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庶女只想长命百岁 作者:青丘一梦 第一回 奋起第一:一场好戏   江南仲春,天气已经微有些和暖意思,人间芳菲逐渐重返大地,桃李含苞,未到压枝时分却也有几分娉婷之美。二月春风裁得碧柳细叶,少女衣角上一簇簇碧绿的柳叶绣工精湛,宛如是真正的柳叶落到了衣裳上一般。   然而此时,怕是无人有心情去欣赏那身衣裳了。   便如此时这院中的山石流水美景,也无人有心赏阅。   锦心慢慢紧了紧身上的对襟琵琶扣袷袍,没看跪在地上支支吾吾的婢子一眼,只是状似不经意地回头一瞥,角落上站这个十来岁的丫头,姿态沉稳,衣着简单,是各府里都差不多的寻常洒扫丫头的装扮。   若说平常,她自然是没什么与锦心这位四姑娘交流的机会的,但此时,二人目光相处,那婢子沉稳地微微点头示意,锦心眼中便流露出二三分了然,再转头瞥向上首坐着的面色铁青的那位夫人时,竟还酝酿出些微的得意。   地上跪着的那婢子也不知是犯了什么错,此时大半个江南的贵眷都围着她,亲耳听她支支吾吾地说出:“这院子、这院子原是三小姐叫人传信给世子在此一叙的院子,是、是三小姐命我将文家大姑娘引来这边更衣,还叫……还叫我……”   “叫你什么?”文家二小姐澜心柳眉一竖,文夫人站在她身后,目光锐利如刀,紧紧盯着那婢子。   婢子浑身一抖,狠狠磕了个头,颤颤巍巍地从自己袖筒里取出个荷包来:“还叫我、还叫我说是文大姑娘自己走到这院子里来的,还拿这荷包赏我,叫我不要声张。”   文夫人登时面色铁青,看着自己被侍女搀扶着面露惊慌衣衫凌乱只在外匆匆披着一件袍子的女儿,目光直直看向此地的主人,也就是方才这婢女口中三小姐的母亲方家夫人,毫不避讳此人乃是当朝二品大员之妻,朝廷亲封的二品诰命。   她面上全无往日尊敬之意,态度虽不至于十分咄咄逼人,却也隐含三分掌家夫人的威势,“夫人,我文家需要您给我一个说法。我家小女与令嫒无冤无仇,何故引得方三小姐如此?”   她目露厉色,狠狠瞪着方夫人身旁面容艳丽的少女,沉了口气,缓缓道:“小女素来性情温婉和顺,众人皆知,也不知何时,竟与方三小姐结了仇怨,叫三小姐使出这样……卑劣的手段算计。”   一旁长身玉立的少年郎面色亦是阴沉得仿佛能拧出水来,此时淡淡看了方三小姐一眼,其中的冷意叫她不由战栗,与文夫人两相叠加,三小姐竟半个字都挤不出来,只能梗着脖子应挺着。   “文夫人这是说的什么话。”方家夫人竟还颇为镇定,按住了三女儿的手,提起头目光沉沉地瞥了一眼那婢子,又看向文夫人:“这婢子是在我方家做工,,我家姐儿是她的主子,可也不过才来了两年,谁知道是被哪个眼红我们三姑娘亲事的收买,来给我们家姐儿泼脏水的。   退一万步说,即便真是我们家姐儿谋划这事,定然是选心腹来办,找这一个无名无故的小丫头,是真生怕她嘴太严实不招摇出去吗?”   “可我就在三表姐身边见过这丫头啊,再瞧这丫头头上的珠花,一看就是珍品,身上的衣裳料子也是不错的,若不是小姐身边得脸的丫头,哪能打扮得这样?况这衣料本就是三表姐拿来给……”   “素娘!”那位开口的小姐很快被她搀扶着的贵妇人呵斥住,但那位贵妇人也只是呵斥住了小姐而已。   方夫人面色一会青一会白,看起来十分热闹,锦心觉着指尖微有些凉,往袖筒里揣了揣,眼帘微垂,透出几分讽笑——这方家一家子也不知是什么运道,蠢得可以、手段拙劣,却偏偏就扶摇直上。   不过如今……这份运道,可以断了。   锦心慢慢捏了捏指尖,冰凉凉的感觉叫她有些心烦,但此时这一场好戏,倒还能叫她耐住性子细细看下去。   毕竟如今这场面,是她促成的不是吗?   有时破局并不需从头到尾将各个关卡逐一击破,只需要捉住最关键的一点,拿捏住关键的软肋,将这“关键”捏碎,局,自然也就破了。   倒还要谢谢方三小姐又蠢又自信,这种事情竟然明目张胆地打发自己的丫头来做,一时又想她这样也算救人一命,毕竟这丫头上辈子后来很快就被方家夫人处理了。   方三小姐背着长辈行事,事情成了,为了保住方家的体面与清白,方夫人可不是要用些“不清白”的手段吗?   这事后来也成了压到方家的稻草,如此看来,她这保住了方家“清白”的人,倒也称得上是方家的恩人。   如是想着,锦心颇有些自得。   那边方夫人已经勃然怒起,“这难道不是更说明了今日之事并非意外或是我儿算计,而是这姓文的别有居心!竟然连我儿身边的侍女都收买了过去,若不然,她既然是我儿的心腹,又怎么会背叛我儿?真要做这事,自然是选嘴最紧的,怎么可能向着个一样在这把主子都给倒出来!”   “蠢啊。”锦心低喃道,可就是这样的蠢人一家子,竟然曾真的把她温婉端方的大姐姐推上艰难境地,最后甚至与人联手害得大姐姐难产而亡。   她冷冷地注视着方夫人,回眸看了一眼贴身婢女绣巧手上搭着的披风。   方夫人这会强词夺理地解释着,倒还真有几个人信了,毕竟大家都是空口白牙说话,婢女手上捧着的荷包这会也无足轻重了,因为无论一方怎么说,另一方都能辩过去。   这就是所谓“无用之证”。   但这会,棋局上需要的不是证据,而是狠心人。   锦心瞥了一眼那婢女,果然见她素手已经紧紧攥拳,咬着牙一副下定了决心的样子,便微不可见地扬了扬唇角。   来吧,高潮来了。   她理理袖口,慢慢地调整站姿,小小的人竟然真的站出了几分端方威严的意思。   与此同时,那婢女凄然痛哭道:“婢子不过一粗使婢女,受人欺凌食不饱腹,是三小姐提拔才叫奴婢有了几天好日子过,奴婢自然愿意为三小姐上刀山下火海,可、可那文家与婢子全家有救命之恩啊!当年,金陵城外的小村落中瘟疫横行,是文家的医堂大夫下村义诊,免费施药,又施粥米,才叫奴婢全家免于一死,不然哪有奴婢今日。   今日忠义二字奴婢必定不能两全,只能将全家性命先视过婢子一人,三小姐的提拔知遇之恩,婢子来生再报吧!”   她说着,忽然站起,奔跑向一旁的柱子,竟是要撞柱自尽。   方夫人忽然站起,连声喊:“快拉住她!”   她知道,今日这婢女一旦撞死在这庭院里,她方家便是长了八十张嘴都说不清了。   但此时方家的婢女嬷嬷们都还没反应过来,周遭的夫人小姐们也都吓坏了,哪里能顾得上拉她。   还是一直沉默着的那少年郎忽然向前一冲,在婢女就要触柱的千钧一发之时猛地拉住了她,然后厌恶地一甩手,冷声吩咐:“将这人送交官府,听候——”   未等他说完,方夫人便厉声道:“世子!”   她又很快知道自己反应过激,忙定了定神,强笑笑,轻声道:“这丫头如今死了心要攀咬我们家阿若,若是将她送到官府去,只怕又要狠狠往我们家头上倒一盆脏水,倒是我们家阿若便是有口也说不清了啊。”   说着,方夫人还狠狠剜了被婢女搀扶在一旁的文蕙心一眼,面上似有悲戚之色:“文姑娘,我们家阿若究竟哪里得罪了你,要叫你使出这样的……”   “我还想知道,我家大姐姐究竟是哪里得罪了方三小姐!方才、方才分明就是方三小姐边喊边先冲进了这院落,若按您所言,方三小姐全然无辜的话,她为何就如未卜先知一般,气势汹汹地前来、前来……   还有,我姐姐的衣裳为何无缘无故地就脏了?难道不是方三小姐的丫头将茶碗打翻在我姐姐身上!可真是巧啊,她捧着茶碗急匆匆地来,湿的竟不是下摆,那茶水就好像长了眼睛似的,全都落在我姐姐襟口领前了!   我方才还奇呢,今儿方府的丫头怎么都没长眼睛似的?一个两个捧着茶碗手动不会端了吗?几次三番向着我姐姐的衣裳用力,究竟是受了谁的指使,是何居心?”   文澜心站不住了,走上前两步挡在姐姐身前,虽然身量不足只能挡到蕙心胸口,一身气势竟有几分文夫人的意思,叫人不敢小觑。   她恨得咬牙切齿,怒目而视方家夫人与方三小姐,谁都知道她没说出的那两个字是什么。   捉奸。   但这真是捉奸吗?   还是,算计。   坏人清白,毁人清誉。   “大姐姐。”不知何时,锦心提着婢女捧着的斗篷走了过来,轻轻披在蕙心身上,做出柔弱恐惧的姿态:“锦心好怕,咱们回家吧。”   她年纪尚幼,又生得玉雪可爱,最得在场这种年纪的贵妇人喜爱,再兼有自认耳清目明看清楚场上之事的人,见她生得消瘦,此时又是这般惶然,再有怯弱无辜的文大姑娘、强作凶悍的文二姑娘和一旁怯弱抿唇的文三姑娘,也叫她们生出了几分怜惜了。   当时便有人来劝文夫人,也是素日相熟的,方家是何等地位,文家不过区区皇商,在外人看来是极好的了,可方家老爷是当朝二品大员不说,京里可还有个承了国公爵的同胞兄长啊!   如今事实、真相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再辩也没有意义,今儿这苦,无论如何,文家也只能咽下了。   但方家也未必得了意……有好事者忍不住悄悄看了面色铁青的秦王世子,也就是方家三小姐的未婚夫,又在来赴未婚妻的邀约时“不小心”撞到了文家闺秀更衣的那位。   他此时看着方夫人,面色铁青,却不怒反笑:“若依夫人,是要如何?”   方夫人立刻道:“文家大胆,胡乱攀咬朝廷命官之女,实在该死!那文蕙心为了攀附权贵,也实在是无所不用其极,她今日就是看定了世子心善,撞了她更衣,定会娶她回府,有心攀附王府的富贵,又要用这丫头害我家阿若,要先拔了未来的主母!”   方才开口喝止指认婢女的小姐的那位夫人就在方夫人身边,可见身份不凡,此时听闻方夫人所言,终于忍不住冷了面色。   “好!好!好!”秦王世子鼓了两下掌,还笑着,但看他那冷得能把人从二月春暖冻到寒冬腊月的面色,场上实在无人敢附和他笑上两声。   锦心还有心情在心里嘀咕一句:装模作样,谁不知道谁啊,只怕这会子谢霄把方家众人砍了的心都有了,还笑呢。 第二回 奋起第二:我哭了,我演的……   他讽笑道:“方夫人可真是机敏无双,晚辈佩服。”   他一甩袖,来到文家姐妹几个跟前,向文蕙心作揖一礼,抿了抿唇,轻声道:“是我无状,失礼了。”   又转身,看向文夫人,又行一礼:“我会请母妃遣人至府上下聘,虽不能以正妃之位相待,但日后定然会厚待文姑娘,叫文姑娘……受罪了。”   方夫人身边的那位夫人闭闭眼,长叹了口气,看向蕙心的目中隐隐带着些不舍与无奈。   文夫人脸色难看得紧,此时实在是不想应下,然而方夫人的面色却比她更难看,此时连声道:“世子,我们家阿若平白无故地,为何要坏了自己的姻缘啊?世子你想清楚,这里头定然有文家的手脚,你若是纳了那文氏,岂不是正合了贼人之心?”   锦心垂在一侧的手指在裙侧刺绣上轻轻点了点,远方那个不知何时绕到方三小姐身后的婢子手一弹,方小姐一个踉跄,忽然就要向前摔去。   众人只听清脆一声响,仿佛是方小姐匆匆向前扶地时袖筒中有什么东西掉了出来,定睛一看,却是一枚幽绿通透的翠玉坠子,那颜色质地都极为上乘,堪称翠玉中的极品。   可这样的好东西,为何要拢在袖筒中呢?   世子甫一见到,面色更加阴沉了十分,若说方才只是七分怒,还存着三分疑,此时就是全然的十分怒意了,冷冷看了方夫人一眼:“方三小姐是什么心愿,方夫人不知?这婚事是方家上赶着提的,我竟不知方三小姐原来不愿,若是这般,那也就罢了!”   说着,他拂袖而去,走到半程却又归来,自腰间解下一块玉佩,众人隐隐看着,那快玉佩与方才方三小姐袖中掉出的,颜色质地看起来竟都有些相似之处。   众人连忙收回目光,不敢再深想。   他将玉佩双手奉上,郑重道:“以此为信物,姑娘若是愿意,便请收下。”   锦心冷眼看着他,又看了看蕙心,却见她面露惶然看向方夫人身边那位夫人。   那位闭着眼,微微别过头去。   蕙心樱唇紧抿,略过半晌,她双手接过那块玉佩,指尖还微有些颤抖,姿态却很温婉得体地向秦王世子道了个万福,“民女,谢过世子。”   方夫人身体一软,跌坐在椅子上,看着伏在地上惊慌失措的女儿,眼睛一闭险些昏了过去。   那位夫人心中连叹三声可惜了,按了按方夫人的手,沉声缓缓道:“一场误会罢了,这丫头存心挑拨方家文家,居心不良,拉下去,打二十板子,为了两家颜面,不叫外人看了笑话,便不送交官府了。”   周遭稀稀拉拉地响起附和声:“郑夫人说得是。”“郑夫人说得有理。”   文夫人面色沉沉,却知道今日是没办法从方家讨个说法来了,只能握住大女儿的手,看着不知何时已经把蕙心簇拥起来的澜心、锦心与云心,轻声道:“走,娘带你们回家。”   “文夫人——”郑夫人唤住她,在她转头看来时心中微叹一声,侧头交代:“素娘,你先带着文大姑娘去换身衣裳吧。文夫人若不是不放心,只管亲自跟着。”   文夫人向她点点头,算是致谢。   锦心被三姐未心紧紧牵着手,离去前转头瞥了场面上一眼,见方家夫人两眼一闭也不知是真晕还是假晕了过去,心中轻哼一声。   可惜了,想要扳倒方家,如今还不是时候。   方家的料她手里自然有,还是拿出来就能震动皇庭使皇帝大怒的,可这一时半会,她困在金陵小小的文家,还是个五六岁的孩子,便是拿出去,又有谁信呢?   手下的人手也不称手,不然这次的事,她本可以做得更漂亮,狠狠地打上方家一个更响亮的耳光。   可惜了。   文家人走了,旁人也没有心情继续赏花了,这一场赏花宴初时还是繁花锦簇的喧嚣热闹,此时宾客散尽,只剩下郑夫人与其女素娘尚未离去。   方夫人眼睛一睁,怒视郑夫人:“你方才是什么意思?”   “我还要你、问方玉若你们是什么意思?”郑夫人分毫不惧,方夫人的夫君虽是江南巡抚二品大院,可她夫君也是本地的都指挥同知。   本朝地方制度军政份例,都指挥同知隶属军方,与金陵知府同级却不受知府管辖,虽不过四品,实权却不弱,何况她与方夫人是同父姐妹,虽不同母,她却也不畏惧方夫人。   她冷冷道:“你们母女明知文家那姑娘是我给老三看好的媳妇!今日相看过后,阖家说定,就要走小定礼了!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打我的脸吗?”   方夫人被她如此逼问,脸上也不好看,直接扬起手扇了方小姐一个巴掌:“你怎可如此贸然行事,做事之前就不知与我商量一番吗?如今把咱们家架到这个局面上,你觉得好看吗?世子风度翩翩待人有礼,哪里不合你的心了?这东西……这东西究竟是谁的?”   郑夫人冷哼一声:“姐姐最好还是仔细问问你这好女儿吧!这东西是谁的,只怕过了今天,整个金陵的人都知道了!”   方夫人却是不大了解,此时满面茫然,却直觉自己女儿只怕是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连忙催问。   方若玉恼羞成怒,梗着脖子道:“若不是那可恶的婢子临阵倒戈忽然反咬我一口,我计谋如此周全,怎么可能失败?”   郑夫人连呵斥的心都起不来了,只冷冷对方夫人道:“姐姐你最好别打那婢子的主意了,二十大板打过之后,直接找人牙子来发卖了!休得暗中再下他手。”   方夫人暗自咬牙,看她那模样,郑夫人就知道她是半点没听进去,强按捺住火气,道:“如今江南局势紧张,多少人盯着姐夫这个江南巡抚呢!与秦王府结亲是为了稳定局面,如今看来,这一路是走不通了。当下,咱们就是把短处软肋给人递过去了!你再处理了那婢子,事态不定如何发展呢!只远远发卖了,天涯海角叫她再也回不来了便是!有那时间,好生安抚文家,叫他家不要生事才是正理!”   言罢,也不知方夫人能听进去多少,她却是再也待不下去了,转身拂袖而去。   素娘连忙跟上母亲,方家四小姐若茵迟疑一下,还是提着裙摆小跑两步,扶住了郑夫人,轻声道:“姨妈,我送送你。”   扶着小外甥女的手,郑夫人紧绷的脸终于松了松。   方府中如何尚且不说,只说文家这边,母女五个上了马车,文夫人紧紧抱着蕙心,在她耳边不断安抚。蕙心浑身都在颤抖,方才勉强拿捏住体面,这会通身的气力都仿佛被抽了干净,依偎着母亲,满面泪痕,却不敢放声,只能咬着唇无声哭泣。   澜心恨得咬牙:“这事里头多少猫腻,就叫姐姐生生咽下了不成?”   “今日闹出来,还不算咽下了。若是那丫头没有忽然指认方三,只怕……只怕……”生得文雅秀致,此时却一语直中要害的三姑娘未心顿了顿。   文夫人沉声接上:“只怕咱们家就真的甩不开谋算世子这一盆脏水了,届时江南文家三十七房啊!几十位未出阁的姑娘都会受到牵连。蕙心……蕙心……”   文夫人眼睛有些湿润,揽着女儿道:“只是苦了你了。若是你不愿,母亲怎么也会驳了王府,你不要怕,也不要有太多的顾虑。咱们文家养得起你一辈子。”   “母亲。”蕙心缓缓开口,鬓边两朵娇艳的黄玉牡丹掩鬓摇摇欲坠,彰显着主人内心的慌乱。   她指尖都在轻颤,却强作冷静地细细道:“如今女儿嫁过去,就是最好的局面。哪怕不能为妻,世子对我有愧,总会忧待我两分。况且王府尊贵,总好过嫁一为了我文家富贵宁愿忍受‘屈辱’的男子。只是母亲辛苦筹谋为我看的一桩婚事,终究是……叫母亲白忙一场了。”   蕙心唇角扯着讽笑,说出的每一个都仿佛刀子一般割着文夫人的心。   “娘的儿啊——!”文夫人放声悲哭,也不顾忌被人听见。   锦心瞬间就知道了文夫人的打算,也大哭出声:“大姐姐——!”   澜心和未心不明所以,却也跟着哭出声来。   就这样一路哭到文家,早有脚程快的小厮回到府来传文夫人的吩咐,几顶小轿就静静地停在府门外,又有小厮拉起帷幕,请女主子们上了轿,然后抬起小轿,再入府门。   本来太太把几位姑娘都带走了,徐姨娘邀了梅姨娘房中赶围棋,秦姨娘在旁做看客,这会忽然有人急匆匆地来回禀说出事了,叫几人急得不行,连忙到内仪门处来等候。   见一色小轿直过内仪门,便知道是要去正院的意思,几人忙忙随轿往正院去了。   轿辇停在正院的垂花门前,文夫人先行下轿,又来接女儿。   徐姨娘见她小心搀扶蕙心,蕙心身上竟还披着她早晨亲自交代绣巧替锦心带上的那一件披风,心里便咯噔一下。   这定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情了。   蕙心的面色白的厉害,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她的奶嬷嬷与教引嬷嬷早就候着,此时连忙上前来搀扶,文夫人交代:“带大姑娘到后头罩房里清洗一番,原来的屋室,还留着。叫人去大姑娘院里,取一套衣裳来。”   “是。”蕙心的乳母应了声,一抹眼圈扶住了蕙心,低低哭道:“我的姑娘啊,你这是怎么了,叫人好揪心啊。”   徐姨娘忙握住锦心的手,摸着手尖冰冰凉的,也揪起心来。   澜心快步跟着蕙心往院里去了,未心侧头看了看锦心,又牵住她的手,锦心于是松开徐姨娘的手,轻声道:“阿娘放心吧。”   言罢,便也提着裙摆,小步随着未心跟上了蕙心与澜心。 第三回 躺倒第一   方才蕙心在方府中已经更衣一番,但身上穿着的衣服却仍是叫茶染脏了的那一身——在方府时更衣是方三小姐叫人寻的衣服,蕙心更衣时未等换上新衣便经历了这一场闹剧,后来也嫌方家的衣裳恶心,还是穿着脏衣回来的。   此时听了吩咐,厨上、茶房并正院的小茶房忙将热水送来,虽不是沐浴盥洗的时候,却也迅速备了一桶沐浴的香汤。   蕙心的贴身婢女取来整套洗熨整齐的新衣来,在蕙心沐浴后服侍她换上,又给小婢女使眼色。   小丫头走过来将那套脏了的衣裳捧起,却忍不住念叨一句:“这衣裳可是江南最好的绣女亲手裁制,上头的柳叶、迎春和黄莺鸟绣的都跟真的似的,取了‘开年迎春’的好寓意,正是为了咱们姑娘的好事做的,咱们姑娘穿上多好看啊。如今不过是染上些茶渍就给烧了,多可惜了,也怕意头不好。”   她是不知方才方府发生了何事,只是见这衣裳好好的,不过染脏了些,就要拿出去烧了,心里觉着可惜罢了。   何况这衣裳是蕙心亲手绘画图纹,文夫人开了文家大库觅得好衣料制成的,本是预备今日穿着见文夫人,若是后头走小定礼,定然也还是这一身,取一个好意头,盼着日后美满的。   “呸,说什么呢?什么叫可惜?那是晦气!”贴身婢女云巧愤然,怕蕙心伤心,只想着快速将这个揭过,忙道:“快拿出去烧了,再把那柚子叶水取来,我替姑娘再擦擦身上,方才竟然忘了。”   “好了。”蕙心这会已经镇定下来,竟还能分出精神拍拍云巧的手,笑着轻声道:“方才已经沐浴过了,不必折腾了。那衣裳确实可惜了,但——”   她目光落在那身衣裳上半晌,眼帘微垂,半日之后,轻叹道:“烧了也罢,人都枉然,何况衣乎?”   “阿姐……”澜心走到她近前来,将手轻轻搭在她身上,见她面色已经恢复了几分,呐呐轻唤,却不知要说什么。   蕙心用帕子掩唇轻笑道:“好了,在这里落寞什么。方三的算计又没成,叫人当众给说破了,往后她要嫁也难!倒叫我捞了一门好亲。却是那婢女,还是叫人悄悄打探打探,到底帮了我一回……唉,方家只怕会在她身上使什么手段,咱们也帮不上什么。”   “方家不会杀她。”锦心淡淡道:“朝廷不允主家肆杀奴婢。”   “可方家……”蕙心话音猛地一顿,又笑了,“也是,这样的关口,人人都盯着巡抚府,方家确实不会把那丫头怎样。八成是发卖出来。”   澜心道:“那就请母亲费些心,遣人好生安置吧。”她说着,又笑了,看向锦心:“听闻徐姨娘近来用大瑨律法为阿沁开蒙,如今看来果然大有效验。若不是经你提醒,我们还真想不起来这一条律法。”   说着,她还笑眯眯地揉揉锦心的头。   沁是锦心的小名,她三岁时开始惊梦连连,文老爷访遍各路高功大师,其中一位说锦心前世杀伐之气甚重,如今身弱,怕压不住,要取一个属水的名字泄一泄。   不过当时锦心的大名早已定下了,文老爷便定了一个“沁”字作为锦心的乳名,众人便也这样称呼开了。   锦心知道澜心此时这样说,无非是为了叫蕙心不去想那些糟心事,但有些事情,哪里是想忘就能忘的?   她仰头看着蕙心,一派乖巧模样,轻声问:“大姐姐你真愿意嫁给世子吗?若是你不愿,爹爹和母亲一定有办法的。”   谢霄的性子她了解,喜恶分明,这件事蕙心是受害者,他那里多少还能算好说话。若她不愿,文老爷亲自上门说情,谢霄那里过得去,亲王府怎么也会给文家两分薄面。   至于蕙心的婚事……南地这些人家怕是难了,不过向远嫁去,文家商铺遍及各地,有文家势力依仗,不攀门楣太高的人家,还不怕往后日子难过。   但此时在场几人都没想到她会想到这些,只觉得她是信任依赖长辈。蕙心于是轻笑,莞尔道:“姐姐知道。”   “可……”她两指不断摩挲着袖口精妙的刺绣,低声道:“我实在不愿父亲母亲再为我的事奔走烦忧。这样也好——”   蕙心仰起头来,抿唇轻笑,眼神却很冷,“况且,我就要叫方三看着,我是怎么踩着她给我铺出的这条路,一步步走下去,活得比她还要好。坏我清白、毁我婚事,我若是匆匆远嫁余生潦倒,岂不是叫她快意?”   澜心登时心中咯噔一下——这别是堵着气,拿自己的后半生做筹码呢。   未心却眨眨眼,直直看着蕙心,问:“那若是世子不是个值得托付终生的好人呢?以咱们家的家世,他不可能求娶姐姐为世子妃,若是日后的世子妃难为姐姐呢?姐姐真的甘愿吗?”   蕙心去捧茶碗的手一顿,低了低头,半晌没吭声。   锦心在心中轻叹了口气,刚要说什么,又觉着头已有些疼了,胸口闷闷地发堵,忙往窗边走去。   可就这两步的时间,未心已经惊呼出声:“沁儿,你怎么了?”   “可是这屋子里太闷了。”澜心忙道:“快将窗屉打开。遣人去前头看看,母亲和姨娘们说完话了没有?”   蕙心仔细瞧着锦心的脸色,见一片煞白没有半分血色,忙道:“怕是今儿一日在外头累着了,又有这样多的琐碎烦心事。好了,那些事情沁儿不必放在心上,姐姐自有应对,你好好的,便叫姐姐放心了。来人,抬轿来送四姑娘回去吧,徐姨娘那边也知会一声去。”   澜心和未心都有些放心不下,蕙心索性叫未心也跟着去了,送锦心回去之后,直接便回自己院落,不必再过来了。   她再四说自己无事,但是人都能看出她此刻强颜欢笑。   虽不放心她这边,到底担忧锦心占了上风。未心几经纠结,还是点点头,先离去了。   徐姨娘听说女儿身上有些不舒服,哪里坐得住,忙与文夫人告了罪,起身先告了退,匆匆来见了锦心。   一见女儿,见她面色难看得厉害,心一下就揪了起来,忙带着女儿回了自己院子乐顺斋。   锦心只是头越来越痛,胸口发闷而已,还不至于一倒下去无知无觉的。而且对她而言头疼不算什么要命的事,她还能思维清楚条理地避人吩咐婄云——便是今日隐在人后暗暗行事的那个婢女两句。   “上回去访半山观那道长,他说‘事事尽求尽知,只怕伤身。’我后来琢磨着,他是提醒我有些事情怕是不能长久记住,方家的事我好容易记起来,明儿若是忘了,我不问,你就不必提,再提醒我去半山馆一趟。再有,方家的那些事情你都写下来了吗?悄悄地,找个镖局,转两手,隐蔽些地送到京中温国侯府去,他家会好好用这些东西的。”   锦心快速地低声吩咐着,头脑飞速转动,仔细想着自己还有什么遗漏事宜,又猛地想起一件,忙问:“你手里有能用的金银吗?”   曾经威风八面的凤仪宫女官,如今却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上个月才被自家主子从大街上拎回来,在院子里做洒扫,哪里能有什么能用的金银?   婄云绷着脸着摇摇头,低声道:“您不必操心这个。”眼中焦急与担忧分明。   锦心便明白了,道:“我不操心,叫你劫富济贫去么?”   她思索了一番,她手里东西不少,但也不能擅动,怕叫管着的乳母疑心,再报到徐姨娘哪里,届时岂不麻烦?   仔细想了想,锦心道:“前儿绣巧与我说胡氏又从我的箱屉里拿了个不大起眼的纯金长命锁,你悄悄地,黑吃黑拿来,折出银钱用吧。我那箱屉里的东西,即便没个镶嵌,单是金子也不会薄了,足够用了。……你的功力恢复几成了?”   还真得叫婄云劫富济贫去了。   婄云低声道:“练得勤,约莫能有四五分了。您放心,光是这后街上那些人家,这四五分足够用了,不会叫胡氏发现的。”   锦心听了这才放心,甫一松了口气,没个事情做想头,又觉头痛得更厉害了。   卧在枕褥中,头一直闷闷得疼,若是个毅力不够的,此时只怕是恨不得拿脑袋去撞墙了。   婄云手摸着她的脉,心里七上八下地没个准。正这时,徐姨娘迎着文夫人派人请来的大夫进来。   匆匆从家里赶来的奶娘胡氏一把拧住婄云的耳朵,拎着她往外走,嘴里还骂着:“主子身边也是你能进的,不过是姐儿大发善心从街上带回来的野丫头,还真把自己当牌面上的人了!姐儿厚待你两分是看得起你,你可别真把自己当回事。”   忍!婄云闭了闭眼:一切为了主子!   锦心在床榻上听着胡氏骂人的声音,扯了扯徐姨娘的袖子,有气无力地道:“姨娘,烦……”   徐姨娘回过头去拧眉厉声道:“胡氏!这也是你放肆的地方?还不滚下去,还是个孩子呢,担心主子才凑上前来,你骂她做什么?我倒说她不错,沉稳做事有条理,得了锦心的眼缘,还要叫她到锦心屋里伺候呢!我还没言语,你倒在这充起主子来了?”   徐姨娘素来性情温和,众人少见她如此疾声厉色的样子,胡氏吓了一跳,忙忙道饶。正看着大夫给锦心请脉的另一个乳母卢氏上前两步,推着胡氏走出屋子:“姐儿正头疼呢,你可消停些吧!”   锦心头疼着,倒还能分出些思绪来苦中作乐:好容易这样清醒一回,也不知下次再这般全然清醒起来是什么时候了。一直半知半觉的,就仿佛半梦半醒的,有些事情实在不放心。   但仔细一想,也是难得,能够放下牵挂,就平平静静地过日子,做个只是比旁人聪明灵醒些的文四姑娘。   方家一去,便算是除了个祸患,就那样无知无觉地,在姨娘身边慢慢长大也好。   不过那胡氏,还是早些处理了。   她越是头痛,想的事情越多了,也是抱着几分怕明天醒来又是半知半觉事情都记不大清的样子,这会先得通想一遍,牢牢记住,不然你指望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就是梦里见过再多,先一个醒来就忘了大半,用又能用上几分呢?   如今看来是有两点,一是胡氏行事实在不端,后头还要有一件祸患,留不得;二是银钱箱笼还是要把握在自己手里,婄云和绣巧都很堪用,婄云老练,绣巧日后也是能独当一面的人物,不过是缺□□、少历练。   回头想个由头叫如今掌着她箱笼的胡氏、卢氏二人教导婄云与绣巧,卢妈妈做事尽心,叫她教导绣巧定有好结果,至于胡氏,就叫婄云去和她斗智斗勇。   后头那一桩祸端也不用怕,婄云知道,即便届时她没有感应想不起来,婄云也会把事情做得周全的。   就胡氏那两条小细膀子,不是锦心看不起她,实在是天大的实话——都不够婄云一根手指头撅的。   不过从这几年的经历来看,她在大事来临前总会隐约有点感应,梦里的事情平时记不住,那时也能记住几分用到现实来,大事就是整个人清醒过来把所有事情记清楚。   这样很好,下回去半山观还是要和老道士掰扯掰扯,总是不上不下地吊着她是什么意思?   哪怕能多知道一分也是好的。   如此想着,眼前渐黑。   隐隐的,锦心松了口气。   这事算是完了一半了,温国侯府与方家世仇,拿了方家的把柄不可能不办事。   至于大姐姐与秦王世子谢霄……他们的事,就让他们自己去磨吧   锦心闭上眼:她是累了,不想掺和这些事了,她已为大姐姐扫去方家这个障碍,嫁与不嫁,单看大姐姐了,成与不成,也全看谢霄。   谢霄……锦心指尖微动,今儿见那家伙不对劲,若真如她所想,那可真是热闹了。   打了几十年的交道,也脊背相托过,大家都是一起撸袖子造过反的人,还是希望这位老朋友能够如愿吧。   她实在是累了,支持不住,要睡了。   再醒来,又是懵懵懂懂的文家四姑娘阿沁了。 第四回 躺到第二:霜顶蜜桃。……   被请来的大夫是文家的供奉,在文家也有十几年,医术精湛自不必提,是年轻时受了文老太太的恩惠,上门报恩来的。   本来文老爷说好待他照顾着文老太太归了西,文家以重金酬谢,然后天高海阔,无论这位大夫想做什么,文家都会相助一二。   这也算是全了一份恩义。   不料却生了个四姑娘锦心,自幼身体孱弱,医者言是胎中养气不足,乃至先天气血亏损,须得慢慢养着,好生调补。及到三岁上,又添了梦魇、头疼的疾症,文老爷生怕孩子留不住,便好言挽留,请他留在文家照顾四姑娘。   这位闫大夫倒也应了,文府僻静处开了街门的一个小院落,他便在那住了近二十年了,开辟出几块小药圃,有两个药童照顾。   这会听内院传唤,过来得也快,先施针替锦心缓解了头痛,又开了一剂定心方命人抓来熬煮,然后方对徐姨娘做了个“请”的手势。   徐姨娘手中紧紧攥着帕子,叮嘱守在床榻旁的绣巧两句,方满不放心地出了锦心的小屋。   锦心如今还住在徐姨娘乐顺斋那一栋二层绣楼的二楼,借原本接着徐姨娘卧房的碧纱橱靠西那一面的花菱櫊扇做东墙,倚着二楼房间的西墙,包进一面南窗,形成了一个小屋。   屋门开在北方,月洞门、月牙窗与红木镂雕喜鹊登枝萱草灵芝纹的隔断同在此方,镂雕如行云流水,连接着精巧别致的月洞门与月牙窗。门悬纱幔,窗挂珠帘,秀丽雅致与别处不同。   这本是锦心的布置,徐姨娘素来都颇为得意,有人来定要多停留两瞬等人夸奖,但此时与闫大夫前后脚走出来,她却连看一眼的心情都没有。   避开屋室,二人来到落地罩纱帘下,徐姨娘忙问:“闫大夫,锦心如何了?”   闫大夫方才施针,耗费不少精力,此时慢慢调整着呼吸,一面轻声道:“姐儿的病症,是最急不得、累不得,要缓缓将养的‘富贵病’。本来,生在这样的人家,最富贵不过,要养好是不难的。但前两年又添了梦魇与头痛之症,这症就蹊跷了,不过老朽细瞧着,倒也不是要命的,只是磨人,姨娘还请放心。   只是这几日,姐儿是否耗费心力。凡是焦急、忧心、学算筹谋过度,或是大悲牵动情志等等,皆可算作‘耗费心力’。若是姨娘不便说,那就算了。我见姐儿脉象有些不稳,因有此问。现经施针,稍后再用一剂药,姐儿便可缓过来许多,姨娘不必有心了。”   徐姨娘迟疑一下,道:“今儿虽太太出府赴宴去,我这身份,是万去不成的。但见她们回来时面色各个不好,想来是在别府受了些气、生出些事端吧。”   “那便是了。”闫大夫见她未曾细说,也并不追问,只笑着道:“稍后我取了针,姐儿便可好过许多,待醒来后用药便是了。”   徐姨娘屈身道了个万福,恳切地道:“多谢您老了,这些年锦心的身体,多亏有您照顾着。”   闫大夫笑笑,“老朽也算是看着姐儿长大的,姨娘何必多礼。”   锦心一觉醒来时天色已有些暗了,绣巧就守在床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她甫一睁开眼,忙扶起她来,道:“姑娘可算醒了,姨娘都急坏了。”   “我……无事,你们放心吧。”锦心揉了揉太阳穴,对着绣巧笑笑叫她安心。   方才她好像睡得很沉很沉,然后又做了一场梦,梦里好乱,耳边厮杀声不断,有什么言语交谈却记不清了,只是手上还留有几分湿湿热热的感觉,兵刃冰凉……   锦心皱了皱眉,方才还模糊有些印象,这会却怎么也想不起梦里究竟做了什么、经历了什么了。   绣巧见她拧眉,忙奉了调好的香栾蜜来,叫锦心饮了半盏。   卢妈妈听了声响进来查看,见锦心坐起来还算有精神,便笑了:“姐儿您一觉好睡,瞧着脸上也有几分血色了,果然是闫大夫的好功力。小桔子,快把煎好的药端来。”   锦心屋里如今有一个大丫头绣巧,并五个跑腿洒扫的小丫头:小桔子、小婵、麦穗、麦冬、婄云。   原本大丫头是两个的例,有一个原是徐姨娘的丫头,年纪长些,年前她娘请示了文夫人与徐姨娘,要带她回家婚配去了,故而大丫头的例就空出一个来。   现如今位置还空着,不知给谁,小的们或许有心或许没想到,左右有的伺候更殷勤了,也抓着机会到徐姨娘跟前卖乖去,可惜注定是媚眼抛给瞎子看。   徐姨娘是一个十分乐意开听谏言的长辈,要说选锦心屋里的大丫头,除了伺候得好、心思细,自然是要得锦心的心。   婄云单在这一点上就已经站在了终点线上,何况要论伺候得好、心思细,她和绣巧那么多年风风雨雨都陪在锦心身边,自然是十分了解锦心性格与日常需求的。   何况……上辈子锦心从生病开始,到病骨支离缠绵病榻,一直都是她服侍在侧。   要论伺候得好,能得徐姨娘的心,她自然当仁不让。毕竟唯一一个能与她站在同一水平线上的昔日同僚伙伴绣巧,如今还是个单纯的孩子。   话扯远了,如今还没到婄云自降身价和一群小丫头竞争的时候。   单说现今,婄云是锦心刚刚提拔到屋里的,“如今年岁”与绣巧差不多。屋里除她二人之外,其余小丫头们都是七八岁上下的年纪,这也是文府的旧例,年纪长的多少能照顾姑娘,小丫头们也能和姑娘玩到一处略减烦闷。   小桔子最是伶俐,虽然贪玩但也乖觉,锦心生病是就乖乖坐在门槛外等着吩咐,这会听了声,忙小跑着去端药。   卢妈妈来到床榻边,锦心道:“妈妈坐吧。”卢妈妈便在脚踏上坐了,轻声问:“姐儿感觉如何?可好些了?肚子饿不饿?可有什么想吃的?姨娘这会被叫到太太院里去了,就快回来了。”   锦心扯着卢妈妈的袖角,撒娇般地软声道:“想吃妈妈做的蒸糕。”   卢妈妈听了,笑道:“姐儿想吃蒸糕了?也好,妈妈这就到厨房做来与姐儿。绣巧,你好生伺候着姐儿。”   绣巧忙应了声,又替锦心掖了掖绣被。   这个季节,南地还有些寒风,旁人尚可,身体健壮些的或许连单衣都换上了,锦心的身子却是不成的。   她打小跟在锦心身边照顾,自然心细,这会又斟了一盏香栾蜜,本来想奉上,又念着等会还要喝药,便只递给锦心叫她捧着暖手,一面苦口婆心地道:“姑娘听话,先不喝,若是这会甜了嘴,等会喝药便难了,稍后再喝,用过药好甜甜嘴。”   “绣巧你好生絮叨,跟我姥姥似的。”锦心碎碎念着,小桔子腿是真快,其实药也不过在楼下廊子里的炉子上温着,她不敢耽搁,快步捧来,还是温温热的。   锦心喝药不麻烦,她每天做梦,每在梦里会一回阎王,白日里喝药就更添一股狠劲。   也是奇了怪了,别的有用的十记不住□□,可偏偏病死那一段,每每温习,必能牢记心间,如今循环往复,已经深刻入灵魂,只怕此生也不能忘。   可惜却无人能够分享——当年做第一场梦就是梦到大锦心病亡,彼时年少无知,对着徐姨娘尽数抖搂出来了,被徐姨娘敲了两下爆栗子,扣了半个月的甜糕。   头疼倒不要紧,心痛得很。   锦心撇着嘴胡思乱想着,看着那一碗漆黑冒着热气,散发着古怪难闻气味的汤药,才巴掌大的小脸上写满了嫌弃。   药碗里有个小勺,绣巧拿起勺子在药碗里搅了搅,因盛出来时候久了沉下去的药渣浮起,锦心心里更添嫌弃,小脸都皱出包子褶了,咬着牙恶狠狠地去端药碗,一鼓作气直接闷了。   “哎哟,叫我瞧瞧,谁家孩子啊,这小脸都皱成包子了。”徐姨娘手里捧着个精致的小木盒,笑眯眯地站在门口望着锦心,哄道:“沁儿乖,好生喝药,咱们身子就好了,身子好了就不必喝药了。”   绣巧服侍着被药苦得目光呆滞面无表情的锦心漱口,徐姨娘走过来坐下,打开手里的盒子,露出里头满满当当的新奇蜜饯,都是江南没有的样式,气味也极为香甜,甫一打开,竟然将颇为霸道的药气冲散了些。   锦心看着那些蜜饯,总觉着隐隐有些熟悉,又说不出在哪见过。   她发呆的时候,徐姨娘已经用小银签子扎起一块蜜饯递到锦心嘴边,笑道:“看笺子,这个应是霜顶蜜桃,你爹爹寻来的,从前倒是未曾见过,闻着味儿不错,沁儿尝尝?”   锦心吃着蜜饯,逐渐感觉自己那麻木的舌头恢复知觉,吃下一整块霜顶蜜桃之后,便感到嘴里甜津津的,没有那股子又苦又涩又冲人。   等认真回味蜜饯滋味的时候,就更就着这蜜饯熟悉了,听徐姨娘这样说,下意识地便道:“这霜顶蜜桃是内廷司尚食局特制的蜜饯,素来只供内廷并恩赐近臣,爹爹能搞来也是用了心思的。”   徐姨娘微怔,“沁儿你怎么知道这个?”   是啊,我怎么知道这个?   锦心认真想了想,没想起来,自己也一头雾水的,最终还是随口扯了个理由说:“二姐姐说的,许是婉表姐来时说给她听的。”   徐姨娘轻笑:“你婉表姐在赵老夫人膝下养过几年,赵家大爷如今任户部尚书,天子宠臣,她知道倒是也不足为奇。”   “是呀是呀。”锦心嘿嘿笑着,心里松了口气。 第五回 锦心是个鬼灵精;方夫人气得要……   婉表姐指的是文老爷妹妹,文家姑姑的女儿,与澜心年岁相仿。文家姑姑当年嫁的是翰林院赵老大人的次子,如今赵家二老爷在鸿胪寺任职,官衔五品,无足轻重,胜在清贵。   赵家当下真正顶门立户的是大老爷,时任户部尚书,天子宠臣。   因他原配去世时,赵家兄弟两个尚未分家,他也尚未发迹,文姑姑代掌过两年家务,又在赵老太太卧病的情况下一面侍候长辈、一面以女性长辈的身份照顾过他原配所遗的两个孩子,素秉端方,行事周到,叫他对文家人很有好感。   这些年文老爷到京时行事便利,多少也有他的照顾。   文姑姑与赵二老爷的女儿赵婉出生后,两边已经分了家,赵老太太喜爱小孙女生得乖巧可爱,便抱到膝下养了两年。   虽是母女间的分离,但赵老太太乃是朝廷二品诰命,由她抚养赵婉,也是抬高了赵婉,故而文姑姑忍了骨肉分离之痛。   后来赵老太太身子不济,便将赵婉送回文姑姑身边,文姑姑带她回过一次金陵,小住了一个来月,赵婉与年岁相仿的澜心、未心玩得很好。   此时听锦心扯是澜心说的,徐姨娘便也没多怀疑,她们小姐妹感情好,成日家叽叽咕咕的,无话不说,谁知道几时就扯到这里被澜心给抖搂出来,当奇闻说给妹妹听了。   这一茬算是揭过了,锦心却还存着几分茫然。底下人上来在门外回:“林哥儿醒了,闹着要姨娘呢。”   徐姨娘这才想起染了风寒的小儿子,忙道:“我这就来。”一面叫人垒起几个软枕暗囊叫锦心靠着,道:“你同绣巧她们玩着,阿娘去瞧瞧弟弟。”   见锦心也要下地的动作,忙按住她的肩道:“你不许去,林哥儿染的是风寒,别再传给你,你染了风寒可是不容易好的。听话,你不是说要吃你卢妈妈做的蒸糕吗?我瞧她给你做去了,再叫小厨房送几样小菜细粥来,等会阿娘来陪你用晚膳。”   锦心只能乖巧点头,徐姨娘这才满意,锦心又问:“蜜饯弟弟有吗?”   徐姨娘摇摇头:“旁的吃食是你们都有的,独这一匣子贴着笺子的蜜饯是你独有的,你爹爹照顾你常吃药,才给了你,你可不要与姊妹们拿出去说啊。”   “我省得。”锦心乖巧地点头,又道:“阿娘拿些给弟弟吧。”   徐姨娘乐得见他们姐弟和睦,登时眉开眼笑,却没舍得多拿,用帕子托了两块,带着贴身的嬷嬷下楼了。   病中无聊,能做的事情实在不多。   锦心认字是快的,徐姨娘闲来随手拿着书指给她认,月余竟认全了,仿佛本就认识似的。不过徐姨娘不许向外张扬,屋里人多半不懂,她也不许锦心往出说,锦心多少明白点“低调”的道理,但既然字没认全,书自然也是看不了的。   绣巧陪她翻了会花绳,针线最好的麦穗捧着一小篓珠绒线来打络子给锦心看,十指上缠着绒线,嘴里叼着一端飞速动着,不多时竟打出活灵活现一尾小金鱼来。   锦心看了一会,叫她把络子结出来寻个荷包佩着戴,麦穗见她高兴自然欢喜,然而她也没学针线多久,络子也只学会打这一个,还是因为锦心喜欢,旁的实在是未曾通晓,绞尽脑汁想了一会也没什么稀奇的,只能黯然退下。   小桔子在旁瞧着,忽然哎哟了一声,道:“姑娘,您后背肩头那块怎么脏了?”   锦心屋里没放架子床也没放拔步床,按徐姨娘的意思,打了一张宽敞结实的矮榻做卧具,其实就是床去了上头那个架子,留下三面栏杆,雕着游鱼、莲叶、如意,做工精细,是锦心从小睡到大的。   此时她靠坐在床头,小桔子她们围着床坐了一圈,定睛一瞧,就看到锦心肩头上暗了一块。   绣巧一拍额头:“是我忘了,许是上午那会,那婢女那碗茶泼下来溅到姑娘身上了。”   她忙叫小婵到墙角箱笼里寻出衣裳来,落下南窗屉与屋内小窗里头卷起的一层纱帘,又放下月洞门处的纱帐,与小婵服侍锦心将身上豆青绣玉兰花的袷袍换下。   替锦心整理好新换上那件鹅黄袄儿的褶皱衣领,绣巧捧着旧衣,道:“这瞧着就是茶渍了,实在是这身衣裳颜色与茶水相近,又兼出了大姑娘那事、姑娘您回来又折腾了一番,我竟给忘了。”   她又赶着将褥子上铺的薄薄床单换下——按锦心的习惯,外头的衣裳上了床,是定然要换的,这会正好赶着一处了。   锦心往南窗边的罗汉榻上坐去,她这屋子家具简单,一张床榻贴着西墙放,一张临着南窗的罗汉榻,屋中间当地是个小四仙桌,几个小墩子素日都塞在桌下。   素日用的东西,俱都收在箱笼斗柜里,衣裳在西南墙角的大箱笼,不大常用的用具银钱物件在西北角的大箱笼,贴着东边櫊扇是一方斗柜,里头塞着些针线吃食和零碎东西。   这屋子里家当就这些,绣楼屋后的罩房里还有一个属于锦心的小库,大头东西都在那里头呢。   一应衣衫钗环、金银摆设,按例府中供给、年节长辈赏赐,都由胡、卢二位嬷嬷掌管。   锦心这会发着呆,就是想着应该把大丫头提□□,将这二位奶娘的权接过。   卢妈妈还算忠心,但胡妈妈几次三番地私拿财物,如今锦心屋里大丫头有个缺,又想把她姑娘塞进来做事。   当年她舍不得女儿来伺候人,如今年岁大,在过三四年眼看要谋婚配了,倒向进来,议婚时有个体面,成亲时有两件衣衫钗环做嫁妆赏赐,倒是打得好算盘。   锦心年纪虽小,却不是好忽悠的,胡妈妈的算盘以为她不知道,其实她门清!   想到这,锦心骄傲地昂起头——阿娘都说她是鬼灵精!那个胡妈妈,还想忽悠她,把女儿送进来,和绣巧打擂台,未来还要从她的箱笼里掏嫁妆钱?!真是长得不美想得美!   其实她打小和胡妈妈就不对头,是喂饭也嚎、穿衣也嚎,处处都是卢妈妈带着绣巧等人伺候。若不是念着这胡妈妈她男人先是太太陪房,又跟着文老爷在外行商奔波,徐姨娘早将胡妈妈打发回家了。   但有这一份体面、情分在,也只好养着这人。偏生胡妈妈还仗着这个处处与卢妈妈别苗头,又在屋里耍威风摆架子显体面,也就是锦心攒着大的,多数时候不与她计较。   不然她往徐姨娘那一哭,再将胡妈妈从她箱子里拿东西的事抖搂出来,徐姨娘也绝不会再留这人了。   见锦心盘腿坐着无聊,婄云想了想,还是哄着锦心道:“姑娘,您这几日要饮药,屋子里药气重,味道大得很,不如寻些干花香料来,配出香囊,挂在屋子里,一则去去药气,二则岂不清雅?”   莫名地,锦心一看到这人就觉得她很靠谱、值得信任,又觉得她很熟悉,就和姨娘一样,是最熟悉的人。   听她这样提议,琢磨一下,摸着下巴点了点头:“也好。”   瞧她真有几分天真的模样,婄云忍不住眉开眼笑:这样稚嫩可爱的主子,真是见一次觉着新鲜一次。   锦心这边被哄得高高兴兴的,方府里,晕倒了的那位方夫人在大夫的妙手下悠悠醒来,见女儿方若玉守在榻前,立刻面色铁青,“孽障!”   方若玉素来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哪里受过这等委屈,一面垂泪,一面有几分委屈不忿,抿着唇就要分辨:“女儿、女儿不过是不想父亲投错了——”   “你住口!”方夫人忙喝住她,先命人好生送了大夫出去,才怒瞪了方若玉一眼:“你多大年纪了?怎么还不知有些话是要关起房门来私密说的?真是、真是我带坏了你,当年和你爹去任上,我该把你留给你祖母的!瞧瞧你四妹妹,性子多么温柔和顺?你再看看你?!你这个孽障!”   她怒而捶床,将那坚硬的紫檀木垂得框框作响,嬷嬷侍女忙过来拦,一位老嬷嬷苦口婆心地劝方若玉:“姐儿就向太太服个软,您这次事情做得实在不像样咱们家的脸在这江南都丢尽了啊。老爷今儿个去巡视盐井,回来也得明儿个了,知道了不定怎么生气呢。”   “又不在京里,又不会跪祠堂,大不了打两下戒尺罢了!”方若玉梗着脖子:“太太您听我说,那秦王府局势和咱们想的不一样,秦王世子虽说是世子,可世子的位子却未必稳当,王妃家里卷入谋逆大案,失宠多年,赵次妃深得王爷宠爱,膝下二公子又素文采斐然素有贤名。世子已经是世子了,咱们家也不能给他什么助力,可若是二公子就不一样……”   “你给我住口!”方夫人一手捂着心口,一手颤巍巍地指着方若玉:“我怎么生了你这个孽障啊?!我是造了什么孽啊!我方家的脸都要被你丢尽了!” 第六回 蠢货开会,结果感人;婄云思当……   她骂完之后还不解气,又哐哐捶床,道:“那二公子再怎么好,他也是个小妇所出!你堂堂二品大员嫡女,若是在京里,皇子龙孙重臣子弟哪个不使得?   他秦王府一介藩王,本朝又不比前朝,藩王一无兵权二无实权,不过是听着名号好听,在本地能有几分威慑!我为何给你相秦王世子?不过是他名分更好听,看着人也温厚,往后也能敬着咱们家好好待你,你怎么就把我这一番良苦用心都当做那外头的雨,哗啦啦下过就完了呢?”   “王妃失宠多年,家里又是那样的境况,真算起来,比次妃娘娘还不如呢!王爷待世子冷淡,整个金陵都知道,二公子才是王爷最疼爱的儿子。”   方若玉继续梗着脖子,看她一副执迷不悟的样子,方夫人骂道:“王妃没死就是正室,赵氏她就是个妾!次妃又怎样?本朝律法规定妾室不能扶正,即便王妃死了,赵氏也只是次妃!”   眼看娘俩儿你一句我一句火气都要上来了,老嬷嬷忙开口劝道:“太太您别动气,姐儿年轻,不知道您的良苦用心,往后大了,再懂事些就知道了。姐儿您也消停些,听太太两句话,也容老奴说一句话。”   方夫人长喘着气,倚着床头一副气急了的模样,方若玉对这老嬷嬷倒还有几分怕,咬着牙道:“嬷嬷您说。”   “姐儿,您别看王妃如今不怎样,深居简出吃斋礼佛的,家里又卷进谋逆的大案里,您看着便以为比那久得宠爱的次妃不如,可您记着王妃家世,怎么不急着她外公是谁呢?赫赫暄暄三朝老臣,定国柱石啊!何老太师一生门生故旧遍天下,如今朝中还有念着他老人家的在高位上呢,您看王妃失宠,为何世子还坐着世子的位子,没被王爷寻个由头递奏章免了,换上他所疼爱的二公子呢?”   老嬷嬷轻声细语地,难得她的话这娘俩还能听进去,“王妃的手腕也是不一般的,当年在京里,谁没听过她的大名?不过家里有了那样的事,她才退居礼佛,可若论手段,不是老奴说,就那赵氏的几分斤两,还不够秦王妃两根手指头摁的呢。单瞧她那轻狂的模样,就知道不过是个仗着男人撑腰子,其实没成算的。”   “可不是!”方夫人得了救兵,连声道:“我就看赵氏不成,可见她儿子也不成。”   “可赵氏不成,二公子未必不成。”老嬷嬷徐徐道:“太太,姐儿又千句万句话说的不对,可有一句是说到咱们心坎上的。世子已经是世子了,二公子可不是啊——”   方夫人一个激灵:“嬷嬷您的意思是?”   老嬷嬷笑吟吟道:“您看是如今的皇后娘娘家势头好,还是先帝时候皇后家势头好?”   “那自然是当今!”方夫人来了精神,“先帝是中宫嫡子,生来就做了太子,他的皇后是太宗皇帝给选的太子妃,先帝对她一直淡淡的,登基之后,国丈家也没得什么好处;当今做皇子时却不受宠,母妃又被打入冷宫,皇后嫁给他,与他很过了一段苦日子,如今皇上对皇后信重有加,独子加太子,承恩公府门庭赫赫,多少人羡慕他家站对了们。”   老嬷嬷从容笑道:“这便是了。”   方若玉眼睛一亮,忙要开口,却见方夫人面露迟疑之色,忙推了推母亲的胳膊:“母亲,您怎么了?”   方夫人缓缓道:“可是……嬷嬷你方才不是说,王妃很是厉害,还有何老太师故旧照顾吗?”   老嬷嬷道:“可那些故旧无不在中枢,天高皇帝远,鞭长莫及。若是咱们站王妃,这是好处,能用,若是在赵次妃这边,正也有这金陵城中最大的好处。”   “你是说……秦王?”方夫人眯了眯眼,老嬷嬷道:“夫人机智。”   方夫人喃喃道:“是了,秦王偏爱赵氏次妃人尽皆知,待长子冷待,次子却疼爱有加。我当时想着无妨,左右有咱们家老爷,可如今看来……咱们若是选了二公子,咱们老爷能发挥的作用岂不是更大?未来王爷也更能记得咱们家的好。”   若是清醒情况下的锦心知道了这一段对话,定然是要笑的——这两个蠢人加上半个不算太聪明的聪明人,怎么就商量出这样的蠢事来了。   老嬷嬷拜了一拜:“夫人英明。”   方若玉大喜,忙跟着拜:“太太英明。”   “你先别和我说这事。”方夫人看向她:“你和那秦王府二公子几时有了往来这事,咱们回头慢慢算账。未经婚约私相授受,我饶你一遭。但我还有两件事要问你,这事解释不明白,咱就狠狠地罚你。”   方若玉将头低了一低,“太太您说。”   方夫人定了定神,声音沉沉地问:“第一,引路那婢子就算了,为何脏文氏衣裳还要你身边的婢女去?你可知道文家那姑娘将这事扯出来时我心都快不跳了!你是有多蠢,这样的事情尽安排自己身边的人去做了?”   方若玉想起这个来就生气,“女儿怎么可能那么蠢,叫自己身边的人去做那种是,引路那个是我想着认识她的人没几个,没想到素娘那贱丫头出来搅局!泼茶那个实在是无奈之下!   女儿先安排府里的人,想要脏了文氏的衣裳叫她去换,可不知怎得,那丫头磕磕绊绊地就摔倒了。女儿于是安排了第二个人,竟有文家那小丫头出来搅局,拦了一下,那丫头的茶水洒偏了。女儿再没得信得过的人安排,只能叫自己身边的人动手了。”   “你、你糊涂啊!”方夫人气急,“亏得文家还怕咱们家,知道些分寸,没咬着这事使劲闹开,不然你看你还能不能嫁你那个二公子了!第二,那坠子你为何收在袖筒里,好好的,放荷包里、挂脖子上,哪里不成?非要收在袖筒里,还当着那么多人面露了出来!”   方若玉道:“女儿本是收在荷包里的,可那时遗失了坠子,在花园子里好生寻找,找到之后正有两家姑娘走来,我就匆匆收到了袖筒里。”   方夫人脸黑得厉害,指着她的额头骂道:“咱们家的女孩儿都要被你害惨了!”   “太太,大姐姐已经在宫里,是婕妤娘娘了,等女儿再当上亲王妃,方家的女儿何愁不好嫁呢?那些个世家豪门,都奔着来求娶!”方若玉娇笑着搂上方夫人的手臂痴缠卖乖。   方夫人长叹了口气,到底捧在手心上养大的女儿,这会要打骂也舍不得,这会四下看看,又问:“四姐儿呢?”   “四姐儿给您熬药去了,说药叫人看着不放心呢。太太真是有福,咱们家几个姐儿啊,算上宫里的娘娘,是个顶个的孝顺。”老嬷嬷奉承道。   方夫人就笑了,颇有些扬眉吐气的意思:“她们生了儿子,也依旧是妾,我即便没有儿子,我的几个姐儿也都出息又孝顺。”又忙道:“叫她们把嘴都给我闭严实了,这些事情不许传回京一分去!到了老太太耳朵里,岂是好过去的?”   屋里几人其乐融融的,门口,方若茵捧着小茶盘,浑身都在轻颤,嘴里不断念叨着:“疯了,疯了,都疯了!”   她的婢子忙上前来馋她,道:“姑娘,下了半日的薄雨了,您衣裳都湿了,咱们回去换身衣裳吧。”   方若茵让自己的侍女将药送回茶房再热,被丫头扶着,颤巍巍地往自己院里走。   待换掉湿衫,周遭都是亲信人,她才颤着嘴唇道:“疯了,都疯了,什么先帝什么当今,他们就算扶出一个王爷来还指望能有承恩公的待遇吗?那秦王府二公子,与自己未来的嫂嫂私相授受,他能是什么好人吗?还贤名,他一个王府庶出公子,要贤名何用?拿来砍头的时候下酒吗?!”   她浑身都抖得厉害,连声道:“快,快,取笔墨来,我要给祖母写信!我要给祖母写信!”   乐顺斋二楼温暖的小屋里,刚刚配出了一个滋味清雅又并不绵软,能够压过药气的香囊的锦心,自然不知方家还有一个清醒人浑身颤抖着发了冷。   配香包是头一次做,一开始动作还有些生疏,婄云在旁小声念叨着每一料有什么功效,如安神、定眠、宁心、活血、凉血等等。   而锦心的动作生疏到熟练再到得心应手,转变得十分迅速,最后甚至是随意一捻便恰如其分地挑出合适香料,无需婄云提醒。   婄云在旁笑得欣慰,又有些怀念,似乎在这雨雾朦胧的傍晚,又回到了当年的凤仪宫,偶尔的闲暇,皇后娘娘会系着襻膊,素手调香,时间就在一点点香料、干花中流逝。   然后一炉青烟袅袅,煮起一壶清茶,娘娘坐在烟雾中,一点点修剪花枝,将时令鲜花插入适宜的瓶中。   那是常年群臣出入往来,奏章满桌的凤仪宫,少有的宁静而悠闲的时光。   彼时陛下征战在外,家书常来,粗粗一算竟算得上是每日一封。   娘娘会在插花之后,黄昏时分,坐在庭院的藤椅上,借着日光,慢慢翻看家书,然后再在掌灯时分,提笔回信。   那时,即便陛下不在,日子也是温暖美好的。   可后来,陛下不再在外征战了,他常年留在京里,可即便是一手妙手回春的医术,也挽救不回娘娘油尽灯枯的身体。   药用多了,那样的享受时光就再也不复了,一来用药不可饮茶,二来药用得多了,清茶入口也没了滋味。   偶尔能饮茶时,曾经最爱的六安茶沏得酽酽的入口,两口就放下了。   时人也有煮茶者,椒盐佐茶,按说比沏茶的年头长,不过娘娘不喜欢,试了两次,都落到屋里的盆景上了。   再到后来……连偶尔也没有了,凤仪宫中的药气愈浓,娘娘每日昏昏沉沉,少有清醒的时候,醒来不过闲话两句,开始还能交代些政务,后来就只能半睡半醒间,与人说两句话了。   直到有一天,娘娘闭上了眼,再没睁开。   婄云眨眨眼有些酸涩泪意的眼,带着笑望着锦心,雨雾蒙蒙,屋里香气清雅,恍惚间仿佛又见到熟悉的身影,定睛细看却是个白净漂亮的小孩子。   眉眼带着笑,有些瘦,但很活泼,很有精神。   这样真好。   娘娘,殿下,婄云还要陪您很多很多年,婄云再也不想看到您无知无觉闭着眼的样子了。   婄云怕极了。   如今这便,便极好了。   就在这金陵城,小小的院子,她陪着娘娘,过着平静、安稳的生活。   至于原来京城的前陛下、现望妻石,谁还记得他呢? 第七回 “这一生福祚绵长,事事顺心如……   那头丫头们陪锦心玩乐间,徐姨娘打发才十几个月的儿子文从林吃了晚饭,热腾腾一碗肉糜粥并一个水蒸蛋,哄他吃了疏风散寒丸,文从林闹着要找姐姐玩,被徐姨娘一力按下了。   乳娘忙取了一套金质的十二生肖来,哄着文从林玩,叫徐姨娘脱了身,能过来瞧瞧锦心。   徐姨娘匆匆上楼,见女儿眉开眼笑还算有精神,心一下就放下了,眉眼也松开,带着笑弯了起来,“沁儿这是做什么呢?”   锦心道:“婄云说屋子里药气重,可以用干花香料配个香包挂着,驱一驱药气。”   徐姨娘听了,转头看去:“哦?婄云,我记着你,上午你跟着姑娘去了方府吧?”   婄云沉稳地走出来,行了一礼,道:“是,姑娘说我年长些,带到方府显得体面。”   徐姨娘噗嗤一笑,点点锦心的额头:“你这个小鬼灵精,这小脑袋瓜里成日家想的都是什么!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呀。也好,姑娘喜欢你,你就好生侍候着吧,往后有你的好处。这香包是沁儿配的?”   锦心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一副得意的模样等待夸奖,徐姨娘忍俊不禁,笑意更浓,拿起来轻轻一嗅,却觉一股清新却不淡逸的香气顺着呼吸深入肺腑,雅却不轻,浓淡得宜,是能驱赶药气,却不会太过浓郁而使人心烦的香气。   徐姨娘一扬眉,倒有几分惊喜,见锦心期待的模样,便笑呵呵地夸奖几句,又道:“沁儿若是喜欢,阿娘那还有两匣子香料,压在库房里呢,这便叫人开箱笼取出来。婄云是吧?你懂调香?”   她状似随意地看向婄云,婄云镇定道:“我父亲在世时曾是一位大夫,我跟着父亲,耳濡目染,知道些药性,虽不通调香,却能明白些药理。如这一包,因原料不凑手,只选用了沉香为主,佐以菊花、玫瑰、百合等几样干花,并入柑橘、苹果几样果皮,功效平平,只滋味清新,又取沉香之雅,能略微安神罢了。”   这话说得浅,徐姨娘听着却很是满意,又道:“你能知道些药理就很好了。可知有何偏方药膳,是能弥补气血亏虚,养心安神的?”   这个婄云可就有研究了,那些年不知拟出多少温补的方剂、想出多少将养的法子,到底碍着如今的身份,只能拣两样平常不深奥的说了,却说得十分细致,滔滔不绝说了好一会。   徐姨娘的神情是越来越满意,看她的目光也是愈发的温和,锦心在旁看着,莫名地有一种……欣慰得意?的感觉,总是觉着怪怪的。   好好的,她欣慰得意什么。   锦心摸摸下巴,绣巧默默捧来一件袷袍替她披上,那头徐姨娘听完婄云的话,想了想,还是问道:“你有这本事,想来令堂定然医术高超,怎得你却……”   婄云这辈子,可不就是被跟着徐姨娘去外祖家的锦心在大街上给捡回来的?   当时婄云说自己父母双亡卖身葬父,徐姨娘开始觉着没什么,这会听婄云所言,虽然浅薄,但也绝非平常人可知的,便觉着婄云父亲定不是常人。   婄云头低低的,声音有些闷哑:“我外祖是江湖人,他在世时曾招惹过一个仇家。我母亲在他过世后远离江湖,嫁给了我在姑苏做大夫的父亲,二人原在姑苏生活,后来有了我,这些年来,父亲治病救人,母亲针黹持家,生活得很平静。   但……去岁外祖的仇家寻到我母亲的踪迹,前来追杀,我们逃到金陵,却终究还是没能躲过。他杀了我母亲后说恩怨已了,放了我与我父亲,但我母亲过世对父亲打击太大,父亲思念成疾,病入膏肓,匆匆带出来的银钱很快消耗一空,我父亲……也没能留住。”   “真是可怜。”徐姨娘取帕子擦了擦眼角,锦心知道她多少是有些感伤自己。   徐姨娘家里原也是北方人,后来因得罪了乡绅豪族,才匆匆逃难到南方。到了南方后家境清贫,徐姨娘之父又病重,正巧他们赁的屋室旁就住着个人牙子,徐姨娘在她门口蹲了两天,确定她不是给勾栏之所拉线的,又明确了行情之后,就咬咬牙,把自己换了几两银子,给家里活命。   今日听婄云说了身世,徐姨娘物伤其类,叹了口气,又扶起婄云,道:“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往后好生跟着姑娘,有你的好处。”   “是。”婄云闭了闭眼,几分酸涩泪意消退得很快,她有很多年没有想起这些旧事了……再世归来时也已送走了父亲,她只来得及蹲点几日扑了一把小小的主子的车架,旁的事情……着实没空出心思来。   或者说当年已经伤心够多了,如今再想起来,却觉那些撕心裂肺的痛意离自己已经很远很远了。   锦心怔怔地望着婄云,觉着心思情绪复杂,却又说不上来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母女二人用了饭,过了两刻钟,小桔子准时将她的汤药端了上来,待见她喝过药了,徐姨娘才满意地道:“不错,你这几年喝药也不叫人操心了。来,吃蜜饯。”   见锦心漱口后乖乖地吃蜜饯甜嘴,徐姨娘想了想,道:“你爹爹应该快回来了,太太已经给他去了信,叫他快马归来。大姑娘……唉。”   锦心眨眨眼,倒还记着姐姐的事,只是有些地方不太清楚。   怪了。   她的记性不至于啊,白日里发生的事,这会怎么就记不住了?况且……她下午醒来之后,竟然并未再有悲伤焦急的心情。   这不合常理。   锦心眉心紧皱着,手指尖无意识地敲着罗汉榻上的小炕几,身上竟然隐隐有一种……叫人不敢直视的威严。   只是如今年岁尚小,瞧着还不大明显。   一旁的婄云瞧着,又觉着眼眶有些发酸,眼中透出几分怀念来,怔怔望着锦心,看着她挺直的脊背,略有些出神。   徐姨娘记着闫大夫的嘱咐,不愿锦心再想这事,只宽慰道:“你爹爹就快回来了,等他回来,这事就有着落了,还是看你姐姐的心,若是她不愿,咱们家也不是那等要卖女求荣的人家,真冒着得罪秦王府,大不了舍出些利去,你爹爹也会叫你大姐姐遂心的,他最疼你们这些儿女了。”   锦心点点头,心底最深处觉着这门婚事……大概最终还是会成的。   为何会成呢?   因为大姐姐不会愿意父亲开罪王府的,她素来性子柔和,最是善解人意,又怎会以文家上下,搏自己自由呢?   她如此想着,也这样说了,徐姨娘愣了半晌,叹道:“你这孩子,你小小年纪,怎么想到这些的。”   锦心懵懵懂懂地摇摇头:“就是这样觉着的。”   “唉。”徐姨娘长叹了口气,锦心自幼有些异于常人之处,她也习惯了,此时只是盘算着:“等这事了了,我再带你去半山观拜一拜吧,我总是心里不安。”   母女二人又说了一会子话,徐姨娘还惦记着文从林,吩咐婢子关上锦心屋里的窗屉,道:“外屋南窗开着呢,你这屋里还是掩上,免得受了凉。和丫头们玩一会,早些睡吧。”   锦心乖巧地点点头,等徐姨娘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就盼着腿,坐在罗汉榻上发呆。   方才那些话是哪里想的呢?心里想的?却又不像,只是直觉般地就这样觉着,真是稀奇了。   想不通的事情就不要想了,免得为难自己聪明灵慧天下无双的珍稀小脑瓜。   这是文四姑娘自幼的行事准则,这回也不例外。揉了揉皱出包子褶的小脸,锦心小手一挥:“把画册子拿来!昨儿咱们看到哪一页了?那上头的美人儿可生得真好看!”   她小手攥拳,脸上写满了“激动、期待”。   绣巧叹了口气,从屉子里取出三姑娘送来给自家姑娘的美人图,面上满是无奈。   反倒婄云,在旁眼观鼻鼻观心肃立着,已经习惯了似的。   徐姨娘那边出了锦心屋子,她的心腹嬷嬷周嬷嬷跟在她身后走着,听她道:“虽说还有老爷这变数,不过既然大姑娘接了秦王世子的信物,我看着婚事是十有八九了,锦心方才说的也不无道理。唉……可惜了,咱们家大姑娘多出色的人啊,无论是琴棋书画,还是待人接物,都是没得说的。”   周嬷嬷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大姑娘心善,性子柔和,往后过得准不错。咱们家到底还是有几分脸面的,世子再如何,也不会太薄待姑娘。”   “但愿吧。”徐姨娘长叹一声,“我就是想,我的沁儿若有一日到了如此境地,我即便舍出一条命去闹一场,也定不叫我的沁儿委屈了自己。”   周嬷嬷道:“咱们姑娘福分大着呢!空微法师都说咱们姑娘是一生福祚绵长事事时时,多半是顺心如意的。”   “可我的沁儿,却也是从小伴着汤药长大的。还不会吃饭呢,先学会喝药了。”徐姨娘摇摇头,声音微有些哑,“我不求她福祚绵长,只要她好好的,好好的长大,好好的嫁人,好好的有子嗣,好好的老去。”   周嬷嬷轻声道:“会的。” 第八回 母子四人议蕙心将来   第二日晨起请安时,锦心便瞧见文家大哥文从翰从书院里回来了。   他是文老爷与文夫人寄予厚望的孩子,文老爷希望他未来能步入仕途,成为文家在官场的依靠,带领文家逐渐转型,不再单做个“惹人宰割鱼肉”的商户。   虽然文家挂着个“皇”字,又堪称富甲天下,但终究在朝中无权无势,即便有些世交亲友,却也是每年人情往来甚巨。文老爷目光长远,总是要把依仗握在自己手里才放心。   所以文老爷放弃门当户对的皇商巨贾家女,娶了家道中落的诗书世家后人文夫人,而文夫人也将希望寄于文从翰。   她祖父还在时,家中虽已落寞,却还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外头看起来还是繁花锦簇的,也因此,她与不少官宦闺秀、世家女子都有几分交情。   可祖父过世之后,父亲不善经营,旁支空有野心而没有能力,为争权夺势乱斗,兄弟们资质平庸无力回天,又相继离世,最终家族还是被拖垮了。   她送走了父亲,奉着母亲离开家族故旧的伤心地,来到了金陵。   而后由一位世交夫人牵线,文老夫人亲自相看,文老爷携传家大妇之宝上门求娶。   嫁与文老爷,她不后悔,也不觉委身,只是偶尔见到旧时姐妹,身份已是天壤之别。   她便将一腔情怀都寄托于长子之身,对他期许远大。   从文从翰的名字上就可以看出来,翰,翰林,金榜题名入翰林,本朝士子寒窗苦读十载,最为憧憬的便是能够入翰林、步官途、进内阁。   得书中黄金屋、书中千钟粟,得天下扬名、千古流芳。   文从翰也确实不复夫妻二人的期望,自幼聪颖,读书刻苦,三岁开蒙、五岁入学,至今十年寒窗,前岁已相继考过了县试、府试,案首优绩,取得童生功名,本欲今岁下场院试,考秀才。   这在这“五十少进士”的年代,算是天纵英才了。   他八岁时经蒙师推荐入青越书院学习,受山长青眼,考核四年后收为入室弟子,也是在那位名满天下的云先生的教导下,进益飞快,去岁过得县试后,云先生便有意将幺女许配给他,如今两家已经彼此心照不宣,只等文从翰取得秀才之后,便先行加冠礼,与云氏女定亲。   他与文蕙心是一胎双生,自幼感情深厚,听了文夫人命人传的信,怎敢耽搁,一路快马,自青越书院到金陵城,近百里的路程,一夜奔袭,天刚蒙蒙亮时便回到了家中。   然后也未曾耽搁,沐浴更衣一番,便来到正院等候向文夫人请安,也商量应事对策。   锦心昨日睡多了,今晨醒得很早,徐姨娘也知道她挂念蕙心,想着左右无事,便早早与她用了些汤点垫垫肚子,牵着女儿来到正院。   见到长兄,锦心微有些惊讶,忙欠身一礼,道:“阿兄。你怎么回来得这样快?定是一夜奔袭未曾休息吧?”   文从翰先向徐姨娘一礼,唤了一声:“徐姨娘。”然后看向锦心,唤了声:“阿沁啊。”笑眯眯地将她抱起来,“即便未曾休息,抱抱咱们小阿沁的力气还是有的。听嬷嬷说,你昨儿个回来就病了?今日好些了?”   锦心自幼与他亲近,这会被抱起来就顺势搂住他脖子,“嗯”了一声,“不放心大姐姐。”   徐姨娘在旁笑吟吟道:“可不是吗,一大早就催我快些过来。”   文从翰轻抚锦心柔软的头发,带着几分歉意地道:“你云家姐姐得了一对粉玉小兔,玲珑小巧、莹润可爱,又合了你的属相,给了我交代我回家时带给你,偏生我昨儿回来的急,又给忘了,下次给你带回来。”   锦心乖巧地摇摇头,又蹬了蹬腿示意他自己要下去:“反正都是给了我的,哥哥什么时候带回来都来得及。放我下去吧,哥哥你定是累了的,休要把我摔了。”   “小丫头一张嘴啊,什么好话说出来都变味了。”文从翰嗤笑一声,挂挂锦心挺翘的小鼻梁,还是将她放下了。   虽然他六艺兼修,到底素日锻炼有限,快马奔袭将近一夜,难免劳累,不过方才是一口气吊着,心里紧绷不敢放下,这会一抱起小妹妹,听她卖乖,无端地心里一松,绷着的那口气松了,疲惫就极明显了。   没一时,文夫人的贴身嬷嬷秦嬷嬷走了出来,见文从翰眼下一片乌青,满面心疼:“哥儿不妨回去歇歇再来。”   文从翰长吐出一口浊气,摇摇头,问:“母亲醒了吗?蕙心是不是在这儿?”   秦嬷嬷道:“大姐儿、二姐儿昨晚都陪着太太睡的,这会子都起了,正梳妆了。叫我出来,唤哥儿、姨娘和姑娘,休在小厅等了,这里地气寒凉,到正屋抱厦厅里,叫人支个暖炉子,岂不暖和?”   文从翰点点头,众人进了在正屋之南与正屋相接的三间抱厦小厅里,果然暖炉子已经升起,众人落座,婢子捧了沏得酽酽的浓茶与文从翰,又端了蜜饯金桔点的茶来给徐姨娘与锦心。   略坐了一会,秦、梅二位姨娘并三姑娘也到了,没说两句话,便有婢子在内轻轻将隔开抱厦与正屋的竹帘卷起,然后立在两边蹲身一礼:“太太起身了。”   文夫人治家甚严,待房中婢仆规矩更重,此时房室内外捧盆把盏洒扫人等少说有三十几人,却是一片静悄悄的,连重一些的呼吸声都不闻。   众人于是起身依次入内,三位姨娘中以徐姨娘在前,小辈中文从翰在前,锦心跟在未心身后,一路脚步轻盈,也不闻环佩碰撞之声。   文夫人素来是在西屋见家里人晨昏定省,这会她已端坐在上首靠西墙的盘山炕上,座下左手边是坐北面南的六把梳背椅,间以红木高几相隔,椅上搭着薄绒厚棉椅袱,右手边则由婆子捧来四个红木方凳,铺上厚棉锦垫,又抬来四张轻巧的红木边几在方凳的右前方摆放整齐。   文夫人素喜阔朗,又在这西屋起居居多,眼前东西多了便嫌烦,故而这屋中不在年节迎接众多外客时,是只留那六把梳背椅,分两面安放,间以高几。   每日晨昏姨娘们前来请安,再由婆子们将椅子分列左右摆开,再将方凳边几抬出,每日折腾两回,倒也不嫌麻烦。   如今蕙心与澜心已在左下第二、第三落座,此时见众人入内,连忙起身。   见过礼后,众人按座次落座,子女坐左下,妾室坐右下。   看过茶后,周姨娘方姗姗来迟,她已是小腹微凸的模样,文夫人只淡淡看了她一眼,对众人道:“都散了吧。”又道:“翰哥儿留下。徐姨娘,这几日天儿还冷,林哥儿害了风寒,沁儿身子又弱,你仔细些。”   “是。”徐姨娘应了声,“多谢太太关怀,妾会小心的。”   一时众人散去,周姨娘站在那里,坐也不是、去也不是,还是秦姨娘看不过去,扯了扯她的袖子,她才得了台阶似的,匆匆转了身。   徐姨娘牵着锦心走出来时,隐约听到秦姨娘的声音,似乎叹息:“你这又是何必呢。”   徐姨娘见锦心回头看了一眼,就揉揉她的头,轻声道:“你秦姨打小心软。”   正说着,就听见身后有人喊她,回头一看却是梅姨娘牵着未心,四人见过礼,梅姨娘与徐姨娘道:“徐姐姐,咱们家大姑娘与秦王世子,真的……”   “慎言。”徐姨娘一指轻轻抵在唇间,眉目平静,声音缓缓,却叫梅姨娘心里那些情绪瞬间仿佛被一盆凉水浇灭了,她低声道:“大哥儿回来了,再过些时日,约莫老爷也要回来。大姑娘的事情,自然是父母兄长商议着定下的,咱们这些人,只把嘴闭严实了,不叫话传出去,就是为大姑娘好了。”   梅姨娘讪讪:“我知道。”   正屋里,文夫人母子四人坐着,这种事情她是不相瞒澜心的,听着叫她学着有个长进教训也好,她与文从翰并蕙心快速商讨着对策,其实也商量不出什么,无论是给方家吃什么软钉子或是与王府的婚事如何,还是要等文老爷回来拍板拿主意。   但儿子回来了,文夫人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丹,母子四个商量着,文从翰与秦王世子谢霄曾同在青越书院学习,有过两年同窗之谊,现下叫文从翰先行上门,与谢霄谈谈。   蕙心不愿叫家里为难,文夫人也不大情愿叫蕙心去为妾。   如今两边胶着着也是为难,文从翰眼帘低垂——他也是不愿妹妹为人妾室的,这会心里盘算着稍后的说辞,又对蕙心道:“世子给你的那个玉佩,你拿来给我。你放心,天塌下来有父亲和哥哥,万事你都不要多想。秦王世子不是斤斤计较的性子,即便咱们不嫁,他也不会觉着丢脸为难咱们家。   至于你想的,方家势大,你嫁到王府去,方家总有些忌惮,这是不成道理的。方家在朝如今如日中天,宫中还有一位婕妤娘娘,秦王府虽是秦王府邸,世子虽是世子,你嫁过去又不是世子妃,却也不至于叫方家多么忌惮。”   他这话说得直接,蕙心抿了抿唇,低声道:“都听哥哥的。”   更深处方家与王府的事情文从翰已经听文夫人说过,心里多少盘出来一些,但并未与蕙心细说,怕她听了更加担心,只笑着安慰道:“放心,父亲虽然没回来,还有哥哥的。”   蕙心眸光明暗交错,似有不安,似有茫然,又似乎因为文从翰的话微微定下些心,最终还是缓缓点了点头。 第九回 春日暖锅;清养本草茶;结果第……   文从翰言罢,起身向母亲告了退,回到院落中休整一番,换得一身鸦青直缀,披着月白鹤氅,玉钗束发,瞧着清风朗月,真如浊世佳公子一般。   然而亲近熟悉人,还是能从他看似舒缓的眉眼中瞧出几分凝重来,他的奶嬷嬷替他束上腰带,将文从翰拿回来的荷包替他配在腰上,轻声道:“哥儿小心。”   “无妨,我与他到底是一段同窗之谊,他的心性我还是知道些的。虽有几分强势,倒也不至于因我文家不愿嫁女而迁怒于我、于文家。”文从翰对自己秦王府一行心中已有七分把握,为难的是后头要如何应对方家,不过现今第一要紧事自然妹妹的终身大事,其余事情都可以稍稍延后再议。   奶母叹了口气,道:“哥儿还是慎重些吧。”   对她们这些人来说,王府豪贵,自认为是最难相与的。   乐顺斋里,徐姨娘与秦姨娘坐在一处描画花样子,周嬷嬷听了婆子回话,来到徐姨娘身边轻声道:“咱们家大爷出门套车往王府去了。”   “老爷在外尚未归来,大哥儿是大姑娘的嫡亲兄长,这事自然是他出面最为妥当。”秦姨娘想了想,道:“大哥儿怕是不愿咱们姑娘去受那一份委屈的。”   徐姨娘提着笔,芙蓉枝蔓团花的一笔连接迟迟没有落下,轻叹一声:“可即便王府那边愿意,姑娘日后婚嫁如何呢?方家那边又要如何呢?对方家而言,这是一桩丑闻,可却迟迟没有听到对方三小姐的处置,想来是要掩过了。自家掩过了,外头呢?难保他们不会迁怒咱们家,大姑娘聪颖,又怎么看不透这一点?哥儿不愿妹妹受屈,姑娘也不会愿意连累家里遭灾祸。”   徐姨娘越说越觉着烦闷,最终竟将手中描花样子的细毫笔一摔,秀眉紧蹙中隐藏厌恶道:“这些个高门贵宦人家啊,若是不能处事公正,居于上位,于人便是灾祸。”   “于己也是。”一直安静坐在旁边喝着枸杞茶吃点心的锦心冷不丁说道,徐姨娘微怔,旋即笑了,搂着锦心道:“我儿说的是,方家行事如此嚣张,咱们就等着看他高楼塌的那一日。”   秦姨娘眉心微蹙:“可当下又怎么办呢?”   “方家虽然势大,咱们家到底在金陵经营多年,他要为难,在各方上也是有限的。”徐姨娘眼帘微垂,道:“这些事情原不是咱们这些内宅妇人该操心的了。罢了……妹妹你看这个缠枝莲头的图纹,袄儿上做云肩,绣这个花样定是极好看的。”   锦心听阿娘说着,心里却无比笃定——方家的好日子也快到头了。   至于为何到头了,为何会如此觉着,她却一概不知,不过这些年的生活经验导致她对自己的直觉无比相信,这会也并不如秦、徐二人一般忧心重重。   正屋里,儿子去了,文夫人看了看闷闷不语的两个女儿,无声轻叹,道:“好了,传膳吧,等会用过膳,你们也会去梳妆一番,这大春日里,打扮得这样素净做什么?今早瞧你们四妹妹好些了,等会你们到乐顺斋去瞧瞧她?午膳摆在那头也好,庄子上进了些极鲜嫩的牛羊肉,还有一块好鹿肉,你们吃暖锅也好。”   澜心迟疑一下,蕙心反而笑了,点点头道:“就听母亲的。”又命人去传话与未心,相邀一道去探望锦心。   乐顺斋位处偏僻,几乎是在西苑边缘了,紧靠着花园子,姊妹三人在正院聚首后从花园的小径穿过,洒扫仆妇远远见到了,连忙回禀,徐姨娘听了,道:“还是咱们大姑娘好心性。”   秦姨娘道:“咱们老爷、太太都是心胸阔朗之人,姑娘肖父母。”   锦心摸摸小下巴,看她一副沉思模样,徐姨娘推了推她,问:“沁儿想什么呢?”   “我在想,姐姐们都来了,我们午膳吃什么?”锦心指尖轻轻敲着炕桌,沉思苦想了好一会,一拍桌子道:“吃暖锅吧!昨儿晚上一夜的雨,吃暖锅热腾腾的舒坦又热闹。”   “好。”徐姨娘先是无奈地扶额轻笑,听她拿定了注意,也顺着她,笑道:“叫人大厨房预备个暖锅来,这个季节也无甚好汤滋补,鳜鱼也不到最肥嫩的时候,就备鸡汤吧,告诉厨房,也滋补些。”   “姨娘。”婄云忽然低声唤,徐姨娘问:“怎么了?”   婄云缓缓道:“春季发陈,旧病易发,却不宜过度滋补,否则积攒一冬的燥气一同发出,是很不好受的。姑娘的药方我前儿见到了,冬日里已经滋补得足够了,近来方剂又用重药以平血气激昂、气血之虚,再用鸡汤便有些过了。   不如用菌子、芽菜吊出清汤来,佐以红枣、桂圆滋养脾胃,再备诸如荠菜、笋尖一类清平火气,烫些羊肉也是一样滋补的。”   徐姨娘听了,叫屋里的嬷嬷依言去办,心中暗暗记下,先放下此事不谈。   绣巧替锦心理了理对襟衫的扣子,听到婄云这话,不由偏头,深看她一眼。   婄云对这老搭档是足够熟悉的,她目光扫来,就露出一个平静无害的笑容,绣巧眨眨眼,又收回了目光。   她却不知婄云此时心中正在连呼:嫩啊!我还从未见过这般稚嫩的绣巧,还有主子小时候,小脸白净净的、扁桃仁似的杏眼,多可爱,多可爱!   虽然早晨出去请安时收拾过的,但这会知道有人要来,绣巧还是替锦心整理一下衣衫,正说话间,蕙心等人也到了。   徐姨娘与秦姨娘起身让了让,又不免打量蕙心两眼,见她身着银红对襟绣玉兰花春衫,内里是松花色立领短袄,从外衫襟口露出袄儿襟前绣的牡丹折枝,膝下又露出一截儿松花色水波绫裁的裙子。   少女云鬟蓬松,乌丝在脑后松松拧着一个结,系着银红缀珍珠发带,戴一只花卉长青点珍珠的花钿儿在前,白生生的耳垂上是金镶珍珠的耳铛,纤纤玉指上戴着个细金花丝拧着的珍珠戒指,胸前用细细的金链串着一枚净白带芙蓉粉意雕琢牡丹纹饰的玉锁。   一身打扮齐整,连裙角的压裙佩与胸前玉锁都是成套的,面上粉黛薄施,将要及笄的少女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整个是含苞欲放的牡丹般的娇艳,又有承袭自母亲的端方从容。   “大姑娘这打扮好看。”徐姨娘笑道:“早上瞧着忒素净了些,这鲜花样的岁数,就是该传的鲜嫩些,打扮得有光彩,自己也舒心。”   蕙心向她婷婷一拜,“是,谢姨娘夸奖。”   婄云在旁冷眼打量半日,见她言语温柔、举止娴雅,忽然明白为何前世她难产而亡后,为何那位秦王会悲恸至性忽反常,最后竟随着主子与陛下揭竿反了,让这谢家江山改名换姓。   这样的人,谁又能够割舍得了呢?   方家、宫里那位如今还是婕妤的未来贵妃、越王、尚未出世的未来皇帝……   想到已经由镖局送出,将在转三手洗清痕迹送入温国侯府的东西,婄云心中冷嗤一声,只怕他们这辈子,是没那个荣耀煊赫的机会了。   难得暖锅的高汤清淡,厨房还备了片得薄薄的鱼肉来,在锅子里一滚,粉白近乎透明的鱼片变为奶白颜色,卷曲蜷缩起来,再在蘸碟里滚一圈,入口全无腥气,只有清甜咸香的滋味。   可惜锦心不能吃。   太太嘱人送上的鹿肉颜色鲜红,在锅子里一滚鲜香醇厚,不膻不腥,色泽诱人,可惜——锦心还是不能吃。   若论养生之道,锦心年纪虽小,却是很有讲究的,何况如今又有个婄云盯着,入席之后先饮了一碗清汤,然后细嚼慢咽,羊肉素蔬、白菜豆腐,看着那鲜肉眼都要绿了,一口口啃着青菜,吃得咬牙切齿似的。   秦姨娘在旁看着都觉心酸,催促:“多给锦姐儿夹些鲜肉吃吧。”   徐姨娘笑着道:“她自己有主张,对身子仔细着呢。如今白日渐长,等会再下一窝丝银丝细面吃。”   又说着,周嬷嬷来回:“姨娘,您与秦姨娘的膳食也摆好了。”   徐姨娘便道:“你们自吃吧,我们老的就不打搅你们了。”   四人忙起身再度让了一番,二人还是不愿与她们小辈同桌,徐姨娘推说自己用过膳还要去打发文从林吃饭,在这儿坐着她们也吃不好,终究还是与秦姨娘去了东屋。   不过二人去了,四个小的在西屋里确实自在了些。   到底念着昨日的事,三人说话小心,蕙心却笑道:“阿兄这会子还不回来,怕是在秦王府留了午膳吧?”   “哥哥既然与秦王世子有过同窗之谊,留膳也是常事。”澜心眨眨眼,试探着道。   而若是文从翰在秦王府留了膳,就说明这事情大有转机。   她登时就有些欣喜,未心也反应过来,立刻便笑了。锦心闷头咬了一口脆脆的银耳,心中总觉着这事情怕是不会全如大家所打算期盼的一样。   秦王世子谢霄,就是这一盘局中,最不稳定的变数。   蕙心眼眸微垂,神情淡淡的,唇角抿着几分淡笑却不入眼底,一面将煮好的肉圆舀给妹妹们,一面低声道:“但愿吧。”   午膳时分过后,锦心叫人沏茶来,婄云奉上一把甜白釉荷叶莲蓬纹的六方如意壶来,配套四只小茶钟,一色都是莲花式样,颇为精巧,壶中倒出的茶水颜色微红,澄亮清澈,香气浓郁。   未心品了品,问道:“这是什么花水吗?却没有一丝茶味,喝着倒是不错,清口解腻,从前未曾尝过的。”   当代饮茶大概有三种,一种煎茶,是在茶叶中调盐、姜、胡椒等等;一种是在茶叶之余添加其余蜜饯、果子、干花、干果仁儿来点茶;还有一种是水沏清茶。   第三者问世的年头最短,却最受欢迎,尤其文人儒士,称赞此茶最雅,第一种在文家是绝对不受欢迎的,但姑娘们平日饮茶,却会依照第二种的方法,用蜜饯水果点茶。   坚果仁却少些,制香饮子的多。   婄云笑着答道:“这是清养花草茶,用玫瑰、茉莉、胎菊、金银花、甘草、陈皮、山楂、决明子等十余种干品,铺在壶底,以沏茶法注入热水闷上半盏茶的时间,有花香与甘甜味,口感极好,却因未加茶叶,不会因饭后饮茶导致脾胃有伤,况且我们姑娘常年用药,饮茶还是越少越好——”   正说着,忽有个文夫人院里的熟面孔过来,说不上是喜是悲,只是满面的急色,忙忙回道:“姑娘,大爷回来了。”   “哥哥回来了?”蕙心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澜心急忙催问:“怎么说?”   那婆子道:“大爷叫我来叫姑娘们,没说结果如何。”   “大姐姐、二姐姐,想来大哥也是怕底下人传话说不清楚,你们还是快些回去,亲耳听吧。”未心安抚道。   澜心点点头,忙不迭地拉着蕙心就要往出跑,往日先生嬷嬷教导的仪态优雅此时俨然都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第十回 “他虽不仁,我还是看在多年情……   秦王府里,送走了文从翰,谢霄站在王府门庭前许久,怔怔地望着街前的小商贩与来往的马车、百姓出神。   金陵乃是龙兴之地,乃是整个大瑨除了帝京之外最繁华之处。   秦王府就坐落在金陵最核心、最繁华的街巷中,虽然本朝待藩王条例管制严苛,不能领兵权实职,本地税收等等更是与王府无关,几乎可以说是放逐流放出来的,但到底是一品王爵,在地方上风头无人能掩,王府宅邸自然本该坐落于最好的地段中。   秦王府至谢霄的父亲已传了三代,本应泯灭于宗室,归于平常闲散,不过谢霄的祖父入京时立下过救驾之功,先帝再度恩赐亲王爵,允准三代之内不必降等袭爵。   所以若是谢霄承爵,也该是亲王。   日光下镀金的“敕造秦王府”五字光辉熠熠,在王妃派人来传时,谢霄转身间抬头看了一眼,然后扯了扯嘴角,眼神冰冷,又似乎野心勃勃,是一锅滚烫的热油,只要落入一丁点的火星,就会燃成烈火,卷席燃烧一切。   一夜的梦并未影响他的精神,他似乎在梦里活了一个人的半一辈子,或许也没有那么长,只是短暂的六年,经历过悲欢离合,仿佛也是一生了。   而在那短暂“一生”中,因为小人的算计,阴差阳错的误会,他们又错过了好长好长的时间。   今生,定不会如此了。   即便只是一场梦,连续做了半个月,他此时无比地相信,那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或许冥冥之间,佛祖垂怜,允他弥补遗憾。   那日在方家所言自然只是缓兵之计,他若是当日便说以正妃之仪迎娶文氏女,只怕方家会在羞愤交加之下不择手段。但他看重的姑娘、想要厮守一生的人,自然只能从秦王府的正门,与他一起牵着喜绸,光明正大地走进来。   秦王妃仍然居住在王府的正院,但正院也早已落寞冷清,尚不及赵次妃所居偏院的万分之一。   王妃并不因这样的冷清而自怨自艾,常年礼佛,她身上都沾染上淡淡的檀香,素不离手的佛珠和倒背如流的经文,每每念诵礼佛,不知是为谁祈福。   谢霄在这院落里长到八岁,赵次妃寻由头将他迁到了前院,然后他才知道,他是在王妃多么严密的保护下,才平安地长到了八岁。   因此,虽然王妃素性清冷,他们的母子之情,也并未因此产生隔阂。   谢霄先向王妃请了安,王妃半晌没有言语,只捻着念珠闭目无声喃喃地念诵着佛经,嬷嬷奉了茶来,谢霄端着也迟迟未动。   良久,王妃终于睁开眼,指尖轻轻一点手边的白瓷素色盖碗,嬷嬷忙上前添了热茶,王妃捧在手上,轻声道:“不尝尝吗?去岁的大红袍滋味很是不错。”   谢霄道:“儿心不静,怕糟蹋了母妃的好茶。”   “那便罢了。”王妃并未强求,只是问:“那话,你与文家人说了?”   “是。”谢霄镇静地道,即便他清醒地知道自己许出去的承诺有多么惊世骇俗。   “若得文氏长女,则此生不纳二色、不娶正妃。继王位后,请封次妃,府中一切中馈事务,由令妹掌管,秦王府邸、王位尊荣、一切产业,她与我共享。爱其,如吾半身。”   这句话半真半假,情意是真,不纳二色、无异腹子皆是真,但不娶正妃、请封次妃是假。   若是不娶正妃,他谢霄哪来的媳妇?而朝廷也万万不允一女同时身担一位王爷正、次二妃之位的,届时岂不是成了天大的笑话。   如今不把真情都倒给文从翰,是怕把这位行事素来谨慎的前同窗、他心里的大舅子给吓跑了,到时候媳妇丢了,哭都没处哭去。   谢霄心中暗自腹诽,王妃已收回了目光,没有多言语,淡淡道:“也罢。旁的是你不要管了,等着娶媳妇吧。”   谢霄惊呼:“母妃!”   “他终究是你的父亲。”王妃徐徐道:“却不是我的父亲。我不是讲究夫为妻纲的寻常女子,你该知道的。”   谢霄忙起身垂首站在室内,“儿万不敢对母亲怀有责怪之心。”   王妃掀起眼皮看他一眼,仍是淡淡:“我的话,你不必揣测。前些日子,你到菩弱寺去了?”   “是。”谢霄忽然想到,他到菩弱寺的第二日,是初一,按例,每月初一,他母妃会到寺中进香。   而为他解迷障的那位大师,与他母妃是至交。   没等谢霄深思,王妃又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语气极轻,又似是警告:“不要用你的眼睛、你的心,去揣度出家人。你与文氏女如何,是你们的缘法,我不管。但你终究是我的儿子,我生你一场,就不会容人算计你。无论你是从何处得知的,不要管了,不要让他和赵氏,脏了你的手。方家……随你吧。”   谢霄一礼:“儿多谢母亲。”   “母子之间,不必言谢。”王妃言罢,缓缓闭上眼,又拾起木鱼,谢霄便行礼告退了。   半日后,嬷嬷来禀:“主子,小主子去了。”   “他长大了,昨日他来见我,我便想,短短半个月不到的时间,这孩子长大了好多。”王妃眸光明暗不定,又轻轻将木鱼放下。   木鱼落在炕桌上的一瞬间,王妃眸光锐利,眸中寒光凛凛,宛如刀剑利刃出鞘。但也只是转瞬之间,王妃闭上眼,敛去眸中所有神色,“‘世间空苦,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夫妻一场,他虽然与赵氏联手算计我儿,我却还要看在多年情分上,送他解脱。阿弥陀佛。”   嬷嬷神情镇定,仿佛王妃说的不是送当朝亲王、一府之主上黄泉路,又把自己说成施恩送解脱之人。   “主子慈悲。”她双手交叉,头微垂着,屈膝一礼。   文府中,听了文从翰转达的言语,文夫人面露惊疑,良久,道:“等你们父亲回来再说吧。咱们家,可有什么值得世子如此撇下身段谋算的吗?”   文从翰道:“儿亦无法想到,还是待父亲归来吧。”   天知道他已经想到文家是不是藏了什么能够颠覆江山的了不得的东西。   不能怪他,书院中每日不过读书、习武,修习六艺之余,同寝的那位会业余写些话本子,他跟着听了不少,此时难免多想。   文澜心将帕子拧得皱巴巴的,心里七上不下地不放心——都是事出反常必有妖,如今这可不是一般的反常啊。   而且……她们姐妹几乎日日都在一起,偶尔出府也是同进同出,蕙心若是与秦王世子有什么,她不可能不知道。   就是什么都没有,才叫人担心。   反而是蕙心,出奇的镇定,静静地坐在那里,垂着眼,不知想着些什么。   再回过神来时,文从翰已经不在这里了,文夫人温热的手抚了抚她的头,声音很温柔:“一切有你父亲与我呢,你不必操心太多。”   蕙心微怔,旋即点了点头:“女儿省得了。”   乐顺斋中,蕙心、澜心被叫走了,未心还留在这儿,锦心命人搬了两把躺椅到后院小亭中。   今年二月的天阴晴不定的,没一会就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来。   锦心平日对自己的身体十分爱惜,但偶尔放纵的时候又任性得出奇,固执地不愿走开,要在这边吹风赏雨。   未心无奈地一笑,倒是习惯了,没等开口说些什么,便见上个月被妹妹从外头领回来的那个丫头冒着雨快步往前走,没一会捧着厚实的软毡回来,脚步很快很急,然后手上的动作麻利又迅速地用软毡将小不点包得严严实实。   绣巧正与几个婢女放下小亭周围卷着的竹帘,只留下供二人赏景的一角空档,此时见状,不由笑了,稍后拉着婄云走到一旁,道:“放下竹帘多少挡住风,再添一件披风就是了,包得太厚实,姑娘觉着不舒服,会闹脾气的。”   婄云这才恍然——此时的主子病得并没有那时那样严重,乃至于受一点风就会发病。   如今的主子……身体虽然弱,也是久病缠身,却并不至于十分的孱弱。   于是她微微放下心,对着绣巧露出笑:“多谢姐姐提醒。”   绣巧微微一笑,拍了拍婄云身上的雨珠儿,叮嘱:“进去后头小茶房里烘烘吧,那里时时点着炉子,是很热乎的。”   说话间,锦心又在唤婄云,婄云走过去一看,却见锦心递来一盏热茶:“暖暖吧,到茶房里烘烘去,下次不必如此着急。”   婄云微怔,又忙谢恩,捧着茶半晌没舍得喝,直到坐在茶房的小炉子边烤火时,才觉着脸上微有些不对,抬手一抹,满面泪痕。   亭子里,未心笑对锦心道:“你对那丫头倒是有耐心得很。”   锦心素日待底下人也宽和,也会和小丫头说笑,但却是建立在她们顺从、不会自作主张的基础上,其余地方上规矩甚严,甚至未心隐隐觉着,锦心素日的讲究,比大家出身的文夫人还要多上许多。   方才那丫头那样的行为,遍数锦心身边,也只有绣巧和卢妈妈敢做、不怕做。   锦心摩挲着身上的软毡,仿佛漫不经心地道:“看她好看,耐心自然多些。”   其实莫名地,在内心深处,她待婄云总是有十二分的信任与耐心,一如待绣巧一般。   未心却不知真像,笑出声来——那也确实是锦心能做出的事。   有时严苛规矩,有时又潇洒恣意。   她打小就觉着,她这小妹妹不像平常稚子——她舅舅家的表弟妹她也是见过的,比锦心幼稚多了,放肆起来,也不是锦心这般让人舒心的、仿佛不论何时都心中有底的恣肆,而是真的不知事的跳脱,惹人厌烦。   如是想着,未心轻轻叹了口气。   锦心眨眨眼:“三姐你怎么了?”   “我是想,我此生,怕是做不得个慈母了。”被梅姨娘按照自己偶像一代才女李清照的标准培养,又在遗传的强大力量下长成个外表清冷儒雅,内心活跃跳脱的奇女子的未心望天感慨。 第十一回 您前生所受所有坎坷,都会助……   入夜来,与小丫头们笑闹一回,卢妈妈进来催促着锦心早些睡下——她与胡妈妈早就不在锦心房里值夜了,但她还是习惯在非休沐的日子进来,盯着锦心躺下再出去。   于是锦心早早梳洗更衣,又对卢妈妈道:“妈妈早些去吧,再晚点后头角门也落锁了,回不去娟娘该要着急了。”   “我省得。”卢妈妈抚了抚锦心的头,道:“姐儿早些安睡,明儿一早,我做了蒸糕给你带来。”   锦心于是点头,笑得眼睛弯成月牙,活像只偷了油的小老鼠。   卢妈妈心软得一塌糊涂,又是无奈,哄了两句,见她眯着眼睛有些迷迷瞪瞪的了,才起身去了。   绣巧一点点将窗屉内卷着的竹帘放下,小屋月牙窗内和月洞门内的纱帐也要放下,忽然听锦心喊她:“绣巧,你兑一盏香栾蜜来温在外间炉子上吧,我觉着嘴里有些发苦。这两日的药,滋味有些重。”   绣巧应了声,见屋子里还有婄云守着,才放心退下。   婄云来的日子虽不多,但处事沉稳行事仔细,还是很叫人放心的。   何况绣巧与她一见如故,对她已经有八分信任了。   婄云看出锦心故意支绣巧出去的意思,待听着下楼的脚步声远了,婄云便走过来,替锦心掖掖绣被:“姑娘有什么事吗?”   锦心眨眨眼,看着她:“婄云,我总觉着,你给我的感觉仿佛似曾相识,我知道你行事的用意、知道你要做什么、想做什么;而你……也知道我的心思,是不是?”   婄云并不惊讶于锦心的细致与敏锐的直觉,何况主子的心性她了解,即便神智混沌,只有还存有一两分,就足够小小的文家四姑娘异于常人了。   她轻声道:“许是咱们前生有缘。”   锦心于是笑了,“我是不信前世今生的,人活今生就罢了,何必想前世呢?阿娘总说积德为来生,可我却觉着,活好当下便足够了,又今世,不想前生,不念来世。我说这些,就是想告诉你,你给我的感觉很熟悉,直觉让我很信任你,我相信直觉。”   “您不必信前世今生,您是有大功德大福分的人,您今生就会活得很好很好。”婄云想,您不知道,曾有多少人为您立过长生牌、曾有多少人尊您为“观音娘娘下凡”、又曾有多少人,跪在佛前为您祈祷,希望您平安顺遂,度过一劫又一劫。   您曾经经受过的所有坎坷,都会助您今生平安顺遂。   婄云替她掖紧辈子,将汤婆子正正好好叫她蹬在脚下,低声道:“时候不晚了,安睡吧。”   锦心闭上眼,被子下的手压在心口,很轻地抿了抿唇。   次日晨起时,闫大夫来请脉,迎着锦心万分期盼的目光改了方子,又道:“这个方子且先吃十剂,若有好转,姐儿便可歇上几日。”   锦心大喜过望,有这一根萝卜在前吊着,再要吃十日药也不觉着哭了。   闫大夫瞧着,眼底也透出些笑,温声问道:“姐儿近来梦魇的症候好些了?”   锦心迟疑一下,点了点头,“……算是好些了吧。”   闫大夫便不再多问,只道:“汤药可以停,药丸还是要继续吃着的,老夫回去,再调一调方子吧。”   徐姨娘忙上来请闫大夫到外头说话去,锦心坐在榻上,小脸上写满了郁闷。   其实她也记不住梦里都梦到些什么了,只记得一夜的金戈铁马之声,手上温热温热好像沾了什么甩不掉的东西,心跳得很快,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心里生根发芽终于破土而出,浑身都因激动微微战栗,头脑却分外的冷静。   这种感觉很奇妙,分明什么事也没记住,单这一感觉却被她牢牢记住,仿佛是自己曾经历过得一般。   锦心倚着凭几在榻上歪着,嘴里嚼着蜜饯,身上披着比甲,盯着榻边一缸鱼出身,就差手里一对核桃,屋前一台小戏,活生生是那等年迈在家致休的勋贵老臣。   绝不是那等一把胡子花白了也要执着戒尺书卷殷殷教诲子弟的清贵人家儒士老先生。   不看尚且稚嫩的面容与身形,浑然已是一身潇洒落拓之气。若非还有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和抬眼垂眸间的矜贵优雅撑着,说是土匪家的大小姐也有人信。   婄云在旁瞧着,又是好笑又是无奈,隐隐还带有几分怀念。   她见过白衣守城,半身污血半身伤却还紧握弯刀不放的锦心,见过大权在握声威赫赫,眼帘一抬满朝文武莫不噤声的锦心,自然也见过穿着寻常衣裙与亲近人笑闹、歪在榻上随意翻着话本子的锦心。   大宁的镇国柱石,威慑内外,所过之处群臣俯首。盛名之下,天下女子莫不向往。但却是这清闲恬然的样子,才叫婄云这个亲近人见了,由衷地感到欢喜。   因为她知道,殿下最初所求,不过父母健在,家人平安,能承欢膝下,证椿萱满堂。   后来每走一步,虽然也是如愿以偿,却不是最初所求了。   她求天下太平,求子民安乐,求吏治清明,求四海归一。   却再也做不回,她内心深处最怀念的文四姑娘,高堂健在,姨娘慈爱,姊妹整齐,兄弟康健。   正出着神,听到锦心唤她,婄云连忙上前,低声问:“主子,怎么了?”   “唤我姑娘吧,没那样大的规矩。”锦心端起榻上炕几上的白瓷盏,指甲颜色很淡,却还存着些粉意,叫婄云瞥见,心里无端的一松。   她恭顺地应下,“听姑娘的。”   锦心放下茶盏在榻上打了个滚,又伸手去逗弄炕边白瓷缸里养着的几尾鲤鱼,这还是文老爷寻来的,不知是什么品种,但有的通身橙黄颜色浓郁,有的通体净白,唯头顶、鱼尾一点殷红殷红的,仿佛是雪白的宣纸上晕染上朱砂颜色,喜人极了。   锦心常日喂它们,这会伸手一点,它们就纷涌而至,发觉没食又摆着尾巴游走了,锦心笑骂了句:“小没良心的。”   又忽然问婄云:“婄云,你说我是不是该养只鸟?人说纨绔子弟,臂鹰牵狗,我要臂鹰怕是有些勉强,阿娘也不会许,养些画眉鹦鹉也不错啊。”   婄云低低轻笑:“您又不耐烦鸟儿,不喜那嘴巴尖尖的东西,养回来也不过叫您烦心罢了。不如养着猫儿,也能逗趣,冬日里还能暖暖手。”   锦心听了噗嗤一笑,“我还不知我不耐烦鸟儿呢,你却知道了。狸奴养来暖手,不怕被挠得满脸花?”   婄云恍然,复又笑了——从前凤仪宫里那几只猫儿,可不是养来给娘娘逗趣暖手的么。   或许那些小玩意也有灵性,到了娘娘面前莫不乖乖巧巧地,蜷着爪子窝在怀里给抱给摸。   批阅奏章时,娘娘怀里总抱着个沉甸甸的小东西,偶尔轻抚两下,算作逗趣。   记忆中以为已被尘封的光阴记忆忽然纷涌而来,婄云低头轻笑着尚未失礼,忽听周嬷嬷的声音:“婄云,你出来。”   婄云忙“诶”了一声,与她出门前后脚的,绣巧用小茶盘捧着一碗银耳羹进来,笑道:“这银耳羹用蜜枣和莲子熬得,出锅前撒上枸杞子,闷上一刻钟,红艳艳的枸杞落在羹汤里,喜人得很。滋味也是甜甜的,银耳软糯黏滑,姑娘尝尝?”   又道:“我听了一耳朵,是姨娘才和闫大夫说完话,唤婄云出去。这婄云还真是不错,不卑不亢的,前儿个胡妈妈要给她脸色看,自己却吃了颗软钉子,不怪姑娘看好她。”   一面说着,一面又从盒子里取出两样点心来摆上,并道:“这是秦姨娘一早遣人送来的酥油鲍螺和如意糕,姑娘尝尝?”   “如意糕也罢了,酥油鲍螺做起来是最废时候功夫的,你真该好生谢谢你秦姨。”原是说话间,徐姨娘走了进来,她身后跟着婄云,仍是眉目沉静的模样,也不知二人说了什么话这样快。   锦心没心思打听,她从心底里莫名地相信婄云会把她阿娘拿下,故而只是笑眯眯地应着,一面挽住阿娘的手臂,道想要去瞧瞧姐姐。   徐姨娘想了想,温声道:“倒是也好,正巧你舅舅一早托人稍进来些茶面子,北地风味,太太会喜欢的,匀一些装出来吧。”   周嬷嬷立刻应声去办,徐姨娘屋里的立夏手脚干脆,忙去取外出的大衣裳来。锦心不情不愿地不想折腾,还是被绣巧催促着在袄裙外添了件袷袍。   绣巧将锦心看得脆弱得很,仿佛轻轻一摔就破、风一吹就散。每逢出门,她都恨不得把冬日的风帽围脖都翻出来,将锦心围得一点风都吹不到才肯罢休,幸而外头打了花骨朵的梨树还能叫她的头脑略清醒些。   如今又来了个婄云,与她简直是一拍即合,眼见她们又要翻出个毛呢云肩来,锦心忙道:“够了够了!穿这些真的足够了!闫大夫都说我近来肺火有些大,不宜捂得太重!”   还是徐姨娘轻笑着道:“罢了,今儿天气还好,穿个袷袍足够用了。”   锦心如蒙大赦,瞬间长松了口气。 第十二回 谁能笑到最后,还犹未可知呢……   来到正院时,有几个管家婆子在屋里回话,垂着手低着头,讪讪的,在文夫人跟前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听了通报,见母女两个过来,文夫人方摆摆手,道:“你们退下吧,明日账目再报上来,若还是这个模样,你们、连同你们男人,都不必做了。我知道你们的小算盘,也告诉铺子上,家里是出了事,可我的脑袋还清醒着呢。”   又对徐姨娘道:“怎么这个时候来了?今儿的请安不是免了吗?”   那几人战战兢兢地告了退,徐姨娘笑道:“沁姐儿闹着要找姐姐,我想着两位姑娘这几日都住在太太这儿,就带她过来了。可巧,我弟弟一早托人送了些好茶面子来,吃着倒是有些故土风味,特地带来请太太尝尝。”   文夫人面色稍霁,向锦心招招手,锦心走了过去,她今日梳着个小发鬏,发间挽着点缀珍珠的发带,清凌凌的眼睛既含着稚子的懵懂,又仿佛分外清明,亮得如发间的珍珠一般。   文夫人笑着道:“你大姐姐昨儿歇的晚了,这会子还没起呢,你二姐才来请了安,如今许是在房里做针线,你过去找她吧,叫你阿娘留着陪母亲说说话。”   “是。”锦心乖乖巧巧地应了声,小脸雪白,许是一路走来穿得太严实,脸颊上微微带着些粉意,倒衬得气色好了不少。   文夫人唤自己的贴身嬷嬷秦嬷嬷来带锦心过来,与徐姨娘道:“闫大夫一早来说沁儿身子好些了,我这心也总算放下些,前日那一摊子乱事,到底是叫沁儿受了些惊吓。我盘算,咱们还是那日到庙里进香去……”   走得渐远了,她们说什么锦心也听不大清,只是听到要到庙里进香,心里某个地方忽然就动了一下,直觉告诉她:一定要去。   不过太太既然说了,那八成就是能去上的,锦心也不急,随着秦嬷嬷往澜心房里去了。   其实蕙心、澜心已都有自己的院落居住,不过这几日情况特殊,蕙心思绪不安,还是在母亲身边更能安心,澜心索性陪着姐姐在这边住下了。   姊妹两个同屋睡,就在上房屋旁的厢房中,此时外屋通向寝间的通道上还垂着纱幔,锦心知道蕙心尚未起身,动作也多有小心。   澜心果在外屋坐着,却不是如文夫人所言一般在做针线,而是握着一卷书在那里怔怔地出神。   “二姐姐?”锦心走过去轻声唤她:“你怎么了?在这里发呆,可不是你的性子啊。”   澜心性情风风火火,与温婉娴雅的嫡亲姐姐俨然是大不相同,但这会静坐着,度其情态,细看眉眼,虽然二人一个肖母一个肖父,还是能瞧出几分相似来。   澜心猛地一回神,见是锦心,叹了口气:“沁儿来啦,坐吧。天上掉了块大馅饼下来,我亲眼见着了,却总是觉着心里七上八下地不安生。”   “此话怎讲?”锦心一扬眉,在绣墩上坐了,丫头忙奉了茶来,知道她近来用药,便只将蜜饯黄橙桂花等浓浓点做一盏,滋味酸甜有花朵馨香,锦心呷了口,眉目一舒。   澜心四下里打量打量,摆摆手叫婢子们都退下,关上门窗,姊妹两个走到内屋,挤在榻上,她方附于锦心耳边低声将文从翰转述世子所言一一说了。   言罢又道:“兄长和母亲都怕世子怕是对咱们家有何图谋,我心里也十分不安。若真是那样,咱们大姐岂不是生生又入了虎口了?”   见她忧心忡忡的模样,锦心却道:“不然。”她一句“不然”几乎是脱口而出,澜心讶然地抬眼看她,她才缓了缓神,慢条斯理地说:“咱们家发家还比建朝晚呢,也不可能握着什么能惊动天下朝局的东西。   只算是有几分家财吧,可秦王府是藩王,朝廷待这些王爷,那是好吃好喝地供着,只要你不沾手兵权政权,你在封地当祖宗也没人管呀。咱们家虽是豪富,可给大姐姐出嫁的妆奁也有限,哪里比得上秦王府四代积攒呢?   他总不会是要造反拉咱们家上船吧?可他怎么肯定咱们家就会从他呢?而且他如今不过是个世子,上头还有老王爷呢,要造反也不能顶着爹造啊!”   眼见锦心越说越远,澜心“噗嗤”一笑,揉揉锦心的脑袋:“还是孩子脾气心性呢,这话越说越离谱。而且秦王府至如今的老王爷才传了三代,等以后传至世子才是第四代呢,哪来的四代积攒。”   “哦——”锦心托着腮慢吞吞地点了点头,心中茫然:可她刚才脱口而出的时候,确实是觉着秦王府已传了四代的啊。   怪哉,怪哉。   莫非是冥冥之中,有哪位神仙预示——秦王府要传到第四代了?   她在这里漫不着边际地乱想着,却不知自己是歪打正着地想到真章上了。   且说出了方家这一桩事,金陵城里连续几日都热闹得很,各家夫人来回走动,无非将这事当个笑料私下谈论,也盼着等一个结果。   秦王世子当日放下话要纳文家姑娘,可方家那边又要如何呢?退了婚,方家姑娘袖子里甩出的那个坠子是谁的,她们可不会看走眼。   赵次妃炫耀了多少次秦王疼爱儿子给打的平安坠,她们会认不出来?   二公子的坠子出现在未过门的嫂子身上,还是拢在袖中百般珍视的,谁出来的时候方三小姐当场脸都白了,这明白了有猫腻,不是私相授受又是什么?   而文家那姑娘,本来是郑家夫人要相看的,如今平白遭了人算计,为妻为妾,虽是到王府里去,可看文家夫人那脸色,是不愿意的。   这么多事情,可足够这些夫人们许久的谈资了。   方家也着实是沉寂了两日,方大人回了金陵后重重地叱责了三小姐一番,却又被方小姐和方夫人灌了满肚子的迷魂汤,虽然还呵斥二人荒唐,可心里已有了几分动摇。   如今方家内里头可是热闹呢,这日总算是方大人拿定了主意,方三小姐便忙催着方夫人与赵次妃走动,方夫人嫌丢脸,还想等这风头过去,方三小姐不依,在家又是绝食又是哭闹的,硬生生把方夫人给磨动了。   这日一早,方夫人便起身梳妆,着一身明紫妆缎暗花绣牡丹纹通袖褂,内搭整套银白宫缎裁制而成的袄裙,头戴金丝如意珊瑚珠髻,发挽衔珠金凤步摇并两朵宫制绢花,禁步成双珠玉华美,一身珠光宝气,脂粉香浓。   嬷嬷替她细细打理衣裙,并笑道:“夫人穿着婕妤赐下的宫缎妆缎裁制的袄裙褂衫,定然能狠狠地镇住赵次妃,不叫她轻看咱们姑娘。”   方夫人轻哼一声:“若不是若玉非那二公子不可,我可不愿意和那等小妇打交道。”   本朝民风算是开放,但私相授受这种事情也实在不好听,若非方夫人实在疼女儿,但凡在个规矩严苛的家里,只怕方若玉这会都在家庙里思过了。   能做到这个份上的,方夫人也算是头一份了。   说话间,她又想起一事来,吩咐嬷嬷:“库里不是有棵高丽贡上的极品好参吗?取出来用锦盒包了,带到王府去吧。听闻今日秦王染恙,上门也很该带一份礼才是。”   嬷嬷应了是,下去吩咐人预备,没等底下人将包好的老参取来,忽有人急匆匆地进来,竟连规矩也顾不上了。   方夫人认出这是她的心腹陪嫁,忙催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夫人——”那人是知道方家的打算的,此时扑通一声双膝跪地,满面哀色:“秦老王爷……薨了啊。昨夜里子时,突发心绞痛,不过两刻钟就没了气息。赵次妃哀伤过度,也随着老王爷去了。如今王妃已掌住家宅内外,今儿一早才传出消息来,现下、现下报丧的折子都上了官道了啊!”   报丧的折子上去,就且等圣上赐下哀荣,然后使世子承袭王爵,这都是板上钉钉的了。   方夫人双腿一软,猛地坐到地上,想到自家如今已是把秦王世子一脉得罪狠了。   她心里是由千百个念头打转,此时忙催问道:“二公子呢?二公子如何了?”   “二公子哪敢如何啊!”心腹老奴满面焦急:“王妃不出手则已,如今一出手,整个王府上下被王妃收拢得铁桶一般,赵次妃殉情,二公子和郡主跟着也病了,王妃大张旗鼓地用贴请医生,如今整个金陵只怕都传遍了!”   方夫人呼吸一滞,仿佛无形之中有一双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叫她心跳如鼓擂,正这时,外头忽又有人满面喜色地奔跑进来:“好消息,大好的消息!宫里赐了赏来,咱们家婕妤娘娘有喜,今已封了贤妃了!”   方夫人忙传他进来催问,听闻婕妤于正月里请出喜脉,宫中赐下赏赐,天使于前月初上路,至今才到金陵,忙命人招待天使、摆香案,自己去更换命妇的按品大妆,又遣人通知方老爷。   然而她今天一早先悲后喜,心绪澎湃,又兼近日喜怒变化太为剧烈,又损耗思绪太过,此时大喜过望之下,竟是眼睛一闭,昏了过去。   整个方府因此乱成了一锅粥,文府里,一早定省过后,文夫人对着炕桌上摆着的礼盒发呆。   蕙心与澜心走进来,澜心瞧见礼盒,问:“这是哪家的礼,母亲怎么摆到屋里来了?”   “坐吧。”文夫人并未回答澜心的问题,倒是蕙心撇了一眼礼盒上的暗纹,便似有所觉一般,微微抿唇,垂头落座。   澜心还是拾起桌上的帖子瞧了瞧上头的落款才明了这一份礼是谁送来的,登时手里的帖子便仿佛烫手的热炭一般,忙甩了出去,却又不知所措。   文夫人见此,心中无声叹息,向蕙心招手,叫她到身边来坐,握着她的手,声音温和却又不容反驳地道:“那只是一次不该开始、如今也没有结果的议婚,好孩子,忘了吧。”   “女儿那日随母亲赴宴,是为一访方府的名品‘金丝碧桃’。”蕙心抬起头,温婉柔顺却透着一股子坚韧劲,“母亲,您说那府里的花开得好么?”   文夫人笑了,眼中有欣慰之色,转瞬又化为冷厉:“这金陵城的花要开了,你若是喜欢金丝碧桃,咱们家也能找到两株。那方府的花,开得再娇艳也是脏的,不看也罢。”   蕙心温温柔柔地笑着点头应下:“女儿省得了。”   澜心听着她俩这话,不由微微松了口气,旋即又感到有些哀伤。   蕙心是不敢哀伤,她却替蕙心不值。   当下淡淡扫了眼那礼盒,道:“收起来吧,母亲放着也不嫌占地方。”   “倒是两宗好东西。”文夫人指了指那帖子,语气平静:“一套金花丝镶嵌碧玉的头面,一卷南宋马远临摹的《西园雅集图》。不光是送给我与你姐姐的,也是送给咱们家的。”   澜心轻哼道:“咱们家又不缺这个。”   “也是。”文夫人微微一笑,淡淡吩咐:“收起来吧。”   母女三个说话间,外头忽有人急匆匆地进来传:“太太,王府里秦王爷薨了,京里有天使来给方家送赏,说是他们宫里的娘娘有喜了,加封贤妃,恩及父母。”   文夫人神情一僵,澜心愤愤道:“怎么什么好事都叫他们家摊上了!”   “罢了。”文夫人握着大女儿的手,声音极轻地道:“谁能笑到最后,且还说不定呢。” 第十三回 “为您效忠,万死不悔”……   秦王府逢丧如何祭拜、方家得势如何应对这都是文夫人需要考虑的事情,乐顺斋里,锦心伏在二楼南窗前,望着花园里飘飞的柳絮出神。   见婄云望着锦心这模样愣神,绣巧捧着茶碗奉给锦心,与婄云笑道:“咱们姑娘打小就爱望着柳絮发呆,每逢二月末、三月初时,这柳絮纷飞的时节,姑娘总是比平日更加爱出神。”   婄云抿唇笑笑——她自然知道,锦心为何会望着柳絮出神。   其一,如今不知处在何方的那位主子本名是一个“絮”字;其二,那位主子的生辰也是在季春之初,柳絮纷飞的时节;其三……听闻他们初遇,便是在季春踏青之时,再到定情,柳絮为证。   说话间,卢氏叫绣巧出去,道是有话说,婄云便道:“姐姐去吧,我陪着姑娘。”   “我再叫小婵进来,免得姑娘有什么吩咐你转不开身。”绣巧点了点头,转身去了。   婄云迟疑了一下,还是上前两步,走到锦心身边,轻声道:“姑娘若是喜欢,不如取了笔墨来,画下来吧。”   “好倒是好的,但我不会啊。”锦心仰着小脸,理直气壮的样子叫婄云呆了一呆。   在她印象里的锦心,一直都是琴棋书画样样皆通,倒让她忘了,如今这小祖宗还未曾入学呢。   她愣了一愣后,忍俊不禁地轻笑:“那等姑娘入了学,就会画了。咱们姑娘天资聪颖,学什么都一点即通,丹青之道定也如此。”   锦心两手托着腮,轻叹道:“如此简单的道理,婄云你这样的聪明人,竟直到今日才悟了出来。”   婄云到底多年修行,这会竟没笑出来,只是认真地点点头,一副认同的姿态:“姑娘说得极是,于这事上,是婢子愚钝了,不妥,不妥,必加以改进才是。”   “倒也不必。”锦心拍拍她的手,安慰道:“你已经很聪明了,只是与我比起来还欠一些罢了。”   婄云强压住自己忍不住上扬的唇角——小时候的主子竟然这般有趣!   正说话间,婄云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嗤笑,二人齐齐去看,便见徐姨娘站在那里,神情怪异,似是忍不住憋笑,又有些无奈。   见二人看了过来,徐姨娘道:“沁儿啊,你这话我可记得了,等你长大了我再说给你听,看你不羞红脸的。”又对婄云道:“你也不要总是纵着她,叫她真以为自己天下第一聪明了可怎样是好呢?”   锦心聪明她自然是知道的,如今锦心肚里那些文字,都是她亲自教导的,女儿天资异于常人她自然清楚,可——她心里情绪也矛盾得狠。   一是怕女儿被身边人纵得张狂,露出聪明劲来,她的女儿她自己清楚,锦心小小年纪便可以看出虽然聪颖但胸无大志,不似寻常聪明孩童志向高远,她的女儿最大的人生目标就是守在父母身边,无忧无虑地做个小废物。若要女儿如愿,她就不希望女儿向外显露出十分的聪明来,不然只怕不能如愿。   毕竟,这世间为子女者多半不能事事自主,长辈们总是占着道理的。她对文老爷和文夫人都了解,宠爱儿女是有的,却野心勃勃,自然不会纵容儿女浪费天资。就算是她,又何尝没有过希望女儿出人头地的想法,不过女儿身子太弱,没等那想法在心里生根发芽,先就被掐灭了。   二也是怕女儿被纵得自以为是,成了“伤仲永”之流,再性情骄纵行事张扬,只怕会惹来祸患。   幸好,这几年她冷眼看着,女儿性子虽不似寻常闺秀柔顺温婉,倒也不是心里没谱的,倒是若是低嫁,寻个人品敦厚老实的男子,也不是拿捏不住。   徐姨娘这一番慈母心肠不好与外人言说,锦心也没法跟她说——娘啊,不是你闺女聪明,是那些东西你闺女学过啦!就算失忆成了半个小傻子,也不可能真傻啊!再者说……您想要个人品敦厚老实的女婿的愿望怕是要破灭了,您那女婿,满肚子弯弯绕绕黑坏水,真不是啥老实人。   可惜锦心如今是懵懵懂懂什么也不知道,虽然隐隐知道自己对那些学的东西一点即通,是因为那种莫名的熟悉感,但这也不妨碍她骄傲一下啊!   人不骄傲枉少年嘛。   她还是只是骄傲,又不轻狂。   入学之后,被徐姨娘拉着念叨的锦心托着下巴如此想到,然后又顿了一下——这诗是谁的来着?先生也没讲过啊。   只说当下,徐姨娘在榻上落了座,小桔子奉茶来,她摆摆手使小桔子放下,对锦心道:“你爹爹明日便要到家了。”   “爹爹要回来了?怪不得方才瞧姨娘在楼下急色匆匆的。”锦心笑容一下生动起来,美滋滋地道:“也不知阿爹会给我带什么新鲜玩意。”   “就想着玩。”徐姨娘略减愁容,笑着点了点女儿的额头——外头那些事,她自然不会与女儿言说。   但等走出女儿的屋子后,徐姨娘轻叹一声,与周姨娘道:“如今秦王去了,世子是要承袭王爵的,方家得势,大姐儿的婚事怕是要有波折了。”   “姨娘的意思是……可方家闹那一通,可不就是因着三小姐瞧不上世子?世子心中不会有芥蒂吗?”周嬷嬷一惊。   徐姨娘缓缓摇了摇头:“你哪知道,方家可不止有三小姐一个待字闺中,能得了一个亲王女婿,方家便是舍出些脸面来又何妨?何况如今他家宫里添了位贤妃娘娘,正是得意的时候,秦王府也不得不给两分颜面。”   “可仿佛到底是王府啊,方家也只是出了个贤妃。”周嬷嬷疑惑道。   徐姨娘叹道:“贤妃不紧要的是贤妃晋位的缘故,又是因此缘故便得以晋位,若是真诞下一位贵子,那方家……只怕要不了得了。”   皇嗣尚未问世,便先晋位四妃,若生下来真是为皇子呢?   这些话徐姨娘心里转了几转,却也无人能够细说,转头间忽见胡氏往后走去,边走还边探看左右,叫人瞧着无端觉着有几分鬼祟。   徐姨娘拧拧眉:“胡妈妈做什么?”   周嬷嬷也探头一看,皱眉不解道:“她这几日神神秘秘的,倒说得了个好药膳方子,要给姐儿煲汤,许是要去预备呢吧。”   徐姨娘听了,微微放下些心,却还是道:“胡氏此人,上不得大台面,到底不如卢氏稳重。”   屋里,婄云听到这话,惊觉不好——在心里一盘算,如今比她知道的前世当年还早了两个月,不过此生主子与这胡氏素来疏远不和,或许也是因此,叫胡氏比前生更早动了这心思。   她定了定神,与锦心附耳几句,锦心欣然点头,“去吧。”   婄云欠了欠身,退下时徐姨娘见她往出走,问:“你做什么去?”   “给姐儿煲的甜汤这会应该好了,我去取去。”婄云微微低头,徐姨娘笑道:“不错,你有心了,沁儿这几日不打咳嗽了,可见你的方子是真有效验的。若还需要什么医书,只管说便是了。”   婄云点点头,稳步向后头去了。   婄云再回来时,手上果端着一碗甜汤,锦心仍坐在窗边望着窗外的柳絮出神,听到她回来的动静也没转身,淡淡问:“出什么事了?”   “……主子?”婄云一顿,旋即狂喜:“您又‘醒’来了。”   锦心道:“累得很,怕是清醒不了多久,你要尽力替我调养身体,我总觉着,这些年记忆一直没有融合,甚至我时醒常昏,都是因着这身子太弱,承不住我,只能承受我的一部分神智,不然也不至于叫我连记忆也保不住。”   倒是性子留住了,上辈子憋的狠了,这辈子的性情与前生幼时可谓大变。   仔细想想,感觉倒也不差。   婄云连忙点头,又一面警惕着周围一面答道:“胡氏恐怕是要生事了,我方才走近去吓了她一下,她那一包药洒了,我暗暗确认,确实是调过方稀释过的罂粟粉。”   “哼,我倒她能沉住多久气呢。”锦心轻哼一声,望向天边,掐着手指算了算,道:“三月里了,那东西也应该到京中了,算来,那件事也该发了。那头事发,江南这边也势必会严查,就这一二日,把胡氏掐住吧,以太太的心智,能看出这事不简单,胡氏势必要进官府,也算是帮金陵知府一把,谢他上辈子施以援手过。”   婄云沉着地点点头:“奴婢省得了。”   “你……不必如此恭敬拘谨。”锦心眉目温和,“这么多年,我不把你当婢仆。”   婄云干脆地跪下:“能为主子效力,是属下三生有幸;能常伴于主子身侧,乃是属下毕生所求。”   愿为您效忠,万死不悔。   锦心顿了顿,把后头诸如希望婄云不被限制于自己身边的言语咽了回去,轻叹一声,闻声道:“也罢了,我累得紧,怕是醒不了多久了,胡氏的事,你自己拿主意吧。有什么事可以直接和我说,无论我有没有记忆,对你的信任都一如既往。”   婄云深深点了点头:“奴婢知道。”   她眼中泛起泪花,锦心刚想宽慰两句,又觉着一阵阵的头疼,向身后的凭几上倚了倚,闭目道:“如此,我也可以放心了。”   这次清醒的时间很短,但即便如此,锦心再睁开眼时也觉着阵阵的乏力,向窗外伸手抓住两朵柳絮,又转手撒开。   心里头各种情绪交杂平白叫人心烦,莫名而来的思念叫她心情不大好,拍了拍手上的灰,“累了,想睡一会。”   婄云微微低头,被支出去拿点心的小婵捧着一碟子乳酥回来,便听到这话,忙问:“您要在榻上歪着,还是床上睡去?”   “宽衣吧,这块风怪冷的。”锦心顿了顿,又吩咐:“打盆水来。”   小婵和婄云被锦心指使的团团转,楼下,徐姨娘被文夫人叫去,说起次日文老爷归来之事。   文夫人交代徐姨娘筹办家宴,徐姨娘打量文夫人面色,想了想,还是轻声道:“烈火烹油,盛极必衰。况且人若轻狂,便非善事。您看如今方家煊赫热闹,可宫中还有个出身清贵的中宫皇后娘娘呢,况且宫里的娘娘哪位是好相与的?方家行事猖狂,也不知能显赫多久。”   文夫人微怔,旋即笑了:“你平日寡出言语,偶尔有一二句,倒也称得上是醒世之言。这道理你我明白,可方家却未必明白,咱们家这段日子,是要低调些行事了。”   正说话间,秦嬷嬷来回:“太太,秦王府郑娘娘打发两个婆子送一份礼来。”   “郑娘娘?”文夫人眉心微蹙,旋即反应过来——秦王府那位幽居礼佛多年的王妃娘家可不是姓郑,后来她娘家坏了事,她逐渐不显于人前,算起来,文夫人与她少年时也是见过两面的,此时竟也还愣了一愣。   这称呼倒也是合宜,如今秦王薨逝,王妃是叫不得了,世子尚未袭爵,叫太妃也不合礼制,自然以姓氏加“娘娘”二字称呼。   想来这往后的日子里,这个称呼会多次被提起。   文夫人按了按眉心,命道:“传他们进来吧。” 第十四回 豆绿牡丹   秦王府那位郑娘娘使人送了厚礼来,一匹素色暗花纹织锦,一支净白和田玉的玉兰花头钗,随礼附来的还有一盆花叶极繁茂的豆绿牡丹,度其枝骨苍劲,宛若小树一般,叶色碧浓,花色是极清雅的豆绿。   此时正值牡丹花期,从盛开的花朵到花苞,一株花苗上竟有十数朵之多,花苞色如绿豆,娇嫩妩媚,盛开的花朵较花苞颜色更淡,日光照耀下隐似乳白,清新典雅,不落俗套。   文夫人眼界开阔,前头两样尚且平常,见到那一盆花,却不由微微一怔,“这花不养上十几二十年,是绝无这等盛况的。何况……牡丹之花,尊贵典雅,倒不是咱们这等人家承受得住的。”   被遣来送东西的婆子衣着整齐很是体面,此时闻言忙道:“这株牡丹是当年娘娘自京都带来,在庭前精心养了十余年,今晨特意吩咐老奴带来给文大姑娘,这也是我们哥儿的意思。”   文夫人顿了顿,温和地问:“见嬷嬷言语行事不同于常人,从前却未见过。”   婆子笑道:“老奴是娘娘打京里带来的陪嫁,从前在何老夫人身边伺候的。”   “原是老太师夫人调.教出来的人,果然不凡。”文夫人笑容更温煦了两分,命人看坐奉茶来,又温声与婆子道:“娘娘的意思我明白了,这花果然是极好的,但我们家这小门户,我们家蕙心性子软弱,经不住大场面——”   “夫人。”婆子开口打断,语气依旧恭敬温顺,却很坚定地道:“我们娘娘喜欢极了贵府大姑娘。夫人您算来是我们老太太的本家女孩儿,我们娘娘说了,您教养出来的女孩,定不会差。”   文夫人定了定心神,缓缓道:“恐怕门庭低微,不足堪配王府,岂不贻笑大方?”   她话说得不明不白的,婆子却明白了,笑着道:“老奴只是个传话的,主意是我们娘娘与小爷拿定的。我们娘娘还吩咐老奴送一张帖子给夫人,邀夫人三日后过府一叙。”   文夫人抿了抿唇,最终还是轻笑着道:“如此,恭敬不如从命,三日之后,我一定登门,吊唁老王爷。”   “老奴告退。”婆子缓缓起身行了一礼,文夫人使了个眼色,秦嬷嬷忙上前引婆子出去,袖中拢着沉甸甸的荷包,自然是有用途的。   王府的人走了,文夫人眼帘微垂,半晌没言语。   徐姨娘起身来道:“夫人,我也去了。”   “……你去吧。”文夫人点了点头,嘱咐道:“明日家宴,不邀外客,族中也无人前来,低调些办着。”   徐姨娘略一欠身:“妾身省得。”   从正院中出来,周嬷嬷扶着徐姨娘往花园的小径中穿去,待渐到清冷处,方低声道:“姨娘,方才王府来人那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越听越糊涂呢?”   “我一开始看那礼物也糊涂呢。”徐姨娘道:“听夫人的话头,我才想起来,依例,寻常妾室是不可佩牡丹的,即便王府次妃也是一样。还有那素锦、白玉钗……王府的意思是,无论方家如何得势,他都要定了咱们家大姑娘了。”   见周嬷嬷仍不明白,徐姨娘无奈一叹,道:“如今王府那位小爷可正是服父王丧期,这东西是孝期穿戴的,又许以牡丹,你说是什么意思?”   “哎哟,那可不是天大的好事了?”周嬷嬷喜道:“那可真是绝好的出路了,可我瞧太太怎么不高兴呢?”   徐姨娘瞥她一眼,“你以为这就是绝好的出路了?事还没定呢,如今只有秦王府的态度,可方家眼看得势,又怎么乐意失了秦王这尊贵的女婿?宫里有娘娘是有娘娘,若是家中再添一位亲王正妃,那就更加光耀门庭了。他们怎么舍得放手。方家得势,王府朝中无势,又能耐方家如何呢?宫里那位动一动,保不准,就有圣旨给秦王赐婚了。”   周嬷嬷又是一惊,又要张口,被徐姨娘淡淡一个眼神止住,看了看四周才后知后觉闭口,二人安静地走过周姨娘的住所“素微阁”,来到平乐堂秦姨娘的屋室前,进去说了会话。   文老爷次日归来,文府自然热热闹闹地预备了起来,不过文夫人嘱咐凡事低调,倒也没有准备得太张扬。   锦心一觉睡到下午,与弟弟文从林玩了一会子,天色便不晚了。再到文夫人房里请了安,用过晚膳,回来时天色昏暗,几位姨娘同住府邸西苑,算是同路,相伴而行,自然而然地说起了文夫人院里多出来的那一株牡丹。   梅姨娘出身书香之家,父亲曾考中过秀才,可惜早逝,留下梅姨娘母女与一个幼弟,母亲身体孱弱、弟弟年岁尚幼,家道逐渐难以支撑。   正巧那时文夫人有孕,虽然文老爷房中已有了徐姨娘、秦姨娘这两个自幼服侍婢女出身的妾室,但为防外人口舌,文夫人还是在外替文老爷纳了一房良妾。   这里必须说明一下,文夫人的要求是家世清白,最好识字但不能太聪明,性情温婉者为先,挑来挑去,就挑到了梅姨娘身上。   邻里之间一打听,知道梅姨娘不是多事的人,又念过书、能识字,心甘情愿不是被逼的,文夫人便选定了她。   人进门之后才发现,倒是不多事,瞧着也是一副一身文墨气、清雅出尘的模样,其实极爱热闹,东家长西家短来了不过三五日打听得清清楚楚,气质全靠一张脸来撑着。   这会府里有这样大的一个“热闹”,她自然不能错过。但文夫人积威深重,又是这种事情,她还不大好明目张胆地说,只能道:“今儿瞧太太院里那株牡丹看得可真是极好,听闻还是秦王府那位娘娘从京中带来的陪嫁,果然咱们这些人见识短浅,今日方知天外有天。”   未心挽着锦心的手在后头慢慢地走,自然也听到梅姨娘这话,便与锦心咬耳朵:“听说那话可是秦王府郑娘娘的陪嫁,从京都带到金陵,养了十几年,怎么舍得就这样送了出来?”   “怕呗,方家不是得势了吗?万一咱们家为避风头霍乱,直接给大姐姐远远定亲了呢?”踩在石子路上,锦心漫不经心地随口说道,一面抬手想要折花,又因为身量不足连最矮的花枝都折不下来,登时就气鼓鼓地停住脚步。   未心见了,噗嗤一笑,刚要抬手替她折下一枝杏花,便见锦心身后的一名青衣婢女已经快步上前,抬手折下那一枝花,双手奉与锦心。   这花枝若是生手来折是会有些困难的,最好是用剪刀来剪,徒手折花着实有些费力,这婢子手下动作却颇为干脆,一别一扭借了个巧劲,花枝已断,瞬息之后,那一枝红似胭脂的杏花便落在了锦心怀里。   “好俊的手法,真该叫书巧与她学学。”未心随口道:“前儿出来逛院子,想折一枝梨花与我阿娘,偏生又忘了带剪刀,我和书巧使了好久的力气才把花折下来。你难得出去一回,可真是带回宝贝来了。”   锦心得意地一笑,未心又道:“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可我实在是想不明白,咱们家又不是什么累世清贵,于秦王府也并无益处,他家怎么就看准了咱们大姐姐呢?莫非——莫非秦王世子对咱们大姐姐情根深种?”   后头那句话是附在锦心耳边,声音很低很低地说出来的,这种话毕竟不好乱说,叫人听到传出去,又是一场祸端。   “很快就不是秦王世子了。”夜风有些凉,锦心把花枝抱在怀里,将手往袖笼里一插,侧着头认真地纠正她,然后道:“谁知道呢?没准那位就是个情种呢。”   饶是素知锦心早慧,这会见她认认真真地说这话,未心还是有些忍俊不禁,连声道:“我的罪过,我的罪过,不该和你说这个的。这话可不要乱说,不过按照咱们大姐姐的人品性格,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你还叫我不要乱说。”锦心摇头又叹气,巴掌大的小脸上写满了无奈,一副拿未心很没办法的模样,叫未心又气又好笑。   她重重点了点锦心的额头,到底年长几岁,她生得又高挑,比锦心高出两个脑袋呢,这会点起额头也是十分顺手的,她笑着骂道:“小机灵鬼儿。”   对于未来秦王究竟是不是情种的讨论就此告一段落。梅姨娘的枕云馆离正院最近,这会很快到达,未心已经不随着梅姨娘居住,行礼与梅姨娘别过后,又继续往花园里面走。   姑娘的居所多半在花园中,姨娘们则在府邸后院的西边,府内人习惯将姨娘们居住的地方统称为西苑;姑娘们住在府邸正北方的“懿园”中,处在文府花园更深处,大花园中套小园,景致清幽,亭台水榭较之大花园更为小巧别致。   其中有几处院落,共计几十间屋室,如今家中年长的蕙心、澜心与未心都在园中居住,文夫人本是打算今年开春天气和暖后开始在里头给锦心收拾屋室,后来因除了蕙心之事,锦心又断断续续地病着,便给耽搁住了。   这会未心要回去,且还得走一段路程,文夫人留了蕙心与澜心在正院住,未心独自回懿园,幸而周遭仆妇环侍婢女周全,倒叫梅姨娘放下些心来。   虽如此,她还是吩咐身边的嬷嬷送未心回去,再归来复命。   见梅姨娘望着未心的背影有些不舍又放心不下的模样,秦姨娘宽慰她道:“孩子大了,未心是个有成算有主见的孩子,我看她在园子里住了两年,倒是适应得很好。”   “到底是大了。”梅姨娘叹息着摇摇头,又道:“这天儿也黑了,往常姐妹三个结伴还好,今儿大姑娘和二姑娘留在正院,虽然她也不小了,可我还是不放心。”   徐姨娘闻言,不由回头看了眼锦心,叹道:“我这一个,眼看也要离了我身边了。”   “沁儿搬走了,姐姐身边还有林哥儿陪着呢。林哥儿还小,正是缠人的时候,姐姐也不会孤单,哪里像我……”秦姨娘微微垂眸,神情略显落寞。   徐姨娘又顾不上失落了,先要宽慰她,三人就站在枕云馆门口,说了好一会子话,梅姨娘道:“不如进去喝碗茶暖暖身子吧。”   “不了。”徐姨娘回过神来,连忙道:“夜风还冷,我得带着沁儿回去了。碧娘,你身子弱,也不要在这吹风了,眼看天色愈晚,稍后怕是越发地冷了,咱们一起回去吧。”   秦姨娘笑笑:“听姐姐的。”   徐姨娘又叮嘱梅姨娘早些休息,三人又相互拜了礼,方才辞别。   天边一轮圆月皎洁,锦心回屋后用一只长颈细口、越有五寸来高的小铜瓶将那一枝杏花供上,摆在楼下回廊的栏杆上,仰头望着月亮微有些出神。   徐姨娘梳洗一番后,见女儿竟在屋外,便走来探看,见状笑问道:“沁儿也学姥姥拜月?这是求什么呢?”   锦心想了想,道:“没什么想求的,我都有了。”   徐姨娘垂眸轻笑,注视着锦心的眉眼温柔极了。 第十五回 文老爷归来,京中方家倒台。……   文老爷是今岁初动身上京,入部消算旧账、再计新支,与内府掌事核对今岁供货单帖,并兼内府掌事替换,又是一班人马,再走动结交人情一番。   京都事了后,原定继续东行,一路清查各省商铺账册,或有添减,粗粗一算,最少也需大半年才能归家。   得到文夫人飞鸽传书之后,文老爷便匆忙结清了京中事务,然后只带三五扈从快马返回金陵,一路未有停歇,原本至少需要一个多月的路程,竟叫他缩减到半月出头。   文老爷是个生意人,在弓马上并不甚精通,这一路归来极耗精力,跑死了几匹马暂且不说,只他归来时一身风尘仆仆,颧骨凸起,活生生是瘦了一圈,整个人面容沧桑,叫文夫人见了都不敢认,好半晌才哑声道:“老爷一路来,受累了。”   “阿蕙莫怕,父亲回来了。”文老爷脚步匆匆地往里走,语气很急地道:“我在京时听闻方家这一房的长女在宫中受封贤妃,陛下还恩赐其父母,算算时间,从京中来的那一队内侍应已到了金陵。方家得势,可曾再与咱们家为难?”   文夫人道:“老爷您先别急,京里的人昨儿个才到,方家如今正欢喜着,又要连着办几日的宴,哪里顾得上咱们家,咱们一时还有支应的功夫。再后头,他们纵要与咱们为难,一来咱们占着理,他们并不敢十分猖狂;二来咱们家也在金陵经营了几辈子,他们一时半刻还拿捏不住什么。”   文老爷这才松了口气,算是放下些心,见文夫人等人跟的脚步艰难,便微微放缓脚步,回头一看,顺手把腿最短却不要乳母抱的锦心抱到怀里,然后对文夫人道:“那阿蕙的婚事……”   他眉心微蹙,却并不远在女儿面前露出难色,便只道:“怕是要快些手脚了,咱们家也有些在外地的世交,晚辈后生中并非没有人品温厚老实的,虽有些委屈了咱们女儿,到底是避过一世的祸患要紧。”   文夫人面露迟疑之色,顿了顿,道:“咱们先进屋吧,有一宗事情,我慢慢与您说。一时半刻,我却也摸不清究竟是好是坏了。”   文老爷偏头看过去:“什么意思?”   文夫人缓声道:“倒不是什么天大的坏事,您且不要着急,我缓缓说与您听。”   这厢顾不得进后院去,众人在文府正房坐下,文夫人便将秦王府的事说了,又命人将秦王府送的礼物取来,文老爷听罢,静坐在那里,半晌没言语。   婢子斟了热茶来,因秦嬷嬷守在门口,众人随侍婢女仆妇也都在门外,便不敢入内。   蕙心垂头坐在那里,一声不吭,澜心推了推锦心,姊妹两个上前去先接过两碗茶,奉给文夫人和文老爷。   文老爷听到响动,终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接过茶碗,顺手揉了揉锦心的小脑袋,抬头对蕙心道:“你不要担忧,你母亲与王府那位不是约的后日吗?我且与你母亲同去,再谈一谈那位小王爷的口风。”   蕙心起身来向二人盈盈一拜,“女儿的事,叫父亲母亲操心了。”   她面上存着两份忧态,眸中神情复杂,文夫人顿了顿,还是安慰道:“你且放宽心。”又问:“我今日最后问你一次,如今方家如此得势,王府那桩婚事,咱们是舍了,还是应下。”   “……即便舍了,方家便能对咱们家高抬贵手吗?”蕙心又道:“若是不舍,咱们家也定然麻烦不断。”   进退两难。   文老爷捏着茶碗盖的手微微一顿,然后向上一拂,徐姨娘便会意起身,道了个万福,然后道:“后头家宴的菜式应当预备得差不多了,老爷夫人说,是摆在花园的水榭中,还是摆在正院里,我也好去预备。”   文老爷随口道:“晚间水榭风凉,摆在正院吧。”   徐姨娘面上笑容更深,应了是,然后对秦姨娘、梅姨娘、周姨娘道:“三位妹妹,后头事多,我一人一时恐怕支应不过来,几位劳动尊驾,帮帮我如何?”   蕙心这会也回过味来,起身来笑道:“今日宴上无丝竹雅乐,不如我带妹妹们到园中折些鲜花插瓶,也算添些乐趣。”   “叫她们去吧,阿蕙你坐下。”文夫人刚要应声,文老爷便已开口,蕙心迟疑一下,点了点头。   这下子那三位姨娘也都会意,一时正堂中的人便去了大半,只留下文老爷、文夫人与蕙心、文从翰四人而已。   锦心慢吞吞地走在最后,转身时隐隐听到堂中文老爷声音极低地道:“我在京中隐隐听闻镇国公府家主母放利子钱曾逼死过……”   都说无风不起浪,这事情既然传出来,自然是有根据的。   这把柄可大可小,放在那些豪门贵族眼里是不值得一提的,因为拿出来也扳不倒方家,大不了镇国公落个休妻,不算什么,但在文老爷看来,若是用好了,也是有大作用的。   锦心拢了拢身上的比甲,心中暗道:我这可不是偷听,耳朵灵敏能怪我吗?那得怪耳朵。   如此,心安理得地更加放慢了脚步。   可惜她耳朵即便再好,也不可能厉害到走出近十步了还能听到屋中人低语。   若真有那本领,只怕没几日天枢阁的人就要找上门了。   等等……天枢阁是什么东西?   锦心皱起眉,好仔细地想了一会,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后来鬼使神差地问向婄云,婄云很是愣了一会,让后拧着眉纠结地回答道:“一个很费钱的东西。”   锦心瞬间半点好奇心没有了。   她私房钱攒起来可不容易,那是要留着长大后万一不嫁人好自己过日子的,她要吃银耳要喝牛乳,还要养绣巧婄云她们,用钱的地方多了,实在是不想和费钱的东西搭上关系。   即便天枢阁这个名字一听上去就很神秘。   但神秘背后隐隐也掩藏着危险,她生来胸无大志,贪恋平凡温暖,并不向往波澜壮阔。   如今这般,便已很好了。   锦心知道自己与寻常同龄人并不相同,人都说婴儿出生时思维混沌是记不住周遭事物的,可她如今还能回想起刚出生时眼里模糊的世界,并清晰的记得她第一次目能视物,看清阿娘的脸的时节。   这是她此生最大的秘密,直觉告诉她不能与人知道,如果叫人知道,那她平静的生活就会被打破。   从小到大,锦心对自己的直觉都无比信任。   因直觉隐下这个大秘密,因直觉厌恶胡氏,因直觉带回卖身葬父的婄云并许以信任。   甚至在三岁那年,第一次梦魇时,她直觉划过的一个想法竟然是——终于来了。   而现在,她的直觉告诉她,方家,得意不了多久。   故而她并不着急,在园子随意折了两枝花捏在手上,还能安慰安慰心有不安的澜心与未心。   二人哪里听得进去劝慰,还是到晚间时,见文夫人面上笑颜温煦,方才将一直提着的心放下些许。   锦心看得明白,在心中叹了口气——人小就是这点不好,说话都无人信服。   就在文老爷与文夫人为家族计议筹谋事,京中已有一番酝酿数日的风雨夹杂着雷霆之势狠狠劈在宫城上空,同时也劈在镇国公府上。   宫中一低阶采女撞破方贤妃与皇弟越王私通,次日温国侯上本参奏镇国公卖官鬻爵、强娶民女为妾、草菅人命、侵占民田、贪污赈灾款项、收受官员贿赂等十余条大罪。   更有因只未婚夫拒绝镇国公府嫁女,便全家惨遭毒手,未婚夫家亦满门俱亡,唯有自己侥幸留下一条性命的弱女子敲登闻鼓,上殿鸣冤。   一身伤痕,字字泣血。   一时民怨沸腾流言四起,尚在金陵春风得意的方家却不知铡刀已近,仍旧每日设宴欢饮、广邀宾客,方巡抚私下甚至以国丈自居,全然视京中那位正经国丈、当今承恩公于无物。   而在江南官场中,与方巡抚同级的江南总督并不愿与方家为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方家逾矩之处全当不知不觉;有监察江南官员、密文直递中枢的巡盐御史在奏章中也不过寥寥数字带过,皇帝若要深究,他就不算失职,皇帝若宠爱方贤妃、疼惜其腹中子嗣不愿深究,他也不会触怒圣颜。   这些官场里的弯弯绕绕都不是如今的锦心要考虑的,她每日不过与丫头姐妹们玩闹,再玩玩可爱的弟弟,听阿娘给念两句书,闲来再逗逗鱼、吃吃小点心,婄云倒是偶尔会给她说些外头的事。   但也都是人口相传的“热闹事”罢了,官场中事,婄云虽然明白,但如非锦心问起,她绝不会在锦心面前提起。   锦心没问,她擅自提起,此时情势不同前生,她若擅提,一怕坏了主子的期许,二则也算逾矩。   但她眼界是有的,这些事情也看得明白,而且跟在才五六岁的锦心身边,周身素日都是稚子居多,婄云性子也不免活泼了一些,这几日听着府里底下人口中传的话,忍不住暗自腹诽。   皇后多病,不常露于人前;太子虽立,年龄尚幼,未有贤名。   自家姑娘腹中有了子嗣,方家难免想得更多。可惜,想得再多,架不住这一脉子息并不是当今圣上的。   这可真是要了九族老命的。   上辈子他们能瞒天过海,可这辈子,怕是没有那个好命了。   届时,江南官场还不定要怎么洗牌呢,巡盐御史尚且能明哲保身,江南总督怕是免不了要受斥责了。   何况……除了方家这个明炮,这偌大江南地下,可还深埋着一颗暗雷呢。   一颗既关系到她家主子,又会牵连至京中九五之尊的暗雷。   方家的下场如何,如今整个江南也只有婄云一人知道并记得,至少如今,京中传旨抄家的大部队没到,方家就还是如日中天。   只说文老爷与文夫人那日登门造访王府,长谈半日,归来时天色已晚,文老爷将蕙心叫了去。   看着自己出落得亭亭玉立温娴雅致的女儿,文老爷长叹一声,目露复杂之色,“依我看,秦王待你是真心。他说孝期一过,便会向朝廷上表陈情,将此事的来龙去脉说清楚,请封你为正妃。并且叮嘱我不必为方家之事担忧,想来是已有应对之策。”   言罢,又想了想,添了一句:“我瞧那□□倒是风姿不俗,年岁不大,行事却很是稳重,待人接物都十分得体,与老秦王决然不同,称得上是位良人。”   心中最大的两个隐忧都落下了,方家那边秦王叫他不必操心,他虽然不可能就此甩开手去,但□□说的胸有成竹,他便觉一直提着的心隐隐松下一些;再有就是□□聘女儿为正妃一事,他原先怕只是秦王府一时托词,要分散方府的注意,可今日见□□诚恳如斯,甚至斩钉截铁地立誓此生只有蕙心一日,觉不纳二色、无异腹之子,若有违之天诛地灭,叫秦王府一脉断子绝孙。   誓约狠厉不说,文老爷在商场沉浸多年,自然能看出这位尚未得朝廷明旨承爵,却已联手母亲将秦王府内外把持、甚至弹压下得宠多年的庶母与庶出弟妹,手腕可称“不俗”二字的□□字字不虚。   这会回到家里,他心中惊讶仍为完全散去,此时说完了正事,三人坐着饮茶,文老爷还是忍不住问道:“阿蕙你从前与那□□……当真不识?”   蕙心无奈地笑道:“女儿自幼长于闺阁,虽则咱们家规矩不似那些读书仕宦之家,姐妹们素日也能随着母亲出门逛逛,可素来都是一体行事,女儿哪里能够见到□□呢?不过……”   她微微一顿,似有些迟疑模样,文夫人忙催促道:“想起什么了?”   蕙心眉心微蹙,迟疑着道:“是前年到园子里避暑时,女儿在西边的亭子里抚琴,曾有人于墙那端以笛相和,咱们家的意荷园旁不正是王府的园子吗?女儿那时心怕外男惊扰,便不再到那亭子里抚琴了。如今细细忖来,与咱们园子西边相接的是王府别院东端,自来长子居东位,怕那日吹笛之人,真是……”   “那就是前缘了。”文老爷心中还有隐隐有些放心不下,此时听女儿如此说,也实在是想不出旁的缘故,只能罢了。 第十六回 战鼓擂第一:断胡氏……   三人又说了一会子话,蕙心刚要起身告退,忽见外头一个婆子匆匆忙忙地进来,满面惊慌:“老爷、太太,不好了,有人要害四姐儿啊。”   三人听了大惊,定睛细看才发现这人竟是徐姨娘身边的心腹周嬷嬷。   文老爷猛地站起,紧紧盯着周嬷嬷,催问:“阿沁怎么了?谁要害她?”   “是姐儿的嬷嬷胡氏。”周嬷嬷一副恨得咬牙切齿的模样,“往日姨娘与姐儿都待她不薄,可她竟想在给姐儿的汤食中下药拿捏姐儿,若不是姐儿身边有个婢子机敏又通几分医术,将事情撞破了,只怕那脏东西就要入了姐儿的口了。”   她边说,边磕了个头,哭道:“老爷、太太,你们可一定要给姐儿主持公道啊——”   文老爷面色阴沉得仿佛能滴出水来,眼中的怒火厉色叫人只瞥见一眼便浑身战栗,文夫人压住怒意,道:“老爷,咱们还是到乐顺斋去瞧瞧,那里只怕正乱着呢。”   “正是。”文老爷点点头,咬紧后槽牙,冷笑道:“我倒要看看,她怎么就那么大的胆子,敢在我文家用那样的肮脏手段!”   秦嬷嬷这会急得直□□,见三位主子匆匆抬步要往出走,总算在转到回廊时摸到个空档来到文夫人身边,附在她耳边低语两句。   文夫人眉心登时紧拧到一处,文老爷察觉到动静,回头一看,满面焦急之色,催问:“怎么了?”   “老爷,那胡氏她男人正是我的陪房,正是如今跟在老爷您身边的那个胡兴。”文夫人没有半点迟疑,坦然相告。   文老爷脚步一顿,偏头看她一眼,略加柔声道:“我是知道你的,咱们先去看看。”   文夫人点了点头,“她若真做出了那等子事,那是断容不得她了。”   文夫人知道徐姨娘的心性,明白她不是平白生事无中生有之人,能闹到她与文老爷的面前,那事情定然是实打实的了。   而她素来治家甚严,自诩治家严明家风端正。胡氏身为她配房的媳妇,犯下这种事情,简直就是在打她的脸。   因此,文夫人面色亦十分阴沉,二人一路疾步,蕙心跟着他们不得不不断加快脚步,乃至走到乐顺斋前时,竟都有些微喘。   众人来到乐顺阁,便见屋中灯火通明,闫大夫竟也被请了过来,此时正捧着一包药粉细嗅查验,正屋当地上跪着个丰腴白净的妇人,长得也算清秀端正,可此时面上满是惊恐之色,五官扭曲,浑身因惊惧而微微颤抖,文老爷只看了一眼,就拧着眉别过头去。   那妇人听到一叠声的通传,知道是太太来了,便如同见到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忙转身向文夫人扑了过来,嘴里咬死认定了:“太太,那药是我给姐儿求来养补身子的好物,可不是如那丫头所言那般害人的东西,她定是因我呵斥过她几回,心存恨意,这会有意陷害!”   她此时不过仗着给东西的人说那物平常大夫是查不出来的,又见闫大夫拧着眉翻来覆去看了半晌也没说出个结果,才横下心咬死了是给锦心的补身的。   见文夫人面色仍旧阴沉不为所动,胡氏咬咬牙,又哭道:“徐姨娘素来忌惮我是太太您陪房的媳妇,我在姐儿屋里并不得重用,也不教姐儿不许亲近我,可我待姐儿的心却是比人都诚的啊!姐儿吃着我的血化作的奶长大,我拿姐儿比我自己孩子看得还重,又怎么会害姐儿呢?”   “满口胡吣!”文夫人眉心一跳,看向胡氏的目光冷极了,那边文老爷已经一记窝心脚将胡氏踹了出去,骂道:“素若是什么样的人,我和你太太不比你清楚?”   徐姨娘此时也道:“既然是为沁儿好,给她补身的药,缘何却偷偷摸摸不敢光明正大地摆上来告诉我知道!沁儿打小就不与你亲近,不爱叫你喂奶,凡你喂奶、伺候必是要哭闹的,因你夫君常年跟着老爷在外奔波,我怜你母女在家不易,才容你留在姐儿身边,每年凡是节赏恩赐,你都必定是头一份的!怎么到了我嘴里,倒成了我忌惮你,不叫姐儿与你亲近了呢?!你在此口口声声挑拨太太与我,是何居心?!”   锦心打小不亲近胡氏、不爱喝胡氏喂的奶、也不叫胡氏上前伺候、胡氏一靠近就哭闹,这些文老爷都是知道的,此时定了定神,便冷笑道:“阿沁打出生后便不与你亲近,我倒不知素若还有那能耐,叫小小的孩儿就能听懂她说的话,知道要疏远谁!”   文夫人沉下心,冷冷地看向胡氏:“你说,你究竟为何要害姐儿。”   这会不用闫大夫开口,她也知道这胡氏行事一定有猫腻了。   方才听到徐姨娘言语,文夫人神情微有动容,旋即冷色更重。她头次放下端方仪态,倾身掐着胡氏的下巴,冷声道:“我告诉你,你那东西最好没入了沁儿的口,但凡伤了沁儿半分,我定然叫你偿命!”   这时闫大夫终于开口:“老爷、太太、姨娘,此药粉是否是这位婄云姑娘所言的‘罂粟’,老朽暂且不知,但此物中确有部分能够使人成瘾的药物,况此香气甚异,如非妖异,断不如此。至于这位嬷嬷口中‘补身’之用,老朽却未曾看出了。”   此言一出,室内众人的面色俱都冷了一冷,文老爷怒骂道:“贱妇!缘何要害我孩儿?”   他见锦心依偎在徐姨娘身边,似是怯怯的模样,忙道:“还不快带姐儿到楼上休憩,都在这里看什么鬼热闹?若是叫姐儿受了惊吓怎么办?”   他呵斥一声,卢氏与绣巧连忙上前,蕙心轻声道:“我带阿沁上去吧。”   确实是场鬼热闹。   锦心心里默念,可却是她期盼了已久的鬼热闹。   她当即抿抿唇,道:“父亲,阿沁要在这看着,看看妈妈是为何要害我!”   亲眼看着,这位上辈子给她身子崩溃埋下最深的隐患的“胡妈妈”,会落得什么样的结局。   锦心的身体休养多日,倒是能经得住一段时间的清醒,那日匆匆有感醒来却只坚持了不到一刻钟,就是为了攒着气力,今日能多看两眼这“鬼热闹”。   或许是这一世身体太弱的缘故,她每次清醒,都会感到十分疲累,事后也一定会病上一场,故而她并不敢长久清醒。   她隐隐可以感觉到自己如今是将三魂七魄分出了一部分,大半常日都沉睡着养精蓄锐,小半来维持这个身体,但却都是一个人,只是一个记忆完全,一个懵懵懂懂,只有隐隐的直觉。   既听她这样说,又见她眼圈通红强作坚强的模样,文老爷只觉心都化了,再不忍说些什么,只得道:“也好,那就坐下看。”   蕙心走到锦心身边握住她的手,入手觉着手心冰冰凉的,忙低声道:“还不给姐儿灌个汤婆子来。”   绣巧忙去灌汤婆子,婄云利落地出来磕了个头,道:“家父生前曾在西南边境行医,也带婢子去走过一遭,见识过‘罂粟花’的厉害。此物药力极强,人食之上瘾,曾有店家用罂粟壳罂粟壳入汤,便可使七尺强健男儿上瘾,从最初偶尔到店,到三五日一次、乃至日日光顾,身体再不复从前康健,添了诸多病症,到家父面前求医,家父百般施策,因他无法戒掉汤饮,也是枉然。   姑娘身体孱弱,更经受不住药力,且这药粉多半是提纯过的,香气浓郁药力更强,只怕用上两剂,便会叫姑娘的身子垮了。”   文老爷面色铁青,手紧紧握拳,看向胡氏的目光中仿佛带着刀子,叫胡氏浑身战栗,支支吾吾地竟发不出半声言语。   偏生此时闫大夫却道:“竟然如此……老朽却想起来了,去岁老朽与师兄交流医道,他也曾往西南边陲走过一番,那番与我说起有一种花朵生得十分艳丽喜人,实则却是害人的毒药,想来便是此物了。若老爷心存疑惑,不如请我那师兄过来一趟,他也曾在西南边陲见识过那物,此时一验便知了。”   文老爷忙问时间,听到还不算太晚,忙命人套车架去接如今正在郊外寺中清修的叶大夫,即是闫大夫的师兄。   但闫大夫这话说出来,其实已经算是十拿九稳了。   胡氏听了,仿佛无形之中有一道惊雷劈在她身上,叫她瘫软在地,脑子里一片空白,连一句辩解的话都想不出来。   徐姨娘恨她恨得咬牙,看向她的眼神像是淬了毒一般,恨声道:“沁儿与你虽不亲近,却也拿你当半个妈敬着,你到底是为什么要害我的沁儿?她也是你看着长大的孩子啊!”   文夫人冷声道:“自来人心贪欲,她想沁儿与她亲近,能拿更多的好处……是我当年看走眼了,才叫沁儿受了这一回惊吓,也叫妹妹受惊了。”   她心有歉疚,徐姨娘却不敢受,忙道:“哪里是太太的过,却是我的过失,这些年看在她男人跟着老爷东奔西走,想她不容易,待她多有宽厚,却叫这起子小人得了意了!”   这时绣巧却扑通一声跪下——因文从林年幼,锦心又畏寒,徐姨娘屋里四季都铺着地毡,这会她跪下动静却是不小,足可见她是下了多大的力气。   徐姨娘拧眉道:“绣巧,你这是做什么?”   绣巧低着头,像是下了狠心一样,道:“老爷、太太、姨娘,有一件事,姑娘从前不许我们说出去,怕伤了家里的颜面,可今日胡妈妈……胡氏做出这等事情,婢子实在是不能再闭口不言了。”   文夫人太阳穴一跳,道:“你说。”   绣巧磕了个头,哭道:“我们姑娘的箱笼分成两份,四季衣裳一份,那些金银物件一份,卢妈妈管着四季衣裳,胡氏掌管金银物件。她几次三番从姑娘的箱笼里拿钱、拿东西去当,竟将姑娘的箱子当做自家的库房了!姑娘因她到底是自己的奶妈妈,行事也还有些收敛,又怕闹出来生了事端大家没脸,故而叫我们万不可以说出去。   可近来胡氏行事实在是愈发不像话了,昨日竟将老爷去岁带回、给姑娘们每人一匣的东洋大珠摸去两颗,今早姐儿要开箱子她一直找借口推却,姐儿发现不对,让我趁着午觉的空档悄悄开箱子去看,才发现她为了补娘家弟弟的赌债,竟连姑娘的爱物都拿去了。”   蕙心忍不住低声愤愤骂道:“真是不像话!阿沁你实在是心太软了,这种人,和她顾忌什么情分脸面!”   嗯,是不像话,我纵容出来的。   锦心一面抿着唇轻轻一点头,一面看向胡氏,眸光泛着冷意——若不是她有意纵容,在胡氏面前做出怯懦模样,胡氏其实是不敢对她的爱物下手的,何况又是文老爷带回来的珍贵之物,不定几时就会有人查看的东西。   若不是婄云收买人引导胡氏的弟弟,他也不敢猖狂到成百上千两地赌博,赌出那么大的窟窿,让胡氏来添补。   如今这场面,多热闹,多好看啊。 第十七回 战鼓擂:心头的最后一块大石……   那位叶大夫赶来时是已是月上中天了,文老爷忙道失礼,文夫人带徐姨娘、蕙心、锦心避到内屋,将纱帐垂下,听文老爷与叶大夫客套几句,文夫人心有急意,却不好开口催促。   幸而文老爷也记着正经事,心里也着急,略客套两句忙进入正题,若非叶大夫这些年与文家也有些往来,因为锦心的身体受了文家不少资助,这会怕真是要恼了。   但也因有几分熟稔,此时听文老爷将事情道来,只说是内宅仆妇有人想在四姑娘的汤饮中下药,他便正色起来,忙将闫大夫手中那一包药粉接过,细细嗅闻查看。   半晌后,见他紧蹙的眉心与沉沉的面色,文老爷哪里有不明白的?登时眸中布满冷芒,叶大夫轻声问:“敢问此物可曾入了姑娘的口了?”   “未曾。”文老爷摇摇头,“下入汤饮之前,便被姐儿身边一懂医理的婢子撞破了。”   婄云的说法是前面撞到过胡氏鬼鬼祟祟一回,当时见洒了满地的药粉,只觉得熟悉却没想起是什么,后来想起,忙紧盯住胡氏,她一动手便抓了个正着。   叶大夫听了,长松了口气,“如此可是万幸,不然此物若入了姑娘的口,这些年来的调理怕是都白费了。”   文老爷骇然大惊,看向瘫软在地的胡氏时狠厉更甚,胡氏浑身发抖,背上冷汗津津,连半句辩解的话都挤不出来。   或者说她本就不是什么心思玲珑伶牙俐齿之人,文夫人当年将她指给锦心做奶娘就是想叫徐姨娘好拿捏,却没料到这人不仅是不聪明,她根本就是蠢!   叶大夫又将此物的药力、成瘾性之可怖说来一次,众人心中更是后怕不已——叶大夫的话,他们自然比婄云这个小小年纪的婢子说的更放在心上。   徐姨娘听了叶大夫所言,咬紧牙关不肯落泪,紧紧抱住锦心,搂着女儿的手臂都在轻颤,不停地唤:“沁儿,沁儿,我的沁儿……”   “……阿娘。”事情算是了结了大半,熟悉的疲累感涌上,又因徐姨娘搂得太紧,锦心也感觉有些气促胸闷,但却因眷恋这温暖的怀抱而不想推开徐姨娘,只缓缓抬手环住她,软软地道:“我在,阿娘别怕,我这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吗?”   “胡氏这个贱妇!”徐姨娘犹自咬牙切齿地骂着,险些失去女儿的巨大惊吓叫这个素来以温和柔顺示人的女子满心怒火,什么也顾不上了。   还是蕙心见锦心情况似不大对,忙上前来道:“徐姨娘,沁儿折腾了这一夜,又受了大惊吓,这会子怕是不大舒坦,还是叫丫头们煎一贴药来吧。”   徐姨娘闻声大惊,文夫人已隔着帘子请闫大夫过来替锦心诊脉,文老爷不放心又叫叶大夫给诊了一诊,师兄弟两个都道是“心力交瘁、气血虚亏”,并兼有“心脾两虚”之症,共同斟酌商讨出一个方子。   写下方子后,见文老爷满腔怒火都快压抑不住了,闫大夫忙道:“老爷还有家事要处理,我们便先告辞了。”   文老爷忙按捺住怒火,款留邀请叶大夫在府中休憩一夜,又道天色已晚,今夜之事多有失礼,总要叫府上有弥补之处,才可略感心安。   闫大夫又请叶大夫留下交流医术一二日,这些自不必提了。   当下,小厮送两位大夫并药童们出了内院,回来时禀道:“老爷、夫人、姨娘,胡兴大哥来了,就在内仪门外。”   他是文老爷身边的小厮,胡兴是文老爷的长随心腹,跟着文老爷这些年东奔西走,即便这会他媳妇犯了大错,小厮也不敢只呼其名。   文老爷冷声道:“他的消息倒是灵通。”他偏头看向文夫人,“这家里也该治一治了,内宅主子办事,容得他们通风报信!”   文夫人定了定心神,应下来道:“近日因家中事多松懈了管教,待抽出手来,定然好生整治一番。”   当下最紧要的还是对胡氏的处置,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文老爷已顾不得什么阴德余庆了,立刻命人拉胡氏出内院,重打二十大板,然后吩咐:“打完板子将她困了扔进马棚里去,遣四个小厮四个婆子盯着,明日一早将人送交官府!若是今儿晚上人丢了,就叫人牙子来,看守她的人通通发买!”   胡氏早被周嬷嬷用擦地的抹布将嘴堵住,这会连求饶的声都发不出,只能唔唔地哭着。   谋害主家,偷窃主家财物,本朝律法严苛,对这种事情绝无容忍,胡氏到了官府,最终也不过是人头落地一个下场。   但……看文老爷对门口的亲信使眼色,锦心就知道他已经发现这件事里最关键的一点——胡氏的药是从哪里来的、她又是怎么想到要用这法子的。   文老爷知会那人锦心记得,是文府的家生子,三代在文府服侍,文老爷的心腹,心智手腕都不差,想来今儿一个晚上,就能将胡氏谋害锦心之事审个水落石出。   这江南,是时候动一动了。   罂粟粉之祸自境外而起,于扬州埋下祸患乃至殃及全国,江南总督、巡盐御史免不了担一个失职失察之罪,金陵这边有方家做贼心虚,虽然距扬州极近,但反而是最晚被波及的,倒叫金陵知府能够捡个便宜。   如今将胡氏送到应天府去,文老爷知道轻重缓急,若是审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定然会与金陵知府详谈,金陵知府是心中有成算的人,胡氏到了他手上才能发挥出最大的效用。   算算时间,这会京里应该已经闹将开来了,方贤妃用阴晦手段意图控制当今意图固宠之事也瞒不了多久。   方家人是不可能主动招出来的,这种事情招了,原本抄家充军的罪过就成了砍头诛九族了,但那东西服食上瘾之后猛地断住,当今自然会发现端倪。   然后的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了,这机会把握住了,于金陵知府而言,便是通天梯。   江南总督与巡盐御史对这等大事失察,不说乌纱帽不保,不祸及家人就是好的了。   如此一来,前世恩仇,可谓又报了一番了。   前世江南总督、巡盐御史与方家合谋算计文家家产,害文老爷身死异乡,蕙心难产而亡,家人离散,这仇,前世锦心已经报过一回,今生倒不纠结于一定要他们血债血偿,免去官职沦为他们最看不上、最不在意的“庶民”,也算是清了。   而金陵知府当年伸手护了文从翰一回,保他能到姑苏向云家求救,又在徐家带着锦心与文从林匆匆逃窜时打开方便之门,甚至叫他夫人将文家尚未出世的五女华心暗暗收容在自家别庄里,这恩,锦心也算又报了一回。   自此,心里的一块大石算是落了地,锦心闭了闭眼,脸色煞白得吓人,拗不过她只能扶着她在楼下看着的绣巧忙道:“姑娘,咱们上楼歇着吧。”   徐姨娘忙道:“快,快上楼歇着。周嬷嬷,你快去催催,叫她们还不把药煎了端上来!”   文老爷对蕙心道:“你陪着妹妹上楼休息,我们有些话在楼下说。”   蕙心应诺,半揽半扶着锦心慢吞吞地往楼上走,见锦心虚弱的模样,文老爷恨恨道:“胡氏那毒妇,此时断不能轻易过去!”   过楼梯转角时,几人又隐约听到文老爷声音很沉地命:“传胡兴进来。”   这一夜文府上下无人安眠,文老爷盛怒之下将胡氏查了个底朝天,这些年她做过的所有小偷小摸的勾当都被翻了出来,胡氏娘家人通通唤人牙子来发卖了,胡兴也因失察被打发到郊外一个小庄子上做管事,若非他是文夫人的陪房,只怕他家也要一同被发卖了。   再有内宅外宅互相传递消息、包庇掩护,文夫人一一肃查,又拣了四五个夜里上夜在二门外小屋里赌钱吃酒的小厮出来杀鸡儆猴,家门上下风气一时为之一肃。   其实文夫人治家素来严明,规矩极重,如今底下人敢如此放肆,不过因这月余文夫人一颗心都挂在蕙心之事上,又要警惕外头的方家使坏,又生怕王府是拿蕙心出来挡箭或是有所图谋,一时也摸不清那边的心思,如此竟一时疏漏了家里。   如今重罚之下,家中婢仆自然不敢再行事出格,文夫人多少也存着些敲打的心思——毕竟近来是多事之秋,若是家中人口风不紧或是受人收买,届时祸起萧墙恐怕难以避免。   不如借此机会,重重地敲打一番,且对胡氏之事,她也是真动了怒气的。   若这事在家中再起一回,或是内院的消息再被传到外头去,那她的脸可真是被人重重地踩到地上了。   故而自乐顺斋出来,文老爷拎着胡兴去审胡氏,文夫人也未曾回正院歇息,而是趁夜巡查府内,在二门外抓住了赌钱吃酒的小厮,然后迅速将阖府婢仆唤起,到二门外亲眼看着她发落犯戒之人。   那几个小厮被重重打了板子后捆起来,文夫人端坐在下人抬来铺着银鼠椅袱的太师椅上,听着惨叫声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只垂头慢慢地撇着茶碗中的茶水沫子,待板子打完了,才缓缓将茶碗放下,冷声吩咐:“扔到马棚里去,明儿再另行发落。”   众人便知这事未完,满满当当一庭院的人忙垂首恭敬肃立,但听文夫人又沉声道:“这些日子,我的心思不在内宅家事上,恐怕也将有些人的胆子养得大了起来。今儿召你们来,是要告诉你们,今天这样的事,若是再有第二次,便不是这样轻飘飘的发落了。”   她眉目极淡,目光冷然:“素日,你们都是知道我的。我平生最重‘规矩’二字,无规矩不成方圆,这家中事事处处都有定规,有老祖宗传下来的,有我这些年定下的,若是有人犯了,板子荆条都备着,再多轻者发卖、重者送交官府!我不看情面,只看做事。”   “是。”众人齐声应道,文夫人做这些事情时并未避着蕙心,甚至就把蕙心带在身边,此时蕙心端坐在文夫人身后,目光逐渐坚定。   回正院的路上,文夫人问:“怕吗?”   “女儿不怕。”蕙心扶着文夫人的手,道:“女儿知道治家要严,规矩要守,母亲按规矩发落犯事下人,女儿怎么会怕?”   “那就好。”文夫人抬起头,目光端正地直视前方,脊背笔挺,姿态极尽矜傲端沉,“明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你就在正院歇下吧。”   乐顺斋里,徐姨娘心中余怒未消,到底放心不下女儿,见锦心服了药脸色还是没有好转,忙催促道:“快睡下吧,睡一觉,明日起来便好了。阿娘在这陪着你,不怕,啊。”   “阿娘。”锦心握住了徐姨娘的手,她的灵魂深处涌上浓浓的疲惫,眼皮沉重的叫她不想睁开,她最后也只是低声道:“莫怕,过去了……”   然后便闭上眼,不省人事了。   与上次闭眼时内心深处还有些放心不下不同,这次闭上眼时,她已重重地松了口气,将心头的最后一块大石放下。   这一关既过,往后余生,就真正可以,安稳平静了。 第十八回 提拔婄云;箱笼掌管权移交……   第二日是个极晴朗的天气,阳光明媚的,天气也和暖,天空是清浅的蓝,一碧万顷,干净透彻,园中花木葳蕤,牡丹并蒂,阖府满园生机勃勃,全然看不出昨夜一夜的腥风血雨。   锦心醒来时迷迷糊糊地觉着脑子里闷闷的,记忆也很模糊,她依稀记得昨晚出了什么事,大致记得事情的原委,但若是想要细思其中的细节,却是全然的一片空白。   这种状态从前锦心也有过,当时就从本心中觉得“不是什么大事,迟早会知道的,不要在当下难为自己”。后来在闫大夫诊脉的时候委婉地问了一下,确认自己的身体没有问题之后,锦心又在进香时试探了那位在她初次梦魇之后安下徐姨娘心的当代高功道长一番,他只说是“缘法”叫锦心“不必担忧”。   锦心于是就没有再强求自己一定要想起来。   其实她不是好奇心浅薄的人,但她更相信自己的直觉,面对这种明知道一时半刻不会知道答案的事情,她就没有再一定要想起来。   当然,锦心也清楚这种怪异现象不是每个人身上都会有的,至少她身边的所有人都不会在第二日便把前日所发生之事的细节忘记,除非是七老八十已经痴呆了的老人,或是天生头脑痴傻之人才会如此。   可她文锦心,如此智慧聪颖天资绝顶,怎么也不可能是痴傻之人啊!所以锦心私心里觉着,她一定是天上的小仙女下凡,这样所有的事情就都能解释的通了。   她从小就比别人聪明——因为她是小仙女啊!她从小就知事——因为她是小仙女啊!她的直觉一向准得令人害怕——因为她是小仙女啊!至于这种今日忘了前日事的情况,定是因为前日她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锦心这一番想法从未说与旁人听过,便是徐姨娘也是不知的,只有偶尔醒来搞事情的大锦心知道,也不过无奈之笑,倒觉着这样也好。   在阴谋诡计里泡得心都变了颜色,若非上天垂怜,她还真不能再拥有这样天真烂漫的时光。   锦心屋里素来只留一人守夜,卢妈妈昨夜未放心去,与绣巧同在屋里榻上歇着,早晨锦心一睁眼,一直关注锦心的绣巧便发现了,连忙走过来道:“姑娘今日觉着如何?”   锦心暗暗太阳穴,眉心微蹙:“头有些闷闷的疼,身上不大有力气。”   “是昨夜折腾的,太太昨儿晚上便说今日的请安免了,叫姨娘和您好生歇着,您不必起身。”绣巧利索地往锦心身后放了两个暗囊软枕,笑着道:“胡氏今儿一早就被拧送到官府去了。她娘家人尽数唤了人牙子来发卖出去,老爷又说了,看在他男人这些年跟着他在外奔波的份上,夫家只都打发到偏远庄子上,只给一日的时间收拾家当,夜晚城门落锁前必须出金陵。那边的庄子可贫瘠得很,可见老爷说动了大怒的。”   锦心向后一靠,绣巧又端了个茶碗来奉上,一盏颜色澄红的汤水,香气倒是清新怡人。   绣巧笑道:“昨儿晚上闹得那样乱,本来说我与卢妈妈守夜,婄云放心不下,在屋里加了条毡子,守着您也是一夜未睡。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就到后头茶房去,又向闫大夫讨了桑叶来,给您炖了这桑叶杏仁饮,说是春日服用疏散风热、清肝明目、润肺止咳,是极好的。”   锦心端来尝了尝,滋味倒是还过得去,不好喝也不难喝,寻常药茶也就是这种滋味了,这段日子她也喝习惯了,喝了半盏下去,问:“婄云和卢妈妈呢?”   绣巧一面取了袄儿来给她披在身上,一面轻声道:“卢妈妈说您醒来胃口一定不好,回去给您做些蒸糕带来;婄云一早被姨娘唤出去了,许是有话说吧。”   这时小婵、小桔子二人也捧着铜盆热水、青盐毛巾等物进来,闻声小桔子笑道:“我从后头来,见周妈妈开了库房取出好几幅料子和金银首饰,是要赏婄云姐姐呢。”   以婄云的手腕,想要收服锦心屋里这个小丫头倒是不难。   不过在此同时,婄云也是后来者居上,经此一遭,锦心屋里一直空着的大丫头位子只怕是要有了着落,这难免会触犯原本有可能登上这个位子的人的利益。   绣巧听了小桔子的话,看了一直低头闷不做声的小婵一眼,微微垂了垂眼,挽袖服侍锦心梳洗,在锦心梳洗之后,起身来对小婵说:“卢妈妈早上与我说,要给姐儿新做的荷包打两条络子……”   化未说完,徐姨娘屋里的丫头小蓝走进来在门口道:“绣巧,姨娘叫你呢。”   小桔子连忙冲绣巧挤眉弄眼的,“一定是要说大事了,姐姐快去吧。”   “好生伺候。”绣巧微微严肃些神情,小桔子连忙点头,倒不是十分怕她,她们打小一处长大,绣巧天性和蔼,对她们来说更像大姐姐一样,日常生活中照顾她们也多,她们自然敬重。   锦心倒是大概知道徐姨娘是为了什么事叫绣巧过去——胡氏走了,又是出了这样的事,徐姨娘一定不放心再将她的箱笼放在奶娘们手里管着了,不如叫大丫头上手,届时吩咐列账,她们也不敢不从,更好管理,对主子更有惧意,不像奶娘仗着有几分体面,行事更为放纵。   做事不老练和有所疏忽都不怕,徐姨娘会叫人提点着,而且据锦心所知,当年文老爷房中的箱笼物事,也都是徐姨娘管着,当时徐姨娘也不过是十一二岁的年纪,还是秦姨娘的亲娘、文老爷的奶娘秦嬷嬷看重徐姨娘稳妥,亲自教导的呢。   这样算来,婄云和绣巧也不算小了。   但小桔子和小婵还想不到这里,绣巧一去,小婵将东西捧出去收好,回来向锦心欠了欠身,道:“我去后头翻些珠绒彩线来打络子用,姑娘新做的荷包是豆青色的,屋里的线颜色太艳,用上不好看。”   锦心点点头,听小桔子念叨着如“麦穗的风寒也不知好了没有”、“胡妈妈叫麦冬去帮忙,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锦心却道:“怕是回不来了。”   小桔子一惊,“……可是因为麦冬是胡妈妈的外甥女?”   “算你机灵。”锦心刮了刮小桔子的鼻梁,吩咐她:“那头屉子里有些小锞子,你看还有金的没有,若有,拿两个用荷包装上,若是没有,拿六个银的也好,装好之后你出去等着,麦冬会回来收拾东西的,你把东西给她,告诉她不必再来磕头了。”   小桔子有些怯怯地应了声,锦心知道她们这些小丫头们关系都很好,便道:“你去吧。”然后向后倚了倚,微微闭上眼,闭目养神。   麦冬是胡妈妈的外甥女,虽是夫家亲戚,但她与胡妈妈一向亲厚,徐姨娘也一定不会留她再在锦心身边伺候。   婢仆有罪者逐之而留其亲友在侧,这是御下大忌,这个道理,徐姨娘明白,锦心也明白。   麦冬性子和软、心思细腻,锦心确实舍不得她,但也绝不能留她在身边了。   叫小桔子带点东西给她,算是全了这几年的情谊。   且说小婵来到楼下,便听见西屋里的声响,不自觉地顿住脚步,悄悄聆听,便听徐姨娘温声道:“你们两个日后要一道好生服侍姐儿,姐儿身边的事就交给你们了……”   小婵抿抿唇,抬步往外走,神情有几分失落,倒还没有失神,从屋里向外看的周嬷嬷淡淡瞄了她一眼,眼中有几分满意。   锦心在屋里发了会呆、逗了会鱼,徐姨娘便带着绣巧与婄云上来,先与锦心亲昵一会,方温声道:“麦冬家里被你爹爹派到外头守别院去,她怕是也不能留在这边了,你屋子里空出一个缺来,太太说等回头叫人牙子来,给你买个好的补上。”   锦心眉目平静:“补不补上也没什么,我有绣巧婄云她们,也足够了。”   “可不是足够的,你总有到懿园去独居一院的时候,届时你院里的丫头就要再足足翻上一倍,再有底下洒扫上夜的婆子,届时少说也有十几个人呢,你也嫌烦不要不成?”徐姨娘取了檀木梳来笑吟吟地替女儿整理头发,用一条发带松松地在脑后一挽。   锦心没言声,而是看向婄云,冲她一笑:“恭喜了啊。”   “托主子的福。”婄云欠了欠身,徐姨娘含笑点点锦心的额头,道:“小鬼灵精。我与他们说了,也知会过卢妈妈,往后你身边的箱笼衣饰,逐渐叫绣巧与婄云上手掌管,她们都是顶稳重的人,我也放心。这几日叫她们常下楼,我教教她们。”   锦心往徐姨娘怀里一靠,笑眯眯道:“卢妈妈教她们就够了,何必叫阿娘费心呢?”   “你的事,我做多少都不算费心。”徐姨娘摇摇头:“卢妈妈虽好,有些事情做得也不尽全,不如我教教她们,也是一顺手的事,正巧我想着盘一盘你的箱笼,先叫她们上上手。”   说着,又叫立夏去看:“我叮嘱卢妈妈叫她早些进来的,怎么这会子还没回来?”   立夏过了一会来报:“卢妈妈从后头进来了。”   徐姨娘忙道:“快叫她过来,就等她了。”   锦心见徐姨娘今日将另一位心腹嬷嬷贺嬷嬷也叫了过来,便知道她是要仔细盘一盘自己的库房,也好,锦心自己都摸不清胡氏究竟从她这里拿了多少东西,如今看来最珍贵的莫过于那两颗东洋大珠,其余的零碎,金锁、手镯一类尚且有数,零碎锞子、金银又该如何呢?   徐姨娘这账今日只怕是不能算得十分清楚了,但不清楚也要盘,没得叫东西稀里糊涂地就丢了的道理。   徐姨娘关起院门带着几位心腹将锦心的箱子盘点一遍,她曾掌事多年,手腕是等闲人不能比的,绣巧是头次被带着习学,见她行事干脆,含糊的账面一眼下去就能瞧出其中的猫腻,不觉暗自惊叹,看得更加用心。 第十九回 我们家主子,就是这般的喜新……   一套盘查下来,本已做好损失极重的准备的徐姨娘方微微松了口气,放下些心来,道:“还算她行事有几分顾忌。”   旋即又面色铁青——给主子碗里下药的事情都做出来了,还有什么顾忌,只能说是向箱子伸手的时候还没有那么大的胆子!   不过既然丢的都只不过是些布料金银,珍贵的只有那两颗东洋大珠,徐姨娘原本铁青的面色好看些许,周嬷嬷小心地斟了茶来,缓声劝道:“姨娘消消气,幸而姑娘屋里的贵重物件还有您计算着,倒没叫那不要脸的摸了去。”   “这算什么‘幸’。”徐姨娘冷声道,小蓝进来通传:“胡兴在外头,说要给姨娘和姑娘磕头。”   立夏柳眉一竖:“他女人做出那样的事,他还有脸来磕头?”   徐姨娘一言未发,可见也是迁怒,倒是锦心拉了拉身上的坎肩,轻笑着道:“问问他有什么话?”   小蓝顿了顿,小婵已应声拉着小蓝去了,徐姨娘瞥了锦心一眼,倒也没说什么。   锦心舔着脸笑着凑过去,道:“阿娘,咱们也不能平白叫那胡氏占了便宜不是?胡兴是个识趣的人,您等着瞧吧,这会不传他进来,他就知道意思了。”、   “这会倒是机灵起来了。”徐姨娘无甚好气地刮了刮锦心的鼻梁,轻哼一声,又道:“那边坐着去,叫你好生躺着,偏要下来。”   锦心满脸谄媚讨好:“我这不是也想核算一下损失嘛……”   正说着话,小蓝与小婵从外头进来,小蓝手上还捧着个匣子,欠了欠身,道:“胡兴说这是从家里箱子里搜出来的。”   徐姨娘淡淡瞥了一眼,小蓝连忙打开,见其中除了有两枚比莲子还要大上一圈的洁白珍珠之外,还有几张银票,小蓝道:“胡兴说,这是他从胡氏记的账目中算出的数目。”   徐姨娘拿起银票一看,登时轻嗤一声:“胡兴倒是会办事的。收起来吧,登在姑娘的账上。”   周嬷嬷恭敬地应下了。   下晌时蕙心与澜心来探望锦心,蕙心尚好,澜心是刚知道那消息,气得面红耳赤的,坐在锦心身边骂了胡氏两刻钟,偏生她又是不会骂人的,翻来覆去也不过是“贱妇!”“贼子!”   骂的锦心都有些好笑了,见她强忍笑意的样子,澜心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伸出水葱根似的白皙纤细的指头点了点锦心的额头,“你个没良心的,我是为了谁?”   蕙心与徐姨娘交代过文夫人的礼物,走进来一瞧,也笑了,徐姨娘命人去张罗点心果子,进来一瞧忍俊不禁,道:“太太从前说二姑娘是个炮仗性子,我还不信呢。”   “这会子信了吧。”蕙心轻笑着,近前来对澜心道:“好了,你可消停些吧,瞧沁儿的脸色,你念得她头都疼了!”   二人没坐多长时间,蕙心似乎还挂心着什么,喝了碗茶,见锦心精神不错,便起身告辞了。   姊妹两个去了,徐姨娘看着她们的背影道:“听闻太太一早传了府里上下管事、管事媳妇到正院去,下午又传了铺子上的管事,想是下了狠心要动作一番,大姑娘也是要出阁的年岁了,跟在太太身边学习,能空出一会子过来坐坐已是难得的了。”   锦心拄着下巴道:“我还是想看看太太送了什么东西来。”   “你呀,对家里这些事,什么时候能上点心呢?”徐姨娘满心的无奈,叹了口气,还是吩咐人将东西拿进来:“有一抬十二匹的衣料,四匹彩缎、四匹苏州绫还有四匹蜀锦,我已叫人拣了好花色出来,正巧与你裁夏衣。倒是盒子里的未及细看。”   锦心着眼一看,是两个沉甸甸的大锦盒,均是大红底的,一个是流云百蝠花色,一个是白胖胖、矮墩墩玉兔捣药的花色,噗嗤一下就笑了:“这玉兔捣药的锦盒,也不知是从哪里翻腾出来的。”   徐姨娘命人打开一看,见玉兔捣药那里有一只巴掌大雕工细致的木盒,其中有一块婴儿巴掌大的美玉,光泽莹润肉质细腻,托在掌心对着阳光细看,其中还有隐隐流光,是十分难得的上品。   徐姨娘盘算着道:“这玉是极好的,给你打一只玉锁戴也使得,只是这样好的一块玉,怎样雕琢都仿佛可惜了。”   锦心拿在手上把玩片刻,又去看别的,只见另外还有一盒十二月令花色的金花头短簪,约有三寸长的短簪,簪头也打造得精致,鲜花或繁盛或清雅,都别有一番风韵。   徐姨娘也看了一眼,又打开一盒,里头却是一盒珠子,有圆滚滚洁白清雅的珍珠、有红艳艳灿若明霞的玛瑙珠,除了这两样之外,还有些蔷薇、绿松、猫眼儿、一类的宝石,都打磨得圆滚滚的,不算珍贵,却俏皮可爱。   徐姨娘眉心蹙了起来,锦心又道:“那里还有一个,打开瞧瞧是什么?”   立夏便打开锦盒中最后一个小匣子,原来里头却是几朵颜色微黄、形状似花儿一样的干银耳。   这一份礼算是备得又贵重又有心了,立夏又打开另一只锦盒,其中有一对玉镯、一匣珍珠、一包官燕。   徐姨娘顿了半晌,轻叹一声,道:“沁儿你好生歇着,我还得到正院去一趟。这件事本与太太无甚干系,如今是太太心慈有所愧疚,咱们却不能因此行事猖狂了。”   锦心搂着徐姨娘的腰,软声道:“阿娘,女儿明白。”   “……沁儿放心,你爹爹不会叫那胡氏好过的。”徐姨娘抚摸着女儿柔软的乌发,锦心越是乖巧,她越是后怕心痛。   若是……若是婄云不够警醒,若是那日胡氏没有被婄云撞破,那如今该是怎样的后果呢?   只是这样一想,徐姨娘便觉着心痛,锦心敏感地察觉到,但在宽慰人的事上她实在是苦手,只能保住徐姨娘,试图以行动告诉她自己还好好的。   或许是误打误撞拜明白了哪路财神,接下来的几日里,锦心又收到了来自父亲、哥哥的压惊礼,三姐来探望的时候带着新得来的美人图,还带了两卷话本子来,知道徐姨娘近来已在为锦心“开蒙”,便叮嘱她若是有什么不解尽管来问。   这就叫锦心很是惊喜了,捧着话本手不释卷了两日,若非后来徐姨娘夜里不放心来查看时,见她趴在被窝里揽着灯翻话本子,还真以为她转性开始学习上进起来了呢。   发现了也是觉着又好气又好笑的,手指头点着锦心的额头,骂她不拿自己的身子当回事,又把帮凶小桔子也骂了一顿,掐着腰好笑地道:“我道你这几日缘何不要绣巧与婄云上夜了,缘是她们两个会拦着你,碍到咱们家姐儿夜里用功了。”   “阿娘~”锦心软着嗓子撒娇,把徐姨娘哄得晕头转向的,好在还存着两分多年斗争修炼出的清明,收缴了锦心的话本子,从此开始严格控制锦心的阅读时间。   关起院门来的母女斗法自然不足为外人道尔,文从林近来牙牙学语,许多称谓已经能说得利落了,完整的一句话还是说不出来的,锦心很快在弟弟身上找到了新的乐子,就把那些话本子都甩开不看了,倒叫未心怪失落的,以为妹妹不喜欢,回头又翻起新鲜有趣的话本子来。   唯有婄云老神在在——我们家主子,就是这样见一个爱一个,真好。   三月尚未过去,秦王府的丧事却到了尾声,文从翰从书院走了一回,领着师长的教诲回来,本来已经做好了本科不参与院试的准备——便如文家的生意近来做得愈发低调,收敛锋芒。   府试由皇帝任命学政督考,派来的学政是什么样的根基派系尚未可知,今夏方家势大如日中天,派来的学政总有几分顾忌,若是方巡抚再打个招呼,恐怕文从翰的才华也不能得到应有的回报。   既然如此,不如再等一科,方家已是这个地步,方巡抚自然不会满足于只做个封疆大吏,只怕还要在京中走动着谋中枢实权,云院长目光深远,叮嘱爱徒暂且忍耐,待方家调走,江南到底天高皇帝远,有些事情便不是他们能左右的。   不想这江南的风,几时竟变得如此之快了。   已是深夜,月明星稀,也不知为何,今夜的鸟雀仿佛格外的多,黄莺与百灵相和,画眉与杜鹃呼应。   锦心睡得不大安稳,睁开眼时正觉屋内有一阵微风拂过,她猛地呼吸一滞,下意识地伸手向枕下,忽听婄云熟悉的声音:“主子,是我。”   锦心这才倏地松了口气,将紧攥着丝绵被的手一松,虚虚一抬手,婄云忙过来扶她半坐起来,在她背后添了几个软枕暗囊叫她靠住,才问:“姑娘醒了?可是口渴了?”   “外头是执金密卫吗?”锦心眼睛半阖着,瞧不出眸中神情如何,指尖搭在薄薄的丝绵被上,轻轻摩挲着被面上云纹如意的刺绣,声音低低的,却仿佛不过是随口一问。   婄云呼吸顿时一滞,忙道:“您醒了?觉着怎样,身上累吗?”   她方才那声主子是脱口而出的,或许是上辈子受影响太深,即便是此生记忆全无的文四小姐,在睡梦中也还是会下意识地保留两分警惕,一如当年。   只是如今枕下没了匕首,门外不是侍卫,偶尔被惊醒时锦心还会有几分恍惚,觉得本不该是这样的场景,又觉着还是这样的场景比较好。   叫人放心。   只是因为锦心眠浅,婄云一开始并没有发现是大锦心清醒了,只是这样的场景太过熟悉,才下意识地唤出熟悉的称呼,这会才开始懊恼自己的动作还不够小心,听到锦心问,连忙道:“是。执金卫暗哨,响了有一会了。”   “方家?”锦心问道。   婄云点点头,锦心拧了拧眉,又问:“今儿个什么日子了?”   婄云有些疑惑,却还是将日期报来,锦心蹙着眉,暗道:“不应该啊。莫非是谢霄……也不应该,若是谢霄早有准备闹将开来,方家也不可能得意这些日子。”   婄云也会也猛地反应过来,忙道:“日子对不上。那东西最快也得要月初才能到京城,算算日子,最早最早也应是在十三日前闹起来。即便执金卫训练有素马匹精良,从京中一路快马不眠不休赶来也至少需十日。这里头时间差不过三日,可当今如今服食罂粟粉时间不算很长,瘾头不至于这几日就如此明显了。莫非……” 第二十回 唯有他的锦心,多年处理文书……   “有可能。”锦心向后靠了靠,“若真是故人,但便是友非敌,若不是,只是京中出了什么咱们不知道的变故。如今你我也做不了什么,倒是不必着急,等邸报传下来自然就知道了。”   婄云眉心微蹙,看出她的意思来,锦心无奈笑道:“你就别多想了,就凭我那招人恨的能耐,若真是敌人,他们回来不第一时间到金陵来给我一刀,反而先把刀对准方家?那可算是帮了我的忙了,要他们计算得失,结果自然是先来杀我,再除方家,方能不叫我占到一星半点的便宜去。”   又见婄云还是放不下心的样子,锦心只得道:“你若还是不安心,警惕些也是有的,是友是敌,倒也不是那么容易说得明白的。我如今上有高堂,下有幼弟,五妹还在周姨娘的肚子里未见人世,确实是应该小心些。”   婄云这才点点头,知道她对自己的安全和健康素来是一万个放心不下,锦心只能握了握婄云的手,温声道:“方家之事一了,前尘俱断,恩怨了结。这里很安全,我也很安心,很快活,你也稍稍安心些,好吗?”   婄云抿抿唇,低低应了个“是”字。   她想说自您撒手人寰后,婢子就再未能有一夜安眠、一次心安过了。   时时刻刻,无不在思念您;日日夜夜,一旦入眠,无论最初做的是怎样的美梦,最后总会变成您缓缓闭眼那一刻的样子。   一次又一次,婢子是如此,陛下也是如此。您怎么会如此的心软,又如此的狠心。   心软到临终前还挂念着一个奴婢的生死;狠心到明知婢子定然想要追随您而去,却还是硬生生地给婢子挂上了两个牵挂。   幸而,陛下也挂念您,他舍不得叫您一人长久处在九泉之下,只在您逝后三年便追寻您而去;那只猫儿认主,您过世后便不愿进食,婢子想尽了百般办法,但也不过两个月,它便离开了人世。   而被您嘱咐照顾陛下身体和猫儿的婢子,自然也就无所牵挂了。   婄云心里想了许多许多,其实也不过是一瞬间罢了。她眉目温柔地望着锦心,即便只有些微透过一层纱帘的朦胧月光照明,锦心也能清楚地感觉到那目光是多么的温柔,那眼眸中又盛着多少的眷恋。   她知道,婄云父母早逝,又遭遇恶人算计,从魔窟里九死一生逃出来,她救了婄云一条命,后来又相依为命走过许多年,婄云几乎将她视为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当年临终,她也确实不放心婄云,才会逼婄云答应会替她照顾好贺时年、照顾好凤仪宫里那只猫儿。   有了牵挂,婄云才会好好的,可从她那日从婄云口中委婉问询出来的消息看来,只怕一切未能尽如她意。   想到这,锦心不由心中暗骂了声:贺时年这个不靠谱的!   说好了替她再活好几十年,讨价还价砍到二十年就算了,还敢阳奉阴违。   看着锦心不知缘何,眼睛似有些红了,婄云忙问:“主子,您怎么了?”   “想起个不尊承诺不守信用的男人。”锦心哼了一声,问道:“我叫你在街头打探,可有着落了?”   婄云道:“尚且未见过贺主子的着落。”   锦心眼帘微垂:“也不知他去哪里了。”   “会不会……如今在京中推进促成方家之事的,正是贺主子?”婄云小心翼翼地提到,锦心拧着眉,摇了摇头:“我也说不准。”   她实在是放心不下贺时年,那家伙与她年岁相仿,算来如今还是个小孩子,养父母俱丧,沦落街头,若是今年秋日之前不找到他,只怕他又要步了前生的后路。   执金卫训练营那种地方,她不想贺时年再进去了。   锦心深吸一口气,又常常吐出,好在如今方家已到,越王扶持幼帝之患自然也就不存在了,自然不会出现越王为了稳固自己的权利从执金卫训练营选人建立暗卫营。   若说执金卫尚存人情,暗卫营就是毫无感情的越王剑刃,若想要在其中立足,必然九死一生。   方家一倒,越王与御嫔通奸也讨不着好,无形之中贺时年的一次灾祸就此消弭,但若是他一直流落在外,锦心还是放心不下。   “阿旭……”锦心低低地唤道,她此时满心期盼,惟愿在京中搅弄风云的那只手,真的是贺时年。   但此时,就连京中究竟是出了变故还是有人插手她都尚未摸清,也只能在心中暗暗期盼,一切真如她猜测的一般。   方府与文家在不同的街道区域,但其实真算起来,却只隔了两条民居屋巷,几乎是背靠背的了。只是一条民居巷子,巷子这边事金陵豪富,那边是中心权贵,几墙之差,富贵之别。   不过今日往后,方家,也不能算在“贵”之一字里了。   锦心听着方府那边的动静,一夜未曾阖眼,她知道,以执金卫办事效率,这会子方府中仆妇护院都应已被迷晕了,方家一家几口与家中能说得上话的人应该被关在一处,一番折腾下自然清醒,却只会被撂在一旁,执金卫应该专注于搜寻方巡抚书房的暗格,无论方家人怎样吵嚷,都不会有人理会。   她曾与执金卫打过许久的教导,对执金卫的路数自然再了解不过了。   她一夜未睡,婄云便也未曾躺下,陪着她出神发呆,天将明未明,天边刚有些蒙蒙亮的时候,看锦心面上似有几分从灵魂深处流露出来的疲意,婄云忽然低声问:“主子,您几时才能长久这般清醒?”   锦心指尖轻点那一簇如意云纹,眼帘微垂,“我也说不准,如今已经在慢慢磨合,但这身体太弱,一点点来,不知要忙活到什么年月去。幸而我偶尔还能清醒过来,有些要紧的事情,也不会耽搁了。”   她面上疲意愈浓,声音低低地道:“婄云,我很累了。今夜是察觉到外头的动静才勉励醒来,下次醒来不知是何年月,你要好生珍重自己,不要叫我神智混沌之间,也要为你操心。”   她的尾音似乎带着些轻叹,婄云眼眶一酸,连忙点头:“主子您放心,婢子定然好好的,陪您长大。您不能时时清醒记忆完全,那您要做的事情,婢子就尽力替您做得周全。”   “也没什么事情啦。”锦心眼里带着点笑,一双黑如点漆凝寒星的瞳孔流露出些许属于文四姑娘的明媚与娇态,“我如今只想你们都好好的,我也好好的,就让我懵懵懂懂地做文四姑娘,慢慢长大也好,不急。”   婄云连忙点头,又扶着锦心躺下。   京中,贺时年一夜未曾安睡,他心里估算着时候,在执金卫大概抵达金陵破开方家大门时从床榻上披衣坐起,来到窗前推开窗寮向外看去。   但见天边一轮皎洁弯月,寒星闪烁,叫他联想到一双熟悉眼眸,带笑的时候,也是这样微微弯着,如同此时的月亮一般,眼睛会很亮,仿佛有星子从天边坠落,落在那一双眼中。   一想到这,他就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飞到金陵去,他想好好地守着锦心,陪她长大,陪她长成无忧无虑只识风花雪月的娇小姐,不必染着半身鲜血,扛着江山、守着皇庭。   可如今看来,他终究是不能如愿了。   想到半月前送到温国侯府上的那一份东西,贺时年垂头莞尔:那行事的手腕,辗转几手痕迹扫得半点都无,一看就是婄云的风格。   而能将这份东西默述的如此周详,除了他家夫人,普天之下,他已想不出第二个人。   甚至连他,对方家的罪状,也能在时间线上分割清楚的前提下写得如此详细——毕竟方家前世多年作恶,其中许多恶事都是在如今这个现有年份之后的,他写的时候不免小心谨慎许多,宁可少写一二,也尽量避免写出后事来,露了马脚。   唯有他的锦心,多年处理文书,心细如发过目不忘,才能如此细致。   这般最好。   如今的锦心,是与他结发多年,同甘共苦生死相依过的锦心。但与前世不同,如今的他们,以后还会有许多许多年,他可以陪锦心承欢父母膝下,他们可以走遍大好河山,品诗作画、酿酒煮茶。   前世所有所有的遗憾,都有许多许多的岁月时光用来弥补。   但在此之间,他要现处理好这所有的乱事,不用锦心在为此劳心劳力。   廊下走来一位小厮,向他道:“贺少爷,天色不晚了,您早些歇息吧。”   “嗯,想起还有一卷书尚未温习,稍后便睡。”贺时年点点头,便将窗子阖上,小厮恭敬地躬身退下,贺时年回到桌前,掌起灯,取出随身的一叠布。   他如今身上的寝衣已是面料极好的丝绸所制,这叠起来的一小块布却面料粗糙不过寻常葛布,素底之上赫然是黑笔列着几组府邸、人名。   打头的便先是镇国公府方家、越王。   贺时年研墨提笔,将这两个名字一同划去,然后提笔,将方家下记着的:江南总督吴、巡盐御史赵一同划去。布料继续展开,贺时年将注意落在下一个人名上,眸光沉沉,正似寒星。 第二十一回 方府抄家;贺时年身世;文……   前夜是个月亮明净的星夜, 次日果然天光明媚。   清晨,锦心是被一阵脚步声吵醒的,整整齐齐气势逼人的脚步声, 期间伴有马蹄声与两种……奇怪的声音,锦心从前没听过, 但她莫名地知道那是□□敲击地面的声音与刀剑出鞘的声音。   种种声响混合在一起, 隐给人以黑云压城的压迫感, 其中似乎还掺杂着幼儿的哭闹声, 锦心睡得很不安稳,醒来时猛地坐起,一早过来服侍的绣巧注意到她脸色煞白,忙过来安抚她:“姑娘别怕,姑娘别怕, 小婵你去看看, 安神养心汤煎好了吗?”   小婵连忙应声出去, 婄云端着蜜枣茶来奉给锦心, 温声安抚道:“姑娘莫怕,是方府里的动静, 听这声音,应该是金陵驻军动了。”   “驻军?”绣巧一惊,婄云这才反应过来如今这位可不是她那虽然温柔缄默却经历过大风浪的老搭档, 忙安抚道:“既然不是冲着咱们家来的, 那就不必担心。驻军出动是定要请动陛下圣旨的,抄家查封,一时半刻只怕是完事不了了。”   绣巧面有惊色:“方家这是犯了多大的事儿啊……也是,他们家三小姐小小年纪就那样歹毒的心肠,夫人也不是拎得清的人, 都说上梁不正下梁歪,可知定不是什么家底清白的人家。”   婄云微笑着:“这回咱们家大少爷可以正常参加院试了,大姑娘那边也不必再愁了,姑娘也可放心了不是?”   “阿娘呢?”锦心眨眨眼,没说什么,顺着绣巧的力道倚在床头,问。   “林哥儿早晨被惊醒,受了惊吓,姨娘到下头哄哥儿去了。”绣巧妥帖地替锦心掖好丝绵被,卢妈妈从外头走进来,爱怜地道:“姐儿吓坏了吧?别怕,咱们家堂堂正正的,不会遇上那种事的。现叫小茶房煎了安神养心汤来,您喝一碗,再好生睡下。瞧您这面色难看得紧,今日的请安且告个假,在家里好生歇着,不要去了吧。”   和卢妈妈一起从小茶房回来的小婵忙应声而去,锦心确实觉着身上疲累乏力得紧,便点点头,坐着饮了半盏蜜枣茶的功夫,徐姨娘便快步走了进来,见锦心面色不好,忙命人去请闫大夫,又宽慰道:“沁儿放心,咱们家好好的,不做亏心事,没有鬼敲门。”   锦心扯起嘴角笑了笑,眼睛弯弯的月牙儿似的,“若是叫人知道阿娘叫金陵驻军做‘鬼敲门’,只怕咱们家就要有麻烦了。”   徐姨娘噗嗤一笑,抬手刮刮锦心的小鼻梁,道:“你若是不说出去,谁知道?好了,快歪着吧,早起听见动静我就预料到了,安神汤也叫小茶房煎上、太太那边也遣人去说了,今日你与弟弟都不必去请安,好生在家里歇着,等阿娘回来,咱们娘仨一起吃早饭。”   锦心乖巧地点点头,徐姨娘才起身离去,走前不忘细细地叮嘱绣巧、婄云二人一番,又招招手,示意卢妈妈随她出去,有话要说。   不过隔了一夜,原本风光无限的江南巡抚便被圣旨打为罪人,方家人被押解入境,煊赫府邸一夜之间便成了金陵笑谈。   郑府中,一早得了消息,郑夫人端着羹汤的手一颤,身后梳头的婢女连忙告罪,郑夫人摆摆手,面色铁青地命屋内婢仆退下,召心腹近前来,命道:“你去,遣人打探打探方家究竟做了什么事,老爷呢?”   嬷嬷忙回道:“老爷一早就被叫走了,说是军营那边有事。”   “也是,金陵禁军一早出动,老爷自然会被叫去。”郑夫人按着慌乱的心口,招了招手,示意嬷嬷附耳过来,低声道:“我有一件事,你瞧瞧去办……”   文家,文夫人听了消息先惊后喜,文老爷惊喜过后却微微拧眉,略露出迟疑之态来。   文夫人见状心觉不对,忙命问道:“老爷,您这是怎么了?”   “……我在想,方家今日此劫,是否与□□当日所言有关。他叫我放心,是否早就知道方家会有今日,亦或者……”文老爷面露沉思。   文从翰细细思忖着,道:“父亲所言,确实有理。不过,连金陵驻军都出动了,这罪名想必不小。而算来从二月至今,□□满打满算不到两个月功夫,怎么可能抓出方家的把柄,又递到京里、京里又来人到金陵,若论如今方家之败,只怕是从京里开始的。”   “你不懂……”文夫人听着他们二人言语,不知想到了什么,呼吸猛地一滞,忙命周遭侍人退下,方压低了音量道:“这事来得没有徒然,半个月前京里赐赏的天使才到金陵,短短半个月,没半点预兆的,大清早就由金陵驻军抄了方家,可这圣旨是何时发的、走的哪条官道、那一路军卫护送,前头半点风声都没有。   哪怕退一万步,一路秘密送谕,驻军接旨、请印、调兵,若是昨晚到的旨意,连夜就该抄了;若是今儿一早到的,那如今这个时候驻军恐怕还没进城呢!   这样自己匆匆地由驻军凌晨抄家,怕是……怕是京里的执金卫动了。你看今日驻军抄方府,但恐怕,昨夜方家便已在众人不知不觉间被控制住了。”   文老爷闻言大惊,忙道:“那咱们家现遣人去打探只怕是惹眼了,还是悄声眯着,等这风口浪尖过去再细查探不迟。”   “如今查探那边情况的人家只怕不止咱们家一个,不知者无罪,自然也无畏。”文从翰迅速道:“咱们只当‘不知’,便是了。”   文老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赞道:“不错,咱们就咬死了只是遣人去打探热闹,权当方才你母亲什么话都没有说。”   文从翰点点头,三人饮茶定了定神,文老爷对文从翰道:“这下可好了,今岁的府试便不必顾忌方家了,这眼看要四月里了,你收拾收拾东西,回书院里去吧。安心习学,家中有我与你母亲,万事不要操心,只管专心读书。”   文从翰起身应喏,秦嬷嬷进来传道:“太太,姨娘、姑娘们到了。”   文老爷道:“才听周嬷嬷来说阿沁被惊着了,我去瞧瞧去。”   文夫人点点头,道:“乐顺斋靠得离方府近,声音是明显些,老爷好生安抚安抚沁姐儿,她素来体弱,胆气也弱,若是受了惊吓,怕是又要病一场了。”   文老爷忧心忡忡的,出门见到徐姨娘,便道:“阿沁既然病了,林哥儿又小,你怎么不好好陪陪他们两个,还过来了?”   “沁儿用了安神汤,有卢妈妈、绣巧、婄云几个陪着,林哥儿也有乳母哄着睡下了,不妨事的。”徐姨娘道。   文老爷轻叹着摇头:“罢了,我去瞧瞧。”   ……   京中,大朝会散罢,宫人将今日需要批复的奏章抬进太极殿。   当今面上还带些病容,身形消瘦,先褪了沉重冠冕换上常服,在殿中宝座上落座,正饮参茶,外头走近一个腰佩弯刀、身着窄褃袍的男子,恭敬一礼,将手中书信呈上:“陛下,这是罪臣方承东府中向废妃方氏发出的书信,送信之人听到方氏获罪的消息后意图潜逃,卑职今日上差时见他行为鬼祟,正巧截获。”   “哦?”当今挑眉轻笑:“倒是奇了。”   他抬手将信件结果,拆开一看,眉目逐渐拧紧,最终发出一声冷笑,“这方家人还真是拿捏不清几斤几两了——”他偏头问:“可有金陵秦王府报丧的奏章?”   内侍忙匆匆去寻,半晌后翻出一本奏章奉上,“陛下,这便是金陵秦王府先秦王的遗本并报丧的奏章,自金陵快马送来,今晨方到。”   当今闻言,便先取了故秦王的遗本在手,展开细看,眉头渐紧,冷哼一声,“普天下竟有这样的事,真是有多少好处他家就想占多少去,一家子悖逆之臣、奸诈贪婪之徒!来人,传谕,准秦王世子袭秦王爵,赏银依例外再加半数,赐给□□玉器七件、锦缎十匹,再有,拿一对如意给他,叫传旨的人给他带一句口谕……罢了,”   当今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吩咐:“额外再拟一道旨来,秦王一生安分,他的遗愿,朕准了便是。”   自出了废妃方氏之事后,因涉及爱子,皇后对宫中掌控便格外精心,晨起嫔妃请安散去后,她这里便得到了太极殿中与方家有关的消息。   听闻是废妃方氏之母送信,请废妃方氏在秦王丧报抵京之前求陛下为方氏三女赐婚秦王世子,以免丧期三年夜长梦多,丢了秦王妃位。   而秦王府老秦王在遗本中将此事原本道来,又道深恐小儿无谋再受算计,乃至日后家宅不宁,请陛下为□□与皇商文氏之长女赐婚,登时拧眉:“即便为避方家锋芒,秦王府的小王爷也能有更好的人选,怎么却看定了区区商贾之女?难不成……方家在金陵,竟能只手遮天了不成?”   女官低头道:“听那边的说法是,方家三女曾与□□议婚,但议婚时已与秦王府二公子定情,因而不愿嫁与还是世子的□□,又不愿自己出面悔婚,因而用计,算计了□□与这文府长女,自己谋划设计了一场‘捉奸’大戏,想要栽赃□□与文府长女有旧,便可顺理悔婚。   计划倒是实施出来了,不想却被心腹戳破计谋,或许老秦王便是因此反感方氏,或许也是怜悯文氏女,文氏女被□□撞破更衣,若不入王府,只怕也无法在江南议婚了。”   “真是又蠢又毒。”皇后拧眉目露厌恶:“只因一己之私便算计其他女子清白,又在议婚时与其他男子私相授受,和她那个姐姐一样是黑了心肝的东西,方家这还是一窝乌鸦一般黑!”   女官忙附和道:“可不是吗,那方氏罪人之母还在之后意图逼婚□□与方氏三女,真是苍蝇戴鬼脸——好大面皮!”   皇后轻哼一声,复又道:“讲这种事情在遗折中和盘托出,不顾方家势大,老秦王也是不管不顾,全仗着陛下不会与亡人计较了。□□好命,得个好爹,临终前还在为他谋划。如此说来,他们一家倒也都算好命,碰上方家倒了,省去许多事端。   既然陛下允准密旨赐婚,你也备出一份礼来,如今还在先秦王孝期,陛下既然叮嘱暂时不发,咱们也只当不知,等他们要成婚的时候,再与陛下的赏赐、王妃的冠服一同送到金陵去。”   女官道:“这文氏女虽说遭了算计,可阴差阳错,竟还算是好命了,不然她一个商贾之女,怎么可能高攀上堂堂秦王,看□□愿以正妃位相待,可见也是个值得托付终生的男人。”   “值得托付……呵,”皇后冷笑道:“究竟是有担当还是因文家不过商贾之户好拿捏,被他拿在手上了就不得不上他的船,不敢因方家的威势拒婚还说不定呢。”   这话虽然是说□□,可终究也有些皇后对当今当初宠爱抬举方氏,甚至竟然在私下说出“卿卿腹中,必为朕之爱子”这等言语的愤慨。女官听闻,呐呐不敢言语。   过了半晌,皇后松了一直挺直的脊背,长吐出一口浊气,端起茶碗垂着眼,有些落寞地道:“红蕊,我昨夜又梦到那个孩子了。你说当年,我执意嫁给陛下,究竟是对是错。若非因此,我又怎需在产下双生子后生生割肉送出一个孩子去——”   皇后眼眶渐湿,泣不成声,呜咽着道:“我梦到他流落街头受尽苦楚,我梦到他说恨我……红蕊……”   “娘娘。”女官忙劝道:“夫人上回入宫不是说了,已经派人在金陵那边全力寻找……公子了吗?公子吉人天相,定然不会有事的。”   皇后闭了闭眼,道:“但愿吧,家里的人也愈发不中用了,若非底下人疏忽,我儿养父母病逝的消息又怎会迟迟未曾传回京来,他那样小的一个孩子啊,养父母俱都过世,家中无亲友庇护,一人又该以何为生?”   刚刚抬步走近后殿的当今听到皇后如此哭泣,脚步猛地一顿,喉咙好像被一团棉花塞住,心中酸涩难忍,口中却凝噎无言。   这天下至尊的一对夫妻,此时这隔着薄薄一层屏风,对当今这等身材高挑的成年男子而言不过是短短几步的距离,冥冥之中,却又好似隔着千山万水,怎么也跨不过去。   至尊帝王之家的私密事,离文家还是距离遥远了些。   方夫人写给方氏废妃的信和秦王府的奏章送到京中那日,距离金陵方府被抄家已经正经过了几日功夫。   这几日金陵城中动荡巨大,不只是方家被抄,原本对着调查陷入平静的罂粟药粉案头痛的金陵知府仿佛忽然得了什么指点似的,越过扬州、江宁知府,带着从驻军讨来的兵丁,在整个江南迅速连续查抄了三四处贼人窝点,处处过去时窝点已被扫荡一番,简直如有神助。   江南总督对他越权的行为却并无不满——或者说他也没有资格不满了。   因为他的总督名号前,怕是也需要挂上一个“前”字了。   江南地区罂粟粉之祸泛滥成灾,他作为江南总督却知情不报,有渎职欺君之罪,自执金卫的身影踏上江南地区的那一日起,这个“前”字就已经注定挂上他身了。   执金卫行事干净利落,敲开前方巡抚的嘴,迅速突破金陵知府查案遇到的困境,短短一旬不到,官员的罪证就被一摞摞地整理好,秘密送至京城。   如今不动各地知府,是因地方府试将近,府试还需地方知府主持,不好耽误科举。恐怕府试过后,这江南官场,便会有一番大清洗了。   方家一行人被押解入京那日,文府办了场家宴,文夫人命人取出两大坛珍藏的兰陵美酒,她平日颇有些酒量,能与文老爷吃上两杯。徐姨娘、梅姨娘不善饮,还有蕙心、澜心等姐妹年幼,文夫人便又命人取出玫瑰花浸的紫米酒来,众人面上都是轻松欢欣之色。   席间她见锦心面色还是不大好看,便对徐姨娘道:“我听闫大夫说,沁儿这几日好些了,可脸色还是差些,要入夏了,须得好生进补一番,不然天气热了,再有苦夏,可有得沁儿熬的。”   徐姨娘应了“是”,又道:“我怎么不晓得呢,不过这段日子她时常头痛,也进不去羹汤,这几日好容易好些,算是有点子胃口了。”   秦姨娘细细端详着锦心面孔,道:“瞧阿沁这模样,还是瘦了不少,瞧着下巴都尖了好些,小脸可还有我巴掌大吗?”   “秦姨~”锦心撒娇道:“我的脸哪会没有您的巴掌大呢?您就别这样说了,不然我阿娘回去又该逼着我多吃东西了。”   蕙心笑眯眯道:“徐姨娘是为了你好,你得听着,若是入夏前不把脸上的肉养出些来,等天气正经热起来,有你好受的日子。”   文老爷也连连点头,对锦心道:“要听你阿娘的话,这可不是玩的。”   锦心哀叹道:“我哪里不听话了,我一贯最是乖巧,二姐你说是不是?”锦心一歪头,澜心一口点心嚼到一半,闻言连忙将口中点心咽下,然后快速点头:“我们沁儿素来最是乖巧了。”   未心一点锦心的额头:“你就仗着二姐向着你说话。”   “三姐说我乖不乖巧嘛!”锦心向她眨眨眼,果然是有几分乖觉模样的。   一时宴上其乐融融,忽听一阵女子的轻咳呛呕之声,众人忙循声看去,见是一穿着桃红袄儿白绫裙子的艳丽妇人,此时用帕子掩唇连连作呕,不时呛咳。   她掐着腰肢,显得小腹微凸,文夫人关怀道:“这是怎么了?我记着你已经过了害喜的时候,前儿嬷嬷来回还说你胃口不错,这会子可是被什么气味冲着了?”   这话说得有水平。   锦心心中暗道:不愧是太太。   这位周姨娘收起帕子漱了漱口,因面上有一层薄薄的脂粉,倒是看不出脸色,只是声音显得有些虚弱,“许是桌上酒气有些冲,呛着了。”   她微微垂首,纤细白皙的脖颈也微微弯着,眼尾微挑,水波流转,显得十分娇丽好看。   可惜文老爷却是个不解风情的,疑惑道:“我记得你素日很能喝上几杯,若论酒量,太太都不及你,怎得今日却被酒气冲到了?”   “人有了身孕自然与从前不同,周妹妹这一胎前几个月就闹人得厉害,这会子桌上酒气也着实是有些冲。”文夫人温声道:“不如妹妹先回去歇着,等会虽有一般小戏,也怕妹妹听了觉着心烦,有身孕的人是不爱听这种噪杂响声的。”   周姨娘抿了抿唇,脸色有些僵地应是,被嬷嬷搀扶着起身了。   看着文夫人三言两语就把人给弄走了,蕙心拍了拍面露不屑的澜心的手,示意她不要将情绪表露得如此明显,站起身来举杯笑道:“女儿敬父亲母亲一杯。今日兄长不在,不然兄长应先敬父亲母亲一杯的,女儿便代兄长先敬一杯,再代自己敬一杯,连饮两杯,女儿便到量了,还望二妹妹等会不要灌我才是。”   又举起下一杯,向几位姨娘:“这些日子,姨娘们受惊了。”   文夫人笑着隔空虚虚一点她的额头,举杯饮下,抬手间眼角的余光轻描淡写地往澜心身上一瞥,她忙坐端正了,收敛神情,笑得明艳端庄起来。   秦姨娘将一切尽收入眼底,举杯的空档与温婉含笑的徐姨娘低声道:“你说她那样子,值当吗?谁又把她当回事呢。”   徐姨娘一面饮下玫瑰酒,一面轻嗤一声,声音低低地道:“不止是她,咱们又算什么呢?”   锦心凝视着阿娘,瞥了一眼周姨娘听到这边笑声微顿的身形,总觉着心里好像有些无奈,又好像有点酸酸涩涩的。   文老爷除了文夫人这位正房妻子之外,还有四位妾室,其中徐姨娘与秦姨娘俱是他自幼的婢子,秦姨娘是他乳母之女,自幼服侍的,徐姨娘则是文老夫人看她稳重,指到文老爷房中照顾的,后来逐渐掌事,有了体面,却也被老夫人看重,未曾能够赎身出府去。   锦心知道,徐姨娘屋里床榻内侧小柜中锁着的一个描漆匣子,里头有二十两现银,那是徐姨娘当年卖身入文府的身价银子,本预备做赎身用的。   这些年文老爷待徐姨娘不错,甚至可以说是极好的,文夫人也是个厚道人,虽规矩严些,却不会轻易与姨娘们为难。   甚至可以说,徐姨娘的日子过得比外头许多人家的正头娘子都舒心多了,如今娇女幼子在侧,更是顺心如意,但内心深处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遗憾吗?   恐怕未必。   这一份心思是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锦心心中莫名地清楚,也因此叹息。   除了秦姨娘与徐姨娘之外,府中还有一位梅姨娘和一位周姨娘。   梅姨娘的身世没什么好说的,周姨娘却与这些姨娘都不同,她不是府中自产的,也不是从外面抬进来的良妾,而是一位求文老爷办事的盐商赠妾,瘦马出身。   入府之后,文夫人倒是没拿她当什么妖魔鬼怪百般提防的,只是给她院里挑嬷嬷的时候送去两个教导规矩很出挑的,然后一应待遇都比照其余三人,没什么特殊对待的。   周姨娘一开始确实折腾过,女子若以颜色自恃,在这个时代,除了牢牢把握着男人,是别无选择的。   她自幼接受的教育促使她做出了选择,可惜文老爷不吃这套,甚至有的时候表现得格外……不解风情。   周姨娘碰壁几次后就泄了气,发现文夫人也不似从前那些“姑姑”们说的会拿她怎样,后宅中人也没拿她当豺狼虎豹似的,前者叫她松了口气,后者使她更泄气了,逐渐便心思不再活跃——主要文老爷经常在外行商,每年在家里的时间不过几个月,另外那一半都是一群女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没有矛盾点在家,要掐起来也着实不容易。   又有文夫人铁腕政策镇压,文府后院很快恢复了如常的平静,唯一的波澜就是周姨娘与梅姨娘不大对盘,二人都是伶牙俐齿之人,梅姨娘胜在吵不过就吟诗,为了压周姨娘一头,什么酸诗都能翻出来念诵,早年又得了一女,也就是府上的三姑娘未心,腰杆子更硬,在二人的斗争中多有胜利。   梅姨娘常胜,周姨娘败绩就多了,去岁终于有了身孕,好生得意,在梅姨娘面前每天抬起头扬着下巴做人,熄灭多年的搞事之心也就死灰复燃了。   可惜文夫人手腕高超,文老爷不解风情,周姨娘的手腕是使不出来,媚眼也全数抛给瞎子看了。   可叹,可叹呐。   宴饮欢愉,一般小戏咿咿呀呀吹拉弹唱热闹到半夜里,文夫人素喜南戏,文老爷喜乱弹,但这样的日子当然是小戏最热闹,最能表现出人心里的欢喜,故而看得也欢快。   徐姨娘带着锦心和文从林早退了,第二日的请安文夫人免去了,徐姨娘本打算将锦心的夏衣取出来比对身量,看今年还剩几件能穿的。   小孩子身量长得最快,衣裳也淘汰得最快,不过徐姨娘素行节俭,还是要查看一番。   箱子都抬出来了,不想秦姨娘与梅姨娘却来了,当即只能将事情止住,命人奉了茶果来,三人在西屋里坐下,喝茶说话。   因都是熟悉人,梅姨娘嘴里也没什么遮拦,磕着瓜子说道:“肚子里有了个孩子,真当金疙瘩似的,像谁没有过,偏她就那么娇贵,我看得真真儿的,那席宴上她办点事儿没有。   她就是恼老爷回来这段日子没把她怎么捧着,没把她肚子里那孩子怎么捧着。可她也不想想,这家里缺孩子吗?真金贵的孩子,那是太太底下那一儿二女才金贵呢,她的出身连你我都不如,还想人怎么捧着她腹中的孩子?”   “初次有嗣,难免心里娇些,等过段日子就好了。”徐姨娘拍了拍因梅姨娘那一句“像谁没有过”而目露落寞之色的秦姨娘的手,温和地开口道。   梅姨娘看到秦姨娘的样子,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猛地住口,顿了一会,又道:“这段日子我看她恨不得把头扬到天上去的样子就生气,秦妹妹你真是好脾气,还劝她,我是恨不得与她再也不要见面才好。”   秦姨娘笑笑,徐姨娘温声道:“她也不过是个可怜人,心却不坏,你又是何必常常与她置气呢?”   梅姨娘撇撇嘴,张张口还没等她说什么,外头忽有人进来回道:“三位姑娘都来探望咱们姑娘了。”   徐姨娘忙命请三位姑娘进来,蕙心缓步在前,笑着行了一礼,三人忙侧身避开,徐姨娘道:“早上起来用过早饭,沁儿与林哥儿玩了一会,又累了,说要躺下歪一会,这会子也不知睡醒没有。”   说着,又打发人上去瞧瞧,澜心道:“方才见二楼里绣巧她们正拿东西忙活着呢,应当是醒了。”   徐姨娘笑笑:“那姑娘们就上去吧,也不知有什么想吃的,我好叫人去厨房叫他们预备着。”   蕙心笑道:“方才在母亲屋里我们才说起呢,家里的厨子手艺都吃腻了,听闻近日城中新开了一家酒楼,厨子手艺不错,饭菜滋味不俗,才请母亲派人去买一桌特色菜品来尝个新鲜。托阿沁的脸面,说没准尝尝新鲜菜色她就胃口大开了,母亲这才同意的。”   徐姨娘听了忍俊不禁,看着姐妹三个上了楼,没一会就有人来报:“姨娘,太太吩咐了厨房,今日不必预备主子们的吃食,说是近日城中有一家新开的酒楼菜色不错,叫人买回来吃个新鲜。”   几人听了都笑了,秦姨娘打趣道:“咱们这一把年纪了,太太尝个鲜还带着咱们,还真是托了沁姐儿的福了。”   “哪回少了你吃的。”梅姨娘睨了她一眼,几人说笑间,蕙心三人也上了楼。   楼上果是锦心醒来在找东西,正要放下帘子更衣的时候知道三人来了,便道:“且等等吧,我把衣服穿上。”   “我们偏是来姑娘幽闺的,可等不得姑娘把衣裳穿上。”澜心故意笑道,锦心隔着月洞窗白了她一眼,努努嘴道:“外屋等着。”   “好,等着。”蕙心笑道:“我们小阿沁年纪虽小,气派可不小。”   她待妹妹们素来好性,这会也确实是是真心话——虽然在如今这些姐妹里年岁最小,但她却觉着锦心最有服人的威势,只不过是素日里瞧着懒散故而不显罢了。她偶然见过几次锦心沉着脸冷冷看人的样子,完全不似寻常小儿玩闹发怒,反而叫人由心底觉着畏惧。   但那样的情况毕竟很少,她这小妹妹平日里多数时候还是懒散又乖巧的模样。   因这一份懒散,她素日间行举起坐,与教引嬷嬷所教导的端正规范实在是南辕北辙,但她尚未搬到懿园去居住,接受嬷嬷的教导,如此也算情有可原。何况蕙心本心里觉着,锦心平日的模样已经足够优雅自然,且若是宴会上或是有外客在时,端庄矜贵的小模样可比嬷嬷教导的得体好看多了。   蕙心心中暗自将这归类与小妹妹“天赋异禀”,毕竟她亲眼看着锦心从软绵绵的小小一团长到如今粉妆玉琢的小模样,这些威势也好、矜贵也罢,仿佛是她出生时就带来的,还懵懵懂懂天真无知的时候就深刻在骨髓中。   这也只能称之为天赋异禀了。   一时笑着,蕙心拉着两个妹妹避到外间,等锦心更衣毕后才走了进去,道:“咱们沁姐儿可真是不了得了,你二姐姐都怕你呢。”   “怕我?”锦心一睁眼,本来还迷迷瞪瞪的,这会子瞬间来了精神,目光灼灼地看向澜心:“我听闻近日城中新开一家点心铺子,酥油鲍螺做得极好,但我阿娘近日不许我吃那些油腻的,二姐你可否替我捎带来些,咱们悄悄行事,定不叫我阿娘知道。”   澜心噗嗤一下又气又笑,抬起手指重重点了点锦心饱满白皙的额头,笑骂道:“想得美你!”   蕙心在锦心身旁落座,美目秀眉中含着几缕忧色,问:“你这几日还没好些吗?”   “好些了,戒口是因为闫大夫给我换了一贴方子,叫先吃十日看看效果,这时日里过甜、过油都要戒掉,如今还有两副药呢。”锦心愁眉苦脸地,“连酥油鲍螺和酥皮肘子都不能吃,这漫漫长日,还有什么意趣。”   未心忍不住噗嗤一笑,道:“既然如此,我与你说个有意趣的。昨儿个方家那一大家子人不是被押解上京了吗?今日才听说,原来昨日郑家夫人在方家被押解走前,拿着一纸婚书,生生把方家四姑娘带了出来。还说——”   “未心。”澜心匆忙开口打断,锦心却知道未心的用意,歪着头问:“郑家夫人?和方家夫人是同父姊妹的那个郑家夫人?”   未心点点头,道:“不错。”   澜心皱着眉有些急,蕙心却笑道:“有什么的,我都不在意了,你也不要在意。”   说着,她又回过头来看向未心与锦心,轻声道:“姐姐知道你们的意思了,放心,那些事情,姐姐都不会放在心上的。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我没有什么放不下的。”   未心松了口气,澜心也松了口气,见蕙心不在意,方才被吊出来的好奇也浮上来了,忙催问道:“郑家夫人说什么?”   未心神秘一笑,“她拿着一纸婚书来,说那方家四姑娘若茵已经被聘给她儿子,已不算是方家的人,是郑家的人,还拉着她儿子去的,叫她儿子在堂前就与方氏女三拜礼成。”   澜心倒吸一口凉气:“她儿子也肯?”   蕙心缓缓道:“如今郑家的适龄男子应是郑家的三公子,他原是郑大人之妾所出,自幼姨娘早丧,养在郑夫人膝下,对郑夫人极为尊敬感恩,郑夫人请求,他会答应的。”   澜心听她这样说,就知道她是完全不在意这位郑三公子曾与她议婚了,彻底放下心后便更是惊叹,“与方氏女成了婚,娶了罪女,从此是走不了仕途了,这一场养育之恩,代价还真是昂贵。”   “经此一遭,郑夫人对他心中有愧,往后他也做得一生富贵闲人了。至于愿意欢喜与否……养育护持之恩,哪里是那么好报的?”蕙心摇了摇头,问未心道:“郑夫人如此未免强词夺理,那边却也同意了?”   未心道:“押送方家是驻军出的人,是郑大人的部下,郑夫人极力要求,又有婚书为证,进去就先压着二人拜了三拜,方若茵已经算是郑家的人了,他们哪有不应的呢?倒是听说方氏还要求郑夫人叫郑三公子娶方三为妻、方四为妾,郑夫人理都没理,给赛了些衣物银钱便带着方四走了。”   澜心皱着眉头道:“这可真是……”偏心偏到没边了。   便是方夫人叫四女为妻三女为妾,是有些蹬鼻子上脸的不要面皮,到底也可以称作一派慈母之心。可郑夫人人家明摆了是要捞四女,三拜礼成,方夫人还要如此要求,真是有些得寸进尺,又将四女未来置于不顾了。   “方氏罪妇若是不偏心三女,那当日之事她方家也绝不会轻轻揭过,方三没有受到分毫惩罚。”蕙心淡定道:“四姑娘能有个好出处也好,这位四姑娘的性情倒是极温顺平和,是她三姐望尘莫及的。”   澜心嘟囔道:“阿姐你就是心软,我恨不得方家一群人都落到阴沟子里去,叫咱们好痛打落水狗,你还同情方四想她有个好下场。”   她撇了撇嘴,蕙心满是无奈地笑了笑,“我自然恨方三,也恨方氏,恨那位从前的方巡抚明知女儿放肆而不闻不问、不加管束,可四小姐何辜呢?说来,去岁江南总督府的宴上,她还替我解过一次围,是个性子极好的人,真不像是方家夫妇能生出的女儿。”   未心道:“方四自幼养在京里镇国公府老夫人膝下,因此方夫人对她不过平常,许是因为疏远,没曾在身边被熏陶,才不像吧。”   澜心道:“果然是三妹你消息灵通,这事情若不是你说起,我们还不知道呢。”   “还不是我阿娘说的,她的性子你们也知道,身边的嬷嬷在外头对这些东家长西家短都留心极了,其实现如今,金陵城中应该都传开了。”未心摇摇头,道。   澜心闻言,与蕙心对视一眼,都知道这件事是为何没传进她们耳朵的。 第二十二回 我对沁儿用心,比对林哥儿……   中午从外头定来的膳食很是丰盛, 因除了姑娘这边是一桌外,姨娘们那里都是按人头算的,每人一桌四盘四碗很是丰盛, 故而此时秦姨娘与梅姨娘俱在徐姨娘屋里用膳,便显得很满当了。   秦姨娘见菜色俱是一样, 便笑着吩咐身边人道:“今日且赖了素若姐姐这一顿了, 这些菜色, 你们拿下去分了吧。”   梅姨娘也是一样吩咐, 又问过姑娘们的菜色。来送羹菜的婆子手往袖笼里一插,滔滔不绝地就念了起来,却比几位姨娘每人单独的要丰盛。   徐姨娘听了两嘴,笑着摆摆手,“好了好了, 这菜式听得我都头疼了, 姑娘们足够便好了, 就摆在西屋大桌里头叫她们吃, 咱们姐妹几个人少,在这里炕桌上将就将就, 再太一张四仙桌来并上,也足够用了。”   二人听了俱都点头,蕙心觉着不妥, 推却两句, 徐姨娘摆摆手,道:“有甚好顾忌的,不在那屋大圆桌里吃,你们几个摆得下、坐得下吗?你们小姐妹吃饭又要围成一桌,这头也坐不足啊。且去吧, 快把午膳摆上,等会儿沁儿还有一碗药呢,立夏去小茶房看看他们煎上没有,也不必进来回了,直接到下房里吃饭去吧,这里不用伺候。”   她吩咐得周全,蕙心只得答应了,姐妹几人谢过后,领了菜,辞到西屋去。   西屋分为里外两间,外屋大些,临窗下是罗汉榻,是徐姨娘素日见外客的地方,不过不常用;里屋小些,打开帘子一进去便能见到屋里最显眼的红木雕梅兰竹菊大八仙桌,不过这屋也不常用,平日里徐姨娘带着锦心、文从林,三个人吃饭,只摆在东屋炕桌上。   也只是人多的时候才在这屋里摆开,姐妹几人走入内屋,来送菜式的婆子这会已退下了,身边的婢子忙挽了袖来捧膳进羹,蕙心主位上坐了,澜心把锦心推到蕙心左手边去,笑眯眯道:“来,咱们小主人坐这,等会丫头下去了,咱们屋里就大姐姐胳膊最长。”   “说得阿沁随我坐只图我手臂长似的。”蕙心一敲她头顶,搂着锦心笑眯眯地问:“阿沁说,随姐姐坐图姐姐什么啊?”   锦心不假思索地笑道:“自然是图姐姐香啊。”   蕙心以手捧心:“我们阿沁可真没让姐姐失望。”几人笑嘻嘻地闹作一团,一时膳食布齐,蕙心又拣了两盘那屋没有的菜色亲自带人送了过去,回来便叫屋里婢子们也都退下了。   绣巧一向将锦心护得紧,恨不得拴在自己裤腰带上,一口热茶都要递到嘴边去,离了眼前一刻便什么都放心不下。   这会子出来,自然是一步三回头满不放心的,出来到下房里领了饭,还连连探头往正屋里看。   婄云一边端菜一边道:“快放下你的心吧,咱们姑娘自己用一顿膳还是无妨的。那屋里姨娘们都把丫头打发出来了,姑娘们身边怎好留人侍候呢?”   “你放心得下,拉我来这里吃饭做什么?如今虽然快四月里了,可外头多少还是有点风的吧?”绣巧一扬眉,看着把她拉到廊下来的婄云,婄云白她一眼:“放心是嘴里说的,可不在这瞧着,你能放下心吗?”   绣巧顿了顿,还是点点头表达同意,二人于是就在最方便盯着西屋的廊下快速吃了顿午饭。   不说两位“老母亲”的百般不放心,锦心这一顿午膳用的是还算开心的,除了蕙心遵医嘱严格,不肯偷偷放水给她夹一筷子布得离她最远的冰糖蹄髈。   平日里倒还没什么,这旁人越是不让吃,锦心瞧着那焖得红彤彤、油亮亮,而且闻着全无油腻之气的大肘子,就越是垂涎。   这可就是拥有的时候不珍惜,失去的时候才知道痛吧。   锦心眼含热泪,蛮心酸楚,最终还是蕙心无奈地唤人进来将菜式端下去给丫头们加菜,抬起一根青葱似的水嫩的指头点点锦心的额头,叹道:“平日里没见你这样贪吃。”   锦心这人有一个特点,就是眼不见心就不想了。肘子撤下去,蕙心又给她添了玉笋蕨菜与明珠豆腐,俱是滋味上佳,蕨菜也处理得当,并不涩口,只有清香。即便以锦心素来有些挑剔的口味,也觉着这些菜式很是不错。   澜心与未心在旁瞧着不由发笑,澜心偏头与未心道:“瞧瞧,这就是咱们家四妹妹,没心没肺的。”   “都是过眼云烟,有什么值得在意的,总能吃到。”锦心认真地道:“还是先把当下能得到的吃进肚子里才是要紧的。”   蕙心本还只是无奈,这会却忍不住噗嗤一笑,又点了点锦心的额头,道:“还是咱们阿沁看得清楚,人啊,就是不能总惦记着那些没得到的,不然一直对那些未曾拥有的念念不忘,说不准连时候手头已经有了的都丢掉了。   就好像若是阿沁一直忘不掉那一碗肘子,这一顿午膳吃得没滋没味的,这会就连笋菜豆腐的美味都品尝不到了。”   锦心顿了顿,还是没告诉她那正在对妹妹们表达自己已经看开了大姐,她之所以没有在意,只是因为那尚未得到的东西是她有把握迟早要拥有的。   若是没有把握迟早会拥有,那就不能放下,也不能气馁,无论怎么样谋划计算,最终都要得到。   用过午膳后,姐妹几个移到后院亭子里赏花喝消食茶,蕙心说起:“昨儿晚上阿沁你与徐姨娘离开之后,父亲和母亲商量着要在懿园为你修整房屋,如今已粗粗圈了园里空着的几处地方,有离我们近的、有地气好的、还有离徐姨娘这边近的……不如咱们如今到园中瞧瞧去,也好叫阿沁你亲眼看看?”   锦心眨眨眼,问:“都是哪几处地方还空着?”   澜心掐着手指头想了想,道:“揽风轩、倚梅阁、漱月堂和玉堂春,我私心里想着还是漱月堂好。揽风轩清静,但冬日风一吹起来也有些凉,怕你这小身子受不住;倚梅阁冬日的景致好,但春夏院里没个兰草海棠的,也不够清雅热闹;   玉堂春里都是玉兰和牡丹,还有一大棵迎春花树,春夏的景色都好,但离我们远了点。倒是漱月堂,冬天不冷夏天不热,住着舒服,屋子后头西北角上就有个二层的观景台,屋后越过一道月亮门便有一池莲花,不远处还有一小丛竹子,苏轼都说了,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不是?”   “最主要的是离我们几个的住所都近,咱们姐妹几个也热闹。”蕙心温和地道:“我也不知还能在家几年,大家离得,也亲近些。”   锦心认认真真地听着,最后点点头,道:“我知道了,回头母亲问起,我就说要漱月堂。”   澜心又惊又喜,“我就说我们沁儿最信得过我了。”   “其实我本来也喜欢漱月堂。”锦心无情地戳破她的美好幻想,漱月堂冥冥之中就给了锦心一种熟悉的感觉,而且偶尔晚间逛园子的时候,她也发现漱月堂后的观景台上赏月观星最好不过,那里虽不比玉堂春阔朗豪华,也不似揽风轩清幽雅僻,但她确实再喜欢不过了。   澜心叹了口气,“人家的妹妹都是乖乖巧巧的,偏你和未心两个,一个打小就不粘人,你倒是粘人些,嘴也顶人得很。”   蕙心眉目带笑,未心见澜心吃瘪,便道:“咱们家四姐儿啊,要论顶人的功夫那是少有人能及的。单会顶人也没什么,偏生又会哄人,这顶你一回,再哄你一哄,石头做的心都化了,大罗神仙来了都顶不住啊。”   锦心笑了,眉眼弯弯的,“我可没有那神通,也得二姐甘心受我哄呀。”   “是,你二姐最受用你哄她了。”蕙心笑着揉揉锦心的脑袋,算来,她这些妹妹里,二妹澜心是同胞妹,按理是与她最为亲近的,偏生打小性子急,小炮仗似的一点就着,打小就不知什么叫哄人;   三妹未心年幼她许多,打小也是她看着长大的,性子倒是比澜心温和些,但也是爽利干脆的人,眼见愈大,愈发的有点雷厉风行八面玲珑的苗头了,也是不知撒娇哄人为何物的。   唯独小妹锦心,与她年岁相差最大,性子待内是乖巧温和,对外却有几分清冷矜贵,还隐隐带着些她内心深处所向往的清恣疏狂的意思,自然多了几分喜爱,再加上一张嘴哄人的时候能把你哄得心都化了、顶人的时候又叫人哭笑不得,整个叫人又爱又恨的,又素来体弱多病叫人怜惜,蕙心便不由多上心两分。   感情从来不是只凭着几分血缘便生来深厚的,总是需要后天的亲近来培养,这些年来的上心与喜爱,叫蕙心在心中将锦心视得只比澜心短些许。   毕竟与澜心是血脉亲缘自幼亲近,感情并非轻易可以越过的,但蕙心对锦心的疼爱也不是假的。   一时说着话,锦心喝过药,眼睛便有些睁不开了,蕙心几人见状便叫她午睡去,三人相携离去了。   午睡醒来,文从林闹着要来找锦心玩,徐姨娘与秦姨娘、梅姨娘出去赏花了,乳母拗不过文从林,便把他抱来了。   这小子如今话说得挺溜了,力气也愈发大了,在罗汉榻上来回折腾,一会把锦心摞起来用来靠着的软枕抱在怀里去蹭锦心,一会把手伸到鱼缸里去抓鱼,抓不到又被锦心拍脑袋也不恼,就咧着嘴露出几颗小奶牙傻笑。   消停一会,小子也不知憋出什么好主意了,竟然还伸手想把凭几抬起来。   那凭几虽然轻巧,却也只是相对而言,那可实打实用木头做的,轻巧是对婄云、绣巧等人而言,锦心若是手上无力的时候想要拿起来都很要废些力气的,文从林在那使了会劲,竟然真的高高举起了。   锦心一惊,忙叫婄云把那凭几夺过来,伸手一拉文从林叫他到自己身边来,虎着脸道:“阿娘没教过你不要拿那些沉甸甸的东西,若是一个没拿住摔了,砸了自己的脚或是砸到旁人了可怎么好?这东西砸脚一下疼极了,你真是没被砸过不知道疼!”   锦心虎起脸来文从林也怕,低着头乖乖听训,过一会又悄咪咪地抬头来看,见锦心瞪他,就冲她讨好一笑,近些搂住锦心的脖子,软声道:“阿姐不气啦,林哥儿不怕疼!”   “浑说!”锦心屈指敲了敲他的脑袋:“你又没被砸过,怎么知道自己不怕疼?”   文从林眨巴眨巴和徐姨娘、锦心形状相似的杏仁眼,眼睛水润润的显得格外乖巧,“林哥儿被砸过!”   罗汉榻旁伺候的他的奶娘面色巨变,文从林浑然不知,继续道:“阿娘屋里的匣子,里头好多铜钱,给嬷嬷时我冲上去一抱,嬷嬷没拿住,就我砸到脚上了,可疼了,但林哥儿不怕!”   他一边说着,一边昂起头,挺着小胸脯十分骄傲的模样。   奶娘这才松了口气——她还怕是文从林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受了什么伤,这事她知道,倒是不担心。   锦心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抬指重重点了点文从林的额头,道:“你还不怕?那是因为不够疼!等以后受了更疼的呢?看有没有你的哭的。”   等等……锦心面色忽变,眉心微蹙——她怎么觉着这句话那么熟悉,耳边隐隐响起一道男声和一道女声,都是类似的言语,男声叫她感到很熟悉,女声更是熟悉,熟悉到……她感觉那个人好像是她自己。   或许是有人对她说过这句话,她也对旁人说过这句话,但究竟是什么时候呢?   锦心越想越是茫然,好像答案就在心里,却怎么都想不起来,眉头愈皱愈紧,但奇怪的是,遇到这种事情她心里本应有些急的,无论多少,总归会有一些,但她内心深处却平和安静,没有一丝波澜。   这不正常,这更叫人不敢想象的是,她的内心深处与她的直觉,竟都觉着这种不正常其实正是“正常”的。   这到底是为什么?   遇到这种问题,锦心知道按照自己的性格是会深究的,但此时此刻,她的内心深处仿佛有另一个人、或者是另一种声音告诉她:没这个必要。   正拧眉兀自出着神,锦心忽然发觉有一只小手贴在她额头上,抬眼一看,文从林一张白净可爱的包子脸上都皱出包子褶了,上面写满了焦急,一连声地在锦心耳边问:“阿姐,阿姐你怎么了?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玩这些重东西了,一定不会砸到脚……阿姐你别生气了……”   “……我没和你生气。”锦心看他如此模样,不由将方才心中万般思绪尽数放下,笑着抱了抱文从林,叫他坐在自己身边,搂着他温声道:“阿姐并不是与你生气,也并不是不叫你以后再不玩那些重物,而是觉得你如今还小,玩那些超出你力量范畴的东西会很容易受伤,等到你以后渐渐大了,便可以玩了。”   “况且——”她贴了贴文从林的额头,笑眯眯道:“那凭几姐姐拿起来都费劲呢,我们林哥儿小小年纪就有这样力气,等大了习武练刀枪,没准能当个大将军呢!”   “好!林哥儿当大将军!”文从林重重点头,“到时候给阿姐买好—多好—多糕,比一屋子还多!”   锦心噗嗤一下,笑了,向后头的暗囊上靠了靠,打趣道:“咱们林哥儿哄姑娘不说做衣裳买胭脂打头面,倒说给买糕。哄哄阿姐倒是还成,往后若是哄媳妇,能得着好吗?”   婄云瞥了眼屋里,文从林的奶娘与绣巧出去拿糕点甜汤来,因锦心的屋子不大,小丫头们素日都在外屋候着服侍,故而这会锦心的话也并无旁人听到。   这样也好,主子既然想只做文四姑娘长大,过平平常常的一生,那就不要叫人觉得主子异于常人甚多了。   她这样想着,笑了笑,眉眼温柔地望着榻上边笑边捏文从林脸的锦心,又看了眼被姐姐捏的口水直流又不敢吭声的未来大将军,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上前些替锦心披上搭在一旁的披肩,温声道:“这会子有些起风了,姑娘,与哥儿到外间榻上玩吧。”   文从林边流口水边疯狂点头附和,锦心忍俊不禁,松开手揉了两把又软又嫩又滑的小脸蛋,松口道:“走吧,外间榻上耍去。”   晚晌间用过晚饭,往正院里请安的时候,文夫人果然说起在懿园为锦心整修屋室之事,又问锦心想要哪里,锦心就说要漱月堂。   文夫人便明白这是小姐妹几个早商量好的,登时便忍俊不禁,笑看了蕙心与澜心一眼:“果然有什么事是不能叫你们知道的,不然原本十分的惊喜一分都不剩了。”   又对锦心道:“选漱月堂也好,哪里离你几个姐姐的居所都近,她们还能顾着你些,若是住的偏远了,恐怕你阿娘也不放心你搬过去。既然选定了,你便先去细瞧瞧,好生想想都需要些什么。漱月堂里也有两代未曾住人了,想要搬进去住,还得好生修葺一番。正好,趁着功夫,想要什么,一气说出来,叫人画好图纸,请来梓人们,好生修建。”   澜心便道:“母亲偏心,我们住过去的时候你也没问想要添些什么啊。”   “你一挑就挑你二姑母从前住的屋室,你大姐姐住的是你大姑母的屋室,你三妹那里院落整齐没有能用工的地方,唯独漱月堂自修建出来就没怎么住过人,空置多年,需要修整,又有修整的余地。”文夫人还是很讲道理的,嗔怪地看了澜心一眼,徐徐道。   徐姨娘笑道:“真是多谢太太用心了,不然我是万不敢想在园子里头动工的,想着修葺修葺便罢了,住得就好。”   “是要住得,也要住的舒心。”文夫人道:“这段日子金陵城中一直不见安静,我与老爷商量着,等翰哥儿考完了府试,咱们一家子便搬到京郊的园子里避暑去,这边正可以慢慢动工,叫管家看着,咱们回来时早说也是中秋前后了,届时修的也该差不多了,再添置些东西,等沁儿过了生辰,就可以搬进去了。”   锦心的生辰在腊月里,徐姨娘粗粗一算,锦心还能在她身边住上八个月,一时心中说不上是担忧还是庆幸,当即点点头应了。   文夫人看着她的模样,缓声道:“当日从翰、蕙心与澜心从我身边搬出去时,我也是满心不舍放不下的,不过孩子逐渐大了,总要离开咱们身边,等往后真正大了,娶的娶、嫁的嫁,才是真正离了咱们身边呢。等有了自己的小家,生儿育女,离咱们就更远了。如今这才是第一步,你就伤心得不得了,以后可怎么办呢?”   徐姨娘长叹一声,眉眼颜色有些落寞,“我又如何不知这个,只是沁儿打小身子就弱,我把她捧在手心上看着护着,生怕一个不错眼就病了,用的心思比用在林哥儿身上的还要多十倍!如今她要离了我身边了,我总是有千万个不放心。”   “也不远,姐姐的乐顺斋,可是府里西苑中离懿园最近的院落了,漱月堂离得也近,哪日夜里想了,就在墙角喊一声,对面都能听到呢。”   秦姨娘笑眯眯地打趣道,梅姨娘也开口宽慰她:“你看看我,未心刚离了我那段日子,我也是时常不安,不过孩子每日早晚请安都是要见的,还常到我屋里陪我用膳、说话,渐渐的,就感觉除了孩子不在自己身边住、不日日一处用膳了,旁的也无甚两样,还能有些时间分出来自己娱乐娱乐。”   众人都说着孩子搬离身边的事,周姨娘一直沉默地听着,微微垂头,抬手轻抚自己的小腹——这个孩子,还有五个月就要来到她的身边了。   或许有一日,她也会有如徐姨娘一般的忧愁吧。 第二十三回 “沁儿身子弱,老爷难免多……   文夫人做事素来干脆, 既然说要与锦心好生修整漱月堂,便叫人将小院的图纸画了下来交给徐姨娘,并交代母女二人:“若有甚需要添减的, 只管参照这图纸筹算便是。”   徐姨娘应下,回来带着锦心拿着图纸进懿园去实地瞧了瞧, 那小院门口设的是垂花门, 内里到底有房屋三层, 一入院门, 回廊上有一处门房,向前看第一层便是一明两暗三间大屋、两侧又各有一间耳房拥簇着,屋门上有镌着“穿云漱月”四字匾额。   徐姨娘见了,赞一句“好雅清”,锦心仰头看了一会, 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 婄云劝道:“这怕是取自‘穿云漱月无穷恨’①, 这诗不吉利, 姨娘、姑娘,不如换了吧。”   徐姨娘听闻后头的那“无穷恨”三字, 便拧起了眉,点点头道:“是得换了。”   锦心直接道:“干脆把这匾额摘了,也不必头疼再去想什么写上, 旁的院子也没见堂屋门口还要挂匾。”   “是。”婄云应下声, 徐姨娘偏头瞥她一眼:“她说什么你都答应,你家姑娘叫你去杀人放火,你也干吗?”   婄云低了低头,没敢告诉徐姨娘她的答案:干。   不过徐姨娘也觉着屋门口巴巴挂个匾,显得与别处不同不大好。从前这院子只有第一代家住的嫡幼女住过, 人家是嫡女,身份不同没什么,后来空了两代,也没什么,如今锦心要住进来,撤了也好。   这匾额一摘,婄云顿觉心里一松,好像摘掉这块匾,今生主子与另一位主子就不会再早早地生死阴阳两相隔。   不再在这里多做纠结,徐姨娘前者锦心的手又走进屋子里,果然是空了许多年的,这屋子里空空荡荡,只有旧日依照地步打造的床榻桌椅,常年未经保养,也已破旧不堪,多半是要不得了。   屋子里的格局倒是极好的,未曾多加隔断,宽敞阔朗,正屋三间,明间设罗汉榻,墙挂一轴牡丹图,不过年月久远,画轴亦被时光侵袭,不堪赏玩了。   东屋做卧房,西屋供起居,徐姨娘四下里瞧瞧,道:“若是能在这屋里给你打个暖炕倒是极好的,不过不能放在东屋,用暖炕做床榻容易引发肝火肺火,是万万不成的,就在西屋里,日常起坐方便。   你这身子畏寒,屋里一年三季点火盆子也太熏人了些,修建起暖炕来,埋上烟道,从外头烧起来,屋子里也暖和。我与你舅舅年幼时,家里还在北方,冬日天冷,夏秋便要存储木柴在家以待使用,我们两个连玩带拣,一小捆木枝子就得拣上大半日,你姥姥也不忍骂我们。”   她回忆起旧事来,脸上笑容都透着甜蜜欢欣,可惜那样的旧日时光是再也回不去的,如今住在四季温暖豪阔宽敞的宅邸中,那样的时光也只供回忆了。   对徐姨娘这话,婄云很是赞同,绣巧是这府里的家生子儿,徐姨娘跟前的周嬷嬷就是她娘,打小在金陵长大,她是未曾见识过暖炕的,婄云便与她描绘了一番,徐姨娘好奇着一问,才知道婄云幼年时也随着父亲到北方游历过。   这自然是托词,婄云无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随着父亲到北方的时候年纪都很小,当时的事情都忘得差不多了,如今她对北方的记忆,是上辈子在那边生活里十几年留下来的。   不过这理由不便与徐姨娘言说,她只能借少时之事做托词,幸而徐姨娘不知内幕,也就信了,并又笑道:“这样的见识,沁儿还真是捡回个宝贝来。”   婄云笑笑未曾言语,她想说自己的见识都是在主子身边历练出来的,远不如主子万一,但看了一眼稚气纯然的小锦心,还是只是笑了笑。   这西屋内开着一处小门,母女主仆几人从小门出去,便到后院里,打量左右,先在东屋后见到与屋室相连出的一间小抱厦,却无门无窗,只紧紧依托于正屋,徐姨娘心知这一间必是寝房中连着的更沐盥洗之所在;再向西看,贴边建着两间小小的退步,这是素日服侍之人歇脚之下房。   这些都算在第一层里,第二层与第一层相距便要远些,隔着院落后院中的几处花圃,房屋低矮联排,约有十来间,使用便可随意许多。   这院子最稀罕的是第三层,西北角上有一二层的观景台,登到楼台上,园内景色一览无余,又与乐顺斋遥遥相对。   不顾灰尘重重,徐姨娘登到台上,指着乐顺斋的方向,对锦心道:“往后阿娘若是想你,便都二楼上,推开窗子,咱们娘俩遥遥相望,也能聊解思念之情。”   锦心很不解风情地道:“从漱月堂到乐顺斋,即便我的脚程慢,也不过不到一刻钟的功夫,阿娘怎得说的生离死别似的?遥遥相望只会平添挂念,又怎会聊解思念?”   徐姨娘脸一沉,敲了锦心的爆栗子,“不解风情!”   锦心无辜地默默脑袋,话说到这,徐姨娘也没有感伤的情绪了,文夫人派来随着娘俩逛园子记要求的嬷嬷忍俊不禁,下楼后指着东北角的小楼道:“那里原是为了与这观景台配对不失平衡建的,虽也是二层,只为保风水不泄,却不如这边恢弘华丽。   前头那位主子应是充作库房使用的,我今晨来瞧,那上头还挂着锁呢,钥匙就插在哪里,不过上了锈,不好用了,回头再叫锁匠打一把十两的枕头锁来,这里足够用了。”   徐姨娘点点头,锦心只当自己来看热闹的,对她未来的居所,自然无人会比徐姨娘更上心,她只需乖乖在旁听着看着,徐姨娘自然会把处处都打算妥帖了。   这就是有娘的快乐。   众人又从后院绕回前院,徐姨娘方才只盯着正屋,这会才着意打量前院,见旁的不过是些野花野草之流,不过平常,唯有一棵不知多少年的老石榴树叫人眼前一亮。   太太屋里的秦嬷嬷便笑道:“这棵树可是老树了,前些年大姐儿搬到园子里来的时候,选看屋室,当时正是石榴果期,来这头一瞧,竟还接着果呢。不过这院子锁了多年了,常年无人照料,这石榴自生自长着,怕是养分有些供不足了。府里的园丁就有很擅照料果树的,回头叫他来看看,好生照料照料,没准明年四姑娘就能吃上石榴果了。”   锦心狠狠点了点头,徐姨娘忍俊不禁,对秦嬷嬷道:“那就劳嬷嬷费心了。”   “姑娘高兴就好。”秦嬷嬷道:“这院子里,再移来些姑娘喜欢的花木,后院花圃也可以运用上,沿边原有的树有枯了的,拔掉移来些挺俊树木就好看了。”   锦心对这些心里早就有打算了,登时胸有成竹地指点江山:“雪松、冬青与竹子留着,再栽上桃李树,贴着墙根种,不会显得庭院里杂乱。树下要种上草莓和甜瓜,花圃旁种上枇杷与枸杞,要种一棵杏树在屋后,不要贴着墙根,放在花圃中间,在正屋里一推开北窗就能瞧见的地方。这些俱都要能结果的,这样春日能赏花、夏秋吃果子,才不浪费这么一大块地。”   漱月堂后院确实宽大空荡了,不过听锦心这么一盘算,几人便觉着无论多大的地方,都能被她安排满了。   不过秦嬷嬷还是笑着应下,“都听姑娘的,这样布置得疏落,树木虽多,也不会显得杂乱。”   锦心其实还想要个葡萄架子,不过房前屋后看了好一会,也没找到合适的地方安排——地方自然是有的,但她除了这些果木,想种的花也多,排得太满又不好看,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   见她还有遗憾的样子,徐姨娘扶了扶额,道:“我的姑娘哟,快收了你的神通吧,再布置下去,这院子原本那几分清雅都散了!”   “怎么会散了呢?”锦心振振有词:“我前院再遍植兰草芳芷、藤萝薜荔,院外有牡丹芍药,我在院内再种上雪柳玉簪,廊下摆上茉莉素馨,夏日用风车一吹便有馨香满室,这还算俗吗?”   “哎哟哟。”秦嬷嬷忙道:“姑娘这若还是俗,我们这起子人真是都不配活了。”   徐姨娘顺手揉了一把锦心狗头,道:“几时知道这些花名的,咱们家并无芳芷之属,藤萝薜荔又从何说起。”   锦心尽数推给婄云,左右近来也是婄云读书与她听,在一旁侍立的秦嬷嬷听闻此言,不由深看婄云一眼。   一时众人瞧了漱月堂,逛了半日,锦心也有些累了,便出了园子,秦嬷嬷别过母女二人,回正院去了。   她自将漱月堂中诸话回给文夫人,文夫人听了笑道:“沁儿素日瞧着懒散爱娇,其实是至纯至雅之人,要我说,在院内种上那些果木倒好,春日赏花、夏秋结果,她又是有盘算的,前院也能布置得雅致。她身边那个丫头也是个妙人,懂医术、有见识,识字也罢了,还能读得《楚辞》《诗经》,真是难得。”   秦嬷嬷点头附和着,文夫人又道:“这些倒是都没什么,盘个暖炕罢了,用料一概有限,不过会盘炕的匠人我还真没听说过有,得叫老爷在外探访探访,谁叫是他的小闺女呢?”   正给文夫人捶腿的丫头噗嗤一笑,几人又随口说笑两句,文夫人忽然又道:“炕也盘了,倒不差一点子功夫,在漱月堂的小茶坊里起个灶台吧,沁姐儿常服汤药、食药膳,有个灶眼方便些。”   “这……”秦嬷嬷迟疑一下,“会不会太过了些,咱们两位姐儿可都没有在院子里搭灶台,素来都是吃大厨房的,自己院里茶房有个炉子温汤煮水就足够了。咱们府里,也唯有哥儿那里,因哥儿时常温书到深夜,才起了个灶眼,却也是老太太在世时特意吩咐的,四姑娘不过是庶出,如此行事未免太过了,况且多出的这一份花销又怎么办呢?”   文夫人呷了口茶,已是拿定了主意,“有什么过不过的,不过是个灶眼罢了,花销不走公中,徐姨娘也乐得供着女儿,况且还有老爷呢。他是不愿为沁姐儿开口破戒,可这身娇体弱的小姑娘,他怎么能不多疼惜些呢?搭了灶眼,老爷乐得从他那走账。   我这里不过是吩咐一嘴罢了,并不耗费公中的什么。再者说了,自家知道自家事,哪怕不是从那边私房里走,就从公中走,一个小丫头一个月又能吃出多少去?家里又有哪个会恼的?蕙心澜心会,还是未心会?人家骨肉相连的亲姐妹,又怎会在意这个?没准还乐得园中多了处开小灶的地方呢。”   秦嬷嬷便有些不乐,道:“咱们的哥儿、姐儿才是正经嫡出呢。老爷倒偏心那小妇生的。”   “这些儿女老爷都疼,并没有特意偏心哪个。你看那些日子,为了蕙心的事儿,一路快马回的金陵,回来又四处奔走,前儿又与我说要给澜心早早相看婚事,找合适的人家,免得到时再出变故,你看这是不疼的样子吗?若是不疼,合该像幼时老爷待我那般!不闻不问,任我自生自灭。你看蕙心澜心病了,咱们老爷哪个不着急?”   文夫人说着便有些急了,那里头有个老爷指的可不是文老爷,而是她的生父。   秦嬷嬷听了便不敢言语,文夫人取帕子擦了擦眼角,又郑重了语气告诫道:“姨娘们再是卑位,那也是府里的主子;再不及哥儿、姐儿尊贵,那也胜过下头人万分。那种称呼,不要再叫我听到了。”   秦嬷嬷是她的陪嫁丫头,早年许了人,照顾过文从翰与文澜心,在文府中很有脸面,文夫人轻易也不恼她,这会难得面色严肃,秦嬷嬷忽地想起早年跟在文夫人身边的时候,那时文夫人要在身边人里立规矩,严厉端方,与那时比,如今的文夫人可和蔼多了。   秦嬷嬷连声应着,文夫人见她面带惶恐,才舒了心,继续道:“这些孩子们老爷都疼,可我也说了,沁姐儿身子弱,你看徐姨娘捧在掌心上呵护着,生怕一阵风来就给吹病了,那也是老爷的亲生骨肉,老爷焉能不多疼惜照护两分?这不叫偏心,这叫顾惜子女,我少时咱们家里那个老爷,但凡能有咱们老爷半分,我也满足了。”   秦嬷嬷不敢再多说什么,只答应着,回头叫人来画了图纸,房屋如何修缮、院落如何整顿,看了书历选好日子动工,文夫人与文老爷说了寻盘炕匠人、再开灶眼之事,文老爷果然应得爽快。   次日回来,他说:“可巧了,今日去药铺里盘账,随口一问,那药铺里就有个会盘炕的活计,他家祖辈从前在北方,世代是做这个的,不仅他会,他爹更是个中好手,只是咱们这边不惯盘炕,这才改了行当。   但他爹那是几十年的老手艺了,再怎么不用也丢不了的,回头选个日子叫他爹进家里来把暖炕盘上就是。倒是我从前疏忽了,敦容你少时长在北方,从前想来也是用惯暖炕的,不如把这屋里的床也换做暖炕,你住得还能顺心些,从前我怎么没想到呢?”   文夫人笑道:“多谢老爷费心,屋里的床是不用动了,咱们这边冬日才有多冷?盘个炕也睡不了多久,还易涨火气。不如把西屋里的罗汉榻撤下,换做暖炕盘上,日常起坐便宜,冬日里也多了处能暖暖和和说话的地方。漱月堂里原也是打算这么办的,不然沁姐儿那小身子,肝火肺火一旺,怎么受得了呢?再把心火热起来,闫大夫该急了。”   文老爷道:“却是我没想到这里,只觉得沁姐儿畏寒、你幼年在北地多半也是睡惯了这个的,却没想到这些。既然如此,就把素若屋里一楼西屋的榻也换下来吧,宽敞些,林哥儿冬日也多了处玩闹的地方。”   文夫人含笑应是,二人又说了几句家务事,便熄灯睡下了。   院试的日期很快定下,三年两科,错过了这一科就又要再等,文从翰心中盘算着,最好这次一回便中,省下许多繁冗事,也省去许多时间。他从书院中回到家里来安心温书,文夫人嘱咐厨房一日一次补汤供应着,如今全家都等着文从翰替家里吐气扬眉了。   即便文夫人素来不崇佛道,这个关头,也忍不住寺庙道观里洒出大把的香油钱去,还每日一起到徐姨娘的小佛堂里拜一拜,徐姨娘便道:“太太何不在自己院里供一尊菩萨,岂不就能长久地请菩萨保佑哥儿姐儿们了?”   文夫人摆了摆手:“你叫我临时抱抱佛脚还成,长久拜下去我是……呸、呸、呸,凡人无知,嘴里没个忌讳的,菩萨见谅,菩萨见谅。”   徐姨娘忍俊不禁,没想晚间文老爷来了,进门也钻进小佛堂里拜,这位也是从前不拜神不拜佛的主儿,徐姨娘靠在门槛上,看着文老爷既虔诚又不虔诚地上香跪拜,不由感慨:“这才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呢。”   文老爷认真祈祷了一刻钟,走出来拍了拍徐姨娘的肩,“素若,这回翰哥儿要是真中了,老爷我到下头金铺去给你打个纯金的!不对,纯金的俗了,我记得库房里还有一尊白玉观音,你好生供着,没准再过些年,还能保佑咱们林哥儿……”   他越说越兴奋,徐姨娘摇头轻叹一声,简直不知说什么是好。   锦心对文从翰倒是很有信心,觉得府试对他而言是不算什么的。但蕙心与澜心一个个紧张兮兮的,她不免跟着上心了两分。   这日婄云用茶房的小炉子炖了些冰糖枇杷,锦心吃着不错,又叫她盛了一碗,带上婄云和绣巧,徐姨娘又指了个嬷嬷跟着,主仆四个大摇大摆地往文从翰院里走,走到门口正好撞见刚从院里出来的蕙心,身后的丫头手上也提着个食盒。   见到锦心这个架势,蕙心不由欣慰一笑,拍拍锦心的肩,道:“大哥在里头温书呢,阿沁快进去吧。”   我倒是应该进去,可看这架势,大哥应该吃不下去啥玩意了。   锦心想了想,眼神不自觉地飘向嬷嬷提着的食盒上——难道这一碗又要便宜了她?可她也吃不了一碗了啊,再吃两口倒是可以,婄云炖的这枇杷羹可真不错,出奇地和她的胃口。   文从翰当然不知道这枇杷羹尚未到他的面前,就被送羹汤来的人惦记上了。见锦心进去,好不欢喜,笑眯眯道:“阿沁总算舍得来看看大哥了?快过来叫大哥抱抱,这回气色瞧着倒是好些了。”   “阿娘叫我不要打扰大哥温书。”锦心顺着文从翰的动作圈住他的脖子,被他抱了起来,一边抓紧文从翰的肩头衣料,一边道:“大哥你瘦了好多。”   文从翰注意到她的动作,无奈道:“大哥还不至于抱你都抱不动。”   “嗯,连我都抱不动,未来还怎么抱嫂嫂呢?”锦心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知道大哥你能抱动,就是看起来太瘦了,我怕大哥你忽然想拿一本书,胳膊一松,就把我给摔了。”   这简直就是强行解释。   文从翰长叹了一声,摇头道:“这些妹妹里啊,就是阿沁你,最爱搞怪,大哥抱着你,还能忘了你在怀里?瘦是因为近来温书,想不起用膳罢了。君子六艺,大哥也是骑过马射过箭的好吗?”   他说着掂了掂怀里的锦心,忽然将她高高举起,在空中转了一圈,跟锦心来的几人俱是一惊,婄云对这位在“未来”也提剑杀过敌的大爷倒是还有几分放心,但与锦心有关的事她素来都是一万个谨慎,这会也不免提起精神,若有个万一,她好冲上去将锦心抱住。   文从翰见状,又是一声长叹,摇头念叨着:“世人皆醉,世人皆醉啊!”   “大哥,其实是你如今瞧着太文弱了。”锦心苦口婆心:“从前身材还能称得上‘强健’,如今短短一个多月,你都瘦了不止一圈了。来,咱们吃点冰糖枇杷羹,你半碗、我半碗,亲兄妹同甘共苦!”   其实是无论是她和文从翰,都吃不下一整碗了。   文从翰与妹妹目光相对,看着她水灵灵透着真挚的大眼睛,用力点了点头:“知我者沁妹也。”   锦心抿唇笑笑——刚才一进屋她就闻出来了,蕙心一定是带来肉角儿来,至少一笼屉。   府里一笼屉肉角多少个来着?至少二十个。   看来对文从翰如今这个身板,太太也是忧心极了。 第二十四回 “娘娘病重的那一年,他们……   文从翰的家庭重点保护人员时光约莫还是要持续一段时间的, 与文老爷那些从北地走水路回到金陵的行囊一起到达文府的,还有姑苏那边送来的东西。   有文从翰的老师云先生写下的考场注意事项,还有……   “嘿嘿。”锦心盯着文从翰笑了笑, 分明粉妆玉琢的小娃娃,笑得莫名有些猥琐, 还有点军痞流氓的气概, 全仗着爹妈给的好脸和生来的好气质撑着了。   未心歪头看她一样, 眉梢微扬, 问:“怎么了?”   “看看那荷包的针脚,应该是云家姐姐亲手做的了,常闻青松文昌庙的文昌帝君最是灵验,想来也是云家姐姐亲自去求的签文吧。”锦心眼尖地瞄到荷包上用黑绒线绣上的两句清隽小字,满脸笑眯眯的。   未心微怔, 旋即也跟着轻笑了起来, 澜心耳朵尖, 听到之后便满脸促狭地对着文从翰笑。   蕙心亦不由莞尔, 取帕掩唇。   拿这几个妹妹,文从翰真是半点法子, 只能匆匆将荷包收入怀中,道:“这些箱子里都是什么?父亲在外又得了什么好东西了?”   如今这位文大公子如今修为还不够高,话题转移得略显生硬。   好在文老爷迅速站出来吸走儿子身上的火力, 笑吟吟道:“自金陵一路北上, 很得了些新鲜东西,与你们每人的都分好了,拿回去细看吧。”   在这上头文老爷还是很大方的,每人一口大箱子,一时也看不出薄厚去, 众人也不可能闲到拿自己箱子里的东西与旁人对比都有什么、少什么。   一时领了东西各自回房,文从林知事后还是头次收到来自父亲的大箱礼物,兴奋得不得了,整个人都扒在箱子上,徐姨娘无奈地摇头,便叫人先打开他那一箱。   箱子里有六匹京都特产的天香绢,徐姨娘见了惊喜非常,忙命文从林的奶娘收起——这天香绢在寻常丝绢柔软透气、坚韧耐穿的特点上更加精进几分,是京都内廷织造局近年的力作,很适合小儿穿着的。   实话说锦心认为这玩意也不过尔尔,但架不住北地织造业被江南织造业的繁盛压了太多年抬不起头了,忽然有了能使人赞叹一番的精品,自然要好生宣扬一番,何况是内廷制造局所产。   如今这绢被炒得市面难求,多半被京中贵族与各地世家包圆了,文家虽有些门路,能得的却也不多,老爷能得这六匹,想来也是用了心思的。   内廷制造局在建开国初年也是辉煌过的,近年来被繁盛的南地织造业顶得抬不起头来,供向宫廷的丝织产品随着贵人们要求的不断提高,由当年宫内多半自给自足,转向由皇商在各地采买、然后供入宫中。   这些朝廷趣闻,清楚的人其实不多,锦心这会满是随意地想起,又想不起是谁说给她的,干脆不再纠结,全当哄自己一笑。   除了这六匹适宜小儿穿着的绢料之外,还有些小儿玩意,如孔明锁、九连环一类的,另有一只婴儿拳头大小金子打造的小猴子,这个倒是不似寻常玩物,小猴子活灵活现,又似人形独脚站立,眼神灵动好似在左右探看,头顶还带着一顶小帽子,帽子上嵌着一枚吉祥如意银丝包嵌的红宝石。   锦心瞧着倒是颇有意趣,拿在手上把玩一下,又去逗文从林,文从林抓在手上没等把玩,先啃了一口。   “哎哟我的儿,这可不是给你啃的。”徐姨娘忙劝下,交代乳母将这金猴儿好生擦拭一番再给哥儿玩。   与文从林相比,锦心得的东西就新鲜许多了,有颜色鲜艳的丝绵织锦、一整套银头面,颜色素净但并不简朴,整套头面中所有饰品上的主要花纹,都是用雕琢成玉兔捣药形状花纹的豆绿色纯净美玉镶嵌上去,边角用小却圆润的米珠装饰,雅致美丽。   豆绿色的玉,颜色又鲜润、质地又纯净,这是十分难得的。   徐姨娘细瞧着,笑了:“你阿爹倒是早做打算,这样颜色的青玉难寻,多半是要攒来给你做嫁妆的。”   锦心一扬眉,点点其中的一支顶簪,道:“收着吧。”   徐姨娘笑道:“这一套头面是齐整的,还多出两只花簪短钗,想来是你爹爹特意叮嘱的。整套的头面你如今戴还是太累赘了些,倒是这些小玩意佩着合适。”   其余还有些金玉顽器,两匣珠子,有珍贵的如红蓝宝石、南红玛瑙、翡翠珠玉,还有做玩意的蜜蜡、石榴石一类,徐姨娘见了便道文老爷偏心。   不过文从林小小年纪,还没有这个概念,只觉着亮晶晶的好看,锦心翻了翻,寻了个小巧好看又不会被他吞入口中的金子打造的小船给他拿着玩,他便很满足了。   徐姨娘乐得见他们两个和睦,又开了她的那一口箱子,里头金银丝绵之物便不再加赘述,唯有一串沉香念珠与一幅展现北地乡村风情的画最得徐姨娘欢喜。   此时各房中景象大抵如此,开过箱子,锦心便就着有些累了,交代婄云与绣巧二人分别将各自管理的东西入账收起来,便向徐姨娘欠了欠身,回屋睡去了。   四月里金陵的天已经很暖和了,针线上人早早将各房的夏衫送来,乐顺斋这边徐姨娘、锦心与文从林是每人四整身,别处也都是这个例,这是府里走的账,至于私下再要做什么,或是再要出料子叫针线上人做什么,那就不归宫中管了,针线损耗也都由个人承担。   徐姨娘吩咐人洗熨后收在柜子里,不过大家也没什么换上轻薄夏衫打扮鲜艳出门散心的心思,如今府内的第一要务还是文从翰参加院试。   今科院试的时间与往年不同,四月举行,不知京里是什么布局安排,左右地方上只要老实听旨便是。不过婄云与锦心说护送学政的侍卫队里有执金卫的人,锦心就知道这两场大考试一过,江南准有人要倒霉了。   文从翰下场当天,锦心便觉得整个乐顺斋上空都青烟缭绕的,文夫人命人搭的香塔足足有两尺高,燃了半日也未曾燃尽,徐姨娘心惊胆战地命人在旁瞧着,文夫人跟着文老爷出门送考去了,倒留她在这里为这香塔担忧。   这要是燃烧时出了什么岔子,叫衙门找上门来可就把脸都丢尽了啊。   故而她虽叫人盯着,仍不放心,最终还是自搬了把椅子来,守在门口瞧着——不是不想进去,实在是里头烟熏火燎的,她就是再虔诚,这会进去恐怕也只剩咳嗽了。   徐姨娘叹道:“咱们府里这两位主子啊,平日里神鬼不信的,如今猛地虔诚起来,还真能把人吓坏了。”   周嬷嬷在旁替她打着扇,闻言轻笑道:“为自己儿女虔诚祈祷,哪能不用心呢?”   “要我说,大哥书本上已经足够优秀了,在这里求神拜佛,也不过是叫自己心安些罢了。说句不尊敬的话,真是求了菩萨,大字不识的人就能中了进士、病入膏肓的人就能活吗?”锦心的声音插了进来。   徐姨娘听了一惊,转头看去,便见她眼眸清凌凌地隔着重重烟雾凝视着神龛中的白玉观音,日光笼罩着她的脸颊,显得那不悲不喜的面色都有些神秘了,那一双杏眼中好像酝酿着许多汹涌的情绪,那一瞬间,徐姨娘觉得她女儿孤独得好像悬崖峭壁间的一棵松树,又冰凉得好像昆仑山巅经年不灭的风雪。   下意识的,徐姨娘心抽了一抽,还没等她脑子反应过来,手已经先一步敲到了锦心头上,骂道:“小兔崽子浑说什么呢?在这里装大人吓人,昨儿个和你弟弟打架赢了么?”   最近正致力于教会文从林,要在碟子里甜糕只剩最后一块时礼让长姐的锦心身躯一顿,脸上透出几分屈辱来——她的力气竟然只和文从林不相上下,最后为了赢,还不得不用上自己的体重压制,实在是奇耻大辱!   徐姨娘素日都以温和柔顺的面孔示人,众人是少见她骂人的样子的,此时连忙低头,又忍不住把眼偷觑。   婄云难得瞧见锦心被人收拾的样子,心里又惊,又忍不住好奇,看着锦心那憋屈又乖巧的模样,还有几分想笑。   她心中其实是有几分隐忧的——近来锦心夜里的梦做得愈发频繁了,醒来时常有长久的茫然与不知所措,偶尔还会流露出属于历尽世事的文锦心的目光,而不似文家小阿沁那般天真懵懂。   例如方才那个神情。   她内心当然期盼锦心尽快恢复记忆,但她更怕恢复记忆的速度太快,锦心的身体会接受不了。   如今被徐姨娘这样一敲,就仿佛是把懵懵懂懂攀上雪山,尚未修行完全便要承继神女之名的孩子拉回人间。   婄云忙轻声劝道:“姑娘不急,我从前曾自我父亲那里学过一套五禽戏,姑娘身上有力气的时候,也可以缓缓练练,能养养气血精神,力气自然就上去了。”   其实昨日和文从林干架的之后娘娘不止用上了体重压制,隐隐还有几分战场上用的制敌技巧,那是当年南征北战时练下的,即便主子与陛下一内一外,但偶尔也会有需要御敌的时候,自然练得娴熟,但后来体弱,逐渐便放下了,昨儿一使,也有些生疏。   这个没什么,往后偶尔练练,记忆刻在心里,稍稍一练就记回来了。   倒是这身子……婄云心里有几分忧愁,面上却不能表露出来,只笑着哄锦心回房,道:“前日那些香料还没调配好呢,这几日天气好,不如配出来,也好阴干啊。”   锦心幽怨地看了徐姨娘一眼,然后乖巧地被婄云拉走。临走前婄云回头望了小佛堂内一眼,隔着重重袅袅的烟雾,观音玉像眉眼朦胧,端坐在莲台山,便是不信服神佛的人,此时多少也会升起些叩拜之心。   但婄云没有。   前生娘娘病得最重的那一年,陛下、她、安南公、翼北公、忠敬伯夫人……他们几乎拜便了京城周遭千里内所有灵验有名的寺庙道观,可最终,还不是无用之功?   婄云回过头来,目光定定地注视着锦心——但或许,那些神佛也真的有灵,有灵到,她竟还有与主子相聚,看着主子从小小一团长大的一日。   府试一结束,文夫人也没等出成绩,便把一家人都打好包带到郊外避暑的园子中了。   这也是为了向文从翰表示——咱们家虽然重视你这次府试,但你也不必将成绩看得十分紧要,将自己逼得太紧。   这是因为院试前阖府上下都表现得太过紧张了,文夫人当时不觉着,后来抽出身来想想,恐怕也给了文从翰太多压力。   她见多了那些寒窗多年、一朝不中,险些把自己逼疯的例子,文老爷因为格外留心,这几日也在外听到不少,故而夫妻两个一拍即合,文从翰刚从考场里出来,全家便都大包小包打好,离了金陵城了。   文从翰满心无奈地跟着到了郊外的园子,闫大夫给他请了脉,开了方子,说虽然身体底子不错,前头月余却消耗太多,要好生补一补以免坏了多年练出来的好身子。   文夫人听了惊忧交加,蕙心心知一个府试并不至于将文从翰逼到如此地步,忧心多半还是为了自己的事,对闫大夫所叮嘱的事宜便更加上心了。   于是即便院试结束,文从翰的苦难生涯却还在继续着,幸而过了几日,他休整得差不多了,便向文老爷与文夫人提出要到书院走一趟,文夫人连忙道:“不只你该去,我们也该去的。”   文从翰闻声微怔,文老爷与文夫人相视一笑,徐姨娘无奈道:“傻小子,这是要给你娶媳妇了!”   “父、父、父亲母亲……”好险椅子烫屁股似的,文从翰一下从椅子上窜了起来,又惊又喜还有点不知所措,文夫人摇头轻笑:“瞧瞧,这孩子欢喜傻了。”   “可、可成绩不是还没出来呢吗?”文从翰匆忙地坐下灌了口茶,总算恢复到往日镇定从容的模样,文老爷笑道:“昨日我回城中赴宴,遇上知府谢大人,他说我‘幸得一麟儿’,你还不明白意思吗?今日放榜,已经命人去探看了,不出所料,再有一个时辰,人也应该回来了,正好咱们收拾东西准备起身。”   文从翰不由拧眉:“谢大人……”   文老爷想到本府与谢大人的交情是缘何加深的,不由目露疼惜地看了锦心一眼,叹道:“也是阴差阳错。”   文从翰瞬时了然,不再言语。   胡氏算是文家送给金陵知府的一道保命符了,因为在执金卫携当今旨意来到金陵之前,金陵知府就已经开始追查罂粟粉一案,不然如今罂粟粉已经逐渐向金陵侵染,金陵知府若还是浑然不觉,怕也少不了一个失职失察之罪。   若是文家没那么遵纪守法,直接私自处置了胡氏,也不必直接打死,打板子后扔回家,堵住寻医问药的门路,插起来自家自然是干干净净的,外头也无人会追究,但金陵知府可就倒了霉了。   当日执金卫来金陵查案,谢大人对罂粟一案的进度便突飞猛进,跟着在后头捡了不少漏,隐隐也发觉这其中恐怕不是寻常江湖势力或是家族倾轧斗法,而是官方下场了。   至于是哪个官方,谢大人为官多年,心中也暗自猜测出来几分,因此心中更生恐惧。   这段日子江南官场风起云涌暗潮涌动,若是他没先查上罂粟一案,只怕自己也捞不着好处,单看他那几位同僚们,这些日子头发可都是大把大把的掉啊。   也因此,他在生意上给文家开了些方便之门不说,也愿意在院试成绩板上钉钉甚至对阅卷考官已经没有约束之后、放榜之前,提前给文家一个定心丸。   作为一府最高官员,谢大人还是多少能有些自由的,文从翰是江南之地有名的少年才子,他为官的底线也不会允许他从中周旋做什么手脚,但在诸事尘埃落定之后,向文家透露一些,是他的自由。   此时一屋子人欢喜得不知怎样了,却还得按捺住,静心等着看榜的人回来。文夫人已吩咐人去收拾行装、套马车,要到云家去,又是要开始谈论婚事,礼物自然不能薄了。   虽然文从翰与云氏女已有婚约在身,但文老爷与文夫人的意思,还是要郑重地三书六礼一重重地走下来。   今日登门之后先粗粗谈一番,带着媒人去,次日请人登门纳采,这是礼仪周全,若提前不知会一声,直接叫媒人上门,恐怕也会打云家一个措手不及。   文夫人在这些事情上格外讲究,也希望云家能感受到自家待这门婚事的重视、对云家的尊重。   文夫人又交代徐姨娘与蕙心照管着园子里、警惕林间火云云,她对家里总是有千万分不放心,徐姨娘与蕙心俱是含笑应下,叫文夫人尽管放心地去吧。   金陵那边看榜的人果然回来得极快,气喘吁吁俨然是一路快马,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老爷、太太、哥儿,好消息,好消息,咱们家哥儿中了,第三,红榜第三啊!”   众人欢喜更浓,文老爷忙说要绕一圈,回金陵城中给祖宗上香报了喜讯再往姑苏去,文夫人只顾点头答应,笑眼看着儿子,也是激动又欢喜,眼眶都有些湿润了。   如今过了院试,有了秀才功名,文从翰才算真正走上科举这条路上,而他今年方是束发之年①啊。   文夫人口中喃喃念道:“母亲,母亲,您看到了吗?您的外孙,岂不胜过那些人千百倍……”   眼看一行人欢天喜地地出门上了马车,徐姨娘与秦姨娘对视,眼中都有些笑意。   锦心在园子里这边也是随着徐姨娘居住的,文夫人一走,蕙心晚间不放心要四处查看一番,徐姨娘为她掠阵,留下锦心和文从林在屋里。   文从林睡前是要徐姨娘哄的,光是乳母哄绝不会安心入睡。与锦心闹了一会儿,困得眼睛眯起来时乳母要抱他起来又不肯,使劲睁开乌溜溜的眼睛往四周看,扯着锦心的衣角软声问:“阿姐,阿娘怎么还不回来啊?”   锦心笑着捏住他的小脸,哄道:“阿娘等会儿就回来了,你乖乖的,先和妈妈睡去好不好?”   文从林扁扁小嘴,不大乐意的模样,腻在锦心怀里撒娇:“要阿娘,不要妈妈!”   他的乳母忙上来劝道:“哥儿听话,和我回去睡去,这园子这样大,边边角角的地方又要格外留意,整个巡视一番,姨娘回来的时候还早着呢。您睡一觉,等明儿一早醒,姨娘不就回来了吗?”   文从林将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斩钉截铁地道:“就要阿娘!”   “这……”乳母犯了难,锦心瞥了文从林一眼,见他眼角的余光不自觉地往自己这边飘,忽然觉着不对劲,眯了眯眼,也不开口,坐等文从林开价。   到底是孩子,虽然在素日相处上从文老爷和锦心这儿学来一点,还不大会用的,这会乳母又被卢妈妈拉住,没人来哄他,他只能委屈巴巴地给自己搭了台阶往下走。   “若是阿娘实在回不来……”他勾住锦心的衣角,做出一副吃了多大委屈的模样,活似做出了天大的退让,小嘴还扁扁的:“那我与阿姐睡一夜也好,阿姐哄我,给我哼歌!”   锦心轻描淡写地睨他一眼,淡淡道:“听你这语气,还挺勉强。”   文从林心道不好,原本不大有精神的眼睛睁得圆溜溜的,他小小年纪却也深谙为人应该能屈能伸的道理,立刻扯住锦心的袖口可怜巴巴地哀求道:“阿姐~林哥儿不勉强,林哥儿最喜欢阿姐了。”   “求我。”锦心端起一旁的茶碗呷了口果子露,眼睛不抬一下,“你给我哼哼歌吧,平日阿娘和奶妈妈哼什么哄你,你来哄哄我,若今夜能把我哄得安睡,明儿个我叫卢妈妈做一碗蒸糕给你。”   文从林沉思一下,拉住锦心的袖子晃啊晃的,“……那好吧。阿姐~林哥儿求你了,林哥儿最喜欢阿姐了,林哥儿给你哼歌,哄你睡觉,你让林哥儿在这睡一宿好不好?”   眼看着自家哥儿谈判谈得步步倒退,他的乳娘在旁忍不住暗笑,锦心抬指轻轻点点文从林的额头,悠悠道:“林哥儿,今儿个阿姐就教你个乖,和人谈条件啊,可不能一下把自己的底线就露出来,知道吗?”   文从林是机灵,可也没机灵到这份上,锦心说的他自然是听不明白的,懵懵懂懂地眨眨眼,只见锦心点头答应了,就欢欢快快地扑进锦心怀里,美滋滋地蹭了蹭:“和阿姐睡!林哥儿哼歌哄阿姐!”   虽然是这么说,等洗漱一番躺下,文从林也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黏糊糊地撑蹭着锦心哼了两声,就眼睛一闭死死睡过去了。   婄云在旁掌着灯整理屋里方才姐弟俩玩的零散玩意,听不见响声了,回头一看,见文从林睡得小猪似的了,忍俊不禁地,对锦心道:“您也快睡吧,这一日多累了,早点歇着。”   锦心点了点自家小猪的鼻子,轻哼一声:“明儿个的蒸糕没有了!” 第二十五回 治家高手锦心轻易化解修罗……   第二日晨起, 锦心还是嘱卢妈妈做了两碗蒸糕。文从林美美睡了一大觉,醒来的时候就又活蹦烂跳的了,在锦心屋里来回蹦跶, 看着绣巧替锦心盘头,在旁跃跃欲试地想要伸手。   “打住。”锦心拍了拍他的小手, 头都没回, 一面扒拉着首饰匣子里的珠花, 一面道:“把你那小手收回去, 阿娘应当回来了,你找阿娘去吧。”   文从林这才猛地反应过来,“啊——阿娘!”   看他拔腿就要跑,乳娘忙拉住他,牵着他的小手哄他慢慢走。   等他走了, 锦心才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念叨道:“闹人啊。”   婄云端来一盏甜滋滋软糯糯的蜜枣银耳羹, 抿唇笑着道:“我看姑娘欢喜得紧。”   锦心不与她理论, 小桔子从外头欢天喜地地蹦跶进来,道:“姑娘, 秦大娘送了一篓子好新鲜的杨梅和荔枝果子来,说是今年的头茬。”   秦大娘指的是府里的管事娘子,她是文老爷的奶娘秦嬷嬷的儿媳, 也就是秦姨娘的嫂子, 她男人常年跟着文老爷打理铺子、外出行商,她在府中管着内宅鲜果的采买。   如今正好是杨梅和荔枝上市的季节,锦心点点头,问:“阿娘起了吗?”   “昨儿后头小门上有上夜的人不经心,姨娘耽搁了好一会才回来, 这会子还没醒呢。”婄云道。   锦心便叫婄云请秦大娘到这屋里来坐,又命人看茶来,秦大娘笑道:“一早过来,除了送这些果子来,也是为了给姨娘和姑娘请安,不成想竟来得太早了。姨娘没起,想是昨日劳累了,这园子里的人千不该万不该,一听说老爷太太走了,上夜就不经心了,哪成想大姑娘与姨娘掌家细致,放心不下细细查看,却抓住了他们的错漏。”   锦心眼帘微抬,透过铜镜看了看她,笑眯眯地问:“妈妈吃早饭了没?”   秦大娘见她小小的人,心中暗自打了自己个嘴巴——任是多巧妙动听的话,这种事情在小娃娃前说又做什么用呢?她于是笑着道:“吃过了,多谢姐儿关心,没想姐儿正梳头,绣巧的手真是巧,这两绺小辫子打出来是要绕在发鬏上吗?”   绣巧点了点头,又抿嘴儿笑道:“妈妈您谬赞了。”   “姨娘真是会调理人,姐儿也是温和待人的好脾气,才能将身边这些丫头们养得这样斯斯文文的。”秦大娘见锦心没顺着话茬走,自己唱独角戏也不尴尬,笑了笑继续说起今儿送来的杨梅荔枝怎么怎么新鲜。   并道:“荔枝是外头采买的,杨梅却是姑苏那边咱们自家庄子产的,姑娘吃着若是喜欢,回头我再送几篓子来。”   锦心便道:“那可谢过妈妈了,昨儿我的丫头们还琢磨,用木薯粉可能把果子做成软糖不能,杨梅做出来定是酸甜的好滋味。”   秦大娘笑着道:“姐儿说的倒是可行的,正巧近来天儿热了,膳房做马蹄糕多,木薯粉也是易得的。”   锦心又点点头,忽然问:“咱们家庄子上有种朱薯吗?”   “这……”秦大娘愣了一愣,婄云迅速道:“是我前日与姑娘说起的,一种海外传进来的作物,也叫金薯,在咱们这边种植的多,皮色紫红,内瓤为黄色,可蒸食可炖煮,滋味甘甜、口感软糯,姑娘听着就记住了。”   “哎哟,这说的不是地瓜子么。”秦大娘笑道:“外头是有种的,不过多是贫苦人家种来充饥饱腹,家里稍有点余粮的人家都是看不上的,一来吃多了涨肚子,二来又不好克化,小儿老人吃多了克化不动,哪比得上稻米麦子?咱们家的庄子上自然是种稻米麦子的多,还有就是府里吃的鲜果、菜蔬,姐儿若是想尝个新鲜,我打发人在外头采买些就是了,也不值什么,一吊钱能换这样一大篓子来呢。”   价贱,虽能饱腹却不能为家中带来收益,就像秦大娘说的,但凡家里有点余粮要换银钱的,都不会种这个。   亩产虽高,却传不出去,当今重文重商,却不重农耕,这等卑贱之物不会上地方官员的桌子,自然也就登不得天子的御案。   天子不知,谁来全国推广此物?   锦心摇摇头,叹了口气,她也就是随口一问,不过是昨夜梦到此物,好似产量颇丰,醒来时都还印象深刻,没成想一问,却是种了,只是无人看重。   秦大娘听她叹气,不明所以,说话间有人来回:“姑娘,姨娘起身了。”   秦大娘连忙道:“如此,我去给姨娘请个安,也告退了。姐儿放心,明儿个给咱们家供应菜蔬的农户上门,我便问他一问,叫他在村子里瞧瞧,给您买一篓子来。”   锦心点点头,笑盈盈地道:“那就多谢妈妈了。”   “不算什么。”秦大娘笑容可掬,眼角的褶子好像都透着“可亲”二字。   待她去了,锦心的头也梳好了,绣巧将锦心挑出的那一支牡丹花头金簪替锦心簪上,笑道:“四月里头,正是簪牡丹的时节,瞧着园子里头的牡丹娇艳,姑娘头上的却比真花更别致。”   “太太送的东西,自然不差。”锦心道:“真花也好看,只是要在花芯子撒些药粉,不然恐怕招小虫。”   婄云便道:“婢子回头便去闫大夫那里讨两味药,为姑娘配一剂既不伤花卉、又能驱赶小虫的药粉,回头只少少地撒一些在花芯里,身上再配上香包,便可以免去花朵引虫之忧了。”   绣巧赞道:“还是婄云你见识多广,这样的药粉也会配,我从前连听都没听过呢。”顿了顿,又笑道:“姑娘打小博闻强记,自打你来了,知道的外头事便更多了,往后定是整个金陵闺阁中见识最广的闺秀。”   锦心歪头看着她,“绣巧,我竟没发现你几时这般争强好胜了。”   她抿抿唇,叹道:“也只有我如此优秀,才能满足绣巧你的愿景吧。”   绣巧噗嗤一笑,道:“这又是哪里听来的词,算来,姑娘您明年就要和其余几位姑娘一起进学了,届时可求您千万叫奴婢与婄云一道时候你笔墨,跟着也受受熏陶。”   “天地良心。”锦心回头看她:“我要进学了,怎么可能不带你去呢?长这么大了,我做什么抛下你过?如今倒是可怜兮兮地说起这个,真把这些年待你的心都置于不顾了。”   说着,她将头往下一低,水润润的眼睛仿佛都透着委屈。   绣巧连忙哄她道:“奴婢不就是看您与婄云亲近,好像有什么事婄云都知道,您却不知道,心里有些呷了醋才这样说的,其实您待奴婢多好,奴婢怎么会不知道呢?”   锦心故意扭过身坐去不理她,其实扭头时与婄云目光相触,哪里有委屈巴巴小可怜的样子?   相伴多年,婄云哪里不了解她?登时心中暗笑,到底千年的狐狸修为高,只叫锦心把绣巧唬得一愣一愣的,最后应是许了三个香袋两条络子外加一条手帕,眼看是要做到明年去了。   给锦心做的东西,绣巧自然不愿对付,锦心又不许身边人每日低头针线,一日做点扎两针,还真要做到明年去。   在园子里徐姨娘带着锦心、文从林三人也是住着个二层小楼,徐姨娘与锦心在二楼东西两个屋里睡,文从林住在楼下正堂后的小暖阁里。   这会子徐姨娘起身,坐在妆台前挽发梳妆,秦大娘进去请了安,笑着说了来送杨梅荔枝,并给姨娘姑娘请安的话。   徐姨娘听了,笑吟吟道:“论理,咱们一个屋里那么多年一道长大的,打小就亲近。只是素日妹妹事忙,咱们匆匆见一面,也没什么说话的功夫。今儿过来了,我得留你吃一杯酒才是,可这会子还是白日里,怕误了妹妹的正事,我晚间又要与姑娘巡查园子去,也不得空。不如等哪日老爷太太回来了,叫上碧娘,咱们姐妹几个吃两杯酒,好生说说话。”   秦大娘笑着应下,又说起从锦心房里来,看绣巧给锦心梳头,底下小丫头们也都行事规矩,满脸堆着笑道:“姐姐年少时就是会管教人的,当年不说咱们屋里,府里上下那么多丫头没有不服你的,老太太提起你也要竖个大拇指。这些年瞧姐姐寂寂无声的,但端看姐儿房里的人,就知道这份功力半点没少。”   徐姨娘听出她的话头,却没接过来,只道:“我哪里还有什么功力了,我只求我这两个孩子,沁儿好好的,林哥儿也好好的,年轻时那些意气如今是再没有了,只想守着这两个孩子将日子过好罢了。”   秦大娘是知情识趣的人,听徐姨娘这么说,就知道她的意思,拣儿女事务上说了两句,又夸锦心多么多么聪慧灵秀,又说林哥儿多么多么机灵可爱,徐姨娘心里欢喜,听她说起小女儿时,便细问两句。   “我那小女孩儿今年才六岁,倒与姐儿是相仿的年岁,打小我们家老太太带大的,性子倒是活泼的,只是愚笨了些。这也到了进来服侍的岁数,我心里总有些不放心。”秦大娘叹着气摇了摇头。   徐姨娘扒拉着首饰匣子,随口闲话似的道:“她姑姑那里岂不是好去处?自己亲姑,在院里也受不了什么委屈。”   秦大娘笑道:“她姑姑那里是好,可也不要六七岁的丫头服侍啊,进去了要做什么洒扫粗活,她姑姑不舍得,可孩子送进来不就是要摔打的吗?真养在院里,咱们也不够做‘表小姐’的资格,不从小的做起,平白惹人说道。”   “倒是这个理。”徐姨娘点点头,秦大娘打量着她的神情,笑着慢慢道:“倒是咱们沁姐儿,我想着,今年也要进园子里住去了,身边必定添人,如今姐儿身边还短了一个缺呢吧?”   徐姨娘又点了点头:“太太原是要给添上的,不过沁儿说没多长个时间了,何必再折腾一番,等到了月份,再选人进去,直接在园子里服侍更好。”   秦大娘便知道急不得,二人又说了一会话,她便起身告辞了。   徐姨娘吩咐立夏送她,听着门外的脚步声渐远,忽然又响起另一阵脚步声,细听了会,笑了,故作未知未觉,起身走到一旁绣榻上安坐,拿起针线来。   果然,屋里静悄悄片刻后,有一双微凉的小手挡在她眼前,一个小脑袋贴在她颈窝处轻轻蹭了蹭,软声唤:“阿娘——”   徐姨娘噗嗤一下,笑了,把锦心搂在自己怀里:“还以为你要怎么吓吓我呢。”   “阿娘早知道了,我还吓什么吓呢?”锦心顺势地往她怀里一趟,脚自然是把燕居的软底绣鞋一蹬,然后舒舒服服地搭在绣榻上,懒洋洋地道:“我才不会做那等无用功。”   徐姨娘摇头无奈地轻笑,锦心四下里看看,问:“林哥儿呢?”   “叫他奶妈妈带下去玩了。”徐姨娘道:“他那小嘴儿啊,一日日念得我好不头疼。”   锦心撇撇嘴,“阿娘你这么说叫林哥儿知道会伤心的。”   徐姨娘屈指一敲她额头,“他念叨起来你不烦?这小碎嘴儿倒像极了你们舅舅。”   锦心又问:“秦妈妈来这,是有什么话吧?我听她方才夸绣巧的手艺好就觉着不对,也没搭茬,她家里的女孩儿今年多大了?”   “今年可不六岁多了?还是秦老嬷嬷亲自养大的呢。她是想把女儿送到你房里,看准了你待下头人和蔼,还有我与她自幼在一个屋里做事的交情,她孩子能松快些。这倒是无妨的,这么多年的交情,我也不至于这点子方便也不给。可是……”徐姨娘眉心微蹙,话音一顿。   对徐姨娘的心思,锦心可谓是了如指掌,这会眼珠一转就知道她有什么顾虑,眨眨眼,杏核儿眼里似是懵懂似是平静,又仿佛什么事都没放在眼里,很平淡地道:“阿娘无非是觉着以秦家的身份,秦嬷嬷亲自养大的小孙女,放到我身边了,怕家里人觉着不好,她同胞姐姐在大姐姐身边做贴身丫头,未来是要陪嫁的,小的倒到我屋里来做小丫头了,底下家人嘴里也会议论纷纷。”   “是……”徐姨娘点点头,看着锦心这模样,无端地觉着心里又是发慌,又无端地有了底气,她问:“沁儿你是怎么想的?”   锦心淡淡道:“只要我喜欢,这些都不算什么,阿爹不会计较,母亲也不会计较,大姐姐更不会计较。”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角眉梢竟透着几分霸道,徐姨娘怔了半晌,旋即笑了:“我的阿沁啊,你若是个男儿身,定是个做纨绔子弟的好苗子。也罢,不过她家的女孩儿,做个小丫头你还要挑挑拣拣,怕老嬷嬷心里不舒坦。”   “那回头您给秦大娘送些东西,我叫婄云……和绣巧去瞧瞧,她们两个若都说好,我就要了。”锦心道:“若不然,她家也不敢和阿娘你恼的。”   “倒是这个理儿。”徐姨娘点点头,“我只是顾念着坏了这些年的情分不好,但你说的也是道理。回头叫你身边的卢妈妈去见见那孩子,她看人是很稳妥的。这样也不惹人的眼,都是这府里的家生子,积年的老人儿了,这样行走也平常。就这样办吧,若不是个好的,咱们也不好,没得好的坏的想有个好去处就往咱们这塞的理,开了先例了,往后你身边还能消停吗?”   锦心没有异议:“听阿娘的。”   文夫人他们在姑苏留了三日,回来时带着各个眉眼带笑的,将云家送给姑娘们、小从林的礼分了,几个女孩儿的俱是双份,有云夫人预备的,也有云家姑娘预备的。   说来这位云家姑娘对锦心来说也是熟人,从前文夫人曾带她们到姑苏去过,她凭借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懵懵懂懂的无辜眼神与上辈子练出惠及此世的矜贵姿态成功俘获了云家大小妇女的心——其实她本来也是妇女杀手来着,毕竟天底下没多少女人对着一个因病有些身形怯弱①却又举止得体的粉雕玉琢的小姑娘还不心软。   一胜在脸,二胜在外在,三才胜在内涵。   府试前文从翰从书院里回来,还给锦心带了一块芙蓉粉玉,是很娇艳的、嫩生生的颜色,雕琢出一只神气又可爱的小兔,正是云家姑娘赠与锦心的。   此番几位姑娘得的礼物也不一样,已经进学开蒙的几位,年岁最长的蕙心得了一幅画卷、澜心是一本字帖、未心是两部姑苏书局制的新书。   锦心作为一个尚未入学,在外界看来目不识丁的“小文盲”,得了特殊待遇:一只声音清脆錾着可爱花纹的银铃铛,底下还缀着豆青色的坠子,很适合夏日佩戴。除此之外另有一套文房四宝,文从翰见锦心目光复杂地盯着那一整套笔墨纸砚,笑道:“你云家姐姐是敦促你明年进学之后要好生习学呢。”   只想每天歪在榻上斗鱼看花的锦心神情复杂地长叹了口气,“看在云姐姐这一片心意的份上,我会努力”   七天。   不能再多了。   锦心心里苦,锦心说不出。   这世上,难道有人是真心喜爱学习的吗?锦心想不到,她只是想做一个逗鱼看花的小废物而已。   至少她现在,一看到那些笔墨宣纸书籍,心情就会十分负责:既有十分的熟悉、又有些嫌弃、遗憾融合在一起,这些最终糅杂养成了文四姑娘的厌学情绪。   可惜这话不能在爹娘太太面前说,容易挨训。   徐姨娘一直是因为,即便是女孩儿家,也要好生学习文化,无论书画,有一技之长,或者识得些字,对未来都是好处。   江南文风盛行,稍微高一些的门第娶妇都要求新妇能识文辨字,试想,夫妻婚后,正是新婚燕尔如胶似漆之时,丈夫泼墨作画或挥笔成诗,为妻者总要红袖添香点评一二。   若是大字不识一个,夫妻二人的共同语言就少了一大块,那最初的这段新鲜劲儿过了,哪怕同窗共枕躺着,彼此的了解不够,心没贴到一出去,那岂不就真成了床榻间的亲近陌生人了吗?   退一万步说,即便心没贴到一出去,彼此都通文识字,好歹是个共同话题。   故而江南豪门,家家都会为女孩儿聘请教习,教习琴棋书画,要求严格的,得要家里的女孩儿抚得了琴、下得了棋、写得手好字、评得了诗词书画才好。   文家自然也有教习,虽然文老爷与文夫人并不指着将这些女儿嫁入很高的门第,但时下推崇高嫁女低娶妇,一门合适的婚姻能给家门带来莫大好处。   当日的郑家,便是在这种前提基础上,文夫人精心为蕙心挑选的。   门第不算极高,但有实权,不是嫡子却在嫡母膝下长大,总有两分情面,郑夫人是个体面人,蕙心嫁过去了,因不是自己的嫡亲媳妇,她不会如何为难,但姻亲结上了,往后两家的往来便自然而然地会增多。那郑公子也是纯孝敦厚的好人品,秀才考了一次没中,可那不是还年轻呢吗?   故而若蕙心能嫁到郑家去,这属实算是一桩极好的婚事,可也是阴差阳错,这门婚事丢了,蕙心还会有更好的归处。   从云家回来后,文夫人心事算是有一桩将要了却了,总算儿子要娶了妻,两家已经开始走六礼,婚期尚未定下,但粗粗一谈,最晚不过明春了,云夫人疼女儿,不愿女儿在盛夏时行婚仪受罪。   如此,文夫人心里便有了底,这儿女婚假多半还是当家夫人操持的,文夫人是见过大世面的,此时心里对聘礼条目也有了底,文老爷在这上面全听她的,叫她尽管在库里拣,没有的开出单子来他去想办法,总归要置办得体面。   这上头文夫人放下了心,她就又为蕙心的婚事担忧了起来。   从前方家是阻碍,如今秦王府在守丧,迟迟没个消息,文夫人免不得提着一颗心,将种种坏结果尽数设想了一遍。   此时最怕的,就是秦王府有他意又不言语,届时,岂不是平白误了蕙心三年?   幸而,文夫人的定心丸还是很快到来了。 第二十六回 “到底是咱们看着长大的孩……   初夏已过, 时至五月,榴花正盛,园子上下都在为迎接即将到来的端阳节而忙碌着。   厨房提前按照往年的惯例预备了五毒饼并几样口味的粽子, 文夫人早在铺子里定制了一批五毒纹样的锦盒,预备各家送节礼用的。   今儿东西备齐全了, 徐姨娘这边也得了, 她要送的人倒是不多, 不过往娘家送一份回去罢了, 不似文夫人这等与外头贵妇们交情往来甚多,也不似秦姨娘、梅姨娘家在本地亲友众多。   虽然只送一份,却是送给自己的亲人的,徐姨娘也敦促周嬷嬷预备妥帖,一只大红色五毒纹的锦盒中装着咸甜两种口味的粽子各四个、五毒饼八个、青团与艾窝窝各四个、绿豆糕八块, 另有一包用木薯粉做的杨梅软糖。   除此外还有一领石榴竹簟, 花纹精美, 亦正合本月的月令, 这是文老爷得来赠与各房的,徐姨娘特意拿出一领来孝敬畏暑的母亲。   再有团扇两把, 赠与弟妹与侄女;折扇四把,与父亲、弟弟和两个侄儿。   这些东西都是常年预备的,徐姨娘一面查看, 一面口中还念念有词。   锦心原是坐着看热闹的闲人, 但澜心与未心过来,借口尝粽子把她拉了出来,带到花园里,便见蕙心也端端正正地坐在亭子里,垂头针线。   各人落座, 澜心嗔怪地对锦心道:“你这几日可懒得很,也不出来走走,我们只能想了这个法子,哄你出来了。”   婄云将提来的温凉的桑菊杏仁茶斟与四人,蕙心品了一品,问道:“这茶又有什么讲究?”   婄云道了个万福,镇定道:“如今天气炎热,易有风热之邪犯表,我们姑娘近日有些热伤风,故而换了这个茶,桑叶、菊花能疏散风热,苦杏仁祛痰止咳,冰糖甘平凉润。饮用此茶,能够辛凉解表,免受风热邪气侵扰。”   未心啧啧摇头:“阿沁你也不知走什么运道,捡回这样一个大宝贝。”   “瞧你羡慕得眼睛都要绿了,快别盯着我们婄云看了。”锦心轻哼一声,又得意洋洋地炫耀道:“早起婄云还给我炸了油糕,桂花、核桃仁与玫瑰花调的馅儿,喷香!不过小锅小炉炸的,分量不多,没你们的份了,等哪日我高兴,婄云又做了,再叫你们去尝尝。”   “还等什么回头啊。”澜心直接道:“既然好吃,也不劳烦你的人,且把方子写出来,送到厨房叫人做来便是了。左右早膳才吃了没一会,我们也不饿,就为了叫你出来热闹热闹罢了。”   锦心总觉着好像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又想不出自己哪里吃亏了,最终还是气呼呼地点了点头,又道:“拿了我们的方子可不能白吃啊!”   蕙心无奈一笑,随手从一旁的篓子里抓了一把解毒辟邪的艾虎、小纱粽子一类的玩意给了婄云,又问锦心:“如此可不算白吃了?”   婄云道:“也不算什么,不过是关中那边的时令吃食罢了,咱们这边没什么人做,姑娘才吃了个新鲜。几位姑娘想尝尝,我将方子写出来便是,哪里当得姑娘的赏。”   锦心推推她,凑过去道:“大姐姐给的,你就收下了,省了咱们做了。”   蕙心忍不住噗嗤一笑,将干脆将那个篓子都递给锦心:“我这几日闲来做了不少,却多有用不上的,你若喜欢,都是你的。”   几人说着话,婢子又端了冰镇的杨梅荔枝来,几人喝着茶吃果子,正说起锦心要在自己院里种什么花时,忽见几个婆子前后走过来,有文夫人院里的,也有徐姨娘、梅姨娘院里的。   澜心一扬眉,问道:“是有什么事吗?”   “姑娘们,太太吩咐了,叫姑娘们快回去穿好衣裳收拾物件,咱们就套马车回城里,今年端阳节不在这边过了。”文夫人院里的婆子站出来欠了欠身,几人听了都有些惊讶。   澜心快人快语,“这过节的置办预备得差不多了,好好的,怎么又要回城了?这天儿多热啊,城里可没有园子里依山傍水的凉爽。”   婆子道:“我也不知道太太的,不过太太便是如此吩咐的。”   徐姨娘、梅姨娘院里的婆子也催自家姑娘快回去收拾东西,锦心听了便道:“也罢,二姐你也不必问了,想来是有什么事不便详说的,且各自回去收拾东西回城吧。”   园子里这边日子松散,盛夏里不用上课,每日不过赏赏花斗斗草,气候又比城里凉爽,澜心自然不愿回去,但既然是文夫人的吩咐,她也不敢耽误,当下众姐妹别过,各自回院里了。   到园子里徐姨娘居住的小院时,锦心便见她们已经装着箱笼忙碌起来了,徐姨娘还吩咐:“日常用具带着,衣裳不必带的很多,太太的意思是咱们只会去住最多一旬,家里还有换洗衣裳呢。”   锦心走过去,顺手揉了一把乖巧地蹲在徐姨娘脚边啃着粽子的林哥儿,问徐姨娘道:“咱们只回去住一旬?”   “不错,太太是这样说的。”徐姨娘安慰锦心道:“可是舍不得这边?不怕,过些日子就又过来了。今年太太是拿定主意要在园子里避暑过夏日,也好避一避城里的风头。你瞧这阵子城里风声鹤唳的,整个江南多少官员下马了?咱们金陵知府帽子倒是还戴得安稳,可你大哥今年府试中了,咱们家低调点没坏处。”   锦心道:“我知道,可这一旬回去又是要做什么?”   她心里倒是稳当得很,没有感觉到会有什么坏事发生,可这种超出预期远离把控的变数,总是会让她直觉地有些不喜。   徐姨娘笑眯眯地揉揉她的头:“小孩子家家,就不要操心这些了。回去正好,五月节,阿娘带你和林哥儿回去看姥爷、姥姥,本来想着路途遥远,怕你们两个受不住,我自己一人回去的,如今回城可好了,方便许多。”   “好吧。”锦心蹲下戳戳林哥儿,一扬下巴看了眼他手里捧着的第二个刚刚拆开的粽子,用眼神示意。   林哥儿立刻懂了,腮帮子鼓鼓地捧着新粽子乖乖上贡,锦心咬了一口,是白糖绿豆沙的,馅料不是单单一块,而是混合在糯米里,口味香甜、口感绵软,唇齿生香。   徐姨娘在旁轻笑着:“那粽子一旁还要,你自己掰一个就是了,何苦来呢?”   锦心摆摆手示意文从林自己吃够了,站起来拍拍裙摆,轻哼一声,道:“这是要叫他习惯有好吃的先给我。”   “你啊,打小就一身霸道劲。”徐姨娘无奈地点点她的额头,却没再说什么。   收拾东西就是一番折腾,车上有娇客,马车又不好走得太快,等回到城中的时候已是下午了。   有人早早回来知会,一进乐顺斋便有厨房的人将分不出是午膳还是晚膳的饭食送来,夏日菜式以清淡爽口为主,或许是怕这些主子在路上折腾了半日无甚胃口,预备得也尽是酸爽鲜香的开胃菜式。   厨房送来的凉面是极酸甜爽口的,透着一股子芝麻酱的香,徐姨娘叫立夏给锦心和文从林各拌了一碗,鸡肉煮得正正好,撕成细细的丝也不会太过软烂,裹着酸甜的料汁与红油,直教人胃口全开。   除此之外还有四碟小菜、一大碗绿豆老鸭汤并一碗芝麻鹅脯。锦心路上有些累了,加上热伤风并未好的完全,不大有胃口,挑了两口凉面便下桌了,虽然心里觉得自己很对不起那香喷喷的、已经为她死了的老鸭和大白鹅鸭汤,但她真心是半点都吃不下了。   徐姨娘见了便有些不放心,拉着婄云叮嘱一番,晚间婄云便煎了陈皮乌梅麦芽开胃茶,锦心一面喝着,一面问:“底下谁来了。”   “徐家遣来的婆子,送了舅爷配的五月节沐浴用的香汤药包来,并问姨娘端阳可回去吗。”婄云回道。   算来她也是与徐家打过交道的,不过都在上辈子了,建国之后,徐家仍还在时的老夫人被尊为温国夫人,家中男丁各有官爵受封,徐舅舅与徐家长兄建医学院,次兄镇守京师,舅夫人以护卫皇后之功受封靖阳夫人,长女……追封定昭将军,配享太庙。   可惜无论如何的尊荣也只是死后哀荣,挽不回活生生一条性命了。   婄云垂眸,掩去眸中的哀色,又将茶碗斟满,叮嘱锦心:“姑娘好生用茶,多饮些,稍后再叫人进些点心来吧。”   锦心点点头,用过茶点,与徐姨娘说了会话,定下转日到徐家去,看屋外已是黑漆漆的一片,食也消得差不多了,便上楼睡去了。   许是夏日暑期炎热,锦心睡得不大安稳,迷迷糊糊的,只觉眼前一时漆黑一片,一时耳边遍是肆杀叫喊声,一夜里都仿佛在来回颠簸奔走,未得安稳。   前时金陵祸起,文老爷客死他乡,文夫人撞死在江南总督官衙门前,徐姨娘大惊大悲之下病亡,文从翰匆匆往姑苏去搬救兵,交代妻子照顾好家里,可没几日便有人来抄文家,便是徐家从求医的客人口中听到风声,连夜登门,带走了还在为文老爷与徐姨娘服丧的锦心与文从林。   后来一路向西南逃亡,也是徐家人护着锦心与文从林,再到打天下时,徐家舅舅的二子一女皆投了军,两个儿子一个进了军医营、一个上了战场,女儿护在锦心身边,多少次与婄云一起保她死里逃生。   徐家舅母父亲是开镖局的,算是半个江湖人,她也有些武艺在身,教授给了儿女们。算来若不是锦心拖累,徐家那位性格开朗洒脱的姑娘本该一生浪迹江湖潇洒自在,而不是力竭战死在沙场之上。   一夜惊梦,醒来时锦心只觉心口发堵,脑袋昏昏沉沉的,好像有许多事情忽然冲进记忆里,又好似是一片雨后霓虹,伴随着她的清醒逐渐消散。   最终脑中清晰清晰回荡着的只有一句“去日之事,不可追也”①,和一句“珍惜眼前人”而已。   婄云就守在她的床旁,眼看着她端端正正地睡在床榻上,却是一夜呓语,面庞惊恐未曾安眠。终于还是在清晨时唤醒了她,煎了安神汤来,又将被她攥得满是褶皱的薄毯抚平,叠得整齐收起,安静而温柔。   “绣巧,上回咱们去进香,固云道长是怎么说的来着?”锦心用过安神汤,换了衣裳洗漱,坐在桌前让绣巧为她挽发,手指捏了捏眉心,问道。   绣巧回想一下,“是叫您不要着急,凡是总有结果答案,只是不在当下。”   “哼。”锦心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眼帘垂着,盯着自己纱袄上的兰花刺绣,眼神有些冷,又像是着急与无可奈何。   锦心这边因昨晚的梦郁郁不得开怀的同时,文夫人也迎来了来自王府的贵客。   还是郑娘娘身边那位老嬷嬷,虽然王府还在老王爷孝期,衣着素净,她却还是端方得体的模样,进门先笑着向文夫人行了拜礼,“夫人近来可好啊。”   “倒是要先恭喜一句,贺世子承袭王爵了。”文夫人端然安座,面带笑意:“闻得圣上厚赐,想来对王府亦是十分看重。”   嬷嬷笑笑,“陛下的看重并不只这些,还有与贵府大小姐息息相关的。”   文夫人一拧眉,“这是何意?”   嬷嬷姿态恭谨地微微垂首,笑道:“我们太妃本想端阳请您与文老爷、大姑娘过府一叙,奈何如今正在热孝当中,不宜宴饮,只可作罢,便在今日请老爷、夫人、大小姐过府赏花吧,府中有一株与赠与大小姐的牡丹同出一根的豆绿牡丹,花期极长,自三月尾开花,如今未败。太妃有言,如此佳品,当有明透之人鉴赏,才不负此花。”   又道:“陛下恩重,赐喜于鄙府,此喜亦是鄙府之喜。”嬷嬷意有所指地道:“太妃当日便极看重大小姐,如今已有一桩天大的好事,夫人可以将从前未曾放下的心都放下了。来前王爷叮嘱我有一句话要说给夫人,王爷说:当日之诺,犹未改也,此生亦不改。”   文夫人捧着盖钟的手轻轻按住茶钟盖子,瞬息之后,抬起头笑看着王府来的嬷嬷,温声道:“我知道了。还劳嬷嬷坐下吃杯茶,稍等等,我遣人去知会外子与小女。”   嬷嬷笑道:“多谢夫人宽带,不敢当‘劳’字。”   文夫人于是命人奉了茶点来,道了声“失陪”,站起身来走出正房,命秦嬷嬷:“你亲自去外院找老爷,老爷说了他今日不出门,就在书房里等着,你过去,一五一十将这位春嬷嬷的话说与老爷听。”   秦嬷嬷应声而去,文夫人带人来到后院罩房里,蕙心昨夜留宿在正院,这会正坐在窗前翻书,听到文夫人进来的响动忙起身相迎,文夫人道:“去把衣裳换了,穿上回王府太妃送来的那匹料子裁的袄儿,素色裙子,罩那件霜灰色边绣银纹的纱扇,戴王府送来的玉钗。”   又吩咐:“二姑娘留在这里的首饰匣子中应有一对珍珠耳坠,暂且取来给大姑娘戴上,手腕要戴白玉镯,玉质最好的圆条平安镯。”   云巧禀道:“夫人,姑娘今日戴的贵妃镯便是这些手镯中玉质最好的了,平安镯这边只有一只,质地远远不及这个。”   文夫人便叫人开自己库房取自己珍藏的手镯来,又握住蕙心的手,目光郑重,却将声音放得平静温和:“莫怕,等会咱们到王府里赏花去,你不必言语,跟在母亲身后便是。”   “女儿明白。”穿王府送来的料子裁做的衣衫、太妃送的玉钗,素净衣饰,是为了表示文家对婚事并无异议,而佩平安镯不戴贵妃镯,是为了向王府表示文家并无攀附之心,也并非只王府不可。   或许有些不尊敬,但这种时候若是一味低头,恐怕真嫁过去了,往后的日子便说不准了。一时顺从了,恐成了上赶着嫁过去的,往后直不起腰来。   太妃出身显赫手腕高超,这点暗示,她会看得明白的。   此时也不怕王府恼了,或者恼了最好。   文夫人是希望女儿高嫁,但王府太过高高在上,怕王府看不上自家,哪怕日后蕙心日子过得不合心,恐怕家里也帮不上半分。   一同吩咐,蕙心被婢子们围着更衣换装,文夫人注视着女儿温柔和婉的面孔神情,忽然止不住地叹息。   她有些后悔了。   女儿虽然通透聪敏,但性子温顺多过刚硬,虽然骨子里有股韧劲儿,可要在王府里站稳脚跟,光是几分韧劲哪里够用呢?   更怕深宅大院里,这几分韧劲最终也被消磨干净,只剩下温柔和顺了。   至于那位从前的世子,如今的秦王的誓言,若说文老爷信了七分的话,她是半分都不信。   文老爷说秦王诚恳,她相信文老爷看人的眼光,却不信那句誓言。   或者说站在女子的立场上,普天下男子的誓言,她一句都不敢信,尤其是这种惊世骇俗之语,若真信到心坎里了,恐怕只会害人害己。   希望这个道理蕙心能懂。   她已算是好命,文老爷是个有担当的男人,待她与几个子女也都极好,远胜过生了她的那位“老爷”万分,可见即便如此,文老爷不还照样是纳了四房姬妾,又有了庶出子女。   这才是世俗的常态,娶端庄正妻,纳温顺美妾。秦王的誓言,更叫她害怕。   一时心中思绪百转千回,忽地一抬眼,原来蕙心已经装扮整齐盈盈地站在她面前。   蕙心的面容与文夫人有几分相似,本就是个浓眉杏目、臻首娥眉的温婉美人,不过文夫人眉眼中有几分英气,端庄之余更添威严,蕙心眉目间俱是一派温和柔婉,是个附和世俗标准,如从古代仕女画中走出来的美人。   蕙心肌肤莹白,穿素色暗色也是好看的,云鬓梳得蓬松,头顶却只结小小一个发包,簪着一支玉钗,其余半数青丝散在背后,眉眼微垂,姿态优雅。   文夫人细细打量了半晌,又命道:“取那只青玉为坠、三挂珍珠流苏的牡丹纹禁步来。”   婢女应诺,半晌小心地捧回一只锦盒,取出禁步来仔细为蕙心佩戴上。   文夫人又细细打量一番,见上下齐整,终于满意,自己不过发间加了一只银五凤钿而已,出来时文老爷已从书房赶到,三人目光相触,俱都明了接下来是有力气都没处使的仗。   三人离了家,后脚梅姨娘就赶来了,这家里的消息她最灵通,拉着徐姨娘便开始滔滔不绝。   徐姨娘使了个眼神示意前脚进来的婆子下去,理着手上的针线——明儿个回家了,她给两个孩子做完了五毒香囊和驱邪艾虎,便想着给侄儿侄女也做几个,这会子最后一个就差两针了,梅姨娘进来她也没舍得放下,一面听她说话,一面配好色线穿针。   其实本也没什么可说的,梅姨娘不过揣测三人出门是做什么去了,王府先来的人,文老爷再登秦王府门时发生的事瞒得紧,除了文老爷、文夫人、文从翰兄妹三人,家中无人知晓。   此时众人只知前次之事,这会子梅姨娘心中万般揣测,最终还是想到两府的婚事上去,摇头叹道:“我听说秦王府那太妃可不是好相与的,你看王府郡主,从前骄横张扬,老王爷过世便与她同母兄一起病了,没过几日,跟在太妃身边迎来送往面见宾客,听说人都瘦了一圈,却乖顺得紧,再没从前那骄纵样子。   那赵次妃,从前多风光啊,整个江南命妇贵眷都捧着她,在王府里说一不二,老王爷前脚刚走足,后脚就跟着去了。说是哀伤过度,可谁家不知谁家啊?这足可见太妃的手腕。如今世子得了意,成了秦王,还看不看得上咱们家姑娘尚且是两说呢,从前说的那些,怕都是悬了。”   徐姨娘眼帘微垂,“这命数难参,如今尚无定数,再加揣测也是无用。等老爷太太回来,诸事便明了。”   梅姨娘扭头看向窗外,叹道:“到底是咱们看着长大的孩子,还是盼她能好的。” 第二十七回 “比不得那个人,垂眸轻笑……   文老爷与文夫人带着蕙心去了大半日, 归来时听人说面色都还算不错,徐姨娘便松了口气,与锦心道:“老爷自不必说, 太太是真心疼大姑娘,想的也多, 如今她面色还好, 想来大姑娘的婚事是真如意了。”   “大姐姐自然会如意的, 太太无非不放心王府尊贵与咱们家相差悬殊, 一来怕世子待姐姐无心,只是暂时拿做挡方家的盾牌;二来怕王府对咱们家有所图谋——自古看来这些王爵宗室要拉拢显赫商门,要做的事情无非就是那一件,如今天下尚且太平,太太不安心这个, 又无处诉说, 只能自己苦闷。   太太素日看着平淡, 其实心中还是有些忠国忧君之念的, 如今回来既然是脸上带着笑的,相比这个担忧是消弭了。”   锦心一手扒拉着香料, 头都没谈,很镇定地道。   徐姨娘有些吃惊,左右打量见屋内不过绣巧与周嬷嬷立着服侍才放下心, 揽着锦心轻声问:“这些话你是从哪里想来的呢?”   虽然她素知女儿有几分不平常, 可那样一句“王爵宗室拉拢商门”的话实在是犀利,连都未曾敢往那边想过,此时女儿这般平淡地说出来,难免叫她心惊。   锦心抬起头,对着徐姨娘咧嘴一笑, 眼睛弯弯的眯着,这会倒是显露出几分稚子的活泼来,她神神秘秘地道:“阿娘,女儿近几日夜梦频繁,于梦中学到诸多隐秘,自觉大有进益。”   话说这么说,其实近日来梦到的事情醒来时也都忘了七七八八的,仍还记得的那几分都是些事迹,这些揣测人心的思维想法,却好像是脑中自有的,不过就好像屋子里隔间的纱,一重重地垂下蒙住内室场景,又在晨起时一重重地卷起。   如今应是晨起时了,不过纱才卷了不到两重,锦心有预感,有朝一日,这些“纱”尽数卷起时,她一向所纠结疑惑的,便都有了答案了。   有了这重预感,她便不急了,懒怠怠地不愿多思,每日里仍旧如常生活。   说来也奇,她隐约记得在梦中的自己分明是个最雷厉风行的人,凡是手头的事务能当日结便必定不会拖到次日,有甚疑惑也绝不留至次日,怎么现实中的她……就这么懒怠呢?   锦心冥思苦想无果之后,只能将这一切都尽数推到“物极必反”上去。   徐姨娘听锦心如此说,忍不住敲了她额头一下,嗔道:“你夜夜梦魇,还当这是好事了不成?”到底是亲生女儿,见她笑得狡黠的小模样,又拉到怀里哄了一会,方吩咐嬷嬷道:“催厨房早些将晚饭送来吧,摆上吃过,再开箱子寻两匹来揍你出来,你姥姥过生辰的时候你病着,咱们未能回家拜寿去,虽然也送了寿礼,明儿到家去,还得补一份才是。你寄月姐姐的生辰快到了,届时也不知去不去得上,也先带一份礼,这个你来送给寄月姐姐,如何?”   锦心干脆道:“绣巧,你把我前儿打的那个穗子装着,那是给寄月姐姐的。”   “哟——”徐姨娘一扬眉:“咱们沁儿还拿起针线活来了。”   锦心满脸苦大仇深:“那玩意……”   她想说就不是人做的,但一想到这院里除了她和文从林各个心灵手巧,立刻闭上了嘴。   深知内情的绣巧不由抿唇轻笑,想到锦心瞪着那些绒线眼珠子跟铜铃似的样子,便觉着好笑。   徐姨娘多少看了出来,摇摇头,对锦心道:“也罢,咱们家也不是那等指着女孩儿针线过活的人家,你不爱好这个,往后少做便是了。”   徐姨娘算是个很开明的女人了,锦心自幼身体不好,有什么要求都被逼得咽下,如今她只求女儿能平平安安地长大,甚至不敢求她“健康”,日后婚嫁之事更是无所求,她私下与文老爷商量过这事,最终只说走着看吧。   不过文老爷也说了,哪怕锦心往后不嫁人,从翰从林也得照顾着她。   从翰是长兄,从林与锦心是同胞姐弟,这时代宗族观念极强,锦心若是因体弱一生未婚配出阁,哪怕谈不上叫他们养,他们也是要照顾着的。   但文老爷与徐姨娘心里也都知道,无论如何,做兄弟的,总是比不上亲生父母的心,所以哪怕为了这个小女儿,他们也得咬着牙多活两年。   如今二人尚在壮年,这话说得没意思,但再过几十年,这就是切切实实需要考虑的了。   这些事情都无妨,哪怕为了给锦心留条后路,徐姨娘也会教好文从林,他们姐弟向来亲近,她也不担心。   这些事情徐姨娘从为与锦心说过,锦心多少知道两分,但却不知怎么安慰徐姨娘——她总不能告诉徐姨娘,您别怕,等过些年我就好了吧?   这话说出来她自己都不信。   稍后吃过晚饭,徐姨娘开箱子寻了两匹料子出来,一匹是喜庆的五福盈门暗红色花缎,一匹是水嫩娇艳的葱绿色绉纱,徐姨娘边看边念叨:“你姥姥年轻时就爱穿红衣裳,逢年过节也给我和你小舅舅做红衣裳,那时候村里的大小姑娘都羡慕我,说我命好,有个好娘,把我和儿子一样的待。”   锦心拄着下巴看她忙活,听了就笑:“小时候姥姥给您做红衣裳,如今您不也给姥姥做红衣裳吗?”   “可惜了,这阵子事儿多,针线也忙,你姥姥生辰我才给她缝了两块包头,没能做身衣裳。”徐姨娘摇摇头,“自打有了你们两个啊,我对你姥姥上的心也少了。这点上我不如她老人家,小时候无论我和你舅舅多闹腾,赶上你太姥姥的生辰,她都得提早做出一整身衣裳、缝出六块包头来。”   锦心宽慰她道:“姥姥做衣裳包头又不用绣花,手脚自然麻利,您给姥姥绣的包头又是五福捧寿,又是如意云纹锁边的,多精细啊。”   徐姨娘斜眼睨她,笑了,“你呀,手艺不好眼光倒好,真得是这样的富贵人家,才能养得出你和你姐姐们这样的眼界目光。我小时候,哪里见过有衣服上绣那样的花呢?”   母女俩随口说着话,周嬷嬷进来道:“姨娘,时候差不多了,得给太太请安去了。”   徐姨娘便将整理好的礼盒放下,站起身来道:“给哥儿穿好衣裳带过来吧。”   请安的时候见文老爷与文夫人面色果然不错,蕙心更是脸颊隐隐透着红,众人便彻底放下心来,梅姨娘试探着问起王府的事。   文夫人抿唇轻笑,道:“王府的牡丹开得不错,太妃说蕙心合她的眼缘,等出了热孝,要叫蕙心时常过去走动。”   其实真说起来,如今这样在热孝期间请文家人过去赏花都是犯了忌讳的,不过文夫人这边交代人把嘴都闭眼了,也传不出去,外头人只当是两家有什么事罢了。   真说出去,最上头的那位跟前婚事是过了明路的,下头金陵里王府最大,新江南总督还没到任,谢知府是个聪明人,他不理会,这事就闹不大。   况且秦王府也没得罪过什么人,这种事情,民不举官不究罢了。   几位姨娘自然都是知事的,这会忙忙应下,文夫人又说起纳吉之事,云家的名帖已经快马加鞭送到金陵来了,文家祖庙建在郊外,她预备早些回园子里,到祖庙那边占卜也便宜。   几位姨娘就更没有异议了,明儿端午是要回娘家的,等过了明日,留在府里还是到园子里,对她们来说都没什么。   文夫人见状心中满意,叫人取出几匹吉利花纹颜色稳重的料子来,道:“每人两匹,是给家里老人家的,代我给老人家问个好。”又对周姨娘道:“你明儿个要到你弟弟家里走走吗?”   周姨娘家本在扬州,父亲早逝,被母亲卖去做唱的,没等院里教出来,又被盐商府下养瘦马的挑去,刚满十六显露出几分娇艳模样,就被做人情送到文老爷府上。如今母亲已逝,家中只有一个弟弟了。   周姨娘脸色冷冷的,有些僵硬地摇了摇头:“多谢太太操心,不去了。”   “那也好,她们回娘家去,咱们两个在家听戏、吃席面。”文夫人温和地道:“正好你肚子也大了,有些禁忌我与你念叨念叨,嬷嬷说你未必听得进去,她们也不敢大管。”   周姨娘点了点头,扯起唇角笑了笑,这回是真情实意的,道:“多谢太太,都听你的。”   文夫人见状,也笑了笑,又命人将缝制的虎符也就是艾虎、小绒线符牌、五毒香囊都拿出来分了,还有几只小锦匣,每位姑娘一只,打开一瞧,里头五六枚指甲大小的翠玉打的小粽子。   锦心拿起一枚瞧了瞧,玉质不是顶好的,但节里戴着玩也足够了,难得做得精细,瞧着十分有趣。   她脑中恍惚闪过一串碧绿通透的小粽子,应也是如这般大小,用细银丝穿着,日头下冰冰幽幽的,似一汪水儿似的。   但也只是转瞬即逝,她再要细想,却想不出那东西是在哪里见过,只隐隐记得那东西是自己的,但什么时候得的却想不起来了。   而且她也确信,如今她确实没有那样的小粽子坠儿。   见她拧眉,文夫人问:“沁儿怎么了?不喜欢?”   “没有,喜欢。”锦心道:“只是想起恍惚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样式的小粽子,再细想却想不起来了。”说着手指上那一枚举起在眼前细看,夸道:“做得可真惊喜,那上头绑粽子的绳结都跟真的似的。”   文夫人笑了:“这东西不难得,给你们带着玩的。用线络子一绑,明儿袄儿外头系上腰带,挂在腰上,走起路来一碰响声清清脆脆的,我幼时最喜欢了。要说还是金丝穿的华丽、银丝穿的雅致,不过想起来没几日,置办得匆忙,倒是来不及了。”   徐姨娘放下茶碗摇头轻笑道:“那有什么难的,这小祖宗喜欢,我把自己的坠子拆了也得叫她满意啊。”   在座众人听了都笑,未心扭过身来点点锦心的眉心,锦心美滋滋地乐,捧着一捧小粽子倾手倒回匣中,匣子底部细致地铺着绒布,翠玉碰撞发出清脆上香,泠泠悦耳。   回屋后徐姨娘果寻了一条银丝链子出来,将那些翠玉小粽子细细地绑住串做一串,手上动作精细极了,生怕哪个没绑住不甚遗落了。   文从林在旁闹着也要,锦心干脆叫绣巧又从箱子里翻出一条用来给她串金锁的银链来,将翠玉小粽子分出一半,徐姨娘无奈之余又觉欣慰,干脆叫人寻出些玛瑙珠、花型金锞子来,搭配着给二人每人串了一串,间以各色细纱扎出来的樱桃、粽子等搭配,花样繁多,叫人眼花缭乱,倒是鲜艳、新奇又好看。   不过……徐姨娘语气郑重地对文从林道:“林哥儿,这小粽子是太太命人打造出来,给姑娘们的玩意,你和哥哥都是没有的。你闹着要,姐姐才把自己的分你一半,你要与姐姐说什么?”   文从林一下扑到锦心怀里,软绵绵的一身奶香气,抱着锦心欢喜地道:“谢谢阿姐!”   锦心“咦——”了一声,显得有些嫌弃,文从林也不感觉受伤,俨然是已经习惯了的,仍旧欢欢喜喜地抱着锦心,锦心想了想,抬手像揉小狗脑袋一样揉了揉文从林的脑袋,敷衍地哄道:“嗯嗯,乖。”   看她不大有耐心的模样,徐姨娘无奈地摇了摇头,对文从林道:“你与姐姐在这玩,乖巧些,不要惹姐姐生气,阿娘下去再看一下给姥姥的礼物。明儿咱们要去看姥爷姥姥,你们高兴不高兴?”   锦心拄着下巴慵懒地斜倚在榻上,闻言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继而猛地反应过来,矜贵地扬起下颔,微微点头:“我也思念外祖父母已久。”   自己肚子里出来的肉,锦心心里想的什么,徐姨娘还是能猜到几分的。   这会看着她欲盖弥彰的模样,徐姨娘想了想,抿唇轻笑道:“太太还吩咐人备了新鲜的五黄做节礼,你舅妈做这个的手艺最好,不过你姥姥应当还会预备你喜欢的吃食。”   见锦心美滋滋的小模样,文从林懵懵懂懂,下意识地跟着姐姐一起笑了起来,不过锦心好歹还有几分矜持,文从林就全然笑得偷到油的小老鼠似的,徐姨娘摇头轻叹:“我怎么生了你们这两个不叫人省心的。”   言罢起身下楼去,锦心与文从林对视一眼,又一起美滋滋地笑了起来,锦心还发出了可疑的“嘿嘿”声响,眼睛弯弯的月牙儿似的。   还是那句话,想要不猥琐,全靠气质撑。   婄云都觉着没眼看,但瞧着锦心这模样,又从心底由衷地感到欢喜。   绣巧端了果子露上来,对锦心道:“姑娘可收敛着点吧,等到了园子里头,院里就有教引嬷嬷跟着了。我听园子里的丫头说,太太请的教引嬷嬷甚严,姑娘您这样定是过不了关的。”   锦心想了想,更嚣张地斜卧下去,把文从林的小腿往自己脑袋下一放,一手支着头,神情慵懒。   文从翰不明就里地眨眨眼,乖巧地顺从姐姐的支配。若不是两个都是小娃娃,年长那个才到成年人腰高,这活脱脱是一副“醉卧美人膝”的场景啊。   绣巧无奈扶额,此时她简直分外理解方才徐姨娘的心情,甚至比徐姨娘还要无奈。   几个小丫头眨巴眨巴眼睛,对视两眼,默默把头低了下去。   婄云心中隐有些好笑,还有些熟悉感。不过此时男主人公与当年的不同,姿态也懵懵懂懂一派纯真稚气。不像当年那位,垂眸一笑间就能把主子迷得神魂颠倒。   玩闹一会,听到外头的脚步声,小桔子悄悄探头一看,然后低声道:“卢妈妈上楼啦!”   瞬时众人各归各位,锦心乖巧地盘膝坐在榻上,把文从林往对面一放,二人抓着布老虎玩。   文从林小时候多少带点傻乎乎的好忽悠,他姐带他干什么都乐意,方才被虚枕着腿被迫拢在那里乐意,这会姐姐拿着布老虎逗他,也配合地笑着露出几颗雪白的小米牙。   卢妈妈进来一瞧,屋内俨然是一派其乐融融、姐友弟恭,心中十分满意,向锦心笑道:“姑娘,姨娘叫你下去选料子呢,说有两匹老爷带回来的官纱,倒是细密轻软,给您做两身衫袄近日穿正合适。”   锦心乖巧地点点头,露出加到好处的温煦而优雅的笑容,虽然这种笑意挂在来到这世上还没满六年的小姑娘脸上多少有点奇怪,但她身上就是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叫人能忽略所有的怪异,相信那一份矜贵优雅是生而带来的。   是自然而然,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东西。   徐姨娘实在是一想到明日回家就兴奋,她想给家人带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若不是怕人说嘴,只怕还要搬出大箱子来,好在后头还是控制住了,只将布料包好,又将吃食用大锦盒装着,命周嬷嬷先收拾到明日的车里。   然后便早早打发锦心与文从林上床睡下了,次日丑时末便精神奕奕地起了身来,梳洗一番,装扮整齐,一身新做夏衫,白绫立领袄儿下搭月色百褶裙,外罩一件水绿色绣红石榴花的纱衫,对襟领口上点缀的是银盘嵌珍珠盘扣。   颈子上一串浑圆净白的典雅珍珠,头发梳成坠马髻,一只银嵌红宝簪石榴花纹的钗梳,两朵石榴花斜斜插鬓,与一支缀着六条短细银丝流苏的掩鬓依偎在一处,耳边是红艳艳的嵌红宝耳坠子,保养得宜的白皙指头上带着银丝拧成细圈串着红宝石珠子的戒子,手腕上叮叮当当三四只细翠玉镯,打扮得妆容整齐,光彩照人。   锦心一眼瞧见,小嘴儿便跟抹了蜜的似的,对着徐姨娘从“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夸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直到徐姨娘半是娇羞半是无奈地刮了刮锦心的鼻子,她才把接下来酝酿着的“指若削葱根,口如含朱丹”①咽了回去。   多年来的经验告诉她,每当阿娘、阿姐、母亲这些人严妆打扮的时候,夸,准没错。   徐姨娘也疑惑锦心几时知道了这样多夸赞没人的诗赋作品,最终也只能推到锦心身边唯一一一个通晓诗书的婄云身上,心中既为锦心得了婄云欢喜,又对婄云更生怜惜。   若不是家中生了变故,恐怕这丫头也是被家里父母捧在手掌心上,当小姐养着的,怎会如当下一般,为为奴为婢。   徐姨娘原本还怕婄云因此心中有些别扭不快,但见她对锦心处处尽心,不免又有几分对她心态的佩服。   锦心与徐姨娘是相同颜色、相近样式的衣衫,不同之处不过锦心袄儿外罩着的是一件纱衣半壁,而二人衣裳上的花样一个是红石榴花、一个是白玉兰花;徐姨娘梳坠马髻,锦心梳着小发鬏,用两朵银丝珠花点缀。   锦心颈间是用细银丝系着的嵌红宝灵芝祥云纹银锁,腰上系着三指宽的素色腰带,系着水绿丝绦,挂着昨儿串起那一串坠子、五毒香囊、绒线符牌,手臂上还挂着艾虎,小耳洞里是白玉点红宝头的耳塞子,笑吟吟地站在徐姨娘身前,俏丽娇艳。   请安时文夫人也是这样说的,笑着夸赞道:“徐姨娘素日衣饰简单,沁儿也跟着少做繁琐装扮,今日你们二人做一式装扮,徐姨娘庄重些,沁儿娇俏稚嫩些,都好看。”   一时满屋子都是夸奖声,实在是徐姨娘素日都妆容素净,难得华装,更易叫人惊艳,锦心站在她身边,母女两个一式装扮,小的乖巧可爱,就更喜人了。   难得的是周姨娘竟然也夸了一句,虽不比梅姨娘引经据典诗词狂飞,也不必秦姨娘满心欢喜,却也称得上是真心诚意的。   徐姨娘一时几乎以为她是被什么鬼魂夺舍了,下一瞬又在心中连道罪过,妄议他人,实在是不该,不该。 第二十八回 “做女人的,千万不要自己……   因知道今日女儿带外孙外孙女来家, 徐姥姥一早起来,换上儿子祝寿孝敬的新衣,头上勒着流云如意福字缎包头, 身上是暗红卍字不到头纹底缎子绣福寿绵绵,发丝儿都用抿子蘸着刨花水抿得整齐, 乌油油一个发鬏结在脑后, 用银箍儿穿一只长簪别住, 打扮得齐齐整整, 面色红润体态丰健,俨然是一副儿女孝顺生活顺心的模样。   见她一早就在门口张望,有相熟的邻里笑着来打招呼:“老姐姐今儿不开铺子,是在这儿等孩子吗?”   “我家姑娘今儿带孙子孙女回来喽。”徐姥姥笑吟吟地道。   徐家房子不在民巷,而在商街。房子门面有六间, 二层门楼, 原是两家, 后一并买下做一家, 一侧三间是徐姥姥与儿媳操持的食肆,专做北方吃食, 另一侧开做医馆,徐老头与儿子操持。   徐姥姥勤劳肯干,吃食又做得干净味美, 这些年一路从养家糊口的小摊子做到临街的门面, 与女儿扶着丈夫养好了病,置办了屋室做食肆,后又盘下隔壁的房子做医馆。   生意做得不错,又有女儿帮扶,日子也算红火。给儿子娶了妻, 如今膝下孙男娣女有三,夫妻和顺儿孙孝敬,再没有什么不顺心的,唯一放不下的便是小小年纪自己卖身到大户人家的女儿了。   当年徐姨娘自己把自己卖了,换来几两银钱给家里过活,徐姥姥哭也哭了骂也骂了,却也知道那是家里剩下最后一条路了。   一家人千里奔波来了金陵,本是为了安身立命,可所剩银钱在赁了屋室后已不剩几何,儿子尚幼,丈夫病重,一家人生计都担在她身上,她在酒楼里给人洗盘子传菜,一月从头忙到叫不过落得几钱银子,夫君的药钱尚且不足,何谈安身立命?   丽嘉   她拿着银子,没去给丈夫买药,街上称了二两肉来,一刀刀狠狠地剁成了肉泥,包出一小瓯馄饨,端给了时年尚且八岁的徐姨娘。   她眼含着泪赌咒发誓:“你在那府里忍耐几年,不要出头,只好好地保住命,娘不求你能得贵人赏识出人头地,也不求你能拿多少银钱回来,只求你能挺住几年,等阿娘攒足了银钱,赎你回来。”   后来徐姨娘被文老夫人看重,在仍是文府大少爷的文老爷院里掌事,送回家的银钱越来越多,徐姥姥拿着钱办了食肆,家境逐渐有了回转,但有一分钱,她一文未动。   到徐姨娘十五岁时,她拿着二十两崭新的雪花银去了文府,那是她从小吃摊子做起,一文文攒下的银钱,给女儿赎身的钱,刚到钱庄去换了崭新的银子,带上给女儿的新衣裳,想要接回家,过上崭新的日子。   那钱徐姨娘留下了,眼圈红红不言不语的,文老夫人却没见她。傍晚时文府里送来几匹衣料和一对金镯来,衣料顺滑鲜艳,镯子也黄澄澄的十足十的分量,都是从前不敢想的东西。   徐姥姥听着文府婆子恭喜的声音,才知道原来两日前文夫人便做主叫她的女儿做了“大少爷”的房里人,那日是定好的吉日,文夫人遣人来送……纳妾之资的。   这些年来家境更佳,拿东西自家也拿得出来了,徐姥姥多想备下当年双份的礼登门摔在文府门前,可惜当年那位“文夫人”已经过世,而年的她……却没有那份闹到文府门前的底气。   徐姥姥站在门前,逐渐红了眼圈,与她说话的人见她方才还笑吟吟的,忽然变了面色,忙问:“老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一时不察,叫风迷了眼了。”徐姥姥抹眼一笑,徐老头不知何时拄着拐走了出来,站在她身边,按按她的手,老夫妻二人一同望着街头。   文家的马车来得很是张扬,一辆朱轮云纹青缎车,跟车的嬷嬷便有六个,前后还有护院家丁,另有两辆大车跟在后头,一路踢踢踏踏的。   徐家另外几口人也早已走了出来,半条街的人看着热闹,徐姨娘下车时裙角的荷叶边翻起,露出一点水绿缎子金线石榴花纹扣头的翘尖角绣花鞋,耳边用细银丝坠着、银石榴花形包着的红宝石珠儿一摇一晃间,便有百般雅致、千种艳丽。   徐姥姥撇掉老伴三步并两步奔向女儿,紧紧握住了徐姨娘的手,唤:“我的儿!”   卢妈妈从后头车上上前来扶着锦心,锦心灵活地下了车,牵住文从林的手,向众人行了礼,脆生生地唤:“姥爷、姥姥、舅舅、舅妈、表哥、表姐。”   文从林像模像样地跟着行礼,徐舅妈忙走进前拿着她们:“快到屋里去,妈一早就熬了花生酪,这会还热乎乎的呢,姑奶奶和哥儿、姐儿喝一盏,瞧哥儿的眼睛都睁不开了,喝一盏下肚保准精神了。”   说着用眼神向四周示意,徐姨娘会意,用绢帕点点眼角,轻轻点头:“也好。”又忙吩咐人将备下的节礼抬下车来,并对徐姥姥道:“这里头有一份五黄并两匹缎子,都是我们太太交代带回来的,还有些节下吃食、竹簟扇子,又给您和月姐儿每人挑了一匹纱做衣裳,给您缝的包头……”   这头说着话,周嬷嬷便招呼人将东西从车上抬下来,众人拥簇着母女三个进了徐家。   周遭有新来的商户啧啧称奇:“这就是皇商文家的排场啊。”   “早些年还没这排场呢,咱们还说这徐家娘子命是好,可肚子不好,迟迟没个消息,十来年了也没个孩子。可这几年也是走了大运了,接连给文老爷添了一儿一女,瞧回家来的排场就大了,那些个丫头婆子小心翼翼的,可知这哥儿姐儿文家宝贝着呢。”有老邻里摇头唏嘘道:“都是命啊。”   “命好,也不过是给人做小的,瞧她那张脸,也没那个狐媚子的命,要不是侥幸有了儿女,瞧前几年回家那落寞样。”一个和徐姥姥年纪相仿的老太太重重地“哼”了一声,脸上横纹与头上白发都比徐姥姥明显许多,可知日子过得不如徐姥姥顺心。   周遭人笑她:“人家可不就是命好,你们家小孙女儿生得倒好,可瞧着万没有徐家娘子温柔顺眼。你想把小孙女塞进人家里,人家还未必要呢。”   说着,都不理她,三五成群说着:“徐娘子带回来的那两个娃娃都好看,小的脸蛋肥嘟嘟的,大的太瘦了,倒不是有福样子,但瞧着真是……”   “有股子仙气,跟庙里画上的小仙女儿似的,再长几年,恐怕庙里画像上的仙娥都不如她。”说话的人摇摇头:“文家那样的人家,她家的姑娘怎么会没福气呢?”   “谁知道呢。”   这些人的言语徐家众人一概不知,只说一行人进了徐家院里,这房子到底也有三层,第一重是店铺门面,向里走一个小小院子,回廊连接前后,有一重黑油门做内仪门隔开,进去就是第二重。   两个院子虽打通了,大的隔绝却没改变,两边四列共有八间厢房,六间客坐两个梢间,中间原本两个房子的过道各有花圃,不过一面种的药材,一面种的葱姜辅料;穿过正中穿堂,上首各有三间大屋。   这房子如今是徐姥姥与徐老头住东边院,徐舅舅与徐舅妈住西边院,两家正屋中间建着一个厨房,素日家里的吃食从这里做,另一侧倚着房子建着小屋做仓房。   徐家都是勤快人,把院子收拾得干净整洁,徐姥姥拉着徐姨娘直往正屋坐去,徐寄月与徐白艿、徐白术自觉到厨房端花生酪来,徐舅舅徐太素先拉着锦心的手摸脉,徐老头拉住另一只手,父子两个眉头逐渐皱起来。   徐姥姥正满是心疼地与徐姨娘念叨:“几个月不见,怎么沁姐儿又瘦了这些?那杀千刀的女人做的事我们知道了,你爹爹哥哥都吓坏了,知道沁姐儿无事才安心,真是做损的人,她家里没有孩子吗?丧尽天良的,竟然敢那那种东西想往沁姐儿的口里送。”   说话时候,两个女人抬头往那边一看,见二人的神情,便是一急,徐姥姥忙催问道:“老头子,沁姐儿身子到底怎样了?你说个话啊,在这沉着脸算什么?……哎呀,都这会子了你还抻唷个什么劲儿啊,这可是你亲外孙女!”   徐舅妈忙推了推徐太素:“你说啊!”   “妈,您放心,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沁儿的气血亏着,我和爹心里着急罢了。”徐太素躲着徐老爹的目光,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对着徐姥姥赔着笑。   徐姥姥一生雷厉风行风风火火,家里家外的一把手,家里的女人都听她的,几个男人都怕她。这会子徐姥姥问,他若是不招出来点,恐怕等妹子和外甥们走了,自己和老爹的日子也不好过。   徐姥姥听了脸一沉:“气血亏着还没什么大事,亏你还是沁姐儿的亲舅舅!还不快想个方子来吃!”   “妈,沁姐儿一直吃着药呢,那确实是明医开的,老爷也给沁儿请了京里退下太医,都说那方子开得很对症。”徐姨娘忙安慰徐姥姥,徐老爹又摸了摸锦心颈子上的脉,想了想,道:“也不知那大夫给沁姐儿都吃的什么药?”   徐姨娘偏头看了一眼,婄云沉稳地上前一步,将闫大夫近日新开的药方尽数说来,君臣佐使有条不紊,每一样的剂量都说得很清楚。   徐老爹细听片刻,轻抚胡须,也道:“这方子开得好。这丫头也是内行啊。”   不然也不可能对方子中每一位药起什么作用、占什么地位如此了然于心,乃至说出来都是分得清清楚楚的。   婄云端静地一欠身:“您过誉了。”   重点到底在外孙女身上,徐老爹安慰了着急的徐姥姥两句,道:“沁姐儿这弱症是胎里带的,就须得好生养着,后天细细温养,不说七十,活到五六十也是不难的。”只怕在子嗣上会有些妨碍,女子生产大泄元气,锦心的身子恐怕受不住。   不过他连寿数之语尚且要尽量说得和软,那一句话哪里敢向徐姥姥说出来。   婄云站在那里,面色丝毫未动,也很镇定地——有她在,到了五十,她要留主子到六十;到了六十,她要留主子到七十、八十……   她要让主子享长寿,享欢喜,享顺遂安康。   而且不止是她,天下百姓、世间万物,都在盼着主子活下去。   重活一回,是因为他们的执念,也是属于主子的机缘。   婄云眸光很温柔地凝视着锦心,这是一场上天赐下的无上美好,她会竭尽全力,让这份美好永远地持续下去。   徐寄月端着花生乳酪走进来,将温温的一碗递给锦心,笑眯眯道:“来,沁儿尝尝这花生乳酪,这是用豆浆子兑出来的,爷爷和阿爹都说味儿比牛乳兑出来的正。”   她强势地打破了屋子里的沉闷气氛,手上有一层茧子,是常年习武练剑磨出来的,名字里带了个“月”字,但比起朗月清风,她明艳得像日光、像朝霞,又像黄昏时天边铺展开的,那没有尽头的、艳而不浓、丽而不娇的红。   寂静的、无声的、又热烈的,席卷向天际,无边的天际,它也拥有无边的领地。   锦心不愿将晚霞形容成一幅锦,因为锦缎易伤,晚霞就是晚霞,看着温柔,实则热烈,平静无声,又绚烂夺目,叫人不舍得移开眼睛。   没有人能够抓住它,自然也无人能够伤害她。   在旭日倾斜时,笼罩着人世,或许某一个角落里的某一株树木,也曾仰头,沐浴着夕阳,安静地仰望着晚霞。   锦心望着寄月,她从屋外进来的时候身上带着清新的露水的气味,阳光在她身后,一双眸子明亮,又明艳又温柔。   她由衷地希望,这位寄月姐姐能做永久的晚霞,这世间不会有任何东西伤害到她。   但愿,但愿。   锦心在心里念了两个但愿,或许是因为连续几日的惊梦,她今日对寄月有远超往日的眷恋,此时乖巧地靠在她怀里,一点点啜着花生酪,安安静静地,更叫徐姥姥心疼。   徐姥姥连念着:“姥姥的小乖乖的。”她摸着锦心尖尖的小脸儿,道:“姥姥给你做好吃的啊,给我们沁姐儿炖鱼汤,鲫鱼炖豆腐,汤熬得奶白奶白的,你娘小时候最喜欢了。”   不只是鲫鱼汤,徐姥姥催着徐白艿上街去买了最新鲜的肝尖回来,徐姨娘忙道:“沁儿不爱吃这些动物脾脏的。”   “那是你的手艺不好!”徐姥姥眉头一竖,掐着腰道:“你小时候还不爱吃外头买的脾脏的,我炒的青椒肝尖你一顿能就着吃三碗米饭!”   徐姨娘呐呐低着头:“妈你就给我留点脸面吧,我都做娘的人了。”   徐老爹轻咳两声,徐姥姥一个眼神横过去,他立刻道:“我去配些煲汤的药包,等你们回去时带着,给沁姐儿煲汤用。”   徐太素跟在徐老爹屁股后头溜了,徐白术没走成,被徐姥姥支使着去小花圃里割香草去。   徐姨娘与徐舅妈对视两眼,二人都笑了,寄月要拉着锦心出去,道:“屋子里闷着有什么意思,我带你院里玩去。”   徐舅妈叮嘱道:“不要带妹妹疯跑,也看着些林哥儿,我与你姑姑去帮奶奶去,你多照顾着弟妹。”   寄月干脆地答应了,带着锦心与林哥儿出了屋子,锦心把编好的穗子递给她,笑道:“这是提前送给你的一份生辰礼,你可以拴在刀上,也可以拴在玉上。”   寄月喜欢得紧,高高兴兴地接过了,立刻挂在腰间的香包底下,又对锦心道:“等姐姐出去闯荡江湖了,一定将这穗子挂在刀上,叫人都知道这是我妹妹做给我的。”   锦心仰头望着她,眼睛清澈明亮,很乖巧的模样:“姐姐要去闯荡江湖吗?”   “嗯!”寄月重重地点了点头:“二哥与我一起,我们两个去投奔外祖父,跟着走两次镖,我想跟着见识见识。”   卢妈妈张了张口,欲言又止的,锦心却道:“那我就祝姐姐一路顺风,平安归来。”   “好!”见她没拦着自己,寄月更是高兴,猛地弯腰将锦心抱起,高高举起又抱进怀里,听她咯咯地笑,自己也笑了,道:“等姐姐回来,一定给你带礼物。大漠的沙子,昆仑山顶的雪,我练了近十年的刀,一定不会将刀困在鞘里。”   她有两口好刀,精钢打造,弯如柳叶,是她外祖父赠与她的。无论是她外祖那边,还是徐舅妈的儿女们,就数寄月的根骨最为出挑,三岁开始习武,练了近十年的刀,无论身法还是刀法,都是很厉害的。   锦心打心底里觉着她这个姐姐就是最厉害的,虽然她也说不清楚这份自信从何而来——她对“江湖”这两个字属实是没什么了解,自然也不知寄月如今武艺水平如何,更没有几次是真正看到寄月认真耍刀的,但她就是这样觉着。   于是她伸手圈住寄月的脖子,将头靠在她肩上,认真地望着寄月,道:“阿姐你可一定得是最厉害的刀客,不然我都与人吹嘘出去了,你若不是,我岂非很丢脸吗?”   寄月微怔,旋即朗笑两声,掂了掂怀里的锦心,放声笑道:“好!阿姐一定做最厉害的刀客,给我们沁姐儿长脸。”   “好了,至少还有一年呢,没影的事儿,你们倒在这似模似样地说上了。”几人回头一看,徐舅妈站在屋檐下笑盈盈地看着她们,寄月脸也不红,理直气壮地道:“一年也不长啊,我先与沁姐儿高兴高兴。”   徐舅妈摇了摇头,拉着徐姨娘走了。   厨房里,徐姨娘问徐舅妈:“你就叫与月姐儿去啦?这世道,外头人心险恶,月姐儿一个姑娘家,出去了多危险啊?再说,邻里间的闲话、唾沫就够淹死月姐儿的了,往后她若是想要安定下来又该如何呢?”   “能如何呢?”徐舅妈面不改色地笑道:“她要去就叫她去吧,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况且她这个性子,叫她平平淡淡地嫁人生子,她也是不乐意的。她是跟着我阿爹出去,我只说她与白术是去探望我爹了,外头不会有什么闲话。大不了……我爹的意思是,若是寄月能立住,那家里那些东西,便都是她的了。我阿爹说,他的这些后辈里,便属寄月根骨最为出众,性子也最为坚韧……”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说得有些多了,忙住了口,徐姨娘还有言语,便被徐姥姥瞪了一眼:“月丫头愿意闯就出去闯,我看你是在高门大户里头待得久了,满脑子都是那些三从四德规矩教条,咱们又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哪来的那些个讲究。   幼时教你识字的那位周夫人年轻时还闯荡过江湖呢,她心善,回了村子免费里教孩子识字,大家不都是感恩戴德的?民间哪有你们大院里那些讲究,我们月姐儿在外头清清白白,做的也是孝顺长辈的正经事,邻里间谁会说道。真有嘴碎的,我也敢与她理论!”   徐姥姥说着,手里的菜刀重重往砧板上一躲,冷冷哼道:“谁敢说我的孙女?”   徐舅妈在旁笑着打着圆场,道:“姐姐也是担心月姐儿。姐姐你也不必担心,月姐儿的婚事已经定下了,就是我阿爹的义子,也是他的衣钵传人,姐姐并必担心寄月往后婚嫁之事,她想要安定,便有安定的余地。”   徐姨娘这才松了口气,又忙道:“我并不是对‘江湖’有什么意见,只是希望咱们家的孩子能好好的。寄月要出去闯荡闯荡是好事,可这世道对女子禁锢本就比男子要多,咱们做长辈的总要替孩子筹备得万无一失,叫她往后能有条退路啊。”   “多谢姐姐替寄月操心了。”徐舅妈笑了一下,“这些我也是知道的,若非给寄月定下了婚约,又有那孩子陪着,其实我也是不大放心的。”   徐姥姥看了徐姨娘一眼,口吻平静地道:“你好好想想吧,文家是大户人家,讲究得多,但咱们这些人家,求的只是衣食无忧,若能生活富足便是万幸,最大乐事无非是儿女绕膝子孙满堂,那些规矩、礼法的讲究反而不多。   那些大户人家,要媳妇守节,给夫家、娘家添名声,可朝廷却是鼓励寡妇二家的,你看民间丧夫妇人,有几个再不改嫁的?如今这世道我看怕是要乱了,前些日子闹出那罂粟粉的事,听说还有什么他国势力掺和其中。   一方巡抚、镇国公门,家里的女儿敢用那等毒物用在皇上身上,多大的胆子,这胆子就是凭空来的吗?背后没有什么底气吗?   高门与朝廷别苗头,咱们只有随波逐流的份,但有一点,做女人的,千万不要自己把禁锢往身上套,又往自己的孩子身上套。切记,切记。” 第二十九回 她不希望锦心感到有任何的……   寄月带着锦心与文从林在院子里尽情地野。   文从林话尚且还说得不算太明白, 除了偶尔有什么特别想要达成的目标,小脑瓜灵光一闪的时候会超常发挥,多数时间都是几个字几个字地往外蹦, 口齿也不算十分清洗,只有亲近的人才能听清他再说什么。   所以平常亲戚来客的大孩子都是不愿意带着文从林玩的, 有时候看他长得白嫩嫩可爱得紧, 也是把他放在一边, 当吉祥物似的。   文家几个姑娘倒是会照顾弟弟, 但锦心身子弱,不常见外客,来的客人自然男孩儿女孩儿分着玩,蕙心也不可能把从林拴在自己身边,只能嘱亲近的亲戚孩子好生照顾, 最终也不过是文从林在旁坐着眼巴巴看着人家玩掺和不进去。   几次下来, 徐姨娘便不大爱叫他出去了。   文夫人看出徐姨娘意思, 再有客人带着孩子来时, 与文从林年纪相差多些的,她叫孩子们的时候也就不会为了一视同仁把文从林也叫上。   到底是太小了, 玩不到一起去不说,连沟通都成问题。   但巧了,今日院子里除了寄月听他说话需要连蒙带猜, 其余的不是他身边的人, 就是锦心身边的人,都是素日相处得多的,何况还有一个对他的心思了如指掌,他眼珠子一转就知道到他肚子里打什么鬼主意的锦心,故而全程沟通并无障碍, 即便年龄相差甚多,也十分和谐。   和乐顺斋相比,徐家的院子虽小,却有意思多了,边边角角里种着许多文从林从未见过的植物,还有几棵挺拔的树已经结了果子。   寄月身姿轻盈地一跃,从梅树顶端摘下一颗圆溜溜已经有些泛黄的梅子,就用一颗梅子逗文从林逗了一刻钟。   无非是最平常的猜梅子是在左手还是右手的把戏,寄月仗着自己手快,来回倒换梅子都耍出残影了,文从林自然被她蒙得团团转,输了两局,俩人用荷包里的糖果做赌注,文从林眼看着自己一块牛乳糖都没吃到,反而要把荔枝糖都输干净了,便转头求助地看向锦心。   见他眼睛水汪汪的好像窝着一汪眼泪,锦心忍不住噗嗤一笑,伸出一指点点他的额头,笑骂道:“玩不过就知道找外援了?方才怎么答应和表姐赌呢?还不是见糖眼开。”   寄月干脆道:“你来吧,再玩下去林哥儿真要哭了,你这做姐姐的玩输了可不会哭吧?”   锦心干脆地从绣巧那拿了个荷包来,里头有用裁成二寸见方的糯米纸细细包着的两种糖果,一味是杨梅软糖,一味是荔枝糖,她随意打开一枚塞进文从林嘴里,然后淡定地点点头:“开始吧。”   寄月是打算要放水的,但也不好一开始就做得太明显,免得在旁观战的小朋友生气,故而一开始还是保持着原有的手速,料定锦心是猜不出来的。   她毕竟是习武之人,寻常人眼力再好,这种情况下想要猜出来也难。   不想待她两手虚虚握定之后,锦心立刻抬手一指,目光镇定:“右手。”   寄月惊讶地扬眉,将右手反过来展开一看,果然是圆溜溜的一颗梅子。   她朗笑两声,摸出一块牛乳糖递给锦心,“再来。”   文从林一下来了精神,糖也不嚼了,眨巴着眼睛盯着寄月的手,又一会看看那个梅子,一会瞧瞧被锦心托在掌心上的牛乳糖,瞪得眼睛圆溜溜的。   锦心的眼力确实不是盖的,来回又猜了三局,只有一次错的,寄月眼尖,注意到锦心说错之前眼神在文从林身上轻轻一瞥,就知道这是她是故意的,于是一面算糖果,一面夸道:“沁儿你这眼力可真不是盖的,不习武可惜了。”   言罢又迅速住口,小心地打量着锦心的面色,见锦心竟然对着她避着文从林悄悄得意一笑,才松了心。   文从林见锦心输了一局,不免有些失望,倚在锦心怀里,嘟着嘴道:“怎就输了呢……”   “你怎不说我还赢了三局呢?”锦心失笑,无奈地摇头,屈指敲敲文从林额头的,道:“胜败都乃兵家常事,玩游戏也是有输有赢。你年纪还小,玩不过表姐自然是正常的,阿姐比你大,自然比你厉害,所以赢了两局,但因为还不够厉害,所以又输了一局。但阿姐不失落啊,因为输赢本都是常有的,阿姐不气馁,以后会变得更厉害,而你表姐赢了这么多,没准就骄傲了,疏于练功,那阿姐以后赢的几率不就变大了吗?”   文从林其实听不太明白长篇大论的言语,不过锦心把他搂在怀里慢慢地说,他逐渐也就理解出几分其中的涵义,懵懵懂懂地点点头。   寄月在旁听着,哭笑不得地。   锦心又揉了揉文从林的小脑袋,以自身经历告诉他:在自己已经努力了但还不及旁人的情况下,输不丢人;而想要赢,是需要付出努力,而不是只要每天吃吃喝喝在家坐着就能赢的。   文从林此时提出异议:“可是……阿姐平时也不努力啊。”   他举着白胖胖的小手,眼巴巴地看着锦心,等待她的答复。   寄月险些憋不住笑,锦心神情没变,心里“哼”了一声,淡定地道:“那是我努力的时候你没看到。”   “就是就是,你阿姐一定是背着你在暗地里偷偷用功呢。”寄月摸了摸文从林的小脑瓜,给他讲自己是如何锻炼出这个手速的,又教给他简单的练眼力的小方法。   文从林听不大懂,但也尽力记住了,至于能记住多久,那就不是锦心能够保证的了。   小孩子的注意力总是很分散的,几人玩的时候文从林兴高采烈的,锦心帮他扳回两城他更是高兴,接受教育的时候因为常年被姐姐压迫教育,也能保持专注。   但这会一停下来,锦心与寄月交头接耳地不知说着些什么,他就坐不住了,眼神不由向旁处飘去。   徐白术这会拿着棍子在院子一角打树上的槐花,文从林的眼神不住地往那边瞥,最后干脆跑过去蹲在树下,眼巴巴地盯着白净的槐花扑簌簌地掉落,还伸出白嫩嫩的小手想要去抓。   寄月见了不由轻笑,锦心问:“这个季节槐花都老了,还打它做什么?”   “是奶奶吩咐的,奶奶晚上要烙羊肉烧饼用。这槐花等会还得筛一筛,只留下最新嫩的入馅才不会过苦过涩,还会有股子清香气。奶奶说了,羊肉腥膻燥热,这个季节吃,得用旁的菜蔬压一压,没有比槐花更合适的了。”寄月托着腮道。   其实还有些话她没告诉锦心,做烧饼也可以用别的配菜、大不了用些草药来压,但徐姥姥觉着用旁的配菜落了俗套,用草药又怕与锦心素日服的药犯冲,倒是槐花有种天然的清新鲜香,嫩茬苦涩味轻,最是合适。   平时家里当然是没有这么讲究的,这样预备也只是因为今日来了一位“娇客”而已。   但她并没有特意说出来,因为她并不像让锦心觉得好像这一轮忙活都是为了她一个人,从而感到有许多的压力。   她不希望锦心感到有任何的压力,只希望锦心回来待得开开心心的,来了一次下次还想来。   寄月伸手摸了摸漂亮小妹妹的脑袋,心里嘻嘻一笑,已经想好了明天要怎么和那些玩伴炫耀了。   你们有像我妹妹那样漂亮的小妹妹吗?你们没有!   你们有像我们们那么乖巧的小妹妹吗?你们没有!   寄月如此想着,不由对那些人升起了微弱的怜悯与同情——没有乖巧听话又玉雪漂亮的妹妹,只有调皮捣蛋抢吃抢喝每日打架的弟妹,多可怜啊。   午饭就是节日的正餐了,预备得很是丰盛,先是酱焖黄鳝、蓑衣黄瓜、酥炸黄鱼这种节日特色菜,桌上一大壶雄黄酒,每人还有半个切开的咸鸭蛋。   除此之外,还有鲫鱼豆腐汤、红焖的猪肘、街上买来的烤鸭烧鹅,两道素炒的时蔬和爽口小菜。因是难得的一家团聚,一个端阳预备的菜式几乎比过年还要丰盛。   锦心单独有一碗猪肝粥,徐姥姥在里头搭配了时蔬配菜,便让粥清清淡淡地不油腻了。粥水清稠不粘,还是稀滑的,不似平常料多的粥水会熬得黏糊糊的一碗,看着还算有食欲。   徐姨娘刚说道:“沁儿的口味挑剔,是不吃动物肝脏的……”然而下一瞬便见锦心握着调羹舀粥喝,登时惊得都快把眼珠掉到地上了。   徐姥姥哈哈笑道:“你可不要张口就胡言乱语,瞧我们沁姐儿可是吃了。”   猪肝也不腥,咸淡适口,锦心喝了一口便觉得滋味熟悉,将调羹放下取帕子擦了擦唇角,闻言抬起头,淡定地道:“姥姥费心了,滋味很好。”   “好好好,沁姐儿觉着好就多喝点。”徐姥姥眉开眼笑地道:“你若是喜欢,姥姥就把方子说给你阿娘,叫你阿娘回去照做,瞧她净诬陷我们沁姐儿。”   锦心其实只是喝着熟悉罢了,平常府里厨子做的动物肝脏她是半口不动的,今天就是鬼使神差地尝了一口——因为看着熟悉,这会入了口,便觉着熟悉地叫她舒心又安心,便又拿起调羹。   徐姨娘又惊又喜,又不由疑惑往日府里做的锦心为何不吃,想了想还是推到祖孙缘分上,长叹一声,揉揉锦心的脑袋,唏嘘道:“我儿,你可害惨了你阿娘我了。”   饭桌上闲聊,不知不觉间就说起了方家之事,其实也是因为与自家有牵绊,徐姥姥听说那胡氏要用在锦心身上的罂粟粉之所以前头都没在民间流出风声,就是因为方家的遮掩,不由咬牙切齿地问候起了前任方巡抚家十八代祖宗,又骂道:“这群背本忘祖的东西,要不是他帮着遮掩,那群夏狄人的阴谋怎可能那么顺利地实行,他们还敢用到陛下身上,他们莫不是夏狄人派来的间谍吧!”   锦心低头吃饭,闻言不由看了徐姥姥一眼——这话说得犀利。   其实寻常的普通百姓家是少有议论时政的,徐家算是特例,也是徐姥姥比较关心,徐太素静听着,言语间提起罂粟粉来,他摇头叹道:“此物在江南流行一年有余,根祸已深,前日官府召我们去问戒毒之事,满堂数十医者,却无人能斩钉截铁地说一句此毒必断。”   “如今已经算是万幸了。”锦心轻声道:“若是此时不发,再过些年呢?”   徐太素不由微怔,旋即摇头,长叹道:“那便是天下之毒,恐我大宁百姓羸弱,江山不稳,子民难安。”   言罢,又笑了,无奈却又像是微微松了口气,“如此看来,竟也真算万幸了。”   “这起子夏狄人!”徐舅妈一拍桌子,“他们就不是人!想出这样阴毒的法子!”   徐姥姥咬着牙,“可如今也只是民间传闻,官府的告示并未明文写出是夏狄人的计谋,那就说明朝廷一时还不想开战……”她骂了句娘,锦心低了低头,不知怎么说。   如今这大宁朝虽然算是繁盛,但那些开国□□封的勋贵豪族隐有与朝廷别苗头的意思,当今当年时一路与兄弟们厮杀着登上皇位的,当年夺嫡余毒至今未清,当今的皇位……也不算坐得很稳。   为何这些地方藩王手里的权柄一年比一年弱,一年比一年被看管得严?当今是防,在京中权势之争外,还有藩王祸起萧墙。   当今顶多是守成之才,有开疆扩土之志,但如今一个内部权争就把他困住了近七年没能抽出手,想要向外动军,自然顾忌良多。   统帅大将用谁、要防哪家的人、用哪家的人,从何筹措军资、一旦开战后备军需能不能供应得上,开战之后,胜了如何、输了如何。   林林总总,都是顾忌。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不到准备周全,当今不会开战。   但好在国家底蕴仍在,忠臣良将也有。对于安外,锦心能够短暂清醒之后最初的打算是从文从翰那边打转折战。   那样会有很多的麻烦,平白多出许多事端,她需要花费更多的心思,不知何时才能真正奏效,但却是除了造反与篡位之外,锦心能够想出来的,最为“稳妥”的手段了。   原谅锦心,她上辈子就是“宁帝”下旨叱骂的“乱臣贼子”一个,虽然那圣旨往深究了也不是小皇帝写的……真算起来,当年写那道圣旨的那个,前些日子应已人头落地了吧?   给皇帝扣了绿帽子,不死也难啊。   思及此处,想到上辈子和他打的那些交道,锦心心里还是有些暗爽的——上辈子那小子下旨写信花样百出,从一开始拐着弯劝降到后来指着他们鼻子骂乱臣贼子,如今他死在被他扣了绿帽子的皇兄手中,做成了真正的乱臣贼子。   这叫什么?一报还一报啊!   越王之事如今可以彻底放下了,锦心要开始为下一件事做筹算。   此时先要确定的一件事是贺时年到底在不在京中,如果贺时年现在京中,她便不必担忧了。   若是不在,也不必急,时候未到,细细谋划便是,方家倒了,罂粟粉之计断了,夏狄人的计谋毁了,他们还没有与大宁堂堂正正开战的勇气,也没有那个底气。夏狄苦寒之地,粮草不足,当今之主有雄心但已年迈,如今已有内争倾向,过几年更是斗了个昏天暗地。   这对大宁而言,是天时。   上辈子,在方家计成、傀儡幼帝登基,内由越王掌政的情况下,夏狄人尚且等了十余年才得内政安稳得以正式动兵,如今……当今掌政,手腕不说十分高明,至少比越王是高出十条街吧。   想到上辈子那小子向夏狄每年递增的礼,到最后开战时那一纸纸被拦截下的求饶书,锦心唇角牵出一抹冷笑——该死。   前生往事,锦心如今回想起,清清楚楚、历历在目。   她只是忽然感觉有些累了,前生先是与越王扯皮,然后与夏狄人甩膀子开战,她与贺时年在军营、危城里守了近十年,被暗杀上百次才换来的太平江山,她还没来得及多看几眼。   还有许多条有利于民生的政策没来得及实施,她还没来及……实现当年的诺言,放下一切,与贺时年带着婄云等人归隐。   而今重来一世,她真的能弥补所有的遗憾吗?   锦心垂眸,把碟子里调味用的香菜拨到一边,筷尖点了点香菜的叶子。   一定能。   端阳节过后,金陵城迎来了今年的梅雨季,连绵不断的阴雨叫人心情压抑,也叫锦心连着咳嗽了许久,胸闷、气促、乏力,种种症状愈演愈烈。   加上上次在徐家忽然清醒起来的虚耗,锦心断断续续病了一个多月,反复的发热叫身边所有人都跟着胆战心惊,等她终于好起来的时候,梅雨季已经快要过去。   文家的四小姐,又熬过一季梅雨。   徐姨娘欢喜极了,文夫人召了南戏班子来,在园子里咿咿呀呀地唱了三日,又叫人在外施粥赠药,终于能够安心地操办起聘礼来。   纳征之礼采了吉日,就定在七月里,聘礼要足够丰厚,彰显出文家的底蕴来,但新任江南总督刚刚到任,巡盐御史也是新来的,尚未摸清楚脾性,文夫人也不好做得太高调。   其中的分出由她自己把控,文老爷只管按文夫人列出的单子预备。   文从翰近来都在家中温书,这几日也坐不住了,在文夫人身边帮她打下手,其实也帮不上什么忙,但看着庭院里聘礼箱子一点点充实起来,他心里就感到欢喜。   纳征是文老爷与文夫人亲自去的姑苏,聘礼极尽豪奢,即便在世族林立的江南也分毫不落下乘,使人侧目。   也是这时,他们才真正意识到,无论文家平日行事多么低调,却也是正儿八经的三代皇商,累世豪富啊。   这日天气放晴,蕙心带来书本来找锦心,打算先给锦心讲讲功课,免得她来年入学时两眼一抹黑,话没说一会,忽然有人来回:“姑娘,前头来客人了,太太吩咐我叫您过去。”   “又是谁?”蕙心眉心微蹙,锦心笑了:“这几日家里很热闹吗?”   蕙心无奈地轻叹:“可不是热闹吗?自打父亲母亲从姑苏回来,八百辈子不联系的亲戚都来走动了,也看不出来春日里头对咱们家避之不及的样子了。”   未心温声道:“这事好事。春日的颓势是因方家而起,如今方家满门问罪,咱们家也该好生热闹热闹,叫他们知道,这天下皇商,以哪家为首。”   “平日里你说话怪不正经的,今儿这一句倒好不霸气!”澜心眼睛一亮,又问来的婆子,“母亲是只叫大姐去吗?”   “是。”来传话的婆子道:“郑家夫人登门,说想见见咱们家大姑娘。”   澜心登时冷了脸,“她登门做什么。”   蕙心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好了。我便去了,你们几个好生念书,阿沁身子刚好,不许疯闹,等我回来。”   郑夫人登门这一次,赠与蕙心一只碧玉镯,让后两家又恢复了旧年的走动频率,宴会上碰到也能点头一笑,倒也不至于叫两家关系陷入尴尬境地。   郑夫人是个行事讲究的体面人,这次亲自登门,便看得出她对蕙心到底是心存愧疚的。   澜心私底下提起她还是冷哼不止,到底只是在家里罢了。   文夫人早先给了锦心一本画册,叫她挑选漱月堂内家具样式,锦心当时便说不要架子床那种繁琐家具,但她眼界也高,东西只是简单的还入不了她的眼,翻来覆去三五日终于选定了纹饰、款式,文夫人见了便笑,还与文老爷念叨:“咱们家沁姐儿素日省事,但挑剔起来也是真挑剔。”   最后到底是单独请了工匠、特意挑选的木料、调的清漆,文老爷乐得为女儿鞍前马后,文夫人只管批款子,旁处便安心做甩手掌柜了。   如此,这整套的家具终于在九月里落成了,众人彼时已搬回城中,徐姨娘亲自看过那一套家具,见木料不似素日常见的亮堂堂的红或是黑色,棕黄的颜色和那两种比起来微浅些,倒是没有那么庄重老气了。   纹饰多是灵芝云纹的,也有流云百蝠、柳叶迎春……多是选的好寓意的,内屋寝间与外间隔断用的是文从翰送来的一架樱桃木边框的白绫屏风,上绣着玉兔捣药,颜色浅淡、纹样活泼,极得锦心的喜欢。   见她喜欢,徐姨娘便也不嫌弃这屏风用的木料不好,欢欢喜喜地叫人摆上。   搬家还是要等腊月里的,屋子还是要散味,慢慢添上陈设,再加上锦心的箱笼还在收拾当中,徐姨娘担心的事情暂时还不会发生。   如今乐顺斋里唯一的变化大概就是……徐姨娘越来越粘女儿了。 第三十回 定不能叫絮儿知道他的身世,……   周姨娘怀胎后期的怀相不大好, 咬着牙带到了九个多月便匆匆催产,幸而闫大夫医术高超,由他坐镇, 也没出什么意外。   周姨娘从日上中天疼到半夜里,文府的五姑娘呱呱落地, 哭声还算有力, 从产房传出来的时候, 文老爷便长长松了口气。   消息很快在府里传开了, 虽然是个姑娘,但文老爷一样欢喜,文夫人照例厚赏,底下便也没传出什么闲话。   锦心今夜没睡,安静地坐在窗边的榻上, 听着在宁静的夜晚中分外清晰的婴儿啼哭声, 缓缓地牵起唇角一笑。   其实那哭声也没有那样清晰, 婴儿刚落地, 哭声再是有力也不可能穿过重重房屋荡出很远去。   只是锦心太过专注地等待着这道哭声响起,以至于此时那道传到乐顺斋之后又轻又细弱的哭声在她耳中便分外的清洗。   她长长地舒了口气, 对如一尊雕像一般安静地矗立在她身边半夜的婄云道:“华心出生了,这辈子,父亲安好, 长姐安好, 家族安好,大家都不会步前尘了。”   婄云抬手,覆上她的手背,温声道:“时候不早了,主子, 睡吧。”   一直提着的那口气放下,锦心也感觉到一阵阵涌上的疲惫,她扭头最后望了一眼窗外,天边一轮明月皎洁,群星璀璨。   她的妹妹此生,必不会再如前世一般,落得光华消散、花季早逝的结局。   “婄云,我有些累了,睡吧。”锦心以为这是她年前最后一次清醒过来了,今年的一切她都再三推算过,除了年初那一件与当下华心出世之外,再无任何值得她从沉睡中苏醒强行清醒的大事,她也可以放下担忧安心沉眠。   还是那句话,如今的身体不足以承担她清醒时的虚耗,每一次醒来都会跟着一段时间的虚弱,为了不给迷迷糊糊的小锦心造成负担,她还是会尽量少醒来。   没有记忆时的锦心梦做得越来越频繁,身体负担也会随之变大,她总得照顾着自己的身体一些。   但华心出生第二日,锦心半昏半睡到日上三竿才醒,却不是睡足了自然清醒过来的。   午后,屋里的婢女嬷嬷们交替着用膳,婄云与绣巧交替着下楼吃完了,回来时锦心还没醒,便都守在二楼外屋。   锦心的习惯,不是用膳的时候不喜欢闻到饭菜味,她们两个吃完饭回来便没进屋,只守在外间。   婄云之所以不会把这一世懵懵懂懂没有记忆的锦心看成另外一个人,就是因为平常的锦心虽然没有前世的记忆,但她的种种习惯都与前世如出一辙,甚至许多都是后来逐渐养成的习惯。   比如在气味上的挑剔,这就是在前世后期养成的。   早年军营里环境恶劣,当时锦心并没觉着有什么,报仇和国家四个大字顶在前头,刀山火海她都能咬着牙闯一闯,何况只是区区有些恶劣的环境。   但等建国之后,环境逐渐安逸,攘外有贺时年在,皇后娘娘远离军营高坐明堂,艰苦都用在心思上的,打仗玩的是心眼子。   文人的笔是杀人不见血的刀,当时的朝局尚且不算稳固,前朝遗留投了新朝享受优待的封疆大吏各有各的算盘,锦心在宫城中的日子也不比从前随军、驻城时轻松。   她主内政多年,虽然习惯了如此生活,但猛然倍增的压力还是叫她精神愈发紧绷。这些压力她无法向外宣泄,婄云她们也无能为力,只能在生活上愈发精心周到。   而锦心这个狗子不负所望,很快被养得比少时的文四姑娘还要骄矜挑剔。   一开始调香是因为常梦到鲜血满身,她在战场上杀过人,同样也留下了对血腥气的深深厌恶,调香插花,多少能缓解些许。   那时症状还轻,再到后来病得愈发重了,宫殿内每日药气弥漫,贺时年在前线征战,她每日一颗心一半挂在朝政一半挂在前线上,精神常年紧绷,心理状态也不大好,对周遭的气味便几乎演变成了极端的挑剔。   浓厚的药味、腥味、油腻味,这些味道都会让她心烦不喜,这一习惯也被带到了今生,即便失去了记忆,锦心的挑剔也远胜前世同龄百倍。   至于在其他地方的挑剔……只能说是身边人惯出来的,习惯养成了,入奢容易入简难。   好在这犊子多数时候还算善解人意,在衣食住行上挑剔的功力如今只发挥了不到六分,不然文老爷应该会在前些年便青筋暴跳掐死自己崽子。   无他,养不起尔。   锦心挑剔功力发挥到十成时有多矫情如今世上应当只有零星两个人知道,只说此时,婄云正在外屋与绣巧低声交谈,试图把这个上辈子掌勺的尽快教出来,忽然听闻锦心唤她——“婄云!”   声音急而尖锐,带着隐隐的威严。婄云心中登时咯噔一下,她对锦心太熟悉了,自然对这样的声音意味着什么太清楚不过。   她匆忙起身三步并两步冲进那间小屋里,便见锦心半坐在卧榻上,面色隐带紫红,唇色苍白,手紧紧抓着心口的那块衣料,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身体不受控制地在轻颤,婄云清楚那是因为心悸过度加上喘不过气所导致的。   那一刻婄云几乎失去了所有的理智,全凭下意识的动作,她推开了窗,走到锦心身边将随身携带的药丸塞进她嘴里,然后半揽着她一点点为她顺气。   指尖搭在锦心的脉上,婄云的眉心越蹙越紧,绣巧匆忙地叫人去请闫大夫来,徐姨娘也被惊动,乐顺斋迅速由宁静转向忙乱,折腾了半日锦心才半阖着眼躺下。   闫大夫拟了新药方交代先吃三日试试,又安慰徐姨娘并无大碍,许是梦中魇住了导致情绪波动太大,或有惊恐之忧才会如此。   徐姨娘听了还有半颗心提着,见锦心的面色逐渐缓过来些才松了口气,坐在床前哄锦心睡下,许久之后才轻叹一声,缓缓起身离去。   徐姨娘前脚走了,婄云后脚就进屋来,半跪在脚踏旁,低声唤:“主子。”   “备笔墨。”锦心忽然睁开眼睛,目光清明哪有半分困倦,便要起身,婄云忙从旁取了比甲来替她披在身上,又取出笔墨来。   锦心俨然是心中早就打好腹稿的,此时提笔一蹴而就,洋洋洒洒数千字,蝇头小楷写出足足三页纸。   婄云在旁伺候笔墨,目光只落在桌案上,并未转眸去看,待锦心写完了,她便将墨迹吹干折起,静静地等候锦心吩咐。   但听锦心道:“将这东西折起来用素面的荷包包好,明日我放你休沐,你寻机出府,将它压在西二里外青衣巷由东数第十三户人家门前的石矶下,放的隐蔽些,但要留些暗示,如果真是他……”   婄云立刻反应过来,那屋是那位贺主子少年时被人领养的居所,那个民院在前世也是金陵情报周转很重要的一个地点,但这会……   婄云立刻明白锦心的意思只在试探,想来这一份文书也并不是直接与贺主子交流的书信,多半是一件只二人知晓的秘事改成的趣闻短篇。   如果那个地方现在已经做了前世之用,那这无疑是主子已经在向贺主子坦白身份,如果不是……那也不过是个被主人不慎遗落的短篇故事罢了。   她立刻取来荷包包好,收在袖笼中,又将笔墨收起,扶着锦心回到榻上躺下,方轻声问:“您今日这是怎么了?怎么忽然清醒,又想起办这事了?”   “我下午那会没缘故地开始心悸,心口隐隐发疼,这样的情况从前只出现过一回。”锦心闭了闭眼,她其实已经不大有精神力气了,但一想到前世贺时年被敌兵围困身受重伤九死一生的样子,她就又不敢放松精神。   她涩声道:“我希望是我想多了。”   婄云静默半晌,为锦心掖了掖被子,柔声道:“您放心吧,奴婢一定将此事办妥。”   京郊皇家猎宫中,在宫人眼中一向端庄雍容的皇后面上显出疾色,怒目对太医道:“这孩子若是有什么万一,你且掂量掂量自己的项上人头有几两重!”   太医额头上冷汗划落愣是没敢抬手擦一下,殿内宫人皆噤若寒蝉。“好了,梓潼。”当今走到皇后身边,摆摆手道:“你们都去吧,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听着偏殿忙乱的脚步声与交谈声,当今面上难掩痛色,还是握住皇后的手,低声安抚道:“那孩子福大命大,定不会有事的。”   皇后指尖轻颤,伏在当今怀里,泣声哀求道:“陛下,妾身求您,求您把这孩子留在京里,留在咱们身边,妾身好怕,好怕有一日,他无声无息的,就在咱们看不到的地方,就……就……”   她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泪珠滚滚,却好像小石头一样也打在当今的心头,叫他心里涩涩地发疼。   “……祖宗规矩……”良久,当今哑声开口,未等他有什么下文,皇后已经猛地爆发:“规矩是死的人总是活的,这孩子三灾八难,或许就是因为未曾养在父母身边!这也是咱们的骨肉啊陛下!您不用当他是咱们的孩子,是大宁的皇子,您就当养了只猫儿狗儿在身边,您稍稍地疼他两分,叫他平安长大吧,他也是妾身的肉啊——”   皇后哀声哭泣,面上已隐隐有些癫疯绝望之色。   当今忙打断她道:“你听朕说!咱们翼儿已经被立为太子,按祖宗规矩,絮儿与他一胎双生,是断不能留在京中的。但今日絮儿尚且不知身份便舍身替翼儿挡了一剑,可知本性纯良,如今度他二人面容也不甚相似,便暂退一步,将絮儿养在承恩公府里,叫沐泽收他为养子,也算有一份过了明路的身份。”   皇后抽泣着道:“皇族贵子与承恩公府养子,身份何等悬殊,差距巨大,妾只怕委屈了这孩子。”   “住口。”当今低声斥道:“这话万不能再说!也定然不能叫絮儿知道他的身世,不然十几年后又是一场祸患。”   皇室兄弟之争屡见不鲜,当今本身便是与兄弟夺嫡争锋,从一种皇子间厮杀出来的,对此便更为警惕,如今他膝下立住的皇子唯有太子一人,由他亲自教导,天资聪颖心思灵透,令他十分骄傲,此时自然不想让爱子有朝一日走上与亲骨肉争锋的血路。   当今面色郑重地嘱咐道:“你若是挂念那孩子,可以将他选为翼儿的伴读,但绝不可将他接入宫中抚养,就让他在承恩公府,由沐泽抚养便是。他是个温厚方正通情达理的人,这孩子由他们教养,定然差不了。”   “可、可……”皇后为幼子心有不平,却知道这已经是在祖宗规矩之外再三让步的结果,思忖半晌,只能轻轻点头,又低声道:“那孩子性情良善,定不会走上那条路的。”   当今轻叹一声,面色沉重,“此时性情良善,可若是知晓自己身世,同胞兄弟,一个是一国太子,金尊玉贵,一个却被平民收养流落民间吃尽苦楚,此时他不知真相尚能纯良,一旦知晓,心中不平愤懑便会化为对翼儿的痛恨。梓潼,朕是他们的父亲,但从选择了翼儿而放弃了絮儿的那一日起,朕就不配做絮儿的父亲了。”   他闭了闭眼,掩住眸中的哀痛之色,皇后心痛更甚,只能咬牙点点头,又道:“既然如此,妾身希望能给这孩子换个名字。”   当今没多迟疑,便应下了,“好。”   这名字当年取来是为了让自己能够下狠心,如今他的心已经狠到枕边人都感到失望了,那就不需要借助这些外物来告诫了。   他想了想,道:“就改为旭日之旭吧,望着孩子一生昭昭朗朗,如旭日明媚坦荡。”   皇后沉默片刻后缓缓起身,向当今行了三拜大礼:“妾与旭儿,感念陛下恩德。”   她几乎是咬着牙,用尽了此生的勇气、用尽全力抵抗着当今搀扶的力道,才深深拜了下去。   她垂眸喃喃道:“是妾身不够达理懂大体,给陛下您添麻烦了。”   “梓潼。”当今看着她这模样也觉心痛,强搀着她起身,道:“他也是朕的骨肉啊……”   窗外,尚且年幼的小太子抬起头,松开紧紧握着的拳头,一抹眼圈儿,抛掉师父教导的端方仪态,快步向偏殿跑去。   承恩公老夫人带进围场里的那个姓贺的孩子给太子挡了一剑,承恩公出面将他收为义子,皇家恩赐颇多。不过那孩子说感念父母恩德,不愿改姓宋氏,承恩公只能作罢,京中豪门对此多有议论,也都是放在暗地里的。   贺时年受的伤很重,射向太子的致命一箭被他挡住,但他却疏忽了一点——他如今的身体并不能保证有如前世一般的敏捷,避开致命部位的时候未曾避得完全,那根箭就插在他离他心口不足两寸远的地方,如果他的动作再迟钝半分,便是性命之忧。   射箭之人力道很重,箭插进去很深,穿过经脉,血流不止。   即便有太医倾尽全力医治,他也在床上足足躺了一个多月。   承恩公府对他极尽优待,承恩公一日两次地过来探望不说,老夫人也日日前来,有这二人作则,整个承恩公府的人便蜂拥而至,生怕自己没来便落了下乘,再有世交亲友,好像若是自己不来探望这位刚被收养的三公子,便会被怪罪一般。   这日难得清静,贺时年的“贴身小厮”扶他来到窗前的榻上赏院里的菊花,中途借口贺时年要吃点心、去看看汤药等等将院子里的人都打发了,才关上窗,从袖中取出一物来。   贺时年扬眉一笑:“什么东西叫你这么仔细?”   “青衣巷那边的东西。”秦若警惕着屋外,一面郑重道:“荀平亲自送到京里来的,就压在门口石矶下,留的线索痕迹是婄云的风格,里头的书信是……文主子的笔迹。”   贺时年忙加快手中拆荷包的动作,匆匆看过之后,道:“取笔墨来。是我的不是,我应早些与她通上书信,免她担忧。”   他闭眼叹了口气,面上的忧色是显而易见的。秦若沉声应着,仍是一面警惕屋外,一面取来笔墨。   贺时年的书信如今还在路上,京中局势如何也暂且不说。只说金陵城中,锦心自那日之后断断续续又病了一旬有余,即便恢复为往日没有记忆的状态,仍总是莫名地感到心慌、挂念,却连这挂念所思的是谁都不知道。   她心中茫然又无可奈何,与婄云提起过一次,婄云顿了半晌,只道:“或许等姑娘长大便明白了。”   锦心眉心微蹙,目光有些冷:“我总觉着,我本应是知道的。”   即便记忆全无,她眸中泛着冷光的时候也会隐隐透出前世的威势来。   婄云微微垂头,不再言语。   只说天气渐凉,徐姨娘开始准备为锦心、文从林裁制冬衣。其实府中本就会安排绣娘按季度为主子们裁制新衣,每季按份例供给。   只是徐姨娘习惯每季自己动针线为孩子们缝制两身衣裳,她也是闲不下来的性子,这几日正与周嬷嬷、立夏翻箱子找衣料。   许是夜里针线伤神,再兼屋里的窗户没关严实,夜里透了几丝冷风进去,一个不当心,徐姨娘便染了风寒。   她染了风寒,便不愿叫锦心再在乐顺斋的二楼住了,打发人向文夫人回话,想叫锦心到秦姨娘那住一段日子。   周嬷嬷过去传话的时候正巧蕙心也在,便道:“不如叫四妹妹到园子里随着我住几日吧,左右再过两个月她也是要搬进去的,不如先过去熟悉熟悉环境,等搬过去的时候也好适应。二来她也可以到漱月堂那边看看,有什么要添减的,来回也方便。”   周嬷嬷回去将这话回给徐姨娘知道,徐姨娘也说有理,虽然还是舍不得,却也点了头,与锦心把这事说了。   她本以为锦心会答应的,毕竟她们姊妹一向亲厚,锦心对漱月堂的布置也很上心。   说句显得有些小气多心的话,徐姨娘心里总觉着,她的沁儿怕是迫不及待想要离了她搬出去独居了,不然何至于对漱月堂那边的布置、修葺进度如此上心。   不想这会说了,锦心竟想也不想就摇头道:“我哪也不去,就留在这边陪着阿娘你。”   徐姨娘听了微怔,既欢喜又有些恼:“你这孩子,净浑说,染了风寒是玩的?你真怕自己的身子太好受啊。”   “大不了就病一场嘛,我今年还没染过风寒呢,没准就不会被您传染呢。”锦心掰着手指头算:“如今都九月里,再过两日就是十月,到了十月离腊月就不远了。我腊月里过了生辰便要迁到园子里去住,阿娘你难道舍得如今就把我往出赶吗?”   她怎么可能舍得!   但徐姨娘却也顾虑着锦心的身子,不放心她在乐顺斋再住下去——锦心自幼身弱,染一次风寒拖拖拉拉怎么也要半个月才能好,症候严重。   便是如此,她又易感风寒,故而每每季节交汇的时候徐姨娘都小心再小心的,这会子哪里肯叫锦心留在这边,二人互不相让,争执许久才各退半步。   徐姨娘答应锦心不叫她搬出去,但也不能留在二楼住,让锦心到文从林屋里睡去,叫文从林先在楼下暖阁里讲究两日,等徐姨娘安好了便叫二人各回原位。   条件一提出,锦心便干脆地点头答应了,单看她这爽快劲儿,徐姨娘就知道里面有猫腻儿,仔细一想,笑了:“你这丫头啊,年纪小心眼可不小,就等着阿娘开口叫你留下是吗?”   锦心冲她讨好地一笑,“我这不是舍不得阿娘嘛。”   徐姨娘轻哼一声,“收拾漱月堂的时候怎么没看你舍不得我。”   又来了。   幸而锦心在哄自己阿娘这件事上已经十分熟练了,徐姨娘也不过是牢骚一句,这会她身上不好,不愿叫锦心在她屋里多待,娘俩有说了两句话,徐姨娘便催促着锦心出去收拾东西了。 第三十一回 “咱们姐儿是嫡出,四姑娘……   徐姨娘一贯身强体健, 这次不过偶感风寒,闫大夫给开了两剂疏风解寒的汤药饮下,不过三五日便好全了, 期间隔离得当,又有婄云配了驱病邪避寒气的香料药包, 锦心与文从林均幸免于难。   不过等徐姨娘病好也快到十月里了, 金陵的天儿多少也有些冷意, 前几日没精神, 徐姨娘今儿才打起精神来将针线上人送来的衣裳仔细瞧了,倒是都做的精细。   每人的款式、颜色、绣纹都是自己选的,衣服的面料俱是自家织局提供的,冬衣每身包括斗篷、比甲、袄裙,也有将比甲替换为褂衫的, 颜色搭配得宜, 由内到外, 多是以一色的鲜明浅淡搭配, 共有主色为蓝、绿、粉、黄四色的四身。   其余也有单拿料子给绣院做的两件,均已送到浆洗上过了一次水, 回来后熨烫整齐,徐姨娘细细看着,见锦心那几身衣裳被打理得细致妥帖, 既是欣慰安心又不免有些失落:“如今沁儿身边的人也都很得力了, 倒没什么叫阿娘操心的了。”   锦心眨眨眼,迅速把文从林推了出来,指着他脸上的点心残渣义正辞严地道:“林哥儿,你今晨不是已吃了两块桂花酥卷,缘何此时还在吃点心, 难道你今日还有份额吗?”   文从林被她唬了一跳,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家阿娘瞪着眼看他,登时吓得一个激灵,尚且不忘囫囵两口将点心一吞,方才扑过去抱着徐姨娘的腿讨好求饶。   看着徐姨娘又在儿子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存在感,锦心功成身退,退到一边安静地喝着婄云特意煮的雪梨汤——自家弟弟,不用白不用。   而且这小子也很好哄,等外头来了人与徐姨娘说话的时候,锦心把文从林拉到外头,揉揉小脑瓜,把从屋里悄摸顺出来的乳酥递给他,并说了两句软乎话,便迅速把小娃娃哄得团团赚了。   文从林一面啃点心一面含含糊糊地道:“阿姐,下次哄阿娘,还用林哥儿!”他吞下点心,对着锦心竖起两根手指头,“只要两块糕!”   锦心险些笑出声来,好在面上还是端住了严肃的表情,先是呵斥文从林:“吃点心时不要张口言语,于礼仪上不雅叫人看了笑话是小节,真正要仔细的是呛到喉管,咳的肺子疼事小,丢了小命事大!”   在文从林悻悻点头之后,才开口讨价还价,文从林全程无力招架,最终还是定下了一块糕的保留价格。   文从林的乳娘在旁目瞪口呆地看着,等锦心又冷着脸叫她:“好好教教哥儿吃东西时不要言语,真出了什么事,父亲母亲与阿娘最先追责的是谁?”   自然是与文从林朝夕相处,也有照顾引导之责的乳母了。   一时文从林的乳母也是满面悻悻然,连连答应着,见锦心略有些倦色,便抱起文从林哄他到楼下玩去了。   待文从林离去,锦心倚着凭几歪在榻上,隔着月洞窗看他乳母抱着他下楼,叹一声:“林哥儿这个孩子外面也太好蒙骗了,大了进学里去,岂不是要受人欺负?”   “我的姑娘哟,咱们哥儿才多大呀,能把话说顺溜就不错了,还会讨价还价,已经是很聪明的了。”绣巧劝道:“我那弟弟,四岁上了,说话也不过将将及得上林哥儿罢了。”   锦心掐指一算,“林哥儿不也三岁了,过了年就四岁了。”   绣巧无奈道:“我那弟弟二月里生的,咱们林哥儿是十月里生的,能一样吗?”   文从林生日小,按时人的算法,婴儿娘胎里落了地算是一岁,过了出生的第一个年算是两岁,以此类推,文从林如今在这世上尚未过满二十四个月即两个整年,却马上就要成为四岁的娃娃了。   锦心在这上头辩不过绣巧,便不再执着,只念道:“这生日小也不知是占了便宜还是有了损失。”   婄云递了果茶来,轻声问:“此话怎讲?”   这果茶是用夏秋两季晒干的果干兑着沏成的,滋味酸甜,入口是天然的果香,没有茶叶的涩,也没有花茶的苦,比起药茶更是好喝出千八百里。   近来天气干燥,锦心也有些微咳,这一口很得锦心的喜欢,这会接过先啜饮两口,然后捧在手上暖着,方徐徐道:“要说占便宜,生来长岁数就比那些生日早的快上几个月;若说有损失,进学是按年纪算的,等林哥儿进了学,比旁人都小,岂不是吃亏?”   “您这话说的,那生在冬月、腊月里的又要怎么算呢?”婄云道:“林哥儿天资聪颖,入学之后定不会落于人后的。”   锦心眉宇间蕴着几分愁色,叹道:“但愿吧。”   不知怎么,她总是觉得文从林入学之后的成绩只怕不会尽如人意。   这年头,儿女都是债,弟妹也撇不了啊。   想到这,锦心又有些想去瞧瞧那刚出生的小妹妹了,也就是如今文家序齿第五的姑娘,华心。   这名字是昨夜才选定的,刚在文府里传开。   名是周姨娘选的,文老爷拟了四个,周姨娘选了个“华”字,因为华心年纪尚小,怕她压不住名字,并不直呼大名,周姨娘给取了小名,暂且五姐儿与小名混叫着。   那小丫头已经脱离了刚出生时皱巴巴红彤彤的小猴子样,继承了母亲的好相貌,肌肤雪白,有一双眼角微微上翘的桃花眼眸,尚未满月便能看出口鼻都生得秀气,活脱脱一个美人坯子。   锦心多少是有些重人样貌的,见小姑娘生得好,挂念得便多些。   周姨娘的容貌在文府后宅当属第一。论数众人,文夫人面容端庄周正,胜在气度雍容;梅姨娘与徐姨娘都是柳眉杏目秀致温柔,不过徐姨娘秉性更为温婉娴雅,梅姨娘身上则有几分文墨气,更显得秀雅;秦姨娘生来团脸儿圆眼儿,笑与不笑都是一派和蔼可亲之态,难得三十多的人了笑起来还有几分娇憨,徐姨娘将她当自己妹妹似的护着二十来年,二人关系最好。   周姨娘能被选作瘦马,容貌自然胜过许多女子,美艳夺目不可方物,眼波流转间又有娇媚楚楚,这里头先天带来的和后天刻意养成的各有几分,世上应少有人能辨清楚。若只单论容颜,文府众人确实都不及她。   华心眉眼似她,长大后会有多么艳丽出色可想而知。   晨起正院里,文夫人对镜梳妆,听秦嬷嬷禀道:“老爷一早遣人来,周姨娘给五姐儿看定了一个‘华’字,荣华的华,咱们家五姐儿往后便叫华心了。老爷交代太太快遣人将名字写下,随着鹅黄缎子香油钱一起送到庙里去,先请张道长替五姐儿断了生辰八字,若有所需,便将寄名符先送了来,再折银钱。”   文夫人点点头,交代人去办,念了“华心”这名字两次,赞道:“周氏此番眼力倒也不错,美丽光彩,这字衬得咱们文家的五姑娘。不过……”   她微一蹙眉,秦嬷嬷忙问:“怎么了姑娘,是有何不妥吗?”   “周氏可给五姐儿取了小名吗?”文夫人心中想了一个“端”字和一个“雅”字,为保周全先问了一句,文家是没有起乳名的习惯的,只有锦心那里取了个“沁”字也是特例,她随口一问,没成想秦嬷嬷还真点了点头。   秦嬷嬷道:“取了,‘荣’字,叫荣姐儿。”   “荣,哪个荣?”文夫人眉心微蹙,秦嬷嬷毕恭毕敬:“荣华的荣。”   文夫人忖度半晌,却也笑了,“周氏也是一番慈母心。五姐儿的奶嬷嬷不是有一个告了儿病要归家去吗?再选选一个性子端正严肃的过去伺候。沁姐儿的教引嬷嬷你粗圈了几个人了?”   这话题一下子就跳出很远去了,文夫人仿佛不过是随口一问,秦嬷嬷却不敢疏忽,忙将事情应下,又将粗看着打算送到懿园去的教引嬷嬷人选说出几个来。   文夫人听了都不满意,交代道:“目光往看去,不必拘泥在家里挑,前头蕙儿与澜姐儿的教引嬷嬷不也都是从外头请回来的吗?你索性一气多看几个,有京里回来的更好,八月是不是有一批宫中的宫女遣归?仔细打听打听,最好一气请三个回来。”   “咱们大姐儿身边那位春嬷嬷是宫里出身,遣归故乡,是您花了多大心思才请来的;二姐儿身边的那是二姑奶奶牵的线,也是宫里出来的。可咱们两个姐儿可都是嫡出,四姐儿哪里能和咱们姐儿比,况且咱们两个姐儿身边不过一人一个教引嬷嬷,难道四姐儿一人就要占上三个去吗?”秦嬷嬷有些不满。   文夫人睨她一眼:“你目光是愈发的短浅了。我叫你请三位回来,那是要单给沁姐儿一个人的吗?咱们家蕙儿许了王府,往后便是亲王嫡妃,她的妹妹再低嫁还能低到哪里去?规矩不好只会引人笑话,此时还讲什么嫡庶之论?最好请来的教引嬷嬷都是高人,能把咱们家几位姑娘一水教得行举得体礼仪出挑,往后婚事才好谈论。”   言罢,她又微微一顿,深看秦嬷嬷一眼,“恐怕我几个月前说的话你都忘了,可要我再说一遍?”   “奴婢不敢。”秦嬷嬷心里一惊,知道自己犯了大忌讳,忙道:“是奴婢目光短浅,请太太饶恕奴婢一回吧。”   文夫人转回头来,将一支金花簪插入鬓边,淡淡道:“你最好记住了,不然我也是该给你们立立规矩了。主子就是主子,无论嫡出庶出,都是主子,不容你们轻视议论!”   “是。”屋内众人齐齐行礼应道。   秦嬷嬷这边身上一下多了两桩大差事,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先将送到周姨娘那边的奶娘看定了遣去,又一心扑在遣归的宫女身上。   遣归的宫女如今尚未回到金陵,但出挑的几位都被打听得差不多了,文家也不会和江南数得上号的几个官家抢人,那些世族大家不屑用宫中出来的宫女做教引嬷嬷,他们家中自有一派调.教下人的法子,给孩子的教引嬷嬷也只从自家出。   而金陵省这边数得上号的官家又有几户呢?   新上任的江南总督和金陵巡抚算两号,再有官衔不高但权利重的地方要员,一个巴掌数干净了,除了他们看定的人,剩下的人,秦嬷嬷自可以撒了欢的挑。   从大几十人里选出合适之人,打听底细人品,这些虽可以托已托京里的二姑太太,但地远路常耗时甚多,况且二姑太太能打听到的都是在宫里得脸的,回来的这些人里得脸的几个都已被定下了,剩下的要请她打听,恐怕结果也粗陋不详,不如自己用功。如此算下来秦嬷嬷这差事可不算简单。   就这样秦嬷嬷在外头忙了一个来月,总算将那些十月里将将到了金陵的遣归宫女打听明白,圈出些人来,又携礼登门挨个拜访一回,回来又剃掉几个,方拿着名帖回来请文夫人的示下。   就这一个月里,文府先后传出了两桩好消息。   先是九月末的时候秦姨娘遇喜,把徐姨娘欢喜得什么似的,大篇的安胎心得恨不得一天就全部灌进秦姨娘脑子里,又把秦姨娘身边的嬷嬷都絮叨了一遍,还是秦老嬷嬷出山才镇住了她,当然老嬷嬷也是满心欢喜,倒不像是镇住了徐姨娘,而是加入了她,并且凭自己多年经验压过徐姨娘一头。   这已经是一桩叫府内上下都得了一个月赏钱的好消息了,没成想未过几日,文夫人晨起忽然眩晕,请闫大夫过去一瞧——却是有了两个来月的身孕了。   不过文夫人这半年多忧思忙碌,导致月信紊乱,才叫这身孕都快两个月了还没察觉出来。   这对文府而言就是天大的喜事了。   这二人中,秦姨娘年岁略轻,却也是奔三的人了,在当世实在不算年轻妇人,有喜是有碎嘴子的会说一句“老蚌生珠”的,文夫人又年长于她,三十有几的年岁,虽然保养得好不见老态,但眼见都要娶儿媳妇了,身体已不是最适合产育的年龄,是要好生调理的。   因这两桩喜事,文老爷喜得将府中祠堂烧香烧的青烟缭绕的,上次有这番盛景还是在文从翰府试中了的时候。秦姨娘遇喜他欢喜却不至于如此张扬,文夫人再遇喜,两喜相加,他这段日子在街上走着都觉着自己能忽然飞起来!   在欢喜的同时,他听闫大夫说文夫人这一年来身体有些亏虚,也怕这一胎带不住,忙叮嘱她好生卧床安胎,但府中如今正是筹备文从翰娶亲之事的关键之时,文夫人休息了,家中事谁来主办呢?   文老爷冥思苦想几日,甚是苦恼,最终还是文夫人笑着开口道:“这事不难,先叫蕙心搬到我这边来,学着办事;请徐妹妹出来些主些事,处处敦促着蕙心些;再请秦老嬷嬷出来为蕙心掠阵,也可以教导蕙心,我再在旁看顾这些,不是我自夸,恐怕一二个月,就得恭喜老爷,您这女儿算是成事了呢。”   文老爷心中忖度着,秦嬷嬷经验老道、素若心思缜密,蕙心本身便天资聪慧,又有她们二人教导敦促,再有夫人这个常年掌家的在旁看顾着,确实是最稳妥的安排了。   最终他还是点了点头,“嬷嬷虽然年迈,身子骨还硬朗,也闲不住,如今还在家带孙女呢,叫她出来教导蕙娘,嬷嬷会乐意的;素若的性子,不爱理事也不怕事,叫她理事未必肯,帮帮蕙娘却不难,她在府里二十几年,上下都熟悉,有她在,也不怕蕙心被蒙骗了。咱们蕙娘天资聪慧,定然一点即通,夫人说的话也不算自夸了。夫人这法子好,比我想出的法子周全。”   文夫人淡笑着点点头。   故而秦嬷嬷带着名单来回话的那日,文夫人已经是在卧床安胎了,蕙心在旁将近日的账目报与文夫人听,说两句断一断,要听文夫人有什么教导。   这会见秦嬷嬷进来,手上还拿着什么东西,她本是要退的,却被文夫人叫住:“你留下,这事儿你也听着。”   蕙心动作一顿,还是顺从地端坐下。   秦嬷嬷捧着名册进来,先向文夫人请了安,又对蕙心福了福身,蕙心颔首还礼,她方将名册捧与文夫人:“太太,这里头共有四个人的名字,家世背景都写得详细清楚了,奴婢携礼登门去拜访过,这五位都不是倨傲之人,未曾仗着宫中出身便趾高气昂,与邻里相处也和睦,请您决断。”   文夫人点了点头,展开名册细看,又招手叫蕙心也来看,母女两人商量片刻后,文夫人吩咐:“左右你都拜访了,既然人品没问题,这四位就都请来吧。三个姐儿每人一个,再留一个在我身边,调.教调.教府里的丫头,总是有事做的。我腹中这个还不知是男是女,若是个女孩儿,往后也用得上。”   秦嬷嬷应下,文夫人又叮嘱她要下帖请,备厚礼,讲明白待遇,一切都如蕙心、澜心身边那二位一般。   秦嬷嬷又点了点头,将初步定的礼单说与文夫人听,文夫人删减两项,便叫她下去预备了。   处理这事的时候文夫人面色平静云淡风轻的,但心中也很有把握——那四个人不会拒绝她的邀请的。   这些宫女出了宫,安心在家享福的自然有,但也有些是会出来给闺秀做教引的,能赚一份银钱不说,有的家中无儿女亲侄又不想嫁人,便会在过来的时候与主家谈好,在主家做几十年的事,老来要受主家供养。   这四位里便有两位是这样的,另外两位一位是不想嫁人干脆寻件差事做,另外一位言明要晚些时候再到府上,因为当下要准备成亲事宜,前来上差约莫要等明春了。   文夫人打算叫未心与锦心先选,剩下的两人她再分配是留下还是去伺候华心,但此时这主意还没提,只叫秦嬷嬷先去帖请。   蕙心在旁,见文夫人轻描淡写间便说定了家中的一项大事——子女教养本就是家中的要紧事,如今聘请宫中归乡宫女为家中姑娘做教引,岂不是一件大事了?这若是金陵城中其他的巨贾富户或是寻常官员,要办这种事,定然将脖子都仰到天上去,而文夫人这态度,必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才能有的。   蕙心心中敬佩,见文夫人有话要说,忙恭敬倾听。   文夫人温声道:“今儿叫你在这看着,是要教你一句话——家里的孩子,教养之上,一要不看嫡庶之别,二也不要看男女之别。休听那些世人浑话,将男孩儿碰到天上去,姑娘卑贱到泥里,却不知咱们这样的人家,或是官宦人家,最应该将女孩看重,教养得好好的。   人说高嫁女低娶妇,自己女孩养好了,给家里带来的好处是说不清的,你看你二姑母,这些年咱们家能与赵家如此亲近,全因你二姑母品行端正行举能够服人,叫谢家高看一眼,给咱们家的生意带来多少便利?   那些在教养女孩儿上不用心或者只是一味骄纵的,前者尚有出好笋的余地,后者呢,骄纵得无法无天的姑娘,只能给家里招灾祸,嫁到夫家去,只会叫人看轻自家。譬如从前的方家。”   说起这话时,文夫人眉目有些冷,俨然是想起年初的事了,但她并不打算对此闭口不谈,她也希望女儿不要沉浸在那件事的打击当中,仰起头向前看。   她如今已经是板上钉钉的未来秦王妃,圣旨赐婚,再没有比这更体面的了。整个文家都会因为这桩婚事而骄傲,蕙心的妹妹日后嫁人门第也必然更高一筹,甚至文家旁支女都会被高看一眼。   这就是这门婚事带来的便利。   同时,她亲眼看过秦王此人,看得出他对蕙心是有几分情意的,虽然想不出这几分情意来源何处,但只在这一点上,蕙心的婚姻便天然比旁人多出两份基底来,她希望蕙心能以此为基,好生经营未来的婚姻,不要辜负了两人,也不要辜负了自己的韶华。   既然如此,前一段尚未明文的婚事,忘了也罢。 第三十二回 锦心——家庭帝位;文从林……   这段日子文夫人卧床安胎, 便叫众人不必过去请安了,锦心乐得睡个懒觉,天儿一冷, 她便成日家在卧榻上窝着不愿起身。   徐姨娘一早到正院去了,锦心起来后与文从林一起用了早膳, 热腾腾一碗红豆桂花糯粉圆子下肚, 一路又甜又暖地滑到胃里, 便觉身上也舒坦许多。   吃完早饭懒得动, 又想回榻上躺着去,婄云与绣巧好劝歹劝,将她拉到一楼暖阁里。   暖阁的空间相对比别的屋子要小上许多,倚墙是个大熏笼——这是时下取暖常见的样式,南北皆有, 外表看起来像个大木箱子, 表层木板架着, 里头中空的, 底部有一层铁网,铁网下置小熏笼, 烧炭的,但这炭火实在不需燃起来,不然怕有灾患, 只疏疏摆炭低火熏出热气, 窝在上头倒也暖和。   徐姨娘这个做得更精巧,底下放炭的做的是能抽拉的屉子似的,木板、铁板、铜板由下而上共铺了三层,上头再放个轻巧的长方熏笼,无盖的, 燃起炭火来,因上头还有一层铁网罩着,抽拉这边也做的能视看内里的铁网,更为安全。   暖阁狭小,一个能二人并躺的罗汉床大小熏笼便占去一半地方,地下设着几案,有个小五斗橱,角落里还起着个火盆,熏得屋子里暖烘烘的。   为避炭气之毒,暖阁虽然无外窗,但两边櫊子上都开了弦月空窗,火盆挨着空窗放,櫊子那头就是梢间的小窗,那边窗子支开,便能透出风去,也能将新鲜的空气送进暖阁里。   冬日里这间小暖阁着实是个好去处,立夏细心,在熏笼上铺了席子又设了坐褥,躺上去又暖又软,直叫人骨头都懒了。   锦心性子喜寒不喜暖,偏生是半点受不得寒的,屋子里冷些热些都不舒坦,她一进来,婆子忙把火盆移到暖阁门口去,又将水壶支起,兑了温水递上来一碗。   文从林成日里活力满满的,锦心从前还能陪他玩玩,天气愈冷,她愈不爱动弹,想安静歪着,便又嫌他闹腾。   文从林是打小就很会看姐姐眼色的,才过了生辰的林哥儿乖巧地依偎在姐姐身边,锦心歪着翻画册,他一开始跟着看两眼,后来觉着怪没趣儿的,便自己找乐子掰手指头玩,一会又扯扯锦心的袖子、一会摸摸自己衣服上绣的小老虎。   奶娘拿着布老虎来哄他,他也乐意,“咯咯咯”地直乐,笑得眼睛弯弯,露出八颗小糯米牙。   “擦擦哈喇子吧。咯咯咯的,你是小公鸡吗?”锦心把绢帕往文从林嘴上一糊,看似粗暴实则轻柔地抹掉他的口水,嫌弃地把帕子往几上一扔,捏着文从林的小脸威胁道:“再在我榻上留哈喇子,打你小屁股!”   文从林对锦心的话估计只能理解七分,毕竟这娃子也三岁了,还没见过小公鸡的,听到“打小屁股”才明白过来,惊恐地瞪大眼,双手捂住屁股:“林哥儿听话,不打!”   不过他对锦心的情绪是很敏感的,很快就分辨出来锦心不是真要打他屁股,便又“咯咯”笑了起来,一下扑进锦心怀里,黏着她撒娇:“阿姐,陪我玩~”   “啧,才消停多一会,又闹腾上了。”锦心嫌弃地撇撇嘴,最终在文从林的再三哀求下“勉为其难”地拿起文老爷特地命人打造的金毛笔——即没有毛只有毛笔形状的玩具。   据文老爷本人说,孩子们打小玩毛笔,大了定然各个满腹诗书、文采斐然。   但……锦心低头看了眼金光灿灿的毛笔和文从林一口一口咬上去的架势,嫌弃地瞥了一眼文从林手中毛笔上一排排牙印,心道未必。   这毛笔是众人都有的,锦心嫌金子打造的俗气,文老爷见她不是会摔打东西伤了自己的性子,便又给她用玉打造了一支,但文从林下手没个准,锦心还是拿金的陪他玩。   文从林拿着个金毛笔胡乱比划,活像是拿了刀剑似的,锦心懒洋洋地偶尔动弹两下配合他,正玩闹着,外头忽有人进来回:“姑娘,太太院里来了人,说叫您到正院里去一趟。”   锦心一扬眉:“这会有什么事?”   她身上还穿着家常衣裳,绣巧忙叫小桔子与小婵上楼取了大衣裳与厚底鞋子来,六七个婆子婢仆拥簇着锦心往正院去了。   路上碰到未心,也是裹得严严实实被婢仆们簇拥着,二人对视一眼,未心有些惊讶,道:“这是什么事,把咱们都叫去了。”   “谁知道呢。”冬日的风多少有些寒凉,锦心紧了紧身上哆罗呢褂子,卢妈妈见状便往她右前方风口上迎了迎,替她把风挡下。   正院里也是暖烘烘的,锦心进去便瞧见秦老嬷嬷、蕙心倒坐在东外屋那排暖椅上,文夫人坐在熏笼上首,徐姨娘落座西下,见姐妹两个进来,文夫人便笑道:“可算是来了,快进来暖暖。将热热的牛乳茶斟上来,那是北方的方子,也不知你们能不能喝得惯。”   锦心与未心于是向文夫人请了安,秦老嬷嬷站起身来,二人忙侧身道:“不敢。”又向她微微一欠,秦老嬷嬷道:“哎哟,可不敢受姐儿们的礼。”   文夫人道:“她们做小辈,应该的,嬷嬷快坐下吧,折煞她们了。”   秦老嬷嬷笑了笑,原处落座,未心与锦心这才在婢子捧来的暖墩上落了座,牛乳茶很快端了上来,用白瓷蓝花大茶碗盛着,奶香与茶香交融,是冬日里难得的一份香醇温暖。   锦心贪暖,捧在手里暖着,呷了一口,没喝过的滋味却是莫名的熟悉,有些咸香,看未心只抿了一口便放下是喝不大惯,锦心倒觉着还可以。   文夫人见了便笑,命人另斟了茶给未心,待二人身子都暖和过来,方笑道:“叫你们过来是有一事,碧荷——”   她轻声一唤,她屋里的大丫头碧荷忙毕恭毕敬碰上两份名册来,摆在锦心与未心中间刚抬来的边几上,锦心偏头一看,与未心对视一眼,都有些疑惑。   文夫人笑道:“展开瞧瞧便明白了,你们两个自己选,一人选一个,剩下的我一个、五姐儿一个。我不挑,五姐儿没份挑,便宜你们两个了。先说好,姐妹俩商量着来,可别为了抢一个人打起来。”   “姐儿们都大了,懂事了,哪至于呢。”秦老嬷嬷眉眼带笑,锦心翻开看了两眼便明白了,前后翻翻,很快看定了人选。   未心见她看得这样快,迅速拿定了注意,有些惊讶,低声道:“你不仔细瞧瞧?”   锦心随口问:“你想要哪个?”   未心正在两个人中迟疑,锦心瞥了一眼,一个是正在家中待嫁,一个是不欲嫁人出来找差事的,都曾是宫中娘娘身边服侍的。   未心又问她想要哪个,锦心指了指一个姓谢的,未心眉心微蹙:“你要个从前在宫里择菜的做什么?”   “左右宫人礼仪都是受一样的教导,甭管在哪出身,规矩总是错不了的。而且她既然在尚食局择菜,看了这么多年,手上总有两把刷子吧?天大地大,填饱肚子最大。”锦心笑眯眯道。   未心恨铁不成钢地看她一眼,但见她眼睛瞪得圆鼓鼓的,又不好说择菜的不好。   这姐妹两个窃窃私语的,其实屋里也大概都能听到,文夫人知道锦心拿定了主意,便笑了,“人家可不单是择菜的,既然是尚食局伺候的,于鉴别食材上定有一手,这差事能平平安安地做到归乡,也不是简单人物。”   未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文夫人又问:“沁儿你就要她了?”   “就要她了。”锦心将名册放下,双手自然交叉置在膝上,笑着向文夫人微微倾身:“让母亲操心了。”   即便未进过教引嬷嬷教导,她的仪态也是很拿得出手的了,身上好似天然就带着几分雍容与贵气,文夫人笑眼看着她,命秦嬷嬷道:“记下了,四姑娘要谢氏。”   未心最后还是选了出来找差事的那一个,文夫人点点头,吩咐:“既然如此,即刻能上差那个给五姐儿送去,明年春日过来的那个就叫她到我这里来吧。”   秦嬷嬷恭敬应下,众人又说了几句话,秦老嬷嬷笑着道:“瞧沁姐儿今日自己拿主意,那镇定模样,倒真有几分像老爷幼年。沁姐儿生辰是在腊月里吧?”   “可不是么。”徐姨娘笑吟吟道:“就在腊月里,前儿我和碧娘还说起,这在身边养了五年的孩子,忽然就要搬出去了,好舍不得。她还笑我,您回去且叫她不要笑了,也有她的这一天。”   秦老嬷嬷摇头笑道:“她如今可金贵着呢,我哪敢说她呀。说来,我也有一事要求太太和姨娘的。”   文夫人尚未应声,徐姨娘忙道:“您折煞我了。”   秦老嬷嬷笑笑,徐徐道:“我家那小孙女儿,儿子媳妇忙,她打小是我带大的,如今也六岁上,应该进府来办差了,这一代代传下来,才是府里家生奴才的规矩。她是老来孙,打小被我娇惯,怕她到别处去服侍不好主子。倒是缘分,她与沁姐儿竟然年岁相仿。   我想着,不如叫她到沁姐儿屋里,给姐儿跑腿办个事儿,年岁相仿还能陪姐儿玩闹着,差事嘛,慢慢教着做便是了。卢嬷嬷那人我是知道的,最会教人了,瞧沁姐儿如今身边这两个大丫头,各个都出挑,我家那小孙女儿,到姐儿身边服侍几年,能有这另个半分我都要摆酒谢谢卢嬷嬷了。”   文夫人听了,沉吟片刻,并未拿定主意,而是看向徐姨娘,示意她自己决定。   这本是她点个头的事儿,她点了头,徐姨娘哪怕有千百个不愿意也只能认了,但她愿意叫徐姨娘自个拿主意,徐姨娘承情,笑道:“有什么的,沁姐儿身边正有个缺儿呢,等搬到园子里去了,缺更多了。嬷嬷教出来的定是好的,我哪里有不答应的道理。”   锦心全程丧失发言权,傀儡皇帝一个。   文夫人屋里的点心近来做的多是酸口的,锦心尝了两口,吃不大惯,便放下了,兀自静坐着出神,随意听着她们闲话家常。   到了午膳十分,文夫人吩咐:“摆膳在那屋里,去告诉梅姨娘一声,我留三姑娘吃个午饭,再送她回去。”   碧荷应“是”,出去按文夫人的意思安排。   吃过午饭,徐姨娘与锦心一同回去,路上说起秦家小孙女的事,徐姨娘道:“她差事若是做得好便罢了,若是个懒怠的,过一二年,阿娘将她叫到我院里服侍,你秦姨就把她要过去了。”   锦心点点头,“阿娘费心了。”   “不算什么。”徐姨娘摇摇头,道:“秦嬷嬷难得开一回扣,太太不会不答应的,方才问我是给咱们的体面,我也不好拿着两份体面当刷墙的漆使。你屋里的绣巧、婄云都是好的,回头阿娘再仔细挑几个伶俐的放你院里服侍你,上夜洒扫的婆子也要好生挑选,这些自有阿娘筹备,你只管等着搬到园子里去便是了。”   锦心往前并了半步,挽住徐姨娘的手臂,笑吟吟地道:“人都说有娘的孩子是宝,如今看来果然不错。”   徐姨娘笑了笑,看向锦心的目光温柔极了。   晚间秦家,秦老嬷嬷将事情一说,秦大娘有些急了,“都是去服侍人,去四姑娘院里,不如到小姑跟前。等小姑肚子里孩子一落地,自家人照顾自然更精心,血脉里头亲着呢,小姑也能放心,咱们也能放心玉娘在里头。”   “当初不是你说想叫玉娘到四姑娘院里吗?”秦老嬷嬷斜她一眼,转过头来对玉娘道:“四姑娘那是个好去处。如今整个院里,这些姨娘们,只有徐姨娘膝下儿女双全,你看老爷素日不显,其实他们是自幼的情分,老爷是重情的人,他待徐姨娘比旁人用心,素日看不出,但真论起来,你姑姑都不及她的。   四姑娘身子娇弱些,长辈跟前撒起娇来自在得很,半点不怕老爷太太,素日最讨老爷太太的喜欢。又好性儿,看她待身边的丫头们都很好,她的奶妈妈卢氏也是个好性子的人,你能到四姑娘身边去,是你的福气。好生服侍着,若能得了四姑娘的青眼,说不准比在你姑身边还要舒心。”   玉娘听着,点点头,“我都听奶的。”   “那就好。”秦老嬷嬷面上绽出笑来,轻抚玉娘的头:“奶定然给你安排个好出路。就是二哥儿与你年岁差得远了些,不然在哥儿身边,比在姐儿身边前程好。如今也好,你到四姑娘身边几年,徐姨娘与我有情分在,看在我的情面上,你在院里的日子定不难过。等你到了年岁,奶就接你出来,讨太太个恩典,给你觅一桩号婚事。”   秦大娘还要说什么,被她男人按住了,秦老大道:“都听娘的。”   秦老嬷嬷眉目舒展开,点点头:“这过日子啊,还是要求个安稳,千万不要早晨叩东家门,晚晌叩西家门,平白叫人看了咱们家的笑话。”   没等秦大娘说什么,她的妯娌秦二媳妇已经快速笑道:“娘说的是,我们都听着呢,娘的话,我们都记着。”   她肚子浑圆挺着,已有八个多月了,秦老嬷嬷告诉她:“你好生养着胎,老二,你回头去抓几只老母鸡回来在院里养着,年节下去下头村里,有杀猪的买几只蹄子回来冻着,有河里的好鲫鱼也要先定下,到时候拿新鲜的火来,回头好生给你媳妇养养奶。”   秦二夫妻两个连忙答应,秦家如今在文府里担着要职的只有秦老大而已,文夫人在府上也兴平衡之道,文老爷的两位乳母家都是长子在府内居要职的,小的不过是平常职位,也没多少油水,养家糊口罢了。   给府里的哥儿姐儿做乳母是个顶好的差事,府里管茶饭不说,每月的钱粮就比旁的职上丰厚,带到小主子大了退下来,每个月也有奉养,比如秦老嬷嬷,她如今每月就有二两银子并两斗米面三斤猪肉,逢年过节府里还会赏东西来。   人家是喂养了当家人一回的,她不敢奢求这个待遇,但能有一半也好啊!   大孙子和大孙媳妇老老实实地在底下没吭声,大孙媳妇也有了身孕了,但那宗事是万不敢想的——要用乳母的是自家姑奶奶,她是人家侄儿媳妇,去给人家儿女做乳母,岂不是差了辈了。   秦家人自家关起门来说的话没传到里头去,不过徐姨娘多少能猜到两分,缘何今日是秦老嬷嬷开了口,而不是往常来的勤快的秦大娘对自己开口?   她只是不愿细究罢了,她与秦大娘打小一起长大的,知道她的性子,不是什么坏人,也做不出伤天害理的事,那就罢了。   秦家老大是个老实人,他媳妇虽有些小心思,内里还是怜贫惜弱的,这两夫妻生出来的孩子,是精明通透的秦老嬷嬷养大的,那孩子本性不差、行事多半也不会差。   既然这样,放在女儿身边也无妨,左右还有卢妈妈看着,那丫头若真不是个好的,也断不会留着她。   锦心对这些都没意见,她对自己身边的丫头就两个要求——第一要好看伶俐,第二要听话知事。   不听话的,再伶俐都不要。   听婄云说秦家那个长得不错,性子也好,她就认了。   这又不是成亲,一锤子买卖反悔的余地小,一个丫头罢了,若是用着不好,就如徐姨娘说的,送到乐顺斋里来,秦姨娘自然能看出意思来。   文从林生辰在十月里,因为先后有两件喜事,他的生辰也办得很热闹,不过人小,再热闹场面也大不到哪去,只是文夫人与秦姨娘处送来的寿礼足足添了一倍,这是一份送出来的喜气与要沾去的福气。   徐姨娘没推拒,只笑呵呵地带着文从林两处磕了头,秦姨娘要了两件他的小衣服去,他就又捧回来一盒点心。   打开一瞧,里头有两样点心,一样是蒸酥果馅儿、一样是酥油鲍螺,都是甜口的。这个季节的酥果馅儿不好做,春夏秋都过去了,适合做酥果馅儿的水果不好找,也不知秦姨娘是用了什么。那酥果馅一盒五个,圆滚滚的糯米面皮儿,薄薄地透出里头的橙红色来,精致又可爱。   秦姨娘南方口味,她院里的点心会做得很甜,尤其蒸酥果馅儿本就是要用乳酥和水果做馅,味道更是甜上加甜。   锦心不大喜欢这种甜口太过的点心,尤其糯米皮又不像酥油鲍螺的外皮有一股子酥香,单单的糯米皮太薄而无味,这点心馅料足,容易压不住甜味显得腻了。   但看着里头娇黄的馅料,锦心又觉着好奇,便忽悠文从林吃一个,掰给她一小口,入口才知道是柿饼做的馅,而且入口并不过分的甜,仔细品品还有点青梅的香气。   锦心也只尝了小半个,端着婄云递来的陈皮山楂茶饮了些漱口,方道:“秦姨有了身孕,怎么还下厨了呢?”   这一尝就是秦姨娘的手艺,绝对错不了。   这院里除了大厨房,只有当年文老夫人院里并当下文夫人院里有个小厨房,除此之外都只能算是搭了个灶眼,加上小炉小锅,能做些点心汤饮。   不过单这个有的人也少,整个西苑里便是秦姨娘精通厨艺,院里搭了个灶眼罢了,这还是文老爷开口的特例,其余人屋里都是小茶房。   秦姨娘的手艺好,又喜欢做点心,府中各个院子都得过她做的点心,锦心吃的多些,她喜欢秦姨娘做的酥油鲍螺,秦姨娘便也常做。   不过近来秦姨娘有了身孕,被禁止靠近厨房,怎么今儿个还下厨了呢?   徐姨娘无奈地轻笑道:“这些日子可是把她憋坏了,这不孩子刚满了三个月,她就说厨房做的点心都不合口味,终究是自己下厨做了这两道点心,还多偏了你们了。” 第三十三回 冬日风雪骤;贺时年的信;……   文从林出生以来的第二个生辰过得很是愉快, 收了许多礼物不说,阿娘晨起来便陪着他;爹爹早早回到家里来,陪了他半日;姐姐难得一整天都许他陪着没嫌烦。晚间厨房又整治了一桌酒席吃食送到乐顺斋, 都是他喜欢的吃食。   徐姨娘卸了钗环首饰,松松挽一个纂儿, 家常袄裙外着一件比甲, 将他抱在怀里, 面上粉黛不施, 眉目含笑,灯火烛影映着,愈发显得温柔了。   文从林欢喜得不得了,他牙齿虽未长全,但吃起东西来利索得很, 桌上一道酸甜酥香的松鼠鳜鱼便很得他的心, 芡汁浓稠的红烧狮子头与油亮亮红彤彤的红焖羊肉也一口口地往嘴里送——这都是徐姨娘平日不许他多吃的大荤。   他乳母照顾得精心, 鱼刺剃的细致, 肉也都用银筷分成小块,徐姨娘不许人给文从林喂饭, 他打小就自此吃,这会肉都被分成适口的小块,他更是吃得如鱼得水。   锦心入冬来便有些胸闷咳喘, 闫大夫开了方子的同时也是老规矩, 叫她戒了大荤腥之物,这会看着文从林大口大口地吃着,嫉妒得眼珠子都要绿了。   文老爷看着好笑,给她舀了一勺芙蓉蒸蛋,低声道:“阿沁听话, 要听医嘱。”   又转头来,与文从林道:“晚上用多了荤腥,仔细等会儿肚子疼,用些便罢了。”徐姨娘也交代文从林的乳母:“不给他吃了。”   乳母于是将银筷放下躬身退后两步,文从林撂了勺子,怪没意思的,缠着徐姨娘撒娇痴缠着闹,徐姨娘抬指点点他的眉心,嗔怪地笑骂道:“瞧你的小肚子,都吃得圆滚滚的了,还不知足性。”   周嬷嬷忙交代人去煎健脾消食的陈皮麦芽山楂茶来,锦心着实是有些累了,四口人挪到暖阁里坐下,她在边上坐,不由往婄云身上倚了倚。   文老爷忙问:“阿沁可是累了?”   “是了,这憨小子缠了他姐姐一日,又要翻花绳又要玩沙包的,平日里沁儿哪有这个精神。”徐姨娘忙道:“累了便快歇着去,后儿是你姥姥的生辰,她就盼着你回去呢,你若是去不了,她不知多失望,还是得攒着力气。”   锦心点点头,倾身捏了捏文从林的小脸蛋,笑眯眯道:“生辰礼放在你屋里了,晚上回去自己瞧吧。”   是一只木头雕刻出来的小马,锦心当时是鬼使神差地想到送一只木雕的小马,工具是卢妈妈替她搞来的,拿到手上的时候只觉着莫名地有几分熟悉,但她力道不够,婄云本来说“帮她”,后来就变成了全权操作了。   图纸倒是锦心画出来的,拿平日写字的小毫笔随手画就,也是奇了,她腕力不足手腕虚浮,赶上身上不舒坦的时候手上拿茶碗都费力,针线更是提起来硬是扎不对地方,但一提起笔,无论手怎样发颤拿不稳东西,笔下的字迹一定是很端正的,画出来的线条也是一下不顿的。   那小马几笔勾就,看着简单,昂扬神韵却已跃然纸上,单看着便觉着神气得很。婄云手上的功夫很不错,雕刻出来的小马驹也是单瞧着便很有精气神了。   本来应该早晨就放在文从林房里的,但因本预备装小马的锦盒碰坏了,锦心叫婄云开箱子又寻了另一只出来,耽搁了时间,寻出来时候文从林都醒了,自然来不及制造惊喜。   这里头发生的波折暂且不提,只说文从林听了锦心这话,便有些迫不及待,徐姨娘见状觉着好笑,命道:“去哥儿房里,把姑娘说的生辰礼取来瞧瞧。叫哥儿惦记成这样,也不知他姐姐预备了什么。”   “诶。”文老爷抬了抬手,止住立夏的动作,附在徐姨娘耳边不知说了什么,立夏只见徐姨娘嗔怪地看了文老爷一眼,转过头时她瞥见一眼,耳根红了一片,面上也有些薄粉,立夏忙道:“可是屋里热了?我这就去把火盆熄一些。”   “去端茶来!”徐姨娘面带愠色却不见真恼,文老爷抱起文从林只在旁边笑,徐姨娘又恼得推了他一把,“你自己儿子你还嫌!”   文从林眨巴眨巴眼睛,懵懵懂懂地,抱着布老虎自己玩。   十月末的时候,金陵落了雪,天愈发寒冷了,锦心夜里听着外头的风声便知道八成是下雪了,起来时恹恹的不大有精神,把身边这群人吓了一跳。   婄云忙上手探她的脉,仔细把了一会,却无所得,无意间瞥见屋外的飞雪,似有所觉地抬头去看锦心的面色,见她皱眉抬手揉着眉心,这才了悟,心中轻叹一声。   绣巧催促道:“姑娘这是怎么了,你倒是说话啊。”   婄云定了定神,道:“像是昨夜刮风,姑娘没睡好,这会可是心慌头疼?奴婢煎些安神养心汤来,您喝一盏好好睡下,睡一觉醒来便无妨了。”   锦心摆摆手示意可以,又道:“叫茶房的人取一料熬去,你替我揉揉,头闷闷的,也不像疼,左右就是不舒坦。”   心情也是莫名的压抑,她也不知这是怎么了。   婄云应了声,与绣巧冲桌上果盘里的柑橘使了个眼色,又看看屋里的炭盆,绣巧便明白了,到外屋唤了小桔子去后头传话,又来到桌前三两下剥开一个柑橘,将橘皮扔进炭盆里。   柑橘皮的滋味苦涩,但燃烧起来便全然是清新气了,婄云又取了薄荷膏子来抹在指尖上一点点替锦心揉着太阳穴,见她紧蹙的眉心逐渐松开,才微微松了口气,在她耳边缓声道:“等回头寻足了料,倒是可以给您配一料安神香,这个天气熏寻常香料都不适用,安神香要有沉檀静神,还得用些滋味清新能压住火燥气的干花果皮,才合这时节。”   锦心闭着眼,“你做主便是。我想饮些茶,用柚子兑着桂花蜜点吧,浓浓地点一盏来,前儿个不是送来许多果子吗?我记着里面便有好几个柚子。”   绣巧应了一声,略带担忧地又看了锦心一眼,道:“我这就预备去,姑娘好生躺躺,我即刻回来。”   下头的麦穗、小婵、小桔子三个小丫头点茶都点不好,婄云给锦心揉着头,这活还得绣巧去。锦心开口要喝的,她再放心不下,终究还是去了。   待绣巧走了,锦心才问:“京里那边近日有甚奇闻没有?”   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是很平静的,声音有些低,是怕守在外屋的两个小丫头听见。婄云听了却一下反应过来,低头见她安稳闭目神情平淡,心里一松,忙答道:“是有一封书信来,奴婢就随身带着。还有……青衣巷您说那院落一旁的院子里有人,是荀平。”   “荀平?”锦心猛地睁开眼,目光有些锐利地盯着婄云,眼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激动神情。   这对于主政多年修炼得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文娘娘来说是很难得的,但对于文锦心来说,这确实是一件值得叫她激动的消息。   京中的书信,巷子里的故人,无一不告诉她,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她与婄云孤军作战。   婄云点点头,眼中也带着几分笑:“正是他,我是悄悄看见的,他没看到我,但藏匿东西留线索的手法他一定认得。这书信封皮是贺主子的笔迹,奴婢没打开看,也不知您哪日会醒来,只能随身收着。”   她说着,从随身的荷包里取出卷着的新封来,细细展开,还取过锦心撂在一旁的手炉压在上头轻轻一熨过,将信纸压平整了方奉与锦心。   锦心接过书信,她便起身来道了个万福,道:“奴婢出去瞧瞧绣巧点好茶了没有,姑娘您若是困倦了,便稍迷瞪一会吧。”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镇定放声,保证外屋里两个小丫头也能听到,见锦心微微点头,她才躬身退下,到门口时转过身去,将小屋北边镂雕隔断前的纱帐放下,又将门窗上的帘帐一一掩上,方才出了小屋来到外屋。   婄云对麦穗与小婵道:“姑娘有些困倦了,我去瞧瞧你们绣巧姐姐,你们好生在此守着,姑娘不唤人便不要进去打扰,免得扰了姑娘的觉。”   二人纷纷应是,锦心拿到书信心情好了不少,听到婄云说话的声音,还能分出神在心中感慨一下:果然有婄云如插一翼。   贺时年的字迹对她而言自然是分外熟悉的,展信头列便是龙飞凤舞的潇洒字迹:爱妻锦心展信佳   锦心唇角微扬,向下看去,贺时年与她说了回到幼年之后的种种,又将自己的布置打算粗粗说了一些,交代他从前的两个近卫、左膀右臂荀平和秦若也跟着回来了,荀平就留守在青衣巷中,有事尽管交给他去办。   一封信的篇幅有限,也是怕如今还是个半大孩子的荀平被人劫了,信中对未来的布置写的并不完全,粗粗概述,也是除了锦心无人能够看懂的笔法。   锦心瞧了,在心中推算一番,觉着倒是可行,虽然有些剑走偏锋,不难看出贺时年的急切,但他行事一贯如此作风,有占着“先见之明”,天时在身,人和可求,事情还是有准的。   千余字的书信,正事只占不到半篇,剩下都是洋洋洒洒的闲话,例如在京中见了什么熟悉的东西、锦心喜欢的点心吃食,又说偶然在皇家猎场的山上见到一种野葡萄,酿酒的滋味应该是极好的。   他描写极尽细腻温柔,锦心倒被他勾出几分馋虫了,一面看着,心中好像也被塞得满满当当的,唇角不受主人控制地扬起。   书信的末尾,画风一改,整齐的楷体写道:一别近四载千余日月每日心中只二字矣想你   锦心表情有些微妙的嫌弃,又感到有些甜蜜。贺时年是个喜欢煽情的人,偏生锦心不怎么吃这口,从前只嫌他说的情话腻人,如今时隔多载再见到,心里忽然感到有些酸涩,眨眨微热的眼,站起身来去寻笔墨回信。   难得清醒一次,今儿醒来时因为冬日下了第一场雪。   锦心出生在雪天,幼年时是极喜欢雪的,但前世病得最重乃至撒手人寰的时候正是冬日,只记得那年京都的雪很多,几乎日日都在下雪。如今回想起来,还能记着当时昏昏沉沉间耳边呼啸的风雪声。   一次醒来又昏过去,一碗碗苦涩的汤药,带着浓浓苦腥味的吊命参汤,殿内一阵阵的哭泣声,这些都伴着风雪呼啸传入锦心的耳朵里。   或许也因此,原本喜欢的雪便没有那么讨喜了。   但如今身体虽弱却不似前世年只能卧在榻上起不来身,又在初雪之日收到了原本抱八分希望的来信,听着外头的风雪声便也没有那么心烦了。   一点点研墨落笔,她前世下苦工练过瘦金体,但后来还是写楷书多些,如今腕力虚浮,幸而前世后来也已经习惯了手腕无力,有了写字时候偷懒的诀窍,受尽虽还写不太好,楷书倒是无妨的。   头还是闷闷的疼,写完回信的时候锦心便觉眼前有些眩晕,抬手一摸就摸出有些发热,她于是明白——这是这具身体在示警,告诉她承受不住她继续“清醒”下去了。   她平时只保留一半的神智都每日病病歪歪药不离口,若是强行坚持长时间的清醒状态,在这个季节,身体状况原本就不好的情况下,恐怕那就真是随时都能断气了。   锦心想着,撇了撇嘴,坚持着将笔墨收了起来,墨迹吹干了折起,往手里一抓,转身上了床,然后用半是迷蒙带着困倦的沙哑声音唤:“婄云——”   “婄云姐姐,姑娘唤你呢。”外屋传来小桔子的声音,她平时就是个叽叽喳喳的活泼姑娘,锦心身上若有个不好需要身边安静的时候,真是要憋坏她了。   婄云连忙进屋来,见锦心卧在床榻上便知道她写完了,上前来伸手接过锦心手里的信,放入荷包中,又道:“绣巧的茶点好了,姑娘尝尝?”   说着,绣巧便捧着小茶盘走了进来,将一只官窑梅子青的落梅纹盖碗递上,里头酸甜透着果香的一盏果茶,锦心半蹙着眉,倚着婄云堆起的暗囊就着绣巧的手呷了两口。   真不是她懒得出奇,在这上头都分外怠懒,实在是身上真没什么力气了。   婄云觉察出不对来,伸手一摸她的脉,便觉手下的肌肤不寻常的热,忙去触她的额头,入手便是一惊,“姑娘发热了,快去告诉姨娘,请闫大夫来!”   “什么?!”绣巧一惊,见锦心饮了半盏,便将茶碗放下,起身来扶住锦心向后半躺半靠着,又掖了掖锦被,道:“可是受风了?昨夜里我记着窗户分明是关严实的。怕是前两日咱们林哥儿和徐老太太连着过生辰,姑娘陪了两日,累着了吧。”   婄云面色有些沉,心里怪自己不够仔细,听绣巧这样说,只能道:“说不准。”   她道:“姑娘也受了些寒,心神一也有些不宁,安神养心汤别煎了,等闫大夫来了开了药方再说。麦穗,你先去茶房,交代她们煮些姜汤来,好替姑娘擦拭手脚心。”   麦穗也慌了神,听到她的吩咐便如有了主心骨一般,忙忙应声,跑着出去了。   等闫大夫来了一看,说法和婄云差不大多,道好生安养便是,开了药方,煎出来时锦心已老老实实地睡去,徐姨娘用小银匙撬开锦心牙关灌进去半碗,用凉帕子敷着额头,守在她床边半日,随着她体温越来越高,心便揪得愈来愈紧,终是后来退了热,徐姨娘才猛地松了口气。   文从林闹着要找阿娘和姐姐,周嬷嬷劝不过给带到二楼来了,再三嘱咐定不能在二楼吵闹。他也知道好歹,能看出些情势,品出情况不对,上来了就在锦心床边老老实实地一蹲,乖巧地用自己的额头去碰锦心的手。   徐姨娘这会心神俱疲,提心吊胆的担忧一刻不敢放松,任是个铁人这会也累了,眼见锦心退了热,她也不阻拦文从林,只拍拍他的小脑袋,交代道:“一定不许闹腾,叫姐姐好生睡一觉,这样等姐姐醒来就好了。”   言罢才反应过来她竟拍了文从林脑袋一下,心中不由叹道:可真是被沁儿带坏了。   按照文府的惯例,初雪这日文夫人要命厨房备饺子在花园里赏雪饮宴的,不过今年她与秦姨娘都在安胎,锦心又发起热来,一想恐怕宴上也冷清,便交代厨房做了水饺送到各院去,便不必聚到一处了,自与孩子吃罢了。   晚间饺子送来的时候锦心刚醒,她昏睡了近一日,醒来觉着头重脚轻浑身虚弱,脑子里一片空白,连睡前在干什么都模模糊糊地想不起来。   听徐姨娘说她发烧了她还吃了一惊,见徐姨娘眼圈红红的忙安慰她,又顺手揉了揉文从林的小脑瓜。   正巧厨房将饺子送来,徐姨娘知道她一天没吃东西,肚子里一定空空的,忙拉着她在外屋榻上坐了,交代人将晚膳摆在二楼,抬了一张条几与榻上的炕桌并上,娘仨坐了。   随着饺子送来的还有肉丝烫饭与几样小菜,饺子有鸡汤的有酸汤的,锦心不大有胃口,略吃了两个饺子,囫囵咽下半碗烫饭,见她在那数米粒似的,徐姨娘便不住地叹气,也不说她了。   不过用了晚膳,再睡一觉,锦心第二日便觉着好多了。   她每逢季节交替都要病上一场,冬日更是易病,这些年闫大夫都习惯了,方子开得也得心应手,两剂药吃下去,锦心便觉身上轻快了些。   这是常事不谈了,赶在腊月到来之前,秦老嬷嬷亲自将小孙女带了进来,小姑娘比锦心年长一岁,高她一些,小团脸儿与秦姨娘有些相似,脸庞白净净的带着笑,穿着身橘红的袄裙,系着橘红头绳——这是见主子第一面,讨个喜气。   进屋来利落地给锦心磕了头,锦心端坐受了,命她起身,问她姓名年岁云云。   秦老嬷嬷在旁笑道:“这丫头的名是浑起的,姑娘不妨按照屋里丫头的字辈给她改了,叫着顺口,人家看了也知道就是姑娘屋里的。”   锦心屋里原来是两个“麦”字两个“小”字,都是锦心浑起的,这会便道:“就叫小玉吧,麦玉叫着也不顺口不是?”   小玉又行了一礼,“谢姑娘赐名,往后我就叫小玉了。”   锦心道:“成了,起来吧,别动不动就跪的,不嫌累我还替你累得慌呢。”   徐姨娘无奈摇头,与秦老嬷嬷道:“我这四丫头啊,是最没规矩的。”   “姑娘单往这一坐就浑身贵气,我瞧着比那些官家小姐好多了,若是姑娘还是‘没规矩’,外头那些所谓大家闺秀们怕是都没脸见人了。”秦老嬷嬷这话是发自真心的不是奉承,徐姨娘听得出来,眉眼间笑意愈浓,口里还要贬锦心几句,不能叫人看出得意来。   锦心觉着这样多少有些无聊,架不住徐姨娘乐在其中,她这个做人女儿的也不能拆台不是?   小玉的到来得到了大家的欢迎,麦穗、小婵与小桔子都是好脾气的,大家年岁相仿,也能玩到一块去。小玉的针线很不错,能绣出一尾活灵活现的橘红色小金鱼,也能用线打络子打出个小金鱼的模样,有这个特长能与小婵交流,她性子又好,在小婵的帮助下很快便融入了进来。   冬月里天冷,锦心猫冬似的不爱动弹,她们几个小丫头每日起来也不过端个水盆捧个毛巾擦擦小屋里的灰,然后就没活了,被徐姨娘身边的大丫头们带着针线说话,嘻嘻哈哈的一天就过去了。   小玉进来之前心里本还有些忐忑,怕主子不好伺候,怕屋里的丫头不好相处,结果没两日大家打成一片,她又时常能见到姑姑,便不怎么害怕,也不怎么想家了。   婄云冷眼看了她几天,有日早晨从箱子里拿出一块尺头来交代她替锦心缝个荷包,把花样子也一齐递了过去。婄云素日虽也带着笑,可总让人心里油然地生出畏惧,不说锦心屋里这几个,便是徐姨娘屋里的那些丫头们,也会不自觉地对她流露出几分尊敬来。   小玉对她就是又怕又崇拜了,这会拿着那块料子脸蛋红扑扑的半晌说不出话来,小婵小桔子几个对视两眼,在后头偷偷笑了起来。   绣巧替锦心慢慢梳着头,在铜镜里看她们一眼,锦心抬眼一瞧,没打算提醒她——她这会笑得脸上跟开了花似的。 第三十四回 一包金锞子,这世上会担心……   锦心定下的那个教引嬷嬷姓钱, 十四入宫,在宫里待了八年,也择菜择了八年, 在尚食局一干八年没挪窝,进去时候是末等粗使, 出来时因“多年侍奉, 勤谨无过”被晋为二等, 领赐银十两、锦缎两匹还乡。   婄云看到这份履历的时候心中便道稳了, 这若真来个机警谨慎在里头混出脸面来八面玲珑的,她恐怕还得小心一段时日,免得露出马脚,还得想法子降服了她。   不说对主子忠心耿耿肝脑涂地吧,好歹心得拴在漱月堂里莫要生出二心, 或者先尊敬老爷、太太、姨娘, 只听上头的命, 真把主子当好拿捏的小姑娘在院子摆谱。   宫里的人精婄云见多了, 多半踩高捧低一双势利眼,媚上欺下, 身上又带着傲气,把自己是宫里出来的看得多不了得,文家不过皇商门第, 主子又是庶女出身, 真来了一个“精明人”,恐怕要不是看不上,要不是想把主子攥到手心里任她白玻。   而这一位,就目前看来,应该还是挺好掌控的。   在宫里最底层待得年头长了的人, 对上位者的畏惧是几乎刻到骨髓里的,不过……也怕物极必反。婄云的习惯是不会在得到结果之前先下定论,如今且等那钱氏入府来再说吧。   几个小丫头倒是没有想到婄云想的这些,满心期盼地等着嬷嬷到来,那日端银耳羹的时候,绣巧听到她们几个凑在廊下叽叽喳喳,说不知宫里出来的嬷嬷是怎样的气派。   绣巧秀眉微蹙,压下心中思绪万般,捧着羹汤入了楼中,奉与锦心。   婄云在榻前陪伴锦心整理香料,这两个人对绣巧何等了解?何况如今绣巧也没修炼得千年狐狸滴水不漏,锦心直觉就察觉出她的不对,歪头看她一眼,从攒盒里取了一颗蜜饯与她,笑问:“咱们绣巧这是怎么了?谁给你气受了?告诉我,我给你找回来。……难不成是周嬷嬷骂你了?那我可没法子了。”   她笑吟吟的,婄云也关切地看向绣巧,绣巧扯起嘴角一笑,摇了摇头:“哪有人给我气受呢。茶房今儿备的是桂花红枣羹,姑娘进一盏,暖暖身子。”   锦心端过银耳羹,却未拿起碗中的银匙,而是随手撂在炕几上,倚着凭几拄着头,带笑看着绣巧,打趣般地问:“怎么,如今有事连我都瞒着了?”   “绣巧不敢。”绣巧见瞒不过,叹了口气,只得如实道:“只是怕那位钱嬷嬷不好相处,人家是宫里出来的,也不知看不得看得上我们这些黄毛乡野丫头。”   锦心噗嗤一下笑了,挑起绣巧的下巴道:“你可是金陵户籍,还乡野丫头,多少人想落户金陵还没有呢,普天之下,除了京都,哪个省府敢哪自己与金陵比较高低?况那钱嬷嬷户籍也是在金陵的,你怕这个作甚?宫里出来的自然高傲,可咱们家请她也不是供祖宗的,她若真眼高于顶不会出事,母亲断不容她。”   “主子的话说的是,你转过来想想,如今人还没来呢,你先觉者她不好相处了,若是进来一处着,她倒是个和蔼好相处的呢?”婄云将香料一一收起,又将锦心膝上垫着的白毡取起来折好,笑着对绣巧道。   绣巧摇摇头,“我也不是怕嬷嬷严苛,学规矩哪有不吃苦的呢,人家是宫里出来的,我们能受她两句教诲,都是托姑娘的福,她愿意罚我们,也是我们的福分。我只怕……”   “怕她太傲气,看不上咱们家是商贾之户,拿架子给我脸子瞧,叫我受委屈。”锦心顺手揉了揉绣巧的脑袋,完全不觉着以二人的年龄身高的差距,做出这个工作来有多违和。   她带笑歪头看着绣巧,一双杏核眼清凌凌的,微微弯着,眼里也带着笑。   不知为何,绣巧总觉着,这一双眼注视着她的时候,她好像就被看透了。她的一切一切,在姑娘面前都无所遁形。   她是打小就在锦心身边服侍的,见过锦心爱娇贪吃围着长辈撒娇的模样,也见过她清清冷冷孤寂一身倚着窗望飞絮出尘的模样,印象更深的却是她初次向锦心禀报胡氏偷窃时,锦心眉眼泛着冷意,不怒自威的模样。   她知道她的姑娘比寻常稚儿聪明灵醒,知道姑娘与常人不同,但她从未觉着这一份不同有什么不好的。   她家姑娘,合该是天下第一聪明人!若有人胆敢比姑娘还要聪明……那他简直是不知好歹!   锦心自然不知道这一会子绣巧的小脑袋瓜里都想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只按着她的头无奈地道:“好了,别为这个急了,她来到这家里,我是她的主子,她就得敬着我。她敬我三分我就敬她一分,她若是自傲出身不拿我当回事,也就不过是个愚人罢了,既然是愚人,咱们家里可不容愚人。   你们也不用怕,告诉小桔子她们,到了园子里,她们的主子就只有我一个人,只要听话,别犯了错、坏了这府里的规矩,没人能轻易罚她们……是我想多了,她们几个哪里会想那些,恐怕这会正兴奋着,想着宫里出来的嬷嬷得有多大的威风呢。”   绣巧低头悄悄一笑,锦心就明白了,与婄云对视一眼,无奈地摇头一笑。   锦心生辰前一日,院中她的东西都已收拾得差不多了,除了要留下的一部分卧具、替换衣衫,其余常用物件都收进了箱笼里,卢妈妈亲自操持,桩桩件件都要亲自过眼,生怕丢了、少了哪一样。   徐姨娘也不放心,见她样样细致,绣巧与婄云行事也都周全才松了口气,又不许锦心在廊下吹风,拉着她回了屋里。   母女俩在暖阁里坐下,周嬷嬷忙斟了茶来,徐姨娘捧着茶暖了暖手,方抬手去摸锦心的头,叹道:“我的沁儿啊,如今也要离我而去了。我总是不放心你这,不放心你那的,如今瞧着卢氏与绣巧婄云她们两个做事还周全,才放下些心来。”   锦心依偎进她怀里,眉目间带着几分天真稚气,又是全然信任依赖母亲的模样,“有阿娘在,我搬到园子里去也没人敢造次,卢妈妈她们会把我照顾得好好的,女儿每天都回来陪您,累了就留在这边睡,就和没搬出去一样。”   “小丫头又胡乱说话,若是像你说的这般,那你干脆不用搬出去了。”徐姨娘摇头叹道:“府里规矩,到了年岁的姑娘们都要搬到懿园去住,一起习学规矩文墨,一起修琴棋书画,姐妹之间的关系也会亲近。若按你这样说的,成日回来陪着我,祖宗的话都当做耳旁风了不成?”   她点点女儿白皙饱满的额头,又轻抚两下,笑了,“老人说天庭饱满的人有福,我们沁姐儿啊,定然是最有福的姑娘。老爷太太都疼着你呢,你姥姥把你当做心尖尖,老太太若是在世,定然也疼你。”   锦心搂着徐姨娘的腰,流露出小女儿娇态来,“阿娘疼我就最好。”   “好好好,阿娘最疼你!”徐姨娘笑眼弯弯的,眼里的笑意温柔极了,溺得锦心满心眷恋,一瞬都不想离开。   徐姨娘见她发鬏有些乱了,干脆散开,取了玉梳来替她一点点梳理,继续道:“本来,你搬到园子里去之后,身边该有三个掌事嬷嬷,两个乳母、一个教引,如今你身边短了一个,阿娘想把这屋里的骆氏给你,你别看她素日不声不响的,她当年可是伺候老太太礼佛的,老太太临终前把她指给了我,她自梳做嬷嬷,无儿无女,你若收服了她,她便会一心替你打算。”   锦心抿抿唇,点了点头,“女儿明白了,不会叫阿娘的苦心白费的。”   徐姨娘身边有两位嬷嬷,一个是周嬷嬷的,她当年做小丫头时受过徐姨娘的恩惠,对徐姨娘忠心耿耿,是徐姨娘的第一心腹,绣巧便是她的女儿,沾了她的光,打小就跟在锦心身边,是徐姨娘特意安排的。   另一位便是骆嬷嬷了,她专在徐姨娘的小佛堂里伺候,向来都很低调,锦心对她的印象也不深,不过能叫徐姨娘如此特别提起一嘴,那骆嬷嬷必定是有些能耐的。   锦心将这人记下了,伏在徐姨娘膝上出神,等徐姨娘替她重新盘好发鬏、系上发带,拍了拍她的背,道:“好了,别撒娇了,起来吧,叫骆氏进来给你见见。等会你不必做什么,一如往日便是了。她也是看着你打小长大的。”   锦心乖巧地点头答应下,从徐姨娘怀里爬起来坐在一旁,姿态端正中又无端带着懒散,这本应是矛盾的,偏生放在锦心身上便十分自然,她眼帘微垂的时候自带几分清冷矜傲,端然高贵不似常人。骆嬷嬷缓步进来见到锦心这模样,心中便不由一动。   “给姨娘、姑娘请安。”骆嬷嬷利落地行了礼,徐姨娘唤她起身,命人搬了墩子来赐她坐下。   骆嬷嬷推辞道:“奴婢不敢当。”只在脚踏上坐了,徐姨娘道:“你总是这样重规矩。”她像是对友人随口嗔怪了一句,又好像是对故人的感叹。   周嬷嬷亲自斟了茶来与骆嬷嬷,徐姨娘温声道:“你就喝一口吧,老太太走了七年了!你把自己关在佛堂里,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骆嬷嬷笑道:“不是奴婢把自己关住了,只是守着菩萨为老太太、为老爷、为您、为哥儿姐儿祈福,日日对着菩萨,心里安静。”   “那现在,我若是叫你去照看老太太的孙女,我的女儿,不再每日对着菩萨,你愿意吗?”徐姨娘口中没有半点命令的意思,好像只是在征求一个朋友的意见。   骆嬷嬷怔了半刻,干脆利落地起身,给锦心磕了个头,“承蒙姨娘不弃,往后奴婢任姑娘差遣,只奉姑娘为主。”   徐姨娘长长地叹了一声,看着锦心倾身扶骆嬷嬷起来,在旁缓声道:“我只求你能好生看着她,她身边那群都是从她这令行禁止的,在她面前半个不字都说不出来。你看顾着她,叫她天寒添衣,雪日避雪……”   “奴婢省得。”骆嬷嬷点了点头,又说了几句话,徐姨娘交代她收拾收拾东西,后日随着锦心迁到园子里——文老爷看了黄历,锦心生辰的第二日就是半个月内最是个入宅的日子,便定在了那日。   等骆嬷嬷走了,徐姨娘凝视着锦心坐在那的模样半晌,怔怔道:“你四岁时候,老爷就说,你有几分老太太当年的样子。如今看来,这还真是你的福气。她是个得用的人,宫里出来的那个往后若是自恃身份,在你面前骄傲摆谱为难你,你尽可以叫她与那个打擂台。老太太身边出来的,脸面摆在那儿呢,太太必不会怪罪她。”   锦心点点头,又笑了,“阿娘您这是怎么了,人还进来呢,在您口中活脱脱成了什么洪水猛兽似的。”   “你不知道,我遣人去打听过她。”徐姨娘摇了摇头,没说什么,只叹了一句道:“选她也好,选一个太精明的,我怕你拿不住她,看大姑娘当年在那嬷嬷手里可吃了不少苦头,后来还不是太太提点,才拿住腕子把回屋里的大权。”   这些嬷嬷是长辈派来教导姑娘礼仪的,本就占着大义,若是直接横眉冷对尖酸刻薄倒是好说,可宫里出来的,有几个是那样的蠢人呢?   徐姨娘从前想着多半是府里指来的,那也好说,她不怕拿不住个嬷嬷,可偏生是从宫里出来的,宫里出来的到了一介商贾人家,能不傲气吗?   此时就盼那个钱氏不精明却也不蠢,别把盛气凌人写在脸上,闹得大家难堪。   回屋里锦心与婄云说起这事来,只是想笑,如今徐姨娘与绣巧都把尚未入府的钱嬷嬷当洪水猛兽似的,生怕她生事,恐怕卢妈妈心里也不安稳。   婄云往锦心檀木包银的泡脚盆里添了些热水,笑道:“这是难免的,早晨我听卢妈妈说了两嘴,大姑娘身边的教引嬷嬷当年可不安分,活生生是过了两个多月才被大姑娘拿住。如今瞧她唯大姑娘马首是瞻的样子,还真看不出来。”   “这府里只有一点,无论什么事情是瞒不住人的。总是这些人在这儿,多少年的陈年往事,到了该出来的时候就是会翻出来。”锦心泡的是婄云配好的药方,能驱寒活血,药气也不算很重,清清淡淡竟还挺好闻的,她也未觉不适,倚着凭几流露出有些享受的神情,一边嘟囔道:“这是母亲在提点三姐和我、梅姨与阿娘和周姨娘,不然如今秀嬷嬷安安分分的,底下人把这件事翻出来做什么?”   婄云伸手进去试水温,觉得还算合适才放下心,听了这话笑道:“这几位教引嬷嬷到底不比寻常婢仆,是从外头聘请进来的,又是从前在宫中服侍的,来了是想做‘老师’而不是想做‘奴才’,腰杆子自然硬实有底气闹。”   锦心歪头看她,过了一会笑了,“管她什么赵钱孙李,是不是宫里出来的,有你我就不怕。”   “好,有奴婢在,姑娘只管每日开开心心的,凡是都有奴婢呢。”婄云笑盈盈地抬眼望她,锦心又笑了,“全都靠你,像什么话呀?你们照顾我,我保着你们。”   “好。”婄云点了点头,又过了一会,掐着时间捞出锦心的脚来擦干,麦穗进来端水盆巾帕,婄云去净了手,又取了一双针织绒的袜子来,一边絮叨着:“奴婢知道入寝时您足上穿着东西觉着不舒服,可这天儿愈发冷了,屋里点着炭盆子也不足够,还是穿双袜子暖和。”   锦心就听着她絮叨,那边绣巧又带人捧着水盆毛巾香皂牙刷等物过来服侍锦心洗漱,最后挖了一指头茉莉沤子给锦心涂在脸、手上,嘱咐:“姑娘睡吧,今儿婄云值夜,明儿一早我炖了蜜枣银耳羹来给您,要过生辰了,可不能没精神啊。”   锦心有些迷迷瞪瞪的了,眼睛黏黏糊糊睁不大开,到底人小,身子也容易疲累,又被婄云与绣巧轮番念叨着,脑袋往枕头上一靠,很快睡了过去。   次日是她的生辰,她打小身子不好,文老爷怕留不住,不敢给她大办,但每逢她生辰,必然要往庙里添许多香油钱,每过一次生辰多点一盏长明灯,这都是旧例了,文老爷照例吩咐自己的心腹去做,然后也没出府巡视铺子去,先到了正院,等锦心过来磕头。   锦心这一日可忙得很,先要给文老爷、文夫人磕头,领了礼物回到屋里给徐姨娘磕头,再给乳母卢妈妈磕头,骆嬷嬷领着她屋里的大小丫头们给她请了安,因她年纪小,徐姨娘不许众人跪她磕头,怕折了福气寿数,这会便只道万福礼。   文从翰亲自将礼物送来,是一只质地极好的蓝田玉雕琢而成的小兔,拇指大小,玲珑可爱,能用银链涮起做坠子的,另有一套文房四宝,锦心见了小眉毛一皱,文从翰心觉好笑,揉揉她的头:“明年就要开始读书了,可不许再任性撒娇,好生学习,与姐姐们学学,知道吗?”   “大哥——”锦心眨巴眨巴杏核眼儿,仰着头看着文从翰,“你会嫌弃一个不学无术的妹妹吗?”   文从翰愣了一下,然后笑了,弯腰将锦心抱起,抬手刮了刮她的小鼻子,无奈道:“你怎样大哥都不会嫌弃你,但即便是女孩儿,也应读书明理才是。人都说女子应以针黹为要,可大哥觉着,总要读了书,明白道理、眼界开阔,往后才不会叫人轻易糊弄了去。”   锦心将脑袋抵在他颈间蹭了蹭,闷闷地道:“阿娘说我最聪明了,我一定不会被人轻易糊弄的,那我是不是可以不读书了。”   文从翰实在是不知该说什么了,无奈地摇着头,道:“罢了,等入了学,你就知道了。”   他最后揉揉妹妹的头,见她两个小发鬏上只簪了一支红梅绒花,便道:“下回再打首饰的时候,叫下头铺子里给你打两条流苏,也不用多华贵,简单的金银打造出来的便很好看了,再錾上些松鼠葡萄、玉兔捣药的纹样,小女孩儿戴着活泼又娇俏。”   锦心乖巧地点着头,等文从翰走了,徐姨娘从暖阁走出来,坐下定睛一瞧,吩咐:“把那两串珍珠取出来,给姑娘缠在发包上。”   锦心今儿梳了两个丫髻似的小鬏鬏,簪着红梅绒花也好看,也鲜艳喜庆,却不够贵重。   锦心扁扁小嘴,等那两串珍珠缠到头上,前后晃了晃觉着还不算重,才又笑了起来。   一早文从林就献宝似的送上了锦心的生辰礼,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一个竹叶编的蝴蝶,歪歪扭扭松松散散的,一看就是他亲手做的,绝没有假外人之手。   他脸蛋红红的有些不好意思,锦心欣然笑纳,亲了亲他的小脸,捧着宝贝似的捧着小蝴蝶,笑眯眯道:“姐姐最喜欢林哥儿送的小蝴蝶了,真好看。”   “明年,明年给阿姐编更好看的!”文从林攥着小拳头信誓旦旦地,又磕磕巴巴地给锦心画大饼,“等林哥儿大了,送姐姐金蝴蝶!玉蝴蝶!”   “好。”锦心忍俊不禁,揉揉文从林的小脑袋,“我们林哥儿真有志气。”   文从翰走后没多久文老爷便来了,他给锦心的生辰礼是一盒宫造绢花、一串玉珠,方才已经与文夫人的一同赏下来了,这会又塞给锦心鼓鼓囊囊的一个大荷包,嘱咐道:“等自己开院了,不跟着阿娘吃住,月例银子也要自己花了,有不够的就来找阿爹,知道吗?”   锦心乖巧地点点头,就知道荷包里一定是金锞子,晚上打开一看,果然,里头满满当当都是金光璀璨的锞子,各个打造得精巧,也有四时如意的,也有梅兰竹菊的……还有六只金子打造的小兔子形状锞子,锦心拿手指头扒拉了一会,忍不住笑了。   这世上会担心她钱不够花的,能有几个人呢? 第三十五回 她怎么就对着这小丫头片子……   按规矩, 锦心搬到园子里之后,身边除了三个嬷嬷、贴身掌管钗环盥洗的两个婢女之外,还会有八个小丫头杂事跑腿, 四个婆子上夜洒扫。   因家生子年龄得当又伶俐的不多,差的那四个小丫头从家里选了一个、外头进了三个, 那四个婆子倒都是府里的, 因锦心院子里的东西要的杂, 徐姨娘特意将一个精养花草的婆子塞进了漱月堂里。   人现都已送到漱月堂去了, 骆嬷嬷与卢妈妈在锦心入住前一日也就是锦心的生辰来到漱月堂训话并简单地教了一些规矩,锦心安心在乐顺斋过了个生辰,第二日便迁到园子里了。   因为好歹算是个小搬迁,文老爷嘱人放了两挂鞭炮,各屋也都送了乔迁之礼来。   徐姨娘在漱月堂半日, 仔细检查各处, 见一切寝具茶盏碗筷都已预备停当, 屋子里各处都是按照锦心的习惯布置的, 住起来应当舒适方才略松了松心。   院子里的八个人先来给锦心请安,锦心在正屋被布置为会客厅堂的明间上首罗汉榻上落座, 身后案上一只官窑白釉大梅瓶中供着数枝艳红梅花,墙上挂着青松仙鹤图,罗汉榻上一色铺设是簇新的条褥、织金如意纹引枕, 俱都是朱红颜色, 以表喜庆。   徐姨娘本来是要都置办大红色的,料子文夫人都叫人送去了,不过锦心觉着大红摆在屋里常日里太艳,强换成了朱红。   榻上炕几上两只白地粉釉鹊登梅纹茶盖碗,锦心与徐姨娘东西落座, 八个新人在屋里整齐地给锦心请安:“给姑娘请安。”   “起来吧。”锦心道:“院里有卢嬷嬷、骆嬷嬷两位嬷嬷,卢嬷嬷掌我身边事,后头小茶房也归卢嬷嬷管,院子里的事与你们是归骆嬷嬷管,骆嬷嬷是府里的老人,先前伺候过先老太太,我搬到园子里,姨娘垂爱将骆嬷嬷赐给我,你们要听从骆嬷嬷训导调配。”   婄云率先站了出来,领着众人行礼道是。   锦心端起茶碗呷了口茶,继续缓缓道:“我身边的两个大丫头素日贴身掌钗环盥洗之事,她们跟着我的时候久了,你们若有什么事也可以找她们。我这里规矩多但也算不上严苛,只要不越了界,大家都好生生的过日子吧。”   众人又齐口称是,锦心对婄云绣巧垂了垂眼,二人便取了荷包出来,院内众仆役每人两个打造精巧的二钱重小银锞子,锦心笑眯眯道:“你们两个莫要忘了给自己留。新迁换地方,大家讨个喜气吧。还有前儿个收拾出来一箱衣料,等会每人一匹裁制新衣。”   这赏不轻不重,看不出深浅来,外头进来那几个高兴坏了,家生子们悄悄交换了几个眼神,纳头谢赏。   锦心又问了名姓,四个婆子夫家分别姓王、赵、董、钱,董婆子便是徐姨娘特意给锦心选来伺候花草庭院的,锦心多看了她一眼,道:“这前□□院的花草往后就由你照顾,如今还在冬日里倒没什么,明春草木初生的时候,我想着院子里热闹些。”   董婆子恭敬地应了是,四个小丫头又站出来依次报了姓名,有一个叫麦苗的,锦心听了便笑:“合该是我屋里的人,麦穗,这回你可有伴了。”   这个名字就没改,麦穗喜滋滋地笑,另外还有一个叫小惠的,锦心道:“我大姐姐名字里带惠子,这个要改了,你可有什么乳名吗?”   小惠摇摇头,锦心想了想,便道:“那就叫‘安’吧,小安。”   另外两个一个叫芽儿、一个叫阿秋,于是顺理成章地一个叫了麦芽、一个叫了麦秋。   其实这名字改了也是方便分辨是哪个屋里的人,她们年岁小,看着就知道是姑娘们屋里的,但都是姑娘屋里的,究竟是哪个屋里,就要靠字辈分辨。   如今府里五位姑娘每一位都有一个名字末尾是“巧”的大丫头,蕙心身边是云巧、澜心身边是月巧、未心身边是酥巧、锦心身边是绣巧,最小的华心身边周姨娘给取了冬巧。   这个名字一听就知道是姑娘身边的大丫头,再往下,蕙心身边的小丫头是从“阿”,澜心懒得想,随着蕙心取的,未心身边统一是“娘”字,譬如丽娘、红娘,这也是当下常见的。   锦心当时因为吃着桔子给小丫头取名,先是不假思索地取了个小桔子,后头就连着又取了一个“小”字的名,麦穗的名字是爹妈给的,锦心听了莫名地喜欢,就没改,于是又有了一个麦冬。   后来麦冬走了,如今又添上了麦苗、麦芽和麦秋。   徐姨娘在锦心说话的时候一直静静坐着喝茶未曾开口,见锦心小小人儿端方落座,还真有几分威严眼中不由带着笑,这会见话说得差不多了,便开口打趣道:“你这屋里如今可是真热闹了,一面到头,从麦苗麦芽到麦秋麦穗儿,一听就叫人觉着务实喜兴。”   锦心随口嘟囔道:“民以食为天,再没有比这更实惠也更紧要的了。”   农耕乃国民之本也。   不过这也只是锦心随口一说,这些事情如今离她都有些远了,这院子看着不算很大,但占地却不小,秦嬷嬷按照锦心的吩咐,她要的那些植株布置好之后,竟还有许多空地。   锦心忽然又想起夏日里弄来的朱薯,心中隐有了些注意,她隐隐记得朱薯最佳种植时间是在春末夏初,种植好了产量极丰,还有……还有一个什么来着?   锦心捏了捏眉心,见她有些疲惫的样子,骆嬷嬷便摆摆手,叫人退下了,徐姨娘交代锦心好生休息,便也依依不舍地离开。   各屋送来的礼物都堆在西屋里,这会本应整理起来了,但绣巧婄云放心不下,骆嬷嬷去教导院内丫头婆子规矩,锦心睁开眼看了看婄云,道:“你也去,有些规矩是该从刚一开始就立起来的。”   婄云点点头,沉稳地应声,又有些不放心地道:“您这会可是头疼吗?”   “有些闷闷的,许是一上午折腾得累了。”锦心道:“叫绣巧陪着我就是了,有些规矩骆嬷嬷不知道,卢妈妈也不是能在丫头婆子里立起规矩的人,还是要你去。”   婄云抿唇,先探了探锦心的脉,确认无碍后方出去了,锦心听到她与卢妈妈说要升起炉子煎一剂宁神汤来,便无声地笑了笑。   等回过头来,锦心又见绣巧紧张兮兮地守在一边,便无奈地笑道:“你也不必专门守着,咱们到西屋去,你收拾东西,陪着我说说话,醒醒精神吧。”   绣巧连忙点头,扶着锦心起身往西屋里去,庭院里有人悄悄往屋子里看,见绣巧扶着锦心慢吞吞地起身,锦心似有些疲累虚弱的模样,不免交头接耳起来。   人心浮动。   锦心收回自己的目光,往西屋炕上落座——主少奴长,主弱奴强。   要把她们把握在自己手里而不是靠徐姨娘、文夫人,叫她们只效忠于自己而不是向自己行礼时还同时在拜另外一位。   这需要时间,也需要契机。   这些御下之道仿佛是生而俱来的,锦心从小便知道要如何掌控身边的人心,如何将不安分之人拿捏得安分,懒怠不想费心的时候又要怎么不伤体面地把人弄走。   这几年里她将绣巧、小婵、麦穗、小桔子几人的心牢牢拢在自己身边,把握在自己手里,叫卢妈妈疼爱中不知不觉带上了尊敬,如今不过是多了几个人罢了,称不上什么难事。   锦心略歇了歇,蕙心、澜心与未心便相携而来,俱都带了礼物。   蕙心带了一套她亲手缝制刺绣的床帐、澜心是一只亲手缝制的荷包,里头还装着新求来的平安符、未心送给锦心一本亲手绘制的画册,锦心悄悄瞅了两眼,内容十分新奇有趣。   她也不推拒,笑眯眯地收了礼,澜心捏捏她的小脸:“你可真是赶得巧,生日加上迁居,连着收了两日的礼物,高兴吗?”   “自然高兴,收礼哪有人不高兴的。”锦心嘿嘿一笑,叫人将厨房早送来的茶点果子摆上,姐妹四个就在暖炕上热乎乎地坐着,喝茶吃点心。   三人在漱月堂待了半日,冬日里请安由每日晨昏两次改为辰时一次,晚上不必到正院去,姊妹四人一起用了晚饭,方才散了。   婄云已将立出的规矩一条条告诉与院内众人,如各等级婢仆衣裳颜色要求、粗使无召不可擅入寝间等等,桩件繁琐但并不严苛,在锦心耳中听着不过寻常,只是看着婄云端然立在阶上训话的模样,她恍惚感到有几分熟悉,又不知这几分熟悉从何而来。   晚晌间在镜台前梳头,绣巧一面轻手轻脚地动作着,一面笑道:“今儿个大爷送了一盆君子兰并些新鲜玩意来,奴婢还以为大爷又要送玉给您了呢,没想今儿个竟是送了个新鲜的来。来的人说大爷说了,那君子兰四季不枯,叶子绿油油的有生机,开花的时一簇簇的橘红煊赫热闹,姐儿见了心情一定好。”   玉……玉米!   锦心猛地想起下午时吃吃想不起来的那个东西,但却只记起一个名字和知道它应是一种可以饱腹且产量很高的作物,旁的却想不起,一但深思,就好像记忆的最深处蒙着一层纱,模模糊糊的,若非要深想,便会晕眩头闷。   锦心拧了拧眉,暂且不想这个,只将名字记下,然后深吸了口气,方笑着吩咐道:“那就摆在西屋里吧。放在正对着南炕的北窗前,在那里放一张条案,夏日还可以放些茉莉,插两瓶鲜花。”   绣巧应了个“是”字,见锦心面色还是不大好看,便想要请闫大夫过来,锦心摇摇头,道:“我没什么,就是有些累了,天儿晚了,闫大夫进园子不方便,明日吧。”   绣巧偏头看了婄云一眼,见她递来一个“安心”的眼神,方才点了点头。   在锦心的身体上,她从来不敢疏忽,婄云也是如此,既然婄云叫她安心,就必然无事。   今夜原该是绣巧守夜的,但因看出锦心有些不舒服,婄云端着水盆出去的时候她一扯婄云的袖子,低声道:“搬过来第一日,咱们两个一起守吧,就在熏笼上睡。”   搬过来之后还有一个好处就是锦心的卧房里在东北角上设着一个大熏笼,上头铺设着锦垫坐褥,日常供锦心起坐,晚间守夜的人也能睡在上头。   按照锦心的习惯,她的卧榻仍旧打的矮榻,未设架子床,显得卧房里很阔朗,妆台立在南窗旁,一侧有文夫人专门命人打造的首饰柜,窗下是几架,这一侧是专供梳妆用的。   北侧除了靠外的熏笼,里头还有个小门,用架屏掩着,里头是锦心的更衣间,是从这屋通出的一间依附正屋的抱厦,抱厦外侧无门无窗,这里便是唯一的入口,沐浴、更衣等事便在其中,这也是整个院落最为私密的地方,故而设在东边里侧。   这屋子处处都是按照锦心的心意布置的,住起来应当是很舒心的。   锦心在适应环境上还是很厉害的,这可能是先天带来的,小时候被徐姨娘带到园子、庄子、外祖家住,都不哭不闹能睡下,但睡得却不会安稳,心里总会留着几分警惕,身边但凡有半分不是她熟悉的动静,她就会立刻惊醒。   这个习惯绣巧都未必知道,但婄云却心知肚明,她本也是打算与绣巧换个班的,这会绣巧这样说,她便干脆地点了点头:“好。”   绣巧拍了拍她的肩:“回头我替你多值一夜。”   婄云摇头笑笑,没说什么。   屋里晚上烧炭,故而要小心些,等锦心上了床拥上锦被,二人又仔细地检查了一番,方才吹灭了灯火躺下。   静悄悄的屋子里连呼吸声都很明显,虽然换了住处,但还是在自家府邸里,屋子里都是心腹,外头前后门上夜的婆子也是徐姨娘精挑细选出来的,锦心还算安心,搂着汤婆子闭了闭眼,忽然又想起一事来。   “钱嬷嬷是明日入府吧?”锦心问道。   绣巧应了是,又问:“姑娘,骆嬷嬷交代我备一块好皮子与六尺大绒准备给钱嬷嬷做见面礼。您看这样可以吗?”   锦心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轻声道:“婄云,我要这院里人心服帖,不要横生种种波折。”   婄云应道:“奴婢明白。”   锦心在黑暗中点了点头,其实婄云是看不到的,但她还是没再出声,她真是累了,这会子觉着半分精神都没有,身子卷在黑暗中,不到一刻钟便安睡下了。   次日晨起,屋外好大的雪花,若是往日文夫人定然一早遣人知会各处免除请安,但因今儿个是教引嬷嬷入府的日子,请安还是要去。   锦心坐在妆台前,眉眼间有些懒懒的。卢妈妈一早从园子的后门穿小道进府来,正赶上她梳头,便笑着问道:“姐儿昨夜睡得可好?”   “还好吧。”锦心将一支梅枝花头赤金短簪插入一侧发鬏中,又拣出一条五挂的小米珠流苏插在另一边做掩鬓,顺着鬓角垂下,照着镜子一瞧,金簪明艳珍珠雅润,又都小巧而衬得人娇俏。   她面色其实不算太好看,但身上的贵气足够压住这两样首饰,卢妈妈在旁细看着,忍不住感慨道:“姐儿大了。”   披上狐裘戴上风帽,锦心坐到竹轿上往正院去,从懿园到正院路程说长不长、说短却也算不上短,她身体弱,文夫人特许乘竹轿。   路上碰到蕙心、澜心与未心,几人也笑着问锦心昨夜睡得好么、在漱月堂住得如何,还习惯么。   锦心笑着一一回答,来到正院里正是辰时正,文夫人命人摆了早饭在正堂上,几位姨娘不在这里用早饭,但因桌上坐着的是晚辈,文夫人也不叫她们侍膳,只叫她们在屋里坐着。   文夫人的习惯是食不言寝不语,几人都习惯如此,正院的早膳丰盛,锦心胃口不错,用了一碗鸡丝汤面和两个豆沙小花卷,文夫人见了,便带上几分笑意,用过漱口茶之后道:“看沁儿今日胃口不错,想来在园子里住的还算适应。”   “有些想阿娘,不过住着还挺舒服的。”略说了两句话,众人又挪到西屋里喝茶去,说起年下年节预备的种种事宜,送往外省的年礼早就上了路,这些不是要拿在明面上谈的,府内各处的人情往来全由文夫人操办,这会说话只谈亲戚间的走动。   文夫人行事素来体面周全,每逢年节也会给几位姨娘家里备一份礼,今日一道命人取了出来,每位姨娘各有上品锦缎绫罗共四匹、一匣燕窝、一枝人参并两块皮子。   东西不算多,比起送给各处的年礼更是算不得丰厚,但确实也是一份用心。   几位姨娘家中家境都属平常,与文府素日有礼走动的人家不可同日而语,若是备的丰厚了还回不起,几位姨娘心中反而会忐忑,这样便正好了。   几人纷纷起身道了谢,文夫人又说起要接别庄上两位为老太爷、老太太祈福的两位老姨奶奶回府过年只是,众人随口话着家常间,秦嬷嬷进来传:“太太,郑、邵、钱三位嬷嬷都在门前下轿了。”   文夫人一早便打发轿子去接那三位嬷嬷,她们住得远近不一,这会却是一齐到的,可知就连这时间都是文夫人掐算好的。   一听这话,屋内众人忙都端正了坐姿,锦心眼中好奇多过严肃,见未心难得板着小脸一本正经的,心里不由感慨:任你平日是多潇洒的性格,碰上教引嬷嬷,第一面还得装得人模人样的。   再转念一想,其实知道未心内里跳脱底细的都是自家人,在外人看来,她平日里行事就已经足够“体面”了,外头那些夫人们对文家这位三姑娘也只有称赞的,即便是对礼节要求颇为严苛的文夫人,她对未心的礼仪规矩也颇为满意。   这会未心如临大敌正襟危坐的,多半是因为那位未来属于她的教引嬷嬷是宫廷出身,民间对宫廷自然追捧拥戴,里头出来的宫人自然也被百姓尊重。   而文府与旁人不同的一点是府内有蕙心教引嬷嬷的一个前车之鉴,未心里子是潇洒跳脱,但内心也颇为细腻,这些日子恐怕心中百转千回,不知给自己鼓了多少次劲,预设出不知多少教引入府可能会发生的情况。   这三位嬷嬷都打扮得很体面,文家下也有织造坊,每年也要替宫中采买许多布匹,文夫人何等眼光,一眼就看出这三位嬷嬷身上的衣裳衣料,虽然一看就都是宫里出来的,却也有高下之分。   比如未心选的郑嬷嬷身上的衣料材质最好、颜色鲜艳花纹繁复,应是内宫供与嫔妃,再由嫔妃赐下的;要给华心的邵嬷嬷衣料比郑嬷嬷略次一分,但花纹疏朗大方,亦非寻常货色,尤其发间绾着一支玉钗,玉质不凡,文夫人记得她是尚仪局出身。   只有锦心选的钱嬷嬷,身上的衣服一看便知是宫女离宫前宫中统一赐下的缎子裁成的,虽然也好,却只是普通品质,头上虽是金簪点缀,但论价值远不如另外二人所佩戴首饰。   瞬息之间文夫人心中百转千回,眼角的余光在好像并未分辨出这几位嬷嬷的差距的锦心身上划过,心中无声一叹。   她莫名觉着,锦心并不是不懂这些,相反,她懂了,而且并不在意,坐姿看似端正,神情却有些懒散,不似未心严阵以待,像是浑然不在意教引嬷嬷如何一般。   好像她的情绪,只会对着她所在意的人流露出来,对于不在意的人,她吝啬悲喜。   福兮祸兮?   三位嬷嬷向文夫人道了万福,文夫人收回思绪,笑着道:“几位嬷嬷有礼了。未心、锦心,来见过嬷嬷们。”   未心与锦心于是起身向三人见礼,文夫人一个个介绍来,介绍到钱嬷嬷时候便叫锦心上前,笑着道:“沁儿,这位便是钱嬷嬷了。”“钱嬷嬷,这是我们家四姑娘,锦心。”   锦心向她微微欠身道了万福,姿态如行云流水优雅自然,一旁蕙心身后立着的赵嬷嬷心中暗暗一赞,钱嬷嬷下意识地也回了一礼,另外两位嬷嬷便都不着痕迹地变了目光。   锦心唇角微扬,对钱嬷嬷流露出一个无害的笑容:“日后还请嬷嬷不吝赐教。”   钱嬷嬷对着锦心,行为不自觉地有几分拘束,此时也是下意识地垂首欠身,“姑娘严重了。”   下一刻她就反应过来——说好的拿住宫廷出身、文府请来的贵客教引的身份呢?   她怎么不自觉地就对着小丫头片子低头了呢?   这会她率先对四姑娘恭敬起来,郑、邵两位还不手撕了她。   此时的她尚且不知,今日一拜,便注定了她在短短月余于锦心手中连番受挫,最后不得不认命地走到茶房与灶台搭伴,开启了被口味挑剔的主子折磨的痛并幸福着的后半生。 第三十六回 “奴婢永生奉姑娘为主,绝……   自正院里出来, 自有人送邵嬷嬷往周姨娘居所去,未心与锦心各带着自己的教引嬷嬷回院子里。   “阿沁。”蕙心唤了锦心一声,嘱咐绣巧道:“回去叫闫大夫给你家姑娘瞧瞧吧, 她面色实在苍白难看。”   锦心微微一笑,“近日天寒气弱, 叫长姐替我操心了。”   蕙心摇摇头, 似乎轻叹了一声, 替她理了理风帽, 叮嘱道:“回去好生休息,若有什么事便来找阿姐。”   她眼角余光似乎在钱嬷嬷身上轻轻划过,锦心听出她话里的意思,轻轻两声笑,隐隐流露出些骄傲恣肆的意味, “长姐放心吧。”   蕙心知道锦心自幼聪明远胜同龄人, 但到底还是个孩子呢, 若那教引嬷嬷真有拿捏之心……锦心要如何应对呢?   故而蕙心并不能放下心, 此时摇摇头,拢紧了她的斗篷, 吩咐:“取一顶帏帽来吧,给四姑娘挡挡风。从正院到懿园路远,吩咐抬轿的婆子小心些, 若四姑娘磕碰一下, 咱们府里的规矩她们应该知道。”   说这话的时候她眼中带着忧色,神情却有些冷,周围人呐呐应是,她的教引嬷嬷便安然立在她身后两步远的地方,目光似是欣慰, 又在那三位新人身上掠过,见她们三个面色各异但无一不是端沉稳重一身斗志的,唇角牵起一抹无端的淡笑。   她可是看清楚了,文家如今这几位姑娘,除去那还在襁褓之间的五姑娘,剩下的最好相与的怕就是自己教导的这位大姑娘了。   二姑娘明媚爽朗,模样肖似老爷,但性情却与太太最似,能恨得下心,小小年纪便能把握住房中人,手腕颇为强硬;三姑娘看着看着不显山不露水的,袅娜纤弱文静温和,其实内里极为刚强,绝非柔弱斯文人。   四姑娘年岁尚幼,本应是看不出什么的,但她冷眼瞧了这些年,这位四姑娘身体虽弱,性情可不弱,单看她身后那两个她指哪打哪大丫头便可见一斑。   一个年初被她从府外捡回来的丫头,有一身的见识本领,偏偏能对她俯首言听计从,这不就是四姑娘的本事吗?   嬷嬷无声一叹,眸中却也带上莫名的笑意——这两位嬷嬷的好日子可到了。   可不知为何,她却分毫不感到同情,甚至带着隐隐的期待。   试图掌握主权不成反被压制收服的滋味,可不能只有她一人尝过啊。   哦对,还有二姑娘身边那个,当年也是折腾过一番的。全托那个当年手腕一番施展,她才能看出来二姑娘骨子里的强硬狠厉。   这文家几位姑娘,哪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啊。   数来数去,竟还是她家大姑娘算是性情最为温厚柔和的了。   也算是她较另外几人幸运吧。   锦心自然不知这会院里有个人正拿别人比较出自己的人生幸福来,她与几位姐姐笑别了,徐姨娘拉着她的手依依不舍的,见她面色不大好却也不愿她再折腾一番,只交代今日跟着来请安的骆嬷嬷:“好生照看沁儿,等闫大夫请过脉,打发给人给我传信去。”   骆嬷嬷恭敬地应了是,扶着锦心上了竹轿,钱嬷嬷连忙跟上,走前回头看了院里众人一眼,心里总感觉哪里不对味。   不过今儿不对味的事情多了,她一时半刻都没反应过来,这会瞥到郑嬷嬷的眼刀子都觉着心尖微颤,于是一咬牙,低了低头,头也不回地跟着轿子走了。   今晨请安卢妈妈未曾跟着过去,锦心一回到漱月堂中,她连忙端上热腾腾的一盏花生乳酪来,另有一碟子藕粉栗糕,与锦心道:“姑娘吹了一肚子的风,喝点热的暖暖身子,栗糕不要多用,稍后再叫膳房送午饭来。”   锦心点了点头,自往西屋炕上坐了,端着花生酪搅了搅,瞥了一旁的钱嬷嬷一眼,没等开口说什么,小婵进来通传道:“姑娘,闫大夫到了。”   锦心略一点头,小婵便躬身退了三步,到正堂时转身,请了闫大夫入内。   再到请脉看诊,全程没给钱嬷嬷一个插话的机会,她隐隐觉着自己是吃了个下马威,又总觉着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奈何锦心脸色实在太差,她在旁看着,连发作的时机都没有。   等闫大夫提笔开了新药方,叮嘱锦心吃三剂便可停药,他再来诊脉之后起身告辞,钱嬷嬷挺了挺腰,终于寻到机会,刚要开口,锦心便笑盈盈地看了过来:“是我疏忽了,竟没请嬷嬷坐下喝一杯茶,你们也是,都是做什么的?便叫钱嬷嬷干站着?”   婄云闻言上前颇为恭敬地一欠身,神情诚恳:“是奴婢的疏忽,嬷嬷请坐。麦穗,还不沏好茶来。”   就在外间听候吩咐的麦穗忙去沏茶,半晌用黄花梨木芙蓉纹填漆茶盘捧来一只官窑白瓷地花鸟纹盖钟儿来,茶香隐隐,沏的正是一杯雨前龙井。   锦心亦笑得恳切,张口欲言,却先微微咳了两声,绣巧忙递茶水上前,锦心顺了半晌的气,方吐出一口气,轻声道:“我身子一向不好,行事有不周的地方,还请嬷嬷见谅。”   钱嬷嬷笑笑,半晌憋出一句:“姑娘客套了。”   “卢妈妈,叫院里人都进来吧,也见一见钱嬷嬷,这是太太特意为我请回来的教引嬷嬷,往后许多年,怕咱们都是同在一个屋檐下的了。诸位共事,彼此熟悉、和睦些才好。”锦心笑意盈盈地道。   钱嬷嬷方才悄悄打量她,见她坐在炕上,倚着凭几引枕,年龄尚幼虽是一团稚气,但面目端静处事亦算有度,绝非寻常稚儿可比。   这会她扬唇一笑,倒是透露出几分稚气娇俏来,目光清澈天真纯然,语气神情都极为诚恳,叫钱嬷嬷心中稍定,矜持地笑着,微微颔首:“便如姑娘所言。”   当下便有人引院内众婢仆入内,但并不如西屋,只在正堂里分做三排,婄云上前两步,向钱嬷嬷微一欠身:“婢子婄云,忝居姑娘身侧贴身侍婢之位,这位绣巧与我同职。这位卢嬷嬷是姑娘的乳母、骆嬷嬷是姨娘特意派来照顾姑娘的……”   随后又将院内其余十二人一一介绍过,言语简练却恰到其处,各人的职责都介绍清楚。   钱嬷嬷总觉着她身上有一种隐隐熟悉的感觉,叫她无端感到敬畏,却总是想不起来自于何,心中便有些微恼——对婄云也对自己。   在宫中时是个小小的粗使宫女,在宫中八年只在尚食局伺候,连一个主子都没见到过,但凡是个有两分脸面的宫人都能对她吆五喝六,地位最卑。   如今出了宫,被幼时就知道富贵滔天金砖铺地的皇商文家恭恭敬敬请来做教习教导姑娘,本以为从此就是挺直腰板过日子的时候了,怎得今日却处处不对。   先是本来商量好的,在姑娘们面前端好架子立起威严,偏生那四姑娘一拜,眼神在她身上轻飘飘一过,她便不由欠身还礼,可以说是坏了原本大半的打算。   后是来到这院子里,本应先声夺人的,偏生人家主子身子不好,连着请大夫开汤药,一番折腾下来她立威的最好时机也过了。   这会人家笑盈盈地开口,多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这从主到仆都恭敬恳切,她总算找到几分硬气来,那头人家院子里的粗使进来,打头四个一水沉着恭顺进退有度,后头的低着头倒是看不出什么,但也都安安静静地垂首立着,倒叫她找回几分在宫里的感觉,不自觉就拘束起来。   宫里……对,宫里!   她想起那丫头给她的感觉是什么样的了,就是她在宫里时见到的那些掌事女官的样子,端静沉稳笑脸中也带着严肃,叫人一眼瞧见便心生畏惧敬服。   可惜这丫头到底年岁尚小,气势是能唬人,却唬不住她。   钱嬷嬷双手交叠微抬,摆出往日见的那些掌事女官、太监的模样姿态,腰板挺得更直,对着众人微微点头,沉声道:“往后咱们同处一处,我先将丑话说在前头。我是宫中内廷出身,年满二十四岁,蒙圣上恩重归乡,贵府太太请我来教导姑娘礼仪规矩,姑娘身边的人自然也要受些熏陶,出去才叫人看到大家子的气度,免得平白打了我的脸。故而日后若有什么严苛叫大家觉着冒犯的地方,我现下先给大家赔个不是,请大家多多见谅。”   锦心眼中笑意更浓,率先开口:“嬷嬷说得有理。”   她摆出对钱嬷嬷敬重的样子,底下的人自然莫有不从,何况“宫中内廷”这四个字摆出来就是金字招牌,这院里多数人不知道这位钱嬷嬷的底细,只听闻是宫中出身,这会不免心生畏惧,见姑娘都开口了,连忙齐声应答。   钱嬷嬷这才略略感到舒心,锦心见她话都说完了,便道:“取备给嬷嬷的表礼来吧,不是什么珍贵东西,不过南地冬日天寒潮湿,有一块好皮子并六尺大绒,嬷嬷裁件袄儿穿着吧。”   皮子是一块水貂皮,算不上顶好却也能值几百银子,钱嬷嬷到底是在宫里见过几样好东西的,这会还端得住,镇定地道了谢。   锦心道:“卢妈妈不在里头住,钱嬷嬷你与骆嬷嬷相邻,叫骆嬷嬷引你过去看看屋室吧。一应被褥枕衾帐幔茶具都是新备的,嬷嬷若是还缺少什么,只管与婄云说便是。”   婄云面上带着小,与钱嬷嬷道了个万福,钱嬷嬷点点头,笑道:“见姑娘年幼,却能将事情安排得如此周全,可知的聪明灵慧,往后学习起来定然也会一点即通。”   锦心抿嘴儿一笑,“承嬷嬷的吉言了。”   她这会看起来就宛如是一个真正单纯满身稚气的小女孩,一笑眼睛弯弯的,眼中带着信任,行为看得出敬重,叫钱嬷嬷心中最后一块不放心的地方也松了下来。   锦心又交代绣巧:“你跟着嬷嬷们去,若有什么缺了少了的,你便记下回来库房取,咱们这里没有的,只管去找大姐姐要。咱们家的大财主昨儿个特意交代我的,可不能辜负了她的一片心。”   绣巧噗嗤一笑,应了是,钱嬷嬷看了锦心一眼,转头随着骆嬷嬷出去了。   人一去,锦心摆摆手,道:“你们都下去吧,留下婄云伺候便是了。卢妈妈,今儿左右也没什么事儿了,您回去歇着吧,这冰天雪地的,院里又没事,这几日您也不必来回折腾,好好在家操办年节,若是有事儿,我叫婄云从后门出去叫您就是了。”   这边园子后门出去,从厨房、针线房与这边大库房、两间小客院间的夹道子穿过,便是文府的后门了,后门外头那一条巷子上都是文府家生人,卢妈妈家就在后门不远处居住,从这头出去传话叫人都方便。   卢妈妈笑道:“钱嬷嬷第一天来,我出去了倒显得怪没规矩的。我就去茶房看看她们煎药,再给姐儿炖个汤喝,老爷一早叫人送来二斤好羊骨,砍些白萝卜进去,水灵灵地炖一碗汤出来,姐儿赏脸,好歹喝两口,别叫我这大半辈子的手艺被人嘲笑,老脸上可挂不住。”   锦心听了便笑,杏核眼儿弯弯地,月牙儿似的,仿佛天生就带着灵性,卢妈妈心都要化了,摇头叹道:“等做出来姑娘您倒是但凡多喝一口啊,我就谢天谢地谢祖宗了。”   锦心口味说挑剔不算很挑剔,但却绝对称不上随和,挑剔起来能叫整个厨房听到四姑娘的名号就头疼,但有时街边小摊上的吃食也能吃得开心,更偏爱身边人的手艺,卢妈妈做的蒸糕和秦姨娘的酥油鲍螺是她长这么大都没有挑剔过的。   徐姥姥的手艺就更不必说了,偶尔做出岔子了,她自己都嫌弃,锦心也能咽两口下肚,然后用不知从哪里学会的北音与徐姥姥说:“没事,还行,能吃。”   对于这点卢妈妈也不知是该头疼还是该感到荣幸了,这会她下去准备吃食,婄云将软毡盖在锦心膝上,温声道:“姑娘是打算先礼后兵了?不妨今日一气震慑住她,往后省事些。”   “省事但后头还有水磨的功夫啊。”锦心笑吟吟地看向她,“这上头,我不求省事,只求能够永远免除后患。正好借此一招,也将院内人心整肃,借她的引子筛查一下人心,旁事可忍,心地不善者,我不留之。”   婄云俯首应诺:“奴婢明白了。”   锦心是打算先礼敬钱嬷嬷,她本性如何决定她往后形势如何,若是十分猖狂骄纵,锦心断不容她,但看她能在宫中活了八年全手全脚脑袋好好地出来了,可知应不是十分猖狂之人。   这八年一直都在基层,可知其本性软弱惜命,自然就更好操控。   若是她在宫中压抑多年,出宫之后一朝放松乃至性情大改……那锦心也不是没有法子。   只要她安安分分的,锦心不介意院里养个人叫文老爷、文夫人和徐姨娘安心,何况养人的钱也不从她这里出。   见她笑的有几分戏谑促狭,婄云便知她此时思绪怕是已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只无奈地摇了摇头,与锦心道:“奴婢近日倒是得了个稀罕玩意,姑娘可愿看一看吗?”   锦心略一扬眉,“什么稀罕玩意,值得你这样郑重。”   婄云便明白了,笑着欠一欠身:“奴婢这就下去取来。”   她下去不多时,怀里捧着个小布包回来,锦心见了心里觉着有些不对,倾身掀开,里头竟然是一只通体如滚炭绸缎般漆黑顺滑的猫儿,小小一只,伏在婄云怀里,一双眼儿中仿佛有隐隐的金线,猫儿尚小,却能从它的四肢身躯看出几分来日的敏捷来。   锦心扬眉,“你从哪寻来的这个?”   “回姑娘,这叫月影乌瞳金丝虎,因通体漆黑、自两眼到尾巴尖里头藏有一条金线而得名,这金线只在星月清光下可见,故而以月影、乌瞳、金丝为名。又因它动作敏捷精神非凡,能翻墙越瓦,擅捕鼠且连日不倦,又得了一个‘虎’字。这猫儿品种珍贵难得,奴婢也是偶然得来的,想着姑娘养着,好歹解闷儿。①”婄云笑容可掬言辞颇为令人信服。   锦心伸手要接过那只猫儿,婄云低声提醒道:“这猫儿野性难驯,婢子把着它它才没有造次,姑娘小心些,仔细叫这猫儿伤了。”   “哼。”锦心一手捏住猫儿的后脖颈,手腕用力将猫儿提到眼前来,那猫儿发出又急又尖锐的一声:“喵嗷——!”   婄云足尖点地微微施力,确保那只猫儿如果动爪子,她能在猫爪还没贴到锦心身上的时候就扑过去捏住那只猫。   锦心目光有些冷,定定看着那只猫儿,不经意间眼角眉梢竟然流露出几分煞气,那猫儿极有灵性,浑身一颤,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四肢、爪尖微动,却仿佛是在轻颤。   一人一猫僵持半晌,锦心手上的力道不足,已感到手腕虚软无力了,却纹丝未动,目光定定紧盯着猫儿,眼中冷厉之色愈浓。   婄云不知何时已经悄然跪下,抬首仰视着锦心,目光复杂,一时之间竟然不分不清身在何等年月、又究竟身处何地。   最终还是猫儿在锦心施加最后的力道的时候服了软,原本呲着尖牙的小嘴闭上,乖顺地低下高昂的头,身上炸开的毛也没了方才的张牙舞爪。   锦心眸中的寒冰似乎初化,她将猫儿抱进怀里,一点点理顺它身上缎子一样柔软顺滑的皮毛,声音轻柔又似乎带着若有若无的笑,“乖猫儿,往后听话,有我一口,就有你一口鱼吃。”   她抬起头望向婄云,问:“驱虫了吗?”   “婢子配的药。”婄云仍跪在地上未曾起身,却抬着头,仰望着锦心,恭敬地答道。   锦心点点头,“后院里给它堆个土堆,这只猫儿我自己来训。名字……就叫狸子吧。”   婄云清楚自家主子起名的那几斤几两,本来以为这只会捞个小黑、小金一类的名字,没成想还捞了个狸子,倒是没与院里的丫头排一个字辈。   锦心随手默默狸儿圆溜溜的小脑袋,狸子下意识地想龇牙,又被微凉的手摸着,便只缩着脖子不敢擅动。   婄云听闻,没有半分迟疑地应了声,锦心看她一眼,问:“你就这么肯定我会训猫儿?”   “在婢子眼中,姑娘无所不能。”婄云郑重地道,这本应是一句玩笑话,但她说出来却显得分外真诚,锦心听了不由一笑,“你还真看得起我。这只猫儿是旁人送的吧?”   她状似随口一语,婄云却不敢当随口一句听,忙一面道:“主子明见。”一面细细打量锦心的面容神情,却分不住这位当下究竟是有记忆还是没有记忆。   “你急什么,我不过是随口一句话罢了。”锦心往后靠了靠,手随意地在狸子脊背上慢慢拂过,也叫狸子逐渐放松下来,她目光悠远,透过北窗看向屋外,又似乎不只是在看漱月堂的小小后院,而是看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她喃喃道:“我梦到有你、有大哥、有三姐、有绣巧,还有很多很多人,大家都是长大了的样子,有的我认识,有的我不认识,但我觉着我本该是认识他们的。还有一个男人,我看不清他的面容,但却从心里信任他,与他相对便无端地欢喜。   他送给我一只猫儿,便同这只狸子一般。婄云,我知道你瞒了许多事,我本是一个掌控欲很强的人,但我却不想要求你现在就告诉我,从本心里就不想。这一点暂且不提,此时我只你,这只猫儿,是不是他送的?”   婄云低下头:“是。”   她这会反而更加疑惑起来——所以这是什么状态?按照往前的经验,梦里的事情锦心醒来便会忘记大半,可今日她竟然记着梦里有人送她一直猫儿,还记得……是那人送的。   “好。”锦心点了点头,低声缓缓道:“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些话我不会往外说,那个人如何你也不必告诉我。我有时候一觉醒来会觉着脑袋里迷迷糊糊好像忘记了许多事情,可我从出生开始记性一向很好。我知道这里头有一个天大的秘密,我的心告诉我还不到探究的之后,我现在相信我的心。但有时候你知道的事也可以告诉给我说,如果我醒来还记得的话,或许也是一件好事。”   她这话前言不搭后语的,婄云却听明白了,一语双关——一个醒来是从梦里醒来,另一个是从那种迷茫空白的状态中醒来。   至于告诉、记得,指的却是后一种。   婄云深深一拜:“奴婢永生效忠于您,待您绝无二心。”   “我信你。”锦心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冲她一笑:“也信我自己。” 第三十七回 不能破坏了保持多年乖巧可……   一晃过了三五日, 那只狸子被锦心养得半熟,不会每每隐在暗处对锦心流露出提防畏惧的神情,也不会在锦心的手抚上它一身油光水滑的皮毛时瑟瑟发抖, 甚至偶尔还会微扬着头迎上锦心的手。   冬日天寒,它便与锦心一处窝在西屋的暖炕上, 锦心或调香或插花或翻看话本册子, 它都安静乖巧地伏在锦心膝上。   这狸子初到来的时候叫卢妈妈等人很是惊了一惊, 绣巧生怕它哪时会暴起伤了锦心, 把它的指甲剪得短短的,若不是婄云怕见血在旁盯着,只怕这只狸子很要舔着自己的爪子郁闷几天了。   它对院里这些人一直都没个什么好脸色,对捏着它脖颈威胁它的婄云一开始还有两分惧怕,后来爬上了锦心的炕, 每天伏在她膝上, 猫仗人势, 愈发连婄云也不怕了。   绣巧口里时常念叨着野性难驯怕它伤人, 但见它在锦心面前乖巧得连吭声都不敢的样子又觉着好笑。   这日黄昏,锦心在徐姨娘处用了晚膳回来便觉着有些乏了, 窝在炕上倚着凭几懒懒不愿动弹,婄云不知从哪抱来一张琴,品质不算上佳, 但音色还能入耳, 连着给锦心弹了三日曲子,能略静心。   今日仍旧是婄云抚琴,绣巧瞧那狸子乖巧窝在锦心腿上毛毡上的模样,不由笑道:“到底这猫儿有灵性,咱们院里的人谁都不讨它喜欢, 它却能这样乖巧地伏在姑娘身上。”   锦心将手揣在狸子身下与毛毡之间的位置取暖,听了绣巧这话就笑,随手勾了勾狸子毛绒绒的下巴,眼睛半阖着,懒洋洋地道:“这玩意有灵性,自然惜命,你唬住它了,叫它怕你、惧你,再微微哄它些许,它自然就听话了。”   绣巧瞠目结舌,不想锦心竟会如此言语,锦心这话脱口而出之后自己也愣住了,唯有在旁抚琴的婄云心知肚明——这是受近日来愈演愈烈的梦境影响,锦心的性格也多有变幻。前日晨起时她先上前服侍,对上那一双蕴着煞气的凌厉眉眼,就知道锦心在昨夜的梦中经历了什么。   率三千兵士死守孤城,亲故血战力竭马革裹尸,远方传来的是伴侣与兄长的死讯,身边的人也一个接着一个倒下。   腹背受敌,这边是朝廷的“平乱之军”,边城上还有“杀”她夫兄的夏狄大军。   那一段时间锦心的精神状态几乎已经紧绷危险到极致,锦心从梦中醒来忘掉的事情多,但残留的些微记忆,和梦中情绪对她的影响,足够叫她白日间情绪不稳了。   也因此,婄云费尽心思地将不知在锦心的库房中落了多久的灰,在迁居收拾箱笼时才偶然发现的一床琴翻了出来,奏起平和清婉能够略使人静心的曲子。   手下的狸子发出不满的一声叫唤,锦心这才发现是她不知不觉间捏着狸子皮毛的手使重了力气,连忙松开手,安抚似的揉了两下,笑了笑,随口对绣巧道:“我随口说的你还当真了,真要那么做也不怕猫儿挠你!你且慢慢接近,好好哄哄它,好吃的、好玩的,哄得它喜欢你了,没准就跟你亲近了。”   锦心说这话的时候眼帘微微垂着,唇角带着笑,绣巧却莫名地觉着后心发凉,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连忙道:“恐怕是外头起风了,姑娘您把那狐肷披肩披上吧。”   锦心捏着狸子耳朵的另一只手微顿,旋即展颜轻笑,温和地点点头:“好,听锦心的。婄云,我想吃乳酥栗子饼,你去做与我好吗?”   婄云应是,又软声道:“主子,今儿个天晚了,吃栗饼怕是不消化。咱们院子外头那两株梅花开得好,奴婢给您蒸一碗梅花蒸糕好吗?”   锦心想了想,点点头,婄云垂眸掩去眸中的忧色,躬身退下了。   搬来漱月堂算来也没几日的功夫,绣巧却觉着好像过了大半辈子似的,姑娘病势起伏不定,搬来第二日还能到正院请安去,后来不过是到没多远的乐顺斋用一顿膳食、陪姨娘说上两句话,便累得言语也懒了。   绣巧正要劝锦心略歪一歪,忽然听小桔子脆生生的通禀声:“姑娘,太太院里的秦嬷嬷来了。”   锦心微提起些精神,将思绪从那些腥风血雨尸山血海的模糊画面中抽离,微微点头:“传她进来。”   绣巧抿唇压下无声的叹息,颔首应是。   倚着凭几坐在炕上,锦心听到绣巧带着笑的声音:“秦妈妈,我们姑娘请您进去呢。”   正在廊下与钱嬷嬷说话的秦嬷嬷笑着点了点头,对钱嬷嬷道:“四姐儿是好顾的主儿,性子和顺,待人也温和,你好教导着姐儿,太太心里多感念你们的好处呢。这不,我来给姐儿送东西,太太还吩咐我捎一块哆罗呢的尺头来,这南地天气潮湿阴寒,做件背心子穿上也暖和。”   她多少也摸出钱嬷嬷的底细来,故而这言语并不算太恭敬,将二人摆在平等位置上,话里带着亲近,见钱嬷嬷没恼,心里更有了底,与她笑着微微欠身,便转身进了屋里。   锦心不耐冷也不耐热,屋子里冷了易犯咳嗽无力,热了又会胸闷得透不过气来。   这会西屋里烧着暖炕,便只拢了一个火盆子在当地,温度正好。秦嬷嬷进来被热气一烘,倒觉脸面有些发热了,绣巧忙又搬了墩子斟了茶来,秦嬷嬷笑着道:“姑娘客气了。”   到底也坐下了。   文府里这些在长辈身边伺候的奴婢素来有脸面,晚辈们待着也要恭敬些,如今文老爷逢年过节还得给当年伺候过文老太太一辈子,送文老太太归了西的老嬷嬷行礼呢,秦嬷嬷在文从翰、蕙心与澜心跟前都有体面,遑论另外两位庶姑娘。   锦心待人的态度素来不错,这几日她情绪不对,也把钱嬷嬷镇住了,那点子想要降服她的心也全都被锦心脸上偶尔流露出的冷意和若有若无的煞气吓退了,故而这几日老实得很,每日课上不过教导些礼仪行走,这是水磨的常年功夫,锦心做来却如行云流水天成自然,叫钱嬷嬷连说教的地方都没有,只有赞叹。   这会对着秦嬷嬷,这是个对她熟悉却不算十分熟悉的人,锦心也不想露出破绽来,搞得府中明天就传出四姑娘性情大改的传闻,便抬起眼带着笑看她,道:“嬷嬷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外头还飘着雪珠呢,有什么话打发小丫头们说一声便是了,哪里需要劳动您呢?”   半点看不出方才倚在凭几上懒懒垂眸随口说一句“传她进来”的样子。   秦嬷嬷满脸带着笑,“姐儿这话说得,给太太做事,本就是我们这些奴婢的本分,就是天上下了刀子,太太吩咐了我也得过来。何况这可不是传一两句话的事儿,叫底下人来不说太太了,我都不放心。”   她先关怀了锦心身体两句,因这几日闫大夫来往得勤,满府里都知道锦心病了,她见锦心面色发青唇色发白,便道:“太太说了,叫姑娘好生歇着,年下了府里也忙乱,前头乱作一团,您且好生在园子里静养着,不必到院里请安去。有您挂念的心,太太就受用了。”   锦心笑着点点头,“母亲的关怀我记着了,都听母亲的,请嬷嬷千万待我向母亲问号。”   她笑起来时杏眼弯弯的,天生就是一副乖巧可人疼的模样,秦嬷嬷连忙道:“哎哟哟,等我回去把这话给太太一说,太太保准高兴。”   绣巧又取来一攒盒茶果点心,抬来小杌子摆在秦嬷嬷身前的位置,笑着道:“妈妈一路来怕是激了风雪,喝口热茶,再吃点甜果子垫垫肚子。妈妈可吃过晚饭不曾?”   “吃过啦。”秦嬷嬷笑道:“你不要忙了,我是奉太太的话来看看四姐儿并送些东西的,可不是来享福的。”   说着,她往后头一摆手,留在外屋的那个婆子忙将手上捧着的锦盒儿举着送到锦心身边的炕桌上,外头又进来两个婆子,将一口大箱子抬了进来,绣巧忙道:“劳烦了,就放在这吧。”   西屋里铺了地毡,箱子进来恐脏了地,屋里人多了锦心也不喜。   那两个婆子乐得省事,秦嬷嬷指着桌上的锦盒笑道:“今儿是京里大姑太太的年礼送到了,这是两份东西,这一份是大姑太太特意送给您的生辰之礼,礼单子在里头写着呢,有一个宫制宝蓝锦四面扣合长春如意荷包,里头两颗莲子大的南海明珠,另有一对金花丝缠就嵌珊瑚珠儿的手钏。   外头那口箱子里也是年礼中的,几位姑娘都有,两匹蜀锦四匹花缎、内造绢花蜜饯各一匣,另有四只湖笔两块徽墨并两部国子监书局制的新书。本应在您生辰之前到,生辰的礼物便也在此前送到,偏生路逢暴雪耽搁了六七日,今儿个才到。倒是叫姑娘在生辰后头又收了一回礼。”   锦心笑着道:“我得写一封信拜谢姑母呢,等回头太太往京里给姑母送信的时候,嬷嬷记得叫人来知会我一声。”   “诶,姑娘放心吧。”秦嬷嬷笑着答应了,又略坐一会,吃了些茶果,见外头风雪也不见消停反而愈演愈烈,忙起身道:“我得走了,这风雪一时半刻怕是停不下来了,太太还等着我回去复命呢,等会儿雪若是越下越大,我便更不好走了。”   锦心便吩咐:“拿几把大油布伞来给嬷嬷们,再拿一个小手炉给秦嬷嬷。这天儿太冷了,若是受了寒凉可不得了,年下了,长姐第一年操办年节事宜,可少不了秦嬷嬷帮忙。秦嬷嬷您若是病了,大姐姐要多操多少心啊。”   她说着,眨眨眼冲秦嬷嬷一笑,秦嬷嬷便也不推辞了,“如此,我就承了姐儿这情。到底是亲姐妹,姐儿病着也不枉挂念大姐儿,骨肉连心呢。”   锦心却没什么心情与秦嬷嬷说笑了,她这会觉着头一阵阵的晕,胸口也发闷,绣巧瞧出不对来,忙叫人将东屋的窗子支开透风进来,又将锦心肩上搭着的坎肩取下,拿起凭几换了几个软枕来叫锦心半倚半躺着。   秦嬷嬷见这阵仗,也不敢多打扰了,忙道:“姐儿好生歇着,改日我再来瞧您。”   又叫着绣巧出去,询问了一番锦心今日服几次药、闫大夫是什么说法、吃了药可有好转些等等,等打听得差不多了,才抬步回了正院。   绣巧送秦嬷嬷到院门口才回来,在门口都干净身上的风雪,厚厚的粗纺黑色地毡上蹭了蹭足底的雪才进了屋子,进去就见小玉和小婵两个正静悄悄地收拾箱子里的东西,钱嬷嬷在旁伸长了脖子仔细打量着,看向那两匹颜色鲜艳花纹繁复的蜀锦,面上带着垂涎之色。   绣巧下意识地拧了拧眉,有些不喜,却又很快抚平眉心,笑着对钱嬷嬷道:“嬷嬷怎么不坐下。”   钱嬷嬷略感局促,又很快理直气壮起来,“我进来瞧瞧姑娘,在后屋里坐多了,这会想站一站,你替我沏一杯茶来吧。这箱子里都是什么啊?”   “是我姑母打京里送来的年礼,有给我们姐妹们的一份,太太方才打发人送来。”锦心这会缓过些许,面色没有方才那样吓人,捧着盛了热茶的茶碗暖手,看向外屋这边,唤道:“叫麦穗去给嬷嬷沏茶,绣巧你过来。”   绣巧应了一声,走了过来,听锦心吩咐:“把这对手钏收到那屋首饰柜子里,就连着盒子收在第二层的屉子中。这两颗珠子也暂时收在那,再叫婄云从库房里另寻出两颗等大的南珠,四十五颗颜色形状均好、等大的米珠,从那十颗东洋珠里再寻出一颗好的来。   另外还要一颗颜色纯净浓郁并比东洋珠大些的红宝石,寻常大小珊瑚珠四颗,米珠大小翡翠蛋面五颗……我记得我库房里是有一匣子碎石头的,你好生挑拣挑拣,均要选颜色最好、大小一致的,一齐都装到一个荷包里。另包出九两金子来,暂且先收在柜子里,回头我有用处。”   绣巧应了是,钱嬷嬷听着锦心的话音便忍不住往这头看来,见小玉和小婵两个还是闷头收拾东西半点反应没有,好像锦心说到的不是南珠、东洋珠、红宝石一般,心里恼自己表现得太不沉着,麦穗端来的茶也没喝两口,在屋子里总觉着两个小丫头在偷偷看她,如坐针毡的,抬屁股就走了。   等人出去了,小婵才撇了撇嘴,与麦穗对视一眼,同时轻嗤一声。   麦穗声音低低的,“还宫里出来的呢,处处端着架子,却没有那好体面。想叫咱们敬着,也得有那本是才是,也就是那几个每件事的才把她当尊佛供着。”   “麦穗。”绣巧眉心微蹙,低声斥她,尚未来得及说什么,锦心已将茶碗放在炕几上,二者相碰发出一声闷响,锦心偏头看向麦穗,道:“她是长者,这话不要再说了,传出去叫人听了笑话,当咱们漱月堂的人都是这样没规没矩的。”   麦穗连忙答应着,有些懊恼。小婵笑着打圆场道:“不怪麦穗这样说,实在是她太没有个做嬷嬷的体面了,姑娘您每每给太太请安或者到前头姨娘院里去,我们总瞧见她在您卧房妆台前头晃悠,有几回还想到库房看去,好在被骆嬷嬷拦下了。   老爷太太姨娘打发人送什么东西来,若是普通玩意,她就一副瞧不上的样子,恨不得把头仰到天上去;若是个金银物件珍贵些的,她又眼热又不想叫我们看出来。前儿个太太打发人来送年下新打的头面首饰给您,那眼珠子恨不得都长在上头了。这人自己行事不庄重,不怪咱们看不上。   凡是从乐顺斋里跟着您过来的这几个人,就没有看得上她的,一开始拿她当宫里出来的教引嬷嬷敬着,可人也不值得尊敬。如今也就是那几个等闲不进屋里服侍,看不清深浅来,还捧着她呢。”   “宫廷出身,名头确实唬人。”锦心眉眼垂着,低声似乎喃喃自语,再抬头时眉眼间带着些倦态,却也很温和地道:“无论你们心里怎样,她也是我的教引嬷嬷,太太废了好大劲请来的,也是我自己选的人,还是要恭敬些的。”   小婵应了是,道:“姑娘您放心,我们都是打小跟着您的,咱们不过是关起门来说说,都是自己人,到了外头去,一定不会叫外人说您身边的丫头没教养,给您蒙羞。”   锦心笑得眉眼弯弯,“我自然信得过你们。来,吃点果子,这几日外头好冷的天儿,你们排好过年时哪日哪个回家去了吗?”   话题于是又很快转开了,锦心觉着疲倦,身上也不舒坦,但却并不想睡,也并不如往日一般希望处在安静的环境中。这会几个小丫头叽叽喳喳说着话,拥着软毡,身上也是暖洋洋的,倒叫她觉着没那么不舒服了。   她本来是打算试探一下钱嬷嬷的人品底线在哪里,若只是眼热或者想要探清她有多少家底以分辨她在文家受不受看重,这是无妨的,因为若是锦心处在钱嬷嬷这个位置上多少也会有差不多的动作,只是会比钱嬷嬷做得更委婉也不露痕迹,而不是从特意查看金银这上头来判断。   府里的人言、上位者的态度这些都是判断的根据,有多少金银只是一小部分而已,这些细节互相为佐证,若单看一点,恐怕会被眼睛蒙蔽了自己的心。   这一点钱嬷嬷或许清楚或许不清楚,锦心也没那个心情教她这种事。   钱嬷嬷若只是为了这个缘由那还好,若是她真生了不该有的心、手上不干净了,那锦心就留不得她了。   这是一步试探,无论钱嬷嬷手脚干不干净她都不会动钱嬷嬷,捧起钱嬷嬷叫她放松心身不再谨慎只是第一步,等她开始在院子里试图建立地位拉拢人心了,也可以就用钱嬷嬷探一探院子里的人心,那些新面孔中若有不安分的,好一起打发了。   教引嬷嬷只是个筏子,是收服还是打压都取决于钱嬷嬷下一步的动静,而她之后,锦心更为看重的是院子里的人心。只有将这一院子的婢仆都拿捏在手上,她才能放心,夜晚才能安稳入眠。   她幼时还因自己这个警觉天性感到疑惑过,文家在文夫人的执掌下还算安稳,也没人敢对小主子们伸手,徐姨娘又心思细致,对她保护严密,她从小的生长环境在高门大户中算是十分优越的了,但她偏生天性警觉,不经意间便处处警惕。   但这几日记下的模模糊糊的梦醒,叫她这个问题隐约得到了些答案。   虽还不算清明,但往后日子还长,如今且一步步走着看吧。   再说对钱嬷嬷的打算,都是锦心前段日子决定的,这几日她情绪不稳,才与绣巧说话,竟然将那一番凌厉之语说了出来,她深怕这几日钱嬷嬷再在她面前晃荡,恐怕她哪天一个没控制住便对着钱嬷嬷凌厉地重拳出击了。   如今只好先想个法子,叫钱嬷嬷不要在她眼前慌。   就抱病吧,左右近日也确实不适,卧床休养一段日子,也好静静心、调整调整状态。   她病着,钱嬷嬷自然没法上课,改日与徐姨娘说一声,请徐姨娘与文夫人说,干脆给钱嬷嬷提前放假叫她回家过年去。   那些事情,年后再说吧。   怕自己哪天一个没控制住,就把保持了这么多年的乖巧可爱、纯善娇俏的美好形象给打破了的锦心默默在心中拿定了主意。   我只想当个混吃混喝好吃懒做不爱学习的败家姑娘,可不想被认为天赋异禀,从此每天琴棋书画歌舞厨艺轮着学,走上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大妇培养道路,背负上为家族光耀添彩的重担。   胸无大志的锦心默默在炕上躺平,轻抚着狸子柔软顺滑的皮毛,啧啧道:“还是你好啊,人家的猫儿是要捉老鼠讨主人开心的,你在我这儿什么都不用干,每天睁眼就有饭吃,上辈子一定积了大德了!” 第三十八回 这天下没有什么艰险难关能……   那日秦嬷嬷走后, 锦心当夜便半昏半睡了过去,梦中一时厮杀声不断,一时报丧声就在耳旁回荡, 她都分不清自己在梦中究竟是身处血腥战场还是深深宫廷。   只觉着胸中是满怀的悲愤伤心,牙齿咬得很紧, 浑身好像都被风刮得疼, 却还强撑着没有倒下。   后半夜里厮杀声停了, 耳边的报丧声却愈演愈烈, 锦心在梦中懵懵懂懂其实根本对不上哪个是哪个人,但心底深处又好像分明清楚这所有人的身份。她连报丧人说的是哪个名字都没有听清,却已觉着痛彻心扉。   好像是深刻在灵魂中的痛,此时轻而易举地就被激发出来。   冬日天亮得晚,天刚蒙蒙亮的时候, 院子里的人已起齐了。   绣巧起了个大早带着小桔子捏了一萝圆滚滚的肉韭黄芽馅的馄饨, 婄云守在卧房里, 一点点将今日穿着的衣饰取出, 忽然听间一阵急促的喘息声,她忙转头看去, 却见锦心猛地坐起,眼睛瞪得极大,眸中是清楚的哀痛, 面色煞白, 额角头顶都是细密的冷汗。   一瞬之间,一口鲜血从锦心口中涌出,眸中泪光分明,张张口却发现如鲠在喉,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主子——!”婄云顿时慌了手脚, 手上捧着的衣衫珠串洒了一地也顾不上,匆忙地奔向锦心的卧榻,锦心手紧紧握拳抵着自己的心口,眼中盛满泪光看向婄云,一下下锤着自己的心口。   她觉着心里闷闷得疼,好像无形之中有一只大手捏住她的心脏,叫她连气都快喘不上了。   “主子,主子——”婄云连忙扶住锦心,一手颤抖着去探锦心的脉门,口中不断唤着锦心,低声安抚道:“无事,无事,您别怕,别怕……”   “我心口疼……”锦心涩声艰难地开口:“都死了,都死了……”   她这会神智思维混乱,沉浸在重要的人一个个离世与战局无法挽回牺牲惨烈的悲恸当中,根本分不清今夕何夕,梦境现实。   婄云迅速分辨出锦心当下的状态,一面按上她的穴道,一面在她耳边低声道:“大家都在,大家都好好的呢,大家都好好的。秦王妃、定宣侯夫人、珺阳郡主、诚烨伯夫人都好好的,纯定承恩公、承恩公夫人、敏善国夫人也都好好的,主子您好好看看,那都是梦,梦里的事入不得心啊——”   她眼中也有几分悲色,却不敢在声音中流露出来叫锦心听到,幸而锦心还是很快从半梦魇的状态清醒过来,浑身无力地靠着她,叫她心中一涩一涩的发疼。   “主子。”她摸了摸锦心濡湿的额角,低声道:“梦里的事情入不得心,如今一切都好好的,您仔细看看、仔细想想,姨娘昨儿才给您做了一件新斗篷、大姑娘昨夜叫云心来瞧您,给您带了一包糖炒板栗,您还说味道很好,想要多吃些又怕积食,奴婢今日请卢妈妈也去买些回来好吗?”   她见锦心神情逐渐转向平稳安定,提着的心才敢微微放下一些,松开扣着锦心脉的手,眉心微蹙却不敢叫锦心看出忧虑来,只低声安抚道:“您好生靠一靠,奴婢叫人进来收拾一下,再叫闫大夫过来给您请脉开个方子,好吗?”   锦心点点头,目光怔怔地望着屋顶,顺着婄云的力道靠在摞起来的软枕暗囊上,婄云刚要起身唤人,却忽然被锦心拉住了袖子。   她听见锦心哑声问:“他呢,他好吗?”   “贺主子来信说一切安好,主子您放心吧。”婄云声音微哑,是方才急的,这会笑着安抚她道:“可惜书信烧了,不然您还能看一眼安安心心,狸子不就是贺主子送来的吗?”   锦心闭上眼嘟囔一句:“你们净瞒着我。”   虽被她这样半是抱怨半是嗔怪地说了一句,见她有了些微精神头,婄云到底又松了松心,走到外屋去打开门对外吩咐道:“请闫大夫过来一趟,给姑娘煎一碗定神养心汤来,叫绣巧先别忙吃的了,斟一盏红枣汤快些过来,遣人给姨娘传话去,就说姑娘梦里魇住了,早上难受得紧。”   吐血的事她一字没提,这会要是直接说出去,传到外头恐怕就不知传出什么了,没准在府里一干人嘴里锦心都要没了,不说府里的谣言,这样传话过去,徐姨娘听了也会害怕,不然暂时不谈,等徐姨娘过来再说。   见她十分镇定的模样,院里人本来没当有什么,麦穗、小婵几个端着水盆毛巾等物进了内屋,才见到锦心身前嘴角明晃晃的血。   “哐当——”一声,麦穗手里的铜盆直接掉在地上,热水洒了一地,小婵腿都软了,唯有小玉还算镇定却也吓得不行,三人慌里忙慌地上前,却又手足无措,站在窗前不知该做些什么。   婄云吩咐道:“麦穗你再端一盆热水来、斟一盏温水给姑娘漱口,取一床干净的锦被来,被子在西耳房箱笼里,小婵你去取来,小玉去更衣间里给姑娘取一套干净的寝衣换上。”   她一开口,三人顿时如得了主心骨一般,忙不迭地去办了,这会卢妈妈刚进院门,听到动静不对急匆匆地闯进来,骆嬷嬷与钱嬷嬷一同从后院过来,听到声音不对忙加快了脚步。   “我姐儿啊——这是怎了……”卢妈妈吓得声音都变了,浑身都在发颤,骆嬷嬷面色大变,婄云连忙安抚道:“一口淤血,吐出来也无妨,现在先不要声张,传出去叫人以为咱们姑娘怎么了呢。”   骆嬷嬷正上前查看锦心的状态,闻言转头看婄云一眼,她本已微微定下心神,这会看向婄云,倒是有些赞许的神色。   饶是婄云如此小心,也拦不住外头人扑在窗根底下看热闹,钱嬷嬷慌了神,道:“哎哟哟,这种事情哪里能瞒啊,府里的大夫靠谱吗?我常听人说金陵城也有几位乞休回来的老太医,怎不请来给姑娘瞧瞧。这还是得告诉老爷太太才是,老人都说:少年吐血——①”   “嬷嬷慎言!”婄云柳眉一竖,厉声道:“您得想清楚您现在是站在什么地,又要说什么话!”   卢妈妈方才心本冷了半截,吓得浑身发抖都不会动弹了,听了婄云的话才微微定住神,这会又听钱嬷嬷的话,愤愤地看她:“你快住口吧!”   骆嬷嬷见锦心还有些精神,说话的气力虽然不足,倒还算镇定,虚弱但眸光极亮并非涣散无神,便放下一般半的心来,这会也不欲与钱嬷嬷多掰扯,只转过头,目光冷冷,口中客客气气地道:“钱嬷嬷出去歇着吧,姑娘这里有我们呢。人多了姑娘也嫌烦乱。”   言罢,也不看钱嬷嬷,又与卢妈妈、婄云道:“老姐姐你定一定神,这院子里得有人拿得住才是,姑娘病了,你是姑娘的奶妈妈,你该立起来,免得叫院里的人都乱了阵脚。这事还该与老爷太太说才是,不过得叫个口齿清晰的人去,外头那群都乱成慌脚鸡了,去了不定成什么样。”   卢妈妈一咬牙:“我去,骆妹子,你听我的,你比我镇得住,我这会都慌得不行了,叫我定住我也管不住外头的了,还是不如你留下。我虽然慌,但传个话还是没问题的,我只将实话实说了,再把婄云的话一说,好歹也比小丫头和外头的婆子们靠得住些。”   骆嬷嬷心里本也是这个主意,只是明白开口说出来,倒像是要把她这个奶嬷嬷支开一般,听她这样说哪里有不应的,连忙点头。   锦心就静静靠坐着听她们交谈,等二人拿定了主意才开口微声道:“我还好,妈妈不必慌神。”   她声音虽弱,卢妈妈站得近,却也能听到一些,登时眼睛又湿又热,连连点头,哑声道:“姐儿放心,妈妈知道。”   锦心又吩咐婄云:“请钱嬷嬷那屋坐着去吧,不必慌,我还好。”   婄云应是,转身请钱嬷嬷出去,骆嬷嬷见锦心虽然虚弱,但说话还算有条理,原本提着的心放下心一半之后,不免又有几分感慨。   小小年纪就这样处变不惊,若不是身子拖累了,往后不说大家子主母,就是命妇官夫人也当得啊。   可身子这样弱,许婚时难免困难。   老太太这几个孙女,最像老太太的一个,偏生也是最三灾八难的一个。   这点也像老太太。   可三灾八难怎么了,老太太打小身子弱,老来也多病,不也照样安安稳稳地活到古稀之年,儿孙绕膝尽享天伦荣华之乐吗?   谁说这世上女子,幼年体弱便没福气了?   骆嬷嬷给小婵搭了一把手,帮她替锦心换了锦被,又吩咐人放下西屋门上的幔子,将窗前的纱帘也放下,又与小玉一起帮锦心换了衣裳,锦心四肢发软,浑身半点力气都使不上,只能软软地任她们动作,这会闭着眼,脸色煞白的,没有一点表情,才看得出这是个不大的孩子。   睁着眼的时候,神情镇定眸光平静,叫人一见便心中安稳,谁看得出是个孩子啊?这会虚弱的模样,才真叫人心疼。   骆嬷嬷无声地叹了口气,扶着锦心半靠半躺下,怕她喉腔里有血没吐干净,没敢叫她躺下,锦心虽然累得紧,但气喘不上来,躺下更难受,也就没反对。   婄云见锦心安顿下来,绣巧也端着红枣汤过来,先服侍锦心漱了口,然后端上清甜的枣汤来。   锦心抿了两口,没多饮,交代换杯白水来,见婄云目光有些冷地看着院子里,便道:“定定神,不必管他。”   她们。   婄云会意,熟悉之间便明白了锦心的意思,于是颔首应下,退到一边,等待闫大夫到来。   锦心的意思是不必向院内人施压,不必将事情瞒住,也就是说,她不在意自己今晨病发甚至比往常还要严重两分口吐鲜血的事情传出去。   这只是听着吓人,婄云清楚那一口血都是这几日神思不宁梦中伤情积攒的淤血,但外人不知。   等传了几口出去,恐怕金陵城中稍微消息灵通点的,都知道文府的四姑娘多病体弱了。   锦心这是在……自己断自己的姻缘。   骆嬷嬷拧眉有心说什么,锦心却忽然叫她:“嬷嬷替我去乐顺斋吧,卢妈妈还要去正院,恐怕在阿娘那停不了多少,怕阿娘心里发慌,自己过来的路上胡思乱想。嬷嬷你过去,叫她宽心些。院里有婄云和绣巧呢。”   骆嬷嬷想说两个小丫头当什么事,但见婄云沉静绣巧细致,倒也真没什么,便抿唇点点头,起身去了。   锦心实在是难受得狠了,强把骆嬷嬷支走,便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闫大夫赶来得很快,见锦心虚弱的模样,叹了一声,压下心中的惋惜,问:“姐儿今日觉着怎样?”   锦心张了张口,婄云已替她道:“刚才勉强说了两句话,这会半点力气都提不起了,方才连茶碗都抓不住,喘气也费劲。夜里怕是梦魇了,几次喘息急促,今晨忽然喘得比往常都急,惊慌坐起,一身的冷汗,额角都是湿的,还吐出一口血来。因这几日姑娘便受梦魇影响心痛伤情,恐怕是淤血。”   她的话闫大夫还是信的,点点头,探着锦心的脉,又细问锦心症状,多半是婄云替她答的,她偶尔纠正两句,声音也很轻,闫大夫便道:“姐儿精神疲惫心绪不宁,自然觉着乏力,这会气血不通,四肢无力也是寻常,不要慌张,我指穴道,婄云姑娘你给姐儿扎上两针,便可缓解些许了。   那口血确实是淤血,姐儿近来受情志影响,心有瘀滞,怕是又添了心痛之症,这都是情志影响的,姐儿要自己宽心才是。姐儿打小性子聪颖,若是对着旁的孩子,我是不会说这话的,但对姐儿,我可以直说。不管姐儿梦到多可怖的事情,不管姐儿心里多害怕或是痛心,好歹想想姨娘,想想老爷太太,一大家子都挂念着你呢。”   锦心轻轻点了点头,目光温和带着感激,无声地感谢这位照顾了她数年的老人。   闫大夫长叹一声,道:“我虽有两个徒儿,却都不成气候。若再过几年,我请了辞,却又怎么放心得下姑娘的身子。”   他这段日子冷眼看着婄云,心里隐隐有一个打算,但一直没有提出来,今日锦心身子不好,他更不想在此提出,这会只是随口感慨一句,先提笔写了方子出来,却没递给药童,而是递给婄云,道:“劳姑娘走一趟了,石斛今日不在,这里有两味药相近,半夏拿捏不准,还是姑娘去吧。”   婄云点头应下,接过药方,这时徐姨娘也匆匆赶到了,进门便直奔着锦心这边来,斗篷上的雪珠落了一地,锦心这才发现外头竟然下雪了。   她抬眼笑着看向徐姨娘,一手悄悄地放在心口——那里不似往日那般闷闷的,或许这一口血吐出来,还真是有些好处的。   徐姨娘急得眼圈都红了,进到屋里来气喘吁吁的话都说不清楚,指着锦心身前面带急色地看着闫大夫,闫大夫便都明白了,笑道:“姨娘放心,一口淤血罢了,不伤身,吐出来也是有好处的。”   “……沁儿这么小的年岁,怎么会心血淤积呢?”徐姨娘喘匀了气,急急道:“有什么事您只管说,千万不要瞒我。可怜可怜我这个做娘的心,若是我的孩子病了我都糊里糊涂半点不清楚,我可怎么配当这个娘啊。”   她面带哀色,闫大夫略感无奈,只能将自己的诊断尽数说与徐姨娘,又道:“这梦魇也有几年了,姐儿心有瘀滞、情志之伤严重到这个地步确实是头一回,但并不是要命的程度。现开了药先疏散疏散,再通一通血脉,如今冬日天寒,姐儿气血皆若,血气不畅,自然虚弱无力,但又虚不受补,还要慢慢温养。   老朽拿这几十年行医的招牌对你打包票,姨娘只管放心,真无大碍。只是……还要请姐儿自己看开才是,心情舒畅了,这情志之伤才能好转,不然任是天仙开的灵丹仙药,恐怕也是食之无用啊。”   徐姨娘听了眼圈更红,手指头颤着最终还是只按了按锦心的眉心,“小小的娃娃,有什么看不开能叫心有瘀滞的,就该叫你姥姥打你一顿!”   到底还是心疼女儿,又与闫大夫细细交谈一番,闫大夫体谅慈母之心,也知道徐姨娘对锦心的身体素来是最为挂心的,也很耐心地回答,并不厌烦。   正说话间,澜心和未心气喘吁吁地赶到了,她们听到信儿全靠园子里下人们口口相传,最初还不敢相信,等叫人再三打探听到确切消息后就慌了神,急匆匆奔着这边来。   未心消息还要比澜心灵通些,不过她也是不敢相信,叫人打探浪费了时间,路上与澜心碰到了,二人是一齐赶到的。   她们俩到了,又是急匆匆地一通问,锦心还有心情笑着打趣道:“等过了今儿个,我这屋子里的地毡都要换新的了。”   澜心咬牙切齿地点点锦心的额头,“你就狠心瞒着我们,自己妹妹病了,我们还要从下人口中听到消息。”   文老爷文夫人是与她们前后脚匆匆赶到,身后还跟着个蕙心和文从翰。   西屋里顿时挤了满满当当的人,不过都是自己的家人,对自己满心关切,锦心并不觉得烦,只是实在累了。   徐姨娘看出她的倦态来,便扶她躺下,替她掖掖锦被,轻抚着她的长发,柔声道:“乖囡囡,累了就睡一觉,阿娘给你炖一碗粥,做两个小菜,等你醒来再喝。”   锦心实在是累得狠了,此时便觉着眼皮好像黏上了一样,用力也睁不开,浑身都透着乏劲,躺在榻上没过半刻便迷迷瞪瞪地睡去了。   她入眠一向要废些时间的,今日这个速度已经算是十分难得的了。   婄云灌了两个汤婆子来,一个塞在她足下,一个给她抱在怀里,众人挪到东屋去说话,闫大夫那一番说辞又要重新说上一遍,好在他也不嫌厌烦。   折腾了一个早晨,药煎好后徐姨娘上手要给锦心灌药,锦心睡得沉,却怎么也不配合,一个劲用舌尖往出顶,最后还是婄云上手,捏着锦心颔上不知哪个位置,她嘴就微微张开了,将药一点点喂进去,动作娴熟,喂了小半碗一口都没呛了。   文夫人低声与文老爷道:“这丫头不错,沁儿身边还是有两个知冷知热的人。”   文老爷点点头,与骆嬷嬷交谈两句,也不过嘱她多照顾着锦心。折腾了一早晨,文老爷先叫人送文夫人和后赶来的秦姨娘这两个孕妇各自回去,又把儿女们也都打发走了,不过一句话:“你们留在这能帮上什么忙,阿沁睡着,有点声响也会扰了她。”   澜心未心都不放心,文从翰叹了一声,道:“咱们去未心院里,她那里离得近,阿沁随时醒了,咱们随时过了。”   梅姨娘见文老爷把人都打发得差不多了,便也知趣地告辞。   留在文老爷和徐姨娘两个,徐姨娘实在是憔悴得很了。   年节下院里有客人来往,多是些旧友故交,也有这些年积攒下的朋友,总要好生招待,故而徐姨娘虽不算盛装,也绝非素日家常打扮,鬓边的青鸟雀钗用金丝穿着,底下垂着三挂串米珠,金影摇曳是最好看不过的,但此时颤颤巍巍的,却只显出主人心中的慌张。   本是薄施脂粉,但她此时面上的憔悴是显而易见的,坐在床榻上紧紧握着女儿的手,眼泪珠子不断地顺着脸庞滑落,止也止不住。   文老爷定定看了女儿许久,见徐姨娘这模样也实在心酸,轻叹一声,道:“阿沁算来,也是咱们两个的老来女了。咱们如今应当做的,是保养好身体,咱们能活到七十岁,便能再护沁姐儿近四十年,咱们能活到八十,便是将近五十年。只要咱们都在,外头那些事,就永远也扰不到咱们的女儿。”   徐姨娘攥紧了他的手,流着泪点头。   半梦半醒中,两行泪顺着锦心的眼角滑落,旋即她便又睡沉了。   她又熬过了命运施加给她的一道难关,没有被那些残酷的、血腥的模糊记忆左右,逼得神智癫狂。   她只是病了一场,病好之后,一切都会向更好的方向发展。   这天下,没有什么艰险难关能够折断这一竿竹,正如没有任何疾风,能够吹碎一片雪花。 第三十九回 她不过仗着姑娘看重,在咱……   锦心这一病把满府的人搅了个人仰马翻, 她自己倒是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这次一觉无梦,中途恍惚醒了一次, 半睡半醒间听到文老爷与徐姨娘在她床旁低声说话,终究是没能张开眼, 昏昏沉沉地又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时已是日上中天了, 难得一觉安稳无梦, 醒来时锦心还感到有几分意外。   徐姨娘就坐在床榻边守着她, 见她醒来睁着眼睛盯着屋顶愣神儿,忙唤道:“沁儿,沁儿——”   她生怕锦心是又被梦魇住了,紧紧抓住锦心的手连声唤她,锦心回过神来, 连忙回应她, “阿娘, 我无事。”   “我的沁儿啊。”徐姨娘长松了口气, 守在一旁绣巧忙上前来扶着锦心起身,靠着软枕半躺着, 文老爷从外屋走了进来,关切地问:“阿沁感觉可好些了?”   锦心微微点头,“好些了, 叫爹娘操心了, 是阿沁的不是。”   “傻孩子,说什么呢。”文老爷摇了摇头,看着脸色苍白的小女儿,心中又生无奈,在床旁的墩子上坐下, 语重心长地道:“闫大夫说你是心有瘀滞,连受惊恐、悲伤过度导致的情志之伤。阿沁,你自幼受梦魇折磨,这些苦痛爹爹阿娘不能帮上半分,都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你既然不愿对旁人说,总要学会自己排解。无论在梦中梦到什么,那都当不得真啊。”   他心里有千句万句话想对女儿说,这会却一句都说不出来。   说什么感同身受,他看着女儿虚弱憔悴的模样便觉心如刀割,却不能分担女儿的痛苦半分。   婄云在旁看着,忽然就能理解,前生锦心为何在摄政越王的厚利与威逼施压下咬着牙也不肯松手,放过当时已经位列内阁首辅的那位方大人。   父母恩重,如何能忘,如何能舍。   锦心醒来,婄云与绣巧知道文老爷与徐姨娘定有些话要和锦心说,便知趣地起身告退,卢妈妈与骆嬷嬷亦请辞。   卢妈妈惦记着锦心醒来定然腹中饥饿,一出门就奔着后头小茶房去了,骆嬷嬷交代婄云与绣巧两句,转身却往后头的屋室里去了。   绣巧知道她八成是去找钱嬷嬷的,登时撇撇嘴,道:“还是宫里出来的呢,怪不得择了八年的菜也没动一步,连句话都说不好,也看不出人的眉眼高低。”   她算是锦心身边原来这些丫头里对钱嬷嬷最为尊敬的了,这会却这样说,可知听说了钱嬷嬷早上那句话之后确实是气狠了。   婄云与她来到那两间退步下房前,避人的地方低声言语,安抚她道:“宫里那地方,有点眼色脑子的人也不至于蹲在一处择了八年的菜,你看她出来衣饰不过寻常,便知也没攒下什么家底,这些天也看出她眼皮子浅了,合该清楚她是什么样的人。早上她确实是为姑娘着急,说那话不中听是因为她没脑子,你和她置什么气呢?”   “她说那样的话,你就不生气吗?”绣巧柳眉倒竖,婄云微顿,旋即冷哼一声,眼中有些骇人的厉色,语调却十分平稳,“我哪里生气,我是好奇,她家八辈祖宗统共积累下多大的德行,能叫她平平安安地从宫里出来,好端端地走到主子身边。”   一听她叫锦心主子,绣巧就知道她的心情并不如语调一般平稳,心中平衡两分,但过了一会,又讪讪地道:“祖宗倒不至于,可她说的话总得叫老爷姨娘知道才是。”   婄云眼尾的余光轻轻向隔着数重墙垣树木,其实是根本看不到的屋子撇去,镇定道:“老爷、太太、姨娘都会知道的。”   绣巧松了口气,“那就好了,太太规矩最严,她说出那样不省(xing)事的话,一定不会留她的。”   “未必。”婄云摇了摇头,心神更多注意着周遭的动静,确定四下无人,才与绣巧低声道:“她不省事说明她没脑子,经此一遭,太太不会再费心费力换一个精明能干的教引嬷嬷到咱们这来了。相反,太太会把她留在姑娘身边,然后教姑娘要如何拿捏住她。”   绣巧尚未明白其中的真意,拧着眉颇为不解,婄云便无声一叹,未与她解释这是因为锦心的病发作骇人,几位姑娘往后教养的方向恐怕就真不一样了。   文夫人是聪明人,断不会再派一个精明能干的教引嬷嬷过来,一是浪费了人,毕竟她眼界极高,能看上的嬷嬷不多,自然也难请,送到锦心身边来并不能发挥出最大的用处;二来是锦心身边已有了一个骆嬷嬷,这位看着不显山不露水的嬷嬷却能叫文老爷和文夫人都尊重三分,可知其手腕不俗,在文老爷和文夫人看来锦心这边自然也不用再操心,而若再派一个精明能干的教引来,反而会打搅了锦心这边的平静,耽误她休养。   此时钱嬷嬷不省心,自然有骆嬷嬷弹压她,哪怕锦心往后学不会拿捏下人的手段,骆嬷嬷也不会叫她搅了漱月堂这一潭好水。   适宜人修养身体的好水。   若说从前,文夫人将几位姑娘如出一意教导,是为了给家族添加助力,誓要将极为姑娘养得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八面玲珑临危不惧,那往后,锦心便可以松松散散地做一个富贵闲人了。   这其中的关窍,如今漱月堂中看清者也不过一二人而已,婄云细细安抚了绣巧两句,她看得出绣巧因今早锦心吐血一事心中发慌,便再三说明那只是一口淤血,吐出来对身体反而有好处,并不是什么骇人的大病。   绣巧眼圈儿红红的,揪着袖口低着头,魂不守舍的,一边听婄云说话一边点头,把头点得小鸡啄米似的,也不知听进去多少。   婄云见了无奈,以她对绣巧的熟悉程度,看得出绣巧这会心里有事,便将那些暗暗提点的话语压下,柔声问道:“你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事儿想与我说?”   “婄云……你教我医术好不好?”绣巧咬了咬唇,是下定了很大决心的样子,道:“我知道你们有讲究,不轻易交给别人,我可以敬茶拜你做师父!你教我一星半点的,叫我心里好歹有点准儿,再有下次……再有下次这样的事情,我在姑娘身边,好歹也能帮上一点,而不是什么都帮不上,只能在旁干着急。”   婄云失笑,“我还当是什么大事呢,当然没问题,但我自己学的也不精,你让我一个半桶水叫你,也不怕被我耽误了。”   绣巧连忙摇头,婄云又轻声细语地与她道:“你若想多照顾着姑娘的身体一些,我除了这半桶水的医术,倒还有些东西可以教给你。那是我爹爹留下的独门养生药膳方,可惜我于厨艺不精,做出来的东西不伦不类的,姑娘口味挑剔也不喜欢,你的手艺好,你若是学了,做出来的东西定然能复回原味,我记得我少时阿娘做一次,香味飘出去邻里都捧着碗来讨的……”   她慢慢就把绣巧拉到另一条道上了,见绣巧听得认真,心里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不是她不愿意教导,实在是她这位老朋友,上辈子也是研习过医术的,可惜……教了半个多月,她头发掉了三大把,连续两个月见到绣巧拿药材就手抖。   这件事给她的心灵留下的伤害是谁都无法感同身受的,可真是造孽了,这位祖宗怎么又想到学医术这一遭上了呢?   主子保佑,可算是叫她给岔开了。   就如婄云所说的,听到骆嬷嬷转述的钱嬷嬷言语,文老爷只是眼神冷了一冷,无言半晌后,与骆嬷嬷道:“阿沁口味挑剔,她既然是宫中尚食局出身,想来也有些手艺在身上。阿沁身边不能少了教引嬷嬷,这钱氏的身份也确实合适,嬷嬷体谅些,平日在她身上多用些心,阿沁也交给您了。”   这是将钱嬷嬷原本的职责托付给骆嬷嬷的意思,同时也给了骆嬷嬷压制钱嬷嬷的权利。   最深处,也暗指着锦心往后可以过得快活松散些。   骆嬷嬷听得明白,微微欠了欠身,“奴婢明白了,老爷放心吧。”   “嬷嬷是照顾过母亲的人,与我这般客气,我于心不安。”文老爷摇了摇头,旋即恳切道:“锦心,就托付给您了。”   骆嬷嬷郑重道:“奴婢会照顾好姑娘的。”   府里热热闹闹地操办年节,因为锦心的病,漱月堂里倒是显得有些冷清了。   倒也算不上冷清,这里每日都有人来,未心与澜心每天早晚点卯似的必定过来探望锦心,蕙心与文从翰年下事多,却也会抽空过来,徐姨娘更是日日前来,必定陪着锦心用过饭食,盯着她用了药,等院里来人催了再走。   只是锦心卧床养病,为了她后头对钱嬷嬷的打算,婄云不免严厉些,三令五申不许院内婢仆在庭中喧哗吵闹,打扰了锦心安养。   她拘束得严,底下人是不敢犯戒,心里难免有点抱怨。   这日锦心难得有了兴致,披上狐裘拉着婄云与绣巧出门折花去,除了漱月堂院门三丈不到的地方就有几棵老梅,花开得极好,花势繁盛,红白相映,枝干遒劲。   锦心本是突发兴致前来折梅的,只打算挑一两枝插瓶,但见这边梅花开得极喜人,便又多折了许多,打算回去插瓶送与各处。   绣巧见她兴致好,心里也欢喜,笑着道:“咱们库房里还有一只高二尺余的白地素三彩松鹤纹大瓶,咱们砍一大枝好的回去插瓶如何?”   “罢了,它在这开得好好的,我折些小枝回去插花是附庸风雅图自己一乐,真砍一大枝回去,咱们屋子里是香了,这梅树可要秃一块了。”锦心摇了摇头,道:“我有些累了,咱们回去吧。你早上说今日做了什么点心来着?”   绣巧忙答道:“做的板栗乳酥,还炖了山楂糖水……”   卢妈妈就在旁看着她们说话眼角眉梢俱是再温柔慈爱不过的笑意。   折了梅花,锦心气力也不足,四人便往回走去,因这边离院子的后门近,方才是从后门出来,这会也从后门回去,没等进得门里,忽然听到里头的窃窃私语声。   “……她也不过仗着自己讨姑娘喜欢罢了,成日家在咱们面前摆什么掌事的款儿,论理,正经管规矩的钱嬷嬷和管咱们的骆嬷嬷都没说什么呢,她倒是恨不得辖制住咱们把咱们都踩到泥里,好在姑娘前头彰显自己的功劳……”   “老姐姐你这话说得……不过也是钱嬷嬷好性儿,前儿还说咱们上夜辛苦,给我三百钱叫咱们打酒吃,真是拿咱们当个人看。倒不似那个,姑娘看重些便轻狂得什么似的,小小年纪摆起款儿来倒是不小,就是钱嬷嬷不拿她当回事儿,不然在宫里出来的教引嬷嬷前头,她一个街上捡回来的野丫头算什么啊?”   “嬷嬷,都说婄云姐姐在姑娘身边是立下过大功劳的,您这样说不好吧。”   一道清脆的声音插了进来,“你个小丫头子懂什么,咱们府里院里当事的一向都是姑娘身边的嬷嬷们,那野丫头哪怕有两分功劳,那也不能越过祖宗规矩去。”后头开口的那个婆子声音提高了一些。   替婄云说话的小丫头嘟嘟囔囔地不大乐意,应当是嘀咕了几句,隔着墙,锦心她们没大听清,只知道那丫头没跟她呛声,听那吱呀吱呀的踩雪声,竟然是转身就走了。   又有另一道声音说:“我们哪知道什么祖宗规矩,我们就知道在姑娘身边伺候,姑娘、姑娘身边的嬷嬷姐姐们说的话就是规矩,我们就得听着。两位也是上了年岁的人了,要点体面吧!”   然后也踩着雪吱呀吱呀走了,这个脚步倒比刚才那个缓一些,但也听得出是着急了。   锦心听了面上带笑,但眸色平淡,看不出喜怒来,婄云亦面色不改,仍含轻笑,身子笔挺,绣巧却大不乐业,津着鼻子皱着眉,口里念叨着:“还规矩规矩,我看她们才是半点规矩都没有了!”   卢妈妈也面色阴沉,锦心忽然问:“都是谁?”   “回主子,赵婆子、钱婆子。”婄云淡声答道,锦心听了点了点头,又问:“后头开口那两个小丫头呢?”   婄云笑了,“先头那个是麦芽,这几日跟着小婵做针线,手上很利落;后头那个叫小安,近来跟着奴婢。”   “倒不像你看好的人的性子。”锦心不经思索便脱口而出的一句,却叫婄云微怔了怔,旋即轻笑道:“主人性子宽容,府里日子简单,不需要底下下人各个玲珑心肠把嘴缝得闷葫芦似的,性子爽利些无妨,多少能讨您开心,心里有谱就是了,旁的慢慢教吧。”   确实,那小丫头把两个婆子说得哑口无言明显是占了上风,却没有多做纠缠,可见还是个知道分寸的。   性子急些,倒也无妨。   锦心听着婄云“府里日子简单”那一句话,便觉着心中无端地升起万分满足来,也不在墙外驻足久站,施施然带着三人大大方方从后门进去,倒叫那两个婆子又惊又惧,跪在地上两腿不停发抖。   因锦心她们在外头都是低声交谈,她们闲聊又聊得专心,后来更是险些掐起来,精神激昂时候自然无暇顾及身边,自然也未曾听到锦心她们说话,如此,便不知她们究竟听到没听到。   可锦心连眼神都没往她们身上落一下,婄云更是目不斜视,更叫她们心里七上八下的惴惴不安。   可惜她们只将注意放在锦心与婄云身上,却没注意到卢妈妈与绣巧暗暗瞪她们的那一眼。   等回了屋里,婄云忙催促着锦心脱了鞋到炕头去捂脚,又取来一张软毡将锦心包得严严实实的,嘱咐道:“奴婢给您斟一碗牛乳茶来,可不许嫌热,要捂一捂发汗,不然受了寒可不好。这几日外头雪厚,可不要叫寒气从足底进了身子里。”   锦心倒也任她忙活,颇为顺从,只是口中嘟嘟囔囔地道:“你可真是全力想着管家婆发展了。”   “……能给您做一辈子管家婆,才是奴婢的愿望呢。”婄云端来炉子上热气腾腾的牛乳茶来,大半碗茶汤颜色是微微发黄的白,散发着很醇厚的牛乳、茶叶香气。   这一碗是加了蜜糖调的,锦心近来总觉着吃药吃得口里发苦,就爱吃点甜的。   绣巧到后头忙碌点心去,婄云将锦心点名要的几个花瓶找了出来,陪着锦心一点点整理花枝。   此时室内并无外人,锦心一面将梅花枝插入白瓷素三彩缠枝莲纹双耳瓶中,一面淡淡问:“那钱婆子与钱嬷嬷很是亲近?”   婄云笑了笑,“钱嬷嬷这段日子与下头人走得很近,倒是显得亲密。您看这也年关底下了,您原先说告诉姨娘那事……”   “罢了,都耽搁到今天了,也不差她在院里再待两天等到年休。”锦心淡淡道:“也好,我先头是想清清静静地过了年,也是觉着她被吓破了胆年前八成不敢活动,没想她还能想到收拢下头的人心去,倒也不算蠢到家了。”   婄云但笑不语,锦心看她的神情就知道里头必有古怪,登时一扬眉稍,“说,你在里头做什么了?”   她话音里带着满满的期待,婄云摇了摇头,看着她古灵精怪的样子又觉着心中满足,温声道:“奴婢还真没做什么,不过与绣巧在她面前来了一回姐妹情深,又请骆嬷嬷帮了个小忙。”   “小忙?”锦心眯眯眼,婄云笑道:“我做错了差事,骆嬷嬷斥责我,绣巧替我分辨。叫钱嬷嬷听了去,自然会联想到她身上。”   锦心撇撇嘴,“还以为她开窍了呢。”   “若是开窍了,她这会就该来您这表忠心了。她在宫中规行矩步小心翼翼熬了八年,出宫之后本是想过挺起腰板抬起头的得势日子,却硬生生把自己送到了您的跟前,也不知对她而言是福是祸……到也算是福气了,她的脾气,到了三姑娘或五姑娘身边,恐怕都讨不着好。”婄云徐徐道。   锦心道:“我那五妹妹如今还在襁褓里吃奶呢,上个月刚学会吐泡泡,你就这样说她。”   婄云深感无奈,连忙叫冤,“天地良心,我哪里是说五姑娘啊,五姑娘不还在周姨娘院里住呢吗?周姨娘难道会容钱嬷嬷在五姑娘身边吆五喝六摆款儿?”   锦心本是要笑的,顿了顿却道:“为了五妹,可是未必。”   她眉心微蹙,抬手去揉,婄云忙小心翼翼地问道:“奴婢点一炉安神香来?”   “不必。”锦心一摆手,揉开眉心,向身后的凭几上靠了靠,似乎吐了口气,定了定心神,若无其事地继续道:“周姨娘待五妹一片慈母之心,令人动容。”   婄云垂着头,没敢搭这话。   锦心近来梦境不断,记忆也乱得很,偶尔会冒出两句叫婄云听了心里担忧的言语,偏生完全清醒的状态却一次未曾有过,叫婄云想要一探究竟都无法。   幸而锦心对外人形象保持还算得法,没吐出什么不应该是年龄尚幼的文四姑娘说出的话,这叫婄云心还是松了一松。   这说明至少如今锦心还能清醒地操纵管理自己的神智行为。   钱嬷嬷走民众路线是迟早的事,锦心也正等着她这一天呢——钱嬷嬷那日早上险些说出那样犯忌讳的话,院里的人都心知肚明,她这段日子明白着对钱嬷嬷不喜,卢妈妈、骆嬷嬷等人也几次三番对钱嬷嬷冷了脸,若还有人倒向钱嬷嬷,那漱月堂里也留不得这人了。   这也正应了锦心一开始的一个打算——借钱嬷嬷这股风,吹掉漱月堂这棵树上,不够坚定的枝叶。   至于后头的立威、收拢人心,这些都不必锦心多操心,她只要提出一个想法,婄云自会把事情办得明明白白。   即便没有记忆,锦心对婄云也是全然的信任。 第四十回 这辈子一定把婄云支走,休要……   锦心再次犯病的消息还是没瞒住, 金陵城里传得沸沸扬扬,唬人些的都在传文家四姑娘快要不行了,把徐家人吓得三魂七魄都快飞了, 也顾不得什么规矩讲究,急匆匆地来文家拜访。   幸而文夫人规矩虽严, 却也没把世家大族那一套规矩全然搬过来, 姨娘们要在西苑里见自己的父母亲人是可以的, 只是外男不得在西苑随意行走, 全程要有嬷嬷跟随。   早上听说徐家人来了,文夫人还吃了一惊,这些年徐家人是从未这样大张旗鼓地登过文家门的,无论是年节拜访还是上门寻求帮助都没有过,偶尔走动也不过是徐姥姥带着儿媳孙女过来瞧瞧女儿外孙, 也从不过夜。   便是周姨娘与家里关系那般僵硬, 她弟弟弟妹还登门来给文夫人磕过头, 母亲弟妹也在她的素微阁中住过两日。   梅、秦二家更不必说, 唯有徐家,礼节上虽未短过, 每每年节文府这边送去些什么不是徐姨娘预备的东西,那边必定也有礼回来。   礼节周到不攀附,从没想在文家这边得什么好处。要按文夫人说, 这几位姨娘家里就是徐家最省心, 今儿忽然听闻徐家人登门她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孕中嗜睡,头脑昏沉,还是愣了一下,才与蕙心道:“快叫人去请, 定是听说你四妹妹病了着急来看的。外头这会子也不知传成什么样了。”   她脸色冷了一些,俨然是对于府中消息传出去是很不满的。   蕙心知道她的意思,忙遣秦嬷嬷去迎徐家人,文夫人近来身子发懒,这会也恹恹的不大有精神,碧荷取来一架凭几并一个猞猁皮椅搭,与蕙心一起扶着文夫人起来半靠着坐在炕上。   那边秦嬷嬷来到大门外迎了徐家人,见众人都面带急色,也未闲话,忙道:“老爷子、老太太快别急,四姐儿这几日已好了许多了,大夫说不过是心情瘀滞一口淤血罢了,吐出来对身子还有好处。”   一面说着,一面请众人从角门入内,过二门、内仪门,直奔着文夫人的院落定颐院来了,这也是文府后院之正院,与文老爷在前院的书房屋室处在同一条轴线上,再向后便是文府后花园、懿园。   一时入正院拜见过文夫人,文夫人见徐姥姥急切不安的模样,便软言安抚两句,一面交代道:“与徐姨娘说一声,叫她往这边迎一迎,秦嬷嬷你带着徐老爷子、徐姥姥他们往园子里去。也把年下裁的新衣给姑娘带上。”   秦嬷嬷欠身应了是,蕙心起身送徐家几位出了屋子,徐姥姥这会还是万般不放心,还是徐舅妈再三道了谢,请蕙心止步。   园子里锦心得信儿的时候一众人还没到呢,婄云摆摆手叫小安下去,进来禀与锦心知道,锦心听了微怔,旋即道:“是了,我却忘了那些闲言碎语传出去,姥姥姥爷定然是放心不下的。”   她这几日在屋子里几乎是足不出户,身上只套着简单袄裙,披着披肩在炕上歪着,这会忙叫人取了一件颜色鲜亮的绒毛滚边比甲来,好歹拖衬托衬气色,不会因为衣衫颜色浅淡显得气色也十分难堪。   好在她病起来面色多是发白,虚得极厉害的时候才会发黄,这会脸色还算白净,打起精神来也不显得病态过于严重。   但即便这样,徐姥姥见了还是不由眼圈一红,握着锦心的手,又是心疼又是生气,指着徐姨娘骂道:“这样大的事情也不与我们说,叫我们从外人口里知道,你是真要气死你娘我不成吗?沁姐儿病了你都不知会我知道,你心里究竟还有没有我这个娘?”   锦心连忙拉架,但她也没得着好,徐姥姥道:“你娘都与我说了,平日里就你挑嘴,那些补身子的好东西你都不乐意吃,真是打小日子太好过了,你们府里的厨子手艺也不行!连口吃的都做不好,留之何用?”   “阿娘——”徐姨娘讪讪笑着,道:“府里的厨子手艺不错,沁儿素日吃着也是喜欢的,不过她难受起来脾胃不适,便不爱用膳食,厨上的人伺候得极尽心,她身边的人也都调着方给她预备。”   徐姥姥“哼”了一声,“还是你手艺不好!我这一身的手艺,你怎么没去一半呢?”   徐姥爷在媳妇发脾气的时候很明智地没吭声,闷闷地低头给锦心把脉,摸着她的脉眉心越皱越紧,好半晌低低一叹。   徐姥姥忙转头看他,催问道:“究竟怎样?”   “沁儿你与姥爷说实话,梦中究竟看到了什么,能叫你心绪紊乱悲痛郁结?”徐姥爷拍了拍锦心的手,锦心垂着头,眉心微微蹙着,她如今记着的其实也不多了,徐姥爷问,她着实是寻思了一会,但越想越觉着头痛,婄云忙上前来按住她的手,哀求道:“主子,不想了,咱们不想了。”   “……我梦见死了许多人,有时似乎在战场上,有时在别的地方,我身边的人一个接着一个离我而去。连着七日,每日都是。”锦心眼帘微垂着,双手交叠坐在炕上,语气平淡得叫人无端心酸。   “好孩子,好孩子,梦都是假的,都是假的。”徐姥姥颤着手臂抱住她,一听就觉着心酸。   在她眼里锦心就是个孩子,一个小孩子梦到身边的亲近人过世,怎么可能不害怕,不悲恸。   徐姥爷沉吟片刻,问道:“闫大夫给开了什么方子吃?用了方子后梦魇可有好转些?”   婄云自然能分辨闫大夫开的方子哪一剂是主治梦魇的,当即将方子说与徐姥爷听,徐姥爷听了便连声道道:“这方子开得极为精妙,恐怕任是当代神医,也不过如此之力了。”   徐姥姥听了便急道:“那吃了可有好转?”   锦心摇摇头,婄云道:“这方子吃了有一段时日了,每每梦魇加重的时候都会服用,并无好转迹象,有时断了药后反而会好转些,有时连着吃上一个月,也不见什么效用。”   “不该啊。”徐姥爷拧着眉,又细细问过锦心素日吃的方子,也都看得出是极尽医者所能,毫无保留。   但这方子放在锦心身上偏生就没有好转,这会不只是锦心头疼了,他也开始头疼。   徐姥爷把了脉,徐家舅舅徐太素在他的示意下也近前来摸了摸锦心的脉,毫无所得。   徐姨娘见徐姥爷都没挤出个说法来,心里更是着急,按下性子看着孙女与外孙女亲亲热热地靠在一起说话,她忍不住拉着徐姨娘走到外屋里来,摆摆手叫过来听候吩咐的小丫头避下去,方与徐姨娘低声道:“你上回说有哪位大师给咱们沁姐儿看了来着?”   徐姨娘道:“半山观的乘风道长。”   乘风道长确实是江南之地名气极盛的一位道长了,徐姥姥听了又叹了一声,“他说的可准不准呀?”   “……他说锦心命格奇异,自幼多劫却无难,总能化险为夷,一生悲伤少、欢喜多,艰险少、顺遂多。还说锦心天生心性筋骨灵透,或有异于常人一处也不必忧虑。”徐姨娘眼中带着忧色,“我看着孩子这样难受,在梦境现实哄苦苦挣扎,我这做娘的如何能够放心……”   徐姥姥心中发涩,揽着女儿一时无言,过了好半晌才想起一事,缓缓问:“我记着你院里那是佛堂,供的事观音菩萨,怎得与沁儿这却请的道士看。”   徐姨娘摇摇头:“佛家不给人批命,我们老爷当时为了求安心,带着锦心走遍了各路高人门前,最终还是乘风大师给了句准话,我们也就信着他了。”   母女两个正说着话,徐姥爷走了出来,徐姨娘便将后续言语尽数压了回去——徐姥爷素来是最不喜患病之人不看医生吃药,反而去求神拜佛的。   何况是自家人。   但徐姥爷俨然是听到了她们两个方才的言语的,却不闹不怒,反而叹道:“我常听闻佛道教内医者更有些不同于寻常医者的用药之道,你们说的那位乘风道长,我也与他切磋过医术,属实是十分高明的。不如就请他给沁姐儿看看吧。”   徐姨娘苦笑着摇头:“他也说闫大夫的方子开得很好,他开出的方子定然不及。”   徐姥姥忙推了推她,等徐姥爷出去了才道:“你可真是在这里头清闲日子给呆傻了,你爹那话是叫你去烧香求神!这老头子犟了一辈子,自己病的药石无医时都没想要求求神仙佛祖,如今为了沁姐儿,倒是愿意低头了。”   徐姨娘眼圈一红,低着头半晌没说话,好一会挤出一句:“女儿不孝,竟还叫爹娘为我们操心。”   徐家人留在文府里吃了晚饭,寄月塞给锦心一个木雕的小兔,雕的小兔抱着萝卜坐着,姿态懒洋洋的又无端显得矜贵,神情竟有些清冷,不似寻常的兔子雕刻刺绣的不是玉雪可爱就是憨态可掬。   徐舅妈笑道:“这兔子从三月里就开始雕了,雕废了一个又一个,本来该在沁姐儿你生辰时候给你的,可那时那个雕出来她又说神韵不足,又改了一次,才这会给你,就算是你寄月姐姐补给你的生辰礼吧。”   锦心接过托在掌心上细细看着,越看越喜欢,倚在寄月怀里笑眯眯道:“没想到在寄月阿姐眼里我竟这般清冷高贵,真是太荣幸了。”   “什么清冷高贵?”寄月好整以暇地挑眉,“我雕的分明是只懒洋洋的抱着萝卜都不屑啃一口的懒兔子。”   “噗嗤——”徐白术忍不住笑出声来,被寄月瞪着杏眼横了一眼,也不理论,背着手摇摇摆摆地往一边走,边走边道:“这有些人啊,口是心非,平日里不见多想啊?和人说起自己妹妹来恨不得把人吹到天上去,这会真见了人,怎么半点不会哄了?”   寄月还要瞪他,他也不当回事,在旁继续道:“和阿智也就算了,他这些年受你的气都受惯了,你说得再难听他也能从中品出二两蜜来,咱们阿沁还小呢,你小时候大哥不也哄着你吗?到了你这就不会了。”   “好了。”见徐寄月还不服气,二人眼看要辩上了徐舅妈站出来打圆场道:“好容易见面一回,能和姑姑表妹说话一会,你们掐起来了岂不是浪费时间?这会子天也晚了,咱们也要回了,有什么话快些说吧。”   “不错,既然来了这府上,还是要讲究些规矩。等会咱们不从后门走,还要去前头拜会一番太太才是。”徐姥姥点了点头,众人又说了两句话,依依不舍地告了别。   徐姨娘亲自送徐姥爷、徐姥姥等人去了正院,文夫人这会精神倒是不错,见众人面上不见来时的急色,便笑吟吟地与他们说了两句话。   见寄月出落得明媚爽朗,举止大方,还叫她上前来拉着她的手说了好一会话,又笑吟吟道:“我肚子里这个若是个女孩儿,最好便是月姐儿这般的性子,爽利又大方。”   徐姥姥少不得夸赞蕙心与澜心几句,文夫人又问过徐白艿、徐白术与寄月的婚许之事,徐白艿、寄月都定了亲,徐白艿明年三月里就要成亲了,文夫人笑道:“算来我家翰哥儿也是差不多明年三月成婚,届时你们可以定要过来吃一杯喜酒。”   文云两家联姻,本将婚期定在明年秋日,奈何文夫人有了身子,怕那个时候精力不足不能操持婚事,也希望儿媳妇能尽快嫁过来掌管中馈,便与云家商量着将婚期提前到春日里。   届时文夫人身子虽沉,却还能有些精神,左右有蕙心与秦老嬷嬷帮忙,还有几位能帮着忙活的亲戚奶奶,倒不算十分为难。   若是秋日里,届时幼儿降生,前头要紧的那一二个月里她又要坐月子养身体,恐怕是没那精神操持长子娶亲这等大喜事了。   云家那边也是明事理的,两家又重新议期,最终还是将婚期定在三月的一个大吉日里,这段日子文从翰一直没有去书院,便是在家安心温书,等待到姑苏迎新妇的那一天。   徐姥姥总归是笑着答应了,文夫人还请徐姥爷替她把了脉,走时备了丰厚的一份礼物,徐姥姥道不敢受,文夫人笑道:“这有什么呢,各院里来了亲戚,都没有空手走的道理。   往大了说,大家子的规矩体面都在这上头;往小了说,往日你们送了素若妹妹的那些新鲜东西,她也多偏给我的,我也算受用了,这会回敬一些也是应当的。这也不算什么厚礼,两匹缎料,年节下了,给三个孩子裁新衣的。   老爷子是医道高人,好药材见多了,我们府里那些个补品怕也入不得眼,便不班门弄斧了,倒是我厚着脸皮,贵馆疏风解寒的药丸子没有说不好的,却一瓶难求,仗着咱们这亲戚关系,向想您讨两瓶。倒也不急,明年我们家翰哥儿就要参加秋闱了,考场里头湿冷阴寒,我这做娘的总想预备得更周全些。”   依依向物华 定定住天涯   徐姥爷定了定神,轻抚胡须,道:“药丸进考场怕是带不进去的,这种东西素来是考场查身最忌讳携带的,若太太信我,不如在考前给哥儿服些补元气的药品,八月金陵天气还能将就,元气补足了,要染风寒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徐姥姥用胳膊肘瞧瞧拐了他一下,徐姥爷不明所以的,文夫人听了便笑,诚恳地道:“那我就记着您这法子了。”   一时天色晚了,徐姨娘站出来说:“太太,时候不早了,我送我爹娘兄嫂他们出府去,不然回家也晚了。”   “去吧。”文夫人温声道,又吩咐:“叫外头套两辆马车,打发几个人送送。这寒冬腊月大雪天的,便是雇马车也不好雇,或是自己套车来的,夜晚里驾车冷风中,怕冲撞了,不如就坐府里的车回去,明儿个再来取便是了。”   她安排得妥帖,徐家众人只能应是,一时出了定颐院,走出内仪门,徐姥姥握着徐姨娘的手,低声感慨道:“你们这太太啊,为人处世真是不了得。”   徐姥爷走在一边,听了这话眨眨眼,徐姨娘却已笑道:“太太性子宽和,待我们也都极好。周姨娘、梅姨娘娘家人都常来走动,太太也常遗憾阿娘你不怎么过来走动。”   “咱们家忙,没一个能抽开身的,不然阿娘也乐意时时来看你。”徐姥姥握了握徐姨娘的手,眼见隐隐见到二门的影,便松开她的手,叫她留在原地,一面道:“你不要送了,回去吧。天儿冷,回去喝一盏姜汤驱驱寒。   好生照顾着沁姐儿,今儿太着急,却忘了林哥儿,没能见上一面,年后你一定要带着孩子们回家一趟。我留给你的方子,你有时间要做给沁姐儿吃,或者叫她身边的人做,我看她院子里不是有个厨房吗……”   母女二人依依惜别,又是半晌时光。徐太素小心劝道:“娘,时候不早了,人家府门要落锁了。”   徐姥姥动作一顿,抬手想要揉揉徐姨娘的头,最后也改成只拍了拍她的肩,软声道:“阿娘走了,你要保重。”   “姐姐,保重。”徐太素凝视着徐姨娘,向她弯腰一礼,姐弟二人目光相对,同时一笑。   看着他扶着徐姥爷一步步走出府门,徐姨娘久久伫立未动,好半晌,与周嬷嬷叹道:“我少时说,日后定不远嫁,就留在爹娘身边,守着他们尽孝。如今看来,少时的诺言也不过是痴话罢了。”   “至少咱们姑娘能守着您,好端端的一生,在您身边尽孝不是?”周嬷嬷柔声劝慰着,扶着她转身,一步步往回走。   锦心的身子还是有些好转的,只是她一直懒怠动弹,体力上的差距也感觉不太出来。   吃年夜饭那日她在定颐院里坐了半日,只微有些疲累,文夫人要与文老爷他们祭祖去,叫锦心先在礼物炕上歪着,一面与文老爷、徐姨娘笑道:“沁姐儿可真是好些了,少见她这样精神的时候。”   徐姨娘人逢喜事精神爽,一来过年,二来锦心的身体有了起色,即便折腾了一整个白日,脸上都是带着笑的。   若单论男嗣,文老爷是独子,文老爷父亲那一辈也是独子,文家旁支也都是很远的血缘关系了,不过同一个祖宗在上,素日来往的频密,也就亲近。   晚上祭过祖后,众人来到前头文老爷所居之正院的大暖阁中,这边可比旁的院落里取暖的小暖阁阔朗出十倍不止,文老爷命人在上头角上置了个大熏笼,交代晚晌夜宴时分姑娘唉那边坐,也不过为了叫锦心暖和些罢了。   澜心不嫌弃是在角落里,笑嘻嘻地与锦心挨着坐下,“可是托了沁儿的福了,今年的天儿好冷,比往天冷处许多,早上我还头疼,这屋子这样大,放多少熏笼偶读无济于事,没想还有这个妙处。”   一时婢子进上吉祥果、如意糕、屠苏酒、各色蒸煮煎汤的饺子来,就是要拜年了,蕙心手肘碰了碰澜心,示意她安静些。   果然,献宴后,文从翰便起身,牵着小豆丁大点文从林的手,带着文家旁支几十个同辈跪下给文老爷、文夫人拜了年,文夫人笑吟吟地,每人俱都给了一个大红双喜盈门锦面黑绒线绣双福字如意锁边的荷包,里头是些金珠锞子,众人俱都谢过。   随后蕙心起身,领着同辈姊妹,乳母抱着襁褓中的华心,众人又亦行了礼,照样是每人一个荷包,谢着领了下去后。   随后各自宴饮,文老爷端着酒杯与文夫人向文家旁支的长辈们一一敬过去,问候道喜。   锦心素来厌烦吵闹,今日过年,倒还耐得住脾气,不过她对文家旁支的大部分人无甚好感,打小便是如此。   同辈之中关系不错的倒是有几个,但锦心自幼体弱多病,文家旁支的人怕孩子冒犯了担责任,便都叮嘱要远着她些,蕙心恨不得把妹妹拴在腰带上,故而锦心也与她们一起玩过几回,不过她打小就多是清清冷冷的模样,关系再好也好得有限,碰面了面上带着笑说话,大家身份看似差别不高,可文家主支煊赫富贵,旁支没有不眼热,主支这几位姑娘各个养得娇贵,旁支可未必。   席面上有人说了两句酸话,锦心冷冷地垂下眉眼,她无端地便有些畏惧,不由住了口,心有讪讪,又恼自己:多大个小娃娃,怕她作甚。   蕙心这时从桌上的野鸡锅子里舀了一碗汤给锦心,温声道:“喝口汤暖暖,若是累了就过去歪一会吧。”   锦心点点头,冲她笑笑,未心不动声色地动了动身子挡住同桌上那一侧人的目光,替锦心夹菜,交代她:“多吃点,来前我阿娘特意告诉我要看着你多进些。”   锦心略感无奈,却还是笑着,未心就喜欢她眼儿弯弯的模样,叫人见了便心里欢喜,立刻又抬手给她夹了两筷子菜。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承恩公府中,贺时年轻咳两声,露出几分疲态来,老夫人便忙命人送他回院中休息,又再三叮嘱明日不必早起来请安,好生歇息养身才要紧。   贺时年做出一副感激模样,行礼谢过了,秦若忙进前来扶着他出了屋子。   回到院子里,院里人倒是将屋子烘得暖暖的,也备了几盘鲜果、点心、蜜饯在桌上,见贺时年回来,忙斟热茶、备汤药,贺时年笑着叫他们下去歇着,等人都散了,方才来到窗边榻上,缓缓坐下。   他解下随身携带的荷包,从中取出一封折着的信,手指在最末一行清隽端稳的小字上不断摩挲着。   吾安君安否 近来金陵常有大雪多感悲怅甚念汝   吾日三省吾心念汝乎念汝乎甚念汝乎   好半晌,他红着眼圈轻轻一笑,“我也想你。”   他身后一直眼观鼻鼻观心当自己不存在的秦若忽然将手伸向身上的荷包,在里头掏了掏,从中掏出一只拇指大小黄澄澄的小苹婆①形状锞子出来,上前两步双手奉与贺时年,“随着这封信一起送来的。婄云的信里说,文主子的话,希望您在京里一切平安、万事顺遂。”   贺时年先是微怔,旋即反应过来便极欢喜,忙伸手将那只小苹婆捧在手上细看,越看越觉着哪哪都好,比宫中年节赐下的那些花样锞子简直精致好看出千倍万倍。   他美滋滋地放进荷包里,珍惜地拍了拍还有些瘪的荷包,炫耀似的给秦若看:“我媳妇惦记着我呢。”   秦若在心里叹了口气,看着美滋滋的主子,没忍心告诉他,自己和荀平都有。   算了,叫主子多欢喜一会吧。   但这些有媳妇的人,真是恨人。   秦若在心里狠狠掉了两滴泪,仰着头安慰自己:冷酷的刀客没有感情,不需要媳妇!   过了一会,贺时年忽然叹着气道:“唉,忘了你没媳妇了,怎么可能理解到我的快乐。”   秦若顿时如受重击,贺时年站起身来拍了拍他的肩,对他道:“放心吧,你这辈子会有媳妇的。我看前世婄云临终时的模样,也不是对你半点感觉都没有。她是天生在感情上淡泊了些,正好如今你文主子那边情况不定,恐怕大半时间还是你与她书信交流,这岂不是你的大好机会吗?等我给你支上两招,你这辈子一定能抱得美人归!”   其实心里想得是——老子这辈子一定把婄云从我媳妇身边支走,呔,长发女子休要与我争宠! 第四十一回 过年给媳妇送金子希望留下……   过了除夕这日, 文府中反而更是热闹了。   昨夜合欢宴散去后天色已晚,众人都没回园子里,各自随着生母住了一夜, 因文夫人今年有孕在身,自然也没提守岁的事。   次日一早, 卢妈妈便从后头赶了过来, 先给徐姨娘拜了年, 徐姨娘命人拿了一个塞着两个金锞子的荷包给她——这是乐顺斋里头等份额的赏了, 只有周嬷嬷并锦心、文从林身边得脸的嬷嬷有,其余大丫头们还要再减一等,是一金一银两个,立夏、绣巧等人都是。   卢妈妈领了赏,连说了几句吉利话, 她照顾锦心多年, 深知徐姨娘的心结在何处, 故而只祝姨娘、哥儿、姐儿来年身体康健平平安安, 便叫徐姨娘很是开心了,又吩咐人取两块尺头给她, 笑道:“过年了,你家哥儿又长一岁,这块尺头给他裁衣裳穿吧。”   她正在镜台前梳妆, 这会叫人端了个墩子来给卢妈妈坐了, 命人端上茶来叙着话,一面遣人去看锦心起了没有。   锦心这会也已经起身了,虽还有些困倦,坐在桌子前迷迷瞪瞪的,但面容端静, 等闲外人也看不出来,只觉有几分懒散,放在锦心身上也不过平常,她身边人并不觉奇,唯有婄云能看出两分,心中感到熟悉,又有些好笑。   因是新年,锦心身上穿着大红的袄褂,对襟的哆罗呢褂子领口露出里头袄儿襟前颜色鲜亮的柚子,露出柚子的一角,几簇绿叶拥簇着,颜色搭配极好、质地上佳,即便红绿搭配也不显粗俗,惟觉鲜亮喜人。   褂子上素无纹饰,下摆垂到膝上,露出底下半见黄的棉裙,脖子上一个沉甸甸的金项圈,挂着一块凝脂美玉,项圈上錾着松木灵芝祥云如意,头上是錾着灵芝云纹的金头簪,一枝红梅绢花斜插,正是大姑奶奶送来的京中内造新花样。   耳边是用细细的金丝坠着水滴形的玉珠儿,未加工艺不见镶嵌,反而有天然去雕饰之感。   这样打扮完全,锦心便觉着肩上发僵,不由哀叹道:“幸亏每年只过一回年,不然这身量我也没得长了。”   绣巧听了“噗嗤”一笑,替锦心理了理褂子下摆的流苏,笑道:“姑娘好端端的,愁这个做什么?或是脖子压着不舒服,晚上我帮您揉揉。大正月里头,人来人往的,总要叫人知道咱们家姑娘的体面不是?”   锦心有些无奈,却也只能任由她们上下摆弄自己,等一切装饰齐全,方被四五个婢仆簇拥着来到徐姨娘房中。   锦心一进屋,便有人捧了锦垫来,锦心提起裙摆跪下,给徐姨娘行了礼,动作如行云流水,既有端庄沉稳,又有少女的轻盈俏丽,一举一动都好看极了。   “女儿给阿娘拜年了,祝阿娘新年事事顺意、身体康健、万事无忧。”她面上抿着唇带着笑,动作也不显迟慢,很是轻盈灵动,但耳边坠子只是轻曳,发后流苏微动,便透着内敛矜雅。   这是寻常闺秀至少四五年的修行,然而锦心至今学习礼仪尚且不足一月,或者说正经随着钱嬷嬷习学,只学了几日罢了。   骆嬷嬷在旁看着,心中不由感慨万千,那边徐姨娘已命人捧出两只雕花木盒来,含笑示意锦心接过打开。   锦心打开一瞧,上头那个木盒里是满满当当的金银锞子,打造的精细小巧,银的占八分、金的占二分,在府里素日赏人或者外头兑了钱来花用都很方便。   文家豪富,对外还算低调尚且不显什么,但对家里的孩子们却是实打实的大方。两个哥儿在文夫人的坚持下尚且没有养得十分娇贵,但对姑娘们却是实打实的抚富养。   譬如金陵闺秀们那些世家大族的多是每月二两,官家女子只有巡抚、总督二府闺秀月银能有此数,但文家的几位姑娘每月月银却是实打实的五两。   左右官商有分,那些官宦人家也不会自折身段来与商家比较,江南之地巨富极多,各路盐商哪一个不是家底丰厚?还有文家这个皇商、天下丝绸第一胡家、天下金银器第一的天工金号、旗下当铺数十家的段家等巨富之家,可以说是巨富扎堆,各个养女儿都是这个标准的,那些官宦人家听了顶多酸一句“铜臭熏天”,旁的也没了。   大家都是这样,便也不显得自家突兀。按理说这个零花,文家姑娘应该过得很是宽裕了,但架不住偶尔还想要在外头买件首饰钗环、新鲜的胭脂水粉、书籍画卷,比如蕙心喜画,平日常逛书画局,收藏了两箱子的好画,每月在此上开支便不小,那些月例银子便是不够花的。   所以自己娘亲多半都会有所贴补,何况为人父母的,总是担忧自己孩子钱不够花,锦心搬出去之前文老爷塞给她一包金银,徐姨娘憋了半个多月,终于等到过年,能把手中的东西塞出去。   底下那匣子里东西倒是有趣儿,是一对红珊瑚嵌珠的手镯,珊瑚颜色浓郁、珠子颜色微黄看得出有些年头,但滚圆硕大,一眼看就知是顶好的东西。   锦心拿起瞧了瞧,笑道:“阿娘怎么想到给我这个,我就是有心带,也没有那么粗的手腕啊。”   “谁说叫你现在戴的?”徐姨娘横她一眼,看着那对手镯目露怀念:“说来这还是老太太赏我的,现在这样好颜色的珊瑚可不多了,我是要叫你带回去、收起来,往后给你压箱底傍身的好东西。”   她也不说什么攒嫁妆了,只是想着女儿逐渐大了,身边总要有些好东西傍身。   当年文老太太晚年,独她得老太太的青眼,常年服侍在侧,老太太的私房也与她许多,但看这珊瑚与珍珠的成色,哪怕在老太太手里,也应是一等一的好东西。   卢妈妈更笑道:“别说咱们姐儿在江南戴着了,这东西便是做陪嫁带到京里去,那都分毫不逊色。”   徐姨娘不愿多说这个,倾身搀扶起女儿,又笑道:“来得正好,还不给你妈妈拜个年?”   锦心含笑要拜,卢妈妈忙道不敢,只受了锦心倾身半礼,又取出一套针脚细密的衣裳来,笑着与锦心道:“姐儿新春欢喜。”   院内众人也来到徐姨娘跟前拜年领了赏,此时文从林也被他的奶妈妈叫了起来,三人用过些粥羹点心,便往定颐堂去。   定颐堂中这会也正热闹着,文夫人端坐在上首受了院内仆妇们的礼,外头的小厮也过来给她磕头,每人领了一个大红的荷包,蕙心、澜心赫然端坐在侧,见三人来到,文夫人便笑了,“来得这样早,可休息好了吗?”   她招手叫锦心与文从林到她身边去坐,文从林蹬着小短腿爬上了炕,乖巧地偎在文夫人怀里,并小心地避开了她的肚子。   文夫人便眉开眼笑,对着徐姨娘连夸林哥儿“聪明、懂事”,又说她会教养孩子,膝下的一双儿女无不灵慧懂事惹人喜欢。   徐姨娘听她夸奖自己孩子,心里自然开心,但还是只抿着嘴轻笑,免得自己一个没控制住表现得太过张扬。   说话间另外几位姨娘也赶到,文老爷与文从翰一大早到宗祠里给祖宗上了香,带着一身香火气回来,文夫人命人摆上早膳来,正屋里摆一桌,偏厅里另摆一桌。   外头放过爆竹后,正屋里各人落座之后,文夫人并未叫姨娘们侍膳,而是淡淡地吩咐:“你们下去,到偏厅里用膳吧。都是有儿女的人了。”   几位姨娘欠身道了万福,谢过夫人后缓缓躬身退下。   锦心眼帘微垂着,因早起而不大有胃口,婄云在她身后小心伺候,专注的目光落在的眉眼中,哪里有和亲人一起过年的轻松,不过有些懒懒散散的,却也更显得娇俏可爱。不似旧日,若陛下征战在外时,主子一人留在宫中过年,偌大皇廷,无一血脉相牵之人陪伴,亦无结发许余生之人在侧。   用过早饭,一众小辈又给众人拜了年,先从文老爷文夫人开始,再与四位姨娘一一拜过,每人都又是一份压岁钱,文老爷额外给五个女儿每人一套头面,金光璀璨珠玉生辉,一看工艺便知是天工金号出品,还是特别画图订制的。   长女蕙心与澜心均是玉堂春富贵,不过蕙心那一套以牡丹为主,镶嵌润泽明珠,更显典雅;澜心那一套则以海棠为主,镶嵌红艳艳的玛瑙,更显明媚。   未心那一套则是梅花图纹,镶嵌青玉,华美中不乏雅致;锦心那一套则是雍华牡丹,点缀珍珠,分心额外做的是金镶玉观音满池娇,寓意长寿富贵,又望她有观音庇佑。   小小的华心还被乳母抱在怀里,便迎来了生命中的第一套头面,是嵌红宝、翡翠打造的四季平安花样。   这是自蕙心出生便存在的惯例了,文夫人也不慌不忙,又含笑命人捧出五套衣衫来,均是量身定制,另外每人有一只累丝金凤钗,徐姨娘在旁笑着打趣道:“年长的几位姑娘倒是得了好处,咱们姑娘那么小个娃娃,还在乳娘怀里抱着呢,发丝儿都没养起来,是做衣裳也省料子、给首饰也戴不上,真是可怜。”   周姨娘爱怜地看着女儿的小脸,对文夫人也有了恭顺的笑模样,“等再过两年,荣姐儿留了头,太太的疼爱便可以用上了,妾身先替她谢过太太了。”   文夫人但笑不语,四位姨娘自徐姨娘起,每人都另取出装着压岁钱的荷包给一众小辈,文从翰、蕙心年长,站在弟妹丛中,文夫人笑着打趣道:“等到了明年,翰哥儿可没有这个好处了,再过两年,便该是你给你的孩子发压岁钱了。”   文从翰与几位姨娘道了谢,听文夫人此语笑道:“届时我虽不收压岁钱了,还有我的孩子代我收呢,左右我是不亏的。”   可知道因为定亲又将要成婚,这大半年是被打趣多了,如今面不改色,还能笑着开口。   “瞧瞧,瞧瞧,这就是外头夸得温润如玉谦谦君子,他们哪知道他在家里是这德行。”文夫人摇摇头,见文从林懵懵懂懂地抓着荷包傻乐,露出一口小白牙,心里更是喜欢,便叫人将文从林抱到她身边坐,澜心摇头晃脑地叹道:“我是知道了,有了新人忘旧人,有了小的忘大的,如今咱们可都是成了明日黄花了。”   她见锦心托着下巴在旁笑,便抬手戳戳她的额头,轻哼道:“你也别光顾着笑,如今姊妹里头还是你可人疼,等再过一二年,荣姐儿能走能说话了,你也要退位让贤了。”   锦心扬起下巴哼道:“她便是再大一两岁,话还没说得很溜,有我会撒娇吗?有我能缠人吗?有我会哄人吗?”   她仰着头十分骄傲的样子,澜心连连摇头不知该说什么时候,未心在旁幽幽道:“抬手摸摸自己吧,你的脸面呢?”   蕙心就抿唇笑看着她们三个闹,文老爷与文夫人感慨道:“澜姐儿、未姐儿和阿沁还是一副小孩子样呢,蕙娘已经出落得端庄沉静模样了。真是时光飞逝,前儿我还想起蕙娘不大的样子,粉嫩乖巧的一小团,抱着我的腿喊阿爹。如今越大,愈发连阿爹也不喊了,也少见她撒娇了。”   文夫人只笑:“都是要定亲的人了,如何还能撒娇呢?她妹妹们与她年岁相差不小,如今还有撒娇的余地,她是要快些长大,学着为人处世、管事掌家了。等她嫂子进了门,姑嫂二人年岁相仿,一处相伴理家,或许比在我这进益更大。”   文老爷轻抚美髯,缓缓点头。   正月里定颐堂是日日都很热闹的,各家女眷亲戚往来都在这里,文老爷的前头也热闹,文从翰跟着文老爷见客,便如蕙心、澜心等四个姐妹也日日在定颐堂待着,这边偶尔会将华心抱来给亲近亲戚、交好人家的女眷瞧瞧,前头也偶尔会将文从林招去,必定都是收着见面礼与压岁钱的双份子回去的。   锦心的身体还没大好,文夫人便吩咐人将厢房收拾出来,叫姊妹几个常过去歇着,有别家小姐来,交代蕙心招待着,蕙心也会找空子叫妹妹在榻上歪一会。   不是不能不叫她来,但年前文家四姑娘的病在金陵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的,险些就要传到文四姑娘要咽气了,这会借着过年的机会,正好叫人瞧瞧——我们家四姑娘还好端端的呢。   虽然能时常歇一歇,但等出了正月十五,从乐顺斋搬回园子里住的时候,猛地松了口气,还是觉着累得慌。   锦心在榻上躺了两日,这日总算有精神瞧瞧除夕那日婄云神秘兮兮捧来的盒子,当时急着去前头没来得及细看,只匆忙塞在床榻内侧的柜子里,今儿个总算得空又有精神,方能捧出来细看。   打开瞧了,里头的东西却叫她哭笑不得——只见里头正是码得整整齐齐的六个金锭,拿在手上一掂,应当是六两一个。   这只是浅浅的一层,盒子从外头看很深很大,锦心试探着勾着盒子的边缘往上一提,果然底下还有一层,这一层就更喜人了,是打造的精细的小黄鱼,婄云上手一掂便道是六钱一个,仔细一数,整整九十九条。   婄云抿嘴儿笑道:“六两、六钱都是助您万事顺遂的,九十九条……”她抿唇不再言语,锦心嘟囔道:“长长久久嘛,我知道。”   她的记忆并没完全恢复,模糊的一部分叫她对贺时年只有一个简单的印象,这会心里却莫名觉着满满当当的,欢喜又有些无奈。   这种感觉甚是怪异,锦心皱了皱眉,要将小黄鱼放回去合上盖子,婄云忽然道:“主子细摸摸,看这尺寸,底下只怕还有一层。”   “还有?不会是金砖吧?”锦心嘟囔一句:“我说这盒子怎么那么沉呢。”等提起第二层露出第三层来,她又念叨:“原来做了三层,怪道又沉又大,首饰柜的屉子里都没塞进去。”   婄云抿嘴轻笑不语,那首饰柜的每层屉子与上头的小柜门上都带着精巧的锁,一整套灵芝云纹的铜锁,一共十二只,由大到小精细非常,是与首饰柜子配套的。   这一套锁的钥匙她与绣巧每人一套,均都收在随身的荷包中,方才她进屋瞥了一眼,那首饰柜子上的锁果然有人动作,不过因为锁上的严实,没叫人真摸到柜子礼的首饰。   这一盒若是在那首饰柜里,锁再不严实,恐怕真就留不住了。   她思绪飘出的功夫里,锦心已经看到了第三层里的东西,盒子底部竟然铺着红绒底,里头有大小六块黄金福牌,最大者足有锦心的巴掌那么大,圆形轮廓内是镂雕的福字,福字底下又有平安两个小字左右托着它,俱是篆体,古色古香,于锦心而言,那字体也叫她无端感到熟悉。   另外有两个是文从林的拳头那么大的,一样的花色,余下三个均小巧玲珑,能随身做坠子的大小。   这一盒金子便足够在金陵买一座三进三出带园子的好宅院了,锦心目光颇为复杂地看着这些黄澄澄的物件,手里把玩着里头唯一一个不是金子打造的物件,沉吟半晌来了一句:“他还挺务实的。”   婄云轻声道:“贺主子是怕您手里头不凑手,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不好与家里长辈开口。您手里头多点银钱,总归也是有好处的。”   说着,她又低头看向锦心手里把玩着的东西,那是一只木雕的小兔,即便木雕,质地也十分不凡,是上等海南黄花梨质地,颜色颇为鲜亮,带着天然的清香,小兔灵动,伏着的姿态懒洋洋地带着些娇俏,半抬着的眼又自然带着几分威严。   她笑道:“这一看便是贺主子的手艺,前生贺主子也是每年送您一个亲手雕刻的兔子,只不过从前送的都是玉或翡翠的,珊瑚的也有过,木质的倒是不多。”   她如今已经可以颇为坦然地说出“前生”二字,这对锦心来说确实可以算得上是一个合理的解释,因为她在梦境中逐渐梦到前事,虽然醒来会忘记大部分,但好歹还会记住一些,这可比前几年梦了就忘的状态可以说是好上太多了,这一点进步足够叫她欢喜。   也足够叫她不去询问婄云前生之事,能够耐心地等待着所以谜题在梦境中被一一解开的那天。   她有感觉,她前生应该是个很厉害很厉害的人。   故而她并未对婄云的言语多纠结,只道:“按你的说法,他如今寄人篱下,所得借为尚未所赐,金银之物尚且好说,好玉难得,上位者所赐必有定数,若拿来雕刻兔子,往后有人问起,玉料无影无踪的,岂不平白又是一起事端?”   婄云笑着点点头,锦心指尖摩挲着那只小兔,垂头细看,总觉着有哪里不对。   从这些灵韵上便能看出雕刻之人的用心,但细看下,这小兔雕刻得虽然用心,有些地方却略显粗陋,细节处与形体线条处工艺部分精细部分粗糙,差距明显,叫人十分不解。   婄云看出她的疑惑来,轻声解释道:“贺主子九月里受了伤,伤在肩上。”   “胡闹!”锦心倏地柳眉一竖:“受了伤不好生养着,还动这些东西,连手都不要了吗?”   婄云温声安抚道:“从秦若新递来的书信来,已经大好了,贺主子本就是医道高手,又盼着此生能安安稳稳与您白头到老,定然会珍重几身的。”   锦心皱着小脸:“谁说我是关心他了,哼!”   婄云失笑,等锦心将匣子合上,唯独小兔留在身边,便道:“那奴婢先将匣子收入库房里,幸亏这一部分是奴婢掌着,登账倒也好算。”   她前生内廷司之事都能打理得井井有条,做一个锦心小库的假账自然不难,这一盒“无来源的灰色.资产”自然会尽快被她分到各日所得,过了明路,成为锦心正大光明的梯己。   这一点上,锦心还是很信得过她的。   等婄云将盒子收了,才将首饰柜子的锁有人动过之事禀与锦心,锦心并不感到意外,只皱着眉头问:“这个怎么能看出来?”   婄云笑吟吟地抬起素手向那边一指,“奴婢走前上锁的时候,在锁头上动了些手脚,那上头或有头发丝,或有丝绵絮,总归一旦有人动了,奴婢回来便定能查看出来。”   锦心不由心生佩服,冲着婄云拱了拱手:“高手。”   “不高不高,都是您教得好。”婄云笑眯眯道:“等您全想起来就知道了,这一手还是前生您教给奴婢的呢。”   锦心忍不住在心中升起好奇,能教给婄云这种手段,教出婄云这样时而沉稳时而俏皮的人,她前世得是何等的奇葩货色啊。 第四十二回 战鼓擂:钱嬷嬷双膝一软……   发了一笔小财, 锦心手里把玩着那只木兔子和一个小巧玲珑的福牌,外头对婄云道:“是谁?”   婄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笑道:“我方才拿着那枚铜锁对着阳光晃了两眼, 看指头印痕的尺寸大小,绝不是那几个小丫头。”   “那范围就缩小很多啦。”锦心问:“过年期间院子里是四个婆子轮守的, 圈不出小范围来, 你想个法子, 试一试她们吧。”   婄云应了声是, 捧着那盒子退下了。   把事情交给婄云之后锦心便没多想,这点小事婄云还是能够搞定的,她自顾自捏着木兔子把玩了一会,在屋子里左看右看,最后还是让那只兔子在床榻内侧的柜子上安了家。   福牌吊坠被她放在妆台上的洋漆螺钿小盒里, 这只小盒里放着的首饰都是锦心素日常佩戴的, 她盯着珠光璀璨的妆匣看了半晌, 最终轻轻一声将盒子盖上。   终于赶上大正月里的清闲日子, 锦心精神又不错,抱着个话本子懒洋洋躺在西屋炕上, 这是本略带神鬼志怪内容的小说,讲的是一位知府家的小姐某天忽然发现她的身体里住进了另一道魂魄,并与她交流对话, 为她指点迷津的故事。   故事里, 这位小姐在“她”的指引下发现了她母亲为她相看的一位公子欺世盗名,虽然有才子之称,却是强迫人代笔文章诗作成就的才名,她发现了这位公子的真面目,最终在机缘巧合之下与被强迫代笔的真正才子喜结良缘。   而全文带给人最大的惊喜在文章的最后一回, 小姐在梦境中与看不清的面容的“她”相见,再度询问被她以“先生”称之的“她”的来历,这一次“她”没有闭口不言,而是缓缓答道:“我便是你。”   随着“她”话音响起,白雾散去,小姐看清了对面人的面容,赫然是一张略显老态却叫她感到分外熟悉的面孔,正眉眼温柔地望着她微微一笑。   小姐从梦境中醒来,来到葵花镜前,抬手轻轻抚上自己的脸颊,轻轻唱:“谁道人生再无少……”   这篇小说倒是没什么稀奇的,不过后头这段情节有点意思,锦心随手翻了翻,心思也没放在这上头,绣巧端着一盅银耳羹进来,她便顺手将话本子往旁边一放,封面上赫然是《葵花镜》三字。   “姑娘看了半日话本了,吃一盅银耳羹,歇歇吧。咱们说会话,省得您这会子犯困,迷瞪着了等会又睡不着。”绣巧将白釉喜鹊登枝纹盖盅轻轻放在锦心身旁的炕桌上,掀开盅盖,又奉与锦心一个小银匙。   见她接过银匙搅了搅羹汤,随后送入口中一口,绣巧便笑了,在旁脚踏上坐下整理丝线,随口道:“婄云也不知道做什么,捧着个琉璃瓶子叫董婆子拿到茶房去,那些婆子素来不做屋里这些精细事,粗手粗脚的也不怕她摔了。琉璃那玩意金贵,她也不说那个帕子给垫着。”   锦心搅着银耳羹,随口“嗯”了一声,绣巧也不需要她搭话,就是想说些什么叫她精神精神,手上整理着另算的丝线,继续道:“今儿也是奇了,她往常都爱打发小丫头们的,今儿却不是叫钱婆子拿铜镜送去打磨,就是叫赵婆子去领新打的门锁,还请王婆子喝了杯茶,真是转了性了。”   锦心意味不明地扬了扬眉,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见绣巧手里的丝线凌乱一团,颜色也不大鲜亮,便道:“这线应该有几年了,前儿我听大姐姐说府里新进了一批柔韧鲜亮的丝线,你明儿去领一匣回来吧。或者府里的那些不喜欢,哪日休沐在外头买些回来也成。我的私房在哪你又不是不知道,与婄云说一声,拿几钱银子去便是了。”   “早就有人送了两匣子过来了。”绣巧笑道:“这一盒丝线确实有些年头了,年前盘小库找出来的,我想着整理整理,回头也能用上。都是好丝线,白放着实在可惜了。”   锦心身上虽有些骄奢淫逸的大小姐脾性,但也不是不会简朴的人,听了这话便点点头,没吭声,随绣巧去了。   等到了熄灯的时分,婄云也没回来,绣巧念叨一声:“她今儿一整日都神神叨叨的。”倒也没多说什么,只以为她有什么事耽搁了,自与小玉、小婵、小桔子、麦穗四人服侍着锦心梳洗更衣上床了。   晚晌绣巧上夜,她在熏笼上铺好被褥,再四查看过屋内的炭盆烛火,在外屋静静站了一会,等锦心的呼吸逐渐轻柔平缓了,方才小心地进屋来躺下。   次日清晨,天光大好,昨夜下了半夜的雪,满院的雪光照得天都是亮堂堂的。   锦心昨夜睡得安稳,醒得便早,时正是十七日,钱嬷嬷年节休沐告终归来的日子。   骆嬷嬷要打发小丫头去在二门上迎一迎,锦心正坐在妆台前梳妆,闻声正要言语,婄云缓步自外间走了进来,轻声道:“还是不了。只怕太太要召钱嬷嬷去有话说,咱们的人去了也是空等,不如留在院子里有事做。”   绣巧迟疑一下:“那样不好吧……”   骆嬷嬷却别有深意地看了婄云一眼,目光不着痕迹地落在锦心身上又迅速收回,她问婄云道:“是有什么事吗?”   婄云笑着一欠身:“骆嬷嬷高明。”   但问她什么事,她却又没说,只看了看窗外,轻声道:“这会要去迎也迟了,骆嬷嬷应该已经到了府中,太太那边应该会先摆早饭然后说话,她到园子里少说要半个多时辰。姑娘也先用膳吧,劳动骆嬷嬷随我一去,有件事还要嬷嬷帮忙。”   “这……”骆嬷嬷顿了顿,锦心点点头,道:“嬷嬷去吧。”   她神情颇为淡定,骆嬷嬷心中不由生出百般猜测来,最终还是点点头,应声去了。   卢妈妈疑惑道:“这婄云,怎么一大早上就神神叨叨的?”   “昨儿抓了一日的贼,这会子许是快要有结果了吧。”锦心将一支金枝花钗插入发鬏中。   绣巧一面为锦心梳头,一面随口嘟囔道:“妈妈你不用惊讶,她这两日就神神叨叨的……姑娘您是说咱们院子里有贼?她昨儿个那么忙活是抓贼呢?”   锦心肩膀轻耸,强忍笑意,从镜子里看她:“你方才想什么呢?才反应过来。”   绣巧懊恼道:“我这不是想她昨儿个究竟在做什么嘛,我总觉着她昨儿个不对劲,没成想是抓贼呢。姑娘您别说这个了,咱们院子里怎么有贼呢?那贼偷什么东西了?究竟是哪一个啊?”   “究竟是哪一个,等会就知道了。”锦心轻笑着道:“是有贼,是只有贼心却没那个贼命的贼。”   她说的意味深长的,话音放得很轻,只有身边的绣巧与卢妈妈听到了,小桔子疑惑地问:“姑娘您说什么?”   “没说什么。”锦心摆摆手,“去吧,摆膳在西屋里。”   “是。”小玉恭顺地应了是,与小桔子躬身退了出去。   早膳备得丰盛,一碗银丝细面、一殴冬笋肉馅的馄饨、一笼屉肉角儿、一笼雪花蒸糕、一笼豆腐皮包子,另有两碟酱菜、四碟精细小菜。   除了那碗银丝面,锦心都只是略动了动,这桌东西对她的饭量来说实在是过于丰盛了,填得肚子七分饱桌上也还剩下许多,放下筷子漱了口、净了手,便叫绣巧等人道:“你们也吃早饭去吧,我自坐坐。”   绣巧应了是,与小桔子几个将桌上的膳食撤下到下房里,四个粗使婆子与没在前头伺候的丫头也正用早膳,绣巧进屋里一看,却没瞧见一个婄云、一个赵婆子,小安道:“你婄云姐姐和赵婆子呢?”   小安忙道:“一早见婄云姐姐在茶房里,我喊她吃早饭,她说有事没来,赵婆子好像被她叫去了,骆嬷嬷也在她屋里。”   那边吃饭的钱婆子听了这话身子都僵了,王婆子伸胳膊夹了一筷子酱菜回来混在粥里,喝了两口,啧啧道:“姑娘桌上的,就连酱菜味都和咱们的不一样。”   她兀自说完,美滋滋地又夹了个豆腐皮的包子吃,转头看见往日抢饭吃最急急的钱婆子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用胳膊肘怼了怼她:“你怎么了?看你额角都有汗了,不会是热的吧?热的正好,咱们俩换个地方,我正嫌这里火气弱呢,我这凉快,来,咱俩换!”   钱婆子忽然转头重重瞪了她一眼,王婆子瑟缩一下,嘟囔道:“你跟我耍什么横啊,我不是看你热吗?”   她又与董婆子念叨:“这姓钱的今天哪根筋没搭对?莫不是想钱嬷嬷了?她们两个倒是好得跟一个人似的,诶你说她俩都姓钱,没准还真有什么亲戚呢……”   如此絮絮叨叨的,董婆子瞥她一眼没言语,低头闷声吃饭。   她却没注意到,钱婆子额角的冷汗都滴到自己碗里去了都没有发觉,兀自魂不守舍的。   也就是下房里要撤碗筷的时候,绣巧一面把装着她特意拣出来的成对肉角、包子、馄饨、两角蒸糕与酱菜馒头粥饭的食萝塞到火盆旁的角落里暖着,口中一面嘟囔道:“就该饿她一顿!有饭都不吃了,能耐的她。”   卢妈妈眼里带笑地看她,与小婵念叨道:“你绣巧姐姐啊,别看她嘴上硬,其实是个心里头最软乎的姑娘。”   小婵跟着嗯嗯点头,正要说什么,忽觉一阵冷风吹进来,忙扭头去看,便见婄云推开门站在门口屋檐下,双手交叠在小腹前,姿态举止是她说不出的好看,神态也是说不出的感觉,她想不明白那究竟是什么,只能将其归结为“威风”。   就是一种让人在她面前莫名只想服从、抬不起头的气势。   与平日和她们嬉笑打闹的婄云实在是相差甚远,她下意识地就定在那里不敢动弹,室内其他人多半也是与她一同的感受。   婄云见安静下来,方才沉声道:“正屋东耳房前,姑娘叫,收拾好东西即刻过来。都把大衣裳穿上,免得受了风寒。”   东耳房指的是锦心所居正房东边的那间与正屋相连的耳房,那里锦心本打算收拾成书房,不过如今那里头还只有依墙打造的几面书架,新打造的书案抬来的时候蹭掉了些漆,又被打回去补漆了,如今屋子里还是空空荡荡的。   这会听到婄云传的话,众人无不讶异,到底刚才被婄云镇了一镇,连忙嗯啊点头。   唯有钱婆子听了双膝一软险些跪下,王婆子也察觉出不对来,扶了她一把,问:“诶你今天到底怎么了这是?”   钱婆子没顾上和她说话,匆匆用袖子抹了把头顶的汗,冲着她往日最不厌烦不屑的婄云讨好一笑,“我今儿身子有些不舒服,可否不去了?姑娘行行好,给我行个方便,我身上是真不舒坦——”   “再不舒坦,姑娘叫你,你也得过去。”婄云口吻平淡:“没准过去之后,姑娘还能帮你诊一诊病呢?半刻钟后人人都要到,少一个,姑娘也有说法。”   “是。”绣巧先行应是,婄云看她一眼,绣巧冲她眨眨眼,婄云眼中流露出一抹不易叫人察觉的笑意。   等众人推推搡搡地来到东耳房前的时候,便见屋子门口赫然立着一架屏风,骆嬷嬷端端正正地站在屏风前屋檐下,隔着一条廊子与栏杆,众人站在庭.院当地下,定睛一看,才见到骆嬷嬷足边还跪着一个人,缩成一团面向屏风跪着,身子瑟缩着。   到底是共事过一段时间的,有眼尖的一眼就看出正是早上吃饭时候没见到的赵婆子,见她这模样,有人“哎呀”了一声,众人循声看去,可不正是王婆子吗?   王婆子见众人都来看她,缩缩肩往后退了两步,往董婆子身后躲了躲,方才问:“这是怎么回事?”   钱婆子整个人已经僵在原地了,小丫头们也俱都震惊疑惑,骆嬷嬷目光缓缓在众人身上划过,低头冷冷道:“说吧。”   “我、我……正月初三那天晚上,轮到我和钱婆子守在院子里上夜,我与钱婆子走到正房西屋姑娘卧房里,想要打开姑娘的首饰柜子第二层的屉子,从里头拿些金银珠子出去当钱用。那屉子上了锁,我家男人他爹年轻时候给人开锁,我家男人也学了两手,我跟着知道一些,想试着打开,但我试了两下都没打开,外头就有巡夜的人进来说话,钱婆子就熄了灯,匆匆拉着我出去了……”   赵婆子一开始说话还有些磕巴,后来便急急将早上招给骆嬷嬷与婄云的话都说了出来。   钱婆子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了,骆嬷嬷却并未理会她,婄云使小安与麦芽过去架她起来,转身冷冷看向赵婆子,“为何是钱婆子与你一起?”   赵婆子瑟缩着道:“她知道我夫家会两门开锁的手艺,就问我会不会,我先前说我不会,她就说我若是会,有好大的富贵等着我。我儿子在外头赌钱欠了赌债,不敢叫我男人知道,可赌场的人说再不还钱就剁我儿子的指头,我想了两天,就告诉钱婆子我会。钱婆子就告诉我姑娘的首饰柜第二层里有好东西,我把柜子的锁撬开,就有大富贵等着我,等东西出来了,我们两个五五分账。”   “她告诉你柜子里都有什么?为何你们两个就要开这个柜子?姑娘首饰柜里更珍贵的东西不是没有。”婄云声音冰冷,赵婆子听了更是抖如筛糠,哆哆嗦嗦地道:“她说里头有好些好珍珠,还有九两金子,拿出去能当不少钱使。我也说了,姑娘柜子里还有更值钱的,她说姑娘柜子里,其余几层都是些什么东西她拿不准,巡夜的人时不时就会进院子里来说话,我们两个不能在屋里多浪费时间。”   婄云冷哼一声,“没想到钱婆子你还真有几分智慧。”   “啊——”一只脚刚踏进院门的钱嬷嬷惊呼一声:“这是做什么呢?”   文夫人院里的秦嬷嬷也跟着一同到的,也震惊道:“这是怎么了?”   “两位嬷嬷莫慌,审贼呢。”锦心的声音从屏风后头传进来,“我这院子里近来出了桩奇事,这会正审着呢。”   二人均是不明所以,卢妈妈便走过来将方才听到的缘由经过快速说与二人听,婄云目光冷冷地注视着钱婆子,“你怎知道姑娘首饰柜子的第二层里是那些东西?”   钱婆子颤抖着嘴唇,“是、是、是钱嬷嬷!她与我吃酒的时候多了,告诉我的。她说姑娘放收拾的螺钿柜子第二层里好些好东西,有四五颗好珠子,那些珠子拿出去少说能值百两银子,我就、我就动了贼心……”   秦嬷嬷听了眉头一皱,钱嬷嬷面色巨变,有些慌神,婄云面不改色,继续问:“那若是初三那夜被你们两个得手了,你们又准备如何呢?等姑娘搬回园子里,首饰柜子里丢了东西是绝对瞒不住的。”   钱婆子忽然扑通一声,极力挣开架着她的两个人,又跪下了,这回小安与麦芽没再把她架起,而是在骆嬷嬷的目光示意下退后两步。   钱婆子身子抖着,颤声道:“我家那男人正是后门上守夜的,他那日在职上,届时喊两声有贼,正月里风大,园子里还有猫狗,风一起来猫狗交换,树枝子一摇就是一道黑影,只要有人喊一声,旁人保准信了。年前就出过一回这种事,我才想出这个法子来。等回头把姑娘屋里弄得乱些,我们两个趁夜把院里雪一扫,什么也看不出来。”   她知道自己是逃不掉了,只能不断磕头,哀声道:“我是一时猪油蒙了心,鬼迷心窍,姑娘饶命,姑娘饶命啊!”   秦嬷嬷面色铁青,斥道:“荒唐!”   “好了,这件事算是有了结果了。依秦嬷嬷和骆嬷嬷,这二人应该如何罚?”锦心问道。   秦嬷嬷立刻斩钉截铁地道:“拉出去重打二十板子,钱婆子一家发卖,赵婆子全家打发到西北庄子上去,永不许回金陵!”   “那就请嬷嬷原原本本地回给太太吧。”锦心似是有些累了,轻叹一声,道:“这事属实叫人头疼,稍后骆嬷嬷、婄云,你们两个跟着一起回太太去吧。”   骆嬷嬷沉着地应是,又道:“还有一事。”   锦心淡淡道:“说。”   隔着屏风,也看不见人的神色,话音里听不出喜怒,能看到面孔的婄云与骆嬷嬷都是满面冷色,钱嬷嬷心惊胆战的,知道自己酒后把锦心首饰柜里东西抖搂出去这事是不会轻易过去的。   果然,骆嬷嬷又行一礼,毕恭毕敬地对屏风后的锦心道:“奴婢蒙姑娘信重,斗胆掌漱月堂中奴仆行事之矩,如今有件事不得不禀。论理,钱嬷嬷原是姑娘大家教引嬷嬷,并非我府众人,乃是太太下帖请来的,有聘书在,与我同级,专司教引姑娘礼仪。论理,我是管不到她的。   但如今,是她与人吃酒,将姑娘的梯己财物说与院内粗使知道,使钱、赵二人动了贪财之心,她虽并非主犯,却也有罪过在身。此时言与人的是姑娘房中财物,若往后酒后又与人说出姑娘的私密事呢?此时不得不严重看待,如何处置,还请姑娘示下。”   院子里静了一会,或许宫廷生活还是带给钱嬷嬷一个好处,就是叫她不会肆意求饶,即便这会心里生怕丢了文家这桩好差又在文家人手里吃了亏,手尖颤颤,身上却还恭敬地垂着头,一副顺从恭谨听从发落的模样。   但她心中却是钝刀子磨肉一样的难受,抓耳挠腮的着急,锦心越是沉吟不言,她心里越是七上八下的。   过了半晌,锦心的声音响起,却是对着秦嬷嬷的:“钱嬷嬷如何处置,我自然是听母亲的。但我有一言,请秦嬷嬷转告母亲。”   秦嬷嬷忙恭谨道:“姑娘请将。”   “请嬷嬷替我转告母亲,钱嬷嬷在我身边伺候也有二旬时日,我与她磨合得不错,知道她本心不差,于规矩礼仪上亦是极通的,此时换了人,恐怕也不能比她合心,故而我还是想留下钱嬷嬷。   只是钱嬷嬷行事如此,我却也信不得她了,沁儿斗胆,请母亲一句,往后只钱嬷嬷每日引导礼仪片刻,其余时间不叫她近身伺候,知道沁儿房中事。钱嬷嬷本是咱们家雇来的,除了教引规矩外,本也是要伺候我的,当下我不敢叫她在屋里伺候了,后头茶房里倒是少一个能上灶的……”   锦心声音微顿,旋即笑了,“瞧我,钱嬷嬷乃是宫廷出身,我怎能如此折辱与她。还是请母亲叫钱嬷嬷出府去吧,只是往后,外头但凡传出我的半分声讯……”   “那自然是要找钱嬷嬷的。”自己看的人出了这等事,秦嬷嬷面上也不大挂得住,这会锦心如此说,她连忙顺着道,震慑了钱嬷嬷一番。   婄云站在屋檐下,此时一眼望来,眸中威严冷肃岂是常人可比,不怒自威。   钱嬷嬷被她目光一瞧,竟然扑通跪下,连声道:“奴婢不敢了,奴婢再不敢了,请姑娘您开恩,容奴婢留下吧。”   她被婄云这目光一看,便恍惚好似回到宫廷之中一般,宫里出来的人骨子里总会刻着对这种属于上位者目光的恐惧。   她连声哀求,浑身瑟缩。丽嘉   “唉……嬷嬷你这说的,绣巧你快搀嬷嬷起来。”锦心道:“我又岂是那等狠绝之人,嬷嬷怎么怕成这样,您可是我的教引嬷嬷啊,又不是这家里的奴才,如此实在是折煞我了。”   她不说还好,这会一提,钱嬷嬷便想起前段时日她试图在日常上拿捏锦心之事,登时吓得浑身更抖了,连道:“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锦心在屏风后一瞧案几,婄云便转身从廊子走下,来到钱嬷嬷身边搀扶起她,眉目沉沉:“嬷嬷还是持重些为好。”   秦嬷嬷声音有些恼,压低声音道:“好了,你还要在一院子的人面前叫她们看热闹吗?快起来,与我见太太去!”   说着,从外头叫了两个修建梅树花枝的婆子来,把钱、赵二人架上,叫钱嬷嬷跟着,骆嬷嬷与婄云自然随后,一行人便往定颐堂去了。   远远看着,倒真有几分气势汹汹的意思。   主要是秦嬷嬷面上挂不住,脸色铁青难看,吓坏了一路遇上的丫头婆子。 第四十三回 “阿娘只是希望,你能多依……   院内被带走了三个人, 另外又跟着去了两个人,留下的俱都低头小心翼翼的,锦心披着狐裘从屏风后走出来, 站在廊檐下,身后屏风上是一只展翅独立的白鹤, 她一身雪白狐裘, 身影独立, 面孔身段尚都是一团稚气的模样, 却有一分叫人不敢直视的威严。   她目光徐徐环视过众人,缓声道:“都去做事吧,天儿冷,茶房里有一锅姜汤,每人倒一碗喝去吧。”   她颇为平淡和煦的模样, 底下人连忙答应着, 锦心瞥见那个叫小安的丫头眼睛亮亮的, 便有一抹笑意悄无声息地爬上她的嘴角。   卢妈妈近前来, 满怀担忧地道:“姑娘,这会风大, 咱们进屋里去吧。”   锦心点点头,轻声道:“这几日咱们院里若是有要回家吃年茶的,家生人只管与骆嬷嬷说一声, 交代好去时归时, 便可回去。外头的要家里来接,回去小住一两日也可,卢妈妈你记着,回去的时候每人给装两盒点心带着。”   卢妈妈笑着应下,众小丫头这几日跟着锦心来去, 也是忙碌,见文家过年热闹,自然想家,此时闻得锦心此语,无不感恩戴德。   锦心见状,又道:“今年是因为搬进园子里第一年,大家难免忙乱些,等明年,过了正月初五日,你们家中便可以陆续来请接你们家去。今年若是有攒着休沐等过年时回家的,记得提前与骆嬷嬷说一声。”   众人纷纷应是,绣巧见起风了,便上来扶着锦心往屋里走。   过了半日骆嬷嬷与婄云回来,同来的竟是蕙心,她进屋前抖抖斗篷上剐蹭到的雪花,进屋里见锦心坐在炕上解九连环,便笑了起来:“阿沁你几时还玩起这个了?”   “打算给林哥儿的,我先拿来玩玩。”锦心半点不感到羞耻,坦坦荡荡地昂起下巴,蕙心不由轻笑,结了斗篷来到锦心身边坐下,轻声道:“钱氏之祸骆嬷嬷已经原原本本地回给了母亲,母亲的也已经做出了惩处,各打二十大板后,钱氏一家发卖,赵氏一家打发到西北庄子上用不许回来,这个是依府里的规矩行事,秦嬷嬷是说过的。”   锦心点点头,“是,母亲这样处理,我没有意见。”   蕙心抿唇一笑,眉心却是蹙着的,“这两个不过是个蠢人,也就罢了,却是那对你的妆奁留心,还与人吃酒说出去的钱嬷嬷更为可恶,怎么你偏要留下她,母亲竟也是这样想的,这岂不是在身边养虎为患吗?”   锦心笑了,“骆嬷嬷手腕硬实着呢,她在我院里留着翻不起什么风浪来,我的日子过得也会比再来一个教引嬷嬷轻松。”   蕙心似懂非懂的,想起文夫人方才的言语,还是没多说什么,只眼中带着几分厌恶,“那也罢了,今次母亲停了她半年银米供奉,往后也不许她在你身边伺候了。她若还引出什么事端,你只管与我说。”   她发间有一只青鸾目嵌红宝的金累丝点翠钗梳点缀,衬得原本温柔似水的眉眼也有了几分明艳夺目,气度中已有些沉静雍容之姿,这是掌家几月养出的风姿,亦是文夫人特意培养出来的,此时言语一出,底气威严与从前已不可同日而语。   她身后两步远的地方,她的教引嬷嬷赵嬷嬷静静立在那里注视着她,看她如此模样,眼中的笑意看得出这位赵嬷嬷心里骄傲极了。   蕙心坐了半刻,有人进来回道:“姑娘,前头谢家夫人来了,太太叫您过去呢。”   蕙心点了点头,交代锦心好生歇两日,又道:“你院里的婆子短了两个,回头还是请徐姨娘挑好的来给你吧。若有什么事只管打发人去找我,对了……不说走还忘了,母亲叫我带了些时新花样的缎子来,还有一块皮子,这样眼看就要开春儿了,倒春寒正经有一阵冷,你叫绣巧给你缝个手捂子,不然早晚出门手受了寒潮气可不是玩的。”   言语间,外头进来几个婆子,将数匹颜色或新嫩或鲜艳的锦缎摞在北窗下的案几上,又有一个极大的锦盒,捧着的人倒是面熟,乃是文夫人身边近身伺候的嬷嬷,纵然不及秦嬷嬷,却也是有几分脸面的。   绣巧忙上前将东西接过,又将热腾腾新出炉的脂油糕包了几块与众人,客客气气地将众人送走了。   卢妈妈迟疑一下,等人走了才与锦心道:“好歹是太太院里的,咱们不给点赏钱吗?”   婄云淡定道:“不必,从前给赏钱是因为在乐顺斋里,太太院里来人姨娘不好叫空手回。如今咱们搬出来住,姑娘还小着呢,那些人情往来暂且不必十分周到,再说也没有晚辈给长辈身边人赏钱的道理。”   骆嬷嬷缓缓点头,“不错,正是这个话。”   卢妈妈便把那些话都咽了回去,去看摆在炕桌上那个大盒。   “这一包里,看着可不单是一块皮子的意思。”骆嬷嬷笑着向锦心道:“姑娘不妨打开看看。您院里的婆子是姨娘挑的,可钱嬷嬷却是秦嬷嬷从外头看定、太太请来的。如今她行事有了差错,太太少不得与您些东西安慰安慰。瞧那六匹料子,颜色质地可都是上等的,哪怕日后给大小姐筹办妆奁,料子也好不过这个了。”   卢妈妈嗔怪道:“没正行的。”   不过骆嬷嬷如此一说,她心到底松了松,锦心拄着下巴笑看她,一面随手打开盒子一瞧。   盒子一打开,先入眼的净白柔软的一块皮子,卢妈妈拿在手上连赞是好东西,锦心瞥了一眼没说什么,又取出被皮子掩在下头的那个颇为精巧的银錾花妆盒。   妆盒样式精巧,银花镂雕,顶嵌珍珠,打开只见其中珠玉华彩灿烂生辉,各式钗环珠坠均打造得精妙非常。   锦心抿抿唇,知道文夫人的意思,是怕她在钱嬷嬷的事上觉着委屈,希望能尽力多弥补她一分。   她推了推妆盒,道:“把这盒子收在妆台上吧,等会儿用过午膳,日头上来天气暖和的时候,咱们往正院走一趟。”   婄云应了是,但让锦心没想到的是,这屋里刚要摆午饭,徐姨娘竟然牵着文从林赶了过来,身后还跟着捧着食盒的婆子,俨然是要把二人的午饭都摆在这屋里。   锦心连忙出门相迎,徐姨娘与她一碰面便紧紧握住她的手,等进到屋里来在西屋炕上坐定了,摆摆手示意绣巧将奉来的茶撂到炕桌上,顾不上饮茶,忙问锦心:“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在太太院里听了骆嬷嬷说的,都觉着心惊胆战。钱氏不恭敬,院里婆子们不安分,你怎么不与我说呢?”   “女儿总不能靠着您一辈子不是?”锦心笑眯眯道:“都是小事,无妨的。有骆嬷嬷在,她们翻不起什么风浪来。”   徐姨娘盯着她看了半晌,最终还是泄了气,叹道:“你倒是信得过她……”   她垂一垂眸,盯着自己的手,白皙细腻、骨肉匀称,纤细的手指上一只嵌玛瑙石的金戒指点缀着这双手,这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但在很多年前,这双手还不是这个模样的。   她从文老太太院子里最低等的粗使丫头一步步爬上去,爬到文老太太近身的位置,又被文老太太派去照顾文老爷,一点点站稳了文府唯一的公子院中大丫头的位置。   只是这些年吃斋念佛,一切皆有,才叫她显得无欲无求。   其实在许多年前,她也是有欲有求,咬着牙拼过的。   徐姨娘抬手轻抚着锦心的鬓角,替她扶正那只金枝玉梅花的头簪,言语中似有万般感慨,“阿娘在这深宅大院里活了二十多年,步步走到如今,并不是温柔和顺无欲无求变能得到今日这一切的。沁儿,有的时候,许多事,你也可以试着依赖依赖阿娘。”   她声音温柔,仿佛只是母女间的闲谈,但锦心知道,她是真的有些失落,失落锦心从没有真正依赖过她,没有主动向她寻求过真正的帮助。   这些年来,无论是蕙心、澜心还是未心,真正搬到懿园里,要自己把控自己的园子,拿捏人心御下之道,无不需要向自己的母亲求助。   但锦心没有。   她自己好似轻描淡写地便将这个事情解决了,借力打力,一面收拢了院中的人心、修剪好漱月堂这一棵大树的枝条、拿捏住了了自恃出身不服屈居的钱嬷嬷,同时也收服了在徐姨娘院中数年,似乎温顺,却从未真正向徐姨娘低过头的骆嬷嬷。   短短一月余。   从始至终,轻描淡写,没向人透露过一点困难,没有寻求过本分帮助。   徐姨娘会为此感到骄傲,心中却又怅然若失——似乎从这个孩子落地起,她便失去了一点点教导这个孩子,看着她一步步挺立起脊背,一点点成长、慢慢长大成人的机会。   她的孩子,生来,除了虚弱的身体,无一处是叫她多操心的。   可这偏偏不是她所求。   徐姨娘握住锦心的手,长叹了一声,忽然笑了,摇头道:“瞧我真是昏了头,与你说这些做什么呢?好了,阿娘就是觉着,好像一个一个错眼,你就自己长大了好些。可阿娘总是希望,你能够多依赖我一些的。”   锦心窝在徐姨娘怀里,眷恋地用脸颊蹭了蹭她的衣裳,闭着眼,声音很轻,缥缈得仿佛是从天边传来的,“阿娘,只要您好好的,只要您在我身边,您就是我的牵挂,是我内心永远无法割舍的一部分。”   她一点点,握紧了徐姨娘的手,枕在她膝上,这样温暖的环境使困倦一点点爬上她的眼角眉梢,她低喃道:“我不是不想依赖您,只是不会依赖……”   她会信任,会托付,可以把自己的背毫无防备的交托给另一个人,但她已经忘了,依赖是什么滋味。   “好了,莫睡。”徐姨娘揉揉她的头,温声道:“先起来吃过午饭,若是仍觉困倦,饭后便睡一觉。林哥儿在外屋闹腾,他奶娘保准制不住他——瞧,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言语间,原本被乳母丫头们拉在外屋的文从林蹬蹬蹬跑了进来,猛地扑倒徐姨娘怀里,锦心毫无防备,一下子被他重重压住,“哎哟”一声,回首戳了戳文从林的额头,“看着也没多大,怎么跟个小炮弹似的,落在身上砸得人生疼!”   文从林捂着额头嘿嘿一笑,甜甜腻腻地拿头去蹭半坐起来的锦心,嘴里喊着:“阿姐……阿姐——!咱们吃饭吧,林哥儿饿了。”   徐姨娘笑着站出来拉开了文从林和锦心,先严肃地对文从林道:“不许再这样忽然扑过来,你多重啊,刚才那一下若砸结实了,你知道你阿姐要在床上躺多久吗?”   然后转头看锦心,抬手无奈地点点她的额头,“你见过炮弹么,就拿那个来形容弟弟,哪有拿那玩意说孩子的。”   时下炮弹多是铁或铅制的弹丸,实心的,重重的,砸在人身上一下若是正中了地方,一下就能把人砸过去。   锦心撇撇嘴,心想:我怎么没见过。   但也没说出来,若是徐姨娘下一句问:“好啊,那你是什么时候见到的?”   她就只能哑口无言了,因为她也不知是何时见到的,甚至连见到的场景都想不起来。   吃过午饭,锦心依徐姨娘的眼歇了个午觉,睡前,徐姨娘叮嘱道:“你院里短出两个婆子的缺,你心里有什么想法吗?”   “随您安排吧。”锦心道:“我只要省心些的,可别又是会开锁、又是会‘抓贼’的,若有特长最好也实惠些。我过些日子想再把院子收拾收拾,或许您再给我挑个懂农耕事的吧。这院子大,后头观景台下还有一小块地空着,我想圈起来种点东西。”   徐姨娘叹道:“这院子是大,可眼看着也要不够你折腾了。幸而你要的大株东西还不多,也算有些分寸,不然可真是要把屋前院后都排满了。当日设计你这院子的时候,为了怎样将花木布置得疏朗不显冗杂,底下人可是费了心的,你倒好,如今还盯上空地了。”   虽如此说着,她还是应下锦心此语,见她睡眼惺忪的了,便也没多问锦心要种些什么。   歇了个午觉,醒来时锦心也没忘记晌午的打算,唤了绣巧进来梳妆,重新整理整理有些凌乱的小发鬏,在绣巧要为她簪上上午那一支金簪的时候按住了绣巧的手,打开文夫人命人送来的妆盒,从中挑拣半晌,取出一支成对碧玺花并蒂的花头簪。   绣巧似乎有些明悟,又似乎没想太清楚,锦心对着铜镜冲她眨眼一笑,抬起一指抵在唇前,眉眼带笑。   戴着文夫人赏下的头簪往定颐堂逛了一圈,心满意足地抱着一大盒子点心回到院子里,便见未心坐在她素日起坐的西屋炕上,慢慢翻着一本书。   锦心一扬眉:“三姐你怎么来了?”   “听说了早上的事,过来瞧瞧你,顺便来取一本书,不成想你却不在。”未心看了锦心一眼,随口夸道:“今儿个气色不错,可见是歇过来一些了。”   锦心嘿嘿一笑,未心又翻给她一个白眼,“你是自在了,教引嬷嬷到厨房里上灶了,亏得不会传出去,传出去了人还不知道怎么笑话咱家呢。她既然不安分,撵出去就是了,何必留下,给自己存祸根呢?”   未心确实是满心不解,她这段日子与自己的教引嬷嬷斗智斗勇,心里把那些宫里出来的教引嬷嬷都归为“洪水猛兽”一类,虽然锦心这个钱嬷嬷如今表现出来的属实不是太聪明,她还是觉得斩草要除根。   锦心干脆道:“我阿娘也是这个意思,左右有骆嬷嬷辖制她,她也再翻不起什么风浪了。就当往我院里放了个花瓶摆设,经此一遭她也不敢管我,省去我许多事。”   听到这里,未心心里竟然升起了两分羡慕,摇头叹道:“这几日郑嬷嬷与我讲京中门阀人情往来,我听着只觉头疼,郑嬷嬷说话时倒是不急不缓的,可也不知为何,她每日讲的东西就是极多的,语气虽缓,速度却不慢,我但凡稍稍走点神,这件事情便过去了,每日里上课都心里打鼓。”   这话听着像是自相矛盾,但锦心却一下就听懂了——这是宫里出来那位的下马威。   宫里的手段浩如烟海,那些老宫女们拿捏起来,声音放得不急不缓,让语速快而不急,这是不难的。   这会子未心咬牙憋着劲,也是不肯先低头,请那位郑嬷嬷讲课时候放慢些呢。   锦心索性道:“三姐你何不上课时候拿纸笔记一下?”   未心眉心微蹙:“可以她的语速,我万万记不下的……我知道了,”她语气忽然变得欢快,“我课后拿着我记的东西去向她讨教,无论多晚,这都是她的职责。我问她问到深更半夜,是我虚心讨教,她都得认认真真地教我。我连着几日问到深更半夜,不怕她不服。”   这主意……属实是有点损。   婄云老神在在地立在炕边,见锦心眨巴着眼睛一副无辜模样,又有些好笑。   左右未心是有了主意,心里压着她的一块大石放下,立刻就来了精神,与锦心一起尝了她带回的点心,这盒点心也不知是谁送的,并不是常见的江南风味,吃起来咸香酥脆各种风味皆有,吃着很有几分新奇。   绣巧沏了两盏香栾蜜来,便是冰糖、柚子熬得的茶膏沏的,正经做法里要用到酒,锦心这边备的自然是不用酒水做出来的,喝着倒也酸甜可口。   暖炕上热乎乎的,鼻尖萦绕着淡淡的梅香,窗边甜白釉梅瓶中数枝梅花开得正盛,未心坐了没一会,便演变成了锦心懒洋洋的坐姿,倚着暗囊软靠舍不得起身了。   倒是外头一阵风吹来,有两分凉意透着窗子进来,未心一个激灵,昏沉沉的头脑也清醒了,忙道:“我可不能在你这睡了,下午还有课呢。我来是为了来拿一本书,叫《葵花镜》,前头送你画册子的时候不小心混了进去,那话本子不适合你看,我便来取回去。你可看到那本书了?”   她见锦心只是挑了挑眉,便知道她是看到了,不由又问:“那书你可看过了?倒不是寻常套路,很有几分新奇意思,那女主人公也颇为勇敢,只是看到后头怪吓人的,你若是没看过,也不要看了,还是给我吧。你若想看话本子,回头我找几本有趣的来给你。那本是收拾送给你的画本时一不小心掉了进去,混作一摞了,年前收拾书箱子的时候发现的,却一直没得空与你说。”   “吓人?”锦心一扬眉,唇角微翘,“我道未必,没准‘小姐’与‘姐姐’本是一体……”   未心皱着眉颇为不解,嘟囔道:“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那书三姐你就带回去吧,我看过了,确实有几分新奇。”锦心笑着岔开话题,起身从炕柜上多宝阁里取下一本书,正是那本《葵花镜》。   未心叹道:“还是叫你看到了,大哥若是知道我给你看这种话本子,保准是要训我的。”   “安心,大哥如今忙着准备娶媳妇,哪有心思来管这事。”锦心笑嘻嘻地端起茶碗:“来,喝茶、吃点心。下午的课在几时?”   未心取出随身的怀表看了看时间,道:“还有半个时辰的空闲,倒不是很急。你与我说说你院里的事,我今儿上午听了便觉着里头恐怕不寻常,不过徐姨娘在这,我也不好叨扰,这会子有空,你与我细细讲讲。既然是初三那日的事情,又只有赵、钱二人值夜,你是怎么发现她们两个动过你那螺钿柜的……”   这种事情上锦心还是乐于满足三姐的好奇的,毕竟平日里生活中供她消遣娱乐的那些消息来源多半是三姐未心,当下便将事情大概说与她听,不过略过了婄云往首饰柜子锁上放头发丝这事。   这手段,叫未心听了,传出去婄云的来头就洗不清了。   毕竟常人哪会想到用这招防贼啊。 第四十四回 五凤钿   蕙心的生辰在二月里, 她生在二月二花朝节,文夫人也在为她筹备及笄之礼。   姐姐过生辰,锦心自然是要为蕙心准备礼物, 且及笄是大生日,礼物备得不能轻了, 但同时做妹妹的, 也不能备得过于重了。   对于这份礼物, 锦心年前便拿定了主意, 这日送走了未心,锦心便叫婄云打开那屋螺钿柜子的抽屉,将年前备下的那一份东西取来。   满满一包珍珠珊瑚翡翠珠,另有婄云备出的金锭并几个零散锞子,拿戥子一称正是九两余三钱, 除了这些之外, 还有用单独的荷包装着的两个银锭, 崭新雪亮, 每个五两重,共计十两银。   荷包一打开, 登时珍珠莹润宝石华光,殷红洁白与翠绿混在一处,莹润光泽与幽幽绿意、浓艳赤红融合, 未经雕琢打造便已华美异常。锦心命人取了纸笔来, 提笔想了想,还是将笔递给婄云:“你来写,按我说的写下。”   “是。”婄云点了点头,锦心徐徐道:“要打九两重大五凤钿一只,每只凤首上要嵌一颗珊瑚珠, 正中的凤首上嵌红宝石,钿子上每只凤首后方相对的位置要镶嵌上一颗南珠,正中要用东洋珠。每个凤口下衔一溜米珠,流苏底用金花丝底镶住绿翡翠蛋面坠角,工期要尽快,赶在二月前交付。”   婄云的手是极利落的,锦心言语间她便挥笔将她交代的话记下,小楷娟秀整齐,言罢后锦心接过瞧了瞧,满意一笑,冲婄云眨眨眼:“字真好看。”   “不及您的。”婄云笑道:“您若为了省些事端,如今您该开始习字了才是。”   锦心撇撇嘴,却知道若想要正大光明地把她那一笔不知是何时练出来的字拿出来使,还真得表现出开始习字的样子。   于是不情不愿地点点头,艰难地将睡前快乐的画本时间分出两刻钟:“从明日开始吧,我记得上回大姐送了我一本字帖,你回头给我找出来吧。”   说完,她不忘长叹一声,左手捏着自己的右手,喃喃道:“苦了你了啊。”   婄云在旁瞧着,忍俊不禁,见锦心又唤人取斗篷来,忙道:“外头天冷着呢,姑娘要送到哪里,不妨遣人去吧。”   “不了,去外头书房找爹爹,还是我亲自去。”锦心从炕上站起来,小婵已从东屋里捧了锦心近日穿着的一件雪白狐裘来,又服侍着锦心蹬上防雪的靴子,外头董、王两个婆子,里头婄云、麦穗、小婵三个丫头跟着,备了把大油布伞防备一时起雪。   众人把锦心圈在中间围得严严实实,正听了文夫人命人传话要往定颐堂去的蕙心见了先是微怔,旋即莞尔,与锦心温声道:“这是要去看徐姨娘吗?你前几日就一直不舒服,还不好生在屋里歇着,出来走动什么。”   “要去前头找父亲。”锦心笑眯眯道:“有点事情想托爹爹办,又不想给好处费,还是得殷勤些,自己过去。”   蕙心无奈摇头,与她别过,往定颐堂去了。   内仪门上守门的婆子们见锦心来了都忙忙请安,看她们的神色,锦心就知道早上的事恐怕已经在府上传遍了。   倒是又给府内添了一桩热闹趣闻。   想到回到院里便跟闷声葫芦似的的钱嬷嬷,锦心眼帘垂着望着足下的路,唇角微勾,眸中毫无波澜犹如一潭静水,没有半分情绪。   不值一提。   文老爷的外书房是在他前头正院前院东边起的三间屋子,锦心带人进了院子,叫董婆子她们垂花门外候着,里头已走出一个婢女殷勤地迎着她进了院里。   “四姑娘怎么这会子来了,老爷晌午从外头回来还问起你呢。姑娘今儿个可好些了?”婢女满脸堆着笑,文老爷院里伺候的多是小厮,只有几个婢女,专管伺候茶水、迎送女客等事,此时迎出来这个锦心也面熟,冲她一点头,眼睛弯着笑道:“好些了,爹爹这会闲着吗?”   婢女请锦心往东屋走,将门帘一打,笑眯眯道:“老爷看账簿呢,姑娘快进去吧,外头凉。”   锦心于是进了屋子,文老爷果坐在案前翻阅账册,听到声音便笑吟吟地抬头来看,见锦心近来,没等她行礼,便道:“快坐下,给姐儿沏热茶来。怎么这会子来了,天儿这样冷,有什么事打发人来说一声就是了……快喝茶。”   “是有一桩事要求爹爹,我想着好歹自己来,显得有诚意些。”锦心冲奉茶的婢子微微颔首,接过热茶捧在手上暖着,笑眯眯地看向文老爷:“阿爹先说,女儿求您的事,您应是不应?”   文老爷略觉好笑,“你长这么大,求过爹爹几件事?爹爹哪有不应的。快说吧,什么事叫咱们沁娘这样兴师动众地走一趟。”   锦心便将茶碗放下,把麦穗手上的大盒子拿过来,捧在手上果然沉甸甸的,婄云忙上前来接过,又将袖中折着的笺子递与锦心。   锦心也知道自己现在的斤两,那一盒东西对婄云来说轻如羽毛,对她来说可就真配得上“沉甸甸”三个字了。   到底是对着自己亲爹,也没有那么多讲究,锦心就叫婄云帮忙捧着,走到文老爷桌案前,把折着的笺子放到文老爷身前,然后双手冲文老爷作了个揖,“马上就是大姐姐生辰了,我想给大姐姐准备一份礼物,想求阿爹帮我将这些东西送到铺子里,或者送到天工金号的,最好请他们家那位新聘来的大师傅动手,一定要打造出最好的给大姐姐。”   文老爷笑看了小女儿一眼,一样下巴示意锦心在案旁的墩子上坐了,将折着的笺子展开细看,入眼先赞一句:“这字真不错。”   锦心从善如流地笑道:“那女儿就替婄云谢过爹爹的夸奖。”   婄云亦微微欠身做礼,文老爷摆了摆手,心中暗叹小女儿的运道,不过在外头随意捡了个人回来,却是一身的本事,眼界开阔知书识字,十分不凡。   除了身体羸弱,沁娘真可谓是处处都好了。   文老爷心中感慨,含着惋惜轻叹,面上却没表露出来,细看锦心的要求,又看了一眼锦心带来的东西,眉眼间便带上了笑意,“好了,这事情爹爹记下了。咱们沁娘既然信不过咱们自家的铺子,阿爹也只好舍了这张老脸去求求你谢叔叔了。”   “阿爹——”锦心转过去拉住文老爷的袖角撒娇,“这不是天工金号号称请了从前宫中内廷司聘用的银匠坐镇嘛,为贺大姐姐及笄预备的礼物,自然要最体面的,大姐姐戴出去人家保准都羡慕她有个好妹妹。”   文老爷听了朗笑两声,眼角的细纹都透着温煦慈爱,他将锦心抱起在膝上,笑吟吟道:“好,就听咱们沁娘的。不过那位师傅不过近一二年内名头响罢了,咱们金陵城里还有另一位大师傅,也是曾在内廷司供职的,这十年来城中便数他最受贵眷追捧,手艺也是极好的,若是能请他出手,可比送去天工金号找那个师傅体面。”   锦心听了眼前一亮,旋即又迟疑一下,“我听母亲说过,那位方师傅很难请动啊。去岁年底,母亲要打造见新嫂嫂时戴的头面,还要给我们几个每人打造一只花钿,当时便先要请方师傅,可方师傅只应下花钿,没应下头面,最终母亲的头面还是咱们自家铺子造的。”   文老爷笑着摇了摇头:“这个无妨,阿爹近日与他有了些往来,让他帮着打造一只凤钿是不难的。不过……请他出手,十两银的工费恐怕不足够啊。”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锦心,锦心只能扯住文老爷的袖子晃啊晃,软声道:“阿爹……阿爹替我补上嘛,我一个月月钱才五两!”   “哈哈,好,阿爹给我们沁娘补上。”文老爷总算享受够了女儿撒娇的待遇,大手一挥豪爽地答应了,同时在心里轻哼一声——看看,前些日子素若还与他念叨女儿不会依赖人,这不就在这撒上娇了?   说到底,还是素若不如他会和女儿相处!   文老爷骄傲地一扬头,哄着锦心道:“今儿个厨房做了红焖肘子,你回园子里,或者到你阿娘那,保准吃不上,留在爹爹这吃晚饭,爹爹允你吃上两口。”   由于过年期间放肆得过分,锦心又被闫大夫要求少油腻短荤腥,不过也听了有五日了,文老爷心里捉摸着今儿个用些是无妨的,这才这样说。   他是拿捏住女儿心里那块痒肉的,果然,锦心听了眼睛唰地亮起,连连点头。   此时离晚饭还有些时候,锦心便往榻上一窝,文老爷特意翻出两本画的地方风物的册子给锦心解闷,成功达成了叫女儿陪他看账的心愿。   把事情托给文老爷,锦心便很放心了,只静静等着成品回来。   出了元宵节,金陵的天气逐渐转暖,南运来的鲜果越来越多。这日秦大娘提着个食盒来,从中捧着一盘红艳艳水灵灵的草莓来,绣巧见了“哎哟”一声,忙道:“这必是庄子暖房里种的吧?”   “咱们这头暖房里的还没出呢,是打南边运来的。这底下还有一盘樱桃,也是红艳艳的,各个有人拇指头大,都是从那边快马加鞭送过来的,送过来还是水灵灵的呢,多稀罕啊。总归才一样得了不到一筐,太太每样自留了一点,还特意每样装起一盘送到姑苏云家去,余的分与各处,僧多粥少,各处分到的都不多,唯有姐儿这,太太特特吩咐要齐齐整整地装上两盘子给姐儿送来,说姐儿吃着药,有些新鲜果子能开胃口。”   秦大娘满脸堆笑,锦心先道:“那得好生谢过母亲才是。”又叫人搬了墩子来请秦大娘着,着人奉茶来。   小玉进来奉茶,秦大娘见了女儿更是欢喜,殷勤地请锦心尝尝果子,又道:“姐儿年前说,想要一筐农家留种的地瓜子,现已得了,明儿个就给姐儿送进来。”   “那个不急,大娘今日来,可是要带小玉回家去吃年茶?”锦心笑着道:“昨儿个麦穗、小婵、小桔子她们三个家里都递了话过来,外头进来的今早也有人进来请,我就想着小玉这边也差不多了。大娘想念女儿,这出了元宵节,我又回到院子里,不正是时候吗?”   “哎哟哟,不是我说,四姐儿您就是能体贴人心,这一点就胜过许多人。”秦大娘脸上笑意更浓,“大姐儿那里也是。姐儿如今理家掌事,正是忙的时候,我想着云巧是她的左膀右臂,恐怕是离不开,没想一早大姐儿特意打发人来说,明儿个叫云巧回家与家人团聚一番,真真儿是行事又高、心肠又好。”   卢妈妈看她一眼,神情没变,只将端来的果子往多宝阁上一撂,来到锦心身边替她披上一件披肩。   秦大娘这边自己也反应过来话说多了,马屁拍错了地方,忙打量锦心的面色,见锦心满脸笑眯眯的,听她夸大姑娘跟夸自己似的,心里这才松了口气。   说了一会话,锦心面上流露出两分倦色,她这会倒是有眼色了,忙站起来道:“我还有事没安排呢,就先去了。”   锦心点点头,偏头温声对小玉:“你去包两件衣裳吧,我准你归家去小住两宿,正好明儿个与你姐姐亲香亲香。左右这几日事也不多,等后儿个你再回来就是。”   小玉连忙谢恩,秦大娘听着也欢喜,一时退下的动作又停住了,小玉忙拉住她的手软声道:“妈既然还有差事做,那就去吧。我自己包了衣裳回家就是,总共没两步路,出来后门就是,我是熟悉的。”   “你就在这等着,等我安排好事情过来接你。”秦大娘嘱咐道:“万万不要自己走,这两日后巷里小商贩多,人来人往的人口也杂,别有个拐子混在里头就不好了……”   “姑娘跟前,说这些话。”骆嬷嬷为锦心添了热茶,不咸不淡地开口,语气不重,秦大娘反应过来,连忙住口,堆笑道:“我一时欢喜,失了分寸,姑娘莫怪。”   “大娘是一片慈母之心,有什么可怪罪的。”锦心摇摇头,笑道:“你也不必操心,只管安心办差去,我屋里还有两个丫头要回家去,一个是家生子儿也是到后街去,另一个是外头的,却也要从后门走。叫她们三个一起走,也能做个伴。我再让董婆子送她们一送,必定不会有什么差池。”   秦大娘听了这才点点头,外头有人来催她,她方不舍地松开女儿的手,向锦心欠了欠身,走了出去。   “亏得咱们姑娘与大姑娘好,姑娘性子也好。不然就她方才那话,真真儿是不配得人半分好脸色的。”等人走了,小玉下去收拾衣裳,卢妈妈将百宝阁上一碟果子端下来,轻哼一声。   “她说完自己也知道不对了,抬起头来看,见咱们姑娘还笑着,一来当咱们姑娘好性,二来当咱们姑娘还小想不到那里,才松了口气。”婄云温声道:“妈妈何必生气呢,秦大娘嘴跟不上脑子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了。”   骆嬷嬷摇摇头,“若只是捧着大姑娘倒也没什么,偏她话里不单夸大姑娘,主子面前,哪有自吹自擂自己女儿的道理。幸而是在咱们家,还有秦老嬷嬷的面子在,不然她可坐不稳如今这个位子。”   “其实怪没意思的,我大姐姐那样好,旁人怎么夸都不为过,偏生她夸大姐姐是拐着弯夸自己女儿呢,这就怪没意思的。还左膀右臂离不开,难道离了她家姑娘我姐就不会管事了吗?”锦心轻哼了一声,旋即却又道:“不过她嘴上虽有些不好,为女儿的心却是真的,我听说云巧已经议婚了?”   这些小道消息她是很灵通的,婄云平日行事稳重,却深知锦心爱听闲话,故而着意培养小丫头小安,如今这府里上上下下那些乱七八糟的小道消息,锦心都能知道一些。   卢妈妈点点头:“可不是么,还是秦老嬷嬷亲自出山定下的,就太太身边秦嬷嬷的外甥,如今在大哥儿身边当差,叫捧砚的那个。”   “秦老嬷嬷亲自出山定下的”,这句话就很值得深究了。   蕙心定到了王府,这消息虽未曾传出去,但文家人都知道是八九不离十的了,云巧就在蕙心身边服侍,那日跟着去的秦王府,这消息秦家自然不会不知道。   云巧今年十八了,秦大娘打前两年便一心为她相看人家,但打去年端阳之后,不知怎得就沉寂了好一段时间,如今隔了半年多,秦老嬷嬷忽然出山一锤子敲定了云巧与文从翰身边小幺儿的婚事,这里头又怎会半点事都没有?   骆嬷嬷道:“照这么看来,品画的婚事怕是也不远了。”   ——品画是蕙心身边另一个贴身的大丫头。   绣巧不知其中缘由,茫然地看向骆嬷嬷,却见她面色平静,再看卢妈妈,见她满面明悟了然,最终看向婄云,她面色不改色平静自然,而锦心更是半分面色未变。   她一时感觉自己好像被屋子里这几个人隔绝在世界之外了,好像说起一件事,旁人都懂了,只有她自己不懂。   “你还小呢。”卢妈妈看她这样子,摇了摇头,略带无奈地道:“这些事情啊,我盼着你一辈子不懂才好。不过好在你跟着咱们姐儿,怕是也不会碰上那等事。”   婄云偏头看了绣巧一眼,见她天真茫然,半分不见前生稳重沧桑都模样,中露出两分柔和笑意。   文老爷果然是很有面子的,锦心要的五凤钿廿七日就被送到了她手上,随着送来的还有个嵌了一圈小米珠的金戒指。   文老爷道:“老方说了,凤口衔珠不过七颗,九颗有些过了,便将多的金子拿出一钱,造了个金戒子,把剩下的十颗米珠嵌在上头。”   锦心捧在手上瞧着,便觉款式虽然寻常,但手工精细,也是十分好看,忙欢喜地点头,又细细看那凤钿,只觉华丽精美,宝珠生辉金光璀璨。   匠人手艺上佳,材料搭配巧妙,金丝底托衬得几样宝石成色更上一层楼,拿在手上轻轻一晃,流苏轻摇,嵌在金底上的翡翠蛋面水头清透,绿幽幽的颜色十分喜人,更添沉静端庄,珍珠内敛雍容,二者相得益彰,又联手压下了红艳艳的宝石珊瑚的浮华,只留明艳高贵。   锦心心中凭空生出一句:此物比之宫中工艺,也不差什么了,只在镶嵌之物的成色上短了两分,到底是件憾事。   但她也没说出来,只是拿在手上欢喜地又晃了晃,看着流苏轻曳翡翠流光,文老爷见她喜欢的样子,便道:“沁娘如此喜欢,阿爹请他再为你打造一只便是。”   “罢了,我瞧打造得精细才喜欢的,我素日又不戴这些,打了也用不上。”锦心美滋滋地把凤钿放回锦盒中,手按着锦盒昂头宣布道:“今年大姐姐定然最喜欢我送的礼物!”   文老爷失笑,揉了揉锦心的头,“是,你大姐姐一定最喜欢咱们阿沁送的礼物。”   一转眼来到二月里,蕙心的及笄之礼是文夫人亲自操办的,她的肚子已经显怀,体力也不及从前,但对此却十分上心,微小处也要亲自过问安排,足可见对蕙心的及笄礼的重视。   断没有叫过生辰的人自己操办的道理,文夫人自己精力不足,便拉出澜心这个壮丁,原本对家事避之不及的澜心这回倒是心甘情愿的帮忙,每日被文夫人支使着跑前跑后的,没有意思不情愿。   初一这日,府里前厅已经装灯结彩地预备上了,及笄礼是大日子,文夫人光是请帖便确定了三遍,广邀宾客,一个定颐堂恐怕是不够用的,还是开了前头的正厅大院。   文夫人一早起来,先来到前头巡查妆点,因彩缎短了三尺,她眉心一拧刚升起些怒意,忽然见外头一个小厮急急忙忙地来禀:“太太,咱们家二姑太太带着表少爷、表小姐和一位公子哥儿回来了,如今正在大门外下轿呢!”   另一人忙道:“来了好些人马,少说四五车行李,还有许多护卫随从,太太您快出去看看吧。” 第四十五回 姑嫂会面,赵斐赵公子,斯……   文夫人听了回禀一惊, 忙道:“快快,咱们出去迎一迎。不是说上月廿八前后便能到吗,怎么拖到今日。前次二妹信中是怎样说的?怎么除了斌哥儿和婉姐儿还有旁人呢?”   澜心眼疾手快, 忙扶住文夫人,道:“母亲不要急, 咱们慢慢出去, 等见了姑妈便什么都知道了。”   过年时随着年礼来的有一封信, 是二姑母文姝晴的手书, 信中言道将携一双儿女回金陵省亲,一为探望兄嫂、二为观侄女及笄之礼、三为参加文从翰的婚礼,约莫会在这边住上两个月左右,也为叫斌哥儿到青山书院习学习学。   文夫人早早打发人收拾出有开有角门的客院来,不想信中的日子到了, 人却久久未到, 今日可算人来, 却添了一位信中未曾言明过的宾客。   文夫人带着澜心并一众婢仆迎了出去, 府上中门大开,众人只见一中年美妇在一双儿女的搀扶下缓缓入内, 她衣饰并不奢华,气度却很有几分雍容不凡,因连日来赶路奔波, 她亦是一身风尘仆仆, 一双眸子却亮得很,精神奕奕。   ——正是本府二姑太太,文老爷胞妹,文姝晴。   一见文夫人如此身量,文姝晴忙道:“嫂嫂怎不在里头歇着, 如今也有五个多月了吧?很应当小心着。”   文夫人笑着摇了摇头,“本在前厅忙活,听到回禀才迎到前头来。”上回相见已是前年了,姑嫂二人紧紧拉着手不舍松开,文老爷与文夫人成婚很早,算来文姝晴在闺中的最后两年,还是由文夫人亲自教养的,关系自然亲近。   文夫人又看了看赵婉与赵斌,笑道:“斌哥儿也有几分儒雅气在身了,婉姐儿出落得愈发雅致俏丽,妹妹你养得两个好孩子啊。……这是——”   她将目光放在站在赵斌身侧的锦衣少年身上,文姝晴忙道:“这是他们大伯家的老二,与斌儿同岁。斐儿,这是我的嫂嫂,你唤……叔母也是。”   赵斐便向文夫人施礼,文夫人忙叫起身,心知是户部尚书赵大人第二任继妻留下的二公子,客客气气地言语两句,又嗔文姝晴道:“你也不早与我说一声,我连表礼都未曾备上一份。”   文姝晴笑道:“他自幼在外身边养得多,嫂嫂不必如此客套。”   赵斐连道:“婶婶说得是,文叔母不必待我客套。”   文夫人抿唇轻笑,澜心已向后避了两步,文姝晴笑看向她:“澜娘不认得姑母了不成?”   “二姑母安。”澜心忙向她道了万福,笑着道:“哪里不认得姑母呢,只是姑母与母亲许久不见,澜娘不敢打扰姑母与母亲叙旧。”   赵婉这会才笑眯眯站出来与澜心拉住了手,方才澜心在文夫人身后与她挤眉弄眼的,旁人不说,赵斌都看在眼里,此时无奈失笑,却也没说什么。   “瞧我,嫂嫂你有孕在身,这里正是风口,咱们怎么在这叙上旧了呢?还是快进府去吧。”文姝晴懊恼地道,文夫人笑道:“转眼近两年不见,我心里有许多话想与你说,也顾不上是在什么地方了。快,我已叫人收拾出望春馆预备给你们住,快去好生洗漱休整一番,咱们再定颐堂里用午饭。”   文姝晴笑着点点头,众人相携入了府中。   望春馆在外院,与文夫人别前文姝晴眼角余光向后轻轻一扫,一个灰衣嬷嬷便悄声走到文夫人身边,随着她入了内院。   定颐堂中,文夫人在上首落了座,吩咐道:“快遣人去园子里叫几位姑娘来,再命人到外头去,找哥儿,叫哥儿快些回来,再去把林哥儿与五姐儿抱来。”   碧荷利落地答应着,文夫人叫那灰衣嬷嬷凳子上坐了,又命人奉茶来,与她道:“雪娘,姑太太这一年来可都好吗?姑老爷、哥儿姐儿都好吗?年前信上说最晚不过一月廿八,怎么生生拖到二月里来了?随行之人怎么却多了一位二公子呢?”   这灰衣嬷嬷乃是文姝晴的陪嫁,与文夫人也算熟络,此时笑言道:“这里确实是有些故事的。本来腊月初我们太太就打算要动身的,可临行前大老爷忽然说叫二哥儿护送我们太太回金陵省亲,那边收拾行装,耽误了几日,这才误了行程。”   文夫人眉心微蹙,“姑老爷在朝中为官,轻易不能离京,二妹这些年来往来京中金陵,都是一人携带两个孩子的,怎得今年就忽然说要叫赵二公子护送呢?”   “这里头可不就是有事么。”雪娘道:“这位二哥儿是大老爷的第二位夫人所出,那位夫人生二哥儿时难产没了,当时老夫人病着,二哥儿在我们太太身边养到三四岁上,等大老爷续娶三房了才回到那府中,这些年来也算相安无事,只是比之大太太,总与我们太太亲近些。”   文夫人听了道:“二妹一贯心底柔软疼惜幼儿,你们大老爷府上大公子、大姑娘她也不是没养过,这算什么?说正题。”   雪娘无奈道:“这可不就是正题了?这位哥儿与那边现在的大太太关系生疏,但在诗书上是很有天资的,大老爷很是看重,对二哥儿也多有疼惜。现下二哥儿已入了国子监读书,再过几年便打算参加科考,正巧大哥儿的生母那边有一位与二哥儿年岁相仿的姑娘,性情和顺,家世也好,能作为哥儿日后在官场中的助力。”   “这是好事。”文夫人点点头,据她所知,赵府那位大公子娶的便是生母的内侄女,二公子再娶长嫂之妹,也是亲上加亲,更能拉近兄弟关系。   雪娘苦笑:“事端可不就出在这上头了?大太太倒是未曾反对,可这边两家刚开始走动,她便不声不响地把二哥儿生母家的一位姑娘接到了府里来,那姑娘对二哥儿可殷勤着呢,今日花园里头碰见了掉个手帕子请二哥儿帮捡,明儿个炖个补汤送到二哥儿书房里道谢,这一来二去,把二哥儿都吓得躲到了太太这边,京里却还是传出了二哥儿与生母家表妹有染的消息。”   这手段……真是粗暴直接又好用。   文夫人一时咂舌,雪娘道:“那头那位姑娘本就不是原配太太的本家,关系并没有很近,听到这消息哪里还有耐性,直接就断了前事。大老爷恼了,大太太咬着牙说就是看那姑娘无父无母可怜见的,想着到底与二哥儿血脉相连,不好看她太落魄。如今事情一时没有决断,大老爷怕二哥儿在京里扰了心绪,便借叫他护送我们太太省亲的名义出来散散心。”   文夫人心中微冷,暗道那位赵大人若是把在朝中的手段拿出三分在自家里,也不至于落得如今这个尴尬境地。   到底都是一路奔波来的,文夫人忙叫雪娘也会去盥洗歇着,偏头看向赶来的蕙心与安坐的澜心,道:“可听出来什么了?”   “赵大人有心袒护夫人呢。”蕙心低声道:“不过这事也是难处理,最大不过将表小姐送走罢了,还能为这等事休妻不成?”   澜心娇哼一声,“赵大人是为妻为子难两全,我只同情那位赵二公子,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离了京,京里还不更传得嚣张。刚才看他还是个斯文儒雅俊秀谦卑之人,没想竟有这等遭遇。”   “澜心!”文夫人冷下神情轻声呵斥:“我可真是太过娇惯你了,这样的话也是你一个闺中少女能说的吗?”   蕙心温声道:“澜娘自幼心直口快,但也不是愚钝之人,母亲提醒一次,往后她必不会忘的,是不是澜娘?”   她转头看向澜心,示意她哄哄文夫人,澜心会意,连忙道:“是女儿一时言语失了分寸,母亲不要生气了。”   “你已将至金钗之年,你大姐姐还有两年好等,你的亲事也快了。你爹爹是有些亲上加亲的意思,但若论起好人选,户部尚书的公子咱们可攀不上。依我看斌哥儿便很好,说来他还略长你一岁,你们自幼熟悉,亲上做亲,你姑母也疼你。”   文夫人略略说了两句,见澜心注意浑然没放在这上头,心中微叹一声,便将这事暂且放下。   锦心是与未心一同到来的,林哥儿与华心先到,小华心被包得严严实实的,在被子里沉沉睡着,文夫人便着人将她抱到里屋炕上睡去,又叫林哥儿到自己身边坐,拿了糕与他吃,笑着哄他说话。   没说两句,听说三姑娘、四姑娘到了,忙叫人先斟热茶来,“从园子里一头一路过来,也是有些凉的,快斟茶来与两位姑娘暖暖身子。”   锦心与未心进屋里来行了礼,在椅子上坐了,茶碗捧在手上温温热热的,锦心略舒了口气,看她贪恋暖意的样子,文夫人便道:“虽说是二月天了,可也不算太暖和,婄云你也不知给姑娘拿个手炉。”   锦心忙道:“是我不叫婄云与我拿的,也没冷得那样,只是手尖有些凉罢了,拿着手炉倒是麻烦。”   文夫人细细叮嘱道:“咱们身子不好,切记不要与人攀比。虽说二月已有人换了轻薄春衫上身,可咱们身体底子到底不如旁人,是要好生温养着,何苦为了那些好看伤了自己的身子。若嫌弃手炉碍事,还是拿个手捂子吧,在手上也轻便。这个月份,或者做个银灰鼠的,或者做个兔毛的,温暖又不会过于厚实……”   锦心均笑着应下,软声道:“女儿会珍惜自己身子的,这会不拿手炉是因为没觉着有那样冷,晚上可还是搂着汤婆子睡的。”   文夫人轻叹一声,摇摇头,又说起:“往年应是二月里就给你们开课的,可今年不同往年,二月里你们大姐姐及笄,三月里你们大哥哥成婚,这两桩都是大事,家里一时也消停不下。我想着还是三月末四月初开课,那会子天气也和暖了,园子里花也都开了,你们在水榭里头上课,夏风徐徐更为舒心。”   几人忙齐声道:“谢母亲体恤。”   文夫人又叮嘱两句,无非是锦心头一年入学,叫她几个姐姐照顾着些,其实文家几位姑娘年岁上都要差距,故而课业学习虽然都是一样,但课业内容进度各有不同,故而只是聚在一处上课,先生挨个单独指导罢了。   听文夫人言语,蕙心笑着道:“母亲你就放心吧,我们都会看顾着阿沁的,你们说是不是?”   澜心与未心欣然点头,锦心美滋滋地笑道:“母亲你就放心吧,大姐姐二姐姐三姐姐都会照顾好我的,我这么聪明伶俐,先生教习们也一定都喜欢我!”   澜心未心闻言都险些喷笑,蕙心也忍俊不禁,按着眉心道:“是是是,我们阿沁聪明伶俐如斯,有哪个会不喜欢你呢?”   林哥儿就坐在榻上,懵懵懂懂地听着她们说话,听到这忙吞下口中的点心,然后大声道:“哪个会不喜欢呢?”   凭借他多年的经验,姐姐的马屁,拍了准没错。   这回文夫人也止不住笑了,锦心下地走过去捏捏文从林的小脸,下巴轻抬哼道:“你知道就好。”   说话间便有婆子回禀:“太太,姑太太、表少爷、赵少爷、表小姐到了。”   文夫人忙命:“快请!”   锦心拉着文从林下榻到椅子上坐,蕙心迟疑瞬息准备起身,文夫人道:“避嫌不急在这一时,你二姑母与你们一年多未见了,怕是十分想念你们,你们避开了,她多失望。”   蕙心闻言方才重新落座,等文姝晴带着三个孩子进了正房里,眼神便先落在亭亭端坐于文夫人下首的蕙心身上,笑吟吟道:“咱们家蕙娘大喜,姑母可是特地回来贺你及笄的。”   “给二姑母请安。”蕙心与妹妹们齐齐起身向文姝晴见了礼,旋即上前两步扶着文姝晴与文夫人同榻落座,笑道:“蕙娘是晚辈,不过一个小小生辰,竟叫姑母折腾这一番,真是不该。”   文姝晴拍拍她的手,“好孩子,姑母给你预备了好东西呢。咱们蕙娘及笄,往后定时金陵城中最出挑的闺秀,明儿个就要这满金陵的闺秀都眼红!”   她说起这话来微微昂首颇为骄傲,文夫人轻笑:“你这话说的,古人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①。咱们家是什么身份,还能叫满金陵的闺秀都眼红?”   文姝晴不服气地道:“咱们蕙娘是何等的人物品格儿,按我说,便是天家的皇子都配得!不过咱们没那好命数能推女儿上青云的能耐罢了。可这婚许之事,凭咱们家的资本,人家还是能好生挑选一番的。……瞧我,一时忘了形,还没叫小辈们见过。”   文夫人道:“赵公子是外男,该叫几个孩子避一避。”   文姝晴道:“我拿斐儿当自己孩子一样,也就算是亲戚了,不必如此生疏客套。便是要讲究规矩礼数,有亲友朋客来,先互相见礼一番,难道不是规矩吗?”   这话也算有理,文夫人点头应是,又道:“四姐儿五姐儿还小也就罢了,三姐儿也不大,但蕙娘的亲事已有了一定,澜娘也是要议亲的年岁,还是该避一避的。倒是我这半老徐娘,没有他们年轻人那些讲究了。”   她笑吟吟地拿自己打趣一句,消掉文姝晴与赵斐心中可能出现的不快,其实文姝晴未必会不开心,但她行事素来周全,不会留下一星半点的隐患。   果然,文姝晴听了半分都没注意到后头的话,只拉着她的手急急问:“蕙娘的婚事定下了?是哪家的小子?怎么家信中嫂嫂你半分都未与我提及呢?”   文夫人拍了拍她的手安抚道:“事情复杂,书信中一句两句怕说不清,索性便未曾提及,等回头我与你细说。先叫孩子们见过礼吧,林哥儿长大了好些,五姐儿你还没见过呢吧?快近前来给姑母瞧瞧。”   那边蕙心带着三个妹妹起身向赵家三人行了礼,赵斐是外男,只见了礼,文夫人还让人把表礼端上来给他,赵斐忙献了拜礼,一番客气,文夫人道:“你们姐妹几个里屋说话去吧,婉儿与你们许久不见,想必你们也有许多话说。”   蕙心点点头,笑着拉上赵婉的手,落落大方地向两位长辈告了退,又向赵斌与赵斐行了半礼,然后动作从容又迅速地避到了内屋。   文姝晴观姐妹几个一举一动均是落落大方,蕙心更是从容守礼、斯文温雅,不由道:“嫂子刚才夸我,我心里还有几分骄傲,这会见了蕙娘她们几个,我是万不敢受嫂子的夸了。我们家婉姐儿野猴似的,哪比蕙娘她们斯文又有礼。”   外间姑嫂二人如何叙话不谈,只说内屋里,赵婉连忙催问蕙心婚事,又道:“这样大的事,大表姐在信中竟然一字也未曾与我提及,我从前还想着表姐与我好,如今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   她说着,垂首做出一副委屈模样,蕙心瞧着好笑,忙拉她道:“我哪里与你不好呢,不过是这事情波折极多,信里真是说不清楚,一句两句反而更会叫你与姑母担忧,便暂且压下了。这会子时候不够,等今晚,你到园子里去与我同睡,咱们二人秉烛夜谈,我再与你细说。”   澜心在旁故作不满地叹了口气,“婉姐一来,我在阿姐你这就失了宠了……沁儿你还小,你都要失宠了!往后阿姐心里最疼的妹妹再也不是你了!”   她一双凤眼儿圆睁,锦心正沉浸在刚才与那赵斐碰面的一刹那那种复杂的感觉中,这会听了澜心的话一个激灵,一双杏核眼儿瞪得圆溜溜的:“谁?哪个与我争宠?!”   “哈哈哈——”赵婉笑着上手捏捏锦心的脸蛋,“一别一年多,还是四妹妹可爱。婉表姐给你带了好东西了,好多稀奇有趣儿的,都给我们沁儿,你二姐坏,咱们不理她。”   未心注意到锦心方才的不对,抚抚锦心的背,念了几声莫怕,低声问:“才刚可是吓着了?”   蕙心连忙看来,澜心懊恼道:“怪我怪我。”   锦心摇摇头,扬起唇角笑出两个小梨涡,眼儿弯弯的,“不是吓着了,就是昨夜没睡好,身上累得慌。”   “累得慌就到炕里头歪一会。”蕙心不放心地叮嘱道:“若有哪里不舒服的,可一定要与我说。”又交代婄云上炕来侍候。   赵婉见了,担忧地问:“四妹妹的病还是没有气色吗?”   蕙心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赵婉便明白了,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软声道:“总会好的。”   “不说了,四妹妹心性豁达,本不在意这些,咱们在这唉声叹气的,反而不美。”蕙心笑吟吟道:“我听母亲说婉表妹你的婚事已有了一定,还是国子监祭酒家的公子,也不知人品风度如何啊?”   她这样一打趣,赵婉脸颊染上几分胭脂红,嗔着推她道:“你也不做好人了。”   炕角上,锦心靠着暗囊半躺着,眉心微蹙,婄云见状近前些道:“姑娘您觉着怎样?”   “我在梦里看到过那个赵斐。”锦心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吐出,抿唇半晌,表情不复往常的淡定,有点复杂:“那梦太气人了,我到现在还记着,是我俩吵架,他管钱我要钱,我要修路他咬死没钱!我们俩翻着账本子辩了三个时辰,他成功把我的预算砍掉两成,后来发现我原本就只想要初版预算的八成,气得吐血,回去还和二姐告状,二姐还叫我不要总是戏耍他。”   即便那个梦已经过去有段时日了,锦心提起还是十分郁闷,愤愤道:“和媳妇告状算什么英雄好汉,有胆与我再辩啊?!”   说到这时情绪一时激动,声音略有些高了,蕙心几人转头看来,关切地问:“阿沁你怎么了?”   “……无事。”锦心摇摇头,迅速变回一张虚弱淡定脸,蕙心便叮嘱她两句,复又与赵婉说起明日及笄之事。   婄云看着锦心这模样,笑着安抚道:“梦中之事不必过于在意,这可是您自己说的。”   “是我自己的说的……”锦心闷闷地道,又猛地反应过来:“那小子是我二姐夫?!”   这个事情好像从一开始就被她下意识地忽略过去了,就好像这件事本就是无须在意的寻常事。   便如她不会特意去记忆梦中的一道纱帐、记清楚一豆烛光一般。   可这恰恰就是最不寻常的。 第四十六回 锦心心态;蕙心及笄,点翠……   文从翰得了信匆匆赶回家, 将带回来的东西中一个极为精致的木盒递给候在内仪门处的丫头,交代道:“带回院里好生收着。”   “是。”婢子应了是,文从翰这才理了理袖子上的褶皱, 姿态沉稳地进了内院。   “太太、姑太太,大爷回来了。”院门上守着的婆子连忙向内通传, 一溜一叠声的通传声, 里屋正与文姝晴叙话的文夫人听了忙道:“快叫哥儿进来。”   文姝晴道:“转眼也是近两年没见到翰哥儿了, 听闻他府试中了, 已经在准备乡试了?果然是我文家的好儿郎。不过嫂子你与哥哥也不要给他太多压力,他今年才多大呀?只当下去积攒积攒经验,以翰哥儿如今的年岁,有这个成绩,已经是十分令人惊艳的了。”   文夫人笑着点点头:“这些我都知道, 他有那个志气, 自然也要练出那个心智。他下科能中, 我要谢天地祖宗, 若是未中也是常事,这世上读书人有多少二十啷当岁还没碰到府试的门槛呢?只要他自己看得开, 我倒是没觉得有什么。”   文姝晴却道:“咱们文家儿郎,上天祖宗眷顾,一路走来顺风顺水也是应当——”   “这话可说不得。”文夫人轻轻按住她的手, 目光沉静:“若是人生在世, 一路坦荡平顺,毫无挫折,恐怕心性不稳,事业难成。”   二人言语间,文从翰已行至正房门前, 碧荷忙入内来禀道:“太太,大爷在外头了。”   里屋中蕙心几人也听到声音,赵婉欢喜道:“翰表哥回来了。”   蕙心笑笑,倒是并未出去,文从翰却叫碧荷送了一攒盒点心果子来,蕙心瞥一眼就知道是食味轩的,笑着唤锦心道:“快来,一看就是给你带的。”   锦心口味又怪又挑剔,有时候文从翰从街边带回的蒸糕也能欢欢喜喜地吃两口,有时他精挑细选带回来的点心果子反而反应平常。对文从翰而言,这一个小妹妹,顶得上前头三个妹妹加起来的难伺候。   但唯有食味轩的柚子糖,是她所喜欢的,自入冬来吃了少说也有两匣子,只是婄云不许她多食,文从翰也不过偶尔带回一小包来。   这一口蕙心三人都不喜欢,是带回来给谁的可想而知。   锦心裹着披肩慢吞吞地挪过来,捻了一颗柚子糖送入口中,酸甜苦涩的滋味在口中蔓延开,叫她头脑略清醒了些。   这是极熟悉的一种滋味,仿佛是无形中的一条绳索,串起了她几十年散落的记忆。   她忽然明白她为什么会下意识地忽略了那赵斐在梦境中却是二姐姐的夫婿这件事了。   因为对于她而言,这件事就是既定的事实,好像日头东升西落、气候夏热冬冷是自然的规律事实一般,赵斐的身份亦是如此。   对梦境中事,她身处其中,无论欢喜悲痛都感同身受,从前倒还没觉得有什么,可想到几年前初初开始做梦时,对梦境只是在旁观看,从未有过身处其中的切身之痛。   这样的转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似乎是随着梦境越来越深,随着她在清醒时能够记住的东西越来越多,随着她对前世之事逐渐推论清明。   随着……她即便在懵懵懂懂毫无记忆的情况下,也逐渐猜测出了婄云的来历与贺时年的存在。   近来梦境愈发频繁,锦心白日里便恹恹的不大有精神,婄云跟着忧心,这会见她眉目舒缓眼帘微垂平静浅笑的模样,神情是她最熟悉的模样,心里无端一松,在她耳边轻声道:“奴婢斟一盏热热的牛乳茶与您吧?”   “要加少少的盐,温温热热的才合这些蜜饯果子。”锦心软声道,一双杏核眼儿睁着,清凌凌地望着婄云,眼中清波柔和平静带笑,很平常的神情被这语气搅得跟撒娇似的。   不过也确实像撒娇,谁能顶得过小姑娘满心满眼都是信任,平和带笑地望着你呢?   左右婄云是顶不住,何况锦心的神情熟悉得叫她恍惚觉得梦回前世皇城中,配上着撒娇一样的语气,叫她心恨不得化作一滩水了,好在面上还端得住,沉静地应了一声,又忍不住露出一个笑来:“就要用午膳了,姑娘只垫垫肚子,太太吩咐人中午备了暖锅吃。”   锦心带着笑,缓缓点了点头。赵婉连着“哎哟哟”几声,过来搂着锦心一顿搓揉,惋惜地道:“怎么我母亲就没给我生个如沁儿这般可人疼的妹妹。”   澜心拉住锦心,与赵婉道:“你家里虽没有姊妹,不是还有一个哥哥吗?堂姊妹也有三四个,你可不要再来惦记我家沁儿。”   几个小姑娘就这样闹作一团,锦心不忘告诉炕下侍立着的小婵:“看好了我的柚子糖!”   文从翰来到正屋没多一会,便道带赵斌赵斐两兄弟到前院书房去鉴赏书画,起身告退。   文夫人笑吟吟道:“去吧,午饭就给你们三个摆在外院。接风洗尘这一顿,你要好生招待啊。”   两位赵姓男子一走,文姝晴忙拉着文夫人进了内屋,拉着几个侄女亲香一阵,又叫人把带来给几位姑娘的东西抬出来,每人一口沉甸甸的大箱子,一看就知道是备的许久的。   小小的华心额外得了一把足金的长命锁,正面以篆体刻“长命富贵”四字,反面是四时如意六合长春,工艺精美上乘。小姑娘还分不出东西好坏,只是喜欢鲜艳东西,小肉手握着黄澄澄亮闪闪的长命锁舍不得撒开。   这丫头在娘胎里养得好,生来就是肉嘟嘟的小模样,没两日褪去了胎色便养得软绵绵粉嫩嫩的,如今五个来月了,愈发能看出秀美眉目。   文姝晴喜得抱着她不舍得撒手,又瞧瞧文夫人挺着的肚子,忽然道:“我若是有福气,能再得一个如荣姐儿这般可爱喜人的姑娘,又是十几年的欢喜热闹了。”   文夫人听了一惊,却想起她这小姑子从前在闺中时便性情跳脱,才放下些心,只轻轻说一句:“多大年岁了,还和少年时一样想一出是一出的。”   文姝晴撇撇嘴,也没再说什么。用过午饭后,文夫人与文姝晴还有话要说,便叫姑娘们都回了院子里,赵婉请示了文姝晴,道要随着蕙心她们园子里住去,文姝晴也爽快,只是道:“你沁妹妹身子不好,你入寝中不安稳,白日里玩着也罢了,晚上可不要去闹你沁妹妹。”   赵婉乖乖巧巧地应了是,出了屋子便神采飞扬地挽着蕙心的手臂,又拉住锦心的手,笑嘻嘻道:“沁儿,婉表姐跟着你们回院子里住,你高兴不高兴?”   就她这会的模样,与她的名字简直是没有半分相符的地方。   锦心关注着脚下的路,一步步走得缓慢但稳稳当当,这会头也不抬,“欢喜。”   “敷衍。”赵婉捏住她的小脸,锦心眼珠子一转,与华心的奶嬷嬷道:“妈妈是要抱着五妹回周姨娘院里吗?”   赵婉对粉嫩可爱的五妹妹也是十分喜欢的,这会听了很舍不得,蕙心干脆道:“不如咱们到乐顺斋徐姨娘那里去,沁儿的屋子还留着,叫五妹的奶妈妈把她抱到那里去,咱们再玩一会子。在徐姨娘那里,周姨娘也会放心。”   赵婉家中,父亲也有两房姬妾,不过一个是文姝晴的陪嫁,一个是同僚赠与的,这些年家里也热闹得很,好在文姝晴手段强硬,前者对她忠心耿耿,她又把后者拿捏在手,平日里也只是争风吃醋斗斗嘴,未曾闹出什么大事来。   但赵婉也是自幼见识过内宅女子之争的,这会听蕙心这样说哪有不明白的,忙道:“也不必如此麻烦,我也有些累了,改日再去拜访周姨娘、看望五姐儿也是一样的。”   “无妨,徐姨娘院里的糖蒸酥酪味道最好,你还没尝过呢吧?”蕙心温温和和地笑着,但身上威势已经初见雏形,至少此时院内仆妇们便不敢多言,蕙心交代她身边的赵嬷嬷亲自去与周姨娘回话,见她支使教引嬷嬷支使得如此自然,赵婉眼睛都亮了。   如此折腾了半日,一年多不见,姐妹几个有许多话要说,如今蕙心与赵婉都已定下亲事,再见也不知是何年月,心中更是感慨良多。   蕙心与赵婉约定好两年后赵婉及笄她会上京观礼,澜心与未心二人当然也连声答应,锦心正倚在一旁的凭几上出神,略有些恍惚,茶水上氤氲着袅袅雾气,半遮半掩着她的面容,倒显得有几分神秘。   赵婉一时愣住,竟连追逼她都忘了,还是锦心回过神来,稍稍回忆了一下她们方才说的话,很干脆地点头:“婉表姐的场,我当然是要捧的。”   当下约定好了,不管她们日后去不去得成,赵婉心中都是欢喜的,也就顾不上锦心方才出神的事了,又笑嘻嘻地与蕙心说起预备给她的及笄礼。   未心颇为敬佩的目光落在锦心身上,凑在她耳边低声道:“方才你明明是出神呢,怎么我们说的话还听得清楚?怎么练出来的,教教你三姐我吧……”   她上课时候的只要发呆必定会被先生抓住,这会见锦心这等“神技”,怎能不心生向往之情。   锦心笑着转头看她,没说话,未心就知道意思了,唉声叹气地去了。   锦心心里嘟囔道:是你没经历过那些朝臣唠叨,若是经历过两次,也能练出来发呆听人说话两不耽搁的能耐。   当年朝上能身着绯袍站在前排的那些人,哪个没有这个能耐?   心里嘟囔了一番之后,锦心又猛地回过神,皱眉垂首,吹了吹甜白釉绘花鸟纹茶碗里冒着热气的茶水,眼神有些冷。   她近来总会在心里忽然冒出这样一句,至今还令人感到庆幸的,或许就是她直到如今还保持着清醒,没有将“梦境”中的身份与现实中混淆。   这要是哪天说着说着话忽然冒出一句“本宫”来,这传出去是大不敬,在家里是要被徐姨娘他们怀疑是被哪路鬼神撞上了的严重等级。   念着次日是蕙心及笄,几人并未闹腾到多晚,便各回到院落中安睡了。   澜心怕赵婉与蕙心同住,二人晚上聊得晚耽误了蕙心睡眠,便强把赵婉拉到自己院里,躺到床上把嘴一闭,任由赵婉百般搭话也一声不吭,后来干脆把赵婉一搂一夹,赵婉动弹不得,又被锦被裹得严严实实的,最终还是气鼓鼓地入睡了。   次日一早,整个懿园都被唤醒,各个院落婆子们开始快速进出,锦心也早早醒来。   昨夜是难得的一夜无梦安睡,或许是因为锦心心中升起的那几分异感,昨儿晚上一夜安睡,未曾再梦见金戈铁马,自然也没有皇城故里、亲友逐别。   绣巧寻出文夫人命人统一为她们姊妹几人缝制的新衣,一色是玉白袄裙,袄儿是立领的,八幅的绫裙轻薄飘逸,上身翩然,裙角要坠上压裙佩,才不会使绫裙乱飞。   果绿色的对襟长衫,上绣的是时令花卉,扣子是珍珠点缀。裙袄大面上均是素净无纹,最为奢贵之处是袄领衫边上用金丝线绣着的暗纹,因不是大片滚镶,倒也不显得十分奢华。   细细的金链串着一块美玉垂在胸前,系上与衣裳上绣着的粉玉兰花颜色相仿的宫绦,就连荷包制式都是三位姑娘统一的布料花样。   头发要梳成小发包,戴上嵌碧玺玛瑙的四时青花钿儿,比着头上的尺寸打造出来的花钿十分合宜,发包后不用满贯,七挂并一、明珠起的金丝流苏垂在脑后,半数长发蜿蜒低垂,行走间流苏微动,甚是好看。   今日澜心、未心与锦心均是如此装扮,打扮得粉妆玉琢,年长的澜心、未心身姿亭亭,锦心年纪尚小,站在姐姐们身边却分毫不逊色,文姝晴见了欢喜非常,恨不得当场就把三个侄女都拐回家去。   不过在前头笄礼上,见到蕙心端然跪在庭前,眼尾被轻轻点上胭脂,衬得面若桃华,三加时戴上的点翠嵌珠发冠华美异常,是七凤纹样,正中一只凤凰昂首展翅,凤首上镶嵌着硕大殷红的一颗红宝,额前玛瑙明珠轻垂,衬得她气度愈发端庄雍容,叫人一见了便移不开眼去。文姝晴又恨不得上前挤开为侄女扶正钗冠的正宾,把那个离自己大侄女最近的位置抢来。   可惜那位正宾正是文从翰未来的老丈母娘,世家女出身,名满天下的云先生的夫人,在江南地位不凡。文姝晴幼时常听长辈拿她来与自己比较,敦促自己学习,心里对她敬畏早生,这会只能含恨咬着帕子不敢造次。   云夫人仔细地为蕙心理好钗冠,为她披上遍绣锦绣彩凤的大袖长衫,引她向父母行了第三拜。   而后置醴祭神,取字承训,锦心站在一旁静静观礼,眸中满是温柔光彩,注视着蕙心端然明艳的模样,胸中积压着的最后一分郁气散去,只余下满心的欢喜。   愿我长姐,此生康健,平安顺遂。   自有司捧出那一顶华美夺目异常的点翠七凤珠冠后,庭中诸多宾客便一片哗然,心中诸般猜测——无品无级,民间之女最多只佩五凤,即便是官门闺秀都不例外,何况文氏本是商贾门第。   如今这一顶七凤珠冠,起非逾矩?   然而今日正宾乃是云夫人,这位夫人出身世家名门,素有贤名,少时一篇《论礼》也曾名扬天下,最守规矩礼节。她亲自为文家长女加冠,若是文家此举逾矩,她又怎会继续加冠?   众人只得压下心中的惊疑,然后承训之后,竟又有一位面孔陌生的嬷嬷走出,向文家长女恭敬一礼,然后庄肃立在阶上,侧身而站,缓缓开声道:“秦王府太妃,赠文氏长女蕙心,羊脂玉如意成对、红珊瑚嵌珠镯成对、宫锦六端。”   旋即转身,向前笑道:“这珠冠算来还是昔日太妃行笄礼时何老夫人为太妃打造的,太妃亲口说了,如今转赠与大姑娘,才不叫宝冠蒙尘、珠玉失色。”   这可真是……秦王太妃是明明白白地将自己的意思袒露出来了,也明摆着表示,文氏长女便是日后的秦王妃。   这一年不到的日子里,秦王府上下虽在守孝当中,行事低调并不张扬,但到底是一方藩王,外界对秦王府空悬的正妃位置也是多有议论,世家贵女、京中门阀闺秀皆有被猜测提及,如今中了这个大彩头的,却是从一开始便没有被圈在范围内的文家长女。   虽然因为旧年那一桩糟心事,秦王与文家长女被牵上了关系,但当时只说是纳为妾室,而后秦王袭爵之后这事就再没有被提及,看两府也并无甚往来,众人只当秦王不认这个了,如今方家已倒,秦王得势,也没有人会揪着这个不放,文家姑娘自然是嫁娶无妨的。   众人都以为是两家撒手,没成想是这里憋了个大炮仗,就等今日一举炸开呢。   亲王正妃啊,何等尊位,便是素来眼高于顶目无下尘的几大南地世家也不是没有惦记的,可如今这样打的一个彩头,却落到了商贾门户之女身上。   虽然如今尚在老秦王孝中,没有光明正大的定下婚约,可文氏女及笄,老太妃赐下昔日及笄时佩戴的七凤冠,简直没有比这更明目张胆的了。   太妃当年及笄能用七凤冠是因为与先秦王婚约早定,如今文氏女呢?   众人皆倒吸了一口气,面面相觑,又不得不压下这些惊疑,满面堆笑地上前,试图与文夫人拉关系。   如今出了个亲王妃,文家可算是要不了得了。   前头及笄礼热闹了一日,次日还有小宴,蕙心主办招待闺中宾客,她换了一身艳色袄裙,发上正绾着那只锦心赠与她的五凤钿。   蕙心本只宴请了素日有往来的官家千金,其余都是商门闺秀,不想次日却迎来了许多从前只有一面两面之缘,或者说是在哪场宴会上碰到过的闺秀。   她们倒是亲亲热热地与她姐姐妹妹地称呼着,都说从前见过,当时便觉着她亲切,心向往之。不过蕙心记性不差,多少记得其中几人的面孔,从前确实是见过,不过是她单方面的见过。   宴会上相逢,她在旁见礼,人家扬着下巴微微颔首然后翩然离去,如此,也算是“见过”吧。   蕙心垂眸笑笑,倒是没有戳破,大家言语间见她性子和煦,很快便熟络起来。   因昨日那一颗大雷,在场之人多半是捧着蕙心,甭管话里机锋如何,明面上总是笑得殷切亲近,相熟的几个悄悄打趣她两句,也替她挡下大半明里暗里的试探。   真正把机锋明晃晃摆出来的是天工金号当家人的幺女谢姑娘,她是老来女,自幼养得金贵,性子骄横,偏她家生意不如文家,若是商门闺秀的聚会,也是蕙心人缘更好些,她心中不服,对蕙心便多有不喜。   从前这份不喜也没什么,她俩家世相仿,她家生意虽不如文家,却是天下金号第一,蕙心对她也多有敬重,她还不会把脾气表露出来。   去年出了那事,她心里捉摸着蕙心往后恐怕只能低嫁了,若这样算,那往后她岂不就是这一圈人中最尊贵的那个了?当时心里说不上有多欢喜,偏生昨日及笄礼上,秦王太妃忽然掷下这一颗大雷,她才知道——为什么文蕙心这一年来不见憔悴不见落魄,感情是闷声发大财,抱着未来王妃的宝座就等着出风头的那日呢!   一想到文蕙心成了亲王妃,她往后见了还得低头行礼,她心中就一千个一万个不服气,这会宴上面色也不是太好看。   但她还顾得周全,没把脸色真摆出来,见众人都捧着蕙心,心中不平也强压怒火。   偏生这会有人夸赞昨日蕙心佩戴的珠冠,说论精巧华美恐怕翻遍金陵也找不出更好的了,她家中做金银生意,素来都是她的首饰最为精妙最出风头,这会听了这话,脸色登时变了一半。   等又听人说:“文姐姐今日戴的这凤钿也极为华美大气,瞧着竟不是咱们这边工匠的手艺,莫不是那位内廷司出身的匠人打造的?”   谢姑娘哼了一声,道:“我们家那位大师傅这几个月只负责替我打造笄礼上佩戴的珠冠,外头的单子一概不接。我瞧文姐姐这凤钿可是簇新簇新的,可不要为了给面上贴金,非要将外头那些不入流的工匠说成是我们家重金请来的大师傅。” 第四十七回 文四姑娘天下第一优秀好吗……   谢姑娘话音一落, 宴席上顿时一片寂静,原本的说笑喧闹尽数烟消云散,原本开口的那位小姐手里的帕子都要拧成麻绳了, 左看看谢姑娘右看看蕙心,尴尬地笑了两声想要开口打圆场。   不想话还没出口, 却先被人截住了。   是一直坐在谢姑娘身边那位, 梳着妇人髻, 仪态端庄镇定自若, 看向谢姑娘的眼神里带着淡笑,却又像是居高临下的睥睨不屑,“金陵城中可不光是天工金号有一位曾在内廷司供职的师傅。方师傅在金陵城经营数年,手艺精绝自成一派,七妹妹你到底也是谢家后人, 招子还是放亮些才是。”   谢姑娘听了这话又恼又羞, 脸涨得通红, 却似乎是畏惧了她的样子, 咬着牙竟一声不吭的并未反唇相讥。   她一开口,席面上顿时肃了一肃, 其余众人面面相觑,都恨不得地上登时出来个地缝,好叫她们钻进去。   还是蕙心笑盈盈道:“重华姐姐心明眼亮, 一眼就看出方师傅的手艺, 怪道我母亲常说重华姐姐最有谢氏女子风范,叫我多向你学习呢。”   谢重华眉梢轻挑,却笑了笑,“还是我们蕙娘嘴甜。改日我要备厚礼登门谢过伯母才是。”   一旁的闺秀尴尬地笑了两声,算是缓解气氛。   谢姑娘脸色红了青青了紫, 颜色变换可以说是叫赵婉大开眼界。   筵席散后,回园子里的路上,她扯扯未心的衣袖,在她耳边低声问:“刚才那是什么场面,怎么那位夫人一开口,先前那刺头脸都绿了?”   “她们都姓谢。”未心对各家八卦可以说是了解透彻,何况谢家之事在金陵城并不算是秘密。   她缓声为赵婉解惑道:“天工金号前任当家掌事之人乃是重华姐姐的父亲,七年前在外相看金山时不幸罹难,只留下重华姐姐与一当时年仅五岁的幼子。”   “……我好想懂了。”赵婉猜测道:“那刺头据说是天工金号的大小姐,那就是当代当家人的孩子了?”   “不错。她父亲是重华姐姐的堂叔,谢家主支支庶不盛,他便是前任当家人血缘最近的兄弟了。”未心点了点头,语气又是一顿,方道:“不过五年前,她父亲还只是代掌家门,接过印信的时候指天发誓等谢陵长大成人,便会交还印信。不过后来重华姐姐的外家失势,被削官发配,代掌就成了真掌了。   重华姐姐性子强硬,谢家这些年传出许多对她不利的闲言碎语,不过若非她行事强硬又处事谨慎,她与谢陵未必能安安稳稳活到今日。当年先谢家主在世时曾为重华姐姐与锦绣坊的少当家订婚,若非重华姐姐拿簪子抵在脖子上闹到宗庙去,恐怕如今,这乘龙快婿就是如今谢家任上那位,而重华姐姐……便要到西北苦寒边塞之地与马场主做妾了。”   赵婉一时语滞,好半会才愤愤骂道:“这都是什么黑了心肝的人啊!”   “所以姐姐不愿与如今的谢家人打交道,却与重华姐姐关系极好。”未心想了想,又道:“不过重华姐姐绝不是肯闷声吃亏的性子,如今谢陵也渐渐大了,锦绣坊的生意重华姐姐也上手两桩,办得很是漂亮。重华姐姐嫁过去这一年多,赵家少当家也逐渐崭露头角,很是做了两桩漂亮事,其中未必没有重华姐姐的手段。等着吧,谢家往后可有热闹日子了。”   赵婉心中对那些只有今日宴上一面之缘的谢重华忽然升起百般向往来,缠着蕙心问她日后会不会再办什么筵席,蕙心只当她爱热闹,想了半晌,道:“月尾园子里的花开了,要办一个赏花宴,不过届时只请商户闺秀亲近者二三,你想要今日的热闹场面怕是不能了。”   赵婉听了欢喜得很,忙问她会不会请谢重华,蕙心这才知道她原是想这个,一时无奈,哭笑不得,道:“那你就不用等了,重华姐姐临去前与我说明儿个带江陵上门给母亲请安,等到时候你就能见到她了。”   看出赵婉的期待来,锦心明白她多半是被方才宴上谢重华顶谢家刺头时模样折服,这会幽幽给她泼了一碗凉水:“重华姐姐登门,可未必只是来说闲话的,没准有正事呢,哪有功夫见婉表姐你。”   赵婉听了不解蹙眉,蕙心抿唇轻笑,“这丫头应该是说重华姐姐如今领了赵家锦绣坊的三四桩生意在身上,过府来怕是有正经事说。人小鬼大,说的就是你!”   她捏捏锦心的小脸,又点了点锦心的鼻子,笑着解释道:“重华姐姐如今虽管着些生意,也并不是些紧要之事。赵家的生意如今大头还是老家主担纲,重华姐姐的夫婿近一年来刚刚崭露头角,便是要登门与父亲谈生意,也本该是老家主出面,哪怕是重华姐姐的夫婿来,都未免是有些不敬的。”   她只当锦心是听了下人闲话,知道谢重华如今有事在身,便以为她如外头那些来拜会文老爷的生意人一般,登府是有正事的。   锦心便并未辩驳,只是心底总觉着谢重华登门,却不是单单来给文夫人请安那么简单的。   还带着江陵,只是请安,需要带上弟弟吗?   锦心抿抿嘴,倒是没多解释,只抬手要去够树上的花,到底身量矮些,蕙心便抬手折下一枝与她,道:“今年的玉兰开得真好,这一枝回去用清水供在瓶中,正经还能再开几日呢。”   赵婉也甚是喜欢,折了一枝抱在怀中稀罕得不行,澜心便与她说望春馆中的玉兰是府中开得最好的,甚至在整个金陵城中也是数一数二的,有年头的老树了,花都开得硕大。   赵婉听了心里一动,便道晚上回去睡去,未心笑着推了推她:“你这人,朝秦暮楚三心二意,早晨还说今晚与我睡呢。”   “乖乖,等我回去赏够了花,就回园子里陪你来。”赵婉颇为轻佻地挑起未心的下巴,摆出一副纨绔子弟做派,可惜应是见识过的纨绔子弟不多,只学出三分做派来。   锦心捏了捏手心,想着这会手上有把扇子正好物尽其用,最好是鎏金骨的,绘的得是美人图,还要坠着花纹繁琐的扇坠——正是京城纨绔子弟标配。   她年轻时候颇厌烦那些纨绔子弟的做派,也曾下狠手整治过,严禁有调戏民女、快马纵市、聚赌聚嫖等行为,一经发现全家受罚。等尽数整治过了,再看那些纨绔子弟只能带着家丁在街上大摇大摆闲逛,碰上漂亮姑娘怕挨板子恨不得蹿着躲出三里地去的样子,又觉着颇为有趣。   ……我呸!什么年轻时候,咱还是个宝宝呢。   锦心抱住了小胳膊小腿的自己,心里哼哼道:我还小,我还是个崽,我还小,我还是个崽……   幸而养气功夫出色,即便她心里思绪如此变幻,同行众人也没看出什么来,等回到园子里,锦心往屋里仍旧烧得热乎乎的炕上一坐,软毡搭在腿上,手边是酸酸甜甜的果子露,她才对着婄云发出深沉一问:“我以前,很严肃吗?”   “不。”婄云顿都没顿,斩钉截铁地道:“主子您一向和煦慈善,待下严厉却不严苛,受万人拥戴,举朝上下对您莫不信服、宫内诸人对您爱戴尊重,天下臣民皆盼望您能长命百岁。”   便是与您一生互相算计恨不得对方早日超生的敌人,也敦敦实实地在边境敬了您三杯酒。   有的时候吧,反应太过、态度太坚决,反而叫人听着心里没准。   锦心也摸不清婄云说的到底是真话假话,她自然看得出婄云没有半分说谎的痕迹,但同时她又觉得自己好像没那么好……   等等,一向骄傲得好像小孔雀,心里认为自己天下第一好的文四姑娘思绪顿住,摸着下巴认真地想她什么时候这么不自信的,她分明天下第一优秀好吗?!   赵婉次日还是见到了她心心念念的重华姐姐,不过是等到晚上晚膳桌上才见了一面。   谢重华自来到文府后先与文夫人请安,等赵婉得了消息拉着蕙心等人匆匆过去的时候谢重华和谢陵都已经不在了。   赵婉忙问去向,文夫人前几日操劳过度,今日精神略有不济,倚着凭几歇着,闻声笑道:“她带着陵哥儿前头与你舅父请安去了。”   “还真叫阿沁说准了!”蕙心心里一惊,暗忖谢家日后恐怕是要变天了,澜心撇撇嘴心道果然,未心姿态优雅地坐着,微微垂头沉静端然,心里却想“谢刺头”她家的人若都是她那个水平,恐怕往后谢家是谁当家做主还说不定呢。   不过若是谢重华能够成事,倒也是她喜闻乐见的。   晚膳时谢重华又回到后院来,此时她身畔不见谢陵影踪,文夫人也听了丫头回禀:“老爷、大爷都留在前头用膳了,又把赵家两位公子请去了。姑太太说前儿个有些倦了,今儿想歇歇,就不过来用膳了。”   文夫人听了点点头,交代叫膳房预备两道文姝晴喜欢的菜色送去,然后领着众人厅里落座。   用过晚膳后,婢子们奉了茶来,谢重华这会才有了心思,能沉下心来品茶,但也不是全然安心品茶,还笑着拉着澜心的手说话,见澜心明媚爽朗落落大方的样子,满眼都是笑意。   言语间提起新得了几匹云州绫,笑道:“那绫子颜色素雅,裁做裙子夏衫都好看,回头给你们送来。我那里也没个你们这个岁数的小姑娘,白放着可惜了。”   文夫人但笑不语,任由几个女子自行应对,蕙心推了推赵婉,笑着与谢重华道:“重华姐姐你也不要光顾着与澜心说话,我们这可有一个从昨儿个就盼着你来的呢。”   赵婉跌跌撞撞上前两步,也不知如何是好,最后竟是端端正正地与谢重华道了个万福,红着脸道:“重华、谢姐姐好,我姓赵、名婉,爹娘唤我婉儿,今年十四了,家父现任鸿胪寺……”   “好了!”文夫人哭笑不得地打断了赵婉,蕙心对谢重华道:“她昨儿见你在宴上那样爽利干脆,心里便喜欢极了,别看我们婉儿今日这痴样,素日那也是极活泼可人的。”   谢重华笑了,“看出来了。来,我虚长你几岁,如今又已为人妇,便忝着脸当时长辈了,昨日初次见面,还没送见面礼,今儿再见是你我有缘,我喜欢你,这镯子你若不嫌弃就收着,往后随蕙娘她们一样唤我便是了。”   赵婉连忙点头,双手收下,又褪下腕上的芙蓉镯与谢重华交换。略说了几句话,天色渐晚,外头回:“少当家的来接少奶奶了。”谢陵也从前头过来,谢重华便起身告辞了,“文伯母,晚辈便先告辞了,改日再登门来向您请安。”   文夫人温和地叮嘱几句夜路小心,又打趣道:“一看赵家小子就疼你疼到心尖尖上。”   谢重华扬唇一笑,这会才显出几分真正的灿烂模样。   一时文夫人也累了,热闹散去,众人慢慢走出定颐堂,见赵婉有几分恍惚的模样,未心扯了扯她的袖角,低声问:“你怎么了?”   “我昨日听你说了重华姐姐之事,心中生出许多向往,不免也有对她人的诸多猜测。今日一见,确实是处事有度爽利不凡,但……”赵婉微微一顿,未心心中通透了然,“但并非是你所向往的那般高贵端然矜傲雍容,反而八面玲珑,甚至带着几分市侩的热络,你心里觉着有所落差是吗?”   赵婉没言语,但看神情是被未心说中了。   未心叹了口气,道:“你也不想想,重华姐姐若是姿态高傲之人,又怎能平安抚养幼弟活到今日,又怎能那样快在赵家站稳脚跟得到一众长辈的认可?她自幼父母双亡,带着一个谢陵跌跌撞撞地活,怎么可能高处云端脚不沾尘埃?   她待你热络,是知道你的出身,可若是她很看你不上,也不会将随身的镯子褪下与你。重华姐姐处事是圆滑了些,却不是十分市侩之人,反而很有几分傲气,若她看你不上,顶多面上热络,绝不会开口便叫你唤她姐姐的。”   蕙心听着她们说话,轻叹一声,对赵婉道:“还是姑母将你护得太好,却叫你不知,这世上有些人,单是要活着便很难了。   重华姐姐少年时也是骄矜傲气宁折不弯之人,只是谢叔父与谢叔母相继离世,自家的府邸成了人家的家,自家的产业人家拿去了做主,从千金小姐变成寄人篱下的‘孤女’,重华姐姐又怎能一直骄矜傲气?如今要谋算着拿回本应属于谢陵他们两个的产业,她又怎能继续宁折不弯下去?”   蕙心语重心长地道:“重华姐姐的八面玲珑、刚烈果断,互相并不冲突,反而叫她一步步走得稳稳当当。婉儿你是读过书的人,要知道以偏概全论人事是大忌,一概而论看人也是绝不可行的。若是谢叔叔与叔母尚在,焉知重华姐姐会不会是名满金陵的另一番风华?”   赵婉低着头听着,好一会才闷声道:“是我处事轻浮了。”   “这没什么。”蕙心轻抚她的额发,笑道:“只是你对人的情绪性情察觉敏感,这不是坏事,只是有些时候,你也要学会利用这一份敏感来分辨人的情绪代表着什么,而不是只被这一份敏锐所左右。   其实也不怪你,若不是我与重华姐姐自幼熟谙,连带着她们也与重华姐姐见得多些,恐怕还不如你呢。”   虽得此言安慰,赵婉心中还是有些闷闷不快,怪自己太过轻易便给人下定论。   回到望春馆里,文姝晴见了女儿本来惊喜,见她情绪不对,又是一惊,忙问怎么了。   赵婉摇摇头,低声闷闷将今日的事情说了,文姝晴听了却笑了,“我早告诉你不要轻易便凭着你对旁人情绪感知的敏锐给人下定论,可说了你又不听,今儿个可好了,看到眼睁睁的示例,受教了吧?”   “母亲……”赵婉依偎进文姝晴怀里,闷声道:“蕙心表姐与我说,这世上有人单要活着便很难了,我忽然觉着我从前很幼稚,只凭着对人情绪的感知便直接对一个人下了定论,可人是何等复杂的啊?我竟没想过深究一人的根底,只凭借我那几分可笑的傲气与对人的认知,便自顾自地给人下了定论。”   文姝晴道:“你能知道便好,我从前想着你还小,可如今也是定亲的人了,再过两年嫁到人家去,一家子婆母姑子,还有叔伯妯娌,哪能事事鲁断,我只怕莽撞懵懂犯了人的忌讳。今日这番也好,有了见识,你就长长记性吧。”   说着又叹气,“你蕙心姐姐多通透有灵性的姑娘啊,可惜斌儿却没有那个福气。……你说今晚那谢家姑娘对澜心颇为热络?”   “可不是么。”赵婉点点头,“还叫澜心姐姐常过去走动呢。”   文姝晴低头喃喃道:“这可不好,澜心……未心……可惜了未心却不是从嫂嫂肚子里爬出来的,不然此等见识心性,便是嫁入高门也当得。幸而她还有几年的功夫,等蕙心嫁到王府去,文家女儿便大不一样了……”   赵婉没听清她在说些什么,低声问她,文姝晴笑着摇摇头,道:“没什么。在里头一日,你也累了,回去盥洗一番,睡下吧。明儿我要去找你舅母说话,你到园子里找你姐妹们玩如何?”   赵婉点点头,起身向文姝晴欠了欠身,带着贴身丫头嬷嬷们出去了。   今日见了谢重华,锦心总觉着谢重华那弟弟叫她感到无端的熟悉,可从前却也没见过,梦中也不记得曾见过江陵,回屋里在炕上坐了许久也没想起这几分熟悉究竟是从何而来的。   婄云在旁侍奉茶水,她端着茶碗看了婄云两眼,最终还是没问出口。   罢了,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慢慢等,总会知道的,何必这会急匆匆地问。   当然此时的她尚且不知自己日后会对今日的想法有多么后悔,这会她心里放下一桩事,自觉豁然开朗,呷了两口热腾腾的蜜饯点的茶,酸甜一路滑落到胃里,叫人心情舒畅极了。   狸子忽然窜到炕上来,小爪子跃跃欲试地要往茶碗里伸,锦心快速把茶碗盖子一扣,瞪眼睛看狸子:“你敢?!”   狸子缩缩脖子,伏下身趴在锦心腿上,喉咙里呼噜呼噜地,像是在表达对锦心凶它的不满。   但到底是从一开始便在气势上被压制住了的,怎么抱怨也没敢露出爪子来。   婄云见锦心闲着撸猫出神,便悄无声息地下去,叫人预备洗漱的热水。   且说自及笄礼那日后,蕙心那边可是热闹了,今儿个王家小姐遣人送来一只手镯倒是新鲜花色姐妹镯一人一只,明儿个赵家姑娘送来一盒香浸胭脂倒是北地的新品。   她原本人缘就不错,去年那一个月里疏远了些,后来也逐渐走动回来,另外还有许多从前只是点头之交的想要与她攀关系,更别提还有原本就真心与她相交,真正替她着急过的,这会正急着问她缘由经过。   故而蕙心手边的帖子源源不断,各类宴会花样百出,品茶、赏花竟都是寻常了。   还有人别出心裁办的曲水流觞宴,品诗评画一派风雅,赵婉看着帖子就觉着热闹,缠着蕙心去的时候带上她——在京里时候她父亲毕竟官衔不高,虽有个天子近臣对她又颇为疼爱的大伯,到底隔了一层,也不当什么事,她到那些高等级的宴会里去总会觉着不自在。   寻常交好的闺秀也有,但反而不如金陵这些家里无权但富贵滔天的商门闺秀玩得自在热闹,便如这曲水流觞宴,办在景色清幽别致的园子里,京中土地寸土寸金,她交好的闺秀多是出自与她家门第相近的人家,哪能拿出这样一个园子供姑娘玩乐?   故而赵婉还觉颇为新奇,蕙心无奈,便应下帖子,带着几个妹妹去了。   宴会上没什么稀奇的,谢家那刺头这会倒跟鹌鹑似的不出声了,想来上次回去是得了家里的教训。   谢重华也领了帖子来了,席间拉着澜心的手说笑两句,未心近来琢磨着在外头支个胭脂铺子的事,也跟文老爷说了,文老爷叫她先拟个章程出来,一旬后与他,他看着长成再有定夺。   成或不成就在一纸之间的,未心心里有了些打算,却苦在没有有经验之人替她掌眼看可成不可成,心里别着一股劲不肯去问文老爷,这会碰上谢重华,正好得了根救命的绳索,便小心地向她讨教了起来。 第四十八回 “别看沁儿人小,可比你聪……   一场宴会对未心来说是收获颇丰, 对锦心来说……是无聊透顶。   天知道她有多厌烦这种浅笑盈盈觥筹交错,分明厌烦对方得能从头到脚挑出一身刺来,面上还得带着笑, 心里权衡着你家我家她家的关系,说是来玩乐的, 其实一刻都不能放松。   锦心这辈子极其懒怠应付这种场面, 心里厌烦得紧, 奈何天总是不叫她消停。   近来蕙心乃是金陵闺秀圈中的风云人物, 天上掉下来个亲王妃的大馅饼,从前都是家世相近的,如今身份忽然出来个天差地别,不知有多少人捧着她,心里又暗暗不舒坦。   但心里再不舒坦, 说起话来也得笑盈盈的, 也有与她关系好的低声细问事情缘由, 挤不进去中间那一圈的便只能盯着文家其余几位姑娘, 试图套出点内情来。   奈何澜心在里头坐着,未心与谢重华到后头喝茶细说去, 赵婉她们瞧着面生更是一问三不知,最后就盯上了年龄最小的锦心,指望着她幼儿稚嫩口无遮拦。   锦心是从大家自由活动开始便远远坐在角落里, 偏生今儿个来的她这个年岁的不多, 满场一看还是显眼得很,于是小小的角落立刻便热闹起来。   锦心也懒得应付,见一大群人看似笑意盈盈实则来势汹汹,言语两句全把她当傻子哄呢,觉势不对立刻抬手捂住心口急促喘息两下, 婄云便慌张地扑了上来,伸手去探锦心的脉,口中还唤着:“姑娘,姑娘——”   “我心口闷得慌。”人一多,声音一闹哄,锦心是有些不舒坦,但也只是心烦加上略喘不过气,倒没有她表现得那么虚弱严重。   婄云手一摸上脉就探出底了,但旁人可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把文家这四姑娘吓出病来了,又想到年前的传闻,三个五个互相对视两眼,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想要关心两句,人家身边几个丫头把人围得死死的,半点空没给她们留。   这一边声音一响,蕙心立刻便注意到了,忙唤:“阿沁?”她一时脱身不得,便推了推澜心,“快去看看,带沁娘到安静处歇息,咱们再坐半刻便归去了。”   其实她是见婄云还没有叫人过来请归,便知道尚无大事,还能耐下心来应付两句。   赵婉听了却坐不住,忙起身来踮着脚挤开围着锦心那边的人,进到前头去,握住锦心的手,见她背人冲自己悄悄一眨眼,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登时要笑,强忍住了,与澜心一齐半搂半扶着锦心起身,澜心道:“咱们到那头亭子里坐去,好歹通通气。”   今日办宴的主家小姐也忙过来查看,道:“可要叫人请大夫去?”   “不必。”锦心吐出两个字来,脸色白了一白,有些虚弱的模样,把那小姐吓得够呛,忙叫了婆子来扶着锦心到后头通风的水榭里坐去。   等到了水榭中,外人退下,只留下赵婉、澜心并几个心腹,赵婉才嗔锦心道:“把我吓坏了,还以为怎地了呢。”   “她们一个个把我当傻子哄,都想从我嘴里套出点什么来,若是套不出恐怕不会善罢甘休,不如我先避开。”锦心揉揉心口:“也确实是有些烦了,心口闷闷的透不过气来,想歇一歇。”   婄云忙扶她到榻上半卧着,澜心有些担忧地望着妹妹,唤人送了一床锦褥来铺在榻上,道:“若实在厌烦,下次咱们就不来了,那起子人也是,一个个总想挖人家家里的事出来做什么?   不过是见大姐姐一朝定了王府的亲,她们心中有所不平,总觉着其中必有什么了不起的缘由。她们就盼着能从咱们口中知道大姐姐与秦王的事,回头一出去,整个金陵都该传遍了咱们姐姐与秦王未经婚许便私相授受了,没准届时去年方三没扣下来那屎盆子一使劲都结结实实扣到姐姐身上了。”   看得出她也是厌烦得很,赵婉哼了一声,锦心半靠着贵妃榻,眉宇间有些冷淡的懒散,悠悠念道:“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①”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赵婉念了两边,笑了,“可不正是这话吗?我以为沁妹妹才刚开蒙识字,未想原来已念到唐诗了。”   澜心见锦心面色缓过来些许,略放下些心,笑着打趣道:“人家身畔美婢为伴,自去岁春日起读书念词,唐诗都是去年的事了,今年开春开始唱宋词,教得她院里几个小丫头都能唱两嗓子,我偶然听到一回,歌喉婉转清脆悦耳,曲子虽只是琴来弹奏,可我看婄云那两根弦一拨,倒胜过外头的十分了。”   赵婉听了来了精神,待要细问,外头有两个丫头捧着大攒盒果品点心过来,恭敬道:“我们姑娘打发我们给几位姑娘送些吃食。”   还有一壶热腾腾的蜜桔茶,澜心递给赵婉一个眼神,将方才那个话题略过,笑着道了谢,又与那丫头随口闲聊了两句,赵婉走到锦心塌边来,做样关心锦心身子。   蕙心也没多坐多久便起身告辞了,面色并无甚变化,但主人家挽留的时候却也坚决告辞。   看出蕙心的不悦来,主人家眸色微变,却见蕙心转身之际似是瞥了一眼方才去围锦心那一堆人中的一个,穿着与她质地相近料子的衣衫,正是她的庶妹。   蕙心泡在这圈子里十几年,对各家人口都熟谙于心,又怎会看不出这个?   这一眼是轻飘飘的似乎什么情绪也没有,主人家的笑意却登时僵了两分,未心徐徐上前缓声与她客套两句,若论于诗书字画上,文家几位姐妹还是未心最精通,自然对今日办着品诗宴会的主人家最为熟悉。   此时见她的面色,就知道里头怕有什么猫腻,客套之间眼角余光扫着,见澜心与赵婉一左一右夹着锦心缓缓走了过来,便笑着与主人家道了别。   待人走了,主人家才狠狠刮了庶妹一眼,“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她一改方才清丽斯文一身文墨儒雅的模样,目光狠厉,她庶妹缩了缩脖子,低头间牙关一咬,脸上有些凶戾,身上却俨然是一派畏畏缩缩的样子。   站在不远处的谢重华将这二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不由暗暗摇头,再看文家姐妹几个相携而去言笑晏晏,各个身姿优雅从容落落大方的样子,不由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决定。   只是……想到现在文家住着,江湖传言是户部尚书家二公子那位,谢重华指尖敲了敲朱红漆的亭柱,复又低头细细看着自己指尖上鲜红的蔻丹。   今日见,那文家三姑娘倒是个看似温雅实则爽快的性子,机敏聪慧,毫不亚于二姑娘。   文家这一水的出挑孩子,可真是叫人羡慕啊。   谢重华悠悠叹了口气,面上仍带着几分端庄笑意。   只是阳光照在她头钗顶一颗圆润硕大的黑珍珠上,光泽幽幽,似晦似明。   因今日宴席上的事,蕙心虽然早做好了准备,心中还是有几分不痛快,更多是借故发挥,再没接过外头的帖子,只是园子里杏花开得最好的时候请了常日交好的几位过来品酒赏花,从文夫人那讨去一坛子青梅酒,几人略吃了几杯,只是酒少言多,筵席散去后蕙心往定颐堂给文夫人请安,还是神志清醒镇定自若。   文夫人虽见她没醉,还是遣人煎了醒酒汤来,一面与蕙心道:“云家将嫁妆单子送来了,你瞧瞧。”   蕙心忙道:“嫂嫂的嫁妆单子,岂是我看得的。”   “叫你瞧你就瞧瞧。”文夫人道:“也好叫你心里有个底,知道那些人家的嫁妆大抵都是什么基底上预备的。你的嫁妆单子我近来也拟好了,千工床早就造上了,那些个废时候的家具也都选好了木料等着开工,剩下单子只列了出来倒也不急,能够慢慢筹备。你且两本都瞧瞧,心里便有数了。”   云氏女要嫁商门,嫁妆备了一副半,也就是九十六抬,丰厚,会叫人艳羡,却不会太过招人眼,是将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的抬数。   但抬数是抬数,若细看嫁妆单子,就知道云家对这幼女的疼爱,明面上是低调了,世代书香世家大族的底蕴,可都塞在箱子里呢。   蕙心在文夫人的示意下翻开略瞧了瞧,好半晌道:“怪道人都说世家世家,我从前只知道云家伯父学问好,没想却有这个底蕴,可算是见识了。”   “你的嫁妆比这个只多不少。”文夫人饮着茶,徐徐道:“你云伯父膝下四子三女,幼卿是幺女,嫁的又是商户,嫁妆上还有收敛。他家长女嫁的京中承恩公府,其奁产丰厚,岂止如此。这是政治上的投资,高嫁的女儿能给娘家带来的利益远不是能用简单的两抬嫁妆来衡量的,当下舍得了,人家也会高看你、敬着你女儿。”   蕙心多少听出文夫人话里的意思,饮了些醒酒汤,顿了半晌,点了点头:“女儿明白您的意思了。”   “明白就好。”文夫人指了指另一本嫁妆单子,道:“这也是你爹爹的意思。你要记着,你嫁到王府去,一品亲王妃,可以说是江南之地位份最尊的命妇了。此后你便是咱们家的脸面,嫁妆简薄了叫人超过去,丢的可是咱们家与王府的人。所以你不要推拒,你的兄长、妹妹们心中也不会有所不平。”   蕙心抿唇,点了点头。   文夫人从她言语神情间品出些不对来,细细打量女儿神色,摆手挥退了众人,向蕙心招招手,叫她自己身侧来坐,等握住女儿的手方温声问道:“这是怎么了?心中有何事不定吗?”   “女儿怕……”蕙心哑声道:“女儿怕做不好那亲王妃,怕不能光耀门楣反连累父母担忧,怕不能为家族带来好处反而叫妹妹们在外处处谨慎小心不得快乐……”   文夫人微怔,旋即长叹一声,拍了拍蕙心的手:“你是个心底柔软的孩子,这很好,但有的时候,你要学会勇敢一些。这一点上,你几个妹妹都远胜过你,便是你四妹妹,都胜过你许多。”   蕙心嗔道:“母亲,阿沁才多大呀,你就拿她与我比,还说我不如她。”   “你可不是真不如沁儿?”文夫人叹道:“咱们家沁儿啊,别看她人小,可比你聪明多了。小小年纪,别看素日是乖巧懵懂的样子,那是懒得将聪明显出来与人看!”   文夫人说着,抬手点点蕙心的额头,“你看钱嬷嬷如今在漱月堂里低服做小掌勺做饭可敢说一个不字?我花教引嬷嬷的聘金,给你们请回来一个开小灶掌勺的。”   蕙心抿嘴儿轻笑着,路有些羞赧,文夫人摇摇头,叹道:“我有时想,或许就是心思太灵透,眼光太锐利,上天不容有人胜过世人太多,才给她添了一身的病来拖累她。多智却有身累,又是那么个懒散爱娇的性子,我也是没法了。   不然不论你父亲怎样,我都要把你四妹妹扶起来。届时文家兴盛,半数在你大哥,半数就在阿沁了。可惜她身子太弱,也是没法子的事,命数如此,罢了,罢了。我如今只盼着她能平平安安长大了。”   提起此事来,蕙心还有话要说,却一时不知从哪里开口,文夫人何等了解女儿心思,便拍了怕她的手,轻笑道:“你父亲、哥哥都与我和徐姨娘说过,沁儿只要能平平安安的,就在家里,有他们呢。况且沁儿还有同胞兄弟,徐姨娘性子柔和温厚,林哥儿也不会长得性情凉薄,沁儿一生总有依靠,何况还有你这个处处惦记她的同胞姐姐呢?”   “女儿不是偏心,只是好容易得了个爱娇会撒娇的妹妹,身子又弱,又可人疼,总会多关注些……”蕙心摇摇头,道:“便如父亲所言吧。”   文夫人笑了笑,没多说这个,与她又说起嫁妆之事来。   锦心自然不知道定颐堂里有人惦记着她,她回到府里,先到乐顺斋见了徐姨娘,抱了抱文从林,把从外头带回来的蜜饯点心与他——这是回府路上,锦心特意叫卢妈妈去买的,都是些软绵香甜的吃食,小娃娃吃着不费牙。   另还有两样徐姨娘喜欢的鱼鲊肉脯,给徐姨娘当零嘴的,哄得徐姨娘眉开眼笑。   彼时文姝晴正在乐顺斋里与徐姨娘说话,说起前日她与族中另外三位同辈全福之人去云家过定礼的事,说着说着就说到锦心与文从林未来的婚事。   她是关心锦心与文从林,但徐姨娘心里存着事,借着锦心身子不好把话头岔过去了,二人又说起医药之事,刚起了个头,锦心就进来了,又是请安又是姐弟两个亲香,还分上零嘴礼物了,二人便将方才之话都抛到脑后忘了个干净。   文姝晴故作吃味道:“哎哟哟,咱们沁娘就只念着阿娘和弟弟了不成?我们竟都没有。婉儿那丫头也是的,出去一番,也不晓得给阿娘带些东西回来。”   锦心眼儿弯弯笑着,“婉姐姐也给您带了,只是不知您在这儿,回望春馆里找您去了,若是知道,定然一溜烟地就过来了。我也给您带了,只是叫婉姐姐一块带到望春馆里去了,您前儿个念叨城隍庙前的条头糕好吃,我特地叫人兜了一圈去买的,都给您送去了,没想您竟在这。”   文姝晴听了也笑了,欢喜道:“还是咱们沁娘记挂着姑母。”   徐姨娘抬手虚点点她的额,半带嗔怪地道:“好话赖话,都叫你一人说去了。”   她与文姝晴自幼熟谙,说起话来也不大客气,文姝晴也不恼,轻哼着扬起下巴,有一儿一女的人了,回到家里来,与熟悉的人相处着,竟还流露出几分少女的娇态来。   徐姨娘便感慨道:“当初嫁前你还怕他书香门第,嫌弃咱们家的出身,待你不好。如今看你这模样,就知道当年是真嫁对人了。”   文姝晴拉着锦心在自己身边坐下,边与徐姨娘道:“他这人性子按外人说是有几分古怪,可按我说却是极好的。便是不擅交际、不通官场世故又如何?总有我替他打点着,他只要好好待我,好好待两个孩子,我就欢喜。   年前给婉姐儿说亲事,傅国公府来讨,要给他家老大做填房。他们为的什么?一为婉姐儿那个伯父,二为我们家那口子官位低却有个好听的官名。傅国公府五年娶了两回世子夫人!如今要讨第三个,那明摆着是看咱们家姑娘好拿捏,嫁过去后如何磋磨不说,就说给三个孩子当娘,那日子是好过的吗?   若与他们家结了亲,婉姐儿嫁过去就是世子夫人,再熬两年就是侯夫人。可我打心底里不愿意。那时傅国公府送来两部古籍,都是稀世珍品,正投了我家那口子的喜好,然后才提的求亲的事。   我当时都怕他一时痴性上来答应了,没想他倒硬气一回,把书一扔,人都赶了出去。我当时就想,我这十几年,操心人情往来家里家外,不怕落外人口舌拉着他大哥家的家务,不怕讨人嫌照顾着他娘他侄儿他侄女,都没白做。”   素日她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这会说到动情处,眼圈却泛起红来,眼睛湿润着,徐姨娘见了多心酸,拍拍的手,道:“我知道,你自幼看着粗疏,其实最是粗中有细心地柔软的人。”   文姝晴听了噗嗤一笑,“倒叫我想起出嫁前,素若姐姐你也是这样与我说的。我这‘心底柔软’,倒也给咱们家换了一桩好事来。月初,京里快马加鞭送的信刚到,我男人他哥哥送来的,问我娘家女儿,可有与赵斐相配的。”   “你带回来那个赵二公子?”徐姨娘吃了一惊,“便是再如何的变故,也不至于叫赵尚书将目光放到咱们家上吧?”   文姝晴轻哼了一声,目光有些微冷:“我也是才知道,打我出了京,城里头可热闹呢。如今我那大嫂子已经把自己作到家庙里头了,说是给祖宗们祈福,你说能没什么猫腻吗?”   徐姨娘抽了口凉气,“前头那般算计,赵大人都忍了,无非是为了一双儿女罢了,咱们却又忽然发难了?莫不是……”   “她不知使了什么法子,上镇国寺里给斐哥儿请了个批命,倒是他命格太旺,须得娶一个命数弱的来与他相配,才不会因命格相冲受刑克。我往庙里添了那么多年香油钱,还没听过这种说法,简直荒谬!”文姝晴气冲冲道。   徐姨娘眉心微蹙,“可也得有人信啊。”   “可不就是有人信?”文姝晴气恼得要死,“那人也不知是由哪里下手,竟然请动的是普全大师开口,‘得道高僧’,一日之间传遍整个京都,哪家贵眷能不信?斐哥儿的婚事,在京里是难求了,便是那些地方大员的女儿也难聘!”   徐姨娘顿了顿,“这可确是假的无疑?”   “可不就是假的?”文姝晴恼得要命,“这些年多少个算命、相面的都说斐哥儿是极好的命格面相,偏生如今这普全大师一开口,从前多少人说的都是白费了。你说这老家伙当年入佛门发誓再不给算命了,怎么临了临了要死的人了又开口了呢?”   锦心一直坐在一旁安静聆听着,此时忽然开口道:“没准是有什么把柄在人手,或是亏欠于人呢?”   文姝晴皱着眉,却没说什么,好一会道:“也罢,这批命传出去,也是便宜咱家姑娘。澜娘有福了,我那大伯如今心中对斐哥儿多有愧疚,斐哥儿又是好资质,有他爹扶持着,不愁有位极人臣的那一天。   他又是我看着长大的,性情品格都没得说,上头没有婆母,斐哥儿也听得进我两句话,澜娘日后只有好日子过的。其实当年我就想着这孩子往后便宜了谁家闺女,可到底家世悬殊,我也不敢提咱们家的孩子,如今阴差阳错,倒是那疯妇推了咱们家一把。”   徐姨娘迟疑道:“这婚事就这么说定了?”   文姝晴想了一下,“嫂嫂还有些游移不定,谢家老大他留下那闺女有意替她弟弟求娶澜心,不过按我说,谢家那样复杂的条件,哪里比得上我们斐哥儿。”   “没准在太太眼里,赵家的形式条件比谢家还要复杂呢。”徐姨娘摇摇头,“这事急不得,只能太太自己权衡,你且等着吧。”   文从林黑白分明的眼珠子乌溜溜地转,脆生生地问:“斐哥儿是赵斐哥哥吗?赵斐哥哥要娶……唔唔……”   “你且闭嘴吧你。”锦心眼疾手快地塞进他嘴里一块糕,冷酷无情地道:“出去敢提一个字,屁股开花!”   “呜呜呜——”文从林囫囵咽下糕点,双手捂着屁股,哀哀婉婉幽幽怨怨地哭着。   文姝晴目瞪口呆,徐姨娘扶额闭眼,“往后真不能带着这小子听戏了。”   锦心冷声道:“闭嘴别哭了!”   “嗯……”文从林委屈巴巴地双手捂嘴,文姝晴看着心都软了,嗔怪地要骂锦心,却见他低着头委屈巴巴地擦眼角,却又悄咪咪地抬眼打量锦心面色,顿时瞠目结舌,好半晌挤出一句:“这小子和他爹小时候真像。”   徐姨娘默了默,“老爷听了要哭了。不过……”   她低声道:“说的却也有几分道理。”   二人对视一眼,默契地笑了。 第四十九回 无论是亲生的主子还是今生……   因要娶大奶奶过门, 整个文家从二月中旬开始便忙得团团转,文姝晴心知这段日子文夫人是没心思定夺了,便思忖几日, 先将送回京中的信写了出来。   其实这回信早就应该写出来的,但文姝晴先前是打算先与文夫人沟通一番, 本来以为定论会下得很快, 但没想这种种事拉扯着耽搁至今, 京里那边再不回信是不成了。   文姝晴拿定了主意, 便在信中稍稍提了一笔,道娘家长侄女已定与秦王府为正妃,只待秦王三年孝满后便行仪成婚,当下兄嫂膝下仅一嫡次女尚未婚许。   户部尚书不可能给自己继室嫡出的二儿子娶皇商家的庶女,便是王府的庶出女, 他恐怕都要好生掂量掂量, 何况商贾之家。哪怕澜心嫁过去都是实打实的高嫁, 若是未心……   文姝晴闭了闭眼, 恐怕满京城的人都要议论文家究竟是给赵家灌了什么迷魂汤了。   所以文家能够与赵斐议婚的人选,从蕙心与秦王府亲事定下那一刻起, 便只有澜心一人了。   即便将未心记到文夫人名下,拿到赵家前头,那也是不够看的。   或者说, 澜心对于赵家而言, 已经是低娶中的低娶,若非是京里那位幺蛾子不断,闹出这种事情来,赵大人是断然不会将娶妇的目光放到文家的。   “此一日,彼一日啊。”文姝晴长叹一声, 若说几十年前,她嫁给赵二还算是“门当户对”能搭配得上,如今文家即便位列皇商中第一流,与赵家结亲还是勉强了些。   不过文家有从翰,谁又知道彼一日会如何呢?   文姝晴转头望着窗外的垂下的一枝玉兰,指尖轻点点宣纸,心中暗道:倒是要多谢她成全了。   先简洁地将写给赵大人的回复写好,随意折了折,文姝晴又另取信笺来,提笔与赵二写信。   写到一半,她笔尖一滞,瞥了眼一旁厚厚的信纸,想了想,还是绞尽脑汁地继续写了下去。   她眉宇间透着微妙的嫌弃与浅淡的笑意,赵婉走进来一瞧便知道是在些与父亲的回信,脚步一顿,悄悄笑了,最后还是悄无声息地转身出去。   园子里这几日春景正好,漱月堂中也有不少鲜花盛开,庭前两株山茶一红一白交映,格外鲜艳妩媚,也格外的清雅出尘。   或许因为是移来的第一年,花开得并不是太好,花朵不多也不大,胜在颜色极正,董婆子与锦心夸道:“这两株花可真是极好的品相,看那枝干就知道不是寻常品种,极有生机,叶子也青翠浓绿。如今花开得稀少是移来头一年的缘故,等将养一年,明年开花便大不一样了。”   “按你这么说,今年这些花还不能在枝头上久留了?”锦心轻抚着雪白茶花娇嫩的花瓣,随口问道。   董婆子听了大喜,这两株茶花可以说是叫她操碎了心。   前段日子,眼看到了花期,却迟迟不开花,她心里头不安生,这段日子,终于挤出两个花骨朵来,今儿总算是开出几朵,她见你了心里头很是松了口气,但同时又想到,但若不想耽误明年开好花,如今枝头上的花是一定要剪去得   偏生这几日见锦心对着两株山茶喜欢极了,日日等着花开,今晨见到花开好生欢喜的样子,她就怕说不服锦心,这会见锦心知道这个,顿时松了口长气,连忙点头:“正是这个道理。”   “过几日再剪去吧。”锦心温声道:“新嫂嫂后日就要过门了,届时剩下那几朵花骨朵应该也开了,采下来供在瓶中送与大家吧。吉祥长寿的好意头,大家都要有啊。”   婄云欠身道了是,绣巧为锦心披上披风,笑道:“太太屋里的碧荷一早送了裁的新衣,还有一只新钿子来,说原本打的那只既然在大姑娘的及笄礼上戴了,就要再打一只新的才是新气象。”   当下便有丫头捧了来,锦心专注盯着庭前的花圃,懒得向后看,只摆摆手,道:“收着吧,后儿个再用。”   绣巧应了是,没多言,只回头叫人将东西拿下去。   近日家中各处忙着,园子的几位姑娘倒是清闲,未心用过午饭慢吞吞地一路闲逛到锦心这里,见她拄着下巴趴在窗边赏花,不由轻笑,故意拧眉沉声道:“规矩呢?”   进来时候见那两株茶花上的花苞绽开了,便笑了:“我说什么值得咱们四姑娘看得如此着迷,原是这花儿开了。开得可真好,颜色真正,就是骨朵小了些,不如园子里了,想是今年是移过来头一年开花的缘故。”   “董婆子就是这样说的。”锦心命人斟茶来,未心笑着打趣道:“这花我见了也喜欢,也不知姑娘乐不乐意赏脸,与我一枝回去插瓶。”   锦心指尖敲敲炕桌,“那可得等着了,等新嫂嫂过了门,大家有份。”   未心听了不由道:“咱们两个多少年情分?打你出娘胎咱们俩就认识了,如今嫂子要过门了,你就把心都偏到天边去了?”   绣巧斟着茶来,笑着将今日早晨的话说了,并道:“我们姑娘可是最挂念你的,前儿还与我们念叨,也不知你的生意做得怎样了呢。”   提起这个来,未心面色倒是没变,只是忍不住叹了口气,“我写与父亲的方案是过了,铺子父亲也给我了,地段不错,虽不是咱们寻常出门最爱逛的那一圈,但寻常中等人家的女子却是最爱去的,咱们偶尔也会去逛逛。”   锦心一扬眉:“西四街?”又看了看未心的面容,带着打趣笑眯眯问道:“不会是手头银钱不凑手吧?不想用父亲的,也不想将铺子支得紧张,手里能用的银钱也没有那么多。”   “不错。”未心倒也没吃惊,只嘀咕道:“就你,鬼精鬼精的。”   她也不怕在妹妹面前露怯,叹道:“我前儿算了手里的钱,若是不算那些不能动的金器、首饰,现银也不到千两,要是支寻常铺子,那是绰绰有余的,可要做胭脂水粉铺子,我又不想进外头的那些寻常货色,要立工坊、要买人口,胭脂的原料,单是胭脂虫玫瑰花就是一大笔,我如今真是头疼。等后头开始按方子做上,头里一二个月里都难有出品的,单是这一段摸索日子里损耗的材料就是一大笔!工人的工钱总是要按时结的吧?这又是一笔。”   她摇了摇头,叹道:“昨晚我算了一笔账,半夜没敢阖眼。但要叫我与父亲要钱,我是不肯的,届时生意算谁的了?我本打算经营经营,往后做自己私房的,等有了起色,店面的钱都要还与父亲的,先只算是借的!我姨娘那里也不成,姨娘是万万不赞同我做这些的,叫我一心只以辞藻针黹为要,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我做就够松的了,我若去管她要钱,保准会被押下,叫我连钱都凑不够,再不要做了。”   做生意这事,在家里她是真找不出个能抱怨倾诉的人,这会锦心一问,她就全都抖搂出来了。   锦心想了想,道:“寻常方子不至于叫三姐你头疼至此,想是邵嬷嬷拿出的宫中好方子吧?”   未心连着点头,“可不是么,我看那原料各个耗甚费。”   锦心便道:“既然在西四街买,卖的太贵是卖不出的,太便宜了也不值本钱,不如将方子改一改,节约成本,再做得比如今西四街上那些好些,即便价格略高,打出宫里的名头,总有人买着尝试的,这一比较不就分出高下了吗?等打出些名头,赚回钱来,再另立铺子买高端线也不迟。”   “哎哟,我这几日可不正纠结这个呢么?又怕价高了卖得不好,又怕价低了回不来本,你这法子倒是可行。”未心刮了刮锦心的小鼻梁,“咱们家阿沁啊,就是鬼精鬼精的,比旁的小姑娘都聪明!”   她素来习惯了锦心比旁的同龄女孩儿聪明,这会也不感到诧异,倒是跟着她来的邵嬷嬷听了锦心的话愣了半晌,不禁看看未心,又要细打量锦心去,抬眼间见婄云凝视着她,身姿端然面容庄肃,隐有两分冷意蕴藏在其中。   她本是经过大阵仗的,此时被这身量远不及她的小丫头一盯,竟无算生出瑟缩畏惧来,下意识退后一步才反应过来,连忙再次看去,却见那小丫头正伸手替四姑娘掖腿上的软毡,面目柔和,与方才决然不同,倒叫她觉着怕不是方才一眨眼看错了。   可婄云回头时那个冷冷的眼神,又叫她知道没看错。   她按着自己怦怦跳着的心口,强行镇定下来。   那边锦心正端着一碗热茶与未心道:“四姐你既然缺银子,不如我给你出个法子。要支铺子,你一个的钱不够,咱们姐妹们手里都是有富余的,一人的钱不够,凑一凑还不够吗?   也不叫我们拿大头,但就算小五没有,三个人还不能拿出千八百来?足够你把铺子立起来的,但铺子上大头的钱却还是你出的,仍是你的。大姐姐和二姐姐都是出钱干脆事不多的人,我也是啊,你只管与我们干股,我们只拿年底的分红,铺子里的事都听你的,我们只管拿钱。”   未心听了,心里知道这主意可行,但还是得细细思忖着其中细微处,锦心干脆一摆手,吩咐道:“婄云,去取二十两的金子来。我这银子拿不出来,就拿金子你自去兑吧。先与你二百,这可足够在城里置个好宅子里,你办工坊的钱绝对有了,先拿去用,你后头再算各人的钱,多退少补。”   未心知道她的意思是平衡她们三人出钱的数目与所占股份,这上头由她做主,而每人二百两确实是个好数目,既能解了她的急,加起来也没有她出的多。   未心牢牢抓住锦心的手,一双桃花眼儿仿佛泛着亮光:“四妹,大恩不言谢,等姐姐带着你发财!”   “好啊,我以后就指望着四姐养了。”锦心摆摆手,未心眨了眨眼,皱着眉认真地道:“我尽力。”   婄云一看就知道她这会心里定然满是压力,毕竟锦心可不好养,而且这若是养起来,可真是养一辈子了。   不过有些时候,压力也能化为动力,逼着人咬着牙一步步往前走,不是吗?   想到前世那一车车运往前线的军资,与时任户部尚书的赵斐赵大人看到这位珺阳郡主就两眼放光算盘珠子猛飞的样子,婄云眼中盈满了笑意。   这辈子是顺风顺水的开局,没有前世匕首抵在脖子上时刻恐惧担忧的背水一战之决心,没有乱世造英雄的时势机会,或许这辈子作为文家三姑娘的未心姑娘,生意发展得会慢些,但相信以她的能力,生意总是会做成的。   文从翰成亲那日,锦心听得满耳朵敲锣打鼓宾客贺喜,只觉耳朵里嗡嗡直响,但从头到尾都是笑着的,从心里往外,由衷地笑。   自出生那日到如今,似乎只有今日,她是如此开心的。   从前蒙在心头不知由来的阴霾散去,她只觉眼前尽是坦途,或者说眼前早就是坦途,只是今日这一场喜乐,叫她心中感到万分欢喜。   冥冥之中,她总觉得这样的喜乐应是敲打过一场的,只是那一场,远不如当下欢喜,叫人由心里头感到轻快欢愉,又似是如释重负,。   一日里宾客往来,锦心见了许多人,也眉眼带笑不觉得厌烦,澜心、未心连连称奇,蕙心轻抚了抚锦心的头,笑道:“可见是和大哥好了。”   锦心眨眨眼,“姐姐们不也欢喜吗?”   赵婉看蕙心轻抚锦心的头,锦心又一副乖乖巧巧的样子便觉炎热,也上手揉了两把,“我们欢喜是欢喜,但你今儿热闹了一日没烦,可是稀奇的,可见是欢喜极了,打心眼里高兴。”   未心一本正经地把她的手拉开,“别把头发弄乱了,一早起来梳的,坐在妆凳前还打哈欠呢,弄乱她得哭!”   话如此说她,她自己也手痒,澜心抿嘴儿一笑,干脆拉住她的手,俩人一起按住锦心的脑袋瓜揉了一顿。   好在还有分寸,没把前头的头发揉乱,拿牙梳一顺,又是一头好头发。   蕙心看着直笑,几人说着话,她嘱咐锦心道:“你就在这屋里榻上歪一歪,母亲特意吩咐人新换的坐褥锦垫,就备着叫你过去歇着呢。等一会子拜堂了,自然叫你出来,咱们还要去洞房里呢。   再说了,大哥千叮咛万嘱咐,说你人小,不必时时跟着母亲见人,活动方便,外头的夫人们也不会追问,要你给嫂子送点子吃食去,等会咱们一块过去,我拉着人先走,你略留一留,在那可以消停一会,累了就直接回园子里歇着便是。”   时下婚礼讲究晨迎昏行,清晨迎亲,黄昏行仪,这会天色还早,刚招待着早到的宾客亲友吃了午饭,前头还在迎客说话,女眷们都聚在定颐堂正屋里,文夫人招待着。   这会姐妹几个几人避在定颐堂的厢房里偷得半刻空闲,蕙心故有此语叮嘱。但文夫人身怀有孕,她要时刻陪伴侍奉在侧,故而没歇一会便起身去了,交代赵婉、澜心几人也在这边歇会,实在累了不妨歇个盹儿,外头会有婆子看着。   身为长姐,她自幼便对妹妹们多有关爱,几人也都习惯了她事无巨细的关心,纷纷点头,澜心起身要跟着她去,被蕙心按下了,“你歇一歇,我就说你到后屋整妆,歇半刻清闲再去不迟,母亲身边有我与姑母支应着呢。”   澜心这才点了点头,又忙问:“大姑母到底没来?”   蕙心摇摇头,叹了一声,又道:“母亲说了,不来也罢,省些事端。”   澜心叹道:“虽如此说,父亲心里怕也不是滋味。”   赵婉与未心对视一眼,均是抿唇无言。   按蕙心说的,锦心在榻上歪了一会,蓄精养神——虽然心里开心能叫她坚持下去,但她对于招待宾客还是不大有兴趣,刚才没觉着烦全靠心里的开心劲儿撑着,这会得了清静,不由得心生眷恋。   婄云望着锦心,眼里带着笑,斟来热热的加了蜜的奶茶哄她喝了半盏,并温声道:“姑娘歇歇吧,那些人不紧要,您不愿意应付就不过去了。”   “阿娘常说爹爹把我惯得没边,可要我说,还是婄云你更惯我。”锦心倚着贵妃榻,眼里带着笑,神态慵懒,眼角眉梢是一派的疏恣散漫,绝非寻常闺阁女子应有的神情,也不是她这个年纪的小娃娃应有的神态。   可放在她身上,与尚显稚气可爱的面容糅合在一起,就是显得十分自然。   婄云低眉一笑,“奴婢不是惯着您,只是这些事情对您而言真的是无关紧要,不必在意,也不值得您勉强自己。”   试想,主子这辈子对那种场合厌恶如斯,未尝不是因为前生与人虚与委蛇、在觥筹交错的宴上警惕防备提防算计多了。   她顿了顿,继续道:“若是在饮药用膳上,奴婢是定不会情意随了您的心意而不顾您的身体的。”   “好吧。”锦心往下躺了躺,一旁叠着柔软的绒毯,还透着淡淡的皂角香与花香,她扯来往身上一搭,婄云忙替她盖服帖了。   锦心勾住婄云的衣袖,懒洋洋地道:“可我还是觉着你最惯我,最心疼我。”   她看着懒懒散散的,眼中的神情却告诉婄云她是极认真的。   婄云顿觉眼眶发热,侧过头去不愿叫锦心看见她两眼红红的样子,声音却是瞒不住人的,她哑声道:“奴婢只愿,能这样天长地久地伴在您身侧,陪您过一辈子消停安稳的日子。”   “好。”锦心抬手轻抚着婄云的头发,分明小婄云许多,却给人以分外可靠的感觉。   她一字一句郑重道:“你若不想嫁人,就在我身边一辈子,我定然好好待你,我这样子或许是不能养你的老了,但我若有后人,定然叫他好生侍奉你终老。若是没有……那就叫贺时年收个徒弟!他不是说要来金陵城做大夫陪我吗?做大夫总能收徒弟吧。”   她这会言语中倒是透出几分颐指气使的少女娇蛮,婄云一时分不清她究竟是前世的主子还是今生的姑娘,可那又如何呢?无论是哪一个,不都是锦心吗?或者说,从一开始,这二者不就是一个人吗?   本就是一个人,又怎能分得清清楚楚呢。   婄云垂眸一笑,眼中盈满温柔神情,她替锦心掖了掖绒毯,低声道:“好,都听您的,奴婢一辈子都听您的。好生歇一会吧,今儿个定是累了,这是一桩好婚事,文……大人和夫人,一定会平平安安、白头偕老的。”   最后一句声音很低,几乎是气声说出来的了,锦心却听得清楚,也笑着点了点头,“一定会的。”   拜堂之后,果然有亲戚太太与小孩子聚在洞房里要闹,进来的都是年轻一辈的,大人们彼此言语上打机锋,小孩子们也不安分,还有那手欠的要去拉新娘子头上的红盖头。   “志哥儿!”蕙心拉开那孩子,一口软语半嗔半怒地呵斥道:“不许向新娘子伸手!嫂子也不管志哥儿。”   这对一贯好脾气笑脸待人的蕙心来说已经是少说八分怒了,志哥儿他娘忙讪讪地上来拉扯孩子,抓出去就要打屁股,又被澜心按住了,“兴大嫂子要管教儿子回家管教去,洞房里闹出哭声来,我哥可要找兴大哥理论的。”   兴大奶奶讪讪地应着,新娘子身边的嬷嬷出来打圆场,笑吟吟取出许多荷包来散与小娃娃们,里头都是些蜜饯果子一类的吃食,还每人分到一个金豆子,果然就都安分了,蹲到外头吃果子去。   小孩子们被打发了,吃了顿蕙心澜心给的排场软钉子,大人们也不敢再放肆,以那兴大奶奶为首的几人讪笑着言语两句,便退了下去。   也有素日与这边亲近的,笑吟吟说了两句吉利话,又对蕙心道:“可要与我们一同到前头去?”   “便同去吧。”蕙心点了点头,交代锦心道:“阿沁你在这儿好生陪着嫂子。”   刚想说叫赵婉也留下,毕竟她面生,留下躲个懒外头也没人会问,偏生就有人来回姑太太叫表小姐呢,便只得单将锦心留下,众人群去了。 第五十回 警惕清风虹光托起她,从此远……   乌泱泱的人一走, 锦心眉眼神情登时放松了两分——实在是一群女人孩子聚着,又各有立场关系不和,方才那不到两刻钟的功夫, 这屋里实在是热闹得紧。   锦心要想镇压住她们倒也不是没有法子,可一但开腔, 天真稚弱的形象往后就维持不住了, 此后接踵而来的必然是百般麻烦。所以她懒怠厌烦于应付如此场合, 幸而蕙心如今行事颇有章法, 又有未来秦王妃的威严,那些人并不敢行事太过放肆。   绣巧见她这模样,眼角眉梢都透出笑来,走到窗边一敲窗棂,窗子一开, 外头递进来一个沉甸甸的三层大食盒来。   锦心走到床边, 云幼卿已笑着喊她:“是阿沁吧?”   “给嫂嫂请安。”锦心似模似样地道了个万福礼, 云幼卿朗笑着, 声音清脆如玉盘滚珠般的动听,她伸手摸索着摸了摸锦心的头, 软声道:“沁姐儿好,方妈妈——”   一直立在床边如同云幼卿的护法神一般的那位嬷嬷走了出来,从与刚才站出来打发小娃娃们的嬷嬷嘀咕两句, 二人背着身没一会, 方嬷嬷拿着一个精巧的小荷包过来,笑着递与锦心。   云幼卿蒙着盖头看不清人,只又揉了揉锦心的头,笑吟吟地道:“见面礼明儿个再给,这锞子本是为了免去洞房里麻烦的, 得了你们这几个小救星,倒是省事,也省去东西了。阿沁你先收着,等回头分给你姐姐们,拿去玩吧,都说成亲这日的喜钱若是不散尽了是不好的。”   这几年云家与文家素有往来,故而她与锦心姐妹几个也颇为熟悉,锦心也着实是从她这里得来不少小物件。   这会锦心也不客气,道了声谢接过荷包,入手沉甸甸的就知道云家准备得周全,转头道:“大哥交代我来照顾阿嫂,我叫人准备了些点心吃食,阿嫂用些?”   说着,也不等云幼卿回复,便叫绣巧将食盒捧进掀开,里头第一层露出一碟子奶皮酥,第二层是熏肉酥饼,第三层两只盖钟儿,一一端出来。   方嬷嬷早就将人打发尽了,只留下心腹二三人,几人抬来一只高几在床边,半口没说什么于规矩不和,一甜一咸两碟点心,一钟沏的花生核桃露,一钟兑着茉莉花沏的龙井茶。   点心都是滋味浓郁的,饿了一天的人会偏好的类型,方嬷嬷见了眼角也透出笑意来,锦心拍拍胸口信誓旦旦地道:“阿嫂你尝尝,保准喜欢!我院里的点心做得最好了,姐姐们都喜欢。大哥特意托我预备的。”   茶香与花香交融,肉香与奶香被凸显得分外明显,云幼卿确实是饿极了,方嬷嬷忙用帕子拣了点心奉到她手上,选点心的时候迟疑一下,还是拣起奶皮酥来,又端起茶钟,婄云叮嘱道:“花生核桃露是热的,先饮半盏暖胃。茶是用来清口的,故而特意用茉莉花兑了,滋味更浓郁些。”   方嬷嬷忙道:“有劳姑娘了。”   云幼卿看似斯文秀气实则速度飞快地灌下半盏热露,吞了一块奶皮酥,总算觉着肚子里有了点底,方才轻声细语地道:“这咸香味当真浓郁,也不知是什么。”   “熏肉酥饼。”锦心道:“我姥姥做这个有秘方,上回特意讨来的,滋味咸香不腻,阿嫂尝尝?”   云幼卿在盖头下仗着没人看见高高翘起唇角,方嬷嬷无奈地捧了酥饼与她,她尝了一口,眼睛顿时亮了,又热情地招呼锦心:“阿沁坐下也吃啊,在前头可用过晚饭了?”   锦心摇摇头,“用过了,阿嫂吃吧,怕弄得屋子里味道重,点心预备的都是小份的,阿嫂先垫一垫吧,明儿个就有好吃的了。”   云幼卿微微点了点头,盖头下的流苏穗子轻轻摇晃,这样简单的动作都有着说不出的韵味,好看极了。   锦心在这边坐了一刻左右,便有些困了。她今日实在是累极了,这会眼帘微垂,静静坐在屋里一把红木圈椅上,神情似是极淡。   看出她的困倦来,婄云忙劝道:“姑娘,咱们回去吧?折腾一日,您也累了。”   这其实是很不合礼且不合规矩的行为,偏生她言语间的恭谨叫外人听着就会觉着她是个极恪守礼仪之人,两相矛盾,绣巧却知道她只是将锦心放在了第一位,其余规矩礼仪,尽数都被押后。   绣巧眼睛亮亮的望着婄云,云幼卿已忙道:“阿沁可是累了?快回去歇着吧,好生睡一觉,我带了好些新鲜东西来,明儿个你们姐妹们一起来。”   锦心于是起身,向她微微颔首,“那我便去了。”   一举一动,矜傲雍容天成。   待她在婄云绣巧等人的拥簇下缓缓离去了,方才出面较多的那位嬷嬷才不禁感叹道:“这几年我冷眼看着,文家几位姑娘里,便数这位四姑娘最不寻常,可惜生来身子弱,难免耽搁了前程。”   “不可多言。”云幼卿声音微沉,嬷嬷将头低了一低,不敢再多言语。   方嬷嬷与她使了个眼色,道:“快,咱们两个把屋子里收拾收拾。点一炉香来袪一祛味道,姑娘可要再漱漱口。”   云幼卿方才饮了半钟茶,此时只觉唇齿留香,微微摇头道:“不必,加了茉莉的茶确实香气更浓,浓得霸道。”   ……   锦心是一夜好眠,次日醒来时外头天刚蒙蒙亮,梦中悠悠琴音似乎还在耳边萦绕,她睁眼醒了半晌神,方缓缓从卧榻上坐起。   婄云听到动静进来侍候,见锦心坐在那里转头望着窗外,不由笑道:“姑娘今儿醒来时笑着的,真是难得,梦里梦到什么喜事了?”   “听了一支曲子,虽是用七弦琴抚的,却是难得的清亮明快,叫人听了心中透亮。”锦心回头看她,冲她又是一笑,眼儿弯弯的,清凌凌的,尤为干净透彻。   婄云心都恨不得软成一滩水了,一面传人备热水,一面笑道:“咱们大奶奶的琴音可是一绝,没准过两日您就能听到梦中琴音在现世中呢。”   “但愿吧。”锦心温声道。   一番盥洗梳妆后,绣巧又打开螺钿小斗柜的屉子,取出一只新花钿来,将头发半数盘起,今日别出心裁地打了两绺辫子缠绕在上面,插上花钿,要用满贯时被锦心拦住了,她道:“去外头折一枝茶花来吧。”   婄云欠身应了个“是”字,躬身推出去,果然折了一枝颜色娇艳的山茶归来,替锦心簪在发髻后,又仔细地用两只短钗固定。   蕙心、澜心、未心不约而同地来到漱月堂——昨日一日忙碌,她们几个多少有些挂念锦心的身子,一早起来一想还是觉着心中不安,便想来到漱月堂瞧瞧。   不想来了却见锦心已经梳妆整齐,正坐在庭前的躺椅上赏花,不由笑了,蕙心打趣道:“今儿个起得倒是早。”   锦心仰头看向她们,晨光熹微映照着她的脸庞,半张脸笼罩在阳光下,好像镀了薄薄的一层金,一双杏核眼清澈的仿佛漾着一泓清泉,此时含着浅淡的笑意,坐姿不算十分端正,却透着仿佛与生俱来的贵气雅致,脊背单薄,面庞净白,发间流苏被微风吹得轻曳,裙角飞起,更显翩然缥缈。   未心疾步上前,只想抓住她的手按着她,生怕一个不错眼她便被清风虹光托起,从此远离凡尘高坐云端。   “好了,姐姐们这是怎么了?”锦心冲她们眨眨眼,颇为俏皮的模样,好似画上的人一下子有了生机。   未心长舒了口气,不由戳戳锦心的额头,“你方才好险吓死我们了。”   “呸呸呸,说什么呢。”锦心捂住她的嘴,蕙心眼里带笑走到这边来,仔细打量锦心,见她面上虽然还是无甚血色,但精神头尚好,方微微松了些心,上前来软声道:“阿沁今儿这身打扮好,隐隐约约从头发后头露出的半朵花更好看,半隐半露,颇有一种欲说还休,娇怯又俏丽的美。”   澜心也夸好看,锦心大方地道:“那不如姐姐们一人折一枝戴上,左右今儿我也是打算剪下来送与你们的,只是插在瓶里和插在发间的区别罢了。”   几人欣然点头,未心打趣道:“这花你眼巴巴盯了一冬,如今好容易开了,可真舍得?”   “有甚舍不得的。”锦心颇为潇洒地摆了摆手,叫人取了竹剪来,三人各撷了花戴,对镜一照,锦心夸得天花乱坠,心里都美滋滋的。   往定颐堂去的路上几人说起未心胭脂铺子的事,未心道:“还得多谢几位慷慨解囊,我前儿算一笔账,钱款已是足够的了,成本又先降下来了,便是开张后再有什么风波也不怕。外头自有我乳母、舅舅操心,前儿个我也去看了店面,画图纸、请梓人,约莫一二旬便可装修完整。工坊的地方也瞧了两处,等哪日我求了太太出府去看一圈,便可以定下了。如今愁的,还是要给铺子取的名。难不成等铺子修好了,我再去定匾额吗?”   几人一时都难住了,如“艳巧阁”“馥香斋”一类的名字想了许多,锦心忽然冒出一句:“叫摘天巧吧,铺子里主打的一样香浸胭脂不是叫‘天宫巧①’吗?”   未心琢磨一下这名字,皱眉嫌弃道:“倒是取巧了,一念起来,未给人以娇浓聚、花露艳之感,倒像是卖首饰的铺子。”   锦心轻轻哼了一声,微扬下巴——当年多少人捧着金银来求我取名我还不给取呢。   但最后未心还是认下了这个名字,其实是她琢磨一下就觉着这名字颇为大气,倒也过得去,但她嘴上是绝不能认的,只道:“就看在你出的那二十金的份上吧。”   锦心高傲地一甩头,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文夫人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即便前段时间操劳得她晨起便觉腰肢酸软身上不大有力气,这会要见新妇却还是精神奕奕的,上着雪灰绫袄,外罩着真紫四季平安缂丝褂,下搭雪灰如意万福锁边绫裙,头上戴着银丝攒宝牡丹珠髻,斜插双鸾点翠步摇,为衬好面色,额前又用牡丹花钿点缀,真是雍容华美,彩绣辉煌。   她难得打扮如此明艳,又施脂粉,众人见了都不由眼前一亮,澜心凑过去道:“母亲今日打扮得真是明丽辉煌,生生把我们几个小的都比下去了。”   “可不是么。”文姝晴今日打扮亦十分用心,但头间只用了凤钿而非宝髻,是有谦让之意,此时亦是打趣道:“我虚比嫂子年轻几岁,今日瞧来,倒像是嫂子比我还要年轻呢。”   文夫人被哄得眉眼带笑,文姝晴见碧荷与秦嬷嬷都捧着沉甸甸的盒子,便笑道:“可见是有了儿媳妇了,怕是把十几年前的箱子都翻出来了吧?”   几人说说笑笑地,几位姨娘陆续来到,均恭立于一旁,文老爷来到之后众人请了安,文夫人吩咐道:“还不给姨娘们看座?”   “是。”小丫头应了声是,引着众人在西侧的椅子上落座,锦心几人也在另一侧按年序坐下,文姝晴坐在几人上首,赵婉坐在她身边,另有一个小墩子。   文从林坐在椅子上也不安稳,小屁股扭来扭曲的,锦心正挨着他,眼角斜他一眼,将茶碗一合撂在几上,屈指在几上敲了敲,文从林还不消停,她又并起四指轻轻一拍案几,文从林由此联想到一件不太美妙的事情,顿时安静了,消消停停地坐在椅子上,若忽略了那一双忽闪忽闪的那眼睛,倒真是个乖巧可爱的孩子。   文老爷看了想笑,冲他招手道:“林哥儿到爹爹身边来。难得你还有个怕的人。”他伸手把儿子捞到自己腿上,问:“吃过早饭了吗?”   文从林也不是换个地方就活泼了,还在锦心的视线范围内,他乖巧得紧,老老实实地坐在文老爷腿上,摇了摇头,脆生生道:“妈妈给了两块糕,喝了半碗牛乳。”   “再吃块糕,等会你兄嫂过来了便可以开饭了。”文老爷从一旁几上拿下一块雪花蒸糕与他,他低头小松鼠一样吃着糕点,咬了两口又抬起头,热情地招呼道:“父亲母亲吃,阿娘吃,姐姐吃,姑妈也吃!”   “好,我们也吃。”文老爷笑吟吟地点头,爱怜地轻抚他圆溜溜的小脑袋,又叫把几上的一碟果馅酥饼端去给姑娘们,文夫人命人每人上一盏杏仁酪,文姝晴笑吟吟道:“小夫妻新婚,媳妇来咱们家头一天,见公公婆婆必要谨慎,描眉画鬓要处处细致,也不能坐轿辇来显得不恭敬,步步走来,耽搁的时间岂不多了?也是咱们来得早了,这会子辰时还没到呢吧?”   “回姑太太,卯正二刻了。”屋内人忙去看西屋里的西洋钟表,文姝晴便道:“瞧瞧,果然,是咱们来得太早了!哎呀,这酥饼好香,馅料倒清清甜甜,不像是酥果馅那般甜得腻人。”   文夫人闻言也尝了一口,点头赞许道:“果然是不错的。”   碧荷笑道:“这正是大姑娘前儿叫人送来的方子,说是四姑娘院里的,吃着觉着很好,想您近来不大有口味进膳,才将这方子要了来。”   文夫人听了便笑,另外几人也想起其中的缘由,周姨娘道:“内廷里出来的人掌勺,四姑娘院里吃食的口味怎会差了。”   锦心淡然笑着未语,有些冷淡懒散的神情叫周姨娘直觉自己碰了个软钉子,还是徐姨娘笑吟吟道:“这丫头可是得了好了,这些日子也不挑食了,院里做的都是她喜欢的,瞧着脸颊也有点肉了。”   梅姨娘笑吟吟道:“可不是么,要我说啊,漱月堂这灶眼立得好,可是给姑娘们添了个开小灶的地方。这一个多月,我瞧着,可不只是未心这孩子脸上有肉了,未心犹甚!可见是寻到开小灶的好处了。”   几人说着话,外头人禀大爷和大奶奶到了的时候屋里的西洋钟表正响了八声,云幼卿面带些急意与歉疚,入内来先向文老爷文夫人行了一礼,“媳妇来晚了。”   “无妨,不晚。”文夫人笑道:“今儿见你面色还好的样子,我也放下心了,改日回家,你母亲见了也不会说我可待她女儿。”   她这样打趣一句,云幼卿似乎略松了些心,才有些羞赧地垂头一笑。   众人细细打量她,见她身着大红妆花缎绣孩童蹴鞠通袖褂,里头是白绫立领袄儿,压襟一串金石榴嵌珊瑚珠串子,下身是正红如意锁边流云百蝠锦裙,柳眉水鬓,梳的乌油油倾髻,簪着金嵌红玛瑙蝙蝠抱榴步摇,明珠串做的流苏垂在鬓边,随着她的动作轻摇,是说不出的婉转好看。   新妇要向公婆行跪礼,行礼之间她一身环佩寂静无声,便是耳旁坠子摇曳的都十分轻盈顺畅,腕上三对赤金镯,錾龙凤呈祥一对、和合二仙一对、鸳鸯成双一对,分别嵌红宝、明珠、翡翠三石,行礼腕动间磕碰无声,可见力道分寸拿捏得当。   亦可见新妇心中平稳安宁,无半分焦急。   文姝晴见了,心中不由赞一声好修养。   不愧是云家的女儿。   如此想着,文姝晴又有些羡慕兄嫂的好运道,她若能得个云氏女做儿媳,定然好生捧起来,将她供在佛龛里,一日三炷香,只求能让自家也沾上些清贵气。   而如今这个,可不是正二八百云氏主支之女,当代家主的嫡幺女,若非翰哥儿拜了云家主为师,不,若非嫂嫂与云家夫人有几分幼年的闺中交情,翰哥儿又怎可能拜得云家主为师,如今又得了如此佳妇。   这命啊,可真是不认不行。   文姝晴心中啧啧感慨着,面上倒是笑得一派和煦慈祥。   那边新婚夫妇与父母见了礼,文老爷交代文从翰道:“娶妻成家的人了,往后事事多想着妻子。”   文从翰沉稳应是,文老爷便命人取出一对玉佩来,又有一纸地契是给云幼卿的,赫然是郊外占地一顷半的田庄一处。   赠与新妇的礼是不好推辞的,云幼卿只能恭敬谢过,又奉上亲手缝制的衣衫鞋袜。   文夫人赠与一整套攒珠点翠牡丹花色的头面,并一枝金丝翠叶镶玉冠,均是金玉璀璨珠光宝气,这两样东西拿出去怕是能砸下金陵城中一套四进四出带花园的大宅院,但此时在另外一只小小的匣子前竟也黯然失色。   只见那只小匣子中,赫然是一只带有文府标记的牌子。这牌子是掌家人握着的,凡是要支领银钱、库房中器物等事,没有牌子是行不通的,便是蕙心掌家务这段日子,要用牌子也需要请示文夫人,这会文夫人将对牌与了云幼卿,明显是交托家务的意思。   云幼卿绝不敢轻易收下这个,又不好推辞,文夫人在她开口之前先笑道:“收下吧,不是叫你即刻就开始管,便如蕙心的例,在我院里,先慢慢学着上手,你们姑嫂两个也好相互帮扶,你先将钥匙接下,算是一份替我分忧的心。我这身子逐渐重了,能用在家务上的心也不多,蕙心到底稚嫩了些,你们两个一起我才放心。”   云幼卿再次恭敬拜谢,奉上针线,随后与文姝晴见礼,文姝晴亦是赠了丰厚的见面礼与她,云幼卿再奉上针线,才到锦心这一辈人。   赵婉是方才拜文姝晴时已互相见过礼了,她是外客,须得先见礼。   这会自蕙心到华心,再加一个文从林,每人俱都是一个荷包,几位姑娘是碧青色,文从林是宝蓝色,花纹各异均是极好的意头,针脚细密,锦心眼尖,只瞥了一眼就知道是云幼卿绣的。   至于为什么知道……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好吧,其实是因为锦心也不知道。   几人将荷包收了,又送出回礼,或是一纸字画、或是一件针线等等,文从林与华心都是大人帮着预备的,平平常常不出挑也不失礼,锦心却送了一串香珠与她,串着白玉梅花坠儿,暗香幽幽,清雅非常,一股梅香中混合着沉檀香气,扑面给人以凛冽清新之感,珠子做的瓜型,也很别致。   云幼卿细嗅了嗅,问道:“这香珠里可是添了薄荷?好清新的滋味,倒不只是寻常的花香与沉檀香,这一股子清新更衬托出梅香浓郁清雅,又给人以冰雪迎面的凛冽之感,好巧思。”   她方才已从蕙心的画夸到未心的针线,这会夸锦心也不会显得太特别,但看她眼中盈满笑意的样子,就知道她对这一串香珠喜欢极了。   锦心点点头,道:“是冬日做的梅花香珠,确实添了薄荷,还是用竹柏叶加上松针煮水和的香珠,所以更为清新冷冽。”   云幼卿仔细摩挲一下香珠,小心地收到荷包中,笑吟吟道:“谢过沁姐儿了,我很喜欢。”   因还有四位姨娘要拜会,她没停留多久,径直走向西侧,在文从翰的引导下自徐姨娘开始拜过,四人不敢受礼,纷纷站起身来,云幼卿行一礼,她们便侧身让过一礼。   每人俱得一些姑苏新鲜玩意,绢花布匹一类,含笑谢过。 第五十一回 好歹能传去些音讯,不至于……   那梅花手串着实喜人, 回了园子里后澜心未心两人围着锦心,虎视眈眈的,锦心在这种情况下还是很识趣的, 淡定地分开二人,走到屋内炕上坐下, 吩咐婄云:“去把我收在书房架子上的檀木盒取来。”   婄云依言去了, 澜心这才眉开眼笑, 微扬着下巴轻哼一声:“不错, 还算你是个小有良心的。”   “你只说刚才想骂她小没良心的不就是了,谁夸人说人是‘小有良心的’?”未心自在地在炕上坐了,听了这话道。   澜心白她一眼:“合着好人都叫你当了。”   说话间,婄云已捧着那个刻岁寒三友的檀木盒来,这盒子只有盖子上一面有雕刻花纹, 清疏朴素, 并无那些描漆、描金或嵌珠做螺钿花样这些妆点, 未心撇撇嘴道:“这玩意怪素的, 不如嵌点珠子装饰好看。”   “唉。”澜心叹了口气,未心不明所以地眨眨眼, 澜心故作深沉地摇头叹道:“我听阿姐说,当年得了三妹你,梅姨娘满心欢喜地要养出一个才女来, 三妹你确实也随了梅姨娘的容貌, 天然有几分清雅出尘的模样,没成想这越大却越不如梅姨娘的心了。”   说起这个来未心也是满脑袋头疼,她捏了捏眉心,摇头道:“我也就是在这还敢提一提自己的意见了,你们不知道, 我阿娘平日里三令五申叫我多着青衣,言淡青色上身清雅飘逸……可咱们家扫地婆子也穿青衣啊!”   她满脸郁闷,“那回有个婆子穿的淡青色,我也穿淡青色,我又睡落枕了嫌烦没梳头,只结了一条辫子,在园子里逛,我们俩就站到一处了,有上门的客人,太太打发人带她家小姐进来逛园子,进来就叫我端茶水去,单是这样也罢了,听底下人说了我的身份,她还嘟嘟囔囔的,说哪家小姐和婆子穿一个色儿的衣裳,气煞我也。”   这经历属实是难得了,估计未心也是倒霉到极点才碰上了。   寻常婆子都是穿靛青、石青、藏青一类的颜色,时下上了年岁的人,是鲜少穿着淡色的。   而淡青的衣裳也一向为书香门第世家门阀的闺秀们所钟爱,那日登门的那位属实是无甚眼色见识。   锦心噗嗤一笑,道:“那也不是衣裳的错。不过三姐你确实是穿明亮艳丽些的衣裳好看。”   未心叹道:“我娘不准啊,要说强做也不是不能做,可看她满面失落蹙眉失望的样子,我又不忍了。穿就穿吧,月白淡青,穿习惯了也行,就是不大耐脏……”   “咱们家又不用你洗衣裳。”澜心道:“不过我到有个主意,等裁夏衣的时候,你选两个鲜亮颜色,回头就说是母亲交代做给你的,梅姨娘还能说什么?母亲说了,年轻姑娘,就该穿得鲜亮些才是呢。”   未心喝了口茶水,不置可否,几人又分看香珠,并说起“摘天巧”的事,随意地将这一茬带过了。   自云幼卿嫁过来之后,近一旬的时日都用在学习整顿家务上,这日文姝晴看定了日子准备动身回京了,她才从那些繁重的家务中抽身,在文夫人的交代下开始预备送别文姝晴的家宴。   这场宴会可以说是她在文府立身的第一战,如果预备好了,在下人里的威严自然能立起来。   云幼卿也清楚这点,故而对宴会预备格外用心,大到选定地点、菜色准备、要请哪个戏班子,小到桌上用什么样式颜色的碗碟,厅内如何布置,都极为仔细。   文姝晴见为送她之事府中如此忙碌,也与文夫人说了几次,不过这日来到定颐堂,将要开口的话却被文夫人给堵住了。   文夫人连日都是家常装扮,今日难得在贴身袄裙外加了一件颇为华丽正式的湖绿色流云万蝠缂丝褂,加长盘着的圆髻上斜插一支点翠嵌大珠雀钗,颤巍巍的流苏垂在鬓边,衬得面容神情愈发沉静威严。   文姝晴新奇地道:“嫂嫂今日装扮如此用心,莫不是因我要走,特来赶我提前些了?”   她不过是打趣一句,文夫人将手中盖碗一合,撂在炕桌上,似笑非笑道:“你若非要如此想,我也没法子。”   “嫂嫂~”文姝晴不大乐意了,凑过去搂着文夫人道:“你都不疼我了。”   文夫人冷哼一声,“回家一趟就要拐我一个女儿,我膝下不过二女,你要拐我幼女远离家乡嫁入京去,叫我如何疼你?”   文姝晴听了却顿时大喜,忙道:“嫂嫂这是答应了?”   “户部尚书府的嫡二公子,何等优越的身份,何等难得的一桩婚事,我若还在推辞,岂不是显得我假作清高了?”文夫人拍了拍文姝晴的手,“你能为他对我张开口的孩子,品性自然是没得说的,我这月余冷眼看着,也确实不错。澜心嫁到户部尚书府上,于咱们家也有莫大的好处。”   她细细陈述着其中的利弊,倒像是在说服自己一般。   文姝晴望着她半晌,忽然复凑前去,搂着文夫人道:“阿嫂你就放心吧,斐哥儿的人品是没得说的,课业也是极好的。这不一路奔波来的金陵,也没好生修整几日,匆匆下场考的县试,原说不过是进考场里感受感受,不想一考却真中了!虽说不及咱们翰哥儿那般天纵英才吧,也算是在同龄人中出类拔萃的了。   阿嫂你若还不放心,便将他放在眼下再考察些时日。赵家祖籍就在金陵,他要参考府试,自然也要留在金陵。我那大伯上回信里说修书与兄长,希望斐哥儿再在咱们府中借宿一段时日,阿嫂您还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能慢慢考察他呢。”   文夫人先白她一眼:“哪有那样夸自己侄儿的,传出去叫人笑话。”又道:“借宿之事老爷与我说了,亲戚里道的,这样行事也便宜,我是认同的。斌哥儿县试也过了,也要跟着继续考府试吗?”   她是话赶话到这随口一说,文姝晴却叹了一声,道:“知子莫若母,斌哥儿的斤两我是知道的,若论天赋,是万不及斐哥儿的。他县试过得侥幸,名次就不怎么好,我问他的意思,他说先试试,便是过不去,也能积攒一些经验。   我想着也是这话,那就叫他考着吧。不过京里那边我们家老爷要升迁了,我实在是得回去操持家事,不然宾客来往人情走动上,我们家那口子是半点指望不得的。”   她郑重地向文夫人道:“我带着婉姐儿回京,就把斌哥儿托付给嫂嫂了。”   文夫人拍拍她的手:“你只管放心。叫斌哥儿和赵斐还在望春馆里住着,那里离翰哥儿的外书房近,咱们三个探讨着学习,必有进益的。”   文姝晴点了点头,紧紧握着文夫人的手,“我信嫂嫂,胜过信我自己。”   其实对于澜心的婚事,她并不是没有遗憾的。   原本想着侄女做了媳妇,成就一桩美事,澜心那孩子性子活泼心里却是有乘算的,心地温厚重亲,她最清楚不过,心里也喜欢极了。   不过正是因为喜欢,她才没有在这一桩婚事里作梗,甚至使劲浑身解数促成这一桩婚。若是她有心阻止,两边往来全靠她在中周旋,只要多说或少说一两句话,这桩婚事便断然成不了。   但她是澜心的姑姑,也是文家的女儿。   作为澜心的姑姑,她希望澜心能嫁得好,赵斐身为户部尚书之子,天资聪颖多受赞誉,日后进了官场有他父亲扶持,前途定然光明远大,澜心嫁过去,一个诰命夫人是不愁的,远胜嫁与赵斌,即便她作为人母,也不能闭着眼睛说赵斌胜过赵斐。   况且赵斐又是个心里十分有成算,底线分明的孩子,若娶了澜心做媳妇,他定然会珍视澜心。无论从哪方面看,这都是一桩绝好的婚事。   而作为文家的女儿,她更要用心促成这桩婚事。   文家是皇商,赵家顶梁柱管户部,虽然皇商领内帑钱粮,算下来是与内廷司挂钩,但文家当年在众多皇商之中并不算头一等的,如今位列天下皇商第一,除了文老爷的经营手段,难道就没有与赵家的姻亲关系、赵大人的照顾在里头吗?   如今两家亲戚关系不算很近,但若是澜心嫁了赵斐,那就是实打实的亲家了。   至于澜心嫁过去的日子,文姝晴心里确实不愁的,赵斐生母已逝,府内老太太这几年身体愈见不好,对家事有心无力,且这些年她与赵老太太也自有平衡,绝不会叫澜心在老太太手里受了委屈。   至于如今府里的太太马氏……还不知几时才能从家庙里出来呢,往后在府里,头又能抬得多高呢?还能在澜心面前拜婆婆谱不成吗?   文姝晴心中将桩桩件件算得分明,这会见文夫人点头,也是真的开心。   等回到望春馆里,她铺开信笺却未曾落笔,只是叫人唤了赵斐来,委婉地说起赵大人托她的事。   赵斐是早就知情了的,此时深深作揖,向文姝晴拜道:“侄儿若娶得文二姑娘为妻,只要二姑娘不弃,必定一生一世视她如珍宝,敬她护她,与她白头偕老。”   文姝晴深深看他一眼,心中暗暗惊疑,“你……就没什么别的想法?你大哥娶的可是太傅嫡孙女啊。”   “斐天资不算上佳,却素认勤能补拙,也信天道酬勤。官位、前途,是要自己打拼来,娶妻娶贤娶合心顺意,家世高低又有何紧要?若真沦落到官场晋身要全靠岳家扶持,那还做什么男儿。”赵斐字字铿锵。   文姝晴听了垂眸半晌,道:“我只记得你见过澜姐儿两面。”   赵斐垂着头,似有些羞意,“上月廿八,二姑娘出府逛街,我们二人在书局中见过一面,后来又碰面一次……二姑娘文采斐然,满腹韬晦不亚男儿,若非是女儿身,定然能建功立业,光耀宗族门楣。”   说到后头他却来了精神,文姝晴听了哭笑不得,“你这是娶媳妇还是结交友人啊?”   “要并肩走一番世路,几十载光阴漫长,若不能惺惺相惜志气相投,真正交心怕是困难啊。”赵斐道。   文姝晴摇摇头,有些不赞同,却没说什么,只是道:“你这样想也好,既然如此,我便给你二叔去信,叫他转告你父亲了。这种事情,女方家先开口是不好的。”   赵斐应下,又再度向文姝晴作揖道谢,“叔母照护疼惜之心,斐永世不敢忘。”   “你们好好的,我就觉着什么都好。”文姝晴摇头摆摆手:“何必说这些呢。”   懿园里,未心兴冲冲地拉着锦心、澜心试工坊里送来的头茬新制出来的胭脂,小巧的瓷盒里盛着红嫩清透的膏子,另有一匣是染上胭脂红的丝绵,均散发着不俗的香气,似是冬日雪后清新的梅香,又混合着淡淡的玫瑰香,佐有浅淡清新的竹柏香,颜色也是如冬日盛开的红梅那般明艳透润。   未心美滋滋地献宝,锦心用小指抹了些胭脂膏子下来,红润的胭脂附在白皙的肌肤上,颜色比盛在盒子里时看起来淡了些,却更有韵味。   颜色净透,一层薄红,不过浓不过艳,便似那枝头上静静开放的红梅花,雅艳合中,娇净宜人。   便是以她的眼光看来,也是过得去的。   凑近鼻尖清嗅,香气清幽绵长,梅香与玫瑰香融合在一起,既雅又艳,竹柏气味不重,但给这膏子添了许多清新滋味。   锦心手向后一伸,婄云忙递了浸湿的绢帕来,锦心慢慢擦拭着尾指上的胭脂红,微微颔首道:“不错。”   “你对这些东西打小挑剔,你能点点头,说明真是不错。”未心笑呵呵道:“那我可以叫他们多做些拿出去卖了,说了这还是从你那梅花香珠上得的灵感呢,竹柏气味清淡,他们为了在胭脂里留住这滋味,着实是花了不少功夫。我用着也觉着极好。二姐你说、二姐?”   澜心猛地回过神来,看了一眼桌上的胭脂膏子,忙道:“我瞧着颜色倒是极好的。”   未心无奈道:“这几日你总是这样神情不属,常常出神,这是怎么了?”   澜心垂着眼,抬手去拿桌上的胭脂膏子,状似漫不经心地随口道:“你们许是要定下一个未来姐夫了。”   “不就是未来姐夫嘛……什么?!”澜心大惊,忙左右四下看看,见都是心腹才放下心。   她惊得一颗心怦怦乱跳,见澜心神情平静也就罢了,却见锦心都没有露出太大的惊讶神情来,忙道:“你就不惊讶吗?”   “无论大姐夫还是二姐夫都是早晚要有的,惊讶什么?没准哪日我还有三姐夫了呢。”锦心颇为淡定地道,见她眉心微蹙着,便配合地露出些焦急来,问澜心道:“是谁啊?我们怎么先头都没听到风声。”   未心强忍着,最终还是没忍住,翻了个白眼给她,“你可以装得更自然些,别好像我是个傻子似的。”   澜心朗笑两声,原本的复杂心绪不知不觉尽数散去了,她揉揉锦心的头,道:“好,咱们沁儿说得好,姐夫不是早晚都要有的么?何必惊讶。”   见她整理好情绪,二人忙问哪家,其实锦心心中已有了猜测,但未心却是浑然不知的,她微声猜测道:“莫不是江家那小子,那小子小你一岁,倒是也算年岁相仿。但只听阿爹说他性情还算温厚,却不知究竟怎样,怎么这样稀里糊涂的就……”   “不是江家。”澜心将胭脂盒盖好,拿在手上慢慢把玩着,声音有些低:“赵家,姑母嫁的那个赵家。人如今也在咱们府里,赵斐,户部尚书赵大人的二公子。”   “赵斐?”未心低声道:“是你自己情愿的吗?他赵家上有继室太太,下有元妻嫡出的兄长,当下继室所出的一儿一女,他一不占嫡长,二无生母在上扶持……他一个大男人也就罢了,还能在外头有所作为,二姐你嫁过去是要在赵府里生活的呀!”   见她有些着急的样子,澜心拍了拍她的手,安抚道:“赵家如今那个继室被送进家庙里修行了,只是家丑要遮,不好传出来罢了。他与我说,我若嫁给他,他决不叫我在京中受委屈。”   她盯着净白的胭脂盒,缓缓扬唇一笑。   赵斐还说,若求得文氏次女为妻,此生不纳二色,无异腹子,一生一世,比翼成双。   她盯着胭脂半晌,忽然对未心道:“铺子的名字是沁儿取的,主推的款是你定的,商铺匾额上一枝梅是阿姐画的,现下我给这第一款咱们自制的胭脂取名,你没意见吧?”   未心忙道:“没意见,你快说,取什么?”   “就叫,‘立群芳’。”澜心缓声道。   未心微怔,锦心想了想,道:“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①”   澜心笑着道:“虽然独立枝头,却已然胜过群芳烂漫。”   未心拍板道:“好,就叫立群芳。不过这名字未免太艳了些,回头再请大姐姐用瘦金体题个字,就写‘琼葩报春’四字吧,再设计一下柜台,咱们这‘立群芳’定能大卖。”   锦心冲她招招手,“我有个好主意,听不听?”   未心如今就差钻到钱眼里去了,登时眼睛一亮,忙催问道:“快说。”   “这段日子大姐姐一直避不入宴,但如今家中诸事已了,往后再有帖子,大姐姐也是推拒不了的,什么赏牡丹、赏桃花、品春茶……诸如此类的宴会必然数不胜数,你将这胭脂先送与大姐姐,叫她涂抹上,再搭配一身绣梅花的衣裳。咱们家大姐姐如今那是风云人物,所到之处众人拥捧,怎么也会夸到胭脂上,何况咱们这胭脂确实好看,届时人家一问,大姐姐一答,你先就卖出去几十盒了。”   这话说得属实不错,未心听了眼睛更亮了,“就是这样,等回头这胭脂量产了,我再定些好看的锦盒和胭脂盒,将它好生包装一番,送与素日的手帕交们,一传十十传百,名声就广了。虽然铺子开在外街,可我这胭脂质量可比咱们素日用的都好吧?”   “不错。”锦心点点头,“这胭脂不能卖得便宜了,还要准备些成本比这个低的,不然全靠这个,在那条街上恐怕卖不出太多去。”   未心笑着点头:“我自然知道这个。”   因此,摘天巧的第一个主推就定下了这一盒“立群芳”。   未心办事也不含糊,没过几日,外头又送进十来盒胭脂进来,未心上头文夫人、几位姨娘、又耽搁了两日的文姝晴,下头蕙心赵婉等姐妹,各都得了一盒,大家也很配合,四月初知府夫人办了一场赏花宴,文夫人得了帖子,便是用着“立群芳”去的。   蕙心等姐妹亦是,如此不过二三次,“立群芳”之名便响便金陵贵眷闺秀圈里,“摘天巧”更是人尽皆知。   开业时已是四月中旬了,天气和暖,日头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婄云终于点头允锦心脱下夹衣,换上单衣,一身清逸飘然的水绿纱衫,绫裙曳地,发上斜插一支银花丝嵌珠步摇,神情淡然,似有三分笑意,脊背笔挺,立在那里,就好似一竿劲竹,单薄瘦弱,却经得过狂风骤雨,压得住坚硬山石。   不过在外人眼里,就像个小大人似的。   出来逛街凑热闹的闺秀们有与蕙心、澜心、未心关系好的,笑吟吟地围着锦心捏捏小脸揉揉头发,毫不客气地把她当小孩逗了。   弄得街角上默默守着这边的少年身体僵硬,仔细一看端着茶碗的手都有些抖——老天爷呀,那群人是疯了吗?   她们、她们竟然敢捏文主子的脸?!   店铺门口的婄云眼神往这边轻轻一飘,二人目光对视,均是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旋即婄云上前道:“姑娘,日头愈发大,外头热,进店里去吧,在这儿也挡住客人了。”   的确,众人在外头站了有一会了,听了这话,未心忙拉着大家往店面里走,进屋时候绣巧悄悄凑在婄云耳边问:“方才我没想起来,怎么你也不拉着姑娘进去?这几日外头天确实惹了,回去应该给姑娘煎消暑茶呢。”   婄云低笑着没答话:这不是为了帮帮某人交差。   金陵蹲了快一年,这才刚见了一面,好歹能传去些音讯,不至于叫某位主子望眼欲穿,连连来信,满纸酸意地叮嘱她照顾好主子云云。   哼,她跟在主子身边二十余年,如何照顾主子,还用人教吗? 第五十二回 这是一个,象征着崭新未来……   摘天巧的生意出乎未心意料的兴隆, 开业第一日前来凑热闹的闺秀们便拿下了几十盒“立群芳”,随后一段时日里,立群芳也是十分畅销, 一经上架便遭哄抢。   因为产出有限的缘故,导致如今市场上的立群芳十分紧俏, 金陵闺秀都以能用立群芳做“傲梅妆”为荣。   便是在额间用“立群芳”点上一朵红梅, 再用珍珠装饰面靥, 眼角用“立群芳”点上一颗胭脂痣, 最后于发髻中插戴步摇,做妆容的装饰,流苏垂于额前轻曳,半掩着一朵胭脂红梅。少女画来含苞初绽娇羞带怯,妇人画来红梅怒放明媚艳丽。   此妆容颇有唐宋古韵, 也有革新。当朝女子已不似古人追捧面妆, 常年累也下来妆容形式也逐渐拘泥于描眉点唇, 这一妆容经由蕙心在摘天巧开业当日画出, 惊艳众人,一时众人追捧, 已成流行之态。   更有家世豪阔之女于冬日赏梅之院中命人以丝绢结红梅,悬挂梢头再办梅宴,引得各家豪族争相效仿。   不过在未心看来, 如今天气渐热, 梅花花季早过,时下一时潮流追捧不算什么,历来闺中内院的打扮还是随着时节变幻应时应令的。等一时的风头过去了,傲梅妆的潮流便也跟着过去了。   这段日子在各家闺秀豪门夫人狂热的追捧下,她可以说是仗着“立群芳”赚了个盆满钵满, 终于可以不担心临时应急,将早预留出来的那一份铺子钱送与文老爷,又在金陵城的繁华商街,也就是她们姐妹素日出门喜欢逛的那条街市上看好了店面——近来便常有闺秀催促她,希望快将店面开到熙宁街去,每次想要亲自到摘天巧里看看胭脂,都要绕到西四街去,周遭也没什么值得逛的,平白耗费路上的时间。   若是开到熙宁街去,便可顺道看一看绫罗布料、珠钗金簪,也省了许多事。   未心明白这个道理,也知道摘天巧若是一直开在西四街,在有些人心中的档次就一直上不去,故而开新店已经被列入计划当中,她如今更放心不下的却是新品研发。   “傲梅妆”和“立群芳”的热度是她从前未曾想象到的,也可以说是叫她赚了个盆满钵满,但接下来等“立群芳”的潮流一过去,她铺子里又要主推什么呢?   “天宫巧”如今也在铺子里卖着,口碑也十分不错,但远不如“立群芳”热销,未心思来想后,觉着还是一个主推特色的噱头在,“立群芳”的特色是梅花,如今梅花花季早过,接下来眼看就是五月里了,应该以什么花色为月季特色呢?   忖度数日,未心终于提笔,在花笺上挥笔写下“榴花”二字。   榴花寓意富贵如意多子多福,五月乃毒月,榴花盛放也有吉祥驱毒的好意头在其中,且榴花花色鲜艳又不是寻常正红颜色,拿来做胭脂是极有新意的。   她这日寻了个空子与摘天巧的几位“股东”一说,蕙心等人果然都十分赞同,澜心更是笑眼弯弯地道:“这四月都要到头了,该叫工坊里尽快研制出才是,端午前后各家都有赏花游湖的宴会,再请咱们沁儿做一‘榴花妆’,给大姐姐画上,凡响定也不错。我出嫁时私房的银子能有多丰厚,可全都指望着你了啊。”   天宫巧的账册她们三人也都翻阅过,单是开业这不足半月的日子,入账便有数千两,单价三两三一盒的“立群芳”卖出数百盒,真叫人怀疑金陵城理能轻轻松松拿出这个数买胭脂的人家真有那么多吗?   须知便是文家从前,每位姑娘每月置办胭脂水粉也不过是三两银子,当初定这个价位是未心盯着成本册子咬牙写下的,不想却一点没耽搁人买。   惹得一直未曾涉足胭脂水粉行业的文老爷都摸着胡子连道:“实乃暴利啊。”   文家比这个更赚钱的生意不是没有,但那些都是大宗的生意,未心这一份是文家从前从未经营也未曾放眼过的,不想也有如此流水。   不过说是女儿的生意就是女儿的声音,文老爷镇压下了几位盯着摘天巧客流眼睛都要红了的族老,一力支持未心自己的生意自己经营。   但消息稍微灵通些的都知道这生意是文家的小姐做的,秦王谢霄还为此特意递话到了金陵府衙门,捏住几个试图上摘天巧闹事的人狠狠惩处一番,两相威压下,也无人敢上摘天巧闹事了。   这些事情锦心一概不管,她只管等着年底收钱的,看着那账册也颇为淡然,澜心见了直咂舌:“咱们沁娘这是视身外之物为浮云了?虽然咱们素来月钱丰厚,零花也不少,可单是半月不到就有如此利润,年底分红定然是个天文数字,你都不心动?”   当年一笔落下就是几十万两打底的锦心眨眨眼,看了澜心半晌,直把她看得后背发凉,嘟囔道:“小丫头又想什么呢?”   “我想,若是年底三姐能送到院子里几万两雪花银,我估计还能眨眨眼。”锦心呷了口茶水,慢吞吞道。   “咳咳咳——”蕙心一阵急促的咳嗽,摘天巧的股份,蕙心、澜心、锦心每人一成半,未心占五成,余下半成三分用来贿赂文老爷站在她身后当靠山,二分作为邵嬷嬷提供胭脂方技术入股,锦心这一成半的股份要分到几万两分红,那摘天巧一年得卖出多少胭脂水粉啊?   未心听了喝茶的动作也是一顿,不想不过半晌,竟然一拍桌案,气势昂扬地道:“阿沁你就等着吧,迟早会有那一天的!”   澜心一双杏眼瞪得圆圆的,却见未心与锦心已经握上手了,忙端起茶碗灌了口茶,轻抚胸口道:“你们两个可真是……虽然咱们都是亲姐妹,我如今算知道的,要论胆气,我与阿姐真是不及你们两个的。”   听了她这话,未心琢磨半晌也没分辨出好赖来,真情实意也有,打趣揶揄也有,她干脆不想这个,拍着胸脯道:“你们几个把私房钱投了我的铺子,我自然是要努力赚钱的,铺子生意好了你们分到的才多不是?”   蕙心用团扇轻轻按住她的手,声音微沉道:“不雅,仔细行事。”   “哦。”未心被她轻轻这么一敲,原本昂扬的斗志散去几分,恢复平时温雅斯文的模样,澜心便问道:“都这个时候了,才研制新品,可来得及吗?”   “来得及。”未心道:“我晨起翻了工坊里上月送来的按照邵嬷嬷方子做出的样品,其中有一盒的颜色若入些榴花,再调整下配料,是能做出榴花颜色的。我已叫王嬷嬷传了话出去,叫他们加紧预备,过几日我出府去瞧瞧。”   文夫人对几位姑娘并不十分拘着,或者说除了那些顶级的世家门阀或有些酸腐人家讲究女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时下民风颇为开放,大多数的富家女子还是能时常上街闲逛的。   而挡在文家几位姑娘出门前头的拦路虎有且仅有一只——课业。   课业过关,文夫人便很好说话;课业不过关……对不起,先在家好生修习课业吧。   锦心如今也入了学,几位女教习文夫人都与她们长谈过,知道锦心的身子,对她的要求并不严苛,至少在蕙心等人看来是这样的,澜心有回哀哀怨怨地对锦心道:“和我当年比,你如今过的可是神仙日子。”   锦心倒不觉得,一日里十二个时辰,若是什么事都没有,如今气候和暖百花盛开,她能在庭院里躺椅上消磨上一半时光,如今每日到懿园中水榭上就学,虽然五日一歇,还是时常叫她感到郁闷。   尤其是学习的都是些她信手拈来的东西,甚至不必先生多加教导,她眼睛一扫就知道应该怎么做的……更郁闷了。   人都说温故而知新①,可那是建立在温习学习过的知识的基础上,锦心如今每天“温故”的对她而言都似常识一般,实在无奈。   而且还影响了她躺倒,真真是浪费了大好光阴。   但这话可不能往外说,文家对于女儿的教育还是颇为看重的。往年夏日到园子里避暑,姑娘们还能躲个懒,今年文夫人与秦姨娘双双有喜,身子沉重不好折腾,倒是留在了府中,无形之中课业便又比往年多了几个月。   澜心连连叫苦,但也不过是私下里与锦心她们絮叨一下,蕙心近来打理家务,课业不重,偶尔来园子里听一两节课,抚琴作画对她而言都甚是顺手。   她自幼在学习上便十分勤奋认真,如今不能在园中听课还颇为遗憾,闹得澜心半个字的抱怨都不敢说与她,生怕挨了训斥。   未心每日要忙着生意上的事,两边兼顾也不清闲,但还都顾得过来,只是冬日里养出的几斤软肉尽数消退,身形更为消瘦,又兼浮躁消退沉稳更重,着起青衣来倒是有一番往日不见的风姿,比起原先全靠面容撑下来的飘逸出尘,更添沉静气度。   梅姨娘既心疼,又颇为欣赏这袅娜轻盈的身姿,心里头纠结了好几日,最终见未心竟然有继续瘦下去的趣事,终是心疼女儿占了上风,连日催促膳房炖了补汤送到未心院里。   姊妹几人各有甘苦,锦心还苦兮兮地描红背千字文,琴只学了指法,棋还在被规则,画还一笔未动过。   每每见蕙心从容泼墨、潇洒抚琴时,她都颇为羡慕,有心加快进度。但纵是她展示出几分天资,那几位教习却还是保持着慢悠悠的进度。   品出锦心的意思后,生怕锦心催她们似的,下了课脚底抹油一溜烟儿地走了,生怕锦心拉住她们说话。   锦心心中颇为郁闷,最终还是找到了症结所在——文夫人。   那几位教习不敢加快进度,甚至比之前面几位姑娘还有意放慢了进度,是怕累坏了锦心的身体。   锦心也不好说那些东西她感觉自己都早会了,如今这样纯属浪费时间,只能对文夫人表示她觉得如今手头上的课业都颇为简单,希望文夫人能请教习们加快进度。   随后又恳切而真诚地表达了对蕙心抚琴作画的羡慕与喜欢。   文夫人听了微怔一瞬,旋即压下一声叹息,笑着揉了揉锦心的头:“这个母亲说了可不算,教习们不敢加快进度,是怕叫你劳累了伤身,身子总是比别的都重要的吧?你若是喜欢琴画,你三位姐姐都是会些的,澜心未心虽不及蕙心精通,却也过得去,哪日她们哪个得闲了,你拉着她们教你一些便是了。”   虽然没磨得文夫人同意,好歹另磨出了个法子,锦心出去就开始想方设法地把自己一身她也不清楚都是习自于何地谁人的技艺过了明路。   琴上她身边现成就有一个人,先生教授那些基础指法的时候她运用得颇为流畅,教习疑惑随口一问,她便都推给了婄云。   画上婄云不大精通,还是要拜托三位姐姐的,但她又不是一张白纸,最终还是借着屋里丫头们描花样子为托词,总算让自己成了“有一点绘画基础”的人。   澜心十分热情,好为人师,欢欢喜喜地教起了锦心。   锦心也没和她藏拙,没过多久她就感到自己被锦心“掏空”了,捂着心口心碎地去向云幼卿接手大半家事,略闲下来些的蕙心寻求帮助。   蕙心听了挽袖上阵,教了两日,心中既是欢喜又有些惋惜,百般思绪复杂,最终都化为文夫人那日未曾出口的一声轻叹。   不过这都是后来的事了,如今四月里头,文府里还有一件喜事。   赵斐府试中了。   红榜第三,虽不及文从翰当年,但在才子遍地的江南,龙兴之地的金陵府,也算是极好的成绩了。   这是赵家的喜事,却也算得上是澜心乃至文家的喜事。   至少消息一传进来,未心便笑眯眯地向澜心道喜,彼时正是在水榭中习画,短暂一刻钟的休息时间,丫头婆子们奉了点心果子上来,文夫人院里有个人过来,送了四碗糖蒸酥酪,澜心随口问她母亲可有什么事,她便笑呵呵地道:“外院里望春馆住着的赵家二公子中了,红榜第三,太太打发我来告诉你呢。”   未心立刻反应过来,因先生不在,四下里都是心腹,便笑着向澜心道:“如此,二姐姐可以放心了。”她又倾身附在澜心耳边,轻声笑道:“这诰命夫人的吉服,也落实了二三成了吧?”   “偏你这蹄子嘴坏!”澜心手上画笔一歪拍了未心的手背一下,脸颊微红,“我知道了,酥酪放下,你去吧。”   那嬷嬷笑着应下,又道:“太太说了,这样的喜事,姑娘也该贺上一贺的。”   澜心镇定地点了点头,不过未心在旁边看着,她手上画笔捏的旁人都替她手疼。   待那嬷嬷走了,澜心低头一看,桌上一纸墨梅图已初见雏形,比之往日被蕙心评价“匠气”的画作,今日的墨梅画的却颇有两分风骨。   枝干苍劲,傲立雪中。澜心垂眸看了半晌,又换了笔来,在雪中稍稍勾勒出一位披着红色斗篷、撑着油纸伞的女子。   也不过三两笔间,便有了神韵,女子立在树下,仰头望着墨梅,尚未细致地画出眉眼,却叫人迎面感受到雪中的热烈与柔情。   “今儿的画,画得真顺。”蕙心温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澜心抬头看向她,对上蕙心含笑的眼眸,一下连耳根也红透了。   未心在旁瞄了两眼,也啧啧称奇,澜心今日这一幅画绝对远超她的水平,但见她这会耳根子都红透了,未心也没过去打趣,拉着锦心到那边小桌上吃酥酪了。   榴花主题的胭脂果然在五月前被研制出来送进了文府,锦心这回实在是没法子了,那傲梅妆也是她忽然想起的古书上的妆式,又随着自己喜欢改了两分,可榴花妆书上是没有记载的,她绞尽脑汁地想啊,想到最后感觉头都快秃了,还是决定不在为难自己。   往未心那里逛的时候,恰巧碰见她在翻唐宋两代的妆容本子,这也是留下来的旧书了,锦心跟着瞄了两眼,却忽然有了灵感,匆匆在未心脸上画就了。   两靥橘红额点丹若,眼旁饰珍珠,描画得远山眉黛长,唇上抿上一点同色的口脂,盈盈一点鲜艳颜色,恰如那樱桃小口。   榴花颜色是红但比大红浅,偏鲜艳更近橘红,又比橘红深。若是肤色发黄用这颜色便是大灾,但未心肤色白皙,压得住这颜色,更衬得面容鲜丽,鲜妍如一朵初绽的石榴花一般。   胭脂在额间绘上的花卉不必花钿牢固,亦化亦脱落,偏生比贴上花钿更灵活能变通,颜色也更为鲜艳瑰丽,故而许多闺秀不怕这份麻烦,以胭脂点花钿。   而叫婄云给未心画的这一朵榴花含苞初绽,花朵尚未完全绽放,娇怯怯的花骨朵上探出微展的花瓣,更衬少女容颜气质。   妆容初成,未心揽镜一照,极为欢喜,又忙叫蕙心、澜心二人来,四人嘀咕一番,都觉得这妆容甚好。   未心拍了拍锦心的肩,道:“还是咱们阿沁可靠,如今看,你也可以凭技艺占个股的,若是这个妆容推起了这‘丹若明’,我便再分与你五分股份,正好凑个两成。”   锦心连忙摇头道:“不过是个妆容罢了,不值这个,我也不是做这个的,在这上头也无甚天赋,不过拾古人牙慧罢了,万一下回再推新品,我便‘文娘才尽’了,三姐你股份也给了,届时可怎么是好啊?”   说到这她心里也有些心虚——其实半是古人牙慧,一般应该是后人牙慧才是。   她常在梦中见到未来的妆容样式,刚才见到古时的妆容册子才忽然想出这个,幸而当代不用这种浓丽妆容久矣,若在唐宋两朝,她靠这个恐怕是半碗饭都吃不上。   未心还要说什么,蕙心低声道:“等这妆容有了结果再说这个也不迟。”   锦心心中讪讪,便与未心说起叫她养两个妆发娘子之事,未心摇摇头,叹道:“咱们没想到这个?我第一个便想到她们,也没说榴花,只随意点了两样花卉叫她们做妆,中规中矩,枉费我一番期待。”   几人对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在“傲梅妆”横空出世之前,本朝敷粉、描眉、抹胭脂的上妆流程已经流行百年余了,浓妆也不过胭脂重些,这些妆发娘子自然也习惯了中规中矩,在“傲梅妆”之后虽有创新,却也不过是稍作改动或者直接搬古人样式来,鲜有令人眼前一亮的。   最终未心只嘀嘀咕咕地说起若推着妆,铺子里的各色粉应该也会卖得极好,三人不明所以,面面相觑。   随后锦心便没大关心铺子里的事儿了,天愈发见热,她身上也有些不大好,端阳徐姨娘回娘家的时候她跟着回去一日,回来便病了,断断续续卧床半个来月,宴会是一次没去,自然也没见识到如今“丹若明”在闺阁女子中有多流行。   她只安心养病,偶尔有精神或翻两页书,或描两笔画,婄云仍是常抚琴与她,颇为悠闲。   庭前的榴花开得如火如荼,在采下第一篮赠与各处插戴的时候,秦姨娘院里终于有了喜讯,她在五月十七这日发动,艰难一日夜,终于在午夜刚过,天将破晓时诞下一个整整五斤②重,极壮实的哥儿。   这孩子在娘胎里养得太好,后期秦老嬷嬷虽劝秦姨娘少进饮食,奈何秦姨娘的胃口好,常常喊饿,身边的人也不敢不给。   经历了产时的艰难,秦姨娘才泪眼汪汪地看向秦老嬷嬷,“阿娘,女儿不该不听您的。”   秦老嬷嬷怀里抱着小哥儿,见女儿这样,半是心疼半是恼地道:“这会知道疼了吧?”   “知道了,再也不生了!”秦姨娘几近悲愤,秦老嬷嬷却愣住了——她让秦姨娘知道疼是要叫她下一胎听话些,可没想想到却叫秦姨娘想到这里了。   她张口想劝,但在目光触及女儿苍白虚弱的面孔时却忽然顿住了,好像无形之间有什么东西噎在她喉咙里,她张口好半晌,最终也不过涩声说了一句:“往后知道听话了吧?”   徐姨娘在旁用湿热的毛巾慢慢擦拭着秦姨娘额上的汗,听见秦老嬷嬷这话,笑着拍了拍秦姨娘的手,“听到没有?嬷嬷心疼着呢,往后可要听话啊,不许自己半夜敲敲到厨房里找吃的了。”   锦心是为了看热闹来的,其实她身子还没大好,但实在想看看这位小弟弟,便歪缠着徐姨娘带她过来,这会凝视着秦老嬷嬷怀里胖嘟嘟的小娃娃,好一会,扬唇一笑。   真不一样了。   这是一个,从前没有,象征着崭新未来的小娃娃。   锦心翘脚摸了摸弟弟的小脸蛋,心里笑着念了一句:可要慢些长大啊。 第五十三回 就好像还处在他与锦心日日……   小娃娃被取名从业, 文老爷取的。   小从业的洗三礼与满月礼都办得很热闹,文夫人身体愈见沉重无法操办,便交代云幼卿来操办这两场宴席, 又叫蕙心一同帮忙。   她是有心历练二人,并非故意为难二人, 故而将事情交代下去之后, 还将她屋里的秦嬷嬷派到那边去帮二人的忙, 秦嬷嬷在她身边服侍多年, 对文府上下行事关窍都极为了解,往年旧例她也都了然于心,有她在旁帮忙,这两场宴会操办下来不成问题。   当然这些与锦心都没大关系,她死缠烂打求着徐姨娘带她去看了孩子, 回来又觉着头昏脑涨闷闷的热, 婄云一面叫人煎消夏茶, 一面叹息道:“这眼看夏日里了, 就要到梅雨天儿了,过几日可怎么熬呢。”   西屋炕上也撤掉坐褥, 只在锦垫上铺设凉席,屋里立了个冰鉴,锦心坐哪就挪到哪——这也是因为锦心大了一点, 又不在园子里, 文夫人才敢叫人在她屋子里放冰,往年怕她受了凉,万不敢用这个的。   婄云交代人在冰鉴旁立了个小型仿叶轮拨风的风轮来取凉意,不过因为锦心身体弱,并不敢用真正的叶轮拨风, 这一个顶多算是仿品,材质尺寸都有变动,效果也不及原版的好。   但对漱月堂正屋的小屋子来说已是足够用的了,风轮一拨吹着冰块上的凉气,屋里便十分凉爽,蕙心等人见了也在自己屋里立上,果然舒适好多。   这物件唯一不方便的就是需要有人扯着线绳才能摇动起来,现下婄云便把小安叫进屋里来,给她立了个小杌子,叫她单摇风轮暂且伺候着。活计虽是枯燥无聊了些,却胜在清闲又凉爽,叫众人好不眼红。   锦心倚着凭几歪在炕上,吹着冰鉴里传出的凉风,吐出一口长气来,绣巧端着井水里湃过的西瓜与时鲜果子,见锦心脸色有些不好,便道:“小厨房煲了百合绿豆沙给姑娘做点心,姑娘还有别的想吃的小点心吗?”   锦心闭眼吹风,只道:“想吃些酸酸甜甜、口感清爽些的。”   未心从外头进来便见她这懒洋洋的模样,往日逗她的心也没了,走过来摸摸她的额头,心疼地问:“是不是往外头走一遭中了暑气了?我说你不要出园子去,小娃娃日后哪日不能见着?时下还是自己的身子要紧。”   又对绣巧道:“我带来一味清清甜甜的藕粉桂糖糕,还有如她方才那话的山楂奶皮酥,只是奶皮酥也有些腻,你们煲些梅子汤来吧,或者叫茶水房送来,那边近日常备这个,现送一壶来也很便宜。”   绣巧忙应了声,婄云奉茶进来,未心问道:“这回可还没进梅雨季呢,你家姑娘就连着病了这些日子,闫大夫怎么说的?”   “闫大夫说今年暑气过重,姑娘元气虚弱故而生了这一场病,但如今并不敢十分进补,只先用着清热解暑之药解去暑热,要等熬过伏天才好进补呢。”   婄云说起这话来时心中也有些怅然,其实她又何尝不懂这个道理呢?上辈子她守着锦心,熬过许多个这样的夏日,更为严重的也不是没有见识过,当时都能咬着牙临危不乱开方子,如今锦心的病症比前世可是轻了许多。   可即便如此,见到锦心这般虚弱难耐的模样,她还是不免忧心,这几日心里都十分不好受。   而且……她冷眼看了这一年,总觉着锦心的病症与前世后来的病症极为相似,只是不如那时严重,但……只是这几分,也足够叫她提心吊胆的了。   这些担忧愁绪她不敢与外人说,却不能瞒着贺时年。有时京中来信催问锦心身体状况,她便知道,荀平定然把年初金陵城中传出的风言风语如实告诉了贺时年。   他也与她探听过锦心的身体状况,她如实说的,贺时年那边也定然是如实知道的。   单是这“如实”二字所代表的内容,就足够京中那位为此提心吊胆惴惴不安了。   婄云闭了闭眼,压住一声叹息,见锦心闷闷的没精神,便劝道:“姑娘若是实在不适,躺下眯一会吧。”   这会也顾不得失礼不失礼了,未心也不是在意这个的人,闻声忙催促锦心躺下。   锦心摇了摇头,笑了一下,眼儿弯弯的:“我睡不着,心情好,三姐陪我说说话吧。”   “好,咱们说说话。”未心轻抚锦心的额头,缓声笑道:“你还不知道吧?咱们推出的‘丹若明’卖得很好,你那妆容果然是不错的,上回知府家四小姐办的赏花宴,我们三个画上那妆去的,立刻便有许多人询问这新样式的妆容,当场便定出许多盒胭脂去。   前院望春馆里住着的赵家表哥与那位赵二公子现下要动身北上了,我前日看二姐绣完了一个荷包,淡青色缎子底儿,绣的岩石青竹,一看就是男人戴的样式,后来再去就没看到,应是已送人了。可大哥哥身上这几日却没见过那个荷包,你说这荷包是送给谁了?”   “赵斐。”锦心捂着心口叹道:“这还没嫁过去呢,心就偏得没边了。等真成了亲,心里头还有咱们这几个妹妹吗?”   未心听了噗嗤一笑,“你这醋呷的好没道理。咱们人是一家子姊妹,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哪怕各自家人成了家,心里头总是相互牵挂的,哪有什么忘了不忘了的。   再有,人家好歹是户部尚书家的二公子,又是二姐未来的夫婿,你也不要这样大咧咧地直呼其名,传出去叫人听了不好,总要尊称一声赵公子的。”   “我屋里的话若是传出去了,那可真是热闹了。”锦心垂着眼饮了口消夏茶,似笑非笑,婄云端正侍立于一旁,闻言沉着地道:“姑娘放心。”   未心皱眉半晌,忽然伸出手在锦心脑袋上重重呼噜了一番,见锦心皱着眉瘪着嘴抬起头怒视她才笑了笑,“这才对嘛,小丫头家家,装什么深沉威严。来,吃点心。   这点心都是我叫王嬷嬷从外头带回来的,城隍庙对面那家点心铺子的藕粉桂糖糕,你不是夸它口感清甜不腻,做得极好吗?还有食味轩新推的山楂奶皮酥,他家好像是新聘了个大师傅,推出了许多新式点心,我尝着这个倒是很不错。你若喜欢,下回咱们到店里头去都尝尝。”   锦心被未心呼噜了一把,刚才那股子莫名透出的威严从容也抻不住了,冲着未心重重“哼”了一声,低头开始吃点心。   她近来胃口都不大好,但今日那一道山楂奶皮酥做得属实合她的胃口,婄云还交代人沏了一杯白牡丹来,倒是比酸梅汤更合这种既带奶香又有酸味的点心,茶香花香交融,入口便把腻口解去大半,也化解了残留在口中的酸。   未心本来想说不是不能喝茶么,但见是婄云安排的,便也没说什么。   要说对锦心的身体,她了解的却未必有婄云深,既然婄云没有异议,那就放纵锦心一回吧。   进了五月,京中的天气也炎热起来,但贺时年身有内功,又早就习惯了,倒不怕什么。   承恩公府对他可谓说是处处照顾备至,自然早早地在房中备了冰。他被点为太子伴读,如今常在东宫读书学习,一旬回承恩公府一次,秦若平时跟在他身边,时常出宫太过扎眼,今日出宫时顺路去取了信件,回来忙呈与贺时年。   金陵那边无论是生意还是势力培植都有荀平操持,贺时年只需把控大方向,但荀平信中汇报的还是极为细致。   贺时年拆了信封快速扫了这封信一番,没看到期待的内容,便将信纸暂时压下,快速拆开下一封。   见他面色愈发沉重,秦若提起一颗心,小心翼翼地问:“文主子……”   “还好。”贺时年嘴里这样说着,目光却还是沉沉的,问:“镇国寺的步云大师出关了吗?”   秦若道:“出关了,说普全大师开口为赵尚书之子批命,犯了佛门忌讳,步云大师出关是为了清理门户的。”   贺时年指尖摩挲着信纸上的字迹,不置可否,只是沉声道:“当日他说我与锦心还有后缘,你说如今……可算是后缘了?”   秦若身躯一震,“莫非……莫非步云大师当日所言便是如今这等奇遇?”   “佛门大能,倒也说不准。当年我死之前他一百零几了?锦心……后他见我一面,言我与锦心还有后缘;我……要去见锦心那日之前,他又见我一面,说万事万物自有缘法。”贺时年沉声道:“不管他知不知道,我如今必得去见他一回了。”   秦若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问:“可是文主子有什么不好?”   “婄云说,锦心的病症与当年十分相似。”贺时年冷声道:“我与锦心少年时虽不识,却知道她少年时一贯无疾无灾,身体极为健朗,是在……之后才逐渐熬坏了身子。”   秦若想劝又不知该从何开口,最后只能不再言语,贺时年盯着那信纸看了半晌,几乎要把薄薄的纸张看穿了,才递给秦若,秦若忙取了火折子来毁去书信,贺时年又拾起先头那一封,再看一遍,走到书案前提笔写了回信。   其实也不过是在关于锦心身体的那一封信上耽搁的时间长了些,对于荀平汇报的其他事,贺时年都是胸有成竹立刻有了决断,提笔落墨,不多时便书就一封信笺,交代秦若:“先不着急送出去,你随身带着,就这几日,找个机会咱们去一趟镇国寺。”   能有个说法最好,那位步云大师如今也年七十有余,当代高功,哪怕不如上辈子那般修为高深,多少也能看出一些吧?   锦心的身体……希望不是他想的那样。   贺时年在回信这事上速战速决是有原因的,秦若将信笺折好封进信封里收起将将不过半盏茶不到的功夫,北窗后便响起一声鸟叫,随即门外便传来男子爽朗的笑声,门“吱吖”一声被推开,走近一个锦袍玉冠的男子来,笑问道:“旭哥儿在宫中可还习惯?处处顺心吗?”   贺时年淡定起身微微致礼:“二哥。”又道:“太子殿下性情温厚和煦,太傅博学多才,东宫宫人也处处尽心。”   宋二公子闻他此语,笑道:“如此甚好。我如今就在御前行走,你在宫中若有何临时需要人帮助的地方,随时找我便是。”   贺时年点了点头,下人奉了茶来,二人饮茶闲话半晌,宋二公子看着秦若,笑着打趣道:“这人打你入府来便跟在你身边了吧?平日也不见他言语,甚是缄默寡言,办是可还尽心?身边还是该有另个伶俐的人伺候着的,若是院里的人不合心,不如二哥给你挑两个好的送来?”   贺时年淡淡道:“秦若很好,他跟着我的时间长了,也都熟悉,不劳二哥费心了。”   二人又言语两句,见他没有多谈的意思,宋二便起身告辞了。   虽然现在人府上住着,不过贺时年也没太捧着宋家人的意思,端茶送客之后礼节性地送到屋门口,宋二笑道:“旭哥儿你不必送了,从宫里回来想必累了,快回去歇着吧。明日咱们去骑马去?”   “我明日想到镇国寺为我父母进香,再在佛前供奉两盏长明灯。”贺时年温声道。   宋二听了便道:“那我回给母亲,明日一早打发人套车送你,山路难走,骑马过去不如坐车舒坦。下回我再带你骑马去。”   贺时年略作一礼,“多谢二哥费心了。”   宋二摆了摆手,“嗐,这算什么。”   秦若恭敬地送他出了院门,回来淡淡看了一眼院里现正值守的两个小厮,道:“好生办差。”   便抬步进了屋里。   屋里贺时年正盯着那冰鉴若有所思,秦若迟疑一下,“主子?”   “锦心畏热,此时金陵正是炎天暑热的时节,也不知锦心有没有用上冰。冰块寒凉,少了不当什么,若是了多了,也不知锦心受不得受得住……”贺时年满面忧愁,秦若一时语塞,好半晌才找回正常声音,尽量波澜不惊不让自己的疑惑流露出来。   他道:“文主子家中乃是皇商中头等,巨贾名流,虽然明面上没什么,但私底下都认得文家是天下皇商第一,先是长女联姻秦王府,如今户部尚书府也传出次子与文氏次女定亲的消息,这……文主子夏日用冰恐怕是不必愁的。   文主子身边又有婄云她,她自会调停冰块用度,总不会叫文主子身有不适。”   贺时年轻哼道:“婄云婄云你就知道婄云!”   他这实在可以算得上是无理取闹了,秦若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沏了一杯歇夏茶来,贺时年灌了一大口,眉目微舒。   夏日里,锦心喜欢将春日新采的绿茶与荷叶、荷花瓣与荷花蕊在罐子里密封熏上,过五日取出,挑出荷叶与花瓣,筛去花蕊,只留下茶叶,再塞进荷花花苞里静静地存放一夜,次日取出。   熏好的茶叶会带着一股清新的荷花香,但香气留存不久,在取出茶叶后还要用荷花瓣一份份卷好,再用裁成小块的荷叶按份包好,收在茶叶罐子里随取随用。   贺时年从前是不喜欢这茶的,嫌弃带着荷花香,但相守的岁月既长又短,他逐渐养成了喝锦心喜欢的茶酒的习惯,今年虽然不在锦心身边,也不是旧年宫廷岁月,秦若还是按照往年的习惯备下了歇夏茶。   有时候喝一口,就仿佛还是锦心仍在身边、或者说还在他们二人还是结发夫妻身份的岁月里。   金陵城中,婄云同样预备了这样的歇夏茶,不过在文府里,她可比秦若自在多了,施展手脚也方便,是制了满满当当的几大罐子的茶叶,没等茶叶熏好的,听了这院子里动静的几位姑娘就陆续上门了。   锦心大方地挨个许出去,回头一算发现自己喝的茶叶不够了,就拉着婄云悄悄吩咐:“我库房里不是有一套六只绘花鸟纹四寸来高的白釉罐子吗?寻出来给她们装茶叶。”   大罐子换小罐子,一下送出去三瓶,锦心这还是留下许多。   婄云忍俊不禁地,按照锦心的话去预备。   但锦心也不是吝啬的人,后来三人说喝着不错,锦心还是大方里又给了她们一些,自然是因为婄云又带着小丫头们制了许多,存在库房里留着慢慢喝。   未心如今是掉到钱眼里了,看着什么东西都感觉能赚钱,喝着歇夏茶好,便起了再办一个茶叶铺子的心。   不卖那些正经茶叶,专卖经过窨制的花果茶,可惜摘天巧的生意便叫她十分忙碌了,这会她也分不出胃口去再吃另一碗饭。   若强要再吃一家饭,恐怕饭碗端不稳,反把手上的锅砸了。   胭脂铺子现下大卖,虽然陆续也有旁的铺子开始跟风,架不住未心这都是宫里出来的方子,名头打得就响亮,又占了先机,人家也都认她这个牌子。   虽然还是分流了一些生意,但这边也陆续推出了旁的好款式,花样层出不穷,那些铺子是万万跟不上的。   六月的主题是芙蓉,旧年胭脂多是大红一色,虽略有转变但颜色颜色差别也不会太大,摘天巧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从四月的淡红、五月的偏近绯红晚霞色到六月的莹润透粉,均是大胆又谨慎,颜色特殊,前未有之是大胆,不会太难驾驭,只在红色调上来回微做改动是谨慎。   六月的主题定下是芙蓉后蕙心便叫人连着赶制出几套芙蓉纹样的衣裙给众人,但这回未心却并未特意设计妆容,而是神秘兮兮地卖了个关子。   蕙心澜心二人多有好奇,未心吊着她们胃口,心中极为满意,但见锦心迟迟不上钩,又有些遗憾,叹道:“小小年纪,怎么就这样老气横秋了呢?”   “我?老气横秋?”锦心彼时正抱着歇夏茶翻书,闻声瞪眼看向未心,“我比你小!三姐,有你这样说妹妹的吗?”   未心抵不住她怒视,最终还是赔礼道歉,又嘟囔道:“你看大姐姐和二姐姐,我一卖关子,她们两个多好奇?可不像你,这样镇定,半点好奇心都没有似的。”   “我不好奇是因为迟早会知道,而且我猜测你大概是想为摘天巧炒炒热度,那无非就是仿每年织女大比设妆娘擂台赛,叫民间妆娘为六月主题设计妆容,操作得当,摘天巧的名气便会更上一层楼。”   锦心平静地道。   江南之地文风盛行,同时也盛产绫罗锦缎,每年各家织局争相推陈出新不说,官设织造坊也会举办织女大比,各家织女比试技艺。   织锦妆缎两分天下,缂丝前些年因受织锦冲击略有落寞,不过近年颜色花色都有改进,到底多年底蕴在,也逐渐坐回原本的老大哥地位。   但去年拔得头筹的,却是不是这老三家,而是云州绫传人。   云州绫以轻软细密,薄可透光、远视如有云雾烟绕闻名,失传多年,去年一经展出惊艳众人,乃至那位传人所在的织局都名声大噪。   至于锦心为何知道的如此清楚……那位云州绫传人便在文家下头的织局做事,如今她屋里挂的帐子还是云州绫裁的呢。   去年云州绫拔得头筹后,文家下头织局多了多少订单,即便是文府内院也有耳闻,未心便是从这上头得的主意。   但她要推的是自家六月主打的“菡萏娇”,是要用妆娘们的手、民众的口推出新品的名气,可不是叫人踩着摘天巧扬名的。   这其中差别微妙,她却拿捏得清楚。想出主意后与文老爷交流一番,得到了父亲的认可,本来心中颇为得意,但这会听锦心一说,又有些无奈泄气:“可真是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你。”   “哎呀,谁叫我是你亲妹妹呢。”锦心想了想,安慰道:“没事,也就我知道,旁人不是不知道吗?等她们猜去吧,你也算是吊足了人的胃口了。”   未心并没有被安慰了,猛灌了两口茶,不知是该哭还是笑。   有时候,有一个过于聪明的妹妹,真不是什么好事。   锦心是只能年底分红的,她从一开始心中便坚信三姐一定能带着她走上金银满屋之路。徐姨娘都不知道她这自信来源于何处,只当她们姊妹情深,还想着等锦心吃个教训,往后就知道谨慎行事了。   没想到未心还真就带着她们姊妹大赚一笔,叫人好不震惊。 第五十四回 “贺施主所求尽已得偿,如……   五月的金陵是炎天暑热, 六月干脆就变成大蒸笼了,又潮湿又闷热。   锦心的身子一贯受不住这种天气,连着几日半夜从梦中因为窒息感憋醒, 常常靠在床头,一坐便是半宿。   历来是婄云、绣巧二人轮流上夜的, 但自打进了梅雨季后, 婄云便不再与绣巧轮班, 每日昼夜不分地守在锦心身边, 只要她一有动静便能立刻冲上去。   绣巧也放心不下,但锦心容不得卧房里的人多,她只能将枕褥在西屋炕上安了一套,每日里睡在那边,随时听着那屋里的动静。   又是一个难熬的夜晚, 屋外的雨下了一日不止了, 屋子里潮湿得紧, 白日里婄云在更衣间立了个熏笼, 把锦心的枕褥绒毯都烘了一遍,熏了她惯常用的熏香, 躺在榻上处处都是熟悉的舒适。   锦心卧在榻上,绒毯在身上卷了一圈,柔软的触感与熟悉的香气包围着她, 屋外的雨声还淅淅沥沥地响着, 她方才从梦中徒然惊醒,起身来坐了一会,熄灯再躺下后却没了睡意。   “婄云。”锦心忽然出声问:“睡了吗?”   或许是怕叫人听到,或许是气力不足的缘故,她声音放得很轻又有些飘忽, 婄云忙应答道:“主子,我在。绣巧睡了。”   她内功精深,耳力远超旁人,得益于上辈子多年经验,从呼吸中听出人的状态也是不难的,故而还是能够确定绣巧这会已经睡下了。   锦心道:“白日里打糍粑,累坏她们了。”   婄云便软声陪锦心聊着家常话题,二人说了许久的话,锦心忽然问:“京中最近有来信吗?”   婄云顿了一瞬,小心地在黑暗中打量锦心的眉眼神情,最后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只能诚实答道:“贺主子很关心您的身体,每每信中必定催问状况。上次来信询问您的现状,问您可曾念起过他,言语间颇为……幽怨。”   “幽怨。”锦心噗嗤笑了一声,刚才一番拉家常后已经平缓了心绪中又添了几分好笑,她打趣道:“阿旭他可知道你这样说他?”   婄云老神在在,“贺主子宽宏大量,想来是不屑于与我这一小小婢女计较的。”她早就从熏笼上坐了起来,这会一边起身掌灯,一面用笑盈盈的眼眸看向锦心,“何况婢子还有主子护着,什么事都不怕了。”   锦心又笑了,指指身边,叫她搬个墩子来坐,又说渴了,婄云忙到里屋更衣间内斟了一碗热热的蜜水来,然后干脆往脚踏上一坐,等锦心喝完了水,便温声道:“主子睡吧,奴婢就在这守着您,梦到什么都要沉浸其中,您一醒来,奴婢就在这等着您。”   锦心闭了闭眼,没吭声,只是卷紧了身上的绒毯,往里滚了滚,可以说是把往日的风姿仪态都抛之脑后了。   好半晌,她才闷声道:“你回去睡吧,我没事。”   婄云无声地轻叹着,熄了灯,道:“那主子您就快睡吧,天可不早了。您不是与二姑娘三姑娘约好了,明儿个要去瞧瞧四哥儿吗?”   没错,如今文府中男孩儿的排序已经排到老四了,文从翰文从林自不必说,老三文从业前些日子刚刚满月,如今还是个连吐泡泡都没学会的强抱婴儿。   老四文从兴更不必说了,出生没两天,他不像文从业那般在娘胎里便养得健壮,文夫人孕期反应严重,这孩子生下来也不过三斤多四斤不到①,瘦巴巴小猴子似的,虽然大夫一再强调这孩子五脏六腑都发育得不错,但与文从业一比,那样子就很没有说服力了。   幸而前段日子洗三,小娃娃哭声还算响亮,不然文老爷又要提心吊胆地揪心一段时日了。   他的名字是文老爷一早取好的,文从兴,兴从文,不难看出文老爷的期望。   这孩子占着嫡子出身,生来便如文从翰一般被寄予厚望,文老爷私心里既希望这孩子能有如文从翰一般的天资,日后在兄长扶持下于官场立足,一同促成文家由商转文,又希望他能够承继家业,保住文家现下这一份家产。   不求能够发扬光大,但官商相互扶持,如果文从翰在官场中一步步走上去,文家自然会逐渐转为低调,如果文从翰在官场不得意,文家便要继续走商路,下一代的掌权人在这个规划中便占着分外重要的地位。   文老爷也细数过如今膝下几个儿子,长子自不必说,次子倒是机灵,但他试探过几次,于算学上却无甚天赋,反而天生一身远超同龄人的力气,有几位他结交的江湖友人偶尔登门见到孩子们,都说他这幼子根骨极好,天生是习武的材料。   文老爷从前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不管他行不行,都得叫他上了。原本还打算等再大些就带到身边来教导着,不过如今人到中年喜得幼子,家中便有了新的指望。   尤其还有一个是家中嫡嗣,他与文夫人相敬如宾多年,不说恩爱得如胶似漆,敬重却是实打实的,此时不免要重做先前的打算。   不过如今两个娃娃都小,裹在襁褓里还不会吹泡泡呢,文老爷现在打算那些到底为时早矣。   他只可惜三女未心不是个男儿身,不然……文家即便没有从翰,又何愁不能在商道再兴盛百年。   可惜,可惜。   次日晨起,雨势未歇,这个天气也不好出去巡查生意,文老爷只着宽松外袍,在书房里翻看近日下头送上来的账册。   一清静下来,难免就想到家中的儿女们,又想到近日谢家那重华几次三番带着幼弟登门流露出的意思,还有先前定下的那一桩婚事,文老爷长叹一声,心中升起万分惋惜来。   谢家之事算是一滩浑水,等闲外人不敢进去蹚,文老爷却是不怕的,以文家如今之势,要扶持起谢陵也不难,何况谢重华并不求他事事帮忙,只希望能够借个势,偶尔请他出手相助而已。   他与谢家先家主也算有两分交情,这几年明里暗里护持谢家姐弟不少,如今谢重华登门寻求帮助也是带着诚意来的,他没有拒绝的道理。   但谢重华提出要为弟弟聘文氏女,等江陵执掌家业之后,文氏女便是谢家掌家大妇。   门第联姻历来有之,天工金号的谢家也堪配文氏,何况还许以掌家大妇的身份。   这是一桩门当户对的好亲事,身份上相宜,未来能够带来的好处也多。   文老爷没有立即答应下来,占的最多的便是念着女儿们。   谢重华当时看中的是澜心,要求娶的也是文氏嫡女,但没过多久便又有又有赵家为赵斐求亲一事,若按文老爷说,好处更多的自然是赵家,但婚姻大事,他自认不是迂腐之人,也不是无心之父,还是过问了澜心的意思。   总要看看女儿的心意,若女儿真对哪个有心,最后阴差阳错落个强扭的瓜,岂不是他的罪过?   既然后来女儿知道了心向着赵斐,那婚事自然是与赵家成。   谢重华年岁不大,却十分精明,许是早料到这点了,婚事定下的消息传出去后没两日登门来,笑盈盈地说着软和话,却免不得有几分谴责意思在里头。   只是她把话说得漂亮,只会引起人的愧疚,而不会令人感到反感。   文老爷早就料到如此了,也没致歉,毕竟先前两家只是互相试探,并未说定,他若是向谢重华致歉,反而做实了两家先前议亲,若是传了出去,那文家少不得落个左右逢源趋炎附势捧高踩低的名,对澜心的名声也会有所损伤。   他态度一如既往,倒叫谢重华暗暗感慨不愧是老狐狸了,二人笑盈盈地再磋商一番,最终也还是其乐融融的。   只是没隔多久,谢重华又再度登门,这回却露出了为谢陵求娶未心的意思。   这就叫文老爷有些不乐意了。   如今本就是谢重华求着文家办事,不是他非要把女儿嫁到谢家,何况他对谢陵也并不十分看好,若论人品,温厚是有的,可却无掌家之能,日后哪怕当家做了主,至少六七年内谢家都会是谢重华的天下,等文氏女嫁过去又算什么呢?   故而先前澜心看中赵斐,他虽顾念着几分故友之情,还是回绝了谢家。如今谢重华如此行事,更叫他心中升起反感不快来。   难道是文家的女儿就非要嫁到谢家,全部都任由她谢家挑选吗?   或许是看出他的不悦来,又或许是因为文老爷迟迟未曾言语不似从前那般和煦爽快的态度叫谢重华察觉出什么,谢重华旋即便笑着说自己与未心投缘,又说在操办铺子上未心向她请教许多,她很喜欢未心骨子里的柔韧劲。   这样一番夸赞是叫文老爷舒心许多,但婚事也未曾立刻就定下,文老爷还是问过未心的意思,未心思忖两日,却与谢陵见了一面。   是她出门巡视铺子的时候,谢重华拉着谢陵来到摘天巧,借口挑选胭脂叫未心向她推荐,然后又趁机抽身留出空子供二人交谈。   回来后未心便与文老爷表明心迹,严明愿意与谢陵结亲。   这可打了文老爷一个猝不及防,但婚事还是就这样定下了。澜心嫁过去结果如何他不知道,但未心嫁过去……单这两个月看来,谢重华如未心这般大时,可没有这样的成就手段。   虽然有二人一个家中倾力支持,一个还在家族泥潭中挣扎的缘故,但文老爷到底是个当亲爹的,在他眼里自己孩子自然是千般好万般好。   即便对未心颇为放心,文老爷还是提醒了一番他先前的忧虑,未心倒是仍旧镇定,不急不忙地答道:“谢陵说,他往后都听我的。女儿若为谢家妇,有父母兄长在身后全力支持,夫君听话,何愁谢家大权?”   的确,有文家作为依仗,她嫁过去又是名正言顺的,即便立刻要当家,谢家那群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族老也说不出二话来。   而谢重华……无论文老爷怎么想,未心心中总是觉着,她既然为谢陵看到自己身上,那就并没有一直抓着谢家不放的心。   又或者说,谢重华的野心,从一开始就不在谢家。   如今将目光放到谢家身上,只是为了拿回她与弟弟所应有的东西。   天工金号。   这些话未心并没有说与文老爷听,单是她前头那一番话,便足以叫文老爷半晌哭笑不得,顷刻后又笑了,轻抚美髯道:“好,不愧是我文立章之女,有志气!”   他对未心道:“你既有此心,往后生意上有什么不懂的事情,便多来寻我问问,也要常道你母亲那里讨教,你母亲执掌文家族中事务多年,文家生意她也了解颇深,其中的经验道理,你若得她倾囊教授,定然进益颇多。”   未心当时是沉静地应了是,后来在生意上遇到的困境,她自己能处理的再艰难都磕磕绊绊地挺过去,事后才会去找文老爷一同复盘并讨教,倒是叫文老爷对这个女儿更加高看了几分。   这些事情都挤在月初了,等未心点头同意了,文老爷才想起与梅姨娘说一声,梅姨娘登时愣住了——她还指望着女儿给她找个精通文墨的风雅之士做女婿呢,没成想一个不错眼,女儿竟然就同意了与谢家小子的婚事。   她顾不得抱怨文老爷竟然未曾先将谢家求娶未心之事说与自己,匆匆打发走文老爷,便来到园子里找未心,当时锦心正好也在,可算是看了场热闹的。   梅姨娘也顾不上锦心还在,往屋里一坐登时就泪眼朦胧的,三十来岁的人哭起来还梨花带雨的,素日瞧着是文静温雅,虽然熟悉的人都知道她的本性,但单看容颜就能唬住人,足可见她生得多有优势。   此时这样一落眼泪,直教人心都碎了,只想上前去哄她。   未心却是打小见这招见多了的,登时颇为淡定地叫锦心到那屋里翻画册子吃点心去,这边亲自拧了手帕来替梅姨娘拭泪,温言软语地劝解,并附在她耳边低语片刻,很快哄得梅姨娘止了眼泪,母女俩又不知说了些什么,梅姨娘匆匆站起来,拔腿就走了。   锦心在另一边屋里看到,感到分外好奇,未心看她眼巴巴的模样,刮了刮她的鼻梁,好笑道:“偏你爱看热闹。”   锦心撇撇嘴,道:“其实三姐,我也想知道你图那江陵什么。”   “我图……”未心笑了,“我图他听话好把控,图他生得一副好样貌,图他……图他是除了咱们家里人之外,我第一个见到第一面,便知道他此生都不会背叛我的人。”   锦心眉心缓缓蹙起,冥冥中总觉着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但当时一时半刻干想也想不出来,只能强压下这种怪异之感。   这日到定颐堂中探望小从兴,小小娃娃裹在襁褓中安睡,身上满是奶香味,锦心摸了摸他嫩生生的小脸,正赶上文老爷过来,众人一齐在定颐堂用了早膳,膳后饮消食茶时说起谢家之事,言近日争端渐起,提到天工金号的生意难免受到波及影响。   锦心一听了“天工金号”四字,脑中忽然灵光一闪,仿佛是戏文里被神仙打通了窍的小妖精,猛地想起她一直以来都耿耿于怀,觉着十分重要却总是想不起来的一件事。   未心的夫婿。   谢陵,天工金号当家人。   很好,这样大的一件事,她已经占了先机,本来可以世人皆醉我独醒的,结果却因为这不靠谱的记忆生生错过了。   锦心愤愤闭目,仔细回想那些梦中零散梦到并未十分看重的内容。   其实谢陵也不能说是未心的夫婿,至少在她的记忆里,那人一直都没得到正经名分,就眼巴巴地跟着未心。未心常在京城,他似乎在别地,便来回两边跑着,恨不得把自家的生意都搬到京城去。   分明是个商人,却一身文墨儒雅气,生得风流倜傥,能写诗作画。年至而立尚未婚娶,满口嚷嚷着说在等什么命中注定之人,在谈生意的时候对未心一见倾心,跟着她满天下地跑,战火里头穿梭。   本来天下平定之后未心已经准备与他成婚了,但因家中接连出事,便连着耽搁。   家中接连出事……是出了什么事?   锦心只觉脑袋里头一片空白,仿佛是盛了一脑袋浆糊,要紧的什么也想不起来,若非要往深了想,便感觉头和心里都闷闷的疼,再深思,便是无端的悲怆与心痛。   不知由来,却叫她心里揪着升腾,好像是生生割了骨肉出去一般。   身在定颐堂,高堂长辈兄弟姐妹俱在,锦心清楚不能在此流露出悲伤异样来,否则便是又引得一家子人担忧,平白叫人多想。   她尽力把自己从这记忆空缺处抽了出来,去想后来发生了什么,全力让自己忽略这种异样的感觉。   后来……再后来又建了商贸部,未心身担要职,更为忙碌,他只能全力支持,好容易商贸部也稳定了,诸事皆了,二人已经准备要成婚了,却又因为另一件事耽搁住了。   另一件……是什么事?   锦心这次没有心痛,没有悲怆,只是莫名地无奈与惋惜,还有淡淡的遗憾。   她少有感到这般复杂的情绪,一时心不在焉的,又与素日不同,竟然表露出来了。   未心看出来了,轻声问她:“阿沁,怎么了?可是身上不舒坦了?”   其余人也连忙看来,锦心强笑笑,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有些累了,倦得很,想回去歇着。”   文夫人忙道:“累了就回去歇着,这几日天气不好,你要注意自己的身子。卢妈妈,你们这些身边伺候的人更要精心。等回了园子里记得叫闫大夫去诊一下脉。”又吩咐人:“还不快去备竹轿来。”   卢妈妈一时也有些慌乱,连忙应着,还是锦心笑着安抚众人:“我只是昨夜未曾休息好罢了,不必如此担忧。”   众人便忙催着她回去歇着,锦心无奈,起身向文老爷、文夫人二人行礼告了退,方才婄云绣巧二人的搀扶下缓缓离去。   漱月堂里总归是静悄悄的,外头还是细雨绵绵,纵是一路撑着伞回来,裙角还是有些湿了,婄云等人顾不得自己,忙服侍着锦心宽了外衣换上寝衣到西屋炕上躺下,这几日未免烟道潮湿,这炕还是三五不时地烧上一回,倒算是屋子里难得干爽的地方了。   锦心躺下,却屏退众人,只留婄云在身边伺候。   卢妈妈有些不愿,锦心便说想吃她做的蒸糕,卢妈妈这才到小厨房里预备去。   绣巧短短几步路走得一步三回头的,锦心瞧着好笑,这会却又仿佛没什么气力笑了,倚着婄云冲她摆摆手,笑道:“昨儿累坏你了,允你今儿个好生歇歇。”   等人都打发尽了,锦心才很用力地握住婄云的手,注视着她的眼睛,问:“我三姐上辈子与那谢陵成婚了吗?”   婄云一下子顿住了,原本想要柔声询问的言语也都咽了回去,她张了张口,才发现嗓音艰涩如喉中凝噎,好一会才找回声音,安抚锦心道:“成婚了,成婚了。贺主子还带着您去瞧了呢。”   “可我为什么却想不起来呢?”锦心表情严肃,婄云却能从中看出她的几分茫然无助来,她说:“婄云,你不要瞒我。”   “奴婢绝没有欺瞒过您。”婄云轻抚的脊背,柔声安抚道:“贺主子确实带您去瞧了,只是您那时候病得厉害,甚至混沌不清,便是赶赴婚宴,也不过清醒半刻,后来回……就又病倒了。”   彼时已是季秋初冬,京中黄叶落尽枯叶扫清,正在静静地等待着冬日的第一场雪的到来。   婄云说出这段话,便觉心里好像有一块大石头哽得她生生发疼,她下意识地握紧了锦心的手,手中略有些微凉的触感叫她心里阵阵发慌,她忙道:“您手冷了,婢子灌个汤婆子来。”   锦心张了张口,想说谁炎天暑日地抱汤婆子,但鬼使神差地,她把这句话咽了回去,乖巧地坐在炕上,等着婄云带着汤婆子回来。   此时京中也是多雨之季,贺时年终于叩开了那位年轻时便名满天下的步云大师的门。   二人迎头碰面,步云大师便先叹道:“贺施主所求尽已得尝,如今这般执着,又是为何呢?” 第五十五回 文施主身有大功德,佛祖菩……   步云大师的寮房布置得很是简单朴素, 淡淡的檀香是佛寺中最寻常不过的,却莫名比别处更叫人觉着舒心。   茶叶品质平常,入口微苦微涩, 贺时年双手接过步云大师斟的茶,轻轻谢过, 方自袖中取出锦囊来, 从中取出一张素纹云笺, 向步云大师恭敬道:“我有一事, 想求您为我解惑。”   云笺上写的是一个人名与一行八字,步云大师只微微垂眸扫了一眼,笑道:“施主可知,前年也曾有一位施主来,叫贫僧测算八字。贫僧遁入佛门多年, 原应遵从佛祖教诲, 不行卜筮占算之事。”   贺时年的指尖轻轻压在云笺上, 向步云大师推了推, 执着而镇定地望着他:“这个八字,或许值得大师破例一回。”   步云大师手上的念珠一顿, 抬眸望向贺时年,“老僧方才已经说了,施主万般所求皆已得偿, 如今何必还如此执着。”   “我还有一事之求, 尚未得偿。”贺时年眼睛微红,声音带着些哑意,“时年此生,只求能与此人白头偕老,陪她岁岁相守, 愿她常年康健。”   步云大师微叹一声,将云笺折起,向贺时年道:“今岁天尚未明,施主行事要谨慎小心些啊。不然您心中所求,如何得偿?”   贺时年握着茶杯的手一紧,目光灼灼地望着步云大师:“您……果然知道些什么。”   步云大师摇头道:“老僧只是前夜观星忽有所感,静坐半夜,偶然想起前年那位文施主带着这一纸名姓八字来。老僧是不喜算人命格的,命途叵测,人力天命各占几分,谁又说得准呢?当年老僧只叫文施主心安,如今,老僧也只想请贺施主心安。   这世间,因果轮回自有规律,这位施主身具大功德,本应是一生平顺喜乐的。但如今受这疾病之扰,又何尝不是因为因果呢?”   他敲了敲那纸云笺,意有所指地道:“这天上地下,从来没有无因的果,或是无果的因。算来,这位文施主如今,也算是替人……替人担了灾祸了。”   贺时年心中一震,忙道:“大师您这是何意?”   步云大师神情极平淡地望着他,“施主心中难道不清楚吗?人都说,这时间事,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弥补的机会,从天上是掉不下来的。”   贺时年僵在远处半晌,狠狠闭了闭眼,哑声道:“大师的意思,我听明白了。”   “施主也安心些。”步云大师笑对他道:“文施主身有大功德,便是佛祖菩提对她也多有恩眷,必不会叫她一辈子受这等苦楚。”   贺时年涩声道:“可我如何能心安。”   步云大师手指着窗外,远山青翠巍峨,惊鸟飞掠而过,山脚下人声熙攘,山上禅音阵阵。   步云大师便仿佛是当朝佛教的一根定海神针,也是镇国寺的一根定海神针,他独居的院落在镇国寺寺院深处,素日除了少量客往,只有两个僧人打扫院落、递送饮食。   此时院内只有秦若笔挺仿佛时刻蓄势待发的身影,静悄悄的连飞鸟扑簌数枝的声音都能听得十分清楚。   但贺时年的心不静。   只要想到如今这重来一回的机会是用锦心的身体健康换来的,他心中便悲痛交杂,心绪甚乱。   他知道当下若是与步云大师继续交谈,恐怕也无甚结果了,便打算起身告辞。   步云大师却冲他摆了摆手,打开矮几旁木架上的一个朴素木盒,从中取出两颗珠子,用桌上的云笺一点点卷起,一面递给贺时年,一面道:“万法因缘生,万法因缘灭。也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①这是文姑娘的缘法,也是诸位的缘法。这一份因果想要了结,也难也易,一切只需顺应天命。便如而今,施主只需顺应自己内心所想,万事自然极乐。”   贺时年静默半晌,起身向步云大师做了一礼,“多谢大师为旭指点迷津。”   言罢,双手接过那纸云笺,仍是收入那个锦囊中,转身出了屋子。   将将迈出房门之前,贺时年回头看了步云大师一眼,缓声道:“老头,胡子收拾收拾,还是白的好看。”   步云大师轻抚美髯,舒展眉目,笑起来倒颇有几分慈眉善目佛陀相,他朗声笑道:“当年慈云谷外,文施主也是这样说的。……文施主此生,合该平安喜乐,顺遂无忧。”   当年兵围帝都,步云大师在慈云谷中修禅,锦心为大动兵戈损伤民力,孤身素衣上了慈云谷,请步云大师出山,为义军做说客。   当时摄政王已逝,皇帝驾崩,新帝年幼,旧朝风雨飘扬,城中人心惶惶,只有一位大将领兵守城。   而步云大师在那战火纷飞的年岁间带领镇国寺僧人看诊布施,在百姓心中颇有威望。   这是锦心走的一步险棋,她立在茅屋外,与步云大师辩了三日佛法,最终成就了新朝的“正统”与仁名。   贺时年扬了扬唇角,轻笑一声,伸手推开了寮房的木门。   晨曦照入寮房之中,矮几上素净瓷碗中的茶汤颜色微黄,清澈地映着一旁的架子上已经空荡的朴素木盒。   步云大师复为自己缓缓斟了杯茶,淡定地漱口,向一旁的痰盂中吐出夹杂着血丝的茶汤,缓声低笑:“我这可不算透露天机吧……难道我向他的一番言语,不在天命当中吗?”   缓了半晌,他才徐徐振了振袖,动作极慢地盘膝坐定,慢慢吐息。   当年剃发入佛门,他立誓此生不再推演天机,行违背因果之事。   此后,他共破了四次例。   四次,均与这对小夫妻相关。   这一次,他未能卜算,因为贺时年送来的这串八字,早在前年他就在故人的拜请下算了一次。   一生顺遂,欢喜平安。   少年多伤病,是身担因果。等万事皆定,执念消除,因果也消,身体自然会逐渐转好。   但这轻飘飘的几个字说着容易,真落到人身上,却是最难熬的。   ……   金陵城中,天气仍不甚好,锦心因为自己错失“喜讯”先机这一点,很是郁闷了几日。   未心等人只是关怀她的身体,万万猜测不到这个缘由。   婄云心里或许知道两分,只觉着无奈又好笑,哄孩子似的哄着锦心。锦心没两日自己也调整过来,这日外头雨势稍歇,屋里难得照进些阳光来,锦心心情大好,带着婄云在西屋炕上支起小炉来,取出库房中存放的茶叶,一点点烘干,再用箬叶折着包好,收入瓷罐中。   这样的工作不难,只是要细致,稍微掌握不好便容易把茶叶烘过了头,合起来便是一股子焦香。   那样的茶锦心是半口不动的,婄云长年累月也练出一身好功夫,对茶叶烘干程度再了解不过,看她镇定自若游刃有余的模样,底下几个小丫头都满脸惊叹。   锦心慢吞吞地折着箬叶,小屋子里茶香萦绕,叫人觉着舒心极了。   连日来锦心身上不好,婄云日日沉着脸,往日最好性的绣巧也闷闷地守在锦心身边不见小模样,底下的小丫头便也都闷着。   今日漱月堂难得有这样好的气氛,几个小丫头也活泼了起来,绣巧也有心说笑了,此时指着那几个小丫头,对婄云道:“瞧瞧,这都亮着眼睛瞧你,恨不能把你当神人看呢。”   “都多大人了,嘴里还没个忌讳的。”婄云随口道:“我这不过是熟能生巧,再过些年,她们也能练出来的。”   绣巧摇头无奈地道:“你这小小岁数,跟我说话怎么就和我妈与我说话似的呢?”   婄云心里想:要论岁数,我和当下的你妈倒是也差不多。   至于那句“都多大人了”,其实她原本是想说“岁数也不小了”,要出口之前对上绣巧那稚嫩的脸庞,才把那几个字咽回去了。   罪过罪过,真是从前斗嘴惯了。   文夫人出月子的时候已经是七月里了,锦心的身子略有好转,徐姨娘喜得就差飞起来了,见她难得每日神采飞扬的,文夫人好笑道:“可见是女儿身子好转了,好些年没见你这个模样了。”   脸上都仿佛放着光。   徐姨娘红光满面,“也是四哥儿满月的喜气冲的,这连日来家里热闹,她几个姐姐拉着她出来走动,也比前头雨季里每日闷在屋子里好。”   “总要常出来走动着,见些人气儿才好呢。”文夫人道:“虽然好转不少,也还是叫沁姐儿先歇着,大不了等八月里再复课,那时天气也能凉爽一些,到底比现在上课舒适。”   徐姨娘道:“我原也想着这话呢,只是怕那孩子不听,如今太太说的,她必听了,可不用我来操心了。”   文夫人摇着头笑笑,正逢四哥儿吃毕了奶被乳母抱回来,文夫人便笑道:“你也抱抱兴哥儿,我瞧这孩子就没有业哥儿满月时健壮,到底我的身子不如碧娘的,这孩子在胎里受用的不多。”   “这样就很好了。”徐姨娘笑道:“也是四哥儿在肚子里就知道疼娘,您生四哥儿可不是没遭什么罪么?”   说起这,文夫人心有余悸,叹道:“也是这话,碧娘生得着实遭罪了,这么多年,我还没见识过妇人生产折腾那样长的时间呢。原先她多红润的面色啊,今早见她脸上还是有些蜡黄蜡黄的。”   “还是要好生补养的。好在咱们这样的人家,医药不缺,也不会在口头上短了,只是还需要时间罢了。”徐姨娘轻声细语地文夫人话着家常,那边外头有人回:“几位姑娘来了。”   “她们怎么这会子来了?”文夫人略有些吃惊,忙命道:“快叫她们进来,把小厨房做的酸梅汤斟四盏来。”   说话间,蕙心带着三个妹妹徐徐步入正房内,笑道:“才在外头还说呢,今日小厨房的酸梅汤做得极好,只是早上喝得多了,没脸再向母亲讨要,不想母亲却先想到了。”   “你这话说的仿佛我平日苛待你了似的。”文夫人嗔怪一句,又叫:“快坐下,怎么这会子来了?恐怕是有什么事吧。”   她意味深长地看着众人,澜心锦心露出灿烂笑容,一左一右围了上去,挽着文夫人的手臂,澜心夸张且谄媚地笑道:“母亲果然心灵眼明,女儿就说这世上没什么事情是能瞒过母亲眼睛的。”   锦心这边摇晃着文夫人的手臂,娇声道:“我们想出去逛逛,瞧瞧三姐的铺子去,熙宁街的新铺子就要开业了,三姐说也修葺得差不多了,我们还没去看过呢。”   未心笑着在旁敲边鼓,“这段日子天气不好,妹妹们在家也憋闷坏了,尤其四妹病了好一段日子,刚有好转,出去转转散散心,或许更有利于身体。铺子里确实都装的差不多了,正摆货呢,也不脏乱,也不算忙乱,我们过去只是瞧瞧热闹,也去别处逛逛。”   蕙心则道:“女儿定会照顾好妹妹们的,好生生地带出去,一定好端端地带回来,只请母亲放心吧。上回您说食味轩做的椒盐金酥饼味好,我们出去逛,正好给您带些回来。”   这四管齐下,谁受得住?   反正文夫人是受不住的,她无奈地摇着头,长叹一声,“你们呐,真是把我吃得死死的,叫我拿你们半点办法没有。”   说着,传了府内素日管跟着太太姑娘们出门的人来,点好跟随的丫鬟婆子护卫人等,想了半晌,又道:“也叫大奶奶来吧,就说我的话,让她换身简单的出门衣裳过来。她前些日子操持兴哥儿的事辛苦,难得有这机会,叫她也出去散散心。”   云幼卿来得很快,跟着过来的还有一个文从翰,他这几日安心在家温书备考,并未往书院里去,文夫人见他一道来了,还换了身素净锦袍,不由横他一眼:“哪热闹哪里有你。”   “儿子想着母亲叫幼卿过来怕是有什么好事,若是要出门逛逛,儿子情愿给您鞍前马后,只求母亲不要将儿子撇下啊。”文从翰笑道。   文夫人轻哼一声,却也笑了,道:“你来了也好,不是我要出去,是你几个妹妹闹着要出门逛逛,我想着你媳妇自嫁到金陵来,一直有事耽搁着,竟还没机会仔细好生逛逛,便叫她也跟着你妹妹们出门散散心。她又素来沉稳,由她看着你闷闷们,我也放心。   既然你来了,那就更好了,就由你带着咱们家这些小祖宗出去耍耍吧,她们定然早就想好了要逛的地方,你只管跟着,看护着你媳妇妹妹们。”   文从翰作揖应是,徐姨娘笑道:“咱们的马车仆从出去,应是碰不上什么没眼色的人的。不过有翰哥儿跟着,咱们这些被留在家里的,确实是放心许多。”   文夫人便笑了,道:“等我这身子再好些,咱们也出去逛去,不用留在家里眼巴巴地看着。行了,你们快去吧,可不要忘了说好与我带的点心。”   “女儿绝不会忘的。”蕙心笑道:“母亲还有什么想要的,只管说与女儿,今儿个三妹买单,女儿借花献佛,定不手软。”   少见她说这样俏皮话的时候,文夫人一下就笑了,道:“你这样明晃晃地说出来,你三妹都不想和你出去了。”   “那可不成,说好了今日她请我们的。”澜心道:“这几日陪她画柜台布置、定制的新瓷盒上的纹样画得我们眼都要花了,她可不是得给我们些好处?”   锦心已坐会未心身边属于她的位子,这会摇头晃脑地念叨着:“我想要一本棋谱、一本琴谱、三支画笔、一包食味轩的椰蓉酥和山楂奶皮酥……”   “好了好了。”未心忙道:“都买,都给你买,你这小和尚似的语调,念得我都头疼了。”   锦心立刻将一双杏核眼儿瞪得溜圆:“我哪里像小和尚了?”   天知道她这把辈子最烦的就是有人在她耳边念经讲佛法,就好像……好像曾经突击学习恶补佛法把自己学厌烦了,又或者是听经文佛法听伤了,总归是一听经就心烦脑袋疼。   徐姨娘常念叨她是半点慧根没有,锦心丝毫不感到失落——没有慧根更好,免了每日听经敲木鱼。   但凡她表露出一点对佛法的偏好向往,徐姨娘一定拉着她虔诚地早晚诵经晨钟暮鼓。   锦心可以说是因为没有慧根,给自己换来了许多自由时光。   未心知道她瞪眼的缘由,但却故意道:“好好好,是三姐说错话了,不是小和尚,是小尼姑~”   “三姐!”锦心瞪着眼睛,蕙心好笑地来拉架,“好了好了,沁娘不与你三姐姐一般见识。等出去了,沁娘你好生挑两样东西,你原本想的那些对你三姐都太手软了!要挑些好的,咱们先去锦绣坊挑缎子,再去看奇货轩挑新奇物件,都叫你三姐买单,掏空她的荷包,叫她哭着回来。”   徐姨娘故意道:“掏空荷包是有的,哭着回来怕是难了。依我说,沁儿你干脆每日黏着你三姐,就跟着她回去睡去,你这个挑剔劲儿,你三姐可定是受不住的,没两日就该哭着道歉,求你这个天魔星快别磨她了。”   这话说来也不是没有缘由的,从前在身边的时候,锦心又还小,虽然挑剔些,又没闹到徐姨娘身上,也便罢了。可自打婄云到了她身边,真是处处照顾得细致妥帖,锦心从前那些不明显的小脾气也都被照顾到了,如今整个人是愈发的挑剔难伺候。   锦心病得最严重的那几日,徐姨娘搬到园子里陪她,看着她院里的规矩恐怕比文夫人院里的都多,生生把她供得皇帝似的!   这可真是……   全是婄云和骆嬷嬷惯出来的!   没错,徐姨娘冷眼看了几日,认为光是婄云一个人还不能把锦心捧得那样,还得有骆嬷嬷在旁添油加醋,如今锦心的待遇都比得上当年的老太太的,便是皇帝都未必有她活得顺心!   什么时候喝什么茶水,几分冷几分热,从前连她这个亲娘都不知道的锦心的习惯偏好都被婄云和茶房里伺候的小丫头记得明明白白,就连绣巧那丫头也被带上了道,愈发讲究起来。   而锦心……很难不显得挑剔又矫情。   徐姨娘对此颇有怨念,不过她们是一个愿打一群愿挨,她也只能念叨两句。虽然心里常有些不满,但偶尔细想想,左右也不等着许人家了,不怕到人家家里被人挑剔,女儿在家中自然是怎么舒心怎么过的,有婄云这等仔细人在女儿身边,也是好事。   这些话徐姨娘自然不能说与锦心听,不然那丫头就该把下巴扬到天上,更理直气壮地“骄奢淫逸”了。   若是叫婄云知道了,她一定会郑重其事地与徐姨娘说“骄奢淫逸”四字不合锦心。   毕竟锦心性情不骄横,只是有几分矜傲冷淡,但却能体贴下情温柔和煦;喜好更不奢侈,只是对日常生活中的种种供给略为挑剔;荒淫更不必提,前生多少花花草草俊朗公子倾慕喜爱,锦心还是非常专一地只喜欢贺时年一个人,至于偶尔贪图美色翻翻画册子……那倒也不算什么,这世上又有几个人不偏好美色呢?   婄云是很能为锦心开脱的,若说骄奢淫逸四字,唯一与锦心有半数相称的便是那一个“逸”字,但锦心只图安逸而并不放荡,故而这个逸字也算不合。   那“骄奢淫逸”四字,自然与锦心无关了。   可惜徐姨娘并没与婄云谈过,自然也没听到过婄云的巧言辩论。   此时二门外套好车轿,几位姑娘一色是出门衣饰,云幼卿领着姑娘们上了一辆大车,文从翰打马随行,众人先到熙宁街摘天巧的新店看了看,锦心嫌屋里乱得很,便走出门来,正见摘天巧对面一家从前眼生的店铺门前颇为热闹,门前匾额上“四海奇珍”四字镀金,日头底下熠熠生辉。   锦心眯了眯眼,文从翰走过来笑道:“这家铺子是三个月前新开的,沁娘你有段日子没出来逛了,没见过也是有的。那家专卖各地珍奇,就连海外罕物也有不少,我瞧他家的宝石是真不错,不如进去瞧瞧?选几颗回去玩玩也罢。”   锦心点了点头,文从翰便道:“我陪你去,先进去与蕙娘她们说一声吧。”   锦心应了声,回身往铺子里头,转身间又看了眼那铺子的匾额,比起字迹潇洒如行云流水,又字号颇大的“四海奇珍”四字,更吸引她的,却是匾额角落上,三个清隽的瘦金小字。   明月辉。   “絮家无恒产,身无长物,只有父母所遗宝珠一颗,名曰‘明月辉’,向日光看时,荧光幽幽如明月之辉。不甚珍贵,却是是我父母定情之物,也是留与我的唯一一物。锦心若是愿意应我,便收下此珠。卿卿于我,如日如月,此生,我不负卿。” 第五十六回 “明月辉还绑在你手上,若……   “二位贵客里边请, 文公子今儿来得赶巧了,小店正进了一批颜色浓郁通透纯净的宝石。您上回看了一批都不大满意,今儿不妨再挑挑?这一批的品相可真真儿是难得的, 前儿个,就是天工金号谢家的二公子, 直接定下了一匣子……”   文从翰牵着锦心的手, 二人甫一迈入店门, 店内的伙计便极热切地迎了上来, 没等话说完呢,忽听身后一声轻咳,忙住了口。   这时从柜台后徐徐走出一青衫少年来,先向文从翰作揖,笑道:“店中伙计无状, 叫二位见笑了。”   文从翰还以一礼, 笑道:“荀掌柜。”   这人年岁应也不大, 面容稚嫩, 但姿态沉稳气度卓然,端着的是一副笑面, 天然让人感到亲切和煦,会觉着他十分可靠那种笑面。   这是生意人身上常见的,但能修炼到这种地步, 也绝不是不同人, 再看他店中伙计对他这般尊敬畏惧,想来素日手段亦十分不俗。   然而锦心只看他一眼,便感受到了他沉稳面庞下隐藏着的兴奋,其实单从面孔上应是打量不出来的,他养性功夫锻炼得极好, 便是常被文老爷带在身边、自幼深谙人心的文从翰都没看出来他面具下隐藏的兴奋。   但锦心看出来了。   与他打了个照面,锦心便感受到一种久违的熟悉与信任,就仿佛是当年初见婄云的感觉一般。   锦心垂了垂眸,神情莫名,荀平已与文从翰二人见礼并客套两句,他一面强压自己心中的兴奋——金陵蹲了一年多了啊,总算是真正打了个照面,能写信回去交差了!一面还得想法子摸个能交谈两句的空子出来。   他不动声色地与婄云交换了个眼神,心中暗暗寻着法子。   不想却是锦心先开口的,“宝石珍品难得,哥哥不妨就去挑选挑选吧。嫂子的生辰可没几个月了,哥哥再寻不到合适的宝石,可不又要绞尽脑汁地想别的法子。”   文从翰屈指轻轻敲了敲锦心的额头,笑着打趣道:“你二姐姐说的不错,偏你是个鬼灵精!既然知道是送你嫂子的,回去可不兴与你姐姐们说,若传出什么风声去,大哥第一个找的就是你!”   他虎着脸想吓唬锦心一下,又怕再把妹妹吓坏了,手上心虚地揉了揉锦心的小脑瓜,道:“咱们一起里屋挑去,若有看得上眼的只管开口,不要与大哥客气。”   锦心眨眨眼看他,“这是封口钱吗?”   文从翰朗笑两声,倾身想抱妹妹起来,到底顾及着在外头,小姑娘也大了,不好抱来抱去,便只半弯着腰,笑着哄她道:“既然知道,小四只管放开手脚去挑,今儿个左右大哥买单呢。”   锦心左右看看,荀平已命人取出两只描金匣,对文从翰道:“文公子请往客厢里走。”   文从翰只扫了一眼,就知道这些宝石的品质绝非寻常市面上的可以比的,只在客厢里阅看倒是也情有可原,便点点头,又拉着锦心的手要带她过去。   锦心却道:“那屋里的大阿福娃娃有趣,我想过去瞧瞧。大哥只管去挑宝石吧,婄云与骆嬷嬷陪着我呢,等我看完了就去找你。”   文从翰迟疑一下,见骆嬷嬷沉稳地立在锦心身侧,方才点了点头,又交代道:“万万好生照顾着姐儿,姐儿身上若有不舒坦的,快遣人来叫我。”还将身边一个得用的长随也留在这边。   骆嬷嬷应了声,道:“哥儿放心。”   锦心笑眯眯冲着文从翰福了福身,然后便手一挥,带领着婄云雄赳赳气昂昂地往偏堂中去了。   那屋里多是些各地玩器,也有些花样款式新奇不俗的瓷器,最晃眼的莫过于当中一面倚墙立着的架子上剔透纯净的玻璃器与各色琉璃,花团锦簇摆了一架子,各色琉璃拥簇着正中的纯净玻璃,与这时下价值几乎可比千金的珍贵玻璃相比,那些雕琢得精巧的水晶器皿竟然不算什么了。   见锦心的目光落在那面墙上,迎客的年轻娘子忙向她介绍道:“最中间那是玻璃器,烧得剔透又纯净,整个金陵都是独一套,姑娘若是喜欢,不妨看看?”   她刚才已经听到掌柜与文从翰交谈,知道这位小姑娘乃是文家千金,这会自然不敢怠慢。   玻璃器珍贵,本不是能随意给人把玩的,但近前看看还是无妨。   她已经准备开屉子取捧玻璃器专用的细棉布,不想锦心却摇了摇头,道:“不必了。”   年轻娘子有些讶然,想是未曾料到锦心竟会这样说,到底训练有素,忙又要推荐旁的物件。   锦心摆摆手叫她止住,站在摆满了大阿福娃娃的架子前细看半晌,撇嘴道:“无甚新奇的。”   年轻娘子忙要开口推荐,却见锦心从容缓缓在沿后窗的楠木梳背椅上坐了,立刻有人奉了茶水来,桌上还有一攒盒果子点心,极为周到。   锦心不疾不徐地向奉茶之人颔了颔首,却没饮茶,而是面带好奇地对那年轻娘子道:“我看你们店的匾额上有三个瘦金小字,写的是‘明月辉’,可是你们店里的什么宝珠吗?若是,还请取来与我一观,我长到这样大,自认也见过些上品宝珠,却从未见过有人敢如此夸口,心中实在好奇。”   她人虽小,坐在椅子上慢条斯理说话时威势可不小,年轻娘子不敢怠慢,看她一片娇憨矜傲之态,便知必是文府中得宠的千金,恐怕不是等闲三言两语便能说服的,于是一面在腹中筹措言辞,一面缓缓开口笑道:“姑娘说笑了,小人打这奇珍阁开业便来这做工,干了也有几个月了,却还从未见过我们店里有什么‘明月辉’呢……”   “明月辉自然是有的。”一袭青衫的荀平徐徐步入偏堂内,笑道:“其实这‘明月辉’只是我家主人的一件爱物,并非是什么绝世宝珠,只怕姑娘看了失望。”   锦心微微扬起下颔,“失不失望,都要看过才知道。”   她仰起头来时天然便会透出几分矜傲,遑论她身上原本的威严气度,直叫人生不起半分违背之心。   荀平心里一下也摸不准锦心当下的状态,见婄云老神在在地在一旁立着,心中稍安,便命人去取来一只乌木素纹匣子,笑着亲手放到锦心手边的几上。   那位年轻娘子本想上前替贵客打开这木匣,不想那位小姐身后的一个婢子已经毕恭毕敬地伸手打开匣子,又转到锦心方便看视的方向。   婄云道:“姑娘请。”   那匣子外表看起来朴实无华,匣子里铺着黑绒布底,一颗月白色的珠子与两颗殷红的玛瑙珠静静立在上头。   一见到那颗“明月辉”,锦心心中更觉熟悉,油然升起万般喜爱来,伸手拈起慢慢把玩,越看越觉喜欢,或者说是觉着——这玩意本来就是我的!   她指尖一碰到那颗珠子,便有许多从前未曾记住的记忆纷涌扑来,一时是俊朗男子站在月下表明心迹,脸上笑着,却有几分忐忑紧张,手上就有一个锦盒,锦盒中盛着这颗珠子,似乎编了手绳,只是手艺略粗糙些。   锦心闭闭眼,仿佛那男子略有几分羞意又很着急的声音还回荡在耳边,“我的手艺不好,叫阿锦见笑了,我、我往后一定多多练习!我愿意给你编一辈子的手绳!”   她当时是怎么说的?   锦心有几分茫然地想,她依稀记得,她思考了许久,说了一个“好”字。   一时又是病榻临终前,仍是那个男子,只是似乎苍老憔悴许多,鬓边都染上霜白颜色,紧紧握着她的手,含着泪一字字道:“明月辉还绑在你的手腕上,若有来生,我定能找到你,咱们再相守,定能白头偕老厮守一生。”   这回她是怎么说的?   锦心慢慢回想着,模糊的记忆逐渐清明,仿佛是冥冥中有一层纱被一双无形的手揭开,她记得她说:“若有来生,不求富贵权势,只愿生在太平盛世,高堂骨肉俱在,与你一世,长相厮守……你我,共白头……”   再然后的,她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只有隐约的哭声回荡在耳边,叫她心里一阵阵的疼,心如刀割。   见她面色发白,一直关注她的荀平一惊,下意识地便要上前,却在婄云倾身做出要绕过来的动作时紧急顿住,只是恭声问:“这位小姐……”   “我无妨。”锦心一抬手,顺了顺气,叫住要去那屋里传话的小丫头,对荀平道:“开价吧,这颗珠子我要了。”   骆嬷嬷眉心微蹙,一是为锦心的身体,二是隐约觉着她这态度不大对。   四姑娘素日虽然矜傲清冷些,但待人处事还是没得说的,这会又是请人割爱,怎么却是如此态度?   到底还是对锦心身体的忧心占了上风,那样的疑惑在脑中不过一闪而过,她忙上前低声询问锦心身体。   锦心摇摇头示意无妨,指尖在太阳穴上轻轻按了按,扫了荀平一眼。   而荀平看明白锦心那个目光了——你要是敢借这个机会拿我的东西要我的钱,你就给我等着吧。   故而他战战兢兢,心里斟酌出一个合适的价钱,轻声道:“此物确实是我家主人昔日珍爱之物,虽然送到店中,却只为镇店之用。”   锦心面色不变,只是轻挑起眉梢,指尖仍然在头上轻轻按着,似乎颇为不适,叫荀平恨不得就站到婄云的位子上,自己唱一出双簧快把这玩意交给这位,好请这位快些回去安养。   婄云递给他一个安抚的目光,荀平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道:“不过我家主人也吩咐过,若逢有缘之人,此物亦并非完全不可割舍。姑娘乃是小店自开业一来第一个提及这颗‘明月辉’并坚持赏看之人,不如这样,十八金,这乃是我家主人从北地商贩手中花了大价钱购入,十八金您绝对不亏。”   锦心垂着眼未曾言语,婄云便站出一步:“既然这珠子在等有缘人,老板便诚心些吧,给个实诚价格。”   这钱锦心不是拿不出来,但十八金折合银两便是一百八十两,她花这个价钱买一颗珠子回去,少不得要被徐姨娘念叨了,家中奴仆间也少不了风言风语。   为省却日后事,这会婄云是与荀平在这搭台子唱戏呢。   只见荀平苦笑道:“姑娘说笑了,这十八金,真是实心诚意的价格了。只是……既然这‘明月辉’与贵主人实在有缘,我便再让一步,十六金,你看如何?再搭上两颗玛瑙珠,这可是上等的南红玛瑙,价值本就不菲。玛瑙珠本是佛教七宝之一,这一颗还曾在佛前受高僧赐福,戴在身上可比寻常那些寄名符、护身符好用多了。”   锦心淡淡开口:“我不信佛。”   这台让她拆的。   荀平也知道这位主子当年自当年成功不动兵戈入主京都之后,便将那些连续翻了半个月的一大箱子佛经都塞到了库房最里面,说是一看到就头晕心烦,如今再生年少时,想必也是不会崇佛的。   他这话是为了给自己搭个梯子,彰显出他是想卖高价的,态度已经表现出来了,就看婄云给不给力了。   婄云果然给力,只见她秀眉一沉,嘴角下撇,睨一眼那颗“明月辉”,眼中流露出几分不屑来,“掌柜的好算盘,打量着我们不认识这月长石呢,是你家这一颗合了我们主子的眼缘,我才耐心在这与你分辨分辨,若不是如此,只管给往北的商队些银子,就您这价位,不说一颗了,一匣子都能给带回来!八金,你只说卖是不卖!”   她这属实是有些夸大了,荀平做出被打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的无奈模样,道:“这样吧,咱们各退一步,十金,您看如何?”   婄云欲要启唇张口,锦心却唤了她一声:“罢了,十金就十金吧。咱们身上带的银钱恐怕不够,还得请大哥慷慨解囊了。”   她说这话时脸色不算甚好,仿佛是有些不耐了,婄云便顺势收刀,与荀平擦肩而过时交换了一个眼神,都有几分赞赏。   演得不错。   彼此彼此。   文从翰听闻锦心要花十金的价钱买一颗月长石,也是吃了一惊,不过见锦心十分喜欢的模样,便没说什么,干脆地掏了银票出来,又道:“那边我看定的几颗宝石,一道把账算了吧。”   锦心绷着小脸郑重道:“多谢大哥慷慨解囊,等回到家中,我便将这十金还与大哥。”   “不是说好了么,大哥送你的。”文从翰揉了揉锦心的头发,见她面色不大好看,忙问:“可是逛累了?大哥送你回家歇息?”   锦心摇头道:“只是头有些闷闷的疼,那钱大哥一定要收下,这颗珠子……我一眼见到便十分喜欢,正该有我来出资购买才是。”   文从翰不明所以,只向锦心伸手道:“先不说这个了,来,咱们回家去。与你大姐姐她们说一声,哥哥先带你回去。”   婄云仔细地捧起桌上的匣子交给绣巧,看她郑重的模样,绣巧捧着乌木匣的动作也添了两分小心翼翼。   临出门前,掌柜的亲自来送,鬼使神差地,绣巧回头看了一眼,却与荀平的目光相触,一个眼中带着懵懂好奇,一个眼中满是温和笑意。   绣巧登时觉着脸上发热,连忙回过头去,低着头小心地捧着匣子往出走。   人走后,荀平揣手立在门边,望着她的背影,等彻底不见踪影才转身回到后头自己房里,把门一关,背靠着门,手捂着自己的脸,唾弃自己:“都老夫老妻了还脸红什么。”   锦心一路乘轿进了府中,二门前下轿,文从翰早打发贴身长随快马回府报信,这会几个健壮的婆子正拥着一顶软轿静静候在那里,婄云等人扶着锦心下了轿,又上软轿,一路往园子里去了。   锦心方才是因为一下子强回想起太多东西而惹得头疼,这会便添了晕眩乏力等症,这种症状她早就习惯了,故而并不觉着十分难捱,倚着身后软轿上贴了一层软毡的板子,她慢慢揉着太阳穴,到底不如婄云的手法,见效甚微。   照顾锦心的身子,婆子们一路走得慢且稳,回到园子里时消息早就传遍了,今日留守在园中的小玉、麦芽等人都心急如焚,轿子一停便忙上前来拥着锦心进屋,又端来往日常备的安神养心汤来。   那汤药是闫老专门为锦心的症状调配的,锦心从小喝到大,对那股味道实在是太熟悉不过了,面无表情地灌下一大碗苦药,含了蜜饯漱了口,宽了外出的大衣裳方道:“我有些累了,想眯瞪一会,你们都下去吧。……婄云留下,给我揉揉额头。”   婄云点了点头,其余众人齐齐应是,卢妈妈满不放心,却还是一步三回头地带着众人出了屋子。   等人走了,婄云才低声唤:“主子,可是想起什么了吗?”   锦心指了指被匆匆撂在妆台上的乌木匣,婄云忙取来打开,锦心将那颗明月辉握在手中轻轻摩挲着,良久方沉声道:“我有些想他了。”   只要一回想方才想起的那个画面,原本俊朗的男子面色憔悴两鬓泛白的模样,她便觉着心里好像有一把钝刀子一下下地磨着她的肉。   婄云思忖片刻,忽然轻声道:“奴婢把这颗‘明月辉’串了绳子给您戴上吧,编五股的穗子,再给您拧两颗星星左右拥着它如何?奴婢手艺虽不比贺主子,却也还能一看。”   锦心嘟囔道:“说好给我编一辈子的手绳呢?”   婄云低声劝道:“若是带了手绳,这东西可就不同寻常了,多少会引外人猜忌。”   这个道理锦心不是不明白,哪家卖珠子,配的串珠子的手绳是大小正合锦心这个年岁的人的手围的?   难免会惹人多思。   锦心闭了闭眼,婄云手上仍力道适中地替她揉着头上的穴位,也不知是不是灌下的汤药起效了,她将那颗珠子握在手心抵胸前心口上,心中逐渐安定,旋即升起的却是无边的疲惫。   睡去前,锦心松了松手,将珠子给了婄云,低声道:“编个好看些的。”   婄云“唉”了一声应下,细看锦心却发觉她已经睡去了,双手捧着那珠子,无声叹了口气,替锦心掖了掖薄毯,到西屋里翻了存放彩线的匣子来。   乌木匣里还剩下两颗殷红殷红圆滚滚的南红玛瑙珠,鬼使神差地,婄云伸手拈起在眼前细看,直觉其上檀香阵阵,玛瑙珠上好似还雕刻着什么花纹,她用指尖细细的、一点点去感受,最后心中猛地一震。   这上头是镇魂避煞的符咒,两颗皆是。   别问婄云为什么会知道,前生为锦心的身体求神拜佛,今生还是为了锦心的身体,不知翻了多少偏门的书籍查找古方,神佛之事……她也未曾放弃过。   但这符咒她认识是认识,却不知有没有效,真正叫她震惊的是,这两颗玛瑙是寺庙中出来的,却画着符咒。   而且是在珠子上做符,能有此等功力,在寺庙中修行却擅画符之人,她前生认识一个。   镇国寺,高僧步云。   婄云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好理清思绪,这两个玛瑙珠是从荀平那里来的,与那颗“明月辉”既然同在一处,就说明是贺主子送来的,贺主子送来步云大师出手的东西,他们两个一定已经碰过面了。   算来今下步云已是高龄,常年闭关潜修,贺主子那边的情形她也有所了解,他们两位一定已经碰过面了。   而若只是一面之缘,步云大师绝不会破例破戒送出这种东西,这两颗玛瑙珠雕琢精细可见准备已久,而贺主子一旦得了这东西绝不会在手中多留,定然会尽快送到主子手中。从前秦若的信中并没提到贺主子至镇国寺进香,算算两边往来日期,那这中间……   步云大师是早有准备。   为何早就准备?!   婄云手按在心口,压着怦怦乱跳的心脏,极力控制着自己不笑得太放肆。   如今的步云大师,干脆就是昔日故人。   既是昔日故人,又早有准备,那么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都说人活一世,为何他们这些人却又能复生,为何旁人都好端端的,偏生主子身体虚弱常有疾病,记忆的复苏也极为困难。   为何?   婄云闭了闭眼,她将玛瑙珠放下,从袖中取出荀平塞来的荷包。   希望秦若的来信能给她答案。 第五十七回 “你可还有何心愿未了吗?……   秦若的信是一如既往的又臭又长, 他恨不得把自己每日早中晚都吃了什么、吃到什么好吃的都写到信上送到婄云手里,但关乎贺时年的事他却能做到尽量细致又笔墨简洁。   为免路上信件出了什么事故,贺时年在京中的布局都是暗话隐喻的, 当年两军战前,这边也自有一套密文, 贺时年与步云大师的话不能隐喻, 他干脆就搬了密文出来, 字字句句, 一字不少地写到了信上。   信看毕了,婄云的心一半放下一半提起,放下是因为步云大师既然话说出口了,主子的身体日后必然不会成为隐患,提起是因为……   她目光复杂地直直望着锦心, 声音艰涩地低喃着:“凭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众人的缘法, 最终却是主子一人受了罪, 担下了苦楚?   她小心翼翼地将额头搭在锦心的手上, 眼泪不断往下掉,硬是死死咬着牙没泄出一丝哭声。   锦心这一觉睡的很沉很沉, 她没有做那些重复了许多年,不管有没记住,其实都早已经深刻入骨殖灵魂的梦境。   这是一场崭新的梦。   她梦到冬来农民吃饱穿暖过农闲, 梦到街上的小贩笑意盈盈坦着扁担来去, 梦到书院私塾中的学生跟着先生朗朗诵书,梦到边疆的战士寒衣厚粮草足……   她做了好长好长的一场梦,走马观花般地看到许多许多事情,她只记得她一直笑着,最后画面一转, 她好像走回了自己的家。   金陵文府,她就在这里长到如今这样打,乐顺斋院子里的花,园子中的每一棵树,都是她熟悉又陌生的样子。   她今生身体孱弱,算来,长到如今,还未曾亲自用双足踏量过这个府邸。   可在梦中,她对这座府邸拥有刻入灵魂中的熟悉,看到懿园边角上一棵根枝劲壮的玉兰树,她会先想到:啊,这是我少年时爬过的玉兰树。   可她此生分明行动小心,徐姨娘把她看护得眼珠子似的,卢妈妈绣巧众人也小心将她当做玻璃人一样捧着,连天气和暖舒适的时候逛逛园子、与小丫头们踢踢毽子她们都会小心又小心。   爬树这种事情,与她是无缘的。   但在梦中,她就是那样坚定,她曾攀爬到那棵玉兰树的枝干上,摘下枝头开得最娇艳的一朵玉兰,然后……然后笑着簪到满面急色,立在树下伸开双臂试图接着她、又不断呼唤她的名字的大姐姐的鬓边。   是年仅十三岁,尚未到将笄之年,也未曾经历过风与磨难的文家的掌上明珠,笑起来时眼中似有星月,人比花娇。   锦心抬手摸着自己的心口,那里忽然跳得很慢,一下、一下,缓慢得好像连它也想要留下这温柔的时光。   她看到二姐三姐联袂而来,看到乳母牵着小小的小五亦步亦趋地过来,粉嫩嫩软绵绵的小团子穿着大红色的袄裙,衬得尚且稚嫩的眉目都明艳得不可方物,活脱脱一个美人胚子,叫人不敢想象她长大之后会出落得让人多么惊艳。   她便又笑了,这次唇角牵得很用力,因为她又看到文老爷、文夫人他们缓缓走了过来,看到文从翰与云幼卿并肩站在墙角,文从翰有一个圆鼓鼓的小团子,是个不过二三岁的小娃娃,有一双明亮的,与他母亲那样相似的大眼睛。   她还看到她那活泼得好似上天派下来讨债的弟弟,一身大红袄褂打扮得福娃似的,在树下撒娇打滚向徐姨娘闹着一块糕。   一切都如此美好。   锦心压下心中尚且存留的理智判断出的结果,情不自禁地笑着,可笑着笑着,她又觉着心口阵阵作痛,眼前逐渐变得一片模糊,她极力想要睁大眼睛,却控制不了逐渐沉沦于混沌的神智。   她用尽全力张口想要呼喊,胸腔里一阵阵撕心裂肺的疼,巨大的悲恸与浓烈的恨意包围着她,她只觉眼前逐渐由白色转为漆黑,意识亦渐渐归于混沌。   彻底昏沉之前,她听到一声轻叹传入她耳中,声音飘忽听在耳中却分外清晰。   是说——痴儿。   平静的、冷淡的,似乎不含带一丝感情的一声叹,但锦心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些微的无奈。   再次似乎清醒地睁开眼,她又看到了熟悉的府邸,园中偌大的水榭中,设着一大桌筵席,徐姨娘、文老爷、文夫人、秦姨娘……每一个她熟悉的人都安座在侧,也有几个是她瞧着面生,又隐约从心中升起几分熟悉的人,他们坐在蕙心、澜心、未心与华心的身边。   她的小妹妹,如今还是软绵绵肉嘟嘟的一团,尚未学会行走,但此时,看着那端坐在椅子上,娇艳若桃李、明媚似春华的女子,她直觉般地就知道了——这是她的小妹妹,华心。   还是另外几个面容陌生但眉眼叫她觉着熟悉的男子坐在席上。   她认出其中一个是从林,她的同胞弟弟,另外两个并不是她所熟悉的样子,却叫她甫一见到,心中便由衷升起疼爱与亲近。   席上的人都不是她当下最熟悉的年岁,几位长辈两鬓微霜,嫂嫂与姊妹们也都有了妇人风韵,不是青春年少的少女模样。   另一边的桌上还围坐着一圈孩子,年岁最大者应已是金钗之年,乌油油斜梳的少女发髻间点缀着一只镶嵌红宝的白玉钗梳,最小的还是个圆滚滚的团子。   这具身体不受锦心的操控,自然地迈步步入水榭中,她还紧紧握着一个人的手,锦心想要扭头去看,正好这时这具身子也扭头了,她看到一张既陌生又熟悉的面孔。   今生分明未见过面,却曾在梦里见过无数次的那个人。   他穿着一袭淡青色长衫,玉钗束发,在“她”扭过头来的一瞬间似有所感,也笑着看了过来,眉眼间满是柔和神采。   两个瞧着不过三四岁大的小娃娃从椅子上滑下向他们扑了过来,嘴里脆生生地唤着:“师父!”“师娘!”   婄云与绣巧就笑吟吟地立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似是有所感知,这具身体转动着头来回看了一圈,将水榭内外,所有人都揽入眼中,看得清清楚楚。   冥冥之间似有所感,锦心在心中默默道了声“多谢”,这回心中是全然的安宁与满足,她放松意识,放纵着自己的意识,怀揣着满心欢喜,放松地坠入黑暗之中。   已经年近三十的锦心略一扬眉,贺时年忙问道:“怎么了?可是身上有什么不舒坦的?”   锦心摸了摸腕上编花的彩绳,笑起来时眉眼间有些无奈,“我的身子早好了许多了,哪有那么脆弱?”   贺时年却仍皱着眉,嘟囔道:“你刚才不对劲……”   一面声音低低地交谈着,二人一面一人一个牵住小娃娃的手,往桌旁走去。   澜心笑眯眯打趣道:“瞧瞧,这都多少年老夫老妻的了,还是半刻都离不开……”   锦心轻笑着,贺时年领着两个娃娃叫他们坐回小桌上,锦心抬眼望了望天边,只见淡蓝天空上几朵白云轻游飘荡,一片自在悠闲,落在人眼中,也叫人分外舒心。   ……   锦心的意识坠入一片混沌黑暗中,只是心里还盈着满满的欢喜,迷迷糊糊间神智不大清楚,她只觉浑身、满心飘飘然,高兴得随时能够飞起来一般。   同时又觉着心里是满满当当的满足,正无意识地飘忽着,耳边响起阵阵有些熟悉的飘忽声音。   “你可有何心愿未了吗?”   “我愿来生……生于盛世,高堂俱全,骨肉平安。我希望阿旭与婄云他们都能好好的……心愿得偿。”   “如你所愿。”   这也是一段叫她莫名感到熟悉的对话,好似冥冥之中,她在哪里,在她不记得的时光中,也曾发生过。   熟悉的声音消失之后,她逐渐从睡梦中醒来,真正地“清醒”过来。   意识逐渐回笼,锦心尚未睁开眼,便听到绣巧与婄云低低的交谈声:   “怎么换了一床毯子?原来那床呢?”   “有些脏了,我给撤下去了,回头送到浆洗上人那里去,叫她们清洗一番……”   因是在锦心卧房里,二人说话的声音都压得很低,锦心缓缓睁开眼,歪了歪头,一下就看到枕边那个乌木匣子里盛着的编好了串绳的珠子,一颗月长石与两颗殷红殷红的玛瑙珠被黑色手绳串在一起,不对着光亮看,“明月辉”上看不出什么幽光,是淡淡的乳白色,与两颗玛瑙珠并黑色手绳搭配在一起,倒也算得上是相得益彰。   锦心伸手拿起那串手绳,慢吞吞地戴在手上,婄云眼角的余光注意到这边她的动作,忙近前来,柔声询问道:“姑娘怎么醒了?是被奴婢吵醒了吗?这会觉着身上怎样了?”   她见锦心还有心情去看那手绳,猜她这会应该好受些了,但又放心不下,忍不住柔声询问一番。   锦心却抬手摸了摸她的眼圈儿,低声问:“怎么哭了。”   原来是婄云眼圈通红的,眼中都是血丝,一看便知是大哭了一场,这会却还笑着,看着叫心里无端发涩。   其实论理,相处一年多来,锦心是没见到婄云哭过的,便是梦中梦到的景象,如今能记住的,她也是没见过婄云的泪眼,只是此时瞧见,直觉熟悉,然后心里便盈着满满的心疼无奈等等复杂的情绪,这些情绪交融在一起,叫她心里酸酸涩涩的。   婄云对上锦心熟悉的目光,一瞬间眼眶再度发热,险些忍不住泣意,开口便带着些沙哑的哭腔:“没什么,只是想起些伤心事罢了。主子这会好些了吗?”   “好些了。”锦心握住她的手,声音很柔和地道:“不哭,我在。”   婄云强忍泪意,重重点了点头,绣巧从未见过她如此脆弱的模样,连忙上前来,在她左右急得焦头烂额,最后干脆也半蹲下来,一把搂住了她,“行了,快别哭了,姑娘是听不得哭声的。”   锦心也摸了摸她的头,一字一字沉声道:“我在,我会一直在,一直在你们身边的。”   婄云难得的脆弱最终也只叫锦心与绣巧二人看到了,绣巧出去假模假样地叫人打了一盆水说是锦心醒了,却没叫人进屋伺候,只说:“姑娘吩咐了,要清静清静。莫扰两位嬷嬷去。”   麦芽乖巧地应了声是,麦穗带着几分担忧地望着她,绣巧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示意没什么事,叫她听话。   是姊妹几个一起出去的,锦心却先回来了,这是绝对瞒不过家里人的,幸而文从翰交代得周全,也是看着闫大夫诊过脉才离开的,亲自去前头安抚住了正在一处说话的文夫人、徐姨娘。   徐姨娘听他说无甚大碍,方微微松了口气,却还是很不放心,起身告了退,来到园子里瞧了锦心一眼。   若不是院里有人来回林哥儿午睡醒来有些惊着了啼哭不止,奶嬷嬷怎么哄都无用,她必会留在在漱月堂里,守到锦心醒来。   因锦心提前回来了,蕙心等人放心不下,也没了什么闲逛的兴致,匆匆去买了点心,也回到府里来。   自定颐堂请过安,几人便直奔着锦心这边过来,进来时锦心正枕在婄云腿上听她念书,婄云微有些哑但放得很轻柔的读书声在西屋里飘荡着,念的是一本游记,讲地方人情风貌,文笔诙谐颇有些意趣。   见锦心还有这个心思,几人才真正放下心来,云幼卿微松了口气,道:“咱们不要多打搅阿沁了,既然她无事,咱们也回去吧。她这会子刚好,屋里人多了只怕嫌烦。”   “我哪里会嫌嫂子和姐姐们烦呢。”锦心这会倒还有些精神,从炕上坐起,笑道:“坐一会吧,我叫人沏茶来,有一块好白茶,取出来咱们尝尝?”   “你自己瞧瞧你的脸色再说吧。”蕙心叹了口气,有心疼,也有无奈,过来揉了揉锦心的头,拉着婄云细细问过闫大夫是怎么说的、也要更换药方、锦心回来睡了多久等等。   婄云均一一细致答过,蕙心听了便道:“有你这样的妥当人在阿沁身边侍候,我们是再放心不过的,但有些时候,你也不能处处都遂着阿沁的心,看着她叫她不要任性。我们这会先走,你仔细照顾着阿沁,等晚间我们错开时间再来看她。”   又看向锦心,语气严厉却难掩眸中心疼地道:“要记好闫大夫的交代,都一一按着做了,好生歇着,不许任性胡闹。给你带了你素日喜欢的点心,等又胃口了多用些。”   另外几人也道如此,锦心拗不过她们,也只能点了点头,下地要送也被澜心按住了,最终只送到屋门口,站在门槛里,望着她们并肩徐徐远去。   每个都是艳若桃李、灿若朝阳的好年华。   锦心就站在门里,望着她们徐徐离去的背影,笑了许久,直到背影被院门掩去也未曾动弹。   绣巧近前来柔声劝道:“姑娘,回去歇着吧。大奶奶和姑娘们不是说了等回头错开来看你,也是为了你好,想叫你清静些。”   她以为锦心是舍不得蕙心她们,锦心也没反驳,只是缓缓转身,道:“我有些饿了,想吃一碗冰冰凉凉的百合绿豆沙,大姐是不是给我带了山楂奶皮酥回来?”   绣巧听她有胃口,连忙应下,又有些迟疑——“姑娘,绿豆沙今儿是备了,但你这会恐怕吃不得冰冰凉凉的。等会奴婢叫她们端了寻常温度的来,你看可好?”   锦心叹了口气,眼带怅然,似是可怜兮兮地道:“我却连一盏井水里湃过的绿豆沙都吃不得了。”   婄云走了过来,语气柔和却十分坚定地道:“这也是为了您的身子着想,您忍一忍吧。”   锦心这边如何与婄云绣巧二人撒娇痴缠不提,只说她回府两天来,本以为花了十金的大数目买了一颗不值什么钱的珠子,至少文老爷、文夫人、徐姨娘总有一个会问一句,没成想等了两日还是悄无声息的,这不免叫锦心有些疑惑了。   还是在她卧床四五日,一次猛的记忆觉醒与一场醒来还记得清清楚楚的深梦给她带来的虚弱症状才消退下去。   这日下午过来,见她好了不少,徐姨娘忙道:“明儿个到太太院里请安,你叫婄云给你带条披风,咱们娘俩出去一趟。”   锦心疑惑地眨眨眼,咬西瓜的动作一顿,将手中的银签放下,茫然道:“出去一趟?是回去看姥姥吗?”   “待你去一趟半山观。”徐姨娘嘟囔道:“这连日来我总觉着不安心,还是带你到庙里拜拜神、敬些香油钱求个心安,也叫乘风道长再给你瞧瞧。”   锦心想了想,还是应下了。   其实她这会还是不大想动弹,不过婄云这几日一直心情郁郁,出去逛逛或许能好些吧。   她也确实许久未去半山观进香了。   如此定下了明日出行之事,次日晨起,婄云与绣巧便服侍着锦心换上了素净却也不失雅致的外出衣裳,上身是乳白绣银粉色茉莉暗纹的立领袄儿,下身系着梅子青云州绫百褶裙,颈间用银链挂着银锁,梳起的两个小发鬏各插戴一支应令珠花。   是一身既不会传出去太惹人眼,又能叫人一眼就看出来家境不凡的装束。   休养几日,锦心的面色恢复许多,文夫人瞧着放下些心来,叮嘱跟随的婆子们上心,又叫了秦嬷嬷点好一队护卫跟随,方对徐姨娘殷殷叮嘱道:“晌午头天气热,便也罢了,只是未时前一定要归,不然我们都放心不下。”   徐姨娘应了是,笑道:“我心里有数,太太您还是快回去歇着吧。”   文夫人摇摇头,终是看着她们母女二人上了两乘软轿出二门,才缓缓转身往内院走。   半山观正如它的名字一般,是建在山腰上的宫观,因为素日香火颇旺,有不少信徒,其中不乏能撒钱的主儿,故而这边上山的路修得还是很不错的,坡度也不高,训练得宜的马能够将车稳稳当当地拉到半山观门前。   锦心与徐姨娘坐在车里,知道将要到了,徐姨娘手中的帕子攥得愈紧,锦心敏锐地察觉到,转过头来认真地盯着徐姨娘,问道:“阿娘,您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小孩子家家,休问那么多。”徐姨娘抬指虚虚敲了敲锦心的额头,其实也没用什么力气,但锦心却颇为夸张地双手捂住脑袋,哼哼唧唧地道:“阿娘又打我……青天白日的,我也没犯什么错,阿娘就打我……”   “好了,娘的祖宗啊。”徐姨娘无奈地将锦心揽入怀中,捏了捏她的耳朵,满脸写着拿她没办法:“就快到了,且先别哼唧了。你要哼唧,回家哼唧与老爷太太听去。”   锦心坐直了身子,撇了撇嘴幽怨地道:“爹爹和母亲当然站在您那一边……”   见她这活泼模样,徐姨娘一直提着的心稍定,马车外传来的通报声:“姨娘,半山观到了。”   徐姨娘便替锦心理了理鬓发,软声道:“好了,快别磨叽了,预备下车吧。”   半山观处在山中,修建布置得也真有几分清幽景象,虽然来往的香客不少,但也无人在山中大声喧哗,因而这几分清幽还是被保留住了。   因昨日便有人来报过信,知道母女两个要来,乘风道长便等在山门处,一身道袍,胡鬓全黑,精神颇好,任谁也看不出这是个五十多,近到耳顺之年的人了。   母女俩一下马车,见到他在山门处,徐姨娘忙牵着锦心向他见礼,乘风道长笑吟吟地回礼,又道:“早听闻二位施主要来,已备下清茶并两样果点,只是山中饮食疏淡,还请施主莫怪。”又看了锦心一眼,笑吟吟地道:“有山中结的桃儿,每个不过比鸡卵大些,却个顶个的脆甜,贫道特意给小施主留了一筐,施主一定要尝尝。” 第五十八回 小施主此生,必定顺遂平安……   徐姨娘欢喜地笑道:“多谢道长还惦记着。”锦心亦向乘风致谢, 几人说笑着向观内走去。   进来了自然是要先上香的,徐姨娘轻车熟路地拈了香借着烛火点燃,锦心在一旁略倾身拜了拜, 从正殿里出来,乘风引领着几人往偏殿后的房子里走去。   来半山观的人有专门是为了烧香祈祷的, 更多的自然是有所求的, 其中更有许多不宜叫外人知晓之事, 故而观中名望高的几位道长都在观中有专门接待香客的地方。   屋子不大, 但布置得很是朴素雅致,一几一案都颇有古朴简素之美,立着的小炉上烹着茶水,一进屋里便有清清淡淡的茶香萦绕在鼻尖,叫人心中一舒。   锦心在靠窗通风的地方寻了把椅子坐下, 乘风挽袖替母女二人斟了茶, 又将另一壶茶水与几个陶杯递给周嬷嬷, 笑着道:“诸位也请。”   周嬷嬷也不客气, 来的次数多了,自然也熟门熟路的, 众人齐齐向乘风道了谢,然后错开两拨人轮流出去喝茶坐下歇歇。   待都敬了茶,乘风才在靠内的一条长书案后的椅子上落了座, 不等他开言, 徐姨娘便自顾自伸手取下锦心腕上的手绳。   锦心这下是明白徐姨娘是为什么来的了,那日在奇珍阁看东西的时候还有文从翰的一个小厮在一旁,她忽然不舒服起来,文从翰定然会问那小厮缘由经过,然后难免不多想。   毕竟她从小到大, 可以说是寺庙里的常客,光是为她捐出来的香油钱便足够在金陵城中置几处好宅院了,她身上的事总是难免不叫人往这边多想。   既然徐姨娘不放心,锦心便顺从地抬着手腕帮她解手绳,只是那手绳上一股子檀香味至今未散,也不知道是在佛前熏了多久,也不知乘风道长拿到手上细看是何感想。   就锦心脑袋里开小差这一会,徐姨娘已经解下她的手绳交给周嬷嬷,叫周嬷嬷捧与乘风,徐姨娘道:“还请道长您替妾身瞧瞧,这根手绳上串的珠子对小女的身子有妨无妨。”   乘风将手绳接来,置于掌心上定睛一瞧,面色微变,徐姨娘见了心中一紧,忙小心翼翼地试探问道:“可是这珠子有什么问题?”   “不,这上头的两颗玛瑙珠上有安神避煞的图纹,是极好的东西。”乘风将手绳递还给周嬷嬷,笑道:“就给姐儿戴着吧,也是有好处的。”   徐姨娘听了略松一口气,对乘风道:“实在是我这个当娘的放心不下……”   她于是将文从翰转述的那日锦心在奇珍阁身上不舒服的来去缘由都说了出来,乘风笑着摇头道:“不妨事,这个不妨事。姐儿近来觉着身上如何?”   “好些了,多谢道长关心。”锦心淡定地答道,乘风便又笑吟吟地让茶,说了半刻话,徐姨娘便起身道:“耽误道长的时间了,妾身带小女出去逛逛,便不扰道长了。”   说着,对着周嬷嬷微微一扬下巴,周嬷嬷便自袖中取出一个荷包,双手放在乘风身前的案上,徐姨娘笑道:“添些香油钱,烦请您代我转交了。”   乘风起身道了声谢,送几人出了屋门,临出门前,他忽然叫住锦心,对锦心道:“姑娘当知,欲速则不达的道理。”   锦心回头看向他,半晌,缓缓点了点头:“蒙受道长教诲,小女谨记。”   徐姨娘再向乘风道了声谢,牵起锦心的手慢慢往出走,她打算带锦心到后殿后头可以待客的园子里坐一会、逛一逛,没走两步,忽然又听身后有人唤:“施主,桃子忘了带了。”   徐姨娘一回头,便见乘风手里拎着那筐因为她猛地松了口气而顾不上落下了的桃子,忙道:“您实在客气了。”   “乡野之物,本不值什么,施主只管收下便是,况且本就是赠与小施主的。”乘风和煦地轻笑着,将手中那一筐桃子递给了迎过来的周嬷嬷,又道:“既然得了那两颗玛瑙珠,姐儿素日的护身符也可以不戴了,若论功效,那些寻常符纸俗物,是万不及那两颗珠子的。”   徐姨娘闻言立刻上了心,向乘风欠了欠身,又催着锦心向乘风道谢,与乘风客气一番,才牵着锦心的手往后去。   半山观建在山林中,景致也一派是天然清幽之景象,虽然是常来之处,但没回来,大家还是希望能在此多停留些时候,这会到后园中,路逛了一会,徐姨娘牵着锦心在小亭中坐下,打发随侍人等也都各散去歇歇。   众人都是熟门熟路的了,来的次数多了,知道徐姨娘的意思,故而并未推辞,大家交换了几个眼神,有几个上回留下没能出去逛的散了出去,余下几个人守在亭子里。   婄云是素来不离锦心的身了,跟着也来过多次,却一次未曾出去逛逛,今日迟疑一下,向锦心欠了欠身,“姑娘,奴婢想去前殿上一炷香,替我爹娘供两盏灯。”   锦心爽快地点了点头,徐姨娘称奇道:“你这孩子往回都闷闷的不肯出去逛逛,这样才好的,人不能总是憋闷着,你有这孝心,你爹娘泉下有知自然欣慰,银钱可带足了?”   婄云垂眸恭谨的应答道:“带足了。”   “那就快去吧。”徐姨娘道:“折腾了一早上,坐着马车我真是有些累了,想带着沁儿在这多坐一会,时间松快着呢,你不必着急。况且等会我们走之前也要到前殿再拜上一拜,你索性不必着急回来,就在正殿等着我们就是了。”   婄云忙道:“没有这个道理,奴婢快去快回,谢姑娘、姨娘体谅。”   徐姨娘点点头,婄云便躬身退下了,等她走了,徐姨娘方叹道:“也是不容易,还是个半大孩子呢,行事言语竟处处都守着规矩,我向她这样大的时候可没她这么老练。”   周嬷嬷笑吟吟道:“我看这孩子好,沉稳又省事理,比我们家那个憨丫头好出不知多少,怪不得姨娘和姐儿喜欢她,就是我看了她,心里都很喜欢呢。”   徐姨娘不赞同地道:“绣巧也好,这孩子心眼灵儿,温厚着呢,到你嘴里倒成了憨丫头了。”   周嬷嬷嘴里说着哪里哪里,其实眉眼间都是笑意,徐姨娘睨她一眼,笑骂一声“老货”,周嬷嬷干脆大大方方地笑出来,“我虽觉着绣巧这孩子憨,可到底是自己闺女,姨娘您这一夸,我心里能不高兴吗?”   徐姨娘抬指虚虚一点她:“瞧你,脸上都乐出花了。这里用不着你,绣巧,扶着你娘,带她也出去逛逛去,她这把老骨头,是不松不行了,素日里懒得很,也就是在我跟前吧!”   周嬷嬷听了只顾着笑,徐姨娘嘴里虽然这样说着,其实眼里面上都是笑意,她们两个是打小的情分,在这偌大的文府里相依为命的,名曰主仆,其实情同姐妹。   乐顺斋里周嬷嬷是头一等不说,便是拿到府里头,有哪个不知道周嬷嬷是徐姨娘跟前第一得脸的?锦心当年出生,按旧例身边有两个奶母两个保姆两个丫头伺候着,那两个丫头若不出差错,便是往后铁板钉钉的大丫头。   这两个名额,一个给了周嬷嬷的亲生女儿,一个是从徐姨娘身边拨过去的,却也是周嬷嬷调.教出来的小丫头。   如今绣巧就在在锦心院里做着大丫头,掌着四季衣裳首饰,她与锦心年岁相仿,二人感情极好,日后不愁有脸面。如此信重,周嬷嬷在徐姨娘心中如何可想而知。   可即便如此……   徐姨娘轻叹了一声,摇摇头,看了一眼亭子外坐在台阶上安安静静折草的小玉,问锦心道:“她做事还尽心吗?”   “很尽心。”锦心想了想,低声道:“人非圣贤,又怎能半点私心都没有。绣巧在我身边很好,周嬷嬷在您身边多年,待咱们母子三个也都处处仔细,并没犯过什么过错,待您更是实打实的上心。这点子心思是难免的,绣巧是自幼跟在我身边的,她见婄云后来者居上,如今父亲母亲、兄弟姊妹们也都知道婄云更多,心里有些不舒坦是难免的。”   徐姨娘叹一声,缓缓道:“我又何尝不知道这个,只是想起些旧事罢了。不说这个,莲娘的人品我还是信得过的。你院里的人你调停得不错,各个办事尽心,除了年初那一遭也没有过什么大事小情的,极好。”   锦心想了想:“也是绣巧的性子好,婄云最初来了,我与她亲近,绣巧心里未必没有些落差,但她见婄云能干,心里就信服了,二人一向没闹过什么矛盾,也算我命好了。”   为了安慰徐姨娘,锦心也是拼了。   她一向是不认命不信命的,偶尔提起也多是为了安慰安慰身边人,今日不外乎此。   徐姨娘也是听出来了,都说知女莫若母,她自己的女儿自己还不知吗?当即重新笑起来,捏了捏锦心的鼻子,笑骂道:“小鬼灵精。”   锦心配合着徐姨娘笑笑,一早上折腾到山里来,路也不甚平稳,颠簸得人累得慌,这会她还说那么多话,也不过是为了安慰徐姨娘而已。   这会见徐姨娘神情舒缓过来,便闭了口。   自方才锦心与徐姨娘二人言语间提起“尽心”,小玉便与卢妈妈说了,道讨些水来给锦心洗两个桃子吃,她手脚也快,应是与哪位道长居士讨来的,有一竹简的清水,她从筐里挑了几个品相不错的,用水冲洗了,冲过的荷叶盛着奉上来,笑着道:“姨娘与姑娘吃些桃吧。”   锦心点了点头,徐姨娘笑道:“才还说你细致又灵巧呢,如今看来果然不错,比你娘当年还要好!”   她冲着小玉一眨眼,颇为俏皮戏谑的,小玉有些羞赧地低头道:“姨奶奶您就别打趣人了,我哪里能和我娘比呢。”   徐姨娘摆了摆手,道:“你们也吃桃去吧,不必守着这里。”   等人退下了,徐姨娘见锦心乖巧地捧着个桃儿送到她眼前,心中又是好笑又是熨帖,接过来揉揉女儿的头,又挑了个桃递给锦心,道:“吃点吧,午膳是在观里吃还是回城里阿娘带你下馆子?”   其实她只是随口一句转移了锦心的注意力,随后锦心答的什么她都没听清,只是捏着那个桃子,有些恍惚地出了神。   徐姨娘信佛是跟着文老太太信下来的,文老太太归西前,将佩戴多年的一串念珠与骆嬷嬷托给了徐姨娘,也因此即便锦心出生之后他们拜道门多过佛门,徐姨娘也仍旧在耳房中供着观音,每日虔诚礼佛。   无论礼佛拜神,总是在一个诚字,徐姨娘有时想她这样两边拜过,会不会不够虔诚,但又自问无论拜哪一个,拜的时候都是诚心诚意的,便也不再纠结这个了。   若只是因此,便惹得佛祖厌神仙恶,那这神佛,还有甚可拜之处?   徐姨娘一时陷入漫长而冗杂的回忆当中,锦心便安静坐着吃桃,并不打扰她。   等徐姨娘回过神来的时候,婄云已从前殿回来了,正安静地侍立在锦心身边,一点点替她揉着头上的穴道。   徐姨娘一惊,忙道:“可是累了?快,咱们回去。”   “是有些累了,不过无妨,想去看看姥爷姥姥。”锦心扯着徐姨娘的衣袖,撒娇似的道:“母亲叫咱们未时归,咱们去待一会,吃顿饭的功夫还是有的。”   徐姨娘嘴里念叨着:“哪里够啊……”但架不住锦心撒娇哀求一通乱拳打下去,徐姨娘最终还是无奈地点头道:“也罢,只是回城了还得打发人回家告诉一声,路上万一一耽搁,未时前哪里来得及。”   这样絮叨着,她一面拉着锦心起身,一行人来到前殿,徐姨娘又磕了几个头,功德箱旁拿着账本子记账的小道士笑吟吟地送上一个红布包着的平安符,笑道:“多谢施主的善信,您捐赠的二十七两银子贫道已经入了账,等化为香油供奉在神仙前,仙神也记您的善心呢。”   徐姨收下平安符,与她客气两句,牵着锦心的手走了出去。   马车上,徐姨娘搂着锦心,叫她靠着身后的暗囊歇着,下山这段的路还算坦平,徐姨娘出了半晌的神,忽然与锦心道:“沁儿,你说这世上,真有人谁都不图吗?”   “没有。”锦心闭着眼,迷迷瞪瞪地答道:“农民求收成、商户要利益、乞丐求一口温饱……说来说去,所求都在一个钱字上。还有人求权势、求权势、求健康、求平安、求如意郎、求合心妇……林林总总,哪有人能别无所求。便是这些和尚道士,他们求的佛法、正果、道,难道不都是有所求吗?”   她说起这话来声音稍弱,可见是真有些困了,不过即便是困了,她言语却也没有出格逾矩或者说颠三倒四之处。   这是多少年练出来的功力。   徐姨娘没察觉出后者,只知道女儿是困了,揽了揽她,叫女儿靠得舒服些,低声道:“我也是这样想的。可这些年咱们观里往来,每每由乘风大师转交香油钱,可以在钱上留零头就是为了提醒他只供整数留下余钱,可回回他都是自己将银子补上,你说……若是不求钱财,他求什么呢?”   锦心迷迷瞪瞪,脑子真是一团浆糊似的,隐约听清徐姨娘的话,便嘟囔道:“谁知道呢,没准人家是一心行善也说不定……”   或者真有所求,天长日久,总会露出来的。   后头那句锦心没来及说出来,便睡了过去,徐姨娘听着她的话,点点头,若有所思地道:“没准真是如此,那乘风道长可真是风高亮节,叫人敬佩。”   她一面说着,一面替女儿紧了紧衣裳,头也向后靠了靠,闭目养神起来。   一片宁静中,她忽然想起许多年前,她与文老爷,抱着小小的锦心,头一次叩开半山观的门时,这位乘风道长所言。   “小施主一身功德深厚,此生必定顺遂平安,还请二位施主放下。此下多病,是因前生虽积功德,然杀伐亦深重,难免受此之雷,白虎在西,属金、主杀伐,金又生水,二位施主若是信得贫道,便与小施主取个带水的名字,来泄一泄这杀伐之气。   取了名字虽不能痊愈,也能稍缓解些,常叫着,天长日久总有功效。这不过是小施主命中其一,其余的——且看天命吧。有时天命如此,真真是违背不得的。只一句,小施主此生必定顺遂平安,还请二位记下,往后便少为此提心了。这都是小施主命里的缘法,且受着吧,总不能人活来,只把好处占尽。”   道教一向讲究今生与承负,也有积功累德之说,但如此直接说起前世今生与功德之谈、缘法之说的道士却是不多,徐姨娘听着将信将疑的,但乘风是第一个敢明明白白说出锦心此生必定顺遂平安这种话的,她为人母的心中难免就信了两分。   等回去文老爷给锦心取了“沁”字做小名,见锦心竟然微微好转了一些,后来家中几件事乘风也说得很准,锦心身上之是也唯有他敢斩钉截铁的说准,便逐渐信服了乘风,常带着锦心往半山观来。   便是家中素日有何事需要求神拜佛的,也多是求到这边来。   这些年打着交道,她知道乘风于钱财上不贪,便钦佩他出家人的风骨,今日是因为身边事一时想多了些,却未深想,只是靠着马车壁,没多时也迷迷瞪瞪的了。   今日为了出门,又是出城的远路,锦心起得早,她起得更早,这些年一贯养尊处优的,这会倒有些受不住困了。   她睡过去前心里最后一个念头还是暗嘲自己:当年小小年岁老太太屋里守夜,一晚上不闭眼尚且忍得住,到底这些年好日子过惯,都娇坏了。   母女二人这一觉,锦心睡得不大安稳,但也快速恢复了精神,在家里有条件的时候她自然要高床软卧,榻上褥子底下若是有个丁点的硬东西,她都会一夜翻来覆去地睡不好觉,次日起来一定满身的脾气。   但身在野外时她就不挑剔了,在马车里即便环境不安稳、睡得不安稳,也能在浅眠中快速恢复精神,这也是多少年练就的本事,不佩服不行的。   马车一路走到徐家门前,徐姥姥正在厨房里背着手查菜,听到徐舅妈的声音还没反应过来,怔了一下才问:“二娘带着……孩子回来了?”   到底顾忌着厨房里有帮工外人,没把锦心的小名叫出来,但徐舅妈哪里听不懂呢?忙道:“可不是么,咱们家姑奶奶带着表姑娘都到门前了。”   她素日也是直呼徐姨娘“姐姐”,喊锦心的小名的,这会也是脑子转得快,把这套称呼翻了出来。   徐姥姥立时狂喜,菜也不盯着了,把袖子一放就往出跑,动作之灵敏实在不像是孙子都成亲了的人。   徐姨娘与锦心就笑吟吟地立在门口,徐姥姥一出来,娘俩目光相对,徐姥姥登时眼眶一湿,嘴里骂着:“小没良心的,多长时间也不知回来一次。”一面拉着二人往里头走,口中急急道:“咱们后屋说话去,阿勤啊,快去,叫你公公和太素还有白术白艿,就说二娘带着外孙女回来了。”   家中姓白、闺名一个勤字的徐舅妈笑盈盈地应了是,连忙跑到那边医馆去传话喊人。   这下子后院里就热闹了,医馆里匆匆挂上坐诊暂歇的牌子,徐姨娘和锦心也见到了家里的新媳妇,上两次见都是来去匆匆的,这回可算能坐下说说话。   因锦心身子一直断断续续的不好,前两回徐姨娘省亲她都未能跟着,并未见过新嫂子,这会笑眯眯地欠身见了礼,叫她手粗无措好一会,忙又将早就备好只是一直没送出来的见面礼送与锦心。   是一份针线,荷包绣得好不精致,表嫂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不是什么好东西,妹妹不要见怪。” 第五十九回 “就咱们家寄月这体格,说……   锦心忙道:“嫂嫂万不要这样说。”她对这位表嫂还是有些耐心的, 那荷包做得也确实极好,捧在手上细看后笑着绣工夸到配色选材,白勤在旁听着不断地笑, 见新妇脸都红了,便过来道:“阿沁可快不要夸了, 惢娘羞得都要去钻地缝了。”   “惢娘的手艺是不错, 绣工也精细, 弟妹你可不要太过自谦。”徐姨娘略有些诧异于锦心对苏惢娘如此热情, 自己孩子什么性子自己清楚,等闲人能得锦心一个真带笑的眼神就是很难得的了,何况这会是这个态度、如此和软又亲近。   但无论如何,自己孩子与自己娘家人亲近,徐姨娘自然是欣喜的, 笑着也夸了夸苏惢娘。   论亲近, 苏惢娘是白勤的外甥女, 她的母亲是白勤父亲的义女, 二人自幼一处相伴长大,感情亲厚, 不是亲骨肉胜似亲骨肉,苏惢娘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当自己家孩子待, 如今成了儿媳, 自然是处处满意的。   这会听锦心与徐姨娘都这样夸,白勤眼角眉梢也都是笑意,嘴里也不客气了,对苏惢娘道:“咱们沁姐儿的眼光可刁,她都夸你了, 一定是真好!你的针线也一向不错,就不要害羞了。你去叫一声寄月吧。   好巧她今儿个回来了,只是去见小姊妹了,这会去叫她,马上就回来了。你们表姐妹两个也许久未见了吧?可要亲香亲香。”   前头是对苏惢娘说的,后头是与徐姨娘、锦心说的,徐姨娘听了一喜,“寄月在金陵?”   今年端午她回家时,徐寄月便不在金陵了,听闻是与徐白术一起走了,先到姑苏,然后随着送镖的队伍往北走。   这会她才想起来刚才徐姥姥吩咐喊人时提起了徐白术,喜道:“这两个孩子什么时候回来的?妈嫂子你们也不知会一声,我好回来看看。”   “还回来看看,你都多久没回来了?”徐姥姥手里摇着蒲扇,有意无意地将凉风往锦心那边送,又注意着避开不直直向她扇,一面轻哼道:“端阳回来也是匆匆一坐,猜出沁姐儿身子不好,你还死瞒着,嘴硬什么。”   徐姨娘原欲辩解,但听到徐姥姥后头那句,听到真火在这,便没得辩解了,只能瞧瞧给锦心使眼色,锦心会意,顺势往徐姥姥怀里一歪,配合地打起撒娇战来。   徐姥姥嗔怪地看她一眼,带着茧子略显粗糙却十分温暖的手正一点点轻抚着锦心的后颈,带着笑捏了一下她颈子上的软肉,“还帮着你阿娘,她那脸色难看的傻子都能看出不对来,急来急去的还要瞒着不说,岂不叫我们更为担忧吗?”   锦心脑袋在她怀里蹭了蹭,声音闷闷的,知道徐姥姥八成是看出徐姨娘情绪不大好刻意带着笑责难,软声道:“阿娘是您生的,您还不熟悉吗?这样您都看出不对了,若是留的时间再长了,您岂不是要看出更多不对了?没准到时候连林哥儿半夜尿床都看出来了……”   “噗嗤——”徐白艿一口水险些喷了出来,另外几人也都闷笑着,徐姥姥带着笑捏捏锦心的颈子,轻声笑骂道:“避重就轻,还把林哥儿的囧事一起抖了出来,该说你机灵还是该说你坏?”   几人说笑着,回府里回话的人进来回道:“回徐姨奶奶、四姑娘,太太说了,叫姨奶奶不必着急,既然已经回城,又难得回娘家一趟,就多待些时候也使得的。只是匆匆之行,底下又没做留宿的准备,还是尽量天黑前回去吧。”   徐姨娘听了,笑着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和他们吃茶去吧。”   徐姥姥早就收拾好后头院里的一间空余厢房,送了些茶点果子过去,徐姨娘把贴身伺候的几人和跟出门的人都打发过去了,婄云不愿离锦心的身,也被徐姨娘指挥绣巧强拉去了。   徐姨娘当时是这么说的,“年纪轻轻的小娃娃,还要和人多一处说笑玩着才是。”   这会送信的人回来,她自然也打发去了。难得身边没有人围着,她反而觉着松快,就与家人说笑着,无论说起什么事,心里都是欢喜的。   锦心看着徐姨娘,见她比往日放松了十分的样子,心绪一时颇为复杂。徐姥姥听闻却是十分欢喜的,连忙道:“那就不急,不急了。现在时候也不早了,先从厨房取些现成预备的饭食来,午膳稍垫一垫,晚饭早些吃,我预备些二娘和沁姐儿喜欢吃的。”   徐姨娘是徐太素的姐姐,但在她之前徐姥姥还与徐姥爷生养过一个女孩儿,养到六七岁上没留住去了,但徐姨娘的序齿还是从第二开始的。   如今远离故土,徐姨娘又不长期在家,会这样叫徐姨娘的人不多了,徐姨娘一听,心中更是百感交集,握了握徐姥姥的手,软声道:“娘您不要忙活了,咱们就这样好生生地坐着,说一下午话便是了。我难得带着沁儿回来一次,咱们好生亲近亲近。”   锦心默默从徐姥姥怀里坐起,徐姨娘哭笑不得,睨她一眼:“我多大人了?还往你姥姥怀里趴吗?你以为谁都像你,成日家就会撒娇。”   锦心又默默地撇了撇嘴,盘腿往炕上一坐,到底对着长辈,也没反唇相讥。   徐姥姥斜了徐姨娘一眼,“你不要在这说我乖孙,真说起来,你还不如沁儿呢!”   徐姨娘向徐姥爷与徐太素递去求助的目光,奈何二人一个看天、一个看地,就是不看她,一时无奈,只能低头受着。   虽然受着嗔骂,心里却还是欢喜的。   徐姨娘的救兵不是从天而降,是从外头疾步走进来的,且是未闻其人先闻其声,“姑姑!阿沁!”   寄月的声音从屋外传进来,一听就知道是很干脆外向的爽朗姑娘,掀起门帘大步进来,她外出几个月,倒是瘦了些,不过腰背更为挺拔了,徐姨娘捏她膀子的时候,觉着肉都紧实不少。   看着晒得皮肤变了颜色的侄女,徐姨娘叹了口气,心中感觉复杂极了,到底欢喜她高兴如意,拉着她的手坐下,细细问出门之事。   寄月顺手把锦心拉了过来,从炕桌上拿果子给锦心,一边顺着锦心的毛,一边将路上遇到的趣事说与徐姨娘听,说着说着忽然下了地,腾腾腾出去,徐姨娘惊道:“这孩子这是怎么了?”   “给你们准备了礼物。”徐姥姥笑道:“他们来去都急,据说只在那边停了一日,给咱们都带了东西。还有些路上买的蓝白竹布①与那边的山货、窨制的茉莉花茶,倒不算什么,但虽简薄些,好歹也是份心意。常日年节上你们府里太太也指些往来,白艿成婚,也有礼来。咱们虽不刻意讨好攀附,也不能叫人说失礼不是?”   徐姨娘点头答应着,又道:“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那府里没有会挑剔这些的人。素日我们也会做些竹疏布的衣裳,穿着都惯的,不会挑剔。北边的山货就更新鲜了。茉莉花茶我素日只喝过伴着沏的,窨制的倒是新鲜,寄月带来多少回来?若富裕,匀我一罐子如何?”   白勤听了就笑,“月姐儿带回好多呢,那丫头好容易出去一趟,看什么都新鲜,大箱小箱地带回来。去时车上拉的是货,回来时候车上拉的都是她的东西!”   “阿娘!”寄月提着满手的东西从外头进来,刚一进门就听到这话,忙喊道:“您可不要污蔑我!我哪里装的大箱小箱了?才两大包并一个小箱!”   白勤翻了个白眼,“你那是寻常小箱吗?那是押货走镖算的小箱,你怎不说那大小箱都是多大的?走镖小箱就赶上寻常的大箱了!”   寄月扁了扁嘴,“我这才回家几天啊,阿娘您就这样对我,可见我明儿个还是得会姑苏去。”   白勤作势不满要打她:“还没嫁过去呢!就说起‘回姑苏’了,可见得有多外向!年末就要成婚了,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备嫁绣嫁衣。”   徐姨娘忙插嘴道:“月儿年末就要成婚了?”   “可不是么。”徐姥姥笑呵呵看着娘俩斗嘴,道:“这没成婚,月儿就跟着来回跑,到底不好。与亲家商量了,就今年年尾,有个好日子,叫两个孩子成婚,那会天也不热,穿嫁衣更舒服,咱们这边也能有几个月时间准备,还算从容。”   徐姨娘心里一股说不上来的感觉,既是欢喜又是惆怅,“月儿成婚这样大的事,阿娘也不告诉我一声。”   都说知女莫若母,徐姥姥看出徐姨娘心里有些落寞,忙道:“哪里是不告诉你,是前儿才定下,今儿你就回来了,岂不都是赶上巧了?还剩我往那边走一趟呢!”   寄月那边向白勤告饶认错,低头时冲锦心一眨眼,洋洋得意的,看这样子就知道她没真认。   锦心忍俊不禁,好在她掩饰表情的功力还是很深的,面上半点没露出来,绷着个小脸,看似是在认真专注地听这边的热闹,没叫眼睛最利的白勤看出什么来。   等白勤总算高抬贵手饶了寄月,寄月便欢快地脱鞋上炕,把那些包裹打开,里头盒子、罐子、毡包、油纸包……零零散散一堆,寄月一样样地摆开来看。   竹布是蓝白二色各两匹,都整齐地叠着,寄月道:“本是放在箱子里的,不过为了节省地方不能成卷,难免有些印痕,瞧着狼狈了些,但我选的都是顶顶好的!听闻最是轻软透气了。”   还有木头竹根抠的小盒小罐,这是几样是三人的份;还有润手的羊乳沤子、罐装的茉莉茶是徐姨娘与锦心皆有;烩彩的小玩具、雕刻出来的小木剑,是单给文从林的。   寄月拿着那把小木剑特意道:“这是我路上无聊的时候慢慢刻的,给林哥儿,他力气大,学武一定是把好手!”   “那叫是个好苗子!”白勤太阳穴直跳,忍无可忍,“女孩子家家,不要满口‘是把好手’‘有胆打过’!”   寄月扁扁嘴听着,进不进心里两说,又有些北地特色的花样子并一串念珠是单给徐姨娘的,并重点介绍念珠:“这串珠子是我特意去镇国寺里求的!这……还有两道特意给沁儿求来安神定魄的符咒。”   徐姨娘知道侄女挂念着自己,心里欢喜,又有些好笑:“你这一日可够忙的,佛道两教都拜过了。”   寄月道:“可不是一日,京里不是要留的地方,是路过歇脚的时候是中午,我们就进城逛,我没进去,特意到镇国寺与明安观两边拜过。”   徐姨娘于是笑吟吟地接过了礼物,与侄女道了谢,又指着剩下的那一大堆,道:“来吧,剩下就得慢慢介绍了吧?……可见咱们月姐儿是有多偏心她妹妹!”   寄月摸摸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倒不是偏心。因照顾我和二哥是新去的,每路过一处繁华城池,都会特意加快速度空出半日来给我们逛逛。我就闲逛着,看着什么东西都就着沁儿会喜欢,不知不觉就买了许多了。”   徐姥姥道:“可见是一家子骨肉,打断骨头连着筋呢,你说这两个孩子年岁差的也不小,就处得那么好。”   寄月有些不好意思,想想又道:“还真是,我从小就觉着沁儿比别家的孩子讨人喜欢出一百倍去,又好像我俩打娘胎出来就是熟悉的。就前些年,我还总觉着姑姑膝下该有一个与我极亲的妹妹才是。”   “这孩子,说你胖你还喘上了。”看她摇头晃脑卖乖的样子,白勤撇撇嘴,道:“沁儿比别家孩子讨人喜欢用你觉着吗?这就是道理!”   寄月嘟囔道:“阿娘你这话说的比我还夸张。”   “好了,不要闹了。既然舅妈和表姐都夸我讨人喜欢,那我也不客套了,就应下来吧。”锦心笑眯眯道,又指着那堆东西里的一个……小巧的黑色坛子,问:“这是什么?”   其实她心里已隐隐有些感觉了,明知故问罢了。   寄月嘿嘿一笑,往她身边默默挪了挪,挪到锦心身后,保持一个相对安全的方位,“这不是……这不是京里的海棠酒——不是海棠花,是海棠果子酿的酒,这酒夏秋才是季节,我为了买一坛子可花了大价钱。咳咳,不过说好了——”   她观察着一圈人的脸色,轻咳两声然后摆出一副严肃姿态来,“这就是看你好奇,买来叫你瞧个新鲜的!你年纪还小,可不许喝酒!虽然这海棠酒也不大罪人,酸甜绵淡得很……”   寄月真不愧为“好女子”,能屈能伸,随着大人们面色渐沉,她声音也默默低了下来,最后颤巍巍缩在锦心身后,哭道:“这可是你一定要的啊!沁儿你得给表姐说句话。”   “确实是我求表姐给我带回来的。”锦心一把护住她,笑吟吟地面对着虎视眈眈的大人,倒是颇有临危不惧的大将之风,“是我二姐姐从书里看到北边的海棠酒,说想尝个鲜,我想到月姐姐要往北边去,便叫月姐姐给我带一坛子回来。”   然后又状似抱怨地道:“谁想月姐姐竟就给我带了这一小坛回来,哪里够请客的。”   寄月见自己躲过一劫,欢喜得很,这会笑眯眯道:“还有,还有,我以为是你要,不刚给你多带,既然是要请客的,我屋里还有一大坛子呢,都给你带回去。”   白勤瞪圆了眼:“你还买一大坛子?”   “不、不是大坛,中号、中号坛,也就七寸来的宽高,没多少,没多少。”寄月摸了摸额头上的冷汗,连忙道:“而且也不是我要买的,我只买到那一小坛,是云哥见我打听以为我喜欢这个,寻了一坛子来。”   白勤这才点了点头,徐姥姥笑道:“云家哥儿待你还真是上心,这样我们也可以放心了。”   徐白术在寄月再四的目光催促下与她打手势,定下寄月明日陪他拆练百招才开口道:“可不只是上心了,那是恨不得把她捧着供着,最好揣在心口窝里!就咱们家寄月这体格,拿出去说不定能打死头大虫!他呢,路上碰到点雨啊、动静啊,赶忙往寄月身边去,生怕一个不错眼病了伤了的。”   这话一出可好,火力都被引到他身上了,这回不止是白勤,就连徐姥姥都道:“人家那是懂得照顾人!你不知道照顾妹妹也就算了,还在这里说人家!再说了,咱们家寄月是姑娘家!你那‘体格’是什么意思?真是往北边走一遭,话都不会说了!得亏没叫你寻亲去,若是寻着了再住两日,愈发连词都分不清楚怎么用;了。”   寄月很不仗义地嘿嘿直笑,锦心胳膊向后碰了碰她,小声道:“替你说话惹上身的祸,你还在这幸灾乐祸,不大好吧。”   “拆练招式可不比比试,我又得收着打,最累了,平时才不答应他呢!今天他这叫趁火打劫!”寄月怨念满满,“好了,不看他们了,咱们继续看礼物,我给你买了许多好玩的东西……”   可不是,和锦心这一大包一比,徐姨娘和文从林那原本不错的礼物也不算丰厚了。   寄月兴致勃勃地向锦心献着宝,徐姥姥一开始还笑着听着,乐得见姊妹和睦,后来眼见寄月磨磨唧唧絮絮叨叨每样都要把来历说出来,并大肆渲染得来的有多困难,满嘴里跑马车,便坐不住了,到前头操持午饭去。   她一起身,白勤与苏惢娘便做不住了,纷纷跟了出去,徐姨娘也要跟去忙活,被白勤按住了,“姐姐不要忙活了,好生在这坐着,饭菜都是现成的,不过一个端来送往,用不着那么多人去忙活。”   徐姨娘忙道:“那叫他们来帮忙,左右他们也跟来了,等会还要吃一顿饭,干点活不算什么,都是素日里做惯了的。”   白勤无奈笑道:“虽然平日忙起来,咱们家也雇个婆子洗洗衣裳扫扫地,可也不到要人伺候的地步。我们到前头去,还有店里的女帮工,我们几个端个一两回便端回来了,你且好生坐着吧!就是他们要吃一餐饭,也没什么,咱们店里素日还要供帮工的伙食呢,叫前头多做一勺子饭罢了。”   如此,徐姨娘到底没说服白勤,被按在屋里听寄月口若悬河长篇大论地将每一样东西的特色、来历。   如今屋里最后两个还算捧场的就是锦心和徐姥爷了,徐太素拎着两个儿子说去医馆里悄悄,徐姥爷听寄月说起地方风物特色来倒是颇为有兴致,途中还给寄月添了一会茶,叫寄月备受鼓舞。   总算是在午饭送进屋之前,寄月把那些东西都介绍完了,一大包袱包上系好,拍拍手对锦心道:“喏,这就是表姐给你带的礼物,你定会喜欢的,是不是?等下回表姐出去,回来还给你带礼物。”   她又拍拍锦心的肩,用满怀希翼的目光望着她。   锦心也确实很喜欢,东西对她而言倒不是十分新鲜的,她珍惜的是寄月待她的心意,对东西自然爱屋及乌,笑眯眯地抱着满怀的礼物,嘴甜地道谢,又把寄月夸了又夸,直夸成天底下最好的姐姐了。   寄月恨不得把头昂到天上去!正巧这时白勤端着两碗菜走了进来,见状忙道:“徐寄月!快把妹妹腿上的包袱取下来!那些东西,多重啊,你也不怕把妹妹压坏了。”   寄月一个激灵,忙把包袱取下来,讪讪地揉了揉锦心的腿,锦心摆摆手道:“没事儿没事儿,不沉,就是太大了,抱着有些困难。”   徐寄月嘿嘿一笑,不多时饭菜布好了,众人坐下吃饭,席间周嬷嬷进来一次,代底下众人行了礼道了谢。   白勤不由夸赞一句“大户人家的规矩”,等人走了,大家说说笑笑着吃饭,独徐姥姥望着女儿,端着碗,吃什么都不是滋味。 第六十回 三对母女,人情百态;葡萄与……   徐姥姥自然不是因为什么“女儿变了”或者说是受了人的礼而感到失望。她只是忽然想起很多年前, 女儿进了文府,小小一个孩子,却要学着伺候人, 是不是也是这样,时时刻刻, 谨慎周全、毕恭毕敬的。   她是不是见了一个人就要低头弯腰行礼, 或许作为一个小丫头, 比刚才那位周嬷嬷或者素日常跟来的绣巧、婄云、立夏等人都不如, 弯的腰更多,也会受许多许多的委屈。   当年徐姨娘刚刚进文府的时候,她成夜成夜地睡不着,想着女儿、念着女儿,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 不知道女儿在文府里好不好, 常听人说大户人家规矩严苛, 会不会被打板子、会不会没饭吃、会不会受人欺负。   她想得好多好多, 哭湿了枕头又哭湿了褥子,一夜夜地闭不上眼。等过了一个月, 好容易有了女儿的消息,女儿回家一次,换了身细软好看的衣裳, 在她跟前转了一圈儿, 叽叽喳喳地说了好多话,都是说处处好的。   还用帕子小心地包着一包钱,献宝一样给她,说给爹爹吃药,还说被太太屋里的嬷嬷看中叫到正院服侍……   女儿嘴里说着处处都好, 她看着女儿尖尖的小下巴,颤着嘴唇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只是在女儿临走前,伏在她膝上似是眯着的时候,她用篦子一下又一下地给女儿篦了好久的头发,久到膝盖上女儿的眼泪都干了,她能听到女儿匀称舒缓的呼吸声,也久到她满面泪痕干涸,张嘴时嗓音沙哑,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后来的许多年里,她逐渐学会了不自己去想,她要赚钱撑起这个家,要给丈夫治病,要养活儿子,还要攒够女儿的身价银子。   可最后,她还是没能把女儿接回家,没能让女儿嫁给一户离得近的人家,做人家的正头娘子,又能够时常回家,小夫妻闹矛盾了,能有父亲弟兄去给她撑腰。   当年暗暗发的誓,一点都没做到。   她不知道女儿在那深宅大院里吃了多少苦,不敢想女儿像周嬷嬷等人一样向人卑躬屈膝的时候心中是怎样的情绪,不敢想当年……被文家老太太许给如今的文老爷做妾的时候,心里愿意吗?   她知道一定是不愿意的。   但她不敢想,因为一旦想到女儿不愿意,她就又会想到,当年为什么一个没看住叫女儿把自己给卖了,家里难道就少卖女儿的钱吃饭过日子吗?   她不敢想,因为答案太叫人伤心。   是。   当年初来乍到,偌大的金陵城中一家四口想要觅一处栖身之处都十分艰难,丈夫病得起不来床,小小的儿子懵懵懂懂每天只会跟在姐姐身后,那时她除了在酒楼打杂,也接些手工活计晚上在家做,儿子跟在女儿身后,逐渐学会了白天与姐姐一起做针线帮她。   可即便如此,两份收入加起来,都微薄到养不起一家四口人,单是付了每月的房资,就要去掉大半。   一家人还要吃饭,即便粗茶淡饭,一个月下来,也存不出给丈夫的药钱。   即便丈夫本就是大夫,无需人看诊开方,不必付诊费,单是向药堂买药的银钱,她就拿不出来。   当时救命的钱,就是女儿把自己卖给了文家,那位做人牙子的邻居拿给她们的三两银子。   如果没有那一份银子……她也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所以她有时也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那么无能,恨自己为什么懦弱的不能跑去文家把女儿拉回来。   因为知道的时候一切已尘埃落定,她出不起赎女儿出来的身价银子,若是去拉女儿回家,是犯了法、不对的,会被官衙拉去,打板子、坐大牢。   归根究底,还是她太无能,赚不来银钱。   这许多年里,这些事情她都知道得太透彻。   就是因为知道得太透彻,所以才会痛彻心扉。   午夜梦回间,辗转不安。   “妈?”见她怔了半晌,徐姨娘小心地唤她,问道:“妈,您怎么了?可是身上哪里不舒坦?”   徐姥爷急得忙要去摸徐姥姥的脉,徐姥姥这才回过神来,忽然摆了摆手,抹了把眼角,“没事,就是想到些陈年往事,一时出了神。快,快吃饭,今儿的卤鸭子是特意做给你的,你小时候最喜欢,不过那时候不能常做给你吃,如今能常预备着了,吃到的机会也少了。”   徐姥爷看出这母女两个今儿都不对劲,笑着出来打圆场道:“二娘快吃鸭子,你妈卤的鸭子最好,每次做前头店里都是客人们抢着要呢!你也是,好好的说这个做什么?想让二娘常能吃到,做了叫人送过去就是了。谁家嫁了人的闺女还能日日回家吃饭呢?”   他听徐姥姥那样说,其实心里也不大是滋味,只是他这会若是也显出情绪不对来,今儿的午饭就没得吃,他只能强压着,一面给妻女夹菜。   白勤本是随口与周嬷嬷客套一句,素日来往也都熟悉了,不想却勾起徐姥姥这伤心事来,心里悔得不行,又想不出从何开口,只能闭口不言,顺手给几个孩子夹菜,又将两道菜式拣与徐姨娘,又替徐姥姥盛汤,一时桌上只剩碗筷桌子轻轻的碰撞声了。   锦心就默默闷头吃饭,偶尔抬头看看徐姥姥又看看徐姨娘,心里知道二人心情恐怕都不是很好。   徐姨娘是近来心情便不算大好,今儿往道观里逛了一趟,又想起旁的事来,原本就不算大好的心情便更糟了。   而徐姥姥呢……锦心自问,这一桌的人,最了解徐姨娘的人恐怕就是她了。   徐姨娘心情不好,她自然能看出来,心里难免跟着担忧。   而方才周嬷嬷进屋来,恭谨顺从,本是因为这一屋子都是徐姨娘的家人,态度才更为恭敬,但徐姥姥看在眼里,恐怕就是另一番滋味。   这种无解的事情,锦心作为小辈,外表还是个小娃娃,是劝不了、说不了的,今儿她缠着徐姨娘要到这边来,也是抱着徐姥姥能劝慰劝慰徐姨娘的想法。   没成想没等徐姥姥劝劝徐姨娘,徐姥姥先被拉到沟里了,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锦心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   来之前小算盘打得啪啪响,这会子算盘珠子都快碎了,这滋味,真叫人心里不好受。   但往好了想,没准娘俩这种状态下一说,就能彻底说开了呢?   锦心咬了口寄月夹给她的青菜,倒是炒得脆生生的,可惜是锦心一贯最不喜欢的芹菜。锦心也没看是什么就送进嘴里,嚼了一口才皱起眉,可惜一贯的礼仪教养不允许她在嘴里东西没毒没焦坏的情况下把东西从嘴里吐出来。   只能皱着眉咬牙切齿地把那一小节芹菜咽下,筷子上的丢到手边的碟子里,还嫌弃地往边缘处拨了拨。   要说从前,她自然不会如此明目张胆地表现出对一种东西的喜恶,一般都是婄云暗暗替她安排周全,不过这几年娇惯养着,因她身子弱,家里在饮食上处处纵着,又不怕有人知道了她的喜恶下个毒什么的,喜恶挑剔便都搬到明面上来了。   眼前的芹菜就是一个例子。   寄月这时也惊了,忙递桌上的香饮子给她,满脸歉意地道:“沁儿,月姐真不是故意的,这菜本是夹给我自己的,结果一分神,我就顺手送进你的碟子里了。”   锦心姿态颇为优雅实则急切万分地灌了口香饮子,等嘴里萦绕着满满的花生甜露的香甜滋味,才“勉为其难”地摆了摆手。   见她眼里写着满满的控诉,寄月心里愧疚极了,连着给她夹了两筷子甜甜的拔丝地瓜与红糖糍粑,徐姥姥也顾不得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忙道:“快尝尝这道拔丝地瓜,还是你太姥爷教给我的呢,又甜香又软糯,外头还是脆脆的,听闻当年是宫廷里专门做甜点吃的。”   锦心咬着甜菜,心情好了不少,被她们两个这么一搅和,饭桌上的气氛顿时好了不少。   苏惢娘悄悄松了口气,又道:“前头厨房里还有寒瓜汁子,我去提一壶来吧,这花生甜露虽然香甜,但不大清爽,沁妹妹吃了甜的,喝点寒瓜汁子或许更顺口。”   锦心忙道不用,徐姥姥却点了点头,还道:“再端两碟子小菜来吧,口有些淡了。”   就这样把刚才大家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岔过去,又说说笑笑了起来。   饭后白勤拉着锦心说新给她做了一身衣裳给她试试,徐姥爷若无其事地起身喊了儿子和两个孙子说去前头医馆瞧瞧,苏惢娘和寄月跟着白勤与锦心走了,一时屋子里就剩下徐姥姥与徐姨娘两个人。   白勤的针线不算上佳,但很喜欢给人做衣裳,多年磨炼下来,针脚绝对是细密极了,一副做的版型也好看,只是在刺绣上有些欠缺。   当年本来指望着徐寄月能多少有点天赋,弥补弥补她在这上头的不足,不过后来才明白到底是想多了。   徐寄月的针线,只能保证衣裳缝上不会漏,别的……别的就不要多求了。   当年与白勤父亲收养的那个云景订婚,她送了人家一个荷包,云景高高兴兴地戴出去炫耀,绕着镖局逛了三圈,愣是没人认出来荷包上那只傻鸟其实是只雕。   而如今,苏惢娘嫁了过来,她很好地弥补了这个家庭在这上面的不足,一手精湛绣技叫白勤喜欢得不行,今儿个这身衣裳便是白勤缝制、苏惢娘绣花的。   衣裳做的属实是精细极了,袄儿是竹布的,做的立领款式,领子上绣着小小的海棠如意团花纹,两面正好成对,襟前斜绣出一枝粉红海棠,淡蓝的如意锁边。   裙子是花绫裁的,还做的间色款式,松花与素白两色的料子间并着,约并了能有几十幅,每一幅的下摆都绣着好看的图纹,或花卉或鸟鱼,还有的是草虫动物,色彩斑斓鲜艳极了,同时又刻意绣得有几分憨态,一看就是给孩子穿的。   锦心忙道:“这东西一定又费时候又费眼睛,嫂子下回莫要如此劳神了。”   “不妨事的,我就喜欢做这些,绣的也快,你看着裙子复杂,其实我每日闲来扎上两针,也才做了一个月不到。”见锦心喜欢自己的针线,苏惢娘的神情灵动不少,替她系上一瞧,果然好看极了。   寄月笑嘻嘻道:“惢……大嫂的手艺就是好,我逛了许多绣庄,都没见过这样好看的裙子,可见嫂子的手艺比她们那些靠这个吃饭的人还要好!这衣裳缝的也好,瞧这针脚,又细又密的……”   她是习惯了叫苏惢娘“惢娘姐姐”,这会一不留神就险些把从前的称呼叫出来,忙改了口,又把苏惢娘的手艺夸得天花乱坠,同时也不忘夸一夸自己阿娘。   白勤这才轻哼了一声,从箱子又翻出一套来,一抬下巴示意是给她的,叫她试试去。   寄月捧着一副嘿嘿一笑,又是一同狠夸,然后脚底抹油似的溜了,去试衣服。   白勤只觉又气又好笑,苏惢娘软声对她与锦心笑道:“瞧瞧咱们月娘,夸起人来小嘴儿跟抹了蜜似的,往后在外头一定不会吃亏。”   “她应当是真心的。”锦心道:“舅妈与表嫂的手艺这样好,她夸得可不为过。”   苏惢娘不禁笑了,“我才说错了一句,不只是月娘嘴甜,我们沁妹妹小嘴儿也甜!”她刮刮锦心的小鼻子,笑道:“喜欢往后表嫂就常给你做。我打小就喜欢做这些东西,在家里时做的我爹娘都叫我收敛些,说家里的箱子都装不下了!”   白勤看着她们说笑,摇了摇头,却也轻笑起来。   罢了。   她告诉自己,女儿大了,有能力、有胆量也有底气出去,她又何必这样惊惶,这样常常不安,这样挂念得恨不得把女儿就拴在家里、锁在身边。   直到寄月离开家之前,她都以为她会是很潇洒的母亲,她打小习惯了离别,就和母亲在家,看着父亲一次次地离家,每次一走便是三五个月,长则一年半载。   回来时给她们带些新鲜物什哄哄她们,原本因为父亲走的时间太长而不快的母亲就又会开心起来。   她以为她习惯了离别,却没想到正因为经历过太多离别、习惯了离别,在拥有团聚很多年以后,她才会反感离别、恐惧离别。   从前她觉着她洒脱,江湖儿女,不会用德容言功那一套来约束女儿,她可以将女儿养成纵横天际的海东青,放手送女儿出去飞,不会在意那些人言可畏,在意世俗言情。   有这一份洒脱,她可以放心地送女儿出去飞。   可到了真章上才发现,原来真正在她心理上的阻碍,是不愿离别,而非她从前以为的世俗心理。   思及此处,白勤长长地出了口气,正这时,里屋传出一阵轻巧又透着欢欣的脚步声,她忙抬头去看,正见寄月从屋里脚步欢快地走出来,穿着蓝色袄儿,月白的绫裙,与锦心是一样的花色,也不是什么娇艳颜色,穿在她身上,却无端显得明媚活泼,俏丽不俗。   白勤嘴里说着:“穿着这样的衣裳,也没有半点端雅样子。”一面向她招手,叫她过来,“这头发搭这衣裙不好看,你过来,阿娘给你挽个发鬏。惢娘,去取我屋里妆台的红漆妆盒来吧。”   寄月笑眯眯地搬了小杌子来要在坐在炕上的她身前坐下,被她拍了一下,“也不怕裙子皱了,搬一把椅子来。你坐在当地,我在炕上给你盘头。”   寄月头上现只结着个辫子,因她头发颇为浓密,辫子握在手里粗粗一束,沉甸甸的。   白勤一点点解开,用梳子沾了水一点点给她梳开梳顺,锦心与惢娘就安静坐在一边,惢娘是闲不住的人,不忘端来点心果子塞给锦心,不忘又从前头厨房拎了一壶寒瓜汁子来。   锦心倒了两杯,与惢娘安静碰杯,俩人目光相对,小小的人儿杏核眼里盛着满满的笑意,安静温和的叫人一见便心中平和,又会有一种莫名的敬重。   对上这样的目光,苏惢娘一下忘了锦心的年龄,笑眯眯地与她碰杯,姿态自然,却又带着几分连她都没注意到的尊敬。   锦心与她低声说着话,多是苏惢娘说,从衣裙上的刺绣说到她娘家院里的葡萄藤与石榴树,树下还栽了许多草莓,夏秋两季往那中间一坐,心里眼里都甜滋滋的,看着也欢快。   锦心听了颇为羡慕,道:“我也想搭个架子种些葡萄藤,可惜如今院子里地方不够大,没有空闲的了。”   苏惢娘颇为仗义地道:“等下次回家,约莫葡萄也要成熟了,我摘两筐新鲜的回来给你,你吃着若好,我再弄些藤苗给你。其实也未必要搭那种带棚顶的架子,就在墙角立个架子,葡萄藤也能顺着往上爬,只是没有那样好看罢了。但秋日里绿油油的叶子里点缀着一串串紫亮亮的葡萄,即便只有一架子也好看极了。且占地也不大,就是挨着墙立个架子罢了。”   “我怎么没想起这个!”锦心兴奋起来,道:“这个容易,正好前院东墙正空着,那头原本有棵枇杷树,因不结果子被砍了,空了一年多,我也没想出种什么好,又不愿讲究。怎么先前就没想出这个法子呢。”   苏惢娘笑道:“许是从前见过的葡萄架都是要带着棚顶的吧。”   锦心在心中愉快地给董婆子安排好工作,二人说话间,白勤也为寄月梳起一个轻巧简单的发鬏,又从花盆里剪下两朵茉莉替她簪在鬓边作为装饰。   如此妆罢,细细看了半晌,白勤摇头道:“罢了,这头发想来你是没耐心伺候的,这衣裳你出去时候穿也会碍手碍脚的,我回头还是给你裁两身胡服男装吧,骑马练刀都便宜。”   寄月听了欢喜极了,在她身边不知怎么亲香好了。   锦心和苏惢娘都觉着自己在这屋里待着实在是太不合适了,对视一眼,默默地起身溜了。   走到门外,苏惢娘才道一声:“娘、月儿,我带沁妹妹去看看咱们屋后的花。”   白勤应了一声,听她声音有些复杂,想来母女俩等会的交谈不会很省眼泪。   锦心无奈地摇摇头,又有些替寄月高兴,对苏惢娘道:“我去找我阿娘,嫂嫂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吧。”   苏惢娘忙道:“哪有叫你自己去的道理,我陪你过去吧,这天儿也热,也不知奶奶与姑姑说完话没有,若说完了,厨房里正好做的凉糕,这会吃正好。”   锦心转头往厢房看了一眼,没等她张口唤,厢房的门一开,就从里头走出一个着青衣、面目沉静的少年人。   锦心指着她笑道:“有婄云陪我,嫂嫂不必怕了,且去忙自己的事去吧。”   方才谈话的空档间,她见苏惢娘频频向医馆的方向张望,八成是想徐白艿了,或者有什么想与他说。   苏惢娘还欲说什么,婄云已脚步沉稳又迅速地走到这边,与锦心配合着笑语两句,把苏惢娘迷迷糊糊地就忽悠走了。   被忽悠走了 ,走的时候心里还挺高兴?   看着苏惢娘离去,婄云才为锦心理了理衣裳,轻声问:“您有什么吩咐?”   “咱们瞧瞧地,去正屋瞧瞧。”锦心对她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又轻声嘱咐道:“你的功夫好,可一定要注意着,若是我的脚步重了,你把我捞起来便是了。”   婄云应了声,扶着锦心,二人脚步轻轻,做贼似的往正屋那边走,表面上还端得是一派端方得体,任谁看了都想不到这二人是为了偷看人家谈话去的。   正屋里西屋的纸窗看东西不大清晰,只能隐约看到屋里的人影,锦心踮着脚往里看了一眼,徐姨娘似乎被徐姥姥搂在怀里,头枕在徐姥姥膝上,又像是二人就着这个姿势紧紧抱在一起了。   锦心耳朵是绝对够灵的,隐约能够听到里屋二人低低的交谈声与抽泣声,但气氛大概还不错,就放下心来。   她到底是要脸的人,听到里屋二人沟通得不错,就没多停留,眼睛看看四周,若无其事地理了理袖子,与婄云背着手悠悠走了。   那边厢房里,绣巧正与周嬷嬷说着话,方才婄云走了出去,她就在窗边看着,等婄云走到锦心身边,低语两句后向她打了个“无事”的手势,她才从窗边走回来,与周嬷嬷在里屋坐。   “阿娘,我知道你对婄云如今比我更得脸心有不满,可你也看到了,她就是比我沉稳、比我细致,处事比我更好,待姑娘更是上心得叫我自愧不如,而且我总觉着,虽然是我打小跟在姑娘身边,可要论对姑娘的了解,我却不如婄云。”绣巧指了指窗边:“打从姑娘从正屋里出来,她就一直注意着,姑娘从那屋一走出来,她就知道有事,知道过去听候吩咐,单这一点,我自愧不如。”   她道:“我从前觉着,我对姑娘的用心是无人能比的,可自从婄云来了,我才知道,从没有什么事‘无人能比’的,只有用心,与更用心罢了。”   “姑娘房里的事,您就不要管了,也不要在姨娘面前说什么,或者露出什么情绪态度来。”绣巧定定地望着周嬷嬷,“就信你的女儿一回,信我能把差事办好,信我把姑娘放在心上,姑娘定然也把我放在心上。”   “罢罢罢。”周嬷嬷甩甩手,别过头道:“我可不管你那些事了。” 第六十一回 “我希望你把你的性命看得……   似乎在母亲怀里哭了一场, 许多说不清道不明压在心底的小情绪也都疏解出来了。   徐姨娘扶着徐姥姥,二人从正屋里走出来的时候,锦心正带着婄云坐在花圃旁认药材, 徐姨娘见了好笑,便问锦心:“这么些药材, 你能认得几样啊?”   “便是我有认不得的, 婄云总是认得的。她对这些最为精通了, 前儿闫大夫还说要收她做弟子呢。”锦心从婄云搬来的小板凳上站起身来, 转身对着徐姨娘二人,认真地辩道。   徐姨娘听了却有些吃惊,“怎么没听人说起过?婄云你可曾答应下了?闫大夫的医术可是一绝啊,不说金陵,就是数遍整个江南, 恐怕也找不出几个比闫大夫的医术更高明的, 你若能跟随他学习, 不愁日后啊。”   “奴婢知道。只是奴婢如今几分粗浅医术均习自于家父, 再拜别门,总要告与父亲知道才是。前回攒够银钱, 奴婢已托人将父亲坟茔迁回姑苏,若要去拜,还得等到寻一时大空闲才是。”婄云镇定答道:“奴婢也与姑娘告了假, 下旬便要动身回姑苏一回。”   徐姨娘便关切问道:“你一个女孩子家家, 恐怕不好独身上路。我听沁儿她姥姥说,月姐儿也是下旬动身,不如你与她同行,倒还安全些。”   刚走出来的寄月听了忙道:“好啊好啊,婄云你就和我一起走吧。”   “姨娘与表姑娘好意, 婄云原不应辞,只是已与同乡故交约定好了一起回姑苏,不好再违了约。”婄云笑着道,徐姨娘还要说什么,锦心便开口道:“婄云处事一向都沉稳得很,她既然已经定下了的事,定然是不会改了的,也不会出差错,阿娘您就不要操心了。月姐姐你本月下旬又要走吗?”   “可不是。”寄月点点头,“早就定下了,要到姑苏去探望……小姨母。她身子一向不好,今年连续卧床,我总该去榻前侍奉汤药一段时日才是。归来后回家待了几日,再去姑苏待几日,回来就要听阿娘的,安心在家备嫁了。”   她说着,笑吟吟转头,带着打趣望向白勤,“怎么样,你女儿听话吧?”   白勤轻哼一声,抬起一指点点她的额头,“你不出声的时候就最乖巧了。”   “好了,时候也不早了,我这就去预备晚饭,早些预备出来,咱们早些吃好,你们才来得及回去。不然天晚了,也叫那府里不放心。”徐姥姥拉开徐姨娘的手,好笑道:“好似我七老八十了的,我身子骨还硬朗着呢,用不上你这样搀扶着我。你有这心,去扶扶你阿爹吧,他这几日咳疾又犯了,还强忍着不想叫你们知道。”   徐姨娘听了忙道:“那我去前头医馆里瞧瞧,等会儿去厨房帮您。”   徐姥姥似是要说些什么,话都到嘴边又生生把推拒的话咽回去了,点点头道:“也罢。”   看着她们两个都一派晴朗轻松的模样,锦心心里也是一松,又见那边寄月冲她挤眉弄眼的,便抬步走了过去。   姊妹两个凑在一处,总是有说不完的话,虽然多是寄月滔滔不绝地讲着,锦心偶尔附和或者询问两声,但也绝没有不耐烦,反而算得上是颇为捧场了。   寄月就是敏感地察觉出锦心打小对她与对别人的差别,心里妹妹和她天下第一好的想法才越来越坚定,哪怕直到如今也看出来锦心和她那几个姐妹都亲得不行,对这个想法也没有分毫动摇。   当然偶尔也会吃点小醋,锦心端水多年,经历过大风大浪泡过山西醋缸!哪里会被这种小波澜绊住脚,轻轻松松地就能化解了寄月的小情绪。   这会才见了妹妹一面,一别之后她没几日便又要动身,再聚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寄月心里有些惆怅失落,与此同时对未来的生活又充满了希望,一时心里矛盾极了,一会怅然一会欢喜的。   锦心倒是颇为镇定地询问了她两件与云景相关的事,又表示回去会好生准备给她的成婚贺礼,又道:“寄月姐姐你这样好,表姐夫一定会对你很好的,你就放心吧。”   “我哪里担心这个。”寄月轻哼一声,嘟囔道:“阿娘还担心我对云景不好,怕我婚后打他骂他欺负他老实,总说我性子刁钻,他一定拿我没办法压不住我,难道这世上一家的女人就一定要被男人压着吗?平日也没见她多顺着阿爹……”   “舅妈说的未必是那个意思。”锦心手撑着下巴,若有所思道:“没准这个压不是欺压是镇压的意思呢?我觉着舅妈应该是怕你以后闯祸,表姐夫管不了你。”   “我呸!”寄月努了,“我这种冰雪聪明心性善良的人,以后怎么可能闯祸?”   她颇为怨念地看着锦心,“阿沁你也学坏了,说话的腔调愈发得像阿娘。”   锦心无辜地眨眨眼:“我哪里像了?”她叹了口气,小小的人儿脸上也透着惆怅与无奈,“也罢,你说像就像吧。我就是觉着,未来姐夫在你面前肯定是不敢造次的,你说往东他不敢往西,你说向前他不敢退后。阿姐啊——”   锦心长叹了一声,拍拍寄月的肩,意味深长地对她道:“待姐夫好点吧,他也不容易。”   这动作是很“大人”的,她平日里再聪明灵透,就这小身板,做起来也会显得违和。   但被她温和而又仿佛掺杂了许多复杂情绪的眸光注视着的寄月,心中却莫名觉着她这动作不是学大人模样,无论动作言语,都是实打实发自内心的。   她本应说笑打趣着反驳,然后带过这一茬,哪有和小妹妹说未来与夫君之事的道理?但这会对着这个目光,她竟然升不起半分这个心思,只是怔了半晌,缓缓地、又十分坚定地点了点头,“他不负我,我不负他。”   锦心想起方才那一瞬间脑中闪过的画面,心中轻叹一声。   云景怎么会负徐寄月啊。   他是会在徐寄月离开人世之后,选择拔剑自刎的人啊。   即便被人拦下了,他之后的人生中也再没有过第二个女人的痕迹。他教了许多弟子,养着一个姓了白姓的孩子,总是随身带着寄月的刀,好像那样寄月也就并没有离开他一般。   而此生,这二人,想来是不会再走上前路了吧。   寄月的根骨极好、在武道天赋甚高,当年若不是在战场上以一敌百甚至面对了更多的人,又怎会气血干涸力竭战死。   内劲干涸后单靠身法,在战场中也能一人一刀挡住敌人数众。   有这样的实力,前生若不是倒霉,有她这么一个不叫人省心的表妹,又怎会被逼到那般地步。   锦心如此想着,怔怔望着寄月。   寄月有些疑惑:“这又是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不对吗?阿娘是给我擦了点胭脂,她说涂上显得气色好,我看镜子里照着还成啊,不好看吗?”   “好看,好看。”锦心连道两声好看,从随身的荷包里取出一物来,递与寄月,“我知道江湖人的刀剑上挂了东西有时会妨碍招式,原本想讨个刀坠儿,后来想想也罢了,就求了这个来。用红绳穿着,你戴在手腕上,这是朱砂的珠子,道教讲能驱邪安神,上头的符咒是护身保平安的。阿姐——”   她难得软软地唤了寄月一声,这三月天的柔风瞬间把寄月吹得找不着北,这会就是锦心要是忽悠她与徐白术拆千招,她估计也会想都不想的答应下来。   寄月接过那个穿着朱砂的红色手绳,拍着胸脯承诺道:“阿沁你就放心吧,只要我在,这颗朱砂一定就在我手上!”   锦心轻叹了一声,柔柔带着水波的目光望着寄月,寄月活了一十几年,可还没见识过这种招数呢,一时间哪里招架得住,心都软成一滩水儿了,忙道:“还有什么?”   “我要阿姐保证,无论遇上什么事,是什么样的境况,都以你的性命为重。没有什么东西,能比你的命还要重要。”锦心用力握住她的手,逼得寄月把那颗朱砂也紧紧握住。   朱砂的棱角硌得人生疼,寄月却顾不得了,只是怔怔望着锦心的眉眼,好一会才回过神,连忙用力点头,抬起另一只手,覆上锦心紧握着她右手,合在一起的双手,郑重道:“阿沁,你别怕,阿姐答应你,阿姐一定永远好端端地,好端端地活着,好端端地陪着咱们阿沁长命百岁,让咱们阿沁老了也做个快活有人疼的小老太太。”   锦心便笑了,眼中泪光微微,却笑得极欢喜,寄月觉着心里无端地发酸,便倾身紧紧抱住她,柔声轻轻哄着。   晚饭吃得很早,席间徐姨娘与徐姥爷、徐姥姥三人吃了两杯酒,醉后眼中都有些泪意,但手紧紧握在一起的时候,徐姥姥口中不断说着的却是:“都好了,都好了,一切都好了。”   徐太素与白勤心里稍稍松了口气,几个小辈倒是吃饱了,寄月才被锦心感动得眼泪哗哗掉,席间对锦心更是嘘寒问暖处处细致。   惹得徐白术在旁哀叹道:“一母同胞啊,十几年啊,都错付啦!咱们可是同一天从娘肚子里爬出来的,你对我都没像这样过!”   等锦心又给寄月夹了两筷子之后,他更不平衡了——打小寄月就爱把锦心栓裤腰带上,只要来了一定黏着,他跟锦心相处得自然也多,长年累月下来大家都熟悉。   寄月对锦心照顾周倒也罢了,小妹妹嘛,身体又不好,可锦心竟然给寄月夹菜!   若他方才只是对锦心寻常等级嫉妒,这会的嫉妒值恨不得能像孙悟空似的冲破太上老君的炼丹炉,幽怨地看着二人:“你们两个背着我都干了什么?”   这话说的,跟捉奸似的。   锦心眨眨眼,寄月嘿嘿一笑,二人一个满面都是茫然无辜,一个满脸写着——想知道?我就不告诉你!   把徐白术气得直哼哼。   这三个小辈都是小声咕哝,长辈们也听不到,离得近能听到的几个则全当没听到。   徐姨娘饮了两杯酒,酒意上头面带薄红,也注意不到这头了,与亲人絮絮谈着往昔,最后桌上的小辈都撂了筷,就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听着,偶尔替他们递送酒茶。   终是申末前后,周嬷嬷进来请道:“姨娘、姑娘,时候差不多了。”   “几时了?”徐姨娘眉宇间带着几分慵懒,两靥酡红,似嗔似笑眼带清波,叫周嬷嬷受了一惊,“哎哟”一声,忙道:“姨娘您怎么喝成这样了?”   徐姥姥听她这样说,用力睁睁眼,似乎清醒一点了,看了看醉醺醺的女儿,忙对徐太素道:“还不给你姐姐熬些醒酒的汤药来。”   “来不及了。”周嬷嬷忙道:“有醒酒石没有?先含一块在口中,再沏些酽酽的茶,路上再叫姨娘慢慢醒酒。”   徐姥姥其实也有些醉得迷糊了,这会听她的话反应了好一会也没反应过来,还是徐太素应下,又道:“有配好的醒酒的药丸子,先取一丸来给姐姐含服,再含解酒石。”   周嬷嬷应下了,一番忙活,白勤还取了一件斗篷来给徐姨娘围上,叮嘱周嬷嬷道:“今儿有些风,这会子风更大了些,给姐姐挡一挡,酒后受了风可不了得啊。”   周嬷嬷连忙应声又谢过,因马车只能停在店门口,又取了一顶帏帽来给徐姨娘带上,婄云、绣巧卢妈妈几人自围着锦心转,将早备下的披风替她披上,然后母女二人在众人的拥簇搀扶下上了马车,马蹄哒哒,马车缓缓驶向街角尽头,又驶入另一个环境,另一个世界了。   文府里这会自然还没落锁,文夫人放心不下,早打发嬷嬷在府门上候着,马车一回来便忙向内报信去,引着马车进了角门停下,见徐姨娘醉醺醺的,老嬷嬷也吃了一惊。   锦心这时便沉声自然道:“姨娘有些醉了,叫人先送姨娘回乐顺斋吧。我自去向母亲请安道归,再替姨娘告罪。”   老嬷嬷不敢有二话,忙帮着搀扶徐姨娘上了轿子,锦心也上了软轿,几个健壮的婆子抬起这两顶小轿,悠悠往内院走去了。   这会子蕙心与云幼卿还在定颐堂里,与文夫人娘仨拿着笔对着单子勾勾画画,不知说着些什么,言语间倒是很热闹的。   听了下人的通报,文夫人忙叫请四姑娘进来,又有些疑惑为何只通报四姑娘到了。等锦心进了屋里,听锦心一说,文夫人立时大惊,忙问:“你阿娘这会可好?”   “用了醒酒的药丸,也含了醒酒石,这会迷迷瞪瞪的,酒气倒是散了些,只是不敢来,怕冲撞了兴哥儿,小孩子总不好见酒气的。”锦心缓缓答道:“阿娘许久未曾回娘家了,与姥爷姥姥许久未见,心里也有些愧疚,一时不查便多饮了几杯,明儿个定是要来请罪的,还不知怎么抹不开面呢。”   “你这孩子,连自己阿娘也打趣上了。”文夫人好笑道:“还不快坐下,给姐儿端碗杏仁酪来。晚饭吃得可好?酒桌上不好吃饭,我可是知道的,叫小厨房给你下碗汤饺来?”   锦心便坐下了,闻声笑道:“我又不管那个,我只管吃喝的,管是酒桌饭桌,与我总归无妨。”   文夫人道:“这样才好的。”   略言语两句,她定了定神,又问起上午去半山观之事,锦心于是将乘风所言一一说来,文夫人听了道:“既然如此,还真是缘分了。”   知道了这个结果,她的心便放下大半了,见锦心有些好奇地看着桌上的单子,便笑了:“猜猜这是什么?”   锦心想了想,“大姐姐的嫁妆单子?”   文夫人顿了一下,锦心故意又猜:“那是二姐姐的嫁妆单子?总不会是三姐姐的吧,三姐姐的婚约才刚定下,大事还每个影儿呢。”   “哎哟我的沁儿啊,这就是你大姐姐的!”文夫人好笑道:“我是没想到你一下就猜得样准,改起主意来又那样快!”   锦心眨眨眼,“这不是二姐姐也快嘛,这再有两年就是二姐及笄了,我要依照大姐姐的例子再给她打个及笄礼,本是应该勤俭持家些的好攒金子,可偏生那日又那样大手笔地砸了几颗珠子回来,想想就心疼。”   “哎哟哟——”文夫人近日不知说了多少个哎哟了,好笑地打趣道:“还有两年呢,现在就愁上这个,岂不是早了些?旁的不说,你还有你三姐呢,就摘天巧如今的流水,你们姊妹几个长大以后啊,各个梯己都丰厚得不能再丰厚了,不知多少人眼红心酸呢!”   锦心听她这话,就知道文夫人是有意提醒,蕙心听在耳朵里自然也很清楚,忙都起身道:“女儿谨记母亲教诲。”“女儿知道了,多谢母亲提醒。”   文夫人于是轻笑笑,便将这一茬轻描淡写地揭过了,又的带着揶揄地笑问:“这及笄礼都送凤钿儿,那成婚要送什么啊?”   锦心还真认真地想了一会,道:“那我就再多出些金银,给每位姐姐各编一顶金丝髻、造一顶珠髻吧,好事成双嘛,就是打这以后我更得好生用心积攒银钱了。”   这话一处,另外三人无不笑出声来,云幼卿摇头叹道:“我们沁娘性子温厚,送的礼也朴实,这可真是最能当嚼用的了。”   锦心哀叹道:“我也不是不想送大姐姐个吴道子二姐姐个汝窑瓷三姐姐个王羲之,可我也得有啊。”   另外几人都忍不住笑了,文夫人强压住笑,故作严肃道:“好了好了,快都别笑了,有什么好笑的?我们沁娘说得有错吗?什么吴道子王羲之,有那发髻实惠吗?做女子的,素日打交道最多的还不是这个东西?妹妹送的,戴出去也有脸面啊。”   “是,母亲说的是。”蕙心笑道:“那我就等着阿沁的礼了,回头我还得催催未心,叫她用用心,多赚些银钱,那样我到时候收的礼物才会更厚实不是?”   锦心哼了一声,似有不满地道:“再这么说我就不送了,到时候送什么我也不知道,大姐姐仔细到时候丢脸!”   云幼卿笑吟吟地说起出阁前也收到一位小姐妹送的添妆礼物,打造得沉甸甸的一对金锁和金项圈,她比划一下大小,道:“那实诚的,一看就是真念着我,压箱底的金子都翻出来了,我当时看着我就想,这东西属实是让我感动,可也属实是不敢上身,实在是沉甸甸的,项圈挂到脖子上,仿佛能把人都压垮了!可这也是心意啊,闺中女子能送出这一份礼,我就知道她待我的心十足十是真的。”   她这样一说,便轻轻巧巧地把话里拉走了,众人闲叙几句,文夫人便道:“在外头折腾了一日,沁儿你才刚好转些,怕是也累了,先回去歇着吧。明早也不必急着来请安,若是有心,晚些时候,过来坐一会、说说话也好,兴哥儿这几日百日可精神了,你若来得赶巧,还能和小弟弟玩会。”   听到这个,锦心有了些精神,连忙应下,文夫人便笑,又交代蕙心:“你也去吧,时候也不早了,再不回园子里,天就要黑了。送妹妹回漱月堂,你再回自己院里。”   蕙心笑道:“女儿还能不记着这个不成?”   她起身来盈盈向前两步,转身姿态流畅地向文夫人道了一礼,锦心亦起身见礼,向文夫人告退了。   望着蕙心牵着锦心的小手,二人联袂缓缓离去的背影,文夫人轻叹了一声,“这两个孩子都长得太快了。”   她摇摇头,压下那份若有若无的愁绪。   秦王府还有一年多才能出孝期,但日前她与太妃见了一面,听太妃的意思,是打算在出孝之后,尽快走礼订婚期,迎娶蕙心过门掌管中馈。   秦王府在这上面诚意满满,但她一想到她的女儿再过两年便要离她而去,心中总有些不快。   文府里的日子就这样悠悠闲闲地过着,没有什么事是值得锦心操心的,她每日除了懒懒散散便是风花雪月,惬意得叫每日埋首于账册间的未心和开始学习管家的澜心眼睛都绿了。   月底婄云走了趟姑苏,回来后正式向闫大夫行了礼,成了闫大夫的学生,不过并非入室弟子,不是闫大夫不愿收,而是婄云委婉地表示医术上先承于父,闫大夫便先收她做学生,记名弟子,教导上却是半点水分都不带的。   小老头平日里看诊时对锦心、对婄云绣巧她们总是笑呵呵的,真拜了师跟着学医才能体会到他的要求严格。   婄云本身是极精于医术的,但要说赶得上闫老的火候那就是夸大了,她也是心甘情愿地跟着闫老学习,不过还要控制自己学习的进度,免得显得太有异于常人。   她的师兄们——小师妹你真是客气了!!!   两行血泪啊,天知道单是婄云如今表现出来的学习速度,他们就被闫老或是写信或是当面骂了多少次了,都是说他们当年学习不够用心,不然怎么就会被小师妹超出那么多呢? 第六十二回 中秋团圆,一家和乐;执着……   八月里的中秋家宴办得热闹, 家里添了四口人,即便有三个还是嗷嗷待哺除了吃就是睡只会哭的小娃娃,文夫人也特意叮嘱添了三席, 虽然这席……长得未免有些特殊。   三架描漆烩彩颇为富贵的婴儿摇床并驾齐驱摆在水榭中,文夫人落座后频频看向那边, 笑着道:“咱们家今年可是比往年热闹出许多了。”   可不是么, 府内一气添了两位公子, 文老爷一下就从“子嗣稀少”的阶梯中脱离出去, 文夫人在金陵交际圈子里也挺直腰板,淡笑地睥睨那些从前在背后碎嘴说她闲话的人。   虽然锦心不觉得这有什么可骄傲的,但有时候,这些中年男女的心情就是叫人那么但以理解。   但好像除了锦心,家里这些人对此都表示了理解与欢喜。   未心私下里与她道:“前些年咱们家就大哥一个, 太太被那些人背后不知说了多少闲话, 后来有了林哥儿才稍稍好了些, 不过闲话也还是一直没有停歇, 爹爹在外头也有人说些闲言碎语。如今咱们家添了两个哥儿,他们俩一下就把腰板都挺直了。”   锦心哼哼道:“不可理喻。”   未心无奈:“这是世情常态, 有什么不可理喻的。你这样说,父亲母亲知道了该伤心了。”   “我是说那些人。”锦心彼时正姿态随意而矜贵地坐在花园中的藤椅上,手上端着碗歇夏茶, 闻言淡淡地掀起眼皮看向前方的花朵, 面上神情极淡,带着些厌恶与不屑。   “见不得咱们家的生意如日中天,见不得大哥比他们家的子嗣都要优秀,也只能在这上头寻寻人家的‘短处’来满足自己了。不知所谓。”锦心将手中的茶碗随意一放,一举一动都透着仿佛是与生俱来的矜雅。   未心便微微怔了, 凝视自己的妹妹,默默不言半晌,却忍不住笑了,一笑起来眉眼弯弯地,甚是生动,素日更显清冷寡淡的面容一下就明艳起来,明眸善睐容光焕发,仿佛昆仑的仙子落入人间了一般,因坐于百花丛中,更衬娇艳。   她带着几分无奈又似乎轻讽地摇头叹道:“小小年纪,这样犀利做什么,说出来就不美了。总归咱们家过得好,他们就只有眼红和心里难过的份。”   锦心歪头看她一眼,正见她慢条斯理地扶了扶发间的珠花,神情颇为淡定安闲:“就比如有些号称大族的,如今生意上每月的进项还不如我手中单单一个摘天巧。前回我碰到一个这样人家的女孩,盯着我的眼珠子都快红了,口中尽是酸话,可那又如何?从前是她不如我,如今,是他们一家都不如我。”   未心说这话的时候微微抬起下巴,一派矜傲。   摘天巧的生意如今算是整个江南胭脂水粉界的头一流了,给她的底气自然是不同寻常的。   可以说,如今的她几乎与从前交际圈中许多人的父祖辈才是站在等一地位上的人,手边摞着的各种宴会的帖子不比蕙心的少。   一开始她还有兴致去了两次,后来干脆直接推掉不去了,想来也是觉着无趣。   与其用那个时间去参加宴会交际,享受别人的讨好拥捧,不如趁早将生意上的事处理完,好用余下的时间来做些自己喜欢的事。   从前每日都是闲工夫,可以慢吞吞安排日子的时候还不觉得,等手上真有了事,忙起来恨不得成日不闭眼,才只能能悠悠闲闲地过日子有多难得。   摘天巧是新店铺,如今办起来还不到半年,虽然已经在金陵乃至整个江南立足,但要处理的事情还是很多,面临的处境也随时有可能从云端跌落到地底。   她不得不一步步慎重地走下去,偶尔还会向文老爷寻求教导意见。   而每每她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她就格外羡慕她那每天清闲自在的四妹妹。听说前儿个又是睡到辰时起,起身来点起一炉香,悠悠闲闲地描了两笔工笔,再慢吞吞地整理整理做插花之用的鲜花枝叶,一上午就这么过去了。   如此悠闲惬意,舒适得叫人眼红。   姊妹俩说的话自然不会叫旁人知道,未心对锦心的悠闲生活有多羡慕这个大家倒是知道一些。   家宴上,蕙心一边挽袖将取了银刀来分月饼,一边笑着说起此事,文夫人含笑摇头感慨道:“沁姐儿啊,生来就是享福的命。上头有长辈顶着,身边人都伺候得尽心又周全,如今又有了她三姐给她赚钱,可真是再没有比她舒心的了。”   如今文府的姑娘们,除了小小尚不知事的华心,年纪较长的几个,蕙心澜心未心如今都是课程满满。   蕙心算是唯一能够轻松些的了,她最大的课程是学习如何管理偌大的府邸同时协调家庭,至于人际打点上,她自幼长在金陵,金陵身为本朝龙兴之地,几乎可以说是整个江南的中心,她自幼便对各大族门阀都颇为熟谙,这一点不用再多学习。   而澜心则不然,她是要远嫁京都的,对方是尚书府门第,一嫁入京中就势必会搅进最为中心的那个圈子,哪怕只是中心圈子的外层,也轻易疏忽不得。   如今她正被逼着背诵学习京中豪门勋贵等等家族的谱系渊源,大到哪家因何起势、家门经历过什么大风雨,小到家中的人口关系掌家何人,近到二三年内一切婚丧嫁娶事,远到当年先帝在位期间皇子夺嫡时站的是哪一家,都要记得一清二楚。   不是文夫人对女儿要求过于严苛,而是澜心的出身在这一门婚事中是天然的劣势,她加入京中之后也极有可能被人当做是打向赵家最好用的刀,她知道得越多,越不容易出差错。   至于未心,她在文老爷文夫人两边都有课程且内容更为冗杂。她未来是要做一个曾与文家并驾齐驱几十年的大家族的当家主母甚至是当家人的,她有她的野望,能力也应当跟得上她的野望。   也因此,未心从未叫苦,也从未升起停下的心。   上天生她文未心,赐她满腔鸿鹄志,她此生,绝不甘于平凡微贱。   年长些的姊妹四个,这三个每日都忙得很,唯有锦心一人,清清闲闲,只需学些琴棋书画,课程轻松,更多是用来给她怡情养性陶冶情操的。   对锦心这种神仙日子,便是甘愿忙碌的未心那也是满心羡慕的,故而此时听文夫人这么一说,未心忙道:“母亲这话可真是偏心,沁娘是好命的,活该我就是给她赚钱的劳碌命?好不公平!”   “忙碌命那是你自己找的,怨谁?”蕙心已将分成小块的月饼一块块放入碟子中,先端起两碟奉与父母,而后婢子才一一分与席上其余众人。   她分出闲神来,带着笑的眸子看向未心,一面净手拂袖,一面笑着打趣一句。   未心有些幽怨地看着她,“大姐姐如今也开始不饶人了,一看就是被二姐和小四带坏了。”   澜心本来未曾发言,而是颇为认真在那拆螃蟹,闻言就不服气,将一双桃花眼儿瞪得圆圆的:“又关起我什么事了?大姐姐说的分明是大实话——”   “好了好了,吃月饼吧。”锦心叹了口气,落在大人们眼里就是小大人儿似的,蕙心无奈笑道:“瞧瞧,把阿沁都逼得这样了,咱们可快歇战吧。”   她一面说着,一面走回自己的椅子上坐下,澜心将盛放着剔出来的蟹黄和蟹腿肉的小碟儿推过去,闻言与未心目光交汇,均是轻哼一声。   她们两个年龄最相近,平日里拌拌嘴打打闹闹都是有的,无论文夫人还是梅姨娘都没当回事,看她们这样还很“不亲娘”地笑出声来,却忽听周姨娘道:“三姑娘素来友爱姊妹,想来为了妹妹,忙碌些也是愿意的。”   这话说的。   未心手上端茶碗的动作顿都没顿,抬起眼来笑着看向周姨娘,眼里面上都是满满的笑意,但开口的话却直接把周姨娘给堵住了,叫她原本想的那些话半点都没说出来。   “姨娘您这话说的,这世上有谁是为了旁人忙碌的,不都是为了自己所思所求所愿在努力吗?要说我有为了姊妹们的,那也是为了不辜负她们的信任,叫她们投进来的银子打了水漂。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雪花银啊,两年的月钱都搭在里头了,若是陪了,她们几个不心疼,我都替她们心疼。何况——”   未心话音一顿,带着笑转头看向澜心,冲她轻轻一眨眼,然后指着她对众人道:“大姐和小四也就罢了,大姐性子好,小四好忽悠,咱们这位二小姐,我若是把她投进来的、辛辛苦苦攒的私房钱赔了,她还不生生我给撕了?”   这话一出,席间众人便纷纷笑了,澜心佯作怒意,指着她道:“不用你赔了我的钱,我现在就能撕了你!”   说着做出要扑上去的样子,锦心与蕙心配合地一个搂住未心一个拉住澜心两边劝架。   “好了。”还是文老爷沉声开口,“你们几个,消停些。还有外客在呢,像什么样子。”   外客说的是谢陵。   如今文老爷与谢重华的合作融洽,谢重华那边的计划正在一步步推进落实,时下天工金号掌权的那位谢晓谢当家的已经在族老间失了大半支持,而谢重华手中握住了赵家一半的生丝进出,彻底站稳了脚跟,或者也可以说是彻底掌握了一部分能用的势力。   现下两边斗法战得热闹,谢陵被谢重华托付到了文府上,借口向文从翰学习,其实正是向外宣扬谢重华与文家联盟。   而且既然外头战况紧张,谢陵在哪里都不安全,谢重华如今还在赵家大宅住,赵家人口复杂子孙旺盛,她与她丈夫虽是下一代当家的人,可也只占着一个大院子,她把弟弟接过去住也多有不便。   故而文家就成了最安全也是最方便的地方,即便现下是中秋团圆节,因谢重华分神无暇,就还是把谢陵放在了文家,只是今年送来的节礼格外的丰厚,其中送与未心的绫罗首饰更是攒了一箱子,可见是铆足了劲给弟弟长脸呢。   谢陵在这段日子在文家住,未心在文夫人的暗示下,其实也在慢慢与他培养感情,掌管府内上下的文夫人自然为她暗暗放水。   不过在培养感情这件事上,她并不是更为主动的那一个,谢陵对她好像有满腔的热情,往往根本不用她招手就巴巴扑过来了,画出一幅好画——送!看到一本好书——送!买到一支好珠花——送!   而且他做这些好像并不是想要如两边长辈期望的那般“培养未来的夫妻感情”,而只是单单地,出自本心地在讨未心开心、喜欢。   这就很难得了,锦心冷眼看着,终于在心里高傲地承认了这个三姐夫,虽然这人已经是板上钉钉的未来三姐夫,她承不承认也没啥用了。   谢陵在文家享受到的是世交之子、未来姑爷的礼遇,在文夫人看来,既然婚事都定下来了,那也没必要端什么矜持架子,反而容易把人推得生出别心来,更添麻烦。故而她将谢陵便如当日还在金陵的赵斐、赵斌一般的待,客气中也有长辈的关爱,叫谢陵感动得心肝乱颤,再一想自己即将拥有珍贵的名分,他就更为激动了。   虽然他也不清楚,自己对“名分”二字的执着究竟从何而来。   但一想到要拥有名分了,他就激动、兴奋且开心。   这会听了文老爷这样说,满心里想的都是名分的谢陵哪里还坐得住,连忙摆手道:“不妨事,不妨事,伯伯不必拿我当外人。”   文老爷捏着筷子的手一顿,看着那小子满脸笑容的样子,心里颇为微妙。   久经商场的文老爷这会只想问问这小子到底是什么意思,还是文夫人笑吟吟地开口道:“你这孩子,就是不外道,伯母喜欢。在这边住着,只管当自己家一样,不要拿自己当外人。来来,野鸡锅子来了,快端上来,这汤底一早就吊上了,我们家膳房的厨子吊高汤可有一手,醇厚香浓而不腻,陵小子你可定要尝尝。”   谢陵连忙应声,他到底还嫩着呢,被文夫人这一通乱拳打下来,也辨不清什么外不外人的了,见婆子端着那珐琅彩的铜锅上来,下意识就偏身让了一下。   也不知那边摇篮里只能啃自己手指头的几个小可怜是不是能闻到这边的菜馔香味儿,热腾腾的野鸡锅子一掀开,那边哭声瞬间炸锅了。   锦心坐得离他们最近,瞬息之间只觉背后响起震天哭声,三个娃娃都不说你方唱罢我登场了,最大的那个先扯嗓子开嚎,紧接着两个小的奋勇而上开嗓助阵,如此阵仗,岂是一个热闹了得啊!   锦心表情一时十分微妙,略有些嫌弃地皱起了眉。   乳母连忙将孩子们抱起来轻哄,文老爷道:“孩子们怕是不习惯这边,天儿也黑了,不如叫各自的乳母抱他们回去吧。”   文从林人小却机灵,看出姐姐有些不耐小不点的哭声,作为从小就知道在姐姐面前不能乱哭的人,忙道:“可不是嘛,他们才多大啊,在这躺着什么都不知道,还要闻着咱们吃的东西的味儿,实在是太受罪了。”   看他小小娃娃摇头晃脑地说着,大人们都深觉有趣。做主把孩子们都带来了的文夫人深感自己失策,一面吩咐乳母将几个小娃娃抱了下去,一面好笑地对文从林道:“到底咱们林哥儿更知道、体贴弟妹们啊。”   文从林一笑,露出八颗小牙,心里想着自己也可以算得上是三个小娃娃的救命恩人了。   正得意着,又见锦心那边眉目淡淡地看他一眼,就那一眼,叫他小身躯一抖,霎时间什么英雄也不想当了,讨好地冲着锦心笑了笑。   知弟莫若姐,何况还是锦心与文从林这种特殊情况,锦心敢指天发誓,这世上没人比她更了解文从林,更清楚文从林心里都想着些什么。   比如当下,她觉着文从林想的事情,应该就不是她想知道的。   所以她看向文从林,冲她笑了一下,自认笑得颇为温和,不想文从林竟然一下把自己缩成了鹌鹑,真是叫人无法理解。   锦心心里叹了口气,未心正好将一碗汤推给她,低声嘱咐道:“先喝汤,暖暖胃,今晚的螃蟹不许多吃,寒瓜也要适量。婄云,你看着你家姑娘。”   因为在很多年里,锦心都是她们几个最小的妹妹,又体弱多病,而且性格正好是对外骄傲冷淡,对她们却会撒娇小性儿,实在是叫人想不疼都难。所以她们几个对锦心逐渐养成了老母鸡护小鸡崽一样的习惯,这会未心出言叮嘱,蕙心与澜心也都看了过来。   锦心在三个姐姐目光灼灼的注视下,露出一个乖巧无害的微笑,以期向三人表示自己绝不是没有自制力、会被区区螃蟹寒瓜勾引的人。   未心缓缓拍了拍她的手,意思是最好如此。   一场中秋家宴,本来文夫人设想得好好的,从老到少都团圆,不成想三个小的不给面子,被先抱下去了,心中不免有些失落。   不过等戏班子摆足了架势娓娓开腔,文夫人又开始庆幸三个孩子都被抱了下去了。   不然这会子,听着戏也要担心会不会吓着孩子们。   丝弦声动人,锦心对此本无多大爱好,便慢吞吞地又拣瓜果吃,云幼卿亲自挽袖剖开新鲜瓜果,便笑着将两牙肉质黄偏微红的瓜放在碟子里命人端给锦心,并笑道:“这是西域产的甜瓜①,历来除了他们那边,都是宫中才能有进上的珍品,这也是偶然从那边来的商队手中得了一批,难得这么远的路,保存得竟然这般好,瓜肉还是新鲜的,沁娘尝尝,此瓜滋味甜蜜、口感上佳。”   锦心先向云幼卿道了谢,甜瓜入口的滋味有些熟悉,这种感觉一起,锦心便有些无奈了:啥啥都熟悉,又啥都想不起来。乘风几次三番叮嘱她不要着急,不着急就只能适应这种别扭的感觉了。   金陵这种甜瓜不多,锦心此生还是第一次吃到,一时多用了两口。文老爷对四女儿的挑剔口味可再清楚不过了,见状忙道:“这瓜好像还有几个吧?选好的送到漱月堂去,难得见沁娘有什么东西喜欢的。”   他在心中暗暗回想这些西域甜瓜是哪个商队送来的,主事人是哪个,有何所求,面上倒是没显露出来,只是淡定地道:“既然咱们家有人喜欢,便再寻些来吧。总是那些果子,吃也吃腻了,这一口倒是新鲜。”   “老爷说得是。”文夫人笑了,手里慢慢剥开一个青柑,前口寒瓜甜瓜都是滋味极甜的水果,因有了对比,这一口原本只是酸味稍重但还略甜的青柑进口去就酸得人倒牙,文夫人不由皱着眉,望着那柑橘陷入了沉思。   去年冬日的时候,她想这一口青柑想得快要发疯,但这柑橘不似其余朱橘蜜橘等等,只有秋日里能下一茬,当时想得不行,今秋便命人才买了些,但前些日子一直忙着,还是今日才有有心情吃点。   怎么这一入口,念了一年来的果子就不是滋味了呢?   澜心就在文夫人身边儿,见状忙端了蜜茶来,道:“今年的柑橘不比往年的好,青柑的滋味也次了,可见是水土不好导致了。”   她一提这个,锦心就想起那些被她种在院子边角,不知道为什么结的果实都又小又少寒酸得紧的朱薯,一时有些愤愤,蕙心已笑道:“倒也不尽是,昨儿在阿沁院里吃到的葡萄味儿就好,我还想着要叫人也送些到我院里呢,不过一直忙着,还没得空闲。”   锦心道:“那可不是府里的,是我外祖家表嫂回娘家给我带来她院子里种的,吃着好吧?我想着讨些葡萄藤来,就种在我院里,没准儿明年咱们也有葡萄吃了。”   “你那院子你还折腾啊?”未心惊道:“都快堆满了!”   “还没堆满呢。”锦心淡定地睨她一眼,“还有空闲余地,葡萄搭起架子靠墙种,占不了什么地方,你就说吃不吃吧。”   未心……未心很没骨气地点点头,字正腔圆地道:“我吃。” 第六十三回 桂花熟水;乳母   过了中秋, 金陵的天早晚便有些冷意了。   文夫人的身体产后还在慢慢调养,尚未完全恢复,中秋那日闹到半夜, 转过来没几日便觉鼻塞头疼,是染了风寒, 怕传染给小娃娃, 忙将文从兴送出了正院, 开始闭门养病起来。   为儿女者此时本应去侍疾, 不过文夫人说她们各有要事,锦心身子又不好,便不许她们过去侍疾,蕙心便每日早晚携妹妹们探望,文夫人这点未曾推脱, 却交代了不许锦心过去。   自己的几斤几两自己知道, 寻常人染了风寒顶多五六日便能逐渐转好, 锦心……她若是染上了, 必定是断断续续实打实要在床上躺一段时日的。   故而文夫人如此吩咐了,锦心也老老实实地应下, 没坚持非要过去。   几位姨娘这几日轮着过去侍奉汤药,文从林白日里便被送到园子里跟锦心一处。这也属实是无奈之举,这小子天不怕地不怕, 徐姨娘不在身边, 只有嬷嬷们是肯定管不住他的,整个府里他怕的人就这二三个,也不可能把他送到前院去,只能叫锦心看着他了。   徐姨娘再四叮嘱文从林在园子里不许胡闹惹姐姐生气,那小子可乖觉得很, 拍着小胸脯保证自己不会惹事,叫徐姨娘放心。   徐姨娘心里不大相信,她倒是信小儿子不敢在女儿面前太刁钻胡闹,但这小子正是淘气的年岁,再乖巧又能乖巧到哪里去呢?若是活跃翻腾起来,也绝对称不上乖巧了。   可如今也只能把儿子送到女儿那了,她唯有再四叮嘱,见儿子这样答应得干脆,忍不住轻叹了一声,对文从林道:“也罢,你若在你姐姐那里胡闹,就叫你姐姐收拾你吧。你姐姐倘或动了怒,要收拾你,她那里可没人敢拦着啊。”   文从林昂首挺胸:“阿姐最喜欢我了,只要我乖乖听她的话,她才舍不得收拾我呢!”   徐姨娘微顿,旋即嗤笑一声,揉揉他的小脑瓜:“你倒是乖觉。”   早晨徐姨娘会亲自送文从林进园子里,今日进来得早,没想锦心也起了,披着袄儿在廊下站着,徐姨娘一急,忙道:“怎么不进屋里去?这秋日里晨起冷风重,不要受了风寒。”   锦心笑了,一面向徐姨娘略略欠身,一面道:“屋里摆早饭呢,我出来看她们采桂花,今年庭前的桂花开得好,香气浓郁,我想采些来做茶饮香包。哪有阿娘您说得那么严重,咱们这边气候暖和,今下早晚虽有些凉风,却不重,我又好好穿着衣裳,只是随手才扯了这件袄儿披上。您看婄云都放我出来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徐姨娘这才注意到她披着的袄儿底下原来是一身齐整袄裙,一时略放下心,瞪她一眼,嗔她道:“大早上的吓人。还没吃早饭?”   正说着,绣巧从里屋走出来,笑吟吟向锦心道:“姑娘,早膳备齐了,用膳吧。”   锦心点点头,又问徐姨娘和林哥儿吃过了么,徐姨娘道:“我起来吃了些,林哥儿一早闹着要来找你用膳,还没吃过呢,正好你们姐俩一起用吧。我就先走了,晚膳或者我来与你们一起吃,或者你和弟弟先吃不必等我,只听立夏的信儿吧。”   锦心笑着应下了,林哥儿乖巧地向徐姨娘作揖,“阿娘慢走。”   “你这孩子,是催着我走吗?”徐姨娘好笑又无奈,刚要转身,忽然皱了皱眉,问:“你这院里怎么一股子药味?平常熬药味道哪里能这样浓郁,这几日身上又不舒坦了?怎么没人去回我?”   她说着,柳眉蹙起是微有些恼了,锦心忙道:“不是我不舒坦了,是婄云说入秋了,要被我配些养身的膏方备着,在后头用小药炉子折腾呢,药味重也没办法,一起熬了好几炉,真叫人头疼。”   说到这,锦心略有些忧愁地叹了口气。   徐姨娘嗔道:“你这孩子,身在福中不知福了不是?行了,你们俩快进屋吃饭去吧,我走了。”   文从林连忙摆摆手,让她觉着又气又好笑,等她出了门,锦心才伸出两指点点扑过来抱住她腿的文从林的额头:“你这小子,故意的吧?”   “嘿嘿——”文从林笑得露出一口小白牙,捏着锦心裙边绣的圆滚滚的小金桔,嘟囔道:“阿娘总怕我惹你生气,念叨这念叨那的,我分明最乖巧不过的。”   锦心咳了两声,“你也好意思说出口。”   文从林将眼儿瞪得圆溜溜的,“我说得不对吗?难道林哥儿不是最乖巧的小娃娃吗?阿姐你还有别的如我这般大又乖巧又懂事的弟弟吗?”   锦心一时语塞,半晌,她幽幽道:“你还真是我亲弟弟没错。好了,进屋用膳,绣巧,今早都预备得什么?”   绣巧含笑道:“有鸡丝汤面、银耳百合羹、笋丁玉米佐馅的肉角儿、几样佐面粥的小菜,另有膳房送来了热乎乎的白果烩肚丝、银鱼鮓、鸭丝烩燕窝、胭脂米粥和一笼南瓜蒸点。”   锦心问道:“玉米是秦大娘送来的?”   “倒也不是,是小玉回家带回来的一筐,言到不是咱们府里采买的,是她娘在街上看到买回来叫她带与姑娘的。”绣巧道:“这东西咱们这边原种的不多,能得了也是赶巧了。”   锦心一扬眉,尚未说什么,一边的文从林方才听了菜名便立刻拔腿就要往屋里跑,腿一抬又反应过来身边还有个锦心,于是反应迅速,颇为谄媚讨好地冲锦心咧嘴一笑,抬手道:“阿姐先请。”   锦心嫌弃得连白眼都不想翻了,敷衍地揉揉他的小脑瓜,便牵起他的手往屋里走去。   这样膳食已经摆满了一张炕桌,姐弟两个净了手,然后相对落座。   锦心用膳多半时候讲究食不言寝不语,文从林从小就跟着姐姐混,她在饭桌上的规矩文从林一清二楚,这会也乖乖闷头吃饭。   就连吃相都颇为斯文了,叫他身边的奶嬷嬷看着,心中万分欣慰又有些想流泪。   这小祖宗,自从四姑娘从乐顺斋搬进了园子里,就少见他吃相这样乖巧斯文的样子了。   文从林打小吃饭跟抢食似的,又护食得紧,也就是在锦心身边被她莫名的气场笼罩着才会收敛一点,打小二人在一处时还没什么,只是在吃点心或者偶尔单独吃饭的时候能看出些端倪,等锦心一走……好家伙,乐顺斋里吃饭可热闹了。   故而今日见到文从林斯斯文文的样子,乳母心中简直是百感交集,恨不能泪流满面。   早膳后桂花也采得差不多了,铺着白布的小竹篮里一篮金桂,微微凑近便能闻到浓郁的桂香,锦心已经在心里为它们安排好千万种死法,无论是进肚子还是做香囊,最终总是殊途同归的。   都是为了讨她开心罢了。   文从林瞧着那些桂花,倒是颇为新鲜,总想伸手去摆弄,锦心指头轻轻一点,他有些讪讪地收手,冲锦心嘿嘿一乐。   锦心一面吩咐人打水来冲一冲花里的小虫子,一面对文从林道:“现下是新鲜的,我要做桂花熟水来喝,稍后小厨房还要蒸桂花松糕、制桂花蜜糖,你若是把它弄脏了,最后可是进你肚子的。”   文从林立刻严肃起来,认真点了点头,“阿姐你就放心吧!”   他拍拍胸脯:“有我看着,今天这个院子里,没人能动这一篮子花!”   锦心瞥他,没说什么。   叫文从林去看花,和叫老鼠去看大米又有什么区别?   约是辰时前后,外头的日头起来,天气便逐渐和暖起来。   锦心牵着文从林的手出去遛弯,为了达成长命百岁的人生目标,即便她是个骨子里颇为懒散不爱动弹的人,饭后还是会坚持散步的。   秋日里,园子里的景致很好,但对文从林而言,更吸引他的却是园子里天然的环境。   草丛里的蛐蛐蚂蚱,水边一块圆溜溜花纹好看的小石头,这些都比那些或娇艳或清雅的花儿更吸引他。   一出院子他便撒了欢儿,蹦蹦跳跳地跑着,一时不着眼便钻进草丛里去了,叫跟着他的嬷嬷连喊“哎哟”,急得不行又拉不住,好容易把他从草丛里拽出来,刚拍了拍他身上的草屑,人又滋溜一下溜进去了,真是怎么都管不住了。   奶嬷嬷急忙向锦心道:“姑娘好歹管管哥儿啊,这样玩得一身狼狈可怎么行呢,姨娘若知道哥儿淘气,定会责怪我们的。”   “阿娘怎会因他淘气责怪你们呢?”锦心淡淡道:“只要你们看住了他,不叫他一个猛子扎水里,一头撞到大树上,阿娘就不会责怪你们的。随他闹去吧,这样大的小娃娃,还指望着他能乖乖巧巧坐下背书不成?”   虽如此说着,她想了想,却又交代绣巧:“回院里管你婄云姐姐要个能驱虫的香袋来,别让那小子被虫子咬了。”   绣巧忙应下去了,文从林的乳母听锦心那样说,心里着急也无法,又有些被锦心说破的羞恼,只能紧紧盯着文从林,生怕他出了什么差错。   其实文从林也知道自己小命要紧,不是那种不知天高地厚只管闹不知顾头尾的孩子,看他捧着花儿从草丛里出来,衣裳上虽有些脏了,小脸小手却都没被树枝子划到就能知道了。   秋日里,园子的菊花开的正好,文从林摘来的却不是那些被精心培育养在园中增添风景的名品菊花,而是野菊,小小一朵,是素净的白色,花芯儿是黄色的,花叶都颇为小巧,也有几分清秀野趣。   他巴巴捧着花走过来,扑着抱住锦心的腿,然后将花双手奉上:“阿姐!花!”   “哟,真好看。”锦心蹲下身望着他,“是送给阿姐的吗?”   文从林的回答是肉嘟嘟的小手捏着花给锦心簪到鬓边,然后夸道:“阿姐好看!”   也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夸人还要拊掌拍胸脯,说得斩钉截铁的,一双眼儿亮晶晶的,十分叫人信服。   锦心略觉好笑,软声与他道了谢,又道:“阿姐有些累了,咱们回去歇着吧。”   文从林的乳母顿松了一口长气,卢妈妈忙上来扶锦心起身,并关切地问道:“姑娘可是身上哪里不舒坦了?”   “只是有些累了。”锦心垂眸看着文从林虽然失落却也乖巧点头的模样,想了想,道:“也罢,叫卢妈妈与你的嬷嬷陪着你在外头在玩一会,咱们约定好,再过半个时辰你就要回去,如何?阿姐叫小厨房做桂花蜜糖蒸糕,你若不回去可就吃不到了,过时不候。”   文从林眼睛一亮,将头点得小鸡啄米似的,他的乳母还没开口,锦心已经扭身看着她,微微颔首,颇为斯文温和地道:“有劳嬷嬷多费心了,看顾着他,不要叫他受了伤。”   虽然语调温和,却半分不容置疑反驳。   文从林的乳母半分反驳之心都没升起,便先点了头,等反应过来了,又被锦心轻描淡写地扫了一眼,只觉一股凉意从尾巴骨往上爬,叫她心里讪讪的,除了点头,嘴里半个字都挤不出来了。   她就僵在原地,等锦心从容地在婢女们的拥簇下缓缓离去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抹了把额上的冷汗,咕哝了一句:“我方才是怎么了?”   卢妈妈看了她一眼,神情淡淡的,竟也有几分锦心的神韵。   可见近墨者黑,这话多少还是有些道理的。   锦心回到院中,正见未心立在庭中垫脚去摘枝头上的花,一见到锦心回来就笑了,“可算是回来了,今儿出去溜达这么长时间,可不像是咱们四姑娘啊。”   锦心道:“林哥儿来了,玩欢实了不愿回来。”   “我说呢。”未心道:“你院子里桂花树上怎么各秃了一块?”   锦心院子前庭里共有两株移来的桂花老树,就在一进院子的显眼位置,未心对这边又熟悉,方才进院一打眼就见到了。   锦心闻言便笑,道:“你可来巧了,我预备做些桂花熟水喝,刚采下的花正好,先进屋里坐吧。”   二人在西屋炕上落了座,婄云将预备好的小炉、碟子、盖碗、茶钟等物一一摆放齐整。   锦心先沏出一广杯白牡丹,水烟袅袅,茶香弥漫,淡雅的清香叫未心眉目微舒,又架起微火烘鲜桂,用盖碗倒扣罩住,桂花香被火一烘也愈发浓郁,与白茶的清香混合在一起,单单这两项,便胜过世间熏香千万了,直叫人心旷神怡。   锦心支着下巴歪头轻嗅茶香,未心也放松下来,扒拉来个凭几靠着歪着,长舒一口气:“还是你这叫人舒坦,心里身上都舒坦。这几日我看要开到扬州那里分店的选址,看来看去,总觉着纸上谈兵没意思,还是想往扬州去一趟瞧瞧。   才与爹爹说,爹爹说过几日要去苏州看新花色的布料,能捎带上我一起,叫我做好准备,过去了又有许多事,还都说不定呢。”   这些话她也就是随口与锦心说说,没想从她这里讨到主意,只是寻个疏散出来的地方。   她年岁到底还不大呢,虽然在做生意上颇有天分,偶尔也会感到支撑不住。   这时候说出来好歹能松快些。   但与谁说自然也有讲究,偌大的一家子,能叫她这样坦坦荡荡慢悠悠闲话似的把这些烦心事说出来的,也就是锦心了。   锦心抬手将罩在桂花上的盖碗取下,盖碗内壁已附了许多桂香浓郁的凝露,她一面缓缓将沏好的白牡丹注如入碗中,一面轻声道:“那岂不是现在就要开始收拾东西了?”   未心点点头,锦心将茶碗的盖子盖上,轻摇着茶碗使附在碗壁上的桂花混入茶水中,一举一动从容悠然,都透着说不出的好看,仿佛古画中走出的人物一般。   未心便把那些乱事都抛诸脑后了,专注地望着锦心捏着盖碗,将沏好的熟水斟入甜白釉的小茶盏里,茶盏壁上绘着一簇鲜黄的桂花,黄白相应,捏在指头上显得分外好看。   锦心轻轻端起一盏熟水递与未心,笑着让道:“请吧,三姐姐。”   “我就不客气了。”未心轻啜一口,只觉桂香浓郁茶香雅淡,入口来一路滑落到胃中,香气充盈于口中,叫人心都静了下来,透着闲适安然。   她饮了一盏,感慨道:“按说,咱们家还是大姐姐更风雅些,你打小就懒懒散散的,好似什么都不想做,但如今看来,还是你这日子更有古人雅韵,却不拘泥风雅,更加安闲舒心。”   锦心慢慢啜着满是木樨香的茶水,眉宇平静,闻声抬眼看她,有些狡黠得意的样子,“三姐姐可算看出来了,我才是咱们家最风雅的人。”   未心轻嗤一声,好笑地摇摇头,不说这话了。   锦心便笑着,静静饮茶不语。   这一盏木樨熟水,喝的是清静悠闲,可不是所谓风雅。   下晌里徐姨娘赶来得早些,娘仨也许久未曾单独一处用晚膳了,安坐在西屋里慢悠悠地吃了晚饭,饭后又饮了消食茶,等天都有些黑了,实在是拖不得的时候,徐姨娘才站起身来。   她对锦心道:“这几日天凉,你不要胡闹,早晚都多穿些衣裳。”又嘱咐婄云与绣巧:“好生照顾姑娘,她若是胡闹不听话只管去找我。”   二人连忙应声,文从林知道要走了,有些不舍却也乖巧地与姐姐道了别,徐姨娘牵上文从林的手,二人刚刚要走,锦心忽然道:“卢妈妈,天晚了,你也要出府去了,便送送阿娘吧。这几日早起天冷,你不必那么早来,在家吃过早饭在过来也好。”   卢妈妈应了是,笑着向徐姨娘道:“那这就是奉姑娘的命,我来送您一段。”   徐姨娘道:“有什么好送的,又不是什么客人……也罢了,咱们俩也许久没说说话了,就一起走一走吧。”   她见锦心笑着望着她,卢妈妈也似有话说的样子,忽然反应过来,才中途转口点了点头。   卢妈妈与徐姨娘说了什么外人不得而知,只是自那日之后,徐姨娘忽然将身边的小蓝派到文从林那边照顾着,文从林身边原有的两个乳母自然被分去了些权。   文从林身边与锦心原不一样,没有徐姨娘身边出去的丫头,伺候的也多是乳母、保姆,今下多了一个小蓝,她自幼在徐姨娘身边伺候,算是徐姨娘的心腹,文从林那边的局势瞬间大不一样了。   何况如今在乐顺斋,那还是徐姨娘的主场,小蓝天然便有助力,那两个乳母平添许多压力,办差行事照顾文从林不免都又上心十二分,处处彰显自己做乳母的对文从林的疼爱与用心。   这边正中徐姨娘与锦心下怀了。   若是没个人能叫她们有些压力,她们还真以为文从林身边离了她们就不行了呢。   锦心得了葡萄藤又在院子里挨着墙搭好架子种下时,未心收拾了行囊,跟随着文老爷动身去了苏州。   文老爷离家是常有事,去年是因为出了蕙心之事才下半年都留在家中,今年前头没出去也是因为家里接连有事实在离不得身,不然他今年本该亲自走一趟西北的。   这下去苏州也是耽误不得了,事关今年进与宫中的新花色布料,还是要文老爷亲自掌眼。   文夫人替文老爷打点好了行囊,知道文老爷要带着未心过去,又忙交代府内多点出两队护卫,还叫了些婆子跟上,文老爷知道这是无法避免的,只能无奈接受了扩大许多的繁冗队伍。   蕙心澜心对未心出门这件事都有些羡慕,与锦心说起时,锦心淡定地道:“我觉着在家待着就很好。”   去什么姑苏啊。   若是去游玩的也就罢了,未心还是去做事的,又是最麻烦不过的事,文老爷预计在那边待上五日左右,然后还要转道扬州、杭州二处,约莫在外一月有余,未心自然要跟着文老爷,留给她做事发挥的时间也就不多,她恐怕到了就忙得脚不沾地,半点享受美景风情的时间都没有。   思及此处,锦心轻轻一叹,唏嘘道:“我可怜的三姐姐啊。”   蕙心与澜心对视,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阿沁这又是怎么了?   谁知道呢。 第六十四回 看他写的信,我有时想,我……   八月里的秋闱, 文从翰中了,不过只排到红榜十四,不算大好。   这当然是在文从翰自己看来的, 在外头人看来,他这个年岁, 乡试能中便是天才了, 何况金陵省每届参举学子数众, 他这红榜十四也是名列前茅, 堪得一声“少年才子”的佳话啊。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有这种淳朴的心态的。   文从翰少年成名,自然也被盛名所累,同届学子之中也有说些酸话的,道他成日盛气凌人的, 还以为他能一举成了解元老爷, 结果还不是只中了个第十四。   这就是纯然的酸话了, 文从翰未曾放在心上, 文家众人听了却颇为不忿。   摸着良心说一句,文从翰真不算傲气, 本性颇为怜贫惜弱,大街上碰到真可怜人都会帮一把的。   就他身上那几分公子哥傲气,不说在纨绔子弟中了, 便是在不纨绔、正经的公子哥儿们里, 也算是轻的了。遍数那些高门富贾人家出来,又读了十几年诗书的孩子,哪个能毫不顾忌形象地蹲在街边和小商贩谈论米价菜价,听人拉家常谈生计家境艰难?   文从翰能。   单这一点,他就胜过众多公子哥儿了。那几分傲气, 也都长在骨头里,印在清高上了。   在官场上,懂钻营取巧之人固然能得一时风光,但在锦心看来,能有怜惜百姓之心的人,才能走得更远。何况文从翰也并非一根直肠子不懂变通之人,他只是有些清高傲气,并不是傻。   这话她没与人说过,只是在安慰蕙心等人时轻描淡写地擦边提过,看她们未曾听出言外之意,便也作罢。   总归文从翰都不在意那些酸言,蕙心几人恼了几日,见他没放在心上,便也作罢了。   秋闱之后,文从翰对成绩不大满意,便回到书院苦读,约莫是每月归家一次。   他与云幼卿新婚夫妇自然苦别,姊妹几个便常去那边陪云幼卿坐,效果聊胜于无吧。好在,云幼卿掌着家务,每日也忙,离愁别绪便被忙碌消磨得弱了。   入了冬来,金陵的天气也逐渐转冷了。文老爷与未心归家时正是十月,门前巷里落得满地梧桐金叶,未心给几位姐妹带了许多姑苏的新鲜玩意,胭脂水粉荷包香袋儿,装了满满一大箱。   不想回府便听说锦心病着,自定颐堂请安出来,她忙与蕙心、澜心前来探望。透过窗子见到锦心正歪在炕上与婄云、绣巧不知说着什么,笑得眼儿弯弯的。   未心一面推门进屋,一面抱怨道:“好啊,你在自己院里倒是欢喜,我回家来你也不迎我一迎。”   “这不是偶感风寒抱些小恙,这边厢先向三姊姊赔罪了。”锦心笑吟吟地配合着她,蕙心近前来握了一握锦心的手,见她怀里抱着小手炉,才点头对婄云绣巧道:“你们伺候得周全。”   二人忙道不敢,澜心在炕上坐下,仔细打量着锦心面色,见有了些红润颜色便放下些心,道:“今儿才看出是好些了。好香啊,这是什么味道?到没有前几日熏的那样冲人了。”   锦心仿佛被她的声音提醒到了,忙将拢着罩在瓦片上的盖碗取下,小屋里沉香的香气瞬间浓郁了两分。   蕙心笑道:“今儿还有闲情逸致弄这些东西,可见真是好些了。”   婄云忙提了水壶来,锦心一面向盖碗中注水,一面解释道:“收拾香料匣子翻出些沉香,想喝个新鲜的,闫大夫又不许饮茶,不然沏些白茶来,注在杯子里味道更好。前几日熏的除了藏香就是特地调配出来辛辣浓香的香料,都是为了疏风散寒通气的,这个自然比那些好闻。”   澜心支着下巴看着她慢条斯理地将盖碗摇匀,然后将沏好的熟水斟入四个小盏中,一举一动都是说不出的流畅好看。   等小小的盏子被捧在手上,她啧啧道:“费那么大的事,就得这小小一杯,我都舍不得喝了。”   “二姐若是舍不得喝,不如与了我吧。”未心打趣着笑道,几人闲磨牙几句,全然不见月余未见的生疏。   稍后四人分了未心带来的礼物,未心又将一个匣子单独取出来,交代酥巧:“你送到大奶奶那里,就说是我带回来的小玩意,大嫂子拿着赏人用也好。”   酥巧应了是,捧着匣子去了,这边四人看了一回东西,又各坐下,听她说些姑苏那边的新鲜事。   锦心这边西屋里取暖主要是靠暖炕的,如今烧得也不算太旺,屋里只烧了一个炭盆子,三人一路从外头走来,还是觉着有些冷了,锦心便吩咐:“再支个炭盆子来吧。”   婄云迟疑一下,应了声,不多时在当地烧起个炭盆来,又忙添了一盆清水挨着炕与炭盆摆着,锦心向炕里的凭几上歪着,笑着听未心她们说话。   摘天巧分店的选址自然是她们最关心的了,毕竟关系到店面的生意与年底的分红,未心这上头账算得明白,在苏州应当是也见识过不少,妙语连珠说得清清楚楚,锦心拄着脑袋听着,等她们三个合计着主意问来的时候,随口说了一句可行。   “成日家懒懒散散的。”未心有些无奈,见她半迷瞪着,又将软毡给她往身上盖了盖,澜心笑道:“沁儿这几日都没什么精神,咳嗽倒是好些,想来是要大好了。索性也不问她了,人家给你出的那几个妆容一下把胭脂的销路打开了还不够吗?”   “够了够了。”未心叫锦心从凭几上下来靠在软枕上睡,随手拍了拍她,无奈道:“我这辈子啊,就活该是给你们几个赚钱的忙碌命。咱们沁娘呢,就活该是一辈子顺风顺水花钱的命。”   锦心就在炕里头歪着,软毡里头暖烘烘的,她缩成一团,听着蕙心她们几个轻缓带笑的交谈声,便觉心中安稳,不自觉陷入眠中。   她睡着没一会,三人便注意到了,蕙心无奈地摇了摇头,比了手势,道:“咱们走吧,她这段日子闹风寒,也属实是许久没睡过好觉了。婄云——”   她一面起身披上斗篷,一面唤着婄云随她出了西屋,吩咐道:“天冷,她在炕上睡一身汗,仔细又受了凉,醒来后你要记着给她多添衣裳。炭火若是不足只管去取,或者从我那匀来一些,不要吝惜炭火,反而拖累了病情。”   “是这话。”澜心从屋里走出来,也道:“这天儿这么冷,你家姑娘还病着,更不能受寒。回头我叫人先送两篓银炭来,现下初入冬季,府内的炭火或有不足,每处份例有限,我们这些青壮的是不怕的,还是先紧着小四。”   未心道:“索性从外头悄悄买些进来,做得隐蔽些,不要传出风声去,省了好些麻烦……”   她们三个自顾商量了起来,婄云忙道:“炭火是足够的,如今外头天还不算很冷,屋子里若就点得很暖和了,等再冷些呢?何况屋内屋外一冷一热相差过甚,再相冲反而不好。再有我们姑娘这几日有些咳嗽,屋里炭火烟气重了不好。”   三人听了便有些懊恼,正言语间,里屋绣巧喊道:“婄云,姑娘睡得有些不安稳,你进来陪陪。”   说着,她也从里屋出来,恭谨地向三人欠了欠身,道:“外头天凉,我送姑娘们一段吧。”   “不必了,你且好生服侍着便是。”蕙心摇了摇头,等未心也披好斗篷,三人便并肩相携而去了。   金陵的天气就这样一日日地逐渐转冷,锦心断断续续地病了一旬有余,这日终于见好,来到定颐堂向文夫人请安,文夫人见了颇为欣喜,请安散了后留她在屋里说话。   文夫人屋里养着兴哥儿,自然处处暖烘烘的,锦心还微有些受不住烟气,文夫人见她还在咳嗽,便关怀道:“闫大夫不是说大好了吗?怎么还是这样咳嗽,这怎么行呢?不如再开个养身的方子吃着,这还有两个月就要过年了,年里总要好好地过吧?”   她见锦心闷闷不大乐意的样子,便无奈道:“身子总是要将养的,这你姑母也与我说了,想等婉儿及笄时,请你们几个姊妹都去,如今算来也不过是一年多,尚不到一年半的时候,你若不养好你的身子,这从南到北一路奔波,不说我们,你阿爹第一个不同意的。京都风光何等繁华,你就不想也看看热闹去?”   自打兴哥儿出生,文夫人说话愈发时时跟哄孩子似的,何况锦心的年纪在她眼里本也就是孩子,故而哄起来是十足十的耐心。   锦心不吃硬,却不能把软的当耳旁风,只能点头答应着,态度还不能太敷衍,心里也是万般的无奈了。   等从正院里出来,锦心身上就担上了一个月汤药的债,文夫人当场请闫大夫来把了脉,开了调理的方子,说先吃一个月缓缓,锦心当时只觉眼前一黑。   好容易才停了药啊,这就又被套上鞍了。   她吃药倒是不困难,有时候难受起来或是被梦境一刺激,吃起药来咬牙切齿的连蜜饯都不用含,但就是再不犯愁吃药的人,吃的时候长了,也总会升起偷懒厌烦的心的。   夜里掌灯后,锦心泡了脚,叫绣巧她们先去睡,屋里一时只有她与婄云二人,婄云将西屋里的灯熄了,抬来凭几叫锦心在卧榻上靠着,方神神秘秘地取出一封信来。   信件极厚,入手一捏就知道塞了不知多少页纸,锦心有些无奈地拆开看了,抖出信笺,却有一沓子银票落在褥子上,她皱着眉,有些嫌弃地两根指头拈起那个银票让它们离开自己的褥子,婄云忙双手接过。   锦心又有些好奇,一扬下巴:“点点看有多少。沙子买得比黄金都贵,这小子心黑啊。”   婄云抿嘴儿一笑,“这法子还是当年您想出来的呢。”   “我掏的是夏狄人和越王那群人的荷包,那是为了筹措军资,能一样吗?”锦心瞪着眼睛反驳,婄云听她这话,心里一喜——这记忆恢复得总算是有些明朗了。   心里一面想着,她口中也附和着锦心,连连道是,又吹捧锦心聪明绝顶,反叫锦心不好意思了起来。   “嗐,也不至于。”锦心嘴里与她贫道:“你再夸下去,我真信了,回头出去一显摆,岂不成了家门笑话?”   看出她心情愉悦,婄云心中也很欢喜,手上利落地点清了银票,与锦心道:“面额都不大,一百两的,方便取用,共是二十张。另外还有一把青衣巷那边的钥匙,奴婢哪日得空过去看看,应是贺主子送与您又不方便由我捎带的东西。”   锦心道:“也罢,收着吧。不着急,你哪日得空再去瞧便是了。”   即便掏出那些银票,这封信还是很厚,厚到锦心瞧着密密麻麻的小字,忽然开始怀疑自己对贺时年是不是不够好。   比如她写给他的信,就从来没有这么厚过。   凝神来继续读信,信上满篇都是他在京都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得了什么有趣儿想送给锦心的东西,问她近来身体如何,江南天气好不好,对她的身体是否有妨碍等等,厚厚的一大篇,字字透着关切,事无巨细都要过问。   最后一句是:思汝 念汝 甚念汝   锦心盯着那封信出了许久的神,灯影下眉目眸光都分外温柔。   她指尖慢慢摩挲着那一行小字,心里软得不像话,婄云便静静地坐在一旁脚踏上,替她拢着锦被,许久才软声询问道:“主子,奴婢备了笔墨,您要不要写回信?”   “写吧。”锦心长舒了一口气,将信纸折起,交代婄云:“还是烧了吧。”   婄云点点头,又有些心疼,道:“或者奴婢随身收着,也能藏住不叫人发现。”   锦心缓缓下了地,踩着燕居的逍遥履往放置着笔墨的妆台前走,声线清脆架不住她说这话时语气沉沉的,倒显出几分飘忽危险来,她道:“需提防百密一疏,这信中言辞颇有极尽亲密者,若叫外人看去,平白生出事端。”   婄云便低声应了是,上来两步扶着锦心,替她掌灯研墨。   看着信的时候抱怨贺时年写得太多,真落了笔,锦心也有许多话想说。   其实她的记忆并未完全恢复,对贺时年的印象也颇为模糊。只是随着一封封书信,即便没有想起更多的记忆画面,她对贺时年的记忆好像也在自动地逐渐完善。   总说没什么能写的,真落了笔,自然而然地,她就有许多话要写,有许多事情想要告诉给他,有许多话想要叮嘱他,真等停了笔,也是满满当当、厚厚的一大篇。   婄云便站在一旁,安静地凝望着锦心的侧颜。   或许连锦心自己都不知道,她此时,认真地注视着信笺神情有多温柔,又暗藏着多少眷恋与思念。   无论记忆完善与否,情是刻在心里的,总会记得。   锦心信中并未提起再转年可能会上京一事,怕届时若是再生枝节恐叫贺时年兴奋一场空。   这里的再生枝节便指届时若是她临动身前忽然又病一场,那无论文老爷还是文夫人甚至一贯最顺着她的徐姨娘都不会同意她随行的。   所以这一年多的日子里,好生调理身子是必须的。   其实锦心知道,她的身子弱症是先天带来的,这些年喝药调养,偶有好转也都是建立在前头发病过,导致病情表现严重的基础上,平时喝药补补元气气血都是无用功。   不过扬汤止沸而已。   或许闫老对此也十分清楚,他这些年调换了不下十个方剂给锦心作为日常养身用,但真起到的效果却是寥寥。   而且他总觉着锦心的身体好像是他永远摸不透的,有时忽然便会好转一些,有时病势就会突然加重,他行医半生从未信过神佛,但在锦心身上……他有时也会想,是不是这世上真有“命”这东西。   命要锦心病,命要锦心不亡,命要她有时病势忽然加重,有时命又高抬贵手,放她好受两分。   但这个闫老是万万没有与人说过的,今日文夫人召他,他便又给锦心开了补元气的方子,是新构思出来的,药材搭配与从前不同,他还是希望能派上两分用处。   无论如何,为医者,是不能把希望寄托于神佛身上的。   患者既然把病症性命交托来了,无论能与不能,都要竭尽全力地做过。   锦心这边认下了服药调养,第二日晨起等着吃药的时候,却听婄云说:“师父吩咐了,这次不给姑娘备汤药了,熬做膏子每日早晚舀出一勺来沏水喝了便是。我等会就要去那边了,他老人家说了,这膏方先由我来熬制一回,也算考察功课,若是能成,此后他便将药材配好叫我在这边熬,也可以省些麻烦。”   锦心听了大喜,重重握了一下婄云的手,嘱咐道:“可千万要多用些冰糖、枣儿、甘草一类的原料啊。”   婄云失笑,软声道:“姑娘放心,师父开的方子我瞧了,确实是给您日常喝着养身用的,不会太过苦涩。”   锦心这才舒了口气。   请安后文夫人留下徐姨娘说话,锦心本打算跟着徐姨娘回乐顺斋,便也没走,与蕙心、澜心凑在一处嘀嘀咕咕,是说蕙心后日打算办暖炉会之事。   未心今日出门看铺子去了,来请了安便早早出去,故而这会不在,不过她的意见也列出来了,蕙心展开一看,好家伙,还真不多,头一条明晃晃的大字写的就是“慎重邀客”,下头来回写了四遍标明是重点。   澜心嘴角微抽,锦心呷了口热茶,叹道:“三姐这真是烦了啊。”   “也罢,左右我也觉着厌烦,不过请咱们素日相熟的几个人罢了。”蕙心笑得眼儿弯弯的,柳眉杏目的女子,笑起来时总会有些温婉柔和在其中,她软声道:“不然暖炉会暖得心里也不舒坦,一冬都不顺了。”   三人正说着话,谈起要备的新鲜菜色,那边文夫人和声细气地叮嘱徐姨娘道:“近来我手头有些事忙,家里的事情你多照看些。入冬的冬衣今年做得有些迟了,府内有些人染了风寒挪回家养病,老大媳妇头一年嫁过来我怕她没经验应付不住,你多帮衬着。”   徐姨娘点点头,又道:“大奶奶已经很能干了,咱们府里的事情她上手得也快,我们瞧着心里头都服气又喜欢。您怕大奶奶忙得厉害累坏了身子,想叫我帮她分担分担,何必这么说呢,您就直说,我必然鼎力相助大奶奶。”   文夫人笑着摆手道:“你也会说这些场面话了。素若,你可不老实了啊。”   徐姨娘道:“您这话说的,普天下人还有比我更老实的吗?您就放心吧,我回头就把历来的章程说给大奶奶,大奶奶有什么不懂的,我能知道的也一定不藏私。咱们大奶奶那个聪慧劲儿,这点子小事哪能难得住她?”   二人说笑两句,文夫人命人取出新得的皮料与哆罗呢、漳绒料子来,叫徐姨娘先选,并将几个女孩儿也叫到身前来:“这一批料子是新得的,花色、面料都是数一数二的,你们几个各选一块皮子并两匹料子,回去裁衣也好、做毡子也罢,都很暖和的。素若你还要多挑一份给林哥儿呢,他小孩子更要注意保暖,我瞧今年的漳绒倒比往年的好,拿在手上厚实又轻软。”   文夫人素来大方,得了什么下头进的新鲜东西绝不藏私,大家也都习惯了,顺手挑了自己喜欢的花色,姊妹三人审美各有所好,蕙心往常也喜欢清淡素雅的颜色,但今日鬼使神差地,选了一匹朱红色玉兰花纹的漳绒,锦心与澜心眯着眼对视,片刻后默契地错开目光。   文夫人见了心中却甚是欣慰,嘱咐道:“很该多做些鲜艳衣裳穿的……我屋里还有一匹新得的柳绿妆缎,稍后你带回去,裁一件斗篷穿,斗篷边上滚一圈密密的狐狸毛,一定好看。”   众人如此随口说着话,也选好的料子,然后徐姨娘又提起冬月初娘家侄女成亲,她想提前几日回去帮着预备的事。   文夫人爽快地道:“你把日子定下,打发人与我说一声就是了。虽然咱们家也不算什么大户人家吧,不过你回娘家住定是要带着沁娘与林哥儿的,那就要上心了,一应枕褥衣装都要自备,伺候的婆子丫头们也不少,你家里可住得下?”   徐姨娘点点头:“住得下,很有空余呢,您点了头,我就好办了。”   文夫人道:“又不是不近人情的人家,你要回娘家小住,我还能拦着不成?……既然是你侄女成婚,咱们家应该备一份礼才是,你也不早说与我知道,不然咱们府里还有两匹大红的好料子,做嫁衣不比外头得的好?”   徐姨娘笑道:“她做嫁衣的料子是我嫂子早备下的,听闻是苏州那边的货,我也不懂那些,不过瞧着料子还算不错,我便没开口说替她准备。人家当娘的尽一份心,我有什么好说的呢?”   文夫人便点点头,“也是。”   就这样三言两语定下了回家之事,走出来的时候徐姨娘脚步都颇为轻快,一手牵着女儿一手牵着儿子,喜滋滋道:“等阿娘带你们回家,看你们寄月姐姐成亲去!” 第六十五回 “阿姐往后,事事顺遂,平……   在寄月成婚之前, 锦心先迎来的是华心的周岁抓周礼。   这场抓周礼操办得很是热闹,虽称不上盛大,但整个金陵城该来的也都来了, 世间珍奇琳琅满目摆出整整一桌,单念单子便能把人念得口干舌燥, 足可见有多隆重、文老爷与文夫人对此又有多看重。   周姨娘打从从文夫人口中打探到抓周宴的规模, 又从管家娘子嘴里探听到预备的等级, 便一连几日脸都是冒着光的, 每日早晚往文夫人处,也难得地显出几分殷勤来。   徐姨娘看着心里不置可否,梅姨娘见了不过一撇嘴,她对周姨娘虽有不满,但看她也是因女儿真心感激文夫人, 心里便又十分复杂。   一来看不上她这用人处才见谄媚容的行为, 二来也叹华心生于她腹中, 恐怕要在文夫人面前得脸是难了。   不过转念一想, 这些年文夫人待文家这些孩子们多是一视同仁的,没见有什么偏私, 偶尔有些小来小去的东西不算什么,真在月例节赏上却不会有所偏私,便是她所出的几个孩子也一视同仁, 这一点上真真是叫人敬服。   她们几个相伴的年头久了, 私下里没有什么话是不说的,徐姨娘与秦姨娘听了她这话都道有理,可见文夫人在此上还是能够服众的。   真到华心抓周那日,文家年长的四位姑娘一色均着榴红缂丝织金撒花薄绒银鼠褂,头上挽着颤巍巍累丝金凤步摇, 明晃晃的明珠流苏垂在鬓边,衬得一个赛一个的优雅、端庄、明艳。   文夫人带着四个女儿甫一露面,便听得一连声的称赞,这个说他们家这几个女孩儿养得都好,那个说年长的三位姑娘都定得好亲,单提出来,夸蕙心与未心的多谢,二人便得端着笑,落落大方地应对着。   锦心便安静地立在一旁,心里颇为享受这一刻的空闲,并且对两位姐姐遥致同情。   不用应酬,快乐。   文夫人见她在那立着,看似笑得娇憨活泼,也确实美滋滋的,心里便有几分无奈,伸手喊她向前来,道:“这是我家小四,除了今儿抓周的小五啊,就数她年纪最小了,素日里被她姊姊们娇惯坏了,性子最爱娇。”   虽然她口中这样说,可观她眼角眉梢俱都含笑,是个人都能听出她不过是随口一说谦虚谦虚好引出自家孩子罢了,故而无人敢顺着她的话往下说,而是说起自家孩子调皮爱娇来。   这会若是一个个细听,就能听出来被提起的各个都是素日来被拎着在人前走动的。   锦心心里有一点无奈,但也知道文夫人的意思,即便她不喜欢人际走动,也不能叫人一点看不到好处,都觉着文家出挑的女孩儿只有三个。   这本是长辈的一片拳拳疼爱之心,她如何能够忽视不理。   蕙心见了抿嘴儿轻笑,等锦心耐着心应付了一会,便冲着文夫人盈盈一欠身,笑道:“重华姐姐她们在那边呢,女儿带着沁儿她们过去。”   “去吧。”文夫人点了点头,不忘叮嘱:“照顾好你妹妹们。”   蕙心应下了,另外三人自觉跟着她,离开了这喧闹场的中心。   几人一走,文夫人身边有两位夫人便微微松了口气——她们都是家中有幼儿与锦心年岁相仿的。   文夫人眼角的余光在她们身上瞥过,心中哼了一声,面上还看不大出来。   抓周自然是早就训练好的,周姨娘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华心一被放到桌子上,一溜烟儿地就向放在她的正对面的论语爬过去,然后小手一抓把书本抱在怀里,美滋滋地冲周姨娘“咯咯”直乐,一双眼儿明亮又清透,比之周姨娘的风情又有不同,更为纯澈稚嫩,极为讨人喜欢。   一旁的一位文家旁支夫人见她抓了书本,连忙开口:“咱们姑娘日后必能读书认字,知书识礼好涵养!”   华心好像被提醒了一下,小脚丫一刨腾,眼珠滴溜溜地转,在桌子上好像找着什么东西。   就站在桌案旁的周姨娘捏紧了绢帕,心里十分着急,总算见这孩子冲着书本旁的针线篮伸出小手,提着的一口气瞬间松了一半,等华心把针线篮也拽过来,这才把提着的心完全放下,满面露出笑容来。   旁支夫人立刻开口,把早就准备好的吉祥话说了出来:“左手针线右手书,咱们五姑娘日后必是心灵手巧头一份……”   文夫人笑着受了众人的恭喜,周姨娘身边也好一番热闹。   澜心看了一会,撇撇嘴悄悄与锦心道:“也不知私下里练了多久,瞧荣姐儿眼神都不往别处看,真是没趣儿,也不叫她选个自己喜欢的。”   “若是选把刀斧,婶子就只能夸小五长大了必定身体康健了。抓周前练练孩子也是常有的。”锦心道。   澜心蹙着眉,不服地道:“未心、你和林哥儿就都没练过!”   “那是因为我不配合。”锦心淡定地道:“三姐我不知道,但我阿娘还真想练林哥儿过,是林哥儿见了东西就抱着小木剑不撒手,才省了我阿娘许多功夫。”   澜心听了只觉幻想破灭,好一会没说话,蕙心看着,无奈地摇了摇头,唤未心道:“江南总督家的小姐来了,想见你一见,随我来吧。”   她们各有交际应酬,没一会便四散去了,锦心在屋里寻了把角落上的椅子坐,屋内侍奉的小丫头极有眼色,忙给她换了把暖椅来,又有攒盒捧上各色点心果品奉在一旁的几上,锦心见了一扬眉,问:“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妍儿。”那小丫头还算镇定,欠身道:“今年刚刚进府服侍,现在针线上伺候,因这头开宴临时从各处抽调了人来,奴婢被选上了,才来这边服侍一日。”   锦心笑了,一面饮茶,一面道:“我只问你名字,可没问你这老些。”   妍儿急忙道:“奴婢一见姑娘便不由心生出亲近之意,心里觉着姑娘亲厚极了,才一下说出这老多来,请姑娘恕罪。”   那头走过来一个婆子,忙声道:“这小丫头刚被叫来服侍,还不懂规矩,若有冲撞了的地方,还请四姑娘恕罪啊。”   “她没有冲撞我,还很细致体贴,我便与她说两句话而已,你不必着急。”锦心温声问:“你可愿到我院里服侍去?”   妍儿听她这样问,顿时一喜,婄云也笑道:“太太说给几位姑娘院里添人,每位姑娘院里添两个缺儿,我们姑娘爱安静图省事,本不打算添人了,今儿也是你合了姑娘的眼缘,还不快应下,谢过过娘。”   妍儿忙给锦心行礼,婆子催她磕头,锦心摆摆手道:“不必,过了今日,你便去我院子里服侍吧。回头婄云你与针线上和总管房都说一声。”   婄云应下了,对妍儿道:“姑娘的意思是今儿既然你的差事已经定下了,便仍然在这伺候着,既是分配了你来,若是你今日便随着姑娘走了,于理不合。你便明日收拾好包裹到园子里我们姑娘院子去,可能找到吗?”   妍儿忙道:“能,我能。”   如此,锦心院里添人的事情就算是说定了,她又叫妍儿下去,望着妍儿的背影,缓声与婄云道:“你应是认识她的吧?便是我看着她,心里也觉着莫名的熟悉。”   “您得了她,回头三姑娘可要高兴了。”婄云软声笑道:“这位前世可是无论在夏狄王庭还是咱们大宁京都都能引领潮流的人物,在妆容打扮上的天赋无人能比。”   锦心听到“夏狄王庭”四字,手便不自觉地按上胸口,好半晌才道:“我似乎想起了些了不得的事情。”   她抬起头,妍儿已回到原本的位子上,为宾客递送茶水。   她默了半晌,道:“她这样也好,让她先在我身边吧,回头你关心关心她家里,若是她母亲短药费,你支给她便是,不必问我。”   婄云点点头,安抚她道:“今生一切都好,她能进府来办差,想来家里的情势不会太过严峻。”   锦心轻叹一声,默然未语。   在她模模糊糊的记忆里,前生的妍儿幼年家中似乎颇为贫穷,后来受了夏狄人罂粟粉之灾,家破人亡,知道真相之后她对夏狄人恨之入骨,混进了夏狄王庭,成为了夏狄汗王的宠妃。   然后这位汗王的宠妃,成为了一柄刀刃冲向夏狄人的刀。   锦心闭了闭眼,希望此生,不会再重蹈前世覆辙。   一场抓周礼办得其乐融融,文老爷面上颇有光彩,周姨娘也得了脸,守着成箱的布匹,每日家忙着给华心裁新衣,忙得不亦乐乎。   就在家里还沉浸在一片欢喜氛围中的时候,徐姨娘带着锦心与文从林回了徐家。   头一日是文老爷同去的,徐姥姥操持了饭菜小心地招待了,也看出徐家人的拘束,吃过晚饭,文老爷便起身告辞。   徐姨娘送他到前头铺门上,下午店中未曾营业,铺子里静悄悄地,徐姨娘拉着锦心与文从林的手,软声与文老爷道:“老爷快回府去吧,月姐儿成了亲,我便带着孩子们回去了。……不过几日的功夫罢了。”   文老爷点点头,与儿女一一别过,方望着徐姨娘,出神好半晌,道:“素若,我走了。”   “老爷慢走,一路上小心着些。”徐姨娘轻声嘱咐道。   文老爷又点了点头,他对着此时的徐姨娘,似乎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能点头,徐姨娘说一句,他点一次头。   良久,他缓声又说了一遍:“素若姊姊,我走了。”   徐姨娘眉眼里含着笑,抬起头半是打趣地看着他道:“老爷可说了第二遍了,难道‘走’就只要口里念叨着,不用抬腿便能飞起来了吗?”   文老爷便不再言语,拍了拍她的肩,俯下身来告诉林哥儿:“你要好生照顾阿娘和阿姐,知道吗?”   文从林乖巧而认真地点点头,文老爷又嘱咐锦心两句,见女儿安安静静地望着他,和她娘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杏核眼儿里平平静静的,又一份和她娘的温婉决然不同的镇定与灵性。   他心里一软,好笑道:“也罢,在你姥爷家,身子有姥爷和舅舅照看,我再放心不过了。你就乖乖的,阿娘后几日若是忙,你看好弟弟,不要叫他胡闹撒欢,出去乱玩闹,走丢了可怎么好呢?”   锦心镇定地点头,“阿爹你就放心吧,我会看好林哥儿的。”   “我们沁娘当然能。”文老爷又揉了揉锦心的头,方不舍地起身离去了。   文从林懵懵懂懂地,抱着徐姨娘的手臂,撒娇似的问道:“阿爹什么时候回来呀?”   “阿爹……再过五日,阿爹就接咱们家去了。”徐姨娘摸摸儿子的头,道:“咱们回后头去吧,这冷些,你阿姐受不住。”   文从林“啊”了一声,有些失望:“阿爹不和咱们一处啊。”   徐姨娘牵起女儿的手,带着他们两个往回走,似乎轻叹了一声,她注视着儿子,温柔地说:“你阿爹是你们的父亲,但他不止有你们两个孩子,自然不会永远和你一处。林哥儿想念父亲,难道哥哥姐姐们就不需要阿爹陪了吗?”   “好吧。”文从林扁着小嘴闷声道,他对文老爷而言是幼子,又曾寄予厚望,也是抱在怀里宠着长大的,自然黏文老爷些,除了文老爷外出行商的时候,是从没有过五日不见的,便是三日不见都未曾有过。   徐姨娘看着儿子如此,闭眼压下一声轻叹,有些无奈,却见女儿已经走到儿子身边,从荷包里掏出一颗桂花糖来哄他,二人凑在一处叽叽咕咕,儿子很快又满脸是笑,兴致盎然的了。   徐姨娘心微微松了些,又抬手揉了揉女儿的头,软声道:“今日的糖已经超出一颗,林哥儿你明日不许再吃糖了。”   “啊——”林哥儿苦着脸,委屈巴巴地,但又不舍得开口说话,用舌头十分珍惜地一点点舔着含在口中的糖果,锦心抿嘴一笑,哄他道:“明日求姥姥给咱们蒸梨吃,冰糖蒸的,甜滋滋的比糖还好吃。”   文从林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土包立刻就不伤心了,开始满怀期待地盼望着明天。   徐姨娘就看着女儿哄骗儿子,等文从林进了屋里,才好笑地道:“这个季节哪来的梨子了?等林哥儿明日与你哭吧!”   锦心道:“我前儿听婄云说有呢,明早到街上看看不就知道了?”   徐姨娘疑惑地看向婄云,婄云淡定地点点头:“是有,前日休沐,我在街上看到了,只是这边街上或许没有卖的,要走远些去买,我早些去,姑娘这几日微有些咳嗽,吃些梨子是好的。”   徐姨娘这才收回疑惑,道:“也不要走太远,别看如今是太平年景,街上拐子小偷都不少,你虽然会两分拳脚,也架不住那些不做正经事的大男人。”   婄云应了是,笑道:“我会小心的,您放心吧。”   夜里锦心单独一个屋,是徐姥姥特意给她收拾出来的,就是挨着徐姥姥住的主屋的厢房,离那边很近,廊子的转角处连接两边,锦心半夜惊梦坐起来喊一声,徐姥姥立刻就能听到冲过来。   这院子因是两座打通的,故而房间不少,徐姥姥与徐姥爷住饭馆后头这座主屋,徐太素与白勤住在另一边医馆后头的主屋,徐白艿、徐白术与寄月都随着他们夫妇二人住在那边的厢房里,空着的房间也不少,文从林随着徐姨娘睡,锦心单独一个房间,剩下的婆子丫头们挤挤,也能睡下。   次日一早,婄云出去一趟,回来后带了一小篓梨子,也不知是哪儿产的,还水灵灵脆生生的,徐姥姥见了连声称奇,问她从哪买来的,婄云便说了个地方,又道最后一点子都被她带回来了,徐姥姥听了好不失望,次日又去瞧了瞧,却连卖梨的影子都没见到,一问才知道那买梨的总共买了三日,因为价贵,舍得买的人不多,又不肯往那些富贵人家采买的街上走去,并没卖出多少,最后一小篓都被婄云给端了。   再问是哪个商贩,结果都说不认识,就蹲这买了三天梨,最后那些梨子还多半进了锦心的肚子。   徐姥姥回去一咂摸,总觉着哪里不对劲,但又想不起来,只能作罢了。   那都是后话不谈,只说当下,文从林吃到蒸梨子,砸吧砸吧嘴,夸道:“不错,姥姥做的真比家里做的好吃。”   “可不嘛。”锦心挖了一块梨肉送入口中,婄云在旁望着她,眼中满是心疼。   想当年,主子想冬日里吃一口梨,哪里要这么困难啊。   为了给文主子送一口梨,化妆蹲街上演了三天卖梨小商贩的荀平默默抹了一把辛酸泪。   马上就要成婚了,寄月的正被白勤关着加急做针线,这是要嫁过去之后孝敬公婆的,因为寄月本人刺绣收益不佳,从紧急加训到如今加急刺绣,几个月过去了,还有个荷包没有收尾。   徐姨娘也再四叮嘱锦心与文从林不许去打扰表姐,但眼见婚期将近,这日锦心还是没忍住,天色擦黑之后,仗着自己一个屋睡,披上黑色的大斗篷,在婄云绣巧一左一右的护法下悄咪咪溜到寄月屋子的后窗根下。   手指头屈起在窗棂上三长一短敲了两回,窗户吱呀一声从里头被拉开了,寄月探着脑袋,眼睛亮晶晶惊喜地看着她:“小坏蛋总算想起我来了?”   “蒸梨子,寄月姐姐润润嗓子。”锦心踮着脚,艰难地把婄云提着的小食盒隔着窗子递给寄月,小声道:“我阿娘她们这几日忙着操办宴席,说明日就是你在家的最后一日了,要办席面招待亲友,还说你忙着绣东西,不许我来打扰。”   寄月苦着脸道:“可不是么,这世上怎么有刺绣那么烦人的东西,我练刀的时候都没伤过手,你看现在,我指头都快被戳成筛子了!”   她把食盒接过放在一边桌上,把手指头伸给锦心看,锦心心疼极了,道:“等你以后多赚钱,养几个绣娘,就不用自己做针线了。或者你培养培养姐夫……”   我觉着姐夫好像比你有天分,而且唬外人更容易。左右东西是拿出去了,谁知道究竟是寄月绣的,还是云景绣的?   寄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怎么没想到呢……”   二人又嘀嘀咕咕说了好多话,婄云一直与绣巧安静地站在一边,直到一阵风起,上前来道:“姑娘,起风了,您不能在这站着了。”   即便如今就在一个院子里住着,锦心与寄月还是依依不舍的,她们也不知是为什么,有时候有些情绪就是来的莫名其妙。   锦心最后道:“阿姐,我希望你以后开开心心、快快活活的,只要你平安,你要你开心,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寄月噗嗤一下,笑了,揉揉锦心的小脑袋,“好,阿姐记下了。”   她眨眨眼莫名酸涩的眼,故意硬声道:“快回屋去,受了风寒可不是玩的,还想不想看我穿嫁衣了?”   锦心便无奈地叹了口气,寄月对上她的目光,总感觉她好像活了七老八十的老太太在看胡闹的孩子。   什么乱七八糟的,现在胡闹的明明是锦心!   寄月道:“快回屋里去,喝一碗热热的姜汤,婄云绣巧你们两个也和她胡闹!”   “我想你了嘛。”锦心嘟囔道:“这些日子不见,你都不想我吗?”   “怎么不见了,饭桌上不还见到了吗?”寄月有些无奈,忙道:“好了好了,快回屋去吧,我今晚熬夜绣,明儿个我就闲了,可以歇歇,带你吃麦芽糖去。”   锦心就这样被寄月半催半哄催回了屋里,在炕上坐定了,捧着热茶缓神的时候还有些好笑。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看着自己的小手小脚,锦心叹了口气:快快长大吧,就为了她吃一口梨,婄云荀平他们都折腾得不像话了。   寄月成亲的前一日,徐家按例摆了酒菜招待亲友宾客,徐家的亲戚在这边是没有的,但徐姥爷、徐姥姥素来与人为善,结交下不少朋友,故而这日徐家也颇为热闹。   因为有前头饭馆在,倒是没摆进院子里,这日饭馆没营业,楼上楼下摆满了桌子,自己的朋友进来就有个位子做,街上的乞丐来讨,也有两杯薄酒、一个大馒头。   徐姥姥说这是为寄月积福,白勤做得用心,馒头用料实诚,各个都含着为娘的对女儿的爱。   次日是寄月大婚的日子,婚礼在傍晚举行,但一早云家就来人迎亲了,走水路,晃晃悠悠地,也不知他们多早就出的家门。   寄月穿上嫁衣的模样果然是极美的,民间女子成婚也许戴凤冠,白勤特意将压箱底的妆匣取出,将她当年戴的凤冠送去炸了炸,换了珠子又给寄月戴上,黄澄澄的凤冠沉甸甸的,寄月戴上脖子都被压得弯了一弯,叫苦道:“这玩意好沉。”   “戴着!”白勤拍了她的肩一把,笑着与来给她梳头的全福老人道:“我家姑娘莽着呢,叫你见笑了。”   “有什么的,小姑娘活泼些好,活泼些能顶得住事,嫁到婆家去婆家也喜欢。”老太太笑着,她已是很苍老的模样,但持着梳子的手却很稳,这会最后替寄月抿了抿头发丝儿,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道:“姑娘往后,顺顺遂遂哟。”   鞭炮声噼里啪啦地响,寄月与云景一起给长辈磕了头,这会要往出走了,徐白艿与徐白术一人背一段路,徐白艿先背起妹妹。   鸳鸯成双的盖头蒙着寄月的头,但锦心知道盖头下是多明艳动人的面庞。   徐白艿迈出门槛前,她忍不住喊了一声“阿姐”,然后哑着嗓子,一字一句郑重地道:“阿姐往后,事事顺遂,平平安安啊。”   寄月似是潇洒地摆了摆手,没开口,眼角有些湿润了,怕一张口,带出哽咽声。   她心里想着:阿沁这丫头一贯耳朵尖,可别听出什么来,回头又要笑我了。   可她这眼泪怎么就止不住呢……   此后,这就不是她的家了啊……   “月丫头!”徐姥姥眼里带着泪,强忍哭腔,喊道:“你的屋子,奶奶给你留着,闲了,与姑爷回来住个一两日呀。”   好。   寄月在盖头下牵起唇角,笑了一下。   可惜这样明艳的笑容,却无人有福见到。 第六十六回 某望妻石望眼欲穿;今天阿……   寄月成了婚, 锦心心间好像又有一块大石落了地,但回到府中却也没机会放松,蕙心的暖炉会一办, 很快便有各家的帖子送上门来,锦心虽然想躲个懒, 但有几家也被姐姐们拉着去了。   蕙心的原话说:总要叫人知道, 我们文家的四位姑娘都是一样的优秀出挑。   锦心当时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手, 默默想:谁没事在个小娃娃身上看优秀出挑啊。   不过过了年, 锦心便又长了一岁,在很多人眼中也不是孩子大小了。   时下女子成婚极早,十五及笄十六多半就要出嫁了,锦心如今算是活到了在闺中一半年头的岁数,也不算小了。   年后她手边又多了两门课程, 不过都还应付得来, 女教习总是拿她琉璃娃娃似的看, 不敢叫课业重了, 习惯之后,锦心的日子倒也颇为自在。   最初的烦恼是空有一身技能而不能拿出来愉悦自己, 如今前头几门都已入了门,便可以慢慢表现出功力来,她也可以自在许多。   转过年, 开了春, 天气慢慢暖和了起来,文夫人忙碌于为蕙心准备嫁妆,秦王府那边的口风,一出了孝期就要开走六礼,蕙心的嫁妆中一座架千工拔步床是早就在做的, 其余家具也正在打造当中,这些都是慢功夫急不得,文夫人如今便忙碌于选料裁衣、画定首饰样式。   给几个女儿的嫁妆,按文老爷的意思,公中现银拨出来的都是三万,另外古董陈设书籍字画等库房中取来的东西自然是不涵盖在这其中的,文老太太去世前给几个孙女每人留了一万两的银子并一箱梯己,其余私房都与了文从翰,当时徐姨娘腹中已有了锦心,故而锦心也有一份,现由徐姨娘收着。   而生晚了的文从林、华心、文从业与文从兴,便短了这一份银子了。   四万两在别人家不说嫁女,便是子嗣分家出去,若非嫡出恐怕也分不到这个数目,但这还不止,因嫡出二女俱是高嫁,文老爷还额外从私房中划出一万的银子来,叫文夫人撒开手去预备,如今但看蕙心那改了数次厚厚一沓的嫁妆单子,便可知文夫人是真“撒开手”了。   这日姐妹几个合计着想出门一趟,便来到定颐堂,正有人回:“这是咱们大姑娘充妆奁打造的大小金丝髻十顶、大小银丝髻十顶、各色珠髻十顶,银匠赶早得了,今晨送来府上,奴婢俱都查验过了。命人自姑苏采买的衣料也送来了两箱,都是您看定的花色,现呈上与您阅览……”   正屋里热闹得紧,蕙心脚步微顿,文夫人已抬头向她们看来,抬抬手止住回话的管事娘子,温声笑道:“怎么这会子过来了?是又有什么事啊?”   “听人说奇珍阁里到了一批成色极好的烧彩琉璃摆设,我们想瞧瞧去。”未心笑道:“这不也快到大哥生辰了,我们做妹妹的总要进点心意啊。”   文夫人好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说的就是你们!也罢,出去逛逛也好,这几日天气暖和了,正适合出去走走。我还想着赶明儿带你们踏青烧香去呢。就去吧,叫外头车马婆子们都跟好了,多带些人,银钱不足了便叫人回府来取,或者一时记在账上,回头叫管事的去结便是。看上什么喜欢的,不要吝啬银钱。”   四人均乖乖应下,这时秦嬷嬷亲自捧着一只嵌螺钿的方匣进来,向文夫人福了福身,道:“太太,您吩咐找的这一匣红宝石找到了。”   说着将匣子轻轻打开,只见其中盛着小半匣纯净明亮剔透殷红的鸽血红宝石,堪称极品,想来便是在文夫人这边,这半匣宝石也是压箱底的东西了。   文夫人却顾不得好容易找到东西的欢喜,先冷冷看秦嬷嬷一眼,叫她心尖微颤,连忙低下头。   文夫人这才缓声吩咐道:“先拣出七颗来送到方师傅那儿,金枝梧桐七凤冠的花样儿不是都画好了吗?就短这珠子了,还有那一匣珍珠也一起送去。”   秦嬷嬷恭敬应下,几人见她忙着,便起身告了退,文夫人有心再叮嘱几句,但眼下又有人进来回延请绣娘之事,她又觉着当着澜心、未心与锦心的面儿这样操办念叨蕙心的嫁妆有些不大好,便点头叫她们去了,还吩咐秦嬷嬷:“唤方希家的来,我有些话要吩咐她。”   方希家的指的是府内专管随从太太姨娘姑娘们出门的方娘子,这会文夫人叫她来,无非是为了四位姑娘出门之事。   秦嬷嬷应着是,捧着那匣子宝石出去,因文夫人对她沉着脸,她也不敢多言语,闷着头就出去办事了。   从定颐堂出来,姊妹四个回了园子里梳妆更衣,再碰头时都换了出门的装束,坐着轿子出了二门,登上马车奔着熙宁街去了。   到了熙宁街,自然没有只逛奇珍阁一家的道理,锦心就不远不近地缀在三个姐姐身后,跟着她们出了这家店进那家店,最后四人带着满满的收获来到摘天巧二楼喝茶,锦心已累得不成样子,往榻上一倒,摆着手道:“你们再逛街不要拉上我了。”   这屋里贵妃榻上的锦垫坐褥早被未心吩咐换了崭新洁净的来,婄云上前服侍她脱了鞋,又取来两个暗囊软枕叫她靠得舒服些,今日跟随出门的妍儿前后忙着伺候,锦心摆摆手,道:“你们两个不要忙活了,也歇歇吧。或者看看有什么想要的,只管放手挑选,就……记在三姐姐的账上!”   她气鼓鼓地盯着三人控诉道:“你们三个倒是欢快了,可还记得我?可还记得我?!”   “哎呀……”未心走过来讨好地冲她一笑,“来来来,快瞧瞧,这么多新鲜玩意,咱们阿沁喜欢什么都留下,阿沁不要的再给大哥。你们两个也下去挑吧,铺子里的胭脂水粉,若有喜欢的便只管取来,尽数记在我的账上。”   未心说着,又吩咐:“将前儿说的那些新品取来,我们挑选挑选。”   酥巧应了个“是”字,轻轻退下出去吩咐,锦心冲着未心“哼”了一声,斩钉截铁地道:“没用!我往后再不与你出来逛了!”   “瞧瞧这话说的,你不和我们出来逛和谁出来逛啊?”未心笑眯眯地,澜心也走了过来,正要说话,忽听外头一阵纷乱噪杂的声音,未心拧了拧眉,沉声问:“外头怎么了?”   一位铺子内的娘子匆匆走了进来,一欠身道:“是巡盐御史家的夫人带着小姐们来选看胭脂,叫咱们铺子里的妆娘给化了一个应季的妆容,不大满意。”   未心听了便抬步出去瞧,蕙心略思忖一下,问那娘子道:“是叶家的哪位小姐不喜?”   娘子仔细想了一下,道:“听他家的仆人唤的是三姑娘。”   “我也去瞧瞧。”蕙心便做坐不住了,现任巡盐御史来金陵上任算来也快两了,他家的闺秀女眷蕙心也都认得,知道三姑娘乃是叶大人所宠爱之妾室所出,素来颇为骄矜,这会若是真叫她闹将开来,可不好收场。   仗着与秦王府的婚事,她如今在江南闺秀中也颇有几分颜面,就是不知道叶三买不买她这个未来秦王妃的账了。   蕙心沉下心,起身出去瞧,澜心探头探脑的也有些好奇,锦心见状便道:“二姐你也去吧,我这里有婄云呢,你放心便是。”   “那可我去了。”澜心道:“你在此好生歇着,等我看了热闹回来说与你听。”说着又嘱咐婄云两句,便缓缓出了屋子。   锦心示意妍儿道:“你也去看看。”   妍儿只当锦心是想听听热闹,便应下声,待她离去了,屋子里便只有锦心与婄云二人,婄云见锦心微微皱着眉,一边一点点替她揉着头上的穴道,一边道:“妍儿去了准就无妨了,她在妆发的天分可是常人万万比不了了,您这段日子便应该能看出来。”   锦心闭目道:“我只是有些累了。但愿妍儿能应付得了。”   事实证明,妍儿还真应付得了。   她一开始是奔着看热闹去的,但见那叶三小姐挑剔这个挑剔那个总不满意,又有两样胭脂的配色颇为新奇和谐,一时忍不住便说了出来。   她在这上头的天赋,这几个月锦心是见识过的,本季摘天巧特推的妆容也是她设计出来的,这会她向未心连着使眼色,未心便品出意思,把她唤过去,为叶三整妆。   这整个一过程中,叶夫人便淡定地坐在一边喝茶,老神在在地,仿佛在人家店里骄纵挑剔的不是她家的女孩儿一般,叶家其余几位小姐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有两位颇为温柔娴雅的模样,蕙心一看便知道是叶家嫡出的两位小姐,心中感官复杂。   这是把整个叶氏女儿的闺训往地下踩,如此纵容叶三叫她骄纵至此,就为了那点后宅阴私事,值得吗?   一直立在一侧的郑夫人此时终于开口,她道:“叶夫人还是应该多管教管教女儿才是,如此行事,平白落了笑柄,叫人耻笑叶氏女儿的闺训。”   “我女性情行事如何,世人心中自有分辨。”叶夫人淡然道:“我虽是她们的母亲,却终有力所不能及之处,有心教诲,受教者无心受教也是枉然。叫郑夫人看了一场笑话,真是我的不是。”   郑夫人深深看她一眼,也不再与她多费口舌,只微微颔首道:“既然三小姐安静下来,不会扰了大家挑选胭脂的兴致,那我便去了。几位姑娘替我问文夫人的安,我新得一幅字画,改日还想登门,请她替我掌掌眼呢。”   蕙心笑容得体地道:“夫人您的话,晚辈定会向家慈转达的。”   一时众人互相行了礼,郑夫人便扬长而去了,她身后跟着一位衣着素雅的妇人,倒颇有些温和秀雅林下风致,蕙心认出她是当日的方家四小姐方若茵,一时心中颇有些复杂。   总算叶三满意了,方才因郑夫人与叶夫人的交谈,她脸上也挂出些不快,但等妍儿替她上完了妆,她又满心欢喜起来,指指点点命人包起了桌上小托盘上的几样胭脂,又颇为矜傲挑剔地道:“你们铺子里新出的胭脂品质也只算过得去了,与京中的是万万比不得的,不过这妆娘不错,就到我家里去服侍我吧。”   蕙心面色微沉,冷声道:“这是我妹妹心爱的婢子,自然不能与了三小姐,还请三小姐另寻高明吧。”   顾忌着她未来秦王妃的身份,叶三并不敢与她太过嚣张,但也有些不乐意,叶夫人这会还作壁上观,蕙心向她福了福身,道:“叶夫人,我等告退了。”   言罢便带着澜心与未心二人转身离去,门口碰上悠悠尚未走远的郑夫人,迟疑一瞬,还是周全地见了礼,“今日多谢夫人仗义执言。”   “我看不惯她张扬失礼罢了。”郑夫人搀扶起蕙心,温声道:“你不必与我这般多礼客气。”   几人浅言交谈两句,便各别过。   蕙心几人回到屋子里,锦心头枕在婄云膝上闭目养着神,听到声响也没睁眼,只问道:“了了?”   “了了。”蕙心叹了一声,道:“也不知那叶夫人是怎么想的,叶三行事竟也全无顾忌,她就不要自己的名声吗?叶夫人也不为自己的几个女孩儿想想吗?”   澜心气鼓鼓地道:“谁知道呢。我就没见过这样的人家,还巡盐御史督察官员,真真是……叫人气死!”   “叶夫人与其说是要算计叶三,不如说是恼恨了叶大人了。”锦心淡淡道:“只看叶三如今行事,比刚来江南时可更跋扈了十倍不知。叶家还是叶夫人掌家,可知叶夫人在其中出了多少力。她再继续这样嚣张下去,整个江南的人都知道巡盐御史叶之余宠妾灭妻骄纵庶女连叶夫人想要管教都有心无力,他这督察官员的位子,还坐得住吗?”   未心呼吸微微一滞,“好毒。”   蕙心柳眉微蹙,望着锦心道:“你好生歇着,将养身子才是紧要,不要想那么多,没准还没有这么多门道呢?”   她知道自己这妹妹素来较常人聪明灵透百倍不止,但她也觉着,就是这份聪明灵透拖累了锦心的身子,故而并不愿叫锦心多想这些。   锦心不再言语,澜心却止不住遐想,道:“若我记得没错,叶家长女与次女这两个正房嫡出都已定了亲,一个是叶夫人的娘家,一个是西北边陲的武将人家,二人一胎双生,如今岁已及笄,婚期就定在夏日里?”   “不错。”未心点了点头,“听闻次女许的人家夫人与叶夫人是手帕交,想来叶夫人也就是因此而全无忌讳了。也罢,不提她们了,阿沁你可真是神了,身边的人一个赛一个的出挑,原来我只看绣巧细致婄云沉稳,妍儿虽有几分伶俐,也做得一个新式妆容,却没想她天赋竟如此出众,远不止那妆容的水平。”   妍儿有些羞赧,忙道:“今日是忽见那两盒胭脂才有了那个想法,不然放在平日里,那样的妆容我也是万万做不出来的,还是这铺子里做的胭脂好的缘故。”   未心朗笑两声,问她道:“你可愿意到我身边来?往后就专管我铺子里新式妆容研发之事。等过两年,我与你消除奴藉,做正经妆发娘子,一应月例银钱所得,可就不似如今了。”   妍儿迟疑一下,锦心温声道:“这是个好去处了,你就答应下来吧。但全看你的心意,你若有所不愿,就还在我这留着,偶尔替她研究些妆发,再过几年,照样替你消了奴藉。若做得好,什么富贵日子没有?”   妍儿扑通一下跪下,向锦心道:“姑娘舍银钱替我母医病,便等同救了我全家性命,奴婢此生都奉姑娘为主,尽心侍奉,以报恩泽。”   “你才多大,谈什么此生呢?”锦心倾身来扶起她,有些无奈,未心见了心中便很明白了,幽怨地道:“也罢,总归我没有你们姑娘的好命数,总是碰到你们这样的得力人。你既然舍不得你姑娘,我便不强求了,只是你有如此天分,被埋没了岂不可惜?”   锦心笑看向未心:“那就要看三姐姐的安排了。”   未心睨她一眼,嗔道:“你都替我安排好了,我还有什么可安排的?便如你所说吧,她这样好的天分,我哪里舍得叫她埋没了呢?往后我多寻些做妆发的书籍与你,你若是设计出什么新奇妆容,只管与我看,若是好的,我一定重重赏你!”   妍儿脆声道:“奴婢谢姑娘们恩典。”   锦心与婄云对视一眼,知道妍儿往后,算是有了着落了。   未心出手素来大方,妍儿若是做得好了,富贵自然不愁,日子也就不愁了。   那她前生的苦难,也就会离她而去了。   她是个骨子里坚韧的人,寻常生活中的小风波能耐她何?何况她如今吃住都在文府中,有锦心庇护,似乎也不会受什么困难所扰。   回到家中之后,蕙心将今日所遇之事说与文夫人听,又受了文夫人一番教诲,不说深有感触,至少也从中学到了一些。   文夫人如今是恨不得将自己前半生积累的经验都灌到蕙心的脑子里,好叫她日后遇到困难能够从容些,少吃些苦,但又怕揠苗助长的太过厉害,只能倾囊相授,看蕙心能够吸收几分了,并不逼迫于她。   在秦王府上下出孝之前,文家还有一件大事。   是转过年来了,赵婉及笄,文姝晴送了信来,邀请兄嫂与侄儿侄女们上京一游参礼,同时也在信中透露出赵老太太想见澜心一面的意思,文夫人心领神会,早早地开始准备起行囊包裹来。   赵婉的生辰是在五月里,一行人三月动身便足够了,文夫人特意为几个女儿裁了新夏衣、打造新首饰,文从翰夫妇亦跟随同行,几个年纪尚小的孩子被留在家里,文夫人将文从兴托付给徐姨娘照顾。   秦嬷嬷也被留在金陵,故而她对文从兴还是放心的,如今眼前第一要紧事还是二女儿要到赵家露脸,她尽全力想要准备周全,若是澜心在赵家丢了脸面,就相当于是文家丢了脸面。   这里头有一丝一毫的差池,她,或者说澜心都承受不住。   这本就是一门极度高攀的婚事,她与赵家人打过的交道又不多,甚至不比在秦王府从容。   至少对太妃,她有几分熟悉,打了多年教导,知道太妃的心性,而赵家大房,她却没有一个熟悉的人。   赵家那位太太如今已从家庙回到赵府,也不知往后又会闹出什么幺蛾子。   夜半深深,文夫人静忖半晌,心中还是不能安然平静,长叹一声道:“儿女福分啊。”   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可为人母的,如何就真能够撒手不管、不与操心了?   这话在徐姨娘身上也是适用的。   锦心要跟随文老爷与文夫人上京,她却不能随行,她自然是百般放心不下,这几日都住在园子里,亲眼看着婄云几人收拾锦心的箱笼。   她就拉着女儿的手,叹道:“我要留在家中看顾家务,照顾你弟弟,不能随行,沁儿你这一路上千万要保重身体。骆嬷嬷、卢妈妈,我把沁儿交给你们了。”   二人都干脆地答应下来,骆嬷嬷郑重道:“您放心吧。”   徐姨娘双眸含泪,“她自落了胎包便没有离我了那么长时间,我怎么能放心呢?”   这几日她一直守在锦心身边,寸步都舍不得离开,锦心心中无奈,她也有些舍不得与徐姨娘分别,但许是恢复的记忆逐渐多了,想起了早就熟悉的离别的滋味,故而虽然不舍,却并不十分伤心。   一直暗中观察她心情的婄云见了,终于悄悄松了口气。   锦心的身子,要防大喜大悲大怒大惊,伤心尤其伤身,她不得不小心再谨慎。   文家这边择定了吉日动身,文家众人一条大船,另有数条中等大小的船只依附大船而行,船上是众人的箱笼行礼与随侍仆役。   金陵的信件早到京中,文姝晴满心期待地等候着娘家人,但比她更望眼欲穿的,却是如今还没有“名分”的某望妻石。   今天阿锦到京都了吗?   没有,伤心。 第六十七回 甜言蜜语书信就,拜访赵家……   向京城行走一路奔波, 锦心便把狸子留在了家里,这只猫儿来到锦心身边也有两年了,养得愈发精乖, 在锦心身边乖巧听话极尽谄媚讨好之所能,在绣巧她们面前高贵冷艳睥睨众生, 实在是一只变脸修为精深的特技猫。   如今把狸子留下交给徐姨娘照顾, 也不知徐姨娘能不能降得住他。   水路平稳, 船走得又慢, 锦心也不晕船,故而这一路除了摇晃些,倒是走得还算舒适。   锦心的屋子在船的二层,在船舱里开窗望出去,正能见到波光粼粼的水面。众人顺运河一路北上, 这一路乃是本朝南北交通的要道, 官船商船都从这边走, 自然没有什么拦船劫财的, 期间一路都是风平浪静的。   莫名地,锦心对这份风平浪静有点不适应, 总觉着路上没个人拦路暗杀好像缺了点什么,这话自然只能与婄云说,婄云听了又是好笑又是心疼, 二人嘀嘀咕咕说了许久的闲话, 锦心实在是支撑不住了,脑袋一点一点的,才躺下安睡。   她睡下后,婄云熄灭了灯,就坐在榻前, 静静守了许久。   她目力极佳,即便在黑暗中也能清晰视物,此时目光一寸寸细细打量着锦心的眉眼,总是满满的熟悉。这虽是一副稚嫩的面容,却又是她最熟悉不过的模样,见得久了,也不觉着别扭。   近来天气有些微热,锦心受不了寒又耐不住热,偏生晚上贪恋温暖要抱着汤婆子睡,往往睡到半夜身上的丝绵被便被踢到足下了,水上行船,寒气从下升起,婄云放心不下,便常守在她身边,半夜里替她掖掖锦被。   她已算不清这是她守在锦心身边的第多少个年头了,只要看着锦心一身生气,还能说能笑的模样,她心里便满满当当的,半分遗憾都没有了。   终她此生,也只想求眼前这一人平安而已。   文家的船只就这样一路慢慢悠悠地走着,都是江南女子,素日在园子里乘小舟采莲子泛舟游湖都是有的,文家一群女眷倒是无人晕船,叫文老爷很是松了口气。   他原本怕锦心身子弱,受不住这舟车劳苦,没想最担心的锦心都平平安安地到了京城,叫他长舒一口气之余,又欢喜于锦心的身子似乎比去岁好了不少。   京城的气候还是那么的熟悉,又干又热,来到时京中已是天气极为炎热的时候了,这边与南边不同,热起来干干的,没有一丝潮湿气,锦心也说不清在这是舒服还是不舒服,只是熟悉得很,虽也有些不适,来到京都后卧床了几日,到底没有从前发病时那般吓人。   一行人本应落脚在文家京中的宅子里,但文姝晴热情相邀,也是与娘家人相见一回太不容易,好说歹说,非要留众人在府内住下。   文家来的人口箱笼甚多,文夫人心知久留不美,毕竟文姝晴所在的这一支赵家,赵二爷官位不高,一家虽有文姝晴经营、赵老爷扶持,家底丰厚家境殷实,但在外却不好表现得太过张扬来,赵二爷毕竟还是个清流文官,故而一家四口只住着四进宅院,有下人服侍,日子过得低调,京郊的园子倒是占地颇广,但距离甚远,文姝晴要在自家安置文家人,自然是住在府中的。   住在府上,人口多了难免冗杂,叨扰太过。文夫人心中将这些算得明白,早早打发人来修整了京中的宅邸,架不住文姝晴的热情款留,便应下在这边先小住些时日。   箱笼还是收在那边府里,文姝晴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此时只是想留下娘家人好生亲近亲近,自然不会阻拦文夫人命人运送箱笼。   对她而言,能与娘家人再同住一日,都是上天莫大的恩惠,值得她仔细珍惜,藏在心中好生呵护。   赵婉年已及笄,出落得聘聘婷婷水莲花似的清雅,一身时兴花色的水蓝衣裙,面上粉黛不施,发间挽着一支白玉钗,洗去了从前的跳脱,身上真有几分斯文儒墨林下风致。   文家姊妹几人见她这样都吃了一惊,文姝晴笑道:“别看这丫头如今这样子,都是唬人的,我花了多大力气才扳过来的。等回头,你们几个玩去,没人看了,又是从前那个样子。”   嘴里说着,她面上也有几分无奈,眼中却满是笑意,文夫人道:“我看婉儿从前的样子便很好了,大方得体,活泼又俏皮,多讨人喜欢啊。难道天底下的女孩儿都得是斯斯文文柔顺守礼的样子吗?”   “旁的女孩儿我不知道,她要嫁国子监祭酒家,斯文守礼些,不惹人眼,往后日子好过。至于旁的……就看她的命数了,我听斌哥儿说,那位卫家公子不是个迂腐性子。”文姝晴摇了摇头,招手叫蕙心到她身边来坐,与文夫人道:“蕙娘今年也十七了,这婚事……”   文夫人道:“嫁妆早就在预备了,动身前秦王府行了除服礼,等回到江南,她也就要开始备嫁了。”   文姝晴听了,叹道:“这本是喜事,可斌哥儿的婚事也定在明年,我怕是不能亲自回金陵给蕙娘送嫁了。”   文夫人便安抚她道:“要见未来侄婿,往后有的事机会,还是斌哥儿的婚事要紧些。”   二人又说起几个孩子的婚事,听闻未心与谢家定亲,文姝晴从前虽然知道,却没来得及细问,此时详细问过因由,听闻如今谢家当家的已是谢陵,便道:“这也是一桩好亲了。文氏女配谢氏子,做谢家的当家主母,堪当得是门当户对。”   文夫人点了点头,文姝晴迟疑一下,文夫人便知道她在想什么,于是道:“老爷已开了宗祠,将未心记在我的名下,往后,未心也是咱们家的嫡女了。”   “那就更好了。”文姝晴喜道,又有些嗔怪地对文夫人道:“这样大的事,也不与我说一声。”   文夫人笑了,又与她说起别事来,说着说着便提到了要带几个孩子去镇国寺与明安观进香,文姝晴知道家里情况特殊,便笑道:“也罢了,虽是两边的教派,但错开日子去拜也没什么。却巧了,近日镇国寺的步云大师出了关,哥哥不是与他有些交情吗?拜访一番,便是不能请动他给沁娘做场法事,让他念两句经持诵持诵也是好的。”   文夫人听到便上了心,道:“也不知步云大师出关多久,要说,还得这两日就过去才是。”   二人于是定下后日往镇国寺进香去,锦心的身子慢慢修整着,这几日虽未大好,出去走走散散心的力气倒是有的,何况一路不是乘车就是坐轿,费不上什么体力心神。   而且……锦心扬头,似是不经意间与婄云对视,婄云心中已然了然。   等出了赵府之正房,回到自己屋里,没等锦心吩咐,婄云便道:“奴婢便修书一封,将时间、地点送与贺主子。”   “不错。”锦心捧着温茶在手,缓声道:“我也有些想他了。”   说起这话的时候,锦心眼里含着几分温和笑意,又似有淡淡的无奈与真切的思念,真叫人恨不得就醉在其中。   婄云笑道:“贺主子若是知道您这话,喜得不知怎样好呢。”   她这么说都算是给贺时年留面子了,真要按她心里想的,是贺时年知道了,指不定一蹦能蹦出三尺高,直接跳到承恩公府屋顶上去,然后提着剑直接杀到夏狄王庭。   锦心这句话,情意只是一重,这情意从何而来呢?   从记忆而来。   婄云心里头有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她笑眼望着锦心,见锦心眨眨眼没说什么,便继续道:“那您说,奴婢要不要把您这句话写进去,哄一哄贺主子呢?”   “你再替我添上一句,‘思汝 念汝 甚想汝 知汝思念意 吾心与汝同 日日盼相见’。”锦心慢悠悠地吩咐着,神情平静坦然不见半分羞赧,婄云心中好笑,应下了又打趣一句:“您如今可有些前世的风范了。”   调戏起人来一套一套的。   锦心镇定地点了点头,“我想他前世一定就是折服在我口齿伶俐之下。”   甜言蜜语嘛,这还不是张口就来?   婄云一听就知道这记忆还是恢复得一半一半,若是全然恢复了,锦心这会定然不是如此说的,当即心中虽有些失望,但也习惯了,没有太落寞,笑着应下后,研墨提笔去写回信。   本来回信都是锦心亲笔写的,但她近来一路奔波劳累,手腕无力,写出的字迹虚浮,平白叫人忧心,便还是把这个重任交给婄云了。   婄云这个信使已经做了有两年了,如今功夫纯熟,又因如今已在京中,通知个见面的时间地点罢了,信件上寥寥几字,最终竟是锦心的甜言蜜语占去大半江山,于是信也写得极快,不多时得了,密封好,她又将一根头发丝塞到新封口处,锦心也是头一次见她封信件,拄着下巴瞧着,笑道:“我还以为你会在新封的封口处用药呢。”   婄云手一顿,旋即转头望着她,眉眼温和地轻笑道:“在世为人了,就算是为积些阴德吧,何况如今情势不比前世紧张,倒是不必谨慎到那个地步。”   锦心点点头,只道:“也好。”   去镇国寺的日子定下了,在过去之前文家一行人还有一个行程要走。   赵府。   此赵府非彼赵府,并非文姝晴当家做主的二房,还是户部尚书赵大人的府邸。   户部尚书的官邸自然处在离皇宫的近处,乃是当今陛下钦赐给自己的心腹的,宅邸占地颇广,甚是豪华。文姝晴熟门熟路的,文老爷也偶有来往,文夫人镇定持重的,一种小辈便也没有紧张。   进府后,文老爷与文从翰去见赵大人,文姝晴带着嫂子侄女们往内院去,直奔赵老太太养怡之所。   一进内室,众人只觉一阵檀香扑鼻,锦心眉心微不可见地蹙了一瞬旋即松开,微微低着头,做出一副小姑娘乖巧的姿态,紧紧跟在嫡母与姊姊们的身边。   赵老太太是个看起来颇为慈爱可亲的老人,众人见礼后笑着喊她们起来,先问:“哪一位是文家大姑娘?”   蕙心微微上前一步,道了个万福礼,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清雅好看,“晚辈蕙心,给老太太请安了。”   赵老太太笑道:“果然如老二媳妇夸得那般,温娴雅致,我瞧着比元娘婉娘秀娘都好,又清丽又出挑。快来,到我身边坐来。”   “祖母,您这样说,我可不依了。”赵婉笑盈盈地近前来撒娇道:“您从前还说我是最可人疼的呢,怎么今儿个见了大表姐,您就又把心偏到另一边去了?若是大姐姐知道了,也一定会伤心的。”   她所说的大姐姐便是赵老太太口中的元娘,也是赵大人与原配妻子之女,嫁的是温国侯府宋家,其品性德情也是京城里众人交口称赞的。   赵老太太笑吟吟地握住她们两个手,赵婉介绍道:“那是我二表妹澜心、三表妹未心、四表妹锦心,还有个最小的妹妹,没来得了,叫华心,生得也是玉雪可爱,讨人喜欢极了。”   “好,好。”赵老太太点点头,对文夫人:“亲家啊,我看你家这几个闺女,养得各个都好!我就说你们文家的女孩儿一定是好的!”   说着,命身边的妈妈道:“还不把我叫你准备的见面礼端出来。”   老妈妈应了是,下去不一会,捧出一只长匣来,打开一看,其中赫然有四条珊瑚手钏,赵老太太道:“这可都是在佛前开过光的,定能保佑姐儿们往后顺顺遂遂的。”   又顿了顿,她却褪下腕上的玉镯,笑着要递给蕙心,“我一见了蕙姐儿,心里就忍不住的喜欢,听老二媳妇说你已定了亲,这只手镯就算作我给你的添妆吧。”   蕙心忙道:“老太太惠赐,蕙心原不应辞,只是……”   “你就收下吧。”文姝晴笑道:“我们老祖宗呀,素来最是阔绰大方的,有什么东西都舍得给小辈的。今儿既然你合了老祖宗的眼缘,也是缘分,收下又何妨呢?长者赐,不应辞啊。”   她这话说得叫人听了总觉着不对味,文夫人不由侧目,却见文姝晴冲她使了个叫她安心的眼色,然后冲澜心招手唤她上前来,笑对赵老太太道:“母亲您可不要偏心,只许了大丫头,这可是咱们家未来的媳妇,你要赏可不能落了这个。”   赵老太太便笑了,“我哪能落了这个呢?不过见了大姑娘,心里太喜欢了,却忘了还要看看斐哥儿未来的媳妇。来,上前来,你叫什么名字?”   没等澜心回答,文姝晴便先笑道:“母亲您可别故意逗孩子,谁不知道您的记性一贯是最好的了?我们家这澜心丫头啊,性子和软,母亲您是心里慈悲疼她,脸上又想冷着考验考验她,可媳妇知道,她可不知道。”   赵老太太脸上笑容一僵,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只冲澜心招手,从另一只手腕上褪下一只手镯给澜心,语气倒也温和慈爱:“接了手镯,就定下是我们家的人了,赵家的媳妇是好当的,只要你恪守妇德,天塌下来有老祖宗疼你呢。”   澜心做出战战兢兢诚惶诚恐的模样,连声恭敬道谢,赵老太太心中舒畅不少,又与众人话了两句家常,有人来回:“三哥儿与三姑娘来给老祖宗请安来了。”   赵老太太听了,忙道:“还不快叫哥儿姐儿进来。”   等二人进了屋里,便听赵老太太一阵心啊肝啊的,文夫人从前与文姝晴通信,并未听她提起婆母多少,没想到赵老太太竟然是这种风格,一时心中诧异。   自赵老太太院落里出来,文夫人渐渐与文姝晴走到一处,低声问:“你方才那样说话,无妨吗?”   “无妨,我为老太爷服过丧、替兄嫂教养过儿女、又为二郎育有一子一女开枝散叶,她不敢拿我怎样。”文姝晴道:“何况这种场面上的话,她心里再不舒坦也没地儿说去,我那夫君和那大伯,你看哪个是向着她的?”   文夫人眉心微蹙,“你从前信里处处报喜不报忧,我与兄长都没想到,你在赵家竟是如此……”   “阿嫂——”文姝晴有些无奈,挽着她的手臂,笑道:“你看看你,这就又操心上了吧?我还真没在赵家受过什么委屈,老太爷在的时候,看着爹的面子护着我,老太爷不在了,我也站稳脚跟了,二郎护着我,再帮过这府里一把,养过这边的两个孩子,便是他大哥也向着我,我在这家里,还真没人能给我气受。”   文夫人叹了一声,“人都说你好命,可这所谓的好命,不都是拿自己的小心、用心换来的吗?”   文姝晴拍了拍她的手,又道:“阿嫂你不必担心,老太太不安分是常年的了,马氏的一双儿女她都教养过,平日里总想借着马氏把握府里,就没消停过,我那大伯子也是知道的。斐哥儿与马氏是结了仇怨了,但如今几番交兵下来,马氏回府里又被禁足,是做不了什么事的,老太太这几年身子不好,也翻不出什么风浪,又有我在,咱们澜娘在赵家的日子,只要经营好了,定然比谁都顺心。”   文夫人听了,道:“你这个做姑姑的用心,我知道。”   文姝晴松了口气,“嫂子不怪我就好。”丽嘉   “我有什么可怪你的?”文夫人好笑道,“从前也听你说过两嘴,只是当时没当回事,亲眼见了才知道我们家姑奶奶在夫家原来这么霸道。……姝晴,我说真的,与户部尚书府联姻,这其中的好处于咱们家是说也说不尽的,这一桩婚事,只要那赵斐不是身体有疾或是品行极差,我与你兄长都会点头的,何况那孩子文质彬彬颇有前程,可是咱们家从前想也不敢想的好亲事。”   二人低低言语着,外人倒是听不到,只能看到她们两个低语交谈,五位姑娘慢吞吞地跟在后头,也在交头接耳。   澜心拨了拨手腕上那个赤金丝嵌珠的牡丹花镯,又看了一眼蕙心手腕上被强塞上的羊脂白玉镯,表情有些微妙:“我还是头次见到这种路数。”   “习惯了就好。”赵婉拉着她的手,道:“没事,有我呢,我以后不在家的时候还有我娘,老太太这辈子在我娘手里就没赢过,要论应付老太太,我娘可是我们家头一名。”   澜心被自己的口水呛得咳嗽两声,嘴角抽搐着道:“你还真是……坦坦荡荡半点不瞒啊。”   “嗐,你这不早晚也要知道的。”赵婉拍拍她的手,“放心,老太太虽然有心但是无力啊,也就是如今大伯母吃了挂落她老人家才亢奋起来,不然从前单是这两边斗法,便足够热闹了,老太太向别处,半点心思都分不出。至于现在嘛……就像我说的,习惯就好了。”   蕙心眉心微蹙,几人也没去拜访马氏,径直来到花园中,文老爷、文从翰父子与赵大人倒是相谈甚欢,赵大人设宴相待,其乐融融。   赵大人听闻文从翰是云先生的入室弟子,又知道他已过了乡试考中了举人,心中又喜又羡,连道:“文兄生得好个麟儿!”   稍后宴席算是家宴,赵大人见了澜心一眼,见她行为举止落落大方镇定从容,心中十分满意。   至夜间,他唤来赵老太太屋里的妈妈,问过白日间的事,面色沉了许久。   第二日晨起,文夫人梳了妆,众人在正屋里吃早饭,用过早饭正要动身,忽然听人传:“那边府里老太太打发人来送东西啦!”   然后便是流水似的送入屋里的锦盒礼物,一个小厮恭恭敬敬站在门外,垂首道:“按主人的吩咐,送来十二匹苏缎、十二匹蜀锦,主人说了,这些本是南地的东西,想来太太、姑娘们都见过更好的,这些是入不得眼的,只留着赏人用也罢。另有翡翠玉镯一对,是主人特意叮嘱,要送与二姑娘。”   说着,便有一位妈妈捧着锦盒上前,文姝晴只看了一眼,便断定道:“这是贺嫂子的遗物。”   赵老爷娶了三位夫人,第二位夫人也就是赵斐的生母,正是姓贺的。 第六十八回 世间之大喜,莫过于失而复……   那位贺夫人留下的东西, 据说可是一半在赵斐手里,一半收在赵大人处。赵斐出门游学去了,近日不在京中, 那这一份东西是谁叫送来的,可想而知。   贺夫人是承恩公府养女, 算来也是皇后的义姐, 当年与赵大人结亲时承恩公府还不是承恩公府, 但祖上到底也曾荣耀过, 赵大人眼看前程远大,贺夫人的嫁妆也不薄。   那镯子打眼一看,幽幽的碧绿,一汪水儿似的清透,傻子都知道是好东西, 澜心一时有些无措, 几瞬间反应过来, 忙上前道谢。   还是文姝晴与大房那边的人熟悉, 笑着与来人言语两句,叫人沏茶给他, 那小厮连道不敢:“二太太折煞小的了。”   看大房的人在她面前毕恭毕敬的样子,就知道文姝晴说澜心嫁过来了没人敢欺负,这话里头不带虚的。   文夫人心里一松, 走上前来客套一番, 又道:“多谢老太太惠赐,明日我必带着小女登门致谢。”   场面话说起来自然是又和气又热闹的,锦心想起那位贺夫人的出身,指头微动敲了敲桌子,下意识地联想到了一个人。   一个……马上要见到的人。   那边送走了大房的人, 文夫人命人将礼物收起,澜心打量了一对手镯两眼,文夫人道:“这样品质的镯子,一看就知道是要留给女儿媳妇的。那位贺夫人青年早逝,只留下赵斐一子,这镯子既然给了你,应该是赵大人的意思。”   澜心没做声,文姝晴叹道:“我那个大嫂啊,也是个可怜人。”   她只是随口感叹一句,说完了就摇摇头,没在几个孩子面前多提,文夫人留了点心,预备回头拉着她再细问。   锦心恍然,想到:贺家上一代认了七八个女孩儿养在府里,除了自家嫡出的女孩儿,如今看来,嫁得最好的就是那位贺夫人了。虽然贺夫人早逝,他们与赵家倒是一直联络着感情。   这里头做主的主要还是贺家老太太,承恩公一直外放,回京留了不到两年又被调去西北,手里是实打实掌着兵,傻子都看得这事当今在给儿子铺路,承恩公身为皇后血缘最亲近的弟弟,也有真本事在身,前途自然远大。   不过家里的事嘛,就鞭长莫及了。贺家老太太是个颇为强势的人,手腕也很厉害,当年就是她一眼取中了当今,安排了女儿与当今的初遇,成就了如今贺家的荣华。   这里头那些微末秘辛事知道的人可不多,锦心应该是这世上那巴掌都数得过来的几个人之一了,这会发散思维胡乱想着,眼中一片漠然。   她对贺家,要说喜恶,那是没有的,疏疏远远陌路人罢了。   现下贺时年在承恩公府上,她也不怕贺时年被欺负,不说贺时年自己的本事,就他那个身世,他在承恩公府过得但凡有一点不舒心,当今皇后先手撕了自家娘家。   想到那位她血缘上的婆婆的暴烈性子,能在道观里憋屈偷生十余年,然后拎根绳进宫生生勒死了方氏太后,她将自己的血脉看得极重,在她心中,贺时年哪怕不如养在她身边的大公主与太子,也绝不容许旁人欺负。   哪怕那那个旁人,也是与她血脉相连的娘家人。   贺家那些母母女女就是一团乱账,要说真与皇后处得好的,也就是当下承恩公一个了,承恩公对皇后这个姐姐是真心好,对贺时年也不会亏待,这个亏待指的是后院之外的地方,有他在,锦心就更放心了。   按说,这些算计筹划人心的事是她比贺时年更得心应手的,贺时年那性子,更喜欢拎着刀用武力解决问题。   可如今贺时年是坚决不许她多想这些事情,让她安心养好身体,她有时候想起就这样把他撇在京城一个人忙活,多少有点不忍心,但要她再支棱起来算计人心谋划阴私……她也说不清,她这身子还熬不熬得住了。   她现在有时空闲下来,头脑清楚的时候在心中稍稍盘算盘算这一摊子事,婄云看出来心里都好不乐意。   而且她也怕,就她这半拉咔叽的记忆,哪时候疏忽了哪里掉链子了,反而耽误事。   索性就不多想了。   贺时年占着先机,如今方家也趴下了,他若是连后头那些扫尾的事都做不好,那她就要怀疑这男人是不是被人夺舍了。   不对,夺舍是这么用的吗?   锦心想到那些乱七八糟志怪小说话本子里的内容,思绪一时飘出好远去,心思就不在眼前了。   婄云时刻关注着她的神情,见这模样,下意识地便蹙了蹙眉,压下两分忧心,暂且不言。   镇国寺可是天下寺庙里的头牌了,无论什么日子,都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想来进香磕头的香客数不胜数,文夫人早遣人给步云大师递了帖子,那边还接了,几人来了倒是没有两眼一抹黑,有个小沙弥等在寺庙门口,见了赵府的马车忙迎上来,向文老爷合手诵了声佛号,道:“小僧智远,步云师祖嘱我等候文老爷。”   文夫人听了一时恍惚:“步云大师也是做人师祖的人了。”   记得她上次见到步云大师时,还是新婚的小妇人,与夫君一同押货向北,路上正好施救染了重疾命悬一线的步云大师。   文老爷笑道:“大师长寿,如今已是耄耋之年,昔日三位徒儿都已是名扬四海的得道高僧,徒子徒孙遍布天下。”   他与智远客气了两句,略带打趣地笑看着文夫人,文夫人轻叹一声,摇头道:“一转眼,咱们都老了。”   她看了眼身后的儿子儿媳,心中颇有些唏嘘。   一行人在智远的引路下进了镇国寺,直往后山步云的小院去。   步云早有准备,沏好了茶,静静地等候着,见了面笑着与文老爷文夫人施礼,二人哪里敢受,一时又是一番客气。   “好了,京里的天气干热,咱们再这样客套下去,小施主可受不了了。”步云笑着摆摆手,一把年纪的老头了,精神奕奕的,身上有股子与他的年纪决然不符的精气神。   叫人看了心里头敞亮、豁朗。   他弯下腰笑着与锦心打招呼,态度熟稔却不会叫锦心反感,她骨子里挺傲气的一个人,对看不上眼的人一句话都不屑说,按理她对步云大师也无甚印象,但见了他便觉着这老头人不错,此时笑着回礼,姿态沉静中带着娇俏,落落大方得恰到好处。   步云大师心中连连唏嘘,前世他见到的可不是这样啊,那家伙小嘴尖得带刺,半点亏不吃,看着是温和沉静其实整个人就是一把刀,与贺时年的区别就是她把刀鞘藏在自己心里,收敛锋芒温和示人,而贺时年那把刀,刀鞘是她,不在她身边便锋芒毕露。   这小夫妻两个,当年把自己都逼得太紧了,如今这样一般缘法,与他们两个,何尝不是一桩幸事。   步云大师在心中轻叹了一声,似乎是随口与文老爷闲谈般地道:“小施主眉目周正目光清明,日后必定一生顺遂、欢喜无忧。”   这话文老爷只在他与乘风道长口中听到过,听一次欢喜一次,心里也咬准了只信他们两个,此时听了喜道:“你这样说,我就只听你的了。”   步云大师笑着摇了摇头,起身来道:“我后屋里供了一尊药王菩萨,四姑娘去拜拜吧,清清静静地去,有什么话,与菩萨说,菩萨都会知道的。”   蕙心、澜心与未心同时动了动,步云大师又道:“清清静静地去,若是不放心,带一个人守在门外也罢。”   文老爷迟疑一下,还是点了点头,锦心便主动道:“叫婄云与我去吧。”   文老爷知道婄云身上有两分功夫,微微放下些心,嘱咐她:“跟好了姑娘,随时注意着,姑娘若是……左右你仔细着些。”   “好了。”文夫人推了推他,也算是提醒,半打趣地笑着:“要说对沁儿上心,婄云可比你上心百倍。你现在问沁儿上年吃的药方子她都能给你背出来,沁儿身边有婄云啊,她娘都少操了多少心呢。”   文老爷总归是不放心女儿,他这四女自幼体弱,他当什么似的捧着护着,就怕她经了一点风雨受了伤,自幼身边从没离过家人,这会要她单独去一个地方,即便是在同一个院子里,文老爷也不放心。   看出他心里想的什么,步云大师微有些感慨,轻笑道:“您尽管放心吧,我这院子素日都没什么人来,前后屋的距离,离得是很近的,有点声音咱们立刻就能听到。”   文老爷这才放下心,但看着女儿在婢女的陪伴下缓缓离去的身影,还是忍不住看了许久。   等彻底不见锦心的影子了,他哑声感慨道:“我希望这一生,永远不用看着沁娘这样背着我,离我远去。”   文夫人手中的帕子攥得愈紧,好久才道:“咱们也进屋去吧。大师,这是我们家另外几个孩子,这是我的小姑和小姑家的孩子……”   她素来擅长与人打交道,与步云大师还曾有过一面之缘,不一会就热络起来,步云大师大招大揽地把人都拉到了自己屋子,屋门一关,好家伙,一个也别想出去了。   文老爷与文夫人、文姝晴被他拉着说上话,那群小辈就只能乖乖坐着不敢动弹。   一面与三人叙话说起佛理,步云大师一面在心里夸自己:你真是太棒啦!   当代月老!   这可不能叫别人知道,知道了还以为他向佛不坚叛变向道了呢。   一把年纪的老头在心里兀自腹诽着,心里比谁都年轻,一人绊住一屋子人的脚,真是以一当十。   后头小屋里,锦心刚一进去,就见后头窗户开着,贺时年猛劲冲她招手,一见面不见眼泪依依叙话,倒活像是要拉着十来年不见的媳妇去干什么事业一样。   锦心噗嗤一下,笑了,眼里那些酸意都憋了回去,走到那边脱下鞋子登着榻爬到窗边,贺时年从窗外一抱她,婄云与秦若在旁小心翼翼地托扶,就把锦心给“运”了出去。   这可算是个大工程,贺时年鼻尖都沁出汗来了,手上托着轻飘飘的媳妇跟托了座沉甸甸的金山矿山似的,倒是稳稳当当没抖一下。   他这几年在承恩公府、宫里明目张胆地熬炼筋骨,拉得动七力大弓,舞得起几十斤的大刀,个子也抽条得很快,他本就年长锦心三四岁,如今高出锦心好几个头去,抱她还不是轻轻松的?   偏生就着一下子的功夫,三个人脑袋上都冒出汗了,生怕哪里一错手,就把人给摔了。   还是锦心自己好笑,贺时年给她穿鞋的时候便从袖子里掏出手帕给贺时年,又好容易从荷包里翻出一张给了秦若,婄云身上有帕子,她就没操心,伸出一根白生生的手指头戳贺时年的额头:“能耐得你!头次见面就带着我翻窗了。”   “哎哟,按您老人家这么说,咱们这回比从前还新鲜了呢。”贺时年笑吟吟地打趣着,看似镇定自如,其实目光直直落在锦心身上,近乎贪婪地用目光摩挲着她的眉眼,不舍得挪开一瞬。   世间大喜,莫过于失而复得。   世间大悲,莫过于得而复失。   他用手指圈住锦心细细的、仿佛一折就断的手腕子,软声问:“我看婄云信里写,你过了年,身子好了许多了,怎么气色还是这样不好?”   “头次见面就握人家的手腕,叫我爹爹看到了有你的棍子吃。”锦心哼了一声,到底也想他想得紧,不忍看他担忧难过,解释道:“赶路赶得,歇两日便缓过来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的,贺时年眉心却还紧锁着,扣着锦心的脉半晌没吭声。   还是锦心作势恼了,一敲他额头,抽出手掐着腰道:“怎么,好容易见了一面,我千里迢迢赶来了,你见面就要给我开药方子不成?”   贺时年忙道:“我哪敢啊。”   五月初的京都还是柳絮纷飞的时节,他眉眼间有几分无奈,知道锦心不愿与他多提身体之事,只能随她,但心中还是有一万分的放心不下,只能暂时压下。   他就立在这小院里,身后是纷飞的柳絮,一身淡青滚月白边的长衫上绣的也是柳枝,他郑重地向锦心行了一礼,眉目带笑,望着锦心的模样,一字字道:“小生贺旭,字时年,祖籍金陵人士,见过姑娘。”   一瞬间,恍然间锦心好像回到那个金陵的春日,也是这样的柳絮纷飞,他们两个在郊外相遇,贺时年也是背着一身纷飞的雪白柳絮,向她这样行礼、介绍自己。   她顿了好一会,看着贺时年眼中满满盈着的情意,忽然来了一句:“我才明白,你上辈子见我第一面就没打好算盘吧?”   “男婚女嫁人生大事,这岂不是最好的算盘了?”贺时年笑意满满,却没否认。   锦心故意轻哼一声,“我就知道。”   她嘴里这样说着,眼圈却忽然有些红了,或许就是偶然闪过的记忆片段才是最感人的,那一刻她的身体好像都不由她自己主宰,只能听到自己故作轻松的声音:“是旭日之旭吗?”   贺时年莞尔,“姑娘高见。”   锦心忽然觉着眼前模糊有些看不清东西了,用力眨了眨,泪水从眼中滑落,她才想到——啊,原来是她哭了。   上辈子贺时年是怎么回他的呢?   “是柳絮之絮,让姑娘见笑了。”   她忽然发了狠似的,咬了咬自己的腮帮子,也不顾看不看得清,就盯着贺时年,“这辈子,咱们两个都要好好的。”   贺时年想张口说话才发觉自己喉咙里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哽住了,微哑着,只能伸手将她紧紧抱在怀里,身躯相贴的那一刻他才发觉锦心瘦得有多厉害,身上好似只有一把骨头似的,小小一个人儿,骨架子也没几斤重啊,怪不得抱起来轻飘飘的。   他下意识就联想到许多许多对他而言近乎痛苦的往事,一瞬间心里的痛苦盖过了所有,他哑着声道:“阿锦,我求着,一生什么都不要想、不要忙,我把那些事情都安排得清清楚楚妥妥帖帖的。你就好好养养身子,咱们好端端地过一辈子好不好?”   四十年、三十年、二十年……都是白捡来的。   前生锦心病得最重的那两年,他求天上的神佛,不敢求白首,只想求祂们高抬贵手,将他的锦心留下,哪怕一日两日都好。   重生归来,他又拣起那份贪心来,想与她长相厮守,想与她白头到老,想看她莳弄一辈子的花草、摆弄一辈子的香料。   他的妻子就该高高处在云端上,不染世间的尘埃,一身风花雪月和光同尘,不为俗事所扰、不受病痛所侵。   他们两个一起,在金陵有一座离文家很近的园子,在园子里过平平稳稳的一辈子,或许还能有一个孩子,无论男女,生得像锦心最好,那样等到老来,他若是先走一步,也不用怕他的锦心无人照顾。   可现在,他又把那些贪心都抛掉了。   他还是只想妻子平平安安,平平安安就好。   锦心顿时有些手足无措,在身体方面,她面对贺时年素来有些气弱,知道这会无论她怎么解释贺时年都是不会信的,只能叫了婄云来,二人一起解释,才算叫贺时年信了锦心的身体并无大碍。   “这脉象虚弱,可不像并无大碍的模样。”贺时年皱着眉,还是有些不放心,婄云道:“已经有些好转了,近日许是劳累了,总有些精神恍惚,用了凝神的药,也好许多了。有奴婢在主子身边照顾,您放心吧。”   贺时年很想说就是因为你在身边才不放心,但他又不得不承认,在照顾锦心这方面,如今也没有人能比婄云更加细致了,便是他自己,也没有很大的信心与婄云一分高下。   虽然对他的记忆并不完全,但此时见了面,锦心是恨不得他眼睛一眨巴就猜出他心里想的什么,这都属于大脑本能了,此时无奈地一笑,拉着贺时年又在石阶上坐好,问他现下的处境如何云云。   话题一被带走就跑远了,不过贺时年握着锦心的手一直没有撒开,看得出他心里的不安稳,锦心满心的无奈又有些心疼,她对贺时年的无奈好似是与生俱来的,即便如今记忆不全,一见到他,锦心还是下意识地就想笑。   就那种打心眼里的高兴,见到他就想笑。   这好像已经是刻在骨子里的条件反射了,锦心也没办法,为了哄贺时年高兴说了一下,果然把他喜得什么似的,浑身轻飘飘的险些要飞起来,又美滋滋地从荷包里掏出一张信纸来,得意洋洋地展示给锦心看:“看看这上面写的什么。”   锦心不肖细看,就知道是婄云前天写的知会时间地点的信,占了一半篇幅的事她用来调戏贺时年的肉麻话。   贺时年恨不得把头扬到天上去,美滋滋地道:“你说你想我,嘿嘿,阿锦你对我果然是用情至深啊……”   锦心捏了捏拳头,忽然感觉手有点痒了是怎么回事?   好在贺时年对于在锦心面前抱住狗头这件事已经颇有经验了,知道见好就收,美了一会又把信纸收好,揣在心口窝前头,俩人说起旁的事来,被方才他那一出那么一打岔,再说正经事就不对味了。   然后干脆就不说正经事了,贺时年又摸出一方小印与一个牌子来,塞给锦心,道:“拿着这个印,见印如见人,与荀平联系,你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虽然婄云脸熟,但若有什么一时错不开手的事情,叫人捎一封信到奇珍阁,印上这个,荀平就懂了。   这个是取钱的信物,汇丰钱庄,拿着这个过去就能取,我的身家都在里头了。前头那把钥匙是青衣巷房子的,我有什么东西会放在那边,叫婄云定期去瞧瞧,都是给你的,有好过明路的就拿到家里去。”   锦心将两样东西拿在手里把玩一会,笑了,“你把这东西这样郑重地托付给我,也不知往后用不用得上。”   贺时年凝望着她的眉眼,软声道:“我情愿你这辈子都用不上,那就说明你永远平平安安的,无事无愁。但还是拿着,就当以防万一吧。”   屋里婄云与一旁的秦若同时一声咳嗽,贺时年轻抚锦心头发的动作一滞,只望着她,艰难地把满腔的话都咽了回去,替她理了理发髻,与她相拥复又分开,贺时年小心地用随身的匕首割下锦心的一缕头发收在心口的荷包里,郑重地向她道:“等我。”   等我去金陵,等我陪你过安安稳稳的日子,咱们一起,白头终老。 第六十九回 青史之上,你我并尊;日月……   锦心似乎笑了, 又似乎没笑,她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哭是笑了,只记得自己精神都有几分恍惚, 似乎胡乱点着头,眼睛有些湿润, 心尖上的软肉似乎被粗碎的瓷片剜着, 钝钝的疼。   因为贺时年看她时那个近乎哀求的神色, 叫她恍惚间回想起些细碎而悲伤的画面, 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留给她浓浓的悲伤与不舍愁绪。   她的贺时年,一生骄傲,即便在微末之中也不曾向人低过头,何曾有过这般彷徨恳求的时候……有过的。   她摩挲着贺时年的脸庞, 即便在炎炎夏日中, 手尖也有些微凉, 她也以十分郑重的语气向贺时年保证道:“好, 你放心。”   这句话贺时年听过许多次,都是眼前这个人对他说的, 每一次也都确实做到了叫他放心,安稳后方、筹措粮草甚至与各方交锋往来,他只要纵横沙场, 无需为那些事情操心半分。   一开始, 他确实是很放心的。   他骄傲又自信他的妻子能够处理好一切,妻者齐也,他们两个会牵着手,堂堂正正地并着肩,一步步, 完成所有的期愿,走到天边尽头,白头偕老。   夏狄兵围蒙城,徐氏表姐战死那次,是他第一次,在战场上感到心慌,仿佛一直镇守在他心中最深处的那一座山岌岌可危,使他难以安稳。   建国之后,夏狄人屡犯边境,白越、师夷浑水摸鱼野心勃勃意图剑指中原,他一次又一次的出征,一次又一次地听到妻子对他说“你放心”。   终于有一次,他在营帐中,对着舆图与文从林商定计策时,再次感到了与当年一般的心慌。   无由来的心慌。   而京中的信件,成了压倒他的最后一棵稻草。   自那以后,他再没有听到妻子那样一句“你放心”了。   他在京中病榻前守了两年,看着锦心撑着病体布局,新政策的推行、开国功臣们的后路、梳理朝堂人心……她似乎拼着一口气要把几十年的事都堆在很短的时间里做完,根本做不完的,也要把根基都打好,为后人免去麻烦。   或许那个时候,他的妻子就很清楚,他很任性,即便在她面前发过誓,也不会在她离开人世后,独守宫廷几十年的空荡。   他们收养了一个孩子,建国之后,锦心对他的培养愈发严苛,几乎是作为身后人来培养的。   或许从入主京都那一年,建国称帝时,锦心带领朝臣端端正正跪在御阶之上请他登基之时,他就该想到。   那些人中,有主张推锦心为帝者,有主张双帝并立者,而他也确实与文从翰瞒着锦心拟好了文书。   锦心先来这一手,或许那时,她就已料到她的身体不能支撑很久了。   开国帝王,天下之主,若在天下尚未完全安定之时崩逝,留给后人的便只是危机隐患。   锦心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又在午夜梦寝间,一点点,用指尖摩挲着他的鬓发。   他隐约察觉到锦心的动作,握住了她的手,呢喃着问她:“怎么还不睡?”   他至今还清楚的记得,他听到锦心答:“有些睡不着,想看看你。……见你瘦了,我心疼得很,以后……”   声音愈来愈低,后来话音儿轻得飘散在空中,即使以他的耳力,也只能听到“以后”二字而截至。   当时的锦心,心里想的是什么呢?   贺时年一瞬间想了许多,比起锦心那模糊不全的记忆,他的记忆太过完全,记得也太过深刻,所以如今回想起来,他竟分辨不清,眼下的心如刀绞,是他自己如今身体不适,还是想起前世不适时的感受了。   他开口才觉嗓音艰涩,还要分出些注意在步云的禅房中,只能紧紧抱住锦心,道:“宁开国,二帝并尊,夫妻结发,落二帝陵。大哥与从林执意不受王爵,二姐三姐亦未受公主之封,但晗儿与阿蕴成婚后的孩子姓文,此后江山延续,姓氏轮换,一代一转,以为定律。青史之上,文锦心与贺时年并尊。天下之大,日月山川铭记你的功绩。”   他的声音很低,至于与他相拥在一处的锦心能听得清楚,轻拍着他脊背的动作顿了一顿,过了两瞬才低低笑道:“我竟不知,你还能任性到如此地步。不过……也好,繁琐愁事,就都留给孩子们吧。”   贺时年抱她抱得很紧,似乎想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又或者只是单纯地想要清楚地感知到她的存在,活生生、温暖的存在。   禅房里有一阵阵的脚步声,贺时年知道到了不得不离去的时候,依依不舍地注视着她,又叮嘱道:“给你带了些点心,现存在老和尚那儿,等会他若是记不得了,你就打个暗示提醒提醒他。还有两小坛我酿的海棠酒,我让秦若寻时机悄悄地送过去,你让婄云接一下。不许多饮,身体才是最紧要的。”   锦心笑着点头,通通应下,道:“你也是,在京中行事,一切小心,以自身为重,不要轻易犯险。……我在金陵等你,三姐的生意做得很不错,我入了一份股,约莫着届时养活你我是不难的。”   贺时年想说还有荀平呢,不过顿了一下,他道:“好,我就等着夫人养我了。”   就是有点辛苦三姨子了,一成多的股份分红养活他们两个并底下一群人,生意得发展到什么程度啊。   贺时年毫无同情心甚至有点幸灾乐祸地想,嘿嘿,让你上辈子跟我抢媳妇,看看,这就是你妹妹对你爱与回报。   过来找锦心的是文从翰、蕙心与云幼卿,他们没有贸然进屋,而是在门前停下,轻轻叩门,蕙心的声音温柔平和,轻唤道:“沁娘,父亲唤你呢。”   锦心已经被顺着窗户又运送回屋里,在榻上穿好鞋子,冲贺时年挥了挥手,便走到门口去,婄云将窗子轻轻合上,拍散了那三柱清香上升起的云雾。   蕙心与云幼卿进得屋来,见锦心脸上透着些红,唇色却有些白,忙道:“这屋子里烟气一熏,是有些闷热了,咱们到那边去,那边屋里有冰。”   二人也在药王菩萨前拜了拜,然后左右挽着锦心带她离去了。   贺时年在窗户外立着,直到屋子里没有一丝声响,才与秦若双双翻墙离去。   若论轻功,秦若是胜过贺时年几分的,所以要悄悄去送东西,还是秦若合适。二人行动目标太大,承恩公府里总要有人应付,贺时年不得不承认,要论来去速度,秦若远胜过他。   恨啊!   贺时年咬着牙决定回去苦练轻功,锦心这边回到禅房里,步云大师忙取了消暑的丸药来与她含服,然后笑吟吟意有所指地道:“京中天气甚是燥热,姑娘在京,可莫要贪恋夏日风光,忽略了自己的身子啊。”   锦心冲他一笑,暗暗比了个“糕饼”的口型,步云神情了然,又闲扯了两句,做出与锦心一见如故的姿态,二人论了两句佛理,见锦心眯了眯眼,步云见好就收,从旁取出一个食盒来,笑道:“偶得了一盒糕饼,才从佛前撤下,四姑娘若是不嫌弃便带回去吧,也算是一段缘法。”   他既是这样说的,无论文老爷还是文夫人都不会阻拦锦心收下,于是那一食盒的点心就轻轻松松地进了锦心手里,被提回了赵府。   赵婉生辰将近,文夫人与文姝晴提出了搬出赵府,到文家的宅子去住,两边离的其实并不算远,赵二爷官位不高,家里的宅院地段虽然不错,却不算是靠近皇城的一圈那种权贵专属地段。   文家三代豪阔,即便并无人长久在京落脚,但在京中的宅院还是置办得很是齐整,周遭邻里多有官宦人家诗书门第,这其中自然也暗含了文家先人对后代子孙的期许。   算来隔得也不过两条街罢了,文姝晴不再挽留,只是在娘家人搬出的时候还是有些不舍。   赵家二爷见她如此,便道:“不如再留兄嫂住些日子。”   “罢了。”文姝晴有些落寞,叹道:“终究吃过分家饭,我如今是赵家的人,阿兄阿嫂在此住的日子长了不像话,何况还有翰哥儿他们一众小的,在这府里难免拥挤,那边宅子倒是阔朗,住着能比在这边舒心。”   赵沉握了握妻子的手,忽然道:“咱们不如换一座宅院吧,换个大些的,看着豁朗的,斌哥儿也要成亲了,往后有了更小一辈的,要有乳母妈妈们照顾,咱们这座宅子到底不算阔朗……”   这点不算浓郁的离愁别虚引发了赵沉如何的想法并付诸行动,文家一众人自然是不知的。   来到自家的宅子里,大家住得果然都松快许多,屋子院落也不拥挤狭窄了,锦心那日在镇国寺中了些暑气,加上一路奔波本也未曾休养好,如今吃着大夫开的药,就老老实实在屋里养着,不大出门了。   贺时年说好的海棠酒早就送来,精精巧巧两个小坛,锦心轻轻一嗅就是熟悉的滋味,可惜婄云看她看得极严,她也不能浑水摸鱼偷上一口。   那一盒子点心倒是早就进了肚子,藕粉糕、山药糕、奶皮酥和红豆沙卷,都是再熟悉不过的滋味,是谁的手艺对锦心来说答案也是清清楚楚的。   她其实并未想起贺时年是如何、在什么样的情景下下厨的,只是点心一入口,她莫名就知道了是他做的,还与婄云笑道:“他这手艺倒是真不赖。”   婄云端给她一碗清热解暑、清甜解腻的百合荸荠清露,镇定地笑道:“这两样点心贺主子确实做得不错。”   锦心咂咂嘴,总感觉这话听着不大对味。   等到后来贺时年拐弯抹角地在信里说婄云的手艺其实不如他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这俩人的关系恐怕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仆恭主敬其乐融融。   当然那都是后话了,当下,锦心就只能眼馋着那两坛海棠酒,老老实实地猫在屋里养病。   天气燥热,何况锦心畏暑至此,冰是万万离不得的,却又不敢用太多,怕寒侵身。   初来北地便碰上这种天气,锦心身边经验老道如骆嬷嬷、卢妈妈对此都有些骑虎难下,婄云却很镇定,轻描淡写地做好了安排,保证既能解暑消热,屋子里的凉气也是恰到好处,气温冷热得当的。   她这是前辈子试了多少次积攒下来的经验,骆嬷嬷却不知道,在心里又给她记下一功。   等回到金陵之后,收到徐姨娘的赏金锦缎,婄云一头雾水的,问了才知道原来骆嬷嬷这位平时掌管漱月堂规矩赏罚都颇为严苛的掌事嬷嬷在徐姨娘面前夸了她多少。   婄云在锦心身边的日子总是觉着心里安安稳稳的,自然万事都得心应手。贺时年不在媳妇身边,但如今媳妇就在京中,自然能三五不时地抽空来看看,多半是夜里,穿着夜行衣跳墙来的。   文家的家丁护卫防贼人不防高手,里头婄云这个唯一有一战之力的又给他大开方便之门,倒叫贺时年的“梁上君子”之路走得颇为顺遂。   可惜,文家来京都只是暂住,参加完了赵婉的及笄礼,文老爷处理好几件生意上的事,各家走动毕了、家中众人也都游玩尽兴了,还是要回南的。   六月里头是京都正热的时候,锦心夜里没睡,寝衣外头披着件披风,在冰盆旁三五步远的炕上坐着,沏了一壶茶,是八年陈的普洱,年份不算很久,但茶香已有几分浓郁醇厚。   晚上喝这个不妨碍睡眠,按理锦心还在服药中,是不宜饮茶的,不过如今将要动身离京的,婄云还是高抬贵手,瞒着上头两位妈妈和一个绣巧,给锦心揣了一包茶叶来。   贺时年赶来的正是时候,茶水在水晶缸中用井水湃过,冰冰凉凉的正合入口,锦心捏着甜白釉的盏子在手中把玩着,没饮,听到风声也只是点了点对面的地方,抬起头来看他一眼,笑了:“来得可真是时候。”   “我料想夫人今日,也会沏茶待我。”这是多年夫妻独有的默契,贺时年在炕上坐了,冰盆的凉气叫他眉心微皱,打量后见锦心身上披着披风,才微放下心,一摸茶盏,盏子壁上薄薄一层水珠,就又皱起了眉,语重心长地道:“还是身子更紧要些,不可一时贪图凉快。”   “好了,我看你不是想做我夫君,是想做我身边的妈妈!”锦心“哼”了一声,又软声道:“婄云绣巧都看着我呢,你还不放心?冰盆不算很凉,茶水不是冰里冷的,是井水中湃的,你这都没察觉出来,算不算关心则乱了?”   贺时年怔了一瞬,旋即摇头轻笑道:“也罢,我不絮叨你了,再说你该心烦了。”   久别重逢,转眼之间又要分手,本该是依依惜别的,但二人都没流露出悲态来,因为来日方长,前路昭昭。   贺时年更多是觉着这会哭了晦气,怕有不好的寓意在其中。他这人如今颇为迷信,那日闲谈时锦心说话顺口提起一个“死”字,被他逼着敲桌子吐口水又念诵法号,半点看不出当年为了钱眼珠子发绿,和锦心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从佛道两教往出掏钱的样子。   二人说了许多话,贺时年与锦心说他在京中布局,又说他叫荀平在金陵买了处宅院,就在离文府不远的地方,打算推翻了慢慢建起一座园子,如今图纸都画好了,又神神秘秘地不给锦心看。   锦心一撇嘴,哼了一声,干脆就不想了,端着茶盏歪着听他说话,耳边都是低沉的话音,她心中也一片平和,逐渐竟有几分迷瞪了,眼睛酸酸的睁不开。   贺时年注意到她头越来越低,心觉好笑,无奈地摇了摇头,站起来拿去她手中的茶盏,抱着她往寝房去,将她放在卧榻上,又坐在床边注视她的眉眼许久。   锦心梦境中难得睡得安稳,又或许也没有很沉,在贺时年把手贴过来的时候还下意识用脸颊去蹭了蹭,迷迷瞪瞪的唤了声“阿旭”,贺时年拍了拍她,应道:“诶,我在呢,睡吧。”   对着锦心,他总是有一肚子的眷恋与柔情,锦心逐渐睡得沉了,睡梦中眉心也是微微蹙着的,贺时年看着有些不安,又伸手去将她的眉心抚平。   夏日的夜里常有蝉鸣,今年怕扰了锦心安眠,婄云特意配了驱虫的药埋在花丛挂在树梢。   京中的夜也是闷闷热的,锦心的床帐前悬着一个香包,散发着清冽淡雅的香气,贺时年不必细细分辨便知其中有许多能助人一夜安眠好梦的香料。   贺时年在锦心榻前坐了许久,直到月上中天不得不走了,他才从榻上站了起来,为锦心掖了掖身上的薄薄一层线毯,摸了摸她手腕上用红绳串着的那颗洁净剔透的明月辉,随即悄悄离开了锦心的卧房,脚步轻得没有一丝声响。   婄云便守在屋外,仰头望着天空,难得有这般月朗星稀的夏夜,她的眉心却也微蹙着,全然不见欣赏这般景致应有的喜悦或者平和。   贺时年心微微一沉,问:“怎么了?”   他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但二人都知道他话里是什么意思。   婄云抿了抿唇,道:“近来睡梦中少有安稳,白日精神恍惚更多。”   贺时年问:“脉象如何?”   其实他不必问,就知道脉象如何。   锦心的脉,光是这月余的时光中,他便诊了无数次,在心中分辨推算了无数次。   婄云的回复是他早就了然于心的,“脉象无异。”   时正值缙建安十三年,朝中连去数门勋贵豪族,枭首株连、发配充军者无数,多年旧案累被翻起,朝野上下风气为之一肃。   堪配得一句“政通人和”。   自京中回了金陵,文府上下便更加忙碌紧张。   无他,只因秦王府开始与文家过三书、走六礼了。   在一场婚事中,要出力做事更多的自然是男方,女方要花心思最多的便是筹备女方的嫁妆,蕙心的嫁妆文夫人打她幼年便开始留心,早几年就开始筹备,整套的紫檀家私一水整齐备好,耗工前日的千工拔步床各部件也俱都备齐,只能过嫁妆布置女方在府中卧房时抬去安装好。   名匠千工,选的是上等珍品紫檀木,整架均用紫檀木料,蕙心的嫁妆中,不算别的,单单就这一张床,便足够寻常人家几辈子的嚼用。雕刻花纹的是百子千孙瓜瓞绵绵、是四时长春三和如意、是五福盈门仙翁捧寿、是宝瓶如意事事顺心。   一应图纹均是文夫人亲自选定,一架能占去半间卧房大的千工床,从筹备木料到花样落纸,处处写满了父母对女儿的用心与疼爱。   而同期打造的千工床也不只这一架,还有澜心的。   蕙心算是晚嫁,因秦王守孝而耽误了婚期,澜心与赵斐却都是正当年,澜心生日在九月里,今岁及笄,明年也要开始筹备婚事,赵家的意思是希望赵斐下场考一科秋闱,秋闱之后无论中与不中,都开始议婚事。   秋闱之前先不成婚,赵斐房中如今也无通房女子,赵老太太、马氏夫人都有心为他安排,却被赵斐给拒绝了。   赵斐与赵大人说的是秋闱之前不想因女色分心,赵大人为此老怀安慰,二话不说替儿子在老母面前挡得明明白白的,又在马氏夫人那里一通猛火轰炸,真可谓是“当代绝好公公”。   旁事不提,既然赵家要在赵斐考过秋闱后再议婚,文家就还有一二年的缓冲时间,这叫文夫人大松了一口气,未心和锦心也不用泪眼汪汪地了。   蕙心嫁出去了还是在金陵,藩王无诏不得擅离封地,她嫁给了秦王,是不会离开金陵的,但澜心却不同。   澜心与赵斐成婚,婚后必定是在京城的啊。   文家姊妹几个,抛去最小的华心,大的四个都是自幼感情亲厚,并未因嫡庶之分而有何隔阂,澜心要远嫁,其余几人哪里舍得。   走六礼前,文家先迎来了一份文老爷与文夫人从前想都未敢想的“厚礼”。 第七十回 沁儿是把林哥儿吃得死死的……   看着摆在案上的青黄绢本与那一对金光璀璨的如意, 一向镇定的文老爷手竟在轻抖,文夫人也是强作镇定,呵呵笑了两声, 道:“怪不得蕙娘及笄那年,秦王府行事明目张胆至此, 我当时还心道秦王府孝中如此行事, 虽对蕙娘好, 却未免有些轻狂, 原是奉旨过了明路的啊……”   文老爷深吸一口气,道:“用此物为聘不妥,改日咱们还得将这东西奉还秦王府才是。”   文夫人连连点头,“是极,是极。”   文老爷又闭目沉思道:“这份圣旨, 想来是老秦王临终时遗本奏上求来的, 怪道当年秦王府的态度如此笃定, 便是方家烈火烹油时也未曾改变心意。”   文夫人继续点头, “是极,是极。”   文老爷镇定下来, 又小心摸了摸那一轴圣旨与金镶玉的如意,“我本想着,咱们家门第到底不及那些官门世族, 纵与秦王府结亲, 婚仪上也未必有多周全,只咱们尽力筹备罢了,既然秦王府如此拿出态度来,蕙娘的嫁妆,咱们要预备得更为丰厚才是。”   文夫人也沉下了心, 点点头后按着他的手安抚道:“秦王府的态度已经摆了出来,这下,咱们大可以放下心来了。”   从前无论秦王怎么许诺得天花乱坠,门第之差太大,他们总是于心不安的。   本朝亲王娶妻纳妃应奏向朝廷,若不入皇室玉碟、不领御赐金册、不受御赐定亲礼、内廷司所备纳征礼、亲王妃袍服,即便私下走了六礼,也算不得正经亲王妃。   若是日后,秦王要再聘高门之女为王妃,那也只得一句轻飘飘的“年少放纵”,没有人会记得原本的“王妃”也是正儿八经递三书、走过六礼的。   因为私下筹备的三书六礼,并不被皇室承认。   秦王届时或许会受朝廷申饬,又或许走动隐瞒得当,连一句申饬都不会有。   这个年代就是这样,权比天大。   文家空有豪富之名,可纵是金银满屋又有何用?   再多的金银,可比得过玉笏金印,天家权威?   文夫人定下了心,命人取了锦盒来恭恭敬敬地将圣旨与如意收起,然而秦王府那边却道:“请婚的奏本两个月前便递上去了,京中赐小定纳征之金的队伍月前便上路了,约莫再过半月余便能来至金陵。这圣旨贵府暂收着,待小定之日再取出宣读便是。”   明摆了,这东西送来就是给文家安心的。   文夫人心中思绪复杂,最后还是定下了心,精神振奋地开始给女儿预备嫁妆。   如今她可真是把家里的事尽都抛诸脑后,一心一意为蕙心准备嫁妆,一应布匹首饰检查了一遍又一遍,四海八方的珍奇一箱箱从库房抬出来臻选,下面的商队也都殷勤忙碌着。   澜心的心态尚可,因为她太清楚与秦王府正儿八经地结亲对文家来说意味着什么,而且文夫人、蕙心也都与她沟通过,她的嫁妆单子与蕙心如今的规格比起来,虽然略逊一筹,却也没差得太多。   文家的家底经得起预备出一副厚厚的、足以震动整个江南的嫁妆,文夫人也算有所收敛,摆在明面上的只算是丰厚,大头都在田产庄园上。   但即便是这样,后宅之中不免还是有人议论纷纷。   这日天气尚好,锦心来乐顺斋陪徐姨娘说话,从京城回来,她病了一场,在床上躺了些时日,近日有些好转,才算有了些气力精神。   她本是懒得动弹的,但想着徐姨娘近半年来因担忧她而消瘦许多的模样,还是起身来换了衣裳,在婢女们的簇拥下出了园子。   乐顺斋中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宁和,文从林逐渐到了有些知事的年纪,又比从前更要闹腾出百倍来,徐姨娘有时都招架不住觉着心烦,与锦心道:“幸而他也快入学了,不然我真是受不住了。从前你要搬出去的时候,我满心里都是放不下、舍不得,如今呢,我就盼着赶快到了明年,这位小祖宗快搬到外头去住,管他是烦他哥哥还是烦他父亲,就是别来烦我了。”   锦心忍不住噗嗤一笑,“阿娘您这话叫林哥儿听见了多伤心。”   “他可不伤心。”徐姨娘道:“他如今可会气人了!哪轮得到他伤心啊?”   母女两个正说着话,忽听外头一叠声的喊:“二哥儿你跑慢些、跑慢些啊!”   锦心连忙扭头去看,徐姨娘已经心中了然,熟练地叹了口气,又熟练地转头问:“又出什么事了?”   周嬷嬷从外头进来,抹了把头上的汗,道:“哥儿从花园里摘了一筐花儿回来,不知从哪个口里听的,说那花儿能染手帕子,非说要摘回来给你和姐儿染帕子,花丛里滚了一身的泥。”   徐姨娘按住直跳的太阳穴,深吸一口气,锦心一扬下巴,道:“我看摘得花里有蔷薇月季,瞧瞧他身上扎了刺没有?”   那边文从林身边的一众妈妈们已经团团围着文从林把他抱了进来,徐姨娘听到锦心的话心里一紧,也忙关切地查看文从林身上,这小子嘿嘿一乐,露出一口小白牙,手里还紧紧抱着那一筐花:“阿娘、阿姐,看!好不好看?!”   锦心默然:我觉着你等会屁股开的花应该会更好看些。   当然她并没有将这句话说出来,而是命道:“取一身干净衣裳与芦荟膏子来,再备上热水、将窗纱落下,把哥儿衣裳脱了,仔细瞧瞧手臂、腿上。知道你们看不住哥儿,可若仗着知道看不住便不上心,便是你们的过失了。”   就这一身沾着泥带着草的袍子,文从林身边的妈妈们竟就叫他自己跑着回来,进院里才抱了起来。即便是她们管不住文从林,可做奶妈妈的,哪怕不能呵斥小主子,把人强抱起来带回来总是可以的吧?   她们若真那样做了,徐姨娘也绝不会怪罪她们,反而会对她们多加赞赏。   徐姨娘沉下脸,看了那几个妈妈,脸色沉得吓人,却伸出两指先拧住了文从林的耳朵,怒道:“昨儿刚下过雨,你就往泥地里滚去,再有下次,我也不给你做衣裳了,也不叫针线上给你做衣裳了,你干脆就不要穿了!”   她一面怒吼着,手上一面利落干脆地扒着儿子的衣裳,文从林怂怂地低下头。   徐姨娘的怒对锦心来说有些新奇,她是少见徐姨娘如此怒火中烧的样子,看文从林这副模样,就更叫她好笑了。   她近来记忆混乱,偶尔想起前生文从林横刀立马威风凛凛的模样,再看他如今这调皮捣蛋的模样,心里愈发觉着无奈又好笑。   文从林最终老老实实挨了十下手板,锦心拎着他后脖颈子肉嘱咐他“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孩子动不动往草丛泥坑里钻的习惯是该改改。   他身边的乳母嬷嬷都被徐姨娘敲打了一通,从前徐姨娘只想着文从林顽皮,对他身边伺候的人便多有宽宥照顾,但被锦心一语提醒,又忽然察觉自己从前或许是因为文从林的顽皮,而对他身边的人过于宽待了。   文从林纵然顽皮胡闹,但不是听不进人说人劝的人,他身边自由照顾的两个奶嬷嬷平时说他什么他肯听的。   见徐姨娘想到了,锦心便没未再多言,文从林被打了手板之后立刻又活跃起来,小心灵好似半点没受伤,抱着锦心的腿拉她要去染帕子。   锦心觉着好笑,与徐姨娘嘀咕两句,顺着他的力道被他拉了出去,二人来到后院,锦心对织物染色一窍不通,婄云倒是知道些,但也就是半吊子水平,三人加上一个绣巧,嘀嘀咕咕半晌,最后决定先把花捣出汁子。   这种力气活自然是文从林来干的,锦心命人抬出张藤椅来,四平八稳地坐下,手指尖一点婢子寻来的小石臼,轻轻甩袖,颇有些指点江山的潇洒在其中:“捣吧。”   文从林一撸袖子,满面悲愤地就义了。   这和他想象的不一样。   锦心手中握着一柄白玉骨的团扇,镂空的扇柄里塞了香丸,淡而清冽的香气叫她胸中不知从何而来的郁气稍散去些许,婄云就静静地立在她身后,无声地守护着她。   文从林沾上了活也不安静,嘴里嘟嘟囔囔的,念叨得锦心心烦,扇面一敲他的小脑瓜,眼角微挑:“怎么,不服气么你?”   文从林一下一下捣着花泥,嘴里说着没有,看他那瘪起的小嘴,可真是违心极了。   锦心也不理他,自顾自转了转手中的团扇,与绣巧道:“早晨三姐说巡铺子回来给我带什么来着?是一品天香楼的脆皮肘子还是竹楼的椰汁鲜鸡,好像还有食味轩的山楂奶酥和熏肉酥饼……”   没等锦心报完菜名,文从林就猛地扑了过来,抱着锦心谄媚地笑着,嘴里只喊:“阿姐~阿姐~”   婄云闭了闭眼:简直没眼看啊。   这就是大宁的镇国大将军,大宁让周遭夷国闻名而丧胆的国之柱石。   绣巧倒是笑意吟吟地,只在旁劝着:“哥儿仔细着,压重了姑娘身上该疼了。”   在这上面文从林还是很有分寸的——打小被锦心调.教出来的,锦心可不是会将就忍着委屈自己的人,文从林打小爱疯爱闹力气又大,锦心要不上点心,就她这一身脆皮,经不住文从林两次磕碰。   这会文从林看着扑得很,其实力道都在自己身上,没冲着锦心一点儿,这都是从小被压着练出来的。   锦心随手捏着他后脖颈子上的软肉,文从林觉着怪痒痒的,总想扭着身子多来,但不经意间抬起头,看到锦心面色平淡,清凌凌的杏眼儿里也没有半分笑意,立时心中讪讪,低头讨饶道:“阿姐,我知道错了,你就别生气了。”   “错哪儿了?”锦心手中团扇一敲,示意他休要嬉皮笑脸撒娇耍赖,文从林颇为自觉地站直小身板,乖乖立在藤椅边上,低下高贵的小头颅,嘟囔道:“我不该往花丛里头耍去。”   “还有呢?”锦心闭目向后靠了靠,声音平淡听不出悲喜,文从林于是绞尽脑汁地又想了好一会,吭哧瘪肚地憋出一句:“我不该把阿娘给我做的新衣裳弄脏了。”   “还有呢?”锦心语气便都没变,兀自冷冷问道。   文从林这会心里是真有些害怕了,与母亲、姊姊有八分相似的大眼睛滴溜溜地一转,打量着锦心的面色,黏糊糊地靠了过来,“阿姐,阿姐,我错了,我真知道错了~”   “你知道错了?”锦心捏起他的手臂,上头有些红红的小点,那是花刺扎进去又被挑出来留下的痕迹,被涂上清清凉凉的芦荟膏子,这小子天生大咧咧的,不觉着疼也不在意了,锦心看着却觉着碍眼得很。   她冷声道:“古人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①,你虽然未曾开蒙,阿娘应也与你念过两本书,或许你记不进去,那我且不与你扯那些书本文字。只有一点我要告诉你,伤要受在有用的地方,受得有意义,受在校场上、受在战场上,或是为为救人扶人受,不应因自己顽皮嬉闹受。   你可见阿娘方才眼圈儿都红了?你是阿娘的骨肉,你受了伤,哪有人比阿娘更心疼呢?你年纪虽小,也应该学会规避危险、远离围墙,哪家的孩子傻得像你这样,毫无顾忌地就滚进花丛里,扎一身的刺是你活该,却平白牵连了阿娘担惊受怕,岂不是不该的吗?”   她很少对文从林这样长篇赘述苦口婆心什么,文从林愣了一下,眼圈儿逐渐红了,用力点点头,锦心见他这般情态,才要蹙眉,怀里却忽然被热乎乎的小身子填满了。   文从林抱住锦心,把头闷在她怀里,瓮声瓮气地道:“阿姐也心疼了,是不是?”   锦心怔了一怔,持着团扇的手微顿,略过两瞬,才缓缓搭在文从林的背上拍了拍,放缓了声音,她有万般的冷硬心肠,有许多的犀利手段,但对着怀里这个小崽子,那些心肠手段仿佛都化作了飞灰。   比如此时,她就想这个小娃娃一辈子生活在她的羽翼下,平安顺遂,欢喜无忧。   不用担着家族父母大恨,不用横刀立马在战场上生死相搏,就做个快快乐乐的富家子、富家翁。   她自认,即便她此生寂寂无闻,也不至于软弱无能到连自己的弟弟都护不住。   何况文家时下顺风顺水如日中天,不愁护不住一个文从林。   但她不能。   她不能因为一己之私,断了文从林的未来,她能做的,只是竭尽所能地教导他、给他提供帮助,终有一日,这只鹰会展翅而去,至于是飞向天边,还是飞上屋顶,就不能由她而定了。   锦心缓缓叹了口长气,拍着文从林的背,道:“好了,都多大,还与姐姐撒娇,不怕人看了笑话。你身边的人……做事还尽心吗?”   见她摆出要长谈的架势,文从林又乖乖站了起来,绣巧搬了个墩子里,锦心摆摆手,一指那个石臼:“你一面捣花,咱们一面说说话。”   文从林一点不见方才的落寞,其实他就是不想自己干活而已,这会姐姐愿意陪他说话,他就又精神振奋了,捣花都捣得精神极了,雄赳赳气昂昂的。   锦心瞧着好笑,换了个更慵懒舒适些的姿势依靠着藤椅的椅背,婄云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去了,拎着两个暗囊软枕回来,塞进锦心身后叫她靠着。   锦心的问题,文从林本来脱口便要答,锦心却道:“你好生、仔细地想一想。衣食住行上伺候,只要是咱们府的人,都能把你照顾的明明白白的。我叫你想的,是她们是否一心为了你好,能在你胡闹时劝诫你、提醒你,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她们有谁与你说过。又有谁,在放纵你胡闹、教你胡闹、引你胡闹。”   文从林这回仔细想了半晌,迟疑着道:“叶妈妈与小蓝都说过我,叫我不可任性胡闹,惹阿娘生气。赵妈妈常给我买些玩意,还给我带吃食点心,她还说我是这府里的二公子,生来和旁人就是不一样的,往后阿爹会留给我许多许多钱财,足够我花一辈子了,便是日后入了学,不喜欢读书也是无妨的。”   “你觉着,她说得对吗?”锦心语气未变,眼中的冷意寒芒却能叫人在炎天暑日里被生生冻到数九寒冬去,周遭伺候人等听闻文从林所言无不心惊,文从林身边的两个婢子瑟缩着退后,文从林浑然不觉,还认真地想着锦心问的话。   “……我以前觉着赵妈妈疼我,但她说的话断然是没有道理的。我虽是家里的二公子,可还有三位兄弟,大哥是家里未来的顶梁柱,四弟会继承咱们家的产业,阿爹便是能留给我许多钱财,可我想给阿娘打首饰、给阿姐你做新衣裳,做许多许多,那不就不够花了吗?我以后还要奉养阿姐——”   文从林说着说着,话音猛地顿住,双手捂着嘴支支吾吾地,睁着圆溜溜的眼儿看着锦心,锦心心中颇觉好笑,摇了摇头,道:“你继续说。”   文从林悄悄松了口气,继续摇头晃脑道:“那我岂不是要用许多银钱了?阿爹留给我的哪够花一辈子啊,我要养好阿娘和阿姐,还得自己有出息才行。大哥说了,人只有自己立住才是能耐的。我不想做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但我想做阿娘和阿姐的英雄啊!”   他说着,眼睛亮亮地望着锦心,锦心便笑了,倾身揉了揉他的小脑瓜:“好,阿姐等着咱们林哥儿做阿姐的英雄。不过阿姐可不需你养,阿姐有钱呢,咱们林哥儿以后有了出息,好生奉养阿娘,便是个孝顺又懂事的孩子了。”   “我也养阿姐!”文从林执拗地道,锦心就知道文老爷与徐姨娘私下怕是不知与文从林说了多少遍,一时半会她怕是拗不过来了,只能无奈地不再提这个,而是又问了两句赵妈妈的事。   赵妈妈还是要交给徐姨娘来处置的,依锦心说,文从林身边的人很该梳理一把大换一场血。   要她行事,为图节省功夫,必定是雷厉风行铁血手段,不过徐姨娘未必愿意在这个档口大动干戈,她行事素来是和风细雨般的低调柔缓,时下府内各处忙碌,她更不会闹出什么大动静来,但她更不会就放任此事不理了。   对徐姨娘的行事,锦心是不担心的。   她能在文家安安稳稳地生活几十年,从外头买进来最末等的粗使丫头一步步走近内院站到当家太太身边,又被指到府里继承人身边一步步站稳脚跟坐稳大丫头的位子,再到后来这些年,生育了一儿一女还把日子过得安安稳稳平平静静的。   要说徐姨娘身上没点手段,心里没点内宅生存的智慧本领,那是说笑的。   如今只看,徐姨娘打算做到哪一步了。   锦心指尖轻轻敲着藤椅的扶手,她觉着徐姨娘不会善罢甘休,毕竟自己娘自己知道,论起护犊子来,她们两个应该算得上是一脉相承的了。   如今就看,赵妈妈的行为,究竟是自己所为,还是……有人在背后指使。   锦心看着文从林傻乐呵的样子,心中轻叹:这娃咋那么憨呢?   文从林茫然地冲她眨眨眼,把石臼展示给她看,里头艳红的花泥捣得稀烂,这倒霉孩子也不知使了多大力气,都快把花捣成浆了。   文从林兴高采烈地问:“阿姐,你看这样可不可以?”   “应该……可以了吧?”锦心默默自己的下巴,迟疑地道。   绣巧左看右看,从旁取了白棉布来,道:“应是要把要把花汁子从这花泥里拧出来才好染布料的。”   几人都是半桶水,听绣巧这么说,就连连点头,文从林又从上一个战场奔赴下一个战场。   正屋里,刚走进屋的梅姨娘摆手免了丫头们的礼,在徐姨娘的招呼下往榻上坐了,透过后窗向后院一看,道:“哟,这两个孩子是做什么呢?”   “林哥儿,不知从何听到说园子里的花能给帕子染色,这不,巴巴采了一筐回来,姐弟两个就到屋后折腾上了。……林哥儿啊,可真是被沁儿吃得死死的,他姐姐指哪他就打哪,半个不字不会说。”徐姨娘口中状似抱怨地说着,其实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梅姨娘心里也羡慕她一儿一女姐弟和睦,但这会想到的却是:“好歹也是未来爷们,就叫他折腾这个,传出去了怕是不好吧?”   “男孩儿玩花染绢叫脂粉气,给阿娘和姊姊染帕子就叫赤子孝心了。他还小呢,不妨事。”徐姨娘道:“倒是你,怎么这会子过来了?不在自己院里等女儿回来?”   梅姨娘长叹一口气,“听了一耳朵的酸话,我算是待不住了,这不,借故要来找你,送了客出来走走。” 第七十一回 锦心教弟;秦嬷嬷   徐姨娘听她此语便笑, 一面斟茶与她,一面道:“几时轮到人在你耳边嚼舌根子了,若论口齿之灵, 这偌大院里有人比得过你?”   梅姨娘瞪圆了眼睛道:“我今儿算是见识了,从前我在她面前占上风, 竟有她让着我的份!”   言罢, 她又轻叹一声, “她那口齿, 可怕就可怕在,我停在耳朵里,渐渐竟也记到心里了。”   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徐姨娘眉心微蹙,屏退了左右, 周嬷嬷打外头进来, 迟疑一下, 徐姨娘便道:“暂且罚她们两个月月钱, 叫小蓝、叶妈妈、赵妈妈候着,稍后我与她们有话说。其余人都散了吧。”   周嬷嬷应了是, 梅姨娘有些好奇,“这是怎么了?少见你这样罚人的。”   徐姨娘面色不变,“林哥儿身边伺候的人不省心, 敲打敲打罢了。你继续说。”   她抬手为梅姨娘添茶, 梅姨娘便不再提这一茬,摇头叹道:“还不是为了太太筹办大姐儿妆奁之事,原本老爷私下给添了一万两,大姐儿的嫁妆便要比未娘她们姊妹几个丰厚出许多倍了,如今看太太这大张旗鼓的阵仗, 库房里积年的珍宝都寻出来了,那是恨不得给大姐儿摆出十里红妆去,咱家剩下的几位姑娘呢?”   梅姨娘端着茶盏,她方才饮尽了一盏,心中平静些许,这会细细想来,却又有些怅然,“旁的我倒是不怕的,可有一点,大姐儿这般嫁了,看架势,二姐儿也不会被薄待了。她们几个年岁相仿,相继出嫁,等未娘到了出嫁的年岁,出阁时外头人难免拿姑娘们的妆奁比较,未娘在婆家怎么做人呢?”   徐姨娘听了微微一顿,旋即无奈,摇头笑道:“素来,我道你是个心思清明的人,怎么这会却糊涂起来了。未娘可无需家里给多少嫁妆,单单一个‘摘天巧’,大姐儿、二姐儿的嫁妆家底加起来就都不如她了。况且太太一向是个行事体面的人,便是心中偏向嫡亲女儿,未娘嫁的也是与咱们门当户对的人家,必不会亏待了,留外人口中笑话的。”   梅姨娘低头半晌,道:“谢家如何能与秦王府与赵家比呢?”   “你看,你这会又清楚起来了。”徐姨娘徐徐笑道:“与秦王府结亲,于咱家贵在名位,能提高门楣,甚至若非与秦王府结了亲,咱们未娘到底不是嫡出,又怎会有与谢家相看的机会呢?”   这话听着扎心,其实却是实打实的大实话。   梅姨娘心口一梗,闭目叹道:“我看我女儿千般万般好,到底托生在我这没有的娘的肚子里,被我拖累了。”   徐姨娘拍了怕她的手,“孩子不这样想,你就如此多心,叫孩子听了多伤心啊?”   梅姨娘动动嘴唇没做声,徐姨娘继续道:“与赵家结亲,对咱们家而言是实打实的好处,两位嫡女都嫁贵门官门,你瞧近来,上门来相看咱们家五姐儿的人都多了,咱们五姐儿才多大呀?又看不出品性样貌来,为的是什么?为的自然是她两个姊姊都嫁高门。再往外说,如今文家女儿,便是旁系议亲,眼珠子都往高了看,仗着什么?不就仗着这两门亲嘛。”   梅姨娘端着茶盏的指尖轻动,徐姨娘微微一笑,“再说,听闻今年内府批下叫咱们家采买的帑银可丰沛出许多来,咱们家自己掏腰包的那部分都不必出了,你说是看谁的面子?单就为了这两门亲的好处,咱们女孩儿高嫁,也为了成全两边的脸面,太太和老爷都得把嫁妆箱子填得满满的,摆出去两边都有脸才好。”   “要我说,妹妹何必心中不平,老爷不是偏心的人,对这些子女,一向是一碗水端平的。你看未娘开那铺子,虽说是和家里生意没关系,可老爷暗地里也替未娘扫了多少麻烦呢,又不要铺子归公,不就是留给未娘的梯己吗?再到出嫁时候,老爷也不会薄待未娘妆奁的,如此算来,其实大姐儿、二姐儿得的实惠都不如未娘这个实在。”   徐姨娘一番趁热打铁猛烈进攻,梅姨娘听得心中百般思绪交集,怔怔望了徐姨娘半晌,“你心中就没有不平吗?”   “未曾不平过同是文氏子女,你我孩儿便此生都比不得那四个;未曾不平过嫡女尊贵庶女卑?为人妾室,我在太太面前捧杯把盏打帘侍奉都心甘情愿,可我的孩儿……缘何嫡女嫁高门,我女就要嫁到谢家去,且不说谢家商贾门第与她那两个姊夫堪是天差地别,就说如今谢家大权还握在那姑奶奶手中,谁不知道谢陵在她面前都无二话的,我女嫁过去,难道与谢陵一起对谢重华摇尾乞怜吗?”   梅姨娘含泪拍着桌子,徐姨娘张了张口,想要劝她,却被梅姨娘一句话止住了,室内一片寂静无言着,忽听一道清亮的女声:“阿娘心中为我如此想,缘何不直接说与我听呢?”   梅姨娘猛地扭头去看,正见未心不知何时已站在窗前,一身月白袄裙外罩柳绿纱衫,鬓角一朵柳黄绫纱堆成的绢花形散神紧欲松不松,艳红宝石做的花芯紧紧扣住这朵牡丹花儿,衬得她眉眼愈发沉静雍容,气度端华。   领口的扣子也是银边镶红宝石的,一枚约有人拇指大、殷红殷红的宝石嵌在银底上,周遭一圈儿小米珠围着,典雅华贵。耳边的耳铛也是类似样式,衬得她清冷的气质中愈添明艳。倒像是庭前一株豆绿牡丹,雍容又不失雅清,虽是富贵花,却不落凡尘俗。   从前梅姨娘是绝不许未心如此打扮的,她心中觉得女子打扮清雅出尘自然为美,清水芙蓉何须工笔雕饰,可今日见女儿如此明艳动人的模样,心中却忽地一动。   她忽然道:“未娘,你可曾有过,厌烦阿娘的时候?阿娘知道,论眼界能耐,阿娘都万不及你,从前又将诸多种种强加到你身上,还曾阻拦你做生意,一心想你嫁个读书人……你是否厌烦过阿娘?”   这话是外人听不得的。   站在未心身边的锦心拉了拉未心的袖子,然后对徐姨娘道:“阿娘,有些事我想与您说。”   徐姨娘看她一眼,知道方才无人通报,八成就是她的缘故,看院内丫头婆子们都被打发远了,心中还是放下些心。   到底女儿做事周全。   本来听锦心有事想与她说,她还当锦心是寻个由头叫她出去罢了,但见锦心面色沉重,她心中忽觉不对。   她这女儿打小疏恣潇洒,能叫她面色如此沉重的事情她可没经过两样。   便是当日,那个可恨的胡氏在沁儿的饮食里下药,她都没见过沁儿露出这种神情。   她心里无端地有些发慌,忙道:“究竟何事?咱们细说去……”   “徐姨。”未心笑盈盈地冲徐姨娘欠了欠身,她如今养气功夫是练出来了,不管心里怎样、有多着急,面上总能不疾不徐地笑着,向徐姨娘打过招呼,她又对梅姨娘道:“徐姨娘与阿沁妹妹有话要说,阿娘,咱们也回去,好好说说话,好吗?”   梅姨娘对上她温柔又不容抗拒的目光,沉默一瞬,便起身来,向徐姨娘道:“今日是我失态多言了。”   徐姨娘看到锦心递给她一个叫她暂且放心的目光,才将方才无端提起的心放下些许,拍了拍梅姨娘的手,与她笑道:“你方才说什么了?我怎么不知道。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了,你还不放心我吗?”   梅姨娘抿抿唇,冲她一笑,点了点头。   未心又向徐姨娘道了个万福告了辞,方才进屋来扶着梅姨娘,娘俩离去了。   她身后的酥巧手上捧着个红漆小盒,这会又向袖中塞了塞,低眉顺眼地离去了。   等人都走了,徐姨娘才催问锦心道:“究竟是何事?你方才那神情可绝不是做出来唬人的,我是你阿娘,没人比我更了解你了。”   锦心按住了她的手,将方才问文从林所得之事都说与徐姨娘听,徐姨娘听了,脸色煞白,好一会嘴唇都在哆嗦,锦心忙端了热茶与她,手尖相触才发现徐姨娘指尖冰凉。   “阿娘。”锦心握住她的手,软声劝道:“您缓缓,缓缓。”   徐姨娘尖声唤道:“周妈妈!周妈妈!”   方才锦心进屋后,婄云便眼疾手快地将门窗掩上,如今周妈妈便守在门外,听了徐姨娘唤,忙推门进来:“诶,姨娘,我在呢。”   “快把那赵王氏贱妇捆了!扔到后头小屋里去,不许给她食水,等会我有话问她。”徐姨娘强自镇定下来,周嬷嬷听了心中虽有不解,却连忙答应着,“诶,我这就去办,姨娘您放心吧。”   说着,她连忙去了,徐姨娘如此失态的模样实在少见,她连多问一句都不敢,只得立刻按照徐姨娘的吩咐去办。   没等周嬷嬷离去,徐姨娘又厉声吩咐道:“立刻关起院门来,所有人没有我的吩咐不许随意出入!”   周嬷嬷听了心里一颤,知道必是大事,连跑带颠地出去吩咐了。   锦心对徐姨娘道:“阿娘如今还得仔细思忖思忖,拿定主意才是。”   “咱们娘仨,这是得罪人了啊。”徐姨娘这会反而镇定下来,缓缓坐直了身子,嘴角泄出一丝冷笑,“我这些年,谨小慎微处处温顺,还能碍了谁的眼睛?”   她对锦心道:“如今看来,还得借你身边的人一用了。”   言罢,便命道:“立夏,你去姑娘院里,请骆嬷嬷来。”   立夏立刻应了声是,锦心喊住她道:“叫婄云去吧,立夏去了,没头没脑的,骆嬷嬷未必肯来。婄云面熟,骆嬷嬷能听得进她的话。”   徐姨娘听了也道有理,便叫婄云出去叫骆嬷嬷来。   待人去了,徐姨娘愈发镇定了,坐在榻上缓了半晌的神儿,又命人将哥儿身边人都叫来,锦心见她的神情,便是一副风雨欲来的模样,想了想,劝道:“阿娘还是先冷静下来想想,那赵妈妈……”   “她是我当年亲眼看定的人。”徐姨娘回想着,定下神来,缓声道:“当年出了胡氏之事,林哥儿身边的人我也不放心起来,彻查了一番,其中有一个手脚不大干净,我便将她打发出去。   但林哥儿不比你,当时他年岁还小,一个奶妈妈支应不来,我便又挑中了这赵王氏。她是府内管人事的赵瑞的弟媳妇,赵家娘子管内院人事,荐她来,我见她还算老实,便留下了。不想……”   不想老实人也不是真老实。   徐姨娘越是冷静下来,眼神便越冷,锦心握着她的手安抚她道:“您此时若是乱了心神,那这事儿才真成了无头的案了。”   她迟疑一下,打量着徐姨娘的面色,又缓声问:“今日爹爹在家,这样大的事,您看要不要叫爹爹过来?事关林哥儿,马虎不得啊。”   徐姨娘与她目光相对,半晌苦笑:“我的乖女啊,怪道你姥姥常说你灵透。阿娘的心思也瞒不过你了。”   她迟疑了好一会,才艰难地做下了决定,“先不叫你爹爹过来,咱们先审。你太太的人品……我心里还是信得过的,这么多年姐姐妹妹地叫着,她的心性我了解,清高傲气,不屑于用这些手段。她既容我生下了林哥儿来,就不会再用这些龌龊手段算计。”   锦心点了点头,没再言语,徐姨娘理好思绪,此时文从林身边伺候人等俱都候在门外,徐姨娘先叫锦心到暖阁里坐去。   锦心知道她是不想让自己掺和进来,若真牵连到文夫人身上……做晚辈的掺和在里头不好。   要说猜测,锦心心中也有两个,或许是人心诡谲见得多了,她想的也比徐姨娘多,这会迟疑两瞬,还是起身来,缓缓离了这屋里,到小暖阁里落座了。   待女儿去了,徐姨娘这边理了理衣裳,坐直了身子,微扬起下巴,命道:“传她们进来。”   乐顺斋里的动静自然瞒不过外边人,不过传得也是有限,大白日里关门,人只称两声奇,没往多了想。   锦心在暖阁里坐着,一壶凉茶被她盯着看出花儿来,文从林不知几时被绣巧带了进来,安安静静地趴在她膝上。   那屋里言语声不断,锦心静静地听着,手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抚着文从林的小圆脑袋。   锦心素日不喜衣裙上有大面大面的刺绣,尤其夏日里,绫裙上只边角处疏疏落落地绣了几处暗纹,大面还是光滑柔软的绫面。   文从林脸颊贴在上面,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锦心便半揽着他。他好似在锦心身上汲取热量一般,紧紧抱着她的腿,忽然闷声道:“阿姐,赵妈妈是在害我,是不是?”   锦心的手微不可见地一顿,复又恢复如常,她带着笑软声问:“这会子怎么忽然灵醒起来了?”   文从林用力眨眨眼,瓮声瓮气地道:“她就是要害我,才那样对我说的,是吧?”   “哎哟,让阿姐瞧瞧咱家的小哭包。”锦心双臂用力想要将他抱起来,奈何是真没有那样大的力道,还是文从林乖觉地顺势起身,被锦心搂进怀里。   锦心爱怜地抹了抹文从林眼角的水渍,笑道:“瞧瞧,咱们家的小哭包,哭几次了都?”   文从林手臂环上锦心的脖子,或许小娃娃真伤心起来,哭的也是悄悄的,就闷在锦心脖颈上,低低地呜咽着,没有嚎啕大哭。   锦心知道他是怕打扰了徐姨娘那边,无声地叹了口气,一点点轻抚着弟弟的脊背,“好了,好了,阿姐在,不怕。”   “我以为……我以为她是疼我的。”文从林呜咽着道:“大家都说,奶妈妈是除了阿爹阿娘最会疼我的,她们都这样说!她还对我那么好,给我买新鲜的吃食玩意,可她又想害我……”   “从林,”锦心没唤他的小名,只是抚着他的后颈,缓缓道:“你要知道,人的心是被藏在肉里的,在一个人的脸上,她可以对你笑、可以对你哭,那未必是因为她心里想笑、心里想哭,她可能是为了达成什么目的,可能是因为她应该对你笑。人的真心,是这世上最难揣测却也最容易感受出的东西。我就问你,平日里,你打心眼里想,是觉着叶妈妈对你更伤心,还是赵妈妈更上心?”   文从林好一会没说话,小小的暖阁里只有他的抽泣声不时响起,似乎过了许久许久,他说:“叶妈妈。”   他声音微有些哑,“叶妈妈很唠叨,常常说我,也不顺着我哄我,但她会在打雷下雨的时候抱住我叫我不怕,还会在我生病的时候着急得嘴角起泡。我知道她是真心对我好、真心疼我,我就是……就是有时候不想听她们的话……”   锦心笑了,“你看,你这不是能分辨出来吗?”   文从林闷闷地道:“可我从前就没看出来赵妈妈是坏人。”   “你还小呢,还没学会用理智来辨别身边人的善恶忠奸,不过这没关系,有阿爹、有阿娘、有阿姐,你大可以慢慢地长大,慢慢地来学。”锦心轻抚着他的头,软声道:“今天,就是你要上的第一课。这世间为人者,都应自强奋进,只有自身强大有立足之本,才无人能动摇你、伤害你,所以,那些哄你玩乐耍闹不好生学习的的,都是有异心来算计你的。”   她很少与文从林说这些话,或者说大多数时候都是她懒洋洋地支使“欺负”文从林,这样正经又温柔的语气对文从林而言是陌生却又令他安心的。   文从林抱住锦心的脖子,闷声道:“可我想快点长大,快点保护阿娘和阿姐。”   锦心一下下拍着他的脊背,“阿姐能够保护好自己,也能保护好阿娘,我们林哥儿就慢慢地长大,好生读书习武,总有一天会长成一棵能为阿娘和阿姐遮风挡雨的参天大树。你如今放慢脚步,不要着急,就好像盖房子要打地基,地基坚实了,房子才会结实,结实你才能保护好阿娘和阿姐啊。”   文从林的小脑瓜猛地被灌了许许多多的事情,还得些时候慢慢吸收,一时半刻是反应不过来锦心话里的漏洞的——锦心一边说叫他慢慢长大,长大后才能保护她与阿娘,一边又说她便能保护自己与阿娘,可她才大了文从林几岁呢?这岂不就是自相矛盾了。   可文从林一时半会还反应不过来这漏洞,等会也没机会反应过来了,就这样被锦心混了过去。   就文从林小脑袋瓜努力转的功夫里,徐姨娘已问遍了文从林周身众人,带着赶来的骆嬷嬷一起到了关押赵妈妈的屋子里。   骆嬷嬷是这府里的老人了,跟在老太太身边伺候过,有些事情,她来见证比较好。   赵妈妈不是个硬骨头,徐姨娘威逼利诱,几句话便问出首尾来,便是问出了,才愈发觉着心里头堵得慌。   徐姨娘一时也不知该拿怎样的主意了,自在屋里坐了许久,等暖阁里有人来禀:“姑娘与哥儿睡着了。”   她起身来到暖阁中,见锦心歪靠着凭几半闭着眼,文从林枕在她腿上倒是实打实睡着。看着儿子带着泪痕的小脸,徐姨娘一时心里头五味杂陈,最终还是拿定了注意。   她亲自抱起了文从林,叫他板板正正躺好了,又唤女儿:“沁儿,你好端端躺下歇会吧。”   “我不困,只是有些累了,躺下不及靠着舒服。”锦心道:“阿娘问出什么来了?”   徐姨娘沉默一瞬,看着女儿宁静平和的面孔,半晌道:“我现带着她往正院里去,你家里,好生看着弟弟。”   锦心点点头,缓声道:“您安心。”   定颐堂中,文夫人仔细又核对了一遍登单造册的古董字画名录,方在里屋炕上坐了,秦嬷嬷殷勤地端上一碗茶来,笑着道:“今儿赵瑞家的的来问我咱们大姐儿陪嫁的事儿呢,这眼看嫁妆都要齐备了,姑娘的陪嫁人选也该定下了。”   文夫人道:“蕙心两个乳娘一家子自是不必说的,他们都是顶顶忠心的,做人口陪嫁过去,往后蕙娘的田庄打理上便能省心许多。……你倒是提醒了我,蕙心身边的邵嬷嬷,她原是聘来的教引嬷嬷,得叫她来,我好生与她谈谈,还望她能跟着蕙心到王府里去,处处帮衬着。”   秦嬷嬷道:“这原是正理,只是……姑娘出嫁,陪嫁的乳娘人家都不必说,丫头们也该挑齐了才是。”   文夫人自顾沉吟着道:“云巧自幼随着蕙心长大,忠心耿耿,把她与她男人也给了蕙心吧,品画更不必说了,她的男人也跟着搭进去,如此便算作是四房人家。这两个是蕙心贴身侍候的,再有蕙心身边的丫头挑两个好的跟着也就是……我想,蕙心嫁到王府里去,身边没个统筹打理的是不成的,那两个丫头虽好,行事却到底稚嫩了一些。”   文夫人盘算着自己屋里的丫头们,秦嬷嬷却道:“咱们府里现便有个好的,太太何必舍近求远呢?”   文夫人拧起眉来看着她:“你说谁?咱们屋里的碧荷碧春都好,可一下给了蕙心两个,澜心往后可怎么办呢?”   “哎哟我的太太啊,我说是咱们府里,却不是咱们屋里。碧荷碧春都是您的膀臂,她们两个走了,您身边就少了两个贴心侍候的人啊,大姐儿孝顺,定是不愿意的。”秦嬷嬷道:“要说这陪嫁的丫头,要有能耐,最好通些医药事,性子沉稳能扛得住事儿,您说,咱们府里现成的有哪个?” 第七十二回 你们视若珍宝生怕人觊觎的……   秦嬷嬷是文夫人自幼的婢女了, 文夫人对她多少是了解的,何况整个文府里能满足秦嬷嬷说的这条件的婢子又有几个呢?   只有锦心身边的一个罢了。   文夫人想都没想,直接道:“不可。婄云是沁儿自己带回来的人, 本就不是投到咱们府上的奴才,这是她们主仆的恩义缘分, 强把她要了来, 她也未必会效忠蕙儿, 这是其一。婄云被闫老带着学医, 也是为了照顾沁儿的身子,这一点府内府外谁不知道?任人都知道沁儿身边婄云是第一得力的人,就这样忽然要了婄云,沁儿会乐意吗?”   秦嬷嬷不大在意地道:“咱们大姑娘是四姑娘的嫡长姐,身份本就有别, 咱们姑娘的自然得是最好的。咱们大姑娘嫁的可是王府, 嫁过去了便是正儿八经的亲王妃, 光耀祖宗门楣的, 便是为了家族计议,这会子也该尽可着大姑娘来才是, 就算四姑娘年岁小不懂事,老爷和徐姨娘可都是知事体的人啊,哪怕四姑娘不答应, 总是拗不过长辈的。”   她顿了一顿, 瞧瞧把眼打量着文夫人的面色,又堆出满面的笑来,笑盈盈地道:“何况几位姑娘姊妹情深,不过一个婢子罢了,为大姑娘的日后好, 四姑娘怎么会不答应呢?”   “你倒是想得很周全了。”文夫人端起茶碗看了她一眼,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秦嬷嬷心却慌了一下,忙道:“我这全是为了咱们姑娘好啊,姑娘也是我看着长大的,眼见姑娘要嫁到王府去,我当然想姑娘身边多一重保障,我的心都是好的啊。”   文夫人长叹了一声,“这些年,我与你说过许多次了,在老爷心中,都是他的骨肉,他之所以更看重翰哥儿,是因为翰哥儿自己争气,面上待蕙儿澜儿不同,是因为敬重我。要让他拿一个女儿来贴补另一个女儿,他定然是不会愿意的。   如今府内是人都知道婄云是沁儿身边最知心的人,又能照顾沁儿的身体,行事又得力,一刻都离不得。他怎么可能就为了这点子事把婄云从沁儿身边要过来给蕙儿。不说他不会开口了,就是赞同他都不会赞同的。”   秦嬷嬷刚要张口,便被文夫人的眼神止住,文夫人很郑重严肃地看着她,不似平日看似严肃其实待身边人温和的样子。   她这会眸中没有一丝笑意,严肃而认真,“蕙儿身边如今有得力人伺候,不是必须要从妹妹身边夺人来的局面。就从我身边把碧荷拨过去,再让蕙儿在她院里挑个得力的,两个丫头、两个奶嬷嬷、一个教引嬷嬷加上她那两个出嫁了的原本的大丫头,也足够了。”   秦嬷嬷又要言语,文夫人先声夺人,“你若还认我这个主子,就把你那一肚子嫡庶尊卑的理论都咽回去。都是这家里的姑娘,一家子骨肉血脉分不出高低贵贱来!”   秦嬷嬷被她震了一下,心中的畏惧占了上风,低头呐呐应是。   文夫人看她这个模样就知道八成是没听进心里去,闭目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一时不想言语。   如此屋内陷入一片寂静当中,碧荷的脚步声打破了这片寂静,她站在西屋外欠了欠身,道:“太太,徐姨娘来了。”   “她怎么这会子来了?”文夫人忙道:“快叫她进来,这大热天的,有什么事着人传句话便是了。”   碧荷迟疑一下,文夫人拧了拧眉,“怎么,还有别的事吗?”   碧荷道:“徐姨娘还带了林哥儿的奶妈妈赵氏来,那赵氏被捆着,有两个健壮婆子压住,瞧徐姨娘面色沉重,许是有什么大事。”   文夫人坐直了身子,“还不快请。”   秦嬷嬷听到赵氏是被捆着来的,心里一阵惶然不安,小心翼翼地抬眼去打量文夫人的神色,却不敢叫她看出什么异样端倪来。   文夫人无端地在这一片寂静中感到有几分不安,她眉心微蹙——究竟是怎么了?   她清楚徐姨娘的性子,绝不是那种浮躁之人,能叫她这样大张旗鼓地把文从林的乳母捆了压来,定是大事。   但即便是文夫人心中早有准备,也万没想到,竟然是这样大的事。   听了赵氏磕磕巴巴的回禀,看着徐姨娘铁青难看的面色,文夫人几乎要把手中的茶碗捏碎,心中的怒火怎么也压抑不住,终于甩手将手中的茶碗摔了出去,“你们混账!”   “太太——”秦嬷嬷腿一软,重重跪在地上,或者说是摔在地上也不一定,众人只听一声闷响,光是停在耳朵里便觉膝盖疼那种。   赵氏更是吓得哆哆嗦嗦的抖若筛糠连连磕头,哭求道:“姨奶奶、徐姨奶奶,我知道错了,我知道错了啊……”   “素若。”文夫人强定下神,转头看向徐姨娘,神色恳切地道:“你信我,我绝没有害林哥儿的心。我若想害林哥儿,当年你就不会——”   “太太。”徐姨娘打断了她,语气似是极淡地道:“我懂。”她凝视着文夫人,二人目光相对,文夫人心忽然一松。   徐姨娘天然生得一双清凌凌的杏眼,又因她的性子赋予了这双杏眼几分温柔和顺,同在一府十几年,文夫人几乎从未见过徐姨娘冷脸的样子,便是当年胡氏算计锦心,徐姨娘眸中也是愤怒惊惧交汇,既有不安也有愤怒。   但今日不是。   今日她就是怒极了的样子,甚至方才看向赵氏的眼神都带着狠厉,这会对视,她的神情微微平和几分,便叫文夫人松了口气。   文夫人又郑重道:“你放心,我定然与你一个公允的答复。若真是……我绝不轻饶算计林哥儿之人,素若,你信我。”   徐姨娘站起身来,缓缓向文夫人欠了欠身,“妾身相信太太。”   她一如既往地温顺低头,但文夫人知道,如果这次的事情不能处理得叫她满意,她一定能搅得满府风雨。   相处多年,她太了解徐姨娘了,太了解她这温柔和顺的皮囊下,有多少坚韧又有多少果决。自然也清楚,那一双孩子,就是徐姨娘的心头肉。   这种意图养废自己孩子的狠辣手段,文夫人扪心自问,若是被用在她的孩子身上,她一定不会让幕后之人好过。   文夫人终于分出目光看向秦嬷嬷,她目光极冷,又有些复杂,好像今天终于重新认识了这个与她相伴多年的人。她从赵家姑娘到文家的当家太太一路走到,而秦嬷嬷也陪着她,从赵家姑娘的贴身侍女到文家当家太太身边的掌事嬷嬷。   文夫人活了三十几年,有九成的光阴都是与秦嬷嬷相伴度过的。   但她今天,忽然感觉自己好像重新认识了这个人。   “似玉……”文夫人哑声开口,轻唤秦嬷嬷的名讳,“这么多年了,我好像刚刚才认识了你。你说吧,是不是你做的。”   她不复以往的端庄雍容,微微弯着的脊背略显颓然,说不上是哀伤还是失望,就这样望着秦嬷嬷,面色复杂,不带半分往日的温和。   这样的文夫人打破了秦嬷嬷心中所有的防线,她只能痛哭着,磕着头不断喊:“太太、太太——奴婢错了,奴婢知道错了……”   她痛哭流涕,却没说一句辩解否认的话,只能不断地磕头。   或许是她对着这样文夫人说不出否认狡辩之语,也不愿辩解一句,因为她一旦说出一声她是为了文夫人、为了文从翰与文从业好,对于文夫人而言,就是一盆黑水兜头迎面浇来,怎么也洗不清了。   虽然她本就是为了文从业而谋划的。   这一点,从她跪下变相认罪那一刻起,文夫人便心知肚明了。   秦嬷嬷固然有些私心,但她对文夫人几个孩子的用心也是旁人无法比及的。   也因此,文夫人心中对徐姨娘便更为愧疚。   “好了。”文夫人终于开口,打断了秦嬷嬷,“碧春,把秦氏和赵氏带下去,我回头再审。碧荷你去前院,看看老爷在不在。”   一直战战兢兢立在一旁的碧荷碧春得了吩咐,连忙应是,不敢耽搁也不敢多言语,低着头去办了。   秦嬷嬷在府内一向是威风八面的样子,人人都知道她是太太的心腹,嫁的男人是秦老嬷嬷的小儿子,她仗着太太撑腰,在府内甚至压她男人一筹,当之无愧的内院掌事中第一人。   定颐堂中的丫头们平日里多受她教诲敲打,尤其是一众年轻的婢子,对她更是畏惧极深,此时看她这个狼狈样子,心里自然复杂。   文夫人只留下徐姨娘在屋里,她再次恳切地对徐姨娘道:“素若你放心,我一定会将这件事处理完全,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的。”   “妾身相信太太是行事公允之人。”徐姨娘道:“只求太太一切按府中规矩处理,还妾身与林哥儿一个公道。”   文夫人定定看了她一眼,终是点了点头,“……你放心。”   徐姨娘便站起身道:“林哥儿受了些惊吓,恐怕沁姐儿哄不住,妾身便先告退了。”   文夫人张了张口,终究还是叫住她。   房门的帘子一落,屋子里再度陷入一片寂静,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文夫人一人,她僵坐许久,终于缓缓扬声,唤:“碧春,你进来。”   那边徐姨娘带人出了定颐堂,却没往后头走,周嬷嬷小心地问道:“姨娘,咱们不回去吗?”   徐姨娘道:“咱们往前走走。”   她在府中二十余年,无一日不小心谨慎顺从温驯,无一日不循规蹈矩恭谨待上,但今日,她抛掉所有理智与谨慎,只想为自己、为自己的孩子求一个公道。   即便清楚文夫人的为人,她也不想赌那些微的可能。她势必要扫清所有的“可能”,如果文夫人有心袒护秦嬷嬷,那么必然会在文老爷身上做文章。   徐姨娘目光淡然地抬头,缓步向前,发间一支镶嵌着碧玉的银钗一如往日的朴素简单,嵌在钗头的小小米珠却也在日光下散发出淡淡的光辉。   骆嬷嬷知道再往前走,那么等文老爷从前院过来的时候二人便必会碰到,迟疑一下,不由深看了徐姨娘一眼。   “姨娘。”沉默了半日的骆嬷嬷终于开口,轻声唤道。   徐姨娘脚步未顿亦分毫未乱,脊背挺直,“我自有分寸。”   骆嬷嬷于是不再言语,而是微微垂头跟在徐姨娘身后半步,做好了一个沉默的侍从。   乐顺斋里,锦心等文从林睡熟了,来到外屋窗边坐着,婄云与绣巧双双立在她身侧。   西屋里的西洋钟表滴滴答答地响着,锦心侧耳听了半晌,忽然道:“阿娘出去有一会了吧?”   “是啊,有半个多时辰了。”婄云慢慢为她打着扇,绣巧有些揪心,“也不知怎样了,咱们林哥儿从前也没得罪过那秦嬷嬷啊,你们说会不会是……”   “谨言。”锦心语气平淡,“太太若要耍这些手段,何至如此拙劣。”   绣巧自知失言,忙左右瞧了瞧,见并无侍候人等才放下心。   锦心端着茶碗慢慢晃了晃,茶碗里澄澈的歇夏茶颜色轻而薄,入口茶香与花香萦绕在唇齿间,能叫人心绪平静。   便如锦心所言,若是文夫人有心用手段来算计庶子,那早年文从兴刚刚落下胎包她就该开始动手了,然后悄无声息潜移默化地,手段不至于拙劣浅显至此。   叫锦心不由多想的,是这其中,是否有秦嬷嬷的婆家插手。   文从林那个乳母是府内人事管家赵瑞的妹妹,而赵瑞娶的,正是秦老嬷嬷的女儿、如今秦姨娘的姊姊。   这两家子,说是同气连枝也不为过,如今赵家的媳妇做出这等事来……不由得人不去多想。   要知道,当下府内除了文夫人、徐姨娘膝下有男嗣,秦姨娘可还有一个文从业呢。   那孩子与文从兴同年,如今也会走会跳了,虽说看不出什么天资聪颖吧,但也绝不是愚笨孩子。   若是文老爷与文夫人有意叫文从兴也走仕途,那这文家偌大家业……交给谁呢?   锦心闭目出着神,婄云低声道:“姑娘,莫要多想了,多思耗神。”   她手中团扇扇柄里塞着的小香丸是她亲自调整方子调配出来的,原方是当年给政务繁忙时的锦心做宁神静心之用的,药效多于香料之用,如今调整了两位药材香料,香气更为清冽悠远了一些,效力也更为温和。   锦心嗅着熟悉的味道,心却还是静不下来,索性向后靠着静静出神,她近来总有心绪不宁气燥之时,许是养气功夫修炼得还不到家,还得多静静心。   徐姨娘回来时天色已有些晚了,她又被文老爷拉到了定颐堂,听了一场会审,秦嬷嬷将事情来去交代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最终的处理结果是秦嬷嬷、赵妈妈与她们男人都被打了板子发卖,赵瑞和秦老嬷嬷的二儿子被撸了职位打发到偏远庄子上去,一个守庄子一个种菜,他媳妇与秦家老二的媳妇也就是文从业身边的奶妈妈也是打了板子发卖。   秦老嬷嬷进内院里哭了一回,自言无颜再面对文老爷与徐姨娘,文老爷便选了金陵城郊的一处庄子,叫秦家老大过去做庄头,在那边奉养秦老嬷嬷终老。   这事情原是两位秦嬷嬷所起,文夫人身边的秦嬷嬷她意图为文从兴日后掌家扫清障碍,秦家老二的媳妇看着秦老嬷嬷当下的风光心有羡慕,想着文从兴日后八成要与文从翰一样走仕途,若是文从林没出息,那文家偌大的家业不就都是文从业的了吗?   于是暗暗撺掇秦嬷嬷,又与她沟通想法后“一拍即合”,秦二媳妇给秦嬷嬷出了主意,妯娌两个一合计,又拉着赵瑞家的也就是秦姨娘的姐姐入了伙,三人商量得天花乱坠,其实一个想的是小主子日后顺利当家,两个想的是做了未来当家人亲眷的风光,看似是一伙人,实则各怀鬼胎。   秦家老三也就是秦妈妈的男人和赵家老二也就是赵妈妈男人这俩人属于知情不报甚至提供便利,赵瑞和秦二有失察之罪,秦二一口咬定自己不知道,但与他媳妇撕扯时被露了点底,虽然无确实证据证明他知道,还是被打发到庄子上种菜了。   秦老嬷嬷做文老爷奶妈妈的时候两个小儿子还小,都养得娇惯,一个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哪里做过庄稼活,叫他去种菜,几乎算得上是要了他的大半条命了。   何况赵瑞满心里恨着他们秦家人,等到了庄子上,这郎舅之间可有得热闹看了。   秦老大和秦大娘倒是不知道他们的谋算,算是平白受了牵连,不过文老爷是叫他们去做庄头奉养秦老嬷嬷终老,自然也不会太过为难。   因为涉及到文夫人身边的心腹嬷嬷,又是这等后宅阴私事,传出去恐惹出风言风语,成了偌大金陵城的笑柄,如今蕙心出嫁在即,文家经不起这个,故而并未送交官府,而是私下里悄悄处置。   这样一个群人就在文府中暗暗算计府里的哥儿,文夫人也有失察之罪,何况这里头挑事的人还是她身边的心腹嬷嬷,哪怕文老爷、徐姨娘相信她的清白,外面的人能够相信吗?   徐姨娘也在文老爷、文夫人甚至匆匆赶来的文从翰、蕙心等人的面前把话说明白了,“我以徐家列祖列宗、沁儿的身体和林哥儿起誓,我们母子绝没有觊觎文家家业之心,若真有觊觎家业之心,叫我徐家列祖列宗泉下入地狱不得安稳、我们母子三人皆不得好死!”   她话说得掷地有声,是咬着牙说出来的,看出她恼得很了,文老爷连忙道:“素若,素若你先别急,我们都信你,都信你。”   文夫人也忙道:“我自然是知道你的性子也信你的心的,你发这样毒的誓又是何苦来呢?”   “我要叫列位看看,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会觊觎你们看作珍宝的那些东西,这偌大文家家业于我而言都不值一提。我只要我的一双儿女平安,儿子能有出息、女儿能够健康顺遂便胜过所有,我不求他们有滔天富贵,能金砖铺地湖底垒玉。”   徐姨娘转身,目光直直盯着秦嬷嬷,眼中带着恨意:“你,这些年我自认待你从无倨傲之处,甚至看在太太的面上对你颇为敬重,你又是怎么下了那么大的狠心来算计我儿?就因为那虚无缥缈的所谓威胁,老爷最重嫡庶之分、最为敬重正房你难道不清楚吗?   便是林哥儿他往后有天大的出息,他就能动摇翰哥儿与兴哥儿在老爷心中的位子吗?林哥儿他自己都说文家的产业日后都是四弟的,他要自己有出息,好生奉养我和他姐姐,他一个孩子,也从未对家业有过半分觊觎之心!秦嬷嬷!你摸摸自己的良心,你就没有半分的忏悔心虚吗?!”   徐姨娘急得脖子都是红的,即便极力压制自己的情绪,额角暴起的青筋还是出卖了她,她死死按着自己的心口,瞪紧了秦嬷嬷:“他是个男儿郎啊,他往后要做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啊!就这样毁了一个孩子,毁了他的上进之心,叫他往后做一个混账的纨绔子弟,你心里就能那么坦然吗?”   “素若——”文老爷走过来拉住了她,一面替她顺着气,一面冲周嬷嬷喊道:“还不去请大夫来?!”   “……不必了。”徐姨娘鲜少有情绪这样激动的时候,一时脱力跌坐在了椅子上,听到文老爷这样说,摆了摆手,道:“林哥儿受了惊,沁儿也没好到哪去,我得回去瞧瞧他们。”   从听了这事便魂不守舍的秦姨娘终于醒过神来,匆忙伸手拉住徐姨娘,道:“我也以秦家列祖列宗与我的业哥儿起誓,业哥儿、我和业哥儿觊觎家业之心,也绝对不知道她们的算计,否则、否则就叫我们娘来都不得好死,来生只能做牛马畜生再不配托生人胎。素若姐姐,素若姐姐你信我——我绝不知道她们要算计林哥儿。”   她瞧着开朗爱笑,其实骨子里最是温顺柔和的一个人,在家里时听秦老嬷嬷的,进到府里还是听秦老嬷嬷的,后来又听文老爷的、听徐姨娘的,一生都被阿娘护得好好的,便是后来做了文老爷的姨娘,文老爷对她也多有优待,她从没经历过这种事情,也没见识过这等的人心险恶,一时惊慌失措、言语无序。 第七十三回 “这是金陵城外的一处梅园……   听她立下这般狠毒的誓言, 徐姨娘捏着帕子的手猛地一紧,半晌才哑声道:“碧娘,你先起来。”   她示意秦姨娘身侧的侍女搀扶她起身, 秦姨娘抱着徐姨娘的腿固执地没有撒手又摇了摇头,她执着地望着徐姨娘, “素若姐姐, 你信我。”   “碧娘。”文老爷皱着眉沉声唤她, 秦姨娘视若罔闻, 仍旧紧紧抓着徐姨娘,定定地望着她,二人对视,她眸中的盈满悲恸坚决与惶恐,这样矛盾的神色鲜少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   而前面朝夕相处几十年, 秦姨娘的眼眸永远是明亮带着笑的, 即便陷入忧愁伤感时, 也不会这般黯然。   徐姨娘缓缓抬手扶住了秦姨娘的肩, 垂眸望着她,声音有些温意, 缓声道:“你听话,先起来。我信你,我怎么会不信你呢?”   秦姨娘心中不安又惶恐, 一时说不上是娘家的算计叫她惊心, 还是可能会失去一个自幼视为依靠的姐姐更叫她惶然不安。   只是在当下,她下意识地觉着,如果今日徐姨娘不信她了,那么从此往后,她们就真的成了陌路人了。   最终是文老爷命人强行扶起了秦姨娘, 文夫人手按着心口,眼中露出几分纠结,文从翰偏头望着母亲如此,心中无声地轻叹,忽然上前一步,端端正正地向徐姨娘行了一礼,“此祸事盖因母亲御下无方而起,从翰在此,代母向徐姨娘谢罪。”   云幼卿迅速反应过来,亦欠身向徐姨娘做礼。   徐姨娘偏身让过,语带惶恐,“我怎敢受大爷与大奶奶此礼。”   “姨娘是长辈,有何受不得的。”文从翰软声道:“幼卿今日诊出已有两个月身孕,因而从翰对姨娘之惧更能感同身受,如有人要祸我儿前程,想来从翰之恨、之惧分毫不会弱于姨娘。秦嬷嬷……秦赵氏乃是母亲陪嫁,因而母亲对她一向颇有优待,却不想她私下竟有如此蛇蝎心肠,此事母亲有过,我亦有失察之过,愿入祠堂静思前过,还请父亲应允。”   最后一句话是对着文老爷说的,他并未替秦嬷嬷多做辩解,甚至为文夫人也只是轻描淡写地一句带过,倒是对徐姨娘的歉意颇为真挚,叫徐姨娘心里略好受了些。   她垂眸半晌,终究不忍对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过于苛刻,看向文从翰的目光带着些真切的平和,“这是秦赵氏之过,翰哥儿不必如此自责。既然大奶奶有了身孕,你何不安安稳稳地陪伴妻子静待麟儿?”   文从翰却颇为坚定地向文老爷行了一礼,文老爷看着儿子,心里说不上是欣喜还是庆幸——幸而,他这儿子未曾被那秦赵氏影响,还是磊落昭昭有担当。   而文夫人神情则更为复杂,她终是起身,郑重地向徐姨娘道:“此祸盖因我御下不严而起,也是我放纵养大了秦家一众人的野心。素若,是我对不住你、对不住林哥儿。”   这一天整个定颐堂里都是乱的,澜心惶然不安紧紧抓着姐姐的衣袖,二人相互依靠着,堂下原本熟悉的面孔此时仿佛都变得陌生起来。   尊卑有别,徐姨娘最后也未曾受文夫人的礼,简单言语两句,便托词照看儿女离去。   对秦家的处置是文老爷亲自做的主,文从翰入祠堂静思是他自己的意思,文老爷便未曾阻拦。   因此事,文夫人心中对徐姨娘多有歉疚,但她的身份与骄傲又叫她僵持在那里,文从翰低头算是给了她一个台阶下,她心中已有了如何弥补徐姨娘母子的想法,致歉之后一切便都顺理成章了。   一日之间,文府好似变了一番天,归根究底又好似没什么大变动,只是府内的管事们与家生子中的大家们被梳理了一番。   要说锦心管不住文从林,那纯属徐姨娘信口胡诌借机脱身,整个文府里,最能让文从林乖乖听话的莫属锦心了。   徐姨娘回来时天色未晚,但她一日精神太过紧绷,又未曾用过午膳,这会回来见到儿女,提着的一颗心落下,终于感到些饥饿。   又或许不只是腹中饥饿,更多的是心里一种空落落的感觉,她不得不承认的是,她蒙秦老嬷嬷恩遇良多,如今在府中的生存之道,也更多是秦老嬷嬷教授与她的。   今日这一场闹剧,对她而言,也说不上胜负。   唯一让她舒心少许的,或许就是因此一是,正室一脉对文从林都会多有愧疚。旁人如何不提,至少眼下,在文从林未曾长成之前,文夫人的愧疚于他而言,算得上是一种助力,会带来许多好处。   她信得过文夫人与文从翰的品性,笃定他们不会由愧生怨,今日才会如此行事,不然又得是另一番谋算。   锦心料到了徐姨娘回来之后状态恐怕不大好,早嘱人去膳房取了饭菜回来温在炉子上,又叫绣巧回了漱月堂一趟,用这个小罐子回来,徐姨娘见饭桌上摆着个白瓷罐子,便问道:“这是什么?”   “阿娘熟悉的好东西。”锦心偏头命道:“还不取个碟子来,就叫我们就着罐子吃吗?”   徐姨娘疑惑地伸手去打那个罐子,“神神秘秘的,还是我的熟悉,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你姥姥果然偏心你!”   徐姨娘拧眉愤愤道:“她说她总共才酿了一坛豆酱,腌了不点咸菜,炒过之后只匀给我一小罐子,咱们都是一块儿回去的,怎么你这儿还有这满满当当的一罐?”   “我这可不是姥姥做的。”锦心指尖轻点桌上干净的羹匙示意立夏将炒了肉丁的酱菜胡瓜、豇豆盛到婢子取来的碟子上,一面道:“这是婄云与钱嬷嬷琢磨着酿的豆酱、腌的酱菜,前儿才起出坛子来合肉丁炒了,我早晨才就了一顿的粥就拿来孝敬您了,阿娘您可不要空口白牙地污蔑女儿。”   见她将一双杏眼瞪得圆溜溜的无辜模样,徐姨娘不由噗嗤一笑,母女两个说笑一番,她心里到底松快了许多。文从林小肉手揉着眼睛在旁看着,又垂涎着炕桌上的吃食,便只能在口中不断念叨:“动筷吧、动筷吧、快动筷吧——”   他还没留头,头发短短的,这样念叨起来跟小和尚念经似的,足念得徐姨娘哭笑不得,拾起筷子来挑了些咸菜入口,便赞道:“你若不说,还不知道是婄云她们做的呢,和你姥姥做的纯纯是一个味儿的。”   锦心也不能告诉她酿豆酱的法子确实是徐姥姥亲自教给婄云的,盯着婄云酿了三四年,味道自然一模一样。   她只抬手添了两碗汤,先与徐姨娘,后与文从林,指尖在文从林身前的桌上轻轻一点,淡淡道:“莫要念叨了,用膳。”   食不言,寝不语。   锦心在这上头规矩大得很,徐姨娘与文从林都习惯了,这会徐姨娘冲儿子眨眨眼,看他还是一副没心没肺的小样子,多少放下些心,母子两个挤眉弄眼一会,纷纷低头安静用膳了。   天气还是闷闷热的,锦心不大有胃口,但怕徐姨娘担忧,便捏着筷子慢条斯理地数米粒。   遍数一桌人,其实也就文从林还有些胃口。他正是嘴馋的时候,每日三顿正餐两顿点心果子都吃不够的吃,又活泼的跟猴儿似的,到现在也只是吃得稍稍圆润了些,并没吃成一个小胖子,倒是身体比同龄人健康不少,平日里徐姨娘也惯着他的口腹,今儿中午未曾用膳,上午下午也没用点心,他早就受不住了。   睡前被姐姐开解宽慰了一通,又好好地睡了一觉,醒来又变成没心没肺的小混崽子,这娃生来就一个好处,心胸豁达性子开朗,说好听了是如此的,说不好听了叫没心没肺,这会被开解开了,便不在意那赵王氏了。   故而这一顿饭就数他用得最香,锦心瞧着他这模样,心里也松快了些。   无论前世今生,文从林这个模样才是最好的。   人生在世,总要能想开,才能活下去、活得好。   虽然不在用膳时候,但乐顺斋这边要,膳房便实打实备了一桌子精致菜肴,又是母子三人的份例,四碟八碗的,一个炕桌都摆不完,在旁又拼上一张几子才足够。   这会用到半晌间,忽听外头通传:“梅姨娘、周姨娘、三姑娘来了。”   这可是奇了,她们三个几时走到一块去了?   锦心略一扬眉,徐姨娘思忖着是因为前头那件事的缘故,便吩咐道:“快请她们进来。”   说着便要住筷,梅姨娘动作也快,这会已走近院里,满面的急色,见她们母子仨正用膳呢,忙道:“不急不急,你们先吃饭,我们慢慢等着,只是来瞧瞧你和林哥儿。”   未心与锦心对视,目光相触,锦心对她微微一点头,未心略放下些心,她身后酥巧捧着大锦盒悄悄溜到廊下去,拉着徐姨娘屋里的另一个大丫头立春好一番叮嘱。   乐顺斋的小屋里再度热闹了起来,上午是梅姨娘向徐姨娘倾诉,徐姨娘安抚开解梅姨娘,这会二人好似就掉了个个似的。   “还好还好,咱们发现得早,那起子小人未能害了林哥儿。对秦家的处置我也听说了,幸好老爷没看在老嬷嬷的面子上心软……可那伙子人每人不过打了二十板子就发卖了,总该上交官府去才好,如此胆大包天之徒,真是便宜他们了。”梅姨娘有些不满地道。   未心手中剥着青柑的动作一顿,一指力气未拿捏得当戳破了橘瓣,柑橘的汁水流了满手,锦心忙示意绣巧去拧湿了巾子来,心里有些后悔方才为了安抚未心随手递了个青柑过去。   那边徐姨娘缓缓言道:“便是送交官府去,要以什么罪定他们呢?最终也不过是打几板子罢了,运做好了配个发配充军,不如咱们自己发落。只说是发卖出去,可发卖到哪里……那些人的下半辈子,便全在老爷的一念之间了。”   梅姨娘秀眉蹙起,未心接过绣巧递来的巾子擦拭了一下指尖,拍了拍锦心的手,轻声道:“徐姨,我想与沁儿到那屋里说说话去。”   徐姨娘微微颔首道:“你们去吧,去二楼小屋里也得,那里从窗子看去景致也好,这会子有些凉风倒是凉爽些。”   未心笑着应下,方与锦心一起起身离去了。   锦心出去之前不忘伸手拎着文从林的后颈衣裳把他拎了起来,文从林乖乖地顺着姐姐的力道起身,跟在姐姐身后出了小屋,几个孩子一走,梅姨娘立刻道:“我听说是太太身边的秦嬷嬷……”   徐姨娘轻轻按住她的手,“老爷处置了秦家一干人等,赵瑞家兄弟两个连着妻子也都受了处罚,此事便算了了,休要再提。”   梅姨娘才想起一旁还坐着个周姨娘,讪讪住了一口。   二楼里,未心与锦心道:“答应带给你的吃食送到园子里去了,脆皮肘子和椰汁鲜鸡得一直温着,瞧你晚膳也没用多少,回去正好吃顿夜宵,若是放到明日就不好了。点心都是新鲜出炉的,倒是能存得几日。”   锦心就乖巧地点着头,她着实是有些累了,二人在临窗的榻上坐了,即便锦心如今不在这边住,这屋子里一应布置还是齐全的,卧榻上有衾枕、坐塌上有坐褥,婄云抬了两架凭几来,其实就是给锦心靠着的。   靠着凭几,吹着黄昏的微风,徐姨娘回来就代表这事有了了结,锦心放下心,逐渐有些困倦涌上。   未心在旁瞧着眉心微蹙,婄云取了披风来替她披上,未心低声问:“我近来总觉着阿沁她不大有精神,时常倦倦的,精神恍惚,闫大夫没说什么?”   婄云为锦心仔细掖好披风,调整一下窗子,神情未变,亦低声道:“许是这前半年来回折腾得劳累了,师父给调了两个方子,吃着还有些效验。”   “有效验便好。”未心松了口气,文从林自己拱着拱着小眼睛一闭又窝在锦心身边睡去了,未心一时又是好笑又是无奈,抬手正要关窗,忽见外头慢慢走进来的文老爷,动作便顿了一顿,微微俯身唤道:“父亲。”   文老爷走近乐顺斋的步伐极缓,一路来望着天边的晚霞,心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歉疚与无力。   他在乐顺斋门外踌躇半晌才踏入院门,院子里安安静静的,使得未心的声音那样清楚地传入他耳中,他又看到锦心倚着凭几小憩,眉心微微蹙着,睡得有些不安静。   他曾与徐姨娘立过誓,会护着她、护着这一双儿女,一世平安喜乐。   但他好像并未做到。   文老爷心中一苦,轻叹一声,冲未心点了点头,因见锦心迷瞪着,便摆摆手,又指指楼下示意他先进屋。   未心点点头,仍是伸手将窗子拉下,只留下一条小缝,然后缓缓起身下楼。   锦心也没睡多久,醒来时候外头天边还是一片红霞,窗子掩上叫她胸口有些发闷,醒来时觉着腿上沉甸甸的,低头一看,圆溜溜的小脑袋就枕在她腿上。   婄云端着一碗茶上前来,又帮着锦心将文从林抱走,一面捏了捏锦心的腿,一面低声道:“老爷来了,在楼下呢,两位姨娘、并三姑娘都走了。”   “我晓得了。”锦心慢慢坐起,抬手揉了揉眉心,轻喃道:“婄云,我做了好长的一场梦,好似梦到了许多故人,敌人、友人。一重又一重,一时生一时死,一时欢喜一时悲……”   未等她说完,婄云已猛地跪在榻上,双手捏着她的裙摆,哀求道:“主子——”   她迅速地理解了婄云的意思。   休提“死”字。   于婄云而言,那个字从锦心嘴里说出来,就是带着不祥,能把她逼疯的。   锦心笑了,轻轻握住她的手,“多大人了,还怕这个,我不过随口一说罢了,莫要担心。替我整整衣裙,咱们下楼去吧。叫妍儿进来看着林哥儿。”   婄云应下声,扶着锦心起身,替她整理袄裙,金陵的仲秋还是很炎热的,只是早晚天气转凉。锦心怯暑畏寒,婄云绣巧她们在这上面用心良多,早晚添衣百日减衣,这会锦心起身,婄云又取出一件叫小丫头随身带着的比甲来给锦心搭上。   水波蓝绣柳叶纹的比甲罩在淡色袄裙外,下身月白的绫裙滚镶绣出荷叶边儿,抬步时一簇簇卷起,如荷叶弯波也似海波卷浪,颇有些随风飘荡的自在,被紧身的比甲一套,又仿佛是卷向天边的浪花,又被牢牢拉在了人间一般。   那裙角的卷边是婄云画出纹样,看着绣巧一针一线亲手绣出来的,本来是二人的得意之作,但这会看着那一簇簇纷飞的浪花,又忽然无端地感到心烦。   楼下西屋里,徐姨娘与文老爷确实已说了一会子话,锦心下去时候徐姨娘为文老爷添了第三碗茶,文老爷见女儿进来,没等她行礼便拉住她坐下,仔细端详着面色,拧眉道:“今日脸色怎么那么差?”   “觉着有些疲累了,方才眯了一会,做了好繁乱的一场梦,心里头有些发慌。”锦心笑着解释道。   文老爷点点头,不知信是没信,冲外头打了个首饰,然后回过头来,打开了桌上一个小匣与锦心,道:“阿爹知道,我们沁娘一向是心中最有成算的。当初你三姐办胭脂铺子,我就想着为你置办些什么产业,又想你素来最是懒怠,想来是不愿意费心耗神地打理生意的,想来想去,你外头也有可用的人,便给你置了个田庄,还有一个小园子。   庄子和园子是紧邻着的,田庄占地两顷半,园子半顷,位置偏远了些,但田庄土地肥沃,原种的是药材,出息很不错。园子是我着人翻新了的,买时是看上他那园子里有一片极好的梅树,想着你会喜欢,请了人重新绘图设计,避暑过冬都是极好的去处。   这是我从私房中叫人悄悄预备的,本想等你大姐二姐出嫁了再交与你,未来与你傍身,如今出了这桩事,思来想去,还是先交予你,你自己看着安排,不必避讳,偶尔过去逛逛也好。你们姊妹五人,家里给你们出的嫁妆银子是每人都有的,这些只算阿爹自己贴补你的私房,不必多想,就当阿爹拿来哄咱们沁娘开心的。”   徐姨娘原本一直没言语,这会终于忍不住了,轻嗤一声,“那你闺女这一笑可真贵。”   文老爷笑呵呵地道:“不贵不贵。”   看得出他们两个应该是把有些话给说开了,锦心见那匣子里是两张田产地契,看签订日期,便知道文老爷是早几年便开始预备的,一时心中百感交集。   或许这几个女儿中,她真是叫文老爷操心的最多的一个。   过了半晌,锦心起身来,向文老爷盈盈一拜,“女儿谢爹爹为女儿谋划至此。”   田庄与园子连在一起,一处居住、一处经营,若她日后真不出嫁,有几个心腹人护持,就在这一处地方,安安稳稳地住上几十年也是不愁的。   有家族庇护,田产傍身,心腹护持,文老爷这是在为她安排余生的后路。   她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这是眼睛有些微热。   重生一回,病体残喘,丢了江山,无权无势……她不后悔,也不想去争了。   她只想安安稳稳地,守着这个家,守着家人,过好后半生。   文老爷揉了揉女儿的头,笑了,又道:“你那奶娘一家人倒是可靠的,你若觉着支应不来,还是我这边与你两个人,都是信得过的。”   “暂且叫卢妈妈家的奶兄支应着吧,爹爹的人都是有用处的,忽然调给我的,外头怎样不说,家里也会有风声。”锦心笑着眨眨眼,道:“暂且先不要声张,不是说闷声发大财吗?等梅花开了的时候,我再请姐姐们赏梅去好生热闹热闹,就是可怜了小五儿,奶娃娃一个,怕是去不成了。”   “好,好!”文老爷朗笑两声,道:“那就随你安排了,有事只管来找阿爹便是。要人要钱,都随你的。”   徐姨娘坐在一旁,静静地望着这父女两个,炕桌上还有另外两个合着的小匣子,亮堂堂的木料上只有简单疏落的纹样,内敛却称不上朴素。   沉甸甸的匣子,也如徐姨娘的心境。   她想到文老爷可能早早为儿女做下了安排,却没想到他能做到这一步。   如今想来,或许这些年,是她有愧于他。   他们自幼相伴着,一处长大,她亲眼看着他从一个小奶娃娃一步步长成玉面郎君,又执掌了文家大权,她本应是最为了解他的为人品性的。   可她因为心中的警惕与不安,又或许是因为对文老太太的几分怨愤,却从未敢真正深信过他。   如今看来,是她错了。 第七十四回 “她成全了她的情分,咱们……   锦心那日是在闫大夫来请过脉之后才离开的, 闫大夫说她“多思伤神、忧虑伤身”,要她少思少虑,放宽心, 保持心情平和。   锦心忖度着这话应该是劝老头老太太用得多,不过这一年来她也听多了这话, 也没争辩什么, 乖乖点头应了。   文老爷与徐姨娘听了脸色难看好半晌, 锦心觉着这会若是有人忽然闯进来撞到这两位的冷脸, 恐怕能被吓得连做几日噩梦。   幸而文老爷在女儿面前还知收敛,强压下心中的恼意,客客气气地向闫大夫道了谢,又温和地安抚女儿,叫她不要多想、回院子里好生歇着云云。   看他这样子, 是把过错都怪在秦嬷嬷身上了。   锦心也未为秦嬷嬷辩解, 她这一年来, 确实是略有忧思便会影响精神面色, 也不知是怎么了,婄云宁神汤的方子三四个, 当下用的这个倒是适口些,还算有些效验。   夜里回了漱月堂,婄云先将那个小匣替锦心收到卧榻内侧的带银鱼锁矮柜里头, 便连忙去小厨房煎宁神汤, 回来热热一碗给锦心喝下,又备了安神汤,喝得锦心一肚子汤水。   至于未心辛辛苦苦带回来的脆皮肘子与椰汁鲜鸡到底是被锦心辜负了——她一直不大有胃口,回到园子里也是匆匆用了汤药便躺下了,夜里并未用宵夜。   不过东西也没全然浪费, 第二日热了一下,隔夜的饭菜自然不会上锦心的桌,这是婄云的操守与底线,锦心便叫院里的侍从人等分了,她闻了闻味儿,深感辜负未心的一番心意。   希望三姐别放弃她,下次再给她带回来。   这一场风波逐渐消弭在平静的岁月中,文夫人与徐姨娘促膝长谈了一场,谁都不知道她们两个究竟说了些什么,只是过了那日,二人好得一如既往,默契也一如从前。   秦嬷嬷膝下有一子一女,但女儿已经出嫁,算是外姓人了,对那唯一的儿子,文夫人未曾留情,任由文老爷发卖了他,只有她仍在襁褓中的小孙女被秦老嬷嬷亲自抱进了内院,文夫人对着只知啼哭的婴孩出了半晌的神,最后道:“你们既是要去庄子上的,便把这孩子带着吧。不论这孩子取没取过名字,往后就叫平安吧。”   她命人取出一对金镯,“这就算是我给这孩子未来出嫁的添妆。”   秦老嬷嬷给文夫人磕了个头,“老奴,谢过太太。”   她这是用文夫人与秦嬷嬷最后的情分,换来小重孙女在自己身边,安安稳稳地长大,不必随着孙儿、孙媳被发卖到远方。   她要随着大儿子到姑苏城外的一处庄田去,日子哪怕不如当下这般富贵,经营好了也会很安逸,够她安心养老了。庄子是文府去岁新收进的,秦大过去慢慢整顿,往后庄头的位子父子相传,秦家也算有一支安稳的、没被波及的。   文夫人又问她们何日启程动身,秦老嬷嬷答道:“后日便启程了,在金陵城中住了多年,心里总是忙乎着的,能住到乡下去安心养老,于老奴而言,或许也是幸事一桩。”   文夫人点了点头,正要饮茶,忽然又问道:“你那小孙女……叫什么玉儿的,跟着你们走吗?”   秦老嬷嬷知道她说的是小玉,便也笑了,“四姑娘心地慈和,原没打算打发玉娘出去,只是玉娘自认无颜面再在四姑娘身边服侍了,现被碧娘要了去,照顾三哥儿。”   “也好,也好。”文夫人便只点了点头,道:“我有些累了,嬷嬷抱着孩子恐怕也累了,回去歇着吧。”   秦老嬷嬷从未在这府中吃过任意一位主子如此生硬的逐客令,便是当年文老太太在世时,对她也多有礼遇,何况文夫人这个晚辈。   但她面色未变,心中也无甚失落悲意,只郑重地向文夫人行了一礼,“太太大恩大德,老奴无以为报。此等……恶事尽是我那两个不争气的儿媳谋划所为,太太你宽宽心,不要因此而责难自己。圣人神仙尚不能管住身边所有人的心思,何况你也不过是个凡人罢了。”   即便出了这等事,秦老嬷嬷也未曾责难两个儿子休妻,无论怎样,总归都是为秦家生儿育女过的人。   文夫人怔了半晌,微微点了点头,命人送她出去。   待人走了,文夫人方问碧春:“这几日,还出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吗?”   她精神正经恍惚了几日,家中事难免有所疏漏。   碧春悄悄打量着她的面色,低声道:“谢家要休秦芳娘。”   文夫人微微蹙起眉,“芳娘上月刚刚产女吧?”   “是。”碧春将头低了一低,文夫人果然有些恼,她忙继续道:“二姑娘身边人传了话出去,说二姑娘订下了芳娘的女孩儿日后到身边服侍,谢家才罢休。不过芳娘不肯回谢家了,秦老嬷嬷做主,请人写了和离书来,与谢家分手了。如今芳娘带着孩子住在娘家,要跟着秦老嬷嬷一起到庄子上去。谢家不大愿意舍了孩子,这事还没结。”   文夫人眉心微蹙,道:“这不是澜娘能做出的事,蕙娘心软,八成是她借了澜娘的名义,澜娘能比她在家多待几年?到时那孩子难不成还要送到王府去不成?”   碧春只低着头,未曾言语,听文夫人继续吩咐:“叫赵嬷嬷陪着你到秦、谢两家各走一番,就说我的话,既然夫妻和离了,幼女还在襁褓中,跟着母亲方便些,就给了秦家吧。谢家老妈妈不是在花园里当差吗?取两匹好绸子另加一贯钱赏她,就说赏她照料的花儿好。再到秦家去,带一对与方才那个样式相仿的金镯,依样是给孩子的未来添妆。那孩子往后就叫如意……罢了,把她姊姊的名分她半个,一个平儿、一个叫安儿吧。”   碧春恭敬应了声,又听文夫人道:“明儿一早,你叫蕙娘过来,我有话与她说。这孩子……心是好的,只是还缺历练。”   这话碧春只敢听一半,她呐呐垂首应了是,将事情记在心里,见文夫人没有别的吩咐了,才出去一一办下。   懿园里,蕙心的院子入夜来亦灯火通明,她们下午与未心结伴去探望近几日卧床的锦心,在那边留了晚膳,出来时天色稍晚,未心要去向梅姨娘请安,文夫人近几日抱病,不叫儿女们前去,二人便相携回了院里。   澜心并未回到自己院中,而是径直跟着蕙心到了她那,天色已晚,蕙心沏了一壶普洱陈茶来,一色用素净的淡釉青瓷茶具,茶香浮动,顺着呼吸深入肺腑。   澜心眉心微蹙着,与蕙心道:“阿姐你为何非要管秦家那事?秦芳娘虽在母亲屋里伺候过几年,可与咱们也没什么往来交情。你要帮她们也罢了,只肖叫人赐下些东西物件去,谢家自然不会拿秦氏母女怎地,日后你稍稍照拂两分她们就有底气过。   两家若要分手,秦老嬷嬷也不是会看着孙女吃亏的人,你何苦来非要拿我的名号震慑谢家,还许出叫秦芳娘的女儿到我身边服侍。她外祖母做出那样的事情,林哥儿可是咱们的至亲骨肉啊!我是再不想看到他们家的人的。阿姐你要发善心,也不必做到这个地步。”   蕙心本就有些神思不属,听她这样说,斟茶时一不小心,滚烫的茶水就溅在手上,她下意识地缩了缩手,“嘶——”了一声。   澜心一急,忙吩咐:“快!快打了冷水、取烫伤膏子来——阿姐你怎么这样不小心!这茶还是滚滚的呢,多烫啊。”   她忙拿开水壶,小心地查看蕙心的手,蕙心摆摆手,道:“没什么,溅到了一星半点罢了,打些凉水来便是,不必取药膏。”   澜心蹙着眉为她处理伤口,其实溅到的不少,闺阁女子的皮肉又细嫩,那样一溅立刻就通红通红的了,这会浸着冷水,又在澜心的坚持下涂了药膏,屋子里的药味瞬间就盖过了茶香。   蕙心看着妹妹着急的样子,缓声道:“我幼年时受伤,秦妈妈……秦嬷嬷也是这样的样子待我。我和哥哥与你是不同的,我们两个受秦嬷嬷照顾疼爱良多,她做出那样的事情,我不能、也不会保她和她的儿子,但她外孙女还在襁褓当中,我能伸手帮一把是一把。   林哥儿是咱们的骨肉至亲没错,可她于我……曾几何时我也是将她视为至亲的。只是长大后愈发疏远了,我是因为她有些言语想法实在与我不合才与她疏远了,如今想来,若是当时我能严厉劝阻她,她也不会走到如今这一步。”   言语间,蕙心垂眸,眉眼间有几分落寞。   澜心就看不惯她这个样子,拍着桌子愤愤道:“她做出那等丧尽天良的事是她自己选的,有如今的下场也是她活该!阿姐你总是把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拉,谁有个三长两短都是你的过错了,总是这样,往后的几十年你还想不想自己好过了?”   她与秦嬷嬷关系不甚亲近,从前也只是看在文夫人的面上才敬重秦嬷嬷两分罢了。   原因有二,一是她非长女,自幼受秦嬷嬷照看关怀不多,感情自然也有限;二便是因为秦嬷嬷关起房门来总是满口的嫡庶尊卑,恨不得阖府庶出子女都要冲着嫡出的几个孩子磕头请安,澜心亲近妹妹们,自然不喜欢听到她这种言语,也看不上她在外头仗着文夫人的势得意,于是愈发疏远。   此次秦嬷嬷出了事,她除了恼怒便是担忧文夫人,每每碰到徐姨娘都是歉疚又无奈的,言语都谨慎了几分,对着锦心更是不知说什么才好,蕙心这样关照秦嬷嬷,她心里自然不爽。   但即便不爽,那日也纵着蕙心叫她身边人借她的名头出去传话了——她毕竟能比蕙心多在家待两年,那孩子要给蕙心做婢女纯属笑话,给她其实也凑不大上年岁,但此事牵扯着徐姨娘一脉,未心那边未必乐意,只能借她的名头。   她知道蕙心的打算是先用她的名头震慑住,等以后那丫头稍大点的时候,她也出嫁了,就借她的手转给蕙心,孩子年岁还小,暂且在家养着,总有托词,真到大了,蕙心会把她叫到身边去服侍,或者在家中设法安置。   这样也就算了,虽然她心里觉着蕙心管得有点多,到底是自己姐姐,但听蕙心把秦嬷嬷的过错说到自己身上,她心里就不乐意了。   打小相处着,虽然关系不亲近吧,每日最低还是要见上两面,秦嬷嬷是什么样的人澜心心里有数,就她那十年如一日文夫人拗了十多年都没拗过来的想法,蕙心说再多能顶什么事呢?   她们姊妹两个年岁差的不多,自幼一处长大,说话顾忌自然也少,她就这样拍桌子,还真把蕙心镇住了,默了好一会,低头黯然道:“你说的是。”   澜心叹了口气,真是欲哭无泪,好像有一身的力气不知冲哪里使去,只能絮絮叨叨地开始念叨蕙心,二人正说着话,蕙心院里的小丫头进来回道:“二位姑娘,太太院里的碧春姐姐来了。”   澜心一扬眉,急道:“快叫她进来,怎么这会子过来了?可是母亲有什么要事?”   碧春进来正听到她这一问,欠了欠身,道:“太太叫我来传句话,明儿个一早请大姑娘过去,太太说有话要与大姑娘说。还有,芳娘与谢家的事太太出面做主,那孩子给了秦家,日后跟着秦老嬷嬷到庄子里过活,与……秦家老四留下的小女儿一起。”   秦家老四便是秦嬷嬷的儿子,蕙心反应过来,忙应下了,又问道:“母亲这几日精神头如何?”   碧春只道:“还好。”   澜心又关心文夫人几句,要留碧春喝茶,碧春道:“还得回去守着太太。”   辞过茶,便欠身告退了。   文夫人的安排瞒不过府里的任何一个人,徐姨娘自然也听到了消息,彼时她正盯着锦心喝药,听到立夏的回禀也不过淡淡地“嗯”了一声。   锦心漱了口,含上蜜饯看着徐姨娘,问道:“阿娘好似半分都不吃惊。”   “秦赵氏是太太自幼的丫头,在太太身边伺候了三十年,二人关系比寻常姊妹间都要亲近。太太未曾插手对秦赵氏和她儿子的处置,便算是摆出态度了,她家那两个小孙女都在襁褓之中,稚子何辜,太太捞这一把,她成全了她的情分,咱们不去闹、不为这个不满,是咱们的道义。”   徐姨娘说着,轻哼了一声,“我自认虽不是什么善人,但也能比秦赵氏那个心狠到能对孩子伸手的人的好上几分。两个小娃娃罢了,何苦来为难她们。至于那秦芳娘……用你姥姥的话说,何苦来呢。她一个外嫁女,能左右得了她娘?她娘做事怕是也瞒着她的,如此算来,她也是个可怜人,生生被亲娘拖累了,抬抬手也好。”   锦心便笑着吹捧道:“阿娘之心胸开阔豁达,普天之下是无人能及的。”   徐姨娘瞥她一眼,嗤笑着点点她光洁饱满的额头,“你这小丫头啊,满嘴的甜言蜜语,林哥儿可千万不要学了你这个样子。……你三姐那日送了好些精露花水与我,还是交代立春转交的,第二日我才见到,满满一盒子,倒是吓了我一跳,改日你告诉她,都是家人,朝夕相对,不年不节的,送那么多东西看嘛。”   “阿娘您真不知道三姐的意思?”锦心歪头看她,徐姨娘道:“我哪能不知道啊?那就更不必了,我和你梅姨是多少年的老交情,用不着这些客套的。不过你三姐做事周全这一点是好的,可见生意场上磨砺人,你得多与她学学。”   锦心道:“我这不是有婄云和绣巧呢嘛,还有骆嬷嬷替我掌眼把控,我也不必操心那些啊。”   徐姨娘听了,怔了半晌,最终还是摇头叹道:“也罢,这也是你的福气了。你那园子和庄子派了人去了?”   锦心神神秘秘道:“我自有安排,阿娘您就别问了。左右等冬日里,梅花开得好了,我要在园子里办暖炉会,请姐姐们一起去,阿娘您若是乐意,也可以同去瞧瞧。”   这回徐姨娘是顿了许久,方才缓缓道:“我便不去了,你自己心里有数就是了。左右你们姊妹四个好,你又是最清省不过的,我倒是不担心这些。真有什么,就叫她们当是你爹爹拿来弥补咱们母子三个的吧……”   锦心镇定道:“周姨娘是长辈,我敬重着她。”   徐姨娘摸摸她的头,“你素来不是省事让人会让自己吃亏的,这点我放心。只是就如你所说的,她到底是长辈,你还要敬她三分,若真有什么酸话传进了你耳朵里,你尽管与阿娘说。我与她可是同辈,论资历她又不及我,我也不惯着她。”   “好了,周姨娘好歹是个长辈,不至于放下身段与我这个做小辈的计较。”锦心挽着阿娘的胳膊,笑吟吟道。   徐姨娘却另有话说:“你不知道,自打你三姐开了铺子,你们姊妹几个都投了钱,年年有分红,她听着外头念叨铺子里的生意难免心动。上两年年底,外头送银子进来,大箱子的银锭,瞒得再紧也总有风声,外头传你三姐姐一年赚多少偶读传飞了,多少也有几个算得真切可信的。   她自己再一琢磨分到你们每人头上的,这两年攒下来,怕是够在城外置庄田园子了吧?她能不眼红吗?人心啊,最怕的就是不平,姊妹五人,你们四人占长,合起来做这生意的时候她生出来的还不省事呢,可她能这么想吗?心里头一旦不平了,便会生事端。如今你得了庄田,旁人也罢,最怕她心里不平有想法,再闹出事来。”   锦心脸在她胳膊上蹭了蹭,撒娇似的道:“我不是有阿娘呢嘛!”   “好好好,你有阿娘呢,阿娘自然不会让这些事情扰到你。”徐姨娘被她蹭得眉开眼笑,将她搂进怀里,轻抚着她的头发,“我们沁儿啊,就好生生地、健健康康地长大,天大的事情,有阿爹阿娘呢!”   锦心搂着她的脖子笑着抬眼看她,一双清凌凌又水润润的杏核眼儿弯弯的,任谁看了不赞一声有灵性?   抱着自己的女儿,徐姨娘只觉心里满满当当的,一面轻拍着锦心的背,一面低声道:“阿娘这辈子啊,就你和你弟弟两个指望,指望你平平安安的,指望你弟弟能有出息,咱们娘仨啊,一辈子都好端端的。”   过了好一会,锦心用力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徐姨娘就笑了,笑得眼儿也弯弯的,母女俩儿眉眼生得极像,笑起来的样子也有几分相似,只是锦心偶尔流露出的是疏冷威严或者懒散恣肆,而徐姨娘只要笑起来,必然是温和柔顺的。   因出了这件事,府里的中秋也是过得没滋没味的,倒不是大家还纠结着,只是文夫人病了,云幼卿有孕在身,蕙心手伤了,这三个主理内务的顶梁柱一下使不出劲了,中秋过得自然也算不上热闹。   好在出了八月,文夫人便“康复”了,重新打理起家务来,正是这个月,家里受了朝廷赐下的定礼。   使众人惊讶的是,宫中赐下的并非是“御赐造定礼之金”,而是按照规格备好的定礼,包含金五十两、珍珠十两、花银四百两、各色苧丝四十匹、大红罗二匹……金花胭脂二两、铅粉二十袋计十两重、北羊四牵……酒八十瓶、圆饼八十个、末茶十袋等等。①   金银珍珠、布匹脂粉、牲畜茶酒应有尽有,甚至那些牲畜都是活物现从京赶来的,不只文家,秦王府太妃亦十分震惊,旋即便是狂喜。   这足以说明,京中对秦王府的看重。   赐婚的圣旨也在当日宣读,引得半个金陵侧目,随后没多久便过了大礼。   纳征前一日,蕙心在文府中领受了王妃金册并皇室赐下的凤冠霞帔,锦心身体尚未痊愈,文老爷舍不得她大太阳底下跪着陪伴受旨,她又想看热闹,便叫她在府内正厅里挨着窗坐。   婄云在身边陪着她,她亲眼看着蕙心接过沉重的金册,看着立在廊下的俊朗青年温柔地望着蕙心,锦心轻轻地舒了口气,笑了。 第七十五回 谢霄,你先别跪了, 我求……   纳征那日是个极好的天气, 两家大定,按例,文家要设宴款待宾友。   秦王太妃携子亲自上门下聘, 内廷司派来的司礼太监傲然立于门前宣读皇室赐礼名册,打头是“珠翠双凤燕居冠”一只、金丝嵌白玉满池娇如意一对, 而后珠玉种种绮罗无数, 均是内宫工艺打造, 再有金银珍珠按两称计。   合得八箱并十四捧盘, 宴上宾客矜贵些的还能沉住端庄,只矜持地抬眸去看,不算矜持的都跂足探看,只觉一片金光璀璨,使人眼花缭乱。   太妃还在侧笑吟吟与文夫人道:“这已是简略过的了, 内宫只赐下这些金银珠玉, 我府中领金又按例备齐了纳聘之礼, 霄儿还到郊外去打了一对大雁来, 瞧——就在那儿呢。”   她知道文夫人的底细,怕文夫人觉着这份皇室赐礼简略, 是皇室对秦王府不够重视,故而特意解释了一句。   文夫人笑着与她说话,“这已经很好了, 难为的是王爷的用心。”   比起在场其他人, 她尚且沉得住气,不觉着简陋,也不觉着丰厚。   其实在场众人拿个不是手里走过千金万金的?人说商门豪富,最不缺的金银,和金银上的眼界。   这份赐礼说贵重是算不上的, 约莫是因为路途遥远的缘故,原本隐有的赐礼被砍掉大半合算为现银赐予秦王府,由秦王府自行预备,不然摆出来可不只这八大箱十四捧盘那么简单。   原本皇室聘亲王妃的聘礼是在“华”字,如今就是在“贵”字了。   皇廷赐礼,才显得大不一般。   也因为这份大不一般,叫人总有两分兴奋。文家几位亲眷太太站在文夫人身边,其中一位衣着倒是光鲜,只是钗头上珠子颜色光泽有些不大好了,但圆润硕大,一看便知当年定非凡品。   下巴扬得很高,很傲气,妆容修饰得也很精细,但依稀可见岁月的沧桑痕迹,鼻侧眉心的纹路又衬得她有几分刻薄,一双上挑的丹凤眼里不带笑意,即便面上笑着,也不显和善。   此时张口就是:“这皇室赐礼贵气太重,文家的姑娘怕是承受不住,简略过也好,免得折煞了小女孩的福气。”   她对在场的很大一部分人来说都是生面孔,秦王太妃看着她也恍惚了一下,半晌才道:“这是你家大姑奶奶吧?你刚嫁来那年,也见你带她走动过。”   文夫人眼神往后一扫,看着文家大姑奶奶的眼里都带着冷意,旋即与王妃笑道:“是,当年我初嫁过来,也带着她走动过两个月,只是没多久她就出嫁了,就嫁到扬州那边。这些年,还是我小姑子与这边走动得多些,太妃你也见过几次。”   “不错。”太妃点了点头,顺着文夫人的话说下去,文家几位亲戚对视两眼,悄悄撇了撇嘴,也不理她,倒有从远处走来的一位中年妇人笑呵呵拉着她走了,言语间对她颇为热络殷切,锦心立在廊檐下看了一眼,那位夫人身后跟着的人倒是眼熟。   云幼卿婚房里想闹事儿的那个志哥儿他娘,兴大奶奶。当下她小媳妇似的跟在那妇人身后,妇人的身份可想而知。   文家支庶繁茂,不过近支并无亲眷,文老爷的父亲是独子,文老爷亦是独子,文家便无三代内的血亲,其余旁系众多,也不按血缘亲疏论。   哪个自己有能耐,在生意上能出力,在族中地位自然高,或者自己有本事,能读个书或者支起自己的一摊子生意,只要从前没有旧怨的,本支也会扶持。   关系自然还是要看走动的。   也有与这边不合的,旧年恩怨,倒也不至于撕破脸皮,就是没事蹦跶蹦跶膈应人,比如那位兴大奶奶一家。   要说做家主,文老爷是很合格的,待族中子弟都很扶持,有孩子要上学读书的,府内必出银两束脩帮扶,有要嫁女儿家境贫寒的,也能支出银钱给造妆奁用,或有生了病吃不起药的,府里也必定帮助。   但再多的,文老爷到底也有自己的妻妾儿女,与那边的关系一隔再隔,用的劲也有限了。   便是如此,在本职中,文老爷便已经算是做得极好的了,旁支中不少感念他的人,文夫人又素来待人宽厚,故而文家在金陵还算家族和谐、家风不错的人家。   这会文大姑姑这话一出,原本想近前来打个招呼的年轻媳妇们便都退了两步,文夫人淡淡瞥了一眼她的背影,压下一声轻哼,没再理她。   今儿是蕙心的好日子,那两只活生生的大雁一被提上来,给面子地先“噶——”“噶——”叫唤了两声,还懂配合,一鸟叫一声,先后交错,仿佛相互呼应。   锦心听是两声鸭叫,庭间却立刻便有人道:“这是祝王爷和文大姑娘往后琴瑟和谐、举案齐眉!”   场上立刻是一片的“比翼连枝、白头偕老”“丝萝春秋、笙磬同音”还有什么“花好月圆、鸳鸯福禄”,左右都是好听的话,锦心听的时候就在想,前人是得造出了多少祝人夫妻感情,够这一群人你一声我一声,滔滔不绝烘得席上都一片热闹。   但她真心希望,蕙心日后能真的如了这些祝福,一生欢喜顺遂,夫妻和睦情浓。   看谢霄那个眉开眼笑的样子,应该是会的。   那两只大雁套得有水平,不是猎来的,身上不带伤,好吃好喝地养在王府里,精气神十足,叫得给面子,谢霄听得红光满面的,锦心估摸着等被蕙心带回了王府,这两只鸟的伙食水平就得再升一个档次。   秋日里,金陵多少有些风,锦心站在廊檐下,一阵风吹来,还是催得她咳了两声。   绣巧便有些急,忙道:“我去斟些热茶水来。”   席上备的都是或沏或煎的茶,锦心现下忌口不说,那些带咸辛味的茶她也吃不惯,要预备锦心喝得惯的,绣巧还得往后头茶房里去找,这会子后头忙叨,寻来恐怕要些功夫。   锦心看着谢霄,手中的帕子松了松,指头贴在小腹前摆弄几下又往后头方向一指,谢霄眸光微变,不着痕迹地垂了垂眼帘,算作点头。   锦心便徐徐转过身,对婄云道:“这边闹哄得紧,咱们往后走走吧。”   婄云点头应下声,扶着锦心缓缓转身离去了。   那边谢霄看着她转身走了,心中犹有震惊,即便因婄云已在文府中而有了几分猜测,但这几年来锦心不生不显的,他就没敢往那边深想。   却不想他最初的那几分猜测原来才是最准的。   要真仔细算,这位怕是回来好几年了吧?只怕比他都还要早些。   这些年,就这样不生不显安安稳稳的过日子,都说这位野心勃勃,可那几分野心,到底是生来就有的,还是被家仇国恨逼出来的呢?   谢霄不动声色地打起精神来,冲周遭人客气几句,拔步去了。   绕过正厅走出不远,宾客逐渐罕至,转角处一棵百年老树参天,枝干繁茂,树后墙角影影绰绰露出一抹裙角来,谢霄上前两步,便见锦心面墙站着,手抚在树干上,看不见面色神情,自然也猜不出她才想什么。   谢霄走近大树与墙夹成的隐蔽空间里,静了两瞬没做声,锦心似乎轻笑了一声,“你的性子也这般沉闷起来了?”   “我是在想,是以故友礼待,还是向您做个揖请安,要按正经规矩来,我还得给你跪一个呢,今儿的衣裳不好动作太大,一跪了尘土褶皱,前头就叫人看出来了。人家回头一传,嚯——秦王给文家大姑娘下聘当日,激动得就在文府里给宾客们跪了——”谢霄叨叨道。   锦心扭头对他翻了个白眼,略带几分嫌弃,“忒唠叨了。”   谢霄扬起下巴,自如得意地道:“架不住你姐姐喜欢。”   这人,真是叫人不知说什么好。   锦心笑了笑,道:“也别什么故友不故友了,我如今可是你小姨子,你可得好生捧着我,不然我回头一状告到王妃前,某人的日子怕不好过啊。”   谢霄并不打算拿“妾身未明”的自己去挑战在媳妇身前这个黑心小姨子的地位,便拱手冲她作揖道:“那得请四妹妹高抬贵手,绕过则个了。”   “好了,我有正事说。”锦心自袖筒中取出一只小巧的绣囊来,郑重地交给谢霄,道:“郊外半山观,乘风道长,你替我带过去,叫他将答言写下,仍装在这个绣囊中,哪日你寻空,送到奇珍阁去。”   谢霄点点头,听她说的是正事,面色便也郑重起来,道:“放心,一定办妥。”   他也没多问,锦心交代了他就记下,这是多少年并肩作战培养出来的默契,见锦心没别的事了,又笑道:“奇珍阁虽然不过在金陵开了一家店,可客如流水门庭若市,单单玻璃一项就是多少进项,今年又推了大片能镶嵌窗户的玻璃出来,可谓是日进斗金。时年也是费尽心思了。”   都相处多少年了,一个眼神一句话什么都明白了,锦心便知道他和贺时年必定有过联系了,心里最后两分疑虑也被解决掉,她点了点,不管他们联没联手、在做什么,只严肃地望着他,郑重叮嘱道:“我还有最后一句话,也是今日最要紧的话要说与你。”   谢霄一肃,微微低头:“你说。”   论身量,锦心小娃子一个,不到谢霄胸高呢,她仰着头,谢霄低着头看他,一个正色庄容,一个摆出恭敬听训的姿态,怎么看怎么别扭。   婄云捧着披风,脚步顿住一瞬,又状似无事地继续向前,脚步缓慢,微微低着头,一派恭谨姿态。   锦心道:“你要待我大姐姐好,好一辈子,不要叫她受委屈。你们两个好生生地过一辈子,再过些年,没准还有故人聚首,咱们凑一桌牌九的机会呢。”   谢霄目光柔和地望着她,摒弃了臣属对上位者的恭谨,好像真是一个年长出妻子小妹妹许多的温和姐夫,又像是兄长对着自家的小妹,他软声道:“好,我记下了。你放心,我此生,必定不负蕙娘。若负蕙娘——”   他徐徐抬起头,望着天边飘忽的几朵白云,声音也有些飘荡了,“叫我一生,再无归处,飘荡人间,死后无人祭拜,做孤魂野鬼。”   再无归处。   这对他们这些人来说,也可以说是极重的誓言了。   一个个提刀握剑上了战场,翩翩公子披上甲胄,所求者,不过一安稳归处。   心里的安稳。   锦心这回没迟疑,很干脆地点了点头,嘴角向上翘着,眼睛有些湿润,却也亮晶晶的含着笑意,她重复一遍:“你们两个,要好生生地过一辈子。”   “也祝四姑娘能与贺公子再续前缘,恩爱一生、白头偕老。待老来,咱们同赏红梅轻絮,饮海棠新酒。”谢霄双手交叠,郑重一礼,锦心徐徐欠身还礼,二人相对,抬眼时均都眉眼带笑。   谢霄不能在此多留,恐升风波,二人匆匆交谈毕了,他把素白底绣淡蓝云纹的绣囊往怀里一揣,轻轻甩袖,又是一副浊世佳公子的姿态,翩然离去了。   锦心气力有些不足,她前些日子犯了病,身体本也未曾痊愈,不过是不舍得错过蕙心的这个好日子才坚持来了前面,方才与谢霄一番言谈,心绪起伏剧烈了些,这会便感到疲累了。   她扶着大树缓缓在石凳上坐了,仰头望着繁茂的树梢柳枝,心中忽然升起万分满足安然来,只可惜贺时年此时不在身侧,倒叫她少了个能分享倾诉的人。   思及此处,锦心笑了笑,轻唤道:“婄云啊。”   她声音很轻,但婄云很快就走了进来,往她侧前方一站,将水绿的披风展开替她披上,套上胳膊,系上小腹前的带子,婄云手很利落地系出个漂亮的蝴蝶结来,面上笑盈盈地应了一声“诶,奴婢在呢”。   锦心便又笑了,瞧,婄云也在呢。   她这一生所求,除了个贺时年,都安安稳稳地在这一府里了。   石凳上有些凉,婄云早有准备,将带来的锦垫替她铺上,锦心便很乖巧地顺着她的动作起身又落座,仰头望着她,笑道:“婄云,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   能看到文家风风光光地迎接属于大姐姐的聘礼,能看到大姐姐端然跪立在庭下接受亲王妃金册。   大姐姐笑得那么好看,温温柔柔的,宛若三月春水、玉兰花开。   阿娘、阿爹、兄长、几位姐姐、母亲……家里的每一个都那么开心,便是小小的林哥儿,都美滋滋地抱着一捧糖,小蜻蜓点水似的在这停一下、那停一下,总归是满场的转悠,喜得眉开眼笑的。   婄云替锦心理了理领口,她的鬓发有些乱,应是被风吹得,婄云替她抚起碎发挽在耳后,低声道:“看着您欢欢喜喜、健健康康的,奴婢也开心。算是奴婢求您,您可否叫奴婢多开心些年月。”   锦心垂头看着她,不由笑了,是很轻松的笑,“你放心吧,我的身体定无大碍的。……我心里就是这么觉着的。那么多年了,我几次三番都是靠直觉活过来的,总不至于重活一回,这直觉忽然就不灵了吧?”   锦心拉住婄云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婄云感受着手下缓而有规律的起伏心跳,终于也笑了。   只是笑里似乎还带着几分忧愁,她仰着头,目光很温柔地注视着锦心,又伸出一只手去整理锦心那些不安分的碎发,声音放得很轻、很柔,仿佛是怕稍大些便把她想要祈求的神佛吓远了。   她道:“会一直灵验的,奴婢信您。”   只要您平安,奴婢别无所求了。   她一身孑然无亲无故,算来能作为牵挂者,也唯有一个锦心了。   若说是执念深重才能有带着记忆重生的机会,那么她的执念,便是锦心。   这小角落有墙和树挡风,坐在石凳上倒是颇为舒适,只是做了一会,锦心便道:“绣巧取茶该回来了,找不到咱们该着急了。”   “偏厅里内屋置了绣榻,太太一早特意叫碧春来交代的,奴婢扶您去那边歇着,然后在廊下等绣巧。”婄云笑道。   锦心点了点头,婄云便扶着她缓缓起身。   锦心的身体时好时坏,这一年来虽说不好,也没到每况愈下的程度,暂且用药稳住,没有好转也没有恶化,气血盈亏补了那么多年都没补回来,今年精神上又不大好,常常困倦,嗜睡乏力,闫老换了几个方子都没有大效验,急得掉了两把胡子。   好在脉象上还看不出恶化来,这一点叫她身边的几人都松了口气,至于精神恍惚……实不相瞒,闫老最近开始研究易学了。   把这位医学大家生生逼得转去学易,锦心心中很有些愧疚,叫婄云劝了闫老两回,自己也终于不干躺着不在意了,今下提笔写信,悄悄托了谢霄转交给乘风。   至于为什么不光明正大的去……如今文家诸事繁乱,加上前头又出了文从林的那个事,要说出门,不说文老爷文夫人不乐意,便是徐姨娘都不愿,只想安安生生地守在家里,这只能算是其一。   其二便是去了,必有长辈同行,锦心与乘风绝不会有单独相处之机,这是徐姨娘的坚持,锦心身边婆子丫头数众,文家虽然是商贾门户,却也规矩颇严。   便是徐姨娘再疼爱女儿,也不会在这上头破例。   而冥冥之中,锦心总有种预感,这一次她想要的答案,恐怕不适合在徐姨娘面前由乘风说出来。   因而正大光明上山进香这条路就被她否了。   若想要瞒过徐姨娘他们瞧瞧往半山观送个消息其实也不难,锦心身边不是还有婄云在呢么,难就难在锦心要把婄云也瞒着,旁的人难免就有些不称手了。   若是叫了卢妈妈去,那定然是瞒不过徐姨娘的,届时又得费一番口舌。   锦心算来算去,已经打算请骆嬷嬷去走动一遭了,幸而那日秦王府来下小定礼,她想到谢霄,灵机一动。   嘿,这不是还有个大活人呢吗?   至于这大活人究竟能不能用……俗话说得好,人又多胆大、地有多大产,不试试怎么知道人能不能用呢?   果然,如今这谢霄是单单是本朝秦王,还是大宁的卫国公,是骡子是马,一试便知。   就是在瞒过婄云这点上出了疏漏,不过锦心也没指望能够全瞒过,婄云这会会意没问,她也不提,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等回头来,答复到手了,锦心再决定,要不要与婄云说。   婄云为她操的心够多的了,她不想再折腾一回,无论结果好坏,都由她先来面对吧。   偏厅的小屋里果然收拾得干净又雅致,屋子虽然狭小了些,布置得倒是周全,地方也隐蔽,足够锦心在这躲懒消停一会了。   澜心跟着婄云和绣巧进来的,她身后只带着贴身的两个丫头,各提着一个大食盒,糕点肴馔的香气混合在一起,锦心只轻轻一嗅,便分辨出几道她喜欢的菜色。   打开一看果然,热乎乎一碗酱焖猪肘、一碗绘鸭子、一碟芽韭炒鹿脯丝、椒油调的鸡丝,清爽的有油盐炒的枸杞芽、调油炝的菠菜、糖醋汁调的雪耳凉菜、椒油肉齑酱拌的豆腐,两碗红稻米饭,一碟子竹节卷乳酪蒸糕、一碟子红豆卷酥。   因都是小碟子小碗盛来的,抬来的一张几子倒也摆下了,还有两副筷子,澜心往一旁的绣墩上一坐,舒了口气道:“咱们两个就在这安安生生地吃一顿饭,前头宴上好喧闹,净顾着与人打招呼敬酒去了,我刚才也没吃好。见外头有雪梨爽,叫嘱咐人取一壶来,稍等等。”   锦心拄着下巴便笑:“二姐你背着三姐悄悄来躲懒与我用膳,也不怕回头她念叨咱们两个。”   澜心不在意地摆摆手,“她念叨那都是回头的事了,当下我只想填饱我这肚子。前头席上闹哄哄的,我看你精神头不大好,就知道你一定是这头来歇着了。”   正说着,酥巧从外头走进来,手上提这个小食盒,笑道:“我们姑娘说二位姑娘必定是避着人来开小灶了,嘱我来给添个菜呢。”   锦心、澜心对视一眼,笑了,锦心道:“这也算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第七十六回 婄云绣巧;叫我瞧瞧,这天……   锦心一贯是处变不惊的, 大风大浪经多了,这点小浪花还不至于叫她变了颜色,澜心好歹跟着文夫人历练了几年, 也算大有进益,何况都是自家姊妹谁不知道谁, 酥巧是自幼在她们跟前的, 她也不避讳, 笑呵呵道:“快来, 看看你家姑娘给我们备了什么好东西?”   “我们姑娘说了,这菜式是加给四姑娘的。”酥巧笑吟吟地说道,言外之意不言而喻,澜心撇了撇嘴,轻哼一声, 兀自定定坐在那, 满脸写着“我就吃了, 能把我怎么着”。   酥巧抿嘴儿一笑, 绣巧上来迎她,帮她打开食盒, 里头两碗菜式另有一碟子奶皮山楂酥,点心一看就是外头买来的,锦心也笑了, 对酥巧道:“替我告诉三姐姐, 我很喜欢,谢谢她。”   “姑娘叫你好生歇着,改日她带你出去吃新鲜的去。”酥巧没多停留,把未心的话转述给了锦心,便行礼告了退。   比之蕙心与澜心, 对大多数文家故交的同等门第而言,未心当下的身份、未来的身份,都更值得她们拉拢。   因而如今各种大宴小宴,未心反而最忙的那个。   酥巧来得快去得也快,留下姐俩继续用膳,锦心其实不大有胃口,但澜心虎视眈眈盯着她,她不得不拾起筷子装模作样地吃饭。   纳征之后,两家在婚事上的脚步又加快了一重。   其实也没什么好快的了,纳征之后就是请期,王府初步择了几个吉期,文老爷与文夫人商量着,想留蕙心再在家里过一个年,便取中了明年二月初三的日子。   只是养在身边十几年的女儿,定下了要离家的日子,文老爷与文夫人二人,心里都舍不得。   这一舍不得,心里就难受又忙乱。   蕙心算是最镇定的一个了,她近来忙于针线,她出嫁时的霞帔由皇室赐下,凤冠婚服亦然,她只需在遍绣龙凤呈祥的大袖衫上添上几簇自己偏爱的纹饰,她的针线纯熟,这个不算什么。   要她用心绣又耗费时光的是其余针线物件,有要留给家里人的,也有要带到王府去孝敬婆母的。   前者是感情上的寄托,一针一线绣得精细;后者绣来要用心,力求完美,更费时间。   于是澜心几人都少去打扰她,留给她时间静静地一针一线做出那些物件。   锦心收到回信也是在十月里了,天光正好,只是气候有些冷了,她受不住寒,漱月堂里已烧起了暖炕,东西是随着荀平递进来的箱子一起送来的。   明面上是锦心从奇珍阁买的一套水晶杯具并两套瓷娃娃、一盒猫眼绿松一类的石头并一些零碎东西,攒了满满一大箱,其实折腾这一回,真正要运进来的,只是那个绣囊罢了。   小小巧巧,那日早晨锦心随手从炕柜的篓子里抓出来的,看得出谢霄保存得用心,白色素底的锦易脏,但拿回来还是干干净净的。   婄云或许知道这锦囊里是什么东西,又或许不知道,她就安安静静地顺着锦心的意,不着痕迹地将屋里的婢子们都支走,然后自己走到外屋去守着。   锦心打开了那个锦囊,里头除了原本她塞进去的那张纸,还多了一张折着的笺子,锦心取出来展开,眼帘微垂着的,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   论字迹,乘风的字写得略为潦草,好听了说叫“飘逸”吧,总归没几个字,在纸上写得都快飞出去了。   看过那张笺子,锦心轻嗤了一声,信手折了折,随意扔进一旁煮着茶的小茶炉里。   婄云脚步匆匆地进来,连道:“那里头总共才没两块炭,您把笺子扔进去,自己坏了茶。”   “扔就扔吧,烧到最后成了灰,也不碍什么事了。”锦心淡定地耸耸肩,“我又不能把它吞了,现下手边又没个烛火什么的,委屈你这茶炉了。”   这是委屈的事吗?   婄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忙查看炉内的炭火,这个炉子单纯只是为了温茶用的,底下两块银霜炭也引不起什么火,好在乘风写字的那张笺子不算很厚密,这会与热炭相触,很快被火星席卷烧化。   锦心手拄着炕几、支着额头看她,伸出指尖去勾她的小指,手上晃悠悠的不消停,“你就不好奇那张笺子上写的是什么?”   婄云便看向她,眼里似有些委屈,又像是幽怨,垂着眸,低声道:“您不愿让奴婢看到,那便不看了吧。”   “咳咳!”锦心一下被呛得咳嗽两声,手中的茶盏烫手似的被她撂下,锦心拍了拍衣袖,状似无事地轻咳两声,道:“婄云你没事学什么阿旭,那眼神放你身上怪吓人的。”   婄云怔了一下,“是么?”锦心连忙点头,婄云垂头道:“那奴婢往后不学了。婢子只是想,您那边思念贺主子,这样或许能叫您心里好受些。既然您不喜欢,奴婢往后不学了就是。”   这话……听起来属实是怪怪的,不过被婄云这么一闹,锦心方才看到乘风回复心里那点不痛快也都散去了,唇角含着几分笑拄着头看她,忽然问:“你对秦若真就半点意思没有啊?”   这几日她记忆恢复得时猛时弱,有些东西忽然想起转眼又忘了都是常态,但婄云与秦若的事,她却是真正想起来了的。   若她记得没错的话……她死前那年秋天,秦若向婄云求亲了。   而婄云看起来也不像是对秦若全无想法的样子,不然这些年书信往来,就秦若那个絮叨劲,婄云也不会忍他,还把那些鸡零狗碎的事情看得那样认真。   要知道虽然婄云对着她脾气甚好面人似的,当年那也是腥风血雨里杀出来的,对等闲都没什么宽和脾气,天性里冷得很,秦若能在婄云面前如此造作又没被按着削,婄云对他的容忍可见一斑。   就秦若那个絮絮叨叨的笔法,又都是些与大事无关的生活琐碎,若是锦心是收信的人,一封两封还好,叫她长年累月地看……遥想当年,能在她身边做到这一点的,也只有贺时年了。   那秦若在婄云那,又是个什么身份呢?   友人?故交?知己?还是……心悦之人。   至少在锦心看来,婄云对荀平,可没有对秦若那个耐性。   前生是打天下打得无心风月,后来贺时年常年征战在外,秦若贴身护卫在侧,与婄云自然两地相隔,今生眼见有大半的安稳平静时光,她也该为婄云谋划谋划今生事了。   喜欢或不喜欢、嫁或不嫁,都听婄云的。   她只希望婄云欢喜。   婄云猛地听到锦心这样一问,着实一愣,半晌方笑道:“您这是又想起什么了。我与秦若……看缘分吧,如今他陪着贺主子在京中,那些都是没影的事儿。真要论将来……还是等诸事尘埃落定再说吧。有些事情,在信上说不清楚。”   她与秦若一起出生入死过,一起死里逃生过,若论情分,是有的。   只是她也不知道,若真走到了一起,靠着这几分情分,他们两个真能白头到老吗?   锦心还是问道:“我记着,他向你求过亲。”   “是。”婄云点了点头,“奴婢拒绝了。当时您身子不大好,奴婢无心他事,只想陪伴在您身侧。”   锦心看着她的脸庞半晌,还是没把那句“后来呢”问出来。   如今这世间,她、贺时年、婄云、秦若、荀平俱在,其实已经说明了有些事情。   婄云不愿她被影响消沉,笑着又道:“不过要说喜事,没准过两年还真有一桩,主子您想不想听听?”   锦心眨眨眼,“什么事儿啊,值得你这样拿出来说。”   婄云道:“可不是咱们绣巧姑娘的喜事吗?”   “你是说……荀平什么时候又和绣巧搭上线了,我怎么没察觉到啊?”锦心惊了一下,婄云笑道:“人都在金陵,能不能搭上线,就看用不用心。我看荀平对娶媳妇这事可是用心极了,如今周嬷嬷都认识他了,没准心里已经取定了女婿。”   锦心道:“不会吧……总觉着绣巧还小呢。”   “不小了。”婄云深深吐出一口气,望着窗外明媚的日光,“如今慢慢相看着,再过两年定亲,然后便是及笄嫁人。二姑娘身边的月巧也已许了人了,绣巧如今的年岁,是该开始相看人家了。”   锦心定了定神,半晌道:“这样也好。”   她依稀记着,上辈子的绣巧似乎也订过亲,只是没等成亲,文家就出了事。   后来人到中年,绣巧才与荀平走到一起,如今这样,倒也少了许多波折。   她本是打算把乘风写给她的回语告诉婄云的,只是被婄云的话一岔,说得就远了,这会话题一停,锦心看出婄云的意思,也就没再提。   “起风了——”婄云站起身来,“奴婢出去瞧瞧,她们廊下的帘子还没挂号呢。”   锦心点了点头,“去吧。”   她也缓缓从炕上起了身,走到窗边去。行至门口,婄云听到锦心似乎轻呵了一声,她回头看去,正见锦心指尖轻轻敲着窗棂,眉眼间透着疏恣清冷,清透的眸子又似是一潭静水,从中看不出一丝波澜,叫人“天命啊——”   锦心低声喃喃道:“我活一生,何曾信过天命。”   如今乘风叫她顺应天命自得平安,她这心里,反而有些不安稳了。   人的命,就是要握在自己手上,由天做主、由他人做主,都叫人心里不安。   锦心轻轻甩袖,将手负到身后。   婄云隐约听见她的低喃声,“那就叫我瞧瞧,这天送我如何……”   天送我东风上青云,天送我病骨支离身。   可我上青云,原借的也不是你的东风,如今,为何要应你的病骨支离。   锦心指尖轻轻摩挲着那颗明月辉,本就剔透的石头被日光一晃,绽放出淡蓝的月白幽光。   一饮一啄,天命如是。可我文锦心,何曾信过天命啊。   或许是有意弥补,今年文从林的生辰,文夫人送来一份极丰厚的礼物,丰厚到徐姨娘拿着,都有些不知所措。   秦赵氏事后,文夫人从私房中取出一处庄田并一个铺子给文从林作为弥补。便是一直身处局外的锦心都得了许多首饰,徐姨娘那边自然只有更丰没有。   那次的事现在已经算过去了,文从林小小一个生日,文夫人又送如斯厚礼,熙宁街的铺子,在金陵可以说是千金难求啊,即便是较为偏远的一个小铺子,也值上千的银子。   这一次的礼徐姨娘没收,捧着去了定颐堂,看她是要与文夫人长谈的架势了,锦心摸摸文从林的小脑瓜,看他捧着她送的小穗子胡乱挥舞,又屈指一敲他脑门:“这可是我亲手做的,你若没几天就耍坏了,能明年开始上课的时候就没有了。”   文从林连忙把穗子揣进怀里,胡乱把衣襟一整,捂宝贝似的捧着心口。   锦心心里好笑,看着他这模样,忽地又有些感慨。   这孩子明年便要启蒙入学了,因他的根骨与偏好,文老爷除了为他延请一位蒙师之外,还为他请了武学师父,便是早年那位夸赞他根骨极佳的武林中人,文老爷的朋友,今年四十有三,江湖恩怨痛失妻女后退出江湖,文老爷邀请他,他便顺水推舟来了,二人商定若是文从林拜他为师,承他衣钵,便要奉他终老。   那位刀客的名字锦心听在耳朵里便觉着熟悉,想来也是故人,婄云提起才知道文从林上辈子的武功也是与他学的,这不就巧了么。   只是今生,文从林的刀,不会是用来报家仇的了。   锦心随意伸了伸手,文从林受宠若惊,红着小脸滚进锦心怀里给她搂着,攥着小拳头自己嘟囔道:“过生辰真好,真想日日都过生辰。”   笑话,锦心平时对他哪这么温柔过。   不拎着后颈肉敲额头就算是好的了。   小小的文从林在他生辰这日由衷感叹并真心祈祷——希望阿姐今后每日都这般温柔。   文从林生日过后没多久就进了冬月,天气渐凉,金陵落了初雪。   云幼卿胎气稳固,日前回家探亲去了,也是为了叫云家那边安心。   转眼他们夫妻二人成婚也有两年,云幼卿这边迟迟没有动静,文家倒是不急,云家她母亲多有催促,见文家一直没有表露出不满或者给文从翰塞人的意思才放下心来,如今听闻女儿有孕,不知多欢喜呢。   只是她犯了旧疾,连月来身上都不大好,不能动身来金陵探望,倒是云幼卿的姊姊们并云家的妈妈来了四五趟,今下云幼卿胎气稳固了,便想着回家去探望探望母亲。   文夫人自然没有不答应的,嘱咐文从翰好生照看她,命人备上许多补品礼物,另外点了一对护卫家丁,护送这小夫妻往苏州去。   算来他们也走了有两日,家里忽然少了两个人,大家怪不习惯的。锦心在屋里猫冬,文夫人那边早晚请安都给她免了,能少出门就少出门。   澜心未心早上请安回来径直到了她这边,小厨房已备好了热腾腾的红糖桂花浮元子,还有三四样精细小菜,温了一壶酸酸甜甜的海棠酒。   澜心见了有些惊讶,道:“你怎么舍得把这酒拿出来了,这不是你表姐赠你的吗?平日里多宝贝,我还以为得等阿姐要嫁前你才舍得拿出来喝呢。”   “这不是她带给我的,是去京都时候我叫婄云买来的。”锦心道:“我好求歹求,她才允我今儿取出来饮两杯,我表姐带给我的还存着呢,等正月里头,咱们再取出来喝。”   澜心听了好笑,摇摇头,坐下来道:“筛上滚滚的两杯用棉套包着给大姐姐送去吧,她在房子屋里发汗,又没用药,这果酒绵淡,用上两杯也使得。”   未心道:“巴巴地送两杯酒去也不好看,厨房还有浮元子没有?再盛一碗给大姐姐吧。”   绣巧应了是,道:“我这就去预备。”   海棠酒入口酸甜怡人,锦心眉目舒展带笑,婄云在旁看着她这样子,满心的无奈,悄悄道:“可就这一回。”   “嗯嗯,就这一回。”锦心胡乱应着,看样子就知道没往心里去,婄云忍不住想叹气,又有些想笑,欠了欠身,道:“厨房里有卤的鸭子,奴婢去瞧瞧好了没有。”   冬日里,暖炕烧得热热的,外头飘着雪花,热腾腾的一碗浮元子下肚,盏中有热热的海棠酒,身边有至亲姊妹,再没有比这个更舒心的日子了。   浮元子的馅是卢妈妈调的,她老人家做这个一绝,有黑芝麻桂花馅的,也有红豆沙的,黑芝麻里的桂花是能看出来的,红豆沙中带着一股浓郁的花香,萦绕在口齿间久久不散,却叫人分辨不出是什么的香气。   未心好奇地问了卢妈妈一嘴,卢妈妈笑道:“那是梅花蕊的香,得取梅花芯子,入一次净水,留下最细的花蕊,红豆熬成沙后放进去,翻一翻即刻出锅。那花蕊进了豆沙里就找不着了,香气却有得寻的,红豆沙入口清香不腻,只是做起来忒费事了,我这老眼昏花的,险些拣错了花蕊。”   澜心听了一遍便连道:“好麻烦。”   未心倒是嘱酥巧记下方子回去再做,卢妈妈是个好为人师的,听她喜欢,立刻就拉着酥巧传授起经验来。锦心素来只管吃,婄云自然会保证入了她口的都是最和她心意的,这会听卢妈妈说起梅花蕊,忽然又想到的文老爷送给她的那座梅园。   如今梅园已经安排了人打理,上月送来园中实景图画,看得出各处都修整得不错,锦心算了算,府里这边的梅花开了,郊外的应该也开了。   她便道:“我在郊外有座园子,听说梅花开得最好,还没见到过呢,改日得了空,咱们去办暖炉会吧。等大姐姐好了,咱们一块儿去。”   锦心说得是很轻巧的,仿佛不过是件细微小事,二人听了却很吃惊,澜心疑惑道:“沁儿你几时办了园子了,我怎么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啊。”未心在心里算了算,这两年给锦心的分红银子倒是足够办一座园子了,但从前也没听到风声啊,这府里有件事想要悄悄地办瞒过众人的耳目,还是有些困难的,何况还是这等大事。   锦心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秋日里得的,我也没去瞧过,只听说园子里的梅花不错,正好咱们一块去瞧瞧。”   听说是秋日里得的,澜心与未心对视一眼,心里多少都有些猜测,到底还是没多问。   若真是父亲为沁娘置办的,恐怕这座园子意义便大有不同了。   未心凝视着锦心,见她下巴又有些尖了,心中无声地一叹。   要办暖炉会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还得提前着人去预备,锦心不耐操持这些,自然有婄云替她将章程拟定妥当。   报与文夫人的时候,文夫人愣都没愣,干脆地就答应了,并问道:“园子里的人可都趁手吗?若不称手,从家里调两个过去帮着预备也是有的。”   锦心笑道:“园子里的人倒是还算得力。”   “那就好,那就好。”文夫人点了点头,又道:“庄子里应有现成的猎物,但有些野物不是一日半日现成就能得的,日子定下了再知会一声,咱们家现有的也带过去几样。你们姊妹几个,宴席上少备酒水,我看备些香饮子就不错。出门多带妈妈们跟着,若要留宿得提早定下,园子里的人手也要加派,还得有长辈跟着,我再想想你大哥什么时候回来……”   “母亲您就放心吧。”锦心笑道:“我们几个都商定妥了,只去玩一日,不在那边留宿。”   文夫人微微松了口气,又道:“不是母亲迂腐,只是你们姑娘家出门,顾忌难免多些。若想在那边住,等明年,去玩的时候叫你们兄嫂同行,有你大哥在,母亲便可以安心了。”   她叮嘱了许多,又关心了一番锦心的身体,那边有婆子来回话,锦心便顺势起身告退了。 第七十七回 冬日赏梅暖炉会;贺时年:……   梅园里的管事确实是能人, 暖炉会做的是两手准备。   常见的炙肉有,备的是牛羊猪鹿四样鲜肉,还有六寸余长的鲥鱼去了五脏鱼鳞从腹部剖开成张, 还有两张连着鱼皮一同去了的。   锦心只瞥了一眼,便偏头问婄云:“你交代预备的?”   处处都是按照她的口味来准备, 带着一股子不管别人怎地的霸道劲。   婄云却笑道:“可不是奴婢交代的, 是庄子上的人做事尽心。”   她这话说得意有所指, 锦心盘算着剩下的八成就是荀平那小子了, 那边未心已赞叹出声:“这场暖炉会预备得还真是别致,从前只吃炙肉确实是油腻又硬了些,备些汤锅倒是适宜。只是……这一桌备了三样锅子,架势未免太吓人了些吧。”   原来这边另外还备了三样汤锅,一口是中心烧炭的大铜锅, 里头烧得滚滚的咸香汤汁, 煮的是羊蝎子, 却颇有北地风味;另一口是只陶制的暖锅, 里头滚着清澈的白汤,锦心眼睛一瞥, 庄子这边迎接她们的年轻女人便道:“这一口陶锅是各色菌菇山珍烹煮出的高汤,滋味鲜香浓郁,素而不淡。”   她说话时眉眼微垂, 摆得是一副恭谨姿态, 言语举止都很大方,锦心缓缓点了点头,道:“不错。”又转头冲未心眨眨眼,未心无奈地摇了摇头。   另外一口锅底瞧不出什么不寻常的,女人介绍道:“这原是庄子那头绊到只野兔子, 匆匆预备来做拨霞供的。没什么特别,只是吃个新鲜味儿罢了。”   今日的暖炉会备在雪庐中,从后窗放眼望去,便是斗雪吐艳婀娜一片的红梅,这边屋门不关,又能见到前院郁郁葱葱的一片翠竹,此时凛冬,翠竹覆雪,颜色不比春夏鲜艳,称不上郁郁葱葱,却另有一番傲然风骨。   三口暖锅并着支在窗旁,这是怕炭气冲了人,能有风通气,两边各立一个三层的小竹架子,里头一只只颇为朴素有天然清雅的竹盘竹筒,盛着片得薄薄的羊肉、鱼片并捶打出的各种鱼虾圆子、菌菇豆品、素蔬青菜等。   器物是朴素了,东西可不朴素。   时下雪耳价贵,堪比燕窝,那里好端端地盛着一碗上品也就罢了,这个时节,素蔬青菜是最难得的,寻常人家顶多有些自己生栽的芽菜蒜苗,暖房蔬菜价格昂贵,且没些门路的人家轻易是得不到的。   文家自然不少暖房菜蔬吃,家里下头二三个庄子就是专门供这个的,每年除了供应本府之外还是一大笔出息,这个看过账目的蕙心澜心都清楚,可锦心这边暖炉会是园子里自己支的,没见往家里求助去啊。   没等二人哪个开口询问,那个女人又道:“一旁庄子里立了暖房,今下也有些收成,报与府内的账册里注明了,今儿这些便是从那边暖房里出的。”   锦心点了点头,示意这件事她知道,又问:“你叫品竹是吧?”   “奴婢贱名,能入主子的耳,三生有幸。”品竹扑通一声利落干脆地一跪,澜心未心下意识地齐齐一退,实在是……原先看这品竹是个很沉稳内敛甚至有些微冷的样子,这会眼中狂热难掩,实在是反差甚大,叫人有些不大适应。   锦心微怔一瞬,旋即有些好笑,这种情况叫她既陌生有熟悉,时隔多年,她没想到有朝一日还会经历这样的场景。眼神往旁轻轻一飞,婄云面带浅笑稳重沉静地立在她身边,神情看不出分毫波澜。   锦心心中无声地一叹,倾身扶品竹起来,道:“我今日是来散心的,不必这么跪来跪去的了,也不是贱名,品竹……这名字多好听啊。”   她曾真切希望,她治下之民,都能如松如柏如竹,坚强不屈。   可惜了,壮志未酬身先死,一道黄泉路,当年那些抱负,也不知他们后来都做到了多少。   这会想起前世的短命来,锦心已经能够颇为平静甚至戏谑地念一声“壮志未酬身先死”,虽然前世没得长寿,没能坐拥那江山权柄更多年,但她其实并不遗憾。   对她而言,骨肉亲人,金陵这一府的热闹,比江山万里权柄滔天都更值得珍重。   如此想来,前生那一世的短命换来这一场弥补遗憾的机会,似乎也不亏。   至于那些壮志……她已把能铺的路都为同伴们与后来人铺好了,她相信,无论是她的兄长、朋友,还是她一手教导出来的继承人,都不会让她失望的。   朋友。   锦心眼帘微垂。   这人生在世啊,志同道合的人都能做朋友,可最怕的,就是有些人,走着走着,就走散了。   届时,就连同伴都当不得了。   锦心指尖慢条斯理地袖口精细的云纹刺绣,随意往一旁瞥一眼,问道:“都备了什么饮品?”   品竹这会那点兴奋还没缓过去,此时听锦心发问,连忙定住神,恭谨答道:“备了海棠酒、茉莉浸的紫米酿、玫瑰葡萄甜酿三样酒水,另有杏仁酪、花生酪两样热酪,桂花酸梅汤、金桔雪梨汤两样甜汤,小青柑与白牡丹两样茶叶,紫苏、豆蔻两样熟水。另还备有陈皮红豆沙和冰糖煎山楂。”   锦心无奈道:“太多啦。”   算上刚从姑苏回来没两日的文从翰和云幼卿,她们也不过来了六个人罢了,按规格只是一场小宴,这却林林总总的,窗下一张长桌上并摆着三口锅子,挨墙根底下桌上是各色汤饮,屋子正中是架着铁网的大炭盆,边几圈椅分散摆开,看起来阵仗颇大。   “伺候主子们宴饮周到才是要紧的,但园中仆役人等甚多,待宴席撤下,一饮一食都不会糟践浪费,请主子放心。”品竹镇定答道。   “好了。”澜心走过来拉着锦心的手,“快入席吧,我看那炭火都烧得通红了。你这园子好,园子里的人也好,我看这宴席预备很是周全了。要不说是命呢,这些个能人,我们几个一个捞不着,却一个个往你身边涌。我看今儿的宴席布置得颇有些古风雅韵,又不拘泥死板,办得很是新奇,你这管事的当赏才是。”   锦心笑道:“确实当赏。”   品竹忙道:“奴婢自认不过做好分内之责,不敢居功。”   “我们家这小四啊,一贯最是挑剔的,她都说你好,一定是好的。”蕙心笑吟吟走过来,对锦心道:“快坐下吧,你做主人家的,不得给我们介绍介绍?今儿都预备什么玩意了?”   品竹向锦心靠了两步,婄云避人按住了她,锦心笑道:“我只交代她们请些能说书的人来,咱们小辈聚聚,请戏班子阵仗未免太大了,何况这园子地处偏僻,人家戏班子未必乐意大张旗鼓地过来。”   “有说书的就很好了。”蕙心笑道:“我原想着不然咱们稍后行令,只是要玩那个,大哥大嫂和三妹岂不占了便宜了?反而是咱们是咱们三个吃亏。”   锦心看了看在场那三个长得就是一看便满腹诗书的模样的人,连连点头,“大姐姐高明!”   云幼卿轻笑两声,听小姑子们说笑着,文从翰又端了一盅陈皮豆沙来,她用小勺子舀着吃了两口,打从姑苏回来就一直堵着的胸口似乎也舒坦些了,当下温声笑道:“你们可快过来吧,我看那肉新鲜得很,鲥鱼打理得也干净,倒有些意思。”   鲜肉片得薄薄的,几乎可以透光,早在盆中腌渍好了,有婢子手持铁夹预备烤肉,众人听了纷纷过来,蕙心笑道:“难得大嫂有胃口,若是等会儿吃着喜欢,把腌肉的方子讨来,咱们回府再预备来吃。”   云幼卿抿嘴儿轻笑,品竹已挽了袖,干脆利落地筛酒去,这席面不是坐着吃的,众人纷纷在小屋里游荡起来,一会围着炭盆吃,一会又命人将暖锅搬过来,折腾着到底也比平日里进得多了。   南地吃羊蝎子的少,文府历来吃暖锅多是汤锅,锦心也有些年没吃到这个口味,这羊肉也属实鲜香不膻,便多进了两口,绣巧看着眼睛都亮了,盯着那口锅,恨不得锦心能把里头的东西都吞进肚子里。   不能怪她太夸张,实在是锦心近来口味挑剔得紧,上回说要吃浮元子,卢妈妈折腾着各种口味做了一大堆,入口来也不过小半碗,往日最馋的脆皮肘子破例开了戒,也不过两口便罢。   婄云看着绣巧这眼神,觉着她这会八成已经想到这口锅风水好,打算连锅带底料扛回去了。   唉。   不过锦心能多用两口确实是意外之喜,这场暖炉会的后半程,婄云绣巧围着锦心劝膳劝得殷勤得很,也不言语,就是锦心眼神落在哪个上头,哪怕只是一瞬,下一刻便是一碟子落在锦心的案头。   被她们两个这样盯着,锦心感到好笑又无奈。   膳后进了甜汤,金桔雪梨汤酸甜适口,锦心眉目微舒,点点头道:“不错。”   婄云备好了赏银,这边园子上下并那边庄子里都有赏,品竹等操办暖炉会的更是头等,云幼卿见锦心赏了人,便笑道:“今儿吃食预备得实在是好,容我逾矩,终究是一份心意,品竹姑娘替我带给厨房上的人。也容我厚着脸皮,讨要方才那腌肉的方子。”   品竹见锦心微微点头,才恭敬应下了,一行人酒足饭饱,又传了说书的女先生进来,热热地沏上两壶茶,小青柑的果香与白牡丹的花香各有千秋,唯有茶香悠远绵长调和在中,蕙心爱极了席间的玫瑰葡萄甜酿,又叫人送了一壶来,热热地筛了在壶里,笑吟吟地与澜心碰杯。   屋子里炭火气与烤肉汤锅的气味不是那么容易散去的,绣巧往炭盆里扔了两个剥出来的柑橘皮,品竹又送来松枝竹叶进来扔到炭盆里,气味一冲,倒有些几分凛冽清新的意思。   云幼卿被推到里屋暖炕里头和锦心一起在炕头坐,这边倒是暖烘烘的,外头支着门窗,冷风都没吹过来。   她的面色其实不大好,打从姑苏回来便一直精神不济胸闷郁郁,也不知是怎么了,又不是身上闹了病,因而今日文从翰才特地拉了她出来散心,这会子难得舒了心,倚着凭几软枕,眼睛便有些睁不开了。   品竹在炕角的竹篓里备了线毯软毡等物,她身边的丫头忙展开毯子给她盖上,锦心见了干脆下了炕,推文从翰进去陪她,然后道:“我想出去折枝梅花,你们可要去吗?”   酒足饭饱,一个个昏昏倦倦的,未心文从翰算是精神的,但一个正聚精会神地听书,一个要陪媳妇,纷纷都摆了摆手。   锦心于是只带着婄云一个出了屋子,绣巧要跟上,被锦心止住了,她低声道:“你好生歇会,我就出去折枝梅花儿,一会就回来,婄云跟着你还不放心吗?”   绣巧无奈,只得应下——婄云确实没什么能叫她不放心的地方,反倒是她,若是她跟着,婄云八成会不放心。   卢妈妈说她是年岁小少历练,可绣巧有时候想着,婄云与她也不过同龄啊,甚至生辰还比她小一个月哩!说到底就是她不如婄云成熟稳重,这一点真是叫人无奈。   雪庐雪庐,听名字就知道是带雪的地方,这边的积雪为了应这名字没扫,屋子从外看,自带这天然未经雕琢的朴素,但一进去就知道无论是这建筑还是里头的种种布置,建起来的时候都不知花了人多少心思。   园中的梅花也多是珍品极品,雪庐后有一棵老梅,也不知是多少年的梅树了,枝干苍劲,风骨天然。   这雪庐后就是这棵梅树花开得最好,风骨卓然远胜其他,在众梅丛中独树一帜最惹人眼球,花开鲜艳,白雪轻覆便添清冷,傲然立在雪中,一片明艳的红却清丽雅致远胜其他。   锦心一眼就盯上那棵树上的梅花,也没舍得砍枝干下来,指挥着婄云折了几枝她瞧着最好看的,又从其他树上也薅下几枝来,出来一趟,也不好空手回去,一人一大簇梅花插瓶,也不会厚此薄彼。   红梅花的精气神在人心里,长得什么样,能分出来的人又有几个?   锦心抱着一大簇红梅立在树梢下,忽然与踮着脚折花的婄云轻声道:“婄云,我只想养几个得力能干的下属打理田庄产业,没打算养出一群死士来。”   婄云折花的动作顿都没顿,镇定地道:“这些事情都是荀平打理的。”   言外之意是她很无辜。   锦心轻嗤一声,“就庄子上人对我饮食习惯的了解,不是你教出来的我都不信。罢了……你心里有数就好,反正要养死士我现在也养不起。”   锦心私房里有多少钱全天下恐怕没人比婄云更清楚了,当下心里暗暗算了算——还真是,锦心的私房虽然丰厚,但要把人按照死士的标准来培养,那也不够用。   二人简单交谈两句,锦心没在这上头多言,折了梅花回去,见这好大一堆梅花,众人便都知道锦心的意思。   澜心道:“还是咱们沁儿孝顺啊……这么多梅花,只恐路上碰了压了的,也不好带啊……”   品竹忙道:“婢子这就去叫人再套一辆马车来,车里铺上厚棉被,把花厚厚铺在那上头,定然是无妨的。”   “就这么办吧。”锦心坐下饮了两口茶,见云幼卿还闭目睡着,只是眉头微皱,看起来睡得不大安稳。   锦心与文从翰道:“打从姑苏回来,我看嫂嫂精神便不大好,怎么睡得也不安稳?不如叫闫老给瞧瞧。”   文从翰无奈道:“怎么没瞧过呢,闫老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只给开了安神的方子,吃了两剂,没大效验。”   他伸手抚平妻子的眉心,见她睡得不大安稳,便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低声安抚。   未心默默地拧了拧眉,看看云幼卿又看看锦心,心里觉着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事情似的。   就是这种你想要记起偏生又想不起来了的事情最叫人揪心了,未心想得心烦意乱的也没想出什么,愤愤给自己斟了杯酒,仰头颇为豪气地一饮而尽了。   “三姐姐……吃醉酒了回去梅姨定是要说你的,母亲那里也不好交代。”锦心幽幽提醒道。   其实是因为方才席间婄云和绣巧盯得她严严实实,蕙心、澜心、未心也有志一同地拦着,都不许她动一口海棠酒,她这会属于有意报复。   未心瞪她一眼,抬起一指点点她的额头,哼道:“小白眼狼。”   “我恍惚记得,这都是我平日用来骂林哥儿的。”锦心捂住脑袋,可可怜怜地哀叹道:“风水轮流转啊。”   几人这么一闹,屋子里的气氛就不再沉闷了,蕙心松开因为担忧未出世的小侄儿而微微蹙起的秀眉,拉着锦心的手叫她在身边暖和地方坐下,又续了热茶与她:“快暖暖身子,我看外头好厚的一层雪,你还出去折花。”   她抬起一指轻轻戳戳锦心的额头,“等回去告诉徐姨娘,看她不骂你呢。”   “我阿娘才舍不得骂我呢。”锦心嘿嘿一笑,幸亏气质和眉眼撑着了,这会只显得潇洒疏恣稚气可爱,但气质五官哪一个生得稍稍差点,那可就只会显得猥琐了。   对这个小妹妹,蕙心是半点法子没有,无奈地摇了摇头,理了理锦心鬓角的碎发,“明年冬天,你可还要请姐姐来这边赏梅、办暖炉会啊。”   等到了明年,姊妹们再要相聚,可就不像如今这样简单了。   她近来心中总有些怅然,这会借着几分薄醉,难得放纵一回,紧紧抓住妹妹们的手,眼圈微有些红,“我最舍不得的便是你们了……澜娘未娘,咱们仨自幼便在一处,年岁稍差也差得不大,我又眼看着沁娘出生、长大如今这么大,如今我要走了,不能看着小五儿长大了,再过几年,澜娘你嫁到京里去,咱们团聚的机会就真少了。”   她心中悲切之意愈浓,紧紧抓着妹妹们的手不舍得撒开,文从翰过来劝,又被她也拉住了,“哥——我就要出嫁了,我舍不得你们……咱们家澜娘高嫁、小四先天不足身子弱,我嫁了王府、哥哥你要在官场上立足,这样咱们才能做澜娘的依仗,才能护好小四一辈子。”   她又抓着未心的手,道:“不是姐姐偏心,只是人都说你嫁到谢家去要与人争权,可我却觉着重华姐姐不是会把握着权柄不放的人,你嫁过去,以你的能力定能掌握整个谢家,你的野心抱负也都有处施展。在这上头,我这个做姐姐的不如你,或许也没有什么能帮上你的,唯一能做的便是能祈求神佛,求你能无病无灾,顺心顺意。”   她将妹妹们与哥哥的手都握了过来,真情实意地道:“咱们一辈子都要好好的,一家子骨肉血脉要相互扶持,今生无论在天涯还是在海角,人人都要好好的。我留在金陵,会照顾好爹娘,也会护好小四,我和未娘、小四我们就在这,或许什么时候哥哥和澜娘你们两个累了,便回家来吧,父亲母亲、姨娘们,我们都好生生地,守着这个家。”   看得出蕙心确实是有些醉的,甚至有些语无伦次。文从翰用力握了握妹妹们的手,“好,蕙娘你放心,哥哥都记着了。哥哥会读书上进,立足官场,终有一日做成咱们家的依仗,做成你们的依仗。”   这是他从未与人吐露过的心事,借着几分酒意,醉得最厉害的蕙心前头,兄妹几个抱着哭成一团,或许是因为即将到来的离别,又或许是在悲伤终有一日的离别。   锦心依靠在姐姐怀里,屋外寒风吹着,南地的风不似北方的凛冽,却有种绵冷入骨的阴寒,锦心也受不住,往日都避风避得远远的。   这会屋子里暖烘烘,姐姐怀里也暖烘烘的,锦心分明未曾饮酒,却也有了几分醉意,闭上眼,恍惚间似乎听到耳边一声轻笑,声线柔和又那般得叫她感到熟悉。   她于是也牵起唇角一笑,迷迷瞪瞪的,是有些困了。   今日属实是折腾得累了。   墙角里,云幼卿枕着软枕睡着,睡梦间迷迷糊糊地抬手去按自己的头,半梦半醒地觉着胸口发闷,似乎压了沉甸甸一块大石头,叫她喘不过气来。   屋外一阵风顺着窗子吹进外屋,炭盆里燃烧着的松枝竹叶又添了一会,发出细碎的噼里啪啦的声响,清新的气味飘进屋里,云幼卿不自觉皱着的眉头方才微舒,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炕边站着的她的嬷嬷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那边的文家兄妹们,垂眼,老神在在地盯着脚底地毡上的松柏纹饰,眸光平静。 第七十八回 “婄云,你信天命吗?”……   事实证明, 再温柔的美人儿,感情到位了真哭起来也得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锦心最先钻出包围圈,示意绣巧她去寻些热水巾帕来, 蕙心还用力死死拉着她的手,咬着牙道:“那起子自己吃饱了饭就嚼牙人家闲事的小人, 我们家姑娘我们家养得起, 不嫁就不嫁!我们小四在家一辈子我们家也养得起, 阿爹给你置的这园子好, 我在那边二里外也有一处园子,等往后,哪怕我出嫁了,咱们姊妹都到园子里住时见面也容易……”   骂起那些背后嚼舌根子的小人时是咬牙切齿的,后头对锦心说话又是一腔的温柔了, 未心盘算着:“我回头叫人瞧瞧, 这附近有无什么空着的园子……或者圈一块地起一个倒是不费事, 咱们几个还能离得近些……”   财大气粗, 这会这屋里也将她有底气能轻飘飘说出“起一个园子”这种话了。   锦心也没法和姐姐们解释“嫁不出去”这四个字与她真没什么关系,上辈子要不是她对贺时年情深似海, 她们完全可以拥有很——多个四妹夫。   笑话,都混到那个层面了,如果不是她对贺时年情深义重两个人英年早婚, 她要养多少面首外室还不是她自己说得算, 谁敢妄加置喙。   这世上,没有永远的礼法道理,只有永远的权势地位。   锦心很早就知道这个道理,也正是因为太早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等到她真正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的时候, 她运用起权利来分外的谨慎。   不仅是她自己,大宁立国之后,她对朝堂上下都约束颇严,尤其一群开国元勋,要求吏治清明,法度先要立下,然后上位者以身作则。   或许她大刀阔斧清洗朝廷杀鸡儆猴时,无形之中,也给自己找了不少人恨吧。   ……那些陈年往事,锦心其实已经不大乐意想起了,断断续续的记忆并不完整,想起来一段一段的连续不上,就好像一本缺章断了页的话本子,看着总让人心烦。   猛地坠入到仿佛无边的回忆当中,每一段回忆都是短短的一截,一瞬间好似还端坐在明堂之上,冷然望着满殿官员,压得堂上无不战战兢兢瑟瑟而立;一瞬好似还是在议事堂上,却不是那个巍峨华丽的大殿之中,她冷眼看着坐在堂下一身朱红官袍劝降起来嘚啵嘚没完的老头子,正在计算案上的笔墨纸砚战报文书哪个抄起来砸人顺手点。   再一转,已说不清是在那一座城的城墙上,手握大弓,瞄准了远方的敌将……锦心的记忆混乱无章,回忆也丝毫没有章法,顷刻之间思绪已不知飘出千里还是万里去了,乱七八糟的陈年往事奋勇而上,叫她捉不出分毫的条理逻辑,只能无力地随波逐流,记忆涌上一段是一段。   她近来本就状态不佳,绝对禁不住这样的冲击,脸上几分血色迅速褪去,头被记忆冲得闷闷生疼,锦心闭眼眉心,往身后的凭几上靠了靠。   婄云看出她的不对劲,眉心暗暗蹙起,悄悄抬手搭上她的脉,也没诊出个所以然来,面色微变,倾身道:“园子里有人。”   “罢了。”锦心摆摆手,深吸一口气强把自己的精神从那些无序混乱的回忆中抽离出来,低声吩咐:“叫外面套好车马。”   蕙心那边已在澜心、未心的劝解下收了眼泪,瞥见锦心安安静静地靠着婄云坐,面色不大好看,忙问道:“可是方才经了风,还是在这边折腾得累了……”   “是有些累了。”锦心道:“外头天色也不早了,咱们得赶在天黑前回城啊。”   文从翰站起身来,道:“你们起来穿衣裳吧,小艺——你去把大奶奶的狐裘取来。”   云幼卿在炕角睡得也不安稳,这会半睡半醒地,文从翰低唤了她两声便睁开眼,迷迷瞪瞪地问:“怎么了?”   “醒一醒,咱们回家去了。”文从翰替她紧了紧身上的软毡,低声问道:“是头疼吗?”   云幼卿秀眉紧紧拧着,摇摇头道:“我也说不上来怎么了,就是觉着哪都不大舒坦……”   品竹听到她们要走,忙命人将烧起来的手炉炭抬进来,又有封好的腌肉的料并暖锅汤底,未心随口问了一句:“上午吃的那骨头滋味不错,就是吃着费力了些,汤底料倒是很香,年底下天气愈冷,热腾腾地备一炭锅倒是不错。再有那菌菇料配得好,比我们家里往日备的更有些鲜灵清爽的口味,我方才给忘了,原本席间就想问的。”   品竹镇定道:“也备下了,只是数量不多,不知三姑娘喜欢,奴婢现叫人将方子写来。都是穷苦人家的吃食作法,猛您不弃真是万幸。   汤料骨肉您若嫌琐碎,回去换上好的也是。那煮菌汤的汤到先用芽菜与萝卜滚上一滚,鲜灵口味就煮出来了,再入菌锅文火慢煮,味道都在时候上。奴婢斗胆预备,未曾想竟得了三姑娘的喜欢。”   “吃食分什么穷苦富贵的,按你这么说,我们府冬日还吃萝卜白菜呢,难道还能就为了分一个穷苦富贵,把这两样都扔出去不吃了不成?滋味好便是了,你且叫人将方子预备下吧。有劳了。”未心轻笑一声,说着一扬下巴,酥巧便从袖中取出一个装着锞子的荷包与品竹,笑着欠了欠身,道一声:“有劳姑娘了。”   锦心在后头幽幽瞥了一眼婄云,哪是品竹斗胆啊,分明是有人透题。   婄云在她身边几十年,陪她从微末处一步步走到权力之巅,最艰难的时候也是彼此搀扶着度过的,见过她最风光的时候,也见过她最狼狈的样子,她的口味是怎样的,这世上没人比婄云更清楚了。   婄云低头作势给她的手炉添炭,非常大胆地权当没看见这个目光。   如今也不怕有人下毒暗杀,她只想锦心无论那里,衣食住行都能处处舒心。   雪庐里头烧了热炕,地下也铺了烟道,在里头还觉不出冷来,出了门冷风一激才猛地发觉这会子天气比上午寒凉更甚,品竹又叫人将烧红的热炭抬出来供文府的小厮婆子们取用,添到各辆马车的小熏笼里。   蕙心便与锦心道:“你还真是捡了宝了,这人行事确实周全。若不是在你这园子里伺候的,我一定得问问她愿不愿与到我身边来。”   锦心道:“阿姐你这样说,云巧可要哭了啊。”   蕙心身边现有几个丫头服侍,但最得力的还是已为人妻的云巧、品画二人,若论倚重,是连文夫人给的碧荷都比不过的。   今儿出来饮宴玩乐,蕙心带的就是云巧并两个小丫头,听到锦心这样说,云巧抿嘴儿一笑,俏生生得使人心喜。   不过随口插科打诨两句,行到门口,众人纷纷上了马车,上车前锦心扭头一看,品竹便在她身后三步开外的地方恭恭敬敬地垂头立着,园子里其余伺候人等不知何时也在她身后站齐了,均是恭敬地垂首侍立恭送。还有隔壁田庄的管事账房人等也都过来相送,他们方才已向锦心请过安了,锦心也能认个脸熟。   锦心的脚步一顿,品竹就注意到了,抿抿唇鼓足了勇气,小心翼翼地道:“这园子里多是植的观赏梅花,但隔壁庄子后山是一大片极好的果树,春日有杨梅枇杷,夏日里有桃李梅杏,秋日还有两树石榴,菱角、莲子池塘里也有很新鲜的,姑娘来年可愿偶尔赏光过来散心?”   锦心微微一怔,旋即笑了,道:“会的。天儿冷,你们回吧。”   “是。”品竹连忙欠了欠身,脸上难掩喜意。   锦心与婄云坐一辆,冬日里车上要放炭火盆,人一多了闷得慌,故而姑娘们并不似夏日出行一般三四个人坐一辆车。   今日出行,单是主子们坐的,便有五架朱轮的青呢马车在前,四位姑娘每人一个丫头随侍,文从翰与云幼卿夫妻两个同乘一辆马车。   另有几辆大车,跟着出门的妈妈婢子们坐,如今回城还添了一辆专门用来拉红梅花的,车架两边骑马的小厮护卫骑马跟随,浩浩荡荡的,阵势实在不小。   马车晃晃悠悠地走着,锦心这会缓过点神来,疲惫劲又涌上来,天凉,婄云不敢叫她睡,小炉子上咕噜噜滚着热茶,普洱的醇厚香气在这种小空间里便显得很霸道了。   婄云一面涮着茶盏,一面笑道:“今儿是来的人多了,这园子里其实还养了些小戏子,都是唱南曲的,本来说再养几个唱梆子腔,不过一直没寻着合适的师傅教。我还说再养几个歌姬舞姬,荀平说贺主子三令五申不许养能做歌舞的,到底还得他们那边使劲呢,奴婢只能作罢了。”   她这会倒是坦然起来了。   锦心横她一眼,接过她递来的热茶捧在手上,不由哼笑道:“你还真打算把这园子往别宫建,也不怕引人眼。”   婄云老神在在地道:“那您可是小看了贺主子和荀平了。”   奇珍阁只是明面上的架势,他们暗地里摊子铺得大锦心知道,这会懒洋洋地往后靠着,嗅着茶香,笑了,眉眼有几分倦怠散漫地道:“我只怕再当一回‘乱臣贼子’,一边听人骂祖宗念檄文一边盘算抄家伙,还得抻悠着不能把人打废了,着实是有些难为人。”   婄云软声道:“您若还想过那个瘾,今生怕是没机会了。”   锦心白她一眼,“我又没毛病,还有挨人骂的瘾?……那边庄子里能跑马吗?”   婄云提着小茶壶的动作一顿,过了几瞬方笑道:“后山脚下确实有些快空地,不过那庄子里也没养着宝马名驹什么的,无甚意思。”   锦心闭了闭眼,不再言语了。   婄云望着她消瘦稚嫩的脸庞,心中忽然有些悲意——曾几何时,她面前这个人,也是能降服烈马,弯弓射雕的。   锦心的剑术不好,却是她亲手教出来的,耍起来称不上流畅好看,实打实都是对敌保命的招数,没有内力功底尚能练得对阵四五人不落下风,虽有取巧的招式在其中,却也得有实打实的劲力作为支撑。   何况当年,锦心的箭术原也是极出挑的。   但到后来,孤身守城少了,稳坐后方多,要筹算的粮草账目、平衡的各方局面、谋划的前路未来,诸多种种逐渐取代了弓马,便是后来宁朝那些开国的功勋大臣、军中士卒,也少有人知道皇后当年的风采。   等建了国,天下略微平定些,锦心又有数不清的想法壮志想要实现,她想要铺太多太多的路与后人、与身边人,每一步都走得又急又快,她跟在锦心身边,有时候却也猜不透锦心心里在想什么了。   她只能咬着牙跟在锦心身后,试图挽救她逐渐衰弱的身体却又无能为力。   本来以为,重活一世,她能亲眼看着主子老去,即便身体称不上康健,至少能享常人之寿,享应得之福。   但此刻,望着锦心消瘦苍白的面孔,她心里忽然有些慌。   她不确定了。   路上颠簸,锦心并不能睡得安稳,只是闭目养神。婄云的注视实在是明晃晃的未曾加以半分掩饰,锦心无奈地张开眼,正要说些什么,却正对上婄云有几分悲恸哀伤的目光。   她眼中没有泪水,并非是不够哀伤,许是因为从前已经把泪都流干了的缘故。   锦心整个人猛地僵住了。   她从前是招架不住人的泪水的,后来便成了招架不住身边亲近人的泪水,但今日……她忽然发现她招架不住的不是泪水,是亲近人眼中的悲伤。   更招架不住的,是因她而来的悲伤。   她绝对比婄云了解她更叫婄云的心思,这似乎是她与生俱来的天赋,无论前世今生,对于身边人的心思,她都能拿捏得精准得当。   可此时,她情愿她没有这个能耐。   马车里静了许久,她与婄云对视着,婄云悲伤又无力地望着她,良久方哑声哀哀哭道:“主子,奴婢怕……我怕……我怕我又留不住您……”   “婄云,”锦心听到自己仿佛轻叹了一声,然后把手轻轻搭在婄云头顶,又轻抚两下她的发丝,“你信天命吗?”   锦心望着马车窗上一摇一摇的流苏穗子,缓缓问道。   声音微有些沉,似是随着思绪,飞向了那些陈年往事中去。   婄云咬着牙,摇摇头,斩钉截铁地说:“奴婢不信。”   她这会活像一位英勇的将军,手里握着刀剑,随时能冲到战场上杀个几百回合。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心中此时只有一腔孤勇悲愤,咬着牙,仿佛应下了那“天命”两个字,就又会经历感受一回前世亲身感受的无力与悲恸。   锦心有些恍惚,声音愈发轻了,她说:“我原也是不信的。当年慈云谷中,初见时,步云便问我信不信天命。我说我不信。当时我胸有一腔悍勇,自觉仰俯无愧不畏生死,也能不惧、不信、不认天命。   然后我在生死里走了一遭了,说来也好笑,就是这把硬骨头,我还是不信天命。我信命在人手里,事在人为。可今下,我这副身子愈发走向前世那时,症候也愈发相似。他与乘风都告诉我顺应天命,静待即可平安,你说,该信还是不该信?”   “信,信……”婄云只听到“平安”两个字便忽然落下泪来,胡乱抹了把眼泪,连着点了点头,又紧紧抓住锦心的手,几近虔诚地抱在自己身前,“天命顺您,咱们便信;不顺,那便不信。”   “好,”锦心笑了,也轻轻点了点头,“就听你的。步云和乘风都说会平安,他们两个若是说得不准,可是砸了他们的招牌,就是为了这一世的名声,这话最终也得应了吧?”   婄云用力点了点头,锦心就笑呵呵地道:“那就别快别哭了,你哭得我也想哭了,你若把我惹哭了,回去阿娘看出来一问,我可怎么解释啊?”   她笑起来颇为轻松的模样,可婄云心里却觉着沉甸甸的——这段日子来,锦心的病势加重,不只她与闫老心里有数,锦心自己也不是没有察觉到。   可锦心一声未吭,瞒着所有人。与贺时年来往的书信里皆是“尚可”,偶尔有些娇嗔的小抱怨,对她、对徐姨娘、对贺时年……对每一个人,一如既往。   徐姨娘至今还以为锦心的身体如从前一般只是因季节变换才有些不适,锦心好端端地瞒过了所有人。   锦心在察觉出不对之后写了信去问乘风道长,连她也瞒着,没透出半分风声。锦心落笔之时,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重生至今,从未有一刻,婄云如此希望贺时年能够过来。   半生结发一世夫妻,婄云即便再不想,也不得不承认,贺时年能给锦心的,在锦心身边能起到的许多作用,都是她做不到的。   比如此时,锦心明明需要有个人与她共担风雨,可婄云这个两世知情的那个下又离她最近的人却不能做到。   婄云闭了闭眼,无声地一叹。   府里的日子倒是一切如常,锦心回去用了两剂药,继续在屋里猫冬,听蕙心她们说云幼卿忽然开始害喜了,身上添了头痛胸闷两样症候,除了本府的闫老,文夫人又延请了金陵城中数位名医,都没看出什么来,最终只能推到身孕害喜上。   孕期反应严重的孕妇也不是没有,但云幼卿前两个月都安安稳稳的,如今孩子都三四个月了,忽然闹出这些症候来,倒是奇得很。   文从翰近日也不出门了,日夜不离地陪在她身边,闫老往那边院里跑得也勤了,早晚诊脉,还是没诊出个所以然来。   这日他来漱月堂给锦心请脉,锦心正歪在炕上假寐,婄云在对面的案前抚琴,琴声悠荡,是一支从前未曾听过的轻缓曲调,潺潺如流水,静缓恰似天边一溪云,闫老笑道:“这曲子不错,听着很是舒心。叫什么名字?”   “此曲无名,随意弹来的罢了。”其实也是试着用来为锦心静心宁神的,闫老听了一笑,一面坐下为锦心诊脉,一面缓缓考校婄云。   期间随意说起云幼卿的病症,婄云沏了一碗清茶来奉上,道:“那病症奇得很,若非是本身有什么病,怕不是中毒了吧?”   闫老无奈道:“我又何曾没想过是毒呢,只是日常饮食、香炉器具上都验过了,并无半分蹊跷痕迹。”   婄云道:“那可奇了。”   锦心忽然插口道:“我曾听闻,南疆有蛊师,驯养虫蛊为害人之用,闫老您听过吗?”   闫老笑道:“姑娘从哪听说的这个……倒是有蛊师这一说法,老朽年前些年也见识过两位,那是有真能耐的。‘蛊’这一物其实并不似传言的那般驯养虫子为用,只是以虫为引入药罢了,人们以玄传玄,才传出这样唬人的风声。药自然也有好坏,有害人的,也有能治病救人的,且那些蛊师以虫为引,配伍方剂比我们这些只开方用药的大夫,大胆许多,又多了几分玄妙之处。”   他说着,微微顿了一顿,“我年轻时曾诊过一位犯疯癫之症的姑娘,当时用了两个方剂,都未见效。后来我自认又学得几分能耐,心中放不下,登门再去拜访,却见那姑娘已经好得完全。   她家里人说是请来一位南疆来的老嬷嬷,用了一只‘安魂蛊’定下魂魄,得以好得完全。如今想来确实颇有几分玄妙之处,可惜彼时我年少气盛,并未将此事当真,错失了一次讨教之机啊。后来有缘遇到了两位‘蛊师’,言语上有交谈讨教,到底不深。”   他如今说来,轻抚美髯,颇有些唏嘘感慨之意在其中,婄云持壶添茶的手却猛地一顿,锦心轻笑道:“我还真想见识见识这样的奇迹。”   “见识不到啦。”闫老叹道:“早年夏狄人冲杀到南疆去,听说那边十不存一,本就传承艰难的蛊师一脉也彻底断绝。这一二年我也寻访过,到底是没了音讯踪迹了。”   锦心看了他一眼,笑道:“多谢您的用心了。”   闫老看她一眼,叹息道:“就怕你这种古灵精怪的小丫头,凡是什么心思啊,在你们这都瞒不过。也是白用心了,我那师弟还笑我,当年一心只问岐黄事,老来老来,怎么却在这玄妙之道上下了功夫了。我心中却觉不然,都是药材搓的丸子,甭管用了什么做引,都是药不是?是药就是救人的,谈何玄妙与否。” 第七十九回 似是个白色的布人,做得粗……   锦心就美滋滋一笑, 全当闫老是在夸她了,听到闫老后面所言,先笑着到:“您说的有理。”然后又颇为坦然豁达地表示:“兴许都是缘分吧, 寻不到就寻不到了,有什么紧要的。一脉的药有一脉的玄妙, 您也不要妄自菲薄啊。”   “姐儿愈大愈调皮了。”闫老先是轻笑, 旋即摇着头叹道:“可不是‘有什么紧要的’, 人这一命, 生来父母授予,很该珍之重之才是。对病人,若有能痊愈的门路,为医者,便该摒弃门脉之见, 全力帮助, 而病人也该好好向生才是。”   他抬指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对锦心笑道:“老朽看得出, 姐儿心里是活着的。有时候太清楚洒脱反而会累,便执着强求一回又何妨呢?”   锦心属实愣了一下, 少有人会对她说这样的话,或者说从未有过。   前生她走的每一步都是深思熟虑目标明确的,从一开始走的就是一条“强求之路”, 看得清楚但从未洒脱过;今生重生归来, 所求之事尽已得偿,压力消弭,天性占了上风,她便逐渐开始洒脱懒怠起来。   又因为带着一身的病,身边的所有人都庆幸于她天性洒脱, 还是头次有人,劝她“强求一回又何妨”。   锦心也愣怔了一瞬,便恢复了平常的模样,带着笑冲闫老点了点头,“听您的。”   什么看淡生死,我今生非要活到九十九,老天爷拦我又如何?   闫老听她这样说,便也笑了,随即又板着脸,郑重道:“既然姑娘都这样说了,那我就开方了,姑娘先吃一旬看看效果,戒口甚重、药味难闻可都不许抱怨啊。”   锦心道:“不抱怨,放心吧。”   婄云不忍直视,低下头立在多宝阁边上,权当自己也是这屋里的一件摆设。   要控制锦心的口腹之欲,是不大容易的。   尤其锦心并不喜欢清淡饮食,偏爱浓油赤酱,嗜甜嗜辣。   不过锦心并不是没有自制力的人,只是有时候懒懒散散地喜欢撒娇——撒娇这个词婄云是万万不会宣之于口的,只会偶尔在心中悄悄想起,然后便很满足欢喜了。   从前这世上能让锦心撒娇的人不多,当下比前世多了一些,却也只是几位长辈而已。能让她撒娇的都是极亲近之人,这一个“极”字,足以叫婄云欢喜一生了。   也因此,无论她还是卢妈妈、骆嬷嬷与绣巧,其实都不大能招架得住。   这可怎么办呢。   婄云略有些苦恼,在心里叹了一声,脸上却是笑着的。   请过脉、开过方,婄云领了药方,又来给闫老续茶,将新缝制的棉衣给闫老取来,并道:“衣裳缝好有两日了,只是姑娘这边一直离不开人,今儿个好歹您来了,就一并带回去吧。”   闫老故意嗔怪道:“你这丫头,给人送礼有叫人自己拎回去的?”   嘴里如此说着,其实满眼都是遮不住的笑,又忍不住叮嘱道:“做这些针线耗费眼力,有这功夫多看两页医书,或者多歇一会都是好的。我有衣裳穿呢,这不要进腊月里了,昨儿针线房才送了两身新衣与我,说是太太早就吩咐下的。我的衣裳足够穿,你不必在这上头多费心。”   婄云自道:“您有没有衣裳穿是您的,我给不给您缝衣裳是我的。我缝的不是衣裳,是对您的孝心,您就穿着吧。姑娘待我们松散,我素日事也不多,针线走得又快,缝一件冬衣并不费什么时候。”   锦心歪头笑看着他们师徒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婄云这样活泼的时候也是少见,看来有个长辈在身边就是不一样的。   越到年根底下,天气反而比冬月里头暖和些了。   许是闫老新调的方子见了些效,锦心这几日气色比前段日子好些了,精神也好多了,不会想的事情稍微多些就疲倦得不行,澜心未心来探望时都说见大好了。   不管怎么样,一个人的状态总是骗不了人的。   徐姨娘眼前终于见了光,满心欢喜地筹算着能过个好年了,又要给锦心和文从林裁新衣,又惦记着给徐姥爷和徐姥姥各做身衣裳。   身子有些见好了,外头气候有些和暖了,卢妈妈便变着法地撺掇着她出去走走,未心知道了便暗暗留心,这日与澜心一起,拉上难得出门一回的蕙心过来,邀请锦心一起去探望云幼卿。   一听她们的来意,卢妈妈大喜,也在旁一力撺掇,甚至还亲自将锦心出门的大斗篷取了来。   要说这满院里,也就她有底气这样做了,婄云虽然敢,却不愿在众人面前拗锦心。卢妈妈是抱着锦心,亲眼看她从小小一团长到如今这么大的,虽然是下人,却也算得上是锦心的长辈,她做到这个份上了,锦心只能略有些无奈地一笑。   偏生婄云也在旁道:“既然如此,姑娘不妨就出去逛逛吧。小厨房做的芋泥乳酥饼就快出锅了,还合着桂花糖蒸了栗粉糕,记得大奶奶一向喜欢栗粉糕,几位姑娘不妨坐下吃碗酒酿桂花浮元子等等,小点心就快要出锅了,好给大奶奶带了去,探病去一会,带点东西也算心意啊。”   这两边使劲,锦心就拗不过她们俩了,不情不愿地应下了。   倒不是她不愿意去探望云幼卿,只是这段日子天凉,她身上又不大舒坦,便懒怠动弹,一直懒洋洋地窝着,这会既然决定去探望云幼卿,便坐直了身子打起精神来。   那边澜心听了婄云的话,羡慕地道:“沁儿你这过的是神仙日子啊。”   未心附和道:“可不是么,咱们家就阿沁的日子过得最清闲舒心了,一个婄云一个绣巧,把她身边什么事都打理得明明白白的,半分不用操心。”   听她们两个这么说,就知道是应下婄云的提议了,绣巧忙吩咐小丫头去端小圆子来,随着还上了一碟红豆卷酥并几样蜜饯果子。   锦心这各种点心吃食就没断过,钱嬷嬷如今就是厨房一个没有感情的厨子,每天除了做饭还是做饭,又有一个婄云监工,各种点心吃食都快做出花来了。   再加上一个卢妈妈,南北风味如今在锦心的一张饭桌上就能展现得淋漓尽致,也不管高低贵贱,婄云把锦心的口味摸得清清楚楚,有时候烙一小篮玉米面的果馅软饼,卢妈妈心里都犯嘀咕怕锦心不喜欢,结果锦心还真赏脸动筷了。   打那以后,卢妈妈对婄云就更信重了,婄云在厨房的权利大了,锦心的膳食便更顺口了。   只说这会热腾腾的一碗羹冬日里吃了一路从胃里暖到肢骸,几人不免都有些懒怠,等小安用食盒装着两道点心过来的时候,四人东倒西歪地靠在炕上,没一个起身的。   年下了,铺子里头盘账,清闲两个字与未心是半点都不沾边,她连着几日早出晚归没在家里用膳,这两日好容易闲下来,还有各方的人情往来走动要上心。今儿这一行是忙里偷闲,这会一倒下,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顺着锦心的头发,便懒得起身了。   炕上是暖洋洋的,铺着柔软厚实的坐褥,刚刚用了甜羹,往炕上一倒,身上是懒洋洋的。这几日气候虽比前段日子和暖了几分,却还是阴冷阴冷的,大太阳在天上挂着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就是没点暖和劲。   有屋里这神仙日子不过,非要出去走动,那不是自讨苦吃吗?   不过一直懒着也是不可能的,蕙心澜心这段日子被文夫人抓着阅看年下各家节礼、各地往来,一个是临时抱佛脚的最后一次补课,恨不得查缺补漏把所以从前或许疏漏了的都补回来,一个是正处于漫长的学习阶段,文夫人也是恨不得把所以要注意的都填进澜心的脑袋里。   故而她们两个也不清闲。   这会难得一放松,只觉脑袋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懒得去想了。   到底蕙心年长两岁,比较有毅力,坚持着清醒地坐了起来,一面慢慢醒神,一面随口与锦心道:“你身边如今还是十个丫头四个婆子吧?不妨添上两个,日常使役洒扫走动都更方便趁手些。本来咱们身边婆子丫头的例前两年便长了,当时你图省事没添人,如今年岁愈涨,事情多了,身边人多些也方便。”   锦心仍道:“人不在多,够用便是了。我这左右事也不多,人多了我还嫌烦。”   人一多了事就多,人心也不好归拢,如今漱月堂的局面就是她一手梳理出来的满意结果了,并不打算再添上几个人来,又要多一番事。   “也罢。”蕙心并未坚持,澜心道:“人少了也好,少事端,我屋里今儿这个丢朵花那个少一尺绸子的,叫人烦心得很。”   倒不是澜心拿捏不住屋里人,只是这些微末细节处的琐碎小事,要整治却很需要用心又废时候的,澜心自己在文夫人与姊姊嬷嬷的提点下摩挲着驾驭下人,总有顾不上的地方。   其实这屋里,除了锦心这个堪称作弊的,另外几人哪个不是如此呢?   一时听了都有些感慨,头脑也清醒了,纷纷坐了起来,一边说话一边起身。   锦心到那屋里披上了出门的大衣裳,家常穿的袄裙外被罩上一件及膝的滚风毛水蓝缎面轻呢银鼠里如意云纹褂,再披上狐肷斗篷,斗篷面是湛蓝的水波纹苏缎,绣着一只展翅欲飞的仙鹤,几簇灵芝松柏镶边绣着,披上之后正是在相对的衣襟两侧,婄云画的样式,绣巧的手艺,斗篷做得满是巧思,也尽是祝福。   自打婄云来了之后,锦心这种纹样的衣裳就多了起来,见她也确实喜欢,绣巧做得便更勤快了。   这会披上斗篷,再给锦心扣上风帽,捧着手炉,斗篷系的紧紧的,立领的袄儿领口也出了风毛,一圈细软的绒毛簇着她的颈子,恨不得把她一身从头到脚都捂得严严实实的,透不进一丝风去。   再蹬上放水避雪的鹿皮靴,走出去的时候锦心觉着自己就是个球,这会往地上一倒,没准滚得都比走得顺畅。   她如此想着,也如此说了,逗得澜心与未心朗声直笑,蕙心也忍俊不禁,笑得弯了弯眉眼,道:“不若使人备上轿子来吧。”   锦心想要很潇洒地摆摆手,伸出一只手才发觉袖筒也是滚了一圈的绒毛,看起来圆圆滚滚的,一时说不上是无奈还是好笑,讪讪地收回手,“就走过去吧,也不是太冷。”   绣巧提着食盒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婄云顺手把她手上的食盒拎了过来,绣巧冲她露出一个充满诚挚谢意的笑容,婄云看了她一眼,有些无奈。   文从翰与云幼卿的院落位于懿园的东南方,也是这座府邸正东方,自来长子住震位,属东方,但也并不是说东方只有文从翰这一个园子。   和姨娘们的西苑、姑娘们的懿园一样,府内以定颐堂到外院文老爷书房、文府正厅这一条轴线为准的正东方是一组院落群,算是府中的东苑,其实也没人这样叫,只是在府内的布局上,确实是将这边圈坐了一块。   东苑内也有几处院落,后头连着文府的后花园,在布局范围内还建着池塘小亭,隐隐是文府中独立的一处小天地的模样,又因未修园墙门户而与姑娘们单独居住在府中自成一派的懿园不同。   文从翰作为嫡长子,也是很长一段时间内文府唯一的公子,他的院落自然是这边无论占地还是大小景致都最为优越的。   他的外书房修建在外院,院里只有一个小书房供他放几本最常阅读的书卷并一些笔墨,自从云幼卿嫁过来之后,书房中又添了一张桌案,供她练字绘画,又添了琴案供她抚琴怡情。   那里一度是他们夫妻两个相处时间最长的地方,哪怕只是一人手捧一卷书默读,也有一番不同的温柔情调在其中。   可惜自云幼卿开始害喜,那间小书房已经被空置冷落许久了。   云幼卿是个精通琴棋也修过六艺的世家女子,因她父亲的不拘一格,她并不似寻常世家女一般长于闺阁只学琴棋书画,躬马剑术即便称不上精通,也粗略学习过,因而身体颇为康健,上马弯弓不在话下。   可连日来身体不适,怀着头胎便逢如此情况,心中压力又甚重,两相交加,她的精气神也不如往日了。   锦心她们过去的时候,她正歪在床上养神,两个嬷嬷便如她的左右护法一般,定定守在她的两边,其中一个亲自一点点给她捏着腿,看向她的眼中写满了心疼。   短短半个月不到的功夫,云幼卿消瘦了不少,下颔尖尖的,叫得见了多心疼。   小姑子们来了,云幼卿本来起身来,她们互相见礼一番的,但她只稍稍一动弹便被疾步走进来的蕙心按住了,蕙心忙道:“嫂嫂躺着。今日可好些了吗?我们从园子来,沁儿还给你带了两样你素来喜欢的点心,都是她院子里小厨房做的,她院里厨子的手艺一般人比不得,嫂嫂定要赏脸啊。”   方才给云幼卿捏腿的那个是她的奶嬷嬷郑氏,这会郑嬷嬷忙道:“多谢姑娘们的关心,我们奶奶正没用早膳呢。奶奶你看,四姑娘的一片心意,你就起来用些个吧,后头还温着燕窝粥,我叫她们端上来?”   云幼卿似有些无奈的模样,见她如此殷切期盼,到底不忍叫她失望,微微点了点头,道:“也好。”   郑嬷嬷顿时一喜,忙出去吩咐人预备,澜心看着,关切地问云幼卿,“这几日还是不大有胃口吗?不如干脆寻一个擅做姑苏菜来在府上伺候饮食吧。嫂嫂你这样总是吃不进东西可不行啊。”   “姑苏和金陵的菜式区别也不大,郑嬷嬷便是做得一手好菜的,她这几日就忙活着厨房的事儿,盼着我能多用些,按说她的手艺我自幼都是很喜欢的,但这几日就是菜馔进了口中也咽不下去。”云幼卿半支着身子靠坐在床上,摇了摇头。   小丫头忙手脚轻盈地捧了暗囊来,一直立在床尾的孙嬷嬷上前一步,接过暗囊上前,挪开了床上的瓷枕,将暗囊给云幼卿靠在身后。   “孙妈妈,你去后头瞧瞧给大爷炖的参鸡汤怎样了,再备两道爽口的小菜,这会子约莫他也快回来了。”云幼卿缓声嘱咐道。   孙嬷嬷应了是,转身离去了。   蕙心疑惑地问:“哥哥今儿出去了?”   “一早秦王府有人来请,说是王爷也要事要与他相商,这才去的。如今等闲人邀他,他轻易都不应的。”说这话时候云幼卿笑得有几分促狭,蕙心脸颊登时飞上两抹绯红,微微侧过身去,“我是关心嫂嫂你,嫂嫂你竟还打趣我起来。”   云幼卿轻笑道:“我这哪是打趣了。”   那边郑嬷嬷端着燕窝粥并两样小菜回来,见云幼卿这模样,便笑对蕙心等人道:“姑娘们一来,这屋里也有几分热闹人气了,我们奶奶也精神起来了。也怪的,这几日奶奶懒怠着不爱见客,屋里人多了就心烦,前儿姑苏那边打发人送东西来瞧,奶奶都不大爱搭理,几位姑娘一来,我们奶奶就精神了,又说又笑的。”   她是把蕙心几个当成自己人了才会这样说,云幼卿叹了一声,拿她很没办法的样子,“妈妈呀,我多谢你替我讨好小姑子了。”   几人嘻嘻哈哈地笑了出来,郑嬷嬷又热情地使人端出点心果子来招待几人,并特别隆重地向锦心推荐姑苏特产点心果子。   其实以两地的距离,点心果子又能差出多少呢?   不过锦心一向是最拒绝不了这些真心慈爱的长辈的,听着郑嬷嬷的介绍,笑呵呵地平常点心,郑嬷嬷还特意使人用蜜饯金桔沏了一碗茶来,道:“我们奶奶上回回来就说姑娘园子里的金桔汤做得好,这茶里也有雪梨,只是用的干品,我们奶奶说滋味各有千秋,姑娘尝尝?”   锦心欣然点头,郑嬷嬷脸上就蔓延开慈爱的笑容来,云幼卿见她这模样,心里一松,与蕙心低声道:“这段日子妈妈为我操心,鬓发都白了许多,可算咱们四妹对着长一辈的还是无往不利。”   几人噗嗤都笑了,蕙心道:“沁娘知道嫂嫂你这样说不知是何感想。”   不过她们也知道云幼卿与郑嬷嬷这个奶娘一向亲厚,倒没有多想别的,只是打趣。   说着话,锦心随口道:“嫂嫂如今枕的还是玉枕吗?头难受的时候枕玉枕可能会更不舒服,若躺着的时候觉着难受,不妨换个软些的枕头,或者换个圆条的,这样方方正正的枕着硌得慌。”   郑嬷嬷听了忙道:“哎哟,我怎么没想到这个。这几日奶奶到了后半夜就头疼,怕不是这枕头硌的吧?”   云幼卿后知后觉地看着那个方方正正的玉枕,摸摸自己的后脑勺,迟疑着道:“倒是没觉着是硌得疼,或许是这些年枕习惯了,换一个试试也成。”   在这上头锦心可有发言权了,道:“一下换丝绵的太软,枕着头晕头闷的时候会更难受,可以换个玉枕芯儿的丝绵枕,或者换个填充谷物的,调得软硬适中,夹纱的花瓣枕不当事,绣花枕头中看不中枕。”   郑嬷嬷听了便笑,“箱子里倒有对粟玉芯儿的,我这就叫人找出来缝个皮子给奶奶换上,若枕着真能舒服两分也是好的。”   她一面说着,一面上前来取那玉枕,捧在手上走了两步,也不知哪里没捧对,玉枕的底儿忽然碎成两块掉了下来,众人眼睛看得分明,那枕头底儿就是先碎成两块然后才掉到地上的。   还不是大小均匀的两块,似是自己裂开的。   云幼卿秀眉微蹙,正要说些什么,忽然又见一物从玉枕中掉出,似是个白色的布人儿,头上还缝着黑布,做得粗劣却看得出人形。   云幼卿心口猛地突突跳了两下,她下意识地抬手去按住心口,杏眼儿瞪得圆圆的,抬起的另一只手指尖都有几分轻颤:“这、这是什么东西——” 第八十回 “前生我死后,你们是否又细……   寝间瞬间陷入一片沉寂当中, 郑嬷嬷久经世事,眼界自然是不必说的,那东西一掉出来她心里便直觉不好, 此时定睛一看,心都提了起来。   她是人到中年才做了云幼卿的乳母, 如今在时下人的眼光看来已然年迈, 又将云幼卿视作自己的孩子一般, 哪里经受得住这个, 嘴唇都在哆嗦,浑身颤抖喘着粗气,手里捧着的那玉枕尚且完好的一部分直接摔在地上,碎成几瓣也无人有心逐一。   屋里的婢子们吓得脸色都白了,或是腿软或是惧怕, 下饺子似的跪了一地, 婄云脸色一片铁青, 隐隐将锦心护在身后。   云幼卿定睛细看, 也看到了那布偶上写着她名字的纸条,还有头部、胸部、腹部明晃晃插着的银针。她一时惊怒交加, 只觉心跳得一下快过一下,刚要言语却忽觉眼前白茫茫一片,胸口闷得一口气都透不过, 浑身虚软无力, 软软向后瘫倒下去。   锦心见蕙心等人或惧或惊都僵在那里,云幼卿的脸色难看得吓人也没注意到,当机立断,忙命道:“还不去请闫老来!”   外间的两个婢子连滚带爬地往出跑去,屋里众人才纷纷回神, 蕙心离云幼卿最近,忙扶住她,其实自己也怕得不行,指尖都在轻颤——活了这么多年了,虽然也经历过两件大事,可到底都是在父母羽翼的庇佑之下,也多是人心算计,这等诡谲阴险的手段,她只有过耳闻,文夫人治家颇严,她怎会在文府见识过这种东西。   澜心和未心胆子还算比蕙心大点,这会也被吓到了——主要是没想到自己身边的亲人竟然会遭受到这种阴诡莫测的手段的算计。   郑嬷嬷到底上了年纪,这会气血翻涌腿都软了,但见云幼卿这个模样,也顾不得自己,随手抓住床栏借力近前去,紧紧搂住云幼卿,哄道:“姑娘不怕,妈妈在,姑娘不怕,妈妈在……”   说着说着就带上了颤音,也是怕得,生怕云幼卿这会被吓得有什么闪失,哄孩子似的一下下轻抚着她的脊背。   其实她的手都一直在抖,云幼卿感受到了,反而逐渐冷静镇定下来,在郑嬷嬷怀里缓缓调整着呼吸,双手抱住了自己的肚子。   尚未凸起的小腹中孕育着她与文从翰的血脉延续,越是有人要害她,她越不能叫人如愿。   云幼卿咬着牙,压下心中所有乱七八糟的思绪与惧怕恼怒,若她没被人算计伤了身反而是在发现这阴诡手段之后被吓得小产了,那岂不是更要叫幕后之人开心。   那布偶人就躺在地上,云幼卿的卧榻是一架巨大的拔步床,几乎只比屋子小一圈,前两年强势占领了这间卧室,驱逐了文从翰卧房中从前大半的家具,一应妆台案几都是拔步床本身自带的。   但拔步床再大,终究也有限,这会那布偶人就在床的中外侧地板上躺着,要想靠近云幼卿就必定会碰到那个布偶,屋里的婢子都颤颤巍巍地不敢动弹,哪怕只是递个茶水巾子也没人敢动。   澜心定下神来抬手一摸床边几上的茶碗,吩咐道:“这水冷了,还不快热热地斟一盏来?去正院给太太报信,然后关上院门不许人出去,今日这屋里的事但凡走漏了半点风声,有你们的好果子吃!”   未心淡淡添上一句,“满院连坐,一个不饶。”   被她们两个这样一吓,满屋子的人都瑟瑟发抖,到底也动了起来,只是捧着水壶进来的人在要迈过那布偶的时候又僵住了,澜心几人又恼又急,却也没法子。   她们自己心里都犯着嘀咕颇有忌讳,怎好强迫那些小丫头们冲那种东西伸手。   这时锦心悄无声息地站了起来,要抬步走向那个人偶,一向波澜不惊的婄云有些失态,急急唤道:“主子!”   “这世上人心诡谲、阴私谋算岂不可怖过这等鬼神之物万千,何况鬼神诅咒也不过无稽之谈,杀人若这么容易,战场上还用什么刀枪,两军对敌也不必冲阵,直接互相扎偶人算了!”锦心冷嗤一声,婄云的反应却不似往日那般处变不惊沉静恭谨,而是猛地跪下紧紧抱住锦心的腿,“主子……您身子弱,好歹有些忌讳。”   她语气几近哀求,激烈的反应让锦心敏感察觉出其中的不对劲来,不等她再开口,未心便猛地起身把她按住,极具威严地道:“婄云说的对,你给我老实坐下!”   比之蕙心与澜心,在商场里摸爬滚打磨练着、手下又养着几十近百名伙计与死契工人的她身上威严更重,如今家中奴仆对她的畏惧尊敬也远胜于对另外几位姑娘。   她这样板着脸,便有些不怒自威的意思,虽然锦心并不会被别人的威严压制住,但未心还是她亲姐啊,锦心倒是想不听话,但她直觉如果她这会不听未心的话,回头一定会被未心念叨得头疼。   不等她做出反应,未心已经快速地将她按着坐在小绣墩上,云幼卿也强打起精神,伸出手来握着锦心的手,“沁娘听话,莫动。”   但这屋里唯一不怕那玩意的人不动,难道叫那东西一直躺在地上阻碍婢仆来去吗?   锦心动了动身子,却发现婄云在她身边施力将她死死按住,隔着厚厚的几层衣裳她也能感受到婄云的手好像在轻颤,她心里某个地方倏地一动,身形微微顿住。   婄云从前可不是畏惧鬼神诅咒之说的人,当年攻越城久攻不下,她不免用了些阴损手段,越城可谓是京城的最后一道天险防线,当时方家那位太后急眼了,召集了天南海北诸多阴诡术士连着做了七七四十九日法事,各种术法手段齐飞诅咒她与贺时年,明谕谁能得手赐金万两封一品国师。   可最终呢?她与贺时年还不是安安稳稳地立到了太极殿的御阶之上。   当时他们还将此事作为笑谈下过酒,婄云对此也颇为不屑,将此事引为方氏的愚蠢人生中又一座里程碑,怎么如今……婄云却开始忌惮这种事情了呢?   锦心微微蹙起眉,蕙心只当她是心里不情愿,软声劝道:“沁娘你乖乖听话,那东西不是那么好碰的……还是从外头叫一位经事的妈妈进来吧……”   要论老资历年级长的,这屋里就有一个,但看郑嬷嬷这会吓成这模样,又是云幼卿的奶妈妈,她们谁都不好开口。   郑嬷嬷猛地站了起来,先对云幼卿道:“奶奶莫怕。”听她这个称呼,就知道她这时候多少冷静下来了。   到底是经久了事的,郑嬷嬷匆匆开箱笼扯出一块红布来,垫在上头去拿那个小偶人,证人见她伸手,正提着心,忽然听到外头一叠声的通传,欢天喜地如抱住一根浮木似的那种声音:“大爷回来了!”“大爷回来了!”   屋内一众人,听到这声通传不由自主地都松了口气,蕙心连念了两声“阿弥陀佛”。   “可算是回来了。”澜心长舒了口气,道。   这到底是云幼卿屋里的事儿,虽然也是这府里的事,但文夫人插手得、文从翰管得,她们这些做小姑子的却不好逾矩太多,何况又是这种阴诡之事,她们几个也都没经历过,吓得三魂七魄乱飞,再看云幼卿那个难看得吓人的脸色,不免更加人提起一颗心。   总算文从翰回来了,这屋里也算有了能主事的人,她们几个可以不用提着一颗心了。   这边刚松了一口气,澜心就忍不住催促道:“大夫怎么还没来,月巧你去看看。”   实在是云幼卿的脸色白得都能吓死人了,她才因为文从翰回来松一口气,转头一瞧见云幼卿这模样,心又提起来了。   如今云幼卿可不单单是她一个人,正常人没听说会因为惊吓恐慌身体吓出什么大症候的,但孕妇可就说不定了啊!   何况这段日子云幼卿的身体本就不大好,常常抱病,谁知是不是这东西起了效验的缘故?   嫂子和嫂子肚子里尚未出世的小侄儿绑在一起,足够澜心揪心挂心了。   澜心一时已经盘算到哪家的道长高僧神婆术法更高了,那边文从翰匆匆进来,或许是察觉到院里气氛不对,他行色匆匆地入内,快步进了寝间,握住床上云幼卿的手,见她面色不好,忙道:“幼卿莫怕,我回来了。”   他揽着对他流露出几分惊惶之色的妻子低声安稳着,又问郑嬷嬷:“郑妈妈,这是怎么了?”   郑嬷嬷一面道:“大爷小心脚下。”一面将方才之事细细说来,她这会多少镇定了些,说话不算极有条理,到底也能叫人听得明白,文从翰听到一半便阴沉下面色,对着妻子妹妹们到底还有所克制,只是不断地安慰她们。   “孙嬷嬷——”澜心看着窗外,忽然放声道:“你往后走什么,还不快进来?”   她也是眼尖,一抬头就看到窗外孙嬷嬷从后过来,来走到窗户这边驻足两瞬又忽然转身往后退的身影。几人被她这声音提醒纷纷去看,一时隔着一层窗纸,也能看出孙嬷嬷的惊慌无措来。   郑嬷嬷瞬间拉下脸来,“你往后走什么,进来!”   这屋子里能碰到云幼卿的枕头,又悄无声息地瞒天过海给换了的人又有几个?她方才是惊慌震怒交加没往那边想,这会镇定下一些,心里一思索,无非就是那两个人,孙嬷嬷这会可不是往枪口上撞吗?   蕙心未心几人面面相觑——这是碰上嫂子的屋里事了,没准还是碰上云家的家事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一时几人如坐针毡的,起也不是、坐也不是。   幸而文夫人的到来拯救了她们,从东苑里去给文夫人报信的婢女不敢耽误,一路都是跑着去的,文夫人听了传话自然更不敢耽误,挂念着儿媳与儿媳腹中的小孙儿,头次摒弃了仪态,一路几乎是小跑过来的,进门见到云幼卿的面色顿觉揪心,还是强按捺住心神,先打发走了几个女儿。   这种事情叫闺中女孩儿见了不好,何况她眼睛不瞎,云家陪嫁来的一个嬷嬷明晃晃跪在屋里她又不是看不到,既然牵扯到亲家,那就更不好叫女儿们留下了。   蕙心几日顿时微微松了口气——她们对于看嫂子娘家的热闹是真没什么兴趣,何况还是牵扯到自家嫂子的那种,如今东西揪了出来,想来云幼卿的身体也能慢慢好转,既然这样,她们几个也无甚不放心的,还是快走吧。   便是一向最关心这些家长里短的未心也脚底抹油似的溜了,面上倒还端着大家女子的优雅仪态,其实脚步迈得飞快,只恨她娘生她时候没给她插一对翅膀。   从东苑后头穿过一条夹道子回到后院里,姊妹几个缓缓往懿园走去,未心与锦心对视一眼,锦心看出未心松了口气,冲她瞧瞧一眨眼,二人便默契地别过头,一路回懿园,四人都没言语。   今儿的事最好是永远别再提了的,只是送锦心回到漱月堂,在门口蕙心忍不住抬起一指点了点锦心的额头,微微沉下脸,郑重地道:“日后不许再如此冲动了,那些个怪力乱神鬼神诅咒之事,哪怕你不信也要远着些,你的身子弱,更要仔细上心。身子上的事儿听婄云的,不许耍赖,吃药也不许撒娇。”   澜心未心在旁纷纷附和,锦心无奈,只能点头应下。   婄云从云幼卿屋里出来,离那个人偶娃娃渐远了,情绪精神才逐渐缓和过来,这一点锦心不是没有感觉到。   若说对婄云情绪的感知,锦心一定是最为敏感的,毕竟相伴的时间太长了,足够她对婄云有十成的了解,方才在那屋里,虽然她坐下之后婄云面色很快恢复如常,但精神其实一直都紧绷着,直到从那间屋子出来才逐渐缓和。   正因为感知得清楚,她心中才有几分疑惑不安。   冥冥之中,她总感觉或许有些东西超出了她的预料。   前生在将婄云收到身边之后,她几乎与婄云日日不离,若是生前在这些巫蛊之说上有什么事情为婄云所在意忌惮的,那她绝不会不知。   那就是在她身后了……   锦心轻轻摩挲着腕上的那颗明月辉,见婄云不愿多提的样子,暂且还是没问。   进了腊月没多久就是锦心的生日,不过因为出了云幼卿那边的事儿,多少有些绊住家中长辈们的心思,锦心的生日便不如往年过得热闹,为了弥补锦心,文老爷干脆使人送了个箱子过来,不算甚大,但锦心一看就知道一面一定没少装东西。   文老爷送礼永远是实惠又用心的,箱子里新奇精巧的玩意占了一大半,小竹花篮、手工打造的银铃铛、竹根抠的套杯……贵重的有一整套金镶玉巴掌大小的乐器玩器,七弦琴、扬琴、箜篌、编钟、琵琶、筝、萧、笛……等等一整套,足有二十余件,打造得精巧华美一场,整齐地摆放在大盒里,打开时候光辉熠熠,便是绣巧这些年在锦心身边也见了不少好玩意,都不由得赞道:“这可真是精细东西。”   锦心拿在手上把玩一会,笑了,“倒是有趣的。”   再往下翻,婄云双手捧出一个沉甸甸的盒子小心地放在一旁的炕桌上,而不是一手捧着一手打开,锦心就知道正头戏来了。   婄云双手捧不代表她一个手拿不动,而是代表旁人认为她一个手拿不动。   那这里头是什么呢?   金子。   满满当当的金子铺满盒子,上头盖着一纸颜色微黄的契书——锦心的私产中立刻多了三十亩良田,看位置就在锦心那个庄子附近。   别小看这三十亩,时下五十市亩值一顷地,锦心那个由前任巡盐御史修葺出来处处精致景致宜人的梅园占地才半顷啊。   这三十亩地,比一个园子还大,锦心若是乐意,大可以用这块地慢慢扩建园子,若是不乐意,直接包到田庄里头,每年的出息也能长上不少。   哪怕只是百十两的银子,在锦心如今看来不算什么,放到平常人家却足够一家人几年的嚼用了。   文老爷如今是实打实地在为锦心日后铺路。   那些金子约值五十两,便合银五百两,锦心盯着这匣子看了许久,方才微微叹了一口气,吩咐道:“都收起来吧。”   文老爷的用心使她动容感激——这是一个父亲对他体弱的女儿的疼爱,他如今一点点地为锦心积攒家底,锦心老了手里就会更从容,不会依赖于家族兄弟才能过好日子。   为锦心,文老爷可以说是处处筹划细致了。   无论是给她积攒家底,还是教育文从林,处处都是为锦心的日后做打算。   她能怎么办呢?她总不能去告诉文老爷:爹你就别操心了,你四女婿现在搁京城蹲着呢,当朝太子是他亲哥,两人关系处得不错,他现在的爹是承恩公,这一辈子只要不出意外就是顺风顺水富贵子弟的命。   她能吗?   不能。   那她也唯有望着那个匣子叹息了。   虽然生辰不似往年那般热闹,但其他人送来的礼物却没有半分简薄,反而更为丰厚的,其中最叫锦心惊喜的是文从翰送的一床琴,上等杉木制成,雕刻仙鹤展翅,锦心手指轻勾试了试弦,便知此琴品质极佳绝非俗品。   她如今明面上学琴也有几年,收到过文老爷送的一把琴,但论品质却不及这个。   锦心这个生辰是因为前日出了那桩事才办得不如往年热闹,文从翰送这床琴来是投锦心所好,却也有补偿的意思在其中。   最叫锦心哭笑不得的是未心,她干脆送给锦心一对黄金打造的牌子,上面镶嵌有白玉雕就的仙鹤、灵芝、松柏,白玉质地温润雕工精细,嵌在黄金牌子上,华丽与清雅融合,相得益彰。   牌子摆在铺了红绒底布的匣子中,随附一张带有未心飘逸字迹的笺子。   “愿吾妹健如仙鹤性似松柏寿长灵芝 萱花挺秀 岁岁无虞欢喜平安”很好,很正经,翻面一看“快乐长大平平安安万事不怕三姐养你”。   锦心盯着看了半晌,扬起唇角笑了笑,忽觉鼻子有些酸。   她想起些陈年往事来,想起前世此时家里因方家的打压而终日惶惶,想起三姐最终远嫁西南只为能为家中多谋一条商路。   想到那年登门见到三姐消瘦憔悴的模样神情,想到当年打下西南登门帮三姐和离,看到三姐分明形销骨立,一双眼却亮得惊人。   算来她也活了四十余年,如今想来,最为庆幸的,还是重活了这一生,弥补了她的许多遗憾。   所以未心是为什么要送锦心黄金呢?   未心理直气壮地想:当然是为了让沁娘知道她三姐有钱养她啊!   所以文家五位姑娘中,还是三姑娘与文老爷最为相似,虽然三姑娘生着看起来清清冷冷的眉眼,有一张宛若世外仙姝的面庞。   但谁能想到她最珍爱的物件其实是一个金子打造、白玉做珠的小算盘呢?   只说锦心这边,看过众人送来的礼物,交代绣巧与小安去给这些东西登记造册,各种首饰衣料沉重,还得两个老妈妈进来抬着箱子。   此时已是晚间,在乐顺斋呆了一日,回来又忙着看礼物。终于空出些清闲时间,锦心屏退了屋内众人,在西屋的橱子前头纠结了一会,最终还是只取了一块茶饼,慢吞吞沏了一壶普洱茶,一面涮茶盏,一面喊:“婄云!”   本来婄云就不放心把锦心自己留在正屋里,方才锦心屏退众人,她只叫旁人都到后头下房里烤火歇着,自己仍在外屋等候,这会听唤还以为锦心有什么事要吩咐呢,连忙进屋来看,却见锦心笑着冲她一抬下巴,“炕上坐下,咱们两个说会话。咱们有许多年没这样安安静静地喝茶说话了吧?”   婄云微怔,旋即轻轻点了点头,上前来想要接过锦心手里的盏子却被锦心按住了,“我来,你等着,平日里你们说我懒怠,好容易我动一回手,你又拦着我不让我做,我这懒怠不是你们惯出来的吗?”   婄云无奈一笑,只能在旁看着锦心慢悠悠地涮茶盏,在干净的白布巾上一滚拭干水珠儿,然后摆到炕桌上一一斟上茶,一举一动虽然慢吞吞的,却自然带着矜雅悠闲。   有时候婄云想,她眼前的人,就和该高高坐在云端上,不染这世间的半分尘埃,最后也没有半分烦恼,一生欢欢喜喜、平平安安。   但下一刻,锦心的话就让她僵住了,“婄云,你与我说实话,前生我死后,你们是否又细究过我的死因,又是否查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第八十一回 婄云笑吟吟应下, 转身面……   锦心的问法言辞可以说是十分委婉的了, 她的真正意思婄云心里清楚,她是在问婄云:前生我的死是否另有蹊跷,又或者是……前生她死之后, 朝局是否有所震动。   婄云静了一瞬,刹那间诸多陈年往事纷涌而来, 冲得她心绪紊乱, 眼眶微红。锦心便静静地望着她, 目光澄净平和, 全然看不出是在询问她前生的死因的模样。   良久,还是锦心先开了口,“好,既然你不愿说,我来猜猜吧。我死后……赵志、谢峰、方明义三家, 哪个先吃的挂落?”   婄云猛地一惊, “主子您知道?”   “建国之后, 由我坐镇京都, 那么多年都是我和他们打交道,朝堂上谁心有二意, 我会不知吗?”锦心微微一叹,“只是可惜,我本是为他们铺垫的后路, 终究有人先下了马, 白费了我的一番用心。”   婄云定定看着她,身体微有些僵,声音沙哑:“所以您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们有异心……”   “倒也不是知道。”锦心道:“只是我那两年动作太多,自古来开国功臣建国之后被卸磨杀驴的数不胜数,他们心中不安也是有的, 我自然一面安他们的心,一面防备着他们。到底称不上十分的心腹,我对他们也有些防备,绝不会给他们伸手入内宫到我身边的机会。所以前生我的死,确确实实和他们没关系,不是什么下毒谋害死于非命,建国那年我的身子就不大好了,你应当是清楚的。”   婄云一急,“可您的身子当时并未到油尽灯枯的地步,只要好生调养,还是可以有转圜——”   “当时的局势,你觉着我能好好静下心来调养吗?”锦心望着她,“我又是为何寻机会把你从我身边调离外任两年?因为我知道你在我身边就一定会拦着我,但当时你若拦住我了,边疆生乱,贺时年却抽身不得。夏狄边线除了他无人能够掌控完全,国内硝烟四起诸多大将在外,京中局势除了我,无人能够胜任稳住。   我的身份就是天然的一座险障,我坐镇京中,就不会有人起异心试图直取后方,也只有我能名正言顺地压制那群开国勋贵,让其中野心勃勃者战战兢兢不敢生乱,能聚齐人心,让一众幕僚文官齐心先平国难、行国策,而不是内斗政权比起你不服我、我不服你凭着一腔傲气各自为政。   其余人,哪怕是大哥,他的身份也不够,那群人不会全力敬服,都是大宁的臣子,哪怕大哥位列宰辅,他们也不会做到甘愿俯首听令、令行禁止无二言。若我那会先退居安养,大宁又要横生波折、多走弯路。   我所能做的,就是于我生时尽我所能,为后来人铺路,也让大宁少些波折尽快步入正轨。我或许不是大宁朝局最好的选择,我用的某些手段也确实称不上磊落光明。但在边线不稳国内动乱的情况下,只有我出面,大宁才会最快地平稳下来、步入正轨。”   她少见地长篇大论说了许多话,婄云只是怔怔地听着,好半晌道:“既然您早知他们有异心,又可知他们以方明义为首,勾结师夷王室,意图谋害于您。”   “他们勾结师夷,又以方明义为首,这个我是知道的。”锦心秀眉微蹙,“从一开始我便未曾全然信任方明义这个方家人,对他多有防备,也查出他与师夷那边多有牵扯,只是当时新政刚刚开始实施,我不好先对朝内动手,只能暂且稳住他们。等后来……我又一直昏昏沉沉醒得多睡得少,便只与阿旭说过一回。但天玑阁领过我的手令,监视方明义,必要时刻直接取方、谢、赵三家,无需禀奏。”   “天玑阁就是一群废物。”婄云面无表情又隐隐带着冷意,“他们领命监视方明义,只盯着他方府传出的密报,以为不是边线城防图、不是边境屯兵粮草运输这等机要便无大碍,却不知……从一开始师夷打的就不是与大宁硬碰硬的主意。”   锦心微微蹙眉,半晌道:“方家……我是说方太后的那个方家,他们是师夷的人?”   “镇国公府不是,只是方青山与师夷暗通款曲,方氏上位,看似是借了夏狄的东风,其实也是师夷扶持。不过后来他们不愿割肉与师夷,也闹得并不愉快。方明义看似是方氏族中与方氏父女不和的,其实他才是师夷插进方氏的暗棋。”   婄云凝视着锦心的眉目面容,顾不上什么敬与不敬,声音低沉,“师夷国弱,真刀真枪硬碰硬连已经衰弱的瑨朝的对手不是,又怎会是大宁的对手?所以他们从一开始打的主意,就如当年扶方氏上位一般,是后宫的主意。只是吃了方家的教训,这一次他们要扶的,是真正的师夷国主幼女,改名换姓养在谢峰府中,由方明义认为义女扶持。”   “而要扶人上位,自然先要铲除掉我这个挡路石,且除掉了我,于各国各部皆是有益。”锦心眉心微蹙仍是不解,“只是凤仪宫上下由你与绣巧把持甚严,日常饮食用度也检查仔细,防范严密比昔年打天下时还要更甚,他们怎么摸到的空子动手?”   婄云咬牙道:“他们没往您身边动手。师夷与夏狄勾结,师夷王室崇巫,夏狄王室有一位出身隐秘曾是南疆巫道传人的夫人,两相联手,施术咒您。”   “噗嗤——”锦心猛地一下险些将口中的茶水喷了出去,幸而收势够快才将茶水强行咽下,呛咳两声,“他们没病吧?萧嘉煦脑子就算再不好使也不至于相信那玩意能把我弄死吧?”   婄云垂了垂眸,“是夏狄忽耶夫人主导。”   她将夏狄之事轻描淡写一语带过,俨然是不愿详谈的,锦心看了她一眼,倒没深究,当年夏狄动乱,虽然最后是四王子萧嘉煦得位,但夏狄先王的第二子生母忽耶夫人手腕高超,笼络了夏狄王庭内不少重臣,还有夏狄先王留下的一支铁骑重卫在手,自然不服萧嘉煦。   之后萧嘉煦主张趁瑨朝内乱南下,又碰上她与贺时年这块铁板,几次交锋都未能如愿灭了他们这一支起义之军,而瑨朝摄政越王与二王子勾结,意图压下野心勃勃的老四扶傻子老二上位,王庭内还有先王旧臣力挺老二,萧嘉煦腹背受敌,一度让锦心看了不少热闹,也浑水摸鱼从他们那抠了不少好处。   可惜后来大宁建国,夏狄那边听说萧嘉煦摁死了老二拢住大权,老臣请出先帝遗旨保住忽耶夫人性命,然后忽耶夫人趁机潜逃就不知所踪了。   天玑阁的人探到她逃往师夷,可惜后来锦心的身体日渐愈下,于内治朝局上耗费得精力更多,对外的情报分析就干脆转到常年与别国对垒的贺时年那边了。   再后来……锦心也没有那个精神头盘算那些事了,边境上的事贺时年比她熟悉,天玑阁中荀平也不是无能之辈,她仅有的能抽出的几分心思,都用在朝内为继承人也为那些年的故友们铺路上了。   人说鸟尽弓藏,她想保住那些良弓,也得保证后来者的政权稳固,无论是铺垫后路还是拿捏人心,都耗费了她太多精神。   今日听婄云这么说,她到底反应过来——那位忽耶夫人既然以夏狄的名义与师夷联手,八成是打算借师夷的力在夏狄王庭内扶持起一个傀儡来。   而她一死,师夷计谋若是得逞,有大宁之力,事情就更好办了。   可惜……萧嘉煦不是傻子,贺时年也不是傻子,他们的算盘打得响,算计得可不算精啊。   这世上,不是每一位中原君主,都如瑨朝那兄弟父子仨那么好算计的。   虽然如果按照血缘关系算下来,方太后名义上的“夫君”是贺时年的父亲,实际上的“夫君”是贺时年的小叔,而瑨朝的末代傀儡皇帝,则是贺时年名义上的弟弟,血缘上的堂弟。   有好些年未曾听到这些故人名讳了,锦心一时想得深了,还有几分对萧嘉煦的嘲笑——那家伙自认有经天纬地之能,结果还不是摁死了小的没摁死老的,让人硬是从他手里逃了。   在对敌幸灾乐祸这件事上,锦心从不吝啬自己的心神。   还有什么比老对手吃瘪更能让她高兴的事吗?   至于所谓的诅咒……锦心还真不在意。   想诅咒她的人多了,她受过的诅咒也多了,还是那句话,当年方氏太后召集天下术士使尽百般手段诅咒她与贺时年,最终她与贺时年还不是灭了瑨朝入了皇城安安稳稳地站到了太极殿的丹陛之上。   若是诅咒真能杀人,当年“谋大逆”的时候她就亲自上阵撸袖子带人扎小人,何必还要流那么多血,死那么多人。   婄云看她的模样就知道她全然没将巫蛊诅咒之事往心里去,心中一苦——当年初见天玑阁奏报,他们也只是恼怒师夷人与方、赵、谢三人胆大包天,竟敢暗中诅咒主子,并未想过主子的死与那诅咒有何缘故。   宫内医术高超的太医成群、天下名医受皇榜所召多数入宫为主子诊治,哪怕不说这些,贺主子与她也都是精于医道之人,尤其她守在主子身边多年,怎会不知主子的身体是因为心力枯竭气血有伤一步步走到末路的。   但今生,看着主子的症候如此,她不由想到当年师夷巫师与那位忽耶夫人对主子的诅咒中有一句“伤魂魄耗精神百灵天神役其魂灵”。   按说锦心这种精神恍惚不宁的症状前世也出现过,故而她一开始并不着急,因为用药是能够缓解的,可如今,前世的方子她都悉数拿出来用过,也调换过两个她觉着应该有效的方子,闫老更是倾尽毕生所学,怎么就……无甚效验呢。   这种情况,容不得她不多想。   婄云凝视着锦心,锦心这一年来消瘦得厉害,下巴尖尖的一直没补回来,她想了许多法子也无甚用处,这会笑起来,倒是显得精神了些。   天命,天命。   婄云默念着这两个字,他们这群人,都不曾信奉过天命,君权神授,不信天命才敢轰轰烈烈扛起推翻旧朝的大旗。   但此时,她希望这世上真有天命。   乘风道长说她眼前人得天命眷顾,步云大师说主子能够平安化吉。   最好如此。   锦心也不知该如何宽慰婄云了,她也隐约明白婄云如今对巫蛊之事反应如此剧烈的原因。   就想有时候,她也觉着她这精神恍惚得不寻常,或者说她这辈子就不寻常。   贺时年、 婄云等人重生归来都是清清醒醒的,唯有她,这记忆需要一点点地想起,断断续续的,一旦想起得多些还要付出代价。   就她今日对于当年大宁建国之后那些事的记忆,都是她用被迫卧床换来的。   想到这些年灌下去的安神养心汤,锦心心中颇为愤懑不平。   他们这一个个记忆齐全清清楚楚的,唯她一开始浑然懵懂后来记忆也是吧啦卡机,三岁第一场梦就是下马威猛到自己死了,这是什么道理嘛?   真是气煞我也。   而且直到如今,她前生的记忆也尚未得到的完全,反而是身体添上了略耗心神便精神疲惫恍惚无力的症状。   这其中若说都是身体的缘故,她是不信的。   闫老与婄云的医术是什么水平她心里清楚,这两位加起来,恐怕宫中的御医也不敢自称比肩,但这两位直到如今都没能把她这个病症辩证清楚,只能让她避免耗费心力安心养神,这合理吗?   锦心指尖捏着那只冰裂纹的青瓷盏子转了转,茶水荡起水波,却没溅出一滴。   而且她这些年也不是吃白饭的,虽然身体虚弱,却也不是半分没练过。   好的内功心法能够滋养五脏六腑,她前生曾以此续命,今生练来,多年不好不坏没好转也没恶化过的病症仍旧不好不坏,半分变化没有,这其中说没有问题谁信啊。   锦心眼帘微垂,轻嗤了一声。   她幽幽与婄云道:“你说这天命,究竟要我如何呢?”   婄云寻来一件披风替她披在身上,握着她的手郑重沉声道:“无论生死,奴婢都追随于您。”   “咱们一起,长命百岁。”锦心转头抬眸望着天边一轮明月,“左右如今,咱们也没什么法子了。就信乘风一回,也让我再信步云一回。”   云幼卿那边最终还是牵扯到了云家,与文家这边倒是无大干系,文夫人沉了两日脸,与文老爷乘车,亲自登了姑苏云家的门。   然后的事就不为文家内宅所知了,只是未心私底下与锦心提了一嘴,说云家当家人也就是云幼卿的父亲主张分了家,不顾云家老太太的压力将几个兄弟都分了出去,其中云家四房分到的家产不过寥寥,现下云四老爷已携妾室并几位子女离开故土北上。   云家四房一位已经出了阁、在闺中时与云幼卿颇有些龃龉积怨的庶女如今在夫家的家庙中思过清修。   而云家四太太病重,并未随着丈夫北上,而是到云家家庙中静养,膝下那个小云幼卿四岁尚未出阁的女儿也跟随到家庙中去,听闻一心向佛,如今在母亲病榻前伺候,也已半身入了空门,带发修行。   云幼卿被无辜诅咒之事算是尘埃落定有了结果,文从翰属实是后怕了几日,他没想到自己都快当爹了还做了回蓝颜祸水,因为一时心善搭救而险些害了妻子。   世上女子,可怕如斯。   也因此,他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云幼卿要为他纳妾的提议,与文夫人、云幼卿分别长谈过,此后他与云幼卿一生厮守房中未纳二色,而文夫人伺候也从未表达过不满或是试图插手过。   她这个儿子,尚在冲龄便有长兄风范,如今将要弱冠,膝下也要有子嗣,既然是他打定的主意,做母亲便不再多事了。   当年文从翰与云幼卿早早定亲,云家累世清贵,世家名门,在江南诗书望族齐聚之地也是数得上号的人家,是昔日文夫人娘家未曾败落之时才能堪堪比肩的人家。   云幼卿之父云老爷昔日在京为官,未至不惑便官至三品翰林学士,天子近臣,后来辞官回到江南,又任青山书院山长,在天下读书人心中地位非比寻常。   两家能够订下儿女姻缘,全靠云老爷看重文从翰,文夫人清楚其中的轻重,对于云家的这门婚事也分外看重。   故而文从翰并不似寻常人家子弟,婚前房中便有了通房女子,这几年文夫人也未曾表露出为文从翰纳妾的意思——她是不想与儿媳为难,见小夫妻感情甚笃,家中也不急于文从翰的子嗣,何必急匆匆催着纳妾开枝散叶。   再有从为人母的心里讲,她也希望文从翰能够静心好生读书、专心学问,如今有云家扶持,文从翰自己天资不弱,云老爷也说了,再安安心心地读两年书,春闱中能一鸣惊人也未可知。   文从翰那年秋闱一举中了举人,转年的春闱他自知水平不够,也是为求稳妥,并未下场。   如今再安心读两年书,文夫人心里的几分期盼就都落在他身上了。   儿媳是贤淑知大体,能陪着儿子好生读书上进,但若再纳两房妾室,人多了难免生出波澜,她生怕遇到不省心的,再横生事端耽误打扰文从翰读书。   也因此,云幼卿并未遭受时下女子婚后的一道大关卡——婆婆催着纳妾。   现在文从翰自己表明日后不想再纳妾,文夫人也没什么意见——反正儿媳又不是不能生,她就等着抱孙儿了。   纳什么妾,她是因为文老爷后院这几位太安分了觉着不够刺激,想在儿子院里搭个戏台子自己好看热闹吗?   有那个操心的功夫,她不如多与闫老沟通沟通怎么给儿媳调理补养这被人算计伤到的身体——前阵子云幼卿身体不适,真正起到作用的不是那个人偶娃娃,那玩意就是个花架子,真正伤了云幼卿身体的是那人偶中用的药,与她房中使用的安神香两相结合,相互为引起到作用。   闫老从前也怀疑过云幼卿是中了毒,也向文夫人禀报过,在文夫人的许可下查验过云幼卿日常饮食、房中物品陈设,那安神香自然也是查过的,可那香料中的药物用得巧妙,若无引子,便只是简简单单的养气安神又对孕妇无害之物。   而因为男女之防,即便作为大夫,他也不好查验云幼卿的寝居。   幕后之人将这一点拿捏得清楚,险些在他眼下瞒天过海用毒害了云幼卿。   甚至若非闫老不信这等诅咒害人,又细细查验了那人偶一番,这点毒是绝对查不出来的。   即便有人发现了人偶,也只会觉得云幼卿是被这偶人诅咒,只有那买通孙嬷嬷将偶人放到云幼卿枕中的云家庶女会受到惩罚,而这一场看似针对云幼卿,其实是针对文从翰妻子的位置的算计的幕后黑手也能够安枕无忧,继续隐在幕后。   那些都是云家的内宅私密事了,文家只有文老爷、文夫人并文从翰夫妇知道,这是云家给的交代,文夫人将消息瞒得死死的,连两个亲生女儿都未曾告知。   这等世家内帷的阴私之事,最好就悄无声息地烂死在心里,知道的人多了,对哪家都没有好处。   便是消息最为灵通的未心,也只能通过打探云家的变动来推论,文家这边云幼卿被算计的事瞒得死死的,外人绝对无法推测出其中出了何事。   这也是为了保住云家女儿的闺誉。   锦心近来精神不错,与未心屏退左右兴致勃勃地聊了许久,唏嘘感慨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然后又不约而同地撇嘴表示鄙夷。   未心近来甚忙,和锦心聊了会天便算是放松了,走的时候喊上婄云送她,一面叫酥巧接过婄云递来的点心,一面随口道:“你家主子腕上手绳上戴着的那个玛瑙珠有一颗颜色不好了,你寻颗好的给她换了吧,另一颗还是殷红殷红的,串在同一根绳上戴着怪不好看的。”   婄云笑吟吟应下,转身时面色忽变。 第八十二回 她生在朱楼绣阁中,一生应……   婄云脚步看似稳重其实慌乱地快速走进屋里, 年根底下了,各屋各院都忙着缝福袋打络子,小婵、麦芽和小安在炕下脚踏杌子做了一圈, 手里摆弄的都是针线。   锦心对针线活不感兴趣,但足够无聊, 手上捧着一本书闲闲翻着, 指尖还握着一节红绒线信手把玩。纤细苍白的指头, 指甲颜色也很淡, 偏紫的淡粉又透着些白——这是一只看起来就知道身体主人不算十分健康的手。   瘦伶伶的腕上没有其余装饰,只系着黑色丝线编结出的手绳,手绳上串着那颗明月辉,那两颗红色的南红玛瑙也串在上头,左右护法似的拥簇着那颗绽有幽光的宝石。   本来玛瑙那样又浓又艳的颜色在这样一双手应该是衬得更加明艳的, 何况还是串在黑色手绳上, 两相对比颜色的浓郁明艳会被表现到极致。但此时婄云着眼一看, 便注意到其中有一颗颜色略为黯淡, 与另一颗形成鲜明对比。   似是宝珠蒙尘,又好像花朵开到极艳后开始萎落, 即将黯然退场,失去了从前耀目的光辉颜色。   婄云心猛地一紧,走过来也没言语知会, 便捧起锦心的手将那颗玛瑙珠轻轻转了一转, 借着日头细看,果然后头的符文也黯淡了几分。   婄云声音微有些哑,对小婵几人道:“姑娘早上说想吃红豆羹,我见她们后头拣红豆呢,那东西挑起来繁琐, 小婵、麦芽你们两个去帮帮忙。才三姑娘带来的那一套摆件我记得随手收在耳房里了,小安你去取来吧。”   几人应下声,小安会意,随着小婵与麦芽出了屋子,动作慢吞吞地去耳房里取那套摘天巧年底出的特色纪念摆件。   屋里一时只剩下锦心与婄云两个人,锦心疑道:“这是怎么了?”   “奴婢与您说过,这两颗上的符文是安神定魄用的,这种物件被蕴养得久了,多少有些灵性,如今有一颗忽然变了颜色,怕是不吉啊。”婄云急忙道。   锦心愣了一瞬,又迅速镇定下来,拍了拍婄云的手,道:“莫慌,这不是还有一颗好生生的么?今儿十七了,去半山观的日子最迟不会到廿一日,那之后家里更忙就不好出门了。就这几天,明日阿娘要带我和文哥儿回去瞧瞧姥爷姥姥,回头我与阿娘说一下,尽量后日,咱们去半山观一趟。你安心,莫怕。”   婄云深吸一口气强行镇定下来,又紧紧握住锦心的手,将额头贴在上面,低声道:“主子,您再丢下奴婢一回,奴婢就真的受不住了。”   锦心只能握住她的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诺不轻许。   在心里没个准之前,她也不敢保证。   即便无论是乘风和步云都给她喂了多少粒定心丸了,可带个“玄”字的东西,她想要尽数相信是很难的。   比如命这玩意,想让她安安心心地信命,属实有些难度。   再者她也清楚,近来一而再再而三的变故来得突然,再拿步云和乘风的话来安慰婄云,恐怕是没什么大用了。   她家丫头她自己清楚,婄云从前也是最不信命的。   命这东西,信的时候江湖骗子说的都会奉为圭臬,不信的时候,当代天师出来支持表态也不会增添多少可信度。   她所能做的,也只有这样安抚婄云而已。   晚间锦心便与徐姨娘说了后日去半山观的事,徐姨娘并无异议,只当她是想去逛逛,先点了点头,又有些迟疑:“连着出去折腾两日,你能受得住吗?”   “有什么的,回姥姥家又不是登山下海的,去半山观也是乘车去。眼看就要到下旬了,早点出去早完事。”锦心道。   徐姨娘便道:“也罢,就听你的。咱们两个去,不带林哥儿,那小子近来虽懂事些了,去道观里也怕他胡乱冲撞了。咱们娘俩也不必着急,等日头升起来暖暖和和的时候再出门,半山观山脚下那家茶肆的云片糕你不是吃着好吗?咱们近可以买些回来。”   冬日里气候冷了,出门一次难得,徐姨娘兴致勃勃地规划起来,锦心坐在一旁笑听着,那边屋门的棉帘子一打,文从林披着雪褂子小炮弹似的冲了进来,进屋就往暖阁里钻。   徐姨娘本来与锦心坐在熏笼上说话,她坐在那里一边说话一边做针线,锦心倚着凭几歪着随手翻书,文从林一冲进来,在徐姨娘那打了个滚,见她手上捏着针线,就往锦心这边钻来。   他是个很识趣的小朋友,并且非常了解他的姐姐,在钻进锦心怀里之前非常识时务地自己脱掉身上的雪褂子并外袍,只留下里头的袄裤,靴子早蹬在了外屋,这会将软底的燕居鞋履也甩掉了,然后往锦心怀里一钻,乖乖巧巧的时候怪可爱的。   也就一开始看起来是极乖巧的模样了。   锦心今儿穿的比甲底下滚边镶缝的流苏穗子,走起来一曳一甩颇为好看,文从林可不会欣赏那种灵动中带着娴雅的美,这会小手指头灵巧地一动一转,就把穗子缠在手指头上玩,小身子在锦心怀里一拱一拱的,动得也不明显,好似小猫儿拿小爪子一点点往你怀里敲——那肯定是有事了。   锦心抬手翻了一页书,然后顺手揉了揉文从翰的头,没抬眼儿,“怎么了又?”   文从林又拱了一下,小脑袋往锦心肩膀上一靠,仰着头看她,杏眼儿睁得圆圆的,看起来有些无辜,又显得活泼灵动极了,“我和兴哥儿打架了。”   “咳咳——”锦心伸去端茶碗刚伸到一半的手一顿,被自己的口水呛得咳嗽两声,看着文从林,啧啧道:“你可真能耐啊,兴哥儿多大你多大,你们两个,打架?”   徐姨娘已沉下脸来,看着叶妈妈道:“怎么回事?”   “叫林哥儿自己说。”锦心淡淡抬手表示安抚,然后问文从林道:“你怎么和林哥儿打起来了,哪怕是孩子,打架总有个缘故吧?”   文从林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大事,小兄弟两个刚才就已经握手言和了,就是怕徐姨娘知道了恼,才拱到锦心怀里才开始坦白。   这会听见锦心语气平和但有一点淡,立刻从她怀里出来,盘着小腿坐到一边,正对着她与徐姨娘。   这孩子看姐姐眼色的本事那是打小历练出来的,这会坐在那里乖乖对着阿娘和阿姐,瞧着跟软面乖巧小白兔似的。   其实只要对他稍稍有一点了解的,就知道这小子这会心里头不定想着什么呢。   那小眼珠看似对着阿娘和阿姐,其实刚才滴溜溜转那两下,一看心里就没打安分主意。   徐姨娘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好在等文从林一说,还真没什么大事。   就是文从兴想要锦心给文从林做的那个坠子,文从林现在还没入学也没开始习武,刀坠儿也没地方挂,虽有一把小木刀,总是觉着不匹配,又喜欢得紧,就拴在荷包上日日挂着。   近来他们兄弟常在一处玩,文从兴眼巴巴地看了几日,今儿总算忍不住开口讨要,文从林当然舍不得给,然后小兄弟俩就闹起矛盾来,文从兴耍脾气不让文从林吃点心,等着文从林哄他,文从林这小子活到这么大就哄过他娘和他姐,干脆就不搭理文从兴了。   然后文从兴就生气啦,上前挑衅,再然后俩人就打做一团了。   其实文从林也没使劲,就学锦心的样子揪着文从兴的后脖颈,然后又因为学不会锦心的巧劲揪肉改去揪衣领子,文从兴也没使出吃奶的劲,就是锲而不舍地去咬文从林,俩人没打出真火来,倒是把伺候的妈妈们吓得一魂出窍二魂升天,赶忙把他俩分开了。   然后出来判案调停的当然是文夫人,文夫人这人一向讲究体面,闹出事来不管对错定然是先说自己孩子的,哪怕有嫡庶之分,几位姨娘都教导自己儿女敬着正院嫡出的,她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以嫡母的身份斥责庶出子女。   从前兄弟姊妹们年岁差得多,大的三个都让着小的,尤其文从翰、蕙心对锦心、文从林,都是当小的哄着,大家和和气气的,文夫人也用不上调停,自然显不出这一点来。   可等小文从兴出生,文夫人这点特性就显露无疑了——无他,这娃活泼得让人头疼,自然也比他的兄姊们“能惹祸”。   今天惹一下姊姊,明天和年岁不差多的小哥哥打一架,连脾气最好的蕙心都跟他生过一次气,事后又觉着颇为好笑。   文夫人如今已经历练得处变不惊了,碰到孩子闹事先拎着他说一顿,然后问事由经过,十次里有九次半是他主动惹事,剩下那半次是偶尔澜心逗他逗岔劈了。   文从业与文从兴常在一处玩,但秦姨娘三令五申叫文从业不许欺负弟弟,文从兴也是个天生的好脾气,和他阿娘似的,没事儿就笑,小小年纪圆嘟嘟的,笑起来已有几分憨厚样子了,文从兴打他一下推他一下他也不生气,偶尔生气也就气一小会,吃到糕点就开心,好哄极了。   文老爷常说这个儿子是最有福的,又说秦姨娘好脾气,常到秦姨娘院里去,倒叫秦家失势落罪之后心思浮动的那批人将那些小心思都咽了回去,待秦姨娘那边纵然不如往日殷勤,也还是恭恭敬敬的。   因文夫人对秦姨娘母子有几分照顾,她投桃报李,更叫文从业对文从兴恭敬,小娃娃也看不到什么恭敬,总不过是吃喝玩闹上让着些,和好脾气又让着他的哥哥一起玩,文从兴的小脾气就更大了。   虽然都是调皮孩子,但比起小小年纪就被磨炼得十分会看姐姐眼色的文从林,这小子惹起祸来嚣张一点——毕竟没有人压制他,他倒是怕文从翰,文从翰从前也会管教他管教得颇为严厉,但云幼卿有孕后怀相不好的那段日子他日日守着妻子,分不出半点心来,短短半个多月,小娃娃就要修成混世小魔头了。   也是这几日文从业有些着凉,被秦姨娘关在院里养病,文夫人忙着预备年节事,抽不出身哄孩子,就叫人来乐顺斋接了文从林去,想着他们小哥俩玩。   文从林还是很有些尊老爱幼在身上的,从前在一处玩也谦让着文从兴,没闹出什么矛盾来。   因而文夫人一开始还颇为放心,听到俩人打起来了吃了好一会惊,然后立刻就明白过来——恐怕是自己小儿子又去招惹人家了。   有时文夫人想想也是忍不住叹息,想她前头生了二女一子,长子沉稳温润翩翩如玉,长女沉静娴雅林下风致,哪一个拿出去都是能叫满金陵都羡慕眼红她的。   次女活泼些,但也是打小就贴心可人叫人省心的,她这辈子就没在孩子小时候为孩子不听话操过多少心。   故而幼子落地之前,她心里平和又充满期待的,想着这孩子会不会如他的兄长一般天资聪颖于诗书上天赋卓绝,若是个女孩儿,是会如她大姐姐一般温柔娴雅,还是如二姐姐一般明媚爽朗。   不想这生出来的却是个混世魔王!   这孩子心倒是不坏,就是爱招惹人,用老话说就是总撩闲去,一刻不消停的,当年徐姨娘说文从林倒腾,她看着只觉活泼可爱,等文从兴逐渐显出几分活泼劲的时候还挺高兴——这小儿子不像他哥也好,儿子小小年纪太过沉稳,叫当娘的怪没意思的。   没想到啊……她万万没想到,这崽稍大一点那就活脱脱一个混世魔王,叫她只想扶额。   从前有文从翰管着还好些,这月余来文从翰一心扑在媳妇身上,文夫人呢,一边是儿媳的身孕、一边是长女婚期将近、一边是要给小女儿筹备嫁妆、一边还要准备年节事宜。   这事情多得她恨不得把自己分成四瓣,也没多少心思分到文从兴身上,只能给他找个玩伴,然后嘱咐他身边的嬷嬷们好生看着。   嬷嬷们能顶什么用啊?   今儿和文从林打了一架,文从林的力气她是知道的,就看出来文从林没真想对文从兴动手,等回头细细一问,果然——自己儿子先惹的事,先扑上去要咬人。   文夫人都不知道怎么说了,哄走了文从林,关上门先扒下儿子裤子照着屁股打了一顿。   然后还放狠话道:“你仔细这你二哥此后再不理你了!叫你撩闲去,哥哥们不打你那是让着你,你掂量着你自己那点尽量,够你二哥一根手指头戳的吗?”   打完还没消气——这孩子真是,打从能走会跑开始就没消停过。   又要叫人喊文从翰来,文从兴最怕哥哥,抱着文夫人的腿泪眼巴巴地讨饶,文夫人重重戳了戳他的额头,没等说什么,忽有人进来传:“徐姨奶奶来了。”   她可太了解徐姨娘了,这会过来绝不是兴师问罪来的。   就是不是兴师问罪来的才不好应对。   果然徐姨娘进屋就先关心文从兴,然后替文从林道歉,又取出一条坠子来说是文从林从姐姐那讨来送给弟弟的,纵是以文夫人的处变不惊,也不由有几分红了脸,心里怪不是滋味的,暗暗瞪了文从兴一眼。   然后徐姨娘再说起后日带锦心去半山观进香,文夫人立刻就答应了,又道:“近来天气冷,你带沁姐儿出去要仔细些,就乘那辆用厚油纸封了的青毡马车,车上点碳炉要留下通风的口。在外头逛逛也行得,申正之前要回来,如今天到底黑得早了。”   徐姨娘一一笑着应下,才起身告了退。   回去和文从林说:“往后远了兴哥儿点吧,虽是个好孩子,性子骄横了些,长大了还得慢慢教。”   文从林倒不在意刚才的事儿了,事实上——在两人被拉开、文夫人过去调停之后,文从兴已向他道过歉,然后兄弟两个便握手言和了。   这会听徐姨娘这样说,便道:“小四虽然爱招惹人,其实心性不坏,也挺讨人喜欢的。”   其实是因为小娃娃不闹事的时候一口一个“哥哥”“哥哥”脆生生叫得勤快着,文从林从中体会到当哥的乐趣,就喜欢与他一处玩。   徐姨娘没想到他竟是这样想了,一时愣怔住了,好半会才笑道:“倒显得我像个坏人了。也好,也好。”   她目光柔和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等锦心拍拍文从林的小屁股打发他出去吃点心来,才缓声与锦心道:“你弟弟长大了,阿娘很欣慰。”   锦心望着文从林的背影,经过赵妈妈一时,文从林确实比从前成长不少。   也好,就是要进学的人了,明年开始修文习武,不求他日后光耀门楣,但徐姨娘老来若能得个诰命在身,定是件能叫她心中畅快的喜事。   当今,锦心对自己弟弟也是有信心的,即便不在乱世中,不能乘风上青云,文从林能有前世的本事,就不愁坦荡光明的未来。   而她虽不能为弟弟铺路扫去障碍,可不是还有一个贺时年呢么。   自家姐夫,不用白不用。他少说要在京里混近十年,若是还能叫自家弟弟在官场仕途上受了委屈打压,那他这些年可真是白混了。   锦心端起茶碗呷了口茶,甜滋滋的果子露被她喝出极品明前茶的气韵,淡然想到。   次日徐姨娘带他们回了徐家,正巧赶上寄月也回来了,身后跟着个高大俊朗的男人,看起来不苟言笑的,对她却言听计从,沉默寡言,不做事不说话的时候就看着她,有时候寄月笑一下,他就也跟着笑一下。   听闻他们才走了一趟西南回来,寄月仍是带了许多新鲜东西给锦心,指挥着云景从屋子里提了出来,琳琅满目一大堆,还有徐姨娘与文从林的份儿,只是加起来也不如给锦心的多。   徐姨娘看着就笑,打趣寄月偏心妹妹,几位长辈说着说着就问起寄月几时与云景要个孩子来。   锦心不耐烦听这些,撸撸袖子打算上阵帮寄月解围,不想云景却开口了,“再等两年,我们不急。”   寄月看了他一眼,夫妻两个对视,默契都在眼神里了,寄月偏了偏头,正对上锦心的目光,锦心冲她一笑,她愣了一瞬,也笑了。   云景开口了,到底是姑爷,徐家人便不再多说什么了,只是白勤暗暗看了寄月一眼,想来是有许多话想说的。   寄月权当没看到,过了一会拉着锦心说给她看一件好东西去,二人来到寄月出嫁前的屋子,云景一直跟着,但没进门,在门口栏杆上坐着,低头摩挲着腰间的坠儿。   婄云在屋门口站定,叫绣巧到那边屋里烤火去,绣巧看了眼静坐无言的云景,还是没过去,在她身边待着,小声和她说着话。   云景瞥了一眼婄云的脚下,继续沉默。   屋里寄月拉着锦心在炕上坐了,一早烧的炕,炕上热乎乎的,她从炉子里扒拉出烤的栗子来,一边剥着栗子,一边问锦心道:“咱们可一年没见,我怎么瞧着你还瘦了?”   她眉心簇得很紧,对锦心这个小妹妹,她是第一眼见了就喜欢,就想永远把锦心护在身后。   她就想这个小妹妹一辈子顺风顺水平平安安的,远离那些腥风血雨,远离所有明枪暗箭,一辈子平平安安的。   有时她也疑惑,这小妹妹出生来,除了身子不好受过些罪之外,都是被姑母和那位……文家老爷捧在手心上,人家兄弟姊妹间偶尔还会拌个嘴互相打闹两下,可单看林哥儿对沁儿,那可是言听计从乖巧殷切,而沁儿和姑母的话里也能听出来,文家那些其余的兄弟姊妹们也都待沁儿极好。   一个人过得顺不顺心,身边人待她好不好,是能从脸上身上看出来的。寄月能看得出文家很看重沁儿,即便沁儿身子不好,也从未有想过放弃,有过怠慢。   所以她才会疑惑,为何总是觉着这个一出生就远离了所有刀光剑影、危险刺激的妹妹好像随时会遇到危险。   她本就生在朱楼绣阁中,一生过的都应该是顺风顺水,被人捧在手心上锦衣玉食的日子。 第八十三回 我只求姐姐能一辈子顺心平……   她一面说着, 还用帕子包起一捧热乎乎的栗子塞进锦心手里给她暖着,锦心看着她微微蹙起的眉眼,心里一瞬有些悲疚与无奈, 又迅速掩过,笑着软声道:“哪里瘦了, 许是肉都摊到身上去了吧。前儿才试过身量, 比去年长了好些呢。”   “但愿如此吧。”寄月说着, 舒展开眉心, 又笑了,“我从西南那边带回一盆茶花,偶然间得的,听人说很稀罕的金色茶花,我也不爱侍弄那个, 你不是一向喜欢吗?且带回去养着吧, 虽然没结个花骨朵什么的, 我看枝干倒是还算结实, 想来品质应该不次。”   锦心欣然一笑,“金色茶花?那可是难得了, 我必得带回去好生养着呢。”   寄月塞给她一颗剥开的栗子,“这栗子黄芯儿的,甜得很, 快尝尝。”   又看了锦心一眼, “见到你方才要给姐姐解围了,多谢用心,不过不必,这种事你出来解围不好,还容易把火引过去, 稍后饭桌上若是我阿娘提起,你只当没听见,自有你姐夫应对呢。”   锦心仰头问她:“姐姐你不想要?”   寄月手上动作渐缓,盘腿坐在那里,眨巴这眼睛道:“我也不是不想要,只是这一二年不想要。如今我和他都正在壮年,但根骨尚未全成,正是攀登武道的大好时光,我若是如今要孩子难免耗泄元气,容易影响武道修行,不如再等两年,一切时机条件都纯熟了再要。可我阿娘哪里听得这话,就是祖母也不大认同,但他是姑爷,他出来说话,咱们家人都不好怎样的。”   “左右你和姐夫好就好。”锦心笑着对她,“我只求你能一辈子顺心平安。”   寄月伸出一根还算干净的手指屈起刮了刮她的鼻子,轻笑着道:“你还管起姐姐来了,我才正应对你说这话呢。”   两人也没说两句话,外头婄云敲了敲门框,扬声道:“上房里摆饭了姑娘。”   锦心听了就要起身,寄月忙拽住她,指了指一旁的斗篷示意她乖乖披上,二人才出得屋来,婄云迅速上前把侧身吹向锦心的风一挡,绣巧忙撑起大油布伞跟上。   寄月见云景有些沉默,便笑着问道:“怎么了这是?”   “你妹妹身边那个人……身法毫不逊色你我。”云景道。   寄月听了一笑,“我还以为怎么了呢。可不是不逊色你我?当年我拉着她悄悄比过一回,若不是她身量骨骼未成、练功的时间也不如我长,我还真要被她压住了。身法她哪里是不逊色于我,那是比我还强的。这世上多有天才神人,我往前还自傲于天资,到底是她叫我知道什么是人外有人天我有天。”   云景听了很正经地看着她,“你比她厉害。”   寄月便再忍不住了,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噗嗤一声笑出来,无奈地摇了摇头,“哎哟哟,你怎么这么可爱呢。”   那边扶着锦心顺着廊子往上房走的婄云听到他们俩交谈,心中讪讪——要论天资,她还真不如那两位,如今这身法是占了上辈子练过的便宜,如今再练起来自然更为顺利。   那两位才是实打实的天才呢,任意一个拿出去,天赋根骨都能羡煞一片江湖人的。   这年头,就是越天才才越谦虚啊。   婄云心中不由唏嘘。   上房里盘山大炕上摆了一张大圆炕桌面,一看就是特意订制的,寻常炕桌能有这个三四分大小就是很大的了。   此时桌上摆着四碟八碗各式菜色,女儿与孙女都回了家来,徐姥姥恨不得把毕生的本事都使出来,南北菜色甜咸点心把桌子摆得满满当当的,徐姨娘见了就笑,道:“阿娘您这得预备多久啊。”   “我乐意!我两个小孙女都回来了,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我也去给她们摘回来!”徐姥姥铿锵有力地回答,寄月忽然和锦心成了同一级的人,看看身边夫君,再看了看眉目尚且稚嫩着的小妹妹,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   到底心里热乎乎的,过去帮徐姥姥盛饭,又被她按回去坐着。   回徐家对锦心来说最有压力的就是吃饭了,倒不是饭菜不适口,她若回来,一桌子的菜必定有一半都是她喜欢吃的,只是徐姥姥盯她盯得太严实,碰上她胃口不好的时候,那吃饭就赶上刑了。   可就算如此,锦心也乐意跟着徐姨娘回来,喜欢在姥姥身边,想在徐家、在姥姥身边多待一会。   酒备的是烧酒与桂花甜酿两种,徐姥爷酒量平平,也不喜饮酒,往年徐家都是只备甜酿每人少酌两杯的,只是近二年因孙女婿来了才会备下烧酒,吃得也不多,论酒量,只有白勤能与女婿饮上两杯,徐姥爷与徐太素父子俩还不如寄月呢。   她常年在江湖上行走,赶上天寒的时候地方,总会打一囊烧酒傍身,这酒量有从白家遗传下来的,也有这几年练出来的。   不过今儿锦心在她身边坐着,她就只斟了一杯甜酿,怕烧酒的味冲到锦心,锦心倒是不怕那个——更烈的酒她前世也不是没尝过,只是寄月小心,又不信她不怕这个,锦心是说不通的。   酒过三巡,徐家几位老的小的都有些醉了,云景依旧沉闷寡言看不出醉态,席间时常顾着寄月,徐姨娘着眼看着,见他夹给寄月的菜式都正是寄月喜欢的,心才放下一些。   寄月出嫁这一年来,她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更没碰上云景这位侄女婿两回,今日总算能细细观察观察,心里总算能放下些心。   若不能亲眼见到,听家里人怎么说,心里总是有几分记挂不安的。   如今看来这侄女婿是真不错,尤其方才谈起生孩子的事儿时能挡在寄月前头,更叫徐姨娘安心又喜欢。   只是有一点,她不大放心。   筵席后,徐姥姥、白勤、寄月把喝倒了的几个男人搬进炕里头躺着,徐姨娘与苏惢娘要上手都被徐姥姥拦住了,她道:“你们两个那小身板能当什么?还不一旁好生坐着去等我。”   不过倒也没用上她们使劲,云景在搬人这件事上一个顶俩,没用两位长辈多使什么力气,几个来回就把人都搬到炕里侧排排躺好了,寄月搭了把手也没帮什么忙,白勤斜了她一眼,见她嘿嘿在那笑,又不由扶额。   心里也有几分想笑。   从这屋里走出来,白勤拉着众人到他们屋里去,热乎乎的炕头上一张炕桌摆着各色果品点心,徐姨娘拉着徐姥姥道:“我带回的盒子里还有些南北果子鲜品,另有些新鲜果脯,阿娘与我去取来吧。”   徐姥姥看她一眼,终是点了点头,二人走出屋子,来到大屋里翻找果子,徐姨娘见四下无清醒人,才附在徐姨娘耳边道:“那云景的身子……”   “想什么呢你。”徐姥姥有些好笑,戳了戳徐姨娘的额头,“不过你倒是和我想到一处去了,你爹看过,壮得跟头牛似的,还真没什么事儿。我看啊,他俩不要孩子,就是咱们家月姐儿不乐意要。云景护她护得什么似的,我们说一两句他就出来帮着挡着。也罢了……他们小夫妻的事儿,就随他们吧。咱们这做长辈的还能帮着月姐儿过日子不成?”   徐姥姥算是看得开的,徐姨娘随了她的豁朗,又有几分徐姥爷的细致,听了这话半晌没吭声,好一会道:“姑爷疼月姐儿,这就很好了。左右他们身子都没问题,孩子还不是随时都能有的。”   徐姥姥拍拍她的手,“就该这样,看得开些,日子好过。”   寄月可以与云景在娘家好好住上几日,然后再动身回姑苏过年,徐姨娘却是不成了,到月亮爬上天际,天微微有些暗了,她便得敦促着人给儿女套上斗篷风帽,起身预备回去了。   临走前她跪到徐姥爷与徐姥姥跟前,一拜没拜下去便被徐姥姥抱住了。   “好孩子,年后回家来,好好住几日,阿娘与你做好东西吃。”徐姥姥轻抚着女儿的头,又与外孙、外孙女一一道别,看着他们上了马车,马车踢踢踏踏地离去,每一下好像都踩在她的心上。   回家一日,徐姨娘心里欢喜些,临走时又舍不得,上了马车用力抱着一双儿女,眼圈儿都透着红,锦心只能拍拍她的肩膀,她便把脸埋在锦心的肩上,一下下抚着女儿的后脑,就像徐姥姥方才轻抚她的头一般。   “沁儿……”半晌,徐姨娘整理好情绪,抬起头,眼圈儿红着,但已没有泪意了,她蹙眉看着锦心,“你肩膀上骨头都硌人了……”   文从林看似安静乖巧地坐在一边,看着姐姐左右想辙告饶,嘿嘿一笑,被锦心一个眼刀子横过去,瞬间坐直了,又是一副乖巧模样。   次日要去半山观进香,回到府里往定颐堂走了一趟,便往回走了。   文从林今年冬月本是要从乐顺斋搬出去的,不过当时因房屋修缮未得完全,他又病了一场,徐姨娘便说叫他明年开了春再搬,文老爷也同意了,他便还在乐顺斋住着。   这会娘仨走到乐顺斋门前,徐姨娘再四叮嘱跟锦心的妈妈丫头们好生注意着,又嘱咐锦心道:“天晚了,早些睡吧。明儿不必起得很早,咱们不着急。”   锦心点点头应下了,在婢仆们的簇拥下又往懿园走去,徐姨娘立在门下看着女儿并婆子丫头们的背影。   婆子们便不必说了,锦心今日带出去的几个丫头婄云、绣巧、妍儿都年长她一些,长得比她高挑,也多少比她丰健些。   锦心被她们拥簇在中间,更显得身影细瘦。   徐姨娘望着她的背影,好半晌,还是没忍住叹了口气。   文从林在一边幽幽来了一句:“阿娘,我饿了。”   “饿饿饿,在你姥姥家怎么不知道好好吃饭呢?”徐姨娘戳戳他的额头,说:“叫膳房给你下碗面来,吃完了不要急着睡,让周嬷嬷带你到你秦姨院里找三哥儿玩会。”   然后又忍不住叹道:“若是能把你这个饿劲分给你姐姐些就好了。”   文从林嘟囔道:“阿姐每日吃那么多药,肚子里都是苦药汤子了,还哪里能吃得下饭呢?”   “歪理。”徐姨娘道:“不喝药病怎么能好呢?病不好怎么能吃得下饭呢?”   文从林“唉”了一声,叹着气,小小的人儿倒有几分哀愁的模样在脸上了。   徐姨娘可不惯他这个,一巴掌呼到脑袋上去:“进屋等着吃饭,脱了衣裳好生把手洗干净了,先不许睡。”   文从林点了点头,叹着气往回走。   唉,阿娘心情不好,为什么就是他遭殃呢?   小小的娃娃,脑袋里有好多好多不解。   次日天气倒是极好的,没风也没有雨雪,一早起来见庭前的两株茶花打出花骨朵来,尤其那一株红的,更是连花骨朵都透着生机喜气。   便是一向不信这些的婄云,在给锦心梳头的时候也不由连着念叨了两次,“那茶花都打花骨朵了,今儿天气又好,定是个好意头。您今儿一天、明儿一年、往后一辈子都顺顺利利的。”   人在想要安慰自己的时候,总是能从身边翻出许许多多的吉兆来慰藉慰藉自己的心。   锦心看着那花骨朵也觉着舒心,故而虽然不信这些,却也笑了笑,绣巧便打开一旁螺钿柜子的小屉子,取出花匣子,从中取出两朵绫纱堆得山茶花来,小米珠做花芯子,在嫣红的明艳中又显典雅,簪在盘起的小发包后头,下垂着五挂薄金的流苏串子,明艳喜庆,不会过于奢华,却也并不朴素。   锦心对这些只要一个要求——别太沉,戴在脑袋上要轻巧,不然本身头发都够重的了,再沉甸甸的插戴一堆玩意,总叫她想起一些不太美好的伤脖子害脑袋的记忆。   其余的,她一向是随婄云绣巧她们忙活的,如今又多了一个妍儿,个顶个都比锦心懂这些,她完全没有发言的权利。   出门前要先给文夫人请安去,定颐堂里此时已坐了些人,云幼卿瞧着是好转些了,面色也有几分红润意思,看来这段日子拔毒调养得不错。   她将一封红封交予徐姨娘,托徐姨娘在泰山娘娘前替她祈福供灯,徐姨娘笑着应下了,文夫人又嘱咐两句,才放母女二人离开。   从文府到半山观这一段路,府里的马夫都走熟了。因为未曾事先打过招呼,其实半山观这边是不知文府今日会来人的。   但一下马车,徐姨娘便见乘风道长立在山门前,一身道袍面容清隽,他也将至天命之年,看着倒是年轻得很,叫人不禁怀疑道教是否真有所谓养生延年的秘术。   见二人下车,乘风笑着做了一礼,徐姨娘微怔,“我记着府内并未通禀过……是了。”   她由衷赞道:“道长神机。”   乘风笑道:“忽有所感罢了,不值一提。二位请。”   行走间他眼神在锦心的手腕上一扫而过,婄云敏锐地察觉到了,心中忽然一定——或许这位名满江南的乘风道长真知道些内情。   书信已经送出,也叮嘱荀平加急,但要到京中、送到步云大师的手上,又不知要过多长时间,答案与解决方法,得到的还是越早越好。   煮茶叙的是场面话,不过由乘风说出来,多少也能叫徐姨娘心安,她惦记着要到泰山娘娘前头给云幼卿进香祈福,况且今日本也不是为什么要紧事来的,略说了会话,提前向乘风贺了年,便起身告辞了。   锦心自然是要跟着她的,她也不放心锦心不在她身边,出门时锦心回头看了婄云一眼,婄云会意,微微垂下头,放缓了脚步。   年下了,无论佛寺还是道观,都是人来人往的热闹。徐姨娘拉着锦心往泰山娘娘殿中走,众仆妇婆子在外、婢女在内将母女俩牢牢护住,徐姨娘没见到婄云的人影,奇道:“婄云呢?”   “更衣去了。”锦心道,徐姨娘了然,“你说如厕不就是了。”   锦心看了看左右纷涌的人群,没说话。   徐姨娘有些无奈,揉了把她的脑袋,拉着她我那个殿内去了。   锦心是没什么兴趣拜这个相传擅长送子的娘娘的,当然她本人对拜任何神佛都不大有兴趣,就是当年战事最危急艰险的时候被寄月拉着拜过两次九天玄女,后来深觉拜神仙除了浪费时间对战情起不到半分帮助,就没再拜过了。   有那时间,她不如再想想别的法子筹措军资,算一算送往前线的物资够不够用,想一想冬日的寒衣要从哪里搞出来。   婄云是悄无声息归队的,她回来时身上还是带着那个素底绣福字纹的荷包,锦心瞥了一眼,见她面色镇定如常从容不迫,心里有了底,因徐姨娘一直在侧,便未与她多言。   回府时天色尚且不算晚,只是徐姨娘也累了,倒没心思拉着锦心再逛,只回去时候打发人买了云片糕,又在食味轩买了各色点心,两件近日城中孩童们喜欢的新鲜玩具——应文从林的强烈要求。   回府先到文夫人那里去,云幼卿果然还在那里等着,听闻徐姨娘替她上了香、拜过了泰山娘娘祈福,香油钱也添上了、灯也供上了,便放下些心,起身郑重向徐姨娘一礼,“姨娘辛苦了,我代腹中的孩儿多谢姨娘。”   徐姨娘忙侧身让过,口中连道:“这可当不得。”   文夫人并未留她们娘俩久坐,也是看出锦心面上有些疲态,等徐姨娘说完拜泰山娘娘之事,她又关心了一番乘风是怎么说的,徐姨娘便将乘风所以一一道与文夫人,左右不过是什么时候未到、平安顺遂的言语,文夫人听了看了锦心一眼,也分辨不出心里到底松没松快些。   这样的话文家人已经听了太多年了,锦心转过年便十岁了,眼见将到金钗之年,这身体却迟迟没有起色,他们这些长辈即便早已做好了她此生不议婚、不外嫁的准备,心里却总是有些难受的。   这外头的风言风语,有时候传起来伤人啊。   文夫人在心中无声地叹息,面上倒是看不出来,笑着道:“好了,也折腾了一日了,你们快回去歇着吧。上午林哥儿过来,在这歇了午觉才走,他四弟还没醒呢,本来我说叫他留在这儿等着,可翰哥儿进来了说带他到外书房去,房才人我叫人问,他也是刚回去的。”   徐姨娘便道:“太太费心了。”   一时起身告了退,锦心要回园子里,徐姨娘本想叫她到乐顺斋去,晚上一块用膳,但见锦心有些疲惫的模样,还是叫她回去了,又打发周嬷嬷去送,锦心今日出门没带卢妈妈她们,身边伺候的就是婄云绣巧两个,在外头一直跟着徐姨娘走也没什么,这会回了府中,徐姨娘反而不放心了。   锦心未曾推拒,向她欠了欠身,便起身走了。   漱月堂里暖炕自打进了深秋便总是烧得暖暖的,小安一直跟着婄云办事,如今行事也颇为沉稳周全了,这会备下了驱寒的姜米茶,另有热热的紫苏汤随附着蒸糕点心奉上,锦心不大有胃口,叫婄云绣巧下去吃东西去,意在支开她们。   二人略感无奈,倒也没非要比着她多用些东西,左右再过些时候便要进晚膳了,这会叫锦心吃多了点心也不好。   婄云吃东西的速度很快,绣巧一眨眼的功夫紫苏汤就下去一半,然后蒸糕的碗也空了,剩下的紫苏汤也下了肚,叫绣巧目瞪口呆:“你这么急做什么?作死啊,从外头回来一肚子的风——”   “我不放心姑娘,得回去看着去。”婄云用帕子抹了把嘴,拍了拍她的肩,“你慢慢吃,不着急。”   绣巧气得半晌没说出话来,良久才嘟囔道:“道理放到别人身上倒是一套一套的。”   正屋里,婄云小心地解下了身上的荷包,将那条手绳取了出来,另外还有一颗殷红殷红的玛瑙珠子。 第八十四回 我此生绝不负她,否则叫我……   “所以按乘风的话说, 这玩意还是个消耗品?”锦心指尖捏着那颗殷红殷红的玛瑙珠,转过来细看,其上也有些隐秘繁复的符文, 倒与她原先戴的那两颗有几分相似,细微处微有不同, 大体却是相似的。   婄云道:“正是, 按乘风道长所言, 这珠子乃是做安魂定魄之用, 随身携带能够温养精神安定魂魄,相传乃是前朝所遗之物。原本那颗失了色的您已随身戴了两年多,如今已失了效用,可以用这一颗替去。这两颗珠子随身带着还能顶四年。四年之后,诸事皆定, 便不必再担心这些了。”   锦心一愣, 随手将那颗珠子放下, “他原话就这么说的?”   “就这么说的, 多一个字没有。”婄云摇了摇头,也有些无奈, 锦心不由伸手摸了摸下巴,“从前怎么不见他这般惜字如金。”   “总算是与咱们喂了一颗定心丸。”婄云将软毡往锦心膝上掖了掖,旁人看不出来, 但锦心能看出她眉眼间久违的几分放松。   事实上, 今日徐姨娘与锦心离去后,她悄悄转回屋里的时候,乘风似乎早有预料,就坐在那里斟茶等她。待婄云表明来意后,他淡定地看了那颗珠子, 然后对婄云说出前头那番话,当时一听,婄云便松了口气,只觉一直提着的心终于掉回了肚子里。   “惟愿四年之后,真能如乘风道长所言,诸事皆定。”婄云道:“这些年您的苦楚磨难也受得足够多了。”   锦心看着她,笑了一下。   今年文府的年过得足够热闹,年下节礼往来比往年更繁琐出十分,文夫人忙着操持这些人情之事,拉着几个女儿跟着历练,锦心纯属在旁凑数的,蕙心澜心未心能言之有物侃侃而谈,她就坐在一边点心果子满脑放空。   天冷,文夫人屋里的暖炕也是烧得热烘烘的,尤其今儿锦心来了,文夫人周全地交代小丫头在炕角里坐褥上置了凭几搭了软毡,小巧的梅花式边几上摆着个黑漆烩彩大攒盒,盛着各色干鲜果品茶点果子,再沏一壶酸香浓郁的香栾蜜,倒不似是来听课的,活脱脱是又一个安乐窝。   锦心不耐烦听那些人情往来礼仪打点之事,倚着凭几坐了没一会便觉着头脑昏沉困倦,将软毡往身上卷了卷闭目假寐,蕙心原本正与未心低声交谈,眼角的余光不经意扫过这边,言语猛地一顿,随即无奈地摇头笑了,“就知道她是听不进去这些的。”   文夫人也回头去看,见锦心闭着眼睛,便笑了,也有些无奈,叫婄云:“给你家姑娘把毯子盖好了,叫她来就是来睡觉的。”   “好了母亲,沁儿什么性子您又不是不知道。”澜心道:“能过来就足够给您面子的了,前儿我去瞧她,卢妈妈、骆嬷嬷一群人围着她,就想求她抬步动身出去走走呢。”   文夫人听了笑着摇头——其实锦心的身子什么样她不是不清楚,真叫锦心跟着在这些经济人□□务上上心,那是免不了耗费心神的,偏生锦心却是最不能耗费心神的那个,若因这些事惹得锦心又病了,便是文老爷不说,她自己心里也不舒服。   但若是不叫锦心,只教导另外几位姑娘,从前也就罢了,如今未心已经长大,她只怕落下锦心叫婢仆间有议论,锦心的情况不同,在下人口舌间,他们这些做长辈的要格外费心。   那就趁锦心身子好好的时候把她拉来,全当是给她另置了张床,让她在这儿慢慢消遣吧。   外头有管事婆子进来回话,文夫人摆手示意她放轻声,锦心闭目假寐其实也没睡着,但这几日梦境来得又急又繁,她白日里确实不大有精神,歪在那里只觉脑袋昏昏沉沉的,倒也顾不上那些别的了。   不然以前……她好歹能撑着坐会再睡?   年节下预备的事宜繁琐冗杂,文夫人拉了女儿们来,有教导的心,也是为了能拉几个劳工,蕙心属于任劳任怨,澜心与未心就没那么老实了,得支使着去办,好歹也是两个人头,能顶些事情。   文夫人今年失了秦嬷嬷这个膀臂,从前她在时,不管品性如何,能力还是有的,忽然没了她,许多琐碎又不能忽略的事没了人搭理,就都送到文夫人跟前了。   再有就是再者今年云幼卿有了身孕,不能帮着操持家事,文夫人前几年本是清闲惯了的,如今忽然忙碌起来,甚至比前头十几年都还要忙碌些,免不得有些不适应。   此时见锦心昏昏沉沉地靠在那里,神情倒是安稳,心中忽地有些放松了,摇头叹道:“咱们家这几个姑娘啊,就你们四妹妹最会躲懒。这几日她气色倒是好些了,不似先前那样吓人。”   “往京都走了一遭,许是终于缓过写来了吧。”蕙心低笑着道。   娘四个说笑一回,仍低头认真核对年底各项事宜。   这是蕙心留在家里的最后一个年了,众人面上不说什么,心里总是盼着这时间慢些、再慢些。   骨肉团聚姊妹一堂的时间可不多了。   赵斐明年要考秋闱,二人的婚期就在秋闱之后,无论中或不中,赵家都表露出了希望文老爷与文夫人放心,将澜心在明年嫁过去的意思。   既然如此,那嫁妆就也要开始筹备了,幸而文夫人早几年便筹备了些,如今蕙心的嫁妆各项齐备,专心操办澜心的倒也不难,只是庄园田产上南北有隔,这一事上文姝晴颇为热心地帮着操办,到底她也娶新媳妇嫁女儿呢,随年礼到金陵的船只才带来了信,言现瞧了两处庄田,心觉尚可的,写下了地点大小特点来与文夫人。   信文夫人只看了两眼还没来得及细细盘算,这会看着屋里的几个女孩儿,微微松了口气。   幸而,再没有这么折腾的了,未心是定在南边,现近凑手,最好办的了;锦心情况特殊,也无需她在这上头多操持什么;华心更不必说了,小小人儿如今说话才说顺流呢,前头过了三整生日,倒是玉雪可爱的小模样,婚配什么还早着呢。   这么一寻思,文夫人一直被各种琐事压得沉甸甸的心就好似见了光亮,登时理事也更有精神了些。   年前锦心这边倒是进了两笔收益,一比是郊外那庄子上的,一比是荀平那边的。   庄子收来的晚了,今年本来应是并无多少收益的,但听品竹说,年底下庄子那边山里出了两棵参,再加上秋日搭暖房冬日做的菜蔬,倒也得了些银子,另外还有一棵百年老参进来献与锦心,除外便是些山货菜蔬,因锦心在这边府里,应进给主家的那一份猎物合折成了银钱奉上。   事实上,在之前几个月里,锦心对外头那一庄一园,只有一个印象——赔钱。   各处修整筹备,要求甚高,几乎是按照修建皇庄、御园的等级来修的,如今表面上看起来是平凡不显,其实处处俱是按照锦心的喜好用民间不会显眼违制的最高等级修建的。   如此修建,所耗自然甚高。本来荀平坚持走那边的账,婄云不大乐意,二人针锋相对,最终的结果还是婄云这股东风压到了荀平这股西风——贺时年远在京中而锦心就在婄云身边,二人得到的支援就不是一个等级的,锦心这边轻飘飘一句话下去,京里的书信还没进金陵省呢,荀平哪里斗得过婄云。   不过后来那边的帐上又贴补的也是没数的,那些小处上婄云就没有他计较细算。   比如这两处的许多人手,婄云这些年发展的不足够用,便是从那边调来的。   至于另一份,则是荀平那边送来的账。   荀平的收益,除了账上用作周转的,应送到贺时年手里的那一份,每年一大半都送到锦心这边握着。   锦心对此颇为习惯,当年名下的生意有一部分是贺时年初期发展的,后来他们二人分工渐明,这一份生意就由锦心掌管打理,在这上头的事情也是她与荀平交接得多。   毫不客气的说,当年对夫妻俩的小金库里有多少钱,贺时年绝对是两眼一抹黑。   如今这算是折中的法子,锦心懒得管外面的事,贺时年那边需要钱资周转,不过他取钱的令牌也在锦心这边收着,这样算起来,从富甲天下到一穷二白,贺时年只需要一步。   换个媳妇。   锦心的小金库是婄云打理的,里面真有多少实货,除了她们两个,无论是徐姨娘还是绣巧都不清楚,所以锦心每次被文老爷明里暗里贴补的时候都有些无奈。   想把钱箱子亮出来给老爹看看,又怕惊到老爹,到时候文老爷万一刨根问底起来,她也不好交代。   只能很羞愧地吃两边软饭,每逢年节底下,养胃的红枣建莲汤都要喝双份的。   过年那几日倒是好天气,进了正月里,大家更是依依惜别的了,初六那日,按例是姨娘们带着儿女回娘家的,徐太素一早套着马车来接,无论坐与不坐,表达出的是一份态度——我们家姑奶奶,我们看重着呢。   一早外头进人来回话,文夫人正将备好的礼物分与各人,本来定下要回家的不过是徐姨娘与梅姨娘二人,每人各得了锦缎四匹、红绸两匹、银灰鼠皮子各一张、府内采进的点心果子盒子各一个。   在这种事情上文夫人从不吝啬,礼物说不上丰厚却也绝对很拿得出手了,二人刚刚行礼谢过,进屋来的婆子禀道:“后门外来禀,徐姨奶奶、梅姨奶奶、周姨奶奶家都来了人,后门外等着接姨娘、哥儿、姐儿们回家省亲呢。”   周姨娘猛地捏紧了手中的绢帕,神情有一瞬的僵硬,文夫人看着她,道:“你若要回去,我这里东西也都是现成的,好预备。你若怕荣姐儿出去受了寒凉,我只叫人送上节礼,问一声老人们安便是了。”   周姨娘僵在那里半晌,看了看徐姨娘又看看梅姨娘,见她们都是一派喜气的,好一会终究道:“是我未先禀报过,这会给太太添麻烦了。”   “不算什么。”文夫人心中一时说不上是惋惜还是无奈,人说父母生恩大于天,为子女的便是拿生身骨肉也未必能还得尽,对长辈自然得不怨不愤、一生恭敬孝顺。   可她心里又觉着,无论什么样的人家,能把女儿舍出去给人做瘦马,只为了几两银子的……这般父母,不要也罢了。   这些年周姨娘明里暗里帮了周家不少,仗着文家的势,周家现也立了铺子置了宅院,只是听闻生意并不大景气,现下登门来要接周姨娘回去,还不定是为了什么呢。   不是文夫人看得妾室外家人低,只是那周家属实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谄媚热络得叫她厌烦。   如此心中百般思绪,文夫人未显露出半分,仍是素日端庄温和的模样,周姨娘却暗暗仔细打量她神情好一会,才悄悄地低下头,等着婢子将预备好的东西捧出。   云幼卿胎像已经稳固,文从翰陪着她回娘家,姑苏路远,文夫人不大放心,但也不好拦着儿媳与家人团圆——一年才有几次机会呢?   她只能再四叮嘱驾车的马夫仔细着路、将马车驾得稳当些,又叫跟车的婆子们仔细伺候,封好马车等等,徐姨娘她们抓心挠腮地想回家,这会听着文夫人絮叨便愈发坐不住,好一会终于摸个空子,齐齐起了身辞去了。   出得后门去,府下车马人已备好了马车,徐太素与另一个青衫男子也各领着一架马车,亲人相见都分外热切,徐姨娘交代卢妈妈、叶妈妈带着锦心和文从林坐车,自己上了徐太素的车,梅姨娘亦是同样举动。   另一个男人见状面上透出几分尴尬来,又热切地看向周姨娘,凑到近前来要与她说话,周姨娘冷冷看了他一眼,没作声,径直上了马车。   周家姐弟的眉眼官司梅姨娘瞥见了,徐姨娘一心扑在弟弟与儿女身上,没分到这头半分,倒是锦心瞥了一眼,看了眼被乳母抱在怀里玉雪可爱神情懵懂的华心,没言语。   今年家中无甚紧事,姨娘们可以在娘家住到初九再回去,文夫人在这些规矩小节上素来是很松快的,徐姨娘在家住得也安心,在自己娘身边,总觉着什么都是顺心的,什么都是轻快的。   只是分别时实在是难受得紧,徐姨娘握着徐姥姥的手不舍得放开,低声道:“今年二月府内有大喜事,二月二女儿怕是不能回来看您,您与父亲要保重身体……”   徐姥姥拍了拍女儿的手,用力眨眨眼敛下泪意,又轻抚锦心与文从林的头,对徐姨娘亦是一番言语叮嘱,如:“你要好生照顾自己,也要顾好两个孩子……”   寄月正月里能在娘家多住两天,打算元宵前头再回去,这会在锦心身边替她紧了紧斗篷,道:“我今年是否动身出省还说不定,若是要走了,我就叫人捎个口信儿给你,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列了单子来叫人递回来便是。”   锦心笑着点了点头,照例叮嘱她“一路小心”,并嘱咐了一句“一路顺风”。   寄月也揉了揉她的头,一双带笑的眸子被金陵初春的日光笼罩着,明亮又温柔。   回府之后没多久就是元宵,过了上元节,文家便开始筹备婚礼事宜了。   其实在成婚这件事上需要忙得更多的是秦王府,但文家本就是高嫁,又是秦王府的尊贵门第,如今整个江南甚至京都都有人盯着这一桩婚事,文夫人不得不处处仔细精心,唯恐在自家手上出了半分纰漏,整个文府都沉浸在一种紧张而兴奋的氛围中。   在库房中藏过一冬的整整一百五十六台嫁妆终于被从库房中抬出,在婚前送妆那一日明晃晃地向世人展露文家这累代皇商豪富的底蕴。   各家送与这位未来秦王妃的添妆亦是不薄,自文家本家亲戚、外门亲友、来往世交,每一家的礼物都丰厚而恰到好处。   锦心的添妆礼物是早就准备好的,名匠编造的九两重金丝髻一顶、嵌七颗大珠十九颗红宝三十二颗翡翠的金丝攒珠髻一顶,听来俗套,其实造价不菲。   蕙心是自幼沉浸在珠宝物件堆里的,对这些东西价值几何最是清楚不过,也因此,心中在热乎乎的同时也更添无奈。   这三个姐姐一个妹妹就这样嫁出去,沁娘的荷包也是要遭灾了。   其余姊妹各有添妆,除了小小的华心,另外二人都是财大气粗的,其中未心尤甚,一件白玉盆底金枝翠叶玛瑙果的石榴盆景甫一摆出便吸引了众人的眼球。   姊妹添妆丰厚至此,一是说明姊妹情深,二也彰显文家家底不凡。文夫人面上有光,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口中还得矜持地笑着表示:“这孩子真是胡闹……”   文家嫁女,十里红妆,赫赫扬扬占了一条街还不止,这边文从翰已带领吹吹打打的送妆队伍在王府门前下马,后头那一台还没走出文府的门。   豪奢至此。   民间对此众说纷纭毁誉参半,有夸赞文家底蕴与对女儿重视的,自然也有说文家嚣张、一朝攀附上王府便张狂至此,恨不得世人都知道他家的富贵了。   当然更多的是好事之人,听文家的口风是二姑娘婚期也将近,配的还是户部尚书的嫡公子,就不知道那时……妆奁孰薄孰厚了。   秦王府是尊贵,户部尚书可是实权啊。   便是素日与文老爷往来的那些生意场上的朋友,也多有观望着文家动静的,还有好事者到谢重华跟前去挑拨,最后自然也没得什么好果子。   二月初三,亲王娶妃,文府嫁女。   谢霄、文蕙心,永结同心、白头到老。   二月二那日,谢霄到了郊外的月老观,亲手在姻缘树上系上一条红绦。   辗转半生,终是复有人含笑立身侧,笑言郎君归。   归宁那日,文夫人亲眼看着谢霄搀扶着蕙心下马车来,然后一路跨过中门越过二门,拉着蕙心的手始终未曾放开。   便是向父母请安立下时的裙摆都由他亲手侍弄,看云巧那虽有些不适应却并不惊惶的目光,再看二人偶尔对视满眼笑意的模样,文夫人一直提着的一颗心,总算放回了肚子里。   幸甚幸甚,吾儿终得良人。   他们临去前,锦心偶然与谢霄一对面,私下除婄云外无人,谢霄有些尴尬地傻笑两声,“巧啊,巧啊。”   锦心面无表情:如厕更衣这种事,有什么好巧的。   不过她还是借着这个空子郑重地叮嘱了一遍:“好好待她,若是那日,你有了二心……”   没等她说完,谢霄一拍胸脯:“我拿我的项上人头与您做羹!”   恶心。   看着这个娶了媳妇高兴得找不着北的老伙计、老姐夫,锦心忽然有点嫌弃他。   大姐,咱们把这个换了吧,我再给你找个好的,瑨朝宗子南越公子,你看上哪个我给你抢哪个,咱们把这看起来就不大灵透的换了吧。   虽如此想着,锦心也知道此生多半是没有付诸行动的机会了,故而只是定定望着他,诚恳地道:“莫要伤她,我来接她回家。”   谢霄怔了半晌,看着她温和坚定雍容威严的模样,终是郑重地双手作揖,“云亭此生,绝不负蕙娘,否则叫我今生来世,再无归处可归。” 第八十五回 “当年您死后,萧嘉煦他骂……   蕙心一走, 家里好似一下清冷不少,懿园里空了个园子,早晚请安少了一口人, 大家心里都空落落的。   唯一能叫文家人心有慰藉的大概就是蕙心在秦王府的日子过得不错。太妃似乎有意到郊外庄子上静修去,正在领着蕙心接管王府事务, 秦王身无衔职, 倒是办了个品鉴书画的文会, 说是只谈风月不论朝政。   他身份尊贵, 鉴赏水平又不差,素日和煦爽朗平易近人的,在江南之地风评颇佳。   这也只能算是一桩消遣,本朝把外封藩王都当猪养,他若力求上进谋个差事反而会为京中忌惮, 这文会一旬才操办一次, 素日颇为清闲, 带着蕙心偶尔到郊外踏青、园中小住, 除了不能离开金陵远走,真可谓是潇洒自在了。   王府人口简单, 早年先王的次妃娘娘留下的那位小郡主去年便被发嫁,嫁的赵次妃娘家兄弟的养子,太妃操持的婚仪, 没等金陵城中人反应过来, 郡主已经出嫁了,带着八十四台嫁妆出嫁,没多久夫婿谋了个边任的缺,跟着上任去了。   如今王府中主子就是太妃、秦王与蕙心这个秦王妃三位,太妃姓喜清静疏简, 王府里伺候的人也不多,算来事情竟比文家还要轻省些,蕙心适应得很快,直叫太妃赞不绝口。   王府迎来了新的女主人,交际场上沉寂已久的秦王府也终于又露出踪迹脸面来。蕙心本就是文夫人按照世家女的标准培养出来的,即便从前打算许婚的对象门第不高,但如今到了王府中,她也能适应得很好,甚至更如鱼得水。   只听近日金陵城秦王妃的美名,便可知了。   二月之后,金陵的天气彻底转暖,锦心的身子也有了好转,近日精神头都不错,头疼胸闷的也少了些,叫徐姨娘喜得什么似的,美滋滋地又往道观里舍了大把的香油钱,又施粥舍衣的,恨不能与天同庆。   春日来天光明媚,蕙心邀妹妹们到王府去赏花,听说锦心近日身子不错,亦是极为欣喜,拉着锦心的手笑道:“我们沁娘这是大了,小时候的磨难受够了,往后啊逐渐就能好了。   今年冬天,咱们还去赏梅花去,去年我瞧那梅花开得好,咱们可以在那好好赏花,我听你姐夫说,那原是当年那个落了罪、姓赵的巡盐御史的园子,修建得处处精巧,去年咱们去,还没来得及细看过呢。   再有夏日里,我在那边有一个樱桃园,咱们去那边游园采樱桃去,王府的园子和咱们家的园子挨着,听闻夏日有一池极好的莲花,咱们可以撑小舟采莲蓬去。”   她爱怜地摩挲着妹妹的脸颊,又替她理了理鬓发,软声道:“我们沁娘啊,往后年年都好、月月都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到老。”   锦心将头倚在她怀里,抬眼看着她红润的面色,也笑了。   赵家已来信与文夫人约定好,先由文姝晴带着纳采的定礼下江南来定亲,然后带着澜心的庚帖回京纳吉,再在秋闱之后,由赵家人带聘书、礼书来江南过大礼。   赵老爷身在中枢轻易离身不得,如今暂定的是赵家二爷与赵家大公子告假出来,下江南过大礼。   婚期最好定在明年春日,春日成婚气候合宜,走水路也不受罪,如今还没到请期的时候,只文老爷在信里稍提了两嘴,言长女业已出阁,家中空荡,心中甚是不舍,望能多留澜心在身边一段时日。   如今那边还没个消息,只是文老爷、文夫人心中已有了些不舍的意思——这孩子,在身边最多也留不过一年了。   澜心去岁已经及笄,今后两年正是适婚之龄,再拖下去恐怕就不美了。   也是阴差阳错,若非蕙心那边因王府的孝期迟了出嫁,澜心又赶上赵家的亲事,今年家里都不该有这么热闹的。   文夫人有时心里也庆幸这一番阴差阳错,如今看来无论经历了怎样的波折,结果总都是好的。   只是她这两年就有得忙了。   未心明年及笄,谢重华几次登门,意思都是希望及笄之后尽快成婚,并表示未心过门之后,谢家的生意必定都交给未心和谢陵来打理。   她早就打算往北走一趟整顿锦绣坊的商路,只是这几年被谢家的生意绊住脚来,如今赵家老家主身子每况愈下,他们这一房需要做出些醒目的成绩来稳定族中的军心。   而谢家这边,这些年下来,她对未心的为人品性还是十分信得过的,手腕也磨炼得叫人放心,至少比她那个怎么也教不出来的傻蛋弟弟叫人放心。   她只等未心嫁入谢家,她带着未心上手生意两个月,便可以放心地撒开手动身出去了。   这事文夫人也知道,私下里与澜心道:“也是你三妹的好福气,赶上这样一个有能耐、有野心却不揽权的大姑姐,若是她有意与谢陵争,恐怕还真没咱们家未心什么事了。”   然后对敦促未心学习掌管家事、族中事务就更加上心了。   在打理生意上她自认是不如未心,文老爷也说没什么好教给未心的了,只看摘天巧近年发展平稳生意节节蹿升如今在江南遍地开花,便可知未心手段已然纯熟。   只是做一家的掌家夫人,有些门道还是得口传心授,未心嫁过去要面对的与蕙心、澜心都有所不同,倒是更像她如今处在的这个位置,她能教给未心、提点未心的就更多。   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在族谱中未心也记在她的名下、要唤她一声母亲,文谢两家联姻对文家也有莫大好处,于公于私,文夫人对未心都并无藏私之心,也是真心希望未心能经营好自己往后的日子。   如今让文夫人头疼的便是明年可能一年中连着要嫁两位女儿,澜心便不必说了,未心生辰在四月里,如今看谢重华那着急的样子,绝对是挨不到后年的,及笄之后她便要开始筹备婚事。   一年筹备两场婚事,会有多忙碌是可想而知的。   文夫人如今想来,就忍不住长叹一口气,幸而未心出嫁之后,家里再有婚嫁之事还远着呢,她也能放松下歇一歇。   端阳前头,家中添了新丁,这孩子在胎中未曾足月,却也被云幼卿带到九个月才降世,胎里养得不错,前期的亏空被一点点弥补回来,生来有三斤多重,不到四斤,算不上胖倒也不算很瘦弱。   胎中受的毒多是冲着母体去的,又有闫老使劲浑身解数保着,这孩子也被云幼卿在肚子里带到足了九个月。   孩子出生时是难产,从晌午头上折腾到月上中天,最终还是用了催产汤,才艰难产下一女。   幸而小姑娘先天并无甚严重疾病,只是弱些,按闫老的说法,慢慢补养是能够将养回来的,众人听了,方才长松了一口气。   这孩子生得属实是艰难了,在母亲肚子里就受人算计中毒,即便多是冲着母体去的,她也不免受毒性波及,幸而后头拔毒弥补得周全,她生来身虽弱些却无大症候,也算一幸。   只是先天弱些是好补的,只是文老爷听着心里存着一点不安,私下里问闫老:“姐儿身子你看与沁娘当年如何?”   当年锦心刚生时,闫老也说是先天弱些,可这些年波折重重,病势愈重,虽然今年来微有些好转,可还是叫人放心不下。   闫老镇定道:“小姐与沁姐儿的情况有所不同,沁姐儿当年是先天气血元气筋骨皆弱,小姐只是不及寻常康健婴孩见状而已,连药也不必用的,只要乳母奶水丰沛有养分,仔细照料,不出波折,等到周岁上便可与寻常孩童一般。只有一点是要注意的。”   文老爷才松了口气,此时闻声忙道:“您快请说。”   “小姐儿的身子要照例精细,一定避免生病,受了风寒、腹泻甚至肝肺火旺都会有所影响,想要姐儿健健康康地长大,这一年便要格外地精心注意着。”闫老道。   文老爷道:“这个无妨,多遣些人去伺候便是了。一群大人照顾小丫头一个,还照料不过来吗?”   闫老轻笑不语。   这小姑娘的出生给文家带来不少欢笑,文老爷与文夫人虽然盼着得个孙儿,哪怕日后文从翰这一支不承继家业,也是一份血统绵延。   但文从翰他们夫妻两个还年轻,先得一女也没什么不好的,在文夫人看来,虽然文从翰也算是孝顺体贴之人,却万万比不得蕙心贴心可人疼的。   她还笑吟吟地举这个例子来宽慰云幼卿,云幼卿笑道:“媳妇也觉着女儿好,只是母亲这样说,恐怕夫君要伤心的。”   “管她呢。”文夫人轻轻“哼”了一声,又叮嘱道:“孩子那边闫老说无妨就一定是无妨的,我也挑了精细人在姐儿身边伺候着,你只管好生养着身子。那孩子生得天庭饱满,一双大大的眼睛,一看就是有福的面相。明儿个洗三有我操持着呢,你大妹妹也会回来帮忙,你且就把心放下吧。”   云幼卿恳切都:“多亏母亲帮我。”   文夫人拍拍她的手,“都是一家人,说什么客气话呢。”   这是家里孙辈的第一人,几位姨娘、做姑姑叔叔的姐儿哥儿们也都要有所表示,锦心从箱子中翻出一枚长命锁来,分量十足的金子上錾的是流云百蝠灵芝如意,还镶嵌着一块碧幽幽的翡翠,捧在手上沉甸甸的,可知价值不菲。   她交给卢妈妈叫她拿出去找个银匠炸一炸,那是她小时候的东西,文老太太赏的,也有些年头的,她没怎么戴过——她这个身子骨,把她戴过的东西送出去,怕人心里犯嘀咕,便是文从翰他们夫妻他们心里不那么想,下人口中的话也不好听,更怕云家那边见了觉着不好。   文老太太赐下的东西就最合适了。   洗三的添盆礼要由洗三姥姥带走的,锦心就叫人从盒子里翻出两颗意头不错的小金锞子做添盆。   婄云笑道:“您这可真是,便宜只给自家人占。”   “这两颗小金粒子拿出去足够寻常人家一年的嚼用了。”锦心随意翻着书,“这不叫便宜?”   婄云默默一笑,替她掖了掖腿上盖着的薄毯,软声道:“时候不早了,歇下吧。”   “今儿初三了。”锦心掐着指头,“建安十四年了啊。”   不知怎么的,婄云只觉自己心尖儿忽地一颤,瞬时面色微变又即刻恢复如常,她定了定神,随着锦心的话声道:“是啊,十四年了。今年京中的动静可也没小,朝堂是清明了,又要加恩科遴选人才入朝补缺、又要丰盈国库、又有许多利民之策要实行,奇珍阁那边将玻璃方给了皇家,如今是皇室设司专营,听闻收益不菲,可也要用之于民。当今是位有志之君,看来所图不小。”   锦心倚着凭几没做声,这些事情多少都有贺时年的手笔在其中,他走的每一步棋她都清楚了解,此时她想的却不是朝中之事。   朝中局面,如今已是一片大好,瑨国的底蕴在这里呢,当今前些年也算是励精图治,虽有些累毒,如今皆已拔出,又要搞变法革新,太子如今已出阁讲学,一身少年锐气却也不是沉稳,已办得两件亮眼差事。   自当日出了方氏之事后,当今再未纳选妃妾,近几年来宫中除了中宫常有恩遇外,便是几位当今的潜邸旧人些脸面,可也都是上了年岁的人,宫中一直都没有再传出喜讯。   当今膝下子嗣单薄,除了太子之外只另有两位皇嗣,一位天资愚钝,一位生来跛足,太子天资、勤奋、能力都不缺,又有当今疼爱倚重、承恩公府全力支持,在朝中立足立得顺风顺水顺理成章,但在此境上也未曾骄横得意,每一步走得稳稳当当,倒可见心性不凡。   今生她与贺时年甚至谢霄将宝压在那位太子身上,如今看来,这一步没走错。   有贺时年在他身边暗中引导,有天赋天性如此,未来不难长为勤明之君。   而他们所求,也不过是一处太平安稳的人世而已,只要在位不是昏聩之君,朝上有能臣辅佐,天下太平不难。   这件事上她相信贺时年的眼光便如相信自己的眼光,今日她是忽然想起了另外一桩事,拧眉思索了半晌,问婄云道:“夏狄那边他有安排吧?”   “有,您放心。”婄云这笑道:“这种事情上,您就相信贺主子与荀平的手段吧,夏狄王庭那摊浑水,十来年内是清不透了。如今大王子、二王子、三王子身后各有谋士扶持,五王子身后母族势力也被扶起,任是他萧嘉煦有通天手段,今生,他想再扶起夏狄也难了。”   他们行事占着先机,又是铁了心之为搅乱那一滩浑水而动,萧嘉煦再是天纵英才,如今到底也不过是个在王庭中母亲卑微受尽欺凌的小少年,身后无人支撑,又有贺时年在那全力搅浑水,他今生想要再如前世一般隐忍多年然后趁乱翻身……怕是不能了。   锦心垂眼看着晚晌那颗莹透的明月辉,多少摸清了贺时年的布置,牵起唇角笑了笑,忽然又想起一事来,看向婄云道:“萧嘉煦虽有野心,但当日朝内时局稳定,他也歇了南下入主中原的心思,审时度势、心形手腕均是不俗,倒也称得上是一声英主,今生瑨朝国力不弱,他哪怕上位,也不会拿着夏狄王师来与咱们硬碰硬,多半是不会再有什么交集了……怎么,我死之后,他又怎么得罪你们了?”   不然婄云提起萧嘉煦来时,怎么是那种为他此生可能会困顿不起而欣喜甚至得意的语气。   婄云面色微变,俨然是想起什么不大美好的旧事来,到底没在锦心面前冷着脸,只垂头闭口不说话。   锦心这就看出来了,一定是有事啊,不然怎么可能是这个表情。   “究竟是怎么了,你与我说说吧。”锦心拉住她的手,笑吟吟撒娇似的道:“说出来,若真是他招惹你们了,等回头我再想个法子咱们寻他晦气好出气来。左右荀平就在这边,那些潜伏之事归他掌管,咱们办事也方便。”   婄云抬起头,面上没什么表情,但锦心莫名从她眼中品出几分委屈来,更叫锦心吃了一惊——“哎哟喂,到底是怎么了,说与我来,我给你出气。”   “当年,您……之后,发丧时萧嘉煦南下进京,”婄云尽量控制自己语气平静些,但还是忍不住显出几分恼愤来,“他说故交一场,是来祭拜您的。当时大宁与夏狄休战已又几年,贺主子虽心中不快,却也没拦他,可他、可他得寸进尺放诞无礼土牛石田不三不四!他竟然在您灵前骂我们是丧家之犬——!”   即便时隔多年,再提起来婄云也是气得咬牙切齿:“他才是丧家之犬!他阖家大小满门上下都是丧家之犬!他今生来世都是丧家之犬!” 第八十六回 她闺女这是吃错哪门子的药……   “……断肠散还有没有?再配一剂来, 叫荀平捏着他的下巴给他灌进去。”锦心口吻极冷,“左右如今夏狄王庭王子乱斗,谁都不会注意一个母亲出身卑微一向不为夏狄王所喜的四王子, 死了就死了。还搞什么羊毛贸易和风细雨,就萧家那群废物, 没了萧嘉煦翻盘的可能, 五年之内大军踏平夏狄指日可待。”   丧家之犬。   萧嘉煦他可真敢骂呀。   锦心死死咬着牙, 只觉气血急急翻涌冲得她一阵阵眼前发黑, 说不上是恼恨还是悲怒,她只是忽然觉着有些对不住贺时年他们。   她与贺时年对月盟誓,说过此生惟求共白首,她拉着婄云一步步走出人间炼狱时,也说过, 终此一生只要婄云不离她便不弃。   她身边这群亲人里, 兄长和林哥儿都有妻子儿女, 姊妹们一个个离开人世, 她闭眼前还在人间的二姐与三姐身边都有知心人相伴……   唯有贺时年,他们两个一生一世一双人, 贺时年幼无亲友,待到她闭眼那时,她竟想不出这世间还有第二个与他血脉相连的亲人。   她当时最怕的, 就是她闭眼之后, 留下贺时年一个人,在人世间孤零零的,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伤心难过,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消瘦落寞。   她甚至怕贺时年被那群被权势富贵迷昏了头眼妄图得寸进尺的狂悖之徒欺负,即便心中清楚贺时年被他们欺负简直是无稽之谈, 但还是忍不住怕他哪里不注意遭了算计。   还有婄云,她一生都守在锦心身边,锦心身边最重要的两个心腹,绣巧尚有荀平结发相伴,但婄云只依附陪伴于她,她一经离世,婄云又当如何?婄云半生都是为了她活的,她曾以为自己能活许多许多年,当时并未想过她若早亡,婄云又当如何。   后来她身体渐弱,记忆中她应当是想过要再给婄云绑上羁绊的,秦若对婄云有意,她也尝试过撮合他们两个,但婄云表示得对此无意,她又想给婄云收了徒弟,无论学医还是学武,小小娃娃带在身边,便是个牵挂。   当时战乱刚平,恤孤堂中有不少幼儿,以婄云当时的身份权利,要选一个心性天资不错的带在身边教导是不难的。   可后来……应是没成的。   锦心的记忆到底没有恢复完全,断断续续的记忆只告诉她,在临终时,她对贺时年与婄云还是放心不下的,满怀愧疚哀伤与不舍的放心不下。   她不知道婄云为什么没答应收徒,又为什么没答应秦若的追求明明对秦若与对旁人是有两分不同的,她只知道,前生,终究是她没安置好婄云。   婄云跟了她一辈子,她应该为婄云早做筹划,保证便是她死后,婄云也能安稳无忧,如绣巧一般才是。   可她没做到。   因此,她对婄云于心有愧。   这种愧与对贺时年还是不同的,她对贺时年有愧,愧在未能如约应誓与他白头偕老,可对婄云……她的愧疚太多了。   人都说婄云是她手中的一把刀,可她知道,婄云是她放在心里,与文从林无异的家人。   也因此,她听到萧嘉煦那一句“丧家之犬”才会那么恼怒。   倒是久违了。   这种火气一上来就眼前发黑胸口发闷的感觉,她有许多年没感受过了,这辈子生活在家里,上有父母下有兄长,身边还有婄云,她一贯无需为任何事操心,只需修身养性,安心修养身体,尤其心境休养得愈发平稳,倒是少有这般被怒气冲得眼前发黑喘不过气的时候了。   不过这会越是生气,她反而愈发的冷静。   婄云急得手忙脚乱,忙扶着她顺气,又斟了茶来,还要去翻药匣寻丸要来,锦心深吸了两口气喘匀了呼吸,按住她的手,道:“无妨,你不必忙,坐下,陪我说会话。”   锦心这个样子,婄云也是见过几次的,此刻迅速冷静下来,一只手在她脊背后面顺着心口后头的地方轻轻拍着往下顺气,一面急声道:“贺主子和奴婢后来都抱负回去了,那萧嘉煦出京的时候瘸了条腿,是让属下抬回去的。主子您莫恼,莫恼了。”   她另一只手紧紧握住锦心的一角,悲声道:“奴婢当时生气,是因为奴婢心里也无法反驳他说的话,您一走了,奴婢世无亲者无牵挂,可不就是成了丧家之犬吗?可如今不同——”   她仰头望着锦心,目露恳切甚至几近哀求地道:“只要您今生好好的,奴婢就不再是丧家之犬,他萧嘉煦骂的什么奴婢自然也不会往心里去了。只要您好好的,只要您好好的。”   婄云重复了一遍又一遍,手还紧紧攥着那一角衣边,语气甚至有些颠倒。   她太见不得锦心露出这种与前世病重时相近的虚弱症状了。   前生的事对婄云来说就好像是心里扎着的一根刺,看似是放下不在意了,其实只要一想起,就会扎得她疼。   甚至直到如今,锦心每次受梦境记忆所困神智混沌昏昏沉沉不得清醒的时候,她心中都会生气万般的惊慌与恐惧。   她唯恐当年之事再次重演,前生锦心病时,也是一点点去了精神,到最后每日混沌恍惚,清醒时不过一二刻,多在长睡当中,最终归于不醒。   所以每一次,她都不安惶恐,牢牢地守在锦心身边不肯离开半刻,便是这些年下来徐姨娘都已经适应了锦心这奇怪的病症,不再次次揪心,她却从未安心过。   因为亲眼见过,锦心闭上一次眼,就此长睡不醒。   锦心仿佛要被无边的愧疚淹没了,心里满怀酸涩,抬手轻轻拭去婄云眼角的泪,然后握住她的手,倾身与她对视,郑重道:“婄云,你听我说。莫怕,莫慌,今生咱们都会好好的,咱们可以走遍这人世间、访遍访遍名山大川。你会看着我到老,看着我生出白发……”   她说着说着,语气轻快了起来,笑呵呵地道:“咱们可以养几个小娃娃,天资不需要多高,心性要好,你和阿旭可以叫他们医术、也可以叫他们武功,我……我要挑一个长得与我一样好看的小姑娘亲自教导,你们教她武功医术,我就叫她琴棋书画合香插花,等她大了,咱们养大的孩子也必不会是碌碌无为之辈,她若是如寄月姐姐一般去闯荡江湖,人家就奇了,嘿,她怎么什么都会呢?”   话越说越没边了,婄云刚刚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落下泪来,这会忍不住又笑了,又听锦心道:“我此生是必定会长命百岁的,没听乘风道长和步云法师都说了嘛。再者说了,哪怕我日后想折腾,你们也不会再给我耗费心力殚精竭虑的机会不是?   倒是你,可得好生练武、保养身体,你今生全扑在医术上了,练武都不如前世伤心,你可年长我三岁呢,若是你和我一样只能活一百岁,岂不是要叫我先送你了?届时我也是九十七岁的老太太,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多难看啊……所以你得比我多活几岁才成。”   锦心是为了叫婄云一笑信口胡诌,满口纯是胡咧咧,婄云看着她不知是哭是笑好,好一会,低低嘟囔道:“前生叫奴婢送了您一回,今生应该您送奴婢才是……”   可到底舍不得锦心受那等送走身边人的痛,她小小地在嘴里报复了一下,又迅速改口:“不好、不好……奴婢一定勤加习武养身,就比您多活三岁,您能活到一百,奴婢就活一百零三……”   只是不要比锦心多活六岁,不然还有三年孤单苦楚,不知该如何捱过。   锦心心中默默想,虽然她一向不信命,但在活多少岁这种事上,好像除了命,也没什么能信的。   但愿老天那双招子还没瞎,他们这种大好人,不活到一百都是白瞎。   怀揣着这美好而“虔诚”的愿景与信仰,第二日锦心难得“纡尊降贵”进了徐姨娘的小佛堂,捏着三根香钻研了一会,仰头望着那泥胎慈悲的观世音菩萨,认真地想——她平时好像往道观里走得更多,这会在这上香了,会不会有点不好?   算了,不管了,都是老天爷,管我拜谁都得给我受着。   锦心把香往徐姨娘积了不少香根的香炉碗里一插,使的是当年战场上真刀实枪干架练出来的寸劲,即便手腕虚浮无甚力道,竟也硬生生插了进去。   一时之间扑簌簌香灰的香灰纷飞落下,锦心下意识想要往后避,想到自己活到一百的美好愿望,还是强忍着顿住脚,只非常隐秘又明目张胆地屏住呼吸忍了两秒,自觉诚意已经足够了,脚底抹油似的看似优雅实则快速地溜掉了。   徐姨娘当时不在院里,锦心要进佛堂看看院内婢仆绝不敢拦,只是周嬷嬷知道锦心一向不拜神佛有些不放心,在门口暗暗觑着,见锦心只是插了三柱香,然后好像是站在那里发了一会呆,才微微放下些心。   等徐姨娘回来与她一说,提着心的却变成了徐姨娘。   自己生的是什么货色她还不清楚么?这些年往半山观里走得那样勤,也没见锦心上一炷香,参拜参拜都没有过,今儿呼啦吧来了……这是吃错哪门子的药了? 第八十七回 “三年之后,利在西南。”……   不过马上便是小大姐的洗三仪式, 徐姨娘暂且压下心里那点疑惑,指挥着妈妈把文从林从头到脚打扮成福娃,拉在手上往出走。   洗三办在东苑里, 请来的多是自家亲友,也是文夫人顾着小孙女身子弱些, 不好洗三便大操大办, 生怕人气冲散了福气, 也是怕人多了院子里一吵闹, 小姑娘身边伺候的人顾不过来,照顾孩子有不周到的地方。   所以便只邀了两边的亲友,云家太太早在云幼卿生产之前便过来了,连同云家老爷并云幼卿的兄嫂,如今就在外头客院中住着。   云家老爷并云幼卿的兄长预备过两日便回姑苏, 云家太太与云幼卿的嫂嫂会留下照顾她月子。   出嫁的姑娘月子里有娘家人照顾代表的是娘家对女儿的看重, 文夫人得高高兴兴地招待亲家来的太太奶奶们, 同时在此之前便严肃约束府内上下家人, 决不许文家在云家面前丢脸半分。   时人重文轻商,文家的门第在云家前面本就不如, 文夫人要脸、要体面,就得将家里规整得更清肃,显出商贾高门的规矩来。   幸而她一向治家颇严, 整个金陵城中也少有没夸过文家“规矩严明”的, 此番云家四人在文家也住了月余,都是满口称赞。   这对文夫人而言,就相当于征西八千里的仗打完了一半了。   而小姑娘的洗三礼呢,虽然未曾广邀宾客,可和“清冷简陋”这四个字可是半点不搭边, 请来的洗三姥姥是金陵城中口碑最好名气最广的不说,单是谢霄与蕙心的出席就将宾客的身份猛地拔高了一大截。   蕙心作为小姑娘的姑姑,回来是应当的,谢霄这家伙也跟着来了,在外人眼中一是小夫妻感情好,二也会觉着是文家的体面。   听了外屋一叠声的请安声,锦心默默在小姑娘身边坐下——这会出去,她觉得自己大概会被人群淹没。   还是屋里安全。   没一会帘子一打,蕙心笑盈盈地从外屋走了进来,她面上略施脂粉,头上只盘着燕尾头,簪一支嵌红宝的点翠累金凤,颤巍巍的流苏垂在鬓边,艳红的珊瑚珠与莹白的珍珠交杂相并,一摇一摆光辉明曳,更添雍容端雅气度。   她本就是再温柔和煦不过的面容气度,此时身穿着淡紫云绫绣姚黄牡丹的对襟褂,里搭白绫袄儿,下系着松花色绣折枝花绫裙,装扮得温润柔和,如一盏温茶、一块美玉,不算美得惊心动魄明艳动人,却也端庄雅致,令人心向往之。   “恭喜嫂嫂喜得爱女。”她进屋来,先向榻上的云幼卿笑着稍稍颔首,云幼卿虽不能起身,却也连忙做出还礼的姿态,蕙心笑道:“嫂子不必多礼了,还是好生养着紧要。这孩子眉眼生得像嫂嫂,一看是个小美人胚子。”   她与云幼卿闲语两句,又与云家太太、云大奶奶说了两句话,然后眼神便往榻上飘去,澜心未心跟着文夫人在外待客,她见锦心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忍不住就笑了,走来道:“怎么,见了小侄女看入神了?连姐姐进来都没瞧见。”   “瞧见了,只是见大姐姐忙得很,我还是往后让一让吧。”锦心仰脸看着她,蕙心揉了她的头发一把,“母亲才与我说明儿个想到半山观为这孩子进香祈福去,也给她求个批命,你去吗?”   锦心倒没听说这个,心里想了想——往常往半山观里走得勤,现下只给徐姨娘屋里的观音上香,怕这门菩萨不受理她所求,为保万全,也是公平起见,还应该给半山观正殿的香炉碗里也插上三炷香的。   这想着,她便点了点头,道:“去吧。二姐三姐她们两个去吗?”   蕙心一笑,“你都去了,我也过去,她们两个自然也会去的。五姐儿呢?才刚进来没看到她。”   “五姐儿染了风寒,大姐你若想看看,得到周姨娘院里去。”锦心道,蕙心摇摇头,“那便罢了,今儿事忙,等后儿个端午,回来再看五姐儿吧。”   二人言语两句,外头有亲戚太太进来称要拜见王妃,蕙心不愿她们进来扰了里屋的安静,便起身往外去了,只临走前叮嘱锦心一句,“你姐夫钓了两条鳜鱼,难得这个时节的鳜鱼还有那么肥的,我给你们带了一条来,叫人送到你院里去了,回头澜心你们几个吃。”   锦心笑眯眯地点点头,心中暗道——谢霄这小子也开始游园钓鱼了,和前世每日除了公事就是公事,泡在军营里斗战胜佛似的样子实在是天壤之别。   这叫什么?温柔乡,田园里?   一旁的云家大奶奶见蕙心对着妹妹半点架子没有的样子,心中不由暗暗称奇,她是知道的,文家这几位姑娘,只有大姑娘与二姑娘是嫡出,可这段日子见,五姑娘尚小看不大出来,年长的四位倒是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这位嫁了王府领了王妃金册的大姑娘也不见什么盛气凌人,便是对庶出的妹妹都亲切如此,倒是难得。   文家这些兄弟姊妹……感情倒都是极好的。   透过窗子,见文从翰身边始终带着那个已入了学的二公子,云大奶奶心中暗忖着。   她不得不说这个小姑子好命,生来是公婆的幼女,受尽娇宠长大的,定的是公公的入室弟子,当时她看公公对这位妹婿的天资品性满口称赞,便知道这为妹婿虽然不过是商贾门户出身,但日后前程远大自不必说。   如今看来果然不错,未及弱冠便秋闱中举,听公公口风,便是明年下场会试如无意外应也是十拿九稳的。   便是在门当户对的人家中,这样天资的子弟也是难得的,偏生公公就收了这样一个弟子,给小姑定下了这样一个夫婿。   小夫妻二人成亲至今也有三年,房中无一姬妾,婆母慈爱夫婿情深,便是头胎得女也不见婆家有何不满,那日听稳婆说是个女孩儿,又这样弱,她与婆婆本来都提着一颗心,不想文家却无一人介意,这几日看待这孩子的仔细用心,可知这“不介意”绝不是假的。   这段日子她冷眼看着,文家几位姑娘对小姑也算亲近有加,几个哥儿倒是见得不多,但也都算懂事有礼,这样和睦的人家,起的争端自然比别家小,何况这家里几位哥儿年岁相差极大,想来小姑日后也不会在妯娌之事上有何烦扰。   这一份好命,拿出去能叫世间多少女子称羡啊。   便是云大奶奶自认自己这些年来过得也算顺遂,但云家家业繁大,嫡亲的姑子妯娌倒都还好,隔房的众位娇客却也有难缠的,她要论日子顺心,是万万比不上小姑的。   那边云幼卿轻声唤道:“嫂嫂可是累了?不如坐下歇歇吧,等会洗三姥姥进来行礼,屋里人就多了,嫂嫂你可歇不住了。”   “不妨事,只是想你命好,姑爷人好,夫家婆母姑姑们人也好,如今又得了这位娇客,等过些年,小姑娘大了,你就知道身边有个姑娘有多贴心了。”云大奶奶笑着对她道。   云幼卿看了看坐在榻边看着小姑娘的锦心,笑着道:“她最好像她四姑姑些,心性豁达开朗,凡是看得都最是明白,日后日子自然顺心遂意。”   锦心笑道:“嫂子你这样夸是擎等着我脸红呢。”   云幼卿摇摇头,笑道:“这是嫂子的真心话。咱们家安娘啊,能有八分像你,日后遇到什么磨难坎坷就都不怕了,什么也难不住她、困不住她。”   因小姑娘先天有些弱,文老爷与文从翰商量了,想不给她取大名,只选了个“安”字做小名叫着,等再大些,或者周岁上,健康些立住了,再取大名入族谱。   文从翰对此无异议,云幼卿也觉着“安”这个字好,一家人就安娘、安儿、安安地乱叫了起来。   锦心捏了捏小安安的小手,笑了。   自然是会的。   那条鳜鱼晚上就进了锦心几人的肚子,小厨房做的松鼠鳜鱼,又备了时令鲜蔬爽口小菜,膳房送了香糟鸭子与炒珍珠鸡来,三个人的晚膳也很是丰盛。   未心叫人拿碟子拨了两样清淡菜色给华心送去,然后对锦心道:“素日在这些事上你要多上心,周姨娘是个多心的,咱们本可以不理她,可荣姐儿到底是咱们自家妹妹,素日免不了走动的。   便是常日家咱们几个常聚,荣姐儿来不了的,遣人送些菜色过去,也算周全。荣姐儿还小,不会多心,可周姨娘却是个最多心的。你平日常叫人给荣姐儿送些新鲜东西去,那就是极好的,荣姐儿与你也亲……也罢了,你素来就是最念着弟妹们的,还有个婄云在你身边,自然会替你把事情操办周全,你和该是个省心的命。”   她从前也不爱与周姨娘打交道,今儿这样念叨锦心,许是想到明年她与澜心相继出阁,家中便只想剩下锦心、华心姊妹两个了。   锦心笑着点下头,应道:“三姐你就放心吧……我都多大人了,还能不知道这个啊?”   “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了!”未心点了点锦心的额头,叹道:“你打小最贴心又最不叫人省心,好在我便是出了阁人也就在金陵城里,不然怎么放心得下你呢。”   澜心默然——想到明年就要远嫁京中,她心中不舍家人,却又没法改变什么。   锦心笑吟吟道:“三姐你就放心吧,我就好生生地在家里,不管什么时候你回来,都能见我活蹦乱跳的,何况你不放心我还不放心婄云和骆嬷嬷吗?有她们在,我这里万事都不用操心的。”   未心看着这个自幼最受她偏爱的妹妹,叹了口气,半晌没言语。   次日阖家到半山观去进香,徐姨娘算是亲眼见着锦心又“吃错了一次药”,但又悄悄松了口气。   只是往香炉碗里插了香,没拜也没求什么,与从前差异也不算太大。她原本都想了好多了,今儿一见,倒是放下些心。   这样看来,孩子应该只是一时兴起,不是吃错药了。   徐姨娘松了口气,进香叩拜的时候便颇为虔诚地在心中暗诵“幼儿无知”,乘风站在一旁看着锦心插香进去后飞起的香灰扑簌簌落下,又看着锦心快速退后的脚步,轻轻一笑,说不上是悠然自得还是无奈。   只是颇为从容地退出了正殿,彼时锦心正与婄云站在树下低声交谈,见他过去,锦心微微颔首做礼,道:“道长怎么出来了。”   “见姑娘今日忽然进了香,想是姑娘心中有事吧。”乘风笑道:“或许小道能为姑娘解惑。”   锦心看了看他,思索一下,冲他一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然后低声问道:“道长,咱们也认识这么多年了,我也不与你虚套,你只说我能活到百岁不?”   “姑娘所求,必定如愿。”乘风先是微怔,旋即朗笑,眉目都舒展开了,“若只是为此,姑娘本就会如愿的,也不必去拜神佛了。姑娘所求的事,都是应在自己身上的,求神拜佛,神佛又能帮上什么呢?这世上唯一不会被世俗障碍阻拦的,难道不是姑娘的心吗?只要姑娘心中坚定,想做之事、所求之事,有什么不会得偿的呢?”   锦心道:“您身在道观中,又叫我不必拜神佛,叫人知道了恐怕不好招待啊。”   “怕甚。”乘风摆了摆手,“这世上本就不是为了神佛才有的道,我求一份清静无为,又图省心才出了家,不必在意那些。何况我辈分高得很,他们也不敢说我。”   他说着,颇为促狭地冲锦心眨了眨眼,平白叫锦心想起京中那位比他年长少说二十余岁的步云法师。   这两个人,在有些地方上倒是出奇的像。   锦心交手微微欠身,“道长所言极是。”   求的既是清静无为,不是长生仙道,自然不怕神佛怪罪,不求香火旺盛。   徐姨娘她们进了香后又去求签求卦,未心走出来在阶上冲她招手,锦心冲乘风行了一礼道别,乘风笑着回以一礼,又在她抬步后唤住她。   “怎么?”锦心转头看他,乘风笑道:“三年之后,利在西南。”   仅此一句,说罢便不再言语。   三年。   算来,乘风与步云给她的三颗红玛瑙珠,去掉一颗在乘风口中“无用了的”,剩下两颗,按照他说的时间算,也还能再得用三年。   锦心心中总觉着她或许是忽略掉了什么,那边未心冲她连连招手,她便又向乘风行了一礼,“多谢道长提点。”然后转身,走向未心。   “那位道长方才与你说什么了?”未心笑道:“你对他倒是客气得紧。”   锦心理了理鬓边的碎发,扯着未心的袖子随着她的脚步往里走,随口道:“告诉我什么三年之后利在西南,谁知道呢。这些年往观里走动都是与他来往的,当年就是他安了爹爹和我娘的心,算来他也算是看着我长大的了,我对他客气些也是有的。”   未心倒是把注意都放在了锦心前一句话上,拧眉沉思着:“利在西南……怕不是说西南有名医吧?”   未心越想越觉着自己这么理解得有道理,连忙道:“等我与父亲说一说,咱们家在西南那边也有生意,和西南那边的商队也有往来,留心一些,看那边有没有什么名医擅治先天之疾、梦魇体虚之症的。”   她拉住锦心的手,美滋滋地往殿里走,觉着今儿来半山观可真是来对了,转投吩咐酥巧道:“再添些香油钱去。”   锦心都没来得及拦她,酥巧便已从袖中掏出沉甸甸的两锭银子放到那边香油钱的箱子里,锦心只来得及道:“究竟是不是那个意思还两说呢……”   未心这几年是愈发的财大气粗了。   “你小孩子家家懂什么,这种得道高人都不轻易开口的,他如今开口这样说的,就保准是真的!”短短一炷香不到的时间,在未心口中,乘风已经由“某道长”变成“得道高人”了,她又想起从前大家说的这位道长的灵验之处,此时都成了对于她的“西南有名医”一观点的佐证。   锦心只有跟着嗯啊点头的份,有半点反驳的意思就会被她的长篇大论给堵回去。   不过到了里头,未心倒也并未将这事宣之于口,而是恢复了素日温雅清朗的模样,拉着锦心走到文夫人并几位姨娘身后,笑道:“瞧我把四妹妹带回来了。”   文夫人冲锦心招手道:“沁姐儿过来,给你也求一签。”   观里签文,自然是好的多、坏的少,锦心的手气哪怕不说极佳,也不至于倒霉到抽到那零星几根下签。   这个零星几根就很灵性了。   见她们在门口那边解签,乘风也没走过去,根据这些年的了解,就凭锦心的好运气,她不抽到上上签的概率比道祖跟前没人上香的概率都低。   就是不知抽到的是哪根。   可别抽到根管姻缘的,那可热闹了。   对城中风向流言颇为了解的乘风将手往身后一负向后头走去,淡笑着想到。   往半山观里走了一趟,撒了大把的香油钱出去,文夫人也为小孙女求得了心安,回到家里将平安符往安姐儿的铺下一塞,拍了拍小孙女儿:“我们家安姐儿啊,可要平平安安长大才是啊。”   同时,徐姨娘也吃到一枚叫她不知该哭还是该笑的定心丸。   锦心那天随手一晃,还真就摇出了一根书姻缘的签。   永老无别离,万古当团聚。丝鸾结比翼,有情成眷侣。 第八十八回 西南有什么?   说实话, 徐姨娘没怎么把那支签文往心里去。   寺庙道观里抽签的水头有多大徐姨娘心里有数,她只觉着好笑,自家这娃信手一摇要出这一签来, 解签的小道士还说了满篇的好话,恨不得夸锦心日后的姻缘夸成是天造地设的。   她只得取了个锞子压在案前, 向那小道士道了谢, 当时大家都没觉着有什么, 笑呵呵地一带而过了。   若说锦心小时候徐姨娘还曾对锦心日后的婚姻有过什么美好愿景, 这些年随着锦心逐渐长大,身体却一直没有好转,甚至每每发作都虚弱至极,她便只求女儿能平安长大,连平安到老都成了奢求, 还求什么姻缘如意。   这世间对女子何等严苛, 德容言功稍有不合人意之处便会遭人口舌, 锦心的性子就不必说了, 和“恭顺平和”这四个字简直是半点不搭边。   再有,以文家这样的家世, 便是不如她两位姊姊一般高嫁,至少也是与未心一般嫁得门当户对的吧?锦心身子孱弱至此,若是嫁得门当户对的人家, 人家还要开枝散叶了不要?要绵延后嗣了不要?   要让自家娇弱的小女儿去为人继妻、为人妾室, 那文老爷是怎样都舍不得的。   便是有看上文家富贵、给女儿的丰厚嫁妆上门来求亲的,那样的人家文老爷也断不敢应。   因而在锦心很小的时候,文老爷就做好了养这个女儿一辈子的准备。   徐姨娘自然也是如此,她对文从林的耳提面命更多,从小就告诉他要与姐姐好、告诉他日后要对姐姐好……他们两个为锦心谋划了许多许多, 是做好了即便有一天他们闭上眼睛,这个自幼体弱的小女儿也能平安余生的万全打算的。   今日抽到那根签,徐姨娘只觉着有些好笑,没往心里去,回来之后与周嬷嬷她们随口一提,然后又都沉默了。   若不是锦心的身体实在是弱,她这个为人母的,又何尝不希望女儿能得如意郎,一生和顺。   这段日子看着蕙心出嫁,看到她过得那样幸福,眼角眉梢都写满了“顺心”两个字,她极有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觅得如意郎的欣慰,又有些落寞。   她自认她的锦心无论心性还是在琴棋书画上的天赋都不弱于蕙心,可她的锦心,此生都没有为人妻、为人母、走向人生的下一个阶段的机会了。   更有甚者,她的女儿……或许连那个年岁都活不到。   这些年,她亲眼看着锦心一次次病倒,又一次次爬起来,病得最弱的时候心力交瘁虚弱得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却还能笑着哄她,安慰她。   她恨自己无能,恨苍天不公,恨为什么就是她的女儿生来就要一次次在病痛中挣扎。   有时她也恨自己太执拗,无论听了多少僧道批语,无论是怎样的高功大德,哪怕是名满江南的乘风道长,他说的话,她也做不到十分信。   因为从小她信的杏林之道,听的是内经本草,询问一次闫老,失望一次,这些年,渐渐也习惯了。   一日不能从闫老口中听说锦心的病有好转,她的那颗心,就一直提着,不会放下。   对徐姨娘的心理,锦心其实也是清楚的。   她清楚她的阿娘,这些年看着念珠时时不离手,满口的“阿弥陀佛”,看着大把大把地往道观里撒香油钱,进香叩拜步步虔诚,其实内心深处对那些佛道之事并不十分相信。   在看病上,她还是相信大夫。   便是这些年往半山观跑得勤,也只是因为锦心的病症确实有些奇,而医者又没有明确的手段药方能够治疗有效而已。   对于命理之事……她自始至终,半信半疑。   只是为了安自己的心,为了能抱着希望活下去的,她逼着自己去信而已。   锦心其实也不信那玩意,并不是绝对的不信,认为那些批命算卦都是假的、无理的,而是她对自己无比的自信,同时又不接受她被任何东西所掌控。   包括那所谓虚无缥缈的神异之事,她不信卦象,因为她认为约定只有自己能做出,她从前也不信命,因为她认为人无论活成什么样,都是自己活出的。   自己的命是怎样的,只有自己能够决定、自己能够主宰。   但在自己能活多少年这件事上……她决定相信一下“命”。   毕竟闫老也不敢说她能再活多少年,她要是去告诉徐姨娘觉着自己还能再活九十年徐姨娘也绝对不会信,这时候就需要一位所谓的“专业人士”来取信于人了。   锦心拿乘风的话又安慰了徐姨娘的一遍,至于乘风那“利在西南”的言语,她暂时抱观望状态。   这个“利”字,到底利在哪里,是什么方便的“利”,乘风没说,她心里略有一点猜测,但三年太短又太长,其中可能发生的变数太多,她现在能够做的事情很多,又很少。   这日天黑了,锦心屋里掌了灯,梳洗之后她将左右婢女都打发了,绣巧今儿不值夜,明日轮到她休沐,今日她已告假家去,此时屋中只留下一个婄云贴身在侧。   锦心招她附耳过来,低声吩咐了一番——本来见锦心如此谨慎,婄云便料定是有什么要紧事,没想附耳过去一听,却正经叫她吃了一惊。   婄云眉心微蹙,消化着锦心方才的吩咐,迟疑地道:“莫不是……萧嘉煦那边会有什么变动?”   “我也说不准,只是心里有点没着落,你告诉荀平一声就是了。那边的卷宗尽快调来,下月吧,我寻机住到园子里去,那些卷宗我想亲自看看。”锦心指尖轻轻敲着炕桌,眼帘微垂,眸光晦暗莫名:“西南、西南……萧嘉煦啊萧嘉煦,你可别让我失望。”   这一“利”,若真是应在她猜想的那个地方,那恐怕今生的变故就又要多了起来。   西南有什么?有夏狄,水草肥美,战马牛羊,弯刀满月,胡地风沙。   还有一位,他们前世的故人。   为友、为敌,当年也曾称过一回故交,可惜交情薄脆得很,一捅就破。   也曾刀剑相向,却也曾有过隐姓埋名,结义称兄的时候。   锦心抬起眼眸,望向窗外一轮皎洁的明月与漫天璀璨星辰,低喃道:“阿旭啊,你说,是与他有关好,还是与他无关好呢?若是他……我再替你们报一回仇好不好?” 第八十九回 “荀平候在梅园不远处,随……   金陵的梅雨天气在即, 锦心想要出门其实是便宜又有些麻烦的。   她说在家里住着不舒服想到园子里换个环境换个地方,文老爷文夫人肯定是不会阻拦的,这是便宜。   但同时还要考虑锦心的安全问题, 徐姨娘那边也不会愿意叫锦心自己到园子上去——即便带着婢仆无数,倘若她自己不跟着, 她就仍然觉着锦心是自己去的。   这是麻烦。   同时还有一个问题, 就是家里本就有一个常去避暑的园子, 今年家里没去是因为添了新丁云幼卿还没出月子不方便折腾, 再加上文夫人忙碌于筹办澜心妆奁之事、文老爷马上要启程北上,但锦心若想要换个地方静养,家里的园子无疑是个好选择。   锦心若想要住到梅园去,少不得要想些法子缠缠文老爷,等文老爷松口了, 同意她到梅园去, 徐姨娘那边就好办了。   大不了就带着徐姨娘一起过去, 若是园子里的人还能在徐姨娘跟前露出马脚纰漏来, 那他们都可以被打回去重修了。   再有文从林如今进了学,每日修文习武正勤奋着呢, 锦心借口养病清静到园子里住去,至少也会在那边住过一季梅雨,徐姨娘不可能跟她在园子里待那么久, 顶多十天半个月, 看锦心安置下放心了就会动身回家来,后期或许会两边走动,但锦心那边也能宽松许多。   至于文夫人,在这些事情上只要确保安排周全,她对锦心一向宽松。   无论是出于对体弱晚辈的联系, 还是一些为了弥补自己遗憾的放纵,在这一点上,锦心都很感激她。   锦心的策略是先解决文老爷,然后通过文老爷解决徐姨娘与文夫人,最终使她达成目的。   得益于这个“高明”的计策,她的第一步走出去的就十分顺利。   文老爷原定十七日动身,这日锦心到外书房去找他的时候他正与三五个随扈心腹商定路线,见锦心来了颇为惊讶,问道:“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并摆了摆手示意书房里的人都退下,锦心满脸堆笑地近前去行了一礼,文老爷就知道有事,反而镇定了,端坐在太师椅上指了指手边的茶碗,看看锦心,“咱们家四姐儿这是又有什么事儿啊?”   锦心过去给他添了碗茶,然后表明来意。   文老爷是常见闫老的,今晨才听他说了锦心的身体情况,知道这段日子来天气闷热,锦心的身子却是也不大好受。   那边园子依山傍水的,锦心若过去住着确实是会比在城中舒服些。   只是他还不大放心锦心住到那边去,道:“不如阿爹叫人送你到意荷园去,那边伺候的人多,都是很老练的,阿爹也能放心。园子又比你那处梅园宽敞许多,景致也好、住着也舒服。”   “园子上伺候的人也不少,都是签了死契的,还有一个掌事的姑姑行事顶周全了,大姐姐他们都知道的。况且我奶妈妈的儿子就在庄子上管事儿,也是咱们家的家生子,有什么信不过的。骆嬷嬷和卢妈妈都随着我一起去,还有婄云绣巧她们,您尽可以放心了。”   锦心捏着小拳头殷勤地给文老爷锤了锤肩,“意荷园也好,可我过去了只能拣一个院子住,到梅园那边整个园子二三处院落屋室我可以轮换着住,各处景致不同各有千秋,岂不是添了许多趣味?况且隔壁还有个庄子,能摘果子逗鸡鸭,也比在咱们家园子里有趣。听说今年还挖了池塘种了荷花,我还可以泛舟采莲子去……哎哟!”   话没说完,她就被文老爷在额头上敲了一下,其实也没多疼,但锦心看起来委屈极了,捂着脑袋幽幽怨怨地看着文老爷,估计这会文老爷要说不同意,她就要就地坐下打滚了。   婄云在外间无奈地看着自家主子撒娇耍赖,这动作姿态放在锦心如今这比同龄人还要纤瘦两分的身板上倒也分外相称,只是……虽然锦心究竟恢复了多少记忆她不大清楚,但至少五六成是有的吧?除了些细节事件,前世大体的经过与发生的种种大事她觉着锦心应该也是清楚的。   顶着这么一颗脑袋在这里撒娇耍赖,只能说在父母身边的人真是不一样的。   想到这,婄云无声地叹了口气,望着锦心的目光柔和得不成样子。   想来前世若没有那些狗屁倒灶的糟心事,主子长到今下这个年岁,正应是这个活泼爱娇的模样吧。   婄云面上神情是一如既往的温煦柔和,注视着锦心的目光也是一如既往的柔和,谁能想到她心里正言辞激烈地骂着某几个方姓人士。   文老爷到底没拗过女儿的痴缠,并被锦心“忽悠”得答应去说服文夫人和徐姨娘,但同时也要求锦心带着府内的家人嬷嬷、闫老同去园中住。   徐姨娘若是放心不下要跟过去,锦心也不能拒绝。   这三点都是锦心心中早就做好接受的准备的,登时没什么犹豫地点了点头,文老爷有些无奈,揉了把女儿梳着个小发纂儿的头,“你呀,是吃准了阿爹了。”   不过他提的三点条件锦心都答应了下来,文老爷也没什么理由拒绝帮助锦心说服文夫人和徐姨娘了。   其实锦心那边园子、庄子他一直都有叫人留心,包括后来采买下人、安排管事和改建修葺。   他不得不承认,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他这个一向早慧的女儿已经长大了,甚至她身边已经有了得力的人手,能将庄园上的事打理得清楚明晰,甚至招揽来的人手也称得上是“人才”。   庄子上的人手他也都查过,确定身份来历都没有什么问题,因此才会感到有些失落,又有些欣慰。   失落在女儿成长得实在是太快,欣慰在即便哪一日他不在了,锦心也能活得很好很好。   对这个自幼体弱的女儿,他倾注了太多太多的注意与心血,这是他与素若的第一个孩子,也是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最小的女孩儿。   他想把这个孩子一辈子捧在掌心里,护在身后,替她挡住所有风雨。怕她走不到长大成人的那一天,这些年看着她跌跌撞撞地长大,他恨不得一下为她安排好往后几十年的事情,好像只要安排好了,以后就一定能用上,绝不会落空。   “落空”两个字,是他在这个女儿身上,最大的恐惧。   他不怕在做这些准备上耗费心力,他希望这些准备能有派上用场的一日,因为那代表着他的女儿在他闭上眼、无力保护她后,还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   只怕这些安排落了空,因为那一定是文家的噩耗,于他而言,天大的噩耗。   年过而立,每过一年都离不惑更近了一步,文老爷这几年对修养身体格外上心了起来,对他而言,与锦心父女一场,最好的结果就是他能活许多许多年,护持女儿许多许多年。   或许直到女儿也生出了白发,他也不会觉着自己活够了。   因为他在人世一日,就能再保护他的女儿一日。   而那些安排准备,只要他仍在人世,就会不断地筹划周全,以防万一。   锦心要到梅园去住,他并没阻拦,甚至乐意答应锦心,因为有些事情总要慢慢地叫家里人开始熟悉起来。   但同时,他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就好像一直护在翅膀下的小鸟,跌跌撞撞地要扑棱出去闯荡人间,他知道这定是无法避免的,又忍不住地感到落寞。   他想要护锦心一辈子,怕不能护锦心一辈子,又怕不能护锦心一辈子。   前者怕在锦心,后者怕在他自己。   锦心或许知道文老爷的这些愁绪,又或许有些她也不敢深想,这会只能乖巧地给文老爷端茶倒水捏肩捶背,倒叫文老爷好哭笑不得。   “早知道咱们家沁娘有求于人的时候是这般态度,那阿爹该早找些机会叫你有求于我才是。”文老爷望着锦心,笑吟吟打趣道。   锦心把茶壶一撂,一屁股坐在一边的榻上,“哼”了一声,文老爷好笑地摇了摇头,摆摆手起身道:“罢,罢,这边领了好处,也该为你办事去了。沁娘等着,今日阿爹就替你把你阿娘这道险关攻下!”   锦心默然——您在这里说阿娘是“险关”,阿娘她知道吗?   不管怎么说,文老爷办事还是很靠谱的,锦心放心地回懿园里等结果去,这几日天气闷闷的热,她其实也不大有精神,今日是有求于人才强打精神,这会回到院里懒懒往炕上一躺,只想就这样躺上一整日。   绣巧绞了凉凉的巾帕给她擦脸,并软声问道:“老爷是怎么说的?”   “同意了。”锦心睁开眼,从一旁拉了个软枕来倚着,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半歪着半靠在炕上,“收拾东西吧,约莫再过几日咱们就能动身了。”   绣巧听了怪欢喜的,又有些担忧——这些年常常往来的不过两地,金陵城中的文府,城外避暑的意荷园,如今忽然要出城避暑却不是到家里的园子去,即便绣巧打小沉稳,这会也不免有些忧愁。   虽说是锦心自己的园子吧,可到底只去过一次,还只匆匆待了一日,并不大熟悉。   婄云看出她的担忧来,笑着道:“这是喜呆了不成?还是快收拾东西去吧,得告诉骆嬷嬷、卢妈妈一声,问问钱嬷嬷去不去吧,卢妈妈是一定要去的,她大儿子可不就在梅园旁的庄子上管事吗?”   这样一说,那边的庄子、园子对绣巧来说好像忽然又成了可以放心的地方。   她妈周嬷嬷与卢妈妈本就是好交情,她与卢家的孩子们自幼也是一处玩过的,虽然男女有别加上年龄之差,他们也没在一起玩上两年,但总归是有几分熟悉的。   这几分熟悉,加上卢妈妈还跟着一起去,绣巧心里那点不安一下就烟消云散了。   婄云对她何其了解了,见状抿唇轻笑,招手唤了小安近前,低声吩咐起来。   晚晌里,定颐堂摆了晚饭,锦心连日来胃口都不大好,随着众人落了座,端着一碗汤慢慢撇着汤水,半晌没下去半碗。   未心在她身边坐,将此收入眼帘中,忍不住无声地叹了口气。   天儿热,大家胃口都不好,膳房使劲浑身解数备了各样爽口开胃的菜色,文老爷心里也揣着事儿,其实大家晚膳都没怎么用好。   膳后,撤下饭菜摆上消食茶来,文老爷说起了锦心想到梅园里住一段的事儿,并道:“素若你便跟着沁娘去吧,不过林哥儿上着学,虽然搬出了乐顺斋,恐也离不得你,在那边看着沁娘安置下来,放心了就回来吧。”   忽然听锦心要出府住去,澜心吃了一惊,未心低头饮茶时眼角的余光在锦心身上轻轻掠过,倒是没什么惊奇的。   锦心的性子她是清楚的,去年她们在园子里赏梅宴饮,她就察觉锦心在那边过得恐怕会在府里舒心多了,处处办置得那样周全,不像是要长久空置着的园子。   再者,锦心这段日子身子怎么样她心里也有数,到了这个季节了,在城里锦心的日子没有在外头好过。好歹依山傍水的地方,气候也比在城中舒适些。   至于有些规矩礼节……锦心这个身子,家里哪个人能硬着心把那些事情往她身上套呢?   未心唯一感到有些不开心的就是锦心提前竟然没有告诉她,直接去找了文老爷,提前一点风声都没透给她。   说好的“三姐最好了呢?”未心心中轻哼一声,看着锦心,心道:小骗子。   锦心看未心看向她,忙露出一张大笑脸来——她要去梅园的事儿没先告诉未心,未心这会八成正不高兴着呢。   事实证明,未心十分了解她家四妹妹,她家四妹妹也比她想想得更了解她。   所以这会锦心连未心在心中暗暗骂她什么都猜出来了,脸上故意冲未心无辜地眨眨眼,试图把这一茬混过去。   那边澜心已经急急道:“沁儿要到梅园里住去?那怎么成呢——”   “有她身边的嬷嬷跟着,家里的人也会跟着,你徐姨娘也会先跟着沁娘过去,等沁娘在那边安置好了再回来,无妨的。”文夫人徐徐缓声道:“天儿热了,马上就是梅雨季了,在城里你妹妹日子难捱,到园子里住还能舒服些。多派些人跟着,定能把她看顾得好好的。”   澜心道:“那意荷园不成吗?那边人手也多、地方也大,沁儿过去也是熟门熟路的,处处都方便。”   “梅园景致好,而且你妹妹打从得了那园子,还没仔细瞧过的,趁着这个机会,正好过去仔细瞧瞧,再巡视巡视那边的庄子产业。”文老爷道:“知道你不放心沁娘出去住,会安排好人跟着的,无妨。闫老也会陪着她过去,一应服侍人手都是她素日熟悉的,便与去意荷园避暑没什么区别,等气候转过来她自然就回家来了。”   澜心蹙着眉还是不大放心,想说她陪着锦心同去,到底知道文夫人绝不会同意她现下出府的,眼珠子一转看到一边坐着喝茶的未心,忙道:“那叫三妹与四妹同去,她们两个也有个照应。不然等徐姨娘回来了,沁儿一人孤零零地在园子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身边伺候的人多了,怎么没个说话的人?”文老爷一票否决道:“你三妹还有生意要打理,她出了城,城里的生意还做不做了?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吧,你妹妹自己的庄子,过去小住一段日子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都这样说,澜心虽然还是放心不下,到底无甚话说了,锦心这时道:“我知道二姐三姐是担心我,等我过去安置下了,两位姐姐也可以过去找我,咱们三个一处游园赏景,岂不美哉?与我同去就免了,我那园子拢共半顷地大,修的景致多、屋室少,本来都怕带着伺候的人多了,过去不够住呢,再多带人,我们可怎么住啊。”   澜心睨她一眼,“这会你又精神了,还游园赏景,这马上要进梅雨季里了,你说你这身子,在园子里犯了病,身边没个家人陪着怎么成呢?”   徐姨娘本来面色不大好看,这会才微舒了口气,开口轻声道:“二姑娘放心吧,我便在那边多陪她一段时日。太太说得有理,郊外的园子住着是比在城中舒服些,那边依山傍水的,住着也舒心。等过了雨季,她身子好些了再回来,免得在家里日子难捱。”   她这一开口,这件事就算是落定了,次日锦心院里人就开始马不停蹄地收拾起东西来,随侍的婢仆人家那只锦心院里那十多个人?光是健壮婆子就跟了二十多个,再有小厮护卫、婢女丫头,出城那日车队人马浩浩荡荡的,倒不像是送女儿出城避暑了,倒像是送老太后出殡。   锦心就是随口与婄云嘟囔了一句,婄云脸色瞬变:“这话不吉利!您说什么呢?!快呸呸呸——”   锦心感觉自己好像被婄云操纵的木偶,被她逼着“呸”了几声,婄云才心满意足地点点头,正色说起正事来:“荀平已候在梅园二里外的庄子上了,您过去之后,随时方便他便过去向您回话。” 第九十回 无论到底是不是那个西南,她……   锦心沉吟半晌, 点了点头:“也罢,他来了也好,有些事情我是该亲自交代他。”   因为天气炎热的缘故, 徐姨娘并未与锦心同乘一辆马车,锦心只叫了婄云贴身侍候, 叫绣巧在后头陪着卢妈妈与骆嬷嬷, 这会车里只有她们两个人, 说话倒也方便。   此时不是梅花花期, 梅园的景致不比冬日,但品竹还是尽心尽力地拾掇出一处被翠竹环绕的屋室来供锦心赏景休憩,这边园子占地不广,多半的地方也都用来设置各种景致了,水榭亭台竹松梅石一应俱全, 相对的屋室便少些、也小巧些。   眼下这间屋子三面被翠竹环绕, 小小三间屋样式古朴外表有天然清新之气, 屋后还有两间退步小屋, 幽幽青翠的竹林环绕着小屋,天然自成一个小巧院落。   屋子前头视野开阔, 正对着园子的莲池,池子不算极大,但莲花水榭应有尽有, 六角亭的檐角上挂着玉铃, 风过时声音琳琅清脆,十分悦耳。   园中的梅花过了花期,眼下都结了绿油油的碧叶,夏日瞧来虽不及冬春时婀娜动人,倒是也颇为生机勃勃。   给锦心收拾的正经院落是园子的主院, 离这边也不远,从小屋后头翠竹丛中掩着的小径穿过一小片梅林便是了,约么也就是半盏茶不到的路程,方便极了。   左右徐姨娘眼下看着是很满意的,这两处住所一处周全齐整一处细致体贴,而且一看就知是锦心会喜欢的,她看了品竹一眼,笑了,“你很不错,从前却没听说过你,早知道有你这样的人才,很该唤你到府里去服侍才是。”   “阿娘——”锦心拉住她的袖子道:“我这园子全看这得力的人打点了,您还要把人抢走不成吗?”   徐姨娘这才作罢,只命人取了赏钱来与品竹等人,一个水蓝缎子底绣粉红梅花的荷包里头装着“四时如意”与小梅花式的金锞子各两个,是专给品竹的,另有一大包锞子是散给园中其他人的。   她见锦心今日已有了些疲态,便道:“本来想今儿见见园子并隔壁庄子中的人,但既然你累了,不妨先歇歇,明儿个再见吧。左右我要在这留几日,还不着急。”   锦心点了点头,“听阿娘的。”   “那你就先歇下吧。”徐姨娘道,小安已觑着锦心的脸色,腿脚麻利地去吩咐人将带来的箱笼打开,将枕褥铺盖铺到小院的床榻上。   品竹向后微微一转头,一个衣着整洁面容周正的女人上来恭敬地向徐姨娘请了安,并道:“给您收拾的院落在那边,请您随我来。”   徐姨娘叮嘱过锦心好生休息,又交代了骆嬷嬷与婄云、绣巧几个一番,方才抬步随她去了。   这边小屋能留的人不多,多半的婢仆还是要在那边主院里住的,骆嬷嬷和卢妈妈也应在那边住,婄云表面上暂且留下妍儿、小安在这边伺候,叫绣巧带着余下人等到那边院里收拾箱笼。   屋子里品竹早就收拾过一遍,此时换上锦心的枕褥便能躺下歇着。这屋子也不大,小小三间,东屋是卧房,临墙置卧榻,妆台临窗,沿墙设柜,一应台几柜榻都颇有朴素自然之气。   屋内一应矮榻矮桌,地上铺设木板做席居,又设了竹席隔凉,屋子用推拉櫊扇隔开,布置颇有唐风古韵,只是漆色清新陈设雅致,平添宋风清雅。   正屋上首只立一张罗汉床,墙上悬着笔韵颇妙的菡萏图,也不知是哪位大家的笔法,碧叶卷舒荷花亭亭,颜色明丽而不艳,悬挂在这屋里,恰到好处地点缀了屋中的明艳颜色,再垂着松绿色的香袋、青瓷瓶供上两只含苞待放的荷花,屋子便不显得寡淡朴素了。   东屋设做书房,比墙立了书柜,百宝阁靠着櫊扇拜访,其上陈设或新雅或明丽,均是价值不菲。书案布在窗边,坐在案前读书,一转头,透过窗子便能欣赏到莲池中的风景。   清风吹起时,这间小屋里瞬间就会布满荷花的幽香与竹叶的清新混合在一起的滋味,炎天暑日中也不觉得闷热了。   锦心褪了衣衫,着中衣在卧榻上半躺下,品竹退了一步等候吩咐,道:“园中一应仆役人等您均可放心,您自府中带来的那些人奴婢也会安排妥当,婆子们安排在这边替您上夜,小厮护卫们不便在园中居住,都安排到隔壁庄子上去。   咱们园子紧紧附在庄子上,夜里庄子里人上夜的时候也会巡视这边,夜里园内也会安排人上夜值守,您尽可以放心。这边的小屋是依附于主院设做夏日避暑之处,仍包含在主院当中。奴婢等便分散开来拥簇主院而居,您或有吩咐,只肖唤一声便是。荀掌事现在在咱们园子二里开外的一处庄子中候着,您看是近日传召还是等太夫人走了再做安排?”   太夫人……锦心嘴角轻微抽搐两下——她是真没想到,徐姨娘不过三十刚半的年岁,怎么就混上这个称呼了。   “叫姨奶奶便是。”锦心淡淡吩咐了一句,若是日后文从林出息了,能接徐姨娘出府奉养,甚至为徐姨娘请封诰命,再为徐姨娘改换称呼不迟。   如今园中也有文府下人在,称呼上还是要谨慎些。   品竹应下是,锦心又道:“我娘约么要待一阵子了,叫下头人都谨慎些。荀平……明日吧,寻机带他进来,就在这边,明儿上午见这边并庄子上的人,下午安排人带我阿娘到庄子上泛舟游湖去,我抽空见他。”   品竹应了声“是”,道:“奴婢这就去安排。”   “再有——”锦心指了指屋外,“书房窗根底下给我移来两棵芭蕉,将书案撤去,换一张方案设在北边,挨着南窗设一张罗汉榻,不必很大,能放下一张小炕桌、坐下两个人便足够了。”   品竹再度应是,将锦心的吩咐尽数记下,见锦心没有旁的吩咐了,才恭敬地退下。   到底这边是山脚下,这会在屋子里消消停停地坐下来,没一会锦心便感觉到这边比城中属实是凉快了不少。   往日在城中,她都要挨着冰盆过日子的,这会只有正屋立着冰盆,设了一个小小的风轮,伴着些微的凉风,她竟也不觉着炎热。   婄云见她眉目微舒,笑着道:“可是觉着园子里住着舒服?”   “比府内舒心些。当年我就想,若有一日能够归隐,也不入山林,就在山脚下,建一座景致好的园子,再修建一座庄子。园子只顾风雅,有梅莲竹石,庄子要朴素务实,该有的庄稼事务都要有,还应在山上种下许多果树、   倒是我与阿旭、带着你们在山脚下住下,黄昏时,咱们吹着凉风在湖面的亭中闲话;梅雨季,听着雨打芭蕉声,临窗手谈。”锦心如今说来,只有些感慨,倒是没有遗憾了。   她看着这间小屋子,有些懒洋洋地笑道:“如今误打误撞,得了这处宝地。这里可以说是再合我的心意不过了。如今算来,荀平也就在这周围,只差阿旭和秦若了。”   婄云只得道:“快了,快了。”丽嘉   次日徐姨娘带着锦心,或者说是明面上由徐姨娘带着锦心见了田庄、梅园两处的管事人等,翻了翻这一年来两处的账目,倒是都清晰明白,徐姨娘态度和蔼地分赐了赏钱,与积年的老人闲话家常几句,知道他们原是北边的佃农,因赶上灾年田地欠收才往南跑来,正巧这边修庄子召农户,便投了进来。   徐姨娘又见了卢妈妈的大儿子,他已有十六七了,去年来到这庄子上做管事,算来也快一年了。   徐姨娘叫他带着她们四下里逛逛、介绍介绍,锦心本就不大有精神头,方才见完管事人等已回去歇着,只有徐姨娘并卢妈妈、周嬷嬷、骆嬷嬷几人在这边,有卢妈妈与他的一重母子关系在里头,倒是不碍事。   锦心那边回到小屋里,已有一个青衣男子恭恭敬敬候在书房中,四下里清清静静恍无人烟,只有婄云随侍于锦心身侧。   “属下请文主安。”荀平端正一礼。   锦心点了点头,“行了,别客气了,坐吧,婄云你也坐。我叫你送的东西都备齐了吗?”   荀平肃容道:“我方潜伏于夏狄王庭中的暗探传回的情报文书尽已整理妥当,事关紧要,属下不放心叫他人传递,还是随身携带送来与您。”   他说着,将一直提在手中的黑布包递给了锦心,沉甸甸的一摞文书,锦心将手搭在上面感受一下厚度,知道这几天是不能睡个好觉了。   不过为求一心安,好觉留着以后再睡也成。   锦心指尖轻轻敲了敲那些密报,吩咐荀平道:“萧嘉煦身边要加派人手,无论如何盯紧他,三年之内,看他那处可有何异动。从今日起,所有从西南来的文书,你整理一番,择其紧要者通过婄云传递与我,我往后每年都会寻机到园子中来小住,其余文书在那时与我。”   无论乘风口中指的那个西南到底是不是夏狄,眼下她都不能放松心神警惕。 第九十一回 “他若也如咱们这般重生归……   其实到目前为止, 乘风所言明面上与夏狄或萧嘉煦都并无什么牵扯,甚至他说的西南之地可能连夏狄王庭都指不上。   本国的西南边境多年来其实一直都称不上稳固,前些年是南疆内部有数名大巫分权, 南疆内只闻神旨不听朝令,隐隐有独辟门户的迹象。   自几十年前夏狄王师扫荡南疆过后, 西南边线便向内缩了一圈, 如今南疆那边称得上是快孤土。   夏狄王师在南疆境内扫荡过后, 南疆十室九空百姓人人自危, 能逃的都逃进内省来了,被夏狄人掳走的也在夏狄那边安了家,如今南疆之地是夏狄用不起、瑨朝看不上——当今刚刚登基时倒是有一番雄图大志想要收复南疆以此剑指夏狄,后来主掌朝政时日渐长,夏狄日益强盛, 国内却隐有衰弱之态, 他便将那一份心歇了。   这些年国内大力改革发展国力, 谁能保证皇帝没有再燃起年轻时那份雄心。   南疆地理位置特殊, 北边接壤夏狄,更西边是师夷。早年夏狄在南疆扫荡了一番, 南疆子民四散,留下大块空地,夏狄人不会经营, 也未曾派兵驻守, 但却不许旁人伸手,师夷在夏狄面前一向乖顺得猫儿似的,也不敢伸手吭声。   事实上,前世在萧嘉煦夺权之后,他确实将南疆那一块土地利用到了极致, 压兵南疆剑指中原,当时是实打实把南疆圈入了夏狄的版图中,若非他王庭之内还有内斗拖后腿,中原这边战火恐怕要再烧许多年了。   但那是前世,时下南疆还是一块孤土,这几年瑨朝国力渐强,夏狄王庭内纷争四起,朝内隐有压兵取回南疆之意,乘风是瑨国人,还是时下的瑨国人,锦心这样揣测乘风的言语,其实若不以前世的眼光来看,是有几分没道理的。   但锦心不管那个,她活到如今,行事一看结果二凭直觉,前生多少次死里逃生靠的都是这点子直觉,她直觉这里头一定有萧嘉煦那家伙的事。   至于西南……她要的是西南的消息,荀平给她传过来的就不会单单只是夏狄的。   这点子默契,她相信荀平与她还是有的。   婄云见荀平应下了锦心的吩咐,迟疑一下,还是开口道:“或许是咱们想多了呢,西南之地原有许多神异之人,或许乘风道长指的还真就是那个南疆。南疆的巫师蛊师,没准有些能医您今生病症的手段呢?我从前也与师父探讨过,您这病症,没准那些”   “那就更要盯紧夏狄了。”荀平眼睛忽然亮起,带着些明悟与激动,“当年夏狄王师扫荡南疆,南疆十室九空族人四散,四姓大族有本事的多半都被掳回了夏狄。前几年罂粟粉之祸的源头,不就是夏狄王帐内的那位忽耶夫人吗?或许乘风道长所言之西南,指的还真就是夏狄。”   婄云听了猛地精神起来,“我却没想到这个……若这么说起来,还真应该注意夏狄那边。”   锦心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嘴角微抽,想了想,还是把这几天纠结的事情说了出来,好歹叫他们提前有个提防。   “乘风一个,步云一个,我觉着咱们的事情他们是知道些内情的……重活一世这等事情如此玄妙,你们说为何就偏偏是咱们重生归来,难道就只有咱们有机会能够重活一回吗?”锦心眉目有些凝重,“若不只是咱们重生归来,那有些人、有地方、有些事就要提早主意,比如他——”   锦心的指尖轻轻压在那些文书上,动作很轻,却叫人无端地感到沉重与压迫。   锦心抬指轻轻敲了两下,“他若是也如咱们这般重生归来,……待要怎样啊……”   萧嘉煦不是那等会拿国民士兵的性命用鸡蛋碰石头的人,他也一向能屈能伸,认得清现实,如今瑨与夏狄国力悬殊,他不会拿夏狄王师的血来成全他的野心。   如今就怕他太认得清现实了。   若他重生归来,那如今瑨想要对夏狄实行的久而化之的政策绝对会失效。   夏狄若再得一任雄主,这局势就大不一样了。   听锦心言语,荀平与婄云二人均是猛地一惊,他们重生归来,再逢故人,都只觉得欣喜,却没想到还有那一种可能。   若是萧嘉煦也重生了……二人面面相觑,最终荀平道:“属下会在萧嘉煦身边加派人手,对夏狄王庭内的局势也会更加上心,文主放心。”   锦心如今属实不适合这样耗费心神思索什么事情了,只想了一会正事,便觉着头闷闷得发疼,身上的气力好似去了十之五六,有些坐不住了。   她这种表情荀平太熟悉了,前世见过无数次了,是即便如今时隔多年,只稍稍一打眼,他立刻能看出锦心这是有些气力不支的熟悉。   正因为这种熟悉,才更叫他心里难受。   荀平站起身来,道:“您好生休养,这些事不必担心,属下会办妥的。这些文书是誊录的副册,看过之后毁去便是。园中的人手您尽可以放心,若有什么吩咐,婄云不方便的,也可以通过品竹联系。”   锦心点了点头,手仍然压在那一沓文书上,温声嘱咐,“万事小心,谨慎为上。不过也不必把自己逼得太紧,如今还是咱们占了先机,我只是有些怀疑罢了。”   婄云端了碗温热的茶水递到她手边,低声道:“您就别操心这个了,荀平会把事情办妥的,您还是先歇歇,好养养精神吧。”   “属下告退。”荀平行了一礼,锦心摆摆手,道:“去吧。婄云你去送送他,好容易来回,先不留你吃饭了,往后年月长着,有的事机会留你吃饭。绣巧——”   荀平没料到锦心是忽然提起这个的,呆愣了一瞬,然后迅速反应过来,低着头低声道:“前日周大娘喊我去吃了晚饭,说她们要随府上小姐到园子上住一段日子,等回到金陵城中不知是什么时候了,到时候再叫我过去吃饭。”   这是和周家人混熟了啊。   锦心有些欣慰地点点头,“不错,还是你行事干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知会我一声便是了。”   荀平连忙点头,“属下知道了,多谢您。”   送走了荀平,锦心倚窗坐着,望着窗外的风景出神。   婄云是捧着一碗莲叶羹回来的,她先将梅子青绘云纹的瓷盅儿奉与锦心,笑道:“这银耳品质不错,园子里的荷叶也新鲜,煮出来的羹我倒觉着比在家里煮出来的好些。”   锦心回过神来,捏起调羹搅了搅羹汤,问她道:“你看绣巧今生对荀平是个什么印象?”   若是今生绣巧对荀平无意……她觉着她还是会帮绣巧的。   前生他们二人走到一起,是经历过太多太多之后情投意合心心相印地在一起,今生的境况与前世有所不同,若是绣巧对荀平无意,她也不会为难绣巧。   前世今生,绣巧都跟在她身边,前世是陪她经历了太多的苦难,今生一切都刚刚好,她亲眼看着绣巧一点点从稚嫩中脱胎走向沉稳,看着绣巧温柔细致又天真良善地长大。   她舍不得,叫这样的绣巧不能合心遂意地过一生,舍不得为难她。   只是曾经那样天造地设珠联璧合的两个人,今生不在一起,好像还是太过可惜了些。   婄云知道她的意思,笑了笑,道:“我瞧印象应该是不错的,荀平多了解她啊,温水煮青蛙,绣巧这辈子是跑不掉了。”   锦心不知道二人现在相处的细节如何、发展到哪一步了,婄云可是知道得清清楚楚。   二人相遇相识,看似是意外结识,其实每一步都是荀平算好的,如今荀平已经成功成为未来岳母心中的一块宝,可以说是已经攻克下周家的半壁江山了。   以他对绣巧的了解,两人上辈子那多年夫妻的熟悉程度,他想要让绣巧对他有好感实在是很轻而易举的。   如今二人之间,差的就是绣巧的年岁了。   婄云笑着道:“我看荀平把绣巧看得眼珠子似的……上辈子绣巧去得早,把他吓坏、吓怕了,希望他们两个今生能好好的吧。”   “上辈子绣巧去得早?!”锦心一急,“怎么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   按她这么多年所闻所猜,前生她离世之后,婄云最多没挺过三年,能叫她说出“绣巧上辈子去得早”这种话,绣巧是什么时候去的啊?!   她记得她离世那年,绣巧的身子虽有些微恙,却并不是能够死人的毛病。   大家都是从苦里熬过来的,谁什么没些病症,绣巧那算是轻的,只要能静下心来好生养着,是能够好转痊愈的。   可绣巧去得早是怎么回事?   婄云一时嘴快,却忘了锦心还不知道这个,沉默两瞬,温声安抚锦心道:“您先别急……是后来绣巧随着荀平去了边疆,出了意外。”   也是绣巧离世之后,荀平了无生意,跟随贺主子荡平师夷报了仇之后,贺主子传位殉情,他亦自刎了。   锦心想伸手去摸一边的茶碗,端起茶碗却发现手颤得端不住这光滑脆弱的瓷器,婄云按住她的手,安抚道:“绣巧现在好好的,好好的。她随着品竹去那边给您折花去了,奴婢现在就叫她回来,好不好?”   “绣巧、绣巧——”锦心只觉心口疼得仿佛要窒息,好似有一块石头硬生生地横在了她喉咙里、胸口上,硌得她身体里的肉都生疼。   她咬牙道:“娶娶娶、还娶个什么娶?!连自己媳妇都护不住,我看荀平这辈子也不用娶媳妇了,先回去练练手段吧!”   婄云不敢替荀平吭声——战场上刀剑无言、边城里对准守将的明枪暗箭更是数也数不尽,这道理她也懂,可当年听说绣巧在边城为荀平挡了箭重伤不治而亡的时候,她也是气过荀平的。   镇守边疆,能叫刺客摸进边城中,不是荀平无能是什么?   她心里知道她当时是有些无理取闹的迁怒了,但她当时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多少年朝夕相对,也曾同生共死,绣巧对她而言便如自己妹妹似的,对她而言,自然是绣巧比荀平重要。   而锦心呢?绣巧在锦心心中的地位只会比绣巧在她心中更为重要。   婄云只能不断安抚着锦心,一句好话也没帮荀平说。   绣巧回来的时候锦心已经整理好情绪,她的身子平时看着还好,一旦情绪波动太大便容易发昏晕厥,婄云不敢疏忽,锦心也知道控制情绪,没叫情况恶化。   这会绣巧取了丸药来给她服下,锦心正躺在榻上顺着气,绣巧捧着一瓶荷花回来见这样子,急忙问道:“怎么了这是?可是哪里又不舒坦了?我这就叫人请闫老去……”   “慢着,别忙了,只是有些累,想歇歇。”锦心喊住她,声音还有些中气不足,强打起精神来招了招手,“你过来,到我身边来。”   绣巧忙走过来,将手中的一瓶花暂放到妆台上,在榻前跪坐着问道:“姑娘,我在呢,您有什么吩咐?”   “没什么事儿,只是想起马上就是你的生辰,也不知该送什么给你做生辰礼物。”锦心枕着软枕换了个姿势面对着绣巧,手中握着把团扇随意搭在榻上,笑着缓声道:“左右我的库房,也由你们两个管着,你自开了箱子,寻两匹好料子做衣裳吧。”   绣巧忙道:“那像什么话呀,再说了,我是您的丫头,哪有丫头过生日主子还要送礼的?您就不要想这些了,好生躺着睡一会,是今儿上午见了太多人,累了吧?”   她为锦心掖了掖身上的线毯,强压下忧思,锦心笑了笑,向婄云递了个眼色,婄云便对绣巧道:“姑娘要给你你应下就是了,咱们姑娘还差哪里橡皮料子吗?倒是这会也不忙,你打两条络子出来是正经的,姑娘新做的那身衣裳配的一个荷包麦芽修好了,还没搭络子呢。”   绣巧点了点头,又冲她挤眉弄眼地拉着她道:“我记得线收在箱子里呢,你陪我找找去。”   婄云有些疑惑,但看出绣巧有话要说,半推半就地被她拉着出去了,只能喊了妍儿来到屋里陪着。   二人在屋后站住脚,离得也不远,屋里若是有什么动静都能听到、随时就能赶过去。   绣巧忧心忡忡地问婄云道:“不过是见了一上午的人,姑娘不至于累成这样啊……你是实话与我说,这段日子,姑娘的身子是不是又有不好了?”   本来听了她前半句,婄云还想着要怎么混过去,听到她后头的话,便把原本到唇边的言语咽了回去,方要笑着启唇,却又顿了一顿,也不过两瞬时间便恢复如常,笑道:“我当什么呢,你怎么能想到那里呢?姑娘的身子不过是旧毛病了,这几日天气不好,姑娘的日子才难捱些,要说更严重是没有的,你只把心放回肚子里吧!”   绣巧将信将疑地看着她,正色道:“若是姑娘的身子又有什么事了,你可不许瞒我。便是你瞒着我,我日日在姑娘跟前伺候,姑娘的身子怎样我还看不出来吗?你瞒着我,不过叫我更加忧心罢了。若为我好,便莫要瞒我。”   “好了,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吧!”婄云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姑娘的身子怎样,还能瞒着人不成?有点好的坏的,都是要报与老爷、太太、姨奶奶知道的,我们哪敢私自瞒下啊?姑娘就是这几日折腾得累了,好生歇歇就缓回来了,瞧你在这杞人忧天的。好了,快回去吧,那线就在正屋斗柜的屉子里收着呢,你打量着我不知道吗?”   绣巧冲她讨好地一笑,又再三强调道:“你可千万不要瞒我啊!”   “不瞒不瞒!”婄云推着她往回走,“快点吧,姑娘这会身上不舒服,正该咱们在身边陪着呢。这一下子咱们俩都走了,叫姑娘怎么办啊。”   绣巧听了,忙加快脚步往回走。   锦心屋里素来是不喜人多的,这也方便了她与婄云有时候沟通些不方便叫外人知道的事情,但这几日锦心舍不得叫绣巧离开她身边,但那些文书也是她迫切要看的啊!   幸而荀平做事周全,那些文书被做成了一整套史书的模样,绣巧瞧着怪疑惑的:“这本书几时这样新了?”   婄云笑道:“这是园子里品竹备的,姑娘说文稿排版印刷与从前的不大一样,看着还算新奇,才拿着翻了翻。”   彼时锦心手上正盘着一本文书翻阅,闻言点了点头,绣巧便道:“她做事倒是怪周全的。”   说着,低下头继续打手中的络子,婄云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幸亏绣巧一向不喜这些文字书本,对锦心看书什么的也不大上心,不然还真不好糊弄过去。   锦心默默递给婄云一个赞赏的眼神。   婄云顿时满心的无奈,摇头示意:您就快看这文书吧,早看完早放心。   夏狄与金陵两地相隔千里之遥,埋在那边的暗探只会将紧要事报回来,但架不住安排在那边的人多,分工各有不同,需要汇报的事情自然也有不同,每人报一点、 每人报一点,三年累计下来,文书的数目属实不少。   锦心这几日算是久违地再次体会到查看文书查看到头疼眼花的滋味了。 第九十二回 “三姐放心不下你啊”……   更加气人的是, 看文书看得要吐了,然后发现那边还真没什么异状。   锦心长长吐出一口气,将手中的最后一册最新文书猛地一合, 摆摆手道:“拿去烧了吧。”   “可是那边没什么异状?”婄云将温热的养神茶端来奉上,柔声询问道。   锦心点了点头, “一时没看出什么来, 叫荀平那边继续盯着吧。”   她说着, 忍不住叹了一声, “真要这么盯上三年,我还养什么老,直接披甲再上阵吧。”   婄云仔细打量她的面色,心中有些不安,低声劝道:“您还是先歇歇吧, 等会师父过来给您诊脉。这几日您劳神太过, 面色都不大好看了。等师父过来, 咱们都不好交差。”   锦心的身体常年保持在一个还算稳定的状态, 如果短期内出现明显的下滑状态,那闫老是肯定能察觉出来的——排除掉受惊、因事耗神、药物不受等等缘故, 锦心这段日子这样劳耗心神闫老多少也能猜出来。   毕竟这些年锦心的身体都是闫老来照顾,哪怕是从前对锦心的身体状况最了解的贺时年都不敢说他对锦心的身体状况比闫老熟悉,毕竟他在京数年不在锦心身边, 不比闫老常年把着锦心的脉、手底下压着锦心的药方子。   所以锦心这几日把自己熬成这样, 必定是瞒不过闫老的。   灌了半碗养神茶下去,应该是心理作用居多,锦心觉着在消耗过度之后疲惫昏沉的精神稍稍轻省了些许。   她快速地找出一条应该能在闫老那边糊弄过去的理由,“就说我这几日看账本子有些耗神,我的身体如何你应该清楚, 闫老那边你替我添补。”   这个添补自然指在说理由的时候替她弥补周全,或者说锦心都不必怎么开口,全靠婄云力战。   婄云有些无奈地看着锦心,催着她赶紧到榻上躺一会去,自将那些文书取来,打算下去焚毁。   这种事情她有经验,保准毁得又快又干净,执金卫首领来了也翻不出一丝痕迹来。   锦心放心地将善后事宜交给她,脱了鞋进了东屋里,这屋子里也是通透明亮,没有如寻常大家屋室一般遍垂帐幔,只有能够推拉的櫊扇做门隔开了寝间与外室,素底纱幔卷在窗上,入寝时放下,其余没有任何纱帘作为遮挡,卧榻也是矮榻,床低低的,底部藏不住一个人,没有架子,床内部也藏不下人。   这种屋子就最安全,一样看过去遍览无疑,不会有刺客躲藏伺机暗杀。   要说被刺杀和防刺杀的经验,锦心可以说数遍整个金陵城也没有一个人能比她更丰富了,只有这种一眼过去阅览无疑的屋子才能带给她足够的安全感。   近来天气闷热,屋里窗户开着,外头有婢子静候吩咐,只要锦心唤一声就会进来,若无传唤便安安静静地等在外头。   因住得离水近的缘故,这边虫子很多,婄云配好了驱虫的药包挂在屋子里,配了香料在其中,保证味道不会太熏人,淡淡的药香与花香混合在一起,清雅宜人——这是婄云的独家秘方,外头市面上绝对买不到的。   为了照顾锦心的身体状态,床头还挂着安神助眠的药包,这几日连枕头也换成了混了助眠花药的,锦心本是没打算睡的,只想闭上眼睛养会神,晚间还要去陪徐姨娘用晚膳,不想一闭上眼,不知不觉地就睡沉了过去。   要说安稳睡得也不安稳,只是睡得沉沉的,梦境再繁乱也没将她惊醒,她觉着很累很累,又忍不住陷入更深更沉的睡眠。   梦中一路兵戈铁马刀枪相撞,她只觉胸口里头好似有什么东西一直砰砰地在跳,伸手不耐地想要按住那里叫那里头的东西消停些,又总不得法,于是更加心烦。   说来也奇,在梦境中的人有时是自觉清醒的,能记着自己是谁,却想不起自己在睡着,甚至把梦境当做真实、又把从前梦到在现实中已经遗忘了的事情再次想起来,当做这番梦境的前尘。   这样的梦是最累人的。   锦心在梦中也分不清今夕何夕了,等猛地一睁眼醒来时缓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方才是在做梦,如今已经不在梦中,是真正醒过来了。   “婄云……”她尝试唤了一声,开口才发现声音有些哑了,嘴里有一股浓郁的苦涩药味,应该是睡着的时候被灌的,身上有些细微地方还有些轻微的、钝钝的疼,分散得很开,头上也有、胸口也有,四肢疲软乏力,累得好似连喘一口气的力气都没有,脑袋里面还闷闷的疼,她这会心情略为烦躁,有些想拿脑袋去撞墙。   屋子里似乎有浅浅的交谈声,由仿佛远在云端的模糊逐渐转为清晰,屋外哗哗的雨声这会便显得分外清晰,锦心眉心微微一蹙——   “姑娘,我在呢。”婄云的声音忽然传入耳中,锦心清了清嗓子,便有勺子贴在她的唇上,她顺势张口,温热甘甜滑入喉中,徐姨娘这时也忙走到床前来:“我的沁儿啊,你可算是醒了。”   锦心想要动一动头,被婄云按住了,她道:“姑娘先不要动,您身上施着针呢,等稍后取了针您再放松。”   她见锦心神情中带着些疑惑问询的意思,便又柔声道:“您可睡了大半日了,又发着高热,可把我们吓坏了。”   闫老的声音这时插了进来,他道:“婄云,你给姐儿把身上的针取下来吧,这会醒了,那些针也无用了,我到外间等着,你取完了喊我。”   婄云低声应下来,屋里想起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想是其余婢子妈妈们也都退了下去。   只有徐姨娘还跪坐在榻前的软垫上,泪眼婆娑地望着锦心,紧紧握着她的手,“沁儿你今日可把阿娘吓坏了——”   “阿娘莫怕。”锦心的声音还是有些哑,婄云眼中带着心疼,手下很快很稳地取着她身上的针,然后探了探锦心的额头,松了口气,道:“还好,没再起热,姑娘又醒了,应是无妨了。”   她将银针收在一旁的白布巾上包起预备稍后带下去消毒,先替锦心理了理衣衫,柔声道:“正院的小厨房里炖着小米粥,稍后叫人端来,还蒸了枣泥粟香糕,稍后使人端来,无论您有没有胃口都要用些,不然晚上吃药您的胃是受不住的。或有什么想吃的没有?奴婢现就叫人预备。”   锦心摇了摇头,头还是闷闷胀胀的疼,见她要伸手去按,婄云忙按住她的手:“头上的针刚取下来,您先不要动了,等会儿奴婢拧了巾子来替您擦一擦再揉一揉……这会先叫师父进来替您诊脉吧。”   徐姨娘擦擦眼泪定住了心神,也道:“是该这样,快请闫老进来。”   屋里的櫊扇被轻轻推开,婄云的声音总是这个清润悦耳的,这会锦心醒来,她心神大定了,也没有方才锦心昏迷着的时候的急意,锦心听见她低声唤道:“师父,您请。”   徐姨娘还紧紧握着锦心的手不舍得撒开,锦心用力反握了一下,其实她身上也没什么力道了,徐姨娘刚才收住的眼泪忽然又止不住了,眼眶湿润地道:“你可把阿娘吓坏了,这段日子都好生生的,怎么今儿猛地就犯了这病症呢?”   锦心眼睛转了转,隔着一层纱帘看向窗外,答非所问:“下雨了啊——”   “是啊,这雨落了一下午了,也不见止住,想来这黄梅天儿是要到了,今年的雨季,姐儿你恐怕难熬啊。”闫老的声音响起,他从药箱中取出迎枕垫在锦心的手腕下面,叹了一口气,道:“叫姐儿这段时日好生安养精神,怎么就不听呢?方才见你梦中心悸不安,想是近日精神太过劳累、耗费心力的缘故,我换了安神方来,姐儿先吃两日,看看有没有效验吧。”   锦心还能说什么?其实她这会也不大有精神,只觉着疲惫极了,听了闫老的言语,扯起唇角笑笑,道:“又叫您操心了。”   闫老摇摇头,又长叹一声,“只要姐儿这身子能好些,老头子操劳多少又有什么呢?只是姐儿要听话啊,自来最怕的就是患者不听医嘱,姐儿你这身子是最怕劳耗心神的,怎么就不听呢。”   “姑娘原是安心安养的,只是这几日得了一套新鲜书籍,看得入神了,又有这边庄子上的账目报来,姑娘难免废些神,也是我不够周全,本该劝着姑娘才是。”婄云温声细语地替锦心开脱,闫老看她一眼,白她道:“你就帮着姐儿吧。”   婄云讨好地向他笑了笑,闫老无奈地继续替锦心诊脉,然后提笔写下方剂,对徐姨娘道:“姨娘只管放心,姐儿的病症发得不算很厉害,吃着药慢慢养着便是了。只是今年黄梅天儿来得格外早,恐怕也长,姑娘这段日子怕是要吃些苦头了。”   “吃些苦头不怕,吃了苦头才长记性。”徐姨娘瞪了锦心一眼,又向闫老道:“多谢您老了,又麻烦了您一回,这孩子何时能让人省些心啊。”   闫老复又摇了摇头,没顺着徐姨娘的话多说什么,只嘱咐道:“还是备些顺口的吃食给姐儿吧,这方子等会要吃,胃里无甚饭食是不成的,或多或少,总要用些。”   徐姨娘连声应下,又起身送他,留下婄云在这屋里,锦心问:“我睡了多久?”   “晌午我回来便见您躺着,当时还没什么,过了半个时辰不到便发起热来,闫老过来开了退热的方子灌下,好久都没起效,把姨娘吓坏了。您又心悸不安得厉害,无奈只能先施针安稳下来,头回还没起效验,足足折腾了两回。”   婄云这会终于能够松一口气,见锦心神情还是倦倦的,便软声道:“您先躺着,可不要睡了,有什么想吃的小菜吗?小厨房熬得是粟米细粥,因您病着,备的是很清淡的口味,可以就些小菜来吃。”   锦心摇摇头,“你看着预备吧。”   婄云低声道:“您不可再睡了,起来倚着坐会吧……您那日叫品竹在书房窗前植上几棵芭蕉,昨日便得了,还是带花骨朵的呢,您要过去瞧瞧吗?今日正巧有雨呢。”   “累,想歇歇。”锦心摇了摇头,婄云只得罢了,才从外屋进来的徐姨娘听了,声音微涩地道:“婄云,你去预备着吃食吧。绣巧不是在那边守着炉子呢吗?你去瞧瞧。”   她来到锦心床前坐下,凝视着女儿的眉眼久久不舍得移开目光,好半晌才哑声道:“沁儿啊,你就好好的吧,听闫老的话,好生养着,今日阿娘快被你吓……了。你听话,不要再吓阿娘了好不好?”   “好……”锦心拍了拍徐姨娘的手,安抚她道:“阿娘莫怕,今儿这事当真是意外,我只是觉着有些疲累,歇一歇就好了。”   徐姨娘声音艰涩,紧紧握着锦心的手,用力点了点头,“好,好……”   没多久,婄云带人提着食盒回到这边来,抬了一张高几摆到床边上,将食盒中的几样吃食一样样端出来——有一盅冒着热气儿的小米粥、一笼红酽酽散着香甜气的蒸糕、一碟酸甜乳瓜、一碟椒油银耳、一碟酱香鸡丝,还有一碟子肉丁炒的酱菜丁。   徐姨娘强笑着打趣道:“自打你身边人有酿豆酱的手艺,可是合了你的胃口了,从前要吃这样肉丁炒的酱王瓜豇豆可都要等你姥姥那里豆酱开坛呢。”   婄云将调羹递到锦心伸手,拾起银筷替锦心布菜,闻言笑着道:“我们这些人忙活着也不过是为了姑娘膳食能合胃口些,自然不如老太太讲究,也不分个季节时候了,只要姑娘想吃,随时都能预备上,只是味道就不如老太太那边应时应令的好。”   徐姨娘道:“我吃着倒觉着你们做的属实不错,比我娘预备的也不差什么了。这丫头口味打小挑剔又刁钻,难为你们照顾得周全。”   婄云笑了笑连道不敢居功,锦心低头喝粥,听着屋外雨声哗哗地响,放下调羹后叮嘱道:“雨季怕有洪涝之灾,叫庄子上的人小心些。阿娘哪日回府?林哥儿到底还小呢,您若是长久不在,他怕是不成的,爹爹不在家中,大哥忙着嫂嫂安姐儿那里,府里怕是没人管得了他。”   她不提也罢,这一提起,徐姨娘想到文从林,心中便有些挂念,但又舍不下锦心这边,最终只压着锦心叫她躺下,道:“你就别操心这些了,府里有妈妈们照看着他呢,再不然还有太太压着,没事儿的。你就先好生养着,什么事都不要想,阿娘在这边陪你。”   锦心本是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才提起这个,不想反而把炮火引到了自己身上,一时有些无奈,只能点点头。   府上与园子中常有往来递送东西的,锦心犯病了的消息是瞒不住家里的。   这日她身上微有些好转,外头的雨势微减,屋子里便没有那么湿闷了——当然只是相对而言的,每逢夏日梅雨季,锦心便无比想念京都与更北方的地界。   虽然也是干热,但与金陵这边一比,简直就是天境啊。   这日的天气算是矮子里头拔高个子的舒爽,锦心的精神养回来一些,不像前段时日那样每日睡得多醒得少,只是身上还是懒怠怠的。   婄云觉着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了,便催着她从床上起身到西屋来,在窗前安置好的罗汉床上坐下,自取了琴来抚琴与她听,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与雨滴落在芭蕉叶上的清越声音默默地与她的琴音相和。   锦心听着琴音出神,一旦有些倦怠想睡的迹象,婄云手下便指法一转声势猛变,逼得锦心不得不听琴、不睡。   如此往复几回,锦心叹了口气,无奈地道:“婄云啊——”   一个“啊”字颇有一唱三叹的气势,没等吊到一半的,妍儿从外头进来,惊喜地道:“姑娘您看谁来了?”   “谁啊?”锦心懒洋洋地转过头去,却正见未心解下羽缎斗篷站在那里冲她笑。   锦心一惊,坐直了身子要起来,“三姐你怎么来了?”   “听说你病得厉害,我在家里也坐不住了,大哥也来了,他送我过来,这会在外头看人搬歇东西呢,太太嘱我们带了些吃食玩意并布料衣裳过来。”未心快步走进屋里,握住锦心的手按着她坐下, “你坐着,不要动。”   她道:“我要在你这住段日子,太太说了,徐姨恐怕舍不下林哥儿,在这边住得时候长了挂心着,又不放心你自己在这儿,我过来正好陪着你,也好叫徐姨放心些,回家去瞧瞧林哥儿。”   未心打量着锦心的面色,眼中难掩忧色,但与锦心对视时,还是笑盈盈地,揉了揉她的头发,软声轻哄道:“三姐就在园子里陪着沁娘,我们沁娘高不高兴?”   她笑得暖洋洋的,半分没有素日对外世外仙姝的清冷高雅模样,锦心直直看着她,好半晌,用力点了点头。   “高兴,我高兴。” 第九十三回 嫁出去的儿子泼出去的水,……   未心便又笑了, 这回事眉眼都弯起来的笑,温柔又带着暖意,道:“那我就在这边好生住一段时日陪你, 你不知二姐有多羡慕我能过来,她也想来呢, 只是太太不许, 拘着她在家做针线、打理家事。马上就是秋闱了, 你是有个秀才二姐夫还是有个举人二姐夫, 可就看这一遭了。”   她带着些打趣地笑着说着,锦心道:“左右不管是秀才还是举人,从考场出来就能预备娶媳妇了,说来考成怎样差别倒也不大。”   “那哪能呢。”未心摇了摇头,“不过要我说, 这赵二公子能考中好、考不中也好, 他若考中了, 是二姐姐未来的光耀;若是考不中, 他原是与大哥年岁相仿的,便是他不如大哥, 赵家也会敬着二姐些。”   这话题浅尝辄止,二人都没有深谈的意思,虽说是未来的二姐夫, 可到底现下还不是姐夫呢。未心又叫人提上两个大食盒来, 笑道:“这是从城里给你带的点心,有秦姨娘做的酥油鲍螺、膳房做的桂花乳酪蒸糕、枣泥山药糕……食味轩的山楂奶皮酥、银丝饼、五香肉脯……”   “可是我要来一次了,太太、二姐、嫂子一个个恨不得把家里厨房都给你装来。”未心摇了摇头,看似有些无奈,其实食味轩的点心还是她去“进的货”。   锦心笑眯眯地道了谢, 又撒娇似的道:“我正想吃家里的点心的,食味轩的山楂奶皮酥做得最好,园子也有好点心师傅,做出来的就是不如这个滋味,还是三姐想着我……”   对她的话,未心颇为受用,二人正说着话,便听到外屋的通传声道:“姑娘,大爷进来了——”   “大哥等会儿就走,他放不下嫂嫂和安姐儿,不在这边多留。”未心说着,笑道:“你不知道,安姐儿前儿足了月,那小眉毛小眼睛出落得有多好看,眼睛又清润又明亮,好似宝石珠子似的……你留下的满月礼父亲一看就说是老太太留下的,母亲和嫂嫂都很欢喜呢,可惜你却没能在家亲眼见到。”   锦心摇了摇头,“安姐儿本来就弱,我若过了病气给她就不好了,也算是阴差阳错对了正着,我便是在家里,也要寻借口避开满月宴的。”   “阿沁这话可不中听。”文从翰在外屋解了雨披,避雨的屐子留在屋外廊下,文从翰一面往屋里走,一面笑道:“自家姑侄,哪有这个讲究。你嫂嫂还遗憾你不在家呢,那小丫头如今长得粉嘟嘟、白胖胖的,小胳膊藕节儿似的,抱起来软软一团,她说你一定喜欢。”   锦心本欲随着未心起身来,被文从翰疾行两步按住了,“你就老老实实地坐下吧。病了还瞒着家里,若不是那回来送东西的人没见到你的面觉着不对回去禀了一声,你是不是真想就这样瞒下去?”   绣巧用小茶盘端着茶来,请他在临窗那边案前锦心近日常坐的一把藤椅上坐了,文从翰仍不忘训斥锦心,“真当出了金陵城就是天高皇帝远了?病了都不与家里说一声,再这样下次我们怎么放心叫你出来呢?闫老近日是怎么说的?可有些好转了?”   锦心连忙向婄云使眼色示意她出来救场,好在对文从翰而言婄云这个在锦心身边立过功又拜了闫老为师的侍女还是有几分可信的,且他也知道婄云对锦心的身体状况怕是比锦心自己了解得都要深,这会婄云出来回答他的问题,他便留心听着,暂且高抬贵手放过了锦心。   战火已经转移,锦心盘腿坐在榻上,膝盖上还搭着婄云强压给她的一条线毯,悄悄摸摸地松了口气。   未心轻轻睨她一眼,心里是止不住的好笑,抬手替她添了茶,锦心冲她讨好地一笑,未心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启唇低声与她道:“从前也不见你有这样怕阿兄。”   “这不是情况特殊嘛。”锦心指指自己心口,示意自己心虚着呢,不小心点做人不合适。   未心俨然是会意了,正因会意才更为无奈。   文从翰自觉从婄云这里将锦心的身体情况了解全面了,忍不住有些忧心,但还是未曾在妹妹们面前表露出来,而是道:“母亲等我回去回话呢,我不能久留。才听说姨娘尚在午睡,等回头未娘你替我向姨娘请安吧。”   未心点点头,“哥哥放心。”   文从翰又嘱咐道:“林哥儿这段日子课业大有精进,叫徐姨娘尽管放心,我在家中也会看着他读书习武的。既然阿沁的身子不大好,姨娘便再多陪阿沁一段时日吧,这也是母亲的原话。”   未心通通点头答应下来,文从翰急着回城,原不打算多留,又放心不下锦心,叮嘱未心许多,又去见了闫老,奉上文夫人备好的礼物,与他长谈了一番,回来又嘱咐卢妈妈与骆嬷嬷良多,终究是耽误了半日才踏上回程。   锦心原本交代膳房备下膳食,但文从翰只道:“再不动身,怕回去得晚了,赶上黄昏时分,雨大了马车也不好走。”   锦心只能叫人将各色点心装了两盒与文从翰带着路上吃,她与未心两个原本想送一送,但文从翰说外头下雨,终究是没让她们两个出屋,只再四叮嘱锦心好生休养之后,披上斗笠撑着伞匆匆去了。   自幼养成的气度使然,他便是披着斗笠刺猬似的、又在雨中走得急匆匆的,瞧着还是有几分端方卓然的姿态,这一点就是很叫人称奇的了。   站在廊下目送着他走远,未心道:“兄长要参加明年的会试,年末就要动身了。会试在二月里,时间紧凑,二姐出嫁大哥不能送嫁,但好歹咱们家中也能有一人在京参加婚礼。”   言罢,她又微微顿了顿,道:“会试之后紧接着就是殿试了,云家先生说大哥若是发挥得好的话,两科一起闯下来并难事,若是殿试大哥再一举中举,咱们家就真要改换门庭了。只怕考官看大哥年轻,怕他年少中举轻狂,有意再施加磨炼于他。”   “雨大了,回吧。”锦心拂了拂衣服上的水珠儿,一面转身一面缓声徐徐道:“时下太子初入朝堂,正应是立新气象、培植心腹的时候,东宫詹事府的官员有限,太子正应在新科举子中挑选新人培养。   大哥家世不显,族中无士林底蕴此为一弊,但在眼下时局来看,却并非毫无益处,家族虽然不显,但师从云家,娶妇云家,又不能说是毫无根基助益。对太子而言,大哥这样的身份,会是个能叫他放心重用的好人选。”   她少见地在家中人面前谈起朝局之事来,此时语气颇为轻松仿佛只是信口闲谈一般,“大哥的学识是没得说的,又有盛名在身,年岁如此,入京之后,太子会注意到大哥的。”   太子身处其位,必定有心交结人才培植心腹。   而贺时年就在太子的身边,名为东宫伴读,其实半师半兄半弟半友。   贺时年在心里与锦心说,太子八成是知道了他的身世了。   所以对他多有愧疚关怀,也极为信赖支持。   只是不知,这身世是谁透露给他的,是当今,还是皇后?   锦心指尖轻轻摩挲着袖口的刺绣,总不过是这两个人,无论哪一个,对贺时年、对太子都是有益的。   不同的是,若是当今告知,则说明东宫的太子之位稳如泰山,皇帝对太子十分信赖,也在告诉太子要在他百年之后对贺时年多加弥补;若是皇后之意……那对贺时年的好处更多些。   撇开那些事情不谈,时下太子的地位稳固,哪怕文从翰与他交好,也不会牵扯到夺嫡之斗引来性命之忧。相反,当今是很乐意为儿子培植心腹的。   少年才子,家世不显,妻族清贵,心性端正……怎么看,都是一个绝好的、为太子左膀右臂的人选。   只要文从翰能够保证心态,考场上不出差错,他的文章水平锦心心里有数,按锦心的标准估摸着,种种加持,二甲前列是稳了的,其余就看皇帝的心,若是当今狠下心来,一个少年探花之名或许会传遍京都,也未可知啊。   她说起这些事来轻描淡写的,未心却惊了一下,忙推她往屋里走,“这话传出去可了不得了,叫人知道了以为咱们家要皇子勾结……”   “传不出去的。”锦心嘟囔道,到底被未心按着在正屋的榻上坐下了,未心忙摆手叫人关门,锦心无奈地看了看屋里屋外的心腹小猫三两只,道:“一来这话咱们两个在屋里说说,是传不出去的,二来便是传出去了,也与党争无关。   还勾结皇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哥便是真中了也是皇上的臣子,太子是储君亦是王臣,大哥亦是。阿姐你当太子如今这稳固东宫、朝中美名,就没有当今在其中推波助澜?再说了,当今膝下子嗣稀少,年长者可用的唯太子一人,党什么争?兄弟几个一桌麻将牌凑够了么?”   ……把贺时年算上仿佛是够的。   锦心默默想道,可惜嫁出去的儿子泼出去的水……呸,反正现在贺时年可不是他们家的人了。   和我结了发,就是我文锦心的人,和他们老谢家关系不大。   未心盯着她看了半晌,摇头叹道:“我觉着你在园子里住着竟比在家里要自在些,在家里我是断听不到你说这些话的。”   那可不是因为在园子里自在,是因为前段日子那些文书实在是把锦心累苦了,如今脑袋还没恢复到往常混吃等死的状态。   锦心摆了摆手,没在这上头多话,未心却又道:“你若不是这样纤弱的身子,想来成就远胜于我;若生个男儿身……咱们家如今的指望可就不止大哥一个了。”   她说起这话来不无遗憾,锦心听了真情实意地道:“我便是身子好,所求也不过安稳度日岁月平静,没什么远大的志向抱负,不似二姐你有做出一番事业的心;我若是个男儿身……得先有那个‘若’字啊。”   锦心说话时还笑吟吟地望着未心,未心果然招架不住,摇摇头不再说这个,又问起她近日在园中之事来。   自未心来到之后,多了个人每日拉着锦心说话,或者天公偶尔作美收了泪珠子的时候还要拉着锦心出去走走,锦心的精神头倒是逐渐养回来了些。   只是这样潮湿憋闷的天气对锦心实在是不大友善,便是精神头养回来一些,身上的病症却愈发严重了,好在这是每年都有的一遭,大家还没有太揪心。   到底放心不下文从林,未心来了一段日子后,徐姨娘见锦心精神头好些了,便启程回家一趟,看了看儿子,又放心不下锦心,没住两日又回园子这边来了。   锦心都不知说什么好了,到底知道她是挂念自己,无奈劝了一番,也是想叫她回去陪陪文从林。   不管文从林平日里多聪明灵醒知事,到底如今还是个孩子,这样长久见不到阿娘,心里一定想念着呢。   不想徐姨娘却道:“你挂念着他,他也挂念着你呀。你道我为何这样急匆匆地就回来了?也是有他在里头催着我的份儿,他本来盘算着要与我一起来的,走那日包袱都打好了,是家里忽然来了一个他的什么师父,仿佛是他本来那个武学师父荐来的,说是身法极佳……我也不大明白。   左右他是万不得已被留下了,我走前再三让我告诉你,他很想你,希望你能快快好起来、回家去呢。他还说等下次,翰哥儿若是再来,他一定死缠烂打也要跟着来,再不要错过了机会。那小子想你想得紧呢,我一回去眼珠子直往我身边看,使劲找姐姐呢。”   锦心听了,一时又是好笑又是感动,半晌不知说些什么,到底也盼起了早日回家。   锦心的身子是很有规律的,雨季一过,天气放晴,空气清新起来,她的身子也有了好转,没多修整,她便与徐姨娘踏上了回家的路程。   未心在这边陪了她半个月余才回家去,前日本来叫人传信又要过来,听说锦心身子好了大半,已预备回城了,才止住这一份心。   回到家里,日子倒是也仍过得舒心,如今文夫人那边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澜心的嫁妆,其实已预备好一大半了,还有些细节处要上心的。   文夫人在澜心嫁妆筹备上操得心可半点不比在蕙心那边少,且时间又比蕙心那时紧得多了,每日忙得脚不沾地,有时后半夜忽然惊醒,想到如今粗定的婚期就在二月里,一面舍不得女儿,一面心里又忍不住的忙乱发紧。   她恨不得把天底下的好东西都塞到澜心的嫁妆箱子里,又恨不得把自己这些年积攒下的所有经验通通灌到澜心的脑袋里,生怕澜心嫁到京城去,在赵家那两重婆婆手底下吃半分委屈。   澜心与蕙心的情况还有所不同,蕙心就嫁在金陵,自己眼皮子底下,如今秦王府那边太妃是铁了心不理王府中事的,就在庄子山安心修佛,她去拜访两回,见太妃每日莳花弄草调香品茶,日子过得实在是清闲安逸远胜世人。   太妃心境开阔,蕙心便是嫁到王府里,也没在婆婆手里受什么委屈吃什么亏,又与谢霄琴瑟和谐,若不是亲眼见了,文夫人都不敢想一个宗室亲王能对媳妇体贴温柔到那般地步。   蕙心是嫁得叫她放心又舒心了,从前因为门第之差提着的心如今已放下大半,只盼蕙心能够快快有妊,诞下王府世子,她便可以安心了。   而澜心这边呢……大女儿那边操着的心放下了,她便忍不住在澜心身上操更多的心,何况赵家的情况本也比王府复杂,她好些日子不得安枕,梦里想的都是澜心日后嫁到京都去要怎么办。   在她这样一日日紧张的情绪下,这日文家收到了京中来信:赵斐乡试中了。   红榜第十七,赵家敲锣打鼓放鞭炮热闹得整个京城都知道喜讯,赵大人连着几日上朝都是红光满面的,又想起要给儿子娶妻的事。   他对澜心是没有半点挑剔的,一来因为文姝晴他对文家人的印象一直不错,又与文老爷多年相交,自然看好他的女儿,文家现下还有一个天资远胜赵斐的文从翰,眼见是未来的顶梁柱,前途不可限量,他当年也是从院试、府试一步步考上来的,对文从翰十分看好,也看好文家的前途。   二来则是赵斐对澜心颇为看重,儿子都看中了,他这个做老子的还有什么发对的?   故而这边前脚赵斐中了乡试报喜的信送到文家,那边文姝晴带队的小定队伍已经整顿人马登上了下江南的船,文夫人收到信反而镇定下来,能从容地预备准备迎接赵家船队。   至于心里是不是冷静从容……谁知道呢。 第九十四回 他图你妹妹。   文姝晴带队来下小定那日倒是个极好的天气, 阳光明媚,金陵的初秋气候尚且炎热,树上的梧桐挂上金叶却还未落, 鞭炮声噼里啪啦从外宅响到内院,定颐堂中文夫人笑得一派雍容喜气, 文姝晴是最欢喜的了, 纳采的礼单宣读过后, 又双手接过文夫人递来的庚帖, 笑道:“可惜大哥竟不在家,不然就更热闹了。”   “他本是这前月就要回来的,可又听说西北那边来了批皮料好货,这不是忙着给澜娘填嫁妆箱子么,他便拐道去瞧, 如今才不在家里。”文夫人道:“不过也快了, 约莫再有个三五日也回来了。”   文姝晴不无遗憾地道:“可惜我明儿个就要动身北上, 不能与大哥见上一面了。这回也是极得很, 若非斌哥儿那边忽然推迟了婚期,我早该来行纳采礼的, 这样耽搁了一个来月,他大伯那边急得很,万不肯再耽搁了。你瞧着吧, 京里大定的礼都齐备了, 只等我带着庚帖回去,那边立刻就要动身。我呢,回去一趟,便要马不停蹄地再下江南来了。咱们届时再好生团聚团聚。”   说着,她也笑了起来, 文夫人拍拍她的手,“倒是忙了你了,这半年来也没个消停清静。”   “不瞒嫂子你说,”文姝晴摇摇头,眉开眼笑地道:“为这一桩婚啊,多忙都情愿的。往后,我身边也能有个娘家人时刻与我说说话了,你也放心,看得出来,斐小子对咱们澜娘啊,上心着呢。他长这么大,我就没见他求过什么人,如今为了澜娘,巴巴地求我从京里给捎带一箱子东西来——”   她说着一抬手,便有两个婆子从外抬进一口大箱子来,文姝晴笑道:“我也不知是什么东西,斐哥儿托我带给澜娘的,另外还有与哥哥嫂嫂你们的礼,那小子打小对家务人情事就不上心,难得筹划得如此周全,可不都是为了澜娘?”   文夫人听了微微舒心一些,想着左右也是大定了的未婚夫妻了,便吩咐道:“将这口箱子给二姑娘送去。”   文姝晴今儿一天脸上笑容就没止过,这会拉着文夫人的手又道:“嫂子你也放心,澜娘嫁过去了,万事都有我呢。她那上头两重婆婆,我保证她们给不了澜娘半分委屈吃,再说斐小子也不是个能看着自己媳妇在家里受委屈的,你就放心吧!”   文夫人点点头,“你是澜娘的嫡亲姑姑,我自然是放心你的。只是……不知赵家二公子房里现下如何?”   后头那句话她将声音压得很低,只有就在她身边的文姝晴能听得清楚。   她端雅雍容了一辈子,若非是为了自己女儿,是怎么都拉不下脸来问人家的房里事的。   文姝晴听了先是一怔,旋即恍然,摇头朗笑道:“哎哟,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嫂嫂你就放心吧,斐哥儿屋里啊,干净着呢!那孩子自小连丫头都不用,这个嫂子你是知道的。   这几年他说要专心读书学习,老太太和我那嫂子几番要给他屋里添人都被挡了回去,大老爷也想他能专心读书好生上进,也不许给他屋里放人,他交际也简单,多是他书院里的朋友,没有那起子引着他往那些不干不净地方走的狐朋狗友。嫂嫂你且放心吧,我这一双眼啊,替你和哥哥盯着他呢!”   文夫人叹道:“我怎不知赵斐是个好的,只是澜娘自幼在我身边长大,从来一府都没离去过,乍然间她要远嫁京都,我怎么能够放心呢。”   文姝晴拍拍她的手权作安慰,并再次保证道:“澜娘嫁到京都去,嫂嫂你尽管放心,我若能叫我的嫡亲侄女在我眼皮子底下受了委屈,那我这些年在赵家真是白活了。”   姑嫂二人的私密交谈不足为外人道尔,懿园里,澜心收到了千里迢迢自京都来的礼物,各色首饰、衣料、新鲜玩意、话本书籍满满当当堆了一大箱,最珍贵的是一副画,画上有海浪滚滚波澜万丈,那浪花似是从天边席卷而来的,张牙舞爪地铺遍了画卷上的每一处,落款是“为疏”二字,澜心心中默念几遍,听到身边侍女惊呼才发现自己脸颊已有些微热。   “澜”是她的名,“为疏”是赵斐的字。   她曾听文从翰唤赵斐“为疏”,而她的名字……在赵家应也不是秘密。   她红着脸将那一幅画卷起,吩咐:“收起来吧。”   “姑娘这样喜欢这幅画,咱们不妨就挂在屋里?”月巧笑着道:“你屋里那幅牡丹图还是大姑娘少时与你画的,如今那绢有些颜色不好了,奴婢觉着这幅画挂上也能好看。”   “我说收就收着!”澜心说不上是羞还是怎样,左右语气是有些重了,月巧低头抿嘴儿轻轻一笑,“诶”了一声,道:“好,那奴婢就帮姑娘把这幅画收到箱子里去。”   “这些东西——”澜心道:“那匹银红的给未心、天青的与沁儿……再把桃粉的给了荣姐儿吧,你再把那些首饰玩意挑一挑,她们三个每人一份……那盒珊瑚珠挑颜色好的给未心送去,珍珠给沁儿……你记住了没有?”   “奴婢记着呢。”月巧嘟囔道:“可这么好的东西,又是姑爷给你送来的,姑娘何不收着自用,素日里好东西你几位姑娘分着,可这些到底寓意不同啊。”   “有什么不同的?”澜心睨她一眼,“大大方方的才好的,你这丫头成家过日子了,定是个小吝啬鬼儿!就看长青能不能受得了你吧。”   月巧已经与澜心奶母家的儿子定了亲,各样嫁妆都齐备了,澜心又添给她六匹衣料、六件首饰并六十两银子,预备下月初就成亲了。   她本是要回家备嫁的了,这几日伺候完便告假回家,这会被澜心这样一打趣,立刻羞红了脸,到底嘴硬着道:“他有什么可不乐意的!”   澜心轻轻“哼”了一声,一扬下巴,“你就按我说的预备吧!”   赵家来府上纳采,送了一箱子东西到园子里这点是瞒不过人的,没过多久二姑娘又给几位姑娘处都送了东西,傻子都能联想到这其中的关系。   东西送来的时候锦心正与未心对坐弈棋,对这种要动脑子的东西锦心从前一向是敬而远之的,不过在梅园里那段日子与婄云对弈倒是下出点兴趣来,回府来家里闲人不多,还是婄云与她搭伴,今儿好容易拉到得闲了的未心,便拉着她在屋里下棋。   素日她们几个姊妹间是常走动的,哪个得了什么好东西也不会落下另外几个,便是现下蕙心出了家,得了什么东西也不忘打发人回家走一趟,故而这会见月巧过来,二人并不意外。   锦心只是笑道:“二姐又得了什么新鲜玩意了?”   月巧向二人行了礼,笑道:“是些衣料和首饰玩意,珠花、手钏一类的,二姑娘叫奴婢送来给四姑娘把玩呢。才刚到三姑娘院里去,见三姑娘不在,只把东西留下了,若是早知道三姑娘在四姑娘这,干脆不麻烦一遭,直接都带了来了。”   锦心瞥了一眼,笑了,“得替我多谢二姐姐,你来得巧了,我这前段日子在庄子里做的杏脯,带回来之后继续晾着,今儿个婄云说能吃了,正要给姐妹们送些呢,你就带两罐子去,一罐子是二姐姐的,一罐子替我捎给小五儿,省得我这边的人走一遭了。”   月巧笑着应下,未心这会才悠悠道:“这衣料花色不是素日常见的,倒像是京中流行的花样。”   听语气,她仿佛只是随口提起,但只要往她脸上一看,看到她脸上明晃晃的三分笑意,任谁也不能眼瞎了说她没几分揶揄打趣的意思在其中。   月巧倒是不害羞,她有什么害羞的?东西是人家送给澜心的。故而她就大大方方地应下了,笑道:“还是三姑娘眼力强。”   这就是认下了。   未心轻叹一声,摇摇头道:“倒也算是个有心的,可这样就要拐我们二姐姐了,想想真是叫人不甘心。”   “莫非得像谢家那位似的,每日鞍前马后恨不得晨昏定省,一个月三十天要登二十八天的门,才能叫人满意不成?”锦心拄着下巴打趣道。   不过在看女婿/姊夫这点上,谢陵除了“不上进”之外,倒是都能叫人满意的。   有对未心好这个有点,其余的缺点仿佛就都能被忽略了,毕竟未心想要的就是个听话、好掌控的夫婿。   这会被她打趣,未心也不恼,只横了她一眼,道:“哪有二十八天了……得了什么新鲜物件、有什么趣事来找我这些都是特例,若无意外,他应是三日登门一次的。”   锦心啧啧道:“数得真清楚啊。”   她们俩这样一搭上话就不定什么时候能住口了,月巧还得出园子给华心送东西去,当下向她们俩道了个万福,笑道:“我还得给五姑娘送东西去呢,就先告退了。四姑娘放心,这杏脯啊,我保准好端端地给你带到喽。”   “去吧去吧。”锦心拈起一枚旗子,又道:“厨房里做了蒸酥果馅儿,叫绣巧包两个与你带着吃吧。”   月巧没推辞,笑盈盈地道了谢,带人退下了。   未心扭头道:“蒸酥果馅儿,我怎么没瞧见?”   “才问你吃不吃,你又没应答,这会怎么忽然能听到了?”才下棋时候锦心发觉她今日心不在焉的,这会带着笑似乎打趣地问了一句,未心恍然,回过神来叹道:“你不知道,我近来再往北探去开个铺子,人手都点好了,在那头倒是也一切顺利,可你说……这天底下真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吗?”   天上掉馅饼未必有,但妹夫讨好大姨子倒是常有的。   锦心望着未心,默默道。   她知道是什么事了。   昨日收到贺时年来信,带着几分邀功的意味,说“摘天巧”新近要开的一个铺子在京中,他正好听人提起,便照顾了两分,并以此要求锦心如果他以后和未心发生矛盾,不管怎么样,锦心得向着他。   虽然不能拿到未心那里明面上邀功涨涨好感,但在自家媳妇这耍耍小手段,让媳妇觉着在这上头亏欠了自己,以后多少会在与大姨子的争宠战争中偏向自己。   这是贺时年前世与未心这个与自家媳妇最亲近的姨姐斗智斗勇积攒下的经验。   锦心也看出来了,但想到上辈子未心防贼似的盯着贺时年,贺时年一直忍让着,心里那杆秤不免就有些偏了,也没在信里谴责他什么。   这样明晃晃的小手段,从来是愿者上钩的,如今,她便是个“愿者”。   贺时年好歹是承恩公义子、太子伴读,在京中也是有些脸面的,何况暗地里的势力生意又比明面上的广,未心到京城开铺子是初来乍到,便是有文老爷的颜面照拂,怕也不如在江南这边好使,贺时年悄悄帮她一帮,可比什么都有用。   对摘天巧来说,这里头的好处是实打实的,锦心在棋盘上落下一子,笑道:“听三姐这样说,想是京中有好消息了?”   未心闻言刚要说什么,忽然抬起头来盯着她看,看了好一会,才嘟囔道:“我就觉着你不对劲……正常不该问我是什么馅饼吗?”   锦心笑容分毫未变,淡然道:“如今对三姐而言,能算得上是好处的,不就是京城那边了吗?不说父亲的颜面,就说摘天巧自身的实力,在江南这边还能碰到什么麻烦或者叫三姐你得了惊人的好处的份儿吗?”   “倒也是。”未心点了点头,与锦心道:“你不知道,京里那边的回信,说铺子在那头开得顺畅极了,选址、修葺、雇佣店员……就没一处碰到麻烦,开店之后地头蛇、纨绔子弟闹事的一个都没碰到,我那铺子管事还暗暗道疑呢。   前儿可算是碰到个上门找麻烦要方子的了,我们这边刚松一口气开始想法子解决了,好家伙,那位家里长辈巴巴地备礼来上门求饶了。你说这……我从前也不知咱们爹爹在京中还有那样大的势力啊。”   她说起这话时满面复杂,俨然是连自己都不相信这个猜测的,锦心淡定道:“这几年不是说咱们家在京的生意发展的不错吗?再说了,没准是赵家那边的关系,好歹要结姻亲,稍稍有心的一查便知了,要也是做生意的,户部尚书家可不是不能得罪?”   未心想了想,觉着锦心说的倒是有些道理,但总觉着哪里不对劲,将信将疑地下头,缓声道:“也罢了……若真是天上掉的馅饼,总有来讨好处的一日,我且就静静等着吧。”   锦心也不能告诉她:人家不图你家业不图你胭脂,他图你妹妹。   容易挨揍。   于是也低头闭口不言,俩人继续下棋。   京里,旭日西落,明月升起。   关上院门掌上灯,忙碌一日的贺时年总算有时间阅读南方的最新来信,先看荀平的,这小子一如既往的絮叨(细致),将近日产业上发生的事情并各地的动向都报与他,并且禀报了一番锦心近日的动向。   媳妇回家啦。怎么就回家了呢?园子里特地在屋室地下埋的烟道,冬日里地龙一烧起来保准热乎乎的,翻遍整个江南找不到更舒服的地方了。   媳妇最近每个月都要查看西南的最新文书?萧嘉煦这个小妖精!贺时年默默咬牙,愤愤将信纸放下,过了一会又默默拾起继续看了下去,等这一封看完,又展开下一封来自婄云的信。   对锦心的身体状况与现状,一向是婄云的信中写得详细,他看了一会,面色逐渐轻松了几分——有好转就好,再没有好转,他在京中是真坐不住了。   有好转就好。   贺时年暗暗舒了口气,锦心的信被他留到最后,打算慢慢阅览,这会甫一拆开,从中忽然掉出折着的一张笺子来,贺时年有些惊讶,满怀期待地伸手捡起打开一看——   只见笺子上龙飞凤舞五个大字“行事谨慎些”。   这指什么?贺时年属实疑惑了一会,转头问秦若,“咱们最近行事很嚣张吗?还是夏狄那边形势不好……不应该啊,荀平的信里没回禀什么异状啊。”   抱着几分疑惑,他展开了同样折着的信纸,并从信上得到了答案。   一边仰头望天思念婄云的秦若忽然感到背后一凉,他眸光一厉手摸向腰侧的软剑,耳朵闻风而动,剑随心动,出鞘剑形婉若游龙,顷刻之间便能取人项上人头——不对啊,这屋子方圆一里地之内,他都没察觉到有什么刺客啊人家。   顿了半晌,他默默转头看向贺时年,便见贺时年幽幽地望着他。   四目相对,贺时年那熟悉的目光,让他想起前世那被连扣三年的月银——   半晌,贺时年轻叹一声,“秦若啊,怪道你就娶不上媳妇啊。”   这话说的。   秦若一时心酸极了,心肝也顾不上发颤了,抱着软剑“呜呜”两声,“主子你有话你就直说吧!” 第九十五回 “这位就是正儿八经领受了……   贺时年看他一副茫然的模样, 只能无奈地叹息一声,“我叫你看着‘摘天巧’那边一些,别叫人把伸过去是吧?”   “是啊。”秦若听到他提起这事, 自觉自己把差事办得明明白白的甚至应该得到表扬,立即挺起胸脯, “看得可仔细呢, 从店铺选址开始咱们这边便一路暗中帮着, 开业之后借温家那边的势护着, 几个月前胭脂赵家去找麻烦也被咱们给按住了……”   “停!”贺时年算是明白了,抬起手道:“你做得太明显了,若是旁人也就算了了,现如今三姐已经察觉出不对,被阿锦忽悠着糊弄过去了。”   秦若闻言忙道:“是属下大意了!”   他脑瓜子开始旋转, 试图想想有什么法子能弥补一下……文主子她三姐不好糊弄这点他还是知道的。   他想得绞尽脑汁, 贺时年对他何其了解, 只瞥了一眼便无奈叹道:“罢了, 糊弄过去就糊弄过去了,往后依旧护着那边, 但不必动作太大,也不要做得太明显。”   “是!”秦若这一声应得掷地有声,然后摸摸脑袋, 低头闷声道:“属下脑袋不如荀平灵光, 也不比他细致谨慎,又给主子添麻烦了。”   贺时年看了他一眼,好笑道:“你倒是有自知之明……不过你与荀平本就各司其职,让你做这些事情是为难了些,你就老老实实在我身边待着吧。夏狄那边若真有了异动, 还是得你过去一次,荀平武力终究是不及你的,若那边真生乱,他一人去怕有麻烦。”   秦若把软剑插回腰中,拍拍胸脯道:“主子你就放心吧,就算杀进夏狄王帐里,属下也保证能拎着荀平全须全尾地回来!”   贺时年摆摆手,其实秦若事情做得疏漏不大,就连最后替那边解决麻烦也是拐了两手的,再查也查不到他们这边。只因是对着摘天巧那边,前世太过熟悉了,又是这样的关系,他心中放心,行事就少了两分谨慎。   这两分谨慎的疏漏放在别处都不成问题,若是对着别人这件事做得也算还成,只是未心太过敏锐,才会觉着其中有不对的地方。   但她也只是怀疑,若是对着别人,秦若再小心两分,也能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   别看秦若自己说自己脑袋不灵光,其实拿到外头去,也是能独当一面的。   贺时年安慰了秦若两句,又问道:“赵家下金陵纳征的队伍快要动身了吧?”   “是啊。”秦若道:“赵家二房太太应是后日抵达京城,现定初五日动身。”   贺时年轻轻摩挲着手中的信纸,清隽的小字对他而言是深刻入骨殖灵魂的熟悉,想是写这封信的时候手腕还是劲力不大足,但字中的风骨已脱纸而出,哪怕落笔不够有力,也称得上是一笔悦目的好字了。   “三年……”贺时年道:“步云大师是月底回京吧?提前把拜帖递过去,他一回来咱们就过去。”   秦若应了声是,贺时年将信纸仔细折好收入一个锦囊塞入怀中,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望向天边一轮弯月,月光皎洁,叫他想起妻子腕间那颗应是用黑色手绳串起的一颗宝石。   “阿锦,等我。”贺时年低声呢喃道。   文姝晴在金陵匆匆一停,扭身又上了回京的船,澜心的庚帖被她装在一个小盒子里随身带着,再没有更小心的了。   送走了她,文夫人情绪便有些复杂,这日晨起众人来请安,她房里的妈妈走出来道:“太太染了风寒,现有些头疼、咳嗽,吩咐了,大奶奶和四姑娘身子弱,不要进去了,过来一趟便算是尽心了。”   没等锦心与云幼卿二人开口,澜心已急忙问道:“母亲怎么了?昨儿个还好好的,怎得今儿就头疼、咳嗽起来?”   文夫人屋里这妈妈姓何,当年文夫人入门后文老太太赐下的人,在府里也算有几分体面,尤其秦嬷嬷走了之后,她称得上是文夫人院里第一人了。   文夫人的事情她自然是都清楚的,此时澜心逼问,她便缓声道:“昨夜里太太见月光皎洁,着人温了一壶酒在庭院中赏月,不慎经受了凉风,故才有些咳嗽不适。一早已用了疏风解寒丸,也命人去请郎中了,还请奶奶、姑娘、姨娘们放心。”   云幼卿道:“母亲慈爱,但为人媳者,婆母染恙怎能不在榻前尽孝?还请何妈妈替我在母亲面前好言一二,好歹叫我进去瞧瞧母亲吧,等大爷回来,我也好有个交代。”   “太太知道大奶奶、四姑娘孝顺,特意叮嘱我的,绝不许叫二位进去。大奶奶屋里还有小大姐儿呢,若是你在这儿染了风寒,回去姐儿要怎样呢?”何妈妈说着,又对锦心道:“也请姑娘体谅体谅我吧,都是太太的吩咐,我这个做下人的只能传个话的。”   锦心于是温声缓缓道:“那就请妈妈好生伺候母亲,待母亲病愈,我与嫂嫂再来请安。”又向内间福了福身,朗声道:“女儿请母亲安,愿母亲好生安养身体,早日痊愈。”   内间传来文夫人略有些沙哑的声音:“去吧——母亲知道了。幼卿你也去,不要叫我跟着操心。”   云幼卿这才无奈地行礼,隔着帘子问候文夫人的身体一番,与锦心一道出去了。   锦心她们二人被打发出来了,其余几位姑娘与姨娘们却是要在定颐堂里侍疾的,锦心本打算今日邀请她们到她院里小聚,今年酿的海棠酒开了坛,正可以小酌两杯。   不想遇上文夫人染恙,也只能作罢。这会便跟着云幼卿到东苑去瞧了瞧安姐儿,小娃娃早已满了百日,来到这世上也有近五个月,因乳母、保母们照料得尽心,已看不出刚出生时瘦巴巴的模样,小胳膊藕节儿似的,白生生肥嘟嘟,戴着的小银镯上挂着两个小铃铛,一甩起胳膊来叮叮当当地响。   小丫头喜欢极了,甩起胳膊来都有劲。   见锦心多瞧了两眼,云幼卿笑道:“本是不想这样早给她带上小镯的,只是这丫头实在是太懒不爱动弹,按理说她这个月份的小娃娃,都能翻身又活泼的了,她每日里除了吃睡,玩玩都不肯的,只得想出这个法子来,铃铛一响,她便喜欢,动起手臂来也不吝惜了。”   锦心笑了,摸摸小娃娃柔嫩的脸颊,“这样也好。”   只要健健康康的,比什么都好。   她问起预备给安姐儿起什么大名,云幼卿道:“翰哥说文家下代小辈一从水旁二行‘卿’字,因卿字犯了我的名,就给她按男孩儿的字辈起了,也盼这样养着能叫她身子再健壮些。”   锦心点了点头,“从哪个字辈都不妨事的,名字好听就是了。”   云幼卿抿嘴儿轻笑,“若天下人都有咱们沁娘这份豁达心胸,那世间再没有不平之事了。我们两个商量着,给她取个‘润’字。”   锦心目光有几分复杂,缓缓道:“雨水下流,滋润万物。”   “是。”云幼卿笑道:“正是这个意思,神佛祖宗天地庇佑,愿咱们家这孩子多得几分滋润,平安长大、健康成人。”   “会的。”锦心笑着理了理安姐儿的小头发,这名字前世未曾应验的寓意,今生会应验的。   前世因家族不稳、文从翰在考学之路上也屡遭打压,云幼卿怀头胎时胎像并不算好,孩子出生时先天便有不足,磕磕绊绊养到周岁上,又遭逢大变。   等锦心再与长兄通上信已是两年之后,当时她才知安姐儿被带到姑苏避难后没两个月便病去了,而云幼卿大受打击,当时腹中的孩子也没保住,险些跟着安姐儿一起去了。   后来云幼卿身子也一直不大好,兴许就是那时留下的病根。   锦心与云幼卿一向关系好,说话也没什么忌讳,这会玩着可爱奶嫩的小侄女,锦心仿佛只是随口闲语般对云幼卿道:“我听我外公说女子产育伤身,婄云也说产育一回对女子身体损耗颇多,嫂嫂你不如歇两年再给安姐儿添个弟妹也不迟,总是自个的身子最重要的。”   云幼卿听了“噗嗤”一笑,因向来熟悉却也不恼,揉了揉锦心的头,笑道:“嫂嫂知道沁娘关心嫂嫂……我与你阿兄也谈过这事,明年他就要去考春闱了,我在家里自个带着安姐儿,若是再有个身孕,日子真是不知道怎么过了。而且他明年若是考中了,我们或许就要离开金陵换地方安家了,不管是京中还是外任,总是有一阵子奔波的,我若有了身子,多少不便呢?”   其实她也有自己的私心,既想要安安生生地好好养养身子,又不想按母亲说的给文从翰安排房里人,这段日子她其实也在暗暗观察,文从翰与她自不必说的,文夫人也一直没说叫她往屋里添个人什么的,倒是叫她安心不少。   既然安心了,她便不再纠结于这些事,只好生调养身体,文从翰是极力劝她好生休养的,对此自然全力支持。   如今云幼卿带着安姐儿睡,文从翰在小书房里添了套足够单人卧的熏笼,每日温书到半夜。科考将近,若非家中事多,又舍不下妻女,他都打算到书院里住去了。   二人都打算现这样过一阵子,余事且等明年春闱、殿试过了再说。   当然这些话她做嫂子的不方便与小姑子说,便只笑着道她确实打算调理一阵子,锦心点点头,略安心一些。   本来这些事情她做小姑子的也不好多劝,云幼卿有主意就最好了,文从翰也是有分寸的人,如今局势不同前生,对这夫妻二人的头脑,锦心还是放心的。   今年秋冬文家的事情极多,自京中书信来到、表明了纳征一行人登船的日子,约莫算好了他们抵达金陵的时间,文夫人心中说不上是急切还是紧张,反正自文姝晴动身之后那场小风寒断断续续,月余尚未好全,一直咳嗽着,收到了书信才强打起精神来准备迎接赵家人等、准备接受纳征事宜。   这段日子澜心一直日夜不离地陪伴在文夫人身侧,母女一场,她如何不知文夫人的心事便是她远嫁到京中,远嫁又是高嫁,上头两重刁钻婆婆,但凡是为人母的都不可能放心,何况文夫人一向把两个女儿小鸡仔似的护着,恨不得一辈子拢在翅膀根底下。   澜心只能陪在文夫人身边试图给她安慰,也在管家之事中展露出手段来试图叫文夫人放心,这一场婚事至此已是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何况赵斐也是她自己看定的,事已至此,她不可能不嫁了,文夫人也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就闹悔婚把她留在家里。   母女二人都很清醒,也格外珍惜这还能亲近的时光。   纳征那日倒是个吉日,彼时金陵初雪,大家都说今年的初雪来得格外早些,文姝晴连着说两边“是个好兆头”,赵家大奶奶笑着站在她身边,道:“叔母说得有理。”   蕙心今日打扮得格外隆重,头上正戴着她与秦王成婚时皇室赐下纳采礼中的一顶点翠嵌红宝九翟冠,一身簇新袄褂富丽非常,华丽隆重。往日对她性子衣着熟悉的人就都知道——她这是有意给赵家人一个下马威。   她是在告诉赵家那位出身名门公府的大奶奶,文家虽然门第远不如赵家,澜心却有她这个做王妃的姐姐。云家夫妇亦携儿妇前来金陵吃酒贺喜,云夫人与儿媳装扮妥帖,摆足了百年世家名门的架势,也未必没有在赵家面前为澜心撑腰的意思。   赵家进了内院的女眷便是文姝晴与赵大奶奶两个,文姝晴看看蕙心又看看难得盛妆的嫂嫂、侄媳,心里既是无奈又有几分熨帖。   总是见娘家一派和睦,她心中才满足,再有,赵大奶奶的为人她是知道的,品性倒是不差,只是傲气了些,本来名门贵女嘛,傲气些也没什么,左右大伯与老大敬着她,大奶奶在她面前自然尊敬。   可如今,侄女要嫁给老二了,文家门第又远不及赵家与大奶奶娘家,她心中不免便有些担忧了。   只恐赵大奶奶看低了澜心,如今赵家大房长辈俱在,自然没有分家,妯娌两个往后相处的时间多着,若是赵大奶奶打心底里看低了澜心,日后恐怕不免有些矛盾。   而赵大奶奶呢,来之前因为文家不过商贾门户,心中不免有几分轻视,毕竟时人重仕轻商农,而她娘家位列公侯,自诩系出名门、幼承教养,而金陵非京师皇城之地,要论女子教养自然不如京中。   虽家中已有一个文氏出身又备受敬重的叔母在,她心里还是揣着对商贾门户与金陵闺眷的不屑的。   再兼赵家兄弟并未一母所生,其中许多事更比寻常人家兄弟妯娌复杂,她不止轻视,也会庆幸未来弟媳出身不高、又非京城人士。   不想这会来到了,虽不见那位正主弟媳,见到的文家其他几位姑娘却均是气度谈吐格外不凡,但便是年纪最小的姑娘,言行举止也都格外有礼,心中不由便郑重了起来。   她夫君如今在吏部任职,她身上已有四品诰命,在京中虽也不算什么,可二人年纪还轻,如此成就已算不凡,赵家又有她公公顶立门楣,往往出门交际,人家自然敬她是赵家长媳。   本想着来到金陵这知府也不过四品衔的地方,她的诰命足够她傲气了,却不想一进门先碰上青山书院云先生之妻、姑苏云家的掌家大妇,转眼又是文家身为秦王正妃的大姑娘,后者是品衔上不如,前者倒是没有诰命品衔,可她若在这以诰命身份受了云家夫人的礼,恐怕回了京她丈夫就要被御史言官参个透了。   姑苏云家,青山书院,那可是天下读书人都向往的地方,云山长当世大儒,他的妻子也理应受到尊敬。   还有身为秦王妃的文家长女……   当代秦王袭的是亲王爵,这位就是正儿八经领受了金册、被记在玉牒上的亲王妃。   本朝亲王妃位比太子妃、皇妃,地位仅次于皇后,便是秦王只是一闲散藩王并无实权,她也是得向王妃行大礼的。   幸而文家长女看起来性子还算温煦,并未受全她的礼便伸手搀扶她起身,拉着她说话时言语间也无甚傲气,不然她心里还真会不大好受。   蕙心是打算替澜心摆出阵仗来撑腰,却不是打算替澜心先把嫂子妯娌得罪了,故而言谈态度还是十分温和亲切,不多时便与赵大奶奶熟络了。   锦心本是不耐烦这样的场合的,今天却驻足来盯着赵大奶奶看了一会,动作倒是隐蔽不显,却叫赵大奶奶后脊骨无端生出几分凉意。   婄云在她耳边低声道:“如今文家与昔年处境决然不同,二姑娘嫁到京中,处境定也与前世不同。”   锦心淡淡道:“但愿这位赵大奶奶是个知情识趣的。”   这些个自诩勋贵名门出身的千金闺秀都是后宅阴私堆里泡大的,若她有意与澜心为难,澜心便是招架得住,也免不了吃些暗亏。   这种事情,今生最好不要再发生一次,那样大家就还能平安无事地做个亲家好生往来。 第九十六回 她要将这世间一切好东西,……   前世澜心嫁到赵家的时候正是方家如日中天的时候, 文家的情形便不大好,赵老爷虽然还是为儿子取中了澜心,但并非没有不愉之处, 是赵斐坚持要娶,又有文姝晴与多年故交的面子上, 赵老爷才同意了这桩婚事。   当时蕙心是顶着脏污名声不明不白进的秦王府, 可以说当时赵老爷给赵斐娶澜心便称得上是力排众议、重情重义了。   后来皇帝驾崩, 越王辅佐幼帝登基, 太后与越王两尊摄政,赵老爷是先帝一手提拔的重臣,不愿投诚于二人,户部又是朝中至关重要之处,二人招揽不成便开始排挤打压, 逼得赵老爷自行辞官了。   彼时他也未至天命之年, 未两年便郁郁而终。   他过世之后, 赵斐与澜心在赵家的处境便有些艰难, 马氏顶看不过两位前任留下的子嗣,但长子已入朝为官她奈何不得, 赵斐与老大相比就像个软柿子了,她因算计赵斐吃过亏,赵老爷在世时还要强行忍耐, 赵老爷一过世, 她行事便肆无忌惮起来。   其中又有一个忌惮赵斐才能、看不惯澜心出身的赵大奶奶搅和,虽然她自恃高贵没明目张胆地给澜心使什么绊子,但只明面上的脸子难堪就不少。   她是澜心的长嫂,又身为掌家妇,要训导澜心在外人看来也是名正言顺的, 何况彼时文氏女声名狼藉,她便更占理了。   再有一个占着婆婆名位看她们夫妻碍眼的马氏、一个看不惯澜心的太婆婆,那些年什么难听的话澜心没听到过?澜心半声不能反驳,为了家里悉皆低头受着。   她在闺中时多明艳骄傲的人,眼睛里一粒沙子都揉不得的,嫁了人没几年,竟练出了一身低声顺气与左耳进右耳出、将难听言语闻若无物的本事。   这其中,这位赵大奶奶也是有功劳的。   若说澜心在赵家的艰难,有是因为马氏,剩下四分也能分出一分给她。   另外三分自然是赵家老太太的,不得不说,那老太太虽然从议婚时便是病歪歪的模样,可竟十分坚强地挺了许多年,直到大宁建国,赵斐作为开国功臣殿前受封时,还幻想着再做回当年赵老爷在世时的老封君。   可惜赵斐对她们当年为难澜心记恨在心,不肯叫她们沾一星半点的光,锦心又有心替澜心出气,降旨申饬过马氏“为母不慈”,赵老太太只觉屠刀悬颈,生怕下一刻锦心的懿旨就是冲着她去的了,终日惶惶不安,没多久便一命呜呼,去了。   而那之后,赵家大爷与赵大奶奶的日子也不算太好过,主要是赵大奶奶自己心中不安,她娘家又在改朝换代的清洗中被夺爵贬为庶民,赵家大爷虽于新朝中供职,却不是什么紧要职位,她心里那口傲气不知不觉间便散了。   后来整个赵家依仗于赵斐,她夫君官位不及赵斐远矣,她在澜心这个她从前万分看不上的弟媳跟前,竟也有了几分堆笑讨好的意思。   能屈能伸,也算得上是这位大奶奶一个优点吧。   当她的依仗在你面前不值一提、或者消失了的时候,她便会变得极为随和温柔。   锦心对她没什么好感,但要说十分讨厌也谈不上,主要是后来澜心自己都没打把她当回事,锦心每日忙得脚打后脑勺,就把她忘在脑后了。   今日一见,倒是叫锦心想起了一些不大愉快的陈年往事了。   她的记忆混乱得很,有些事情就是要见到当事人才能想起来,杂乱的记忆奋勇而上,冲得她头盖骨里头都有些闷闷得疼,婄云递了一碗温茶过来,低声道:“这边宴席吃不安静,不如与太太说一声,咱们先回去歇着。是姑太太、姑老爷来的,晚上总会在后头再摆一席的,届时在场也不算失礼。”   锦心摇了摇头,道:“咱们到后头僻静处坐一坐便是了。”   未心正笑着与谢重华并另外两位夫人说着话,即便是今日这般的场面,她亭亭大方地立在那里,也颇有些众星捧月的意思在其中。   毕竟文家素日往来的多是商户,而未心的摘天巧,绝对是如今江南脂粉界当之无愧的头等名流。   虽然摘天巧论成立的年份、资历不如那几家老字号,但这几年异军突起,一路顺风顺水的发展,虽有文家势力的庇护在其中,却也不难看出未心的手腕。   未心如今尚未及笄,便有如此成就,自然令众人侧目。再有谢重华人前人后话里话外透出的意思,如今整个江南商界都在期待着这位年轻的摘天巧掌门人进入谢家,与夫君一起掌握谢家大权,将天下第一金号天工金号再推向下一个顶峰。   谢重华将她拉在自己身边,引荐新友人、交际上话里话外的护着,已经是把她当做自家人一样了。   文夫人正与文姝晴几人交谈,眼角余光瞥到未心那边的场面,笑容分毫未改,心中却有些欣慰。   如今看来,这些孩子中,婚事最叫她放心的却是未心。   最叫文夫人放心的未心瞥到锦心这边的情况,笑着赔了不是,轻言细语两句,施施然转身向锦心这边来,步履从容不迫,已有了几分掌权的威仪在身,她不笑时又是清清冷冷的世外人风范,令人不禁望而生畏。   等对着锦心的时候,又是温柔笑着的模样了。   “咱们四姑娘这是怎么了?”未心笑着,却又带着几分难掩的忧色,锦心笑道:“有些累了,想去后头坐一坐。”   “去吧。”未心拍了拍她的手,道:“我把五姐儿也叫去陪你,她在这边也见了一会客人了,想必也累了,还小呢。”   锦心点了点头,华心一直都乖巧地跟在文夫人身边,她小小年纪却已生得明媚动人,眉目尚且稚嫩,却已有了几分如夭桃秾李的鲜妍,又因其稚嫩与跟在文夫人身边小心翼翼的规循矩步而不显轻浮艳丽,倒真有几分大家女的风范。   想来出门之前,周姨娘定然是几番训导过的。   可孩子还小呢,规矩的时间长了也是会累的。   未心于是寻了个由头,轻轻巧巧地便将华心唤道后头去了。   府中前院正厅后的五间大厅是文夫人今日待客的地方,从那间厅的后门出来,又有小小三间厅连接前后,屋里设了矮榻、高几、小茶炉,用屏风隔开一处小天地。   因近日府中有喜事,几上还颇有新意地用小铜瓶插起一枝金桔,枝叶颇为繁茂,挂着圆溜溜的橘黄小果子。   这小屋收拾出来就是为了供府内亲近客人过来清清静静地坐一坐的,这会锦心过来,妍儿去讨了茶来,热乎乎地滚起一炉子茶水,锦心坐定没两息,华心便在侍女的陪伴上走了进来。   她年纪尚小呢,身边的丫头年岁也小,最端重的冬巧也不过是个不足十岁的女孩儿,还有一个教养嬷嬷、周姨娘身边的一个妈妈跟着,见锦心坐在屋里榻上,那妈妈忙忙请安道:“不知四姑娘在。”   “荣姐儿过来,”锦心冲华心招招手,笑对她道:“正是我让三姐叫小五过来的,前头人多烦闷得很,我怕小五也累了,跟我在这儿清清静静地坐一会、歇一歇,再过去也不迟。”   小安这时进屋来,端进两碟子点心,红酽酽热腾腾的枣泥蒸糕与酥香满溢的核桃酥颇为诱人,妍儿适时上前,将清水涮过的茶碗里斟了半碗热茶,热腾腾的普洱在这天气里显得香气更浓,茶香与点心的甜香交融,华心的眼睛肉眼可见地亮了起来。   锦心就知道这孩子在前头筵席上一定没吃好,笑着道:“用些点心吧,宴席上人多,恐怕你也没吃好。先用些点心垫垫肚子,静静地坐一会、歇歇再回前头去。宴席撤下了她们还要进茶点果子,很要热闹一下午呢,你就躲一会懒回去也没人看出。放心,就在宴席上躲懒这事,四姐最有经验了。”   华心和她对视一会,翘起唇角笑了,“都听四姐的。”   “好!”锦心揉了揉她的小脑袋,她年纪尚小,虽已蓄了发,发丝却不浓密,小包包头梳起来也是小小巧巧的,挂不住多少珠花,故而只簪着一支松鼠葡萄的绒花,用细细的金流苏点缀着,流苏底部坠着圆滚滚的小珍珠,颇为娇俏灵动,可爱极了。   对着她,锦心心中总是有满怀的喜爱与怜惜,华心和锦心也处得最好,这会净了手,很自在地捏着点心就茶吃,动作虽然瞧着还算优雅,却也不难看出急切,不多时半碟子蒸糕下肚,她终于舒了口气。   锦心关切地问道:“早上未曾用膳吗?”   “用了,不过阿娘不许我多用,说宴席上出恭麻烦、不雅。”华心道。   这倒也是,不过锦心一向是游离在交际圈之外,不喜那些客套寒暄的,故而在她身上徐姨娘也未曾多讲究这些。   何况锦心近两年进膳难,她能多用些徐姨娘都喜得恨不得放鞭炮,哪里还有这些讲究,是尽都随着锦心的胃口了。   锦心也不能说人家娘做得不对,便只道:“那边多用些蒸糕吧,今日多备北地点心,这桃酥你恐怕吃不惯,又比蒸糕硬些,既然你早上未曾用过,这会便不要吃这个了……”   她没说完这话,见华心眼巴巴地望着那一碟子点心,又无奈笑道:“四姐院里有个嬷嬷会做,等回头,你到姐姐那去,我叫小厨房做与你吃。”   华心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又囫囵吞下去两块糕,直到她的教引嬷嬷在旁轻声咳嗽了,她才依依不舍地放下糕点端起茶碗轻呷了两口。   锦心笑眼看着她,软声道:“饿极了一次吞得多了是不好,仔细回头肚子疼,若是喜欢下次再叫人做便是了。”   “四姐~”茶足点心饱了,华心凑到锦心身边来撒娇,这对锦心来说是有些新鲜的体验,毕竟平日里只有她对着未心她们撒娇的份,偶尔文从林对她撒撒娇,但随着那小子越长越大,逐渐试图造反,在锦心面前摆出哥哥范来。   虽然被锦心强力镇压,如今还只能乖乖当个弟弟,但篡位之心不改,十分令人头疼。   他在锦心跟前倒是听话,指哪打哪也怕锦心,但偶尔试图翻身做主这点就让人比较头疼了,和他一对比,乖乖软软的小华心简直是仙子下凡。   锦心忍不住搂着华心一阵揉搓,然后才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事?”   “等我搬到院子里去,能挨着你住吗?”华心娇声道:“小五保证乖乖地不闹,只想住得离四姐近些。”   “这有什么的。”锦心笑着道:“听你这样说是看好屋室了?”   华心用力点点头,“就临萃轩……阿姐你的漱月堂左右无甚相邻很近的院落屋室,临萃轩就是离得最近的了,我出门只要走上半盏茶不到就能到了。太太许我选好院子后便设计图样,明年开春请梓人动工修葺,临萃轩也有一代没住过人了,太太说也得休整休整,多少要等我生辰后再搬,也叫阿娘心中宽慰。”   锦心道:“母亲当年对我也是这个安排。那你就静静等着吧,四姐院里山茶花开得好,这些年也生出许多枝丫来,等四姐回去叫董嬷嬷选两盆好的,届时挪到你院里养着,算作四姐送你的好不好?”   华心连连点头,她最喜欢锦心院里的红色茶花,可那花府里也只有锦心院里养了,每年开花时锦心会剪下一些来与姊妹们插戴,她收到后都宝贝极了。   锦心见她乖巧可爱的小模样,不由抬手又揉了揉她的小脑袋,这时华心的教引嬷嬷笑着道:“两位姑娘歇了有一会了,再不会前头去恐太太要问了。”   “母亲知道我过来,也知道华心是我叫来的……不过华心也是该回去了。”锦心道:“你们且去吧,我再在这静一静,你们好生照看着姑娘,晚晌里定颐堂还要摆宴,她这会若实在累了,向母亲告个罪,带她下去小睡一会也是无妨的。”   两位嬷嬷均应了是,带着华心出了屋子。   人都走了,婄云才笑对锦心道:“可见主子还是疼妹妹,那茶花您多稀罕宝贝啊,也就是大姑娘出嫁您才舍得送了一盆,如今五姑娘不过迁个院子,您就巴巴地叫人分出两盆来。”   锦心隔着窗,望着华心小小的、隐约模糊的身影,声音低低地道:“我疼她多少,都是应当的。”   要说这些姊妹中,她与三姐未心最好,亏欠最多的便是小妹华心了。   华心年纪虽然小,却是为了家仇受苦最多的,又是为了成就她与大宁的江山才舍了半条命去,最终年纪轻轻便一身伤病,早早离世。   她恨不得将天下的好东西都捧到华心眼前去,便是天上的星月,她也想为华心摘来。   文夫人心里觉着周姨娘为华心取的那个“荣”字过于浮华,不过平稳安静,不好,她却觉着这个字合该应验在华心身上的。   她的妹妹,正该荣华安稳一世,远离贫穷苦难。   二人低低言语着,妍儿、小安二人均是不解其意,今日大家出来赴宴,院里不能每人守着,便把绣巧留下了,这会妍儿见锦心住了口,似是有些出神,便笑着打趣道:“咱们倒是出来欢快吧,把绣巧姐姐留在院里,回去恐怕是得不了好脸儿了。”   “有我呢。”锦心道:“且等我舍身去,好好儿哄哄咱们绣巧姑娘。”   几人纷纷笑了,婄云打趣道:“那就静候姑娘大展身手了。”   锦心在小屋里吃了两碗茶,用了两块点心,歇了好一会才施施然带着几个婢女走回前头,她一直坐在不甚起眼的角落里,回来了也没几个人注意到,未心倒是一眼瞥见了,笑着、有些无奈又充满纵容地看了她一眼。   这边热闹了一下午,外客走了还有亲近亲眷,大家上了三五轮茶,有说不完的话。   剩下亲眷的时候锦心就躲不得懒了,少不得走进前来,与未心、云幼卿一起给长辈们添茶、端果子。   不过文姝晴哪里舍得她与未心做这些事,笑着道:“都是自家人,你们小辈坐下了,不要忙活了。沁娘到我身边来,你这丫头晌午又到哪躲懒去了,看了你一眼就不见人影了。”   她是出嫁了的姑太太,在娘家里说话是没人会轻易反驳的,何况这种话是文夫人绝不会有异议的,其余亲眷太太便也无人反驳,纵得三人落了座。   锦心在文姝晴身边坐了,笑盈盈地,与一向对外人清清冷冷的模样甚是不同,她笑着道:“是挂念着要给姑姑请安才来的,不然今日这样的场合,我就不来了。大家都在前头热闹着,我不如在后头陪陪二姐姐,这样二姐姐心里也平衡些。”   “你这丫头,油嘴滑舌的,满嘴里没一句可信的!”话是这样说,文姝晴眼角眉梢的笑还是掩都掩不住的,赵大奶奶这时才开口笑道:“瞧这位亲家妹妹年岁尚幼,便是不耐烦这些事情也是有的,躲个安静也是平常,等再大些,规矩礼数知道得周全了就好了。”   人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她这话若是亲近人只说前半句还有些替自家孩子分辨周全的意思,外人来,又说全了这样一套话,却带着些提点或者往重了说是指责失礼的意思。   锦心自有应对的言语,文姝晴却没叫她开口,直接按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笑着对赵大奶奶道:“这孩子不小了,一贯规矩礼数都是最周全的,只是自幼身子弱,我们也怕她受了吵闹,或是被人冲撞了,少让她见外客的。今儿倒是叫你见笑了。”   赵大奶奶忙道不敢,又问:“瞧妹妹身形纤弱,或是有些不足之症,可曾延医看过,金陵这边有一位告老还乡的老太医,我倒是知道他些,不如下个帖子请他给妹妹瞧瞧。”   文夫人镇定地笑道:“也请叶老大夫瞧过,如今还是另一位老先生为沁姐儿调理的,不劳亲家奶奶费心了。”   文姝晴向一旁轻轻使了个眼色,笑道:“斌儿媳妇,你近前来,来前你不是说想见见四妹妹吗?这就是了,这丫头性子是最好不过的,虽头里相处看不出随和来,可对自家人极好、心地也极软善的,你们两个都是好性的人,能好相处。”   便有一位年轻妇人笑吟吟道:“正是呢,我瞧妹妹也好,方才见礼时一见,就恨不得是自己亲生的妹妹呢,果然是太太的侄女、王妃的妹妹,别人家哪养得出这样的女孩儿啊?”   她与赵斌是随着纳征的队伍下的江南,本来赵斌也没个差事在身,权当来走一遭看个热闹,她年纪又轻,身上没个诰命、赵二老爷官位也不如大老爷那样吃香,她自然不如赵大奶奶得人眼,只文姝晴一直将她带在左右,口中时时提着,人就知道她极看重这儿媳妇,也不敢轻怠。   这会一开口,有两家亲眷太太瞧瞧她、再瞧瞧那位赵大奶奶,低头轻笑了笑。   蕙心笑道:“弟妹可快不要说了,我们家沁娘啊都要羞得没处去了。”   众人说笑着,便将话题从锦心身上岔开了。   罗汉榻上铺着极宣软的坐褥锦垫,文姝晴与文夫人隔着炕几并坐,是这一屋子的上位、最显眼的位子。   锦心只需在文姝晴身边安静坐着,当一樽漂亮又惹人喜欢的花瓶摆设,却也没人会忽略她,锦心知道文夫人、文姝晴她们的意思,心有些无奈,却也没有循机遁开。   长辈的一片心意,她再不耐烦这些事,也不是不识好歹的人。   这边屋里坐到天色有些暗了,亲眷太太、奶奶们才带着姑娘姐儿们纷纷起身告辞,外边也来回前头宴散了,哪家的哪位老爷、公子来接人了,文夫人又得热情地挽留晚饭,很留了几次才送客出去,回来与文姝晴相视一笑,拉着她笑道:“走,咱们到后头去,再吃一席,好生聚聚。” 第九十七回 幸而还人人都在,人人都好……   晚晌那场宴只有文、赵两家之人, 文姝晴、赵斌、赵斐自不必说,都是来到金陵在文家住过的,赵二爷这些年也与文老爷混得很熟。   他在官场上算不上得志, 比起京中那些动戈一二品的大员,他顶多算是清流臣子, 称不上有权也称不上有势, 赵家发迹在他兄长, 他的出身也不算很高, 算不得什么高门公子出身,故而并无甚目无下尘的高傲性子,又与文姝晴这个妻子感情极好,对文老爷这个大舅哥自然只有敬重。   这些年两家常有往来,他官衔在身倒不会次次随着妻子下江南, 但文老爷南北两地常来常往, 他与文老爷也混得熟悉, 这会席间并不拘束。   赵家大公子倒是个长袖善舞的性子, 这一日下来想是也与文老爷、文从翰熟悉了,席间言语随和带笑, 并不高傲——或许也有谢霄笑意吟吟在席的缘故。   他家门第在高,再有权势,又哪里比得过宗室亲王, 便是个无权的亲王, 也不是寻常臣子能够越过的。   何况他正经官职不过四品,此时更不敢傲气了。   这一席倒称得上是其乐融融的,因赵家来的好几位都算是外人,这时还是男宾女宾分坐,一架屏风隔在花厅中央, 其实也不当什么事,全做样子功夫,算是成全了礼数。   赵斐一向是镇定自若、生性甚至有些冷淡的翩翩君子,等闲不见他在意什么事的,但这会他的目光却频频瞧瞧向另一侧看去,他从身形与方才那边的动静分辨出澜心此时正背对着屏风落座,他眼神一撇过去正好能够看到。   他的动作倒还算隐蔽,可桌上这些人今日本就格外注意他,哪里看不出来呢?   赵二老爷见他这模样,会心一笑,指指桌上的酒壶,道:“如今纳征之礼已毕,你也该好生敬文丫头的父母一番。”   “是极,是极。”赵家大郎笑道:“也应敬一敬叔父叔母,为你这桩婚事,单是这半年,叔母便两番往返京都金陵,实在操劳。”   赵斐忙起身捧起酒壶,里间澜心低着头不言语,文姝晴斜她一眼,也笑了,扬声道:“斐小子,从那边过来,换一壶蜜酿甜酒来,你们的酒味太冲,我们喝不惯!”   赵斐连忙应了一声,手上动作便显几分忙乱,幸而文夫人房中的妈妈女使们都很有眼色,立刻筛了热热一壶蜜酿甜醴来奉上,赵斐从外敬到里,不只是方才所言那几人,外间男宾一桌子除了林哥儿并两个小弟弟,其余都与他碰了一杯。   便是三个小的他也没怠慢,捧壶给三人一人添了一杯果子露,锦心在里间听着动静,心中暗道:怪不得这家伙前世今生都最讨大小舅子喜欢呢。   虽然常冷着一张脸,但也是真有眼色、会做人。   等赵斐捧着一壶蜜酿甜醴来至屏风前行礼,要进内间来,按理未心、锦心应带着华心避开的,但文夫人却笑道:“都将要结亲了,总要见到的,有甚么好避的,这屋子总共才那么大,一张屏风隔开里外便很困难了,再要摆上一张给你们避到里头去吗?多麻烦。”   “那边听母亲的。”未心笑着应下,赵斐得了应允方入内来,目光不敢乱觑,先恭恭敬敬与文夫人、文姝晴二人行礼敬了酒,又敬给赵大奶奶一杯,谢过她为自己的婚事奔波,赵大奶奶口中谦让笑道:“有叔母携带,我这一番不过跟着增长些见识,万不敢居功的,二弟何必如此客气。”   赵斐没言语,只微微行了一礼,捧壶又向下来,文姝晴见他脚步缓慢,心中好笑,口中却很爽利地唤住他:“站住!你且不要急着去,便与澜娘吃一杯吧。”   文夫人张口要言语,被文姝晴按住了,她笑道:“他们也是未婚的夫妻了,将来总是一家人的,当下不过饮一杯酒罢了,有什么的,嫂嫂你素来是最开明不过的,怎么这会还计较起这个了?”   文夫人心中暗忖几瞬,到底压下言语,只做不见,算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赵斐忙捧壶向澜心杯中添酒,他自己手中也有一盏,又向自己杯中添,一路来都是从容不迫的动作在澜心面前却忽然慌乱了起来。   叫文夫人心有欣慰的是澜心举止并未有差,举手投足间落落大方,叫她很是满意。   蕙心端坐一旁笑眼望着妹妹与未来妹婿动作,心中也有些欢喜。   今日她与谢霄留宿府中,因带着一个谢霄,便并未回懿园中,而是在外院寻了院落居住。   筵席散后,蕙心嘱咐谢霄先行回前院去休息,自留在正院中,陪伴文夫人说话。   文姝晴知道今日文夫人与女儿想必有话说,便并未如从前一般留下与文夫人长谈叙话,带着斌哥媳妇同赵家众人一同走了,未心也忖度到这一点,便拉着锦心告了退,华心早被奶妈妈抱了回去,众人散去,一时只留下澜心、蕙心姊妹二人。   文老爷背着手悠悠走到花厅窗前望着天边的月亮,文夫人在两个女儿的陪伴下回到正屋里,蕙心笑道:“我今儿个瞧着,可看出那赵二公子珍重二妹珍重得不得了。”   “还能比上姐夫看重姐姐吗?”澜心笑道:“我还看出大姐夫视大姐姐如星如月呢,只要你们在一间屋里,他那目光就没离开姐姐你身上过,便是与人言语,也留着几分注意在姐姐身上,今儿来与我撑腰,难道不是因为看重姐姐才来的吗?不然人家一个亲王,哪里管咱们家这些琐碎事。”   她们姊妹二人你来我往的,文夫人本来心里那些繁乱思绪竟都在不知不觉间散去了,只端着一碗茶坐在那里笑看她们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话斗嘴。   这场面倒是难得的,蕙心自幼便有姐姐风范,对下面弟妹都极尽谦让照顾,澜心与她年龄虽相差不多,但蕙心懂事得早,也能管得住她,二人打小也没怎么拌过嘴,便是红脸都少。   今儿这样,一是蕙心见妹妹余生托付之人对妹妹上心,心中欢喜;二是澜心心中有些羞意,听姐姐说了以为打趣,免不得还回两句,其实二人相互说的都是真话,倒也称不上是斗嘴;三来,也是二人为了宽文夫人之心,哄她一笑。   这段日子,文夫人对澜心将要远嫁之事一直耿耿于怀放心不下,这一点二人都是清楚的。   今日索性借着机会,将事情说开,好生安一安文夫人的心。   有些道理事情文夫人心中不是不清楚明白,只是关心则乱,因事关自己的小女儿,心里再是清楚明白,也总是放心不下的。   蕙心自幼便最是贴心,又如何能不知文夫人这段日子的心绪难安,便打算借着今日这个机会,彻底开解安慰文夫人一番。   今日见了赵斐,她也看出来了,那人对澜娘属实是很上心的,比起许多婚前甚至连一两面都未见过的年轻男女,澜娘与赵斐可以说起步便比旁人要顺。   她不信她的妹妹连起点条件这般优越的日子都经营不好。   这日定颐堂正房的灯燃到半夜,文老爷最终还是在花厅的暖炕上将就了一宿,懿园中锦心倒是睡得好好的,半夜口干醒来,正听到屋外刮风。   风声呼啸着好不吓人,锦心倒不至于被这个惊着,在榻上半坐起来,没一会又起身来到窗前,今儿白日里落了雪,下晌歇了,这会天上又飘起雪花来,纷纷扬扬落得一地银白,锦心驻足看了半晌。   她屋里早换了玻璃窗子,冬日里也是透亮的,比从前的纸窗、纱窗都好上许多,这会卷起纱帘,透过窗子兀自欣赏着雪景,忽听到身后婄云轻柔的声音,“怎么了主子?睡不着吗?”   “下雪了……”锦心似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仰着头望着天边,婄云笑了,“可不是吗,白日里下了大半天,今儿晚上又下起来,明儿一早就得盯着院里人扫雪,有得忙活了。”   锦心随口道:“只叫小安去办便是了,我瞧她如今言谈办事都颇为爽利干脆,却有些你当年的风范。”   婄云道:“主子还记着奴婢当年的样子?”   “说过不要自称奴婢了,一来如今在江南家中,也没当年那样大的规矩;二来……我心里也把你只当婢女看待。”锦心接过她递来的汤婆子,温声道:“就跟绣巧她们一样,以‘我’自称,不好吗?”   婄云默了半晌,无奈道:“奴婢、我只是习惯了,这样自称着,就好像还是当年一直左右不离陪伴在您身边的时候一样。”   锦心道:“如今你不也是左右不离,时刻陪伴在我身侧吗?”她扭头看了婄云一眼,眼中带着笑,抬手指了指窗外:“瞧,好漂亮的雪景,叫我想起当年,慈云谷外那场大雪,南北两地风景差异不小,南地的雪与北地相比也是另一番风韵。”   婄云柔声道:“您若是想念北地风景,日后有得是去瞧的机会时光……天儿冷,您还是回榻上去吧。当年慈云谷外您学杨时程门立雪,回去实实病了一场,叫咱们好不揪心。”   “我这身子,我自己心里有数。”锦心垂头轻抚汤婆子套子上的绣纹,仙鹤衔灵芝,是这些年最常出现在她身边的纹样了。一切物什上,只要动得上针线的,最终绣上的多半都是这两样。   锦心摩挲着那颗灵芝细密的针脚,似乎轻叹了一声,“要过了年了啊……”   她的声音低低的,尾音消散在空气中,若非婄云耳力绝佳又一直仔细听着,还真注意不到她这一声。   婄云应了一声,目光落在锦心腕上的手绳上,其中一颗玛瑙珠已微有些褪色,虽还不大明显,但以婄云的眼力,月光雪光明亮如此,她怎会看不清楚呢?   另一颗珠子还是殷红殷红的,按照乘风的说法,这两颗珠子一起佩戴的时候,只会先行消耗其中一颗的力量,等到其中一颗的力量消失殆尽了,下一颗才会开始发挥作用。   虽然婄云有时候觉得这很没道理,可这珠子的存在本身就是没什么道理的不是吗?   锦心这时已转过身来,笑道:“好了,睡吧。我不过是这几日事多,有些睡不安稳,等剩下的那点文书看完,我心里没什么事情挂念着,便可以安睡了。”   婄云心道但愿如此,口中并不反驳,只扶了锦心一把,“您总是要注意身子才是,那些文书荀平也会留意,其实如今的局面,并没有到一定要您豁出时间身体去翻阅查看那些文书线报的地步。”   锦心摇了摇头,“没什么,两卷文书罢了,我从前哪一日看的文书不比如今一个月看得要多?不算什么,只是我自己没有当年那个精神心气儿了。再有两年,两年之后,若是还没有什么动静,那我也不理了。”   这话是实话,她一向不打无准备的仗,凡是都会提前筹备周全不假,但她也不是会杞人忧天的人,会因为一个猜测舍出自己的身体去,时时警惕提心吊胆。   她如今的行为是为求“周全”,可若是两年之后嘛动静没有……其实她已经考虑好到时候怎么拆乘风的招牌了。   看她的神情婄云就知道她肚子里没酿好水,抿嘴儿有些无奈地微微一笑,道:“好了,不想那些了,您就睡吧。这一年来您这身体也没个消停的,这眼前落雪了,天气转凉,可更要仔细了,再染一场风寒,我师父能哭出来您信不信?”   锦心自然哼哼道:“闫老会不会哭我不知道,但我若把这话学给闫老,他定会用功课堆得让你哭出来的。”   婄云一贯行事周全稳重,院子里的大小事也一贯是她拿捏做主条理停当的,何况还有与外头的联系并两桩事务,素日空出来的时间其实不多,闫老既欣慰于她的天赋勤奋、也体贴于她的忙碌,故而素来并不怎么留功课与她。   但若是真留下两样……那也属实是够婄云忙的。   婄云一时说不上是无奈还是好笑,摇摇头道:“您就快睡吧!这头二更天了,您再不睡,今夜可没得好睡了。”   到底锦心是被她撵上床乖乖巧巧地闭上眼了,到底谁没睡着又有谁清楚呢?   锦心若不想叫人知道,那就是天王老子密探头头来了,也是摸不清她的状态的。   婄云只在锦心榻前立了许久,凝视着她看似平稳的睡眼,良久才低叹着道:“总是不叫人省心。”   ……   赵家一行人并未在金陵多留,过了大定之后就迅速启程回京了,知道他们是要赶着回京过年去,文老爷与文夫人也没多留。   他们何止是没留,还白白又搭上一个。   春闱一向是在二月里举行的,金陵至京都路途遥遥,过了年再动身是绝对来不及的,得要提前过去,才有修养身体、养精蓄锐、温书复习准备考试的时间。   文夫人本打算留他到腊月里再动身,到底是舍不得儿子过年不再家里,想能多留一日是一日。   但文姝晴到底说动了她,文姝晴的意思是文从翰与他们一起走,路上可以免去许多麻烦,琐事上也有她来操持,能叫文从翰省下时间安心复习,何况文从翰进京本也是要到她家里住去的,文家在京城的宅邸空置一年多,还是住到她哪里方便。   如此两相看来,不如现下就跟这样一起上京了,方便省事。   到了京里,空余时候多,文从翰也能多些时间修整调理,调整好状态参加春闱,若是时间迟些,路上生些波折差池、或是文从翰到了京中水土不服,届时都错不开手的。   再有现下动身,年前至京,文从翰还能与他们一处过年,免去一人在途中过年的冷清孤独。   文夫人听了这话,也无言反驳,思忖半日,还是叮嘱云幼卿尽快替文从翰打点好行囊、点好随他上京的人,便让文从翰与赵家一行人一同上京。   船只护卫人等自然文家是文家另备,总不会叫文从翰坐赵家的船依附赵家而行,文姝晴那边也很快做好了安排,只等文从翰动身了。   落了雪,金陵的天气一日冷过一日,文从翰心有不舍,但却知这是迟早要走的一段路,别过父母妻女弟妹们,他便踏上了上京的船,周身自有四个心腹小厮、两位自幼嬷嬷照顾,船上还有二十余文府护卫护持。   这人数是再三精简过的,不会压过赵家仿佛喧宾夺主,却也不会令人看轻。   天气寒冷,他身披着一件狐裘氅衣,背影挺拔,虽穿着臃肿,却仍有几分风度仪态在身。   登船前一回头,文从翰见云幼卿抱着小小的安姐儿立在码头上,不由挥手道:“快回去吧,天寒,莫让孩子受了寒气!”   他才已与众人别过,此时回头忍不住多叮嘱一句,便叫云幼卿眼鼻一酸,热泪滚下,不住地点着头,强压哽咽声高声道:“夫君一路保重,我在家中定然好生孝敬父亲母亲、照顾好孩儿,夫君只管放心。望夫君此去,一帆风顺坦荡平安,能够蟾宫折桂、雁塔题名……”   她极力忍泪不欲叫文从翰忧心,然而相识多年结发数载,文从翰又怎会听不出她声音中的不对?   一时强登了船,文从翰又立在船头上向这边招手,扬声连道数声“安心”、“安心”。   到底文夫人沉着些,此时取帕拭了泪,来到云幼卿身边拍了拍她的手,道:“莫哭,莫哭了,叫他也跟着担心啊……”   云幼卿用力点了点头,抱进怀中小小的娃娃,文夫人忙道:“快回车上去,这天儿冷得很,安姐儿受了寒就不好了。”   又唤一旁的姊妹几个,“你们也快都回车上去!三娘你快拉着小四上车……”   未心点了点头,最后看了缓缓驶动的船一眼,拉着锦心的手往回走,“好了,咱们回家,大哥这是奔咱们家的前程了,咱们在这里哭哭啼啼,反而叫大哥心中不安。”   锦心望着船头上文从翰向这边揖礼的身影,握紧了未心的手,道:“我哪里哭哭啼啼了。”   这样离别的场景,她早就已经习惯了。   那些年,她送大军出征多少次、送使团出城多少次,若是每次送别都要哭泣,那光是因文从翰与文从林这一兄一弟而落得泪,便要淹没这金陵城了。   虽然心中还有不舍,却不至于泪洒码头。   她只是忽然有些感慨——长姐出嫁、长兄上京奔赴前程,二姐三姐婚期只在眉睫,这一转眼,这一场新生她也走过不短的一段路程,再要阖家团圆骨肉齐全在座,恐怕是难了。   幸而还人人都在,人人都好,只是有的奔向远方,走向过得更好的路程罢了。 第九十八回 出阁酒。   文从翰一走, 家里仿佛就空出一块来。他这一行与从前到姑苏求学还有所不同,大家心里都清楚,他这一次春闱、殿试若是中了, 那便跻身朝堂,无论留京还是外任, 都回不来金陵了。   若是没中呢?   若是没中, 自然是回来再勤奋苦读, 静待下一个三年。   为文从翰的前程计、为家族的未来计, 众人虽然心里舍不得文从翰,却还都是盼着他能够在考场上大展身手、一朝雁塔题名的。   文从翰这一走,受到的冲击最大的便是云幼卿了,自她有身孕这一年多来,他们小夫妻两个便日日都在一处没有分别过, 如今乍然屋里少了一个人, 虽然心中早就做好了准备, 一时还是不免觉着空落落的。   那边云家早得了文从翰要上京赶考的信, 甚至文从翰动身前还专门至姑苏与云先生、云夫人别过,在云先生处听了不少教诲, 又放心不下云幼卿母女,趁黑打马回了金陵。   女婿对女儿的用心云家夫妇看在眼里,云夫人押着云先生给他仍在京中的故友们去信请他们多照料女婿, 又吩咐人备下马车道自己要往金陵看望女儿去。   云幼卿是她与云老爷的幺女, 她年近四十才得来的小囡囡,虽然家教颇严,自幼却难免多加溺爱,幸而云幼卿天性温纯本心清正才没被她与文老爷养出个骄纵千金来。   便是如此,夫妻二人也舍不得她嫁到门当户对的高门世家中去, 从此被一重重的规矩压着,做个端庄贤惠的掌家妇,彼时正有文从翰在云老爷昔日学生的引荐下来到青山书院学习,天资好、心性佳、家中门第不高(指在仕林名族、诗书世家中)、家风清正,简直是上天赐下个小女婿。   定下婚事自然是云先生云夫人思忖考察再三的结果。   云先生对文从翰这个关门弟子可以说是喜欢到心坎里去——   天资好,生来聪颖过目不忘,年纪尚幼便能诵四书且倒背如流,又能理解其中真义,这点最是难得;心性上佳、稚龄时便能看出本心纯善,却又并不愚善,善恶分明底线清晰,行事自有分寸尺度,彼时行事虽还稚嫩却能看出家教严明。   这样一块美玉良才,在他手中一点点被雕琢成美妙的形状大放光彩,他心中又怎会不自得呢?   他只恨文从翰不是他儿子,但家中既有一小女幼卿与他年龄相宜,且文从翰也属实是对云幼卿而言托付终身的不二之选,有些事情就是没连到一起的时候好似是南辕北辙的两件事,可一旦在心中搭上边了,想来就是哪哪都合适。   便如文从翰,无论人品、才能、前途、家世,都可以说是托付云幼卿终生的不二之选。于是云先生心中便生出订婚之意。   只是云夫人彼时还不认同,她虽听丈夫夸赞文从翰,却更怕丈夫因爱才之心就把女儿随意许了出去,最终虽被云先生所言说动了两分,却还坚守底线,亲身考察过文从翰的人品,又与文夫人搭上关系,想要试探出她的性情与文家的家风。   结果自不必说了,且看云幼卿如今已嫁入文家便可以知道了。   云夫人如今对文从翰这女婿可是满意极了,也不管云先生笔下与京中旧友的信件已写到一半了,就在桌边絮叨他许久,将他在京中的友人一个个都数遍了,只觉着各个都得知会一声。   云先生就低头任她念叨,秉承敌动我不动的信念纹丝不动,笔下从容不迫地继续写信,口中还非常镇定地附和答应着,声音平稳,半分看不出糊弄人的痕迹。   云夫人与他夫妻多年,哪里看不出他这点动作,登时轻哼一声,想说的话也嘱咐玩了,起身便道:“我去金陵瞧瞧咱们幼卿去,从翰离家,她自己带着女儿,心里定是不习惯的,我得瞧瞧她去。”   云先生也挂念女儿,却还是提醒一句,“未送贴先登门怕是有些不妥。”   “路上我打发人快马报信去便是了,左右是亲家,倒不必太过讲究那些繁文缛节。”云夫人理了理鬓发,端端正正地走出这间书房,一举一动优雅从容姿态端庄,可看不出来方才说那句话时的随意轻松。   云先生抬头看着老妻的背影,等房门一掩不见影踪了方才再度垂头,轻轻“哼”了一声,“我的学生,我难道不会先为他筹划?也该叫那几个老东西瞧瞧我这些年教了个怎样的宝贝。”   ……   云夫人是在幼子幼媳的护送跟随下来到金陵的,彼时文家已经从早上送文从翰赶考的忙乱恢复到平日的宁静,文夫人正坐在西屋暖炕上与管事娘子核对账目,澜心的婚期最终定在明年的四月中旬,其中也并非没有文姝晴体贴侄儿,想叫文从翰殿试之后轻轻松松参加婚宴的缘故。   再者也能叫侄女在家多待上几日。   她都无需自己言语,只稍稍暗示了赵斐两句,正愁没地方好讨好未来大舅哥的赵斐立刻付诸行动,又欣喜于这是一桩讨好大舅哥的同时还能婉转地讨好到媳妇的美差。   本来赵老爷看好的是二月里的一个吉日,不想赵斐去说,他自觉在婚事上已经委屈了儿子,毕竟长媳出身元氏,他的妻族、长子的母族,如今家中还有一个爵位定立门庭,也颇有实权地位,而二儿媳却只是商门出身,便是有千万般好,与长媳对比,家世上天然便弱了些,日后能给次子的助力自然不如元家能给长子的。   再有,之所以定下这桩婚事,却是因为内宅妇人对次子的算计,可偏生因那马氏膝下还有一双幼儿女,打老鼠也怕伤了玉瓶,为了幼儿女的名声前途,他也只能委屈委屈次子。   手心手背都是肉,委屈哪一个他都舍不得,虽然这两年也有补偿,但他对次子还是满怀愧疚,在这点小事上,他自然愿意遂了赵斐的心。   等应下了,又想起一桩好处来——儿子铁了心要亲身去金陵迎亲,婚期拖到四月里,岂不是能叫儿子在家中过年了?当下颇为欢喜,觉着这倒是一桩好事。   赵斐这边如愿以偿,在心中默默盘算起如何委婉向未来媳妇邀功——给大舅哥省事这种天大的功劳可不能不要。   他要争取在成婚前,让媳妇爱他爱到无法自拔,那样等成婚后他再添砖加瓦,就会爱他爱到一发不可收拾了。   赵斐从赵老爷的书房走出来,仰头望着天边,湛蓝澄澈的天空上飘着几朵白云,天际的一抹白悠悠游荡着,悠闲轻缓。   苏轼说归去做闲人,对琴对酒对天云。   想来在能静下心来欣赏的人眼中,这一片云朵也是美妙至极,可惜他不过一俗人尔,学不来赏这悠闲静谧之美。   只是此下,在他眼中,那朵云的去处是向南方。   那便极美了。   金陵啊。   不管怎么说,总归婚期是有了一定,文夫人本来做好了婚期在二月里的准备,不想赵家那边忽然改了主意,登时便是一喜——无论怎样,能多留女儿两日总是好的。   她欢喜地命人招待好赵家来送信的人,将信件收下,彼时已经过了年,金陵的天气暖和得早,这几日已经有些开化了。   由于自己作死,锦心不慎染上了风寒,对上闫老悲壮的目光略感心虚,如今正乖乖在房里安养。   澜心那边听了文夫人的消息,想到离家之日又拖了两个月,心中不免感到欢喜,从正院请安出来,想起锦心病着,前几日她忙着核对熟悉嫁妆中的物什与陪嫁人手,去探病也是来去匆匆的。   如今时间上宽松了,她的动作也可以适当放缓些,今日算是难得的清闲,便与未心一同去探望锦心。   他们到漱月堂的时候锦心才刚刚起身,穿着家常袄裙正在西屋暖炕上用早膳,见她们两个来了也分毫不感到羞耻,淡定地招呼道:“两位姐姐来啦,吃了吗?要不要来点,今儿早晨备的盒子菜,滋味很不错。”   澜心简直不知说她什么好,摇头无奈地笑了笑,伸出一指点点锦心的额头,“五姐儿起的都比你早!”   未心镇定地在炕上坐下了,见桌上摆着个珐琅彩的九格攒盒,里头一个个小格子盛着熏鸡丝、熏鸭脯肉、熏对虾并各色酱菜、码得整齐的水灵灵的芽菜、王瓜丝并一样应是清炒的白萝卜白菜丝,倒不算什么珍馐美食,甚至颇为家常朴素,但意外的有些吸引人。   未心一面噗嗤笑道:“咱们四姑娘几时甘心做兔子吃起萝卜白菜来了?”一面招手叫人再取一对碗筷来,并振振有词地道:“我在太太那儿倒是用过了,不过你这备了这么多,我想你也吃不完,我就帮帮你吧。”   “你这属实是有些……罢了,与我也上一副碗筷来。”澜心脱了靴子,也坦然上炕在里头落了座,迅速与未心同流合污,并指着桌上道:“这是备的什么粥?”   绣巧将小丫头捧来的碗筷奉上,并笑道:“我们姑娘病着,闫老不许多给荤腥,备的是素粥,不过加了些切碎的玉兰片儿与干芥菜进去,取一个清新口味罢了,倒是也有些鲜香,我与您盛一碗?”   澜心点了点头,“正是呢,还是绣巧周全,我才从母亲那来,听了一个好消息,早饭都吃得心不在焉的,这一路走来腹中确实有些饥饿了。”   不大的炕桌被一个大攒盒并两个小笼屉、一个大粥碗挤得满满当当的,这会又添了两双碗筷,难免显得有些拥挤,但倒也添了些热乎乎的烟火气。   两个竹编的笼屉里一个是薄如宣纸轻白透光的薄饼,一个是蒸的豆沙馅竹节卷馒头,锦心便是作风再“朴素”吧,婄云也不可能叫她在吃食上委屈了,便是她交代简单预备一点,也不可能只上一份盒子菜来。   这会粥一入口,咸香温热满溢口腔,澜心心无端地一舒,长舒了口气,咽下粥又加了个小馒头来,不忘对锦心称赞道:“你院里的人手艺愈发好了。”   “夸你呢。”锦心一贯习惯食不言寝不语,这些姊妹们也都清楚,素日与她同桌都少言语,今日见澜心开口便知道想是有什么紧要事叫澜心兴奋了,也没急着问,转头看向婄云,轻轻一笑。   婄云没居这功,而是忧心忡忡地瞥了眼她碗里的大半碗粥,又给她卷了个春饼来,低声劝道:“再用些吧……每日吃那么多药,再不多用些膳食,肠胃都支撑不住的。”   她对锦心的动作习惯都何其了解,这会锦心一开口,她就品出撂筷的心了。   今日澜心未心俱在,她有两个“帮凶”,在她们的“胁迫”下,锦心不得不吞下一大碗粥,早饭之后瘫在炕上便不大想动弹。   婄云将煮着消食茶的壶立在熏笼上,笑着问锦心道:“今儿可算多吃些了,午膳想出什么?我这就嘱咐厨房预备,有庄子上送来的好些菌子,都是暖房里出的,我看各个品相不错,您瞧怎么做着吃了?……或者炒一盘菌子、或者炖个鸡汤、或者包些小饺儿烧麦、再或者做码子吃面吃粉都不错……”   她恨不得当场给锦心把流水席面的菜色都报出来,锦心一脸生无可恋,虚弱无奈地摆摆手,“你预备、你预备,都听你的……”   我认了还不行吗?   未心与婄云言语两句,问锦心身体如何,她看出锦心用过早饭后有些支不住了,过一会借机唤着婄云出了屋子,忧心忡忡地问道:“你实话说,沁娘的身子是不是又不好了,膳后可有心悸乏力之症?入眠后还安稳吗?”   婄云只道:“姑娘的身子倒是还好,膳后有些无力这近年来都是一样的也没缓和过,但也没往更坏了发展,这几日服的汤药中有安神的药,入眠之后倒还安稳。”   未心这才略略放下些心,婄云微微垂首,看似是望着自己的足尖,其实目光根本聚不到一处去,眼中满是忧色,甚至有些彷徨无措。   便是她不说、闫老不说,其实他们两个都能感觉到,锦心的身子有些从这几年一直维持着的稳定状态往下滑了。   闫老使尽浑身解数开的方子也只能略微稳定一下状态,婄云常感无措,好在一时半刻锦心的身子还没坏到前世最后那个样子,也只有这点能叫她稍稍安心。   便是能多留几日,但两个月对当下来说也只是转瞬即逝的时光罢了,只听闻正月末京中来迎亲的队伍就上了路,文家这边一日日紧张起来,开始预备那些事。   到底要从这边出嫁,赵家又不在金陵,文家按理是可以在金陵这边操办一席招待宾客的,文夫人想讨个热热闹闹送女儿出门的喜气,故而早就亲自筹备起来。   或许将事情堆了自己一身,让自己每日忙得脚不沾地,也能让她忘记稍微忽略女儿即将离家远嫁给她带来的悲伤。   澜心出嫁前两日,赵家的人已经到了金陵,寻地安置下来,锦心听闻是赵斐亲自下江南来迎亲的,这消息自然是先传入澜心的耳中。   彼时姊妹三个正在锦心院里后头那个观景台上下棋,澜心与锦心对弈,未心在旁翻阅着上月的账目,文夫人院里的妈妈来报信传话,澜心听了先是微怔,旋即笑了,道:“有劳妈妈走这一趟了。”   “未来夫君来到江南了,心里是个什么感受啊?”未心将手中账本一合,悠悠走到澜心身边,笑着打趣道。   澜心看似悠然地落下一子,“还能有何感受?”   澜心倒是嘴硬得紧,不过锦心看得出她是有些或是喜悦或是紧张的心情了,落子的动作都急了一分。   当下锦心与未心对视一样,都看到对方眸中的笑意。   半晌后,锦心见澜心似乎因为她们二人长久带笑的沉默有些羞恼的意思了,便笑着开口道:“好了,这也算是一件喜事,这样,今晚我把藏着的海棠酒起出来,叫小厨房预备些小菜,咱们叫上华心,好生热闹热闹——还该叫人去请大姐姐才是,当年大姐姐出阁,咱们也是吃了这样一顿。”   “也是在你院里,喝的海棠酒、吃的熏鸡丝。”未心笑道:“我就打发人去传个话,大姐姐近来无事,在王府中很是清闲,会乐意来的。”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立刻将这事安排妥当了,澜心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到底也没坚决地说出什么拒绝之语来。   迎亲之日便在三日之后了,因为日子将近,怕她紧张伤心,澜心才被允许出门来散散心而不是被拘在院中学习为新妇的种种,此时看着两个妹妹带笑的模样,她绷着的心也松了松。   未心行事一向爽利,说干就干,立刻嘱人去王府送信去,下午蕙心果然来了,锦心交代小厨房里钱嬷嬷预备出一桌酒菜来,又有四碟果子,就在西屋炕上摆下,换了一张大炕桌来,还在炕沿外又横搭一条长几,才堪堪安置下。 第九十九回 很想很想面对面告诉他,我……   今年饮的海棠酒是去岁酿下的, 未心她们都以为是锦心表姐送来的,其实不然。   去岁秋月,锦心的庄子上送了一批东西来, 外人只见其中有乡野山货薯粟菜蔬,却不知其中有一箱里是整整齐齐排满的黑陶小酒坛。   共计十二坛, 一路从京师运送到江南来, 在庄子里改头换面变成一批“山货”, 最终送入了锦心手中。   恰合她与贺时年彼时分别已有十二载整。   每年收到京中来的酒, 锦心都感觉自己好像受到了谴责,毕竟这酒的数量总是随着二人分别的年头而增长的。   又或许,贺时年也是在以此督促他自己——脚步要快、要快。   许是因为澜心要远嫁离家的缘故,又或许是取出了两坛尘封已久的海棠酒的缘故,锦心席间兴致不高, 静静坐在炕里头, 倚着凭几看她们玩闹。   酒过三巡, 蕙心与澜心都有些醉了, 锦心也被两杯酒冲得脸颊有些酡红,倒是还神智头脑清醒, 几分恍惚多半也是被自己逼上的松散。   便是她今生体质孱弱,也未曾练出前世的酒量,也绝不会对几杯绵软薄酒灌出醉意来。   时刻保证自己头脑的清醒是在乱世中保命并走下去的第一关键, 即便如今身在安乐窝里, 这也成了她的习惯与直觉反应。   而这会……她只是借着这两杯酒“让”自己醉了而已。   她们几个真醉假醉的,倒是酒量不错的未心与尚且年幼的华心是真正得以幸免,华心乖巧地爬到锦心身边坐下,紧紧挨着她,软声问:“四姐姐心情不好吗?”   “我只是有些累了。”锦心摇摇头, 温声笑道。   华心秀眉微蹙,瘪着嘴道:“才不是呢,四姐姐就是心情不好。”   锦心一时无语凝噎,过了好酒才微讪摇头轻笑,“好好好,四姐姐心情不好,倒叫咱们五姐儿看出来了,五姐儿真是厉害啊。”   华心认认真真地望着锦心,一派正经地道:“嬷嬷说了,人心情不好可不能憋在心里,四姐姐心情不好,一定要说出来,或者与小五听,小五便是不能开解四姐姐让四姐姐开心,可能够说出来总是好的呀。”   她生来一副美人相,臻首娥眉杏脸桃腮,但到底年纪尚幼,脸颊上还没脱了满是奶气的婴儿肥,小下巴倒是尖尖的了,此时郑重地板起脸来,倒很有些可爱在其中。   锦心忍不住一把把她拉进怀里揉捏,“姐姐的小可爱啊——小五放心,四姐便是心里有不畅快的,看到我们小五高高兴兴的,四姐也就开心了。”   欢喜登时爬上华心的眼角眉梢,没等她红着脸说些什么,那边未心已经“哎哟哟”了两声,语调甚是怪异地道:“瞧瞧瞧瞧,可真是姐妹情深啊,倒我这些年枉顾错付了,咱们两个多少年、你与荣姐儿才多少年,如今倒成了‘一见小五你就开心了’,从前那十几年啊,终究是错付了!”   锦心抬眸看她一眼,淡定地道:“怎地阴阳怪气地。”   那边澜心“噗嗤”一笑,也故意道:“哎哟哟,我怎么闻到好大一股子醋味啊——”   几人倒在一处嘻嘻哈哈地笑,蕙心坐得安安稳稳的,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眼角眉梢都写满了无奈,等她们闹够了才把锦心拉到自己身边让她安稳坐下,然后分别按住澜心和未心,“人家说做姐姐的该给妹妹做好榜样才是,你们两个倒光让妹妹们看笑话了。”   澜心与未心这才消停下来,未心又道:“这酒见底了,酥巧,你回去取两坛三白来吧。”她转头看向众人,笑着道:“我新得的三白美酒,父亲都不知道,你们出去可得瞒着。沁娘和华心不许吃,叫她们再送甜醴来。”   锦心索性道:“不吃酒了,沏一壶果子露来吧,想喝点酸酸甜甜的。”   绣巧应了一声,道:“我这就去预备,姑娘莫急,马上就来。”   锦心又问华心,“可要用些牛乳茶吗?添了蜜糖,滋味甜甜的。”   华心乖巧地点了两下头,清澈潋滟的桃花眼儿亮亮的,叫锦心心肝都软了,又叫人端了两碟华心喜欢的果子肉脯来。   未心酸道:“瞧瞧,这还不是偏心?”   锦心倾身将一碟鹿肉脯往未心眼前推了推,“早叫人预备了,就摆在你跟前,就差塞到你碗里了,还在这儿喊我偏心,我若是偏心,就没你这个份了。”   桌上备的五香花生滋味很好,只是需要自己去剥,桌上几个除了锦心这个被婄云惯得骄纵的,其实还真没有什么大小姐脾气,也没叫婢子来剥,只自己随意捏着。   未心这会就捏了花生在手心,听锦心这样说就笑了,眼儿弯弯地将捏出来的花生倒在锦心身前空着的碟子里,拾起筷子去夹鹿脯:“来,叫我尝尝是不是你那‘教引嬷嬷’的手艺……她这几年可真是被你收拾得老实服帖了。”   锦心轻轻一笑,微垂着的眼角天然流露出几分矜傲冷淡,倒称不上轻蔑,事实上那样的情绪出现在她面上是很少见的,即便她心里顶看不上一个人了,也不会将轻蔑明晃晃摆在面上。   于她而言是修养如此,真正将轻蔑挂到脸上的时候,一定是因为局面需要,而简单是她看不惯一个人。   只是这样矜傲而淡然的表情,便能够表露出她对钱嬷嬷的不在意了。   想到自己房里这些年也乖顺不少的教养嬷嬷,未心摇头轻笑了笑,无奈道:“我虽占着你姐姐的名位,但有些时候,我总是觉着,无论是处事手段还是心性能为,我似乎天生就不如你的。”   她似乎只是随口感慨了一句,倾身去揉了揉锦心的脑袋,也不顾锦心如今已经是正经留头的年岁,发鬏上很有两挂好看的珠钗坠儿,照旧如小时候一般一通乱揉,但她还算有分寸,松手时候锦心的头发也没乱多少——这都是这些年来在锦心身上练出来的。   松手之后她又给锦心理了理头发,锦心都习惯了,也任由她揉,等着未心的下一句话。   果然未心不是无的放矢的。   她仔细地替锦心理了理鬓发,将那打造得轻巧好看的珠钗扶正,又软声道:“早慧易夭,多智伤身,阿姐只盼着你能平平安安地一辈子,无需你多么聪明多么果断,天塌下来,还有我们扛着呢。三姐虽无能,自认也有两分薄智,也闯下一份家业,在金陵城中能护得住一个人。我们文四小姐,就欢欢喜喜地活一生,好不好?”   她对锦心的感情应该是所有姊姊里最为深厚的了,一来她与锦心年岁在华心出生之前是最相近的、二来她们身份也相仿,虽然文夫人尽量对众子女一碗水端平,可嫡庶之分便如天堑,早早地被梅姨娘耳提面命灌进未心心里。   梅姨娘教未心读诗书,叫未心性温和,不能出类拔萃、不可掐尖卖乖,更不能压过两位嫡出姐姐一筹。   文家兄弟姊妹们算是感情极好的,其中自然有文夫人与姨娘们的清醒理智为用,未心幼年未必没有过不服,但蕙心待她极好,澜心更是自幼与她一处嬉闹着长大的,她对两位姐姐也生不出什么不满来。   只是在她心里,她与两位姐姐,总是有区别的。在锦心出生之后,她在这个家里便不“孤独”了,因为锦心的身份与她如出一辙,因为梅姨娘与徐姨娘极为亲厚,梅姨娘也教导过她要与妹妹好,却没像从前那般告诉她要退让温驯。   对天性有几分桀骜的未心而言,锦心便成了与她一国的人。   因为血脉相连、因为种种特殊的缘故,她对小肉团似的软绵绵又生而体弱的锦心怀揣着天然的怜惜。   而锦心逐渐长大,会冲她撒娇、会冲她笑、会抱着她软软地叫三姐、会软声说“三姐最好了”。   谁能抗住呢?至少未心扪心自问,她是扛不住的。而更叫她欢欣雀跃的是,她能够感觉到,即便锦心对每个姐姐都很亲厚,但对她的亲近依赖是最重的。   这就更让人扛不住了。   对小小的未心来说,“独一无二”的感觉是十分新奇又叫她欢喜的。   她与锦心的关系就这样被以一日千里之速被拉近,同时她对这个小妹妹的怜惜与疼爱又似乎是与生俱来的。   她就好似话本子里溺爱孩童的长辈,只想叫小娃娃一辈子都欢欢喜喜、无疾无灾、不受苦楚。   那是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感觉,只是见到被包裹在襁褓中的锦心的第一眼,她心中便油然升起浓厚的怜爱与保护欲,而第一次见到锦心流露出痛苦虚弱的表情,她心中甚至有几分恼愤。   似乎是恼怒于自己的无力,又似乎是愤怒于自己的无能。   彼时她年纪尚小,也说不清这样强烈的感情是哪里来的,也察觉不到这种感觉其实是异常的。   她只是想,她要她的小妹妹一世平安喜乐、无疾无忧,仅此而已。   无需寻求缘由,何必追根究底?   血缘亲脉,人之感情,本就是不能分析断论的东西。   怜爱是与生俱来的,感情是后天培养的。   这两点似乎有些矛盾,又似是顺理成章。   不过锦心可不知道这些,这些年未心在她面前多半时间都表现得很不靠谱的,忽然这样正经起来她竟还有几分不适应,又或许是因为未心虽然带着笑,语气却郑重得叫人心头沉甸甸的。   总之她愣了好一会,才用力点了点头,未心自顾闷了杯酒进去,低头嘟囔道:“也不知哪家的小兔崽子日后能来摘咱们家的花。”   虽然文家众人都已做好了锦心一生不嫁的准备,但不知为何,未心心里总是觉着锦心是不会在家里待一辈子的。   未来会有一个人走到她身边,疼她护她,钻进她心窝窝里最紧要那个位置上,与她携手度过一辈子。   虽然这种感觉也不知是从哪来的,但未心心底莫名坚信,且也希望如此。   因为锦心若嫁,便说明她的身子哪怕不算痊愈,也必定会比现在康健许多。   未心这一声嘟囔压得很低,似乎只是在喉咙里滚了一圈,桌上没有人听到,倒是婄云忽然转眸打量了她一眼,动作隐蔽没叫人察觉,唯锦心忽然抬起头,与婄云对视,一瞬极分。   按理,澜心是今日的正宾,毕竟是她将要出阁,才有了这一场聚会,可酒一温上,大家的话题就都散开了,你说今年园子里的梅花开得好、她说今日的果子味道好,谈天说地的,就是不愿说起澜心远嫁的事。   终是温起最后一壶三白酒的时候,澜心开了口。   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到底是过了量,脸颊红彤彤的,动作摇摇晃晃地起身,月巧要上前来搀扶她,被她摆摆手甩开了。   “阿姐、未心、沁儿,这家里、父亲母亲,就交给你们了。”澜心冲蕙心她们郑重地行了一礼,“我将远嫁,永别故土,便是再归来,想也不过如姑母一般,探亲回家,月余便归。而你们都能留在金陵,不说常伴身侧,总比我方便些。大后日一别,再相见便不知是何年月,望你们善自珍重。”   她一礼到底,未心坐得近,忙伸手去扶她,澜心笑嘻嘻地拍了她一把,道:“好好赚钱,知道不,我和沁儿可都指着你养活呢!”   未心无奈地点头,想笑又忍住了,只道:“不说父亲母亲为你准备了百余台嫁妆,便说赵家也算是京中高门,也不至于亏待了自家儿媳。”   澜心摆摆手,“前有原配嫡子,后有现当家人之嫡出子女,赵斐夹在中间算什么啊?赵大人对他的怜惜是因舐犊之情,可难道就没有因为他的才华远胜兄弟吗?我看家啊,我家过去后一时半日是分不了了,上头两重婆婆,还有个明摆着看不上我这出身的大嫂子,我日后的日子能过成什么样还真没个准儿,总得有个后路吧?”   她实在是醉了,下了地便有些头重脚轻的,一礼拜下便更明显了,这会不动都晃晃悠悠的,又倾身去勾未心的脖子,动作的不稳就更明显了。   未心看她晃晃悠悠的样子都心惊,连忙伸手去扶她,好在澜心这回还算给妹妹面子,没甩开她的手,反而笑吟吟地顺势勾上来,仿佛与她勾肩搭背一样。   澜心一面拍着她的肩,一面道:“你二姐我往后的日子,可就靠你了——”   “你姐夫说,赵斐是个可信之人——”蕙心温言软语地劝她,“夫妻夫妻,你们两个往后是要相互扶持走过一辈子的人,若你一开始便旗帜分明把他拒之门外,你们两个往后几十年的日子要怎么过呢?”   澜心笑了,“阿姐你如今是嫁得如意郎了,姐夫待你也好,可这世上男子能做到如父亲、如哥哥、如姐夫那样的又有多少?我如何能去赌呢?”   未心轻声道:“看得出赵斐很喜欢你。”   “他当下是喜欢我,日后呢?他祖母、嫡母有名位在,日后要他纳妾,他纳是不纳呢?我不求他能与哥哥、姐夫一般做个一心人,只要他能有父亲八分,敬我重我待我好,我便知足了。”澜心一笑,似是有些讥讽,又分外的平静。   锦心望着她许久,终是缓声温言:“二姐何必如此悲观呢?姐姐这样好,他怎会待姐姐不好?便是世间男人多易变心,可姐姐难道没想过自己就会碰上一个不会变心的男人吗?”   “他爹娶了三任妻子,院中姬妾数量是父亲的双倍!”澜心哼哼道:“家风如此,我怎敢指望他情深不变?不过……沁儿你说得对,我这样好,他凭什么待我不好?!”   蕙心这才略松了松心,也笑了出来,附和道:“可不是么,我们澜娘这般好,他凭什么待澜娘不好?”   她心里觉着多半是文夫人给澜心灌输了太多用于在高门中保护自己的经验内容,乃至澜心这般心态,心中细细打算着,改日要好生与澜心谈一谈。   虽然不能轻易地放下防备交付身心,可若是总将城墙高高竖起,将原本可以走到一起的人错过了,日后该有多后悔啊。   至于今日……她是没那个清醒脑袋了,这会略多想点,便觉脑袋晕晕乎乎的,也是酒意上了头,蕙心转头与锦心道:“我有些醉了,等会想回去睡了。”   锦心干脆道:“还回去什么呀,大姐你的院子虽还留着枕褥等物,可也不是新换的,这会天又很黑了,不如就都在我这住下。里屋榻上能睡两个人,这屋炕上能睡两个人,先叫人将华心送回去免得周姨娘担心,咱们且慢慢吃酒说话,说到多晚是多晚,直接睡下便是,有多少事儿就都是明天的了。”   澜心第一个被她说动了,活跃地举手表达同意,最终蕙心还是被锦心说动,几人先叫了几个稳重的老妈妈进来送已经有些昏昏欲睡的华心出园,华心身边的妈妈们连忙跟上,年纪最小的走了,她们几个谈话又松快放开了许多。   最终大家也没分床炕,喝到酒足里倒歪斜地睡了一炕,屋里的婢子们没办法,只能取了锦被来给她们一一盖上,然后不放心地在外间守了一夜。   锦心算是清醒到最后的那个了,她的身子是不支持她熬夜的,这会便觉头重脚轻、心口发慌,她知道再不躺下脑袋便也要开始发疼了,却还是下地走到外间,和婄云站在廊下仰头望着天边的月亮。   婄云听见她低喃道:“婄云,我有些想他了。”   年年京中送来的海棠酒,未曾叫她聊感慰藉,只是思念之情愈见浓郁。   若是此时,有相应的机会,便是身体不许,锦心也会坚持上京的。   她只是忽然很想很想见贺时年一面,很想很想面对面告诉他“我很想你”。 第一百回 二姐府里,总会给你留一处院……   因无人奈何得了, 也没人敢擅自搬动,蕙心、澜心加上一个未心就东倒西歪地在炕上睡了一夜。   因西屋的南窗前是没有纱帘的,次日阳光透过明亮的玻璃窗照进屋里, 正好打在未心的脸上。   未心半梦半醒中被晃了一下,下意识地抬手往眼前挡去, 一直守在炕边的酥巧一喜, 忙近前来道:“姑娘醒了?”   “嗯……”未心张口才发现声音有些哑, 酥巧忙递了热热的一盏蜜水来, 未心接过润了润喉,许是昨夜后来饮的三白后劲有些大,这会子只觉脑袋里一跳一跳的疼,她抬手按了两下,问:“几时了?”   酥巧悄声道:“辰时了。”她转头往那边一看, “太太院里的妈妈来了有一会子了, 只是见姑娘们都睡得昏沉, 便未叫我们唤姑娘们起身, 只是……想是太太有什么事的。”   未心用力按了按眉心,吩咐:“打些水来吧。”   便是家中的仆奴, 要当面相见也不可蓬头垢面的,像什么样子。   酥巧俨然是早已备好了的,等下轻轻应了声“是”, 出去吩咐两声, 便有小丫头捧进铜盆热水巾帕香皂青盐等物服侍未心梳洗,小安又捧来一个小匣,其中有粉白二色的小瓷罐子还有白瓷烩彩的脂粉盒,小安道:“这几样面药胭脂都是三姑娘您送来的,您送得多, 我们姑娘素日也用不过来,这些都是还没打开过的呢,您且将就着用一用吧。”   未心点了点,略理了理妆,方走到外间来,在正堂椅上坐下,命道:“将太太屋中的妈妈请来吧。”   蕙心澜心都没醒来,西屋的帐幔也牢牢掩着,想来锦心也没起呢,左右迟都迟了,那来的妈妈没急着叫她们想来太太心里也是有数的,何必就把她们都搅弄起来。   宿醉醒来的滋味不好受,未心这会还觉着头昏脑涨的,还是叫她们再睡一会吧。   太太打发人来,若有什么事,与她说也是一样的。   然而进来的妈妈却没办法体贴她的良苦用心,先恭敬了一礼,悄悄向西屋里觑了觑,见蕙心还是睡着,便道:“太太打发老奴来瞧瞧姑娘们,敢问三姑娘宿醉醒来可还安好?宿醉早醒的滋味最是难受,不妨叫人煎一贴定神汤来吃吃,也震一震头痛,再用些粥羹。”   见她说的尽是琐碎之事,未心心中了然,只笑着点了点头,正应付着她,里屋传出蕙心的声音,也是有些沙哑:“怎么了?”   她应是听到话语声才醒来的,老妈妈听到她的声音便是一喜,忙走向西屋又被婢女拦住,只在落地罩前行礼道:“王爷一早就来府里接您,这会还在正院吃茶呢,姑娘不妨起了吧!”   未心低头一笑——她道何事呢,原是那位大姐夫早早来接媳妇了。   蕙心道:“我知道了。”   她有心在家中再留二三日,她心中存着不少话想与澜心说,这会听妈妈的回禀,便道:“你且先回去吧,我梳妆一番便来。”   老妈妈松了口气,弯腰道了个万福,便退下了。   等人走了,未心进屋里少不得打趣蕙心两句,蕙心白了她一眼,叫云巧:“把我昨儿带来的替换衣裳取来,我今儿不走,你们几个好生用了早膳等我,咱们午膳到园子里用去。这几日天气也暖和了,花也开了不少,总在屋里闷着有什么意思。”   未心笑着点了点头,又抱怨道:“沁娘那丫头可好,把咱们几个甩在这屋里,她到好好上榻安睡下了。”   蕙心无奈地轻笑着摇摇头,穿戴整齐走前来到东屋那边悄悄拉开帘子一看,锦心盖着一床云丝锦被端端正正地躺在榻上,睡起来也是微微蹙着眉,算不上安稳。   蕙心低低叹了一声,婄云站起身来看向她,她摆了摆手,无声地示意婄云不必多礼,然后转身去了。   这是姊妹几个难得的团聚时光了,等澜心走了,日后再要聚得整齐便很难得了,故而几人都很珍惜,这二三日里日日都黏在一起。蕙心语重心长地劝了二妹一番,也没落下未心,又得小心避着锦心怕惹她失落难过,等把澜心劝通了,夜里姊妹二人同榻而卧,躺下前还忍不住长叹一声——   这年头,做个好姐姐真是难啊。   澜心出嫁那日倒是个极晴好的天儿,本来前日下了一整日的雨,文夫人还有些忧心怕踩着雨出门子,一来易脏了嫁衣、二来水路难行、三来宾客来的麻烦、四来又怕寓意不好。   因这事,她与文老爷急的一夜未曾安睡,不想五鼓天蒙蒙亮时,外头响了一夜的雨声竟然逐渐止住,文夫人急忙推开窗去看,却见天光明净、天空一片湛蓝,天边隐隐还挂着颜色朦胧绚烂的彩虹,干净美好得叫人心折。   “停了,雨停了,可算是停了……”文夫人长舒了口气,向文老爷欢喜地连声道。   文老爷也走到窗边来看,脸上透出笑颜来,连道了三声“好”,又道:“咱们澜娘这一嫁,必定顺顺利利的,日后一世美满、万事如意。”   文夫人用了很大的力气点了点头,又急忙吩咐道:“快,取衣裳来替我上妆,再过一时便要去替澜娘上妆了,梳头娘子可来了?”   小丫头碧红应了一声,“昨日便安置在外院了,太太放心吧。”   梳头的全福太太请的是族中一位长辈,文夫人又命人套马车去请,送亲的诸位太太也都要打发人上门去,再有前厅的种种布置、宴席上的菜色与伺候人等……这一日文府从天刚蒙蒙亮便开始忙碌,文夫人心提着,紧张得很,一刻也停不下来。   懿园中,锦心也是一夜未睡,雨声缭乱,她总是睡不安稳,往年雨季多有疾症也大半是因为这个,不过今儿个她虽然一夜未睡,精神头倒是很不错,听到外面雨声止住了,起身来走到窗边向外看,精神奕奕的。   婄云将坎肩披到她身上,也向窗外看了看,笑了,“今日天光甚美,二姑娘披戴着这般天光出阁,日后定然和美顺遂。”   “本应如此。”锦心偏头道:“咱们也预备预备吧,再过一会儿,园子里就要热闹起来了。”   如今园中各处已系上喜绸,婆子们早早起来烧备热水、撤去灯盏来往忙碌着,但各个脸上都带着喜气儿。   这注定文家分外忙碌的一天,但没人敢叫一句苦。在许多人心里,嫁到户部尚书家的二姑娘甚至比做了王妃的大姑娘还要风光——户部尚书啊,那可是天子宠臣、位在中枢,亲王风光是风光、尊贵是尊贵,可这论起实权来,与赵家如何能比?   这也正是金陵商门们心中的计较,因而澜心出阁,他们并不敢怠慢,便是姑苏、扬州等地闻讯得贴前来参宴的豪商门户亦不在少数,如今都在金陵城中安置下来,只等今日参宴,盼着能与赵家搭上些关系。   澜心的闺阁昨儿一夜灯火通明的,她也是天刚蒙蒙的时候便被身边的妈妈唤起,几番沐浴净身,最后一身半是药香半是花香,她也说不出是什么味道,但她身边的几个嬷嬷各个振振有词的,换一回水说一回好预兆,直把她都泡皱吧了,半点反抗的机会没给她。   锦心过去的时候她才被套上中衣在屋里落了座,忍不住长松了一口气,因为今日不行婚仪的缘故,嬷嬷们也没苛待她饮食,这会她面前桌上也摆着两样粥羹点心,只是量很少——虽然不拜天地,只行出门的礼,但好歹也要折腾一会,更衣便是一番折腾,少垫一垫便是。   一碗熬得浓浓的红豆粥佐两碟子宣软点心,锦心看着都觉着干得黏嗓子,早早来到的蕙心见了也有些不忍,温声劝着她多少用些。   见澜心吃得一脸悲壮,锦心忍不住轻笑,将带来的小食盒打开,里头热腾腾一碗茯苓酪,牛乳熬的茯苓霜熬到浓稠,铺上切得细细的蜜饯丝,暗红的蜜枣、艳红的枸杞子与浓亮鲜黄的蜜渍杏儿,三色交杂在一起,叫人只看一眼便口舌生津,再浇上一勺透亮的参蜜,甜香味儿直往人鼻子里冲,诱人极了。   澜心的心一下就被那一碗酪勾住了,锦心好笑道:“我叫小厨房一早备下的,料定你今早没什么好吃的。我都打听了,等会赵斐来接你,你们前厅拜别了父亲母亲后,大哥不在家中,赵斐他亲自背你上轿,然后他再敬父亲母亲与宾客几杯酒,便出门上马,你们一路到码头上、登船离岸,然后便可以放松了,倒不必守大姐姐时候那个严苛的规矩。”   听她这样说,澜心忍不住长松了口气,她的教引嬷嬷孙嬷嬷张了张口,看着澜心庆幸的样子到底也没上前拦她,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着澜心用了大半碗茯苓酪,才上来收羹碗。   澜心也省得见好就收的道理,刚任她把羹碗收去,便听说“三姑娘来了”,等姊妹四个坐下,没等静静吃上一碗茶,又是文夫人与这太太、那奶奶来了。   未心把锦心安排到西屋里清静地方坐下,澜心的喜服大妆都在东屋里,也是在东屋里上妆,这会诸位长辈、喜娘妆娘把东屋里填得满满的,倒是西屋显得清冷了。   锦心静静坐在那里,目光落在那边屋里,隔着重重隔断帐幔,她隐约能见到澜心端坐在妆台前平静又隐约有些忐忑的模样,又能看到妆容整齐后的明艳动人不可方物。   从始至终,澜心的脊背都挺得直直的,便是重重的冠子压在她头上那一刻,她的背也没有弯下去。   她的脖颈被沉重的冠子压出一个柔顺的弧度,但从清晰明净的水银镜中能看到她明亮而清透的眼眸,其中没有一丝怯懦软弱、畏惧不安。   她即将很坦然地,步入人生的下一个阶段,成为一个人的妻子,一户高门的儿媳。   锦心静静地站在大红撒花的纱幔下,轻软鲜亮的纱幔挂满了整个屋子,烛光亮起时也映出微微的红光,屋子里每一个人都是笑着的、喜气洋洋的,只有文夫人眼中含着些泪光,定定地站在澜心身边,看着她梳妆。   蕙心就站在文夫人身侧,紧紧握着她的手,她对澜心也有不舍,但比起文夫人,她似乎更淡定一些。   因为蕙心更相信她的妹妹,哪怕远在京都,与金陵相隔千里,也会过好日子、经营好生活。   此一别后,再见不知何年何月,藩王非诏不得擅离封地,蕙心也不知日后赵斐若是入仕,她与这同胞姊妹,余生还能再见几回。   但至少今日,她不想哭,她要笑着,送她的妹妹走出这个家门。   文老爷不知何时走到这间闺阁中,亲戚太太笑着打趣了两句,文老爷笑了笑,没做言语。   他凝视着澜心许久,最终只叮嘱道:“你往后好好的,你大哥与姑母都在京中,受了委屈不要自己忍着,家里总能给你撑腰的……”   澜心向他与文夫人行了大礼,请他们好生珍重保养身体,要他们不必为了自己这个远嫁的女儿忧心,说到最后言语间也带上了泣音,请来的全福太太忙劝道:“大喜的日子,可不兴落泪啊……老爷、太太也莫要落泪,叫小辈心里也难受。”   文老爷侧过头去用袖子擦了擦泪,然后絮絮叮嘱澜心许多,他与文夫人为澜心准备足以她花用一生的嫁妆,在京中也为她置了庄田土地,处处预备细致,但此时还是怕哪里不够周全,叫女儿在外受了委屈。   赵斐被挡在门外做摧妆诗,谢霄得了蕙心的嘱咐,要给未来连襟一点难处吃,对于媳妇的旨意,他是半分不敢打折扣,老老实实地把赵斐拦在门外,死活不让地方,半分不顾及前世好歹也是兄弟一场。   赵斐被拉着比武又被要求做诗,心都飞到府里了却还被挡在大门外,终于里头走出一个嬷嬷打扮的青年女子,在谢霄身后停住脚步低语两句,赵斐正将第三首摧妆诗做到第六句,谢霄听了淡定地在背后摆了摆手,品画便笑着退下了。   “新郎官进门喽——”按这边的习俗惯例,这句话要喊得清亮喜气,一路从外院传进内院里,文夫人听到声响,终于伸手向一旁喜娘捧着的喜帕去。   澜心却猛地转身,看向蕙心、未心、锦心三人,好一会儿露出一个带着泪的笑来,道:“阿姐、未心、沁儿……我要走了。”   她与三人一一握手惜别,与蕙心她已说了太多太多话,这会只是沉默地看了蕙心一会,好像要将蕙心的面孔印进心里。   “好生努力啊,我还指着你养我呢。”她与未心抱了一下,凑在未心耳边,笑吟吟轻声说了一句。   未心用力点了点头,露出一抹笑来,在她那张宛若世外仙姝的清冷面孔上便如雨后初晴大雪忽止,天光明媚亦不及这一笑,她道:“好。”   澜心抱着锦心的时候抱得格外用力,嘟囔道:“又瘦了……等二姐姐回来看你,好好照顾自己身体,不许任性,要听闫老和婄云的话,知道吗?”   她有许多话想与锦心说,但细想来前些日子也都说得大不离了,这会顿了一会,只又添了一句:“有机会来京城,找二姐姐玩儿,二姐会在自己的府邸里给你留一个院子。”   最后那句话是附在锦心耳畔说得,除了她们两个也只有婄云听到了,锦心于是一笑,道:“好。那二姐姐要保重好身体啊,天高路远,但大家俱都安好,总有再相见团圆的一日。”   澜心看着她半晌,笑着点了点头。   最后剩下个小萝卜华心,站在锦心身边也只比她的腰高,澜心看着她的模样,似有些感慨,最终只化为一笑,伸手揉了揉她的小脑袋,笑道:“二姐走了。”   “愿姐姐姐夫从此举案齐眉、琴瑟和谐、白头到老、恩爱一生。”华心郑重拜下,倒惹得澜心不禁直笑,连道三声“好”,又斜了未心三人一眼,“瞧瞧我们荣姐儿,可比你们三个有文采多了。”   这不过是一句插科打诨调节气氛的打趣话,没有人会恼的,文夫人红着眼给她盖上喜帕,颤着手牵住她的手往出走。   赵斐与澜心一起拜别文老爷与文夫人,蕙心带着几个妹妹立在母亲身边望着二妹远去,又看了看已让有亭亭之姿、林下风致的三妹,不由一叹。   这个家,往后再没有当年那般的热闹了。   赵家的船走水路,一路晃晃悠悠地往京都去,文老爷又命文府护卫家丁护送随行,文府派去送亲者众,澜心陪嫁之人更有数十之多,只愿他们真能护着锦心,在赵家顺遂平安。   拜别那日,赵斐对文老爷与文夫人立誓,只要有他在一日,他便会护澜心一日。   看着他明亮清润的眼眸,锦心知道他真能做到。   澜心离家不久,文家也收到了京中的来信,文从翰在心中写“日前红榜登出儿侥幸得中现正静心筹备殿试事宜 愿为家门增光……”,文夫人见之大喜,已顾不得旁言,心中满是文从翰春闱得中,命人放了好些鞭炮去,又施舍粥米药材香油钱,若非不好太过招摇,她真想大宴宾客,把流水席摆出来,叫世人都看看她的儿子是怎样的风采。   五十少进士啊!而她的儿子尚未年及弱冠。   她此时满脑子都是文墨风采光耀门楣,幼时那些旧故亲友的脸庞一个个在心中浮现,大半的人,她想起时都是满心得意的。   瞧瞧,最终还不是我赵敦容的儿子,最有所谓“祖上遗风”。   喜讯一出,文家上下又是一片喜气洋洋的,文夫人同时还在筹备未心的及笄之礼,谢重华便在彼时登上门来,是为未心与谢陵的婚事而来。   未心四月及笄,谢重华已经是按捺不住、等待不及了。   她盼这个弟媳,从四年前开始盼到如今,总算小姑娘长成大姑娘,她也是亲眼看着未心一步步成长到如今,足有执掌家业的魄力与手腕了。 第一百零一回 一切都刚刚好。   谢重华是带着诚意登门来的, 写好的纳采礼单子就压在文夫人案头,只要文夫人一点头,谢家人随时登门, 谢家当家主母的信物也被谢陵私下送给了未心,要说没有谢重华的顺水推舟在里面, 这件事是决不能成的。   锦心听了信颇为促狭地带着婄云绣巧往未心院里去打算瞧瞧热闹, 出门前想了想, 空手过去看热闹的心太明显了, 未免有些不好,于是又带着人往后头厨房那边溜达。   这漱月堂里,小厨房怕是被整理得最用心的地方了。漱月堂院后下房后还有一节空地,后院墙东侧开的院子后门,倚着西院墙有三间小屋, 一间作为小厨房、一间作为茶房, 另有一间小屋收拾出来做库房, 正在厨房的一侧, 供厨房储备之用。   这三间小屋是修葺院落的时候按着锦心的意思后起的,屋子都不大, 但处处都建得用心、收拾得也格外干净,婄云一日三次地往这边钻,小安更是常驻这边, 为了锦心那虚弱的脾胃, 尽力让这边做到一尘不染。   当年被延请来教导锦心礼仪之事的钱嬷嬷如今就常年驻扎在小厨房里,她一开始还颇为愤愤不平,只是被锦心震吓的不敢不听话,但后来仿佛是认了命似的,渐渐竟然还干出了乐趣来。   文夫人偶尔打趣她花教引嬷嬷的月俸银钱给锦心请了个厨子回来, 这话可是实话。   至于钱嬷嬷这“认命”和“干出乐趣”,有多少婄云的手段在里头,旁人不知道,锦心可是知道的。   但不得不说,婄云做得正合她意。   无论为了文家还是为了姊妹们,教引嬷嬷都不好轻易赶走,为了家门名声她身边也必须得有一个教引嬷嬷,但锦心可不是闲着没事喜欢在自己身边埋把刀等着日后养虎为患,或者偏要往自己眼睛里塞上一粒沙子给自己找不痛快的人。   站在小厨房门口,看着辛勤忙碌着的钱嬷嬷,锦心心中暗暗感叹:婄云功力不减当年啊。   但凡是长了耳朵的,只凭她一张嘴,只要时间足够,早晚把你忽悠瘸她。   那边钱嬷嬷瞥到锦心站在门口,身边还立着个面容淡淡护法似的的婄云,忙战战兢兢地迎过来,在围裙上抹了抹手,脸上堆出笑来,“姑娘怎么过来了,这地方脏污,怕脏了姑娘贵足,姑娘有什么事儿吩咐一声、使人来传个话就是了。”   锦心道:“今日备的什么点心?”   钱嬷嬷忙道:“备的糖蒸酥酪,要炸荷花酥呢,红豆馅儿和枣泥馅儿的一样一半,姑娘若是今日不想这两样,可有什么想吃的?我这就预备下。”   小厨房里还有两个帮工的丫头婆子,平日里都归钱嬷嬷管,这会见她毕恭毕敬的样子也吓了一跳,锦心的目光一扫过去,连忙立直了恭敬垂首听候吩咐。   “这两样就很好……再备两盅酸甜清淡的冰糖枇杷吧,尽快备齐,我这就要带去。”   不带点东西怎么好上门看热闹呢?   锦心吩咐毕,又叫婄云:“前日做的瓜蔬酱菜与鹿脯好了吧?便各取一些来,我与三姐一同带去,天气渐热,有些就粥的小菜更好下饭。”   婄云笑着应下是,钱嬷嬷也连忙按锦心的吩咐预备去,走到灶前亲自操锅,手脚颇为麻利地持着笊篱开始炸荷花酥,同时指挥着小丫头开始切枇杷熬汤水。   当下正是枇杷的季节,果子的滋味正好,不必放许多糖便有天然的甜味,熬成糖水是为了取口感,锦心院里小厨房中伺候的人都身经百战,一碗简单的糖水也能给熬出花来。   锦心就站在门口看着大家井井有条地辛勤忙碌,心中颇为得意。   瞧瞧,虽然她懒,但是她有婄云啊!城池失火内院生乱什么的,从来都和她不沾边,嘿嘿。   等锦心带着婄云绣巧并两个小丫头提着食盒晃晃悠悠走到未心院里的时候,已是晌午头了,未心正立在廊下与小丫头们说话,庭院里赫然摆着几口大箱子,锦心一扬眉,“怎么,在这是要预备搬家呢?这么大的阵仗。”   “重华姐姐使人送来的,都是些夏秋衣料,过来挑挑?”未心冲她招招手,道:“我本还想挑好了使人给你送去呢,你来就正好。做的什么呀?好香啊。”   “荷花酥,豆沙和枣泥两样馅的,还有糖蒸酥酪冰糖枇杷,并些就粥下饭的肉脯瓜蔬。”锦心冲未心眨眨眼,“怎么样,我对你好吧?”   未心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轻睨锦心一眼,“我瞧某人是来看热闹的吧?可惜,谢家人的人都走了,你这场热闹连尾巴都没摸到。”   锦心被她戳穿也半点不慌,挺直腰板镇定地走了过去,“那我带些料子回去到也不亏。”   未心无奈了,摇头轻笑笑,点点她的额头,叹道:“我是说不过你了,好了,坐下慢慢瞧,这些个料子我也穿不完用不完,有喜欢的尽管带走,也挑两匹给荣姐儿,她一贯与你走得近,喜欢什么样的你应当也知道。”   “那我就多谢三姐姐了。”锦心也不与未心客气,姊妹两个在庭前的石凳上坐了,将几样小食摆了出来,未心又遣人去膳房取了两道点心来,二人一面看料子一面闲谈。   未心算着日期,说道:“这日子,二姐与赵斐应该已经成了亲了吧?”   “若是路上没个什么差错波折的话,应是已经拜了堂的,给长辈请安都请完了。”锦心道:“赵家如今可该热闹了,上头那两重婆婆可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啊,还有个在里头搅浑水的赵大奶奶……啧啧啧。”   未心镇定地摇着扇子,也半点不慌,老神在在地道:“且等着看二姐手撕了她们吧,只有赵斐站在她那边,便是有规矩孝道压着,二姐也不会吃亏的。”   锦心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   其实锦心过来多半是想来找找乐子,顺便关心关心未心与谢陵的感情进度,重活这一世,她自己的记忆还没整明白呢,几个姐姐倒是相继都要出阁离家了,幸而今生一切事都是往好了走的,倒也不算她又白活了一回。   锦心仰头望着天边的几朵白云,略有些出神,忽听一边的未心说:“怎么了?姐姐们相继都要出嫁了,我们小四怕自己在园子里会寂寞?不怕,你最喜欢的小五儿马上就要搬进园子里陪你啦,没准儿三姐没走呢她便搬进来了。”   锦心故意皱眉,抬手在鼻子前头拍了拍,似是喃喃道:“怎么这么大酸味儿啊——婄云,莫不是去年的玫瑰醋酿坏了?”   “去你的!”未心拿手中的团扇拍了她一下,面带几分透着无可奈何的笑意,叹道:“我是正经话,哪怕我们都走了,还有小五儿进来陪你呢,你若是感到孤单了,也可以随时打发人给我传话去,三姐就回家来陪你。”   锦心笑道:“那三姐夫不要恨死我了。”   “他敢!”未心柳眉一竖,旋即顿了顿,又低声道:“不过也不能总回来陪你,他不懂事,你让着他些。”   锦心哼哼两声,没说话,只往后靠了靠,方才叫婢子抬来的藤椅坐着果然比石凳舒服,她闭目好一会,才道:“哪怕你们都走了,只要知道你们好好的,知道你们活得欢喜,我就不孤单。”   未心闻言一怔,扭头凝视她的眉眼,好半晌才道:“好,三姐知道了。”   她抬手揉了揉锦心的头,笑吟吟道:“阿姐向我们沁娘保证,一定将往后的日子过得好好的,也将摘天巧做得好好的,日后好养我们沁娘啊。”   锦心嘟囔道:“我真不用你养……我养得起自己!”   “好好好。”未心笑吟吟应着,但全然是一副——你说任你说,你嚷任你嚷,我就是不听的态度。   锦心只觉一阵无力。   两辈子亲姐了,她当然清楚未心有多固执,她默默地想——是不是得等有一天她把婄云在外面搞的那些事和奇珍阁的账簿一起拍在未心面前,才能让未心相信她真得养得起自己。   唉,愁啊。   未心又道:“我的婚期多半是在秋末冬初了,明年京师会举办天下织女技艺大比,锦绣坊也会参赛,他们家正是权力过渡的要紧时候,重华姐姐八成会亲自带队上京,这样谢家这边就得尽快转手,谢陵在这上头无甚天赋,她希望尽快嫁过去,执掌谢家。”   锦心懒洋洋闭着眼,“她就不怕最后天工金号都改姓文了。”   未心淡然道:“相交这些年,她若还不信我,那谢家嫁的也无甚意思了。……话说回来,我的及笄之礼,你打算送我什么啊?”   锦心只老神在在地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未心一扬眉:“那我可等着了。”   送给姐姐们的及笄礼,锦心也是用了心的。   蕙心那时送的凤钿算是给后头打下了基础,澜心及笄她也是送的一只钿子,只是款式花色与蕙心那时有所不同,如今未心及笄,明面上她要送的礼物当然不会与前头有什么太大差别,只是私底下……   想到那年寄月给她带回来的那两盆金色茶花,锦心笑了笑。   看在三姐这辈子也只会及一次笄的份上,她可以勉勉强强将那茶花送出一盆去。   不过如今送了,成婚可就没有这好事了,大姐二姐都是成婚时才捞了她一盆茶花,三姐也不能例外。   未心及笄礼办得很是盛大,一来文家近年在文老爷手下发展良好,虽然步态平稳,但整个金陵商户万千,势如破竹突飞猛进者亦是不少,又有哪家能动摇了文家的地位?   如今文家还是首屈一指的商贾之中第一流,这且不说,未心自己的身份便足够许多商人趋之若鹜,再有她未来的身份,整个江南之地的商户内眷,只要能有资格接到帖子的都赶来了。   还有与未心交情不错的官家、商门、书香门第的闺秀们,对她们来说,未心文家三姑娘、谢家未来掌家妇的身份都不重要,最重要的就是她摘天巧当家人的身份。   摘天巧代表着什么?   光是这三个字,就代表着江南之地乃至天下的妆容脂粉流行风尚啊,摘天巧哪一季推出的新品不是众多女眷追捧刚刚发售时一盒难求?   与未心打好关系,对她们这些对美有追求的女子来说就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因而未心虽然身份上不及蕙心、澜心,所配门第也远不及二人,但及笄礼办得还真不比二人简陋,来往的宾客也不比那时少。   锦心晚晌打发人将那金色的山茶花送到了未心院里,自那茶花被送到锦心手里,又在董嬷嬷、锦心、婄云等人的精心照料下活了过来之后,未心每次瞧见都大为赞叹难掩喜爱,只因见锦心实在喜欢才没有开口讨要,如今锦心能忍痛割爱,对未心来说不只是得了一盆喜欢的好花那么简单的。   这还代表着什么啊?!这代表着妹妹对她满满赤诚浓烈的爱啊!   当然那盆山茶被送到未心院里的时候已经没有花了,毕竟如今已不是茶花的花期,但即便如此未心还是喜欢极了,再三叮嘱酥巧与负责侍弄院里花卉草木的婆子好生看顾着,又叫董婆子传授许多照料这花的惊艳,细细摩挲着那浓绿的叶子许久也舍不得叫人搬走。   董婆子回去之后向锦心细细描述了一番未心有多喜欢那盆只有叶子没有花的山茶,锦心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眼儿弯弯的,瞧着颇有几分灵动生气。   婄云看着就觉着舒心,心中默默盘算着院里还有什么能搬到三姑娘院里间接哄自家主子一笑的东西。   “好了,该吃药了。”然而她还是不得不打断锦心的快乐,锦心无奈地长叹了口气,默默将药碗端过来一口闷了,喝完咂咂嘴,“闫老开的方子是越来越苦了。”   婄云一时默然,到底没说什么。   四月里头,春日的花都败得差不多了,风景自然不如前月,不过在锦心眼中这柳絮纷飞的时节也别有一番风趣美丽,未心欣赏不来这个,来了几次见她总在窗前望着柳絮出神,忍不住问婄云:“你姑娘怎了这是?”   不是身子又不舒服了吧?   婄云看出她的言外之意,轻声道:“我们姑娘身子近来与从前无甚变化。”   “也罢,她打小就这怪毛病。”未心摇了摇头,走到锦心身边喊了她一声,道:“谢陵与我说,下月初三,他们家的人便要登门来纳采了。”   锦心掐指一算,“那岂不是与安姐儿的生辰也没隔几日?可有太太忙的了。”   未心在她身边坐下,闻言横她一眼,“你也不关心关心我。”   “论心性手腕,谢陵都不如你,又被你吃的死死,你有什么可关心的?”锦心也学着她的样子横了她一眼,“我倒不如关心关心谢陵,玩意哪日他人老色衰了,留不住你的心可怎么办。”   未心无神好气地白她,“我在你心里就是那种人?”   两人随意斗了两句嘴找找乐子,然后未心才道:“安姐儿的周岁礼,你备的什么?”   “拿金子叫人给她造了一套笔墨纸砚。”锦心笑道:“人家有一个进士出身的爹爹,又有一个出自世代书香名门的阿娘,日后多少也会长成个才女吧?”   就有九十九个錾着“平安”二字的小坠儿,每个拇指盖大小,数量堆着也装满了一小匣子,不过这点东西对她们来说都不算什么,也没必要单单拎出来说。   未心先是好笑道:“看出你对大哥有信心了,如今殿试结果还没传回来呢,你就差把‘进士老爷之妹’写成牌子挂在身上了。”   锦心一扬下巴,“这点信心谁没有啊?你信不信太太连在哪办流水宴都想好了?”   这倒也是。   便是未心她自己,难道就没有信心吗?   她抿嘴儿轻轻一笑,继续道:“我去岁得了块不错的玉料,叫人打个长命锁来,雕着雕着才发现里头有裂,只得做成金镶玉的,你送了金子也好,就不显得我俗气了。”   锦心也白了她一眼,“能耐。”   二人只是随口闲谈起来,但若论安姐儿周岁收到最好的礼物,恐怕她几位姑姑送的东西是远排不上号的。   四月末,伴随着夏日的热风,来自京城的信如约而至,信中文从翰言辞尽量平稳却难掩欢喜,先是拜请文老爷与文夫人身体安康,然后也没多卖关子,便交代了殿试的结果。   当堂钦点探花郎,打马长安御街前。   文夫人当时欢喜得都要疯了,信后的问候之语尽都看不到了,本还想大半流水宴席,幸而后来还是清醒过来,觉着这般张扬恐怕不好,便只放了鞭炮散了赏钱,然后依前例施粥赠药、捐桥修路,虽说不如流水席那样的阵仗,可花出去的银钱可半点不少。   文从翰已被点为翰林院编修,授七品衔,文夫人与云幼卿均领七品敕命,得赐袍服翟冠、领国库俸禄。   看着那圣旨上的乌木葵花轴,文夫人喜得不知怎样,安姐儿的周岁办得比原先打算的更盛大数倍。   人都到这小姑娘有福,生来满了周岁父亲便入了仕途,从此便不是商户小姐,是官门千金,文家又是这样的家底,可想而知这小姑娘必是金尊玉贵长大的。   云幼卿也受了来往宾客不少恭维,本朝不限制商贾子弟参考科举,可参考的多、考中的少,文从翰是近几十年来江南商门唯一一个高中探花郎的子弟,哪能不惹人艳羡?   幸而云幼卿还算稳得住,她得了文从翰的信,已经筹备起上京事宜来,云家夫人不放心她,便借故云家她的兄长要带侄儿们上京访友要叫她们同行,其实只是为了有人护送她进京。   人家母亲的用心,文夫人不好推辞,正赶上文老爷也要上京一趟,两家先定下了日期船只,预备届时同行。   小小的安姐儿还不知道即将跟着母亲一路乘船北上踏入天下最威严繁华的都城,小姑娘这一年来被养得极好,肉嘟嘟的小脸蛋、小手臂,也不是刚出生时瘦弱的小模样了,在小桌子上爬得极快、极有力,甚至还想站起来走两步,好歹被云幼卿按住了,逼她抓了个东西来,成全了这一场抓周宴,没让这宴会被正主毁了。   谢家那边,虽然早有预料,但听闻文从翰高中,谢重华还是高兴得不得了,她也不耐心与谢陵掰扯那些利害关系,反正这小子已认准了未心的,日后也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儿。   只要未心好端端在谢家掌几十年的家,等有了下一代子弟,但凡有一个有他舅舅的几分天赋,再有舅父提携,谢家就能够改换门庭也未可知啊。   再想到未心也是精通诗书的,谢重华胸口那颗心脏就怦怦乱跳,等文家那阵热闹劲儿过了,快速带人带着纳采礼登了门。   其实两家婚约早定,按理这纳采闻名甚至纳吉都该早走完了的,但架不住文家有蕙心这个先例在,后头两家的婚事也不敢越过蕙心当时的进度,只能慢慢磨着。   东西都是早准备好的,谢重华办起事情来又一贯是雷厉风行的,一个月不到便走完三礼,与文夫人定下了纳征的日子,彼时文老爷已带着幼子、儿媳、孙女同云家大哥众人一起踏上了上京的船只。   文从翰此后怕是要在京中长居了,他这个做父亲的,也该亲自上京去,替儿子走动走动旧亲友关系,有些不该叫儿子来操持的,也由他亲自来处理。   文家下一代的长子,只要干干净净地走仕途便是,兴哥儿于诗书上天赋不显,他将兴哥儿带在自己身边走动人脉,已经表明了他的意思。   文从林在武道上已大有长进,最初的师父又荐来两位师父,说是荐来,其实都是他舍了脸请来给文从林拓宽武道的旧友,他又与文老爷几次三番夸赞文从林的天赋,文老爷不免心内稍安。   一切都刚刚好。 第一百零二回 沁娘若有个万一,可就是……   文老爷一行人一走, 家里好似瞬间空了半边,便是自文从翰书信到来之后便一直喜不自胜的文夫人也神思不属魂不守舍了几日。   文老爷走倒没什么,他常常出门离家行商, 或者忙于疏通各地人脉等等,在家的时候少、出门的时候多, 文夫人连给他打点行囊都熟练得闭着眼睛也能预备齐全了。   可文从兴不一样, 娇儿幼子, 自出生起就在她身边, 一日不离眼前地长到这么大,就这样被他爹带走了,她怎么能放心得下?再有儿媳带着小孙女,安姐儿也是打出生后她日日都要见到的,先天又弱, 若路上出了什么差错可怎么是好?   即便他们动身前文夫人已经为他们准备得足够周全了, 此时还是忍不住忧虑不安, 幸而手边还有筹办未心婚事之事让她分心忙碌, 不然恐怕真要缓上许久了。   文谢两家从前是能量相仿的人家,不过这些年文家在文老爷手上步步稳健地往上走, 谢家逐渐掉了队。   谢重华掌权之后倒是收拢了谢家的生意,只是光是梳理天工金号与谢家内部的势力人马便消耗她许多精力,这几年虽也有发展生意, 但到底前些年内耗太多, 要说与文家比肩那是说不上的。   不过她家到底底子在那,未心这绝对算不上是低嫁,哪怕不如前头三桩婚事那般要叫文夫人处处谨慎周全,也不能轻松怠慢。   何况文夫人行事素来周全,也不肯在哪里放松些, 这样一忙起来,思念担忧之意倒也被稍微压下,不日日瘀滞在心。   纳征那日又是一场好宴,未心没到前头去,锦心连日来身上不好也没过去,其实若非未心的喜事在,锦心今年也该想法子避到园子上才是。   天气一闷热起来,锦心的身子便不大好,恰逢西南那边的文书送到,荀平转交给婄云叫她带来进来,锦心在手边放着翻看又耗费了些精神,于是连着几日都是恹恹的。   这日前院宾客满席坐得热闹,喧闹声似乎能冲过重重院落传到园子里来,锦心坐在窗边,端着一碗百合清酿慢慢饮了半盏。   她连日来恹恹的,唇上也无甚血色,绣巧看着只觉忧心,手里一朵芙蓉花绣得七零八碎的,最终抿着唇用力将针往绣棚上一扎,甩手将绣品放下,深呼吸两下,才笑着抬脸对着锦心,软声道:“院里的茉莉花开得好,我搬一盆进来给您放在屋里吧,香气也浓郁些。”   已直盛夏,为了取一份清香,此时院中多是茉莉、素馨、百合等花,香气浓郁,再摆上冰盆风轮,凉风一吹,沁人心脾凉透心扉。   不过锦心身子不好,她们也不敢在屋里摆太多冰盆,屋子里的清凉香气也就淡了。   锦心看出她神思不属,点了点头,笑道:“搬花不急在一时,你且去园子里逛逛。院前的石榴花开得太密,有些压了枝子了,明儿一早,趁着晨露,你们把花儿折一折,各处送一篮子去。”   绣巧“诶”了一声,躬身退了出去。   夏日里天热,锦心不喜屋里人多,丫头们多半候在下房里或是廊下针线等候吩咐,锦心身边只有婄云、绣巧两个,外屋常是几个小丫头轮流换坐。   这会绣巧一出去,锦心身边便只剩下婄云一个了,锦心索性将羹碗一放,取巾帕来擦拭一下嘴角,问婄云:“咱们家绣巧这是怎么了?瞧那一朵芙蓉花绣得七零八碎的,可不是她的水准。”   “还能怎么了?”婄云接过帕子来,半是嗔怪地道:“您但凡肯好好养养心神、安心用药静养,就没有绣巧今儿白费的这些针线了。”   锦心略感心虚,转移话题道:“好啊,我回头就告诉绣巧,你连这些针线都吝惜给她使用了……”   “今年北边少雨又闹蝗灾,怕是个灾年,生意不好做,咱们家也该节省些。”婄云面上愁容倒是不浓,如今国库底子丰厚,倒不至于连赈灾的银钱都拿不出来,落个荒野横尸的地步。   只是又有百姓要受苦了,可这许多年来,天灾人祸,百姓又何尝少受苦楚了呢?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她与荀平已经商定了在北边赈灾救济灾民的章程,两边合力,也能帮救不少人。   尽力了,便问心无愧了。   锦心去拿书本的手指一顿,略算了算,道:“那屯兵西南的事怕是又要耽搁了……领谕北上救灾的是谁?”   婄云微声道:“咱们得的是北边飞鸽传来的消息,算日子奏章应是六日前抵京,赈灾人是谁还没传过来,不过……”   “多半是太子了。”锦心定了定神,“阿旭应该也会随行……罢,你与荀平,在北边事上多费心。这世上人间疾苦,百姓也难,能帮一些是一些吧。”   婄云低头应下了,“奴婢晓得,您放心。”   这是给太子刷民望名声,也是历练太子的好机会,当今绝不会错过,而为保太子万全,随太子北上的必定除了当今的心腹便是太子的心腹。   要论太子信重之人,满朝内外,非贺时年莫属。   而想来,在太子身边,当今与皇后,也最信得过贺时年吧。   锦心随手将那册史书撂下,向身后的凭几上倚了倚,她倒是不担心贺时年过去之后会有什么险境,只是他与太子都是务实之人,在北边恐怕是要吃点苦头了。   也罢,再大的苦头,他们当年也不是没吃过,赈灾罢了,不算什么天大的难事,也不至于就叫当朝太子带着心腹茹毛饮血去。   同艰苦、共患难过,感情才愈深,贺时年的身份固然是个隐雷,但操作好了,日后退隐,也能保这一世安稳,高枕无忧。   贺时年信中说太子心性上佳,论看人的能耐,她信得过他。   见她闭了闭眼,婄云上前来替她揉了揉太阳穴,低声劝道:“莫想那些了主子,歇一歇吧,好好养养精神。师父前儿与我说,若您这回换了药还是难受得紧,多半还是到外头养着为好,论安养身心,城里怎么都比不上外头的,园子里头景致更好,这雨季来了,这几日已经断断续续下起雨来,您还是在园子里能更好受些……”   说着说着,她却也劝起了锦心出府去住一段时日,锦心道:“这不是为了三姐纳征之事才留下几……”   话没说到一半,忽然听到外头绣巧的声音响起,“三姑娘怎么这会子来了?姑娘——三姑娘来了!”   锦心忙扭头一看,果见未心只带着一个酥巧悠悠翩然而至,不由与婄云笑道:“瞧瞧,这岂不是说曹操曹操到了?”   婄云起身斟茶去,未心那边走近屋里,先问锦心:“今日可好了些?可别骗我,我听说你今儿个还没到前头去,就知道恐怕是不大好,但可有一点好转?你这一病也有半个来月了,却比往年更吓人些。”   “只是精神头不好、晨起膳后忙乱时心悸些,往年不都是这样的?怎么就更吓人了。”锦心笑着与她说话,瞧着精神倒还不错,笑问道:“听闻谢家的纳征礼丰厚之极,如今是个有眼睛的都知道谢家有多看重三姐你……人家姑娘嫁出去都是从‘少奶奶’做起的,你和大姐倒好,嫁过去直接当了家了,可不比做媳妇威风?”   未心知道她这样窜开话题是不乐意说她身体之事了,只得摇摇头道:“你不知道你现在的脸色有多难看,不妨就还是如去年一般,到园子里住段日子,我觉着你那园子住着比家里舒心,清静、景致又好。”   锦心闻言轻睨她一眼,似笑非笑,“我留在家里是为了谁?”   “可惜今儿的宴酒你也没吃上。”未心屈指敲了敲她的额头,低低的一声叹消散在空气中,眼中满是忧色,“家里这些事儿就不要在意想了,你这身子若是垮了,那咱们家可真是喜事都办不成了,便是我也放不下心出嫁啊。”   若论诡辩,锦心两世的水平加起来与她应是三七开的,不过这会锦心属实是没有精神与她辩驳了,便点了点头,靠着凭几半阖着眼,懒懒道:“我有些困了,但还不想睡,三姐别走,就这样陪我说说话吧。”   未心走了过来,叫她枕在自己膝上,一面说:“倚着凭几不嫌脖子没地方放。”一面顺了顺锦心的头发,“且歇着吧,三姐在呢。”   她动作轻缓,带着数不尽的温柔。夏日里天热,锦心不耐烦披着头发,便叫人将剩下一半的头发也用发带拢起来了,索性只是在家里,见不到外人的面,也不算什么大事。   方才那一阵依靠,头发乱蓬蓬的,未心替她理了理,二人缓缓说着话,逐渐困意蔓延,锦心便有些睁不开眼,终是睡去了。   待她没了声音许久,未心才停住拍她背的手,取了团扇来轻轻摇着。   抬头间与婄云四目相对,未心神情有几分严肃,见婄云微微侧头避开,她心猛地一沉。   谢家纳征过后,未心开始备嫁,她的一应嫁妆由文夫人筹备,她也忙碌于许多杂事,但再是忙碌,她每日也定会抽出时间来往漱月堂走一趟,哪怕有时只能看锦心一眼便又要转身离开,也依旧风雨无阻。   但后来几日她彻底坐不住了,每日过来的时候锦心多半都在睡着,问了绣巧,绣巧虽然支吾着,可也说了锦心这段日子十分嗜睡,未心留心问了一圈,才知道锦心近几日总是睡得多、醒得少。   这她就坐不住了,心中细细盘算着,纠结几日还是与文夫人提出叫锦心到梅园里静养一段时日——去年在梅园过的雨季,锦心的状态肉眼可见的比今年好。   正巧那边闫老也向文夫人提起此事,文夫人与徐姨娘一合计,商定了送锦心出城安养之事。   文夫人与徐姨娘一同来看她并说起此事时锦心正清醒着,她近日确实嗜睡些,但也没到十分严重的地步,只是乏力困倦才贪睡,未心有几次来得不巧,只赶上她睡着的时候了。   这会她清醒着,倒是还算有精神,倚着凭几笑着,小婵满手勒着绒线结出一只小红兔子逗她,怀里趴着只懒洋洋的大黑猫,尾巴一甩一甩的,倒是比锦心还神气。   “母亲、阿娘,怎么这时候来了?”锦心刚要起身,便被徐姨娘按住了,文夫人道:“来瞧瞧你,你三姐说你这几日都没什么精神,我也放心不下,正好与你娘说事儿,说完了话就一起来了。且坐着吧,京里来了信,你二姐与赵斐已然完了婚了,还送了成婚之日的画卷来,我想着也要带给你瞧瞧——还有你二姐给你的信并些京中的玩意,正巧我过来,就给你带来了。”   文夫人说着微微一扬脸,碧红便带人呈上一口小箱并一幅画卷、一封信笺来,锦心先展开画卷细看,笑道:“我才与婄云说,算着日子二姐的信也该回来了。”   “她惦记着家里呢,也惦记着你的身体。”文夫人温声道:“早上闫老去找我,提起你的身子,说城里气候不如城外的好,还是想叫你如去岁一般到园子中安养呢。”   锦心便明白她们是为了此事而来的了,正要开口,那边徐姨娘便已道:“阿娘带着林哥儿陪你同去,咱们娘仨儿在一处,我正好你们两个都能陪上——正巧教林哥儿诗书的先生他家老母身子有恙,他告了假要回乡侍疾去,至少得三四个月的功夫不能上课了,教武的先生呢,有事出门了,叫他自个儿好生练着。我一盘算,不如就带着他一起去了,有他在,也能给你解解闷。”   文夫人道:“正是这话呢,正好林哥儿也大了、知事了,也练两把子功夫,我看耍起来比你们大哥强百倍呢!他跟着去了,我心里也放心不是?且不必着急,就好生在那边养着,等这难熬的天气过去了,你爹爹也该回来了,再回家来,就是你三姐出阁……且热闹着呢,你身子不得好好的才能跟着热闹?”   被她们两个这样一说,锦心是没什么反驳的余地了,只能乖巧点头:“听母亲和阿娘的。”   “那我就着人预备,你那园子也好,意荷园也好……看你喜欢哪个,我说意荷园宽敞,但你阿娘说你那梅园景致好、你去年在那住得极惯,那就去那边也好。”文夫人揉了揉锦心的脑袋,“只要你好好的,你父亲我们做什么都愿意。”   锦心正要开口,怀里的狸子翻了个身,摊成沉甸甸的一摊猫饼使劲往锦心怀里拱,锦心无奈又好笑地揉了一把它的小脑袋,“好好好,带你同去还不成吗?”   这事这样就算说定了,未心还放心不下,想与锦心同去,到底她是要成婚的认了——纳征后未过几日,便经请期定下了日子,冬月初三日成婚,如今家里筹办她的嫁妆等物正是忙得热火朝天的,她也得在家安心备嫁,不能轻易出门。   最终她也只能站在府门前看着马车踢踢踏踏地远去,酥巧劝道:“姑娘,那车走远了,咱们回吧。”   “我就是放心不下,”未心转身来缓缓往回走,手中的扇子捏得很紧、很用力,“一看她那么模样我就提心吊胆的……好在闫老随行,又有婄云在,想来应是无事的。”   酥巧道:“姑娘最挂念四姑娘了,你就放心吧,四姑娘那样温厚个人,定会好好的的。”   未心似乎轻轻舒了一口,她道:“定然会的。”   马车走得很慢,连点飞扬的尘土都没卷起来,只是这季节雨大,空气是潮湿的不说,地上也遍是一滩滩的水,一马蹄落地雨水飞溅,声音不小。   徐姨娘怕锦心心烦,便叫文从林将学习时的新鲜事说与锦心听,锦心怀里抱着个狸子,眼睛有些睁不开,这马车走起来晃晃悠悠的,她又做了一夜的梦,本就已疲惫得很了,这会还能清醒着全靠耐性坚持了。   ——她近来的梦做得又频又密,睡着都在消耗精神,醒着时候精神还能好了吗?   婄云为此将前世用的安神汤方剂都取了出来,闫老还改用了猛药,可都无甚效用,梦还是照做,甚至愈演愈烈,锦心只能被迫习惯着,好在这几日逐渐进入平缓期,每日梦到的内容不再增多,甚至偶有反复,她逐渐适应了,便不会消耗更多的精神。   文从林近来很是练出了一番本事,其中就包括用夸张的语气和锦心说话好尽量多吸引她的注意。   那些事情都是说过多遍的了,锦心耐心听着,偶尔笑笑回应,怀里的狸子本来趴伏着警惕,一双圆瞳幽光隐现,这会熟悉了环境,已经无聊地趴着打起盹来。   它在锦心怀里睡得倒是安稳,文从林目光不知不觉间就瞥了过去,“哼”了一声,也往锦心这边靠了靠。   就是他长得大了,若还是二三岁的时候,一定拱进锦心怀里把狸子挤走。   嗯……四五岁的时候那种事情也不是没有做过的。   他们至少要在梅园里住上一个月,拉了三车的行礼在后头,其中锦心的东西最多。锦心一出门,婄云恨不得把她素日在书房里坐惯了的榻都抗上马车去,生怕锦心有一丝一毫的不惯。   梅园那边品竹早早得了信儿带人在门口候着,甫一见到马车来,连忙迎上,行了礼道:“请主子、姨奶奶、哥儿安。”   她已将园中一切布置妥帖,锦心、徐姨娘还是住去年的地方,文从林得了与徐姨娘相近的屋室居住,她命园中人带着徐姨娘与文从林去安置,自己扶着锦心慢慢往去年住过的地方走。   “您看您是在正院里住,还是在那间屋里住?两边奴婢都带人打扫过了,庄子上有新开结了莲子的莲蓬,听说您要来早早折了送来,炖个冰糖莲子吃如何?”品竹软声问道。   锦心道:“你看着预备吧……只有一事,林哥儿他跟着师父学过些武艺,叫两边的人都仔细着,别露出端倪来。”   品竹神色沉静地应下,“您放心吧。”   锦心就在梅园里静静休养了一段时日,或许是换个地方住真比在家里松快些,又或许是因为锦心已经适应了这频密的梦境,精神倒是逐渐养回来一些,叫徐姨娘喜不自胜,更觉着梅园是个好地方。   不过在外头住得怎么舒心,也总是要回家的。   文老爷是八月底回的金陵,彼时已错过了中秋,一家人便借着重阳的机会聚了聚,席间他见锦心比他走前又消瘦不少,不由蹙眉担忧。   晚上在文夫人处,他翻看着未心的嫁妆单子,拧眉与文夫人道:“你在信里说起我还每当什么,可见了才发觉沁娘瘦了那么多……这可怎么是好的。”   “在梅园养了一夏又养了半秋,沁儿的状态已比五月里好出许多了。”文夫人道:“那段日子素若提心吊胆的,恨不得每日守在园子里,生怕沁儿有个万一。”   文老爷哑声道:“沁娘若有个万一,可就是素若的半条命啊。” 第一百零三回 这源自于爱,无关谄媚讨……   九月里头金陵的天气还算和暖, 但最热的那一阵子也算过去了,回到家中,虽然不如在园中舒适自在, 锦心也还算适应。   从那边带回来的梅酒酿梅杏脯等物由婄云整理,将各样酿梅子、酸杏脯、鹿肉脯、熏河鱼、山核桃仁炒的琥珀核桃仁并蜜浸的各样山果子合着装出数个大攒盒来各处送去。   ——这些都是这段日子在园子里, 锦心闲来无事看人折腾出来的, 园子里有个丫头颇为灵巧, 原是在庄子中的, 品竹见她伶俐叫到园子里服侍锦心,能做许多滋味吃食,倒做得比钱嬷嬷还要好些。   因华心与业哥儿还随自己姨娘住着,两边得的都是个双份子,秦姨娘叫去送东西的婢子带回一盒点心, 里头一碟子酥油鲍螺并一碟龙井茶酥, 小安笑道:“秦姨奶奶说了, 知道您回来, 本来昨儿个就要做酥油鲍螺的,只是一直没得了空, 今儿个奴婢去得巧了,正免去她遣人走一遭。   您不在家这段日子,她做酥油鲍螺做完都吃不完, 叫她好心疼。您送的东西也好, 她正想熏的小河鱼吃呢,近日业哥儿一直不大有胃口,这有滋味的就粥最好,多谢您惦记着,点心且吃着, 明儿得了好豆子,她再熬豆沙馅与您烙软饼吃呢。”   这家里确实就数锦心和秦姨娘最喜欢酥油鲍螺,绣巧将两碟子点心端出来摆在炕桌上,笑对锦心道:“厨房正煲莲子百合酿呢,奴婢给您端一碗来吧,就点心吃正好。”   她一向是想方设法地劝着哄着锦心多进膳食,早膳用得不多,这会吃点点心也是一样的,卢妈妈在旁眉目慈爱地温声劝道:“秦姨奶奶的手艺这样好,姑娘可不要辜负了,就用些吧。”   锦心拗不过她们两个,只能点了点头,绣巧喜不自胜,忙转身交代人预备,几人正说着话,忽听外间一阵清脆得银铃似的又悦耳得如黄鹂鸟叫一般的言语声,“四姐姐醒着吗?我给四姐带了前头花园里新开的花儿,是大姐姐前回叫人送回来的新品种,开得可好看了——”   这声音一听就知道是华心,锦心忙推开窗户开去,便叫她穿着水绿衫子、月白袄裙,发间绾着水绿发带,小鬏鬏上缀着珍珠流苏,盈盈立在廊下,看起来鲜活又俏丽,明媚秾艳得如春日里一朵娇嫩待放的花骨朵一般。   “小五儿——”锦心冲外招手去,语带笑意,“快进来。”   华心听到她的声音,眼睛登时一亮,提着裙摆脚步轻盈地三步并两步快速走进屋里来,快步进来西屋,在炕边上堪堪停住,笑吟吟地一欠身,“四姐姐大安了。”   锦心伸手抱了抱她,还是婄云在后头托着把华心递上炕来,锦心笑道:“可见是开始学规矩了——邵嬷嬷教得好吗?”   华心依偎着她坐下,乖乖点了点头,“邵嬷嬷教我教得极温柔细致,母亲都说极好呢。”   “那就好。”锦心取帕子为她拭了拭额角的薄汗,接过她手里紧紧攥着的花儿,轻嗅一下花香,夸道:“这花开得真好看。”   华心便很欢喜了,一双桃花眼儿澄澈又明亮,潋滟着水光也盈满了笑,“阿姐喜欢,我日后便总折了来。阿姐送去了好多新鲜东西,我都看不过来了,还有那个茉莉香珠手串儿——可真香啊,三姐送给我的都没有这个香呢。”   她伸出手来,露出腕上坠着一小块玉坠儿的香珠串,又笑吟吟晃了晃手,茉莉的幽香浮动,锦心瞧着一笑,又道:“那里头的莲蓉馅酥饼也好吃,可尝了没有?”   华心到底还小呢,神情有一瞬间的僵硬怪异,透着微微的委屈与懊恼,锦心注意到了,却全当不见,温声笑着与她说话,又哄她品尝茶点。   这一夏在园中也出了不少趣事,锦心又叫人将所得不多的蜜桃脯取来给华心吃,说起与徐姨娘泛舟、登山的趣事来,只把生下来没赶上好时候,连府门都没出过几次的小华心听得目瞪口呆、满心艳羡。   待小华心拎着院里新结的大石榴欢欢喜喜地离去了,锦心才闭目向后轻靠,婄云近前来动作仔细地替她按揉头上的穴道,锦心道:“周姨娘院里出什么事了,查查。”   婄云低声应下,“是,您放心。”   临萃轩自今年春日便开始修葺,那院落本也不必大整,也不似当年锦心这边又要砌灶又要盘炕的,倒很能节省些工时,早就修整得差不多了。   如今只差华心那边什么时候迁居过来,听周姨娘的意思是舍不得幼女,想叫华心在她身边再住段日子,华心生辰在十月,也就入冬了,不如明年开春再迁居过来也便宜些。   这是周姨娘的提议,当时文夫人并未立刻点头同意,只道再说吧,当时府中众人只道这是文夫人不喜周姨娘于是在这种无关大雅的小节之事上才未立刻点头,但今日锦心却明白文夫人是为何迟疑了。   按婄云禀的,一开始得了那些东西去,华心是很欢喜的,周姨娘却想起那庄园是文老爷偏给锦心的而有所不快,冲华心好一通言语排揎,言语间不乏有说文老爷偏心与锦心刻意炫耀之语,那碟子莲蓉馅的酥饼在娘俩争执间被打翻了。   其实周姨娘她人倒是没什么坏心,使不出什么像样的阴谋手段,对锦心而言,有些私心贪念这都不算什么。   她只是心思多些、计较得多些、想得更多些,要说坏心,便是给周姨娘一包砒霜,让她往最看恨的人的茶碗里倒都是要手抖一点不敢倒进去的。   这么多年文府后院里那点不消停都是她闹出来的,却也没见她真正害过什么人。   可有时候,光是这些斤斤计较处处不平的心思便足够令人厌烦了。   锦心拧眉片刻,道:“我知道了。”   华心的生辰很快到来了,彼时未心还未曾出嫁,在家中闷头绣嫁衣与其他针线,她的针线活属实是不大出挑,绣得自己头晕眼花心烦得要拿脑袋撞墙去,好容易得了一日出来放风的,欢天喜地地一大早就窜出院子来骚扰锦心。   锦心正坐在妆台前慢吞吞地梳头发,见未心满免喜气地走了进来,对着水银镜笑道:“怎么,这是终于有一日放风的机会,欢喜得要疯了?”   “可不是么。”未心叫苦道:“我从前都不知人活着原来有这么多针线要做……幸而就这一次,往后可再别有下次了。”   锦心闷笑一声,“你还想有第二次?这话叫谢陵知道了,他必要哭给你看。”   未心在屋里的绣墩上坐了,见锦心手里端着一碗牛乳羹,便道:“那里煮的什么浮元子?瞧着不像带馅的,也不是藕粉丸子,是芋头丸子吗?给我也端一碗来。你就挑我的话茬吧,谢陵他也听不到这话,又没个千里眼顺风耳的。”   锦心又笑了一下,二人坐着说了两句话,等锦心总算梳好头,未心也借着锦心这地方垫了垫肚子,二人同行出了园子,缓步往正院去。   这时节天气尚十分寒冷,但梧桐的翠叶已化为金叶,又伴着季秋初冬的风被吹得零落在地。   这季节对锦心亦不大友好,她近来有些咳嗽,被灌了一旬来的冰糖雪梨爽,喝的她都有些反胃了,婄云又给她蒸杏仁百合、煎玉竹莲藕茶……反正她现在看到婄云端来的茶缸子就想躲。   正院里头正热闹着,今日华心生辰,文夫人特地备了一份礼物给她,华心欢喜地收下了,行礼道了谢,文夫人笑着赞道:“可见邵嬷嬷教得不错,咱们华儿也有了端方雅致的风范了。……今儿过了生辰,也是个大姑娘了,可想要搬到园子里与你姐姐们同住?眼看你三姐要出了阁,你四姐姐孤零零地在里头,你可要去陪陪她?”   周姨娘急忙道:“妾身舍不得荣姐儿,好歹叫她再陪妾身一年……”   “当年她几个姊姊都是这个岁数搬到园子里的,在园子里由教引嬷嬷教导规矩、女先生们教导功课,共同学习进益。她四姐姐在琴棋书画上亦是十分精通,能够教导帮助华心。况沁儿又素来疼爱她,有沁儿在,你也不必担心华心在里头有什么不顺心的……况且仍在一府中,只是不在你院里罢了,还是日日能见着,要留她在院里小住陪你一夜也是便宜的,有什么的呢?”文夫人温声道。   周姨娘惶然拜下,“妾身也是三十余岁的人了,只得这一个孩子,视若心尖一般,怎舍得她离开自己身边,还望太太垂怜。”   “她仍是在你身边尽孝,只是不在你院里住了罢了。如今姑娘逐渐大了,身边伺候的人也要按例增加,你那院子哪里住得下?且姑娘日后嫁到人家是要当家的,先要从自己的小院子练起,出阁之后才能不慌不乱,若是你一直将她绑在你自己身边,日后华心出了阁、在人家当了家,可怎么是好呢?”文夫人眉心微蹙,语气微沉。   周姨娘目露期盼地望着华心,无声地希望她能开口支援自己。   文夫人面色微沉,“好了,你不要看孩子!华心过来。”   华心低着头,缓步走到文夫人身边,文夫人拉着她的手,柔声轻问道:“好孩子,不要慌也不要怕。母亲只问你,愿不愿意到园子里陪你四姐姐去,你三姐要出阁了,她自己在园子里,你父亲与我都不放心,为此好生牵挂不安,你若能去陪陪她,母亲也能安心了。”   华心眼睛微亮,好一会,轻轻点了点头,“若能与四姐姐作伴、为父亲母亲分忧,华心自然乐意,只是……华心亦不舍阿娘伤心。”   “你阿娘只会欢喜你有进益,欢喜你在园子里跟着先生们学知识本领学得好,你只要日日去向你阿娘请安、陪伴你阿娘,她又怎会伤心呢?”文夫人眼中透出几分笑意,眉目温和地望着华心。   锦心坐在搭着柔软椅袱的椅子上垂眸缓缓喝茶,未心眼睛一会看看华心一会看看她,等文老爷一锤定音叫华心依例入园居住,这一场争端才算得了结果落下帷幕。   从正院里走出来,锦心与未心并肩缓行,进入园子里避开大群的人,未心与锦心近了近,声音低低地道:“华心那事……”   “她比周姨娘通透。”锦心淡淡道:“她知道怎么选,对她、对周姨娘才是最好的。我甚至不必特意告诉她什么,她只跟在我身边,许多事情不知不觉间便都懂了。她应该是咱们家,最能够快速长大的那个人——”   她仰头望着天边几朵云,声音很轻地道:“可我希望她能慢慢长大,好好地过好这十几年在家中的平稳日子。”   未心握了握她的手,“你这又是伤春悲秋什么呢?父亲母亲俱在,大哥如今在算是在翰林院站稳脚跟了,咱们家自有前程在,华心的前程亦是可见的一片坦途,她能慢慢长大,可有些时候,总是事不遂人愿,可到底是她自己想长大的,不是被世事逼着长大的,这难道不是一桩幸事吗?”   锦心只得点头,又听未心继续道:“其实太太说得有理,华心若是一直跟着周姨娘住才是不好呢,她日后总要为人妇的,若不早早开始历练,日后还不是她自己吃苦头?周姨娘怎么就看不开这一点呢。”   锦心道:“我阿娘会去宽慰她的,若真是为了小五好,她就会想开。”   未心点了点头,“倒也是,本来离得也没多远,只是不在那便住了而已,华心年纪尚幼,还不是一日里有大半的时光在姨娘院里?”   “不说这个了。”锦心转头看向未心,“你的绣品绣完了吗?”   未心撇了撇嘴,“不说这个成不成?”   “成。”锦心抬步往漱月堂走去,挥挥手道:“夏日酿的蜜桃酒,到我院里喝酒去。”   未心闻言眼睛猛地一亮,立刻抬步跟上了锦心。   无论怎样,最终周姨娘还是点了头,心甘情愿地同意华心搬进园子里居住。   这其中徐姨娘可谓居功甚伟,她这些年来在府里不显山不露水的,但能与众位姨娘都结下好交情,甚至与公认最不好相处的周姨娘都结下融洽的点头之交,她的手腕也是不弱的。   文老爷请她去开解宽慰周姨娘,对她而言是很简单的。   只是那日开解完周姨娘后,她回到乐顺斋里,锦心正盘坐在暖阁的熏笼上与文从林下棋,小子刚刚入门、棋艺不精,又总喜欢剑走偏锋,锦心棋路偏向稳扎稳打,看似不显山不露水甚至没有明显冲锋的意向,好似温和浑厚内敛平和,其实锋芒暗藏,很快就让她初出茅庐的弟弟知道“你姐姐就是你姐姐”,甚至有时候输都不知道输在哪里。   下了两盘棋,锦心力度把握得不错,文从林愈战愈勇,拉着锦心要战下一盘,锦心看到徐姨娘走进屋里来,便起身道:“阿娘回来啦。”   “林哥儿,外头进人来传话说你安先生喊你去呢。”徐姨娘先对文从林道。   安先生是教授文从林武学的大师父,文从林另外还有两个先生,都是他荐来教导文从林武艺的,但他们只是短暂教导一艺,真正将文从林视为衣钵传人的,便是这位安先生了。   文从林听了连忙起身,向阿娘与姐姐匆匆行礼去了,锦心问徐姨娘道:“阿娘这是怎么了?没说通周姨娘吗?”   “倒是说通了,只是我心里有些不好受,想起当年你从我身边搬出去的时候。”徐姨娘走进来在熏笼上坐下,握住锦心的手,有几分恍惚地道:“那时你比华心纤弱,又是一身的病,我心里舍不得你,又不得不叫你搬出去……今日本是我占的道理多些,可看着周氏她那不安的模样,我竟几番不忍开口了。”   锦心一时默然。   未心出嫁是在冬月里,沉甸甸的嫁妆箱子一抬抬从文府里走出去。她的嫁妆是不如蕙心与澜心多的,家里与文老爷所出的份额倒是都一样,她短是短在自己娘亲出的那一份上。   文夫人虽然陪嫁不丰,但这些年经营下来家底也十分丰厚,能给蕙心与澜心拿出不菲的添妆,可梅姨娘不一样,她领着那份月银与年节赏银,自己花销是足够甚至还有富裕的,可要说拿到筹办嫁妆来,以文家这个等级,那可真是打个水漂都不够了。   她的手里宽松富裕还是在未心立下产业之后了,如今未心要出嫁,也没用梅姨娘动自己的私房给她添妆,摘天巧就是她手中最大的本钱,哪怕嫁妆箱子白出去并没有蕙心澜心那是那样多,谢家也无人敢轻看她。   本来嫡庶有别,明面上的嫁妆有些差距,外人也无甚口舌言语,便是有想挑事的,见谢重华这个大姑姐都是笑盈盈的,她们想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三朝回门那日,众人算是又见识了谢陵对未心的殷勤,他们与谢霄、蕙心还不一样,这些年下来他们二人相处已经自成一种风格,至少文夫人看着未心谢陵他们两个,只觉着又新奇、又放心。   谢陵性子弱没什么,未心刚硬立得起来便是了。   且在未心性情刚硬的前提下,谢陵的性子软弱,反而是一份好处。   只是……未心临走前,文夫人忍不住悄悄叮嘱她:“到底也是个男人,别将他压得太过,真叫他时时对你察言观色的,日后怕有事端。”   未心无奈失笑,“哪是什么察言观色啊,只是……”话说下去未免有在长辈跟前炫耀恩爱的嫌疑,她只能缓声道:“女儿心里有数,请母亲放心吧。”   其实哪里是什么察言观色,只是两人互相彼此在意的时候,便会格外留神对方的目光神情,是否欢喜、需要什么、想要什么……只要足够了解,都能从对方的眉目动作上看出。   这源自于爱,无关讨好谄媚。 第一百零四回 仅以三杯酒,遥祭故人。……   今冬南方的雪下得不小, 北风呼啸来去,吹得人心中惴惴不安。   屋子里暖炕烧得热热的,锦心仍裹着软毡坐。没办法, 冬日里在家不想用一副把自己裹成个球,就只能接受柔软厚实的软毡了。   按说, 锦心当年也是潇洒落拓飘逸如风过的, 大雪天里一袭白衣轻裘登城楼的事也不是没干过, 可惜岁月世事不饶人, 又有婄云绣巧一左一右虎视眈眈,她也只得认命了。   她身上搭着软毡摆弄茶具,华心乖巧地坐在一边,只是目光时不时往外飘去。   茶香从小炉子里缓缓传出,浑厚浓郁的香气冲得人在寒冷冬日里一下头脑清明, 锦心瞥了华心一眼, 一面临起小壶斟茶进小钟里, 一面淡淡道:“看什么呢?”   “看雪。”华心语带惊叹, “我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雪。”   锦心笑了,将小小巧巧一只茶钟推给她, 又指着壶向婄云她们示意取杯子来,轻描淡写地按住婄云的手,随意从容地往她们杯子里添上了茶, “等你大些, 或许可以往北方走走,那边冬日的雪更大,白雪皑皑,常有一冬银装。”   华心惊讶道:“比今日的雪还大吗?”   锦心莞尔,“赶着大雪, 或许吧。西边的雪也大,昆仑山顶,终年积雪不化。”   华心双手托腮,“啊”了一声,眼儿亮亮地望着锦心,笑眯眯道:“四姐姐知道得好多啊。”   “我若知道的不比你多些,岂不白费了比你多活的这些年月?”锦心歪头看她,华心于是冲她扬唇一笑,“嘿嘿”两声,然后又托着腮颇为苦恼地问道:“我以后会不会嫁去北方呢?”   锦心端起茶钟的手一顿,随即迅速带过,低头轻轻啜饮一口,茶水略烫,她将茶钟放下,目光温和地看向华心,“怎么这么说?”   华心道:“大姐嫁到秦王府,二姐嫁的户部尚书府,三姐嫁天工金号谢家,于江南之地,咱们家已嫁了二女,阿姐你身体孱弱,父亲定舍不得你离家,那为求平衡,左不过是我嫁到北方去罢了。大哥入官场,总要有姻亲扶持不是?”   “你想多了,若论咱们家的姻亲故交,在都为官的可不少。”锦心拾起书卷,淡然道:“便是有联姻,也要看你自己的心意。若你打心底里不可以,便是天潢贵胄,爹爹也不会逼你嫁去的。”   文老爷虽有野心,也不吝于用儿女联姻为自家谋好处,但他至少有两点坚持,一是不会送女儿去为妾,二是不会枉顾女儿的心意强逼女儿出嫁。   前世大姐担污名身入秦王府为世子妾是场被人算计来的意外,而今生……文家不会再有那样的意外发生了。   华心又“哦”了一声,似是恍然,锦心道:“旁人说给你的言语,你要学会自己分辨。”   手中的书卷卷起,她在华心脑袋上轻轻敲了一下,似带轻笑地道:“这小脑袋瓜要一直保持清明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能做到吗?”   华心信誓旦旦地用力点了点头,“我能!”   “那我拭目以待。”锦心这回是真的轻笑了两声,又抖抖手中的书卷将它舒开捧在手中翻阅,华心仰头看着她许久,眼睛明亮得好似盛着星星,也不知在想着些什么。   一个风雪交加的腊月可是给了习惯于南地冬日比北地略温暖些的气候的人们好些苦头吃,锦心在家中也听说外头有好几处闹了雪灾,有的村落房子连屋瓦都被压塌了,文老爷与文夫人赶着济灾施药,又是一通好忙。   不过好在这些忙碌也没有白费,灾民们暂时挤在赈灾棚里,也有粥饭温饱,房子可以年后再慢慢起建,文老爷与另外几家巨富商量着出银赈灾,由官府出面发建屋的银钱与失了房屋的灾民们。   这算是眼下能做到的最好的解决了,只是大雪压到了屋子,人员无甚伤亡,便仍有一家团圆在,却是不愁未来的。   除夕那日倒是天色放晴,一家人一早开始忙碌,今年领压岁的小辈少了三个,文夫人填装压岁钱荷包时失魂落魄许久。   朝廷给官员的年假俨然是不足以文从翰回金陵来过个年的,他已在翰林院站稳了脚跟,他在诗书上本就不弱于人,再加上于庶务上的精通与带着几分清高傲气的会做人,被内阁中一位在朝中威望颇深的阁老看中,如今已不止在翰林院任职,也在内阁行走,做些整理抄录文书的工作。   官位品衔没变,这看起来也不是什么紧要的差事,但凡是本朝科举进身的官员哪个不梦想着能入翰林进内阁?他虽未升官衔,却已算是比同科人前走了一大步,他若能静心做下去,便总有出头之日。   人才在哪里都不会被埋没,这也是一份令人称羡的运道。   贺时年的信中写给锦心的更细致一些,有许多事情文从翰不会在递回家中的长信中明晃晃写出,只是有的会写给文老爷两笔,他们父子二人私下通讯的内容是不会为家中人所知的,至少明面上是。   譬如现在,全家除了文老爷,只有锦心知道文从翰受到太子赏识,也常在东宫行走。   甚至她比文老爷知道得还要多些,文从翰在东宫做了什么、有什么样的见闻、太子对他是什么看法,文从翰知道的、不知道的都不会与文老爷多写。   但锦心对此尽然清楚。   也因为清楚这些,她有时想来便觉好笑。   今生他们算是抱紧了太子这只鸡,站定了太子东宫这个鸡窝,就等着这只金鸡生蛋了。   如此形容来虽然不雅,倒也有几分切实。   只是这蛋,不只是生给他们的,也是生给天下人的。   除夕这夜,府内处处灯火通明,今年没有阖家团聚是为一憾,但大家也不能因此影响过年的好心情,锦心拉着华心领了压岁钱来,趁屋里正热闹,端着一盏屠苏酒悄然来到屋后。   地面上一片积雪银白,回廊下高悬着大片成排的灯笼,红色的光着凉这院落,月光在这种环境下更显皎洁。   锦心将杯中屠苏酒用指尖一点点泼洒了出去,酒液飞向四方,最后半杯对月举起遥敬远方人:“愿今岁,欢喜平安、万事顺遂。”   婄云一直静静立在她的身边,待她祭过酒,才拉着她走到廊下避风处,低声道:“品竹那边也安排了施粥米饭食、赠衣物炭火与附近受灾百姓,年后重建荀平与咱们这边也都会出力,您放心吧。”   “你们办事我放心。”锦心先点了点头,旋即淡淡道:“我担心的是朝中,定会有人借今年这南北两场天灾来阻止屯兵西南、与夏狄动兵戈,一群被歌舞升平养宽了身子也养宽了心,只认银钱好处的东西。”   几分讽意爬上锦心的眉梢,她轻哼一声:“他们也不想想,夏狄前些年对中原屡施毒计狼子野心,如今百般计策好容易削弱了夏狄国力,不趁他病要他命,难道还要留他时间休养生息,等王帐之内再有能人爬起狠狠咬瑨一口吗?瑨朝也有几十年未曾大动兵戈了,再不活动活动……会不会有人踩到自家脑袋上可不好说啊。”   婄云低声肃容道:“我会提醒荀平去信京中的。”   “我能想到的,阿旭也能想到。”锦心摆了摆手,仰头望着天上璀璨皎洁的星月,声音很轻,“天下太平,是要建立在四周无狼虎豺寇的基础上的。如今正是打下夏狄,一举收复西南总领西北的好时机,一战之利,内可以鼓舞军心振奋民意,外可以震慑四方挥刀亮剑,也可以一扫几年前之辱。夏狄对瑨国施以罂粟粉毒计,若不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一番,不向四周亮亮剑好似忍气吞声一般,这国家……还能有多少年太平啊?”   这瑨国周遭,师夷、白越……哪一个,不是眼睛紧盯着这块地广物博土地肥沃的肥肉呢?   经了两代文治帝王,又有十余年的国力渐衰,这几年整肃吏治改革开科,国内气象一新,正该向周遭亮剑,震慑小国。   别看这么多年老子文文弱弱的,拉起阵仗比一比,你爹还是你爹。   想到给别国当父亲的那些快乐时光,锦心仰脸望着月亮,颇有些唏嘘。   老啦,若是两辈子的岁数加起来,她也该是退出江湖组养老局的时候了。   接近天命之年,在时下已算是老人了。   不过又有谁能想到咱多活了一辈子呢?   锦心抱着婄云递来的暖手炉,仰脸时眼里带着笑,隐隐有些得意。   上辈子那些熬死了她的敌人们,一定没想到,她还有今生。   今生可不一定是谁熬死谁了。   至少她文锦心,可是要长命百岁的。   前厅放起烟花来,炸得天边一片鲜艳明亮,文从林喊她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锦心刚一回头,人便已到她眼前,拉着她要穿过正厅往出走。   “阿姐你怎么来这后头站着了?我喊你也不应我。”文从林带着点小抱怨的语气嘟囔道:“看烟花我都占好位子了,你又不在。”   锦心轻笑了两声,看他一本正经地邀功撒娇的样子,心软得不像样子,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柔声道:“好,多谢我们林哥儿记着阿姐,给阿姐占位子了……等明儿个,阿姐有好东西给你。”   文从林眼睛登时一亮,又得强做沉稳,端正地和她往出走,走了两步,没忍住凑过去低声问道:“是什么好东西啊阿姐?”   “明天才能看。”锦心一指抵住他的额头把他推开一点,警告道:“今晚守岁,你若敢偷偷溜去瞧,别怪你姐姐我心狠。”   文从林已经不是小时候那个听到这句话就下意识想要捂住小屁股的小孩子了!他现在是个大男孩!听到这句话怎么会畏惧呢?他只是会……气弱低头而已。   “好吧。”他低着头,摆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就听阿姐的。”   锦心看着他,好笑地“哼”了一声,无奈地摇摇头。   除夕宴散尽,他们还要坐着守岁,但锦心是守不住了,她的身子坚持不下去,文夫人等人一直都注意着,见她面色有些不大好看了,忙命人抬竹轿来送锦心回园子里。   园中这会也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漱月堂中丫头婆子们在下房里凑出两桌吃酒,她们要回家喝年茶还得等年后了,这会都得在府里守着上差。   婄云从小厨房拎出个大食盒来,应该是早就备下的,高高的食盒里头一盘子点心、一盘子果品、一盘子肥鸡烧鸭等卤肉拼攒,她将三大盘菜品安放在小院的墙角下,又将酒杯摆出三只来,锦心执壶,将屠苏酒一杯杯填满。   最终从食盒中取出两个小杯,锦心与婄云各执一杯,足足填满,然后先向地下三杯酒,二人再碰杯,锦心双手举杯一敬,心中默道:诸位,共饮此杯。   虽然已是重活一世,也不知这些酒,那些故人能否喝到。   若是他们能喝到,也不知这几年,敬上的南地屠苏酒,与前世十几年里,北方的屠苏酒相比,风味有何区别差异。   锦心在墙角立了半盏茶不到的时候,便缓缓转身,踩着雪吱呀吱呀一步步往回走,“回吧。”   她披着身厚厚的狐裘斗篷,在婄云的搀扶下,一步步往那灯火明亮温暖如春的人间走去。   给文从林的礼物还真是早就准备好的,请当代铸剑名师打造的一把剑,青锋寒光凛,指尖一敲便是一声脆响,吹毛足可断发,称得上是一品宝剑。   若在剑主人手中能磨砺锋芒向世人,那总有一日能成为一代名剑。   这种好剑属于可遇不可求,因为想求名师出手也要准备得出拿得出手的材料,锦心这是倾两边人之力搜寻数年才集齐了材料,用了荀平那边的人情才请到的那位大师,并在今年年底收到了铸好的剑。   剑名“承光”。   承先辈之志,立后世之光。   其实这剑名,原本是勿忘家仇、承继微光的意思。   不过锦心不喜那个寓意,后来家仇得报,文从林便再未提起过那八个字,只要说起剑名,就一定是承志立光。   这都是前生往事了,今生一切还没发生,承光对文从林而言,便知是一把姐姐不知从哪里寻来、名唤承光的好剑罢了。   他跟在安先生身边学武几年,属实也长了些眼力,哪里看不出这是一把顶级宝剑?   剑甫一入手,他便觉察出来了,登时欢悦欣喜得不知怎样,又兴奋激动,握着剑快速使了两招,又在眼前细看,只觉着这把承光哪里都合他的心意,便是剑名都让他莫名心潮澎湃,再喜欢不过了。   他知道好剑难寻,安先生去岁从南到北地跋涉,就是想为他寻材料打造一把好剑,却一直没遇上看得上眼的,这会这把剑品质上乘,一定极为难得。   文从林连忙又询问锦心是从哪里得来的,锦心言道是机缘巧合,托了人请一位大师傅打造的,轻描淡写地将这个话题带过了。   徐姨娘见锦心从文从林一把剑,开始倒是没说什么,等文从林欢喜地出去试剑,她才带着几分嗔怪地对锦心道:“你又惯着他……真就叫他以后行走江湖去不成?”   “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锦心拍了拍徐姨娘的手,“林哥儿不是甘于平凡之人,或许他日后的前程,就在这把剑上了。”   徐姨娘愣了半晌,才低头轻声道:“我只求你们两个平平安安的。”   “会的。”锦心笑道:“只看他的志向吧,若他真要往建功立业那条路上奔,如今熬炼打磨出武艺就是最紧要的不是吗?若是不走那条路,学些武艺傍身也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   徐姨娘只得点点头,二人一齐转头看向窗外,文从林两世练功走的都是轻盈敏捷的路子,剑招变化灵活轻动,但底子还是老老实实扎马步、走梅花桩练出来的。   他的底子扎实,招式便灵动却不显轻浮,出手时才能看出力道十足,锦心留心看了半晌,心下稍安。   到底文从林是个勤奋孩子,也知道上进的重要,即便今生没有家仇大恨在后头压着,他的功夫也没有丝毫懈怠。   这样也好。   哪怕有她、有家族,也不知能庇护文从林多少年,他若自己能长成参天大树庇佑苍生,也是善事一桩。   年后天气逐渐转暖,今年金陵的天气倒是正常了不少,如锦心所言,朝中确实因为去岁的两场天灾闹出了些风波,不过也借着机会,朝堂中数位官员落马,均是与夏狄或周遭师夷白越等国有银钱往来的。   此等人可谓国贼!   锦心看罢京中来的书信,在烛火上一拂,看着火舌吞噬纸张,她将那信纸玩笔洗中一扔,神情淡漠。   几个蛀虫,拔了是幸事一件。   天气正好,未心下帖子邀她与华心出门踏青赏景,蕙心那边亦接了帖子,又是姊妹四人的聚会,只是这回少了澜心,多了一个小华心。 第一零五回 “等金陵那边的信,布置稍……   春光明媚, 郊外景致甚好,绿柳红杏桃李芳菲,风吹河堤时绿柳轻拂激起水波微漾, 山中十分春色,眼下占尽□□。   此时的天气已经十分和暖了, 锦心出门前却还是被卢嬷嬷敦促着在袄裙外披上一件薄薄的披风, 姊妹几个一聚首, 各个都是薄薄的春衫, 唯她还披着斗篷。   锦心也是认命了,有些无奈地拂了拂下马车时堆在袖口上的褶皱,问未心道:“怎么约在这边了?”   “想到观里进香,又想着这边的春景好、半山观里的野茶香,若要踏青, 不如干脆便来这边逛。”未心笑吟吟地冲锦心伸手牵过她, “咱们等会登山去, 顺着小道慢慢走, 我先已遣人来说好,咱们可以在园子里闲逛, 吃茶赏景都好,出了半山观山后腰有一片坡地,还有泉水山亭, 咱们可以在那边歇坐饮食。”   她来之前俨然是做足了功课的, 甚至比常年来往半山观的锦心还要了解这边,锦心只能接受她的摆布,跟在她身边走。   半山观的野山茶确实是有名的,滋味倒是比不过那些名茶,可其清新苦涩的滋味在道观这种场合里品尝就是会别有一番韵味。   可管它有没有韵味, 小姑娘华心可喝不惯这苦兮兮的东西,只抿了一口就把茶钟放下,可怜巴巴地看向姐姐。   锦心莞尔,交代妍儿道:“给五姑娘取些温水来吧。”   婄云正要从随身的荷包中取出带着的果茶包,一个熟悉的人走了过来,他仍穿着朴素的青色道袍,面容清癯,笑得温和,“远远瞧见只觉着像,过来一看原真是四姑娘来了,怎也不提前知会一声。”   他又对婄云提醒道:“今日厨房熬了百合汤,若是小姑娘喝不惯山茶,可以取些汤羹来。”   婄云道了声谢,应下了,嘱妍儿去取百合汤,乘风似乎只是随意走过来瞧瞧,提醒完一句之后便要转身离去,未如从前那般问一句锦心近来如何。   或者说这一年多快两年的时光里,他都再没有问过那句话了。   或许他自己心中对锦心近况如何也是清楚的吧。   他转身要走,蕙心却唤住了他,蕙心笑道:“道长请留步,我有一事想求道长……”   她说着,与未心对了个眼神儿,未心便站起身来对锦心与华心道:“那头的玉兰开得真好,咱们去瞧瞧吧。”   锦心就知道蕙心是真有什么不方便她们知道的事想问乘风,或者说想问的不是乘风,而是可信的、有本事的能人。   锦心几乎是瞬间就知道了蕙心想要问的是何事。   但她还是站起身来,牵住了华心的手,道:“咱们看看去吧。”   等走到那边树下,未心才低声与锦心耳语道:“大姐有些事想向乘风道长求教,又不大方便与咱们知道……”   “是为孩子吧?”锦心看着她,果见未心微顿,便慢慢点了点头,“果然如此。”   未心眉心微蹙,“你怎么知道的?”   “大姐姐与秦王成婚两年了,秦王府中并无任何姬妾,大姐姐与秦王感情又好,迟迟没有喜讯,便是母亲也有些着急,私下几番询问催促。能叫大姐姐这样着急的,也就是这件事了。”锦心淡定地道。   如今蕙心可以说是万事顺心,唯一称得上是不顺的,想来便是子嗣这一桩了。   可至今没有喜讯,究竟是二人没有,还是有心人不想有?   贺时年的方子,除了有点苦,别的没毛病。   在男性避孕方面,那药绝对就两个字“好用”!   再一想想,谢霄能吞那药丸子连吞两年,也是豁出去了。   蕙心前生难产而亡,即便是受人算计,但也是孩子在腹中被养得太大又中了药虚耗元气的缘故,锦心扪心自问,若换做她是谢霄,重来一世,她也不敢叫蕙心再有妊产子了。   可人总是要从过去里走出来的。   锦心看着华心垫脚摘花去,一件杏红薄纱衫子上用鹅黄的丝线绣着娇嫩的迎春花,摘到花儿笑着扭头过来冲她们招手,一双姣好的桃花眼儿灵洞带笑,一身鲜活气,明媚又动人。   她就希望华心能这样笑一辈子,永远灵动鲜活、皎洁明媚。   他们这群人,从死里爬出来,其实或多或少都有点毛病,只是过去的都过去了,如今开始新生,他们也都到了该走出来的时候了。   无论今天从乘风哪里得到怎样的结果,蕙心都不会放弃的,谢霄坚持不过蕙心。   锦心也冲着华心笑了笑,温柔地点了点头,“好,这花真好看。”   华心于是捧宝贝似的捏着花走到锦心身边来,替她簪在鬓边,笑吟吟道:“四姐姐簪花真好看。”   未心见锦心刚才还是淡然睿智的模样,这会就笑眯眯地和华心聊起天来了,心中一时有些无奈,却没打断她们俩,而是站在旁边,笑着看她们两个说话。   乘风不知与蕙心说了什么,待她们见二人交谈得差不多走回去的时候,蕙心明显安心不少,应是被喂了一颗定心丸,眉目带笑,端庄爽朗,“那我便承你吉言了。”   乘风摆摆手,“原是王妃的命数。……天儿又要热了,四姑娘保重身体啊。”   “年年都是一样的保重,我都记不清您对我说过多少声保重了。”锦心似是喟叹,“要入夏了……转眼也有两年了。”   后一句她说得声音极低,便是离得很近的未心都没听清,只以为她是感叹夏日难捱,一时几个姊妹都有些心疼。   乘风只行了一礼,缓声道:“快了,快了。”   还有一年。   他们两个的哑谜,除了他们也就只有婄云能够听懂了,浅浅交谈寒暄两句,乘风转身离去,蕙心想到前殿去拜一拜、添些香油钱,未心对那个没大兴趣,便带着两个妹妹留在后头园子里,锦心温声吩咐婄云:“我也想用些百合汤,你去瞧瞧还有没有吧。”   未心拧眉道:“这边的汤饮你能喝得惯吗?”   “我只是想尝尝,喝不惯撂下便是了。”锦心对婄云道:“去吧,你慢慢走,我不急。”   婄云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锦心的玛瑙珠又有一颗失了颜色,婄云寻了与最后一颗颜色相近的给她串在手绳上带着,旁人也看不出什么,只有婄云日夜为此揪心,又怀揣着希望期盼。   半山观建在山里,原比山下凉爽些,山风一吹锦心便一蹙眉,对寻常人的凉爽在她身上便觉冷得刺骨,她紧了紧身上的披风,未心注意到了,忙道:“那边避风,等大姐回来咱们便过去。”   “三姐你对这边好熟悉啊。”锦心带着几分打趣笑道。   华心眨眨眼有些茫然,未心看着她,略觉好笑,先白了锦心一眼,然后才道:“哪是我熟悉啊,你三姐夫熟悉,他常过来,告诉我那边有个野游踏青时赏景休息的好地方。”   几人说着话,锦心捧起温热的茶钟在手里暖着,山风只吹了一阵,凉意落在身上,她却许久没缓过来。   婄云回来时见她唇色微白,心中一紧,忙低声问:“您怎么了?”   “方才有点冷,不过这会好些了。”锦心拍了拍她的手,温声安抚道:“我无事,你放心吧。”   便是如此,那日从郊外回家,锦心到底发起热来,这一病便断断续续病了半个多月,开始是发热、昏迷、梦魇,梦中偶有呓语,便是那少有又模糊的一两句,落在婄云耳中,直叫她心惊胆战。   她生怕锦心便在这一场接着一场的旧梦中沉沦,耗空了精神元气。   闫老对锦心的大半症状都无能为力,只能在治疗风寒、发热的方子之外加上镇静安神的药物。   锦心这一场病来势汹汹,常起高热连日不退,徐姨娘被吓得丢了三魂七魄,也顾不得文从林了,就搬到园子里住,日夜守着锦心,不离床榻左右。   佛堂里的香烧了一炷又一炷,蕙心与未心也被惊动回家来探望,谢霄那边得了消息吓得够呛,也顾不得荀平那边,连忙写信寄去京中。   此刻也顾不上什么大局了,若锦心真有个长短,那……贺时年那边也就稳不住了。   无论怎样,锦心这病都不能瞒着贺时年。   病是好是坏是两说,病愈了自然万事大吉,若是不好……那瞒着贺时年一时,他会后悔一世。   信件寄到京中需要些时候,锦心这边在昏迷了五日之后终于醒来,其实她也称不上昏迷,更像是长睡着,烧得神志模糊一直没有清醒过来,分不清现实中的黑日白昼、时光长短,一直挣扎在梦中。   她梦到太多太多的事情,这些年她的梦境做了一轮一轮,一直都是反复的,从出生到死亡算作一世,那一世的事情这九年里她已梦到了不下十次,每一次在梦中都是痛彻心扉、遗憾无奈、悲怆满怀。   似乎天不眷她,那些欢喜的事情皆是一带而过,总是各种能令她悲恸万分的事情相继上演。   或许……是因为前生她欢喜本就不如悲恸多,便是叫她开心得最多的文从林与贺时年,也曾叫她一次又一次的在痛苦与担忧中咬牙坚持。   婄云本是最沉默安静的性子,是在前世她每日忙于政务中不得抽身片刻的繁忙时光中,逼着自己学了琴筝、学会了说笑话来哄她放松、哄她开心。   可惜收效甚微。   因为那时她已经逼着自己开始为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后的事情布局铺路,她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天能活,只能尽自己所能地用尽还清醒着的每一分每一秒来为后人铺路。   那段时光对她而言是充满了黑暗的,她也无助,午夜梦回间也有惶然无措,但她不能表露出来。当时贺时年在北境对敌,文从林征讨乱军,文从翰领重命为推行新政离京往江南整顿吏治收拢民心,她是朝中最后一根定海神针,她若露出一丝脆弱,朝中人心不稳,边境怎安?   直到今日,锦心在梦中再次见到那段时光,还是会隐隐地有些无力。   无力,是因为精力已经被耗空了,只有咬着牙坚持下去,却又不知自己还能再坚持多久。   短短五日间,锦心的梦境又过了一个循环,梦中她再次从呱呱落地的婴儿开始,又一次经历了家破人亡,生老病死。   或者说她连“老”的机会都没有,直接就病死了。   年未及四十,尚在壮年,仍有满腔鸿鹄志,又许多想法政策尚未来得及实现,只能倾尽全力为后人铺路,又不确定自己给后人铺的这条路,最后能落下几分。   一大场梦醒来,浑身无力,满心疲累。   她就是这时睁开眼的,从心底里升起的疲惫让她好像连睁开眼的力气都没有,她在神智清醒之后浑身虚软躺在那里许久,等终于睁开眼,眼前又是白茫茫一片,模糊得看不清东西,疲倦感又涌上来,叫她想闭上眼睛,再沉沉地睡一觉。   再睡一觉,是会再做一场大梦,还是会好好休息一回?   而且她现在……到底是醒来了,还是仍在梦中,正在一片白茫茫中等待接下来的梦境呢?   她也不知道了,她只是太累了,有些坚持不住了。   “主子?主子!”婄云带着哭腔的声音冲进锦心的耳朵里,叫她头脑猛地一清,闭到一半的眼睛又睁开了,“婄、婄云……”   锦心的声音很轻,因气力不足而飘忽虚弱,若非以婄云的耳力是绝对没有人能够听到的。   婄云一直提着的心猛地放下了一半,连忙握住她的手连声应道:“诶、诶,奴婢在呢,我在呢,您放心,我在呢……”   在梦魇中挣扎了五日,她多少能猜到锦心此时心中有多少惶恐无力,因为前世的种种,至少有七分,是她陪着锦心,一步步走过来的。   因而她更害怕,若是锦心就这样被痛苦与无力纠缠束缚在梦境中醒不过来。   幸好,锦心醒过来了。   “沁儿!”徐姨娘少有这般惊慌失措的模样,她手中沾着水的巾子一松,直直落到水盆中也顾及不上,急忙扑到榻前握住锦心的手,“你可吓死阿娘了……”   听到东屋里的响动,在西屋里坐立不安数日的文老爷第一反应就是冲了过来,他顾不得细思是不是女儿醒了,只是冲过来之后,看到的第一眼是锦心躺在榻上、睁着眼,他才反应过来——啊,是女儿醒了。   旋即便是狂喜涌上心头,他重重地松了口气,哑声吩咐:“快、快去,闫老和乘风道长呢?快请过来……”   文夫人也欢喜,却算得上是此时最清醒的哪一个了,吩咐人道:“去将膳房备着的粥羹取来,四姐儿相比饿了,知会几位姨娘一声,告诉她们姑娘醒了,莫要担心了……”   蕙心、未心这几日都留在府中未曾回去,此时纷纷挤进西屋里,见锦心意识清醒便松了口气。   锦心醒来,一家人是如何欢喜自不必提,只说一直留在文府名位陪伴蕙心实则是在等消息的谢霄听了便是猛地松下一口气,又匆匆铺开纸墨写信。   这消息要用飞鸽传书去京中,但求尽快。   飞鸽传书要从荀平那边走,荀平得了消息也是狠狠松了口气,然后坐在椅子上半晌没缓过来。   这几日他一直提着心,如今这口气猛地松了,他才敢多想一点。   也只是一点。   他不敢去想想,文主子此时若真……了,最后会如何。   文府当中,乘风未进内室,只是在外屋道:“小姐既然已经醒来,便算是熬过了,贫道便不留了。只提醒小姐一句,是福是祸,明年自清,眼下珍重自身才是紧要,这最难熬的关头,才刚开始呢。”   锦心已经没有气力说话了,五日水米未进,强喂进去的药也是吐得多喝得少,这会她抛去斯文礼节想要大口大口地吞咽软烂的米粥,又因为连咀嚼入口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一点点将被送入口中的粥水用舌头抿两下然后用力咽下。   徐姨娘因此心疼得眼圈都是红的,仔细地一口一口将米粥喂进锦心口中,自然分不出心神去顾及那些。   还是文老爷急忙问乘风道:“什么叫最难熬的关口?什么叫明年自清……道长,您是出家人,有大能耐在身上的,当年也是您一眼看破小女命中多磨难最终却能得平安,这些年小女也多仰仗您,如今……还求您帮帮小女。”   他深深一礼揖下,乘风心中有几分无奈,也对他行了一礼,“善福寿不必如此多礼,贫道并非无心之人,能帮上小姐的贫道定然全力帮助不留余力,可这一路……还是要小姐自己走过去的。小姐命有福星高照,最终必定平安,还请您放心吧。”   他也只能说这种带着点暗示的囫囵话来安慰文老爷,文老爷也不知听没听进去,惨然一笑,“多谢道长。”   此时京中,贺时年莫名地也稍稍松了一口气。   这几日他常是隐隐地感到不安,没缘由地觉着揪心,心中略有几分揣测,写了急信飞鸽传书去金陵,可如今还没个消息,他知道信鸽可能都没飞到金陵呢,只是提心吊胆又强按捺住急意,咬牙等着。   此刻他精神莫名恍惚一瞬,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脊背额角都被薄汗濡湿了一片,心里一直提着的那口气猛然松下,好像冥冥之中,他心底的一块软肉捱过了刀锋,带着伤,又安了回去。   身边秦若的声音响起,“金陵那边还是没有信来,马已备好了,咱们随时可以动身。一路快马,沿途有好马替换,日夜兼程,最快十三日便能到达金陵。只是京中这边怕是不好交代。”   贺时年咬着牙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沉沉地出了口气,哑声吩咐秦若:“再等金陵那边的信,飞鸽传书最快,五日里若还没有消息,咱们便走,只说我回去为父母修整坟茔、祭奠父母,不管那些了。” 第一零六回 西北之地有异。   锦心醒来后没多久便从婄云口中得知了他们已经去信往京中, 忙低声交代道:“尽快将信拦下……若是拦不下便飞鸽传书递信京中,言明我已经醒来,身体并无大碍, 让他不要擅动,坏了京中的布置, 也给这边平添罗乱。”   婄云低声应下, 又微微顿了顿, 不禁低声问道:“您就不想见贺主子一面吗?”   “我又怎会不想见他。”锦心摇头轻笑笑, 她的气力不足,笑起来的时候带着几分无奈,又透着虚弱无力,目光却异常坚定,“可现在有更要紧的事情需要他在京中主持, 只有眼下的分别, 才能换未来几十年的相守。况且, 咱们是怀揣着天大的秘密重生归来的, 许多事情不得不小心谨慎,以免平添事端。比如他现在如果贸然赶到金陵, 若是露出半点纰漏,都会造成极大的麻烦。”   她的声音不必压抑便已是低低的了,语调虚软, 说一句话便要顿一下喘一口气, 此时强行疾速说完,便忍不住低低呛咳一阵。   她的低咳声惊动了那边屋子里正与闫老低声交流的文老爷等人,未心与文从林一马当先快步赶了过来,又同时要伸手去端一旁几上的茶碗。   到底文从林常年习武手快些,他端着茶碗去倒温水, 未心扶起锦心让她靠着自己半坐着,一面轻轻拍着她的脊背替她顺气 ,一面低声道:“怎么咳嗽了?喉咙疼吗?”   “有些累,……呛得腔子里疼,我阿娘呢?”锦心顺过来两口气,问道。   文老爷就站在屋门处,见她无大碍才放下心来,笑着道:“你阿娘去给你备汤羹了,她说怕你喝不惯膳房的汤,要做你姥姥的秘方给你温补,你都忘了不成?”   他干脆将所有人的去处一气交代了,“外头有管事的回话,这几日请来的诸位名医也要赠金致谢,你母亲出去忙了,你大姐姐到前头去说王府里有些养气血的好药材要叫你大姐夫取来……乘风道长已离去了,他走前的话你也听到了。”   锦心点点头,她确实是听到了,也听懂了。   乘风在提醒她,接下来这一年光阴,对她而言会更加难熬,但熬过去了,便是一片坦荡。   是福是祸,明年自清,可他话里话外又透着对她平安的笃定。   锦心闭了闭眼,所以说她不愿意与这些有本事的能人异士打交道呢,一个个说话半露不露的,打哑谜的功夫倒是上乘的,这其中,乘风竟也算得上是话说得清楚明白的了。   按照闫老的说法,锦心既然从昏睡中醒来了,这最艰难的时候就过去了,如今只肖用药施针治疗着,不会再有那样危险吓人的时候了。   也是奇了,那五日里锦心断断续续起着高热,最热的时候额头烫得跟暖手炉似的,便是热度稍降下来也一直热乎乎的,这群守着的都生怕这一烧就给她烧傻了,又灌不进去药,跟着揪心得紧。   结果这一醒来,热也跟着退了,虽然还是有些温温的低热,却再没有那热得烫手的时候,不可谓不奇了。   闫老这几日看着还算镇定,用药施针好似应对自如的,其实也跟着悬着心,如今见锦心醒来神志清醒,发热的症状也有所减退,忍不住长长松了口气。   锦心醒来后,这几日一直守在她院里怎么劝也劝不走的一大群人仿佛终于意识到这小院的拥挤了,陪着锦心用过晚膳便纷纷离去。坚持在这蹲了五天连隔壁也不愿意回的小华心还想再留下,架不住她身边的妈妈哭丧着一张脸好劝歹劝,只得起身去了,走之前不忘叮嘱锦心,“四姐姐你乖乖养病,我明日再来看你。”   这从前可都是锦心叮嘱她的话,如今不过是锦心病了一场,二人的地位就好似颠倒了似的。   锦心一时满心的无奈,只得摇了摇头,摆摆手示意她——去吧去吧。   但有两个人是怎么都不愿走的,未心是放心不下,徐姨娘是根本不敢离开,文从林其实也不愿意走,但他已经开始学礼,家中的规矩也很清楚,懿园一向是姑娘们在丫头婆子们的伺候下居住,便是园内巡逻上夜的也都是健壮婆子,从没有男人待的,便是自家兄弟,也不会在园内流留宿。   他要是三四岁时候蹲地下撒撒娇打打滚没准还能强留下,可架不住他如今已不是三四岁了啊!   于是他只能委屈巴巴地、一步三回头地走了,锦心倚着凭几透过窗子看他都快走出院子了还回头来看,瞧着颇为好笑,便冲他摆了摆手。   未心与徐姨娘其实都想在里屋的熏笼上住,但未心自知自己在徐姨娘前头竞争力稍弱,便主动退了一步,不强求东屋里的熏笼,而是退而求其次选择东屋的暖炕。   其实锦心很想说,你的院子还留着,你就是回去睡再过来也不过是半刻钟的路程。   但她没法说,只能无奈地看着未心指挥酥巧往东屋炕上放她的铺盖,那边婄云与绣巧原本都是商量好了今日一起在内屋的熏笼上上夜,结果半路被徐姨娘截了胡,真是哭都没处哭去。   好在这样的日日也没过多久,未心也不是一个人了,她毕竟还有家室,还有谢家与摘天巧的生意事务需要她来打理,她在文府中守了锦心两日,便被每日在外院等她,一碰面便幽幽怨怨看着她的谢霄与管事们拉回家了。   蕙心本来就有事情要与谢霄说,只是因为锦心这忽如其来的一场大病吓到她了,叫她暂时无暇顾及那些事,如今锦心醒来,情况不再危急,她就重新将目光放到了谢霄身上。   锦心从婄云口中听到消息,默默在心中为谢霄默哀。   她这个大姐,虽然一贯瞧着是再温柔和顺端庄娴雅不过,其实骨子里自有一股子韧劲,她要做的事,最终总是能做成的,旁人轻易说不动她。   接下来这段日子,秦王府里怕是要热闹了。   锦心很没有故友爱地笑了笑,这年头,谁还不爱看个热闹啊。   不过她这段日子也不好过,因为这一场急病,徐姨娘、绣巧、卢妈妈都被吓坏了,婄云心中也隐有几分不安,锦心这段日子被按在床上,每日吃了睡睡了吃,徐姨娘连书都不允她看,说是会耗费精神。   这种每天最多的消遣就是躺在床上发呆的日子实在是难受得很。   于是锦心使出绝招,派遣文从林与使出死缠烂打神功,让徐姨娘觉得她这阵子对小儿子关注太少有所亏欠,又几番旁敲侧击,终于叫徐姨娘对她的身体恢复情况放心,安心搬出了园子,住回到乐顺斋里。   徐姨娘撤出懿园的第一天,锦心松了口气,婄云松了口气,绣巧松了口气……文老爷也松了口气。   徐姨娘一走,锦心行事便可以松快许多,婄云也就是在这时将北地飞鸽传书送来的信件拿给她。   这原是送到荀平那里的,荀平备了回信,又觉着还是拿给锦心看看为好,便将这消息通过交流门路递到了婄云手上。   飞鸽传书能写到的信息有限,被裁剪得小小的一张纸上只有四个大字“吾妻安否”。   贺时年的字迹锦心是再熟悉不过的了,苍劲有力铁画银钩,偶尔还带着点龙飞凤舞的潦草,但不乏洒脱霸道的风骨。   可这纸上的四个字,叫人看不出潇洒,只能看出慌乱。   锦心凝视着那四个字,推算着飞鸽传书的速度,问:“这信是什么时候来的?”   “您昏迷起高热后没两日便道了,只是当时奴婢一直守在您身边,外边的消息都无瑕顾及,荀平一直没找到机会将消息送进来。”婄云低声道:“您放心,您醒来之后立刻便有信去京城,算来如今早该到了。”   “取纸笔来,裁做传书大小一份,寻常信纸一份。他未曾给我写信而是直接去信荀平,想来是心中已有不好的预兆,还是我亲笔去信,才更能叫他安心。”锦心吩咐道。   婄云应了声是,扶她起身来到妆台前坐下,然后捧来笔墨,锦心提笔蘸得墨汁饱满,笔尖落下未经思忖一蹴而就。   飞鸽传书是去给贺时年报平安的,鸽子能够承载的重量有限,信要以简短为上,快马送去的信件倒是可以将想要说的话都写上。   只是字迹甫成,锦心执笔的手便微顿住。   ——自重生归来的,她的腕力一直不足这点她是清楚的,这些年下来她也习惯了,在腕力不足的情况下也能控制好笔尖,保住字迹的风骨。   这几日她一直躺在床上,没有什么需要自己做的事情,还没意识到病这一场,她的气力已经虚弱到吓人的地步,落笔的字迹虚浮不说,也会清晰地感到手腕上的力气不足。   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什么时候来着?   锦心凝视着自己的手腕,半晌,自嘲地一笑。   是过的年头太多了,她都忘了虚弱到极致原来是这般滋味。   给贺时年的信仍要写下,飞鸽传书的那一封很快送到,彼时贺时年已经收到了荀平送去的信,心中稍安,见荀平又从随身的荷包中取出一个小圆筒,他心便猛地提起来,“怎么?金陵那边又出事了吗?!”   他实在是被吓坏了,金陵谢霄在锦心病初快马加鞭命人送来的急信清晨刚送上他的案头,他自己也是精通医道的,那样的症状甫一见到便吓得三魂出世二佛升天,幸而荀平通报锦心醒来的消息几日前便已送到他的案头,两边有一个时间差,不然他得了信的时候就真什么都不顾也要往金陵去一趟了。   此时又得飞鸽传书,他真是怕得厉害,只恐又是不祥的音讯,重重吐了两口气调整一下心情才伸手打开那小木筒将里头卷着的纸张倒出。   甫一展开,其中字迹内容入眼,他一时神情复杂,不知是欢喜还是伤心。   秦若疑惑地眨眨眼,唤道:“主子?”   “无事。”贺时年摆了摆手,目光一刻不舍得从那小小的一张纸上移开,脸上分明带着笑,声音却是低哑带着哭腔,着实叫人,摸不着头脑。   那信纸赫然是锦心的字迹,写的是:汝妻安勿念安心坐镇京中大局为重未来为上 勿擅动信在途中快马半月左右可到 梦中见旧事 有些想你   他欢喜是因为锦心给他来信说明锦心真的从昏迷中醒来了,至少如今神智是清醒的。说因梦中见旧事而想他,说明锦心这番醒来未将梦中之事尽数相忘,比之从前大有不同,更叫他欢喜,眼前似乎微微见到曙光。   步云私下曾与他说过,锦心如今是因魂魄不稳才导致记忆不全,梦中见旧事是记忆在缓慢恢复,等到何时记忆完全恢复,便不会再做梦了,锦心的身体也会大有好转。   但这一个“魂魄不稳”,就完全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若是个什么正经病症,能够辩证开方,他怎么都能逼自己想出法子来,可牵扯到这些神鬼魂魄之事……他这个年纪了再去学玄异法门还来得及吗?   自然是来不及的,彼时听到他的问题,步云大师淡定道:“你没有那个慧根,罢了吧。”   这些年他常往镇国寺去与步云走动,俩人混得倒是比前世熟些,这些年他能按捺住急意在京中老实待住,步云大师功不可没。   但此时,他心中的不安却是无论想起步云说的什么都无法按捺住的。   ……锦心的字迹,与从前看似没什么不同,但……细看便能见到其中架构虚浮转笔无力。   这样的字迹,可以说是今生他见到的、能推算出的,锦心写下时候状态最差的了。   贺时年此时心中情绪矛盾极了,一边是锦心身体可能快要好了的欢喜愉悦。一边又在为锦心当下的身体状态担忧,他的一颗心就好像被分成了两半,一半满怀期待、一半充满阴霾无助。   秦若看着他面色变幻,心里一急,忙问道:“文主子怎么了吗?”   “没什么,她说她身体好转不少,叫我安心在京中坐镇,勿要擅动。”贺时年整理好情绪,垂眸望着那信纸,笑了,“她说她的记忆也恢复不少,应是要有好转了。”   秦若便长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秦若……”贺时年低低唤了一声,秦若忙应道:“诶,属下在呢,您说。”   “想不想他们?”贺时年偏头笑问他道。   秦若脑袋点得的都要快出残影了,“想,当然想了!我前儿个还梦到咱们围着篝火饮酒,您酿的海棠酒,文主子取了烧刀子,荀平与绣巧抱着个胖娃娃与我显摆……”   他说着,声音也带上几分哑意,贺时年轻笑两声,“我也想他们了。咱们再快些吧,加快些脚步,最迟你文主子及笄那年,我要陪她赏雪。”   秦若的回答是干脆有力地“诶!”了一生,屋顶的家雀都被这一声震得抖了一抖,他面容严肃,干劲满满。   彼时的贺时年尚未想到,他再次与锦心相见的时候,比他预计中最快、最早的时候还要早出许多。   后话暂且不提,只说眼下金陵,锦心写罢了给贺时年的信,属实是受了些打击,于是每天起来开始慢吞吞地打五禽戏,这五禽戏她前生今世都练过,平日里也会练一练,只是病起来的时候便懒得动弹,放下不练。   这回病中开始折腾练起来,可见是真被那样的腕力打击到了。   婄云无法,只能陪着她折腾,锦心到底气力不足,往日慢吞吞能打下来的一整套今日不过做二三个动作便气喘吁吁折腾不动了,叫过来看她的徐姨娘与徐姥姥心疼得连声“诶哟”。   徐姨娘本来说叫她不要折腾了安心养着,却被徐姥姥按住了,徐姥姥与徐姥爷相伴多年,耳濡目染也通些粗浅医理,与徐姨娘道:“既然沁儿有精神,院里动弹动弹也好,虽在病中,但若日日躺着,恐怕更伤肌理,能动一动最好,何况看沁儿这动作速度,她心里也是有数的。”   锦心听了,一时有些不好意思——她那哪是心里有数啊,根本就是因为没力气折腾不起来才做得慢吞吞的。   不过有了徐姥姥的话,又来又有闫老支持,她再运动起来便也没人拦她了,她就这样每日折腾着动个一两刻钟,在闫老的汤药、婄云的药膳针灸的三重加持下,她总算逐渐觉着力气回来一写,走动起来四肢无力的也没有那么厉害了。   这就很叫人满足了,毕竟是在往好转上奏的。   因为春末就狠狠病了一场的缘故,又想到去年与前年的事,文老爷与文夫人商量着,等锦心稍微好转一些,便打算送她到梅园里过夏去。   前两年在园子中,锦心的身体确实比在府中好上许多,今年她又大病了一场,谁都不敢赌她今年如何,倒是趁早去园子上安养为好。   如此正遂了锦心的心,她好劝歹劝将徐姨娘留在了府中,带着身边的一众人来到梅园上,捱过这年最热的一段日子。   似乎今年注定是多事之年,秋日里,锦心刚送走了文府来看望她并传达家里希望她能尽早回家的意思的妈妈,后脚荀平便上门了。   西北之地有异。 第一零七回 人都丢了,上哪杀去。……   荀平来的急匆匆的, 锦心彼时刚打发走府里来的人,她在梅园里静养的这段日子,家里人也常过来, 今儿是文夫人叫身边妈妈过来送些东西,探望她身体, 又喊她回府过重阳去。   原来是中秋前头, 锦心染了一场风寒, 彼时大节将至, 是徐姨娘带着文从林来接她,正碰上她发了热,用药发汗呢,一时又是恼她病了也不知会与家里,又心疼她这一年来多灾多难地道, 又为她身体着急下, 哪里还记得带女儿回家过中秋节的事。   人说卑不动尊、幼不动长, 可自家孩子自然是自家心疼, 文老爷听了信,又不想折腾锦心回来, 又不愿叫小女儿孤零零在园中一人过团圆节,几番思量,终是与文夫人商量着, 一家人都到锦心这园中过节了。   这虽不合规矩, 可为人父母的,若有疼惜小儿女之心,哪里处处顾得规矩,总是自家孩子更为紧要的。   年长的三位姑娘都出了阁、文从翰一家也上了京,文家少了许多人口, 可即便如此,锦心这小园子,三四处院落、不足百间房屋,也是不足住的,众人只留一夜,探望过锦心,节上戏酒热闹了半夜,次日便回城了。   文老爷放心不下锦心,但一不能留下,二也不能强折腾着将人带回去,见女儿瘦削的模样,心里好不难受,徐姨娘心中难受之情岂不比他更剧百倍?时便与他商定在园中照看女儿,只叫他们带着儿子回府,她照看着女儿,最晚不过冬前便带女儿回家。   然而世事多半不遂人意,徐姨娘在园中没几日,被留下看家的周妈妈慌里慌张地来报徐姥姥不好了,徐姨娘闻言大惊,锦心也提起一口气来,又想着徐姥姥上辈子身子极硬朗,便是她闭眼之前老人家还好好的呢,怎么这会子就不好了?   徐姨娘急急忙忙进城回娘家去瞧,过去了才知是一件乌龙,两边话给传岔了,不过徐姥姥病了也是真的,她见老娘亲病得面色蜡黄咳嗽呕吐,心里着急,艰难取舍,到底女儿的风寒已经好些,便命人回府回话,留在娘家为母亲侍疾了。   这里头一趟波折实在是一笔糊涂账,传话的婆子也吃了挂落,锦心不在意那些,知道徐姥姥安好她便心安了,这日晨起又见了府里来的人,她的风寒确实也好了,身上虽还有些不适,但如今最热的天气也过去了,眼看要入冬,家里是必不肯叫她冬日还在园子上的。   她知道这园子几处院落屋室底下都铺了地龙,说不得比家里还暖和,文老爷文夫人他们可不知道啊。   当下对来的妈妈点了头,说定回家的日子,给这头留出收拾东西的时间,那妈妈便极欢喜,道:“姐儿好了,能回家去,老爷、太太定都欢喜得什么似的,我回去可有一份好赏钱了。”   品竹那边端茶碗进来给她添茶,锦心觉出不对来,端着盖钟儿的动作一顿,抬眼轻瞥她一眼,见品竹面容有几分郑重,便似是随意地笑道:“妈妈在我这拘束,不妨叫她们引你下去吃茶果点心去吧,我这几日没什么胃口,屋里也不愿见果子味儿,倒是下房中坐去,再叫她们把那好果点端来吃,从城里一路过来辛苦了,妈妈不要急着回去,在这边歇一歇吧。”   都是在府里有些脸面辈分的,卢妈妈与她也熟悉,这会只当锦心不耐烦人在屋里了,便笑呵呵地近前去,热情地拉她下去吃茶,也不容人拒绝,三言两语地就把人给拉走了。   锦心看品竹一眼,问道:“怎么,出什么事了?”   “平先生来了,急着见您。”品竹低声答道,这平先生指的无非就是荀平,锦心听她说荀平着急,便目光微沉,心里忖度着是不是京里贺时年那边出了事,命道:“快叫他过来。”   她却没想到,竟是西边有了动静。   荀平带来的东西她很熟悉,各地密探暗网联系传递消息的纸张,裁成三指宽四寸长,看大小是飞鸽传书用的。   上面的暗语她许久不用的,但有些东西哪里是一时不用就能忘了的,她只看了一眼,不肖多加思忖,便对着换算出了其中的真正内容。   恐已暴露行请谨慎画眉   锦心指尖摩挲着对应出画眉名号的那几个字,问道:“萧嘉煦身边那个?”   “是。她性情一贯稳重,如今急匆匆传信回来,恐怕是已被察觉怀疑了。”荀平忙道,见锦心眸光晦暗莫名,又忙补了一句,“她只与属下单线联系,为她传递消息的中枢也与在夏狄的暗网分离,哪怕萧嘉煦真发现了她,也不会顺藤摸瓜探查出咱们的暗网。只是……”   锦心听出他的未尽之语,摆手叫婄云秉烛来,淡然道:“将这一支撤下吧,能保一个是一个,如今不是那紧要关头,也不是需要他们拼了命去的年月。”   “是!”荀平顿时松了口气,只是两边飞鸽传书虽快却还有时日之差,他自得了信后心中便一直惴惴不安,若这几日里画眉与她那一条线就出了事,那就不好了。   他一边急着回去传信,又料定锦心怕还有别的吩咐,便垂首静候片刻,果然,锦心道:“叫咱们在夏狄的人马全部隐蔽蛰伏,行事千万小心,不要露出马脚。无论萧嘉煦是怎么发现怀疑到画眉身上,以他的性格都不会善罢甘休,他如今在王庭中处境艰难,反应倒不会太过迅速,现在把画眉这一条线的人撤下还来得及。此后萧嘉煦身边的一切事情还如往常,对他的关注要更加密切,一切事物事无巨细都要汇报回来,以及……叫他们行事务要小心谨慎,不可激进冒险,以保全自身为要。”   锦心嘱咐道:“如今不是当年了,不许要暗探血肉换那隐蔽消息来保山河,他们在夏狄王帐内要做的事情很多,打探消息反而是次要的,便也不必惊扰了萧嘉煦,远远监视着便罢了,在萧嘉煦身上,什么事都不要做。”   锦心目光微有些冷,“无论他是误打误撞还是多年蛰伏,又或者真是……,咱们且以不变应万变,看他下一步怎么走,再做打算吧。”   “主子慈悲。”荀平深深一拜,锦心自嘲地一笑,“咱们这些人,满身满手都是鲜血,慈不慈悲还有什么的了。你且去吧,夏狄那边要更加上心,事关萧嘉煦的,事无巨细都要报给我来。”   荀平沉稳应下,便匆匆离去了。   他走了,锦心坐在那里出神半晌没回过神来。   婄云走过来给她添上热茶暖手,温声道:“大不了先将他做了,往后也不必顾忌着他,人死了只剩一把骨头,还怕他什么?”   可看出他们两个积着旧怨在里头了。   但锦心也知道婄云说这话多半是为了哄她,真要对萧嘉煦动手……她上虽然提防萧嘉煦,却也狠不下那个心,贺时年也当是如此。   当年萧嘉煦隐姓埋名下江南,他们曾有过一段结伴的恩义,也曾把臂同游过,后来东西操戈乃是国战,相互阴损手段使出有一箩筐去,但萧嘉煦也曾保下贺时年一条命在。   他们之间的账是算不清了,无论为敌还是为友,到底有几分敬重在的。   而且……若真如她所猜测的那般,这萧嘉煦,怕是杀不成的。   若不是,那夏狄倾颓之势已定,他萧嘉煦便是天纵英才也无力回天,最终也不过泯于人世而已,或有一日,也为瑨臣。   锦心心中烦乱,头脑却清醒得很,顷刻之内便算明了利害,闭眼向后靠了靠,便是婄云也看不出她心里想着什么。   即便西北那一潭水浑了,锦心这边还是得照样生活,在重阳前回到家中,徐姨娘也自娘家归来,锦心细细关心了徐姥姥的身体,知道已无大碍才放下心来。   徐姨娘凝视着女儿的眉眼面庞,忍不住轻轻叹了口一气,拍拍她的肩,道:“你如今还是珍重好你自己的身子吧,听说你病了,你姥爷姥姥他们都担心得很呢。”   锦心一时无言以对,只能腻着她撒娇含混过去。   今年冬日不似从去年那般冷了,锦心的日子正常该好过一些,可她与旧年比却半分没有好受,一来是今年身子不比往年,二来又有夏狄之事时时挂坠在心上,到底也损耗一份心神。   年下见她愈见消瘦,一家子人都心中不安,回徐家时叫长辈们见了更是不免有一番忧虑,徐姥爷又替锦心把了脉,指尖探着锦心的腕脉,半晌问婄云道:“沁儿近来吃什么方子呢?”   婄云对锦心用的方剂自然了然于心,当下沉着背与徐姥爷听,徐姥爷听闻药里已用上朱砂了,心不免一沉。   他压住叹息,抬眼看向锦心,语重心长地道:“小小年纪,有什么烦心事,还是要好生保养心神才是紧要的啊,莫要空耗精神……”   见他面容有几分沉重,徐姨娘便提起心来,等寄月牵着锦心看新鲜玩意去,徐姨娘忙问徐姥爷:“爹……沁儿她究竟怎样?”   “这孩子心神损耗甚重,这病症本不是她这个年纪该有的……给她开方的那位医者方剂配伍极为高明,看得出也是使尽浑身解数了,若说从前还有几分谨慎保留,如今已用出朱砂青黛等金石之药,是不留余地了。”   徐姥爷簇着眉,道:“沁姐儿这病症,我看不寻常,既然岐黄药石上迟迟不见进展,不妨走走偏锋。”   徐姨娘忙道:“爹您快说,可……可那僧佛术士可是从她小时便接触着,这些年了从没落下,也没见有个什么用处啊。”   她一时心急,眼圈儿都红了,徐姥姥也催促道:“老头子你快说啊!跟自家女儿你卖什么关子。”   “我哪是卖关子啊。”徐姥爷摇头苦笑笑,道:“我说的倒不是那僧佛术士之事,是些地方医药支源,被传得神乎其神似是与神鬼有关,其实也是用药救人的,但要说奇异之处的能耐却也真有两分。我先前也以书信联络过当年相熟的友人,却一直没有回音,想来夏狄人打南疆打得十室九空,我那些友人……怕也无存了只是如今到这副田地,沁儿她爹人脉广泛,不如就再往那边去打探打探,这心神损耗不宁之症,那边的巫医医治可真有神效。”   徐姨娘听了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她又何尝没听闫老说起过这些呢?   只是闫老当时只说没有音讯,怕是已被灭了族,她便未往心里去,如今听徐姥爷说这话,心中也觉有几分有礼,便用帕子抹了把眼泪,点头道:“我回去便与她父亲说这事。”   徐老爷摆了摆手,压着的一声长叹到底吐出了口。   是天妒我孙慧且明,不留我孙在人间吗?   他走出屋门来,仰头望着湛蓝明净的天边,只觉心里堵得慌,好似有一口气怎么都透不过去似的。   自那回后,西边的消息源源不断地传回来,锦心心中的揣测也愈发明了,这日翻看完送回的最新文书,她亲手将密文毁去,在窗边沉吟半晌,到底起身来至书案前,铺开笔墨欲落笔去信京中。   有些事,她一个人拿不定主意,或者说一个人不忍拿定主意。   还是询问一下贺时年的意思,是杀、是不杀……她心中理智和情感各给了她一个答案,理智看似隐隐要占上风,其实不然。   况且……便真是要杀,前世天玑阁真正从腥风血雨中走过来的的百战死士尚未能得手,如今这些就能做到吗?   锦心眉目微沉,提笔蘸墨,将要落笔,忽听门外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是婄云,但是什么样的消息,能让婄云焦急至此呢?   锦心心中一紧,扭头看去,便见婄云满面肃然推门进来,眸中不乏急色。   “怎么了?”   锦心问道。   婄云低了低头,近前来附耳对锦心道:“荀平亲自过来传话,夏狄冬至宴后,萧嘉煦便不知所踪了,一同失踪的有他近年来培植的心腹数名,咱们的人马跟了不足百里便被甩下了,但看方向,是南下来了。”   锦心将手中的笔一扔——如今不是杀不杀了,人都跟丢了,上哪杀去? 第一零八回 “姑娘——有人登门来向您……   荀平留在外头没走, 还等吩咐。锦心依旧写了一封信与贺时年,将事情在信中与他说清楚。   如今只说萧嘉煦自西北南下,可没说是往哪里走, 如今算来还是贺时年那边风头比她这里更盛,人说树大招风, 他那边的动静大便更引人。萧嘉煦若真是来找事的, 自然是直接找最大的靶子方便, 而且贺时年那边可运作下手的余地更大。   反观她这些年深居简出, 在外头也不过是个寻常闺阁少女,又体弱多病,莫提什么名头了,便是熟悉她的人都没几个,遑论什么声名身份, 萧嘉煦便是来了, 也无甚可用功的地方。   但……有些事情又怎能只按常理揣测。   锦心倒不怕萧嘉煦来个擒贼先擒贼老婆, 萧嘉煦虽然行事狠绝却并非丧心病狂没有底线之人, 若她身体康健也罢,以她对萧嘉煦的了解还不至于捏住她的命拿去威胁贺时年。   就好像他们重生归来占了数年先机, 本是有无数次机会直接做掉萧嘉煦的,却一直没有动手一般。   他们这群人,大多都是心思狠绝之辈, 因为心肠手腕软弱的从一开始就没有走到棋盘前的机会, 但却也不会是丧心病狂之人。   因为丧心病狂之人,往往走不到最后。人生在世,不谈所谓道义,心中总要有一杆秤来衡量底线分寸。   何况上辈子这种交道打多了,便是萧嘉煦真便底线吞了丧心病狂了, 她也不至于毫无应对手段。   只是……锦心沉吟半晌,还是没想出来那家伙南下来究竟想要做什么,或者说觉得他想要做得太多了,一时无法决断猜测。   少顷,锦心又提笔写了另一封信与荀平,信中是她要备下的后手。   无论萧嘉煦究竟是想要做什么,他们都要提前做好防备与应对的措施,同时,她也要备下一条后路。   不是给他们的。   此生瑨朝国力强盛,当今胜在性情温和能听进言,有聪敏东宫由贺时年辅佐,夏狄对瑨朝无异螳臂当车,但若有萧嘉煦坐镇,这螳臂或许还这能顶一二年的车。   即便有步云和乘风所言在先,锦心有时也会心中发虚,既然说不准还有多少年活头了,那便少耽误一年是一年。   若是夏狄与瑨朝胶着纠缠上,贺时年必定被绑在京中或战场上,总归不能离了太子,那届时他们有多少年光阴能够相守,锦心自己也说不准。   因此,最好先将萧嘉煦与夏狄分开。   萧嘉煦是当代夏狄王与瑨女所生,这些年在夏狄王庭中受尽歧视屈辱,据锦心所知,他对夏狄还真没什么归属感。   前世促使他与兄弟们斗最终掌控夏狄的,先是为了活下去,然后是因为野心。   他对夏狄最大的归属感,应是对前世他一手打下来的那个夏狄,而不是如今这个,老夏狄王坐镇,各路王子大臣混斗,王账内均昏聩无能,耽于荣华美色的夏狄。   他若仍有满腔野心壮志在,那便指给他一条路,做个顺水人情,成全了他的野心又何妨。   总归,南疆之地、夏狄领土,都势必是要收服的。   前者是收复,后者是要收入掌中。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况且瑨与夏狄有罂粟粉的旧怨在。   若这般细算算,锦心与夏狄,也不是没有旧怨。   前世她的身体垮得那样快,也有几分幼年时遭罂粟粉算计留下的隐患在其中作用。   锦心闭了闭眼,将写好并夹了细线封了火漆的两封信分交给婄云,叮嘱道:“这一份给阿旭,快马入京,尽快送到阿旭手上,告诉荀平千万小心,这封信一旦流外,咱们恐怕又要添上许多麻烦事了。”   婄云肃容应是,锦心又指另一份封道:“这个给荀平,叫他按信上说的一一预备。”   她神情是难得的郑重,婄云也郑重地应下了,只是看着锦心眉心微蹙的表情略有些担忧,低声问道:“您可是又头疼了?……依奴婢看,这萧嘉煦南下,倒也未必是件坏事,乘风道长所言的三月之期可快要到了,利在西南,他勉强也算是西南来的吧?没准他这一来,还真能成一件好事呢。”   锦心偏过头来微微扬眉看她,“乘风说的话你就信了,这可不像婄云你的风格啊。”   婄云轻言细语道:“只要是在您身上有好处的话,无论谁说的,奴婢都愿意信。”   “希望永远莫要寄托在旁人身上,何况是敌人。”锦心脊背挺直,眼帘微垂,提笔在铺开的宣纸上写下“忽耶”二字,笔走龙蛇气势昂扬,与她素日手书之清隽疏恣全然不同。   她撂下笔,冷视着纸上二字,淡淡道:“此生是敌是友还未分明,且看看吧。”   看着纸上那两个字,婄云眸色微冷,低声道:“只待夏狄那边收网,先取此人性命!”   忽耶夫人,前世今生,锦心也算与她有几分累仇。   但此时,锦心却摇了摇头,淡然道:“咱们的人在西南打探许久,也未曾探得那‘利’在哪里,既然如今能够摸到的苗头无非是南疆蛊师巫医一脉,那是不是咱们的路走错了呢?”   婄云一直盯着纸上那两个字,此时听锦心所言,面色微变,“您是指——”   “咱们的人一直着眼于乡野之间隐逸之人,可养蛊行巫的,夏狄明面上不就有一个咱们都知道的吗?”锦心将手中的笔放下,缓缓起身去一旁的铜盆前净手,婄云眉心微蹙,“可咱们的人也一直盯着忽耶,她在夏狄王庭内地位颇高,如今局势未明,咱们能做的动作恐怕不多,况且如今离三年之期不剩多久,朝廷秋日才在西南屯兵完毕,怕是来不及了。”   在人家的地盘上搞暗网,多少还是要有点自觉的,暗地里搞点小动作可以,可锦心的身子若真要忽耶夫人用力,她会不会尽心出力尚且两说,要把人掳来便是有些苦难的。   而且人心难测,忽耶夫人其人心狠手辣毒计百出,锦心前生便几次遭她算计,婄云不敢用锦心的命来赌人心。   若这是一场学习如何拿捏人心地的课程,那束脩未免太过昂贵。   锦心听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却笑了,“婄云啊婄云,你未免也太过嚣张了吧?我几时说要把忽耶掳来了?”   婄云眉心微蹙,“那您是……”   “咱们不是还有一位尚在路上的‘朋友’吗?且看他往哪里走吧。我这有一桩生意想与他谈谈。”锦心随手那巾帕拭擦着手上的水渍,漫不经心地道:“要论对忽耶的了解,咱们可远不及他。况且咱们要的是能治病的蛊师,又不非要是忽耶,只是借忽耶这条线,想来是能把有些隐居的高明巫医挖出来的。”   婄云忙道:“可您不是说不可将希望寄托在敌人身上吗?萧嘉煦……”   “这辈子,他可以不是敌人。”锦心将手中的巾帕一撂,搭在红漆雕花的脸盆架上,轻轻轻笑了,眼帘微垂,眼中是一贯漫不经心的疏恣冷意,又似有几分鲜活的期待,“今生,为敌为友,端看他怎么选了。”   婄云手上还稳稳捧着那两个信封,锦心瞥了上面那个一眼,抬手拍了拍她的肩,“好了,去吧,平该等急了。”   婄云行了一礼,“我便去了。”   将事情交给荀平去办,锦心略略安下些心,今晚动的脑子耗费精神,她这会只觉着天灵盖底下脑仁里头闷闷得疼,疼得人心烦得紧,她来到窗边的榻上坐下,本打算自己添茶,到底懒得动弹,唤候着的妍儿进来给她杯中添了热茶,捧在手上望着窗外出神。   其实就是头疼得厉害,什么也不想去想了,只想静静地坐着发呆,也不知这样养不养精神,只是这种清闲不急的时光、事情都很受她青睐。   单单这样安坐着,静静地发一会呆,便能叫她很舒心了。   因为前生连这样的时光都难有,她总是忙得很,每日从早到晚,难有清闲时候。   偶尔的清闲时光,也总是有许多事想做,脑袋里太多的事情放不下,终是闲不下来的。   重生一回,过了十几年清闲日子,习惯了散怠悠闲,倒是能够真正安下心来发呆了。   便是此时其实也有应上心的要事,也能排在后头,这属实称得上是一项修为能耐啊。   不是锦心对正事不上心,而是如今左右已失了对萧嘉煦行踪的掌控,不如暂且将此事放下,等再有消息传来,再以此为依据揣测萧嘉煦之行目的何在等等。   如今这样啥都没有,难道就凭着上辈子互相甩阴招的经验胡乱猜测吗?行事总是要有些依据的呀。   锦心如此想着,颇为光棍(洒脱)地啜了口温茶。   这藏茶喝着滋味倒是不错,滋味浓郁有几分药香,醇厚的香气很适合这冬日。   江南这边锦心也安排了布置,是为了以防万一,荀平自然也有条不紊地开始预备,他是经过大阵仗的,如今过了一开始的惊乱,自然已经镇定了下来。   有道是大风大浪里都杀出来了,还能在一小阴沟里翻了船?虽然拿小阴沟来比喻萧嘉煦有点不恰当,但鼓舞士气嘛,锦心什么话写不出来?   萧嘉煦行踪隐蔽,又对荀平的手段极为了解,随后的一段日子里还真没叫这边摸到他的行踪下落,锦心也不着急,甚至饶有闲心地开盘与婄云赌了一场,赌萧嘉煦是会去京城还是会来江南,又或者哪里都不会去,要往旁出走。   锦心悄悄琢磨了,这家伙没准就剑走偏锋呢?她也打算往偏了走,路子越野赢的时候越爽快嘛,她打算押在第三个选项上,但没先开口,而是问婄云:“你打算押哪个?”   婄云见她笑眯眯的样子,有些无奈又满是包容地看着她,状似随意地开口道:“您约莫要押一或三了,那奴婢就押他来江南吧。”   锦心皱着脸道:“押那晦气事作甚……也罢了,赌什么?”   婄云注视着锦心,温温柔柔地笑着,缓声道:“不如就赌接下来这个月奴婢继续为您施针?”   锦心瞪大眼睛:“这还在正月里呢,你就要在我身上动针了?婄云,你好狠的心啊!”   她明摆了是在胡搅蛮缠,如今浮元子都吃完不知多少天了,那不动针线的规矩都要过了,何况人家正月里不动针线,没说不让用银针施针啊。   “就这么说定了。”婄云自顾自点了点头,又软声与锦心道:“奴婢用弹针法施针与您,保准是不疼的。”   锦心“呵”了一声,撇了撇嘴,“你每次都是这么说的。……算来萧嘉煦离夏狄也有两个来月,咱们这头一盘棋要在什么地方下,将见分晓了。”   婄云低头将锦心怀里的汤婆子取了出来换上新的,没做言语。   这些事情,锦心心中自有判断,她要做的便是只是照顾好锦心的身体,然后执行好锦心的命令。   前世今生,自来如此。   只是有些时候,看着锦心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她忍不住想要近前去,哪怕不能挨在锦心身边,能哄锦心一笑也是好的。   二月里,金陵春光正好,锦心的病症还是没有好转,天气变换的时节又添了咳嗽的病症,徐姨娘为此忧心不已,连日换了各种汤饮都无甚大用,倒算是把锦心喝得再不想想见杏仁百合枇杷……了。   萧嘉煦那家伙还是迟迟没有动静,倒是贺时年的信紧着来了十几封,万分叮嘱锦心小心,絮絮叨叨使出了十成时的功力,信封厚的能垫桌脚去,有时一旬不到便有一封新信送来,倒叫人好生无奈。   锦心自然要写回信与他,几次往返到不像是提防故人大敌,而是借此机会谈情说爱了。   二人这些年来也有书信往来,一旬一封,如今信来得比从前更密了一些,锦心倒是没什么,只是有几次婄云一面看她写信一面出了神,锦心见她目光复杂,便有些疑惑,问婄云一回,婄云只笑道:“见主子的字愈发好了。”   锦心看了一眼这一年来都软绵绵的字,想不通婄云是怎么说出这句话的。   不过她不是会强人所难的人,既然是婄云不愿宣之于口的事情,她又何必强问呢?   虽然时下人都将自家奴婢视为自己所有,多是对奴婢要求极高,甚至有的不容奴婢有私心私情,只能受自己支配。   但在锦心看来,一来奴婢也是人,自有三情六欲,怎会没有心事想法,只要忠心在,有些小节上的事情不必十分在意追究;二来……她本心里,不愿将婄云视作奴婢。   她视婄云如至亲,两世相伴,感情不亚于对徐姨娘。   春日里寄月来瞧她,今年寄月有了身孕,便不打算出门走镖了,要先在家安心养胎,不过她也不是闲得住的人,便是养胎,也不可能只在姑苏一处待,反而是两地走动频繁,说是安心养胎,其实半点都没消停。   不过她身子康健甚至远胜男子,徐姥爷说真把她关在院里躺着养胎反而不好,她既然能动、愿意动,动一动也是好的。   寄月来了金陵少不得进来瞧一瞧徐姨娘、锦心与林哥儿,是拎着些新鲜东西来的,云景被徐姨娘留下吃茶候她,她便往懿园里来了,身边还有徐姨娘身边两个妈妈,是徐姨娘不放心,为她身子硬塞进来的。   到底是个孕妇,便是对路途熟悉,徐姨娘也觉不许她自己走动。   园子里,锦心坐在窗边翻书,华心在一边练琴,她学琴没多久,指法倒是练得纯属了,能弹两首曲子,尚可入耳。   寄月进来姊妹两个少不得亲热一阵,华心在一旁瞧着好不眼热,眼巴巴地看了看锦心,得体地与寄月见了礼,然后给二人留出叙话的空间。   “你这小妹妹倒是好的。”寄月笑道:“瞧着生得真俊,性子也好。”   华心有些羞赧地低了一低头,正抬步往出走,忽见外头婄云面带急色地走进来,正要开口,寄月在那边叮嘱锦心道:“你前儿不是说想去梅园里住一段日子吗?且歇歇,今日我在街上见到些人马,极为勇悍,非寻常江湖人模样,也非我朝兵丁。这金陵城恐有乱事,你还是在家中安全些——”   她话说到一半,外头急匆匆跑进来个婆子,在院里大声道:“姑娘——姑娘——有人登门来说是下聘向您求亲啊!”   婄云脸上登时落下冷意来,锦心只瞥一眼便知为何,心一沉:萧嘉煦这家伙是又作哪门子的妖? 第一零九回 会面(二十五日第一更)……   那婆子回的话属实令人震惊, 一时锦心院中众人都定住身无暇关注她,还是婄云走出屋去冷脸斥道:“姑娘面前,言语也没个顾忌。”   卢妈妈回过神来, 连忙唤她近前,详细询问是何人登门, 锦心心知肚明是谁, 不耐烦听那个, 刚才婆子进来嗷一嗓子震得她一阵心悸, 寄月忙道:“快端茶来,沁儿你靠着倚一倚……”   自前几年起,锦心的院子里就不许有人忽然高声言语了,整个上房里铺满了柔软厚实的地毡,就是防着有东西忽然掉落惊得锦心不舒服。   这会那婆子猛地反应过来, 忙讪讪闭口, 卢妈妈急得直催她:“你倒是快说呀!”   “卢姐姐。”骆嬷嬷喊住了她, 缓缓道:“且先清静清静, 叫姑娘先缓缓。你,在前头听说了多少, 先到后面去候着。姐姐,下房里细问吧。”   卢妈妈这时才反应过来,连忙点头, 拉着那婆子往下房里走了, 寄月见锦心神色平静看不出喜怒,一时有些无奈,“你就真半点不好奇?”   “有甚好好奇的。”锦心按着心口顺了两下,心中有些厌烦这样的状态身子,可重生一回, 这辈子都是白捡的,她又有什么资格厌烦,能活着便是万幸了。   她靠着凭几喘了两口气,眉目冷淡倦怠,挺过一阵心悸,方淡声缓缓道:“我这体弱多病的名声整个金陵城但凡消息灵通些的谁不知道,与文家素有往来的,又有哪个不知四姑娘体弱,此时上门求娶的,多半是为了文家来的。   要请聘我,想来一是华心年岁太幼,二……二是听我这名声,谋划筹算我的嫁妆呢。大姐二姐三姐相继出阁,哪一个不是十里红妆令人艳羡,若是个家世平常的,得了那一份嫁妆,至少有一辈子的富贵了。”   “说这晦气话呢。”寄月拧了拧眉,点点锦心的额头,对她也生不出恼意来,何况锦心说的话,亲近人听来扎心,却也确实有理。   她拧着眉却又舍不得说锦心两句,只得软声道:“好了,那些事情自有文先生与文夫人操心呢,你且卧着歇一歇吧。婄云——”   婄云低声道:“能不用丸药且先不用丸药,让主子先缓一缓。”   寄月敏锐地从中品出一些对她而言有些残忍的内容——若非锦心心悸发作得愈发频繁,婄云不会有意控制使用缓解心悸的丸药的次数。   她自幼是在医馆里长大的,哪里听不出这其中的意思,抿了抿唇,声音艰涩,强笑着对锦心道:“可要睡上一会,姐姐在这儿陪着你,今儿个晚上再回去,你睡一觉,醒来姐姐还在。”   锦心摇了摇头,看她这模样,轻笑着道:“我真没事,只是方才被惊了一下罢了……”   华心见她面色确实缓过来一些,才低声道:“阿姐,我去了。晚上太太那里,我替你说一声……”   “罢了,稍后我或许要往前头去走一趟。”锦心闻声道,又对寄月道:“寄月姐姐你不妨到我阿娘院里去,正好等我从前头回来,咱们一处用午膳。”   寄月知道她的意思,迟疑了一下,道:“罢了,我就再等一会,你要到前头去,我也能陪你走一段路。”   锦心无奈,只能应下了,略过片刻微微起身道要去更衣,婄云忙来扶她,主仆二人走出书房回到上房里,步入更衣间,略有些昏暗的空间中只她与婄云二人 ,婄云掌上灯,锦心低声道:“夜里带我出去不惊动人,能有几分把握。”   “十分。”婄云有些担忧地望着锦心,“只是您的身子……萧嘉煦无论往何处,都应隐姓埋名低调伺机而动,如今甫一下江南便闹出这样大的动静……您真要去见他吗?”   锦心镇定道:“在咱们的地界上,他若是能当场持刀把我押下,是他的胆识,也是我的无能。”   “地点定在咱们的地方上,我叫荀平即刻开始布置戒备。”婄云不等锦心言语,便快速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无论如何您都应小心为上,此时可不是讲什么风度气概的时候,您说萧嘉煦若是把刀往您脖子上一横,我们打老鼠恐伤玉瓶,届时岂不是束手无策?”   “他不会。”锦心心中盘算着萧嘉煦脑子里想的什么玩意,眉心略松,缓声淡然道:“他既然闹出这样的阵仗叫我知道,就是带着谈生意的诚意拉埃的。”   但她并未阻止婄云安排布置,时下要紧的还是先应付了文老爷与文夫人,这样大的事情,她总得给出个说法。   毕竟她前头一年中大半的时间都在园子里住,有些事情不好说,这也就是个过场,文老爷与文夫人自己心里各有定夺,想来也与锦心方才对寄月所言所差不多。   自兴哥儿大了,定颐堂便又恢复为从前的安静,锦心过去的时候文夫人身边的妈妈就候在门口,见了锦心的影连忙迎了上来,笑道:“姑娘你可算来了,老爷太太都在里头呢。”   锦心对她微微颔首,抬步入了正院。   上房里,文老爷与文夫人在西屋喝茶,文老爷眉心紧蹙,面色微沉,见锦心进屋来才眉心略松,缓声问道:“听人说了么?”   “听说了。”锦心向他们欠了欠身,道:“只听闻有人登门求娶,卢妈妈倒是细问两句,我没细听。”   文老爷安抚她道:“不必往心里去,来的那个……我见他随扈之人都不平常,身材健朗,想必并非本地之人,现已叫人打探来历,若有什么盘算……有爹爹在,绝不会被他算计到你身上的,放心。”   锦心点了点头,文夫人轻声对锦心道:“那人的护卫有些西北口音,你在外头可曾偶然碰到过西北来的人吗?”   锦心一派茫然地摇了摇头,“我在外头也是在园子里,少有出门的,素日见的都是身边几个人,小厮见的都少,遑论外头的男人呢。”   文夫人与文老爷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忧色,文夫人转过头来软声宽慰锦心道:“沁儿你莫怕,有你和我爹爹呢。今晨来时你精神还好,怎么这会春唇色便不大好看了?”   “传话的婆子有些惊着了,声量大些,我便有些心悸。”锦心道:“已缓过来,无妨。”   “什么无妨,快回去好好歇着,叫闫老给你把把脉去,如今时气不好,若是病发起来可不了得。听话,在院里好好养几日,不要每日折腾来请安了,有心就够了,每日折腾两回也够受。如今有这事情,也不知欲要何为,恐是算计你或算计咱家的,也不敢叫你出去住去……”文夫人忙叮嘱绣巧:“好生照顾姑娘。”   锦心与绣巧应了是,文老爷嘱人送锦心回懿园中,离开西屋,锦心听到文夫人的声音:“他既自称是南北皮货商人,或是生意上……”   余下的言语随着锦心愈行愈远已听不清楚了,只是走到回廊上时听到文老爷含着怒意的声音:“我管他是谁!天王老子来了都不能算计我的阿沁!”   锦心心头一暖,低头拾级而下,绣巧搀扶着她,低声道:“姑娘……”   “走吧。”锦心拍了拍绣巧的手,安抚道:“不是什么大事,放心。”   绣巧眉含忧色地望着锦心,便未再言语。   夜深更漏,锦心披着件黑色斗篷,婄云半拉半抱着她,二人悄悄走出屋子,婄云足尖点地提气用力,瞬时间二人便轻盈如点水蜻蜓般飞了出去。   锦心对这种行为十分适应,前世这样带过她的人多了,婄云也是其中老手,只是如今锦心身子不同从前,婄云不得不更加小心谨慎两分。   出文府后巷,一辆马车静静等在街口,荀平一身青衣,恭敬一礼,“属下为您驾车。”   锦心向他点了点头,马车中座位上铺设了毛毡,备着薄毯和汤婆子,甚至有一个小茶炉用两块炭的余温温着茶水。   春日夜里还是有些寒意,婄云把汤婆子递到锦心的手上,夜晚的街道无比静谧,马蹄哒哒落在地上的声音清晰可闻,锦心怀抱着汤婆子,轻声道:“有好些年没在这个时候出门了。”   婄云神情郑重,即便锦心白日已经说过萧嘉煦是带着谈生意的诚意来的,她还是未能放心。只要在锦心身边有一点危险的苗头、可能,她都不会放心。   荀平亦然。   今日会面的地方是一家酒楼,同时也是荀平明面上的江湖势力暗地里情报网的一处据点,楼中已有数十高手安静待命,唯一的任务就是确保锦心的安全。   马车没走多久,似是拐了两条街出去,最终停在酒楼的后门,夜幕掩映下酒楼安静地矗立着,四周安静得连风声都清晰可闻。   萧嘉煦就站在一楼大堂里,他年长锦心几岁,与贺时年同龄,已长得极为高挑的个子,面容称得上俊朗,一袭黑衣,长袍广袖。   周遭不过两个男子手持兵刃拱卫着他,见锦心在婄云与荀平的左右簇拥下缓步入内,同时流露出了戒备的神情。   锦心瞥了一眼,得,也是熟面孔。   凭什么他们就是一人俩,她重生一回只有婄云一个?   锦心心中愤愤不平,面上倒是很平和镇定,略一侧头示意,婄云取出腰间软刃、荀平亦将手中佩刀放下,萧嘉煦轻笑一声,道:“这样信得过我?”   “我信得过自己。”锦心笑着指了指足下的地,语气颇为平静,“不说你身边不过二人,便是你带了百人,在我的地界上,伤我也不易。”   萧嘉煦挑挑眉,没就此多言,转头四顾,道:“咱们就在这谈?”   “上楼。”锦心回以二字,已先行抬步上前,萧嘉煦瞥到她的脚步,眉心一瞬微蹙,旋即舒开。 第一百一十回 “你家这丧家之犬,咬人……   “贺时年不在你身边?”萧嘉煦上着楼, 看着身前快他两步的那个身影,似是随意地开口问道:“他放心你自己在江南?”   锦心上到二楼,扭头看他一眼, “他若在我身边,却是我们都不会放心了。”   萧嘉煦听出她的意思, 是在告诉他, 今生, 他们夫妇二人也站定这中原江山, 他若要争,他们绝不会退。   “夏狄王庭都快被你们夫妻俩搞残了,我拿什么与瑨打?”萧嘉煦看了一眼自己身后的两个人,笑了,“我不至于为了夏狄, 豁出自己与身边人的命去。我是带着诚意来的。”   荀平指路, 锦心抬步往包间中走, 闻声淡然道:“我亦是带着诚意来见你的。”   时间不多, 她没打算与萧嘉煦墨迹,他们都太了解对方了, 若真弯弯绕绕打起机锋来一个晚上绝对不够谈的,不如一开始就开诚布公。   不过……给她闹出那种乱子来,今晚若让萧嘉煦好端端地走出这酒楼, 她好像有点亏。   锦心垂了垂眸, 与婄云递了眼神,婄云会意,微微垂头示意明白。   小包间收拾得极为干净整洁,看得出椅子上的椅袱都是崭新的,锦心与萧嘉煦落座后, 婄云斟茶,萧嘉煦道:“我南下共带六人,其余四人就在客栈当中,你的人应该知道。我是带着诚意来的。”   锦心道:“这句话你说了两遍,我记得了,你想要什么?”   “你能给我什么?”萧嘉煦倾身看她,笑了,“你们的人不是在南疆搜寻巫医踪迹吗?我手里有一样东西,想来是你要的。”   他自袖中取出一物放到桌上,乌木的小匣样式花纹都颇为古朴,锦心目光微凝,落在那小匣上,半晌方缓声问道:“这是何物?”   萧嘉煦道:“安魂蛊……说是蛊,其实不过是一颗药丸,从一位避世隐居的老巫医手中得来的,前生我监视忽耶日久,总有些门路是你们不知道的。”   锦心看了他半晌:“你怎么知道我们的人是在找这个?”   “找别的啊?别的也有,来——”萧嘉煦伸出手去,他身边的护卫将身后扛着的包袱递给他,他状似随口抱怨道:“你白天要把聘礼接了,东西早到你手里了,何必晚上又折腾这一趟呢?”   锦心看着那一包袱贴着格式标签的药匣子,按住自己微微抽搐的唇角,心却愈发地沉了下去。   “你想要什么?”锦心问道。   萧嘉煦抬眸看她,二人目光相触,均是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良久,萧嘉煦忽然笑了,是那种毫无掩饰,干净爽朗似乎发自内心的笑。   他笑眼看着锦心,道:“我就不能什么都不要?”   “或许你要了,我才能安心些许。”锦心低声道,“不然我总是要怀疑你是否另有打算的。”   “好!”萧嘉煦干脆道:“我要你三个承诺,十年之内,无论我提出什么要求,你都要兑现。”   锦心道:“无伤大义者,可以。三个太多,折个中?”   萧嘉煦皱眉,“三个怎么折中?”   “简单,三个化一个。”锦心说是讲价,其实也清楚三个就是双方的底线了,萧嘉煦是从一开始就奔着简单了事来的,不然大可漫天要价,双方慢慢砍,最终总能比三个承诺多得些好处。   她不过是被萧嘉煦方才那个笑晃了一眼,想起许多陈年往事来,随口与他胡诌了两句。   果然,萧嘉煦摇摇头,也没顺着她的话聊,只干脆地道:“那现在,我可以要求兑现我的第一个承诺吗?”   锦心微微抬手:“请。”   萧嘉煦看着她平静的面容神情,又笑了,微微倾身,双目直直看着锦心,笑道:“做我的妻子,如何?尔为吾妻,这中原江山我就敢拼一拼,等打下来了,你我并称为帝,或者……你为帝,我可以退居后宫,如何,可比贺时年待你大方吧?”   “我怕你一剂砒霜再给我弄死。”锦心面无表情,“要谈条件快谈,再这样胡侃下去,天都快亮了。”   萧嘉煦耸耸肩,道:“黄金、粮草、兵刃,这些只能算是一个条件,但我要分三次兑现。先给钱和兵刃,我有一个地方,你们给我送过去,粮草日后再送,我需要的时候传信过来。”   锦心凝视着他,半晌,把他看得后背发毛,皱眉道:“你就说答不答应吧……我不打中原,你的一条命、这中原江山的安稳,也值得这些的东西吧。我若要打中原,夏狄铁骑虽然荒废数年,但再清洗训练一番,也不是不能用。”   “给你,我还有一份礼,你要不要?”锦心望着他,萧嘉煦坐直了身子,“自然是要的。”   锦心抬手向后,荀平从怀中取出一个信封递与锦心,锦心随手接过摆到桌上推向萧嘉煦,“看看。”   萧嘉煦目光微变,锦心就知道他多半是猜出什么那信封里是什么的东西了。   萧嘉煦是个有野心的人,这点锦心清楚,他自己更清楚。   要那些东西,证明萧嘉煦不打算在那锅掺了老鼠屎的旧汤里再加料,但也并不甘于平凡。   他要另起炉灶,这点锦心与贺时年都早就猜到,而萧嘉煦也能料到他们两个早猜到了。   说起来有些拗口,但事实上,这世上锦心与贺时年在某些方面或许是最了解萧嘉煦的人了,而萧嘉煦对他们亦是同理。   那锦心此时拿出来的、本来打算与他谈条件用的是什么东西,可想而知。   “这是一份海图,”锦心缓缓开口,“放眼向外,有大片无主的土地。夏狄偏居一隅领土狭窄,才觊觎瑨的地大物博,向外去,你能打下一片远比夏狄辽阔的江山。后世人如何我们都管不到,只要你在世期间不与瑨为敌,我保证,你立国也会立得顺畅,瑨绝不会阻拦。”   萧嘉煦听了却笑了,“你们夫妻两个,是拿这一份海图,要我卖了夏狄?”   “夏狄不用你卖,只是借你的名义一用。”锦心镇定道:“左右你要另立门户,在夏狄的名声如何,与你还有何干呢?”   “夏狄我还有人可用。”萧嘉煦道。   锦心道:“你尽可以把人都带走,我们在夏狄的人会为你提供便利。”   “那个叫刘映的?撤得倒是很快。”萧嘉煦轻嗤一声,锦心心知他说的就是画眉了。   “撤得快,是因为我珍惜他们的命,我珍惜我的没一个下属。”所以提出在夏狄帮助他,便已经是很大的诚意了。   萧嘉煦坐定开始细看那份海图,锦心也不着急,抬手按了按眉心,门外有人轻轻叩门,荀平向锦心行了一礼,抬步出去,没过多久便回来了,锦心转头看他,他道:“不是什么要紧事。”   锦心收回自己的目光,捧着汤婆子问道:“怎么样,干不干?”   “不愧是累世皇商家的女儿。”萧嘉煦长舒了口气,又提条件道:“第二个承诺,我要一艘海船。夏狄那边我也有两个人手,可以给你们提供一切便利。只是我的人,我将要收服的人,我要全数带走,你们不能阻拦,且要按照约定给我提供帮助。”   “只要你能做到,我没有意见。打草惊了蛇,又不是我的。”锦心垂眸盯着茶碗看,神色淡然。   萧嘉煦将海图拍在桌子上,直直看向锦心,“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锦心微微一顿,又道:“你尽快离去,声势大些,在我爹那给我惹的烂摊子,你要收拾干净再走。”   萧嘉煦一派正经的神情一收,苦着张脸道:“你就那么狠心吗?”   锦心笑着回望过去,只是这笑得皮笑肉不笑,怎么看怎么叫人后脊骨发凉,萧嘉煦身后的两位勇士默默屏息垂首。   萧嘉煦叹了口气,“好吧,看在这张海图的份上。”   “不是化名吗?名声这玩意,总是要丢的,先丢一会,让你习惯习惯。何况丢人的是姓宋的又不是姓萧的。”锦心的意思很简单,要让文老爷他们放心,萧嘉煦自然是合了他们的猜测为好。   萧嘉煦精神一振,“看不出你这么关注我啊,还知道我化名宋姓。事我干了,看在我扫尾的份上……这茶能不喝不?”   锦心重拾起皮笑肉不笑的笑容,“好吧好吧,我喝。”萧嘉煦叹了口气,端起茶碗一饮而尽,或许是担待他喝茶时的心情胃口,茶水只斟了三分满,他都不知是不是还要谢谢荀平的贴心。   见他饮了茶,锦心收起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二人随意交谈几句,氛围倒是许多年未曾有过的,真像是如久别重逢的故友一般。   但无论是萧嘉煦身后护卫靴子里的断刃,还是婄云袖口里的银针,都说明这场面融洽下隐着寒光。   条件谈妥了,才是闲谈叙话的前提。   萧嘉煦关心着锦心的身体,锦心摆摆手,“重活一世,都是捡来的,有甚可挑的。”她不愿在此上多谈,萧嘉煦既然是带着巫医的药蛊来的,就应是猜到了她到底身体不好。   她随口将这话题带过,道:“你怎得穿了这一身衣袍,打眼一瞧我还不大习惯,瞧着……怪别扭的。”   萧嘉煦很无辜,“我以为你喜欢这样的。”他甩甩袖,道:“罢了,时候不早了,别过。”   二人均站起身来,萧嘉煦往门口走了两步,忽然又回头来,“登门求娶,我是诚心诚意的。你若愿意,我明日会带着我阿娘留给我的金簪上门……”   没等他说完,包间的门被人从外头一脚踹开,贺时年衣衫上一层灰尘,是一路匆匆打马而来落下的,他呼吸有些急促,也不知是累的还是恼的,只冷冷对萧嘉煦道:“打一场?”   “我可不和你打,我这身子前些年在武道上有所疏忽,你都这样了我和你打再输了,岂不是很丢人?”萧嘉煦耸了耸肩,贺时年堵住了门,他就大摇大摆地转身往回走了两步,来到锦心身前,抬手要拍她的脑袋。   婄云的速度可比他快,他手没伸到锦心跟前便被婄云截住,萧嘉煦顺势收回手,甩了甩袖,带着笑道:“我好歹也是你家主子的义兄,如今连头都拍不得了?”   锦心看了看贺时年,冲他安抚地一笑,然后回望萧嘉煦,“有意思吗?”   “好吧。”萧嘉煦甩袖叹气,“我走了,祝你们二人,今生都能到白发时。”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郑重,立在中间,侧身看着二人,倒真有些像哥哥的样子了。   贺时年走到锦心身边,握住了她的手,“会的,我与阿锦,一定白头偕老。”   萧嘉煦低头轻笑一声,没再说什么,向门口走去,将要出门的时候忽然扭过头来,看向并肩而立的二人,“阿锦啊,好好吃饭,瞧你这小矮子,都十三四岁了吧?你前世可不是这身量。还有你,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仔细着。”   锦心太阳穴直跳,贺时年紧握着她的手,淡然颔首,“我自己教出来的孩子,自然知道他的。多谢关心。”   萧嘉煦轻轻“哼”了一声,最后甩了一次袖,嘟囔一句:“这什么玩意,一点都不利索。”   笑话,谁没事闲的拿袖子挽剑花似的玩?锦心抬手揉了揉自己眉心,刚要开口,却听萧嘉煦带着笑的声音,“保养好身体,不然……你家的丧家之犬,咬人可疼得很。” 第一百一十一回 “今夜给我留盏灯”……   贺时年被萧嘉煦这话招得有些不太乐意, 不过相识的年头多了,他也清楚萧嘉煦说话就是这个损货色,倒也没将不满明明白白地摆到脸上来。   而且萧嘉煦的话乍一听虽然不好听, 但确确实实是叫锦心保重的话。人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他是伸手不打对他媳妇好的人。   这会他便只扣住锦心的手, 与她十指相扣, 淡然道:“我自会照顾好她的。”   反而是锦心面色迅速冷凝下来, 目光落在萧嘉煦身上, 隐隐带着些警告的意味。   她此时一抬手,这栋三层小楼中将会迅速响起布满急稳有序的脚步声与兵刃出鞘的声音。   萧嘉煦一贯是个能屈能伸的好汉,此时冲她眨眨眼装模作样地作揖,半是抱怨半是哀怨地道:“我千里迢迢给你扛了一兜子药来,还受了你半碗‘茶’, 如今打趣一句都不得了?罢、罢……”   锦心神情凝重地向他道了谢, 又道:“我一贯护短得紧, 您是知道的, 还望见谅。”   萧嘉煦摇摇头,长叹了一声, 似是想笑一笑,到底没能够翘起唇角来,最终只冲他们两个摆摆手, 摆出了几分郑重的语气, “诸位,江湖路远,各自珍重,来日方长。”   “江湖路远,各自珍重。”锦心与贺时年亦郑重向他还礼, 萧嘉煦定定看了他们两个一瞬,张了张口到底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   转身时衣摆纷飞,这广袖长袍倒真被他传出几分飞扬不羁的感觉来。   三更的梆子敲过了。   这个时候,锦心的身子已有些熬不住了,贺时年顾不及先与她一叙多日别离之情,忙扶她在包间内榻上坐下,荀平布置周全,包间内一应用具凡是带锦垫套子的通通换了崭新的,锦心坐下后他又将净水涮过的新茶碗递给婄云,屋子角落里小炉子上温着一壶热水,婄云斟了一茶碗来递与锦心与她润喉。   贺时年目光一寸寸地仔细打量着锦心的眉眼面庞,半晌无言,也不知是喉咙还是心口里堵得慌,哑声道:“怎么瘦了这么多?”   锦心捧着这谁,半带打趣地道:“为伊消得人憔悴啊。”   贺时年一时也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脸上表情一时复杂极了,嘴唇是抿着的、嘴角上扬着的,锦心抬指轻轻按住他的唇,“倒是仗着一张好脸……可再好的脸也架不住这样用啊。”   贺时年终于忍不住用力抱住了她,瘦削的身子搂在怀里硌得他心里一块软肉被刀子割一样生疼,他想说我不走了,就留在这里陪你,咱们好好养病,日后还有许多许多的年月,等着咱们一起走过。   只是启唇半晌,张口无言,只有凝噎。   还是锦心无奈地轻轻叹了一声,先是低嗔道:“我手里还端着热水呢,你也不怕浇你身上。”婄云伸手来将茶碗接去,锦心才搂住了贺时年,缓缓拍了拍他的脊背,带着笑,声音低低地道:“可见是长能耐了啊,连我都瞒着……先斩后奏是不是?荀平也帮你瞒着我……”   “放心不下你。”贺时年想要用力搂紧锦心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又怕力气重了伤了她。   对贺时年而言,这样能够安安稳稳地、有平静时光来让他搂住怀里的人、感受她的存在已是天公眷恋,只是锦心实在太瘦了,颈子、手臂、腕子甚至脊背,都是瘦伶伶的,瘦得他心里发慌,忍不住想要用力抱紧确定怀里这人还是温温热热、感受她的存在,又怕力道稍重便会惹得她疼。   贺时年闭着眼,听着锦心平缓的喘息声,平复着自己的心情,好半晌才低声道:“京中那边迟迟没有动静,我就猜萧嘉煦是不是往江南来了,借着为父母修葺坟茔的名头,定下这次江南之行。我只一人快马独行,秦若押着车队还在后头,他们怕要月尾才能到,这段时日没人盯着,我可以一直陪着你。”   “你可以一直陪着我,可我却没法一直和你在一起啊。”锦心无奈地摇头轻笑道:“我如今还在家里住呢,你不知道吗?”   贺时年应从怀里取个东西出来与锦心看过,但他此时舍不得撒开手,便仍紧紧搂着她,也不松手,只闭着眼睛道:“来前我去了一趟镇国寺,从步云法师哪里得了一样东西,他说叫我交给金陵城外半山观的乘风道长,乘风道长会给咱们行方便。”   锦心愣了一瞬,笑了,“得,他们两个还真认识。”   今日她仍是随身带着那串着明月辉的手绳,乘风后来补给她的那一颗玛瑙珠如今是她身上最后一颗有其他特殊效用的珠子了,如今也开始黯然褪色,婄云见还有色儿在,锦心的身子又不好,也不舍得给她摘下来,那颗玛瑙珠如今还安安静静地串在锦心的手绳上。   玛瑙的颜色褪了,串在黑绳上倒是也不显难看,锦心看了看那颗珠子,低声道:“若是从前或许可行,只是萧嘉煦白日里闹出一桩热闹事来,我要避人住到园子上去,怕是有些困难了。”   二人相互拥抱依偎着,说话都是轻言细语的,本应是含情脉脉的场面,锦心这会带笑又透着无奈的言语却叫贺时年心中忽然升腾起两分不祥之感。   果然……荀平见他面露疑惑,而锦心言语间已有些气力不支,便上前将萧嘉煦白日登门求亲所行说与贺时年。   本来这种从前与你家没半分往来的男子忽然登门求亲,小女儿前又在外居住过很长一段时间,是个人都会想到是不是女儿与他曾有什么“缘分”往来,那都是往好听了说的,便是文老爷与文夫人心中相信锦心,也给这件事找补好了理由,但接下去的一段时间也不大可能会容许锦心出府居住了。   贺时年气得牙根痒痒,愤愤道:“我明儿个就找他比剑去!”   “不急,不急。他惹出来的烂摊子,且得他自个儿给我收拾干净了,不管他用的是什么法子,总要办清了。”锦心道:“等他把事儿办清了,你再找他打去吧。”   贺时年只能点头,又有几分憋屈,把脸往锦心肩膀上一埋,闷声道:“他行事实在是太放诞了!”   婄云在旁边看着,真怕这位那脑袋就把自己主子那清瘦脆弱的小肩膀压坏了。   当过皇帝的,撒什么娇?撒什么娇?!   婄云心中愤愤,粘人!   锦心只得软声安慰贺时年一番,看了眼圆桌上那一包袱药匣子,道:“你且步云交代的东西给乘风送去吧,那药也带去给他瞧瞧,若得用,正好以此为借口,若他出面说我避开城内人事纷杂偏居安养数月身子能有好转,爹爹会答应的。怎么说服爹爹,是他的本事;但要怎么说服他出面帮咱们说话,可就要靠你了啊,阿旭。”   因她气力不支的缘故,有一句话说的略急促些便容易胸口里发虚无力,说起话来一贯是慢条斯理的,倒颇有些娓娓道来的意思。   贺时年自然听进去了,应下道:“好,就这么办,我明日便上半山观去。”   锦心道:“不急,后日婄云可以休沐,叫她带你过去,她在乘风那是熟脸,方便些。”   贺时年连连点头,见她气息有些失了平缓,忙道:“咱们不说那些事了,你放心,我心里头都有数。喝口水缓一缓。”   其实他心里哪能不急呢?老和尚给他指的路也是往西南,这些几年里贺时年着意荀平在西南之地仔细搜寻有能耐的医者,却苦于南疆十室九空于寻医上毫无进展。   如今桌上那一包袱东西,便是他全部的希望了。   在这上头,他相信萧嘉煦不会动手脚来害锦心,相识多年,对萧嘉煦,他这点把握还是有的。   此时也顾不上是辛酸还是心酸了,只要能救锦心,他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可以不在意。   只是这些药蛊对锦心而言对不对症,总要有个明白人看过。   他如今一时能想到的就是那位步云交代的乘风道长了,急着明日就去也大半是为了此事,可锦心既然这样说了,分别许久才见一面,他是在不忍也不肯驳了锦心的话。   一日罢了,这些年都熬过了,怎么会差这一日。   只是……贺时年低声道:“后日去半山观可以,明日先找几个信得过的医者,看看这些药丸有毒无毒,会不会伤人身。”   锦心知道要让他明天直接把药蛊的事情放下是不可能的,便点点头,“也好……先叫外头的医者看看,等你们从半山观回来,再拿给我们家中的闫老瞧。……或者等去了园子上再说吧,家里人多口杂,事情露出一分半分,乘风道长那边也不好行事。”   不管她说什么,贺时年一盖点头,二人絮絮说了许多话,多是贺时年在说,不过是一些闲杂琐碎事,婄云和荀平在旁一个望天一个看地,锦心倒是听得津津有味的,一直没有半分不耐。   直到外头敲过四更的梆子,婄云张口了,“主子,必须得回去了,再不回去怕出事端。”   出门前她几根迷香放到了院里所有人,可那药量掐得准,上夜的婆子五更天时便会醒来,拖延不到再晚了。   贺时年听她这样说,下意识地握紧了锦心的手,锦心无奈地笑着,“有来日呢。”   其实她又怎么舍得与贺时年分别。   贺时年也只是那一瞬下意识地握紧锦心而已,转瞬便缓缓吐了口长气,闭眼又睁开,握着锦心的手缓声道:“我送你回去,等你安寝,我再离去。”   他知道锦心一定会同意的,便只半蹲在地上,仰头看着她,眼角眉梢间似乎都堆叠着万般柔情。   便是天边星月,想来也会醉在这一眼里。   锦心怎么舍得拒绝他呢。   天仍是黑漆漆一片,文府里亦是静悄悄的,懿园中打更上夜的都是婆子,小厮只在后门外围寻走,无论贺时年还是婄云都是修得轻功身法十数年之辈,怎会将这些人放在眼里,即便贺时年背上背着一个锦心,动作也依旧轻盈疾迅,悄无声息。   三人飞速掠过文府上空,只带起一阵轻风,“哎哟”,巡夜的婆子紧了紧身上的褂子,“这都二月里了,怎么天还不见暖和呢?”   “哪里晓得呢,天老爷的意思谁能摸透,还是晴一阵雨一阵、热一年冷一年。”另一个婆子淡定道:“你不是提着灯笼吗?凑近些就暖和了。”   “呸——”先开口的婆子骂了一声,俩人说着话,倒显得这仍在倒春寒时的春夜也不寒冷了。   漱月堂中此时遍是安安静静的,上夜的两个婆子也在下房里打着瞌睡,婄云给贺时年指路,背着锦心进了正屋里,她走前在西屋留了个炉子,上头温着热水牛乳点心,此时先端出一碟蒸糕一碗牛乳来,道:“先垫一垫再洗漱睡下,折腾了半宿,空着肚子睡下怕您明早心慌。”   走前没想到回来时候多了个,她从多宝阁上取下一个茶杯来,取净水一涮,将本来留给锦心洗漱的热水分出半杯来与贺时年。   不是她吝啬,实在是晚上院里茶炉子都熄了,她只给锦心留了一盖碗牛乳,这会总不能从自家主子碗里抢食给人吧。   那是不可能的,永远也不可能。   她将茶碗奉与贺时年,礼貌地轻声道:“您担待着。”   贺时年随意地摆了摆手,看着锦心借着一豆烛光咽了两块点心半碗牛乳便不愿再动,低声道:“睡吧,好好睡一觉,外面的事都不要操心了,只管养好精神。那蛊……若真有用便是万幸,若是不过平常,我自认两世研习医术,也并非无用之功。”   尤其今生,因为前世锦心病重时他的束手无策,他在医术上比前世当年只为了保小命而勉强学学更用心十分。   锦心笑了一下,“这话你说给我听,你与婄云也要记进心里去啊,别光是拿来劝我的。”   她笑起来时眼儿略弯、形似月牙,显得温柔极了。贺时年鬼使神差地伸手揉了一下她的脑袋,心里美滋滋地——你别说,摸起来的感觉还真不错。   锦心太阳穴又跳了一跳,“啪”一把拍在贺时年的手上。   她知道她这辈子很矮!   可没有长到前世的个子是她的错吗?是她的错吗?!   她还小呢!还没及笄!还有长头!   哥哥姐姐们就算了,这一个两个都来摸她的脑袋,是什么意思?!   贺时年和她半辈子夫妻,虽然多数年头聚少离多,可也是朝夕相处日夜不离过的,哪里看不出她这会想的什么,若无其事地把手收了回来,接着前言道:“我自然会往心里记去的。”   他握住锦心的手,春寒料峭,在外折腾一夜,即便披着斗篷,这会回到家中也暖了一会,锦心的手尖还是冰冰凉的。   他内功精深,在体温上与锦心就是决然不同的,此时一边给她暖着手,一边低声絮絮道:“我要走了,叫婄云给你灌个汤婆子搂着睡,明晚、不,今晚……”   “今晚就好生歇着。”锦心反握了握他的手,力道很轻,却十分坚定。一路奔波赶来,贺时年应有一旬余的日子未曾安睡一晚,眼下是一片青黑,锦心抽出一手轻轻摸了摸他的眼底,低声道:“到荀平那边,好生睡一觉吧。那些事都不急,等萧嘉煦先把他惹出的罗烂平了咱们再动。”   她这会其实已有些睁不开眼了,又或者说不是睁不开眼,是没有支持她维持行动的力气。她抬手想要拂一拂贺时年头上的灰,但手落在上面,却好似轻飘飘地摸了一把似的。   她最后用力气倾身,在贺时年的额头上轻轻印了一下,“你不在我身边的日子,我很想念你。或许你还能陪我看到这一春的飘絮,我很欢喜。”   贺时年感觉自己鼻子开始发酸,他展臂紧紧抱住了锦心,声音略有些哑,“睡吧,睡吧。”   无论相隔多远,千里万里,我的心都在你这里。   婄云早就收拾好了枕褥,又用热水浸了巾子预备给锦心擦脸,但贺时年在这儿,她迟疑一下,还是将巾子递了过去。   贺时年接过巾子,细致而轻柔地给锦心擦了脸,动作很轻地帮她脱下了身上的外裳袄裙,披上寝衣的上衣,然后将她放到榻上掖好轻软的丝绵被。   此时天光已是微凉,贺时年再不离去便来不及了。   他半蹲在床榻边,用手细细摩挲着锦心的眉眼,纵然一夜奔波,或许是因为见到了挂念已久的那个人的缘故,锦心的眉目难得地舒展着,贺时年细细摩挲着,忍不住笑了。   婄云在旁低声道:“天要凉了。”   贺时年点了点头,“我便去。你……照看好她,明日辰时,青衣巷碰头。今晚你给阿锦守夜。”   婄云一下就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了,低低提醒一声:“主子说叫您今晚不要过来。”   “你不说,我不说,阿锦怎么知道?”贺时年颇为坦然地道,又顿了一顿,认真地强调:“不许告诉阿锦。” 第一百一十二回 我在京中等你凯旋,等……   贺时年自认为十分了解锦心, 而与此同时,锦心显然也是很了解他的。   无论从哪个方面。   譬如此时,月上梢头、夜阑更深。   锦心院前那两棵石榴树已生了绿叶, 是这充满盎然生机的春日最明显的征兆。   上房屋里隐约亮着一点光,巡夜的婆子提着灯笼脚步轻轻地走过, 见屋里还亮着, 低声道:“姑娘怎么还没睡?”   “许是睡不着吧。”另一个婆子叹了口气, 道:“咱们家几位姑娘个个出挑, 上头三位一位比一位嫁得好,偏是咱们四姑娘,落得这常年多病的身子,没两年就要及笄的还没人流露出结亲的意思,好容易有人来提亲了吧, 结果还不是个好的, 第二天就在下榻的客栈里招了院里唱的去……唉, 要说咱们姑娘啊, 命也够苦的。”   先开口的那个便也跟着叹了口气,又道:“我听说昨儿个提亲的来时带了一箱金子, 想来也不是什么贫困人家,瞧着穿得也都不错,家里还是做皮货生意的, 男人嘛, 没本钱的还有个花花心子呢,那又是个有本事的,哪能就一点不沾。要我说,天底下做生意的有几个比得上咱家的?那做皮货的更不必说了,若娶了咱家的姑娘, 他哪怕有点心思,还不得好好供着咱家姑娘?咱们家四姑娘嫁了过去也算不错。”   “呸!”另一个婆子道:“就在金陵城里呢,咱们家眼皮子底下就这样叫唱的去取乐,姑娘要真嫁了过去,不在咱家这边,指不定要受什么委屈呢!姑娘体弱便体弱,老爷又不是养不起姑娘,文家家大业大的,姑娘和几位爷、大奶奶关系又好,在家里做姑娘,不比出门子了舒心?”   婆子嘟嘟囔囔的道:“女人家哪有能不出嫁一辈子在家的道理,你看四姑娘现在病的重,人说姑娘都是拿自家贴补人家的,没准儿出了门子就好了……”   尚未等她说完,院内忽地起了一阵风,她只觉着背后凉津津的,“诶哟”了两声,提着灯笼凑近些,一边跺着脚一边道:“这都二月里了,天儿也不见暖和!”   另一个婆子看她一眼,没与她搭茬,走到上房去轻轻扣了叩门,婄云走来开门,王婆子忙道:“才刚风吹得门响了,要不要拿棉布给它塞上?免得扰了姑娘安寝。”   婄云冲她笑道:“不必了,今晚风不重,塞上了反而给明日添了麻烦。可寻过一回了?”   王婆子道:“巡过两回了。”   婄云笑道:“前头门首上再看一圈便回下房里吧,如今倒春寒,天气不好,真在外头一宿白受了凉,到屋里守着、不打瞌睡也一样,这也是姑娘的意思。”   王婆子闻言忙答应着,恭敬又热络地谢过了,听到里头锦心唤茶知道她没睡,忙道:“不耽误姑娘了,姑娘伺候四姑娘去吧。”   婄云冲她笑了笑,一派是和煦可亲的模样。   里屋,贺时年在墩子上坐了,锦心半揽着锦被、倚着凭几抬眼看他,神情有几分慵懒,平和沉静,又透着几分淡淡的无奈与笑意,却叫贺时年心中一紧。   他试图解释:“我就是放心不下你,你知道你的身体现在正处于……”   “好吧,咱们太久没见了,我很想你,总想见到你。”贺时年微微俯身,将头额头贴在锦心随便交叠于小腹上的手背上,声音闷闷的,“只要一想到咱们都在金陵,我就按捺不住地想要来见你……”   锦心一向不喜欢人忤逆她,她做下的决定也鲜有人会违背,事实上前世许多年的相处下来,他们周遭所有人都习惯了听从锦心的号令行事。   因为在面对重要事件的时候,锦心的世界里只有绝对、没有可能,这意味着她的每一个决定都是三思而后行,对大家而言将利益、好处最大化的。   而因为她厌恶麻烦的性格,她会保证她下达的每一个指令、发布的每一个人都是当下的最优选。   或许她天性里是有几分霸道的,只会被她用温和平静潇洒疏懒掩藏得太好,鲜少被人察觉。   往往是在人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便已经被她操纵,下意识地开始顺从她的命令、听从她的支配并信服于她。   这是她的本事,也是天性。   在天性面前,贺时年算是一个特例,锦心给予了她真正亲近的人最大程度的宽容,如他、如婄云、如文从林、如徐姨娘……只是刚刚重聚不久,他不愿因自己而让锦心不快。   而当那几分不欢喜是因为心疼他的时候,他似乎更为罪无可赦了。   他道:“我白天已经在荀平那里休息过了,我保证我像现在状态很好……”   “我知道。”锦心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一点点摩挲着他脸上的颧骨、棱角,微抿着唇,目光却很温柔,“我只是有些心疼你,从京都一路疾行到江南,十几日不眠不休,身子怎么撑得住,休息一日是缓不来的。”   那种异物堵在喉咙里叫人难以言语的感觉此时也被“传染”到她身上,她用力眨了眨眼压下眼中的酸涩,抱住贺时年声音很低地道:“我也很想你,日日都想见你,只是舍不得,咱们见一面,是要叫你难受换来的……”   锦心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绪,尽量用很平缓的语气说:“哪怕我很想你,但只要知道你好端端的,知道你平安无恙,我便心安了。那样哪怕不见面,对我而言也是可以忍受的,你知道吗?”   贺时年仰起头,由锦心从上向下抱着他变成他们二人相拥,贺时年紧紧搂着她,听她轻声细语地继续道:“这种分别,其实咱们两个都习惯了不是吗……”   “不!”他用力反驳,“我不习惯,我从来没有习惯过。无论前世今生,不在你身边的每一日都在想念你……我时刻都希望自己能长出一对翅膀来,那样哪怕相隔千万里,我也能很快飞到你身边去……我太想你了,尤其是那三年,我怎么可能习惯与你分别的日子……”   他言语间逐渐带上悲音,锦心轻抚着他脊背的动作一顿,指尖轻颤着闭上了眼。好半晌,她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声音很轻,带着无奈地道:“好吧,我确实也有受不住分别的时候,有时午夜梦回间睁眼,一场梦刚刚过去,总想伸手向身边,摸摸你在不在。”   她转过头,身子微微往后,然后用唇轻轻触碰了贺时年的额头,“这些年,我很想你,阿旭。”   很奇怪,这些年,贺时年在京中运筹帷幄主持大局,在各地广布暗网搜集情报,于朝中虽未任职却是人尽皆知的太子心腹,面对所有人,他都是坚定平和、内敛敏锐、无懈可击的样子。   人人都知他心里只有太子,他做的所有事只为太子,无论任何人、拿出任何东西,都无法打动他,也没有人能够让他轻易改变自己的想法,哪怕是高高在上、一言九鼎的皇帝陛下。   但这轻轻的一句话,让他丧失了所有冷静与理智,只想抛下一切,留在金陵,或许在文府很近的地方置一处宅院,守着今生,年岁尚幼的妻子,待她及笄,再与她结发拜天地。   或许两府的花园是紧挨着的,阳光明媚的时候他攀上墙头,正能见到这边墙内的妻子。   他每一天都能够看到她,陪她哭、陪她笑、陪着她治病、陪着她调养身体,他们又能够朝夕相见,他就这样陪伴她度过二三年的光阴,然后背着她,走出这座陪伴她长大的府邸。   重生一世,其实他早已没什么宏图大志了,只想陪着她,看着她康健欢喜,牵着她的手白头到老而已。   前生二人的一生都给了天下,今生,他只想给身边人、眼前人。   锦心太了解他了,所以在他话要出口之前便抬起一指轻轻抵住了他的唇。   时候不早了,疲倦感席卷而上,锦心感到疲惫与轻微的心悸,但出人意料的是她今天的精神头十分不错,虚弱劲便没有往日那么明显。   锦心看着贺时年,笑了,“我盘算着,或是明年,我们家必有一趟往京中的行程,一来去探望大哥,二来二姐婚后一直没有归宁,母亲也想瞧瞧二姐去,我大婶子若是好了,明年也会一起去,届时咱们一块去瞧瞧步云那老头子怎么样?或许还该过了明路……过两年你要甩开那些事来金陵,理由总得先摆出来,日后才好顺理成章。只是若说你对我一见钟情便甘愿到金陵来,似乎有些说不过去;若说咱们两个情投意合,又显得我不大矜持有失‘闺训’,太太那里怕不好过……”   “是我早早觊觎你,想叫你做我的妻子。”贺时年握住了锦心的手,“自然也是我在你上京后想方设法地接近你、认识你。”   他顺着锦心的意思,将本来要出口的话吞了回去,理智回笼,顺着锦心的话题继续谈了下去。   锦心扬眉轻笑,“那对你的名声可不大好。”   “一个与太子同父同母却隐姓埋名的兄弟,还要什么名声呢?”贺时年笑了 ,“我就是要正大光明地摆出来,你就是我的软肋,他才会更放心。”   这个他指的是谁锦心立刻反应过来,也因此才微微蹙眉,贺时年笑道:“好了,理他做什么?太子如今也立得住了,打夏狄的时候八成会随军亲征,届时……只要这一仗打下来,太子在朝中的声名地位就彻底无人能够动摇了。届时我便可以抽身离去,管他皇帝还是亲爹,咱都不伺候了。”   锦心思忖瞬息,问:“是今年吗?”   贺时年点了点头,“去岁朝廷已在南疆屯兵,粮草甲胄已经耗费了一笔,真要动兵,开拔之资又是一大笔,皇帝舍得拿出这笔银钱,便是下定了决心,但也要尽快打下夏狄,才能减少损失。约莫最晚不过夏日,朝中定下主帅人选,便会动兵了。太子有心出征,所以我在金陵不能留太久。   他深吸了一口气,嘴唇蠕动两下有点想要骂人的冲动,最终还是咽回去了,低声道:“所以我只能陪你到月底,秦若他们到达之后,我们要以最快速度修整坟茔,然后回京。”   “太子若要亲征,你势必与他到阵前,那萧嘉煦那边确实好办些。有他出面卖人,有些情报拿出来就是光明正大的。夏狄虽然这些年被日积月累的侵蚀腐朽,到底铁骑的底子还在。不过……有我们大宁的战神在,我相信瑨出征的军队一定势如破竹、所向披靡,对不对?”   锦心没接贺时年的话,而是伸出手臂揽住他的脖子,眼儿带笑地看他。   “要出征的是太子,我只为他压阵,保他平安。不过……”贺时年笑着倾身,在锦心的额头上落下一吻:“若你在京中,我会尽力压短战线,尽早归来。”   锦心笑了,“那我应到街上看你打马归来,算来前世今生,我还没有在街上接你回家过。”   “太子亲征,回朝后皇帝一定会在城外迎接赐酒,进城的时间约莫不会很早,你且在府中等着,我晚上就去见你。”   锦心摇了摇头,“我若不在那日到街上看热闹,咱们的戏岂不是演下不下去了?既然说是你早就惦记着我了,那就尽早些吧,便当你我街上重逢,你忆起少年事来,届时一切顺理成章。”   贺时年带着笑看向她,“倒是布置得好出色的一场戏……我有什么拒绝的理由呢?那个手炉我还收着,此次出征,我会随身携带。”   锦心低低感叹一句,“可怜的小太子啊。”   贺时年道:“任意一场戏,要顺利地演到精彩处,就要在出将前边做好铺垫。这是你教我的,不是吗?”   “那便且等尔等出征归来,咱们再续‘前缘’。”锦心仰头看他,二人相视而笑。   婄云站在一边听他们两个三言两语地就拿定主意,一边盘算着萧嘉煦今天把那半盏她特地配了方子的巴豆消受得如何额,一边分神想——京里那群人何德何能,值得这两位这样细致盘算。   呵,什么盘算正经事,分明是在这打情骂俏的。   他们二人现在商量的是怎么在京中顺理成章地将他们的感情过了明路,然后也让贺时年退隐之事更加顺理成章。   人说英雄气短儿女情长,贺时年若是因小儿女之情而坚决退隐,其中再穿插以对故土“父母”的思念,把这一步棋下好了,主要算计的就是天家那父子两个。   算计 “父”是为当下,算计“子”是为未来。   其实也称不上是什么什么算计,只是贺时年要打消当今天子如今因为江山传承而对他产生忌惮,也要为日后太子登陆帝位之后的一切铺路,那他退一定要退得顺理成章。   儿女情长、思念父母、本心中对血亲兄弟的退让之心,这三点加起来,足够打消当今的顾虑,也在太子心中埋下愧疚。   以此二点,打掉贺时年的身世这个最大的隐患,换来日后几十年安枕无忧。   其中锦心与贺时年幼年时的交集,便是如今最好的一颗棋子了。   至于这一盘棋,怎么下才能下出对贺时年而言最有利的局面,那就是他的事了。   至少太子与他感情深厚,这份情谊,贺时年不想辜负,但为了情谊能够长久地留存下去,有些手段阳谋,他也要正大光明地用出来。   锦心想了一会,忽然问:“就小时候,我不是给你一个手炉一块糕吗?我记得是我姥姥蒸的枣泥蒸糕。”   贺时年道:“回程时,我会去姥姥的铺子上,买十笼蒸糕路上吃。”   锦心斜眼觑他:“聪明啊。”   贺时年笑着捏着她的手,也侧脸笑眼瞧她:“所以咱们不愧是夫妻。”   婄云走到外屋去“把风”,眼观鼻鼻观心。   锦心的精神头是有限的,俨然不支持她再熬一大宿,没一会便有些累得明显了,贺时年听她絮絮叮嘱叫他自己要注意身体,嗯啊地答应着,坐在床边,待她闭眼睡沉了方才离去。   醒来便是天光明亮的时候了,绣巧进来服侍,锦心眼睛四处看看,绣巧笑道:“婄云今儿休沐,昨晚不是与您说了吗?一早就出去了。厨房备了早膳,蒸的稻米面蜜豆枣泥粘糕,猪肉嫩豆腐的小馄饨,我就叫人端进来去。”   “什么时辰了??”锦心揉揉太阳穴,问道。   绣巧道:“巳正二刻了,早晨老爷太太与姨娘一块来瞧您的时候您还睡着,把闫老请来把了一次脉,姨娘留这儿许久,刚才走的。”   她笑得勉强,笑意不到眼底,锦心看着她,心里有些无奈,抬手轻抚她的脸颊,“我梦到我快好了,然后在庄子上养了匹马,我带着你们在山底下跑马。”   绣巧不知想到了什么,眼圈忽然一红,用力点头道:“真好!真好!”   “都要定亲的人了,还哭。”锦心笑道:“周嬷嬷下月就来接你回家了,到时候可要想我啊。”   绣巧破涕为笑,其实心里也是发苦的,只是见锦心还笑着,她又舍不得的哭了,只能又很用力地点了点头,“奴婢永远会想着您的。只求姑娘允准奴婢成婚后还能进府来服侍您,不然奴婢总不安心。”   “嫁出去,就是奇珍阁的当家太太了,发什么痴呢,文家的四小姐是有多金贵,叫奇珍阁的当家太太来伺候我?”锦心扬眉笑着打趣道。   绣巧原就半跪在脚踏上,此时将头埋在锦心膝上,声音很低地道:“奴婢只想陪您一日、再多陪您一日……”   她说这话时微有些哽咽,叫锦心亦略感涩然。   她不知要怎么和绣巧说,才能叫她安心下来,或者说时下,有用的她不能说,无用的安慰之语……绣巧、徐姨娘她们都听她谁说过许多了,谁都不信了。 第一百一十三回 她才那么小,却已在生……   萧嘉煦来江南一趟原本的目的就是做这一场生意, 如今生意做成了,他也没多留,未几日便启程向西北而去了。   不过他走之前也没忘了好好败坏一番自己的名声——反正谈话好色算计皇商家给闺女嫁妆的都是姓宋的, 关他姓萧的何事。   锦心听院里婆子丫头们絮叨着听说了他后面的一系列操作,心里颇觉好笑。   左右他那么一折腾, 是彻底把先前登门求娶的事给撇开了, 然后他甩手走了, 文家这边便提起的心便可以放下了。   这也是在锦心计算当中的, 本来因萧嘉煦之事,文老爷与文夫人不免有所防备,他一日不走,锦心便不可能有出家门的机会。   他走了,锦心去梅园上住的事情才能落实。   当然, 那还是得指望乘风使劲的, 那日婄云带着贺时年上了半山观, 将步云手书交与乘风。据婄云说, 乘风当时面上无甚表情,只是读信的时候读得很认真, 将事情答应得很痛快,甚至耐心地与贺时年和她商量了一番安排应对——主要是两边配合演戏。   那一包袱药蛊他也一一查验过了,最终将那颗安神蛊留下交代婄云三日后取去, 言外之意是药是没问题的, 叫贺时年与婄云好不欢喜。   说服文老爷的事就全交给他了,锦心相信以他的话术水准,说服文老爷绝对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毕竟他的话对文老爷而言还是可信的,再说毕竟关乎到锦心的身体,文老爷哪怕心中不信, 也得当成真的来做。   外头的事情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锦心这边却没怎么操心,她又病了。   倒不是很重,只是折腾了一大宿后头又连着两夜没睡好,一来有些劳累,二来耗神,三来也是受了些凉,便显出风寒的症状来。   尚未起热,锦心心里不大把这病当回事——这些年来这样的小风寒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没发热便算不得什么大事。她镇定得很,家里其他人可不镇定,急忙催闫老给她诊脉开方,锦心想了想,夜里贺时年来看她的时候与贺时年说到通知乘风一下,借着这个机会,正好成了事。   同时还要小心徐姨娘届时不放心她也跟了去,贺时年沉吟半晌,决定还是把这个大任交给乘风道长。   这日蕙心带着些时鲜果子回家来,在文夫人屋里说会话,知道锦心又病了便不大坐得住,文夫人低低一叹,道:“你四妹妹本是心性通达之人,若非受这病症所累……也罢,你去瞧瞧她把。前些日子闹出那样一件事来,她自己心里也不舒坦,幸而还想得开,只是她这身子,情志上稍稍有一点不好便亦受病,用了几日药,倒是没发起热来,也算万幸了。”   蕙心听她所言更加坐不住了,匆匆起身向文老爷、文夫人行了一礼,带着贴身妈妈婢女疾步而去,姿态倒仍称得上端庄沉稳,只是举手投足间不难见急促。   漱月堂里,锦心倒是精神头还不错,正披着披风在书房中整理字帖,有给文从林的,也有给华心的。   给华心是她现在临的帖已经不大适用了,写了数年楷书基础打得已经差不多了,本来文夫人说她继续写楷书,练卫夫人的簪花小楷便很是不错,清丽婉转、文雅小巧,写好了飘飘若仙,自有一番风骨。   文夫人习的便是簪花小楷,蕙心一手字皆习自于她,也练楷书,不过也只有蕙心随她写簪花小楷,澜心在习字上无甚兴趣,自然也没什么耐心,粗粗练了两年,字迹只算规整,急起来一手鬼画符龙飞凤舞,称不上练的什么字体。   如今想起当年压着澜心写的那些帖子、耗费的那些时光,文夫人还是痛心疾首的,未心倒是练了两年簪花,后来她一个不错眼,未心从文老爷央来一本后人摹的《乐毅论》,练了数年,倒写出些风骨。   不过随后她办起天宫巧来,生意愈忙,理事愈多,逐渐写起行楷了,倒也得一二本好贴,偶尔铺纸写一写,仗着幼年的数年基础并肚子里的才气,写出来的字倒也有点意思。   到锦心这里,文夫人因她身子不好并不愿逼着她练字,等锦心入学后她提了一嘴,彼时锦心正拿着魏碑练骨力——前世虽是练过的,到底重活一回,上辈子的腕力都随着没蹚过的黄泉水散去了,还是得再慢慢练着捡起来。   她见锦心自己有了规划,便没再提,只是又一次“推销”不得,心中总有些失落。   如今赶上个华心,她自然不留余力地又撺掇华心练簪花小楷,周姨娘不懂这些,听她开口听说蕙心练的也是这个倒是很乐意的,只是华心打小黏着锦心多些,看她写字多了,极喜欢她的一手字,入学前便黏着锦心说学写她写的字。   锦心字练得杂,现在留下写的瘦金是少年时为了磨炼耐性特意常些最不擅长的一种,行楷草隶她都学过,二王颜柳的字她都粗粗练过,瘦金只能说是最常用的,前生最初是磨炼耐性,后来是为了唬人,等到不需要让人觉着她醉心风花雪月无需忌惮的时候,字也写习惯了。   于是一直写到现在,只是她字练得杂,一手瘦金也糅杂了几家韵味,华心若是一开始便临她的字,恐怕哪一家都学不出精髓来,她应下华心之后只先拣了主流几位大家的字给她练着。   现下是要给华心换帖子,但最要命的还不是华心,要命的是文从林那个生来讨债的家伙,如今已至总角,偏科偏得锦心想提刀砍人,一手字也写得龙飞凤舞,好听是劲力十足气势恢宏脱纸而出,难听了说……算了,锦心只想看人。   偏生那小子还不以此为耻,锦心每每说他的时候他就嘿嘿一乐,锦心无奈,只能自去岁秋日起把他每日捆在身边一个时辰盯着他莲练字。   有压力自然有长进,短短半年的功夫,他的字已是大有长进,只是嘴上叫苦不迭,徐姨娘私下与锦心说文从林与她抱怨,每日能与姐姐待在一起一个多时辰,他是很欢喜的,只是若这一个多时辰里没有大半的时间都被姐姐押着练字,他就更欢喜了。   锦心……锦心铁石心肠分毫不为此所动。   今日翻找书架,给华心的帖子好找,她早就备出来就在家底底下箱子里搁着,给文从林的帖子却有些费力,那小子大字小字每日各写二十五张已写了半年了,锦心打算给他搞个进阶加强版。   按她的经验自然是练习魏碑来长长骨力,能刻在石头上又流传后世的都不会是平庸之流,她记得手上收着一本品质上佳的《张猛龙碑》拓本,只是一时想不起收在哪里了,问婄云,婄云隐约也有点印象却记不大清,主仆两个带着绣巧在书房里来回翻找,锦心被按在榻上坐着喝茶,嘴里指挥工作也没闲着,偶尔翻出两本许久未读的书来,她还颇为新奇地翻上两页。   蕙心来了在廊下驻足,见她精神尚好,方才松了口气,走进书房里来,笑问道:“忙什么呢这是?病了也不好生歇着,最是个让人不省心的。”   “给五姐儿和林哥儿找字帖。”锦心让她在榻上坐了,提着小茶吊子给她添茶,蕙心命人将带来的一篮果子送到后头去,锦心瞥了一眼,见有红艳艳的草莓、玛瑙珠儿似的樱桃。   这时节还早,一看就知道是王府庄子上出的头一批新鲜货色,锦心笑着打趣道:“好稀罕啊——”   “去——”蕙心伸出一指戳了戳锦心的额头,“促狭鬼,今日你三姐也没来啊,你怎么好端端的还学上她的。滋味倒是很好的,叫人喜来你尝尝,我吃着觉着比往年的都好。”   锦心无甚不可,欣然点头,不多时小安用翠绿的荷叶式翡翠果盘盛着一盘鲜果捧了上来,除了蕙心带来的两样果子还有一簇殷红浓紫的桑葚果子,是庄子上送来的,已经熟透了,滋味清甜,锦心这几日闲来也吃几口,总比药好吃。   蕙心历来是喜欢桑葚的,这会见了伸手去拈,送入口中后咀嚼两下不知为何却蹙起了眉,囫囵咽下后忙拈了颗樱桃入口,眉目才舒展开来。   锦心看着那颜色黄中带红、圆溜溜的小樱桃,就觉着腮帮子一酸,再见蕙心这模样,心里总有几分奇怪,避开樱桃随手拈了颗草莓入口,脸上表情都僵了一瞬。   婄云察觉到了,连忙将热热的果子露向前推了推与她,锦心忙灌了两口甜汁子下肚,方才惊奇地看着蕙心,“大姐你何时变了口味了?这果子好酸!”   怪不得出得早呢,这应是第一茬送到府里给尝新鲜的,结果得了蕙心的喜欢,才多摘下来有了这送人的分量。   锦心满心不解,用了半盏果子露才觉着舌头没那么酸涩了。   倒是婄云着意打量一贯喜甜的蕙心两眼,忽然低声道:“大姑娘,容我给您把个脉,如何?”   蕙心微微一怔,旋即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有些慌张地伸出手去,当下也无迎枕,婄云要去取来她连说不必,她身边的赵妈妈也与她想到一处去了,面露期盼地看向婄云。   婄云两世修习,在医术上自然是没得说的。   指尖搭上蕙心的手腕闭目沉吟半晌,细问了蕙心是否有孕前期的害喜等症状,蕙心一次又一次地摇头,摇一次头,心就更沉一分,心头萦绕着的失落愈发浓厚   不想婄云收回覆在她腕子上的丝帕后,竟然笑了。   “大姑娘的脉象是滑脉,也有嗜酸之症,只是脉象不显、症状不多,我心中不敢下定结论。许是月份尚浅的缘故,大姑娘不妨回去静等半月,再请医者诊脉,届时是否有了喜讯便可清楚明了了。”婄云说得含蓄,但蕙心也是狂喜,连忙道:“若真应了,该给你和你家姑娘包最厚的红封才是!只是……只是我月初还有下血,不知有妨无妨。”   婄云轻笑笑,“这也不算特例,您的脉还算有力,接下来月余好生安养便可无恙。我不专精妇科,看不出多的,还是请明医来为您看诊已保万无一失。”   “是呢,正是呢!”蕙心连忙转头吩咐云巧:“给那位在宫里头供过职、专精产幼之科的叶老太医下帖子,请他过府去为我看诊,快套车马,咱们回府去——沁娘你好生养着,大姐回头再来看你,听话啊,好生吃药,不许和婄云闹脾气。   前头那事你别在意,你三姐给你备了些好玩意,回头你找她去。对了,还有,那乘风道长一向灵验,他既然说你去园子上清清静静地避开人养病对身子有益,那就去也是好的,左右你那园子里头预备得也齐全,往年你也去那边避暑养病,今年不过去得早些罢了,万莫多想。”   说着脚步匆匆地走了,快走了两步又忽然一顿,赵嬷嬷与品画一左一右夹上她,扶着她缓缓往出走。   看着她的背影,锦心扭头看向婄云。   婄云抿唇一笑,点点头:“十有八九。”   “谢霄不行啊,”锦心撇撇嘴,“这才多久就低头认输了?”   婄云软声道:“大姑娘看着温顺柔和 ,其实心里头自有一股子韧劲儿,等闲人是奈何不了的,何况秦王?”   “也是。”锦心怔了一瞬,点了点头。   在这种事情上,谢霄怎么可能拗得过蕙心。   蕙心能够有孕,就说明他能把贺时年那个苦得要命只能闭眼睛硬吞的药丸子停了,而把那药丸停了,就说明……他走出来了。   从那些痛苦、充满阴霾的昏暗回忆中走了出来。   这样也好。   锦心笑了一下,又问:“乘风开始了?”   “是。”婄云道:“乘风道长昨日进城,拜访老爷,说他偶然为您卜得一卦,要远离人心纷杂、市井喧嚣处,到那清静山水之景去安养,悉心调养,或可好转。”   锦心揉了两把方才轻盈窜进她怀里的狸子,这只长成大猫猫的咪咪被喂养得极好,伙食待遇超过这世间九成的猫儿,养得油光水滑的,一身缎子似的毛儿,揉起来热乎乎的很舒服。   狸子轻易是不给人摸的,唯有锦心怎么玩它它也不恼,乖巧地伏在锦心怀里,锦心揉得它舒服了,嗓子里就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锦心抱着它,眉目不知不觉地就舒展开了,眼中盛着笑意,随口与婄云道:“他倒是拿捏得爹爹的心思准的。”   婄云道:“老爷心疼您,乘风道长的话自然就听得进去。道长还借了个巧儿,说您要去静养是一份好转的机缘,身边人一定不能太多,人气儿过厚污浊之气亦浓,易冲散了清气,还点了几个与您不和的生肖、出生月份……这回到园子里,奴婢粗粗一算,您能带的估计也就奴婢、妍儿、小安、麦芽、麦穗几个了,回头只叫她们在主院伺候,便是贺主子在也不妨事。”   锦心点了点头,又忽地恍然——绣巧这回是不会跟她去了,本来服侍过这个月周嬷嬷就要接她回家备嫁,如今日子自然是提前了。   既然都与蕙心说了,那文老爷心里八成是拿定主意了,锦心忙吩咐:“将我早备好给绣巧的那一份东西取来。她的婚期近了,也不知我那时候好了没好,能不能动身回来,先把我的添妆给她。”   婄云应了一声,温声道:“您一定会赶上绣巧成婚的。”   “但愿如此。”锦心沉下心来,缓缓道。   给绣巧的添妆是锦心早就准备下的,有各色缎、锦、纱、绫衣料四箱,每箱十二匹;青玉镯、白玉镯、翡翠镯各一对;金镶玉头面一副、银镶碧玉千叶桃花头面一副、银嵌珠头面一副、金丝银丝狄髻各一顶;赤金龙凤镯六对、金项圈四顶、金平安锁一只。   除了这些还有郊外的五十亩良田,东西在当下看来是很多的了,对锦心而言却不过平常,她本想为绣巧备下良田百亩,到底怕送得太多叫绣巧心里没底不敢收,只得折中。   旁物不说,只那五十亩田地便足以叫府中人议论纷纷了,遑论还有许多珠宝料子。为了免去许多口舌,也给自己留个清静,锦心嘱咐婄云低调行事,明面上送的东西拣简单的送,贵重的私下贴补给绣巧,婄云自然不会连这一点小事都办不清楚 。   除了绣巧带出去正大光明从锦心这领的一大箱子赏,还有五口大箱子已送到周家去了,绣巧回家第二日又急忙回来,连道东西太厚不敢收。   锦心握住她的手,道:“我给你的就是给你的,有什么不敢收的?除非你是出了嫁就不认我了,不然你就得把东西收下,我私心里是将你当做我的姐姐咿呀昂的。”   绣巧眼圈儿通红,带着泣音道:“婢子身份卑微,哪配做姑娘的姐姐啊。”   锦心倾身抱了抱她,拍了拍她的脊背,声音轻轻地,又拉得悠长,好像要随着风飘出很远去,“只要你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绣巧回家的第三日,锦心在一群人的簇拥护送下又来到梅园,在家中与父母阿娘弟妹们别过,文老爷眼角挂着泪,对着锦心时却笑着,“好沁娘,这一回一定能好了。”   锦心看着几位长辈的样子总觉心酸,用力点了点头,“会的。”   文老爷心中一酸——这些年,他抱有这样的期望太多次,又一次又一次的落空。这一次,他也只是想,这法子只算死马当活马医,若还是没有好转,他要怎么安慰他的小女儿啊?   她还那么小,却在生死中游走了数次,一次又一次地希望落空,对她而言多么额残忍啊。 第一百一十四回 凭借一身锐气再闯过这……   其实乘风并没有多说什么, 甚至连一句锦心可能会痊愈的话都没说过,只说在山水清静之地避开人世喧嚣安心修养,对锦心的身体或有好处。   便是这样一句模棱两可的话, 文老爷和徐姨娘也要当做救命神药来信奉,于是徐姨娘只能眼圈红红地与女儿惜别, 一次次又一次轻抚女儿的鬓发, 直到随行的妈妈近前来催, 她才推了推锦心, 侧过头去:“去吧,阿娘在家等你,早些回来……”   说着,她便已有些泣音,锦心心中轻轻一叹, 近前去抱了抱她:“阿娘, 等我回来。”   徐姨娘眼眶发热, 用力点了点头, 却一句话没能说出来。   或许也是不忍说了。从前女儿到园子中居住,她都没有如现在这般心中不安的, 或许是因为这一次不能自己前去探望陪伴,又或许是心里怀揣着一种复杂的沉甸甸的微弱希望。   她怕她若开口,哭声便止不住了, 反而累得女儿担忧。   如今她已万不肯让锦心耗一丝一毫的神了。   二月里春光正好, 梅园中一切已经打点得宜,品竹带人等候在园门口,见马车缓缓而至,面上盈盈笑着,走上前来请安, 又道:“姑娘来的季节好,临芳阁的景致正好,奴婢一早去看,玉兰花儿本来才打骨朵,今早竟开了许多,想也是知道主子来了,欢喜得呢。”   “你怎么也油嘴滑舌了起来?”锦心笑着睨了她一眼,品竹分毫不见赧然,只笑道:“奴婢这尽是肺腑之言。”   她又想闫老行了一礼,闫老几次来居住的院子都是随着锦心的居处安排的,从前锦心在主院那边住,闫老的院子便也在附近,如今锦心换了地方,品竹自然又在与临芳阁附近给闫老安排了住处。   梅园的景致是深冬与初春最佳,有寒梅傲雪凌风而开,风姿傲然或明艳或皎洁,各有一番高雅风姿。但春日还有一处地方景致最好,就是临芳阁。   临芳阁的小院里圈着一棵足有百年树龄的白玉兰花树,当年那位巡盐御史要借此地之基造梅园,移了各种珍品梅花来布置景色,旁的花木都没留下,唯有那一棵白玉兰树没有舍得砍掉。那玉兰树正处在园子原址的边角上,他便在那边圈了一个僻静清幽的小院来,一直也无人居住,也未曾布置什么景色,只那棵白玉兰年年月月,开得极好。   这园中院落不多,但各季各有千秋。夏日住主院前的小屋能见到一池亭亭动人的莲花,冬日最好的住处是雪庐,那边的雪景极佳,有几十棵好梅树拥簇掩映着,冬日里梅香醉人,放眼望去白茫茫大地上红梅灼灼耀眼、白梅傲岸高洁,人处在其中,似也脱俗了两分。   秋日园中无甚风景不提,倒是庄子那边住着会有些意趣,硕果累累的时候,还有金桂飘香,比园子里有景可赏。   春日便数临芳阁了,天然一派清幽景象,自锦心得了这园子后,园子也有扩建,临芳阁也特意修葺了一番,建成一栋不大成规格但与乐顺斋楼阁颇为相近的二层小楼,玉兰花木极高,坐在小楼二层屋外的缓台上,探手便能触到花枝。   这园子的前任主人虽然未曾伐下这棵白玉兰,却也只是将此处圈出来不理,并未好生布置修葺,等落到锦心手里,婄云操持着,也未在这本不大的小院里多加花木,只植兰蕙芳芷杜若薜荔等草藤,取得春夏两季青翠幽香。   小楼内布置得宜,半数是仿照着乐顺斋里布置的,只是比之乐顺斋的格局,这边更多是顺着锦心的习惯,倒是更合锦心的心意。   且这院落自有门户,将门一掩上,全然一副独立清静的小天地,又地处园中偏僻之地,便是住得最近的闫老要走过来都给一盏茶的时候,十足是一片最适合金屋藏娇的地方。   锦心四下里打量这院落,与婄云打趣笑道:“你布置的时候就想到有今日不成?”   婄云道:“倒是没想到有今日,只是想着给您留出一块清净地方,不想还真用上了。”   锦心又琢磨了一下,叹了口气:“外边搞的那些生意,再搞一搞吧。”   “是!”婄云先是利落干脆地应了一声,然后迟疑一下,低声问道:“您怎么忽然想起这个了?”   从前可是锦心号称懒得打理、看着闹心等等,不叫她们大干。   锦心长长地叹了口气,看着这僻静的小院落,“这院子倒是不错,养你贺主子委屈了些,要养他……不说建个行宫,也对有那七八分吧。如今这园子还是小了点,不过只做梅园别苑也够了,夏日赏景应有好莲花好亭台,琢磨琢磨,咱们再置办一个园子,秋日要赏菊桂,又是一个园子,这样算来,确实是不能靠爹爹姐姐养了啊。”   婄云一时说不上是酸还是高兴锦心终于决定大展身手,点头应着,道:“您呢放心吧,奴婢就安排。”   “你做事我自然放心。”锦心扶着她的手慢悠悠地往屋里走。   这小院不大,锦心只留下婄云妍儿近身侍候,其余人等都在院外屋室居住听候传唤。贺时年如今就在庄子上蹲着,前两年锦心在别处置办一处田庄,借口卢家奶兄管庄子管得好,将他调了过去,如今那边庄子里的人都能放心,贺时年住在那边也不会惊动人。   来到园中未几日,婄云转手将那安魂蛊走了明路,借口是她托她父亲的一位旧交寻来的,欢天喜地地拿给闫老看,师徒两个围着那药丸转了几日,婄云似模似样地给闫老打着下手,辨药试毒。   这是很考验演技的,闫老毕竟与她师徒多年,对她极为了解。   但本来今年锦心的身子就不消停,来到园子里后风寒也一直没好,婄云的急意从内心流露,闫老也没看出什么不对来,只当她是为了锦心的身子着急,验毒的动作愈发地快了。   本来药蛊的方子便与寻常岐黄药方有所不同,略有奇异之处,有两味药或许是南□□有的,闫老也未曾分辨出来是什么,二人只得寻了最简单的方子,在动物上试药。   安魂蛊只有一颗,二人只能磨下细粉来试,从老鼠试到金鱼再试到隔壁庄子上养的小土狗,最终总算得出此物无毒的结论。   或也是天命使然,那几日锦心的精神愈发不好,每日十二个时辰能睡过六七个时辰,还有愈演愈烈愈发昏沉的意思。   同样是有梦魇伴随而来的,可近年锦心从梦中醒来已经多少能记下些东西了,这段日子的梦境却是醒来只记得白茫茫一片,半点记忆都没有的。   她昏沉中几句呓语,婄云与贺时年都曾听到过,知道尽是些前尘之事,可既然是前尘之事……怎么如今就记不住了呢?   婄云的心一日更比一日沉,她想到锦心曾与她说过,今生最初开始梦魇时的情况。   当时便是这样,一夜夜的长梦,醒来又什么都记不住。   她又想起她今生刚到锦心身边的那几年,其实是有两个“锦心”的,一个懵懵懂懂记忆全无,一个久经世事历尽沧桑,只是似乎从“锦心”梦境越来越清晰、想起的事情越来越多后,那个大锦心就再没有出现过了。   这几年,锦心的记忆几乎已经恢复完全,她只当是两个锦心已经如大锦心所说的那般融合在一起了,可如今锦心又出现这种症状,令她止不住地担忧发愁。   最终还是她咬咬牙,决定给锦心用那颗安神蛊。   一直在搜寻巫医蛊师踪迹的闫老却迟疑了,“这药中还要几味药未能分辨清晰……”   “如今情况危机,应当当机立断。”婄云眼睛微红,目光坚定,已然是下定了决心,“一切后果由我承担,昨日主子已睡了八个时辰,再这样下去……师父,于我而言,没有什么比姑娘的命更重要的?”   “……也罢。”闫老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只是道:“左右如今辨认出的也都是安神定魄镇定宁心的药物,又无毒性,用了也罢了,只是用药后,要日夜看守不离,免得有什么差错。”   婄云略一思忖,道:“用药后我来守着姑娘,师父您到底有些不便,也上了年岁了,我在临芳阁守着,您只在这边听信,若有什么我立刻使人告诉您,您再过去也快。……那小院不大,您就算要住进去也没有地方腾给您的。”   闫老知道婄云此言有理,只得点头——虽然他上了年岁,又是医者,可到底男女有别。   只是他对用这药后锦心的反应也心里没底,最后还是请品竹替他收拾出临芳阁附近空着的一进屋子住了进去,那本是给园中使人住的,离临芳阁却比他住的院子近些。   廿一这日,锦心晨起,昏昏沉沉地醒了一会神,用了一碗参汤,囫囵大口将那枚散发着古怪苦味的药丸子吞了下去,吞下去之后抿抿嘴,问:“这药怎么有股朽味?没坏吧?”   “您放心,我与师父再三测过了,药没坏,只是放的年头多了。”婄云安抚她道:“南疆医道与咱们这边大有不同,用的药草也多余奇异之处,与这边素日常用的差别甚大,您吃起来觉着与常日用的滋味不同也是有的。”   其实验出的有几味药,她都不敢告诉锦心是什么,生怕锦心下一刻就扣着喉咙把药顶出去了。   嗯……毕竟江湖都传言他们是养蛊的嘛,药里搞点奇怪的东西进去也很正常。   婄云见锦心用了药,定了定神,转身出去,她还要借着乘风的大旗把这院子空出来,便是妍儿也不能留在这边了。   锦心用了药,贺时年是绝对要守着的,旁人留在这都不方便。   好在乘风留下的借口绝对好用,里外勾结,今晨半山观又送来一道据说是乘风的口信——这自然也是婄云的安排,用来方便行事的。   如今万事俱备,只看……上天愿意许给主子几分运道了。   婄云仰头望着天边,强平复下杂乱的心情,沉下心来有条不紊地吩咐各种事务。   只愿苍天庇佑。   庇佑什么呢?婄云心里不愿继续再想下去。   她知道她该相信锦心,她家主子一向不信神佛,只愿这一次生死劫难,她家主子也能凭借一身锐气闯过。 第一百一十五回 今生你我,共赴黄泉。……   用药之后, 锦心的情况不大好。   或者说也称不上不好,没有发热、没有口吐鲜血中毒迹象,也没有这痛那疼的。这几样是在服药之前婄云便放心不下并为此提心吊胆的, 见她并无这些症状,本应当长松一口气的。   可坏就坏在锦心虽没有这些症状, 却在服药之后不就便陷入了昏睡当中, 晨起用的药, 日暮黄昏了也没有转醒的迹象。   这就很不对劲了, 即便锦心素日来一直嗜睡,却没有到这个地步。   二人使出百般方法尝试唤醒锦心,可不管怎么唤,锦心都没有一点反应,仍旧沉沉地睡着, 眼睛一闭往榻上一躺, 叫人分不清她究竟是昏着还是沉睡着。   若是寻常人, 以婄云、贺时年的耳力, 从呼吸力度频率上多少也能分辨出一些,可架不住锦心这几年来气血便极虚弱, 气力不足已是常事,喘气的力道也总是较常人轻些,让人无法以此来分辨她的状态。   贺时年、婄云二人怎么唤都唤不醒她, 真急得热锅上蚂蚁一样, 虽然都是稳得住的人,面上没显露出什么,可一个个从日暮守到又一次天亮,寸步不敢离开,便足够说明他们心中的紧张了。   第二日, 锦心对外界的呼唤仍然没有任何反应,二人提心吊胆地守着,锦心无知无觉地安稳睡着,一场大梦,许多她在前世曾以为已经被自己遗忘了的陈年往事都出现在梦境中。   前世一路走来,固然离别多、伤心多,可其中也有许多欢喜,如今已局外人的角度再走一回前生,许是因为今生万事圆满的缘故,那些悲痛别离她都能做到不再在意耿介,反而是那些欢喜之时,如今旁观再看时,也随着局中人欢喜,甚至喜得更胜局中人。   梦里不知年月,三十余年的日子似乎也只是眨眼一瞬,她沉浸在漫长的梦境中,几乎忘了梦外还有两个惦记着她的人。   病重之后的日子也不全然都是悲伤的,彼时国内局势虽定却还有隐患,她舍不得松懈下心神,每日忙碌于政务当中,等真倒下之后每日昏沉多清醒少,没什么时间用来伤春悲秋的,除了加紧交代那些世俗事务,便是见见故人、陪伴身边人。   最后的那段缠绵病榻耗不起半分心神的日子,她是在所有仍存于世的至亲们的陪伴下度过的,闭眼那一刻心中已然满足,只是听着耳边的哭声,总有几分不舍与无奈。   梦境中的鲜艳颜色褪去,眼前从前世寝殿变成一片白茫茫天地,锦心跌坐在地上,只觉通身一阵无力。   也说不上是身上无力还是心中无力,她目露茫然地坐了许久,想起前生种种往事,从前偶尔想起是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如今这一场大梦坐下来,那些记忆在脑中再度鲜明了起来。   可就是因为记忆鲜明了,她才忽有几分“梦醒不知身是处①”的茫然。   闭上眼,往事历历在目。锦心呆坐许久,忽听耳边一声怪响,似是钟磬之音,又似是铜铃轻响,悠远又清脆的两声,似是从四周的虚空中传来的,直直传入她的耳中。   似是无形之中的一只手,拨开她脑中的一层纱,迷雾散去,她神智恢复清醒,猛地想到——她用药之后便陷入这场大梦中,能梦得前世一生数十载,现世中又过了多久?而阿旭与婄云在现世中又如何?   她用力一睁眼,曾在梦中数次睁眼,醒来还在梦境中,如今眼一睁,眼前仍是白茫茫一片,她心中不禁又是无力又是着急。   若总不能醒来,可如何是好——   这念头刚刚爬上心头,她便觉眼前景象逐渐明朗起来,曾经许下共白头长相守诺言的那个人的声音于她而言总是那么的熟悉,梦中也听了好久他说话,听惯了这人年长后清亮的音色,再听到这样有几分哑的少年声音,锦心有几分恍然,又无端地有些欣喜。   “醒了!醒了!婄云,阿锦醒了!”贺时年少有这样情绪外露失控的时候,锦心眼前的景象逐渐复明,她转着眼睛循声看去,看着他眼下一片青黑,沧桑憔悴的模样。   未及弱冠的少年郎,本该是精神最旺盛的年岁,贺时年便是比人多活一生,也只是比同龄人更为沉稳,却不似锦心这般带着一身的病症重活一世,他的精神体力都是这个年纪应有的旺盛。   可这沧桑憔悴的模样,哪里是寻常少年人会有的。   锦心心尖好似被什么东西戳得闷闷地疼,她想要张口安慰贺时年两句,却觉喉咙干涩,好似有沙子硌在那里一样,强挤出一声,便是刀子割肉一样的疼。   贺时年忙道:“你昏睡了三日了,快不要出声,喝点温水润一润。”   他激动得指尖都在轻颤,端着茶碗的手倒是稳当得很,怕锦心没力气,不敢贸然扶她起来,只拾起榻旁几上的小银匙舀着温水一点点喂进她口中,湿润着她的唇喉。   这活他是做惯了的,动作顺畅轻巧,轻飘飘得好像他什么都没干,没让锦心感到半点不适——可见这几日是把从前的功力都捡起来了。   可锦心这会从大梦一场的疲倦中缓过些来,哪里耐烦这样,哑声挤出几个字:“起来、喝!”   一个“喝”字说得极用力,倒显出几分精气神来,贺时年与听到声音脚步匆匆奔进来的婄云都愣住了,短暂的愣怔后涌上心头的便是狂喜,贺时年忙道:“好、好——婄云你快去再倒些温水来。”   他也没取屋里另一张靠窗的绣榻上放着的凭几,直接坐在卧榻上,慢慢将锦心扶起,让锦心靠在他身上半坐着,动作小心翼翼,跟对待水晶玻璃人儿似的。   锦心才听他说自己已睡了三日便心道不好,但又说不出许多话来,才挤出三个字嗓子就生疼,她只得闭口不言。   四肢虚软无力,手抬得也艰难,她费力地将手搭在贺时年手上,轻轻拍了拍作为安慰。   虽然身上没什么力气,可她精神头却极好,只觉着心里头透亮,一直以来脑中隐隐约约蒙住前世记忆的那层纱好似被人扯走了一般,这会头脑清明,便是身上虚软无力也半点不恼、不着急。   婄云那边急忙兑了温度正合入口的水来,贺时年伸手去接,婄云眼中流露出几丝纠结,到底还是递了过去,然后忙忙半跪床前,与锦心道:“姑娘您可睡了好几日了,总算是醒了,若您再不醒,府里那边我们也瞒不住了。您现在觉着怎样?身上可好些了?或者与从前可有些变化?有哪里难受吗?”   她急急忙忙地问了一连串的话,锦心拍了拍她的手,方才那样动了动,这会四肢好像逐渐又受她控制了,那股虚弱劲依旧在,精神却不是往日能够比的。   隔着屏风,隐隐约约能看到外间站着一个人,锦心眼神示意,婄云这才反应过来,连忙道:“是乘风道长——道长,一时情急,我们失礼了。”   贺时年端着那碗温水喂锦心喝下,在她耳边低声道:“道长今儿个来的。”   多的话没说,乘风还在外面,撂下客人不招待本就失礼,刚才可说是因锦心醒来一时情急,这会再不去招待而是在这里窃窃私语便是失礼了。   一碗温水下了肚,锦心干涩的喉咙湿润不少,长长舒了口气,贺时年拿绢帕拭了拭她的唇角,低声道:“我想先出去,你躺一躺,我很快回来。”   “去吧。”锦心顿了顿,隐约见乘风道长拿着个东西,似是个小钟模样,隔着屏风她看不大清,或许是什么别的东西也说不定。   略一思忖,锦心道:“我在梦里隐约听到一声响才清醒过来,也不知是什么的声音,想来是道长出了力,替我向道长道谢。”   贺时年闻言神情一肃,连忙点了点头。   后面他如向乘风客套道谢,锦心无暇去听了,她做了一场大梦,只觉身上累得狠,但躺得身子酸疼也不想再躺下,便只靠着贺时年方才塞到她背后的几个暗囊软枕慢慢出神。   隐约听到乘风的声音:“……已了,贫道便告辞了……无碍,稍用固本培元……可有好转。”   然后乘风又放声道:“贫道告辞,四姑娘好生珍重身体吧,明年若是有缘,贫道想请姑娘饮山中的秋茶。”   锦心强顶着气,扬声道:“多谢您了,某感激不尽。”   她的气力还是不支,这样强行大声说话其实是有些难为她的,乘风听出其中的中气不足来,又道:“姑娘的身子最大的患处已经除了,这魂魄安稳,再养精元便容易了,您不必因一时弱症忧虑,用几贴好药慢慢调理便可以好转过来。”   贺时年与婄云听闻都是满身的喜意,锦心本来是不在意这些的,但此时听乘风这样说,鬼使神差地,又应下了,并向他道了声谢,言多谢关心。   乘风笑了两声,告辞离去了,贺时年还挽留两句,乘风不耐客套,并未与他多寒暄,贺时年只得道:“改日再登门向您道谢,今日之恩,贺旭永世不忘。”   “阁下严重。”乘风并未居功,抬步离去了。   锦心既然醒来,事情就好办了,这几日为了瞒下她昏睡的消息婄云与贺时年称得上是绞尽脑汁,闫老也吓得不轻,心里懊恼那日就给锦心服了那没摸透的药,如今见她醒来总算松了一口气,便是给锦心诊脉的时候觉着脉象还是没什么改善也未曾失落。   人平安就好,人平安就好。   婄云与贺时年可不像他这样想,二人听了乘风说的话,越琢磨心里越觉着有盼头,二人心里方子都拟了无数个了,都是给锦心适用的。   锦心醒来已是晚晌了,婄云去通知闫老之后闫老连忙来给她诊脉,贺时年自然避过,闫老叹息着道:“经姐儿这一事后,日后老朽可再不敢做无把握之事了。”   锦心忙道:“冒进着急的是我,您何必自责呢?况且如今我这不是没事儿吗?”   闫老摇了摇头,闭目叹息道:“您不懂医道,没能劝着您反而给您用了没把握的药,是我这个为医者的责任。姐儿不必多说了,幸而您这身子没好也没坏,既然您说您觉着精神头好些了,那就可见那药多少还是有点成效的。我这再给您开个方子吃吧,咱们继续治病,不管那劳什子的了。”   他这几日一直提着心,听到锦心醒来也没放下,等真正见到了锦心,见她虽然面带疲色,但精神头还好的样子才彻底将心放回了肚子里,这会又给锦心开了提气养血固本培元的药方,走出来叮嘱婄云如何煎药、佐以什么穴位针灸云云。   锦心也是等真正静下来,听贺时年说才知道,乘风是今日午时到的,进园后没说话,坐着喝了一个半时辰的茶,然后忽然起身也没言语,就取出随身带着的一个似是小钟的东西,拿指头轻轻一敲,也是奇了,那钟通体是青铜造的,虽然小,但一看就知道厚实、有些分量在里头。   乘风拿着自己的骨肉去敲,本来是敲不动那钟的,偏生指头一点、钟声一响。   他那动作没头没尾的,贺时年当时只顾着锦心还没觉什么,可如今细思,就是那钟的响声落了,未过多久锦心便醒了过来。   这其中要说什么神异之处都没有……贺时年自己都不信。   只是他知道锦心素来不信这些,或者说是不愿去信这些,将希望寄托于虚无缥缈的事物上,便未曾开口。   不想锦心却道:“想是他用了什么手段吧……回头还得重重谢过。”   贺时年连忙答应,“我自然知道这个。”   “我身上有些累,心里却透亮得很。又做了一场大梦,梦到许多前尘往事,又梦到前生你我相遇之时,咱们两个加上一个萧嘉煦对月结拜之事……那些我以为自己已经记不大清的细微事物竟然也历历在目。”锦心靠着贺时年,人肉靠起来总是比填棉花的暗囊舒服,又是暖烘烘的,锦心闭了闭眼,神情有几分悠闲:“梦里见到前世见过的许多名山大川,当时心不在景物上,竟都给忽略了,如今走马观花又看了一遍,倒觉颇有些意趣,再过几年,你我一同,寻访天下名山大川、游历四海,如何?”   贺时年先是狂喜,旋即又迟疑了,“你我尚可,父亲娘亲……”   锦心斜眼睨他,“你改口改得倒快。”   “咱们俩都拜过天地了,不过重活一世罢了,难道就因又活了一辈子,我就要丢了媳妇和岳父岳母不成?”贺时年低头将头贴着锦心的头垫在她肩上,笑道:“账可没有这么算的。”   锦心也笑了,道:“这辈子,我可要得你的聘礼了。”   前生婚仪简陋,拜过天地结了发就算成了夫妻,二人均是父母双亡颠沛流离,彼时锦心也不在徐家人身边,细算来,他们的六礼竟都未曾走全。   贺时年笑了,“我取钱的印信都在你手里压着呢,钱也都存在你这,如今这样说,可是允我正大光明地攒私房了?”   他是故意哄锦心说笑,锦心果笑了一声,道:“能攒下多少,都是你的本事。”   “是是是,反正我能攒下多少,最终也都是进咱们四姑娘的腰包,可不是要使劲攒了?”贺时年促狭地一笑,抱紧了锦心在怀里,瘦削的身子好似将他心里缺的那一角给补全了。   他又道:“阿锦,卿卿,咱们日后都好好的,好不好?不要再吓我了……”   他如今想起锦心闭目沉睡面色苍白的模样还心有余悸,软声又重复了一遍:“不要再吓我了。”   锦心握紧了他的手,断然道:“再不会了。”   她又顿了一顿,才说,“大梦一场,我才想开了有些事情。如今既是一场新生,父母高堂身体康健自然长寿,我又何必非要把自己也绑在金陵,一日舍不得错眼,如今也不必怕一个不注意便失去了,平白把我捆在金陵,反而是耽误了你我的年华。”   贺时年一时说不上是欢喜还是心酸,手臂用力搂紧了她,哑声道:“这一生,你必定能长命百岁,我只求你,不要撒手扔下我就走。前生你扔了我一次,今生怎么也应该让我还回来了吧?”   锦心慢慢地吐出一口长气,然后声音很低地对他道:“今生你我,共赴黄泉。”   “好!好!”贺时年只觉眼睛温热,却忍不住朗笑了两声,直道:“我可记住这句话了。共赴黄泉,你可不许再扔下我了,不然我可是不依的。” 第一百一十六回 深闺怨夫贺时年   婄云坐在廊下, 手里握着把扇子,眼睛一瞬也没从面前的小药炉子上离开过,心也一瞬没放在那上头过。   夜幕沉沉, 二月里春夜仍有寒意,她自恃内力深厚身体强健自然是不怕这个的, 只是挂念锦心身子, 略有些魂不守舍。   新用的一剂药是闫老开下的, 便是她与贺时年也不得不都承认这方子开得是眼下对锦心最为对症的了, 用药配伍极为精妙,若没有闫老这几十年的医道修为,轻易是开不出这方子的。   其中有两味药得通宵熬煮,一个是为祛毒性,另一个是为了逼出药性, 她眼前架着两个药炉子, 一边咕嘟一个, 都是做惯了的事, 她显得很游刃有余,甚至能分出神去想别的事。   不得不承认, 她对那被传得玄乎其神的南疆巫医是抱有十分的期望的,可那药服下去,锦心的脉象却无甚变化, 症状也无甚好转, 叫她怎么能忍不住不担忧。   若……若这一次的药还没起效,那这几年来他们的指望奔头可都白搭了,下一次还要指望什么呢?   锦心的病,能用的药方他们都用遍了,都是极为对症的, 可偏生就是不起效用。   那苦药汁子一碗接着一碗地下肚,锦心不过偶尔抱怨两句,喝药的时候都痛痛快快的,却更叫她心疼。   闭了闭眼,听到院外响起的脚步声,婄云厉声问:“谁?!”   “是我,婄云姐姐,是我啊。”妍儿提着个小食盒脚步轻盈地进来,冲她笑了笑,提起手中的小食盒示意,“园里厨房上做了冰糖枇杷,我给姑娘端了一碗来。”   婄云指尖在唇上轻轻一点,“姑娘用过药,没什么胃口,在屋里眯着呢,你悄声些。你吃了吗?拿回去吃吧。”   妍儿笑了一下,道:“我吃过了,姑娘不吃,这碗就留下姐姐你回头吃吧。这几日我们在外头,她们都问我,什么时候能回姑娘身边伺候呢。”   她委婉地道:“府里来的妈妈进来要给姑娘也被拦了,大家心里多少都各有点计较……”   婄云听出她的意思,淡然道:“姑娘的意思,我是说不上话的,这几日姑娘懒怠见人,无论谁来都一样。……今儿下午姑娘说想吃豆沙馅的青团,明日你找品竹,带你们上山找找,若有艾草便割回来些给姑娘做青团吧。”   妍儿忙应下声,“我回去就和大家说,这个时节,山上也能有些山野菜,今儿厨房做了一道凉拌马兰头,我吃着实在爽口,想来姑娘也能喜欢。”   婄云笑了笑,没说什么,屋里传出锦心有些轻懒的语调:“婄云,是谁来了?”   “是妍儿,姑娘。”婄云扬声答道。   锦心似乎“嗯”了一声,过了几瞬,仍旧是那般轻懒松散的调子,“叫她进来吧。”   婄云应了一声,妍儿忙进屋去,随意言语几句,她见锦心眉目怠懒,不敢久留怕扰了锦心休息,刚要告退,忽听锦心道:“若有人心纷杂,你压着些。回去告诉他们,我还活着呢,都消停些,这几日我身子不好,心也烦,不耐烦理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你们且现在外头住着,这小院也小,等这一季玉兰花期过去,我还是搬回那边屋子住,你们也回到主院伺候。”   妍儿垂首应下,一派恭顺模样,锦心摆摆手,道:“你且去吧。”   待她走了,婄云将一盏果子露递到锦心手上,温声道:“这几日您一个人也不见,只留奴婢一人服侍,可惹了不少疑心。安儿她们也罢,府里叫跟来的妈妈们却是不好打发的。”   “凭她们怎样,我吃她们家饭了?”锦心略一扬眉,淡淡道:“她们管破天了还能管到我头上不成?”   婄云抿唇轻笑,贺时年已道:“我们阿锦素日虽然低调,可也属实不是寻常闺阁女子的气概,这句话说的就霸气。”   他缓步从纱幔后走了出来,锦心瞧了瞧那碧纱橱,喟叹道:“幸而品竹在这屋里留了几道帘帐,不然你还真没地方藏身。”   “我如今没名没分的,可不是得仔细寻处藏身了。”贺时年垂着眸,似有些落寞地叹道:“若论结发拜堂,我都在先,如今却也要避起人来了。”   锦心淡定吩咐道:“婄云,去取我的纸笔墨砚来。”   婄云先是应下,然后细夺其眉眼,才斟酌着问道:“主子可是有什么事要吩咐?”   “倒无甚紧事,只是想提四个字与他。”锦心伸出纤细的一指点了点贺时年的额头,她指尖也不似寻常少女粉嫩莹润,白中透着些紫,肌肤苍白,平添羸弱,笑起来却自信淡然,与“娇弱”二字半点不沾边。   她指尖随着话音一下下点着贺时年的额头,口中悠然诵道:“深、闺、怨、夫!”   婄云忍不住闷笑一声,也是这几日跟着着急忧心,锦心一醒来,素日里提着的心忽然落了地,情绪控制便比往日松懈些,不然以她的功力还不至于就这样笑出声来。   贺时年愣了一下,也笑了,笑着笑着往锦心这边靠来,冲她眨眨眼,故意捏着嗓子道:“那奴家就多谢爷的名分了~”   锦心抬手指指自己的脸,又指指婄云,示意贺时年在人面前要点脸。   贺时年一扬下巴,高傲地表示自己不用要脸。   让婄云惊喜的是,这次的方子吃下去六七剂,竟然见了效验,虽然不大明显,但在锦心身上绝对是登天似的一大步了,叫她与闫老喜不自胜。   锦心倒没觉出有什么明显的变化,闫老轻抚胡须,眉开眼笑地道:“姐儿你的元气虚亏气血虚弱是娘胎里带出来大半、积年累月又攒下来一半,一直来用药勉力弥补,却无甚变化。如今虽然只是冰雪初融的一角,却也是一件绝顶的喜讯,想是姐儿你体内积攒多年的药力一朝触顶,终于开始发力。”   他喜不自禁,“这样的喜事,应该快些告诉成翼知道才睡。”   成翼是文老爷的字。锦心道:“这是应该的。”   她的身体既然有了好转,自然应该先告诉父母知晓。   这些年为她的身体,文老爷与徐姨娘提心吊胆,如今哪怕只是一点点的好转,也很能够安一安他们的心了。   令锦心没想到的是,得到她身体好转的消息,文老爷竟然立即来到梅园探望她,随行的还有一个文从林,想是顾及着乘风从前的八字之说,徐姨娘并未跟随前来,却叫文从林带来许多东西给锦心。   文老爷来得突然,打了锦心一个措手不及,幸而品竹反应很快,这边文老爷刚刚踏进梅园的门,便有人轻功疾奔来给锦心报了信。   于是等文老爷一路被引到地处偏僻的临芳阁,便只见锦心与婄云在玉兰树下对弈,锦心坐在一张搭着灰鼠椅袱的舒适藤椅上,身上披着薄棉绒毛滚边的比甲,腿上搭着一条厚实柔软的羊毛线毡,整个被裹得严严实实一圈,眉目神情安然闲适,一边小茶吊子上茶水咕嘟嘟滚着,婄云探手为她斟茶,锦心抬眼来笑,冲着婄云正要说些什么,忽见他们到来,面带惊讶之色,忙要起身。   文老爷快步上前 ,一边走一边道:“且坐着吧,听回府报信的人说你好些了,爹爹心里高兴,又有些挂念你,就带着林哥儿来瞧瞧。你阿娘叫我们给你带来许多东西来,府里新得的颜色衣料,太太也叫我给你带来了。”   “爹爹代我谢过母亲和阿娘吧。”锦心柔声道:“爹爹来前怎么不前遣人来说一声?也不叫人通传——女儿失礼了。”   “自家父女,有什么失礼有礼的。”文老爷替她紧了紧身上的比甲,道:“你的身子本就比常人弱,这季节该穿件厚实些的褂子才是……是我不叫她们通传的,传了话你又要安排折腾,不如我带着你弟弟悄悄弟弟来,也给你一份惊喜不是?”   嗯,若不是品竹反应快,您来得可就不是惊喜,是惊吓了。   锦心抿唇轻笑,想起方才慌忙避走的贺时年,心中暗道。   文老爷摆摆手,道:“不说这个了,婄云,给你家姑娘取件厚实些的褂子来,这比甲太薄了!阿沁你再坐下,咱们爷俩再摆一局——诶?婄云棋力不弱啊,素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倒是看不出来。”   婄云取杯盏来替文老爷斟了茶,先道:“姑娘身上的比甲有一层羊绒织的里子,还是薄棉的,穿着已足够用了,虽然是春捂的时节,可穿多了上了火也不是玩的,这般正好。” 然后才笑道:“棋艺拙劣,让您见笑了。”   “原是这样啊——有什么可前去的,好就是好。”文老爷满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坐下道:“给林哥儿添个凳子吧,今儿天气好,难得阿沁出屋子散散。”   锦心抿嘴笑了笑,婄云便去屋里取墩子,文老爷四下里看看,“怎么也没个小丫头伺候,还要她端捧东西。”   锦心数着棋子,道:“这院落甚小,只有一栋小楼,后头并无屋室,楼里一间卧房、卧房外一张熏笼、楼下一个暖阁一张炕,能睡的人有限,若用人来塞得满满当当了我心里又不痛快,便只留下婄云在我身边,剩下小丫头们都打发到院子四周的屋子住,在外听候呼唤——本来还有另外一个在的,前段日子乘风道长使人传话来说让我真清静些日子,我就干脆只留下婄云一个了。”   其实是贺时年来了,别人还在岂不露馅了?   文老爷不知那个,听锦心说就点点头,仔细打量这院落,参天的花木,精巧的小楼,呼吸间吞吐的都是清新的花草香,虽是处在别苑中,但清清静静的另一处天地,还很有些世外桃源、人间仙境的意思。   他道:“到底也是人养地,这园子买下来后我也来看过两回,当时也见了这棵树、见了这小院,可远没有如今这般可人心。”   锦心笑而未语,将数好的棋子默记下,似是随意地与搬来墩子的婄云笑道:“你输我两目。”   “奴婢认赌服输,就给姑娘打络子去。”婄云笑着抿唇而去,文老爷惊讶地一扬眉,“这棋下得还有彩头不成?”   锦心拄着下巴笑看他,“随意,就看阿爹舍得什么了。”   文老爷想了想,笑着将随身的荷包取下一个,“就拿这个做彩头吧。”   锦心打开一看,里头数十颗圆滚滚洁白莹润的珍珠,颗颗品质上乘,还有几个颇为显眼的异彩珍珠,她粗粗一看,只瞧见粉、金二色。   这一个荷包就能在金陵城砸下一处好宅院了,锦心却“哼”了一声,“本就是要送我的,如今倒拿出来作为下棋的彩头了,若是女儿输了,阿爹难到不送了不成?”   谁去探望女儿身上还带着打算要送个别人的东西,既然是特意用荷包装来又挂在腰上了,那不就是要送给锦心的吗?   文老爷摆摆手笑道:“沁娘就容阿爹耍个赖吧,要论棋,阿爹可赢不了你,你就当不知道不就是了,左右都是要给你的。”   又微微顿了一顿,补上一句:“和东洋那边的船商打交道得来的,拿着玩吧。”   锦心仍拄着下巴,笑吟吟地应下一声,眼儿弯弯地煞是好看。   文老爷与文从林没在梅园中过夜,他与闫老长谈一番,又见锦心确实比在家时精神些了,便放下大半的心,黄昏时便带着文从林里去了。   临走前,文老爷叮嘱锦心,“既然在园子里住着舒服,那多住些日子也使得,只是你阿娘与五妹妹想你得很,你也不能常年在这边住着,身子好了便回家待一段日子吧。你这园子还是小了点,周遭的田地不是都过到你的名下了吗?再扩建一番倒也是使得……”   锦心笑着送走了老爹和弟弟,回到临芳阁时见贺时年坐在树下整理棋盘,便笑了,“我可又赢你一局了。”   贺时年颇有些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气势,“某人都是四姑娘的了,还谈什么输赢啊……也没什么好陪的,某身无长物,或许还能给四姑娘侍寝暖暖床。”   “去——”锦心噗嗤一笑,笑骂道:“就是我阿爹走了,若我阿爹还在,有你好果子吃!这辈子你就别想进我家的门了。”   “这不是泰山大人已经移驾嘛。”贺时年笑道。   锦心属实在梅园中过了一段舒心日子,爱人就在身边,婄云也在,这两个上辈子陪她走过大半生的人都在,她总是心安又欢喜的。只是有时想念家人,不过贺时年今年能留在她身边的时候不多了,她本就应珍惜的。   二月末,锦心又一次迎来了与贺时年的别离。   但这一次与前世的大多数别离不同,她不用担心贺时年这一走还能不能回来、回来时身上又会带着怎样的伤,他们注定又会团聚,欢喜地团聚。   此时锦心的身体不说好转明显,但自那一场大梦之后,她记忆恢复完全,也从此免受梦魇侵扰,能日日安睡,精神头自然比从前好了不少。   三月初,莺飞草长已是寻常景物,院内的玉兰花开得愈发茂盛,绣巧的婚期将近,锦心知道自己已到了该要回家的时候。   这日晨起来梳妆,锦心随口道:“闫老这一次的方子还真有效。”   婄云打量着她水银镜中照出的面孔,抿嘴儿轻轻笑了笑,“可不是,您的气色都好了不少。”   其实哪有婄云说得那么玄乎,只是锦心的面色确实比从前略有好转,精神头好了,不再每日里懒怠怠的,唇色又不再苍白如纸,自然就显得气色好些了。   锦心也透过镜子看她,二人仿佛是相视一笑。 第一百一十七回 这天大的好事,太太喜……   绣巧的婚期定在三月里, 锦心在那之前专门回到家中。   徐姨娘见了她自然好生欢喜,拉着她的手许久不舍得撒开,就叫她挨在自己身边细细打量着她的眉眼气色, 见她确实精神了些,眉宇间几年萦绕不散的倦怠恹恹之容略散, 心里稍稍一松。   好在, 好在这别离一回, 也不算是空无所获。   她握紧了女儿的手, 软声道:“此番回家,可多住些日子?”   “自然。”锦心笑吟吟道:“等天儿热了再到园子里去,想在家陪您和林哥儿些日子。”   “好,好啊!”徐姨娘喜得眉开眼笑,又忙命人将新制的糕饼果子端来, 母女二人正依依叙着话, 周嬷嬷从外头走进来, “姑娘, 王府里来了人,说替咱们家大姑奶奶送东西来了, 有专门要交到您手上的。”   锦心略一忖度便知蕙心命人送来的必是给婄云的彩头了,便点头道:“叫她进来吧。”   众人略等一时,只见一年轻妇人笑吟吟走进屋里, 面容熟悉, 可不就是已做了蕙心身边的妈妈的云巧。   徐姨娘惊喜道:“怎是你亲自回来了?是有什么好东西不成?大姐儿回来了吗?”   “我们王妃没回来,这回是嘱我回来报个喜讯,有些玩意给姑娘们的,还有一份彩头给婄云妹妹,王妃还听说绣巧要嫁了, 命我带了两匹缎子来给她添箱子。”云巧笑着道:“我们王妃已有了两月余的身孕了,如今胎像稳固,也眼见要三个月了,才打发我回家来报信呢!”   徐姨娘知道蕙心近年来便着急于子嗣之事,闻言自然为蕙心欢喜,云巧才将带来的东西一一捧出与众人看。   “这里有一瓶郁金油、四样面药、两包雪耳和两支西洋来的参,也不知与咱们这边有什么差别,只老太医说润肺用极好,王妃便忙交代我给姑娘带过来。姑娘也问问闫老,若是用得上就用着吧,王妃放心不下你的身体,听闻姑娘回家了,特意交代我好好瞧瞧姑娘的气色精神。”云心细细说来,锦心笑道:“得替我多谢大姐姐关心了,改日我也瞧她去,她如今就不要为我操心了,好生养胎才是要紧。”   云巧笑了笑,又捧出另一大包,郑重向婄云道:“这也是王妃特意交代的,里头有二尺尺头、四尺大绒、六两绒线并一对金葫芦、两包锭子药,东西不多,只取个好意头罢了,婄云你一定要收下。另外还有几匹料子,都是王妃的心意,你也不能推拒,不然我回去可没法交差。”   婄云便未曾推拒,其实她在园子里的时候便已经收到一份好礼了。   谢霄送过去的,谢她诊出了蕙心月份尚浅的身子,让他们能从容应对照顾,免得意外横生。   一家收了两份礼,想想还真是有些不好意思啊。   婄云心里半点没有不好意思地想到。   笑话,认识这么多年了,她救谢霄命的次数多了,收他一套金针算什么。   军营中最难得的不是伸手超群之辈,而是医术精绝的医者,而婄云,好巧不巧,两者都占了。   若不是她一直执着于守在锦心身边,建国之后论功行赏,她能得的封赏绝对不止于第一女官。   将这份礼送出去,云巧今日来的事算是办完大半了,又将最后一份东西递上来,对周嬷嬷道:“这里头红、蓝两匹好缎子并一对玉镯是王妃赏给绣巧的添妆,还有些小东西,是我和品画私下里添上的,嬷嬷捎给绣巧吧。我也想去看看她,只是今儿没工夫了,得快些回府里才是。嬷嬷替我捎个话,等后日我休沐,便来瞧她,如今她要出阁了,又是那样好的人家,我们也都替她欢喜呢。”   周嬷嬷又惊又喜,连声称谢,看她满面红光的样子就知道她心里对这一桩婚事也颇为自得。   奇珍阁的大掌柜,年少有为,虽然一直说是替旁人办事的,可这么多年也没见他幕后的主子露面,奇珍阁上下他一人独断,这权利也非常人可及。   何况他又并非贱籍,绣巧嫁给他,便从这累世奴藉中脱身了,日后又有享不尽的富贵,不说周嬷嬷自己高兴,就是府内上下素日相熟的就没有不羡慕她得这一门好亲的。   只是定下亲了,周嬷嬷免不得又有些愁恼,女儿这是高嫁,嫁妆备得简薄了过去岂不是要嫁人笑话,可要是厚厚地备上一份……她家却也没有那个家底,前头已嫁了两个女孩儿,嫁妆也算丰厚,可那是在平等人家中看,六床新被、六身新衣、十二匹好绸缎、两套金银钗环、一屋子家私,加上主子赐的添妆,带过去足够女儿挺直腰板一辈子了。   但拿到高门第上,这些可就不够看了。   姑爷倒是知趣,特意筹办下一副妆奁来送到家里说给女儿做嫁妆,可她又怎么好意思什么都不添就给带过去。   但要添什么又有讲究,薄了叫人看着不成样子,太厚的备不出来,便是咬着牙备出一份丰厚的来,又怕其余几个女儿媳妇心里头有想法。   这事不好办,幸而有四姑娘、姨娘赐下几箱好东西,放到嫁妆里能叫女儿挺直腰板,周嬷嬷这才松了口气,暂且将这一茬放下,如今又得王妃赐礼,心中更为欢喜。   锦心端着茶碗品茶,瞥到她这个神情,心中有些好笑。   不过蕙心给绣巧添妆倒是不稀奇,她们姊妹几个亲厚,身边的丫头们也都熟悉,当然云巧品画出嫁时她们也都添了妆,绣巧出嫁,蕙心她们自然也会意思意思。   带着王妃赏的添妆出阁,对绣巧而言也是一件好事。   日后同等人家夫人中交际,这是一份体面。   其实绣巧的嫁妆到如今,可以说每一步都是锦心操心下来的,荀平那边送去的一副嫁妆,也是她拨出银钱交代荀平依样置办的。她如今的身份,不好正大光明地大手笔为绣巧筹办嫁妆,荀平的身份似乎更顺理成章一些,荀平本想自己为绣巧筹办,但锦心要为绣巧出这份银钱,更多的是心意,前生亦是如此,荀平迟疑片刻便将银钱收下。   如今绣巧的嫁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与蕙心澜心未心姊妹几个出阁时的妆奁比不了,可寻常商门富户的女孩儿出嫁也就是这个水准了。   而锦心的私房钱之丰,由此也可见一斑。   回了府中,要去见绣巧便方便了。绣巧出阁前两日,锦心请示了文夫人,出府去周家看绣巧。   周家就在文府后巷里住,一间一层小院,几间小屋,院子收拾得干净,此时遍地整齐码着沉甸甸的嫁妆箱子,绣巧的屋子也不大,此时嫁衣头冠等物具备,她早听说锦心要来,一早在门首殷勤盼望,等马车慢悠悠在门口停下,连忙迎上去:“姑娘——”   “我来瞧瞧你。”锦心扶着婄云的手下了马车,拉住要拜下去的绣巧,“要做新娘子了,不要拜。”   婄云帮着锦心架住绣巧不叫她跪下去,周嬷嬷忙在旁道:“姑娘快进院、进院里说话。”   绣巧回过神来,也忙道:“姑娘快请进,嫂子与我一大早就将院子里打扫了一遍,只是东西多,还是显得乱得很,姑娘不要嫌弃。”   锦心笑了,“收拾得多干净啊,你几时竟如此谦虚了?”   周家大嫂有些局促地笑了笑,她不在府里服侍,只专心在家操持家务,并未见过绣巧或是府里的任何一个主子,听到锦心夸收拾得干净又是欢喜又是不好意思,只是见锦心如此温和平易近人,一直提着的心到底松下了。   等锦心在绣巧屋里坐定,周嬷嬷拉着几个小娃娃进来给锦心请安,锦心从婄云那摸出钱袋来,一人一个小巧的小锞子,“拿去买果子吃吧。”   周嬷嬷又叫孙子孙女们谢过了,又一一拉出去。绣巧将新备的茶碗涮净,小心沏了一碗热茶来。   “听婄云说姑娘近来身子好些了,这两日没用药,能饮些茶水。”她有些赧然地道:“家里没什么好东西,姑娘见谅。”   锦心入口只觉茶香清润,不由笑道:“才说你呢,你这劲又上来了,空谦虚,几时成这样子了?”   绣巧无奈道:“这可不是谦虚,是实话。”   锦心察觉出不对来,咳了两声,“我不会是把荀家给你的聘礼茶喝了吧?”   绣巧羞涩一笑,锦心忙道:“这像什么话!”   “您就吃着吧,茶叶不就是给人沏来喝的么,不过一罐子茶叶,算什么的。”绣巧笑道。   锦心无奈扶额,暂且将此事按下不提,主仆二人坐下叙话。   绣巧握紧了锦心的手,在锦心身边十几年,对她而言锦心身边比家里更像是一个家,她舍不得锦心、舍不得婄云、舍不得卢妈妈和骆嬷嬷,舍不得漱月堂里的每一个人。   如今临要出阁,有对未来的期许、能觅心上人的欢喜,又何尝没有对这一切的不舍。   “主子……”她难掩泣音,低低地道:“您要好好保重身体,不许耍脾气不肯吃药针灸,要听闫老和婄云的话,您要高高兴兴的,只要您每日高高兴兴的,奴婢心里就高兴。只要看着您欢喜,奴婢怎么都欢喜。”   锦心反握住她的手,半搂着她拍了拍她的肩膀,“你放心,我们都会好好的,你也要好好的。荀平会对你好的,但他若有叫你不合心的地方,你也不要委屈了自己,无论何时,你还有我、有我们呢,我们谁都不会叫你受了委屈的。”   绣巧也不知是懂了没懂,只用了点了点头,眼圈儿湿润着,锦心用帕子轻轻给她擦了擦眼泪,绣巧忙要侧头避过,锦心道:“别躲,你照顾了我这么多年,今儿我给你擦一回眼泪,有什么的。”   绣巧眼泪便似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不断滚落,被锦心这样一说,眼泪是怎么也止不住了,锦心只能不断给她擦着。   这日过后,绣巧便不能再出门了,婚期将近,锦心也没能再多去看她,闫老新给她换了方子,她每日被汤药灌得晕晕乎乎的,昏昏沉沉地睡了醒醒了睡,清醒的时候都少。   文老爷、文夫人与徐姨娘见了颇为忧心,华心恨不得自己生根就长在锦心院里了,闫老却道:“这是一剂猛药,却能最快地弥补姑娘的元气亏虚,且叫姑娘如此睡上一段时日吧。”   这方子他有了许多年,但从前锦心常有昏睡不醒的时候,他怎敢给锦心用这个药,也就是仗着如今锦心的梦魇之症有所好转,才敢拿出这个方子来用。   闫老不愧是老江湖了,这方子确实管用。   锦心如此昏昏沉沉地睡了约有半个来月,四月里头停了药,身子竟真有了些好转,直把徐姨娘她们喜得什么似的,闫老也长长松了口气。   这一步险棋,算是走对了。   除了绣巧出嫁之外,这年对锦心来说最值得上心的事情就是西境兵事了,贺时年三月动身回京,没过两个月,京中飞鸽传书来,西征将领人选朝中已经有了定夺,除了承恩公并几位老将之外,太子如愿得以随军亲征,贺时年自然随行,护于太子左右。   按说那边的一应布置都是完全,这一仗在朝中人看来是凶险万分,其实里头水头多大也只有锦心与贺时年知道,何况如今还有个明目张胆要“叛国”的萧嘉煦蹲夏狄等他们呢,这大军一路只会势如破竹,天时地利人和,均在瑨军。   但许是年岁到了的缘故,掐指一算,两世下来,锦心也是五十余岁的人了。贺时年要随军出征,她心里多少有些放心不下。   或者从前的每一次,贺时年出征,锦心都放心不下,只是那时她得强抑自己心中的挂念不安,如今不必顾及其他,心中所思所念的都只是一个贺时年而已了。   哪怕知道他此行必是平安大吉,她也顾念不已,或许这些挂念担忧不只是这一回的,还有从前许多许多次,送别贺时年之后强行压抑在心底的,天长日久积攒下来的。   如今一朝得以放松,竟然全部爆发了出来。   锦心今年的身子略好了些,徐姨娘心里盘算着乘风春日里“说”的话,虽然舍不得,却还是咬着牙送锦心去了梅园。   这回她忍不住跟了过去,留下一个听闻大军出征在家摩拳擦掌只恨自己晚生数年的文从林在家跟着师父勤学苦练。   徐姨娘与锦心娘俩在梅园里很是过了一段优哉游哉的神仙日子,不必挂念其他,文从林中途来探望小住了两回,徐姨娘能见到他,心中更是没有挂念了。   等要动身回府的时候,徐姨娘心里竟还有些舍不得。   她与锦心叹道:“怪不得你愿意在园子里住呢,你这园子住着属实是比在府里舒心。我不过在这住了几个月,都舍不得离开了!”   锦心笑道:“阿娘喜欢,咱们改年再来小住。”   徐姨娘摇了摇头,嗔怪道:“今年是我放心不下你的身子,如今看来,你的身子也有好转,明年自己来住,我也不会这般放心不下。你爹爹在家里呢,我倒和你出来住了,这像什么话。太太纵是宽容,我心里却得有些分寸。”   锦心看着她半晌,忽然搂住她:“阿娘你以后不能跟着林哥儿过,得跟我过!”   “……好!好好!”徐姨娘忍不住笑出声来,那几分不舍忧愁也散去了,搂着锦心笑吟吟道:“阿娘啊,就陪着我们沁儿,让我们沁儿这辈子都不孤单。”   锦心倚在她怀里,笑了。   当年腊月,蕙心平安诞下一女,小姑娘足有四斤多重,生来圆嘟嘟的小胳膊小腿,养了没两日就有一身细嫩皮肉,随她阿娘的水润杏眸,可爱讨喜极了。   文夫人恨不得就长在王府里,每日心心念念的都是小外孙女,但有外孙女能常常看到,她又忍不住挂念起了离了身边二年的小孙女。   这日入寝前,她与文老爷念叨:“这一转眼,老大媳妇带着安姐儿也去了两年多快三年了,咱们安姐儿转年就五岁了,偏生他们一直没得空能回来一趟,我这心里啊还真是想念安姐儿得紧。”   文老爷叹了一声,拍了拍文夫人:“我又何尝不想他们呢?如今算来,咱们澜娘嫁去京中,也快有三年了。这些年虽有书信回来,可一直未曾见面,也不能亲眼看看她在赵家过得怎样了。”   文夫人默然许久,约是外头敲了入更的梆子,二人便吹灯睡下了。   次日京中送来的节礼送到,不想随着来的三封信中竟有两桩叫文夫人欢喜得连如何言语都不知了的喜讯。   一是时隔四年,云幼卿再度有孕;二是嫁入赵家三年,澜心终于开怀。   这两桩都是文夫人相隔千里也心心念念挂怀不放心的事情,如今得了这两封信,心里提着多年的石头回了肚子里,半晌喜得没有言语。   徐姨娘在旁瞧了信上的字,笑道:“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双喜临门啊,瞧太太喜得都说不出话来了。” 第一百一十八回 “多一个人跟着去,她……   文夫人被徐姨娘这样一点, 才笑出了声来,好一会才道:“好事,好事, 双喜临门,是大好事。快传我的话, 咱们府里上上下下, 这个月的月钱都多赏一倍!”   她屋里的妈妈喜气洋洋地应下, 梅姨娘几人也纷纷向文夫人道贺, 再有屋内的婢仆丫头们,文夫人少也说了数十声“同喜”,然后连忙吩咐人去叫文老爷快些回家。   锦心本不在前头,她这几日染了风寒,倒不严重, 只是轻微地有些咳嗽, 闫老都没给她开汤药, 只叫她拿疏风散寒丸一日两粒吃上三日, 实在算不得什么重症,却把家里人给吓了一跳, 这几日也不许她出屋子,让她就在院里养着。   华心来前她正坐在炕上整理园子上新送来的梅花,年节下了, 庄子上送了不少山货粮产出来, 品竹一如往年一般送来许多园内的梅花,马车里铺了厚毡子小心翼翼送来的,足够锦心把府里的人送上一圈儿然后再留下一堆来自己赏玩。   这些梅花多是含苞欲放的,锦心只拣最喜欢的拿着剪刀自己慢慢修剪,婄云从库里搬出由大到小一套四件梅子青色冰裂纹的梅瓶来洗净备好, 屋里点了一炉香,香气极淡、极清、极甜,是选用春日牡丹蕊、夏日荷花蕊、秋日的金桂花与柚皮橘皮等几样果皮调而成的,只添了少量的沉檀香,比起常用的香料,香料气并不算很浓,燃起后甫一嗅闻,最先感受到的便是清新绵甜的花果香,极为雅清。   冬日里这样的香料闻起来不大爱出挑,但火燥气不旺,也不会干燥难闻,尤其南地潮湿,燃起这一炉香料,香气沁人心脾,极令人舒心。   这算是锦心今年的得意之作了,才制出来没两日,是锦心的新欢,这一二日屋里都是这香。   华心甫一进屋来,便觉自己仿佛被清雅绵逸的香气团团包裹住了,不说扑面而来,却自有一份清逸幽香。   她眉目微舒,先夸了一句:“这香味儿真好。”才道:“今儿咱们家可有两个好消息,太太喜得都说不出话了。”   她故作神秘,道:“阿姐你想先知道哪个?”   “你连个选项都没有,我怎么知道先知道哪个?”锦心扬眉看她一眼,缓缓将手中修剪好的梅枝插入瓶中,华心这神秘没买成,叹了口气,瘪着嘴看她。   “好了!”锦心无奈地道:“说吧,什么好事?不要故意卖关子了。我新制的香丸,与你两丸。”   华心这才美滋滋地道:“今儿京中年礼到了,随来的还有几处的信件,太太先看了大哥哥家和二姐家的,却知大嫂子和二姐姐都有了身孕,一下喜得不行,我连忙就来给阿姐你报信来了。”   她知道锦心与云幼卿并澜心一贯极好,这会捧着脸看她,果见锦心笑了起来,却没有惊讶。   她叹道:“阿姐你怎么不惊讶呢?”   “阿嫂与二姐都在壮年,她们有喜了我有什么好惊讶的?”锦心一笑,华心这关子没卖成,也未如愿见到锦心惊讶的模样,有些失望,在锦心这吃了两口点心,姐俩正说着话的,周姨娘身边的一个妈妈走了进来,对华心道:“姐儿,姨奶奶喊你过去呢,有事儿找你。”   华心“诶”了一声应下,连忙起身去了,走前不忘对锦心道:“阿姐答应我的香丸不要忘了。”   “忘不了,忘不了!”锦心有些无奈地摇头笑了笑,“你且去,我嘱人送你院里去。”   华心这才心满意足地去了。   华心前脚离去,锦心招来小安,吩咐道:“这些花按瓶送到各个院里,按人头送,你们几个分一分,五姑娘那儿你去,把我新制的香丸给华心带去,并叮嘱她屋里的人,这香丸随身带着也好闻,更免去些火气。”   小安应了是,不多时几个丫头进来,将屋里的各色梅瓶都拿去了,独留下锦心身边的那一套四只,锦心先拣一只最大的嘱咐婄云放到书房里去,然后才将剩下的三瓶花慢悠悠在屋里都布置了位置。   婄云回来时锦心正立在北窗前望着后院的景致出神,听到她的脚步声也没回头,只随口问道:“那边有消息吗?”   “还是前日那封信,最新的消息尚未递来,但可知贺主子一切平安。”婄云软声道:“多少大风大浪都经历过了,如今这不过是小场面,您不必为贺主子担忧。”   锦心摇了摇头,长舒了一口气,“我并不是担忧阿旭,我是在想,若是进展顺利的,明年春末夏初,他们便能班师回朝了吧?”   婄云笑了,“从夏狄到京中,路途遥远,天南海北的,哪儿那么快啊。何况战事嘛,总要打得似模似样的,再快也不会这么快就结束啊?如今来的信只说战局正好,要完事儿怎么也得来年了,再算上战后布置、回京的路程,怎么也得夏日里,没准得到秋天呢。”   锦心仰头望着天边向西的方向出神,半晌没言语。   婄云便立在她身后,也不言语。锦心一贯不喜屋内众人侍立等候吩咐,自绣巧出嫁了,多半时候屋里都只留婄云一个,偶尔小安、麦芽她们在外间侍候,多半人都在下房里烤火针线,随时听候吩咐。   这会屋里只有她们主仆二人 ,都不言声,屋里便静悄悄,好半晌,锦心才道:“给大嫂和二姐的礼都备下了?”   婄云应道:“备下了,早就点齐了,我再取来给您瞧瞧?”   “不必了,你做事,我放心。”锦心扭头看她,笑了,“小五还指望着能叫我吃上一惊的,可怎知我知道的比家里的人都早。”   婄云笑了 ,“飞鸽传书来的,能不比随年礼行船来得快吗?”   锦心掐着手指算了算,言语中有几分期待:“算来,二姐如今腹中应该就是敏儿了吧?那孩子这辈子也定要如安姐儿一般,平平安安,逢凶化吉。”   婄云道:“您嘱咐的平安锁也得了,如给润小姐和元小姐的一般的样式,用那块油青的翡翠料,那翠颜色极好,水头也好,嵌在赤金上颜色好看极了。”   说着,她自袖中取出一个荷包来给锦心瞧,锦心从中取出平安锁,果如婄云所言,翠色浓郁、清润通透,翠的品质是上上等的,做工也好,嵌着一圈明珠点缀,捧在手上润泽生辉,如意锁边錾的如意云纹,反面是仙鹤衔灵芝,寓意极好。   婄云又道:“预备给大爷家小的的料子我也都送去了,年前就能得了。”   锦心点了点头,将平安锁交给她,嘱咐小心收好,才道:“元儿的大名可定下了?”   元儿是蕙心与谢霄的长女,出生来就是个康健娃娃,是太妃与谢霄的心头肉,如今刚刚满月,看谢霄那样子,他是让元姐儿爬到他头上都乐意!   倒是蕙心有些遗憾不是个哥儿,嫁入王府数年,内宅中只她一人,她心中自然也有压力,更有些隐隐的不安。不过一来自己的骨肉当然是疼的,二来见太妃并无芥蒂,对元姐儿十分疼爱,甚至为了孙女留在王府里舍不得离去,她就放下心来。   给小姑娘取乳名做元儿,是蕙心的意思,意为她与谢霄的第一个孩子,自然也是对他们夫妻二人而言都十分重要的宝贝明珠。   她取了乳名,叫谢霄来取大名,听闻谢霄拟了十几个都不大满意,锦心今儿想起随口一问,没想还真定下了。   “就叫元珠。”提起这个,婄云抿嘴儿一笑,“秦王说了,元珠,秦王府最珍贵的宝珠。听闻大姑娘觉着有些俗气,还不大满意,后来不知怎么就被秦王给忽悠住了,左右就叫定元珠了。”   锦心嘴角微微抽搐,“要按元字的本意算,难道他们再生个老二,要叫仲珠不成?”   婄云轻咳两声,“不会的,不会的。”   “但愿吧。”锦心道:“谢霄平时多利落一个人,倒是给孩子取名时候没决断了……罢了,不想他们了,叫膳房炖个汤来,庄子上不是送了羊骨吗?砍些筒骨并白萝卜熬一锅汤,备些菜蔬菌菇涮菜,到前头外书房知会一声,中午我找爹爹用膳去。”   婄云抿唇一笑,应下了。   她家主子这饭可不是白吃的,只要咽下肚了,可有好条件谈了。   事实证明,锦心的饭还真不是那么好吃的。   文老爷听到人传讯的时候正在定颐堂里与文夫人说话,二人粗粗交流一番,略商定了上京事宜,就都有得忙了,文夫人另有事务要安排,家中诸事一时都不忙放下心,正有管事婆子进来回话,文夫人本打算命人传膳摆下,二人快吃一口然后各自去忙,这时文老爷外书房进来人传讯,道四姑娘在外书房等着老爷用膳。   文夫人先是微微一怔,然后就笑了,打趣文老爷道:“小囡囡这饭可不是白吃的啊。”   这时候巴巴地去外书房找文老爷用膳,能什么事都没有吗?要说有什么,锦心素来少求父母的,能张开口就一定是只有文老爷能帮上忙的大事。   这个节骨眼上,家里或者锦心又能有什么大事呢?   文夫人盘算一下,缓声道:“沁儿的身子虽还未大好,可要跟着咱们走一番倒也使得……无非是路上小心些罢了,到了就在府里好生将养一段日子,也能缓一缓,孩子都多大了,也舍不得将她一辈子都困在这方寸之地啊。咱们这几年惯常在家,她能出门走走的机会又有多少?有这机会……能出去走走也好。”   文老爷沉默抿唇,文夫人见了便轻轻一叹,待他起身走了,才对身边的妈妈道:“看着吧,老爷最拿沁姐儿没办法,这爷俩最终谁点头。”   妈妈也跟着她叹了口气,“沁姐儿可怜呐……”   “这孩子刚出生时,我们提心吊胆的,生怕她立不住。后来立住了,身子又逐渐弱了下去,这一二年你看徐姨娘消瘦了多少,都是为了沁姐儿担心。好在这孩子还真有命数运道,一次次绝地逢生枯木逢春……没准还能再有个几十年也说不定,如今不是已有了好转了吗?”   文夫人叹道:“只是受了这身子的拖累,这辈子都没有那为人妻母的运道了……想想对姑娘来说也算好事,出了门子,哪里还有闺中的好日子了,在家里到底比出了门顺心些。”   妈妈低声道:“可为女子者,不能为人妻、不能生儿育女,生来一回总有遗憾。”   “所以小丫头可怜,我也忍不住多疼她些。幸而她性子通达还看得开,倒不在意这些俗事,她这性子好,活得比咱们舒坦。”文夫人长舒了口气,似有感慨之意在其中,妈妈不大认同她这话,想说这种事情有谁能够想开看淡的,到底也没反驳,低头听着罢了。   对主仆二人这一番交谈锦心是全然不知,便是知道了也不过一笑置之——先不说她其实已经和人“私定终身”,算上前世堂都拜过了,便是没遇上贺时年,今生不嫁人她也觉着挺好的。   本来嘛,人生在世,总是自己心里舒坦最重要,若没遇上合心意的人,只为了世俗的眼光规矩而嫁人生子,有个什么意思。   说服文老爷其实挺简单的,文老爷一贯拗不过锦心,锦心少有求他的时候,难得一次有事相求,软声软语慢条斯理说得还挺有道理的,这谁顶得住?反正文老爷扪心自问,他是顶不住。   只是……“还是得问过闫老,看闫老说可以不可以才行。你的身子自己要仔细着,若想出去逛逛,到园子里住也好、或者看腻了这个园子,咱们再置办个景致好的也使得,只是一切要以你修养身心为要。无论如何,你的身子才是最紧要的。若闫老说可以,爹爹就带着你,咱们顺大运河一路北上,路上会有些着急,但此番安顿好家中诸事,可以在京中多停留一段时日,届时细细游览京城风光也很便宜。”   锦心乖巧点头,又软声道:“阿爹最好了!”   “又撒娇!”文老爷心都快被她哄化了,眼角眉梢都是掩不住的笑意,还得强做严肃神情,轻咳两声,屈指点点她的额头:“多大人了都,传出去不叫人笑话?”   锦心哼哼两声,“谁敢笑话我啊,华心敢吗?林哥儿敢吗?”   文老爷无奈一笑,揉揉她的头,又理了理她的发髻,“小样的,咱们家也就你能把你那些弟弟妹妹们都降服住了。”   闫老自然是很给力的,当年赵婉及笄,彼时锦心身子还不如当下呢,他不也点头同意了,如今锦心身子有所好转,他更没有揽着锦心出门的道理。   他不同于寻常医者,总认为病患就该老老实实在家中静养,他照顾锦心的身体这些年,更多将她看做自家的晚辈一般,怜惜她体弱多病自幼多经磨难,自然也希望她能多顺心遂意些。   既然锦心想出去走走,只要身体还过得去,他都举双手支持。   何况文老爷言谈温和平静,细想来也是不愿叫锦心失望的。   说得残忍一点,从前他们谁也不敢说锦心还能有多少日子,总是希望她能顺心些、再顺心些。   而如今锦心的身子虽有好转,他们却也不忍多叫她失望。   只盼她此生,多顺遂、多平安、少坎坷、少病难。   文老爷请闫老随行,闫老倒是很好说话,道京中还有一二位故友,届时可以拜见一番,很干脆地答应下同行。   文夫人起身来满怀感激地冲他一礼,“这些年来,沁娘的身子多蒙您照看了,晚辈感激不尽。”   闫老摆摆手,并不居功,略言语两句,便起身告辞了。   出行的日子还要看黄历定下,总归是在年后,并不着急,总不能为了上京把家里一摊子人都丢下了,年也不好好过了。   只是要带上锦心,文老爷思忖一下,便打算将另外几个孩子也带上,左右他们如今也都大了,跟着出门去自有妈妈婢子们照顾,并不费心。   但到底是多上许多人,文老爷还得与文夫人细细商量一番,当下与锦心说定了,父女俩才坐下用膳。   膳后,外书房侍候的嬷嬷奉了消食茶来,父女二人在榻上坐着喝茶,文老爷笑叹道:“这一顿饭可不是白吃的啊,眼见又有多少事务来了。”   锦心只幽幽道:“左右您是已经吃下去了。”   那剩下多少费心事,文老爷都得应下了。   文老爷摇头轻笑,看着她的发髻恶从心头起,又伸手过去狠狠揉了一顿,直揉得珠花斜坠,又得好生给锦心整理好了。   从外书房里出来,锦心见麦芽在门首翘首盼望,便问道:“你怎么来了?有什么事吗?”   麦芽道:“姨奶奶使人传话去,叫我们来等着姑娘,姑娘一出来就到乐顺斋去,她有事找您。”   锦心后背一凉,脚步微顿。   她大概知道是什么事了。   不过锦心也不怕,本来嘛,徐姨娘对她就是好脾气,她不过是想跟着文老爷出去溜达溜达,又是上京探望兄姊去,于情于理都很合适,她有什么怕的。   就是……有时候吧……你对外人再冷静睿智,对着自己老娘,那也是什么法子都用不出来。   管你在外头怎么威风八面淡然超脱,对自己阿娘……谁不怂啊!   锦心心里暗暗盘算着等会怎么和徐姨娘说,一路慢吞吞地走到乐顺斋,时间已经过去许久了,徐姨娘正坐在窗边炕上针线,微微垂头、神情平静,倒是一派岁月静好的模样。   锦心微微松了口气,在门口略一顿足,抬手捋了捋鬓发——其实根本是不必要的,方才文老爷已经把自己给揉乱的头发整理好了。   “在门口磨蹭什么呢?”徐姨娘的声音幽幽传来,锦心立刻扬起笑脸,“我这不是看院里的花都败了,想着回头送一盆山茶来给阿娘摆着……上午我使人送了红梅花来,阿娘可瞧见了?”   徐姨娘轻哼一声,“不敢受四姑娘的梅花。这样大的事都不提前与我说一声,白要我这个阿娘做什么用,我还配赏什么梅花?快都给你爹爹送去吧!好俊的梅花,他送的好园子!”   “阿娘——”锦心软声撒娇道:“您这是说什么呢?您不是我阿娘么,我送什么东西孝敬您都是应当的,一瓶梅花罢了,您若是喜欢,我那里还有,再叫他们择好的给你送来,还有庄子上送的些吃食山货,阿娘可收到了?”   徐姨娘又哼了一声,锦心走到她身边坐下,“我不过是想出去走走罢了,当时着急,便来不及来找阿娘商量,若是我不趁着午膳这空档把阿爹拉住了,下午阿爹就不知忙什么去了,我两眼一抹黑,到哪里堵人去?”   徐姨娘斜睨她一眼,“倒是你有理了。”   “阿娘~”锦心软着嗓子又喊了一声,她这黏腻娇憨的模样,若叫荀平秦若谢霄他们任何一个人看了都是不敢认的。   徐姨娘却很吃她这一套,冷着的脸也挂不住了,锦心趁热打铁,继续道:“爹爹要出门,还能带上家眷,这机会多难得啊?我若不抓着这次的机会跟着出去走一遭,再有下次不知是什么年月了。……况且大嫂子与二姐都有了身孕,我也记挂得很,若不亲眼去瞧瞧,总是不放心的。再说,我活这么大,正经还没出去走过两回了,上回上京去参加婉姐姐的及笄礼,当时身子又不好,没逛得尽兴,这回好容易身子好转了,又有这样的机会,我当然不能错过。”   徐姨娘听她这样说,神情便有些动容,只是口中仍道:“你说你的身子好转就好转了?这样折腾一番怎么可能受得了,前次从京里回来,你病了多久,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闫老也说了我可以去,他老人家跟着,定然顺利无碍的,何况还有婄云随时跟着,阿娘你就放心吧。”锦心见她如此,立即趁热打铁,徐姨娘听说严老点头,才怔了一怔,半晌没言语。   见她低头露出思忖模样,锦心忙道:“阿娘您就放心吧,我保证一路都小心仔细着,听婄云和闫老的话……或者阿娘您也去,可以盯着我些。”   徐姨娘道:“老爷带着太太出去才是正理,我这身份,跟着成什么样子?……况我也懒怠动弹,你姥姥这一二年总是闹病,你们若是走了,明年我就回家里好好陪她一段日子,伺候她起居,承欢膝下。长辈们逐渐老去了,为人儿女的,能做的也不多。”   锦心敛起笑容,点了点头。   这是正理。   “好了。”徐姨娘睨她一眼,无甚好气地道:“你要去就去吧,我不拦着,只是得叫林哥儿跟着。到了京里说不上哪里人口纷杂的,林哥儿跟着你,有他护着你,我还放心些。”   她倒是不奇怪锦心为什么能那么快地反应过来文老爷有北上的打算,又能当机立断地去外书房堵人——她的女儿她自己清楚,心思通透敏锐,只是素日不愿意用罢了,若是用起来,一般人是万万不及的。   如此想着,徐姨娘微微叹了口气,锦心枕在她的膝上蜷缩在她身边,她便轻轻摩挲着锦心的脊背,久久才道:“你也大了,咱们身子不好,不似你那几个姐姐,你这一辈子都要在这个家里,想来也是上心。   你想出去走走,阿娘不拦着你,只是有两点,第一个,你自己的身子自己要清楚,总归是你的身体最为紧要的,旁的事情都比不得;第二个,不要叫家里为你担心,等林哥儿大了、能顶事了,天南河北,有他带着你走,阿娘才放心。”   比起对文从林的严厉管束,她对锦心称得上是“放任”,甚至如今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无非是因为锦心的身子。   便是如今有所好转,他们也不敢想嫁人生子如何。唯一的期盼,也只是闭眼之前,不要白发人送黑发人而已。   现如今,对锦心,对天上的神佛,她唯有此一求。   甚至前些年里,这种想法她连想都不敢想,只是今年锦心的身子好转得明显,才敢稍微有此奢望。   人生在世,为人娘亲一场,她只有此求。   而在此之外,无论什么事情,只要锦心欢喜,她都会想尽办法遂了锦心的心意。   如此想着,徐姨娘闭了闭眼,眼中酸涩湿润之感愈发明显,她不愿在锦心面前落泪,连忙侧头避过。   锦心抬手轻轻擦了擦她湿润的眼角,软声道:“阿娘……我长大了,日后还有许多许多年月,我都会陪在您的身边的。”   “好、好……”徐姨娘哑声应着,一下下轻抚她的头发,娘俩静静依偎在一起,半晌没说话。   因有北上一时在前头,这个年过得也不平静,蕙心听闻他们要上京去,心里颇为艳羡,只是谢霄无诏不得擅离金陵,她只能托文夫人替她给云幼卿、澜心带去许多东西、信件,并转达她的问候与关心。   倒是未心可以跟着走一遭,她盘算了一下年后的生意事务,与谢陵商量一番,此时若去京中,有两项事务,一来是往京中去盘账、梳理梳理北地的店铺,二来则探望有孕的澜心、云幼卿二人。   再有一点就是有些谢家往年的人脉关系也应再去走动一番,日后运用更加顺手,若只在书信节礼上下功夫,到底不如亲自登门去走上一番。   如此细想,愈发觉着北上可行,二人于是议定了此事,与谢重华打了招呼,未心便开始安排各处事宜,准备年后与文家众人一同启程。   家中众人闻言都颇为欢喜,唯有本来听说要上京还颇为激动的华心有几分小失落,锦心怎么问她都不说,倒叫锦心颇为疑惑。   往常也没见华心与未心有什么不愉啊,姐友妹恭的,难不成是有什么事惹得她不欢喜了吗?   不过锦心这边怎么问都没动静,文从林对此却仿佛非常清楚的模样,这日锦心与婄云说话时候他在一旁听着,就“哼”了一声,“还能是因为什么,我跟着去她还不高兴呢,我们就去!就去!”   锦心头都没抬,顺手抄着手中的书卷往文从林脑袋一糊,“写你的字吧!今天不把昨天今天的都写完,明日给你再翻一番!”   文从林嘟嘟囔囔道:“我昨儿个是真有事……”   “和人跑马去,本来下午就能回来 ,为了躲练字生生在外头逛到晚上,这就是你说的有事?”锦心柳眉一扬,文从林讪讪一笑,“阿姐你怎么知道呢?”   锦心轻哼了一声,“你那点小心思,还能瞒过我吗?”   文从林闷闷地低头写字去,锦心瞥他一眼,眼中有几分笑意。   至于文从林说的话,锦心是半分没往心里去——笑话,她的小华心那般斯文知礼,怎么可能只因为哥哥姐姐同行上京就不开心了?必然是有旁的事情在里头的。   至于是什么……锦心自己也拿不准,但孩子大了总有秘密,她索性也不再探究。   华心都这么大了,自己心里也该有些数,若是有什么事情是她自己解决不了的,自然知道找人寻求帮助,如今她没说,锦心便也不多问了。   华心一贯懂事,不似文从林,撒了手立刻就是野马一匹,她如今渐渐大了,也该有些自由了。   锦心如此想着,却还是叮嘱婄云多关注华心一些,若是再有什么异样她好早些知道。   过了年没出正月,文家的船只便扬帆启程了,在家吃过元宵上的船,虽然已经立了春儿,江上还是有些寒意的,锦心住在船上二楼,文从林与她毗邻,婄云、妍儿等人随侍在侧,后有拉行李的小船,另外小安、麦芽此番随侍上京,便在小船上看管行礼、伺候茶水、偶尔上船来替换婄云与妍儿叫她们下去歇息。   这一路慢腾腾地走,亲眼见着两岸逐渐从残冬未尽转至绿意葱葱绿柳红杏桃李争春,这日天气正好,锦心走出船舱来,随意握了钓竿钓鱼。   因是在江上,两岸寂静,倒也未带帏帽,锦心坐在躺椅上,手随意地搭着钓竿,还握着一卷书慢慢翻着,身边小茶吊子上咕嘟嘟滚着茶水,日子多惬意。   看账目看得头晕眼花的文老爷从船舱里走出来便见锦心在这临江垂钓,不由感慨道:“还是小四悠闲啊,林哥儿他们和五儿呢?”   “林哥儿、兴哥儿、和业哥儿在里屋打牌,五儿晕船,睡着呢。”自到了船上,因有船工们在,虽是自家船只,船工也都是自家的,文老爷便不再唤锦心与华心的名讳,改以序齿唤之。   锦心出来前已经溜达一圈看了一圈的弟妹们,这会答得也顺畅,文老爷闻言道:“小五儿晕船还没好转?我得瞧瞧她去。”   “我叫婄云把前头配的药给小五拿了两瓶去,吃着听说见点效,只是不吐了,每日还是这样晕乎乎的嗜睡。”锦心道:“爹爹瞧瞧她去吧。”   文老爷点点头,转身走了两步,又扭过头来叮嘱锦心道:“这会日头好也罢了,等下晌里,江上若起风了,快回船舱里头去,染了风寒可不是玩的。或者找你弟弟们打牌去,看着给他们散点零花钱,赢了是你的,输了来找爹爹。”   “诶!”锦心笑眯眯干脆地应了,文老爷摇了摇头,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   若论打牌,那几个三家也玩不过锦心一个啊,真叫锦心和他们玩上了,是锦心给他们散零花钱还是掏空他们的零花,就得看锦心的心情了。   不过做弟弟的嘛,哄姐姐开心也是应当的。何况……一个个小小年纪就打上牌了,和家里人玩也就罢了,出去若被人拉到赌场里去赌可不是什么好事,就叫锦心去,震慑震慑他们,叫他们知道知道天高地厚才好。   如此想着,文老爷轻哼了一声,转身去了。   船靠岸的时候已是季春时节,京中的天气也有几分炎热了,文姝晴早得了信,带着侄媳妇与侄女在岸边翘首等待着娘家的船,甫一见众人,激动得不行,忙拉住文夫人的手,“哥哥嫂嫂,你们可算是来了!”   文夫人握着她的手四下里看看,见了女儿与儿媳,眼睛便落在她们两个身上,久久舍不得离开。   “给父亲母亲请安。”二人齐齐见礼,文夫人忙搀扶住她们二人,“快起来,快起来,这身子重着要小心,就别管什么规矩礼数的了……”   见她四下里瞧着,云幼卿软声笑道:“安姐儿本也要来的,只是前日她有些咳嗽,媳妇想着港口风大,若见了风又成了风寒就不好了,小四要来,她病了岂不是对她姑姑不好?就叫她老实地在家喝药了。夫君本也要来,只是晨起忽然有传召,进宫去了,朝堂上的事媳妇没打听,想来是要事,耽误不得,媳妇正好自己与姑母、妹妹来接父亲母亲与弟弟妹妹们了。”   “都是小节,小节,自己人没那么多讲究。”文夫人连声道,澜心也忙道:“斐哥来了,才刚车上给我取披风去了——瞧,这不是来了。”   文夫人见赵斐来了,而不是叫澜心挺着肚子一人出门,心中才略感满意 ,对着他的时候笑得分外和蔼,今年赵斐参加了科举,本月初殿试已完,也不知他成绩如何。   只是当下也不好细问,文夫人按捺住心中诸事,握着女儿与儿媳的手往岸边上走,未心近前两步来拉住锦心的手,叮嘱她:“你就先跟着我走吧,那车上人多,你恐怕待不住。等我我与你姐夫先送了你,然后再往别处去。”   谢家在京中也有宅院,同样是早命人打扫了的,今儿锦心她们自然是往文家在京中的宅子——也就是文从翰夫妻如今住着的府邸。   马车一路走到文家,云幼卿自然是早早将院落婢仆准备周全,这府邸自然不如金陵的大,可被拾掇得周全,住着也算舒心。   锦心被引到收拾好的院落中梳洗更衣,众人一路来不说风尘仆仆,但在船上生活自然没有在岸上便宜,脚一落地,自然是先梳洗一番再叙话。   更衣过后,众人齐聚到主院里,这些年文从翰夫妻俩并未在主院居住,只择了一处方便院子住着,正院还是空着,留给文老爷与文夫人,文夫人见了口中说他们多礼,心中还是颇为熨帖的。 第一百一十九回 贺时年:救命之恩,我……   正院里, 文老爷与文夫人并坐在西首炕上,文夫人怀里揽着小安姐儿,笑吟吟地与她说话, 听人回禀说“四姑娘、五姑娘”来了,便笑道:“果然是这两个姑娘来得比小子们快。”   云幼卿扭头往门口看去, 等看到锦心牵着华心的手缓缓入内, 仔细打量两眼, 方笑道:“沁娘身量长得好些了, 气色也比前些年好了一些,可见还是金陵的风水养人,这京里的风就吹得干燥,冬日里刮人好似刀子似的疼。”   她说着冲锦心招手,等锦心牵着华心走到她近前来, 才笑着抬手轻抚锦心的发髻, 软声道:“好, 果然如母亲信中的说的, 比前几年好许多了。嫂子给你们备了许多好东西,回头叫人给你们送去——华姐儿也有, 改日嫂子再带你们去做衣裳、打头面去,好容易上京一次,我这做嫂子的也不好半分不表示啊。”   说着她便笑了起来, 颇为爽朗, 文夫人只道:“也罢,那就你带她们两个去逛吧。”到底颇为欣慰,心中暗道当年没看错这个媳妇。   若在与文家门当户对的门第中取妇,有几分概率能碰上有云幼卿这般手腕教养,能招架得住如今官场交际、大家手腕的?   有云幼卿扶持, 文从翰在京中省去了多少麻烦啊。   可见这“高攀”一回,还真没高攀错。   “哟,可是大嫂子给裁衣裳打头面了,连我这个二姐姐都不要了,一进屋也没说看我一眼。”澜心故意道,锦心有些无奈,却还是走了过去:“沁儿给二姐姐请安。”   “好!”澜心眼疾手快地将什么东西插到了锦心的头上,几乎是一晃的功夫,锦心茫然地眨眨眼,文夫人抿唇轻笑:“你二姐姐把她头上簪子取下来给你簪上了……做工倒是不错,可也俗套了些。”   锦心伸手去摸,才摸出是个嵌珠红宝点花福字花头簪,背面隐约还有什么图纹,压在头上沉甸甸的,可知属实是有些分量。   文夫人又提醒道:“荣姐儿还不来给你二姐姐见礼,有好东西分呢。”   华心笑着上前向澜心见礼,澜心取下发间步摇为她插上,錾四季青垂七挂米珠流苏的金步摇,华心忙欠身道谢,澜心摆摆手,“谢什么,改日咱们逛街去,二姐再给你们添置些好东西……只是我可比不过大嫂子阔绰,若送的不如你们大嫂子,可不要嫌弃啊。”   锦心便笑了,“有就是了,哪有嫌弃的。”   澜心白了她一眼,眼中满满当当都是笑。   二人见过一番礼,方才看茶落座,听文夫人细问赵斐科举之事,澜心抿嘴儿轻轻一笑,众人就知道考的绝对不差。   文老爷笑问道:“列得几甲?”   “却是不如大哥。”澜心似有几分遗憾,软声道:“只列得二甲当中,倒也混了个进士出身,如今在翰林院待着呢,我公爹说想叫他到国子监去待一遭,那边虽没个什么实权,胜在有个清贵名声,升调得也快。他说想在翰林院清清静静地修段书,考中了才知名次里有多少蒙家中荫庇,想要充实充实自己。如今他们父子两个还僵持着呢。”   文夫人与文老爷对视一眼,叹了一声,缓缓道:“这父子二人都有道理,你且不要掺和了,只等你公爹和夫君的主意便是。”   澜心略略低头,恭谨道:“女儿省得的,父亲母亲放心。”   文夫人又关切问道:“你在赵家……”   “斐哥待我极好,还有姑母照顾我,公爹待我也很宽厚慈爱。”澜心轻声细语地道。   文夫人点点头,“那就好。”   也只能这么说了。   赵斐、文姝晴、赵大人待她好,那其他人呢?   想到澜心上头那两重婆婆一个长嫂,文夫人垂了垂眼,心里少些欢喜。   不过如今好歹一家团聚,众人在府里欢欢喜喜地吃了一顿饭,直到月上中天才散了席面,云幼卿留了澜心与未心夫妻四人在府中,安排了院落居住。   从后头出来,文从翰放心不下,送两个妹妹走了一程,锦心与华心合住,二人住在花园中一个倚着竹林用篱笆圈起的小院里,院里有两间正房、东侧有一间厢房,锦心在正房里住,进院门后她忽然回头一看,便见文从翰立在不远处的几竿翠竹边,身后站着个文从林,见她扭头看,便冲她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来。   不远处灯火阑珊尚未完全撤下,文从林手中提了一盏昏黄的琉璃灯,锦心怔了一怔,也冲他们微微一笑。   她这一生所求,多半在此了。   华心人小熬不住夜,这会已经连连打起了哈欠,锦心先送她回房里,看着她躺下了,才轻轻为她掖了掖被,拍了两下,她额头上轻轻抚了抚:“安睡无梦,来家了。”   华心闭眼模模糊糊地咕哝道:“阿姐早睡……”   “好,阿姐回去早睡。”锦心笑了,又坐了一会,才起身带着婄云往回走。   正房廊下挂着两盏灯,锦心嘱咐道:“夜里将灯撤下,仔细烛火。”   “姑娘放心吧,我看着呢。”骆嬷嬷温和安抚她:“您用盏安神汤,早些睡下吧。”   锦心乖巧地点头答应下,屋里早备了热水,婄云与小安挽袖服侍她梳洗,那支沉甸甸的簪子被婄云取下,她一入手就笑了,递上前与锦心看:“您看,这背面还有纹样呢。”   锦心打眼一瞧,只见这簪通身一个福字,一撇通出簪身躯,福字上头牵着一颗殷红的宝石珠子与数颗圆润的珍珠,正面看已是颇为华美,只是不免落了俗套,翻过来才能看到福字的每一个比划上都錾着细小的花纹。   灵芝、桃子、梅花、山茶、萱草。   灵芝表无疾,桃子表长寿,梅花表风骨,山茶为锦心所钟爱,而萱者忘忧。   再细处,福字每一道笔画的尽处都点缀着一颗小小的米珠,米珠均都錾着一个篆体的“寿”字。   这一支簪子,写满了做姐姐对妹妹沉甸甸的祝福。   锦心一瞬间觉着自己鼻子有些发酸,眼睛热热的,心里头百感交集,好一会才道:“也不知她备下多久了。”   “想是早就等着您来了。”婄云低声道:“您可千万不要辜负二姑娘这一份心啊。”   锦心握紧了那支簪子,笑了,“怎会呢。”   她此生,必定长寿平安,不辜负这些亲人每一分用心。   到底一番折腾,锦心也结结实实地在炕上躺了两日才有了精神,然后就被云幼卿与澜心带着满京城地逛荡,光是进香的地方便去了四五处,各样的衣裳首饰珍奇铺子更是都逛成熟脸了。   文夫人是很有些挥金如土的气魄的,锦心估计这段日子京里这些铺子暗地里应该都在传“来了一拨新人,人多、钱多,好好招待!”   步云那边自然也去了,听闻步云本在闭关,他们登门前几日才将将出关,文老爷备了些常礼带去,过去也不过叙话品茶,并用了一餐斋饭。   只有临去前,步云缓缓对锦心说了一句:“您宽心。”   锦心愣了一下,方欠身道:“多谢您。”   她大概知道步云说的是什么。   贺时年在战场上,她担心是有的,倒也不是不宽心。   大风大浪地都挺过来了,贺时年要在这小阴沟子里翻了船,那前些年可真是白布置了。   回到府中,锦心略算了算时间,倒笑了,“前头传书说战局已了,算来今日八百里加急应该已经进了内阁吧?”   婄云思忖半刻,应了一声,“可不是么,今儿应该就进京了。”   “那可真是快了……要算八百里加急到的时间,如今那边战后布置安排应该都差不多了,再等内阁议定承奏章到御前、拟定诸事再派人过去,来来去去一折腾,也不过月余时间。再过两个月便是皇后千秋了,没准还能再快些。”   锦心眯眼想了想,轻轻舒了口气,“也快。”   婄云笑道:“便是不快,贺主子也会想法子从大爷那边入手,将您这一行人绊在京城的。这一番不在……上过了明路,可不是白预备那么多了。”   她说着抬手向上轻轻一指,锦心点点头,她其实有些累了,不过精神头还好,倒比去年长进不少,倚着凭几盯着烛花出了会神,忽然笑了,“罢,就等他吧。等他那么多回了,不差这一回。”   婄云端上一碗温热的果子露,安静地陪伴她。   大军班师回朝的时间果然如锦心所预料的那般,被当今极力压在了皇后千秋节前到达。   贺时年与太子那日街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入城的一条主街被塞得人满为患,还有官兵圈出一条道路来供大军通行。   当今先已在城外亲迎一番,敬酒筹军,此时御驾在前,太子骑马在后,贺时年在他斜后,论次序只略逊于那位圣上钦点为儿子压阵的两朝老将,骑在马上,气势内敛却分毫不弱于人,虽尚未弱冠,却真有些丰神俊朗的意味在其中。   锦心与文家众人一起,正坐在酒楼二楼临街的包厢里,文从翰到底是朝中新秀,打个招呼留下一间临街的宽敞包厢还是不难的,文家一众人除了文从翰这个要入朝的都聚在此处。   锦心今日难得流露出几分兴致,文老爷文夫人一众人都觉着她是头次见大军回朝,故而好奇,便在临窗安下一个位子叫锦心坐,只是安排两个妈妈注意护着她。   华心一贯黏着锦心,也要挨着她坐,大军将至时锦心推开窗半探头看着,正见贺时年打马而至,因有御驾在前,大军走得很慢,锦心并未如楼下或者左右女子那般扔什么东西下去,只是看着贺时年被珠花扇坠砸了一身,心里有些好笑。   冥冥之中似有察觉,贺时年忽然抬头看来,正与锦心四目相对,锦心形状姣好的杏眼儿清凌凌的,不似平日的平淡慵懒,含着几分极浅又极真切的笑意,贺时年先是下意识地要对她一笑,然后迅速反应归来,忙板住了,只眼神直愣愣地望着她,催马的动作一时有些迟滞。   “阿旭,怎么了?”太子谢翼带着几分疑惑地问他,贺时年似乎才反应过来,定了定神,冲扭头看他的太子一笑:“没什么,只是……算了。”   谢翼一皱眉,疑惑更浓,平日可少见贺时年这个迟疑不决的模样。   贺时年眼神示意前方:“快转过头去吧,夏狄大捷是大功,当街因仪态不端被御史参奏一本可不值当。”   谢翼忙转过身,却将贺时年的异样记在了心里。   这么多年了,他可没见过几次贺时年这个模样。   凡有一次,必是大事。   他皱了皱眉,心中有几分放心不下。   “四姐——”贺时年回过头去,华心才缓缓开口:“方才那人是在看你吗?”   锦心拧着眉,“我也不知道。”   “哪个?是在太子身后、穿银色铠甲那个吗?”云幼卿方才也在看,便笑了,“那是承恩公府的六公子,太子自幼伴读,与你们大哥是至交。他是个顶端正的君子人物了,倒不至于直愣愣地盯着女眷瞧,许是这边有什么东西叫他看住了吧。”   文夫人闻声笑道:“不必疑神疑鬼的,没准是他在附近看到熟面孔了呢?”   华心一张小脸皱巴巴的,倒是没再说什么,只是回去之后悄摸摸对锦心道:“阿姐,那人瞧你那眼神直勾勾的,一定不是偶然看的。”   锦心愣了一愣,一时也不知是该唾弃贺时年的演技还是该夸华心感觉敏锐,晚间与婄云随意一说,婄云笑道:“贺主子哪像您啊,演技那般精湛。”   这话,听不出是夸是损。   锦心从面镜中斜睨她一眼,轻轻“哼” 了一声,却也有几分笑意。   饮过庆功宴后,谢翼留贺时年留宿宫中,东宫一直有贺时年的屋子在,二人抵足而眠也是常有的事,谢翼不顾贺时年隐隐的嫌弃,在自己殿中梳洗过后便来到贺时年屋里死活不走了。   贺时年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宴上免不得略饮了两杯,此时脸颊上有些红意,抬手按了按太阳穴,道:“才班师回朝,你不去陪皇后娘娘说说话?”   “天儿晚了,有宫禁,何况父皇也过去了,我在那边不方便。再说母后也希望咱们两个能说说话。”谢翼在贺时年身边强挤了个地方,非常不客气霸占了大半张床榻,手枕在脑后,军营里混了几个月,规矩礼数中养出来的贵胄公子身上似乎也带上了些随意恣肆与潇洒匪气。   他胳膊肘轻轻碰了碰贺时年,“说说,今儿是怎么了,从街上过来我看你就不对劲,宴上也一直魂不守舍的,不对劲就是从你在街上出神开始的,早上还好好的。到底是怎么了?哎哟……你这被窝里咋还安个手炉,啥年月了,而且你要暖床不用汤婆子用手炉,你也不怕……诶,这不是你那宝贝吗?怎么不捧在手上撂被窝里了?”   嘴真碎啊。   贺时年心里感慨,暗道回头给告诉他在外千万不要对大臣们如此,不然威严雍容的姿态绝对端不住了。   虽如此腹诽着,贺时年却还眼疾手快地将手炉抢了回来,揣在怀里,“我又没用它暖着。”   “诶,这不是你那个宝贝荷包吗?”谢翼伸长脖子往贺时年怀里看,果然看清了那个天蓝云纹苏缎底绣山茶团花的荷包,谢翼道:“这么多年了,你把这两样玩意宝贝着,走到哪里都随身揣着,也不告诉我究竟是什么来历。今儿大晚上又是发什么疯,把这两个都翻出来了。”   贺时年似乎沉默了一瞬,谢翼忙道:“你不愿说便不说了,我也不是非要知道,只是好奇罢了。”   贺时年摇了摇头,声音很轻地道:“有什么不能说的,我从前不愿说,只是因为觉着说出来也无甚用处。……这是我很小的时候,我也说不清是几岁了,在金陵的街头上,我父母皆去,在街头流浪,又饿又冻得狠了,当时眼见就要去见父母了,有位好心的小姐送我的。荷包里原还有一块枣泥蒸糕、四五个铜钱,再有这个手炉,原有一个与荷包同样纹样底色的手炉套子,我将套子当了,换了盘缠,按我父亲生前的叮嘱上京来,投靠了他的旧友。我如今这条命,可以说,就是那位小姐送我的。”   他说着,垂头注视着那个荷包,指尖轻柔地轻抚着,神情温柔得不像话。   谢翼抿着唇,低头半晌没言声,许久方才哑声道:“那位小姐心善,咱们应该好生感谢她一番才是。”   是感谢而不是酬谢。   到了他们如今这个位置,很多时候用金钱酬谢就是最便宜的回报方式,反而是感谢,说着轻飘飘的,要用得却是心意。   贺时年心中微暖,转头看了眼谢翼,轻声道:“我今日仿佛看到她了。”   “看到了?”谢翼一惊,忙道:“是在街上的时候吗?你忽然直愣愣往一个方向看那一段?那边是在主街上,醉仙楼一向是大牌面,能在那里留下临街的包厢,也不会是平常人家,只要遣人去一问询打探,便知道是哪家的人了。”   “我已叫秦若去了。”贺时年垂了垂眸,“她年岁应不及我,却也该是将笄之年……”   谢翼心一沉,按住他的手安抚道:“且先等秦若的消息吧。”   实在是阿旭的话音太叫他心惊了。   这是要一救之恩以身相许啊。   身份什么先是两说,阿旭实在喜欢便也罢了,可若人家已有婚配了呢?   将笄之年啊,尚未订婚的又有几个?   谢翼定了定神,只想立刻冲出屋去仰天长啸:弟弟!我的弟弟啊!   要了命了啊! 第一百二十回 勾心妖怪贺时年。……   事实证明, 在装模作样(演戏)这件事上,秦若与贺时年那简直是一派相承的天分,他很快便似模似样地将锦心的身份呈上, 先是查到那包厢是文从翰定的,然后从当日到场的女眷年岁上排查, 最终才将结果指向锦心。   一系列流程都顺理成章合乎规律道理, 叫人挑不出半分毛病来。   至少谢翼看了觉得是这样的, 他沉吟一会, 道:“我记得前年从翰还托阿旭讨要过步云大师开光过的物件,当时说就是给他家四妹妹的吧?我若记得不错,他家四妹妹身子可弱,这几年了从翰但凡得些珍奇好药材都送回去给他妹妹用了,这身子……”   “也不知文姑娘现用的医者医术如何, 什么样的病症能拖拉这些年都未有好转, 或者京中有几位医术极佳的老太医, 也应该为文兄引荐一番才是。”贺时年做沉吟状, 谢翼心里“咯噔”一下,僵笑笑:“是, 很该如此的。”   可他心里却知道,病症能拖这么多年,人又正是少年, 多半是先天不足之疾了。   这先天不足可大可小, 可如今这姑娘都十四了还没定亲,耽误至今,看来可不是小病啊。   他转眸暗觑贺时年的神情面色,见他满面忧色,心又是一沉。   这可怎么是好啊。   先不说这边小太子是如何一点点靠近贺时年的预期, 只说文府中,这日文从翰下值归来,正院里正摆晚饭,文从翰进屋来,先向文老爷、文夫人请了安,抱了抱小安姐儿,未等用膳便语带兴奋地道:“我有一友人听闻四妹妹体弱,向我推荐了一位医术高超的老太医,这位老太医是杏林世家出身,家中三代太医院供职,报老乞辞前正是御前专职太医,如今等闲不与人瞧病了,听闻最善治疗弥补先天不足之症,先帝宫中几位皇子女都经他调理得以长成,我想若能请他给沁娘瞧瞧,或许能有个好结果也说不定。”   文老爷听了先是一喜,旋即又微微迟疑一下,“既是如此名望的老太医,咱们家哪能轻易请动啊……”   “可不是巧了,他正自幼从那位老先生那学得些医术药理,与老先生相熟,正能为咱们引荐。”虽然不过三四年的交情,往来起来他与贺时年却十分默契,仿佛天生就该是知己,又有一股不同于与常人的亲近。   贺时年对这件事如此热心,他一向敏锐的他不知怎笑道:“万般因缘皆是至此,可见咱们沁姐儿合该好起来的。”   云幼卿原本还笑着,听着听着忽然觉着哪里不大对劲,暂且将心中疑惑按下了,安静坐着听他说话。   直晚间,众人从正院里各回屋室中,云幼卿先哄安姐儿在耳房里睡下了,方回到正房中,文从翰正坐在窗边读书,云幼卿眉目一舒,软声道:“夜里天黑,屋子里灯也不亮,既然没有公务,就不要看书了,咱们两个说说话。”   “怎么了?”文从翰依言将手中书卷放下,转头看向云幼卿,眉眼间有几分疑惑,起身来,“是不是这几日累了,明儿母亲要带着妹妹们去瞧二妹妹,不如你就莫要去了,在家歇歇吧,叫母亲带着润娘去也算是一样,本来二妹妹也不会与咱们计较那些。”   “我不是累了。”云幼卿摇了摇头,抬手屏退室内众人,又叮嘱贴身的婢子掩好门窗,与文从翰在炕沿上坐了,她方低声道:“今日你说的,要为咱们引荐罗太医的友人,是时年吧?”   “自然,我还有第二个通医理又是在罗老太医身边学习过的友人吗?不就是阿旭嘛。”文从翰笑道。   云幼卿心一沉,看着她的面色神情,文从翰才觉有几分不对,眉心微蹙,忙问答:“怎么了?你怎么是这个神情?”   “你今日说起时年为咱们引荐罗太医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一桩前事。”云幼卿将手中帕子攥得死死的,想得越多、她心里越有几分惊恐忧虑,“那日大军班师回朝时,母亲带着我与妹妹们去街上瞧,你是知道的。”   自然知道,那还是文从翰打招呼给她们留的包厢呢。   文从翰自然点头,又问道:“知道,怎么?那日出了什么事故不成?”   云幼卿摇了摇头,“什么呀,当日倒是没什么事故,只是后来回来时华心说了一句‘阿姐,我瞧那人方才眼神直愣愣地,分明是在瞧你’。我当时没当有什么,可如今想想……怎么偏生就那么巧,他就关心上咱们家四妹妹的身子了?   这位贺公子,倒是君子端方,可我看那本心是冷的,只对自己在意的人才热心肠,便是你和他好,可四妹妹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我说句不好听的,四妹妹与你又不是同母,便是你心里待四妹妹亲近,可外人怎么想呢?便是有爱屋及乌的缘故,真就值得他请动罗老太医给四妹妹诊治吗?”   文从翰拧着眉,半晌没言语,好一会才道:“我回头叫墨韵去问问,那日后是否有人去酒楼那边查身份……你且先不要多心。”   云幼卿叹了口气,没言语。   锦心屋里,她坐在窗边,看着华心屋里熄了灯,才对婄云道:“阿旭有些冒进了,大嫂是个敏锐的人,定会从中觉察出不对来……不过这一觉察出,也未必不在阿旭的预料当中。 ”   婄云手里握着把团扇轻轻摇着,清风被送到锦心身边,其实也不大凉快,只是比起南地呼吸一下口鼻中都是湿乎乎的、闷闷得仿佛一口气都喘不透彻的夏日,这对于锦心来说竟然更有几分深刻入骨髓的熟悉,也有几分舒适。   便是干燥些,在这情况下竟也可以忍受了。   久违的故地重回,锦心前段日子精神头不错,近几日许是新鲜过去了,又升起几分懒怠,这会望着天边的一轮皎洁明月,心里忽然有些闷闷的不高兴。   分明贺时年已经回来了,如今二人同在一城中,却偏偏不能相见。   从前分隔两地也就罢了,可当下拢共才隔出不到六条街。   她总说分别久了,心里就不在意了,可今夜这样安安静静地一坐下来,她才发现哪里是不在意了,只是压在心里太久了,叫她以为自己不在意了而已。   正出着神,忽听外头窗棂被轻轻敲了两下,婄云忙道:“二更天了。”   说着,窗子被人从外头拉开了,贺时年似乎是蹲在地上,就从窗框探出个脑袋来,见锦心看过去,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无端地透着几分煞气。   锦心看了一眼又一眼,噗嗤一下笑出来了,招手向他示意:“快进来吧你——怎么好好地又钻起窗户来了。”   贺时年又笑了一声,动作利落地翻了进来,随口道:“想来看看你,信中你总说身子好了不少,怎么今儿一见,面色还是不大好看?倒是那日唇上瞧着有几分血色。”   “我那是这段日子累的,那日是唇上有些唇脂,染上的颜色。”锦心抬手叫他坐下,“闫老也说了,我这身子到底还有些不足,要慢慢温养弥补,累不得,这段日子累了,才有些不大舒坦,前段日子确实是好了不少了。”   贺时年握紧她冰凉的指尖一根一根地捂着,锦心有些嫌弃地说“热”,到底也没舍得抽出来。   这样的团聚,算来竟也时隔一年了。   分明是至亲夫妻。   他一根根将锦心的手指焐热了,然后才低声道:“我已经把牌面铺开了,如今只能顺水推舟成自然了,过段日子或许元宜公主会见你一面,或许是承恩公府的人。”   他没说叫锦心不必在意、或者怎样应对,只提醒了锦心一声。   锦心垂眼看着他,一贯清冷的眉目间也爬上两分浅淡的笑意 ,此时只点了点头,没多言语。   都好应对,不算什么。   为了让这一场戏演得顺理成章不至于过分僵硬,论理,他们应该再筹备两场相遇、定情的戏码,但若为了利益最大化,这戏码不该出场。   若论算计人心,锦心比贺时年顺手。   也更绝情。   这样能够让那高高在上的天家父子对贺时年更为愧疚,同时只要操作得当,就可以从此杜绝当今日后心中不安再在谢翼那边下手提防贺时年的可能。   因为谢翼心中的天平,已经彻底偏向贺时年了。   论起来,贺时年与锦心本都不是什么好人,重生一回,自然图利益,更图省事。   所以今日贺时年与锦心提起后日要安排的新鲜戏码的时候,锦心微微怔了一下,凝视着贺时年的眉眼,那双眼睛似乎是十年如一日的清澈,也十年如一日里令她心安。   于是她知道自己点了点头,即便这一点头,就不是应对局面为日后铺路的最佳方法。   她还是点头了。   只看着贺时年眼底的那几分温情与柔软,她便仿佛被勾了魂一般。   他们这群人,原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心如鬼魅蛇蝎,心底的那几分柔软被世事磨得不剩几分,如今看来,重生一回,竟然也慢慢捡起来不少。   如今锦心就还得撑着精神配合着贺时年折腾了月余,二人在明面上顺理成章的相遇、相知。   在贺时年的安排中,锦心一直端着闺阁女子的矜持,倒是他热情似火死缠烂打,锦心知道他这是为了自己好,一来在他那边的人那里落个好名声、好印象;二来日后一旦事发,文老爷与文夫人面前她也好开脱。   毕竟是贺时年“自己”一往情深,是死缠烂打。   但锦心心里琢磨着,没准在皇后那边会适得其反也说不定,毕竟有哪个母亲受得了自家儿子对人家姑娘一往情深,待人处处殷勤恨不得低服做小,而人家姑娘却始终矜持端方,似乎纹丝不动。   不过……锦心其实也不在意这些。   贺时年的身份与他们想要的生活决定了他们日后注定退居出京,不在京中,不在皇后眼前,自然不会有甚所谓“婆媳关系”的忧愁。   况且锦心自信在长辈跟前还是人见人爱的,皇后怎么发展也不至于到恨她入骨的地步吧。   戏是演给上头的人看的,文家只有文从翰似乎听到了些风声,又或者是从酒楼那边得到了什么答案,他应是与贺时年交谈过了,在家中默默将这一切瞒下,云幼卿那里也未曾将查来的消息如实告知。   只是私下里,他避人问过锦心一次。   是问锦心是否对贺时年有意。   按照原本二人商量好的过程,锦心这会应该断然否认,但她只是沉默了下去,半晌道:“阿兄……我这身子,喜不喜欢,又有什么的。”   她没否决,甚至隐晦地承认了她对贺时年情分。   而听在文从翰耳中,便是因为她的身子,她并未对与贺时年如何报以期望。   文从翰沉默了许久,抬起手重重地按着自己的心口,好一会嘴唇嗫嚅着,却说不出来什么,喉咙里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   最终他再未说过锦心与贺时年的事情,只轻飘飘提醒一句:“礼教为重,小五尚未许人呢。”然后便迅速将这个话题带过了,连回答的机会都没给锦心,他站起身来揉了揉锦心的头,软声道:“会好的,罗老太医不是给你看过,说有得调养吗?总会好的。”   锦心仰头看着他,冲他笑了。   她心中有几分愧疚,对文从翰的,她本不应该说起身子的事儿的,这对文从翰而言有些残忍,但她又忽然不忍让所有人都觉着是贺时年对她死缠烂打、一往情深。   她想让人知道,至少,她对贺时年也是有意的。   七月,元宜公主府办了一场赏花宴,给澜心送了帖子,同时未心也得到了一份,是送给摘天巧掌门人的,同时元宜公主又提了一句,想见见她们的妹妹们。   她们二人一个是赵家的媳妇、一个摘天巧名声在外,元宜公主这场赏花宴办得盛大,不拘身份,她们两个得了帖子倒没什么,可锦心与华心又如何呢?   文夫人心中便是不安,却不能推辞,还得欢欢喜喜地给二人裁衣裳打首饰,将二人打扮得得体合宜又不大出挑,目视着两个女儿上了马车,转身回府来,忍不住叹了口气。   赏花宴上衣香鬓影脂粉气浓,花红柳绿热闹得很,锦心不大喜欢这种场合,寻了处僻静亭子坐。   元宜公主要见她?自己来找吧。   锦心垂着眼皮子往湖里撒了一把鱼食——反正“我”又不知道今天是元宜公主或者元宜公主身后的人要见我。   咱不伺候。 第一百二十一回 算来算去,这事得怪他……   “敢问可是金陵文家四姑娘?”亭外一着婢女装束的婢子亭亭立下, 看似得恭顺实则下巴微扬,有几分贵主身边人的矜持傲气,又或许是因为只是对着一皇商家的女孩。   锦心慢悠悠地瞥她一眼, 笑了,“我便是, 你待如何?”   婢子扬头道:“我家主子请姑娘过去一叙。”   锦心带笑的眼儿在她身上缓缓划过, 目光幽静似是一池静水, 被一只躁动的鸟儿轻轻一点, 池水仍旧安静,波澜不惊。   婄云自顾垂头理了理锦心身上的披风,锦心道:“敢问令主人是哪一位?或者你是公主府内的婢女,身份如何证实?我又怎知你究竟是不是公主府的人、究竟是领了谁的命令来叫我的?”   婢女有几分恼了,声音微沉, 带着些威胁的意味在其中, “公主要见姑娘, 姑娘最好还是不要耽误了, 免得错过了公主的雅兴。能够面见公主,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福分!”   “可真是天大的福分啊。”锦心意味不明地重复了一遍, 婄云上前一步,客客气气地道:“您向那边瞧瞧。”   来人皱着眉道:“你们速速随我去见公主——”   “让你看你就看,哪来那么多废话?”锦心确实有些不耐烦了, 独处的清净时光被人打扰, 来的又是恶客,总是会叫人心中不快的。   因而她眼中带着几分冷意,流露出的几分威势叫那婢子不自觉地低了头,身体不受自己控制地往一边看,却只见几名公主府的奴仆来往端递茶水, 未见其他。   她感到有些疑惑,婄云冷声道:“公主府内婢仆一应都是统一装束,姑娘也不知是哪位贵主身边伺候的丫头,冒称公主近侍来蒙骗我家姑娘,究竟是何居心?!”   婄云一旦疾声厉色起来,一身威势不同常人,那婢女被震得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远方这时一位着公主府女官服制的年轻女子在两个公主府婢女的拥簇下缓缓而来,见此情状似有几分惊讶,先向锦心道了万福,然后才笑着道:“公主素闻文家众女美名,好奇已久,才在那边看到四姑娘在此处赏景,便谴奴婢来邀四姑娘过去,那边的桂花今年开花极早,芳香馥郁金黄浓艶,想来四姑娘也会喜欢。”   她说话倒是客客气气的,锦心听了却无动于衷——什么叫“好奇已久”?人家听闻美名是向往已久,这好奇二字,放到人身上,又是二人如今这等悬殊身份,天然就带着上位者的傲气与不屑。   再者文家众女美名……多大的名声能从金陵传到京城啊,这理由想得是半点不经心,又或者是经心了,更有些威慑的意思在其中。   何来的美名?恐怕是得贺时年倾心来的美名吧。   不过锦心倒是未曾拒绝,若是再耽误下去,恐怕今日这出戏便演不下去了,于是淡淡道:“我这才有一个自称是公主府婢女的人,二位可要辩一辩左右孰真孰假?”   “奴婢是公主近身此事真实明晰,您在此任意叫一人来,都是识得奴婢的。或者您心中不信,那奴婢有此为证。”说着,她从腰间取下一块腰牌向锦心展示,乌黑的牌子上头赫然有描金的“元宜公主府”五个大字。   先头那婢子已是一脑门的薄汗,锦心淡淡瞥了她一眼,缓缓起身,“那便走吧。这位……姑娘,也不知是哪位贵主派来的人,替我多谢厚爱,容文某不恭了。”   能在公主府中行动自如,即便今日宴会宾客身份门槛不高,能让婢女行事如此有恃无恐的定然也不是寻常身份,何况那婢女穿得比平常小家小姐还要讲究些,那股子傲气也不是寻常府邸能养出来的。   锦心估摸着八成是承恩公府的大小姐身边的人,元宜公主的亲舅舅的幺女,也是贺时年如今名义上的义妹。   热闹啊。   锦心皮下肉不笑地牵了牵唇角,就在元宜公主府的偏僻院落里来回转圈圈的贺时年忽然打了个寒颤,谢翼疑惑道:“怎么了?”   “我忽然觉着后脊骨有些发凉。”贺时年顿了一顿,“元宜殿下不会为难阿锦吧?不成,我还是得去看看。”   说着,他就要往出走,谢翼忙用力拉住了他,“阿旭、阿旭、你就别去添乱了,母后今日难得有兴致出宫赏花,又想见见那文家四姑娘,你这会过去了是什么道理?况且母后一贯性子慈和,断不会为难文姑娘的,你就放心吧。”   贺时年心道:我哪是不放心我媳妇被欺负啊。   他是忽然有一种不大好的预感。   贺时年悄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腿,灌了大半碗茶下去,蹲在墙角试图听到隔壁的隔壁的隔壁的动静。   谢翼看着他这个样子是痛心疾首啊——我好好的弟弟啊!就这么落入情网了!还是单方面对人家一往情深!   且说锦心那边,她带着婄云自然地出了亭子往出走,眼眸看向亭外候着的女官,身形瘦削,但挺拔矜雅,有一种说不出的有力、好看,“请,带路吧。”   女官微微欠身,竟然在众目觑看下顺从地转身引路,一开始那个婢女惊讶地张开嘴,想要说句话,喉咙却好像被堵住了一般,什么都没说出来。   一路向西行,未走出多远便有一个衣着简朴的老嬷嬷站在那里,女官侧头间不着痕迹地与她交换眼神,老嬷嬷微微颔首,转身快步离去了。   锦心面色平淡地被公主府的女官带着兜了一大圈子,心里有些想笑——这种手段使得拙劣至此,这位公主身边的人还真是少历练。   方才那个嬷嬷是皇后身边的人,她前世其实是见过,皇后的心腹乳母,前世陪着皇后冲杀进皇宫里的人,后来她的人没捞出皇后,但把这位老嬷嬷捞了出来,不过捞出来之后那位老嬷嬷只见了贺时年一面,便自刎了。   自尽前她表示自己能够帮助贺时年向天下人证实先帝嫡子的身份,可惜他们当时没那打算、贺时年也没想以谢氏子的身份再登临皇位,这位老嬷嬷便自尽追随皇后而去了。   一场主仆情分,倒是令人敬服。   最后锦心被那位女官引进了公主府的偏僻院落中,上房里堆叠锦绣珠玉华贵,上首赫然端坐着一位华服丽人,越是二十不到的年岁,身着淡紫绣鸾凤锦袍,发挽凤钿,打扮华美,容貌不算极为出挑,却生得极为端正,兼之气度雍容,亦称得上是位美人。   锦心心知这便是当朝皇帝独女元宜公主了,向东屋的方向,落地罩后隔着一扇极大的檀木落地山水画插屏,锦心不着痕迹地收回了目光,从容向元宜公主见礼,“民女文氏锦心,见过元宜公主殿下。”   元宜垂眸打量着她,见她行举得体,姿态虽然温顺,脊背却挺得很直,一举一动便是与京中贵女们比起来也分毫不差,甚至更为从出挑,心中说不上是满意还是怎的,只是向屏风后看了一眼,旋即缓声道:“请起吧——早先听过你们文氏姊妹的名声,也见了你二姐几面,只是今日见到你,才知何谓不凡。”   “民女天资平庸,受不得公主如此夸赞。”锦心平静对答道。   元宜公主眸色微沉,“是吗?若是天资平庸,又怎能叫贺小子痴迷到如此地步?他竟说要为了你到金陵去,你心里……就没什么想法吗?”   锦心淡然道:“民女出身平凡、身体羸弱,自知配不上承恩公府的公子,是贺公子抬爱民女了。”   “哼——”元宜公主冷笑一声,“你倒是有自知之明,既然如此,你何不就拒绝贺小子,如今这般,岂不是受着他喜欢你的好处欲拒还迎?你既自知身体羸弱与他不堪配,就该果断地与他分手!他是承恩公府义子、东宫伴读太子心腹,日后前途无量,你的身份家世身体你自然已有自知之明,就该知道你们二人若是在一起,便只会拖累他!”   “民女自然有自知之明,只是贺公子丰神俊朗,民女心向往之,便生出了本不该有的贪念,贪念一生……便再也身不能由心了。”锦心一拜,“公主召民女来想必有旨意吩咐,公主请讲,民女听谕便是。”   元宜深深看了她一眼,目光复杂,“我是该说你有自知之明,还是该夸你坦然。”   “民女不过碌碌一凡人,身为凡人便难免有贪嗔痴怨,贺公子待民女之用心,民女亦感然念之,不愿几身为贺公子之累,又不舍撒手放开,想来是颇为另您鄙夷的。民女无言辩解,只听谕令便是。”锦心垂眸道。   元宜一时竟不知拿她怎样是好,想起不远处的贺时年,好一会才道:“罢,你起来吧。”   锦心平静起身,元宜公主侧头吩咐:“带她看花去。”   将锦心支开,元宜公主走到屏风后,只见一位华服妇人正端坐在软塌上,神情莫名看不出喜怒来。   元宜微微垂头,姿态柔顺,不复方才的矜傲雍容,低声唤道:“母后……”   “等会将这个给她吧。”皇后摩挲着手中的盒子,洋漆小盒子做得精巧,镶嵌着螺钿拼组成牡丹花色,做工精致如此,可知价格不菲。   只是个装东西的匣子便精巧到如此地步,里头装着的东西何等珍贵可想而知。   皇后凝视着那个匣子 ,慢慢陷入了回忆当中,“当年,我怀翼儿和旭儿的时候,都说是双生子,我就盼着是对龙凤胎,命人打造了一对手镯,一只给女儿、一只给儿媳,可那之后……如今能将这只手镯送出去,我也心满意足了。”   元宜应了一声,皇后抬头看她,半晌叹了口气,“那是个通透孩子,看事情也清楚明白,性子有些冷,倒也还算过得去。等会话音软和些,莫要吓了她,不然阿旭要不高兴的。”   元宜点了点头,退出了内室。   从公主府回家的路上,澜心见锦心手上捧着个匣子,疑惑道:“方才就见你捧着,在那边也没好问,怎么好端端一趟,还带着东西回去了?”   锦心道:“公主所赐。”   澜心点了点头,一来嘛,作为姐姐看自家妹妹自然是哪里都好,觉着外人喜欢锦心、送给锦心什么东西也理所当然的;二来却又觉着有哪里不对,只是想到元宜公主素来宽容待下,锦心合了她的眼缘也说不定。   锦心摩挲着匣子上的螺钿花纹,看不出喜悲。   前世成亲他们并未拜过高堂,今生俱有高堂在,却也没得拜。   她不得不承认,因为贺时年的那些遭遇,她有些厌烦天家姓谢的那一家人。   但她又不得不承认,今生皇后确实为贺时年谋划良多。   所以这份礼物,她明知是谁送的,明知道接下了回去后会有些麻烦,还是收下了。   文府中,锦心借口身体不适向文夫人请了安后便径直回了院中,房中放了冰盆,婄云服侍锦心宽了外衣换上燕居的常服,软声问道:“今儿姑娘累了,可要歇息一会?”   锦心点了点头,婄云便将枕褥布置好,带着众婢子退下,锦心却没躺下,倚在床头坐着,漫不经心地道:“房梁上蹲着舒服吗?”   “那得看谁家的房梁不是?”贺时年轻松一跃而下,将什么东西塞进锦心手里,“街上看到的,一眼就觉着你会喜欢。”   锦心斜眼睨他,“你很心虚啊阿旭。”   贺时年咧嘴冲她一笑,“我行得正做得端,有什么可心虚的?”   锦心横了他一眼,知道自己确实没有生气的道理。   毕竟贺时年在信里已经将承恩公府的事与她和盘托出,宋家幺女属于流水有意,贺时年从中搭线给她定下婚约,便是已经断了她的念想。   按理,事情做到如此,贺时年也算处理得不错。   只是今儿因他失出的麻烦,却叫锦心心里多少有些气不顺。   要不是贺时年招惹的桃花债,她好端端来京中行事低调,怎么至于遇到这种讨厌事?   算来算去,这事得怪他。 第一百二十二回 “嫁过来那身子弱的死……   不得不说, 要论在锦心面前察言观色的能耐,贺时年绝对是无人能及的,这会小心打量了她的面色一会, 又讪讪地道:“我真不知道她今天还要作这门子妖,不然一早我就让人把她绊在承恩公府里了。还有元宜……她没惹你吧?”   说着, 贺时年声音微沉, 眯了眯眼, 眸光有些沉, 却不是冲着锦心来的。   “她是受人之托顺势行事,没什么可怪的。”锦心垂眸看他,神情平静,“我只是不高兴宋嘉乐因为你而来折腾我,不喜欢她那丫头的态度。”   别说她是小气怎么的, 她就是厌烦宋嘉乐身边那个婢女。   也有些讨厌宋嘉乐。   贺时年沉了口气, 道:“你比所有人都有资格讨厌她们, 阿锦……”   他握住锦心的手, 仰头看她,“这盛世太平, 是你我费心谋求来的,她们的富贵平安皆要仰赖于你,即便她们不知道, 你也比任何人都有底气、有资格厌烦她们。”   他声音很沉, 道:“无论是元宜还是宋嘉乐,她们本不该有在你面前高高在上耀武扬威的资格。”   锦心看了他一眼,“我不厌烦她们高高在上,不在乎她们端着多高的姿态……如今的路是我自己选的。”   锦心反握住他的手,“这天下太平盛世安康, 是给百姓的,她们都是无关紧要的人。只要这天下兴时百姓不苦,我便心满意足,你我也算心愿得偿了。”   贺时年沉默了许久,锦心笑着摸了摸他的眉眼,本来想再安慰他两句,但想起是他惹来的烂桃花,又不笑了,抱着手臂冷脸看他,道:“反正不管怎么样,我这算计不能白受。”   “不会轻飘飘过去的。”贺时年眼神有些冷,“宋氏子弟的教养是应该好好整肃一番了。”   锦心垂眼凝视着他的眉眼,这双她再熟悉不过的眉目,她用指尖一点点摩挲过去,低声道:“叫她抄段日子佛经、闭门养养心性便罢了,不要做得太过。”   贺时年顿了一顿,“你对她心软,她却叫人来招惹你。”   “我不是对她心软,是她太小了。我大了她足足四十岁,与她计较这些,倒显得我好不体面。略施惩戒,她吃教训便罢了,不吃教训,日后出了阁,她碰上的也未必人人都不与她计较。”锦心神情平淡。   贺时年垂头没吭声,锦心轻抚着他的鬓发,今日其实有些累了,她眉目间透出些疲倦,但并不明显,她将贺时年的头按在她的膝上没让他看到,一点点摩挲着他的鬓发,指尖的触感有些温热,或许是因为她手尖太冷了。   其实也不柔软,相反,贺时年那脑壳硬得常叫锦心怀疑他混迹江湖的时候是不是悄摸地偷学过铁头功。   但就是这样一颗不柔软的硬脑袋,她摸着的时候却觉心尖尖的肉都是软的。   “我今生所求,就是能与你长相厮守。”锦心重新握紧他的手,低下身,将那只手拉出来贴在她的心口,“前生欠你的,今生有漫长的岁月可以供我弥补,你不要急,往后余生的路,咱们牵着手,慢慢走,好不好?”   贺时年忽然起身抱住了她,用很大的力气拥紧了她,亲吻着她的鬓角,“这是你说的,不许抵赖。”   锦心笑眯眯地抬起手做出发誓状:“我文锦心起誓,若是此生不能与贺旭长相厮守白头偕老,便——”   “不要说,”贺时年连忙捂住她的嘴,用力摇头道:“天地神明见证,不要说那些不吉利的。”   锦心有些无奈,又笑了。   从公主府回来,锦心略病了两日,倒不严重,只是气力有些不足,婄云给她开了补元气的方剂,吃着滋味是真不大如人意。   不过总归是自己作的,锦心也不敢不喝。   文夫人她们来探望她时说起过锦心从公主府带回的那个匣子的事,锦心只以公主赏赐带过,她们倒是瞧了瞧,见是一只玉质上佳的手镯,取自极莹润的白玉,玉质剔透,捧在手上润泽清凉,一看便知是极品。   众人只能当锦心是真合了公主的眼缘,唯有文从翰听云幼卿说了,心中微有些疑虑,喊了贺时年出去喝酒,也不知二人说了些什么,回来后便未再多说此事了。   入秋后,京中天气仍是炎热的,云幼卿与澜心先后诞下孩儿,倒是凑巧了,二人一前一后,正好生了一男一女。   锦心终于能将早备下的长命锁送出手了,两个小娃娃都很健康,是在家人的期盼下诞生的。   自家孙儿自然是千般疼、万般爱,可女儿那边就不同了,文夫人担心赵家因澜心诞下女儿而有所不满,哪怕见了赵斐把小姑娘捧在怀里爱不释手的样子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毕竟赵家情况不同于寻常人家,听说赵老太太与马氏因为澜心产女很是奚落了她一番,幸而细细询问过后知道赵斐很护着她、赵老爷也并未因此不满,才略有些放下心来。   也正因此,本来孩子出生吃了洗三宴便打算走的文家人又留了一段时间,文夫人不顾闲言碎语留在赵家亲自照顾澜心出了月子,才舍得抽身。   为了这个,怕云幼卿心里不平,她又送给孙女孙儿许多东西弥补,有时看着她为女儿、儿媳忙忙碌碌两边奔波的样子,锦心心里既觉着她太累了、又觉着被塞得满满当当的。   这样的生活,才应该是常态,只是前生遇到了太多波折,把这样平凡的忙碌幸福也砍杀殆尽。   回家时已是深秋,百花肃杀,承恩公府里很是闹出了些热闹事,外人听不到什么,锦心这边却对一切都清清楚楚。   宋家幺女宋嘉乐冲撞老夫人,被关在院中抄经,九月成婚,皇后并未赐下添妆,这对一贯待下宽和亲厚、行事稳妥的皇后娘娘而言,已经是明晃晃地在表达对宋嘉乐的不喜了。   毕竟宋氏其余众女,哪怕是义女,出阁时也有皇后赐下的添妆。   而宋嘉乐,是皇后正经八百的嫡亲侄女啊。   因为皇后这一份摆到台面的不喜,宋嘉乐出阁后或许会有些委屈,但她与夫婿自幼相识两家世交青梅竹马,有她父亲在,夫家却也不会待她十分苛刻。   往后的日子如何,全看她自己怎么过了。   人生在世,各安天命,若是宋嘉乐能放下前情收起怨愤,她的好日子在后头。   若她放不下,在牛角尖里愈走愈远,那也只能说是她自己看不开了。   回到金陵时已是冬日,天气寒冷,船行得很慢,锦心受了些风寒但并不太严重,又因回家的欢喜,精神头很是不错,至少徐姨娘见了长松了一口气,心中终于确定——女儿的身子确实比前些年好了不少。   回到院中一切如旧,那只黑猫儿还是懒洋洋地趴在炕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甩尾巴,锦心不在的这段日子里它被小婵、麦穗她们喂得好好的,半分没瘦,还是一身的腱子肉,锦心捞它过来在怀里抱了抱,发觉抱他的时候比从前似乎轻松了不少,心里某个地方顿时一松。   伸手间她手绳上艳红艳红的宝石珠子被阳光一照亮得晃眼,小婵笑道:“姑娘手绳上新穿的宝石,可是在京里得的?颜色倒是很好,只是形状小了些,还得拿绳子包着串,但瞧着倒也别有一番新奇好看。”   锦心指尖轻抚那两颗贴着明月辉的宝石珠子,笑了,“偶然得的,瞧着颜色不错,就叫你们婄云姐姐给串上了……方才阿娘与我说你娘前儿去给她磕头,要领你回家了?可定下人家了?”   “定下了。”小婵低头,有些羞赧地一笑,“倒不及绣巧姐姐的好亲,没脸与姑娘说,是我姨母妯娌家的,我们自幼也是一处玩过的,我娘说知根知底的人家好,离得又近。”   锦心温和地道:“你觉着不错就好,年后出去吗?婚期定在什么时候?我叫婄云给你预备一份添妆,你不要推辞,你、往后麦穗、麦冬她们都是有的。”   “才进来就听姑娘说给添妆了——”小安走了进来,笑眯眯道:“您可没点奴婢的名,可有奴婢的份儿啊?”   “自然是少不了你们的份子的,凡是从我这里出去的都有。”锦心笑道:“不是特意的添妆,是给你们的安家银子,只是既然要成亲,就取个好意头做添妆吧,把嫁妆箱子填得丰丰厚厚的,也是我给你们的底气。你们伺候了我这么多年,劳心劳力,我能给你们的也只有这些了。”   小婵忙道:“小婵不敢居功,我自知没有绣巧姐姐细致与婄云姐姐的沉稳,虽是先到姑娘身边来的,可论及功劳得力还不如妍儿与小安,姑娘这话实在是折煞奴婢了。”   “我说你受得,你就受得。”锦心握住她的手,温声道:“这么多年你待我的用心,我都记在心里,这就足够了。”   小婵眼圈微红,抿着唇用力点了点头。   回头小婵她娘又往锦心这边走了一趟,说清了年后接小婵回家的事儿,然后陆陆续续又有二三家来,都说的是这种事。   锦心那日一算,过了年后,她屋里的丫头竟要空了一小半。   其实这种事本是长有的,只是她今年在外飘荡了一年,把她们逼得都紧在一处了,便显得很多。   她只叫婄云依样备下添妆给每个人,十两的银锭五个做压箱银子、颜色绸缎十二匹、金银钗环成对,再加上一对赤金打的龙凤镯。   每人一份,婄云整了整库房,每人又给添了一块品质尚可的皮子,灰鼠银鼠都有,因为一次准备的份数多,赶上哪个就是运气了。   东西送出去,府里自然会有些风声。   彼时正是腊月里,这日到文夫人处请安,文夫人留锦心喝茶,说起这事来倒是没有不赞同,只道:“伺候了你这么多年,如今要走了,各赏赐点东西也不过分,你还算知道分寸,这没什么,府里若有什么言语,你也不要上心。”   锦心笑道:“寻常人的言语,如何能进女儿的耳朵呢?便是进了,女儿也不放在心上,无关紧要的人罢了。”   二人正絮絮说着话,文夫人说起锦心屋里丫头出去好几个,要把人给她补上,锦心摇摇头,道:“如今剩下的婄云、妍儿、小安等几个人都很得力,左右我身边事也不多,暂且留她们几个支转着便是了,再添了人进去不过平添事端罢了。”   文夫人低头思忖片刻,道:“你要求个清静也好,只是哪日若觉着身边不够使了,只管叫人往总管房说一声去,母亲自然替你安排。”   “女儿怎会与您客气?”二人其乐融融地,才续了一回茶,外头有人进来传话道:“太太,大姑太太回家来拜年了。”   文夫人有些惊讶——她这位大姑子八百年不回来一次,如今算来赏赐过来还是蕙心的元姐儿满月呢,说话好不中听,话里话外什么姑娘贱小子贵的,被谢霄铁青着脸送客送了出去,然后许是觉着丢脸了,过年也没回来一次。   前段日子他们从京里回来,大家都知道文从翰家与出嫁的澜心得了幼子女的消息,多有上门道喜拜会的,旁支的亲戚太太来了无数,唯独她这个亲姑奶奶一直没露面。   如今这大过年的,怎么忽喇八地又来了?   这是打的什么主意?   不是文夫人警惕,实在是这位大姑太太但凡上门一次,就没有不找她晦气的时候。   也不知她是心里不平还是怎地,可文夫人扪心自问,文家并没有对不起她的地方。   当年许婚,她嫁给了当时与文家门当户对的魏家、文姝晴嫁给赵家老二,谁知道赵家会发迹?也不过是穷翰林官儿,赵老二也没显出什么贤才来,当时大姑太太为这个好不得意,回门时候在娘家都是下巴抬得高高的拿鼻孔看人。   后来赵家逐渐发迹、魏家落魄了,她心里就闹起不平衡了,回家来几次三番指责文老夫人偏心,因她不是亲生的、把好姻缘都给了亲女儿云云,最终把文老爷气得面色铁青,亲自把她赶了出去。   天地良心,文老夫人对她这个庶长女算是做得极尽职尽责的了,出门子时候给她们添的嫁妆都没差多少,本来姊妹两个一起相看夫婿,不是她要死要活要嫁魏家,文老夫人怎么拦怎么劝都当用,只能无奈把她嫁过去了吗?   等看到文姝晴沾了好处,她倒是不平起来了,怎么不说她早年把好处占尽,过去仗着娘家发迹将婆婆夫君压得抬不起头来在家里大权独揽,而文姝晴在赵家是实打实地在赵老太太跟前受了磨难的事了呢?   就为这事,她当年少了明面怜惜实则嘲笑讽刺地去信问候吗?   若说对小姑子还有几分人心对人心、肉贴肉的关心疼惜,对这位大姑子,文夫人心里真是半分亲近都生不起来,这会听说她来了,也只觉着头疼。   这大过年的,晦气啊!   文夫人面色如霜,锦心想了想,倒是没起身告退。   她毕竟做晚辈的,而且这会出去只怕会与大姑太太撞上,不如在这坐一会等人进来打个招呼再走。   到时候是该捂着心口还是按着脑袋溜呢?   锦心陷入了沉思。   那边大姑太太带人一路风风火火势如破竹地进了定颐堂,过年了,她倒是打扮得华贵,头上步摇成对,走起路来珠玉摇曳一身华光,可实际是多少年头的东西文夫人瞥一眼就都知道——这还是当年她文姝曣出阁文老太太亲自给筹办的嫁妆呢。   彼时文夫人是初到媳,被文老太太叫着帮把手,自然得战战兢兢地办事,故而对其中的东西印象颇深。   再看大姑太太身上的皮料衣裳倒是干净,只是也应是几年前做的了,文夫人拿捏不准她今儿过来是要做什么,大正月里不好摆脸子赶人,还是客客气气地命人斟上茶来。   锦心起身向文姝曣行了拜礼,文姝曣竟然颇为和蔼地对她点了点头,虽然不过是板着一张脸勉强扬唇笑笑,但对锦心而言也是颇为惊奇的了。   文夫人更是去端茶碗的手都顿了一顿,满脑子都是——这人过来要干啥?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沁儿她爹呢?怎么还不来?!   文姝曣上下打量锦心两眼,见她身形依旧如往年纤瘦,面色也不大好(除夕通宵守岁、这几日也灯火不断给熬憔悴了),眸光微微沉了沉,竟然从袖中取出一角金子来,叫人递给锦心,“不值什么,拿去买个花戴吧。”   这些年魏家生意不同以往,文姝曣的夫婿早年看着还算青年才俊,这些年却酗酒嗜赌逐渐沉沦,生意无人打理自然一落千丈,唯一叫人称得上好的就是后院干净了,可这干净也是文姝曣不知花了多少心思咬着牙盘算出来的。   不过仗着这一点,她那大儿子倒也好问亲,前回元姐儿的满月宴上她还颇为自得地说了起来,说是滁州那边不少高门都问过她儿子的婚事。   文夫人觉着其中多少有点吹牛的成分,回来与文老爷一说,二人都很赞同她的这个观点。   这会要紧的还是应对眼前人,文夫人见她发起压岁钱也吃了一惊,虽然不过小小一个金角子,连冶炼打造都没有过的,不像是过年散的压岁钱,更像是寻常日里花用、从金子上绞下来的一角,可那也是金子啊!   可要知道自从魏家没落之后文姝曣将手中的银钱把得多紧啊!这些年里,年节上文姝晴大车大车的年礼往回拉,滁州那边可半根羊毛都没见过,早年文从翰、蕙心还收过她点压岁钱,到后头的,兴哥儿都进学二三年了,大姑姑那半张纸都没得过。   今儿来这给沁儿竟然发起了压岁钱来?   奇景啊。   文夫人心一沉——今儿怕是大场面,不好应付啊。   锦心收了人家压岁钱也不好意思转身就走,悄摸给婄云示意,文夫人与她目光相对就知道她打得什么注意,笑呵呵坐着全党没看到,不多时孩子们蜂拥而至,文从林站在前头,带着妹妹弟弟们欢欢喜喜地进来给大姑姑拜年。   文姝曣坐着受了,随手从旁抓起两把果子散给众人,文夫人目光微变。   不对劲。   锦心垂了垂眼皮,缓缓摩挲着腕上那颗被打磨成红豆形状的宝石珠子——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文从林接过果子倒是面色没变,笑眯眯地又带领弟妹们说了一串吉利话,转身时候冲锦心眨眨眼,带着些询问的意思。   锦心缓缓抬了抬手指然后轻轻落下,他便明白了,又向在座两位长辈告了退:“我带着他们回去温书,不打搅姑姑与母亲说话了。”   锦心顺势起身,笑着道:“我去看着他们去,不然这群皮猴准不听话,哪能安心读书?”   话没说完,便被文姝曣喊住了,“四姐儿不要去,一年多没见了,坐下叫大姑姑看看你。今年身子可好些了?瞧着竟比往年还消瘦些。”   文夫人脸色顿时微沉,“大姐怕是看错了,沁儿今年身子已有好转。”   “哦,那就是我看错了。”文姝曣竟也不恼,反而若有思量地看着文夫人与锦心脸色,心中不知下了什么结论,待锦心的态度又和煦了两分。   只是她这和煦的叫锦心后背发凉,心里一直在想她今儿个究竟是为了什么。   说了好一会话,文姝曣一直在关心锦心的身体、延医用药云云,竟还提起要见徐姨娘一面,文夫人心里拿不准她打得是什么算盘,推说徐姨娘今儿个要回娘家去,没让她见。   过半时,文姝曣见一个人走到屋里来在外屋站下脚,终于缓缓放下了茶碗,“我带了行礼来,想在这边住段日子,明儿个去拜祭拜祭母亲,不知弟妹愿不愿意留我。”   “还不快给大姑太太打扫院子去,不知姐姐带了多少车马行李,该叫外头小厮帮着卸下,然后叫婆子们抬进来才是。可惜翰哥儿不在,明儿个叫林哥儿带着兴哥儿陪大姐你去败绩母亲吧。”人家说要留下祭拜文老夫人,文夫人断然是没有拒绝的道理的,只能命人给文姝曣打理院落,听说她带了两个妈妈四个丫头来,又拨给她几个婆子丫头使役。   这边从定颐堂里走出来,文姝曣问方才后进屋那人:“ 打探清楚了?”   “是,打探清楚了,确实是四姑娘身边的丫头年后要出阁,四姑娘给添妆。给得还真丰厚呢,听说金的银的、鲜艳花色的绸子缎子都给了,沉甸甸好几箱呢,这一气儿给出去四份,听说不止明面上的,便是暗地里压箱的银子都给出好几百两去了。人家还说,这还不算什么,前年四姑娘身边的大丫头出阁,四姑娘那实打实地给了好几口大箱子,穿的戴的摆的用的,寻常人家给姑娘预备的嫁妆也不过那样了。”   被派去打探消息的是文姝曣多年心腹,正是跟着她陪嫁到魏家的,此时不由道:“还是咱们文家的富贵,姑娘给丫头的陪嫁都能大箱子大箱子往出送。那家那几位姑奶奶……抠抠搜搜的行事真叫人看不上!”   文姝曣轻睨她一眼,淡淡道:“走吧,不是给咱们打扫了院子吗?过去住下,今儿她要回娘家,明儿还不回来了不成?传信把泰哥儿叫来,叫他尽快来。”   嬷嬷应了一声,又迟疑一下,近她跟前低声问:“太太您的意思是……”   “翰林官、亲王妃的妹妹,嫁过去正好抬一抬门第,窈娘日后也好许个门风清正的人家。”文姝曣淡淡道。   嬷嬷道:“可……可那四姑娘先天体弱,若娶了她,虽有一份好嫁妆能够填补家里,可咱们大爷不就绝了后人么!那嫡出庶出能一样么,家里只有庶出的,拿出去也叫人瞧不起。”   “让她生,嫁了人哪有不生孩子的?真当都是闺中的舒心日子?嫁到我魏家了,就得给我魏家绵延子嗣,身子弱怎么了?真要有个三长两短的也是她命里应该,我这做婆婆的替她养了孩子,合该把握她的嫁妆。”文姝曣扬着头,道。   嬷嬷一时无言,好一会才道:“舅老爷……”   “到了滁州地界,还有什么文家不文家?他小姑娘身子弱,他自己又不是不知道。”文姝曣轻哼道:“便是怎地了,我是他姐姐!他还能为了一个婢子生的女儿和我撕破脸?况就算是为了外孙好,他也得大把银子供着我儿。再者说了,一个婢子生的罢了,到了我家,便是好命平安给我儿诞了子嗣,还敢跟我这个做姑姑又做婆婆的顶撞着来?她自个儿百依百顺的,我那弟弟想再多有什么用?”   嬷嬷连忙附和道:“太太英名。”又小心打量着见四下无人才放下心,只低声道:“为了哥儿,这几日咱们可得仔细些。”   “明儿咱们街面上去,四丫头也要及笄了,我这做姑姑的该送她一副头面。”略走出一段路程,出了小径,周遭渐有人往,文姝曣说着,笑了起来,“这姑娘家体弱就不好议人家,表兄表妹的又比旁人亲近,她过了门去,我这个做亲姑姑的还能待她不好不成?”   嬷嬷连忙应声,“太太慈爱,天底下再也找不出比您更好的婆婆了,何况又是姑娘的亲姑姑,亲上加亲,可不是姑娘享了福了?”   文姝曣得意地扶了扶狄髻上插着的步摇,又抬了抬下巴:“可不是么,我也实在是喜欢那四丫头,那孩子瞧着纤巧可人儿的,我真是舍不得她这辈子就在闺中当姑娘,女人嘛,活一辈子不为人妻母,怎么算圆满呢?”   那嬷嬷就在一旁与她一唱一和的,不知跟了她们多久的婄云面色沉沉,阴寒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漱月堂里倒仍是一片平和静好的岁月,几个孩子都被文从林带了过来,妍儿热情地将点心果子端出来招待小主子们,等锦心回来了,见只有她一人,忙问道:“婄云姐姐呢?怎么没跟您回来?”   “我叫她送些银钱给门首上的人,叫她们替我买些外头的点心果子回来。”锦心笑吟吟看着几个小的,道:“猜到有小馋猫儿要来,怎么能不备些新鲜吃食呢?”   几个小娃娃蜂拥而上将锦心围了一圈,华心腻着她撒娇道:“四姐最好了!”   锦心好笑地轻抚她的小发鬏,上头珍珠玛瑙串子圆润可爱,锦心想起库房里还有数匣彩珠,若是点缀在发带上做挽发之用,想来是很好看的。   小姑娘娇气,就该配些鲜艳颜色的东西。   几个孩子在锦心这儿闹到天色昏暗了才不情不愿地离去,锦心交代嬷嬷们好生挨个送回去,又叮嘱了来接华心的妈妈一番,送他们走了,回到屋里打发人下去吃饭,将茶炉子上的茶斟来一碗给婄云:“快喝碗茶顺顺气,怎么了这是?”   婄云面色铁青地灌了几口茶,看得出是在整理言语,锦心便自顾道:“京里的飞鸽传书说南巡的事儿定了,二月里就要启程,阿旭也随行过来,只是跟着御驾走路程难免拖拉,倒不知他们几时能到金陵了。”   可快来吧!   作妖的都要翻天了!   婄云心中愤愤想到,哪门子的东西,都敢算计到主子身上了,是她今生剑磨得不够锋利还是见的血不够多?!   婄云几乎要咬碎一口银牙,对着锦心只觉文姝曣所谋之事根本难以启齿——谋算锦心的身体性命,这一点已然是犯了她的大忌讳了!   锦心见状就知道想必是有什么大事,只得一碗碗给她添温茶,软声道:“没事,没事儿,天大的事儿咱们都在呢,有什么难的,你快缓一缓,然后慢慢说与我听,究竟是怎么了?”   “魏文氏贱妇!”婄云胸口剧烈起伏着,可知是被气狠了,“今生没叫她头首离体坟岗抛尸真是便宜她了!贱妇!贱妇!卑劣犹过蔡京,狠辣远胜来张!蟑面鼠辈何堪为人?!”   这时候就显出斯文的弱势了,骂人都没几句脏话的。   锦心只能不断安慰着她,心里暗暗推算她那大姑姑究竟是打了什么了不起的盘算,能把婄云气到如此模样。   单看婄云如今这样子,可真是,提刀去把她砍了的心都有了。   莫不是暗地里把婄云爹妈的坟给撅了……无冤无仇的也不至于啊,难不成是打算扎她和婄云的小人,扎个稻草诅咒她俩?   何仇何怨啊? 第一百二十三回 难道不是胆敢算计到她……   等总算安抚好婄云, 听了她的转述,锦心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她这位大姑姑,是祖父祖母捡来的吧?   这什么脑子什么想法, 只能说是又蠢又坏又肆无忌惮。   她们老文家怎么会有这种人,又毒又蠢。而且谋算这种事情就在人家院子里, 光天化日的也没个忌讳, 她是从定颐堂里出来的时候忽然手脚俱断不会走回屋里关上房门吗?   其实锦心真是错怪了她们……吧?   从定颐堂出来, 再出内院, 向外院客院有一段非常隐蔽的小径,她们商量那件事的时候正在那段小径中,四下隐蔽无人,何况如今正在正月里,天气还有些凉, 下人们一般都候在下房中等候吩咐, 没有那个人闲来无事会在外面逛荡。   她们两个哪里会想到还有一个隐蔽在后的婄云在听她们谈话呢?文姝曣身边那个嬷嬷倒是谨慎, 说话前四下里都细瞧了瞧, 可若是婄云还能被她们发现了痕迹,前世今生大几十年可不是白混了吗?   所以密谋此事栽倒在婄云身上其实不冤的……吧?   好吧其实还是她们两个不够谨慎细致, 在人家光天化日之下密谋这种事情,真当哪里都是她们家呢。   锦心沉默了下来。   婄云继续咬着牙,阴恻恻地一笑, “奴婢就去做了他们娘俩还有那个黑心肝的毒妇老奴才, 一剂药下去保准干干净净半点痕迹不留,别人也怀疑不到咱们身上!”   “婄云啊……”锦心收回神,语重心长地道:“咱们如今行事要遵纪守法些,晓得嘛?”   婄云拧眉不解,迟疑了一瞬才小心询问道:“您是打算……”   “几个小喽啰罢了, 不算什么,她若能替我、替阿旭在父亲那里探探路也是好的。”锦心倒是没怎么恼,只是有些好笑——这么多年啊,从未有人想用这般低劣蠢毒的手段算计她。   真是退出江湖刀锈了,当年的刀光剑影明枪暗箭都变成如今这种蠢笨地让她看不上眼的粗劣计谋了。   也不知她那位大姑母哪里来的底气,觉着文老爷会轻易同意许婚。   先不说这些年文老爷一直没做她日后成婚的打算(所以锦心才没有直接想法子处理了文姝曣母子,而是留下他们先给贺时年探探路,日后也有个比较,有魏家人‘砂石’在前,贺时年就更容易在文老爷那边或得好感),哪怕文老爷觉着她这一二年身子有起色、成婚是好事,又觉着她会因为这些年的体弱名声不好议婚,文姝曣撞一个天时地利的时间来,难道文老爷在给女儿定亲之前就不会查探查探男方人选的底气吗?   而且魏家的印象分先就有一个文姝曣在,不说文老爷,文夫人第一个就看不上魏家人。   锦心默默叹了口气——蠢人年年有啊,可她还是头次撞上这么明目张胆地又蠢又毒的。   可真是叫人大跌眼镜啊。   想她文锦心前世在腥风血雨中立身,明枪暗箭阴私算计经历过不知多少,这么蠢毒的手段,真是头一次啊。   锦心拢了拢身上的披肩,看向婄云,无奈地一笑,拉她坐下安抚道:“你先不要急,那娘俩我留着有用。就让她们先得意两天,你叫荀平使人快去滁州查一下我那大姑母家叫……魏什么玩意?的底细,我有用。我那大姑母既然顶上我的‘嫁妆’了,想来是她家有要用的地方,没准就在她那小子身上,详查。”   婄云郑重点了点头,多少也猜出锦心留着那娘们的意图,便沉声道:“您放心……就等他们先替贺主子探完了路,奴婢再去收拾他们。”   后头几个字她说得咬牙切齿的,锦心拍了拍她的手,低声安抚道:“先给她来两剂药,咱们出出气,只要不叫她瘫在床上没法接着动作了就没事。”   婄云听了眼睛一亮,用力点了点头。   从滁州到金陵路程不远,没过一二日,用午膳时锦心便听到大姑太太家的魏家老大到了的消息,锦心持着筷子的手一顿,转头与婄云对视了一眼,然后淡淡随口似的问道:“大姑母呢?怎么娘两个先后错开来的,倒是怪事。”   小安道:“也是奇了,往前三五年不来一次,和太太一直也淡淡的,从没有好声好气儿说话的时候。这次大姑太太来了竟然那么热切,往前那么傲气的一个人,在太太跟前受了冷脸竟也不动弹,连着一日多,总在和太太说话。怕是要把这一辈子和太太的话都说完了。”   她说完,没等锦心怎地呢,华心先噗嗤笑了,锦心淡淡睨她一眼,华心连忙闭口闷头喝汤,小眼神瞧瞧往上瞥锦心的脸色,姿态倒是端得一派优雅从容。   锦心无奈地摇了摇头,又嗔了小安一声,其实小安那句“傲气”的形容也说得怪里怪气的,恐怕她真正想说的是骄横而不是傲气吧?   文姝曣从前几次到金陵,行事都颇较人看不上,小安也是亲眼见识过的。如今只是顾及着身份,言语上有些收敛。不然就小安那张利嘴,文姝曣可落不得好。   那边小安被锦心嗔了一句,抿嘴儿一笑,转而却拧眉道:“也不知是怎么了,今儿一大早大姑太太便使人往乐顺斋去看咱们姨奶奶在不在,我悄悄问了小清姐姐,昨儿个大姑太太也使人去看了,姑娘您说这……”   锦心眉心微蹙,道:“你叫人到我姥姥家给我阿娘传个话,就说家里头有点烦人的麻烦事,让她在姥姥家多留两日,先不要回来。”   小安得了她的吩咐,虽有些摸不着头脑,却还是干脆地应下了,“奴婢这就去办,姑娘您放心吧。”   锦心撂下筷子,抬指轻轻摩挲一下腕间的明月辉,神情晦暗莫名。   晚间到正院里请安,倒是与魏泰撞了一面,锦心匆匆侧身避过,文夫人忙道:“我东屋榻上搁着两样东西,沁儿你带着荣姐儿过去瞧瞧,选自个儿喜欢的带去吧。”   锦心沉着应下,带着华心匆匆转身离去,因只是来上房请安,她仍是做家常打扮,袄裙长褂穿得很严实,却挡不住天然比旁人纤瘦两分的身形,眉宇间有几分积年累月攒下来的恹恹病态,但因为神情自然眸光清亮,并不显得无神,反而纤弱雅清得恰到好处,又有一番与寻常女子不同的端雅风范,脚步急却不显慌乱,裙摆摇曳间都有几分礼仪姿态得体的矜容。   并不十分娇艳,只是一身气派非寻常人能够比拟,本来不过清丽的面容似乎也愈显矜雅高华,尤其眉目清冷疏淡,有几分似乎不属世间人的平静冷淡,宛若世外人一般,令人一见难忘。   那魏泰本来不过漫不经心地瞄了一眼,却一下僵了身子,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到锦心拉着华心拐过屏风进了东屋里也未曾收回目光。   文夫人见状拧眉,心中有几分不喜,略带警告地咳嗽了一声,吩咐道:“茶凉了,给大姑太太和魏家哥儿再沏两碗来吧。”   文姝曣淡淡瞥了儿子一眼,见他失神的模样,眸中闪过不满,轻轻咳了一声警告他。   ……   外院客院中,魏泰已在西屋里坐定,与文姝曣说了一会子话,母子俩提起锦心,魏泰捏了捏指尖,回想着方才在舅母房中见过的面容,那般不施粉黛也白皙细嫩的肌肤,也不知落入指尖是何等的触感。   他不自觉地遐想着,忍不住低低笑了一声,文姝曣不满地看他一眼,他略一正色,轻咳两声做出正经姿态,提议道:“太太,儿这有个提议,您看如何?”   “说。”文姝曣也一样下巴,魏泰笑了两声,道:“改日儿寻个机会,直接将生米煮成了熟饭,我有个朋友,手里很有一份好药,再高洁贞烈的女人只要一碰了那药——等生米成了熟饭,一切尘埃落定,她身心都是儿子的了,又失了贞洁自然低人一等,等过了门,还不是随咱们拿捏……”   “你真当你舅舅是泥捏的面人儿吗?”文姝曣冷哼了一声,“快把你这想法咽回去,你若真敢这么做里,他就算把女儿塞进庵堂里,也绝不会叫她嫁进咱们家,到时候别说嫁妆银子了,什么都飞了!你就听我的,老老实实地寻机会慢慢接触她,她一个闺阁女子,常年体弱也没见过什么男人世面,你就摆出那公子哥儿做派,对她吟两句酸诗、随便送点东西,她觉着你对她好了,还能不动心吗?这种事情还用我教你?”   魏泰忙摇头道:“儿子知道了,太太放心吧。”   文姝曣这才满意地道:“你就只管专心对付她,你舅舅那边自然有我呢,你摆出踏实斯文的好姿态来,再叫她倾心于你,我定能说通你舅舅把她许给你!”   言罢,她微微一顿,又扯起唇角笑了一下,意味深长地道:“论理,我儿便是与文家嫡女也是配得的,不过如今只落得这个四丫头年纪合适,倒也可以勉强屈就。不过你也别看她是个庶出,我告诉你,她姨娘是你舅舅自幼婢子,你舅舅对她还是有几分疼爱的。你看前头她那三个姐姐出门都带了多少嫁妆?不说老大老二是嫡出高嫁,就老三少说也从家里带了四五万去,这还不算摘天巧呢!这小的身子弱,又是亲亲上加亲,为了咱们好生对她,你舅舅怎么也得给出个二三万的嫁妆,到时候你那些赌债算什么?且她手中自幼一份摘天巧的股份,年年有红利,我看她给丫头配送都出手阔绰,一定私房颇丰,等到了咱们家,只要你把她拿捏住了,她那些私房不也随你花用了?”   魏泰闻言大喜,连忙道:“太太放心吧,儿子一定把她拿捏住。”   “哼。”文姝曣轻哼了一声,道:“只有一点,你可不要为她容色所误就对她心软了,我们魏家的家业,然后可得有个健康的哥儿承继,她这病歪歪的身子,不顶用!等她……之后,我再给你看了好的,保准健康好生养,能给你生个白胖伶俐的哥儿继承家业。”   魏泰迟疑一下,文姝曣轻飘飘睨了他一眼,他才仿佛多痛心一般道:“也罢,也罢。那样的绝色,可惜了。过门之后,还是过个一二年再叫她生育吧。”   魏泰说着就笑了起来,眉眼间似是惋惜又似是矜得,文姝曣白了他一眼,倒是没说什么。   黑夜里,静静伏在屋脊上的婄云听了这娘俩的交谈,心里眼里都透着杀意,指尖将两根银针捏得紧紧的,咬牙平复气息半晌,才悄然起身离去。   月上中天了,离青衣巷不远的宅子里,荀平正在书房中对账,婄云一路翩然飞到他的宅邸上空,在书房上轻飘飘落脚,向四周被惊动的人打了两个手势,落下身来敲了敲书房的门。   荀平早就起来斟茶,这会听到敲门声便上前来开门,道:“怎么这么晚还过来了?”   “我前天让你查的事有着落了吗?滁州魏家那小。”婄云咬牙问道。   荀平眉心一蹙,“哪能那么快,究竟是怎么了?叫你气成这样。我叫人尽快打探,不过再快也还得再有二三日能有结果呢,你放心,一旦有了结果,我立刻给你送去。”   婄云深呼吸一次,道:“你快些,我怕你的新消息再不来,我就忍不住先把那娘俩给砍了。”   荀平迟疑一下,“莫不是与文主子有关。”   “岂止是有关啊。”婄云冷笑道:“是有人明晃晃要撬你主子的墙角,等着日后吃绝命财呢!”   这句话一出,荀平立时愣了一下,旋即惊得面色骤变,是品味出话里的意思了。   他咬牙骂了一句:“真是胆大包天。”然后道:“我立刻给主子去信,决不能便宜了这种人。”   “别在金陵做,我家主子的意思是拖一拖,留着他给贺主子踮踮脚,日后贺主子上门时候也容易些,但……再拖也拖不出多久去,只等他一出金陵就动手,他那个娘才最不是什么好东西,又蠢又毒,叫他们两个上黄泉路作伴吧!”婄云眼中流露出几分狠意。   荀平眯着眼道:“哪能叫他们那么容易就上了黄泉路了……绝命财,绝命财……”他将那三个字喃喃念了几遍,“软刀子割肉才疼,等着吧,日后有他们的好日子过。”   婄云点了点头,到底是久经事务的,这会也能将情绪平定下来,叮嘱荀平道:“过几日文家那边应该也会有动静,去查访那魏泰,到时候让你的人帮着些。”   荀平点头道:“放心吧。前儿你说了之后,我也叮嘱人查的时候着重查那魏泰在暗地里是否有赌博等事,或者私德有亏,一旦有了结果,我便会不着痕迹地把消息送到文主子家老爷案头前。”   两句脏话在喉咙里滚了两滚最终还是被婄云咽了回去,她只嘱咐道:“那是个贪花好色的玩意,你仔细查吧,有得热闹看呢。……娘的!”   顿了一下,婄云用力骂出两个字,骂文姝曣的时候不敢带上祖宗爹娘,可骂魏泰就没有这个顾忌了。   而且骂一句正好把两个可恨的都骂进去了,婄云这才稍有些舒心的感觉,再叮嘱荀平两句,二人略商量了一下,她就转身走了。   等回去的时候府里就差不多要熄灯了,她再往那俩人身上补两针。   虽然如今还不能就把他们拉出去埋了,可要把这口气就这么咽下,婄云心里还是不舒坦的。   就先取点利息吧。   婄云如是想到。   随后的几日里,锦心但凡去正房请安,总能碰上魏泰,偶尔在花园里逛逛更是能“不期而遇”。   要说锦心看男人的眼光其实是被文从翰、贺时年他们养得很高的,魏泰那种在她眼里根本就一文不值,连被她灌了半碗巴豆的萧嘉煦都比不上的那种。   偏生魏泰自以为风流倜傥地每日在她面前花枝招展,打扮得叫锦心只觉着眼晕又厌烦,这日终于忍不住,也是觉着到时候了,傍晚请安的时候提前到了,拉着文夫人低声说了几句话。   文夫人听闻目光微变,透着几分冷意,神情倒是仍旧温柔和蔼,拍着她轻声安抚道:“许是你多心了,咱们家就这么大,常碰上也是有的……”   见锦心有几分惶然不安的样子,文夫人只得又道:“沁儿乖,听话,莫要将此时放在心上,母亲回头便与你父亲说去。……正巧了,前儿我去看元姐儿,你大姐姐还说想你,不如母亲送你去她府上住些日子?小元姐儿如今圆滚滚的,出落得愈发玉雪可爱了,你定然也会喜欢。王府上还有几树梅花开的极好,你过去散散心,如何?”   锦心抿着唇,似乎迟疑,旋即轻轻点头,“好,我去。”   “那就快回去收拾东西,母亲这就命人套车,送你到你大姐姐那里去。叫你大姐姐给你收拾个安静院子,你在那边安心住着,这几日林哥儿没课,叫他陪你去。”文夫人拍了拍的手,再次重复道:“不要将此事放在心上,只管宽心在那边住着,万事有母亲和你父亲呢。”   锦心点了点头,将头埋在她肩上,唤了声母亲,声音微有些哑。   若说方才的迟疑是演出来的,这会的动容却绝不是假的。   文夫人从一开始说可能是她多心的时候其实已经将事情放在心上了,之所以那样说只是怕她因此担忧惊惧,后来又三番两次叫她放宽心,不就是因为她的身体不好,怕她因此又生出病来吗?   作为一个嫡母,文夫人绝对是当得起一声“母亲”的。   文夫人无声地一叹,抬手拍了拍她的肩,“乖乖,莫怕,去吧。”   等锦心走了,文夫人身边的妈妈才近前来道:“这么急将四姐儿送过去好吗?”   “叫人快马去给蕙心报信,如今没有好不好的了。”文夫人坚定地道,妈妈迟疑一下,“这大年节里,四姑娘过去会不会叫人多心?况且王府里还有太妃在,四姐儿过去了……徐姨娘不是还在徐家吗?不如把四姐儿送到她外祖家去。”   “就是王府才是最安全的去处,如今顾不了那么多了。我说这么多年怎么今年忽剌吧地回来了,还日日来找我说话,话里话外问着沁姐儿,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她也不看她那儿子配不配!那魏泰我瞧着就不是个好的,那日在这,你没看他那眼神都直愣愣的了?我本想着在这边他不敢那么放肆,没想到他都敢逛到远后院去了!把守内仪门和花园的人都给我叫来!”   文夫人冷声道:“姑娘身边多派人跟着,西苑今日起加强巡夜与看守门户的婆子,……干脆叫小五也陪着沁儿去了王府,你打发人和蕙心说,就说我的话,叫她两个妹妹与林哥儿在她府上住段日子,我明儿再去找她说话!”   妈妈迟疑道:“四姐儿与林哥儿去了也罢,左右四姐儿与王妃一贯很好,这还好说,可叫五姑娘也跟着去……怕就不好解释了。”   “那就不对外解释,什么事还非得有个说法吗?”文夫人想起幼年家中那些荒唐事,强定了定神,沉下心道:“都说狗逼急了跳墙,我只怕那母子两个被逼急了做出什么事来,咱们也罢,若牵连到姑娘们身上呢?如今把孩子都支走,咱们就可以静看看,他们娘俩打得是什么算盘。”   文夫人面笼寒霜,阴沉得仿佛能滴出水,“看看有什么手段在后头,我等着招架呢!”   这位妈妈并非从小伺候在她身边的,这些年少见她这般疾声厉色如临大敌,心中不免觉着有些异常,但也不敢反驳,只垂首听着。   华心与文从林那边忽然听了信,房里丫头被文夫人身边的人催着急匆匆地收拾东西,二人都连忙往锦心这边来,华心过来得早,先问的,锦心也没瞒着她,只将近几日总是在家里碰上魏泰的事情说了,又道:“母亲许是觉着咱们在家里有些不好,叫咱们出去避一避。”   “就该让他走才是!真是半分都不知礼数,来人家里还逛人内院的花园子,外院那么大地方不够他走吗?竟然还敢言语轻佻,阿姐你就是脾气太好了!要我说就该狠狠抽他两巴掌!那日我瞧他看你就直愣愣的,一定没安好心!”   华心气得头上都要冒火了,在屋里一圈接着一圈地走着,狠得咬牙切齿,文从林就是这时候到的,他几乎是一路半用轻功半跑窜进来的,因为一听文夫人那边传的话心里就觉着不对劲,也顾不得那些规矩礼教,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锦心这里。   一进屋就听到华心愤愤地问候着不知哪个人的人品教养,他愣了一下,忙扑到锦心跟前:“阿姐你怎么了?没事儿吧?谁欺负你了?快告诉我!”   没等锦心说话,华心已经噼里啪啦地把魏泰的事说了,文从林听说那魏泰几次三番在花园、定颐堂请安的路上刻意碰上锦心,还敢言语轻佻,气得拳头捏得死紧。   锦心连忙按住他:“咱们只管收拾东西到大姐家,这事儿不简单,绝对不单单是他来……勾引我,他们后头必定还另有图谋,就交给父亲母亲处理。母亲叫你跟我去是让你护着我,你这会若在家里闹将出来,还是护着我了吗?也把后头钓着的鱼都赶散了,什么都查不出来。”   文从林深吸了一口气,咬着牙点了点头,“阿姐你放心,过去了我就在身边守着你,那什么魏泰……早晚有一天我要给他点好果子吃!”   锦心拍了拍他的手,又安抚住华心,姐仨收拾了东西,就奔王府去了。   此时她已经知道魏泰是个什么玩意了,赌场青楼的常客,常年包着个唱的,年前被那个唱的勾着在一家赌场里大赌一通,搭了魏家的两个铺子进去,还剩下数千两银子的空缺。   从前他也输过不少,都是文姝曣给他补上的,这回许是私房见了底,再有魏家族中对他各种不满,生意上还有账目的空缺,为了保住他继承人的位子,文姝曣才将主意打回娘家。   如今文家如日中天,文家女嫁给魏泰,就能说明文家对魏泰的态度,魏家族人自然不敢再生事,而一旦锦心嫁了过去,便有她的嫁妆银子来填赌债空缺。   虽然律法规定嫁妆是属于女子的,但没人规定女子不能用嫁妆贴补夫家啊!   在文姝曣看来,以她儿子的人品手腕,要把锦心哄住了还不是手到擒来,到时自有锦心心甘情愿地拿出嫁妆梯己来贴补魏泰与她,若是不甘心,那她自然有万般手段来拿捏锦心这个“病秧子”。   还查出她花大价钱请大夫开出了女子催孕的方子,完全是不顾一切宁愿损伤母体元气也要令人受孕、然后保孩子顺利落地的方子。   可那方子用了之后,就只能选择牺牲大的保全小的了。   婄云甫一见那张方子就恨得牙根痒痒,忍不住又给文姝曣的茶水里动了点手脚,锦心走前的一二日里文姝曣便是每日头痛脚痛的没个消停,可她为了“大计”,还得咬牙挺着,也算够坚强的了。   思及此处,锦心嘲讽一笑:这人啊,最架不住一个贪字。   可往往悲惨下场,也是被一个贪字给催生出来的。   王府里,蕙心听了锦心三言两语的描述,便惊得呼吸一滞,气得头晕脑胀的,连忙使人引华心与文从林他们往早听了信儿就命人收拾好的院子里去,然后屏退众人拉着锦心的手道:“沁娘,你就安心在姐姐这住下,明儿个姐姐回家一趟,与父亲母亲商量商量,那阴损货色……也不看看自己是哪个泥塘里的烂泥!还敢、还敢妄想天鹅肉,真是不知自己有几分斤两!”   “阿姐你先莫要动怒,他言语虽然轻佻,却也正在试探,还没有什么过分的举动,我就先告诉母亲了。父亲母亲定然不会让这事轻飘飘过去的,阿姐你为此生气何苦来呢?若是把你气病了,姐夫岂不是要担心?”锦心软声安抚道:“跳梁小丑罢了,无须在意。”   蕙心长舒出一口气,“是,跳梁小丑罢了,父亲母亲不会叫他好过的。沁娘……你就安心在王府里住些时日,先不要回去了,看看那娘俩到底打得是什么主意!”   “母亲也是这样想的。”锦心软声道:“我都听母亲和阿姐的。”   蕙心抱紧了她,感受着怀里纤瘦的小身子,好半晌才松了口气。   因为王府之内并无什么姬妾,蕙心又被吓了一跳,想干脆把锦心安排在后院里离她近的位置,但锦心想到文从林,便还是到原本收拾好的外院客院去住,左右同在一府,进来见面也很方便。   稍后蕙心带领弟妹们去拜见了太妃,太妃倒是很好说话的,她晚间要礼佛,也没问题锦心她们为什么来,认了认人,话了两句家常,叮嘱蕙心好生照顾客人,便叫他们去了。   晚间谢霄从蕙心口中听闻此事,惊得一口茶在喉中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呛得用力咳嗽一阵,才在妻子担忧的目光中装模作样地痛心疾首地道:“这世间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就是!”蕙心见他与自己同仇敌忾,这才舒心了些,夫妻二人一起愤愤地骂了魏泰两句,然后才梳洗睡下。   躺下后许久,蕙心是睡了,谢霄眼睛睁得愣大是半点睡意都没有。   他就在想一个问题,贺时年知道有人在他的大后方悄摸想要撬他墙角吗?   而且还不是悄摸地撬了,如今这简直就是明目张胆地撬啊!   谢霄越想越兴奋,又不敢翻身怕打扰蕙心睡眠,只能在心里将给贺时年的信打了无数版腹稿。   这么大的事儿,他一定得怎么跟贺时年说才比较震撼呢?   至于生气倒是不至于,他太清楚锦心的手段如何了,那魏泰真要动起什么阴私手段,他反而比较担心魏泰的小命。   而如今,那魏泰如今也不过是轻佻地想要勾引她,他倒是比较好奇贺时年知道了是什么反应。   但等到第二天,从婄云口中听到另一番前因后果之后,谢霄就不是这么想的了。   老子的大刀呢?   那小子可真敢啊!   贺旭你他娘的再不来,你媳妇就要被人算计飞了!   已经安排人打算给魏家老爷即文姝曣的丈夫、魏泰的老爹安排个二房的锦心并不知道在谢霄心里她如今是怎样的被人算计的小可怜。   她还是觉得胆敢算计到她身上的那娘俩更可怜一点。   摩挲着手边的四五瓶毒药,锦心默默地想:难道不是吗? 第一百二十四回 “三个毒、色、蠢算是……   为了招待文姝曣母子两个, 婄云是拿出了看家本领的,锦心挑了半天也没选出哪个最何用,最后干脆决定哪个都给他们试试。   不过这几样可不是直接送人下黄泉的药, 是留人在这人世间受苦的,人说杀人诛心、蛇打三寸, 怎么收拾魏泰锦心还没个好主意——本来这小子贪花好色, 叫他栽倒在“色”上似乎也不亏, 可若是用此道算计他那样的烂人, 就白白搭进去一个好姑娘,锦心可不乐意。   比起她那二儿子,文姝曣的软肋便明显多了,夫君、脸面、地位,这三样东西算得上是在她眼中最重要的, 同时重要的程度也是依次向上递进, 又相辅相成的。   只要魏泰废了, 夫君生了二心甚至有了子嗣, 她在滁州一向以来的脸面便保不住了,地位……魏家的当家太太若是没了娘家扶持、儿子撑腰, 还有什么地位可言?   她夫君早有二心,只要文家与她一撕破脸皮,锦心这边顺水推舟, 她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婄云回来时锦心已经盘算定主意, “那魏阳本来也不是老实的,如今魏文氏人在金陵,他在滁州也不安分,叫咱们的人推波助澜一番,他那小心思这些年被压得死死的, 如今忽然家里老虎不在,一开始还挣扎暗战兢兢的,随后可不放肆了?”   婄云低声道:“只怕他忌惮咱家,一时半刻不敢做得过分。”   锦心摇了摇头,“先有个苗头就罢了,无需他一时半刻就做得过分。”   “您的意思是……”婄云微微眯了眯眼,锦心淡笑道:“家里唯一的哥儿腿废了,魏太太自然会大受打击,少不得大病一场,回去后无心家事,他家不是有一位辈分极高的老姑太太吗?人家做姑姑的心疼侄儿,惦记魏家家业川长城,为侄儿纳一房美妾侍奉身侧开枝散叶不也是正堂的吗?”   锦心顿了顿,又淡淡吩咐一句,“若是你情我愿顺水推舟也是罢了,若是魏阳要做什么强取豪夺违背人意的事儿,人家姑娘不愿意,叫咱们的人帮一帮,别祸害了人家姑娘。”   婄云笑道:“魏家虽然没落,可也是在咱们看来的,在外人眼里还是有两分家财的,魏阳也不算老迈,这些年被魏文氏管得严,未敢沉溺酒色,瞧着倒也过得去,会有人愿意的。”   “且看着吧。”锦心摆了摆手,又道:“等家里那边,事情一发出来,爹爹定会赶魏文氏母子二人回滁州,却也不会叫她们轻松的走,魏泰的腿,到时候就看你们的手段了,在里头浑水摸鱼,别叫人怀疑到咱们身上来。”   婄云沉稳一笑,“主子放心,奴婢省得。”   在人家行事的时候暗地里浑水摸鱼敲闷棍然后顺势甩锅这种事情上辈子都干熟练了,主要是不能叫文老爷怀疑到锦心身上,不然他们行事还可以更放肆一些。   婄云盘算着文老爷哪怕气狠了也不会光明正大地动手,那样若有人深究,恐怕有碍于锦心的名誉,八成是借赌场那边发作出来——那可就容易了。   能在每一城站稳脚跟的赌场,背后的水可都深着呢,鱼龙混杂,魏泰欠的银钱数目极多,能够安抚住那边来金陵也是打着来外家筹款的名义来的,若是文老爷向他们透露文家不愿借款与他们……那可就有得讨债的热闹看了。   赌场的打手,下手可黑呀。   便是不小心把他腿撅折了一条,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婄云笑眯眯地想到。   文夫人的动作果然很快,第二日锦心便听家里那边文老爷动了起来,想来锦心前脚刚走,后脚文夫人便把事情说与文老爷知道了。   也是不得不佩服文姝曣的脸皮,那边文老爷知道之后委婉地与文姝曣谈了一番,不想文姝曣竟然不顾他那隐隐带着斥责警告意味的话茬,直接提起了表哥表妹亲上加亲的事情。   言语说得倒是很委婉,不过话里话外也在点文老爷:锦心多年体弱,身子羸弱的名声在整个金陵城里都是传遍了的,她做姑姑的疼惜侄女儿,自然不在意这个,可外人又当如何呢?若是错过了他们这一桩好亲,日后怕是不好婚许。   然后又讲她与魏泰多么多么喜欢锦心云云,说魏泰对锦心牵肠挂肚,一番修饰完全把魏泰不要脸的行径包装成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至少锦心翻看着荀平那边送来的记录,觉着这位大姑母可真是一把厚脸皮啊。   这种半点不真的事情怎么就好意思说出口的呢?   锦心万分疑惑。   文老爷显然是不可能被她说动的,事实上他这位姐姐说的话他一向是不敢信的,可听着文姝曣说魏泰如何如何钟情于锦心、用情至深云云,他竟然没有干脆地否决文姝曣的提议,而是先用囫囵话糊弄过去。   待文姝曣一去,文夫人颇为不解地道:“她方才那话分明是糊弄鬼的?哪家君子好逑能好逑到人家内院的花园子里,还言语轻佻地搭话。老爷可不要信了她的鬼话呀!”   “我不是信了她的鬼话,我是太了解她了。”文老爷闭了闭眼,长叹一口气,“以她的骄傲蛮横要脸面,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说她儿子心悦于……咱家孩子,背后定然是有不简单的理由的。如今还是得留个饵钓着她,若是断然拒绝,我怕她狗急跳墙,做出什么不好的事儿来。就叫沁娘先在蕙娘那住着吧,王府大院里总比咱们家安全,我今日便命人瞧瞧去滁州探查,一是魏家有何事……若是为了魏家,我那姐姐断然不至于殷勤到如此地步……”   文老爷沉吟片刻,眉心紧蹙着,“那就是魏泰了。”   他声音低沉,略显得有些落寞,文夫人知道他与文姝曣少年时也是姐弟亲厚过的,递给他一碗茶,软声安慰道:“都说人心易变,老爷不必为此伤心。……便是她方才说的话,老爷也不必在意,咱们沁娘又不是一定要出嫁,她有您、有她兄弟们,这一辈子便是在家里,日子也能过得快活,还是在咱们的眼皮底下,咱们能时时看护着她,岂不比出了门子要好?   咱家姑娘身子弱,本来也不放心她嫁人,这一二年虽有些气色,可我看还是不如寻常女子,出了阁、成了婚,少不得要为人家开枝散叶绵延后死,她那个身子,咱们可怎么舍得呢?您说是不是?”   文老爷叹了一声,想起方才文姝曣软硬兼施暗带威胁与不自觉中流露的不屑,摇头道:“我是想起去岁在京中,步云大师与我说的话。他是极擅命理相面之术,你是知道的,只是他等闲不与人算罢了。从前他也为沁娘批过命,那是看在那点旧交情的份上,这回上京我本没打算求他,可他那日忽然又说沁娘此生,必是‘福寿双全、顺遂美满’的命格,这倒也没什么,可后头偏生还有一句‘姻缘寿数福分都不尽的’,叫我只管放心。这姻缘……叫我有些多想了。”   文夫人抿唇半晌,缓声道:“既然是法师所言,那必然也是有咱们沁儿的缘法在日后的,只是那魏泰,实在是要不得,行事轻浮、肚子里没有二两货,怎么配得上咱家的姑娘呢?”   文老爷安抚她道:“你放心,我还没昏了头,把自己的姑娘往火坑里推,我家的孩子,捧在手心上一辈子才使得,倒嫁进她嫁去,明摆着她心里另有算计的。”   他对自己这个姐姐实在是太了解了,无利不抬头、无事不登殿,她话里话外点他锦心身子不好,可为什么她又要求娶锦心呢?   若论她那个挑剔性子,恨不得天女下凡都配不上上她儿子,如今既然觉着锦心有不足的地方,还来求娶,还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明摆着内有所求。   文老爷眯了眯眼,他家的孩子,可不是那么好算计的。   当然,作为一个亲爹,他是绝不会承认自己女儿有什么不好的地方的。   觉着我家孩子有缺点,那是你们这群俗人有眼无珠。   我家阿沁,乖巧聪明温柔懂事敦厚老实性情和顺……(以上省略文老爷酝酿好的一缸墨水),就是天神下凡也配得上!   有荀平的人在那边暗地里顺水推舟,文老爷派到滁州去的人差得很顺利,没两日便将前因后果都送到了文老爷案前。   当然,他们没有婄云那爬房顶跟着听的本事,并没有抓到那母子二人盘算算计锦心的实证,可前头那些事都摆在那了,文老爷拿到手上一推,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登时就把他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倒是文夫人还算沉得住气,眯着眼睛思忖片刻,道:“还算是得把她身边那个老妈妈拉来审审……我记着她原是咱们陪嫁过去的家生子儿。”   文老爷侧头吩咐两句,不多时便有人来将文姝曣身边妈妈如今还在文府中关系亲近的亲戚报了个清楚,文老爷借着她一个姑姑的名头把她从文姝曣身边叫了出来,其实是直接拉到了东苑后的马棚里去审。   传的话是她那位姑姑叫她过去住了两日,文姝曣并未怀疑什么,她那嬷嬷便被文老爷他们扣下两日,那日黄昏过去,却未挺过两个整天,食水不进只挨了两宿一日,第三日一早就把文姝曣的谋算招了个干净。   文老爷登时气得鼻子都在喷火,文夫人见他提着马鞭气势汹汹一副要杀人的模样了,连忙把他拉住,道:“老爷,急不得、急不得,此时还得细细谋划,才能完全。那贱妇母子二人的性命都没什么紧要的,可咱们沁姐儿的名声紧要啊!您这会对他们动了手,不下两日整个金陵城里都能给传遍了!亲姑姑谋算她的性命嫁妆,事关婚事,便是咱们沁姐儿无辜,架不住那好信儿的人都是黑心肝黑场子呀!”   她也为人母,听了文姝曣的算计哪能不生气,可作为有一家主母,文老爷气得火冒三丈,一副去要砍人的模样,她若不稳住些,这事情就没法处理了。   文老爷胸口剧烈起伏着,眼睛瞪得铜铃一般,“贱妇她敢!她岂敢啊!这些年我文家可有对不住她的地方?我母亲在世可有对不住她的地方?我沁姐儿可以有对不住她的地方?!”   “老爷——”文夫人厉声唤道:“您镇定些,若这会您忙乱了,沁姐儿还能指望谁呢?”   与她目光相对,文老爷总算又拾起几分冷静,拎着马鞭在棚子里走了两圈,还是恨得咬牙,反手一鞭子抽到了那嬷嬷身上,那嬷嬷知道自家算计的事儿实在不堪,瑟瑟低头并不敢辩驳。   半晌,文老爷用力咬着牙,长长吐出一口气,热气儿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喷出,落成白雾,他面无表情半点看不出方才的情绪激动,可眼神却冷得似乎能把人冻住。   他道:“走,去前院,会会我那个、好、姐、姐!”   王府这边的消息到底比在家里落后些,这日午晌了锦心才听到头一波信儿,内容为:杜氏撂了,老爷太太气势汹汹到外院去寻仇去了。   没错,就是如此的江湖气十足锦心有时候都想婄云这是怎么培养出来的这一群“宝贝”,一个个明明在府中安稳度日,可一个个一张口就是一身匪气。   还撂了……哦,这也不单是婄云教出来的,还有荀平教的,他们两个合伙教出来的学生,锦心都不敢想要是把他们投入到江湖中会是多么的如鱼得水。   两边打了个时间差,锦心掐算着时间,杜氏是早上撂的,文老爷虽然当场就寻仇去了,可这样大的事一上午就要完事是有些难的。   不过文老爷素来处事果决,想来也不会将这事再拖到明天,在商场上,一件事存过了夜便可能会生出变数,快刀斩乱麻当机立断,是文老爷这么多年养出来的习惯。   她只吩咐婄云:“按计划行事。”   婄云点点头,应下了。   魏家母子俩来得时候阵仗不小,走得也是浩浩荡荡的,但路人只见一辆被挡得严严实实的马车,一群骑着高头大马的家丁拥簇着马车走,神情冷峻,车里半点声都不闻。   出了这一桩事,文老爷是彻底不顾及那不剩多点的姐弟情了,他蛇打三寸的行事作风与锦心是很像的,同样,他也如锦心一般,选择了从魏泰身上作为开端。   文老爷派了一个心腹管事押着母子二人回滁州,竟还备上了两大车的礼物。   文姝曣身边伺候的人少了一个嬷嬷,对外称那嬷嬷老姑母孤寡无助,如今身体抱恙眼见要不行了,留下侄女儿在身边伺候。   无论文姝曣愿不愿意,为了保住她的体面,她都必须向魏家认可这个说法,同时,也得将她试图算计锦心这件事永远地咽在肚子里。   管事会与魏阳长谈一番,事情半点不会透露,给文姝曣安排了旁的罪名,只说她在文老太太灵位前放肆,言语间还对文家老太爷不敬,文家从此不认这外嫁女为文氏骨血。   关系一断,从此文姝曣母子与文家再不想干。   魏阳听了说不上是遗憾失落还是庆幸。   即便舍不得文家这个大靠山依仗,可他也着实被文姝曣压了太多年了,这会听说文姝曣失去了最大的底牌靠山,虽然也是魏家失去了一个大盟友,他心中却还是有两分暗喜。   至于那些在族人们面前表露出的痛心疾首有几分真几分假,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荀平的人将此一一回报,将他自认为掩饰得极好的情绪与细微的小动作都清楚记下,锦心看了之后只冷冷讽笑一声:“这三个毒、色、蠢,算是凑了一窝了。”   婄云道:“老爷派去的管事确实另有安排,看似带人出滁州回金陵,其实半路回转,又去安排赌坊事宜了。”   “叫咱们的人跟着,顺水推舟。”锦心道:“魏阳那边也使使劲儿,我那好姑母的药也不要落下,亲母子怎么能不一起受罪呢?哦对了,就别叫他们祸害好女孩儿了,原先勾搭魏泰去赌场那个唱的眼下如何了?”   婄云道:“魏文氏当时便狠狠发落了她一顿,赌场那边并未保她。她如今处在困顿当中,已沦为暗娼。”   “都不是什么好人,把她捞一捞,让她和魏泰慢慢互相祸害去吧。至于赌场、妓馆勾结引人入套……那是官家的事儿了,滁州不是新点了一个知县吗?去岁新科进士,翰林出身,世代士族子弟……要做出政绩来,这不是正好吗?”锦心神情冷然,“滁州那一滩水,也是够脏的了。”   婄云低声道:“新知县是太子门下,还算有几分抱负,咱们只要把消息递去,后头便不必操心了。只是在他上任之前,咱们还得借赌场这把刀一用。”   锦心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在棋盘上落下一子,又微微一顿,提醒道:“叫咱们的人注意,若是家里的管事行事不够干净,给他扫个尾,别新官上任那把火再烧到金陵来。”   婄云端正一礼,“奴婢明白!”   这事情至此算是了了大半了,后续只等时间足够,让事件后果慢慢发酵。等贺时年的信急匆匆地来的时候这场戏都大半落幕了,锦心盯着那封信,飞鸽传书来的,三寸宽的小纸条上力透纸背笔力遒劲凌厉杀气透纸而出,估计写这封信的时候是满心的杀意,刀都磨好了。   这就是隔得远的不便了。   锦心叹了口气,取了笔墨来,慢悠悠落笔“吾爱阿旭金陵花菜已冷诸事皆了莫气莫气”。   您这信才到,我这边黄花菜都凉了啊。   他给荀平的指使很简单,他要魏文氏母子生不如死受尽折磨,给锦心的信是另一封,问候关怀把裁剪成小小一块的纸张填写得满满的,锦心看到这一张的时候眉目微舒,眼中带着几分笑,又另铺纸,写了另一封信回他。   他在给锦心的信中写:夏日将至。   是说夏天就要来了,还是夏日里过来呢?   锦心盯着那两张纸,忍不住轻笑了笑。   她慢条斯理地将回信卷起给荀平,温声道:“替我回信给他。”   另有一封较长的手书快马送去京中,锦心叫婄云取出,一同递给了荀平。   自经文姝曣一事后,文老爷、文夫人与徐姨娘都待她愈发紧张,今日出门属实是没有多少功夫,锦心并未多耽搁,起身道:“我走了,有时你与婄云联系便是。”   “是。”荀平应了一声,屋里自有早给锦心备好的各样东西,她今日是借口为徐姥姥挑选生辰礼物出来的,自然不能空手回去。   二月里,圣驾即将南巡的消息终于传遍了整个江南,金陵本就有皇帝的行宫在,还有一位藩王,又是本朝的龙兴之地,可想而知,圣驾必定会在此多停留一段时日。   圣驾到来,各官邸商户免不得要献礼,尤其文家是户部挂名的皇商,文老爷甚至可能会面圣,文家不得不紧锣密鼓地筹备了起来,预备献礼、约束下人并铺子上的伙计、与各家商谈实底,便是旁人听闻皇帝老爷要到金陵来,一想到自己也正在金陵,虽然于己事无关,也免不得有几分兴奋。   锦心算是家里最淡定的一个了,圣驾南巡于她就一个要紧的点——贺时年也回来。   而且按照原本的计划,就是这一次,他们要与家里摊牌了。   倒算不上摊牌,只是届时贺时年会登门求娶。   这对于文家来说应该算是一件奇事,锦心默默叫婄云从闫老那打探了一下几位长辈的身体,确定他们、尤其是文老爷不会被这消息惊得一下惊出什么毛病来。   她当然不知道贺时年早已与步云“狼狈为奸”,由步云为贺时年登门求娶铺了一步路,她现在只怕文老爷被这一场明面上的“高嫁”惊道,为自家是否又卷入什么权势朝堂之争中而担惊受怕。   若是因她的婚事而让她爹感到惶惶不安,岂不是她的不孝?尤其文老爷到底也是上了年岁的人,四十多了,虽然保养得不错,但在当世年岁比较上也不是什么年轻人了,玩意一下惊出什么病症来,她可真就不堪为人子了。   因而这段日子锦心补品炖得分外殷勤,而且一碗水绝对端平,家里三位长辈每人都能捞到一碗。   文老爷虽有些不满女儿这份关心孝敬不是独属于自己的,但女儿的孝心自然还是受用的,这段日子在外为圣驾将临忙碌的时候都更有劲头了。   就在锦心的小炖炉子每日咕嘟咕嘟的日子里,南巡圣驾启程,并离金陵一日日地近了。 第一百二十五回 锦心知道无论她要做什……   说实话, 对于贺时年要怎么上门来,锦心与他是打过商量的。   二人商量了许多种可能,多半是委婉的柔和方式, 最后还是觉着那些法子磨磨唧唧又不大有效。   最简单直接的,还是锦心直接向文老爷承认她在京中与贺时年相识, 然后贺时年登门来表明对锦心有情, 一切顺理成章, 如果不出意外的承恩公会亲自登门提亲, 贺时年与锦心再磨一磨,成功率很高。   这也是没有法子的法子,看似干脆,其实只在文老爷认可贺时年上面就要浪费许多的时间。   不过贺时年已经决定此次南巡之后便顺势留在金陵,远离京城官场, 离京之前已经将诸事安排妥当, 便是当今也已决定今岁尾, 南巡回京便禅位于太子一般。   不得不说, 不论他对其余子女如何,对太子而言, 他绝对是个尽职、优秀的父亲。   或许是因为许多年里,他都将对两个孩子的感情与希翼寄托在了一个孩子身上吧。   这对贺时年而言或许是不大公平的,幸而他与锦心都不在乎这份“公不公平”, 所以这些年来即便当今对他暗有提防, 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小儿子确实心性淡泊。   又或许并不是心性淡泊,只是不在意那所谓的河山万里天下江山,不在意那九五之尊之位,更不在意……父母之爱。   而这几份不在意都是当今不愿承认的,仿佛一旦承认了贺时年不在意江山至尊之位, 他便落了下乘,承认他的格局心性不及贺时年一般。   所以他宁愿承认这个孩子心性淡泊,承认他与养父母感情深厚,也不愿承认其他。   锦心有时想来觉着讽刺,不过他们都早就不是在意这些的时候了。   于他们而言,这位高高在上的皇帝,也不过是个过客罢了。   贺时年退隐江南,叫皇帝放下了心中最后一丝提防,却也叫谢翼大受打击,临出京前每日委屈巴巴又含着愧疚地看着贺时年,叫贺时年不得不叹着气哄他,与他摆事实讲道理。   御驾一路是慢吞吞走,在几处大城都有停留,谢翼使出了浑身解数拖延路程,最后还是不得不不情不愿地踏上了金陵的码头。   圣驾于江南在金陵落脚,江南官员在两江总督与江南巡抚的带领下恭迎圣家,谢霄难得一身整齐亲王礼服,接驾时不经意间与贺时年目光相对,见他一袭青衫立在太子身旁不远处,周身俱都是盛装官袍,唯他一身素青便袍清癯疏淡,玉冠束发,似是金玉庭中的一竿青竹,显得有些与周遭有些格格不入,却又一身从容安适,能让人轻易忽略那一份格格不入。   谢霄迎上前行礼的动作并未有迟钝停歇,只是在心里想:嚯,这小子真是越来越会装人了。   贺时年当然是不知道谢霄心里这种“不敬”只想的,他只是自得地昂起头,身上的轻袍随风飘展,更显得他身姿挺拔。   谢翼悄悄打量着他,凭借双生子的默契与多年相处的熟悉,他总觉着贺时年这会仿佛卖力开屏的花孔雀一样。   虽然这身衣裳不大花花,但他直觉贺时年这身衣裳打扮绝对是精挑细选出来的。   至于挑这些要做什么……谢翼脚步微顿,等贺时年与他擦肩的时候才低声道:“今日圣驾临金陵,街上的百姓人丁……都未必是真百姓,一定是地方知府严格筛选过的。沿街酒楼人潮熙攘,文家好歹是皇商大户,他家的姑娘今日未必会出门。”   贺时年淡定地掸了掸衣袍,“就赌她想不想我了,她阿爹拗不过她。”   谢翼撇了撇嘴,幽怨地看了他一眼,看他一副自得淡然胜券在握的模样,忍不住轻轻“哼”了一声,抬腿往前走去。   事实证明,贺时年对锦心还是很了解的。   今日她还真出门了。   其实行宫并不在金陵城中,从码头出发圣驾所经沿途都并非所谓豪贵街区,周遭酒楼也并没有十分上得台面的,文夫人本不大同意家里人出来看热闹,毕竟酒楼环境若是不太好,旁的也罢,只怕闺中女子受了冲撞。   不过谁让锦心有个开酒楼的外家,那间酒楼还正好处在圣驾会经过的主要街区呢?   锦心拉着华心、文从林和几个小的一起使劲,早早地把文夫人磨了下来,谁能顶住家里的孩子们围着你一圈一起撒娇呢?   反正文夫人是不能,在文老爷提出反对意见的时候她直接了当地表示:“老爷既然反对,那我便叫沁儿他们自个来与老爷说吧,孩子们少有什么出格的请求,难得这样求一次,我实在是舍不得拒绝他们。”   文老爷……非常干脆地就拒绝了文夫人的提议,同时同意了圣驾来临之日出行的提案。   笑话,他扪心自问,文夫人顶不住的,他难道就能顶住吗?   孩子都是债啊!   文老爷忍不住长叹一声。   不过说归说,他对到徐家酒楼那边的安全还是放心的,先不说徐家为人,就说人家拿外孙女当心尖尖,怎么都不可能让锦心在那边有什么闪失、被人冲撞了什么的。   再有他也跟着去,他觉着也是能够万全的。   徐姥姥的酒楼其实不算豪华,但二楼也有一个大包厢,是两个包间打通的,桌案几榻一应俱全,要开这包厢先就要付一笔银子,只接待大客户,多是冲着徐姥姥的手艺来的,每年也不过开个三四次,多时五六回罢了。   不过如今外孙女要看热闹,徐姥姥可不心疼银子,直接推了脑子转得快想到这边包厢的几家贵人,提起几日就开始打扫包厢、预备吃食,那日早上锦心过去一瞧,窗边几案上满满当当各色小吃零嘴,都是她喜欢的。   长辈的用心总是令人感动,徐姨娘算来也有半月余未曾回娘家,想念他们想念得紧,今日酒楼生意不错,徐姥姥她们忙活着,偶尔进来一次她都眼巴巴地瞧着。   所以寄月敲了敲门然后推门进来的时候她是极欢喜的,锦心也吃了一惊,“寄月姐姐你怎么在这儿?今年不是要北上吗?”   “圣驾南巡到江南,金陵知府忧心有夏狄余孽刺客作祟,招揽了一群江湖高手沿街护驾,我与姐夫正好分在这条街上。你姐夫就在隔壁呢,我来瞧瞧你。”寄月先回答了锦心的问题,然后才抱拳向众人一礼:“四海镖局,徐寄月。”   她随身带着佩刀,华心还是头次见到这种风格的女子,一时眼中说不上是讶然还是惊叹,总归是眼巴巴地盯着寄月瞧。   文夫人待寄月的态度颇为和蔼,并不是许多刻板妇人不喜女子习武、行走江湖等等,反而颇为喜欢她明媚爽朗的大方模样,未心看着她,说不上是喜欢还是艳羡。   寄月坐下时候顺手摸了把锦心的头发,与她交谈几句,说着说着话忽然从随身的荷包里摸出个东西,是个包得严密的小红纸包,“新平安符,过年时候忘在姑苏了,今儿正好给你。换下来的旧的不要扔,埋在河流附近的土里,知道吗?”   锦心嗯啊答应着,随口嘟囔道:“阿姐你怎么愈发絮叨了你?”   “狗咬吕洞宾!”寄月戳了戳她的额头,说话间听到远处的依仗声,便起身道:“我得回隔壁去了,你乖乖听话。上次我与姑母你说的那个医生现搭上关系了,秋日里我看能不能把她请到金陵来给阿沁瞧瞧,她的医术不错,在江湖上名声很盛,多少得有些本事不是?”   徐姨娘忙道:“你多费心了。”   浅谈两句,她便起身离去,文夫人与徐姨娘道:“你这侄女真不错,明媚爽朗处事大方,性子又好,待家人又上心。”   “她打小就是假小子样子,太太你这样夸她,她知道了多高兴呢。”徐姨娘笑着道,众人随意话起家常来,锦心坐在窗边随意往外看着,街道早已被封锁,两边有衙役官兵,百姓们殷勤盼望等着圣驾来临,锦心看着衣衫整洁面色红润的百姓,说不上是讽刺还是好笑。   这种形式古来皆有,现任的金陵知府算是个有能为的,但这种事情其实是无可避免,真要叫底层百姓扑到圣驾前来,场面就难看了。   即便大家都心知肚明,时下还是贫苦百姓占了大半。   锦心拢了拢身上的披风,目光微有些冷。   兴,百姓苦;忘,百姓苦。   这一个“苦”字,要怎么才能从百姓身上完全抹去呢?   今年紧急翻修行宫、去岁加固河堤……这些都是征的百姓徭役,再有去年西境动兵,全国各地征收赋税,本打算高薪养廉去掉冰敬、炭敬,又因为去年的军事而尚未能完全实行。   海上商贸如今官方还没收拢回去,贺时年的意思是等太子登基之后新建国营部,太子倒是有那个破例,只是重利在先,届时又是一番风雨。   再有一旦彻底开放对外港口,带来利益的同时也会直面海外的危险,这里头诸事繁冗,机遇与危机并存。   幸而如今几度整军,按照锦心前世对海外诸国的了解,现今的同时期,瑨的国力也算是强盛的了。   只是瑨一贯对海军不大重视,太子是贺时年引导教出来的,他重视海军,但作为太子应当谨慎行事,从前从未插手过军务,即便去年随军出征一回,当今也有禅位之意,但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走得太急。   要做的、应当做的事情很多,可此时锦心望着楼下的芸芸众生,却忽然在想,即便他们做得再多,永远有一群“蚂蟥”趴在身上吸血,百姓的日子再好过又能好过到哪里呢?   为了稳固统治,历朝历代皇帝以“君权神授”统治百姓的同时又行愚民政策,不开民智以稳定政权,所以锦心不喜殿中高高在上的神佛,但归根究底,他们也只是皇帝用来统治百姓的工具。   君权神授,他们口口声声是如此说的,自称是天子,天父母地、天地之子,说圣天子有百灵相助,可她真就那么不信呢?   皇帝、宗室、王公贵族,说到底,不过是一群趴在底层百姓身上吸血的蚂蟥,吸血的同时,还要奴役人心,叫人对皇权信服尊敬,视天子为天,按下一切与政权相违背的可能,只求江山万年绵延,皇权稳固。   那这天,可知人间百姓疾苦,可知强权压人,可知逢暴君遇乱世时,百姓何其苦?   锦心看到了骑马而来的贺时年,一袭青衫,面容清隽,一身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气概,在官袍礼服丛中更显出尘。   锦心凝望着他,看着翩然潇洒的模样,略弯了弯唇角。   想来她前世留下的东西,他应该看到了。   就是不知他是何感想,晗儿又是何感想。   他们两个亲手打下江山,收拢起的稳固的权柄,最后也将分散于她留下的后手。   晗儿是他们之后的第二代,他有为明君的韬略志向,锦心也并非信不过自己亲自教导出的孩子。   但秦二世而亡,他们即便保证了第二代,那第三代呢?第三代帝王会怎样,有谁能够保证呢。   只希望前生最后,晗儿莫要恨她。   但即便晗儿恨她,她也不后悔当年的选择。   她亲手组建起的新内阁,总有一天,会发挥出最初她心中所希望的作用。   也不知贺时年当年看到那份文书的时候,心中是何感想。   只可惜今生,她却没有那个精力心力,再去用半生的时间,去谋一场或许在百十年后的变革了。   锦心闭了闭眼,睁眼时正见贺时年含笑望着她。   或许对于宗室王权而言,她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后,合格的帝王。   但她自认前生,无愧于天下百姓。   那就足够了。哪怕她的骨肉亲人、兄弟姊妹最终也成为了大宁的宗室,她仍然不后悔当年的所作所为。   今生……今生,或许很多年以后,她还是会忍不住,再谋算一场。   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锦心回与贺时年一个淡笑,四目相对间,锦心知道无论她要做什么,贺时年永远都会支持她的。   他永远会在她身后,为她挡住身后的暗箭,扫去前路的荆棘,前世今生,一贯如此。   圣驾在金陵安置,那日之后锦心便在文府中安心等待贺时年的动静,承恩公此次随驾前来,本来他应该坐镇京畿的,如今这两家人拖家带口地来了,其实也有贺时年的关系在其中。   皇帝对贺时年,或许更多是愧疚,但也有两分感情在心中的。   即便只是浅薄的两分,很多时候也能发挥出最大的作用。   他们这群人,都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算计人心,对自己不在意的人,从来不会有何顾忌。   这日荀平的消息传来,锦心选择先向文老爷坦白。   其实本来应该是贺时年直接登门的,从一开始设定的计划中,锦心都从头到尾都被拔出去,洗得干干净净,与男子私相授受罪名太大,对闺阁女儿打击太大,即便文老爷对她一贯疼爱至极,怕也会生气失望。   按理,这路已走了九十九步了,如今只等贺时年迈出最后一步。   但锦心几番纠结迟疑,最终实在是舍不得。   虽然把她洗得干干净净了,但这样发展下去,真的就好像他们所有人联合在一起,算计文老爷一样。   还是由她先向文老爷坦白,无论文老爷是生气还是失望,她都相信文老爷对她不会彻底失望。   被宠爱大的孩子是有恃无恐的。 第一百二十六回 阿爹梦到我的阿沁吃了……   外书房照旧还是那几个老妈子伺候茶水, 见锦心过来忙迎上前来:“老爷下午从半山观回来就一直没出书房,我们这就通传去。”   锦心点了点头,婆子于是上前通传, “老爷,四姑娘来了。”书房里悄无声息的, 锦心微微蹙起眉, 婆子也满心不解, 扬声又传了第二遍, 里头还是半晌没有声音,锦心转头看了婄云一眼,婄云不着痕迹地微微摇头,她面色微变,抬步便要上前。   此时婆子已传了第三遍, 屋里终于传出些声响来, 文老爷的声音略有些低哑, 似是刚从睡梦中苏醒一般:“阿沁来了?快进来吧。给我沏一盏浓茶来。”   锦心压下心中的疑虑, 抬步进了书房中,进去便见文老爷坐在桌前用力按着眉心, 衣服的袖子上都是褶皱,面有几分倦色,便将心中原本存着的事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去, 低声问他:“您是身上有哪里不舒坦吗?可要请闫老来替您看看, 不如就先叫婄云替您把个脉……”   “阿爹没事儿。”文老爷冲锦心笑了笑,敛起方才神情中的几丝恍惚茫然,笑问锦心道:“怎么这样急来找阿爹,是有什么事吗?”   只是不知为何,锦心总觉着这会文老爷看向她的神情中带着几分复杂。   很轻微的, 或许连文老爷自己也没有发觉的复杂。   锦心沉吟片刻,还是坚持叫婄云给他把了脉,幸而文老爷还真没什么事,只是有些精神不安心神不宁,不算眼中,婄云提笔写下一个宁神的方剂,还有一道茶饮,严明若不想用药便喝两盏茶也罢。   文老爷看着她提笔干脆,下笔如有神,开方时一气呵成胸有成竹,一派沉着淡定的模样,端茶的手忽然微微一顿,神情微怔,似有几分恍惚的疑惑又似隐隐的讶叹明了,思绪又飘到九霄云外去了。   锦心拧着眉,打量着他的模样,心中总有些不安,到底没将与贺时年的事情说出来,而是好好关心了他的身份一番,看着外书房的小茶房将煎好的宁神茶端来与文老爷喝了,她才起身离去。   离去前不忘叮嘱伺候的妈妈:“晚晌阿爹若是有什么不舒坦的,还是请闫老来看看才稳妥。”   “是。”老妈妈在这边伺候有些年头了,不敢不将锦心的话当回事,笑着应了声,道:“姑娘放心了,我们会小心伺候的。”   锦心点了点头,方带着婄云抬步离去了,只是将要穿过秀气漂亮的月洞门时脚步忽然微顿,婄云关切地问道:“姑娘,这么了?”   “我阿爹的脉可有什么异样吗?比如……与我当时可有什么相似之处?”锦心眉心蹙着,声音低低地问。   婄云一时愣怔,连忙摇头道:“老爷这不过是一时的心神不宁罢了,虽不知是什么缘故引起的,可气血并无亏虚,与您的脉象并不相似。怎么了?”   “……没什么,许是我想多了。”锦心道:“给外边传个信儿吧,就说我说的,再缓缓。”   婄云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其实这一缓也没缓上两天。   第二日文老爷照样出门,也不知见到了什么人,回来径自进了园中,彼时锦心正在书房内看华心与林哥儿习字,二人在她的书案前相对坐着,她则坐在书房北窗下的软塌上,手上慢条斯理地打着香篆,动作姿态都颇为从容,自有一股子与她这本该明媚娇憨少女年纪不符的气定神闲。   本来,规矩学得再好也是只长礼数不长岁数。虽然锦心如今也是要筹备笄礼的年岁了,可到底面容尚未能完全脱了稚气、身条也未曾抽开,她几个姐姐,便是最沉稳的蕙心,如她这般年岁时也会有些跳脱之举,是如今为人妻母,才真正稳重下来。   可他这个小女儿……似乎自幼便有一番远超同龄人甚至远超他自己的通脱从容。   只是锦心一贯对着家里人的时候都是一片少女的娇憨姿态,撒娇痴缠信手拈来,叫他不自觉地忽略了其他。   可此时他站在门前,静静地看着锦心打香篆,她眉目平淡,甚至不似常人在做这事时要谨慎小心,动作如行云流水亦是信手拈来,方才在院里还听到她出言提醒弟妹认真习字的声音,似乎也能分出注意盯着身边的两个孩子,没放多少心思在手上的动作上。   可即便如此,她的动作还是有条不紊,有一股子他在文夫人身上都未曾见过的优雅好看劲,眼帘微微垂着,姿态随意,神情有几分漫不经心,疏恣淡然。   是一种足以拿去入那些古画的美,文老爷甚至觉得那些被世人吹捧动戈价值连城的古画中的仕女古人,都不及自己的小女儿此时的姿态美。   这里头有几分是因为屋里坐着的是自己的亲闺女,又有多少的真情实感,文老爷自己也分不清楚。   左右此刻,他是真心实意地如此想着。   “老爷,您来了。”婄云忽然出声,目光微冷透着警告地看了小安一眼,“也不通传一声,叫老爷在门外站着像是什么样子?还不斟茶去。您快请进来坐。”   锦心被她这一声影响,提起模子的动作一顿,然后迅速全然提起撂到一边,起身来看向文老爷,“阿爹,您怎么来了?快进来坐,沏今年的春茶。”   “是。”小安并未分辨是文老爷未曾叫她们通传,心中懊恼自己大意,连忙恭敬地应声,退下去预备。   文老爷笑着看向锦心,“听说你们几个写字呢,就没叫人打扰。今儿气候好,等会沁娘陪阿爹在园子里走走,好不好?”   锦心怎会拒绝,自然是立刻答应了下来,文从林与华心亦起身请安,文老爷走过去看了他们的字,满口夸赞,又道:“你们该认你们四姐姐做先生的,你们两个这字算是她一手教出来的了。”   文从林笑嘻嘻道:“我们倒是想给阿姐敬茶,阿姐说吃了我们的茶日后必定麻烦事不断,不肯吃呢!阿爹您说说她。”   华心在旁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文老爷笑看了看他们,又看一眼锦心,理直气壮地道:“我怎会为这种事说你们阿姐呢?还是你们不够诚心,才未能打动到她,你们自个儿再努力吧。行了,你们两个去吧,我有事儿与你们阿姐说。”   文从林“噢”了一声,将桌上东西整理整理,自觉收到一个藤编的大盒子中,华心亦是如此,然后将藤盒放到墙角的书架格子里。   华心落落大方地欠身,向文老爷道了个万福礼,“女儿告退了。”   “儿子告退。”二人行过礼,纷纷去了,文老爷看着他们两个的背影,不知为何,竟笑着与锦心说道:“前日金先生来寻我,说林哥儿的武艺他无可指点教授之处,便是去考武举也足够了,教他文科的周先生也说他功课不错,这孩子平日虽仍跳脱了些,于功课学习上倒是能沉得下心了;华儿一贯是很优秀的,字写得好、琴练得也好,你母亲总说先生与她夸华儿,说华儿的天资不输给她的姐姐们。”   这样的话其实在他嘴里寻常,但对锦心说出来就不寻常了。   对他而言,一贯妻是妻、妾是妾、孩子是孩子、下属是下属。锦心、文从林、华心都是他的孩子,这种夸奖孩子的言语,他一贯只会对家中的枕边人们或者同辈兄弟与文姝晴说出来。   所以他说这话的时候,或许……隐约也有一种将锦心放在成年甚至比文从翰与蕙心他们都要更加成熟的位置上,才说出来的。   这话里隐隐有一种锦心是文从林与华心尊长的感觉。   虽然古来兄姊弟妹之间的关系便与寻常朋友相处之道大有不同,但锦心并非长姐,大文从林也没有几岁,文老爷这话说出来还是会令人有些诧异的。   婄云奉茶的动作微微一滞,可一贯谙熟人心的锦心却未发觉异样,淡定地笑了笑,“他们足够上进,阿爹该欣慰才是。”   “有你们,我很欣慰。”文老爷看着锦心,意味深长地道。   他今天对锦心似乎怎么看都看不够,目光温和而柔软,好一会才道:“好了,说好咱们爷俩一起去逛园子的,你们这里头我还真没正经逛过几次。”   “这时节后头玉兰开得好,女儿带您去瞧。”锦心笑着挽上他的手臂,出门前随意回头看了一眼,小香炉中铺在白雪似的香灰上的雪花形香篆因为方才动作的停滞而微有些瑕疵,但今日上天似乎格外眷顾她,那枚香篆并未断裂开,只是在本该平整的表面上添了些细微的纹路,瞧着却也有趣。   她于是一笑,明媚得正如窗外的春光,叫文老爷心都软成了一滩水。   这园子锦心已经逛过太多次了,一路都很随意又很熟悉地走,那种令文老爷熟悉的胸有成竹信手拈来似乎又回来了,又或者锦心一直都是这个样子,无论面对什么,哪怕再难看的局面,她也能冷静从容地面对。   文老爷一路都眉目含笑地望着她,偶尔出声附和,配合着她的脚步,他也走得慢吞吞的,最终在一棵生着绿叶的梅树下驻足,文老爷指着树梢上已经褪色暗淡甚至染上脏污了的红绸,似是怀念地道:“这是你出生那年我爬着梯子绑上的,你们几个都有,老人说孩子出生时候在树上高高地系一条红绸,孩子的一生都健康平安,欢欢喜喜的。你出生时正是个大雪夜,我走进园子里,就看那梅花怎么开得那么好呢?于是我将红绸系在梅花枝头上,与你阿娘说,希望你这一生,傲雪临风自高洁,风骨气韵如梅花。”   这个典故,前世今生,锦心都未曾听文老爷说过,只是那日偶然,在蕙心临出阁前,看到文老爷指着院墙旁的一棵梨花上系着的绸带,含泪又笑着与蕙心说话。   或许是因为前世锦心失去文老爷失去得太早,所以并没有听到这件旧事的机会。   她用力眨了眨眼,开口软着声音想要撒一撒娇,声音出口才发现泣音原来掩都掩不住。   文老爷偏头看向她,又笑了,抬手揉了揉锦心的头,张口时也有些沙哑的声音才叫锦心抬起头,然后便注意到了他眼底的泪光。   “可我如今才明白,什么傲雪临霜,什么风骨气韵,我只想我的孩子一辈子平平安安健健康康,我只想你欢喜快乐,不求你高洁出尘。”他摩挲着锦心的头,对将要及笄的女儿还似待小姑娘似的,摩挲着她的额发,然后再一点点给她理顺,“是阿爹无用,是阿爹对不住你、对不住你们……”   他的声音很低很低,似乎都被他憋在了喉咙里,只传出隐约的气声,锦心用尽全力想要听清,可惜她并没有婄云贺时年他们的那个耳力。   反而是站在锦心身后不远处的婄云,拿出压箱底的本事尽全力分辨出几分后,猛地抬起了头,眼中一瞬惊异讶然迸发,然后迅速低头收敛神情。   心口里揣着的那个玩意忽然砰砰地跳得很快,婄云竭力沉了口气,定下心神来。   行事之前三思而后行,同样,对一件事做出判断之前要核对再三确保万无一失,这是前生十几年刀尖上舔血的生涯给婄云留下的习惯。   而锦心,她只是疑惑地看着文老爷,软声道:“我当然过得很好了,有您在,我这一生都会顺遂欢喜的,不是吗?”   “是。我的阿沁,一定顺遂欢喜一生。”文老爷揉了揉她的头发,笑道:“无论你要做什么,阿爹都会支持你。你若不想婚嫁,阿爹养你一辈子,若是你……希望有一日能有倾心之人,与他共度余生,阿爹也十分赞成。比如今天阿爹在街上见到一位青年才俊,风度翩翩谦让有礼,一看就很适合我们阿沁。阿爹替你打听打听他有没有婚许,如何?”   锦心非常无奈地看着他,“阿爹!”   文老爷意味深长地道:“你不懂!等阿爹再观察观察。”他语重心长地道:“我们阿沁啊,定然要嫁给最好的人,不求他多么有权有势,但得心软顾家,才能好好地、与你相互扶持过一辈子。”   锦心还能怎么说?她本打算顺势说出她已有心悦之人,但不知怎的,无论怎么起话头都会被文老爷堵回去,最终还是落在了文老爷的“要慢慢考察未来姑爷”上头。   锦心最终发现自己竟无话可说,只能试探着道:“女儿想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与他白头偕老。”   “当然!”文老爷拍了拍她的肩,“你放心,阿爹懂你!”   不,您不懂!   锦心简直欲哭无泪。   但没过多久,锦心发现……文老爷他好像真懂!   宴席上觥筹交错很是热闹,意荷园数年不开,甫一开门便办了一场极热闹的赏花宴,招待着几乎半个江南的才子闺秀们,甚至有数位京中来客,听闻都是与文从翰交情匪浅的。   锦心带着几分疑惑走到墙边的老梅树下,便见到那一道熟悉的身影,一袭淡青袍子,云纹底的淡青色锦缎,衣角似是用雪白丝线绣出的多多飘絮,衣裳制式、颜色、花样都是她最喜欢的。   而那人脸上的笑,也是她最喜欢的。   锦心猛地一怔,连忙扭头回头看去,被文老爷派去给她传话的那个人早就不知所踪,她愣在原地一时之间回不过神来。   贺时年也愣了一下,然后摸着下巴道:“我这泰山老大人……算了不说这个,阿锦,难道你见到我就没有感到有一点惊喜吗?”他清澈的眼眸酝酿着一点幽怨,“咱们可属实有许久未曾见过了……”   “上月十六刚见过。”锦心眯着眼看他,面无表情,“说,你和我阿爹到底有什么猫腻?”   贺时年无辜地道:“真的什么都没有,就是书局里遇到的,老泰山虽然不曾识得我这个女婿,但因一贯为人和善宽厚,待我十分亲厚,还热情地招呼我来参加今日的游园宴。我一想,如今我毕竟在谋算人家的闺女,也不好拒绝,万一坏了留下的好印象岂不是前功尽弃?但游园会上毕竟有许多年轻男女,你知道,我这么多年一直为你守身如玉,从来不和不认识的女人打交道,只能来墙角看梅花了。”   “我信你。”锦心面无表情地吐出三个字,也不知是真情实感由心而发还是阴阳怪气故意说反话。   贺时年站得溜直意欲辩解,锦心却没等他开口便道:“先不说了,我找我爹去,他一定不对劲。”   “诶诶诶……这不也挺好的么,你看现在我那泰山老大人还给咱们两个牵线搭桥呢,咱们原先担忧的那些问题不就通通迎面而解了吗?”贺时年拉着锦心的袖口,锦心却道:“我太了解我阿爹了,他一向尊礼守纪,怎么可能忽然就做出这么……逾矩事情,给闺中女儿引荐外男还正是独处空前,得多荒诞不羁的父亲能做出这种事啊?!”   她深呼吸一口气,“这几日我总觉着他不对劲……”   “阿锦!”贺时年无奈地轻轻叹了一口气,拉着她叫她冷静下来,“我知道你着急,可是阿爹若是不愿说,你又该怎么办呢?你先冷静下来,等会情绪平稳了再去找他,若真是……他那么疼你,怎么会瞒着你呢?”   锦心胡乱抹了把脸,点了点头,算作答应了。   贺时年见她不似方才那样急得毫无章法心绪凌乱才松了口气,拉她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慢慢安抚她的情绪。   但任锦心怎么胡思乱想,也没想到文老爷对她那么坦然。   “阿爹只是近来做了好大一场梦,梦中醒来,还觉得梦中事苦得让人想掉眼泪。”文老爷手上动作轻柔地抚摸着锦心的发髻,她今日插着几件珠钗绒花,并不多,小小巧巧的,因为她一路有些慌乱的动作而略显凌乱,文老爷便又轻轻挨个替她扶正,温柔得仿佛是在摸一只在外面吃尽苦头留着眼泪跑回窝里的小兔子。   他俯身与锦心对视,声音略有些沙哑,但还是笑着,“阿爹梦到我的沁儿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受了好委屈、吃了好多苦,落了一身的伤病,失去了好多好多人。在梦里……阿爹也不知那到底是不是只是一场单纯的梦,但如今看来应该不是。”   他强做欢笑模样,“在梦里那个人对我们阿沁很好,阿爹这段日子冷眼瞧他,确实是个好人,也似乎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既然他有情你有意,那阿阿爹又何必做那个棒打鸳鸯的人呢?”   文老爷说着说着,忽然又顿了一顿,迟疑片刻,才继续道:“那梦境似乎不能记得很长久,如今梦中细微处阿爹已有记不清的了。如今阿爹只是希望,哪怕等阿爹不记得了,我们阿沁身边,也能有个知根知底、知冷知热的人陪你、照顾你。婄云很好,可有些事情她无论作为婢女还是朋友总有做不到的地方。我看了一段日子,那小子不错,堪堪配得上我们家阿沁。”   他语气故作轻快,但红着的眼睛是怎么都骗不了人的。   他最后总结道:“你们的经历特殊,切莫不要轻信于人,随意交托秘密,万事要谨慎小心些,那小子或许还有些雄图大志,我看你们两个默契得很,慢慢交流着吧。你的身子不好,阿爹原想你就留在家里,阿爹、你弟弟们都能护着你一辈子,可如今怎样我也不知道了,不过他是个有担当的人,想来是能护好你的……我和你还说这个做什么……”   他忽然微微顿了一下,自嘲地说出最后一句话,抹了把脸,又望着锦心,郑重地道:“阿爹知道你能保护好自己、照顾好自己,对吗?”   “对,阿爹,我已经长大了,早就长大了。”锦心眨眨有些湿润的眼睛,笑眯眯对他道。   文老爷说不上是欣慰还是失落,总归是放下些心,又用力摇了摇头,“若是可以,阿爹只希望你能一辈子都不长大。有阿爹、有你兄弟们护着,就做一个寻常闺中女子,平安、平淡,似乎也没什么不好的。”   “女儿想做一个寻常的人,却不想做一寻常闺中女子。”锦心声音低低地,文老爷听了便连声道是阿爹说错了,用力揉了揉她的头,似是祈祷一般,虔诚地一字一句说道:“我们小锦心,往后一定要好端端地过一辈子,好不好?”   “好!”锦心很用力地点了点头,二人四目相对,均是视线模糊。   “好了!”半晌,文老爷站起身来,看似潇洒地道:“你大姐今儿也来了,我瞧瞧她去,也不知她带了安姐儿没有……”   他自顾嘟囔着往出走,锦心站在屋里凝视着他的背影,忽然喊了一声:“阿爹!”   “诶!”文老爷用力应了一声,冲她挥挥手,锦心便笑了,良久,又低低唤道:“阿爹啊……”   她用力眨眨眼,想将那些热乎乎的、无用的水分挤出她的眼睛里,婄云不知何时近前来,握住了她的手,缓缓轻抚着她的脊背。   贺时年不知何时也走了进来,等她略微整理好情绪,才笑着道:“本月廿六是个好日子,我托承恩公,带我与媒人登门下聘。三书六礼咱们慢慢地走,这半辈子,咱们的婚礼合乎礼仪、盛大庄重,亲朋皆在,不少一人。”   “……好。”锦心看着他良久,笑了,“贺时年,这辈子,我爹把我交给你了。”   贺时年忙正色庄容地道:“终我一生,必不负泰山大人重托、不负我妻锦心。”   他注视着锦心,带着几分小心地道:“所以不要哭了,好不好?这辈子多好了,大家都在,都好端端的,咱们有很多很多的时光、很长很长的岁月可以相守在一起,阿爹、阿娘、大姐、二姐……他们都好好的,会在你身边好多好多年。”   “咱们也会在一起——”锦心握住了他的手举到二人眼前,展示给他看,还轻轻晃了晃,小朋友叫朋友似的小动作,显得有几分稚气,但她含着眼泪笑起来的眸子那么明媚,仿佛漾着一湖春水、又似乎盛着这初夏四月温暖的日光。   明媚得如令人心折。   贺时年刚刚笑了一下,忽然顿住,凑到她脸前轻轻嗅了嗅,面色大变,“文锦心是不是偷喝酒了?婄云告没告诉过你现在换季!你本来就容易犯咳疾,不要饮酒不要吃咸腥油腻的东西……你到底记没记住?!”   锦心冲他咧嘴一笑,脚在地上蹭了蹭,试图体验一把脚底抹油的感觉。   未果,被贺时年按在原地坐下,秦若被指挥找温开水去,婄云在旁轻声道:“只饮了两盅壮胆的……以主子的酒量不至于醉得严重,她如今身子好了不少也不至于伤身,只是难得放纵一回,这些日子她一直担心坦白婚事会伤害到老爷与姨奶奶,许是今儿个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三分酒劲、七分放纵。”   一旦放纵下来,本来只有三分的酒劲自然也就上了头。   贺时年一时微怔,过了一会才回过神来,轻轻拭去锦心眼角的湿痕,软声道:“莫担心了,我在呢,有我呢。都好了,一切都好了。”   锦心倏地睁开眼,冲着他与婄云又嘿嘿一乐。   婄云扶额,摇头轻笑笑,既无奈又好笑。   本月廿六日,风和日丽、天气晴朗,金陵的天儿已经微有些热了,锦心换上了轻薄的夏衫,在书房里听华心抚琴。   她夏日里休课,一早上就来锦心这边,锦心要整理几箱旧书,她就在一边抚琴,这会锦心停下动作往榻上坐了,一边摇着团扇一边听琴音,她弹得就更认真卖力了。   锦心今儿心情极好,早起看到屋里的茉莉花骨朵结得差不多了,便觉心情极舒畅,这会见她指法不错,抚出的乐曲也较从前更为悦耳,便不吝惜夸奖言语,哄得华心脸蛋红彤彤的,满面都是笑意。   歇息的空晌里,麦芽将备好的茶点端了上来,近日天气炎热,锦心的胃口一如往年一般变得不大好,小厨房的点心预备得更加精心,尽量做得清甜爽口或者酸甜开胃,配上清爽的茶酿,便是口味挑剔如锦心偶尔也能多用两口,何况华心。   她简直爱死了锦心院里的小灶,恨不得一日三餐都在锦心这里用,本来她也成日黏着锦心,每日点心茶水都不少蹭,叫文从林羡慕得眼珠子都要绿了。   约是巳时末,婄云出现在书房门口,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眉目俱含着笑意,缓声道:“姑娘,承恩公夫妇携媒人登门下聘,为他府上义子求娶您为妻。”   “老爷太太已在前厅了,老爷使人过来,唤您更衣到前院去。” 第一百二十七回 阿旭啊,哥为了你,豁……   承恩公方府, 义子,下聘,为妻。   不愧是婄云, 简单一句话,整件事情清晰明了, 没有半点模糊的地方, 让人想问都不知从何问起。   便比如华心。   她惊讶得手里的茶碗险些摔在地上, 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先救了茶碗, 然后半晌没说出话来,好一会才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忙对锦心道:“既然父亲叫……阿姐你先到前头去吧还是。”   其实到前头也并没有什么要事,今日既是男方登门纳采,才只是第一道礼, 完全无需锦心出面, 便是承恩公宋家夫妇要见锦心, 也要等到日后, 择日再登门或者他地再见。   何况如今这桩婚,真正需要见锦心一面的人, 去岁在京中便早已见过了。   文老爷只是叫锦心避在屏风后看了一眼,贺时年今日仍是一袭青衫,只是颜色浓重不少, 脊背挺直地坐在椅子上, 正对着文夫人隐晦的打量的目光。   文夫人看似端坐上首含笑晏晏,其实目光都不着痕迹地落在了贺时年身上,见他端然挺拔,剑眉星目,整个人便有一种与那种油头粉面的纨绔公子哥儿决然不同精气神, 显得很清爽俊朗,沉稳又有朝气。   即便以她的眼光,也不得不承认这后生实在出色。再想到传闻此人出自民间微末之中,文夫人对他又不免生出几分好感来。   只是小女儿的终身便以此交托,怕有不妥。   文夫人垂了垂眸,转头看了文老爷一眼,见他若无其事地与承恩公交谈,心里多少有些拿不准。   倒不是人不够好,文老爷提前也与她通过气儿了,当然说的不是完全的实情,而是换了一种文夫人能够接受的说法,说贺时年对锦心一往情深,把幼年的恩情什么什么的好好加工渲染了一番,通过言辞把他闺女活生生描绘成了一朵洁白出尘什么事都和她无关的小白莲花。   反正现在就是贺时年要死要活要娶锦心,文夫人听着文老爷的说法但未曾尽信,今日亲眼见到贺时年的人品,她心里总有一块石头放不下。   这样的人,她家孩子拿捏得住吗?眼下是他看重锦心,可男人的心有几个一辈子都不变的,若有朝一日他的那份心变了,锦心又当如何自处?   承恩公府的公子,太子心腹,在战场上有过战功、少年得封的侯爵,锦心若嫁给了他,必定是要进京去的。   金陵与京中相隔千里路途遥遥,他们家又是这等身份,能护住锦心多少呢?   文夫人心中沉甸甸的一口气不敢松,所以贺时年接下来甩出的一手底牌对她而言就是王炸。   屏风后头,锦心指尖摩挲着腕上的明月辉,听着贺时年说着离京南下定居金陵的打算,她知道贺时年已经看好了宅院,取文家与徐家中间的地方,离两边的路程都不算远,院子没有很大,三进三出带一个小花园,他们两个人不打算要孩子,两个人一辈子,也不想要太多下人,宅子太大反而空得慌。   不过贺时年也在城外择址建了园子,与梅园离得很近。锦心不是什么生活作风朴素的人,他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对生活水平要求倒是不高,但媳妇在身边就大不一样了嘛。   梅园还是保持原本小小巧巧的样子,锦心不大喜欢打破自己的习惯,字面上的意思,同样也不大喜欢替换身边的旧东西,好像所有的东西都保持原样,她就永远也不会失去什么。   比如她最喜欢的一套茶碗用了十多年如今还好端端地搁在柜子里头,便是旧了、有的地方被碰坏了,也还是小心地收着,只要她想,就随时能够找出来用上。   比如她用惯的一床琴,前世今生都是那一张,琴弦替换了数次,如今还好端端地摆在书房的案头上。从贺时年替她把那一床琴找回来的那时起,至今也有数年光阴,这些年里文老爷与文从翰送给锦心不少好琴,却没有一床能够替换了原先的。   比如绣巧、小婵她们走了之后,锦心院里一直没有添人,文夫人念叨了几次不合定例都被她含混过去了,如今还是小安她们几个人伺候着,偶尔小婵她们回来走动走动,便好似还处在旧日的光阴里一般。   只说贺时年那边,他正儿八经地向文老爷与文夫人行了大礼,正色庄容地道:“终我此生,不负锦心。若我负她,叫我今生众叛亲离,再无归处可言,恶疾缠身,暴毙而亡,堕入地狱不得超脱。”   屏风后,锦心腾地站了起来,婄云扶了她一把,锦心才回过神,泄气坐下,好笑又有些无奈地低声道:“他看我看得严实,自己说起话来却全无顾忌的。”   婄云拍了拍她的肩,没有说话。   承恩公夫妇今日只是带媒人来行纳采礼的,他们夫妇二人会在金陵停留很长一段时间,为贺时年与锦心走完六礼。   贺时年要退居江南意志坚定,便是当朝皇后也未能令他动摇,对他的这个决定,宋家大部分人无权置喙,唯独宋家老太太说了两句,见他极为坚决,到底十根指头也有短长,点点头默认了。   承恩公与他或许长谈了一番,究竟谈没谈、都谈了什么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宋家夫人便仿佛什么都不在意一般,做好了一个养母的本分,为贺时年操办婚事,从头到尾没有提出一点意见。   偏生她行为举止又半处没有怠慢的意思,无论是对贺时年还是文家。   这其中的复杂感情不是外人能够轻易看透,只是有人心中揣摩她或许对贺时年不满,却因他如今在朝中的地位,无法表达。   或许吧。   承恩公夫妇离去时,锦心早已退下了,文老爷与文夫人慢慢往后头走,文老爷轻声问:“你瞧那后生如何?”   文夫人沉默半刻,“丰采高雅,容止可观。是个好孩子。”   “堪配得咱家锦心。”文老爷笑吟吟地接上一句,文夫人低声道:“他既能在金陵定居,也好,若要沁儿跟着他到京城去,咱们是怎么都放心不下的。只是……我想不明白,他既是太子心腹,如今太子东宫储位稳固,他留在京中日后自有坦荡前途,若我没记错他如今身上已有三品军职,可见天子厚待,怎得非要辞官回乡呢?”   文老爷些微猜到些内情,但也不好说与文夫人知道,便只能道:“许是人各有志吧。”   “或许吧。”文夫人点了点头,又道:“既然他家的意思是婚仪尽早,老爷你看沁儿的及笄礼……要不要提前操办?”   “不必。”文老爷斩钉截铁地道:“就在腊月里办,无论笄礼还是昏礼,宋家会同意的,再急,也不能催得不成体统,也不能让咱家的姑娘未出阁便随和适从着他家。”   文夫人心里其实也算是这样想的,只是顾念着从承恩公府罢了,此时听文老爷如此说,便不再纠结,点点头,心中盘算起锦心的嫁妆来。   嫁妆倒是有未心的定例在前,她只管备好府里给的那一份,文老爷私底下贴补多少她不管,同样,她要给多少添妆全凭她对锦心的心意,文老爷也不会多嘴。   只是顾念着家中人多嘴杂,她明面上对几个庶女还得一碗水端平,不然怕惹后院口舌。   这些事情文夫人处理多年,甚是得心应手,并不令她烦心。   如今难的只是人家姑娘的嫁妆都是打小慢慢备起的,锦心这边自幼她并未给筹备嫁妆,如今短短一年不到的时间便要操持出来,时间实在是有些紧。   文夫人轻轻吐出口气,仍旧不紧不慢徐徐往回走。   不急,不忙,天大的事也总有应对之策,何况此事有例可循,不过时间紧了些罢了,总能办下来的。   圣驾在金陵约莫停留的时间不会太久,不过按贺时年的说法,太子领了彻查江南盐政、官场的差事,在圣驾回京之后开始办差,还在江南停留许久,自然也会出席他们的婚礼。   承恩公府向文家下聘的消息很快传遍整个江南,虽然贺时年不过是宋家养子,但谁不知他是太子伴读深受太子信赖,去岁又在前线立下战功,未及弱冠便封侯爵,何等少年俊彦,怎么偏生就看上一贯默默无名,只有体弱之事金陵是人皆知的文四姑娘了呢?   这简直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令人万分费解。   随驾来的京中贵人们对此也十分诧异。   就说平翼候的本事条件,便是尚公主也足够了吧?怎么偏生就看上一个世人皆知命不久矣听说没有几年了的商贾之女?   偏生看承恩公夫妇的样子,那是下江南之前就有预备了,平翼候这是筹划已久啊!   这世上人多半喜欢以己度人或者对别人擅加揣测,比如现在,随驾来的大多数人都觉着贺时年这一笔是在“避嫌”以表示自己不恋栈权位,不与高门女子联姻,以让当今与宋家对他放心。   至于那商户女,也不过是他为了达成目的的工具罢了,听说那女子身体孱弱先天重疾命不久矣,等过门之后也不知能活过几个年头,以平翼候的身份地位才干本领,届时要继娶,可不是有得高门乐意与他攀亲?   更有甚者还觉着他与太子这几年怕是要有什么大动作,一个个自己脑补得心惊胆战地不知是不是该去向太子投诚,天家父子两个中间应该站哪一队。   对他们想法,锦心表示很无奈:这世上就是傻子多,尤其很多傻子还喜欢自以为聪明,这就很令人烦心了。   不能说说得不对,只能说和真相完全不搭边。   直到贺时年明目张胆地在江南置宅邸、建园子,与文家那姑娘的胞弟勾肩搭背一起骑马打猎,还陪着人家姑娘游园赏花鞍前马后,大多数人还是坚持自己最初的猜测。   只是在心中暗暗评价:贺旭此人,能忍!心机深沉,日后必成大器。   贺时年……完全不想搭理他们。   现在的第一要务,难道不是好好讨好小舅子和大姨子们吗?大舅子的意见不重要,天高皇帝远,一年见几面,还是这些能够时时刻刻在媳妇耳边进“谗言”的人比较要紧,必须先攻克。   他忙于与文从林打好关系,锦心那边实打实接受了一段日子姐妹们的三堂会审,还有徐姨娘的几番拷问,这场婚事来得太极太快,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中,令文家众人猝不及防,也怕锦心真成了被人利用的一颗棋子。   这世间哪来的什么毫无缘由的情深。   只有蕙心被锦心面无表情传达的贺时年亲自捏造的蹩脚爱情故事打动了,相信贺时年对锦心是一往情深——毕竟这些她与谢霄浓情蜜意小日子过得美得很,想到自己当年出嫁时的忐忑不安,更能相信这世间真有汹涌而来的深情。   至于其他人……锦心的蹩脚借口俨然是说不服她们的,不过锦心也不怕,左右天长日久,她与贺时年用的是功夫,用时间来说服她阿娘与她的姐妹们。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   每一环节承恩公府都预备得周到,但也走得急切,四月里登门纳采,五月纳征礼便入了文家的门,彼时圣驾尚未离开金陵,纳征主礼由皇室赐下,当今亲笔御旨,命以郡王娶妃例赐纳征礼。   承恩公与文家都要恭敬叩谢天恩浩荡,皇后又亲自赐下一只金枝玉叶冠并金钗一对、玉镯一对为礼,承恩公夫人一眼看出那对金钗、手镯是皇后加皇后冠服当日佩戴的,正出自她的嫁妆。   而能被皇后在那样隆重紧要的场合佩戴,也必是当世难寻的珍品,即便已历经多年,甫一展出亦是光彩熠熠珠玉生辉。   如此恩重,更引人心中猜测万般议论纷纷。   谢翼无缘无故被多位勋贵大臣邀着品茶饮酒赏花参宴,一个个和他打着哑谜说话,满脸带笑意味深长,他一开口对面的人满嘴都是“臣明白”“臣都懂”。   在军营里混了近一年的谢翼只想面无表情地骂一句:“你们懂个屁”。   还有几位宗室老王爷,竟然来苦口婆心地教育他皇帝与他父子情深、对他极为看重云云……   自家长辈总不能骂,谢翼只能苦着张脸想:阿旭啊,为了你的平静日子,哥真是豁出去了啊……你以后要是不好好孝顺哥,天老爷都看不过去啊!   于是怒而捶桌。 第一百二十八回 今年冬日的雪很大,但……   对于锦心突然订婚一事, 未心反应强烈,前头回家数次都被锦心狡猾地将絮叨躲了过去,今日她将手头的事情处理完备、交代好家中事宜, 确定在娘家留个二三日也不会有什么要紧事忽然出现,便在酥巧与檀娘的左右拥簇下气势汹汹地回了娘家。   彼时锦心刚逃也是的从徐姨娘的乐顺斋溜了, 今儿徐姥姥带着白勤与苏惢娘也来了, 同行还有一个寄月, 她才从滇省归来, 闻讯连忙赶来金陵,今日把相公娃娃都撂在苏家,跟着祖母娘亲与嫂子过文府来了。   徐白术一直拖拖拉拉的,前岁也成了婚,他岳家也是江湖人, 妻子略小他两岁, 正是标梅待嫁之年与他相识订了婚, 寄月私底下与锦心说他是“老牛吃嫩草”, 不过徐姨娘见了说他媳妇生性爽朗爱笑,行事干脆处事大方, 虽小他两岁,却很能拿捏住他,倒也令人欣慰。   如今他们可没什么婆家人心态了, 徐白术那小子拖拖拉拉一直不愿成婚, 把徐姥姥与白勤急得恨不得是个女的就行了,如今捞个品貌家世都十分出色的儿媳妇,听闻白勤连着上了数日的香,过年时候还在感慨幸亏她把徐白术生的相貌不错。   若不是好歹还有这张脸,可怎么去骗媳妇啊!   徐白术媳妇娘家姓秦, 年岁虽轻,行事却爽朗大方,很得徐姨娘的喜欢,今日也跟着来了,方才在那边院里说起锦心的婚事,徐姨娘满心的不放心,她在旁柔声细语地劝着,才叫锦心捞个空子能出来。   如今徐姨娘是生怕锦心被牵连进什么京中权谋争斗当中,成了那些阴谋诡计中被牺牲的那一个,又或者成了人的垫脚石。   她活了四十余年,从不相信有天上忽然掉馅饼的好事,虽然做亲娘的总是觉着自家姑娘哪哪都好,可客观条件自家都是比不上贺时年的。   平翼候,少年俊彦天纵英才……他忽然表现得对自己女儿一往情深,徐姨娘万不敢信,只有不安。   锦心只能对徐姨娘说自己与贺时年有情,贺时年也对她有情,可惜徐姨娘听不进去,如今更是满心觉着她被贺时年勾得三魂七魄都落在他身上了。   徐姨娘看她那目光恨铁不成钢,活脱脱是老母亲看着自家孩子被狐狸精勾了魂的痛啊。   这段日子锦心的日子实在难熬,今儿个好容易寄月来了,她估摸应该也得是差不多的一番流程,这会带着些无奈被寄月拉着走出来,二人慢慢往园子里走,路上没说话。   这个时辰,文从林上着课呢,华心随着周姨娘去她外祖家了,听闻是她外祖母抱恙,喊周姨娘回去。   到底是不是真抱恙咱也不知道,昨夜忽然有人来喊的,锦心只能嘱咐华心身边的人照顾好她,华心身边有靠得住的人,怎么也能护住她。   何况周家也算不得是是什么虎穴龙潭,周家人那母子两个虽贪,但一来周姨娘护犊子得很,二来他家也怕文家,怎么也不敢往华心身上使什么乱七八糟的手段。   回去的时候屋子里空荡荡的,锦心竟还有些不习惯,进屋里小安迎了上来,锦心才回过神,吩咐道:“兑两碗果子露来吧。”   “是。”小安欠了欠身,锦心带着寄月在里屋炕上坐下了,屋里摆着冰盆,廊下有鲜花风轮,茉莉素馨清新馥郁的香气伴着凉风徐徐吹来,叫人心里头极为舒畅。   待一碗冰凉一碗温热的果子露端上来,寄月将温温的那一碗推给锦心,屏退下人正要说话,便听外头人回禀:“三姑娘回家来了,已进了院子,回太太说是要找姑娘您呢。”   锦心非常坚强地闭眼深吸一口气,然后道:“快请三姐进来,小安,再备饮子来!”   不就是两个姐姐凑到一起的双倍盘问吗?她有什么招架不住的?有什么狂风烈雨,尽管来吧!   锦心长舒了一口气,寄月看她这模样多少觉着好笑,等未心进得门来,三人见了礼,她才缓缓吐气开腔,“平翼候那人我见过,也略打过些交道,是个君子般的人物,前岁西境边疆的作为也值得称道,称得上是英豪人物。可再是英豪军资,待内对妻人品如何也不是咱们能看定的,他既然是太子伴读、自幼长于宫中,想来也是权谋阴诡中泡大的人物,如今两家已过四礼,木已成舟,我只有一句话想说。”   未心暂未开口,锦心忙道:“寄月姐姐请说。”   “怎不唤阿姐了?”寄月扬眉一笑,看似是能略微缓和气氛,却正好把气氛搅得更加紧张了。   锦心再度深吸一口气,冲未心讨好一笑,然后扭过头来对寄月道:“姐姐您就快说吧!”   “也罢。”寄月伸手戳了戳锦心的额头,意味不明地骂了一声,“小没良心的。罢!”   她甩了甩袖,郑重地看着锦心,“你与我交个实底,你与那贺旭是否有前因在?别与我说姑母的那一套,我只问你,你与他是否两相情好彼此心悦。我相信不是傻子,他贺旭对你若不是真心,你能看得出。”   “我能。”锦心断然应下,态度坚决,“我心悦他,他亦心悦我。”   未心目光微变,锦心已经属于破罐子破摔的状态了,盘腿往那一坐,若不是还有点气质撑着,活脱脱一身无赖气质。   “他取银钱、调人、差遣事务的印信都在我这,在金陵的宅院园子都看好修着呢,回金陵是真回不是假回,常住、定居。”锦心干脆把底牌都亮出来了。   有些事情一旦说出口就感觉好像也没什么必要瞒着,锦心已经打算晚上抱着贺时年那一匣子印鉴信物去找徐姨娘把这段话再重复一次了,那边未心端茶碗的手一顿,抻了许久才悠悠挤出一句:“你若是不傻、那男人……若不是傻,倒属实是个值得交托终身之人。”   虽然如今二人婚盟已定,但堂还没拜、锦心也没过门,就把那些东西都交托到锦心手中了,若锦心不傻,则东西不是假的;那男人不傻,则交托东西时是清楚冷静的。   若二人都不傻,东西照样送到了锦心手上并被她好端端地收了起来,那……也确实是是个值得交托终身的人。   未心扪心自问,要她在婚前把手里那些东西都交给谢陵……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只是她是与谢陵自幼熟识,清楚谢陵的心意,对谢陵的心意也清楚。   且谢陵这辈子板上钉钉注定就是她家的人了,可锦心与那贺旭可不一样啊。   未心沉吟许久,又憋出一句:“他既是自愿留在金陵的,那沁娘你对他好点,别欺负人家。”   “三姐,你这么快就倒戈投敌了?”锦心歪着头打趣道,未心看她一会,又笑了,“我是信你,信你分辨得出真假善恶,信那小子骗不过你去。既然你都说出来了,那他对你定然是真心的。”   寄月也微微点了点头,想来对未心之言是很赞同的。   她们可能信不过贺旭,却信得过锦心。   自家妹妹,虽然身子弱些,可心智可不弱。   只是做姐姐的总有万分放心不下,所以才有二人走的这一趟。   锦心幽幽叹了口气,“可惜我阿娘却不如你们信我。”   要得到丈母娘的认可,贺时年是任重而道远,锦心这边在家中安心备嫁,入冬月后,各种箱子便源源不断地开始进锦心的院子里。   对锦心而言,如今最大的遗憾莫过于澜心不在,赵斐在翰林院待了一年多,如今女儿满了周岁,不想听他老爹的在朝内打转,打算谋个外任出去办点实事,正跟他爹扯皮呢。   如此锦心成婚,澜心自然回不来的,文从翰倒是能回来,他领了在江南协助太子的差事,如今已至江南。   云幼卿带着安姐儿、澈哥儿回得府来,叫文夫人毫不欢喜,她忙着操办锦心的嫁妆,翻腾出许多陈年的箱子来,小孙女儿在身侧,那些尘封多年的物件似乎也都有了去处。   澜心给锦心的添妆是他们夫妇二人捎回来的,许多事情姐妹们间或许都心知肚明,只是明面上还是要做得体面些,便如她们每个人给其余人明面上的添妆都不会有太大差别。   其他的箱子是作为云幼卿夫妇二人带回的特产礼物送进来的,锦心打开见其中有数匹颜色鲜艳的彩缎、两匹大红料子,一匹妆缎一匹织锦。另有金玉头面两副、金玉如意两对,一匣子打得“柿柿如意”的金锞子。   这段日子蕙心与未心也陆续给锦心捎回许多东西,婄云收整着箱子,笑着道:“等过些年,小一辈的都大了,您还不知要给出多少去呢,如今且收着吧。”   “给她们多少我都乐意。”锦心道:“如今瞧着澈哥儿、三姐家的逸哥儿,他们两个可是吃亏了,这些个女人的东西,给了他们也捞不着啊。”   婄云笑了,“管他呢,便宜媳妇还不是便宜他们了?”   二人随口说着话,屋外天边蔓开黑色,锦心转头往窗外看去,地上一片雪光银白。锦心轻轻吐出一口长气,“冬月末了……”   “是啊,婚期将近了。”婄云将比甲披到锦心肩上,软声道:“新娘子还不早些睡?您的身子是比往年好了,可以不能仗着这个肆无忌惮地就开造啊。”   锦心怀里抱着汤婆子,嗔她:“你总说我!”   “我就盼着能这么好端端的,再说您几十年。”婄云掖了掖她膝上的毛线毡子,笑道:“等咱们都成了掉光牙齿的老太太了,要念叨您,我也照样能念叨您。”   锦心撇撇嘴,“凶得很,也就我忍着你了。”   婄云也撇撇嘴,又挑挑眉毛,锦心哼哼两声,俩人对视一眼,又都笑出声了。   幼稚。   锦心的及笄礼办在腊月里,虽然从前她在金陵寂寂无名不大显于人前,但今年到底定了一桩众人眼红的好亲,虽然转眼那位“金龟婿”便向朝廷请辞了身上的官职挂冠归野,可没见皇帝还改封了逸远候封号与那贺旭,恩准三代内不降等袭爵。   那贺旭说要继承父母遗志开医馆,便御赐匾额,可见圣眷恩宠犹在,太子在金陵办事,其中也不乏有他的影子,这位还在这天下最尊贵的父子两个跟前挂着号,就没人敢忽略轻视他的未婚妻子。   反正金陵城内对贺时年之事是众说纷纭,人心言语纷杂,锦心并不在意有些说她误了贺时年前程的说法。   相反她还颇为得意,姑娘我高兴,贺时年他乐意,他们背地里再说什么闲话,又能管到他们两个头上吗?   且无论那群人口中怎么说,女眷中总有大部分人是羡慕她的。   羡慕贺时年为她归野,羡慕身份贵重战功显赫的一品侯就看上她了,有的心里的羡慕成了嫉妒,说起话来便话里话外挂她拖累贺时年,或者贺时年总有一日会后悔,届时看她的日子如何。   甚至还有人把话说到了锦心耳朵边上,仗着长辈的身份看似苦口婆心地劝解,其实话里话外都以过来人的身份训诫教育锦心,叫她要三从四德不可任性无理,叫她日后好生劝劝逸远候不要耽误了大好前程,不然日后一但夫妻离心,她的日子留不好过了云云……   总归是端着一副过来人的模样,满嘴淤泥糟粕。   锦心倒是没往心里去,当时只是冷笑一声,叫她与人亲自置气,属实是把那碎嘴的婆子抬得太高了。   然而在文家的地界上说这种话,那婆子属实是太高看自己了。   文夫人一句话便能断了主支帮扶他家的钱粮,文老爷一句话便几乎是与他家断了亲戚,将他家的人从文家的生意里踢了出去。   总归自那之后,就再没有人敢将那样的言语传入锦心的耳中了。   反而是徐姨娘,她自锦心订婚后便一直忧心忡忡的,锦心与她长谈一次后她略微松了些心,听到如今这些言语,忧虑之情再度复苏,锦心只能又与她促膝长谈一番。   贺时年对锦心的心意其实这几个月下来徐姨娘心中已经有了点底,如今唯独怕的就是这份情谊日后若变了,锦心应该如何自处。   她忧心忡忡地道:“你不知这世上的男人多有负心凉薄之辈,如今你与他情意相投正是融洽,可若有一日感情淡薄了,他为你舍家撇业地回金陵来了,搭上前程的重量,那担子在你身上,如今是他替你扛着,可若有一日他也将那一份罪责都怪到你身上了,你可怎么办呢?况……况且……”   她心中还有另一份一直压在心头的、沉甸甸的忧虑,锦心软声开解着,终是叫她说出了心中的担忧。   徐姨娘与锦心低声道:“况且你这身子是先天的弱症,虽然这一二年也好转许多,可那生孩子的事儿便犹如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阿娘实在是怕……我把你捧在手心上养到这么大,我怎么舍得你拼了命去生孩子,可阿娘不舍得,他、他可是他们家的独子,承恩公府之权势富贵尚不能叫他舍弃姓氏,可见对生身父母极为看重,日后……日后你若无子,他便是不逼你,难道还不会再纳一房妾室来开枝散叶吗?若是纳了……两个人的感情里插进了第三个人,那你就能保证,他待你的心永远不变吗?”   锦心微微一怔,她虽有些猜测,但却没想到,徐姨娘一直纠结的症结,原来是在此处。   锦心顿松了口气,笑了,对徐姨娘软声道:“这您就更不必担心了,他说过,不要孩子。他有一身医术,自可以收两个徒弟传习本事,或者有合适的孩子,我们也可以收养来,再不济不是还有元姐儿逸哥儿他们吗?总不会叫我这个做姨母的晚年无靠吧?何况还有咱们林哥儿呢,我带他到这么大,老来,他就要把他姐姐撇开了吗?”   徐姨娘愣了一下,本以为她会分辨与那贺旭感情如何如何,没成想原来他们两个已早早想到了这一出。   半晌,她哑声哼道:“也罢,日久天长,往后就慢慢看吧。”   锦心握住他的手,“天上地下,就这一个人,刀横在脖子上他也不会负我,阿娘,往后我就还能陪在您的身边,您欢喜吗?”   徐姨娘先是微怔,旋即听了她后半句话,无奈地摇头轻笑笑,“我欢喜,又害怕。不过就先信了你说的吧,左右日子还长,既然就在家门口,你还有父亲兄弟,他便是领着侯爵太子心腹,也不能欺负了你。”   “阿娘霸气!”锦心连忙吹捧。   她及笄那日下了好大的雪,加的是皇后赐下的头面、金冠,那日贺时年未曾能入得场中观礼,她却并不遗憾。   长姐请动了秦王太妃为她加笄,亲朋俱在,嫂嫂姐姐们笑着看她跪在庭前,父母安然,阿娘穿着簇新的一身衣裳,笑着看她盛装模样。   所以她不遗憾,二姐前夜伴着风雪的到来更叫她惊喜,婄云一直陪在她身边,今年冬日的雪很大,但一点都不冷。   129. 正文完 她此生再也寻不出什么遗憾了。……   笄礼一过, 婚期就近了。   锦心这儿还有贺时年去岁酿下的海棠酒,她从京城一路带回来,于花木下埋了一年多。   蕙心、澜心、未心出嫁前都饮了她的海棠酒, 如今轮到她要出阁了,自然也未曾例外。   冬日天气寒冷, 姊妹几个在锦心屋里炕上吃的, 澜心一路奔波风尘仆仆地回来, 总算赶上锦心的笄礼, 还没能好好歇歇,这会褪了大衣裳家常披着件比甲在身上,往炕里头一挤,半盏热酒下肚,顿时长舒了一口气。   前儿个赶忙, 这会蕙心才分出心神问了她一句, “你自个儿随着姑姑回来的, 你姑爷与盈姐儿呢?他们两个怎样?前头听你姐夫说妹婿要谋外任, 看好哪一处?”   “如今还能是哪一处好?江南呗。”澜心笑了一声,见蕙心有些嗔恼, 忙道:“我这说的是实话,你看如今大哥为何在江南?不就因为东宫太子还在这儿呢么,太子在这儿为什么?江南官场啊。等太子一走, 这边百废俱兴, 调来这边正能施展拳脚积累资历。”   蕙心这才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又迟疑着道:“我隐约听你姐夫提起那些世家……大嫂家有碍无碍,我看阿兄这段日子可忙得很,大嫂的脸色也不大好看。”   “大嫂那是生澈哥儿时候落下的虚症,这一年来养着好了不少, 从北到南又折腾一通才有些不好吧。我听斐哥说,云家似乎没什么问题。”澜心也有些迟疑,未心开口安慰她们道:“云家确实没事,他们在官场中涉足不深,也没有在江南官场盘踞扎根,以文名引舆论什么的,一家子清流读书人,青山书院与云老先生素有美名,桃李遍天下,既然没掺和过江南官场这些事,就不会动他们的。”   锦心点了点头,“那些旧世家里云家算是抽身最早、运气最好的了。其实若非那些世家贪弄权柄,意图把握南地官场,上头也不会动他们,都说什么千年的世家,你看原先前朝那些大世家,如今还剩几家了?本朝兵力强盛,朝局清明,他们再怎么折腾也不过负隅顽抗罢了,何况江南官场也不是铁板一块,前些年执金密卫在江南大开杀戒,到底也杀掉了一部分人的野心,跟着他们折腾的人还是不多。   如今太子过来,是因为当今有意扶植太子,踩一踩他们这些老牌世家,抬举起北边建的新派书院,收拢天下士人之心,然后顺利推行官建书院,敲掉这些自以为还活在数百年前能呼风唤雨的文坛世家。   这个不算什么,江南之地,对上头而言最要紧的并是那些世家,因为即便不管他们他们也折腾不出什么风浪,你看如今想要搞事的那几家,有哪一家还有先年的气象?   不过是垂死挣扎白日大梦,后世子弟不肖者甚多,再过一二代免不得便流入微末了,跳梁小丑而已,让太子来,不过是让他们发挥发挥余热,死前再给太子踩一脚,也算用他们先祖攒下的名声做做贡献。如今上头看重的只怕是官商勾结盐政混乱。盐政一向是本朝国库收入的大头,打从前头起,五任巡盐御史,有哪一个最终有下场的?如今这个……也快了。”   两杯温热绵软的果酒下肚,炕上也确实暖和,她的脸颊被烘得有些微红,撤了两个暗囊来身后,一面把玩着手中剔透的盏子,一面漫不经心懒洋洋地说道。   她言语间是一派平常,口吻颇为随意,原本在外屋整理东西的婄云听了脚步却不由微顿,连忙探身进来,见她面色如常并没有什么虚弱之容,才略松了心。   她倒是不怕别的,就是锦心前些年半点心力耗不得的样子把她吓坏了,这些事情对锦心而言虽然平常,可再平常,是一点不用想就能说出来的吗?   她只怕锦心的身子再有些差错,这一二年锦心的身子越是好,她心里反而不敢十分放心,时刻提着口气,不敢松懈。   屋里几人被惊到的就不是这个了,澜心嘴里一口酒咽到一半险些把自己呛着,硬咳了两声,然后隔着个未心千里迢迢伸出指头来戳锦心的额头,“行啊你,朝堂局势洞若观火,你姐都未必有你知道的清楚。”   因为这件事是贺时年一手引导促成的,而在前世,她也撑着文从翰,在江南做过类似的事情。   当时的局势比眼下复杂百倍,其中的复杂困难如今也只有锦心知道,她自然对江南局势更为清楚。   刚才是嘴一松直接秃噜出来了,这会被澜心一戳,她就嘿嘿一笑,眼神迷蒙带着点醉意,澜心感到有些无奈,“你就演吧!你那脑袋啊,就是不用,用起来比我们都好使!”   她说着,又笑了起来,“也是命吧,你小时候我还不懂,今年为人母了,有些事情才想明白。慧极必伤,糊里糊涂的也没有什么不好,何必事事都求尽然。那句诗怎么说的来着——唯愿吾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①你也不必到公卿,如今是侯夫人啦!”   锦心不大客气地白了她一眼,哼哼道:“我那是低调,平平淡淡有什么不好?……只要能守在这块地上,守着这个家,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人生在世,所求再多,不能如愿便不如何。我所求不多,一家老小悉皆平安,便够我开心的了。”   未心搂着她摩挲着她的毛,锦心感觉她现在就好像被辖制住的狸子,只能乖巧舒着脖子给摸,一旦反抗,她的姐姐就会在屋里掀起一阵腥风血雨的激烈斗争。   澜心瞧着眼热,把酒杯一放搓搓手也过来揉锦心的脑袋,蕙心无奈又好笑,把眼儿睁得圆溜溜跃跃欲试的华心按住了,然后才道:“你们两个可悠着点,过几日就要做新娘子了,今儿晚上把人欺负哭了,母亲定要骂你们的。”   “有分寸,有分寸。”澜心说着,笑呵呵地给锦心理了理鬓发,轻抚着她的额头,又笑了:“我们小囡囡也长大了,我管你姐夫打听了,他说那贺旭是个品行端正之人,深受当今与太子信重,我也不知他挂冠离朝退居金陵有几分是因为你,可但凡有一分,也算他是个有担当的。你成了亲在金陵,我们都欢喜,你别看我现在在京城,可你姐夫想做些实事,不想一直在京中仗着他父亲的荫蔽走仕途,我们两个未来指不定天南海北地往哪走呢,来南边也有可能,你在家里,有父亲护着,咱们总有团聚的一日,那姓贺的若敢对你不好,在京里没奈何他,咱们家在金陵好歹算个地头蛇吧?”   她是想到那里说到哪,本来她已与赵斐商量好了,老来回到金陵,她想把妹妹接到自己身边,或者住得近些也好照顾锦心,可如今锦心忽然有了定亲的音信,原先那些打算就都不算数了。   她一会担心那贺旭对锦心不好,一会又怕锦心这身子婚后再有什么意外,这会两杯酒下肚也有些上头,拉着锦心絮絮说了许多。   锦心也不嫌烦,枕在未心膝上一点点听着,好一会,等澜心住口收了神通,才悠悠来一句:“二姐你不愧是当娘的人了。”   “好你小没良心的!”澜心的杏眼瞪得溜圆,双手掐腰,“我是为谁好?为了谁好?”   “为我、为我、都是为了我好!”锦心连忙一叠声地道,才把澜心接下来的控诉堵了回去。   看了看自己身边的三个姐姐,锦心笑了笑,眼儿弯弯的,有些无奈,更多的是心里暖洋洋的幸福——还有什么是比有家里人惦记着更值得庆幸欢喜的事情呢?   她郑重又轻缓地道:“贺时年他待我很好,我相信地久天长,人心不变。”   澜心想说这世上哪有不变的人心,话要出口的时候顿了顿,在嘴里打了个转还是咽了回去,抓着一把松子在手里慢慢剥着,好一会才笑道:“他倒是个好人,这些年在京里也没听说他有什么风流韵事的,倒是整顿风气很积极,禁止官员狎妓的法令听说他在里头出了大力气。”   若按锦心的想法,她是想一气儿把那些秦楼楚馆卖唱院子都扒了的,强制□□恢复良籍身份,立法禁行卖身淫和狎妓之事,恢复良籍身份的□□们由朝廷统一造册记录,与银安顿。   有阳奉阴违的抓出典型来杀鸡儆猴,别说什么离了那个行当就吃不上饭,也别说什么笑贫不笑娼,有几个沦入那等地方的女子是自甘堕落的,她还禁过卖卖儿女、典妻卖妻,都是一通杀鸡儆猴之后才立住的法。   民不懂法而乱法,不必每个村子,一个镇子揪出一个来把“鸡”杀好,也足够儆猴了。   不过那是乱世之后立国、仗着枪杆子才有底气颁的法令,如今这瑨朝要一气儿把那些事情做全了只怕步子太大拐了脚,贺时年只能推着太子促成恢复旧制,再行禁止官员狎妓之令,其余事还需徐徐图之。   其实说是徐徐图之,和他们却也无大牵绊,太子既然心怀百姓,有些事情就总会想到,至于他不会想到的那一部分……也会有人“替”他想到。   锦心枕着未心的膝盖懒洋洋地眯着眼,想起上辈子那些事情,口里随意附和着澜心,思绪已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未心垂头看她这模样,抿唇莞尔,笑着道:“多大人了,都要成亲了,还是这般懒怠松散,幸亏嫁过去上头是没有姑婆的。”   “就是有姑婆,咱们这小祖宗还能吃委屈不成?”澜心略一扬眉,蕙心无奈地摇头一笑,“好了,不是说吃酒吗?再筛酒来,华心不许多吃,醉了回去妈妈要担心的。”   华心乖巧地点点头,几人说笑到半夜才散,蕙心回来得早,她的院子早就打扫了出来,她拉着澜心与她同住。   走前看锦心披着斗篷在廊下送她们,清澈的月光洒落,映得锦心眼睛都清透明亮,还是瘦伶伶的身量,但纤长挺拔,精气神便与旁人不同,自有一番与众不同的神采。   好像锦心打小就是这样的,没见过几回她神采飞扬意气风发的时候,却也没有柔顺怯懦的时候,总是从容淡定,不紧不慢,好像天塌下来在锦心眼里都不是什么大事。   方才在那漫不经心地说起朝局大事,仿佛一切都胸有成竹,天大的事儿在她心里也不值一提。   此时笑着站在那里,清透皎洁更胜月光。   蕙心心软得一塌糊涂,她也有些醉了,但她自认神智还算清醒,也呼噜一把锦心的头,拍拍胸脯,道:“那姓贺的是什么侯爷也没用,你大姐我还是王妃呢!左右就在金陵,他敢给你委屈受,你只管来找我!借他一百个胆子,在金陵欺负我们文家的女儿,哼!”   看着一贯雍容端庄温柔和顺的大姐露出这种模样真是十分新奇且难得的,锦心强压笑意,摆出认真严肃的模样,点了点头:“大姐你放心吧!”   以后贺时年在就方便了,谢霄那小子敢惹你伤心,我就叫贺时年削他去!   二人驴对鸭讲一般沟通了一番,蕙心就被澜心拉走了,锦心看她走的时候脚底都打晃了,咂咂嘴,问婄云:“她们今晚喝了我多少酒啊?”   “您不是交代敞开了喝吗?”婄云笑着回道,锦心转身的动作一僵,抬头看她,满面的不可置信——“都、都交代了?”   婄云低了低头,“您自个瞧吧。”   锦心又僵了两瞬,抬手摁着心口——我的酒啊!   我辛辛苦苦、抠抠搜搜攒下的酒啊!   不过想到酿酒的人已经回到她身边了,似乎就也没那么心疼那些酒了……怎么可能!   金陵可不长海棠果,锦心扶着婄云的手慢吞吞往屋里走,琢磨着明年夏日要叫人从北地多运些海棠果子过来。   新宅的庭院里搭好了葡萄架,可以把这边的葡萄藤也移过去,酿些玫瑰葡萄酒似乎也不错,茉莉花香与葡萄的甜香融合在一起也是一番不错的滋味。   总归来日漫长,有许多清闲时光能供他们慢慢折腾满园花木果草。   婚期在十九,是个吉日,成亲那日文从翰送嫁,家里人倒是没怎么落泪,本来亲戚们看着称奇,结果这头花轿一出,见文家人也流水似的上轿,忙匆匆拉住一个问,才知道那姑爷自言在金陵孤寡一身无甚亲友,请了文家众人到那边观礼饮宴。   这可不奇了?几十年金陵城里也没有这一例,只能看着车轿离去了,半晌才有人道:“文家这老四好命啊。”   “可不是吗?”周遭稀疏地响起应和声,这边第六挂鞭炮还没放完,噼里啪啦地一路响着,望着车轿远去的影子,这些本是来看热闹的亲戚心里也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好像原本文家唯一一个能叫她们感到庆幸自傲的人,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到了会令她们羡慕的地方。   承恩公夫妇并未在成婚当日受礼,其中多少有当朝帝后的缘故,拜了天地后贺时年牵着红绸,结结实实地向在旁观礼的文老爷、文夫人与徐姨娘磕了个头。   “蒙诸位厚爱将锦心下嫁与我,终我此生,必不负锦心。”   一旁的谢翼本来笑着,听到他这样说,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到底没出声反驳。   下嫁就下嫁吧,这辈子就成一次婚,自然是看阿旭开心的。   婚宴来的人其实不多,都是熟悉的亲友,荀平赫然在场,他笑着斟酒与谢霄碰杯,然后又与秦若婄云各捧了一杯,三人目光相对,都含着几分笑意。   因都是熟悉的人,于礼法上并没有什么多的苛责,锦心甚至没有在洞房实实在在地坐等着,拜礼已是在黄昏,白日里姊妹嫂嫂们陪着她在里头说话,拜过天地后便是宴饮,因人不多只摆了二三桌而已,席面上留了她的位子,备下了合她口味又好克化的菜品点心。   文夫人虽觉着有些不妥,不过算来在场也没什么外人,唯一对他们家来说是外人的太子殿下都没有一句异议,她又何必出面苛责自家女儿。   见女婿疼锦心,她心里是很松了一口气的。   谢翼对锦心的观感有些复杂,不过见她处事大方待人有度,心里也松了口气,与她略交谈两句,态度却逐渐郑重起来。   他这弟媳妇还真不是寻常闺阁女子的心胸见识。   他自然不知锦心是品出了他一颗跳跃的的婆婆心才露出两分来震慑他,贺时年看出来了,不过见锦心轻描淡写地便叫谢翼心里对她改观,便未再多言。   不是他自夸,但谢翼想要赶上他媳妇的水平,还是得再修炼几年。   紧绷了这么多年,一朝万事顺意了,还有谢霄在旁边起哄架秧,贺时年多饮了两杯,本来他的酒量也不至于上头,可泰山老大人带着家里人撤了,媳妇就在身边坐着,他不自觉地就放松下来,与谢霄一杯跟着一杯的碰,后来不知怎么就变成比试比试了。   蕙心也不知他们两个哪里来的一见如故,熟得跟认识多少年了似的,忽然提出要比试她还愣了一下,锦心今儿也开心,知道他们两个是欢喜极了,多年夙愿一朝得偿,可不得放纵放纵。   于是她便侧头道:“不许过火,略过两招便是。取两柄没开刃的刀剑来,别把这院子里的布置霍霍了。你们两个听着,砍坏一棵树,明年开春你们俩自个儿给种上!”   “是!”贺时年雄赳赳气昂昂地起身,锦心看着他们二人跃跃欲试的模样,无奈地摇头轻笑。   没开刃的刀剑也被他俩拼出火星来,谢翼从一开始的瞠目结舌到满面麻木只过了半个时辰,锦心见蕙心有些倦了,便问道:“客房可收拾出来了?”   荀平早安排好的人忙道:“收拾好了。”   锦心便道:“左右时候也晚了,大姐你今儿个就不要走了,和姐夫在这里住下吧,二姐她们回去不定都睡了,你们要回王府里又会惊动孩子们,不如在这。”   蕙心点了点头,看着院里谢霄身姿疾猛呼啸来去,不由感慨道:“夫妻多年,我才见他有这个身手。”   锦心随口道:“可知这世上最了解人的应当是他的酒肉朋友。”   说着,桌上剩下的几个人都笑了,谢翼严肃地咳了两声,“从前不知亲王堂兄还有这个身手,今日可算见识了。”   锦心拄着下巴,有些懒洋洋地看他们过招,高手过招瞬息之间便是数次来去,锦心随意瞧着,忽觉肩上微微一重,转头看去,却是婄云往她肩上搭了件斗篷。   她慵懒又温柔地冲婄云一笑,眉目神情新鲜安然,俨然再放松不过了。   屋子里烧了地龙,角落上的小熏笼里炭火正旺,屋外的风吹进来好像也不冷了。文从翰今夜留宿此处,故而方才并未随家人离去,寄月同样留宿,云景跟着她留下,这会几人也什么身份有别,纷纷又斟起酒来。   剩下的人不多,都凑到了一桌上,寄月见蕙心没去睡,便笑着与她搭话,二人随意闲聊着,云景是个江湖人,不懂朝局之事但眼界开阔见识不少,谢翼兴致勃勃地与他搭话闲谈。   婄云就在锦心身后不远处坐着,秦若没在外守着贺时年,也没上桌饮酒,二人都在锦心身后不远处,荀平便寻了过去与他们说话,绣巧没跟过去,在一边听着蕙心与寄月交谈,她如今身份与往日不同,眼界愈发开阔,偶尔温言软语两句,倒也颇入人心。   锦心身上暖洋洋的,拢着斗篷看院里谢霄与贺时年过招,腕子上的明月辉也被手炉焐热了,她眉目慵懒含着悠然的笑意,眼眸中好似酝酿着一池能叫人醉死在里面的春水。   无关情爱,温柔和软。   此后的每一个冬天,都会这般温暖。   心中所爱之人便在身侧,在意之人平安健□□活美满,她此生再寻不出什么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