沈怜雪听着他的话,反而问:“那大人喜欢这里吗?”   裴明昉脚步不停,领着她们一路往池边的小码头行去。   他眉宇之间有着难得的舒朗,语气也是又轻又慢,透着轻松写意。   “我啊,我觉得那里都很好,”裴明昉脸上露出笑意,“对于我来说,汴京中的各处,无论是热闹的城中还是悠闲的郊外,都是很好的。”   “甚至,整个大宋的千里江山,对于我来讲,都是最好的。”   “一寸山河一寸金,这是我们千辛万苦守护下来的沃野中原,是百姓们安居乐业的故乡,是每个大宋百姓的家。”   “于我来说,皆是仙境。”   沈怜雪其实不过是同裴明昉闲谈,却没想到听到这么一句真心话,她略微顿了顿,随即也同他一起笑起来。   “大人说得对极,与我们来说,亦是仙境。”   一家三口如此闲聊着,不多时便来到小码头前。   此处正停着一艘高大的楼船,衣着华贵的乘客与脚步匆匆的茶娘子们来回穿梭,在楼船上形成一道亮丽的风景。   裴明昉冲母女两个微微躬身:“沈娘子、团团,里面请。”   楼船是要提前订票的,裴明昉早就安排好一切,就是为了让她们也能感受一会儿春日游湖。   沈如意的眼睛都亮了:“爹爹,好棒!”   她夸了一句父亲,迫不及待上了楼船。   楼船上的人确实不多,只有三五客人,且一家定了一处雅室,相互之间并不打扰。   茶娘子引了裴明昉一行人来到三楼最大的那一间雅室前,引得他们进入落座,飞快上了茶水点心后,便立即退下。   她一走,沈如意便坐不住。   她直接跑到雅室的露台上,趴在栏杆边看外面的风景。   楼船缓缓驶出码头,微风抚来,带来潮湿的水汽。   沈如意已经许久没有看到这样心旷神怡的景象,此刻自然看得目不转睛,闫管家尽职尽责陪在她身边,生怕她从船上掉下去。   而此刻的雅室内,裴明昉同沈怜雪相对而坐,皆是闭口不言。   刚才路上的那些闲谈与惬意,仿佛都不翼而飞,现在的裴明昉看起来颇有些紧张,他反复推着桌上的茶盏,把里面碧绿的茶汤推得微微晃动,浮在上面的泡沫荡漾开来,把上面氤氲出花朵绿叶的图案打散。   沈怜雪看着裴明昉如此紧张,心中也突然一跳,她也不知怎么的,竟也跟着紧张起来。   于是,只有两个人的雅室里,一时间竟是悄然无声。   没人去看外面的风景,也无人在意开心大笑的女儿,他们的是心神和余光都落在彼此身上。   楼船缓慢前行,不多时便远离了人群,往金明池深处行去。   窗外,是一波又一波的水声,水汽钻入鼻尖,让所有人都不自觉深吸口气,感受着盎然的氤氲春意。   就在这时,裴明昉抬起头看向沈怜雪,轻声道:“之前政事堂出了些事,我想同你讲一讲。”   沈怜雪有些惊讶,但还是道:“大人请讲。”   裴明昉轻咳一声,然后道:“之前团团在金玉楼遇到了尤家六小姐,但这位六小姐却并非在尤家生养,是今年才刚认回来。”   “其实尤家认的是她的父亲,据说他父亲是尤宰执年轻时走失的庶子,寻找多年才终于寻回。”   裴明昉一字一顿道:“其实这只是掩人耳目的说法,真实的情况是,这个儿子是尤宰执在国孝时同婢女厮混,有孕生下的孩子。”   国孝不得婚丧嫁娶,不得喝酒宴饮,更不得夫妻同房,举国上下都要为大行皇帝哀痛。   然而尤宰执却偏偏犯了这么一个错误。   沈怜雪很是吃惊:“竟还有这等事由。”   裴明昉点头:“文人重德行,尤宰执位高权重,尤家权势滔天,其他混事也就罢了,此事却犯了不忠不孝之大罪,实在耸人听闻。”   裴明昉垂下眼眸,语气淡漠:“因此,台谏联名上书,请命弹劾尤宰执。”   三十几年前的事,为何如今又重新被翻出来?   沈怜雪的那双桃花眸子飘然落到裴明昉脸上。   “大人,你是吗?”   裴明昉听到这个问话,竟是蓦然笑了。   他声音很轻,却透着一股舒然:“娘子,还是你懂我。”   沈怜雪看着她,抿了抿嘴唇,同他一起笑了。   两个人笑了一会儿,裴明昉才轻叹出声:“原本这一次弹劾万无一失,人证物证惧在,任由天皇老子来了尤家也翻不了天。”   “但是,靖王出手了。”   裴明昉的语气中并无沮丧,他也一点都不颓唐,甚至带了几分志得意满的笃定。   “晋王在府中被人刺杀,重伤不愈,而靖王则成了如今官家最亲的弟弟,成为了板上钉钉的储君。”   “他道如今朝政虚浮,人心惶惶,尤宰执为官三十载,是两朝元老,当以他来护人心。”   “当年之事,年代已久,认证物证皆能伪造,因此,他以靖王之位为尤宰执请命,请以保住尤宰执的官职。”   但是这并不可能实现。   台谏弹劾非同小可,且是所有台谏一起联名,即便官家近来因晋王之危几次三番昏厥,却到底还是官家。   “官家给了手谕。”   “褫夺尤宰执的爵位、封号,降其官位为工部侍郎,命其于家中反省一月,一月之后任用另议。”   这既给了靖王脸面,又罚了尤宰执,算是官家近来做的最明智的决定。   这个局面虽并非裴明昉一开始的的预见,却也把尤宰执从政事堂赶了出去,也算是成功的第一步。   沈怜雪听完了裴明昉的话,也松了口气。   她紧紧攥着手心,认真问:“大人,是为了我们之事。”   裴明昉缓缓吐出一口气,却摇了摇头:“也是,也不是。”   “他终究不能再留在政事堂,有碍国本。”   沈怜雪却并未因这句话而丧气,脸上笑意更浓:“大人一心为民,令人敬佩。”   这一次,裴明昉未再多言。   两人沉默许久,沉默到沈怜雪以为他的话已经说完,裴明昉却突然抬起头,定定看向沈怜雪。   沈怜雪也下意识回视他。   裴明昉目光深邃,那双凤目坚定地落在沈怜雪的面容上,那在沈怜雪面前总是带着细碎笑意的面容,此刻也严肃起来。   但他的严肃,却又并不摄人。   沈怜雪就那么安静地任由他看,她双手在膝上交握,心跳如鼓,显得十分紧张。   但她却没有退缩。   裴明昉起身,冲沈怜雪长躬倒地,一字一顿道:“沈娘子,裴某甚是心悦你。”   ————   一阵春风抚来,池水荡荡,暖意融融。   沈怜雪认真听着裴明昉的话,待听到这一句时,她桃花眸子微微一颤,卷翘的睫毛微垂,目光缓缓落到了放在膝上的手指尖。   她经年在厨房里打转,手指上有着抹不去的茧子。   但她从不觉得那有什么不好,亦或者觉得难看,她觉得那就是她身上的印记,是她之前二十几载人生里留下的记忆。   沈怜雪抿了抿嘴唇,睫毛轻颤,脸上却难以自抑的泛出薄红。   她的瓜子脸白皙小巧,这一抹红晕如同天边的晚霞飞过,好似染红了沉寂的天。   沈怜雪微微低着头,根本不敢去看裴明昉。   而此刻,在她对面掷地有声的裴宰执,也别开了目光。   若是沈怜雪能抬头看他一眼,定能看到他红成桃花的侧颜。   裴明昉的垂在身体两侧,他紧紧攥着腰上的荷包,手背青筋暴起,看起来异常用力。   裴明昉深深吸了口气,让自己如鼓心跳缓和下来,吵得他越发紧张。   他甚至怀疑,就连对面的沈怜雪都能听到他的心跳。   嘭咚,嘭咚。   那是他今生所愿。   两个人随着这一句话都安静下来,一个不知要如何回答,另一个则紧张万分,准备好的长篇大论全部噎了回去,此刻是一句都说不出来了。   大约过了许久,又似乎只是瞬间,两个人不约而同听到了外面女儿的惊呼声:“哇,池子里有大鱼,好漂亮。”   紧接着,小丫头就问闫管家:“闫婶婶,这能吃吗?”   沈怜雪先忍不住,轻笑出声。   裴明昉也跟着勾起唇角,刚刚绷起的紧张气氛一瞬便被那小丫头戳破,再也不复存在。   裴明昉深吸口气,回头看向沈怜雪:“沈娘子,我所言皆发自肺腑,绝非肆意糊弄,也绝非轻慢玩闹。”   他声音轻柔,娓娓道来:“大抵是去岁冬初,有一日我有事未去政事堂,在南牌坊街口遇到了被骑驴者冲撞的你跟团团。”   “那日不过匆匆一瞥,但与我而言,却怎么都无法忘记,以至后来再见,我总能轻易回想起那一日光景。”   “那一日路上那么多行人,大家都惊立不动,唯你虽害怕,却依旧选择挡在女儿面前,把她牢牢保护在怀中。”   “那一日你的面容,就那么轻易刻在我心上。”   “就连我自己都觉得诧异,我居然对一个陌生人一见钟情。”   说到一见钟情这四个字的时候,裴明昉的声音干涩,有着显而易见的羞赧。   沈怜雪的心绪随着他的娓娓道来而平复下来。   她微微松开交握的手,把手心的汗在裙摆上轻轻擦了擦,然后端起面前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嗯。”   “是……是很令人诧异。”沈怜雪轻轻出声道。   她的声音温柔而和煦,就如同这池上的微风,温柔抚慰人心。   裴明昉唇角轻扬,渐渐露出一个放松般的笑颜。   “嗯,是啊,后来我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时,自己也很诧异。”   “其实过年之前,我想同你实话实说的,说一说过去的事,再同你说我的心境,”裴明昉道,“我也不算年轻,如今已是而立之年,三十载来我头一次对另一个人动了心肠,我能想到的,只有真诚和坦白。”   裴明昉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可我没想到,偏偏就在那个时候,查到了过去的线索,让我看到了当年那件事的端倪。”   “我当时很痛苦,很难过,又有些怨天尤人。”   “你说我懦弱也好,无能也罢,但我当时真的想不透,为何老天要这么对我,这么对你,这么对团团。”   “我们生来没有做过一件坏事,为何要有这般命运。”   “哪怕你因为过去之事不接纳我,我都不回如此难过纠结,但偏偏,命运就是这么无常,让我们在阴差阳错之下有了割舍不了的交集。”   “那并非我一开始所想的,我所期盼的美好故事,却也是另一种,亦或者是一模一样的结局。”   “我所想的,无非就是追求于你,获得你的青睐,然后同你跟团团成为一家人。”   “虽过程有些崎岖,但最终结果却是一般无二。”   裴明昉摊了摊手,整个人却放松下来:“说起这事来,我就想要感谢团团与你。”   “最要感谢的还是你,你一个人把团团养育得这么好,养育成了汴京中最可爱懂事的小囡囡,她那日的话,把我从泥沼里重新拉出来。”   “而你,则彻底让我重返人间。”   “我真的没想到,到头来,是由你这个受了最多伤害的人,给了我走出来的勇气。”   原本最应该被人宽慰和救赎的受害者,却反而成了所有人的救赎,她的温柔与坚强,她的豁达与笃定,都让人不自觉放下心中的枷锁,一步一步跟着她往前走。   似乎只要跟着她一起前行,就能走到最终的彼岸。   沈怜雪听着裴明昉的话,也轻轻笑了一声,这一声把两人沉浸在回忆里的情绪打破,裴明昉下意识抬起头,眼眸猝不及防对上了沈怜雪的桃花眼。   她的眼睛很漂亮,深邃有神,坚毅果决,却也有着无限的温柔。   沈怜雪脸上笑容不变,却道:“大人,你继续说。”   裴明昉顿了顿,却也跟着笑起来:“过去那些事,便不说了。”   “我如今想说的是,沈娘子,我对你的心意,从开始至今就未曾变过,并非因为你是当年那个人,也并非因为你是团团的母亲,而是因为你就是你。”   “沈娘子,我想同你共结姻缘,成为家人,真正成为团团的父母,不知可否?”   裴明昉如此坦诚,在沈怜雪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似乎裴宰执就是这么一个坦诚的性子,从认识以来,裴明昉从不遮遮掩掩,含含糊糊,有什么便说什么,是个光明磊落的君子。   就连八年前的那一件事,他也是一知道真相便坦诚相告,并未有遮掩的心思。   所以,他说的每一句话,沈怜雪都听得很认真。   但现在,这一场坦诚的告白,最终落到了沈怜雪的身上。   沈怜雪垂下眼眸,在听裴明昉回忆的过程里,她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她深吸口气,缓缓把自己的想法说出口。   “大人,与我来说,你是团团的父亲,也是我信得过的朋友。”   沈怜雪如此说着,就看到对面裴明昉垂下眼眸,显得有些沮丧。   但她脸上笑意未消,声音里也氤氲着春日的温暖和欢喜。   “我能从旧日的梦魇中重新复活,多亏了团团,团团一直陪着我,每一次都是她把我从痛苦的深渊中拉扯出来,所以一次又一次,我终于明白这一切都不是我的错,我可以堂堂正正立于天地间,靠自己养育女儿,我可以有自己的事业,有属于自己的铺席,乃至今日,拥有了属于自己的食肆。”   “团团曾经说过,我们可以不依靠任何人,就能过得很好,所以有些事,已经不必去期盼。”   “我也以为我会如此。”   沈怜雪声音很轻,如同柔软的羽毛,飘入裴明昉的心田里。   令他几乎屏住呼吸,生怕错过她说的每一个字。   “在我困难时,有许多人雪中送炭,我身边认识多年的街坊,新搬来的邻居,他们都善良而真诚,一直在关照我,”沈怜雪目光缓缓挪到裴明昉的面上,“在这些雪中送炭的人之重,也有大人。”   “萍水相逢,便能伸出援手,我很感谢大人对我的关照,我知道大人是个真君子,是个彻彻底底的好人。”   说到好人这两个字,裴明昉沮丧得几乎要喘不上气。   沈怜雪的声音却依旧未停:“大人,因为有之前的接触,因为清楚知道你是好人,所以在一切真相大白时,我心中对你的那点轻微的怨恨也随之消失,我甚至还曾庆幸过,当年的那个人是你。”   “团团的父亲是一个顶好的人,是个汴京百姓人人称赞的好官,以后团团长大了,可以很自豪地说她的父亲是谁,于我来说,是最大的幸运。”   她站在母亲的角度,在娓娓道来这一切。   裴明昉微微叹了口气:“我知道了。”   沈怜雪一字一句都没有拒绝,可她的意思却很清楚。   她是沈如意的母亲,他是沈如意的父亲,两个人可以成为朋友,一起养育沈如意,但更多的似乎就不能再有。   裴明昉在告白之前,已经预想过这个结果,他甚至不觉意外,只是有一种期盼落空的茫然和难过。   裴明昉张张嘴,他想给出做一个好父亲的承诺,但话到嘴边,却被沈怜雪制止住了。   沈怜雪冲他摆摆手,脸上笑意更浓:“大人,我还没说完呢。”   她这句话说得柔柔软软,语调带着同沈如意很相仿的俏皮,听得裴明昉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沈怜雪对裴明昉道:“大人,我如今已经拥有了我曾经所幻想的一切,甚至最美的那个梦境,似乎都不难实现了。”   她道:“这些时日来,同大人相处中,我其实是能感受到大人的心意,您并不是一个能藏得住心思的人。”   裴明昉:“……”   裴明昉虽然心绪不平,却还是忍不住笑道:“政事堂的同僚可不这么想。”   沈怜雪也跟他一起笑了,两个人的笑声回荡在楼船里,飘在金明池波光粼粼的水面上。   “大人,我能感受到你的心意,也能知道你的认真,所以我一直在想,我要如何做,待到你忍不住同我告白时,我要如何给出答案。”   “但我一直没有找到自己的答案,”沈怜雪道,“食肆里太忙了,生意太好,以致我没有那么多空闲去思考自己的人生。”   沈怜雪如此说着,似是有些苦恼,却也有着俏皮的得意。   “如果大人再晚一些告白,说不定我就想明白了,”沈怜雪道,“不过今日确实是个好日子,倒也算是恰到好处。”   “大人,”沈怜雪看向裴明昉,“你是否可以等一等我,等我想明白,看清楚,再做打算?”   裴明昉的心终于落回腹中。   他道:“好。” 第86章 【三更】团团,雪姐,好……   虽说只认识未及半年,甚至满打满算才五个月,但沈怜雪同裴明昉就是有种莫名的熟悉。   两个人都不是急性子,一个彬彬有礼,一个温柔含蓄,按理说,大抵要经年累月才能成为无话不谈之友人。   然而他们却连长久相处都无,两人都忙,裴明昉甚至都要星夜而来,看望一下沈怜雪和沈如意。   若是旁人,似乎就会这样断关系,但他们却似乎一日比一日要更熟稔。   因为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秘密。   这得益于裴明昉的坦诚端肃,也归功于沈怜雪的清醒平和,也要感谢两个人之间的那个贴心的小棉袄。   也正因如此,两个人之间根本就不需要那些暧昧牵扯,不需要来回推拉,甚至都没有过含糊犹豫的过程。   裴明昉自觉准备好,便同沈怜雪告白,而沈怜雪也直截了当告诉他,自己尚未考虑清楚,待到有答案,会一起告知与他。   就是这么简单通透,就是这么让人安心。   两个人把话说完,不约而同相视一笑,裴明昉长舒口气,道:“实不相瞒,昨日我都没有睡好。”   沈怜雪轻笑出声,端起茶杯掩饰自己笑红的脸庞。   “大人,您可是挥斥方遒的宰执大人。”   裴明昉:“宰执也是普通人啊。”   两个人你一眼我一语,雅室中重复热闹。   就在这时,小棉袄从外面跑回来,道:“爹爹,娘亲,快出来看看,外面风景可好。”   “在屋里坐可瞧不清楚。”   小棉袄一手拉一个,就把父母从雅室里拉扯出来,直接来到露台上。   外面,是一望无际的碧波。   沈怜雪看着清澈的池水和池水中的游鱼,眉目都舒展开来,她微微眯起眼睛,感受着扑面而来的潮湿春意。   裴明昉把女儿抱起来,把她牢牢抱在臂弯里,让她可以看得更远。   沈如意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父亲,小声在父亲耳边问:“爹爹,你成功了没啊?”   裴明昉垂眸看向她,就看小姑娘大眼睛里都是好奇,脸蛋上的梨涡若隐若现,显得很是开怀。   他无奈叹气:“你这小人精,怎么什么都知道。”   沈如意同父亲挤眉弄眼,小声问:“爹,这都不重要,你成功了没啊。”   裴明昉沉默片刻,最终对女儿摇头:“没有。”   沈如意:“……”   沈如意拍了拍父亲的肩膀:“那好吧,爹爹,不要气馁,你要再接再厉,奋勇拼搏。”   裴明昉:“……”   裴明昉在女儿脸上捏了一下,道:“小操心,你就别管我们的事了,你想想中午想用什么吧。”   沈如意眼睛一亮:“中午咱们怎么吃?”   一说起吃,沈如意的声音就颇为洪亮,让一直闭目感受春风的沈怜雪也睁开眼眸,往父女两个这边看来。   “这楼船是有午食的,会炖煮一整条青团,再配鲜嫩的河虾,并几个酒菜,味道还不错。”   裴明昉如此说着,顿了顿继续道:“自然同沈娘子手艺无法相提并论。”   沈如意爱吃鱼虾,一听这个就高兴起来:“爹爹,咱们在露台上吃吧?好不好,一边吹风一边吃菜,多好。”   楼船并非舰船,速度并不快,甚至有种慢吞吞的感觉。   风儿微微抚来,并不如何吹人,只会让人觉得心旷神怡,满心舒适。   裴明昉犹豫片刻,见沈怜雪并未阻拦,才道:“好,不过你若是冷了,咱们便要进屋去。”   一家三口在露台上谈了会儿天,沈怜雪就赶了他们进雅室,沈如意想玩叶子戏,裴明昉跟沈怜雪便陪她一起玩。   沈如意小小年纪,却是玩叶子戏的高手,在整个甜水巷,除了郑欣年,几乎是打遍天下无敌手。   但在裴明昉面前,沈如意就迅速败下阵来。   裴明昉并不会故意让着女儿,若是她让了,沈如意只怕还会不高兴,便是如此认真斗牌,沈如意才会越玩越兴奋,甚至愈挫愈勇。   一家人玩得热热闹闹,午时便准备好了。   中午的菜是豆腐炖青团,干烧鱼饼,鲜煮河虾,金明鱼羹,以及几个下酒菜。   从食有碧粳米和炊饼,做得都很好。   沈怜雪给女儿夹了一块鱼肉,给她挑了刺,然后道:“尝尝?”   沈如意吃了一口,满足地眯起眼睛:“唔,好吃,鱼好鲜嫩,好甜,就是手艺没有娘的好。”   “略微差那么一丁点。”   沈怜雪好笑地点了一下她的鼻子:“好好吃饭。”   沈如意吐了吐舌头,倒是吃得很开心。   裴明昉一边吃鱼,一边关心女儿,一边还抽空给她剥虾,忙得热火朝天。   沈怜雪看他饭都没吃好,就道:“大人,你先吃,我给团团剥虾。”   裴明昉这才擦了擦手,开始认真吃鱼。   父女两个确实都爱吃鱼,这一大锅鱼不一会儿就吃了七七八八,只剩下小半个鱼头。   他们俩都懒得吃鱼头,倒是沈怜雪给女儿剥完虾,自己开始吃那鱼头。   一家人有说有笑,这顿饭就算吃完了。   裴明昉想领女儿回雅室,怕她吹了风再受凉,结果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女儿惊呼:“咦,爹爹你看,那是不是沈雨灵?”   反正这里都是自家人,沈如意不想叫沈雨灵姨母,便直接直呼大名。   裴明昉顺着女儿的手望过去,就看到对面一艘楼船逆向而来,正同他们在湖心擦肩而过。   虽然彼此速度都不快,但因离得不算近,裴明昉并未注意到对面的楼船上有什么人。   被女儿一提醒,他才定睛一看,发现对面楼船的二楼果然坐了几个娘子。   裴明昉那日同沈雨灵不过匆匆一面,现在也都忘得干净,根本认不出哪个是她。   沈如意见爹爹不认识,忙去喊母亲:“娘,那是不是沈雨灵,里面还有个娘子,瞧不清楚,是不是兰婶婶啊。”   沈如意有点着急,拉着母亲就起身,来到栏杆前眺望。   沈怜雪眯了眯眼睛,这一次倒是看清楚了。   对面应当是靖王府的家眷,每一个娘子都是珠光宝气,锦缎绫罗,瞧着便很是富贵逼人。   沈雨灵大抵正得宠,她就坐在主位之侧,似乎就直接坐在了靖王妃的身边。   裴明昉也来到沈怜雪身边,道:“主位上的是靖王妃,边上还有两个侧妃,那么坐在主位之侧的应该是沈雨灵。”   沈怜雪点头:“是她。”   她说到这里,又仔细往楼船里面的雅室看去。   “大人,之前似乎您说过兰娘已经是侧妃了,对吗?”   裴明昉点头:“是,霍侧妃的名字已经上了玉碟,是正儿八经的靖王侧妃。”   也就是说,她的身份要比沈雨灵高。   但这一群女眷里,却似乎没有霍茵茵的身影,就连沈如意说的那个疑似人影,也不是霍茵茵,而是一个陌生面孔。   沈怜雪跟沈如意瞧得很认真,但当她们都没寻到霍茵茵时,便不由都叹了口气:“也不知兰娘如何了。”   裴明昉道:“应当还好?”   沈怜雪跟沈如意一起看向他。   裴明昉回忆片刻,才道:“之前派人查过靖王府的底细,霍侧妃是商贾出身,进入靖王府后因性子软弱,一直被人欺凌,霍家的生意也被靖王妃家族打压,一蹶不振,差点便家破人亡。”   “但前几日暗探来报,道霍侧妃的兄长重新在汴京开了绸缎庄,生意很是不错,似乎有人特地捧场。”   裴明昉眯了眯眼睛,低低道:“这很像是靖王的手笔。”   之前他似乎很是宠爱霍茵茵,但对其过的是什么日子,亦或者其家族如何根本毫不关心。如今霍茵茵出逃重返,却反而意外成了他最在意的人。   沈雨灵似乎是很受宠,但沈家如何样子,靖王也依旧都没出过手。   霍茵茵不一样了,靖王似乎也不一样了。   裴明昉见母女两人担心,微微一笑:“霍侧妃见过你们之前如何生活,但凡是个人,都会被你们的勇气和坚韧感动,她如今回了靖王府,不会把日子越过越差。”   “放心便是了。”   有了他的笃定话语,沈怜雪跟沈如意都松了口气。   一家三口在船上又玩了半个时辰,这才回到门口的小码头上,下了楼船。   裴明昉看了看天色,道:“咱们去琼林苑吧。”   一家三口跟裴府众人便顺着回廊,悠闲地往对面的琼林苑行去。   同金明池不同,琼林苑中以花卉植物为主,南堆有假山阁楼,一进苑中,迎面就是缤纷花海。   从岭南进贡的名贵花朵竞相绽放,端是绿柳如因,姹紫嫣红。   这里的美是别致的,是舒适的,也是怡然自得的。   裴明昉牵着女儿,跟沈怜雪一起往假山上行去。   “假山上楼阁很多,风景最好的能眺望到金明池,”裴明昉道,“那边不许百姓登阁,人应当不多。”   一家三口慢悠悠往假山行去,待上了阁楼,裴明昉让沈如意选了一间自己最喜欢的,一家三口便打算进去略坐片刻,吃些茶歇歇脚。   然他们刚一进去,就听到外面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裴明昉皱眉看了一眼裴安,裴安便要过去阻拦,却在这时,一道低柔的女声响起:“团团,雪姐,好久不见了。”   沈如意蓦然睁大眼睛,跟沈怜雪一起回头看过去。   只见霍茵茵被身边的宫人搀扶着,正缓慢上假山。   她身形不似新年时窈窕单薄,反而显得笨拙。   沈如意哇了一声,小声喊:“兰婶婶。”   听到这个称呼,刚刚沉静着面容的霍侧妃露出一个沈如意熟悉的笑容。   她抬头看向沈如意,语气温柔:“团团,是我。” 第87章 【二合一153-154……   霍茵茵的出现,令沈怜雪和沈如意万分高兴。   沈如意往前跑了两步,一个箭步冲到霍茵茵面前,却并未顽皮地往她身上扑,而是站在台阶上看她。   “兰婶婶,你胖了?还是……病了?”沈如意的声音里有着显而易见的迟疑。   霍茵茵抿嘴笑笑,她终于上了最后一个台阶,然后便牵起沈如意的手,领着她往前行去。   “是啊,兰婶婶没有生病,团团放心。”   她声音温柔,语调依旧如以前那般娇弱轻缓,但她的目光,却已经扫去全部的迷茫,只剩下对笃定好未来的坚定。   霍茵茵和沈怜雪四目相对,霍茵茵先笑了起来,随即,沈怜雪也跟着她一起笑了。   似乎都不用多说什么,两个人光看对方的眼神,就已经知道其中深意。   沈怜雪也上了前来。   霍茵茵身边那个年轻的宫人很懂事,立即退了一步,把位置让给了沈怜雪。   沈怜雪便来到霍茵茵身边,小心扶着她的胳膊:“瞧你这样子,得有四个多月了吧?”   霍茵茵握了握她的手,笑容恬静:“是啊,快四个月了。”   听到这个月份,沈怜雪微微一顿,立即便明白这孩子是何时怀上的。   但她没有担忧亦或者是怜悯,她心中微微叹了口气,却道:“胎坐稳了便好,你如今气色比之前要好得多。”   霍茵茵轻轻答:“嗯,是呢。”   她们说着话,便来到楼阁中,裴明昉没有上前打扰,只是等候在阁楼里,此刻见了霍茵茵,才道:“霍侧妃。”   霍茵茵仰头看他,也说:“裴宰执。”   两个人只见了礼,并未多说一句话,待都进了楼阁,霍茵茵回头看向那个宫人:“忆兰,你在外面等我。”   名叫忆兰的小宫女很乖巧,也很听霍茵茵的话,她自觉冲霍茵茵行礼,然后便合上房门退出去。   楼阁中便只剩下四人。   待四人都坐好,霍茵茵才开口:“也是凑巧,今日府中的女眷们来金明池游湖,我这身子沉,又要养胎,便没跟着一起上船,只来了琼林苑散心,这一散心,就碰到了你们。”   霍茵茵的性子,别说同早年在王府时不同,就连在甜水巷时都有些改变。   最明显的,是她看似依旧柔弱可欺,但她的眼神却很坚定。只要她那么笃定的看着人的时候,身上的气势就异常摄人,让人不敢随意开口。   沈如意坐在霍茵茵身边,很是捧场:“真的好巧,兰婶婶,团团好想你。”   萍水相逢,短暂相处,却造就了非同一般的缘分。   就连沈如意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跟霍茵茵这般亲近,也会真心把她当成是自己的长辈那般挂念。   霍茵茵大抵也是如此。   她落在沈如意身上的目光,有着母亲般的慈爱和想念。   她伸手在沈如意头上摸了摸,轻柔道:“团团长高了。”   沈如意咯咯笑:“是的,团团长高了,爹爹都要抱不动了。”   霍茵茵听她提起爹爹,目光便又转到裴明昉身上。   裴明昉除了刚才同她见礼,一句话都未多说,只是安静坐在边上,慢条斯理摆弄桌上的温壶。   里面装着的是府中钟大厨特地炖煮的蜜桃水,桌上还摆了几样点心从食,皆是钟大厨亲手所做,样样都精致。   霍茵茵只是扫了一眼,便同沈怜雪道:“听闻你们的食肆开了,生意很好,就连王府里也有宫人在议论,恭喜。”   她如此说着,一扫之前对王府的抵触,反而有一种把王府当成自家的熟稔。   沈怜雪并未因她的语气有何反应,只是笑着说:“是啊,如今食肆终于开起来,我们的愿望也算实现了一半。”   霍茵茵道:“终将都会实现的。”   她目光微沉,落在自己隆起的小腹上,她是去岁十二月被寻回王府的。   孩子,便也是那个时候怀上。   一转眼已是今岁三月末,她已有孕四月。   沈怜雪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有些担忧地问:“你如今在王府过得如何?”   虽说之前裴明昉安慰过几次,也简单说过王府情形,但若没有亲眼得见,亲耳得听,大抵还是无法安心。   霍茵茵看身边的一大一小都担忧地望着自己,忍不住轻笑出声。   她的声音好轻,笑起来的样子跟之前在甜水巷时倒是一般模样。   柔软、亲和,犹如在午夜里绽放的昙花,幽静而美丽。   霍茵茵不把沈怜雪和沈如意当外人,对于裴明昉,她也有着很大程度的尊重。   因此,她并未隐瞒,直接同母女两人道:“我如今过得很好。”   她想了想,道:“之前跟他回去时,我还有几日想不开,自己把自己困住了。”   “我之前在王府过的是什么日子,想来你们大约也听说了一些,那些都是真的,原来我对他还是心存幻想的。”   “我救过他的命,要不是我,要不是我们霍家,他十几年前就死了。以至于他恢复了身份,要把我纳回王府时,我还心存侥幸。”   “我以为,但凡是个心有善念的人,都不会去肆意伤害自己的恩人,因此我一开始并未挣扎,我在王府也很乖顺,从不惹事,但凡被人欺辱,我都自己咬牙忍下来。”   “可上天并未听到我的祈求。”   “我霍家的生意被他搅得一落千丈,我爹我娘一病不起,最终撒手人寰,我哥哥没有办法,只领着剩余的族人离开汴京,回了乡下。”   “我的父母死了,我的家也没有了,甚至我的孩子,也在他的漠视下永远地离开了我。”   “曾经的我,心如死灰,我就如同一具死尸,在王府里苟延残喘,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   “赵衸是个彻头彻尾的人渣,他也不配当个人,不配拥有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   “可笑的是,那样的我,这可恶的人渣居然是喜欢的。”   越来越多的宠爱,换来的就是其他人越发癫狂的欺凌。   “不,其实他那根本就不是宠爱,他不过是看到一个可以被他肆意摆布的玩具,觉得好玩罢了。”   “我身边的嬷嬷心疼我,偷偷把我放出王府,我就逃到了甜水巷。”   霍茵茵脸上露出一抹开怀的笑容。   “在甜水巷的每一天,都如同上天恩赐给我的,六年了,我第一次感受到活着是件多么美好的事。”   “那个小小的厨房,充满了令人心动的烟火气,每当回忆起那几日的幸福日子,我就舍不得死了。”   “凭什么我一件坏事都没做,受苦受难的是我?凭什么赵衸坏事做尽,快活享福的是他?我想不通,也不情愿。”   “从那一日起,我就知道,只有赵衸彻底完了,我的人生才能重回我手中。”   霍茵茵如此说着,看了看身边正关心看着她的沈怜雪和沈如意,对她们豁达一笑:“我已经走出来了,王府的那些人,那些事,再也伤害不了我。”   她如此说着,目光里有着难以忽视的坚定。   沈怜雪微微松了口气,她同女儿对视一眼,这才道:“那就好,但是兰娘,你要记得,我们永远都在食肆里等你。”   霍茵茵听了这话,她微微闭上眼眸,再睁开时,她眼眸中的坚毅之色越发耀眼。   “若我从未见过光,一直活在王府那个地狱中,或许我还不会如此想要挣脱束缚,这一辈子也就得过且过,”霍茵茵道,“但我已经看到了外面的天,认识了雪姐丽姐九娘子,我看到你们为了生活不断努力,鼓起勇气面对一切,我那时候虽然失去过往记忆,却也知道你们能一步步走到今日有多不容易。”   霍茵茵笑着说:“我也想跟你们一样,即便我们身处两地,却也能一般无二地坚定走下去。”   沈如意清脆开口:“一定可以的,兰婶婶,你已经很厉害了!”   霍茵茵看着沈如意笑了,她又说:“原来的我一直是错误的,我一直盼望着赵衸可以心软,可以真正恋慕于我,可以变成我理想中的丈夫,只有他变好,我似乎才能过上好日子。”   “多么愚蠢啊。”   霍茵茵眸子一闪,从未有过的坚定和果决出现在她眼眸中。   “从你们身上,我学到了许多,最重要的是,做人不能只靠别人的怜悯和施舍,我们要靠自己。”   “我又何必期盼他的回心转意?期盼这么一个人渣重变回人?并且,即便真的有人可以做到这一点,那个人为何又一定是我?”   霍茵茵冷笑出声:“说得难听一点,我期盼一个猪狗不如的东西,还不如自己成为王府中的话事人。”   她握了握沈怜雪的手,目光定定落在裴明昉脸上。   “裴大人,不如我们来合作?”   霍茵茵的重点,最终落到了裴明昉的身上。   她前面的所有话,似乎都是在同沈怜雪和沈如意解释,又亦或者,她只是说给自己听。   她要同过去那个软弱无能,任人欺凌的自己告别,从今日起,从她在甜水巷醒来的那一刻,她就再也不是过去的霍茵茵。   在她内心深处,她已然成了兰娘,也只会是兰娘。   霍茵茵看向裴明昉的目光,坚定有力,带着以往从来没有过的勇气和坚韧。   她道:“裴大人,你意下如何?”   裴明昉这才抬起眼眸,淡淡看向她。   少倾片刻,他的目光便落到沈怜雪脸上。   他在无声询问她。   霍茵茵是沈怜雪的朋友,是她曾经救过的人,也是女儿所喜欢的长辈。   裴明昉当然偏向同她合作,一起对付靖王赵衸,但他更在乎沈怜雪的看法,要听一下沈怜雪的意见。   沈怜雪的眸子同他微微一碰,随即便转到霍茵茵身上。   “兰娘,你能在王府保护好自己,也保护好孩子吗?”   霍茵茵笑笑,看着沈怜雪和沈如意的时候,她眼眸中只剩下温柔。   在她心田里,有暖流缓缓流淌。   她冲沈怜雪点头:“我可以。”   沈怜雪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裴明昉,最终道:“那就这么定了。”   霍茵茵脸上扬起灿烂的微笑。   她一边握着沈怜雪的手,一边对裴明昉道:“裴大人,合作愉快。”   裴明昉脸上也有了几分笑意:“合作愉快。”   ————   待到霍茵茵走后,沈怜雪才问裴明昉:“大人,今日真的是巧合吗?”   此时楼阁里只剩自家人,裴明昉脸上冰山融化,淡笑道:“怎么会?霍侧妃应该就在这里等着我们,她是有备而来。”   沈怜雪顿了顿,若有所思道:“如此可见,兰娘在王府中应当过得不错,大人所言甚是。”   裴明昉道:“以前王府中的信息不好探查,裴府的暗探也未曾查到霍侧妃有孕在身,如今看到她已经四月身孕,我便知到底为何。”   沈怜雪抬头看他,裴明昉收敛起笑容,压低声音道:“晋王刚刚被人行刺受伤,一直在王府养病,他在朝中本就没有威望,一直都是懦弱胆怯的,资质实在太过平庸。他这一病……”   “他这一病,就显得靖王越发健康了。”   靖王显然也并非明君之相,但根据裴明昉所言,也不知到底为何,那些人就跟鬼迷心窍一般支持他。   似乎他当不上官家,朝臣们就要罢官不干,大宋就完了一样。   裴明昉原来百思不得其解,后来同女儿谈了几句,这才明白到底为何。   也正因为明白个中因由,他也明白了霍茵茵如今在王府中的地位。   裴明昉道:“赵衸如今已经二十七八的年纪,他成婚很早,已经同安王妃大婚数年光阴,这几年来王府中的侧妃妾室并非未曾有孕,可不止怎么,皆无法诞育下来。”   “因此,赵衸至今膝下空空,并无儿女。”   沈怜雪眨了眨眼睛,沈如意这回倒是开口了:“我知道,我知道。”   沈如意也不知道究竟知道什么,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凑到父亲耳边鬼鬼祟祟说了两句。   裴明昉一边听,一边点头,末了到:“好,我知道了。”   他对沈怜雪解释道:“团团只是说靖王府为何会如此。”   他没有深谈,但沈怜雪却听懂了,她道:“也就是说,因为兰娘有孕在身,而靖王亟需一个孩子,因此,如今兰娘在靖王府无人敢欺辱。”   裴明昉颔首,笑道:“时候不早了,咱们大抵该回了。”   剩下的话,裴明昉并未在楼阁里讲,待坐上自家马车,裴明昉才继续道:“当年官家登基时,便已有朝臣不满,宗室中也人心惶惶。”   他声音很低,似含在喉咙里,只沈怜雪和沈如意能听清。   裴明昉知无不言:“官家性子平和仁厚,平日里最是宽仁,即便有朝臣当着他的面驳斥政令,他都不会生气,若是如此看,他是个好皇帝。”   “但人无完人,官家实在太过心软,他舍不得动任何人,对于政事堂评议之事总是左摇右摆,拿不定主意,更重要的是,官家身体不丰,时常便要卧病在床,也正因如此,膝下至今只有晋王一个皇子养成。”   这些话,他也不过只能同亲朋好友明言,一旦下了马车,离开家中,他多一个字都不会说。   沈怜雪沉默地听着,沈如意也安静下来。   此刻,她们只需要安静听着,听他心中究竟何以深思,便足够了。   裴明昉低头揉了揉眉心:“这么多年,百姓们确实安居乐业,因为边疆有数十万将士捍卫,因为朝廷里有不少能臣治世,但这么下去,总不是办法。”   “晋王不如官家良多。”   他连当今这个病歪歪的官家都不如,又岂能担此重任,成为百姓们的天?   裴明昉看了一眼窗外暮霭沉沉的天色,终于开口:“我倒是不觉得,靖王做储君有什么不好,他身体健康,妻妾繁多,以后应该也会有子嗣,唯一的难点在于如何控制他。”   裴明昉回过头来,目光里有着细碎的笑意:“今日霍侧妃的出现,倒是给了我们新的启发。”   沈如意看了看若有所思的母亲,又看了看一脸淡定自若的父亲,终于开口:“我们一定会成功的,对不对?”   裴明昉同沈怜雪对视一眼,两人同女儿异口同声:“对。”   那一日出去春游之后,裴明昉再度忙碌起来。   而沈怜雪的食肆里,依旧宾客盈门,生意越发火爆起来。   原因无他,汴京中最好的夏日时节来临了。   因临汴河,四周又有金水河及金明池,汴京中的夏日并不算异常炎热,反而因阴雨蒙蒙,而显得异常舒适。   每到夏日时节,汴京中绿柳如因,微风习习,百姓们穿着轻便的夏衫,一改冬日的沉闷,纷纷出门享受难得的夏日时光。   春日短暂,夏日绵长。   在汴京中的漫长夏日中,有着食肆们生意最好的时节。   那日春游时临时出手的玫瑰酥饼,获得了许多食客的喜爱,如今同桃酥一起,成了食肆的点心招牌。   甚至还有左近的四司六局过来采买,成为了许多婚宴上的亮眼点心。   也因为点心和从食的生意好,沈怜雪甚至给孙小吉加了钱,他现在几乎一整日都待在食肆里,烤炉烧着,一刻都不停歇。   而沈怜雪也趁着夏日来临,特地推出了新菜品。   汴京夏日虽然气候宜人,却到底还是有些炎热的,这样炎热的天气里,许多百姓都少了些许胃口,用饭也不是很勤。   沈怜雪考虑到食客们的胃口,特地推出了酸汤锅底、酸汤粉面、酸汤鱼和酸笋烧鸭。   这四道菜口味都有些重,却酸辣鲜香,只要一习惯这个口味,立即就会上头,几日不吃都想念得慌。   沈怜雪她们也惊奇地发现,火锅几乎一年四季都得用。   不会因为冬日寒冷,夏日炎热,火锅生意就不好,相反,只要喜吃火锅的食客们,不管春夏秋冬,都不会舍弃这一口。   冬日里吃了能浑身温暖,夏日里则痛快出一身汗,无论如何,都很舒适。   酸汤火锅这一上新,立即就被火锅的忠实拥趸吹捧,连续几日食客都激增,都是过来尝这酸汤火锅的。   除此之外,方便快捷,便宜大碗的酸汤粉面也很受食客喜爱。   许多并不是食肆老食客的路人,偶尔看到铺子门口一排排吸溜粉面的人,也会好奇停下驻足,买上一大碗十五文钱有肉有粉的酸汤粉面。   他们都不需要有桌椅,只要站在食肆门口,先捧着碗喝一大口汤。   酸鲜的带着鸭肉油香的汤底一下子便唤醒了沉睡的胃,即便因为炎热而失去了胃口,只要这一口汤下肚,立即便觉得腹中空空,饥饿难耐。   酸鲜的汤底里还有酸笋的香味和酸姜的辣味,各种味道刺激着每一个食客,令他们忍不住开始嗦粉。   吸溜声顿时不绝于耳。   沈怜雪在李丽艳的煎饼摊位边上又摆了一口锅,特地请了个有经验的帮厨,就站在门口不停煮粉出粉,生意火爆到就连煎饼摊都要换另一边排队。   团团食肆每一日一开张,就有许多食客在排队,夏日天长,食客们似也不急,一边排队一边闲聊。   在如此忙碌之中,三四月匆匆而过,一下便来到了五月末。   到了此时,已是汴京城中已经开始越发炎热起来。   沈怜雪特地同冰铺签了长契,在食肆里摆上两个冰鉴,不仅可让食肆更凉爽一些,也可以冰镇香饮子,食客饮用的时候就越发舒爽。   进入夏日之后,随着铺子里生意越发好起来,酒水卖得也更多,苏掌柜除了给客人结账,便是给散客打酒,如此一日下来,酒水能卖过之前一倍。   他们家的桂仙酿如今在附近也小有名气,除了老酒客,许多喜吃酒的年轻娘子们也喜欢这一品酒,经常三五斤打回家去吃。   待到了此时,他们食肆每一日的利润几乎直逼二十五贯,沈怜雪一开始还同钱行谈每连日上门兑银,待到今日,她不得不把兑银日改成每日打烊前,只有这样,铺子中才不会留存大量铜钱。   这一日,待钱行的人走了,沈怜雪才揉了揉有些坚硬的肩膀,同还留在食肆的苏掌柜几人道:“都早些回去休息吧,这几日太忙,明日咱们晚些时候开,都休息休息。”   如今童小二每日都留在铺子里打地铺,每隔五日换孙小吉或者苏掌柜顶一日,让他回家去歇着。   铺子这般好的生意,没有人留守到底不放心。   童小二应了一声,自己麻利地去后院洗漱,苏掌柜便送了沈怜雪母女和李丽颜往甜水巷行去。   路上,苏掌柜还道:“老板,近来听闻赣州一代近来暴雨连连,造了水灾,那边过来的鱼米蔬菜恐会涨价,常吃的菜品不如多进一些,先堆在后院中,也不会坏。”   苏掌柜就住在裴府,他同沈怜雪说的,都是裴明昉特地交代的,他自己又很聪慧勤劳,在铺子里很是能说得上话。   他这么一开口,沈怜雪便微微皱起眉头:“水灾可严重?”   苏掌柜叹了口气:“情形不太好,近来大人连熬几日,也没有空闲来甜水巷,对老板和团团颇为惦念。”   沈怜雪不由便有些担心,就连沈如意也抿了抿嘴唇,显然很是担忧。   苏掌柜见自己一番话引得一大一小都开始忧心,忙道:“大人本不让我多说,我这嘴就是藏不住,都怪我,老板团团也莫要太过担心,这几日忙完了,大人当会过来。”   他正说着,长巷之前,杂院门口,便响起一道熟悉的低哑嗓:“话多。”   沈如意抬头,一眼便看到等在那里的裴明昉。   她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跟个小炮仗似的一窜老远,直接跑到了裴明昉面前,伸手拽了拽他袖子。   “爹爹,近来可好?”   即便有苏掌柜两头传递消息,但沈如意还是想要亲耳听到父亲的回答。   “爹爹很好,团团不必忧心。”   裴明昉今日兴许太过劳累,倒是没有抱女儿,他牵起女儿的手,目光向沈怜雪这边看来。   “沈娘子,今日辛苦。”   沈怜雪打量着他的面色,月光之下,他面容显得略有些苍白,眼眸里却依旧有着坚定的光芒。   沈怜雪略微松了口气:“大人,今日辛苦。”   待一家三口上了楼,裴明昉又在自己的老位置坐下:“娘子,团团,我有件事要说。”   沈怜雪坐在木桌另一边的椅子上,沈如意则搬了凳子过来,乖巧坐在裴明昉面前。   裴明昉看着她们母女,眼眸里的神色越发坚定。   “明日我便要启程,去赣州治灾。” 第88章 【三更155】等你归来……   裴明昉此言一出口,沈怜雪跟沈如意都有些惊愕,一时之间竟是都沉默不语。   裴明昉左右瞧看,见两人眼中的担忧几乎要溢满而出,心中一暖,不由缓下面容,哑着嗓子开口道:“无妨的,我只是临危受命,前去赣州督办治灾事宜,于我本人来说,并无危险。”   如此一言,便知赣州的灾情一定很重,都要当朝宰执亲自督办。   裴明昉见母女二人依旧闭口不言,思忖片刻,继续道:“其实朝中也未有宰执治灾之先例,只是如今京中局势动荡,我若一直留在汴京,有些人的目光就会一直盯着裴家,盯着裴家军。”   “况且,我也实在担忧灾区百姓,能为受灾百姓尽一份力,哪怕只是微末之力,我也心安。”   沈如意低下头,一直没有应话,倒是沈怜雪听到此处,抬眸看向裴明昉。   他这几日又很忙碌。   临从政事堂出来时才换了常服,官帽也换成软幞头,但若要仔细瞧看,能看到穿在里面的衫子衣袖上染着点点墨迹,显然是忙完便直接来了甜水巷。   以前的裴明昉,还会遮掩一下自己的疲惫与忙碌,他在沈怜雪母女两个面前的时候,永远是飘飘如仙,气质清朗的裴宰执,他似乎也永远不会疲惫。   然而辗转至今,当心逐渐靠近之后,他似乎再也不会遮掩自己的疲惫和无奈。   对于沈怜雪亦或者沈如意来说,面前的这个会无奈微笑,会疲惫叹气的裴明昉,才是最真实的他。   他不再如天上皎洁的明月,他已落入凡尘,成了清澈池塘中的月色。   沈怜雪伸手在女儿头上拍了拍,这才对裴明昉道:“大人,此去路途遥远,离别在外,还望大人照顾自己周全,时刻以自己为重。”   她说到此时,桃花眸子清澈落到裴明昉面上。   “大人,对于我同团团来说,你是最重要的。”   沈怜雪这句话说完,似乎并不觉得说了什么惊天之言,她依旧认真看着裴明昉,似乎只是在叮嘱关怀他一般,并未如何出格。   裴明昉先是一愣,他也跟沈如意往日那般眨了眨眼睛,好半天,他才低笑出声。   “我会的,裴安、裴然和暗探都会随我一起去,你们放心便是。”   裴明昉说着,弯腰看向女儿。   “团团,是不是生气了?”   沈如意抿了抿嘴唇,还是不肯抬头,她也不是生气,只是担忧父亲罢了。   她是知道这一次灾情很是凶险,她私心里不想让父亲去,但她也很了解父亲,知道他一旦下了决定,怕就不会更改。   再一个,他确实是在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   大丈夫立于天地,为官者为民请命。   裴明昉作为宰执,从来无愧于心,他不知自己是否能名留青史,也不在乎能否并载史册,他只想在他在位时可以力所能及,把他想要实行的新政全部推行。   哪怕能恩及一人,哪怕能挽救一户,也是好事。   就是因为太了解父亲,所以沈如意一句规劝之言都说不上来。   但她毕竟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即便经历过生死,即便重生而活,却依旧不想失去刚刚寻到的亲人。   她失去过一次,那滋味生不如死,心里怕极了。   裴明昉隐约觉察到她的纠结和担忧,知道女儿是在关心他,便伸手握住了女儿的手。   “团团,父亲不会有事的,”裴明昉起身蹲在她面前,认真看着女儿,“赣州如今是什么情形,父亲很清楚,即便当真危险,但父亲身边还会有许多暗探,他们都是高手。”   “团团,我还有未了之心愿,你放心,我一定会回来。”   沈如意猝不及防抬起头,那双已经通红的杏圆眼睛里,有着难以掩饰的委屈和担忧。   “爹爹,你是宰执,说到做到。”   裴明昉拍了拍她的后背,哑着嗓子笑:“傻丫头,哭什么,多大的事。”   他道:“爹爹说到做到。”   待得裴明昉把这一大一小哄住,才道:“府中的闫管家会每日过来一趟,看看你们好不好,铺子里是否有其他事由,母亲那边应当也会派人,不过不会叫你们知道。”   裴明昉同沈怜雪道:“万事都不要忍耐,一定要同闫管家说,若是急事直接让苏掌柜回裴府禀报。”   他一边说,一边吃了口水,这才压了压嗓子里的痒意。   沈怜雪微微蹙起眉头,道:“开个食肆哪里会有那许多事,大人不用操心我们,你且坐下,我给你取些梨膏过来,你带着路上吃。”   沈怜雪絮絮叨叨地道:“也不成,一会儿去厨房再取些麻酱馒头和谈三角,再带些酥饼,路上好吃用。”   她一边往厨房行去,一边嘴里念叨:“还要再带些小菜,但是得赶紧吃,如今天气热,仔细放不住。”   裴明昉跟沈如意听着沈怜雪的念叨,父女两个眉头都松开,倒是渐渐放松下来。   裴明昉既有些无奈,心里又很是甜蜜,那一罐梨膏还未吃进嘴里,却已经感受到了其中的柔情蜜意。   裴明昉坐在椅子上,看着女儿傻笑。   沈如意这会儿被父母这么一闹,倒是没那么担心了,此刻她看到父亲的傻笑,无奈地叹了口气。   “爹爹,若是叫外人瞧了去,怕是以为你当真傻了。”   裴明昉微微挑眉,摆手道:“无妨,无妨,宁愿每日都有这般机会。”   沈如意歪身往隔间里瞧了一眼,见母亲还在忙,便跑回父亲身边,小声道:“爹爹,这一次治灾,恐会有灾民,还会非常多,若是爹爹能提前想好如何治理灾民,不让他们流离失所后又无处可去,才能治好灾情。”   裴明昉认真听着女儿的意见,待沈如意说完,他认真点头:“好,我知道了,多谢团团赐教。”   沈如意摇了摇头,少年老成地叹了口气:“我又怎会知是父亲去治灾,不过……”   她顿了顿,还是道:“不过知道与否,似乎都无法改变。”   裴明昉拍了拍女儿的头,道:“所以,你也莫要操心,我去或许比旁人去都好,为了那些灾民,我也不能逃避。”   沈如意只得点头:“我知道了,爹爹你也要一言为定。”   裴明昉道:“一言为定。”   待到沈怜雪楼上楼下忙了两刻,才把要给他带的小菜从食包好,裴明昉并未阻止她,只是陪在她身边,偶尔搭一把手。   待到包袱准备好,裴明昉很珍重地捧在怀中,对沈怜雪道:“沈娘子,这份心意,裴某没齿难忘。”   沈怜雪似是此时才回过神来,她抿了抿嘴唇,微微偏过头去。   “只是绵薄之力。”   裴明昉低声笑笑,同女儿道别后,才对沈怜雪道:“沈娘子,他日早归,必登门道谢。”   沈怜雪看着他:“好。”   母女两人把他送到杂院门口,裴明昉翻身上马,这才道:“等我归来。”   沈怜雪仰头看着月色下他清隽的模样,看着他灿若星辰的凤目,最终还是浅浅笑了。   “等你归来。”   裴明昉披星戴月而来,又披星戴月而去。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长巷中,沈如意才牵着女儿回家去。   “团团,今夜早些睡。”沈怜雪道。   沈如意点点头,她乖巧跟在母亲身边,然后开口:“娘放心,爹会没事的。”   沈怜雪沉默片刻,倒是笑了:“我知道的,你啊,也不要操心了。”   之后几日,赣州遭灾的事也传入汴京中,大街小巷都有百姓闲谈此事。   但百姓之间也只能知道些许大概,并不知全貌。   无论如何,日子依旧要过下去。   沈怜雪他们的团团食肆,依旧维持着每日的忙忙碌碌,沈怜雪跟沈如意从一开始的担忧,随着时间推移,繁忙不断,也渐渐转为平静。   裴明昉这一趟赣州之行,怕是要三五月才能归来,她们能做的就是过好自己的生活,然后等待。   沈怜雪甚至还同女儿研究了几道新菜,陆续试了试,最后留下了酸菜烧青笋和醋熘肉片。   时间如水流失,一晃神,便来到六月中旬。   这一日,沈怜雪正在后厨忙碌,突然被女儿叫了一声。   “娘,”沈如意喘了口气,“外面来了好多生人,瞧着都是大家娘子。”   沈怜雪正在做醋熘肉片,闻言道:“好,你出去说一声,待我出完这几道菜,便去待客。”   沈怜雪看了看桌案边的备菜,又连忙叫了女儿回来:“你且去问一问,几位娘子是有何事?”   沈如意道:“好,娘你忙。”   她如此说着,又飞快跑回前店去。   突然出现在食肆门口的几位娘子,皆穿着干净的衫裙,她们大约都过了而立之年,年纪最长者瞧着已将知天命。   沈如意在这几位看起来异常严肃的娘子面前,很是乖巧,她冲几位娘子先见过礼,然后才道:“各位婶娘,我娘在后面出菜,如今还有三道菜才能出完,不好叫食客等,她让我先来同婶娘们致歉。”   小姑娘乖巧又懂事,便是瞧着最年长也最严肃的那一位娘子,也并未责怪,反而道:“食肆以客人为先,很好,很好。”   沈如意便道:“多谢婶娘宽宥,我娘让我询问,不知各位婶娘因何而来?”   沈如意扬着头看向她们,目光清澈而真诚。   那位年纪最长的婶娘弯下腰,看着沈如意低声道:“我们只是想来用一顿饭,你是团团老板?”   沈如意虽不信她的说辞,却也彬彬有礼道:“是,婶娘叫我团团便是,那我请食娘子给几位婶娘寻个桌。”   “婶娘们想要吃什么?”她回过头来笑着问。   领头的那一位便也笑了。   “我们什么都吃。” 第89章 【二合一156-157……   这句什么都吃,大抵是食肆老板最喜欢听的话了。   沈如意乖巧应声,然后便跟廖娘子一起安排这一桌娘子的餐食。   她们这边的冷碟和火锅菜品最好上,廖娘子飞快把这些菜都上齐,然后又端来夏日最适宜的雪泡缩脾饮,才道:“各位客官略等片刻,火锅锅底一会儿便上。”   她说完,也不在这一桌多盘桓,迅速便退下忙了。   她一走,这一桌食客便开始左顾右盼,观察这一整间食肆。   这间食肆是二月中旬开张,至此时约莫已有四月余。   其中一位圆脸的娘子便道:“其实刚开张时我来过一次,那会儿铺子里的食娘子显得有些手忙脚乱,上菜传菜也少了些章程,生意太好,人手就显得不够丰足。”   她顿了顿,继续道:“但这么小的一间食肆,若是多雇些食娘子,怕是铺子里更没处下脚,如此反复磨合,适应铺子里的差事,才是正确选择,如此看来,他们做得很好。”   “上菜很快,基本不用等,夏日准备的香饮子也冰镇过,很是细致入微,且菜品摆放很有规矩,荤素交叉而来,这样无论坐在什么位置都比较方便。”   她们如此说着,却无人立即动筷,依然在评议这一间生意火爆的食肆。   另一个娘子便道:“你们看他们家挂的字画,汴京中有名的大家也有七八,甚至还有红泥客的文章,她们还特地请人誊抄了一份,直接挂在柜台后面,倒是聪明。”   红泥客可谓是老饕们心中的大家,是每一个汴京食客敬慕的食神,她的推荐,她的评议,甚至她哪怕提了这间食肆两句话,也会令食肆水涨船高,不仅在这条东汴河大街红火,也红火至整个汴京。   娘子们你说说,我瞧瞧,有的颇为满意,有的则微微皱起眉头,似是觉得还有什么不足。   就在这时,廖娘子领着顾婆子过来上热锅。   滚烫的酸汤锅在铜锅里翻涌,冒着酸酸辣辣的香气,让人忍不住唇齿生津,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廖娘子上了铜锅之后,便道:“各位客官,待到锅中汤底沸腾,便可下肉菜,若是客官之前未曾用过火锅,我可为客官讲解。”   圆脸娘子便笑道:“我们用过的,你去忙吧。”   廖娘子便麻利退下了。   待她退下,又有个娘子开口:“这家虽是小店,但总让人感觉很是体贴入微,无论做什么都觉得舒服。”   是了,这种细腻,这份体贴,是需要食娘子时时刻刻关心食客的一举一动,一切以食客的要求为先,才能有这种宾至如归的感觉。   娘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一起看向年纪最长的娘子。   “姚老板,你说呢?”   姚老板垂眸看向桌上的美食,笑着开口:“咱们不如先吃?说到底,还要看口味到底如何。”   于是,诸位娘子们便迫不及待动起筷子。   最先用的自然是火锅,把又薄又嫩的羊肉片放入锅中,看它在汤中翻腾,待到捞出来,在料碟里那么一滚,放入口中时还带着烟气。   有的人喜麻酱,有的喜油碟,有的就喜欢这么干吃,品尝食物的本味。   无论怎么吃,这几位娘子们都下意识点头。   “倒是很讲究,肉选得极好,都是上脑,而且是小羔羊的上脑,很鲜嫩,不仅不膻,还带着一股奶香味。”   “刀工也很好,每一片都是肥瘦相间,大小一致,薄厚相仿,说实话,即便是生菜上桌,也不觉得突兀,反而觉得精致漂亮。”   每一碟肉即便只卖十五文,因为价格低,分量就相对很少,但每一盘的摆盘都很用心,羊肉片如同盛开的牡丹,在盘子里摇曳绽放。   她们一边吃一边品,虽然菜叫得多,但每个人却把所有菜品都常了一遍。   “他们一开始烤鸭经常中午就卖完了,”圆脸的食娘子道,“那会儿我总要让人提前过来等,买回家去吃,若是来晚了就等不到了。”   “不过近来大抵是白案厨师请得好,后厨人手够了,如今出菜份数能翻倍,大抵还是能买道晚食时分,不过晚食时就少许多。”   “烤鸭和烧鹅都是我很喜欢的,尤其是烧鹅,那青梅酱是一绝,我自己也试过,做起来当真麻烦,而且只要一□□,鹅肉就容易过老过柴,很难嚼动。”   这几位娘子都是行家,只要听他们略说几句,便知道她们肯定都是行当里的人物。   沈如意倒是没过去偷听,这会儿已经到了午食末尾,食肆里不算太忙,她正捧着一本书来读。   这是裴明昉临走那日让闫管家送来的,都是孩童启蒙读物,每一本看起来都是崭新的,但若要翻开来看,却发现里面密密麻麻写满注解。   甚至裴明昉还特地了解过女儿的根底,大约知道她都认识什么字,注解写得十分浅显易懂,把书中几乎所有女儿不认识的字都给了标注。   沈如意看着厚厚的一摞书,简直惊呆了。   她是真的没想到,一直这么忙碌的父亲,还抽出空闲来给她准备了这么多书。   作为一个重生之前就不是很爱读书,只是跟着师父潦草读书识字的小顽童,沈如意这回是真的不舍得浪费父亲的心意,因此只要铺子里不忙,她就坐在柜台里读书。   她这边看得津津有味,突然被身边的苏掌柜提醒:“小小姐,那一桌正在点评咱们铺子,你一会儿去同老板说一声,若是忙完赶紧前来,别耽搁。”   沈如意抬起头,从柜台后面踮脚往外看,见那几个娘子一边吃一边念叨,你说几句,我答几句,说得热火朝天,也……吃得热火朝天。   沈如意看向苏掌柜:“苏叔,你认识他们吗?”   苏掌柜眯着眼睛又端详片刻,然后便弯下腰,蹲在了柜台之后。   “那个年纪最大的娘子,似乎是南角楼街胡记百食铺的老板,”他如此说着,又不确定看了一眼,肯定到,“是,就是她,府中有一家绸缎庄,一家香药铺都在那条街上,我去查账时在那家食肆用过饭。”   “我想想啊,她们家的味道也很好,而且是开了将尽二十年的正店,门脸便有十六扇门上下两层,很阔气。”   沈如意杏眼微瞪,显得有些吃惊:“苏叔,也就是说那一桌可能都是食肆老板?”   她如此说着,又小心翼翼探出个头来,往那边瞧了几眼。   苏掌柜使劲儿回忆,也想不出其他几位娘子都是哪家食肆,最终还是道:“我只见过中间那位,其余几位都没见过。”   “小小姐你看,咱们老板整日里都在后厨,其实食客们少能见她的,若非以前开过铺席,大抵也没那么多食客认识她。”   这倒是了,沈如意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她倒是不怎么紧张,道:“无论对方是何身份,只要进了咱们食肆,都是客人,既然是客人就好好招待便是,没什么好紧张的。”   沈如意如此一说,苏掌柜也点头,笑道:“小小姐所言甚是。”   他们两个在柜台这里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话声音很小,还避了食客的目光,倒是无人发现他们的异常。   沈如意又读了两页书,往后窗那边瞧了瞧,然后便放下书本,往后厨行去。   后厨中,沈怜雪也恰好刚忙完。   她把最后一批菜品盛好,孙巧姐在她边上给需要摆盘的菜品摆盘,顾娘子则把摆盘好的菜品放入托盘中,然后扛着托盘往前去。   沈如意进了厨房,凑到母亲身边:“娘,那几位娘子很不简单哦,苏叔说有一个是南角楼街开食肆的老板,兴许是过来尝鲜的?”   沈如意如此说着,十分贴心的帮母亲解下围裙。   沈怜雪洗干净手,仔细整理了一下衣裙,这才牵着女儿的手去了前店。   她一到前店,就有还未走的老食客同她打招呼:“老板,生意兴隆啊,这酸笋烧鸭以后可要常上,是真好吃。”   “老板,你家的点心都很香,以后多做几种,年节时就好走礼了。”   食客们同她闲话家常,沈怜雪也笑着应答,一点都不因忙碌而烦躁,脸上一直挂着笑。   待到她招待好食客,便匆匆来到娘子们的那一桌,直接就寻了年纪最大的那一位姚娘子道:“这位娘子,我是团团食肆的老板,不知寻我有何事?”   那娘子抬眸看向她,见她年纪很轻,不过二十五六岁的年纪,面容美丽而精致,尤其那双深邃的桃花眼,几乎让人过目不忘。   她身上只穿了简单的靛蓝衫裙,头上包着包头,身上一丝多余的装饰都无,却能让人感受到她的干净利落,端丽严谨。   那位姚娘子便忍不住点了点头:“倒是不错。”   汴京中的各行各业,皆有人去做,就如同这小小的食肆,在汴京中没有几百也有几十,各种各样的食肆遍布大街小巷,更不用说那些书都数都数不过来的铺席,只要想吃,就有人卖。   真功夫,凭手艺,才是立足之本。   姚娘子看中的便就是这一点,这食肆的食物看似简单,火锅似乎只有生菜,不过是在锅里涮一涮,但从锅具到汤底,从菜品选择到酱料,都是经过细心搭配的。   只有如此,才能呈现出最好的口感。   才能做到稳定吸引回头客。   沈怜雪听到她上来就夸了一句,依旧很是谦恭:“您谬赞了。”   姚娘子看了一眼身边的其他娘子们,见她们大多数都是认同的,这才重新看向沈怜雪:“沈老板,你是否愿意加入妙百味行会?”   ————   妙百味行会沈怜雪是听说过的,她不光听说过,还一直很是倾慕。   刚离开沈家时,沈怜雪不知要如何自己侍弄饭食,经常会选择铺席和小食肆用饭,那会儿她选择的食肆都是很便宜的小店,好吃不重要,胜在干净能吃饱。   也正是那时,她听说了这么一个行会。   那时候她也还没走上这么一条路,有这么一个可以奋斗终身的事业,她只是知道,只要是妙百味行会的食肆,味道一定都很好。   而且,这样干的食肆大多都是女子做老板。   刘二娘家便是这行会的一员。   开铺席,当老板,不停推陈出新,更新菜品。再到现在开食肆,拥有属于自己的招牌和口碑,被食客们认可,沈怜雪已经非常满足。   这种满足,是任何事情都无法比拟的。   那是仅凭自己可以在汴京立足的底气,那是立身之本,是未来之源。   在生意越发兴隆,食肆也被越来越多食客知道和认可之后,她确实偶尔会想,自己能否加入这个行会。   但幻想过后,她却又觉得自己太过心急。   刘二娘家在汴京数十年光阴,才加入了妙百味行会,而她的食肆刚开四月,又如何急切幻想?   还是要再稳一稳,等一等,待到食肆更上一层楼,亦或者他们可以真的在大街市上开大店时,再来期待也不迟。   她确实没想到,仅仅只是现在,妙百味行会的人便亲自登门,问她是否要加入行会。   沈怜雪当然想要加入,当厨娘的第一日她就在幻想这一天,当梦想成真,她甚至觉得一切都是虚幻的。   沈如意看母亲整个人都愣住了,心里很是为她高兴,却还是拽了拽她袖子:“娘,娘,娘子们还在等你回答。”   沈如意稚嫩的嗓音把沈怜雪从惊喜中唤了回来,这位一向四平八稳,平和淡然的沈娘子,也难得有些失了神。   她抿了抿嘴,眼底有些微水雾,却还是坚定道:“我想加入。”   她顿了顿,对姚娘子拱手道:“多谢娘子们给我这个机会,我自是感激不尽。   沈怜雪深鞠一躬,态度端方,一看便知其对行会十分在乎。   姚娘子嘴角勾起一抹微笑,她也起身同沈怜雪见礼:“我姓姚,是南角楼街胡记百食铺的老板,你叫我姚娘子便是。”   然后她才道:“大家都是做同一行当,在你刚开始卖煎饼时,我们便有所关注,只是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开成了食肆,并且推出如此多的新菜品。”   “要知道,虽然人人都贪新鲜,但毕竟新菜品食客们并未尝过,若非对你的手艺信任,他们大抵也不会一开张便蜂拥而至。”   都是做同样的生意,每日付出一样的辛苦,面对几乎没有差别的食客,在座的娘子们对姚娘子的话颇为感同身受,纷纷点头应声。   “可不是,我们都没想到,你家的食肆一开始生意便那么好,可见,你的手艺和人品,食客是很信任的。”   一家店铺生意好不好,一要看东西是否物美价廉,二要看老板是否身正德佳,很显然,沈怜雪两样都占住,并且在左近的食肆中算是佼佼者。   附近并无花样繁多的食肆,她也算是占了先机。   沈怜雪认真听着姚娘子的经验之谈,道:“姚娘子说的是。”   姚娘子又道:“当然,生意好不好并非我们吸纳入会的标准,我们妙百味行会中女老板或者厨娘居多,也不乏厨师,我们最看重的是每个食肆亦或者厨娘对于食物的看法。”   “你有没有尊重你所做的每一道菜,有没有在乎你们面对的每一位食客,这才是我们看中的品质。”   姚娘子说到这里,不由感叹一句:“也是你们运气好,原本我们想再观望三五月余,待到明年你们生意依旧还是如此,也能不断推陈出新,我们再来询问。”   “只是没想到,你们居然被红泥客推荐了。”   自从那日知道了红泥客是谁,沈怜雪也让苏掌柜开始订朝报,旁的故事似乎都不用多看,只要有红泥客的文章,沈怜雪必让女儿给她仔细读。   她能从中学到不少的东西,对她和团团食肆都是受益匪浅的。   一听到姚娘子的话,沈怜雪自己也跟着点头,感叹道:“是我运气好,多谢红泥客能推荐咱们团团食肆,我也很是意外。”   姚娘子却道:“若团团食肆不足够好,吸引了红泥客的驻足,吸引她坐下来品味一番,也不可能有那一篇深刻文章,你运气是好,但若实力不足,根基不稳,运气再好也没用。”   沈怜雪微微一动,再一拱手:“谢娘子深言。”   姚娘子看了看身后的诸位娘子,然后才看向沈怜雪:“我如今想问你,以后有何打算?”   沈怜雪不由捏了捏女儿的手,然后才道:“姚娘子,团团食肆如今生意稳定,每日几乎别无二致,除了上新菜的几日客人会多一两成,但也已经固定下来。”   她的目光在食肆里缓慢转了一圈,这是她通过努力才终于拥有的乐土,这是她除了女儿之外最宝贵的财富。   沈怜雪道:“我是想要以后越做越大,可以开成大店,若是可能,也开一家正店,正经做出自己的招牌来,但凡来汴京的人,不来我们食肆就算白来。”   她如此并非异想天开,而是带着坚持不懈的努力,带着想要一直拼搏下去的勇气。   “若真有这么一天,这一间作为起点的食肆,我也不会关。”   “团团食肆开一日,这里便会开一日,赶路的百姓近来买些从食,略有些空闲的食客可以等上一晚粉或者一份煎饼,便宜、实惠,却能让人一整日都开心,却能让人吃饱。”   “做食肆,大抵就是让每一个登门的客人吃饱吃好。”   沈怜雪如此说着,脸上笑容越发灿烂。   姚娘子同诸位娘子皆是一顿,随即便鼓起掌来:“沈娘子,说得好啊。”   姚娘子此刻也笑了:“你的想法同我们行会的准则不谋而合,既然你有意向加入我们行会,那我们便先把团团食肆纳入备选食肆,若是考察结束,你们依旧还如今天这般,那么介时就会正式挂在行会的名录下。”   姚娘子指了指外面卖地经的小童,道:“介时,同我们行会有合作的地经所也会出新的地经,你们也会出现在那一份份数不清的地经中。”①   沈怜雪生来便在汴京,她幼时鲜少出门,也几乎不会在街面上游玩,后来被赶出沈家,她也直接便被老女使领着来了甜水巷,一直只在这一代生活。   她从来都没有好奇亦或者采买过街面上贩售的地经。   原来,地经也是一门生意,更是一门学问。   沈怜雪惊讶过后,便笑着几位食娘子拱手道:“各位前辈既然能登门相商,那我们团团食肆便绝对不会把这么好的机遇推出之外,且不说妙百味本就是我心之向往,便冲着各位娘子的点拨提拔,我都受益匪浅。”   沈怜雪一字一顿,说得认真又端方。   她一躬到底:“感谢诸位给我这个机会,我们会努力做到最好,最终同各位成为同一行会的伙伴,可以继续同前辈们学习。”   但沈怜雪的礼还未行,便被姚娘子一把拖出,她眉宇之间,有着纯粹的对我出色晚辈的欣赏:“不必如此拘泥礼节,你们的菜品确实很好,我们几个老家伙都很喜欢。”   “你且去忙吧,我们再吃两瓶酒。”   沈怜雪同几位一一见礼,这才领着女儿的手往后厨去。   苏掌柜见此刻前面人不算多,便也跟了上来。   沈怜雪心跳略有些快,那种说不出来的欢喜,萦绕在她心头,让她脸上笑容一直未曾消减。   苏掌柜见她高兴,自己也跟着兴高采烈。   “这行会可厉害了,”他道,“咱们能加入这样的行会,说明老板已经足够出色,出色到这样的大行会都得以认识,并且对咱们欣赏有加。”   苏掌柜道:“若是能上地经那是最好的,简直是额外得了一个推荐。“   沈怜雪点点头,大抵是太过开心,以至于一句话数不出来。   倒是沈如意开口:“真是太好啦,以后我们就是地经上的食肆了!”   就连站在一边的孙小吉都听到这一句,笑得合不拢嘴。   一阵风儿吹来,食肆众人迎着风,皆是轻笑出声。   真是太开心了。   待今日忙完,母女两个回了家中,沈怜雪才道:“团团,今日是不是要给你父亲写信?”   沈如意点点头,道:“娘,这个好消息告诉爹吗?”   沈怜雪想了想,还是道:“告诉他吧,让他也高兴高兴,那边定是焦头烂额,辛苦得很。”   沈如意说:“好!”   于是,在洗漱之后,沈如意坐在床边,开始一笔一划给裴明昉写信。   父亲,见信如晤。   近来汴京百花盛开,满城风絮,阳光明媚。   我与母亲整日在食肆中忙,母亲在尝试新菜,而我则在读爹爹留下的书。   祖母近来喜去钓鱼,长兄则勤勉读书,阖家皆平安。   有一喜报,今日有妙百味行会登门,准备纳食肆为备选,三月后正式入会。   如此喜事,同父亲说来,同喜同欢。   静候早归。   女儿如意拜上。   这封家书写得颇为正经,沈如意左瞧右看,很是满意,又同母亲显摆一通,最后则在名讳角落上寥寥数笔画了一只乖兔儿。   她捧着自己写的家书,感叹道:“不知父亲何时能归,我有些想他了。”   沈怜雪坐在女儿身边,正在给她打扇,听闻此言,沈怜雪目光微垂,轻轻抿了抿嘴唇。   久别之后,方可知思念为何。数月不见,才知思念尤深。   满心惦念,期盼早归,不过是害了相思罢了。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②   沈怜雪轻叹一声:“是啊,也不知何时能归。” 第90章 【三更】我听说,有人弹……   自从那日行会的人来过之后,整个团团食肆皆是干劲儿十足,就连童小二都开始帮着苏掌柜打酒,一刻都不停歇。   如此努力地忙了两三日,沈怜雪也觉得有些扛不住,那种劲头略微松懈下来,便觉得浑身难受。   她忙劝了众人,特地选了一个大雨天关了铺子,让大家好好休息了一日。   再之后,食肆又恢复往昔那般。   不过,在休息一日之后,食肆里又推出了一道新点心。   迄今为止制作最为复杂,方子最难仿照的蛋黄酥。   光是把这个菜谱背给母亲,沈如意都连笔画带描述说了得有半个时辰,待到沈怜雪同她把这菜谱盘清楚,又开始琢磨如何采买奶油和咸鸭蛋。   要做好沈如意说的那种复杂的蛋黄酥,里外要好几层,从面粉、红豆、糯米粉、奶油、蛋黄和鸡蛋,一样都不能少,还要时刻盯着火候,在尝试过三次之后,他们才最终做出让人满意的成品来。   最终做出来的蛋黄酥只有小儿拳头大小,但表皮金黄酥脆,圆圆滚滚,分外可爱。   并且每一颗都很扎实,凑到唇边,可以闻到浓郁的奶香味。   咬上一口,里面的层次分明,却又相互融合,最里面的咸蛋黄并不太咸,却有着丰富的蛋油和香气,吃起来如同细腻的豆沙,又绵又软,跟包裹着蛋黄的红豆沙搭配完美。   红豆沙略有些甜味,但很纯很细,是最好吃的那一种。   再之外,便是一层很薄的糯米皮,口感却跟之前两层不同,是又弹又软的,很有嚼劲却并不塞牙。   有点像切成薄片的年糕,却没有年糕韧,多了几分柔软。   最外层就是很普通的酥皮,但沈怜雪他们把酥皮多做了几层,以至于香浓的奶味会在咀嚼中慢慢发酵出来,充斥口鼻之间。   相比于实在而又“普通”的桃酥,相比馥郁芬芳的玫瑰酥饼,这一道蛋黄酥简直成了点心中的巅峰之作。   只要尝过它的人,没有人会不喜欢。   当最好最漂亮的一炉出炉时,沈怜雪自己咬了一口,也忍不住惊艳地啊了一声。   “团团,真的好吃。”   沈如意一口吃下大半个,这会儿都顾不上说话,只使劲摇头。   待到一整颗都吃完,她才道:“有时候简单的食物最纯正,但又有时候,复杂和尝试才是提高品位的根源。”   这话说得很是严肃,沈怜雪心情极好,忍不住同女儿笑起来:“小丫头,这么正经做什么。”   沈如意眼睛一转,看了看炉子两侧围着正在吃蛋黄酥的其他人,凑到母亲身边踮脚小声道:“我还知道好多呢!娘,咱们一个一个来。”   “我觉得,我们的天下第一楼不远了。”   蛋黄酥开卖的第一日,简直惊艳了半个汴京城。   沈怜雪提前一日,已经做好了几炉出来,按一份八个放在特别定做的竹盒中,往外面包上红纸,显得很是精致。   红纸之外,是团团食肆的封贴,拿在手里又沉又体面。   沈怜雪提前一日,往公主府送了几盒,又给左近邻居一家都送了一盒,询问了众人是否喜欢,然后在开卖那一日,便备了足足一百盒的量。   蛋黄酥用料考究,制作复杂,一盒八个要六十文,一颗便要将近八文,但他们柜台上摆放着的切开的那个蛋黄酥,犹如盛开的菊花,一直吸引人的视线,沈怜雪他们还切了小块,供食客品尝。   每一个尝过的人,都会忍不住掏出那六十文,心满意足抢上一盒。   连带着,玫瑰酥饼和桃酥也被一扫而空,不过一个中午的工夫,一百盒便迅速卖了出去。   这么贵的定价,一颗这小小的蛋黄酥可以买两个麻酱馒头或者糖三角,但食客却还是选择买上一盒,回家去同家人一起品尝。   因这一百盒蛋黄酥提前卖完,待到晚食时,过来专程买蛋黄酥的食客络绎不绝,听闻食肆已经卖完,都遗憾而去,还同苏掌柜道明日一定要有。   后厨的炉子要一直忙烤鸭的活计,没办法兼顾蛋黄酥,甚至以前的桃酥和玫瑰酥饼都是孙小吉抽空做出来,每一次都无法多做。   这一日打烊后,孙小吉又多忙了两个时辰,才将将做出五十盒来。   第二日他一上工,沈怜雪便看出他困得不行,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如此绝对不行。   这一日的蛋黄酥依旧好卖,刚一摆出来便被迅速卖空,有的食客甚至三五盒地买,沈怜雪看这样不成,甚至还挂了每人限买两盒的告示。   打烊之后,沈怜雪叫了苏掌柜、李丽颜和孙小吉留下,四人一起商议点心的生意。   如今食肆里的菜品是招牌,陆续推出的点心因为买着众多,也渐渐拥有了自己的口碑。   若是小打小闹搀着卖,如今倒是可以支应,但显然,因为蛋黄酥的火爆,其他的两样点心也颇受欢迎,光凭孙小吉一人实在难以维系。   每一日如此少量的供应,也确实会令食客不满,时间长了便会心生厌恶,说不得再也不会登门。   沈怜雪看着众人,问:“如今咱们点心生意很好,我在想,是否要单独雇人做点心。”   沈如意坐在母亲身边,也跟着开口:“咱们后面还有个厨房哩,那厨房可比咱们这后厨大多了,而且炉灶处都空着,正巧可以垒烤炉。”   沈如意这么一提醒,众人的眼睛都是一亮。   对啊,一开始他们的厨房就是后面那个曾经的塌房,现在倒是用得少了,只有沈怜雪和李丽颜偶尔会在那边吃用写简单饭食。   这食肆的后厨实在摆弄不开,烤炉也只有一个,要做烤鸭烧鹅,就做不了别的,而孙小吉一个人,也确实是孤木难支,实在捉襟见肘。   他自己倒是很逞强,每日都不停歇忙碌,但沈怜雪却不觉得这是好事。   孙小吉听着他们的话,上眼皮直打下眼皮,他几乎都要睡着了,此刻在强打精神跟着听。   沈怜雪扭过头来,看他那困顿样子,不由叹了口气:“孙大厨,若是以后点心厨房交给你,你直接当大厨,专做点心,可好?”   孙小吉本就是白案厨师,沈怜雪这一问,相当于问他是否愿意做自己的老本行,孙小吉当然是愿意的。   他这会儿眯着的眼睛都睁开了,眼睛瞪得犹如铜铃,喃喃道:“老板,你说什么?能不能再说一遍?”   沈如意被他逗得咯咯笑,清脆道:“孙大厨,我娘说后面的厨房改成白案厨,交给你啦。”   孙小吉这一次彻底醒了。   他一个激灵窜起来,站在那傻笑:“老板,我可以!交给我吧!”   沈怜雪笑眯眯冲他摆手,让他坐下,问:“若你当白案大厨,专管点心从食,那你需要几个帮厨?”   孙小吉低头想了想,然后才道:“老板,刚团团说要做两个烤炉,那一日若是同咱们这边一般时候,大约可以出两百五十盒的样子,桃酥和玫瑰酥饼应该也能做翻倍,甚至可能更多。”   “若是要出这么多量,我一个人是肯定不行的,”孙小吉低头思考片刻,道,“老板,若是能雇两人最好,当然一人也可,只是会略微忙一些。”   他顿了顿,忙又补了一句:“若是两人,那麻酱馒头这些从食应该也能多出一些,但有数。”   毕竟白案是个体力活,和面很是累人,没有谁能一直忙一整日,肯定得换着来。   蛋黄酥的利润并不算太高,差不多一只在三文左右,一盒便是二十四文,哪怕只一百盒,也能有两贯钱,若是卖得更多,自然便赚得更多,沈怜雪从不会在人力上抠门。   她道:“那便雇两人,但孙大厨你要记得,数量多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品质。”   “我要我们的点心和从食,每一个都不会相差太大,用料要很精准,这样才能做出自己的招牌。”   孙小吉听得热血澎湃,他立即起身冲沈怜雪行礼:“老板放心,我也来了三月,我知道应该如何做。”   沈怜雪对他还是放心的,又同他商议了一番孙巧姐的去处,最终还是把她留在了后厨。   第二日,沈怜雪便让苏掌柜去雇人,她也同陈六郎商议好,依旧让他盯着改后厨。   如此这般,过了几日,团团食肆的点心厨房正式开张。   忙碌之中,时间如水般匆匆流逝。   就在这般忙碌中,团团食肆的蛋黄酥当成正了汴京的抢手货,即便并非年节时,每日也最少能卖两百多盒,偶尔客人多些,待到晚食刚开席就能卖完。   也正因此,团团食肆被更多食客认识,她们铺中的桌席也越发热闹,生意就在这一波又一波好奇的新客中再创新高。   沈怜雪跟沈如意都很忙,忙到没有注意到时间流逝,忙到忘记了岁月。   一晃到了六月末,汴京城里突然有了一个传闻。   母女两个一直围着食肆打转,一开始并不知情,直到一日孙九娘特地过来吃粉,才同沈怜雪问:“你可知裴大人出了事?”   沈怜雪微微蹙起眉头,她看了一眼女儿,见女儿冲她茫然摇头,这才对孙九娘道:“大姐,裴府上的内管家每日都过来,但她从未说过府中有事,大人有事。”   沈怜雪微微一顿,语气都有些急切了:“大人出了什么事?”   孙九娘看她们母女确实不知,便知道是裴明昉不让人告知她们,阖家上下都不想让她们母女忧心。   但这流言几乎传遍汴京的大街小巷,与其从别人口中听到,不如她来告诉。   孙九娘叹了口气:“我听说,有人弹劾裴大人,说他去赣州治灾时不顾百姓生死,整日游山玩水,礼佛观舟,说他不配为宰执。” 第91章 【二合一159-160……   裴明昉作为少年状元,是宰执中最年轻也是出身最高的,他可以称得上是年少有为,是汴京一种学子的典范。   因为裴家在百姓中的口碑,因此无论是知道还是不知道他的百姓,对他乃至裴家都是交口称赞。   似乎有他们在,中原的百姓便可以安然度日,不用时刻担心战火纷飞。   再一个,裴明昉又是那般清冷性子,年轻时他还有满腔热血,那时候也有不少同窗好友,但八年前那一日之后,这一切都被颠覆,对于裴明昉来说,似乎朋友越少才越安全。   渐渐地,他再也不去那些诗会、酒宴,再也不去同人谈什么政治抱负,他只安稳待在家中,要么就忙碌政事,要么就吃茶读书,日子反而越发清净。   也正因此,百姓对于这位宰执的印象,便是清冷,孤高,从不结党营私,也从不声色犬马。   他是官场中的异类。   对于他,百姓更多的是欣赏和信任。   可这种信任,这种经年累计起来的口碑,就在一夕之前全部崩塌。   沈怜雪微微蹙起眉头,同她低头看向女儿,然而沈如意似乎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呆呆看着孙九娘。   “为何会如此?”沈怜雪喃喃自语,“大人绝不是这般性子。”   “若他真是这般性子,也不会跑去灾患频发的赣州,就在汴京享乐不是更好。”   沈怜雪如此说着,眼眸中的担忧之色越发明显。   孙九娘看她这模样,也不又叹了口气:“我知道的便就这么多,大街小巷的传闻,也翻来覆去都是这几句,看这个架势,肯定是有人要坑害裴大人。”   沈怜雪点点头,道:“我知道了,多谢大姐告知于我。”   孙九娘拍了拍她的手:“你也莫要急,先问清楚,心里有个底,便不慌了。”   沈怜雪笑笑,一边安抚女儿,一边道:“我知道的,我相信大人,所以也不算慌张,只是心里还是会为这事担忧紧张。”   孙九娘见她如此,不由也松了口气:“你们两个倒是很般配,没想到这般阴差阳错,会成就这般良缘。”   沈怜雪没想到她竟突然感叹这一句,不由有些羞赧,她低下头去,倒是没回答。   反而身边的沈如意开了口。   “九婶婶,莫要说啦,我娘着急是要打人的。”   她这么一打趣,气氛逗人一松,孙九娘也不再说外面那些事,用过饭便走了。   沈如意陪在母亲身边,道:“娘,我们不如问问苏叔,他大抵是知道的。”   沈怜雪想了想,道:“咱们先忙,待晚食结束,闫管家来了再说,既然大人不让人告知我们,应当还算稳妥。”   “你也不要太担心。”她还安慰女儿。   嘴上这般说,但下午沈怜雪还是忙碌一会儿,再发一会儿呆,显然还在为这事担忧。   如此一致忙碌到傍晚时分,待到晚食结束,皎月初升,闫管家才匆匆来迟。   虽说沈怜雪自己就是开食肆的,又是小有名气的厨娘,什么都不缺,但她们有是她们的,裴家不用心,那就是裴家的过错。   闫管家很是省事,心里如明镜一般,每日过来时都会带些时鲜什物,瓜果梨桃,衫裙头面,山珍海味,即便是一枝刚刚取下的鲜花,她也绝不会空手而来。   沈怜雪跟沈如意那个小租屋,如今已经堆放得满当当,早年间的那些旧衣裳,沈怜雪便也不再存着,直接都送了牙行。   今日闫管家来时,手里就拎着一罐温热的花胶八宝鸡。   她笑眯眯进了食肆,见食肆中的几位食娘子和婆子都已经走了,只剩下三五人,便把那花胶八宝鸡放到了桌上,同沈怜雪跟沈如意见过礼,才道:“忙了一整日,定是饿了,不如用完在回去安置。”   沈怜雪便叫了苏掌柜,四人一起坐在桌边,闫管家麻利地把鸡汤分好,沈如意便端起碗喝了一口。   “唔,好喝。”   闫管家见沈如意喜欢吃,简直是眉开眼笑:“小小姐喜欢便好。”   她如此说着,看沈怜雪一直用勺子拨弄碗中的鸡块,倒是没有傻傻问沈怜雪是否不喜欢,她脸上的笑意微收,叹了口气:“沈娘子是否还是知道了。”   她的语气肯定,并非询问。   沈怜雪点了点头,就连沈如意也放下碗,仰头看向她。   闫管家道:“也不是有意要隐瞒娘子,只是一开始这事就只在朝堂上,并不在坊间,赣州遭了灾,水路不通,赣州之事又如何能迅速传到京中?”   闫管家声音轻柔,让沈怜雪和沈如意心中的紧张之情略微缓解。   “家中知道,是因有暗探来回传递消息,大人自然也是知情,只是大人身正不怕影子斜,早就有所打算,故而并不把此事当真。”   也就是说,裴明昉知道要如何应对,也很好应对,而且事只发生在朝堂上,甚至只在政事堂中,因此,并没有什么必要告诉沈怜雪和沈如意。   让母女两个白白为他操心。   很有可能心还没来得及操,事情变已然结束。   沈怜雪这才松了口气,沈如意也继续捧了碗吃起来。   她还嘀咕:“钟大厨手艺了得。”   闫管家再度眉开眼笑,她笑眯眯道:“不过,这事会传出来,也在意料之中,之前尤侍郎就是因‘德行’之事被贬官,又闭门思过三月,如今才刚刚出来,虽他已不在政事堂,但尤家的威望不会一夕败落。”   反正只剩自家人,闫管家的话便也说得直白。   “尤家想做什么,亦或者他们想要什么,大人都很清楚,殿下也很清楚,因此,他们的手段大抵不过那一些,”闫管家时刻关注着沈如意,又给她添了一碗鸡汤,“大人对自己的名声,并没有那么看重,对他来说都是不痛不痒的,但如今赣州治灾还未结束,或者还要一月大人才能回。”   “待到大人回来,一切便都能结束。”   沈怜雪终于安了心,她捏着勺子,浅浅抿了一口。   “如此甚好,只要大人在赣州平安无事,家中也安稳,倒也无妨。”   沈怜雪轻声笑笑:“名声哪里有那么重要,若当真重要,那靖王和尤家又哪会有如今的排场。”   闫管家听到她突然提及靖王,眉眼一跳,道:“娘子,靖王府倒是真有一件事。”   沈如意来了兴致:“什么事?”   闫管家同苏掌柜对视一眼,闫管家这才道:“靖王府中的霍侧妃有了身孕,过五月安稳后才报至正司,当时跟着一起报送的,还有给霍侧妃申请封号的折子。”   这些宗室之中的弯弯绕绕,沈怜雪跟沈如意自是不懂,但闫管家也没多解释,只说:“大抵就是靖王表示对霍侧妃的重视。”   靖王同靖王妃成亲已有六七年光景,府中妃妾众多,可这么多妃妾却无一人为他诞育子嗣,以至靖王今岁二十有五,却依旧膝下空空,难免会有些着急。   “靖王现在急切需要一个孩子,哪怕只是个健康的女儿,也好过什么都没有,因此,霍侧妃的这个孩子就如同及时雨,给了靖王希望,也给了宗室希望。”   只要这个孩子能平稳降生,那么靖王的储君之位便能十拿九稳。   沈怜雪若有所思点点头,沈如意倒是问:“也就是说,兰婶婶很安全,很重要,坏王爷不敢欺负她了。”   闫管家笑道:“小小姐真是聪慧,一语中的,是的,霍侧妃现在是极为安全的,不光靖王不会欺负她,靖王府上下都要捧着她。”   沈如意道:“那就好。”   闫管家继续道:“这原本并不算什么大事,宗室中什么样的人都有,似乎每个光鲜亮丽的王府里都藏污纳垢,靖王府中不过是热闹一些,看久了也就习惯了。”   “但靖王妃安氏却不那么想。”   闫管家目光微闪,她压低声音道:“这样看似平常的事,对于安王妃来说却是万劫不复,她似乎对靖王偏宠霍侧妃而不满,竟是寻了个暴雨深夜……自缢身亡。”   沈怜雪跟沈如意都吃惊地张大嘴巴。   沈怜雪看了看女儿,然后才问闫管家:“之前去游湖时,咱们可还见过她。”   沈如意也蹙着眉头回忆,然后道:“对啊,虽然看不清,但那会儿似乎还是挺高兴的?”   闫管家点头道:“是了,那日我也是一起见到的,似乎那之后过了差不多一月,安王妃便自缢了,但这事着实不是什么好事,因此靖王府并未宣扬,只道她病重两月,刚于前日才上报正司她病亡。”   “咱们家的安坦几番搜查,才最终弄清来龙去脉,不过也只知道她是如何而亡,更多却也不知了。”   “她是自缢亦或者被人杀害,都无从得知,靖王府对此讳莫如深,无人敢多说一句。”   沈怜雪刚刚落下的心再度悬起来。   “怎么会发生这么多事。”   在她们母女两个忙碌的三个月里,似乎发生了许多事,她们只在这小小的食肆里打转,偶尔见一见赵令妧和裴少卿,亦或者同孙九娘和卫月娇谈谈天,便也仅此而已。   对于她们来说,最重要的只有自己的亲人和这间食肆。   闫管家见两人又要操心霍侧妃,便道:“娘子,小小姐都放心,霍侧妃很好,暗探翻看过霍侧妃的脉案,她如今的身子比之前可要硬朗得多,竟是怀孕养身,这一胎一定能平安生下健康的孩儿。”   沈怜雪这才道:“这就好,希望她母子平安。”   沈如意也点头:“希望大家都好,也希望……”   她小声说:“爹爹早些回来。”   沈怜雪低头看向女儿,抿了抿嘴唇,也叹道:“是啊,希望大人早归。”   ————   既然闫管家言裴明昉并未有大事,一切都在意料之中,那沈怜雪跟沈如意便也不再反复纠结,开始研究新的点心。   六月过去,七月忽至。   如此看来,行会对她们的考察和评议,大抵也过去月余,这期间,之前来过铺子中的几位娘子都未再登门,她们其实也不知行会到底要如何评议。   但只要做好自己,经营好自己的铺子,大抵就是最好的应对之策。   待到七月,汴京中越发炎热起来。   沈怜雪在铺子里又加了一个冰鉴,并且同女儿商议之后,上了一个新的冰碗。   冰碗是用新鲜牛乳而做,把新鲜牛乳冻成冰,然后打成冰沙,最后淋上加了蜂蜜熬煮的红豆沙,一道甜蜜冰爽的红豆牛乳冰就做好了。   做法不难,难的是要费力做成冰沙。   但这道略有些贵的甜品,却成了左近百姓的新宠,有事没事都要过来买上一碗,怕孩子身弱吃多伤胃,食客经常都是买上一碗一家人吃。   夏日就是要吃冰。   这几日来,牛奶冰卖的越来越好,沈怜雪也很吃惊,她问女儿:“这么简单的冰碗,怎么百姓会如此喜爱?”   沈如意想了想菜谱上的后记,然后道:“大概甜食就是一切?”   沈怜雪笑着拍了拍女儿:“咱们如今生意稳定,一月上一两次新品,据我观察,甜食和点心会被一开始哄抢,也就是很容易就引起食客的好奇。”   “但相对的,比如咱们的酸笋鸭、小炒鸭杂和豆豉蒸鱼,都是经过一两月的时间,才被食客口口相传,成为稳定的招牌。”   沈如意放下手里捧着的书,认真道:“娘,点心能迅速引起食客的追捧,是因为咱们的点心无可替代,咱们做的几种外面即便有仿制,你也尝过,味道跟咱们相距甚远,但热碟不同,热碟其实并未太出格,都是家常菜。”   “家常菜,只能在经年累月的积累中,慢慢固定口碑。”   沈怜雪点头,道:“你说得对。”   沈如意挽起眉眼,笑道:“所以,我们一月上一道点心,加一道热碟或冷盘,待到下个月,把最不被喜爱的菜品撤掉,这样就会产生一个……良性循环?”   沈如意左思右想,才想起这么一个词来。   这会儿铺子里不忙,沈怜雪也捧着冰碗同女儿一起吃,女儿要读书,她就有一搭没一搭喂她,母女两个很是亲密。   待到这时,堂中突然有食客开始议论。   “咦,你是否听说,尤家完了?”   尤家这两个字,准确吸引住了母女两人,她们两个一起抬头,看向那一桌客人。   那一桌客人都穿着襕衫,头戴幞头,一个个颇为斯文,一看便知是文人。   既然是文人,那他们议论的尤家很有可能就是她们知道的那个尤家。   沈怜雪同沈如意对视一眼,母女两个一个捧着碗,一个拿着书,都认真偷听起来。   那一桌的客人并未察觉这一边,继续说道:“真的?怎么完的?”   很显然,这个消息并非人人都知。   一开始说话的年轻文人左顾右盼,最后压低声音道:“我跟你们说,我二叔不是在工部任职,听闻之前裴宰执被人弹劾,就是尤侍郎指使,他故意把裴宰执发回的治灾折子压下,不让移交政事堂,也不让近臣通传官家。”   他一边说着,一边灌了一大口雪泡缩脾饮。   沈如意晃了晃腿,目光盯在书上,耳朵却竖起来。   那人又道:“哎呀,若说这尤侍郎,不愧是在朝围观三十载,先后辅佐过两代帝王,他手腕之狠,真是令人望尘莫及。”   他在这里感叹,另外一人便道:“你别在这有的没的,赶紧说到底怎么回事。”   年轻文人瞥他一眼,只好继续道:“唉,总之我听说的便是尤侍郎很想把裴宰执拉下马,裴家和尤家的关系咱们都知道,那真是水火不容,以前同朝为官,都在政事堂还好些,但如今……如今这般局面,尤家又摔了个大跟头,肯定不想放过裴家。”   “他们暗中扣下折子,又命人在京中散布谣言,那些老顽固台谏们,自然要弹劾一本了。”   如此一来,便形成了台谏一起弹劾裴宰执的局面。   听到这里,沈如意若有所思点点头,藏在书后同母亲道:“原来如此。”   沈怜雪也道:“这也难怪大人让咱们别急,只要折子被翻出,应当就无事。”   沈如意也点头,跟着笑起来:“我老觉得爹爹是故意的。”   沈怜雪轻拍一下女儿的后背,也笑了:“胡说八道。”   沈如意嘿嘿笑了两声,母女两个一起继续听。   待那年轻文人说完,另一边的圆脸青年便道:“若是如此,我也听说些闲言碎语。”   他道:“听闻裴宰执此番救灾很是得力,他不仅给灾民们找了活做,不仅养活了自己,也养活了家人,还让赣州中未受灾的洪都兴建了不少寺庙楼台,这其中,官府甚至没花费太多救灾银,皆是民间筹办,简直是皆大欢喜。”   有人道:“也就只有裴宰执,才能如此厉害,当真是我辈楷模。”   那个年轻文人被人抢了话,十分不满,立即道:“裴宰执当真是人中龙凤,听闻他到了赣州看到灾民繁多,即便洪都并未遭灾,也要抵抗不住,这才想了新的治灾法子。”   “裴宰执先寻了洪都的寺庙,同大师商议可以以低薪雇佣灾民兴建佛寺,灾民之人力比平日要低六七成,这一点倒是令佛寺道观颇为心动,因此大批灾民有了去处。”   他娓娓道来,一看便知道个中内情,说得相当详细。   他见众人的目光都被自己吸引,不免挺了挺胸膛,显得很是得意:“后他又看洪都百姓都因灾情而显得很是紧张,便同知府商议,在城中举行赛龙舟,这样既让百姓高兴,又能让灾民有一份新的出路。”①   “无论是建造龙舟,搭建观台,亦或者走街串巷开铺席,无论哪一项都需要人力女使。”   他说到这里,旁的文人便恍然大悟。   “宰执并未‘救’灾民,他只是给了灾民一个活路。”   “是啊,宰执大善也,灾民灾后定会心绪浮躁,痛苦难耐,但未一家老小生计,肯定也愿意去做人力,这三五月熬过去,待到明年开春,灾情褪去,再寻安身立命之所,人也能继续为未来努力。”   说到这里众人无不动容。   就连听到这里的沈如意,都看着母亲吃惊张大嘴:“爹爹好生厉害,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沈怜雪看着女儿吃惊的小脸,眼眸中有着深切的眷恋和温柔。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你父亲便是那个授渔人。”   那年轻文人继续道:“尤家结党营私诬陷裴宰执,因裴宰执被弹劾,因此发往赣州的救灾银也几经波折,以至晚到赣州,若非裴宰执机智应对,否则灾情只怕会更重。”   “但此番裴宰执以结束治灾,启程返京,洪都知府亲上折子,折中详述治灾之事,这封折子到底送入政事堂,令众人皆叹,而弹劾裴宰执的台谏们也羞愧难当,群起调查流言来源,最终查到了尤家身上。”   “于是,尤侍郎受到了第二次群策弹劾。”   那年轻文人说完,猛地吃了一大口雪泡缩脾饮,这才长叹一声:“这一次,听闻一起散布留言,打击裴大人的尤家党羽皆被弹劾。”   这么声势浩大的弹劾,比之前那一次有过之而无不及。   若说那一次只是弹劾尤侍郎为人不正,德行有亏,不忠不孝,那么这一次,就是尤家结党营私,以动朝纲。   一桌人听到这里,都久久难言。   沈怜雪看了看女儿,冲她眨了眨眼睛。   她唇角勾起一抹笑:“团团,你父亲快回来了。”   沈如意也高兴道:“是!娘,我好想他。”   以前因裴明昉朝中太忙,因此只能隔三差五过来看望,但母女两个都知道他人在汴京,彼此之间并未远离。   但此番三月不见,才令人警觉离别之苦。   沈怜雪轻轻拍着女儿的后背,柔声道:“是啊。”   此时的官道上,一行数十人的队伍在一片尘土飞扬中抵达汴京南十里亭。   队伍并未直接入京,而是缓缓在十里亭前停下。   后面一辆马车前,车夫跳下马车,搬了马凳过来,一道修长挺拔的人影便从马车中快步而出。   他下了马车,微微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脖颈,然后往十里亭这边看来。   十里亭外,也是人头攒动。   两队亲兵把守在十里亭前,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匆匆往马车这边跑来。   待他及近前,便很客气地给人行礼:“裴宰执,路途遥远,辛苦良多。”   裴明昉垂眸看着眼前的管家,缓缓开口:“闻管家,怎么王爷有这等雅兴,来十里亭听风赏景?”   闫管家躬身行礼,不敢起身:“裴大人玩笑了,王爷是听闻大人今日回京,特地出京相迎。”   “实在是等候良久。”   裴明昉轻轻哦了一声,然后问:“王爷可有何事?竟会如此着急。”   闫管家往十里亭比了个请的手势:“王爷一去便知。”   裴明昉眸色深深,似是很不在意地说:“既然王爷亲自来请,裴某又怎能不给王爷脸面,路途辛劳,倒是想要吃上一杯热茶。”   他说着,跟随闫管家的脚步,一路来到十里亭前。   他一到来,围在十里亭前的亲兵便迅速让开一条路,裴明昉脚步略顿,却丝毫不在意这些气势汹汹的亲兵,大步往十里亭中行去。   亭中,一个高大的身影背对着他,似乎当真在听风赏景。   裴明昉来到十里亭中,也不先见礼,自顾自便坐下,给自己倒了一碗桂花露。   “你如何才肯收手?”终于,靖王沉不住气了。   裴明昉低头吃茶,唇角勾起一个几不可查的弧度。   “你可想坐稳储君之位?”裴明昉淡淡开口。   靖王豁地转身,那双阴霾的眸子定定刺向裴明昉。   裴明昉轻轻一抬眼皮,淡漠地看向他。   视线交汇,如风云骤变,电闪雷鸣。   裴明昉心中大石落地。   这一番交锋,靖王输了。 第92章 【二合一161-162……   裴明昉回来汴京,还未入城,就被靖王拦下。   两人其实没在十里亭多谈,因对彼此都有些厌恶,寥寥数句便散场。   待裴明昉回了府中,洗漱更衣收拾一番,未去政事堂点卯,而是直接去了食肆。   已是盛夏时节,盛京绿柳如因,蝉鸣蛙叫,一片新意盎然。   涓涓流淌的汴河带来了一船又一船的货物,也带来了远道而来的游人。   如有微风时,风儿顺着汴河往城中吹拂,给炎热的汴京增添几分凉爽。   裴明昉在不远处的巷子口下了马,他接过裴然手中的礼盒,慢慢往食肆前踱步。   一步一步往前行,当食肆出现在他眼眸中时,那一瞬间,汹涌的思念便用涌上心头,那熟悉的炊烟是他离别在外,午夜梦回的念想。   同三月之前相比,这间小小的食肆似又有些许不同。   此时并非饭时,但食肆门口的柜台前,依旧有一排长队。   柜台前面摆着一个很大的灯箱,灯箱之上挂着四个牌子,裴明昉眯着眼睛看过去,缓缓读出:“蛋黄酥、水晶绿豆糕、鲜花酥饼、桃酥。”   裴安跟在他身后,道:“这好像是沈娘子新研制的点心,尤其是蛋黄酥卖得特别好,刚闫管家还托我买一盒回去。”   越是走近团团食肆,裴明昉脸上的笑意便更浓。   他眉宇之间的风霜雪雨全部都留在了冬日,现在的他,是已经入了夏的裴明昉。   除了这一点变化,另一侧,似乎没什么特别。   依旧是李丽颜在做煎饼,偶尔有三五食客上前要上一份煎饼,同李丽颜说笑几句。   只在她边上,多了一个脸生的娘子,正在一口大锅里煮……面?   因已是下午时分,吃面的人似乎不多,只有七八人捧着碗,站在对面沿着汴河架的棚架里吃面。   他们每个人都吃得特别投入,都在卖力吸着面,看那神情似乎都不是在吃一碗简单的面,而是什么珍馐佳肴。   裴明昉不用问,裴安就立即答:“这个大抵也是新出的粉面,酸笋烧鸭粉,听闻酸酸辣辣的很开胃。”   裴安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大人,咱们到了可否先吃碗粉,真饿了。”   他们此行去赣州,本就是救灾去的,去回都是加急赶路,就连风餐露宿都说不上,几乎一路都是在马车上度过,饭只要能吃进去就行,味道根本无法深究。   到了赣州之后,又要抓紧一切时间救灾,最开始那几日连饭都没工夫用,这一趟出公差,所有人都瘦了。   好不容易回到汴京,裴安自是想念沈娘子的手艺,就差当街流口水了。   裴明昉瞥他一眼:“一会儿进去开一桌席,我请。”   裴安立即笑道:“多谢大人。”   待再走近些,已经能听见食肆中的热闹声。   苏掌柜站在门口,他专负责卖点心,收钱算钱又麻利又快,笑眯眯的态度别提多好了。   另一边,童小二站在门口,同每个路过的行人吆喝着铺子里的招牌菜,一旦有人上前询问,他立即便飞快给人介绍起来。   在这一片欣欣向荣,繁忙热闹里,摆满食材的长桌之后,却有个安静的小角落。   裴明昉眼眸中的笑意藏都藏不住,他几乎都要跑起来,两三步便急行至铺子门口。   童小二正要招呼客人,抬头一见熟悉面容,立即眉开眼笑:“大人,您可回来了。”   裴明昉冲他点点头,快步进了铺子,直接来到正在安静读书的沈如意面前。   小丫头读起书来特别认真,她低垂着眉眼,那双杏圆眼睛迅速在书本上一扫而过,遇到不懂的词句,还会跟着裴明昉给她写的注解反复诵读,似乎这样便能记住。   她看书太过专注,以至裴明昉看她好久,她都没有抬头。   裴明昉眼中的温柔慈爱几乎要满溢出来,他弯下腰,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甚至都不敢用力,怕惊吓到认真学习的女儿。   沈如意被如此轻柔地呼唤,她抬起头来,目光上移,一点点落到裴明昉那张瘦了也黑了一些的面容上。   下一刻,沈如意的眼眸中爆发出耀眼的喜悦。   这一次,她没有犹豫,没有思忖,没有再迟疑。   “爹爹!”沈如意大声地,惊喜地冲他喊道。   “爹爹你回来啦!”沈如意果断把书放到桌上,直接跳起身来,伸手摸了摸裴明昉的胳膊。   “爹爹,你瘦了好多啊,辛苦了。”   天底下最贴心的小棉袄,上来先关心的,就是父亲的身体。   裴明昉笑着看女儿,眼眸中的想念清晰可见。   “团团倒是长高了,”裴明昉摸了摸女儿的头,牵起她的手,道,“团团老板,先给我们开个桌,招牌都上一遍,慰劳一下饿得皮包骨头的裴安。”   沈如意弯着眼睛笑出声,她飞快同食娘子吩咐几句,然后便拉着父亲往后厨去。   “爹爹,你可厉害了,汴京如今都传开啦,说你是有勇有谋裴宰执。”   裴明昉笑着听女儿的叽叽喳喳,一路的疲累都被驱散,他牵着女儿的手,看着前方后厨里的熟悉倩影,只觉得一颗心都盈满幸福。   沈怜雪此刻正在准备晚食,倒也不是特别忙,她正同孙巧姐说着话,教她切菜。   她一边教,一边听着外面的动静。   不过安静一会儿,就能听到女儿清脆的声音。   沈怜雪回过头来,正想对女儿说句话,然目光却猝不及防落到了裴明昉俊朗的面容上。   他比春日时略消瘦一些,皮肤也更深一些,身上虽有种旅途劳顿的疲惫,可他脸上的笑容却是熟悉而又温柔的。   那是曾经他所拥有的,不曾改变的笑。   沈怜雪手上的刀微微一顿,她愣了愣,然后便把刀放回菜墩上,一边擦手一边往门边走来。   “大人,”沈怜雪听到自己说,“你回来了。”   裴明昉站在后院明媚的阳光中看他,眼睛里有着璀璨的细碎光影:“娘子,我回来了。”   这一声娘子,带了些以往都不曾有过的温柔蜜意,温柔缱绻。   两个一贯冷静自持的人,平日里说话总是含蓄的,但此刻,大抵是久别重逢,两个人身上的隔阂和生疏,似乎一瞬被思念击碎,再也无法维持往日的体面。   沈怜雪的白皙面庞微微泛起红晕,她抿了抿嘴唇,双目微垂,片刻之后,却还是抬眸看向裴明昉。   她的目光专注,温和,细腻,带着一丝丝的眷恋和探究,似乎要把这三个月的时光都看回来。   久别重逢,才知情根深种。   沈怜雪看他虽略有疲惫,眼眸中却很有神光,便也松了口气。   “大人一路车马劳顿,可用好饭食?我给大人下碗面吧。”   裴明昉点头:“好,就尝你们新出的酸笋烧鸭汤。”   沈怜雪笑着点头,转身回了厨房。   裴明昉牵着女儿,一路跟到厨房门口,就那么安静看着沈怜雪忙碌。   沈怜雪做得专注,裴明昉看得专注。   沈如意看看娘又看看爹,小声叹气:“哎呀,都不关心团团吗?   她这么一出声,又把母亲哄得红了脸,沈怜雪白了她一眼:“团团,晚上不给你吃牛奶冰了。”   沈如意:“……”   沈如意小声哼了一下,然后便领着父亲在后厨的单桌前坐下,自己则去给他取了一碟凉拌猪耳朵,一碟酸辣萝卜干。   “爹爹,这一次治灾,真的让人印象深刻,汴京好多人都在传,就连百姓过来用饭,桌席上也都在议论此事。”   沈如意说起话来,很是有些派头。   她看着裴明昉,很是高兴:“团团觉得与有荣焉。”   裴明昉跟着女儿一起笑,她伸手帮女儿正了正头上的发髻,这才道:“团团学得很好,聪慧过人。”   沈如意只看他留下的书便能学到这般地步,当真是聪慧过人,裴明昉真是觉得女儿比自己还要聪慧。   裴明昉凑上前去,道:“团团,为父公差在外,相隔百里,很是思念你,你可思念为父。”   他明显在逗沈如意,而沈如意却也很上道:“爹爹,团团那自然很想你,哦对了,娘亲也很思念与你。”   沈如意三言两语,就把母亲卖了个干净。   沈怜雪忍无可忍,回头瞪了她一眼:“沈如意,牛奶冰。”   沈如意:“……唉爹爹,你还是好好吃面吧。”   裴明昉闷笑出声:“好的团团,为难你了,为父给你道歉。”   这父女两个在这边玩闹,那边沈怜雪的面也做好了,她端了上来,放在裴明昉面前:“大人尝尝看。”   裴明昉一筷子下肚就停不下来了,他似乎很久都没吃饱过了,此时面对色香味俱全的汤面,自是怎么都克制不住,简直用了此生最狼吞虎咽的一碗面。   待到他把一整碗面用完,才长叹一声:“终于吃饱了。”   他用完面,也很自觉不再后厨打扰,果断起身,牵着女儿要回前店。   他一步跨出厨房门,站在门口略顿了顿,还是转头看向沈怜雪。   沈怜雪站在门内,夏日光阴忽明忽暗,悬浮在光影里的尘土上下翻飞,在两个人之间划出一道星河。   沈怜雪仰起头,认真看向裴明昉。   裴明昉唇角飞扬,笑意几乎蔓延至他眼眸深处,他冲沈怜雪伸出手,柔声道:“娘子,可有答案于我?”   沈怜雪定定看着她,脸上表情很是严肃,但很快的,她就在裴明昉的目光中重复笑容。   沈怜雪伸出手,把自己带着茧子的手放到裴明昉的手心里。   一大一小,一黑一白两只手交握在一起,形成一个紧密的圆。   无需言语,沈怜雪已经给出了答案。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此生愿与共白首。   ————   大抵因为刚才沈如意那一嗓子爹爹,把食客们的好奇之心全部勾起,待到裴明昉领着女儿回了前店,就感受到齐刷刷的目光朝他身上扑来。   裴明昉早就习惯这种探究目光,他面不改色来到裴安他们坐的那桌,很利落坐了下来。   沈如意也跟着坐下来,她已经用过饭了,看父亲刚吃了一大碗面,又重新拿起筷子,跟裴安等人一起吃起火锅来。   “爹爹,你这一路辛苦了。”沈如意叹气道。   这小操心的模样,真真是让人喜欢进心坎去。   裴明昉一边吃,一边道:“同那些灾民比,我的辛苦实在无足轻重,都是我应当做的。”   沈如意点头:“爹爹是好官。”   裴明昉笑笑,给女儿倒了一碗雪泡缩脾饮,道:“少吃些,你娘不让你多吃。”   沈如意唉声叹气:“唉,我终于体会到了宁哥哥的痛苦了。”   裴明昉夹菜的手微微一顿,道:“允宁是贪食,同你不一样的。”   沈如意陪着父亲坐了一会儿,就不再这桌打转,她从椅子上跳下来,重新回了长桌边,坐下来准备继续读书。   就在这时,过来结账的食客小声问:“团团老板,那是你父亲?”   沈如意抬起头,看向面前一脸好奇的妇人。   那妇人似乎有些畏惧裴明昉,毕竟裴明昉一看便是达官显贵,身上气势非凡,且板着脸的样子十分吓人,食客们都无人敢去问他。   但又实在耐不住心底好奇,于是便只能过来问沈如意。   沈如意眨眨眼睛,咧开嘴给了一个大大的笑脸:“是的呀,那是团团的爹爹。”   “哎呦。”妇人惊呼一声,脸上有着好奇被满足的有欢喜。   她这一惊呼不要紧,其余几个正在买冷碟从食的食客也好奇凑上前来,众人于是开始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待到众人听到了那妇人的话,目光便又不约而同落到沈如意身上。   “团团老板,那位真是你父亲?”   他们问的问题越来越大声,喧嚣且嘈杂,沈如意就只笑着看他们,并未露出不耐之色,只是很懂事地没再开口。   这时,苏掌柜上了前来,笑眯眯道:“祝位,这是我们老板家事,便不要围着团团问了,会吓到她的。”   他这么一说,食客们又去看正无辜眨眼睛的沈如意,不由有些愧疚。   “好啦,不问了,”一开始的妇人道,“团团还小,问这些到底不好,婶娘同你道歉。”   沈如意便起身,乖巧一笑:“婶娘也是关心我娘和我。”   食客们便不再围在此处,有的买完便离开食肆,有的要留在食肆堂食,似乎也没再继续这个话头。   但他们隐晦的好奇目光,还是落在了裴明昉身上。   裴明昉丝毫不怯场,他可是曾在大庆殿上舌战群儒的裴宰执,哪里会对这样的小场面慌张怯懦,甚至感受到略有些明目张胆的目光时,他还能面不改色同人颔首致意。   看起来比那些好奇的百姓都要淡然笃定。   一顿饭用完,百姓也看够了这位俊美的团团父亲,裴明昉才起身,让裴安先去结账,自己则过来道:“团团,你自己看书。”   沈如意点头,没跟着他往后厨去。   裴明昉自顾进了后院,然后便在厨房门口敲了敲门。   沈怜雪正忙完,端着杯子在喝水,闻言便道:“进。”   裴明昉轻轻推开门,站在门口冲她笑。   阳光正好,岁月温柔,轻盈的光影落在他眼里眉间,也似落在沈怜雪心上。   沈怜雪的目光落在他面容上的一瞬间,笑意便从桃花眸子里满溢而出。   “大人,可用好了?”   裴明昉拱手道:“娘子手艺了得,旦只尝得如此佳肴,方才有重活之感。”   这马屁拍得恰到好处,沈怜雪轻笑出声,忙放下茶杯:“大人喜食便好。”   裴明昉这才道:“今日我刚回,家中诸事繁多,无法久留,不知娘子傍晚是否得空,母亲很是想念团团,老说要阖家一起用饭,坐下说些闲话也好。”   沈怜雪毫不犹豫道:“得空,我跟团团都在铺子里,大人何时要去,便过来叫我们便是。”   裴明昉又笑了。   他道:“好,稍后便来接你。”   他冲沈怜雪拱手,然后便转身离去,身姿挺拔,行走如风,很是果决。   待他离开,边上的顾婆子才打趣道:“娘子,大人当真是端方君子哩,敲你们也颇琴瑟和鸣,倒也趁早成就好事。”   顾娘子一开始还用了什么端方君子的词,最后一句却又现了原形,说什么成就好事。   沈怜雪面上微一泛红,却并未反驳,只道:“再说吧,大人如今事多,我们且商议着来。”   说到这里,沈怜雪倒是难得泼辣一回:“再说,女儿都有了,还着急那些事做什么。”   顾婆子和钱婆子对视一眼,就连孙巧娘都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沈怜雪笑着摇摇头,道:“我去送一送。”   她嘴上说一直留在食肆等,但还是在忙完了晚食的几道大菜后,领着女儿回了一趟家。   沈如意自要好好打扮一番,当然她也得换一身颜色轻快的衣裳,把自己收拾得亮堂堂。   约莫申时,裴家的马车停在了食肆门口。   沈怜雪身穿一身碧绿翠竹衫裙,头戴绿梅花钗,臂弯中挽着缥缈如茵的锦缎披帛,而沈如意也换了一身鹅黄色的衫裙,头上的迎春琉璃花梳如同藤蔓一般,在她的发髻间绽放。   似是心有灵犀,裴明昉今日所穿竟也是青竹长衫,同沈怜雪母女甚是般配。   两人四目相对,沈怜雪先弯眼一笑:“大人,好巧。”   裴明昉便说:“天意如此。”   这话甚是动听,沈如意被父亲拎上马车时,还在他耳边道:“爹爹,你油嘴滑舌了。”   裴明昉面不改色捏了一下她的脸,又扶着沈怜雪上了马车。   一路上,一家人倒也是相谈甚欢。   待到了公主府,迎面而来的又是之前的隆重阵仗。   公主府的宫女、小厮、属官、管家皆等在大门内外,待到一家人下了马车,立即道:“恭迎小小姐、沈娘子、二公子回府。”   看看这次序,裴明昉已经成了最后捎带脚的了。   沈如意已经对祖母的喜好习以为常,她跟着父母一路往花园里行去,直奔荷花池边的禾风亭而去。   她人刚进花园,就听到赵令妧的欢呼声:“团团宝贝,快来,奶奶想死你了。”   这夸张的语气,让沈如意欢笑出声。   她很配合地往禾风亭里跑,一边跑一边还道:“奶奶,团团也好想你。”   沈怜雪:“……”   沈怜雪对裴明昉道:“前日公主还去了食肆,团团陪她玩了半日。”   “母亲一直童心未泯,多亏团团能陪她。”裴明昉倒是欣慰一笑。   待到一家人进了凉亭,便看到沈如意坐在赵令妧身边,祖孙两人黏糊得不行,你给我看看发髻好不好看,我给你瞅瞅新衣裳漂不漂亮,倒是很能玩到一起去。   待到同小孙女腻歪够了,赵令妧才道:“明昉,你把事情说一下。”   裴明昉看向沈怜雪,问:“之前的事,闫管家应该已经说清,只她不知前因后果,我给你们讲一讲。”   沈怜雪未说之前听过食客议论,还是认真听完裴明昉的话,最终道:“那尤家……?”   说起尤家,就连正在跟祖母玩的沈如意都回过头,杏圆眸子就那么认真地看过来。   裴明昉心里感叹这丫头小操心,却还是知无不言:“尤家及其党羽此番被弹劾,台谏几乎全部下场,这一次,尤家是逃不掉了,尤振邦也再不能翻身,他的侍郎职位还未坐稳,便要被一撸到底,贬为庶人。”   裴明昉如此说着,就连声音都淬着冰冷的寒意。   “太便宜他了,”裴明昉道,“但他毕竟是两朝元老,曾经也是官家的老师,官家心慈手软,不想彻底同他恩断义绝,如今也只能看着尤家慢慢衰败。”   裴明昉抬眸,看向沈怜雪:“不过你放心,靖王是不会放过尤家的。”   沈怜雪有些疑惑地问:“靖王?”   裴明昉淡淡一笑,眼眸中的冰冷逐渐化去:“是的,靖王。”   此时是在自己家中,在座都是至亲,他根本就不会隐瞒,也无需隐瞒。   “归来时还未进城,我就被靖王拦在十里亭,”裴明昉顿了顿,继续道,“因为尤家被口诛笔伐,尤振邦已经不能成为他的助力,甚至是最大的拖累,之前尤家对他如何忠心耿耿,如何鼎力支持,如何亲密无间,如今都成了他当上储君之前的绊脚石。”   “如今官家和晋王皆重病,正宗嫡支只剩他一个健壮皇子,他的孩子又将新生,可谓是天赐良机。”   “可尤家却偏偏这时候犯蠢,不仅没有把我拉下马,还把自己赔了进去,我以为,”裴明昉轻声笑笑,“靖王一定很恼火。”   “所以,他不得不亲自出城,就为同我谈一个合作。”   沈如意不由感叹:“哇。”   裴明昉被女儿逗笑,继续道:“他想要我支持他继承大统。”   “他给出的承诺是,如果我们裴家可以支持他,那么以后边疆军务皆由裴家定夺,且我可以直接升为同平章事,掌政事堂。”   这是一个很能让人心动的承诺。   沈怜雪听到这里,她笃定地道:“大人答应了。”   裴明昉微微一愣,随即同她相视一笑。   “是啊,我答应了,”裴明昉淡淡道,“原本,我们一起商议的储君,不正好就是他吗?”   沈怜雪也忍不住笑道:“既然如此,靖王殿下一定很是欢喜。”   毕竟裴明昉一直都是他的心腹大患,现在他竟能以利益为契,撼动这个一直冥顽不灵的拦路石,自然会欣喜若狂。   裴明昉淡笑道:“是啊,他自然是高兴极了的。”   就是不知能高兴到几时。   裴明昉道:“就让他多高兴些许时日吧。” 第93章 【二合一163-164……   汴京的夏日绵长,似乎从五月便开始炎热,一直到九月都还属于夏日。   在尤家彻底倒台之后,裴明昉被众人推举,成为了新的同平章事。   除他之外,另有两个年轻的宰执补替进入政事堂,成为新的议政者。   以裴明昉为核心的政事堂初见端倪。   而靖王,也如愿以偿当上了他梦寐以求的皇太弟。   且不提春风得意的靖王如何高兴,当上同平章事的裴明昉似乎却没那么忙了。   他留在政事堂的时候并未有以前多,反而每到傍晚时分,他便会提前离开,坐了马车来到食肆。   他隔三差五便要过来,食肆中的食客们早就熟悉他,因着他同沈怜雪一直客客气气,食客们便都以为他还在追求沈怜雪。   不过,沈如意已经提前倒戈,开口闭口都是爹爹。   对此,食客们都报以善意的微笑,无人会多嘴多说什么。   而且,似乎因为进入了九月,天气并未有夏日那般炎热,食肆中的生意越发火热。   沈怜雪甚至去了几趟街道司,在铺子对面租了一整块地,在上面搭了一个硕大的棚架,棚架里摆放的都是小方桌。   他们家的酸汤粉面的生意,也直接挪到了棚架中,让吃用粉面的食客们不用站在街前吃。   当然,他们做的并不是一种粉面。   除了一开始就卖得极好的酸笋烧鸡汤,沈怜雪还额外做了红烧排骨、小炒鸡杂和什么都没有的素汤面。   这几种面、粉都卖得很好,浇头都是提前做好,点了面便直接吃用,又快又方便。   除此之外,沈怜雪便把原来卖粉面的地方改成新的摊子,又雇了一位食娘子,跟原来的两位食娘子轮换卖点心。   如今团团食肆的点心已经小有名气,许多要走亲访友的百姓们,都会特地过来买上几份,无论自家吃用还是送人都很得宜。   团团食肆里,似乎永远有吸引人的新品,也永远有物美价廉的招牌。   在这一阵忙忙碌碌中,早秋悄然而至。   早秋的汴京已经开始有些凉爽了,傍晚时分,风儿会从汴河上吹起水汽,凉爽宜人。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团团食肆的生意反而不如以往要好。   一开始只是食材未全部卖完,沈怜雪还以为是备菜太多,但又过了两日,生意却每况愈下,就连蛋黄酥都剩下几十盒,就那么孤零零堆在铺子里。   对此,食肆的众人都很不解。   就连食娘子和小二都比以前吆喝得更卖力了,但食肆里的生意就一直只有之前的六七成,甚至连七成都要维持不住,开始逐渐滑落。   这一日,沈怜雪特地从后厨出来,跟女儿一起留在前店看着过往行人。   以往这时候,同她相熟的行人都会打招呼,即便只是问候一声,也颇为温暖,但今日,似乎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团团食肆今日新上了一道蚂蚁上树。   沈怜雪问女儿:“这几日都是如此?”   沈如意点头,她面色凝重,似乎遇到了什么国家大事。   “娘,这几日都是如此,而且食客似乎很怕咱们,都不敢同我打招呼,一句话都不多说。”   “生意最好的就是煎饼和粉面,因为不用进来食肆,即便有食客近来,似乎也都没以前那般热闹活泼,反而显得有些压抑。”   沈如意道:“我主动询问过,但他们都只冲我笑,一句话不多说。”   团团食肆的气氛一直很好,从沈怜雪到年纪最小的沈如意,从看似端方的苏掌柜到最俏皮的童小二,每个人都是和善客气的。   食娘子们勤劳又体贴,总能关照到每个食客,就连上菜的婆子们也都是满面堆笑,从不让食客觉得被怠慢。   这样的氛围,便是团团食肆能一直红火的关键之一。   当然,最核心的还是味道。   只不过,如今她们的气氛都没变,怎么食客却变了呢?   沈怜雪有些疑惑,又有些不解,她看着来去匆匆的行人,同女儿对视一眼。   母女两个皆是叹了口气。   “娘,要不问问九婶婶或者月婶婶,她们定知道什么。”   沈怜雪若有所思道:“若是她们知道,却不来说,这其中怕是有什么误会。”   沈如意愁眉苦脸蹲在食肆门口,看着往来的行人。   如今食肆生意太好,沈如意也并非一直盯着生意,因此,大多数只来一两次的食客她根本就不认识。   因为不认识,不记得,所以这里面到底出了什么意外,就无法查清了。   不过,虽说有些面生的新客不来,但许多经年的老客还是在的,沈怜雪同一家刚刚登门的食客打招呼,笑着问:“阿姐,今日想吃什么?”   那一家三五之人,似乎对这些皆不知情,也同沈怜雪说说笑笑:“今日想吃新菜,一听说有了新菜,我家的小子就坐不住了。”   他们就如同往日的每一个食客那般,亲和有礼,带着普通百姓的友善。   沈怜雪便寻了廖娘子给他们上菜,然后又过去道:“若是新菜有什么不对,尽可同我说。”   “老板出手,哪里会有不对,老板放心就是了。”   这家人也客气道。   一来二去,倒也瞧不出有何异常。   沈怜雪重新回到铺子门口,似乎因为她跟沈如意都在门口,偶尔有相熟的食客路过,也说了几句,食肆里似乎又重新恢复热闹。   沈如意仰头同沈怜雪道:“娘,我发现其实只有很少的人对咱们躲躲闪闪的,似乎咱们铺子有老虎,其他人亦或者老食客就好很多,不过大概因为没什么新客,所以铺子里就显得没那么热闹。”   “过来堂食的食客,几桌里才有一桌显得有些拘谨,倒不算很特殊。”   沈怜雪若有所思道:“也就是说,我们少的这四成客人,其实应该是慕名而来的新客,以及胆子很小的老客。”   沈如意咧嘴笑笑:“对!”   她道是沉稳,遇事不太慌张,如今已经揣摩出端倪来,倒是可以细查一番。   想到便做,生意上的事哪里有拖延可讲。   沈怜雪叮嘱了苏掌柜几句,让他也注意问一问食客到底为何,然后便领着沈如意去了卫月娇的摊子。   因着沈怜雪他们食肆的火爆,连带着甜水巷一带的生意都好做不少,卫月娇这会儿正忙完,坐在那歇脚。   沈怜雪唤她:“月娇姐,同你说说话。”   卫月娇回头一看她们母女,立即便笑了:“这会儿怎么有空过来,不忙吗?”   沈如意跑过去跟她腻歪一会儿,沈怜雪才道:“月娇姐,你可知我们食肆为何生意不太好?”   卫月娇微微一愣:“不好?”   沈怜雪见她当真不知,便把之前几日的生意简单说了,然后道:“我总觉得有些事是我们不知道的,便想来问问你。”   卫月娇若有所思点点头,她突然眼睛一亮,道:“兴许是因为这个。”   她对沈怜雪招手,让她附耳过来:“因这事我早就知道,便没怎么放在心上,或许对于其他百姓来说,此事到底会让人惧怕?”   卫月娇道:“似乎有人传,追求你的那个书生就是裴宰执。”   这事卫月娇一开始便知道,因此并未在意,但现在明显已经影响到了沈怜雪的生意,这就让人不得不深思。   沈怜雪恍然大悟,沈如意也道:“哇,这就说得通了。”   难怪老食客都不太在乎,亦或者在乎也会上门,便是戒不掉这一口吃食,又知道沈怜雪的为人,可能不太有所谓。   但对于新食客来讲,裴宰执口碑再好,他也是个官,甚至还是权贵出身,凡俗百姓不想沾染也是正常的。   沈怜雪紧蹙的眉头松开,听到是这件事引起生意回落,倒也不怎么太着急。   “多谢月娇姐,”沈怜雪叹了口气,“也是你聪慧,一下子便想到了。”   卫月娇摇头:“我哪里聪慧,我一开始还想说这事不是众人皆知吗?有什么好议论的。现在想来,确实是我不够细心。”   沈怜雪又同卫月娇道了谢,这才领着女儿往食肆走。   母女两个路上还在议论到底要如何把生意重新拉回来,便被一道熟悉的嗓音喊住:“怜雪,团团,你们过来一趟。”   沈如意抬头,便看到林娘子站在刘二娘炙肉前,一脸凝重喊她们。   沈怜雪同女儿对视一眼,两个人快步过去:“林婶婶,午安。”   沈怜雪也道:“嫂子可有事?”   林娘子拽了一下沈怜雪的胳膊,把母女两个引到铺子角落,这才低声道:“我前日刚去妙百味行会,有些事情要办,行会的铺面在南牌坊大街里面的巷子里,入选行会的老板经常会过去,彼此之间也算熟悉。”   林娘子说得很急也很快:“在行会的一楼,有一面挂着所有行会食肆的名录墙,备选食肆也会列在上面。”   “之前几次去,团团食肆都在上面,”林娘子眉头蹙起,“可是昨日我去,却发现团团食肆已经不在。”   “因回来太晚,家中事情又多,我便想着今日去寻你们说一声。”   林娘子一脸凝重:“以你们的菜品和口碑,不可能被取下名牌,雪妹,你若是今日得空,务必去行会问一问。”   “无论入不入选,总要给个话头,一声不响便扯下来,实在让人不安心。”   林娘子同她们关系一直很好,即便沈怜雪开了食肆,彼此之间也是相互关照,一直和和睦睦。   她会关心此事,也在情理之中。   沈怜雪当即便便郑重谢过林娘子,领着沈如意匆匆赶往行会。   在妙百味行会的一楼,那一整面名录墙上,确实已经没有团团食肆的名牌。   沈怜雪并未立即便生气焦急,她只是寻了个面生的娘子问:“请问,团团食肆为何被除名?”   那娘子细长眼睛上下扫了她一眼,嘴角一撇:“你说为什么?”   ————   沈怜雪面容微沉,她脸上笑容不变,只是道:“我要寻姚娘子。”   她这句话说得似乎很是客气,但一字一句之间皆是笃定,在她那双深邃的桃花眸子里,却一点笑意都无。   年轻娘子一开始还很轻慢,待此时,她却突然心中一慌,不太敢同沈怜雪对视。   “姚老板不在。”   沈怜雪笑容不变:“那哪位行老在?”   她越笑,年轻娘子的目光便越是躲闪,吭吭哧哧的,好半天才道:“岑行老是在的。”   沈怜雪道:“那好,那我便请见岑行老,帮我通传一声吧,多谢。”   年轻娘子虽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去请了。   不多时,沈怜雪母女两人就被请上了二楼的一间雅室。   沈怜雪敲门而入,里面的主位上坐了一位年约知天命年纪的女子,女子面容消瘦,头发略有些花白,显然已经上了年纪。   若是光凭年纪来看,她应当比姚老板还要年长,并且……气势也更足。   沈怜雪领着女儿静悄悄进了雅室,待到近前才道:“岑行老,我是团团食肆的老板沈怜雪,特来拜会。”   岑行老并未置之不理,相反,她迅速抬起头,惊讶地看向沈怜雪母女。   她先是看到了跟在沈怜雪身边的沈如意,在她脸上微微一顿,然后才抬头看向沈怜雪:“你就是沈老板?”   她微微一笑,道:“这位就是团团老板?”   沈如意乖巧行礼:“岑奶奶,我是团团,新见甚欢。”   岑行老便笑起来。   她道:“好好,新见甚欢。”   沈怜雪道:“岑行老,想必您也知道我们为何前来,我想要一个因由。”   岑行老微微叹了口气,她放下手中的书本,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下说话。”   “你们可能听说了外面的流言?”岑行老顿了顿,道,“流言中说,你同裴宰执无媒苟合,未婚生女,为嫁入高门不择手段,那间食肆,也是裴宰执为了补偿你们母女而开。”   沈怜雪微微一顿,沈如意也睁大了眼睛。   因为这个流言,同卫月娇听到的完全不同,若是卫月娇那般的流言,倒是也没太要紧。   但这一条,确实很是不稳妥。   沈怜雪眉头微微蹙起,她道:“此事,已经流传多久?”   她并未显得如何惊讶,显然早有准备。   岑行老微叹口气:“其实也不过一两人,但说得人太多,尤其是行会中的几位行老,家中都有大店,人多口杂,便听到了这个传闻。”   “咱们行会,一要味道,二要服务,三则是一定要有德行。因为这个传闻,诸位行老意见不一,大家坐下来商议一番,最终还是决定落牌。”   沈怜雪认真听着,此刻倒是明白了行会的做法。   岑行老道:“若是旁的传闻谣言,倒也不至于让行会如此紧张,但……此事牵扯官宦子弟,便令许多行老不满了。”   “如此,你可明白了?”   沈怜雪叹了口气:“多谢行老,我明白了。”   岑行老见她意外好说话,也不由有些愣住:“你不生气?”   这种平白泼到身上的污水,让她的生意跌落,名声也毁于一旦,若是深究,许多人只怕会一蹶不振,心绪难解。   但沈怜雪母女两个,却看起来很是平静。   她们不仅对这个留言不生气,甚至对因为这个留言而被落牌也没有特别的愤怒。   沈怜雪此时已经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平静看向岑行老,起身冲她行礼:“多谢行老给我讲解,我知道了。”   她说罢,就要领着女儿离开,倒是把岑行老弄得反而呆愣在原地。   待行至门口,沈怜雪脚步微顿,回头问:“行老,若这谣言被澄清,我的团团食肆是否还能重新回到备选中?”   岑行老见她态度笃定,十分胸有成竹,这才笑了:“你已经过了备选考察,只要能洗清谣言,无有德行有亏之事,便会成为行会的正式一员。”   沈怜雪眉头微松,冲她颔首致意:“我明白了,多谢岑行老。”   于是,她就领着女儿缓步而去。   她这一来一去,不哭不闹,只三五句话工夫,便已经把事情说完,然后便迅速而去,毫不耽搁。   岑行老坐在雅室内,不由赞许地叹了口气:“后生可畏。”   沈怜雪领着女儿往家走。   待到离开南牌坊街,沈如意才开口:“这事,总觉得很古怪,是不是冲着爹爹去的,可是……”   沈如意若有所思道:“可是爹爹和那个谁,不是已经合作了吗?”   沈怜雪听到女儿如此说,倒是福至心灵,一下子便茅塞顿开。   “合作,也不过只是相互利用罢了。”   沈如意似懂非懂,沈怜雪捏了捏她的手,眉宇之间的郁结之色渐渐散去,她道:“团团,你看,你都说他是坏王爷了,能有多少诚信呢?对于他来说,两人已经相互完成了承诺,他当上了储君,而大人也做了同平章事,这个约定似乎已经彻底完成并结束了。”   所以,在这之后,他想要做什么,就不会受承诺控制。   “能知道当年事的,如今只剩下尤家,而尤家已经被他舍弃,成了无用的弃子。如今除已经下狱的尤家旁支以及牵扯进贪污腐败的尤振邦,其余尤氏族人早就灰溜溜离开了汴京,他若非早就知道这些陈年旧事,便也只能拿着轻判的引子来换故事。”   “尤家如何倒的?如法炮制,依葫芦画瓢用在裴家,即便他暂时动不了裴家军,却能除掉你父亲以及裴家在京中的势力。”   这些事,原本沈怜雪丝毫不懂,但他经常听裴明昉给沈如意讲解,也偶尔听裴家人相互议论,于是渐渐地,她也能看懂许多事。   今日的事再简单不过。   赵衸自以为皇位稳坐,再无敌手,他迫不及待想要除掉对他威胁最大的裴家,只要裴家和裴明昉都不在,那么大庆殿上就是他一人之天下。   无人可以动摇他的根本。   沈如意听着母亲的话,这才松了口气:“若是如此,那父亲一定知道要如何做。”   沈怜雪轻声笑笑,哄着女儿:“本也没多大事,我相信,无论流言如何,都不会对咱们影响不了太久。”   沈怜雪的声音,有着从未有过的自信和坚定。   “毕竟,民以食为天,一日两餐,茶水饭食,如何也怠慢不得。”   “我对咱们食肆有信心,对我自己的手艺和我们这几个月来的努力经营也有信心,在短暂的迟疑和犹豫之后,我相信,他们会登门的。”   沈怜雪的声音如同穿透厚厚云层的阳光,耀眼夺目地落在沈如意面前。   沈如意仰头,看向母亲明媚的侧脸。   噗通、噗通。   她听到自己鼓噪的心跳声,前世今生,两世为人,她终于,终于把母亲留在了身边。   她是言笑晏晏的,笑容明媚的,是自信笃定的,是坚持善良的,她是她曾失去的,又努力挽回的母亲。   沈如意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眼底有些热意在流淌,她眨眨眼睛,不让自己丢脸地当街哭出来。   沈怜雪弯下腰,轻轻拍了拍女儿的头,用那略显粗糙的手指在她眼尾轻轻一扫。   “傻丫头,哭什么呢,这是多大的事啊。”   沈如意歪了歪头,小脸在母亲手上蹭了蹭,终于把泪意收了回去。   “娘,一不用担心,我只是忆起旧事了。”沈如意低声道。   她如此说着,深深喘了口气,然后便重新展露出爽朗的笑颜。   “好了,咱们回家吧。”   待到回了铺子,沈怜雪也依旧笑意盈盈,她客气有礼地同食客颔首示意,然后便匆匆回了后厨,开始忙碌。   似是因知道了因由,也知道如何破解,沈怜雪和沈如意都不再为铺中的生意忧心。   因为娘俩都很淡然,食肆里的其他人竟也莫名心中安定下来,大家都不再为生意为何骤降而烦恼,反而更卖力地吆喝起来。   待到傍晚时分,到了寻常日子打烊时候,沈怜雪也未让食肆多忙片刻,直接了当打了样。   她跟沈如意回家之后,一起洗漱更衣,正准备早些安置,却突然听到外面传来敲门声。   笃、笃、笃。   沈怜雪微微一顿,沈如意倒是问:“爹爹?”   外面便传来熟悉的嗓音:“团团,是我。”   沈怜雪忙让女儿去开门,自己则披上一件衫儿,拢了拢略有些凌乱的乌发。   裴明昉一踏进屋来,便瞧见她这般模样,立即便不敢多看一眼,忙挪开了视线。   “夜半登门,打扰则个。”   沈怜雪倒是没他那么羞赧,指了指门边的椅子道:“大人快坐,你是因流言之事而来?”   裴明昉并未坐下,只是冲沈怜雪深鞠一躬:“娘子名誉受损,食肆生意也被影响,是裴某之过失,并未想到赵衸对此事知之甚深,反而借此排除异己。”   沈怜雪让沈如意去哄一下父亲,然后两人便一起坐在桌边,一人倒了一杯水。   沈如意跟在父亲身边,义愤填膺:“这哪里是爹爹之错,明明是赵衸不讲信誉,翻脸无情。”   裴明昉听到这话,忍不住在她头上摸了摸,面色倒是好看了些:“若是这般说来,那爹爹也是翻脸无情的。”   沈如意非常坚持:“不一样的,爹爹是好人,他是坏人,我们是为自保坑他,不一样。”   听到小女儿稚嫩清脆的嗓音,裴明昉跟沈怜雪对视一眼,两人相视一笑。   裴明昉看着沈怜雪眉宇间的笑容,问:“娘子,此事因裴某引起,裴某一定会周全其事,不会让娘子为难。”   沈怜雪眉头一挑,笑着问:“大人想要如何周全?”   裴明昉双手紧紧攥起,他抿了抿嘴唇,终于还是鼓起勇气,对沈怜雪道:“娘子,裴某是否有幸,成为你的丈夫。” 第94章 【正文完】餐餐皆是如意……   自从两人“牵手”之后,裴明昉来得更勤,同沈怜雪之间也跟亲近一些。   但两人都是端方有礼的性子,再如何亲近,在外人眼中也不过是客气罢了。   然而两个人心中那种亲密和信任,却是许多正头夫妻都不能拥有的。   因此在要不要成亲这件事上,两人都没主动开口,倒是都有些心有灵犀。   对于沈怜雪而言,确实是因为女儿已经这么大了,不必着急。而且她如今事业有成,食肆做得有声有色,正是想要拼尽全力,努力做成口碑大店的时候。   再一个,如今汴京中也风雨飘摇,百姓或许不觉,但她经常同裴家人接触,自是知道朝中是如何局面,便更不好因两个人的私事坏了大事。   因此,事情便这么耽搁下来。   而对于裴明昉来说,沈怜雪的决定就是他的决定,先苦后甜,等来的幸福才是最终的幸福。   他朝中事多,每日忙个不停,几乎没什么空闲陪她们母女两人,即便成了亲,怕也每日都见不到几面。   还不如这般等一等,稳一稳,待到一切尘埃落定,再另行婚姻大事。   自然,两人都未说是否想要与对方成就姻缘,心中却早已认定。   此刻,听到裴明昉的话语,沈怜雪便微微一笑,道:“牵手之日,便是同意之时。”   裴明昉长舒口气,捂着脸笑出声来。   此刻的他,是真的高兴极了,欢喜极了。   沈怜雪看着他这样子,忍不住道:“傻笑什么。”   “娘子,我开心,真的开心。”   “多谢你,还愿意与我牵手,还愿意与我白头,还愿意给我一个机会,成为你往后余生的亲人。”   裴明昉一边笑,一边说,眼眸却兀自红了。   沈怜雪也跟着他一起笑,伸出手,握住他放在桌上的另一只手:“大人,这是喜事,我们应该欢喜。”   裴明昉温热的手微微一顿,随即便反客为主,反手握住了她的手。   两个人都已不是青春少年,没那么多缠绵悱恻,自也没那么多期盼和向往。   对于婚事,即便都未同对方明言,他们本也想着要一切从简。   裴明昉松开手,转头看向沈怜雪,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既然已经有这般流言,不如就把事情坐实,也好给团团一个无懈可击的身份。”   沈怜雪看了看女儿,沈如意便道:“好,我们都听爹爹的。”   ——   如同沈怜雪所言,流言不过只影响三五日,待到六七日后,百姓淡忘谣言,对美食的期盼重新占了上峰,团团食肆的生意便重回高峰。   沈怜雪跟沈如意在食肆忙,而此刻的大庆殿上,面对坐在龙椅边上的赵衸,裴明昉面不改色。   “我知诸位同僚关心裴某亲事,实在令裴某感动,”他的目光扫视过满朝文武,最终落到到了年轻的储君殿下面上,“但此事曲折,非一言足以道尽,也是裴某家事,实不好耽搁各位工夫,不如就此散朝,裴某另书折子上表太弟殿下。”   他是宰执之首,是当之无愧的国之栋梁,是政事堂的核心,他一开口,其余文武百官,皆不敢多言。   就连之前联名上书弹劾他的台谏们,此刻也犹豫了。   若是这一次再未有实证便攻歼宰执,他们的台谏怕也要做到头了。   大庆殿上,此时是一片寂静。   就在众人都不敢开口时,坐在御阶之上的太弟殿下,却开了口:“裴宰执,我知你一向清廉高洁,光明磊落,自不愿被人如此污蔑,今日还算得空,不如便当朝直言,把这些误会直接解开便是。”   “总好过让大家继续议论得好,你说,是不是?”   年轻的太弟殿下笑容自若,但眼眸中的阴霾却并未消散。   裴明昉并不直面君颜,却也并不如何谦卑恭谨,他依旧淡然站在堂下,站在众臣之首。   “既然太弟殿下想一窥究竟,臣自当从命,不过……”裴明昉掷地有声,“不过此事当不得以臣一家之言,实难服众,臣另请当年证人,替臣说清当年旧事。”   他说到这里,看都不看吃惊抬头的太弟殿下,蓦然转身往殿外看去。   殿外,是两个明媚的身影。   一个满头华发,一个头发花白,两位老夫人皆是精神矍铄。   明懿大长公主搀扶这身边的老王妃,一步一步往殿中行来。   她每走一步,身边便有朝臣弯腰行礼,就连安坐在御阶之上的赵衸也仓促起身,遥遥向明懿大长公主行礼:“礼祖母,明懿姑母。”   赵令妧红唇勾起一抹微笑,她先同身边的礼王妃低语几句,然后便来到裴明昉身边,定定站在那。   太弟殿下自不敢让两位长辈站在台下,忙让内侍搬来椅子,让两位落座。   待到稳稳坐下,赵令妧才开口:“既然大家都关系我明懿的家事,那咱们今日就把话说清楚。”   她气势恢宏,无人可挡,眼眸中的坚定,让每个被她扫视的人心中震颤。   赵令妧道:“礼王妃是当年的见证,我此番特地请来,就是为证我儿清白,此事今日言明,往后朝野内外,汴京之中,我不想再听到只言片语,不想再有人非议我家清白。”   “如此,甚好?”   在她背后,赵衸面色铁青,思忖良久,终未多言。   ——   似是一夜之间,之前那些低俗难听的流言就都消弭在星夜中。   次日再开张,沈怜雪面前等候的是汹涌而至的食客们。   食客们有的是想念美食已久,有的是慕名而来,总之,即便是团团食肆开张那一日,都未见过如此多的食客。   食肆众人卖力吆喝着,努力让大家都安静下来,开始按照自己要买的美食排队。   沈怜雪站在店前,看着几乎要延续到两间铺子之外的队伍,甚至有些难以置信。   她跟裴明昉的故事,真的有那么动人吗?   沈怜雪正同几个老食客叙话,就听边上有老妇人道:“老板,你是女中豪杰,令人敬佩。”   “面对这样境况,也能独自养育女儿,还把生意经营得有声有色,实在不一般啊。”   “佩服佩服!”   沈怜雪客气道:“您谬赞了。”   另外一个老先生则言:“哪里是谬赞,若设身处地,我一定做不到你这般模样。”   众人瞬间便七嘴八舌,一说起这一桩精妙绝伦的故事,恨不能同每个人都讲一遍。   沈怜雪一开始还在前店,无奈寻她说话之人实在太多,她只得退到后厨。   沈如意今日没到前面去,只在后面乖巧读书。   待母亲回来,她便咧嘴一笑:“娘,才子佳人,破镜重圆,人人都爱听,是不是?”   沈怜雪敲了一下女儿的头,无奈笑道:“大人这故事,编排得简直天衣无缝。”   整个故事,其实都很简单。   因为时间久远,已经过去九载,当年之事无人可知晓,便无人可以说清。   裴明昉跟沈怜雪商议后的故事,简单到让人吃惊。   不过就是年轻的公子高中状元之后,陪伴老王妃出京修养,在庄子中认识了厨艺精湛,天赋极佳又温柔体贴的沈怜雪,老王妃认为两人是天定良缘,便让裴明昉给赵令妧写了信,赵令妧在知晓老王妃认可沈怜雪后,便也同意了这门亲事。   于是,在九年前,两个人是在皇庄正经拜堂成亲的。   成亲之后,老王妃便着急回京,让沈怜雪正式入门裴氏,结果在回京的路上,他们却意外遇到了行刺。   沈怜雪自此失踪,下落不明,这么多年来裴明昉不娶妻不纳妾,就是在寻找她,等待她。   而沈怜雪意外受伤,后又失忆,再突然怀孕,几乎到了最悲惨的境地。但她都顽强挺了过来,在生下女儿后,她含辛茹苦养育女儿,最终领着她来到了汴京生活。   她凭借自己的过人的手艺,开了个煎饼铺席,然后一切的苦难便在此时终结了。   她的煎饼被百姓所喜爱,生意越来越好,而她也跟一直在寻找她的裴明昉重逢。   裴宰执在得知她失忆之后,并未急着相认,反而细致体贴,悉心陪伴,在让沈怜雪母女都接受他后,他才说了实情。   故事到这里,已经是皆大欢喜的结局。   并没有那么苦大仇深,也没有那些阴谋诡计,整个故事都是温馨而甜蜜的。故事里有沈怜雪在绝境中的努力挣扎,勇敢生活,自己开创一片天地的奋斗;也有裴明昉数年如一日的等待和寻觅,只除了一点阴差阳错,除了一点不太尽如人意的错过,一切似乎都是完美的。   沈如意回忆到这里,不免有些好奇:“娘,他们真的会信吗?”   沈怜雪看着女儿,微微一笑:“团团,人人都喜欢听自己想要听到的故事,所以他们会信,也会坚定地把这个故事传扬出去。”   “你看外面,那就是结果。”   沈如意点头,终于笑了:“那就好,不过还是要多谢王妃曾奶奶,她的出面才是关键。”   沈怜雪想到那位未曾谋面的老王妃,道:“等以后有机会,一定要登门拜谢。”   母女两个说着话,外面突然传来一片喧闹声。   今日确实是异常热闹的,见过的没见过的,常来的和新见的,皆一拥而入,把这小小的食肆挤得满当当。   但这会儿的喧闹同方才有些不太相同,若是仔细听来,似又有欢呼之声。   沈怜雪跟沈如意下意识便停住话头,母女两人对视一眼,沈如意便笑道:“娘,咱们去瞧瞧,说不得有好事。”   沈怜雪听到好事两字,又忍不住抿唇笑起来。   她们正待起身,便听前面李丽颜喊:“雪妹,团团,快来,行会的行老们都到了。”   沈如意眼睛一亮,忙扯着母亲往前跑,一边跑一边说:“娘,我就说是好事吧。”   每个人都是欢喜的。   待到了前店,沈怜雪跟沈如意就看到在人群之中,有过一面之缘姚老板和岑行老一起捧着彩幡,笑着站在食肆门口。   她们一见沈怜雪母女两个,便双手一抖,彩幡翩然展开,落地成画。   那上面所写,便是妙百味三个大字。   岑行老笑眯眯道:“沈老板,团团老板,恭喜你们,已经正式成为妙百味行会的一员。”   “你们是这十年来,入行会最快的食肆。”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食肆内外爆发出热烈的欢呼,每个人都对着沈怜雪和沈如意说着恭喜,说着她们很好,说着她们值得。   沈怜雪牵着沈如意的手,母女两个就那么站在人群中,耳畔是络绎不绝的恭喜。   食肆之外,天光大亮。   金乌之阳穿透云层,一丝一缕洒落在汴河之上。   微风吹拂而来,河水波光粼粼,似有繁星洒落。   阳光晴好,岁月安稳。   转瞬又是新一天。   ————   景祐十九年九月末,太弟侧妃霍氏诞育一对龙凤儿,母子皆安。   如此喜事,令宗室异常欢喜,也令满朝文武松了口气。   似乎因这喜气,已经因晋王病故昏厥多日的官家也苏醒过来,待得知此事之后,更是挣扎着见了见两个刚出满月的孩子。   他没有见被立为太弟的赵衸,也没有见孩子的母亲霍侧妃,只单独见了两个孩子。   也不知那一个时辰中发生了什么,总之孩子被送回来后,连眼睛都睁不开的小皇子便被立为康王,小小一团的小公主被立为永宁公主,可谓是荣宠至深。   而两位小殿下的母亲,太弟侧妃霍氏,则因孕育皇嗣有功,直接被立为太弟正妃,位正一品。   待到这一串加封办完,十一月,缠绵病榻多年未曾痊愈,为大宋殚精竭虑十几载的官家,安安静静离开了人世。   裴明昉当时正在宫中值夜,听闻消息赶到时,官家已然殡天。   因其重病难愈,水米不进,只靠汤药续命,刚过不惑之年的官家已经满头华发,骨瘦如柴。   他躺在宽大的龙床,身上盖着厚重的锦被,显得孤单而寂寥。   但在他消瘦的脸上,却有着让人难以忘怀的,舒心的笑。   裴明昉看着这个相识三十载的表哥,最终还是道:“官家也已解脱。”   一国之重量压在身上,非常人力所能及,这个仁和宽厚的赵氏子,终究还是被那重担压垮,早早离开人世。   官家既去,新君将立。   所幸之前已经立赵衸为皇太弟,正司和礼部便也没那么措手不及,有条不紊安排大行皇帝的丧仪和新帝登基事宜。   而此时,泸州下了入冬最大的一场暴雪。   暴雪一夜之间席卷整个泸州,一片雪白天地间,是无家可归的百姓。   新岁未至,灾患频发。   除了泸州,陆续又有几州发生雪灾。   景祐十九年的年根底下,百姓还没来得及欢度新年,便被猝不及防的灾难压垮。   天灾人祸,避之不及。   在这样情形之下,整个政事堂都开始筹备赈灾事宜,正司和礼部上书,请表登基大典一切从简,为百姓祈福。   以赵衸以往的脾气,怕是不肯一切从简,但此刻,皇位就在一步之遥,只要登基,他就是名正言顺的大宋官家,成为九五之尊,这个念想已经缠绕他二十几载,终于,梦想即将实现。   赵衸最终还是同意简办登基大典。   十二月中,在大行皇帝殡天二十九日后,新帝登基。   礼部上表年号为隆祥,寓意兴隆吉祥,万世太平。   十二月二十,新帝登基。   同日,新帝册封正妃霍氏为皇后。   登基当夜,赵衸坐在龙床上,正欣喜若狂。   期盼多年,他终于做了皇帝,终于做了所有人的天。   这种欢喜,令他激动兴奋,什么都无法深思。   今日的欢喜,是他日后一展宏图,君临天下的开端。   霍茵茵端着一壶酒,缓步轻移,一步步踏入寝殿中。   “官家,”霍茵茵红唇轻起,巧笑倩兮,“恭喜官家。”   这一声官家,可是叫到赵衸心坎里去。   赵衸对霍茵茵伸出手,目光里难得有些感叹和眷恋。   “茵茵,过来朕身边坐。”   霍茵茵便走了过去,把酒壶放到赵衸手中。   赵衸握住她的另一只手,深情道:“茵茵,从前是我过错,让你受了那许多磨难,也让你失去了孩子,事到如今,我才知谁是深爱我的人,我会好好待你。”   霍茵茵仰起头,看着他英俊的面容,伸手在他脸上轻轻抚摸:“官家,那不是你的错,我不怪你。”   赵衸感动至深:“茵茵,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   他如此说着,端起酒壶,一饮而尽。   “我以此酒立誓,此生定不负你。”   霍茵茵看着他,笑容越发灿烂:“好。”   景祐十九年十二月二十,是新帝登基的吉日。   然当夜傍晚,其被封为才人的妃嫔沈氏因怨恨皇帝冷待,竟呈毒酒,以至新帝当即便毒发,经太医医治才勉强存活,却只能瘫痪在床,不能言语,万事不行。   国不可一日无君,当夜朝臣群议,最终立皇长子康王为太子,以贤王赵祈为摄政王主政,以裴明昉为首的朝臣辅政。   自此,隆祥新年平顺而来。   ————   隆祥元年,夏日暖融。   晌午时分,天光明媚,南牌坊大街上热闹非凡。   距离余七郎茶坊三四间铺子之处,正有新店开张,自是彩幡飘飘,鞭炮隆隆,宾客盈门。   这间新店脸面便有十二扇门,当街正店高约三层,上下俱通透。   在大门之外,高达三层的彩楼欢门上彩帛飘飘,鲜花繁盛,很是热烈喧闹。   慕名而来的食客们团团围在大门外,看着站在欢门之下的一大一小两个老板。   他们笑着闹着,最终却都安静下来,听这位沈老板宣讲。   沈怜雪身穿瑰丽的粉紫衫裙,头戴秀丽的花冠,整个人如同画上美人,端庄明丽,让人见之难忘。   在她身边,是个面容秀美的小少女。   那是已经九岁的沈如意,她穿着水粉的团花衫裙,头戴团花簪子,眉眼弯弯,笑容恬淡,一如幼时可爱,但眉宇之间却已有少女的沉稳。   沈怜雪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张张面容,眼眶微微泛红,却是眉眼含笑,开心喜悦。   “多谢诸位今日捧场,我们团团食肆开张已有一载余,因诸位喜爱支持,才有今日成就,团团食肆属于我们,也属于你们。”   沈怜雪笑道:“如今,我们的正店将开,以后在食肆里,会有数不清的美酒,尝不尽的美食,以及每一日的开心和幸福。”   沈怜雪道:“再次感谢大家拨冗前来,为这份开张大吉增添喜气。”   沈怜雪说完,对女儿比了一个请的手势:“让我们有请团团老板说几句。”   她一说团团,食客们便闹得更欢,搞声喊:“团团老板,恭喜啊,多说几句。”   沈如意弯眼笑了,她笑着往身后一指,道:“我就不多说啦,大家是不是都饿了?”   食客们便高声道:“是!都饿了,特地过来用午食。”   沈如意道:“好!那咱们就开张。”   沈如意话音落下,身后的苏掌柜和李丽颜便一左一右,拉动了匾额上的红绸。   红绸如同彩云一般缓缓飘落,在一片绚丽的红色光影里,五个苍劲大字出现在众人面前。   天下第一楼!   这名字嚣张大气,带着无可比拟的气势,如同极速前进的舰船,一往无前,万事不可阻挡。   然而,在场食客们,却无人说这天下第一楼霸道。   他们先是微微一愣,随即,便更卖力地欢呼起来:“天下第一楼,好名字好名字!”   “对,就是要叫这个,咱们团团食肆就是最好的!”   食客们笑着,闹着,都对这个新名字喜欢万分。   沈怜雪领着女儿往后面退了退,把入口让给了蜂拥而至的食客们。   沈怜雪道:“还是老规矩,大家喜欢什么吃什么,今日新菜准备了十道,希望大家喜欢。”   今日来的全是回头客,人人都熟悉团团食肆,此刻进了天下第一楼,发现其中的那条摆满佳肴的长桌仍在,不由都很感慨。   “地方变了,宽敞又明亮,却依旧还是原来的它。”   对于食客们来说,团团食肆的味道不变,就没有变。   食客们根本不用食娘子和小二们如何吆喝,便自顾自选好菜品,各自落桌迫不及待用起饭食。   天下第一楼中,一时间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就在这时,外面又传来数道报喜声。   “礼王妃贺天下第一楼开张。”   “明懿大长公主贺天下第一楼开张。”   “裴宰执贺天下第一楼开张。”   一开始食客们只是鼓掌,待听到裴宰执三个字,食客们便变着调地欢呼起来:“好好好。”   沈怜雪脸上微红,让他们不要闹,这边开始同每一个登门的亲朋好友交谈。   满头华发的礼王妃依旧康健,她自顾自让沈如意扶着,几乎是健步如飞。   裴明昉陪着母亲而来,待到了楼下,便让裴少卿伺候着祖母上了楼。   他就留在了母女身边,同她们一起招呼生意。   虽不熟练,却也很是客气,甚至有那么一点别扭的热络。   这一幕看似怪异,却又那么温馨可爱。   之后,所有的熟人一个个都登了门。   孙九娘一家、卫月娇一家、林娘子一家以及甜水巷的邻居们悉数到场。   行会的行老们,也三三两两登门。   他们每个人都是笑意盈盈,带着盎然的喜悦。   后厨传来叮叮咚咚的铃铛声,白柔儿吆喝着:“上菜啦。”   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佳肴从后厨鱼贯而出,食物的香味钻进每个人的口鼻间,让人忍不住深吸口气,陶醉地轻哼一声。   “真香啊。”   吊炉烤鸭、青梅酱烧鹅、熏鸭、八宝烧鸡、红烧青鱼、豆豉江团、话梅山药、椒麻鸡、小炒鸡杂、酸笋烧鸭等……   数不完的熟悉菜肴悉数登场,琳琅满目,让人食指大动。   “好!”   食客们忍不住欢呼起来。   一日两餐,柴米油盐,日日皆是幸福天。   八珍玉食,珍馐佳肴,餐餐皆是如意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