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公养妻手册(重生)》   作者: 月悸   简介:   疯批嘴碎假太监X娇软卖乖小绿茶,一个简单的甜文!   (预收盛邀娇宠、觅相欢在文案底部求收藏~)   前世机关算尽,林皎月还是算错了人心,惨死宁王府后院   一朝重生,她洗心革面,决定安安静静乖乖巧巧,再不招惹前世冤孽   却在避让的转角,意外撞上了个俊美无俦,可浑身带着阴森煞气的年轻男人   对方目光如刀,慢条斯理刮过林皎月周身每寸   后来林皎月才知,那位就是主母原本要将她送去给“暖房”的督公顾玄礼,人称九千岁   林皎月又惊又惧,又只能反复宽慰自己,太监就太监吧,至少后院安宁   她是对手设计送来羞辱顾玄礼的对食,拒绝或者收下都叫人乐看好戏   可众人等着等着,未等到新妇血溅婚房,也未等到九千岁殿前失仪,   只等到他替她夺回嫁妆、替她护住家人、替她在繁华长街里,买一盏漂亮花灯   鹅毛大雪下,乖戾狠毒的九千岁割下宁王世子的脑袋,一步一步走到林皎月眼前,声音柔软醉人:   “月儿不喜欢这种佞臣好不好?”   没曾想他那小夫人只在最初吓抖了抖,随即便红了眼,一头扑进他怀中:   “不是的,只,只喜欢您!”   顾玄礼是刀,是众人敢怒不敢言的鬼见愁   他们盼他不得好死,却又日日只能看他在他们头顶上恣意取夺   唯有林皎月,见他会怕,会哭,却也会闹,会撒娇,会爱他,要他抱   那他便要挡住这世间所有丑恶,将她托于掌心,日夜用心疼爱   小剧场:   想污小夫人清白的某世子妃被督公反手报复了   听闻督公还手下留情的小夫人眨了眨眼:?督公今日行善啦(鼓掌)   督公啧了一声,勾唇俯身耳鬓轻咬:那种好事,只能便宜小夫人   阅读指南:   1,1V1,HE,架空双洁,假太监比真太监还会阴阳怪气   2,非完美人设,非良善,勿考究,简单小甜饼   3,防盗50%,晚7-9点日六,有意外会请假,其余时间是修改~   内容标签: 重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皎月,顾玄礼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绿茶她驯服了阴鸷疯犬   立意:天无绝人之路   vip强推:   前世林皎月下场悲惨,重生后决定乖巧讨好她的“太监”夫君顾玄礼。顾玄礼起初对送上门的小夫人百般刁难,可随着林皎月的真心付出,两人间你来我往的甜蜜互动,大督公终于认栽,走上了养妻宠妻的真香之路。顾玄礼的身世谜团引出一段英雄泣血的隐秘往事,二人携手,陌路穷途不言放弃,最终迎来社稷安定海晏河清。   本文剧情跌宕,感情线甜蜜细腻,男主的碎嘴毒舌常让人哭笑捧腹,女主的乖巧温柔亦叫人喟叹怜惜,是一本值得推荐的佳作! 第1章 后悔   银月如钩,漠然高悬。   后半夜的冷风几欲将林皎月撕裂,她裹紧了不算厚实的披风,弓着身,跌跌撞撞地从小路摸向后门。   胃中火烧火燎,一日只有一顿餐食,加上久病不愈,原本白皙剔透的肌肤泛着病态的苍白。   她本长得极为好看,可惜,现如今早已形销骨立,如一扇破旧漏风的窗户摇摇欲坠。   快了……   就差几步了。   她露出多日不曾有的笑,伸手伸向门框。   下一秒,一只大掌钳住了她的手腕。   林皎月火热跳动的心脏倏地一顿。   李长夙的声音平和低沉:“要去哪儿?”   他是今晚的主人,本该因为明日的大婚,在园中宴请各路权贵,是故,他穿着打扮得十分英俊得体,宝蓝色的锦缎长衫用玉带轻束,墨发玉冠,衬得整个人高大英挺,俊眉修目。   他曾是林皎月对比了无数权贵,心中千百遍盘算衡量,最后选定的如意郎君。   可现如今,看到他出现在自己眼前,林皎月心中只剩无边的荒芜与惶恐。   她哑了许久,颤声道:“世子,我母亲病重,我想回去看看母亲。”   如同被砂纸打磨过的嗓音叫李长夙轻轻蹙了瞬眉,他不掩烦躁地沉下声音:“不要丢人现眼。”   林皎月为他的羞讽,浑身寒毛耸立。   她咬紧牙,卑微到自己都厌弃:“我不会叫人看见的,只需一个时辰,不,半个时辰……我去到伯府,看一眼母亲便回来!”   李长夙一哂。   看母亲?   想去搅和自己同她嫡姐的亲事才是真。   他漠然拒绝了林皎月,转身唤来家仆,命他们将这扇门门锁上。   林皎月脑袋嗡得一声。   胸腔中憋闷的郁气,宛若暴风雨下晃荡的深谭,翻滚上涌,冲得林皎月眼底发红,头晕脑胀。   一瞬间,所有的隐忍退让都被抛却,林皎月拼尽全力挣开李长夙,冲到门前!   家仆们眼看她的手穿过门缝,吓得魂飞魄散,却听他们世子讶异过后转瞬漠然的声音:   “她不想要手,就随她去。”   可没想到,林皎月是真的不要命了。   她不顾手指被夹断也要拉开门,一瞬间,血腥味就涌过来了。   李长夙眼瞳骤缩,刚想将她拽回来,质问她是不是疯了,一道踉跄身影猝然穿过他。   “姑娘!姑娘您不要不顾自己的身子!”   阿环哭得撕心裂肺,明眼看着是想要拉回林皎月,实则却是将自己的手塞进了门缝,冒着被夹破手指夹断骨头的疼,替林皎月再拉一把门。   小厮们立刻察觉到了力气变大,尚未反应过来,李长夙沉着脸,一脚将阿环踹飞了出去。   “当日打断你这刁奴的一条腿还是轻的!”   李长夙冷声呵斥,转身一把拽回林皎月,看着她鲜血淋漓的手指,脸上戾气更甚。   林皎月目眦欲裂,连疼也顾不上了,只冲着李长夙绝望哭叫:“世子明日就大婚了,就当行善积德,也不行么!”   李长夙看向他,眼神比这一夜的月色和冷风更冰:“我若不行善积德,你当现在,还能在这里同我撒泼?”   “我……”   林皎月哑口,整个人如同被雷电劈中。   李长夙握住林皎月的下巴,高大的身影将月色完全遮蔽,宛如要把林皎月溺毙在昏暗中。   “你当真以为我不知,当日落水,是你处心设计的吗?”   林皎月恐惧的泪水在眼中积涌,打转,无声流落。   李长夙神色复杂:“你不愿嫁给宦官,就自毁清白设计落水赖上我,我若不娶你,你说说,你是早就被沉塘了,还是被那个阉人……继续娶回去磋磨了呢?”   林皎月一震,意图挣扎的身躯缓缓僵硬。   是她……都是她的错……   她偷听到嫡母与大伯父商议,要将自己嫁与一个宦官作对食。   父亲早死,二房全凭嫡母说话,自己若是不能想出万全之策,便只有认命。   她不想认。   所以她千算万算,才盯上了这位后院干净、为人端方的宁王世子,在花朝节那日穿上了薄纱的衣裙,同他一道落了水,人前失了清白。   她以为自己重新选了一条明路,却终归只是演了场无人问津的闹剧,李长夙早就看穿了,大概是迫于形式,才不得不纳了她。   她以为的飞上枝头,实则是他的污点。   所以他起初冷待她,疏远她,到了后面,甚至不见她,只将她软禁在院子里,连提都不准下人提起她。   可她还是强忍着灼烧心肺的汹涌情绪,哑着嗓子问道:“就算是我错了,连回去看一眼病重母亲的自由,都不配有吗?”   她颤声问,“我弟弟与祖父去世时,我也未敢多求您,这次就不能……”   “与我何干?”李长夙打断,好笑又薄凉地凝着她,   “你弟弟与南坪伯没了,是本世子拦着不让你去探望的吗?”   林皎月浑身的气儿,一瞬间仿佛都被他抽尽了。   与他何干?   确实,与他无干,是她,是她担忧多求了会惹人不快,被婆母拒绝后,也没敢去求李长夙,所以才连弟弟与祖父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是她,都是她的错……   见林皎月终于像丢了魂似的不再挣扎,李长夙目光微冷,将人推给了站在一旁的管教婆子。   他扭头看向地上奄奄一息的阿环,看她那扭曲的跛腿,眼中的阴鸷更甚。   他走过去,一脚踩上伤处。   阿环撕心裂肺地叫出来,顿时把林皎月的魂给叫了回来。   “阿环!”   “她今日受的罪,是替你受的。”李长夙扭头看着林皎月。   林皎月浑身发抖地瞪着他。   李长夙又用力踩了一脚,直将阿环疼到晕过去,才收回脚,慢慢走到林皎月身前:   “再有就是,你是我的妾,她不该称你姑娘,哪怕我不碰你,你也是我的人,不可再叫错。”   “林皎月,这些都是你自己求来的。”   林皎月绝望地看着他,却再不知该发出怎样的声音。   李长夙慢慢恢复了平静神色。   他深吸了口气,不与她对视,轻声道:“带回去吧。”   不保暖的衣袍在挣扎中损坏了不少,她又被下人们拉扯着丢回屋里,再没有爬回去添衣的力气,只颤颤巍巍地爬回门边,失了神般地抓挠着门框。   “让我出去!”   “让我出去!”   “让我……出去!”   屋里燃着极为廉价的碳,带不来多少暖意,却滚出难闻的焦烟,被风引向屋门口,熏得林皎月连连咳嗽,几欲窒息。   手指鲜血淋漓,陈旧的木门上被留下一道道血痕,她却视若无睹。   可没人来帮她,不会有人来帮她,只有阿环在所有人都离开后,拖着伤重的残躯,一点一点,爬到她的门外,一声声唤她,姑娘。   林皎月哭得喉咙一会儿发甜一会儿发苦,脑海中的筋都在抽搐。   她只能一遍遍地同阿环说,她后悔了。   是她想瞎了心,以为嫁进王府,便能篡改嫁给宦官的命运,也给与家人依仗。   没想一切与她谋求的背道而驰,她什么都没得到,重要的人却一一离她而去。   落到如今,她才明白,逆天改命,只是成事者的托词。   如今田地,许不是她该得的,却真是她一念之差,咎由自取的。   咽喉里的甜腥越来越浓,回忆也愈发频繁,像一幕幕折子戏,纷呈绽放在她颅内。   从总角到及笄,从春心萌动到偷听见噩耗,再到她狠下心来一步踏错……   她真的后悔了。   悔自己识人不清,悔自己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更悔得是,早些时候,她还有幻想,为了取得李长夙的爱,故意扮作温顺驯服,竟没有出过几次府,多看看那些爱她的人。   她错了。   泪水顺着眼角无声滑落。   弟弟,祖父,还有母亲,还有门外仍守着她的阿环……她错了,可这世上又何来的后悔药呢?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渐亮,王府结亲的队伍似要整装出发,锣鼓喧天,从远处响到了这里。   林皎月被声音吵嚷着终于提起几分精神,抬眼沉重的眼皮,怔怔看向门外。   她的嫡姐要嫁进来,作李长夙的世子妃了。   也是这时,院外匆匆传来脚步,人未至,声已到,阿环甚至来不及呵斥阻拦——   “沈姨娘!南坪伯府的沈姨娘没了啊!”   阿环哑着喉咙炸怒:“谁让你来这儿说的!”   被关在屋中的林皎月只觉得脑袋一空,登时什么念想都没了,只余着刚刚传进来的通报,萦绕着府里锣鼓喧天。   她母亲没了。   没了。   弟弟没了,祖父没了,母亲如今也没了。   郁涩在胸腔的那一口血终于被顶上咽喉,林皎月一口鲜血喷出来,淋在门板被她抓挠出来的指痕上,像一支干枯的枝丫,在四面欢腾中,开出了点点梅花。   转身回来的阿环被溅出来的血染红了衣摆,整个人愣住。   林皎月瞪着那双曾经漂亮的眼,绝望又不甘地伸出鲜血淋漓的手,想穿过这屋子,穿过王府,再抱一抱母亲。   可她没有母亲了。   嫡姐作新妇,从外进了门,林皎月的手也重重地垂落在地,至死都没打开屋门。   “姑娘!!!”   院门口特意来通风报信的习秋见状,心中狂喜地撤出了院子。   死了才干净,这样,她们二姑娘嫁进宁王府,就不用再见这糟心的庶女了!   作者有话说:   新书开启!   期待喜欢的小可爱们动动手指收藏下呀! 第2章 相逢   大周,建隆二年,春。   南坪伯府门庭若市。   老南坪伯一手丹青栩栩如生,深得圣上称赞,是故伯府中人,皆爱风雅。   二月十五花朝节,除却祭拜花神外,府内年年都要举办个花朝盛会,赏花饮茶,射笺赋诗。   穿着件荼白绣繁花抹胸、镶银丝的收腰拽地薄裙,外罩湖绿薄纱褙子的少女,便懵懵懂懂醒在了雕梁画栋、花藤垂落的回廊中。   她起初下意识伸手往前一抓,抓住了朵垂落在身侧,还没绽放完全的花苞,便怔住了。   月门下正走来个丫头,端着碗姜茶,见她懵懂模样便知是刚眯醒,赶忙放下姜茶,慢跑过去扶起少女:“姑娘怎在这儿就睡着了呢,不说今日府里人来人往的,天还有些凉,冻着了可怎么办!”   却听得少女唤了声她的名。   阿环一愣,探头问:“怎了?”   便见姑娘红了眼,转过身上下打量了自己好几眼,似乎难以置信,突然又猛地抱住自己,像做了噩梦惊醒的孩童般,紧紧倚着她,断断续续抽噎着,一遍遍地叫着,阿环,阿环!   林皎月如梦初醒,她竟真的回来了!   那一口鲜血喷出,她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瘫软了下去,精气神儿全没了,对自己身体的掌控几近于无,可万万没想到,再度睁眼,却回到了伯府。   彼时她还是未出阁的少女,阿环的腿也未被打断,那岂不就是说,弟弟还还活着,祖父还活着,母亲还活着吗?   她激动地抱着阿环,雪白的面颊染上红晕,简直不知要说什么,阿环以为她被魇着,连连安抚了好几声。   林皎月生怕这是场弥留的梦,生怕等她下一次闭眼,一切就重归寂暗,于是她赶忙松开阿环:“我要去看看母亲还有阆哥儿。”   哪怕是场梦,她也要完完整整地做完!   阿环笑着拽住她:“姑娘,您是不是睡忘了事,今日花朝节,沈姨娘担心小公子冲撞了贵人,特意带他出府去玉佛寺烧香啦。”   林皎月一怔。   花朝节?   她似是想起什么,蓦然低头看向自己的衣着。   她如遭雷击!   花朝节。   不正是她故意落水,设计李长夙救她的那日吗?   林皎月眼瞳震动,手脚冰凉,努力回忆起起那日,李长夙被她使了借口,骗去湖边。   自己这身衣服也是今日特意挑选的,不是浅色就是薄纱,落了水,便会被沾湿得几近透明,届时湖边只有几个不通晓水性的丫鬟,她求救于李世子,他便会迫于形势,不得不下水来救她。   那时的阿环还不知林皎月筹算了什么,得她提前的命令,会领着一群夫人走进园子,便恰好撞见他们二人衣衫不整地搂抱在一处……   而现如今,她正担心倒春寒,入水会落下病根,才叫阿环提前去煮一碗姜汤端来。   再者,也是支开阿环,提前去湖边探勘一番,随后才来了园子外面的回廊稍作休憩。   诸多她自己都记不清的细节,却被这“梦”清晰重现了,并非是多精妙的设计,如今看来处处都是错漏,可当时的自己孤注一掷,铁了心要攀上李长夙,根本都没考虑其他。   她有几分相信了,或真是怨念难散,让她回到了抉择命运的当日吧?   阿环将姜汤端来:“姑娘先趁热喝了吧。”   林皎月迟疑了一瞬,随即笑着接过:“好,穿得少,还是得靠点热姜汤才暖和。”   不论是梦还是真的回来,她都不愿再重蹈覆辙,也不愿叫爱她的人担心了。   喝了姜汤,她便打算离开——什么宁王世子李长夙,今日的花朝会她不伺候了,她定会老老实实避开他,成全他的端方品质。   “姑娘,您要去哪儿?今日来的客人都在花园中。”   那是相反的方向。   林皎月转身笑了下,脸颊露出两个梨涡:“府中今日来了这么多人,也不缺我一个,我们去梅园找祖父吧。”   见着林皎月的笑,阿环实打实愣了下。   前些天姑娘不知在府内听到了什么,好多日都沉着脸,整个人阴云笼罩,如今她重露笑容,叫阿环也跟着高兴起来。   “好!”   重回南坪伯府,林皎月心中感慨万千。   这是她的家,也是前世,她梦回千百次的地方。   前世的后来,她都不记得自己哭喊乞求了多少次,可直到李长夙大婚前夜,她咳血至死,也没能回来。   好在如今,终得圆满。   林皎月迫不及待地去往梅园,这府内,除了母亲与弟弟,便是祖父对她最好。   祖父是个温和的人,不因她是庶女就苛待于她,甚至还教她练字丹青,她喜爱的绣花图样,有不少都来自于祖父的提点。   前世最遗憾的便是未能陪伴家人,连祖父弥留之际,都不能于塌前侍奉。   虽说她也曾疑惑,祖父身子一贯硬朗,怎得会忽而病逝,但既然时间重来,她必然要好好尽孝,能预防便预防,叫祖父颐享天年。   这般想着,林皎月面上的笑容越发轻松自在起来。   仿若一只被囚于笼中的雀儿,终于闯出了笼门,飞进了广阔的天地——   “多谢南坪伯指点,晚辈受益匪浅。”   一个熟悉的声音却叫雀儿的翅膀瞬间僵硬,险些从天空坠下去。   林皎月脚步猛顿,难以置信地看见李长夙从祖父的屋里走出来,须发花白的祖父还笑吟吟地同对方寒暄:“世子画艺精湛,我这老人家谈何的指点呢。”   说着,祖父余光瞥见林皎月,笑容便更热烈了起来:“月儿来了。”   林皎月立刻察觉,李长夙也朝她看了过来。   “世子,这便是我伯府的三姑娘。”南坪伯满是笑意地介绍了一句。   重见祖父的欣喜还未修复她千疮百孔的心,前世的所有恐惧和怨憎却却已都涌上来。   她这一遭重生,当真匆忙,仿佛死之前才恨恨地瞪过李长夙,眼一闭一睁,又重新瞧见了,丝毫没有给她缓冲的时间。   她僵硬地想,明明避开了池边,怎还会碰见?   可她也谨记着,如今还未踏错那步错路,她还有得选,对着李长夙,尚不必惊恐。   于是林皎月硬生生撑出个得体的笑,忍着颤抖,一步一步朝两人走去。   “祖父。”   她缓缓行了个礼,得体庄重,声音也如莺啼般悦耳轻盈,叫李长夙原本已经挪开的目光又重新看了过去。   少女肤若凝脂,吹弹可破,应已过了及笄之岁,一头墨发挽起了个朝云近香髻,簪着朵鲜嫩的衔叶粉桃,一双潋滟的眼眸亦如三月新桃初绽,蒙了层暧昧水汽,却依旧难掩蕴含的缱绻旖旎。   他心想,这南坪伯府的三姑娘,出落得越发明艳动人了。   南坪伯笑了笑,给她介绍了下李长夙,林皎月不敢直面对方,只稍稍侧着面容,行了个礼来。   她身段纤弱,穿的亦是色浅且柔软的衣裙,薄纱的湖绿色褙子在背后万紫千红的花丛衬托下,更显出一抹别致的优柔风情。   李长夙顿了顿,回以拱手礼。   林皎月不愿与这人多接触,甚至于听到对方温和的声音,她都毛骨悚然,如遭蚁噬,脑海中只有他冷待自己,嘲讽自己,甚至当王府的奴仆欺辱她与阿环时,他也只怀疑是她红杏出墙,满眼凝冰的神情。   可她算不得聪明,也没什么权势,恍惚重生,乍然重遇李长夙,压根想不出多少精妙的报复手段。   甚至于,她想,前世种种,多少有她咎由自取的缘由在,若是这一世她避让了,李长夙也不来招惹她,或许她也能摒弃心魔,将有限的精力放在家人身上,而非拘着过去不放。   她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将自己从曾经的万劫不复中抽离出来,告诫自己——   起码此时,不可以卵击石。   眼见祖父与对方似乎还有得聊,林皎月只好同祖父说,她只是路过来看看,这就回去了。   可谁知,前世避她不及的李长夙却道,他也要告辞了,正好烦请三姑娘带个路。   林皎月心脏一紧,下意识朝祖父看去,希望祖父能替她呵斥一顿这个不通礼数的外男。   谁知祖父却只是乐呵呵地看着,林皎月又不好改口说她要留下陪祖父,否则厌嫌的态度便太明显了。   对着李长夙,她始终忌惮着,且无能为力着。   阿环在梅园外才等了一小会儿,便见她们家姑娘出来了,她还没来及诧异,便见到姑娘身后还跟了个陌生的外男,当即更惊,却还是很快跟了过去,不说二话替姑娘撑起架势。   身边又来了个人,林皎月便稍稍缓和了情绪。   李长夙见她僵硬的身躯适才放松,心中的狐疑更甚,忍不住问了句:“三姑娘,在下先前可曾无意间冒犯过你?”   阿环暗自诧异地看了眼这人。   林皎月立刻垂眸回道:“不曾。”   “那三姑娘为何对在下……似有些,拘谨?”李长夙拿捏了下用词,打趣似的问道。   林皎月袖中手指微僵,只轻声回道:“伯府规矩森严,我自小便未见过多少外男,若有冒犯,还请世子见谅。”   李长夙顿了顿,倒是无话可说,否则就显得是他逾越了规矩。   只是他仍忍不住又看了那少女一眼。   林皎月压根不想知道这人在想什么,她低眉顺眼乖巧异常,对方不起头,她便不开口,将人引导会场园子的墙外,她恭敬地行了个礼便立刻离开了。   阿环看了眼身后若有所思的宁王世子,笑嘻嘻地跟上林皎月,小声问:“姑娘是害羞吗?”   才怪!   林皎月忍着心中的强烈不适,只觉得额角青筋一抽一抽地跳,前世临死前那种濒临窒息的痛苦似乎再度袭来。   “别瞎说,若有旁人问起,千万别提到今日我们碰见了!”   她的语气有些凝重,阿环一愣:“为何?我正巧听说,二夫人打算替府里的三位姑娘相看呢。”   若姑娘真得了这位世子青睐,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   林皎月心头微沉,扭过头十分认真地同阿环说:“总之听我的,咱们千万不要同宁王世子扯上关系……呀!”   话未说完,她拐角便撞上堵结实的“墙”,砸得鼻梁酸软,眼尾瞬间被染红,晕了水光。   阿环赶忙扶住林皎月,林皎月痛得泪眼汪汪,刚想问谁啊在拐角也不做声,抬眼,被一双如雪夜般,冷傲又凛冽的凤目止住了声。   身形高大的男子肩上挂了件玄色薄披,伸手漠然抵住林皎月时,露出了内里穿着的靛蓝绣蟒曳撒,袖口束得很紧,腰间系着同色纹金边的束带,将他宽肩窄腰的身躯勾勒得明显,华贵又充满压迫性。   今日花朝,这人却未簪花,只将黑发全罩在乌纱冠下,毫无保留地露出那张相比女子都毫不逊色的俊美容颜。   对方慢吞吞收回手,高挺的鼻梁上,投来含着煞气的视线,如刀一般,上下打量过林皎月,如在她身上寸寸刮过。   林皎月差点连呼吸都顿住。   明明不知对方身份,她却觉得,这人似乎……比李长夙还可怕。   作者有话说:   顾玄礼:啊,是小夫人——   林皎月:啊,是个可怕的人! 第3章 对食   最终,男人未出一言,避开呆滞的林皎月与阿环,擦肩离去。   一股说不上来的味道,被二月春风剪裁,略过她鼻腔,叫她冷不丁地哆嗦了一下。   那是浓烈的药味,混着……血腥气。   林皎月立刻扭头,却只来及看到男人飞扬的披风没入墙后。   府中小厮将人迎走了,他是今日的宾客。   林皎月诧异地想,他们伯府竟还有这种凶神恶煞的客人。   “姑娘没事吧?”阿环回过神,赶忙小声问了句。   林皎月摇摇头,听阿环还在那惴惴不安:“吓死了,突然从拐角冒出来个人,脸还那么白,穿得一身黑,奴婢差点以为青天白日出了无常鬼。”   林皎月轻声制止了阿环的感叹,又看了眼,确认对方已经走得看不见影了才安心。   祸从口出。   不过她想了想阿环的话,喃喃:“脸很白吗?”   没在意,刚刚第一眼,叫那张惊为天人的俊美面容晃了神,随即便被对方一身戾气给镇住,倒是没仔细肤色何许。   林皎月摇了摇头,轻步离去。   而恰巧并未走远,正在回廊另一侧的顾玄礼,若有所感地回眸瞥了眼。   他听到了,那个湖绿衣裳的姑娘,制止了小丫鬟对他的议论,又喃喃念了句有的没的。   啧。   站在他面前的南坪伯府大爷,林茂年见他神色散漫,不由也定了定神:“督公这就要回去了?”   顾玄礼勾起的唇角微微敛起些,随意看了对方一眼:“林大人还有高见?”   虽只有几个字,却让人感到一股杀伐戾气迎面袭来,叫这春和景明的回廊一隅,霎时凄风冷雨。   那小丫头说得不错,有人给他起过无常鬼的绰号,却非因为他黑衣白面,而是他喜怒无常,索命,也似无常。   “倒也没有,”林茂年勉强笑起来,“只是前些日子,圣上也感叹了督公辛劳,下官便想着,不若趁着这时节,叫督公好好饮酒玩乐一番。”   “饮酒玩乐?”顾玄礼用气声笑了下,“林大人是不知,咱家从不沾酒吗?”   他挑眉满是讥讽,“还是,林大人觉着,咱家的身子,能玩乐什么?”   林茂年脸色煞白,赶忙故作懊恼:“是下官疏忽了,督公不饮酒,府里还有上好的明前龙井,至于玩乐……花朝节上对诗作赋唯耳,绝无旁的意思!”   顾玄礼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他不言语的时候,空气凝寂,像断头台上片刻的留白。   半晌,他才不置可否地呵了一声,转身离去。   林茂年险些没维持住身形,踉跄了几步。   他幽幽看了眼这死太监的背影,心中琢磨着当日圣上感叹过顾玄礼辛劳后,又当着对方的面,说了另外一句——督公也确实孤单久了。   朝臣对顾玄礼这权宦不满已久,所以有人怀抱羞讽之心,提请圣上给顾玄礼赐婚时,对方没有一口反驳,而是说了这句似是而非的话。   是忌惮顾玄礼,也是想试一试拿捏顾玄礼。   可见,圣上年岁渐大,羽翼渐丰,他的塌下,也渐渐不容这条毒蛇酣睡了,而顾玄礼还自以为能得意多久?   林茂年深吸了口气,回头同小厮低声吩咐了句什么。   另一边,对离开后发生了何事还全然不知的林皎月,本想回屋休憩,却被迎面走来的丫鬟凝秀叫住了步伐。   凝秀是嫡母周氏的大丫头,对方说,今日花朝,府中来了不少贵人,夫人请三姑娘不要羞荏,同二姑娘一道,去园子里和大家伙玩乐交际,也省得旁人议论夫人苛待庶女。   林皎月唇瓣轻抿。   周氏待她一贯是这般生硬冷漠,凝秀的传话也同往日无异,直白又冷酷,林皎月只好掉转头回了花朝场地。   她心想,只要避开池塘,避开李长夙,去也就去了,无甚关系的。   今日当真热闹。   就为沾个书香门第的文气,平日里哪怕看不上南坪伯府的贵眷们,在这种时节也会纷至而来。   镇远侯府的陆盼盼便是这样,她是镇远侯的嫡孙女,父亲又是名声远扬的镇远大将军,戍守北地边关,这般身份在朝中是独一份的,是故在花朝节会场,身边的其他贵女便如众星拱月般围绕着她,连自己的嫡姐林觅双也不外乎。   林皎月心中却比旁人更清明——陆盼盼确实尊贵,前世,她可是进宫当了皇后的。   可她同嫡姐关系好,自己想结交,大概很难,若要勉强……   她忍不住想起前世强扭的瓜,赶紧摇摇头,不甜,很苦,不想再尝了。   如此,她收回目光,蹙眉叹了口气,只希望今日快些过去。   西子捧心美人蹙眉,自来都是漂亮场景,这处小小顿挫,难免叫有心人多看上几眼。   这场景便恰巧落到了林觅双眼中。   林觅双见她就来气!   周氏端庄,可容貌说不上好,自然她所生的林觅双也算不得姝丽,每当庶妹出现,自己的风头总会被她占尽。   更何况,刚刚丫鬟还偷偷来告诉她,林皎月借去探望祖父的名义,竟同长夙哥哥一道回来了。   探望祖父哪天不行?非得趁着府里来贵人了,特意去人前显摆?   她就是个狐媚子,同她母亲一样,见到好男子便要勾上去。   眼见林皎月眼神晦涩隐露不安,她更觉得对方今日还怀揣了别的心思,或许又想去勾引长夙哥哥了,当即便坐不住,故意拉着陆盼盼,迤然走向林皎月,为对方介绍起自己的庶妹。   她要叫林皎月知晓她的身份,也叫林皎月脱不开身。   陆盼盼倒是讶异地看了眼同她行礼的林皎月,原因无他,刚及笄的少女总偏爱姣好容貌,蓦然见到比自己还娇美的人,心中自然有些在意。   “没想……林家三姑娘容貌如此姣好。”她眨了眨眼,将手中花茶放到一旁,简单评价了一句。   林觅双原先只拉着陆盼盼,其她贵女也不好全凑过来,显得十分没有主见,可这边发生了不论什么事,她们可都是竖着耳朵在听呢。   林皎月见陆盼盼肯搭话,甚至称赞自己,心中自然高兴,可还没来及回答,便听得她的嫡姐在一旁嗤笑道:“哎,三妹妹的母亲是江南水乡来的人,她自然也遗传了这好看。”   说得似是好话,语气却狭促,顿时叫人想起,伯府二房的这位庶女,生母实则是个扬州瘦马呢!   当年这事也算被人指着脊梁笑了不短时日,沈姨娘被二爷从扬州带回京,不仅受周氏的白眼,但凡有什么露面的场合,京中的贵眷们谁不把刀子似的眼神往她身上戳啊。   京中的贵人哪怕纳妾,也不会寻这种身份的,偏偏林皎月那个短命爹很快便病逝了,所有的难听名声和责骂都落到了沈姨娘身上,久而久之,她母亲也越发胆小甚微起来,旁人都道她除了一张漂亮面庞,一无所有。   周围看向林皎月的眼神便意味深长起来,有些不明缘由的,也都被身旁的人低声告知了前情。   一时间,周围窃窃私语,除了讶异的陆盼盼,又有无数道视线落到林皎月身上。   林皎月才想起来,今日母亲其实本也想带着自己一道去拜佛,好避开这些羞讽的。   高高在上的人,只需轻轻一句话,就能叫她们如堕地狱反复煎熬,这也是当年,她铆足了劲也想给自己挣出个体面未来的缘由。   可机关算尽,林觅双还是轻轻松松就踩过她的尸体,坐到了她踮脚都够不着的位置上。   隔着一道院墙,几个男子恰巧路过。   顾玄礼怀中正抱着梅九递过来的小珍珠,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挠着猫儿圆润的下巴。   小珍珠打了个张口,唔咪一声,随即偎依在他怀中,昂着头,兴致勃勃地望向了游鱼窗孔后方的林皎月。   因为林皎月站的那个角度,恰好将她发髻上簪的桃花露出来,被风吹得花瓣摇曳,在窗孔中一顿一顿,引得小珍珠目不暇接,松鼠似的大尾巴刷刷刷地扫着顾玄礼的手臂。   林茂年派来带路的小厮见状笑道:“督公真是个和善的人,一只小猫儿也如此悉心带出来。”   “和善”的厂督仿若见傻子似的看了小厮一眼,难得慢悠悠地贴心解释:“倒也不是,只是咱家府邸连只公蚊子进去都得被绞死,小珍珠这阵子闹猫,找不着相好,咱家才给带出来替它物色物色。”   连只公蚊子进去都得被绞死……   小厮干巴巴地笑了笑,不敢说话了,梅九在一旁听着低下头忍笑。   顾玄礼则凉飕飕地又看了眼窗孔里的那只桃花,摸着小珍珠心想,看什么看,一朵花,还能曰你不成?   呵。   他正迈步要走,忽听得那湖绿衣衫的姑娘轻轻出声。   “二姐姐说话归说话,这般语气……是皎月做错了什么吗?”   林皎月怯生生地抬起头,清澈皎洁的眼眸中,如有水痕潋滟而过,脆弱易碎。   半面侧颜投映到墙外,叫顾玄礼的脚步顿了顿,略显玩味地看了过去。   若是他没记错,这看起来一碰就要化成水的小姑娘,就是刚刚在回廊,字字凝重告诫丫鬟,不要同宁王世子沾染的……他未来的,对食吧?   跟在一旁的小厮见顾玄礼竟主动朝林皎月看过去了,简直要按捺不住兴奋。   他今日就是奉了大爷的命,带九千岁来相看三姑娘的,没想到,还没到定好的地方,就对上眼了!   他没收住嘴角的笑,被突然回头看他的顾玄礼窥见了一抹窃喜。   “和善”的督公也冲他笑了笑。   那一瞬,小厮宛如被猫盯上的老鼠,恐惧从足底涌上大脑。   他下意识就朝后退了两步,可甚至都没见着顾玄礼迈步,仅仅冲自己仿若动了动手指,弹了个小石子儿,他整个人便再没了意识,软绵绵瘫倒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顾玄礼:咱家的府邸不能进公蚊子,但是漂亮的小夫人可以   林皎月:(后退两步)今天不想再被迫营业了 第4章 抉择   林皎月的突然示弱叫林觅双傻了眼。   可这么多人看着呢,她怎能真叫庶女占了上风?   她立刻皱眉回道:“三妹妹何意?我不过说了实话,哪有什么旁的意思?”   她又不笨,这么多人看着,哪能真说些有的没的,叫人抓住话柄呢?   且她话中的意思,都是这些年来,大家心照不宣的,今日突然发什么癫!   林皎月怆然凝涕:“实话是夸赞,可二姐姐的语气,难道不是……讥讽姨娘与我吗?”   此话一出,周围人的神色多少也都变了,就连原本不想掺和进别人家事的陆盼盼都有些尴尬。   “你胡说什么!”林觅双尖叫着被旁人拦下。   “觅双没有这个意思,三姑娘多想了吧。”   陆盼盼也觉得有些不适。   如同林觅双所想,她们是心照不宣的施暴者,用各种好听的话术来维护自己高高在上的姿态,可林皎月未免有些冲撞了,撕破了彼此维持得这种平衡。   被有心人听去,保不准会以此为借口,指责她们的品行,而林皎月直接与她们冲撞,自然也讨不到好。   林皎月竟为了一时争气,如此没脑子吗?她以后都不想同京中贵眷交与了吗?   她是……是笨蛋吗?   林皎月却定定地看着她,眼梢发红,像碾碎了的柔软桃瓣。   半晌,林皎月才怆然点了点头,像为了迁就她一般勉强笑道:“那,或许是我会错了意吧。”   林觅双:“???”   会错意?   她险些没一口水憋死,会错意便能这般不管不顾地叫嚷出来吗?把他伯府嫡女的面子往哪儿搁!   陆盼盼却哑然与林皎月对视,看着她脆弱隐忍的模样,不知怎的,先前那抹不喜,突然因着愧疚,有些动摇了。   林皎月却没再看陆盼盼,而是垂下头,捏紧了自己的衣角,因着太过用力,纤细的指间都泛出白。   “还请陆姑娘见谅,我常处后院,确是不太会体察人心,我只道……总有些人,仗着心直口快,故作坦诚地总来戳我与姨娘的心,时间久了,也是草木皆兵。”   林皎月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听出是在强忍泪意,陆盼盼顿了顿,道了声无妨,目光却不由看了眼面红脖子粗的林觅双。   她同林觅双交好,确实也是因为对方是个心直口快的爽朗人,与自己性子像,但林皎月的言辞隐忍,却隐隐透露了许多别的。   林皎月窥见陆盼盼探究的神色,心中笑了笑。   含沙射影,似是而非,这般言辞,她也会。   前世她要在周氏母女二人手下谋生活,不得不处处伏低,任她们羞讽,   可现如今她已知晓,讨好无用,自己在府中也待不了多久了,若非为了维护母亲,不能多说更多落人话柄的话,她今日都恨不能叫这位嫡姐更难堪些。   她真诚动容地看向陆盼盼,轻声道:“陆姑娘是个好人,可我想同陆姑娘说道,我姨娘,与我这个庶女,也不愿当个坏人。”   “皎月人微言轻,身不由己,故而四面楚歌,草木皆兵,今日是皎月冲动,在此给您与二姐姐赔个不是,”   言罢,她毫不犹豫地行了个礼,俯身仰头时,天光便将她清澈的眸子映照得更为潋滟,   “可我们没有错,身份也不是我们可选的,有人依仗俗世的规则,将无形的枷锁套在我们头顶,想使我们屈服,让我们尝尽羞辱,但我品行端正,无所转移,不论旁人如何看待,我仍是我自己。”   周围一片寂静,陆盼盼看向林皎月的目光终于带上一抹正视。   处理完小厮后,梅九手中拿个簿子,在上头轻轻划了个正字的第一笔,再脚步轻快地跑回来,便见顾玄礼垂着眸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小珍珠。   小珍珠洁白的背毛都被他推翻了,生气地扭头冲他喵喵叫,他却心不在焉地拍了一把小珍珠肥滚滚的小屁股。   闹猫的小母猫瞬间翘起了屁股。   顾玄礼似笑非笑地看了它一眼:“翘吧,你今儿就是翘上天,咱家也满足不了你。”   梅九:“……”   他挠挠脑袋,悄声问:“督公,咱们回去吗?”   顾玄礼没应声,而是慢悠悠将小珍珠的毛捋顺了:“林茂年让他把咱家领哪儿去?”   口中的他,自然是那个表情都收不住的蠢货小厮。   梅九想了想,道:“前面的湖边,说是有漂亮花,让他带督公去看看。”   顾玄礼点点头:“那就去看看。”   说完,他迤然阔步,毫不拖泥带水,梅九诧异了一瞬,随即立刻跟上,只在心里狐疑,看什么花,督公只会辣手摧花。   而院墙内,被林皎月一袭动容之言镇住的场面,也终于被低头进来的下人打破。   林皎月被小厮请了出去。   林觅双几乎不敢去看旁人的脸色,也不知该说什么,因为林皎月如自己刚刚那样,说话拐弯抹角也不点名,若是闹开,就是将话柄往自己身上揽。   她就知道这平日里装乖的三妹不是个善茬,果不其然,今天竟叫自己如此丢脸,她定不会轻饶!   没想,还没追上,突然听到林皎月身旁的小厮劝道,三姑娘就去湖边见一见那位贵人吧。   林觅双脚步一顿。   她认得那个小厮,他是大伯父身边的人,可贵客又是何人,竟要让伯府的姑娘去陪?   诚然,她看不上林皎月这个庶女,可祖父十分宠爱林皎月……   想到祖父,真相似乎突然明了起来。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十分难看,怀疑今日林皎月去梅园巧遇长夙哥哥,是祖父的主意,而大伯父让林皎月去湖边陪伴的……难道也是长夙哥哥!?   林觅双瞬间气上胸腔。   眼见小厮说完话离开了,她立刻叫来个丫鬟,随口捏造祖父传唤,叫对方将林皎月支走,绝不给她接近长夙哥哥的机会。   做完这些,林觅双犹豫了一瞬。   大伯母早逝,如今府里三位姑娘的婚事都要靠自己的母亲周氏来抉择,按理说她不用担心,可周氏并未动过让她嫁进宁王府的心。   想到这里,林觅双有些不忿。   她只喜欢长夙哥哥,母亲不帮她,她自己也要给自己争一争。   定下心神后,林觅双偷偷看了眼周围,贵眷们各自玩乐,林皎月也被支走了,她便故作轻松地咳了两声,谁也不带地悄悄出了园子……   林皎月离了园子,倒的确没去湖边,因有丫鬟来同她说,祖父找她。   祖父应当是反应过来,自己刚去梅园是特意找他的,这才遣人来唤她。   这样也好,她不懂这件事和大伯父有什么关系,可她明白,这会儿湖边只有李长夙,她绝不可能去。   得祖父传唤作理由,再好不过。   这般想着,林皎月再度到了梅园。   祖父正在案前作画,见她又来,诧异笑道:“这么好的日子,不去同年轻人玩耍,老来找我这老人家作甚?”   林劲松已过了知天命的年岁,行事十分豁达洒脱,和蔼笑语几乎瞬间就让林皎月红了眼。   林皎月抿着唇一步步走到案前,嘟嗫道:“祖父才不老。”   祖父最好永远不老,长命百岁,千岁才好。   林劲松见小孙女泫然若泣,更诧异了:“我老你哭什么,又不是你小姑娘老了。”   林皎月破涕为笑,撒了好一会儿娇。   再见祖父,当真已然隔世,林皎月喉咙堵塞,想哭又怕吓着老人家,被祖父塞了一碗黑芝麻糊坐到一旁,搅搅拌拌。   祖父这才问,今日来找他,是为了什么事呀。   林皎月沉默许久,才轻声道:“没什么事,只是想同祖父聊聊天。”   祖父笑起来,让她吃点甜甜的,养头发呢,边吃边说。   林皎月重新绽露笑容,点点头,捧起勺子,又甜暖又绵软的芝麻糊进了口,满口醇香。   这香甜也恍若隔世,叫她眼鼻酸涩。   她低着头,悄悄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平复心情,扮作小女儿姿态:   “祖父,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为了规避一条错路,选择了另一条错路,错得伤痕累累,但有机会重头再来了,我该如何呢?”   林劲松眉头一挑:“这是什么问题?”   “您就,与我说说嘛!是,话本里看到的,我记挂了很久!”   林皎月不会说自己重生之事,更不愿在自己都没想好的时候,就把即将要嫁宦官的事告诉祖父,徒增他烦扰。   可她终归只是个无权无势的庶女,虽在宁王府的后院被磋磨了一年,那一年,也没什么机会手段叫她变得多聪明伶俐,否则最后也不会落到那般结果。   所以她重新站在抉择的路口时,想求个指点。   林劲松想了想:“那条走过得错路,定是不能再走了。”   林皎月用力点点头,是的是的,她也是如此做的。   “但另一条,你真的确定,就是错的吗?怎会有两条错路让人选啊?”林劲松有些不明白。   林皎月尴尬地笑笑,心中想——嫁给宦官,光是这四个字,就不是个正确选择了吧?   见她迟疑,林劲松问:“可有第三条路了?”   林皎月顿了顿。   没有了。   婚事都得主母当家做主,祖父若强行插手,是要被旁人戳脊梁骨的。   况且祖父年纪大了,从前世看,再过一年不到,祖父就……她怎能让祖父替她殚精竭虑呢?   前世她便是顾忌这点,才想着自己另谋出路,谁知谋出条不归路,   现如今让她再谋,不说她还有没有勇气,光说人选,就足够茫然了。   名满京城的宁王世子都不是良人,那还有谁呢?   她还有多少时间,去重新探看一个人,与对方培养正常的感情、反抗主母替她安排的婚事呢?   林皎月沉重地摇摇头。   祖父不明所以,宽和地揉了揉她的发顶:“那就选另外一条吧,都没走过,也不确定就是坏的,这世上万事万物都有他存在的道理,都有他的意义,谁知道会不会走出一条康庄大道呢?”   “可若是又选错了呢?”林皎月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   祖父慈爱地看着她:“选错了不是还有祖父吗?而且我的月儿聪明可爱,怎会次次选错呢,这次必定是条康庄大道!”   林皎月破涕为笑。   祖父不明白她纠结的缘由,言语中的慈爱却足够给她慰藉。   纵使心中仍有恐惧不安,但已不再像前世那样抗拒了。   是啊,她受过多少磋磨,死都死过一次,还有什么好怕的?   前世是她作茧自缚,自断后路,今生只要她还活着,她就不会再做傻事,再撞南墙,她只求能照顾好家人,平顺地走完这一生。   前路若有坎坷,能迈便迈,迈不过,那也是她自然而然的命运,也不会再钻空心思谋算旁人了。   这般自我安慰倒也熨帖,不出一会儿,梅园的小厮却哭喊着窜进来:“不得了了伯爷!二姑娘被九千岁一脚踹湖里了!”   林皎月和林劲松一同愣住。   作者有话说:   顾玄礼:听说小夫人想走一条康庄大道,咱家这不就来清道了嘛(拍拍灰)   林皎月:?   南坪伯:?月儿,这夫婿可不兴嫁啊   林皎月:祖父您刚刚不是这么说的 第5章 流言   回去的路上,听到传闻,他们督公将伯府二姑娘踹进湖里,随行的蕃子纷纷互使眼色,彼此悄声议论。   最后问到梅九这儿,梅九正在簿子上划着半个笔画,闻言收起簿子笑道:“谁叫那二姑娘没个眼力见,非要在督公赏花的时候冲过来?”   他看了眼轿子,心想,督公这会儿恐怕也觉得晦气呢。   好不容易有个闲情逸致,杵在太阳下面等人,谁知来的不是原本要见的三姑娘,而是咋咋呼呼、见到他之后兴高采烈骂着“好个林皎月竟敢与外男私会”的二姑娘。   那按照督公的脾性,将人踹进湖而非当场格杀,已是天大的恩典,所以梅九这一笔笔画,只画了一半儿。   听着外头的窃窃私语,顾玄礼冷声冷气嗤笑一声,伸手慢慢揉了揉额头。   小珍珠不满他不揉自己了,扭头喵了两声,顾玄礼小声呸了它一句。   小珍珠气呼呼地伏在他膝上,理直气壮地用尾巴抽了抽他的前襟,叫靛蓝的布料上染了几根白毛。   顾玄礼挑眉,慢悠悠抬起腿,小珍珠猝不及防滚到了地上,真成了团小珍珠。   他恍若未见,踹了脚轿门板,声音清冷刻薄:“走快些,你们没吃饭,咱家还要回去喝药呢。”   南坪伯府里,却不如这般轻松。   二姑娘被九千岁顾玄礼踹进湖里的消息,很快便被各家知晓了。   不仅如此,据说那二姑娘落水后,九千岁迤然离开,引来宁王世子的好奇,最后是宁王世子不得不下水将人救了上来!   喝!   青天白日的落了水,那二姑娘,可不被宁王世子看光了?   南坪伯府的人硬撑着没这回事儿,直到傍晚散了花朝盛会,才敢将这事摆上台面来说。   姑娘家的不出门,不关注外头,自然不知晓九千岁是何种煞神,可南坪伯确实一清二楚的,当即气得怒火攻心,又忧心二姑娘被宁王世子看了身子,急得几欲站不稳,最后大爷和大夫一起劝说,才被劝回去。   大爷从梅园回来后,二房的周氏已经等着了,她眼中攒着怒火,难遏地哭骂出来:   “林茂年!我都答应要将林皎月许给那阉人了,你凭何还要害我亲女儿!”   林茂年额角也青筋凸起:“你该问问你好女儿,那个时候为何出现在那儿?”   他已经审过下人,是林觅双故意支开的林皎月,换作自己去了湖边。   她搅和了自己将林皎月塞给顾玄礼不说,竟还与宁王世子闹了个不清不楚,这下,宁王殿下定会怪罪他办事不力又私藏祸心。   周氏被骂得哑口,泪水凝涕又懊恼无比,最后咬着牙道:“双儿是无辜的,若非你请那阉人进府,她也不会遭此大难!”   “那你待如何!”   林茂年不耐,难不成还想让顾玄礼赔礼道歉?   怕是嫌命长!   周氏斩钉截铁:“既然双儿已与世子有了肌肤之亲,就让她跟了世子!”   林茂年愕然看着这位弟妹:“你疯了?”   不说宁王是他的主子,主子的嫡子怎会要他侄女,但说京中有头有脸的贵人,谁会在娶正妻之前纳妾?   “不纳妾,就让李长夙娶双儿……”   周氏声音颤抖,也知自己兵行险招,“若非不然,我绝不顺了你们的意。”   林茂年眉头皱紧,觉得对方简直异想天开,不可理喻。   周氏也怕自己逼急了,反引大伯抵触,又按捺悲愤道:“你当我全是为了双儿吗,李世子若娶了双儿,也能更好的逼那个阉人要了林皎月。”   林觅双受此大辱,却被周氏和林茂年捂着嘴不敢言语,全因对方是只手遮天的厂卫司九千岁。   但李长夙要了她,有宁王府做靠山,她便有底气将那日的过错全抛出去,指认是她误入了顾玄礼与林皎月的私会,才惹得那阉人要害她性命。   而李世子霁月风清,不忍林觅双失了清白,也看不惯阉人所为,才救人救到底娶了她。   这番比对,何须再给顾玄礼制造什么意外?直接将顾玄礼与林皎月暴露在圣上面前,圣上不早就等着这一遭了吗?   林茂年一想,此事或有转机,便先安稳下周氏,匆匆出了府。   等沈姨娘与林阆回府,已是傍晚,二人回来的路上便听闻了府中意外,一路心惊胆战。   沈姨娘是个没有主心骨的,甚至犹豫要不要去探望一下二姑娘,反而是林阆提醒她,如今二姐怕是正在气头上,他们去了讨不了好,她才止住念头。   回了院子,还未来及换下外出的衣物头面,母子二人便见到了等在屋檐下的少女。   双八年华,正是春光明艳时,林皎月一身素淡长裙挽着简单发髻,原本安静伫立着,待见到母亲与弟弟时,多情潋滟的桃花眼却红了。   “娘,阆哥儿。”   一声轻唤,明明是最简单的照面,跟在姑娘身后的阿环愣了,沈姨娘与林阆也愣了。   “你怎么了?”一贯粗心的林阆小心翼翼地问。   就连沈姨娘都大惊失色地碎步跑来:“月儿,你,你别怕,同娘说,今日可也曾受委屈了?”   林皎月鼻尖发酸,目不转睛地凝着对方的面容。   她的母亲,还有她的傻弟弟……终是再见到了,她紧紧握着他们的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感知到,是真的。   林皎月心中空缺的地方似乎被一点一滴地填补,明明晚膳还没吃,却已经感到胸腹暖饱。   她笑着摇摇头:“没受委屈,只是一日未见,想娘和弟弟了。”   沈姨娘怔怔地看着女儿撒娇,觉得一日未见,她似乎同原来有些不一样了。   原先的女儿……虽然看着也娇软可人,可沈氏知道,这女儿心里有野望,总揣着小算计,连她都看不透,说不服。   可今日,林皎月看向她的,只有平和的眷恋孺慕,再无其他。   林阆大大咧咧,只觉得姐姐今日看起来十分好说话,眨了眨眼:“想我啦?嘴上说说我可不信。”   沈姨娘转头拍他:“我就不该给你生个嘴!”   林皎月笑看着弟弟同母亲掰扯,轻声哄道:“不止嘴上说说,我亲手做了晚食,母亲与阆哥儿快些进屋吧。”   林阆小小诧异了一下,随即挠了挠鼻子,嘿嘿一笑。   与失而复得的家人团聚,这样就很好,这样才最好,转身一瞬,林皎月险些又要落泪。   阿环带着几个丫头去厨房热菜,布置餐桌,林阆去隔壁屋换衣服,沈姨娘趁机询问了番林皎月今日发生的事。   林皎月自然知无不言,只将自己问询祖父的问题掩了下去。   沈姨娘听闻后又惊又怕:“本要你去见那个什么九千岁?凭什么!”   自然是想叫对方看上自己,好给他们往宦官屋里塞人作铺垫,她前世便早就偷听到了这事。   可也是事发后,林皎月才后知后觉,原来大伯与嫡母真看得起自己,想让自己嫁的,竟是九千岁顾玄礼。   她长居后院,对这人不太了解,只知其地位超凡,据说他辅佐当今圣上上位后,将原本的东西厂与锦衣卫合并成了厂卫司,权势滔天,京中不论何部,连禁军都要避让其锋芒,故而才有了九千岁这么个名号。   除此以外,顾玄礼长得是圆是扁,性格人品如何,她都一概不知,也不感兴趣——   料想,对方对她也不感兴趣。   今日意外,全是大伯安排的,否则顾玄礼也不会不耐之下将嫡姐踹进湖里,如此看来,脾气可能不太好。   她暗暗松气,幸好去的不是自己。   林皎月安抚母亲:“终归我没事,母亲不必担忧。”   沈姨娘点点头,可又略显不安:“没事是好的,但我这眼皮总跳。”   她想了想,道:“月儿,你别怪母亲啰嗦,女子势弱,本就当小心谨慎,你看二姑娘遭了这难,若是没李世子救她,她连人带名声就全完了,哪怕被救上来,李世子要没个后话,她也是被毁了呀。”   林皎月垂眸嗯了一声,说母亲说的是,心中却感叹,这湖当真执着,两世的花朝节,都非得掉个姑娘下去才作罢。   可林觅双落难并非她导致,她便不觉有愧。   她在意的只有,如果顾玄礼对自己无意,也不想娶她,她是不是可以从这位九千岁身上下手,求其放过自己呢?   他一个宦官,哪会愿意大张旗鼓娶她这么个世家女,惹天下人唾骂呢?   他定也是被政敌赶太监上架的,若是能同对方好好说开,未免不能争个转机。   林皎月放平心态,宁静祥和地握住双手——   翌日,府外哐当流传,厂卫司的九千岁,顾玄礼顾督公,看上了南坪伯府的三姑娘啦!   否则前一日,他便不会因二姑娘擅闯了他与三姑娘的幽会,将人一脚踹进湖!   众目睽睽,全南坪伯府的贵眷都知晓!来南坪伯府参加花朝盛会的贵人们也都知晓此事!   林皎月听到这话的一瞬,吃进嘴里的甜汤哗哗流出来,呆呆怀疑自己又重生了,重生在了个事态发展迥异的时段。   否则,这传言有鼻子有眼……她却怎么听不懂呢?   作者有话说:   林皎月:(掰手指猜测)脾气不太好,又是个宦官,可能也不喜欢我,等着退婚没准是一条路!   顾玄礼:(冷脸)放弃幻想,等着嫁人   【下一章督公“威逼利诱”,搓手手】 第6章 拜见   宫中下朝,满朝文武出殿。   瑞王见顾玄礼一身玄色绣金曳撒,头戴乌纱冠腰系金鱼袋,身姿笔挺地跨步而出,阴阳怪气笑了一声:“这有了相好就是不一样啊,顾督公今日走路都昂首阔步了呢。”   顾玄礼古井无波地看了他一眼,忽而勾唇:“原来如此,我道瑞王殿下怎得这些日子横行霸道,原是相好的多了,腿脚不听使唤了。”   “你!”瑞王当着众人的面,顿时面目涨红,隐隐又有几分惊恐。   他新纳了几房小妾的事,旁人都还不知,顾玄礼竟已经探查到了?   他是在羞辱自己,还是在威胁自己!?   不等瑞王出声,倒是众人都敬而远之的监察御史段烁走了出来。   段御史冷冷瞪了顾玄礼一眼:“顾督公还是先管好自己吧,宦官之身竟妄图染指官家女子,当真不顾礼义廉耻!”   一时间,周围的咳嗽声此起彼伏。   周围众人对顾玄礼都敢怒不敢言,听了段烁的抨击,纷纷暗暗点头。   谁说不是呢,一个死太监,再权势滔天也是残缺之人,竟看上了官家姑娘,连圣上今早都提起了这事,就差最后一道赐婚的拟旨了,不是仗势欺人,是什么?   可这话他们却不敢说,反而有些幸灾乐祸地等着看段烁会落到什么下场。   却见顾玄礼淡淡看了眼腰躯笔直的段烁,随即嗤笑一声,只丢下一句,干你屁事,便转身走了。   段烁年纪轻轻都被气得眼冒金星。   人群中有人悄声低叹:“这……就放过段御史了?”   “段御史是段贵妃的弟弟,九千岁自然不碰他。”   言语中的暧昧像一柄刀,插进顾玄礼的后背,也刮在段烁的脸面上。   段烁沉着脸,看到宁王走过来,他深吸了口气,摒弃周遭声音,拱手道:“听闻世子殿下为全大义,打算迎娶南坪伯府的二姑娘,此举着实令人感叹!”   宁王摆手笑了笑,中年男子俊朗的面容似露出一抹无奈:“长夙不过是做了一个君子该做的事罢了。”   段烁神色晦涩,心中长吁一声,若天下多些宁王与世子这般君子,也不至于叫那种奸佞当道。   只盼着陆将军早日归京,也好震慑震慑这阉贼!   出宫之后,看到林茂年悄然迎上来,宁王却敛了面上的平和,冷哼一声上了马车。   林茂年面色尴尬,腆着脸一道上了车。   上车他便拱手:“恭喜殿下贺喜殿下,今日早朝上都用不着咱们这边出声,那流言便将顾玄礼与那丫头绑住了,只待圣上降旨,这婚不论如何都得成了。”   宁王冷冷看了他一眼:“喜?原本不过是为了羞讽他,打压一番他的气焰,现如今赔上了世子的婚事,我还喜得出来?”   林茂言顿时哑口僵硬。   宁王心中攒着气,可事已至此,哪怕他心有不忿也只能忍气吞声。   回了府上,宁王妃为世子要娶一个伯府之女哭得天昏地暗,他额角抽抽,直接去了世子院中,想看看儿子如何了。   李长夙知情后,倒也没说什么,只沉默了许久。   “父亲知道此事是委屈你了,等过了这遭,世子妃的位置给谁,还是由你自己决定。”   至于那个落了水还要牵扯他儿子的女人,自然有法子让她消失!   李长夙沉默未语,脑海中想到的却是另一个女子的身影。   其实他隐约知晓父亲的计划,可当他在梅园见到了林皎月柔软乖巧的模样后,心中却有了别样的触动,让他觉得,将这样一个鲜活的少女送给顾玄礼那疯狗,着实残酷。   也是这番触动,让他在听到有女子落水后,失了方寸。   他本想着,若方便,就偷偷将林皎月救上来。   可没想到顾玄礼太过嚣张跋扈,闹出那般大动静,转头引了无数人过来,待他发现落水的不是林皎月,而是她姐姐林觅双后,一切都晚了。   宛如被人摆了一道,难受,却不能流露丝毫。   李长夙沉下脸,抿紧了嘴唇,点了点头。   同样难受的,还有在南坪伯府的林皎月。   她左思右想,都回忆不起来,自己何时和那位九千岁幽会了?   又何时同对方暗通曲款,深得青睐了?   可关键说得有鼻子有眼,阿环惨白着脸来告诉她:“姑娘,外面都传疯了,连,连厂卫司里都有人证实,九千岁,真的,喜欢您。”   林皎月宛如被最粗的雷劈中,雷得外焦里烂。   他,他一个太监,真的,喜欢她?   周氏刚刚就过来提点了她,说这事是府上的大事,九千岁是当朝红人,若能嫁给他,是林皎月修来的福气。   言语之间,大有这事儿已经定下的架势。   林皎月迷迷糊糊地想,这福气,要不给嫡姐,看看她乐不乐意要?   若下人们没看错,昨日被九千岁踹进湖后,嫡姐哭到现在都没出房吧。   她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前世自己完全没听到这种说法,故而重生后,也怀了劝说九千岁拒婚的意思。   可若是对方当真喜欢自己……   林皎月深吸了口气,不论如何还是难以置信。   她竟庆幸祖父昨日被嫡姐的事气回梅园躺下休息了,否则今日这事再刺激一遭,怕是真伤了老人家的心。   母亲哭着从周氏的院中回来,林皎月回过神,自己再恍惚不安,对着家人也不能表露,反而还要安慰母亲,让她别信这些无稽之谈。   沈姨娘握着她的手,无力啜泣:“是母亲没本事,连你都护不住,若你真嫁了个太监……”   “那嫁也就嫁了。”   林皎月温声握住她的手,潋滟眼眸泛着柔和的光彩,似乎丝毫不为如今的形式忧心。   “母亲,你也说了,女子势弱,我若嫁了九千岁,身份倒是高了呢。”   她故作轻松地调侃,气得沈姨娘狠狠拍了把她的手背。   “又想瞎心呐!这种身份高了也不稀罕,我,我是怕你跟了太监,这一辈子都要受苦啊……”沈姨娘哭得断断续续,想提点她,又怕说多了,叫她恐惧。   林皎月又何尝不知母亲所想呢?   可她只能故作不在意,甚至有几分向往地甜甜一笑:“不会吃苦的,月儿聪明着呢,不论跟了谁,都会好好的。”   如果顾玄礼执意要娶她,她不好,也得撑出个好,用尽全力,也要将人哄熨帖了,给自己争取更多的时间,来保护家人。   许是林皎月表现出来的情绪太过温和稳定,又许是她们没法儿改变任何事,沈姨娘不得不被安抚下去。   哭了半日,她午膳也只吃了两口便不动筷子了,林皎月只好劝着她先去休息。   阿环本以为姑娘也该休息会儿,没曾想,林皎月安静了片刻后,竟打算出门。   不仅出门,还,还换上了丫鬟的衣服。   阿环以为她要离家出走了,满脸纠结却说不出阻拦的话。   可林皎月却好似并不在意,她将妆奁里的东西都拿了出来,除了日常佩戴得比较明显的饰物,旁的连小指甲盖大的珠子都不放过。   她边收拾边随口问:“母亲还管阆哥儿偷偷习武吗?”   阿环想了想,摇头:“小公子近来课业繁重,自己都不练了。”   林皎月便未再说话。   前世,林阆是被人打死的。   伯府子嗣凋零,林阆虽是庶子,过得倒也不差,偏偏沈姨娘胆小怕事,担心林阆性格冲动,会以武犯禁,所以不准他习武。   林阆出事时,林皎月正因同李长夙关系闹僵而被拘在王府。   她不知外面的具体情况,心中饱受煎熬,哭着想,早知如此,还不如叫阆哥儿多学些武功,遇到万一也好保命。   可那时说一千道一万都迟了。   幸而这次给了她机会,她攥满了一包的首饰饰物,决意定要改变家人的命运。   她目前还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必须得嫁给顾玄礼,也不肯定自己一定能安然,所以只好提前谋划,变卖首饰也要给阆哥儿请个靠谱的师傅,叫他有武艺傍身,不再重走老路,也能替自己照顾好母亲。   阿环见她神色坚定,所有的劝阻都被梗在喉咙,发不出来。   姑娘若真能逃了……也好!   林皎月还没开口,她主动道:“姑娘放心去吧,做什么奴婢都支持您,奴婢就在这儿,就在这儿替您照顾姨娘!”   阿环抹着眼泪,忠心耿耿,决定若是东窗事发,自己留在府中还能替姑娘再拖延拖延,只委屈了姑娘要孤身出逃。   林皎月心头一软,揉揉她的脑袋,扭身出府。   她这一世不会再做离经叛道的傻事,不会将自己置于咎由自取的地步,她会安安静静,乖乖巧巧。   她信祖父说的,这人间,终归该给她留一条康庄大道,林皎月嘴角扬着充满希望的笑。   风萧萧兮,撩衣摆,遇杀人兮,脚步停。   林皎月从伯府侧门出来,刚刚转了个弯,想从小道绕去当铺,便被迎面洒来的一泼热血,浇湿了鞋面,浇凉了心。   她愣愣地看着,一颗人头从自己眼前滚过去。   笑容撑不住了,喉咙里也随即涌上一股熟悉的腥甜,几欲作呕。   她根本不敢去看,是何人,当街杀人……   在忍不住呕吐之前,她压着嗓子,垂首囫囵叫了声“我什么都没看到”,扭头便要逃!   可不出三步,一阵轻笑止住了她的脚步——   “哟,三姑娘。”   腔调悠扬柔和,不似寻常男子低沉沙哑,却像羽毛般,轻轻撩动过心脏,奇异地把想要呕吐的欲望压了下去,也将她的步子生生拖住。   后来,林皎月才知,这不是什么该死的心动——是她被吓傻了,连吐都忘记了。   高坐骏马的顾玄礼睨着发怔的小姑娘,看她一身丫鬟装扮,怀中紧抱着包裹,看她身后原本紧跟的人惊惶撤退了,露出抹意味深长。   “三姑娘这是要去哪儿?”他歪着头,乌纱冠系在下颌的冠绳轻轻晃荡。   林皎月咽了口口水,微不可查地朝后退了几步,浸透到鞋履里的血腥粘稠,却不因她撤退而消逝。   她颤抖地抵住身后灰墙,眼神躲闪道:“我,我不认识你。”   所以我没有必要回答你的问题!   顾玄礼挑了挑眉,将手中血淋淋的刀抛给身后蕃子,自己翻身下马,不顾干净的鞋底被染红,一步一步慢条斯理走到林皎月身前,捏住尖瘦的下巴。   “不认识?”   身后的蕃子们偷偷彼此看看,眼中讳莫如深。   今早下朝后,督公就开始彻查司里的钉子,刚刚那个没脑袋的,正是私下传言督公喜欢三姑娘的。   督公二话不说把人给砍了,不就是要表明,他不喜欢三姑娘吗?   可眼前景象叫人看着……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啊?   顾玄礼眯着眼,一寸不漏地扫过她眼梢的红,和眼底的水汽,眼见小姑娘吓得要哭出来,才慢悠悠收回手,轻轻揉捏了下她的脸颊。   “看来三姑娘忘性大,回廊一面早忘光了。”   “那咱家就自报个家门?”   “厂卫司,顾玄礼。”   作者有话说:   厂卫司见面礼:一颗人头   顾玄礼:砍得刀口很漂亮,希望小夫人喜欢   林皎月:送得很好,下次不要送了 第7章 喜欢   厂卫司,顾玄礼。   林皎月瞪着眼前容貌俊美的男子,瞬间睁大眼,脑袋里轰隆作响,字字惊雷。   “你就是……”   反应过来之际,她的手已经没入了怀中的小包裹,握紧了支尖锐的发钗。   她想让自己看起来尽可能平静。   可她高估了自己,哪怕握住了自以为是的利器,在这个人面前,还是被压制得喘不过气来。   他可是,刚刚在自己面前,挥刀砍了个人头啊……   顾玄礼低头看了眼她的小动作,又笑了。   “想起来了?”   他放下的手轻轻搭在其上,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扣住了林皎月的手背。   少女的手软若无骨,隔着布都如暖玉,与冰冷的他不同。   “那三姑娘可以说说,今儿是要去哪了吧。”   林皎月绷直的后背紧紧抵着灰墙,只觉得自己的手被一只冰冷的蛇缠住了。   她心尖儿颤抖,不敢甩开对方的手,只僵硬地松开了暗地里握住的钗子。   她怕,怕被顾玄礼发现她的反抗与叛逆,怕他一怒之下,将自己的头也给砍了。   她头皮发麻,深呼吸了好几次,才慢慢找回自己的心跳。   垂着眼,眼睫狂颤:“想去典当些不用的东西。”   说着,她借口要给顾玄礼展示,悄悄将自己的手抽出来,抖开包裹。   姑娘家的饰物,零零碎碎都拢在一块了。   林皎月胆小甚微地垂着眸,便没发现,顾玄礼盯着那支尖锐的钗子看了眼,随即一哂:“是有些寒碜了,当了也好。”   林皎月摸不准顾玄礼什么意思,支支吾吾地嗯了两声。   顾玄礼又道:“但恐怕也当不了多少?这么点,当盘缠怕是只够吃馒头了。”   缘分一场,他看不得。   于是他也不顾林皎月赫然变化的脸色,善心大发,转身亲自将地上那具尸体上的东西都搜刮了出来。   带着血的玉佩和指环,林林总总三五件,全都拾掇出来,怜悯地放到了林皎月怀中。   场面寂静,蕃子们一语不发,林皎月也直了眼,抖了抖嘴唇,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温热鲜血浸湿了布料,似乎都漫到了她的指间。   四肢一路麻到脊背,若是没有身后的墙,林皎月觉得自己此刻已经瘫倒在地上了。   顾玄礼却仿若未察她的惊恐不适,清算完物件后,拿了张帕子慢条斯理地擦起手指:   “人死了,东西就用不着了,能给三姑娘提供些便利是你的福分,左右是你自己体会的,咱家喜欢三姑娘,是也不是?”   “真是叫人笑话,咱家一个太监,也扯上什么喜欢了。”   他说话时嘴角噙着笑,可林皎月只看了一眼便迅速收回目光。   那哪是笑,满是阴毒的讥讽,满是戏谑,哪是笑啊……   他口口声声反讽的不该有的喜欢,那也是明明白白地宣告,宣告不论他喜不喜欢自己,都不容旁人置喙,更不容自己挑战。   她捧着这些东西,都觉得手掌在烧。   染着血的器物,她当真敢拿去当?   顾玄礼特意说了这番话,不就是怀疑自己今日要逃,特意来了场杀鸡儆猴,敲打自己的吗?   林皎月已不知道自己在顾玄礼面前深吸了多少口气,她沉默良久,颤颤巍巍地哑声道:“多谢督公赐物。”   顾玄礼扭头,略显满意地看着她:“可够?”   林皎月硬着头皮说够,不然她怕他再送几个血淋淋的物件来。   “够就好,”顾玄礼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三姑娘是个有胆量的人,咱家,确实喜欢。”   待她做好了准备,胆大包天逃了婚,他才不算抗旨啊。   蕃子们却用尽全力才压住自己想咳的欲望。   到底还是喜欢嘛!   林皎月也心如死灰地想,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你喜欢我了,我定然乖乖巧巧地坐在屋中等你来娶。   等辞别林皎月,顾玄礼面上的笑容一扫而尽,满脸漠然地看了眼地上尸首。   “弄干净。”   “还有,她身后跟着的那些也处理了,杀了几个自己找梅九报告。”   不论是哪边派来看守的人,若是妨碍她逃婚,自己今日这么一遭,岂不是白忙活。   手下连忙应是。   梅九姗姗来迟,跟上顾玄礼的黑马:“督公,大概查出来了,厂卫司中叛徒,是锦衣卫那边被撬了钉子。”   黑马雄壮,步履铿锵,顾玄礼则无甚在意地抬了抬眼皮:“将名单查清了再报,咱家不想听个大概。”   “是,”梅九笑了下,想了想又问,“督公见完三姑娘了?”   顾玄礼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吓了一顿,该想着逃了。”   梅九心想,督公虽然偶尔脑子不太好,易犯疯病,但杀人放火是把好手,他都说吓了,那场面想必是非常可怕了,   可他到嘴的——督公怎不干脆将人杀了,最终还是没问出口。   厂卫司里的钉子全清理出来,还要再杀一拨人,成婚这种小事,放过一个是一个吧。   只替三姑娘叹口气,祝愿她逃婚之路光明坦荡。   正想着,沿街窜出个疯疯癫癫的狂人,指着路过的顾玄礼鼻子就是一通骂。   骂他三姓家奴,奸宦当道,蛊惑圣心,无法无天!   沿街的摊贩纷纷吓破了胆,祖宗哎,这又是哪里来的破落户,非当着他们眼前骂这位!   没见人路过时,整条街都噤若寒蝉不敢抬眼吗?   梅九一顿,刚要开口将人拖下去打一顿,顾玄礼拔出腰间的刀,随手一挥,血溅五步,他自己却连个眉头都没皱。   “咱家这第三个姓,是圣上赐的,哪怕是家奴,也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家奴。”   顾玄礼大部分时间,其实都绷着张死阳怪气的脸,似乎时刻都在讥讽着什么,又处处看谁都不顺眼,但他其实算不上话少,特别是当尽兴的时候,总有着吐不完的恶毒羞辱。   梅九哑然半晌,听着街道旁终于绷不住的尖声哭叫,默默掏出小本子,划满了个正字。   已经到了当铺的林皎月,很快也听到了顾玄礼在隔壁街杀人的消息。   她抱着包裹,宛如跌进了冰窖里,暖阳都挥不散笼罩在身的寒意。   “骂得丁点儿没错,那阉人当街杀人,真他娘的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当铺小厮同旁人低声议论,义愤填膺。   掌柜一边品察林皎月带来的朱钗首饰,一边瞪了眼手下人:“这话是你们能说的?不要命了?”   小厮缩了缩脖子不再说话。   掌柜喃喃,他顾玄礼明面上被叫着九千岁顾督公,好听的紧,实际可是能止夜啼的无常鬼啊。   林皎月满目苍凉地认同,是啊,那还挣扎什么呢,就这样吧。   她不欲再听,低声请他再算快些吧,掌柜看了她一眼,小姑娘的布包里还有些旁的东西没拿出来,便随口问:“姑娘还有别的要当吗?”   林皎月攥紧布包,摇头。   “那这些就二十两银子吧。”   攥着银子悄摸回府,林皎月绞尽脑汁,这么些钱,该去哪儿,请怎样的师傅悄悄教林阆习武?   又担心林阆如今都十四岁了,怕也练不成什么绝世武艺。   一路犹豫,回到院中,阿环见她,瞬间瞪大眼:“姑娘您回来了?”   林皎月才发觉,原来误会大了,不仅仅顾玄礼,连阿环都以为她要逃婚。   她忍不住笑着解释自己只是出去一趟,别想太多。   阿环着急,怎能不想太多呢,流言越传越真,谁知道圣旨什么时候就降下来了,姑娘这会儿不走,晚些可能真走不成了!   但不等她劝说,下人来报,二姑娘来了。   “她来做什么?”   阿环瞬间睁大眼,就差把看笑话吗问出口,可又怕伤了姑娘的心,便全都咽回了肚子里。   林皎月沉默片刻,叫阿环先给自己换回行装,再去见了林觅双。   相比要嫁给太监,即将嫁进宁王府的林觅双打扮得花枝招展,可谓春风得意,当即一通打扮从屋里就出来了。   见林皎月来了,对方竟难得宽宏地笑了一笑:“三妹妹这么久才出来,怕不是也和你母亲一样,哭坏身子了吧?”   阿环气红了眼,偏偏她主子不说话,她便只能为主子忍着,大气都不能多喘。   林皎月抿了抿嘴唇,轻声道:“不若姐姐身子好,昨日见了风,午后便多休憩了一阵子。”   林觅双瞬间瞪大眼。   她当自己听不出,她是在羞讽自己昨日,被那死太监踹进湖?   “林皎月,你是不是要同阉人成亲了,也跟着在这阴阳怪气啊?”   可出乎她意料,这般戳心窝子的话,未叫林皎月的表情崩裂。   林皎月只微微讶异了一番,随即乖顺柔和道:“是妹妹说错话了,但不是这个意思,二姐姐别生气,”   她顿了顿,语气轻柔,“但婚事之说尚是传言,咱们姑娘家的还是不要将这些事挂在嘴边才好。”   哟,这会儿嫌她口无遮拦了?   敢做的事不敢让人说?   林觅双冷气飕飕地笑:“传言?昨日我亲眼见顾督公在湖边等你,也是传言?”   想想真是难以置信,她们伯府的姑娘,竟然勾搭上了一个阉人。   若非长夙哥哥赶来救她,又在今日一早托人传信上门,告知要娶她,她的婚事都要被林皎月拖累了。   想到这里,她又忍不住扬眉吐气,不等林皎月辩解,将自己即将嫁进宁王府的事说了出来。   “别以为攀上个阉人就不得了了,待我进了王府作世子妃,你还是低我一头!”   林皎月这下真的怔住了。   对方说的前一个消息是真,那这个,应当也真。   林觅双替代了自己落水,也替代了自己进宁王府,却是一开头就当世子妃去了。   前世自己急功近利,一心想着勾住李长夙进宁王府,旁的也没多在意,等后面被磋磨了一年,对方再要娶林觅双,她却已经提不起劲儿去想因何凭何,提不起心思怨憎嫉恨了。   至多,只有几分不甘,不甘自己的处心积虑成了笑话。   现如今,这份不甘重新涌上心头。   不为李长夙的薄情,也不为林觅双的得意,只为她认识到,似乎命运就是如此残酷公正,宛如她才是那个插足乱入的第三者,而李长夙同林觅双,不论何时相遇,都是命定般的正经夫妇。   作者有话说:   顾玄礼:咱家真是喜欢三姑娘   林皎月:他真喜欢我啊呜呜呜跑不掉了完大蛋   梅九:督公脑子是真不好啊…… 第8章 劝说   眼见林皎月被打击得抬不起头,林觅双得意不已。   说到底,二房两个女儿,自己是嫡女,林皎月凭着这张狐媚的脸几次三番暗暗别她风头,终于在成亲大事上,落了下乘。   可没等林觅双得意多久,屋外出来声女子的轻声淡语。   “三妹妹说得不错,尚未定下的婚事,咱们姑娘家,还是不要挂在嘴边常说得好。”   林皎月心尖儿一动,抬头看去。   大房的嫡女、大伯唯一的孩子、她们的长姐林妙柔,端着毫不出错的姿态,在丫鬟的陪同下慢步走进了屋。   比起泼辣的林觅双与暗藏心数的自己,这位长姐当真是个端方闺秀,哪怕在府中只穿着身简单素雅的月牙长裙,连披帛都未着,依旧像个小仙女一般飘然驾临。   林觅双的优越瞬间消了一半,尴尬道:“大姐姐说得是。”   可她想了想,自己又何必气馁,左右自己的婚事就快下帖子定下了,说就说了,怎么了?   大姐就是爱作这种端平水的姿态,自己才不想听她教训!   于是林觅双不等两人再说什么,板着张脸傲傲地便告辞了,唯剩林皎月似有些反应不及地冲着长姐,露出个笑。   林皎月知道,对方进来时摆出这句话,必然已经在门外听了一阵了。   那她拐弯抹角的各种小心思,是不是也被局外人旁听清楚了呢?   就,还挺尴尬的。   谁知林妙柔坐下后,只叫丫鬟将拎着的食龛摆上来,摊出一个个茶点果子,叫林皎月尝尝,却是没提刚刚的事了。   林皎月想了想,便也不露怯,依次尝了几口软糯鲜甜的点心。   她有些惊艳:“大姐姐带的这些果子好好吃。”   林妙柔这才温柔笑出来:“你喜欢就好,我院中新来了个厨娘,她做这些很擅长,我便想着,你其实也受了惊,便来看望看望。”   林皎月突然想起,前世她落水后,林妙柔也曾来过。   但那时自己满心都在算计如何装怪卖惨进宁王府,根本顾不上这位长姐,所以便没见对方。   想来今日,林觅双大摇大摆进自己院子,丫鬟们如临大敌,才没顾上这位长姐进了屋。   林皎月指尖捏着缀着花瓣和细密糖粉的糯米团子,竟有些无措。   干巴巴道:“多谢长姐挂念。”   林妙柔轻轻抬起胳膊靠在桌沿边,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开口:   “我知道你心中难受害怕,但二妹妹说得那些,你也不必太在意,她和宁王府的事虽然八九不离十了,但毕竟她是嫡女,家中促成这亲事也理所应当,至于厂卫司那位……都是传言呢,别被吓到。”   林皎月笑了下,心头隐隐感觉到了暖。   林妙柔担心她还害怕,又道,世家子女婚配,都讲究个长幼顺序,她连亲都没定,底下的两个妹妹自然也不会被逼得太急。   长姐是个规矩的人,只能想到用这种理由来安慰妹妹。   林皎月哪怕知晓,这事其实并非传言,顾玄礼已经亲自来敲打她了,但还是感怀于林妙柔的善意。   “知道了,是妹妹急昏了头,被姐姐提点过,安心了很多。”她真心实意道。   她吃了太多苦了,如今身边人待她丁点儿好,她都想温柔地拥抱入怀,再尽力予以回赠。   但稍作回忆,林皎月的面色却微微凝滞。   她想起前世,林妙柔的婚事,再过几天好似也突然定下了。   莫非正是应了这个说法,如果长女未定亲,她们两个妹妹也不好急着出门?   林皎月怀疑有这个原因在,贵人们都不愿意落人口舌,只是想起那会儿林妙柔要嫁的人,以及后来传闻中她的遭遇,心情却有些沉了。   大伯父替长姐寻的夫婿宣平侯世子,是个骄奢淫逸,且对屋里人动手的纨绔子弟。   两人又说了几句姑娘家的屋里话,林妙柔细心察觉三妹妹似乎还有心事,便也直接问了出来。   虽然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她却觉得,这位妹妹似乎与旁人说得有些不同。   她往日与林皎月相处不多,昨日也因身体不适没有去会场,可今日怎么看,林皎月都只是一个温吞的小姑娘。   林皎月自然不会将自己对林妙柔的担忧直接告知,而是借口将自己想替林阆找师傅的话抛了出来。   得让阿阆真学些武艺傍身,还不能叫沈姨娘发现,徒增担心,对于还是个姑娘家的林皎月来说,确实不是什么容易活。   “这不难,”林妙柔抿唇笑了笑,“我有认识的朋友兄长便是开武馆的,私下定个章程,简单的傍身功夫可以教教,咱们不告诉沈姨娘。”   林皎月当即笑出来:“那太好了,待阿阆学些皮毛了,我让他给您打拳看!”   也能在府中,多仔细些家人。   没想到竟然如此快就落实了一件事,林皎月无比庆幸,只是大姐姐的婚事先前没放在心上,如今突然想起,让她暗自又不安了起来。   这一世,她只想护好自己的家人,而对自己好的,便是家人。   不过林皎月很快便没有工夫为大姐姐的事不安了,因为宫中传旨,请她进宫一趟。   南坪伯府如今除了林茂年在朝中任职,其他人其实早就远离了朝政,立志做个风雅的闲散世家,谁料这一道旨,将南坪伯府、将林皎月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庶女,一下子推到了风口浪尖。   原因无他,前阵子传得很猛的那个流言,说顾督公喜爱的,就是南坪伯府的这位三姑娘。   “督公可要拦下这相看?”   梅九跟在顾玄礼身后,一边看他杀人,一边在簿子上画正字。   顾玄礼动作未停,却在血浆迸溅中,抽空回了他一声笑:“咱家很闲?”   梅九噎了下。   “她胆子大着呢。”   顾玄礼倒是希望文帝能再努把力,将人更早些吓跑,可惜对方如今翅膀也渐硬,默许了那帮子酸儒借此事来打压自己,便不会太快打脸,转头对个小丫头如何。   顾玄礼咧了咧唇角,将刀劈进敌人后背,又游刃有余地,连衣服带人皮剜了几层下来,疼得人吱哇狂叫。   他俯身一把提起对方后颈,像捏猫儿那般轻松地对上:“说,你们的领头是谁,咱家……给你留个命根儿。”   既无人阻拦,林皎月进宫便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儿。   周氏端着嫡母的态度,训斥了一番哭哭啼啼的沈姨娘,又假模假样地交代了林皎月几句,林皎月才跟着内宦进了宫。   心中还是有些紧张,前世她虽然进了宁王府,但不受待见,别说进宫了,连出院都是少有的,如今却因着一个宦官的“喜欢”,得了此般殊荣。   她神色复杂,下意识就朝着在前头领路的内宦背影看去。   这内宦恐怕身份不低,路过的宫人见到都冲他行礼,林皎月却觉得,对方背影佝偻,身形瘦小步履虚浮,风一吹都仿佛要倒了。   她忍不住想起顾玄礼,两次相遇,虽场面都匆忙,但他给她的印象,却是乖戾、强大、不容违抗。   宦官也不全都是一个样的。   这般晕晕乎乎地想着,便被内宦领去了后宫。   原来今日召见她的不是圣上,而是段贵妃,但后位空悬,段贵妃是位份最高的后妃,得她召见,同皇后召见、圣上召见也没什么区别。   椒台殿中,林皎月行了礼后,便恭恭敬敬地垂下头,不敢冒犯那位独得圣宠的贵妃,只由着对方问一句,她答一句。   多是问些寻常问题,问答间,林皎月听着对方声音轻柔,语气也十分温和,自然而然也放松了很多。   最后,段贵妃品了口茶,慢慢放下杯盏:“你是个好姑娘,本宫便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林皎月默不作声地等候着。   “本宫欲将你许给厂卫司顾督公,你可愿?”   林皎月知道,前面的那么些都是虚的,只有这句,才是今日来真正要问的。   而且召都召了,这是询问吗?   她一个庶女若真有拒绝的权力,上辈子也不至于落到那副田地。   这是敲打,是通知。   她深吸了口气,虽轻却坚定地回道:“回娘娘,小女愿意。”   要嫁个权势滔天乖戾无常的宦官,她不愿意也得愿意,毕竟那人已经当面提点过自己胆大了。   想起那人侧目看她,一双狭长的凤目明明噙着笑,却又冷的叫人害怕,林皎月心想,确实只有胆子大,才愿,才敢嫁他。   殿内安静,香炉袅袅升烟,垂直而上,散作一团,最终消逝。   许久之后,上首的贵妃才默然道了句那便好。   最后,宫里又赐了些东西,林皎月才被允许离开。   段贵妃看着那道倩影出了殿,放下手中的杯盏,只身缓步绕去了屏风后面,一身明黄龙袍的年轻天子已不知坐了多久。   “辛苦爱妃劝说了。”文帝抬眸看她一眼,似无奈笑了笑。   段贵妃跪坐在他身前,轻轻伏在他膝边摇摇头:“臣妾不苦,只怕阿洪不明白陛下的一番苦心。”   阿洪,是只有段贵妃才能称顾玄礼的小名。   文帝眸中寒光转瞬即逝:“无妨,只要林家姑娘愿意,将这婚先成了,堵住那帮人的口,顾督公事后待如何,都可从长计议。”   哪怕,顾玄礼新婚当夜便将人虐杀了,起码明面上,也是林皎月自己愿意的,是她咎由自取。   届时,撺掇顾玄礼娶妻的朝臣,还有杀人的顾玄礼都理亏,只有他这个温和宽宏的皇帝,握住所有人的话柄。   文帝又道:“顾督公这些日子忙得都不见人影,他的亲事便交由你督办,尽快弄好,不必扰他自己了。”   段贵妃沉默片刻,缓缓点了点头。   看来这亲,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了。   哪怕成婚当日,阿洪杀了那位三姑娘,也起码能稳固一头。   作者有话说:   督公:遥想当年,咱家也是个被逼婚的小可怜而已   林皎月:……要点脸吧求求您了 第9章 成婚(一)   从宫中出来后不过几日,赐婚的旨意也很快降下了。   原本只有个虚名的南坪伯府,以及名不见经传的林皎月,成了京中目前最炙手可热的两个谈资。   “这伯府的三姑娘,究竟美成了什么样,居然能叫那阉人冒着大不韪都要娶?”   “嗨,你说大不韪,这是宫里娘娘亲口赐得婚,比你和你婆娘还名正言顺呢。”   “谁说这个了!你就说,哪个阉人这般大张旗鼓娶妻了?还娶高门贵女,前几天,可是贵妃娘娘亲自给拟得聘礼,一百零八抬!娶公主也就这架势了!他哪来的脸……”   另一人嘿哟一笑,压低了声音:“那是一般的阉人吗?若没他,就没当今圣上,他哪怕真要娶公主,也娶得。”   义愤填膺的人愣了愣,随即呆呆地应和:“也是,就是可惜了那姑娘,年纪轻轻,那阉人还不知存了什么龌龊心思呢,婚事办得这么急,再过两日就要迎娶了。”   “你可惜有什么用,她不嫁阉人,也轮不到你啊哈哈!”   随后说得便是些听不得的糟污话了。   林阆眼底通红,恨不得立刻要起身,将隔壁那桌掀翻。   反倒是正处于话题中心的林皎月僵硬着身躯,一把拉住他,将人按回桌旁。   “他们……!”   林阆牙齿硌得吱呀响,气得眼珠子都似要瞪出来。   林皎月盯着他:“你若沉不住气,咱们现在就回府,我不替你请师傅了。”   林阆艰难问:“你就不生气吗?”   他难以置信,她明明最在意这些,今日竟能忍下。   少女刚才声音清冽,目光坚定,林阆差点以为她里子换人了。   林皎月沉默片刻,反问:“气又如何?”   “打他们一顿出气!”   “你打得过?”林皎月直接戳破少年最脆弱的自尊心。   林阆的呼吸瞬间滞涩。   林皎月给他倒了杯热茶,推过去:“哪怕打赢了又怎样,传出去,南坪伯府唯一的庶子是个莽夫,而于我,于这桩婚事而言,没有任何影响。”   林阆接过茶水,听得眼睛发胀:“可我也不能当个孬种,什么都不做啊。”   别看平日里他调皮捣蛋,对胞姐算不上敬重,可她毕竟是他姐姐,是自小护着他,会替他谋划,替他出头的姐姐啊。   姐姐如今遭难,哪怕改变不了什么,但替她出出气也是好的,也是他唯一能做的了……   林皎月看着这个弟弟,突然间又有些迟疑。   自己要给他找练武师傅,当真正确吗?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以林阆的性格,真掌握了武艺,会不会以后惹上的事会更大呢?   林皎月心中难受,可又无能为力,因着留给她的时间不多,她再想不出什么别的法子来保护他们母子。   前世那一年,重要的人接连丧命,这种重击,她不能再遭受第二次。   林皎月哑着嗓子开口:“阿阆,人有时候,就是不得不当孬种的。”   林阆一愣。   “我知你觉得委屈,世上很少有人能不委屈,不是所有人都能随心所欲的,”   她谆谆低喃,“可我也不希望你当一辈子孬种,否则今日也不会带你来拜师。”   林阆眸中闪过一抹诧异:“姐?”   林皎月撑起个笑:“我这一嫁,还不知道以后是什么光景,家中只有你能护着母亲,你若是现在一时冲动,将自己耽误了,你让母亲一个人如何?嫡母会善待她吗?伯府会体恤一个姨娘吗?”   林阆哑口,从未想得如此深远的他,脊背隐隐发汗。   林皎月定定看他:“你今日的隐忍蛰伏,是为了他日能立地而起,一夫当关地护住重要之人,而非逞一时之快,图一时之好,断送大好前程,知道吗?”   林阆红了眼,有些手足无措:“我,能吗?”   “你能。”林皎月一口咬定,他不能,还有谁能?   就像自己不嫁顾玄礼,还有什么办法?   他们被架在刀尖上,哪怕踩得满脚是血,也要走下去。   林阆被她鼓舞得鲜血奔涌,重重点了点头:“好,我能!”   他猛地想起什么,抬头盯住林皎月:“姐,你也,你也当一当孬种,别同那阉人闹起来,你忍着,先忍着。”   少年喉头哽咽,颤声道:“你等我,我一定救你出来。”   林皎月抿唇,点头笑得泪水涟涟。   大婚将至,一切都显得十分匆忙,大姑娘林妙柔的亲事也堪堪定了下来,果真同前世一样,与宣平侯府结亲。   伯府里众人嘴上笑着说喜事将近,内里则不知骂了多少遍死阉人折腾人。   原因无他,大姑娘的亲事这遭来不及,但二姑娘是同三姑娘前后脚定亲的,为了显得前头起码还有个姐姐成婚了,同宁王府的婚事也打算在同日操办起来。   两桩大婚一日举办,周氏成了府里最忙的人,可她的嫡女要去作世子妃,再忙她也喜气洋洋。   反观小院中,沈姨娘的啼哭就没停过。   终归是没逃过,她的女儿怎如她一般苦命……不,比她更苦命,要嫁个阉人呢?   而且女儿这些日子似乎比原来更加懂事沉静了,便越发显得这桩婚事荒唐!   林皎月这几日做的事,便只有不停地又哄又劝,除了母亲,更有惊愕痛心的祖父。   林劲松险些就要进宫退婚了,还是林皎月跪地拉住了他,忍着泪,口口声声笑说着,孙女不委屈,是孙女愿意的。   她不傻,虽说是贵妃赐婚,可背后若无圣上首肯,贵妃也不会当这个出头鸟,祖父贸然前去,不是找不痛快吗?   而且若是惹恼了顾玄礼,他会不会杀了祖父呢?   她不能拒婚,不能逃婚,甚至连不情愿都不能表露。   林皎月将所有的委屈都吞进肚子里,跪地不起,直劝得祖父老泪纵横,最后无法,林劲松攥着孙女儿的手,哑声道:“那便还有一个法子,只是有些委屈你。”   林皎月认真听着。   “终归你同你二姐一道出门,”昔日也曾风骨铿锵的南坪伯深吸了口气,   “只要不是那阉人亲自上门,你就,将排场弄得简单些,别叫人注意,待日后有机会你再回来,祖父拼了老命,也给你将名声挽回来。”   婚事已成定局,老人家只想给孙女留些体面,想着待她日后有机会回来,还能抹去曾嫁给阉人这一遭事。   有些自欺欺人,可也是他能想到的唯一法子了。   林皎月点头笑道,孙女听祖父的。   左右周氏也不会给她置办多少嫁妆,笼统几个破箱子,只要不是顾玄礼亲自来,就抬着那几件破物什,跟着她从侧门出去,也清清静静。   倒是没想成,陆盼盼竟悄悄派人来给她添了些妆,不算多贵重,但起码凑足了数,这份突如其来的情意林皎月也记下了。   到了成亲当日,果不其然,探路的小厮回来报,城东的督公府一丁点儿动静都没,依旧只有贵妃娘娘派了几个人来,那些人才不管林皎月要走哪条道,甚至听闻她要低调出嫁,还求之不得。   沈姨娘又落了泪,低声咒骂杀千刀的死太监,要娶她女儿还不来接,这是要她女儿上赶着自己进太监的宅子啊!   林皎月赶忙止住母亲的话,勉强笑说大喜的日子,母亲别哭了,回头示意喜婆与阿环继续给自己上妆。   其实这样更好,林皎月想,顾玄礼不来,自己便少同他相处一路,也少忐忑一路。   镜子里的少女面容明艳却平和,喜婆绞面时怕她疼,特意提点了,没想细绳上脸时,这娇女竟倒一声未吭,甚至连眉头都不皱一皱。   不愧是要嫁给九千岁的姑娘,喜婆心中感叹。   林皎月却不似喜婆心中所想的看淡,她只是在回忆前世,那会儿她穿着从锦绣阁赶工定制的华丽喜服,连头上的凤冠都精巧仔细,镶了十八颗拇指盖大的东珠。   因着她要嫁的是宁王世子,哪怕做妾,以后也能抬成侧妃,所以周氏纵使不愿,还是替她好好拾掇了,叫她扬眉吐气,心里好不快活。   谁知命运就是这般离奇,起初多高兴,后面便有多痛苦。   现如今,林皎月看着镜中的自己,容姿娇艳,只是有些憔悴,但被她勾唇笑笑便能掩饰。   身上的喜服是从库房里匆忙挑了块还凑活的红布做的,她怕顾玄礼看到之后不满意,熬了几晚,在上面绣了些花鸟,堪堪能入眼,头上也再无奢华装饰,唯有一根段贵妃赏的红珊瑚钗子,能衬一衬喜庆。   林阆站在一旁,红着眼,攥紧了拳头一语不发,直到宁王府接亲的仪仗响来,他们这屋里也才被打破了寂静。   林皎月也要趁这个时候走了。   出门前,林阆叫了一声阿姐。   林皎月回头,看见林阆咬紧了牙,唇语轻颤,你等我。   林皎月险些落泪,努力憋回去后笑着冲他点点头。   晚春怡人,万物澄明,李长夙一袭红衣进了南坪伯府,还未至林觅双的院子,便见到了一身红嫁衣,孑然迈过长廊的林皎月。   因着顾玄礼没派人来,她在府中连盖头都没戴,动人心魄的面庞将周围群芳一度艳压。   还是喜婆叫了他一声,他才回过神,在周围的欢声拥簇中,将心头的复杂压了下去。   而此时的京城远郊,半面俊容都被鲜血染红的顾玄礼深吸了口气,往眼前已经看不出形状的尸体上又插了一刀。   从京中匆忙赶来的蕃子勒紧缰绳,匆忙下马跪报:“督公!京中埋伏好了,就等今晚咱们回去收网了!”   顾玄礼嗯了一声,将刀又抽回来,带出几块碎肉,看得身后之人眼角直抽抽。   为了彻底拔除厂卫司里的钉子,他难得忙了起来,身边的人也跟着他连轴奔袭了半月多。   “可还有其他事了?”他不咸不淡地又问了句。   蕃子想了想,道:“今日南坪伯府有喜。”   顾玄礼微顿:“哪个?”   蕃子想起自己出城前,匆匆看到的宁王府仪仗,便回:“宁王世子迎娶伯府二姑娘。”   然后没说其他。   顾玄礼挑眉,还想再问两句,咱家那未过门的小夫人,今日可顺利逃婚了?梅九那边突然报来新消息,他便忘了这茬。   确实,没什么好问的,那丫头一看就聪明胆大,但凡聪明胆大的,都知道不该往他这儿凑。   作者有话说:   小顾:但凡聪明胆大的,都知道不该往咱家这儿凑   皎皎:那我走?   小顾:回来!小夫人除外! 第10章 成婚(二)   厂卫司顾督公的府邸,在城东的洒金巷。   原本是个最热闹不过的巷道,因着恶名远扬的九千岁落了户,周边的贵人们忙不迭搬家得搬家,卖地得卖地,连带着小摊贩都一天一点儿,将铺子挪去了临街。   林皎月被轿子抬进巷时,小心翼翼地揭开轿帘,见到得便是这片荒凉景象。   她越发觉得自己不是出嫁,而是去上坟的。   到了督公府,贵妃娘娘派来的人先进府叫人,府中的管事如遭雷击!   不是,不是督公派人来说,不论这些日子城里宫里怎么流言蜚语,都叫他们当做无事发生吗?   那这姑娘……夫人要进门了,他们也当无事发生,让夫人自己掀轿帘,自己提裙摆,再自己一个人甩腿走进去?   管事一哆嗦,求救似的看向宫里来人,谁知那位嬷嬷也不看他,轻咳几声,只道她们的任务完成了,还请管事看着办吧,便走了。   走了,就将烫手夫人留下来了。   管事头皮发麻,想到督公喜怒无常的样子,膝盖一软,差点跪在庭院里。   最后无法,又不敢闭门不接夫人,只好在下人的搀扶下,手忙脚乱布置起来。   林皎月并不知道外头一通忙活,其中还有这些弯绕。   她安静地坐在轿中,近来天气渐热,盖头闷着有些发汗,但她动也未动,如同一尊安静的雕像,等待主人揭开红色绸布,将她取出,再处置。   阿环在外头等着虽也安静无言,眼眶却有些发红。   原因无她,只觉得顾督公当真不给她们姑娘体面,这么大的宅子,连一个红灯笼都不挂,一个红对联儿都不贴的。   过了许久,管事才出来同喜婆对上话,强撑着笑,请新妇下轿。   喜婆笑容微顿,但很快恢复如常地叫起章程。   实则,大周京中的风俗,新妇是要被新郎官儿抱下轿的。   阿环险些落泪,若非担心连累姑娘,简直要破口大骂,你们就是这般对待新娘子的吗?   所有人都强撑着维持表面,所有人也都怕,怕这伯府的二姑娘受不了委屈,大闹一场,最后引得督公不快,喜事变白事,徒添灾厄。   可又出乎所有人意料,喜婆都没反应过来,一双白嫩玉手从轿中伸出,抚上框边。   林皎月自己掀开了轿帘,大大方方地走了出来。   喜婆一愣,随即赶忙叫上阿环一同上前,两人一左一右搀扶新妇,满脸复杂。   管事也回神,叫来刚刚去唤的一对童男童女,两个白胖娃娃跟在林皎月身后,将她冗长的裙摆托起,终于高高兴兴接进了门。   到了该拜堂的地方,堂前冷冷清清,别说红绸喜布和火盆,连新郎官儿本人都没有,喜婆只想掐住自己的人中。   好在管事是见过风浪的,面无悲喜地叫了个小厮,捧着只公鸡来了……   最后送入的洞房,都不是主人房,而是管事在督公院旁边紧急拾掇出来的一间客房。   满眼荒唐。   临结束,喜婆迫不及待就奔了出去,好似多待一刻都折寿。   活了几十年,这是她带过最差的一届婚事,都等不到明日,今儿下午就会传遍京中!   管事自然也知道今日唐突,心中又惧又愧,却没想到,刚被送进房的夫人命贴身丫鬟出来送喜糖,府中来祝贺的下人们都有份。   捧着红布裹得糖,管事扶额,只觉得,这般端方的好姑娘,前世一定是坏事做尽了,今生才来作他们督公的妻。   林皎月却没有外人想的那么悲戚,反而在听闻顾玄礼不在府中后,轻松了很多,肩上无形压了一早上的桎梏,瞬间就消散了。   她想得很开,重生回来,她活得每一天都是老天赏赐的,而且还有家人等着她,只要不是顾玄礼要她的命,自己一定不能先倒下去。   她将盖头小心取下,规整地放到一旁,阿环散完喜糖回来,默不作声地替她拾掇好被弄乱的发饰与衣裙。   中途管事派人来了一趟,毕恭毕敬地询问夫人,可要用午食。   林皎月暗暗诧异了一番对方的态度,才轻声道,劳烦准备些简单餐食,不想弄脏弄皱了喜服。   对方连连应声,丝毫没提出异议。   林皎月想起,前世她进王府后院,满心期待了一整天,抵不住又困又饿睡过去之前,都不相信李长夙竟然真不来与她洞房,也不派人来知会她,给她送些吃的。   等第二日,李长夙好不容易来看她一眼,她却因肚子饿出声,闹了笑话。   想来,他越发厌恶她,也是这么一件件小事累积起来的。   现如今,虽说嫁的是个恶名远扬的宦官,可府里却有人肯来问她一声,夫人可要用膳。   林皎月突然觉得,早上受得那些冷待,似乎也不是很难接受了,毕竟人嘛,吃饱穿暖,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用过午饭,下人来收拾的时候,林皎月又问了几句,得知顾玄礼出去忙差事,已经好些日子没回来了。   林皎月便点点头,只拜托对方,若是督公回来了,还请快些来屋中告知她一声,免得她仪态不整唐突了。   对方忙道自然。   这下,也不知是吃饱了心大了,还是仗着老虎不在家,精神紧绷了一上午的林皎月更放松了些,叫阿环去休息之后,自己也睡了个午觉。   阿环却安静地去寻了府里的管事,询问些府中的基本事宜。   既然姑娘……夫人下定了决心在要在此好好过日子,那她再害怕,也得帮衬起来!   林皎月这一觉睡了很长,直到身上多了些重量,有一下没一下,来来回回踩了她好一会儿,才终于被踩醒。   一睁眼,便见到双圆溜溜又湛蓝湛蓝的眸子,好似充满好奇地睨着她。   林皎月哑口,随即笑出来,伸了只手搂住胆大的猫儿:“这是谁家的小可爱呀~”   猫儿被拘住,不高兴地扭了扭,油光水滑像只小肥貂,直到被林皎月双手抱在怀里才安逸下来,甚至还期待地冲她翘了翘臀。   林皎月便试探性地摸了摸它的屁股。   猫儿高兴地一头撞进她襟口,喵喵喵地叫个不停,像个找着情郎的小女儿。   这是只浑身洁白的长毛波斯猫,饶是林皎月没养过,也只这种小家伙矜贵,恐是府内之人养的。   恰好阿环进了屋,见她怀里搂了只猫,诧异地叫了声“小珍珠”?   小珍珠立刻扭头冲她喵喵喵。   “你都知道它叫什么了?”林皎月笑。   阿环便将下午打听得一些事宜告知了林皎月,包括这只叫小珍珠的猫,是顾玄礼养了多年的爱猫。   林皎月看了眼软绵绵爱撒娇的小珍珠,难以置信,他那般凶神恶煞,竟能养出这种小可爱。   又用过了晚食,顾玄礼还是没有回来的意思,林皎月却收留了小珍珠,作她新房的第一个客人。   她拜托管事给弄些猫儿能吃的送来,管事托人来传话,夫人别信这狸奴,它窝里可多吃的了,就是馋您身边那口。   嘴上这么说,可还是送了几块白水煮的鸡肉过来。   待主仆二人和小珍珠都饱腹了,阿环才悄声来问林皎月,可要卸妆换衣。   月亮都升到了半空,督公今晚怕是不会回来了。   林皎月想了想,摇摇头。   感怀那两顿饭,今夜哪怕顾玄礼不来,她也会穿完整这件喜服,终归不会输于嫁李长夙的那次。   再说了,顾玄礼的性子她也没完全摸透,多守些规矩,算不得错。   只是今日进门还有拜堂之事,难免已经在外传开了,林皎月自己不觉得如何,却怕祖父母亲还有阿阆难受。   她皱了皱眉,还是抱着小珍珠走出了屋,透个气。   院中素纱灯笼摇曳,一方小池里鲤鱼游荡,院外的其他地方也隐隐照来灯光,从装饰氛围上看来,与寻常人家没有任何区别。   阿环也适时叹道:“下午向管事请教时我也诧异了下,这督公府,竟然比咱们伯府还井然有序。”   两人相视一笑,都舒了口气,起码不是个魔窟狼窝。   偏偏有些事就是不能提,想也不能想,小珍珠前一秒还在林皎月怀中摇头晃尾好不自在,下一秒突然绷起脊背,抬头冲着屋檐上直勾勾地看。   林皎月意识到或许有些不妙,还未来及抬头,便听到头顶响起一阵脚步声,随即伴着踩动瓦片的乒乓响,令人瞬间寒毛耸立。   另一头,从不远处踩着屋脊飞驰的顾玄礼微微蹙眉。   这些丧家之犬疯了,跑到他府上撒野?   他府上可没有什么软肋,只有自投罗网。   他咧了咧嘴角,嘲讽又有些兴奋地想,就算跑到宫里,他宰杀他们,也是合情合理。   厂卫司一众蕃子随顾玄礼包围了督公府的院落,顾玄礼落到院中的那一刻,见到了被架住当做人质的林皎月,神色才终于有丝意外。   同样穿着厂卫司的褐绿色锦绣服、劫持林皎月的男人神色疯癫绝望,手中长刀贴着女子纤细的颈脖,狞笑着盯向站在他面前的顾玄礼:   “阉狗!锦衣卫指挥所两千八百条人命,你是时候偿还了!”   吼叫声震耳欲聋,林皎月咽了口口水,喉咙便贴了下刀刃。   随即她听到顾玄礼似笑非笑道:“靠什么偿,靠你这张喷粪的嘴?”   对方怒火冲天,当即目眦欲裂地扯了一把林皎月。   少女纤长细嫩的颈脖被划出一道细痕,鲜血流进她今日穿的红色喜服中,濡湿了襟口。   怀抱中的小珍珠闻到不适应的味儿,喵喵呜呜地撑起身子想检查检查。   也是那一瞬间,顾玄礼不耐烦地伸手,夺过身后蕃子的弓,搭弦拉弓,箭如飞星。   翎羽擦着林皎月的发丝,玄铁扎进身后之人的肉里,轻微的噗嗤声和撕心裂肺的惨叫同时在耳畔响起。   甚至温热的血都溅到了林皎月后颈。   林皎月怔忪,却突然一痛,发觉按住自己肩膀的手,力道变得更重!   那是亡命之徒最后要奋力一击的预兆,林皎月脑海中的弦绷到了最紧。   她提腿朝后,猛地踹向男人最脆弱的部分,趁对方松手,没抱小珍珠的另一只手抬起,握着一柄尖锐的发钗,转身狠狠扎进对方身体里!   作者有话说:   公鸡:大家好,今天我是拜堂的新郎   小顾:长势喜人,明天就吃这只吧   公鸡:过河拆桥!卸磨杀鸡!!! 第11章 大婚(三)   男人难以置信地痛哼一声,面容因剧痛而狰狞恐怖,踉跄退后两步,捂住被林皎月扎中的气嗓,叫都叫不出声,全身痉挛般地抽搐。   院中这会儿突然四面八方都是人,一簇而拥上前,将人死死摁在了地上。   林皎月怔怔看到,对方手腕里掉出一把精巧的机关袖箭,因着自己的意外偷袭,失去了最佳的出手时机。   小珍珠经过了一场颠簸,终于得了安宁,晃了一圈尾巴,软绵绵地重新伏回了她的臂弯。   见多了世面的猫,就和督公府的管事一样,处处都透露着气定神闲。   一个蕃子颤抖地走上前,噗通跪地:“属下守备不严,让府里被钻了空。”   顾玄礼一只手还提着弓,满身煞气地垂着眼,静默许久,突然狠狠一脚踹了过去。   那蕃子一声没吭,可当场就吐了血,僵立的其他人也都默然不语。   没人敢说话,虽然今晚的事其实也操蛋,因着督公平日不多回府邸,府邸里也没什么重要物件和人物,所以哪怕是敌手,也根本不会挑这儿。   今天当真是个意外,有心人偷偷瞥了眼林皎月,她仍穿着一身红艳艳的喜服伫立在院中央,无比刺眼。   顾玄礼舌尖抵了抵上颚,阴恻恻笑:“咱家放过话,府里连只公蚊子都进不了,所以才带小珍珠出去找相好,下次再这么轻轻松松就打咱家的脸,赏你的就不是一脚了。”   他没看小珍珠,小珍珠却若有所感,不高兴地冲他喵了一声,随即钻回了它新找的柔软怀抱中,蹭蹭。   林皎月这才恍然回神,慢慢感到沾了血的手掌和后颈,像被火油灼烧。   她刚刚刺中了一个人,可这微弱的刺激,远不及顾玄礼令人惶恐。   顾玄礼一步一步走到她身前。   林皎月两条腿早已麻木,用尽全力才忍住不流泪,否则败坏了这大喜的日子……虽然早已被对方败得一干二净了。   她沉默了很久,才勉强,撑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将怀中的小珍珠举起来:   “督公,我替您,照看了一下午小珍珠了。”   红袖被小珍珠蹭下去,露出半截莹白的臂膀,在红色喜服的衬托下,越发光泽醒目。   顾玄礼沉默看着她,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林皎月心中没谱,眼神一晃,蓦然看到小珍珠肚子上的白毛红了一块。   她脑袋嗡得一声,终于哭出来:“它没受伤,不是它的血!”   顾玄礼的眼角微不可查地抽了抽。   场面一度诡异了下来。   一个是明明手无缚鸡之力,却敢拿钗子勇扎锦衣卫的夫人,一个是刚将人踹吐了血的督公,两人突然为只猫哭上了。   正想着,督公侧目瞥了他们一眼。   蕃子们立刻敛容肃静,规规矩矩地退出了院子。   顾玄礼这才扭头看哭得抽抽噎噎的林皎月,咧嘴伸手,没抱走小珍珠,只将林皎月还攥在手中的那支红珊瑚钗子抽了出来。   “咱家又不是瞎子。”   林皎月颤颤想,不是瞎子,可喜怒无常啊。   顾玄礼扯了扯嘴角:“再说了,三姑娘不是还英勇救了咱家一命吗?”   便见簪子在他手中化作齑粉,林皎月噎了下,哭声戛然而止。   安静了,顾玄礼冷笑一声,直勾勾睨着凑到他眼前的小姑娘。   脸,好看是真好看,经历了这么一桩骇人见闻的厮杀,睫毛无助乱颤,惊慌的像只落了单的小奶猫。   真要动手了,不到一息就能掐死吧。   这么想着,他再次慢吞吞,伸出了手。   林皎月一顿,桃花眼中泪光莹莹,抿紧嘴唇,颤巍巍,将小珍珠轻轻递了过去。   顾玄礼:“……”   好在管事很快便领着下人赶到了,顾玄礼随手将小珍珠扔过去,管事忙接住这小祖宗。   本想多问一口,督公今夜如何安排,可见着对方神色还有满院的血迹,默默将话吞了回去。   只道,院落见了血气,可能要劳烦夫人换间院子了。   “夫人?”   冷不丁听顾玄礼咂摸了声称呼,林皎月抖了抖,只觉得那千回百转的语气,听着不似好心情。   不等管事再安排,顾玄礼漫不经心道:“那就住咱家屋里吧。”   管事吸了口气,林皎月蓦然扬起头看他,脸上的茫然一览无余。   顾玄礼俊美的面容冷肃阴鸷,一身玄色披风,和花朝那日在回廊中见到的无异,乖张矜贵,冷酷无情。   他侧目看她:“还不跟上?”   林皎月哪怕膝盖软成了浆糊,也只能踉踉跄跄地跟上。   才走几步,林皎月顿了顿,硬着头皮小声问,督公可知道她的贴身丫鬟在何处。   刚刚贼人闯进院子之后,将她和阿环都打晕了,再醒来她也没见到阿环。   顾玄礼看了她一眼,凉飕飕道死不了。   那就是安全了,林皎月犹豫着松了口气。   路上,顾玄礼又似随口问她,可习过防身功夫,林皎月诚实地摇头。   回忆着对方招招拿人要害的姿势,顾玄礼眯了眯眼。   没学过,那就是实战过了。   谁呢?   他突然想起花朝节那日,小姑娘在回廊严肃凝重地告诫丫鬟,远离宁王世子。   等到了顾玄礼屋前,刚刚发生得那些事都如流水般从脑海中逝去,林皎月当下的痛苦来自于,她实在不知道,今晚要怎么过。   人总是会被困难拖着一路向前。   按说嫁过来了,她再不愿,也是顾玄礼的妻,但顾玄礼是宦官啊,他会……怎么磋磨自己呢?   听说,不能人道的男子,手段更残忍。   林皎月呼吸艰难,正说服自己,咬咬牙也就过去了,忽然听到身旁的顾玄礼命令道:“脱了吧。”   林皎月僵住了,心里刚刚建设得差不多的高楼,瞬息崩殂。   她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对方,还没进屋呢!   今夜的月亮还不够圆,但胜在没什么云,月光便将院落照得一清二楚,也包括了那一身喜服,仿佛受了天大委屈的“夫人”。   可不过片刻,林皎月咬紧牙,垂下头,默默地伸手解开了衣带。   顾玄礼挑了挑眉。   她的手很小,手指细却长,像漂亮的玉雕,缓慢将鲜红繁琐的喜服解开,布料落地,露出了不算厚实的雪白里衣。   顾玄礼看了眼里衣后颈处的血迹:“继续。”   原本还觉得有几分轻慢好听的声音,宛若夹着锥心的刀。   红润的嘴唇被咬出了齿印。   眼泪刚要啪嗒落下来,她迅速伸手,借着舒展布料的动作拭去,没有多犹豫,反而作出个谦顺的笑,颤抖地解开腰上的细绳,将里衣敞下。   她告诫自己,无权无势的人,没有资格任性,   连阆哥儿那种倔脾气都认清了,人,总是要当一当孬种的,只要顾玄礼不杀她,她便要想尽一切办法……   她反复地告诉自己,顾玄礼这种人定也活不长命,只待熬死他,在这期间,安稳妥善地保全好自己和家人。   她可以的,她可以。   水色的心衣才漏出尖角,一袭带着浓烈药味与血腥气的披风,迎头甩了上来。   单穿着鲜红色曳撒的督公,神色阴晴莫辨:“胆子不是很大吗,敢嫁进来,敢扎人,不敢脱衣服?”   林皎月被盖懵了,可不能否认,被宽大的披风盖上后,先前悬着的心脏也宛若被紧紧护住了。   而这份维护,是顾玄礼给的。   偏偏顾玄礼一步一步走到她身前,露出一口白牙:“你真以为,咱家不会杀你?”   她露出脸,既认真又有些委屈:“我,我已经在脱了……而且扎人是为求自保,嫁进来,不也是督公特意提点的吗?我哪里做错了吗?”   顾玄礼顿了顿:“特意提点?”   “督公故意点破我可能想逃婚,又当着我的面杀了人,不就是告诫我,不要逃,否则就杀了我吗?”林皎月怯怯地看着他。   顾玄礼有几分哑口。   林皎月继续结巴:“您还称赞我胆大,说喜欢我胆大,这,这不就是告诉我……要我这种胆大的嫁进来吗……”   故而,她怕顾玄礼磋磨自己,怕他手段残暴,却没担心过性命。   因为是顾玄礼要她嫁的啊!   林皎月理直气壮,越说越伤心,其中不乏有故意惹人怜爱的心思,漂亮的桃花眼噙着泪,小心翼翼地仰望对方。   她什么都没有,唯有这尚可的美貌,聊胜于无的献给对方观赏。   顾玄礼则是越听越难以置信,半晌,他笑出了声。   是真的胆大,自己一点儿没看错。   嫁到他身边,可不比逃婚,更胆大吗?   就是不太聪明。   林皎月也后知后觉,难道顾玄礼一开始不是这个意思?   裹在身上的披风瞬间就不那么暖了,血腥味似乎也重了起来。   林皎月怔怔地看着他,不知在想什么,半晌,她撑出个僵硬的笑,想努力降低对方想杀自己的念头,甚至于,还轻轻伸出手,颤颤巍巍地想攀上来。   他的手,冷得她下意识一抖。   服侍他?   他挥开她的手,满脸古怪:“有病?”   林皎月:“……?”   顾玄礼深深看她,嗤笑一声转身便走。   罢了,今晚拔了钉子,心情好,不杀生。   梅九一直等在院外,见人出来了,多看了眼顾玄礼身上可有新添得血迹。   顾玄礼磨了磨牙:“都等着咱家杀她呢?”   那就是没杀。   梅九当即垂眸,低声问:“督公今晚是留宿主院,还是去后院?”   寻常人家的后院是妻妾住所,但宦官,起码顾玄礼的府中不是这般设计的,如今只有主院里有位正房夫人。   顾玄礼看了梅九一眼:“你也有病?”   也?   梅九不自觉悄悄往身后的主院侧了眼。   阿环醒来之后,得管事领路,跌跌爬爬去主院找着了林皎月。   她家姑娘,呸,夫人,不知在发什么呆。   待阿环走近了,才看见喜服落在地上,林皎月身上罩着的是件制式眼熟的披风。   阿环瞬间变了脸色。   管事刚刚得知督公去了后院,自然也跟着进了主院,便见林皎月回过神来后,没有任何难堪,也没有任何不满地冲他笑了笑。   “麻烦管事,派几个人来烧水吧,我要沐浴,对了,脖子上的伤口也要抹点药。”   管事连忙应声退却,心中的大石头也随之落定。   不论明日可还会有新的波澜,起码今日……督公没杀夫人。 第12章 回门(一)   下午睡了一觉,又经过这么场惊吓,林皎月原本觉得,今晚怎么也能挺一夜。   没曾想,泡过温水,洗净了身上的血迹,满身疲倦席卷而来。   她都没来及再复盘一下今夜的各种意外,困意上头,很快就睡了过去。   顾玄礼的主屋以及他的床,同他那个人一样,也一股子药味儿,却没血腥味。   林皎月后知后觉,他让自己在院中脱衣,是不想把血腥带进房。   翌日清早,顾玄礼没出现,林皎月还没来及松气,又听管事说,督公尚在府中。   林皎月刚弯下去的腰杆,瞬间挺得笔笔直,宛若遇到夫子巡课的小孩子。   管事见状,便笑了:“夫人可趁着这几日逛逛府中,除了后院最好别去,其他地方也当开始熟悉起来了,督公不会管的。”   下人都喜欢温和的主子,这种无关痛痒的提点,也乐意给。   林皎月稍稍意外了下,随即笑着点点头。   用过早食,林皎月便真同阿环出屋逛了一遍。   许是前面三次见面,顾玄礼虽看着乖戾无常,但终归没伤她分毫,让她对这人不那么恐惧了,固然忌惮,但她却觉得,比起真正伤害了她的李长夙,顾玄礼反倒不可怕。   她会乖乖的,不好奇不多事,绝不叫顾玄礼恼怒,便能得个长久的安好。   于是乎,她看过了督公府的各处,也唯独没有去后院,这一整日,她过得比在南坪伯府时还悠闲自得。   第二日,林皎月带着阿环与几个嬷嬷,去点了带来的嫁妆。   嬷嬷们都嫁过人,有阅历,见了夫人的嫁妆后,神色难免讶异。   原因无他,只因着……也太寒碜了,连阿环都隐隐红了眼。   虽说众人开始都以为这亲结不成,但段贵妃替督公下聘的事,京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一百零八台聘礼,最后就带回八台嫁妆,真真就是个零头啊。   而且嫁妆箱中也没什么珍贵物件,最好的还是沈姨娘自己搜刮出来的几样摆件,还有陆盼盼私下添得些瓷器,周氏那个嫡母完全像打发要饭的。   这样一来,众人也都反应过来夫人那位嫡母,或许是京中大部分人的心思——   他们都觉得,夫人嫁进来,是活不成的。   人都活不成了,还有谁会在意她的嫁妆呢?督公权势滔天日日抄家,杀了人之后,还能计较这人嫁自己时带了什么?   可没想到吧,人不仅活过了两天,还来拾掇嫁妆了!   就冲这命格,嬷嬷和其他下人也不敢怠慢了林皎月,立在一旁恭敬问道:“夫人要如何处置这些嫁妆?库房尚有余位,可单独给您收拢几行柜架来。”   谁知林皎月不急不慢地摇了摇头:“不用麻烦了,就放一块吧。”   嬷嬷们讶异不已:“夫人,这些可都是女子自己傍身的东西。”   放一块……那以后还拿不拿的回来,怎么说得清?   林皎月笑起来:“我无须这些外物傍身,嫁给督公,督公便是我的依傍。”   嬷嬷们愣了愣,随即什么都不好劝了。   这话很快传到了后院。   面色苍白的顾玄礼听了之后,默默将眼前放凉的药灌下去,半晌才凉飕飕道:“她倒没拿自己当外人。”   梅九心想,明明是督公您表意不明,没吓跑人,反把人吓成了内人。   他不搭茬,一边收拾好染血的布,一边汇报刚刚得到的消息。   近来一直在背后使坏的人找着了,是他们厂卫司的副指挥,更是厂卫司合并之前,锦衣卫的副指挥使。   两年前新帝继位,顾玄礼为了方便统筹,将两厂一卫血腥合并,伤了不少人命,最后有人归降,亦有人怀揣二心,这次就是对方的反咬了。   既然漏出苗头,顾玄礼自然不会放任对方快活,过了今天,就会去要了对方的命。   想了想,顾玄礼又将话题绕回林皎月身上。   他本以为那些人单纯只想羞讽他,才设计了这桩婚事,可前夜偷袭,才叫他也反应过来,他们不仅仅想羞讽他,更想看到个“九千岁洞房当夜杀妻”的场面。   他龇起满口白牙,他就偏不杀她。   他凭什么遂那些人的意?   他们想看他疯疯癫癫,看他众叛亲离,他非要气定神闲,搅和得他们不得安宁。   梅九在一旁听着连连点头:“那夫人明日回门,督公可要陪同?”   顾玄礼莫名其妙:“咱家是要气死那群狗东西,不是要先气死自己。”   回门去别人家,当人家的女婿儿子,足以叫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的顾督公气绝。   这事就不必再提了,顾玄礼又想了想,神色莫变地吩咐道:“去查查,她与宁王世子先前可有什么瓜葛。”   梅九诧异了一番,点头应是。   成亲第三日便要回门了,可这日大清早,比林皎月还先出门的是顾玄礼。   晨光和煦,照在他比前几日更苍白的脸上,没给这阴气森冷的人升上一点儿温。   顾玄礼翻身上马,皮笑肉不笑地慢声吆喝:   “走,随咱家去抄家去。”   这队神鬼皆退的厂卫司蕃子出了门,阿环偷偷回去告诉林皎月,林皎月点点头,有几分松气儿,也有几分怅然。   她心中清楚,能在顾玄礼手里活三天已经算光宗耀祖,她从来没妄想过九千岁会陪自己回门。   其实不来也好,免得母亲胆小,看到扯着嘴皮冷笑的顾玄礼直接厥过去。   但新妇回门也是大事,同夫婿一道拜见长辈,聆听教诲,是彰显夫家给的体面,亦是给娘家的慰藉。   可终归,前世今生,林皎月一次都没得到过。   倒是管事好人,提了几样准备好的礼品递过来,还叫了个昨日陪林皎月点库房的嬷嬷随行陪同,林皎月真心实意地道了句谢。   督公府的马车出发,直到出了洒金街才见着人气,而无数人今日也都早蹲在街口等了。   喝!   还真有人出来了!   那不就是说,九千岁没在大婚当夜,宰了他的新娘子?   这倒是个新鲜事,路边百姓顿时传得眉飞色舞,跟了一路,纷纷想看一眼,这位督公夫人是不是真得美如天仙,居然能在那种人手下活出来。   林皎月当做听不见马车外的喧闹,到南坪伯府时,才看到宁王府的马车已经停在了门外,她顿了顿,才想起她们同一天出嫁,自然也是同一天回门。   她心中叹了一声,掀开车帘下车。   “快看快看,顾太监的婆娘!”   “还真漂亮呢,阉狗这么宠她,怎么没陪她一道回门啊?”   “九千岁一大早就去抄家啦,没准儿抄完了家再顺道过来呢!”   各种看热闹的、看笑话的眉眼浮现眼前,两世为人,林皎月也没见过这种场面,可毕竟经历过生死,这些刺耳的话语除了叫人烦闷些,已不会让林皎月有什么波澜。   她只有点心情复杂,没想到在督公府的几日,竟是她这么些年以来,不说心情,但说日子过得最闲适的时光,反倒是出了府,见到这些所谓的寻常人,更令她心中荒芜。   伯府的下人们匆匆出来,见林皎月只有一人,愣了愣,但没敢说什么,只低着头迎新妇进门。   祖父近来被气得身子不爽利,遣人私下告诉林皎月,待她看完母亲,再去梅园陪他说说话,林皎月便只好先去了正堂。   其实她一点儿都不想去正堂,前世也是,因她的母亲是个妾室,哪怕回门也不能光明正大地受林皎月拜见,所以去到正堂,只能见着嫡母周氏,还有春风得意的林觅双,意外连长姐林妙柔都没见着。   林觅双今日穿得喜庆又富贵,榴红牡丹底的锦缎罗裙,配肩头薄薄的一面兔毛小斗篷,嫁做人妇后,她挽了妇人髻,一根金灿灿的飞凤祥云钗中间,衔着几颗硕大的珍珠,稳稳簪在发髻上。   母女俩好好说着话,林皎月来了,原本根本没放在眼里,可蓦一抬头,脸上都有一瞬间的诧异。   今日的林皎月也梳了妇人髻,虽说头面简单,衣着也就一身水红色的普通长裙,但她明艳娇美的面庞依旧,比起在伯府时,更添了抹闲适宁静,乍一眼看去,竟比以往更漂亮。   在众人预料中,这个被送去羞辱顾玄礼的庶女不该如此。   喜婆回来的那日说得清清楚楚,督公府根本没将她当作新妇,林皎月哪怕不死,也该被磋磨得不成人形!   这番变故让母女二人都心神不宁,林皎月却心不在此,将回门的礼物送上,乖乖巧巧的行礼拜会后,坐到一旁。   周氏毕竟年长,将心头不安先强行压了下去,故作端庄地与林皎月说了几句话,又派人去请大伯还有世子过来。   林皎月这下才知,原来这一世,李长夙陪嫡姐回门了。   不过她只诧异了一瞬,等温润儒雅的李长夙来到后,她目不斜视,毕恭毕敬地同大伯以及姐夫问好,再无旁的情绪。   却不知,自己早已是整个大堂,所有人的视线焦点。   长辈问话,林皎月一一恭顺答过,只求快些结束,好让自己尽快去见祖父与母亲。   可越是如此,周氏与林茂年越不安,在林皎月敷衍提及自己很受督公照拂后,周氏攥紧了座椅的扶手。   她看了眼林茂年,紧接着又看向李长夙,   她知道,这桩婚事是宁王府在背后授意的,侧过脸,却看到了李长夙看着林皎月的神色一闪而过复杂。   他同众人一开始一样,眼中存着惊艳和怔忪,而她的傻女儿林觅双还没察觉,光含羞带怯倚着她的好夫婿了!   周氏心中一紧,想起了丫鬟曾说,花朝节那日,林皎月与李长夙私下见过面。   短暂怔然间,周氏竟折断了自己刚涂好蔻丹的指甲。   作者有话说:   预想一个火葬场地狱笑话——   皎皎:我们离婚吧   督公:???   皎皎:因为你一直不关心我呀!结婚的时候你在杀人,回门的时候你也在杀人……   督公:晚点说,我在杀人。 第13章 回门(二)   周氏神色险些崩裂,赶忙撑起笑容打断了众人,直言今日两个女儿都回来了,若是大家没事,午膳便在一起用吧,众人自然无异。   林皎月顿了顿,隐隐不耐地看了看这几人,特别还有李长夙。   她可以暂忘前嫌,但不代表还能与他再这般相处,特别是原本家中也没多少自己的位置,这顿饭,真有在一块吃的必要吗?   周氏立刻看过来:“月儿可是不方便?”   她抿了抿唇,勉强笑道:“无事,只是想到府外还有下人随行。”   “会叫管家帮忙安置的。”周氏笑容不变。   林觅双故作讶异:“督公不陪妹妹回门,倒是派人看管呢。”   自然,众人心里都猜,林皎月哪怕这几日过得不错,也不过是被九千岁豢养得个玩物,不敢随意妄为,连出门时间都得掐着算着,毕竟那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阉人。   可林觅双作为世子妃,所言多少有些直白了,李长夙微不可查地垂下眼眸。   与此同时,被人骂到耳朵长茧的九千岁,一刀割下了厂卫司副统领的人头,终于把最深的一根钉子彻底拔了。   “啧,安静了。”   谁知副统领的妻子披头散发地奔出来,撕心裂肺地指着他哭嚎:“断子绝孙的阉人,你会遭报应的!你会孤苦伶仃到死,再死无全尸的!”   正收手打算离去的梅九立刻回身,顺便将小簿子重新拿出来。   谁知道顾玄礼今日没按套路出牌。   他难得耐心地等对方骂完,然后欠身笑道:“那可真让您失望,咱家呀,前两日刚有夫人了。”   对方一愣,随即豁出去地冷笑尖叫:“什么夫人,还不是被逼着嫁你?你这种狗太监也配?她心里只会看不起你,以后日日给你戴绿帽,你一辈子都只能活得像个笑话!”   顾玄礼嘴角的笑一点一点敛起来。   “你们感情好,那你们一起死吧。”   他直起腰,不顾周围的惊呼大叫,一刀送了这个女人和她男人一道归西。   给脸不要的脸的东西,顾玄礼一边想,一边甩开刀,转身慢悠悠跨出府。   他毫不在意周遭惊恐的窥视,也不介意身后院中哭嚎的死者亲眷,闲庭漫步迤然穿过长街,只念叨着,没意思极了。   这些人除了听破茧的骂语,怎么一丁点儿新意都翻不出来呢?继续扎他的心事啊,追溯他的过往啊,不然怎么刺激呢?   无趣,无趣至极,还有哪里能有乐子?   正想着,已然走到了南坪伯府门前。   府内,家宴上却不巧,闹出了段小波折。   林觅双举着被折断了祥云镂雕的发钗,又气又伤心地质问林皎月:“三妹妹自己心中气不过,何必要摔坏我的钗子?这可是世子送我的!”   林皎月微微皱眉,但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只耐着性子再解释一遍,求快些将这些烦心事都略过去。   “二姐姐,我已经说过了,我并不知道你刚刚也出去了,更不知道什么钗子,我压根没去过偏厅。”   周氏暗见李长夙微微蹙眉,赶忙故作维护家中和谐般,解释姊妹间有些误会,她带着两人一道去偏厅说说,世子还请同大伯在外头继续饮酒。   林皎月不得不和这母女俩一道进了偏厅。   偏厅里,林觅双的丫鬟习秋早已等着了,见三人进来,立刻一脸气不愤地冲过来:“夫人,我刚刚路过偏厅,亲眼看见,三姑娘是本想偷走这钗子,可身上放不下,才怒而摔碎了!”   她一声高亢,哪怕在偏厅,也足够叫外面的李长夙听见,林皎月是个金玉其外的卑鄙女人。   说完这句,习秋又压低了声音,不可饶恕地瞪着林皎月:“三姑娘还念念有词,说……说……”   “说了什么?”周氏故作公证,实则循循善诱。   “说……说咱们二姑娘德不配位,根本配不上世子,她那般爱慕世子,她同世子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习秋恨恨再压低几分声音,确保不会叫外面的人听不见。   倒不是为了维护林皎月的名声,而是周氏也不确定李长夙和林皎月之间到底是何关系,若是李长夙当真有意,恰恰被这番话勾起了心思,可就得不偿失了。   林觅双自然知道母亲的计划,当即也装作无比震惊,痛心疾首地低骂她:“三妹妹,我还没怪你与一个阉人纠缠不清,险些毁了我与大姐姐的婚事,你竟反过来如此诋毁我?”   周氏也略显责怪地看着她,轻声埋怨:“月儿,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女子既然嫁了人,就该定心守着自己夫婿,哪怕你心中对自己的婚事不满,也不能妄想自己的姐夫啊,万一叫九千岁知道了,你焉有命在?”   这般一唱一和,林皎月终于反应过来,母女俩在唱什么戏了。   她们想在李长夙面前诋毁自己,稳固对方与林觅双的恩爱,又拿自己“不忠”为把柄,好让自己不敢在顾玄礼面前告状,甚至继续拿捏自己。   林皎月心中一阵恶心。   她看向习秋:“你没说谎?”   习秋瞪她:“自然没有!”   “好,”林皎月点头,“那你站到刚刚的位置,对,就是我没瞧见你的那个位置。”   习秋一愣,周氏也皱了皱眉:“月儿,母亲今日也不是想来责怪你,只是提点提点,你心中有数就行,不必再将事闹开,否则对你的名声安危也不好。”   林皎月抿了抿唇,轻轻拿开对方攥住了自己手腕的手。   她不想惹事,可若是忍让,便叫这些人自以为可以一直拿捏自己,她不要。   她无法反抗李长夙也就罢了,周氏母女,她们怕顾玄礼都怕得要先对自己动手了,自己不狐假虎威一次,不就吃亏了吗?   而且,她当真不愿囫囵又和李长夙扯在一块,哪怕是假的,也叫她觉得厌恶,恶心,避之不及。   她态度坚定,娇小的人儿露出不容忤逆的架势,习秋也怕惹上麻烦,只好一步一步挨到偏厅的门外。   林皎月提醒她:“这个位置我定能看到。”   习秋脸上一红,无措地又朝后退了几步,将自己的身影完全隐在门板后面。   “确定你当时就是站在这儿了?这位置怕是看不清楚吧?”林皎月打量了下习秋,微微笑道。   习秋梗着脖子道:“奴婢眼睛好,就是站在这儿看见的!”   林皎月点头,转身走回林觅双扬言放钗子的桌旁。   随即,她清了清嗓子,不高不低道——   “我是瞎了眼,才会不爱自己的夫婿,而去觊觎世子殿下!”   周氏和林觅双同时瞪大眼。   大堂里一直等着的李长夙和林茂年也同时愣住了。   特别是李长夙,明明白白听得清,这是林皎月的声音。   “你在胡言乱语什么东西!”   周氏勃然大怒,却见李长夙已经绕过隔断走了过来:“发生何事了,三姑娘刚刚所言何意?”   他一贯温润儒雅,可语气中已然带了迟疑和沉意。   周氏还没来及解释,林皎月却朝着习秋招了招手,叫她过来,问她,自己刚刚说了什么。   习秋脸色发白。   她,没听见。   偏厅不大,但南北隔得颇长,她若要站在林皎月看不见的位置,距离便远了,什么都听不见。   她支支吾吾的模样,叫周氏和林觅双看在眼里,心凉了半截。   林皎月一身水红色的长裙,平静柔美地伫在桌旁,轻声问:“世子殿下坐在大堂都听见了,你却听不见,所以你刚刚,当真听见我说自己爱慕世子,嫉妒二姐了吗?”   周氏眼瞳骤然缩紧。   李长夙再好的脾气也不该听到这种话,当即神色微敛:“说清楚。”   林觅双为李长夙的微微变脸不安,只有周氏还勉强撑着笑,却只能干巴巴地解释道:“世子息怒,是小丫头听错了话,叫姊妹间误会了。”   习秋悔恨不已,却只能点头。   “那摔发钗的事呢?”林皎月问。   习秋当即斩钉截铁:“这是奴婢亲眼看见的!就是三姑娘摔的!虽说奴婢先前可能听错了您对世子可能有意,但您绝对嫉妒我们二姑娘,所以才要摔她的钗子!”   李长夙顿了顿,若有所思地看向林皎月。   林皎月装作看不见对方的视线,撑着仪态点点头,要求将阿环,还有随行的嬷嬷叫来。   两人来之前,也略微知晓了发生何事,所以当林皎月叫嬷嬷给自己证明清白的时候,嬷嬷立刻取来从督公府带出来的妆奁。   打开——哪怕是周氏这等伯府嫡母,也被那精美昂贵的头面给镇住了。   五层的妆奁,每一层都摆了套价值连城的头面,还配了不少昂贵的单品,珍珠珊瑚玉石翡翠的应有尽有,别说林觅双头上一根钗子,这一盒足够买她一百根还多。   不单单周氏和林觅双愣了,连作为男子的李长夙和林茂年都微微一滞。   林皎月暗暗感激地看了眼嬷嬷,随即轻声问道:“我想问问母亲与二姐,我有必要,嫉妒那一根金钗吗?”   林觅双看红了眼,不过脑子就骂道:“谁知道你这一盒东西是从哪里租来,你这婆子又是哪个角落请来陪你演戏的!若真是你的东西,你怎么进府的时候不戴着,这会儿拿出来显摆!”   周氏想阻止女儿已经来不及,眼睁睁看着李长夙又皱了皱眉,她呼吸都滞了几分。   高门大户的女儿,哪会如此泼辣地揭露指责,双儿今日可真是,伤敌一千自损了八百!   嬷嬷立刻垮下脸:“世子妃说话可要讲究证据,老奴是督公府里的管事嬷嬷,夫人所带的,也都是府中的东西!起初不戴,是夫人担心太过奢侈,恐引来有心人指责她与嫡姐攀比,故而才收敛着,打算去见生母前再装扮上,岂是世子妃口中的显摆?”   林觅双愕然,想骂这个老东西竟敢反驳她,可一想到这人自称是督公府的管事嬷嬷,那不就是那阉人家的管事嬷嬷……   被顾玄礼踹进湖里的恐惧重新漫上心头。   她下意识看向自己的夫婿,却见李长夙也皱紧眉头抿紧双唇,一言不发。   宁王府向来明哲保证,起码明面上,从不结党营私,也不明面树敌。   李长夙不出声,便更没人敢质疑,没人敢叫她证明身份,因着京中几乎所有人,沾上和顾玄礼有关的事,连吭都不敢吭。   愤怒不甘转作羞恼,一点一点,淹红了本就不算姝丽的面庞。   作者有话说:   小顾:(气急败坏)夫人等等收场,咱家还没来——   皎皎:抄你的家去吧呸(小声哔哔) 第14章 回门(三)   李长夙觉得,自己今日就该一直待在大堂里同林大人饮酒,而不是掺和进妻子的家事。   他心头漫上复杂,正要当做无事发生转身离开,林皎月叫住他。   怨气奇异地消散了些,李长夙眼眸微动,转身看她。   他猜,她是要为刚刚的莽撞好言几句。   林皎月恭敬地垂着眼,只能看见纤长卷翘的睫羽在她的眼帘下投出一方阴翳。   “叫世子看了笑话,但皎月还是有几句话,想同世子说明。”   李长夙便好声道:“说吧。”   周氏与林觅双都压紧了呼吸。   “旁人都道,皎月嫁了顾督公,心中定有不甘,定会想方设法给自己谋求退路,就连小小丫鬟都如此揣测,才会有刚刚的……误会,”   林皎月终于抬起头,露出一抹柔和的笑,   “但那些都是无稽之谈,为了叫母亲与二姐放心,皎月便当着世子的面再澄清一遍,皎月只当世子殿下是我的姐夫,绝无旁的想法,更无男女私情,我的夫君是顾督公,我心中便只有他一人,不论人前人后,都只有这一个答案。”   少女肤如凝脂,桃腮若雪,一双春桃般潋滟的眸子含着笑意,说出来的话却无比坚定决绝。   李长夙眼中的和煦极速降温,厉色翻涌。   明明只是段清清白白的自证,却不知为何,让他感到自己被厌弃嫌恶了。   凭什么?   她一个庶女,嫁了一个阉人,凭什么如此高高在上?   偏厅内的气氛倏然焦灼,可不过一瞬,便被道悠悠的笑声打破,随即灌入更凛冽的寒风——   “咱家这夫人倒也真是,这般叫人害羞的话,不当着咱家的面私下说,反而对着这么些外人道呢。”   林茂年最先反应过来,面容僵硬,半天才压着惊恐地唤了声,督公!   李长夙面上也一闪而过错愕,眼睁睁看着一袭红色束腰曳撒,衣角似乎还沾了血的九千岁跨进了屋。   林家人顿时站不住脚,颤颤巍巍地跪了满地,有个侍立的小厮腿软,摇晃间打翻了香炉,一群人手忙脚乱才灭了火。   特别是林觅双,生怕这人再阴晴不定给自己踹上那么一脚,整个人都快要哭了出来,却又不敢哭。   林皎月自然也难以置信,他来干什么?   难不成陪她回门?   回门结束后她还活着吗?   嬷嬷见顾玄礼朝她看过来,抖了抖,垂下头。   没曾想,旁人都兵荒马乱,顾玄礼却弯腰,慢条斯理,从没闭上的妆奁里挑了支鸽血红的钗子,起身簪在了林皎月的发髻上。   嗯,妇人髻,瞧着倒也顺眼。   这下所有人都知道了,那嬷嬷,还有妆奁里的东西,当真都是督公府上的!   林皎月呆呆地看着他。   其实他抬手的一瞬间,她以为,他要扎死自作主张的自己……   “傻了?”顾玄礼睨她一眼,若有所指,“还是怕谁说你攀比?你是咱家的夫人,用得着怕谁?”   林皎月后知后觉,顾玄礼……在维护她!   两世都没得过此等殊荣,她险些被这份惊喜砸晕了头,忍耐许久,才红了脸,又感激又心酸地轻声道了句,是,听您的。   顾玄礼看着小姑娘激动得快哭出来的模样,嫌弃地想,没出息。   他大大方方地坐到了偏厅的上位,想了想,又将他那没出息的小夫人也拉下来坐到一旁,慢条斯理打量了会儿。   他没有立刻让跪着的人站起身的意思,说是示威,这些人不配——他就是爱看他们惶恐可怖,像狗一样卑躬屈膝,顺便略施小惩。   可惜了,没甚骨气,也没多少乐子,啧。   气氛寂静焦灼,林茂年这般做官多年的老人都禁不住喉头滚动,冷汗涔涔。   没人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啥人吗?为了个回门,杀人?!   疯了不成?!   不……他本就是个乖戾无常的疯子……   难道,这嫁过去没几天的庶女,还当真得宠了?   最后,还是林皎月担心当着宁王世子的面,给顾玄礼招惹麻烦,才小心翼翼看了他一眼。   顾玄礼感受到她的目光,心里嗤了声,才支着下巴慢悠悠道:   “跪着做什么,都起来吧,林家现如今也算宗亲了,就该学着世子殿下,骨头硬点儿,不必跪咱家这么个阉人。”   林觅双瑟缩地看了眼自己的夫婿,本该地位超脱的亲王世子,此刻却握紧了拳,几乎维持不稳那端方的君子仪态。   林茂年起身,双膝跪得发麻,险些再次摔倒,硬撑着笑了笑:“督公说笑了,林家还是敬重督公的。”   顾玄礼笑了下,不置可否。   周氏哆嗦着起身,也干笑道:“督公何时来的,下人失礼也没通报,否则定叫人去迎。”   顾玄礼瞥她一眼:“翻墙来的,咱家不走正门。”   周氏噎了下,林皎月也噎了下,却是噎得更大声,打了个小小的嗝。   屋里众人顿时朝她看去,她羞愧地垂下头,随即眼前多了杯水。   “压一压你那不争气的小喉咙。”顾玄礼自认为自己今日和蔼极了。   林皎月简直不敢看他,匆忙接过水杯,咕咚咕咚小口饮水。   顾玄礼又看向周氏:“还是二夫人希望下次咱家走正门?这可难了,咱家一般只走两种正门,一是皇宫大殿,二是抄家的时候。”   周氏身子一软,险些厥过去。   李长夙待不下去了,当即淡声同周氏道,自己先去二老爷的书房,看看上午没看完的书,也不等周氏应她,头也不回地便出了门,竟将自己的新婚妻子留在了这边。   周氏心中气急,却又无可奈何,看着几欲哭出来的女儿,简直要吐血。   周氏捂着心口强笑:“督公可要随世子一道去书房看看?我们女子的谈心料想您也不太感兴趣。”   顾玄礼又笑了,露出口整洁白牙:“你们女子的咱家不喜欢,咱家就该喜欢他们男子的书房?你又知道咱家是个男人了?”   周氏终于抵挡不住,眼睛一翻直直倒了下去。   偏厅里顿时鸡飞狗跳。   林皎月惊叹,顾玄礼什么都不用做,光是坐在那儿动动嘴皮子,就能引发如此轰动,当真是把抄家的好手。   他来陪自己回门,真是大材小用了。   顾玄礼恹恹地看着眼前场面,抬了抬眼皮子:“你要是打算在这儿看一整天,不若现在就跟咱家回去。”   林皎月一凛,连忙低头起身:“我,我还要去看看母亲和祖父。”   “等着咱家陪?”   林皎月头摇得像拨浪鼓,犹豫半晌,悄悄拉走阿环询问了番。   确保阿环也不是很介意后,她便将阿环留在了偏厅,方便顾玄礼有什么要求可差遣。   除了林皎月自己的人,这府里的其他人她不放心。   “夫人放心,奴婢瞧着督公不觉得害怕,他对您好,阿环就不觉得可怕!”阿环笑得眼中闪闪。   林皎月便也跟着笑了。   她走后,因着顾玄礼还在偏厅,下人们也不敢进来,林觅双惊恐不安地照料母亲,每当显露想将人带走的意图,那位督公便轻飘飘看她一眼。   分明没什么表情,甚至带着抹淡淡的笑,可她却觉得自己的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于是当周氏醒来,便发觉自己竟还在偏厅,险些又要晕过去。   顾玄礼慢悠悠地叫住她:“二夫人若再晕下去,明日醒来,府里的库房,可真就被咱家抄干净了。”   林皎月去小院时,沈姨娘已经泪流满面地等了一上午,见她带着笑走过来,起初一愣,随即喜上眉梢,哭天喊地地过来抱住女儿,林阆跟在身后,同样满脸惊喜。   因着他们得到的消息和周氏等人差不多,都知道林皎月新婚当天经历了怎样的荒唐,也猜测督公不会善待她。   谁知今日见着,林皎月好的不能再好了!   林皎月便净挑了些好的同他们说,比如那日是误会,顾府虽然没准备什么仪仗,但府里人对她都很好,今日回门,还替她准备了礼品,说着便将他们院中的那份拿了出来。   又道,督公也就看着凶,实则这些天连大声话都没对他说过。   这也是实话,顾玄礼说话本就不大声,至多有些阴阳怪气罢了,但这种就不必告知让母亲了。   最重要的是,她本以为今日会孤零零回门,可督公忙完差事后竟然也一道来了,还替她出了好大的气。   想着,她将头上的钗子露出来:“这钗子,还是督公亲手给我簪得呢!”   沈姨娘和林阆被她唬得一愣一愣,这才稍稍放下了些心,也因着顾玄礼给林皎月撑了台面,他们这一小院,日后也不会有人再敢肆意妄为。   与母亲弟弟聊完,林皎月又去看望了祖父。   林劲松见了孙女,同沈姨娘还有阿阆的反应如出一辙,感怀甚至更激烈些,得知林皎月过得真不错时,终于止住口,不再一直气结地骂“那阉人”了。   林皎月原本的伤怀便瞬间被戳破,忍不住笑了出来。   林劲松无奈谈了口气:“就笑吧,真是走了大运,你不知,那……那顾玄礼做过多少伤天害理的事,若有机会,还是得趁早回来。”   出嫁前时间紧迫,场合也不方便,来不及多说,今日便悄声同她说了些往事,也好叫她知晓分寸,别触了对方的逆鳞。   原来顾玄礼出自清流之家,是如今的御史台段烁、以及段贵妃家中的伴读,可惜当年段大人遭遇意外,段家岌岌可危,便连累得顾玄礼净身为奴。   他的第二任主子是因谋逆已被满门抄斩的安王,亦是他将安王的罪证搜刮出来,换得他的第三位主子,也就是如今的圣上继位。   故而,有人暗地里也笑顾玄礼,三姓家奴。   林皎月听得心头战战,生怕顾玄礼这个爱听墙角的已经在外面磨牙了,便僵笑着打岔:“说是祖父身体不好,聊起别人的私事,倒是精神矍铄。”   林劲松无奈瞪她一眼:“险些就不好了,幸亏有些底子,还有吴大夫给配得补汤,如今日日都得喝,你这丫头若是有良心,便时长来看看我这老头子,免得哪天就见不着了。”   林皎月面色一变,几乎是想到这件事,眼睛就酸了起来。   她赶忙低下头,努力将眼泪咽回去,嬉嬉笑笑地说了些好听的哄祖父。   祖父也知她心思忧愁难舍,跟着回头哄她,叫她不要太担忧了,今日这通结束,他也会着手让人去多关照沈姨娘与阆哥儿那边,不让林皎月在督公府里还记挂这边。   林皎月又惊又高兴,各种嘴甜的话儿随手拈来,等到临别,再似随意多了句嘴:“祖父可知道吴大夫那补汤方子的明细?”   林劲松便叫小厮去拿过来,同时问了嘴:“你年纪轻轻的,看这药方作何?”   “抄家”结束,漫步到梅园外的顾玄礼,便也恰巧听到了这么个方子。   和药有关的,总能吸引他的注意力,叫爱听墙角的他驻足多听几句。   林皎月不能告诉祖父,她想查一查前世祖父突然去世的原因,便只好顺着刚才的话糊弄:“孙女想讨督公喜欢,若是滋补的好方子,便给督公也熬一熬。”   林劲松哑然,园中的顾玄礼挑起眉,神色一如看到林皎月那夜打算服侍他时的古怪。   作者有话说:   督公:啧,她馋咱家身子早不是一日两日了   ——顾·不被定义性别·LGBT扛旗者·抄家圣手·玄礼 第15章 刺杀   回去的路上,顾玄礼上了马车。   长手长腿的督公坐进车,林皎月险些没反应过来,但想了想,这马车本也是督公府的,自己才是意外闯入的外人,便只好将所有表情都压下去,乖乖巧巧的缩在一旁。   顾玄礼上车后便闭了眼,任凭外面颠簸和吵嚷,都没什么反应地靠坐着,看起来意外像个忙碌了一整天,也需要休息的正常人。   林皎月眨了眨眼,胆子便渐渐大起来。   她轻轻悄悄打开了临别前,母亲给她整理好的小包裹,一点儿一点儿拨弄里面的物件。   带回去泡的玫瑰花茶、她爱吃的梨膏糖、不贵重却漂亮的绢花发饰,甚至还有从祖父那儿弄来的小鱼干!   林皎月想起小珍珠,心里便觉得甜美可爱,就朝祖父要了他院中平常备喂猫儿的鱼干。   淡淡的鱼腥味飘出油纸包,闭目的督公眼皮微动。   林皎月继续数弄,才发现母亲爱她心切,竟连跌打损伤膏都备了一瓶。   便听对面凉飕飕笑了声:“哪怕咱家真打了屋里人,府里的药也比这种好,保准夫人身上连块青都瞧不见。”   林皎月连忙解释:“母亲不是怕这个,她是爱担心的性子,连驱蚊膏都给妾身备上了!”   说着,她翻出个小瓷瓶,淡淡的薄荷味儿飘出来。   林皎月小声小意地讨好,桃花眼波光潋滟:“督公待妾身好,妾身同母亲说过了。”   待她好?   顾玄礼觉得这小姑娘真会自作多情,误会自己看上她,上赶着嫁他不说,还觉得自己待她好?   看来今天,他心血来潮去南坪伯府找乐子,叫她误会颇深。   顾玄礼睁开眼:“钗子还咱家。”   林皎月意识到对方指得是那根鸽血红钗,脸上一闪而过惊诧,但很快便听话地将钗子□□,毕恭毕敬地呈给了顾玄礼。   可眼中却没来及,收回难堪和心碎。   顾玄礼捏住钗子,修长的手指轻轻弹了弹钗头晶莹闪烁的鸽子血。   忽然间,他开口问:“那日送你的些首饰,你没拿去当了买些新的?”   既然没想逃婚,那她当掉那么些东西作甚?   林皎月顿了顿,才意识到对方说的,是杀人之后取来的那些,顿时有些无言,又不得不小声解释:“督公送的,妾身不敢当,都带回府里,一道放进库房了。”   顾玄礼便没说话了。   便听林皎月主动道:“今日带了嬷嬷和府内物件回门的事,是皎月错了,请督公恕罪。”   顾玄礼靠着车厢的壁,视线看过来:“展开说说。”   林皎月垂眸,攥紧了衣袖。   她一五一十交代,今早出门前,她特意去请了昨日陪同清点嫁妆的嬷嬷,又拜托了管事开库房,给她带了几套东西出去。   可她再三发誓,绝无觊觎侵占之心,也同管事和嬷嬷保证了必定会完璧归赵,如果今日没出意外,她甚至不会将东西拿出来。   林皎月低着头,小声地祈求督公恕罪,也莫要怪罪管事和嬷嬷。   若不是被欺负惯了,猜测到会有这桩事,她也不会在他眼皮子底下,做这般准备。   这么说来,这小姑娘,竟觉得比起周氏那些人,自己更好说话?   顾玄礼越发觉得她瞎了眼,可又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处置她。   啧,难得有人觉得他这无常鬼是好人,指不准自己还得谢谢她。   正神色莫测着,马车突然一晃。   本就心神不宁的林皎月猝不及防被晃歪了身子,直直砸进对面顾玄礼怀中。   唔……   鼻子疼。   林皎月酸疼得红了眼眶,可比这更严重的,是她砸到了顾玄礼。   她惊惶抬头,只看到一双冷到了骨子里的眼。   顾玄礼看都没看她,拎着她的衣襟把人拽开,提起刀便跃出马车!   空旷无人的洒金巷方便行刺,也方便一个杀人魔头大杀四方。   林皎月听着外头的呼吼和哀嚎,听着顾玄礼阴柔的嗓音哈哈大笑,整个人宛若被塞进了冰窖里。   有人被踹飞撞上马车,她紧紧捂着自己的嘴,一声不敢吭,生怕引来注意,顾玄礼又不救她,害她白白丧了命。   太阳已快落山,恐惧勾连了饥饿,让瑟瑟发抖的林皎月胃里火烧火燎。   她模糊想起,前世将死的时候,好像也是这种感觉。   过了许久,外面的动静终于停了下来。   顾玄礼掀开车帘,看见得便是自己的小夫人抱着膝盖,满脸怔然地瑟缩在车厢角落。   巴掌大的漂亮小脸一片惨白,却奇异的,一滴眼泪都没流。   顾玄礼笑起来,哪怕他半张脸都沾了别人的血,却仍是一副轻松恣意的神态,伸出长手将林皎月从车厢里抱出来。   “咱家就知道,夫人是个胆大的。”   林皎月怔怔回神,还没反应过来自己是被谁抱在了怀里。   梅九等人一边清理完战场,一边过来汇报:“督公,是宁王府派来的人给世子出今日之气……”   随即便看到他们的督公夫人抖了抖,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顾玄礼嘴角的从容笑意有些许冷凝。   不禁夸?   还是不禁抱?   亦或是……又和宁王世子有关?   他有些烦躁地想,好不容易来了兴致,打算演一回好人,怎么这么快就被戳破呢。   被梅九护住的嬷嬷和阿环这会儿也得了安全,阿环猛地一震,尚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可督公看着夫人的眼神,分明是不悦的!   她膝盖一软便跪了下来:“还请督公饶恕夫人!夫人哪怕有些许疏漏,对督公也绝无不敬之意!”   嬷嬷在一旁想拉也拉不住她。   顾玄礼瞬间又体会到了晌午时,从锦衣卫副指挥使家中出来的那种无趣。   梅九众人都静默地等着他的反应,以为这满街的尸体又要多个两三具。   林皎月被这阿环唤回了神,止了哭,终于后知后觉自己正被顾玄礼抱着,被顾玄礼的所有手下、甚至于府中的人都盯着——   脚后跟到脊背后脑,瞬间麻了一片。   感受到顾玄礼身上散发的寒意,她下意识低声叫阿环别哭了。   可她脑海中还回荡着梅九刚刚汇报的“宁王世子”,视线里满街都是顾玄礼杀掉的人。   短暂的一瞬,她想了很多。   她同李长夙,同宁王府,两世好似不论处于什么关系位置,都彼此对立,不死不休,可这一世,却是顾玄礼这个无法无天的权宦,不论出于什么缘由,何种考量,一直在护着她。   她喉咙发紧,怔怔看向顾玄礼,顾玄礼也似笑非笑地侧目来看她,好像在期待看她会作出什么反应。   林皎月心头发颤,缓缓抬起手,可想起顾玄礼新婚当夜挥开过她一次,立即将手腕压低,只轻轻地,攥住了顾玄礼的衣襟。   顾玄礼垂眸瞥着,漆黑的眼瞳里有波涛汹涌。   林皎月小心翼翼,掐着最温柔,最柔美的嗓音,努力地对顾玄礼笑道:   “多谢督公救命之恩。”   顾玄礼抬眸,也凉凉地回了个笑:“夫人喜欢边哭边谢人?”   林皎月难堪,恰时肚子里传来咕噜一声,打破了这份要命的寂静。   顾玄礼顿了顿。   林皎月深吸一口气,当真要压不住哭了,硬着头皮哽咽摇头:“不,不是,是饿哭的。”   声音轻轻哑哑,像小珍珠的尖尖爪儿,在他心上挠了道微不可查的血痕。   弦月升空,晚风将巷子里的血腥味都吹散了去。   梅九看了眼督公的神色,心下了然,便转身悄声吩咐起蕃子们各忙各的,将场子让给这二人。   阿环本不想走,嬷嬷拍了她一下:“傻丫头,督公才没想着伤夫人哩!”   阿环一愣,便被嬷嬷使大力气拽走了。   听着周围的絮絮叨叨,顾玄礼心中嗤笑,想着装好人真简单啊,脸上不冷不热:“饿了吃鱼干呗。”   “那是带给小珍珠的!”   林皎月急匆匆低叫,生怕他不信自己饿了——不然真找不到旁的借口了。   她直觉对方不喜看到自己被他吓哭。   顾玄礼看她一眼,终于没说话。   回到府中,不等林皎月犹豫询问对方可要一道用饭,顾玄礼头也不回地去了后院。   林皎月欲言又止,低头看见自己满裙子和手掌上都是血,只默默叹了口气。   不过也幸好他武艺高强,身上都是别人的血。   她已不像最初那般害怕顾玄礼了,甚至很庆幸,他这般强大,足够自己倚仗。   宁王府里,听到暗卫来报刺杀结果,儒雅的男子轻轻叹了口气。   “又失败了啊。”   暗卫正详细说明着,得了消息的李长夙赶过来,满脸震惊:“父亲!您今日派人刺杀九千岁了?”   而且,还是借着他在南坪伯府受辱的名义!   可当着宁王的面,他不能置喙父亲不拿他当人,便只能揪着刺杀本身来问。   宁王挥挥手,暗卫退下。   宁王看了眼世子,道,也是近来听说,原来顾玄礼月月按时服药,恐身子底有大问题,便算出了日子下手。   李长夙愕然:“他是太监,又不是女子还会来葵水!”   还算什么日子!?   宁王揉了揉额角:“往常确是每月都有几日,他不进厂卫司,不出手,与往常嗜血好杀的性子不符,为父才想试试看,可否除掉罢了。”   “现在没杀成,若引来他记恨,如何是好?”李长夙越想越觉得不妥,可对着宁王,又不得不压着情绪,轻声伏低。   世子妃今日回来便哭,他同样要顾及仪态,安慰体恤,早已精疲力竭。   宁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无妨,他生性多疑,想来也不会轻信了宁王府因着你受辱就轻易派人刺杀。”   李长夙眼眸微暗。   “本王已放出风声,说这是瑞王在借刀杀人,将他的注意力引去瑞王那边了。”   这样一来,又能祸水东引,他们坐山观虎斗。   可李长夙想,顾玄礼恣意妄为,哪怕真信此事与宁王府无关,也难说不会迁怒他给人提供了好借口。   但终归他不能质疑反驳父亲。   他心中越发烦闷,出门便命人将世子妃的丫鬟习秋教训一顿。   家仆询问他惩治由头,端方的世子面色无异,道今日对方在南坪伯府毫无规矩,对着已经嫁做人妇的世子妃还称二姑娘!   作者有话说:   宁王世子:九千岁果然是女人吧???   林皎月:???   顾玄礼:(磨牙磨刀) 第16章 白嫖   第二日一大早,林皎月被阿环匆忙叫起来。   她差点以为顾玄礼想了一夜,重新回头打算来要她性命了,结果阿环说,门外来了许多人,都是南坪伯府的!   进了洒金巷,等同于进了顾督公的范围,南坪伯府的人无一不胆战心惊,只求快些将差事办好。   巷外也早已蹲满了人,寻常老百姓,只要管好自己的嘴,不主动招惹是非,其实也不太担心顾督公会要他们的命,那这热闹谁不爱看?   于是,堵在巷口的人越来越多,管事只好去请夫人过来。   林皎月匆匆出门,一眼便见到,周氏的大丫鬟凝秀站在队伍前列,见了林皎月,脸上除了白就是白,一丝血色都没有。   “你来做什么?”   林皎月有些狐疑,觉得对方应当没胆子打督公府的主意。   凝秀微微一颤,想笑,却又比哭还难看,缓缓跪下身子,像被人掐住了喉咙,逼迫她大声说话般硬着头皮喊:“奴婢奉夫人的意思,来给督公夫人补嫁妆!”   高亢嘹亮!   喝,看热闹的百姓们瞬间亮了眼镜,这场面,他们不就爱看了么?   凝秀梗着脖子:“因着婚期匆忙,故而夫人出嫁时,嫁妆只抬了八箱,如今时间充裕,我家夫人便将剩下的嫁妆给督公夫人补齐了来!”   别说是外面百姓看大戏似的一惊一乍,就连林皎月自己都愣了。   前面半个月都没给足嫁妆,才回门第二日就补齐了?   林皎月看了眼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有几分疑惑:“……多少?”   “包括夫人已经带到府里的,共一百零八抬!”   林皎月眼瞳微睁,不为此刻外面有一百抬嫁妆,而是林觅双嫁给李长夙才不过八十八抬,一百零八这数字,恰与聘礼相对。   想起了某些可能后,她脸色有些奇异……   “世子是世子,咱家是咱家,世子娶妻多寻常,咱家一个宦官,娶了个伯府姑娘,多稀罕呐不是?”   顾玄礼昨日便是这么慢条斯理讲狡理的,别人多以为督公杀人不眨眼,殊不知,他光是一张嘴就能将人气吐血。   “再说了,贵妃娘娘亲手选的聘礼,一百零八抬,可见是圣上的意思,夫人让内人抬了区区八抬嫁妆过去,是看不起圣上,还是看不起咱家呢?”   周氏死死掐着人中,几乎要同这阉人拼命了!   南坪伯府拿是拿得出来这些,可让她为了个庶女和太监的婚事付出这么多,她如何乐意?   偏偏不乐意也不行,顾玄礼见她不愿,眼神便落到了她女儿的身上。   “听说世子妃出嫁,八十八抬啊,也不知那八十八抬里面,可有什么好东西能入咱家的眼?”他笑吟吟地看过去,一双凤目寒光凛凛。   周氏哆哆嗦嗦拉住女儿,泣泪无声:“督公放心,该补给夫人的,妾身定当给到。”   顾玄礼这才勾起唇角,满意了。   林皎月虽不知昨日顾玄礼同嫡母具体说了什么,但今日这一百抬嫁妆,她却已经明白是如何来的了。   不仅仅是她,外面看热闹的百姓,也全都明白了。   光是昨日九千岁陪新妇回门,就足够耸人听闻,没想今天还有后续呢!   各种各样的议论便纷至沓来,有人说看不出这阉人还挺疼媳妇儿,   有人说那是自然,你们也不多瞅几眼这夫人长得多好看,阉人再阉,骨子里也是贪财好色的男人,   但更多的还是在唾骂顾玄礼无法无天,往前数了几百年,也没听过女婿上门逼要嫁妆啊!   阿环狠狠震动,几乎喜极而泣地看着她们家夫人。   林皎月抿了抿唇,一时竟不知作何反应,可同昨晚一样,对顾玄礼的看法,却愈发清晰分明了。   他能护住自己,他也愿意提拉一把自己,这几日的种种,她看在眼里。   比起表面谦和的宁王世子,比起很多见死不救的人,反而是这个人人得而诛之的权宦,头一次叫自己感觉到了可以依傍。   林皎月深吸了一口气,抿了抿唇角,扬起挑不出错的端方笑容:   “那便辛苦诸位了,还请管事帮忙安置一番,还有……”   她看向巷外看热闹的百姓,顿了顿,笑容更甚了些,“今日是我与督公成亲的第四日,前几天忙于庶务不得庆祝,今日便有劳管事,以我的名义向周围的百姓散些喜糖喜钱,就从今日这些嫁妆里算钱银好了。”   管事一愣,刚想说夫人不必浪费,外头那些百姓不会领情的,可见到林皎月柔美的笑容,还是将话咽了回去,点了点头。   凝秀听了几欲要气死,拿着他们府里的钱,在这儿装什么大好人啊!   而府里的顾玄礼听了,也放下碗嗤了声:“咱家辛辛苦苦要来的嫁妆,她倒是眼都不眨就送那群骂咱家的人。”   梅九在一旁默默想,不论这嫁妆是谁要来的,常理来说,都是女子家的。   当然,他一个厂卫司蕃子,和一个厂卫司督公,两人也没必要唠这个嗑,便转了个弯提醒顾玄礼:“督公快喝完吧,这碗是要热着喝的。”   顾玄礼觉得这药难以入口,闻着都心梗。   他忍不住想,他捡回条命的小夫人确实应该好好给自己熬点补药。   待喝完了药,梅九才似想起什么,同顾玄礼汇报,他们查清楚了,夫人同宁王府和宁王世子间没什么关系,只有前些日子,夫人不知缘何打探了一番宁王世子之事,可后来也不了了之了。   顾玄礼心不在焉地想着,没什么关系?   也不是没可能,花朝节那日他亲耳听到小夫人言之凿凿地告诫丫鬟,确实像不想同对方沾染丁点儿关系。   可若是无缘无故,她又为何私下打探,又如此厌嫌宁王世子呢?   他突然想到李长夙娶的世子妃是林皎月的嫡姐,想必两人是有几分相似的,可伯府的这两个女儿,不论哪个,其实都不够格成世子妃。   他蓦然眯起眼,古怪地想,这李长夙该不会……一厢情愿喜欢他的小夫人吧?   休息了几日,顾玄礼从后院出来。   小花园里,林皎月恰就蹲在了后院往前厅的必经之路上,晌午的阳光散在她身上,她今日穿了条鹅黄拖地的水仙散花裙,蹲下来被染成一朵柔美的花。   实则是故意的,提前打听到顾玄礼这几日便会出门,她有事没事就会过来晃一晃,意图偶遇。   此刻她背对着对方,心中虽然有几分紧张,可还要故作轻松柔和,将她最漂亮的姿态舒展出来。   顾玄礼脚步微顿,看她青葱玉指捏着条小鱼干,引得小珍珠一双蓝眼儿滴溜转,欢快不已地从这头绕到那头——   啪叽滑了一跤,但是胜利夺得小鱼干,小粉爪捧着,胖嘟嘟的小嘴嚼得香喷喷,高兴不已地压在她裙摆上。   她的细腰还有浑圆臀线便被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春日衣衫薄啊……   顾玄礼慢吞吞走过去,一脚把狸奴踹打了个滚。   小珍珠不高兴地冲他喵喵喵起来,他嗤了一声:“养不熟的玩意儿,也不看看谁对你好。”   林皎月连忙起身看他,总觉得对方话里有话。   她鼓起勇气露出笑脸:“督公,您休息好了?”   顾玄礼看她的笑,像藏了八百个心眼子。   可一想到她在林家老头子面前说的那些话,又觉得,这种心眼子,也不是不行,而且她生得好看,再刻意都像精心雕篆的。   谁不喜欢被美人恭维呢?她软绵绵捧着碗汤药来服侍他,不美吗?   反正他喜欢,他喜欢旁人一切屈服顺从的举止。   他扯了扯嘴角:“再不好,怕你把咱家的库房都给花空了。”   林皎月脸颊一红,赶忙解释:“只花了一点点,一小点点……”   “不说都是咱家的?一小点点就不是了?”顾玄礼勾着眼反问她,她哑口无言。   半晌,林皎月直着眼望地认错:“妾身错了。”   她乖顺的样子,透着叫人心疼的软绵。   顾玄礼余光扫了眼,耳尖也微微动了动,花园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便上前两步,戏弄似的捏了捏她的耳垂。   他微微俯身,声音低柔戏谑:“自己连根像样钗子都没有,还将钱财散给骂咱家的人,林皎月,咱家倒不知自己娶了个观音菩萨啊。”   林皎月轰得红了脸,险些将人推开往后退。   可她不敢,过了很久,她才低着头,脸颊像浸了蔻丹汁水一般,几欲滴血道:“妾身只是希望,那些人,起码能对妾身说一句白头偕老,百年好合。”   顾玄礼垂眸睨着她,想起原先嫁妆才只有八抬,恐怕确实无人给她说过几句好话。   可白头偕老百年好合?   他好笑,他连自己还能活多久都不知道,哪里赏得了她百年好合。   手指从林皎月的耳垂滑到她的下巴,顾玄礼把小姑娘的脸抬起来:“百不百年不知道,但咱家提前恭祝夫人,生不能同寝,死定赏你同椁。”   林皎月的眼睛倏然睁大起来,顾玄礼满意地看着她被吓到。   却听小姑娘磕磕盼盼地问:“为,为什么不能同寝?”   他们是夫妻了,哪怕顾玄礼是宦官,那,也是有法子……的吧?   至于死同椁,想必也是恩爱夫妻的最终夙愿,她没察觉哪里不对。   顾玄礼顿了顿,有些被问到了。   半晌,他才点点头:“你,确实胆大得超出了咱家的想象。”   林皎月意识到自己被讥讽了,顿时又羞又气,却又什么都不敢说。   还是顾玄礼凉飕飕地提点了她一句:“拐弯抹角这么久了,究竟想说什么?”   林皎月偷偷看了他一眼,有被发现的窘迫。   但顾玄礼看起来也不似恼怒,反而已经做好了接收什么的准备。   她只好轻声询问,她长姐与弟弟可否来府里看她,或者她可否出府与他们见面?   回门那次她提前问了管事,管事替她问的顾玄礼,但这次不算什么正事,且她也想摸一摸顾玄礼对自己的态度,便只有壮着胆子自己来问。   顾玄礼搭着眼皮,不置可否:“还有呢?”   林皎月讶异了一下,眼中游移不定:“还有……我给阆哥儿请了师傅教他练武,督公若有空,可以一起来看看他打拳?”   实则是想,若顾玄礼看了能给些指点,再好不过,但此刻她与顾玄礼毕竟还没熟络到这个地步,贸然提出这种要求未免逾越,还是不说得好,只请对方看看乐子便是。   顾玄礼眉头蹙了蹙,没说什么,只又问了句:“还有呢?”   林皎月更诧异了,心想,还可以有吗?   可她暂且想不到,而且贸然提太多,就不聪明了,便诚恳地摇了摇头。   谁知顾玄礼的脸色突然沉下来,冷冷笑了笑:“林皎月,咱家前脚刚替你要了一百抬嫁妆回来,这会儿又有新要求,你还真是一刻不歇?”   林皎月没反应过来对方的突然变脸。   对方冒着冷气儿,最后打量她一遍,似乎在确认着什么,最后凉丝丝道:“哪怕当了咱家的夫人,白嫖咱家,也得有个限度。”   作者有话说:   小顾:(气抖冷)这么多天了,这么多天了,熬唐僧肉也熬熟了,咱家不配吗!   皎皎:每日三问,督公为什么又生气了? 第17章 下雨   林皎月被顾玄礼劈头盖脸指责完了,恍恍惚惚地回来,十分委屈地想,她就想见一见长姐和弟弟……他干嘛骂人呀?   真说起来,她同他,谁嫖谁,怎么嫖啊!   她撇了撇嘴,不由觉得外人骂他的话也有几句在理,特别是骂他喜怒无常,神经病。   但这话她只敢藏心里,毕竟对方只讥讽她两句,让她完完整整走回来,搞不好已经是让她“白嫖”了,她得感恩戴德。   院子里,嬷嬷同阿环正唠得开心。   回门一事后,林皎月便找管事请求,将这位姓孙的嬷嬷带到了身旁,一是觉得对方熟络府中事宜,有个老人提点对自己也好,二是对方当真和善,那日回门用心帮了自己许多。   顾督公喜怒无常,府中却都是些和善的人。   阿环见林皎月回来,高高兴兴地将放在桌上凉的安神汤端过来,这是下人按照府里的方子煎的,用得都是些温补食补的药材,孙嬷嬷担心林皎月被那日巷战惊扰,连着给她喝了几日。   林皎月乖巧接过,一边喝,一边想起来问:“孙嬷嬷,先前托人送去给大夫看得药方,有消息了吗?”   孙嬷嬷笑着摇摇头:“还有几日才能捎回消息,夫人再等等吧。”   林皎月嗯了一声。   不是她不信吴大夫的医术,只是前世祖父身子同现在一样硬朗,后来却猝然不好了,实在叫她心头难安,所以这次听到祖父喝补药,她自然得多留心一下药方的安全。   阿环等她们说完,眨眨眼:“夫人定好何时去见大姑娘和小公子了吗?”   林皎月顿了顿,温和笑道:“近来先等等吧,你去找门房,让他们给伯府说一声,我有空再去拜会。”   林皎月想了想,又交代她,以后但凡是外面有人来找她约她,都过一道督公那边,叫他知晓。   阿环点了点头,她完全没想过,才回过门的夫人,没得到督公再出门的许可,也没听出林皎月语气中淡淡的坚毅。   交代完这些,林皎月轻声道,这安神汤喝了几日嘴巴都苦了,劳烦阿环去厨房给她拿些点心过来。   孙嬷嬷见状,心中也有几分计较,毕恭毕敬地等着林皎月发问。   院子里只剩一老一少二人,林皎月抿抿唇:“嬷嬷可知,先前府中有女子服侍过督公吗?”   眼见嬷嬷讶异,她连忙小声道:“我不做别的,我是想请教请教……侍奉。”   寻常女子出嫁,母亲都会教导教导,可饶是经验丰富的沈姨娘,也教不了她该如何侍奉宦官,哪怕大家都知道个大概,可真要做起来,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加上顾玄礼又同寻常宦官不同,别人笑起来是因为高兴,他却可能是想杀人,所以如果有前人上过他的塌……她也好取取经,早做准备。   孙嬷嬷了然,随即看了眼周围,讳莫如深道:“督公从未……起码从未往府里带过女子。”   “夫人不必多担心,”孙嬷嬷以为林皎月心中害怕,不想侍奉,便小声安慰她,   “督公事务繁忙,平时连回府的时候都少,哪怕回来,也就偶尔在后院待几日,极少极少时候才有空闲回主屋住一住。”   也就是说,他其实没什么工夫碰林皎月,先前不叫她同寝,可能不是假话。   林皎月捧着碗,也不知该庆幸还是愁。   经历过前世,她心中对男子的情爱其实已无多少期盼,罔提顾玄礼可能根本没有这种东西,但她心中清楚,她无法靠着自己一人,去抗衡这庭院深深的高门大户。   她想越过南坪伯府,护住祖父母弟,想推开宣平侯府,叫对方不要祸害自己长姐,更想狠狠打李长夙一巴掌,发泄前世一整年的悲愤哀怨,但她做不到。   无权无势,无钱无人,连出趟门都够呛,长到如今年岁,最大的财富是那一百零八抬嫁妆,而且大部分还是顾玄礼替她要来的,如今也充了督公府的库。   她如今可以依仗的,只有这位督公,而且留给她的时间,也不多。   林皎月纤细的手指盘紧碗壁。   孙嬷嬷见她低落,想了想,终是忍不住悄声提点,如果夫人想多了解督公,可以向督公身旁的梅掌班请教。   林皎月迟疑一瞬,认真点点头。   本以为见梅九很麻烦,没想到中午,恰好顾玄礼被诏进了宫,梅九单独留在了府内。   听闻林皎月来意,梅九以为自己被督公折腾出了幻觉。   “夫人是问……督公喜欢什么?”   林皎月撑着端庄,假装不知道这人也看过自己被顾玄礼抱着呜呜大哭的场面:“没错,督公终日辛劳,我既然进了府,便想着能不能做些事,叫督公欣慰高兴。”   看着眼前只有十六岁的小姑娘,梅九睁大眼,脑海中只有,督公说夫人胆子大,果然所言非虚。   他想了想,真诚提议:“督公喜欢杀人。”   林皎月:“……”   梅九咳嗽两声:“那除了杀人,就……喜欢下雨天吧。”   毕竟下雨天爱杀人,不也就等于喜欢下雨天吗,梅九觉得自己换算得没有问题。   况且除此之外,督公哪还有什么喜欢的?喜欢发疯也不算啊。   林皎月若有所思。   而很喜欢杀人的顾玄礼,此刻倒是身如修竹,怡然自得地穿过皇宫,一路昂首阔步,不论是皇亲贵胄还是当朝重臣碰上,他都眼眨也不眨,目下无尘地跨过去。   被他忽视的人只有将恶狠狠地咒骂咽回肚子里,盼着这狗东西早日归西!   文帝约他在椒台殿见,这是段贵妃的寝宫,可段贵妃今日却没在殿中。   文帝衮服冠冕衬着年轻英俊,颇有威仪,见了顾玄礼,却比谁都更快地红了眼,一把起身,从上首走下来。   “督公,您没事真是太好了!”   顾玄礼没说话,侧目扫了眼周围,宫女内宦们战战退了下去。   所有人都想,自成婚后,这还是督公第一次进宫来,督公今日定是要大发雷霆的,就连文帝心中也有忐忑,面色从刚刚开始便一直僵硬着。   他心中纠葛,顾玄礼若是殿前失仪,他自当有借口再惩处人一番,可又害怕顾玄礼的失仪没个限度,真叫他这皇帝下不来台。   谁知顾玄礼神色自始至终未变,待众人走后,才微微欠身:“陛下已是独当一面的明君了,这般情感外放,小心被奴才们看了笑话。”   文帝赶忙摇头:“我与督公的感情岂是旁人可以领会的,贵妃也因着担忧督公遇刺,一病不起,今日本想同我一道来见督公,都没能起身。”   顾玄礼笑了笑:“奴才谢陛下与贵妃娘娘体恤。”   口口声声奴才奴才,却也没劝勉自己要自称一声朕,文帝垂眸隐去眼中波涛,叹了口气:“就怕好心办了坏事,这次赐婚,也让我与贵妃忐忑不已。”   随即又是一顿卖惨,说那些大臣逼得自己与贵妃都睡不好,且贵妃回头又怜惜,督公确实孑然一身已久,才动了赐婚的念头,可谓是一波三折。   “督公心中,可还有怨?”说了一通,文帝小心翼翼地试探。   顾玄礼想了想今早看到的画面,他的小夫人虽然心眼多还白嫖他,但蹲在花园中逗猫的画面,倒也浑圆……好看。   与其杀了大闹一顿,让旁人顺心,养着叫自己赏心悦目,给旁人添堵确实更好。   他便道,奴才不怨,多谢陛下娘娘,奴才才能得此贤妻。   这便是……不计较先前赐婚之事了?   文帝见他满脸真诚,一口气猛提,终于颤悠悠松开。   加之早时听到他陪夫人回门又夺嫁妆,看起来好似真挺喜欢的,这才完全放下心来,义愤填膺地说起了洒金巷的刺杀案。   年轻的皇帝已经查清缘由,原来是他的瑞王叔早早豢养了一批武艺高强的死士,见此次宁王世子对督公有怨,便趁热打,派出了一队人马借刀杀人。   顾玄礼安静听着对方满口为他不忿,又无能为力,看了半晌皇帝精疲力尽的演说,才慢慢点了点头,总结:“瑞王果真其心可诛,长此以往,不仅对奴才,更是对江山社稷都有威胁啊。”   文帝热泪盈眶,就是就是。   顾玄礼终于搭茬,这个活,便等同于接下了。   无所谓是谁要杀他,反正瑞王,早晚要死。   顾玄礼这厢刚要告退,殿外突然刮起大风,眼看要狂风暴雨,文帝犹豫了会儿,便问他可要在宫里歇下,正好也可以等贵妃好转了见见。   顾玄礼身上的骨头已经隐隐作痛,便勾唇笑了笑,谢过了文帝好意,拂袖离去。   文帝笑容僵了僵,转身进了殿内里间,段贵妃倚坐在床头,面色微微泛着白,见他来了,谦卑柔美地看向他。   文帝原本心中的些许埋怨,渐渐被安抚下去了。   罢了,他想,连自己都忌惮顾玄礼这把刀,又何必勉强段贵妃时刻坚强。   他抚着段贵妃的乌发,有一下没一下地喃喃:“若非陆将军戍守边关难得回京,朕何至于……连把趁手的刀都没有呢。”   顾玄礼出宫时,天下瓢泼大雨,他全身的骨头没有哪一块不疼,特别是脑子里,似乎有什么要炸裂,所以他没有骑马,也没有上下马车,而是一步一步走进了雨幕。   冰冷的雨水极好地麻木疼痛,一如十五年前他倒在血泊里,浑身骨头都碎裂时那般,雨水冷着,就不那么疼。   可还是疼啊,不仅仅他一个人疼,这么些年来,死掉的那么多人,他们的疼,都在他身上啊。   雨水顺着顾玄礼的脸凝下来,从尖瘦的下巴落上湿漉漉的衣襟。   他咯吱咯吱地磨牙,心想,要不现在就去瑞王府杀人吧?   说去就去,他晃了晃脖子,迈大步子,绣着金边纹缕的黑靴毫无顾忌地踩进脏污的水里。   也不知道是不是疼出了幻觉,他在路过洒金巷的时候,向来空荡荡的巷口,今日却站着个举着伞,一身鹅黄水仙散花裙的小姑娘。   作者有话说:   皎皎:我是来谈恋爱哒!   梅九:(突然预感不妙怎么回事)(身后督公拔出了40米长刀) 第18章 教训   林皎月举着伞,冒着大雨跑向顾玄礼,裙摆如水中的鱼尾,波澜晃动。   “督公,您怎么淋着雨回来呀?”   她小口小口喘气,把伞举到顾玄礼头顶,抬着胳膊努力替他挡雨。   可一把小伞挡不住两个人,甚至挡她一个都够呛。   走近了,顾玄礼才看到林皎月的黑发已经湿了大半,黏在她的脸上,像不知餍足的蛇缠着冰冷的白玉,而她的身子是另一块更完整,更婀娜的玉。   顾玄礼垂着眼情绪莫测,阴翳的眼瞳,比她的黑发还要黑。   林皎月顿了顿,刚刚怕被雨声盖过声音,所以拔高了几分,此刻微微弱下去:“督公,不回府吗?”   她的试探很轻盈。   “你在做什么?”顾玄礼的声音比平常低,但因着语气冰冷,在喧嚣的雨声中如若雷震。   林皎月有些害怕,但还是诚实道:“我在等督公回家。”   顾玄礼缓缓咧开嘴角:“在巷口等,真殷勤啊,可旁人怕咱家,搬出巷子,不真代表整条巷子都是咱家的。”   林皎月早就做好了被冷嘲热讽的准备,毕竟早上他们刚刚不欢而散,所以对方此刻说什么,她都不会放在心上。   她也没有领会顾玄礼看向自己的眼神,像个喋血的野兽发现了新猎物,正一寸一寸地扫视衡量。   她认真道:“我怕督公坐马车或者骑马,到府里就直接回后院,见不到您了,所以站在前头些等。”   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心眼儿,也不演了,直接就告诉了他,她想被他看见。   顾玄礼闻言顿了顿,像发现了有趣的猎物,嘴角咧得更开,   他终于伸出手,捏住了小姑娘纤长细嫩的颈脖。   “林皎月,你真的很大胆。”   他磨牙低语,疼痛让他觉不出自己使了多大手劲儿,但他看见,这个大胆的小姑娘终于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浑身的骨骼都在战栗,在叫嚣,让他快点捏死眼前这具脆弱的身体。   可他又看见,林皎月脸上没有惊讶,也没有惶恐,甚至举着伞柄的手都没有颤抖,只红唇翕合,有些难撑地将手抵在了顾玄礼的肩头。   她的力道轻轻的,比打在他们身上的雨都要轻。   这算什么反抗?   顾玄礼凑近逼问她:“真不怕咱家杀了你?”   林皎月艰难抬起眼,目光却炽烈,艰难地喘着气,一小口一小口地回答他:   “我是督公的夫人,当然,不怕督公呀。”   顾玄礼微微睁眼,手掌宛若被灼烧,不经意地松开。   林皎月得到松气,说不上是被雨浇得,还是汗浸透,整张脸泛着惨白,踉跄两步,栽上顾玄礼胸膛。   小姑娘的身子在冰冷的雨天,靠过来时感触更清晰,她比猫儿还柔软。   顾玄礼微不可查地顿了顿,却也因这瞬间,远离了浑身的痛——   因为被林皎月抱住的地方,被她所触碰到的全部地方,都宛若烧起来了。   他哑口,喉咙眼宛如被人撕扯绷紧,质问他,杀啊?!   为什么不继续了?!   顾玄礼额角青筋凸起,咬紧牙——   伸手将人死死按进怀里。   太柔软了,一捏就要碎了,怎么杀啊。   最后,林皎月为她的鲁莽,也终于付出了代价:她伤寒发烧了。   大夫过来看诊,把完脉一回头便见到顾玄礼那张冷脸,顿时吓得支支吾吾,一会儿夫人心气郁结,一会儿春天受寒也很正常,颠过来倒过去半天都没说清。   顾玄礼蛇一般的眼神看过去:“心气郁结是被刺客吓的,春日受寒是她自己跑出去淋了雨,看咱家作甚?”   大夫赶忙解释没看没看,是他眼斜总爱撇。   顾玄礼凉飕飕:“能不能治?不能就将你的眼一道挖了。”   大夫磕头,能,能。   那就一切好说,顾玄礼看了眼偷跑进屋的小珍珠,拿脚尖绊了几下,绊得小胖喵仰起快看不见的脖子张牙舞爪,嘴里骂骂咧咧。   他知道它想来吃林皎月带回来的小鱼干。   白眼狼,白嫖精,哪里有吃的跟谁好,他都没得着回报,它休想吃到小鱼干。   临走前,大夫颤颤巍巍看到孙嬷嬷,想起先前的事儿,也被吓得藏不住,直接说出来:   上次夫人送来的那药方,他粗略过看了。   顾玄礼没抬头,脚尖的动作稍稍慢下些。   大夫说,夫人询问的那个是补身子的好方子,用的药也不难寻,日常都可以温和调理着,待夫人醒了,还请嬷嬷代为转达能用,不必担心,孙嬷嬷连忙应声。   顾玄礼垂着眼眸,将小珍珠抱起来,喂了条小鱼干。   大夫走后,门房又来了一趟,见督公在,吓了一跳。   顾玄礼挑了挑眉,让他有什么事先同自己汇报,心中却想着,诡计多端的林皎月,这才几天,他的府邸都快成她的了。   可他蓦然想到林皎月似哭似笑看着自己,说她是自己的夫人,那……这府邸确实也算得上是她的。   顾玄礼顿了顿,看不出什么脸色地一只手搭在了桌上,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抚弄小珍珠。   门房伏地:“本也是要再同督公汇报一次的,夫人说,往后不论谁来找她,或是她往外传什么消息,都要再与督公说一遍的——这次夫人让小的去伯府,传她近日不去了的口信儿,小的已经传到了。”   门房告退,屋里轻悄悄的,只有小珍珠尝到了小鱼干,发出一阵安逸的咕噜噜。   顾玄礼垂着眼,拍了把它的屁股——它最近恰好不闹了,屁股便不翘了,只回头不满地喵了一声,尾巴一扫,吃干抹净走了。   阿环暗暗感叹好可爱,冷不丁听到顾玄礼凉飕飕开口:“它是不是个胆大妄为的小白嫖精?”   阿环一抖,看了一圈才发现督公在问她,干巴巴回道:“也,也没有吧,夫人说,小猫咪就该被宠着。”   顾玄礼冷笑一声:“确实,还有人比它更白嫖。”   以为卖些乖就够了?   不仅要他帮忙做事,提各种麻烦要求,如今还登堂入室,将他的家仆当自己的使唤,甚至将自己要杀人的心都给摁了下来。   虽说药方的事儿他明白了,可除了补药,她就不能想点别的法子来回报自己?   啧,学小珍珠翘个屁股也成啊。   她倒好,哪片逆鳞不能触,她跳到那片鳞上翩翩起舞,大雨天的举着把自己都护不住的伞来碍眼。   ……偏偏自己真被她摁下来了。   顾玄礼手背上青筋慢慢凸起,雨天没能纾解的疼后知后觉冲上脑子。   他眼底发红,意识有些混乱地想,督公夫人下一步,是不是就要骑到督公头上了?   人确实不方便杀,但他要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一点儿教训,让她知道,不要以为可以随意拿捏男人,   太监也不行。   他看了眼还在睡着的林皎月,拍了拍衣服起身,孙嬷嬷去送。   顾玄礼挥挥手:“回去把人照料好了,什么时候醒了知会一声。”   孙嬷嬷忙应是。   回到了后院,梅九迎上来,一见他的模样,有几分讶异:“督公没杀人?”   顾玄礼默了会儿,烦躁地点了点头。   想杀,没杀成。   梅九更讶异了:“难道是夫人劝住您了?”   “什么意思?”顾玄礼立刻冷声质问。   梅九便把昨日林皎月来问他的事儿如实告知了,他们俩凑一块讨论了很久督公喜欢什么,最后发现,太监该喜欢的,督公一概不喜欢——   什么玩鸟啊盘核桃啊抽烟杆儿啊,通通都不如下雨天和杀人来得带劲儿。   顾玄礼阴恻恻地压低了眉毛:“她知道咱家下雨天喜欢杀人?”   梅九理所应当:“应该不知道,我分开说的?”   顾玄礼顿了顿。   原来,林皎月冒雨来接自己,是她满心以为,这就是在细密温柔地回报自己了,而她之后作出的反应,不说有几分演得成分,起码是她视死如归的表态。   麻烦。   脑袋又开始一凿一凿得疼,顾玄礼嘶了声,扭头给自己揉了揉,转瞬阴森森地问梅九:“你知道咱家为什么不爱抽烟杆儿吗?”   梅九茫然摇头。   “因为咱家怕烧着你这草包。”顾玄礼狠狠抽了把他的后脑勺。   *   一夜雨停。   林皎月醒来后,阿环高兴不已,连忙叫厨房给热了暖烘烘的粥点和易克化的小菜,孙嬷嬷也赶忙将大夫交代的事项以及先前药方的事一一告知林皎月。   她一边笑眯眯地听着,一边吃饭,错过了几顿饭,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吃得比平时还多了些。   “夫人好像心情很好。”孙嬷嬷去给督公报信儿去,阿环接手在一旁照料。   林皎月扬唇点点头:“病好了,当然心情很好呀。”   阿环也跟着乐:“真好,我都很久没见夫人这么开心了。”   林皎月这倒诧异了:“多久?”   “嗯……大概有一个月吧。”   林皎月想了想,一个月前,差不多正是她偷听到自己要嫁个宦官的时候,那会儿愁是为了此事,现在高兴,却也因此。   昨日隐约猜测顾玄礼下雨天爱杀人,虽然上赶着过去十分危险,却也是最好的机会叫对方看到自己的决心——   她纵使有算计,有谋求,可早已将自己看作与他一体,是他的夫人,甚至于,可以将自己的性命与他捆绑在一道,只要他愿意,她也不做挣扎,引颈受戮。   当然,她有赌的成分,顾玄礼这么久没杀她,她有理由相信自己活着还有价值。   她没有太多时间去打动对方,如果拖延太久,很有可能祖父和母弟都会再次殒命,所以不得不用这般激烈的法子,去取得对方的哪怕一丁点儿信任和怜悯。   她什么都没有,只有自己,但幸好,顾玄礼没有直接拒收这份诚意。   有些后怕,又有些庆幸地想,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头。   不一会儿,孙嬷嬷欢天地喜地回来,对她说:“夫人,督公准您叫伯府的大姑娘和小公子来府里探望啦,说日后若您有想去的地方,不必请示他!”   林皎月还没来及高兴,孙嬷嬷又笑着说:“还有,下月初,瑞王府有春老宴,督公也请您一道去呢。”   作者有话说:   督公:(磨牙)咱家要给小夫人整个厉害的教训!   皎皎:(开心)督公要约我出门谈恋爱啦!   ——《和神经病谈恋爱好难》。 第19章 商议   孙嬷嬷说得不错,顾玄礼大多数时间都不在府里。   林皎月那日醒来后,他就没了踪影,只偶尔听到下人凑在一块感叹,他们督公今日又去哪哪哪儿杀人放火了。   抄家的好手,不是说说而已。   林皎月面上看不出是喜还是忧,只盘算了下对方留府的时间,又叫人记着在长姐和弟弟来前,往厂卫司送个口信,当个乖乖巧巧的督公夫人。   顾玄礼说不用请示他,她还是要知晓分寸,样样告知的。   最吓人的人不在,林妙柔和林阆前来探望她,倒也轻松些。   林阆护着林妙柔一路进府,被下人恭敬的态度惊得有些忌惮,生怕要去赴鸿门宴,可见了林皎月,却很快乐呵呵笑了出来。   虽然衣服头面不多,但胜在阿环和孙嬷嬷打理得细致规整,一朵简单的绢花都能盘出好看的发髻,   且休息了几日,被细致照料着,她的气色好了很多,乍然看去,确是越发明艳青春,甚至比回门那日更光彩焕发。   他借口怪话掩饰心中酸涩:“幸好母亲没一道来,不然看到你过得这么好,一定很后悔自己在家哭了半个月。”   林皎月掐了把臭弟弟的胳膊,   随即她诧异:“阆哥儿,你壮实了。”   林阆赶忙同她说,他跟着武馆师父练了半个多月,也觉着身体强健不少。   由此看,从前他一直想习武,倒不是随口说说,而是真感兴趣,也适合。   林皎月转头,感激又感叹地同林妙柔道了谢。   林妙柔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说,一家人。   三人围在一块说了好些家常,孙嬷嬷吩咐厨房做了菜,姐弟三人便一道用了午饭。   林阆年纪轻,正浑身是劲儿,吃饱喝足就要给两位姐姐打拳看。   “刚吃过就打拳,也不怕肚子破掉。”林皎月瞪他一眼,让他先在厢房休息会儿,自己则约长姐去花园中消消食。   林妙柔顿了顿,点点头。   别看督公本人乖戾无常,早在林皎月来的第一晚,她就发觉督公府倒是山清水秀,亭台楼阁精致无比,   此刻,便带着长姐,指指点点各处精妙设计,感叹人不可貌相。   林妙柔心中有事,跟着她随意看了几眼,下意识就说了实话:“嗯,因着听说这处府邸原本是安王府,被督公抄了家后就赐给他了。”   林皎月愕然。   九千岁连王府都抄啊?这业务范围,着实庞大。   林妙柔后知后觉说漏了嘴,怕吓着林皎月,赶忙往回说:“我也是听说,前院的事,我也不太清楚的。”   林皎月噗嗤笑出来:“大姐姐听大伯父说的肯定错不了,我只是惊叹自己歪打正着……”   又进了个王府。   林妙柔握了握她:“别想那么多,今日我同阆哥儿一般,见你过得如此好,心中是高兴的,你也要多替自己,替你母亲弟弟着想,好好照顾自己。”   林皎月笑着点头,温声道,她会的。   与林妙柔走进了花园,四下无人,林皎月才将话题转到她想问的,轻轻启口,那日回门,怎没见大姐姐。   林妙柔一顿,险些红了眼眶,却强撑着说那日不巧,身子不适。   林皎月定定看着她,看她左右而言它。   大姐姐是个端庄淑女,拥有自己曾经最羡慕的身份,可也同自己一般,有各自的桎梏,心中便不由泛起说不清的怅惘。   林皎月轻轻道:“大姐姐,我们是一家人。”   林妙柔沉默许久,终于没忍住哭了出来。   她无可奈何,却又无法克制地朝林皎月低诉,她不想嫁!   宣平侯世子暴戾□□,稍稍打听便知道了,却因着宣平侯在朝中身居要职,且与宁王关系极好,所以无人敢明说。   她一是伤心婚事,二是难以置信,自小便疼爱她的父亲,竟然在这种大事上如此不上心,任凭她如何哭诉都坚持己见。   林皎月将哭得止不住的长姐劝到了花园的亭台里,犹豫再三,开口:“大姐姐若是不想嫁,我们便想些办法。”   “什么办法?”林妙柔不明所以,随即有些惶恐,“你不要因为我的事去找督公……”   林皎月笑说当然不会那么冲动。   她自己尚且还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顾玄礼,这么快再提要求,必然要被对方再羞辱一番,说自己白嫖他的。   有病,该计较的不计较,自己的小心思非要计较,林皎月怪怪地想,转瞬摇了摇头,轻声道:   “大伯父许是无奈,或者男子想不到这么多,祖父身子也不好,我们便自己想些办法,让宣平侯世子那边退婚。”   林皎月起初也曾怀疑过大伯父,他将自己许配给顾玄礼,究竟出于何种考量?   但她对前院和朝堂之事所知甚少,想破脑袋也只能猜是大伯父看顾玄礼不爽,便借自己这个不受重视的庶女去羞辱对方,   但具体原因,恐怕只能等到自己同顾玄礼真正亲近了,才能稍加打听一二。   林妙柔拧紧细眉:“他那种桀骜性子,既然答应了怎会主动退婚?或者我自毁清白?”   林皎月赶忙止住她可怕的想法:“还没到这一步,有个法子。”   宣平侯世子冯珅,与他父亲的一个妾室私通有了骨肉,冯坤便同那小娘商量,打算赶忙娶个正妻,再纳几个小妾,最后将孩子暗度陈仓进他自己院中。   林妙柔没问林皎月是如何知道的,只当她如今在督公府,自然耳目宽广,却难掩惊愕:“如此荒淫!”   林皎月也喟叹宣平侯府后院腌臜,这小妾因着自己不受宠,所以铤而走险勾引世子。   只是林皎月没告诉林妙柔,当年后来东窗事发,闹得所有人都在看侯府的笑话,冯坤因此暴怒,狠狠虐待了他的正妻,她才知道,原来长姐竟嫁了这样一个人。   她深吸了口气,将心中的遗憾与后怕压下:“大姐姐,若你不想嫁,我们便拿捏此事,让对方退步。”   林妙柔怔愣看着这个三妹妹,半晌,坚定地点点头:“好。”   两人一合计,最方便的时日,竟恰好是下月初的瑞王府春老宴。   届时京中贵人尽数上门,林茂年本也让林妙柔趁那日去见一眼冯珅,好叫她改观。   林皎月心道,真巧,还得感谢督公意外给了她个保护家人的机会,前世别说出席,她连这个宴会的名字都没听过。   临别之际,管家意外提了礼物前来,林皎月诧异:“我没准备这些……”   “府中不常来客,忘了同夫人说,”管事笑道,“这是督公定下的规矩,但凡来了人,都带些礼物走。”   好叫外头的人晓得,他九千岁是个仁善和蔼的好人。   林皎月被这种乖张蛮横的规矩怔得半晌无言,几乎能想到那人说话时,要笑不笑阴阳怪气的样子。   林妙柔看了眼惊愕的林皎月,竟有些忍俊,林阆亦被梗住,幽幽瞪了眼那礼物。   狗阉人,无礼又乖张,早晚锤爆你接阿姐回家!   林皎月看弟弟眼神就知道他攒着气呢,赶忙交代了两声让他多关心祖父和母亲,堵住他的嘴,又同林妙柔宽慰几句,终于送别了家人。   原本的怅惘和忐忑,全被这个小插曲给闹光了,林皎月颇有些哭笑不得,您清高,您有钱,有钱还连送我个钗子都要拿回去!   可她又好奇地想,顾玄礼见谁都不顺眼,看谁都要恶心一番,为什么还要去赴瑞王府的宴呢?   莫非,顾玄礼如此横行霸道,是因为他同每一位贵人都有深交?   林皎月摇摇头,空想不出结果,只期待这几天不要发生意外,特别是顾玄礼,虽然自己也曾盼着他早死,但起码不是近来,他可千万不要抄家将自己抄死掉,她还等对方带她去瑞王府呢。   时间一晃而过,中途林皎月没有再出门,只派阿环回了躺伯府,替自己去看望祖父和母亲,确保家人都还健康安稳,阆哥儿也没有惹事。   督公府里,林皎月也没闲着,管事见她这些天已经安定下来,身子也恢复了,有心将府中事务以及中馈交由她来掌管。   林皎月受宠若惊,可犹豫片刻,还是谢过管事好意,只言,等督公回来后再说吧,况且她对这些事也没熟悉过,怕做不好。   管事愣了片刻,笑着点点头。   夫人,还是太乖了啊。   可这些日子,顾玄礼倒是一次都没回府,林皎月只时不时听到下人们议论,今日听说督公抄了这家,昨日听说督公下朝时踹了某某重臣一脚,又扬长而去,诸如此类消息,倒是日日不断,紧凑繁忙。   作为顾督公的夫人,只能通过这些小道逸闻……甚至于辱骂之言来知道对方动向,林皎月经历了最初的胆战心惊后,只有淡淡复杂。   终于等到春老宴当日,林皎月一大早就爬起了床。   阿环忙前忙后给她梳妆,口口声声她前些日子出门,路过绸缎铺子听见老板说起当下时兴的装扮,定要给夫人拾掇出来。   可漂亮的桃花妆是画好了,正是晚春极景,绯红的面颊更比桃花还娇艳水润,要挑衣盘发的时候,阿环却顿了顿。   林皎月倒似寻常,笑吟吟道:“这妆真好看,不若就穿那件妃红色的褙子,配个月牙白的缎裙,旁人定羡慕我有个能将我打扮成桃花的小丫头。”   阿环给林皎月夸笑了出来,默默把喉头的委屈咽了回去。   但她还是会暗暗惆怅,时兴的缎子和头面,她家夫人怎能丁点儿都没呢……   林皎月对镜理云鬓,挑了支雕刻精巧的桃木簪子簪上,盈盈一笑,真如个娇艳的花精化形,却在低头时,闻到自己身上有股别样的气味。   是淡淡的药香,屋子里处处都浸着,同顾玄礼身上的药味极其相似,却因少了那抹血腥,闻起来不怪异诡谲,反而意味悠扬。   她思量片刻,还是没用花露盖掉这香,只慢吞吞想,督公闻到后,会不会下意识觉得熟悉呢?   都说野兽最爱用五感直觉来判断归属了。   作者有话说:   小顾:咱家没出现,但处处都有咱家的传说,啧,排场   ——   林阆:狗阉人   长姐:奇怪但很有钱的妹夫   众大臣:离我远点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皎皎:哼,小气鬼 第20章 春老   林皎月在府中等了许久,没等到顾玄礼,只等到梅九喘着气儿回来传话:   “夫人可收整好了?督公今日还有些事务缠身,让我先带您去瑞王府。”   经过上次讨论督公喜好后,两人已有几分熟络,派他来接也不奇怪。   林皎月眨了眨眼,随即果断点头。   她心想,白嫖来了这个机会,还不用一路小心顾玄礼的脸色,这种好事不可多得。   随即她一顿,羞恼于自己怎么也用白嫖这个词了,她是督公的夫人,出席这种场合,天经地义!   马车到了瑞王府停下,门房见到督公府的标志,神色一凛,赶忙互相使使眼色,一道过来迎接。   出乎意料,从马车里下来的不是叫人胆寒的九千岁,而是个娇滴滴的小夫人,若非有梅九这个熟脸在,旁人险些没反应过来她的身份。   走在瑞王府的花园小道里,梅九终于忍不住小声问:“夫人一人赴宴,就不紧张吗?”   林皎月眼眸明澈:“我是督公的夫人,有人敢对我不利吗?”   梅九想了想,摇摇头。   虽然督公的敌手一大把,但瑞王为了不引火上身,在自家府邸定会做好万全准备。   林皎月便轻轻笑了笑:“那我就不紧张。”   且她今日是带着任务来的,所以更得气定神闲,不能露怯。   就,就学督公那样!   前头领路的小丫鬟一路恭敬,带着林皎月从王府的花园小径慢步穿过,确是春晚时节,原本枝头的繁花已经凋敝了部分,剩余的正开至艳烈荼蘼,显露最后的波纹。   走出小径,视野开阔,园中已有不少人。   对面便是水榭,溪水从假山中间流淌汇聚,尽落水池中,贵人们座在园内,头顶被搭起了藤蔓花架,用以遮阳,看起来既风雅又浪漫,桌案上摆放的瓜果点心更是精美绝伦,比起先前伯府的花朝宴显贵不知多少。   前面有人已经见过林皎月,此刻微妙地避开了视线,更多人则是略带好奇地打量她陌生却姣好的面庞,私下议论,这是谁家夫人?   知道的便悄声告知,更有聪慧的见过梅九的脸,自己反应过来,众人面色各异,不自觉给林皎月让了条路出来。   林皎月倒是一路目不斜视,未发一言,任由丫鬟带她落座,只在看到督公府的席位与宁王府的挨着时,微微讶异了一番,又很快恢复如常。   林觅双攥紧了衣摆。   早在林皎月出现的一瞬间,她就淬毒般地盯住了对方,林皎月看过来时,她却只将脸侧了过去,抿紧了嘴唇,装作平和地给坐在她身旁的李长夙添了杯桃花酒。   李长夙看到林皎月,不由便会想起回门那日发生的事,心头涌现复杂,但很快便被压下去,亦看不出丝毫波澜。   瑞王世子妃便是这个时候来的。   瑞王府的宴会,她这位主人家的儿媳便比其他妇人高出半个阶,早就看不惯林觅双作为伯府姑娘,能与她平起平坐,眼下便怀了不纯的心思,款款笑来问候一二。   真正的贵女有更滴水不漏的段位,三言两语,林觅双就下意识将自己与邻座林皎月的关系托了出来。   林皎月不动声色皱起眉,对方不可能不知道她们姐妹关系,此刻明知故问,动机叵测。   她蓦然想起前世,自己似乎与这位世子妃也曾擦肩而过。   当时自己还没被李长夙软禁,偶尔也能见到王府里的客人,那日对方来时,自己恰巧路过偶遇,不过惊叹了番这位世子妃竟有这番荣宠气度,转头就被李长夙派人送回了小院。   林皎月顿了顿,想起那日结束,李长夙对自己的态度似乎就更淡漠了,似乎越发看不上她这个地位卑微的庶女。   自己什么都没做,唯一的可能只有旁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她幽幽抬头,看向瑞王世子妃端庄柔美的面庞,眉头皱得更深了些。   果不其然,对方笑吟吟接道:“原来弟妹同顾夫人是姐妹,怪不得听说,顾夫人的嫁妆,都有一部分是弟妹补贴的呢。”   林觅双瞬间苍白了脸。   周氏当日被顾玄礼逼着要嫁妆,短时间凑不齐,终于私下同林觅双商议,暗暗拿了一部分过去,许诺她过些时日就补还。   这事瑞王世子妃怎会知道?   她简直不敢看李长夙的脸!   原先没看到热闹的人,顿时又有了新的乐子。   大家伙都知道,瑞王与督公势同水火,前些日子下朝还被督公点破了后院之事,是故,瑞王家眷是在场,唯一不同林皎月虚与委蛇的。   刺完了林觅双,世子妃果然又来打量了一番林皎月:   “说到这儿,今日盛宴,怎没见顾夫人装扮得精致些?我记得弟妹有一支累丝嵌宝石的蝴蝶簪还被贵妃娘娘夸赞过,你们二人为何一个都没戴呀?是不喜欢吗?”   一直旁听不言的李长夙终于出声。   他虽不喜爱妻子的作为,也很恼怒妻子与岳母私下合计了这种事,但堂嫂这般奚落,也是在下他的面子。   他轻声却不容置喙道:“堂嫂慎言,这是内子的家务事。”   林觅双几乎要流出泪来,感动于李长夙的维护,当即轻轻攥住了对方衣袖,满脸委屈羞怯。   瑞王世子妃看了眼神色严肃的堂弟,轻轻笑了声,不置可否地扭头看向林皎月。   梅九也看向林皎月,心里清楚,先不说那些嫁妆里有没有什么簪子,但说……那些东西都是督公的啦!   众人心中也如此猜测,市井小民多言狐媚祸心,道顾玄礼为了个女子一反常态,可他们这些显贵却知晓,顾玄礼哪有作为常人的心?   他开口去要那一百箱嫁妆,绝不是为了林皎月,只会为了他自己。   装什么情深冒大不韪,不过是个乖戾无常,贪财好色的死阉人罢了。   所以眼下,瑞王世子妃便要轻飘飘戳开这美梦的皮,让众人看到督公夫人的难堪,更让众人看到,顾玄礼的无耻——   这是她的公爹在宴前提到的,若能下了顾玄礼那阉贼的面子,他做梦也得笑醒!   可看着看着,没看这位年轻的督公夫人红眼,没看她羞恼,只看她面色困惑,露出个天真笑容来。   “除却伯府的家务事,没想世子妃对督公府内情况也如此熟知,”她顿了顿,怀疑地看了眼梅九,“梅掌班,世子妃与督公很熟络吗?”   世子妃当即愣住,梅九忍着笑摇头:“督公不认得世子妃。”   林皎月讶然点头:“那世子妃可不要再多说旁人家的家事了,虽说督公位份高些,可毕竟也是年轻外男,世子妃如此热心,少不得要被人说闲话。”   梅九没忍住,直接笑了出来。   林皎月一脸无辜,娇艳明媚的面庞上透着不谙世事的天真。   “我?”世子妃哑口,气急败坏却强忍着不能发作,胸口不住起伏,结结巴巴道,“谁要同他……同他……”   同他这个阉人有所沾染呢?   林皎月心中替她把不敢说得说完,转瞬有些可惜顾玄礼不在,看不见自己替他撑场面,否则应当会对自己更满意些。   可事实上,不论今日顾玄礼在不在,她都不会再叫这位世子妃败坏自己的名声了。   世子妃深吸口气,压下所有情绪,勉强在众人面前维持住体面:   “顾夫人当真伶牙俐齿,是我失言了,只是夫人今日装扮简素,是看不上瑞王府吗?”   众人此刻也终于光明正大朝林皎月看去,她眉如远黛,肤若凝脂,一头墨发用根简单木簪挽起,在旁人身上是穷酸,配她却别有一番天然春景。   一身月牙白的缎裙被妃红褙子包裹,春风掠过曲线曼妙,纱织的褙子摇曳欲舞,像桃花瓣灵动飞旋,绽露其间那个自然孕育、百媚千娇的花仙。   人群中,本对女子拌嘴不在意的宣平侯世子冯珅,不过看了一眼,便再难挪开目光,直勾勾地盯住了那位看似懵懂,实则眼中带着钩子的小女人。   “你说她是谁?”他拉住身旁的小厮。   小厮愁眉苦脸:“祖宗哎,那位是顾督公的夫人,您可不能多想,且阉人碰过的女子,哪里配得上您呢?”   原本都是这么想的,可冯珅被那双桃花眼勾住了,心里默默念着,阉人的女人……岂不是更盼着有他这种健壮情郎么?   他眼睛倏然一亮:“他是林家大姑娘的妹妹!”   岂不就是他的小姨子?   林觅双刚恢复平静,便见庶妹再次引来众人视线,心中恨意更深。   她倒要看看,上次回门,她还能找个嬷嬷陪她来一唱一和,今日宴上,当着这些见过世面的贵女的面,她又要如何圆!   阿环红了眼,恨不得已经跪下来,说都是她的错了,可林皎月拉住了她。   终于被直接质问,林皎月面上不显,心中还是紧张的。   但她想到,今日稍后还要去帮大姐姐撑腰,还要讨得顾玄礼满意,她就不能退。   她慢吞吞摸了摸自己头上的桃木簪,轻声道:“原来世子妃是这么想妾身的,倒是,有些浅薄了。”   对方怔愣。   林皎月双手恭敬地福于身前,姿态神貌挑不出错地看她微微一笑:   “瑞王殿下办春老宴,春老二字取于白居易大家的诗题,是借春光盛景,感伤时光匆逝催其老。既然值此佳宴,妾身便觉不该恃美而骄,而是趁机多关怀易逝的人与物。”   她纤手抬起,轻抚桃木簪:“这根木簪便是由妾身的母亲亲手雕刻,妾身戴着它,好似也能感受到瑞王殿下怀念先祖的意志,可若世子妃说此举简素穷酸,那妾身,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只能说你浅薄,不识自己公爹的好意了,不管你公爹是不是这么想的……抬到这个位置,总也不好下台了吧。   林皎月这话确实不算不占理,可她今日本也不是为了吵架、为了与人辩驳来的。   瑞王世子妃挑事在先,林皎月不能向人展露自己的穷酸和胆怯,她们因她是顾玄礼的妻子而多有敌意,那么她也能仗着自己是顾玄礼的妻子,不讲道理,指鹿为马摆弄人心!:……::……   周围一片寂静,瑞王世子妃几乎要被她绕晕过去,半晌才难以置信,林皎月竟然连这种狡理都说得出口?   作者有话说:   瑞阳世子妃:为什么不打扮好看,是不喜欢吗?   林皎月:(委屈屈.默默看向某人)   顾督公:……等着 第21章 吃席   瑞王世子妃被气到要翻白眼,可话都被林皎月说完了,自己又如何反驳呢?   反驳了就是没领悟公爹的意思,是自己浅薄,或是坦白公爹根本没有怀念先祖!?   这话可不能说!   不等瑞王世子妃想破脑子,一旁有人兴致冲冲地鼓掌:“说得好!好!”   梅九后知后觉,跟着一道热闹气氛:“好!好!”   周围人被鼓动得不尴不尬,被迫一起鼓起掌来,梅九这才冲最初那人看过去——嘶,宣平侯世子冯珅,宁王的人。   林觅双也狐疑看了眼,这人是谁,又是何时认识的林皎月,在这种时候替她撑腰?   林皎月耳朵嗡嗡,撑着无辜浅笑,心里却紧张地顾不上去看,究竟是谁瞎了眼这么捧场?   可这副单纯不做作的模样,看得冯珅越发心痒,他的目光也越发不加遮掩。   气氛烘托至此,瑞王世子妃举不出任何有力的反驳,她看向林皎月的眼神中似萃了毒。   也是这时,瑞王妃那边派人来话,请世子妃回后院去帮着主持下午宴事宜。   众人心知肚明,瑞王妃听到了消息,派人打圆场来着了。   瑞王世子妃接到了婆母给的台阶,眼中的恶毒被暂且按压。   她吸了口气,挑不出错地同众人短暂告别,临末,却忍不住讥讽地看了眼林皎月:“顾夫人自有一套行事逻辑,与督公倒是天造地设。”   林皎月受宠若惊:“多谢世子妃夸耀。”   瑞王世子妃险些没忍住自己的白眼。   人走后,闹剧自然搁置,林皎月坐回了自己位上,一阵风吹过,才发觉,竟然汗湿了满背。   ……用簪子扎人都没这么紧张,林皎月,你也太没出息了。   她垂下眼,借休憩的机会掩饰自己的发怔,暗暗地想,其实今日这一遭也不过是当个发泄,自己还能真将对方如何吗?   不说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但说,前世后来,瑞王府是被顾玄礼带着人抄掉的,如果不出差错,今生亦然。   自己同一个必死之人争,也确实有点好笑了。   刚刚阿环被林皎月拦住,不敢说话,见人走了,赶忙给林皎月端了热茶水过来。   “夫人,喝点水吧。”阿环难掩心疼,眼中的自责更甚,只觉得如果自己更聪明些,弄出漂亮的发髻和衣服,也不至于叫夫人如此难堪。   林皎月捧过场,微热的水杯唤回了些意识,她抬头看到阿环神色,抿了抿唇。   她叫了阿环一声。   阿环内疚地看她。   “巧妇还难为无米之炊呢,你不要多想。”她小声笑。   阿环嘴唇一瘪,几乎要哭出来。   林皎月又低声道:“以后我若是再遇到事,你不要想着上来护住我,我是主子,旁人想对付的只有我,你护着也无济于事,只会多搭上一个你,知道吗?”   阿环赶忙道:“今日也没那么严重……”   “不仅仅是今日,”林皎月握住她的手,“以后不论再遇上什么,都不要这般了。”   阿环愣住。   自己是个奴婢,奴婢挡在主子身前,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可不等她想明白,一旁的林觅双出声:“三妹妹既然将你当个人看了,你就感怀收着,还问什么问?”   阿环赶忙收起眼中迷茫,警惕站到一旁。   林皎月不动声色地捧着水杯,侧目看林觅双。   李长夙这会儿巧是离开,林觅双神色恹恹地看了她会儿,忽而嗤笑:“你不要真以为攀上九千岁就高枕无忧了,他是阉人,这辈子注定无子无女,可只要是个男人,就不安定,若不想些别的法子,你拴不住他的。”   林皎月微微皱起眉,心想我不想活了么拴住顾玄礼,但转念一想,自己当年处在林觅双的位子上,所想也大差不差。   想用自己的身子,用孩子来拴住李长夙,却摆错了身份,一步步惹得人厌烦冷待,最后落到那般下场……   林皎月喝光了热茶,将心中的不适压下去,抬眸看了眼林觅双,见对方眉宇间始终笼罩郁涩,犹豫再三,缓缓道:“你若是心中有事,便尽早寻求解脱吧。”   以对方嫡女的身份,再差,也不至于落得和当年的自己一样,但能劝当劝,就当是她刚刚还算好心提点自己一句的回报,虽然依旧难听。   林皎月言尽于此,林觅双眼中却闪过惊愕:“胡说什么!我能有什么事,你不要挑拨离间!”   林皎月看了她一眼,不再说话。   又过了片刻,大姐姐随大伯父一道来了,林皎月偷偷冲对方眨了眨眼,林妙柔抿唇笑而不语,姐妹俩达成共识。   瑞王也派人来吩咐众人,移步王府正殿用膳,林觅双只得将自己眼中的惶然与痛苦压抑下去,抬起眼眸,深深看向前方林皎月窈窕的细腰。   也是要用膳时,下人结结巴巴来宣,顾督公到了。   原本大殿内还有互相恭维声,闲谈声,闻言,刹那清寂,连瑞王都难以置信——他夫人不是来了吗?他怎么还亲自来了?   林皎月也有几分诧异。   她也以为顾玄礼今日不会来了,因着到了今日她才知晓,往年顾玄礼从不来瑞王府。   但她很快收敛神色,再有什么心思,那是她同顾玄礼的私事,今日当着满殿的人,她得扮演好督公夫人的角色。   可实际上,最惶恐的人莫过于瑞王世子妃。   她端坐于宴席侧前方,娇艳的小脸惨白——先前胆敢欺负林皎月,不过是仗着顾玄礼不在。   她心想,督公心里必然是不在意的,否则怎会放任自己的夫人独自来到这种群敌环伺的场合呢?   可眼下顾玄礼怎么又来了!   所有人都秉着呼吸,眼神低垂,不敢直视携着刀的玄袍青年昂首阔步,迤迤然迈进大殿,   只有林皎月抬着头,明明白白地朝他露出了个笑。   正坐在她对面的冯珅恰好抬眸,被那张娇艳笑脸魇住了心神,直到顾玄礼高大的背影遮住她的脸,冯珅才恍然一震,匆匆低下头。   他心里忍不住想,一个阉人,凭什么娶这样的女子?   也就是自己当时不知这伯府三姑娘的模样,否则,定不会叫她受这种委屈。   顾玄礼神色漠然地跨进大殿,谁的招呼都不打,一双狭长的凤目扫过殿内——被他盯住的人,但凡起初有没低下头的,这会儿也都马上低下去了。   瑞王世子妃发慌,几乎要攥裂手中的帕子。   瑞王自然知道早上发生的事,可他既然不提,就是在替自己的儿媳撑腰,当即绷着脸安排顾玄礼:“落座……”   吧字没出口,顾玄礼脚步迈开,径直坐到了林皎月身边的空座上。   那是林皎月刚刚给他挪开的,坐下去还温热着,他不做声地看了眼后知后觉红了脸的小夫人。   众人暗暗松了口气,瑞王世子妃怔了怔,随即心中涌起股劫后余生的庆幸。   以九千岁的本事,不可能不知道早上发生的事,可他没事儿人似的,刚刚对自己似乎也没什么反应,可不就是没放在心上吗!   她怜悯地看了眼端坐恭敬的林皎月,心想,再能言善辩的雀儿,也不过是个等待蹉跎的玩物。   众人心中各自有计较,瑞王却因顾玄礼的乖张,直接气得翻白眼,可今日是他一年才能办一度的宴,下午更要借宴会的名义同不少大臣光明正大商议要事,不能在这会儿散功。   他只能压着气,请众人与家眷好吃好喝,自己扭头去吞两粒静心丹。   瑞王离开后,殿中众人虽不像刚才那般忌惮,但终归拘谨,林皎月眼睁睁看到隔壁桌的小公子偷偷看了眼顾玄礼,又震惊于对方的睥睨气势,筷子上夹的硕大鸡腿,啪叽掉下去。   她没忍住笑出了声,在寂静的大殿里像惊雷似的,那个小公子错愕地看了她一眼,简直就要骂,你有病啊!   顾玄礼顿了顿,眯起眼,周围人赶忙把头往下又低了低,生怕这种时候入了督公的眼,绝非好事。   林皎月也意识到自己冒失了,压下唇角,轻轻给顾玄礼倒了杯茶——“督公,喝茶呀。”   纵使如此,她眼里还是含着笑的,连她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见顾玄礼到来,她不像其他人一样害怕,而是想笑。   可能……因为顾玄礼看到她之后,直接坐了过来,像把她当做自己人了吧,她不确定地想。   顾玄礼终于又把眼神落到她身上,慢吞吞举起水杯,先闻了闻,再缓缓饮下。   做这些动作的时候,他的眼神都没从林皎月身上挪开,似想说什么,突然觉得周围静悄悄的很碍事,才皱了皱眉,意味不明道:“等咱家宣布开席呢?”   吸气声此起彼伏,众人磕磕盼盼开吃开喝,林皎月看得新奇,这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们,竟怕顾玄礼至此。   “你也在等咱家?”顾玄礼吊着眼角睨了林皎月一眼。   林皎月还在想事,闻言自然而然轻轻嗯了一声,唇角微扬:“第一次同督公吃饭,是在等您的。”   顾玄礼举着杯子的手顿了顿,随即面无表情地放了回去。   他问的是这个?   刚刚也是,盯着他笑得那么殷勤,生怕没处卖弄。   不是白嫖精,也是别的妖精。   没了主人迎客的大殿上,只有周围人被迫营造出来的虚假喧闹,这会儿再说话再笑也不会突兀了。   顾玄礼盯着林皎月看了会儿,忽然一只胳膊撑着桌板,向她俯身逼近过去。   熟悉的药香混着血腥味儿被拂过来,林皎月没来及侧目去看对方何意,发髻上传来了一阵轻轻触动。   顾玄礼垂着眼眸,轻轻拨弄了下那个桃木簪,声音漫不经心,又轻又哑:   “想请咱家出手就直说,铺垫得太多,也得小心咱家看不懂。”   作者有话说:   接上章的作话地狱笑话——   小顾:……等着,咱家这就给夫人再杀几个人,再抢点过来!   皎皎:(第二次见面,伯府外杀人现场涌入脑海)救命,我死去的记忆突然开始攻击我 第22章 退婚   温热气息落在耳垂,林皎月的后颈连着背后有些发麻发痒。   她提着心脏,偷偷瞥了眼顾玄礼,他早晨没来,竟然都知道了?   且听顾玄礼的意思……还要替他出气?   不,不一定,或许只是因为她是他的夫人,他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来替他自己立威。   林皎月不敢自以为是,受宠若惊地小声道:“不必督公出手的。”   顾玄礼抚弄桃木簪的动作顿了顿,凤目直视过来。   “妾身没丢督公的脸,今日上午,妾身将所有人都说得哑口无言了。”   林皎月眨了眨眼,纤长卷翘的睫毛像小珍珠的爪儿在扑蝶,一下一下地招着。   顾玄礼眯眼看了片刻,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竟想伸手去摸摸。   啧,被她卖弄到了。   他恹恹地收回手,纤长苍白的手指蜷起又松开,像在纾解握不住什么的厌烦。   林皎月见他不打算再计较,暗暗松了口气。   幸好。   万一顾玄礼真闹起来,她就没空再与长姐一道去劝说冯珅了,而且她如今没什么能作为回报的,不想被他再说一次白嫖。   她乖巧无比地给顾玄礼布菜,忽听顾玄礼自顾自道:“这么能干,那咱家是得好好赏赏了。”   他不动声色地扫过瑞王世子妃,慢吞吞转头看回林皎月,冰冷的凤目噙着捉摸不透的深意。   筷子上,蜜酱包裹得炙肉冷不丁掉到桌子上,林皎月先前还笑旁边少年,这回风水轮流转,转回了自己身上。   她没有任何惊喜,只有茫然和不安。   顾玄礼终于笑起来,慢条斯理举起筷子,重新夹起一块烤炙肉,裹上焦糖色的蜜酱,悉心送进了林皎月那张樱桃小口中。   “好吃吗?”   “……好吃。”   那就吃你的,别卖弄了。   举动细小,落在旁人眼中,则是意味深长。   小厮要命地劝诫冯珅:“祖宗,别看了,真别看了,万一督公瞧见您盯着他夫人看,可如何是好啊?”   冯珅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他还会为了个女人同我闹?早上小美人被欺负了,他不也毫无动静?”   再说,当众如此柔情蜜意地挑弄夫人,若不是根本只拿她当个玩物,难不成还是情根深种?   一个阉人,也配?   他嗤笑一声,幽幽收回目光,饮了口酒,想九千岁今日来瑞王府,怕是打算对瑞王动手吧?   自己可是宁王的人,搞不好哪天,他为了对付瑞王,要与宁王结盟,还要将他夫人送到本世子榻上呢。   小厮见主子听不劝,连连唉声。   冯珅毫不避讳的目光自然也落到有心人眼中,瑞王世子妃对这人知根知底,见状眯了眯眼,随即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来,同样的,打听到了冯珅身份的林觅双也微微诧异。   李长夙今日心情一直不佳,托了他温润儒雅外貌的福,倒是没几人发觉。   他看了眼若有所思的林觅双,轻声问道:“还不高兴?”   林觅双赶忙撑起笑:“没有,只是妾身见世子喜爱这道点心,在用心揣度做法,想着日后给世子做一做。”   李长夙没回应。   他心想,挪用嫁妆的事也没提前和自己说明,此刻卖乖更像虚伪地补救。   再说,这讨好的手段极为低级,当了世子妃却无自知,竟想着自己洗手作羹汤,着实有些上不得台面。   但终归在外面,他嗯了一声,没再搭话,只下意识朝顾玄礼那边看了眼。   他心中有些说不清的憋闷。   可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原本只是怀着些隐晦私心想看一眼林皎月,不料人没看到,反倒与挡在她身前的督公对了个眼。   皮相阴柔俊美的九千岁慢吞吞冲他笑了笑,笑得他脊背生寒,囫囵挪开视线。   而跟着父亲坐在后方的林妙柔心中隐隐担忧,她只看能看见三妹妹被九千岁的身形挡着,好似……被人随意狎弄似的。   林茂年看了眼,不满敲了敲她的筷托:“不要东张西望,没规矩。”   她欲言又止,握着筷箸的指尖微微泛着白。   午膳后,她见顾玄礼先离开了,便找了个借口,匆匆去寻林皎月。   林皎月也恰好带着阿环在大殿外等她,年轻的督公夫人身形孑然,任凭其她贵眷从一旁或小心、或惊恐鄙夷地经过,她皆垂眸不动,好似没将任何人放进眼里。   林妙柔刚走到她身前,还未张口,便听到她这个最年幼的三妹妹轻声道:“大姐姐,我很好。”   林妙柔一顿,短暂片刻后,才明白自己的情绪没藏住,所以幼妹才出言劝慰。   她很好,不论是在面对这些贵人们,还是在面对督公的时候,林皎月都足够聪明,没人真叫她吃了亏,哪怕是恐怖如顾玄礼,对她都算破天荒得宽宏大量,她至今都很好。   且她很贪心,觉得这样的好还不够,她还想要更多,带着爱她的家人一道变得更好,所以她不会踌躇。   林妙柔看了许久,都没看出她有勉强的意味,又想到三妹妹伶俐聪慧,看待她的事情都如此果敢狠准,必不会真叫自己吃了亏,于是只好轻轻点了点头。   “好就好。”旁的,无需多言。   两人一道离开大殿,林皎月又轻声同长姐交代,她已经遣阿环去邀约宣平侯世子了,因这事私密,所以届时只有他们三人相谈,阿环被她安排在了殿外候着。   林妙柔略显紧张,担心对方难缠,可林皎月却想,原本她也没谱,但今日好巧不巧顾玄礼来了,她狐假虎威的底气便更足了。   没错,督公今日前来,她虽然诧异,但终归也有好处在。   “对了,督公呢?”   两人合计完一通,林妙柔突然想起来问一嘴,发觉不仅仅是督公,先前跟在林皎月身后的那个小掌班也一道不见了。   林皎月脸色顿时有些奇异,林妙柔以为这两人后来有什么秘密,便打住没问了,林皎月欲言又止,最终只打哈哈带了过去。   因为她本以为,所谓的奖赏,就是屈尊降贵喂她口菜,谁知道分别时,顾玄礼又凑到她耳边,意味深长地说,夫人去偏殿好好候着,咱家给你找奖赏去。   今日两次对方凑过来,林皎月发现自己心跳都很厉害,或许因为这人是顾玄礼,亦或许对方确实模样绝色,哪怕知晓他是宦官,林皎月也难免为美色心悸。   可她又很害怕顾玄礼要去把瑞王府女眷的珠宝全部搜罗出来,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担忧,但总觉得如果是顾玄礼,做得出这种事。   另一头,瑞王世子妃听下人来报,林皎月的丫鬟私下去找了冯珅。   原本还想着今日如何挽回局面,让这夫妻二人狠狠跌份的世子妃顿时笑出了声。   “看不出啊,这顾夫人表面柔弱,满口仁义,私底下也是个耐不住寂寞的。”   冯珅是个什么玩意儿,但凡有些门路的人,无一不知。   思忖片刻,她提着裙摆,飞快吩咐过贴身丫鬟种种,眼中几乎已经看到林皎月失贞被撞破,九千岁恼怒至极却无可奈何的模样。   她眼神流转,觉得那一幕定然十分精彩,当即起身拍了拍裙摆,打算去偏殿附近转转消食,也好在惊叫声响起的第一时间,最快见到这场好戏!   林皎月与林妙柔到达偏殿时,冯珅已经等在里面喝茶了。   偏殿清净,正是为了让宾客好好休息所设,殿外连着花园小径,殿内风铃摇晃,熏香悠然袭人。   冯珅看起来人模狗样,为了表现自己对姑娘家的保护,也没带小厮,可两人兀一进来,林皎月就感觉到了对方的视线留在了自己身上。   所以当冯坤给自己递来茶水的时候,她顿了顿,委婉推拒,言道她不渴。   好在对方并未坚持,只当这是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可退让了一件事,另一件事上就不那么容易松口了。   知晓了林家姑娘的来意后,一向以笑示人的冯珅神色微妙起来。   他放下手中杯盏,觉得好笑般看向林妙柔:“大姑娘没开玩笑吧,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本世子说退就退的?”   林妙柔呼吸渐急,可仍旧坚定道:“我知此事为难,但是以世子的声势地位,退婚绝非难事。”   “确实不是难事,可,我为何要退?”冯珅眯起眼。   “南坪伯府书香门第,我宣平侯府也非落魄士族,本世子与大姑娘成婚,尚且也算得上门当户对,莫非……是大姑娘对在下有所不满?”   话题被冯珅带走,林妙柔慢慢皱起眉头,多年教养拘束着她,令她不知该如何回应才不显失礼。   冯珅故作诧异之后,见林妙柔果然回不上,便缓缓摇了摇头,声音低沉地笑了笑:   “那恕在下要违背姑娘愿望了,林大姑娘国色天香,温婉贤淑,本世子一见难忘,定要娶你过门,也请林大姑娘莫要担心害怕,本世子十分欣赏伯府姑娘的性情,嫁入侯府后,我定当处处尊重体贴你,夫妻和睦,百年好合。”   说到最后,黏腻眼神已经掠过了林妙柔,转到了全程沉默不语的林皎月身上。   十六岁的少女尚且青涩,可不知是否因着已经嫁为人妇,她的面上亦有超脱了年岁的妩媚从容。   对方进殿半柱香不到,他已经看了不下数十眼,每一眼都叫他心头越发瘙痒难耐。   林皎月见过这种眼神,前世她被困于宁王府的后来,李长夙不来见他,不碰她,她便成了府中无数下人眼中的一块肉,谁都想上来啃噬几口。   如今,这个叫嚣着要成为自己姐夫的男人,对自己露出了毫不掩饰的觊觎。   一向柔弱示人的林皎月终于轻轻笑了出来。   “冯世子所谓的伯府姑娘性情,是指妾身对着世子妃肆无忌惮胡搅蛮缠吗?”她勾着红唇,认真问。   冯珅被她笑得一顿,越发心痒,立刻道:“那绝非胡搅蛮缠,本世子觉得顾夫人言之有理……”   “原来您也愿意将这春老宴当重阳节过呀?”林皎月看着哑口的冯坤失笑,半晌,点了点头,   “冯世子当真好歹不分,黑白不明,怪不得连对着自己的小娘都无敬畏之心呢。”   林皎月撑着下巴,轻轻吐字,掷地有声。   林妙柔心头一抖,下意识看向林皎月,也不知是否是错觉,竟在幼妹身上,隐约体会到了与督公极像的气质。   冯坤如遭雷击,原本耐心渐失的心脏瞬间揪紧,恐惧清空了大脑,而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名野火渐次燎原。   林妙柔突然咳了几声,似被什么呛了下。   “三妹,”她有些心慌地握住了林皎月的手,小声颤抖,“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适?”   作者有话说:   皎皎心中的督公:杀人放火抢珠宝   督公:……刻板印象要不得 第23章 双杀   昂贵的云锦从女子身上滑落,瑞王世子妃脸颊涨红,写满痛苦,却难掩满脸的春色。   偏殿外,死士低吼厮杀,时不时就有鲜血溅进来,落在隔断的帘子上,全被掩埋在院外那一小方寸间,宛若人间炼狱。   梅九站在门槛边上举着小簿子,每死一个人,他就在小簿子上划一笔。   世子妃伏在地面,衣冠不整地爬到眼前人脚边,字字泣泪地低喊着:“督公……”   被攥住了衣摆的顾玄礼端坐着,苍白修长的手指把玩着个小瓷瓶,翻来覆去看了半晌,目光戏谑地落在已经起了药效的世子妃身上。   “咱家前阵子听闻,世子的几个妾室里,有德行不好与人苟合被发现的,看来,是世子妃手段高超啊。”   “倒是个好东西,叫那些下贱人用了恐都有些浪费。”他笑得如沐春风。   世子妃一个字儿都回答不上来,药效渐起,恐惧与欲念交织,她心中隐约升起巨大的惶恐。   半晌,顾玄礼翘起的二郎腿轻轻一蹬,将女子的柔夷嫩手踩在脚下,俯身道:“隔壁恰好正有群即将要死的死士,世子妃作为王府未来的女主人,去陪陪他们,好像也是天经地义?”   世子妃尖叫:“不!督公饶了我!督公放过我吧!”   顾玄礼将人一脚踹开,笑得满含深意:“不行,咱家说了,要送夫人个礼物,若没了世子妃,这礼物的分量就磕碜了。”   世子妃这才震惊后觉,这死阉人哪是不在乎?他根本就是在为林皎月出气报仇!   不再听世子妃的尖叫哭求,顾玄礼慢悠悠将药扔给了杀人递刀的梅九。   他难得有几分期待,目光穿过紧闭的殿门,似乎已经看到了临间殿内的林皎月,她定然在乖巧地等着自己吧。   也不知道,他那自以为是的小夫人,待会儿看到这里的景象,可还会眨着那双桃花眼,坚定不移地说,她是他的夫人,永远不会怕他呢?   他迫切想看到她被自己撕下伪装,被吓得屁滚尿流的样子,一定非常有意思。   梅九接过药瓶后一顿,举了举簿子:“督公,这得算一整个正字。”   顾玄礼若有所思。   偏殿中的林皎月也感受到了体内升起灼热。   她下意识看向自己没喝的那杯茶,却撞见喘着粗气的冯珅起身走向她们二人。   林皎月立刻拽起林妙柔后退呵斥:“冯世子!”   她不知道这药效是何处发散的,但她知道,这药对男子和女子的效用不尽相同,男子的反应会比女子更甚。   她着过这种药的道,没想重生一次,竟又碰上了。   她来不及想,是否是这些贵人们所用的药都是差不多的,否则怎么与前世在宁王府那次如此相似,冯珅已然红了眼底,沙哑大笑:   “夫人其实根本不必来蹚这滩水,难道你以为,就凭个怀孕的小娘,本世子就怕了?”   他死死盯着她们:“夫人与林大姑娘猜猜,这事儿抖出去,我父亲是会护着本世子,还是护一个与旁人苟合的小娘?”   林妙柔闻言猛地一震:“那是你的孩子!”   他竟想母子皆不留吗?   “哈哈哈,我的孩子?”冯珅眼底越发红起来,像嗜血的蛛网裹住了仅剩不多的良知,“本世子会有很多孩子,比如今日,就能叫林大姑娘也怀上!”   他一把握住了林妙柔的手腕,少女惊叫着推搡,可闺阁女子的力道,至多只能叫这才畜生更兴奋。   不知名的药摧毁了冯珅的理智和底线,如果是清醒的时候,他或许还会有几分忌惮,也有对未出世孩子的几分不舍,但此刻,他心里的邪火已经烧起来了,身子也越来越急,只要同林家大姑娘将生米煮成熟饭,哪怕他后院那些腌臜事被抖出来,她也只能嫁自己!   林皎月再没心思顾忌别的,她脸色泛起白走上前,一把拉开林妙柔,将自己柔弱纤细的身子挡在前。   “三妹妹!”林妙柔险些朝后栽倒,愕然尖叫。   林皎月的手腕被钳住,对方又伸出只粗粝的手,一把捏过她尖瘦的下巴:“夫人也迫不及待想怀上本世子的孩子?”   门外的阿环被林妙柔的那一声尖叫惊到,再三确认,终于猛地推门而进,入目便见此番场面,登时脑袋里炸开:“夫人!”   她浑身寒毛战栗,抄起一旁的花瓶就冲过来。   林皎月深吸一口气,哪怕所有人都在盯着她,她体内的野火也在熊熊燃起,她仍旧目光清明,甚至有几分清冷地吩咐阿环:“阿环,放下!将门关好。”   阿环难以置信,可夫人的命令最为重要,大颗大颗的泪滚滚落下,她咬紧牙,放下花瓶,转回身慌乱关上门,又用自己的后背紧紧压住。   “夫人做得对,”冯坤大笑几声,“若叫外面的人看见了,您与大姑娘,有理,也没理了。”   林皎月这才看向冯珅,微微发红的眼梢如同带着弯钩:“冯世子不怕被督公发现我怀了您的孩子,大可以试试。”   冯珅的下腹瞬间就绷紧了。   他冷哼一声,捏住林皎月下巴的力气更大:“夫人真将自己当个玩意儿了,你觉得督公会为了你与侯府,甚至宁王府作对?”   林皎月本有些涣散的眼瞳瞬间收紧了些。   宣平侯府,竟也是宁王府的扈从。   几个呼吸间,林皎月忽而笑了出来。   她的身上有种矛盾的美,早在冯坤见她的第一眼就感觉出,既青涩又从容,既纯情又妩媚,可冯珅不知道,这种矛盾,是林皎月两世用命换来的。   林皎月几乎凑到他耳边:“既然冯世子不怕,那就来吧,不过若要了妾身的身子,就不可再娶妾身的长姐了哦。”   林妙柔本就在两人身旁,一直试图将两人分开,闻言猛地一震:“不!不可……”   林皎月心脏跳得砰砰。   冯珅已经箭在弦上了,闻言哪还会嘴硬拒绝?   而且他心里想,女人真蠢,今日林皎月信他承诺,将身子给了他,明日他反悔了,继续要娶林大姑娘,林皎月还能翻了天不成?   他满口应了下来,迫不及待就要将林皎月往身上带,林皎月面色有一瞬间僵硬,可很快恢复如常,只撑着让林觅双和阿环先出去。   两人自是不肯,冯坤越来越急躁,身后有个千娇百媚甘愿雌伏的美人,他再也等不及,竟直接将阿环和林妙柔轰了出去!   等做完这一切,他心中的野兽终于被放出栅栏,迫不及待地转身朝着林皎月扑过来。   林皎月灿然一笑,玉臂张开,缠绕其上的妃红色薄纱像搭在新妇头上的红盖头。   冯坤心想,阉人办不成事,今日就让他来当一回新郎!   不曾想,看似娇弱的女子在他碰到的一瞬,身躯蓦然僵硬,被药逼红的脸也泛出一抹惨白,直勾勾盯着冯坤身后——   “督,督公!”   冯坤一怔,心里没反应过来,身子率先停下。   他心里讥讽九千岁,觉着对方不会与他作对是一回事,可身旁无人,两人直接对上,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冯坤下意识转身,可空荡荡的偏殿里,哪有督公呢?   他后知后觉,背对林皎月的脸骤然冷下:“夫人,您若是此时还想着耍小聪明……”   话没说完,原先被阿环放下的花瓶,重重砸在了他的后脑勺上。   冯坤头晕眼花地愤怒吼叫出来:“林皎月!”   “妾身在呢!”   林皎月强忍着药效催动的酸软与昏沉,握着碎瓷的手颤抖个不停,却毫不犹豫地在对方扑过来的时候,狠狠将其插进对方眼瞳里。   滚烫的血溅了满手,凄厉嘶叫更是要刺破她的耳膜。   冯坤拼了命将她手中的尖锐物甩开,冒着瞎掉一只眼的痛苦也要掐死她,掐死这个贱人。   “你怎么敢!怎么敢如此对我!”   林皎月却不回答,她拼劲浑身力气挣扎,一脚踹向本就被重伤的男人的命根,她太熟悉这招了。   冯坤终于被她摁在了身下,换作她掐住了他的咽喉。   可她的力气太小了,哪怕冯坤无力再多挣扎,她也掐不死一个壮年男子。   她咬紧了牙。   原本她们是有商讨余地的,可谁也想不到,竟有人暗中下药横插一脚,彻底搅和了他们的谈判,如果今日不得出个结果,等冯坤回去,那个小娘还有未出世的孩子还有没有命在,谁都不知道。   这是最后的机会。   而且,她定定地看向被自己掐住的男人,喃喃道:“我没有耍小聪明。”   她至多只是利用了冯坤轻视女子,认为臣服于他的女子,都是无力反抗,有心攀附的人罢了。   被善待的女子自然温顺乖巧,可女子从来不是只有一种性格。   偏殿的后门被一脚踹开,风带着浓烈的血腥味,一股脑灌进偏殿。   林皎月缓缓抬起头,开门的梅九见她半张脸都是血,怔了怔,随即赶忙让开视线,叫林皎月看到殿外的顾玄礼。   恣意散漫的督公还没看清殿内景象,只提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死士一路拖拽到庭院中央,一刀砍下对方的脑袋。   死不瞑目的头颅滚了几道,在翠绿的草坪上留下一行深色。   庭院早成了尸山血海,没有护卫,没有死士,因为但凡能来抵御的,都被顾玄礼杀了,甚至于林皎月眼瞳骤缩,在那堆尸体中,看见了失魂落魄的瑞王世子妃。   林皎月身下的冯珅用仅剩的一只眼看到这一幕,猛哆嗦了两下,眼眶滚滚溢血,彻底昏死了过去。   顾玄礼一步一步走到林皎月身前。   他看着自己的小夫人骑着另一个男人,人已经昏了过去,柔弱无力的手仍旧紧紧掐在对方颈脖上,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势。   他突然觉得,自己原本想问的,夫人喜欢咱家送的礼物吗,就不那么有意思了。   她总能自己找到更有意思的,永远能折腾,胆子大得开始让人猜不透。   顾玄礼狭长眼眸中一闪而过深色,却听得林皎月主动问及:“督公要送妾身的礼物,是那些吗?”   顾玄礼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指间蜷动,想着,要不要再多杀一个呢。   林皎月仿若没有察觉危险,染了血的面容忽而露出个笑,美得惊世骇俗,也离经叛道。   她跌跌爬爬地站起身,摇摇晃晃走到顾玄礼身前,身子还在颤抖,眼眸却纯真热烈。   药效似乎终于控制了她的脑子,让她不知恐惧为何地拉住了顾玄礼的手。   “那督公能不能,帮我再杀一个?”   简素装扮下,修长的颈脖与耳垂便明晃晃、白莹莹地露在野兽的眼皮子底下,   除此之外,还有股熟悉的药香混着血腥味儿。   同他身上的味道极近似,像同根同源所出,亲密交融。   作者有话说:   皎皎:踹裆小能手,double kill!   *   放个小通知~9.29周4凌晨(即4个小时后)本文就会入V啦,到时候会发一个三合一章!   感谢小可爱们的喜欢与陪伴,V章会发红包还有抽奖,感恩大家的继续支持,提前给大家鞠躬啦!   再放两个预收,喜欢的小可爱可以点点收藏~   【1】盛邀娇宠   贺行秋没发迹之前,被艳名昭著的洛嘉郡主买了身契   少年清俊,一双凤目冷而深邃,宽肩细腰,满身傲骨   洛嘉凝眸含笑——不服?   几经磋磨,那瘦弱身板伏地喘息不停,道道鞭痕如在白雪之上印画寒梅   染着蔻丹的纤纤玉手挑起少年下巴:“你是谁?”   尚且单薄的肌肉紧绷,少年咬牙忍哭,却忍不住红了眼,忍不住眼底里滔天的记恨:   “是您的狗!”   王府一朝倒台,世人皆道,都是因为洛嘉养了条养不熟的狗   那条狗隐忍数年,从衣着褴褛地为她鞍前牧马   到不着寸缕上了郡主的榻,替她暖席   又从瘦弱的小奴隶一步一步壮大成高大虬健的少年将军   最终把握住了时机,将刀砍在王府的命脉之上   所有人都伸长脖子,兴奋又垂涎地等瞧洛嘉会落到如何下场   那一日,朝廷新贵镇南王奉旨前来焚毁王府,以震圣威   看戏的、责骂的、甚至想趁机欺辱洛嘉的人齐聚   可没等这些人得逞,那位新贵在高头大马上利落拔刀,血雨火光露出张不可冒犯的俊美面容——   “贺行秋,我说过,不见你了。”   洛嘉一袭红衣,神色恬淡宁静   前一秒还杀意凛凛的镇南王,下一刻再次红了眼底   他翻身下马,一步一步走到洛嘉身前   最终他半跪仰视,声音颤抖嘶哑:   “你还说过,我是你的狗,你不会不要我!”   *   她曾是他的魔星,也是他的神明   女非男C,外表娇美内则又狠又渣女主X从小变态的奶狗变狼狗   【2】觅相欢   男扮女装的“小姑子”强取豪夺我   金姝人如其名,财色双绝,是巨贾金家的掌上明珠   可因一桩贪腐案,她为保亲人性命,不得不嫁进英国公府,给快死的世孙冲喜   世人皆道,这位世孙重病之前是端方君子,温润儒雅,能嫁给这样的人,也算金姝前世修来的福   只有金姝知道夫君如今乖戾残暴,短缺之处非要在旁处折磨回来   为替亲人谋求生路,她咬牙隐忍日夜煎熬   蔺长珏知道妻子心心念念想和离   可成了他的人,一辈子都是他的人,哪怕他死了,也要她陪葬   国公府中,唯一能撑着她、听她诉说心事的,只有那位柔柔弱弱的庶妹   他横在病床上阴暗地想,废物抱团,也很好   金姝最初不过是可怜蔺长环   给她带补汤,给她肌肤相亲贴伤药,甚至教她姑娘家的私密小事,彼此汲取温柔   直到有一天,蔺长珏为谋大事,要金姝以色事他人   金姝退无可退,欲争个鱼死网破,而“柔弱”的蔺长环从身后箍紧了她的纤纤细腰——   “嫂嫂不要看旁人,我不好?”   柔弱庶妹竟是寄养在公府的男子,整个英国公府哗然   蔺长珏想起妻子与对方的亲密,一口老血喷出   金姝顾不上其他,拿到和离书匆匆便跑   可刚回到家中,便见那位娇娇弱弱的“庶妹”也跟着回来了,还在她父母面前故作娇嗔地拉过她的手,贴鬓厮磨:   嫂嫂怎得用完人家就跑?   1V1,女非男处,HE   女装大佬绿茶小姑(叔)子X外软内刚富嫂嫂 第24章 夫君   少女的手是柔软的, 搭到她的腕间,还能触及到跳动的脉搏,如她整个人一般, 鲜活, 热烈。   顾玄礼恍惚间有了要被灼伤的错觉,若非林皎月身上的气息与他格外相近,或许早在对方握住他的一瞬, 他就伸手将她脖子勒断了。   而眼下, 他仅仅是肌肉习惯一般, 将人拉进自己身周, 似胁迫,似威慑, 却终没再做更危险的举动。   出乎意料的是, 刚刚还咬牙切齿掐着冯坤的小夫人,几乎没有任何反抗地被他带入怀中, 只在顾玄礼冰冷的手攀上她颈脖的一瞬, 懵懂地抬起了湿润的眼, 雨打桃花,又红又娇。   她也中了药。   偏殿中的熏香还在幽幽燃着,梅九兀得闻见,立刻上前将香炉摔碎,狠狠剁灭了火星。   顾玄礼气笑了出来:“林皎月, 你倒是好本事。”   女子中了这药,虽说不至于像男子气血上脑神智全无,可终归会身子乏力思想也变迟钝。   她倒好, 本就年纪小小, 肩不能扛手不能提, 却将冯坤这种纨绔快要打死了,转过头还娇滴滴地冲着自己撒娇!   林皎月似乎没听懂他在夸什么,反觉得他贴在自己颈脖上的手冰冰凉的十分舒服,便想也没想,微微歪过头,轻轻蹭了蹭。   顾玄礼眼底瞬间一片暗潮汹涌。   可到底没给顾玄礼帮她杀人的时间,一声尖叫打破了寂静。   春老宴来的都是京中贵人,午休大多被安置在偏殿这处,但总有些人没有午休的习惯,想趁着空隙,好好观赏一番瑞王府景致。   好巧不巧,有人绕过花园小径,抬眼便见到这地狱般的场景。   林皎月被叫声惊得一抖,下意识伸出手臂,紧紧搂住了顾玄礼的腰。   “不杀了不杀了,督公带妾身走吧!”   她险些哭出来,艰难地维持着清醒,可效果渐微,此时两人贴着,脑海中也渐渐只记得在宫里见到别的宦官时,心中想着,顾玄礼果然有些不同,他的腰,好结实啊……   顾玄礼下颌绷得紧紧,眼见殿外听到动静赶来的人越来越多,他伸手,一把捞起越发肆无忌惮的林皎月,趁着还无人见到她,转身便走。   “督公!您不管了?”梅九愕然看着顾玄礼的背影。   顾玄礼连个气儿都没回他。   阿环哭哭啼啼地被找回来之前,都已经打算去跪地求林觅双救她家夫人了,因着她与大姑娘实在想不到,除了宁王府,还有谁能拦得住那混账冯坤,谁能救得了她家夫人。   可没想到,被厂卫司的人寻回,阿环错愕地掀开车帘,刚叫出口的夫人被卡在喉咙眼,愕然便见她家夫人正缩在督公怀里……睡得香甜。   除却林皎月的脸上还有几分不同寻常的绯红,看不出一丝异样,而胆大包天的夫人,竟连睡着,都还紧紧搂着督公!   督公倒是神色莫测,只在阿环掀开车帘后,轻飘飘抬了一眼。   阿环只觉得脊背一寒,赶忙垂下头退到车外!   可也不知怎的,明明督公更可怕,但她却觉得,夫人在督公身边,比在任何人身边都更安心平静。   真好,阿环忍不住悄悄揉了把眼,夫人没事,被督公抱着……抱着督公也算,已经很好了!   殊不知,身后的瑞王府里,早已乱作一团。   九千岁杀人不是寻常事,可偏偏今日杀的,许是瑞王悉心养了良久的一批死士。   那群人未穿家仆服饰,各个黑布皂衣,看起来面目无奇,丢在人群里都找不到号,可被顾玄礼挑出来杀了后,众人才看出其中门道——   这些人各个身姿高大健硕,暴露在人前的时候,衣物损毁严重,恰好看出肌肉偾张,无一不指正了这些人的身份微妙。   众所周知,先惠帝明令禁止皇亲私养超具规模的私兵,特别如瑞王和宁王这种亲王,身份敏感,更值忌惮。   瑞王气得哆嗦,又不敢明面上大骂阉人坏他好事,更何况,最要命的不仅如此。   瑞王世子妃失魂落魄地攥着世子的衣摆,失心疯般又哭又叫:“殿下,妾身还是清白的,是清白的!”   可这般失态,哪怕是清白的,又有多少人会信呢?   瑞王妃有心将此处清场,奈何宁王府的世子与世子妃也一道来了,那林觅双不知是不是特意存了坏心思,竟还带了一大波人来!   “究竟出什么事了,都是自家姐妹,王妃不要见外……”   林觅双嘴上说着光冕堂皇的话,情真意切地穿过瑞王府,看热闹的人群更是鱼贯而入,下人不敢阻拦贵人,眼前的炼狱便硬生生呈现人前。   林觅双扬起的唇角一僵:“嫂嫂!?”   那衣衫不整满脸泪痕的人,怎么不是林皎月!?   世子妃隐约听见了林觅双的声音,羞愤与惶然更甚,尖叫着要将自己身子藏起来,反却弄得越发狼狈。   李长夙的眉头立刻皱紧,在场的其他男宾也意识到此事不同寻常,纷纷挪开眼往后退步,动静稍小,却又听到偏殿内传来一声微弱的痛呼。   宣平侯府的人听闻,顿时魂飞魄散:“世子!世子您怎么了!”   不顾瑞王府的人阻拦,宣平侯府的人冲进偏殿,顿时哭爹喊娘。   瑞王额角青筋弹跳个不停,眼见冯坤被抬出来时,眼眶血肉翻边,异常骇人,半张脸也被鲜血染红,伸着手胡乱指着在场的妇人:“贱人!贱人!你先勾引的本世子!”   原本还不信世子妃同家中死士有沾染的瑞王世子,登时睁大了眼:“放肆!你在说什么!”   冯坤还在骂:“装什么清高,装什么尊贵,朝本世子卖弄风骚之后不好好抬着腰,竟还敢伤本世子,还敢叫人!”   他神智不清,正气血上涌,加之被砸伤了脑子,根本不看拦着自己的是什么人,也不知道自己骂得是什么人。   但明眼人听来,再对比刚刚瑞王世子妃的模样,脑袋都轰隆作响,想着,今日的事儿可真是闹大了。   莫非是世子妃勾引得宣平侯世子,结果反了水,呼唤府中死士前来坑害对方?   可为何要反水呢,莫非是瑞王府对付宁王府的小计策?有不少人知晓,宣平侯府是宁王府那一派的。   瑞王额角冷汗沁出,为了不暴露自己私养死士的事,只能硬着头皮任外人低声议论他儿媳的事。   可外人又想不通,先前离开的督公,在这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撞破了私情?平定了内斗?   不论如何,不论瑞王世子妃后面如何给自己开脱,她这名声是彻底坏了,而不论宣平侯府原本势力多昌盛,在瑞王府家宴上闹出这一通,也少不得受到惩处。   瑞王世子胸膛重重起伏好几下,原本都要伸手将自己的世子妃扶起来了,听了冯坤的叫骂后,差点踉跄栽倒。   “世子!”   下人们赶忙扶住他,瑞王妃见状也摇摇欲坠,强撑着口气,命人赶忙把世子和世子妃送回后院。   虽未明说,却是在隐隐告诫众人,不要再看热闹了!   林觅双与众人一般息声,眼睁睁看着瑞王世子妃浑浑噩噩地被强行带走,   对方珠钗落地,乌发散乱,虽说同为女子,看得清她破碎的衣料下,肌肤如雪,并不像受过什么羞辱,可同在场那么多男子,还有宣平侯世子这种纨绔,甚至还有个九千岁,他们想必都看过她的身子了吧?   她再清白,又有谁在意呢?   在外人眼里,哪怕她衣服的边儿都没皱一皱,只要牵扯进去了,名声就是毁了。   林觅双没忍住掩唇笑了出来。   让你高高在上,让你颐指气使,虽说今日倒霉的不是她那个庶妹,可平日里总是压她一头的堂嫂倒了霉,她却是更高兴!   林皎月毕竟只是个没有背景的庶女,要对付早晚能对付,但今日之后,这位堂嫂还是不是瑞王世子妃,就难说了呀。   闹剧这般勉强收场,各家贵人们也都惊叹不已,李长夙从偏殿饶了一圈回来,见到的便是林觅双幸灾乐祸的眼神。   他眉头微微沉了沉,但顾忌在外,只轻声提点道:“注意仪态。”   虽说他也乐见瑞王府闹笑话,可毕竟还在对方府中,且今日之事牵扯了宣平侯府,宣平侯府效忠他们家,后续少不得又带来诸多麻烦。   林觅双赶忙敛容:“是妾身失态了,世子见谅。”   李长夙没有回声,只突然想起什么,扭头问:“你午食之后空闲了些时候,是去何处了?”   林觅双眼眸一缩,随即柔柔弱弱地看他:“午膳时被督公吓着了,所以饭后约了个好友一道出去散散心,透透气,世子若是不喜,下次妾身绝不私自外出。”   闻言,李长夙也不再说什么,只点点头,淡声道下次在旁人府邸,不要再随意走动了。   还有句话没说,若是今日被扯进这些男子中的是她,她吃的苦头定会更大。   林觅双没听出对方话中冷意,只幸灾乐祸,悄悄松了口气。   其实她骗了世子,今日午膳后,她发现阿环去见了冯坤,约对方见面,便故意将消息走漏给了瑞王世子妃,想让二人狗咬狗来着。   可这消息说到底是自己“不小心”听到又说出去的,怪谁也怪不得她,要怪,只能怪林皎月自己不守妇道,私自勾搭冯珅,又怪瑞王世子妃不够聪明,被人反摆一道!   而另一头,不守妇道的督公夫人,在马车晃晃悠悠停下之际,也终于被晃醒过来了。   顾玄礼恹恹看了睡眼惺忪的小夫人一眼,刚要抬手再点她半个时辰的睡穴,忽被一双玉臂缠上脖子。   幸而林皎月今日一身简素,发上也没别的装饰,只有一身柔滑倚上了督公体温略低的身子。   小夫人被药撩得迷迷糊糊,凭本能凑过来嘟囔着:“凉,抱。”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对怀中小夫人的杀意,经过这么多次都没凝结,顾玄礼这次除了哑然,自然也不至于再起杀心。   他看了眼自己怀中这真正的黄花大闺女,凉飕飕笑了笑,一把将人抱起,起身下了马车。   啧,看着小小一只,捧在手上倒也沉沉。   顾玄礼突然就想起那日清早,她蹲在花园里逗弄小珍珠时,被压得服帖的裙子,还有那浑圆的弧度。   神色散漫的督公顿了顿,突然觉得自己最近真是装好人装傻了,就该直接踢那儿把她踢下来才对。   反正肉多。   跟在身旁的蕃子们眉眼低垂,一个都不多看,阿环松气之后又急了一路,心想夫人中了那种下流药,也不知督公知不知道。   可她转头一想,督公知道也没办法啊!   他,他又不是个真男子,万一因此更迁怒夫人,如何是好?   她豁出命似的抬起头,要提醒督公夫人此刻的难堪,却只见到督公抱着夫人扬长而去的背影。   阿环张了张嘴,一时忘了自己该提醒什么,又如何提醒。   林皎月身子里宛若有一团火在烧,能得顾玄礼回抱,她求之不得,甚至更用力地贴紧了对方。   若非此刻她手软腿软,怕是趁着神志不清,将顾玄礼扒了也做得出来。   顾玄礼也看出了她的委屈,冷冷笑了声,将人抱上了主屋的榻上。   林皎月瞬间哭了出来:“抱……”   “你想得美,抱。”   顾玄礼伸出手捏了把她的脸,心想,哭也拿捏得这般娇柔,真是骨子里自带了卖弄呵。   他冰凉的手指夹住她脸颊,轻轻一挤,就挤出一抹红痕,许久才消。   林皎月吃痛,伸手抱住他的手,眼眶盈盈含泪,欲语还休。   小珍珠从屋外蹿了进来,见两个主子在这儿,翘着松鼠似的大尾巴哒哒哒就过来了。   还没窜进林皎月的怀抱,另一位冷酷的主子便卡住了它松软的后颈,将迷茫的小猫咪调转了个方向,轻轻踹出门外。   “也没空抱你个小白嫖精。”   顾玄礼眯起眼,若有所思盯着小珍珠一步三回头的模样,还有那高高翘起的尾巴,分明是又闹猫了,终于慢悠悠回头,看向同样盯着自己的林皎月。   他点点头,意味深长:“哦,夫人也不仅仅是想要咱家抱啊。”   林皎月觉得好羞耻,呜呜呜地哭了出来。   一个时辰前,她还在手掐纨绔,一个时辰后,她在九千岁的床上哭得比小猫咪还娇。   顾玄礼意识到这个,少有地笑了出来,连带着林皎月胡搅蛮缠着再抱过来时,也没有拒绝了。   小夫人缩在他怀中,一抽一抽地哭,屋子里尽是他们两人身上的气味,药香与血混合,如同野兽的巢穴。   修长冰凉的手终于抬起来,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林皎月的后背:“夫人这会儿倒是同瑞王世子妃一样了,先前那股子要杀人的狠劲儿呢?”   林皎月红着脸喘气,悄悄抬头看他:“督公,是不一样的。”   她是中了药,可这不是她第一次中药,精神早有防备,所以意识自然比瑞王世子妃清醒些。   可清醒得也不多,否则此刻,她就不会怔怔地凝着顾玄礼那张俊美无俦的冷脸,盯着他薄削略白的唇。   他的手和身子都那么凉,那他的唇,应当也很凉……   色胆包天,说得大概就是她现在。   顾玄礼沉默了片刻,声音带了些许冷意:“哪里不一样?”   她是觉着自己是个阉人,不会真像冯坤一样要了她,才肆无忌惮?   却见林皎月一双眼眸清澈如水,面色绯红地看向他:“因为督公是我的夫君。”   所以她敢看着他杀人,敢叫他帮忙杀人,更敢钻入他怀里,求他怜惜。   如同她自认为自己是他的夫人,所以不害怕他,安然稳妥地住进他的府邸,一点一点渗入他周边,冒着险些被杀死的危险,也绝不避让。   她给自己编制了一套合情合理的逻辑,将顾玄礼也带入了这套逻辑里。   顾玄礼终于意识到,小夫人从前和今日的所作所为,都是在向自己证明她的这套逻辑,和她的真心。   他难得有几分茫然,像从未设想过一般。   林皎月终于□□熏心地直面于他,趁着督公没反应过来,一点一点挨靠了过去。   她就亲,亲一下……   试一试,督公的唇,是不是如他这个人一般冰凉。   然而九千岁比黄花闺女还黄花闺女,他如拎小珍珠一样捏住了林皎月的后颈,将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夫人扯开一截,冰清玉洁。   他略显嫌弃地问:“夫人先前在瑞王府,让咱家帮你杀了宣平侯世子,现在又想让咱家给你泄欲?”   林皎月红了脸:“什么泄欲,这事,这事是两个人……”   “可咱家是个阉人啊夫人。”顾玄礼嗤笑一声,哪来的两人欢愉。   林皎月噤声了。   这是顾玄礼的禁忌,她,不该提……   药效似乎被凉水泼了下去,顾玄礼伸出手,轻轻勾起她的下巴:“杀人,和这事儿,夫人选一件让咱家做。”   若是选对了,他不是不能帮,阉人的寻常做派,他也是知晓的。   就看在……她头一次让他觉得,新奇了。   林皎月愣了下,随即想也不想地绽露笑颜:“我选督公!”   顾玄礼额角跳了跳,瞬息盯住了小夫人:“不杀人了?”   “有督公就够了。”她言语迫切,桃腮泛红,连带着刚刚扭动间露出衣服的肌肤,也红成一片。   林皎月其实没想太多,先前求顾玄礼杀冯珅,要解决这人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要向顾玄礼印证她的禀性,以及同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决心,现如今她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至于冯珅,她记得前世在宁王府听到的传闻:春老宴后,瑞王府邸死了一批死士,瑞王大动肝火,但凡有可能涉及到的人都被他暗中报复了。   想必督公在偏殿杀的那些人就是瑞王死士了,这次他们离开后,冯珅作为宁王一脉的人,被牵扯进来,瑞王绝不会放过他。   再说,若是冯珅当真福大命大,这样都没事,也没让大伯父退婚,她再想法子也不迟,而非现在……她箭在弦上的时候。   顾玄礼默然许久,微妙地点了点头,拎着衣襟的手缓缓放了下来,轻轻摩挲在了小夫人细嫩的锁骨上。   原以为他一个阉人,大张旗鼓娶个世家女子已经够稀罕了,没想今日对方竟还坚定不移地要选他。   太稀罕呐,哪怕其中满含算计,也甜的人发齁。   他垂下眼,心想,既然小夫人如此卖力表现,他也不能叫人再受委屈了。   毕竟……是死是活,都是他的夫人呀,这是她自己求来的。   小夫人也是好命,恰巧今日穿了身简单衣服,撩起来时轻飘飘,撕开来也不费力,还有他这双如今只杀人的手,精贵地服侍伺候着她升入云巅。   林皎月原本是有那么些羞愧的,可两世没等来的欢好,被药效佐着,很快便让她忘却了一切,只记着他的手指漂亮,很长,又有些凉。   阿环还有孙嬷嬷等人原本在屋外候着,还有几分忐忑不安,怕督公恼怒夫人给他难堪,又怕督公下手没个轻重,年纪轻轻的阿环在院子里绕了好几圈。   直到听到屋里隐隐传来的动静,还有女子的轻呼,孙嬷嬷年纪在这儿,一听便放下心来,噙着笑去拍了拍阿环,叫她别担心了,去烧点水吧。   劳累后,夫人肯定是要沐浴的。   果不其然,到了傍晚,屋里传人送水,阿环本要进去服侍,却被督公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勒令在门外。   关上门,顾玄礼一边用帕子擦着手,一边慢悠悠地走回床榻边。   榻上的林皎月脸比原先还红,见顾玄礼走过来,下意识将被子攥得更紧了些。   顾玄礼在她面前抖了抖沾了湿痕的帕子:“夫人想让被子也被沾湿?”   林皎月忍不住羞怒:“我,我哪有那么多……”   “咱家说的是汗水,夫人说什么呢?”顾玄礼看了她一眼。   林皎月愕然。   药效退下后,她的神智也渐渐回来了些,只是思绪纷杂,还停留在刚刚顾玄礼满脸清冷,甚至带着几分探究地送她欢好的记忆里,故而对方随意说了些什么,都让她如临大敌。   她嘴一撇,想哭,可又觉得这会儿哭,会让督公误会是她后悔了,所以只能硬生生忍着,借着松开被子的工夫遮掩眼中的泪意。   她闷着声下床,没料到腿竟这么软,幸好顾玄礼伸出手臂揽住她,可饶是如此,她还是虚晃一下,轻轻坐压在了对方的鞋子上。   春日履面轻薄,林皎月几乎瞬息就感觉到了这人的足尖轻轻动了动。   履面被沾湿,顾玄礼挑起眉:“夫人,吃不够?”   林皎月终于忍不住,哇得一声哭了出来,再也顾不上什么督公会不会误会、高不高兴了。   她很酸,精疲力竭后尚有余韵袅袅,又被他的足尖堪破。   不论对面的人是阉人还是正常男子,不论她心中对这桩事是热衷还是后悔,一个普通姑娘,都会觉得羞耻难耐!   顾玄礼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动了动足尖,居然捅了个大篓子。   他无语片刻,想着他的小夫人真是个奇人,杀人放火不哭,被他险些杀了不哭,做了那档子事也不哭,却总为些奇怪的小事突然哭个不停。   “好好好,咱家不说了,咱家抱夫人去沐浴。”   他认命地将人抱起来,怀中娇滴滴哭哭啼啼的小人儿还在乱动,心想,离他娘的谱。   天黑下来,督公才从主屋出来。   早就等在外面的阿环脚步迟疑,等对方这次真的出了院子,才赶忙跑进去。   “夫人!”   她急急忙忙,又心怀忐忑,生怕撞破夫人或可能的难堪,没曾想,只听到里屋传来个轻柔微哑的轻唤,夫人叫她进来。   林皎月坐在梳妆台边通发,雪白的里衣被湿漉漉的乌发沾上了些许潮湿,见阿环来了,有些尴尬地挪开眼神:“坐吧,我没事。”   阿环将信将疑,眼巴巴看了好一会儿,夫人除了拿捏木梳的动作绵软了些,脸颊还有绯色未退,好像真没什么事了,这才放心地揉了揉眼,哑着嗓子深吸了口气:“夫人没事就好。”   幸好,幸好督公对夫人,当真没存什么恶意。   林皎月看她神色从担忧到欣慰,顿时想起刚刚自己与督公在屋内所为,更觉羞耻,又有几分好笑,便强行将话题扭转:“我先前没来及问,你与大姐姐出去后,去了何处,大姐姐可还好?”   阿环忙定了定心神汇报,两人出去后,大姑娘十分担心夫人,甚至都打算破开偏殿的门,可惜大姑娘本就身娇体弱,加上好似中了什么药物,整个人虚弱无力,她没办法,只好先扶着大姑娘回了林家人所在的殿阁。   可阿环也不敢将女子之事与林家人多说,因着林家今日来的是大爷林茂年,平日里与夫人不亲厚,且又是个男子,她走投无路,又怕夫人真遭遇不测,甚至都想去找林觅双,问问她能否派人来营救了。   林皎月失笑:“她若是知道了,只会幸灾乐祸来看热闹,哪会帮我?”   阿环闻言又险些哭出来:“可奴婢当真不知要如何救夫人了……”   她是很小的时候被林家买回去的,几乎可以说同夫人一道长大,情谊坚定,出了这种事,她真比自己受难更痛苦。   林皎月自然也知阿环的心性,前世某些不愿回忆的画面一闪而过,被她摇摇头挥去。   今日之事,现在想来,林皎月也有几分后怕。   她闭上眼,没想过会有人横插一脚,也不知对方究竟是想害冯坤,还是害自己,可事情发生后,她若不能咬牙将事情按住,事情只会发展成她不愿看到的结果。   所幸……从前世开始,她就熟悉了该如何制服一个男人。   林皎月深吸了口气后,缓缓睁开眼,转身拉住阿环的手,认真道:“以后若再有意外,不要找旁人,去找督公。”   阿环一愣:“督,督公?”   “对,我们是督公府的人,平日在外要顾及督公颜面,出事时,自然也要求着督公庇护。”林皎月认真地告诉她。   阿环被镇住,过了好一会儿才消化,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可她又有几分迟疑:“可督公会帮夫人吗?”   林皎月想起刚刚,还有什么是不能答应的?   她强撑着,笃定点头:“他会的!”   顾玄礼打了个喷嚏,下意识伸手揉了揉鼻子,可手刚碰到鼻尖,忽而顿了顿——   惯常只有药味和血腥味的手上,多了一抹其他的味道。   他刚刚用帕子擦手时,被小夫人打断了,后来抱她进去洗澡,又替她纾解了一次,所以没顾上给自己的手仔细清理。   他垂下眼眸,看到指缝间还残留着些没擦净的黏腻,一如黄昏照进屋里,在小夫人凝脂般的肌肤上留下的光晕。   梅九从身后跟上,顾玄礼突然出声:“这个月的药,可以准备了。”   梅九一愣:“冷的热的?”   “……冷的。”   梅九虽觉有些反常,但也没多问:“今日瑞王府上出了如此大事,想必明日还有余波,那药就安排在后日服下?”   顾玄礼摩挲了下手指:“明晚吧。”   “是。”梅九应声。   不出梅九所料,翌日京中就传开了,瑞王世子妃引诱宣平侯世子,随后反水,   可这冯世子也不是善茬,当即便要霸王硬上弓,瑞王世子妃便唤潜藏的家将欲制对方于死地,可偏偏被路过的九千岁撞见。   九千岁与瑞王不和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于是九千岁出手救下了对方,反将瑞王府的一众家将尽数诛灭。   这是传播最广的一种说法,另一个说法便是瑞王在早朝上哭诉得——   “圣上定要为臣做主啊!顾督公肆意妄为,在臣的家宴上借药物毁臣儿媳清白,又借机引出府中所有家将尽数屠灭,简直目无法纪,胆大包天!”   放在平时,与九千岁再有龃龉,瑞王也不会当着朝上这么多人的面失仪唾骂,可对方已经将手伸进了他府邸,他的死士死伤大半,再不破釜沉舟,岂不是告诉他人,瑞王就是个可以随意搓捏的软柿子吗!?   皇亲龙子,再蛰伏忍让,骨子里也是有傲气的!   不仅如此,瑞王还少有主动地朝宣平侯搭话了——这位可是宁王的人。   “冯世子如今昏迷不醒,侯爷难道就忍得下这口气?若非顾督公下手狠厉,还用药物损毁世子神智,世子也不至于说出那番荒唐言辞!”   冯坤如今昏迷不醒,世子妃疯疯癫癫,在场死士亦尽数咽气,没人知道昨日究竟发生了何事,但根据以往来看,冯坤强迫世子妃苟合也不是没有可能,但瑞王这次为了推倒顾玄礼,什么都顾不上了,也不管自己儿媳究竟是否受了委屈,誓要摁倒这人!   宣平侯暗暗看了眼宁王,只见对方垂着眼不做声,似默许,便也沉重地点了点头,附和了瑞王几声。   两人一唱一和发难,引得御史台那群文官更为气愤,特别是怎么看顾玄礼都不顺眼的段烁,几乎一个顶俩,恨不能用唾沫星子淹死顾玄礼。   一时间几乎所有人都带着质问和指责看向顾玄礼,哪怕是平日里连看都不敢看九千岁的人,此时也恨不得呸他两声,骂几句奸宦当道。   文帝无法,只好看向顾玄礼:“督公可有话说?”   顾玄礼勾起唇角,慢声细语道:“倒是奇了怪了,自己家中事务还没个证据掰扯干净,两位大人倒像已经合计完了似的,硬要咱家低头不成?”   “还有什么好解决的,督公坑害本王儿媳与冯世子这事还能有假?”瑞王梗着脖子怒骂。   顾玄礼哈哈笑起来:“咱家倒是不知,冯世子什么时候如此冰清玉洁,瑞王世子妃又什么时候有本事,能使唤得动那些……武艺高强得连咱家都惊叹的家将?”   文帝眯了眯眼,若有所思地看向瑞王。   瑞王当即涨红脸:“顾玄礼!你又拐弯抹角离间什么呢!”   他最怕的就是豢养大批死士的事被揭发,故而只能将儿媳的事顶在前面,可偏偏顾玄礼这死阉人开口就直戳他痛处。   顾玄礼点点头,好笑似的看着对方:“咱家说话便是离间,王爷还想叫咱家说什么呢?不若这样,咱家手下也有精通医术之人,将世子妃唤来治一治,等她好了,亲自说给王爷听听当日之事?”   瑞王脊背一寒,当即否决:“世子妃矜贵,王妃与世子已在好好照料,不用督公关心!”   顾玄礼一哂,又慢悠悠看向宣平侯:“冯世子不若女子矜贵,不如……叫咱家去看一看冯世子?”   宣平侯脊骨都战栗起来。   瑞王更是心中发寒——冯世子可比儿媳清醒的多,若是他清醒后受胁迫,说出当日确实是世子妃引诱他在先,而后面那些死士更是暴露无遗。   岂不是赔了儿媳又折兵!   瑞王当即再哭闹起来,道理也不说了,怎么也要搅和得圣上非当场定顾玄礼个不敬皇室之罪。   文帝被这皇叔闹得没法儿,最终神色复杂地看向顾玄礼:“督公可知罪?”   瑞王的哭声渐弱,掩袖间偷偷瞪向那阉人。   满朝也都在等着看他的反应。   上次这般情形,还是文帝顺着众人的意思,要给九千岁赐婚的时候。   所有人都在看,看九千岁是会忍耐,还是发疯。   文帝也暗自攥紧了扶手上地龙头,一步一步地试探这将他扶上皇位的权宦,底线究竟几何。   顾玄礼淡淡扫了眼满朝,半晌,他满不在意地挥了挥衣袖,伏地叩首:“臣罪该万死,求圣上责罚。”   懒洋洋的语气,似乎不是在领罚,只是随口敷衍那么两下。   文帝深吸口气:“顾玄礼不敬皇室,罚,罚俸半年,禁闭思过一个月。”   瑞王难以置信,就这?   顾玄礼面色无异,叩谢谢主隆恩。   满朝寂静,无人敢喘一声大气,瑞王气得险些当场厥过去。   众人虽也觉离谱,可又都知道,这是文帝头一次如此降罪九千岁,头一次,得有个度,才好慢慢拉下底线,甚至就连这次,他们都担心这疯狗会后继发难。   论位阶,比厂卫司督公更高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宣退朝的时候,声音都在抖。   退了朝,这位掌印太监颤颤巍巍来到顾玄礼身前:“督公留步。”   顾玄礼回头看了对方一眼。   说起来,这掌印,还是他从东厂调过去给文帝使唤的。   对方颤颤巍巍撑出个笑:“上次督公进宫,贵妃娘娘身体欠恙,未能召见,今日娘娘身体安康,特请您去椒台殿一聚。”   让他的人传话,请他去见贵妃,从头到尾都透露着惶恐与补救。   顾玄礼目露玩味,文帝,是怕他生气,又要贵妃来哄他了吗?   作者有话说:   明天依旧有万字更新~同样凌晨更哈!   万分感谢小可爱们支持,本章发评会掉落红包,这几天还会有全订抽奖,希望大家都是欧皇,和皎皎分享洞房喜悦!【不是 第25章 得宠   椒台殿内, 宫女红着眼替段贵妃梳妆。   不慎手抖,掉落了一根珠钗,漂亮的珍珠从所嵌的地方磕掉下来, 滴溜溜地滚了一圈。   宫女当即跪地磕头:“娘娘恕罪!”   段贵妃看了眼那钗子, 叹了口气叫人起来:“一惊一乍作甚,重新挑个吧。”   顺手将那钗子放到桌边,段贵妃平静地看向镜中女子端庄姣好的容颜。   宫女重新挑了根钗子给她簪上, 终是忍不住低声哭出来:“奴婢是在替娘娘不值……”   圣上每次惹了督公, 都叫娘娘来替他说好话, 几次三番, 怎能叫自己的妻子做这种事呢?   段贵妃默然片刻,挥挥手叫人下去了。   哭得她心烦。   不过一会儿, 宫人传唤, 督公到了。   段贵妃收整好仪容,起身相迎。   顾玄礼平常在段贵妃面前, 与在旁人面前是两个样子, 是故, 段贵妃早早就遣散了宫人们,亲自给顾玄礼斟茶。   她神色温和柔软,涂着蔻丹的指甲莹润美艳,将澄明的茶水递过去。   “尝尝,是家里人寄过来的, 江南的春茶,我连圣上都没舍得给。”   顾玄礼闻言顿了顿,送到口边的茶水慢慢放了下去:“那咱家可不敢喝了。”   段贵妃看他一眼:“阿洪是在气他还是气我?江南的茶, 本就是年年送来段家, 只有我们自家人喝的。”   “可咱家早已不是段家人了, 咱家在段家之后,又换了两任主子。”顾玄礼轻飘飘道。   段贵妃红了眼眶:“旁人道你这个主子那个主子,可你明明知道,本宫从未将你看做过下人。”   顾玄礼揉了揉太阳穴。   这说话的方式和腔调,耳熟啊,他那小夫人也一口一个他是她的夫君呢。   嗤。   段贵妃以为他不耐,便止住这个话题,只哽咽道:“你当我想替他来劝说你吗,我恨不得你早些脱离这些腌臜事,别再沾血了。”   顾玄礼默不作声地听着,目光凝着那杯茶水,只觉得那澄明的光晕,好似他那日剥开小夫人的薄纱时,第一眼见到的晃眼的白。   见顾玄礼不说话了,段贵妃沉默片刻,又道:“昨日之事,我听了也觉得荒唐,原本你单纯只杀了那些死士,叫瑞王死无对证便好,可你怎得……偏偏还将世子妃和冯世子扯进来了呢?”   顾玄礼手指伸进水杯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起来,手指捻水,触感隐约熟悉。   他道:“巧了吧。”   段贵妃担忧地看着他:“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若有,你先同我说,我看看可否和他商议,给你找回清白。”   顾玄礼闻言一哂。   说什么,说他那不知死活的小夫人主动找的事儿吗?   胆子大,心思却笨得很,若非他后来去扫干净尾巴,她为了林家大姑娘去找冯坤,早就满城皆知了。   说起来,她,才是他的难言之隐,过了昨日,他们间也不清白。   顾玄礼不欲再说这个,只轻声问:“此事便这样吧 ,陛下还让娘娘同咱家说什么了?”   段贵妃一怔,随即一点一点红了眼眶。   她似鼻尖酸涩似的避开视线,叫她发上的一根红珊瑚钗子占据了顾玄礼的视线。   顾玄礼突然想起来,上次她送林皎月的也是珊瑚钗子,目光所及,桌上还有个断掉的珍珠钗子。   他若有所思。   “他没让我说什么,只是同我说,他今日早朝罚你,也很无奈,这本是件万无一失的事,叫瑞王吃亏却说不出,可你偏偏惹了更大的事出来,反而连累自身。”   段贵妃声音有些低哑。   顾玄礼咂摸了那个连累自身,半晌摇了摇头:“这怎算连累自身呢,能叫瑞王吃瘪,咱家痛快。”   段贵妃欲言又止地看他:“若是昨日,瑞王世子妃没有羞辱你夫人,你还会凑巧痛快吗?”   顾玄礼顿了顿,手指搅弄出的涟漪却未因此停歇。   “你替她出气理所应当,她是你夫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可你也要知道,她只是个外人,她不会了解你的图谋,更不会为你着想,你将她当做夫人,又怎知她心中如何恐惧又利用你呢?”   段贵妃似哭似笑地侧过脸,一双动人的杏目一瞬不瞬凝着他,“阿洪,你不知道我有多后悔,若是当年父亲没遇山匪出意外,我,我们……”   “娘娘没喝酒,怎得尽说醉话呢。”顾玄礼轻笑打断了段贵妃。   他面上看不出悲喜,甚至连一丝不耐都看不到,只将沾了水的手轻轻抖了抖,擦拭干净,再轻轻起身,将段贵妃扶回寝殿里间。   “娘娘不用害怕,咱家说会护着您与陛下,不是说着玩儿,哪怕是陛下要咱家的命,咱家也不会怨恨。”   段贵妃怔愣,反应过来之际,刚要反握住顾玄礼,可顾玄礼已经收回了手,像每个服侍主子的内宦一样恭敬有礼。   他微微欠身:“那咱家就先行告退了,娘娘万福金安。”   言罢,不由挽留,俊美的宦官挺起胸膛,转身走出寝殿。   宫里众人见到这位爷,无一不面露恐惧,可一看到对方是从椒台殿出来的,又很快恢复镇定。   因众人皆知,督公与贵妃极为亲密,每每从椒台殿出来后,心情都颇为不错,不会杀人。   顾玄礼自然也知旁人这么揣测他,可今日,他确实心情不错,甚至边走边笑出来。   就因为段贵妃的一句没将他当做下人,他便被拿捏至此,那口口声声是他夫人的小姑娘,怪不得对着他更为肆无忌惮。   更可怕的是,他不反感这种肆无忌惮,反而像逗弄小珍珠一般,每每都存着期盼的心思,想看她还能再离谱到什么程度。   这不行啊,顾玄礼心中淡淡地拉响警钟,能绊住他的,一只猫足矣,不能再多个女人了。   偏偏小夫人一贯胆大,这日又侯在了洒金巷口,毫无自觉那张娇艳容颜引来多少人窥视,只盯着他驾着匹大马飒踏归来。   顾玄礼嘶了一声,勒住缰绳,眼见小夫人看着他一点一点红了脸,可还是眼巴巴地抬起脸注视他,半晌才道:“夫人,你都不会害羞的吗。”   林皎月哑然,刚想问他,来接夫君回家,为何要害羞,转而看见对方眯起的眼眸,顿时想起昨日景象。   她愕然:“这是两件事!”   且不提不觉,他提了,她便察觉,那处确实还有些酸胀。   顾玄礼看着那张又红又白的小脸蛋,越发觉得像只没什么本事只会喵喵叫的猫儿。   可想想也不对,她真挠起人来,是要命的,而她昨日在帐中娇吟颤抖时,却又比此刻更娇。   一瞬间,原先所想的好像都不太作数了,就像他再冷脸时,小珍珠贴上来,他还是会伸手揉一把它的小胖脸。   他意味深长地点点头:“好,是咱家害羞了,行吧。”   林皎月一顿,心想你害羞个鬼,真要害羞就不会说出来了。   她抿了抿唇,扭身便走,紧接听到顾玄礼在她身后笑出了声,   耳尖都被烧红了。   回到府中,管事忙来迎主子。   顾玄礼在宫中耽误了半日,出来后又去了趟厂卫司,这会儿已至傍晚,林皎月思及他几乎在外耗了一整日,定精疲力竭,便请管事顺便传膳。   顾玄礼哟了一声:“夫人要同咱家第二次同桌吃饭啦?”   第一次便是昨日在瑞王府上。   又是昨日!   林皎月悄悄瞪他一眼,心想这人怎么总是擦边擦角地撩这种话题。   一个太监……比冯坤还纨绔。   她清了清嗓,故作镇定道:“督公辛劳,我有几道伯府的膳食方子恰好美味又温补,便想着叫厨房做一次,给督公尝尝鲜。”   顾玄礼在饭厅中坐下,闻言点点头,恍若随意一般看了眼自己的手:“确实辛劳。”   林皎月要说不下去了,颤颤巍巍举了杯水压下羞恼。   好在顾玄礼逗了两次也够了,百无聊赖地撑着额头看她:“所以趁着还未吃饭,夫人便与咱家聊聊家常吧,咱家听闻寻常夫妻除了杀人外,都有好些话聊的。”   林皎月险些一口水喷出来,她下意识看了看旁边的家仆,可所有人都巍峨不动,只有她显得十分没见识。   她只好硬着头皮对上顾玄礼忍笑的俊脸,支支吾吾道:“督公怎么也不问我,昨日前因呢。”   顾玄礼哦了一声:“因咱家想着,夫人若是有心,自当主动告知。”   林皎月便赶忙将大姐姐要嫁那人的事,以及昨日原本的计划说了出来。   她本想用把柄胁迫冯坤主动退婚,更差,也能用自己督公夫人的身份压一压对方,这两招原本万无一失,可惜全被那一味莫名其妙的药给打破了。   冯坤失了底线,要强行对她不轨,所以她只好想着,不如破釜沉舟,将冯坤……杀给督公。   顾玄礼眯起眼:“夫人怎知,咱家就会收那条贱命呢?”   林皎月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冯世子自己说他是宁王的人,宁王与瑞王不对付也不是秘密,而督公昨日进瑞王府,是从正门进的。”   他说过,他只在进宫,和抄家的时候,走正门。   所以昨日,林皎月断定,顾玄礼去瑞王府要杀人,而她将冯世子推出去,恰好可以给他当个挡箭牌,假装是冯世子闹出来的事,让瑞王宁王二虎相争。   “可惜……事情好像没按我想象中的来,我被人用药算计了。”林皎月缩了缩脚趾,柔软的缎面鞋面鼓了鼓。   待林皎月又不动声色地打听那药的由来时,顾玄礼则漫不经心随口回道,不过是贵人间常用取乐的东西,上不得台面。   林皎月便没有再打听了,否则便也容易引人怀疑,只想着等以后有机会再自己查一查便是。   顾玄礼却玩味感叹,若他没扯上瑞王世子妃,或许事情还真会按小夫人谋划得走,自己今日也不必受罚。   她这么聪慧乖巧,自己又怎能不为她出气呢?   于是顾玄礼难得温柔地劝慰她:“无妨,咱家替夫人报过仇了。”   林皎月听他三言两语交代了昨日如何算计瑞王世子妃,甚至险些将人……随后幸好止住了,惊得一愣一愣。   女子贞洁是一等一的大事,顾玄礼这招着实损人诛心。   她下意识问:“督公停手了?”   她倒不是真想要瑞王世子妃万劫不复,只是诧异顾玄礼也会良心发现,悬崖勒马,甚至忍不住已经将手作了鼓掌状,就差要给他拍拍手。   谁知顾玄礼幽幽看她一眼:“只是想想没必要,让她自食恶果名声尽毁便够了,真要让她尝到乐子,岂不是便宜她了?”   林皎月前面还在认真听着,到末了,狠狠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对方。   这是什么鬼话!   不,也,也许他真是这么想的……   顾玄礼是个太监,想必自己极难体会到那档子乐趣,所以也看不得他讨厌的人做这档事,哪怕对对方来说根本算是折磨。   林皎月愣愣地想,或许顾玄礼也是潜意识表达了,他不讨厌自己,而且,或许,也是喜欢同自己那般玩乐,给自己占占便宜的……   脑海中混乱想着,这顿饭吃得如同嚼蜡,顾玄礼却难得吃得津津有味,甚至还故作看不见小夫人红了脸,特意给她夹几个菜。   他笑得漫不经心。   不想让瑞王世子妃尝到乐子是一方面,但更多的,是想让瑞王府的人都品尝品尝这莫须有的滋味,让他们有苦说不出,有苦不敢说,有苦说了也用。   这是他们欠自己,欠十五年前那八万条人命的。   晚膳后,梅九背着个不伦不类地小包裹姗姗来府,要请顾玄礼这尊大佛回后院。   林皎月见两人都未多说什么,便也安静地不曾开口询问相关,只乖乖巧巧地垂着头送别顾玄礼。   顾玄礼心不在焉地嗯了声,起身瞥了眼小夫人温顺垂眉的样子。   她的脖子纤细修长,锁骨凹凸玲珑,加之衣裳样式简素,没多少繁复边角和领结,便很容易让人将注意力全放在那片莹白的肌肤上。   顾玄礼突然想起昨日,她一边将冯坤掐得要死,一边殷切切跑向自己,那一片莹白便是在凌乱中闯进自己眼里的。   而昨日回府后……倒是有些匆忙,   都没碰上几次呢。   梅九背着药,还在一旁眼巴巴等着,便看到他们督公似有几分微妙地挪开视线,问向一旁的管事:“府里银子不够用吗?”   管事一愣:“够的,督公的月俸还有宫里的赏赐尽数登记在册,都在库房中,督公随时可去查验。”   顾玄礼挑了挑眉:“那夫人怎还总穿这几身?”   管事与林皎月面面相觑。   惯常人家,一般一季裁一次新衣,林皎月嫁来时,恰好错过了裁春衣,加上在伯府也捉襟见肘,所穿戴的衣冠首饰便显得局促了些。   更何况……她悄悄藏起委屈,自己的嫁妆不都“送”给顾玄礼了吗,她哪来的盈余?   管事也不是没想到这茬,上次询问林皎月可要开始试着管理中馈,便是为了此事,只是夫人太乖了,没督公准允,手是一丁点儿都不多伸,根本不像旁人家那些分毫必争的新妇。   他正要解释,林皎月小声接过话茬:“管事先前还问过妾身,是这些日子太忙了,妾身没顾上。”   管事一顿,心中更是感叹,自己也是有儿有女,见过旁人家孩子的,一般只有吃过苦的孩子,才会如此乖巧。   他赶忙道:“督公恕罪,是老奴没照看仔细,明日便安排人手给夫人量身裁衣,女子家的头面也会去库房里挑选些出来让夫人相看的。”   顾玄礼这才慢吞吞嗯了声,又淡淡道:“库房里的就不必了,去铺子里买新的。”   布料还好说,可头面类的,让他不禁想到今日在椒台殿看到的那根红珊瑚钗子。   库房里的头面虽说是宫里赏赐的,可不是段贵妃的东西,就是他抄家抄来的,要不就是上次要来的嫁妆,多少显得不适宜。   他顾玄礼的夫人,何必用别人戴过的东西,要就要新的。   “夫人都将嫁妆送给咱家了,咱家总不能真亏待了夫人呀。”   连小珍珠都能日日吃上小鱼干呢,他理所应当地点点头,这才慢悠悠招呼着梅九离开,剩下受宠若惊的林皎月与笑眯眯的管事。   林皎月从嫁来之前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从没想过能从顾玄礼手中讨到好,可如今看来,她好得不得了?   管事在一旁也笑道:“夫人刚刚又忘了问督公,这府中中馈何时接过来了。”   林皎月难得外露了几分慌乱:“可,可我不会这些……”   周氏掌家,他们小院每月只能指望对方指缝里漏出的银钱过活,沈姨娘也不是贤惠持家之人,连教都没教过林皎月这些。   管事略微沉吟:“那这样吧,孙嬷嬷与老奴对管账都略通一二,督公未开口前,夫人有空便照着学习学习,待下次再有机会,问了督公意思也好上手。”   林皎月颇为动容,抿唇用力点了点头。   另一边,随着顾玄礼往后院走的梅九终于咂摸出了味道,诧异道:“督公这个月要提前喝药,是因为夫人?”   顾玄礼漠然看了他一眼。   作为跟着顾玄礼最久的活人,梅九自然而然知道这话犯了他的忌讳,可他还是忍不住皱起眉:   “督公这药喝了这么些年,剂量也是精心算过的,不该时候没到就压不住啊,怎会……”   “梅九,”顾玄礼脚步微顿,扭过头认真看他,   “咱家不是不敢杀你。”   梅九嘴角一歪,把剩下的话尽数咽回肚子里,心里感叹,小夫人是有手段的,竟叫这棵铁树开花,开得如此凶猛!   有手段的小夫人回去之后,嘴角一路都没压平,连带着阿环听了消息,都高兴不已。   “太好了,日后夫人再外出,必不会被旁人家看低去了!”   林皎月忍俊,想的却是,祖父当真没说错,命运怎会给她两条坎坷的路呢?   顾玄礼虽然看着乖戾无常,可对她,不论初始及现在是否抱着什么目的,都比李长夙要好太多。   这超出了她最开始的所求,光是督公流露出得这些照拂,就足够她撑起越多的信心,与虎谋皮!   翌日大早,孙嬷嬷就带林皎月去库房挑了几匹布料,这是她头一次进督公府的库房,当真如刘姥姥进大观园,每进一间都都暗暗感叹富贵迷人眼。   小珍珠跟在他们身后溜进来,瞧着也稀奇,什么都想挠一挠。   “小祖宗哎,这些可不能挠,这是督公要给夫人做新衣裳用的。”孙嬷嬷笑眯眯地抱起猫儿,拍了拍它的小爪子。   小珍珠茫然地收缩了下爪爪,没再折腾。   阿环揣度夫人原本的脾性,以为她还要扮得低调些,便替她相看了材质舒适,花色却不打眼的料子。   没曾想,林皎月却是笑着选了另外几匹。   阿环讶异看见,有洁白却印了繁复云纹的雪缎,绯色轻薄的绛绡,还有几匹夏日穿着正好,同样色娇纹美的罗织。   林皎月想得其实也简单,督公觉她穿着太简素,亲口提得让她裁衣,她若再扭扭捏捏遮遮掩掩,也显得不够大度,况且穿着打扮最能让人看出变化,她早些作出改变,也早些叫坏人失望,叫关心自己的人开怀。   挑完了料子,锦绣阁的绣娘也到了府中。   锦绣阁是京中最大的衣铺,技艺精湛,京中不少大户人家都找他们裁衣。   两个绣娘最初听到是督公府的单子,却吓得险些连夜跑路,可又想,若跑了不更显不尊重督公吗,于是只能战战地提着量尺与图册前来。   没曾想,见到那位传闻中的督公夫人时,对方柔柔一笑,还请丫鬟来送茶,温润茶水入喉,心也被压回了胸腔里。   两人都不由想起传闻,怪不得恶鬼似的九千岁为了这么个夫人,又是呛岳母,又是抢嫁妆呢——   这样娇滴滴的小美人,哪怕是个太监,也得心动啊!   几番对谈下来,林皎月选定了要裁的样式,两位绣娘也松懈下来,有说有笑夸耀起夫人身段好模样娇,这几套衣服做出来,定如鲜花着锦,更添颜色。   临别之际,两人听说林皎月还在等东珠坊的人来送头面,忙道:“夫人有所不知,今日东珠坊来了贵客,他们家最好的首饰全都交给那贵客相看了,若是等他们派人来送,定只能看些剩下的了。”   两家铺子都在京中最繁华的地段,出门前她们看见了,便也乐得卖林皎月一个无足轻重的消息。   林皎月本想说,剩下就剩下吧,还能比她随意找出来的桃木钗差吗,却听阿环和孙嬷嬷一道肃容:“那可不行!咱们夫人定然要用好的!”   孙嬷嬷这就要去找管事说道说道了,林皎月赶忙拉住她,顿了顿,笑道:“不必再叨扰管事了,既然不巧,不若我带着阿环直接去一趟好了,顺道也能回趟伯府看看母亲。”   孙嬷嬷闻言一想也行,除了回门和赴宴,夫人也没怎么出过府,督公对新妇出门的事儿上次也表露了态度,毫不在意,那去便去了。   可乖巧如林皎月,出门前还是抽空去了趟后院,没见着督公,只见到打着哈欠似乎刚睡醒的梅九。   走近了,还能听到他小声叨叨:“打地铺也太硬了。”   林皎月一顿,有些诧异,原来这些血雨腥风穿插的蕃子,也嫌打地铺硬啊……   可后院那么多房间,为何梅侍卫要打地铺呢?   想不通,也不方便问,林皎月只好单纯托对方将自己要出门的事转告督公。   梅九眨了眨眼应下,等林皎月走后,捏了捏下巴,喃喃:“督公真是瞎扯……夫人哪里胆子大了,明明就很乖啊。”   啧,懂了,他们督公就喜欢这种表里不一的,和小珍珠似的。   想想也是,小猫咪那么可爱,谁不爱呢,他转头喵喵喵几声,去找小珍珠玩儿了。   林皎月这趟回府,比起先前,心情明媚了许多,加上今日不是特殊日子,林觅双也不会回来,她便更觉轻松,与母亲和祖父说话时,嘴角的笑都止不住。   沈姨娘见她过得当真不错,也跟着放下心来,抹着泪谢天谢地。   祖父倍感欣慰之余,心情也有些复杂,因虽正直之人都憎恶那阉贼,但对方确实好好关照了自己的小孙女,明眼人都瞧得出,林皎月过得比在伯府还好,那他又能如何呢?   他老了,许多事力不从心,孙女能得个好归宿,他再硬的心也该软下来。   临末,祖父望着她叹了口气:“今日若还有空,你去看看你长姐吧。”   林皎月直觉祖父提到长姐时,语气中有叹惋,忙道:“月儿这趟回来本就要都看望一遍的,祖父莫要担心,长姐聪慧,月儿如今也有依仗,凡事都能互相照应的!”   祖父点点头,神色隐含忧思。   说来也巧,林皎月刚到长姐院中,还没来及传唤,便有个小丫头越过自己,匆匆跑进屋里——   “大姑娘!宣平侯世子,没了!”   原本安安静静的屋内传出杯碗摔碎的声音,林皎月心头也宛若有一阵惊雷劈过。   她很快反应过来,顾不上传唤,提起衣摆匆匆走进屋:“大姐姐。”   林妙柔椅坐在床畔,苍白的小脸泛着惊愕。   林皎月看向屋里的丫鬟:“仔细说说,怎得没了?”   小丫鬟被她气势所镇,一时间如同被个主母问话似的,兢兢业业答:   “大姑娘派奴婢在侯府四周留意,刚刚便听得侯府里举声恸哭,出来个下人被旁人三言两语就问出了,宣平侯世子伤重不治,没了!”   也没什么特别的信息了,可光是个没了,就足够震动。   林皎月深吸了口气,让阿环带着小丫鬟先出屋散散心。   她这才坐到床边,紧紧握住长姐的手,与她说自己回府看望,说一切安好,最后字字坚定:“大姐姐,无事了,他死了便是最好的!”   林妙柔嘴唇微微颤抖,半晌才撑出个复杂的笑,点点头。   她本性不算恶毒,可自从昨日见过了冯坤的真面目后,便清楚明白,若真嫁过去,她必定生不如死。   刀没割在自己身上,所有人都能当慈悲为怀的菩萨,可刀真要割下来了……她确实觉得,还是冯坤死了更好!   可她想不通,犹豫很久,才低声问林皎月:“那日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难道是三妹你……?”   林皎月心头一抖,下意识摇了摇头。   她清楚自己的斤两,若顾玄礼没帮她善后,冯珅充其量躺床半个月,哪会死呢?   但她又不信是顾玄礼做的,毕竟那人斤斤计较又说一不二,只答应帮她做一件事……   于是她轻声道:“那日我离开时,冯世子确实受了伤,但他的死,与我和督公都无关系。”   林妙柔松了口气:“那就好,否则我真怕给你们引来麻烦。”   最担心的事竟如此出其不意地解决了,姐妹俩都松了口气,林妙柔的脸色眼见着变好,连笑容都多起来。   林皎月心中感慨,只觉得好似桩桩件件事都在变好。   林妙柔又反握住林皎月的手,无奈笑着:“晚些等我身子好了,我还要去告诉祖父这事儿,我没敢同他说你也被扯进来了,他光是听闻我遭了罪,还要嫁给那纨绔,最近都有些胸闷气咳。”   林皎月闻言一惊,想着怪不得祖父刚刚神色不对,不动声色地问:“祖父前阵子身子明明已经好很多了,怎还会因心绪不宁而反复呢?”   林妙柔倒是不知幼妹心中所想,想了想道:“吴大夫说了,祖父没有其他重病,唯有心疾跟随多年,最易受情绪影响,所以在我们看来只是心中记挂着,对祖父来说,怕是心如刀割。”   林皎月慢慢皱起眉头,这般看来,她查验药方,叫长姐仔细些祖父都没用,唯有不叫祖父伤心,让他平心静气,才是最好的法子。   那么前世,祖父又是因着什么事,被压垮了最后一丝精气神呢?   她一顿,莫非是再过些日子,阿阆意外逝世闹的?   不等林皎月再多问些关于祖父的事,林茂年恰好回来了。   林皎月立刻噤声,起身恭敬地唤了声大伯父。   谁知一贯沉稳的长辈,今日见她,却只是冷冷哼了一声:“不敢当顾夫人一声大伯父!”   屋中气氛瞬息冷凝下来。   林妙柔怔了怔:“父亲……”   “你身子不适,就该卧床好好养病,怎么什么不三不四的人都见?”   一句呵斥将她问愣住。   林皎月这才反应过来,大伯父借着训斥长姐的名义,在羞讽自己。   她皱了皱眉头,有些莫名:“大伯父说得我听不懂,婚配之事是您与嫡母商议的,怎让我嫁人的是您,如今说我不三不四的也是您呢?”   林茂年被反驳得一时说不出话,只当她如今有顾玄礼撑腰,越发目无尊长。   他狠狠瞪了她一眼:“我不与你争辩!如今顾督公被圣上禁足一月,你还在外面瞎跑什么,赶紧回去!”   林皎月一顿,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才知道,原来昨日顾玄礼上朝,终是被责罚了。   犹豫片刻,林皎月不再辩驳,只悄然给长姐送了个安抚眼神,敷衍行了个礼后转身离去。   见人走了,林茂年一身戾气才稍稍退却,他看了眼红了眼的女儿,深深道:“冯世子死了。”   林妙柔有些怔愣,还没来及告诉父亲,她也派人在外面打探了消息,刚刚知情,便听林茂年继续道:“你们既订过亲,便也算有些瓜葛,这些日子,还是安分守己些好。”   一时间,从前没想过的委屈涌上心头,林妙柔突然开口问:“什么叫安分守己?”   林茂年皱眉。   “若是他没死,父亲难道也要用这个理由,让我安分守己地继续等他来娶我吗?他死了与我何干?”林妙柔身子颤抖,字字锥心地看向他。   “你在胡言乱语什么!”林茂年低声呵斥她。   林妙柔突然觉得周身冰寒,先前与林皎月说笑时染上的暖,尽数退却:“父亲,我没告诉旁人,只告诉了您,前日那冯世子要轻薄的人是我!您就……一丁点儿都不在意吗?”   林茂年一时哑口。   半晌,他冷哼一声:“和那丫头相处久了,你也敢同为父对呛了可是?为父是为了你的名声考虑,岂是害你!你便好好想想吧!”   说完,也不等林妙柔再回答,甩开衣袖便踏出了屋。   林妙柔眼中滚出泪珠,难以接受,自己的父亲怎会变成这样。   同样不理解的还有林皎月,自从偷听到自己的婚事有大伯父参与时,她已然明白这位家中长辈对自己没怀有仁慈,但今日之事,更叫她觉得,大伯父不仅没有慈爱之心,更似已经憎恶起了自己。   “大老爷也真是吓人,夫人还没怪他乱点鸳鸯谱呢,他倒好,反而指责起您来了。”   阿环也心有余悸,想起在门外听到的大老爷的呵斥,竟比督公还令人害怕。   这句也是说进了林皎月心里,她沉默再三,摇了摇头:“今日之事不要再提了。”   阿环忙点头。   林皎月倒不是维护大伯父,只是长姐如今情绪还不稳定,她不想叫长姐为难,也不想贸然闹出动静,叫祖父心中难受,   且大伯父略有些奇怪,不是囫囵便能堪破的,还得从长计议。   而现在,她有些茫然地意识到,自己心中最担忧的,竟是顾玄礼。   他受了责罚只字未提,是觉得责罚不重要,还是不值得对自己提呢?   恐怕是自己远远不够格吧,可他受责罚,多少也有自己的错漏在其中,既然明白,自己却不可当做无事发生。   林皎月顿了顿,才意识到,这一世自己再装作淡泊无争,心中还是野心勃勃的,督公给了她丁点儿甜头,她却似乎贪心地想求更多。   她轻轻叹了口气,连带着去到了东珠坊,都没什么兴致挑看首饰头面,任由店员领着从一层看到三层,仅仅也就多看了两三眼。   阿环看在眼里,趁着店员去忙,小声问:“夫人可是在担心督公?”   林皎月想了想,颇有些丧气:“担心也没用,督公做的事不是我能插手的,只是……”   只是有些不知从何而起的惶惶不安,害怕自己于他而言,当真是个可有可无的玩物而已,帮不了什么忙,也讨不成他欢心,最后落到个如前世一样的下场。   阿环眨了眨眼,忽而笑起来:“可是,大部分府中,老爷做的事,夫人都是不插手的呀,夫人何必为此担忧呢?”   林皎月顿了顿,有些失笑,因为阿环不知自己与顾玄礼之间的诸多弯弯绕绕。   阿环又道:“奴婢虽然愚笨,但也看得出,督公待您与旁人是不同的,他连句重话都没对夫人说过呢,罔提您二人盲婚哑嫁才一个月出头,相处的机会还不多。”   林皎月眨了眨眼。   “我们夫人漂亮又聪慧,管事也想教您掌家,日后早晚能替督公分担更多,如今您不必担心,一步一步来,一切定会变得更好的!”   小丫头一张嘴叭叭不停,竟奇妙地真劝稳了林皎月。   她笑出来,轻轻捏了捏阿环的手。   说得没错,她本就是从一无所有爬上来的,若因着前路迷茫就畏手畏脚,反而是对不住自己这一路而来的努力。   这一个多月看似短暂,可于她而言,每一次选择,每一个举动,都惊心动魄,意义非凡。   车到山前必有路,她只需稳稳地走到山前,旁的,多想无用。   这般定下心来,林皎月也不再踌躇,而是欢欢喜喜地同阿环一道去挑起了头面。   殊不知,两人刚刚离开,楼上因有贵人,而被禁止登入的楼梯处缓步走下个人。   李长夙默然看着林皎月的背影,缓而慢地咂摸这主仆二人刚刚谈论的事。   “林皎月……”   他下意识念叨出这个名字,脑海中仍是第一眼见到,对方在伯府梅园中如鸟雀轻快的模样。   可也是这样一只狡黠灵动的雀儿,在回门那日对着自己不假辞色,铿锵划清界限,在瑞王府中也仿若从未看见自己。   为了什么,为了所谓的贞洁分寸吗?   可她连一个阉人都能如刚刚那般放在心上,反复纠葛谈论,竟要同自己这般温润守礼的……姐夫,如此生分地保持分寸?   李长夙心中漫上一层复杂,不知为何,明明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庶女,可每见她一眼,都让他心绪凌乱,好似她不该在那个阉人身边,她不该在那个位置,每每看到,都叫他呼吸滞涩。   甚至他想,若随他心意,哪怕一定要娶个南坪伯府的姑娘,也该是娶她林皎月,而非林觅双。   意识到这里,李长夙心尖一抖,强行将这惊世骇俗的念头压下去。   不,有背君子之德,他不该这么想。   作者有话说:   小顾,有人偷偷看你老婆啦——   (八百里外小顾提刀冲来)   万字章奉上~明天依旧这个点儿掉落万字章!(渐渐被掏空) 第26章 贵妃   林觅双被婆母磋磨过, 在王妃的后院跪了小半日,才腰酸背痛的回到自己院中。   她越想越气,习秋给她倒水时, 温度没掌握好, 被她一口喷出来,狠狠将杯子扔到身上。   “蠢货!倒杯水都不行!”   她气没处使,逮着丫鬟便打骂起来。   习秋来了宁王府, 虽作为世子妃的贴身丫鬟, 无人敢对她怎样, 可到底感觉同在伯府不一样,   总有人对着她阳奉阴违阴阳怪气,如今最亲近的主子突然都这般待她, 她既委屈又无可奈何, 只得赶忙说些旁的话分散林觅双的注意力。   她便同林觅双说,听闻世子今日去东珠坊了, 定然是去替夫人挑选首饰去的。   果不其然, 林觅双面色好了许多, 也没什么心思打骂她了。   林觅双坐回妆奁前梳妆起来。   她心想,何必与这些人置气,只要世子心中有她,那什么事都不算事!   世子平日里虽然叫她觉察出有几分淡泊,可他毕竟是她的夫婿, 大多时候也是温润谦和地,在外也会提点维护她,今日又为她挑选首饰, 自己还有什么可气的?   她呼了口气, 开始气定神闲地给自己涂抹唇脂。   林皎月回到府中, 恰好撞见了顾玄礼似百无聊赖地倚在阁楼阑槛边。   他今日不出门,便只随意搭了件玄色纹银白边的广袖长裳,腰带未系,漏出同色的里衫,被抱在怀里的小珍珠蹭了半身小白毛,发上也未戴乌纱冠,只用玉冠束着,垂眸逗猫的样子看起来不再似督公,仿若只是个矜贵的世家公子。   林皎月下意识便扬起唇角:“督公。”   顾玄礼朝她看来,挑了挑眉:“野回来了?”   “明明是督公准许的,也打过报告了,先回了躺伯府,然后去东珠坊转了圈。”林皎月小声反驳,让阿环先回屋,自己则顺着回廊的楼梯绕上阁楼。   顾玄礼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梳理着小珍珠的软毛,慢悠悠看着她走过来,想,连凑过来套近乎都如此理直气壮,和怀里这小畜生如出一辙。   对于自己被拿捏,顾玄礼虽然已经勉强接受,可想想还是觉得有些不高兴,便将小珍珠提起来,扔进了林皎月怀里,让两个小混球凑一对。   “哎呀……”   林皎月轻呼一声,手忙脚乱抱住小祖宗,小珍珠不满意,冲着顾玄礼蔫蔫地喵了声,气势不足,控诉意味却很浓,顾玄礼连一个白眼都没给它。   林皎月戳了戳猫儿,突然皱了皱眉:“督公,小珍珠这几日是又闹猫了吗,怎得这么没精打采?”   “咱家又不是公猫,怎会知道。”他靠在阑槛上,满不在意地回她。   林皎月张了张嘴,竟不知如何反驳。   或许,嗯,哪怕没了那玩意儿,男子该有的粗心,督公还是不缺的。   林皎月顿时觉得小珍珠跟着督公这么些年,定然也受了不少委屈,赶忙将猫儿抱得更稳妥些,甚至还坐了下来,轻轻拍拍它,揉揉它软乎乎的肚子。   春夏相接,阁楼挨着花园,暖风中尽是馨甜花香。   一通揉弄完,林皎月才从小猫咪的柔软陷阱里回过神,想起对面还坐着尊大佛呢,赶忙抬头去看顾玄礼。   便见顾玄礼也好似只猫儿似的,懒洋洋耷拉着眼,默默看她指尖逗弄小珍珠,许久没说话。   林皎月突然发觉,对方今日的脸色,似乎比往日更白。   她指尖微顿:“督公可也是身子不适?”   顾玄礼嗤了她一声:“夫人关心完爱猫,终于有空看一眼咱家了。”   林皎月不理会他的阴阳怪气,眉头微皱地更仔细端详了一阵。   这人平常皮面就白,不是健康的白,今日更甚,且今日顾玄礼看起来确实十分无精打采,整个人都宛若被笼在一层阴鸷的乌云中,越显阴柔慢吞。   林皎月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不经意间透露出担忧:“要请大夫吗?”   “请什么,每月都来这么一遭,没那么精贵。”   林皎月愕然:“每月……”   “是啊,”顾玄礼仿若未察地点点头,“日子差不多也早早就定好了,左右是气血虚空的症状,寻常仔细些便够了,请大夫也没用。”   越说越离谱,林皎月越听眼瞪得越大。   他是同女子一样还会来葵水吗?   震惊几乎写在了脸上,桃花眼都快瞪得浑圆,顾玄礼故作正经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他微微倾身,高大身影遮蔽了春光,笼住反应不及的小夫人。   修长手指捏了把桃腮:“夫人想到什么了,这么害怕?”   林皎月猛地回神,又羞又气:“您干嘛用这种事逗我!”   言罢,才发觉两人挨得如此近,不由地扼住气喘呼呼,却忍不住红了脸,不甘地小小瞪了瞪顾玄礼。   “咱家逗夫人什么了,这是实话,你自己想歪还怪回来,真是冤。”   他笑声轻柔,一如既往地像羽毛拂过心头,又痒又叫人心慌。   脑海里又忍不住翻涌起些不能想的画面,林皎月匆忙垂下眼,强行岔开话题:“督公无事便好,正好妾身有事还要同督公说。”   顾玄礼手指落空,看了她一眼,没再继续逗弄了。   林皎月却不敢抬头,她说不清,此刻自己脸上该是什么表情,可被他碰过的脸颊宛若要烧起来了,下意识觉得,不能叫顾玄礼看到。   她只硬着头皮,一板一眼将早上去伯府的听闻告知了顾玄礼,宣平侯世子意外身死,她虽对长姐说了不是督公所为,却又担心旁人非要嫁祸于他。   谁知顾玄礼听了只是轻轻笑了笑:“就为这事?”   林皎月哑口:“这,不算大事吗?明明不是督公做的,我怕会有人嫁祸……”   “咱家头上的黑锅也不止这一顶,夫人若怕被连累,那也晚了。”顾玄礼收回视线,心不在焉撑回阁楼的阑槛,看向园中风光。   林皎月确信人不是顾玄礼杀的了,可突然又觉得有些委屈。   她若怕被连累,根本都不会同他说这些,看到听到什么,全都藏进心里,盼着他早点死就行了。   她明明不是这么想的,他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只是单纯盼着他好。   但偏偏这话她说了很多遍,顾玄礼若是听不进去,再说也无用,反而显得心虚谄媚。   林皎月被自己憋住了,在东珠坊攒满的信心,仿佛被根细细的绵针戳漏了气。   许久没听见动静,顾玄礼又看了回来,却看到个红着眼的小夫人胆大包天地悄悄瞪着他,见他看过来,似是惊了一跳,赶忙收回视线,可紧紧绷在膝盖上的小拳头却未松开。   那小拳头他领教过,奋力一击也能锤得冯坤翻白眼,软绵绵攥着他襟口时,又柔弱无骨,他的大手伸过去,十分顺从就会被他十指相扣摁在软被间。   沉默片刻,顾玄礼慢吞吞伸手,想去再戳一下——   “督公!”   梅九一声高亢,将顾玄礼没碰过去的手叫停。   林皎月抬起头,只看到顾玄礼一脸漠然地起身朝阁楼下看去。   梅九喘着粗气,却笑哈哈叫道:“剩的那批山匪,位置找清楚了。”   山匪?   林皎月茫然不已,又是什么事儿?   顾玄礼一点点眯起眼,咧嘴笑道:“倒是懂事,这个时候露头。”   起初还是副矜贵公子的模样,不过转瞬,这人浑身戾气再现,阴柔气质也转为阴鸷残酷。   见他迈腿要走,林皎月赶忙抱起小珍珠,起身叫了他一声。   “您这一个月,不用待在府中……休养身体吗?”   她及时绕了弯,不直问顾玄礼不是被禁足了吗,料想对方跋扈,不愿听这种话,可她终归担忧他违背圣令,再被责罚。   梅九伸着脖子眼巴巴往阁楼上望,阑槛层叠,挡着督公的脸,叫他看不清督公是个什么反应,却只过了半晌,听督公淡声道:“那就让梅九留下来休养吧。”   梅九一愣:“啊?”   林皎月也怔住,等人走了,她才后知后觉,莫非顾玄礼真以为自己在害怕被连累,所以听到自己的询问,也觉得是在向他讨要庇护?   可饶是如此,他还是留下了梅九。   小珍珠在她怀里不舒服地翻了个面儿,露出软乎乎的肚子想让她揉,林皎月缓缓伸手戳了戳,温热柔软,手感极佳。   若没猜错,顾玄礼是将对小珍珠的心思,也用在了自己身上。   吃穿不愁,耐心饲养,只要自己不伸爪子,不露尖牙,他便什么都无所谓,至于自己心中究竟怎么想的,他没空关心,也不想关心。   意识到这里,林皎月不知该作何表情,低头认真看着懒洋洋的小珍珠。   又白又胖,油光水滑,活得很好。   它被大周朝最有权势的人豢养,还有自己这等妄想讨好它主子的人,日日都备着小鱼干等它来吃,而专门负责养小珍珠的人,在府中地位也高于一般奴仆。   真能活成这只猫儿,已是无数人求之不得的了,林皎月默默地想,自己能有这番殊荣,该开心才是,因着最初的心愿差不多就是这样了。   她抱紧了小珍珠,轻轻戳了戳它粉粉的鼻尖。   一日到晚,李长夙也回到了宁王府。   林觅双自我安抚了大半日,终于等到人回来,当即打扮得花枝招展出来迎接。   李长夙一见她的模样就忍不住皱起眉。   她唇脂涂得极艳,偏偏整张脸平平无奇,硬上浓妆,简直像要吃小孩。   可毕竟是自己的夫人,李长夙也不好对着她的妆容指指点点,只不动声色与她拉开些距离。   饶是如此,林觅双仍能闻到对方身上有东珠坊的熏香味儿,她笑容更为灿烂。   可与李长夙攀谈了许久,等到李长夙要去同宁王说事,又回来要安歇了,林觅双都没瞧见哪怕一颗珠子。   她渐生疑窦,勉强笑问李长夙:“世子今日白天,可是去了东珠坊?”   李长夙一顿,黑暗中突然清声反问:“何处听来的?”   “是,是下人……”   李长夙坐起身,借月色让林觅双看清他面色微冷:“此事勿要再提。”   林觅双何曾见过这样的李长夙,当即被吓得泪水盈盈连声道错。   李长夙心中烦闷,今日陪圣上相会镇远大将军的女儿陆盼盼,本该隐蔽些,也不知这些女子打听这作甚!   他又严肃告诫了林觅双几声后,再也不想同她说话了,起身便去了书房,徒留下满脸泪痕的林觅双攥紧被角,咬牙切齿。   后来她查清,那日去了东珠坊的,还有督公夫人,她的庶妹,林皎月。   顾玄礼这一趟出门没带梅九,梅九便日日侯在府中等候林皎月差遣。   便见,看起来年轻的小夫人十分有自制力,没长辈晨昏定省,却按时起床,跟着管事出入各个院子库房,熟络各处,   中午小憩后,她又跟着孙嬷嬷开始学习算账管理,   一连数日,比上朝的官员都克勤克勉。   加之快要入夏了,府中要开始裁新衣,林皎月也与管事一道去见了府中常用的绣娘。   看起来越发得心应手。   唯有某日下雨时,林皎月在书房中屡屡分神,算错了好几笔。   孙嬷嬷见她好似心中有事,便道今日便休息半日,夫人也需要好好休息。   林皎月尴尬地笑了笑,将笔墨摆放好后走出书房。   阿环恰时冒着雨跑过来:“夫人,小珍珠中午好像又吐了次。”   林皎月蹙起眉头:“大夫如何说的?”   “说也不似积食,可能是春夏换季,它自己多舔了毛球。”   林皎月叹了口气,叫阿环稍后将小珍珠再抱过来,她这些日子心中不安,每日都握梳子亲手细致地替它梳毛发,可不知为何还是没见好。   走出屋,才发觉今日雨下得颇大,雨水又被熏了午后的热气,温热地溅在身上,又闷又潮。   忽而门房传话,贵妃娘娘听闻小珍珠近来没精神,特意遣人送了根孔雀毛编成的逗猫棒来。   天上雷声轰轰,顺道的梅九从外面回来,手里正甩着那根漂亮的小短棒。   京中大雨,而相隔不远几里的郊外荒山里,鲜血混进雨水,仿若蔽着泼天血幕。   山匪头目咳血怒吼:“七年了……你怎么还不肯放过我们!”   顾玄礼提着刀,饶有趣味地看着头目被他斩断双手双足,在地上像条狗似的扭曲挣扎:“原来都七年了,多谢提醒。”   “我七年前便同你说了,坑害段尚书的是安王!我们不过拿钱办事,你为何紧追不放,像猫捉老鼠般戏虐我等!”   顾玄礼哈哈笑了几声,阴柔残酷的声音透过雨幕,仿若要扎进对方脑海。   “安王已经被咱家宰了,可咱家这里心啊,还是不痛快,只能慢慢慢慢,将诸位一一杀个干净,才能安定。”   一声咱家,叫山匪头目终于明白过来,目眦欲裂:“你是顾玄礼?”   他好似终于明白过来什么,也知道自己逃不过今日了,便豁出去似的,怒极反笑:“好好好!原来你就是那个禽兽不如的狗阉贼!”   顾玄礼身后的蕃子闻言震怒,就要拔刀将这人脑袋直接砍了,却见顾玄礼嘴角的笑咧得更大:“哦?”   这是要听对方说完。   山贼头目狞笑:“不痛快就对了!你成了阉人,娶不了尚书女儿了,眼睁睁看着她当贵妃,只能跪在她身后服侍,你当然不痛快!”   他浑身痉挛,可既然知道了对方身份,自然也存了玉石俱焚的心,撑着他要说完最尖锐的话。   他像个恶鬼似的盯着顾玄礼,字字咳血:“狗阉贼,你要杀便杀,杀了我你也长不出那玩意儿,还作这番功绩,给你的贵妃娘娘邀宠去,你就等着她再赏你舔一舔她的脚板底吧哈哈哈哈哈!”   狞笑声一遍遍回荡在山顶上。   蕃子们各个垂目,谁都不敢在这泼天雨幕中出声,怕触了督公的霉头。   还是顾玄礼最后听得没意思,亲自拔刀砍了这蠢货的脑袋。   砍完了,他还要骂一声:“蠢东西。”   这些人总是自作聪明,以为自己当了太监,就定要在旁的地方再作出什么来证明。   他哪是为了邀宠?   他就是实话实说,要将自己看不顺眼的人,一一杀个干净。   一夜雨停。   林皎月难得向管事和孙嬷嬷又告了一天假,遣人去伯府约上沈姨娘一道去了玉佛寺,阿环和梅九自然跟在其后。   阿环本还纳闷呢,她们家夫人从来不信佛不拜佛,怎得突然要去庙里呢。   她跟在马车旁,悄悄问梅九。   梅九摸了摸鼻子,笑道:“那当了夫人的,和姑娘家相比,肩上的责任自然不一样嘛。”   阿环满脸狐疑,梅九一脸你信我,可他也忍不住想,夫人真是多此一举。   昨日他顺手来送个东西,夫人也似随意问他一声,督公是不是又去杀人了。   他就诚实点了个头,也没说旁的,谁知道夫人今日就要来烧香拜佛了呢?   督公哪是佛能度的,督公肯定得下十八层地狱啊,充其量只有地藏王来。   马车里,沈姨娘也是这么好奇的,可林皎月不会说太多,免得吓着母亲,只道来烧香拜佛,求佛祖保佑家人。   沈姨娘便笑了出来,轻轻拉住林皎月的手:   “自从那日你回门,督公跟着一道过来了,夫人便不敢再对为娘如何了,你祖父这些日子情况也好了不少,其实咱们家这样就已经够好了,只要阆哥儿日后也平平安安,为娘就很知足了。”   林皎月抿了抿唇,轻声道:“月儿也觉得这样很好,可这样的好日子终归来之不易,去庙里求求佛祖继续保佑也无事。”   “那倒是,这好日子……”   都是靠着督公来的啊,沈姨娘想到这茬,突然就有些哑了炮儿,不知再该说些什么。   到了玉佛寺,林皎月与母亲只恭恭敬敬地顺着山路往上,到了庙中,也如旁的信众一般诚心请香祭拜。   前些日子是浴佛节,为了恭祝佛祖华诞,寺里也应景办了盛会,不少从外地来朝拜的香客没赶上当日,近来络绎到达,故而今日庙中还是香火鼎盛,人声沸腾。   沈姨娘见女儿正虔心求拜,犹豫片刻,同她打了声招呼,先去了后面。   她记着,这玉佛寺后面有尊送子观音。   虽说,虽说督公那方面想必是不成的,但送子嘛,毕竟也有个流程,先求菩萨保佑保佑她的月儿,流程虽有缺憾,但得温柔和谐!   她是个没什么本事的女子,也不通晓大义,不像旁的男子一般唾弃什么权宦,她只知道,她们这一房如今的好日子都是督公带来的,自己的女儿如今是督公的夫人,她自是期盼着女儿与女婿能好好的,旁的一概不论。   林皎月倒是不知母亲已经发散到了这个程度,她求得很普通,一求家人健康,免于意外伤病,二求自己这一世不再重蹈覆辙,能得善终,三求……   她顿了顿,想起前世,顾玄礼起码这一年内是平平安安的,那还有什么好求的。   再往一年后看,她连自己在哪都不知道呢。   她收敛心神,口中喃喃,三求小珍珠快些好起来。   许完三个愿望,她又在心里补了一句,信女不敢太贪心,信女自己也定会好好努力,达成所愿的。   她轻轻磕头,珍而郑重。   到了中午,几人留在斋堂吃午饭。   玉佛寺的斋饭在京中很出了名,可惜母女俩之前也没来过,便趁着这次一道去尝尝,连带着下人们也都得了空,一道去沾沾佛气。   新鲜又美味的食物很容易给人带来欢乐,一顿饱腹后,林皎月脸上的笑也多起来,沈姨娘见状便提议带着阿环再去买些易携带的斋菜回来,叫她们也带回去品尝。   阿环忙道她一个人去便可,沈姨娘拍了她一把:“傻丫头,这庙里可不兴什么尊卑,我这个当娘的心意若是佛祖记上了,给月儿福气才好呢!”   林皎月失笑,便由着母亲去表现,只叫她们仔细脚下,别被挤了,又提醒她们记得给阆哥儿也买些。   本还想着让隔壁几桌的梅九也去护着,毕竟人多,可一想到母亲胆子小,今日好几次看见梅九都有些小心翼翼,便算了。   少了母亲与阿环闲谈,斋堂这一隅也静下不少。   好巧不巧,邻桌坐着的几人,一路指点江山,此刻恰聊到了那染指朝堂,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奸宦顾玄礼。   正要饮清茶的林皎月顿住了手。   “宣平侯世子也敢杀?九千岁这也越来越无法无天了,那可是真权贵啊!”   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轻哼一声:“三姓家奴,有何不敢?他第二任主子安王,便是被他亲手扳倒砍了的!”   有些外地来的香客听闻后,又惊又奇,忍不住求着这年轻男子展开说说。   年轻男子便略显得意地显摆起来,只道顾玄礼最初不过是前礼部尚书段启河家的一个失孤远亲,来了府里给公子段烁作伴读。   可谁知段尚书途径安王治下时遭了难,顾玄礼见尚书府落败,转头便投了安王麾下。   要不说狼子野心,顾玄礼自小便黑心,扮苦肉计卧薪尝胆,不知又从何处撺掇了证据,几年后指认安王有反心,借着这遭杀王安,才助了当今圣上继位,摇身一变,成了人人望而褪色的督公九千岁。   “所以说,只要脸皮够厚心够狠,为了往上爬,什么人不敢杀?宣平侯世子,恐怕又是个撞上他刀口的可怜蛋哟。”   年轻男子啧啧摇头,一副唾弃模样,众人哗然。   随即,这些好听秘辛的人凑到一块,更聊起这九千岁的更多逸闻,竟有甚者,言之凿凿对方如此嚣张,便是因为同宫中盛宠的段贵妃有猫腻。   同给圣上吹枕边风的人有一腿,那阉贼还有什么可忌惮的?   聊着聊着,话题便朝着不可高语的方向去了,梅九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觉得十分有意思,许多连他都不知道的事儿,这些人也编得出。   可不等他再多听几段,一声重重的掷杯声响在这群人旁边。   穿着素雅,模样却娇艳的林皎月冷着脸,对着这么些神色各异的男子,藏在袖中的手微微颤抖。   “佛门清净之地,诸位还请注意言辞。”   被围在中间的年轻男子最先反应过来,虽然这女子说得也不无道理,他却也不愿当众被指责,忙道:   “夫人见谅,我们言辞虽激烈,但针砭得确是实打实的恶人,在此等佛门之地,想必佛祖也会宽恕的。”   旁人也赶忙附和,就是就是,他们也没说错,佛祖若真听见了,不会怪罪,反而还会降罪那个阉贼呢!   林皎月强忍着胸膛的起伏,一字一顿:“口若悬河,却是信口雌黄!”   “夫人是说在下胡言乱语?你又有什么证据证明呢?”年轻男子当即便不乐意地看着她。   林皎月握紧袖中的拳头,飞快看了眼梅九正在旁边看着,心中稍稍镇定了点。   她瞪着对方,娇嗔模样少不得叫一些看客眼中怀了丝别的意味。   可她接下去说的话,却叫整个斋堂都清寂无声——   “我不用证明,因我是顾督公的夫人,我说你说得是假的,那就是假的。”   南坪伯府的三姑娘嫁与九千岁,京中的好事者几乎无人不知,略微一打听,想瞒也瞒不住,而对这些外来者,林皎月不介意亲口告诉他们。   最初的怔愣后,那年轻男子脸上一闪而过惊愕,当着曾经自夸过的众人,他怎甘被一个女子堵哑了炮。   但没等他再开口质问,穿着素雅,面若桃李的小夫人腰背挺得笔直:“妄议朝廷命官,梅掌班,你说该当何罪?”   梅九看戏看得好好,突然被问了嘴,下意识起身便答:“杖责十。”   “好,杖责十,诸位可听清了?若再有人妄议督公,今日本夫人便当着佛祖的面,来施这一道国法!”   若说起初还有人觉得,这位娇娇软软的小夫人是在胡扯八道,可梅九开了口,见过他脸的人自然认出,这确是督公身边常跟的那位厂卫司掌班!   一时间,斋堂轰然。   有目光躲闪赶忙说着不关己事的,有匆匆忙忙携家眷离开的,更有去拉那年轻男子,让他快住口别说了的!   谁知对方也有血性,甩开要劝阻之人,难以置信瞪向林皎月。   他原本只当林皎月这等女子也就随口辩驳几句,没想对方如此骄横,不仅当众打他的脸,还以督公夫人的势头压他。   寻常百姓都道,九千岁为了夫人呛岳母抢嫁妆,可但凡多了解的人都知,这不过是阉人作出来给人看的,全是为了自己罢了。   他怎么都不信,一个阉人的夫人,还真能受宠,还真当自己是碟菜了!   他当即起身:“夫人既然自报身份,那在下也想问一句,您仗着督公夫人的身份,指责在下信口雌黄,难道您就不是故作正直,粉饰太平了吗?”   虽然耻于揪着女子的身份说事,可督公夫人的身份放在这,就是她的原罪!   那小夫人想必也通晓这个道理,一双明澈的桃花眼微动,沉默片刻。   可不过须臾,对方抬起眼,红唇启张:   “我需要粉饰什么太平?督公是何人,是我粉饰几句便能改变的?若是传闻中和贵妃有私情、又杀宣平侯世子的是旁的大人,诸位可还敢如此议论?”   林皎月身躯笔挺,目光灼灼,“我不过求个问心无愧。”   对方哑口,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确,确是如此,旁的大人没有九千岁这般名声污秽,但凡编排些什么,立马就会给自己引火上身,   可九千岁名声之差,多一件少一件罪责,只要不舞到他眼前,几乎没差,而这位夫人哪怕平复了一两件事,也无法给九千岁洗清什么。   但这样一来,不就顺着对方的意思,证明自己先前所言皆是胡诌了吗!   他梗着脖子沉声喝问:“夫人问心无愧,难道就肯定,督公不曾对您说谎,不曾隐瞒于你?”   林皎月微顿,随即轻轻眨了眨眼那双睫羽卷翘的桃花眸:“我肯定。”   众人哑口,就连梅九都微微讶异地瞪大眼,随即他笑起来,像听到了什么超出预料却十分有趣的答案。   林皎月又道:“并且我也肯定,公子不到黄河心不死,今日若不真给你些教训,便是视我国法为无物。”   “梅掌班。”   梅九被叫回神:“属下在!”   “去请寺中护卫借一根木杖,十大板,不要多也不要少。”   对方猛地一震:“你!”   “公子若想被责罚更重,大可再辱骂我一顿,想必妄议命官家眷,还能加码。”林皎月撑着气势,定定地看着对方。   梅九本想说何必这么麻烦,待下山后随意找个机会将人宰了不就行了,可随即一怔,苦恼于自己同督公待久了,习惯竟然变得这么大,还是夫人的提议更好。   这样,旁人也会知道,夫人是个知礼守矩的,她嫁了督公,却不会仗着督公的势随意欺压百姓,她亦有自己的准则,不会叫人随意讥讽羞辱,诬赖督公也不成。   气魄!   十大板,一下不多一下不少,梅九甚至连重力都不曾用,只斟酌了下寻常府衙里小吏的力道,力求给这口无遮拦的书生一个地道的府衙体验。   那年轻男子痛得嗷嗷大呼,什么风度矜持都顾不上了。   痛是其次,最重的却好似打在了他的脸上,原先那些听他高谈阔论的众人也渐渐反应过来,看来,先前说得那些捕风捉影的事儿,还真说不定呢……   梅九心想,要真傲骨不屈,被夫人这般打脸,等同于向所有人告知他在扯谎,结束回家干脆一根绳子吊死自己得了。   沈姨娘与阿环回来后,虽然惊诧斋堂怎么空了,但也没多好奇询问,只高高兴兴与林皎月说,刚刚她们买斋饭时,顺道瞧见解签的,便替她求了一卦,卦象解析出来,说她定然生活和美,与夫婿白头偕老。   林皎月闻言微怔,随即笑着点点头。   白头偕老。   不知怎的,刚刚对着外人还能坚定说督公不曾杀冯坤,与段贵妃也没什么不可告人之事,此刻,她忽而不那么确定了。   冯坤之死不是督公所为,可段贵妃之事,想想或许不尽然,林皎月之所以敢那么大放豪言,全是凭着自己对督公的猜测了解。   他不像谄媚之人,所以应当,也不会如外人所说那般吧……   可若督公真与段贵妃关系非同寻常,自己又能如何呢?   今日所为,是她知道督公不会在意寻常人的看法,便也不会计较自己替他出面辩驳,可自己对外如何铿锵不屈,对督公能有什么脾气?   不说自己心中怎么想,但说如今的自己都得依附于督公,还能因这种事对他不满吗?   不能呀,林皎月勉强撑起不出错的笑,告诉自己,就当一切都不知情好了。   回去的路上,沈姨娘见林皎月兴致恹恹,以为是一日疲劳加身,便也不再多问其他事宜,只与她轻声慢语聊了些夫妻相处之道。   什么男女相处也重在个平衡,一味讨好不成,一味强势也不成,要拉拉扯扯,你来我往,   又说林皎月向来聪明,可嘴上表达始终不够,得做点什么让督公能看得见感受得到的,哪怕熬个补药补汤也行呀,   诸如此类。   林皎月下山后身子便有些不适,迷迷糊糊地只听进了这么多,沈姨娘见她都快睡着了,无奈拍了拍她的手:“你也别嫌为娘话多,这些小事看来不值一提,可寻常人过日子,柴米油盐一辈子,哪样不是小事呢,督公再……那也是人呀。”   林皎月笑着点点头,附和道:“知道啦,母亲说得月儿回去就照办~”   沈姨娘这才悠然放下心来。   临别之际,林皎月想到前世,又嘱托母亲近来看管好阿阆,让他不要与人争执,若出了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就遣人来督公府送信,她会去料看,沈姨娘言道自然。   待回了府,略扫一眼便知,督公今日仍没回来。   因着督公府的下人们平日里虽也规矩,不过大部分时间都比较轻松闲适,只有督公在时,才会显得严肃沉默,林皎月住进来许久,早就暗暗发现了这类小差别。   此刻,她忽而轻轻笑了出来。   之前心中还总期盼督公长久在府里,好叫她多接近讨好,可今日也不知怎得,突然松了口气,觉得督公不在也好,否则自己心中藏着许多事,定讨好得不伦不类。   她也想静一静,好好想清楚,以后的路该怎么走。   梅九见府内无事,同林皎月打了声报告,去忙活旁的事去了。   他算是督公的近卫,同督公一样也经常有许多神神秘秘的事去做,林皎月从来不多问,微笑着点点头,想着她也有自己的事要做呢。   她吩咐阿环把带回来的斋菜分发下去,让府中亲近的下人也跟着沾沾佛气,不料没歇一会儿,外头来了个旁的院的下人,神色有些不安地请她过去一趟。   林皎月认得,这是负责照顾小珍珠的几个丫头之一,叫照雪。   心头顿时紧了紧,林皎月脑海中似有根弦绷得发疼。   阿环从外头回来,见状赶忙跑过去虚扶了她一把:“夫人可是累了?”   那叫照雪的小丫头闻言露出抹惘然,想说什么,可见林皎月的模样,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得紧紧抿起唇,低下头去。   就好似,她想请主母去看得是什么残酷的东西,可主母如今模样,反叫她开不了口了。   林皎月眉头微蹙,轻轻摇头,让照雪带路。   阿环心疼不已,只得多给林皎月拿了件薄斗篷披上。   到了地方,才知,真是小珍珠出事儿了。   “夫人饶命!奴婢只当这猫儿是段贵妃送与督公的,出丁点儿纰漏就能连累的照雪被罚,真没想过只是喂些葡萄,竟会严重至此!”   丫鬟跪地匍到林皎月脚边,惊惶凄惨地哭求着。   作者有话说:   度娘上搜来的:“关于猫,一般来说,每1kg体重摄取10g生葡萄就会引起中毒症状,有说法推测致死量为每1kg体重30g。而每粒巨峰葡萄的重量为15~20g左右,因此,如果是体重4kg的猫,4粒巨峰就有引起中毒症状的危险!”   大家养小猫咪一定要小心注意!   无助可怜但能吃的小珍珠:MMP!   担心大家心里不舒服,还是先说明下,小顾虽然很狗且太监但是守男德!   *   三天万更把我榨干,明天的更新就不凌晨啦,明晚咱们晚上11点见,6K字继续榨一榨,感谢小可爱们兹瓷! 第27章 拿捏   小院子里跪了一排下人, 白绒绒的小珍珠气息微弱地倚在它垫了软垫的麻绳小窝里,透着粉的肚皮轻轻发颤。   小珍珠身子不舒服已有段时间,往年换季时偶尔也会如此, 可不出多久便会恢复, 下人们便没放在心上,而林皎月此前并未养过猫儿,见顾玄礼以及他人态度, 也信了这说辞。   万没想到, 今年小珍珠蔫蔫的时间有些久了, 府中有些许经验的老人察觉不对, 忙让照雪等人又去请了几个专治动物的大夫来诊断。   综合了几次诊断结果,竟断出, 小珍珠或是中了毒。   督公的猫中了毒, 这还得了!   照雪等人顿时慌不择已,生怕这毒连带着也伤了主子, 幸好大夫劝说, 对猫有害的或许对人并无影响, 只叫她们多检查检查,是否误喂了什么平日里不曾喂过的东西,先快些查验出源头,才好决断后续。   有了怀疑,照雪等饲养小珍珠的丫鬟们便也留心了起来, 好在也快,今日下午,恰叫她们发现, 竟有人偷偷往小珍珠的日常食物里放葡萄!   一问大夫, 才知, 正是这葡萄导致得狸奴五脏受损。   葡萄虽不算稀罕物,可终归不是下人们平常负担得起的,稍稍细查便查出,是个叫落莹的小丫头与采买的小厮套好了关系,每日都能悄然得几颗葡萄,偷放一点进小珍珠的食物里。   于是才有了林皎月刚踏进小院,便被丫鬟跪地求饶,什么实话都说出来的那一幕。   落莹还在哭着,管事也匆匆赶过来,稍微了解些情况后,满脸难以置信:“你这刁奴真是胆大包天!”   平日里,管事一贯和善,今日也是被惊气极了。   府中众人心照不宣,虽然督公对下人不若旁人口中那么冷酷残忍,可那毕竟是督公啊,他们做下人的便该守着本分勤勤恳恳,难不成还妄想着,自己比督公的猫儿更贵重了?   可实际上,管事心中亦有难言,担忧地看了眼夫人。   众人皆知,小珍珠是段府当年还没落没,督公与段贵妃在段府一道养的,后来段贵妃入宫,担心照料不周,便将小珍珠送于督公照养。   这一养,就养了七年,而督公远在朝堂,护着后宫的段贵妃,也护了七年。   没人敢真将督公与段贵妃的关系问到台面上,也从没人敢对这小珍珠有分毫怠慢。   所以今日这刁奴,真是罪该万死啊万死,竟仗着督公重视小珍珠,将私人恩怨施发这儿!   管事气得狠狠骂了这些丫鬟们,小院中顿时哭泣声连绵。   林皎月闭上眼深吸口气,长长一叹:“好了。”   她不去看犯了错的丫头,而是脚步轻缓地走到小窝旁,神色莫变地伸手,轻轻揉了揉小珍珠圆滚滚的脑袋。   这是段贵妃送给督公的猫。   又是段贵妃……   林皎月心中避不开这个念头,每每想到就有说不上的钝闷。   可那双蓝色的眼睛启张,好似它也难受着,泪汪汪地看了林皎月一眼,又无力地闭上。   微弱的一声嘤嘤,不似往日的娇蛮快活,叫得林皎月心脏宛若被撕裂。   她深吸一口气,扭头看向照雪:“先前诊断的大夫呢?”   照雪一愣,忙回:“奴婢叫大夫先回去相看是否有医治的办法,也等着夫人……”   等着夫人决断,小珍珠,是否要救。   林皎月自然听懂了对方话中意思,不禁有些好笑。   怎么,她们是怀疑,自己会趁着这次意外,眼睁睁看着小珍珠死吗?   她嘴角撤出抹意味不明的笑,勉强扮演得淡泊:“快些请大夫过来吧,不论如何都要将小珍珠治好。”   她回过头,手掌轻轻抚摸着小珍珠软乎乎的肚子。   雪白的爪子轻轻搭在她的手上,肉垫也软乎乎的,微微有些发凉。   林皎月险些落下泪来。   她哑着嗓子,极轻极轻地捏了捏它梅花似的小肉垫:“乖珍珠,快些好起来,好起来我就再给你带小鱼干,好不好?”   小珍珠若有所感,微微扭了扭脑袋,用粉嫩却有些干燥的鼻尖轻轻蹭了蹭林皎月的指腹。   所幸发现得及时,大夫也有治疗猫儿误食中毒的经验,得了命令后,赶忙对症医治起来。   林皎月除了和管事还有孙嬷嬷学习的时候,其余时间几乎都用来照看陪伴小珍珠了,这猫儿长得漂亮,脑袋也聪明,吃过林皎月的小鱼干,得过她的照顾,就同她亲昵得紧。   几日后,小珍珠终于恢复了些精力,大夫说,大概再过个两三日就能恢复了,但猫儿身子轻,经过这么一遭折腾,往后更要注意喂养。   林皎月听闻,终于放下了一半的心。   可这口气儿刚松,她便觉着小腹隐隐有些坠胀起来。   算算日子,葵水差不多也快要到了,这一通连轴转,令她后知后觉得累出些头疼。   算完了这日规定得账簿,林皎月也没心思再多复盘,同孙嬷嬷知会了声后,先去看了会儿小珍珠。   小珍珠如今还不能吃小鱼干,每每见到林皎月,既期盼又委屈,当场就扭起腰肢四脚朝天地嘤嘤叫起。   照雪等人都笑说,最近它饿馋了,见夫人来了,简直要使十八般撒娇技巧。   林皎月笑出来,点点它的小鼻尖。   见状,照雪心中也十分庆幸。   其实她们这一院里的几个人就指望这只猫儿过活了,小珍珠过得好,主子自然赏她们继续吃这口饭,不用伺候旁人,反而还被人捧着,   可若是夫人这次真放弃了救治,她们自然也就没这份好差事了。   所幸,所幸夫人还是喜爱小珍珠的。   想到这,照雪犹豫着问:“不知夫人打算如何处置落莹?奴婢,奴婢并非想落井下石!只是若不惩处,奴婢担心往后还有人胆大包天,敢对小珍珠做些不好的事。”   林皎月顿了顿,轻声道:“督公自会严处她,现在先叫她闭门思索,暂作警示。”   照雪连忙应是。   林皎月离开院子,阿环也正气喘吁吁地跑来:“夫人,小院的被褥枕套已经整理好了,今夜便过去歇息吗?”   林皎月轻嗯了声,阿环便点点头。   可阿环实在有些好奇,悄声问:“夫人若担心弄脏了被褥,我们提前垫个垫单便是,为何要换屋子睡呢?”   林皎月略显神秘地笑了下:“我自小便有个心愿。”   阿环眨眨眼,盼闻其详。   林皎月背着手,一步一步往回走,边走边胡诌:“小时与母亲还有阆哥儿同住那么小个院子,心里十分盼着能有更大的屋,便许愿,等将来有钱要住大宅子,有许多空房间,到时候住一间,空一间!”   眼见夫人明明在笑,阿环却总觉得她不是这个意思,可她脑袋瓜子不够聪明,想不明白,这哪里好笑?   等到夜里,林皎月要沐浴时,发觉葵水果然来了,便没泡澡,只将毛巾沾湿了,仔细擦拭身子,结束后,再将早就备好的月事带给系上。   阿环忙着布置小屋,托孙嬷嬷将她炖好的红糖姜枣茶端来。   林皎月喝一口下腹,舒服地长叹一声,脸颊都漫上绯色。   孙嬷嬷呀了一声,小心伸手,担忧道:“白日见夫人精神不济,这会儿好似确实有些低烧啊。”   阿环也吃了一惊,赶忙用手背轻轻拂拭了下林皎月的额头,急得团团转:“那奴婢马上去请个大夫来吧?”   “无妨,”林皎月笑起来,“要不是孙嬷嬷发现,我自己都没感觉到,想是这些日子精神紧绷,睡一觉就好。”   孙嬷嬷和阿环本想再劝劝,可今日是葵水第一日,林皎月腹下渐渐痛起来,也没有精力再折腾了,她们也只好作罢,先依着夫人歇下。   阿环心里急,又不好违背林皎月,只好悄声与孙嬷嬷道,她夜里会小心照看的,若是不妥便立刻去找大夫,也叫孙嬷嬷年纪大了,好生歇息。   而恰巧这一夜,九千岁也迤然回京了。   离京大半月,再回到都城,守城刚想拦人,被身后长官猛提溜回去。   长官大吼一声:“督公千岁!”   马上男子似是笑了一声,趁着月色扬鞭策马,只留一抹玄色背影曳曳生风。   等人走了,守城难掩诧异:“九千岁不是被圣上罚禁足了吗?怎得此刻从城外回来?”   长官锤他一拳:“上面说说,管你屁事,你可知京中现在人手最多的是哪儿?”   守城是外地新调进来的,满脸茫然。   “是他厂卫司!京中禁军和各部府衙人手加一块都不敌!”   “况且还有传闻,督公在京外更豢养了上万的私兵,你有几个脑袋,敢盘问他?”   守城吸了口气,胆战心惊低下头,心道刚刚幸好没拦人问话。   宁王府很快也接到消息,宁王便与李长夙闲聊起顾玄礼,聊着聊着,提到他思前想后,都觉得李长夙提议只杀冯坤,不动督公府之人的提议很好。   “宣平侯的那个世子,着实扶不上墙,往后再留也没有多大作用,趁着这次死了也干净,更能激发宣平侯对瑞王还有顾玄礼的恨意,长夙啊,你的提议不错,”   宁王笑起来,“说来,我起初还以为你让为父不动督公夫人,是有旁的心思呢。”   李长夙闻言一愣,立刻摇头:“儿臣没有旁的心思。”   宁王一笑:“那是自然,为父只是说说,想起早年你去南坪伯府作客,回来也曾赞许过那三姑娘容貌出众。”   “那都是年少不懂事之言,父亲不要取笑儿臣了。”   李长夙面色平静,难辨心中所想,宁王自然也不会再揪着这件事打趣自己儿子,两人很快便聊到了其他。   殊不知,想讨好夫婿与公爹,端着补汤走到屋门外的林觅双,却将两人谈话听了个大概。   习秋在一旁呼吸欲止,而林觅双整个人亦如遭雷击,眼底尽是血丝!   另一边,终于回了府中的督公慢悠悠朝着主屋走去,边想他的小夫人倒也好命,这些天都没听闻出过意外,边慢悠悠勾起唇角,觉得这会儿将人吓醒,定然十分有趣。   结果走到主屋前,才发现等待他的只有一片清寂,黑灯瞎火,连个看门丫头都没有。   好巧不巧,闷热的夜里,又下起了小雨。   梅九接到督公回府的消息时,正在收拾他记了一个月的小簿子,督公这趟外出虽没带他,却也让人跟着记录了,前些天刚刚送回来,他忙着誊抄,一时忘了时间。   等到出门去见督公,才发觉,咦,下雨了。   他想了想,回屋换了套方便杀人的劲装,又把刀戴好了,提着小簿子哒哒哒跑去。   督公站在夜幕中神色莫测,浓密的睫毛上站着细密的雨滴。   待他走近了,督公却是慢吞吞问起,他不在府中这一个月,可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   梅九一顿,也不知督公问得是哪方面,可既然问得笼统,他也只有把自己所有知道的,事无巨细汇报上去。   顾玄礼听闻瑞王府因着宣平侯世子暴毙,手忙脚乱时,神色不变,而听到宁王府原打算闹个意外,劫持夫人,结果不知为何罢手后,终于笑了声。   他无所谓冯坤怎么死,别人将锅甩给他,他心情好时也可以接着,但只要想到,有个暗处觊觎的可怜虫,窥着他掌中的小夫人,看得见,摸不着,就觉得十分有意思。   啧,多可怜啊,可惜了他的小夫人虽然胆子大,但定不敢爬他的墙,也定然不知道,这位世子早年拜访伯府的时候,就曾感叹过她容貌过人。   就让那位世子远远看着,心痒得同猫爪似的才好,他最爱看这种求而不得的戏码,谁叫他就是个心思诡谲的太监呢?   梅九见督公听到别的没反应,只有听到夫人相关的事后笑了,便猜测,哦,督公是想听夫人的事。   于是他围绕着夫人,把事情说得更细了些,包括了夫人去玉佛寺祈福,为督公大肆批判那些满口胡言之人,还有夫人为了照料小珍珠,尽心尽力险些将自己都累倒的事。   顾玄礼听着听着,嘴角的笑意终于一点点扯平了。   他缓缓扭头看向梅九:“你说,那些人同她说,咱家与段贵妃是那种脏关系,连着那小畜生都是替段贵妃养的?”   那明明是你捧在手心里的小珍珠,梅九额角抽了抽,但还是诚实点了点头。   也是这时,他才反应过来,咦,督公怎么不进屋啊。   哦,屋里黑漆漆的,夫人今晚不住这儿。   顾玄礼眼中闪过一抹哑然,可很快又被他压制下去,他扭过头,看向这黑漆漆的主屋,突然笑出来:“所以,她就信了?所以,她搬出主屋,是在给咱家甩脸色?”   梅九眨眨眼,茫然半晌才道,属下不知。   夫人今日搬出院子的时候,他也好奇问了孙嬷嬷一声,孙嬷嬷只笑吟吟的,什么都没说。   想来,可能……确实?   雨下得大了些,黑金色的曳撒被淋了个全湿,乌发也黏在苍白的脸上,让顾玄礼看起来像个从湖里爬上来的美艳水鬼。   他薄唇轻扯,露出个阴森森的笑:“好。”   言罢,问清夫人在哪,转身便走。   梅九一顿,伸长脖子问:“督公,您不去看看小珍珠啦?”   督公连一个呵都没回他,只平静着目光,一路走向林皎月落榻的小院。   府中下人意外撞见他,值着大雨,此起彼伏颤抖行礼,跪了一路。   梅九慢慢慢慢皱起眉,下意识要去摸自己的小簿子。   督公这次,是要对着夫人犯病?   等走到小院外时,雨声与人声渐弱,视线里只剩窗户纸透出来的一丝暖黄。   顾玄礼推门而进,惊起了靠着柜架守夜的阿环。   阿环因着督公对夫人好,早用尽全力克服了恐惧,但今晚不知为何,瞧见对方一眼,浑身寒毛都竖起来了,还没张口,顾玄礼提起小丫头的衣襟就将人扔出了屋。   力道虽不重,可阿环被砸懵了!   她一把爬起来,眼睁睁看到屋门在眼前被嘭一声关上,涌到喉头的劝阻全部哑然。   夫人今日刚来葵水,烧也未退,若是浑浑噩噩下触怒了督公如何是好?   顾玄礼走进里屋,昏暗的影子模糊映照,叫他看清榻上有个小拱包。   他眼中浮出抹冰冷的戏谑,走过去坐下,伸出手,慢条斯理拽下被角——   瞧见双安静闭着、哭得通红的眸子。   顾玄礼顿了顿,被这张脸晃了神,忽又察觉到空气中有抹淡淡的血腥味儿。   旁人都道他杀人如麻,甚至饮血啖肉如家常,可实际上他一丁点儿都不喜欢沾血,每每杀人时被溅一身,都恨不能闭气掩眸,因着那味道哪怕只有一点儿,都会叫他想起自己被埋在死人堆里的时候。   现如今,他闻到了林皎月的身上有血味儿。   额角跳了跳,第一反应是,苦肉计?   呵,手段丰富啊。   他都没舍得将这具漂亮的身子弄出血来,哪怕是上次替林皎月纾解时,也是极尽柔和的,丁点儿没弄破她,她倒好,为了给他甩脸色,竟敢如此折腾。   舌尖抵了抵上颚,顾玄礼意味不明地笑了声,将被子一扯,全部扯了下去。   这番动静,终于惊动了蜷成一团的林皎月。   她微微一抖,下意识放松身子,睁开了红通通的眼。   四目对视,顾玄礼平静垂下视线,盯住了那穿着开裆裤,半遮半掩,露出的一半白。   这穿得是什么?   腰上勾下去的,又是什么?   顾玄礼极难得愣了会儿神,林皎月却已经回过神,惊慌失措地低叫一声,拽住被子便往上拉。   可被子一角被顾玄礼坐压着,怎么都拽不动,她行动快过脑子,嫩嫩的玉足下意识便伸出来,一脚抵了过去。   她只想着叫人挪开些,让她盖,盖住,等足底真贴上去了,才轰隆意识到,自己居然踹了督公……   变故就在一瞬间,想缩回脚已经来不及。   顾玄礼神色微妙地钳住了她的脚踝,刚想沉声问,胆子越来越肥了?却感觉掌心的温度有些不对。   林皎月发烧了。   见林皎月还要挣扎,他不耐地呵斥了一声:“再动真将你脚斩了。”   林皎月瞪大眼,慢慢慢慢放软了力道,可眼周越发红了。   她被迫由顾玄礼用指腹摩挲了会儿足心,又冰又痒,难受得她真想立刻哭出来,可记得这人不喜欢自己哭,久而久之,憋得整个人微微战栗。   顾玄礼看她一眼,不做声,只在估量了个大概后,缓缓将她的脚塞回被子里。   小夫人立刻就把脚缩回去了,动作时又不小心蹭到了他,可林皎月这次大概慌了神,都没发现。   心中原本的压抑和暴虐,被这只玉足轻轻一踹,好像全踹空了,顾玄礼沉默了好久,险些忘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了。   他想起来后,刚想问林皎月,为什么要搬出去,身上这带子又是什么,忽而就听到他的小夫人哭了。   哭得很低,像不想被他听见,但又实在忍不住,便攥着被角,将自己头埋在枕边的被子里一颤一颤——可她身上还没盖好,软白白也还露着一小半呢。   不伦不类,顾玄礼想,可又想,真白。   他啧了一声,将林皎月的脑袋从被子里提起来,嫌弃地给她重新裹严实,却没止住那婉转若莺啼地哭。   甚至,林皎月好似有恃无恐,哭得更大声了。   “行了,咱家什么都没做你都哭成这样,咱家要真把你怎样,是不是要把整座府都掀翻了?”   他随口嘲弄,没想林皎月竟低声回了句嘴。   “说什么?”顾玄礼皱起眉头,没听清。   烧昏了头,又在起初被吓失了神的林皎月便攒着委屈,抬头控诉似的看他,一字一句:“你就是欺负我了!”   顾玄礼挑起眉。   林皎月的理智被病痛镇压,开了话匣子,颠三倒四地哭诉:“我病了,头好疼的,睡了很久才睡着,你一来就把我闹醒,还掀我被子。”   顾玄礼哑口,她又继续哭:“我还来葵水了,肚子也好疼,谁不知道姑娘家来了葵水不能着凉,你还用手冰我足底,还让我肚子见风!”   顾玄礼这才知道,原来穿开裆裤是因为来葵水了,而那个东西……大概是女子都用的,月事带。   身经百战的督公难得有几分神色微妙,寂默片刻,便听着被他裹成个粽子似的小夫人越哭越伤心,数落地话也越来越多,越来越放肆——   她甚至敢颤颤巍巍地瞪顾玄礼了。   “我知道督公厌嫌血腥味儿,还特意搬出了主屋,您不夸夸我懂事,反而还这么凶我……我,我真的很委屈。”   泪珠像珍珠串子,怪不得她从前没钱戴首饰也楚楚可人,因这些漂亮的水光色,都攒在她自己的眼里了。   随后她又颠三倒四地说了很多,说到小珍珠也病了,和她一样可怜,被人怠慢,连被人害了都险些没发现,差一点点就要死了。   她哭得既伤心又漂亮,认真带着几丝祈求地看着他:“督公,既然养了,不论前因后果,都要,都要好好爱它的,不然,会死的。”   哪怕病得昏了头了,再放肆的话也说了,可自始至终,她都没提一声沈贵妃。   是因为自惭形秽,只将自己看作个稍微得宠的猫儿一样,连进他的主屋都得斟酌小心,又怎敢碰触那一轮天上月。   可若真是完全不在意,又怎会在病得意识不清时,还谨记着小珍珠的事,完全避开段贵妃,把话说得这样好听?   嗯,真好听,完全像顺着他的心意来的,把他想问的剖得一清二楚,连着窗外的雨声都被哭得盖过去了呢。   顾玄礼不拆穿她的小心思,慢吞吞点点头,伸手将要倒下去的小夫人扶稳,小夫人顺势就栽进了他怀中。   “好,咱家会好好爱的。”   他慢吞吞似敷衍似的回了声,心想,真是个胆大包天的小妖精。   作者有话说:   督公拿捏了别人,小妖精拿捏了督公   明天还是8.05更呀~感谢小可爱们一路都在! 第28章 体面   左右林皎月已经醒了, 顾玄礼又不是孙嬷嬷和阿环那种耳根子软要听主子命令的,当即遣人去叫大夫,又拿被子把小夫人裹紧了, 要抱回主屋。   林皎月虽然烧得有点神志不清, 可心里还有顾忌,眼巴巴看着他。   顾玄礼不看也知道这小夫人在钻牛角尖,凉凉道:“夫人无所谓, 成婚后自己跑到小院住, 也得在外人面前顾忌着咱家的名声, 莫让待会儿大夫来了, 误以为咱家养了房小妾呢。”   胡,胡言乱语!   你还不是日日住在后院, 要不就直接不回府……林皎月下意识便小声埋怨出来。   顾玄礼挑了挑眉, 没想到林皎月埋在心底里的事儿,竟还有这件。   他舌尖舔了舔牙齿, 觉得小夫人真是越发出乎她的意料。   正常姑娘家会渴望与阉人同住吗?   他突然又想到那日在花园里嘲戏弄她时, 她下意识就问自己, 为何不能同寝,还有她中药的那天,毫无顾忌地求着自己欢好。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林皎月,终于开始相信,她可能不单单是胆子大, 还很厚脸皮,甚至有几分惊世骇俗地馋他身子。   林皎月隐约觉得对方不想好事,小脸绷得紧紧解释:“有, 有血味儿……”   新婚当夜, 督公可是连带血的衣服都不让她穿进去呢。   顾玄礼翻了个白眼, 阴阳怪气地看着她笑:“那里的血味,咱家不在意,往后保不准还会被咱家亲自玩出血来。”   说完,也不管林皎月什么反应,将人抱上就走了。   林皎月最初怔愣,脑海里昏昏沉沉绕了好几个弯,等人被抱回主屋的榻上了,才后知后觉那是什么意思。   她一口气没吸上来,咳红了脸,又不想叫顾玄礼看见窘迫,这人要把她被子扯松开的时候,死死埋头攥着,饶是顾玄礼都没能一下解开。   顾玄礼惊叹,原来小小的身体里,也有这般大大的力气。   他眯眼看了会儿倔强不屈的小夫人,俯下身,低声拿捏:“咱家耐性不好,夫人要不乖乖听话,要不,咱们现在就来玩那些趣事?”   林皎月终于崩溃:“我还来着葵水呢!!!”   顾玄礼直起腰,不管不顾地哈哈大笑起来,他容貌俊美,凤目天生带着骄纵恣意,笑得更是叫屋外送水的丫头都惊狠了,一个都不敢进来。   林皎月后知后觉,他又逗她!   又!   她都病成这样了,还逗她!   不想还好,一想,腹中的疼又清晰起来。   眼看着小夫人又要哭,顾玄礼笑容一收,快到林皎月都看不清地把被子给剥了。   葵水来得第一日,量总是多的,加之刚刚林皎月几次动作激烈,自然而然漏了些出来,血腥味也重了些。   林皎月愣愣地撑着双臂,眼见顾玄礼还要继续剥自己,两腿一夹,忍痛滚到床另一侧:“妾身,妾身自己来。”   这会儿倒是喊妾身了,顾玄礼啧啧两声,知道她差不多是清醒了,便也不勉强,转身去叫阿环她们进来。   阿环和孙嬷嬷早就兢兢业业等在屋门口,听到传唤赶忙跑进去。   与督公擦肩而过时,她们见鬼般的见到,督公居然真的在笑,不是冷笑,不是戏谑,而是真的勾着嘴角,仿佛心情极好!   阿环忍着心脏砰砰,想,今晚真是惊心动魄啊。   等到了屋里,两人见夫人虽绷着张苍白小脸,终归没有大碍,也跟着松了口气,忙开始倒热水拧帕子,又帮换下弄脏的衣物。   不多时,大夫顶着夜雨匆匆赶到。   这会儿顾玄礼倒是不见了踪影,大夫气喘吁吁静了会儿,便着手给林皎月搭脉问诊。   最后断出,夫人身子底不够好,前些日子上了躺山,大致受了风,病就压在这儿了,加之近来忧思过重,总是烦神,待稍微松懈下来,便跟着女子葵水一道,病来如山倒了。   林皎月缩在被子里,闻言慢吞吞点了点头,由着大夫给她开了药,指点休养方法。   一通折腾后,又喝了碗刚煎好的药,竟已到了三更天。   腹中的疼也渐渐缓了下来,困意袭来,林皎月吩咐阿环与孙嬷嬷等人去休息,自己的眼皮也渐渐开始打架。   半梦半醒间,林皎月直觉屋里又来了人,可她睁不开眼,连个哼哼都懒得发,便随着去了。   料想,也没什么人敢擅闯督公府,特别督公还在,应是哪个小丫头又进来探看吧。   如此想着,林皎月终是沉沉睡了过去,梦里四周都环着药香气。   抱着猫儿进屋的顾玄礼瞧见林皎月依旧睡得不安,神色莫变地勾了勾小珍珠的下巴。   他喃喃念叨着:“真会死啊。”   小珍珠嘤嘤似哀伤地回应了一声,毛茸茸的爪爪打住顾玄礼的手。   顾玄礼吹着眸,心不在焉地抽出手,搭进宛如猫儿小窝的软被里:“知道了。”   后来连着几晚,夜夜都有温暖药香伴梦。   等到第三日,林皎月的烧终于退的差不多,屋门打开条缝,白绒绒地小爪子推开了门,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   林皎月惊喜不已:“小珍珠!”   “喵~”小珍珠也好似应她一般,甜甜地叫了声。   林皎月闷了好几日,情不自禁笑起来,刚要掀开被子下地,便听得这府里最嚣张的声音慢悠悠道:“踩,光脚踩,葵水来时不能被咱家碰脚心,倒是能踩石板咯?”   林皎月错愕一瞬,才反应带小珍珠来的是顾玄礼,而不是她以为的阿环或者照雪。   顾玄礼把小珍珠推开的门彻底敞开,慢步走进来。   今日阳光晴好,上午的太阳将这人的宽肩窄腰的影子拉得颀长,小珍珠见林皎月不下床了,便跃跃欲试地要跳上去,刚蹬腿,便被顾玄礼一掌捏住后颈。   “督公!您别提着它,它才刚好……”   林皎月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眨眨眼,无辜又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顾玄礼啧她一声:“你这继母当得还真大度。”   说着,两只手捧住雪白的小祖宗,把它放到地上调转个头,轻轻踹了脚它圆滚滚的屁股。   小珍珠就一步三回头地走远几步,蹲下来可怜兮兮地看着他们。   林皎月沉默了很久,才有几分难堪地垂下头。   她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有沉默。   顾玄礼看她突然就蔫哒哒了,挑了挑眉,转身走向衣柜,打开看到林皎月的衣服就那么几件。   “新衣裳呢?”他好似不满地随口咕囔。   林皎月以为他问他自己的,哪怕心里还梗着,还是立刻告知:“再有两三日便好,我特意让锦绣阁最先做督公的衣裳的。”   顾玄礼回头看了她一眼,有些莫名:“咱家问得是你的,咱家天天忙着杀人,紧着什么新衣裳。”   林皎月哽住,彻底不知该说什么了。   顾玄礼随意抓了几件过来,放下,掀开被子,伸手脱林皎月的寝衣。   起初还不知他要做什么,冰凉的手触到皮肤,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还有什么不明白?   “督公!”林皎月愕然。   “在呢,在爱夫人呢。”   哟,还穿着开裆裤,他颇有几分兴致地掰开打量。   薄薄的心衣跟着林皎月整个人微微一颤,她哑口无言,不知眼前这情况叫得偿所愿,还是该叫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远处蹲着舔爪子的小珍珠一脸单纯,宛若个懵懂孩童,完全看不懂爹娘在你拉我扯得做什么。   最后出门时,林皎月感觉自己像一只熟透的虾,连带着发须都是红的,只得紧紧抱着小珍珠,装作满心同它玩耍,才不至于让自己对着顾玄礼太过慌张。   她心中又略带不安,不知道顾玄礼这么大费周章,是要做什么。   她很快就知道了。   这位将府邸当做客栈,每个月只歇脚几日的督公,大张旗鼓把府中所有的下人都叫来,人齐刷刷挤满了前院,而林皎月被顾玄礼随手一指,坐在院前的大厅里,心中隐约有了猜测。   顾玄礼抱着手臂走到厅前,托腮一笑:“那就不兜圈子了,闲言碎语嚼舌根的,给咱家站出来。”   人群寂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惊愣之下不知该作何反应。   “没明白是吧?”   顾玄礼打了个响指,这些日子一直被关在柴房的落莹被带出来。   蓦然重见天日,落莹惊叫嚎哭着跪倒在地,众人看到,她的膝盖好像被打碎了,整个人呈现出痛苦纠结的姿态,像染了羊癫疯似的不住抽搐。   她跪不住,便伏在地上,泣不成声地求饶,破烂的衣服上红黄之物混杂,叫人望一眼都觉得心寒战栗!   而顾玄礼不为所动,甚至走到她身旁,俯身笑问:“是谁告诉你,咱家会为了小珍珠罚人的?”   懒懒蜷在林皎月怀里的小珍珠闻声,好奇地抬起头想看看叫它作甚,林皎月目光晦涩地蒙住它的眼,小声道:不看不看,咱们不看……   落莹早早就招供了,可既然顾玄礼要她当众指认,她自然无不从,当即哭哑了嗓子将知情者全部供了出来。   跪地求饶的多了一排,各个都没想到,这件事竟还会深入牵连,他们本以为夫人不说话便是揭过了!   哭喊声顿时又高出一大截,小珍珠受了惊,林皎月险些没能哄住。   “闭嘴!”顾玄礼沉着脸喝了一声,阴森森咧开嘴,“没见夫人都被吓着了?”   林皎月:“……”   她看了眼小珍珠,默默将这锅给接住,心想,行吧,毕竟是继母,刁钻恶毒也当得。   可谁知,顾玄礼还嫌自己的热闹不够大似的,负手循循:“在夫人面前嚼舌根,说咱家与贵妃有染,作甚呢?仗着自己有耳朵有嘴,便能给主子下马威了?”   他啧啧摇头,从一旁抽出刀来:“你们这是在污咱家的清白啊。”   林皎月垂头抚弄小珍珠的手一顿,有几分难以置信地抬头。   他这是,在同自己解释……为自己出气吗?   世人都道顾玄礼手段残忍,从不因老弱妇孺便手软,林皎月终于清楚见识到了。   但凡嚼过他同段贵妃舌根的家仆,不顾他们哭诉求绕,皆被厂卫司的蕃子毫不留情地重赏了二十板,几乎无一能留着完整尸身活下来。   而亲手下毒的落莹没再受板子,她的膝盖已经碎了,魂飞魄散地看着顾玄礼提刀走到她面前:   “说出去的话便是泼出去的水,咱家看你也收不回这水了,既然如此,你就出去,逢人就说,督公与段贵妃清清白白,可好?”   落莹忙不迭点头,刚暗暗狂喜自己莫非要逃过一劫,眼前便寒芒一闪。   热血猝然飞溅到一旁的丫鬟裙边,那丫鬟抖了抖,顷刻间宛如哑了嗓子,可再一见到滚落在地的肉块,脑子似彻底失去了运转的作用,撕心裂肺地惨叫出来。   “这耳朵喜爱道听途说,不要也罢。”顾玄礼咧了咧嘴,将刀扔到一边。   林皎月僵住了,反倒是小珍珠开始习惯外面的鬼吼鬼叫,开始兴致勃勃地伸脖子打探。   林皎月匆忙抱回小珍珠,微微颤抖咽了口口水,目光震硕。   顾玄礼将落莹的耳朵削下来了……让她听不着,走不动,却不伤她性命,只将她赶出府,也不让人欺辱了,日日给一个馒头撑着性命,日日对着来往行人哭辩——   督公与段贵妃之间清清白白……   只要稍作打探,就能查出今日内情,顾玄礼根本就是在向外人明晃晃地表态,他与段贵妃无关。   这手段未免有些残酷,可林皎月却不能去阻拦,因她们明知顾玄礼是这样的主子,仍胆大妄为,算是没将主子看在眼里,咎由自取。   虽然有管事和孙嬷嬷帮衬,林皎月鲜少看到府中阴私,但小珍珠中毒的事仍旧足够让她警醒。   而顾玄礼今日这番作为,更是在给自己讨个公道,以正视听。   今日之后,府中不会再有下人敢拿捏估量她这位主母,不会再有人敢自以为她不受宠,便私下行事。   他是在赏她体面,她不能劝。   饶是想得如此清楚,这通闹剧下来,林皎月还是不知不觉汗湿了后背。   顾玄礼走回来,见她一张小脸擦擦白,啧啧一笑:“不是想要咱家多疼疼你,这就经不住了?”   说着,慢悠悠转身便走。   林皎月簌然起身,一手还抱着小珍珠,匆忙几步,另一只手牵住了顾玄礼负在身后的手掌。   她仿佛还能感觉到,这只冰冷的手上,沾着滚烫的血……   顾玄礼脚步微顿,漠然扭头,看到张漂亮的小脸在努力克服不适,冲他露出个感激又鲜甜的笑。   顾玄礼轻啧了一声。   倒也是真漂亮。   他就没甩开她的手,任由那温热柔软的小手勾着自己,小夫人慢慢跟着自己。   几日后,锦绣阁的绣娘来送衣服,还没到督公府呢,就见到个奇形怪状的玩意儿在路中间呜呜咽咽哭嚎着什么,走近一听,面色微变。   那看起来是个年轻姑娘,念叨着,督公和段贵妃清清白白,清清白白!   不要命了!   怎么敢光天化日,还在督公府门口念叨这东西啊?   且看着模样可怖,还不知是发生了什么腌臜之事呢。   绣娘匆忙避让,生怕引火上身,最后将衣服送去府邸里的时候,小心旁敲侧击了一声。   她问孙嬷嬷:“您可知,外头有个疯丫头,四处疯传督公的事儿呀?”   孙嬷嬷正检查衣裳呢,闻言一笑:“自是知道的,那丫头原先在府内嚼舌根,污蔑督公与贵人有染,督公便罚她在外头澄清。”   不顾绣娘赫然瞪大的眼,孙嬷嬷诧异地拎起衣服:“哟,你们手巧呀,督公与夫人的衣服一道做好了?”   绣娘被打断了思路,自然而然跟着笑道:“这不是夫人头一次在咱们家裁衣么,东家本就寻思,要给夫人看看咱们的效率和质量,前两天府里又来人知会,要先紧着夫人的衣裳做,所以我们就抓紧将二位贵人的一道做好了。”   孙嬷嬷检验了一遍,又夸锦绣阁手艺精湛,作为夫人的管事嬷嬷,额外付了笔赏银,绣娘欢天喜地,自然将前面担惊受怕的都给忘了。   待出门后,再见那疯疯癫癫形貌吓人的丫头,绣娘也不觉着人可怜了,反而想,督公虽可怖,但督公夫人是个温柔漂亮又好相与的,这丫鬟乱嚼舌根叫夫人心里难受,遭这份罪也是自作自受!   而督公府外头多了个疯癫丫头,以及她念叨的那些话,自然而然也传进了各家耳中,甚至宫里。   宁王与家中饭桌上摇头笑笑:“怕是贵妃知道了圣上在同镇国公府的姑娘接触,开始心慌,要和顾玄礼撇清关系了吧?”   世子在一旁安静听着,心中想到何人却无人知,唯有世子妃林觅双暗暗看了他一眼,又不动声色地挪开视线。   瑞王则怒意满满地呸了一声:“清清白白?装什么此地无银三百两,连圣上都屡屡派贵妃去笼络那阉贼,他们俩能清白?”   因顾玄礼的掺和,损失了大批死士,连着世子妃都一蹶不振的瑞王府恨毒了顾玄礼。   瑞王咬牙切齿:“本王看,这两人怕是在段尚书府中就不清白了,还装远亲?本王倒不信邪了,他顾玄礼从哪儿冒出来的,查不到!”   椒台殿中自然也有碎嘴的小丫头,仗着贵妃娘娘平日和煦,便将外面这些风言风语带进宫里,最终被罚得泣涕涟涟,一五一十将所知道的和盘托出。   段贵妃仪态端庄地坐在高位,闻言只是轻飘飘笑了笑。   她付了拂华服的袖摆,问大宫女:“圣上可知晓此事了?”   大宫女顿了顿,神色略显尴尬:“圣上近日公务繁忙,似是……没同底下人说起过相关的事儿。”   段贵妃点点头:“这是应当的,本是无稽之谈,想也是阿洪平日里不常管教那些家仆,叫她们无法无天,什么都敢编排,给与些惩处也好。”   见贵妃不为所动,大宫女终是心有顾忌,眼神暗示其她宫人退下后,小声询问贵妃:“督公此举看似是澄清您二人清白,可旁人会不会觉得,督公要与您划清界限呢?”   圣上宠爱贵妃,其中有多少是为了表现给督公看,取得督公的帮助,无人敢揣度。   怕就怕,失了督公的庇护,圣上也不会再宠爱贵妃了……   段贵妃看了对方眼,失笑:“你倒是想得多,却为何不想想,他也是担心近来几次与本宫走得太近了,引得圣上不虞,才特意弄了这一出?”   也不是没这种可能,可大宫女左思右想,都有些愁眉不展。   段贵妃笑容宁静:“我与阿洪之间不必外人多猜忌,不论经历多少,我都当他是我的家人,他也一直如此想,否则,亦不会年年五月都去祭祀父亲了。”   说到这儿,她眼神闪过一抹迟疑,可很快抚平,只斟酌道:“现如今,又是五月了啊……”   她的父亲,前礼部尚书段启河七年前被山匪劫杀,震惊一时,后来待顾玄礼诛杀安王,扶持文帝上文,便年年五月都去江边祭拜段启河,已成了众人心知肚明的一项安排,甚至连文帝都大赞督公忠义。   段贵妃稳稳地坐在高位上,笑容笃定,只要阿洪还去祭拜她的父亲,他就没对自己说谎,还会护着自己。   至于文帝……   段贵妃想起这些日子听到,对方在接触镇国公府,眉头不由皱了起来。   镇国公府不足为惧,真正要留意的,是其府中大爷。   数十年前,威武大将军宣曜被指谋逆满门战死后,镇国公府的大爷,也就是如今的镇国大将军陆远,便是大周唯一还手握重兵的大将军,如今正镇守在边疆,一直没曾回过京。   圣上同陆家接触,是看上了镇国军,又想利用镇国军,对付谁呢?   督公府内,顾玄礼盯着被送来的衣裳,手指轻轻叩响座椅扶手。   管事汇报,他与孙嬷嬷将衣服都检查过,没问题了。   “夫人也收到了?”他心不在焉地问。   管事忙点头,道孙嬷嬷已将衣服送去了。   顾玄礼手指顿了顿,自己都没意识到嘴角勾起,慢悠悠地起身。   穿上了新衣的林皎月还有些羞荏。   原因无二,她两世都没穿过这么好看的常服,随手挑选的雪缎被制成里裙,精巧又端方地包裹住她的身体,又在腰胸处留下小心机,显得少女身躯凹凸有致,曼妙玲珑。   而绛绡轻盈如雾,遮挡在雪缎外,如大片荷瓣垂落在白藕上,端方又明艳。   阿环高兴地拍手:“夫人真好看!”   林皎月脸颊绯红,略显得有些局促,可一想,这本就是她心心念念想要的,既然得到手了,也不该再缩手缩脚。   于是她吸了口气,大大方方松开手,扭转身姿,裙摆便如水浪翻涌,轻盈漂亮,衬得她如同个小仙子。   袖摆飞舞间,玉臂更如花蕊探出,竟比雪缎看上去更细腻动人。   刚走到屋门口的顾玄礼见状,脚步顿了顿。   梅九险些撞上他肩膀,便听顾玄礼声音莫测道:“去给咱家熬药吧。”   梅九一顿,想着这月确实要开始准备伤药了,可头一抬,才看到屋里的夫人还没看到他们,正同小丫鬟巧笑嫣然,春色无边。   他顿了片刻,小声问督公:“要冷的?”   顾玄礼漫不经心地嗯了声,想了想:“连热的一道熬了吧,三天后,咱家去江边。”   末了,他扭头看了眼梅九:“你瞧她也觉得好看吗?”   梅九哑口,不知道要怎么答。   作者有话说:   梅九:咱就是说,谈恋爱能不殃及无辜吗? 第29章 同行   顾玄礼的禁足令已到一月, 自然而然解了。   可解了禁足,林皎月也没见这人出门,而是继续晃悠回后院, 销声匿迹起来。   前些日子病重, 又服了药,她一到晚上便昏昏欲睡,顾不上旁的, 如今夜夜清醒, 知道督公住回后院的时候, 她撇了撇嘴。   男人的话不可信, 太监也是,那会儿口口声声在爱她了, 不过就是想趁机研究……研究开裆裤而已。   否则怎会如此精明, 尽挑着他想做的来,自己埋怨他常宿后院就当听不见了?   意识到这个, 林皎月一顿, 随即自欺欺人般捧起杯水小口小口饮下, 无言自己怎么开始在意这种细枝末节。   顾玄礼这样的人肯对着自己好,不折腾自己,就该庆幸了。   她暗暗告诫自己,别多想来徒增烦扰,还是趁着有空, 多去关心关心祖父还有母弟才是。   邻近前世阆哥儿出意外的时间,林皎月越发紧张,幸好如今她已非那个被困后宅毫无办法的妾室, 便安排了人去打探前世的“仇家”。   说来也巧, 那人正是阆哥儿如今武馆师父的好友, 在京中一家小镖局里收钱替人办些杂事。   可奇怪的是,对方如今根本不认识阆哥儿,叫林皎月想不透,前世阆哥儿因何与对方起了冲突,又意外被打死。   但不论如何,她都不能掉以轻心,甚至打算等到事发那几日前后,亲自回伯府盯着那小混球了。   这想法刚冒出来,便听得下人过来传话,督公请夫人前去后院。   林皎月一顿,以为自己听错了:“后院?”   下人点点头,看着面生,想必也是后院的人。   林皎月没有多犹豫,反应过后立刻叫人回去应了督公,她很快便去。   虽然不知督公要做什么,而后院又一向神秘,可林皎月便是有种莫名自信,督公不会伤害她。   收整好仪容,她便去了。   后院空旷,院中有一棵参天的老树,树下的阴凉里有石桌和凉椅,周围是三间再普通不过的厢房。   不普通的是,林皎月刚踏进院中,便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叫她险些止步后退。   顾玄礼就躺在树下的凉椅上,他没穿新衣裳,依旧是一身黑如深墨的长衫,面色好像又像从前某天似的,比寻常都苍白,看着叫人心惊。   他闭着眼眸,若非一旁下人见怪不怪,简直就像死了。   这会儿,林皎月才隐约有个猜测,后院不是什么藏污纳垢之处,而是顾玄礼养伤的地方。   带路的下人垂头安静退下,留下林皎月站在院门口茫然无措。   半晌,她才鼓起勇气,悄声一步一步走到顾玄礼身旁。   她猜顾玄礼一定早就醒了,这种内力高深之人,闭着眼也能察觉自己的位置,等自己出于好奇去打探他,他就会突然睁眼吓她一吓——   他做得出来!   林皎月非不顺着他,她看见凉椅旁还有个小矮凳,便轻轻凑过去坐下来,恰好胳膊还能搭在凉椅的扶手上,轻飘飘碰到他的手臂。   有些凉呀。   林皎月心想,看你什么时候起来。   然后等啊等,迷迷糊糊就等睡着了。   梅九熬完药,捧着碗被烫得连蹦带跳,蓦然见到院中的安宁场景,竟连手被烫红都顾不上,原地怔愣了好一会儿。   他们督公,被融进这副岁月静好山河永宁的画面……别说,竟也不算违和。   等被烫得实在没办法了,他才小步跑过去把药放下。   瓷碗磕碰在石桌上,再轻巧也有碰撞,顾玄礼就这么睁开了眼。   手臂刚跟着动起来,指背便摩到一片粉腻腻的肌肤。   他侧目,看到小夫人枕着手臂靠在他下手,红唇微启,睡得比他还沉,且甜。   寂静无言,梅九小心翼翼窥了眼督公神色。   他晓得,若非督公今日伤重,根本不会容人在他休息时这么贴过来……还睡得这么死。   梅九没忍住笑了声,噗嗤得笑醒了林皎月。   她与顾玄礼这种亡命之徒不同,苏醒的第一时间不是睁眼,而是卷翘的睫毛最先颤动,像毛茸茸的雏鸟抖动自己蓬松的翅膀,又像小珍珠伸懒腰时晃悠的胡须。   梅九看得新奇,蓦然感觉有道凉意,便接到顾玄礼撇过来的冰冷目光,顿了顿,收回视线,低头麻溜离开。   林皎月带着几分刚醒的茫然抬头,看到顾玄礼满脸微妙地看她:“夫人睡得可好?”   她慢慢慢慢反应过来。   哦豁,剑走偏锋,好像偏得有点远了。   “不太好,脖子扭得有点酸。”   林皎月像犯错的小学子一样端正了坐姿,鸭子坐在矮矮的小凳上,眼巴巴看顾玄礼。   顾玄礼不知该作何表情,气笑似的伸手捏了把她的脸:“那你还睡,叫你来是睡觉的?”   “唔……疼!”林皎月低低地叫了声,顾玄礼神色一顿,收回手。   忘了,他如今伤重,出手力气也把握不好。   “知道疼就好,下次再叫你,不准在这儿睡。”顾玄礼看她粉白的脸颊落下一段通红的印记,龇了龇牙。   林皎月有点委屈,小声辩解:“不是故意的,因为来时督公也在睡觉,妾身怕打扰督公便想安静等着而已。”   谁知道,这里微风和煦,虽然血腥味浓了点,但她嫁给了督公,便早早就说服自己要习惯这种气氛,习惯着习惯着,就睡着了。   “所以,督公叫妾身来做什么?”她泛着水汽的桃花眼眼巴巴看着他。   乖巧得不得了,啧,突然就舍不得再批评了。   顾玄礼抬了抬下巴,林皎月扭头,看到石桌上的瓷碗,想了想,攥着袖子将药捧了过来。   顾玄礼探了探温度,没动手,而是就着她的服侍,直接低头将这仍旧很烫的药饮尽了。   林皎月讶异之余,盯着他滚动的喉看了会儿,随即小心翼翼挪开了视线。   药味儿很浓,叫林皎月知道,原来他身上的药味儿是这么来的,那得多经常喝,才会染上啊。   顾玄礼重新躺回凉椅,药汤熏得他眼尾也多了抹红,侧目瞥林皎月的时候,宛若带着钩子。   “找人去打探个野男人,作甚?”   林皎月刚放下药碗便一哽,登时什么别的心思都没了,尴尬道:“您知道啦……”   顾玄礼眯眼:“别撒娇,那个野男人同你八竿子打不到边,不好好说话,咱家可就直接把人宰了。”   还有这种好事?   林皎月讶异睁大眼,随即赶忙打消心思,她还没弄清阆哥儿的真正死因呢。   她将早就准备好的借口搬出来:“妾身背着母亲,替阆哥儿寻了个师傅悄悄练武,可妾身听母亲说,阆哥儿近来好像与人闹了不痛快,担心阆哥儿脾性冲动容易惹事,便打算一一调查一遍他周围可能招惹的人。”   她顿了顿,露出个夸张又感叹的笑:“督公好厉害,妾身才调查了第一个人,就被您发现啦!”   顾玄礼慢慢眯起眼。   不说前面那番话是真是假,后面那句,她当他也是个弟弟,这般好哄吗?   嗤。   但他也信,小夫人没胆子有别的心思,喊她来问,也是怕她牵扯上了旁的事不敢同自己说,问过一遍,她不提,也算不得是自己的错,没爱好她。   他不置可否地呵了一声,瞧,他爱得可够认真了?小夫人不付出点什么,倒显得对不起他了。   “葵水可走了?”他想到一茬是一茬,懒洋洋地问了句。   林皎月顿了顿,耳尖有些发烧:“还,还剩下一点点。”   顾玄礼点点头:“那成了,收拾收拾,后日跟咱家出趟门吧。”   “做什么?”林皎月心里的丁点儿羞荏和难堪一扫而尽,充满诧异地看着对方。   太阳从树叶的缝隙落下光斑,将顾玄礼衬得俊美又清贵。   他慢悠悠看她一眼:“杀人去。”   后日一大早,林皎月还在纠结是否要换套容易跑路的衣裳,梅九背着个小包袱跑来:“夫人,这是督公的药,若是中途他要喝药,就劳烦您来煎了。”   林皎月结过包袱有些诧异:“梅掌班不跟着一道吗?”   梅九笑起来:“督公吩咐小的去杀人,就不跟着您们去祭拜了。”   也是这会儿,林皎月才知道,原来顾玄礼根本不是要带她去杀人,枉她担惊受怕好几日!   又逗她!又吓她!   出府的时候,顾玄礼看她一身漂亮的月牙色绣花长裙,哟了声:   “夫人穿新衣裳啦。”   林皎月鼓起勇气,少有地没搭话,而是极快极轻地瞪他一眼,转身气呼呼地穿过一列褐绿色锦绣服的蕃子,登上马车。   知道前因后果的阿环忍着笑,扭身将行李先收整好。   这次出行,夫人说督公叫她不要多带人手,所以阿环不能跟着。   马车被小夫人冲进去踩得咯吱咯吱晃,顾玄礼挑挑眉,心道,很好,胆子越来越大,当着下人的面都敢同他甩脸色了。   他挑开车帘,恰好撞见小夫人偷偷往外看的视线,林皎月一怔,匆忙挪开视线,可撒完气后满心忐忑被抓包,仍旧叫她窘迫得红了耳尖。   顾玄礼上马车后,车里瞬间就平稳了,他长手长脚坐下,林皎月别别扭扭地往旁边挪了挪,不经意间被拖拽得衣裙勾勒出半身曼妙。   两人都没有出声,片刻后,马车慢慢悠悠地行驶出去。   林皎月偷偷看了眼俊美宁静的顾玄礼,又悄悄收回目光。   她知道自己不该有脾性,可顾玄礼好似喜欢看她失控,看她闹起来,每遇上点机会,都迫不及待地戏弄她。   她只能硬着头皮揣测两人中间的界限,在他能包容的边界内撒撒气,再见他当真不介意,也小心翼翼地撒着娇,卖卖好。   又过了好一会儿,林皎月思忖,自己摆谱的时间也差不多了,该服软了,却听顾玄礼慢悠悠地抢先开口:   “夫人气性越来越大了,咱家可真是伤心,这就叫保护小舅子的人撤了得了。”   林皎月眨眨眼,刚想说什么突然全忘了,只剩个眼巴巴地看着他,小手已经下意识攥了过去:“督公您派人去保护阆哥儿啦?”   “马上就没了。”顾玄礼睨了那搭上自己手背的小手一眼。   “不不不,”林皎月忍不住想笑,可又怕显得不诚心实意,拼了命地压紧嘴角,摇摇晃晃倒了杯水,殷切切地端过来,   “督公对妾身最好啦,督公不叫人撤走嘛。”   顾玄礼嗤了声,慢悠悠接过水杯。   小白嫖精,咱家还治不了你?   椒台殿内,得知督公确实出发祭拜去了,段贵妃嘴角的笑都深了不少,可听闻,今年督公是带着夫人一道去的,她微微怔愣,随即重新笑着点点头。   顾玄礼喝了林皎月递来的茶后,也没再提将保护林阆的人撤走了,见小夫人窃喜的小表情,他轻轻哼了声,觉得对方就像偷到了小鱼干的小珍珠。   明明这么好拿捏,还总觉得自己占到了大便宜。   啧,还以为旁人没发现。   他将空杯子塞回还在傻笑的小夫人手里,眼一闭,不看了。   看久了,连自己都似要跟着发傻笑起来了。   林皎月不知顾玄礼每年有祭拜的习惯,也不知道此行的目的地,但被告知阆哥儿那边有了关照后,便再没什么担心,马车摇摇晃晃驶出半日,只安安分分地坐在马车里,静待到目的地。   也因着不知路途几何,她出门时带了些先前没做完的功课出来,闲来无事,见督公又在闭目养神,便轻轻挪了挪座位,从坐塌上跪坐下去,伏在小茶案上,摇摇晃晃地算起了功课。   前些天生病,断了不少日子,如今再看起密密麻麻的账本,便觉得陌生了不少。   她揉了揉鼻子,静默无声地盘算起来。   实则,她还有个小心思——   督公睁眼后瞧见她在算府里的账,若是说什么,她就撒个小娇,求饶不做了,回去后也会同管事和孙嬷嬷说,以后都不会再插手这些,   可若是督公看了也不说什么,就代表自己还能继续做,以后说不定还真能执掌府中事务呢。   手中无算盘,心里却已经敲得噼啪响。   她从小心思便多,只是经历前世那一年,学会了收敛,却不是完全收了心。   谁知顾玄礼不按常理出牌,马车行了大半日,茶都喝干了整壶,墨线小字几乎要钻进林皎月的眼里,他都没再睁一次眼。   林皎月有些摸不准地看向顾玄礼,他到底是故意的还是又昏睡过去了?怎得除了刚上车后和自己说了会儿话,就又没了声音呢?   可哪怕不为着试探顾玄礼,林皎月也有些忍不住了。   赶路的蕃子大概同顾玄礼一样,都是风里来雨里去的糙老爷们儿,晌午该吃午饭的时候,甚至都没停车,林皎月饿得无法,只好悄悄从随身的小包裹里拿了几片云片糕来吃。   这还是上车前孙嬷嬷给她当零嘴备的,她不敢吃独食,拿了几片放在顾玄礼那方的桌案上,用个杯托盛着,像上供似的,可这人连眼都没睁一下。   渴了饿了忍忍也挨得过去,但跪坐大半日,饮了一壶水,她想如厕……   马车还在一路颠驰,当真十分要命。   于是当顾玄礼觉着自己衣摆被人攥住时,略显阴沉地睁开眼,便见小夫人脸红的几欲滴血,羞恼又颤抖地偷偷看他:“督公,我们,还有多久才到目的地啊?”   顾玄礼:“……”   为这种小事吵醒他,自己还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是闹哪样。   他心不在焉地回,晚上,说着又要闭上眼。   林皎月急忙又攥了下他,他睁开眼,辨不出喜怒:“林皎月,你是要扒了咱家的裤子吗?”   连名带姓,看出来是很不高兴了,可林皎月哪敢!   她忍着羞耻,小声说了句请求,可顾玄礼这几日伤重正在恢复,也没听仔细,又问了一遍。   林皎月颤颤巍巍吸了口气,以为顾玄礼又在逗她,终于也放弃了羞耻,红着眼眶低叫出来——   妾身,想如厕!   顾玄礼愣了愣,随即扭过头,忍着声笑得肩膀发抖。   林皎月心酸麻木,不知道有什么好笑,您清高,您了不起,您硬渴着也不如厕。   不就是想看她出糗吗,上次是葵水,这次是如厕,这人就是想看她笑话。   他们太监,果然就是很恶劣!   可看完了笑话,顾玄礼终归叫停了车队,蕃子们驾马面面相觑,走到马车旁汇报周围。   听到他们正路过个镇子,林皎月自然心动。   她真的很饿很渴,又很想如厕,可她又知道,顾玄礼说晚上到,这一队人都会无欲无求到晚上,所以她不该有多余的奢求,只求能暂歇小片刻。   她小小地缩在顾玄礼身后,出气似的使劲攥他衣摆,把漂亮的曳撒拽出好几道褶子。   忽而听得顾玄礼道:“那就在这歇一晚吧。”   林皎月和外头的人都愣住了,她差点就直接开口问顾玄礼,您不急着到目的地了吗,可又怕到手的便宜真飞了。   得了便宜,就要好好卖乖,不要给自己找不痛快。   车队调转方向,趁着顾玄礼还没回头,林皎月心虚地松开他的衣摆,还悉心给理了理顺。   顾玄礼转过身坐正,斜光瞥见垂着头的小夫人,又看了看刚刚身后有感的位置——   啧,要不歇一晚,裤子真叫她给扒了。   目光又落到小案板宛如上供的云片糕上,咧了咧牙,没吃都觉得齁得牙疼。   一行人找了间客栈落榻,林皎月还没来及问顾玄礼,可要她夜里服侍照料,这人就单独给她安置了间屋。   她神色一时间很微妙。   若说这人没有欲,瞧着也不像,那日纵使自己神志不清,可也瞧得出,他神色冷静自持,呼吸却是粗重急促的,   可若说他有,他不仅不似传闻中别的宦官会□□折磨人,甚至除却唯一的那次,其余多是逗弄调笑,再不曾要求过自己。   总之就是很微妙。   顾玄礼见小夫人还杵在那儿,眉头挑了挑。   凑过去,低低嘘了嘘:“不怕尿裤子了?”   林皎月炸毛似的弹开,难以启齿。   她气愤地提着裙子,噔噔噔便冲向后院,再也顾不上什么边界了。   她算是看清了,这人根本没有底线!   顾玄礼慢慢敛了笑,负手慢悠悠环视一遍客栈,目光所及的客人皆在惊疑不定地暗暗观察他们,但凡被他扫倒的,都赶快挪开视线不敢与其对视。   他漫不经心地轻轻抖了抖衣服,毫不在意地露出腰间悬挂的厂卫司令牌——   其实不露也大差不差,这么大一群褐绿色锦绣服的厂卫跟随,加之但凡有点心的人,都知道九千岁每年祭拜都会路过这附近,便能猜出这位俊美青年的身份了。   客栈老板僵硬了脸,眼看大厅里的客人一个接一个忙不迭跑路,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滴下来。   顾玄礼看了他一眼,好心安慰:“别怕,咱家不像他们,住店会付钱的。”   老板面容抽搐了下,颤颤巍巍笑道:“谢,谢督公。”   林皎月净完手出来,诧异地看到客栈大厅居然空了,只有顾玄礼的手下们四散坐着吃饭,好奇问了嘴:“督公,您包场了?”   顾玄礼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是啊,夫人精贵,咱家不舍得叫外人看了去。”   客栈老板瞪大眼,险些没吸上气,却见那小夫人红着脸,偷偷剜了眼顾玄礼,提着裙子哒哒哒走去了个空桌。   咳!   京中传言,九千岁娶了个捧在手掌心上的小夫人,此言不假啊!?   “好看吗?”   回过神,才见九千岁笑眯眯地盯着自己,客栈老板没吸上来的气儿瞬间上来了,呛得连连咳嗽,忙不迭低头:“督公恕罪,草民,草民从未见过贵人,一时失了分寸!督公恕罪!”   “嘘,站稳了,别吓着咱家的夫人。”   顾玄礼挥挥手,侧目去看那越发胆大包天的小夫人一屁股坐了下去。   先前还软绵绵地说,第一次与督公吃饭,等督公一起呢,这会儿就已经比谁都理所应当了。   胆子是越发大了,见风长。   那日在她花园里逗猫,就应该踢一脚她屁股的,一时矜持,反被她抢占了先机。   可想起小夫人软绵绵踢自己的一脚,就又想起她的开裆裤。   他意味深长地点点头:“咱家也觉得好看。”   饭碗后,林皎月听闻没有其他安排,便轻悄悄同顾玄礼道,她回房了。   虽说她也好奇京城外的人情风光,可此行只有她一个女子,且顾玄礼为了她已经改了行程计划,她便该懂事安分些。   顾玄礼看了她一眼,点点头:“嗯,锁好门。”   林皎月心想那不是必然吗。   收整行囊时,林皎月目光一瞥,看到梅九托她带上的药,才发现里面只有两小包,想来顾玄礼此行本就想着速战速决,当即更心虚了些。   可转念一想,若顾玄礼渐渐开始在意起她的感受,是否也代表,她越发重要了呢?   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她有些不确信。   夜。   一队死士悄没声息地潜入小镇,贴着街角屋檐摸进客栈。   寂静无声的大厅里隐隐有股混着血腥的药味儿。   死士转身,眼前寒芒飞溅,烛火应惨叫燃起,周围一片已成瓮中捉鳖之势。   顾玄礼翘腿横坐于大厅最前方,擦了擦横刀上的血,黢黑的眼眸中闪烁着残酷又冰冷的光。   他略显兴奋地勾起唇角:“诸位,咱家久等了。”   说顾玄礼是刀,可不仅仅因着他在朝堂上目中无人,在王爷府邸也肆无忌惮,锐不可当,   而是因他本就是最锋利的刀——   上过战场的老兵见他挥刀的模样,说不论是现如今的镇国大将军陆远,还是十多年前谋逆而死的威武大将军宣曜,都不及此人锐利及满怀杀意。   顾玄礼是把刀,锋利到哪怕自己磨损催折,都要取敌人性命。   作者有话说:   小顾:进能提刀杀人,退能提醒小夫人嘘嘘,咱家真是个好夫君   林皎月:呜呜呜死太监! 第30章 亲吻   林皎月早在打斗刚开始时, 就被一道惨叫钻醒了大脑。   客栈房间简陋,这种蛮横的方式一度让她以为自己回了前世,刚咳完血又被救了回来, 又被禁在了那个处处都是破损、比下人房还不堪的屋子里。   她断断续续地吸气, 浑身痉挛,手指上似乎都传来了真实的痛。   外头的惨叫和嘶嚎离得很近,半梦半醒间, 极像她咳血那日早上的奏乐与人声鼎沸, 所有人在笑在闹, 锣鼓喧天地去迎接新妇, 将她嘶哑的呼救和期盼彻底湮没。   幸而,摆放在床头的包裹里, 那两包药的药味儿渐渐侵透过来, 慢慢安定下林皎月。   夜间微燥,额上已经沁出一层细密冷汗。   她小口小口地喘气, 终于静下心来, 清醒意识到自己没有回去, 这是同顾玄礼还有他的手下厂卫们半路住进的客栈。   那门外的打斗声,是他们?   林皎月刚放下的心瞬间又提起来,保命第一条,她忙不迭起身穿好衣服,刚扣上最后一个结, 屋门从外被一脚踹开。   顾玄礼半身是血,见她穿戴整齐,挑了挑眉, 还有几分遗憾似的。   “督公?”   林皎月顾不上在意那抹表情, 见顾玄礼朝自己走来, 颤抖地叫了声。   顾玄礼四下扫量一圈,嗯了声:“跟咱家走。”   林皎月刚想问去哪儿,顾玄礼的手已经伸了过来。   冰得她一激灵,而手上沾着的血液亦让林皎月的话全部咽回去,脑袋里空空如也。   顾玄礼推开窗,窗外飘进来的风都带着浓烈的血腥味儿,可见客栈周围乱成了什么样。   他松开林皎月的手腕,刚要揽住她的腰,小夫人蓦地抬头:“等,等我一下!”   顾玄礼手掌微张,默不作声看着小夫人迈着小碎步,飞快地跑回床头,拎起小布包又跑了过来。   “好了。”   她很乖的什么都不多问,只惴惴不安地抱着布包看他,甚至还催促地用跨蹭了蹭他的手,情急之下也顾不上什么仪态,叫他重新揽呀。   督公都亲自来带她离开了,事态肯定很严重,不走还发什么呆呢!   顾玄礼看她一眼,不做声地重新揽上她的细腰,将人搂入怀中,从窗口一跃而下。   林皎月根本不敢往旁看,恨不得自己能长在顾玄礼身上!   楼下便有骏马,客栈大厅里还有厮杀声,林皎月被顾玄礼抱上马时,身子绷得紧紧,脑袋却浑浑噩噩的,终于没忍住问:“督公,您不管他们了吗?”   顾玄礼翻身上马,抱紧了怀中的小夫人驾马飞出。   他贴着林皎月的耳朵轻轻低笑:“夫人真善心,咱家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担心厂卫司的蕃子呢。”   耳尖传来的热迅速燃遍全身,寒毛都似乎被燎起来。   林皎月强行镇定:“因为他们是督公的人,妾身担心督公后面没有趁手的人用!”   “为了咱家?”   顾玄礼笑出声来,不同于以往阴阳怪气的笑,他在马上意气风发,好似脾性也短暂地变好了起来。   可林皎月实在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难不成后面再遇刺杀,全靠着顾玄礼一人对敌吗?   莫名其妙。   环住她腰的手臂好似更紧了些,埋头与她颈窝的力气也更重,顾玄礼不回她的话,只感慨万千:“夫人这小嘴,真是越来越甜了。”   可嘴甜对付他可以,对付身后源源不断的追兵却不行。   身下这匹健硕的马都快跑不动了,身后的追兵仍猛追不舍,怀中的小夫人终于有些坐不住,在他怀里不安地抬起头,露出张苍白小脸。   林皎月想问他,还有多远的路,逃得掉吗,我们会不会死啊。   可是她又不敢问,她怕这些问题不好听,会挫伤顾玄礼的锐气,害的他兵溃如山倒,自己也亡命当场。   她只能咬牙忍着,哪怕大腿内侧已经被磨得火辣辣,哪怕全身的骨头也要被颠得散架,只要她身后还有个可以靠着的人,她就能一直撑下去!   记不清跑了多久,中途顾玄礼停了几次,让她下马藏在路边的草丛里,自己则转身踏上小道,在黑漆漆的夜幕中斩下一波又一波来敌。   林皎月捂住自己的口鼻,却觉得血的味道已经钻入肺腑。   天边泛起鱼肚白,顾玄礼杀完最后一波人,衣服早已被血染得湿透。   他脸色苍白,叫林皎月分不清是因为天色,还是他也受了重伤。   不巧的是,天上突然开始下小雨了,才露头不久的鱼肚色被浓云淹没,空气中草腥味儿和血腥味儿混着,几欲让人作呕。   林皎月预感不妙,果不其然,顾玄礼缓缓抬起头,脸上闪烁着诡异而兴奋的神色。   遭了。   而更不妙的是,天有亮色后,林皎月才发现,这里毗邻村庄,已经有农人早起出门了。   扛着锄头出门的农人被雨打得败兴而归,遥遥眯见到这边小道上的景象,一时愣了神。   他们瞧不见被顾玄礼踢到路边的尸体,只能瞧见个提刀的青年。   顾玄礼侧目看向那边两三个惊呼的农人,握刀的手紧了紧。   “……督公!”   眼见顾玄礼迈步朝那边走去,林皎月即将被雨水淋湿的头发都要炸起了——   他不是为了绝除后患,他只是刚杀过人,又遭了下雨天,单纯又疯了!   好好说着来祭拜,他要祭拜的人泉下有知,还能瞑目!?   林皎月也不知哪里生出的勇气和力气,不再需要人搀扶,使出吃奶的劲儿自己站起身,从半人高的杂草丛中踉跄跨出,忍着浑身散架般的疼冲向田埂。   她心脏跳得很快,越靠近顾玄礼,浑身也战栗得越明显,理智在告诉她,别过去,他上次不杀你,不代表这次也不杀你。   可她又想,他辛辛苦苦护着自己一路,是为了留到这会儿杀掉的吗?   不会的,他,他说过的,爱她的……   她想试试看,万一,万一就成功了呢?   真要让他杀了这几个无辜之人,不说自己作为旁观者,良心能否能安,但说万一村中其他人陆续出来,他是要屠村吗?他们还走得掉吗?   成为他的夫人是大不韪,但这些日子以来,她明明能感觉到这人乖戾无常的脾性下另有别样性情,就连刚刚在马上同她的笑语,也令她有过一瞬恍惚,觉得嫁给这样恣意洒脱的人其实也不错。   那就求求了,让她赌赢这一次吧。   眼见顾玄礼就要走到那些人身前了,林皎月却不慎踩到了个小碎石,一头栽倒在地。   这般动静,饶是被血糊了心的顾玄礼也听得到,他脚步一顿,面无表情地扭过头来。   林皎月漂亮的新衣裳被雨水打湿,沾上了灰扑扑的泥巴,连洁白的小脸蛋都被石头撞破了额头,留下一小块血印。   疼得眼眶瞬间就红了。   她再忍不住,泫然若泣地跪坐在越来越大的雨中,忍着忐忑,盈泪伸出手:   “夫君……”   快些像前几次那样,抱抱她吧。   农人们原本还对顾玄礼有些惊疑不定,见状,心中的怀疑和恐惧瞬间消散了大半。   真要是个十恶不赦的鬼,还会有这种小媳妇,娇滴滴要他哄吗?   “你,你们,私奔的?”   几个农人里,年纪最轻的一个见了林皎月的脸后倏然红了脸,赶忙挪开视线,结结巴巴地问。   不等顾玄礼回答,另一个年纪稍大的农人拍下年轻人脑袋:“说什么呢,没瞧见,我们什么都没瞧见,走了走了。”   “可下雨了……”   “山下面有庙,关你什么事啊!这后面万一再来人了,你招呼啊!”   竟自顾自聊得热热哄哄的,临走前还给了顾玄礼一个意味深长的妥帖眼神,示意他放心,他们会保密的。   殊不知,只差一个小姑娘摔倒的工夫,他们本该都死了。   顾玄礼被血糊住得心眼儿一点点被扒拉开,他漠然瞧着这些人从自己眼前离开,又扭头,瞧见他那胆大包天的小夫人反而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任风吹雨打额头流血,自巍然不动地遥遥望着他,等着他。   好像没了他,真站不起来似的。   他走回林皎月身前,垂下被湿发黏着的眼:“夫人,崴了脚是不至于站不起身的。”   他蹲下身,认真地看着她:“只有腿断了才会站不起来,要咱家帮帮你吗?”   林皎月面色一白,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兜不住,啪嗒啪嗒融在雨水里一道流下来。   她声音极低地小声哭:“不要。”   “不要也不行。”顾玄礼垂着眼,把刀放到一旁,伸手朝林皎月的腿抓过去。   “我不要!”   被握住腿的一瞬,林皎月明知挣不脱,可还是豁出去一般蹬了好几下,哭得鼻尖都红了。   她不愿意承认,她心中期盼、甚至假设顾玄礼已经在爱她的梦,被这场雨浇得鸡零狗碎。   他对自己竟当真没有一丝爱意,甚至是怜惜!   顾玄礼嗤笑一声,势如破竹般掀开她的衣裙,抬起她已经崴了的腿。   雨水打湿了罗袜,白色布料下透出隐隐的红。   林皎月终于慌张,不捶打也不踢踹了,她哆哆嗦嗦直起身,用脏兮兮的手拽住顾玄礼的衣襟,忍着疼,一抽一抽地求他:“夫君,别打断我的腿,别打断好不好?”   顾玄礼的手指抚在其上,微微一顿。   林皎月眼眸微亮,努力憋回泪水:“月儿错了,不会再叫夫君生气了……好不好?”   又软糯,又颤抖,还带着极易察觉的颤抖。   顾玄礼看她一眼:“错哪儿了?”   林皎月愣了愣。   顾玄礼眼中闪过一抹讥讽,凑到她耳边:“夫人只会这么点本事,以后就不要扮大善人了。”   言毕,不等林皎月反应什么叫只会这么点本事,他侧过头,快准狠地咬上小夫人被雨水打得湿漉漉的唇。   出行匆忙,她未上妆,也未涂唇脂,唇上软软润润的,全是她的香。   感觉到怀中的身躯僵硬了那么一瞬,心狠手辣的顾督公痛下狠手,一把就将小夫人崴了的足骨矫正回来。   林皎月猝不及防张开了嘴。   *   林皎月被抱去破庙,一路都很安静。   她没脸开口,脸烧得像红彤彤的铁锅,雨点子落上来都要刺啦一声蒸发,   她也没力气开口,脚腕虽然被顾玄礼接正了,可仍旧有些酸胀,加之,   舌尖有点点破了。   被放下来后,林皎月才发现,顾玄礼身上的血,将她月牙色的裙子染得色彩斑驳,被雨浇湿后十分不伦不类。   她面露难色,有几分无措地垂着头。   顾玄礼嗤了她一声,蹲在她身侧,伸手勾了勾她松垮的衣襟:“不是带宝贝小包裹了,换身就是,又哭什么哭。”   刚刚逃命时,林皎月什么都不带,只将小包裹塞进衣襟里,鼓鼓囊囊,这会儿被顾玄礼一挑就掉了出来。   “没哭,里面也不是我的衣服……”   林皎月忍着疼嘶了声,还没说完,顾玄礼便看到小包裹松散开后,露出的两包药来。   梅九一向用防水的油纸包包药,加上被林皎月护得很好,两包药几乎没什么损伤。   顾玄礼指尖停在放下的半空,许久没说话。   林皎月抿了抿唇,虽然仍旧很害羞不适,但还是鼓起勇气抬眸,小声地问:“督公,您伤得重吗,要喝药吗?”   顾玄礼沉默了很久,才轻轻嗤了一声,将手抬起,揉了把她的脸颊。   “怎么不叫夫君了?”   这次力道很轻,林皎月只察觉到微微的酥麻,从他抚过的耳垂一路酥到了心里,她想,现在是在意这个的时候吗,怪不正常的。   可还是从善如流地乖巧改口:“夫君要喝药吗?”   “不喝。”   顾玄礼转身拾掇杂草枯枝,拢成一个小堆,看了眼还不够,直接将佛像身上的旧帷幔一把扯下来,面无表情地撕成碎布条扔进小堆去生火。   林皎月张了张嘴,想说,督公,这是大不敬。   可转念一想,他今天放过了那些农人和自己,也算积德了,佛祖应该不会怪他的……   虽是夏日,可空旷的乡村田埂边,比起京中要凉爽得多,加之淋了雨,若没个火堆,当真还有丝丝凉意。   林皎月看顾玄礼动作熟练,下意识感叹了句:“夫君您还会这个呀,好厉害。”   她还以为,九千岁出行,蕃子开路,神佛避让,除了杀人什么都不用他管呢。   火石溅出火花,顾玄礼瞳色被点亮,漫不经心道:“自是比夫人要会得多,这趟如果是往北去,少不得还得上山猎个皮草下来给夫人夜里御寒。”   大周国都靠南,林皎月没去过北边,当即恍然,也不觉得对方在羞讽她娇气:“这样喔,督公还去过北边。”   点火石的手顿了顿,一点火星落在干草堆上,将干草点亮又熄暗,升出一缕淡淡的烟。   顾玄礼沉默一瞬,重新打火,很快便将火升了起来。   生完火,他靠坐到了一旁的梁柱下,一夜奔袭加之淋雨,面色白得更渗人了,眼底甚至都有了青灰。   林皎月原本还信了他说可以不喝药,这会儿却想,他该不会不愿在自己面前露怯,伤到了也不肯提吧。   她是听说过的,有的野兽在陌生环境下,哪怕受伤了也会当做无事发生,一直要等到确定了周围安全,才会躲起来舔舐起伤口。   她觉得顾玄礼就是这样的野兽。   犹豫再三,她小心一点一点靠着顾玄礼挨过去,在两人离着只有半拳距离时停下,顾玄礼也恰时睁开眼,黑漆漆的瞳一瞬不瞬凝着她。   被啄了舌头的害羞重新涌进脑海,她强行忽略,硬撑着小声问:“夫君,雨好像小了,我想去旁边村子找人讨件衣裳,行吗?”   顾玄礼面色恹恹,似乎困意难挡,被强行闹醒了考虑问题。   林皎月心头噗通噗通,等了好一会儿对方都没回应,犹豫再三,手臂撑着两人间地砖,倾身靠过去,   轻轻亲了口顾玄礼的脸颊。   这下,手段算,算高超了些吧。   顾玄礼难易察觉的僵硬了瞬身子,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小夫人已经红着脸跑出去了。   他没好气地喝道:“跑!脚刚好就跑!再崴了就真打断!”   林皎月被他喝得一抖,下意识放慢了步伐,扭身冲他甜甜一笑:“知道了夫君!”   她嘴角压不住,觉得自己一定疯了——   浑身湿漉漉的还有血,前不久刚崴了脚,连舌头都被啄破了,可她仍旧觉得很高兴。   以这样的精神头去了村里,原先就见过她的农人一眼便认出来这漂亮小夫人,自然也好声好气地问了她所求。   村子里其他嫁过人的妇人听了,又见林皎月脸上那掩不住的笑,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即将人赶忙带回屋,又喟叹又怜惜地给她拿衣服拿吃食,又叫她直接在自己家中换好,再带着伞悄悄出去。   妇人们瞧她先前衣服就知这是贵人家的女儿,又误会颇深地同她说道,这样开心才对,既然出来了,那以后的日子再艰难也要好好过,两个人恩恩爱爱长长久久才是最好的。   林皎月原本还觉得骗了人有些害羞,没料到自己当时灵机一动的那声夫君,竟引来这般离奇的误会,可被劝慰得多了,竟也渐渐觉得她们说得在理。   重活一世,除了要弥补前世的过错,妥善照料家人以外,更该做的,便是要不负自己。   顾玄礼看似乖戾,却当真从不伤害自己,哪怕自己对他都失望了,不管不顾又哭又踹了,他却仍只是吓一吓自己,还反过来替自己矫正了伤处。   她不管,今日哪怕是天王老子来劝她回头,她也要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们,顾玄礼,就是在爱她,哪怕只有一丁点儿一丁点儿,也足够贪心的她滋养出更多。   太监如何,为千人指万人骂又如何,这样的人,反比那些道貌岸然故作温雅的人对她更好。   她信誓旦旦地想,没错,她想要这个长长久久,从她大婚的第一日开始,就想要了。   离开村子时,林皎月说什么都要将自己身上值钱的钗子和耳坠留下作谢礼,妇人们都说不用,也不是什么值钱物件,若有人来问,她们也会帮忙隐瞒的。   林皎月却坚持:“我身无长物,旁的感谢也做不到,只有这些还请诸位姐姐收下吧,”   她顿了顿,又轻轻笑道,“我夫君过得很苦,同我在一块,这是第一次被人善待,得人祝福,他若知道了,也定然会感激你们的。”   都说到这儿了,妇人们自然也不好再推拒了,只觉得这小夫人看着娇娇软软的,性子温吞,可骨子里亦有她的刚硬。   顾玄礼醒过来,已是午后。   雨下了半日,几欲停息,庙外的风吹进凉意和草木的香,火堆还剩着最后一撮微弱火苗。   背对着他的小夫人正蹲地躬身,小心翼翼地往里添加枯枝干草,顾玄礼惺忪的睡眼眯了眯,第一反应是,她去了趟村子回来,是被打劫了吗,怎得发饰耳环都没了,还换了身青灰色的粗布衣裙。   他无意识地紧抿了薄唇。   从下往上这个角度看过去……   啧,后膝压着裙摆,包裹得上边儿好像更浑圆了,像个风情万种的村野小媳妇。   林皎月听到动静,扭头看见顾玄礼正撑着身子坐起来,脸上下意识露出笑容。   “夫君醒啦,要吃东西吗?”   她没问他怎么睡得这么沉,是身体不舒服了还是怎么,只将村民们给的馒头和粥先眼巴巴递过来。   青丝有几缕散落,没有头面拘着,便被她挽到了耳后,原先那股风情又更甚几分。   顾玄礼猝然想起了今日那两个亲吻。   一个是她耍小心思主动凑过来的,另一个是他为了吸引她的注意力使坏去啄的,甚至啄了她软软的舌。   喉头微动,只一眼便联想到这些,继而觉得冰冷的身体里引燃了火苗,下意识就要问,药呢。   随即他愣住,心里好笑,   疯了不成,几天前才喝过药,哪会因看了小夫人一眼就散了药效。   他挪开目光,哑声嗯了下,林皎月便欢欢喜喜将满头和粥都端了过来,被火烘烤着,都还是热的。   顾玄礼看她忙前忙后,懒得动弹,一口热粥下肚后,提起些精神,似笑非笑地问:“夫人忙活了这么久,还敢跑出去,就不怕后面再有追兵?”   林皎月还在那拾枯枝,闻言头也不回轻轻得意:“夫君都敢睡大觉了,我自然没什么好怕的。”   顾玄礼啧了声,放下碗:“那咱家要是说,带夫人出来,就是故意拿你作诱饵,引这些人来杀的呢?”   林皎月添柴的手微微一顿,略有几分愕然地看向顾玄礼。   他恢复了些精神,一张俊脸又戴上了让人看不透的面具,饶有趣味地等待林皎月的反应。   林皎月放下抬起的手,将枯枝轻轻丢到他脚边,低声道:“那我就不喜欢你了。”   作者有话说:   小顾: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现在只想尝一尝爱情的苦 第31章 燕窝   顾玄礼以为自己听错了, 沉默反复咂摸了好一会儿,嘴角看热闹的弧度终于压平了下去。   他勾起个冷笑,一字一字蹦出来, 磨着牙命令:   “不准。”   谁给她的狗胆, 喜欢还没提前通报过,劈头盖脸就来不喜欢了?   都被他赏了体面,叫了这么些日子夫人, 还敢不喜欢他?   她亲口承认的甜, 咬都咬过了, 哪是那么容易就要回去的。   哪怕是虚伪谎言, 是满含目的,她既然起了头开了口, 就不准再有回头箭。   他, 不准。哪怕真打断她的腿,也不准。   林皎月看他一眼, 飞快把丢出去枯枝拿回来, 扔回火堆里。   枯枝沾了水气, 在火焰里被燃得哔啵作响。   好一会儿,她才扭回头,欲言又止地凝向顾玄礼:“那夫君以后能不能不吓我了。”   “我害怕。”林皎月抿紧嘴唇。   她不觉得顾玄礼说的是真的,只当他又兴致上来,故意戏耍她, 她不想再被这么戏耍了,她胆子变大,也敢提要求了。   顾玄礼默然, 片刻后不置可否地嗤了声:“和咱家谈条件?”   “没有, ”林皎月摇头, 声音越低下去,“不是条件,是,求您了……”   顾玄礼慢吞吞抬起眼,略显苍白的脸颊上似笑非笑。   好似在说,又来求咱家啊,小白嫖精。   林皎月放下最后一根枯枝,起身转到他身前,再缓缓跪坐下,心脏砰砰跳快。   她牵起九千岁的手,如母亲教过的那样刚柔并济,铿锵直白后,绵软又娇柔地倚进他的怀中,轻轻道:“好不好呀?”   她的眼瞳中宛若有烟火璀璨,盛极一时,荼蘼又艳烈。   顾玄礼这周身冰冷的人,自然心之所向艳烈的光,他脸上所有讥笑渐渐退去,化作一汪浓稠得散不开的深意。   这是小夫人今日第二次主动,仿佛生怕没了明日,把为数不多的几样手段全都使了出来,可她仍旧青涩,直到被神憎鬼厌的九千岁伸手,彻底扯进怀里,从唇舌咬进衣襟,才知道自己今日招惹得是谁。   是个连庙中的佛祖都镇不住的大恶鬼。   林皎月转身前放进去的几根枯枝干草盛极一时,此消彼长地争先燃烈,还没烧完这根,便已攀上另一头。   最后烧完了,没了兴替,才渐渐熄灭,余下袅袅青烟作着最后的纠结。   庙外雨停,鸟雀探头出巢,飞上枝头又飞回屋檐下呦呦呓语。   林皎月桃腮沁血般的红,懵懵懂懂地抬起头,似乎在问顾玄礼,怎么不继续了?   顾玄礼啧了声,咬着她的耳垂问她:“咱家倒是无所谓,夫人是想去村里问她们再借套衣服出来吗?”   哪怕是用手指,这次,顾玄礼也不确定会不会弄破她了。   真要流血了,也不该在这种山村野庙。   林皎月在他肩窝埋头,脸上热度更高,低低地哦了一下,任由对方将自己的衣衫系好,原先的请求似乎也没有必要再问结果了。   确实如此,顾玄礼慢条斯理地给小夫人穿好衣服后,想着,本来也不是故意吓她,但她既然害怕,自己就不多解释了。   先前说的话,八九不离十吧。   这趟带她出来,确实是以她为饵的,却不是为了杀她,而是叫暗地里的那些人看到,给他们一个九千岁这趟出行带了个拖油瓶,极易击杀的错觉。   他自己,才是那个被摆在亮出,明晃晃等着人来杀的目标。   一通荒唐后,林皎月看着熄灭的火堆略显懊恼,倒是顾玄礼身上的衣服早被烘干,吃食也尽数消灭了,所以并不在意。   然后才听林皎月说,她是想着等督公醒了,问问他要吃哪一包药,留着火给他煎药的。   顾玄礼不置可否地扯了扯嘴角,可见着小夫人如数珍宝般捧着那两包药时,他眼中又闪过一抹复杂。   半晌,他拍了怕衣服起身:“咱家好的很,夫人不用折腾这些有的没的了。”   林皎月后知后觉地啊了声:“夫君不碍事了?”   “本就不碍事,不过是一夜未睡,困乏而已。”   顾玄礼懒洋洋扭了扭脖子,看起来当真与往常无异了,林皎月将信将疑,慢慢点了点头,还是将药收拾起来,重新塞进包裹里,贴身带好。   日落西山,两人再度出发,林皎月心想,从未见过这种时候去祭拜人的,他顾玄礼不仅对人出格,对鬼也……呸呸呸,恕她不敬。   顾玄礼不知小夫人脑袋里想了什么,又驱马赶了半日,终于在子时之前到了他最终要去的地方。   林皎月哪怕偎依在他怀里,仍旧浑身一震:“这,这里?”   顾玄礼看着眼前路旁的乱葬岗,黑漆漆的林子里甚至宛有鬼火,他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点点头。   心想,真可惜答应过小夫人不吓她了,不然肯定很有意思,保准吓得她往自己怀里钻个不停,啧。   林皎月深吸了口气。   她刚颤颤巍巍下马,几只乌鸦便嘎嘎嘎地从林子里扑腾出来,林皎月崩溃地攥住顾玄礼的手:“夫,夫君,我也要进去吗?”   他大手反包,把林皎月牢牢握住:“夫人自己说的,是咱家的夫人,自然咱家在哪你就要在哪。”   林皎月很是后悔。   顾玄礼好笑似的看她有苦难言,嫌弃道:“怕什么,有咱家在,还能叫你被鬼打了?”   林皎月哑然片刻,苍凉地点点头,也是,连佛祖都不能将这人怎样,乱葬岗,确实也不能。   她就这么一步一个脚印跟着顾玄礼进了乱葬岗,下过雨的泥地里,每踩一脚都感觉要陷进去,周遭还一片黑漆漆,时不时有不知名的夏虫鸣啼,扑朔翅膀从身侧划过。   这得是顾玄礼的仇家,才会被埋在此处,年年来讥讽一趟吧?   谁知顾玄礼轻车熟路,闲庭漫步走到个木牌都快烂掉的野坟前,将她往前一推——   “段大人,咱家带夫人来看您了。”   林皎月险些踉跄栽倒,还是顾玄礼又将她拉回来,倒像是意外似的嘟囔:“怎个站都站不稳。”   她心中崩溃:“是您太突然了!”   可她很快反应过来,呆呆看向那腐朽的木刻墓碑:“段大人……”   她所知甚少,和顾玄礼相关的段大人,只知道一个,那就是段贵妃的生父,前礼部尚书,亦是顾玄礼为人所知的第一位主子,段启河。   林皎月立刻闭嘴不言了。   顾玄礼慢悠悠走到那几乎连坟头都给踏平了得野坟,轻轻笑了笑。   “酒水半路都给弄散了,咱家就没再准备了,反正,您应该也是喝不到的,”   他抬头看了看周围,语气轻而淡漠,“山匪也没给您留个全尸,哪怕留了,估计您一个文人,也抢不过这里的孤魂野鬼。”   可他又摇头笑了笑:“但没事儿,半月前咱家出去了一趟,已经把那些山匪彻底给除了,大仇已报,应该也比喝酒畅快了。”   林皎月听着,明白过来,原来被禁足的那段时间,顾玄礼出去是去给段尚书报仇的。   她忽然想起前世,虽然对这人不甚了解,可每每听到对方的名号,都是伴随着又杀人了,晦气,恶鬼这般言辞。   但此刻她听到对方如此语气,恍然幻想,若他不是个权宦,不用背负这些血债,以他的心性和本事,或许只是个纵情恣意的潇洒公子,在江南饮酒,在北地赛马,在漫天大雪下牵着心上人的手,偶尔使坏的将雪抖在她的发上吧。   下一秒,顾玄礼突然又怪声怪气起来——   “还有咱家如今也娶了夫人,您老也不用担心旁人再误会咱家与贵妃娘娘有沾染啦——”   林皎月一哽,结结巴巴:“这,这也是可以说的吗?”   “为何不能?”顾玄礼莫名其妙,“咱家没成亲前,段二公子可是骂咱家癞□□吃天鹅肉骂得最凶的一个。”   他似笑非笑地看向那墓碑:“段大人若泉下有知,也可尽早去给二公子托个梦,叫他省点力气,多关心关心旁的事儿吧。”   他还有话懒得说,觉得,若是段启河真泉下有知,定然也能知晓他的心意。   得段府照拂七年,他本打算到临死前都好好照拂着娘娘,可惜是娘娘不够聪明,要他娶妻。   一个小珍珠,他好好养得,再来个小夫人,他亦会好好养得。   可小夫人终归是个大活人,他要养好她,这颗心思自然也不能全部放在宫里了。   瞧他的小夫人,知道他来祭拜前前主子,安静乖巧成这样,多让人稀罕。   顾玄礼一哂,牵着林皎月的手晃了晃。   林皎月怔怔回头看他,看这个在月色下俊美得比鬼还不真实的九千岁。   “夫人没什么想问的?”   林皎月当然有,只有当她更了解这个人,才能更明白该如何走近他,讨好他,让他无法自拔地爱上自己,可她想了想,又觉得这念头太功利,太野心勃勃了。   特别是……还当着督公长辈的面。   林皎月重生过一次,对怪力乱神之事不说偏信,但有敬畏。   于是她认真地摇摇头:“有,可是我想等您自己开心时,主动同我说,就像早上您说自己去过北边一样。”   顾玄礼嗤笑,低骂了她一句假惺惺,他去过的地方可多了去,等想起来再告诉她,等到下辈子吧。   林皎月想也不想地点头:“那我就等到下辈子。”   反正谁也不知道下辈子还会不会碰着嘛。   顾玄礼微微一顿。   林皎月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人蓦然扯进了怀里,极尽沉溺地揉起唇瓣。   “夫人这嘴可真是越来越甜了。”   林皎月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心想,段大人,还有这乱葬岗中的诸位,咱们谁也没办法,您们在天之灵,就请麻烦闭闭眼吧。   说是来祭拜,可两手空空,只听着顾玄礼一人对着黑漆漆的乱葬岗掰扯了好一会儿,甚至险些在坟前作出大不敬的事,林皎月麻木地想,日后遇上再骇人听闻的事,自己也不会多诧异了。   说来也巧,两人刚从乱葬岗走出来,不远处便响起接连马蹄声。   林皎月呼吸顿挫了几息,可见顾玄礼神色淡淡,便料想不足为惧,强撑着偎在他身侧遥遥看过去。   离得近了,发觉果然是自己人——梅九翻身下马,身后一群蕃子立刻跟紧跪地行礼。   “督公,属下来迟!”   顾玄礼摆摆手,兴致恹恹:“清理干净了?”   “回督公,安王余孽七十四人,全部伏诛!”   林皎月闻言暗暗心惊,昨日跟在他们身后的几波人,每波才不过数十个,都叫她觉得危急无比,梅九汇报了总数后,更叫她浑身寒毛都耸立了。   而且那些竟然是安王余孽。   安王是顾玄礼的第二任主子,被他亲手收集了罪证,扣上谋逆的帽子亲手处决,没想还有如此多的漏网之鱼时刻觊觎着要杀他。   顾玄礼笑了声,慢悠悠点点头:“不容易,这么些年一个个藏头漏脚,终于全叫咱家将这点仇都报干净了。”   他顿了顿,自顾自点点头:“夫人是咱家的福星呀。”   众人默默相觑,林皎月也微微发怔地看向他,不明白这同自己有什么关系,顾玄礼却已经背着手,啧啧迈步了。   梅九与几个蕃子先行前来汇报行程,不多会儿,另一群人将马车也一同带了回来,马车上还有先前没来及带走的行李,终于让两个灰扑扑的人可以换洗行头。   上马车后,林皎月原本想借着顾玄礼换衣的工夫,看看对方身上可有伤,但顾玄礼撑着胳膊靠坐一旁,意味深长将她看了个遍后,扭了扭脖子便下车了。   林皎月目瞪口呆,掩着还没完全系好的衣带攥开一丝车帘,目光盯着他的背影:“夫君……”   护着马车的几个蕃子登时看过来,林皎月想问顾玄礼,您怎不进来换衣裳的话,突然就有些问不出口了。   她眼睁睁看着顾玄礼踏上后面那辆车里,慢吞吞放下了帘子,坐回自己的位子上。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落空浮上心间。   好在马车发动后,梅九抽空过来给她送了些吃食,随口谈到,原来督公去后面那趟车上喝药又休憩了。   林皎月这次没有乖顺只听不言,她接过香软的糕饼和豆浆后,像个好姐姐一般笑看向梅九,招招手:“梅掌班可吃过了?”   梅九是个耳根子软的,他一向秉持着,只要不是督公明令禁制不让说的,夫人笑眯眯问几句,他就全答了。   等他出了马车,才后知后觉挠挠头,他告诉夫人,督公确实拿她作了诱饵,这会影响到什么吗?   答案是,没什么影响,因为顾玄礼自己也早就说过了,只是林皎月当时没信。   他对她,没隐瞒过,该什么样便什么样,一丁点儿都不担心她会不会真介怀了,寒心了。   直到回了京城,二位主子一道下了马车,梅九都没察觉出有什么不对劲儿。   林皎月早在沿途停靠时粗略梳洗过,下了马车,又是个娇艳小夫人了,她不动声色去看顾玄礼,果不其然,看到个面色苍白神情恹恹的督公慢吞吞走下马车。   若非知道他是个太监,这般模样,简直同纵情声色被榨干的纨绔子弟无异。   也不知是不是她想多,总觉得,每次顾玄礼吃完药后,反比没吃药前看着更苍白虚弱些。   顾玄礼淡淡看她站在原地,扯了扯嘴角:“要咱家扶?”   林皎月这才回过神,缓缓摇了摇头,作出个挑不出错的笑:“等您呢。”   顾玄礼歪头看了她一会儿,可这会儿心中一片冷寂,什么都看不出。   看不出就看不出了,小珍珠也偶尔会兴致恹恹,玩累了,或者在一个地方待久了都会这样,做主子的哪用得着一惊一乍,什么都精心伺候呢。   他慢吞吞认可这个念头,觉得十分有道理。   他才是那个主子。   阿环和孙嬷嬷等人见林皎月回来了,皆十分高兴,早早烧好了洗澡水,备上了宜人的花瓣与香胰子,先叫林皎月喝了杯温茶水,再温温柔柔地伺候她沐浴。   等林皎月退了衣服,阿环才诧异地捂住了嘴,眼眶发红:“夫人,您这身上……”   林皎月这才看到,原来自己腰上和膝盖处都不慎撞了好几块青紫,怪不得一路回来都觉得酸胀发疼。   可比起顾玄礼和被他杀掉的那些人,甚至比起前世遭的罪,都是小儿科了。   她轻轻宽慰了阿环几句,解开心衣踏进浴桶。   阿环眼睛微怔,眼泪滚滚落下:“夫人您就光安慰奴婢了,您连胸前都伤着了!”   林皎月一顿,蓦然垂头,脑袋里轰隆作响。   这哪是伤了,这是督公他……没轻没重嘬出来的!   林皎月身子往下一沉,一时间心情复杂,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压着羞恼,小声糊弄阿环,叫她别哭了,也别让别人知道。   阿环连忙擦掉眼泪道当然,她下午便去找大夫配些活血化瘀的药过来。   片刻后,孙嬷嬷端着熬好的燕窝进来,小珍珠也跟着悄咪咪挤进门缝,闻着林皎月的气味儿哒哒哒迈进来。   林皎月哪怕再郁闷,小猫咪又有什么错呢,当即无奈叹了口气,伸手洒干净水,轻轻点了点它昂起的粉鼻尖儿,算是在心里将这茬儿揭了过去。   孙嬷嬷便在一旁同林皎月说起这几日府里的事,时间一晃而过,等燕窝放凉了些,被拿到跟前,她才想起,又问孙嬷嬷,这燕窝可给督公送去过?   孙嬷嬷刚要笑着说,督公从来不用这些,外头突然来人通报,镇国公府的陆姑娘来给夫人送拜帖啦。   林皎月难掩诧异,手腕上的水顺势滴落,打在小珍珠的鼻子上,惊得小珍珠打了个阿嚏。   孙嬷嬷便也忽略了她刚刚的问题,匆忙想起:“夫人刚走那日,这位陆姑娘就遣人来过一趟了,想是有什么事才又来了吧。”   能有什么事呢?   林皎月微微蹙眉,前世再过段时间,就要传出陆盼盼即将入宫的消息了,那时自己同她并无瓜葛,自然也不会收到拜帖。   想了想,林皎月还是叫人去回应一声知晓了,再叫阿环去将拜帖拿进来。   陆盼盼还不知晓林皎月这趟出门遭了多大的罪,只约她午后在城中的茶楼一聚。   想起对方未来身份,林皎月再疲倦也要起身赴约,只吩咐阿环将她脸上的妆上重些,以免被窥出倦容。   孙嬷嬷也忙着去安排主子们回府后的事了,林皎月忙前向后,临出府才想起,忘了叫人给督公送燕窝了。   她想了想,转身叫阿环留下不必跟着,等燕窝出锅了,送去后院,也不用进院子,叫梅掌班出来拿一下就行了。   从头到尾乖巧得挑不出一点儿错,阿环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可等夫人走了,阿环却忍不住想,夫人好似,不是很开心。   是因为太累了,而且身上还疼吗?   将燕窝送给梅九的时候,阿环也还在想这事儿,等走回一半才匆忙想起,夫人早前就说了,但凡出门都要同督公汇报的,这次她也该找梅掌班说一声。   没料,她才刚走到门口,便见梅九将燕窝倒在院外树下,还念叨着:“下次若送个咸味儿的来,我就能帮吃了。”   倒完了,再将那碗随手递给个小厮让带走,也好假装督公吃过了。   阿环不可置信地瞪大眼,可等梅九绕了半圈回来看到她时,她又将所有的震惊咽回腹中,哪怕心中为夫人鸣不平,觉得十分难受,仍装作毫不知情似的交代完剩下的事。   梅九见状也松了口气,回院子后,拍了拍胸脯:“幸好没瞧见。”   顾玄礼依旧躺在凉椅上,闻言看他一眼,讯问的意思明显,梅九便将刚刚的事都同他说了。   听小夫人出门了,顾玄礼眼中无波,只咧了咧嘴角,发出个低低的啧。   当听到小夫人派人送来的燕窝被倒了时,顾玄礼难得露出抹怔忪。   梅九亦有几分哑然,干巴巴道:“您平日不能饮酒,服药后一日亦不能吃滋补之物破坏了药效平衡,以往不都这么来的吗?”   且他观察顾玄礼神色,半晌,小声道:“督公,您要不……再问问剂量?我看您昨日才刚服了药,怎得今日情绪又不对劲儿了?”   这铁树开花,好像猛得有些刹不住啊。   “梅九,”顾玄礼阴森森看向他,几乎都能听见磨牙的声音,   “你去小黑屋领二十鞭子,记在咱家头上。”   梅九啊了一声:“这不好吧,督公您自己还没恢复……”   顾玄礼咧开嘴,露出森森白牙:“无妨,咱家就想看你遭遭罪。”   喜欢的那口甜吃不上,看都看不着了,燥怒便如压不住的巨浪,排山倒海而来。   药压不住他,他就得做点什么让自己畅快的事。   啧,头都开始疼了,他烦躁地狠狠踹了脚,脚边的石桌顷刻崩碎。   梅九胆战心惊,想着,不好了不好了,督公犯病了!   可他只是做了个近卫都会做的事啊!   夫人,夫人什么时候回来?   作者有话说:   小公主开始发疯 第32章 发疯   多月不见, 陆盼盼依旧明艳得体,一身莹白的蚕丝拽地齐胸裙配着石青的绣花披帛,瞧着清凉又精致。   她这般身份尊贵之人, 却来得比林皎月还早, 一人端坐在雅间,娴静扭头朝楼外望去,目光遥遥, 看得是北方的天幕。   林皎月进屋, 对方收回了视线, 与她一笑, 林皎月便也躬身行礼,落座轻轻笑着拂拭掉额角的细汗。   “是我不好, 这种天还请夫人出门。”陆盼盼见状道。   林皎月赶忙摇头:“能得陆姑娘相邀, 我高兴还来不及,这才一路来得急了。”   想想, 她又轻声道:“除却长姐, 还无人相邀过我出门。”   语气中虽有她下意识的示弱讨巧, 可所言却是真心实意——从前在伯府时,父亲早亡,母亲身份低微,嫡母与嫡姐处处压着她,别说出门, 就连个手帕交都难有。   嫁到督公府后……更别提了。   随即,她又真切地谢过陆盼盼曾在她嫁人前,以好友身份给她添过妆, 只是这些日子事务缠身, 也没有个合适的机会同对方道谢, 正好趁着今日一道。   这番吐露,叫两人间原本的些许生疏终于渐渐淡去,陆盼盼直言不过是随手之举,更因几个月前的那场花朝会,对林皎月心怀歉疚。   林皎月猜得不错,陆盼盼出身高贵,看似难以亲近,可实则心大澄澈,喜恶分明,略有几分傻大姐的架势,否则当日花朝盛会上,也不会被林觅双哄骗着来针对自己,又在自己的刻意引导下识清林觅双为人,偏向自己这头。   可她还是有些不明白,若仅有这两道羁绊,对方何至于几次三番急着邀约呢?   不过林皎月耐得住,陆盼盼需要时间来缓和酝酿话题,她就装作毫不知情地陪同闲聊。   装傻卖乖,她本就熟练。   终于,陆盼盼放下青瓷茶杯,又重复握了一遍后,故作随意地眨眨眼:“夫人可能没注意,上次瑞王府的春老宴,其实我也在场。”   林皎月心中一惊,差点以为自己当日所行之事被发现了。   可幸好,不知该说是督公扫尾扫得干净,还是陆盼盼的确意不在此,只道:“我原本也担心过夫人婚后的状况,可没想到夫人与……顾督公之间,并不像外人传言的那般,不和。”   林皎月悄悄松了口气,点头:“督公待我确实很好,其实诸多事都是外人误会,更有内情在。”   见她笑容恬淡,确不似勉强,陆盼盼若有所思,低声喃喃:“能是多大的内情呢……”   “什么?”林皎月没听清,不由追问了声。   陆盼盼抬头:“夫人知不知道,有传闻,督公并非段大人的远亲,十多年前去到段家,更有内情在?”   林皎月顿了顿,突然想起一件事。   前世她与李长夙闹得最僵的一次,便是她想凑过去讨好对方,却不慎听到对方与宁王,还有另外几个不认得的人商议要事。   他们所说诸多,林皎月如今都记不太清,可陆盼盼稍一提点,她想起其中一处关键。   当时的宁王众人似乎正在商议,查清了九千岁的身份,要如何利用或者是排除异己——   她没听清究竟是何身份。   当时她久困后院,不清楚九千岁是何人,也没心思关心一个与自己毫无关心的太监,所以便将此事抛却脑后,谁料李长夙后来得知她在外面,面上不动声色,自己受到的辖制却无形中变得更多起来。   林皎月伏在桌下的手瞬间握紧了些,她猜测,恐怕陆盼盼,乃至镇国公府是清楚顾玄礼身份的,而陆盼盼之所以今日纠葛,正因她遇上了一件事,而这件事,与顾玄礼或有关系。   她故作懵懂地看向陆盼盼:“什么内情?”   陆盼盼张了张口,突然不知该不该说了。   因为这位小夫人在她眼中,实在单纯可怜得紧,被嫡姐羞辱一声都能难过成那样,好不容易得了个人体恤……哪怕是顾玄礼这种杀胚,恐怕也极为珍贵吧。   况且林皎月也说了,那人如今,并不像旁人所说得不堪,还有很多内情,她觉得林皎月不像骗她。   沉默许久,陆盼盼摇摇头:“没什么,只是最近遇上些事,实在不知可以同何人诉说,想着夫人阅历丰富,便来问一问而已。”   林皎月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承陆姑娘看得起,妾身知无不言。”   陆盼盼便笑了出来。   她想了想,抹去姓名地问林皎月,当日得知要嫁督公时,她心中是如何想的,最后又是如何愿的?   林皎月心中了然了。   这位未来的皇后,原来起初,并不愿嫁进宫。   她斟酌几番,隐去两条可选的路,将祖父同自己说的话简略告知,又对陆盼盼说,自己当时不愿伤害旁人,便只能靠自己的努力,将眼前的路走平稳。   “伤害旁人……”   陆盼盼喃喃呓念。   林皎月攥紧了手掌,心跳一点一点变快。   就在她以为陆盼盼要直接同她敞开说的时候,陆盼盼却吸了口气,敛起了怔忪,冲她点了点头。   “我还需要再想想,多谢夫人今日开导,日后若有盼盼能帮上忙的地方,还请不要客气。”语气比起刚开始,却不自觉多了几分释然与豪气。   这在高门贵女身上极少见,可林皎月转念一想,她父亲是镇国大将军,也说得通。   林皎月只好点点头,可心中实在为今日这遭谈话有些摸不着头脑。   两人分别时,林皎月犹豫再三,又叫了声陆姑娘。   “您心中有大天地,若能有更宽阔的选择,我也希望您能获得自己想要的。”   林皎月说完,陆盼盼微怔,林皎月却知道自己不能再多说了,否则极容易暴露自己对对方未来的了解。   她故作坦然地看着陆盼盼,对方很快恢复了寻常,只是目光中终于带了一抹深意。   林皎月离开后,陆盼盼站在轿旁沉默了很久。   久到,一直陪她站着的白面侍卫面无表情道:“小人说过,您不必请督公夫人相谈,不会有任何改变。”   陆盼盼瞪他一眼:“你又知道不会有任何改变了?她说得话我就觉得很有道理!我爱听!”   “您爱听,也是要嫁的。”   陆盼盼抿紧嘴唇:“我嫁……嫁过去,你就这么开心?”   侍卫神色不变:“您会开心。”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定会开心。   陆盼盼气得说不出话,进轿子之前在这人腿上狠踹了个脚印,对方面色不变,拍了拍衣摆,挥手命人抬轿。   另一头,直到回府,林皎月心中都带着淡淡的不安。   她隐约猜测,陆盼盼做了皇后,对顾玄礼恐有不利,陆盼盼知晓这点,也有旁的理由不想嫁,故而前头问了自己对顾玄礼的看法,而后才开始纠结,该不该嫁。   起初林皎月确在心里期盼过,如果顾玄礼早死,她没准也能解脱,从此顶着个太监寡妇的名儿与世无争,不会再有人逼迫她嫁人,不用再沾惹任何不幸。   但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的心境已然改变。   顾玄礼若能一直作个强大的靠山庇佑她,自然比死了更有价值,所以在面对陆盼盼的询问时,她带了私心。   希望对方能得偿所愿是真,希望对方不要威胁到督公,也是真。   可自己终归不忍,对方前世是锦衣玉食的皇后,没伤害过自己,今生若因为自己的私心,落得不好的下场,自己的良心难安,   所以今日到了最后,她也只能给出那样模棱两可的祝愿。   她希望若真有结果不好的一日,陆盼盼不论如何,能记得自己曾经好言相劝,从而放过自己和顾玄礼一马。   这事她不确定是否要同顾玄礼说,前世顾玄礼这一年似乎未听说因此受过什么灾,自己贸然告知,会影响对方的谋算与心态也说不定。   而且,自己应当从何处起头呢,但凡说漏了嘴,重生之事保不准就要暴露。   她摇摇头,打算还是将此事先放放,等想好借口再起头。   没料刚进府中,便听到下人们在一旁窃窃私语——   “真给倒啦?”   “可不说怎么的,我路过的时候,梅掌班刚倒完,把碗塞给我,就是阿环姑娘让厨房熬得那碗燕窝啊。”   “那么好的东西,哪怕督公不喝也别倒了呀!”   “就是说,虽说督公从不喝那些东西,但我以为,夫人叫人做的,怎么也不一样啊。”   林皎月脚步一顿,恰好阿环跑出来迎接她,角落里悄悄议论的下人们瞬间噤声。   阿环脚步微顿,可见着林皎月,仍旧故作高兴,忙前忙后搀扶她回屋,丁点儿看不出异样。   林皎月便知道,阿环也知道了,可还瞒着她呢。   她便轻声笑道:“我太累了,下午吃过茶点,所以晚饭不吃了,阿环帮我替孙嬷嬷说一声,晚上不用过问我,我回去睡一觉。”   督公这会儿搞不好是在生闷气或因别的什么心情不好吧,总之自己明日再去见见对方,问问这个事好了。   她又不是前世的自己,凡事都要硬碰硬,立刻拉扯清楚明白,   现在她可精了,经历了野庙那次后学得更聪明——若眼前有明晃晃的不对劲儿,她定然会跑得比兔子还快,   等到风波平息了,再故作无事地绕回去,撒撒娇。   后院。   木着双眼的顾玄礼听闻小夫人回来了,躺在树下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太阳已经落山,实则哪处都阴凉,他却像个千年的老王八似的,一步都不动。   又过了一个时辰,月上星空,梅九苍白着脸从西边厢房里踉跄出来,一边手流着血,一边手还在发麻颤抖。   “督公,打完了。”他有气无力地汇报。   顾玄礼扭头看他一眼,又是一声满不在意地嗯,可声音较之刚才,已然低沉了不少。   他慢慢扭回头,目光盯着院门口,眼底一片青灰,眼白却慢慢爬上血丝。   梅九头疼,觉着他们督公今日这疯病,好似还没压下去。   林皎月这一觉从傍晚开始睡,睡到深夜都没醒。   当真太累了,出门坐了大半日马车,饿了全程的肚子,夜里也没能好好休息,又亡命逃窜,又遇大雨,还担惊受怕督公屠村,   好不容易将追兵都甩干净了,最后要去祭拜的,竟是乱葬岗。   她在梦里都不安稳,双手紧紧攥着被角,两腿时不时蹬一下,仿若还在逃命。   顾玄礼就这么安安静静立在床畔看着,他只穿着里衣,前襟还没理好,露出大半个结实的胸膛,像从榻上梦游来的,明明有一张俊美的面容,却死死瞪着满是血丝的眼。   寂夜里,他宛若就是林皎月最害怕的那只鬼。   身体里涌着数不尽的狂澜和暴戾,想把她拽出被子,剥了她的衣服,让她胆丧魂惊地跪在自己身前,用她最不耻的模样,哭哭啼啼同自己解释,   为什么,不继续送燕窝了,   为什么,回来后,不来后院问候了,   为什么,不对他笑了。   她该受这处罚,这已经很轻了。   可他刚伸出手,才碰到小夫人挨着被角的脸,冰冷的手指却被她脸颊的温度热得一抖。   顾玄礼死死瞪着她,苍白皮肤下鼓起的青筋看着极为明显。   他喉头几乎涌上腥甜,缓慢而颤抖地收回手,捂住自己的额头和眼睛。   不行。   他若真动手了,小夫人哭起来,他怕是会更不知轻重的。   她若是也死了,自己身边,就一个顺心的也不剩了。   他烦得心肺灼烧,想不通,她为什么就不来了啊,不是说好的,是他的夫人吗?   若是以后他控制不住自己了,她是不是要离得更远了?   这是第几次了,啊?   他太烦了,烦林皎月,也烦自己。   他不能,不能因为一个小夫人,就这么缩手缩脚。   半晌,顾玄礼扭头便走,脚步少见得踉跄,路过被他敲晕过去的阿环看都没看。   片刻后,阿环从隔间的小床上猛地惊醒,下意识就要叫喊出来,可屋里一片寂静,什么都没有。   她见鬼了?   阿环惶惶不安地看了眼周围,刚刚,明明是看见了督公满身煞气地进屋了啊……   看来一定是白日她心里埋怨督公太多了,督公夜半托梦敲打了。   她呼了口气,翌日早上,在夫人吃早食的时候,将这事儿当个笑话说给她听。   林皎月张了张嘴,没有第一时间笑出来。   阿环:“夫人?”   林皎月回神,这才扬起唇角:“那你可记着,以后不能在心里埋怨督公了。”   阿环嘿嘿一笑,自然不会说自己昨日为何要埋怨督公,只希望夫人多笑笑,叫府中其他下人们瞧见,昨日的事也就揭过去了。   殊不知,林皎月却想起了些别的。   今早醒来,房中有股血腥味儿,这味儿和督公身上的很像,阿环没留意,她却在督公怀里闻到过很多次。   若是按阿环所说的,或许他真的来过,因为自己昨日回来后没去同他打招呼,他便趁着夜色来看自己了。   而再想远一些,自己因担忧小珍珠,病重的那几晚,清晨醒来,亦都能闻到这味道。   林皎月的脸一点点红了起来,看来昨日就该主动去的,不该让他白等。   孙嬷嬷恰时来到,看到林皎月后,欲言又止了一会儿,终是将昨日没说完的话告知了林皎月。   原来她也是今早才听下人说起,昨日夫人临走前,命阿环给督公送了碗燕窝,可督公身边的近卫梅九将燕窝倒了,她担心夫人难受,便赶忙过来说一声——   那或许并非督公本意。   可能是督公练得功,或者吃得药里有什么犯忌的东西,督公很少吃这类滋补之物,也从不饮酒,府内厨房做菜甚至都从不用酒。   所以昨日梅九应也是没放在心上,见阿环送了燕窝来,想也没想就给处理了。   阿环愣愣地听着,反应过来立刻去看夫人,却见夫人讶然片刻,轻轻笑着点了点头。   “孙嬷嬷,那督公今日可以喝补药吗?”林皎月乖巧地看向孙嬷嬷。   阿环与孙嬷嬷俱一愣,随即明白夫人这是不在意了,阿环心里松了口气,孙嬷嬷也笑出来:“自是可以,以往督公服过药后面几日,也偶有吃过喝过些滋补的。”   “太好了,”林皎月笑起来,“有名医给我祖父开过一味补汤,先前也叫府中大夫检验过了,待会儿我去煎一碗,等督公下朝回来便给他送去。”   她想了想,补充道:“我自己去送。”   府中这头喜气洋洋,殊不知,早朝的大殿内,早已鸡飞狗跳。   因为顾玄礼在大殿上杀了人。   九千岁朝服也没穿,一双凌厉的凤目眼底赤红,提着刀走进大殿,不等旁人呵斥,一刀就砍了个臣子的脑袋。   满朝文武惊愕地不知所措,甚至连一贯巧舌如簧的御史们都愕住,眼睁睁看着鲜血飞溅,染红了大殿的台阶。   还是九千岁的头号敌手瑞王最先反应过来,勃然大怒地吼叫道顾玄礼的名字,群臣激愤!   龙椅上的圣上也后知后觉,眼中闪过惊愤,又生生压下,沉声质问他,这是何意?   九千岁仿佛才记起,这殿上还有位圣上,这才慢吞吞扭过身,半身沾血的冲上首一拜。   随即,蕃子们越过禁军,呈上搜集的罪证。   顾玄礼接过帕子,根本不等大理寺审判,一边冷笑着地擦手,一边当众将那人与已逝安王的关系扒了个一清二楚,甚至还指出对方包庇安王的遗孤和手下,前些日借替安王报仇之名,派人一路追杀他。   众人听得汗流浃背,一时不知是要继续骂顾玄礼胆大包天肆意妄为,还是要骂那人也是个拎不清的——   既然存着安王的遗孤了,好好苟活着不行么!   惹谁不好,非得招惹这条疯狗!?   文帝也从最初的惊愕缓缓沉静下来,他是恼火顾玄礼如此亵渎天家威严,可若顾玄礼说的是真的,他反而安心。   安王曾是他登基的最大威胁,可惜了,安王眼瞎,纵容家臣害了段尚书,才导致他从中获益,安王一家反被顾玄礼这条疯狗缠上,不死不休。   顾玄礼诛安王血脉,杀安王党羽,就是在替他做事。   这把刀虽然乖戾疯魔,众叛亲离,可只要还握在他手中,那就是把好刀,在他还没有握住别的刀的时候,他仍要忍耐顾玄礼的乖戾,甚至是讨好他。   于是,这日早朝上的荒唐,再荒唐,他仍要表彰个顾督公一片赤诚!   御史台众人几欲喷血,瑞王等众更是眼中燃火。   顾玄礼咧嘴笑出一口森森白牙,叩谢隆恩,眼神若有所指地从众人身上一一扫过,言道,   咱家是陛下的狗,危及江山社稷的人,咱家定会一一替陛下除掉。   “斩草,就是要不留根才是啊。”他笑得叫所有人都胆寒。   下朝之后,顾玄礼没再回府。   那座府邸原本就是个养伤的地方,以往只会在喝药的时候过去小住,顾玄礼死气沉沉地笑想,没准也是他前阵子回去得频了,才会叫下人们误以为他是个正常人了,才会叫小珍珠沾染了不痛快,才会发生那么多事。   不回去也好,他负手穿过地牢,享受般地听着两旁牢房中传来的痛苦嘶嚎和对他的恶毒唾骂。   不错,真不错。   他还是更喜欢厂卫司,喜欢阴森森,随时能撬开旁人嘴巴、肆意屠宰的地方,这里能叫他永远记着他的身份,他的疯癫,和他的仇恨。   而甜味儿,不是他该尝的。   他这么坚定地想着,一如重新坚定了心性,可不到半个时辰,蕃子你推我我推你,最后推了个倒霉蛋出来,小心翼翼同顾玄礼汇报:   督公,夫人来看您了。   顾玄礼以为自己听错了,抬眸看了对方一眼。   顾玄礼今日早朝杀人的事儿早已传开,蕃子们在他手下做事也仔细小心着,生怕触了霉头,见状赶忙低头:“属下立刻请夫人回去!”   顾玄礼想也不想从桌上抓起个杯子摔过去,把人都给砸懵了。   他直勾勾瞪着眼,声音里似乎掺着血:“把人带进来。”   那语气,和对待任何一个要进厂卫司的犯人无异,蕃子忍着疼,颤颤巍巍问:“是,可要从侧门带进来……?”   侧门从外直通他的办事间,也省得见到那些糟心的刑房。   顾玄礼本想说,何必从侧门带,就走正门,可又想起,她求过自己,求自己别吓她了。   那天恐怕自己不清醒,半昏半醒地不仅没拒绝,还在她靠过来的时候,将人拉进了怀里。   他额角青筋又微微凸起,为了掩饰这一瞬的失神,他冷笑骂了一声这也要问?   蕃子汗涔涔地个赶忙退下。   可等人走后,顾玄礼红着眼底,心想其实小夫人连亲手杀人都敢,她可能根本不怕这些。   她就是在骗自己。   林皎月跟着沉默的厂卫一路走进厂卫司,好像能听到不远处传来嘶嚎惨叫,她乖顺地垂目不看,任由人领着一路行至。   她手里还提着食龛,里面是她精心煎熬的补汤,她特意同在府中溜达的梅九确认过了,这方子督公能饮。   可她却没想过,兴致勃勃地来给顾玄礼送的药汤,会在见了他之后不出几句话,就被他当着面倒掉了。   顾玄礼倒了她熬了两个时辰的药汤,还一字一句地问她:“夫人这次可看清了?”   林皎月杵在原地看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作者有话说:   小顾:(发疯中)女人只会影响我拔剑的速度   皎皎:(感叹+2)和神经病谈恋爱好难啊   【督公长期服药真的生理心理有病,脑子不好】 第33章 暗涌   林皎月知道顾玄礼偶会犯疯病, 也猜测昨日他默许梅九倒燕窝,也可能正犯着病,可不知道, 他现在竟然还在犯着, 而自己运气不好,恰巧撞上了。   她杵在原地,随即很快将碗收好, 再安静无声把食龛的盒盖盖上, 转身就要走。   今日特意穿出来的漂亮裙子, 靛青绣染的裙摆像翻滚的海浪, 眼睁睁就要退潮。   顾玄礼额角的青筋勃然凸起。   可他还没伸出手,没把裙摆的主人拽住、把裙摆扯烂, 海浪止步在退潮时, 转身朝他涌来。   林皎月红着眼眶走回他身前,不解又不忿地抬头凝视他:“妾身亲手熬了两个时辰, 督公哪怕不喝, 还回来也好啊, 是来的时候被人掺了毒,妾身没发现吗?”   她问得很认真,很心疼,像翻来覆去得不到答案,披荆斩棘也要回头求一个明白。   顾玄礼乌纱冠下的眼中, 一片赤红的疯狂。   其实只要顺着她的话往下答,这件事也能揭得过去,这是她给的台阶, 可是发疯的顾玄礼过不去。   这要是过去了, 算什么, 算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是自己要为她发疯吗?   他没为任何人发过疯,小珍珠也没这种泼天的颜面,她怎能特殊?   脑袋中的那根弦不论如何解不开,纠缠在一块,惹得他头疼欲裂。   顾玄礼眼前恍然闪过千万大军惨死的场面,他从死人坑里被挖出来,被无数人用命交替着续上生机,才苟延残喘到今日。   这不行啊。   他哪怕是疯,也得疯在刀刃上,让有罪之人血债血偿,而不是疯在小夫人身上。   所以他残酷笑起来,双手捧起小夫人的芙蓉面:“夫人以为自己算什么,咱家不过是随意倒了一碗燕窝,一碗汤,你就想这么多了,”   他顿了顿,抵住林皎月的额头,两人双目极尽地对视,“他日咱家若要杀夫人,夫人得哭成什么样啊?”   手掌失了力度,将小夫人的脸颊捏出红印,顾玄礼这次没有收手,而是越发恶劣恣意地掠过她的耳根,按住她的后脑,将人勒在自己身前。   他喜欢这样掌控的姿势,让他觉得很安心,仿若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中,一切由他生杀予夺。   林皎月怔怔,片刻后,她抬起僵硬的胳膊,慢慢慢慢,覆住了顾玄礼冷冰的手。   “可是燕窝,不是您倒的呀。”   她扬起唇角,很轻地用手指摩挲他的手背:“您若不喜欢,妾身以后不做了,您好好说就是,妾身很听话的……”   说到一半,竟已哽咽,一双盈满泪的桃花眼一瞬不瞬地央着他,   “您答应过不吓我的。”   答应过的,在那个风大雨大的野庙里,无声默许的,随即他们头一次贴得那么近,也叫当了七年太监的顾玄礼,头一次用口尝到女儿家的柔软与细腻。   他眼睛红的几欲滴血,脑海中有什么撕裂又反复重组。   干脆还是杀了吧,太让人心烦了,他想,果断地杀掉,也算是再也不吓她了,吓不着了……   下一秒,那小小的小夫人却吃了豹子胆,攥住他的手,借着他的力气,踮起脚吻上他的唇。   豁出命了。   不知是不是该庆幸大周朝净身的法度仁慈,没将阉人连根除去,所以太监们大多还能控制自身,不至于身上有什么古怪气味,相处的久了,林皎月反而习惯,甚至有些喜欢上顾玄礼身上的药香。   所以她吻得很认真,心无旁骛,完全迎合着他的喜好,他的意动。   放在脑后的手渐渐失了力道,像个莽撞的毛头小子,最初的狠厉被扒下去,只能露出茫然无措的惊慌。   短暂清醒的时候,他也知道是他小题大做,反复无常。   因着这口甜,他心知不该贪得。   偏偏小夫人又硬要送上来,他记不清,自己已经多少年没被人这样蛮横宠溺过了。   最后还是个不知轻重的蕃子路过,本想进屋,猝然撞见这一幕,哎哟一声屁滚尿流地跑了,才叫顾玄礼反应过来,难以置信自己的一只手按着小夫人的后脑同她交吻,另一只手已经搭在了小夫人的腰上。   他脸色阴晴不定,刚迟疑着要抽回手,小夫人却攥紧他的臂膀,死也不肯松。   这会儿,顾玄礼才发现,小夫人的耳尖已经红若烫熟了。   他不知该气还是该笑,提起人的后领:“夫人,你这一言不合就献身……”   终于也知道害怕了?   随即看到了小夫人紧紧抿着红唇,面若飞霞,似比刚刚更羞,更委屈了。   林皎月也不听他的疯言疯语了,只知道自己丢了大人,趁他怔愣片刻,重新埋进他怀里,哑着嗓子闷声低喊:“都是您的错!”   顾玄礼脑袋里还浑浑噩噩的,闻言第一反应,竟直接跟她对骂起来:“咱家有什么错!你自己非贴上来亲咱家,咱家还没骂你不知羞……是,你一直不知羞……”   另一股莫名的气涌上来,倒把先前那股子暴戾冲淡了去,让顾玄礼满脑子只能想到,他这小夫人怎么能这么不知羞?   这又是第几次了,啊?   林皎月猛抬起头,眼泪终于簌簌流下来。   她梗着脖子,伤心地看他:“您是我的夫君,我这么做有什么错吗?是您也不与我说明白,无缘无故就要冷落我。”   “府里没有别人,也无人挑拨中伤你我,就咱们两人,好好过日子……不好吗?”   顾玄礼一时间没说话。   林皎月忍着泪,忍着胆战心惊,重新小心地牵住他的手:“您知道,寻常人家的夫妻是怎么过日子的吗?”   顾玄礼忽的笑了下:“叫夫人失望了,咱家是个太监,与你当不成寻常夫妻。”   “我不是说……那个!”林皎月又急红了眼,攥紧他的手,颤声道,   “我说的是,那些琴瑟和鸣,白头偕老的夫妻。”   顾玄礼喉头滚动了几下,狠狠闭上眼。   他不知道。   他甚至不知道,寻常人是怎样过日子的。   肯定不像他这样,靠着喝药和杀人来麻痹度日,不知道要杀的人到哪一日才能屠尽,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到哪一日。   她若要奔荣华富贵锦绣前程,他倒是能看在她还算称心的份上,送她一送,可她奔着和他白头偕老去,就是奔一场空,甚至于到了那天,还得赔上一条命,和他一道死。   顾玄礼心中的气儿瞬间散了,头也不疼了,只剩无边无际的荒芜。   他甩开林皎月的手,轻轻嗤笑。   他是有病,所以他反复无常怎么了?   这日之后,顾玄礼大半月不曾回府。   府中众人习以为常,就连阿环和孙嬷嬷相处久了,都觉得这样也挺好,府里大家各过各的,督公若是哪日回来,他们也安安分分地伺候。   大概因着一直这么闲适,故而旁人虽恐惧督公,可督公府里的气氛反倒轻松,就连众人暗暗观察的夫人,也似寻常。   林皎月重新开始跟着管事还有孙嬷嬷学管账,如今已能渐渐上手,偶尔出府也不用再顾忌府里有个阴阳怪气的督公。   只是每每出行,她还是会遣人去厂卫司送个口信儿,叫那位知晓。   阿环好几次欲言又止,想说,夫人您不过出门见见大姑娘,或者去见见沈姨娘和老伯爷,何须样样都汇报给督公呢,人也一次没吱声,没禁止啊。   但夫人就是很乖顺,连阿环这般的贴身丫鬟都想不明白,夫人是受过什么敲打吗?   那日夫人去了厂卫司,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吗?   阿环心中担忧,却知晓守着主子的心思,不言不问。   终究表面风平浪静,宫里则自然更岁月安好。   夏日炎热,晚间段贵妃躺靠在美人榻上,宫女在一旁悉心给放了冰块,轻摇团扇。   殿外走进来个宫女,她见了眼,便遣散了周围人。   那是她的贴身大宫女,同司礼监的掌印亦有交情,诸多事,她不出面,由着下人们去探听汇报才合适。   大宫女进来同她说,圣上又召见镇国公了,而镇国公今日进宫,则带了府中的小孙女,镇国大将军的嫡女。   段贵妃闻言微怔,蹙眉沉思了片刻。   随即她似乎了然,端庄明艳的面庞难得浮过一抹阴霾。   她怎就忽略了呢,圣上虽然年轻,可毕竟是天家血脉,天生薄情,他为了取得阿洪的帮助能娶自己,自然也能为了获得镇国公府的力量,去接近那个小姑娘。   大宫女面露伤心:“娘娘……”   想想都怪督公,若非他前些日子在殿上那般举止,吓着圣上了,圣上又何至于如此快得想要谋求其他助力,从而冷落娘娘呢?   她这般同娘娘诉说了,不料段贵妃淡淡看她一眼:“掌嘴。”   大宫女一顿,随即立刻跪地自罚。   “阿洪这些日子在作甚?”   大宫女赶忙回:“似同瑞王那边有些摩擦,动静不小,四处都在观望。”   段贵妃面无愠色,只有轻轻愁绪:“他怎得也不看看局势,非要同瑞王争得不死不休呢。”   早些年还不觉,安王一脉彻底肃清后,顾玄礼的举动则越发显眼起来。   说到这儿,她微凝片刻——   对付坑害了自己父亲的安王一脉,阿洪也是这般,像一只咬准了肉的狼,遍体鳞伤也不松口。   她便突然想到那个传闻,说阿洪并非他们家的远亲,在来段府之前,更有秘辛……   段贵妃脸色倏然变化,连带着袖边案几上的杯盏都被打落在地。   大宫女赶忙俯身收拾杯盏,回头惊疑不定地看向自己的主子,可段贵妃已经恢复了从容,慢吞吞从美人榻上起身。   “娘娘,这么晚了,还要去何处吗?”大宫女小心翼翼地问。   段贵妃沉静许久,修长的颈脖高高昂起:“陛下忙碌多日,带些补品,本宫去探望一番。”   *   宁王府送来请帖时,林皎月以为自己没睡醒,否则那个眼高于顶,只会奚落她的嫡姐,怎会突然要邀她前去宁王府一聚呢?   林皎月不觉得对方会步自己的后尘,来同自己求救,   毕竟对方是嫡女,比自己乖张得多,不会吝于沾大伯父与祖父的光,也不会犹犹豫豫固步自封,所以在宁王府里过得不会差。   那她突然来这么一下,便是又要同从前在伯府里一样,下一下自己的脸面了?   傻子才去。   况且,林皎月想,她重生回来后几日,连做了数晚噩梦,回回都是梦见重回了宁王府,重遭李长夙的冷眼,几乎夜夜惊醒。   直到嫁给顾玄礼,或许是因为以毒攻毒了,才渐渐放下对前世揪心的恐惧。   简单为了这点,她都不会重踏故地。   送信来的是习秋,见林皎月态度,心中一紧,赶忙追问:“夫人那日可方便前来宁王府一聚?”   林皎月自然淡声道,不巧了,那日恰好有事。   习秋想起自家夫人发火的样子,又惊又急,暗瞪了林皎月一眼。   不就嫁了个太监么,如今竟也装腔作势跟着傲起来了,以往在伯府的时候,她们那一房都不敢同自己高声说话!   可现如今局面不同了,她只能低声下气地哄劝,问林皎月哪日有空,连伯府里的大姑娘和阆哥儿都应下了呢。   林皎月微微一顿。   长姐温和单纯,原先在府中虽然偶尔与林觅双有龃龉,可大多数情况都很照拂妹妹们,若是林觅双相邀,她自然会答应。   何况长姐自上次宣平侯世子亡命后,几乎就不怎么出门了,这次恐怕也是难得出门散心。   可阆哥儿……他同自己一样,应当也不怎么喜欢这位嫡姐,习秋说阆哥儿也应下了,她自然在意。   这些日子,除了忙于学习管账,她最在意的便是阆哥儿,因着与前世出事的时间越发挨得近了,她又始终没调查出来前世意外因由,所以心中始终放不下。   但好在顾玄礼虽然发疯不理会自己了,可她问过梅九,对方安排保护阆哥儿的人倒是没撤。   林皎月略微动摇。   她这一遭重生,一切都是手忙脚乱,急火追赶着,上次回伯府,检查阆哥儿作业和武功时,阆哥儿都看出了不对劲,问她怎得这般急,闹得他都跟着紧张起来。   或许,或许也该放一放,由着他们去做他们想做的事,再看看事态发展。   没准一切都和前世不同,会有所好转呢?   说来也巧,这日梅九也恰好回了趟府,他的小簿子记满了,得重新回后院拿本新的,再替督公配些药。   刚走到前院,便瞧见夫人坐在大厅,同下方的眼生丫鬟道:“我知道了,那就定在那天吧,我会同长姐还有阆哥儿一道去宁王府的。”   那丫鬟顿时喜笑颜开:“多谢三姑娘,奴婢这就回去同夫人说,她定会很高兴的!”   梅九听着古怪,什么三姑娘,这是他们督公夫人!   而且怎么还扯上宁王府了?   稍稍一打听,他才知,原是宁王世子妃派来来请的。   宁王世子妃……嘶,不就是被他们督公踹进湖里的那位吗?   梅九又乐又疑惑,转身麻溜地就往厂卫司跑。   他学聪明了,但凡看到听到什么,汇报就得说完说清楚,且还不能自作主张先做点什么。   而顾玄礼,这会儿正在刑房里审人。   那人被锁链绑在炮柱上,衣衫褴褛满身鞭痕,炮柱大热天的被加过火,整个后背早已焦烂成一滩腐肉,牢房内处处都充斥着腐臭。   顾玄礼却仿若闻不见,他神情自在,甚至嘴角还噙着笑,穿着干干净净、针脚细密而金贵的玄金曳撒,腰带上环佩金鱼袋规整,明明身处这般炼狱,整个人却越发精神奕奕,在昏暗阴森的牢房里像个矜贵优雅的贵公子。   下一秒,他镇定自若将铁锁鞭扔回盐缸,搅弄浸满盐粒,不顾犯人嘶嚎,重新抵在对方的伤口上,咧嘴笑道:“还不说?”   他啧了一声,尖锐的鞭角几欲捅进对方伤口,撕裂整个胸膛。   对方一边呕着血,一边目眦欲裂地诅咒起顾玄礼,如恶鬼般的嘶嚎响彻这座牢房,乃至整条地牢。   所有犯人都缩在自己的牢房里瑟瑟发抖,他们早就知道了,早就知道顾玄礼亲自审人了,这些日子被审的人如何了他们不清楚,可他们,却几欲被折磨疯了!   “顾玄礼,你坏事做尽!你会得到报应的!!!”   顾玄礼轻嗤:“咱家想听的不是这种废话。”   言罢,他将那血淋淋的鞭子抽出来,绷了绷角度,用它掰断了对方的手指。   整洁的曳撒瞬间就不干净了,而被审问的人也终于疼到连一句骂话都吐不出,翻着白眼厥过去。   顾玄礼等了半晌再等不到旁的,甚觉无趣,鞭子甩开,头也不回地走出牢房,吩咐手下将人看好了,明日继续。   拐角时恰好遇到了回来的梅九。   梅九看他一身是血,愕然片刻想通缘由,诧异问:“督公不是已经知道对方的目的了吗?怎得今日还在审问?”   顾玄礼咧嘴笑了笑:“不审问,直接杀了吗?”   那多没意思啊,既然瑞王迫不及待送人来刺探他的身份了,他就得把戏做全套啊。   梅九哑口,慢吞吞摸出小簿子划了半个笔画,顾玄礼看了眼,嗤笑着从他身边走过。   梅九赶忙收好小簿子,追过去将今日在府里看到的事尽数呈报。   顾玄礼脸上懒洋洋的笑容微微敛起,漆黑的眸子眯紧:“宁王。”   “属下问了管事,不是宁王的意思,是宁王世子妃,还请了伯府的大姑娘与小公子一道。”   顾玄礼默然思忖:“哦,那个唧唧喳喳的。”   他也想起来了,被他踹过的那个。   末了,他看向梅九:“这种事也要和咱家汇报?”   梅九顿了顿,小心翼翼:“那夫人去……”   “梅九,你是替谁做事的?”顾玄礼好笑似的咧出白牙,“咱家这边人多得杀不完,你想好怎么交代了吗?”   梅九一顿,知道这事起码今日不能再提了,原本想问保护阆哥儿的蕃子可也要帮照拂着夫人,便没再开口。   等他再一抬头,督公已经转身走远,边走,还能边听到他喃喃念叨着什么,谁也不行,谁也不能。   曳撒上滴下来的血被鞋履踩到,在顾玄礼身后留下一行孤寂又触目惊心的血脚印。   梅九一时无法确定,督公这是青天白日的,又犯病了?   亦或是从那日开始,督公就没清醒过……   日子一天天热起来,督公府里没了个让人心凉的祖宗,就得搬冰来用,锦绣阁制的纤薄夏衣也一件件能拿出来穿了。   林皎月几次看着衣橱里的男装,最后到底熄了心思,只在拿出来后,重新收叠,珍而郑重地放回。   要乖,她再一遍说服自己。   今日她自己穿戴了整齐,挑了新的衣裳和头面,不算特别贵重,但也算得中上,不至于叫人艳羡或是看贬。   拾掇好自身,马车也去到伯府,将长姐与阆哥儿接了过来,林皎月算着时间刚好,出门一道上车,共去了宁王府。   几月不见,阆哥儿因着练武,身姿越发强健起来,肉眼可见与原先不同,而长姐休养了多日,脸色也好得多了。   也是上了车才知,阆哥儿之所以答应去宁王府,竟是习秋那小丫头使得小计策,先撺掇信了阆哥儿,告诉他林皎月会去,再同林皎月说阆哥儿也会去。   “切,我就不喜欢她们主仆二人,在伯府就总爱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小九九,烦人得很!”   弄明白后,林阆一脸不忿地埋怨,林皎月虽然也觉得这法子龌龊,可终归能叫阆哥儿稍稍放松出行,长姐也得个喘气,便不再说什么。   她也没忘重点,出门前留意了一眼,那跟着阆哥儿护卫的厂卫还在暗处,见她看过来还恭敬地点了个头,林皎月这才放下心。   安静听着他们议论的林妙柔闻言笑了笑,劝慰:“好啦,往日月儿回府,阆哥儿总是在武馆练武,咱们姐弟也许久没一齐见面了,就当是去宁王府散散心好了。”   林阆想想也是,这才勉强将心中的不悦压制下去,兴致勃勃地又要和两个姐姐议论他如今武艺学多精湛,林皎月听得好笑,下意识想,   小胳膊小腿的还嫩着吧,督公捻一个石子儿都能把你打跪了。   随即她顿了顿,笑着附和了两句林阆,将这个小波纹在心尖慢慢熨平,再放下掠过。   当着林阆的面,她也不好同长姐再聊她的婚事,三人一路便顺着林阆的话茬接下去,林皎月隐约觉得,今日长姐看起来心情也还不错。   她想,那今日就应当是个好日子。   马车很快驶到宁王府,三人下车进府,瑞王府一别后,再次见到了她们的世子妃姐妹。   林觅双一身昂贵精致的打扮,无比热情地从大厅迎出来,一口一个姐姐妹妹和弟弟,仿若未出阁之前,几人当真姐妹情深似的。   可林皎月高估了自己,她明显感到了不适,不仅是对性情大变的嫡姐,更从踏进宁王府的第一时间,前世的回忆便涌上来,这里的每一处山水和花草都和记忆里无虞,狠狠拽起了被她隐匿在心底的恐惧。   林觅双的手伸过来,正要故作亲热地挽住她,林皎月却倏地一抖,面色微微僵硬,下意识避开了她,宛若感受起了自己临死前,几欲被王府大门夹断的手。   姐弟四人皆是一愣,林皎月也勉强恢复神色,轻声解释:“我从未来过如此庄严肃穆的府邸,倒是失礼了,还请二姐莫怪。”   林觅双眼中讥讽一闪,手上却连忙将人重新挽住,亲昵哄着:“三妹妹说什么呢,都是自家人,什么失不失礼的?”   作者有话说:   “您知道,寻常人家的夫妻是怎么过日子的吗?”   小顾:这太监还怎么当,疯了算了 第34章 意外   正在书房阅览的李长夙, 忽听前院传来阵热闹,心中一闪而过淡淡的厌烦,面无波澜地抬头望去。   好巧不巧, 便见到了跟在林阆身后, 被自己妻子挽着臂膀走进院子的林皎月。   少女峨眉淡扫,目若清泉,   他捧书的手指尖微蜷。   这是他头一次看到对方同自己的妻子走得这么近, 有了对比, 更衬得林皎月面若桃李, 明艳动人,   甚至连她身上穿得制式寻常的对襟拽地的淡粉色裙子,都宛若活了过来, 跟在她身后绽放满路。   相较之下, 自己的妻子确是更尊贵,但眉眼间那怎么都□□不下的肤浅与傲慢, 则让他一眼都不想多看。   李长夙吸了口气, 将眼神挪开, 告诫自己,不论如何,这是自己的妻妹,而妻子再如何不好,起码此刻, 仍是他明媒正娶的妻,与他共荣辱。   她不犯大错,他便不会对她如何, 也不该动旁的心思, 让她难堪。   片刻后, 下人进来同他汇报,说是前些日子世子妃约母家亲眷来王府,便是今日了,特来知会世子一声。   李长夙闻言轻嗯了一声,顿了顿,又道:“给世子妃送一筐冰荔枝去。”   下人应声而去。   可李长夙发觉,自己看到了一半的书,如何都再看不下去。   另一头,得了冰荔枝的林觅双受宠若惊,却又不想大惊小怪,显得自己平日里没受过这等宠爱,只迤迤然剥开个光滑水嫩的荔枝,故意叹了口气笑,说她也是沾了姐妹们的光呢。   林家众人倒是没接住她极力想证明自己受宠的意思。   林妙柔虽说还没高门夫家,可也是伯府嫡女,其父在朝中虽官职不高,但多少也能说得上话,金贵物件没少见过,   而林阆虽是庶子,可伯府人丁稀薄,这一代唯有这么一个男丁,周氏也不敢当着南坪伯的面真亏待他,该有的也没怎么缺过,   甚至连林皎月,她看着那筐荔枝,想到的也不是嫡姐在故意炫耀,而是攥紧了手中的帕子。   “夫人身子不适吗?”   阿环见其他人没留意到夫人的异样,便微微俯身下来,悄声问。   林皎月侧目看了她一眼,乖巧的小丫头满是不安地看着自己。   她不动声色地摇摇头,将捧在手中的杯子放了回去,又故作轻咳,将未咽下的水偷偷哺在帕子上。   “三妹妹怎得不吃,是不喜欢吗?”   林觅双注意到她有小动作,故意点了出来,林阆与林妙柔也立即关切地看过来。   林皎月笑起来,先谢过了嫡姐与姐夫宽厚,再道今日确实身子不适,故而这生冷果品也可惜了不能多吃。   林妙柔便恍然点了点头,心中想着,贱命就是贱命。   没人注意,林皎月盯着那几盘冰荔枝,盯得眼中几欲燃起火焰。   重生回来,她极力避免重走老路,也不知该说她运气好还是老天开眼了,除了最初在伯府花朝节那日,往后当真没叫她再重遇任何旧事,她本以为一切都已经慢慢变好了。   可一遭来了王府,重见旧景,心中已然闷闷发堵,见到这篓子冰荔枝,更仿若将她直接拉回了那一日。   前世,似乎也是这段日子,府中宴请宾客,十分热闹,宫里恰时赏了荔枝,李长夙怜她不能出门见客,便给她的小院送了一盘过去。   她欣喜若狂,以为李长夙重新记起她了,自己终于能得宠了,故而什么都没在意,从早开始便将自己打扮得娇艳又俏丽,安安心心等着世子前来。   谁知,最后来是来了个男人,却不是世子,而是府中侍卫。   那侍卫恐怕早已盯上她院子多日,知道她身份尴尬,是个不受宠的妾,当天恰好府中又来人,四处忙碌着顾不上这方小院,猝然瞧见她打扮得如此好看,终于生了熊心豹子胆,不知在何处给她下了药……   林皎月闭上眼,呼吸都带着颤抖。   她头一次有了杀人的心,知道男人身上的弱点是何处,便在那日。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所以瑞王府那日,冯坤要对她与长姐欲行不轨,她的杀心才来得如此果敢,如此决绝。   可惜后来问起顾玄礼那药的由来,对方只道是寻常的助兴药,并不难得,所以林皎月至今也无法确定,前世那遭,是人为,还是意外。   但不论如何,今日旧地重游,旧景重现,她都不会让旧难再演。   午膳时,林皎月面上不显,却未叫阿环走远,而是就近服侍,在屋外等着伺候的习秋见状,不由朝里多看了眼自家夫人。   林觅双自然没察觉出异常,她今日热情得仿佛换了个人,前前后后照应着姊妹兄弟。   李长夙中途也出来了一趟,他虽然身份尊贵,可待人一向温润谦和,妻子邀请母家姊妹兄弟,他来打个招呼也应当。   也因着李长夙出来了,林皎月犹豫片刻,这才动了筷子——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宁王世子也动了筷,那桌上的吃食起码无虞。   林阆不喜欢二姐,对这位姐夫却尊敬有加,几个姐姐便听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了学问,甚至当林阆说起自己最近习武时,李长夙都能指导上几句。   林觅双的笑容宛若焊在了脸上,全程维持,却不达眼底。   若林阆是她的亲弟弟,她自然乐见这副场景,可惜……   她暗暗朝林皎月看去,只见林皎月垂着眼眸,从头到尾都没看李长夙一眼。   林觅双有几分可悲地想,或许林皎月对李长夙当真没有什么别的心思,   可自己作为李长夙的枕边人,却能明显察觉,李长夙每每听到关于这位庶妹的事时,都会有不同寻常的反应,   甚至她还打听到,他去东珠坊的那日,林皎月恰巧也去了!   李长夙不是为了林皎月,还能为谁去!?   她觉得十分荒唐,亦有恶心,她的夫君,竟然在肖想一个太监的夫人……   可她已经嫁过来,没有退路了,一旦后面李长夙真因为庶妹厌弃了她,不论如何缘由,旁人都会觉得是她有错在先,除了成为个深闺弃妇外,她百口莫辩。   不能走到那一步!   林觅双努力撑着笑,听他们谈天说地,眼神却藏着狠光,幽幽看向林皎月。   当日瑞王世子妃没能将她怎样,反而自己落到那般惨状,要说不是九千岁报复的,谁信呢?   林觅双心中亦是又惊又感叹,所以今日咬紧牙,定要将事做绝。   只要林皎月失了清白,叫世子不耻,叫她那位恶鬼夫婿也嫌厌,就无人再会帮她了。   一个庶女,便该活在泥地里,而不是越发风姿耀人,让自己在府中都能听到传闻,说是那位九千岁对夫人又多好多好了。   凭什么,她都没得过这种令人艳羡的体面,卑贱的庶女凭什么能得到?   这般坚定了想法,她越发装作亲亲热热,就连李长夙都看出来了。   “世子妃今日很高兴?”   饭后,李长夙难得带着几分真心的笑意,看向这位世子妃。   林觅双连忙回道:“因着确实太久没见过姊妹们了,从前一道在伯府还不觉,如今才知家人温情。”   这般乖顺姿态,终于叫李长夙稍微觉得,她像个宽宏大度的世子妃了,于是也温和地点点头:“如此,日后可多走动走动。”   林觅双嘴角的笑容微微一僵,可很快恢复如常:“是。”   她朝身侧瞥了眼,习秋明白了意思,自请去给姑娘们再送些饭后茶果,先行退下。   宁王是当今圣上唯剩的两位叔父之一,身份尊贵不用多说,故宁王府自也恢弘浩大,回廊接着院落,在细密精致的草木间隐着假山假水,树石耸峙。   习秋从小径紧张地走到一处月门下,见到了那个早早等着的侍卫。   “习秋姑娘,你来啦。”对方笑嘻嘻地看着她。   习秋不安地瞪了那人一眼,快速道:“我正要去临香苑送茶果,你快随我一道过去。”   侍卫点点头,目光自上而下扫量过一圈习秋,看得习秋头皮发麻:“看我作甚!今儿有你的甜头!”   说完,也不敢同这人再待在一处,脚后跟着火似的离开了原地。   那侍卫嘿嘿笑两声,跟上去低声道:“这事儿你让别人干,别人也不敢呐。”   那可是九千岁的媳妇儿哩~   九千岁的媳妇儿此刻正在想理由,打算说服长姐与弟弟早些离开。   林妙柔犹豫片刻,轻声问:“三妹,你今日来宁王府,好像一直心神不宁,是出什么事了吗?”   林阆原本还有些不愿离开,因着李长夙先前同他说,下午寻个空可让他的侍卫统领与林阆切磋一番。   可听到长姐的话,他心里咯噔,连忙去仔细林皎月的反应。   林皎月顿了顿,有些懊恼自己急躁被看出,怕造成多余的影响,叫姐弟俩人担心,只好故作茫然地笑了笑:“无事呀,当真只是身子有些不爽利。”   为显得可信,她还凑到林妙柔身侧悄声道:“再过两日就要来葵水了。”   不是假话,前世这会儿,她心绪纷杂,葵水时不时推迟,极不规律,不像现在,日子安宁,葵水便也来得规律了。   林妙柔了然,微微抿了抿唇,扭头同林阆打趣转开了话题。   林皎月笑起来,心想自己不能再表露太多惊惶,惹得长姐和阆哥儿都不安,至多还有半日就能离开了……   “姑娘们安好,世子妃派奴婢来给诸位送些茶水点心。”   习秋人未至,脆生生的笑声先到。   想是林皎月上午多次借口身子不爽利,叫府内的众人也记着,所以这次习秋端来的茶果点心,都是性温且没冰镇过的。   习秋笑吟吟地请他们稍作休憩,用些点心,世子妃同世子说过话就来。   林阆有些跃跃欲试:“那世子什么时候叫人来和我切磋啊?”   少年赤诚,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林皎月与林妙柔都担心他冒失莽撞,原本习秋就不是个好说话的。   谁知习秋眼珠子微动,笑道:“小公子莫急,奴婢这就回去替您问问。”   林阆当即高兴地不知所以,回头自信满满地同林皎月道,他这几个月进步飞快,待会儿就给她们露一手!   林皎月与林妙柔相视一笑,宛若在督公府那日看林阆放肆打拳一般,就看看不说话。   习秋去了很快又回,道府中的侍卫统领正在校场,小公子即刻便能去了。   林阆一跃而起!   林皎月与林妙柔本也欲一道去,可习秋却拦住了她们,道校场烟尘大,又都是些外男,今日不便,若她们们想去,择日请人来院中表演便是,今日确是不凑巧了。   林妙柔心猜,阆哥儿年纪小无所谓,恐怕宁王府校场中更有别的,不能叫她们这些懂了事的外人看见,便也不勉强。   倒是一直安静的林皎月,此刻好似更安静了,她静静看着习秋,一字不出,久到连林阆的热情都渐渐有些凉下来。   “那,要不,我不去了……?”林阆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亲姐。   习秋垂着头,死死压着急促的呼吸,生怕被看出来异样。   若是林皎月不同意,少不得她还得再说两道借口,才能将林阆调走,可那样就有些刻意了。   幸好,沉默过后,林皎月轻轻摇了摇头,扭头道:“去吧,注意安全,不要托大伤了自己或是旁人。”   “那是自然!”   林阆喜笑颜开,习秋也跟着悻悻笑起来,得了习秋回来汇报的林觅双则笑得更明媚动人。   她反复想了许久,时不时就补充着问:“药都放进去了可是?”   “你亲眼看着她吃的?”   “那侍卫也已经吃下了?”   习秋一一应答,道趁着林皎月不备,已经将药加在了她从饭桌上亲自谨慎带下来的水杯中,那侍卫原本答应了今日来成事,没想她们还会给他下药,自然无所顾忌就喝了习秋给过来的水。   林觅双虽也奇怪林皎月今日怎得如此戒备,可习秋的回答很快让她激动不已,交叠得双掌都跟着发颤,些许奇怪也很快便忘了。   她不像瑞王世子妃那么蠢,都要害人了,还只下个药效软绵的助兴药,她要用就用最烈的,出其不意,叫那男男女女痴缠在一块死活都不能分开!   等了不多会儿,她又有些紧张:“长姐那边你可安排好了?可别将她牵扯进去。”   嫁到宁王府之后,她也若有所感,大伯父同公爹关系不菲,若是牵连了长姐,百害无利。   “夫人放心,奴婢已遣人去支开大姑娘了。”习秋赶忙回道。   也不好总是她去,刚刚她都有些担心林皎月看出不对劲了。   林觅双立刻瞪向她:“这种事你怎敢让旁人去做!万一找了个嘴不严实的,之后一问便问出来了该如何!”   不等习秋解释,林觅双暴怒着打了她一巴掌。   今日之事,她做了多日准备,连着那出手的侍卫和他府外家眷都约束齐了,万一在这种小事上闹了纰漏,真是得不偿失!   她恨恨看着这丫头,怒不可遏地赶她亲自去,习秋被打得瞬间红了眼,连连哽咽着点头倒是。   待她走了,林觅双才稍稍冷静下来。   她一遍遍告诉自己,过了今日,她林皎月就又是自己脚下的烂泥,李长夙也会看清,一个嫁了太监却不安分,还四处勾搭男人的女人,根本不值得多看一眼!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算着时间差不多也该到了,林觅双在自己屋中迤迤然坐起身,整理了容妆后,昂首挺胸地走去了书房。   书房里,李长夙看她过来还有几分疑惑,问她怎不去同姐妹们叙旧,林觅双只乖顺笑道,除了阆哥儿,姊妹们都有午休的习惯,便只叫丫鬟去送了些点心,待会儿便去看看。   闻言,李长夙也不再说什么,却没想,夫妻俩闲谈不过两三句,外头突然传来丫鬟惊叫。   丫鬟得了通报,神色惶然地跑进来,眼神躲闪地看向主子:“世子,世子妃,出,出事了……”   林觅双强压心头兴奋,成了!   两人脚步匆匆地赶到临香苑,进门便看见长姐林妙柔失神地站在院中树下,清秀的脸上惨无血色。   站得再远,都听得清屋内传出来的声音,未遮掩完全的门,更是将屋内那交缠在一块、寸丝不挂的男女身影隐约透露出来。   “呀!这是怎么回事!”   林觅双故作震惊,赶忙过去拉住长姐,不停轻拍她的背,又将她目光拉偏,好似真不愿被她瞧见这种骇人场面。   林妙柔却丁点儿都没被安慰到,她颤抖地再度扭过头死死盯着屋内,想发声,可一个字都发不出。   她现在当如何,该如何做?   那男子究竟是何人?   而那女子……她却根本想都不敢想!   李长夙看着抱作一团难掩愕然的姊妹俩,又扭头看向屋内,眼中涌现阴霾,当即便要迈步上前。   林觅双眼中得逞一闪而过,却不料林妙柔挣脱了恐惧,嘶哑而颤抖地拦住李长夙:“世子留步!”   李长夙隐于袖间的手掌瞬间握紧,难掩冷意地看向失了魂的林妙柔。   “世子还请,还请在外稍作等待,唤,唤两个婆子来即可,此处,此处外男得避让……”   她有些语无伦次,甚至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劝阻。   若屋里的女子真是她三妹,她顾不上什么身份尊卑,只想着拦住李长夙,拦住所有要进屋的男子——   李长夙难得厉声呵斥:“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可避让!”   他面冷心寒,短短瞬间,脑海中涌出无数复杂纷乱的情绪。   气氛凝滞如冰,院外听到动静的下人们也纷纷躲到一旁,伸长脖子偷偷打量究竟出了何事。   林觅双也故作苦恼地拦住长姐:“大姐姐,不论如何得先将人拉开啊,这会儿去唤旁人,一来一回,若是,若是……”   她说半留半,意思却很明显——若是耽搁了,偏遇巧合,叫三妹怀上了可如何是好呢?   光是想到这个可能,她心中都笑得要压不住。   若是怀上了,三妹那位没种的夫君,还能宠她,还能替她出气儿吗?怕是回去便要将人生生捏死了吧。   林妙柔嘴唇颤抖得再说不出话,是啊,若是没及时……   她该怎么办,事情怎会变成这样,她不过是出了趟院子,为何回来便会生出这般横祸?   林觅双见林妙柔渐渐失了主意,赶忙扭身对李长夙道:“世子,请,请您快些去看看吧,那若真是妾身的妹妹,也得赶紧将两人分开啊,否则督公岂会善罢甘休!”   她恶意地提点,林皎月可是九千岁的夫人,又给这不守妇道的行为加上一层危及王府的严重性。   李长夙气息不稳,眼中寒意更甚。   “放开我!让我进来!我去!”   得到消息的林阆也冲进院子,眼急得冒火,二话不说便要越过李长夙。   他同大姐姐想得一样,哪怕屋里的那人真是他姐,那也得他去将人分开,而非个外男看去了他姐姐的清白!   林觅双惊声大叫:“阆哥儿回来!这哪是你能看的!”   “我为何不能!”   “她是你姐姐啊!你怎可,怎可……”林觅双的声音尖锐得几乎划破院空。   “不可能!”   林阆咬紧牙,可前脚刚迈进屋里,便察觉身后一阵力道袭来,若非如今武艺傍身,他可能当场就要被踢断腿。   饶是如此,他仍被一脚踹上背心。   “世子爷!”林阆险险避让到一旁,屋中的柜架被他撞到在地,瓷器碎裂书卷散落,一地狼藉。   李长夙却冷着脸,看都没看他一眼。   动静这般大,那光天化日纠缠的男女仍不知羞耻得没能分开。   林妙柔捂住嘴,泪水簌簌滑落,若非林觅双死死拉着她,她也要奔过去,拦住李长夙,叫他走开,别看!   林觅双暗自得意地扫过院外偷看的家仆们,故作怜悯地还流了两滴泪。   李长夙眼中蹿火,狠狠一脚踹开了伏在女子身上的男人——   *   碎瓷扎进手掌,惹得顾玄礼皱了皱眉。   他将瓷片拔出,宫人们立刻胆战心惊地过来给他递上帕子,又将地上的狼藉清扫开。   过了片刻,椒台殿寝殿内的太医终于走出来,见九千岁目光沉沉地坐在外面,抖了抖,笑道:“督公放心,贵妃娘娘身子无虞,反倒是有了件喜事。”   顾玄礼漠然看向对方,今日来就是因宫里传话,说贵妃娘娘身子抱恙多日,请他过来说说话。   他微微不耐地想,没有不舒服的地方他就要走了,喜什么喜,有什么好喜的。   “娘娘有喜啦!恭喜娘娘,恭喜督公!”   顾玄礼张了张嘴,阴沉神色到底挥去些许,可他说话一贯不好听,哪怕如此喜事,也只是面不改色地点点头:   “是喜事,可恭喜咱家作甚?你瞎了眼?”   太医一抖,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赶忙请罪,得了顾玄礼的宽恕,这才颤颤巍巍地起身去汇报圣上。   内殿里的段贵妃轻轻笑他:“阿洪,你又吓人了。”   顾玄礼垂着眼,心道这只是个实话,娘娘是刚孕就傻了么,同他那小夫人一般不禁吓。   想到小夫人,他顿了顿,随即心中升起股说不清的浓稠情绪。   如同想拖拽着他,让他回头,让他沉沦。   他略显不适地想压下这股陌生。   也是巧了,说什么来什么。   殿外匆匆跑进个蕃子,脸色略有几分凝重地附耳过来。   顾玄礼猛地从座椅上站起,面如恶鬼般攥紧了受伤的手掌,才刚刚打扫干净的宫殿地面上被他的血,一滴一滴又沾湿一片。 第35章 救赎   李长夙的神色蓦然凝滞。   看着那被他踹开的男女二人, 特别是女子,他说不上心头重新涌现的是庆幸,豁然, 还该是其他什么纷杂情绪。   不是林皎月。   一旁的林阆也看清了躺在下方的女子, 顾不上羞耻,喜上面颊!   “不是我姐!我说什么来着!不可能是我姐姐!!!”   他一把跳起来,跌跌爬爬地就要往外跑, 路过林觅双, 林觅双这才回过神, 一把拽住他的衣袖:“你说什么, 不是三妹?怎么可能不是三妹?”   林阆情绪大起大落,猛地看向她:“为何非得是我姐?二姐, 你什么意思!”   “我……”   林觅双哑口, 峰回路转得太快,她猝然间竟想不出反驳的话来。   为什么不是林皎月呢?   不是都安排好了吗?   习秋?   习秋人呢!   林觅双这才反应, 本该好好督促这一桩事的死丫头去哪儿了!   不等她找到习秋, 阿环竟从院外头走进来, 满脸诧异道:“怎么这么多人……呀,世子与世子妃也来了。”   她一出现,登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她。   林妙柔赶忙踉踉跄跄地抓住她:“阿环,你可瞧见你家夫人了?”   “自是瞧见了,奴婢正要回来同诸位说呢, ”阿环不动声色平复下狂乱跳动的心脏,笑道,   “夫人今日一早便觉得不适, 忍到刚刚实在忍不了, 先行回府了, 遣奴婢来同世子与世子妃告一声,他日得空必定赔礼致歉。”   林觅双的脸色终于彻底惨白下去。   她扭头,看见屋内那对苟合的男女已经分开,短暂怔忪后,猛提起裙摆冲过去。   究竟是谁,是谁坏了她的好事!?   蓦然撞见那女子的脸,她浑身的血液几乎朝着脑袋涌上去。   “习秋!!!”   被叫出名字的丫鬟怔怔看向她。   “夫人……”   习秋衣不蔽体,浑身都是触目惊心的痕迹,恐是起初挣扎了,被扇肿的脸更是什么表情都作不出来,只能瞪着双眼,似乎还没回过神,失魂落魄地潺潺流着泪。   饶是如此,身子若不是被李长夙拿柜架拦住了,她还是忍不住要朝那头昏过去的男人爬去。   这是烈性药,不同于那日在瑞王府所下的,能摧毁人的大半神智,不论男女,所有的丑态,全被激出来了。   林觅双捂着嘴,却难忍打击,歇斯底里地尖叫出来。   林阆冷声笑道:“二姐,你瞧见自己丫鬟与人苟合,可比误会我三姐的时候更惊讶啊!”   他气血上涌的一言,却叫在场的其他众人心中一震。   李长夙压着气看向林觅双,原先中午时才升起得丁点儿好感,几乎全然溃散:“世子妃,这是怎么回事?”   林觅双哑着嗓子,气得发抖看向习秋:“……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啊?”   林阆嗤笑着又要顶针两句,还是林妙柔攥了把他的衣袖,暗示他别说了。   这里是宁王府,他们是世子妃的娘家亲眷,也不该沾染世子与世子妃的家事。   阿环见状,赶忙硬着头皮道:“王府尚有家务要处理,那奴婢也照夫人的吩咐,先送大姑娘和小公子回去吧。”   林妙柔犹豫片刻,可见阿环态度,心中略一思量,立即点头附和。   如同在维护他们宁王府的脸面一般……   李长夙握紧拳头,几欲要因被人施舍般的维护而红了眼,最终却只是压低了声音,沉沉嗯了一声。   林觅双却已经要疯了,她难以置信事情会变成这样,本该在这里名声扫地的林皎月怎会就走了呢?   她叫习秋给林皎月吃的东西,不是明明都吃了吗!   “不行!你们不能走!三妹,三妹她定然也没走!”   林觅双猛地转身,发上步摇叮铃散落,“习秋被人害成这样,我定要让三妹给我个说法!”   “你讲不讲理?”林阆本就心中压着恨,当即反驳,“你的丫鬟在自己府上出这种事,关我三姐什么事?!”   林觅双红了眼,拼命摇头:“习秋不是这样的人,我,我只是要三妹来做个证,当时院中只有她们……”   “你怎知院中只有她们的?”李长夙蓦然出声,眼神猛地锁死林觅双。   外面议论不止的声音寂静下来,林妙柔也微微蹙眉。   她先前被丫鬟借口叫出院子,明明只有一会会,且二妹妹一直也没来,怎知院中只剩三妹和习秋的呢?   连她都不知道习秋后来还来过。   一个猜想在所有人心中浮现,恐怖又耸人听闻。   本想继续挣扎辩解的林觅双呆呆看着李长夙,一个字都编不出了。   李长夙目光沉沉地看着自己的妻子,胸膛中充斥着她不仅不贤德,甚至还有可能……恶毒残害亲妹妹的猜测。   “今日院中之事,你知情吗?”他哑声问。   林觅双绝望至极,想辩解,却又无从开口,因为李长夙分明已经心中有数了。   她该如何给自己辩驳?   她根本没想过,林皎月怎么逃得脱!   不,她不能认了。   她苍白的脸撑出委屈:“不知情,妾身真的不知道,惊诧完全是因为习秋先前同妾身说,三妹今日来府中似有心事,丁点儿没露出她要走的消息,所以妾身先前才会那般诧异。”   她咬紧牙,颤抖地露出柔弱,攥上李长夙的衣袖:“世子何不先遣人找找,以防再出什么意外呢?”   阿环后背一阵冷汗,连忙惊声劝阻:“多谢世子与世子妃关心,我家夫人先前已经离开了……”   “既然离开,那就当我们府中再肃清一遍德行,今日之事影响太差,你们外人不必再干涉了!”林觅双尖叫着止住了对方还想辩驳的嘴,颤抖地遣人送客。   她早已汗湿了满背,也猜测世子对她起了疑,甚至心中已经定了性。   可事已至此,除了再彻底拉林皎月下水,她还有什么法子自救呢?   既然她已经不干净,就定要拉着旁人一道不干净!   她怎么都不信,真服了那药,林皎月还能安然地走出宁王府,且门房也不来通报!   林皎月此刻定然在府中的角落与随意哪个走过的男子苟合,不会扛得住那药,   只要抓住了她,自己就能将所有的罪责都推到她头上,连习秋之事都能当做是受了林皎月的牵连!   李长夙看着颤抖惊惶的妻子,冷下面容点头:“好,那就找一遍。”   *   阿环与姐弟俩出府后,强忍着颤抖将二人送上马车,自己脸色一片苍白,连马车都不上了,立刻就往另一头跑。   她同夫人都没想到,二姑娘竟歹毒决绝至此,竟想到要搜府!   她们夫人当时的模样,哪走得出府啊!二姑娘心知肚明,活活要她家夫人的命啊!   “阿环,你要去哪儿?”林妙柔不安地叫她。   阿环急红了眼,却不敢将事抖出来,只咬着牙,边退边道:“大姑娘与小公子先行回府,奴婢,奴婢受夫人所托,还有事要去厂卫司找一下督公!”   说着,她也不管两人反应,转身便跑,眼泪终于止不住地滚滚落下。   得快些,快些找到督公——   否则夫人就完了!!!   此刻的林皎月正浑浑噩噩,抱着双膝躲藏在宁王府的后花园中。   假山假水耸峙间,掩藏着一汪浅浅的清溪,水流从头顶的山岩上流下,尽数落在绿叶遮蔽的水潭中,落在林皎月的身上。   可她的身子不因寒潭冷寂,却因药效滚烫。   此处隐蔽,是林皎月前世意外发现的一处花园中幽径,极少有人经过,可也没完全与外界隔绝,还是能听见身后越发多起来的人声与脚步声。   但凡听到个男子的声音,她心头都狠狠颤动,酸软的身体深处都会涌出说不尽的渴望。   林皎月死死咬紧嘴唇,血腥味儿撑着她最后的神智,禁着她的身体,让她不敢妄动,也叫她分不清脸颊上湿漉漉的是溪水,汗水,血水,还是自己的泪水。   本以为经历两次被下药,自己已可以用耐力忍住药效了,可汹涌而来的情潮却告诉她,要害她的人,这次下了更狠的手。   脑海里如同打翻了一滩浆糊,浓稠流淌,裹挟了她的全部意识,令她混混沌沌,所有的回忆和情绪交织,扯不清也理不顺。   连呵出一口气,都炙热滚烫。   幽径外的人越发多了,林皎月甚至能听见他们在议论,说督公夫人还在府内,一定要将人找出来!   为什么要找她?   难道阿环没有说清楚,自己已经离开了吗?   明明前世她同李长夙哭诉有人害她,请他搜查府中异常,李长夙也没答应搜府啊。   她思绪迟钝,想不出个结果,可恐惧这种敏感的情绪,和悲伤痛苦一样,极易渲染,挥散强烈。   她紧紧抱住身子,连哭都不敢哭出声。   好害怕,不能被发现啊,否则以她现在的情况,还不知会作出什么丑态,比前世更甚,   又好痛苦,浑身都要被烧起来了。   她渴望能有个人来救她,可任她想得头疼,都想不出,她真能如此幸运,得到救赎吗?   阿环听她的话,出门寻人了,她能寻到那个人吗?   那个人,会来帮她吗?   喉头哽咽,宛若被什么塞住,堵得她喉咙到鼻腔都酸胀难忍,眼泪滚滚而落。   到底是命不好,林皎月自身都难抑,周围的奴仆们赫然窥见溪流波纹有异,惊声大呼——“那儿!”   林皎月狠狠一颤,不知道他们说的那儿是哪儿,第一反应便是从头上取下发簪,颤抖握在手中。   周围人生嘈杂,脚步凌乱,她涨红了脸,泪如雨下地咬紧嘴唇。   终于,一双手从藤条遮掩的外面伸了进来,林皎月一惊,根本不敢看对方是何人——   只提起气,狠狠朝那只手扎下簪子!   浓烈的血腥瞬间涌进这一方小天地。   对方如被震住,沉默许久,轻轻啧了声:“这么重的手,夫人以为是谁呢?”   *   林皎月昏昏沉沉地想,以为是谁?   前世来的人,是个偶尔见过几次的侍卫,那人的目光林皎月很不喜欢,每每见到,都觉得自己像个被窃贼觊觎之物。   对方趁着自己身体异样,不管不顾搂紧了自己,当时的她反抗无力,哭叫不已,心里只剩无边的绝望和荒芜。   那人还要继续行不轨之事,林皎月忍无可忍,挣扎间意外踹中对方要害,才得了一丝喘息,用发上的钗子狠狠扎进对方眼中。   可惜,当时的她力气不够大,心也不够狠,哪怕下了死手,也没叫对方真的丧命,而是撕心裂肺地大叫着,终于惊动了大半个宁王府,还有那日宴请的宾客们。   她不愿回忆,却还是忍不住想起,她前世的夫君,宁王世子李长夙的眼神像尖锐的冰,狠狠扎进她心头。   他的妾,哪怕他顾着君子之仪,在娶正妻之前不碰她,也未曾怠慢过她,可她竟敢背着自己同侍卫私通!   “林皎月,你就这么耐不住寂寞吗!”   一向端方的世子像受到了奇耻大辱,任凭自己如何哭着解释,都不能原谅眼前的现况,反而信了那侍卫被激怒之后的满口栽赃。   她是个靠手段进来的妾,所以天生不干净,同府里当值了多年的侍卫比起来,自然更像个不安分的祸水。   她穿得如此艳丽,像朵出墙的红杏,还满口谎言,当着宾客家仆的面,让他在整个府中……甚至明日全京都抬不起头。   周围鄙夷的嘲讽像纷纷扬扬的雪花,全然压在本就呼吸艰难的她身上,周身冰冷,甚至有人提议,犯了这般大罪的妾,理当打一顿发卖!   李长夙没有出声,闭上眼,难辨情绪。   就在林皎月觉得自己必死无疑时,阿环冲出来匍地告饶,顶了所有的罪,说和侍卫私通的是她,姨娘是误食了药,才发生了意外。   林皎月目眦欲裂着瘫在地上,根本阻拦不了阿环的揽罪,从自己的角度只能看见面色冰冷的李长夙。   他睁开眼,看向自己的目光写满复杂。   不知该不该说一声庆幸,最后,他“网开一面”,留下自己一命,作为惩戒,阿环却被他“宽宏大量”只吩咐打断了腿。   那一声声惨叫和哭嚎,宛若萦绕在林皎月心头百年不散的梦魇,如今才刚刚治愈好些,又被引出了病根,令她痛不欲生。   她痛苦地抬起头,透过藤条的间隙,透过迷离的泪眼,终于看清了这次找到自己的人。   是面沉如水的顾玄礼啊……   顾玄礼也看清了他小夫人的模样。   他阴沉着脸想,这是哭了多久,眼睛都肿了,整张脸红得不像话,像被雨打湿的芙蓉花,漂亮的嘴唇更是被她自己咬出了鲜红的齿印,鲜血还在慢慢往外渗着。   而她看向自己的眼神,从最初的惶恐,到惊愕,最后渐渐化作委屈。   怎么说呢,就是看进眼里,刺进心里,会想要杀人的程度。   林皎月愣了几个呼吸,终于颤颤巍巍松开钗子,迫不及待一头扑进了顾玄礼怀中,原本压抑的哭声也瞬间得到了释放,在这个人胸口尽情挥散。   好似终于等到了最能给她安全感的人,哪怕身体还痛苦着,她的精神却已经开始放松。   她又哭又笑,甚至还用软绵绵的拳头去锤打顾玄礼胸口。   周围纷乱,过了很久,顾玄礼才听清,小夫人嘴里哭喊的是,   你怎么才来啊。   你怎么才来救我啊。   冷漠乖戾的九千岁喉咙发干,哑了口,觉得她贴着的那处胸膛里,有什么跟着撕裂抽搐,   一半是疯狂的杀意在蔓延,另一半则是自己微不可查的恐惧,在后悔不已,在颤抖。   为什么起初会害怕被她摆布情绪?   难道不是她出了意外,或是死了,更叫人害怕?   他一开始怎么能想着不管她呢,就像她说的,哪怕是只猫儿,不好好养着,都会死的啊。   而他真的能只把她当猫儿看吗?   小珍珠出事时,他有这般愤怒难抑吗?   没有,正是因为没有,他才为这陌生的情绪,感到无比的恐惧,想撇清远离,却又在听到她出事的一瞬,整个人狂躁得几欲掀翻整座府邸。   他垂下眼,艰难压抑自己因恐惧而产生的颤抖,像哄生气的小珍珠一般,认命地摩挲她的脸颊和耳垂:“好,是咱家来迟了,咱家这就带夫人走。”   林皎月被冰,只瑟缩一瞬,随即将整个人都交托与他手中,轻轻迎上,泪水涟涟。   她什么都没说,可不惧怕他,向他寻求慰藉的意味却明显。   顾玄礼顿了顿,紧紧抵了抵上颚。   他浑浑噩噩地想,他得将她抱紧了,丁点儿伤都不能再受了。   外头还在搜人的家仆们没反应过来,只听身后草丛中一阵窸窣,再回头,才看到原来假山后面另有一方小天地,可走过去查探,除却溪水荡漾以外,再无其他。   林皎月身上的温度越来越烫,离了冰冷的水潭,药效翻覆席卷,意识逐渐混乱模糊。   隐约间,她感觉自己脚掌离地,很快又整个身子被轻柔放下,退去湿漉漉的衣衫。   身下垫得不是软乎乎的被褥,而似扎人的干草,令她委屈得连连啜泣。   谁不想当个养尊处优的娇惯人,谁愿意日日殚精竭虑地讨好他人呢,可只有这个时候,她才能借着失控,完全放任对自己的约束,成为个不管不顾,只想汲取温柔的蛮横小夫人。   她潜意识里知道,他来了,就不会不管她了,那她偶尔这么恃宠而骄一次……   也,也无妨吧?   顾玄礼无言半晌,脱下自己的外袍给她垫在身下,小夫人这才没有继续哭。   他刚想替她号一次脉,便见到小夫人红着脸,红着眼,目若秋水看向他。   圣上亲赏的红色飞鱼服和金鱼袋,被她扭扭捏捏地拧皱了好几处,她攥着衣料,白皙如雪的肌肤被鲜红的绸锦衬着,反像被托在贵重锦盒里的珍珠。   谁看到这样的珍珠,都要心神失守,任她颤颤巍巍牵住自己的手。   没见小夫人的这些日子,他没再紧着服药,今日指尖微热,整个身体也一同跟着热了起来。   危险陌生的情愫涌上心头,这次他没再推开小夫人,而是隐藏起了自己的慌乱和异样,抿紧了嘴唇,沉默不言地将这颗珍珠控于掌中。   林皎月忍不住颤抖地要哭,顾玄礼欺身咬住她的唇,用气声极哑地告诉她:“夫人别要哭得让外头的人都听见了。”   然后到时又锤自己,说自己吓她。   林皎月一抖,再失控,也知害羞,又羞又气,委屈不已,将头埋在顾玄礼怀中死死不肯再抬起,任由这个力大无比的臭太监将自己卷携在他结实的臂弯间,沉沦起伏。   浑浑噩噩中,林皎月蓦然觉得倚靠着的位置似乎有些不对,有些硌人,绵软的手掌才往下伸,便被只不再冰冷的手一把钳住。   顾玄礼额角和颈脖上的青筋全然鼓起,眼底也发着红,直勾勾地锁死林皎月,玄色里衣的襟口早被她的泪和汗濡湿,露出大片苍白却结实的胸肌。   肌肉之下的胸腔里,那颗从来冰冷的心脏,凶猛跳动。   “督公……”   林皎月茫然地看他,额角细碎的黑发被汗水黏腻在脸边,看起来勾人又单纯。   顾玄礼的下腹同下颌一样绷得极紧,几欲要咬碎那口阴森森的白牙。   半晌,他缓慢而艰难地长吁出一口气,放弃作声,单手那只险些坏事的手衔到口中,一点一点,舔舐轻咬。   真的,很调皮啊,瞎摸。   小屋内春光大好,宁王府里的气氛却越发凝重。   今日之事说大不大,只有府中之人知晓,林家的姐弟算得上姻亲,尚且不足为惧,   可说小,也不小——   宁王妃狠狠一杯茶盏摔在地上,养尊处优的矜贵身子气得颤颤发抖:“你找啊!找着了吗!”   “出了这种事,不赶快息事宁人,还敢闹得满府风言风语!南坪伯便是这么教导子孙的吗?”   宁王妃指着跪地低哭的儿媳,又扭头看向儿子,   “还有你,我与你父亲是如何教导你的?你妻子母家之事,何需你出面?你今日是要同你妻子一道,将咱们宁王府翻过来,叫其他人都看笑话吗!”   碎瓷片炸开,弹到林觅双的裙摆,她险些被吓出声,可扭头见到李长夙冷然不语的模样,她心虚之余,又尽是悲愤。   她如何不知,李长夙顺着她的话答应搜府,其实也是在意她庶妹的下落呢?   若非如此,他这个被宁王妃教导得如典籍一般刚正教条之人,便该如前面所说的,出面都不必出,直接将今日之事镇压下来。   令她绝望的是,那个记忆中温和儒雅的长夙哥哥、如今成了他夫君的男人,为了另一个女人放任自己,现又一言不出,任由婆母质疑批评自己。   她悲愤之余,梗起脖子回应:“母亲为何不再等等看呢?既然小厮已经去督公府打探过了妾身的三妹还未回府,作为姐姐与姐夫,我们关心她的下落,作出这番举动,有何不可!”   她看不顺眼宁王妃亦许久,自嫁过来之后,这位婆母从未对她路过慈善之举,反而处处刁难,日日磋磨。   今日左右死无对证,她就故作得理不饶人了又如何!   宁王妃难道还要因此治她的罪,宁王府敢将此事捅出去,叫督公知道吗?   “世子妃,你怎能如此同母亲说话?”李长夙终于不满皱起眉,却是站在最高尚的位置,指责她的失礼与不孝。   林觅双一双通红的眼蓦然看向他,明明才成婚不过数月,她却觉得,自己原本心头的炽热恋慕,只剩痛苦不堪的炽热。   她跪在一旁,咬紧牙故作委屈地看向他:“难道妾身说得不对吗?府中发生意外,妾身的侍女都被连累了,妾身不计较三妹,反而同世子一起关心三妹下落,何错之有呢?”   宁王妃被她震得捂住心口,半天说不出个何错之有。   “哟,王妃世子都在呢?”   大堂外,梅九咧开嘴,大摇大摆走进来,两只手一边提着个人。   众人如临大敌,林觅双更是瞪大了眼,踉踉跄跄地朝后退去。   她记得,九千岁将自己踹进湖中的时候,这个侍卫也在!   等梅九进了大堂,众人才见他手中提得,一个是惨白着脸被勒得说不出话的习秋,另一个则是同她私下苟合,此刻竟然口吐白沫的侍卫。   “小的路过王府,恰好瞧见了有人要光天化日行凶,便顺手将人救了,给诸位送来瞧瞧。”   梅九龇牙一笑,将习秋和那侍卫一同仍在地上,林觅双见到习秋还活着的一瞬,脸色瞬间惨白。   作者有话说:   梅九:行呗,谈恋爱的谈恋爱,脏活累活交给我 第36章 驯服   习秋怕梅九, 可更怕要杀她的人。   她身上的药效还未完全退尽,挣扎着匍匐在地,两只眼睛几乎都要凸出来似的, 怨恨地瞪向林觅双:“夫人……夫人您为什么要杀我……”   林觅双一脊背的寒毛倏然耸立, 尖叫着避开对方探过来的手腕,大堂中瞬间乱作一团。   李长夙搀扶着几欲晕厥宁王妃,厉声指示家仆将这两人拦开, 压着怒气质问梅九:“梅掌班!你擅闯……要做什么?”   话到一半, 他咬牙记起, 厂卫司奉圣上旨意, 出入任何府邸都不必请示,不存在擅闯。   从前知道这条规矩时, 他无所在意, 可今日这般被轻视冒犯,令他头一次感觉尊严全无, 心中发冷。   梅九讶异了一下:“小的在替世子您救人哪, 家奴也是人, 该生该死也得主子知晓……莫非是世子您派人灭得口?”   “胡言乱语!”宁王妃当即慌乱,“世子怎会做这种事,梅掌班你可不能是非不分。”   宁王今日恰巧不在府中,蓦然闯进厂卫司的人,宁王妃的第一反应只能是尽力保全自己与儿子, 决不能叫厂卫司的人知晓什么。   李长夙听到“灭口”二字,眼瞳猛颤,终于意识到什么, 难以置信地看向习秋:   “你刚刚说, 是谁要杀你?”   林觅双一口气提不上来, 刚要阻拦,便见梅九笑嘻嘻朝她看过来。   那日被湖水浸没的恐惧漫上心头,她一阵天旋地转,到口的反驳被卡在喉咙眼。   习秋服药又受大惊,早已丧失了理智,只知道哭喊着追问林觅双:“夫人,夫人要杀我……”   林觅双心头的自恃轰然倒塌,原本以为的死无对证被全盘击溃。   “妾身是,是担心出了这档子事……有辱门风……”她扭身攥住李长夙的衣袖,绝望哭喊着作最后的辩解。   谁知端方的世子勃然大怒着甩开她的手,从未那般愤怒过地大吼:“让她说!”   人被吓破胆之后,是不会再有什么忠诚和坚持的,习秋早来来之前就被梅九“敲打”过,如今又逢李长夙发怒,自然一五一十、迫不及待地将她的主子全然揭发了出来。   她哭着喊着,生怕说慢了,是世子妃叫她买的药,又早早安排了侍卫守在外头,一旦等人都离开,就进去奸污了督公夫人。   世子妃不怕报复,因为世子妃说,督公夫人在一个全须全尾的男人身下失了清白,是她自己犯贱耐不住寂寞,届时百口莫辩,不论是世子还是督公都不会再怜惜她。   众人皆寂静听着,听到那个“全须全尾的男人”时,梅九忍不住偷笑了一声,乐了。   可周围人听来,却当即感到如有阴风刮过,阵阵胆敢。   林觅双更是悔恨绝望,几欲崩溃。   “你胡说!我没有指示你做这些!”   “您有!”习秋同样崩溃地反击她,“您自今日上午就想下手,是督公夫人谨慎从未着道,所以您才让奴婢中途又去了一次,世子也看得到!”   “奴婢如此听您的话,您为何要还要杀奴婢,为什么啊!”   而最震惊得莫过于李长夙,他从开始到今日,给了妻子多少次机会,没曾想得到的竟是这样的结局,当即颤抖地看向失神的林觅双,不可置信地质问她:   “林觅双!你做这些的时候连我都算计!?”   林觅双自然没错过梅九眼中一闪而过的得逞,他今日就是奉了督公的命来搅和惩戒这群人的,宁王府闹得越不可开交,他才越好交差。   她彻底碎了肝胆,知晓自己今日下场恐怕比瑞王世子妃还要悲惨。   一切都完了。   所以当面对李长夙的质问时,她也终似破罐破摔般笑出来:“若不是世子你总是对妾身的庶妹刮目相看,妾身又何至于走到这一步?”   宁王妃尖叫着拍桌:“你在胡言乱语什么!世子怎会对督公夫人刮目相看?”   边说着,还边丧魂失胆地去看梅九,生怕这小掌班听去给督公汇报。   阉人身体不全,觊觎他的夫人,岂不是戳他的最痛处!   “那母亲不若问问世子啊!为何每每听见我庶妹的事,都态度不同,为何每次对着她态度就变化,更为何偷偷跟着她去东珠坊,你觊觎她一个有夫之妇,跟着去做什么!”   周围家仆无一敢喘气儿,宁王妃也被震得无言,而李长夙目眦欲裂。   他的清白家世,他的端方品质,在明明什么都没做的情况下,被这个不甘愿娶回来的妻子尽数诋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甚至当着顾玄礼手下的面!   而那位手下——梅九看得啧啧称奇。   没想到啊没想到,原本只是奉督公的命来探查一番夫人出事的因由,结果宁王世子的底裤都要被他的世子妃给扯没了。   他忍着笑打断闹剧:“既然真相已经大白,世子妃就同小的走一趟吧?”   前一秒还发着癫的林觅双顿时惨白了脸:“去哪儿?”   “您伤了咱们督公的夫人,自然是去厂卫司,向督公与夫人赔礼了。”梅九笑得真诚。   林觅双脸色惨白,不住往后退着摇头:“不,不行,你不能对我怎样,我是世子妃,你们夫人她根本一点事都没有!你不能……”   “夫人若是有事,世子妃以为你现在还能……全须全尾地站在这儿?”   夫人有事,就督公先前的架势,恐怕冒着自己被反噬的惩戒,也得二话不说抄了宁王府。   幸好,幸好督公接到消息后,脑子不清醒,只紧着带走了夫人,随口安排他来宁王府前厅教训教训这些人。   林觅双嘶哑着嚎叫哀求,直至自己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惊恐的眼泪也几欲流干。   宁王府所有人的弦都绷紧了,李长夙咬紧牙,高声喝止梅九的无理行径。   哪怕他此刻也恨不得林觅双立即去死,可他知道,若让梅九,甚至还不是顾玄礼在宁王府带走世子妃,那就是将他们的脸面扔在地上踩。   他呕血地想,这种时候,自己竟然,仍要维护她。   宁王妃自然也是这么想的,大家起码都得维持着表面的体面,若真叫厂卫司大闹了宁王府,他们王府的脸面,要往何处放呢?   说来说去,都是这愚蠢的世子妃!   可竟不知是不是巧了,就在梅九不顾阻拦,即将拉住林觅双的那一瞬,林觅双惊恐至极,身下落红,直接晕厥了过去。   一团乱麻中,大夫诊出,世子妃有孕!   梅九神色微顿,宁王妃气息不顺,可很快大叫着,世子妃怀有宗室子嗣,岂能去厂卫司那种杀气浑浊之所!   牵扯到了宗室血脉,那便不是简单能了结的了。   气氛有丝丝焦灼,宁王就是在此刻,恰巧赶回了府。   面对宁王,哪怕是顾玄礼也得略赏几分表皮颜面,以故,梅九更没法儿当着人的面将对方儿媳带走,特别是怀了身孕的儿媳。   甚至梅九耳尖微动,听得大概,外头来了许多人,不仅仅是宁王府的侍卫,宁王想是早早得了消息,在外借人回府。   这些人怕厂卫司,怕督公,可真被逼急了,亦要反抗,哪怕来的不是督公本人,一个小小的梅九都足以叫他们严以待阵。   宁王了解前因后果后,立刻下令要处死习秋这等刁奴给厂卫司出气,可他同宁王妃、李长夙等人想的一样,世子妃,不可动。   梅九也知这位王爷的手段与口舌了得,更担心再耽搁下去,督公和夫人还在府中,会不方便出去。   他微微思忖,点了点头:“小的明白了。”   宁王府众人心中才刚松口气,颤颤巍巍醒过来的林觅双也宛若逃脱了大难,可她还没来及露出笑颜,便见梅九将那犯了事的侍卫拖过来,拔刀一闪。   一泼滚烫的血飞溅在宁王府的大堂,侍卫捂着下身,撕心裂肺地吼叫出来。   梅九当着宁王的面,斩了那侍卫的根。   面对这般残酷的示威,宁王眼角抽搐,梅九却像个没事儿人似的冲他们微微一鞠躬,转身离开。   宁王妃胸膛起伏几遭,终于再也忍耐不住,翻眼瘫软了身子。   习秋已被乱棍打死,侍卫捂着下身哀嚎痛哭,只要无人料看,不出半柱香也就凉了。   好好的一个大白日,谁也想不到,竟会生出这般事来。   宁王深深看了眼李长夙:“你今日所为,叫你母亲与我都很失望。”   李长夙立在原地顿了顿。   他心口发痛,差点下意识想问,世子妃是你们逼我娶的,她捅出来的篓子,难道我就不厌烦了吗?   可他不能,他是端方的世子,他须得恪守孝理,不该对父亲如此说话。   他只能垂下头,哑声道:“是儿子错了。”   宁王不再与他争论对错,只漠然道:“上朝前,我会先联合几个谋臣将今日之事拟好奏折,先参个厂卫司罔顾礼法,尽力扭转局势,谨防督公发难,可日后若是再有……”   “不会再有日后,”李长夙垂目,声音透着冷,“世子妃如今有孕,儿子会遣人来府中照料她,若非有特殊情形,儿子不会让她再出院一步。”   宁王抿了抿唇,这才没有继续指责了。   片刻后,宁王突然想起什么:“今日之事,还有没有外人知道?”   李长夙思忖片刻,将林家姐弟上午来时的事仔细告知,宁王听得眉头蹙起。   “林妙柔……是林茂年的嫡女?”   李长夙知晓林家大爷是王府暗中的谋臣,听到这般询问,自当点头。   谁知宁王点点头,先说了一句,那她暂且不能动,又问:“那个林阆,是林家二房的庶子?”   李长夙一顿,有几分迟疑。   父亲的语气,只让他想到一个可能,父亲要维护宁王府的声誉,杀人灭口,借此敲打其他人。   *   林皎月睡意朦胧间,渐渐察觉身子酸胀。   眼还未睁,感觉到自己被塞在一团柔软的被褥中,舒服是舒服,可夏日闷热,久了也会闷出汗。   她便迷迷糊糊地想岔开被子,   随即被一只冰冷的手抬住了腿。   林皎月蓦然睁眼,入目便是双挑起的凤目,漆黑又慵懒,比她还要白的肌肤在晨光下如最纯粹的玉石,吹弹可破。   这样俊美迷人的景象,叫林皎月恍若重新入梦——   若是此刻,她的腿没有被他高高抬起的话。   屋外的风凉飕飕吹进来,吹得她下身发凉,这才豁然苏醒,呆呆看着眼前的人。   “醒了?”   顾玄礼辨不出喜怒地看她,抬着那条玉腿的手,手指微微蜷了蜷。   林皎月头皮麻了麻,想将腿收回来,可刚一动,他的手指便蜷得更大胆……   像在揉捏。   林皎月呼吸不稳:“嗯。”   声音轻得像是哼出来的,让人听了,心痒。   林皎月终于红着脸,匆忙伸手按住了他的手:“还,还有些疼……”   顾玄礼的手停在了半路,盘旋了片刻,慢悠悠继续了下去。   “督公?”   林皎月悚然,刚刚清醒不久,脑海中别的念头顿时被清空,只剩对这人大胆与荒唐的震惊。   青天白日的……   不,虽说他们仅有的几次接触都是白日,可那几次,不是他疯着,就是她中了药,总之没有哪次像今早这么清醒明白的。   顾玄礼撑起身子,不知是不是林皎月的错觉,只觉得他的声音好像比寻常哑了不少:   “夫人缠了咱家一夜,大清早的又抬腿,咱家只是想瞧瞧,是疼,还是又想要了。”   眼见林皎月人傻了似的,顾玄礼终是没再做进一步的事,收回手。   “有点红,今日记得上药。”他语气淡淡,听不出什么别的情绪便要起身。   林皎月眸中有几分怔忪,跟着爬起身:“督公,陪,陪了我一夜吗?”   她以为哪怕自己中了药,他也只会像上次那样,替自己纾解完就离开了。   可眼下……外头依稀是清晨,他确实与她在榻上同眠了一夜,这才是她诧异的根本。   顾玄礼瞥了她一眼,她起身匆忙,都没注意自己不着寸缕,等意识到顾玄礼的目光,林皎月才懵懂垂头,然后猛地缩回手,将被子堆到身前。   顾玄礼嗤了一声,明明亲也亲过,咬也咬过。   不害羞的时候害羞,该害怕的时候不知道害怕,她一直这样。   没想,小夫人红着脸给自己掖好被子仿佛只是个习惯性举动,等做完了这些,她再顾不上被子落下来的窘迫,主动伸手抓住了他,甚至催促似的晃了晃他的手,要他回答。   这次不是她的自作多情了吧,   这次是他真的一刻没离,陪了她一夜吧?   顾玄礼想起身去喝药的念头,被她这么一摇三晃,就给晃没了。   他折身蹲在塌前,自下而上眯眼看她:“夫人瞧不见?还是在撒娇,叫咱家亲口说给你听?”   一般这么问,是个人都该怕了。   可惜,他的小夫人想是和他混得久,也变得不正常了。   她含着潋滟水光的眼,像要溢出将人淹没的泉:“……想督公说给我听。”   顾玄礼仰着头,一点一点眯起眼,可她不避不让,眼眶渐红,像个正在强扭甜瓜的痴人,不死不休。   最后,他嗤了声:“是,咱家陪了夫人一夜,任夫人予取予夺,用了左手用右手……”   不等他说完,林皎月哭着缠过来,埋首便是哭。   顾玄礼顿住,嘴边没说完的话硬生生吞回去:“好好好咱家不说了,大清早的醒了就哭,不知道还以为咱家的技术是有多差呢。”   林皎月呜呜咽咽地锤他,顾玄礼挑眉,认命地连这个都不说了。   他是发现,她越发蹬鼻子上脸了。   怎么办呢,人是他救回来的,送佛也要送到西,他得哄。   可渐渐,顾玄礼发现,林皎月哭得哄不住。   他脸上的漫不经心收起来,坐回床沿,沉默很久,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手段技术不太好。   否则,至于这么哭吗?   还是说,她委屈被人下了药?   可这也不是第一次,难道她嫁给他之前,就猜不到,等着她的永远不会是安宁日子吗?   “林皎月,”   他难得有几分微妙地叫她的名字,又看在人正在哭的份上,耐下心,   “咱家不计代价把你从宁王府带回来,任你使了一晚上,明日上朝还要被宁王那老贼参,不是为听你醒了在这儿哭哭啼啼的,”   他声音一顿,颇有几分语重心长,“这是你自己轻信旁人遭来得罪,你也及笄了,是个大姑娘了,不能什么事儿都受不住,你想要咱家帮你杀人,就得好好勾着忍着——”   那他也能替她杀得,哪怕叫他多喝几碗药,顾玄礼满不在意地笑了笑。   毕竟欺负了小珍珠的丫鬟都得受惩罚,欺负了小夫人,死也理应相当。   谁知道,林皎月紧紧缠着他的脖子,细嫩柔软的手臂隔着他单薄的里衣,紧密相贴,传递她摇头的轻颤。   她动了,顾玄礼才发现,她哭得比想象中的还凶猛,已经泪湿了他的肩。   林皎月似乎想笑,可哭得太狠,笑也笑不出来,瘪着嘴,料想自己此刻一定非常难看。   可她还是忍不住再度抱紧了顾玄礼,不松手:“不是因为这个……”   顾玄礼挑眉。   “不是因为这个,才勾,勾着督公的。”她说话的声音很闷,鼻音极沉,可语调却轻而珍重,生怕高声语,惊醒了一场幻梦。   不论是前世临死,还是今生出神时,她都曾怪罪过自己很多次,怪自己眼瞎心盲,曾选了一条那么错误的路,下场说是落得家破人亡也不为过,这一遭重生,她以为自己是回来赎罪的。   可直到昨日,她才恍然发觉,明明选择了不同的人,她仍走到了相同的路口。   她隐约猜到了林觅双和习秋要设计自己,为了应证这个想法,她铤而走险反将了对方一军,是冒险,亦是想看清楚,让前一世的自己死个明白。   而她赌对了,看懂了,前世不是意外,她只是被一个恶毒妄为的人算计,又被一个冷漠的人抛弃了,   那也意味着,前世报应,也不全是因为她的选择而导致的。   她只是走错了第一步,而后面的一切,并不全是她的错……她哪怕有罪,该赎得也都尽力赎了,她仍有资格去争取更多她想要的。   大梦初醒,初晨也才洒进屋内,九千岁的琐碎规矩很多,乐得叫如今的屋内药香袅袅。   林皎月先前满心算计,对方也清楚明白,同她宛若利益交换,允无权无势的她放肆,给她照拂,像关照寄养在自己府中的猫儿一样,享受她兢兢业业却一眼拙劣的讨好,   自己也仅仅希望勾住这位只手遮天的权宦,希望对方说到做到,替她遮风挡雨。   而现在,她想要的变多了。   她从一个步步为营,处处谨慎乖巧得都不像自己的人,终于想变回一点儿自己。   她慢慢抬起眼眸,虽然眼睫颤动着,心脏狂跳着,仍旧叫她义无反顾撑起身子迎向他。   顾玄礼静静等着,等到了她好似比献祭还虔诚热烈的亲吻。   他略微皱眉,错开她气喘吁吁的唇:“魔怔了?还没完?让不让人歇了?”   林皎月涨红了脸。   顾玄礼揣着气似的捏住她的下巴,重新吻回去,边吻边骂骂咧咧:“咱家真是娶了个什么重欲的夫人,大清早的也不漱口非得又缠着咱家……”   “妾身喜欢您。”   林皎月抵着他的额头,颤抖而小声地笑说。   顾玄礼动作一停。   不是以后就不喜欢了,也不是因为她是他的夫人,   而是,   她喜欢他。   玩得可真是越来越大了。   顾玄礼下意识便要如往常一样撤身,再骂两句她是不是还没睡醒,那不是理所应当的么。   可他的脚步被拖滞,片刻犹豫,再次听到她如泣如慕的低诉:   “我喜欢您。”   顾玄礼张了张嘴,竟不知要回什么。   回,那不是理所不应当的吗,咱家早就说过了,你若敢不喜欢,咱家就将你剁碎了喂狗?   他的人,嫁进了他的府里,哪怕他不喜欢,她也得喜欢他才是。   那他,不喜欢吗?   不喜欢的话,为什么这么多次避之如蛇蝎,每每如临大敌呢?   不喜欢的话,为什么还在听到她出事的时候,连着宫中事宜都顾不上,一路飞驰掠入宁王府呢?   可他不能喜欢的,他是注定要死的人,活着的时间就那么丁点儿,要做的事却太多,哪分得出给她的喜欢呢?   她又非要问,   “督公,您喜欢我吗?”   林皎月的贪心不再遮掩,被她漂亮的面庞和剔透的泪水装点成诱捕野兽的牢笼,请他走进去。   顾玄礼坐靠在床边,垂着头看她。   所有人都想利用他,但起码藏着掩着,守着掖着,   她倒好,明晃晃的,甚至还敢来逼问他。   她等了很久没等到回应,也很想狼狈退缩,可她心中有了想要的,就得强忍着泪,故作个甜甜的笑:“您一定也是喜欢我的,否则怎会陪着我一整夜呢。”   说完,她好似自我说服似的喃喃点头:“对,您也喜欢我的……”   顾玄礼看不下去她这模样,不耐烦地将人扯进怀里,咬上她的唇。   “是是是,咱家喜欢夫人,为了这句话一上午起来就不不安宁,烦不烦?”   林皎月扬唇露出得逞的笑,发觉顾玄礼在眯着眼看她,又赶紧将这份得逞藏进眼里。   顾玄礼嗤笑一声,将她的唇咬得更鲜红。   他自自欺人般告诉自己,真话假话不重要,不必剖析他说话时有几分真心,只要说出的那番话恰得时宜,就是悦耳动听。   嗯,他只是哄哄她而已。   他终于愿意这么哄她一哄。   作者有话说:   提示:不要信死太监的自欺欺人,他就是别的地方硬不了,这会儿光嘴硬(等以后别的地方可以硬了他嘴可软了) 第37章 按捺   大夫来的时候, 胡闹到嘴角都微微破皮的林皎月几乎想把脸埋进被子里。   阿环好几次想出声问大夫,她们家夫人如何了,可一见到督公老神在在地坐在一旁, 一双眼气定神闲地扫过来扫过去, 她就熄了声。   家主还没急呢,她一个小丫鬟太急也不好,显得逾越。   她和她的主子一道, 忍得好辛苦。   不仅仅是这两人, 就连大夫给林皎月把脉的时候, 都一惊一乍得很。   半晌, 他松开手,转身对顾玄礼略显为难:“督公, 药效虽几乎除尽了, 可如此强劲之药,往日都是……是……”   “是青楼里用的。”顾玄礼看了眼, 替他把话说完。   大夫死死垂着头:“是, 是, 可这……可不能常用啊……”   这是误以为,她的药是顾玄礼下的了。   林皎月蒙在被子里愕然一瞬,还没来及解释,就听顾玄礼把水杯往桌上一放,阴阳怪气笑起来了。   “咱家上次就想问你个老东西了, 夫人自己淋雨生病,你以为是咱家弄得,这次夫人被宁王府坑了吃错药, 你也以为是咱家喂的, 怎么, 虎毒还不食子,你就不能想点咱家好的?”   老大夫愕然,倒不是因着督公发火,而是督公竟这么明明白白告诉他这么个外人,夫人的药是宁王府下的。   不仅是老大夫,林皎月也顾不上害羞了。   她起初还以为,顾玄礼一定会把这个把柄拿捏在手上,然后同宁王府有来有回个千百遍。   “督公息怒!老朽不是这个意思!”   大夫汗涔涔,心觉这不是他一个大夫能听的,赶忙转移了话题,“老朽只是想同督公交代,夫人身子娇贵,贸然服用过这个药后,更需好好调理而已!”   顾玄礼冷飕飕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林皎月害怕这人又要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不得不将被子压下去,自己一个病患直接同大夫交流起来。   大夫也如释重负,松了口气交代林皎月后续如何服药静养,林皎月谢过大夫,叫阿环跟着人出去拿药煎药。   确定人都走了,林皎月悄然掀开薄毯,探身拉住了坐在外沿的顾玄礼的手。   “督公,不生气嘛。”   林皎月轻轻勾了勾他的掌心。   顾玄礼看了她一眼:“夫人若想要咱家不生气,就别隔三差五闹出事,叫咱家背这口锅。”   “妾身不是有意的。”   林皎月小声讨饶,水光盈盈的眼瞳在恢复了红润白皙的面庞上看着更加动人心魄。   “再说了,您当时不也是,不也是拿我当过诱饵吗?”她小声嘟囔两句。   顾玄礼当场便气不止,喋喋骂道:“夫人记性倒是真好,就是脑子不聪明,咱家让你受丁点儿伤了?除了啄了你的舌头嘬了你的软肉,哪儿让你伤着了?你就看不明白咱家是在护着你?”   顾玄礼对着她好似没有任何藏话的心思,那日祭拜,拿他自己作饵的真相也毫不遮掩地吐出来,   只是措辞如此虎狼,叫林皎月涨红脸,哎呀哎呀去捂他的嘴,顾玄礼一把将她的手攥回去,紧紧握住。   两人在熟悉的场景下混作一团,诸多绮丽气息再度流溢。   林皎月小声小气地叫他走开呀,压着她了,   顾玄礼咬紧牙,心道,不仅压着她,恨不得将她这个小没良心的扒光了叫她跪地求饶。   可他又想起刚刚老大夫说的,小夫人身子刚受了重药,得养着,不能怠慢了,心里那股子气儿又不得不先压下去。   这是比猫还麻烦了,   可那细软的手指在他掌心动着,又叫他回忆起些昨夜和清晨的旖旎,   比猫也会讨人欢心些。   他憋得身心俱疲。   顾玄礼坐远了些,冷笑着看向她:“夫人可是有工夫同咱家说说,这药是如何吃进去的了?”   林皎月嘴角的笑容一顿。   就猜到,厂卫司的手段,什么都查得出来。   她抿了抿唇,小声将昨日之事简单地告知了顾玄礼。   顾玄礼原本听着神色无异,却在听到她说,她怀疑习秋后面再来时,是要给她下药,而她为了一验真伪,真将对方悄然下药的水喝下了肚,终于变了脸色。   怪不得梅九等人问话查证,如何都想不通,夫人在宁王府安然了大半日,吃食和水都万分谨慎,究竟是如何着了道的,此刻看来,是她自己往上撞的!   “林皎月你好胆量啊,”顾玄礼气笑出来,“知道前头有坑还往里踩?你就没想过咱家不去,你最后会落到什么境地?”   是被旁的男子就地给办了,还是真落到李长夙手中呢?   原本想着不与她再动怒了,但这个答案真叫他始料未及。   顾玄礼的声音蓦然拔高,林皎月亦会害怕,可她仍记着这人早上被自己闹得没法儿,被迫说出的那个喜欢夫人。   她便跌跌撞撞地走下床榻,发未梳,青丝缠绕上他的臂弯与膝前。   “妾身错了,错了呀……督公别生气,妾身当时也想过办法的,真的。”   她像急得也要哭,一声声软腻的妾身妾身,督公督公,叫顾玄礼额角的青筋都在跳。   躲哪儿才行,到底是娶了个什么妖精回来!   “坐好了,别扭!什么办法你用嘴说!”   他伸手箍紧了林皎月细腰,将坐到了自己腿上的人往外压了几寸,嘴角抿得极紧。   林皎月听到他在压抑着呼吸,好似被气急了,心中又不免委屈,   她什么时候扭了,不过是坐上来的时候蹭了会儿他的腿,还没说自己下身还酸着呢。   可她这会儿也知轻重,不敢再同顾玄礼犟嘴,只小声道:“我当时不确定茶水里是否有药,便骗着习秋也不经意沾了点,然后同阿环合力把人塞进了屋里,无事最好,若真有事,首当其冲便是她自食恶果。”   “之后我察觉身体不对,又不方便出府,便挑了个……看起来鲜少来人的地方躲藏,再叫阿环出府去寻您。”   她也同阿环说了,哪怕督公不来,去厂卫司随意找个会些武功的,神不知鬼不觉将自己打晕了带走也行。   她本以为万无一失,因为她清楚记得前世经历,来回思量后,确认这些是完全能避开的,   只是没想到,林觅双心思能歹毒成那样,冒着玉石俱焚的心也要搜查全府,拖她下水,更没想到,李长夙居然也应了她。   如此一来,林皎月便更确定,前世种种都不是巧合,不是她的错,而是受了奸人所害。   她也不问为什么保护阆哥儿的人不出手帮她,顾玄礼做事总有些奇奇怪怪的规矩和理由,终归,他亲自来救她就足够了。   她心中亦有几分后怕,也暗暗告诫自己,再不可仗着有前一世的记忆就肆意妄为了。   小心翼翼地伸手,握住顾玄礼捏住她腰的手,顿了顿,发觉今日督公的手好似不是那么凉。   甚至有几分发烫。   顾玄礼眉头拧紧,思绪嗡嗡,直觉她话中有些可疑之处,可那双手覆在他手背上,她两条腿也软耷耷地坐在他腿上,他极难得的,思绪断了线。   昨夜是他如鱼入水,游刃有余,今日也是他,被困于樊笼,根根心弦纠结。   他知道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去做,他磨着牙抽出手,额角的青筋一突一突地跳着。   林皎月若有所察,小声且乖巧地讨好道:“督公,妾身没事儿啦,妾身也保证,绝对没有下次了好不好?您去睡一会儿吧,妾身守着您。”   顾玄礼冷笑,刚想问夫人您这模样怎么守着咱家,可见到小夫人认真的小模样,习惯性的讥讽如鲠在喉。   他们两人都没有提昨日宁王府意外之前的事,他的小夫人像脾性极软,他前头冷落她,倒了她的药,她只字不提,受了大委屈后,这会儿反倒还关心上他了。   她知不知道,他险些……就将她丢了啊。   他以为那是在冷落她,教她懂规矩,晓分寸,可到了最后,业报几乎全栽在他身上,   心中那不能多揭的伤疤宛若被全盘撕开,面上不显,内里早已鲜血淋漓,烂成一片。   他舍不得,舍不得再丢了掌中心的这个宝贝了,哪怕她犯了错,他也舍不得重罚。   他沉默良久,再度咬了口林皎月的嘴唇,似轻惩,似发泄,小夫人哼哼唧唧,全盘尽收。   林皎月不知道顾玄礼短暂片刻想了些什么,只察觉留在她腰上那只的手越发紧绷,他的呼吸也越发滚烫,与他这个冰冷散漫的人大相径庭。   但不论如何,他主动同她亲热,不再计较她的莽撞冒失,就是最好的!   阿环很快重新回来,带了一包即时可吃的药丸给林皎月,言道其他的药已经在煎了。   两人早在阿环来前就分开了,林皎月捧着黑漆漆的药丸,虽然不喜苦味,可对身体好的东西她不会有任何怨言,说吞就吞,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顾玄礼看了会儿,扯了扯嘴角,回头吩咐下人,记得多备些蜜饯糖果放在夫人屋里。   他的夫人,哪该这么能吃苦。   林皎月吃完了药,顾玄礼也终于打算离开。   林皎月福至心灵,趁着阿环收拾东西去了里间,起身跟上,声音软软的,粘粘的,像有几分不舍:“督公,您要去后院了吗?”   顾玄礼脚步一顿,神色微妙:“夫人还有什么需求?”   他红口白牙,需求二字从唇齿间幽幽流出。   “我,我不是要……”林皎月想起这人说自己重欲,红了脸赶忙解释,“我,我是想问,督公是不是要回去,喝药了?”   顾玄礼眯起眼:“夫人如何知道的?”   “我猜的,”林皎月故作懵懂地眨眨眼,“妾身身子不适,督公关心照料了许久,如今抽空离去,定是为了要紧事。”   “那督公喝完药,今夜还回主屋睡吗?”   她的声音越发小下去,可脸上的红却一路漫到了耳尖尖,饶是如此,依旧目光潋滟地凝望着他。   顾玄礼哑然片刻,如同她大婚那晚,头一次说要服侍他时那般恍惚又喟叹:“夫人,您这皮面,全京中女眷加一块都比不上。”   若未出阁,说这种话,是要被管事的婆子们罚的。   可她现在,是正值盛宠的夫人,有何说不得?   不趁着病、趁着娇的时候说,什么时候说?   林皎月哑着羞怯,义正言辞地回答他:“督公喜欢就好!”   顾玄礼险些被呛,翻着白眼甩袖蹿出屋,连外套都没顾上穿。   阿环原本进里间只打算收拾会儿东西,很快就出来,没想到后来……她出也不是,只能硬生生躲在里面,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走出来,忍不住笑:“夫人,您……”   “别说话了!”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林皎月这会儿也是十分害羞的,小声尖叫着,硬撑着昂首挺胸快步回了房,把阿环看得一愣一愣,随后忍不住笑得要用袖子掩起。   她家夫人如今这神采奕奕的模样,可真好呀!   等到出屋散步时,林皎月恰好撞见了梅九带药回府,林皎月心思微动,赶忙上前叫住对方。   随后林皎月才知道,原来昨日顾玄礼在宁王府后花园救她,是梅九在前厅引人耳目,又狠狠下了一番宁王府的脸。   “你说,宁王将习秋就地处死了?”林皎月略有几分惊讶。   梅九点点头:“替罪羊。”   从厂卫司行事角度来看,也得夸一句宁王杀伐果决。   林皎月的心思却沉寂下来,特别是她听到说,林觅双当场还被诊断有孕,神色就更差了。   梅九不知缘由,以为林皎月是在意自己无法有孕,闻言伤心,也不好多说什么,只低头看自己手里的药包,觉得真是造足了孽。   随即他仿若想到什么,安慰道,夫人不必愤懑,督公说了,待他休憩好,就去把那个世子妃杀了给她助助兴!   林皎月愕然,没想顾玄礼竟然将这事记在心里了。   可她心中有些顾虑,当着梅九的面不好说,只好勉强笑笑,送走了对方。   她担心,若是顾玄礼为自己杀了林觅双,可否会改变他原本的命运,陷入危险?   旁人道宁王府谦和可欺,宁王世子是个老好人,林皎月却知,都是假的,宁王府藏着多少险恶用心,外人根本不知。   原本对于林觅双,哪日她一脚踏空一命呜呼,自己也会鼓掌一笑置之,可若涉及到了顾玄礼的安危,自己便不能放任肆意了。   这次的事给了林皎月警示,所有的事情并非会完全按照前世来推衍,若是出了意外,顾玄礼还能如前世一眼,安稳度过今年吗?   巧的是,这头她还在犹豫,门房突然来报,宁王世子李长夙求见。   林皎月一愣:“求见谁?”   “见夫人您。”   门房亦是胆战心惊,想着这世子忒不是东西,青天白日的姐夫见小姨,没瞅他们督公还在府里吗!   按照规矩,他待会儿还要去同梅掌班汇报声,谁晓得督公会不会雷霆大怒。   谁知,夫人闻言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只点点头,回了句知晓了,将人回绝掉吧。   “啊?”   门房更慌了,虽然督公不好交代,但宁王世子也不好惹啊。   林皎月知晓下人为难,又有玲珑心思,交代道:“你便去同世子说一声,他所求的,我都知晓了,只是督公仍在气头上,不便接见,我会去好声劝劝的。”   李长夙在外头听到下人传话,心中微动。   他本以为,林皎月对他定有极大成见,从回门那日起他便感觉到了,罔提又经历了王府中的意外,今日前来,也是他察觉到了厂卫司的人盯上了王府。   父亲多半不会保全世子妃,甚至顾玄礼杀了世子妃,更能成为他们在朝上制衡顾玄礼的把柄,但对他而言,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子无端被顾玄礼杀了,这是大辱。   为了挽住最后的颜面,他不得不悄声前来督公府,试图以伯府关系说服林皎月去劝说顾玄礼。   他都打算好了拉下脸,没曾想,林皎月的态度出乎他的意料。   脑海中顿时浮现出花朝节那日在伯府,见到少女脸颊绯红的模样,   他顿了顿,心中突然涌现无限的希冀,却又知晓在督公府门前,他不该有更多的流露,便忍着欣喜,故作平淡地谢过传话人,道他日定会再好好谢过夫人。   林皎月听到答复,琢磨了会儿那个好好谢过,随即一哂。   李长夙说不上有多爱林觅双,可林皎月如今知道,他是极好颜面之人,哪怕暗地里再苛待妻子,都不能让外人取了世子妃的性命。   宁王不会叫人知道那日府里发生了何种荒唐事,外人看到顾玄礼杀人,只当他是在打李长夙的脸。   而自己,也不过是顺着对方恰好递过来的台阶,卖对方一个人情,又达到保护督公的目的罢了。   她确实想看林觅双不得好死,但不是要让顾玄礼涉险,特别是如今林觅双有了身孕,李长夙既然冒着被下脸面的顾忌前来,就代表,那个虚伪的男人极其在意此事,   但凡林觅双有闪失,那就是谋害宗室。   顾玄礼处在风口浪尖的位置上,有本事杀任何人,可这不是她能以此将对方置于危险的理由。   况且从平日看来,顾玄礼那么讨厌瑞王,也没有动手杀人,岂不是说明他并非无所不能,贸然伤了宗室子弟,对他亦有影响?   起码现如今,林觅双还不能死。   如此想来,林皎月不得不红着脸,又去了一趟后院。   梅九在一旁熬药,顾玄礼依旧躺在他的凉椅上,这副场景似乎多年如一日,却每每被她个外来者打破。   梅九懂道地将小药炉全收回屋里,不再出来,将偌大的后院留给二人。   顾玄礼懒洋洋抬起眼皮。   林皎月心中再无拘谨害怕,只为着先前的亲昵,又那么一点点羞涩,迈着小碎步轻轻走过去,蹲靠在他的椅边,将李长夙来找她的事由慢慢道来。   纵使知道,只有心中不在意,才会如此轻松简单地阐述出来,顾玄礼仍旧不喜听到她念叨旁的男人的名字。   顾玄礼凤目眯起:“夫人是替他来当说客的?”   林皎月面不改色地反驳:“妾身今早便想同督公说这些啦,但是那会儿……忘了呀。”   她的睫羽抬起眨动,像狡黠的雀儿在恃美扬威,拨弄有心人最脆弱的软肋。   顾玄礼便知道,此刻她想提什么要求,自己都不会拒绝了。   果不其然,林皎月再三保证,督公让梅掌班在宁王府那一通大闹,已经让她足够出气了,若真将嫡姐如何了,他日回到伯府,她也说不过去呀。   顾玄礼凉飕飕道:“谁叫夫人说不过去,咱家将他杀到说不出话,可好?”   林皎月一愣,随即攥着他的手掌轻轻摇摇:“您别老是这么说话,我还是会害怕的。”   真完蛋啊。   顾玄礼便噤声,听她娓娓道来,说得什么乱七八糟的已经全然听不进了,只能瞧见她低眉顺眼、温声细语的好看模样。   他总不信,总会怀疑,一个漂亮又聪明的贵女,怎会真的喜欢他这么个阴晴不定的死太监,多半是对他有所求,希望他能成为她的靠山和助力,   他不是不能给。   所以不用她提,他就要去杀那个世子妃,对方胆敢欺辱他的夫人,就该千刀万剐。   这是他能给她的体面和援手,让所有人瞧见,她是他放在心尖儿上宠的小夫人,动了她的人都得死,丫鬟侍卫死不足惜,连世子妃他都要杀。   但他的小夫人拒绝了,反过来倒过去地说着各种借口,他却咂摸出,她在替他担忧考虑。   那他还怎么杀那个宁王府的世子妃呢,若是杀了,岂不是就白白浪费了小夫人的一片苦心?   怎么说,就像是那个蠢货的存在,彰显了他们夫妻二人之间,情比金坚?   顾玄礼若有所思,渐渐有点喜欢上这个词。   多美妙,所有人都盼着他杀人,只有她拦着他。   她总是一次次打破他的认知,用这副柔软的臂膀穿透他周身的血污来亲近他,拥抱他。   杀人是为了哄她开心,可若她想要他不杀那个蠢货,那他就不杀。   林皎月得了应允,整个人都高兴不已,提着裙子高高兴兴离开后院,叫顾玄礼看得眯眼又抵紧上颚。   这么瞧着,体力是恢复了啊。   他吸了口气,侧目看向不远处的屋内,慢声骂梅九是不是睡着了,怎得药至今都没熬好!   梅九苦不堪言端着药出来,心想,啊是是是,他手脚慢,可若是他早出来片刻,定会被这人一鞋板子打回去。   谁知不多会儿,下人战战兢兢跑过来,见顾玄礼刚喝过药,神色放空似的躺在凉椅上,或心情还成,小心翼翼端出碗咸口的羹汤——   “夫人说感谢梅侍卫替她在宁王府教训了恶人,特意送碗羹汤来给梅侍卫。”   梅九满脸惊疑,深觉这个场景有点熟悉,又有几分不一样的危险!   顾玄礼一点一点扭头看过去,啧。   作者有话说:   本场恋爱最大受害人:梅九   本章恋爱最被憋坏的人:小顾   本场恋爱最忧心忡忡:皎皎:好愁,想当皇帝把烦人的人都鲨凋!(做梦) 第38章 暖意   休沐安歇的日子里, 宁王府却因着世子妃闹出来的大事,左右不得安宁。   深夜,谋臣们守在书房, 同宁王商议, 明日上朝他们这边自是要先递折子哭诉厂卫司目中无人的。   可为防九千岁发难,他们也已偷偷遣人在别处动了手脚,定叫九千岁焦头烂额, 忙不上顾着后院之事。   宁王手指敲打座椅扶手:“何处?”   府内, 一个叫闻溪的谋臣低声回道:   “前些日子, 瑞王派人刺探九千岁入段府前的一段过往, 之后那人便被抓了,关押在厂卫司中。”   宁王瞳孔骤黯:“入段府之前?”   “没错, 世人皆道九千岁起初是投奔段府来的远亲, 因当年的安王害了段尚书,入了安王府为奴, 才开始一心追求起权势, 但不论是如今的段贵妃, 还是老人们,都说不清九千岁投奔段府之前,究竟是从何而来。”   宁王觉得自己的心跳快了几分:“那瑞王……”   瑞王是他兄长,非同母所生,平日里看似蛮横无度心无城府, 可能在皇家顺利活到今日的,谁能没两把刷子?   新帝继位之前,瑞王可做了许多事, 不过是近来才装疯卖傻, 蛰伏罢了。   瑞王是想探寻什么?   或者说, 他在怀疑什么,惧怕什么?   闻溪道:“瑞王兵行险招,派人刺探,但他的人进了厂卫司就没能出来,导致整个瑞王一派焦灼不安,才叫下官发现了端倪,”   对方顿了顿,目光幽幽,“按照每月惯例,这几日九千岁都不会去厂卫司,咱们已经做足了准备,只待王爷一句话,今晚就能偷偷将人救出来。”   宁王深以为意,连连点头。   “但这事太大,属下也怕引得九千岁怀疑,所以须得再随便起些什么小事,将这摊水搅得更浑些,让九千岁也迷惑,灯下黑。”   闻溪说完,目光转向另一边,静默至今的林茂年。   宁王世子妃之事,同林家可是有扯不开的关系,林茂年自从害的世子非得娶了他府上侄女后,就鲜少再敢同宁王出声,眼下,所有视线都聚集在他身上,他懂也懂得,额角沁出密集的细汗。   所有人都似心照不宣地达成了协议,宁王亦早有将伯府那个庶子灭口的打算,再能配合瑞王救人之事,短期内闹得晕头转向,叫顾玄礼不敢相信全是他宁王府做的。   可阆哥儿……是伯府这一代仅剩的男丁了。   “林郎中,本王知道此事对你来说难以抉择,本王亦会亲自安排儿子去做,算是赏他个体面,等事毕,瑞王与九千岁那头都有损耗,这朝堂中空出来的份额,自有你的那一份。”   宁王打人一棍子,再赏个枣子,加之那些巧舌如簧的谋臣跟着一道喟叹,林茂年心中那为数不多绷着的弦,终是一根根松动或崩裂。   没错,伯府到了这一代子嗣不丰,声势也逐渐不稳,府中大事小事全靠他一人在朝谋算,早已疲惫不堪。   侄子没了,他还能同几房妾室努努力,再不济,过继个旁支过来也行,可振作伯府的机会,却不是时刻都摆在眼前的。   摇摆许久,林茂年深深拱手:“下官,明白了。”   宁王眉头松动,心情终于好些。   出了书房,他本想将此事快些同世子吩咐下去,可蓦然记起世子当日神色,他脚步一顿。   险些忘了,不仅仅世子妃是林府之人,下人转述当日情形,世子妃当着无数人的面控诉世子心思不正,不正的那位……正是那个林家庶子的胞姐。   宁王脚步一顿,眉间略显不满,转身打算将这件事交给了另外一个庶子去做。   那头林茂年脚步踉跄着回了府,首先就是周氏颤抖地冲过来:“如何了,大伯,双儿如今怎样了啊?”   女儿犯下那般大错,她第一时间便想去王府哭诉求情,可林茂年拦住了她,同她说,事已至此求情也无用。   那她又能如何,那是她女儿,是她唯一的女儿啊!   林茂年恨恨瞪了她一眼:“世子妃如今好好在后院养胎,你最好天天在家烧香念佛,求她不要再多生事端了!”   若非这个拎不清的妇人教导不好,他又何必眼睁睁舍了二弟、乃至伯府的最后一个男丁!   周氏喜极而泣,连连点头:“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林茂年又道:“近些日子,你好好看顾好阆哥儿。”   周氏眼中一闪而过晦暗:“大伯,我早就想说了,妙柔和阆哥儿当日在场,丝毫不替双儿考虑,我本已忍着咽下这口气了,你还要我看顾好阆哥儿,我如何看顾?”   林茂年忍着怒火,看了眼周围,压低声音呵斥她:“还不都是你女儿的错!你竟还敢怪到柔儿头上!?”   “我不是这个意思……”   周氏哑口,赶忙找补,可林茂年已经不耐烦了:“我不管你现在心里怎么想的,若是再出什么意外,觅双可就真保不全了。”   周氏咬紧牙,恨恨地低下头。   可谁叫她命不好,丈夫英年早逝,只给她留了这么个女儿,还有不省心的姨娘一家,如今老伯爷身子越发不好,全家只能仰仗大伯在朝中还有个五品郎中的官职。   周氏看着林茂年头也不回地甩袖离开,深深吸了口气。   深夜的督公府,林皎月坐在床畔等了许久。   “夫人,您最近需要静养,早点歇息吧。”阿环服侍她喝完药又漱口,见她仍不打算躺下,忍不住小声劝了句。   林皎月若有所思朝外望了眼:“后院灯熄了吗?”   阿环便出去看了一圈,回来同她说,黑漆漆的,熄了。   林皎月张了张嘴,就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小珍珠白日睡饱了,这会儿倒是精神奕奕地溜了进来,这些日子大家都忙得顾不上,它得了空,赶忙过来讨小鱼干吃。   林皎月便借口道,那她还要喂会儿小珍珠的。   白莹莹的猫儿到了要换季的时候了,高兴抖擞,洋洋洒洒落了一大片毛,看得阿环就开始窒息。   阿环看到林皎月好似真十分放松愉悦,也不好再说什么。   经历了前些日子的事,她这个作丫鬟的心里都害怕呢,而夫人被嫡姐那般坑害,除了害怕,想必更有心寒吧。   所以自夫人醒来,她不问,自己也不答。   林皎月喂着喂着,发觉小珍珠尾巴甩了甩,开始洗脸洗爪子,不吃了。   “它今日胃口倒是小。”   阿环点点头:“孙嬷嬷说,自从上次那遭过去,小珍珠的胃口就不如以往了,今日是想您了才来蹭蹭,本就不饿。”   林皎月讶然,心头酸酸的,伸点了点它的粉鼻尖儿,点得小猫咪打起哈欠,又伸脖子过来主动蹭她。   林皎月眼中浮现柔软,也是这会儿,她才轻声问:“昨日我离开后,二姐和阆哥儿如何了?”   阿环一顿,打量了番她的神色后,这才缓缓将当日后来的事情说出来。   二姑娘和阆哥儿无事是最好,林皎月却捉住了一个细小得几乎被忽视的点——   “李世子为了第一个看清状况,踢倒了阆哥儿?”   阿环点头:“奴婢在后面看得清楚,也有几分难以置信,传闻李世子端方,情急之下竟然出手又狠又准。”   小珍珠跳到了林皎月怀中,林皎月顺手接住它,缓缓摩挲起它顺滑的皮毛。   她心道,那是必然的,君子六艺李长夙学得很好,看起来也远不止表面的孱弱,   前世她没机会看到对方与自己家人相处,也不知道自己是受了林觅双的陷害,故而便忽略了一件要紧的事——   阆哥儿的死,和李长夙、林觅双有关系吗?   想到这里,她手上的力气不自觉重了几分,小珍珠不满地抬头冲她喵了几声。   林皎月被它打断思绪,趁着旁边只有自己的人,戳了下它胖胖的小屁股:“怎得,你也和你那个主子一样,碰不得?”   阿环吸了口气。   这这这,进度颇快啊。   它的另一个主子,这会儿也正龇牙咧嘴,张牙舞爪着。   顾玄礼多少日子没杀人,今夜便将闯入厂卫司的十八个刺客尽数困住。   厅堂除了入口和后门,两面墙前皆摆放着各式兵器架,架着开了锋、见过血的诸般兵器,杀伐之气迎面凛冽,两排烛架更是将夜里的厂卫司烧得灯火通明,犹如业火地狱。   石砖地上堆积了一层厚厚的血浆,得用水冲洗过一遍又一遍再能清理干净。   他咧着嘴角,像逗猫一样将这些人逼到绝路,一一虐杀。   “顾玄礼!”被逼至绝路的刺客撕心裂肺地吼他名讳。   顾玄礼咧开嘴抬手就是一刀:“孙子叫爷爷作甚?”   “死阉狗,你也配有孙子!”   这些人无一不在咒骂他,忍着恐惧也要拼了命地合力诛杀他,却又耐不住愤怒地质问彼此和他,为何九千岁今夜突至,不是说他每月这段时间不会出现,亦出不动手吗!   顾玄礼的轻笑声在这场混乱中微不足道,又震耳欲聋。   他啧啧两声:“咱家这身子,倒是被诸位打探得清清楚楚。”   他眼中寒光闪烁,被飞溅的鲜血添染一抹又一抹热烈。   可他也不回答这些人的问题,将死之人,何须知道缘由,何须知道对错呢?   他们被主子派来厂卫司,就证明了他们的主子已经不在意他们的命了,那顾玄礼也不在意,   别人不要的,啧,他也不要。   全杀了才好。   这头十八个人尽数断气,梅九从厂卫司后院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督公,还有一波人绕了后门,人被劫了!”   顾玄礼抽刀扭头,眼中血光淋漓,梅九当着厂卫司众人的面,险些被顾玄礼劈成两半。   回去的路上,他还在那儿捂着肩上伤口委屈:“督公,人明明就是你自己故意放走的,厂卫司里也都是用命筛下来的人,您当着他们的面还要作这个苦肉计,何必呢?”   厂卫司但凡有一根钉子,能被他们督公一手点蜡一手提刀,挖进祖宗十八代的坟里,   几次清缴下来,这就是一座固若金汤的堡垒,故而京中其他人都惧怕厂卫司,因为他们都是一群只会听命杀戮的狗。   所以他不明白,人质故意被放跑了,吩咐蕃子们一声,让他们去外面这么传不就行了,为什么要真真的给他一刀啊,为什么啊?   半晌,在他前头驾马的顾玄礼侧目微微一笑:“汤好喝吗?”   梅九:“……”   有病啊!   回府后,顾玄礼先去了后院,换下沾了一身血的曳撒和里衣,再将伤口简单处理。   等做完这些,他脑海中忽然闪过小夫人目光炯炯地问他,今夜还去主屋睡吗。   他拾掇衣服的手顿了顿。   不知为何,他依稀想起了七岁之前,模糊的快记不清的回忆里,母亲叉着腰对要带他和兄长出去的父亲说,回晚了就别回主屋睡了。   他的父亲脖子上架着他,手边牵着兄长,咧着笑脸说,要回来的,再晚都要回来的。   深夜里,懒得点灯的顾玄礼扭头朝外看去,月明星稀,除却那一个大圆盘,别的地方只显得更黑寂。   他慢条斯理将擦血的帕子扔到一旁,突然就觉得,太冷了,   他也想去找点温暖。   主屋留了盏微黄的摆灯,阿环在耳房刚听见动静就想起身,然而眼前一闪而过督公的身影,她微微讶异了下,将心放了回去。   想了想,她轻手轻脚起身,退出屋外静静守着。   林皎月睡得很安静,虽然白日里越发胆大包天,可缩在被衾里便又显得乖巧绵软。   身后蓦地软软陷下去,她茫然勉强地眯开眼。   一只冰冷的手从寝衣钻入,从后背绕到身前,将她拉进个冰窟窿,瞬间便冻醒了。   始作俑者不以为意,反倒舒服得轻轻吸了口气。   叹气声里,夹杂着少女低低的惊呼和难忍的呜咽:“冷……”   始作俑者凑过去,咬了口她的耳尖:“给咱家忍着。”   呜咽声止住,林皎月轻悄悄地偏过头,一眼便望到顾玄礼那双黑如沉夜的眼。   第一次见到时,他就是眯着这双眼,自上而下,将她刮了个干净彻底。   现在,这人撑着脑袋,眼神散漫又慵懒,将白日里的那股子锋利包裹起来,只剩叫人心动的俊美风流。   她脑海中蓦然又想到自己曾经的那个念头——   若顾玄礼不是太监,这般恣意风流的青年人,该是何等的风姿卓绝,意气风发呢。   “咱家脸上有花,叫夫人梦里看傻了?”   顾玄礼睨着她呆呆的模样,忍不住刺她一句。   林皎月顿了顿,觉得这人对自己其实很好,就是多余了这张嘴。   她打了个哈气,嗯了一声,软绵绵道,夫君真好看,便将头重新扭回去,背抵在顾玄礼怀中,再次睡了过去。   顾玄礼顿了顿,脸上慢慢露出一抹不可思议。   半晌,他轻哼一声,手指轻轻在她身前使了个坏,听着小夫人在梦里发出个哼哼,磨着牙想,又勾又缠着叫咱家晚上过来睡——还真就是单纯地睡啊。   幸好白日回去喝了药,否则今晚,定叫你睡不成。   肿了也不行。   翌日清早,林皎月刚一动,顾玄礼就醒了。   两人还维持着昨夜睡时的姿势,顾玄礼的身子被她暖了一夜,也不似回来的时候那般寒凉。   他目光微动,感受到小夫人小心翼翼握住了放在她胸前的手。   从一个柔软的地方,转而被牵入另一个温暖的掌心。   林皎月以为人没醒,就轻轻慢慢地打量他的手,他掌心覆着磨砺出的茧,手指细长,指骨分明,算得上十分好看的手。   就是太凉了,和他这个人一样,很难才能焐热一次,从昨晚到现在,也就才捂暖了一点点。   她微微垂下头,对着他的手,轻轻呵了口热气,然后用自己的手合掌包住。   几次往复——最后一次,被修长的手指勾住了唇,伸进去拨动了软软的舌尖。   林皎月呜呜叫着,被拨弄了好一会儿,顾玄礼才好心地松开手,轻轻叹了一声。   林皎月撑起身先发制人:“还没漱口,您怎么一点儿都不讲究!”   顾玄礼望着湿漉漉的手指,挑了挑眉:“夫人昨日早上还没漱口就抱着咱家啃,那就讲究了?”   林皎月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可被吃进嘴里是一回事,当着自己的面,他的手指还晶莹莹的,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她扑过去,随手用自己的寝衣将顾玄礼的手指擦干净,边擦边小声埋怨,那她今早也只是好心好意想替他暖暖而已。   顾玄礼扯了扯嘴角,跟着起身,随口告诉她,下次别暖了,暖不回来的。   “那不行,大夫说,人身上的温度若是一直不正常,会死的。”林皎月也随口那么一回。   顾玄礼整理衣襟的动作便那么顿住了。   她不想他死,嘿哟,稀罕人。   他险些又随口回一句大实话,早死晚死都是死,咱家死的早,大概所有人都会高兴,无一例外——如今却例外了一个她。   可夏末的晨光晴好,透过窗沿落进来,垂在她凝滞般的笑颜上,顾玄礼突然就不想用死这个字眼来打破宁和。   他默不作声地掠过这个话题。   趁着短暂的空荡,林皎月把衣橱里的新衣给他拿过来:“督公今日是不是要上朝?外头的衣服屋里没准备,但是有新的里衣,您穿这身吧?”   顾玄礼扫了眼,同她之前身上的一套里衣用得一色的布料,应是前阵子让锦绣阁一道定制的。   见他不说话,林皎月鼓起勇气:“妾身给您换,好吗?”   顾玄礼垂着眼懒洋洋嗯了声,任由林皎月伸出细嫩的玉指,将他的上衣慢慢解开,脱下。   他的身体很结实,抱着林皎月的时候她就知晓,如今青天白日地看着,果真同大部分宦官不一样,   可紧实白皙的皮肤上布满伤痕,青青紫紫,甚至有些看不清是什么的伤痕,新的覆着旧的,隐隐还似渗着血。   怎,怎么如此吓人……   林皎月原本心头的岁月情好夫妻温存被一吓而空,瞪着双眼,下意识看向顾玄礼。   可这人好似压根没放在心上,也没料想林皎月会惊讶,视线撇在另外一边,似在想别的。   既如此,林皎月也不好打破这短暂静谧。   等林皎月碰到他腰带时,顾玄礼转眸,轻轻扫过她略显凝重的脸。   末了,他无声笑了笑,将腰带从小夫人手里拿过来。   “瞧你委屈的。”   他自己来。   从小到大,能记事起,这些小事就没让外人伺候过,更别提是他当了太监之后。   林皎月却想攥住他的手指,告诉他,自己不是委屈,只是有点害羞……以及害怕再看到另外半身,遍布伤痕。   她本以为,他高高在上,又武艺高强,身上不会如此伤痕累累的。   可这会儿说,或许又更会显得欲盖弥彰,让他误以为,她只是在找借口,遮掩她不想看他下身的犹豫。   她侍立在净室外面,隔着屏风,隐约看顾玄礼随意将披散的黑发随手束起,身影孑立,显得十分孤独。   她突然想起个事,决定还是要告诉顾玄礼。   对方已经为她闹了一通宁王府,自己想同这个人长长久久,就要在力所能及的小事上,全盘坦诚。   于是她趁着顾玄礼心情还不错,告诉对方陆盼盼先前找她的事,怀疑,镇国公府或许要对督公不利。   梅九正走到门外,算着时间给顾玄礼送衣服,听到镇国公三字,脚步微顿,往后撤身几步,立在门边未敲门。   顾玄礼也微微一顿:“自己瞎猜的?”   林皎月气不愤:“不是瞎想,是有理有据的猜测,因为我觉得,单单对我一个人,陆姑娘不必那般前顾后瞻。”   所以,对方考虑得必定是您!   她想了许多日,用这种理由来说,最为安全。   顾玄礼的神色有些微妙,他换好了衣服,走出来细细琢磨打量起林皎月。   林皎月心虚不已,便随口多捻些旁的好听话:“不论妾身猜的是否准确,您,您多仔细些身边周围吧,万一呢?”   “……您的身上有伤,妾身,瞧着心疼。”   她给顾玄礼穿衣服的时候,因着顾虑他身体特殊,所以没敢用力,所以等顾玄礼走到身前,俯下身时,前襟便开得大了些,将这人如野兽一般的身体大咧咧敞在眼前。   林皎月一抖。   谁知,这般压迫而来的顾玄礼没有眯眼诘问她,只是笑起来,探头又咬了口她耳尖。   “夫人这一遭,越发聪明伶俐,会讨咱家欢心了。”   他声音喑哑,比寻常男子多了几分柔和,林皎月被他咬过的地方烧得发烫。   出门后,顾玄礼看了眼站在一旁的梅九,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梅九低着头,看不清眼底的表情。   顾玄礼一只手接过外袍,另一只手拍了拍昨日劈到对方的伤处——   他不说话,眼中笑意却透着寒,叫梅九抿紧了嘴,痛得额角沁汗。   林皎月倒是不知道这人莫名其妙在外又发了次病,身子爽利些后,在阿环的搀扶下梳洗又吃了早饭。   她本想今日稍后,再不舒服也要去一趟伯府,倒没想到,早饭刚吃完,管事来报,伯府来人了,来的是沈姨娘。   作者有话说:   沈姨娘:(战战兢兢)我来尽到一个丈母娘该尽的责任了! 第39章 邀约   沈姨娘出府一趟不易, 罔提这次来的是督公府。   她一个自小被关着教养的扬州瘦马心中早就七上八下,攥着手绢,下马时, 两腿都在哆嗦。   幸而林皎月很快出府相迎, 见母亲神色心中便了解了大概,便仿若随口告知,今早督公上朝去了, 沈姨娘才稍稍松了口气来。   管事和孙嬷嬷等人一听夫人的母亲来了, 当即十分重视, 将二人请去了花园的水榭里, 瓜果茶水一一呈上。   这番动静下来,沈姨娘再胆小甚微, 也看出了女儿在督公府里过得当真不错, 将她前前后后里里外外看了个遍,果真样样都好, 高兴得没忍住泪。   期间, 爱凑热闹的小珍珠也靠了过来, 试探过沈姨娘是个没威胁的,便大大咧咧跳到了对方身上撒起娇来。   沈姨娘原本见别家贵人养过这种金贵的猫儿,当下喜得不行,眼泪便止住了。   林皎月笑说:“母亲真是偏心,瞧我就哭, 见到小珍珠就笑。”   “小没良心的,笑多容易,哭才是真的为你好, ”沈姨娘轻轻瞪她一眼, 轻悄悄地拍小珍珠,   “阆哥儿回去后和我说了宁王府的事,真把我吓得不轻,要不是夫人不允,我那日就想出府来找你了。”   林皎月眨眨眼,知晓母亲还不知当日事出最大的是她,便也将此事继续瞒下,笑道:“那她今日怎么就答应让您出来了?我原本其实也打算今日回府的。”   “可能是后来知道了二姑娘有了身孕,在宁王府没受多少罪,她心里松气儿了吧。”   沈姨娘人美又单纯,被周氏压了这么些年,早已没了一开始还有几分争宠的小算计,道听途说下人们议论的,听什么就是什么。   林皎月想了想,也有几分道理,便不在意周氏,转头问到阆哥儿。   沈姨娘叹了口气:“要我说,让他吃这次亏也好,以后凡事就不那么冒失冲动了。”   林皎月讶异:“李世子踢得很重吗?”   沈姨娘还不知道阆哥儿背着她偷偷习武,只当一个文弱少年被人这般踹了:“不重也得仔细照料着啊,你们姐弟俩都是我的心头肉,缺斤少两我恨不得给你们自己补上!”   她想着阆哥儿嘴硬的模样,又气:“可你是不知道他现在多气人,我埋怨他,让他下次谨慎小心些,他还怨怼我,说也就是嫁给那李世子的是二姑娘,若嫁过去的是你,他定要再去一趟王府,将你带出来,不受那李世子的气。”   林皎月眼瞳骤然缩紧。   原先的猜测,被沈姨娘转述的这句话轻而易举勾连上了。   前世事发当日,阆哥儿并不在现场,可在那之后,阆哥儿是否如他所言,闯进宁王府了呢?   若是阆哥儿进了宁王府,惹恼了李长夙,是不是便因此惹祸上身了?   她伸手去握杯盏,想喝口水压惊,不料心神震颤,连带着指尖也微微发抖,不慎将水杯打翻,惊得小珍珠喵喵叫得跳了出去。   “怎么了!可是身子还不舒服?”   沈姨娘赶忙起身过来给她顺气,“我听妙柔和阆哥儿说,你那日身子不爽利提前走了,可是还没恢复好?”   林皎月任由沈姨娘和阿环一齐给她擦拭指尖还有身上的水渍,不动声色笑道:“昨日应着了风寒,回来睡一觉就好了,母亲不必担心。”   等那湿漉漉的潮气被擦净了,她终于收拾好心情。   还缺一条实证,若是前世“意外”打杀阆哥儿的那个人,当真同宁王府有隐蔽关联,便算给她一个明白——当年阆哥儿之死,正是宁王府。   沈姨娘见她神色平和笃定,果真没多少惊惶不安,便也放心了心。   四下看看,见阿环离了水榭里,去外头站着了,这才转身,轻轻悄悄将她带过来的小盒子放到林皎月面前。   深色木盒被轻轻打开,林皎月随意撇过一眼,目光微顿。   沈姨娘叹了又叹:“本该早些给你的,可成婚太仓促了,我托人加紧赶工,也花了好几个月,还有几样还没送到……”   木盒的梯笼里,小巧玲珑的铃铛被束着红绳,看起来十分安静乖巧,随着沈姨娘说话动作,被晃动得发出清脆的鸣响。   沈姨娘继续说,只是声音压低了几分,如同在说些什么不得了的机密:   “男子再,再怎么说,也都是粗心的,你不要因为他如今待你还不错,就任由他随意拿捏你,母亲给你挑得这些,用起来不会叫你不舒服,你要将这主动权,拢在自己手里!”   林皎月满脸诧异,终于后知后觉,   她母亲今日鼓起勇气来督公府,不单单是为了看望她,更是身体力行,教她固宠来了……   母亲可真是,艺高人大胆,都算盘到到督公头上了!   原先心中那股沉郁晦气被这几个铃铛轻轻一晃,全响没了。   可林皎月终归没反驳,也没制止母亲,而是忍着脸红,默默听着。   学问嘛,用不用是一回事,懂不懂又是另外一回事,不压身的——   回头就把它们全藏好了,一根线头都不能露。   她总觉得,被督公瞧见,以他捉摸不透的性格,自己肯定是要吃苦头的。   沈姨娘一看就知道她存着敷衍的心思,怒其不争地轻轻戳了把她脑袋:“上次跟你说,有空多关心关心督公,熬些汤药给人送去,你定也没照办,再过几日便是七夕了,母亲都替你着急!”   林皎月哎呀哎呀地撒着娇,握住母亲的手指笑道:“谁说女儿没照办,送过的呀~”   就是人家没喝,倒了而已。   沈姨娘将信将疑,终归拍拍她的手:“那你记好,这些东西,是时候用上些,增添情趣。”   林皎月点头道是是是,心里想,藏起来,您走了就藏。   等这些重要的事情都说完,林皎月照例问了母亲祖父身子,得知还是老样子,但也没有变得严重,她只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祖父一生洒脱不羁,到老只求家和团圆,谁料前世他们几个小辈一个个踏进万劫不复,叫白发人垂泪。   可今生,她没被人拘在后宅,林觅双代替她进了宁王府,哪怕再兴风作浪,终归比曾经的她好得多,加上长姐未嫁冯坤,阆哥儿也还没出事,料想祖父应当不至于再伤神了呀。   她想不明白,索性暂且放下,待他日再回去看看。   午膳留沈姨娘吃了饭,饭后,林皎月同母亲一道出门,亲自将人送回了南坪伯府门外。   她今日本不该出门,因担心宁王府的事牵连甚广,且身子也没恢复,该在家好好待着才是,   可母亲第一次来,她必得作出表现,努力叫伯府、乃至外头观望的人看清楚:督公夫人过得极好,恣意快活,受尽了督公的宠爱。   只有这样,她的母亲和弟弟,还有祖父,才能好。   等这阵风头过去,她再回伯府看望祖父和长姐。   回到洒金巷外头,巧的是偶遇顾玄礼昂首驾马,正要进巷。   他惯常不在意周围人敲他惧怕或者厌憎的目光,更有甚者,他享受别人看不惯他又干不掉他的恣意畅快,整个人高高在上,好似冒着风雪也从容自得。   林皎月瞧他俊美,瞧他那双会对自己笑得眼眸低垂,心头突然有几分发热,不顾巷口人声鼎沸,街道上贩夫走卒穿梭而过,把车帘揭得更开——   “督公!”   周围人群心中皆惊,夭寿哦!   顾玄礼勒住缰绳,面无喜怒地扭头去看,   只见马车缓缓从巷外驶进来,人群避如蛇蝎似的给她的车驾让道,像眼睁睁看着年轻漂亮的小娘子从秋日明媚的地方,一步一步献祭到他这头的深渊里来。   献祭,   啧,他不露痕迹地勾起唇角,突然很喜欢这个词,因为好似他这个恶鬼,即将把小夫人拉近自己,再一口一口,吞噬殆尽。   林皎月攀在车窗边,原本还有些担心自己如此频繁出门,督公可会生气,可她发现,督公好像根本不在乎寻常男子在意的三从四德,礼义廉耻,   他在对她笑呢。   林皎月便胆大了几分,更为自己今早不打招呼出行而卖乖,温柔小意地甜甜体贴:“您下朝了吗,今日还出门吗?”   顾玄礼收回视线,马匹却不快不慢平着车窗踱步,像他慢条斯理心不在焉的说话腔调:   “夫人要有想杀的人,咱家可以再出趟门。”   林皎月已经习惯了自动忽略这种屁话,笑得乖巧又甜美,两只细嫩白皙的手臂撑着下巴,眼巴巴看向他:   “那就是不出门了,我们今晚吃羊肉锅好不好?妾身刚刚送母亲回府,听她说起有家羊肉不错,买了些回来。”   零星几个跟在顾玄礼身后的蕃子,闻言顿了顿,忍不住抬起眼。   巷子外头的人也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什么,晚饭吃羊肉锅?   嗜血啖肉的恶鬼九千岁,竟也有被人小意询问,晚饭吃什么的时候。   哈,他也配?   他手上沾了多少人命,恣意妄为了多少年,整个京都里哪个角落没有他杀人溅出过的血,这样的人,也能过上如此安逸的日子吗?   巷外传来此起彼伏的低声叱骂,可他们没胆子指名道姓,更不敢大声嘲讽,嗡嗡隆隆,像烦人的蜜蜂。   顾玄礼微微侧头,有几分捉摸不透地看向林皎月,   她听到了,可始终冲着他笑。   太招人疼了,比小珍珠还会撒娇,谁能不喜欢呢。   他跟着笑了声,舌尖舔了舔牙根,慢悠悠吆喝:   “吃,夫人喂的,掺□□也吃。”   林皎月讷讷。   他是这么幼稚的人吗,怎么谁的气都要别一别呀。   林皎月买羊肉,其实还真没想能请到顾玄礼来吃,所以跟在旁边的阿环听到督公应允后,心里有几分诧异。   那明明就是夫人路过,瞧着新鲜随手一买的,哪来的特意?   不过她很快垂下头,狠狠压平要翘起来的嘴角。   夫人真厉害!总能三言两语,就将督公哄得熨帖!   众人回府后,管事得知了督公晚上要同夫人一道吃羊肉锅,和阿环一样的反应,还是孙嬷嬷忍着笑,恭敬去询问了林皎月,要吃什么口味。   林皎月想了想,抿唇笑了笑:“我去问问督公。”   她小步晃去了后院,顾玄礼依旧躺在树下的凉椅上,大槐树的枝叶墨绿得像一团沉沉的浓云,视线落过去都宛若能触到凉意,凉椅旁边摆着盆冰鉴,幽幽散着寒烟。   林皎月四下望望,还没说话,那头顾玄礼抬起眼皮:“大活人在这儿呢。”   林皎月笑出来,走过去蹲在凉椅边,下巴枕上他的手臂:“看见啦,只是在想,梅掌班今日不在,您也没喝药。”   顾玄礼呵了声,不置可否,手肘反过来,轻轻捏住她尖瘦的下巴。   热热的。   夏末初秋,秋老虎时不时发威,熏得她脸颊微微泛红。   “有事说事,撒什么娇。”   林皎月目光微动,夹着狡黠的精光,不退反而贴贴他的掌心,小声道:“因为妾身怕今日上过朝,督公不开心了。”   他烦她哭的时候,随口提过,今日上朝定会因大闹了宁王府,被参。   顾玄礼:“……要不开心还等到现在?”   在巷口的时候,她一双笑眼灼灼如华,也没见怕啊。   小心思挺多。   他漫不经心切了声,闭上眼,想到今日早朝时的场景——   因他到底没动手要了世子妃的命,宁王不好借题发挥,只得沉着脸,一副有苦难言的模样,只有几个大臣满脸痛心,却也仅仅只敢拐弯抹角地暗指,厂卫司太过目中无人了些。   这种无足轻重的抨议,如同御史台每日的日课,叫人连提耳详听的兴致都没有,论及生气,不过是为了哄她不哭,随口糊弄的。   圣上其实希望看他同宁王闹僵,不仅仅是宁王,但凡在京中颇有威望的皇亲重臣,圣上私心都恨不能叫他一个个手刃,哈。   可惜,继位两年,除了厂卫司,京中其他势力仍盘根错杂,边关的镇国军被蛮子绊住,一时半刻也回不来,圣上的龙椅便算是没坐稳,   所以所有人也不敢真有什么大动作,连瞧自己在京中横行无忌,抄家冲府,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他们都怕他,却又都馋他是把好刀。   有什么好气的,这就是他所求的。   “那如果督公没有不开心,我撒娇,也只会让您更开心呀,对不对?”   林皎月下巴轻轻枕着他的掌心,眯着眼笑道。   顾玄礼怔了很久,才睁开眼,还没说话,林皎月就小声打断他:“不要说我脸皮厚了。”   说了那么多次,再好脾气的人也要反驳。   顾玄礼眯起眼,看她说话时,眼睛闪烁灵动,脸颊上的雪白肌肤随着唇角勾勾扬扬。   他舌尖抵了抵上颚,宛若伺机的毒蛇已经舔舐到猎物。   “夫人不让的规矩越来越多了。”   半晌,他轻轻哼了一声,伸出两只指腹,夹了把她脸上的小软肉。   软糯糯的,比捏小珍珠时还细腻滑手。   林皎月观察了他的神色不似不悦,心中悄悄松了口气,心有灵犀般提道:“连小珍珠也有它的规矩,过了两个时辰的鸡肉就不吃了,也没见您饿着它呀。”   所以她规矩多了点怎么呢,她是他的夫人,是府里的女主人,他若准得再多点,她的规矩还能更多。   顾玄礼不和她拨这口舌,懒洋洋抬眸:“到底什么事儿,这会儿不提,没准咱家明日就不应了。”   “提的提的!”   林皎月往后仰身,空出间隙握住顾玄礼的手,微微提着心跳,将自己的手指一一卡进他的指缝间,   “今晚的羊肉锅,督公要吃白汤还是红汤?偏甜口还是辣口?”   她殷切切地看着他,满脸较真。   顾玄礼沉默了好一会儿,   半晌,他开口:“还有呢?”   林皎月眼中一闪而过诧异,叫顾玄礼窥见后,刚刚宛若半步悬空的心脏重新缓慢正常地跳动回来。   哪怕她说过喜欢他,他也有分寸地晓得,自己这种混账玩意儿,之所以值得她喜欢,也该是因为她对他有所求。   他不怪她,反而觉得这样很好,有目的才能长久,才能更受他掌控,   如同他有目的,才能在这十几年间,勉强维持个人样,对着两任天子、三姓主子俯首称臣。   他漆黑的眸子划过克制的笑,瞥了眼被林皎月交缠的手,轻轻抬起,牵动另一只冰肌玉骨的手:“说吧,咱家今儿个心情好,都应夫人。”   林皎月低头看了眼,抬起头,嘴角悄然扬起:   “再过几日就是七夕了,若那日督公无事,就陪妾身去城里看看花灯吧。”   她眼里落入树枝间漏下来的光斑,熠熠生辉。   她险些忘了,回门那日之后,他对着有求而来的自己,也曾这样一口一个还有吗。   想来,他向来难以置信,原来有人真的对他无所求,亦或是所求得如此简单,所以那日终于失了预计,恼羞成怒。   可她不想让他总囿于那股子孤独冷寂的预计里,她想温暖他,待他好一些,一次不成,就两次,总有一天他会习惯的。   顾玄礼难得哑口。   最后,他选了白汤锅,难辨喜怒地叫她同厨房说一声,厨房自己会看着办,   至于七夕,瞧着小夫人翘得压不下去的嘴角,他板着脸没好气让她回去等着。   他真是高估了对方,明明是最好的时机,让自己出手替她找宁王府、或者是旁人的麻烦,她却只有如此浅薄的情情爱爱!   她知不知道,落到实处的好才是好?   光想着从他这儿卖乖,卖到最后又有什么用,不提前把她那些乱七八糟的障碍扫了,不提前把要杀的人杀了,就等到哪一天,同自己一道进坟冢……哦不对,死心塌地跟着他,被抛进乱葬岗吧。   顾玄礼躺在阴凉里许久,仍是消不下从心口涌入浑身的热意。   吃什么羊肉锅,还没吃就燥得人发慌。   林皎月不知道顾玄礼心里竟然在如此扭曲地编排,她乐滋滋地回来将顾玄礼的口味告知了孙嬷嬷,再跟着孙嬷嬷一道去厨房,亲眼看着厨房收拾烹饪。   厨子手法精湛,很快便拾掇干净鲜红的羊肉,焯去血水,再放香料入锅,炖煮出香浓的肉香。   林皎月看了一半,悄声问孙嬷嬷:“可是因为督公不沾酒,所以府中炖羊肉时也不加烧酒焯水呀?”   孙嬷嬷讶异一番,随即叹道:“是了,老奴忘了京中的做法是要用酒的,也不知夫人可否吃得惯?”   林皎月恍然点头,下意识想起阆哥儿曾经戏说逸闻,听闻西北戍边的将士们吃羊肉也不用酒,因着边关物资珍贵,酒是能救命的东西,自然不会为了追求烹饪口味就加。   她抿唇笑道:“是没吃过这种做法,但尝试一次也不错。”   随即她想到什么,盘算着手指掐算日子。   “夫人,您在数什么?”孙嬷嬷好奇地问。   其实她已能大致猜得出督公哪日喝过药,他每次喝完,原本或温热或滚烫的身子,都会变得格外寒凉,而刚刚她去握他的手,明显不是那副温度。   她想了想,轻声回答:“羊肉易上火,我去熬些上次的补汤,缓缓羊肉的热气。”   孙嬷嬷讶异:“上次那补汤……”   她记得,夫人熬过一次,还亲自送去了厂卫司,可那次回来,夫人将汤碗食龛送回厨房,再未提一字,督公也隔了许久不曾回来。   这次……   她顿了顿,没说什么旁的话,只点点头:“老奴帮您。”   一下午匆匆过去。   顾玄礼晚上拉着张脸,慢吞吞走到堂前时,便看到满桌琳琅佳肴,撒了香料的羊肉汤浓香滚滚,给入秋的寂夜凭添人间的烟火气。   林皎月见他来了,笑眯眯去牵他的手。   “您来啦~”   声音如同雀跃的黄鹂鸟迎接心上人,丝毫不像是对着个神憎鬼嫌的死太监。   嗯,手掌心尚且算温热,没喝药,林皎月脸上的笑意更热烈几分。   顾玄礼的目光从桌上挪到她的脸,她竟因为和他一道吃饭,还上了妆,额头的朱红花钿被烛火照映,泛着比浓香佳肴还勾人的细腻脂光。   顾玄礼喉头微动,任由她牵住自己落座,丫鬟们这才陆续上前,伺候主子漱洗用膳。   这依稀是他们二人第三次同桌用食,第一次在瑞王府赴宴,两人各怀鬼胎,能撑着体面已极为不易,第二次也尽是他在恶劣逗她,自然食不知味,   不似今日,羊肉酥烂冒着热气,淡淡的腥膻被浓烈香料覆盖,一口咬下,满是奇异脂香。   其余菜色也都是府内厨子的拿手好菜,听闻今晚夫人邀督公一道用餐,自是十八般武艺尽显。   顾玄礼自己都不知道,他还有吃得这么多的一天。   林皎月倒是看的很开心,笑得他一边漱口,一边目光飞过来:“瞧夫人高兴的样子,不知道还以为这些都是你做的呢。”   林皎月噎了下,撇了撇嘴,也扭头边漱口边道:“您若是不介意,我是可以做的。”   就怕吃了,他不会似现在这般好心情了就是。   顾玄礼自然也知道,他的小夫人再可怜兮兮,毕竟也是南坪伯的孙女,哪会自己下厨。   林皎月抬起眸子,小声又认真地问:“若我做了,您会用吗?”   顾玄礼冷飕飕想,干嘛和自己过不去。   可她额上的花钿实在好看,哪怕被肉塞饱了肚子,他依旧心心念念垂涎。   “会,”他慢条斯理抵了抵上颚,连哄带骗,“咱家不是说了吗,夫人喂得,□□也吃得。”   就是他的小夫人,得付出点代价。   林皎月几乎忍不住笑,轻轻对他说,等着,便起身提着裙子跑开。   他啧了一声,开始害怕她真去破坏后厨了,不一会儿,林皎月端着托盘,盘上摆放着两碗看起来熟悉,味道也熟悉的补汤过来。   “羊肉腥膻上火,夫君,妾身熬了温和的补汤呀。”   她惯常聪明又心机,忐忑不定讨好他的时候,总是爱叫最旖旎的称呼。   妾身,夫君。   作者有话说:   皎皎:大郎,喝药啦~ 第40章 情意   药碗被拂到地上, 炸裂成一滩狼狈的水中花。   “我不喝这个!为什么世子不来,你们是哪个院子的,我从未见过你们, 你们是不是想害我的孩子!”   林觅双踉跄两步, 背抵在身后的床栏,声嘶力竭地指着送药来的丫鬟婆子质问。   宁王府的丫鬟多是家生子,见到的都是老谋深算温文尔雅的人, 何曾见过此等泼辣性子的主子, 当即惊得说不出话。   还是婆子出言劝慰:“奴婢是世子安排过来照顾世子妃的, 这药也是安神保胎的补药, 世子妃不必多虑……”   “我不需要安神补胎,我的孩子好得很!”   她根本等不及婆子说话, 狠狠推开几人, 豁出命般往屋外奔去。   被关在院中已有几日,初时尚且能保持镇定, 可习秋被处死, 世子也一连多日不来探望她, 如今又有面生的奴仆来给她送药,她孑然一人终于怕了。   她要去见李长夙!   她要问他,为何要如此对自己……   不论自己做了什么,终归是他明媒正娶的世子妃,自己的伯父亦是他宁王府的谋臣, 他怎能如此!?   “世子妃!”   “世子妃您不能出去!世子吩咐了您如今得好好修养,不得出院子!”   林觅双怒红了眼,张口怒吼:“我要听他当面同我说!”   可女子体弱, 到底冲不破王府铁卫的阻拦。   她声嘶力竭地痛斥这些人狗胆包天, 她肚子里可是怀了未来的宁王, 他们若伤了她,定叫他们不得好死!   尖锐的辱骂声从偏院一路传开,正在花园中同庶弟说话的李长夙听到动静,眼底一闪而过晦暗潮涌。   庶弟尴尬不已,低声道:“兄长还有事的话,愚弟要不先行告退……”   李长夙神色恢复如常,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无妨,你既有难题,自当以你为重,你嫂嫂孕中易怒已是常事,我晚些去劝劝便好。”   庶弟便讷讷点了点头。   他是来同李长夙请教,该如何……处理些府外的杂务的。   父亲让他去处理南坪伯府的那个庶子,可他对对方毫无了解,能使唤得人手也比不上作为世子的嫡兄,思前想后,终于决意来请教一番,却又不敢太过暴露自己要做的事。   这毕竟是脏事,黑事,但能接到这种差事,又代表了父亲对他的信任,于情于理,他都不敢说得太明白,叫嫡兄察觉出来。   李长夙几乎一瞬间就明白过来,心中了然,父亲果然要杀林阆。   可他想不明白,仅仅为了所谓的颜面,便要杀伯府的庶子,难道父亲就不担心会引其姐夫——即顾玄礼的不满吗?   确实,九千岁无情无义阴险狠辣,想必不会为了一个所谓小舅子浪费心思,但终归会叫对方心中记得一笔。   父亲他们是还想做什么,所以才要起这件小事,掩人耳目吗?   多想不出结论,他的庶弟不是聪明人,还想将此事收着掩着,只知埋头同他哭诉,这差事太难办了云云。   李长夙心中淡淡笑了笑,掩起早就猜测到的了然,故作沉吟许久,简单提点道:“自己不方便出手的话,二郎可以去问问闻溪闻大人,我记得他在京中交友甚广,处理些简单事务应当不难。”   庶弟当即亮了亮眼:“多谢兄长提点!”   道谢行礼后,庶弟高兴不已地立刻出了府,打算趁夜无人去闻府拜会。   李长夙淡淡看了眼对方的背影,没去世子妃的小院,而是转身去了宁王妃的院子。   宁王妃见他不去探望世子妃,亦不求情,颇为满意地笑了笑:“确应如此,她那性子,不受些磋磨,还会惹出更大的事来。”   李长夙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转而同母亲谈论到了父亲让庶弟去做的事。   宁王妃便又不满了:“他怎不把这差事交给你,给那扶不上墙的庶子去做,你也是,何必帮他参谋呢。”   李长夙轻声解释,王府兄弟,本就是一家人。   母亲仍在喋喋不休,埋怨他最近不得宁王的意,他捏紧了杯缘,眸色深沉。   其实这事若是做好了,他自有法子让父亲知道他的助力,可若捅出篓子,就是庶弟与闻溪二人合谋不力,心怀不轨,他仍是那个干干净净的好世子。   但此刻,他的念头突然又动了动。   闻溪是近日来投靠宁王府的谋臣,所以凡事都十分积极,处处表现,身份又安全稳妥,不至于被旁人发现他与宁王府的关系。   也就是说,若是一朝东窗事发,倒霉的只是闻溪,充其量多个扶不上墙的纨绔庶弟,宁王府有一百种法子可以撇清自己——   而他这个心善的世子,不忍见庶弟走了歪路,若私下将消息透露给林阆亲姐林皎月,便能摇身一变成南坪伯府,以及林皎月心中的大恩人。   林皎月……   他眼眸微垂,脑海中闪过一张美艳却透着倨傲疏离的娇矜面庞。   顾玄礼留了林觅双一命,想是林皎月最终受了他的请求,去求顾玄礼了,看来她对自己,到底还有几分情面。   她是顾玄礼的妻子,李长夙不情愿地想起这一层。   但他很快拂开杂念,淡淡想着,若能通过林皎月与顾玄礼结交,绝对好过与其交恶。   他也有些厌烦了一直当个处处受人摆布制衡的世子,只要无人知晓闻溪是受他们府邸差遣的,他舍了此人,结交九千岁,何不能更上一层楼?   而结交了九千岁,是否也能离那个女子,更近一步了呢?   督公府内的林皎月捧着托盘,忍不住偏头,小声打了个喷嚏。   是谁在非议她不成?   她顾不上,赶忙扭回头,重新看向她捧着的补汤,琥珀般浓郁的褐色液体在青瓷碗中轻轻摇晃,幸好没洒。   她眼巴巴抬眼,看向顾玄礼。   顾玄礼亦被她的小喷嚏打醒,从沉沉的思忖里回过神。   他是没想到,小夫人如此执着,被他亲手倒过的一次汤药,竟又端上来了。   真是从哪里跌倒就要从哪里爬起来,倔强不屈。   “妾身熬了两人的份,夫君陪妾身一道喝吗?”她满怀期待地看着他,捧着托盘的手指却紧到泛了白。   顾玄礼眯了眯眼,这么想证明自己啊?   那她当然得付出点代价。   他舌尖舔了舔上颚,喉头滚动更明显了几分。   抬起手,手指轻轻叩了叩桌面。   一旁的下人们见他目光看过来,当即了然,纷纷垂头退出大堂,剩两人一站一坐。   林皎月不明所以,便有几分不明所以的不安。   顾玄礼站起来,似笑非笑冲她微微欠身,指了指嘴角。   林皎月以为他要自己亲亲他,小脸一红,可到底两人更亲密的事都做过,轻轻嘴角,算,算不得什么。   她放低了托盘,轻轻凑过去,啄了啄,轻得好似风过烛影。   他的唇比自己的要凉些,可还是很软呢,漱口的茶水里带了薄荷叶,又软,又凉。   顾玄礼眼中闪过异色,随即低声笑了出来。   她现在还真是……从善如流。   “不,不是要这样吗?”林皎月大囧,直起背结结巴巴,就差要问,自己又自作多情了吗?   顾玄礼没回她是或不是,只挑着眼梢垂眸轻笑:“夫人年纪小,缺了点儿经验,就让咱家教教。”   林皎月不明其意,便见顾玄礼修长如玉的手接过一碗汤药,仰头轻酌了一小口。   她还没来及欣慰,这人的另一只手穿过她眼帘,伸入脑后,扣住她的颈脖。   她险些摔着,手中托盘摇晃,被顾玄礼眼疾手快推到一旁的桌上,而她被按进个微凉的怀抱中,还没反应,唇齿已然相缠。   顾玄礼低眉垂眼细细品着,这补汤里放了百合片,微微带着苦涩,可那味活的药引,今日清醒又灵动,   初时的怔忪之后,小心试探着勾过来,轻点碰触,迸发得是无与伦比的甜。   他这短短十数年,喝过的药比吃过的饭还多,所以他不爱喝多余的药或者补品,   但若硬要他品鉴……不是不行,得叫小夫人用这种法子才肯屈尊降贵。   一吻毕,林皎月才发觉,顾玄礼不知何时坐回去,紧紧掐着她的腰,而自己不偏不倚,□□坐在他膝上,手臂也软哒哒地缠着他的肩。   这,未免有些太不知廉耻了……   她面红耳赤,檀口微张,似乎还有些盈泽的水色,气喘吁吁。   顾玄礼却不以为意,他眸中欲色藏得极深,甚至还能从容不迫地抬起一只手手,将青瓷碗端到她眼前——   意味明显。   “上次就说过,夫人的本事太少,总觉得说两句好听的话,做几手小动作,就能将咱家勾引得忘乎所以,”   他眸子里又黑又沉,说话的腔调亦旖旎浓稠,勾唇将碗缘触到林皎月唇边,不用手便拨弄起她糜艳的唇瓣,将红唇染上琥珀色,   “咱家可不是什么善人,咱家看得上的勾引,得实打实,要夫人豁出脸面。”   林皎月闻言良久,才缓缓反应过来,一双明眸闪过慌乱,羞怯,发髻微微凌乱,青丝散落在不住起伏的胸膛上。   可讶异只是短暂一瞬,她看了眼顾玄礼,随即眉头轻蹙接过小碗,毅然抿了一大口,主动送进了顾玄礼口中。   虽然有些违背体统,但也,也不是很难的!   顾玄礼挑了挑眉,啧啧赞许小夫人一点就通,舌尖更灵动几许。   他突然有点遗憾,那日在野庙里,他怎么就犯了病,导致现在记忆也模糊不清呢,啧。   不过也不可惜,他目光慢悠悠瞥向桌边的汤药——   还剩很多,足够将那个雨天的场景再现。   十四岁时作了太监,十四岁的少年,多少也通晓人事了,可哪怕他通晓了,这些年也不能、也不想迈错一步。   但怀里的小夫人是自己送到他口边的,她不知死活地妄图勾动他的爱和欲,那既然在他的地盘如此胆大妄为,他定会叫小夫人,好好偿还。   入秋前后,京中又下了几场大雨,明晃晃的燥热被镇压下去,天高云阔的背后隐隐藏匿着随时欲来的阵雨,时不时就将忘带伞的行人淋得浑身湿透。   林皎月去到南坪伯府看望祖父的时候,祖父叹着一场秋雨一场寒,嘱托她也记得多穿些衣裳。   林皎月自然无不应是,又偷偷观探祖父的神色,发觉老人家似总有几分阴霾笼罩眉间。   她有心开导祖父,与他分担,但想来也是担忧她年轻,且嫁作了人妇,才过上几天安心日子,祖父只叫她莫要挂怀,他寿比南山松,哪用得着小辈记挂。   林皎月知道,祖父定是心中有事,却怕她担忧,这才不告诉她。   她无法,亦不能强行破局,只故作不明所以地陪着哄了哄老人家。   再去到长姐院中,长姐早早就准备好茶点等着她了,只不过她在祖父那儿耽搁了会儿,长姐闲着无事,自己翻了本册子出来点点看看,倒也怡然。   林妙柔见她来了,神色宁和从容,衣着也娇艳好看,亦十分开心:“那日阿环神色匆匆,我还以为你出什么意外了,看来没什么事,真好。”   宁王府将消息锁得很死,更是因为梅九大闹过一通,血溅大堂,所以到底无人敢将当日后事传出来,故而南坪伯府众人都还不知情。   林皎月便也跟着,胡诌了几句安心话。   长姐悄声告诉林皎月,上次那事后,二妹在宁王府好似被教导了,这么些日子也没遣人回府探望过,周氏几乎日日以泪洗面,可任凭她求神拜佛,二妹依旧没任何消息,连她父亲林茂年都不耐烦周氏的求告了。   林皎月张了张嘴,半晌,轻轻哦了一声。   同情,那是万不可能有的,她同她们有仇,不落井下石棒打落水狗已是仁慈,因为林皎月知道,等待这母女二人的,远不止此。   她甚至都不用主动再做些什么,李长夙便会将前世施加在她身上的诸般痛苦,全部赠与林觅双,   对方会被被囚于一方小院,任谁都能来踩她一脚,再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亲泪流干,失去一切,至死不得出。   她们终会得到报应,一报还一报,不必叫督公手上再凭白沾染鲜血,这就是林皎月原本的想法。   林皎月笑着摇摇头:“不说她们,我刚进来的时候,看到长姐在看什么,账簿吗?”   林妙柔不好意思地把账簿拿出来:“被你瞧见了,我这些日子在学管账,二伯母近日无暇打理府中,祖父叫我先学着打理打理,先从京中的几间铺子开始管起。”   林皎月讶异,这倒不算个小事。   林妙柔赶忙又道:“等阆哥儿以后娶了妻,府中账务自然应由他的妻子来管,我现在只就是代为照看。”   林皎月笑起来:“长姐想哪里去了,我只是讶异,大伯父竟然让你管这些。”   提起对方,上次在院中发生的不虞还依稀可记,她的大伯父古板教条,张口闭口就是规矩门第,未出阁的姑娘家向来是被他要求只学女红书画的。   闻言,林妙柔苦笑一瞬,微微敛容:“左右只是管了一小部分,且父亲近些日子忙得很,顾不上我,所以我才能做这些。”   说到这儿,林皎月也恍然:“今日确是还没见到大伯父,不是休沐吗?”   “他同闻叔出门拜会旁人了大概,”怕林皎月听不明白,又笑着解释,“闻叔是他同朝的好友,上次给阆哥儿找武馆师傅,便是同闻叔家相熟的。”   林皎月微微一顿,似乎有什么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好啦,别老问我们,今日可是七夕,难道你就打算在府里陪我看一天账簿吗?”林妙柔与她碰碰肩,打趣问道。   林皎月回过神,有几分羞荏,小声摇头:“不是,督公会陪我看花灯的,我在等他。”   林妙柔难掩讶异:“原来你们是真的很好呀。”   “这还有假?”   “自然,京中如你这般看着体面的夫人多了去,可你见着有几人一道出来赏花灯了?”林妙柔笑吟吟的,突然想起什么,小声道,   “旁人都说李世子好,可我那日看着,却觉得他对二妹也仅仅是表面的体贴,平日接触下来,总像戴着个面具一般,隔着层距离,看不透。”   林皎月微微一愣,随即笑出来,心中亦不由感叹。   长姐为人细腻,看人也十分稳准,若是前世自己不攻于心机,不一心只想着如何高嫁,而是多与长姐相伴相谈,或许也不至于落到当时的局面。   可幸而,如今一切都在变好。   她便点点头,认真道:“督公对我真的很好。”   除却在某些事上奇怪的偏执,以及总爱故意逗弄她……   她忍不住想起,她求他喝补汤,又求他陪自己看花灯的那晚,到了后来,被顾玄礼从堂屋一路抱回主屋,大半夜才肯放啼哭不止的她去梳洗沐浴,顿时面红耳赤地摇摇头,要把那些纠缠画面赶出脑海。   反正她觉得,他真的很好,比她最开始想象的、甚至比那些所谓的端方君子都要好很多!   *   宫中,宫人们垂头屏息,当九千岁经过的时候,连大气儿都不敢出。   这是九千岁驾临时惯有的待遇,更因着这位前些日子派手下大闹了番宁王府,听说当场割了个侍卫的命根,叫人流血而亡,更给他的威名镀上了层血淋淋的功勋。   进椒台殿前,他脚步微顿,随后将腰间的长刀卸下,抬手扔到一旁。   内宦弯腰屈膝地捧住,生怕没接住这柄杀人利器。   殿内,段贵妃倚在美人榻上,身上搭得薄毯微微垂落,勾出她美艳丰腴的身段,极尽雍容华贵。   大宫女正要唤醒娘娘,顾玄礼抬手挥了挥,大宫女便噤了声,小心退到一旁,目光隐隐窥着。   就瞧督公一路安静坐到太阳快落山,那张明明俊美却无人敢多看的脸上难辨喜怒。   大宫女心想,督公是真的关心娘娘,却不知,顾玄礼只是趁着恰好安宁,犯了懒病,细细回忆起那夜欺负小夫人的分分秒秒罢了。   贵妃迤迤然醒来,睁眼瞧见督公坐在不远的太师椅上,脸上一喜:“阿洪来了?”   顾玄礼这才慢吞吞抬起眼眸:“咱家来看看娘娘……还有肚子里的龙种。”   段贵妃被大宫女搀扶起来,眉眼熏然,乌云微堕,嗔怪地看着他:“倒算你有心,年年今日来给本宫过生日,便不计较你那日不打招呼便出宫了。”   顾玄礼一哂,心里才不在意她说得计不计较,左右和他无关,只从袖中拿出个足金锁,递过去。   段贵妃眼中泛起暖意:“父亲在时,家里若有小孩儿新生,他也会送这么个精巧玩意儿。”   随即她一顿,略显责怪道:“可哪有孩子还未出世就来送金锁的,你这小舅舅当得未免太过糊弄。”   “娘娘想多了,”顾玄礼面色不变,拂了拂衣袖,倒是有几分认真道,   “圣上这两年子嗣不顺,咱家是怕宫里有什么冲撞讲究,提前送个小玩意儿,给龙种撑一撑场面而已。”   段贵妃微怔,才注意到,他今日进殿竟连佩刀都卸了,笑了笑,没再说话。   大宫女见气氛尚可,便上前请示段贵妃,可要宣膳。   段贵妃拉住顾玄礼:“你如今稀客,难得进一次宫,今日晚饭便在这儿一起吃吧。”   顾玄礼没第一时间应下,段贵妃猜测他是打算慢吞吞回拒,便轻声笑道:有些事儿,还得同你说说呢。   那便是有正事相谈了,顾玄礼到口的拒绝顿了顿,转了个弯,缓缓变成声嗯。   宫里的御厨手艺高超,加之段贵妃对顾玄礼习性熟悉,上得菜色便都是他喜爱的,中途圣上还遣人来送了两道菜,说是一为庆祝贵妃生辰,二是知晓督公今日亦在宫中。   殿中众人自然谢恩,唯有顾玄礼扯着嘴角笑了笑,谢得不太真诚。   晚膳时,椒台殿还请了宫中的伶人来欢庆热闹,段贵妃趁着欣赏歌舞之际,小声提点顾玄礼:“在宫里,哪怕再不乐意,也起码给圣上装装样子啊。”   “圣上宠爱娘娘,娘娘感怀谢恩便够了,咱家不过是个凑数的。”   顾玄礼给自己斟了杯葡萄引子,咂摸了口,被齁地拿开了杯。   不及夫人哺喂的万分之一,啧。   段贵妃叹了口气,不去想他这些日子又受了哪方的气。   他总是如此,圣上拿他当刀,依赖他又忌惮他,所以他常常腹背受敌,多得是旁人不知道的委屈。   可亦有人真的心疼他啊。   段贵妃想了想,终是微微侧身:“近些日子,你还是同圣上亲近些为好,本宫听闻,有人在打探你来段府之前的行踪,好似已经查到了西北。”   顾玄礼眼中闪过一抹异色。   段贵妃以为他听进去了,便又不急不忙说了些打听到得细则。   她缓声道:“本宫不知他们究竟想做什么,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终归是与不是都看圣上一句话,所以你切记着,近来不要惹恼了他,可好?”   顾玄礼没回答,只眯起眼,一点一点咧开嘴角,笑得殿中歌舞之人触目惊心。   没人知道,他等瑞王那头蠢猪注意到西北多久了,他拱手将线索抛出去,又在朝堂上因此与那群人破口相骂,故意装作对人质被截深感震怒,就是指望对方能有所察觉,一点一点,将当年的事揭开。   他可真是,太开心了。   他低声笑出来,再不喜欢的引子都多喝了几口,段贵妃看着心中不明,可终归瞧见他笑,也稍稍安下些心。   她目光中含着难以察觉的情愫,轻声哄劝:“阿洪,圣上在宫中建了鳌山,你今夜也一道来观赏吧。”   作者有话说:   我替你们喊:   督公不要去啊!!!!!!! 第41章 七夕   林皎月在南坪伯府同母亲和弟弟一起用过晚食, 便告退出了门。   她今日从督公府出来便拾掇得娇俏明媚,在伯府时提起今晚有约后,沈姨娘忍着笑又给她添了几分妆。   眼下出门, 内穿一袭丁香色的石榴裙婉转若云, 外披轻薄的织锦缎氅衣,胸襟处还绣了细密而精致的花团锦簇,   这是锦绣阁前几天送来的秋裳, 今夜晚风微凉, 恰好罩上, 回眸一笑, 百媚生成。   京中的各条道上皆摆放好了排排的灯架,放眼望去, 人山人海隐于绚烂光团中, 盛世气象与今夜的旖旎情愫相映成辉,看得人心头发热。   林皎月行走进人群中, 略显几分拘束。   未嫁人之前, 周氏刻薄, 从不让她有机会多接触这种场面,   她没来过这种欢腾的地方,周围全是嬉笑欢闹,沿街各种猜灯谜和卖小食的摊贩吆喝起伏,快乐的超出想象。   太过美好, 她甚至不知手脚该往何处放。   “夫人,您与督公约在了何处?”阿环护着她,倒是比她习惯些。   林皎月略显迟疑:“约在了……最亮最圆的花灯前面。”   阿环瞪大眼, 随即笑出来。   那可真是……浪漫又随意啊!   林皎月不欲多语, 扭头也忍不住脸红, 那晚后来,对方一只手掐着她的腰,呼吸起伏得如同伏在密林中捕猎的野兽,听得她心神颤动。   她忍不住低声啜泣,一边哭一边小声追问顾玄礼,七夕那日到底怎么说,可以不可以呀。   顾玄礼缓了会儿呼吸,慢慢啃起前襟布料下的风景,漫不经心地反问,七夕灯会上的灯,有夫人身上的好看吗?   林皎月从足尖烧起来,可还是忍着,呜咽了个,有的。   顾玄礼笑了一声,漆黑的眸子里涌起浓稠缱绻。   他轻衔,慢条斯理,那好啊,就约在最亮最圆的那个花灯前,他要看看,哪个更好看。   自那之后,林皎月再不敢细问。   顾玄礼埋在她身前低哑的笑声,此刻此刻似乎仍能震得她周身酥痒。   林皎月摇了摇头,将这些不能细忆的画面抛之脑后,认真寻起街上最大最圆的灯。   她幻想,顾玄礼手眼通天,定然早就找着了,等自己寻到那盏灯的时候,他肯定就负手等在左右,如往常去抄家一般气势夺人,叫四周围的人都只敢悄悄打望,不敢靠近他周身十尺内。   她又理了理裙摆,扶好颈脖间的璎珞挂坠。   嗯,到时候,她就提起裙摆,笑着朝他跑过去,一路上不介意旁人目光,扑进他怀里,让他也晓得,原来七夕是个如此高兴的日子。   林皎月将长街绕了三遍,最终确定了个最大最圆的灯,是凉亭边的一个小摊上摆放的月亮灯。   可她兴冲冲地走过去,却没见到顾玄礼的身影。   扬了一晚上的唇微微撇下些,林皎月望着那灯眨眨眼,最终稍稍往远处退了一段。   他定是被差事绊住了脚,无妨的,她等等就好,她就坐在水榭凉亭中,督公来了,她一眼便能见到,还会如先前设想那般,高高兴兴跑过去的。   却不知,她娇美翩跹,顾盼生姿,在街上绕了几周,早入了有心人的眼。   世人是知道南坪伯府的三姑娘嫁了督公,可除却洒金巷附近的人,其他人却没见过林皎月,只当是个俏艳的新妇,在这街上来来回回这么多遭,故意诱人心痒呢。   凉亭外便凑了三两个纨绔,心怀不轨聚了过来。   阿环气急败坏地要上前阻拦,奈何她一个小丫头,怎么拦得住成年男子?   林皎月从凉亭里坐起身,虽然不愿离开这个视野极佳的位置,可更不想同这些人有所沾染,乃至被对方轻薄。   几人见她蓦然疏离的态度,挑眉不悦,还欲继续纠缠,不料突然闯进个五大三粗的侍卫,一手一个,眨眼间将他们全扔出了凉亭。   阿环惊呼一声,林皎月才看到,对方身后缓缓走出的,是李长夙。   他依旧是那副温润淡泊的君子模样,俊眉修眼玉冠束发,手执折扇微微拱礼:“夫人受惊了。”   一瞬间,林皎月浑身汗毛耸立。   前世七夕前不久,她正因“私通”被罚,阿环刚断腿不久,来伺候的下人越发敷衍,吃穿用度更是拿不出手,她们那一方小院过得戚风惨雨。   她心中不忿不甘,卯足了劲儿想出院,想问一声李长夙,为何不信她?   七夕那日,她终于趁着他路过,靠着哭弱求来了他的关注。   可他沉着脸,呵斥她的不庄重,将她抵在与下人只有一墙之隔的院门处,狠狠咬破她的嘴唇。   那是他们唯一一次碰触,可林皎月从未感觉到温情,只觉得恐惧。   他咬得极为用力,像多年不曾进食的野兽在撕扯猎物,与他往日表现出来的君子端方相差甚远,林皎月假意的哭声真正化作了惊恐的求饶。   那根本不算碰她,只是他在发泄心头的不满,在惩处她。   但幸好他那日还谨记着自己的端方伪装,也叫林皎月知道,他不碰自己,因着他依旧要标榜君子仪态——还未娶正妻,不能与小妾厮混,落了人口舌。   自那之后,等待林皎月的便是如堕冷宫的待遇。   原本她以为,这一切都是她自找的,可自从知道了自己并没错,错的是旁人,她亦是受害者后,她对着李长夙,再无忍让避退的念头了。   她垂着眸子,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迈步便要走出凉亭。   阿环微微讶异,虽说她心里也不太喜欢这位世子,但没想到,夫人竟然这般不给对方面子。   李长夙微愕,在林皎月擦肩而过的一瞬,脑海中不知为何,突然闪过她在夜幕下哭红了眼,回头冲自己低吟:世子饶命的绮丽画面。   他想得太远,太深,太有背人伦了。   可伴随那画面而来的低哭,又仿佛要将他的心脏攥紧揉碎。   他下意识伸手握住了对方——“夫人留步!”   林皎月触电般抽回手,往后退却两步:“世子自重!”   李长夙震惊于自己的动作,但很快反应,匆忙收回手,为自己的行为致歉:“夫人见谅,本世子关心则乱,唐突了。”   他言辞深沉肃穆,林皎月忍着怒和惧,险些怒骂他,谁要你关心?   可这般言行过于冒犯,她只能强撑着:“无妨,今日还要多谢世子,妾身才不至于被旁的纨绔轻薄,若是无事,妾身便先行告退了。”   言语之中,多有针贬他刚刚的行为也同纨绔无异的意思。   李长夙面上发烧,可见林皎月躬身要告退,她修长颈脖上的璎珞摇晃叮当,心中便有说不清的压抑和渴望。   “长夙不过是感谢当日夫人在督公面前为世子妃美言,今日见夫人有麻烦,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他深吸了口气,竭力按捺自己每遇见林皎月都会有的异常,转身叫住对方,   “夫人可是在等督公?”   林皎月脚步微顿,却未回头,看着这满街美景,轻轻扬起唇角。   “是,妾身在等自己的夫君。”   李长夙眼中一闪而过阴霾,他走到林皎月身后,轻声道:“夫人或是要空等了。”   林皎月神色一滞,下意识以为今日厂卫司又去哪处抄家,占用了顾玄礼的时间,便听李长夙若有所指道:   “父亲晚膳后从宫里回来,提及督公去陪段贵妃用膳赏灯了,往年今日,次次如此。”   林皎月这才慢慢转过身来,她肌如白雪,浸着绯色的胭脂红,是个如同工笔画刻绘出的美人儿。   她有丝不确定:“会赏一整夜吗?”   声音轻柔温热,带着抹小心翼翼,足以软化所有男子的心。   李长夙顿了顿,模棱两可道:“往年是赏过整夜的。”   他不知道,所以是随口捻来骗她的。   林皎月眨了眨眼,笑道:“督公与贵妃娘娘多年情谊深厚,自是要按规矩陪同的,可今年不一样了呀,今年我在等他,他会来的。”   她额上用金粉缠着红胭脂,点了漂亮的花钿,含笑间,满街的灯光仿若都映在她一人身上。   李长夙喉咙发紧,哑声问:“哪怕等到所有灯都熄了,夫人也不介意吗?”   “不介意。”林皎月想也不想。   李长夙握紧了手掌。   他不知道林皎月等他,一直等到过死,区区熄了灯,何值一提?   他猝然松开手,掩起眼中的沉沉郁色,轻笑道:“既然如此,不若由长夙陪同夫人一道等吧,夫人若担心男女有别,长夙可守在亭外,也免得累到夫人,或是再引来纨绔子弟。”   林皎月略显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前世自己求他,他不屑一顾,这一遭怎么如此……上赶着?   不过她本就不想离开凉亭,既然他要守,便守着好了。   林皎月提起裙摆转身踏回凉亭内,昂首抬头,像只灵动骄傲的雀儿,李长夙眼中不经意漫过一丝温柔。   难得宁静,他遣侍卫去买了些小玩意儿送来,尽数拿进凉亭给林皎月赏玩。   林皎月越发觉得怪异,恨不能质问这人,说好的不进来呢?   可紧接着,李长夙同她闲聊时,提起了叫她这些日子稍稍关注下林阆,他听到风声,似有人要对林阆不利。   原本想赶人的话顿时卡在喉咙:“何人?”   李长夙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南坪伯府这一代人丁凋敝,唯剩令弟一个男子,若他出了意外,这爵位难袭,多的是人能分到好处,可惜在下只听了个大概,没深究下去。”   他不打算立刻暴露闻溪,他得再接近林皎月一点,再接近一点,让她信赖自己,才能将手中的棋子暴露出去。   他定定地看向林皎月,少女睁着桃花眸,神色懵然,每一次心跳都宛若砸在胸腔,疼得她喘不过气。   他想,若她舍了那个阉人,愿意来他身边,他定会好好怜惜她,不叫她再受丁点儿这般惊吓。   如此想着,他忍不住朝她靠近。   他想哄哄她,告诉她别怕,为感激她当日美言,自己这头定会帮她好好调查——   “啧,李世子,你再往前一步,咱家可就要砍了你的腿了。”   灯会上的温意瞬息消散,九千岁提着刀下马,在人群中一步步走上凉亭,凉飕飕地咧开白牙。   顾玄礼出现得不低调,他驾马横冲,一路疾驰绕街,逛了整圈才确定下,最大最圆的花灯在这儿。   他眼中寒光凛凛,那他的那盏灯呢?   今日出宫,确是急了些,因他弄错日子了。   鳌山所耗费钱财颇多,文帝继位两年,国库本不丰厚,为了表现宠爱,也是下了血本,所以他今夜亦会一道前来观赏。   顾玄礼便慢吞吞想,借着陪同贵妃看鳌山的机会,倒是能再悄悄文帝最近又在闹什么小把戏。   走过去的路上,他心不在焉,亦满脑子都在算计瑞王,终归完全不是为了陪贵妃才来——   可耳畔宫人们的却议论不休。   他们说,圣上体恤娘娘身子重,不宜出宫看花灯,这才在宫里建了鳌山。   又说,谁说不是,往年这时,圣上都是要邀娘娘一道微服出宫赏灯的。   还说,哪来的传闻说圣上要相看别家姑娘了,明明这宠爱只有贵妃娘娘独一份儿的。   最后说,就是就是,七夕佳节,连牛郎织女都不如圣上和娘娘感情深厚呢。   顾玄礼这才从自己的报仇大计里回过神,满脸微妙地将人提过来:   “今日是七夕?”   那小太监不知自己哪一句说错了,惹了督公的怒,哭哭啼啼道,是啊是啊,娘娘生日与七夕是同一日,多少年都是这样过的。   顾玄礼倒吸了口气——嘶,记错日子了。   这是他第不知多少次不打招呼便冲出了宫,贵妃和文帝都被他甩在了身后,一路疾驰,喋喋骂娘!   不怪他反应这般大,那晚小夫人为了求他答应,可真是豁出去,哭红了眼什么话都随他说,什么苦头都任他施,若是今日爽约,怕是泪洒府邸,彻底不叫他安宁了。   可怎得这么些年都没人告诉他,今日便是七夕?   怎么说,太监就不配过七夕了?   离他娘的谱!   谁知他才刚找到小夫人,便见着眼前场面,顿时阴阳怪气地气笑出声——   “啧,李世子,你再往前一步,咱家可就要砍了你的腿了。”   凉亭里的两人皆是一震,林皎月堪堪从李长夙表露要帮她的反应中回神,蓦然见到顾玄礼,不自觉露出与刚刚截然不同的笑——   “督公,您来了!”   她起身提起裙摆,看也不看桌上满满摆放的小玩意儿,以及眼前面色忽变的李长夙,如设想一般,高高兴兴扑进了顾玄礼的怀里。   李长夙见状的一瞬,瞳孔骤缩,仿若她从一只高傲的雀,变成了只自甘折翅的蝶。   而折翅之人面冷如玉,看起来丝毫不曾怜惜她。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林皎月笑吟吟将手塞进顾玄礼空着的另一只掌中,捧在自己心口,捂着他骑马被吹冷的手:“我等您很久啦~”   那只手,亦反过来,将她握得很紧。   李长夙回过神,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握住,不动声色地转身行礼:“长夙见过督公,刚不过是在同夫人相谈伯府之事,略涉私密,故而才稍稍靠近些,并非督公所想。”   林皎月也才想起来这茬,微微讶异地看了顾玄礼一眼,猜测他是不是误会了,刚想说话,被对方一个眼神瞪回去。   她眨眨眼,乖乖靠在他身旁,不开口了。   顾玄礼抬起眼,慢声讥讽:“那是咱家误会了?”   李长夙顿了顿,抿唇不语。   他蓦然想起回门那日,顾玄礼乖戾无礼,将所有人都震得不敢说话,亦想起了顾玄礼只派手下一个掌班就敢大闹宁王府的壮举。   他不能反驳顾玄礼,如同不能反驳宁王,因他们权势滔天,都能为所欲为。   若想能有说话的资格,就得站在和他们同样平齐的位置,乃至更高。   李长夙深吸了口气,想起自己今日来“偶遇”林皎月的目的,默默将心中的晦涩尽数压下。   他淡声拱手:“是长夙失礼,还请督公责罚。”   顾玄礼这才重新笑出来,目光落到桌上:“责罚倒是不必,苦海无涯,回头是岸嘛,可李世子倒是告诉咱家,这些,又是什么呢?”   李长夙藏在袖中的手再度握紧。   他是真的没有想到,顾玄礼还会出宫,会来找他的夫人。   对方上次逐了个嚼口舌的丫鬟出门,好似在告知全京人,他同贵妃清清白白,可这么些年,众人看在眼里,谁信真的清白呢,不过是装腔作势罢了。   男人,特别是个残缺之人,能得那般高贵的女人的垂怜,他当真不会动心?   顾玄礼当真清白?   不过是吃着碗里,瞧着锅里,野狗圈地般不让旁人侵占他的任何女人罢了!   可饶是如此,自己仍得忍耐。   他咬紧牙:“是长夙担忧夫人等您时无聊,派家仆买来送于夫人的。”   可所有人都瞧得清楚那些糖人啊,小琉璃灯啊,还有磨喝乐,怎么来的,如今还怎么放着,连外头的罩纸都没拿下来,林皎月分明是动都没动过。   顾玄礼略显满意,便也难得善心,看向一旁大气不敢出的侍卫:“你就是买东西的家仆?”   那侍卫抖了抖,颤声道是,再无刚刚提溜甩人的果敢。   顾玄礼笑起来,慢悠悠举起刀,那侍卫噗通一声跪地,李长夙也霎时白了脸。   凉亭外的百姓根本不敢往里多看,贵人们三言两语,于他们而言,有时可就是要命的法令!   罔提,九千岁举刀啦!   可顾玄礼只是举刀,将桌上的那些东西一一扫落,琉璃做的灯噼啪碎裂,炸成一朵莲,吓得林皎月都挪了几步,缩在顾玄礼身后。   顾玄礼提刀指着那侍卫:“捡起来。”   侍卫脸上闪过震惊,可九千岁的刀不是好商量的家伙事,他只能凭九千岁的一句一句吩咐,先将这些东西捡起来,捡得手指鲜血淋漓,再将没摔坏的全部捧出凉亭,大声吆喝——   “宁王世子大发善心,送,送礼品啦!”   督公叫他笑着吆喝,他努力了,可觉得自己笑得比哭得还难看。   百姓们再害怕,听着宁王世子的人出声,也敢来看一看,   结果一听世子要送东西,顿时热闹得宛若集市,还有一声声欢笑,答谢世子。   买给林皎月的东西……被顾玄礼,当做垃圾,又转送给这些人,李长夙的脸色发青发白,整个人几欲站不稳!   林皎月实在受不住人群的窥探,小心拉了拉顾玄礼的手。   她想走了,这里好无趣。   顾玄礼黑漆漆的眸子闪过难辨的情绪,想着刚刚,她冲自己扑过来,妾身也不叫,夫君也不叫,看来是不觉得她犯了错,不需要讨好自己,理直气壮得很。   他咧着白牙笑出声,看了眼摇摇欲坠的李长夙,矜贵提点:“今日便到这儿,咱家劝李世子,不该想的别想,不该碰的别碰,否则,”   他看了眼地上摔碎的琉璃灯,目光讥讽,“下次碎的是哪儿,就说不准了。”   李长夙沉默许久,缓缓点了点头,轻声笑道:“多谢督公提点。”   林皎月被顾玄礼带出了凉亭,远离人群后,终于能松口气,不用再像刚刚那样缩在顾玄礼身后了。   可她才松开顾玄礼的手,发觉对方好似浑不在意,连挽留都不曾,甚至还送她一程甩手。   林皎月后知后觉,轻悄悄将手重新握了回去:“督公,您怎么不牵我了呀?”   乌纱冠下的黑眸里满是漠然,慢吞吞地直视前方:“夫人哪用得着咱家牵,宁王世子的手都恨不能摸到你脸上了。”   说着,将手又抽了回来。   林皎月终于找回了原先被打断的震惊,她哑口片刻,轻轻凑过去,打量顾玄礼讥讽回视的神色:   “督公,您在……不高兴吗?”   顾玄礼眯起眼,狭长的凤目扬起危险弧度。   他磨了磨牙,微微低头,沙哑的声音柔柔道:“是呀,咱家不高兴,恨不得把不守妇道的夫人就地给扒干净了,从外到里好好惩处。”   林皎月的脸轰隆红起来,忍不住埋进对方肩侧,头也不抬地闷闷埋怨:“还,还在外头呢。”   顾玄礼顿了顿,又给气笑了。   他轻轻捏起林皎月的下巴:“咱家要惩处夫人,不是给夫人找乐子,你这只捡自己想听的听的毛病到底是哪儿学来的?”   他早就想问了。   林皎月婉转的眼眸看向他,她今日除了画花钿,还勾了微翘的黛色眼线,眼尾如同带着钩子,一瞬不瞬地勾着他:   “可是,我没有不守妇道呀。”   她顺着顾玄礼的姿势,将尖尖的下巴枕在他掌心,将她等到他之前发生的事样样告知,甚至包括了李长夙借口的“伯府私事”。   她确实想看李长夙不得好下场,可前提是她的家人不出事,所以阆哥儿的事,自然要“随口”这么透露给顾玄礼,毕竟现在保护阆哥儿的人,还是顾玄礼拨过去的。   同时,她也得洗清自己的嫌疑嘛。   顾玄礼自然知道她没做,知道她心底里讨厌李长夙,那些礼物也没有被人碰过的痕迹,可他来时见那两人站在一块,不禁又会想起自己最初的猜测——李长夙喜欢她。   基于这个可能,一切都变得不是味道。   他是个太监,蒙头走黑路走到如今,也荒唐至今,等着他的只有一条不得好死的路,能给身边人的,至多只有条活路,旁的再也给不了。   可他在路中间被清辉勾得抬起头,见到了头顶的月亮,他才知道,原来月亮还愿意照着他,   原来他也舍不得这光,   原来他也有一瞬遗憾,遗憾不能脱去枷锁,上九天揽月。   就在他什么都做不到的时候,有旁人来觊觎他的月亮了。   所以他怎么能高兴呢,待他死了,还有更多的人会觊觎她,拜倒在她裙下,或是采撷无能为力的她。   她又要如何应对?   是同他这个不得好死的阉狗一起被抛去乱葬岗,还是怎样呢?   真烦呐。   顾玄礼恹恹地松开手,不再计较林皎月刚刚的解释。   没想,他刚放下手,小夫人反倒牵住了他。   顾玄礼眉头一挑,任由小夫人突然爆发勇气。   她像化身成了色胆包天的纨绔子弟,将他拉进鲜少有人路过的巷角里,借着外头摊贩货架的遮挡,踮足吻上他微凉的唇。   外头锣鼓喧天,笑闹声倾城,里头他们一吻渐深。   间隙中,小夫人用气喘吁吁的气声告诉他:“夫君,这才叫,不守妇道。”   作者有话说:   顾玄礼:上可九天揽月下可下海捉鳖,(自信挺胸)人中龙凤   林皎月:你脑子不好记不住日子   顾玄礼:…… 第42章 花灯   林皎月不能问他, 是吃妾身的醋了吗,还是因着什么别的才如此不高兴呀?   怎么问都是冒犯,或会叫他更恼火, 她索性什么都不说, 用最柔软的吻去打动一个男人——   是了,太监又如何,她所求的又不是一晌贪欢, 而是长久。   他哪怕是为了哄她才说过喜欢, 那也证明, 他愿意哄她, 为她所动,那她为何不敢求得更多?   她本就是个知晓如何撩动人心的女子。   一吻毕, 她眸光剪水, 湿漉漉地看向他。   还没等问,督公, 您消气了吗, 顾玄礼抬起眼, 幽光频现,猛然颠倒两人位置,将林皎月抵上墙角,让她踉跄无依,只能瘫坐在他支起的膝上。   “督公……?唔!”   宽大修长的手死死捏紧她的肩和后颈, 强迫她仰起头,承受他被勾起的汹涌情愫,一吻又至。   他凶狠得像一匹刚熬过冬天的狼, 林皎月匆忙的一声呜咽也被他尽数吞入腹中。   林皎月一直觉得, 顾玄礼的吻技不是很好, 力道倒是如他本人一样,不论何时都来势凶猛,横冲直撞,常常咬得她嘴角发红发肿,火辣辣的疼。   什么人呐……   没被缚住的小拳头便愤愤地敲了一把这人胸口,如小雨点洒在大海里,悄摸无息。   直到外头跑过一群孩童,你追我赶地险些窜进小巷,林皎月害怕地往他怀里又缩了阵,顾玄礼才舍得放开她的嘴唇,侧身微挡,将她罩在黑漆漆的斗篷里。   他手臂撑着两人身后的墙,抵在角落里,堪堪压住眼眸中还想继续勃发的欲。   林皎月看不到顾玄礼刚刚的神色有多露骨、多危险,她只懊恼自己的胆怯暴露得如此快,随意捏了个借口,委屈不已地喃喃:“唇脂都没了。”   她重新抬头,悄悄打量顾玄礼,他的神色已然恢复大半,只剩薄唇上残留着几抹她的颜色,彰显刚刚两人有多缠绵。   顾玄礼胸膛起伏了好一会儿,才幽幽用指腹揉了把嘴角,抹回她唇上:“还你。”   林皎月:“……”   她小声笑出来,紧紧抵在对方怀里,听对方声音低柔,啧啧咬她的耳尖:“夫人这不守妇道的功力也就般般而已。”   林皎月又锤了下他的胸膛,心中却想,若他不是个太监,就凭自己刚刚勾引得他一瞬如野狼出笼……哼,今夜怎么也都该是她赢。   她调整好神色情绪,轻哼一声从他怀中钻出来,理起发饰衣裙:“叫督公见笑了,妾身继续努力练习便是。”   顾玄礼刚将斗篷收拢服帖,闻言看她:“找谁练?”   林皎月几乎压不住要扬起的嘴角。   她媚眼横波瞥向笑得不太真诚的顾玄礼,重新走回去,轻轻挽住对方的臂膀:“找您~”   顾玄礼斜眸瞥她,心里轻轻啧一声。   小妖精。   两人从巷中出来,这条街上恰好有摊位在猜灯谜,送花灯,不远处聚拢了人。   林皎月挽着顾玄礼的胳膊,驻足侧头去看,少年公子哥儿为得佳人一笑,卯足了劲儿发散思绪,众人鼓气喝彩,好不热闹。   顾玄礼恢复了波澜不惊的神色:“想去看?”   林皎月犹豫片刻,笑着摇了摇头,刚想说,人太多啦我不喜欢,便被顾玄礼提着手腕,不由分说拽上前去。   林皎月略显局促,却见顾玄礼经过个卖面具的小摊时,看也不看扔出块碎银,随手摘了个伶人面具覆于面上。   她眨了眨眼。   今日休沐,他进宫穿得不是独一份儿的锦绣曳撒,而是普通的玄色曳撒,配上面具,哪怕戴着乌纱冠也难辨身份,旁人只道,或许是个厂卫司的普通蕃子游街罢了。   除了督公顾玄礼,厂卫司的其他人,还不至于叫人闻风丧胆,   今日这种节日,他拉着林皎月走过去,旁人至多看他们一眼,稍稍注意些不要冒犯了,也不会多放在心上,热闹仍在继续。   顾玄礼负手站在人群中,身姿高挺,气度从容,面具下露出的眸子锋利又慵懒,遥遥看向那些意气风发的少年人们。   有人猜中了灯谜,将赢来的花灯摘下来,红着脸送到一旁等着的姑娘手中,周围的好友你推我我挤你,呼声吆喝,收花灯的姑娘嘴角亦难压平。   林皎月侧目看到顾玄礼看得认真,她竟有几分怔怔。   顾玄礼没回头,却似乎晓得她在目光灼灼地注视他,背身嗤笑:“别想了,咱家不会猜灯谜。”   林皎月:“……”   她才没想这个,她看着他背影露出来的面具一角,心中有几分说不出口的酸胀。   那么桀骜的一个人,为了让自己能安心看灯,居然主动遮起了脸,   许是他也会有歉疚吧,歉疚在宫里耽搁了,歉疚让旁人在自己面前有机会说三道四了,所以给到了自己近似弥补般的温柔。   “妾身也不喜欢这家的花灯,夫君给我买个旁的吧。”   顿了顿,她又笑:“要比那个小姑娘手上得更好看,我知道夫君有钱。”   顾玄礼挑眉,扭头看她的眸子里,满是花灯映出来的零碎暖光。   便由着她牵着手,走出人群,再由她亲手将他脸上的面具摘了,别在腰间,随性又风流。   顾玄礼若有所思,深深看了眼躬身在他腰边系带的小夫人。   林皎月扬着唇角,青葱玉指勾缠红绳,在他一向只挂刀和金鱼袋的腰带边穿插拨弄,   边系带边同他说,其实刚刚她只是好奇那么多人在做什么。   顾玄礼没应她,她便自问自答,说了自己为何好奇,因为自小周氏待她刻薄,怕她凭着好看的脸露头,抢了嫡姐风光,所以十几年间,她从没去过外面的灯会佳节,这些于她而言,才新奇又陌生。   顾玄礼凤目扫了眼,看到路上认出他的人越来越多,甚至刻意避开了他们所在的这一隅。   可她的小夫人只专心系好挂饰,左看右看许久,直起身叉会儿腰,十分满意。   他勾起唇角,无声笑,懒洋洋抬起眼:“那咱家马上去帮夫人砍了周氏?”   林皎月抿了抿娇艳的唇:“好好的七夕节,您说什么呢?”   “这种盛会,以后夫君会继续陪妾身一道吗?”林皎月重新挽回他的手臂。   顾玄礼迈步,逗猫儿似的轻哄:“陪,不陪怕夫人把咱家又拉进小巷里非礼。”   林皎月震惊:“是谁非礼谁?”   “反正不是咱家先动的嘴。”   顾玄礼慢条斯理同她掰扯,脑海中却一遍遍回荡着那个以后。   林皎月最后在个人少的摊位上,看中了盏绢花扎得月亮灯,便宜又小巧,顾玄礼百般嫌弃,她怎么入得眼。   买过灯,林皎月高高兴兴提着,拉着顾玄礼穿过长长的街道,走到廊桥。   桥下河水潺潺,比起热闹的街道,多了几分静谧安宁,又因着这里离灯市远,叫林皎月手中的绢花月亮灯在寂夜中,也显出了别样的绚烂与精巧。   她提起花灯,轻声邀宠:“您先前还不喜欢它,现在看,可漂亮?”   绢花捏成的云彩环绕在圆月周边,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将光晕染在她细腻柔美的面颊上。   顾玄礼眯眼未答,掩下喉头的细微滚动,   他觉得她根本不是在问灯,而是又在故作清白地撩拨他,勾着他非礼她。   林皎月轻轻哼声坐到回廊下,伸出玉指拨弄绢花:“您看,它虽然便宜,可折叠得很精致,能翻出很多模样,旁的都不行的,”   “而且呀,琉璃藤木之类的灯,虽坚固华丽,但若坠落,必然就像先前那个一样,碎裂一地,扰人烦忧的,”   林皎月拨开绢花的里心,露出炽烈夺目的烛光,   “不像它,它若是摔了,只会软乎乎地蜷着,保护好里面的灯芯,好叫蜡烛能一直灿烂地亮着,直到烧尽,它们俩一道消逝。”   说完这些,她不动声色打量了眼垂眸思索的顾玄礼,偷偷扬唇:   “您知道这叫什么吗?”   顾玄礼瞥了小夫人一眼,心想,这叫犯傻等死。   “叫什么?”他拂开斗篷,坐到她身侧,懒散恣意地侧身,看向远处的月光与长河。   林皎月心里悄然得意,想,上钩了吧。   她将手臂叠在栏杆上,下巴微枕,借着晚风拂面,消除紧随而来的些许燥意。   她咽了口口水,轻声念道:“叫,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愿君似我心,白首不相离。”   顾玄礼:“……”   什么乱七八糟的胡言乱语。   不等他嘲讽小夫人是不是实在没词儿勾引人了,林皎月目光陡然一顿,突然攥住他的手紧晃:“督公,那是不是陆姑娘?”   顾玄礼皱着眉,骂咧道什么六姑娘七姑娘,你是不是怕咱家纠你没文化……目光便触到了林皎月指着的人,随之眸色倏然沉下。   陆盼盼同一个侍卫打扮的青年在街角,两人你推我追,纠缠不休,看起来竟有几分火气。   林皎月认不清那男子的脸,只隐约瞧见陆盼盼神色不悦,她立刻警醒:“督公,陆姑娘便是我上次同你说的,镇国公府的嫡女,她……是我的朋友,咱们去帮帮她吧。”   顾玄礼收回脸上一瞬的寒霜,慢吞吞看回来:“夫人想乐于助人,关咱家什么事?”   林皎月张了张嘴,随即,慢慢哦了一声。   “妾身应该是打不过那个人的,”林皎月攥着他手臂的手失落地松下来,   “可陆姑娘对妾身来说很重要,所以妾身得去帮帮她,若是妾身也遭遇了不测,夫君,您可一定要救我呀。”   说完,她依依不舍地看了他一眼,在他杀人似的目光中,慢慢起身,提起裙摆朝着廊外奔去。   顾玄礼难以置信,她竟敢真当着自己的面跑了——回头一看,连月亮灯都没带!   这就是她所谓的白首不相离?   好他娘的不值钱!   顾玄礼猛然站起身,叫原先廊桥附近没认出他的人全看清了他的脸,顿时吓得屁滚尿流,以为督公打算即兴杀人了。   却见俊美的九千岁铁青着脸捏起一小盏月亮灯,压着怒火瞪向远处喊道:   “林皎皎,你再跑,咱家就把你的灯给撕了!”   提着盏风一刮几欲熄灭的花灯,顾督公的脸色谈不上多好看。   林皎月被他半路提住后襟,如同拽着小猫咪似的拽回廊桥,心里七上八下:“督公,陆姑娘……”   顾玄礼压下身,将她箍在结实坚硬的臂膀间,捏着她尖尖的下巴朝那头望去——   “林皎皎,你的招子要是不好用,咱家告诉你,那不是什么浪荡子弟,他是镇国军的指挥校尉,她老子陆远的兵。”   林皎月耳畔回荡着顾玄礼阴柔森冷的磨牙声,加之被对方宽阔的胸膛抵住后背,一时间整个人都宛若被烧开了,轰隆红了脸,磕磕绊绊道:   “那,那也不能证明,他不会对陆姑娘做什么啊,话本里很多,很多,连,连马奴都敢对公主以下犯上呢……”   说完,只觉得耳边呼吸顿了半错,她忐忐忑忑地偏过脸看对方,看到双紧紧眯着,一言难尽的眼。   顾玄礼吸了口气,气笑似的点点头:“怪不得没什么文化,看得都是这种不正经的玩意儿。”   林皎月又羞又恼,那哪是她没文化,那明明是她为了哄他高兴,即兴拼凑的款款深情!   她不想说话了!   林皎月说不说话,就不说话,继续紧张地看向不远处的陆盼盼,打算对方若真出什么意外,她怎么也得冲过去维护一遭。   可不料,真如顾玄礼所说,那个侍卫装扮的年轻校尉虽说态度有些强硬,却始终没对陆盼盼做出什么过继举动,反倒是陆盼盼似乎突然情绪失控,转身冲那人不住挥拳捶打起来。   林皎月瞪大眼,   那个气氛……怎得那么像她冲顾玄礼撒泼时的样子?   等等,陆姑娘怎么主动抱上去了!   顾玄礼不动声色观察小夫人惊愕的神色,了然嗤笑一声,目光幽幽看向不远处那两人。   “啧,世风日下,现在的姑娘家一个个都色胆包天,光天化日就敢强抱民男。”   林皎月听不下他的阴阳怪气,悄悄瞪他一眼:“我看这些民男都很喜欢。”   顾玄礼勾起唇角,似笑非笑:“谁说的,你以为这世上人都像咱家好说话?看那校尉,马上就要推开你的陆姑娘了。”   林皎月心里翻白眼,您若好说话,天底下都是大善人了!   结果扭头去看,竟然真被她瞧见对方推开陆盼盼,后退两步跪在地上,陆盼盼高挑的身姿在河边孤寂伫立了许久,终于再也忍不下去,抬手似抹了把泪,扭身阔步跑走。   林皎月惊呆了:“督公,您怎么什么都知道?”   顾玄礼勒紧胳膊,将人往怀里又带几寸,漫不经心笑道:“陆远的镇国军和他一样刚正刻板,他们在西北戍守,没有军令时,连短短的三里地都不会逾。”   这样的人被他的将军派来保护姑娘,又怎会因一己私情,坏了理法纲记?   林皎月默默听着,眨眨眼,抬头一瞬不瞬凝望顾玄礼淡漠的神色。   上次随督公去祭拜时她便隐约有了察觉,督公似乎……对北边的事,特别熟悉。   可祖父明明告诉过她,顾玄礼自七岁去到段家,就一直在京中兜转为奴,应当从未去过西北。   难道,顾玄礼七岁之前,曾在那里?   她忍不住想,若顾玄礼真是边关的军户出生,若他未走入泥沼,未掺和进腌臜的地带,凭他的本事,他或许比话本里描述过的所有少年将军更意气风发。   他爱笑,爱恶作剧,和一群同龄人在黄泥地里扭打滚作一团,再笑嘻嘻地一同跳进河水里洗得抱臂直哆嗦,他骑在马上扬鞭飞驰,满是生机。   林皎月回过神,不动声色地抿了抿唇,轻慢地笑起来:“听不懂,我只知道,督公对旁的女子的事了解甚多。”   顾玄礼挑起眉:“咱家不是在给夫人解惑?”   “人家聪明着呢,才不需要这种解惑,反倒是督公,今日出宫这么晚,定是在宫里乐不思蜀,将我忘了。”林皎月故意闹起小脾气。   提起这事,顾玄礼就来气,骂骂咧咧一通,将无人告诉他今日是七夕的事一倒而尽,随即顿了顿,低笑出声:“咱家为了夫人连圣上和贵妃的面子都拂了,夫人还有不满意,真难伺候啊。”   林皎月微微诧异,随即眉眼弯弯,忍不住要笑出来。   “那往年也没一道赏过吗?没赏过一整夜?”   顾玄礼磨牙:“林皎皎,咱家看起来是那么闲的人?一整夜赏灯,那赏的是灯吗,咱家又不是真的蠢,陪别人的婆娘赏一晚灯,当奸夫呢?”   林皎月终于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她就知道,督公才不会为了别人而忽略他,她突然又很喜欢督公这种对她毫不隐瞒男女情爱的坦率。   这张烦人的嘴,偶尔还是会说些好听话的。   不料顾玄礼说完啧了一声,再度将小夫人的脸颊捏起,“还有夫人最近一口一个妾身一口一个夫君,可真是切换自如,怎得,用得着咱家的时候就卖乖,不高兴的时候还敢给咱家甩脸色?”   林皎月微微撅起唇,红色脂膏早被顾玄礼舔完,水润的唇瓣上只剩淡淡的粉。   顾玄礼眯起眼,低头便咬了一口,咬得林皎月呜呜咽咽。   廊桥清寂,周围的人早在顾玄礼露脸时便跑光了,此刻两人身影交叠,被暖色的月亮灯笼罩于旖旎中。   顾玄礼松开她的唇,看到上面被自己咬出一道淡淡的齿印,心情颇好。   他道:“咱家还没问夫人,怎同镇国公府的姑娘好上了呢。”   林皎月面飞红霞,气喘吁吁地伏在他怀中,被他转身抱起,坐到廊桥的栏杆边。   她小声回道:“我出嫁之前,嫁妆极为寒碜,陆姑娘替我添了妆,我心里极为感激。”   顾玄礼慢悠悠捏了把她的掌心:“咱家替夫人可添了一百抬呢。”   他挑眉看她,越发喜欢观察他小夫人脸上微妙的小表情。   便见小夫人眼神颤动一瞬,脉脉看向他,发现他亦在看她,又匆忙撇开视线,却藏不住红润嘴角撇开一抹压不住的浅笑:   “所以,我更喜欢您,连着陆姑娘同我商讨的事,都忍不住告诉您呀。”   “还有,”她小声嘟囔,“我闺名是月儿……不是皎皎,您刚刚叫错啦。”   嗤,顾玄礼垂着眼眸,缓缓舔了口亲过她唇的嘴角,甜的笑出声:“林皎皎,说什么瞎话呢?”   他就爱同旁人喊得不一样,他高兴。   七夕过后,府中下人们明晃晃瞧出来,督公回府的次数变得多了,且在府中时,除了每月偶尔几日落榻后院,其余时候都回了主屋,同夫人一道歇下。   林皎月看阿环和孙嬷嬷等人笑吟吟的模样,知道她们都在替自己高兴,自己确实也高兴。   可一想到,顾玄礼从不同她说他在做的事,甚至于她终于有次鼓起勇气,问他明明近日也没甚差事,为何身上的伤疤越来越多时,对方也只是懒洋洋看她一眼,故作稀奇道,夫人心疼啦?   她心里空荡荡的,自然是疼的。   再厉害的人,也架不住如此损耗,他一直在喝得药,或许正是撑着他如此重伤,却能如常人般随性恣意的救命药,但一个人活成这样,还算得上是在活吗?   林皎月举着齿梳慢慢通发,望窗外日光晴好,默默地想,他亦是她的家人呀,她也想他能过得更好。   不过万幸,从前世来看,顾玄礼直到她当时身陨,都没传出什么不好的消息,她还有时间,如今要记挂的却是另一件事。   再过几日,就是阆哥儿前世出意外的日子,她虽已经和督公又撒娇,确定了他派守着阆哥儿的蕃子武艺高强,却不打算就在此等着消息。   她请管事以处理庶务的名义,又去了那个人所在的镖局饶了一道,知晓前世打杀阆哥儿的人名叫钱程海,因着脾性不好,又好吃懒做,所以平日里只接运送些短途镖货。   管事还特意同林皎月提了嘴,夫人若有什么贵重物品,还是换个人委托吧,此人看着面相不正,恐沾染什么麻烦。   林皎月讶然几分,随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是日,镇国公府上,陆盼盼红着眼,一边给自己的佩剑擦拭灰尘,一边暗暗瞪向院门口的那个榆木头。   佩剑刚擦好,年逾六十的镇国公恰巧过来,陆盼盼心中咯噔,匆忙收回视线,将祖父迎进屋奉茶。   她笑容温顺端庄,挑不出丁点儿错。   须发皆白的镇国公笑着点点头:“我家盼盼当真越发乖巧伶俐,不愧连圣上都频频夸赞啊。”   陆盼盼嘴角笑容险些因这一句话破功,她哑然许久,才轻声道:“祖父不要总是说这些话,圣上不过随口一夸,若叫外人听到了,保不准会怎么想呢。”   “外人会怎么想?”镇国公哈哈大笑,抚起胡须,   “你这小丫头片子向来耀武扬威,在军中对着五大三粗的将士都不低头,如今竟还怕起外人想法了?”   不等陆盼盼辩驳,镇国公若有所指地笑眯眯看她:“听说,你七夕晚上,出去看灯会了?”   陆盼盼心头一紧,半晌回了个是。   “这样,”镇国公眯起眼笑笑,“可有瞧见什么喜欢的?”   喜欢的?   喜欢的花灯,还是,喜欢的人?   陆盼盼心思纷乱,下意识抬眸瞥了眼站在院外的那个身影,可猝然想起祖父身居高位,心思深沉,察言观色的能力较她来说高超得多,便强忍着按捺下情绪,轻轻摇头笑道:   “都是些寻常款式,年年街上卖的都是那些,盼盼没瞧见称心的,逛了圈便回来了。”   镇国公略微打量了番她的神色,   许久后,才点了点头,语重心长道:“也是,你是国公府的嫡孙女,你父亲还在边疆戍守,是大周唯一的大将军,往后什么好东西你都能有,不必为这沿途的小风景耽搁啊。”   说着,老人家长吁一声,抬头望向屋外。   陆盼盼背直笔挺,勉强露出个不出错的笑来,心尖却如微微发颤,仿若察觉到了祖父的含沙射影。   祖父为了大周的江山社稷,呕心沥血了几十年,到了年老,最看不顺眼的便是当今那个权势滔天的奸宦。   陆盼盼知道,他想让自己嫁给圣上,叫圣上更好用父亲的手去斩杀顾玄礼,阻拦到他的一切,他都会毫不留情地铲除,这是他自诩忠臣良将的铿锵风骨。   作者有话说:   督公:危   以及——关于为什么我们大家伙都喊月儿,月月,而督公坚持喊皎皎的理由就在这章了 第43章 疗伤   林皎月坐在临街的茶楼二层, 遥遥俯瞰热闹的街市,恰能瞧见挂着“顺来镖局”几个大字的院落里,走出三五个汉子。   她轻轻抿了口茶水, 一眼认出了钱程海。   隔着不算太远的距离, 林皎月看到对方拍着胸脯和同行道:“走走走,今儿咱们去天香楼吃,爷接了个大单子, 今中午请你们吃顿大的!”   “哟, 阔绰了啊, 哪里来的大单子?”   “你可别吹牛, 一天到晚只接城里跑腿的活儿,哪家会给大单子!”   钱程海三角眉狠狠一挑:“不信是吧, 去, 今儿哥几个就可劲儿点菜点酒,看看吃不吃得穷老子!”   一群人吆三喝四勾肩搭背, 很快就消失在人群中。   凭借这些大嗓门, 林皎月听得仔细, 钱程海,已经接到大单子了。   她几欲按捺不住情绪,想冲过去揪住对方的衣襟,厉声质问是谁下的单子,是不是又要他去打杀一个无辜的少年, 他怎么下得了手?   可她知道,问了也没有意义,这种拿钱卖命的人, 哪会有良心, 哪会惧怕她一个弱女子?   更有甚者, 她无凭无据,大闹过后,背后之人察觉到异样,只会立刻收网,让她连揪出真凶的机会都没有,若对方再设计下次意外,她更是防不胜防。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眼平复心情。   “怎心神不宁呢?”   林妙柔走过来微微一笑,微微俯身,给林皎月斟了一杯温热的茶水,柔声问道。   林皎月睁眼,凝视剔透琥珀光巍巍流溢,心情也似乎顺畅许多:“无事,只是想到快秋闱了,阆哥儿不知才能考几分,有些担忧而已。”   她看向坐下来的林妙柔,亦有几分好奇:“倒是刚刚忘了问,大姐姐今日怎会来此?”   也是巧了,这家临街的茶楼是伯府下面的铺子,这几日林皎月前来观察钱澄海,今日便碰上了长姐。   林妙柔抿唇笑起来:“就知道你要惊讶,这间铺子原本在二伯母手里的,可这些日子你也知道……反正我在学习管账,对经营也颇感兴趣,便向祖父请求,亲自来照看铺子。”   林皎月自是惊讶的,但听闻之后更有惊喜。   她已深知一个女子拥有可以凭自己使用的力量是多重要的事,如今长姐看起来对经营管理如此熟稔,日后不论是嫁人掌家,还是自行筹谋,都不会差到哪里去的。   她便同长姐推心置腹说起来,她当真十分支持大姐姐,又叹,没曾想反倒是几个姐妹中,看起来最温和的长姐,竟然做起事来最有魄力。   两姐妹嬉嬉闹闹,吹散了林皎月原先心中那些焦虑,出门后,林皎月不再精神紧绷,而是冷静扭头回看了眼那镖局。   她思索李长夙提前告知她阆哥儿要有危险,似有讨好之意,那晚被督公打断,她没来及细究,也没来及试探,此事与宁王府究竟可有关联。   她在马车上犹豫,不确定要不要借着去探望嫡姐的名义,再会一会李长夙,马车突然停下。   阿环掀开车帘,小声来报:“夫人,镇国公府的陆姑娘拦车要见您。”   林皎月讶异地张开嘴巴。   不知怎的,她突然就想起七夕那晚,陆盼盼委屈地捶打她侍卫的胸膛,抱住对方却又被推开,最后哭着跑走的可怜模样。   林皎月定了定神,轻声吩咐,快将陆姑娘接上车。   两人最后还是回到了伯府的茶楼,林妙柔见她回来,微微讶然,正要说些什么,可蓦然见到她身后还跟着陆盼盼,开口的招呼顿了顿,咽回喉咙里。   她不知这二人怎得碰见了,但想来,高门大户多看不上行商人家,哪怕自己今日只是来打理府中的铺子,叫陆盼盼瞧见,也难免不会连带着对三妹降低观感。   略微思量后,林妙柔微微侧身隐入柜台后面,轻唤小二请两人去雅间,再吩咐他们用精巧的紫砂壶冲泡了一壶芳香的阳羡,搭些女儿家喜爱的漂亮茶点一道送去。   林皎月带着陆盼盼上了雅间,看见这些精巧的器具与茶点,便知是长姐的玲珑心思,唇角不禁扬起一抹笑意。   陆盼盼看了她许久,最后轻轻笑道:“多日不见,夫人似乎过得更潇洒快乐了。”   原本林皎月还听不出,综合先前所见,终于明白过来,陆盼盼原来是在羡慕自己,又结合前世所知,陆盼盼未来要嫁进宫里作皇后,林皎月心中的怜悯便更深重了几分。   她给对方倒了杯热茶,犹豫许久,决意同对方说开。   “其实七夕那晚,我同督公看见您了。”她将水杯推过去,语气温和又充满善意。   陆盼盼眼中果然一闪而过怔忪惊惶,不知她所谓的看见,究竟是看见了多少,可抬头望到林皎月关切的眼神,心中却又不知为何,除了饱满酸胀以外,恐惧和不安,都渐渐消散了。   她竟然一个没忍住,哭了出来。   “哎呀,陆姑娘,我,我不是要吓你,你别哭呀。”   林皎月顿时慌了神,赶紧从衣袖里拿出手帕,又赶忙朝外望去,免得陆盼盼失态的模样被别人瞧见。   陆盼盼接了帕子,软软的丝巾上还有一看就是女儿家自己绣出来的月牙儿,她心头更酸软。   她边擦泪,边又哭又笑:“对不住,是我吓着夫人了,我没怪你……”   随即,她好笑似的瘪了瘪嘴角,“我能不叫你夫人吗,你比我还小半岁呢。”   林皎月原先的惊慌被这句话完全打散,也忍不住笑出来:“陆姑娘叫我皎月或是月儿都好,我也可以叫你盼盼呀~”   “好,好月儿。”陆盼盼笑起来,用她给的帕子将眼角的泪都擦干。   陆盼盼感慨:“原来都被你们瞧见了,那督公竟然没将事情抖出去,真是没想到。”   “督公不是那样的人,”林皎月小声证明,“他只是看起来凶,他还同我说,你的侍卫是镇国大将军的人,很刚正不阿,不会伤你。”   陆盼盼听着那个刚正不阿,嗤笑一声:“就是块木头。”   林皎月眨眨眼,心想,这位陆姑娘深交下来,真是人不可貌相。   安抚定情绪后,陆盼盼哑口很久,才重新开口:“其实今天来找你,就是希望,你能替我暂且收揽一个人。”   林皎月将茫然写在了脸上。   “谁……?而且为何是我?”   陆盼盼抿唇笑道:“因为在京中,我实在不知有何人可依托了,特别是,若我祖父想对付一个人,除了督公府和厂卫司,我不知道还有哪里更安全。”   林皎月隐约猜到了那人是谁。   “就是我那个榆木脑袋侍卫,他叫乘风。”陆盼盼说开之后,大咧咧地看向林皎月。   林皎月吸了口气,借着饮水遮掩越发的茫然,险些被水呛到。   她借着袖摆轻咳,仍旧迷迷糊糊:“他自己会同意吗?”   陆盼盼笑起来:“他说我是她的主子,自然是主子让他去哪儿,他就得去哪儿。”   还有句话,陆盼盼没再往深了说,若是他不答应她的荒唐要求,等着他的,或许只有祖父让他以命殉职的命令。   林皎月越发看不懂这两人的关系,想了想:“那盼盼不急的话,可否等我今日回去问问督公?毕竟领人回府,应有他准许的。”   “他定是无所谓的,”陆盼盼随口接道,“他连乘风的身份都看出来了,自然不会说什么。”   林皎月听出端倪,迟疑地眨眨眼。   她原先以为,陆盼盼嫁与圣上之后,会对顾玄礼造成些不好的影响,便以此判断,镇国公乃至镇国大将军陆远,对督公怀抱敌意,但此刻,从陆盼盼笃定督公不会介意看来,或许未必?   陆盼盼见林皎月神色不定,跟着变了脸色:“督公没同你说?”   说……什么?   林皎月突然很想学一学顾玄礼的神色,挑个眉,再作一声啧。   可她静默片刻,只轻轻摇了摇头:“没呢,督公只同我说了乘风侍卫是大将军的人,旁的关于镇国公府与大将军,什么都没说。”   陆盼盼看着她神色微变后又复平静,惴惴不安道:“你别想多,我知道的也不多,而且都是从父亲那儿听来的了……”   她自责地哎了一声,“你要不当今日没见过我吧,乘风的事我再想想办法好了,不能叫你为难。”   林皎月却摇摇头:“无妨,盼盼放心,我不多问什么,乘风侍卫的事我会尽力去帮忙的。”   不说前世对方日后是要做皇后的人,但说今生的几次接触,陆盼盼对她近似全然坦诚,满是善意,她都不想叫她失望。   陆盼盼见她花容柔软,神色却坚持,便也不再说打退堂鼓的话,只请她量力而为,不要因为她的事伤了两人和气。   临别之际,陆盼盼又由衷对她笑道:“其实我很羡慕你,从那日在花朝节上,看到你忍无可忍反驳你嫡姐的时候,我就羡慕你敢爱敢恨。”   林皎月亦十分诧异:“我以为,你是将军之女,又有国公府作背靠,若论敢爱敢恨不输于任何人。”   陆盼盼笑而不语,直到分别后,林皎月都没琢磨透,她的笑容究竟是何意。   *   今日顾玄礼或是有了什么新乐子,或是又去哪儿抄家了,回来时已是夜里。   林皎月等了他一晚上,小珍珠来来回回好几趟,趁她心不在焉,悄悄顺走好几次小鱼干,   她心里藏着事儿,也不和小调皮蛋计较,任它闹着,只在它过分地想将一整袋小鱼干都拖走时,才气笑地拍了拍它的小爪子。   “过分了昂。”   小珍珠唔咪唔咪地将头凑过来,企图以撒娇蒙混过关。   林皎月被可爱到,便叹了口气,说饶你一次,心中默默算着,小珍珠下个月的小零嘴如数扣掉。   惹谁都别惹继母,哼。   却听阿环神色紧张地过来说,督公先去后院了,梅掌班出来时捧着一堆纱布,血淋淋的,说是要去煎药。   原本忙碌一日,有些困顿的林皎月顿时清醒过来,小珍珠趁她不备,叼起条小鱼干哒哒哒地跑。   林皎月气笑,犹豫许久,她挑了件外袍搭上寝衣,悄然推门出去。   这些日子,因着越发熟稔如何冲督公撒娇,她去后院的次数频繁了不少,不是陪他煎药喝药,便是轻轻抱着他,与他一道在槐树下小憩。   顾玄礼是个阴阳怪气的人,一张口就能气死人,她却发现,他喜欢她在一旁陪着,最好还打扮得漂漂亮亮,神气活现地同他叽叽喳喳。   她了然地想,可能这种位高权重的太监,就是有些与人不同的喜好吧。   可他温柔时也会环着她的腰,将她亲吻得上气不接下气,扶着她的腿叫她酸软呜咽。   她也,也很喜欢这样的人。   所以听闻他深夜归来,浑身是血,她当然要去看看呀,哪怕她心里还有小疙瘩,但那只是个小疙瘩,哪有他这个大督公来得重要呢。   林皎月这么想着,走进后院,抬眼却蓦然见到顾玄礼从一侧厢房走出来——   他腰上松松地系着里垮的绸带,白色布料被上身流下的鲜血浸湿,而他□□的上身又增添了无数道新痕,血液从伤口中渗出来,在他白皙紧实的身体上留下错落刺眼的红红紫紫。   顾玄礼听见外头的脚步不似梅九,本有些不耐谁这个时候还擅闯,抬眼,竟有几分哑口。   他的小夫人杵在那儿,不近不远,也不动,宛如家破人亡般失神地看着他,晚风吹动起她单薄的外袍,露出苍白的里衣。   嘶……   真有那么几分来给自己哭丧的架势啊,顾玄礼勾起唇角,就要这么开口逗她了。   忽而,小夫人眼眶一红,眼泪啪嗒啪嗒落下。   得,看热闹,看大了。   林皎月知道顾玄礼藏着太多秘密,可她本想,自己也不是局中人,他不同她说情有可原,反而该她知道的,他从未隐瞒过。   如同小珍珠出事那日,都不必自己多问,他便将与段贵妃的关系那么强硬地证明出来,叫她都来不及忧虑,便被那碎嘴丫头的惨状吓到失语,心中坚定地明白了:   嗯,督公虽然别的方面看着不像好人,可这方面,倒真是清清白白。   所以当七夕那日,李长夙特意用段贵妃激她,她也无甚波澜,反而是顾玄礼再度出现,给了她完全的美好记忆。   山长水远,她会慢慢和他一道走,早晚也都会看见,陪他一道面对的。   可蓦然被陆盼盼提及,原来那么遥远的一个人,或许都知晓顾玄礼的过往,而顾玄礼高大身影的阴翳下,涉及的或许是他的生死大事,自己却全然不知,   那就很让人难过了呀。   恍若此刻,她看到他身上的伤又变多了,除了难受得像被人掐住喉咙,泪水滚滚流下,竟连个安慰的话都说不出。   还得是顾玄礼走过来,叹了口气:“咱家没死呢,夫人哭早了。”   林皎月听到他的声音似有气无力,顿时哭得更凶了!   顾玄礼啧了声,略显不耐地用指腹给她抹了把泪:“林皎皎,是谁大半夜不睡觉把你叫来的?说个名字,咱家把人杀了给你助助兴好不好?”   林皎月这才冒着鼻涕泡捂住他的手指,抽抽噎噎地摇头纠正:“是林月儿。”   顾玄礼勾起苍白的唇角。   林皎月怕他脑子不清醒,真去一刀砍了阿环,只能强忍住哭泣,攥住他的手将人轻轻往屋里拉:“进,进去。”   顾玄礼刚想再逗她两句,问她是昨夜没要够么,她夫君伤成这样还要往屋里赶,可见到小夫人强忍着的红通通的眼,他撇了撇嘴,把话咽了回去。   他转了个弯,将林皎月带去了另一间屋。   林皎月每次来后院都没进过院中厢房,今日进屋时,险些被门口随意摆着的杂物绊倒。   被紧紧拽住胳膊的顾玄礼好笑似的瞥她:“夫人是看咱家没死成,再加把劲儿吗?”   随即,他听到林皎月小声嘟囔了一句听不清的,松开他的手臂。   “什么?”他满不在意地转了个身去寻火折子,将屋里的烛台点亮。   然后他听到小夫人胆大包天地重复了一句:您就嘴硬。   顾玄礼龇起牙。   他别的地方也不是不能硬,可她敢瞧么?   又顿了顿,想起小夫人没皮没脸满心眼算计的样子,觉得她是敢的。   他嗤笑一声,不去想这种可能后面会如何,就当没听见了,扭头便见林皎月弯着腰,一手扶着衣袍襟口,一手轻悄地将屋门口的杂物都收拾好。   “不用管那些,咱家明日便陪夫人回主屋睡。”他漫不经心地说道。   林皎月却没说话,她一只手动作不快,但做得细致,很快便将门口收拾宽敞,紧接又抿着嘴唇跑出去一趟,再回来时,手中提着干净的衣服和棉纱。   秋夜露深,寒气却重,她的嘴唇都微微泛白发干,和顾玄礼这个病人的唇色竟有几分相像了。   顾玄礼看明白过来,她要给他清理伤口。   他皱起眉,突然有些想骂人,梅九呢,死哪儿去了,这事儿要他娇贵的小夫人做?   “您靠下。”林皎月终于再度出声。   声音闷闷的,像罩着一层水膜,若顾玄礼不顺着来,那水膜骤然便要破裂,里面就会啪嗒啪嗒流下泪来。   顾玄礼这才意识到,小夫人真的不对劲了。   他坐在床榻边,轻轻眯起眼,劈着两条长腿,仰头看她:“夫人会做这些?”   林皎月点点头:“阆哥儿小时候顽皮,爬树爬山摔过不少伤,母亲不敢声张,全由我们自己照料。”   顾玄礼身上的伤自然与摔伤划伤不同,但简单的清理,她还是会的,加上皮肉伤药府中常备,她也不多做,便不会错。   顾玄礼见她坚持,咧了咧嘴,也不去戳那水膜了,慢吞吞撑起腿,靠上了榻,幽幽凝着她认真的模样。   林皎月红着眼,一点儿一点儿用干净的棉纱替他吸去渗出来的血。   纱布浸在伤口上,鲜血渗过两三层,还能红得刺痛她的眼。   怪不得他身上总是这么多可怖的伤,怪不得次次偶然看见他的身子,总有新伤覆旧疤,这人几乎每隔一个月便将自己弄得浑身是伤一次,再用一个月的时间和药慢慢恢复过来。   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这么耗费呀……   鼻尖发酸,林皎月迅速吸了口气,压住险些又要涌出来的泪。   上了半边身子的药,梅九终于来了,捧着碗热滚滚的药,一路连跑带跳,瞅着唯一点灯的屋子想也不想便轻轻踹了脚门,埋头便要冲进来——   被“柔弱不能自理”的督公抄起一个枕头便砸过去。   “小心药!”   林皎月爆发出了今晚最大的尖叫,叫屋里屋外两个喘气的恶鬼都抖三抖。   顾玄礼甚至看到了,小夫人起身出屋前,恶狠狠瞪了他一眼!   嘿哟?   林皎月气冲冲走到梅九身边,伸手:“药给我!”   梅九张了张嘴,跟着督公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多年,他还是头一次被叱得如此哑口。   再看看督公,对方也满脸微妙地靠在屋里,见他看过来,目光幽深得一言难尽,梅九就知道了。   瞧您浓眉大眼杀气腾腾,也是个怕老婆的。   得嘞,他缩着脖子小心翼翼将药碗奉上。   林皎月接过药碗,烫得小声哎呀了一下,赶忙后退几步将碗放到屋门口的柜架上,捏紧了耳朵。   一通小动作结束,她才反应两人恐怕都还看着她呢,当即感到十分丢脸。   梅九轻咳两声:“这药得趁热喝,那就……烦请夫人多照顾督公了,小的在院外候着,有事传唤即可。”   林皎月硬邦邦地嗯了一声,将门重新关上。   她拿了块棉纱隔着,将药捧回来,仍觉十分烫手。   顾玄礼支着条腿,眯眼不动声色看她想将药碗放到床边的柜子上,待会儿免不得又要她再捧过来,烫得那双柔软的小手掌心发红。   顾玄礼便一点儿都不在意地伸出手臂,直接接过了药碗。   “不行的,还很烫!”   林皎月一惊,赶忙要和他抢。   顾玄礼嗤她一声,换了个手端药,另一只手将她手掌扯过来,看了眼,果然红了。   “果然很烫呢。”顾玄礼可惜地叹了两声,将她拉到床榻边坐下,轻轻揉了揉她的掌心。   随即,他眉头都不皱一下,举起药碗便饮了下去。   林皎月看得发怔,虽说她知道,食物入口的温度向来能比指间承受得高一些,可这碗药,也仍是太烫了,他却像早已习惯了似的。   “但于咱家而言,刚刚好,劳烦夫人挂心。”   他声音宛若被烫得低哑,柔柔地哄着她。   作者有话说:   温馨提示:死太监不管他,我们小朋友就不可以这么喝烫烫了哦 第44章 执念   看着顾玄礼递回来的空碗, 她心头原本的那股子气儿仿佛一下被捅散了。   沉默许久,才恍惚点了点头,将药碗拿走, 继续替他清理上药, 刚刚的那一幕小波澜如同没有发生过。   是呀,他早有他墨守了数年的一套行事规矩,起码这一整年, 都不会出什么意外, 自己何须因为他当着自己的面受了次伤, 喝一次烫药, 就心绪翻腾不休不止。   可从前的记忆是记忆,知晓的道理是道理, 活生生的人在自己面前, 又非草木,岂会无心?   林皎月紧紧抿着唇, 手上的动作亦麻木利落很多, 想借着忙碌来遮掩心中的荒芜与枯涩。   却不料, 脑子里装了太多事,下手便有些忘乎所以,等她的手攥上顾玄礼腰带时,一直忍着不说话的督公忍无可忍了。   他神色微妙,捏住了小夫人的手:“夫人, 你刚刚将咱家当条死鱼挫鳞,咱家都不计较了,现在怎么说, 心大了?”   或许是前不久才喝了滚烫的热药, 他的指尖不似往日冰凉, 带着灼热,轻轻锁住她的脉搏。   林皎月猝然反应过来,张了张嘴,下意识回道:“我以为,您腿上也会有伤……”   哪会有人上半身伤得这么重,下半身却无事呢,又不是自己刻意导致的,是吧?   顾玄礼无言以对,半晌,拍了把她的手背,语气似笑情绪恹恹:“别瞎以为。”   他提起她的手,随意揉了番,拨弄到了旁边。   他不让她碰的下半身,大约是所有太监都敏锐忌讳的地方,哪怕他们已经亲密无间,在榻上,他也从不让她真的接近他的残缺。   但结合他浑身的伤,他的过往,他给自己划清的界限,让林皎月很害怕,怕他待她的亲密,仍宛若自己对小珍珠的迁就和宠爱,界限明显,亲疏分明。   它是个被用来逗弄取乐的小宠物,喜爱也是真喜爱,却只会保它食宿无忧,旁的与它无关的主子的大事,它调皮涉足了,就要拍拍爪子,警醒惩处。   ……可她不是小珍珠,她是活生生的人。   林皎月抿紧了嘴唇,默默收回手,将染血的纱布和药都收好,一整晚都兴致不高,看起来终于认了命,转头离去。   顾玄礼啧了一声,   就走了,真无情。   他嘴角轻轻扯着,又想,走了才好,否则这养伤的第一晚,他还没同旁人一道歇过呢,养不足精神,喝了药也恢复不好。   没曾想,他刚靠在榻上,眼没闭一会儿,外头又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还不止一个。   他幽幽睁眼,看见小夫人指派阿环和梅九,一人拎着些许被褥枕套,轰轰烈烈地搬进了屋。   他这个一家之主,越发显得无足轻重了。   林皎月将柔软的被褥枕头全带进了后院的小屋,打点布置好一切,才瞧见顾玄礼坐在床畔,手掌轻轻抚着垫单。   阿环和梅九收拾完已经出去了,屋里又只剩他们二人,空气中都是淡淡的血腥混着药味儿。   林皎月终于知道顾玄礼身上常年的味道是如何来的了,这般频繁的伤,药味儿和血味儿恐怕早已浸透了他的每一寸皮肤。   林皎月抿着唇,走过去用足尖轻轻抵了抵他的脚:“您睡里头。”   顾玄礼看了眼她的脚,夜里没穿袜,珠圆玉润踩在鞋窝里,走起路来啪嗒啪嗒响,像她落泪的声音无限放大。   若是不答应,大概是双重的啪嗒一路响回主屋去。   他莞尔,慢吞吞踢开自己的鞋,翻身上塌。   啧,他都被自己感动了,可真听话啊。   林皎月将茶水和帕子都放在了床头,叮叮当当,如同他们在主屋休息时的每一晚,全弄规整了,才轻轻脱了外袍,熄灯上塌。   她叫阿环准备了两张被子,就是怕顾玄礼皮肉伤重,自己睡熟了不小心伤到对方,没曾想,她刚钻进自己的被窝,就有一只手从隔壁伸了进来。   林皎月“哎呀”一声。   督公今晚喝了药,手,竟还是烫的……她没反应过来。   “哎呀什么哎呀,咱家这手夫人还陌生?”   顾玄礼嗤笑一声,指尖顺着她的衣裳一路向下,中途微顿,最后捉住了她蜷起来的嫩足。   夜里这么啪嗒啪嗒地跑来跑去,果然冰冰凉的,他好心,又送来一只手,将她两只嫩嫩的玉足一道包进手心。   这样一弄,两张被子又混作了一摊,林皎月被暖得心里泛酸,顾忌他的伤,闷声道:“您不用管我,一会儿就热了。”   黑夜里传来顾玄礼懒洋洋的声音,因着是躺着的姿势,又喝了药,整个人显得更为懒散柔和:“一会儿是多久,万一咱家睡得好好的,夫人的小冰脚揣过来把咱家冻醒了,咱家是砍了它呢,还是砍了它呢?”   林皎月将脚往后缩了缩,他嗤笑一声,勾了把脚心,   林皎月深吸一口气,径直将脚揣进了他的腿缝里。   两人一时间都没说话,林皎月心脏砰砰,额角一突一突地跳,虽然知道他腿上没伤,可她揣得位置,似乎再上一些,就,就是刚刚他禁止自己再碰的地方了……   她抿紧嘴唇,小心翼翼要收回脚,那双大手终于再次动了。   他钳住了她的脚踝,凉飕飕讲:“林皎皎,咱家身上这一亩三分地,是没有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理的。”   林皎月缩在被子里,不动了。   半晌,她闷闷道:“督公,以后能不能不要喝那么烫的药了,对喉咙不好的。”   顾玄礼没说话,林皎月以为他嫌自己多管闲事,委屈更甚,连带着声音都有些泛起哽:“真的,母亲祖父都说过,太烫的……不好。”   何止那太烫的不好,她觉得他喝得也不是什么好药,可她不敢说呀。   顾玄礼沉默许久,慢吞吞回了她一声哦。   林皎月微微一怔,没想这次竟这么快就得到了应答,还有点不相信。   “真的?”   顾玄礼皮笑肉不笑捏捏她的足心:“不困?”   林皎月被他热得微微一抖,立刻蒙住头:“困!”   但是他身上真的很暖和,一直到她迷迷糊糊睡着了,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这次他喝完了药,这么暖。   也是等她发出了微不可查的鼾声,顾玄礼在黑暗中才缓缓撑起手臂,细细打量她的脸。   自从知道她同陆盼盼关系不错,他便留了心,但凡她们二人见面,总要遣人暗地里跟着。   他差点以为她今晚的两次碰触是故意的,好隐晦地让自己因这残缺而感到委屈了她,从而答应她,把陆盼盼的那个野男人带回家,哪怕她并无私情。   乘风留不留,他不在意,他只是想看看,她为达目的,会在他身上下多少的算计。   可等了一晚,她只字未提,甚至不忍心来戳破她自以为他会在意的残缺隐秘。   她只心疼他,叫他不要伤了身体。   那副伤药其实是要趁热喝的,越热越好,宛若饮鸩止渴,往昔他不在意这条贱命,自然如何起效如何来,左右他觉得自己活不了多久,   但被她近似哽咽的声音劝慰,他突然想,若是能多活些日子,听她这般吵闹,也好。   林皎月朦胧中感觉有一双温热的手捏住自己的脸,轻轻扯了扯,似乎十分不满,她不舒服地轻轻摇了摇脑袋,嘟囔了两句不要啦,随意蹭了蹭那手,温暖无比。   顾玄礼看着她这般痴傻的模样,心里啧了声,想着高估她了,她八成没脑子想到这么好的计划。   拿捏男人都不会。   那他就再等等,等她想好,毕竟这么乖的小夫人,他也不是不能给她个奖励。   这一晚,顾玄礼都没想到,竟然睡得这么好。   早上他醒过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快上了头顶,在窗户边留下一抹温暖的金边。   他恹恹抬起眼皮,终于发觉哪里不对劲了。   啧,腿间夹着的小脚没了。   梅九后面进来,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地委屈看他:“督公,您原来不是说,伤痛第一夜睡不好,叫小的在旁边打地铺照看吗,夫人今早出来说您睡得极好,晃都没晃醒。”   顾玄礼慢条斯理地穿衣,闻言笑了一声:“那有夫人,自然是睡得好的。”   梅九:“?”   人言否?   “夫人人呢?”   他慢吞吞地穿衣,动作时仍有明显不适,可这么些年早已习惯,仅短暂蹙了个眉便恢复成往常那般恹恹模样。   梅九顿了顿,目光微微闪躲:“夫人早上约了镇国公府的陆姑娘,已经出门了。”   顾玄礼哦了一声,随即若有所指笑起来:“派人跟上了吗?”   “……派了。”梅九低头,不想多说镇国公府的事,转头将瑞王近日派人秘密出京,去往江南一处乡村寻人的事汇报上来。   顾玄礼对镇国公府的事本就不甚在意,听到瑞王动静,顿时露出了感兴趣的表情。   又细问了一番,意识到对方找到的,正是他这些年掘地三尺都没找到的人证,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像尸体堆里开出来的最恶毒的花。   他撑着腰,系带松散的袍子随意搭在肩头,被他撑腰大笑的姿势晃动得险些掉下去。   一封后来再也找不到的假圣旨,叫他的父兄和八万人大军,冒夜拔营,腹背受敌,顶着谋逆的污名,尽数被埋葬在那场雨夜里。   顾玄礼抬起猩红的眼:“这种人证,怎能劳烦瑞王那帮子酒囊饭袋护送回京?万一路上出点什么幺蛾子可如何是好啊?”   漏出的里衣上,清晰印出了他昨夜的伤痕,他仿若未察伤口迸裂,无比兴奋地四处转身,找他的刀。   “咱家要亲自去接,亲自去!”   梅九被他的模样骇到,这么些年,督公也偶尔发疯,可自从和夫人在一起后,他平和的时间变久了,但一旦发疯却更凶猛,今日明显是疯得厉害,   就宛若一个疯子,日日对着叫他心潮澎湃的人,拼命忍耐,但内心愈发入魔。   现在想来,那群腌臜的皇亲朝臣,起初撺掇督公娶妻,除了想看督公大闹京城被镇压以外,就是知道他疯,指望让他疯得更厉害。   他心里暗骂了句脏话,压低声音劝阻:“督公,若无提前安排,您得镇守京中,不得离开太远的!”   “镇守什么?梅九,你也想咱家早点死吧,咱家这就去把人证接回来,咱家带着瑞王殿下一块儿死,你也早点回镇国军里,多好啊!”   顾玄礼大笑不止,终于找到了他的刀,一把握住,想象已经可以用它来割断仇人的脖子的场面了。   梅九被囫囵定了性,面色泛白:“督公,您若不做部署贸然出京,多方定会立刻遣派所有兵力将您诛杀在半路,您甚至还没到江南人就没了!”   “那就带人啊,来啊,立刻传报,所有人随咱家出京!”   顾玄礼兴奋地一章推开他,大笑着提刀就要往外走,脚步黏着血印,当真宛若个命不久矣的疯子。   梅九开始后悔,不该在督公喝了热药之后告诉他这些的,该给他先服一剂冷药的!   他急不可耐,但又没法儿遏制这人发疯,走投无路,蓦然大叫:   “您不计生死倾巢出动,夫人呢!”   “夫人今早刚问属下,您喝完药,身子没发冷,那今日能不能吃些好的补补身子,”他冲到顾玄礼身前,拔刀抵住门,   “她若买回来了,去哪儿寻您啊!?”   *   林皎月去见陆盼盼之前,叫阿环带路,去了躺市集,亲自挑了些点心和简单温和的滋补品,诸如银耳桂圆这类补气又不荤腥浓重的。   阿环知道昨夜夫人和督公又亲亲热热睡一个被窝了,笑嘻嘻道:“夫人要给督公做吃,吩咐我们动手就好了,哪需要亲自从头采买?”   林皎月扬着唇:“那我有求于他,自然心诚则灵啦。”   阿环嘿嘿笑:“督公现在对您明明是有求必应!”   “那也不能恃宠而骄,”林皎月笑了笑,“小丫头片子,以后不让你看我的话本了,说得什么呀。”   轻叱过阿环后,林皎月微微压了压嘴角。   昨夜原本,她伤心得都提不起劲儿,没想随口一求,他竟应了!   一觉睡醒,看人安稳睡在身侧,她突然又觉得,何必急于一时呢。   想是晚上见了血,自己也跟着血气翻涌,思绪不畅,   一夜醒来,她神清气爽,重新告诉自己,终归他们已经是夫妻,该是她的,自然是她的,他对着自己一步步敞开纵容,这就是好的开始。   他若真将她当做猫,她就要变成一只独一无二的,大不了作猫妖!   她就是这般生命力顽强,只要顾玄礼不似李长夙那般冷心冷情,她总会将他捂暖,让他愿意为自己更珍惜他们的日子。   逛完了集市,林皎月如约去见了陆盼盼。   “你昨日回去,这么快就约我,是,督公不答应吗?”陆盼盼略显紧张地看着她。   林皎月拍拍她的手以示安定:“别担心,因我昨日回去左思右想,觉得所知的太少了,担心求得不对,辜负你的期望,所以今日重新约你,想问个简单的事情。”   陆盼盼自道知无不言。   林皎月问的真的很简单:“乘风武艺高强,你担心她的安危,大可以让他天高海阔,先离京暂避风头,甚至让他回军营,可你为何会想到,让他来声名狼藉的督公府呢?”   林皎月抿了抿唇,知晓自己这一问,同陆盼盼的友谊或许就维持不住了,可她必须问,   “您……是在试探督公吗?”   桌上气氛渐渐凝沉。   陆盼盼不是头回想试探顾玄礼,她第一次登门递拜帖,约自己相见,询问女儿家的婚后私话,何尝不是一种试探?   林皎月左思右想,终是选择当面问出来,或许会触怒这位未来的皇后,可她更担心因自己无心一嘴,给督公带来危险。   问出口后,心中的犹豫踌躇终于松懈下去,沉默地等着陆盼盼给她的回答。   陆盼盼脸上的忐忑不安,随着林皎月轻轻一声询问,亦从僵硬缓缓变为平静。   她一瞬不瞬看了林皎月许久,半晌叹出口气:“你这么问了,明显就是督公还什么多久没同你透露过往,哪怕这样,你也要维护他吗?”   林皎月脸颊微热地点点头:“他是我的家人。”   她刚嫁进府的那一日,顾玄礼没有杀她,她胆大说错话,做错事那些次,他也一次次放过她,一次次任她攻占城池,让无依无靠的她可以在他身边立足脚跟——   他对她一步步敞开,她自当投桃报李。   “哪怕他现如今杀人如麻,天打雷劈?”陆盼盼认真地问。   林皎月心口蓦然涌出股气,想反驳她怎么可以这么说话,可话到口边,无语凝噎。   陆盼盼说得不错,督公杀人如麻,连他自己的命都不当回事,她在这儿不愿他天打雷劈,除了嘴硬嘴狠,又有何意呢?   她哑口半晌,垂下眼眸,轻声道:“我嫁他之前,对他不甚了解,可嫁过去之后,他待我很好,对我来说,他是我唯一可以依仗的夫君。”   陆盼盼急了,刚想说,你何必一棵树上吊死,便听,林皎月略显执着地哑声道:“我知他名声不好,杀孽深重,但他能改的,我劝过他一次,那次,他当真没有杀人,他能改。”   林皎月不知不觉已将陆盼盼当做了当年的皇后,觉得对方权势浩荡,又背靠镇国公府与镇国大将军,哪怕杀不了顾玄礼,也能叫他错骨伤筋,故而几乎用尽真诚,希望她能网开一面。   陆盼盼自然感受到了林皎月的坚持,这个在伯府里受尽磋磨的庶女,本该用她的本事谋到更好的退路,可她却傻傻地要选一条坎坷的死路。   陆盼盼心中有几分说不清的气,气她蠢笨,气她堕落,更气她不畏世俗,死心塌地。   连自己都做不到的事,偏偏一个不如自己的小庶女要勇敢地开先河。   她有几分生气:“他能改多少?你知不知他有多疯?除了京中厂卫司,他在京城外更有不下数万私兵叫所有人投鼠忌器,否则你当为何权贵们都如此惧怕他?”   林皎月微微讶异,倒是不知顾玄礼还有如此资本,但她很快敛容,压低声音,轻声问:“所以您想试探的是,督公是否会谋反吗?”   陆盼盼微顿,没再说话。   她不怕顾玄礼谋反,他是太监,注定无后,呕心沥血谋反图什么呢,但也差不多,她怕他疯得彻底,要拉所有人同归于尽。   所以她要派乘风去到顾玄礼身边监视他,但凡顾玄礼有任何不轨举动,哪怕玉石俱焚,也要杀了对方——   终归按照祖父的安排,顾玄礼若要疯,她就得嫁给自己不爱的圣上,让镇国军当天子更稳固的刀,打一场劳民伤财的仗,斩杀顾玄礼。   陆盼盼不敢同祖父和父亲开口,求和乘风同生,但她敢在乘风与顾玄礼玉石俱焚后,与他共死!   陆盼盼攥紧衣袖,还未开口,林皎月却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啦。”   “……你知道什么了?”   陆盼盼一时没反应过来,林皎月则已然露出了个平静温柔的笑:“我知道你的目的了呀,既然如此,我也好去同督公如实相求。”   陆盼盼瞪大眼:“你都知道我目的不纯,还要帮我去求?”   林皎月点点头:“我答应过你,今日本也就是想来问个明白的,问明白之后,自然会继续帮你问,但至于答不答应,还得督公来定。”   情况清晰的威胁便算不得威胁,况且从前面来看,督公对乘风以及镇国军并无嫌恶,她随口一问算不得多大事,反或许还能窥出些督公的态度来。   她想柔软渗进他的严防死守。   林皎月唇角微微扬起:“目的不纯,但也有保护乘风侍卫的目的在里面吧,七夕那日我相信自己没看错,你是喜欢他的,若能帮到你,我也开心。”   陆盼盼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阿环忽而匆匆跑到雅间外,小声而急切地敲门:   “夫人!”   *   “阆哥儿?”   沈姨娘眉头微蹙,只来及看到林阆的衣摆消失在院门外。   林阆手中攥着下人递进来的纸,眼底的红血丝根根攀升。   有人同他说,那日在宁王府,那个侍卫原本要奸污的根本不是世子妃的丫鬟,而是世子妃的妹妹,督公夫人,他的亲姐姐林皎月!   看到字的一瞬间,林阆瞬息攥紧,生怕纸条上的胡言乱语被沈姨娘瞧见,她还被蒙在鼓里,根本不知道那日发生了什么。   究竟是何人,竟敢说这种可恶之话!   可他又耐不住那钻心的恼火,重新打开纸条看下去,越看越心惊,宁王府当日之事遮掩得很隐秘,除了他们这几个娘家人,几乎无人知晓,可传信之人却将当日细节描述得一清二楚——   最后对方说,对方知晓这件事的幕后真凶,是督公身边的一位亲信,为了防止再出意外,还请小公子勿要声张,不可告知任何人,出府与对方共同商议解决后患。   林阆一时不敢肯定这人说的是真是假,可一想到,若是九千岁的人安排得这种恶毒计划,岂不是就能叫九千岁合情合理杀了姐姐?   此次没能成功,岂非代表对方视姐姐的命如草芥,还有下次?   他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心中又气又急。   他没见过那个姐夫,但外头人传他传得那么难听,恐怕不是空穴来风,只怕姐姐表面上看着过得不错,实际上被对方不知如何利用,利用完了又要磋磨,对他们报喜不报忧!   林阆作为局外人尚不知晓,顾玄礼事后不去宰了林觅双,是因为林皎月担心他凭白受罚,胡搅蛮缠拦了下来,所以更觉得可疑——   只有自己设计陷害的,才会心虚不吱声!   越想越心惊,林阆将这纸条攥回手心。   他想,不论如何,他先见一见那位知情人,等听完了有用的信息,再做决断是否要去知会姐姐。   未曾想,刚到约定的渡口码头,林阆还未找着接头的人,身后蓦然传来一声破风的挥棒声。   作者有话说:   某人——   以前:你不能随便拿捏男人   现在:怎么连拿捏男人都不会!   以及,问题不大的梅小九今天掉马! 第45章 护她   林阆寒毛炸立, 可幸好近几个月习武略有心得,他下意识便躬身躲过一劫,耳畔随之而来传出了骨骼碎裂的声响!   林阆以为自己没躲开, 还是被打骨折了, 可他扭头一看,傻眼了——   不知何时出现的个穿着青褐色锦绣服的男人,人狠话不多地掰断了想偷袭自己的人, 而原本已经从身后围住了他的三五个地痞流氓见状, 哪还敢上前?   纷纷嚎叫着四处逃窜!   林阆顿时炸毛:“英雄!我左你右!”   那厂卫一言难尽, 心想, 夫人的弟弟看不起谁?   不消片刻,三五人尽数被他捉拿, 码头边随意拿了根麻绳便将他们捆在一处, 林阆几乎没看清对方的身法,眼巴巴咽了口口水, 不知道说什么好。   “厂卫大人, 厂卫大人息怒!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 冲撞二位,还请高抬贵手!!!”   被掰折了手臂的钱程海被踹到人前,看清局势后,顿时哭得凄厉不已,告饶声音响彻空荡的码头。   林阆这才愣愣看向这位“英雄”, 厂卫?   厂卫司?   顾玄礼??   狗阉人???   他顿时难以置信地朝对方□□瞄去,那厂卫再度无语地领会了夫人弟弟的震惊,沉声道:“小公子, 厂卫里也有锦衣卫, 并不全是东西厂的人。”   简言之, 他功夫好,和他下面没关系,别盯着了,有点子怪。   林阆愣愣地哦哦两声,刚想问可英雄你怎么会在这儿,便听见一个熟悉的叫喊——   “阆哥儿!”   林皎月提着裙,声音嘶哑脚步凌乱地冲到他身前,一把匆匆攥住他的手,边努力忍住哽咽,边上下检查他可否受伤。   今日突然听到阿环来报,说沈姨娘哭着往府里求人,说阆哥儿不知怎得,收了个府外递来的条子后,整个人劝不住地冲出了府,林皎月浑身的血,蹭一下全涌进了脑袋,脑海里就想不到别的事了,   她只能想到,前世听闻弟弟尸身全是伤,俊朗的脸上血肉模糊,肩膀手臂也断裂了不知多少骨头。   母亲孤苦伶仃,一人去认尸时,哭哑了嗓子,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这是她俊朗优秀的阆哥儿,生生哭晕在了他的尸体边。   林皎月本已做好了准备,两日后才是前世的事发时间,她会早早带人来埋伏到当时的案犯现场,早早地护住阆哥儿,可没想这一世出了意外,这场恶斗竟提前发生了。   而管事之所以派人来找她,是因着督公上午亦出了府,管事在家六神无主,所以只能先来找她。   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林阆还在纳闷姐姐怎么突然来了,那厂卫见着夫人来,也正打算等夫人喘过气后同她交代一番,便听林皎月忍得不太好的抽噎声一顿。   随即,跟在她身后气喘吁吁赶来的阿环、陆盼盼,以及陆盼盼身边的乘风,同林阆以及蕃子一道震惊地瞪大眼——   林皎月拔出厂卫们都会佩戴在腰上的长刀,不容对方惊慌制止,使出吃奶的力气,颤抖却奋力地一刀劈向钱程海!   钱程海迎头瞅见一柄长刀劈下,几欲魂飞魄散。   奈何林皎月一介弱女子,凭借满腔怒意挥动长刀已是不易,还未瞄准准头,那刀就落了下来,幸好林阆就在一旁眼疾手快接住,才没让那刀险些坠下来劈到她自己。   饶是虚惊一场,钱程海仍僵硬了身子,张口欲呼的求饶被林皎月真心存了杀心的目光卡在喉咙间,一双眼几欲瞪出眼眶,抖了抖,胯部渐渐湿润。   看起来娇娇弱弱的小姑娘,真,真存了杀心啊!   蕃子赶忙要将刀收回去,沉声道:“夫人若要杀他,吩咐属下便是!”   林皎月却未回答,攥着刀把亦不松手,直勾勾地望向钱程海:“是谁指派的你?”   她不问对方身后被绑在一块的人,只单单盯着对方,陆盼盼也赶过来,厉声呵斥:“光天化日竟敢如此行凶,若不如实告来,就将你送到厂卫司!”   她是将门之女,喧声气势凛冽,更何况在京中,厂卫司的名声可比府衙凶狠得多,再油头滑脑的人,进了厂卫司也会脱层皮再说出实话。   钱程海被打折手臂在前,如今彻底明白了处境,若不坦诚,恐怕眨眼小命就不保了,便只能干哑着喉咙,嚎啕揭露,   是有位贵人派他做的这些,他不认得他们,但按照原本的要求,他杀了那小子,得去同贵人复命!   林皎月眼神微颤,清声果断:“带我去。”   陆盼盼诧异地看了眼林皎月,她本以为这个一心依附顾玄礼的小夫人,会第一反应去找督公。   那厂卫也一惊,连忙道:“夫人何必亲自前往,小的只身前去打探即可……”   “你将这些人送去厂卫司,然后找督公知会一声,我晚上会回府等他吃饭的。”   她松开了一直紧握的刀,也是松开刀把的一瞬,她才发觉,自己从刚刚到现在,竟一直发抖,   可她决定要做的事却没因此而动摇。   钱程海张大嘴,才意识到,怪不得这小夫人一惊一乍间举止如此骇人,她,她竟是督公九千岁的夫人!   林阆则更诧异了,他还没反应过来自己怎么就招人恨上了,便听得他姐竟然还如此顾忌那阉人。   他犹豫一瞬,脸色复杂:“姐,你知不知道,这人给我递条子,说那日在宁王府是狗、是督公……”   林皎月打断了他,让他立刻回家。   她想想也能猜出来,对方哄骗阆哥儿出府,定然是借口自己在督公那儿受了委屈,否则阆哥儿也不至于轻信个陌生人。   关心则乱啊。   可今日之事,她不能再叫阆哥儿陪着了,甚至连督公的人,她也不要带去,免得波及他们。   她会乖乖不惹事,可她要自己悄然前去,用自己的眼看清楚,前世,究竟是谁要对她的家人下那么残酷的手。   那厂卫亦十分犹豫,他就一个人,有心想护着夫人也办不到,还是陆盼盼沉默许久,轻轻拽了拽林皎月的衣裳:“我和乘风陪你去。”   林皎月微微讶异,最后没有拒绝。   乘风看了眼这位督公夫人,没说二话,上前提拽起钱程海,三两下扯了根布条将他手嘴绑住,踹到前头带路。   对方约见面的地方是条热闹接街道上的敞口酒肆,想是担心太过隐秘反而招人疑惑,这种人挨着人的地方,谁随意走过,说了什么,难查证,也难追究。   乘风身材高大,钱程海被他推到身后,敢怒不敢言,如同只蔫了的狗一样畏畏缩缩。   “就在这儿指。”   林皎月攥紧了衣袖,却沉着眼,一言不发地等着乘风给钱程海的施压。   钱程海颤颤巍巍看了眼对面茶楼,无法,咬着牙用自己没断的另一只手指过去——   酒肆窗户边的闻溪根本没注意到街角一隅的一道指控,他神色平静,丝毫看不出有转瞬将一个无辜少年灭口的狠心。   林皎月颤抖地吸了口气,脑袋轰隆。   “月儿?”陆盼盼见她突然白了脸,像看到了什么极恐怖的事后,匆忙扶住她的肩膀,感觉到对方的身子竟抖如筛糠。   她皱紧眉头朝对面看去,乘风适时同她低语:“是中书省左侍郎,闻溪。”   说完,林皎月眼瞳又是一震。   一个区区五品官,见了督公都要跪地,何至于让林皎月惊成这样?   难道他们先前便有龃龉?   不等陆盼盼想明白,林皎月哑着嗓子看向钱程海:“你没认错人,真是那人指派的?”   陆盼盼也适时疑惑:“就是,中书省左侍郎,何必同一个伯府庶子不对付,甚至要他性命?你这混不吝的可不要随口污蔑人!”   她声音狠厉,乘风想也不想往钱程海的肚子上踹过去。   钱程海扑在地上,哎哟哎哟地求饶,告诉他们,确信无疑,就是那边的青衫老爷,他给了自己一百两,还给了他一张字条,让他将那小子引出伯府杀掉。   “字条上写了什么?”乘风冷冷地问。   林皎月闭上眼,听对方语无伦次地复述起闻溪的手笔,将宁王府当日所生之事全然推倒顾玄礼头上。   虽然漏洞百出,一听就知是在给顾玄礼泼脏水,可又说得极为详真,若非王府近臣,绝不可能知道如此细节。   原本的害怕和震惊早已平息,此刻心中只有清晰的荒唐,和痛彻心扉的悲哀。   陆盼盼和乘风不了解,林皎月却在见到了闻溪的第一眼,听到他名字的第一声,就倏然想通了很多事。   李长夙以为随口同自己提点两句,哪怕自己查出什么,也只会感激他,而不会怀疑到宁王府,殊不知,有陆盼盼和乘风在一旁提示,她终于确定了闻溪的身份。   前世,她其实曾在宁王府多次见过闻溪,只是当年懵懂,满心只想着如何讨要李长夙的喜爱,在旁的事上便不曾多想。   闻溪次次来得隐蔽,甚至某次,她撞上几人相谈,还引得李长夙不悦,那时她便该知晓,闻溪是宁王府暗地里的属臣,替平日不显山不露水的宁王出谋划策,替他们坏事做尽。   阆哥儿能和闻溪有什么仇呢?有仇的只有宁王府啊。   而除了宁王府这层关系,闻溪又那般巧合,恰好是大伯父的好友,这其中,当真没有猫腻吗?   前世阆哥儿没练武,对她仍是一片赤诚,听闻她在宁王府后院险些遭人奸污,心中不忿要闯进来一探究竟,才触怒森严王府,终至招来大祸,今生林阆更是亲眼瞧见了事发现场,宁王最重颜面且要敲打外人,怎会留他活口?   长姐之所以安然无恙,也并非是巧合,长姐先前意外透露过,闻溪与大伯父乃至至交好友,再结合大伯父频频露出的异常,不难猜出——   大伯父亦是宁王府的属臣,宁王看在大伯父的面子上,留了长姐一条命。   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为何自己会嫁给顾玄礼,为何明知宣平侯世子为人不堪,仍要长姐嫁去,又为何当年祖父身子明明不至于那般虚弱,却被气得溘然长逝!   他们都是勤勤恳恳求活的普通人,只求个平平安安,家和团圆,就这么简单的要求,却都被无情地碾破,碎裂。   她睁开眼,喉头发哽地死死看向远处之人,他们这些老弱妇孺,不该,却没有选择地成了这些人往上攀登的垫脚石——   而伤她的人,除了冰冷无情的外人,更有她所谓的家人!   哪怕阆哥儿的事大伯没有插手,但作为宁王府的属臣,他当真不知情吗?还是他哪怕知道了,为了谋一把前程,仍旧装作不知道呢!   解开了心头的疑惑,两世之仇如一把窜天的急火,烧得她红了眼,昏了头,胸膛狠狠起伏。   “皎月……!”   陆盼盼眼见林皎月神色不对,不知她究竟想到了什么,才刚开口,便见对方一口气没喘上,软软瘫倒了下去。   秋雨来得急,跟着林皎月一同坠落。   乘风眼皮一跳,本能要出手拦一下,可还没反应自己该不该当着陆盼盼的面碰别人,就被陆盼盼骂了:“你瞎啊!”   他顿了顿,哑口无言地将人先扶起来,看了眼地上一双眼睛乱转的钱程海,一脚将人踹晕了过去,再把林皎月抱到个茶棚里,让她能趴着个桌椅撑着。   街上原本热闹,茶棚里也都是过路歇脚的行人,见下了大雨,纷纷赶着回家,街上顿时又是一阵别样的热闹。   陆盼盼往前踏了一步,挡住昏倒靠在一旁的钱程海,叫对面楼上的闻溪往下看时发觉不出异样。   乘风走出来,两人今日当着林皎月的面不显,可实则除了公事,几乎没有私下交流。   乘风看了眼对面楼上已经有些不耐的闻溪,沉声道:“姑娘进来吧。”   陆盼盼本也想进来的,闻言便要拿乔:“淋不病。”   “属下是担心闻大人在这儿瞧见您,猜测是您坏了他的好事儿。”乘风一板一眼偏了个话题。   陆盼盼险些要同林皎月一道气晕过去。   她恨恨瞪了眼乘风,狠狠用力把人挤开走回茶棚,目光沉沉地凝着林皎月。   半晌,她闷声问:“你觉得那人刚刚说的宁王府那些事,真是顾玄礼做的吗?”   乘风又看了眼对面的闻溪,头也不回道:“宁王一派确因督公大闹了一通王府哭奏过,但具体事由王府藏得很深。”   简言之,那日发生了何事,鲜少人知。   “我问你觉得!”   乘风默默叹了口气:“属下认为,督公大闹宁王府是真,但事情起因应不是他所为。”   不等陆盼盼再问,乘风目光一凛,瞧见雨幕中驾马而来的那位正主。   他微微压低了声音:“顾玄礼此人乖戾跋扈且懒散,若他真要教训自己的夫人,在自己府内便有无数手法,他与宁王目前来看没有明显矛盾,不会特意在宁王府设计此等腌臜小事。”   话音刚落,厂卫司的蕃子凶狠咆哮“厂卫司出行,闲人退散”,叫原本就忙着打道回府的行人们神色更匆匆,顾玄礼身下的黑色骏马重重踩着水洼,逆着人群一步一步踏近他们这一方小茶棚。   茶棚里的人早就在蕃子们出街的那一会儿就跑光了,乘风浑身的肌肉紧绷起来,眼见这眼底泛着红的疯子阴恻恻地俯视着他们,默不作声挡到陆盼盼身前,握紧了身侧的刀。   梅九跟在其后,眼见茶棚里几人,神色微变。   却不料,顾玄礼只是冷冷看了他们一眼,鼻腔里飘出声睥睨蝼蚁般的嗤笑声,挪开了目光。   他翻身下马,面若冷玉,披风猎猎跨入茶棚,身上沾染的水汽宛如阴戾化成的实体,让茶棚里的温度陡然下沉几分。   顾玄礼的目光瞥见一旁迷迷糊糊要苏醒过来的钱程海时,更是倏然露出一抹逼仄的杀戮之意,叫陆盼盼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但他的动作却很轻柔,将昏倒靠在茶桌边的小夫人轻轻抱起,如猛虎细嗅蔷薇,比对待易碎的琉璃更珍惜。   陆盼盼看得发怔。   厂卫司的督公要杀人,从来就不需要多少理由。   闻溪知道这点的时候,为时已晚。   大雨倾盆,他左等右等都等不来那个钱程海,特别是还有一群厂卫正路过楼下,心中渐生不安。   果然,这种市井地痞就是靠不住,约他午时成事后在此会面,询问过详细后会给对方一笔尾款远走高飞,自己再好去同宁王府的那位庶公子交差,可现在,大雨倾盆,对方也不知是耽搁了,还是拿钱跑了。   他沉着脸又等了一会儿,眼见楼下那群蕃子不走反围起了酒肆,心中越发紧张起来。   罢了!   今日不成,还有明日,多的是名不见经传的市井打手,他何苦大雨天的在这儿等个废物!   闻溪沉声叹了口气,起身欲下楼。   可他才刚转身,便见这个高大的身影从酒肆楼下一步一步走上来,像个黑漆漆的洞穴里,钻出来的鬼怪。   那鬼怪露出叫人心跳一顿的脸,苍白地冲他勾起个阴恻恻的笑:“巧了么闻大人,午时到了。”   闻溪浑身的寒毛一瞬间全耸起来,脑子还未转过来督公怎么突然来了,顾玄礼朝他抛了个东西,他下意识手忙脚乱接住——   接到一手湿热。   他猛地一抖,看到自己怀中捧着的,正是那市井地痞钱程海的脑袋!   大雨夹杂雷声轰隆,将秋日的寒凉彻底带入了京城。   李长夙在自己院中一人对弈,忽而听到前厅传来炸响,紧接着便是府中丫鬟小厮们惊慌失措的叫喊与呼救。   堂堂一个王府,闹得如同集市,等动静消下,冒雨前来打探消息的人白了脸——   宁王府这是遭了灾啊!   宁王妃满面骇然地跑到世子院中,涕泪不成声般上下打量了番李长夙:“我的好儿没事,幸好你没事!”   李长夙神色不变:“儿子这几日身体不适,便没去前厅,刚刚出什么事了?”   宁王妃平息了好一会儿,才颤抖地同他说,督公带了两个死人头进来,迎面就砸到了宁王脸上,杀了好些阻拦的王府侍卫,更二话不问,将侧妃诞下的那个庶子一刀劈了!   再是庶子,那也是王爷的儿子,是当今圣上的表弟,是叫她一声母亲的宗室子啊!   宁王妃亲眼瞧见了那画面,吓得魂飞魄散,连一贯好脾气的宁王本人都被气厥了过去,还是由她在一旁扶住了,才没叫宁王一头栽破脑门。   幸好督公杀完人便扭头走了,府中下人急火急地去给宁王找大夫,侧妃伏在庶子身旁哭得撕心裂肺,她担忧顾玄礼杀个回马枪来找她儿子的麻烦,这才赶紧过来看看他。   李长夙闻言,眼中讥讽一闪而过,却赶忙起身抚母亲坐下,劝说母亲,既然平息下来,应当就无事了。   宁王妃哭着喊着,她就知道扯上那伯府家的事没有好,庶子之所以送了命,可不就是因着王爷派他去杀督公的小舅子吗?   这会儿她才万幸,幸好当时这件事没交到她儿手中,幸好恶鬼杀人杀得快,没叫那庶子暴露出她儿在此事中也无意提过一嘴。   李长夙无声笑了笑,轻轻拍拍母亲的背,替他顺气。   不说当日他给庶弟支招时,只字没深入,没留话柄,但说他自负曾给林皎月好言提醒过,凭着这点,也能作他清白的证据。   “母亲不必烦扰,还是先去看望父亲吧。”   雄狮受了伤,又死了个儿子,正是告诫他目光短浅,如同瑞王一般与顾玄礼死磕的弊端。   而李长夙虽然在心中对那个乖戾跋扈的宦官亦越发看不顺眼,觉得他多次将自己的尊严踩在地面,甚至于当着那个女子的面——   可他却深知隐忍蛰伏的必要。   圣上最想看到的就是他们同顾玄礼闹僵,让顾玄礼一个个杀了这些王爷,   导致他的父亲和瑞王每每见到顾玄礼,都像见了猫的老鼠,剑拔弩张。   对方确实有唯他马首是瞻的厂卫司,更有传言,他在京城外还豢养了数万私兵,足以令所有人忌惮,甚至是圣上,   所以这样的人,为什么要和他敌对呢?   接近他,驯服他,利用他,借他的手,去做更多的事,不好吗?   李长夙扶着母亲去到父亲塌前,看望他那被气得面色发白说不出话的宁王,   他温顺地站在一旁,心中想着,雄狮也有刚愎自用的时候,雄狮也有固执老矣的时候,宁王府若要荣宠不衰,若还想要更高的位置,靠着这样的父亲,是不够的。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林皎皎很生气   督公:fine,三杀   相看掉马的姐妹再等等!给督公一点时间!免得在家偶然脱裤子掉马也很仓促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第46章 情动   大雨还下个没停。   顾督公一袭烈马将小夫人抱回府的时候, 全身都沾着血,府门口被雨水汇成一条红色的溪流。   管事见着,顿时面色大惊。   在督公府里忙活这些年, 这些老人也多少猜出些主子的习性, 督公每逢雨天,多少会带点伤带点血的回来,他们本该习以为常,   可今日, 督公怀里安静躺着的, 可是夫人呐!   这一日, 京中最引人暗中瞩目的宅邸中,宁王府与督公府, 请大夫请得最勤。   管事一口气连叫了好几个口风严的大夫进府, 便是怕,让好好出去的夫人昏迷着回来的罪魁祸首, 正是督公,   毕竟今早督公出门时, 督公那模样骇人无比,险些连梅掌班都要砍。   梅九早上死里逃生,回府后也架不住,自行寻了个得空的大夫,跟着疗伤去。   除此以外的所有人, 都觉得顾玄礼今日一定是疯病又犯了,疯到自己动手,伤了夫人。   府中主屋, 一盏烛灯摇摇晃晃。   大夫们给林皎月把过脉后, 战战兢兢来同浑身仍旧湿哒哒的顾玄礼汇报, 夫人近来恐怕一直忧思过重,又猛然遭遇了什么难以承受的打击,这才急火攻心晕了过去。   他便默不作声地想疼了脑子,她的忧思来自何处呢?   他咧了咧嘴角,将人全哄了出去,一个人安静地立在床头,其实他也知道自己这会儿脑子不清醒。   鼻腔里似乎还能回味刚刚连杀三人时,飞溅的血腥。   他蹲下身,神色微妙地搓了把小夫人柔软的脸颊,还有她苍白的唇:“林皎皎,你该不是在骗咱家吧。”   什么愿君似我心,白首不相离,不会是她自己都分不清她处在什么位置,用谎话给她自己先洗了脑,才会日日忧思过重吧?   窗外雨声啪嗒,林皎月似被雷雨声惊到,从平躺着翻过来,侧卧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顾玄礼轻轻笑了声,从她略显冰凉的脸上收回手,捂住了自己的头。   他想杀人。   晌午时分,他在要去杀人的路上被她出事的消息拉回了一瞬清明,短暂反应,他不该这么冲出去,在最后一步上失了筹谋。   已经安排了那么久,所有人都等着把他的人皮扒下来,根本不必他再动手,只要等着最后落幕就好,何必因着这片刻的疯魔,而丢了他的小夫人。   可等到这会儿,十多年的血海深仇,还有她的笑面如魇在脑海中交融翻滚,勾着他脑子里的那根筋狂乱地抽搐,又开始像有人拿了极细的钢索,在他脑浆里搅弄。   他该信他的小夫人一次次那么热忱,几乎用命在向他证明她对他的热烈情意,   可他又知道自己这会儿大概是犯病了,不正常,好像有人攥着他的后脑勺,逼迫他直面一幕幕回忆,告诉他,他为了报仇,一步一步把自己变成了不当人的模样,连能活多久都不知道,怎会有人喜欢他?   那她是因为被他逼得被迫演戏,所以才忧思过重吗?   不,不是的,她明明还遣人来传话了,说要他陪她一道吃晚饭的。   顾玄礼咬紧了牙,眼底挣扎得一片猩红,告诉自己,别杀人,也别怀疑她。   她今日可能差点就死了,如同他母亲听到父亲殒命的噩耗,心气儿一瞬间便被勾走了,自己在相同的雨天投了湖。   她们这些娇娇弱弱的女人是受不住伤害的,他不能再伤她。   恰时梅九处置好,气喘吁吁地跑到屋外头叫他,督公,按着时间,冷药今日要服了!   喝了药就会冷静的。   顾玄礼脑袋里嗡嗡,松开抱住脑袋的手,慢吞吞站起身。   可他又望向昏睡中蹙紧眉头的林皎月,想起刚刚抚摸她时,她的脸颊和唇有多冰冷。   他张了张嘴,想问问她,你要咱家抱吗?   因为她每次受了委屈,都是这么来撒娇的,哪怕这次他还不清楚,她究竟是受了旁人的委屈,还是又是他的——他惯会做错事。   可他反应过来,眼下他问,她也答不上来。   许久没喝那碗冷药了,他身上的血似乎也变热很多,让他有了温柔和怜惜这种软乎乎的感情。   顾玄礼无所谓地嗤笑一声,才刚扭身要出去,倏然感觉到身下衣摆有轻微的拉扯。   他麻木侧目,看到昏睡中哭湿了枕头的小夫人伸着手,在床沿边紧紧攥着他的衣角。   娇嫩却苍白的唇紧紧抿着,如同陷入了噩梦,眉头紧蹙,可手中握着的衣角其实才是血淋淋的,却成为了她唯一的依靠。   那一瞬间,顾玄礼突然就不想喝药了,只想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用温暖的身子抱住她,让她不要再攥着衣角,而是用尽全力地紧紧缠上自己。   林皎月这半年来,因着情绪大起大落,陆陆续续生了不少次病,却鲜少像这次,一睡睡了三日没睁眼。   阿环急得直哭,她不明白为何小公子也没出意外,夫人最终找到的幕后黑手也是个无足轻重的人,却为何给夫人的打击这么大,但只自责自己没有好好陪在夫人身边,没有在夫人昏倒的一瞬间抱住夫人。   她将自己的所有愧疚全部呜呜呜哭给了孙嬷嬷听,孙嬷嬷好言劝她,神色温和地怕拍她的背:“傻丫头,你去抱住夫人,要咱们督公做什么?”   阿环噎了噎,抹了把泪,心想,也是。   督公这几日几乎连门都不出,听说外头都因着督公杀了个好几个重要人士翻天了,他却只在屋里抱夫人。   搁在夫人没嫁过来之前,谁敢想啊,哪怕是现在,都没人敢信,这位督公眼也不眨的连杀三人,其中两人一个是朝廷五品大员,一个是宁王庶子,之后他却仿若无事地回了府,给自己洗了个冷水澡,便回屋抱着夫人睡觉了。   这几日夫人一直昏睡着,不论是吃饭,喂药,甚至是擦洗身子,督公都不让她们下人经手,而是自己静默无声地来。   她一个小丫头,想都不敢想……   顾玄礼起初,是不想错过林皎月醒来时候那片刻的迷离,   他早不是什么君子,而是黑心脏肺的鬼,他稀罕她,也想更卑鄙地把控她,趁她虚弱而侵入,在软绵绵的榻上拷问她,心里究竟藏了什么忧思。   可到后来两天,林皎月一直不醒,他心里野蛮生长的卑劣便一寸寸枯萎下去,他守在她身边,只想第一时间知道她什么时候能睁眼。   他就这一个小夫人,他还活着,就不能把她弄丢了。   这期间,外头不知多少人来府上,朝廷里也为他连杀三人的事吵翻了天,以段烁为首的御史台远在朝堂,唾沫星子都恨不能将督公府给淹了。   顾玄礼听到贵妃娘娘一直私下派人来唤他,一遍遍叫他赶紧去向圣上解释,他也始终兴致恹恹。   没什么好解释的,杀了就是杀了,他本就不指望在京中能有多少声望,那些人要骂就骂,骂得好听的,他回头就去那家人门口送一盆狗血泼过去以示奖励。   除了京中这些吵嚷,就只剩瑞王那个蠢货了。   顾玄礼轻轻龇牙,早年这几个王爷为了夺嫡,都还有诸般手段,各显神通,什么脏事都做得出来,可没料到最后是年轻的文帝继承大统,这么些年生生熬平了老东西们的棱角,叫他们失了睿智,失了脑子。   他很期待,期待瑞王将证据带回京中,带到他的刀下,届时,他大仇得报,就真的什么别无所求了。   将头埋进小夫人松散的黑发间,这几日他日日替她梳洗,用得都是他喜欢的香露,如今她身上发上也都是他喜欢的香。   他眸色幽深,哑声轻笑:“林皎皎,要是咱家死了你还没醒过来,你就别醒了吧。”   反正若他死了,也没人能护住她,不论她原先给自己想好了什么退路,以他最后的死法,不是被龙椅上的人抄家灭九族,就是被数不尽的仇家抄家灭九族,谁都逃不掉。   她不如和他一道死吧。   小夫人昏睡时的身姿很轻盈柔软,任他做出什么姿势都不会反抗,他没喝药的这几日,身体自然而然也会起反应——   可她瞧不见,他对她的本能渴望不能宣泄于口,甚至连微微出格的反应都只能趁着她看不见的时候。   这是他活成个恶鬼之后,偷来的短暂欢好。   “你和咱家一道下地狱,地狱里没人看着压着,咱家就能真的当你的男人了,白日去受业火炙烤,钻心剜骨,夜里再和你温存厮守,好不好?”   他咬了会儿她的耳尖,含糊不清地哄着,随即自己笑了,光想到能这样都能乐出来,可见他如今的时日过得多没滋味。   希望她快些醒,又希望她真的能陪他去死,生死纠缠不休,几乎立刻就能让顾玄礼兴奋起来。   他这疯病缓到今日,差不多已经平静,可扭曲的性子却早已改不过来了。   可是没关系,他也不会趁小夫人没意识的时候做什么,否则等她醒了,察觉不对会吓着她的,他只想保存这静谧又疯狂的片刻。   没曾想,覆在他偾张上的那双柔夷突然轻轻动了动,如同她纤长的睫毛,撩拨在顾玄礼脑海中,地裂山崩。   林皎月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却觉周身温暖,特别是耳畔与掌心,有人在同她说着抵死缠绵的话,紧握着什么……   她不明白,下意识梦呓,喃喃泪唤督公,却觉得手中物件倏然撤后,握了场空。   顾玄礼离开的身影匆忙又显得有几分狼狈。   林皎月醒了。   府里皆大欢喜,阿环与孙嬷嬷等人高兴不已,赶忙又请了大夫来,替她仔细检查一遍,确认再没什么大毛病,只需要安心静养几日便好。   林皎月默默听着,阿环以为她睡了太久,不知今夕何夕,便叫屋里其他人都出去,只留她与孙嬷嬷两人,安静缓慢地向林皎月告知这些日子发生的事。   听到前头,阆哥儿安全回了伯府,林皎月眼神柔软下来,可听到督公最后居然闯进王府,杀了个宁王的庶子,林皎月瞪大眼:“杀,杀了谁?”   “宁王爷的庶子!”阿环压低声音,一惊一乍,宛若在评书。   林皎月张了张嘴,大概猜测,宁王府处理这件事的人恐怕就是那位庶子,对方和闻溪私下筹谋,没曾想捅了篓子,丢了性命。   她呆呆地靠在床上,眼睛愣愣落在床脚,心中一时不知该想什么。   孙嬷嬷见状便笑道:“夫人刚醒,听太多闲话也伤神,还是要守医嘱,多休息休息才是。”   阿环也跟着拍脑袋:“是呀,怪我怪我,大夫说您这一遭昏迷是因为忧思过重,连督公都静静守着您三日,奴婢不该同你说这么多的。”   这下,林皎月的目光如被冬日的暖阳照融了水面,荡开圈圈涟漪:   “督公守了我三日?”   阿环看了孙嬷嬷一眼,确定这些不费脑子的闲聊可以多说几句,便笑着将顾玄礼这几日如何照料她的事宜一一告知。   小丫头最高兴的就是看着主子们和和美美,她发自内心地喜悦。   再嫁过来半年,林皎月闻言也红了脸。   “那督公人呢?”   她有些无所适从,想到自己这些日子喝药洗漱竟然都是顾玄礼照料的,顿时觉得里衣下的所有肌肤都在烧,如同她刚刚醒来,还有些微哑的嗓子。   他们俩明明早就有过身体接触,甚至她还主动替督公换过伤药,可一想到她无知无觉时,竟然是对方在照顾自己……   烧红的脸颊下,是林皎月忍不住扬起的嘴角,昏睡许久,在脑海中起起伏伏的仇恨都似乎被抹淡了几分。   孙嬷嬷想了想,斟酌道:“督公见您醒了才唤我们来,刚叫了梅掌班去后院,想必也是等您安稳了,他才顾得上自己吧。”   林皎月眨眨眼。   这么说,她刚刚半梦半醒间,督公一直陪在她身边?   那在她耳畔哑声唤她的人是他,她碰到的……也是他?   她突然就很想立刻去找督公道谢,再关心关心他是否为自己沾惹了什么麻烦……   嗯,其实这些全部的理由都拢在一块,都不及一个,她想见他,心头的桎梏全然松动,她明明白白坦坦荡荡地想见他,想被他拥抱着!   休息过半日,午后林皎月终于被嬷嬷准许下地出屋,遵照医嘱散散心。   雨后寒凉,日日渐冷,她吃了些清淡的粥点,得知后院还未传膳,稍作思忖便赶忙问了阿环,去将那日自己在集市上买的干货拿出来,她提点着小锅小灶,熬了锅香浓的桂圆银耳羹。   林皎月观察督公不嗜甜,便未额外加糖,但桂圆本就鲜甜,银耳泡发酥烂,黏得整锅都浓稠香软。   她手脚还有些无力,阿环想替她拎着,林皎月却坚持自己来。   她想单独去见他呀,更快些,更亲密地去见他。   秋风吹起落叶,后院里弥漫着药味儿。   林皎月提着食龛,终于见到了躺在树下的顾玄礼。   凉椅上被垫了层厚实的毛毡绒毯,她的俊美夫君长手长脚躺在上头,以手遮阳,遮蔽了大半张脸。   林皎月看到一旁的桌上放着空药碗,猜测顾玄礼应当刚刚服过药,正在休憩,想了想,便将食龛轻轻放在了一旁,然后脚步轻轻地绕到他身侧。   她头一次来后院,陪着他一道睡了小半日,那时也如今天一样,是个好看的晴天。   头顶的大榆树落了些叶子,阳光更方便穿透枝丫,照在顾玄礼的半面脸上,照在他看着冰冷,攥住却知晓柔软的黑色衣袍上。   或许是因为他总是帮她,给她太多她想都没想过的美好,也或许是她肤浅,贪恋他容颜,可林皎月就是万分庆幸,在重活的一世里,自己选了同他一道走下去。   她半蹲在顾玄礼身侧,心尖儿轻动,微微抬起上身,凑近过去。   秋风渐起,将漂亮小夫人身上的馥郁馨香吹散在周围。   顾玄礼若有所感,转瞬便握住要靠近自己面庞的手,黑漆漆的眸子与离他不到半拳之距的小妖精倏然对视。   林皎月怔愣片刻——   他的手好冰,面色也怎得又如此苍白?   比前几日他刚受伤回来那晚,更惨白。   茫然之际,林皎月目光落到了桌旁的空药碗上。   心中有了个小小的猜测,林皎月的喉头微不可查地动了动,轻轻咽下一口谨慎的口水。   半晌,她挪回目光,小声卖乖“您头上有落叶,我替您弄下来”,另一只手上前,确确实实在凉椅的靠枕处,拨了一片枯叶下来。   她没去看顾玄礼的神色,想必也平平淡淡,目光幽深如野兽一般睨着自己。   她不说多余的话,摘过叶子便打算起身离开,想尽量小心翼翼地许他一片安静。   腰肢刚抬起,钳着她手腕的手掌微微发力,将她拉跌进他怀中。   连呼喊都来不及,林皎月陷落入药香浓郁的怀抱,手掌撞上他结实的胸膛,脑袋一空,只想到他那夜的伤定还还没复原呢!   顾玄礼今日的怀抱,同他掌心的温度一样冷,他抬起眸子,才叫林皎月发现,他不似自己想象如往常那般平静自持,反倒颇有几分咬牙切齿:   “夫人小看咱家了,扯谎的人,咱家一眼就能看出来。”   林皎月心脏砰砰,怎样,他,他还要治她个胡言乱语之罪吗?   面若飞花,又红又软,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就是娇,哪怕昏睡了三日,这才起来,仍旧看得人眼底发烧。   “您松开我吧,伤口还没复原呢。”   林皎月不想同他多掰扯自己究竟为何会凑近,看了眼那药碗,小声抿紧了唇,只想快些爬起身,免得压得他伤口迸裂了。   却不知这人今天发哪种疯,明明喝了这冷冰冰的药,他沉沉凝了林皎月片刻,突然将人的细腰掐住,重新送回怀中,   “是夫人先动的,不安分得很,刚醒就来招惹咱家。”   所以他要礼尚往来,撷取一个绵长且深刻的吻。   林皎月又惊又疑,只能小心翼翼抬起腰,免得这人发疯不顾,却真被自己压得伤口迸裂大出血。   细腰抬起,超过她的肩背,柔软的薄裙勾出一方浑圆的弧线,顾玄礼的眼底更红了。   他吸了口气,抵住额角低低笑出来:“夫人,你是老天爷派来收拾咱家的妖精吧?”   林皎月茫然无辜极了,什么神神怪怪的,不过他伤病未好,又帮了自己那么多,那今日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好了。   她被他吻到气喘吁吁,终于小小抗议了一下,攥着他的衣襟轻轻扯了扯,本以为顾玄礼不会理会,没想对方顿了顿,少有地松开了。   他的神色清冷平静,可眼眸里似有抑制不住的波澜,眼尾泛红,证明刚刚不是林皎月一人在情动。   顾玄礼恢复了她没来之前的姿势,重新用手臂遮住眼帘,唯剩胸膛起伏得比刚刚明显,以及分给了小夫人一只手臂,让她枕着。   林皎月神色迟疑地看了眼桌边放着的药碗,想了想,将眼神挪开,安静地与他分享另半片垫了软垫的凉椅,如同一对非常普通的夫妇。   她伏在顾玄礼襟前,声音轻轻地问:“督公,您真的杀了个大官,还有宁王的儿子吗?”   顾玄礼闭着眼嗤:“五品算什么大官。”   那就是其他的都是真的了,他当真杀了那些人。   林皎月心潮激荡了一瞬,眨眨眼:“您是为了我杀的人吗?”   顾玄礼气声呵了呵,蠢问题。   但他心跳得太快了,抽不出心思回这种问题。   他头一次在刚服下这冷药后,如此快得心潮澎湃,险些坏了药性。   他没说错,她是老天爷派来收拾他的,让他在克制自持的路上一败涂地。   林皎月不知他心中在想什么,只觉得心中百味纷杂,可她又想让他知道,她是感激的,只是,有点不安。   刚同他在一道时,无所顾及,想着他能替她杀人再好不过,   可如今,她亦有了柔软的念头,不仅仅希望他能护着自己,更希望自己也能保护他啊。   所以她才问:“您,您怎么也不等我醒过来问问呢,上次我在宁王府出意外,您也没想着杀人啊,他们是皇亲国戚,杀了他们,您万一要受罚可怎么办?”   顾玄礼仰面的姿势不变,将遮阳的手放下来,扣住她喋喋不休的小口。   “上次咱家也是被你撒娇吵昏了头才没去,正好带着这次,叫宁王那老东西给夫人赔个不是,很公道,”   他贪婪的手指轻轻拨弄她的舌尖,   “再说了,上次夫人神智清明着,这次咱家见着夫人的时候,啧,人都躺了,小小一个,不知道多可怜,陆盼盼和她的野男人也不知道给你搭个被子呢。”   作者有话说:   顾·骚话很多·纯情处男·玄礼 第47章 撞破   林皎月脸颊发红, 脑袋嗡嗡,她昏迷之前,哪怕心里反复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了闻溪和宁王府, 也没想过, 一觉醒来,大仇就报了……   自己就这么气急攻心晕了一下,居然直接导致了顾玄礼如此简单粗暴替她和阆哥儿出了口恶气。   可没等她多喟叹那几人死得仓促, 林皎月蓦然想到什么, 撑起身子:“您, 您是在陆姑娘他们那儿接到我的?”   顾玄礼神色不变:“是啊, 若不是夫人这会儿身子没恢复,咱家是也要追究夫人一而再再而三去会野男人的。”   林皎月埋头抱住他。   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 怕她心里有阴影, 故意托了另一个借口出来分散她的注意力。   她才不会有阴影,至多有几分诧异和担忧, 但她绝不会为了处心积虑要杀自己弟弟的人感到惋惜。   她哼唧唧地低语:“没有会野男人, 我只喜欢督公一个人。”   顾玄礼笑了声, 手臂环着她的肩,苍白骨干的长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拍打她。   “行了,知道夫人馋咱家的脸和身子,看不上别的野男人,那就把人收回来吧。”   林皎月一顿, 抬头看他,确认他是真的神通广大,知晓自己与陆盼盼的交易, 不是又在反义讥讽她什么。   “您就答应了吗?”林皎月眼巴巴地问, 想了想, 又小声似说悄悄话一般告诉他,“其实我后来有点不愿意的。”   顾玄礼垂下眼眸,自侧上细细打量小夫人表情丰富的漂亮面庞,她躺了好些日子,身上还带着倦意,未施粉黛,如清荷出水,恬淡宁静。   “为何?”   “因为陆姑娘同我说,她遣乘风进督公府,给他藏身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是她要乘风监视您。”   顾玄礼恍然大悟:“这样啊,那确实有点危险。”   林皎月深以为然,督公隔三差五受伤,若是乘风心怀不轨,趁病要命,她会后悔死的!   “若是被野男人瞧见夫人与咱家夜夜笙歌,那确实有点不妙,嗯,咱家再想想。”   林皎月愣,随即声音蓦然拔高:“您在说什么呀!”   顾玄礼的手从震惊的林皎月肩上滑下,顺势揽住她的腰,另一只则手撑住了自己的额头,笑声从低哑转为放肆。   林皎月才意识到,他又在逗她!   她关心他死活,他竟,还有心情同她说这种叫人羞耻的玩笑话!   “啧,怎么还生气了呢,”顾玄礼伸长手臂将人拉回身前,慢吞吞从身后环抱,   “夫妻做得越来越久,夫人的脸皮反而越来越薄,怎得,只在要勾咱家的时候才听得这些话?”   林皎月忍无可忍,扭头含着水汽地望向顾玄礼:“我是怕他会伤您!”   顾玄礼默不作声地勾起了唇角。   真稀罕,听一次,稀罕一次,他就喜欢听她哭唧唧地同他说这些掏心窝子的话,特别是这会儿,他身心被冷药麻木,唯有她柔软的亲吻,她的笑她的哭能打动。   林皎月见他眯眼不语,顿觉喉咙发紧,梗着脖子抬起下巴瞪他:“您自己说的,他是镇国大将军的人,您知道镇国大将军是什么人吧,他是,他是……”   “他是国之重将,所有人口中的大忠臣,和咱家这种大奸臣不一样。”顾玄礼笑吟吟。   “你还笑,还笑!”林皎月心中说不出的委屈,连您都不说了,   “你明明知道,就不怕他派人来要你的命吗,还让我将他带进府,若你被他杀了,要我怎么办啊!”   顾玄礼懒洋洋枕在她肩头,心想,叽叽喳喳的,骂人也好听。   林皎月抿紧嘴唇,扭过头沉默许久,难过道:“你知不知道,我叫你的人别跟着我,自己去找要害阆哥儿的人,就是怕万一出了什么意外,连累到你呀。”   可你呢,你怎么能一丁点儿都不在意呢。   她喉咙眼泛苦,垂头把顾玄礼箍在她腰上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   这人根本没有心的,她现在很生气,很生气,要把她精心熬了一个时辰的银耳羹也带走,一口都不给这个臭太监吃。   顾玄礼察觉小夫人愤愤的用力,眉眼低垂,主动松开手,叫她得来全不费工夫,甚至小小地惊了一抖。   他这会儿也不多理智,那药太冷了,冷的他只会冰冷的算计,不会说出多温暖的话,她生气走了也好,等到明日他有心思哄她了,他再去。   没曾想,蓦然失了禁锢的小夫人呆滞了一瞬,愣愣坐在凉椅上扭头看他,好似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眼神里写满委屈。   半晌,她起身,嘴唇抿得紧紧走到桌旁,打开了她炖熬得软烂的银耳羹。   顾玄礼侧目看过去,午后的风与阳光又渐暖渐盛,空气中除了药香,又多了抹不算浓烈,却恬淡适宜的甜蜜。   林皎月盛起一碗端过来,忍着委屈,倔强不已地看向他:   “您同我保证吧,保证以后都会好好照顾自己,不叫我担心,我就让您尝尝我熬得甜汤,”   她顿了顿,试图让自己的话更有吸引力,   “第一次熬的,很甜呢。”   其实林皎月起初来到后院,碰到顾玄礼的一瞬,便猜测,顾玄礼今日大概不能吃这甜羹了。   她不知道是否是旁边那碗空了的药导致的,每当顾玄礼身子变凉后,性子也会变凉,而且不能吃滋补的东西。   银耳汤虽不算大补,但同燕窝毕竟同属一类,他刚喝过药吃不得的。   林皎月不想走,她的小动作和心里骂咧的小气话都来去匆匆,她只是,有点伤心生气而已,只要他肯像之前那样迁就敷衍地哄哄,她立刻就会下台了。   可端着碗过来后,又有点懊恼,顾玄礼虽然是个太监,多数时候却和很多笨男人一样,拐不过来弯,罔提他现在薄凉的模样,一定会更讥讽她两句。   她微微垂头,甜白釉的瓷碗里,晶莹的银耳羹随着她手掌轻微颤抖,盈盈晃晃,如同她的心不上不下,越发忐忑委屈。   顾玄礼眯眼看了会儿,终于慢慢明白过来他的小夫人这一道道的,在算计什么了。   原来他这么差劲儿,连她想要的哄人法子都不会,还要她给自己个台阶下。   蓦然一声轻笑,叫林皎月更委屈了,他,他不仅不答,还笑她?   眼看着眼泪都要绷不住了,顾玄礼啧了一声,用他冷冰冰的手接过瓷碗,放到一旁的桌上,再将下巴都要点进胸膛的小夫人拉回怀里。   “咱家再教夫人一个撒娇的法子,嗯?”   “下次若是咱家不说话,夫人不管手上有什么吃的喝的,哪怕没有,也能用这儿,撬开咱家的嘴,”   “咱家嘴欠,就欠夫人咂摸两口。”   林皎月还没反应过来,顾玄礼径自抿了口甜汤,度进她口中,浓稠香甜伴着温暖湿润,在凉爽的午后,肆意蔓延。   一碗甜汤,尽数进了她自己的口,可顾玄礼又确实尝到了,甜到人嗓子眼儿都发齁。   林皎月抱着他的脑袋,觉得自己应是被太阳晒昏了头,否则怎会光天化日,连个屋檐都没有,便同他在这儿抵死不休,   否则又怎会怀疑,如此热烈的他,会不在乎自己呢?   她下意识蜷起手指,不小心将顾玄礼的头发攥下两根,叫人连声啧啧,低呸她年纪轻轻,已经开始心狠手辣薅夫君头发了。   林皎月轻轻哼着装作听不到,凑过去亲了亲了口他最欠的嘴,低声问:“督公,你让我带乘风进府,不是不怕死,是为了保护我,对吗?”   顾玄礼叹了口气:“小妖精吸了咱家的精气,也终于有咱家的智慧了。”   林皎月红着脸,恼归恼他,却将自己任性的范围踩得清清楚楚,又恃宠而骄地问,那是不是他也会一直好好的,是不是会一直陪着自己呀。   顾玄礼眯眼看这个得寸进尺的小夫人,嗤了声,没说话,结果林皎月即学即用,很快便凑过来亲亲他,让他说呀说呀。   顾玄礼被她搅腾得险些又失了药效,像出笼的野狼似的将人一把压在了身下。   林皎月哎呀哎呀躲避,一点儿都不敢继续追问了,但她却不急,因为她看得出来,顾玄礼已经要被她一步步勾动得没有底线了,   他早晚什么都会答应她的。   心脏饱胀得如同汲满了水的小树苗,哪怕有坏虫子在咬她,被太阳一照,她仍旧舒舒服服,恣意舒展枝丫。   直到后院墙外突然传来声清清楚楚的“嘭”,似有什么人掉进院子,大槐树都被震得落了几片叶子,罔提小树苗簌簌一抖,惊叫了一声,下意识将头埋进了顾玄礼怀里。   顾玄礼险些气笑出来,这几日他难得敞开了府邸,等着没处理完的脏东西上门来找死,结果好死不死这会儿来了,让他有种在自己院中被捉奸的怪异感。   他将搭在一旁的外袍随手遮到林皎月身上,自己泛着冷气儿就越了过去——   然后他带回了个林皎月意想不到的人。   “阆哥儿!?”   林皎月从顾玄礼的袍子里探出头,目瞪口呆看着林阆如同个小鸡仔儿般被顾玄礼提过来。   “放开我,你,你这,你……”   林阆满脸涨红,愤愤挣了两下,没挣脱,刚想开口再骂两句什么,可目光撞见震惊的姐姐,他顿了顿,复杂地瞥了眼提着他的顾玄礼,恨恨把要说的忍了下来。   “啧,还以为是哪儿来的小毛贼,没想到还真是咱家的小舅子呢。”   顾玄礼挑了挑眉,苍白的脸上浮着阴恻恻的笑。   林皎月很怕他一抬手,就把这桀骜不驯的小舅子挫骨扬灰了,忙起身拍了拍他的手背,眼神暗示,快松开呀!   顾玄礼轻轻嗤了声,收回手,慢吞吞躺回了自己的凉椅上。   他一丁点儿都没有刚刚被看到的尴尬,反倒成了在场最怡然自得的人。   他不尴尬,尴尬得就是别人,比如他的小夫人。   林皎月忍着羞耻,甚至故作几分生气来掩饰:“你好好的正门不走,干嘛来爬后院的墙!”   林阆原本压抑的怒火被林皎月这么一问,蹭得又上来了:   “我不爬墙,怎么看到他在欺负你!外人都知道你昏睡了三天,他居然还,还……”   他说到一半,结巴了好几次,简直说不出口!   “还亲你姐姐是不?咱家的小舅子是不认得这个字不成,还了半天说不完话,听得人着急。”顾玄礼动作不变,轻飘飘得嗤他一声。   林阆瞬间炸毛,脑袋上的头发都肉眼可见竖了起来。   林皎月没好气地回头捏了把顾玄礼的大腿:“您少说两句!”   想到林阆本就不喜欢顾玄礼,两人头一次见面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她也觉得十分荒唐,小声叫阆哥儿住口后,又同顾玄礼飞快打了声招呼,便将人拽走了。   顾玄礼啧啧称奇地看着小夫人气吞山河的背影,又摸了摸自己刚刚被捏的大腿。   好凶哦~   同样被惊到的还有林阆,在他眼中,刚刚爬墙看到那幕,分明就是顾玄礼这死阉人在强迫他姐,可怎么,是他姐,刚刚,是捏了九千岁一把?   阿环见林皎月居然从后院提拽出了小公子,当场惊呆了神,幸好夫人同她说督公知晓了,她带阆哥儿换个地方说话,阿环才拍了拍胸口。   “你看看你,叫多少人担心。”   林皎月将林阆拽回了主屋,让他先坐下,又叫阿环去找大夫,这几日因着林皎月出事,府里请了常驻的大夫,倒是恰巧碰上了。   林阆赶忙叫住阿环:“别,别,我就一丁点儿擦伤,别叫人来。”   林皎月微微蹙眉,林阆才垂下头,小声道:“我怕要杀我的人还没死绝,万一叫人知晓我偷偷来你这儿了,给你惹麻烦。”   林皎月顿了顿,声音不自觉放轻了不少:“所以你从后院爬墙进来,也是因为这个?”   林阆的头埋得更低了,点了点头。   那日他被林皎月吩咐回家后,不多会儿,救他性命的厂卫也回来了,他知道了有人在暗中保护自己后,偷偷请了那人出来询问,也知道了原来对方是督公派来保护他的。   他惊疑不定,问对方督公为什么要保护他,对方也答不上来,所以他想,这事儿一定得问姐姐才知道。   谁知他悄悄出门打探,才知道林皎月那日出了意外,一直在昏睡,他不敢告诉母亲,不敢告诉所有人,只能每日到督公府门口转一圈打探,从进出请大夫的小厮身旁偷听,他的姐姐醒没醒。   说着,少年吸了口气,抹了把红通通的眼。   他以为顾玄礼连杀了那么多人肯定是疯病又犯了,多半不在府中,所以今日听说姐姐醒了,才想趁着这个机会偷偷进府看看她。   林皎月静静听完,眼眶也微微发热,借着出去让阿环请大夫来的工夫,轻轻擦了擦泪。   回头时,林阆委屈不已:“我知道我又冲动了,可我刚刚翻墙进来,真的以为他在欺负你啊,我现在想想还是……你睡了三天,三天,你知道这三天我都不敢和母亲多提一嘴吗,他……”   林皎月无奈看他一眼。   林阆垂头丧气:“是,我错了。”   林皎月瞧他委屈的模样,又忍不住轻轻抿了抿唇:“那你现在知道,为什么督公要派人保护你了吗?”   林阆握紧拳头沉默许久,才哑声道:“知道了,可姐,如果他护着咱们家是要你这样去交换的,咱们不要也罢,他性子那么狠绝,外头传他前两天又杀红眼,连王爷的儿子都敢杀,你别和他过了吧,他哪怕现在对你再好,那也,也……”   也不能代表他一直这么好啊,林阆喉头哽住,不愿往下再说。   他的姐姐这么好看,这么聪明,怎能为了他,为了苟且偷生而妥协呢?   还是他不够强,还要姐姐来保护,都是他的错……   “阆哥儿,你瞧姐姐现在的样子,看起来是被迫的吗?”林皎月定定地打断他的自怨自艾。   林阆微微怔愣,随即扭过头,缓缓攥紧了拳头。   原先他觉得,顾玄礼替姐姐要嫁妆,让姐姐每次出府都显得那么从容好看,只是因为那个阉人顾忌面子,想让旁人看到他对姐姐好,而不是真的对她好。   可现如今看到姐姐宁静的模样,看到姐姐同对方开开心心地亲吻,更看到反而是姐姐朝对方撒小脾气,他怎么都该认清,那个疯子可能,真的喜欢他姐姐,而姐姐亦喜欢对方。   他知道姐姐想让他安心,所以如实告知他们的关系,可这样,他就不难受了吗?   他只会更不安,更痛苦。   林阆喉头宛若被哽住了:“姐,那是顾玄礼啊……”   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无常鬼,是厂卫司的九千岁啊,他的姐姐喜欢上这样一个人,能得善终吗?   林皎月轻轻点了点头:“是啊,我知道他是顾玄礼。”   她也知道阆哥儿长大,开始明白、思考这些事由本质了。   原先还不欲告诉阆哥儿顾玄礼杀那几人的始末,可现在经历这些事,她认为想法该变变了,真相若总收掩,如何叫人看见他的好?如何叫人知道,他也早已将她看作珍贵的人了?   她决定将事情大概说出来,否则林阆心中永远对督公有芥蒂,永远单纯视他做个无恶不赦的仇人。   他们是家人,合该彼此熟悉了解。   她轻声将顾玄礼杀的几人身份,以及杀人缘由尽数告知,不夸大也不隐瞒,只叫阆哥儿知道,顾玄礼之所以会杀入王府,只是因为他容忍宁王府很多次了,宁王府伤害了他们姐弟。   旁人不敢置喙,所有人都把闭眼假装是天黑,只有顾玄礼只身入夜,用沾满血的手还她一个交代。   林阆睁大眼,不等他再结结巴巴地提问,林皎月却只轻轻地冲他摇摇头,同他说,她不强求林阆一定要接受这样的姐夫,只是希望他知道真相,而非只会人云亦云。   他长大啦,该有自己的原则和信念,而她决意要走这条路,便不会自欺欺人。   只是林皎月心知肚明,这样也不是长久的法子,若能有机会,她也想同顾玄礼说,解决问题不是只有杀人的法子。   她想同他白头偕老,哪怕不受人敬仰祝福,也想求安安稳稳,岁月静好。   她不是异想天开,只是觉得,他为了她连王爷的庶子都敢杀,那为什么不能为了她慢慢变好呢?   旁人说是旁人说,她只相信自己看到、感受到的。   林阆心里很乱,任由阿环叫来大夫替自己清理擦伤和上药,全程都没有说话,似乎没有想到,恶贯满盈的顾玄礼杀人,竟还有为了自己和姐姐动手杀人的一日。   林皎月后面倒是神色寻常,同大夫轻声提点,她弟弟今年还要参加秋闱呢,烦劳大夫悉心多看看,不可伤到筋骨。   大夫连连点头,结束后似才想起什么,提点道:“小公子只是皮外伤,夫人忧思过重,这几日也得切记,不可再劳心费神了。”   林阆这才回神,欲言又止许久,才哑声道:“姐,我,我知道了,我不会再……”   他看了眼大夫,将剩下的话咽回去,但姐弟二人都明白他在说什么。   “行啦,少说两句,”林皎月弯了弯眼角,等大夫走后,她轻轻拍了拍林阆的手,“回去之后,记得不要让母亲担心,也不要同祖父说这些,原本我打算明日就回府看你的,既然你来过了,我也就在府里好好休息啦。”   林阆沉沉地点了点头。   随后,林皎月又叫他最近也不要再去武馆了,只道临近秋闱,习武之事先放放。   林阆自然没有异议,只是眼珠子转了转想起救了自己的那位英雄,但又想到自己先前那般横眉冷指顾玄礼,他还是生生将小心思压了下去。   他要靠自己,叫母亲和姐姐过上好日子!   林阆将脸上眼泪擦干,恭恭敬敬地同林皎月作好保证,接下来的日子定会在家好好温书,以及,咬牙许久,请林皎月代为向督公为他刚刚的言行致歉。   “我不是怕他了,若下次被我知道他欺负你,我,我定然还会骂他!”   临走时,林阆小声郑重地同林皎月说。   回到伯府,林阆还没来及同沈姨娘报喜不报忧,蓦然撞见了个意想不到的人。   他那位如今正在风口浪尖上的嫡姐夫,宁王府的世子殿下,正从府中往外走出来。   林阆见到李长夙,险些没藏住脸上的僵硬,可想到姐姐轻声轻语的教导,他很快冷静下来。   憎恨谈不上,毕竟虽然是对方的弟弟虽然设计了自己,结果自己无事对方弟弟惨死,这事掰扯出来也不知究竟是个什么说法,但对着李长夙,他既忌惮,又有几分心情复杂。   他也在思忖,这其中,会有这位姐夫的手笔吗?对方知情吗?   可姐姐没说,他不敢确定,便不能对着王府世子失态。   大伯林茂年与嫡母周氏一左一右跟在其后,脸色均有些苍白。   李长夙一如既往的君子仪态,看似无比温和,见他从外回来,甚至露出个友善温和的笑:“阆哥儿回来了?可要一道去王府里见见你姐姐?”   林阆站定在院中,感觉自己被噎了一口,身后周氏暗暗抬头,看他的目光里如同淬着毒!   林阆不好说自己同林觅双不亲厚,没什么好看的,更不好说他上次在王府被李长夙一脚踹飞,至今想想还痛呢,只支支吾吾道:“多谢世子相邀,可我上午出去久了,课业有点紧。”   如此,李长夙也十分好说话地轻轻点点头,不再多说,除了他的脸色有几分苍白憔悴,看起来隐隐还是为庶弟之死有几分伤心,却不波及他人,倒真叫人喟叹,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端方君子。   待人走后,林阆见鬼似的窜回后院,同沈姨娘说起这事儿,沈姨娘也满脸诧异:“王府,不,不办丧礼?这会儿还能去探望世子妃?”   林阆也不知内幕,只愣愣地回:“大概死得是个庶子吧,若我死了,估计伯府也不会风光大办?”   沈姨娘追着他打了大半个院子,累得气喘吁吁后忍不住叹,还得是宁王世子翩跹君子温润如玉,都知道接丈母娘去府里看看妻子呢。   林阆听得百味杂陈,忍不住问:“娘,你也盼着督公亲自请你去督公府吗?”   沈姨娘一顿,想到顾玄礼一身黑衣,要不板着张脸,要不笑得阴阳怪气的模样,她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   不敢盼不敢盼!   作者有话说:   而事实上当晚   小顾洗澡的时候看到自己大腿已经被小夫人捏青了   林皎皎:食物链顶端! 第48章 谋求   林阆说得不错, 因着宁王府死的是侧妃所生的庶子,按照规制没法儿大办丧礼,故而林茂年与周氏去到府中的时候, 只依稀看得到侧妃的几个娘家人前来吊唁。   偌大的府邸四处飘白, 压抑的哭声漫在王府上空,久久不散。   宁王妃与侧妃坐在灵堂边,侧妃哭红了眼, 见世子带了人回来, 眼中是悔, 是恨, 却又不得不起身,随宁王妃一道冲着众人颔首。   周氏几乎不敢抬眼, 未曾想到, 她头一次进宁王府看女儿,竟会是在这种情况下。   她不敢有丝毫怨言, 早前从大伯口中得知女儿如今过得不好, 她就日日在府中哀哭, 求着大伯子找机会带她见女儿一面,   但林茂年不过是宁王众多谋臣中的一个,更知同宁王府的婚事来得名不正言不顺,哪敢摆亲家的谱呢?   所以今日得了机会来到宁王府,哪怕再急切, 周氏也得守好规矩,只为了见女儿一面。   “母亲,林大人还要去看望拜会父亲, 世子妃这边就麻烦您多多费心了。”   李长夙神色平和, 宁王妃看了眼那惴惴不安的亲家母, 冲他点点头。   待人走了,周氏忙抬起头,满是期盼地等着宁王妃带她去见女儿,可谁知宁王妃并未提起这茬儿,反倒是坐回了椅子上,漫不经心地交代起她待会儿离开,侧妃要如何行事的一二三来。   周围冷风飕飕,周氏心中几欲要开骂了,   这可是宁王府的大堂啊!   人来人往,王府里的下人们路过时都忍不住连连看她,可宁王妃却连把椅子都不赐,分明就没将她看作是结亲的亲家母,甚至于是故意在折辱她!   那头宁王妃还在慢悠悠指点侧妃,告诉她,什么人来,就得配上什么礼,若是对着什么张三李四都客客气气,王府威严岂能彰显?   侧妃和周氏同时白了脸。   宁王妃却是神清气爽,瞄了眼摇摇欲坠的周氏,轻轻笑了笑,这才起身。   “亲家母久等了,咱们这便去看看世子妃吧。”   周氏一口气艰难地接回来,几欲哭道:“多谢王妃!”   宁王妃一笑置之。   去小院的路上,她轻飘飘提点周氏,等到了院中,要多劝劝世子妃,不能因着府中出事便自己吓自己,一天到晚说些有的没的,神神叨叨,一点世子妃的样子都没有。   她顿了顿,若有所指地笑道,也就看在林氏是世子妃,若是个世子的妾室,哪会管她好歹,还请亲家母前来安抚呢?   周氏听得心惊,却又不敢多问,她女儿究竟怎么了,好好的人,与那庶子也不相识,怎就因着这事就神神叨叨呢?   宁王妃不顾周氏脸色变化,走到了院门口便不打算继续进去了,只慢吞吞地转身提点:   “亲家母,今日让你劝慰世子妃是其一,其二便是要请你好好告诉她,不要再闹些让人不快的事了,过些日子就是中秋宫宴,按照规矩是要带她进宫的,可她前些日子实在闯了太多祸,这次若是再出意外……”   她温温和和笑了下,端庄贤德的面容叫周氏恍若看到了世子李长夙的影子。   原是她是被叫来敲打双儿的……   周氏一抖,干哑着喉咙道了句是,原本心中的不满,全被这披着轻飘外皮的威势给镇压下去。   宁王妃满意地点点头,抬了抬下巴让她进去吧,这种使唤牲口一般的神态叫周氏的脸皮都烧起来了。   为了女儿,她只能忍着点头,脚步匆忙地走进院中。   可当她瞧见了神色恍惚、瘦得几乎脱相的林觅双,埋在心中的不安终于像破壳的根茎,血淋淋刺破了自尊,嚎啕大哭地扑过去——   “双儿!!!”   另一头,林茂年随着李长夙去到宁王的书房,骇然发觉经历了顾玄礼大闹一通后,往日风度翩翩的宁王面上笼着层灰白,精神萎靡得判若两人!   宁王抬眼看了看林茂年,收回视线,麻木又冰冷。   林茂年痛心疾首地跪地恸哭:“是下官无能!下官该死!”   李长夙默然无言地立到一旁。   宁王掩着帕子,震天动地地咳了几声,又将帕子狠狠拍在桌案上:“那你去死啊!”   外头本要来送茶水的丫鬟狠狠惊着,水杯从托盘摔下去,在门口炸出声冰冷的哀嚎。   李长夙在宁王再度发怒之前,抬眼看了眼守门的侍卫,那侍卫接到眼神,立刻上前捂住了丫鬟的嘴,不顾小丫头痛哭求饶,无情地将人拖拽出院。   林茂年伏地发抖,心中百味纷杂,复杂不已。   要杀他的侄儿,还要他通情达理,这会儿竟还将错推到他头上,可还有天理了!?   倒是李长夙叹了口气,低声劝住了宁王。   说实在的,几个儿子中,仍是世子最得宁王的心,兼有他的稳重城府和王妃的端方谦和,有世子劝慰,是能叫他稍稍压住怒火,可死掉的庶子也是他的儿子,哪有当爹的愿意眼睁睁看儿子死呢?   他知道这事怪不得林茂年,可只要想到,和林家相关的事,每每都叫他吃瘪,甚至于这次也是因为没杀成林阆,反漏出马脚,被顾玄礼不管不顾杀了他的儿子和谋士,险些暴露更多,便叫他怒不可遏。   顾玄礼是杀戮成性,可他和他的老兄弟瑞王都清楚,顾玄礼从不轻易杀宗室子弟,哪怕是当年与段家有仇的安王,也是顾玄礼冒着自己被净身的代价入了安王府,搜集了证据才名正言顺诛了对方。   若非林家的那个庶女在中挑拨,他的儿子根本不会死,林家林家,都是林家,他怎会不恼火林茂年这废物东西!   不能多想,才被世子劝慰下去的心绪又激昂上来,宁王掩帕猛咳,惊天动地地宛若要将五脏六腑都给咳出来。   这番折腾,再有什么惊天大计也无力可施了,李长夙有条不紊地唤来大夫,遣人送王爷回屋,可怜林茂年来了一趟,什么指示都没听成,光挨了一顿骂。   他面色悻悻,想着只能等王爷情绪平和些了,下次再来,不料李长夙叫住他:“大伯。”   林茂年一震,慌忙再跪下去:“世子折煞下官了!下官哪担得起!”   李长夙无所谓地轻笑一声,温声请起林茂年,给他赐座看茶,这才慢吞吞开口,说起此事后续的安排。   林茂年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同督公交好?”   督公都杀了王爷的儿子了,这还能好起来?   李长夙轻笑一声:“不错,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这也是王爷的意思?”林茂年迟疑。   李长夙端起水杯,轻轻饮下一口。   空气安静,年轻的世子沉默不语时,给人带来的威压已不输于久居上位的宁王。   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若林茂年不是林家人,不是林皎月的伯父,他甚至不想同对方多掰扯一句。   宁王风骨铿锵,总觉得依赖个官宦不齿,也不想想,当今圣上能坐稳位置,不也是靠着顾玄礼从先帝时便替他纵横捭阖,一路扶持?   羽翼不丰的时候,乘风而起,有何不对?   他已经向林皎月踏出了示好的第一步,告知了对方仔细林阆安危,虽然那日被督公打断,但他看得出,林皎月听进了他的话,加之他的话亦应验了,林皎月心中多少会记得这份情面。   他要按照自己的计划,一路走下去。   “可若是督公不接咱们的好意……”   “又不是现在就要大伯去掐死什么人,咱们不是还在观望吗?”李长夙抬眸一笑,   “咱们宁王府已经两次惹恼了督公,幸而长夙今日从父亲那里得知,之所以这次兵行险着对贵府的庶子下手,根本是为了掩藏宁王府在暗中相助瑞王,搜寻督公的身世证人,否则长夙都要怪大伯当初怎都不拦着闻大人找死了,”   “瑞王叔父那边的人,已经快到京城了吧,咱们就观望着先死的是谁,若最后真是督公胜出,咱们顺势给他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岂不更好?”   “大伯混迹官场这些年,近日也越发受到圣上器重,该比晚辈更清楚,利益最为重要。”   林茂年倏然领悟了世子的意思,惊异于世子的胸襟与野心,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今日观宁王,的确身子不好了啊,再观那三侄女越发光彩照人的模样,便知他顾玄礼确实,锐不可当,权势滔天。   林茂年心中的那杆天平,轰隆隆松动。   李长夙也不急,慢悠悠给林茂年又倒了杯茶:“大伯一时想不通也无妨,横竖还有世子妃顾及姐妹情深,再不济,世子妃若是有朝一日身子不好了,林家,不是还有一位嫡女吗?”   林茂年一震,终于明白了李长夙的具体动作,他是要他们林家以自身为纽带,去拴笼顾玄礼。   而李长夙话中之意,更是透露,为了大计,甚至他还能再娶一位林家女,他的女儿……   此事尚且不提,又惊又俱之余,林茂年飞快分析——若林皎月当真被哄回了头,叫为她杀人的顾玄礼也能为宁王府杀人……   先杀瑞王,再杀其他异己,那该是把最锋利的刀。   挣扎许久,林茂年掩下所有复杂情绪,从座椅上起身,朝着李长夙深深一拜。   “下官明白了。”   这日之后,京中众人明显察觉了风向转变。   闻溪,既然顾玄礼那头没有挑明他为何会死,宁王府这头自然不会白白傻到公布自己结交朝臣,   九千岁抛了个对方谋反的名头,无人敢置喙,他死得不明不白,连家人都不敢为其收尸,生怕触怒了九千岁。   至于那本该受了天大委屈的宁王府,竟没在朝上怒指督公跋扈,反而自行澄清,此事全因府中庶子顽劣惹恼了督公在先。   众人便明白,宁王府竟是在用庶子的一条命,向顾玄礼投诚交好!   这叫想看热闹的瑞王白等了许久,暗地里直骂他宁王府孬种,却又止不住心酸——   当他不想借用顾玄礼这把刀吗?可谁知道那条疯狗为何天天追着他咬!   文帝在朝上神色平淡不显,回到寝宫后却怒得砸碎了半人高的花瓶。   他乐于看到顾玄礼将几个皇叔闹得不得安宁,却见不得顾玄礼压着这些皇叔,叫他们同他搓成一股势力!   内宦见状大惊,不动声色道:“陛下息怒,可要召贵妃娘娘前来谈谈心呐?”   文帝一方砚台砸过去,想骂他是不是瞎了眼,看不出贵妃护着顾玄礼吗!可他又不能骂,否则贵妃那头和顾玄礼定然很快便会知晓。   他这个皇帝当得,到底要依靠又要忌惮个阉人多久?   他深吸一口气,坐回椅上按揉额角:“不,不召,去镇国公府传朕口谕,中秋宫宴,让老国公带上陆家大姑娘来赴宴。”   中秋将近,可在这之前,还有件大事,便是秋闱要先到。   沈姨娘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自听说督公大闹了一遭宁王府后,大伯与夫人周氏似乎都如被霜打了,在家中再无往日威势,反而隐隐对她和阆哥儿都宽待起来。   可她胆小,不敢恃宠而骄,也时刻提点阆哥儿谨言慎行。   林阆知道得比母亲多,自从那日从督公府回来后,整个人都沉默寡言了许多,平日里安安分分的去府学上课,回到家中,除却祖父传唤说话,就一直待在屋里温书,极少主动出屋。   祖父最近身子似乎渐有好转,时不时还会叫上长姐,同林阆一道传授些讲义道理,倒是一派宁和。   林阆想到祖父对长姐开始着手管理府中一事颇为支持,也十分感叹。   果真是老人家颇有智慧也豁达,听祖父说,当年姐姐要嫁督公之前,也曾找过祖父谈心,那会儿祖父尚不知姐姐心中已有了打算,出言劝慰后,却是更坚定了她的主意。   或许这桩婚事,也并非自己一开始设想的那么不堪,督公对姐姐也很好,只要日后他不胡作非为能得善终……   林阆顿了顿,摇摇头,心想这哪是他现在该考虑的事儿。   他现在就努力埋头学,考取功名,真到了结果不好的那日,豁出一身剐,也把姐姐从地狱里带回来。   却没想,他不考虑,总有旁人替他考虑。   临近秋闱,府学每日放课都提早了些,留他们自己回去筹备,这日林阆刚出书院,便听到身后有同窗阴阳怪气地嘲弄他,日日回去得这么早,装什么努力。   说来也是无妄之灾,原本林阆十分低调,都是因近些日来,嫡母一改态度,将他的笔墨器具一通全换了,在同窗之中便突然显眼起来。   不问不知,一问,原来这个一贯低调沉默的小子,竟是南坪伯府唯一的男丁,更是那位九千岁的小舅子!   这下,那群标榜风骨清俊的学子们则对林阆百般不顺眼起来,也不说这些人是什么清流世家出来的,可黑白显眼,只要跟着大部队指责那个一眼黑的,就仿佛能抬高他们的声势。   林阆起初对此不忿,被好友劝了几道,生生按捺下怒火,可日子久了,这些人见他闷声可欺,声讨的声音便越来越大。   好比今日,林阆十分无语,不知道自己早早回家温书,又戳中了这些人的哪处。   可他谨记不能惹事,还有几日就要去参加秋闱了,他要考中名次入朝为官,靠着自己给母亲和姐姐荫庇,不能再因为这些小矛盾出现意外。   这般想来,林阆忍着被那些人阴阳怪气撺起得怒火,垂着头往回走。   可容忍越发助长无知者的嚣张气焰,几个刺头儿瞧着林阆油盐不进,也觉得自己忍了他很久了,今日终于忍不住,在小巷中拦住了他的道儿:   “怎么,说得不对吗,林公子干嘛不吱声,是不服气?”   经历过生死后,林阆对这种小打小闹当真紧张不起来,心里翻了个白眼,沉声道:“没有不服,我要回家温书了。”   “切,林公子装什么,谁不知道你姐夫是权倾朝野的九千岁,你还和我们这些寻常学子争什么位次,直接让你那权阉姐夫给你开个后门儿不就得了!”   拦路的三四个少年一起嘘声讽笑,难听的话不绝于耳。   林阆额角青筋凸起,不想和他们起冲突,要从旁边绕开,可这几个人哪肯善罢甘休,当即便要伸手将他推倒——   旁人哪知九千岁为了这小舅子一家真杀过人,只当他们家还得舔着脸求秋千岁过日子,自然也不在意他们伤了林阆。   至多,他们欺辱人时留意不弄出伤口,一个庶子,还能翻了天不成?   没曾想,林阆刚要躲开推搡,却没躲过有人从身后提拽住他的手,将这些人闪电般推倒。   动作快到林阆自己都没反应过来,还是那些学子的哎哼叫骂熄了声,哆哆嗦嗦叫了声九千岁,林阆满背的冷汗才似开了闸,刷刷流淌下来。   秋日傍晚,凉风瑟瑟。   一身玄衣的顾玄礼松开自家小舅子的手臂,啧啧称奇:“骂啊,怎么不继续了?”   林阆难以置信地转身,朝后退了两步,却一个字儿都发不出来。   原本嚣张的那些同窗明显比他更惊,更惧,被顾玄礼一声笑问,逼得各个面如金纸,跪地求饶。   谁还能不认得九千岁顾玄礼这张脸?   他当街杀人的次数,可比午门外斩首的场面还频繁呐!   顾玄礼抱着臂斜倚在巷口,饶有趣味地享受旁人的恐惧,还不忘看一眼林阆:“习武几个月,连文弱书生都避不开?”   林阆握紧拳头,本不欲回答,可想到先前同姐姐说得那翻话,还是决意同对方缓和好关系。   可刚想回他一句侠不能以武乱禁,话到嘴边又哽住——   和这种杀人狂魔说以武乱禁,同和黄鼠狼说不能偷鸡有什么区别?   林阆松开拳头,深吸了口气,只能道:“再过些日子就要科考了,姐姐叫我凡事忍耐,不可再出意外。”   果不其然,提到林皎月,顾玄礼看热闹的视线便收了回来,若有所思瞥了眼垮着张脸的林阆,轻笑了声。   伏地求饶的那几人心中苦不堪言,谁都没错过九千岁那道宠溺的笑。   顾玄礼站直了身子,走过去照着脸一人赏了脚,伤害不大,留在脸上的脚印侮辱性极强。   “这么怕啊,咱家就如你们的愿,给你们赐个印子,回去也别洗脸,等到秋闱那天带着进考场,算是咱家给你们开的后门儿,可记着了?”   几人被踹了脸,疼到眼泪止不住,还要含泪跪谢督公不杀之恩,得了顾玄礼的一声滚后,当真屁滚尿流地蹿出了小巷。   林阆这才瞧见,原先那个在暗处护卫的厂卫就跟在顾玄礼身后。   他想不通,顾玄礼突然来找自己做什么,最近风声静下,也没听姐姐传话出什么新的事儿……   便见顾玄礼走回他身边,眼皮抬了抬:“会喝酒吗?”   林阆一愣,被气势镇压,不自禁点了点头。   于是他就被顾玄礼带去了酒楼,金杯玉盏好酒好菜地伺候上了。   酒楼的小二与跑堂无一不战战兢兢,林阆默默看着,烛火通明下,所有人脸上的恐惧都一览无余。   只有声名狼藉的顾玄礼面色平静地冲他举杯:“喝吧。”   纵使林阆百般不适,也觉得顾玄礼不至于把自己诳到这儿宰杀,所以只犹豫片刻,便咬牙将眼前的酒一饮而尽。   顾玄礼挑了挑眉,给他又倒了一杯。   三杯下肚,地摇山动。   这会儿,顾玄礼才慢吞吞开口,开口就险些将林阆气死——   “咱家看过你的课业了,想来是考不上的。”   那压抑了一整日的火,蹭的就烧了起来。   林阆瞪大眼:“你凭什么这么说!你知道我有多努力吗!”   顾玄礼嗤了声:“五十不中的老秀才就不努力了?人家可比你多努力了三十多年。”   林阆气个半死,原本还想着缓和关系的,缓和个屁!   他起身便要走,顾玄礼也未拦着,直等到他走到屋门口要开门了,对方才慢吞吞咂摸了口杯中酒水:“还有一条路,对你而言更容易。”   林阆站住脚,却没回头,想也不想地自嘲反问:“真要给我开后门?”   顾玄礼气声笑了笑,比林阆语气更嘲讽:“想得美。”   他慢吞吞晃了晃杯中清液:“今年科举秋闱后半月便是武举,较之行伍出身的兵将,你是世家子弟,在南坪伯府自小学习过武经策略,能胜过大半人,近半年又不缀练武,只需再多加紧稳固弓马技艺,胜算比起文科举大得多。”   林阆终于转过身,酒渐醉上脸,难以置信踉踉跄跄走回桌边:“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顾玄礼如同看傻子一般看他,让林阆很快懊恼,厂卫司什么不知道?   可这番话又让林阆很快激动起来,说得确是,大周朝重文轻武,所以先前母亲与姐姐都没动过让他走武举的心思,但武举也是名正言顺地升官法子,更有甚者,能一跃入五品武官职!   旁的世家子弟不屑,却是他的好机会。   “你,你突然告诉我这个,是打算……”林阆顿了顿,轻轻咽了口口水,压低了声音,“是打算等我考上了,收拢我入麾下吗?”   顾玄礼握杯的手顿了顿,脸色漠然,甚至有几分冷笑地扭头去看这不着调的小舅子。   他发现了,他们林家……确实是一脉相传的胆大,缺心眼儿。   顾玄礼放下杯子,缓缓起身,拍了拍两眼发直的林阆:“咱家对小公子别无所求,只求小公子好好上进,他日能在朝中有自己的一席之地,护得住自己与你姐姐。”   说完,顾玄礼收回视线,嗤笑一声,慢悠悠踱步推门,离开酒楼,徒留林阆有几分莫名其妙。   九千岁这话说得,怎么好像……他要死了,在托孤似的?   他酒也喝多了吧!   林阆摇摇晃晃走过去拿起顾玄礼那杯酒,闻了闻,面色大变。   “他让我连喝三杯,自己喝白水!?”   顾玄礼听着身后的惊呼,面不改色踱步下楼,路过负责护着林阆的厂卫时,随口提点,叫他这些日子教教林小公子武举里的科目,别丢人。   厂卫一愣,随即低声问道:“您先前不是让属下不要出面教导小公子吗?”   顾玄礼一哂。   从前是知道林小公子心性铿锵,没必要费力不讨好,现如今看来……他的皎皎伶牙俐齿,已经说服林阆了。   他不爱多事,可为了小夫人,他也可以顺手做很多事。   厂卫明白了他的意思后,点头应是,便见督公心满意足,慢悠悠绕去了街对面的点心铺子买点心。   厂卫听说,夫人最近给自己找了个武艺高强的护卫,督公便也省了不少心。   旁人吓得瑟瑟发抖,督公却低眉垂眸,瞧着诡异,但分明眼里尽是温柔。   作者有话说:   啊!!!我存稿的时候不小心把今晚要发的章节发出来了,那就……改改全发了吧呜呜呜呜   明天还是继续八点出头发文,谢谢大家的继续支持ORZ(如此超出计划外,恨不能抢过林阆的酒自罚三杯) 第49章 宫宴   中秋佳节, 圣上于宫中设晚宴,邀皇亲贵胄与肱骨重臣同欢。   林皎月还是中午吃饭时才得知了这消息,顿时瞪大眼:“您怎么都不早同我说呢!”   说完便要起身回屋挑拣衣服头面, 顾玄礼眉头一挑, 不掩生气:“坐下,吃完了!”   他手里正慢条斯理地剥着白白嫩嫩的大河虾,原本想塞进小夫人嘴里的, 可见着小夫人为了个宫宴, 居然敢将他一个人留在桌上, 便觉得一片丹心喂了小猪, 这虾还是不要喂她了。   宫宴有多稀罕?菜色都是吃腻了的,比他亲手给她剥得虾更好?   在一旁守了许久的小珍珠察觉主子心事, 高高兴兴蹦过来, 粉嘟嘟小口里唔咪唔咪——   它的机会来了!   林皎月被低喝了一嗓子,脚步顿住, 小意嗔怪似的悄悄瞥了眼这人, 慢吞吞坐回了桌边。   便听顾玄礼在那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怪声怪气:   “真是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啊,搁半年前还装模作样说头一次同督公吃饭,自然要等您啊,这半年过去,咱家是容颜蹉跎苍老了, 不入夫人的眼了?一听晚上有约了,饭也不和咱家吃了是不?”   说完,他瞥了眼已经迫不及待站起身子的小珍珠, 毛茸茸的小爪子望眼欲穿地伸起来, 企图勾一勾他的手臂, 将他拉下来,叫它也尝一口鲜美的白灼虾。   啧,小胖子,也不看看肚子圆成了什么样,旁的猫是毛多虚胖,它倒好,被小夫人这继母喂得膘肥体壮,实心胖。   顾玄礼左思右想,两只小猪,最后还是将虾仁儿重新扔回稍大的那只碗里,冷声冷气:“吃完。”   林皎月忍不住想扬起嘴角,可又怕给这人撞见,莫名其妙攒气使坏,便强忍着笑,重新举筷,将他给自己剥好的虾夹起吃下。   阿环侍立在大厅一角垂着头,嘴都快咧到耳朵根了。   吃完了碗里的饭菜,林皎月才小声小气地埋怨:“明明是您没提前告诉我这么大的事儿,我刚刚才那么急匆匆。”   前世倒是听说过有这么个宫宴,可那时她早已被困在宁王府后院,别说进宫,连出院都不易,故而重生回来后,便没将这遭事放在心上。   顾玄礼瞥她一眼,轻轻嗤了声没再搭话,一副我告诉你咱家现在不好哄了的姿态。   林皎月也不再急,起身梳理好裙摆后,从一旁拿起方干净帕子过去,轻轻握住顾玄礼的手,仔细擦拭起来。   她夫君的手很是好看,宽大修长,指骨分明,若是能不杀人,只给她剥虾就再好不过了。   不过这也是个想瞎了心的妄念,真能将这人如此快扭转过来,他还是顾玄礼吗?   擦净了手,林皎月抿了抿唇,轻轻低头嗅了嗅,小声道:“还有味道呢,去屋里,我给您抹点香膏好不好?桃子香的。”   实则是想,去屋里,他们就能快些挑选今晚进宫要穿得衣服啦!   锦绣阁送来了新的秋衣,前些日子她心事繁冗没空欣赏,今日恰逢中秋,能同顾玄礼一道穿上,再好不过。   然后穿衣的时候,她从背后替他系腰封理后襟什么的,温温柔柔,不就哄好了吗?   她真聪明~   顾玄礼慢吞吞沉吟片刻,手指绕动几番,在她柔软掌心摩挲划过。   “行吧。”他还假模假样带着几分矜持不耐。   至于去了屋里,抹得是香膏还是什么别的,就由不得小夫人了。   宫宴要赏月,故而傍晚进宫也不迟,罔提以顾玄礼的身份,便是中途进场也无人会说什么,   于是,林皎月满心满意为督公抹香膏,一抹就抹到了太阳快落山。   纤弱雪白被乌发半遮掩,香汗涔涔,已经累到发颤,倚坐在妆奁边的木桌上,无力抵住了那只又伸过来的手。   “太晚了。”   小夫人面若粉桃,桃花眸中无意识氲着娇冶。   顾玄礼低低笑了声,附在她耳边问:“就这么急着进宫?”   林皎月轻轻喘了会儿,抬起臂膀环住他,摇摇头用气声回他:“我只是不想当最后一个进去的,让旁人都盯着瞧。”   实则,她还有个小心思。   从前没机会进宫,如今有了,不正好能去瞧一瞧那位传闻中的段贵妃吗?   她是觉得,以顾玄礼的脾性,确实不会同旁人不清不楚,可她心中总有一抹疑虑——   那位位高权重的贵妃娘娘,对曾经漫天飘散的流言,为何也好似从不撇清呢?   林皎月不觉得自己心思重,她又不曾中伤谁,只想偷偷去看一眼,那位贵妃娘娘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而且她也不是无的放矢,这次的宫宴上,段贵妃确实会出席,她记得前世听闻,贵妃险些在宫宴上生了些小意外,险些小产,所幸后来保住了。   既然无事,提前去,去悄摸无声看一眼怎么了呢?   顾玄礼指尖微蜷,引得小夫人又悄悄战栗一瞬。   “谁敢盯着夫人瞧,咱家把人砍了。”   他满不在乎,林皎月却险些又被闹哭,抵着他又拍又锤。   林皎月软声软气求饶:“督公,放我下去吧,再晚,就,就真的不好了。”   死太监,臭太监,她原先可不是想这么哄的!   顾玄礼垂着眼眸,看似沉思,实则十分享受她的低声示弱。   小珍珠饭后跟着他们回屋,结果被关在屋外,十分委屈,连叫了几声,发觉里面的人一个都不理它,便骂骂咧咧离开了。   这会儿,小猫咪又气呼呼地来叫门,尖爪挠门的声音,同她低吟的声音,竟有几分相近。   磨人得紧。   他俯下头,埋入温暖里:“那夫人再给咱家抹一次桃子香吧。”   两人进宫不算最晚,但也称不上多早,大殿中灯火通明,宫人们有条不紊领着诸位贵人落座。   见顾玄礼迤然驾到,众人皆调整了坐姿,危襟正坐地注视这煞神从眼前穿过。   也是走近才发觉,今日这无常鬼未着厂卫司的锦绣曳撒,而是穿了身玄色的刺绣长袍,一头墨发以玉冠束起,衣摆针脚细绣暗色云纹,随他慢吞吞的步伐如腾乌云驾血雾,邪性又风流。   跟他一道走进来的林皎月原本有些拘束,胸背虽端庄挺直,却微微垂首,手也有些无措地交握,被顾玄礼斜光瞥见,轻啧一声,将手攥了过来。   他俯身叹:“夫人这么盼着来宫里,还挑了身好看的衣裳,这会儿怕谁瞧见呢是?”   林皎月被他大庭广众耳鬓厮磨的举止羞得满脸通红,哪怕她见过的场面再少,也知道在宫里要注意言行,结结巴巴道:“知,知道了。”   赶紧将人往外推了推,小声低叫,您快站直了呀。   小动作几转,倒是叫她放松不少,那张娇艳明媚的小脸蛋也带上了羞怯的笑。   顾玄礼这几日心情好得很,连带着她推搡的小动作,都觉得十分娇蛮可爱。   他咧嘴笑起来,眉眼恣意留情,旁人宛若见了鬼,被他目光流转扫过,又各个噤声不敢言语。   落座后,林皎月悄然往一旁瞥了眼,   果不其然,宁王府的座次仍在督公府旁边。   不知该说承办宫宴的人觉得顾玄礼身份贵同王爵,还是该说,宁王府给自己打造的好人形象深入人形,旁人都觉得宁王府定然会同顾玄礼好好相处。   可近日来宁王身子一直抱恙,故而未曾出席,只来了李长夙与宁王妃,若非林皎月多留心一遭,险些忽略了坐在一旁,形销骨立的嫡姐。   她视线一顿,暗暗心惊——   林觅双怎瘦成这样?   虽然知道,那日林觅双的计划败露,让李长夙丢了人,他定不会轻饶对方,但她如何也想不到,短短几个月,尚怀有身孕的世子妃便样貌憔悴不堪,如同变了个人。   若非她还盛装出席了,用雍容的华服和精美的妆办稍作遮掩,说她被个逃难的妇人掉包了也有人信。   似乎感受到了林皎月诧异的目光,林觅双咬紧嘴唇,心中涌现无限悔恨,又无可奈何地往后缩了缩身子,恨不能将头埋入桌案下方。   得知今日能出院子,来宫中参加宫宴,她既庆幸,又恐惧,   庆幸自己终于能从那逼仄的小院中出来,不必再被下人们冷言冷语,不必被婆母私下言语□□,   却又恐惧自己如今的模样落入旁人眼中,特别是她那个越发光彩动人的庶妹眼中,该是何等的丢人!   可她早早便被敲打过了,甚至宁王妃特意叫了她母亲周氏来王府,就是要告诉她,不要再想些什么蠢法子来招人厌嫌了,今日的宫宴若再出意外,定不会再轻饶她!   林觅双眼眶发热,不动声色护住自己的肚子。   只要她的孩子能平安出生,哪怕只是个女儿,高低也能让她在王府里的日子好过些,她不能再出意外,定得挨到那个时候!   这边动静轻微,自然也引来李长夙的关注。   在外,他不会表露任何对世子妃的不满,反而十分关照着替她理了理裙摆,轻声慢语地问道:“世子妃怎么了?”   原先这男人的声音听来多温柔,如今听着便有多寒凉。   林觅双抖了抖,几乎不敢看李长夙的脸:“无事,妾身,妾身只不过是看到了妹妹……”   李长夙的眸色微暗,林觅双跟着白了脸,声音发颤:“妾身只是想到了骨肉亲情,绝无其她!”   李长夙默然片刻,轻轻点了点头,宁王妃也适时朝儿子儿媳看过来。   便见李长夙温温一笑:“如此甚好,世子妃记挂督公夫人,待会儿便同我一道去打声招呼吧。”   林觅双下意识要说我不想去!   可宁王妃已经赞同地点了点头,李长夙亦眸光冰冷,笑容不达眼底,根本不是在同她商量啊。   林皎月瞧见了林觅双的境况后,虽然瞬间诧异,可也很快就收回了目光。   她端坐在桌案前,眼眸微垂,任由一旁的宫女替她端水净手,心中一片沉静。   她想起,在瑞王府那日,自己还劝说过林觅双,若是察觉不对,不要硬撑,及早脱身才好。   那时尚且不知,原来自己前世所受苦难,竟有一部分是来自于林觅双的设计陷害,还想着今生能救则救。   如今她清楚林觅双即将面对的是何种未来,心中再无丁点儿同情和不忍,甚至,若不是担心给顾玄礼惹上麻烦,宁王府意外之后,她头一次不想阻拦顾玄礼去杀人。   林觅双该死,罪有应得,可恨林觅双,却不该将自己再赔进去,宁王府同样是她的仇人,那么她便乐于看嫡姐在这个龙潭虎穴里慢慢枯萎寂灭,看着她一一品尝自己受过的苦遭过得罪,这就是给她的惩罚。   重来一世多么不易,林皎月更要好好过自己的日子,更要让现在身边的人都安稳如意。   这一刻林皎月觉得自己无比心狠,如话本里写的那种心狠手辣心机深沉的坏女人!   可她回过神去看顾玄礼,却发觉,真正心狠手辣的人早已吓得旁边的一众人都噤声危坐,眼神都不敢乱瞥,叫林皎月梦回那日瑞王府的春老宴。   顾玄礼一手撑着额头,另一只手慢条斯理从桌上拨了个单碗过来,里面盛着正餐前的小点心。   他漫不经心地将碗抬起来,挺拔的鼻子轻轻动动,闻味儿。   常年走在生死线边缘,这人似乎对气味颇为敏感,林皎月想起,顾玄礼经常在吃喝之前先闻闻,好似生怕有人给他下毒一般。   这么想着,待他将小点心送到她嘴边,她才反应过来,下意识张开口,当着一众人的面吃下了顾玄礼的投喂。   这人是真的……   那日在瑞王府,也是这般给她喂吃的,毫不在意旁人眼色。   仿若是为了化解林皎月的窘迫腹诽,顾玄礼喂完她,抬眼瞥了瞥周围:   “继续聊啊,还有外边那群跳舞的,进来跳啊,咱家今日来得这么早,也要等着咱家开席?”   众人敢怒不敢言,他们是等他吗?   他们在等的明明是圣上!   说句大不敬的,怕是圣上驾到,也没他这般威势吓人吧!   林皎月:……   哪怕重活两世,还是她年轻了。   她害怕顾玄礼还继续说些耸人听闻的话叫人羞恼到脚趾抓地,赶忙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   好了呀,您不要吓他们了。   她眨眨眼,机敏又灵俏。   顾玄礼眯起眼,想反问她自己怎么就吓他们了,好心好意提点他们自在点,别同个见了猫的老鼠似的丢人罢了。   也就他的小夫人,一边说他吓人,一边还敢来拽他衣角,来管他。   就她和旁人不一样。   他收回视线,轻哼一声,默默给自己捻了块点心,不给她吃了。   小猪。   幸而文帝很快便到,原先众人碍于颜面,不愿被顾玄礼提了就开口捧场,否则岂不弄得如同他们也和那些伶人舞姬一般随意可欺了?   待到圣上落座赐酒赐菜,宣布宴席开始,他们才好借着台阶,飞快瞥过顾玄礼,君臣同乐热闹起来。   他们不是怕个阉人,随意听命,绝对不是!   林皎月在顾玄礼身边,也借着文帝与自家夫君寒暄的工夫,悄然飞快地看了几眼这位年轻的帝王。   文帝十分年轻,许是继位后公务繁忙,才给他的外形增添了少许威势,但一身明黄龙袍仍将人衬得英武不凡。   林皎月默默思忖,若有这样威严又俊朗的夫君独宠,段贵妃想必也该是十分高兴的吧……   可看了一圈,贵妃怎不在呢?   她不在,前世怎还会传出在宫宴上险些小产的流言?   不等林皎月想明白,内宦来传,镇国公携嫡孙女陆盼盼到。   她微微一顿,随即很快收起脸上的诧异。   镇国公年逾七十,须发皆白,面目严肃,早已辞官颐养天年,按说今日宴会他不会来,可他不仅来了,还带了正值婚配年纪的孙女,这其中便耐人寻味起来。   老国公愧言,公府的马车在路上坏了轮子,故而赶到得晚了,为表歉意,便叫自己的孙女陆盼盼抚琴一曲,文帝欣然应允。   今日的陆盼盼穿着打扮得比往日在街头遇见要庄重繁复不少,脸上也不再有灵动神色,而是应声行礼,转而抚琴。   殿中众人各自心怀鬼胎,哪怕知晓这一曲琴音背后的深意,却不能早于圣上之前启口,那些没料到今日还能献艺的人家更是悔青了肠子,懊恼没能趁此前带来家中未出阁的女子——   哪怕没能入了圣上的眼,在这种宫宴上寻得门好亲事也好啊!   且听听那镇国公府嫡女的琴音,什么萧瑟之音啊!   宛若迎面吹来的北地烈风,将京中这群贵人各个刮得笑不出来。   林皎月偷偷看了眼顾玄礼,只看见他垂着眼,一脸事不关己的模样,慢吞吞将桌案上的羊排一根根拆了骨头,拆了羊排拆鱼骨,拆了鱼骨剥鲍壳……   她抖了抖,虽然很感叹,这人动手吃饭也能如此慢吞好看,可想到他杀人拆骨扒皮时可能也这样,脑海中给他增添的美好幻想便全熄了。   她默默收回视线,只猜测,或许督公……并不如外人想得那般关心在意段贵妃。   从先前让碎嘴的丫鬟澄清他和贵妃的关系时便隐隐透露,他不在意贵妃的想法,若是叫他不高兴了,他什么都不管不顾,   而如今,文帝已经让镇国公将陆盼盼带上了宫宴,她不信顾玄礼作为厂卫司的头目,提前不知晓这些,可他依旧不替段贵妃考虑着急。   督公与段贵妃……究竟是什么关系呢?   林皎月默默猜测,目光瞥见陆盼盼一曲琴音结束,文帝似乎还沉浸在这曲子中,笑了几番,开口道:“不愧是国公的孙女,大将军的女儿,陆姑娘这一曲琴音,倒真是与众不同,叫朕回味无穷。”   镇国公与陆盼盼当即跪谢圣上称赞,文帝摆摆手,道他还没想好如何赏,且叫他们下去了,宫宴继续。   林皎月却知,大概便是这个契机,文帝会下令,赐陆盼盼进宫,紧接着很快,陆盼盼就成为了那空悬的后位之上,唯一的主人。   她默默想到了今晚跟在自己身后一道来的乘风,侍卫不可进殿,全部统一在殿外候着,   也不知盼盼进宫前,可见到乘风了,而沉默寡言的乘风可又和陆盼盼说上话了。   林皎月默默叹了口气,低头才发现,自己前面的碗碟里,不知何时竟堆满了拆了骨刺的鱼羊贝肉。   她微微一顿,扭头瞧见顾玄礼一只手撑在桌案前,半侧着身,黑漆漆的眼眸一瞬不瞬盯着她,见她看过来了,才扯了扯嘴角,轻飘飘发出声笑:   “夫人看完外边的野花野草了?”   林皎月恨不得捂住他的嘴:“都是贵人,您说什么呢!”   顾玄礼惯常目中无人,闻言不以为然,抬了抬下巴:“行,不说了,吃。”   小夫人受点气就能晕过去几日,在他看来,真是壮举,加之往常经常刮风下雨便伤寒不止,她这身子就该多吃点滋补的,一顿都不能落。   林皎月半晌无言,想问他,刚刚那档子事,他就没有什么秘辛来同自己显摆吗,为什么只盯着叫她吃饭,她又不是懵懂挑食的幼童!   可宫中还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林皎月再疑惑,也只能乖乖低头,将顾玄礼给她拾掇好的晚饭慢慢全吃下去。   酒过三巡,文帝也暂且离席,他走后不久,镇国公也借口年纪大了,饭后出去走动走动。   如此一来,殿中的众人也都松懈下来,只要不过分,三三两两说说话,一道出门在殿外散散心再回来不无不可。   中秋宫宴,就是要身心愉悦,赏花赏月。   林皎月遥遥看向不远处的陆盼盼,对方也若有所感,朝她望过来。   一来二去,两人便约到了殿门口不远的回廊上,能保证林皎月朝里能望见顾玄礼,不至于太陌生惊惶。   出殿前,顾玄礼还十分意味深长:“早知道夫人这么舍不得咱家,今日出来前,就该叫夫人给咱家多抹几次桃子香的。”   林皎月全当听不见!   出来后,陆盼盼声音低低地同林皎月道了谢,谢她说服了督公暂且收留乘风。   林皎月不好开口问她未来如何打算,犹豫半晌,只夸她今晚的曲子弹得好。   琴声肃肃,不同于京中贵女们的婉转清丽,带着西北的萧杀与罡气。   陆盼盼闻言笑了笑,沉默许久,才道,这是军中乐曲。   也是这时,林皎月仿若福至心灵,突然想到若是陆盼盼成了皇后,岂不就等于帮着文帝,将镇守西北的镇国军完全收入囊中了吗?   新帝继位,群狼环伺,边陲蛮族屡屡进犯,绕得边境不安,镇国军正以此为借口,镇守边陲多年不曾进关,也因此导致了新帝坐不稳身下的龙椅,反要倚靠顾玄礼的厂卫司。   若是圣上通过陆盼盼和镇国大将军达成了共识,他们最先要解决的是谁,似乎已经不用多猜了。   所以陆盼盼先前那么多次,才对着自己几番犹豫,原是自己身在局中,一直没想明白这关节。   有宫女来传,镇国公在偏殿请陆姑娘先去,陆盼盼不得不先同林皎月告辞,留她一人站在原地,脑海中的那根筋一抽一抽地挑着。   她想回头看一眼顾玄礼,想问问他是否也知道圣上心中的谋算,可还未来及看到殿内,视线却已被来人遮蔽。   李长夙带着林觅双走出来,见她在此,神色似乎略有诧异。   而两人身后,内宦轻声前来,敬畏道:“督公千岁,贵妃娘娘有请。”   作者有话说:   林皎皎:这情况有点眼熟   我先说:他没去!!!!! 第50章 小产   顾玄礼仍在慢条斯理地拆骨头, 一边拆,一边不时朝外看看。   他的小夫人今日穿着好看的新衣裳,头面也是东珠坊送来的新样式, 哪怕是站在贵人如云的宫里, 也是最漂亮的那轮月亮。   他看着就心情很好。   直到宫人告诉他,段贵妃传他。   玉面微蹙,顾玄礼把不耐烦直接挂在脸上:“她不好好安胎, 传咱家干什么?”   内宦梗了瞬, 随即迎上笑脸:“贵妃娘娘说想您啦, 自上次七夕之后, 您鲜少进宫,娘娘就您与段大人两个家人, 自然挂念。”   随即, 那内宦若有所指瞥了眼周围喝酒聊天地的大臣们,   那些人笑着议论, 镇国公如今年岁, 竟还靠着孙女出了次风头, 待大将军陆远回来,陆家还不知有怎样的泼天荣宠呢。   镇国大将军陆远要回京了,这场宫宴,已有不少人在私下议论期盼着了。   贵妃请顾玄礼前去,或许也是要相谈此事。   可这和她有什么关系, 故做什么亲热问什么问?   顾玄礼剥完块完整的肉,抖了抖手,刚打算回这内宦一句不去, 再抬头时, 外头小夫人的身影却不见了。   顾玄礼眼中一闪而过冰冷, 不在意内宦还在旁候着,倏然起身。   内宦高兴不已,以为督公今日好请,便见顾玄礼大步迈出。   他赶忙紧随其后,边跟边絮絮叨叨,贵妃娘娘这些日子如何如何害喜了,可哪怕如此,听闻督公今日进宫,还是想撑着见见他之流。   *   林皎月被林觅双拉到殿外的林子旁,原本还撑着的矜持和耐心渐渐全丧失了,若非顾忌这是宫中,保不准哪儿就有什么暗卫盯梢,她几欲要甩开对方的手:   “世子妃,您把我拉到这儿到底要说什么?”   刚问完,林觅双就满眼热泪地跪在她面前:“月儿,您就帮帮姐姐吧!”   林皎月眼瞳骤缩,下意识朝后退了几步:“您还怀着身孕,这是做什么?您起来。”   可林觅双仿若未察她的厌恶,自顾自哭诉——   “先前种种,是姐姐做的不对,姐姐在这儿给你跪下道歉了,是姐姐的错,姐姐有眼无珠,叫你受了不少委屈……”   她顿了顿,脸上充满希冀,“可姐姐知道,月儿最是善良,先前在瑞王府的时候,你还出言提醒过姐姐,你也不希望姐姐过得不好,是不是?”   林皎月定定看了她一会儿,看她满脸迫切的求救,一口一个姐姐妹妹,宛若看到了前世在宁王府门前,哭着喊着,宁可手指被夹断都想出府看一眼母亲的自己。   半晌,她慢吞吞垂眸,伸手将林觅双攥着自己的衣摆抽出来。   “世子妃醉了,世子刚刚将您托付给妾身,妾身不敢托大,您还是回殿内吧。”   林皎月转身便要走。   “林皎月!”   林觅双扶着树干咬牙切齿地站起来,低叫她的名,“听完我的请求,于你而言也不多费事,你非得如此不留情面吗!”   她不敢说,若是今日不能表现得劝动了林皎月,不能显得她们姐妹情深,等回到宁王府,等待她的还不知是什么呢。   林皎月却听得心眼子里冒火。   不留情面?   那么些年,她在南坪伯府受了嫡姐多少欺辱,和小娘遭过多少罪,嫡姐与周氏留过情面了吗?   再者前世与今生,林觅双都为玷污自己清白,朝自己下手,她就顾及姐妹情面了?   她咎由自取,这些都是她的报应!   林皎月脚步微顿,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压住心头的火,告诫自己,不要在宫里失了态,督公还在等着她呢。   林觅双见自己说了这样的话,林皎月依旧不为所动地要走,当即慌了神,跌跌撞撞冲上前,死死攥住林皎月,慌乱之中,蓦然想到一茬儿——   “你就不想知道,阆哥儿为何会出意外吗?”   林皎月听到这声极低的喝叫,脸上的神色空白了一瞬。   她知道,是宁王府为了警醒旁人,随意要杀一个庶子来杀鸡儆猴,可林觅双的语气听起来,似乎其中仍有门道。   “你说清楚。”   她终于回头,声音带着难以察觉地颤抖。   林觅双顿了顿,狠狠心:“我知道督公为了替你出气,杀了我一个小叔子……可我听说,给小叔子支招的,不仅仅是另一个死了的冤大头!”   她口中那个死掉的冤大头,正是在同样被顾玄礼宰杀的闻溪,她在宁王府中见过对方,不用多想就能猜到,对方是公爹的谋臣。   但林阆毕竟是南坪伯府的子嗣,她再不喜,也是她同父异母的弟弟,知道此事与阆哥儿险些被害有关,她被关在后院,仍费心从婆母身边的人口中探听到,此事,她的夫婿,宁王世子李长夙,也参与了!   若非如此,她又何必一日比一日更害怕曾经心心恋慕的夫婿呢,原本只是觉得他端方谦和,才会对自己略显疏离,至多对自己没有感情,但都可以慢慢捂暖培养,   没曾想,这些不过是他伪装残忍自私的表皮!   这人对着自己一日日不耐,一日日暴露更多的阴私,她越发害怕了。   肚子里的孩子确是个护身符,可若是出了意外呢,   若是李长夙在她怀孕时期,带回了个妾室呢?   原本还没想到这茬,还要多谢那心机深沉的夫婿让她来讨好庶妹,她才想到,督公敢杀她的小叔子,为何不敢杀李长夙?   都是宁王的儿子,杀一个是杀,杀两个有何不可?   公爹如今身子不好了,宁王府本就处境尴尬,督公该当为所欲为!   她动了心思,她想引庶妹仇视李长夙,借督公的手……杀了世子!   届时,她肚子里的就是宁王府唯一的血脉,婆母哪怕是为了孙儿,也不能再对她横眉冷眼百般磋磨,这不比仍旧在李长夙手中求生活要好吗?   听了嫡姐这一连串的真相,林皎月被震在原地,浑身的血亦涌上脑海,许久才反应喟叹,这夫妇二人,竟一个比一个恶毒!   她没想过李长夙竟也参与了谋害阆哥儿的事,起初以为,对方肯过来同自己送信,虽然没有点明要行凶之人就是宁王府,大概是顾及他们府上颜面,可终归是提点自己,流露结交好意,   可如今看来,对方不过是仗着他藏得够好够深,一边痛下杀手,一边再故作心善地来给自己卖个人情!   那前世呢?   林皎月死死攥紧手掌,想到前世,自己哭着求李长夙让自己出行,同他说,自己的弟弟已经死了,求他网开一面,让她去见见母亲。   李长夙轻描淡写地反问,林阆死了,与他何干?   与他何干?   前一世,也当真无干吗?   林皎月不知该骂还是该笑,呼吸滞涩,再艰难却好还维持着清醒,没再如阆哥儿出事那日一般惊厥,多亏了这些日子督公一直填鸭似的照料,叫她养好了身子,   可更多的,或许也是因为,她心中早有预计,对李长夙早便没了什么期许,不过是发觉一个可恶的人,变得更叫人恶心害怕起来。   但这已经不会叫她恐慌到无法自抑了,她不是前世那个任由对方搓捏的妾室,她的家人和夫君都是她的底气。   只是她心中对那人的厌恶,对他的恨更巩固累积,深夜沉沉便尽溶于她的眼眸中。   她还没说话,林觅双迫不及待追问:“所以你答应姐姐了吗,回去便同督公说这事可好?回去便叫督公杀了李长夙,可好!”   林皎月深吸口气,甩开她的手便往回走:“世子妃不要胡说了,督公的想法岂是我能左右的,今日之事我会当做没听见。”   林觅双惊了:“林皎月!你不是最心疼你的母亲和弟弟吗,知道……李长夙要杀阆哥儿,你竟无动于衷?连我都不忍心去打探了消息,你如何对得起他们对你的关心爱护?”   “旁人不知,我还能不知?督公能为你杀王府的庶子,再多杀一个世子何妨!”   林皎月气到发抖,转身朝她用尽全力的低声尖叫:“他是我的夫君!不是我的刀!”   林觅双哪是顾全亲情,她不过是想叫自己借着仇恨,去给顾玄礼吹枕边风,叫他杀人罢了。   没错,她是恨李长夙,可恨同报复,也都是她自己的事,顾玄礼没有必要被她牵扯进危险中,若非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她不会被林觅双几句话就哄骗得脑袋发热。   林觅双被林皎月吼得大脑一片空白,等反应过来之际,林皎月已经要离开了。   不,不能叫庶妹就这么走,她那么多个目的,至今还没得到一个回应!   林觅双面色发白,刚要上前拉住对方,忽而听到身后园中传来惊叫——   “贵妃娘娘!”   “来人呐!有人!有人要谋害贵妃娘娘!”   林家二女皆一震,宫中只有一个贵妃娘娘,这宫人惊声尖叫的,岂不就是那集圣宠于一身的段贵妃?   而林皎月想得更多,前世光知道段贵妃在宫宴上出意外了,本想若有机会,提点一二也可,可今日贵妃没有出席,她便以为旧事不会再现。   没想命运便是这般神奇,不论前情如何更迭,到了什么时候,仍给什么结果。   叫声一出,四面八方的禁军和宫人都朝着这头赶来,原本静谧祥和的殿前广场顿时拥挤异常。   林觅双见状自然惊惶,下意识要搂紧自己的肚子,不留意不觉,她裙下竟潺潺流出温热,是小产之兆!   孩子……!   她脸上瞬间失色,若没了孩子,又没完成李长夙的要求,她回去还能有好日子过吗!?   眼见林皎月当真毫不顾念姐妹旧情,撇下她要往宫殿的方向赶,林觅双心中顿时生出了股玉石俱焚的火来。   她怒火中烧,猛冲几步将林皎月拽回来。   “你是不是疯了!”   林皎月难以置信,亦同她掰扯挣扎起来,甚至想叫旁边的人来帮忙,   可在宫里,贵妃才是最要紧的,身旁陆续路过不少宫人,见到她们俩,连看都不看一眼便穿了过去。   人群中,谁也没注意,林皎月竟也被拖拽着,朝着林子深处走去。   她心中一片骇然,隐约猜到林觅双想将她置入险境,或许还要胡诌是李长夙的注意,以此来诱使督公出手。   可林觅双真是愚蠢至极!   她怎就没想过,自己出事,督公首当其冲要惩处的,就是林觅双自己呢?   不过短暂思索,林皎月就反应过来,今日实则是最好的时机,借着林觅双脑袋不清醒,顺水推舟叫她和李长夙一道遭殃。   可……   她咬紧牙,重新挣扎。   她为何要顺他们的意?为何要成全林觅双的玉石俱焚?   她舍不得她的督公手上再多沾丁点儿血,她想同他干干净净的在一块!   不等林皎月挣开,人群中,突然有人从后方紧紧贴上她,甚至伸手摩挲过她的腰。   林皎月面色蓦然一白,浑身鸡皮疙瘩跟着起来——   怎会有人如此大胆!竟敢趁乱来揩油,揩她督公夫人的油!   原先被林觅双气出来的心气儿,以及对李长夙、宁王府的恨,顿时转变为惊慌。   她想也不想,便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朝后推去,结果只推到了一只冰冷的手掌心里。   顾玄礼因着服药,体温惯常比常人要低的。   短暂怔忪后,林皎月反应过来,没好气地重重拍了把那手掌!   便听到身后之人低低笑了一声,朝她贴得更近过来——   “夫人刚刚倒数第二句话,咱家听着,十分喜欢。”   周围人潮涌动,又逢天黑,林子里枝丫横生遮遮掩掩,自然无人注意到,那骇人的九千岁如同个浪荡纨绔一般,紧紧跟在身姿曼妙的姑娘身后,   还同对方耳鬓厮磨,磨得女子家红了脸颊,眸中盈满水光。   林皎月想起来,她说得倒数第二句话,是——   “他是我的夫君!不是我的刀!”   她又羞又恼,回头狠狠瞪了对方一眼,却不知借着朦胧月色,凭白生出几许媚意,叫顾玄礼的笑更深了几分。   既然早早就到了,为何不带她走,反而偷偷在一旁听墙角!又偷偷摸摸过来吓自己,装什么浪荡子!   狗、狗太监!   林觅双尚不知自己最想要的那把刀已经跟在二人身后了,周围人越发多起来,她脑袋里同周围一样,一片嗡嗡,紧张到呼吸都有些不畅。   她要去找到贵妃,然后嫁祸行凶之人是林皎月和李长夙!   反正她在来找林皎月之前,不少人都瞧见了李长夙吩咐她,她连自己都活不下去了,舍得一身剐敢把世子拉下马。   可她完全没留意,一拉,竟带走了两个人,而原本那还在挣扎的庶妹,则不怎么吭声了。   有了顾玄礼跟在身后,林皎月心里不自觉安定了许多,再向前看去,一时间竟有些无言,   她这嫡姐当真不聪明。   最后,众人终于在林子里找到了被大宫女扶在怀中的段贵妃。   段贵妃面如金纸,叫匆忙赶到的文帝面色大惊,赶忙前去搀扶。   可一碰才发觉,段贵妃身下流血,怪不得从刚刚到现在连动都不敢动。   文帝勃然大怒,顾不上先抓住凶手,只吼叫着宣太医!   周围诸多人,包括原本跃跃欲试满腹坏水的林觅双,被天子震怒登时吓傻了。   登基数载,文帝虽说独宠贵妃,但宫中亦有其他妃嫔,可偏偏这些年无一人传出有孕的消息,所以段贵妃肚子里的这个,极有可能是他的长子。   哪怕心中有再多谋算,贵妃仍是他宠爱的妃子,肚子里,也是他的孩子,他怎会舍得?   也是此番,林皎月才看到,段贵妃不愧是宠冠六宫的美人,哪怕如今遭了灾,虚弱无力地躺在文帝怀中,依旧窥得出往日的明艳端方,绝代风华。   段贵妃贝齿咬唇,也不知是不是母子连心,腹中胎儿惊动了,她也跟着痛彻心扉,泪水簌簌,那副娇柔脆弱的模样,叫同为女子的林皎月看了,都共情伤心。   可不知是不是林皎月的错觉,她混在人群中,仿若看到贵妃朝她这头瞥了一眼,   一眼之后,贵妃悄然松了口气。   林皎月心尖微动,身后牵着的那只手也无意识跟着颤了颤。   周围的人有瞧见督公同夫人站在一道的,自然不会出声,只当寻常,谨慎畏惧地安静避让开。   而顾玄礼似乎并未察觉她的心事,也没太在意前头段贵妃的死活,只饶有兴趣地重新贴了过来,借着影影幢幢的人群和枝丫遮掩,缓慢而又沉迷地细嗅他小夫人身上的桃子香。   有时美人的香味仿若会有通感,叫他想起触摸时的温软细腻。   她的手刚刚颤了颤,他便好兴致,反过来再捏了捏,缱绻又不合时宜地嵌入她指缝间,严丝合缝。   林皎月心中原本那一抹淡淡的不安,似乎瞬间便消散了,甚至增添了几抹羞意和窘迫。   这人……原本就是这般不正经的吗?   太医很快赶到,看得出贵妃此刻不宜挪动,便就地搭了张帕子把起脉来。   中秋时节,夜晚已经开始寒凉,可太医的额上却渐渐沁出豆大的汗滴。   半晌,太医赶忙起身,退后几步跪地陈述,娘娘龙胎不稳!   这一声,惊得在场所有人都愕住,文帝闭上眼不知想到了什么,片刻后咬牙切齿下令,不论如何,一定要保住贵妃的孩子。   太医连连点头,一边擦汗一边指示宫人们如何将贵妃挪动送回宫,其他几个太医一同跟过去,还剩自己在当场再做些检查。   贵妃低声轻哭,如同笼罩在夜色上的一把钝刀,压近在场所有人心头。   文帝忍耐许久,待贵妃被送走,听不见声音了,他终于怒喝贵妃身旁的人,雷霆万钧地质问究竟发生了何事!   林觅双眼底发红,被吓得狠了,竟慢慢将那下身流血不止的贵妃,看作成自己未来的样子。   都说帝王薄情,可贵妃遭遇险情,文帝都震动至此,可见血脉亲情弥足珍贵,   若自己腹中的胎儿也真的保不住了,李长夙,他会不会至少有一丁点儿的不舍呢?   林觅双握着林皎月的手微微动起来,顾玄礼懒散贴靠着小夫人,不动声色抬眸凝着,慢吞吞眯起眼,咧开了森森白牙。   他才不管林觅双想做什么,早在对方在宁王府第一次想设计玷污他夫人的时候,他就想将对方宰掉了,若非小夫人,啧,若非小夫人心疼他,不想他沾血,他不会一直等到现在。   而这会儿,只要林觅双漏出丁点儿不轨,他就顺水推舟……哈。   顾玄礼眼中闪过一抹血腥的兴奋,深深盯紧了林觅双那只早该斩断的手。   林皎月倒是没注意身前身后两人的微妙反应,满心只盯着段贵妃的大丫鬟跪地哭告,今夜伤了贵妃娘娘的,是镇国公府的陆姑娘!   她顿时心头一惊,立刻扭头朝身后的顾玄礼看去,却见这人依旧垂着眼笑得神色莫测,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甚至见她扭过头,顾玄礼还挑了挑眉,勾起唇角,仗着角度隐秘,轻轻俯身,嘬了口她的耳尖,濡湿的声音比天子震怒更震硕心神!   林皎月:……   她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顾玄礼当真是贵妃的亲信吗?   她一言难尽地扭回头,继续听那大宫女哭诉,说贵妃娘娘巧遇陆姑娘与镇国公在林间争吵,为了劝说这祖孙二人,便请人去叫陆姑娘过来。   她们下人自然不知主子们聊了什么,贵妃当时将大宫女等人支开了稍远,不过片刻便听见娘娘轻声痛呼,她们赶忙过去,便见到陆盼盼神色匆匆,支吾两字扭头便跑。   “陛下,您一定要给娘娘做主啊!”   大宫女泣泪连连,恨不得要为主子手刃了那恶毒的女人一般悲愤难当。   文帝震硕,喉头滚动半晌说不出话来。   不多时,陆盼盼便被押了过来,她漂亮的头面狼狈散落,可被按着跪倒时,纤弱腰背却铿锵不屈。   “臣女未做过伤害贵妃之事!”   林皎月心中同样惊疑,也觉得对方不是会做这种事的人,哪怕陆盼盼再不愿嫁进宫,也不至于要靠谋害皇嗣来达成目的。   她努力回忆,前世有这么一茬吗?   可也就这短短片刻,留在园中检查的老太医路过林皎月这一众人,鼻尖微动,目光看向了垂眸失神的林觅双。   犹豫许久,老太医回到文帝身旁,低声说了些什么。   正在挣扎的文帝听闻,眸中厉色一闪而过,而林觅双还未反应过来,便被文帝一声怒喝,叫禁军当场押在原地,被迫松开了握紧林皎月的手掌!   “宁王世子妃,你倒是说说,衣服上熏了红花和麝香来接近贵妃,究竟是何居心!”   面对年轻天子的质问,林觅双脑袋里轰隆一响!   她,她身上哪有红花和麝香味儿?   站在她身后的林皎月也暗暗一惊,以林觅双的性子,既然怀有身孕,定会好好照顾好孩子,想着母凭子贵,怎可能在自己身上熏这种阴毒香料?   不仅是她,连林觅双自己都难以置信,赶忙攥起衣服细细嗅起,随即面色大骇。   “陈太医是宫中嗅觉最为敏锐之人,自年轻在太医院当值便对各种药物气味如数家珍,他说得定不会错。”   “可我瞧着这世子妃完全不知情的模样啊,她自己也怀着身孕,怎可能故意用这种香料来害贵妃呢?”   “想必是那衣裳上的药味极淡,难以察觉,除了陈太医,确实也没得旁人发现啊。”   这些恶毒的巧合全部撞到一块了。   作者有话说:   今晚的别人:紧张看戏   今晚的督公:痴汉尾随 第51章 抉择   林觅双哪知道自己衣服上熏得是什么香, 她连贴身丫鬟都被宁王处死了,如今的吃喝用度,全是李长夙拨人过来负责的。   可她再愚笨, 也知红花、麝香这类物极易导致妇人小产, 当即白了脸,紧紧攥紧了护着肚皮的衣料。   只有李长夙……   李长夙……要她的孩子死!   若非今日有个嗅觉灵敏的陈太医发觉了,她可能要一直穿着这样的衣服, 日积月累闻着这样的香, 最后在不知不觉中滑了胎, 反成了有错的那个人!   林觅双颤抖跪地, 凄声哭叫起来:“妾身冤枉!妾身不知情!”   文帝哪管她哭诉,厉声命她如实告来, 林觅双眼见事发突然, 李长夙还未赶到,心中发发恨, 咬牙尖叫——   衣物和香料是世子准备的!今晚出现在这儿, 亦是世子命她前来!   且她明明是在贵妃娘娘出事后, 心中担忧才赶到,绝非因她导致的意外!   镇国公与李长夙等人亦匆忙赶到,各人闻言,彼此脸上的神色都异常精彩。   李长夙怒斥林觅双胡言乱语,他怎可能对怀有身孕的妻子做这种事!   众人也都不信这般说法, 皇家虽说薄情,可前面还有文帝因贵妃出事而殚精竭虑,宁王世子这般温和端方之人, 怎可能对自己的世子妃下此等狠手呢?   那也是他的孩子啊。   众人唏嘘, 连镇国公都低声呵斥她, 为了将错甩给他孙女,宁王世子妃这满口妄言也不怕报应到孩子头上吗!   可人群之中,只有林皎月沉默不言。   旁人不信李长夙能做出这种事,她信,她甚至相信,李长夙早已算好了旁人不会相信,才会如此肆无忌惮地磋磨林觅双。   最灿烂的烛灯下,最会隐藏黑暗,最端方谦和之人,说出的谎言也最叫人当真。   如此百口莫辩的场景,嫡姐,你可能感受到我当年的痛苦了?   这般情境,叫文帝也暗暗松出口气来,他看向同样惊疑不定的陆盼盼,又看向面无惧意的镇国公,眼中暗暗闪过一抹深意,已有所计较。   刚要开口,却见林觅双不甘而又颤抖地抬起头,直视龙颜,朝后扬手便指:   不信,便问问她的庶妹,督公夫人好了!她们俩是一道过来的!   她心中狂喜,想着得亏没在一开始就祸害了这庶妹,也好让对方在此刻替她澄清。   除了林觅双,众人纷纷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回头看去,果真见到了与她面容相似,却更为娇美明艳的林皎月。   但文帝更在意的却是,顾玄礼竟也一早也到了!   他隐在茂密的林子后边,如一条阴毒的蛇,懒散倚靠在他夫人的肩头,冰冷地旁观了整场闹剧。   文帝的额角瞬间如同那老太医一般沁出冷汗,下意识朝镇国公看去,老国公亦忌惮地死死盯住对方。   顾玄礼一定早就看出他要与镇国公府结亲了,只要看出这个意图,便也能猜到,之所以要结亲,便是要牢牢握紧大将军陆远手中那支镇国军。   狡兔死,走狗烹。   文帝继位数载,该死的狡兔已然死得七七八八,而现在顾玄礼这条阉狗,也该是时候消失了。   但若是今日,顾玄礼顺水推舟,强行在宫中叫陆盼盼认罪伏诛,这条路就堵死了!   几乎所有人都同时咽下口水,等待着督公说话,林觅双以为自己的证明见效,迫不及待扭头去看林皎月,却赫然发觉,旁人看得根本不是她与庶妹——   是督公!   顾玄礼噙着莫测的笑,饶有趣味地领会透彻了现在的状况。   他的笑让林觅双打心眼里恐慌,暗中磋磨自己的李长夙若是恶鬼,顾玄礼这个初次见面就将她踹进湖里,后面次次都不给她好脸的九千岁,便是阎罗。   可她退无可退,她强行叫自己不去看顾玄礼,只哭着如同一开始,跪到林皎月身前,颤颤巍巍地拉住庶妹的裙摆:   好月儿……救救姐姐,救救姐姐吧……   被所有人的目光聚集着,甚至包括了当今天子,林皎月握紧了手掌。   若是实话实说,林觅双或会逃过一劫,遭殃的便是陆盼盼,   陆盼盼认罪,圣上与陆府便结不了亲,甚至要结仇,这对督公来说,是好事……   感性与良心在心中拉扯,林皎月呼吸渐渐急促。   可不等她做出反应,身后的人已然轻轻笑出了声。   “芝麻大点的事,你们吓着咱家的夫人了呀。”   随即林皎月侧光瞥见身后伸出了只修长如玉的手,优雅又从容,仿佛他只是要替自己摘一朵花——   顾玄礼终于得偿所愿,可以替他的小夫人捏断林觅双的颈脖了。   这种独木桥,不该由他心尖尖儿上的小夫人来抉择怎么走。   那女子临死前,赫然瞪大眼,拼了命地挣扎呼救,可她的力气对上顾玄礼,如同蚂蚁对鹰隼,根本不堪一击。   所有人都震惊不已,哪怕文帝和镇国公等人盼着今日是林觅双伏罪,哪怕陆盼盼自己也不认,却都震惊于顾玄礼竟恣意妄为如斯!   “世子!”   宁王府的人倏然瞪大眼,匆忙赶到的宁王妃见状,亦踉跄几步,捂住嘴,尖叫声刺破挂着满月的黑夜。   李长夙亦呼吸一滞,原本脑袋里盘盘绕绕的如何妥善处理好今日之事,全被顾玄礼那一掐,全掐灭了。   他怔愣看见自己的妻子涨红了脸,不忿,不甘,甚至将目光望向自己,那眼神里竟是他都不敢直面的熊熊烈火。   顾玄礼轻而易举灭了这火,把她还未来及说完、辱骂出的所有言语,都葬在了这把火里。   李长夙难得失算般呆呆看着,说不上心中是畅快,是庆幸,还是什么别的情绪。   林觅双的尸体躺在殿前的花园里,所有人避之不及往后退却数步,有些胆小的甚至颤颤巍巍转身便跑,边跑边哭,九千岁杀人了,九千岁又杀人啦!   原本忍了一整场宫宴,不欲与顾玄礼再起小摩擦的瑞王也忍不住,呵斥他:“岂有此理!无法无天!”   可不论旁人如何受惊吓,顾玄礼这番举动,明显是叫文帝满意的,所以文帝一言不发,状若消下气了。   如此,旁人更不能再说什么,瑞王气不愤,却被身后谋臣悄然扯了把衣袖,小声提点了什么,瑞王便狠狠瞪了眼顾玄礼,将要骂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林皎月整个人不知该作何反应,刚杀过人的顾玄礼无所谓地往后走回来,轻轻张开臂弯,将她搂回来,拍了拍后脑勺。   “不怕啊,皎皎不怕,咱家替你将人给杀啦。”   她张了张嘴,浑浑噩噩地垂下头,心中所想的不仅仅是他替她杀人报仇了,更是他替她揽了下困难的抉择,将矛头和未来的危险,全都揽到了他那里。   陆盼盼今日必定无虞了,她依旧能嫁进宫中,可顾玄礼呢?   陆远回来后,顾玄礼……还能活吗?   陆盼盼亦怔在原地,她骨子里再有将门的血,也终归是被悉心教养的姑娘,没上过战场,没杀过人,   眼睁睁看着顾玄礼在她面前掐死了另一个、甚至贵为世子妃的女子,她心中没有幸免于难的狂喜,只有惶然漫上气嗓,几欲呕吐出来,纵使禁军不再押着她了,她仍旧没能站起身。   中秋团圆夜,她满面汗湿,对这冰冷的深宫,深觉恐惧。   这场闹剧终于结束,既然人已死,还是由着厂卫司的督公亲手解决的,那不论前情如何,冲撞了贵妃,险些导致龙种滑胎的罪魁祸首便有定论了。   文帝见宁王世子神色怔忪,思忖再三,道世子与宁王府在此事中也十分无辜,都是那毒妇一人所为。   不是他偏爱袒护宁王府,实则今日之事,众人心知肚明林觅双明显无辜,虽说她衣料上的熏香确实带了些猫腻,但来时已晚,和贵妃出事必然无关系,却正好可以成为这桩事的替死鬼,给贵妃一个交代。   加之,这是贵妃的嫡系督公亲手杀的人,所有的罪责,全由顾玄礼担着才好,他此时安抚,才能笼络到人心啊。   李长夙沉默许久,缓缓跪地,道一声哽咽的谢主隆恩。   他也心知肚明,甚至先前还陪着文帝一道在东珠坊偶遇过陆盼盼,文帝要娶陆家女的心意已决,他拿了台阶,就得往下走。   最后看一眼被禁军抬走的尸身,李长夙难得露出一抹怅惘。   他不想要林觅双诞下孩子,也不想让她作自己的正妻,因为她容貌不佳,德行有损,不论从何处说,她都配不上自己,所以他给她暗中下药,企图神不知鬼不觉降罪,最后将她贬为个妾室。   可自始至终,他没想杀她,没想要她死。   今日之事,不单单是顾玄礼造成,更因自己还只是个地位不稳的王府世子,圣上便有心让他的妻子来作这替罪羊,   若嫌疑人是贵妃,可有人敢当场置她于死地?   李长夙咬紧牙关,同众人一道恭送文帝离开,脑海中轰隆响动。   林皎月不是头一次看见顾玄礼杀人,不会魂飞魄散不知所言,却是头一次看到顾玄礼为自己、在自己眼前,杀了自己的亲人。   虽然她心中早已不将林觅双看作姐姐,也做好冷眼看对方不得善终的准备,但到底不希望落到今日的局面,直面这最惨重,最血淋淋的结果。   文帝走后,或跪地,或垂头的宫人以及贵人们全忙不迭地逃离此处,好似生怕多留一会儿,督公也将他们也一个个捅了。   林皎月被顾玄礼按在怀中,一声声漫不经心地哄着,不知过了多久,待顾玄礼松开她时,她才瞧见,周围人已经走光了。   原先多义愤填膺的人群,多热火朝天的指责,都被晚风带走,只余她这神憎鬼厌的夫君一瞬不瞬凝着她:   “哟,哭啦?”   本没哭的,不过是被他随意揉在怀中,揉红了眼,可蓦然见到对方依旧这副没心没肺的模样,林皎月倒真有几分想哭。   她抿紧嘴唇不语,忍着泪将他那只手拿到眼前,用帕子一遍一遍擦拭。   不知如何相劝,也没有血没有伤,她只近似麻木想将他擦干净,心中一遍遍念叨着,   嫡姐死不足惜,她先前还险些打算再害自己一次,所以这一切都是她罪有应得咎由自取,   腹中的孩儿,你也莫要怪姨母姨夫,你固然无辜,姨母他日会给你佛前焚香,祝你下一世投在好人家里,   也请神鬼看看,他是为了她杀的人,不要什么责罚都给他一人担。   顾玄礼的黑发被风吹了缕到额前,若不说话动作,也称得上俊朗柔软,随性风流。   他垂着眼眸静静看小夫人擦得执着,直到她自己的手都被帕子磨红,才慢吞吞出声,边说话边包裹住了她的手,声音柔软勾人,   “咱家不脏,还求夫人莫要嫌弃。”   林皎月动作微微顿了顿,低声叫了他一声不要这么不正经。   更加不喜他总对她胡言乱语,虽然知道,顾玄礼这么说是为了叫她轻松些,叫她不要有负担,可为何总要将所有的罪孽都压在他自己头上呢?   她又不是软弱的人。   没有权势能帮他,可她有嘴。   林皎月也不同他打太极了,将心中的歉疚与复杂放到一旁,倔强地抬起头问:   “您杀了嫡姐,不怕宁王府找您的麻烦吗?不怕给镇国公机会,最终将盼盼嫁进宫,对您不利吗?”   他不能为了她如此草率啊,他这条路艰辛又危险,本就树敌颇多,她不想在还未将他扭转回正途时,眼睁睁看着他走岔了横死。   顾玄礼被甜的想笑,可又觉得,这会儿再笑,他的小夫人恐怕真要哭了。   他便问林皎月:“夫人可闻到那麝香了?”   林皎月迟疑片刻,摇摇头。   “那就是了,药量很少,得长年累月用着才能见效,真要害娘娘滑胎,也不该用这种法子,那陈太医虽然是个老眼昏花的东西,可闻药的本事一向不错,你那好姐夫,真做足了要你嫡姐不得善终的打算,咱家不过是叫她提前了些。”   顾玄礼能看出来的,李长夙不会不知道,所以李长夙怎敢怪责他?   甚至于,李长夙还得来感谢他快手杀了人,不叫堂堂的宁王世子事迹败露,尊严扫地。   不过这话便不用多说了,顾玄礼知道,小夫人不想听他说杀人的话,重复一次,她就难受一次。   顾玄礼拉着小夫人往回走,觉得自己当真恶劣,一边舍不得叫小夫人难受,一边又抑制不住地喜欢,喜欢她心疼他。   “那,那陆家……”   林皎月这会儿终于敢表露自己看出圣上要联姻了,她迫不及待想问顾玄礼就不怕陆远回来杀他吗,可话到嘴边,她发觉自己竟连问都不敢问。   经历过生死的人,越发像个胆小鬼。   顾玄礼知道她想说什么,他笑了笑,回头将林皎月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边,缓慢柔软地磨蹭着:“夫人不想咱家被陆家那老头子砍了?”   林皎月几欲气哭般瞪他。   这还要问吗?   顾玄礼垂下眼眸笑而不语。   林皎月急迫地快要跺脚,甚至敢用手在他脸颊上轻轻揉捏了:“您说话。”   顾玄礼点点头,哑声道:“好,咱家不死,咱家为了夫人,苟且也要偷生,好不好?”   林皎月笑哭,想也不想便抱住顾玄礼。   “那您以后做事,能收敛些吗,我怕他们恨毒了您,不想让您活。”   “谁不想让咱家活,咱家就让谁死不就行了……嘶。”   顾玄礼摸了把脖子挑眉:“夫人属狗?”   林皎月红着眼,倔强不语。   她明明最爱当大善人,这会儿又比谁都凶狠,连人人都怕的九千岁都敢轻啃一口。   顾玄礼嗤了声,认命哄回去:“好好好,咱家开始行善积德,明日就去庙里烧香拜佛,夫人可满意了?”   “也不要随意杀人了,好不好?”林皎月惴惴不安地看着他,“就,就无辜之人,能不杀便尽量不杀,若是公务无奈,也尽量给旁人一个痛快。”   她想说,若有后代,也能当做积德,可蓦然想到,顾玄礼是太监,他不会有后代的。   怔愣许久,才轻轻开口道:“就当也为我积德啦。”   顾玄礼眼眸微动,静静没再言语。   林皎月也不期盼一日就吃成胖子,既然顾玄礼愿意为她着想,这一年的安稳还剩好几个月,她也愿意徐徐图之,把他从那个自己尚且不知的深渊里拉上来。   一场宫宴闹出这等事,自然无法善终,林皎月同顾玄礼最后从林中出来,见到的便是宫人们恭送诸位贵人。   只是众人离开时的表情不若来时那般轻松自得,镇国公府走得更急,此刻已经看不到人影了,林皎月便慢慢琢磨,也不知文帝最后要如何安置陆盼盼,陆盼盼这一世可否还会继续进宫。   幸好梅九耳目通达,打探过陆盼盼起码此刻无虞,被镇国公安然带回了府中。   乘风同梅九等人站在一块,见他们来了,神色略显晦暗,梅九来同顾玄礼低声说话,林皎月看了会儿,便去问乘风:   “你刚刚可过去瞧了?”   乘风惯常平淡的面容似乎有一瞬崩裂,他垂下头,沉声道:“去了。”   林皎月便知道了,这人诚恳是诚恳,却是个闷葫芦,和顾玄礼那种有一句话定要扩成三句说的不同,若不能精准地问出他与陆盼盼之间究竟如何了,他也不会给到明确的答案。   可林皎月也不好细问他二人如今情况,她忧心陆将军对付顾玄礼,也不该将手段使到陆盼盼身上。   她没有说谎,她没有几个朋友,是真心将陆盼盼当做朋友的。   于是看她不再开口询问,乘风反而微露诧异,随即又很快掩好情绪。   顾玄礼若有所思地走过来,同林皎月道,先不出宫了,随他去个地方。   林皎月虽然也迷惑,但既然是顾玄礼的要求,她无不服从,便听顾玄礼又吩咐,叫梅九和乘风一道跟着,护着夫人。   林皎月不明所以,要去什么龙潭虎穴?   随后跟着去了,她才知,顾玄礼将她带去了段贵妃宫里。   椒台殿内氲着药香,大夫刚走,圣上来看望了一次后也离开了,宫女们各个红着眼,见顾玄礼来了,倒不若以往惊诧,反而觉得,这种时候督公过来,那就是她们娘娘最大的倚仗!   娘娘好好的,她们这些下人才能好好的。   熟知,今日督公不是一个人来的,那位漂亮的夫人跟在他身后进宫时,宫女们彼此看看,露出不知该如何处置的茫然。   旁人倒是能拦,可这位夫人是被督公带来的。   顾玄礼自顾自牵起林皎月的手,看也不看旁人,将人带进殿内,那就无人敢阻拦,梅九乘风本也该在殿外守着,可督公下了令,他们只能跟在夫人身后一道进来。   林皎月在殿中坐下,眼睁睁看着顾玄礼走进内殿。   她攥了攥衣角,脑海中不住想到各种各样的流言,可她很快摇摇头,知道这些都是无稽之谈,督公不屑哄骗她,他的态度鲜明,不必惊扰。   没曾想,她平静下不过片刻,倏然听到内殿传出杯盏掷地的炸裂声——   “你是要气死本宫吗!”   林皎月寒毛耸立,听出这是段贵妃的声音!   乘风神色微暗,才刚要抬眼,梅九在二人身边笑嘻嘻轻声道:“别慌别慌。”   林皎月难掩惊愕:“督公每次来见贵妃,都,都是这样吗?”   “那自然不是,”梅九回完,看了眼乘风,“大概因为督公今晚没有帮着娘娘说话吧。”   乘风明白梅九在说什么,今晚顾玄礼不由分说杀了林觅双,不论出于什么理由,确实是帮了陆盼盼。   他顿了顿,重新垂下头,眼中情绪晦暗不明。   林皎月自然也想到这茬,张了张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督公若和贵妃是一条心,本该顺着贵妃的意,叫陆盼盼认罪才是,可今晚他杀林觅双,怎么看都是在紧着替自己出气。   林皎月顿了顿,突然冒出个不知是好是坏的主意。   她慢吞吞看向乘风,悄声问:“我听督公说,你是镇国大将军的校尉,武功必然很好,是不是?”   乘风看了她一眼,犹豫半晌,点了点头。   “你帮我听听,他们在里面说什么。”   乘风没想到,老谋深算的九千岁,娶的夫人竟是这种路数,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恰时梅九在一旁意味颇深地笑起来:“镇国军里有听风校尉,专职刺探打前锋,这点应该不难的。”   乘风眉头一皱,看向梅九。   连顾玄礼身边的一个小掌班,都对镇国军里的细支了解如此之深?   作者有话说:   林皎皎:正室的偷听怎么能算是偷听呢? 第52章 报应   段贵妃回宫半晌, 面色比起在林子里时好了不少,可当她听见顾玄礼说,他已经掐死了那个冒犯了娘娘的世子妃, 而非陆盼盼之后, 难以置信地撑起身,愕看对方。   “你说你杀了谁?”   顾玄礼不卑不亢,俊美面容不含多余情绪, 腰身笔直地站在塌前:   “宁王世子妃, 林觅双, 太医证实, 她的衣服上熏了红花和麝香,极有可能因此冲撞了龙胎。”   “阿洪……”段贵妃抿了口口水, 声音颤抖,   “你在同本宫开玩笑吗,本宫都已经叫雀音告诉圣上, 是镇国公府的姑娘了!”   雀音便是她的心腹大宫女, 此刻正站在一旁, 亦手足无措地看向娘娘和督公:“娘娘,奴婢确实如实禀告了……”   “当时天黑,娘娘想必是看岔了,”   顾玄礼看了眼那宫女,轻轻笑了一声, 将所有的反驳冰冷堵回去,   “不论如何,行凶者已伏诛, 其余人等该出宫的也都出宫了, 娘娘如今在宫里, 便好好安心养胎……”   话未说完,一贯端庄雍容的段贵妃愤愤举起床榻边的水杯,想也不想冲顾玄礼仍了过去!   顾玄礼微微侧身,叫那水杯落到一旁,在地上炸出朵碎花来。   “你是要气死本宫吗!”   段贵妃气到哭骂,雀音惊叫着过去扶住她,边安抚边低哭,娘娘,太医说您不能动气,情绪不能再波动了!   杯盏没打到顾玄礼,可里头的热水倒是溅出了点,落在顾玄礼侧目便看得到的衣襟上,濡湿一片。   他眸光微沉,想起这件衣服是小夫人替他选、替他穿,衣襟上的每一道褶皱,也是她亲自抚平的,眼神便更冷了几分。   衣襟上的水滴被慢慢拂去,顾玄礼重新看向段贵妃:“可要咱家重新给娘娘换个太医,好好稳一稳龙胎呢?”   段贵妃原本痛心的神色倏然一顿。   顾玄礼走过来,眼神未动,可已令雀音手脚发颤,喉头哽咽着伏低跪倒。   他没坐到塌边劝慰,而是居高临下,平静地看向失了神的贵妃:   “咱家知道娘娘有很多法子叫人小产,宫中这些年的阴私事,咱家不管也是因着与咱家无关,可娘娘莫要忘了,您肚子里怀的不仅仅是龙种,更是段家的后代,您千不该万不该,用孩子当诱饵,”   他顿了顿,嘴角忽而露出抹玩味的笑,   “哪怕您聪明着,用假血瞒天过海了,难道就不害怕陈太医那狗鼻子当场给揭穿了,届时,是要咱家杀了所有人替您遮掩吗?”   段贵妃一惊:“你……”   “娘娘金贵,但要知道,像咱家这种鼻子比陈太医还灵的狗,饮过人血,睡过死人堆,真血假血是什么味儿,一清二楚,”   顾玄礼也不管段贵妃是什么反应,自顾自轻轻舔了口牙,   “咱家答应过老头子,会护着您和段大人,给段家留个后,您可千万别自己给自己使绊子,叫咱家食言呐。”   段贵妃被他一通直言讽得血色尽失,可因着最后一句,倒是叫她尚且稳固了情绪。   她看向顾玄礼:“你若真想让本宫安心,便该明白,本宫今日所作为所是为了什么!”   顾玄礼垂眸看她,   漂亮的女子满目惶然,今晚这毒计没能得逞,叫她心力衰竭,冷汗顺着鬓角沁湿面庞。   “陆远再过几个月就要回京了,这次他会带五万大军回京驻扎,你可知五万大军是何意?你厂卫司手脚通天不过三万人,传言京外的那些人能否派上用场还不可知,圣上……他想要你的命啊!”   段贵妃嘶哑低喝,“本宫若在宫里圣宠不衰,起码还能替你遮掩维护,你知不知还有传言,说瑞王那边已经攥到揭露你身世的人证了?你知不知道他们说你是,说你是……”   “说咱家是乱党之子,漏网之鱼,待他将人证带回京中,就要咱家人头落地。”   顾玄礼咧开嘴角,笑得十分灿烂。   他眼瞳却又如黑如漆夜,深邃且冰冷,叫原本因着督公笑起来而觉得气氛稍缓的雀音忍不住抬起头,看了一眼,面色更白地匍匐下去。   这恶鬼今日怎得连对贵妃都如此冷酷了!   段贵妃怔然,她才意识到,顾玄礼不仅不怕陆将军,更是丁点儿都不担心也不在意身份被揭穿,他甚至对瑞王的行动比她还清楚。   他根本像是,早早就在等待这场盛大的诛杀了。   “娘娘只管照顾好自己,咱家的事,说破天也不过是个人人得而诛之的阉狗的腌臜事,”   他顿了顿,笑容微冷,   “咱家能活一日,自然护着娘娘一日,可咱家也不是万能的,总不能您捅了什么篓子都能替您兜好,罔提咱家若是死了,您可以依靠的,就只有这肚里的孩子了,”   “您的脑子,该放聪明点了。”   “你……”她竟不知要如何再说动他。   顾玄礼看了她一眼,知晓今日敲打过后,段贵妃是再说不出什么了,他的耐心也到了头,扭头吩咐雀音,叫她仔细照顾她家娘娘,便离开了。   内殿外,小夫人似乎正同乘风窃窃私语什么,见他来了,面色一顿,起身露出个温温的笑:“您好啦?”   顾玄礼若有所思眯了眯眼,视线在乘风身上慢慢扫过。   梅九轻咳两声,乘风还不明所以,便被梅九拽到身后。   “……等得不耐烦了?”顾玄礼转回视线,略有几分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地看向林皎月。   林皎月眨眨眼,心里还在为顾玄礼同贵妃说得最后几句话刺痛,闻言摇摇头:“没有呢。”   顾玄礼心头那股子不舒服很快便挥散了下去。   嗤,昏了头,她最初动了收人心思时,甚至都没想到对方是个全须全尾的男人,自己这会儿冒什么无名鬼火。   他慢吞吞哼了声,转身出殿。   圆月当空,几人出宫时,府上的马车已在宫门口等了好一会儿,林皎月眼看顾玄礼懒洋洋要上车,突然开口:“督公。”   “您能陪我走回去嘛?”她眨着那双没有男人能拒绝的漂亮眼睛。   顾玄礼挑了挑眉,感叹,这一整晚波澜起伏,竟然还没将他的小夫人累到,   可见平日在榻上,她哭红眼说累了累了,都是骗他的。   呵,他知道了。   可等到小夫人将手塞进他掌中,软绵绵靠过来时,他的脚步一转,竟就真的跟她走回去了。   顾玄礼左思右想,一定是洒金巷离得太近,他也无所谓而已。   乘风原本还想跟着,梅九扯他一把:“督公和夫人夫妻同路,你凑过去给他们当儿子?”   乘风皱眉:“我奉了主子命令,在外要保护夫人。”   梅九哑然片刻,点点头,只觉得将军派他来跟着督公是有道理的,镇国军里大多是乘风这种听死命的人,随意换了旁人来,恐怕早不知死多少回了。   他想了想,灵活又聪明道:“我的建议是,你要不去看看陆姑娘吧,今晚之后,恐怕她再想出府就难了。”   乘风如同戴着面具般的面容极少有的露出抹崩裂,他抿紧嘴唇半晌不语,梅九摇摇头,也不多劝了。   左右夫人刚刚留神交代了他一番,他会帮忙盯着那头,若有意外,也会及时告知夫人。   夫人,倒是真心软啊。   林皎月心无旁骛地同顾玄礼牵着手,慢慢走在青石板铺成的长街上。   圆月高悬,在宫中乱糟糟的,没赏着月,却在这空旷安宁的街道上抬眼瞧见了。   放在半年前,她如何敢想,自己竟会同顾玄礼手牵手的回家。   思及此处,林皎月不自觉笑了出来。   “夫人是在宫里被吓傻了吗,出来凉风一吹就开始傻笑了。”顾玄礼瞥他一眼,似乎有点嫌弃。   林皎月想了想,默默道:“是被吓到了呀。”   随即她感受到握着自己手掌的手紧了紧,可看向这位高高在上的督公,他脸上的神色一如既往平静又有几分漫不经心。   奔波一夜,他的侧颜仍旧矜贵而俊美,上挑的凤目被浓密的睫羽遮蔽,又经常叫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林皎月便装作没在意般,又慢又轻地小声道:“我在椒台殿里,叫乘风帮我偷听您同贵妃娘娘说话,结果您出来的好突然,确实吓到我了。”   顾玄礼顿了顿,眯起眼:“……偷听到什么了?”   “什么都听到啦。”林皎月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被拉长,心跳也慢慢加快了。   顾玄礼琢磨了会儿自己说了什么,随后也慢吞吞笑出来:“那确实要被吓到的。”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旁的再不多言,看模样也不似生气了。   林皎月等了许久,轻声问:   “督公,您真的喝过人血吗?”   还有,您真的睡过死人堆吗?   顾玄礼耷着眼:“何止啊,你能想到的所有血腥的玩意儿,咱家都生吃过。”   “大军围困,前后皆敌,不吃就饿死,还能如何呢?”   若不是怕小夫人真被吓到,他甚至还能认真告诫两句,可别轻易吃人肉啊,吃多了,会疯,会死的。   他咧咧嘴,觉着自己如今这般疯,搞不好真是当年同类相食的报应呢。   “这样啊……”   林家月讷讷半晌,没有再继续问其他的了。   顾玄礼侧过头:“夫人只好奇这个?就不想再问问,咱家是哪支乱臣贼子之后吗?”   林皎月顿了顿,扭回头微微垂下眼:“不要说这个。”   顾玄礼以为她还在给自己做心里建设,难得主动地笑凑过去,捏了捏小夫人的耳尖:“怕了?”   林皎月被他捏的耳尖发红,红到眼角。   “没有,只是在想,不要一次性问太多,否则您会难受的。”   “过去太苦了,回忆的时候只要回忆一点点就好,现在您有我呀。”   她先前头一次接触他的过往,不敢问,只道希望时候到了,他主动告诉她,   可现如今她敢问了,却是因为舍不得而不想问了。   其实林皎月那一刻福至心灵,恍惚间觉得自己已经猜到了顾玄礼的出身。   顾玄礼说,大军围困,前后皆敌。   能上战场的是何许人也呢?   前世她偷听到宁王府议论九千岁的身份,其实已然听到了真相,只是后来回忆,总会把“将军”二字混淆成陆盼盼的父亲陆将军。   可大周这十多年来,最有名的将军有两个,除却镇国大将军陆远,还有就是十多年前,被瑞王指认为通敌卖国的宣威大将军,宣曜。   宣将军被指通敌卖国,才会身前有敌军,身后有天子责令,大军围困,前后皆敌。   十多年前林皎月不过才是牙牙学语的孩童,却也在后来听到大人们将此事传为故事,啧啧叹道,   宣威军在边境死战三十七日,粮草耗尽,最终在一场大雨中,倒了帅旗,   皆言宣家男儿满门死在边关,待京中众人冲进将军府,才发现,将军夫人早已投了湖。   年幼的顾玄礼从战场上逃出生天,可回头,却连母亲都没了。   想来,陆盼盼也是因为其父对宣将军的了解,偶然间得知了顾玄礼的真实身份,觉得对方不会正面同国公府对立,才会在那日求自己收留乘风时,不慎说漏了嘴。   所以林皎月也明白了,为何督公会一次次帮贵妃,根本不是因为旁人所言的关系暧昧,从这两人平日相处也能窥出一二,   全因是段尚书在督公四面皆敌的时候,拉过他一把,他在报恩啊。   “过去再苦都过去了,虽然我知道,这种说法很托大,很,很不知羞,但是确实,您现在有我了呀。”   林皎月侧过脸,迅速抹了把几欲涌出来的眼泪,回头撑起温柔的笑来哄他高兴。   顾玄礼默然片刻:“哄咱家呢?”   林皎月用力地点点头,不容分说扑进他怀里,垫着脚求他亲吻。   她今日的唇脂也是桃子香,希望他能咂摸出甜味。   顾玄礼微妙挑了挑眉,目光幽然看了眼四周,虽说街道空旷,但难保会不会还有贵人们未走完的,临时会经过。   啧,大庭广众,怪刺激的。   他噙着笑,自然而然不会错过小夫人这主动热情的求吻,明月在上,皎月在下,他俯身低头,撷取了一枚又长又有桃子香的温柔甜吻。   他喜欢看她为自己心疼,让他觉得十分受重视,不再是孤零零一条狗。   *   宫宴翌日,林皎月自然起迟了床,阿环惯常给她守夜,待林皎月微微睁眼了,才噙着笑替她梳洗装扮。   昨夜发生了那般大事,顾玄礼今日起得便早了些,懒洋洋与她在床上又胡闹了一阵才出门上朝。   别说桃子香了,林皎月觉得自己浑身的皮都要被他退下一层。   真是狗太监。   用早餐时,她随口问了几句,才知短短一上午,昨夜的事发酵了不少。   先是最要紧的宫中贵人,文帝担心段贵妃龙胎不稳,调集了不少太医连翻给娘娘问诊,其中便有昨夜指认有心人熏了堕胎香的陈太医。   林皎月细问发现,陈太医进宫后也没有传出什么其他的事,不由猜测,督公既然已经知道了贵妃的计谋,替她善后也正常。   只是督公昨日那番言辞,多少也算激烈了,她若设身处地,也是要被驯哭的。   林皎月也觉得此事是贵妃错的离谱,可她隐隐担心贵妃不悦,会不会对督公做些什么。   但她担心这两人,一个位高权重,一个手眼通天,她一边吃着早餐白粥,一边叹自己,白重生一遭了,前世被困在宁王府后院,能得到的信息和帮助太少了。   想到宁王府,她便又多问了嘴。   阿环便将其他事也陆续告知她——   这会儿宫里宫外都传开了,林觅双胆大包天要谋害贵妃,被督公当场诛杀,宁王原本因着前端时间庶子被杀就大病一场,如今更是病得起不来身,宁王妃在府里哭得墙外头都听到哩!   林皎月眉头微皱,觉得这事儿也很叫人担心。   宁王是个极有城府且能忍耐的人,纵使庶子和世子妃对对方而言都不算什么重要亲人,可全被顾玄礼一人杀害,打得都是他的脸。   还有李长夙这种“青出于蓝”的伪君子,他真能如督公所说,不计较杀妻之仇吗?   阿环不知林皎月所想,她听到这消息的第一时间,先是被吓了一条,可转头想想,二姑娘欺辱夫人这么多年,如今被督公掐死了,虽说,虽说手段有些惊悚了,可她只觉得出气!   原本二姑娘上次在宁王府坑害夫人,她便气得吃不下饭,也是夫人心软,甚至还劝说督公不动手,否则早在那日,二姑娘便没命了。   她家夫人心善,能遇到个替她出头的督公,真是太好了!   林皎月稍作考虑,带上阿环与乘风一道回了躺伯府。   嫡姐的事,既然全城皆知,那祖父必然也知道了。   昨夜事发突然,她无法置喙也不能阻拦,遥想前世,祖父因阆哥儿去世,加上可能知晓了大伯父与宁王府密谋,参与了谋害阆哥儿的事,接连受到打击而逝世,林皎月担心他会因嫡姐的事同样伤心,便立刻坐不住了。   南坪伯府里一片凄风苦雨,林皎月刚进府,周氏迎面冲过来,险些要攥住她的衣襟,将她掀翻在地。   幸好乘风眼疾手快,飞快冲到她面前抬手一挡,反叫周氏受了冲击,狠狠摔倒在地。   她瞬间尖叫嘶吼出来,全府几欲都能听见哭骂声里的崩溃与癫狂:   “你还我女儿,还我女儿!!!”   林皎月站稳脚步,阿环赶紧替她顺气,闻言气不愤,可周氏毕竟是伯府的当家主母,她只能气急呵斥:   “周夫人自重!我家夫人是命官夫人,岂容你这般冲撞!”   周氏声嘶力竭:“命官夫人?你就是仗着绑上了那只阉狗,当了他的对食,才叫他杀了我的双儿,是不是!”   她踉踉跄跄从地上爬起来,一贯端庄的发饰早已松散得如同个疯妇,哪怕乘风一把将她擒拿跪倒在地,她仍旧瞪着那双怨毒的眸子,死死看向林皎月:   “你说话啊!怎么不敢回答我!双儿究竟哪里惹了你,要你和你那阉狗丈夫如此残忍对她!!!”   南坪伯与林茂年听闻林皎月回府,又恰逢周氏发疯,全都匆匆赶过来。   南坪伯年纪大了,边走边用帕子掩着咳嗽,林茂年回头看见如风中残烛一般的父亲,匆忙的脚步微顿,蹙紧的眉头也不自禁颤抖一瞬。   他的父亲曾是这座府邸的支柱,可他老了,二弟也死了,这伯府交到自己手中,自己都做了什么啊……   “愣着干什么,快去拦住老二家的啊,咳咳……”   林茂年回过神,咬了咬牙,吩咐府中下人赶紧将伯爷搀扶好了,自己再大步赶去。   刚到院中,见到的便是周氏竟想挣脱侍卫,张牙舞爪唾骂林皎月的模样。   林茂年深吸一口气,可紧接着,被阿环搀扶的林皎月出声了。   她平静的甚至带着几分冷漠地看向周氏:“夫人这么说,是在质疑圣上的评判吗?”   周氏一愣。   曾经不值一提的孱弱庶女,不知何时,穿上了连她都鲜少能得的好料子,头面精贵,妆容也明艳得体,   她站在自己面前,仿若真是个高高在上的贵女,来嘲笑如今已经一无所有的她……   林皎月松开阿环的手,交叠挽在腹前,腰背笔挺,无比郑重且决绝:   “圣上已经决断,昨夜是二姐姐欲对贵妃娘娘行不轨,她的衣物上有太医证实的红花与麝香残留,那些东西若非她在宁王府沾上,最后惹祸上身,难道是我与督公在宫里,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嫁祸过去的吗?”   “且夫人再不信,大可托人去问问当夜宫中当值的宫人,可是二姐姐不顾我的阻拦,毅然把我一道拉去的现场?我甚至还没追究,二姐姐当时、甚至是以往那么些次,想对我做什么呢!”   周氏满面骇然哑口。   林皎月便知道,她猜对了,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林觅双都恨毒了自己,对自己从无怜悯和善意,而周氏作为她的母亲,自然也都知情,   早年的磋磨,甚至宁王府那桩意外,或许周氏都知晓,甚至给过林觅双提点,否则她一个深居王府的世子妃,哪来的那么多机会接触那么恶劣的药呢?   可今日是在南坪伯府,林皎月不愿将那些事摊开了说,否则祖父听了难受反而不好,只要周氏知道她在说什么,她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周氏宛若被攥住了心脏搓捏挤扁,乘风没再用劲儿,她整个人便瘫坐在地上。   中秋刚过,凉风瑟瑟,她却已如从水中捞上来,泪水与冷汗浇透身心。   她怎能相信双儿咎由自取呢?   “双儿也怀了孩子,她怎可能给自己的衣服上熏红花和麝香啊!”   林皎月眼中露出自嘲般的讥讽,是啊,怎么可能呢,居然有人心狠如斯,对自己的骨肉也能痛下杀手。   可这样的人少吗?   除了他李长夙,前面还有个冯坤,这些男子,难道都是她杜撰出来的吗?   生子之痛,男子体会不到,男子若没良心,孩子便只是个与他有血缘的陌生人罢了,而这一世,轮到林觅双咎由自取,一错再错地选择了李长夙。   她抬头,看到大伯就站在回廊对面,满面震惊地看着院内,轻声回道:“哪怕不是她自己,也只会是宁王府里的人,而绝非杀人根本不需要花招的督公。”   她顿了顿,看向大伯掷地有声:“除却被猛虎直接吃掉的人,与看起来温顺的虎谋皮,同样不得好死。”   林茂年顿觉寒芒在背,一声都吭不出来。   林皎月毫无怜悯地看向恍遭雷劈的周氏,通过她,仿若看到了前世得知阆哥儿死了,哭得撕心裂肺的母亲。   当时的母亲,想必也是这样痛不欲生的。   可叹当时,母亲临死都没等到自己去看她一眼,比起悲惨的她们,周氏母女如今的天人永隔,仍是一句,   报应而已。   周氏渐渐明白,渐渐反应过来,女儿后来回府,提及夫君,不再满脸恋慕欣喜,反而一次次欲言又止,到了后来甚至连伯府都不回了。   她总以为是女儿娇蛮,在感情上有了小争议,只劝慰女儿,她嫁的是世子,龙子皇孙,自然得哄,更教她如何笼络人心,更教她排除异己,   没想,竟是一步步,将她的双儿推进了火坑啊!   周氏捂住脸尖叫,扯散了本就凌乱的头发,跌跌撞撞哭哭笑笑。   乘风也不拦她,她就这般在院中乱跪乱跳。   她疯了。   作者有话说:   顾玄礼:嘻嘻,她只心疼我 第53章 安抚   南坪伯与周氏并无多少翁媳之情, 当年林皎月的父亲将沈姨娘带回京后,他偏袒儿子,松了口, 从此和二儿媳之间就有了龃龉。   哪怕南坪伯心中亦有愧疚, 将府中掌馈全权交予了周氏,又命沈氏不得擅自出小院,要听主母话, 平日对周氏磋磨沈氏也睁只眼闭只眼, 仍没能得到周氏心中的和解, 连带着她所生的二姑娘都对老人家不亲厚。   南坪伯便知, 他做过的错事是挽不回了,也不再强求这份和睦, 左右老大院中的大姑娘, 还有后来沈姨娘生的三姑娘、阆哥儿都温和孝顺,府中尚能维持和睦, 也算安慰。   可今日蓦然得知周氏母女的惨状, 他再心中有所亲疏, 也难免备受打击。   再不亲厚,那也是他的儿媳,他的孙女啊。   林皎月听闻祖父晕过去后,顾不上院中的周氏和林茂年,匆匆赶往梅园, 半路上便开始掉眼泪。   当守在床头,握紧了祖父苍老的手,林皎月难过的说不出话来。   她不觉得自己有错, 犯了错的人就该自食恶果, 可事发突然, 那么疼爱她的祖父若因此步了前世后尘,她是真不知该如何自处了。   一直给祖父看病的吴大夫也匆匆赶到,细细扒开祖父的眼睑、又号了脉,一通检查后,走出来对林皎月和林茂年责怪:   “伯爷的心疾最忌急火攻心,这些日子喝得药全白费了。”   林皎月哽咽着哀求:“吴大夫,您医术高超,可有法子救救我祖父?待祖父醒了,我们定会好好照料的,绝不会再让他伤心了!”   一同赶来的沈姨娘还有林妙柔、阆哥儿听闻,也齐齐落泪,一道求起了情。   吴大夫摇摇头:“心疾本就险恶,原本给伯爷服得便是极好的药,这会儿都压不住,老朽想不到,还能再瑞和医治,再开什么药了。”   林茂年艰难道:“您是跟着伯爷最久的大夫了,他这病情您最熟悉,就先,先尽量治着,想到什么法子便同我们说,我们定尽量满足。”   吴大夫叹了口气,只道他试试吧。   林茂年两眼发怔晕头转向,点点头,忙不迭要先出府,他要去一趟宁王府,去问问看王爷和世子,可否能请到太医来给父亲再看看。   他忙忙碌碌吗、浑浑噩噩,一心想撑起南坪伯府,可若是连父亲都没了,南坪伯都没了,哪儿有府啊!   林皎月没管林茂年要去如何,同母亲还有长姐简单说了下祖父病倒的缘由,两人皆是惊愕。   “那,那我们该如何办呢?夫人和二姑娘这事,终归也扭转不过来了……”   沈姨娘急急慌慌,她是真的急,被周氏打压这么些年,哪怕早年有过小聪明,也都给磨平了,如今只盼着安安稳稳,家和团圆。   倒是林妙柔比她沉得住气些,犹豫再三,轻声道:“姨娘,您先别太担心,左右吴大夫还在医治,他一日没下定论,我们先耐心等等,阆哥儿再过几日就要科考了,你们定要静下心,”   她又看向林皎月,“月儿也别太担心,府里还有我和姨娘,你该回去便回去,有什么问题我们会遣人去督公府传话,有什么需要你帮忙的,也会及时去找你的。”   林皎月点点头,被林妙柔这番闻声安排,心中竟比刚刚稍稍宽慰了很多。   没错,前世长姐不在,府中管事的又是与祖父不亲厚的周氏,祖父生病,自然无人悉心照看,   如今家人们都在身边,都拧成一条心,她便该存着希望,不能因满心自责就乱了阵脚。   阿环自告奋勇替她留在伯府,如有什么情况要传回督公府,她熟门熟路也方便快捷,林皎月自然点头。   这头林皎月出了南坪伯府,林茂年也终于赶到了宁王府。   昨晚的宫宴,是圣上笼络宗室与重臣的节庆,林茂年如今虽说风头正劲,终归还达不到与首辅王爷等平起平坐的地方,故而他听到消息,已是意外发生,不可扭回的时候了。   往常还会顾及要掩人耳目,今日他心头宛若压着千斤重,迎着大门便要进府。   门房见这没拜帖没引荐,还如此狼狈失措的人,张手就给他轰了出去!   “大胆!你可知我的身份!我要见世子!”   林茂年脑袋撞上台阶下方的石狮子,登时出了血,一股子气压在心底无处可发,终于逮着个人,还瘫坐在地便勃然怒吼。   门房沾久了王府的光,看也不看:“今日府中有要事,闲杂人等一概不见!不论您是谁,还请回!”   林茂年被气得额角一突一突地跳青筋,被砸伤的地方火辣辣的疼,鲜血流下来,遮蔽视线,又叫他一阵恍惚。   是了,双儿惨死,王府里肯定一片阴云惨淡,   可双儿死得见不得人,圣上虽然不牵连怪责,世子为保清白,便如同当日死了庶子一般,不挂白也不办丧,才叫林茂年在府外没反应过来,撞了个头破血流。   他一时哽住,捂着脑袋呆呆站在府外。   双儿是他的侄女,虽然刁蛮任性了些,可终归也是亡弟的嫡女,他如同父亲一般,多少也在意血肉亲情。   双儿亦是世子的世子妃,那端方的世子,怎就不想想请她的家人来吊唁,反叫自己被个门房如此奚落呢?   确实,这门房行径怪不得世子,世子尚且不知,但他被这么一推,却是想开了很多事。   世子是能忍,是能做大事,可这般心性,哪怕是他日再同伯府结亲,要他的柔儿嫁过去……柔儿便能过得好了?   他忍不住想到柔儿被宣平侯世子一事吓哭,冲他眼巴巴地问,他就一点儿不在意她的事吗?   林茂年身子颤了颤,忍不住心头发酸,浑身发寒。   那门房见他站起来,本以为还要再闯,登时紧张地准备再轰人一次,却没想林茂年没再看这边,而是颤颤巍巍地捂着头离开了府门口。   待李长夙知道林茂年来过,且还和大门的门房起了冲突时,忍不住皱起眉。   “他怎得从大门过来?不怕被人瞧见?”   宁王如今在朝中还担着太常寺卿的职位,虽说近来抱恙许久不曾上朝,可谁知有没有人仍盯着王府。   他们和瑞王,是圣上除了顾玄礼以外,最忌惮的两人,宁王府与朝臣私下接触,终归不好。   门房兢兢业业道:“回世子,那位大人倒是没多纠缠,很快就走了。”   如此,李长夙也没再多问,挥挥手叫人下去,神色略显几分阴沉地将手中狼毫拍在了桌案上,缓缓闭上眸。   昨夜回来至今,他只要静下来,都忍不住会想到林觅双的脸和她被顾玄礼掐死前的哭嚎,以及她看向自己恶毒又怨愤的眼神,   脑海中如有钻头锥凿。   他没有想让她死的,他心中百般辩解,真的没有。   他至多是不喜爱这个世子妃,亦不想让自己的长子从她的肚子里出来,只待她小产,她便会彻底将她贬为妾室,但同样会好吃好喝地待她,算是她为自己作出牺牲的回报。   可她怎么偏偏就卷入了贵妃受尽的意外中呢,明明只叫她同林皎月说说话,她非要凑到贵妃和太医身旁做什么呢?   是她自己的错,是她自己找死,怪不得他!   李长夙深吸口气,奋力摇摇头,要把拿一声声凄厉的叫喊晃出脑海,强迫自己不要再自责了。   他还有许多事要做,比如,这次顾玄礼自作聪明,替圣上找了个好借口,保住了和镇国公府的亲事,他又得斟酌着如何下棋了。   经历过世子妃当着那么多人被随手捏死的事后,李长夙心中的怨越发壮大,他希望这些人搅和成一团,你死我活,谁都不要过上好日子。   林皎月午后回了洒金巷,好巧不巧,遇上了顾玄礼,两人在巷口碰上,竟是顾玄礼先看到的她。   反观林皎月,身后丫鬟也没带,乘风一副打架回来的模样,脸上似乎还有两道抓痕,好不凄惨。   顾玄礼挑了挑眉,慢吞吞勒了勒缰绳,纵马轻踱到小夫人身边。   乘风早在顾玄礼看过来时便发现了,想了想,朝后退了两步,和梅九并到一排,不掺和这神经病的家事。   梅九深感欣慰。   只见顾玄礼俯身伸手,从后挽取小夫人一抹青丝,低笑轻叹:   “谁家的小夫人这么可怜,打架打输了,连丫鬟都给人扣下了?”   林皎月讶然转身,艳阳刺目,视野稍清晰后,下意识扬唇笑起来:“怎么是您呀?”   她的头发从顾玄礼手中滑落,用软绵绵声音唤他的时候,最是甜蜜齁人。   可顾玄礼还没好好欣赏这美好光景,蓦然瞧见林皎月眼眶边没消下去的红,嘴角笑意微微敛了几分。   林皎月恍若未察,在伯府遭遇的一切都被她自以为极好地隐藏起来,笑着转过身换了个方向,领着驾马的顾玄礼慢慢走进巷中:“我还以为您今日要很晚回来。”   “您身上怎么有香灰的味道,今日厂卫司里烧什么了吗?”   “我牵着您回家呀。”   顾玄礼觉得自己的疯病可能越来越重了,否则怎会在对方说出“我牵着您回家”时,怔愣片刻,将到嘴边的替她杀了欺负她的人咽回肚中?   因为他身无长处,唯有杀人最方便顺手,亦因为她要带他回家的动作从容又温柔,竟恍惚让他想起多年前,瞧见母亲等父亲回家时的温馨场面,   让他突然觉得,他能为她做的,相较而言粗陋又蛮横,耻于开口。   他便扯了扯嘴角,随意挑了句话回:“不是答应夫人今日要去庙里烧香拜佛么,言而无信,怕夫人哭鼻子。”   林皎月讶异一瞬,随即笑得眼眸眯起,眼尾的红宛若将她染成了带着露珠的娇艳桃花。   但不问小夫人,不代表顾玄礼就放任这事儿过去了,自己的夫人红着眼从外边回来,哪怕是个没种的太监也没法儿忍。   他将乘风叫过来问话,才知,原来是老南坪伯病倒了,她的丫鬟没一道回来,也是为了一旦出事,回来报信更方便些。   她一如既往得乖巧,他不问,她甚至不把悲伤的神色带回来一丁点儿。   乘风汇报完便打算离开,顾玄礼又叫住他,问他脸上那几道抓痕又是在呢么来的。   乘风只老老实实将周氏发疯的事也说出来,他顾及周氏是林皎月的嫡母,便没下重手,被对方发疯挠了几道。   顾玄礼听完沉默片刻,随即轻轻笑了笑:“有什么不好下重手的。”   乘风站在他对面不知说什么,便听顾玄礼继续道:“咱家的夫人不是个软弱的人,真惹了她,她能叫你做不成男人,所以下次胆敢再有人在她面前作怪,”   顾玄礼咧开白牙,“杀了就是,记在咱家头上。”   站在他身后的梅九闻言抬起眼,随即又重新低下头。   乘风倒是被那个“做不成男人”惊愣不少,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似的,慢慢点了点头:“是。”   待乘风离开后,梅九想了想,稍稍提点:“督公,您昨夜杀了宁王世子妃,对方是女子,与您没有任何前仇,且有孕在身……已经算两整个满正字了。”   若惹了夫人的人全部要这般杀了,这一个月下来,得累积多少啊。   顾玄礼却满不在意地笑笑,甚至带上些许兴奋:“咱家的仇快要能报了,那一直到死,替夫人将她的对头再都杀掉,也是好事。”   梅九哑口,想说,您这般横行无忌,怕是会早死。   但瞧顾玄礼丧心病狂的模样,他知道好言难劝找死的鬼,这疯子是真疯,与常人当真不同,便也将话咽回了肚子里。   就是不知道,这样无所谓死活的人,大清早还去庙里烧什么香拜什么佛,整个庙里被他一人吓得无一香客敢进,连算签的大师都白着脸哆哆嗦嗦,一句出家人不打枉言都说不利索。   也幸好顾玄礼早上只是站在佛前上了柱香,没要解签,否则梅九真怕他同旁人说话交流说得不如意了,今日中午,那座庙就没了。   冤孽啊。   林皎月倒是不知后院里发生的这些,她只记得顾玄礼回来同她说,他当真去烧香拜佛了,岂非说明,他将同她说得话都记挂在心了吗?   可见虽命运残酷,连日有不好的事发生,可终归也有人眷顾她,待她温柔。   她努力将忧愁暂且抛在脑后,用力宽慰自己,一切都会变好的,祖父也定然会好起来的。   也许是心诚则灵,晚饭前阿环回来了一趟,高兴同她说,伯爷醒了,林皎月听闻忙不迭便要再去伯府,阿环又劝住了她,道伯爷只醒了一小会儿,想是年纪大了,吃了点东西便又睡去了。   林皎月这才熄了心思,决意明日再去。   阿环报完信,林皎月心疼她来回奔波,叫她夜里还是在府里歇下,阿环却高兴地摇摇头,说伯爷醒了她也高兴,终归两府不远,她还是回伯府去,待明日一早等夫人!   她态度坚定,林皎月便也不劝了,巧是顾玄礼从后院出来,见状神色平静,也不多问什么,只道,出去一趟何必闹得这么苦大仇深,他们督公府又不是派不起马车。   阿环讶异无比,这天傍晚,她作为奴婢,头一次被主子单独赏了马车出行。   到了夜里,林皎月主动环住了顾玄礼的腰,忍不住想起白日回头那一眼,他伏在马背上冲她调侃似的笑。   那是他极难得温和的模样,亦是她今日觉得温暖的开始。   顾玄礼啧了一声,慢吞吞伸臂,环住了那具柔软而温暖的身躯:“心情又好了?”   “一直很好呀。”   林皎月想也没想,隔着柔软布料贴在顾玄礼心口,听他结实胸膛中的心脏有力跳动,自然而然地回答。   顾玄礼眯了眯眼,想到乘风汇报得那些,此刻听到她的回答,突然又有些不是味道。   于是他将小夫人笼于身下,哑声微妙:“夫人知不知道,在床上说谎的人,可是要被……的。”   林皎月的脸,慢慢红起来。   她想说,今日,今日还是算了吧,可还没吐露几个字,便断断续续了。   她觉得,顾玄礼虽然是个太监,可在这事上,算不得有什么怪癖,至多有时会像个饿死鬼般喘着粗气瞪着她,叫她惴惴不安,好像要被吃掉了,但终归从未叫她难受过。   林皎月汗涔涔地伏在被子间不肯抬头,亦是因为同顾玄礼做这事儿一点儿都不难受,反而有几分高兴,叫她心中有些窘迫,甚至歉疚。   虽然祖父已经度过了最危险的时候,可终归还卧病在床,若是未出阁,她此刻本该在祖父床边侍疾的。   顾玄礼出屋叫了水,发觉来的不是阿环,微微顿了顿,随即挥手叫小丫头退了出去,自己走过来,眯了眯眼,将水盆端回了里屋,帕子沾湿,慢条斯理给小夫人擦拭起了身子。   林皎月发现竟是顾玄礼在替她擦身,甚至还,还又掰她的腿了,她终于忍不住撑起身子,轻轻踹了对方一脚。   顾玄礼啧了一声,攥住那只玉足:“林皎皎,你这抽手便不认人的毛病还真是一点儿都没改,”   “别动,省得咱家握不住这帕子,真叫夫人再吃一遍苦头。”   他的声音轻慢却难掩低哑,林皎月听出那股子饿死鬼投胎的前兆,当真不敢动了。   也不知道他一个,一个太监,怎得,怎得总像无法餍足一般,   别的太监在床上也是如此吗?   林皎月不知道,也不敢问,更不知找谁问,若叫顾玄礼知道她背后这么偷偷想他,她必然得再脱一次力,不,好几次。   眼神浅埋着小小的不满意:“我开头都说不要了……”   随即,她听到顾玄礼嗤笑一声,以为对方要说,这事儿是她说不要就不要的?   结果,她听到对方说:“咱家说了,骗咱家,就是要被曰的。”   赤果坦荡得叫林皎月才露头的不安忧愁一消而散,甚至有几分羞恼愕然。   刚刚做了不说,他居然,居然还重复得这么大声,这,这么粗俗!   帕子温热柔软地擦拭过香汗淋漓的肌肤,忍不住叫林皎月哆嗦颤抖。   顾玄礼的手指隔着帕子坏心思地勾动:“你同咱家装模作样,不高兴也说高兴,不该受点罚?”   林皎月愣愣看着他。   顾玄礼垂着眼,纤长的睫羽在暖黄烛光的映照下,显得柔软又缠绵,他收回帕子,扔进水盆里搅了搅,姿态矜贵地再用白玉纤长的手挑出来拧干,重新覆上林皎月的身体。   他斜眼看她,笑得慵懒恣意:“咱家瞧夫人……只有那会儿才是真的高兴。”   林皎月沉默半晌,才小声道:“您都知道了呀?”   “京城里有什么事儿是咱家不知道的?”   顾玄礼慢条斯理地掀开被子,将她事后害羞压起来的所有地方全都一一擦拭清爽。   哪怕不问乘风,他也受不住对她哭红的眼角一无所知,要自己翻墙去伯府都要探个究竟的。   林皎月讷讷失神,才知道原来自己根本没瞒住,顾玄礼甚至是看出了自己不高兴,才故意,故意来同她胡闹的。   他想让她开心。   她将擦干净的腿缩回被子里,微微蜷起身:“可您也不能,不能就这么惩处我呀,我还担心呢……”   顾玄礼替她擦干净了身子,将帕子丢回去,扭头看她:“你既然让阿环去伯府了,就要相信她能替你看护好南坪伯,再说了你何须不安,本朝规矩,从无指使外嫁女回去侍疾的,罔提你们南坪伯府的人,咱家觉得也没多少好东西,”   他阴阳怪气笑了声:“否则哪会眼睁睁看着你嫁给咱家呢?”   林皎月顿时气上脑门,蹭蹭坐起来锤他襟口:“祖父是好人!你不要这么说他,他可关心我了!当时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他甚至还打算进宫帮我退婚——”   言罢,林皎月自觉失言,眼巴巴哑了嗓子,看向似笑非笑的顾玄礼。   可顾玄礼没生气,如寻常一样将她的手攥下来,轻轻揉了揉红了的骨节处:“好人就好人吧,咱家也不喜欢好人,只喜欢胆子大爱撒泼的。”   他意有所指,林皎月偃气息声。   小手柔软细嫩,几次险些撩动他神智崩蹙,可他大概是着了魔,中了毒,食髓知味。   他难得耐心,用一通很古怪的道理劝林皎月:   “左右南坪伯还有口气儿,这就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事,不必想些有的没的未来意外,趁着有气儿的时候高高兴兴就得了,再说,你就是想去侍疾,咱家也没拦着,是不是?可这会儿既然你得了闲,弥补弥补自己,快活快活,又有什么错呢?”   顾玄礼没有正常人该有的伦理孝悌,他能孝、能敬的人,早死了不知多少年了,他如孤魂野鬼般零落在世,疯疯癫癫满心仇恨。   唯有小夫人,能叫他得片刻安宁,那她自然该被他用他的法子,好好哄着。   好一会儿,林皎月才慢慢反握住他的手:“我现在其实很高兴,是嫁了您的。”   顾玄礼啧啧磨牙,忍不住将那只小手攥到唇边,轻轻舔舐:   “看来咱家刚刚叫夫人很满意啊。”   他总是正经不到多久,就满口胡言乱语,又是满室柔情蜜意。   可他的小夫人心眼子太多,他才刚将人哄好,那掩藏在浓稠糜艳中的红唇轻启:   “那您也一定要陪我走到最后,等我咽气了才能走哦。”   顾玄礼喉头绷紧,没应话,只低声笑了很久。   作者有话说:   小顾:(叹气)没什么别的本事,只能替老婆杀人和在床上卖卖力了 第54章 侍疾   翌日, 林皎月从清早睁眼便静不住,阿环不在,她自己给自己穿衣上妆, 像只刚出窝的小兔子, 在屋里四处转悠蹦跶不停。   顾玄礼撑着胳膊在榻上懒洋洋看着,林皎月早已习惯这人不按时上朝,总是迟到早退的臭毛病了, 此刻便纯当人不存在, 也尽量忽略掉她换衣时, 那道凝在她身上的目光。   嗯, 她顿了顿,小步小步蹭到幔帐后面, 稍稍遮挡些。   顾玄礼一哂, 放下手臂,重新躺下去, 不轻不重咂摸了个“小气”。   林皎月脸红红的低头系带, 充耳不闻。   等林皎月装扮完毕, 打算出门了,她才重新踱到床边,不等顾玄礼再说点什么不堪入耳的,她抿着唇,轻巧又飞快地啄了下这人的脸颊, 眼瞳扑闪扑闪的:   “妾身去伯府啦。”   顾玄礼一时顿在当场,直到她今日穿的水蓝色衣裙裙摆消失在屋门前,他才反应过来, 揉了揉脸颊被她亲过的地方。   连嘴都不亲的, 啧, 一点儿都不诚心。   想是这么想,嘴角的笑倒是没止。   于是顾玄礼也懒洋洋地起了床。   中秋之后,天气一日比一日凉,他简单梳洗后,在里衣外随意披着件宽大的鹤氅便出了屋。   府中下人见督公难得早起,以为这位主今日又有抄家的安排了,各个低头恭敬避让,谁知顾玄礼却是负着手,慢吞吞绕去后院,踹醒了还在梦乡里的梅九。   “这个月的热药,提前熬。”他似漫不经心道。   梅九以为自己梦还没醒,挺尸般横在床上,下意识就回:“离上次还没到一个月,督公您不会真想找死吧?”   问完他顿了顿,嘶,好像不是梦!   可顾玄礼看起来一点儿都不生气,反倒有几分认真地喃喃自言:“不想了。”   梅九宛若听到了什么见鬼的话,这疯子不想早点找死就够新奇了,这会儿,连死都不想了?   随即,顾玄礼好像真为了印证他所说的话,问梅九:“齐大夫何时回来?”   梅九渐渐有些信了,齐大夫医术高手,两副药方给这疯子续了这么些年命,他盼着齐大夫回京,确实像存了苟活的心思!   聊这个梅九可就不困了,连忙鲤鱼打挺,眉飞色舞给督公说起了齐大夫的行程。   顾玄礼垂着眼眸,难得听得安静。   *   林皎月去到伯府,恰巧碰到祖父醒来,长姐正在屋中劝慰老人家。   林皎月在梅园的屋外,竟有一瞬犹豫,近乡情怯般不敢走进去。   她害怕祖父责怪自己手足相残,怕祖父见她就情绪激动,对病情更不好,急匆匆赶过来反而拖了后腿。   可她又想起,连顾玄礼那样离经叛道的人昨夜都劝她,不必太过忧愁没发生的事,只须趁着人还在时,努力挽回,便是最好的。   如此想来,那股子怯懦一扫而空,林皎月微微挺直了身板,轻敲门框:“祖父,大姐姐。”   躺在床上的南坪伯瞧见照进屋里的影子终于动了动,眼眶湿润。   一上午,祖孙三人在在屋里又哭又笑,还是吴大夫来了,轻轻叱了几声哪能如此闹腾,才叫林皎月和林妙柔止了哭,被大夫赶出去,不给见施针。   吴大夫转头对着南坪伯却笑:“您瞧瞧,您还是不缺福气的。”   南坪伯躺靠在枕头上,将手臂伸过去给对方施针,摇摇头叹息:“暮年返照罢了。”   他怎会有福气,南坪伯府子嗣都福薄,否则怎会连接叫他失去儿子儿媳和孙女呢。   吴大夫想不尽然:“您这话就偏颇了,这般岁数,衣食无忧,有孝顺的子孙绕膝,那就是福气!”   南坪伯笑了笑不说话,吴大夫便知这老伯爷心结仍未消解,但该劝的话,自己以及伯府里的公子姑娘们也都劝了个遍,仍得靠伯爷自己想通,多说也无用。   他医术有限,京中如今擅治心疾的大夫也没多少,早年太医院那几个老伙计也早就告老的告老,故去的故去,若是伯爷不能靠着自己想明白,药石终归无力回天。   林皎月听闻吴大夫这么说后,脸上的神色一点点失落下来。   原本她确实打算找督公问问,可否去宫里请些太医替祖父看看的,吴大夫早年也曾是太医院的人,年纪大了才同圣上告老,出宫来过自己的小日子,又同祖父交好,长年替祖父保养身子。   可吴大夫的话宛若给她关了一扇门,让她没忍住当着外人的面就落了泪。   吴大夫亦是看着林皎月长大的,见状如同瞧见自己的小孙女委屈一般,赶忙劝道:“夫人也不必如此悲痛,你们的反应最能直接影响伯爷,趁这段时间,多同伯爷说些高兴的事情,没准伯爷这心情好了,想通了,身子自然而然就不药而愈了。”   诚然,这话多少有宽慰的成分在,但林皎月也明白,若是自己都先存了失望,苦歪歪着脸,又如何能叫祖父开怀?   哪怕祖父当真命数如此,她也希望祖父最后是能开开心心离开的,所以哪怕心中难受,去见祖父,她仍会笑得开怀!   说起来,伯府近来的大事仿佛都凑到了一块。   周氏疯了,原先在她手中的中馈便不得不交出去。   可大房夫人早年病逝,余下几个妾室,因着林茂年担心她们欺负自己的嫡女,早都发往了京都郊外的庄子上,这会儿再叫回来也不成体统,于是掌馈一事,便不得不暂且交给沈姨娘。   林皎月初闻此事,略有些诧异,因着虽说府里没有女主人了,可大伯大伯最是注重伦理规制,甚至原先还当着长姐的面怒斥过自己所嫁权阉。   莫非是先前她出言警醒周氏的时候,大伯也被镇住了?   林皎月猜测不出所以然,索性不去想,终归如今她与母亲都平平安安,别无他求,这活儿来了,她们接下便是。   可沈姨娘哪会做这些?   这些年打压,早将她的性子彻底磨平,能顾好自己一方小院就算不错了,要她管着全府的吃穿用度,她光想想便觉得透不过气来。   好在林皎月在督公府时,跟着管事还有孙嬷嬷学习了几个月的掌家事宜,有空便也去教起母亲,各项事务该如何调配管理。   沈姨娘年近四十,过惯了胆小甚微但不必考虑太多的生活,突然要接受如此多的新知识,她有心给女儿争争气,可实在有些跟不上,反倒是阿环在一旁听得略通一二,时不时还能帮她解惑。   一来二去,沈姨娘苦笑:“月儿,看来母亲确实不是当主母的命,这般殚精竭虑地管着全府,怕是要少活二十年。”   林皎月连忙让母亲呸呸呸三声,万不能说这种丧气话。   沈姨娘瞧见女儿如今已颇具威势的娇俏模样,忍不住笑出声,连声应是,呸了好几下。   可这样终究不是长远之计,若母亲当真管不好这些庶务,只会叫伯府和母亲都难受。   如此,她只好叫阿环再在伯府多待些日子,一边帮照看祖父,一边帮母亲掌理中馈。   而另一件事,则是秋闱要到了。   沈姨娘再烦心庶务,亦要亲自给林阆购置笔墨,还有考场上要用到的一众器具。   如今没有周氏苛刻,小院的月例也宽松起来,但凡不贵的东西,沈姨娘每样都多买了几种回来叫林阆挑选,言道用不上的就先留在府内,会试还能继续用着。   她殷殷期盼,林阆看着那些笔墨,甚至连油布遮帘都准备了两三份,咧咧嘴,笑得有几分微妙窘迫。   林皎月看出母亲期盼太高,又想起阆哥儿前几次也因着自己嫁人以及误会顾玄礼欺负自己,发狠要出人头地,担心他给自己太大压力。   略微沉吟,林皎月还是在事后将阆哥儿拉出来,轻声安抚了几声。   她同林阆道,左右他年纪尚小,在参加科考的人中也算得年轻,所以不必太过惊扰,   这次先努力前去试试,知晓个大概,若是没中,大不了三年之后再考一次,   再考不中,家中亦有产业,只要不惹事闹事,高低能高高兴兴地快活一生。   她没有再劝说阆哥儿对督公放下敌意,先前那次她自认为已经说得通透,少年亦长大了,该有自己的想法,非要强扭,反而叫他多生厌烦,得不偿失。   林阆瞧着亲姐恬淡温和的模样,张了张嘴,竟不知该说什么。   他越发觉得,亲姐像变了个人。   从前他们关系其实不够亲厚,经常吵闹,哪怕是一年前,遇到这种情况,亲姐也会像母亲一样,谆谆劝导自己要上进,要悬梁刺股,将他们小院受过得苦楚一一排列出来,希望他能考取功名,扬眉吐气。   他知道怪不得她们,小院过得很苦,所有的希望都在自己身上了,他也努力不辜负这份期盼,可自己亦很难喘气啊。   但现如今,她会关心自己了,不再那么功利,不会眼巴巴催促自己,而是先以他的感受为重,希望他更自由高兴。   林阆心尖儿微微发酸,虽不愿承认,但也知道,这些都是因为亲姐感受过温情,被那个……督公用心关照了,才会像现如今这般,有充沛的精神来关爱他们。   最终他点了点头,还是将筹谋悄悄掩藏起来。   母亲与姐姐现在都不需要他再奋进撑腰了,可他也想多为她们做点什么。   祖父病重,大伯父近日也精神不济,南坪伯府的门楣摇摇欲坠,   但科考与他而言太难,他虽会努力,却也做好了走另一条路子的准备,终归要让她们过得更好。   这头阆哥儿的考前准备如火如荼,另一头林皎月也没忘想办法替母亲分忧。   想想也是,周氏管理伯府多年,手下多是听她差遣的老人,许多事情都有固定法子来做,可周氏蓦然疯了,底下人也乱作一团,沈姨娘独木难支,要撑起这些庶务,自是难的。   这日林皎月从库房拾掇出支老参,林妙柔见了,笑道交给她吧,她前些日子在茶楼见过老师傅露过一手熬参汤,好似比府里的丫头做得好,她想用这法子给祖父试试看。   林皎月忙不迭将放老参的盒子教过去,又一道去厨房给长姐打下手帮忙。   眼见长姐细心地濯洗切参,再有条不紊加水煎熬,不断加入其他温补药材,林皎月又叹又满心温和。   她十分庆幸,长姐如今也平平安安地仍在府中,没再如同前世一般,被冯坤那畜生磋磨。   想着想着,目光转移到参上,又突然想到什么。   “……大姐姐,你还在管理那些铺子吗?”林皎月突然问。   林妙柔一边轻摇蒲扇,一边点头笑道:“是啊,可最近府中事务颇多,只能隔几日去一趟了。”   林皎月嘴角的笑扬得更高,恍若好奇般问:“管理铺子有趣吗?”   如同小时候,好奇的妹妹睁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林妙柔心软软的,想了想道:   “我不知你会不会觉得有趣,但我觉得十分有意思,就拿茶楼举例,管理各种进项,草拟售卖的茶水样式和价格,再教导茶楼的小二如何将这些东西用有意思的手段卖出去,最后获得盈利,会叫我觉得十分……”   她犹豫片刻,换了个说辞,“会叫我觉得,我十分厉害,不必拘于后院,也能撑起自己,撑起一个家来。”   林皎月颇有几分诧异,长姐是温婉的性子,原以为对方只是觉得经营新鲜,没想她竟是会因此而感到自豪。   如她所说,这么厉害的长姐,何必拘泥于后宅?   何必如前世一般,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   她们都重活了一次,大概就是老天爷弥补她们的机会呀!   林皎月便迫不及待将自己心中初步的念头告诉了长姐,询问她,可愿意帮着、甚至接过她母亲手中的掌馈权?   林妙柔大惊:“这怎么行呢?惯来没有未出阁姑娘执掌中馈的事……”   “长姐是心有所属,想嫁人吗?”林皎月故作诧异。   若真是,她也不强求,甚至还想帮着长姐出谋划策,一道促成好事。   林妙柔哑口失笑:“你怎么尽在胡扯。”   她嗔怪地看了眼最小的妹妹,心中还藏了一句话,真是和督公在一起久了,你同他一道变得无法无天——却只叫人更想亲近喜欢了。   林皎月心有灵犀般一道笑起来:“这就胡扯啦,外人还说,惯来没有出阁的姑娘回门这么久侍疾呢,可我还不是天天都过来,昨夜都宿在伯府了。”   也是昨夜祖父精神似乎好些,她便和阆哥儿还有长姐一道同祖父多聊了会儿,出门时天已经黑了,沈姨娘又恰好因一桩庶务焦头烂额,她只好同督公传了个信,留宿了一晚。   “大姐姐,我们想活成什么样,该是最先以自己心中期盼得为准,而不是这世道的规矩,这样哪怕有个万一,我也心知肚明,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是我咎由自取,而非将命运交给世道,任老天不公却哑口无声,不知道去怪谁呀。”   林妙柔觉得此刻自己的心脏,如同这熬着老参的砂锅一样,不断噗噗地冒出热气,被锅盖勉强盖住,也仍盖不住那浓浓的药香。   她勉强沉静下来,低声道:“可这事哪怕外人不说,我担心,府中也不会同意。”   林皎月却安慰她:“只要大姐姐你有这个想法,不论什么困难,我们都能努力克服,况且祖父开明豁达,你最初去管铺子也是他首肯的呀,”   “再说,按道理这掌馈权轮不到我母亲,可大伯父不也还是妥协了吗?”   林妙柔眼瞳微动,似乎有些被说服了。   可喜欢是一回事,决定要做了又是另一回事,姐妹俩商量片刻,最终决定,这段时间林妙柔先帮衬沈姨娘管理起来,等祖父身子再好些了,她们便去请示祖父,可否按她们所想来实行。   沈姨娘听闻大姑娘肯来帮忙,激动地连连擦手抹泪,终于体会到了柳暗花明的感觉。   几遭忙活,午后的林皎月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可今日再不回去,她担心督公不高兴。   并非是害怕他发脾气,而是她也不舍得让他孤零零一个人呀。   阿环照旧被她留在伯府,乘风护着,很快林皎月便回了督公府。   却出乎意料,在府门口瞧见了个须发皆白的老大夫。   乘风比起茫然的林皎月,反应竟更大些:“齐大夫!您怎么……”   老者转身,哟了一声:“乘风啊,还有这位,想必是顾夫人吧?”   乘风见对方神态宽和,笑容也自得,便把心中的狂惊勉强按捺下去,哪怕心中有许多问题,在督公府门前,他一个字都不能问出口,以免连累了齐大夫。   既回了府,他若有所思再看了眼齐大夫,躬身先退下。   林皎月倒是没在意乘风的异样,她略显稀奇,但仍很守礼节地冲对方行了个礼:“齐大夫,您是督公邀来府上的客人吗?那快进府坐下吧。”   齐大夫笑呵呵看着这位娇俏的小夫人,摇摇头:“老夫刚从外面买药材回来,打算给督公的药换换量来着,夫人既来了,不嫌弃的话,还请帮老夫将这些药先送回府,老夫还要再去买些。”   若阿环在,这事儿自然是阿环去做,可林皎月也不嫌麻烦,反而听闻对方要给督公开药,很是慎重地接过药。   齐大夫临走前提点她:“夫人小心,这两种药切莫混在一块,一味疗伤一味冷情,药效有些相冲。”   林皎月原本连连点头,却在听到那味“冷情”的药效后,神色呆滞了一瞬。   可齐大夫未再多言,将药丢下便又出门去了,徒留林皎月站在督公府门前。   她缓缓想到,督公带她去祭拜段大人的出发那日,梅九也是给她带了两包药,让她记着若督公需要,便熬给他。   而很多次,她觉得自己已经算准了督公服药的时间,可总是会意外发觉,他有时服完药会温暖如火,而有时服过药,会冷得如同个没有感情的陌生人。   林皎月看着手中的药包,一时间有些不确定,督公他到底在喝什么?   所谓冷清,又为何要冷清……?   但林皎月没有在门口耽搁太久,心中纵使有迷惑,她也不会写在脸上,让其他人察觉。   她回府后先是碰到了梅九,便将齐大夫的药包先转交给了对方,梅九顿了顿,神色有几分微妙道:“齐大夫可同夫人说过什么了?”   林皎月眨眨眼。   “他应该对我说什么吗?”   梅九便尴尬地笑笑:“哪能啊!属下也就随口一问,怕那老头子扯谎骗您银子。”   林皎月撇撇嘴,便知道,梅九应当也知晓这事。   这种感觉不太舒服。   梅九害怕被林皎月看出什么,赶忙同她说,督公在后院躺着呢,林皎月哦了一声,慢吞吞走向了后院。   她心里想,早晚要问出来。   顾玄礼依旧像只万年不动的老龟,岁月静好地躺在椅子上,林皎月出门前给他的躺椅上垫了层新的软乎乎的毛毡,这会儿早不知被他塞到了那儿。   哦,掉地上了,被小珍珠窝成一团,正快快乐乐躺在里面磨爪子呢。   原本心中的那么多阴谋论,被眼前景象全部挤出了脑子,只有一股子气呼呼——   “您怎么都不怕着凉的!”   明明都伤得那么重了!   林皎月走过去,如同每个出远门省亲的夫人回到家,看见家中被丈夫和顽童弄得一团糟,心里又气又惊。   她明明才只在伯府留了一宿而已!   小珍珠机敏无比,跳起来就溜出院子。   眯眼假寐的顾玄礼早早听到她的脚步声,又听到她的呼吸从平静,慢慢加快,最后好似怒气冲冲地朝自己发过来——   “啧,着凉了也能像南坪伯那个老头子一样,有漂亮孙女在病榻边侍疾的话,咱家也不是不可以。”   他伸出手,林皎月还未站稳便被扯进怀里。   发饰散了满怀,青丝都因着天气干燥,有几缕粘附在他脸颊。   林皎月气喘吁吁撑起身,目盈水光,百转千回:   “没有漂亮孙女,督公再不听话,连漂亮小夫人都要被气跑啦。”   顾玄礼又啧了一声,没忍住伸手打了下她的屁股。   还跑,跑了一晚没回来,天知道他要不是怕把南坪伯直接吓死,小夫人要和他拼命,早在昨晚就去伯府将人提回来了。   他一个日理万机的厂卫司督公都日日回屋和她睡觉,她倒越发拿乔。   林皎月又羞又气,眼看就要低头咬他。   “咬,”顾玄礼轻飘飘笑起来,手指微微缩拢,声音玄而幽深,“林皎皎,你咬几口,咱家晚上都在这里讨回来。”   林皎月一抖,他的手,还在她屁股上呢。   她赶忙结结巴巴道:“不,不咬了,妾身刚刚在门口看到个老大夫,府里还有客人呢。”   顾玄礼眼瞳微眯。   林皎月察觉到顾玄礼静下来,悄悄松了口气,可很快心情又有几分微妙,故作懵懂地问:“他是谁呀?”   作者有话说:   林皎皎:他是谁呀,他开的什么药呀,您为什么吃药呀   小顾:尊严三连 第55章 求医   齐大夫是个大夫。   顾玄礼瞥了林皎月一眼, 突然卖起关子,说半留半,余下她摸不着头脑。   林皎月便猜测, 顾玄礼的药和他的身体, 仍藏了很多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   原先还想着,哪怕不问齐大夫如何医治的督公,不问那两味药的门道, 或许也能问问, 齐大夫医术如何, 能否替祖父瞧病,   如今看来,顾玄礼神色恹恹, 怕是套不出话来。   梅九到后院, 恰好瞧见看着夫人自以为藏好了心事离开,略微沉吟, 走过来问到:“督公, 您是没向夫人引荐齐大夫吗?”   顾玄礼看他一眼:“有什么要引荐的?”   梅九张张嘴有几分哑然, 半晌小声道:“伯府近来一直在探访各种名医,听闻是老伯爷的心疾病入膏肓……”   若没个解决的法子,恐怕难挺过年关了。   可梅九想了想,又叹气,齐大夫的身份确实敏感, 带出去保不准被人认出,他是当年太医院调配进镇国军的军医。   他待会儿还要同齐大夫说,别同乘风提及自己也是镇国军的人, 乘风是个死直肠, 又不知晓将军的大计, 贸然戳破这层关系,不定会惹出什么祸端。   可这么一来,便只能继续看着他们夫人强颜欢笑了。   不料,他以为不会为这事考虑的督公,难得多同他扯了两句:“齐老头子还不知道林老头子的病情,贸然和她说了,若是最后不能治,不是叫她空欢喜一场?”   梅九一愣,随即连连点头,是是是,您难得像个正常人一样考虑问题了!   顾玄礼嗤他一声,   他是有病,可他更知道,满怀期望被打破之后是怎样的绝望。   他靠在躺椅上,目光幽幽,若有所思。   时间一晃,秋闱那天便到了。   南坪伯府旁支亦有几个子侄,今年与林阆一道参考,这日一早都聚在了府里的大堂中。   南坪伯身子弱,在小厮搀扶下短暂坐了片刻,谆谆教导了一番晚辈们,很快便又回了梅园,   林茂年作为附近南坪伯府唯一的朝廷大员,亦面色沉稳地训诫了几句话。   因家中已无主母,只得由沈姨娘出来充当个牌面,她虽心中仍有胆怯,但对着自己的儿子与这些纯善的晚辈,沈姨娘克服不少,最后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   “祖父与大伯说得都极好,你们得谨记伯府门风,等到上了考场,认认真真地考便是。”   林阆与众人皆认真点头,一旁的林妙柔和林皎月亦有几分感慨。   炭盆烧得旺盛,叫人心口也宛若攒了炽盛的火苗。   而在府门口时,众人却见到了个意想不到的人。   宁王府的马车停在门外,李长夙从马车中走下来,面上显有几分憔悴,可仍旧对着南坪伯府的众人露出个笑来。   人群中,反应最大的不是按捺情绪的林皎月,而是林茂年。   他蓦然见到李长夙,便想到了那日去王府想求对方帮寻名医救治父亲,却被门房推搡摔倒的景象,那日所想的种种自然也跟着浮现在脑海中,   故而,他神色微变几遭,绝非惊喜惶恐,最终到底平息下来,率先走上前,领着府中家眷们行跪拜之礼。   李长夙摆手请他起身:   “大伯无须这般客套,今日来,是因着挂念双儿的弟弟要参加科考,赶来相送一程罢了。”   林皎月这才发觉,这人今日穿着十分简素,配合他虽俊朗却憔悴的面容,倒真像个悼念亡妻的鳏夫。   嫡姐横死宫中,宁王府忌讳不敢举办丧礼,这位世子倒是会做人,出门在外,只叫人看到他深情厚谊忍辱负重的模样。   林茂年哑了口,终没法儿像往常一般作出热情恭敬的模样迎合过去,便只尴尬笑了笑,干脆叫林阆出来答谢。   李长夙眉眼低垂,仿若未察。   林阆心中更奇怪,他不明白这位姐夫与二姐以及自己其实都不亲厚,为何还要来表现一趟,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却不能拂了一个世子的面子。   宁王世子亲至,这是赏脸。   只是林阆同李长夙你来我往说些体恤话时,终归心里有点膈应,别的不说,他只记得,这位姐夫当日在宁王府踹他他脚,是真疼啊。   他心里忍不住嘀咕,看起来温文尔雅一个世子,那日都那般残酷,私下无人更不知是什么样,反而不如那个死……嗯,反而不如顾玄礼呢。   林阆顿了顿,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想起这位另类的姐夫,可既然想了,他忍不住就再多想了点。   一直到挥别了府中众人,前往京中考场,林阆都在心里骂骂咧咧——   顾玄礼同他这个小舅子第一次吃饭,竟然诳小舅子猛喝三杯白酒,他却喝白水!   真是卑鄙得坦坦荡荡,和李长夙那种伪君子完全不一样啊!   而且今日小舅子科考,顾玄礼也不来看一眼,倒是不是说他计较这种小事,只觉得若顾玄礼不来,会不会让有心人看到,觉着对方不重视姐姐呢?   他挠了挠脑袋,唉声叹气了好一会儿,直到下马车都没反应过来,还是几个表兄弟提醒他。   他急急慌慌跑下车,险些一头栽到车底,也是被表兄弟们搀扶着才没在开考第一日破了相。   可就这么短短一个小波折,叫驾马守在考场门前的九千岁瞧见了,忍不住发出声凉飕飕的嘲笑——   林阆险些没提上气,咳得地动山摇。   顾玄礼嫌弃地皱了皱眉:“能不能行?可别染了什么不该染的,进去祸祸了未来的国之栋梁。”   进考场的学子们各个胆战心惊,没想到今日这尊瘟神也在,   除了林阆,几乎都无人敢喘大气,心中却尖叫,能祸祸国之栋梁的怕是你吧!   林阆气不愤:“我怎么不行!我哪怕今日不行,半……”   半月后的武举,也一定行!   顾玄礼听出这小舅子不好说出来的言下之意,嗤笑一声,驾马阔步离去,   他就欣赏年轻人这种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倔强品性。   一直等到九千岁走了,进考场的众人才松了口气。   有人窃窃私语,科举是国之大事,厂卫司巡视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原本不认得林阆的人朝他看过来,难免眼神中多了些复杂深意。   有考究,有鄙夷,甚至还有同情——原来这小舅子也不得九千岁的照拂嘛。   林阆却早已习惯了这些各色目光,等到他进了考场,落座布置起号舍,才没好气地骂骂咧咧:   真会堵人心,还不如不来呢!   考场这头热热闹闹,南坪伯府内却是另一道光景。   李长夙送别过林阆,没有要走的意思,伯府众人也不好开口下逐客令,便只好请世子进府一聚。   他今日来,也如他前面所说,看望妻弟,名正言顺。   按说以往遇到这种情况,林茂年都要屏退外人,同世子单独相谈,今日他却似犹犹豫豫,颇有几分意兴阑珊。   林皎月不想掺和进这两人中,她平静甚至略带几分冷淡地看了眼堂屋,便行了个礼,道要先去看看祖父了。   她离开后,李长夙望着那道倩影,淡淡垂眸:“南坪伯府的姑娘当真纯孝。”   林茂年下意识害怕对方又要拿自己女儿说事,头一次没有顺着他的意思,冷汗岑岑道:“三姑娘自幼便与伯爷关系亲厚些。”   李长夙稍顿。   他没因林茂年的不配合而不悦,反倒因为对方这声“三姑娘”,觉得好似他人也只将她看作个单独的个体,不与任何人有关系,心中感到奇异的满意。   林皎月心中厌烦地遥看了眼堂屋,其实早在李长夙今日来的第一时间,她就恨不得撕烂他参与谋害了阆哥儿的伪善嘴脸。   可她办不到,只能摇摇头,平复好心情去了梅园。   祖父今日清早出院子,受了些风,这会儿正在被服侍着喝参汤。   林皎月闻到那参汤的味道便笑了:“这又是大姐姐今早特意替您熬的吧?”   祖父笑了:“你这鼻子,怎和猫儿似的。”   “那自然因为我同大姐姐一道熬过,”她故作邀功似的得意笑,“大姐姐放得什么药材,何时熬好,熬出来是什么味道,我都清楚着呢。”   林皎月又故作嗔怪,说大姐姐今早怎么都不等她来,自己先给祖父熬了,不行不行,她也要好好表现一番,   便叫小厮将碗拿给她,她亲自来喂祖父。   老爷子被她哄得笑出声,吴大夫中间过来一趟,见状也颇感欣慰。   是啊,心疾便该这么医,若总是心中怀揣着忧愁,哪怕是华佗在世,也治不好啊。   喝完参汤,南坪伯若有所思看着那空碗,便轻声问林皎月,她长姐在哪?   林皎月便回道,长姐送完阆哥儿便出门去看顾铺子了,再过片刻就会回来。   南坪伯点点头,沉默半晌,又吩咐道,叫柔儿回来后,莫要去堂屋了,直接来梅园同他说说话好了。   林皎月眼瞳微动,脑海中乱糟糟想过半晌,状若无意地笑问道:“祖父是知道今日来客了吗?”   南坪伯不知道林皎月与李长夙之间的深仇大恨,轻声咳了几下,淡声道:“嗯,宁王世子吧。”   重生一遭,教会林皎月最实用的,是她察言观色,洞察人心的本事。   祖父如今对李长夙的态度,与花朝节那日明显不同,林皎月几乎瞬息感知到差别。   她不动声色地点点头:“他来送阆哥儿出门的,这会儿正同大伯父在堂屋说话。”   南坪伯闭上眼,深叹了口气。   林皎月几乎可以确定,祖父已经知晓大伯父与宁王府的关系了!   想想也是,祖父虽说赋闲在家多年,可早年也是以一己之力撑起了整个府邸的南坪伯,在先帝时亦受重用,怎可能什么都感知不出呢?   更有甚者,祖父或许知晓得比自己更早,故而当日长姐因宣平侯世子的婚事闷闷不乐时,祖父才会同自己说,叫自己去多同长姐说说话,劝慰劝慰她。   因祖父早就知道,大伯父为攀上宁王府,不惜以家中后辈为踏板,抛弃了尊严与风骨,一心求荣。   所以,今生明明家中众人都没发生意外,但祖父的身子仍旧一日不如一日,前世更是知道了大伯参与了谋害亲侄之事,才怒火攻心,溘然长逝!   林皎月几乎维持不住平静,猝然落下滴眼泪来。   她的祖父一生克己奉公,在朝勤勉为官,告老后亲和慈爱,对晚辈无不关照,怎就偏偏遇上这些杀人诛心之事呢?   南坪伯见到小孙女儿一言不合突然哭起来,顿时愣了,忙不确定地问她,可是遇上了什么事。   林皎月擦着眼泪勉强笑回,   不是呀,是因为想到今日督公叫她早些回府,她不能多陪陪祖父,心里难过,在祖父心里都要被长姐比下去了呢。   南坪伯愕然片刻,提起来的紧张瞬间放下去,轻咳几声又没好气地咧咧,都嫁人的小姑娘了,怎得还如此黏着祖父!   可也就是嘴上说说,南坪伯心里终归十分受用,瞧瞧,那条疯狗如此宠爱他的小孙女儿,不过他的小孙女儿心中仍是最记挂他这个老人家的,   多好啊,   比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好得多啊。   这日上午,南坪伯喝了药,困意来的快,比往常更舒心地躺下休息了。   林皎月抹了抹眼角的泪,轻手轻脚走出了屋。   没曾想,刚刚走出梅园,迎面却撞上了李长夙。   “三姑娘。”李长夙似乎略有惊讶,但很快从容下来,轻轻唤了声。   林皎月却再作不出恭敬回应,甚至想将对方直接推进花园的湖中溺死!   可这里毕竟是南坪伯府,若是她举止不妥,怕会给祖父带来麻烦,于是只能忍耐下来,连多一嘴纠正对方该唤她顾夫人都懒得提。   “世子。”她垂眉藏起深仇血恨,声音又平又轻。   其实按说,宁王府的庶子和世子妃都折在了督公手中,宁王府对顾玄礼的人,态度不该多好,可李长夙见她娇柔乖顺的模样,心头不自觉软了几分。   况且,督公杀庶子,其中有他的手笔,他早就同林皎月表明过立场,故而督公找出了“幕后策划”除之后快,自己不能怪责她,   而世子妃……   李长夙顿了顿,只道:“听闻那日世子妃原本是想拖累你的,长夙在此……同三姑娘说声对不起了。”   林皎月心中宛若见鬼,   要什么对不起?   前世今生桩桩件件,是他一声虚情假意的对不起就能抵过的?   她很快朝后退了几步:“世子折煞妾身了,”   想了想,未免李长夙看出她显而易见的嫌恶,她又轻又快道,“不论如何,妾身的嫡姐已经故去了,前尘往事不该再提,就叫她泉下安息吧,妾身先行告退了。”   李长夙叫住她:“可长夙心中有亏,夜不能寐。”   林皎月略觉几分可笑,夜不能寐?   她如看个笑话一般,扭头看向对方。   “当日宁王府之事、令弟之事、以及中秋宫宴上的险些误伤,都叫长夙觉得对三姑娘,亏欠颇深,枉三姑娘以德报怨,还曾劝督公在宁王府意外之后手下留情,长夙却未能约束好世子妃……”   李长夙面目苍白,一身素白衬着憔悴面色,竟好似真有几分悔过之意。   可林皎月却听出其中门道——   好他个端方世子啊,宁王府的意外是嫡姐作恶,便不说了,后面两件事,当真没他的手笔在其中?   可眼下,他却将所有的错都推到了她嫡姐以及他王府的庶弟身上,叫已死之人担责背锅,成全他的清清白白,唯余所谓的心有亏欠。   该说不说,不愧是他李长夙,这丑恶的嘴脸,一如当初!   林皎月忍着恶心与恨意,缓缓露出个讥讽的笑,反问声又轻又柔:“那世子想当如何?”   李长夙正垂着眼帘作谦卑模样,自然错过了林皎月眼中一闪而过的讥讽,只听到她的声音软化不少,便道:“长夙不才,替父亲寻访名医时,找到了一位杏林圣手。”   原本林皎月对他要说什么不抱期待,可蓦然听到这番话,神色终归松动一瞬。   便见李长夙抬起眼眸,无限温情地看向她:“听闻南坪伯身体抱恙许久,若是三姑娘不嫌弃,可请那位大夫前来给南坪伯亦看看病情。”   前面的都是叫人心中厌烦的废话,唯有这句,恰好扎进了林皎月心里。   她怨憎这人,可若是对方真有能救祖父的法子,物尽其用才不枉将这人彻底利用干净。   可对方是李长夙,他当真会那么好心?   林皎月神色迟疑一瞬,抬起眼眸,倏然瞧见对方眼中温和柔软的笑意。   心尖蓦得一抖,最初那股古怪重新涌上来——   这人,该不会对自己,别有企图吧!?   林皎月愕然的表情落进李长夙眼中,更叫人沉沦于她的明艳与鲜活,   李长夙眼瞳微暗,想到若是他日顾玄礼倒台惨死,他不是不可以将她收于后院。   虽然她的身份再不能作他正妻,可他能将她安放于后院作贵妾,   她这般好看美艳,又楚楚动人,合该藏于金屋,不叫任何人窥探,只能被自己拥在怀抱中。   可现在,时候未到。   他笑起来,故作宽宏道:“我知三姑娘对南坪伯的病情尤为慎重,不若再多听我说几句。”   林皎月看他不语。   “那位大夫曾是宫中太医院出身,后来投身行伍间,给边关的将士们作随行军医,医术与医德皆高超,所以近来得知他所在的大军要拔营回京,他提前些日子回来了,我才立刻相邀对方前来王府,我父宁王服用了他开出来的方子,身子也确实有所好转,”   李长夙顿了顿,故作随意道,   “若是三姑娘仍不放心,还有一法——我给出对方如今所住的地址,再附上我宁王府的推荐信,您自己决断,是叫伯府去相邀,或是再保险些,请督公去会一会究竟。”   他自信满满,这份好意,林皎月绝对不忍错过,而只要她接下了这份好意,便是再度欠了他一个人情,届时在顾玄礼面前或隐瞒或美言,对他而言都不是坏事。   林皎月如他所想,心中确实有些纷乱,倒不是害怕欠他人情,   在林皎月心中,和这畜生一样的人来往,根本不必用常理来衡量情谊,   她只是在怀疑,李长夙究竟是对她别有企图,还是想借她为踏板,想攀上顾玄礼,利用顾玄礼呢?   若是前者,她尚能自行决断,可若是李长夙要利用顾玄礼,她,她定要狠狠叫这人吃苦头!   她尚想温暖,想拉回正道的人,怎能再被李长夙当刀子使!   林皎月烦闷不已,却故作平静地点点头:“妾身知道了,世子可否告知那位大夫名讳,妾身也好再去打探打探再作决断。”   李长夙笑了笑:“那位大夫姓齐名恒,就住永乐坊长宁巷。”   林皎月微微一顿,随即觉得,应当不至于那般巧合。   可翌日,当她心有所想,恰巧绕到长宁巷附近时,便瞧到那位在督公府里见过的齐大夫,正打着哈欠从一座小院里走出来,小院门口停放着的是宁王府的马车。   林皎月顿了顿,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缓缓浮出心潮。   现如今仍在边关,但即将回京的大军,只有镇国军,那么那位齐大夫,便是镇国军的军医,是陆远的人!   林皎月顿时一惊,赶忙让车夫调转马头,去厂卫司!   她不清楚督公知不知道这人的身份,但不论如何,她得将自己所猜到的告诉督公才是。   镇国军都是骁勇善战的将士,陆将军也是忠心耿耿的大好人,可她的夫君,亦……亦能回头呀。   出乎林皎月的意料,去到厂卫司后,厂卫们见她,毕恭毕敬不假,却道,督公今日该是去南坪伯府了啊。   林皎月蓦然一顿。   督公今日去伯府了?他去伯府作甚?   昨日回府,倒是听说督公今晨有要事,难道牵扯甚广,波及了伯府?   她突然有些担心。   回到伯府,却是没听见督公来过的消息,只有沈姨娘见她回来了,满脸欣喜:   “昨夜今早都忘了同你说,快来快来。”   林皎月不明其意,便跟着母亲暂且先去了屋里。   直到见到沈姨娘又拿出个造型奇特的小玩意儿,悄声说:   “伯爷这病得长期休养,一时三刻好不了,你总这么长留伯府,母亲实在担心督公不悦,幸好,上次说还有个没做完的小东西给送来了——”   沈姨娘将那东西往她怀里一塞:“今晚回去就用上!”   作者有话说:   沈姨娘:阴谋阳谋管家管账是办不到的,只能撮合撮合女儿女婿来维持生活的样子 第56章 男人   沈姨娘不像林皎月有过前世, 她不知道公爹的病后面会严重到威胁生命,只当安心休养些时日便会好起来,故而并未太悲伤, 心中还记挂女儿的事。   林皎月蓦然被塞了这么个东西, 脑海中原本的担忧、不安,全短暂被此带来得强大震撼给清空了。   若说原先沈姨娘带去督公府里的,还是些女子日常也可独自玩乐的小玩意儿, 刚刚那盒子里的, 便是个叫人看了害怕, 只想赶紧闭上眼的大家伙……   天地良心, 活了两辈子,这是林皎月头一次如此直面这般造型逼真的玩具, 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一言难尽地将锦盒盖上,想还给母亲。   “忙, 忙得很, 女儿顾不上这些。”   她磕磕绊绊道, 却架不住沈姨娘苦口婆心:“为娘也没叫你一定要用上,不是先前那些你与督公也用着不错么,这东西,若是督公不喜,你也就不必当着他的面提了, 但你……”   沈姨娘顿了顿,压低了声音同她道,女子出嫁, 若是从夫婿那儿体会不到那档子乐趣, 就自己给自己找呀。   林皎月哑口无言, 原先为了敷衍母亲,她胡诌那些东西确实调剂了她与督公的感情。   因着沈姨娘为她也费了不少心思,私下打听了不少宦官们的私密事,得知宦官虽身子残缺,可反而性致在压抑中愈发蓬勃,多会使用些道具来满足自己,为了不叫她被动,沈姨娘才提前给她准备了这些。   可天地良心,顾玄礼在这事上最爱,最爱用手用口,自己便将那些东西藏得更死了,直接收在了她柜架的最里间。   他不想法子折腾自己,自己干嘛还主动自讨苦吃!   林皎月缓过来后,实在没心思同母亲掰扯这些玩意儿,也不拂母亲好意,只将那东西宛若烫手山芋般胡乱塞进袖中,想着回府继续藏起来。   沈姨娘也回过神:“你匆匆忙忙回来,是出什么事儿了吗?”   没等林皎月回话,门房匆匆传报——   “督,督公到!”   母女俩正走到堂屋前,沈姨娘闻言,险些膝盖一软瘫坐下去。   别看她对着女儿头头是道,对如何稳固这夫妻生活如数家珍,可真对上那个女婿,她只想立刻奔回小院。   可惜,周氏疯了无法待客,今早大伯也进宫当差了,大姑娘再能帮着她执掌中馈,一个未出阁的女子,也不能替她出面待客。   傻眼了,那可是,可是督公啊!   幸好林皎月今日还在府中,眼见母亲有几分怯场,很快将她搀扶好,可她心里同样咯噔,想着果然来了。   她倒不像旁人一样惧怕,而是忍不住替他担忧——   是什么事,才叫顾玄礼如此匆忙赶来伯府,而非私下同自己交代?   不等母女俩都做好心里准备,那头戴乌纱冠,一身黑金色锦绣曳撒,腰系金鱼袋与御赐长刀的厂卫司督公,在厂卫们的簇拥下,迤迤然踏进了院中。   伯府的下人们心中多少知晓,这位九千岁是他们府里三姑娘的夫婿,算得上府里的姑爷,可谁也不敢造次。   毕竟,这位姑爷头一次来府,将二姑娘踹进了湖,   第二次来府,将周氏吓厥了过去,   之后,又手刃了二姑娘的王府小叔子,在宫里亲手掐死了二姑娘。   这是对方第三次来,看起来,也不太像作客的。   可厂卫们气势汹汹涌进屋院,下人们避都没机会避让,各个苦不堪言地瑟缩在角落里,眼睁睁瞧见这位九千岁一步一步,走向他们沈姨娘和三姑娘。   林皎月才想起,对方今日曳撒外披着的,是她在边角亲手绣了小月牙,又在今早亲自给他披上的披风,瞧着对方俊美面容上的散漫矜贵神色,心中突然升起股奇异的念头。   这样一个威风的人,竟真是她的夫君呢。   没等她启头,沈姨娘终是暂且压倒了心底的恐惧,顾玄礼才刚站定,她便僵硬地将林皎月往自己身后拉了拉,对着顾玄礼作出个苦笑:   “不知府中哪位不慎惹到了督公,妾身,妾身先给督公赔个不是……”   她挡住林皎月的动作,分明是以为女儿惹了督公,她再害怕也得护着啊!   怪不得刚刚月儿回来神色就不太对,沈姨娘后悔当时竟没猜到,耽搁了女儿避让的机会。   林皎月顿了顿,猜到了母亲的意图,微微讶异:“母亲……”   “母亲在说话,你,你先等等,”沈姨娘哆嗦拍了把她的手背,重新看向顾玄礼,“若是府中有什么错漏,也请,请督公,大人不记小人过……”   在后院被磋磨了十几年的姨娘,头一次如此大胆地打算维护自己的女儿,可她仍旧胆小,这会儿都不敢戳破,督公今日来找麻烦的就是她的月儿。   顾玄礼也终于明白过来对方所想,沉默许久,突然嗤声一笑:“咱家这岳母,在说什么呢?咱家什么时候说是来问罪的了?”   厂卫们私下面面相觑,暗叹督公问得好过分,任谁瞧见他突临,不觉得是来问罪抄家的?   沈姨娘被这声岳母叫得受宠若惊,半晌才支支吾吾:“不是督公说的,只在进宫和抄家的时候,走正门吗?”   顾玄礼难得沉默。   回门那日戏谑周氏的言论,被他这胆小的丈母娘奉为真理了。   没等顾玄礼反驳,林皎月终是忍不住,当着所有人的面,噗嗤轻轻笑出了声。   可很快她觉得这样不好,此时笑了,不是败了督公的面子吗,不够端庄,连忙收敛神色,将眼垂得低低的。   顾玄礼饱含深意地朝她看过一眼,随即淡淡道:“岳母多虑了,咱家今日若不走正门,是担不了护送职责的。”   闻言,沈姨娘和林皎月皆是一愣。   “咱家听闻南坪伯病重,恰逢京中来了名医,今日一早便去将人请来伯府,叫人给伯爷看看。”   林皎月一愣,随着顾玄礼说完,梅九从外面将颤颤巍巍的齐大夫扶下马车。   所以他带着这么些厂卫,是因为半路截宁王府的人,得有气势?   那齐大夫边走边骂:“顾玄礼,你简直无法无天!哪有请人这么请的!”   不是那日林皎月在督公府门前见过的老者,又是谁!?   林皎月见过齐大夫后,立刻朝顾玄礼看去,便见这位无法无天的权宦轻轻一哂,微挑的凤目如同特意从林皎月这头勾过一般,慢吞吞看向老人家:   “晓得了,下次咱家趁夜将您用铺盖卷过来,保准让您享受秀女受宠的体面。”   齐大夫和沈姨娘一道按住自己的人中,险些当场厥过去,林皎月却有几分茫然地攥紧了衣袖,不知该作出怎样表情。   但终归齐大夫医术高超,林皎月心知肚明,加上吴大夫每日晌午都会来给祖父检查一遍身子,今日恰好撞见,两个太医院出身的老大夫老友重逢,激动碰头,吴大夫立刻拉着齐大夫一道去了梅园。   沈姨娘至今还有些惊疑不定,所以今日督公不是来兴师问罪,不是来抄家的,而是来替她的月儿,给祖父找大夫的!   反应过来后,沈姨娘喜出望外,哪怕再害怕顾玄礼,这份恐惧也被冲淡三分。   “是妾身唐突了,督公,督公日理万机,还记着咱么伯府的事儿,妾身感激不尽,快,快些进屋喝口水……”   顾玄礼神色淡淡:“多谢岳母好意,咱家这就要走了。”   可说是要走,眼神却直勾勾落到了他小夫人的身上。   沈姨娘也是同夫婿相爱过的,见状还有什么不明白?心中顿时更放心,又高兴,便借口既然督公还有事,自己就不耽搁了,叫月儿快去送送姑爷。   她小心翼翼,头一次用姑爷来称呼顾玄礼,见对方眼眸低垂着,好似当真没有不悦,高兴地简直要拍手掌,林皎月跟着顾玄礼走出去前,沈姨娘还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她的袖子。   那袖子里藏了什么,母女俩心知肚明,林皎月纵使还揣着心事,蓦然被提点,仍旧忍不住红了脸。   她小步跟上顾玄礼,在众人眼中,一袭藕粉色袄裙的小姑娘奔向那一身黑衣的恶鬼,将手送进对方杀惯了人的掌中。   顾玄礼反手将她的手握得极紧。   梅九看了眼,伸手招了招,将蕃子们先带走,留二人独处。   顾玄礼啧了一声,发觉梅九连马车都给自己留下了,不由感叹,自己真是会□□人,来自己身边几年,这二愣子越发会来事儿了。   刚进马车,林皎月便迫不及待地将昨日李长夙同自己说的全然吐露,加上猜测,急急道:   “您不能再用那位大夫了,他哪怕和宁王府无关,也必然同镇国军有关,咱们收留一个乘风已经很了不得了,怎能总放这么多危险的人在您身边?”   顾玄礼讶异地挑了挑眉,失笑:“夫人,你知不知道在旁人眼中,咱家才是那个十恶不赦的?”   林皎月顿了顿,手指紧紧扣住衣袖边的线结,声音略低:“可,可浪子回头……金不换啊。”   顾玄礼莞尔,虽说心里觉得这说法十分妄想,却没反驳她,而是将话题引到了另一边。   他慢吞吞将林皎月自己抠得泛红的手指攥出来,慢慢揉拨了会儿:   “咱家倒是想问问,夫人既然昨日就被宁王世子告知了这事儿,为何昨晚没和咱家说呢?”   他的指尖冰凉,拨动林皎月手指的动作又轻又慢,看起来一点儿都没生气呢。   许是林皎月的心思还放在齐大夫的身份上,一时没领悟顾玄礼语气中的微妙,忍着指尖酥酥麻麻的触感,小声道:   “因为我担心是自己想多了,万一误会了提前说出来,惹您也跟着多虑,会耽搁了您的事,所以才想着等我先确认一遍,再来告诉您。”   言罢,她想到为自己证明,急忙抬起头:“若您不信,可以去问问厂卫司的人,我今早瞧见齐大夫出门后确实被宁王府的马车接走了,立刻就去厂卫司找您了……”   喋喋不休不止,才发觉,顾玄礼漆黑的眼瞳轻轻眯着,以一副熟悉且危险的状态慢吞吞打量着她。   林皎月愣了愣,这种模样……   是他往常在床榻上,发现自己想睡觉,故意喊累骗人,斟酌如何再狠狠惩罚她时,才会露出来的!   可她没有说谎呀!   手指连同整条手臂被抬起到马车的车壁上,皓腕如霜,簌簌颤落。   “督公……”   马车一阵微晃后,低泣的声音终于压抑不住,也如同被霜雪累压得花苞,不堪重负,盈盈发抖。   九千岁的声音低哑而醉人:“嘘,夫人小点声,咱们在伯府外头,谁知道会不会有人听着声儿来掀车帘呢。”   林皎月险些被吓得流泪,怔愣不已地抬眸凝望他,好似难以置信两人都这么好了,他居然还要如此欺负她。   顾玄礼顿了顿,纳闷她原先敢用钗子扎男人的胆子去哪儿了。   不好玩,瞧她被吓得失神,他也觉得不舒服,一贯波澜不惊的心脏像被用软鞭抽了一道,微微的酸麻伴着刺痛。   于是他低叹一声,俯身轻轻舔舐得她颤抖:“好了,咱家骗夫人的,马车上挂了厂卫司的旗,哪怕你在里头唱歌跳舞也没人敢进来——”   他顿了顿,向上探身,将她的泪水啄去,“明明是夫人先叫咱家不高兴的。”   最后反而吓都吓不得,立刻就要他哄回来。   何况,这种程度哪算得上吓,磨人的小妖精,说得就是这样吧。   林皎月小口喘着气,终于后知后觉,或许他的不高兴,是因为自己同李长夙说话了没告诉他,而不是因着他们谈话的内容。   顾玄礼垂着眼,神色散漫地替她整理好衣着,没等他将她的裙带重新系上,林皎月终于伸出手,将他冰冷的手掌重新握回来:   “可是,我最喜欢您啦,能不能看在这个份上,不生气了呀。”   她的声音还带着些许无力,但甜的威力没有丁点儿衰减,顾玄礼心口上那道酸麻刺痛像被敷了伤药和棉纱,极速地愈合着。   林皎月借着他手臂的力气慢吞吞撑起身,轻轻抱住他的腰,故作不明道:“李长夙是坏人,我讨厌他,他的话我一丁点儿都不信,所以才想着弄清楚再来问您,”   随即,林皎月不知想到了什么,竟开心地笑了出来,眼见顾玄礼又要再眯眼,她赶忙撑着微微发酸的双腿攀上他的肩,   “您怎么这么聪明,我正烦恼怎么将齐大夫请过来还不用欠李长夙人情呢,他若是今日知道人被您……请过来,必然肺都要气炸了。”   顾玄礼啧了声,他当然聪明,如此大张旗鼓地事后抢人,不仅化解了小夫人的困境,更叫人觉得,他是在宁王府动作后才得知有齐大夫这号人,叫旁人窥不出一丁点儿他与镇国军的猫腻。   他懒洋洋抬眸:“夫人在哄咱家?”   林皎月撇了撇嘴,伸手捧住他的脸颊,将他薄削的唇微微挤了挤,不想听他破坏气氛。   她都瞧出他吃醋,哄过,这死太监明明也已经受用了,嘴却总是这么硬。   那她说正事好了,她强行将话题扭回来,追问顾玄礼,他将齐大夫截回伯府,想必是不担心宁王府了,但……对方毕竟是镇国军的人,继续给督公瞧病,当真无事吗?   顾玄礼挑眉瞧着她,没说话。   林皎月皱眉,心中的担忧渐深,终于问出了心底里的问题——   “他给您开得两副药……究竟是什么药?”   顾玄礼眼中瞳光微动,意识到林皎月已经窥出细则了。   马车中的气氛似乎也随之凝滞一瞬,林皎月略有几分不安,害怕自己此刻仍没有问出这问题的资格,便见顾玄礼平静着面容,抬手将她手腕握住,缓缓拉下来——   不等他张口,刚刚胡闹到现在,一直藏在袖囊中的锦盒终于松动,啪嗒一声,落到了林皎月粉嫩的裙布上。   锦盒卡扣被撞开的声音颇为清晰清脆,引得两人同时被引去一探究竟。   那东西从锦盒里掉出来了,   林皎月脑袋一片空白。   顾玄礼亦难得哑然,盯着那东西看了许久,从未有过的复杂神色随之纷呈渐次染上他俊美的脸颊。   沉默,是今早的马车内一景。   林皎月猝然反应过来,刚要将东西重新收起藏好,不能再这么大咧咧摆放了,顾玄礼快她一步,提起了那东西——   “督公!!!”   林皎月哑声低叫,那真是,真是……脏了他的手!   顾玄礼神色微妙,竟一时让林皎月看不出,他是生气了,还是在琢磨什么别的。   半晌,顾玄礼点点头:“夫人,挺会玩儿。”   林皎月的脸如同在灶上被烹了一晚的锅炉,真个身子都跟着发起烫:   “不是,不是的,这是母亲给的,她今早刚刚硬塞给我的,我都说不要了……”   “为何不要,夫人不喜欢?”顾玄礼眯起眼,笑得有几分危险,   “按说咱家没能给夫人这种乐子,夫人自己找找,也合情合理。”   林皎月欲哭无泪,他嘴上说着合情合理,可这东西暴露得如此仓促,一点儿没给他情有可原的缓冲,虽说他此刻看起来不似不喜,不似被刺激了,但自己大概还是要遭殃。   她艰难道:“就,就不是非得,用,这,这个啊……母亲先,先前也给了很多,可我,不,不喜欢……”   这种事,憋屈得林皎月语无伦次,乱了心神,什么话都吐出去,才后知后觉意识到更完蛋了。   顾玄礼感叹不已:“还有很多,啧,倒是咱家失职,竟没发现。”   他将那东西攥在手里把玩了一阵,眸色漆如深夜。   林皎月根本没眼看,他那么好看的手,干嘛,干嘛握着这东西!   她要去抢回来,顾玄礼啧啧拦住:“怕咱家抢了你的宝贝?”   “督公!”   林皎月气急了,再顾不上马车还停靠在伯府门外,觉得这人太可恶了,像才入学堂只会欺负前排女同窗的恶童一样!   顾玄礼这才深深看她一眼,将那东西收回了自己袖中。   “没收了。”   林皎月愣神。   顾玄礼轻踹了脚她的浑圆:“夫人不是最孝顺了?还不回去看顾南坪伯?”   林皎月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他哪儿来的脸,前头还因这档子事捉弄她,这会儿居然一本正经叫她回去看顾祖父!   “您把东西还我。”她闷闷地瞪他。   顾玄礼咧开白牙:“不行,咱家怕夫人坏了孝道,白日自己一个人在伯府偷着乐,晚上回府再还你。”   林皎月:“……”   有病!她险些被气哭!   顾玄礼倒是没管因这点小事就要被气哭的小夫人,他还没动手抽她屁股呢,不论这玩意儿用还是不用——   起码得叫他知道吧?   藏着算什么?   怕伤了他的自尊心,只字不提吗?   顾玄礼咬牙的神色渐渐平静些许,目送小夫人气鼓鼓回了伯府后,他伫立许久,没再回厂卫司,而是回了督公府。   对于夫人不在,督公居然白日回府的行径,府中下人皆颇为好奇。   “督公是在找什么,可要老奴帮忙?”   孙嬷嬷见督公回府后就进了屋,好似漫无目地翻箱倒柜,实在不放心,站在门口敲了敲门。   半晌,传来督公微微低哑的声音:“不用。”   屋里的顾玄礼,手中提着翻出来的小铃铛,眸色渐深。   他还在宫里当差时,听过找对食的内宦们讨论,这些个东西要如何用。   可这些小东西看起来澄亮崭新,甚至有些保护包装得纸包都没拆,确实如她所言,全都没用过。   手指动了动,随着指骨的泛白,小铃铛发出清脆的鸣响,似乎已经勾勒出最旖旎迷人的场景。   顾玄礼将这铃铛握于掌间,牢牢握紧。   他的呼吸渐哑,却沉。   小夫人确该享受这样的快乐,甚至该有更快乐的,可他,如何给?   他目光晦涩,恍然发觉满室的药味已将自己包围,小夫人今日还在马车里问他了,那两副药,究竟是什么药。   一副是让他历九死犹可苟活的热药,   另一副,是能压着他狂躁的疯病,亦叫他绝情寡欲,连男人都当不了的冷药。   十四岁踏上报仇之路,从净身入安王府开始,操刀的老师父承过他父亲的情,给他留了丝希望,   可老师父大概没想到,他感激这丝希望不假,因为身体未受大难,便可继续习武练功,但他回头却亲自求了齐大夫,给他找来了这味冷药。   他不能有胡须,不能变声明显,身体不能有任何不该有的动静,他是奔着报仇去的,从王府到入宫闱,哪怕现如今一人之下,盯着他的人犹如过江之鲫,他的疯病仍时不时就会发作,   他每一步都在钢索利刃上,丁点儿疏漏都不能有。   可以不当男人,可以承受千人指万人骂死阉狗,但他要活下来,活着将他的仇人们亲手千刀万剐,才得瞑目。 第57章 挣扎   得知齐大夫在半道上被厂卫司给“请”走了, 李长夙脸色霎时变得极为难看。   “这可如何是好,齐大夫妙手回春,本还想着今日叫他看看, 可要再改改王爷的药方呢!”   宁王妃急不可耐, 拍着桌子哀叹不止。   李长夙亦沉默许久,他怒的倒不是大夫没了,因为宁王这遭也不过因为府中连损两名晚辈, 心气不顺急火攻心罢了。   他父亲身子一贯健壮, 同南坪伯那种风烛残年的老人不同, 故而这病来得猛, 但去得也快,哪怕不是齐大夫来看病, 静心休养段时间也会好起来,   他去请齐大夫,不过是为了应证自己纯孝的美名。   气的是, 他宽宏大量, 不计较顾玄礼杀他妻子, 反而找到名头可以向督公府示好,顾玄礼竟直接斩断了他的精妙算计,将这条路给堵死了!   对方究竟是恣意妄为惯了,还是察觉了他的心思,直接掀翻了这牌桌呢?   李长夙越发觉得不妥, 长久而来的温缓态度才叫林皎月好似渐渐软化,可顾玄礼宛若只驯不熟的疯狗,屡屡坏他好事, 他当真能得偿所愿吗?   李长夙的瞳光一点一点幽暗下去。   半晌, 他轻轻吩咐下人, 有请父亲先前最信赖的几位大人入府一聚。   南坪伯府内,众人一早经了番乌龙,这会儿倒是各个喜笑颜开。   齐大夫的医术果真名不虚传,给祖父望闻问切几遭后,很快同吴大夫一道列出了几条新的医治法子,连药方都跟着改进了些。   “甚好,甚好!”   吴大夫将药方来回琢磨几遍,连连感叹伯爷的病这番必能好得更快些,阿环和府里的下人都跟着高兴起来。   沈姨娘激动地去遣人安排熬新药,林妙柔想了想,跟过去想一同熟悉熟悉这药,留下林皎月同两位老大夫一道在梅园的厅堂中相谈。   “当年从太医院出来,我还以为你打算同我一样养老赋闲了呢,没想你竟去了军中,一去就是这么些年,可医术倒是越发炉火纯青了。”   吴大夫连声啧啧,与老友重逢后又能一起探讨医术,心中自是无限欣喜。   齐大夫哈哈摆手:“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军汉多伤病,这些年也差点把我这把老骨头给累散架哦。”   两人你来我往,林皎月静默无声地立在一旁,心中本还因和顾玄礼在府外闹腾过一遭,波澜起伏着难以平息,听闻到这儿,便强行按捺下情绪,不动声色看向这两人。   吴大夫还未察觉,捻着胡须回忆:“我想想,你当年是去的哪儿来着,嗯……你跟着镇国公府的那位大爷,哦,后面去了西北的镇国军驻地是吧!”   老大夫一心钻研医术,心思透彻得很,几乎没想太多,有心人听来,却是心中轰隆隆雷动。   齐大夫点点头,目光似乎从一旁的林皎月身上掠过,笑眯眯道:“不错,陆将军不日也要启程归京,大军拔营少不得拖沓,我挂念家中小子们,提前轻车从简回来了。”   两个老大夫又感叹许久。   林皎月却觉得,对方这话,好似是特意说给自己听的。   先前还担心齐大夫是陆将军的人,担心他对督公会有不利,如今同对方接触,她反倒有几分微妙感觉,总觉得这位老大夫好似没有恶意,瞧自己的眼神,说话的语气,甚至带了抹难易察觉的慈爱。   她有些想不通……   难道对方是督公的内线,所以督公反应平平,齐大夫自己也十分自然?   想不明白,送走两位大夫后,林皎月索性先去照看好祖父,等晚上回去……晚上也不想回去了,救命啊老天爷。   林皎月苦歪歪着脸,倒是恰遇上祖父醒过来。   她便赶紧将窘迫心事藏好,随口同祖父说了几句府内近日事宜,以及齐大夫所来之事。   没想祖父会抓重点,听闻后略微思忖,才迟疑着问她:“人是顾玄礼请来的?”   林皎月乖巧笑答:“可不是嘛,月儿都不知道原来京中还有这号人物,督公倒是很为您着想呢~”   “瞎扯八道,”南坪伯笑她一声,“顾玄礼能为我这老头子着想?我看,他是为了叫你高兴,才做得这种荒唐事。”   一个厂卫司的督公,不上朝不抄家,去人大夫家门口把人劫过来,叫南坪伯想骂两句不成体统都骂不出来,反倒觉得有几分荒诞好笑。   林皎月理所当然地接话:“可我高兴了,祖父自然也会高兴啊,左右结果是一致的,何必在意中间的弯弯绕绕呢?”   南坪伯微微一顿。   林皎月搬来个小木凳,笑吟吟地坐下来:“祖父您知不知道,外头还有人说,月儿嫁了督公,也跟着变得无法无天了起来?”   南坪伯分出精力皱起眉:“何人如此说你?你怎就无法无天了?”   “他们说,嫁做人妇的女子,就该在家中相夫教子,和作姑娘时一样守规矩,可月儿嫁了督公,不会有子嗣,便不管不顾地日日出门,简直不成体统呢。”   南坪伯眉头一跳,突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刀没割在自己身上,谁都能指着旁人家的女子说三从四德,可他这般弥留之际的老人,哪能不想要孙女儿留在身边多说说话呢?   那是说一句就少一句,可确实也是,人言可畏啊。   “哪里不该了呢?连督公都没说什么,甚至怕月儿伤心,费了心思请来大夫,可不就证明他支持月儿的所为吗?”   林皎月看出祖父的顾虑,便也不卖关子,直言不讳。   说来确是不合规矩,当世没有姑娘家嫁人出门了还能如此恣意妄为,可这份体面,是顾玄礼亲口允她的,旁人道他无法无天不成体统,可林皎月却觉得,这般不守体统,反倒给了她最喜爱的自由自在。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呀。   南坪伯一时没想通,被她说愣了神。   林皎月继续告诉祖父,起初她还未回伯府侍疾,在督公身旁愁眉不展,亦是督公提点她,不要为尚未发生的事忧愁,左右祖父如今还在医治,大夫也未下定论,她就该高高兴兴地心怀期待,   因为只要人还在,就是这世上最叫人高兴的事。   南坪伯顿了顿,难以置信,那种煞神,竟能开导他的月儿如此温柔的话来,这一定是月儿美化加工过的!   可这般偏见,却敌不过如今看到乖孙女确实过得越发好了,一个人的眼睛里露出的温情,是骗不了人的。   南坪伯感叹了半晌,不知想了多少,最终长长吁出口气,同林皎月道他知道了,嗔骂这小丫头大晌午的像个小鹊儿一般叽叽喳喳个不停。   林皎月笑着离开梅园,遇上了中午回府的林茂年,急匆匆与她迎头碰上。   林茂年见到林皎月,这些日子以来的忍让好似终于渐渐维持不住,驻足便低斥她:“今早顾玄礼来府上,你光看着,怎也不遣人去宫里叫我一声!”   “而且那大夫,又是他从哪儿劫来的?人家哪怕医术高超,心中能心甘情愿替一个如此粗俗的人做事吗,若是他有心治坏你的祖父该如何……”   不等林茂年继续气骂,林皎月淡声止住他:“大伯息怒,这位齐大夫的医德医术皆超然,还是宁王世子殿下同侄女引荐的。”   林茂年的未尽之言卡在喉咙里,一时间神色精彩。   林皎月又道:“只是世子言道,这位大夫如今正在替宁王殿下看病,月儿想到若要请来,少不得要欠他们府上一份人情,便稍作犹豫,没立刻付诸实施,反而是督公体恤侄女孝心,一早便将大夫请到了伯府罢了。”   她轻描淡写,却叫林茂年听出,李长夙结识了名医,却以此为饵,要林皎月乃至南坪伯府先低一头,欠宁王府一份人情才肯出手相助!   他心中悲不自禁,又夹杂着说不清的懊恼,无怪当日去宁王府想求世子请大夫替父亲看病,连个看门小童都敢对他不假辞色,原是世子本就没那么简单便打算施以援手。   那这一路相辅,究竟是对,还是错……   林皎月冷眼看着这位伯父,心中亦冷笑连连。   但如今祖父身子抱恙,府中不能再生事端,她不得不暂且按捺情绪,清声道:“至于齐大夫的医术,大伯若是实在不放心,大可以再去问问吴大夫,他长年给祖父治病,对祖父的身体情况最为了解,侄女也不多说了,先行告退。”   她敷衍地行了个礼便快步离开,徒剩林茂年站在回廊下,任由后背被晌午的暖阳拂照,心中一阵冷来一阵热,备受煎熬。   许久,他才微微晃动了动身子,抬头看向前方不远的梅园。   今日阳光晴好,无风无云,下人恰好将南坪伯扶出屋晒晒太阳,林茂年瞧见,忍不住热泪盈眶。   他便想过去,同父亲说说话。   那日,府中下人被林家大爷吩咐站在院外候着,见到大爷亲自扶着老伯爷在园子里慢慢散心,中途不知说了什么,一贯严肃刻板的大爷泣泪连连,老伯爷闭目叹息,长长不止。   林皎月用过午饭后,面上不显,却急急忙忙回了洒金巷。   她急着赶回先将那些东西全找出来扔掉,免得督公瞧见,又是一顿怪里怪气。   进了府,气氛倒是一如既往的平和,这些日子顾玄礼脾性略有收敛,极少发疯,下人们也乐见主子宽厚,有条不紊地在府中忙来忙去。   府中已有好些棵桂树开了花,风过之处皆留余香,小珍珠不喜欢这味道,哪个院子的花开了它就避开哪个院子,听见林皎月回来的动静,呲溜窜出来扒拉她的衣角讨抱抱。   林皎月心中和煦安定,放缓了脚步,俯身抱起这绵软的小宝贝,轻轻走回主屋——   一炷香后,小珍珠被一声惊叫吓窜出去,林皎月也脸色苍白地从屋里跑出来,恰好见着孙嬷嬷,抓住人问:   “孙嬷嬷,你可见到我柜子里……你可见到有人进主屋翻弄我柜架了?”   她抬手指向屋内,孙嬷嬷伸长脖子看了眼,点头乐呵呵道:“瞧见了,督公上午回来一趟开了橱门。”   林皎月那一瞬间觉得,自己的表情必然已经控制不住,极其扭曲!   她茫然地放下手:“这样……那,那督公人去哪儿了呀?”   “回厂卫司了吧,老奴瞧梅掌班后面也回来了一趟,替督公拿了包药,说是一道回去了。”   林皎月便点点头,故作镇定地回了屋。   她进屋后再度看向那空了一块的柜架深处,明白所过之境寸草不生的顾督公一定把她的秘密全带走了,指不定当时如何咬牙切齿,如何冷笑连连,甚至把这些东西如何用在她身上都想通了十八遍。   林皎月顿时脑海里什么都想不到了,什么李长夙,什么大伯,什么陆将军,全没了,只有那人上午将自己压在马车中,胡作非为时的阵阵低沉呼吸。   等到傍晚,顾玄礼还未回府,林皎月终于有些坐不住。   她请孙嬷嬷叫厨房做了几道顾玄礼爱吃的菜,食龛小心盛放好,随自己一道去了厂卫司。   这事不论怎么说,是自己隐瞒在先,他若真不高兴了……也,也不能全然怪他,她去哄哄,也,也是理所当然的。   林皎月无数次在心里为自己的主动加油打气,却仍止不住拎着食龛下马车时,小腿肚子都抖到抽筋。   前面带路的蕃子斜光瞥见,犹豫许久,脚步微缓,侧身道:“夫人这拎得若是太重了,不若交给属下吧。”   林皎月倔强地摇摇头:“我可以。”   幸好我可以只有三个字,没叫人听出她的哆哆嗦嗦,反有一股大义凛然。   蕃子便不再说什么了,只在心里想,督公的夫人,果真,铿锵不屈!   从侧门直进了顾玄礼的办事间,那间装扮简素的小屋子,若非摆放了桌椅纸笔,看起来同刑房也无什区别。   蕃子将人带到,躬身告退,替她关好屋门。   林皎月这才松了口气,打算慢慢等顾玄礼过来,径自将食龛提到了侧间,里头有一张略大些的圆桌,能将她带来的饭菜都摆上。   她才哼哧哼哧将食龛提上去,侧目一瞥,瞧见了碗泛着琥珀光的药,   药汁上没热气盘旋,似乎已经放冷了。   *   顾玄礼从府邸回厂卫司后,确实被琐事绊住脚了。   因他得到消息,京中突然有人马出动,目标是瑞王从江南带回来的人质。   他登时血色弥布眼底,啧啧道,这可不行啊。   该是瑞王亲自带到他面前的人,怎能假借旁人之手?   他都揣测好了,瑞王这些日子应当在好声相劝对方,劝对方不要害怕,大胆将自己的身世抖出来,然后借着天子一怒,顺势砍下自己的狗头。   故事该这么写才对,所以他本想立刻冲出去,将那些人一个个剥皮抽筋以儆效尤,   可蓦然想起,小夫人泪光盈盈地求他,别轻易杀人了。   他一口白牙几乎要咬断,为了保持理智,捂着脑袋干脆蹲坐进了厂卫司的水牢里,任凭梅九在外如何唤他赶紧出来,他听不清,也不想听,浑身肌肉紧绷,动也不动。   他只哑声吩咐梅九,那些个人,能吓回去的全给他吓回去,不要赏命不要命。   梅九无法,只好领命出发。   下完命令,顾玄礼又十分耻笑自己这样软耳根,他的小夫人背着他藏了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小东西,他合该将她也狠狠罚一顿才是。   将她按在桌上,榻上,将她按在一切能盛放她柔软身段的地方,让她弯着腰,翘起浑圆,哪怕自己不能像个正常男人,也能叫她红着眼连连啜泣求饶……   只有想着这些,才得以叫顾玄礼脑海中那毁天灭地的狂躁渐渐平息,化作另一股欲。   中途,似乎又有人来请他,可他什么都听不见,只混乱地想着,今晚,今晚回去就弄哭她。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阴鸷着脸从水牢里出来,用干净水将自己重新冲洗了一遍。   然而,当他浑身湿漉漉推开办事间的门,打算先换一套干燥的衣服再回府时,蓦然察觉到屋内有人。   他眼中血意一闪而过,拔刀迈进里间。   可出乎意料,不是心思诡谲的钉子,而是他的小夫人,一脸诧异地捧着碗……   他化成灰也能嗅出碗里的是哪副药,   手中长刀砰然落地。   顾玄礼几乎下意识就冲了过去,想也不想一把将她捧在手中、凑在口边的药碗打翻在地。   “林皎皎!你想死是不是!!!”   他难得如此激动且高亢地质问责骂她,以至于那声音听起来有些许尖锐,和难以察觉的颤抖。   她知不知道这药有多厉害!   他一个青壮男子尚且会被克制脾性,甚至连身体的反应都能被压抑,她一个弱女子,每次葵水来了都会疼哭,真喝了这个,焉有命在?   药碗碎裂在地,炸成一滩,林皎月还没来及解释她没喝,只是想闻闻,便被顾玄礼不可违逆地压过来,将她挤在墙边,后背紧贴冰冷坚硬的墙。   这么一撞,虽然力道不重,可姑娘家的身子也经不住。   “督公……疼。”她几乎瞬息就要哭了。   顾玄礼眼底布满血丝,却没顾上哄,只艰难放轻了力道,抬手扣住她的口:   “等会儿,等会儿。”   他看似在打断林皎月,更是在一遍遍暗示安抚自己,声音却哑得如同砂纸打磨过,十分吓人。   顾玄礼顿了顿,吸了口气,想尽量显得冷静沉稳,可颤抖的手却暴露了他此刻有多疯,   “先吐出来,咱家替你催吐……”   他苍白的薄唇说完话后,抿得极紧,极其小心将手指深入林皎月的娇嫩红唇中。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想着她得吐出来才行,她不能喝这冷药。   冰冷的手指碰触到她的舌根,林皎月倒真因为他压住了小舌头而要呕吐,几乎使尽了全身力气才将人稍稍推开,一边作呕一边哭:“我没喝!没喝!!!”   顾玄礼被林皎月推开后,身子微仰,呆立了一会儿才似反应过来,原来她没喝。   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要说什么,林皎月被他宠了许久,蓦然受到如此对待,委屈地哭泣不停,他只能后知后觉,近似麻木地抬起手臂去拥抱她。   他怀疑是自己的动作太粗暴,手指扯伤了她的嘴角,   于是他只能凭着本能,笨拙去捧她的脸,替她吻去泪,替她舔舐泛红的嘴角。   林皎月的哭声一顿,终于发觉,顾玄礼这般磕磕绊绊但力气骇人,应是犯病了。   她忍住抽噎,忙想抽身,倒不是害怕,而是起码得给她一个喘气儿的机会想想如何安抚,   奈何她的反抗忤逆了这条疯狗。   顾玄礼的额角一抽一抽得疼,脑浆似乎都要混成一滩了。   他脑海中翻滚着两个念头,一个同他说不能再吓她,不能再伤她,另一个冷嗤反问,   你不是半柱香前还说要将她欺负哭?   他呼吸顿挫,赤红着眼底,将人重新紧紧按回怀中,重新衔住她的唇,似乎已经忘记了想亲吻的初衷。   林皎月手足无措,直到衣襟一路向下,都感受到了这个浑身湿透的人,和他湿漉漉的吻。   可就在某一瞬间,抱着自己的人微微一顿,她还没反应,便被顾玄礼不由分说抱转身过去。   她看着满面白墙,倏地红了脸。   “督公……”   顾玄礼的呼吸灼热到她想避开,他几时这么热过?   “在呢。”回声缓慢,可他的声音亦透着几分疯狂和拼命压抑。   林皎月手足无措,不明白这人发疯,怎么发着发着,突然就要发qing……   可她被迫弯下腰躯,从未做过这般羞人的姿势,情不自禁就哭了出来:   “不,不要用那个……”   她记得,母亲给过的小册子里,这姿势,是用那个的,顾玄礼必然是要用他早上从自己这儿没收的东西!   “我不要那些东西,”她险些又哭出来,额头死死抵着墙壁,却背手去牵住他,   “我不喜欢那些,我只,我只要你……”   她不敢回头,自然而然错过了顾玄礼因没有喝药,而彻底压抑不下的异状横生,还有他濒临疯狂的幽深眼瞳。   顾玄礼蓦然听到她低泣的诉说,几欲控制不住自己。   他眼底红得几欲滴血,额角和颈脖上的青筋也宛若炸裂,   艰难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闭上眼,俯身咬住她的后颈,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狼狈又偾张,如同残缺又卑鄙的野狗觊觎着鲜活的猎物。   他也才很可悲地意识到,自己也想叫她同旁的女子一样快活啊。 第58章 许诺   督公的办事间, 若无大事,鲜少敢有人贸然打扰,   这夜, 女子的轻哭影影绰绰, 在房屋内盘旋至了明月升空。   林皎月猜测自己必然哭肿了眼,十分不好看,可这人却如同饿死鬼啃饭一样, 从背后笼罩她, 啄着她的后颈与肩胛亲吻不休。   她不仅仅是被顾玄礼最初的捉摸不透吓哭的, 更是被他随后不知节制的索取, 被他按说已经结束了、却仍从背后死死箍着她,不准她回头的穷凶极恶气哭。   死……死太监, 凶什么凶!   今晚的顾玄礼同从前不一样, 说不上具体哪里不同,因为他不让自己回头看, 或许是他恰好发了疯病, 神态骇人, 体温也灼热到要叫不知所措的林皎月恍若灼伤。   但饶是如此,精疲力竭浑身发软的林皎月仍发觉,顾玄礼没有伤她,除却最开始失了仪态要给她催吐以外,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理智在柔软对她。   她不无委屈地被顾玄礼抱起去擦拭濯洗, 真是想发火,都抓不住个具体的由头。   带来的饭菜经过这么一遭,自然也都凉了, 甚至有一盘清炒时蔬在中途被顾玄礼闷声撞翻, 可怜兮兮地趴在地上。   林皎月看着, 觉得那就是被翻来覆去的自己。   思来想去不解气,林皎月终于鼓起勇气,恨恨砸了这人胸口一拳头。   “我一开始就想说了,我没喝……”   谁知道他那般激动,不让她有开口的机会,若真叫她开头就解释完,哪还有后来这遭荒唐。   顾玄礼张了张口,显然冷静下来之后,对于这遭荒唐同样不知所言,可他最擅长的就是武装严备,用不冷不热的脸将仍旧火热搏动的心脏悄然藏好。   他将林皎月抱坐到一旁的椅子上,自己隔开几尺,夹菜慢吞矜贵,实则早已食不知味。   林皎月看出些不同寻常,忍着腰腿酸软,慢吞吞将板凳往他身边挪了挪,撑着下巴眼巴巴地再次追问:“督公,那到底是什么药,为什么你以为我喝了便那么激动?”   顾玄礼动筷的手微微一顿,终于似笑非笑扭头看她:“夫人看起来精神又恢复了。”   刻在骨子里的敏锐叫林皎月立刻憷了,可她早上在马车里已经被打断了一次,这次再憷,也要问下去。   她脊背发麻,将手轻轻搭上顾玄礼,昂贵布料下的手腕有多结实有力,只有自己这位最亲密的夫人才知晓。   “若不是什么好药,督公以后,能都不喝了吗?”   她目光盈盈,乖而无辜地看向他骨节分明的手掌,“我喜欢您刚刚抱着我,浑身热热的,很温暖。”   顾玄礼险些捏断手中的竹筷,林皎月既为刚刚的话羞涩,又笨拙伸过手去握住他的手掌:“轻点,轻点……我只带了一双筷子来。”   就如同,他也只有她一个夫人呀,林皎月压着嘴角,不敢让自己的别有用心太明目张胆。   顾玄礼哪能没察觉,可他察觉又如何,一步步退让至今,小夫人已经敢如此随意拿捏他,除了妥协,他还能打她不成?   除了屁股,他哪里都舍不得打。   他抽出手,冷冷瞪她一眼,她是在恃宠而骄,她不知羞。   林皎月耳尖发烧,再度缠上去:“夫君,您还没回答妾身呢,以后能不喝吗?”   她知道的,他吃她这一套。   顾玄礼确实吃,吃到此刻十分后悔,后悔下午把梅九赶走前,没把那碗冷药喝下去,以至于此刻一而再再而三,被她撩拨得神志不清。   他咬牙低吼:“不喝不喝不喝了!”   林皎月眼眸倏然一亮,却听顾玄礼喉头滚了滚,似艰难抉择般又补了句,“下月往后,就不喝了。”   林皎月脑海中倏然闪过什么,可终归抵不上顾玄礼愿意给她承诺的喜悦,哪怕有个时限,也足够让她忘乎所以,终归这是能盼到的!   她高兴地忍着腰膝酸软也要抬起身,用早已被吃尽唇脂的唇轻轻吻了吻他的脸颊。   “您对我真好。”   顾玄礼神色莫测,心想,不喝药明明是对他自己好。   “夫人你真是……”   “不知羞不知羞,我知道的。”林皎月充耳不闻,甚至还能抢答。   知羞有什么好的,只有不知羞,才能从他这儿讨到更多!   耸人听闻的厂卫司里春情盎然,道貌岸然的王府书房里,年逾半百的瑞王大发雷霆。   “饭桶!就看护一个人,都险些被外人给劫了,这要是十多年前,本王早就军法处置你们了!”   瑞王怒不可遏,险些要把家将一脚踹出屋去。   家将汗流浃背,赶忙同瑞王继续道后来,幸好蹿出了另一队人马厮杀,他们便顺势将人带走,那两方谁也没落着好。   瑞王目光沉沉:“哼!那后面来的一队人马,必然也是知道了本王要对付顾玄礼,不愿坏了这等大事。”   不过是借他这把刀杀人罢了,他受了顾玄礼多少气,如今胸怀若谷,容得下这份算计!   家将也不知情况究竟如何,但王爷如此揣度,他们自然不会反驳,只是纳闷,前面来得那波又是谁的人?   瑞王也在思索,许是顾玄礼发觉端倪,前来抢人,亦有可能是其他方想抢头功的人。   众人皆知,文帝已经渐渐不想容忍顾玄礼了,不论是顾玄礼想自救,还是其他方想率先斩落这条疯狗都极有可能。   他深吸口气,越发觉得时不待人:“那人可愿张嘴了?”   “回王爷,巧来今日事发,那人恐也发觉再拖下去性命不保,终于松口了,只是……”   家将犹豫。   瑞王鬼火直冒地催他快说,那家将便犹犹豫豫开口道,那人言道,他手中有一封假传的圣旨。   过去十多年,瑞王早已将当年细则忘得差不多,猛然听到这个,脸上神色有一瞬间怔然,随即极艰难地掩盖下面上一闪而过的惊愤。   这种东西怎么还留着!   家将继续道,那人说,此事事关重大,所以当年所有物件皆一一留存了,只求他作证了顾玄礼的真实身份后,王爷还他安稳归乡。   瑞王气不顺地深吸了好几口,明白了这人竟敢同他谈条件。   他咬咬牙,神色扭曲地狞笑好几声。   当年如日中天的宣曜尚且能为他毒计惨死,竟敢还有人小看他,拿捏他。   “你同他说,他的要求本王都应了,可事后务必要将所有证物全然销毁,还有,”   瑞王冷冷一笑,   “不要叫他发觉,去江南,将他现如今的老婆孩子,全部带回京来!”   家将心头一凛,抑着复杂骇然,应声退下。   交代完这些事,瑞王仍觉脑袋里的筋一根根地跳着。   认识到自己错失帝位后,这些年他重归安逸,已许久不曾做如此大事了,   但他既已知晓了顾玄礼的身世,就不得不将这最后的草根给斩除,否则他做梦都会梦到这条疯狗来咬断他的喉咙。   可他已不是当年雄才谋略的年轻藩王,此番行径,他处处小心谨慎,瞻前顾后,   此番,又忍不住派人去打探陆远究竟何时回京,这人和当年的宣曜一样,眼里可容不得一粒沙子。   镇国公府里,年迈的镇国公踏进祠堂,看着眼跪得笔直不屈的孙女,冷哼一声,面色又冷又肃穆。   陆盼盼却恍若未闻,神色一如既往平淡地看着列祖列宗的排位,波澜不惊到如同自己也早已被陈列上去一般。   “你还不肯松口?”   陆盼盼头也未回:“孙女没犯任何错,不会进宫见圣上,更不会同贵妃娘娘赔罪!”   “你!”镇国公险些被她气厥,“那么多双眼睛看着,那么多只耳朵听见贵妃的宫女指认你,哪怕顾玄礼那厮肆意妄为恰好替你找了个台阶,你现在脑袋已经落地了!”   陆盼盼终于扭过头,神色可悲:“是啊,孙女差点脑袋已经落地了,可祖父你为何还想让女儿再去那龙潭虎穴呢?”   镇国公哑口。   半晌,他才道:“可此事是你不对在先……”   “孙女说过,那晚我根本没有碰过段贵妃,是她自己故意在我面前摔倒嫁祸,为何您不信我?还是祖父打心眼里已经决定了,不论真相如何,只要孙女不死,圣上不怪罪,我就该成为维系天家和国公府的纽带!?”   镇国公怒不可遏,手杖杵地闷响:“住口!”   可除却这一个住口,他再说不出别的,只能倔强挺着已然佝偻的腰背,难以置信看向这个平日里最为乖巧的嫡孙女。   半晌,他才哑然道:“你父亲在沙场征战,带着万千将士,用性命誓死守护大周江山,才有我们国公府这满门荣耀体面,你是将门嫡女,受了这份体面,难道不该,不该承担你该有的责任吗!”   陆盼盼神色悲戚地看向他:“孙女是该,可这份应该,非得要拿折辱自己为代价吗?”   人心都是肉长的,原先她对顾玄礼亦有偏见,可经历中秋一夜,尊贵的贵妃和圣上叫她心寒,反而是顾玄礼给了她一线生机,她心中如何还能再无芥蒂地入宫,作她的妃子,作她的姐妹?   她扭头跪向出过女将军的列祖列宗:   “孙女自幼习武,自认武功不输寻常将士,在此许诺,愿一生不嫁,随父亲一道戎马沙场,保家卫国,守我大周江山!”   她相信父亲,至于顾玄礼若真是大奸大恶之人,待父亲回来,哪怕自己不嫁入宫中,他也不会容忍此人再多放肆,   反之嫁进宫,除了折辱自己,又有何用?   反正她信林皎月,父亲回来前,乘风必定无虞,既然她这一生该当用来回报江山百姓,那她便舍了儿女情长,驻守边关,又为何不可!   *   齐大夫妙手回春,时日一晃,南坪伯的身子竟真渐渐有了好转。   也恰好秋闱考完,林阆从考场回府,一家人皆是喜气洋洋。   林阆得知顾玄礼竟然劫了个宁王府的大夫来给祖父看病,神色一时间十分精彩,林皎月怕这小子又口无遮拦,没想林阆这次只是撇了撇嘴,小声嘟囔了句:   还算有心。   林皎月眨眨眼,轻轻笑了。   祖父身子好转,林皎月又拉着长姐和母亲一道去请示了祖父,可否将管家权先交予长姐。   为了不叫大姑娘孤军奋战,沈姨娘也战战兢兢坦言,她能力不及,若有大姑娘接手,她尚且能在一旁学着看着,往后大姑娘出嫁,她再接过来也不迟。   本以为祖父多少也会有些犹豫,可没想到,祖父竟然欣然同意了,再到大伯父那边,自然无话可说什么。   林皎月想,前世此时,阆哥儿与祖父都已经去了,母亲的身子也开始不好,因着自己再不能回府,只能从外人口中听到母亲缠绵病榻,一心只盼着能见自己一眼。   今生至此,她私下还偷偷请大夫给母亲诊了次脉,大夫笑吟吟道,姨娘好得很,所有人都好好的。   好事一桩接一桩,真是越来越叫人开心,   只等着督公答应的时候到了,他也不再喝那碗冷药,不变得冷冰冰的,就更好了。   她前世死于小年夜那日,今年,她盼着能同他一道迎接崭新美好的记忆。   连带着,她这些日子见到齐大夫都稍稍放下了些芥蒂,渐渐能同对方有说有笑起来。   期间,她偶然听到齐大夫同吴大夫议论,他前些日子见了些从前太医院的同僚,闲聊时得知,原来前阵子段贵妃宫宴受惊,加之又被督公忤逆了一顿,当晚后来,原本安定下来的情况又危急,险些没保住龙胎。   也就是他们走后不久的事,文帝又匆忙赶至,宣太医忙前忙后,雷霆震怒着命令一定要保住这龙贵妃腹中的孩子。   齐大夫因林皎月这些日子为了南坪伯的病,同他们这二位大夫探讨了许久,知她纯孝心善,便也连带着对她亲近许多,说话也没避着:   “怀孕前几个月便如此折腾,也得亏是龙子皇孙,命硬,否则啊……”   林皎月讶异,齐大夫能这么想,那太医院里的太医们或许多少也都窥出了些门道,可却碍于顾玄礼的威势不敢多言。   她只好拐弯抹角地劝齐大夫,宫中之事还是不要多言了,免得齐大夫沾染不必要的麻烦,传出去又让圣上对贵妃有意见。   顾玄礼这些日子一次宫都没进,可见是被对方气狠了。   从顾玄礼往日语气与动作来看,或许他本身并不像外界说得有多亲近贵妃,段御史就更不用提了,因林皎月知道,顾玄礼若喜欢一个人,该是如待她一般温柔的,   那晚在椒台殿,林皎月头一次偷听到他与贵妃说话,便更确定,他当真只将对方当做个一同长大的外人。   可林皎月看得出,顾玄礼很在意段家,否则也不会年年去个那般偏僻的地方祭拜——   虽说她听闻,贵妃后来明明已经命人将段尚书的尸骸收殓回宗祠,可顾玄礼非得来这儿怪里怪气地祭拜,若段尚书在天有灵,必然要夜夜入梦谴责他不合规矩。   若非段尚书当年施以援手护住他,可能当年7岁的他早已命陨,所以他得势后,自然也无所不用其极,替对方关照好仅剩的一对子女。   承诺使然,顾玄礼多年恪守,好不容易贵妃怀上了龙子,顾玄礼的高兴也并非是因为贵妃怀了龙种,而是想着,段尚书有外孙了。   诚然,宫宴那夜,林皎月也知多半是贵妃自己设计事端嫁祸陆盼盼,为的就是不希望陆盼盼进宫,可后来对方与顾玄礼在椒台殿直言的那些,虽然令她确认了猜测,却又叫她陷入踌躇——   再不喜欢这位贵妃,她说得却没错,陆盼盼进宫,稳固了文帝与陆将军的关系,对督公不利,反而是贵妃越受宠,她能给督公的照拂才越多。   但林皎月自己都不喜欢贵妃,又如何能劝督公去看看贵妃呢,她又不是什么大度的人,哪会愿意推着自己的夫君去见旁的女人。   她默默叹了口气,心中只期盼大家安安稳稳过日子,不要再生事端了才好。   齐大夫瞧着顾玄礼的夫人一会儿沉思一会儿忧愁,直白坦率得像藏不住任何表情似的,心里就忍不住乐。   回头,他再给顾玄礼把脉时便提了这茬,摸着胡须笑个不停。   顾玄礼目光幽幽,看得齐大夫慢慢笑止了声。   “你瞪着老夫作甚?”   顾玄礼收回手,慢吞吞整理衣袖:“若不是还需要齐大夫继续替咱家诊疗配药,就凭您盯着咱家夫人看了这么多眼,也是要挖了眼的。”   齐老头子一口气险些堵住:“你……仗着自己疯,真是什么胡言乱语都敢说!老夫孙子都比你大了,看你媳妇儿作甚!”   顾玄礼看他一眼,不冷不热笑得人心头发憷。   齐大夫沉吟片刻,突然开口问:“你该不会是在暗示老夫,不要对你那夫人做什么吧?”   顾玄礼言不表意地龇出白牙:“您多虑。”   那就是了!   齐大夫不知所言,他一个大夫,救人治病才是毕生追求,哪会对一个小姑娘下狠手……   随即他似乎恍然想到什么,微微一顿:“你是在借敲打老夫,希望陆将军那边的人也知道,夫人是你的逆鳞,不可触碰?”   顾玄礼垂下眼眸,终于没再阴阳怪气。   齐大夫哑然,过了许久才轻声问:“所以几日前,你问我停冷情药可还能活,也是为了你夫人?”   否则他想不通,十多年前那个眼中毫无求生意愿,除了仇恨,对世间也别无留恋的少年,如何突然想活了。   顾玄礼终于蹙起眉头,似乎过了几日前的谈话环境,此刻不愿再提那个话题。   不等他再说点什么气人的话,齐大夫抬手止住:“你听老夫说,老夫这两天研究过了,蓦然停药——必死无疑。”   顾玄礼到口的话突然卡在了喉咙眼。   大槐树落了不少叶子,枯黄色的落叶每日清早都会在树下堆积一层,由家仆们兢兢业业扫去,等到下午,又是一地狼藉,映衬着此刻比枝丫更萧瑟的对话。   齐大夫见他果真不说话了,心中叹了口气,徐徐道:   “但也不是绝对,这两副药,是早年老夫为了你的特殊情况特意调配的,冷清药不仅压抑你的性情,压制你的雄性特征,更能压制你所饮伤药的烈性。”   顾玄礼眼眸微动,若有所感地抬眸看向对方。   齐大夫布满皱纹的手指缓缓轻点桌面,边思忖边道:“所以贸然停药,你最先不是被疯病和身子的变化折磨,而是伤药的烈性会反噬你的身体。”   对于这点,顾玄礼也知晓。   普通的伤药哪能顾好他这不要命的折腾,故而齐大夫当年开得两副药方里,用得都是最起效、最猛烈的药物,   每月服用,故而不能沾酒,也尽量不要在服药后立刻食用大补之物,以免气血偾张,内溢而亡。   “我听梅九说,你最近每每发起疯都比以往更骇人,便是因为你没再按时将这两味药一道服下,久而久之,必有影响,”   齐大夫深深看他,“但也是此事给了老夫启发,若是这两味药,你一道慢慢减量,或许有朝一日,你离了药仍能活。”   自然也能为她,重新当个男人。   没想,顾玄礼阴鸷的视线瞬间锁死对方。   “一道停药?”   这死老头子明知自己的情况,不喝伤药必死无疑,他这么说,不过是发觉自己有了软肋,便自以为是地想劝人放下屠刀罢了。   “齐大夫莫不是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忘了咱家是从哪儿出来的了?”   他是从雨幕下的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是从段府队伍被山贼埋没的死人堆里滚出来的,七年又七年,他两只脚就踏在死人堆里啊。   齐大夫慢吞吞抿起唇,说不出话来,默默叹了口气,知晓不能再多说了。   林皎月这日回府,自然察觉到府内气氛有异。   孙嬷嬷悄摸无声冲她使了个眼色,她满腹狐疑,轻声轻步迈去了后院中。   最近的天越来越冷了,林皎月在外衣上裹着小斗篷都难挡夜晚寒凉,进了后院,见顾玄礼居然又躺在凉椅上,顿时又不满意了,连孙嬷嬷的小声提点都忘了。   她噘着嘴走到凉椅边,二话不说,解了自己的斗篷,重重铺到到这人身上,叫一身玄色的冷酷督公瞬间添了抹粉嫩。   嗯,她今日穿得是粉色绣着小绒兔的短斗篷……   顾玄礼危险地抬起眸,便见到林皎月红着脸,一瞬不瞬盯着他:“哇,粉色好衬您呀……”   他哽住。   林皎月扑下去抱住他,边蹭边自己开心笑出来:“您的肤色这么白,我涂水粉都比不上,好羡慕——”   “您真好看!”   顾玄礼默然无言,没忘记她刚进院子时,脚步声气冲冲,明显不高兴了,他还在纳闷,今天自己又做什么了吗?   难道是齐大夫去和她告状自己不肯停药了?   可他还没想明白,林皎皎就自己把自己哄好了。   “您为什么不说话呀,是不喜欢吗?”林皎月眨着微扬的桃花眸一瞬不瞬地看他。   顾玄礼沉默很久,又轻又淡地啧了声:“咱家该喜欢这颜色?”   “这样啊……”林皎月一脸可惜,“可是我挺喜欢的。”   喜欢粉色,也喜欢他被这种柔软的颜色包裹,显得整个人都更温柔许多。   而狗嘴吐不出象牙的督公心不在焉地附和:“喜欢你就多穿穿,下次你的寝衣也做成这个色,咱家一定多夸夸你的屁股也白了很多。”   作者有话说:   看到大家都很热(急)烈(迫)小顾脱裤衩的进度,渣渣作者再解释下哈   这是渣作者头一次写这么长的文章,所以提前写了大纲梗概,每个人物每个阶段做啥都早早写好啦(所以我不会崩,我一定不会崩!)   所以,小顾脱裤衩的进度,其实也一直在心里有个把握,会有个剧情让他顺其自然脱了(不是),绝对不是要故意吊着大家的胃口(鞠躬.jpg),因为想想也是,一个机关算尽的大佬,怎么会突然意外裤衩掉了是不是?   再次感谢小可爱们到这里依旧在追督公和皎皎的爱情故事!本章我们发个评论红包热闹热闹,爱你们! 第59章 毒计   林皎月再次感叹, 顾玄礼其实有很多优点,但一定不包括他这张嘴——   但顾玄礼不这么认为,他或许还十分欣赏自己的口才, 时不时就要拿出来展示一下, 看旁人被气得哆哆嗦嗦,他就神清气爽了。   林皎月才恍然想起,自己还气着呢!   林皎月脸上笑容一敛, 悄然瞪他眼, 撑起身子要走, 顾玄礼冷笑眯眼将她笼回怀中, 两腿夹紧了叫她挣都挣不了。   “林皎皎,你自己过来拿小衣服先招得咱家, 咱家不能反抗?好霸道啊!”   林皎月都险些要被他的歪理说信了:“我不过给您披件斗篷!您说得那些才, 才是不堪入耳!”   顾玄礼又挑眉:“夫人都能藏那么些惊世骇俗的东西,咱家这就不堪入耳了……”   眼看林皎月悲愤地要张口咬他了, 他才终于住了嘴。   哪儿说错了么, 娇气。   顾玄礼垂眸轻轻笑了笑:“行吧, 不说了,左右夫人说不喜欢那些,最喜欢咱家的手了。”   林皎月:“……”   话都给他说完了。   林皎月被他无声抱了好一会儿后,终于忍不住发问:“督公,您今天到底怎么啦?”   “咱家好得很。”顾玄礼闭着眼, 慢吞吞。   说话间,林皎月指尖轻轻抚摩他微微颤动的喉结,这是她近来的新喜好。   那处仍有凸起, 不若寻常太监平平, 随着他说话吞咽, 会比女子滑动明显,十分有趣。   想来是因为顾玄礼净身时已经十四岁了,加之自幼习武,身子自然比寻常少年发育得更健全些,所以喉结也一直存在着。   林皎月抿着唇小声道:“若您好得很,便不会忘了答应过我,不能不垫毯子不搭被子就躺在这儿的,”   她一向较真,“我都拿小本本记过,您向来说话算话的。”   顾玄礼刚要因说话而滚动的喉结因此微微一顿,在小夫人纤细柔软的指尖停滞。   她竟还拿小本本记了。   若是自己爽约了,最后没能活下来,她是不是还要在本子上划个大叉叉,日夜流泪辱骂他?   顾玄礼想到那个画面,喉结再度滚了滚,未曾出声,却是咽下一口气,心神空空。   忽然,他神色幽深而微妙,将小夫人的脸颊抱起:“夫人,你挑个日子吧。”   林皎月愣神。   她还在组织语言窥探他的小心事,突然要挑什么日子?   顾玄礼咧出白牙,笑得偏执莫测:“挑一个夫人觉得最高兴的日子,咱家带夫人看个大宝贝,让你更高兴。”   既然停药九死一生,他报完仇后,也怕要爽约见鬼去的,那就得在她心里,留下个最完整的印象才是。   到事后哪怕她真有个小本子用来记录埋汰他,他也终归会在她的本子上留下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叫她知道,她的夫君虽然因长年服药不长胡须,天天被人骂死阉狗,却其实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   他突然十分期待她看到后的反应,既然提前通知她了,她便再不会说自己吓她了吧?   就当做在临死前,要送给小夫人最后一份礼物,甚至若她想将他亲手切了留作纪念,他也甘之如饴!   林皎月瞧他突然暗揣兴奋,直觉可能不是什么好事,可,可他说了,要带自己看个大宝贝,那怎么都算是……   一片心意吧?   林皎月不好拂了他的心意,欲言又止:“您前头心不在焉,便是在想……给我惊喜吗?”   惊喜?   顾玄礼咂摸了会儿,也算是慢慢点头:“对,脑子都想破了。”   既然这样,林皎月更不好推拒了,犹豫半晌,小声道:“那,那就半月后,乙科揭榜的时候?”   顾玄礼顿了顿,随即笑到胸腔微颤:“那夫人不如往后再推半月。”   乙科揭榜,他那小舅子八成是讨不到好的,但再推半月就是武举初试的揭榜日,   这日子好,他掐指胡诌,适合双喜临门。   林皎月摸不准他到底藏着什么坏主意,但这人自说自话惯了,便也由着他去,终归林皎月知道他不会欺负自己就是了。   说通后,顾玄礼恢复如常,晚饭也同她一道吃了,下人们感觉出督公和白日时不同,压在身上的那股阴沉沉自然跟着散去,   林皎月便猜,顾玄礼应当只是白日偶然又犯了会儿疯,但已然恢复。   时日一晃,半月过去。   伯府里传来好消息,南坪伯身体好转不少,已能自行下地出屋,偶尔在院中散散心浇浇花,林皎月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些日,她两个府邸来回跑,也终于能稍稍放松下来,可很快又听到了阆哥儿落榜的消息,她愣了会儿神,苦笑着摇摇头。   做人也不能太贪心,平平安安已是惊喜,哪真有双喜临门这种好事呢。   她自然而然忘了顾玄礼那遭“惊喜”,只觉得如今生活极好,平风浪静,直到半月后某日,她在府中突然听到门房来报,说南坪伯府的小公子求见。   林皎月本在帮管事还有孙嬷嬷盘算库房,将些布料和些许物件拾掇出来,打算两月后便是新年,赏给下人们,   府中头一次有女主人,府邸较之以往也热闹许多,自然得好好计议。   蓦然听到通报,她还有些讶异,因阆哥儿因为先前落榜,被母亲勒令好好反省,虽听厂卫来汇报说,小公子期间仍旧仍有偷偷摸摸跑出去,但林皎月也不再担心,   毕竟阆哥儿如今和从前不一样,稳重了不少,加上还有厂卫在暗中保护,也出不了事,除非宁王府想不开,在这种安稳时候又要找麻烦。   想想也不可能,这些日子,京中各处都十分平静,李长夙没有道理也没由头再生事端。   那看来阆哥儿今日只是单纯自己嚣张,竟跑到督公府来探望她了?   林皎月便笑了笑,去到厅堂见他。   刚一见面,林阆便压着笑似的:“姐,督公不在吧?”   林皎月诧异地听到对方十分顺口念叨出督公的称谓,而非和往常一样先念个死太监,   但很快当作寻常,微微笑道:“他当值去了,这么冷的天你怎么还跑出来?快进来暖暖手……”   “不了不了,你同我出去一趟吧!”   林阆终于压不住笑,眉飞色舞:“长姐已经在外头了,我们去看榜!”   林皎月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榜便被拽走了,阿环急急忙忙过来给她罩了件不算厚实的兔毛斗篷,气瞪林阆:   “小公子您慢点儿!这都立冬的天了,夫人外罩都没穿呢!”   刚做好的小斗篷,不算厚实,配着初冬的天刚刚好,再冷些就要穿更厚实的衣裳了。   林阆打小就是院里的万人嫌,丫鬟姐姐们好意骂他也当家常便饭了,闻言得意一笑,假模假样给他姐赶忙系好领带就拽上车:   “待会儿就叫阿姐热得脑门冒烟!”   林皎月听得没头没脑,上了马车瞧见同样没头没脑的林妙柔,两人无奈一笑,什么脑门冒烟,她是要烧着不成?   乘风从院中走出,见状皱了皱眉,但没说什么,从林阆手中接过缰绳。   等马车驶到皇城外,林阆迫不及待带着他们去望榜时,姐妹俩终于察觉到什么。   大周的文武科举相隔半月,所以张榜时间也几乎只隔半月,林阆要带他们来看的,正是武举的中举榜单!   文举时,该有的规矩林阆都熟门熟路了,同样流程再来一套,瞒着家人谁也没发现,更无人想到,家中这最为淘气的幼弟,竟狠心咬牙悄摸练了几个月,孤身上场,甚至还考中了武举人!   因此事是林阆瞒着家人偷偷干的,所以今日放榜,他听闻他当真中了,迫不及待要带着两个姐姐先来看一眼。   林皎月看着榜上“林阆”二字,恍恍惚惚地想,可不是脑袋冒烟吗,恐怕祖父听闻,都觉得是他们伯府的祖坟冒烟了,   因一开始大家都不抱期望这泼猴能有所建树,只求他平安便好,没想,他竟给自己争来了份体面。   “小公子好厉害!”   阿环顿时眼露崇拜,丁点儿都不记得自己出门前还暗戳戳地瞪了这泼猴一眼。   就连乘风也不由对这位伯府的小公子多看了眼,世家子弟多走文举之路,因多嫌武官操劳,说不准还有可能要出兵入行伍,   但林家这庶子为了争口气,倒是有几分魄力。   张榜的守卫们对文举的举人们还有几分森然,可武举人都是一拳一脚自己打出来的功名,自然无不敬佩,特别是见林阆年纪轻轻,还有两位貌美如花的姐姐相陪,更是连连恭贺,好不艳羡——   自然,当皇城守卫中有人认出林皎月后,这群人从原本的艳羡恭贺,全然变得站成笔笔直。   那可是督公夫人,嘶!   但这份惊叹没持续多久,忽而宫中奔出队人马,隐约还能听到这些人口中急叱“封锁城门”、“谨防厂卫司动乱”!   前一秒还高兴不已的林皎月瞬间凝了表情。   短短眨眼间,原本热闹的皇城前死一般的沉默,随即越来越多禁军从皇城出动,守卫们也忙将看榜的众人驱散,听凭吩咐全城戒备——   “姐,我,我刚没听错,他们说的是,厂卫司动乱?”   众人在人群挤攘中回了马车,林阆掀开车帘心有余悸,只见大街上行人神色匆匆,不停有各部人马朝着城门口的方向涌去,便存不住心事,担忧地问了出来。   林妙柔立刻柔声否认:“或是听岔了,咱们先送你姐姐回府,等督公晚上回来同她再说才是。”   林皎月亦想勉强维持镇定劝慰姐弟俩,却没能笑出来,也没能张开嘴。   她没听岔,她听得清清楚楚,禁军在呵斥谨防厂卫司动乱,除此以外,能叫京中如此紧张的人,除了顾玄礼也该无第二人。   马车停在督公府门前,下车后,林皎月终于从浑身紧绷中稍稍缓过来,能张口了。   她立刻拉住林阆,问他先前一直跟着他的那位厂卫可在。   林阆神色变了变,回头喊了几声英雄,那暗卫一般的厂卫往常都该出现了,今日却毫无动静。   见状,林皎月转身请乘风驾车,护送姐弟俩回府。   乘风眼眸微动,林皎月轻声慢言:“您来府上,是我应了盼盼的请求替您遮掩一二,不是为了让您同督公府一道赴死的,若是督公在此,他定也是此意。”   乘风沉默片刻,领命撤退。   林皎月站在督公府门口望着马车的背影,身子一点点变得冰凉,连阿环给她握着手掌哈气,不住地哽咽宽慰她都暖不了。   她其实很害怕,将乘风支走就更怕了。   因为她知道今日事出突然,督公想必也没有预料到,否则他不会在今日出门前还亲了她一口,缱绻温柔。   那样的人若真知道要赴死了,或许早早就会准备带着自己一道死了,没准还得要亲眼看她咽气了才会出门。   她亦想起,督公还说今日要给她惊喜来着,若能预料到有意外,他就不会将日子定在今天。   所以林皎月猜测,督公府全然没有安排保护,真的出事,乘风一人死战也无济于事,不如让他离开,如果今日能得安然,也算是替督公在镇国军那头卖了个人情。   府中下人们见林皎月回来,宛若找着了主心骨,林皎月喉咙微微发颤,哪怕害怕也不能表露,反而轻声吩咐孙嬷嬷和管事,先安定好大家,督公没回来之前,任何人不得出府,同时再将府上的所有门都关好。   她不知道这样做有没有用,但起码能撑一时是一时。   督公府众人焦灼,可无人知,皇宫御书房,文帝同样惊疑不定——   “顾玄礼他疯了?瑞王早几个月就有动作,他那时不作反应,这会儿在京中大开杀戒?”   禁军额角冷汗涔涔,心想这阉狗疯也不是一日两日!   “属下已将城中所有城门关闭,谨防顾玄礼从外再调度人马进京,可事发突然,京中人手不足以与三万厂卫对上……”   文帝怒得直接摔碎了一方砚台。   “他陆远究竟要走几个月才能走回京!他带着五万大军,是要在路上过年不成!”   跪地的一排武官只字不敢言。   半晌,宫人匆匆传报,宁王府世子求见。   文帝与这位堂弟关系尚且凑活,闻言皱了皱眉,挥手叫书房中众人先散去想想法子,宣李长夙觐见。   李长夙同样步履匆匆,神色凝重,见面便跪地禀告外头形势,听得文帝连连皱眉。   “朕的探子比你宁王府的好使,现在最要紧的是防止顾玄礼直接反了,你若只是来说这些就退下吧!”   李长夙吸了口气,直言:“陛下息怒,督公今日不会反!”   文帝眼眸倏然沉下。   李长夙为天子威势镇压,一时间如感有山峦镇压,但今日于他而言,是替代父亲,接管宁王府的最好时机,他不能犹豫。   他便将忠心于宁王那一摞探子探得的所有情报如数呈报,叫天子知晓,顾玄礼之所以等到如今才发难,正是因他在等待所有证据归京,等待瑞王先发制人。   今日北门长街见血,也是因为瑞王自认为整备齐全,先开始动作,顾玄礼撒了这么久的鱼粮,也立刻要收网,   而他之所以等在京中收网,自然是要给京中的人看——   “陛下细想,京中最有决断权力之人是何人?”   文帝眯紧眼:“朕。”   “没错,所以督公是要给您,上一场大戏。”   文帝脑子一团乱,想不通这场戏为何要如此惊心动魄,咽了口口水又问:“所以,你来是要说什么?”   “以顾玄礼瓮中捉鳖之势,臣弟担心……瑞王叔毫无还手之力。”李长夙眼眸低垂,怜弱亲情的模样转瞬即演。   文帝却是听出了更多,他顿了顿,忽而笑道:“所以,朕同世子,还要帮帮瑞王叔?”   他沉沉看向李长夙:“李长夙,朕很感动你如此顾念亲情,可你要知道,京中禁军不过两万人,各部兵马五千,敌不过他厂卫司。”   若真如李长夙所说,他作为大周天子,只须稳坐高台,看完这场戏便好才是,真要拿一京之力来帮瑞王,叫原本不打算反的人被逼反,岂非得不偿失?   可他又确实心动,若能趁着此次一举削弱顾玄礼的实力,何乐不为?   说到底,他没多好的主意,亦不想沾一身腥惹顾玄礼报复,但若旁人有,便该替他身先士卒。   李长夙倏然一笑:“陛下多虑,臣弟有一法,稳妥且死无对证。”   *   天寒地冻,冷风萧瑟,刺鼻的血腥味从长街的这一头飘散到另一头,叫姗姗来迟的禁军们骇然止步。   满街尸首。   “顾玄礼!你,你,大胆!”   年逾五十的瑞王已极少有被逼得如此狼狈过,他衣袍上浸湿血,最初温热,如今冰寒彻骨,布料上诸多被划破的痕迹只要再深那么丁点儿,就会损伤他尊贵的宗室血肉。   他像一头被逼到穷途末路的年老豺狼,纵仍有满心恶毒,却已经敌不过年轻的疯狗。   疯狗顾玄礼半边脸浸着血,手中长刀的刀锋已因砍了太多人,被人骨磨出了无数缺口,   可无妨,他力气大,哪怕刀锋钝得连柴都劈不了了,他用蛮力,也能叫刀下之人烂成一滩腐肉。   “咱家哪有您大胆,若咱家是王爷,就安分守己地缩在窝里,尚能苟活到老,可您,嗨呀,偏偏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十多年如一日的大胆,大胆,哈哈哈!”   他举刀狂笑,抽手就是一刀,将早已横死在路边的死士的头给鞭了下来。   下属血淋淋的脑袋滚到瑞王眼前,瑞王几欲要吐掉隔夜的饭。   顾玄礼走到仅剩几人护卫的瑞王身前,毫不在意地微微俯身,抬起下巴:“那个就是您要带进宫的人证是不是?”   蓦然被提及,瑞王身后那人裤子都快被吓尿了,哆哆嗦嗦一把跪地:“督公饶命,督公饶命!”   “顾玄礼!”瑞王气到哆嗦,“罪臣之子……你父宣曜勾结外敌,是大罪!他以命抵罪,你也该被株连,你,你竟敢……”   顾玄礼听到自己父亲的名字,忽而笑了出来。   他吐息灼烈,瑞王慌了神,以为又是哪儿的血飙溅过来,顿时吓得哇哇大叫,好不狼狈。   顾玄礼戏谑残酷地看着被家将护住的痛苦瑞王:“咱家竟敢不知悔改,反而将您这忠心耿耿的老臣逼到这境地,可是?”   他一言既出,周围无数禁军皆震!   顾玄礼承认了,他是宣威大将军宣曜的儿子,是本该诛九族、满门不得好死的叛将之子!   顾玄礼却仿若听不见身后此起彼伏的惊叹和哑然,他咧嘴笑得如同食人的鬼,目光幽幽看向对方身后。   “十四年前八万宣威军随着咱家那个可怜老子一道埋没边关,咱家没法儿悔改啊,若是安安分分乖巧悔改了,这仇,谁来给他们报呢,啊?”   “你们知道弹尽粮绝顽抗一月是什么境况吗?”   “三十七日,最后连雪地下面的草根和树皮都没了。”   “你们知道刮风下雪手都冻僵了还要谨防敌袭是什么感觉吗?”   “打起架来,啪,冻僵的一条胳膊直接断啦。”   “你们知道一边打着北边的蛮子,一边还要被自己人捅刀子,该有多痛吗,王爷,你知道吗!?”   为了不叫底下的那么多张嘴能替宣曜说话,瑞王可真是歹毒啊,先帝原本只下旨叫他父亲一人回京领罪,却有人假传圣旨,赐八万人有罪,让他们有家不能回。   那晚大雨,敌军突袭,他们边迎战,边谨防着朝廷来人镇压他们,八万人跟着他父兄一道惨死边关,用他们的血肉终于孵育了旁人的名利场。   他被父亲和弟弟用命护着,最终看着亲人和八万条年轻的性命消陨在一场大雨里,那时候他才知道,   原来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命了。   “胡言乱语,胡言乱语!”   瑞王目眦欲裂地听他撕裂真相,赶忙将身后那人拽出来,撕破嗓子般嚎啕,   “人证在此!你说,你和这阉狗说!你们都听听,等到了圣上面前,看他如何辩驳!!!”   那人被拽出来,猛然直面宛若恶鬼的顾玄礼,脑海中一时想到的是同顾玄礼模样极像的宣威将军父子,开口还来不及说话,惊恐就叫他哇哇呕吐出来。   顾玄礼不恶心血,也不恶心这些腌臜东西,他为了活,恶心的东西见得多了,只阴恻恻笑看着,轻轻问:   “说什么,说他是宣威军的内线,说他亲眼瞧见了宣将军和蛮子往来,说他眼睁睁看到圣旨传召宣将军回京,宣将军斩了那宣旨的前锋,死无对证?”   瑞王这才睁大眼,难以置信顾玄礼竟将他所有的手段和对策一一揣度出来。   顾玄礼扭头看他:“所以咱家才说,王爷好大胆,这种漏洞百出,这样不可轻信的人,你也敢拿来对付咱家?”   瑞王一抖,还没反应,顾玄礼纵身一跃,将那哇哇大吐的人提拽出列。   “顾玄礼,你胆敢残杀人证!”瑞王慌乱大叫。   “王爷放心,咱家自然不敢,”顾玄礼龇牙冷笑,攥着那人脆弱的颈脖引他手指所指方向去看,   “瞧见了吗?你的妻儿还在等你,他们一定不知道,你身上背了八万条人命!”   厂卫之中推出一女一童,见着他皆嚎啕大哭,那人霎时间目眦欲裂。   可不等他与瑞王再说什么,另一头亦传来高亢厉喝:   “顾玄礼!放了我们王爷和人证,否则你的夫人也别想好活!” 第60章 报仇   李长夙驾马出宫, 宁王府的家将们得他颔首示意,早早换上了带着瑞王府标志的衣袍。   他勒紧缰绳,在满是吵嚷惊惶的街道上疾驰, 一路朝向督公府去。   要擒拿手无缚鸡之力的林皎月很容易, 特别是,他尝试了千百种接近讨好她的夫君的法子,都没能叫宁王府同顾玄礼搭上线, 便更叫他坚定——   他得不到顾玄礼的助力, 不若毁掉!   林皎月被破门而入的“瑞王府家将”们强行带出府时, 身上披着件并不算厚实地披风, 她面色惨白,咬牙死死瞪着那些人, 厉声呵斥他们。   阿环和府中其他下人都要冲出来阻拦, 可家将们拔刀阻拦,只能任由他们将林皎月拖上马车, 一路冲出小巷。   李长夙就这么远远看着, 看着那女子脚步踉跄, 看她苍白的面容挣出激动的潮红——   不知为何,他脑海中再度闪现出一些不合时宜且陌生的画面,比起七夕那日,这次的画面更清晰,也更叫他认出, 竟是在自家府上!   银月如钩,漠然高悬。   同样是林皎月,同样披着件不算厚实的披风, 她弓着身, 跌跌撞撞地从宁王府的小路摸向后门。   脑海中的林皎月比起此刻瘦得很多, 也憔悴得多,肌肤泛着病态的苍白,还恍若有高烧熏得她脸颊不正常的红。   随后她跪在自己身前,用那双剔透的桃花眸一瞬不瞬央着自己,似乎在请求什么……   李长夙恍惚踉跄两步,晃了晃脑袋,脑海中的画面亦如水中月一般斑驳散去。   “世子?”   身侧家将小心扶住他。   李长夙摆摆手,面色惊疑不定。   他是听过有传闻,有些人的脑海中会蓦然出现过一些画面,有大夫说这些是脑子里的筋儿跳错了,是错觉,也有人说,这是他们曾经的前世,是他们亲身经历过。   李长夙握紧拳头,眼看乘着林皎月的马车扬长而去,在视线中缩成一个小点。   他再度迟疑了,他不觉得这是他的错觉。   他清楚感觉得到,自己第一眼见到对方,就有这般动容,   七夕那日,也恍惚瞧见她被自己欺负得梨花带雨的模样,这次画面更加精准,连对方的每个神态都清晰可辨。   若真是错觉,怎会一次错,次次错呢?   “可备好人马在一旁护着督公夫人了?”李长夙忽而开口问。   家将闻言犹豫:“回世子,备是备上了,陛下也分拨了人马,确保督公夫人无虞,可探子回报督公已在北街杀红眼了,若是督公自己发疯,或是瑞王的人想不开,刀剑无眼……”   那林皎月,必死无疑。   李长夙勃然大怒:“我要听得不是什么若是或是!”   他一开始就没想要林皎月的命,罔提如今心神恍惚,怀疑自己与对方前世有纠缠,便更想将人拉入自己身旁,还怎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受死?   “那,那属下立刻去将他们叫回来?”家将磕磕绊绊,头一次瞧见世子如此失态。   李长夙额角青筋凸起。   叫回来?   没了林皎月,哪还有法子牵制顾玄礼?   家将见李长夙面露沉郁,自然而然没继续开口,心惊胆战地继续等主子下令。   半晌,李长夙深吸口气,哑声道:“再调集一百府内精兵,随我去北街。”   林皎月被从车里推下来的一瞬,险些直接呕出来。   浓烈的血腥味比起以往任何一次经历过的都骇人,好似置身在了尸山血海中,阴沉的天幕下,雅雀噤鸣,皆高高躲藏在枝头窥探这人间炼狱。   林皎月干呕之余,却听见了最熟悉的声音——   她听到顾玄礼一声一声质问瑞王,   问他们可知大军围困之痛,同胞背刺之苦。   林皎月忘了血腥带来的恶心,茫然直起身,怔愣地看向那个被血沾湿的高大背影。   他今日穿得还是她清晨替他挑选、折好衣襟的新衣,她给他选了条黑色的兔毛披风,与她身上的相应成套,说以后要与他每日都这样能搭成一对。   可现在,它们都被血沾湿了,鲜血一点一滴顺着衣摆洒落,让他的每一个脚印都沾着红,和干净的她,看起来相去甚远了。   林皎月张了张口,发不出声,心中亦没有庆幸提前猜对了他的身份,   而是听着那一声声几欲令人心碎崩溃的质问,恨不能希望,不是他经历得该多好,若这一切都是假的,是杜撰,是说书先生为了谋求营生的故事,该多好。   他本该是校场和边疆上纵情潇洒的小将军,而不是尸山血海里爬回来复仇的顾玄礼。   林皎月如鲠在喉,想努力发出声音叫一叫他,可她什么都发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顾玄礼一路行前,在瑞王身后擒了个看起来约莫四五十岁的男人,   不顾瑞王尖叫怒吼,拎着那人的衣领扭过头,遥指街边。   林皎月在人群中顺着他所指方向看去,眼瞳骤然收缩——   “爹爹!”   “夫君!这,这些都是什么人啊?”   夫人和幼童被一群厂卫持刀挟在中央,梅九一手提拽一人,神色冷冽,而这母子二人全然不知所措,撕心裂肺地呼唤被顾玄礼提着的男人。   林皎月哑口无声,嗓子眼堵得宛若被灌了一碗极苦极苦的药。   顾玄礼受了那么多罪,背负着血海深仇残喘至今,她知道,劝他回头说得太轻巧,可枉铸杀孽,亦太报应。   可林皎月还没能想好自己能做什么,能不能做些什么来替他挽回,忽而她身后的那群人动了。   “顾玄礼!放了我们王爷和人证,否则你的夫人也别想好活!”   话音刚落,身后之人猛将林皎月推搡出人群,她一个踉跄,直直摔倒在满地的血浆上,满手泥泞!   林皎月瞳孔猛颤,没来及抬手,一柄沉沉的钢刀落在了她颈脖,稍一颤动,锋利的刀锋将她细嫩的皮肉割破,属于她的血从刀尖滴落,落在雪白的手背上。   这变故来得太突然,不论是瑞王、顾玄礼、梅九,还是最开始来得那批禁军和厂卫都怔了,   就连那一开始哭个不停的母子二人都被吓止了哭,愣愣看着这位督公夫人,竟落得和他们一样下场。   顾玄礼亦顿住,一半惨白一半染血的俊容怔愣,他与说不出话的林皎月对上视线,似乎没想到,原来报应会来得这么快。   随即,无数脸上浮现出狰狞的喜悦——   “那阉狗的夫人被擒了!他夫人被擒了!快,快生擒顾玄礼!”   “生擒顾玄礼!”   林皎月掌心懵然握紧,握紧那一地血浆,宛若握住了自己的揪起的心脏。   唯有瑞王在混乱中难以置信,以为这些日子自己殚精竭虑,疏漏了某处——   可,可他当真遣人去劫顾玄礼的夫人了吗?   众人分为三势,禁军一拥而上盼着能生擒恶名昭著的顾玄礼,瑞王府仅剩的残兵听从上头指令,赶忙去抢那人的妻儿,厂卫们则忙昏了头,一边要留下那□□儿,一边下意识要替督公护住夫人。   嘶吼喧嚣,热热闹闹。   林皎月在推搡中感觉脖子上的伤好似又被扯裂更大,疼到流眼泪,可她忍着疼,用尽最大的嗓门朝梅九大喊:   “去护住那对母子!”   护住他们!   林皎月不是不怕死,是知道这些人不会杀自己,否则何须千辛万苦将她劫来?还如何以自己为质,生擒顾玄礼?   但那对母子不一样,他们是顾玄礼埋好的后手,或许能叫人证吐出实言,   更则……他们是无辜的!   自己尚且知晓顾玄礼为人,只是无法轻易劝他回头,要说有罪,她同样有罪,愿陪他一道下地狱,可下地狱之前,她若能救,就想替他再多救几个!   梅九自然心中有计较,这对母子是他们督公最为在意的人质,只有留着活口才最能叫人证开口说出实情,若是在此处陨了,今日所有筹备全就功亏一篑,   可夫人呢?   他咬紧牙,将母子二人提拽躲避瑞王府的人来袭,厉声吩咐其他蕃子务必要将夫人安然保护回他们这边!   这头的喧闹本该被人群阻隔,可在血海中奋战的顾玄礼却恍若听到了他小夫人的凄厉尖叫,   她叫梅九他们护住那母子。   他竟察觉有几分温柔想笑——啧,好心软,好替他着想啊。   她怎么那般好,寻常女子恍然被卷入局中,该像那人的婆娘一样质问他,怎么回事啊,发生什么事了,而不是像她,不闻不问,只拿命来相帮相护他。   她怎这般好?见到了他这副样子,还愿对他好。   顾玄礼头疼欲裂想哭又想笑,当真像个混乱癫狂的疯子在围追堵截中一点一点走向崩溃的边缘。   瑞王怕了,宣家父子骨子里带着桀骜不驯,他突然隐约觉得,林皎月被带来不是好事,好似要激怒这疯子了!   可事已至此,只差最后一步,他如何能退?   “将!将那女子给我带过来!!!”   家将得令,第一时间却未动,林皎月扭身看向这群人,神色有一瞬间迟疑。   可她身旁不仅仅只有这群押送她前来的家将,另一批人立刻行动,猝不及防带着她在刀光剑影中穿行,眼见就要被蕃子们救走的林皎月便眼睁睁看着自己离安全的地方原来越远。   直到她被瑞王捏住脖子,听到瑞王嘶吼大叫:   “顾玄礼!我数到三,你放刀认罪,否则,本王就先拿你的夫人开刀!”   李长夙驾马才至,便听他的王叔如此大喝,心中咯噔一声。   蠢货,该是趁着顾玄礼因林皎月分神,先将那对母子诛杀才是啊!   “三——”   瑞王是个刚愎自用的蠢货,也因此他嚣张跋扈这么些年,还能苟活——   狠是狠了点,但不够聪明,此生使过最大的计策就是将宣威军八万人耗死在边关,其中蛮族进犯还替他贡献了一大份力,所以不足为有心人眼里的绊脚石。   当年左右掣肘,才是宣将军被坑死的最根本原因。   但顾玄礼不是宣曜,他不喜欢筹谋算计,与其步步为营安插棋子,不若以杀止杀永绝后患,   他心中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命,包括他自己的,唯一例外,就是被瑞王如今钳制住的小夫人,   所以,瑞王终于成了他一忍再忍,忍无可忍的眼中钉,肉中刺,成了他恨不能断臂剜骨,也要屠之殆尽的附骨之疽。   林皎月似有几分茫然,混战中根本不知自己何时竟落到了瑞王手中。   可反应过来之际,她立刻抬头看向身前,看到了她的夫君,   他眼底的红和那一身孤戾绝望,叫她如鲠在喉。   她张张嘴,想叫他的名字,却又害怕自己此刻叫了,会扰乱他的心神。   林皎月的眼泪不争气地无声流落,可她仍想努力,努力给顾玄礼作出个笑来:   没关系,他不敢杀我的……   他不敢的……   “二——!”瑞王亦被顾玄礼越发骇人的架势惊到,吼叫跺脚气急败坏!   顾玄礼胸中气血怒撞,神色却越发扭曲,甚至含了笑。   李长夙瞳孔骤然紧缩,几欲驾马冲来:“瑞王叔,勿要牵连无辜!快快放开督公夫人——”   “好,很好。”   顾玄礼嘶哑地笑声如雷声轰隆,漆黑的眼眸中掀起狂澜。   李长夙瞬间勒马,心中暗道不好!   顾玄礼龇牙握紧了刀,刀如心中坚持的最后底线,如同锁在野狗颈脖上最后的枷锁,落下来了。   梅九发觉不对,同样惊吼:“督公!”   所有人都知道,顾玄礼有个规矩,就是轻易不杀宗室贵胄,杀王府庶子与世子妃已是他这些年做过的最出格的事,   却鲜少有人知道,这些盖因他与人有诺,大周的宗室贵胄若有罪责,必要先将其绳之以法,他才能拔刀斩杀。   如同当年谋害了段尚书的安王,也是这般“讲道理”地去赴死的,   否则,作为惩处,要死的便可能是顾玄礼。   可今天,他不等了,就剩最简单的一个“一”,哪怕是要他以命抵命,他也心甘情愿。   他笑容灿烈:“咱家不放刀不认罪,你,也别碰咱家的夫人。”   若是答应小夫人的很多话最终应验不了,那就用他这条贱命去换她好活,将他的一身都送于她,也算不违一诺,   去杀吧,杀个干净。   终归真相已近大白,他也能如愿以偿手刃仇人,将这京中的天都戳出个窟窿眼,   他父兄的仇,母亲的恨,八万将士的骨血,终能从沉沉的泥底被翻出来重见天日,用一条命去换,也值。   而一切水落石出,旁人也会叹瑞王死有余辜,小夫人也不算罪臣家眷,不用与她同埋乱葬岗。   顾玄礼眼底漫上猩红,呼吸颤抖地想,他真是个温柔的好夫君,能为她破了他最大的忌,若他也真挨不过这一遭,希望她来日活下来,哪怕改了嫁,也多少记得他这条卑劣的疯狗。   “一。”   他咧嘴残酷一笑,替睁大眼的瑞王叫出最后一个数字。   那一日,皇城中家家户户闭门不敢出,隔着数十条街道都能听见有人撕心裂肺地喊——   “顾玄礼杀人了!顾玄礼杀人了!”   “顾玄礼杀瑞王爷了!顾玄礼把瑞王爷杀了!!!”   这些惊恐的传言,或高或低,或暗含看戏,或忧心忡忡,传遍各处,最终传入宫里。   “娘娘!”   雀音满脸大骇地奔进椒台殿,往日里最懂规矩的大宫女,此刻慌愣得如同天塌了一般。   段贵妃今日妆容素净,肚子已有起伏轮廓,被遮掩在温厚的宫装下看不太明显。   她神色平静地坐在妆奁前,正对铜镜簪花,闻声朝对方看去,   心猜,定又是顾玄礼出事了。   她同别的女子不同,别的女子入宫,多仗着父兄家世,而她,外人恭维她容貌姣好淑良贤德,实则都知道,她是靠着同顾玄礼亲如家人才得了文帝的青眼——   否则,哪怕早有婚约又如何,一个死了父亲,弟弟只坐到御史台的女子,何德何能宠冠六宫?   帝王爱情?   那是骗人的,男子没有长情,只有利与益。   她身旁的雀音也知晓其中关系,所以最牵动小丫头心绪起伏的,永远没有旁的,而是顾玄礼的事。   “慢慢说。”段贵妃神色淡淡。   雀音慢不了,她咽了口口水,颤声道:“督公,督公……把瑞王杀了!”   段贵妃倏然瞪大眼,手边金簪落地碎成好几瓣,宫中婢子们皆变了脸色,伏地一声不敢语。   “他,他!”   段贵妃胸膛狠狠起伏,杏眸闪过无数种情绪,最终压低了声音,   “……他反了天不成!?”   “奴婢不知,但外头都已经传开了,错不了!”   雀音担心的却不是顾玄礼,而是段贵妃,急得快要哭出来:“这次篓子捅得如此大,陛下会不会牵连娘娘呢?要不,要不奴婢给娘娘弄点胭脂擦擦脸颊,您称病高烧吧!”   段贵妃无言,上次她称孩子要掉了,引得宫中那么多太医来看,险些漏出破绽,再称病就更容易引来关注了。   “那娘娘要如何,那左右您还怀着龙种,陛下应当不会责怪您,你要去给督公求情吗?”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是以往,督公若是惹事,娘娘哪怕人微言轻,也要去陛下那头劝劝,以示和督公感情甚笃。   可今日,段贵妃刚要起身,却顿了顿,终于歇下口气,重新坐了回去。   雀音愣愣看着她。   段贵妃垂下眼帘,手掌慢慢抚上自己的肚子:   “让他先吃吃苦头。”   他的鲁莽和肆意妄为,终归要付出些代价。   她仍记得中秋唤顾玄礼来椒台殿之前,叫小厨房做好了月饼,打算给他带回去,再问问他,可顺着雀音的指示,处置了国公府的姑娘?   他却叫她如此失望,甚至不等她再喘口气、让他带上月饼,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她可以允他从前无数次的肆意妄为,无数次不告而别,唯独那晚,她也是后来才知,他竟还带了他的夫人一道过来——   这算什么?   她这椒台殿的自由和殊荣只是给他一人的,他忤了她的意,又拒了她的好,扭头带着夫人说来就来说走就是,可将自己放在眼里了?   她等了这么些日子,终于意识到,他已经不是从前的阿洪了,这一遭赐婚,赐野了他的心,叫他宁可牵着那卑微庶女的手,也不再向自己虚与示好。   那就让他好好受受苦,让他知道这世间的好,不全都该围着他转,等他记打了,记痛了,她才会去替他求情。   北街一片肃杀。   大理寺和刑部前后脚赶到,却谁也不敢靠近街道中央,厂卫司的蕃子们守在外沿,如受伤的狼犬般隔开众人,而瑞王就惨睁着双死不瞑目的眼倒在路边。   曾经不论多么尊贵,该死的时候同样狼狈,罔提他死在顾玄礼的刀下,除了一张辨认清晰的脸,浑身没有一块好肉,金贵的绸缎陷入烂泥般的骨肉里,叫人遥遥看着,只觉肠胃蠕动欲呕!   而就在这具尸体的不远处,那杀人魔头被个身姿娇小的女子紧紧搂抱着,止住了他继续扬起的刀,救下了一众已无还手之力的瑞王府家将的性命。   那对被林皎月救下的母子团聚在一块瑟瑟发抖,哭嚎声仿若将人的心肝肠胃都撕扯了出来,而失了瑞王牵制的人证坐在血泊中,手脚都麻痹不知所动,被眼前赤红的景象几乎灼瞎了眼。   林皎月无声泪流,轻轻拍拍他的背:“杀完啦,该杀的人杀完啦,不杀了好不好呀?”   出了声,才知她自来到北街后,头一声同他的对话,竟哑得这般不好听。   他听了怕是不会喜欢吧。   顾玄礼的目光似有几分迟缓地从满地尸身上收回,轻轻落在她身上。   她仰着头,亦满脸是血,却因他停了挥刀而露出笑。   就这?   顾玄礼宛若讥讽:“林皎皎,你哄儿子呢?”   林皎月笑得更灿烂,漂亮眼睛却更在滚滚流泪,   她搂紧顾玄礼腰的手臂也用力,仿佛献祭般想让自己融进他的身体:“我哄我最最听话的夫君呢。”   顾玄礼气声轻笑,随即越笑越大,压过旁人的痛哭,压过街道外惊恐的低呼。   而林皎月哽咽着不打扰他,他刚报完仇,应享受此刻的放纵大笑,   纵有惩罚,有报应,那都该排在之后,   这是他该得的奖励。   而顾玄礼笑完,也渐似脱力般看着她,捧起她的脸颊,任由鲜血将两人糊在一块,粘稠又恶心,   可她的眼是干净的,她的唇也是柔软的。   林皎月一瞬不瞬地看着他,随即慢慢弯起那双眸,踮足亲上去。   他低笑一声,遂她的意,浑浑噩噩吻上去,不在意多少人在看他们,也不管以如今两人的模样如此亲昵,叫人看着多惊心动魄,多有违常理。   在遇到他的小夫人之前,他从未想过,会有人在见到了这样的他之后,还来拥抱他,还来亲吻他,还把世界上的好,一股脑的都给他。   他吻到林皎月无声泪流满面,笑她不争气,实则是笑自己没出息地错开脸,看向那活下来的母子二人。   他真是个疯子,一开始寻来这对母子,可不就是为了给自己留下证明,给自己留下一命吗,可中间若非是她拦住,他险些又要发狂,将这些人全都杀了,包括他自己的生路。   “林皎皎,咱家不想死了。”   为了她甘愿孤注一掷地赴死,可看到她如此鲜活明媚,用尽全身力气来爱自己,便也为了她,突然想求那一缕甘甜的生机。   作者有话说:   片场吃瓜群众:让他生让他生! 第61章 等待   顾玄礼光天化日于北街诛杀当朝瑞王, 亦身受重伤,被随之赶到的禁军和各部守备一道押入大牢,   闻此消息, 不知多少人弹冠相庆!   哪怕他们不知道, 为什么天不怕地不怕,就连死了也该会带着敌人玉石俱焚的顾玄礼为什么会束手就擒,但这不妨碍他们觉得, 这阉狗头一次认栽了!   有一就有二, 他今日进了天牢, 离死的日子还远吗?   梅九作为顾玄礼的头号狗腿子, 自然也跟着一道被关了进去,厂卫司群龙无首, 元气大伤, 短时间内掀不起风浪,文帝便趁势派遣京中禁军一举接过了厂卫司的管辖权, 将这群心狠手辣的蕃子们死死按捺在原地。   “被这疯狗一遍一遍筛出来的, 也都是疯狗, 否则何必想不开,顺势归顺圣上才是明智之选!”   “谁说不是,区区厂卫司还将自己当盘菜了,不过就是个阉人厂子,怕忘了普天之下皆是王土!”   林阆走过街道, 便听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痛快议论。   这些事发当时都躲在家中如同缩头乌龟一样的人,此刻倒是各个眉飞色舞义愤填膺,宛若将顾玄礼伤重又押进大牢的人是他们, 宛若明日就下至砍了顾玄礼的亦是他们,   好不得意。   林阆眼中涌出说不上的无力与复杂, 可陪在他身边的林妙柔却轻声平静地劝他:“阆哥儿,专心,不要为这些声音分神。”   今日是武举会试之日,伯府既然还没因姻亲关系受到波及,那该如何行事,自然还是该如何。   林阆深吸口气,扭头望了眼空荡的街角,回身沉沉点了点头。   待到进了今日的比试校场,考官拿出名册,瞧见上头林阆的名字以及详细背景,眸色微动,立刻将名册往上呈报。   校场下等候的诸多武举人皆注意到这细则,而所有人不约而同都暗暗看向林阆。   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林阆是厂卫司督公小舅子的消息,早就传开了。   而林阆身子笔挺地站立在人群中,神色巍然不动,说不动就不动,哪怕在考场上,被旁的考生射落了他已经正中靶心的箭——   “阉人的小舅子,没了你姐夫给你撑腰,你以为老子们还会让你不成?”   林阆握紧了拳头,下颌绷得宛若要咬碎牙齿,却仍旧一声不吭。   对手耀武扬威,恨不能直接把他的脸撕烂在台上再跺两脚,比试台下的其他人亦是神色各异,   有跟着奚落嘲讽,有义愤填膺,为数不多几个同林阆关系要好,知晓他为人的人却也因着大流,只能默默看着他,无法做声。   又有人低笑出声:“你还比什么比,今儿的试炼你肯定一败涂地,趁早回家烧香求着老天爷给你姐夫留一条全尸吧!”   林阆狠狠瞪了对方一眼,到他的场次,他重新拿起弓箭,却在拉弦之前,侧目对着刚刚那群人冷声道:   “我走到这一步,没靠任何人帮没靠任何人让,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你们今儿有本事就放马过来,一个个把老子的分给挑下去,否则,来日我必定站在你们头顶上!”   用脚指头都能想清楚,凭顾玄礼曾经只手遮天杀人都不打招呼的行事作风,真要给他开后门,真要给他安排一条体面的路子,何至于先同他一顿好说,再让他摸爬滚打着参加武举?   顾玄礼是要他靠自己一步一步走上去,走得干干净净,等到这一日对方锒铛入狱,自己却能靠着清清白白的功名,来护着家人,护着姐姐。   顾玄礼早就料到有这一日,想到这里,林阆心中甚至有几分不忿——   这臭阉狗,将一切都算到了,怎就不算算,他姐姐此刻有多难捱,多委屈!?   所以他一定不能退让,不能怯懦,更不能输,他要一步一步走到顾玄礼给他设想的位置,甚至超过那个位置!   林阆声如本人,高亢直稳,震得对手们各个心虚哑口,实则他们自己也心知肚明,这一道道武举选拔,他们根本没机会让林阆,更让不起。   起初不知对方身家,他们也曾钦佩过这小公子坚韧机敏,只不过一旦知道他是顾玄礼的小舅子之后,所有的钦佩都变了质,   施加在林阆身上的骂名,似乎也能将他的本事拖累,让他们产生了一种错觉,彷如只要辱没了林阆的名声,就能摧毁他的努力,让他一蹶不振,让出珍贵的名次。   但此刻,林阆弯弓射箭的昂扬姿态和蓬勃斗志,宛若给他整个人燃了一把火,火光冲天,足以将所有骂名和偏见一同烧尽!   就连考官台上的诸位武官见状,也不得不正视起这位“督公的小舅子”。   众人各有心思,顾玄礼如今被缉拿入狱,因他在北街上当众虐杀瑞王,犯了天家大忌,   可但凡有些门路的人,都在那场厮杀中窥得了更多门路——原来顾玄礼竟是当年被指反叛的宣威大将军宣曜之子!   顾玄礼在北街怒斥瑞王当年设计陷害,也因此,他杀瑞王,究竟算是怎么一回事,无人敢断言,不论是治罪还是无罪,所有人都静默观望,在等,   等圣上表态对这位只手遮天的权宦的心思,等贵妃是否会伸出援手,等即将归来的镇国将军陆远可会成为圣上的新刀,斩杀这条阉狗,更等传闻中顾玄礼养在外的数万私兵,可会一怒进京。   如此,他们这小小的武举,不若也等等好了,   林阆若是争气,就让他在会试凭自身实力拿个名次,最后还有一道殿试考兵书策论,交由圣上亲自决断!   如此,武举会试上林阆的狂放之言便如汪洋海水中的一道小浪花,扑腾而过,没掀起浪潮,却暗暗攒集,成为最终汇聚波澜的小小力量。   林皎月在府中闻言,难得露出抹笑来。   可她才刚刚一笑,便扯动了颈脖上的伤,那道很深的刀痕从她右侧的耳垂下漫过,由耳根一路红到漂亮的锁骨,哪怕齐大夫赶来给她用了最温和的伤药,却仍时不时便疼到她彻夜难眠。   阿环红了眼,忍着哭给她取来冰袋,隔着纱布轻轻敷着镇痛,林皎月勉强抿抿唇,看向来同她送信的乘风:   “多谢告知,既然一切安好,你也不必一直过来,免得给自己和盼盼引来麻烦。”   乘风深深看了眼这位恬淡宁静的督公夫人,很多时候会觉得她与那个疯子全然不同,纳闷两人如何过到一块的,可有些时候,又觉得她其实和顾玄礼一样疯。   “夫人在我家姑娘身陷囹圄时,拜托梅掌班一直关照,姑娘感怀在心,乘风为夫人传递消息也不过尔尔,姑娘言道,夫人此刻仍留在督公府里实在不是明智之举,若您担心回到伯府连累家人,她愿为您在城外安置一处院落。”   原先老镇国公想让陆盼盼进宫是为了对付顾玄礼,如今顾玄礼当啷入狱猝不及防,老国公也是没有料到。   想让陆盼盼进宫不假,可陆盼盼是老国公最心疼的孙女儿也不假,既然无须制衡那阉狗了,他亦没有理由再叫宝贝儿孙女罚跪祠堂,便随意找了个理由,将人赶紧劝了出来。   因此,陆盼盼才知外头竟发生了这样翻天覆地的大事,也心疼起林皎月如今的遭遇处境。   林皎月轻轻拍了拍阿环的手,示意对方无须再替自己冷敷,抬起眸对乘风轻声道:   “多谢盼盼好意,可还请转达盼盼,圣上一日不封督公府,便代表督公之罪尚未定论,我就不怕敢有人来造次,现在这里就是我的家,我的夫君身陷囹圄不可归来,我便要替他守好这里。”   见状,乘风也不再说什么,只道若有需要,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林皎月眼眸微动,忽而道:“确有。”   *   乘风来得静谧,走得悄然,府中的下人们亦如厂卫司的蕃子们一样,对顾玄礼忠心耿耿,看到什么听到什么,没有主子吩咐,绝不会向外透露半点,   所以林皎月心想,她自然不能辜负他们。   且外头如今已经吵翻天了,时不时就有传言,百官今日进言要如何如何处死顾玄礼,明日拍桌陆将军回来那阉贼绝对活不了。   哪怕再坚毅,听多了,也难免心神溃散,府中若无她主事定心,待顾玄礼回来了,这里还是个家吗?   林皎月面色如常,完全接过了府中的管事权,孙嬷嬷与管事转而辅助起她。   在这越发风雨飘摇的时候,林皎月越稳稳地安定起府中的条条桩桩,就连与最小量的摊贩货郎购买东西,她都亲自出面,忙得不可开交。   林皎月也告诉府中众人,再过两月就是新年,原先许诺的新衣和年礼都会给所有人准备上,   他们得高高兴兴,开开心心地迎接她来得第一年。   她前世死于小年,那日宁王府喜气洋洋迎新妇,如今她只盼着,到了小年,前世一直无虞的顾玄礼也该安然出来了,出来陪她洗刷掉那段悲惨的过往,和她一道开开心心迎接新的人生才好。   而在宫中的段贵妃听闻府上的事后,恼得险些喘不过气:“阿洪入狱,她却在外头逍遥快活?”   雀音只字不敢多言,心想,可娘娘,娘娘也未替督公求过情啊。   “将人给我宣进宫来,我倒要看看,她心里究竟有乐得见阿洪去死!”   被段贵妃宣进宫那日,恰是腊月初一,府下的庄子结束了一年田事,给府里送来了腌制好的鱼、肉和新粮,林皎月安排下人热火朝天地拾掇,便听到宫里来宣旨——   “夫人,随咱家走一趟吧。”   林皎月跪地听旨的神色有一瞬恍惚,可旁人还没反应过来,她神色已经恢复如常,叩首接旨。   出门前,林皎月想了想,又重新检查了一遍,今日穿得是件素色的锦袄,发上亦未有多余的饰物,只簪了根水波形状的玉钗,如何看都没有什么会冲撞贵妃的物件,便随着内宦一道进宫了。   这是她第二次单独来见贵妃,头一次便是对方要给她赐婚的时候,那时还是春日,阳光晴好,她带着破釜沉舟的心来接旨,   今日却冷风阵阵,京城的冬日到了腊月便常常乌云遮日,给本就森严的深宫带来暗不见天日的阴寒。   进了椒台殿,内宦退下,贵妃身旁的大宫女迤然走出来,同林皎月道,娘娘今早身子不爽利,太医过来给开了药服下,此刻正在休憩,还请夫人多等候片刻。   林皎月顿了顿,躬身道是。   这一等,就从上午等到了太阳快落山,会客的偏殿里虽准备了炭盆,可燃到下午时便熄了,叫午饭也没吃上一口的林皎月越发冷得缩手缩脚。   冬日天黑的早,一直到外头掌灯了,林皎月才被宣回正殿,道是娘娘醒了。   可林皎月走进去时余光瞥了眼段贵妃,对方神色恬淡,举止从容,丝毫没有刚睡醒的慵懒。   林皎月抿了抿唇,跪地行礼。   段贵妃坐在上首的软塌上,腰后被软垫托着,越发显怀起来,她低垂着眉眼,轻轻看了眼林皎月。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面露讥讽般缓声道:“你今日这身装扮,倒真像是在戴孝的。”   宫中众人神色皆变。   腊月时节,又逢主子怀着龙种,谁敢说此种不吉利的话呢?   只有贵妃主子自己,瞧这位零丁在外的督公夫人,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林皎月自然也察觉了这位娘娘今日的态度变化,她哑口半晌,才解释道:“娘娘误会了,臣妇今日穿的是月牙色的锦缎袄子,颜色虽清淡,布料却绝非戴孝之人能穿的,只因想着娘娘尊贵,臣妇不如,便不该当着娘娘的面展弄颜色……”   “行了,知道你没有戴孝的心思,日子过得如火如荼了。”   段贵妃淡淡打断她的辩解,朝一旁侧躺撑起额角,缓缓揉起来,倒是只字未提叫林皎月起身。   林皎月胸中再次攒了股气,小口小口喘出去,告诉自己冷静。   “若早知你不是个乖巧性子,也不会将你许配给阿洪了,如今倒好,他还在牢狱里,你倒是有兴致过新年。”   林皎月渐有些忍不住,可还是按捺下来,缓声解释:“臣妇并非好兴致过新年,只是督公如今尚未定罪,随时可能回府也说不定,那是他的家,臣妇也只是想替他好好打理宅邸,何况臣妇所作并不出格,比起旁人府中的过年动作要轻巧低敛得多……”   段贵妃听不得这个。   “尚未定罪,随时回府?”她冷声质问,“这就是你现在所倚仗的?你作为他的夫人,享受他替你杀人放火,可他遭了灾,你就光靠着想象,过心安理得的日子!?”   雀音瞧她动怒,赶忙上前轻轻替她拍背顺气,又赶忙递上温水。   林皎月沉默了好一会儿,觉得那句享受他替自己杀人放火十分揪心。   她不享受,她甚至希望他干干净净永远不要再沾血,可这话与人解释又有何用,终归在所有人看来,顾玄礼不会停止杀戮,而她也是个不知生离死别的督公夫人罢了。   林皎月只好轻声问:“那依娘娘所见,臣妇应当如何呢?”   段贵妃接水的手一顿,难以置信:“你在质问本宫?”   “臣妇不敢,只是疑惑,娘娘质疑臣妇无所作为,可曾想过,您与圣上当年赐婚与臣妇,便是因为臣妇人微言轻势单力薄……极易拿捏,那时您就该知道,若是督公有朝一日落难,臣妇没有任何能帮助到督公的地方啊。”   林皎月并不忌惮对方身份,反而她知道,今日贵妃单独宣昭且如此磋磨于她,定是避着文帝的,她是为了宣泄隐蔽的私欲,所以说破天,贵妃也不敢闹大,不敢真拿自己如何。   而自己的忍让,完全是看在对方也曾照拂过督公,且督公珍惜她腹中的段家血脉,   但自己现在已经不怕她了。   段贵妃被戳中了心底里最不可言说的疼痛,被迫给阿洪赐婚是她这一生都会懊悔的事,如今被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说穿,顿时怒不可遏!   她将水杯摔落在地:“来人!给我掌嘴!”   林皎月立刻被几个宫女压住,她心头猛跳,又怕又委屈,可她仍铿锵不屈地仰头看向对方:   “娘娘若是觉得督公此生不会出宫,必死无疑,大可这般惩处臣妇,否则今日娘娘命人碰了臣妇何处,臣妇他日定当一五一十如数告知督公!”   宫女们的动作赫然顿住,甚至有几分发憷地看向贵妃,等待指示。   段贵妃亦被镇住,好一会儿才难以置信:“你竟敢威胁本宫?”   林皎月梗着脖子,刚想开口,发觉自己的喉咙里都宛若在发抖。   她深吸了一大口气,一遍遍告诉自己,贵妃不敢闹大,不敢,她亦顾忌顾玄礼,不敢小动作欺负自己,   她不敢的!   林皎月轻哑而缓慢地开口:“臣妇没有,臣妇只是想劝慰娘娘,督公一定会安然的,若是他出来瞧见我们过得不好,会难受的……”   她便是狐假虎威了,可这些罪本就不是她该受的。   林皎月鼻尖酸涩,如鲠在喉地心中一遍遍哭骂,   死太监,狗太监,若非他一直不回来,自己何须吃这般苦,受这般委屈呢!   她终于忍不住红了眼,原本不想示得弱也终于全然崩蹙,无声地流下泪来。   段贵妃僵硬了好一会儿,她不说话,宫女们亦不敢动作,只能任由林皎月睁着眼,怔怔看着他们主子流泪。   段贵妃终于闭上眼,恹恹咬牙:“退下!”   林皎月得令,忙擦了擦眼泪行礼告退,段贵妃睁开眼,深深看向那一抹素白色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半晌啐了口恼意。   雀音垂着头一声不敢多吭,却见不过一会儿,娘娘慢慢起身。   “娘娘……”   “拿衣裳来,本宫去见圣上。”   她才不信这丫头满口胡言什么只有她们过得好了,阿洪才会开心,这些都是无能之人用来叫自己心安理得的借口罢了。   终归只有自己,哪怕气阿洪,恼阿洪,却不会真的不管阿洪,他们才是一家人。   他在大牢里想必已经受够了磋磨,她该母凭子贵,去向圣上求求情了。   *   林皎月在宫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将起伏不止的情绪压下去。   本不想当着贵妃的面哭出来的,可偏偏话到嗓子眼,被泪哽住了。   定是因为今日没吃午饭,饿晕了头,也丧了骨气,失了坚持。   林皎月吸了口气,默默的想,嗯,等到呼吸再平顺些就出去,终归天黑,外头阿环看不见自己红红的眼,却想必能听出自己的沙哑的嗓音。   再过片刻,她终于决意踏出脚步,然而还未走几步,倏然听到声温润讶异的轻唤:“……夫人?”   林皎月恍惚一瞬,竟有一种不知今夕何夕的茫然。   新月如钩,在暗淡的云层中若隐若现,莹白长衫的李长夙如谪仙,踏着宫里的白玉色砖石一步一步朝她走过来。   李长夙看了她一会儿,突然轻声道:“贵妃娘娘斥责你了吗?”   林皎月猝然回神,一句“与你何关”到嘴边滚了滚,微微垂下眼帘:“娘娘宅心仁厚,未曾斥责妾身,世子莫要误会了。”   李长夙沉默,见林皎月悄然无声地与他拉开距离,似很快便要行礼告退,蓦然出声:“那当是我误会了,我从宫里出来时,听闻娘娘正去找了圣上——”   “娘娘去找圣上了?”   林皎月本要行礼的动作微微一滞,抬起头,眼中的迫切几欲堆积溢满。   李长夙心想,真好看,却又是为了旁的男人……不,顾玄礼,连男人都不算。   他轻声道:“娘娘向圣上哭诉,道梦到老段大人托梦了,求圣上网开一面。”   林皎月呼吸都变得小心:“那,那圣上如何说了?”   李长夙不动声色重新慢跺至她身旁:“圣上大发雷霆。”   林皎月呼吸一窒。   李长夙不吝于将这种消息告知于她:   “圣上本就烦恼如何处置督公,唯一的那个人证如今据闻疯疯癫癫,不足以证明当年的宣将军是被构陷的,而连日来,民间各处……特别是些鱼龙混杂的酒肆茶寮里却开始传出要替宣将军平反的话来,叫圣上烦躁不止,”   他顿了顿,若有所思看了眼林皎月,笑容温柔,   “不知夫人可否已经听说过此事了?”   林皎月眨了眨眼,慢吞吞摇摇头:“没有呢。”   作者有话说:   本文HE!!!!!!!!!!!!! 第62章 决心   鱼龙混杂的酒肆茶寮是京中贵人们最不屑驻足的地方, 因这些地方多开在码头和不富庶的地带,一碗茶水酒饮不过一两个铜板,去的客人不是大汗淋漓的纤夫马奴就是穷酸人家, 自然入不了王孙士族的眼。   可偏偏也是这种地方, 人来人往什么人都可能接待,但凡有心人投下一粒种子,在朝廷看不见的地方, 那颗种子便会在人群中滋生壮大——   这些人每日最先想的是填饱肚子, 他们才不管顾玄礼杀了哪个王爷还是大官,   对他们来说, 头顶上那群大腹便便的官老爷死一个还是死十个都大差不差,反而最不在意顾玄礼的恣意妄为飞扬跋扈。   也是这些人, 平日里想法简单, 心思也更单纯耿直,最为钦佩那些为国为民的大英雄,   一旦听到说法, 说十多年被指谋反的宣威大将军宣曜竟有可能是被构陷的, 三十七日的艰苦对敌后国之猛将最后竟死得那般凄惨,连在京中的妻子都跟着一道投了湖,北街一战,督公更放出惊天炸雷,将当年的始作俑者和人证一道抖出,   匹夫岂可冷眼旁观!?   去,去将此事一传十十传百叫人更多人知道,去, 去京兆尹去大理寺擂鼓诉冤, 叫圣上给宣将军沉冤昭雪!   怕最怕这等平日里无声无息的人, 在无形间拧成一股绳,京兆尹和大理寺渐渐难以对付这些刁民,便不得不将实情呈报上去,文帝这些日子便在为此上火。   给宣家满门和八万将士沉冤昭雪倒非难事,难就难在,若证明宣家无罪,那么有罪的便是瑞王,死有余辜的也是瑞王,顾玄礼时任厂卫司督公,执文帝亲颁得诏令——   可出入任何府邸不需通报请示、可先斩后奏任意督公裁定罪行的罪人,不论白身官身,   那么顾玄礼当街格杀瑞王,便是无罪!   皇帝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要讲究一个证据确凿,不能随心所欲杀人,否则民心不稳,   可好不容易等到这无法无天的阉狗伤重伏法,且还愿意待在牢房里,若最后要亲手将他放出来,文帝如何能忍?   故而,文帝上火好几日了,今晚蓦然听见贵妃竟也在劝他网开一面,自然连龙种的面子都顾不上,冲着段贵妃发了好大一顿火拂袖而去,徒留贵妃在殿中哭泣不已。   林皎月知晓大概后,张了张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李长夙看她许久,见她当真不似有什么小心思,便收住了这个话题:“是长夙多言了,夫人哪怕再忧心督公,也不知那种地方的事,夫人先前在北街亦受了大惊,不知如今可恢复好了?”   他那日看得清楚,她的肩被划破了,鲜血淋漓。   林皎月看了他好一会儿,突然开口道:“世子对妾身似乎有些过分关心了。”   李长夙哑口,怔愣地看向她,当真好似个端方君子乍然察觉逾礼。   林皎月微微一笑:“妾身知世子宽厚,且又是您的妻妹,但毕竟妾身已为人妇……”   何须他来指点关心?   李长夙很快回神,却不似往常那般立刻澄清,而是定定看向她:“夫人是在意这些的人吗?”   这番倒是林皎月顿住。   她不是,否则也不会敢作顾玄礼的夫人,且甘之如饴,至今还在坚守。   但李长夙的反问,问得扑朔又大胆,叫林皎月心中忍不住翻涌,若非在宫门口,她都想斥责他:   我不是在意这些的人,但你又是什么意思,想做什么?   不等林皎月想出如何回答,倒是李长夙先行退让了,他仿若没有察觉自己刚刚反问中的深意,轻声解释他并无他意,不过向来关心伯府中的诸位,包括林皎月而已。   林皎月强忍着心中波澜,自然顺着台阶沉默而下,最终率先行礼离去。   李长夙侧目看她远去的背影,眼中情绪深邃扑朔。   久久等在一旁的属下走过来请问:“世子,既然现如今处处都难以切入,为何不先从督公夫人下手,也好叫顾督公在牢狱中乱神,或是强行认罪也有可能……”   话未说完,便得到李长夙一个冷到几欲凝成霜雪的眼神。   “你忘了瑞王是怎么死的了吗?”   那属下噤声低头。   李长夙漠然扭头,慢慢迈步,   “他当日原本是可以不杀瑞王的,所有的路都铺好了,可瑞王犯蠢惹了他夫人,他便用一条王爷的命来发疯,告诫旁人,莫要再对林皎月动什么歪心思,”   “况且谁也不知顾玄礼当日是不是真因重伤不敌才受捕,他进了牢房第一天便杀了十多个自以为翻身了的狱卒,如今在牢狱中安安分分待着,不过是等一个沉冤昭雪,若是此刻他的夫人在外头出了什么意外,你觉得,他不会再发一次疯?”   越狱不过尔尔,若等外头那数万私兵真涌入皇城,拉着所有人玉石俱焚,可就得不偿失了。   顾玄礼太清楚旁人的忌惮,所以他才敢拿自己的命为要挟,将她好生生留在外头。   疯狗就是疯狗,一边让人苦恼他的跋扈诉求,一边又让人谨防他发疯。   属下大骇,后背冒出一身冷汗:“是属下失虑,可那位夫人……您觉得她当真不知,外头如今沸沸扬扬地要求重审当年之案吗?”   李长夙沉默片刻,吩咐道:“派几个人,盯着有哪些小商小贩接触过督公府。”   “是!”   林皎月出了宫,阿环早在外头来回急不可耐等了许久,见她回来,赶忙迎上去,将披风给林皎月围上,护着她上车。   “夫人,里头放了炭盆和手炉,您赶紧暖暖。”阿环难过的嗓子都哽咽了。   林皎月进宫时尚是晌午,虽然天阴但也不至于太冷,她便将披风留在车上,免得进宫后在贵妃面前还显得矜贵折腾,没想这一去就去了整日,回来时,她的脸颊都冻得微微泛白了。   手掌握到手炉,林皎月甚至有几分麻木,过了好一会儿才察觉到暖意,顺着手掌缓缓蔓延到手臂乃至全身。   阿环忍着哭,忍着忍着忍不住,小声抹着泪:“督公不在,这些人都在欺负您,一个个看着道貌岸然的,都是些什么人呐……”   林皎月颤颤巍巍笑了下,心想,骂得好。   一个个的,都是些什么人啊,被顾玄礼好好呵护了大半年,她险些都忘了,这些人有多讨厌。   可她却不会沉溺于自怜中,今日进宫,没想竟真叫她打听了不少事,等稍微暖起来些后,她才轻声问阿环:   “今日乘风可来过府上了?”   阿环忙吸口回:“来了,孙嬷嬷借着来给奴婢送饭带了信,乘风侍卫说今日的口信儿已经都散出去了,眼下外头的声势越发浩大了。”   林皎月点点头,心中安定了不少。   跟在顾玄礼身边良久,多少也听过,当今圣上继位不久,最忌惮得便是龙椅坐得不稳,而民心所向,自然也是对方最在意的东西。   既然现在已经叫圣上知晓且头疼了,她就要替顾玄礼,再逼他一逼!   但李长夙今日的敏锐倒叫林皎月吓了一跳,她赶忙用两人的关系作掩护,才将这个话题掩盖过去。   她捧紧了手上的手炉,心跳似乎还未能平息下来,她略微沉吟,再次轻声吩咐阿环,明日再多叫些小商小贩来府上,就说田庄里都来送年货了,他们府上也要抓紧置办起来了。   李长夙是个多疑的人,但好在重活一世,林皎月比旁人更熟知他的品性,也有了能与对方周旋的人与能力,   他曾羞辱她与人私通,暗度陈仓,那她便、便在他眼皮子底下度给他看!   于是翌日,李长夙派来的探子当真傻了眼——这么多小摊小贩,盯哪个啊!   督公府招来得人卖什么的都有,山珍野味,百货皮草,甚至连小孩儿们玩儿的玩具都购置了一小摊。   问就是夫人心善,自己没孩子,体恤府中下人要养小孩儿的,过年也得都送个礼物。   好不容易手忙脚乱多派了人手来盯,可他们各个大眼瞪小眼,愣是一个有鬼的人都没发现。   探子们终于忍无可忍,借着好事者的身份凑过去,逮着个刚从督公府出来的货郎问:   “督公夫人,哗啦啦叫你们这么多人进府,就真买东西啊?”   那货郎瞪他一眼:“那不然叫我们去唱戏?”   正值年节,有人如此心善且阔绰,他们高兴来不及,且都知道督公如今也不在府上,自然高高兴兴就去卖货了。   探子哑口,绞尽脑汁想了半晌才支支吾吾道:“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好奇……那,那家男人不都进天牢了,他婆娘怎么还一个劲儿的买买买呢?”   小贩心情好,切了他一声:“进天牢怎么了?那是大英雄宣将军的儿子!夫人说了,她男人肯定能出来,所以要把府里捯饬得一一当当等着,哎你到底买不买东西,不买东西就让开别挡到我卖东西!”   扬州来的小摊贩口齿那叫一个伶俐,堵得探子哑口无言,只得让路。   探子无法,继续打探,可十数日如一日,一丁点儿有用的都没打听到,外头的流言却越发凶猛。   文帝焦头烂额,李长夙入夜趁大雪而来。   “陛下见谅,臣弟父亲突然又咳重了些,故而应召来迟……”   “行了,朕还不至于不体恤宁王叔的病,今日召你来,是要和你一道商议,陆远带着大军已到城外三十里,不日便能进京,”   文帝面沉如水,眉心蹙起了个淡淡的川,   “他当年同宣曜是好友,若知晓内情,恐不会果断处决顾玄礼。”   李长夙早就猜测到今日进宫所要商谈内容,故作沉吟许久,若有所指道:   “陛下多虑,陆将军不是徇私之人。”   “但你听听,现在外头都传遍了!陆远进京,只需稍稍查验便能知晓当年真相!”   文帝这些日子已经被气晕了头,顾玄礼虽说不在了,可朝中原本被对方压着的众人却都开始探头了,一个个口上老臣老臣,实则都是在观察考量他的反应,看他要如何处置这件事。   换句话说,倒了一个顾玄礼,更多的人在等着拿捏他这位年轻的皇帝!   他越发觉得,当日被贵妃打断了好事,没能当夜下令册封陆盼盼进宫很是失策,哪怕贵妃如今腹中怀了他的孩子,也渐渐不能抵消这份怨愤。   李长夙不紧不慢地笑了下:   “陛下也说了,陆将军或要明确查验当年真相,但当年真相,哪有那么容易查证呢?就凭一个疯疯癫癫的人证,和一封不知何时仿制的圣旨?”   那人证不能死,否则就太过明目张胆,   但他若是疯得更厉害,人都识不清了,口中证词哪还有信服力呢?   文帝眉头渐渐松开,是,顾玄礼如今既然胆大妄为先礼后兵地施压天家,要求个清白,不如就先坏了他的礼,等他要动兵时,恰好再等陆远来破他的兵。   于是翌日便有传言流出,说大理寺众人审犯人时,不知问到的哪个问题,对方忽然崩溃,较先前精神恍惚时更为疯癫,连一句连贯的话都说不出了。   这还如何审!   哪怕民间意愿再盛,没有人证,空有个谁都能仿造的物证,能证明什么呢?   “父亲!您就听听儿子的吧!已经等了这么久,陆将军都要进京了,那阉……督公的事儿还没审出一二来,若真是他自己发疯随扯了个什么理由杀了王爷,咱们家作为姻亲,可是要跟着一道诛九族的啊!”   南坪伯被林茂年气得狠狠拍桌:“那你就要舍了你的侄女儿不顾吗?她都已经外嫁了,你连族谱上的名字都要去掉?”   “怎就舍了月儿呢?”林茂年急不可耐,   “不过是将她暂且开出族谱,断绝关系而已,若是往后督公沉冤昭雪,咱们再将她加回来也不迟啊!”   “那若是未能沉冤昭雪吗?”南坪伯问完,觉得心口都跟着发痛。   梅园的小厮赶忙替他抚背顺气,又端来水杯服侍,南坪伯连着缓了好一会儿才堪堪缓下。   林茂年见状心中亦难受:“父亲,我知您心疼月儿,可您就不心疼柔儿和阆哥儿吗?若是未能沉冤昭雪,伯府更可能被株连,您的孙儿们可就一个都不剩了!”   南坪伯听不得这话,直接叫人将他哄走。   林茂年无可奈何,但这次却不愿就此算罢,老爷子偏心宠爱林皎月,他却得顾全整个南坪伯府,于是很快便私下背着众人请来族老,毅然便要将林皎月从族谱除名。   南坪伯听到消息的时候整个人险些气不稳了,沈姨娘和林妙柔以及阆哥儿慌不择已,哪怕时局再不该,林阆还是毅然决然去督公府请林皎月回来一趟。   林皎月得知后,一瞬间白了脸色。   才一进伯府,她险些被林茂年安排的家仆们给轰出去,多亏督公府的管事心细,多派了不少人跟着,加之林阆如今亦有功名在身,一路扛着,才叫林皎月能畅通无阻见到祖父。   祖孙二人多日不见,皆痛哭不已,可林皎月却知道,哪怕大伯父再自私,再欺软怕硬,眼下的做法也是挑不出错的。   原本她以为不同伯府接触便能保护好家人,但自从人证情况不好起来,压在她心头的不安也越发浓重。   她按捺了许久,才终于止住哭,同祖父道:“好了祖父,我们不说那些伤心的了,您看看,月儿没受委屈呢,这些日子虽然督公不在,可月儿过得很好,无人敢来欺负。”   南坪伯自然看到,可终归难掩心疼,老泪纵横说不出话。   林皎月便又继续同祖父说出了她的打算——   她希望祖父借今日之事,再作一场彻底与她决裂的戏。   南坪伯怒视:“不可能!”   “祖父!您听我说!”林皎月艰难拉住祖父,   “我没同任何人说过,督公一定会没事的,他已经想出了万全的法子,所以也无人敢对我做什么,但伯府不一样,大伯父只是五品官,旁人不敢动我,万一动了您,动了母亲和姐姐还有阆哥儿,你让我心中如何自处呢?”   “只需这段时间,待风头过了,月儿就回来了,可好?”   林皎月笑得勉强却完美,似乎当真看不见丁点儿伤心。   她会说很多好听的话,深知她身边的每个人爱听什么,   所以对着祖父说,对着母亲说,对着长姐和阆哥儿都舌灿莲花,叫他们边哭,边还是都渐渐深信不疑。   可等到祖父终于含泪答应与她作这出戏,命人将她轰出南坪伯府,叫不知道多少人围在府外看了笑话时,林皎月还是在回到马车后忍不住流下眼泪来。   其实她有一点说谎了,督公虽然同她说别担心,他一定会出来的,但她不知道督公究竟有没有万全之策,他会不会在牢房中吃尽苦头,到底在要在里面待多久。   可她别的话都没说错,顾玄礼哪怕如今入狱了,除了那位段贵妃,也无旁人敢真正对她如何,他早料到这点,只要他活着一日,仍是自己最大的倚仗。   她要相信他。   她会把一切都打点妥当的,只是这会儿真的太伤心了,她就躲在马车里哭一小会儿,等回了府她还是那个四平八稳的督公夫人。   可没想马车拐了个弯,她忽然听到阿环在外低叫了一声“小公子”!   林皎月心头一惊,只怕林阆冲动,忍不住追过来找她,坏了他们一家好不容易在府门口演得戏,便突然听到林阆在马车外状若愤怒地大吼一声——   “你别回来了最好!”   林皎月一怔,随即一包略硬的东西从马车外头砸进来,落到她裙摆边,堪堪散落,掉出几颗漏出来的小梅干。   那是她当姑娘时,在家里惯常备着的小蜜饯。   林皎月捧着那一包梅干认出来,又哭又笑,将头深深埋进膝盖间,   本该家和团圆的,可小年都快到了,他怎还不回来啊……   砸进马车里的是什么外头无人知晓,可流言如寒风,很快便刮过整个京城。   段贵妃去到天牢里看顾玄礼的时候,便是这么梨花带雨开口的:   “你若真有法子,便赶紧使了出来吧,你知不知道,你那夫人如今都受足委屈了?”   任谁看了不觉得段贵妃是真的心疼督公?   雀音跟在段贵妃身后,一边忌惮这牢房幽深,阴寒浸骨,一边又觉得,贵妃哪怕先前怪罪过督公,可为了督公,去找圣上求情被骂,此刻又亲自来到这里,可是真的仁至义尽了呀!   可反观督公呢,他倒是日日被天牢里这些狱卒们小心伺候着,衣冠依旧整洁,好吃好睡得无人敢怠慢,连着娘娘过来与他说话,他都不屑于走过来,竟只坐在另一头的粗布草席上淡淡撇过来一眼。   “娘娘既然心疼咱家的夫人受委屈了,自去多关照关照便是,咱家是圣上亲自关起来的罪人,哪有本事随意进出。”   段贵妃以为他仍在说气话,便孜孜不倦地继续劝服,甚至如今她知道了阿洪是真的留心他那夫人,便只针对着林皎月的话说,甚至信口拈来,道她自然关照了,前些日子宣林皎月进宫,见林皎月都瘦了!   顾玄礼靠坐在那草席上,闭着眼听了很久,全程一动不动,直到最后,才冷冰冰睁开眼似笑非笑:“娘娘说了这么多,看来是真的急了,”   段贵妃一顿,刚要继续劝,说本宫急什么,该急得是你的夫人啊,便听顾玄礼继续道,   “那咱家就给娘娘指一条明路——趁早当咱家死了,”   “左右您肚子里的孩子再过两三月就要出生了,您也找太医私下验了,八成是个龙子,届时他就是您的新倚仗,比咱家这个死阉人要牢靠稳固,也好掌控得多,”   顾玄礼咧唇,“否则,若圣上当真娶了镇国公府的姑娘,哪怕小殿下再可爱,再聪慧,圣上也不会看中一个和他一样,要倚靠阉人的皇子。”   段贵妃蓦然瞪大眼,这些话如同惊天霹雳劈进她脑海中。   她现如今最怕的,确就是陆盼盼,特别是近来顾玄礼地位不稳,她忧心失去仪仗便去向文帝求情,没想文帝头一次对她发了那么大的火,让她越发坚信,若有机会,对方必然会重提封陆盼盼进宫之事,   可眼下,顾玄礼所说得这些,又让她不得不再多考虑更多。   她走得跌跌拌拌,雀音亦惶然不安地将她牢牢扶着,生怕娘娘不小心在牢狱里摔着——那可真如督公所说,娘娘唯一的倚仗都没了呀!   待人走了,顾玄礼才缓缓吁出口气,一直压抑着的身子渐渐放松下来。   放松一瞬,胸腔中却蓦然涌起热意,一股腥甜猛地冲到他的嗓子眼。   顾玄礼死死咬紧牙,不让嘴角溢出哪怕一丝丝血迹,目光如蛰伏的末路之狼似的凝住外头所有活口——   他在牢房中已度过了一月,按照齐大夫的话来说,蓦然停药必死无疑,可幸好,他两种药一道停了,算不幸中的万幸。   饶是如此,也不过是将必死无疑变为九死一生,猝然想戒断这两味药几乎不可能,他的胡须还未长出,代表那冷药的药效还在体内发作,同热伤药暗暗拮抗,   吞噬筋脉一般的痛苦会时不时袭来,要焚烧他的意志,摧毁他的身体。   可他不能倒下,不知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呢。   只是今日段贵妃说得那些话如同铁锥,根根扎进他看似波澜不惊的心底,哪怕他心中清楚,林皎皎表现出来的可怜委屈,或许大部分是给外人看的,但仍旧足够他撕心裂肺。   再装模作样,她此刻也必定十分害怕,十分彷徨无助,段贵妃是个自私的人,她根本不会帮林皎皎,顾玄礼心知肚明。   只有他活着,那些人才会心怀忌惮,林皎皎才能安然无恙,所以他连一口血,一声咳嗽都不能叫外头的人看见听见。   顾玄礼偶尔会忍不住想,如果一开始就坚定不移地将她推走就好了,这会儿她也不用跟着自己受这个罪。   可他又顿了顿,咧开嘴角,在苍白薄唇下,露出染满了鲜血的森白牙齿。   小夫人若是听到他这般说,定又会大胆地掐一把他的大腿,哭哭啼啼骂他怎能不要她。   没错,他怎能不要她?   哪怕下地狱,他也会紧紧拽住她,然后用自己这具身子垫在下头,让她只能蜷缩在自己怀里,哪儿都不能去。   是她非要来招惹自己,要和自己过一辈子的,他允诺了,就不会松手。 第63章 越狱   没有一桩案子会无条件等待裁决, 特别是目前唯一的人证看来已无任何好转的迹象,甚至日渐疯狂,三司中便有人透露, 此案怕是查不下去了。   林皎月觉得自己浑身的血都凉了。   官府断案只讲究证据, 不看人情。   林茂年定也是早早在朝中探听到了风声不对,才会如此坚决要和自己撇清关系。   似乎为了应证她的不妙预感,近日来, 敢继续来府上的摊贩们也陆续少了很多, 管事忙前忙后也无力回天,   林皎月心中渐也认清, 轻声道了句管事辛苦,叫他先下去休息。   她仍得极力维持平静, 可脑海中凝滞不转的思绪却后知后觉叫她知道, 她也愈发艰难不笃定了。   连带着阿环给她端来水杯,她都险些没握住, 仍溅出些在衣裙上。   阿环心疼哽咽地替她擦拭:“夫人, 咱们也去休息休息吧, 今日是小年,你早上还忙活了半日,别想了。”   林皎月勉强点点头,是要去休息。   若她先倒下,他在里头, 怕是真撑不住。   可今日小年,他终归不能回来陪她了,是吗?   而宫中此刻, 本该逐渐开怀的文帝却因御史台段烁的觐见, 又阴沉了脸色。   这位一向恨不能用唾沫星子淹死顾玄礼的段御史, 少有的没有认同大理寺和刑部,早朝时直言——   寻常案情若因关键人证断链而失察,情有可原,但顾玄礼乃至其身后的宣威将军满门、以及八万将士不该再等了!   他的顶头上司在后头不住给他使眼色,叫他勿要再说了,没见圣上的脸已经青了吗!?   可段烁仿若看不见一般,死不悔改其意,直谏得文帝拂袖离去,他倒好,一路追至御书房都要陈情。   文帝若非顾及贵妃不久便要诞下龙胎,恨不能直接送这榆木脑袋和顾玄礼一道归西!   这与他有何干系?   段烁怎就不能学学,学一学顾玄礼夫人的那个大伯父,对方在早朝上义愤填膺附和大理寺,赞同立刻定顾玄礼罪的说辞,就叫文帝十分满意!   文帝摇摇头,吐出口浊气,还是尽量将这份烦闷排解出去。   终归贵妃还有两三月就要临盆了,他哪怕对段烁再不满,也不能挑在这种时候,且近来他对贵妃姐弟确是有些冷淡了,哪怕他们一心想着顾玄礼。   如此想着,文帝终是打算去看看贵妃。   这些日子她不再来求情了,听闻日日在椒台殿中垂泪反省,也算服软,他若要在顾玄礼倒台后笼络群臣,平衡各方势力,少不得还要充填后宫,所以现如今,便多给予她些温柔也不为过。   可刚走到椒台殿的宫苑外,还未见到贵妃,率先见到的却是贵妃身旁的那位大宫女雀音。   雀音红着眼侧背着他,露出半张清丽面容对好友低泣:“娘娘忧心,我这作下人的如何吃得下睡得着,劝她也难劝进去,牢里那位必然没什么希望了,她也认清了,却走不出来……”   小丫头说话轻声细语,不若贵妃这些日子的咄咄逼人,所言听来更是叫文帝舒心不已。   文帝身后的内宦见状,刚要开口叫住那人,文帝却不动声色抬手挥了挥,止住对方。   他默默听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走过去。   雀音与友人起初倒是真没发觉身后有人,待脚步声近了,扭头一看才顿时失色,可年轻的文帝看过来的眼神中却无愠怒,反倒有股宽和的笑意。   入夜,段贵妃胸闷焦灼,低咳着从浅眠中惊醒,叫了好几声雀音,最后来得却是另外的小宫女。   小宫女白着脸,急急忙忙给贵妃递水。   “雀音呢?”段贵妃抚着心口低低地问。   小宫女跪地:“雀音姐姐……被陛下召寝了!”   一道白光乍起,冬雨伴随惊雷,轰隆隆浇透了京城。   腊月二十三,小年刚至,当夜暴雨席卷,叫这阴寒的冬天越发冷彻刺骨。   也是这一晚,天牢里的探子喜不自禁来报:   顾玄礼在牢狱中吐血了!   文帝顾不上别的,披着外袍就从龙床下冲下来,反复确认可是真的。   探子忙不迭叙述细节,顾玄礼今日望着牢房窗户外的天色,晚间神色便隐隐不好,待到开始下雨,便整个人宛若从地底爬出来的恶鬼一般脸色煞白。   原先这人刚进牢房中,看起来身受重伤都杀了十几个狱卒,所以今日哪怕他看着不对劲,他们也不敢靠近怕惹了霉头,   没想不到片刻,就见对方忽然大笑,随即猛地吐出口血来,状若疯癫!   文帝闻言大喜,当即下令挑选出武艺最精悍的禁军入刑部大牢试探一番——   若顾玄礼当真突然发疯,再无还手之力,他绝不再姑息养虎,今晚便要先叫对方褪掉一层皮,   待到明日,他神仙下凡也无力反抗,哪怕是吐露一个骂字,届时暗叫三司给个名正言顺的判决死罪,斩立决!   文帝高高兴兴回到寝殿中,龙塌上的雀音满面潮红,见他回来,脸上忍不住泛出羞涩。   文帝哈哈大笑:“好姑娘,你可真是朕的福星!”   雀音心中有承受雨露的喜悦,亦有对贵妃的愧疚,闻言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可终究还是只能对文帝露出个温婉柔和的笑。   文帝心中激荡,盘绕在头顶多年的山峦隐隐欲崩,连带着好兴致都抑制不住,搂起那温顺的美人再次上了龙塌。   雷声阵阵,鲜少随着冬雨一道笼于天幕。   林皎月怔怔看着厢房中的一应器具,只觉得背后的狂风暴雨和电闪雷鸣都化作了另一个世界的景致,听不真切,看不清楚,满眼只有凌乱摆放在房间里的军棍,锁鞭,还有只会出现在牢房中的锁柱。   她白日强迫自己休息,却整日未能闭眼,一直到夜里都仿若像丢了魂一般。   可她面上未露一丝情绪,抱着小珍珠遥遥看着下人们在一块吃饭热闹,自己却梦游一般走到了后院,想来看看曾经和顾玄礼一道待过的地方。   不料大雨突至,她满面茫然,记得前世的今日明明没有这场大雨,只能暂且进到这间她还从未来过的小屋,满心想着躲雨,   没想她恰好转头,身后天幕落下一道闪电,照亮屋内。   小珍珠受了惊,唔咪一声从她身上窜下来,眨眼间溜到了不知何处。   林皎月捂住嘴,猛贴上身后的屋门,在嘈杂喧嚣的夜里只发出一声闷闷的撞击声。   她呆滞地看着满屋的刑具,   这里是只有顾玄礼和梅九会来的小屋,顾玄礼平日也不会带人回府动用刑罚,顾玄礼极少惩处梅九,反倒是他自己常常伤重得连走路都踉跄,露出的上半身几乎没有一块能看的好皮肉……   她脑海中积埋了许久的困惑,逐渐拨开云雾窥见真章。   为何顾玄礼明明没有出门,没有抄家打斗,却总是莫名其妙一身伤,为何他每月都要回府养伤,为何自己唯一一次要进这屋,他拉住自己,往另一间厢房带。   因为他根本不是回来养伤的,这里就是他的刑场,他武功高强,能伤他的从不是外人,而是他自愿受罚!   短暂惊愣间,她根本想不明白顾玄礼究竟为何这样做,他明明是不喜欢受伤的,给他上药的时候他会忍痛皱眉,他喝药时神色也恹恹嫌恶,他明明不喜欢的啊……   “夫人!”   阿环冒着外头的大雨匆匆跑过来,身后竟跟着个意想不到的人。   林皎月茫然转身,却未来及将这屋中的景象掩起,叫来寻她的陆盼盼倏然瞪大眼——   “月儿,你们府上怎会有镇国军的军棍!?”   林皎月一顿:“什么?”   跟在陆盼盼身后的乘风闻言也一凛,立刻不顾林皎月阻拦,从她身侧绕进屋里,一番检视。   “不错,确是镇国军的军棍,还有这些刑具都是。”   乘风哑然,扭头看向林皎月和陆盼盼。   林皎月脑子里一片混乱,她今晚亦是头一次来此,当然不知他们说的是什么,可她下意识便想遮掩这个话题,以免唯一还有可能帮到顾玄礼的陆盼盼倒戈相向:   “你们,你们突然过来,是出什么事了?”   陆盼盼一顿,看了眼这满屋刑具,哑声道:“乘风打听到……顾玄礼在刑部大牢突然吐血,圣上先前一直防他藏拙才不敢动作,现如今已经派遣禁军去一探虚实了。”   林皎月猝然瞪大眼。   何为探虚实?   林皎月几乎一瞬间就明白过来,之所以自己如今还安然无恙,是因为顾玄礼当日是自愿被带进刑部大牢的,所有人都不知道他究竟是真伤了还是假意摆出态度,   可一旦他吐了血,就如同暴露在了虎齿下,所有的猛兽都闻着血腥味儿要去了,哪怕是平日里害怕忌惮他的人,此刻也渐渐壮起胆,要趁他病要他命。   林皎月再顾不上这满屋刑具,她只想到,他吐血了,他究竟伤重成什么样,撑了这么些天没喝药,还有那么多的人想要杀他,他到底还能撑多久!?   眼见林皎月冒着大雨就要往外跑,陆盼盼一把拉住她:“你去做什么!我来告诉你不是为了让你这个天出去送死的!”   “那是要做什么的?”   林皎月回头问她,那双漂亮的眼睛中,泪水宛若随时都会坠下来。   陆盼盼哑口,艰难道:“我知道此事严峻,所以想同你商议,先带你离开……”   若是顾玄礼当真死在今晚或是明天,圣上是可能假惺惺留林皎月一命,但等待她的是怎样的命运,没人敢做这场豪赌,所以陆盼盼当即想到要将她带走!   陆盼盼上前几步:“我知道让你离开京城很过分,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哪怕来日风波静下你再回来也行,更不用说,你,你前些日子还同伯府决裂了,你都不用担心家人。”   林皎月却恍惚想起什么,突然笑了出来。   原来这就是顾玄礼最后的后手呀,看似简单收留了乘风一段时间,看似在中秋的宫宴上看不顺眼林觅双,随手帮陆盼盼一把,就是为了叫陆盼盼感激于他,却又不至于为这份感激作出太多让步——   最离谱却在情谊之中的,便是值此危急存亡时刻,能护住他的小夫人,将她带走。   无利不起早的死太监,早就静默无声给她留了无数条生路,却不顾施加在他自己身上的枷锁多重多痛。   眼见林皎月转身继续要往外走,陆盼盼惊呆了:“林皎月!我没同你开玩笑!眼下形势只会越来越严峻,我爹随时可能回京,他手上有兵,又嫉恶如仇,等到那时候顾玄礼必死无疑,我也不一定能带你走了!”   “盼盼,”林皎月转身重重握了一把她的手,辗转于唇齿的话语温柔而带着细微颤抖,   “谢谢你,谢谢你肯过来告诉我这些,谢谢你一直在帮我,”   “可我不能丢下他,”   “我是他的夫人,最开始缠上他的是我,他也是因为我才杀了瑞王,他出事了我不能置之不理一个人偷生。”   她曾被人抛弃在这样一个寒夜里,知晓一个人死时有多孤独,所以她不能留顾玄礼也步她的后尘。   他给了她太多珍贵美好的东西,他甚至是因为她遇险才失了控,格杀瑞王,   她要还他的。   大周律例,凡节庆假日,罪犯家属可带酒肉果实前去探监。   今夜雨急,叫热闹的街道上人群惊惶,匆匆忙忙各自往家中赶,潮湿的地面被马车的车轮压出几条长长的线痕,在行人零落的小巷随着马车一路延伸到皇城门口。   刑部大牢便挨着这处。   林皎月从马车上下来,见到的恰好就是禁军在同看守的狱吏交涉,几十号黑压压的人身着玄甲,手执长刀,气势凛然比倾盆大雨更甚。   路上行人有路过此处的纷纷避让,谁也不想在小年夜触了什么霉头。   林皎月的心脏宛若被一只手攥住,不知是冷,还是恐惧令她浑身僵硬。   可她不能耽搁,她知道这些人是来做什么的,所以她晚一步,顾玄礼就会多受一分罪,甚至是死。   于是她咬紧牙,深吸一口长长的凉气,冻得整个人都发颤,清声高喊:   “请诸位大人行个方便让让路,妾身要探监!”   狱吏眉头一跳,小年夜他原本还在和弟兄几个喝着小酒搓花生米,怎么突然人一波波的来?   禁军们也立刻朝林皎月看去,这群人平日里听命于皇城中的贵人,杀过的人不比顾玄礼手下的厂卫多,那一道道视线看过来,顿时如同一群野兽盯紧了一只颤巍巍的绒白兔。   他们瞧见了个光鲜亮丽的漂亮夫人举着把油纸伞,伞沿下露出雪一般白皙姣好的面庞,穿着同样洁白的斗篷,隐隐漏出斗篷下拎着的食龛。   “你是何人家属?”   林皎月绷紧全身不让自己颤抖,从容应答:“妾身夫君,顾玄礼。”   一瞬间,雨点子更大了些,风也呼呼吹着,几乎迷人眼。   狱吏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知该说什么,瞪大眼看着林皎月,又哑然扭头看向这群禁军。   今日这群禁军突然前来,也是说要进去探查顾玄礼的……可没说是奉了谁的旨意啊,狱吏当时便毛骨悚然了一瞬。   旁人觉得看守顾玄礼这等阉贼真是牛气,可谁知道他们有多胆战心惊——   不是怕顾玄礼在牢里看不顺眼宰了他们,就是怕外头来人要杀顾玄礼,连累宰杀了他们!   狱吏缩了缩脖子,尽力在雨声大作中叫道:“既然诸位都是来看顾督公的……那,那你们自己商议吧!”   林皎月沉了沉气,越是紧张,却意外越思绪飞快,猜测这群禁军看似难惹,实则来大牢也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否则狱吏不至于将烫手山芋直接抛给自己。   于是她壮着胆子将今日是小年,她来探望夫君的诉求呈上。   禁军们私下交换眼神,冷声低喝。   “顾玄礼乃是关押在黑狱中的重犯,岂可随意探视!汝等女子不要干扰禁军行事,速速离去!”   林皎月却不退让:“三司尚未定我夫君的罪,圣上亦未作出任何不准探视的旨意,凭何我不能探视?”   她顿了顿,用尖锐高亢的声音反问他们,“倒是诸位,不知是奉了哪部的命令前来!”   她厉声质问过后,整个人都仿若有些发昏,可若是此刻怯懦了,她这一趟便白来了!   她不能退,哪怕凛冽的雨幕亦要将她吞没。   气氛一时间焦灼,禁军们皱眉:“小小女子竟敢阻拦禁军办案——”   “那诸位大人便叫小女子明白,您们究竟办得什么案?妾身的夫君至今尚未定罪,妾身便也还算得上是官家夫人,想必也是有资格听一听的!”   “大胆!”   禁军勃然大怒,当即要拔刀喝退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妇人家,林皎月桃花眸一颤,宛若要被吓哭出来。   “如何,你们说不出道理,竟要恐吓我一个弱女子不成?”   她使出浑身解数,甚至回忆起曾经的周氏和林觅双是如何撒泼的,   “你们究竟是何人!你们不是禁军,哪会有如此不讲道理随意出手的禁军!”   她厉声哭喊,叫原本想避开这头的行人们纷纷忍不住窥探过来,除了路上的,更有远处铺子里,高楼里的不止多少人,纷纷注意上了刑部大牢门前这一角。   禁军们怒不可遏,圣上之所以不下旨让他们悄声前来,便是为了不打草惊蛇,   若顾玄礼无恙,他们只当无事发生路过一遭,若顾玄礼当真吐血不行了,便趁机神不知鬼不觉叫他褪去一层皮。   如今被这女子高声搅和,他们如何还悄然得了!?   禁军们焦头烂额,明白了这女子就是故意来坏他们事的!   岂有此理!   这群禁军反应过来后,看向林皎月的目光瞬间危险起来,林皎月握着食龛的手捏紧泛白,随时准备扭头往街道中央跑去。   不料一道高声止喝打断他们:   “且慢!”   林皎月不自禁一抖,扭头看见宁王府的马车从不远处缓缓驶来,李长夙掀开车帘,俊美面庞略带凝重,一路遥遥来到了这头。   如今朝中皆知,宁王世子是圣上身旁的红人,对方早些年在朝中不过担任闲职,如今宁王身子不好,太常寺卿的职位形同虚设,这位年纪轻轻的世子竟隐隐有继任之象。   那可是九卿之首,禁军们自然知晓如今圣上有多器重这位,这位来了,便也只能按捺对林皎月的怒意。   李长夙跳下马车,眼见林皎月满是警惕地朝他看过来,眼底逐渐漫上猩红。   他刚刚在府中,酒酣小憩时做了个梦,梦到同样是个小年夜,无风无雪,明月高悬,她在自己的府邸中哭着求自己放过他。   那梦太真,让他一觉醒来迫不及待便想找到她,甚至问一问,他们可否有过另一世,却听到了圣上的暗中布置。   不得不说,圣上这招用得极好,对于不愿光明正大杀人的皇帝来说,这是最顺理成章的法子。   可他万没想到,林皎月居然胆大至此,连命都不要了竟欲阻拦。   “诸位有要事在身,本世子不多耽误,这趟前来,是要来带走妻妹的。”   言罢,他不顾林皎月的反抗挣扎,沉着脸一把攥住她的胳膊,又命几个家将一道过来将人押进了马车中。   食龛落在马车外头的空地上,油纸伞散落着孤零零遮蔽它。   “李长夙!你混蛋!”   李长夙上了马车,听着这声和梦中一样熟悉的叫喊和哭骂,心中突然涌出无限的感慨情愫。   他压低身子,终于将林皎月逼得满面泪痕。   “林皎月,我替你写和离书递交官府,你嫁与我吧。”   “……你疯了?”   林皎月连敬称也顾不上,撑起身子便要往外逃,却被李长夙拦住,瞪大眼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李长夙生得当真英俊儒雅,凭借这张脸能勾住不知多少闺阁少女的心魂,   他垂着眼,坚定甚至带着抹渴求般看向林皎月,眼底的血丝寸寸蔓延,似乎验证着他刚刚说得那些话有多真。   可越真,林皎月只觉得他越疯!   若非疯了,怎会说出这种话?若非疯了,怎敢在皇城边上,亲手将她掳劫上马车!   嫁他?   这次不是她处心积虑求嫁了,倒换作他机关算尽来求娶?   “我没疯。”   他握住了女子妄图挣扎的手,高高抬起压在马车的后壁,将她发丝蹭得凌乱,露出了白绒绒斗篷下,顺滑丝缎料子包裹得曼妙躯体。   她的心跳很快,胸膛颤抖起伏,李长夙眼眸幽暗,极其想指染她,却不知该不该庆幸他伪君子的做派,最终只将手抚在了林皎月的脸颊上:   “林皎月,我比顾玄礼好得多,你若嫁与我,会过得更好的。”   林皎月浑身的寒毛几乎都耸起。   “我,不,要!”   顾玄礼却不因她的拒绝而恼怒,反而若有所思地看向她:“为什么呢?为什么你好像从见我第一面起,就好像很抗拒呢?这不该,难道我堂堂世子,还不如一个阉人吗?”   不等林皎月回答,他再度微微俯低身子,几乎再动一动,就能咬住她的唇。   他克制着呼吸,轻声轻语地问:“你是不是也梦到过,梦到过我们曾在一起过?”   林皎月的身躯倏然僵硬。   他梦到了?   梦到前世……她曾在他手中受尽磋磨的模样了?   见她怔忪出神的模样,李长夙便知道自己或许猜对了,他轻声笑了笑,头一次在她面前亲昵得如同早已相爱许久的丈夫,手指温柔摩挲:   “我梦见你对我哭对我笑,很多次,和现在一样好看,你梦中的我是什么样子的?”   那指尖触碰,虽温暖,让林皎月从冷雨扑面的严寒里感到一丝回温,可随之而来的却绝非是安心和宁静,而是心底最深处的恐惧,如深谭下的怪物终于蔓延而出,要将她吞噬!   林皎月终于使尽了全身力气将双手抽出来,一把狠狠推开李长夙:   “我什么都没梦到过!世子,我是顾玄礼的夫人,请您自重!!!”   她的力气不大,却叫满心沉浸的李长夙险些撞上马车,他顿了好一会儿才堪堪压住心中的戾气,拦住要往外冲的林皎月:“所以呢?你想同他一道赴死吗?”   他吸了口气,虽然不明白为什么林皎月明明看起来是梦到了,却不愿同他有过多牵扯,难道他对她不好?   不可能。   他心中记挂那份魂牵梦绕的温存,便耐着性子同她周旋:   “你应当猜得到今晚那些禁军是谁的人,哪怕这样,你也打算一条路走到黑?”   林皎月颤抖地与他隔开距离,眉头高抬,几乎要笑骂出来。   一条路走到黑?   还有哪条路,比同他李长夙一道走得,更黑,更冷,更叫人绝望呢!   她抬起手,头一次主动碰触李长夙,将他按在自己肩上的手掰开:“他们来得名不正言不顺,连主子命令都不敢暴露,我猜不到!但世子也莫要忘了,督公是为了我连王爷都能杀的人,你如今这般唐突于我,”   “就不怕督公要了你的命吗!”   她字字诛心地斥责,终于将李长夙的手挥开,趁着马车刚发动,跑得不快,踉踉跄跄跳下了车。   大雨磅礴,林皎月不顾阻拦,甚至在李长夙抓过来的一瞬,恨恨在他肩头踹了脚。   李长夙没有料到,闷哼一声被她踹抵靠上马车背上,车夫又恰好攥紧缰绳勒马,险些将李长夙带动得要吐血——   “林皎月!”   他目眦欲裂地撑起身子,眼睁睁看到对方一个眼神都不肯留给自己,他终于有一瞬没忍住怒火,修长手掌扣住马车的木柱,英俊面容隐隐扭曲:   “顾玄礼若真再生出什么意外,那就是将刀送到圣上手中,百死难辞!”   林皎月动作稍顿,随即头也不回地往相反方向跑。   宁王府的家将们原本驾马跟在马车四周,见状都愣住,   街道上还有未管门的店铺,赶路的行人,全都眼睁睁看着她与所有人逆行而去,奔进最盛大的雨幕里。   “愣着干什么,将人追回来!”   李长夙捂着肩头一把掀开车帘,脸色史无前例的僵硬青灰。   家将们神色各有纷杂,却不得不按捺心中的古怪,跟着林皎月追过去。   这也是林皎月头一次这么讨厌雨天,太冰太冷,湿漉漉的地面也宛若在拖拽她的脚步,绊着她叫她不得前行。   幸而宁王府的家将们纵马在街头小巷,反而不若她行动灵活,给她争取到了片刻的时间。   走到大牢前不远,她庆幸笑起来,找到了被掳走前丢在半道的食龛。   油纸伞虽已不知被风吹到了那儿,幸而木盒上刷了漂亮的朱漆,包着金色的线边可以用来防水,她满心盼着不要浸湿,不要浸湿,提起来就要往大牢里走去。   狱吏没想到,她竟还会回来!   “夫人,您这,您这……”   他扬手阻拦,话还没说完,身后的宁王府家将终于追上来,一把将她按倒在地。   雨水溅了满脸,林皎月却仿若察觉不到痛一般仰起头:“禁军呢?”   狱吏哑口。   “我问你,刚刚那群禁军呢!”   林皎月奋力挣扎起来,不知该质问谁,气愤与不甘如浪潮要将她淹没。   若她能一直守在这儿,若她能搅和得那群禁军没脸进去……   “放我进去,让我进去。”   她低声哭诉,用没有可能挣扎开的力度,无助地跪地发抖。   李长夙的马车终于停到了后头,他掀开车帘,目光看似柔和,实则已然带着不可违逆的冷然,他在身后叫她:   “林皎月。”   一如前世她就要破门而出,去看望母亲了,李长夙在身后叫住了她所有的希望。   今生的小年夜,她终还是要被笼在这般梦魇中,无法挣脱吗?   顾玄礼,死太监,你说好的会回来的呢?   林皎月觉得自己恍若一败涂地。   可说时迟那时快,大牢门外的人还未有动静,里头突然朝天升起一簇刺目的青色烟火弹,顶着大雨从大牢里头一跃升空。   雨声巨大,盖过了许多声音,以至于当先前进去的禁军只余两人三跌跌爬爬冲出来,大叫着“顾玄礼反了”、“顾玄礼越狱了”,外头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却是林皎月最先反应过来,难以置信看向深不可窥的大牢里,神色纷呈。   狱吏闻言面色大骇,再顾不上外头这什么宁王世子还是督公夫人了,登时扯开嗓子大叫:   “有囚犯越狱!戒备!戒备!!!”   一时间,原本静谧森严的大牢倏然间紧绷起来,无数人开始往这头赶,甚至遥遥相隔的皇城中也隐有人头攒动朝外逼来。   好似这里关押的不是个人,而是个叫他们忌惮已久的怪物种要出笼了。   林皎月胸膛中宛若擂鼓,趁着身后众人茫然之际,一把挣脱了对方的钳制,起身便要往里头冲!   她不知道刚刚禁军在里头遭遇了什么,但顾玄礼在里面已经受了这么些日子的苦,此刻若因一时刺激越狱,岂非顺了李长夙刚刚说的,是在把刀递给文帝?   临门一脚,她不能眼睁睁看他失控寻死!   李长夙瞳孔骤缩,刚想上前拽住林皎月,可蓦然瞧见那牢门,森森若鬼怪巨口,脚步便凝滞当场,如同雨水中有什么可怖的东西死死纠缠住了他。   他突然想起那日七夕,顾玄礼似笑非笑地对他说,再往前一步,可就要砍断他的腿了。   这份惊悚来的仓促,叫李长夙反应过来后,眼中一闪而过阴霾。   静默片刻,他沉声吩咐身旁家将,叫他们去将林皎月再带回来。   家将未想太多,应声便朝那踉踉跄跄的督公夫人奔去,刚要抬手扯住对方肩头,便见一道白芒再起,快到所有人都以为天上又打雷闪电了。   却在眨眼间,听到那家将突然爆发出一道撕心裂肺嚎啕!   身旁其余人亦一道魂飞魄散——   “顾、顾玄礼!”   顾玄礼当真越狱了!   林皎月站在牢门的屋檐下,愣愣仰起头,看她的夫君半身鲜血半身雨,神色漠然地提刀,将要抓住她的人手一刀斩断。   他身上的玄色衣料湿漉漉的,身下汇聚的水渍却是一片猩红,宛若他朝自己看过来的那双好看的眼。   林皎月张了张嘴,没有雨滴再落的屋檐下,却觉得面庞再度湿润。   她哽咽得脑袋发胀,一突一突得疼,可在兵荒马乱中只能故作轻松地嗔骂他:   “您怎么又淋雨了,会着凉的啊。”   作者有话说:   为了让夫妻见面,我,贡献出了我的8000+字大章(一口狗血先喷为敬) 第64章 审判   时隔一个多月, 再次见到顾玄礼,林皎月也很歉疚,为什么说不出更好听的话, 说不出更重要的信息, 每每见他,就只能说这些最微不足道的关怀。   顾玄礼垂着眸子,睫毛被先前溅过来的血打湿, 凝结成了几缕, 便好似隔着层血膜在看这人间。   一片鲜红中, 他沉默许久, 终于缓慢抬起手,终将林皎月轻轻拉到了自己身后。   林皎月立刻垂下头, 不想让他瞧见自己猛得泪红的眼, 可她知道,不论怎样心神激荡, 不论她是什么样子, 顾玄礼总不嫌弃她无用和无能的。   李长夙手下家将当众被顾玄礼斩断一臂, 往后撕心裂肺退倒在雨幕下,宛若个痉挛的困兽般扭曲狂吼,除了去替他按止流血的人,却无人敢轻举妄动,包括李长夙自己。   在金銮殿上再纵横捭阖翻云覆雨, 在利刃下面,也只不过是一条人命,他深深看了眼将林皎月护到身后的顾玄礼, 停住了继续往前去的心思。   可他却未打算立刻就离开, 而将目光看向了刚刚从大牢里逃出来的那两三个禁军, 这几人各自都受了重伤,也正被狱吏们和他府中的家将们竭力施救。   按照顾玄礼往常的手段来看,若真惹怒了他……   该不会留活口出来才是。   狱吏们如临大敌,数十人顾不上其他囚徒,一道围在刑部大牢的外圈,值守的司狱得到消息,亦大吃一惊匆匆赶来,此刻冒着大雨,梗着脖子厉声大喊:   “罪臣顾玄礼!立刻放下手中兵器,自行归去牢房中,天家圣恩,既往不咎!”   顾玄礼衣着单薄,又被雨血浸透浑身,叫人看得清楚,他听到喊话后,笑得抖了抖。   林皎月心中亦急迫,担心他真被追究越狱之罪,功亏一篑。   熟料顾玄礼笑完之后,满是讥讽的看了那司狱一眼,折身慢慢走向那几个逃出来的禁军。   李长夙心头一凛,立刻假意劝阻:“顾督公!不要执迷不悟,你若再往前多走几步,便是真正越狱,届时宣家满门和八万大军的沉冤尚未昭雪你便得白送性命,得不偿失!”   他愿意出声,司狱和狱吏自然庆幸不已,可顾玄礼仿若没听到,一步一步跨进雨幕,走到那两三个苟延残喘的禁军面前,龇牙一哂:   “逃的倒是快。”   原先这些人在外头如何横眉冷指,此刻便有多狼狈不堪。   李长夙劝不得,司狱和狱吏不敢劝,众人便眼睁睁看他一刀一个,将这两三个活口全部斩杀。   鲜血好似要淹没这小小的一方牢门口。   林皎月移开眼,不愿去看这一幕,可她心知,若顾玄礼不杀这几人,便也会暴露出顾玄礼在牢中的弱势,届时这些豺狼虎豹会一齐扑上来对他食肉啖血。   ……人命多无辜,却又都只在高高在上之人的一念之间。   林皎月看着他重新走回来,眼眶又渐渐发热。   顾玄礼默然,目光却如火如炬,似乎恨不能将她的脸都看出个洞来。   他的血已经变热了,他的心也变热了,他这些日子里辗转反侧地思念她,她是他在世上唯一还有牵念的人,   可他唯独不希望在这里看到她。   他终于开口,又轻,又竟似带笑:“你怎么来了。”   林皎月忍着哭,却忍不住发堵的鼻音,将手中食龛提上:“我想您了。”   她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告知细则,为什么她辜负他的打算,为什么不跟着陆盼盼走,为什么在这样一个小年夜来回辗转也要见他一面,   但想他,是她永远不会出错也永远诚心实意的回答。   那么顾玄礼这头脱缰的野兽便也只能悬崖勒马,为她清醒了脑子,不去走最坏最差的那一步。   顾玄礼笑得更大声了些,轻轻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又仿佛什么都懂了。   他便收刀,雨水将刀锋上的血打得飞溅,他习以为常似扭头冲司狱阴恻恻咧起唇角:“咱家省得,不过是替诸位大人,清清这些贸然闯进来的狗东西罢了。”   司狱和狱吏哪敢说话,顾玄礼都往回走了,都收刀了,他们是嫌命长,还打算再指点二三吗!   可顾玄礼接过林皎月给来的食龛,不再多说什么,正要往回走时,李长夙却再度出声。   他轻轻笑了笑:“顾督公,您当真伤得重了。”   否则,怎会连百米之外的禁军马蹄声都听不见了呢。   马蹄声近,数百名禁军一齐围在了刑部大牢门前,李长夙喟叹,放下车帘,任由外头洪水滔天。   看来胜负已定了。   马车驶离,他吩咐家将,待会儿记得去将督公夫人带回来,今夜天黑雨大,她一个女子不该在外游荡太久。   他这般不计前嫌这般温柔,她早晚会回头的。   然而,马车才往回走不过两条街,忽而一道疾驰的马蹄声从宁王府的车队前略过,那马蹄下钉了铁掌,与京中人家豢养的不同,一听便知。   李长夙坐在马车中倏然皱眉,过了许久眸色一厉:是军马!   “陛下!镇、镇国军至城外,镇国大将军陆远求开城门!”   皇城中的内宦屁滚尿流前来呈报,文帝脸上神色精彩至极,辗转几轮,终于变了神色,从龙塌上翻身滚下。   镇国军是镇守大周边境的坚壁,共计十万余人,他几次三番下令催促陆远调兵回京,便是为了作他最可靠的刀,将越发无法无天的顾玄礼制服,这才有了对方带着五万兵马拔营之举。   今晚倒真是好时节,先是传出顾玄礼咳血,再就是陆远回京了,两件加在一块,还怕除不掉那阉贼!?   文帝大喜过望:“开!开城门!”   于是这破天荒的,并非战时,城门头一次这么晚打开,鼓声雷动,在暴雨中恭迎将军与将士们归京。   而刑部大牢门外的顾玄礼杀了半条街,终于抬眼笑出来。   “督公……”   林皎月跟在他身侧难吐一字,她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陆远回来了,哪怕他今晚能将这满条街的禁军都杀了,他还能再杀五万镇国军吗!   是,她终于知道自己的夫君有多可怖,   今晚的禁军不是没想过要拿她作人质,他们中或许有人没听过顾玄礼为了夫人一怒杀瑞王之事,于是今天便亲身经历了王爷一般的待遇。   久而久之,顾玄礼不让她离开身畔,哪怕无数人在围追堵杀他,他也没肯再丢下她。   于是今日她终于知道,顾玄礼如此强悍,带着她这个拖油瓶都能在上百号禁军中来去自如取敌方首级,无怪所有人都怕他,哪怕他没有厂卫司,没有所谓的私兵,他也确实担得上最锋利的刀,足以叫文帝日不能食夜不能寐。   可他终归是个伤患,今日又恰逢雨夜,勾动了他犯病,待到陆远来了,顾玄礼还有精力再作对抗吗?   仿佛为了应证林皎月的顾虑,在顾玄礼将最后一个禁军钉在墙上之后,他终于身影一晃。   幸好林皎月就跟在他身后,见状脑海一空,什么都顾不上地冲过去扶住他,竭尽全力拖着他来到一方幕帘下遮蔽风雨。   她的发饰早已散落,斗篷也不知被拽去了何处,此刻看不出是被冻得还是哭的,眼眶鼻尖一片氤红,喑哑难言地捧住他的脸,不顾沾了多少血迹,将他紧紧搂在她也不再温暖的襟口。   林皎月哑着嗓子一遍遍叫他,叫得自己宛若再度被哽住了喉咙,她继续努力哽动,渐渐的几乎什么声都发不出。   顾玄礼却如同个死人一般紧闭着眼,除了胸口还有微弱起伏在慰藉林皎月,什么反应都给不到。   他俊美的脸上好似再也不会浮现那些叫人羞恼的表情,不会再说让林皎月又爱又恨的玩笑话,   他会和前世的阆哥儿祖父,还有母亲一样,离她而去。   意识到这个,林皎月感觉自己的眼泪都仿佛凝住了,随着周身的血一道停滞,框定在这一刻,地动天旋。   她埋首与他一道分享那轻微的呼吸,近似祈求般同他说:   “顾玄礼……你不要死,好不好?”   远远的,一个人影从街道另一头走过来,路过被遗弃在一处屋檐下的食龛,认出那是督公府的,顿了顿,将食龛一道拎过来。   林皎月听声抬头,瞧见面色疲惫的梅九。   “夫人见谅,督公出来的时候没管属下,属下废了老大劲儿撬开得锁。”   林皎月麻木地看了他一眼,重新低下头,轻轻替顾玄礼擦干净脸上的血迹。   梅九看了会儿,默默叹了口气,将食龛打开,看到上下两层除了小年夜准备的吃食,果然还有林皎月悉心准备的两碗药。   这药他熬了好些年,闭上眼化成灰都能闻出区别,他笑了笑,将其中一碗还温热的递过去:   “夫人,给督公喝了吧。”   林皎月这才想起,对,她是给他来送药的,听闻他在牢中吐血了,她想着,若是什么都不能替他做,起码替他熬一碗药,哪怕他不让她来。   林皎月手忙脚乱地接过药碗,扶起顾玄礼想喂他,可他不仅眼睛闭着,唇也紧闭着,如何都撬不开。   林皎月的眼泪又无声流下来,勉强笑着在他耳畔央求:“您张张嘴吧,喝点药,喝点就好了呢。”   可顾玄礼依旧没有反应,她闻着那药的味道,哪怕不是自己喝的,却仿佛已觉得从心口到喉咙眼开始泛苦。   她顿了顿,看向手中的药碗。   没等梅九制止,她先吞下一口,随即放下碗,认真捧起顾玄礼的脸,口对着口,用柔软的的舌尖撬开他冰冷的唇,替他渡了下去。   屋檐外雨声渐小,万籁似宁静,屋檐下也仿若只有他们二人,他们彼此赖以为生。   梅九愕然许久,最终默默挪开眼。   不多时,他瞧见了街角出现了许多人的身影,他顿了顿,神色突然变得有些紧张。   林皎月没有见过镇国大将军陆远,但对方骑在马上朝她与顾玄礼投来目光的一瞬,她似乎福至心灵地认出了对方。   街巷两侧原本缩在家中瑟瑟发抖的百姓亦听到了号角吹鼓声,屋中的烛火终于晃晃悠悠敢再度燃起,明亮了昏暗的长街,门辕窗缝后挤着无数双眼,战战兢兢观察着最后的结局。   久经沙场的老将天生自带凛冽的杀意,他什么都不用说,横刀立马,严峻面容与肃穆眼神便如冰冷的刀戟,笔直落到屋檐下两人的头顶上。   林皎月顿了顿,下意识将顾玄礼搂得更紧。   可林皎月动作之余,目光所及遍地尸骸,她喉咙剧烈颤动了一瞬,竟不知该再说什么能替他挽留求情。   陆远身后跟着随他先行进城的十几名副将,皆是军中威望极高的将军,见此场景,也无一不深深吸气。   街巷窄小,比起尸横遍野的疆场,这里更像人间炼狱。   梅九正欲打破僵寂,不远处再来一道马蹄声,竟是李长夙直接率马冲来,见到陆远等人后,神色一怔,随即立刻勒绳下马:   “长夙见过陆将军!将军归城,陛下已在宫门前打算迎接——”   “这些死掉的禁军,就无人管了吗?”   陆远开口,低沉的声音果真如陆盼盼的琴音,带着西北边境的风霜和罡气,叫李长夙的未尽之言宛若全被风砂堵死。   李长夙顿了许久,才缓慢解释道:“此番顾督公贸然杀害禁军,圣上自会同谋害瑞王叔案放在一并清算。”   “他没有贸然杀害禁军!”   林皎月尖锐的声音颤抖得像一根绷到极致的弦,却被她极力压平,当着这些冷铁寒光的男子面,一字一句解释,   “那些人师出无名赶尽杀绝,他是为求自保和保护妾身,他没有主动动手,和他没有主动要杀瑞王一样!”   李长夙神色温和:“顾夫人一面之词不必在此申述……”   “并非夫人一面之词,”   一直沉默的梅九也终于发声,他不说话时宛若将自己掩藏于黑夜,出声后,陆远身后一众将军看过来,神色各异,   “属下也可证实,这些人是因打探到顾督公在牢房中吐血,深夜无诏前来密谋杀害督公的,证据便是夫人事先也得到了消息,今夜恰巧特意带了药来探监。”   陆远目色沉沉看向那食龛中未饮完的药碗,半晌无言。   李长夙声音渐冷:“梅掌班既是顾督公的下属,又与他一同越狱,所言自然不可……”   梅九看他一眼,轻轻一笑。   李长夙心中咯噔,突然觉得有些不妙,便见梅九不忌血污,掀起衣摆跪地:   “末将梅九,未负将军所托,监守顾玄礼七年,其一言一行,皆有据可究,今夜牢房中数百名囚徒尽可作证,还请将军明示!”   李长夙赫然瞪大眼!   不仅仅是他,连林皎月,连整条街上无数双偷听的耳朵,偷窥的双眼,全都瞠目惊心!   “你……”   李长夙彻底被掐住了脖子,你了半晌,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梅九是陆远安排在顾玄礼身边的人,梅九跟了顾玄礼七年,岂非是顾玄礼离开段家,进入安王府开始,陆远就知道此人了?   所以说,顾玄礼这一路来的所有行径,所有目无法纪和恣意妄为,陆远都了如指掌一清二楚?   那他还在西北一守就是这么些年,无视圣上一次又一次被逼急了发出去的诏令,直到今日才姗姗归程!?   李长夙胸膛起伏,不敢想这背后的深意,只突然觉得,自己孤身赶来陆远面前露脸不是什么好事,这本该家团和睦的小年夜,冷得人牙齿磕碰。   他匆忙收敛好神色,勉强笑道:“原来将军早有预备,是长夙顾虑不周,既然如此,那长夙就先带顾夫人……”   “梅九,你去将这妇人送回府邸,随后再来军中报道。”   陆远看了李长夙一眼,沉声吩咐。   梅九不顾旁边那位世子蓦然青白的脸色,拱手高声应是!   林皎月恍若未闻,眼见镇国军中来人将顾玄礼直接架走,她踉跄几步还下意识想跟上,直到被梅九虚拦了一下,才察觉自己浑身湿透,早不知觉地颤了许久,缓缓停下步伐。   梅九看了心怀不忍,轻声提点:“夫人放心,到了将军这儿,无人能再轻易暗算督公了。”   林皎月神色怔怔地看向对方,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   她险些就要问,既然如此,那府中后院那刑房一般的屋子,摆放得满满的镇国军中的刑具,又是作何用的呢?   可她看向那铁面无私的镇国大将军,终归将烧心灼肺的质疑吞下腹。   她缓缓走到陆远的马前,那匹呼吸的热气都仿佛能拍到她脸上,她苍白着脸俯首躬身:   “谢陆将军,也请陆将军还我夫君一个清白。”   陆远深深看她一眼,不置一言,调马而走。   沿途路过这满街尸首,陆远神色微变,眼神愈发沉重。   今夜是小年,这些禁军本该同家人们一道在家欢庆,却被临时召集行动,前去对付一个他们根本不可能杀得了的人,   而这诏令是谁下的,是谁躲在背后不肯露头却盼着坐享其成,不言而喻。   十多年过去了,未能救下好友终归意难平,如今又多了这么一遭——   一百多人惨死,和八万多人惨死,本质上又有何异?   陆远看着远处灯火通明的皇城,跳动的心脏一点一点犯沉。   林皎月这夜回去便生了场大病,她在如此寒夜淋了大半夜的雨,加之心思郁结多日,数遭并重。   可比起先前几次,她这次哪怕病了,也仍旧保持着清醒,日日将自己裹得厚厚的,在家中听话的吃药吃饭,齐大夫过来开什么她就吃什么。   齐大夫都感叹,夫人倒是越来越像督公了。   林皎月鼻音很重,平和回道:“不一样的,督公是不在乎,而我是太在乎。”   现如今知道齐大夫和梅九都是陆远的人,她也渐渐看淡,且心头越发沉定。   只有她好好活着,才能等到顾玄礼被宣判的那一日,才能像小年那夜,在他精疲力竭之时替他送上汤药。   他可以为她杀生,她也要为他好好活下去。   特别陆远归京,那夜他没有直接斩杀顾玄礼,京中的风向又迎来一次转变,听闻在宫门口迎人的文帝得知了此事后,笑容几乎维持不住。   那位皇帝越不高兴,林皎月就越高兴。   陆远又以禁军受无端人士指示,妄图谋害朝廷重犯为由,险些叫文帝下不来台,   最后双方彼此各退让一步,文帝不再追究顾玄礼一举杀害百来人之事,而陆远也当做此事真是有奸人在其中作梗不再过问,只恳请圣上好好抚恤这百来号人的家眷,告慰亡魂。   这番亦有他自己失算在其中,所以年轻的皇帝只能沉着脸,一一应下镇国大将军的要求,   他心中隐隐怀揣不安,特别是听李长夙来报,得知了原来顾玄礼身旁一直跟着的那个掌班竟是镇国军的人后,这份不安被放到了最大。   他突然有些后悔,自己如此殷殷期盼的国之重臣若与那阉贼蛇鼠一窝,那他如此费劲来这么遭,是为了什么?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不安,翌日探子从城外归来,声音颤抖道,   陆将军原本禀报的五万军马,如今就驻扎在城外,粗略一数,绝不止五万!   文帝愕然,如何都想不到他陆远的胆子竟如此大,比顾玄礼那厮更大,更无法无天!   若长此以往,他身下龙椅哪还坐得安稳?   于是不顾李长夙劝阻反对,文帝毅然在宫中宴请招待陆远,宴席间终于提出,有意召陆盼盼进宫册封后位!   陆远闻言,神色未变,只道,多谢圣上美意,家女身上仍背负当日坑害贵妃娘娘的嫌疑,虽说当日由顾玄礼亲手处决了个嫌犯,但终归有损闺名,   不若,先行三司会审,审清罪臣顾玄礼。   文帝哑口无言,李长夙坐于宴席侧位,闻言亦微微暗下目光。   *   大周朝三司会审惯常定立在午门外,可供百姓观仰,可三司担忧顾玄礼跋扈,哪怕听闻如今他身受重伤,仍担心会伤及无辜,于是特意请奏文帝,届时提前清退无关百姓,只设三司官员与众位贵人们共同审理。   文帝不动声色看了眼堂下站立如松的陆远:“陆将军觉得呢?”   陆远面不改色:“无妨,若是担心罪臣发难,臣,自当革之。”   文帝得了这保证,心中冷笑,手指点桌:那就敞开大门,让百姓们看看!   同在堂下的林茂年听闻,回去之后立刻吩咐府中家仆,这些日子,府中任何人不可往外打探消息,也不准任何人同伯爷还有其他主子们提及那阉贼受审之事。   他要护着伯府,便要同那边断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   原本腊月二十三往后,百官休沐,可为这桩大案,京中所有官员严以待阵,特别是京中的守备司,禁军突然折了百来号人,镇压厂卫司的重任就落到他们头上更多,但最吓人的,还是城外虎视眈眈的几万大军。   陆将军一日没向圣上解释那多余出来的近万人是何来路,藏在镇国军中所图为何,京中便一日不能宁歇。   会审之日定在腊月二十九,文帝初听这日子,眉头一抖。   “这日……”   林皎月在府中听闻,亦是心头一拧。   “没错,是当年传来战报,宣将军战死沙场,八万大军全军覆没的那日。”齐大夫一边给她号脉,一边默默叹气。   越往北方,冬天其实越少下雨,雨水还没落下便会凝结成雪花,大团大团地覆盖大地,偏偏那日临近除夕,战火如荼,宣威军腹背受敌时,天降大雨,恍若天公挥泪,祭奠英灵。   真到了那日,林皎月思忖再三,反而没有出门,   她又从梅九那里得知,顾玄礼已经苏醒且清醒,她便安安心心请梅九帮个忙,将督公府附近看守护卫仔细了。   她不能成为顾玄礼的软肋。   这日也恰好是齐大夫来回诊的日子,老大夫背着药箱来到府上,见林皎月果然没出门。   两人相视一眼,彼此都没有问对方为何没同别的百姓一般去看审理,仿若达成了什么共识一般,继续他们的事。   唯一不同的是林皎月今日将人请到了后院,在几间打开屋门的院落里请齐大夫给她看伤。   同时间,狱吏将顾玄礼从牢房中带出,传闻中受了重伤却仍能以一敌百的顾督公面色白如苍雪,听闻外头鼓声雷动,低低地笑出了声。   洒金巷的位置算得上在京城中央,自然也隐约模糊听得到外头的声响,林皎月听得失神。   齐大夫把完脉,若有所指笑道:“夫人真是胆大,老夫给督公开得药竟也敢以口哺之,听梅校尉说起这事,老夫当真吓了一跳。”   他如今倒也不避讳如此称呼梅九了,左右林皎月已经见过了陆将军,知晓了梅九是对方的人。   他又叹:“也幸好你未吞下去,只沾了余星,那药效猛烈,这些日子反倒还给你撑了几分气血。”   林皎月回神,终于有机会开口问:“那督公的身子便能撑得住那药吗?”   *   为防止顾玄礼发难,今日会审,他被戴上了玄铁制的手腕脚铐,寻常人戴一样都沉得走不动路。   可他走出来时,仍叫人觉得这狗太监当真过分,这么些日子关押,哪怕无人敢磋磨他,他除了那遭雨夜吐血,竟再窥不出丁点儿疲弱,身上的锁链如同无物。   只有面色如寻常一般苍白,他身姿笔挺地站在那儿,仿佛普天之下,唯有他那腰杆最为挺拔。   文帝目光沉沉地看着顾玄礼,看着他慢吞吞朝自己跪下,终于宣,会审升堂。   刑部、大理寺、御史台逐一出面,将顾玄礼的罪证一一陈情。   今日便是要来辩一辩,当年的宣威大将军究竟是被瑞王害得枉死,还是仅仅是顾玄礼为给自己开脱的一面之词。   那个疯疯癫癫的人证也被带了上来,他本该来替当年的案情陈述经过,可见这么多贵人在场,原本就失了神智,此刻更是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任大理寺卿反复询问,引导着回忆了整整一个上午,他都只能又哭又笑,口齿不清地回一句:   “死啦,都死啦!”   顾玄礼看着好笑,扯起嘴角笑得讽刺,叫在场所有人神色莫变。   是啊,都死了,八万人,不论前因后果,终归都死了,在旁人看来,顾玄礼这条疯狗怎么就没死呢,怎么就他从当年的死人堆里爬出来,还在此为所欲为兴风作浪呢?   他这身子骨,当真是铁打的?   *   “他的身子骨自然不错,宣将军家世袭军功,子子辈辈皆从小习武,别看当年事发他才七岁,可早已跟着宣将军在军营中历练了两三年了,那可是最塑根骨的时候,”   齐大夫长叹一声,“老夫也曾见过他儿时模样,丰神俊朗的小公子,当时才到这儿。”   他比划了个身高模样,林皎月怔怔听着,眼前仿佛也看到了当时年纪小小却耀武扬威眉飞色舞的顾玄礼。   她咽紧喉咙,笑得用力:“他那会儿肯定也很讨人嫌弃吧,天天吵嚷个不停。”   “谁说不是,自小他就是他们宣家的狗都嫌,除了他母亲和兄长,他老子宣将军瞧他都头疼。”   *   人证什么都说不清,盼着顾玄礼该死的人乐得见这幕,而原本瞧热闹来的百姓中,有诸多年轻人不知当年宣威将军勇猛,对顾玄礼力求翻案的诉求也不甚在意,嘟嘟囔囔着这根本审不下去。   这也是诸多朝臣心中所求的,哪怕给了顾玄礼机会,也叫他翻不了身才是最好,   过往地仇恨已经过去,可这奸宦可是实打实地在所有人头顶上恣意妄为啊。   宣家无辜,八万将士无辜,但若要他们当真眼睁睁看着顾玄礼无罪释放,他们怕是真会呕血三升!   顾玄礼嗤笑一声,极轻极缓,可重重落在所有人心里。   “顾玄礼,你若还有人证物证就快快呈上,今日若是不能澄清,来日你再翻了天,此案也翻不了了!”大理寺卿说完,转身飞快擦了把汗。   顾玄礼看向那支支吾吾眼泪横流的人证,心想,真废物,又看向早早被呈上的圣旨,心道,都装瞎。   他便看向上头的诸位贵人,咧了咧嘴,笑道:“有啊,自然有。”   *   齐大夫替林皎月检视完一个月前脖子上的伤,边检查是否留下疤痕了,边轻轻叹了口气,继续回忆当年:   “宣将军夫妇都是很好的人,待军严格,但私下里爱兵如子,那八万人,都是亲如一家人的,”   他想起什么,笑道,“你知道吗,宣家要是没出事,他家大公子那年回京,差不多就要说亲事了,”   “以他的身世,什么高门贵女娶不得啊?结果他非要娶他老子一个白身谋士的女儿,而且宣家有家规,娶了正妻便不能纳妾了,等同说他认定了那个寒门女子就是一辈子,搁在当时,京中哪户贵女敢信这事呐?”   “偏偏,将军和夫人二话不说就同意了,宣……也就是当年的小督公,还偷偷跑出去偷看他未来的嫂子长什么样,回头被他哥扒了裤子狠狠打了好几棍。”   林皎月原本听着已然哽咽,到了这会儿,却又忍不住笑出来,好不狼狈地赶忙擦掉没绷住的眼泪。   果然,他小时候和自己想象的一样古灵精怪,是个鲜活的少年。   “那么好的一家人……”齐大夫叹息着说不出话。   两人正叹着,外头突然传来吵嚷声,喧闹声,嚎叫声。   林皎月一怔,下意识便要起身,齐大夫赶忙轻呼:“别动别动,上药呢,最后一次了,敷完咱们夫人就不留疤了,督公回来也不会心疼了。”   按说给林皎月敷药该让阿环或者孙嬷嬷来,可林皎月早知齐大夫与督公关系不同寻常,便也将他当做长辈来看,便没太忌讳,无不听从,闻言也只好重新坐下来,只是目光犹踌躇地朝外看去。   “怎么突然这么吵闹,会不会是午门那边传来什么消息了……”   齐大夫摇摇头:“不是,放心,那是督公私下养得那些人进京啦。”   林皎月瞳孔一颤:“他的私兵?”   “哪是私兵,是那些战死的将士们的家眷,宣威军一日不平反,那些家眷们一日是罪臣家眷,按照我朝律例,不是流放充公就是要处死罪的,督公这些年在各处将人一个个找回来,找得到找不到,最终还是找到了近万人,全都好好照拂着,倒是被有心人传成了他豢养私兵。”   齐大夫见林皎月回不过神,安慰她:“倒也不算坏事,他养得起,正好也叫那些想杀他的人误会投鼠忌器,觉得他不能惹。”   *   文帝难以置信看着这些冲破了守备司闯进城中的百姓,多是老幼妇孺 ,法不责众,他此刻无法将这些刁民一一处置,   便眼睁睁看着,亲耳听着,他们伏地跪拜请求还宣将军和八万将士清白,他们都可以给当年之事作证,他们的亲人没有叛逃,亦没有不臣之心!   乌泱泱的人群将会审现场围得水泄不通,甚至遥遥看去,京中的街道都挤满了人。   顾玄礼却面色如常,带着他惯有的讥讽笑意抬头遥遥看向高台,   贵人们,看到了吗?   你们纵横捭阖,你们翻云覆雨,你们樯橹间灰飞烟灭,灭得是谁?   是浴血奋战的忠臣良将,是万千将士和他们亲人心头的一捧血! 第65章 平反   当年的宣威大将军宣曜比起如今的陆远, 有更高的威望,用兵如神,爱兵如子, 深得器重, 是国之重将。   可在有一部分人眼中,他亦只是一把刀。   锋利又听话,何人不爱?   可锋利却不听话, 固执己见, 冥顽不灵, 那就是碍事的刀, 别人的刀,   当摧之毁之。   一道莫须有的陈词叫先帝生疑, 八百里急诏, 可时逢宣威军正在漫天雨雪中同蛮夷争斗,战报被有心人从中篡改。   彼此两头不知真相, 诏书一次比一次严厉, 怀疑也一度比一度深刻。   最后宣威军腹背受敌, 惨死沙场,便是酿成了不可再议的大错,有心人绝口不提,先帝亦不能启口,   若非今日亡者的家眷们万众一心向死而来, 今天的贵人们,仍要为了各种理由将真相继续掩埋。   也是此刻,众多人意识到, 所谓私兵, 都是无稽之谈, 都是顾玄礼放出来的烟雾弹!   哪来的私兵,哪来的底牌,若此刻这些跪在天子面前哭诉的人是底牌,那全天下可以说都是他的底牌了!   文帝震硕许久,终于想明白了诸多事,他没再看向顾玄礼,而是一眼看向坐在一旁的镇国大将军:“陆远!这些人就是你带回来的?”   陆远闻声未言,却是顾玄礼在一片哀哭中冷笑着接过话:“陛下圣明,不过乌合之众,偷偷跟着谁走哪条道不是走?”   算也算承认,陆远当年恪守军令,不肯出一兵以驰援宣威军,如今拔营归京,替顾玄礼照拂这近万手无负极之力的军中家眷,也不过是在报当年难平的愧而已。   满腹经纶的三司官员哪怕各个都长了十张嘴,也抵不过今日所来的家眷们每人一句实言。   有等着儿子过年回家盖新屋的老母亲,有等着丈夫回去裁新衣的已不年轻的新妇,有已经长大成人,却等不回父亲带他在新年的集市上买一串糖人的少年人。   这些人,怎可能谋反,怎可能放着即将到来的好日子不过,去和敌国密谋!?   甚至有邻人出来哭,说宣将军长子的未婚妻等着大公子打胜仗就回来迎娶,可只等到了其父和宣家满门战死却背着原罪的消息,不过几日便一道咳血而去了。   试问,宣家若真有那等滔天野心,怎还会娶一个无依无靠无权无势的白身女子,那女子又凭何满心赤诚地随着未婚夫而去!?   谋反的消息是假的,宣八万罪人进京的旨意也是假传的,若贵人们有心,何必只揪着这一个疯癫人证不放?   去查当年假传圣旨的内宦,去查这个疯傻人证的上线下线,去查瑞王爷身边尚且活着的谋士,为何按捺不查呢!   三司无奈,见年轻的皇帝面色铁青地坐在高位一声不吭,无法,只好一个个去传召,拖延了数月的答案,今日不得不被审理个清清楚楚。   可查清当年宣家满门被灭又如何,顾玄礼除却杀了瑞王,这些年杀过的其他人,就不算公报私仇了?   直到此时,一直未说话的陆远终于抬头,起身走到跪地却昂首的顾玄礼身旁,一并跪地叩首。   *   林皎月险些将齐大夫放在桌上的药箱失手打翻。   她脑子里很乱,一边感慨顾玄礼的大胆,一边也终于明白,为何顾玄礼和镇国军的关系那般扑朔难懂。   她哽着喉咙站起身,不顾齐大夫哎哎哎声不断,拽着老人家往那边屋子走:   “所以您也知道,这间刑房是作什么用途的是不是?”   看着林皎月急迫的面容,齐大夫哑口片刻,目光略带几分怆然地看过这间屋。   他如何不知,先前他就说了,顾玄礼从小是个身子骨结实的,否则,哪挨得了这些呢?   他沉默许久,哑声开口:“你该知道,段尚书死后,其实那段家的一女一子,加上督公当日,完全无依无靠了。”   年轻的顾玄礼能想到的报仇只有玉石俱焚,用他这条卑贱的命豁出去,先杀陷害他满门的瑞王,再杀坑害了段尚书的安王,也不负一身肝胆血肉。   可他被陆远察觉拦下,叫陆远震硕发现,原来宣家的二公子这些年还活着。   陆远愧对老友,无法诛杀顾玄礼,但顾玄礼杀性太重,无法驯服,更无法放任,于是他们想出了一个法子。   *   “一条人命一军棍,未伤人命但行凶半军棍,无辜者加一军棍,怀孕妇孺加五军棍……”   被带上来的梅九叩首呈报,身边摆放着这些年来记录在册的所有簿子,上头翻开,是密密麻麻的正字,   十四年,共计一千三百八十二军棍,每月行刑一次,无一缺漏。   这一千多军棍军法处置,是给顾玄礼的惩罚警示,亦是磨砺他的杀性。   陆远本以为这几个月梅九送来的记录变少,是因为顾玄礼的年岁渐长,杀性渐渐收敛了,可小年入城那夜,他才看出来,顾玄礼的杀性是一点儿没收,他只是为了一个女子开始想要活下去罢了。   午门外的众人看着顾玄礼前胸后背上那几乎数不清的淤青伤痕,几乎无一人说得出话来。   镇国军的人同陆远一样,眼里是揉不得沙子的,十四年,一千多军棍,从那陈年旧伤看得出梅九下手从未含糊,所以才会传出风言风语,说顾玄礼每月都有几日面色惨白,武功大退,能不出手便不出手。   不是因为他练就了什么邪功,不是什么他喝了什么助长功力的药,仅仅因为他是个普通人,受了重伤需要时间恢复。   所以就连顾玄礼有时候都怀疑,他能否活到报仇雪恨的那天,他能否给他的小夫人天长地久,因为说不准哪天他就死在半路了。   *   “那伤药,是老夫从宫中古方上摘抄下来,又通过行医多年,救治了不知多少人畜修改总结下来的方子——”   说到这儿,齐大夫不知该叹还是该愧,   “寻常人若按他的量服用这药,必定气血冲撞筋脉受损,只有他能撑得住,且除了这猛药,也无旁的方子能稳住他那般残耗。”   林皎月泣不成声地蹲在屋前,她无法再直视这屋里的任意一件刑具,只要想到过去的十四年,顾玄礼每月都会在这里服刑,一个人的肩背上负着数万的人命,她便觉得沉重地喘不过气。   他从来没吭一句苦,至多在她给他上药的时候,为求她心疼,噙着笑,啧啧两声咱家疼。   如她小臂一般粗的军棍,一个月,多的时候得打几十棍,无怪梅九经常捧着染血的纱布走出这里,这得多疼,还有那一碗接一碗的猛药灌下肚,得多苦,多伤身。   她的督公……   *   腊月二十九这日的三司会审当真是个笑话,起码在文帝看来是这样的。   他堂堂天子,心中早有筹算,要在这日彻底按死那个凌驾于他头顶多年的阉狗,可他没能如愿。   他手下的三司饭桶被民意扼住了喉咙,不得不将瑞王当年所谋之事一一查清,定下瑞王的罪,   除此之外,更要给他已逝的父王兜错,咬牙将当年宣威军覆灭的惨剧平反。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顾玄礼明明仍有以一敌百的力气,还要在牢狱里再苦等月余。   顾玄礼不怕死,自觉贱命如草菅,十四年都熬了过来,再羞辱、再严酷也不过尔尔,他只是在等到陆远带着这群人回来,叫自己感受到民意如潮,滔天携浪。   顾玄礼最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最害怕什么,自己怕这高位悬空,不够稳固,怕民意激荡,无刀可使,   顾玄礼为了这一天,掐准了所有。   等到林皎月从后院出来,便见到阿环和孙嬷嬷还有管事都等在院外满眼激动地看着自己。   “夫人,督公无事了,圣上给宣将军满门平反了!!!”   阿环忍不住高兴,又哭又笑地跑到她身旁。   齐大夫闻言,也终归舒心地叹了口气,拱了拱手:“如此,老夫今日便也告退了。”   林皎月似乎还没能从惊喜中回过神,磕磕绊绊地说要送齐大夫出府,走到大门前,便看到了街上当真多了不少人,就连鲜少有人来的洒金巷,都穿行满人。   本就是年关了,家家户户都趁着除夕前日采买最后物件,热闹非凡,如今多了许多生面孔,在落日的余晖下一眼看过去,洋满了欢欣喜悦。   她看着这宛若阖家团圆的景象,无自觉的泪流了满面。   管事派人出去再探的家仆终于回来,连口水都顾不上便同众人通报,圣上服软了,明确督公斩杀瑞王一事是秉公处理,不算谋害宗室之罪。   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顾玄礼这些年也曾犯下诸多杀孽,虽说有陆远作保,早按军中律法予以惩处,可终归触犯朝廷威仪,罢黜其厂卫司督公之职,妥善处置好各项事宜后再作赦免。   林皎月闻言却无甚在意,甚至露出了个笑。   多好,他不用再作厂卫司的杀人魔头了,不用去抄家灭口了,他以后不用听命任何人行事,不用再虚与委蛇应付各种人,   他只用当她一个人的夫君了。   除夕宫宴,因着前一日发生那样龙心不悦的大事,原本草拟的夜宴群臣也被叫停了动静。   雀音前些日才被提拔为顺嫔,当晚服侍完醉酒的天子后,将手臂上被捏出得青紫藏于袖中,忍着泪意退出寝殿。   夜风吹凉脸面,雀音突然觉得这样很不好,她还是更怀念当年她还是小宫女,被贵妃娘娘带在身旁的时候,   娘娘极会安抚圣上,不论圣上生了多大的气,见到娘娘好似都会好起来,她们这些做下人的也永远不至于直面圣上的怒火。   可现在圣上不召娘娘,唤她来侍寝,她什么都弄不好,只会被责罚。   雀音吸了口气,难受溢于言表。   身旁的小宫女瞧见,却劝她:“娘娘莫要再想贵妃娘娘了,您前些日子去探望她,都被她骂出了寝殿,您忘了吗?”   雀音一顿,脸上浮过痛苦羞愤。   是,她自觉对娘娘忠心,也解释过那日圣上临幸全属意外,可娘娘不仅不信,还字字诛心地嘲讽她趁机勾引圣上,将她赶出了椒台殿。   这般动作,岂不是寒了她的心?   哪怕她们无法再做主仆了,做一对好姐妹也不成吗?   雀音自觉仁至义尽,不愿将事情闹得难堪,只好将这些苦水咽进腹中,想着,若是有朝一日,她也能怀上圣上的子嗣,便能再同娘娘平起平坐了吧。   再说了,如今督公已不算督公了,日后还有没有人能照拂贵妇,谁说得准呢?   这般想来,雀音心里终归好受了点,她不一样,她是真的得到了圣上主动恩宠的,日后若非贵妃有难,自己或许还能出手帮帮对方呢。   而远在皇城外的宁王府中,宁王听完近些日来发生的这些,倒是稍稍满意了不少。   他不知李长夙最开始的打算,但现如今,对皇家威胁最大的顾玄礼既然已被缉拿在狱,哪怕赦免死罪,可往后朝上也勿用再忌惮此阉人,叫他心思顺畅了许久,大大夸赞了一番李长夙。   李长夙垂眸浅笑,眼中却毫无愉悦欣喜。   受过了天子的器重,这般浅显的夸赞便显得寡淡且无用,况且这结局与他真正想达到的并不一致。   不够。   宁王却不了解自己的世子愈发壮大的野心与胃口,还在故作谦和地行使自己长辈的宽厚权力,同王妃道,   世子这些日子以来也为了王府殚精竭虑,既然前一任世子妃即薨超过了三月,便劳烦王妃开始相看新的世子妃,也算给与世子一个补偿了。   李长夙蓦然抬起头:“父亲……”   “我知先前之事对不住你,所以此番,你母亲为你挑选世子妃,便由你最后自行抉择哪位贵女,如何?”   如何?   若他想要的,只有那个宦官的女人,宁王爷也会同意?   李长夙笑了一声,未置可否,走出厅堂后,才发觉天空已经飘雪。   除夕落雪,可以说是瑞雪兆丰年,是大吉。   但雪落在他眼中,只仿若更严寒了他的心境。   他的梦做得越发多了,梦中的自己依旧恪守着底线,不去碰她,令他日日夜夜分不清,那究竟是他们的前世经历,还是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已经梦到将人揽入了自己的范围中,却顾忌她的喜怒,不轻易碰触。   宁王清醒之后,王府内的家将们对他下的命令便开始犹豫了,例如他想知道她今晚是一个人在督公府中度过的,还是如何,家将们顾虑宁王,未曾替他去探看。   李长夙轻轻闭上眼,觉得周围的桎梏远不及此。   他早就知道,若想得到更多,以一个世子的身份,根本不够。   除夕团圆,督公府里如一早安排的那样,大家都过得非常热闹,虽说顾玄礼还未回府,可夫人心中有盼头,便不再如前些日子一样闷闷不乐,而是同大家一起欢庆。   晚饭间,外头有跑腿送来一笼食龛,打开后林皎月顿了顿,随即笑了出来。   这是长姐先前照看的那家茶楼里的特色点心果子,如今被送来,定是她亲手做的,食龛中还有母亲亲手做的酱烧排骨,烩羊肉,更有阆哥儿给她买的蜜饯零嘴。   跑腿的人还带了口信儿,说,送食龛的姑娘和小公子说,新的一年,他们等夫人回家。   林皎月笑出来,送了人一封利是,请他回信,她定如愿回家。   等到守过岁,听到了京中的敲钟声,林皎月又与管事和孙嬷嬷一道,给每个如今都还坚守在府内的下人们发红包利是。   谁也不知道再过些日子,这座府邸还在不在了,但此刻,她作为当家的主母,该感谢每一个不曾放弃的人。   敲钟声到,文帝再醉,心中再有不甘,也要上城楼与民同欢,特别是他扼腕赦免了顾玄礼之后,更要宽宏亮相,以彰显仁君仪态。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喜几家愁。   刑部大牢因着先前一事,被重新修整加固了一番,此刻顾玄礼听着外头的动静,咧了咧嘴,懒洋洋坐在草席上,缓缓举起自己面前的那壶酒。   这座牢房是用来关押十恶不赦的武者的,比起先前越狱的那间更为牢固,而周围待得也多是凶神恶煞之人。   武者多嗜酒,旁人见他举起酒壶,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小声叫他:   “督公,您不是不喝酒吗?那就赏了我们吧。”   “老子现在不是督公了,不用叫得这么亲热。”   顾玄礼不冷不热嗤了一声,将这些蠢蠢欲动的人嗤得闭上嘴。   狗太监,自己不喝给他们不行吗,大过年的。   便见顾玄礼嘴角噙着捉摸不透的笑,将那壶酒缓缓洒在了眼前的地上,旁人气到哆嗦,却又不敢出一言,只在心里骂咧,狗太监,狗太监!   顾玄礼却无所谓一般,倾倒完壶中的酒,鲜少客气地将酒壶放回了原处。   他垂下眼眸,无声默念道,打搅了。   大仇得报,而他为了活命,也向陆远低了头,求他在自己身陷囹圄时,将那近万人带回京中。   他本不打算再惊扰亡者家眷,受过一次苦难分别的人便该安稳地度过余生,可他是个卑鄙的狗太监,他为求自己安然活命,便要用这些民意来裹挟文帝。   因为他答应了小夫人,他要活着,   若老头子泉下有知,定会和他的大哥一道来掐他脖子,打断他的腿。   所以这壶酒,他只能敬他们,敬将士,   等他出去了,再风光大办一场终于能见人的葬礼,也不枉白借他们的名号来成全自己的苟且偷生。   顾玄礼这般想着,突然听到外头传来个小心翼翼的传唤:“顾,顾玄礼。”   啧,顾玄礼看过去,直呼他名讳这事儿,是有多吓人?   便听狱吏兢兢业业道:“有人来看你了。”   顾玄礼抬起眉,谁又来?   眼前这桌子菜便是刚刚陆远来看他送的,老头子坏得很,明知他服了这些年的药,还不能如此快喝酒,却给他带了一壶,不就是盼着他忆往昔歉疚么?   这会儿又是谁?   他阴恻恻走出小间的牢门,慢吞吞跟在狱吏身后,七转八转,心中疑窦渐生——   陆远来时都没这般折腾,该不会是文帝来了吧?   等他见到站在单独的小屋内,面色仍带局促的林皎月时,脸上神色有一瞬间凝滞。   “夫人,人带到了。”   狱吏手中偷偷掂着厚重的银钱包,冲林皎月摆手躬身,给两人让出空间。   顾玄礼的赦免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大过年的,他夫人来瞧他,狱吏犯不着也不敢铁面无私不让见。   顾玄礼便因此见到了他想得心里胃里都火烧火燎的人,她今日穿了以前没见过的衣服,白色的锦缎上绣着红梅,大概是冬天的新衣,却没她本人娇艳,她的脸上也化了漂亮的妆,点了他最喜欢的花钿。   可就是不知,她今日是特意化了桃花妆,还是见到他后,红了眼角。   顾玄礼便柔和了眉眼,看她又捧来的食龛,低声笑了笑反问:“又想你夫君了?”   林皎月攥着食龛的提手,鼻尖发酸地点点头。   顾玄礼走过去,还未手贱地去掀开那食龛,看看今日她是不是也傻傻给他熬了药,便只看到眼前飞扬的身子冲过来。   他心口还因先前咳血咳得有几分疼,被她猛地一撞,竟隐隐有几分难消美人恩。   察觉到他的僵硬,林皎月呜呜大哭:“可您不想我!”   顾玄礼哑然,随即胸腔因低笑而颤抖,笑声渐高,如同他回抱过林皎月的力气逐渐深入用力。   他未再看食龛,而是将人紧紧按入怀中,喉头难以察觉地哽咽——   “想,我可想死夫人了。”   是深入骨髓的想,日日夜夜的想,想到他甘愿为她赴死,也渴求向死而生。   那晚他便想这么拥抱她了,   可那晚的他满身是血,手中握着刀,他只能将他拉到身后,用自己作血肉盾墙保护她。   此刻,他终于可以拥抱她,哪怕他心里仍旧觉得她不该来,   这里又冷又阴,他舍不得啊。   林皎月听到他自称的那个我,抿紧了嘴唇,热泪滚滚而流。   这就是她喜欢的模样,唯一属于她的人啊。   她踮足轻唤:“宣鸿,我等你回家。”   *   正月刚过,该值春耕,段贵妃恰好诞下龙子,文帝宛若从阴郁的寒冬一瞬间走出,趁势大赦天下,自然包括了昔日权宦顾玄礼。   同日,顾玄礼走出大牢,看到的便是他漂亮的可以掐出水的小夫人站在街对面。   他叹了口气,多日未见阳光,眯起眼慢吞吞朝对方走过去。   明明周围护送的狱吏腿都在抖着,他却喟叹一声,轻轻捻起小夫人的手掌:“夫人这么好看等在这儿,可怜我如今无权无势,叫夫人被人抢了都不知道哪里去哭了。”   狱吏心里尖叫,那你怕是当晚就屠人满门了!!!   林皎月没想这人刚出狱就如此嘴上不带扣子,紧紧攥压他的手:“别,别瞎说八道。”   “哦,无权无势的我要先被夫人抢回家了。”他看着自己被攥紧的手啧啧嘴,道那也行吧。   林皎月一边气笑他这样的人若真当了将军,能用嘴气死敌人,又痛他这会儿了还在怕自己哭,净说些乱七八糟的来哄她。   她忍着鼻酸,骄傲又娇气地哼他一声:“就将你抢回家。”   待到回了府邸,顾玄礼终有一日发现,小屋里的刑具都没了,被清了个空,只剩些普普通通的家具焕然一新。   他回头似笑非笑看向小夫人。   林皎月义正言辞:“是那天下雨,小珍珠窜进屋忘记关门了,所以里面的东西都受潮不能用啦,”   她顿了顿,轻轻哼着看他,“你想怎么样,你报官把小猫咪抓起来吧。”   作者有话说:   死太监:报官不必要,但可以把你曰得喵喵叫 第66章 告别   所有人本以为, 顾玄礼这遭出来,京中风向自然又会跟随变动,比如那原先三万厂卫便要再度跟着旧主子了,   谁知顾玄礼这尾狗头子训狗有一套, 三言两语便叫那些忠心耿耿的厂卫跟了文帝派来的新主子。   顾玄礼今日穿得是小夫人给他搭得衣服,雪白的内衬外披着暮霭烟岚般的深灰哑缎长袍,墨发束玉冠, 风流又俊美。   他一介白身, 却懒懒散散被人恭敬请着从厂卫司里走出来,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个微服私访的天子。   眸光微抬, 便瞧见他的小夫人坐在厂卫司对面的茶棚里,双手撑着桌面, 眉眼弯弯听路过的茶客们大谈特谈。   林皎月听得津津有味, 听到三司会审那日,近万的罪将家眷如何进城, 当着天子的面求请洗冤, 最后终于得偿所愿, 听得众人都连连叹声。   来迟了十四年的沉冤昭雪,也终归来了。   “真是没想到,那阉狗竟然是宣将军的儿子,叫什么来着,宣……宣……”   “宣鸿呀。”一个轻轻的女声提醒道。   “对对对, 宣鸿!哪来的亚!就叫宣鸿!当时二公子出生的时候,我邻居家老太太还拿过宣将军府的喜糖呢!”   “其实想想也没什么想不到的,宣将军那般人中龙凤, 生了这种卧薪尝胆的儿子也正常嘛。”   “哟, 你以前骂狗阉贼的时候可比谁都凶啊。”   “去去去, 此一时彼一时,现在看,督公那时候杀得也大部分都是贪官污吏,最多是骂到他眼前的人,而且你是没看到,他杀人服刑,嘶,身上有多少道棍印,搁我怕是早死了不知道多少回!”   众人说着说着,忽然觉得周围声音弱下很多,后知后觉扭头,才发现话题中的人就杵在茶棚外,笑眼薄凉。   大伙宛若被齐齐卡了喉咙,明明是冬末春初,却被吓得额上汗珠子直流。   “听够了?”那煞神今日也不杀人,突然不知所云地这么问了声。   便见茶棚中慢吞吞站起个娇小身影,蹦蹦跳跳朝他扑过去:“您办完事儿啦。”   林皎月今日披着同样深灰色的斗篷,又戴薄纱遮面,起初尚无人在意,此刻才有人认出,这不就是刚刚提醒他们,督公原名是宣鸿的那个小姑娘嘛!   顾玄礼从容将林皎月伸过来的手握入掌中,若有所思看了眼茶棚里的众人,似轻轻嗤了声,慢吞吞答:“嗯,去陪你拿马蹄糕吧。”   林皎月喜笑颜开,等了小半个上午,就为了那一口马蹄糕呢。   这半月来,她终于能和长姐和阆哥儿见面了,长姐陆陆续续给她做了不少好吃的,母亲也经常托长姐给她带些吃穿用度的东西。   今日便要去茶楼拿马蹄糕,更要祝贺阆哥儿前些日子终于将武举的流程完全走完,在殿上被钦赐了正五品京中守备。   虽说不算显赫,可毕竟阆哥儿今年刚及弱冠,年纪小,他勤恳勉励,未来定还会有广阔的路子可走,更大的力量来保护家人。   两人肩抵着肩踱步离开,很久之后,茶棚里才冒出茶杯险些被碰到的动静,接二连三,众人恍若终于回神,咳嗽声也接连而起。   有人干巴巴道,原来督公的夫人刚刚就在这儿听他们瞎说瞎聊呢,有人梗着脖子回,聊就聊了,也没瞎说!   更多的人却是对顾玄礼已无多少惊惧,而是看着那对身影,不无可惜地心里叹一声,可惜了。   *   去到茶楼,林阆老远便见着林皎月,兴冲冲地跑下来,还没来及刹脚,便瞅见顾玄礼在后头拿着根糖葫芦慢吞吞地走过来。   他哽了一瞬,险些就要小声编排起来,一个大男人不早点在前头领路,买什么糖葫芦!   矫情!   便见着顾玄礼走过来将糖葫芦递给他姐,林皎月高兴地拿过来咬了一个,酸得哎声连连,怎么都不肯吃了,说他挑得不好,叫他自己全吃完吧。   “啧,不讲道理。”   顾玄礼接过糖葫芦,看了眼林阆,贴心地将糖葫芦塞到了他手里:“你姐送你的,不客气。”   林阆:“……”   小时候阿姐就挑嘴,她不吃的东西母亲总让他扫尾,所以林阆自小便没有旁人家男丁的娇惯,反倒像个被姐姐母亲欺负的小可怜,如今多了个惹不得的姐夫,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难翻身了。   他提前出来接阿姐,是为了遭这罪的吗?   他哭笑不得,狠狠咬了口那酸得他眯眼的糖葫芦,半晌才无言哀嚎道:“也太酸了吧!全京里最酸的糖葫芦就被你买了!”   顾玄礼瞥他哦了一声:“那也是本事。”   林皎月笑到肚子疼。   终于去到茶楼,姐弟俩一人从长姐那儿讨了碗清新的茉莉花茶漱口,长姐一边拿出要给他们带走的物件,一边听闻了刚刚的小插曲,也笑得合不拢口。   “昨日你回府的时候是没瞧见,我爹尴尬得都不知道说什么,直接回了书房,所以我当时才谎称说他不在府中。”   林妙柔如今有了自己想走的路,也不似往常那般畏惧林茂年了,偶尔还能同林皎月开开玩笑。   林皎月听了没多少感觉,只觉得若是那位大伯父往后能一直安安稳稳,不再折腾别的也还好了,便跟着林妙柔一道笑笑,   倒是顾玄礼负手在一旁四处看看茶叶茶点,闻言不置可否地咧了咧嘴角。   “昨日你去伯府的时候说,你们明日便要出发离京了,我与姨娘连夜给你准备了好些吃穿用度的东西,你若是带不走,待会儿我遣店里的活计先送回督公府。”   林妙柔照顾周全地交代她,如今不在京中也好,她也算看明白了,京城是富贵迷人眼,可风云诡谲的地界,能离多远离多远才是安稳人过日子的正确选择。   若非家人都还在京中,她也想远离此处,去个小地方开个茶楼,悠悠然然。   林皎月亦温温慢慢地笑回:“只要你想,总有机会的。”   林阆在一旁干巴巴道:“那到时候我还在京城里干嘛,天天守着城门,瞧见的人一个都不是你们。”   “可你守得是一城的百姓,是天子的威仪,多厉害。”林皎月看向这个身姿渐渐抽高挺拔的弟弟。   林阆原本也就随口一搭,没想着两个姐姐能正经回他,没想林皎月这一句便好似将他拔得很高。   他颇有几分激动,目光倏地落到阿姐身后的顾玄礼身上,又忽而一顿。   似乎还远远不够,能叫京中所有人望闻失色的人就在此处,林阆深知自己和顾玄礼之间的差距。   连对方手下一个厂卫都能教会自己受益匪浅的功夫,罔提十多年背负着伤痛前行,却几乎叫人窥不出端倪的顾玄礼。   若说原先对这人满是忌惮,后来渐渐变为不满,又多出几分上下打量挑三拣四,到了现如今,他不得不承认,对顾玄礼有了钦佩。   顾玄礼似乎感受到身后目光,回头瞥了眼。   林皎月亦若有所感,笑吟吟地仰头看了他一眼,顾玄礼便轻轻呵了个鼻声,心不在焉地附和着:“是啊是啊,你守的是咱们大周的底线。”   同长姐和林阆告别完,林皎月拉着顾玄礼又饶了几遍京中的街道。   明日他们就要离京了,趁着最后半日看看有什么物件要补买也是极好的,没曾想逛到一半,却在路上被驾马出街的陆远瞧见了,当街给提溜去了镇国公府。   说提溜是一点不为过,但这被提溜的是林皎月。   “陆将军好大的官威啊,怎么,如今草民不是厂卫司的督公了,就由得你呼来换去,说跟你回府就回府?”   顾玄礼狗嘴吐不出象牙地拽着林皎月就走,   “咱们还是回自己府吧,免得又在路上被这种糟老头子拦着。”   林皎月胆战心惊,恨不得揪住顾玄礼的耳朵大叫,您也知道您现在是个草民呀!   她小心拽了拽顾玄礼的手,拼命给他使眼色。   顾玄礼看过来,凤目微眯接到意思,不说话,反挑眉看她,攒着说不出的邪性坏水。   陆远在马上自是看不见两人各色眼神,压着怒气低骂:“小王八蛋有完没完?”   林皎月这才真真正正惊了。   小年夜那晚,她当真以为这二人是死敌来着……   现在看来,若说陆远是顾玄礼的亲爹,她也是会信的,她觉得宣曜将军当年,必然也是这么呵斥顾玄礼的。   最终,陆远被他气到下马,换顾玄礼将林皎月抱上马牵绳,边走边啧声:“这才对,请人去作客,不说送顶轿子来,起码马得让出来。”   林皎月对天发誓,她一点都不想坐陆将军的马,可顾玄礼将她抱上去时,拍了拍她的屁股,叫她脑袋空空,只听他低声哄道:   “这是镇国将军的汗血宝马,全京只有这独一匹的,他女儿都没机会骑几次,你跑着玩儿,沾沾光。”   林皎月那一瞬间反应过来,顾玄礼哪是让她骑马,他是要自己去沾陆远的威势,给她撑腰。   顾玄礼是个物尽其用且睚眦必报的狗太监,林皎月便明白过来,陆远既然与他并非敌对,他便不作那清高态度,务必将吃干用尽贯彻到底。   林皎月只能忍着满街人探究的目光,努力清清嗓子,挺直腰杆在马背上坐好。   陆远难得回一趟京城,故而先帝虽赐了将军府,他也没住进去,而是将其当做了抚恤下属用的,里面住了好些户将士的家眷。   此番,林皎月和顾玄礼跟他一道回的便是镇国公府。   林皎月原本还担心顾玄礼去了国公府,又会说些什么难听的话,没曾想从自己上马后,到一路进到府里,他再没和陆将军顶针,   他只安安静静地走在自己前头,背影颀长,挺拔玉立,像一个忠诚的侍卫守着主子。   或许是因为快要见到陆盼盼了,林皎月便也仿若代入了对方的心境,乘风必然也是这般护着陆盼盼的,她日日看着这样的对方走在自己前头,不论什么危险和困难都知晓他会来替你遮挡,这样的人,又如何会不爱上呢?   顾玄礼将她抱下马的时候轻轻笑了声,借着二人相拥的一瞬,哑声厮磨:   “夫人的眼神可以再不收敛些,慢些就让夫人感受感受话本子里的马奴是如何以下犯上的。”   林皎月倏然收回目光,清心寡欲!   去到镇国公府,陆盼盼自然得知消息,兴高采烈过来拉走林皎月,顾玄礼看着,啧了声,没好骂她跑得这么快。   先前一路眼神不是很火辣吗?   “先随我去书房谈正事……行了,晚些又不是看不到!你平日里都这般散漫?”   陆远沉着声呵斥他。   顾玄礼莫名看他:“尊夫人病逝得早,这茬我作为晚辈不提已是礼貌,陆将军你管我和夫人如胶似漆就太宽了吧?”   陆远一窒,就知道,与这混不吝的东西没必要推心置腹唠家长里短。   他板着张脸不再回话,只吩咐下人去收整些礼物届时给他们带走。   顾玄礼嗤笑:“怎么,陆将军是担心我找国公爷的麻烦?要拿礼物塞我的嘴了?也是,这些年国公爷没少给我使绊子……”   “宣鸿,你这张嘴就不能先闭上吗?”陆远转过身深深叹了口气。   顾玄礼看了他一眼,倒真不说话了。   两人去到了书房,下人们上来茶水后便被陆远遣退了,他自斟自饮不管顾玄礼,问话却是字字关于顾玄礼的事。   “这趟突然要离京,是你夫人的主意?”   顾玄礼便也不客气地给自己倒起水,可眼神缱绻,多了几分笑意:“是,她说要先去一趟江边,给段老头子报喜,再去西北,给我家老头子和将士们祭一祭。”   多理直气壮啊,将他这么个煞神安排得明明白白,如同个陪同上香的小厮一样,只能跟着她跑,明明和她一文钱的关系都没有,   她就是心疼他。   陆远闻言垂眸,缓缓点头:“是也该去看看。”   半晌,他又道:“你这夫人,娶得不错。”   顾玄礼险些又要回,那是自然,要你多嘴。   可想了想,既然是夸他的皎皎的,他就暂且容忍了。   他只噙着笑回忆,确实,当年本不愿遂了旁人的意娶她,没想她胆子大,直接进了府,反倒把他吓了一跳,又一步一步得寸进尺,直把他这个外头无人敢惹的煞神惹得退无可退,心甘情愿伏地作她裙下臣。   陆远又问,除夕夜那壶酒,可祭奠亡魂了,顾玄礼嗤他一声,这可就要张嘴了。   “那不然呢,我会自己喝了然后当场暴毙吗?”   顾玄礼苍白修长的手指捻起水杯,满是戏谑,“我是疯,可我早不想死了。”   陆远看他:“也是因为答应了你夫人?”   顾玄礼目色微暗,笑着点点头。   可不是么?   最开始,他只盼着拿到证据叫瑞王一派伏罪,然后不计生死格杀对方,   后来答应了小夫人,他便开始有所计较,想方设法拿住了人质的妻儿,妄图让手段更万全,让自己也能苟且活下来。   可那日北街一战,他大概是发了疯病,眼见瑞王要杀小夫人,他脑子里什么都没了。   他当时只想着,林皎皎死了,他活下来又算什么,是不是得像他娘一样,找个风和日丽的时候,投湖去追随才好呢?   比起他的小夫人,他能给她的太少,心中本就怯懦而卑微,若连保护她都做不到,这二十多当真浑浑噩噩如行尸走肉。   他在案情定论之前杀了瑞王,是他不得已的失策,是他真是个无法无天的疯子的最有利证据,可杀完人后,他的小夫人却反而在哄他,叫他如何舍得丢她一人?   于是他终于当了最自私的人,叫陆远带着这些本不该再打扰的人前来京中,裹挟圣意,   这是他最卑鄙,最大,最险的一步棋。   不曾想,陆远听完他似自嘲似描述他人故事般的叙述后,沉默许久,只缓缓道:   “这算不得卑鄙。”   顾玄礼抬眸。   “你如何得知,那些人就愿意在暗处躲藏一生,等着你一人替他们的家人平反翻案?你如何得知,他们就不想一同站出来,叫旁人听听他们的家人曾经是什么样子?”   “他们若不想来,自然不会应你的召随我一道进京,可他们来了,就代表这是他们的意愿。”   “你老子带兵打仗的时候从不怀疑他手底下的兵,你替八万人背着十多年的债,也该相信会有人愿意信你帮你。”   顾玄礼微顿,过了好半晌才似反应过来笑出声,他坐姿散漫,甚至一条腿还翘在了陆远的书桌挡栏上,笑得整个桌子都随他一道抖。   陆远瞧这懒散仪态,按捺下心里的嫌弃,只觉得宣曜真是死得太早,若顾玄礼是他的儿子……   腿打断。   也是想到这层,他强行忽略颤抖的桌子,生硬问:“你的事,还有多少没和你夫人交代的。”   顾玄礼嘴角的笑意淡下去,眼中多了几分复杂。   他比划了个一,还剩最后那一件,其实早早准备说开了,可因着各种事耽搁至今。   到现如今,他倒不想如此囫囵交代给他的皎皎了。   “齐老头子的药还剩最后一个疗程戒断。”   这也是他决意离京的另一个原因。   两味药都是猛药,戒断的最后时期说危险也危险,他须得找个安静宁和的地方不动武不动气,京中显然不是好地方。   且原先总觉得自己会死,想在死之前告诉林皎皎他是个完整的男人,可现如今既然大仇已报,无后顾之忧,他就不想让她知道他是完整男人的第一时间,发现他……   还是个不行的玩意儿。   所以近来他不得不凝神静气,竭力要将身子调养好。   他咧咧嘴,自嘲明显。   陆远再度深深看了他一眼,眼中嫌弃更甚。   顾玄礼自嘲完自己,一脚踹翻了桌旁的太师椅,心道我嘲我自己,关你屁事。   *   这头硝烟渐起,另外女儿家的闺房里却是一片安宁,除却林皎月听闻陆盼盼对未来的打算,微微拔高了声音——   “你要从军?”   陆盼盼点头:“大周先前就有女将军带兵的例子,反正我爹已经同意了,你们走后大概要不了多久,我就会跟着他一道回西北了。”   说完,她又吐舌笑了笑:“有些夸大了,不过我的武功确实还可以,一步一步来嘛。”   林皎月心中对她的敬佩忽然无限拔高,又多了许多难舍难分的担忧顾忌,两人低声说个不停。   可林皎月又突然想起先前之事,复杂问:“你该知道,先前圣上是想册封你进宫的。”   “我知道,正因如此,京中大概也无人敢来府上提亲,与其嫁进宫日日面对不喜欢的人,在深宫里步步惊心,或者在府中蹉跎时光,不若就去我能发光发热的地方守我大周河山,未尝不可。”   林皎月安静听着,看陆盼盼说起这些事时,眼中并无多少遗憾,反倒有熠熠生辉的期盼,便将心中对她和乘风的疑惑压了下去。   盼盼和长姐一样,是有自己理想和抱负的女子,终归等她们自己愿意提及,愿意去面对这些感情的时候,她们该当比任何人都勇敢,   而自己领略过的人生,不过是她们畅享得未来中不值一提的寥寥几笔,自己没有任何资格和经验去劝勉她,指点她。   林皎月只由衷盼着陆盼盼未来能过的高兴。   陆盼盼又道:“明晚皇子满月,圣上召请了爹爹和我一道进宫,他上次还许了我一个赏赐,若是他有异议,我便直接请他赐我随爹爹一道去边疆了,君无戏言,你不必担心。”   林皎月点点头,倒真不为此担心。   圣上能因民意而最终放过顾玄礼,就代表他到底不是昏庸偏执至极的君王。   “那你去了边疆,有空便托人给我写信吧,我们在京中的大宅子卖了,但留了个小宅,让不愿离开的管事和嬷嬷们都住在那,顺便替我照看祖父和母亲他们,你写信给他们,他们会转交给我们,我们也定期写信回你。”   陆盼盼笑起来:“真羡慕你们。”   她似藏了什么心事,可终归笑了笑,眼眸中只剩憧憬希冀。   等翌日两人坐在了驶出京城的马车上,林皎月闲来无事,将女儿家的谈话拣些告知顾玄礼,顾玄礼咂摸着点点头,轻轻啧了声:“确实该羡慕。”   林皎月未听出他语气中的层层深意,摸到他的手,越发觉得奇怪:   “您的体温是不是比原先高了呀,怎么回事,是发烧了吗?”   作者有话说:   不是呀,是他发骚   明天督公开始勇敢自曝,对,这裤子,他自己穿上,就会靠自己勇敢脱下来 第67章 太监   皇子满月, 久不露面的段贵妃终于在宫宴中出现了。   后位空悬,贵妃便是后宫最大的主子,她又是大皇子生母, 座位便理所当然挨得文帝最近。   文帝原本对这旧爱便感到复杂, 罔提现如今对方最大的靠山顾玄礼也已经离京,不论过程如何,但结果终归顺遂了他的意, 再看段贵妃, 心中也不由地多了抹单纯的怜惜, 以及大风大浪席卷后显露得淡淡情意。   贵妃今日装扮得清雅温和, 略施粉黛,文帝看了不禁也觉得心思柔软了许多。   连带着, 当陆远带着陆盼盼前来, 那年轻的姑娘要他承天子一诺,答应她同父亲一道参军之时, 他的心情也没有多少悸动。   他淡笑道, 此事倒是少闻, 叫你父亲稍后去书房同朕再好好说说吧。   宴上众人各自私下目光对视,心思各异。   宁王的身子近来好了些,今日也趁着这等喜事进宫,给皇长子来道喜,闻言轻哂, 心中觉得,甚好,   陆家明摆着不愿上这条船, 就看他这好侄儿是否要勉强了。   如今那狗阉贼已经兵败如山倒, 那么帝王的品德越差, 声望越弱,他们宗室的势力才得以越大。   晚宴之上,文帝给大皇子赐名为麟,李麟,彰显他对长子的器重与宠爱。   与殿中众人觥筹交错后,文帝终是率先给了贵妃一个台阶:   “朕喜得龙子,贵妃辛苦了。”   段贵妃从晚宴开始时便十分平顺安静,闻声,杏目微动,盈盈闪烁泪光地看向上首的帝王。   文帝当时便在心中叹了口气,招了招手,叫贵妃坐过来些。   他们是少年夫妻,当年两人一道靠着个宦官,在风雨飘摇中坐稳自己的位置,同甘共苦,感情较之旁人终归还是不同的。   可惜贵妃家世薄弱,哪怕段尚书当年未出意外,如今也不过只能升上个三品文官尔尔,与陆家背后的镇国公府相比相差甚远,无法给与他提供太多助力,   否则,后位给段贵妃又有何不可呢?   可惜,可惜。   文帝拍了拍段贵妃细腻柔滑的手,沉默许久,才轻轻道:“朕不会亏待你的。”   段贵妃顿时泪如雨下。   “好了,还在殿上,怎就哭起来了呢。”文帝毕竟年轻,哄贵妃哄得颇有些手忙脚乱。   段贵妃眼中泪水更甚,深深吸了口气,又轻拿轻放,千回百转地盈盈笑着给他倒了杯酒:“因为陛下叫臣妾想起了当年我们初遇那时,您也是这般哄臣妾的。”   文帝想想,当时他确实如同个毛头小子,又顾及贵妃身后有顾玄礼这煞神,自然对她小心翼翼百般迁就。   如今回望,倒真有几分乐趣所在,便跟着一道笑起来。   两人的关系也似乎渐渐升温,段贵妃甚至在宴会末尾,赐了那陆家姑娘些赏赐,借意化解中秋宫宴那次的误会干戈。   文帝看到,越发觉得顾玄礼离开是对的,朝中不该有权势比自己这个皇帝更高的人在,只有这样,他的朝堂和后宫才能稳固。   晚宴后,文帝召陆远去书房,段贵妃含笑告退,走到大殿外,微微侧目。   前来接宁王回府的李长夙恰好也到了殿外,两人对视一眼便错开了视线。   “娘娘,可要回宫?”身旁的小宫女兢兢业业地请示她。   段贵妃看了眼被奶娘抱着的小皇子,眼中流露出一丝柔软温情,随即那抹柔软被寸寸包裹,坚硬又决绝。   “不回宫,去万安殿。”   小宫女闻言一惊,万安殿是雀音姐姐……也就是如今的顺嫔被册封后,圣上赏赐的住处,贵妃娘娘此前一次都没去过,怎得今日忽而要去了呢?   不过想想也有原因,如今娘娘复得圣宠,麟殿下又深得陛下宠爱,娘娘便该去显摆显摆她贵妃的尊崇!   眼见那小宫女脸上神色莫测,最后变得无比肯定,段贵妃沉默不言,扭头遥遥看向文帝带着陆远一道离去的身影。   早春时节沉夜回暖,却在无形中,亦带着刺骨的春寒料峭。   离京已有一日多的林皎月缩在顾玄礼的怀里,冷得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她迷迷糊糊还未醒,忽然觉得自己依偎的怀抱撤开了,她不太舒服地低哼两声,试图挽留。   顾玄礼看了眼那柔嫩的手臂十分坚决,眸色微沉,脑海中天人交战许久,还是缓慢将她的手臂挪开。   他这些日子体温时不时会有些变化,全因在戒断齐老头子的药,昨晚就不该听她撒娇,又叫她钻进自己怀里来的。   顾玄礼看了眼外头天色,默默起身穿衣,回头看了眼还在酣眠的小夫人,想了想,将自己的枕头塞过去给她抱住。   果不其然,她抱什么都是抱,当即就给搂得紧紧,甚至还蹭了几下睡得香甜,看得顾玄礼眯眼轻啧。   小猪。   他瞪了林皎月一眼,静默无声地推门走出屋门洗漱。   太阳才刚升不久,这处小镇附近挨着不少乡村,早有农人和货郎进城忙活,   客栈不大,老板是个年轻男人,连着账房的事儿一道兼任了,瞧见他下楼,笑吟吟问他可是要用早饭,店里早上做了粥,亦有咸菜,若是吃不惯,外头也有包子油饼卖。   老板说着,外头挑着担子刚落地的摊贩笑着探过脑袋:“这位公子,我家的油饼和馄饨比他们家的白粥好喝多了,他媳妇儿都天天来我这儿买馄饨呢。”   “去去去,就知道埋汰我手艺。”那老板没好气地笑骂。   外头的太阳晒进这客栈,拂在顾玄礼脚面上,让他略显冰冷的身子察觉暖意。   头一回起得这么早,却不是为了去抄家杀人,还能瞧见这么些大活人同自己有说有笑。   顾玄礼新鲜着,便好心情地走过去买了两碗馄饨和一个油饼。   近来虽说不似在牢里时戒药那般痛苦,但终归到了最后关头,须得安稳养着,胃口也不太好,倒是小夫人心情极好,越发能吃能睡,当真一日赛一日得像小猪,他还能说错么?   他又出去买了些看起来生意不错,要排队才能买到的小点心,货郎说他卖的是江南那边人清明前后爱吃的特产,用浆麦草和面粉和在一块,里面夹着豆沙馅儿,妇人小孩都爱吃。   顾玄礼闻言挑了挑眉,那他的皎皎肯定也爱吃。   他这番不再穿着厂卫司制式的衣服,也不穿京中武官们常穿的曳撒,只一袭白衫,发束玉冠——   玉冠是林皎皎亲手给他挑得,不算昂贵,但样式极其好看,有一道蜿蜒的白色月牙,笼着青丝风流俊秀,站在街边排队,不知惹了多少姑娘妇人的眼。   这等小地方,知道京中九千岁的人不多,只知这公子看着年轻俊美,说话又低声轻语,定是个温柔和善之人,也不知谁家姑娘有幸能同他结亲。   顾玄礼回到客栈的时候,见到的便是他的林皎皎已经洗漱穿戴整齐下楼了,客栈老板娘坐在她旁边与她低声私语着什么,说得两个小夫人一道红了脸,嬉嬉笑笑。   林皎皎,就是和谁都能玩得很好,顾玄礼看了眼,慢吞吞将自己买回来的青团子拿过去。   “这是什么?”林皎月瞧着新奇,很明显十分感兴趣地凑过去。   北方少见这些精细的点心果子,从前清明时节,她尚在周氏的淫威下求生,一个庶女哪会肖想这些。   “江南人喂小猪的点心果子。”   林皎月悄咪咪瞪他一眼,赶忙朝柜台后面的老板娘看过去,见人夫妻没注意到这边,才仿若松了口气。   顾玄礼微微眯眼。   “您以后说话可要注意些,不能再这么口无遮拦了。”   林皎月搓了搓手,高高兴兴拆开裹青团子的油纸包,见到那软糯还温热的点心,当即亮了亮眼。   她手刚要伸过去捻一个,顾玄礼反先将她的手腕捻住:“不喜欢这张嘴?”   也不知是不是今日沾染了诸多烟火气,竟叫他挑眉侧目看过来的模样,有几分街景中纨绔子弟的风采了。   林皎月眨了眨眼,突然低下头有几分羞恼。   顾玄礼没头没脑,更觉得她有事瞒着自己,捻着手腕的手轻轻松开,微妙往她掌心点了几点:“林皎皎,你昨晚还说喜欢这张嘴的……”   “您别说话了!”   林皎月匆匆忙忙探身捂住他的嘴,清楚察觉到他柔软的唇在她掌心微微勾动,一如昨晚。   她什么时候喜欢了,那是被他压着腿逼着说的……   顾玄礼慢吞吞将她的手抓下来,凤目直钩:“那你说,刚刚说我什么了?”   林皎月觉得这人褪下九千岁那层皮之后,幼稚得和林阆几乎不相上下!   她红着脸抽回手,又看了眼那边的老板和老板娘,才回头小声飞快地和他说:   “她说我夫君长得好看又疼我,昨日我们路过镇子上,不知有多少小姑娘瞧你心动,说我有福气!”   顾玄礼一顿,少有感到几分微妙。   瞧他心动?   是他驾车时绷着的那张脸叫人心动?   那自己杀人时,她们可还敢动?   林皎月见他不说话,略有几分不适地看过来,重新提点他:“可你不能瞧她们心动哦。”   顾玄礼终于回神笑出来。   他定定地看了会儿林皎月,觉得她可真是个宝贝,在她眼中,自己一个太监也值得这样珍重,怕被别人觊觎。   啧,她大概真是爱死他了。   他反过来揉了把她软软的手指,满含深意:“知道了,夫人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林皎月总以为顾玄礼信口拈来胡言乱语惯了,他说的什么以后的福气便没放在心上。   两人吃过早饭,收拾好行装便欲再度出发。   如今无人认得出顾玄礼,他亦品察得出后面无人追踪,若要在清明前到江边祭拜,时间绰绰有余,所以二人尚且算作悠闲。   只是没曾想,临近要出镇,镇上突然开始戒严,连受林皎月之托,在镇上替她们购置物品的客栈老板都骂骂咧咧地被赶了回来。   “出什么事儿了?”老板娘心有余悸地往外看了眼,赶忙替自家夫君拍了拍身上灰尘。   “谁知道啊这些人,一惊一乍的不知道闹什么,在街上轰人回家,挨家挨户地搜查。”   老板娘一惊:“难道是什么什么逃犯逃出来了?”   正同顾玄礼一道走下来的林皎月闻言微顿。   不怪她敏感,顾玄礼自愿蹲牢房那些日子,她精神紧绷,每日都恨不能天劈下来一道雷,直接将刑部大牢给劈塌了主动叫死太监出来,故而一听到逃犯之流,自然而然被吸引了注意。   老板见他们二人下来,苦着脸走过去:“二位,惭愧了,东西没买齐,只买到些金银元宝之类的,纸扎还没扎完外头就乱起来了。”   顾玄礼未置可否,走过去神色平静地拣起被线绳穿成一长串的纸叠得元宝。   他每每祭拜,还真从来没带过这些,充其量带些好酒好菜,也是这趟林皎月做主叫老板去买,他才知晓,原来祭拜该准备这些。   可怜老段大人,恐怕抠抠搜搜在泉下骂了他很久吧。   林皎月自是没管顾玄礼自顾自玩上了那些祭拜之物,她按捺着情绪问:“外头来得是镇上的府衙官兵吗?我们在楼上也听见了,怪吓人的。”   “不是府衙的人,我瞧着也面生,搞不好是京中来的。”   林皎月一惊:“京中的人?”   她下意识猜测是否发生了什么大事,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京中还能再出什么事。   她去看顾玄礼,顾玄礼却仿若未闻,拨弄个纸元宝,看起来同街头的傻子无异。   如此,她只好将情绪往里再收敛些,直等到搜查的守备军进了客栈,她同客栈里的其他客人一般,埋头安静站在顾玄礼身后等待一一问话。   问到他们,盘查的人不由多看了两人一眼。   无外,在这等小地方,能有他们夫妻二人这般长相的也是少见,故而便跟着多问了嘴他们从何处来从何处去。   林皎月下意识紧张,攥着顾玄礼的衣袖攥紧些,便听顾玄礼气声轻笑了下:“官爷,你们吓着草民的夫人了。”   林皎月一抖,总觉得他说这种话,下一秒就要动手杀人了。   可顾玄礼今日倒是温和得出乎意料,甚至有几分善解人意地同这些人解释掰扯起来。   也是老帮娘同林皎月处得好,托老板过来一道澄清,这二人当真是昨天下午就来了,夜里也没出去过。   “您想想,咱们这镇子去往京城,一个夜里哪来得及来回,是不是?”老板掐着手指头算日子。   几番有惊无险的盘问后,林皎月终于确定,昨夜京中果然出事了,且恐怕出得不小,所以,这些皇城守备们才一夜百里地盘查过来。   而且这些来探查的,想必和阆哥儿一样是今年新充备进来的新人,对着换了装扮的顾玄礼一无所知,可见京中已经乱成了什么样。   顾玄礼却毫不在意一般,面部红心不跳地接受完盘查,便带着林皎月重新回了楼上。   关上门,林皎月心有余悸:“我们还走得掉吗?”   “走不掉就再住几日,你夫君有钱。”   林皎月心里翻了个小小的白眼,走到他身旁,拖了张凳子一道坐下,缠住他一侧的胳膊:“您能猜到京中出什么事了吗?”   顾玄礼另一只手缓缓倒了杯茶,指背轻探温度适宜,送到林皎月口边,漫不经心道:“有人篡位谋反了吧。”   林皎月心尖一抖,还未说话,便被顾玄礼递来的水杯扣住唇齿,不得不喝了口温热的茶水。   “说正事儿,您叫我喝这么说茶干嘛。”林皎月小声埋怨。   “这算什么正事,京中翻天了也与我们无关,你早上吃了那么些面点,待会儿出发定会口渴,到时候弄不好像上次出行找不到茅厕一样焦头烂额……”   林皎月往昔的痛苦回忆涌上脑海,她哑口无言,将水杯扣到他嘴上:“您还是别说话了!”   没一个字是她爱听的!   顾玄礼轻啧一声接过水杯,小声咧咧她胆子越来越大,林皎月径直扑到屋子另一头收拾行囊,不听了!   顾玄礼鼻子里轻飘出声呵音,目光却微沉向动静仍未休止的楼下。   到日上三竿,搜查告一段落,动静终于渐渐小了些,似乎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这些守备们要查得究竟是什么东西,什么人。   但这不耽搁接到通知可以出镇子后,顾玄礼便带着林皎月离开了此处。   等林皎月上了车,终于再度想起她早时没问完的问题,便从马车的车厢小心翼翼探出半个身子,从顾玄礼的后背轻轻抱上他:“夫君,我们不必回去吗?”   顾玄礼喜欢听她软绵绵地唤自己夫君。   他坐在车沿,懒散地架着马,任她柔软的胳膊从背后缠绕,低声笑答:“夫人昏了头,也知道现在叫夫君不叫督公了,我们回去做什么?”   没错,如今的顾玄礼已经不掌控厂卫司,京中哪怕闹翻了天,也与他无关。   林皎月想是这个道理,可思忖之余,仍止不住担心:“可祖父母亲还有姐姐弟弟都还在京中,他们不会有事吗?还有盼盼呢?”   顾玄礼轻轻叹了口气。   他夫人心中所装得人着实有点多,不像他,只有她一个。   他眼看着前方,平静道:“你那个大伯不是个东西,但一旦出事,是最有本事自保的,有他在,南坪伯府不会有事,至于你的好姐妹盼盼……”   他一哂,“要是镇国公府都难自保,你我回去,更于事无补。”   所以说,他们从京中出发,哪怕身后洪水滔天也别回头,这才是于人于己最好的选择。   林皎月一时间哑住,额头轻轻抵着他的背,没有想出反驳的话。   是了,顾玄礼能不杀人已是克制收敛,指望他去救人,哪里现实?   况且京中情势诡谲,他们如今都只算白身,贸然回头,只会搭上自己……   未想清楚,已经驶在了官道上的马车后方倏然射来利箭!   顾玄礼原本松垮懒散的坐姿瞬息绷直,想也不想揽起林皎月的腰躲过这一箭。   太过惊魂的一瞬叫林皎月来不及惊呼,等到第二箭第三箭再到,林皎月终于忍不住,低低颤叫:“夫君……”   顾玄礼眼中闪过血色,从车厢的软垫下方抽出他此行并未打算使的刀。   *   宫中一片凌乱,太医颤抖跪地:“娘娘,陛下,陛下他……”   段贵妃脚步一跄,险些栽倒在地。   一旁的雀音顿时惊哭出声,叫寂静的帝王寝殿里更多出几分凄厉阴寒。   段贵妃艰难维持清醒,明白过来太医那一言难尽的目光,用极大的气性忍耐住心中怒火,咬牙吩咐,将顺嫔带回万安殿。   太医们各个伏地不敢多言,不多时,内宦颤颤巍巍举来托盘,叫太医们逐一查验其中摆盘的茶水酒饮,其过程无一人敢言语,唯有乒乒乓乓的清脆瓷响回荡殿宇。   最终,几位老太医私下议论完毕,点着头一致同段贵妃颤抖道:“回贵妃娘娘,问题皆,皆出在这杯茶水中。”   帝王所饮用得茶水里被添加了烈性的助兴药,随后宠幸贵妃,便引得年轻的圣上……   段贵妃满目荒凉,宫中她是位阶最高的宫妃,此番时宜该是由她率先引代皇后之职。   她点头,哑着嗓子十分疲倦道:“本宫知晓了,待稍后太常寺卿前来,还有诸位宗亲到了,你们便如实告知……”   她顿了顿,问内宦,“这杯水,是陛下何时饮的?”   内宦颤颤巍巍回:“是陛下昨夜宫宴后,与镇国大将军陆远,一道饮的!”   太医们纷纷恨不能未听见这消息!   陆远!   段贵妃亦惨白了脸色,可不等她说什么,另有内宦满面惊恐地扑进殿中:“娘娘,太常寺卿,太常寺卿……”   太常寺卿便是如今的宁王,他是宗亲中的宗亲,统辖太常寺,掌宗庙礼仪最是应当。   “督……顾玄礼昨夜夜闯宁王府,刺杀了太常寺卿!”   这一瞬,段贵妃脸上露出了比刚刚得知皇帝死了,更震惊惶恐的神色。   *   太阳落山,村中又静又冷。   林皎月小脸冻得发白,颤抖着手将顾玄礼刚刚吐出来的血用帕子擦净了,囫囵塞到她带过来的行囊里,不敢叫人看见。   亦是因为晚上的村子太静了,叫她隐约听得到屋外头有人突然有议论声渐近,   说不能留啊,现在到处都是官府通告,要捉拿那阉人和他夫人,这会儿来的这对小夫妇嫌疑太大了。   又有人说,别瞎说,这对小夫妇去年就在他们村子外面碰见过,那会儿俩人是私奔的,他们瞧得清楚,这遭小夫人也说了,是回程想祭祖,却不慎遇到了劫道的。   里外争论不休,屋门终于被敲响。   林皎月赶忙擦干泪,再检查了遍周围没留血迹,佯装镇定地过去开门。   开门后,收留他们的妇人和她男人面色尴尬地站在外头,后面还站了好几个神色不定的男人。   “妹子,不是婶儿怀疑你,你来的时候也看到听到了,现在到处都在抓那个太、太监和他夫人……”   妇人哆嗦了一下,下意识朝屋里看了眼。   顾玄礼从床上撑起身,俊美面庞却苍白如纸,一双眼尾染着红,直勾勾朝外头看过去,恰好撞见她的那声“太监”。   “我不是太监。”他的语气凉飕飕,却有微妙的笃定。   林皎月眼眶发热满含热泪地想,听啊,死太监顾玄礼又开始信口拈来胡言乱语了。   作者有话说:   顾玄礼:我说了,她不信   明晚,明晚一定(拱手) 第68章 掉马   可是不是太监与旁的不同, 这太好检验了,门外一众汉子理所当然地彼此咕哝——   “谁家汉子夏天不是赤条条下水的?”   “就是,看一眼不就知道了。”   林皎月脸色一阵白一阵红, 她纤弱的手掌攀在门边, 指骨扣紧到泛白,害怕他们当真冲进来将顾玄礼扒了“验明正身”。   那妇人还在苦口婆心地低声劝她,说叫汉子们看一眼的事儿, 看完他们不就清白了, 真不是的话所有人也不必胆战心惊, 外头再来人搜查, 他们村里人都能替他们俩给挡开了,毕竟去年彼此间都见过面的, 也有交情在啊。   可林皎月脑袋嗡嗡, 什么都听不进去。   在府中有多少次,她也曾想表明心意, 向他证明自己并不在意他的残缺, 可每每刚碰触到他腰带的时候, 顾玄礼却总会先行止住她的下一步动作,   他不说话,惯常阴阳怪笑的眼总低垂着,薄唇也轻抿着,似有无数氤氲在心头却不可透露的晦涩。   久而久之, 林皎月也不再贸然尝试。   她知道,那必然是他身上心头最深的伤痕,连带着自己都得小心翼翼, 从不去主动打搅, 不去揭他的疮疤, 她哪里能让这些人进来扒了顾玄礼?   眼看林皎月几乎要同外头的人吵起来,顾玄礼坐在农家的土炕边定定地看着她的维护,神色深邃而微妙。   “妹子,不是……不就看一眼你男人的裆吗,我们都是男的,你怕什么!”   门外的农家汉子实在摸不透这小夫人的心思,憋到不行终于问了句露骨的。   林皎月宛若守城的死士,瞬间红了眼,一字一句拒绝:“不行。”   气氛瞬间就焦灼了起来,原本还觉得这二人定无嫌疑的农妇脸上也有了几分迟疑,不动声色往后退了几步。   林皎月却几乎要哭出来一般,死死忍着,重复道:“不行……大不了我们走就是了。”   她大可以风餐露宿,大可以继续在那间破庙里守着顾玄礼,却不愿为了个安逸,叫顾玄礼尊严扫地,或是叫顾玄礼一怒之下血溅当场。   走就是了。   可还未转身,她被人从身后轻轻抱住,顾玄礼温热的手臂从后揽住她,撑住了她。   顾玄礼低声笑哄着,夫人不生气,不就是脱个裤子的事儿么。   见状,门外的村民们稍稍安定下情绪,七口八舌地劝:“就是,谁也没缺个什么,不就图一清白吗?”   林皎月难以置信地扭头看他,眼中就差写满了你不要闹了!   这是脱个裤子的事儿吗?   她为了什么生气,她在维护什么,心疼什么……顾玄礼,你不知道吗?   顾玄礼眸色微暗。   他同外头的人告了声慢,关上屋门先哄他的小夫人。   门才关上,掩埋在他襟前的小夫人便抑不出她低哑的哭声了。   林皎月从决意要嫁给顾玄礼的第一日,就不曾因为他太监的身份而有过什么委屈,因为一开始她便做足了心理准备,只要顾玄礼不杀她,只要顾玄礼留她的命,允她好活,就是她最好的盼头。   可顾玄礼给她的远远超过了她所期盼的,他给了她活路,给了她保护,甚至给了她底气和爱,叫她不必再畏惧任何人任何灾难,可以高高兴兴自由自在地过她想要的人生。   哪怕是在房事上,他也不像传闻中其他宦官一般爱以磋磨人为乐,他惯来的坏脾性在对待她时,从来收敛且以她感受为先,再招人羞恼的那张嘴,同她开口说出的话,也大多是温情旖旎的。   她本以为此生无憾,长此到老不无不可,可偏偏命运残酷,她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因他太监的身份而如此委屈——   不是为了自己,而是舍不得他。   谁家少年郎甘愿在懂事后还净身为奴的,谁家十四岁的少年没有对未来的慕艾憧憬?   知人事的年纪至今,他有没有因此疼过,因此后悔过呢?   他曾是所有人畏惧的九千岁,所以必然没有人因此而心疼过他,   可她疼,更疼他受过这么大的罪,此刻又要逢此羞辱。   “我们走吧,我不用住在这儿,上次那个破庙就很好,出门时我也给您带了衣服和药,去那儿,我给您熬药,”   林皎月哭红了眼,垫着脚去亲吻他,同他撒娇,   “您记得吗,您就是在那间庙里教我如何吻你的,我们就去那里故地重游……”   顾玄礼再次咧出白牙,忍俊不禁。   故地重游,也亏她说得出这种鬼话。   可也因着她想哄他,使劲浑身的温柔,叫顾玄礼心头忍不住饱胀。   在她眼中,自己仍不过一个死太监尔尔,他何德何能,叫她为了他这样的人殚精竭虑,他心中原本那抹不可言说的顾忌,忽而显得如此苍白又幼稚。   他撇过眼,将人抱回榻上,轻拍了许久才哑声道:“林皎皎,我同你认个错。”   林皎月吸着鼻子摇头:“不要认错,您就听我的,我们不求人,您受伤了我会护着您的……”   顾玄礼垂着眼牵起她的手,实则耳尖亦有几分发烧,几乎听不清她在碎碎念叨什么。   他早就想这么做了,无数次在她肩胛如蝶翼般的背后,他低喘着粗气觊觎她,渴望她,那时他就知道,一副药冷得了他的身体和念头,冷不了他心底里的欲。   正常男子如此,不能人道的太监更是,欲望在心底里不会消散,只会越积越深,最终变成摧毁底线的毒。   只要摊上个男子,就是很卑劣,男子没有良善的,若有,那也只是装得好,忍得狠。   那时他心中熄不灭的野火快要将他烧干,恨不能将她箍在自己身上,哪怕他什么都做不了,不能做,不敢做,也贪婪地想与她合为一体,化作灰,融成水,   而今天四面楚歌,他希望她知晓一切,希望自己得偿所愿。   林皎月终于发觉顾玄礼的反应不对劲,他垂着头,修长双手握住她的手,如同个虔诚的信徒在默祷一般凝滞了很久。   她开口,问他是不是还有什么没同她说的隐情,是大是小?   顾玄礼抬头看了她一眼,漆黑的眼眸里有浓稠艳烈的色彩。   他薄唇轻启:“有的,大着呢。”   她的手被携着探入她亲手给他穿戴整理好的衣料内,在层层叠叠的柔软中,蓦然遇阻。   林皎月顿了顿,没反应过来。   她以为顾玄礼是在宽慰她,告诉她这算不得他的伤疤,他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才不会在意旁人的目光,也不想她心疼……   可她脑补着脑补着,蓦然发觉出了些不对劲——柔软的布料下似有什么传来悸动,抵住了她的手。   林皎月脑海中顿时一片空白,这份惊愕亦全然呈现在了脸上,叫她张着嘴也问不出:   这就是你不给我看不给我碰的伤疤?   这,这伤疤,还会动的吗?   她同寻常未出阁的姑娘家所知的内容差不多,对男子这些……皆是一窍不通,特别是顾玄礼还是个“太监”,她往常更不会往这方面钻研学习,   但此刻,她直觉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顾玄礼亦紧抿着唇,呼吸宛若都止住一般,内心在这眨眼的须臾潮澎湃不止。   她才仅隔着衣裳刚碰自己,自己就如此激动……   “后生,你哄好你夫人没啊?”   外头的农家汉子们声音再度响起,打散了两人间愈发浓稠的气息。   顾玄礼额角的青筋不自觉凸起,深吸了口气,略显僵硬地往后撤出几寸:“我先出去。”   他起身,宽大的袍子自然而然遮起了原本显眼的异样,林皎月仍没能反应过来,却习惯性回道:“别,别伤人。”   顾玄礼回头深深看了她一眼,推门出去。   一直等外头的脚步声都走远,林皎月仍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她努力地试图自我理解,刚刚那究竟是什么?   不多会儿,外头传来敲门声,林皎月一惊,才发觉自己已经不知发了多久的呆了,立刻蹭的起身,仿若自己在做什么不得了的事一般想极力遮掩,可她四处环视过才想起,自己什么都没做,   自己只是在想刚刚的事情。   林皎月僵硬着去开门,透过门缝瞧见了收留他们的农妇一脸歉意地站在门口:   “妹子,对不住了,刚他们几个汉子去看了,你男人确实不是个太监,婶儿过来给你赔礼道歉,带点吃的给你。”   林皎月脑袋里轰隆鸣响,若非尚存理智,知道多问多错,她几欲失声尖叫,什么叫顾玄礼确实不是个太监!?   那他是什么!!!   农妇见林皎月虽呆呆站在门口,却未阻拦她,便笑了笑,径自走进屋将门掩上,又亲热地把她拽回桌边,一边从篮筐里拿菜出来,一边低声哄劝:   “婶儿才从他们那儿听说你是个大户人家的闺秀,就知道刚前些确实是我们不对,你年轻,皮面薄,哪儿撞见过这种阵仗是不是?”   “咱们这儿都是粗人,招待不周说话不好听,你也别往心里去了,不都是担心惹上事儿吗,但是你放心,既然他们汉子都确定了,那就没事儿,你男人也被他们拉着去吃酒了,我才来给你送些吃的,都是我孩儿他爹今天新从山上打下来的野味儿,香得很,”   说着,那农妇还略显微妙地冲她挤挤眉眼,“你多吃点,听他们说你男人挺有资本的,这晚上还吃野味烧酒,回来少不得累了你。”   重量级的信息一条接一条,直到那农妇离开,林皎月都没能从句句重击中回神。   资,资本……什么资本?   她惶惶地猜,莫非是顾玄礼是给他们钱,买他们闭嘴了?   可如此的话,为何又扯到会累了她?   而且顾玄礼不能喝酒,被拉过去可会出事?   都怪她让他不要伤人,若他顾及息事宁人委屈自己,最终伤了身可如何是好,他下午带她一路奔波至此都吐了血了。   心中越想越乱,林皎月蹭得一下从饭桌边起身,   饭菜极香,如农妇所说,确实是货真价实的野味,地地道道的农家菜,可她胃口全无,一口都吃不下,只能佯装镇定地在屋子里来回缓慢地踱步。   她脑子里像被塞进来一团浆糊,糊烂了一滩,想什么事就堵住了哪条思路,从下傍晚一直到深夜,她连自己究竟在想什么、担心什么都不清楚。   这样又饿又累,终于叫她忍不住沉沉困意,缩着身子在塌边微微靠倒下去,不知什么时候就迷糊了起来。   林皎月心中本还想着,她一定不能睡着,等到顾玄礼回来,她要好好问问他临走前捉她手去摸、摸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月上枝头,万籁俱静,吃过酒的人家终于敞开了屋门,叫作客的村里乡亲们各自回去了。   寂静中又带上了各种细碎的声响,有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周围屋舍的开门声,低骂自家汉子又喝多了的妇人的吵闹声。   油灯在农家看来不是便宜物件,林皎月用铜板买回来的灯油早燃完了,她在一片漆黑中朦胧睁开眼,第一反应是她有些冷,第二反应是,屋里进人了。   对方灼热的呼吸落在她的颈边,与起初屋内的冷冰冰截然不同,勾起一片酥麻。   她意识还未清醒,迟缓地想,顾玄礼回来了吧,她要起身同他说说话。   可才刚抬起手想撑起身子,碰到的身子结不结实另说,那滚烫的灼热感瞬息叫林皎月瞬间睁开眼,绷紧的脊背猛地一颤。   顾玄礼极少有这般滚烫的时候,除了那日在厂卫司的办事间里……可那日他是因为犯病了。   下午时候顾玄礼吐了口血,告诉自己这是淤血,吐完折口,他的身子便彻底好了,所以不该是又犯病吧?   那就是旁人进屋了?   林皎月几乎浑身的寒毛都耸立起来,想也不想便一把推开对方从床上滚下去,扭了脚腕都顾不上。   对方似乎也是个生手,瞧她下午刚来村里,丈夫又出去了,这才存了心思夜探进屋,见她居然跑得这么利索,怔愣了片刻,随即起身大步就将人拉了回来,一把捞进怀里。   若说下午林皎月没反应过来顾玄礼让她摸得是什么,此刻可能是陌生男子抵在自己腰上的玩意儿却叫她魂都要吓飞了。   没见过猪肉,但看过话本啊,一晚上的忧愁和恐惧如洪水泄出,林皎月当场便哭了。   不想叫那东西戳着自己,她觉得很恶心,好似旁人的觊觎和险恶全存在这一处了,火辣辣的避之不去,   她拼了命地将手往后推,企图拨开那东西,将人抵得离自己远一些,边推边哭,让人滚,她有夫君的,她夫君很能打。   随后她一顿,开始扯开嗓子叫,刚叫了个顾字便止住了,一个劲儿地叫宣鸿,宣鸿,救我——   “嘶……”   身后箍着她的人莫名发出声熟悉的气笑声,   “不是玩儿?真没认出来?”   林皎月神色一滞,顾玄礼放松了桎梏,她动作却没刹住车——   顾玄礼闷哼一声,从未使过得玩意儿就这么被他的小夫人给一握一扭,险些中道崩殂。   林皎月失了禁锢,踉踉跄跄一屁股墩摔在地上,借着外头的月色终于瞧见了撑着桌子面色发白的顾玄礼。   顾玄礼缓了好一会儿,疼到眼底里血丝都爬出来了,定定看了她一眼,点点头:“一招鲜,吃遍天啊林皎皎。”   他算是知道,被她如此“暗害”过的男人们是有多疼了。   林皎月愣愣没回过神,等顾玄礼恢复了从容,过来要抱起她的时候,她甚至愣愣地往后缩了缩。   顾玄礼忍得额角青筋又跳了几跳,刚要耐下性子同她再说几句,他真是顾玄礼,便见林皎月试探一般,小心翼翼撑起身子朝他靠过来。   他像最温顺的兽,哪怕被主子刚刚鞭笞过,她抬手,他仍要安静地向她俯身讨好。   小夫人用冰冰凉的小手轻轻蹭了蹭他的脸颊——   摸了把他紧绷的下颌,似在检查是否有什么□□的贴合缝隙。   否则,她,她想不通啊……   那处怎么会突然起来呢?真不是换了个人吗?   顾玄礼:“……”   很好,他从不知道,原来林皎皎的心思这么多。   他再也不理会她的惊惶失措,冷笑着将人一把抱起来,这番林皎月隐约相信了眼前的人真是她的“太监”夫君,终归没再挣扎。   只是被抱上炕的一瞬,顾玄礼抽手的幅度略大了些,触动了她的脚,钻心的疼涌上心底,终于打断了林皎月的发怔,叫她低声叫了叫,疼得红了眼眶。   顾玄礼本要去看看灯油可还有了,闻声哪还走得开。   他坐回炕边,不顾她的小幅度挣扎,将她身上的外衣尽数给剥了,留着里衣一道塞进被子,又从被子里头轻手轻脚拿捏住她的腿:   “哪只脚。”   有被子阻隔,林皎月终于找回了几分安全感,她迷迷瞪瞪将疼的那只脚往前伸了伸。   顾玄礼垂眸,借窗外月色,看着那只莹白细嫩的脚毫无防备地抵进了自己腿间。   被她眼泪消下去的火,顺势又渐次燎原。   他伸手按上她的脚脖,林皎月微不可查地抖了抖。   原先两人更亲密的动作都有过,可那时林皎月只会害羞,只会嗔怪他不知餍足,   可今夜顾玄礼的掌心烫得灼人,覆在她的脚腕上,好似裹着层会推拿的热巾帕,将她包裹得严丝合缝,哪怕仅仅只在她的脚腕,都叫她隐隐有些透不过气。   林皎月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不敢去看顾玄礼,或许是因为自己刚刚出手,有,有点狠了,堂堂九千岁哪被人如此拿捏过,   又或许是,她隐约碰触到了他最禁忌,却也是最叫她困惑不解的地方,所以她满腹狐疑却连他的眼睛都不敢看——   只偷偷看一眼就立刻缩回头。   顾玄礼不说话,他揉得十分认真,认真到不像在给她搓脚腕,而是在处理什么社稷大事,那双凤目沉沉,不知是屋里没有点灯本就昏暗,还是他的眼里容纳了一整汪深谭。   林皎月被他揉得从脚腕到整条腿,甚至全身都似乎有些发热,她想往回缩一缩,顾玄礼便知道,她不疼了。   本身就没扭伤,只是有些挫了筋,缓一会儿就无事了,可他却不放。   林皎月愣愣地察觉顾玄礼的强硬,他将她两只脚一道拢入了掌心……   “夫,夫君,”   林皎月牙齿仿若打架,“不疼了。”   “嗯,”顾玄礼气声轻飘却浓稠,“多揉揉,防止你老了关节痛。”   林皎月无言以对,直觉他的揉法不是那么回事。   她太熟悉他的动作,他的手,他每一节指节的弯曲,都曾在她身体上留下过不可磨灭的记忆。   林皎月脑子里的浆糊再次倾斜出来,结结巴巴地问他,晚上是吃了什么吗,还是喝了酒,他不能喝酒的呀。   顾玄礼似乎轻笑了一声,修长的手指轻轻划过,引来战栗,从莹白的足背没入雪白的里裤中。   他低沉缓慢地回她,他吃了村里农户们有人猎回来的新鲜鹿肉,酒倒是没喝,不过往后,他也能喝了。   林皎月愣愣地想,哦,鹿肉……   她突然又想到先前那位农妇过来,冲她挤眉弄眼地说,吃野味烧酒,回来少不得累了她。   她的身子倏然又有些僵硬了。   “可,可为什么以后能喝酒了,您傍晚时候还吐了血,不是,不是还伤着吗?”   她左右而言它,却忽略了自己的语气越发慌乱,顾玄礼的指腹摩挲在她的小腿肚上,叫她麻得浑身发颤,几乎撑不住想坐起来的身子。   顾玄礼啧了一声,将哆嗦个不停的小夫人重新抱好,让她可以背抵着墙壁,看个清晰。   他还握着她的双脚,如同捏着两朵脆弱易折的花苞。   林皎月眼睁睁看着花苞被他重新盘握在手中,抵上下午他叫她碰触的地方。   比他手掌心还烫,烫到林皎月大脑一片空白。   顾玄礼喉结微动,在林皎月顾不上的角度,悄然吞咽了不知多少口水,才能低哑又沉醉地流利告诉她:“因为下午那口血咳通了心脉,往后,如夫人的愿,不必喝药了。”   不必喝药了,自然也能饮酒,能吃补品……能将她彻底吃入腹中了。   林皎月脑子里始终想不通、难以置信的某处,终于有如冬泉解冻,叮铃融化。   原来他临走前说得做得那些,是这个意思!?   “您,您不是……”   她急忙着要起身拉住他,没曾想柔嫩的脚底沉沉踏上。   一声闷哼随之响起,若有一分是痛苦,大概更有两分是按捺的愉悦。   他紧紧按住林皎月的一双嫩足,眼底彻底猩红,比雨天发疯更耸人心魂。   作者有话说:   微笑.jpg 第69章 大结局(上)   林皎月当真遭了殃, 她毫无准备,不论是心思还是身子,   却在一晚上, 乱了心思, 丢了身子,从足底一路失守到心房。   她多少次在惊涛骇浪中抽出一缕清明,想问这人,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可顾玄礼只给她喘一口气的间隙, 就将她重新卷入浪潮中。   他像一头从冬眠中觉醒过来的狼, 不容抗拒地亲吻她, 用伤痕累累的身体有力拥抱她,又用他从未启口与见过光的热情去炙热灼烧她。   林皎月两世没受过这种“刑罚”, 最后累到连手指头都动弹不得, 哭哭啼啼伏在他怀中低声骂,死太监……   顾玄礼莞尔, 喟叹声断续又沙哑:“死太监, 多谢, 夫人,垂怜。”   事后,顾玄礼嘴角噙着止不住的笑出门打水烧水,连小夫人滑嫩的脚指头都一一细心给她擦拭干净,   林皎月气哭着要踹他, 他指腹危险摩挲一道,林皎月又急忙忙要将脚收回被中。   顾玄礼闷笑不语,快些给她擦拭干净身子, 自己也简单清理过后, 终于安静上塌, 将她拥入怀中。   许是如顾玄礼所说,他吐完了那口血,身子便会好起来,又或许是日子渐暖起来,更或许是借他们房屋的农人担心贵人住不惯,给烧了半日的火炕,总归此刻的林皎月觉得再也不冷了。   可她仍旧没能从刚刚的激烈中缓过神,虽然身体安逸妥帖了,心脏却还跳个不停。   刚刚那番动静令她心有余悸,哪怕经历过一遭,她仍旧有些不可置信,   他真不是个太监吗?   听说过本朝开国□□皇帝仁厚,宫中给宦官净身便是用的去卵留根的手段,只确保不会玷污皇家血脉即可,所以有时候靠着吃药,宦官们也能行些男子之事,   而鹿肉,听闻也有些效用。   林皎月实在有些迷糊,不确定顾玄礼究竟属于哪一种,于是等到顾玄礼闭目,林皎月终于鼓足了勇气,悄悄悄悄,往下伸出了罪恶的小手。   半晌,她小心翼翼地咽了口口水,面色凝重、颤颤巍巍往回收手。   没等她想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后,她往回缩的手就被抓住了。   顾玄礼不知何时睁开的眼,正幽幽盯紧她。   林皎月不知想到了什么,冷不丁抖了抖,倏然就哭了:“我不行了,你快……快软下去!”   顾玄礼深吸口气,险些被她气笑。   该让这东西给小夫人长一次,她就知道他今晚只要了她两次已经是克制中的克制了,偏生她自己不知死活还来搓捏他,以为这是什么?   街上卖的糖人?任长任短任扁任圆?   他磨着牙,一字一句从牙缝辗转吐露:“那夫人这小手怎么还不安分呢?”   林皎月不无委屈:“我只是好奇!你都不同我说的,为什么会,会突然不是太监了呢,我嫁得明明是个太监啊……”   顾玄礼哑口无言,听她的语气,怎好像还不如嫁个太监呢?   林皎月眼泪开了阀门:“先前身上服军棍受了那么多伤,也不和我说,为什么喝药也不和我说,你什么都不说,全让我自己猜,我哪里猜得到,我不自己伸手摸,我怎么知道呢!”   她趁着顾玄礼失神一瞬,挣开他的手,索性直接拽住,仗着夜色浓重瞧不清她的脸红:“你先前还不让我碰,碰到你腰带你都会避开,凭什么,我不是你的夫人吗,我就要碰,就要碰!你今晚若是不同我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我……我……”   “你什么?”顾玄礼的呼吸宛若被压在了块大石头下面,又沉又短促。   “我就把你拽断,让你重新当太监!”   林皎月放出她今晚最狠的承诺!   顾玄礼额角青筋再度跳跳,   就她的力气,拽不拽得断另说,让她自己再吃次苦头倒是极有可能。   顾玄礼冷静了许久,堪堪压制住再次不做人的想法,免得真将人闹哭闹生气了。   他忍着那只小手,将人抱进怀里,用下巴轻轻蹭了蹭小夫人柔软的发顶,一声长叹:“好,和夫人如实交代。”   大半夜,初尝云雨的小夫妇不滚被子,却要干巴巴交代,顾玄礼心里啧啧,他还不如当个太监,也免得受这煎熬。   可小夫人平缓温和的呼吸就落在他的胸前,宛若一直在包裹温暖他的心脏,这种独特的安宁却又叫他觉得,再憋,也甘之如饴。   他们以后还有漫长一生可以久久纠缠,他很期待,期盼。   一夜过得很快。   顾玄礼如今身体日渐恢复,睡眠也不似以往那般沉重难醒,总是会在林皎月睁眼前就起来。   醒来的第一瞬间,他察觉小夫人仍坚持不懈地握着他,他无语片刻,垂眸去看她哭肿眼的睡颜。   原来她昨夜哭得这般厉害,自己说到最后,以为她是困得不行,声音才逐渐朦胧堵塞,如今看来,她是哭到了半夜。   顾玄礼神色莫变。   原先,他对于过往诸事是否要告诉小夫人,本觉无所谓,甚至有时候看到她因他心疼,还会产生自得与近似自虐的快感,知晓原来还有人会心疼他。   可现如今,瞧她为自己哭成这样,他突然又有些后悔了,   不想再看她哭,哪怕是因为心疼他自己。   轻轻啄了口她的眼角,顾玄礼终于龇牙咧嘴将自己抽出魔爪,满是复杂地平息了好一会儿,才没打搅到小夫人,起身安静地推门去洗漱。   林皎月在关门声响后,悄然无息地睁开眼,她眨了眨迷蒙的眼,缓缓从床上坐起身。   腰酸腿软,昨夜的刺激可真是,太大了,   她悄然松了口气,脑袋里也轰隆隆若有回响。   趁着顾玄礼出去了,她赶忙自己将衣服都穿戴好,简单洗漱,却仍旧压不下脸颊的红和耳尖的烫。   明明两人已作了近一年的夫妻,也不是头一次如此亲密接触过,怎,怎就多了个东西,就让她害羞成这样?   不行林皎月,你得硬气起来!   你要拿捏顾玄礼!不能被他拿捏了!   林皎月深吸一口气,暗暗打气,还未回身,窗户外猝然撞进个人影,吓得她当场尖叫出来。   “夫人,是属下!”   梅九捂着肩上的伤赶忙叫住她。   林皎月这才魂归体魄:“梅九……?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她不自觉有几分紧张,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目光所及从窗户外头搜寻顾玄礼的身影。   梅九自然没有忽视她的惊恐,苦笑拱手:“夫人不必惊惶,前来叨扰属下也十分过意不去,只是京中现在局势复杂,我找了很久才一路问到您与督公的下落,特来一请督公回京。”   眼见对方还能好好说话,林皎月心中的不安稍稍按捺了几分:“他……已经不是督公了,京中情况再复杂也帮不上什么忙啊。”   “帮得上,”梅九咬牙,“圣上病重,贵妃挟皇子把持朝政,宁王世子李长夙受立摄政王把持朝政,除了督公,无人再能挽回局势!”   林皎月心惊肉跳眼:“圣上病重!?”   她赶忙压低声音,生怕外头的人听到,一问才知,竟然就是前夜他们在上一个镇子落宿时发生的事。   怪不得当时京中的守备被派到那里搜查,加之昨晚村里也不得安宁,传言京中在缉拿顾玄礼。   “怎会这样,那,那陆将军人呢?他不是还带了五万大军?”   梅九面上浮过晦暗:“贵妃与宫中眷众一致指认,是将军给圣上下了药,致使圣上身体抱恙,人证物证俱在,将军已被扣押入狱,五万大军在城外被李长夙带着禁军喝止不准进城,否则一律视作谋反。”   五万大军困守城外,一旦进城,就如同十五年前的宣威军,全军谋反!   前有顾玄礼背负血汗深仇十五年,无人敢再拿此等事来作玩笑,所以如今京中便完全由李长夙把控住。   “那宁王,就没有拦着他?”   林皎月心头骇然,以她的了解,宁王不是这般会轻易做大动作的人,且宁王执掌太常寺,为九卿之首,算是宗亲中的宗亲,地位崇高,哪怕是他要动作,也不至于将李长夙推出来作前排?   梅九目色沉沉:“宁王爷薨了,家仆指证,圣上驾崩当晚,督公也潜入了宁王府杀害了宁王。”   “不可能!”   林皎月想也不想就否认,怎可能呢,那晚顾玄礼一直同她在一起,他们还在畅享这一路会经过哪些地方,如何落脚,他除非神仙下凡,否则分身乏术。   但她也很快明白过来,她的解释澄清在欲加之罪面前,就是一纸空谈。   梅九一路找来,浑身是伤,她看在眼里也十分难受,紧张询问完才想起赶紧让人坐下,给他倒了杯水。   林皎月犹豫再三:“你先别急,等他回来再说也不迟,但我怕……他不会答应。”   梅九怎能不急,他急得都要哭出来了:“我猜也是,督公最讨厌麻烦了,要不夫人您陪我演场戏,假装您被劫回去了?”   林皎月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这种馊主意他也想得出?不怕他们二人一道被顾玄礼劈了吗!   不,现在死太监才不会劈了她,只会,曰死她……林皎月心有余悸。   顾玄礼从外绕了一圈,用身上的零碎钱银在农户家里换了些吃食汤粥。   要不说林皎皎是他的福星呢,若非她拦着,这村子怕是在去年那场大雨里就被他发疯牵连了,他事后要多背上几十军棍不说,这趟也再无地方可以暂且落脚。   经历过昨晚的事,村中农户对他的态度客气了不少,其中有些还掺杂了不好意思,毕竟哪怕是男子,为了验明正身扒人裤子的也少见,   倒是顾玄礼看起来没有不悦,反倒一直噙着笑,心情不错。   如此一来,农户便也好同他打笑吹趣:“后生,你昨晚回去之后,媳妇儿没再生我们的气了吧?”   顾玄礼垂眉低目:“哄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哎,要不是京中突然出这些事儿,官兵们一个个要死要活地纠察,咱们也不想做这种坏人是不。”   提到这儿,顾玄礼嘴角的笑意微敛。   昨夜和村里的人一道吃酒时,他就将前前后后的事打听得差不多了,各人有各人的说法,众说纷纭,他抽丝剥茧略一琢磨,便也知晓了真实情况究竟如何——   李长夙,倒是有点手段,   段贵妃,嗤……   他不动声色同农户道了谢,折身回他们的小屋,可还未走到,迎面跑过来几个神色匆忙的村民:   “后生,不好了不好了!刚刚村里悄摸声息进了几个人,功夫好的不得了,把你媳妇绑走了!”   手中瓷碗瞬间落地,碎成一滩狼藉。   原先瞧着顾玄礼还觉得温和俊秀的那些村民们,便见到这年轻后生的脸色倏然沉下,青天白日亦如蒙上深灰,忌讳这从阴曹地府寸寸爬上来的现世恶鬼。   *   原本日渐温暖的天气倏然转冷回寒,宫中的内宦与宫门女缩在殿外抱着手臂战战发抖。   “怎么说冷就冷了,前两日还晴空万里的,这会儿乌云遮得天都要黑了。”   “就是,这才刚过午食呢。”   小宫女多有埋怨老天爷,嘴里念叨不停。   从宫殿中退出来的掌印太监闻言,私下瞪他们一眼,将人全遣散开来。   “一个个的长嘴鹦鸽,在殿门口胡言乱语,也不怕触了主子的霉头!”   老太监低声骂咧完,目光沉沉回头看了眼殿内。   圣上身子抱恙,不得见外人,被贵妃贴身照拂已有两三日了……   不等他回神,外头一列禁军走来,他见了赶忙换上笑脸迎上——   现如今京中军备,除了那群使唤不动的厂卫司蕃子和城外的五万镇国军,其余全部都拢归到了摄政王李长夙手中。   这位世子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宁王即薨这么大的事一道撞上,也只叫他难掩地流了几滴泪,随后便在宗亲凋敝、朝堂晃动之时毅然匡扶住社稷,叫人不得不……心有戚戚。   禁军一板一眼同掌印太监道,宁王府今日事务繁杂,摄政王便不进宫探视圣上了,特来传话,还请宫中好生照拂陛下,万不可疏忽。   掌印太监笑着附和,待人走后,神色不明地原地站定片刻,叹了口气,回神折回养心殿,同贵妃汇报此事。   重重帘幕深处,贵妃身影晃动。   她看向床榻上那安静的身影,自己身上没有一处皮肤不在战栗发抖,可饶是如此,她仍只能撑着仪态,却难掩倦意地回一声知晓了。   宁王府,比起冷意沉沉的宫里,似乎更添几分寒意。   取下遮眼的黑纱后,林皎月迫不及待地抬头想弄清周边状况,整个人却狠狠一震,宛若被定在了椅子上。   家将们皆身穿着玄黑皂衣,叫人窥不出来路,可这熟悉的屋内陈设和屋外景致,让头晕颠簸了一路的林皎月一眼看见,险些误以为一切都回到了原点,   这是她前世被软禁了近半年的小院。   “唔唔唔唔!”   她回过神,怒不可遏地冲身前的家将们呼喊,可根本无人理会,这些家将们将人绑到,转身就走,顺便将前世林皎月怎么都敲不开得那扇门也锁死了。   外头寒风呼啸,许是因为这间小院先前无人居住,而如今才被用来拘禁她,所以收拾得尚且规整,不若前世那般四处漏风破烂不堪,   饶是如此,林皎月的心依旧一点一点如浸寒潭。   她不会觉得这是宿命的补偿和愧疚,反而清楚明白,李长夙越发丧心病狂了……不仅里子腌臜卑劣,现在连面子都不顾,竟会趁着她同顾玄礼离京之际,将她掳劫回府。   先前她还在同梅九商议,怎样劝说顾玄礼才合情合理,没想李长夙的人就在那一刻破门而入,分明是跟着梅九埋伏了一路。   李长夙就不怕顾玄礼要他狗命?   林皎月悲愤情绪一顿,蓦然想到,是了,李长夙怕什么,梅九先前才同自己说陆远入狱了,五万镇国军不能步宣威军后尘,在城外死死按捺,   加之顾玄礼叫人投鼠忌器的上万私兵,在那一日三司会审中也全然揭露,根本只是些苟延残喘为求一口公道的老弱妇孺,根本不值挂心,   那现在哪还有人能压得住李长夙的野心勃勃?   甚至林皎月不负责任的猜想,宁王明明先前身子已说渐好了,这趟突然暴毙,又嫁祸到顾玄礼头上,当真不是李长夙的自导自演?   她对这个前世有过一年接触的宁王世子……现在该是摄政王,从不惮以最低的底线去揣测。   可她现在最担心的并不是自己将会遭遇什么,左右李长夙没有当场杀她,便证明她还有用,再不济……   他对她有企图,有觊觎,她一时片刻就死不了,   她只担心,顾玄礼乍然发现自己不见了,会是如何反应。   *   梅九一口血吐出来,被顾玄礼踹上心口,几乎要碾死在杂草丛生灰的路边。   这是他跟着顾玄礼这些年以来,被揍得最重的一次,可他哑口无言,任打任杀,等顾玄礼揍累了,他甚至喘着气擦着血,颤颤巍巍跪到对方面前磕了个头:   “督公,什么时候揍属下都行,哪怕您杀了属下,属下也绝无二话,但李长夙的人劫了夫人,您务必……千万快些回去救救夫人吧!”   顾玄礼胸膛里烈火蔓延万里,听到这话想笑,可咧开嘴,吐出来的是血。   “督公!”   顾玄礼阴恻恻地将嘴角的血擦干净,点点头:“林皎皎不答应你一道演戏骗人,你就把李长夙的人引过来,让他们真把她带走,梅九,你好样啊。”   梅九脸色苍白,嘴唇颤抖说不出一个字儿。   “陆远的死板正直你是一点儿没学到,怪不得他当年把你派到我这儿,感情他也知道,小梅大人不择手段,和我是一类人啊。”   顾玄礼嘴角终于咧起个笑,春寒料峭,忽而天空开始落雪,一点一点,犹如细盐纷纷扬扬。   梅九说不上来自己是被揍疼了还是怎么,眼泪止不住地涌,他其实也想解释人不是故意引来的,他一路追过来受伤颇重,根本没来及顾上身后是否有人跟着,   可到了这节骨眼,解释这个有用吗?   他吸了口气,忍痛看向顾玄礼:“督公,什么时候都能追究属下错由,现在当务之急,是去救夫人。”   “是去救夫人,还是救陆远啊?”顾玄礼满是讥讽地俯视他。   梅九哑口,顾玄礼眼中满是恶毒:“救陆远务必要杀李长夙,怎么,陆远的命是命,我顾玄礼的命就不是命了?”   这些人可真卑鄙啊,比他这个真小人还要卑鄙,他的夫人好不容易才让他鼓起希望去活了,而现在这些人却想要他再去杀一个王爷,再死一次。   顾玄礼蹲下身,看着梅九一哂,一字一句轻又轰鸣:“回就回,可除了救林皎皎,我一个人都不帮你们杀。”   大雪忽而纷纷扬扬。   林皎月被绑在屋子里捂着口,眼睁睁看着窗外天彻底暗下来,大片大片的雪花如鹅毛纷纷洒落,哪怕中途有丫鬟进来布置了炭盆,燃得是昂贵的银丝炭,没有恼人的烟熏,亦不再严寒,她心中依旧寒意森森。   不多时,屋门终于被推开,不出林皎月所料,月牙白色的绒皮大氅上还落着雪花,李长夙清幽儒雅而至。   林皎月眼中几乎瞬间燃起火苗,拼命挣扎起来,控诉他的无法无天丧心病狂。   李长夙转身关好门,仿若未察她的愤怒,走到她身前轻轻一叹:“顾夫人受苦了……本王,给你松绑。”   他指尖温热,如前世许多次林皎月刻意去捉握时感受到的温度一样,从前她会心跳加速,会忐忑,现在却只有恶心与厌恶。   可她躲不开,只能眼睁睁看着李长夙宛若拥抱一般,伸手穿过她鬓发,缓缓解开绑在她发髻后端的布条。   才得了松绑,她羞愤怒骂:“李长夙!你的君子端方呢!”   李长夙解布条的手微微一顿,俊秀面容也一闪而过僵硬。   可很快,他收回手:“在第一眼见到夫人的时候,就再无什么君子端方了,”   “长夙心悦夫人。”   林皎月以为自己听错了,见了鬼,甚至有几分好笑。   第一眼见到?心悦?   那前世呢,他们之间有那么多眼,最后还不是听着遥遥远处嫡姐嫁进府,而自己惨死在宁王府后院?   难道换了一世,心意便会变得如此坦诚?   不,只是因为自己是他未曾得到过的人而已。   顾玄礼越狱那日,李长夙对她所说所做的那些,她尚且可以当做他是在觊觎自己的脸,她亦仗着无旁人知晓,压在心底无人敢说,怕顾玄礼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来,想着左右自己也要和顾玄礼一道离京了,再也不用见到这人,   可这人越发疯魔偏执,也越发无耻胆大,竟连这种鬼话都说得出口。   不等林皎月气抖辱骂他,李长夙收回手,眼睫微垂,不再替她继续松绑:“夫人似乎还有些没弄清现在的状况。”   林皎月一愣。   “那不如就让你的家人来劝劝你吧。”   作者有话说:   搓搓手,干掉这个坏东西,我们就正文完结(然后就有甜甜甜的番外了!) 第70章 大结局(中)   京城守备司接到摄政王命令, 这些日要严防死守城门,但凡见到可疑人等擅闯,务必要当场缉拿, 再不济, 格杀也是。   守备司的人都在猜,暗害圣上的陆将军已被逮捕入狱,现如今还要防得, 不就是刺杀了宁王爷的顾玄礼吗?   嘶, 抓顾玄礼, 这可是个硬茬儿,   太严格了,真对上那阉狗的刀口是死路一条, 疏忽大意让人钻了空, 在摄政王那里也得脱掉一层皮啊。   听着同编队的其他人窃窃私语,林阆握紧了腰上的刀。   不应当。   起初的惊讶愤怒之后, 他比所有人都更先反应过来, 若真是顾玄礼刺杀了宁王, 上头发布得命令,为何是要他们严防外头来得人?   顾玄礼早该在城内了才是!   所以他总觉得,李长夙披露出来的事里,必然有猫腻,圣上为何抱恙他不知, 但宁王绝不可能是顾玄礼杀的。   阿姐还同顾玄礼在一块,阿姐相信顾玄礼,他……也不觉得这些事是顾玄礼做的,   比起李长夙, 他更相信那个狗嘴吐不出象牙的姐夫!   可军令难为, 林阆没法儿将自己的想法公之于众,等到他当值时,初春的天突然变了脸,天上开始下起了从小到大的雪。   他绷着张被冻得发木的脸,一个人守在角落,不叫人看出他眼底的纷杂情绪。   可该不该说巧合,就这么个鲜少有人的角落,竟叫他当真与回城的顾玄礼对上了视线。   林阆说不上是冷的还是惊的,浑身寒毛倏然耸立,握着刀的手也不自觉握紧了。   或许旁人还没发现这里来了最可怕的通缉犯,顾玄礼垂着眼眸驾马而来,发肩上覆着一层淡淡的雪,和他的眼神一样冰冷。   他看着林阆,眼中没有一丝别样的波澜:“让开。”   林阆不让,林阆目眦欲裂:“我姐呢?”   他姐不可能放任顾玄礼在这种时候独自回京,他姐呢!   顾玄礼默然无言,天上雪仿若落得更大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被李长夙抢了。”   声音嘶哑,宛若西北风霜打磨了数十年的砂石,粗粝又斑驳。   林阆愕然,茫然地抖了抖:“他,他抢我姐……”   “所以叫你让开,我去把你姐带回来。”顾玄礼龇开白牙,所剩无几的耐心快要用尽了。   林阆握着刀的手拼了命在抖。   说实话,哪怕到了这一刻,他仍旧相信顾玄礼说得是对的,李长夙那坏胚太不是个东西,他或许真做得出这种事。   可,可他如今是京城守备司,身后守得不仅是李长夙,是皇城,更是京中数十万百姓,是……   “我守得是大周最后的底线。”这是顾玄礼那日同他说的。   若是阿姐好好的,顾玄礼不足为惧,可阿姐不在,顾玄礼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当真不会伤及无辜吗?   他该放行吗?   还是吼一嗓子,将人全部吼过来?   林阆红了眼,略有几分不知所措。   他懊悔不已,恨自己还是太过软弱,遇事摇摆不定,不能像顾玄礼一样果决,甚至不如阿姐一个久居深闺的姑娘家。   顾玄礼嗤笑:“所以呢?”   林阆喉头剧烈滚动了几番,终于哑声开口:“所以,你,你动手吧,在我出声之前,踩着我……”   的尸体三字还没说完,顾玄礼眸中冰冷闪过,林阆只觉得眼前一道人影闪过,还没看清他是何时动的手,后颈传来剧痛,他便不省人事了。   顾玄礼极力按捺将他脑袋往雪地里再踹两脚的冲动,把人扔到了角落的屋檐下免得冻死。   嗤,踩着林阆的尸体?   他翻身上马,顶着无数人的惊叫闯入京中,眼中尽是风刀霜雪。   若说南坪伯府必须有人要死,那也绝不会是林阆这毛都没长齐的愣头青。   *   林茂年走进屋内,外头的下人们关上门,他僵硬着脸,冲愣神的林皎月伏地便是一跪。   “三丫头,你就,就从了摄政王吧!”   林皎月才因来人不是祖父或者母亲姐弟松下来的气,瞬间又提了上去。   她难以置信,林茂年却不给她反驳的机会,哽着喉咙道:   “你祖父还不知道京中近来发生的这些大事,只要你点头同意了,他老人家才会一直安安稳稳,否则若知晓了顾玄礼胆大妄为刺杀宁王,你又不从了摄政王,也定无好下场,他老人家如何能安歇啊?”   “还有你母亲与姐姐,还有阆哥儿,他才刚入京城守备司,一言一行都备受关注,若因你和顾玄礼被牵连,他们哪还有安生日子可过?南坪伯府哪还有安生呢,你说是不是?”   林茂年使出吃奶的力气哄劝,向来不可一世的大家长此刻竟也甘愿跪下求她,林皎月却无任何欣喜自得。   她额角青筋一突一突地跳,喉头颤抖:“大伯父,您当真不知嫡姐是因何而死的吗?”   林茂年哑口。   同朝为官,虽然中秋那夜没有参加宫宴,可多少也听说了林觅双被督公掐死的蹊跷,更是在周氏发疯那日,听林皎月明明白白亲口披露真实缘由。   林觅双的衣服上被太医闻出有麝香与红花,那都是可能冲撞了贵妃的香料,但同为怀孕的女子,林觅双怎会沾染那些呢?   只有宁王府的人能做到这些事,而从现如今李长夙把持朝政的手段来看,他当时真会不知自己的妻子在府中遭受了什么吗?   更进一步,这事,李长夙参与其中吗?   林茂年惊出一身冷汗,赶忙摇头:“现在说这些也无用了,三丫头,现在朝野之上是摄政王说了算,他不在意你嫁过人,还是个阉人,你就赶紧先攀上他吧,万一他改变主意了,咱们伯府……”   “大伯,”林皎月厉声打断他,   “是为了伯府,还是为了你的仕途,为了你又退无可退,想重新抱上李长夙的大腿!”   林茂年哑口无言,可很快就愤而指责她自私自利,   他做的这些,不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什么,最终受益的不都是伯府吗?   现如今局势动荡,伯府中老的老小的小皆不成气候,林阆也不过一个区区守备,若无他支撑,林皎月还以为傍着他那阉人夫君有什么未来可言?   嫁出去的女儿果真就如泼出去的水,只顾自己,再不管伯府!   林皎月听他的叱骂,面色发白闭上眼,胸腔中若有岩浆灼烈涌溢,她想不顾人伦起身踹这人一脚,却受制于被绑在椅子上想抬起腿都艰难。   林茂年又软下声来劝,说她何必执着于顾玄礼一个阉人,当初嫁他是被迫无奈,现如今她有了选择的权力,良禽还知道择木而栖呢。   她心中冷笑,可她是人,不是禽!   她怎该对卑劣的人有所期盼呢?   怪她,怪她想息事宁人,怪她大意,觉得李长夙再野心勃勃也不至于做出多违背天理之事,   怪她心软,觉得林茂年既然隐有回头之意,就不必再睚眦必报。   她目光所及,屋外的雪光将守卫的背影映照在门上,宛如铁桶,哪怕她没被绑起来也仍旧插翅难飞。   林茂年察觉出她心中的震动,思忖片刻,轻声又道:“三丫头,你莫说伯父不关心你死活,实在是如今局势不由人,但凡顾玄礼还有一力反抗,我都不会劝你服软,你可知如今为何宁王府中保卫如此严格?”   林皎月沉着面目看他。   林茂年沉沉叹气:“这是在请君入瓮啊!”   顾玄礼得知她被抓,怎可能不来自投罗网呢?   届时,本就是刺杀宁王嫌犯的他,再次擅闯宁王府,等着得可不就是刀山火海地狱深渊?   林皎月心头一抖,终于彻底明白了李长夙的险恶用心,他是要一石二鸟!   眼见林皎月的神色震惊迟疑,林茂年在心中深深叹了口气,颤巍巍站起身:“言尽于此,三丫头,你好好想想吧。”   他离开屋子,外头的守卫重新关上门,可哪怕只是漏进最后一丁点儿风,都足够林皎月寒入心扉。   林茂年顶着风雪颤颤巍巍去向李长夙复命,李长夙得知了两人的谈话内容后不置可否,轻轻饮了口热茶。   “……可,可要下官继续去劝说一二?”   林茂年顶不住这不知从何而来的寒意,不敢直视李长夙,只盯着堂屋中的炭盆,讷讷请示。   “无妨,等着便好。”   李长夙终于放下杯盏,轻轻笑了笑,聪明人都知道该如何选择,林皎月并不笨。   林茂年便不知还有什么能说的了,只好躬身拜了拜,暂且告退去。   又过了一炷香,下人来报,小院中的夫人松口请王爷过去一叙。   李长夙脸上的笑意更为真切了几分。   等到了屋内,林皎月看着眉目温柔的李长夙,极力按捺心中的怒火和仇恨,淡然道:“和离改嫁,好说,但我有几个要求。”   李长夙一开始就知,这位聪明的夫人不会任他搓捏,便也不生气,坐到一旁的椅子上与她对视,轻轻点头:“夫人但说。”   “一,不可动我家人。”   李长夙莞尔:“那是自然,他日结缘,还须从伯府结亲。”   “二,你……同我说清楚,”林皎月脸上一闪而过不适,“你究竟梦到过什么?”   李长夙讶异几番,随后开始相信,或许林皎月不单单是缓兵之计,而是的确在考虑与他一道过日子了。   否则,她何必在意自己那虚无缥缈扑朔迷离的梦呢?   此前,明明在意那些的人只有自己,每每提到她都避之不及。   他不爱表露于形的笑容今日多了很多,竟有几分少年刚知事般迫切又极力克制着,同林皎月说着他梦到过他们相处得点点滴滴。   林皎月不动声色,实则心惊肉跳。   前世为数不多二人相处和谐场景,竟叫这人全部梦到了,而那些时候,自己多半还是对他怀着春心与希冀,自然百般讨好柔情相待,所以在李长夙看来,“梦中”的自己好得如同仙女一般。   屋外大雪如鹅毛,李长夙说着,叫下人进来换了盆烧得更旺的碳,又说着,他给林皎月松开了绑着身子的绳子,坐到她对面,目光温柔无比。   林皎月被绑了一下午,手腕一片青紫,可她更害怕李长夙说着说着要凑过来替她揉,便忍痛将手腕藏进衣袖深处,神色佯装平静。   李长夙最后说完,自己都暗暗吃惊,若有所指地笑看向林皎月:“若只是一次两次梦见,本王自然不会多挂念上心,可夫人你看,这么些故事,几乎都串成一个真实的过往了,”   “你真的没有做过相同的梦吗?”   林皎月漠然垂下眼,嘴角微不可查地咧了咧。   做你个大头鬼。   她轻轻开口:“没做过,但我猜,那或许是前世有约吧。”   李长夙的眼眸亮了亮。   林皎月没给他开口的机会,抬起头:“第三个要求,我要进宫见一见贵妃娘娘。”   第三个要求如霜打在李长夙脸上,他顿了片刻,眼中神采缓缓掩盖下去。   林皎月仿若知道他心中再起疑云,毫不遮掩道:“王爷如此待我,我本该感激涕零,可王爷亦该知道,我经历颇丰,也算看过了人情冷暖,这遭求见贵妃,也不过是想问个明白,”   “贵妃娘娘与我夫君关系甚笃,若是顾玄礼当真再无翻身可能,我摒弃前尘不无不可,可如果贵妃另有她谋,想给新帝寻求的靠山并非是您,我也是要衡量得失的。”   李长夙微微讶异地睁开眼,似乎头一次认识这样的林皎月。   她穿着身白裙,绣着点点红梅,美艳又安宁的坐在那儿,看起来脆弱得谁都能采撷,说出口的话却比任何人都直准狠辣。   他饶有趣味地笑出来,越笑越觉得有趣,原来她是这样的女子,她竟这般聪明!   林皎月藏在袖中的手紧张到发抖,可她面容依旧平静,甚至带着功利的坚定与势在必得,越发叫她看起来像个已经死了丈夫、精打细算的寡妇。   最终她得到了李长夙的允许,事不宜迟,李长夙的耐心看起来比她还要差。   待将林皎月秘密送进宫后,顾玄礼派人叫了个丫鬟进来待在原来的小屋中,家将前来询问,他一哂:原先巡防的人等,不须撤下。   林皎月走了,可他顾玄礼还会来,不是吗?   先前文帝用一百多禁军探了前路,他知道,一百人杀不死这疯狗,那两百人,三百人,五百人呢?   再不济,城外还有五万镇国军,为了陆远的命,想必镇国军不会对顾玄礼手下留情的,   今夜狂风大雪,没了厂卫司,没有私兵,顾玄礼今日便是鱼肉,他李长夙,才是刀俎。   *   雪下得更大了,林皎月从马车中下来的时候险些一脚滑进雪地,可她谁也没要搀扶,站稳了身子后一步一个脚印,不可阻挡地去到了椒台殿中。   听闻林皎月前来,段贵妃愕然之后尽是厌烦,却因着这是李长夙的安排,她不得不去见。   殿内昏沉,烛火幽幽,她渐渐开始有些厌烦,圣上还未宣布驾崩,她已经要如此受制于李长夙了。   连带着,她受林皎月拜见时,脸色也没有多好看,不过近来众人都知道她日夜贴身照顾圣上,疲倦憔悴也是正常的。   林皎月却仿若未察段贵妃的厌烦,简单行礼过后,单刀直入地问道:“贵妃娘娘也知道我夫君要死了吗?”   段贵妃原本还绷持得仪态顷刻间扭曲:“大胆!区区白身,竟敢在宫中说这等大不敬的言辞!”   她胸膛剧烈起伏,银色狐裘包裹的身躯肉眼可见地发着颤,本就因疲倦而无神的眼眸中漫上了根根血丝。   林皎月站得远,否则定会被瞧见,她其实抖得比贵妃还厉害,   可她知道,狐假虎威的人更该抓紧利用优势,反压过对方!   “这是椒台殿,不是养心殿,妾身所言的也是妾身的夫君,而不是旁的人,”   她深吸口气,上前两步,紧紧盯住贵妃,“娘娘,您在怕什么?”   段贵妃心脏宛若被一把揪起,瞬间惨白了脸色。   一旁的宫女们赶紧过来替她拍背顺气,却被她抬手挥开,她紧盯着林皎月,越发觉得对方似乎知道了什么,忍着爬上脊背的寒,命令宫中所有人都退下。   林皎月默默松口气,不动声色看向殿外。   李长夙派来跟着她的人也被段贵妃发火一道赶走了,现如今,殿内终于只剩她们两个人了。   这还不够,   她压着快要蹿出喉咙眼的心脏,伸手指了指头顶,看向高位上闭着眸按捺的贵妃:   “娘娘,您是怕先帝在那儿,看着您吗?”   段贵妃按捺了许久,刚刚要平静下来的心脏猛似要炸裂了!   “我不怕,我怕什么!怕什么!他又不是我杀的!他自己贪图美色,要封镇国公府的嫡女不成,便染指我的婢女,他死在他爱妃身上,是报应,与我何干!!!”   段贵妃歇斯底里地拍响桌面,不顾指环扣着手指,疼得钻心。   她不觉得林皎月是在试探她,因为她被李长夙送来,必然已经和李长夙达成了共识,知晓了这一切,   她只是来看自己笑话的,来嘲讽自己、羞辱自己的!   段贵妃一气之下走下台阶,满面怒容地站在林皎月身前攥住她的衣襟:“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阿洪对你那般好,他还没死,你转头就抱上李长夙的大腿,你对得起他吗!”   林皎月一时间几乎没回过神。   她本就猜测,李长夙敢如此肆意妄为,定是有所依仗,所以才想来试探一番,   没想,圣上真的死了……   她被段贵妃骂到耳朵连着脑袋一道嗡嗡直响,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怔怔看向对方:“您就对得起我夫君了吗?”   段贵妃一怔。   林皎月难过地看向她:“哪怕圣上的死与您无关,我夫君同这件事又有什么关系,您要同李长夙联手致他于死地?”   段贵妃攥着她的手猛抽回来,杏目惶然,竟不敢再去直视林皎月探究的眼神。   林皎月却不死不休般追问:“我同他都已经离京几十里地了,我们正要去江边祭拜段大人,您知道吗?”   段贵妃崩溃般推开她:“我知道,我知道又有何用!他惹了李长夙的眼,李长夙要置他于死地,我又能如何?”   林皎月心头一凛,就知道事有转机:“您往后是太后,难道就不愿为阿洪争一争吗?他李长夙能护住你们母子,阿洪也能啊!”   见她面色终于露出一丝迫切,段贵妃也才意识到,原来林皎月并未完全依附李长夙,她是来游说自己的。   她愣了愣神,随即敛起疯狂神色,冷笑着甩开林皎月握过来的手:“本宫倒是小看你了。”   “可你说错了,阿洪不会再护着本宫了,她同你一道离京,去祭拜本宫的父亲,就是与本宫最后的道别。”   林皎月艰难地扯住她的衣袖:“他没有这么说过,你为什么要先放弃他?”   “还用说?”段贵妃好笑似的看着林皎月,“你知道你没来之前,阿洪与我还有烁哥儿,有多要好吗?”   他们自小一道长大,三人中段贵妃哪怕是年纪最长的姐姐,反倒受两个弟弟照顾得多,甚至她从小听闻老段大人说,若非阿洪家道中落,或许他们该是能结亲的。   那时起,段贵妃看向阿洪便多了几分不一样,不将他当外人看,但也无法彻底将他当做弟弟,   她无法欺骗自己的内心,享受着俊美可靠的阿洪沉默无言地照拂,是她入宫之前,最快乐无忧的韶华,哪怕是入宫为妃,阿洪对她独特的态度亦让她可以成为全后宫最为受宠的女人。   她本享受了来自帝王和阿洪两人的关怀。   她恶毒又痛快地将他们往昔的故事一一吐露给林皎月,就是希望刺痛她的心,叫她知道,哪怕最后阿洪真为救她而死,她也始终没有得到过阿洪与自己之间的那般两小无猜。   她贵为太后,如今尚且身不由己,她就看不得旁人比她幸福。   熟知,这卑微的庶女听完了全程,没有怯懦自卑,只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忽而笑了:   “娘娘,您知道吗,若一段过往真分崩离析,最后回忆里却满是甜蜜快乐的人,才是在这段关系中,占尽便宜的人。”   “您明明心知肚明阿洪为您做了那么多,而现如今,你却因他选了妾身,而不愿再给与他一线生机。”   “那若是我将他还给您呢?我与他和离,我同李长夙在一起,这样的话您能救救他吗?”   林皎月红着眼,难过地笑起来。 第71章 大结局(终)   段贵妃怔愣, 很快不齿笑道:“你既早就投靠了李长夙,现在用和离作条件与本宫相谈,不觉得很离谱吗?你的和离很值钱?”   林皎月凝眸看她:“摄政王尚要听我请求, 等我应答, 您说,我的和离值不值钱。”   段贵妃哑口。   两个女子在昏沉宫殿内相对无言,林皎月往后退了两步, 转身朝外走去, 打开殿门——   沉夜无星无月, 唯有寒风夹着雪, 呼啸刮进殿中。   她昂首玉立,冲李长夙派来看护她的侍卫其中之一道:   “劳烦去跑个腿, 同摄政王说一声, 妾身同意了,妾身还有句话, 若方便, 还请摄政王带给那位即将要来的人, ”   林皎月侧过身,侍卫悄然看了眼,发觉林皎月是在看着段贵妃开口,   “妾身不想再作太监的对食了,他非来便是找死, 妾身不会为他流一滴眼泪,他若聪明,就放过妾身吧。”   侍卫顿了顿, 立刻拱手道一声是, 转身便走。   剩下的另一名侍卫便问道:“夫人何时回王府?”   林皎月笑了笑:“怎得, 过河拆桥,开过口就要逼我回去了吗?”   “属下不敢。”   林皎月看了外头这些人一眼,转身重新走进殿中,看向段贵妃轻声道:“娘娘看到了,妾身已落子无悔。”   段贵妃深深看她,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而那领命的侍卫刚从宫里出来,就瞧见远处宁王府的方向浓烟滚滚,雪夜天黑得早,那处的头顶云层却宛若被燃红,沿途逃窜的百姓神魂不定地叫喊:“还去那儿作甚呐!阉狗在里头杀人放火,还不赶紧逃命!”   侍卫心头一凛!   他忙逆着人流奔向宁王府,终于和李长夙汇合,将林皎月说得那些话全盘告知。   李长夙被众人护在中间,雪夜中火光映照出他几欲抑制不住的喜色。   可他尚且不会因这等小事而忘却大事,现在东风已至,只差最后一步,便能烧得业火连天。   李长夙立刻吩咐家将和禁军,将府中眷属和自己护送进宫,另外调集一队人马悄声出城,宣镇国军进城!   宫中自然应声而动,四处灯火通明,宛若即将应对大仗。   宫女内宦们私下少不得惊慌议论,顾玄礼这胆大包天的阉人杀人作恶不说,如今竟敢直接放火烧毁王府,可见是越来越疯了。   椒台殿中自然也得知了此事,林皎月等待段贵妃给她最终的答复,没想竟等到了这般消息,她暗自有些维持不住镇定。   宫女匆匆赶过来:“娘娘,摄政王进宫了!他请您,请您立刻去养心殿!”   段贵妃倏然站立起身,神色有几分扭曲。   林皎月隐约察觉不对,刚刚试探下来,圣上明明已经死了……   隐瞒文帝驾崩不报,顾玄礼进京后,李长夙却要段贵妃前去养心殿。   她心中升起个恐怖的猜测,杵在原地头皮发麻,眼见段贵妃深吸了几口气,终是决意要出殿。   林皎月匆忙跟随一道,用只有段贵妃能听到的声音小声劝慰:   “娘娘,今日宫中混乱,多派些知根知底的人去看护好麟殿下,免得他受惊呀。”   段贵妃闻言神色一晃,略有几分愕然地看向她,林皎月垂下眼眸,避开与她对视。   段贵妃定了片刻,点点头,敛容对一旁的宫女知会了此事,吩咐多安排几个心腹高手过去,宫女立刻应声去办。   等出了殿门,侍卫立刻跟上,还未开口要带林皎月去到李长夙那边,林皎月悄声跟上贵妃:“娘娘,宫中这般动荡,妾身能跟着您吗?”   段贵妃深深看她一眼,今天短短半日,她觉得她似乎看到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林皎月,对方的身体中仿若藏了另一个睿智的女人,是经历了百般磋磨才得以如此圆滑,也如此叫人厌烦不起来的女人。   她冷冷瞥了眼身后犹豫开口的侍卫,淡声道:“去同李长夙说一声,顾夫人随本宫一道了,叫他也仔细些护卫皇城,莫要坏了大事。”   侍卫不敢在宫中忤逆贵妃、乃至未来的太后娘娘,只能应声道是,最后看了眼面色平常的林皎月,折身离开。   宫人们簇拥着两人一道赶赴养心殿。   林皎月悄然松了口气:“多谢娘娘。”   “不用谢本宫,就当是你关心麟儿,本宫赏你的。”段贵妃不看她,也不戳穿她原来心底里对李长夙也无甚感情,不过同她一样,都只是选择罢了。   林皎月抿了抿唇,轻声道:“妾身对麟殿下不甚了解,但那位很喜欢他,因麟殿下身体里也流着段家的血脉。”   段贵妃的脚步微不可查地顿了顿,宫人替她遮挡风雪的伞帘在眼前晃动,恍若迷了眼。   林皎月用斗篷的毛领遮挡住口鼻,免得冷风灌进来,许久没等到段贵妃再说话,心思微微往下沉了一截,   她还没得到段贵妃的允诺。   风雪愈大,已是春耕时节,突降大雪,绝非好兆头,所有人心中都宛若蒙上阴霾,随着宁王府大火冒出得滚滚浓烟,层层加重。   顾玄礼一步一个染血的脚印走进宫里,如他所言,他只在进宫和抄家的时候走正门。   五百多名禁军死的死伤的伤倒在宫里的白玉阶上,红的发黑的血浆一如当日北街一景。   顾玄礼扔掉手中砍人砍得刀口磨损的长刀,在地上挑挑拣拣,重新拾起把新的轻喃:   “都说了今日不杀人,非拦着找死。”   林皎皎瞧见了定又会哭哭啼啼生他气,这些人真是,害人害己。   李长夙终于带着人匆匆赶到,见这血流成河的景象险些克制不住:“顾玄礼!”   顾玄礼正走到养心殿的台阶下,仰头便是浩然恢弘的殿宇,他从几个抖若筛糠的宫人那儿打听到了,林皎皎就在这里,却不得不被这声叫喊唤回头,   “束手就擒吧。”   李长夙深吸一口气,故作痛心却又宽厚地看向他。   顾玄礼嗤笑一声,彻底转过身来,讥讽遣词:“摄,政,王,这次是什么罪名?”   李长夙暗自握紧了拳头,在风雪中高声呼道:“擅闯禁宫其一,威吓宫人其二,戕害天子其三!”   戕害天子四字一出,天际乌云隐露雷光,竟如同一道在怒谴这罪大恶极之事!   若放在平常,顾玄礼早该不耐烦地将这人一刀封喉了。   “顾玄礼,何必挣扎,你的夫人已打算同你和离,你就不想听听她让本王给你带的话,再决意是否还要坚持吗?”   顾玄礼在飞雪中仰头看他。   李长夙自以为杀人诛心,语气中带着怜悯:“她说了,她不愿再作个太监的对食了,叫你别来了,你死了她也不会流泪,”   “本王没有篡改,这就是她的原话。”   顾玄礼微微怔愣,   随即,他漆黑的瞳中终于对李长夙浮现了一抹杀意,仰天便笑了出来。   他的声音仍与旁的男子不同,沙哑中带着一丝阴柔,作这般乖戾狂笑更叫寻常人心头发寒发颤,   可殿内的林皎月听到,只觉鼻尖酸涩,心头堵涨。   只有她知道,他低声轻哄她的声音有多温柔。   她被宫人们看守在离殿门最远的地方,哑声叫段贵妃:“娘娘。”   段贵妃昂首站在门前,呼吸从未有哪一刻如现在滞涩。   她们听到外头又起兵戈,可哪怕今日顾玄礼将这皇城中杀得一滴血都不剩,只要大周还有一个活人在,他圣上背负得乱臣贼子的骂名就洗不掉,   他为了宣家,为了八万宣威军隐忍了十五年的苦,到头来就是白受。   进是悬崖,退是深渊,李长夙为他准备得就是这样一个绝境。   殿外雪上加霜,外头兵戈声止息一瞬,李长夙那头的人惊喜来报:“禀报王爷,镇国军已进皇城!”   没了陆远的镇国军落到李长夙手中,会成为怎样的杀人刀,不言而喻。   李长夙原本耐心快要失尽,闻言一振,眼见浩浩荡荡的军队杀入宫内,围住战场,脸上的笑容几欲遮掩不住。   “快将这擅闯进宫谋害圣上的刁民拿下!”   熟知,顾玄礼笑得比他还猖狂,他直刀飞击,插入雪地中,止住了最先的副将:   “喂,你认得镇国公府怎么走吧?”   李长夙和所有人都微微一怔,段贵妃在殿内不明情况,脸上亦出现一时失神,   只有与顾玄礼离得最远的林皎月,闻言抿紧了嘴唇,露出了个心酸的笑容。   镇国公府自圣上出事那夜后便被封了,是也,官府能证明,国公府中留存的所有东西都是此前就有,而非事后勾连伪造的。   所以,当镇国军副将从府里取来一封诏书,当众宣读时,所有人都惊掉了下巴。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感宣威大将军宣曜满门忠烈,含冤十数年,朕心有愧,其子宣鸿所为虽乖戾无常,亦能宽宥谅解,且宣鸿为人忠直可靠,武艺高强,特恢复其厂卫司督主之职,享自由出入禁宫之权,允,允先斩后奏……”   李长夙接过圣旨,反复阅览数十遍,再看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玉玺印章,脑袋里嗡嗡作响。   陆远被下了牢狱,镇国公府这些天也被封了,唯一的解释只有,这封圣旨,是陆远在宫宴当晚在文帝那里求来的,只是之后事发突然,这封圣旨便被留在了府中,未曾宣读,   今日来看,顾玄礼也分明是知晓这件事的!   围绕在养心殿门口的所有人都退让犹豫起来,顾玄礼杀人尚且能以律法处置,可顾督公杀人……   那是奉召于天子,先斩后奏啊。   李长夙脸色倏然煞白,难以置信看向那噙着笑的疯子:“顾玄礼,你可知假传圣旨是何罪?”   “假传?”   顾玄礼好笑似的咧开白牙,“镇国军听见了吗,摄政王说你们将军,暗藏假圣旨。”   镇国军赫然一振,此番在将军的府邸中搜到这道圣旨,哪怕他们不信任顾玄礼,也不会怀疑陆远,当即各怀心思地怒视向李长夙。   雷声轰隆,李长夙只觉得都打在了自己的头顶上,   不应当,怎会如此呢,这些人竟背地里作出这等瞒天过海暗度陈仓之事?   难道他们早就发现自己有不臣之心?   李长夙按捺心绪,沉声呵斥:“顾玄礼,哪怕你当真官复原职,也抵不了你刺杀圣上之罪!”   顾玄礼冷嗤一声,越发觉得这位新王爷比他还像条丧心病狂的疯狗,   这不,明着演了?   他龇牙冷笑:“一个残害圣上的罪名,到底要被您用几次啊,摄,政,王。”   李长夙面沉如水,仰头看向养心殿内,   下一刻,殿门大开,风雪一齐涌进去,顾玄礼若有所感,回头看去。   白衣寒梅的林皎月当着这么些人的面,不无畏惧,却忍着畏惧,清声唤道:“娘娘悲痛过度身子不适,遣妾身出来宣告一遭,”   她顿了顿,故作悲痛,“圣上,驾崩了!”   殿内殿外多少双眼睛多少双耳朵,原本都顺着李长夙的话,默认了顾玄礼此番进宫是为了行刺圣上,可现如今养心殿的人站出来才告知圣上驾崩,那么先前李长夙所言得,究竟从而知,从何预判!?   但不论如何,圣上驾崩都是大事,殿外一干人等不得不放下手中兵器跪地哭丧,唯有顾玄礼与李长夙二人僵持站立,在苍茫大雪下犹如对垒的敌我大将。   李长夙有几分难以置信看向殿内,   段贵妃当真不出来,不履行承诺,替他喊出最关键的那句——   顾玄礼行刺圣上,圣上驾崩了!   他哑口,可他不甘临门一脚被破了计划,他摒弃了端方仪态,怒而大吼:“镇国军还不速速将这乱臣贼子拿下!”   镇国军却不若最开始那般好使唤了,他们守天子威仪,奉军令行事,可现如今李长夙一个都不沾,甚至于他也有几分嫌疑。   顾玄礼冷笑着一脚将李长夙踹进雪地里,梅九匆匆赶来,恰好见到这一幕。   “顾玄礼!你以下犯上,还想再受一次弑王罪罚吗!”   梅九捂着咳出血的肺,求李长夙赶紧多骂几句,骂得督公不耐烦了真一刀了结了他。   顾玄礼面色难辨喜怒,却听得养心殿门口的林皎月再度出声了。   她定定地看向对自己露出期盼目光的李长夙,故作关怀:“王爷,您别激他,若他真将您杀了,妾身如何跟着您共享荣华?您书房暗格后面的惊天大计,可是宁王府两代人的心血,万不能白白付诸东流啊,”   言罢,她顿了顿,“督公先前一把大火烧了宁王府,那些往来信件没被烧着吧?您让宁王妃收好了吧?”   若说今日顾玄礼拿出圣旨是李长夙意想不到的事,林皎月这番话,则是叫李长夙,乃至整个宁王府的人都愣住了。   当年的宁王爷与世子都是谦和端方之人,可最接近那至尊的位置,谁会不动心思?   只是宁王终归老矣,雄心不再,世子却正直青年,且野心更甚,平日不动声色,做得却桩桩件件比老宁王更为激进且大胆。   只是李长夙究竟是美色迷了眼,还是猪油糊了心,竟将这种要命的秘密都透露给林皎月了!?   不顾李长夙目眦欲裂地阻拦,镇国军要去搜查本就在宫里的宁王府眷几乎只需眨眼的工夫,   宁王妃根本没想到,李长夙交到她手中的,竟是老宁王与李长夙同朝中盘根错杂的利益往来信件,其中更有谋逆的铁证!   宁王府的人被一道拖来养心殿前,哀哭求饶声响彻皇庭,本以为今日进宫就是荣华体面的开始,可谁知,这是断头丧命的第一道呢?   李长夙眼底发红地在顾玄礼脚下仰起头,俊朗面容青紫斑驳,沾满碎雪,隐约知晓了今日自己完了,顾玄礼和陆远早就设好了这个局,踩进陷阱的是他,他才是那个猎物。   他又狼狈不已地想问林皎月,她究竟是如何知道的,自己分明没有告诉过她这等隐秘,   可他还未开口,林皎月主动看过来,大仇得报般笑起来:“哪怕是做梦,您也不该只做最美好的部分。”   前世李长夙笃定她的一生都会葬送在宁王府中,故到了后来也不在意她是否知晓了什么,有些事若被林皎月撞破,顶多再禁她的足,或者敲打她两句,也不甚在意,所以林皎月虽然不是很清楚他具体藏了多少秘密,但也知道,王爷的书房寻常人不可轻易进。   宁王府最大的秘密就在那里了,结合如今李长夙的所作所为,林皎月几乎不用想便知那些秘密关乎什么,那些秘密能要他的命!   这遭重生,她本以为只能挽回家人的性命,改变自己的人生,可直到现在,她才知道,原来她早就掌握了最锋利的杀器。   她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不假,但这腌臜的臭男人不该将她当做个只通晓情情爱爱的草包。   李长夙倏然瞪大眼,突然醒悟,先前她第二个问题根本不是叫他回忆温情,而是在确定他是否记得这等细节!   她是在梦中,亦或是她口中的前世得知……   不等他想明白,耐性不好的顾玄礼终于一刀劈了下来,梅九紧绷至此的脑子也终于得以松弛,被镇国军千呼万叫地扶了起来。   顾玄礼却没管周围一声声比海浪高的或哭或叫,他向来只管杀人不管埋。   可今日,他多做了一件事,便是将李长夙的脑袋悉心割下来,提在手上,一步步走上养心殿的台阶。   血色的脚印在白雪地上开出一朵朵红莲,他浴血踏来,声音却温柔醉人:   “月儿不喜欢这种佞臣好不好?”   林皎月顿了顿,为他口中这道陌生的称谓而怔愣,随即明白过来一般,笑着一头扑进他怀中:   “不是的,只,只喜欢您!”   无垠的雪夜似乎在这一刻融化成了春天,顾玄礼听出了她的难言之意,顾玄礼知道她此刻还称他为太监是口是心非,是言不表意,他都知道,   他便用一声属于别人而非是他的月儿来唤她,同她勾连心意,作一对言不表意的狡猾夫妻。   *   是日,帝崩,宗室血脉亦凋零不已,成年的宗室子只有瑞王世子一人,可惜瑞王戴罪而死,其子便也丧失了继位之权,皇位自然而然只能落到那还未满周岁的先帝独子头上。   “娘娘,您且放心吧,老奴们一定好好照料圣上。”   伺候椒台殿的宫女和内宦们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端坐高位上的那位皇太妃一夜之间仿佛枯槁了数十岁不止,连鬓角都出现了根根白发。   她近似麻木地沉吟了许久,才轻轻点头,面露戏谑地反问:“这是督公的意思?”   宫人们颤抖回,不,督公原本是打算一杯毒酒赐娘娘上路的,是督公夫人拦住了他,   最后督公为谢娘娘最后的仗义相助,只将娘娘送于皇陵陪伴先帝,永世不得回京。   段贵妃薄凉地笑了两声,想再说两句什么别的,可她想到昨夜最后,顾玄礼进养心殿最后看她时,问她的两个问题,她竟一个都答不上来。   第一问,文帝之死,究竟与她有没有关系?   第二问,最后她没有帮李长夙陷害他,究竟是因为良心发现了,还是因看到李长夙大势已去,诬陷也无用了?   此事顾玄礼与陆远确实早有预计,不过是因为林皎月在最后探望的那一日,似是而非提点了一句,先前从她大伯父那里得知宁王世子野心不小,且那日督公在北街对峙瑞王,绑架她的人实则是宁王府的人假扮的,她认出来了。   林皎月不引导顾玄礼要如何做,她只将真相抛出来,叫他们自行决判。   陆远一开始就不愿顾玄礼离开,因为他知道,宣家的男儿骨子里是一条忠犬,哪怕被逼疯,也有底线,所以有顾玄礼在,起码能保朝廷和宗室。   但挽留的话陆远说不出口,要求一个被朝廷害得家破人亡的人再回头,未免太过残忍,于是他只同顾玄礼道,他会求圣上降旨,届时顾玄礼若是愿意回来了,他仍是一人之下的督公。   段贵妃面对顾玄礼的质问,当时一个都答不上来,而现在,也仍旧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她闭上眼,轻轻笑了笑:“罢了,去就去吧。”   三月惊蛰,皇太妃摆驾,同先帝棺椁一道入了皇陵,终生不出。   临别前,督公夫人林皎月在半道上求见了娘娘一眼,听闻最后皇太妃是哭着离开的。   林皎月没说什么旁的,她不过是不愿段贵妃心里记恨顾玄礼,便将顾玄礼当年为给段大人报仇,自愿净身九死一生的事如数告知了对方,她知道顾玄礼不对旁人说这些隐秘的伤疤,可她不愿让他的委屈白受。   她同段贵妃说,宣鸿因感段家对他有恩,受尽屈辱,从前未有一分一毫对不起贵妃,   而宣鸿今日肯留贵妃一命,也不是因念旧情,而是她劝督公,贵妃是当今圣上的生母,为了不与圣上之间留有龃龉,才留她一命。   林皎月不是善人,贵妃曾妄想诛她的心,她便要诛回来,明明白白告诉对方,她的阿洪确实不会再回来了,如今他只是自己的夫君,而贵妃便带着这些悔恨遗憾,一生永困皇陵赎罪吧。   而段家另外一子段烁翌日便提交了辞官请求——   当然,时任厂卫司督公的顾玄礼没准这请求。   笑话,太常寺卿死了,这职位不得找人顶上?他大手一挥,找了当朝首辅顶了太常寺卿的职位,那首辅的位置谁来当?   段烁为人刻板却正直,在不明顾玄礼行径背后缘由时,不畏强权,日日唾沫星子飞溅抨他击他,又在知晓了前因后果后,敢于违逆圣上替他直谏求情,这种木头脑子哪里找?   于是段烁被顾玄礼大笔一挥留了下来,任他怒任他骂,顾玄礼将人揍了一顿,哪来的送回哪儿去。   可段烁毕竟年轻且是文臣,靠他一人辅佐一个婴孩多少还是为难了,这番不等顾玄礼再想出个人来,从牢房里走出来的陆远陆大将军哐当一通纵横捭阖,将顾玄礼推上了新摄政王的位子。   别说顾玄礼,其他朝臣也忍无可忍了。   你说他一个太监,哪怕现在知晓了他并无野心,在朝中只手遮天也就罢了,可历来哪有太监作王爷的?   异姓王也不行啊!   顾玄礼冷笑着砸了镇国公府的府匾,认为对方是在故意羞辱他,可和陆远促膝相谈过一场后,他默然接受了这个提议。   原因无二,陆远同他说,皇帝太小了,别说治理国事,怕是连分辨善恶都难以做到,而朝中唯一会真正替小皇帝着想的,除了段烁这个亲舅舅,就只有顾玄礼了。   顾玄礼冷笑不已,说你高看咱家了,咱家恨不能叫这朝堂天翻地覆。   陆远又四两拨千斤地反问他,那先前李长夙那般动静,他又何必管呢?   为了救夫人?直接将人带走不就行了,何必最后割了人头永绝后患?   况且,是不是太监,宣狗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顾玄礼喉头哽动,最终说不出一个字。   再有朝臣忍无可忍,用他太监的话试图阻止此事,顾玄礼轻飘飘看对方一眼:“诸位大人的念头可谓强劲,感天动地,终于叫咱家复阳了。”   众朝臣:“……”   虽无语凝噎,却亦无法反驳,若不然,叫这群守礼知节的士大夫去扒督公的裤子不成?   然后现在的压力就来到了林皎月这边,   当太监的对食,和当摄政王的王妃可是天差地别了。   作者有话说: 正文结束!   头一次将一个单独的故事写到40万字这么长,竭尽渣作者的全力来赞美督公和皎皎的故事,可是仍觉得十分忐忑害羞,感觉有不足,所以特别感谢喜欢本文、一路陪伴至此的小可爱们,谢谢你们的支持,爱你们!啵啵!   明天开始更新甜甜的番外,预计有3个——   1,摄政王夫妇没羞没臊的日常   2,世子的侧妃爬墙私会俏督公   3,青梅竹马的小将军与小庶女   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