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白衣天子(重生)   作者:奚月宴   文案   已完结,明日更新大婚番外   大端永正年间,天下动荡,门阀林立,科举制崩溃,民不聊生。   作为顶级世家的嫡女,王萱贵比公主,除了天生弱症,几乎是顺风顺水,祖父是当朝丞相,父亲是礼部尚书,哥哥是京都玉郎,所有女子的梦中情人。   裴稹自淮菻乡下而来,一路披荆斩棘,立于朝堂之上。他对京都贵女不假颜色,却对王萱穷追不舍,成了王萱最大的烦恼。   一朝裴母入京,裴稹被证实是文惠帝之子,一直苦于无后承嗣的文惠帝当即立裴稹为太子。   上一世,病饿交加的裴稹在长宁桥头遇见了王萱,从此,满街灯火似乎都落进了他的心海,不可控制地烧尽了一切。   这一世,重生而来的裴稹隐藏一切阴鸷情绪,运筹帷幄,宁可负尽天下人,也要把王萱捧在手心。   *男主重生,女主本土非重生非穿越,正统世家贵女。   *男女主两世双处,前世今生都相爱。   内容标签: 励志人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王萱裴稹 ┃ 配角:求预收《帝皇系统》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地狱之子,为你而来   立意:立意待补充 第1章 永正十年   大端朝永正十年的春天,比往年来的稍晚了一些。初春本应雨水丰沛,万物才好复苏,可这都快二月中了,京都还是一副恹恹的缺水模样,出门郊游会友、踏青放风筝的人比往年也少了许多。   仲春十五日便是朝野上下祈盼已久的花朝节,春序正中之时,百花齐放,最堪游赏,京都临水傍山,处处风光无限,士子大夫们携手同游,一日之中便有可堪百世传颂的诗文数篇,最是风流文雅不过。农人也盼着花朝节前后从不迟到的春雨,这时正要播种,若没了雨水滋润,恐怕今年会收成不好。   二月十日终于淅淅沥沥地下了几场小雨,一夜之间,四处的桃花、梨花、杏花都竞相开放,京都从一片昏黄幽暗中被拯救出来,换上了桃红柳绿的新装,且蒙上了一层润泽的雾气,像极了蓬莱仙境。   檐下的占风铎发出清越的响声,下人们忙着把卷起来的草帘一一放下,免得雨水打湿了长廊,滑倒了身娇体贵的主子们。清芳院虽小,却紧邻主院,丞相府的所有下人都不敢怠慢,能进这院子侍候的也是几代忠仆,来历清白且身怀长技之人。   王萱倚在美人靠上,虽说是半靠着,却是体态端庄的。毕竟她是出身百年世家琅琊王氏的嫡女,处处以君子的处世之道要求自我也不为过,君子慎独,淑女也是一样。只不过,这样坐着比坐在胡床上更累,小小的淑女心里暗叹一声,手里书上的字便有些模糊起来。   忽然远远地就听见一串清脆的笑声,从前院翩翩飞来,落进了幽静的清芳阁。竹帘被一双雪白细腻的小手撩起来,来人就像一阵穿堂风般忽的站在了她的面前。   那人拈起她手中的书,随意看了两眼,丢在了一旁,嫌弃地嗔道:“我还当你有什么大事,原来又躲在家里看闲书。你拒了我的邀约,搞得我在几个兄长面前没面子极了,我很生气,气坏了!”   王萱眼都没抬,捡回书本仍翻到方才看了的那一页,温温柔柔地回道:“阿稚自己去就好了啊,这春困恼人得很,我不想出门,只想在家看看书写写字。”   阿稚执拗地抽掉她手里的书,还耍了个心眼,把那本书甩出老远,让王萱够也够不着。她嬉笑着说:“整日里看这些没什么用的老古董,皎皎,你可真没趣!”   王萱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阿稚的脸“噌”地一下红了,老老实实地走过去把书捡起来塞回到她手上。   阿稚嘀嘀咕咕地说:“要是我阿耶知道我乱丢书本,不敬圣贤,非得打死我不可,好皎皎,你可千万别跟我阿娘说……”   王萱睇她一眼,悠悠开口:“我就是不说,你以为伯父能放过你吗?前几日你把五公主揍得鼻青脸肿,要不是这几天先生有事,让我们不必上学,五公主早就要来报复你了。伯父要是知道你在宫学里惹事生非,你能讨得了什么好?”   “那是她先惹我的,”阿稚委委屈屈地说,“她笑我黑!我哪里黑了,只不过没你白而已,比她们大多数人都要白好吗?我只是不爱敷粉罢了。”   “嗯,所以你就动手了?”   阿稚咧开嘴,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挥舞着小拳头,“一力降十会,等我教训得她怕了,她就不敢到处乱说话了。”   王萱却知道她意有所指,并不是为的五公主当众嘲笑她黑这件事才打的人,叹了口气,不再揭她伤口,转了话题:“阿稚今天怎么有时间来看我了?你不是忙着做你那预备‘名扬天下,流芳百世’的大风筝吗?”   阿稚的脸顿时垮了,恨恨地说:“都是萧睿和崇兄,哄我做大风筝,做出来好看是好看,却完全飞不起来。那可是我两个月的月例,他们也舍得骗我!”   王萱捂着嘴轻轻地笑了,傻阿稚,因为你好骗啊,你看我不就没上当吗?   “好了好了,别生气了,过几天就是花朝节了,你不是最喜欢过节吗?出去踏踏青,跑跑马,等回了宫学,我帮你应付五公主。”   阿稚拉住她的手揉了又揉,露出一个灿烂的笑:“皎皎最好啦!我刚才来的时候遇到莼兄,他已经答应让我带你出去过花朝节了,你开不开心呀?”   “……”开心,能不开心吗?   王萱偏头想了想,觉得哪里不对,一丝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你在哪遇到阿兄的?”   “就外面啊,穿着蓑衣站在庭中,对着一盆兰花吟诗作赋呢。啧啧,还是莼兄风雅,这样的雨天还赏花,萧睿那个莽夫……”   阿稚还没说完,王萱就突然跳下美人榻,匆匆穿上木屐,一溜烟跑了个没影,阿稚傻了眼,皎皎什么时候身姿这么矫健了?   王萱赶到庭中,她精心照料了一整个冬天,刚刚开花,自己还没来得及仔细欣赏,摆在庭中打算让祖父和父亲下朝归来赏鉴一番的金风雪浪,就这么遭了毒手,少了开的最好的那一枝,只剩下细雨中摇曳的长叶。   她心疼不已,连细雨沾湿了衣襟都毫无知觉。阿稚带着使女,打着伞来接她,见她一副捂着胸口一副痛心不已的样子,奇怪地问:“怎么,你也被莼兄骗钱了?这兰花是假的么?”   王萱咬牙切齿地说:“他要是骗了我的钱,倒也罢了,竟然又来折我的花!我要找祖父告状去!”   阿稚咯咯地笑,莼兄什么都好,长得好看,读书又厉害,品行也好,京中人都叫他“玉郎”,每次一出门,追着他的女郎能从西城排到宫里去。   可他却有个“辣手摧花”的癖好,尤其见着名贵品种时,不管怎样都要折了花去,偏偏王萱是个视花如命的,兄妹俩从小到大不知为了这个吵了多少次架,只有吵架的时候,王萱才像个小姑娘,跺脚撒娇,甜言蜜语哄她祖父处罚兄长。但是处罚过后,自己又心疼的不得了,把整盆花送去赔罪,最后都被莼兄养得半死不活,还得自己领回来接着当祖宗供着。   阿稚不喜欢养花,对她来说,那些名贵的花木还不如外面街头巷尾开得绚烂的桃花好看。但她理解王萱,这不就跟阿娘给她做了桂花糕,最后却被萧睿骗走了一样么?她也心疼的,夜里想起来没到嘴就飞了的美味糕点,心就一颤一颤地疼……所以她抚摸着王萱的后背,给她顺气,免得她又气病了。   “皎皎体弱多病,作为阿姊,我得多照顾照顾她,嗯!”阿稚心里美滋滋地想着,王萱光听见她的傻笑就知道她心里又在想什么,忍不住也笑了。   王萱,小名皎皎,是当朝丞相王朗的孙女,她的父亲王恪是礼部尚书,一门清贵,人人称颂,更何况她还有个未及弱冠之年便舌战群儒,在谢家的清谈会上一举拔得头筹的兄长王莼。将来若是王莼踏入官场,有祖父和父亲铺路支持,王家这一脉再出一个丞相也未可知。   不用说王氏家族自古以来就是一等贵族,多少名臣儒将出自王家,琅琊王氏的名号,在百姓之中,有时比官府还管用。   王家人好儒学重礼义,又于佛道两系颇有见解,前大雍朝时,许多人都在各级官场担任要职,半数都是王家人以及与王家有关系的人。至于另一半,当然是谢家了,有人笑称,王谢堂前的燕子,比九品芝麻官都有权势。   当朝重视士庶之别,完全到了变态的地步,就算是九品中正制选出来的所谓人才,也都是与贵族有关系的人,寒门子弟根本毫无晋升空间,就连商贾,也被当做贱民一样受到所有人的鄙夷。   民间有句俗语:“一品的王谢,九品的寒门,没品的阿堵。”说的就是这种严格区分名姓等级的制度,生于王谢门庭,在普通老百姓看来,是积了几辈子的福气都换不来的。   不过话说回来,不论朝廷怎么打压寒族,有北方鲜卑蛮人觊觎骚扰,大端和夏虞、大辽两国边境常年战火不断,大端人自南迁后,才不过三十几年,就习惯了烟雨江南的温润安逸,对上草原来的血性男儿,自是讨不了什么好。王谢堂前的燕子,今朝尚能酣睡在金碧辉煌的高楼暖阁之下,明朝,就不知流落何处了。   阿稚是她的闺密,名元稚,小名阿稚,是镇远将军元威家的独女。两人从小一起长大,两家又是通家之好,王萱的祖母和母亲早逝,家中没有年长女眷,将军夫人就像她的亲阿娘一样,事事为她筹谋,外出饮宴也总是带着她,可以说两人比亲姊妹还亲。   王萱身体不好,心思纤密,元稚身强体健,天真烂漫,虽然王萱年纪小,却更像阿姊。但她们早已不分彼此,融入了对方的生命,缺了谁都不行。   永正十年,两人正是豆蔻年华,于闺中嬉闹,最大的烦恼不过是兄长折花、公主刁难、严父处罚。   作者有话要说:  欢迎阅读和收藏:   【预完结文】【宋穿之东坡妻】   【预收文】【重生后我怀孕了】   十七岁那年,李蕴做了一个荒唐的噩梦,梦里那人一身赤金龙袍,把她压在龙椅上肆意妄为。   待她惊醒,却听闻河间失守,那叛了国的大司空拥兵自重,欲挟天子以令诸侯。   父皇病重,临死求她:“蕴儿,你母后狸猫换太子,我惮于世家威势,只能把你藏在报恩寺,现在大厦将倾,我需要你。”   李蕴低眉敛目:“需要我做什么?”   “需要你黄袍加身,重整山河!”   李蕴生于王庭,长于市井,心在山河湖海之间,终抵不过父皇哀求,女扮男装去抢那新帝的宝座。   司空嚣张暴虐,右将军阴狠毒辣,丞相口蜜腹剑,太傅心怀叵测,假太子装疯卖傻。   李蕴周旋于众人之间,一朝失算,死于非命,幸而天道明裁,许她还魂。   可不知何故,再醒来,她成了二十四岁的自己,已登上御座,定鼎天下,昔日宿敌俯首称臣,朝堂上下一片和谐。   而且,肚子里还揣了个生父不详的龙种!!! 第2章 琅琊王氏   王萱在二门上送走依依不舍黏着她不肯松手的元稚,恰巧碰上散朝归来的祖父和父亲。祖父王朗抚着他那一把美髯,满面笑容,还同她打趣了两句,父亲王恪却是愁眉不展,对着笑眯眯的父亲几次欲言又止。   王朗出生时,正是王家最为煊赫的时候,他又是家中幼子,无需承嗣立业,所以极其肆意风流,鲜衣怒马,求仙问道,很过了一段荒唐的生活。人到中年之后,他又不顾家中反对,入了道观,当了几年道士,云游四方,四十岁才应召回京,入朝为官。所以他的性格颇有些道家无为的感觉,在朝中也是谁都不得罪,像个人人都能捏上一把的面团子。   可朝中大臣心里都清楚,王相虽然看着好说话,心中却有一杆秤,只要是他所坚持的主张,到了最后,没一件不成的。偏偏他从不与人争执或起冲突,劈头盖脸的辱骂也能笑脸相迎,你就是占了理,在他面前也得矮上一头。人都称他是“笑面虎”,轻易不与他相争。   说来也是嘲讽,这样一个世家子弟,当朝丞相,平日里最喜欢关照寒门子弟,还多次请求陛下恢复前朝科举旧制。朝中大臣几乎都出自于世家大族,当然不会轻易答应。   王恪人如其名,恪尽职守,恪守成规,性格与他父亲完全相反,是个古板无趣的人,偏偏他长于辩论,做学生的时候曾经把自个的老师气得几天下不了床,人都调笑说,王尚书不如去御史台做个御史,方不负他的雄辩之才。王恪只要把他那张方方正正、又臭又硬的脸摆出来,斜眼一睨,对方就矮了三分,不敢说话了。   不过,因为少年时与父亲相处时间短,王朗又是那样一个人人敬畏的大人物,他在王朗面前,倒显得局促不安、沉默寡言起来。他当礼部尚书,虽说也有自身才学偏向的原因,更多的是,当时他父亲手底下没人顶缺,临时把他拉上去凑合的。这样一来,他在礼部尚书的位子上坐了五六年,倒是无功无过,政绩平平,好在王朗也没指望他来接自己的班,并不苛求于他。   父子俩从相貌到性格没一处相像的,唯一像的怕是都中年丧妻,膝下空虚,外人都道他们家是祖传的情深不渝,为着这个,她兄长玉郎王莼极受京都闺秀的欢迎,小娘子们冒着早死的危险也要“一生一世一双人”,努力不懈地追求她的兄长。每次王莼一出门,车架上、身上都会堆满鲜花果蔬,王莼也不浪费,笑着受了,拿了回家讨他家那个性格沉闷的小娘子欢心。   王家这一家风流人物,数王萱最寂寂无名,因着她自幼病弱,又极爱清静,不愿出门,况且她祖母母亲都不在,家中没有年长的夫人带她出门,她一个小娘子也不好贸然赴宴,所以外头聚会,她几乎就没怎么去过,除了几家极为亲近的,旁人甚至连她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也是她这几年渐渐大了要说亲了,才跟着镇远将军的夫人杨氏出过几次门。可京都贵女,出门能干些什么呢?不外乎就是赴宴啊,上香啊,最多去踏踏青,对她来说,简直无聊至极,还不如一本传奇话本来得有趣。   其实若是按她的才情品貌,排得上京都前三,尤其她是身份尊贵,位比皇族的王氏嫡女,论身份,实则比嫡公主还要贵重。这话的意思不是说公主见了她要行礼什么的,而是说,京都名门世家若要联姻,首先考虑的是他们一品琅琊王氏、陈郡谢氏,二品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陇西李氏、河东裴氏、兰陵萧氏,三品博陵崔氏、京兆杜氏、京兆韦氏、弘农杨氏、河东柳氏、河东薛氏,三品以后则不赘述,不入贵族之流。   当今圣上出身寒族,虽沾了兰陵萧氏的名头,却并不为萧氏所承认,在世家大族眼里,皇族不算什么,兰陵萧氏也不需要以出了皇室后辈来显示自己的地位,反倒是陛下,急于将各家各族的贵女迎进宫中改良自己的血统,以便跻身贵族之列。   晚膳照例摆在松风堂。用过晚膳,王朗把王萱叫到书房考校功课。王朗虽然政务繁忙,却也不忘时常教导孙子孙女,王莼入了国子监之后每月旬休,只三天假期,他一腔慈爱之心只好全都倾注到了王萱身上,好在他有分寸,不然明年大端才子榜上或许就要多一个俏娇娘了。老父亲喜欢教育孩子,王恪自然乐得清闲,回自己书房接着编他的《大端礼记集注》去了。   王萱和祖父在书房答问了一番,又手谈了两局。王朗见外头细雨停了,便说:“今日春光甚好,空蒙清新,正适合出去走走,皎皎,不如我们去园中赏赏春色。”   王萱自然应声说“善”。   王萱跟着祖父绕过影壁,池塘边的几棵细柳新发嫩芽,翠□□滴,煞是喜人。沿着鹅卵石小道一路往前走,桃李竞放,山茶吐艳,假山流水,香榭亭阁,掩映在香樟芭蕉之下,正是一年当中最为生机盎然的时候。   这园子在王家手上传了百余年,代代翻新,既沉淀着时光的印迹,又颇有生气,在京都百园之中也是排得上号的,然而王家人并未以此沾沾自喜,只当是寻常的住处,随意待之。主子下人都淡然处之,正是时下最推崇的魏晋遗风。   王家虽是大户,人口却简单,一家四口并百余下人住在泰康坊榕树下的丞相府,左邻右舍皆是清贵人家,与长乐坊勋贵遍地的景象殊不相同,黛瓦青墙颇为雅致,园中花草大多十分寻常。长乐坊中的高门大户则是家家楼阁精巧,园中奇花异草比比皆是,仙鹤瑞兽处处可见,富贵奢靡之盛,耗费千金也毫不怜惜,本是寻常之事,却大张旗鼓。每每落成,大肆宣扬,请名家作赋写诗,以期流芳百世。   世人却不屑一顾,都道“王谢园中一株野草,都价值千金,长乐坊中酒池肉林不过烟云过眼,不值一提”,时风如此,倒也令人不胜唏嘘。世人极度推崇读书做官,却废科举,极爱奢靡之风,却鄙阿堵,殊不知学了魏晋的皮,得不了魏晋风度的骨,本末倒置了。   王家也并不是世人想象的那般清贵,王萱脚底木屐,便是千金难换的小叶紫檀,身上衣裳,是流云锦缎,得来不易不说,其上刺绣,一位大家水准的绣娘,一年只能绣一匹。王氏养着诸多匠人,所出皆为当世珍品,却专供王家,就连上用的各种物什都远远不及。世家底蕴,可见一斑,新贵想要取而代之,首先就学不来这金银阿堵堆砌出的“所谓风度”。   王萱踩着木屐,走在青石板铺就的羊肠小径上,踢踢踏踏,颇富音律之美,仿佛每一步都扣在听者的心弦之上,王朗走在前头,微微一笑,问道:“《阳春白雪》学得不错,可有新学的曲子,让阿翁饱饱耳福啊?”   王萱眉眼弯弯,娇笑着说:“祖父好耳力,皎皎不过随意而为,您就听出来了。前次祖父教的《高山流水》,我有些不解其意,还要向您请教请教呢!”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皎皎虽聪慧,到底是年幼,不懂知音为何也是理所当然,弹琴击缶不过自娱自乐,抒发情感,为赋新曲强说愁绪反而不美,不必强求,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王萱撅嘴,什么“等你长大就明白了”,都是大人们推脱逃避的借口,三岁这么说,十三岁也这么说,指不定到了八十三岁,他们还得这么哄你。兄长的口头禅便是“小孩子懂什么”,每每说了这话又看着她一脸不怀好意的坏笑的时候,王萱就知道他又要整出什么幺蛾子来为难她了。   祖孙二人一路走着一路聊天,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四处掌了灯,王朗眯着眼睛瞧了瞧天空中稀薄的星光,知道明日又是一个阴雨天,嘱咐王萱加衣保暖,小心染上风寒,又出了个题目,让她回去做一篇文章,等他闲暇时检查。   王萱一一应了,王朗恍然又想起什么,转身对她说:“听楼书说阿稚今日来,给你下了帖子,邀你花朝节出去踏青,西郊人多,到时候让你兄长护着你去,小心着些,别让拍花子的掳了我的小皎皎去,教阿翁哭花了眼啊。”   “阿翁您放心啦!有阿稚姊姊在,我能出什么事啊?”王萱心中感动不已,牵着祖父的衣角撒着娇,小女儿情态展露无遗。   “那倒也是,有阿稚的地方,就有宸王世子和许翀衡在,定能保护好你。不过,皎皎要学会独立,自己保护好自己,很多时候,别人帮不了你,只有你自己能帮你自己。”   “皎皎受教了,多谢祖父关怀。”   彼时,王萱生活无忧,还不明白这句话对她人生的意义。后来,她长大了,也明白了大人口中的“等你长大就明白了”,到底是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前几章是三年前写的,当时很喜欢装逼,本来想改得通俗一点,不小心上了榜,改不动了,只能小修一下,大家见谅,以后语言尽量明快简洁,后面还是可以期待一下的~ 第3章 风波乍起   十四日却出了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傍晚的时候,王萱正在书房里练琴,才刚沐浴焚香完,她父亲王恪便苦着一张脸走进来,跻坐在她面前,吩咐她弹一首清幽净心些的曲子。   她虽然有些疑惑,却并不觉得反常,王恪好琴音,自己却不爱弹,往日也常常过来听她弹琴,顺便指点一二。   王萱素手抚琴,轻拢慢捻,弹了一曲《流水》,虽然昨日她还跟祖父说她不甚熟悉曲中真意,但她三岁识琴谱,到如今学琴十载有余,不过是少了些阅历和情感,技巧方面已是少有人及,一曲《流水》还难不倒她。   王恪腰背笔直,坐在那里宛如青松冬柏,颇有孤绝清冷之意。王萱用眼角余光偷偷观察她的父亲,瞥见王恪鬓角的几缕白发,突然有些心疼。   王恪为人虽有些迂腐不化,对待妻儿却十分温和,王萱儿时还坐在他的膝上读过书。自从妻子卢氏难产去世,他便少有笑意,一心扑在了朝务和他的著作上,待儿女也有些冷落了。但他对子女也并不是毫不关心,至少比时下许多只生不养的父亲好多了,他只是不知如何表达。   王恪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王萱听见他叹了口气,似乎心事重重。待到一曲终了,便问:“阿耶今日散朝怎的这般早?”   王恪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只虚提了一句:“今日朝会,你阿翁与尚书令董大人吵起来了,被陛下留在了宫里,我就先回来了。”   虽然王恪并没有说吵架的原因,但王萱已经明白了,她祖父毕生所愿,不过是恢复科举,复兴文教,除此之外,能有所让步的他都不会去争辩,这一次却被留在了宫里,说明陛下真的动怒了。   王恪和王朗不一样,他对恢复科举没有那么深的执念,更何况他是礼部尚书,极为注重礼教,时下寒门子弟最为人所诟病的就是礼教不足,毫无风骨,他并不想寒门子弟挤占朝堂,把“士人”二字变成一个笑话。但他也没有反对王朗的主张,毕竟是父亲的一生所愿,从孝道上说,他还是希望父亲能达成愿望的。   “阿耶放宽心,阿翁肯定没事的。”   “你也不必操心这件事,朝堂上的事本不该在你面前提及,但你一向聪慧,我也不想把你培养成不知世事的娇娇女。今日弹得不错,已经有了大家的一丝意蕴,待你及笄,阿耶就把独幽赠予你,望你勿负独幽清音。”   王萱稽首行了一个大礼,向父亲道谢。独幽是传世名琴,在王家嫡系手里传了几百年,王恪说把独幽送给她,也是对她的一种宠爱,毕竟她将来要嫁人,独幽在她手里,也就等于离开了王家。   王恪伸手示意她起来,眼神变得柔和了起来。一双儿女都是人中龙凤,样样出色,不需要他过多担心,他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只是皎皎的身体实在太柔弱了些,作为父亲,他还是希望孩子能健健康康的,不求她富贵荣华,只愿她平安喜乐。   王萱看他望着自己,又想叹气,就知道父亲在担心她的身体。她慢慢走到王恪身边跪坐下,拉着父亲的袖角,巧笑嫣然:“嬷嬷晌午和皎皎说,庄子上送来了桃花溪的鳜鱼,味道极为鲜美,我便吩咐膳房做了一道清蒸鳜鱼,阿耶与我同去松风堂用膳,如何?”   “如此极好,皎皎切记不可操劳,一应事宜,都交予卢嬷嬷去处理。”王恪同王萱一起往松风堂走,路过荷花池的时候,王萱无意中看了一眼那空荡荡的池子,发现池中的锦鲤都贴近水面,似乎在吞食什么东西。   一阵清风吹过,王萱感觉什么东西落在了她的睫毛上,她眨了眨眼睛,是柳絮?   “今年柳絮似乎格外多呢……”   “一曲《柳枝词》,吹断离人心,三年前五柳先生生前所做绝唱《柳枝词》传入市井之后,百姓无不扼腕叹息,折柳插枝悼念五柳先生。圣上为纪念五柳先生,命京兆尹府在各大御街旁遍植柳树,如今正是柳絮开始纷飞的季节,不知有多少身患哮症之人苦于此事,唉……”   王恪的话显然还没说完,但他还是很理智地中断了这个话题,“皎皎出门也要小心,飞絮入了口鼻眼睛,就算没有哮症,都是极难受的。”   王萱矮身一礼,道:“皎皎知道了。”   还没等她站起来接着走,王家的内院总管楼书就急匆匆地朝他们走过来,拱手长揖后,沉痛地说:“郎君,女郎,适才太子殿下薨了!”   王恪与王萱俱是一惊,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些微恐慌和惊惧,无他,王朗还在宫中,太子殿下突然薨逝,难保陛下不会震怒。   今上文惠帝,性情多变,偶有暴虐之举,就连王朗这样的老臣,也常常受到训斥,御座上的笔墨纸砚,砸在身上也是很疼的。尤其太子殿下是陛下唯一的子嗣,自幼便体弱多病,宫中太医换了一批又一批,鲜血染红了东宫门前的台阶,还是没能保住太子殿下的命……   楼书颤抖着补充道:“太子殿下,是被这漫天柳絮触发了哮症,才突然薨逝的!”   王恪和王萱陷入了沉默,当时陛下下令让京兆尹府在京都道路两旁种植柳树的时候,王朗就曾以柳絮容易引发哮症之由劝谏过陛下,可惜陛下为了博取追念贤德名士的名声,拒绝了他的建议,如今这副局面,真让人难堪。   惟愿陛下不要发怒才好。   王萱心中默念着《金刚经》,为祖父祈福,王恪也没有表露出着急的神色,王朗沉浮官场几十年,不至于连这种事情都应付不来,像他们这种人,心思都不能放在脸上,就算心里担心,表面上还是镇定自若的。   “你吩咐下去,家中所有人都不得外出,不得闲言碎语妄议国事,做好自己的本分,准备好服丧事宜。”   楼书领了命又急匆匆地走了,王萱仍陪着父亲去松风堂用膳。只是晚膳定好的份例减半,王萱也去了西厢房取下了身上的所有饰品,只留了自幼佩戴的定名玉佩,不过王萱年纪小,本就不爱打扮,头上除了几枚珍珠饰品再没有其他多余的了,她本意也是什么都不想戴的,嬷嬷们却说——不成体统。   是了,什么年纪佩戴什么饰品,什么季节穿戴什么衣裳,一日三餐要进什么膳食,都是有定例的,厚厚的十大本《王氏祖训》,可不是什么言之无物的摆设,一个人呀,从出生呼吸到的第一口气开始,就已经被安排得清清楚楚了。   王萱匆匆离开,眼角余光还是瞥见了廊下蔓延的青苔,盖住了粉墙的裂缝,明明是生动润泽的绿色,却因着墙下露出的褐色变得沉闷了起来。   陪着心事重重的父亲用过晚膳,王萱也没有离去,王莼带着满身湿气从外头回来,国子监此时肯定已经放了学生们的假了,且要等陛下的安排,毕竟是举国唯一的太子殿下薨逝了,国子监的学生多是权贵名门之后,到时候家里肯定会忙乱起来的。   王萱耐心地坐着,偶尔看看檐下滴落的水珠,它们温柔却也坚韧,日复一日的,就在廊下砸出了深深浅浅的坑。丞相府还没有任何动静,处在风波中的它似乎毫无知觉,因为它背后矗立着这个国家的根基,它是金字塔的顶端之一,稳固无比。   王莼换了件低调朴素的燕居服,悄悄走入寂静无声的松风堂。   王萱面前煮茶的雪水已经沸腾了,“咕噜咕噜”地响着,她漫不经心地调弄着面前的工具,素手起伏间,案上的三盏茶碗,泛起了乳白色的茶沫,茶筅激荡着茶盏内壁,发出有规律的击打声,仿佛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魔力。   他的妹妹,总能把周围的事物变得如此单调乏味、古板无趣,只要有她在的地方,都是规矩的、安静的、合乎礼仪的,所有人都说她天生一副嫦娥像,气质清冷若仙,但凡见了她,就会走入那寂寞幽冷的月宫,生不出半分轻佻的念头,自然也就规规矩矩的了。   但她无疑是极美的,他是京中玉郎,人尽皆知,可少有人知,玉郎的妹妹比他好看上一百倍。元家的那个傻丫头,一心是个看脸下菜碟的,若不是王萱长得好看,她怎么会在诸多的陌生小姑娘中独独牵了她的手,而且她看起来那么不近人情、高贵、不可亵渎。   长着那样出色的一张脸,又体弱多病,简直就是西施再世,可西施不过是浣纱溪边的一介浣纱女,她王萱可是王家的嫡女,唯一的嫡女。她幼时并不是这般不苟言笑的,只是生来多病较少出门,有些怕生。   后来祖母和母亲相继去世,她一人在闺中长大,家里的三个男人各自忙得脚不沾地,无暇顾及她的成长,她也只能终日与些书本琴瑟的死物为伴,才长成了这副清冷性子。   直到元家小阿稚随着战胜夏虞大军的父亲威风凛凛地进京了,才在她毫无波澜的心上吹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渐渐地对着亲人密友才有了笑意和表情。   王莼从袖中掏出来一个圆润的漆盒,拈出一个什么东西,瞅准了王萱右手的空档,扔进了她的茶盏。   王萱并不是在出神,只是她茶艺已趋化境,并不需要用眼睛瞧着,她只是看起来漫不经心,实际上还是关注着周围的动静的。茶汤飞溅,王萱已经看到了茶盏中的梅子,她面不改色,把茶盏推到了王莼面前。   王莼瞪她,就知道“面不改色”,真不知道她还有什么别的表情,看着真叫人憋屈,他王氏的嫡女,生来就应该是娇蛮可爱、贵比公主的存在,她可以想要月亮就摘月亮,想要星星就摘星星,何时需要忍气吞声,看着他人颜色行事?难不成她将来嫁人了,还要拿这张冰块脸对着夫君,还要去察她那狗屁夫君的颜色,还要去忍受他人的谩骂侮辱?   想想他都膈应得慌。   可现实是他还没膈应完,他的祖父王朗就挂着半身墨汁,沉着脸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陛下欲从王谢几家选适龄女子入宫为妃,须得是嫡女。” 第4章 天家敕令   “什么?!不是……”一向庄重自持的王恪都忍不住拍案而起,王莼下意识看向王萱,发现她竟然只是怔忡了片刻就回过神来,继续摆弄她的茶盏去了。   “不是说好的,若太子殿下不幸薨逝,就过继宸王世子萧睿为太子吗?”王莼已经在心底默默补全了父亲未尽的后半句话,陛下到底是陛下,踏着血雨腥风上位的,就是唯一的同胞兄弟宸王,都要防着忌着,要不然年富力强的宸王夫妇,怎么直到今日,也只有萧睿一个儿子?   陛下还是贼心不死,想再生一个自己的儿子出来。可是凭什么还要世家大族的贵女进那个火坑?口气倒是不小,要“王谢几家”的嫡女,怕不是大端名门的贵女,他都想染指,宫中身份最贵重的德妃,才不过是崔氏本家的庶女,其余几个,不是没落家族的嫡女就是世家大族的旁支庶女。   世家们从来不屑与皇室联姻,家里宠着的嫡女,自然是要嫁给门当户对的家族或是更高一品的家族,强强联手或是提升门楣,都是极有用处的,送进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里,吹不了枕边风,反而要被亲戚朋友们笑死,被言官弹劾成“外戚干政”。更何况,王氏在京城的这一支,明面上只剩下了王家一家,他们家也只有王萱一个女儿,陛下这道圣旨,简直就是明着抢人来了。   他们琅琊王氏传承百年,自然不可能只剩下他们这么单薄的一支,只是如今四国情势复杂,王朗的官做得太大了,其他人就得避让,琅琊王氏其他旁支这几年陆陆续续地都迁回了琅琊,官场上有王朗和王恪,还有未来的王莼,其他人实在没必要出仕,碍着陛下的眼。可就算是他们如此低调避让,陛下还是不死心,这一次被太子之死激得发了狂,竟然异想天开,想要他们王氏的嫡支嫡女。   松风堂里的三个王家男人都气得不行,来回踱着步子发泄心中的怨恨,只有王萱一个人端端正正地坐在那,端了自己煮的茶要喝。   王莼心中一股无名火窜上来,冷笑一声,质问王萱:“皎皎怎么不出声,难道你想入宫为妃吗?”   王朗一下子脸色铁青,瞪着王莼说不出话来。   王萱朝三个愤怒中的人微微一笑,她天生一副适合微笑的容貌,明眸善睐,皎皎如月,任谁看了都会心生欢喜,果然王莼就抿着嘴唇别过脸去,脸上的愠色消退了不少。   “若皎皎进宫于王氏、于天下有利,皎皎不会拒绝的,只是皎皎知道,祖父、父亲、兄长都不愿皎皎进宫,世族的所有人都不希望皎皎进宫,那么,皎皎猜测,皎皎最终还是进不了宫的。”   毕竟,天下不是陛下的,天下啊,说不清是谁的呢。   王萱极其聪明,对世事也看得透彻,不是说王朗三人没看出来其中的关窍,他们只是过于担心王萱,太过愤怒了。   “皎皎放心吧,阿翁不会让你进宫的。”王朗抚了抚美髯,倏忽一笑。王恪僵直的身子也松动了,端起温热的茶盏轻抿一口,眼神变得温和起来,王莼失望地看着他的妹妹,她那么乖巧,总也不知道闹一闹,闹一闹多好啊,有生气,像个普通的小娘子一样。   “说到宸王世子……”王朗话锋一转,“他也有向皎皎提亲的念头。”   “萧睿那个毛头小子,怎么配得上皎皎,长得连皎皎万分之一都不如。”王莼嘀咕着,王恪伸手敲了敲桌面,警告他不可妄议。   “叔侄共争一女,可不是什么好事,尤其……”尤其太子殿下刚刚薨逝,宸王世子的身份尴尬,陛下到底是因为什么突然改变了想法,不愿过继世子呢?这事若是传出去,名声受损的还是皎皎,幸好萧睿胆子没那么大,只敢在王朗面前试探了一次,年少慕艾,皎皎又生得好看,他喜欢上皎皎也是理所应当的。   “不论如何,皎皎这些日子就称病在家不要见人了,和阿稚约好的明日踏春,也回了吧,阿稚会理解你的。”王朗温声嘱咐王萱,王萱点点头,当即就告退回房去写信了。   王莼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喃喃自语:“皎皎生得也太弱了些。”   王朗和王恪都听见了他的话,心中微微一震——皎皎在家人面前一贯乖巧懂事,全然不像同龄的小娘子,虽然她也会撒娇,可她撒娇,不是为了劝慰长辈,就是微微嗔怪兄长折花的捉弄,往日他们还一直感到欣慰,若皎皎像五公主一样跋扈,像元稚一样调皮捣蛋,他们还得头疼,今天出了这样的大事,皎皎却还是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可见她以往未必没有伤心难过的时候,只是惯于把眼泪往肚子里吞罢了。皎皎身子不好,最忌讳思虑过重,而她的出身,就决定了她将来必然会走入一个更加复杂混浊的环境里,如果她一直忍受着这些负面情绪,恐怕寿年不永。   他们三人把皎皎从小小的一团养到如今这么大,她多吃一口饭,多说一句话,他们都会为她开心,如果皎皎将来要去忍受那样的苦楚,他们光是想到都会觉得窒息。   一种难言的苦涩瞬间涌上三个人的心头,这种恐惧已经盖过了皇帝的敕令,成为悬在他们头顶的利剑。   王萱虽然看起来淡定自若,心里还是有所思量的。一来,按照现在朝野的状况,她们这些世家贵女应该不可能进得了宫;二来,她相信祖父、父亲和兄长有能力也有意愿护住她;三来,她觉得就算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进了宫,她也能保护好自己。毕竟,她是王家的女儿。   她并非冷情冷心,知道亲人们的担心,她也不是不通世事,相反,她是一个极其聪明的女子,甚至比很多混迹官场多年的人都要懂得朝政之事,所有一切,在她眼里都不算什么天崩地裂的大事,只是明日踏春的障碍罢了。   王萱在梅花笺上写了“身体抱恙不能赴约”之类的推脱之词,装进信封,歪着头想了想,折下了一片竹叶,放进了信封里,才拿红漆封上,叫了卷碧进来,让她差人送到镇远将军府上。等卷碧送完信回来,天已经黑透了,王萱在书房又坐了一会儿,嬷嬷便来催促,说是她该就寝了。可王萱还不困,她侧耳倾听着廊外花圃里的虫鸣,觉得世界上又多了一种可爱的东西,和一件讨厌的事。   不苟言笑的卢嬷嬷已经拿着狐皮大氅和手炉在外头等着她了,她默然起身,绵绵和欢欢两个就凑上来扶住了她,好似她是什么精巧易碎的物件似的。卢嬷嬷正想把狐皮大氅披在她肩上,王萱沉吟半晌,才缓缓开口:“嬷嬷,今日不冷,用不着这个。”   “女郎体弱,寒侵入体可不是什么小事。”卢嬷嬷用手举着那厚重的狐皮大氅,眼神坚定,嘴唇抿成一条线,显然不会听从王萱的话,王萱只得往前走了两步,乖乖地站在了她面前,任由卢嬷嬷把披风裹上她的肩头。才走了几步,王萱就回到了她的闺房,卢嬷嬷又熟练地从她身上把那还没捂热的狐皮大氅拿下去,把她推到梳妆台前,一手服侍她洗漱。卢嬷嬷在她的脸上头上足足折腾了半个时辰,才满意地说:“女郎可以就寝了。”   王萱从昏黄模糊的镜中瞥见一个娉娉袅袅的人影,眉目如画,宛若神仙下凡,她瞧着这张脸,却兴致缺缺,怏怏地点了点头。   镜中人也对她点了点头。   像个完美无瑕的人偶。   王萱躺在拔步床上,卢嬷嬷就在七步之遥的榻上睡着,她甚至可以听见卢嬷嬷微弱均匀的呼吸声,在寂静无声的黑夜里格外清晰。   王萱数着珍珠帐上点缀的珍珠,在她头顶,那些如同黄豆般大小的珍珠构成了一副星图,之所以不用夜明珠,是怕夜明珠的光泽扰了她的休息,所以说,她不仅看不了真正的星星,就连假的星辰,都是用的不会发光的珍珠,夜里还得睁大了眼睛才能看到它们。   从小到大,少数几次观星,都是除夕夜阿翁抱着她看的,她裹得像只毛绒绒的圆球,被阿翁包在他火热的大氅里,露出一个小脑袋,阿翁说出一个星宿的名字,阿兄就指出它们的位置,把有关于它们的故事都讲给她听。她喜欢星星,它们是黑夜的眼睛,从不惧怕孤独,因为银河浩瀚,星辰万千,它们不会孤独,它们是孤独者的明灯。   后来,她年纪渐长,阿翁不能把她抱在怀里了,她再想和大家一起围着炉火赏雪观星,卢嬷嬷就会说:“女郎体弱,寒侵入体可不是什么小事”,她讨厌极了这句话,可她毕竟还是不争气地生了病,把全家上下都吓了一跳,从此再也不许她夜里出门,天一黑,她就得躺在床上睡觉了,就连酷热的夏天,她也不能出去。   王萱翻了个身,想蜷着身子睡。   榻上卢嬷嬷的呼吸声骤然停了,传来她幽灵般的声音:“女郎,注意睡相。”   作者有话要说:  改了德妃的出身,不影响阅读 第5章 帝后心思   第二天一早,元稚的回信就到了王萱的手上,她表示了理解,还安慰王萱说上巳节她会再下帖子邀她出去玩,到时候有庙会和集会,比踏青放纸鸢好玩多了。   王朗上朝归来后,带来了一个奇怪的消息,陛下竟然不准备为太子殿下大肆操办丧事,甚至未禁京兆百姓婚嫁丧葬、集会嬉游,皇后娘娘在后宫听说了这个消息,哭得晕厥了过去,陛下也未置一词。   陛下与皇后娘娘是少年夫妻,相互扶持着打下了这半壁江山,皇后娘娘为了陛下,奔走操劳,亏空了身子,早年怀过几个孩子,不是流了就是夭折了,只有太子殿下磕磕绊绊地活到了二十多岁。   陛下登基后,广纳后宫嫔妃,不知为何,一直少有嫔妃怀孕,就算怀上了也容易流产,生下来又长大了的几个,偏偏都是公主,就连公主也是体弱多病,常年靠太医们保着才活了下来,唯独德妃所出的五公主小时候也是体弱多病,后来被送到报恩寺养了两年,回宫才健壮了许多,也因此格外受陛下的喜爱,养成了一副眼高于顶的跋扈性子。   陛下不愿为太子殿下大肆操办丧事,估计就是不愿相信他唯一的儿子也死了,他今年五十六岁,想要再有儿子也难了,太子殿下的薨逝,竟然成了他某方面无能的证明,怎能不让这个独断专行的皇帝感到惊慌无措?可身为母亲的皇后娘娘,怎能理解夫君这样无情的行为,她日后唯一的依靠没了,陛下还对他的丧事如此冷淡,连太子应有的规格都不肯给他,这简直是拿刀在剜皇后娘娘的心啊!   然而这一切都与王萱没有关系,唯一有关系的就是元稚昨天回的信中胡说的上巳节出游已经毫无阻碍了,元稚写信的时候肯定没有想到太子丧期期间不得冶游的礼制,但陛下明晃晃地下了令允许出游,可不是正合了她的心意?   王朗没有告诉王萱的是,今日下朝,陛下特意叫住了他,问他:“丞相府上的娇娘今年可是满了十三了,是该成亲的年纪了吧?”   王朗看着他那张比自己还老的脸,忍了许久才忍住没一拳挥过去,陛下比他还大一岁,怎么能肖想他的孙女?他的皎皎,是清辉皓月,合该嫁给世间最好的男儿,陛下那种人,若不是善于钻营,在起义的各方豪杰背后使绊子,如何能争得帝位?   但王朗不是一个容易冲动的人。他后退两步,恭敬地回答:“回陛下,臣的孙女自幼体弱多病,臣和她父亲打算把她养到双十再嫁出去,陛下也有捧在心尖上的公主殿下,应该能理解微臣的想法吧?”   文惠帝皱起眉头,眯着眼打量着王朗,语气不善:“昨日我不是已经说过了,要广纳后宫嫔妃,就从世家嫡女中选吗?你们琅琊王氏就这么一位掌上明珠,入了宫就是贵妃的份位,朕不会亏待她的。”   “陛下,众大臣都以为此事不妥,您还是再考虑考虑吧。”   “朕看你就是想违抗圣旨!王朗,别以为你坐在丞相的位子上,朕就不能把你怎么办,所谓世家的荣华富贵,还不都是朕给的?”   “微臣不敢,只是世家根深叶茂,传承千年,非是一朝一代之功,陛下慎言。”王朗虽然表面上对他恭恭敬敬,骨子里还是个骄傲的世家子弟,文惠帝平日里并不敢惹怒世家的人,不然也不会对他提出的恢复前朝科举旧制犹豫这么多年,他越老越昏庸,这次是被太子的薨逝冲昏了头脑,才敢夸下这样的海口。   “朕是皇帝,朕想如何,还得你们来教我?十日之内,朕要在宫里看到所有世家的适龄嫡女,不然就治你‘办事不力’的罪!”   “陛下,莫说是十日,就算是十年,臣也办不到,陛下还是另寻高明吧,臣自愿受罚。”   “你……”   “微臣告退。”王朗行了一礼,袖子一甩就径直往外走了。   “王之行!”身后传来皇帝气急败坏的吼声,王朗拂去肩头的柳絮,嘲讽地一笑,扬长而去。   “王相,皇后娘娘有请。”王朗刚走出德胜门,皇后身边的李莲英大监亲自候在了门口,叫住了他。王朗不动声色,跟着他去了皇后的正阳宫。   皇后贺氏今年也有五十岁了,早已不再年轻,但她是文惠帝自起义时就陪伴身旁的正妻,纵使青春不再,还能保有身份上的体面。河东贺氏是河东裴氏的附庸家族,十八年前新阳之战,贺氏冒着风雪前往裴氏本家求援,在裴氏家主门前足足跪了三个时辰,才求得裴氏的一支小队,她又冒裴氏之名,招揽了一群游侠儿,领着三百多人回援新阳,救下了文惠帝,奠定了新阳之战的胜局。   新阳之役让裴氏看到了文惠帝的价值,又因为贺氏从中斡旋,裴氏家主全力支持了文惠帝的起义,据说当年还有一位裴氏本家的庶出女郎因仰慕文惠帝威名,夜奔入营,与文惠帝成就了好事,却因为贺氏的妒忌之心,最后下落不明。不过此事也是民间轶闻,裴氏女郎是否真有其人,大多数人还是持怀疑态度,毕竟士庶之别有如天堑,更别说文惠帝当时名声不显,并不被人看好。   皇后已经换了素衣,脸色苍白,眼底青黑,看得出来太子的薨逝对她的打击很大。王朗进去的时候她正用手撑着额头假寐,似乎极为疲倦。   “见过皇后娘娘。”王朗行礼,皇后立刻打起精神,随手一挥,李莲英便搬了凳子放在了王朗身后。   “王相请坐。”皇后等他落座,随意寒暄了几句,才问:“陛下今日留下王相,是为了纳世家嫡女充实后宫之事?”   王朗并不掩饰,直接点头。   皇后拧了拧眉,露出果不其然的神色,她已经从王朗的行为和神色中揣度出了王氏的意思了。如果王氏真有心要送一位贵女进宫来碍她的眼,王朗就没必要回答她这僭越皇后本分的问题了。   “王相,本宫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不涉前朝政事,端是为着陛下充实后宫的事,娘娘作为一宫之主,司掌后宫之事,自然讲得。”   “陛下他已年近花甲,说句犯上的话,就是做小娘子们的祖父也做得。明成太子薨逝,本宫与陛下都十分痛心,陛下一心想要再得一个皇子,可宫中已近十年未有所出……本宫实在是不忍陛下难忘明成太子身前之事,伤痛过度,本朝世族贵女又是各家的掌上明珠,自然是舍不得送她们进宫,来陪本宫这个半截身子都入了土的人,更何况本朝女子大多自幼就定了亲事,若是选秀,免不得要毁人姻缘。坏人姻缘可是遭天谴的大事,本宫想着,纳世族贵女进宫的事还请丞相与众位大臣联名上书请拒,本宫再亲自向皇上负荆请罪,陈明利弊,才好断了陛下的念头。”   皇后的话已经十分委婉了,事实上,若是世家贵女真的进了宫得了圣宠,她这个皇后恐怕都当不成了。王氏那个唯一的嫡女王萱,她年前也是见过的,小小年纪就出落得惊为天人,若不是体弱多病又失了生母教养,实在是当得“天下第一美人”的名号。   更何况,世人对世家贵族尤其是王谢两家的推崇,简直都要盖过皇室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要不是世家的声名威望太盛,皇帝早就想把他们一锅端了,他努力了十几年,也不过才在朝中安置了几个寒族出身的心腹,这还是因为他们本人能力出众,被不拘一格用人才的王朗看中了,可即使是丞相推荐,他们在朝中也排不上号,这件事一直令文惠帝很郁闷。但他既要仰仗着世家声名,维护他的统治根基,又想打压他们,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王朗心中了然,在这件事上,他和皇后的战线还是统一的。皇后此人,有心计有谋略,更难得的是,她还是一个清醒的人,她不光是为了自己的皇后之位,归根结底,她还是看出了皇帝对于世家的依赖远远超过了皇帝本人的想象,她在帮助皇帝,缓和他与世家的关系。   萧氏得了这大端的江山,恐怕有一半是皇后娘娘的功劳。   王朗装作诚惶诚恐的样子,一脸迷茫地问:“陛下当真是一时糊涂?”   皇后斩钉截铁地说:“是!”随即又换上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用帕子抹着眼泪说:“陛下哀恸过度,是本宫的失职,还请丞相一定要相信本宫,帮帮本宫啊!”   王朗赶紧从凳子上起来,郑重行礼,十分沉重地说:“臣等定然不负娘娘厚望!”从头到尾,王朗都没说过世家不想送女儿入宫的话,日后皇帝问罪,对世家就无从下手,皇帝可能会迁怒于皇后娘娘,但只要前朝沉默,皇后的地位就无可动摇,皇后应该也是想清楚了这一点,才这样光明正大地请了王朗来商量,只要世家保着她,她的地位可以比皇帝的地位还稳。 第6章 有美一人   “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徬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缠绵悱恻的琴歌因着白衣公子沙哑嗓音的吟咏更加暧昧动人,俏丽妖娆的舞姬们停下了正在排练的新舞,其中一个傍在那白衣公子身边,嗔怪着说:“郎君这是思慕哪家的女郎,连姊妹们为您新排的舞都顾不上看了?”   那白衣公子微微侧头,衣襟半敞,露出健硕有力的胸膛,他停了手上正在抚弄的古琴,抓起案上的酒壶,一饮而尽,酒液从他完美的下巴向下滴落,沾湿了半边衣襟。   他的一双桃花眼,微微透着幽绿色的光芒,就像荒原中的野狼。一旦盯上了他的猎物,不见血光就不会松口。   公子用手抚摸着舞姬的下巴,把她带到自己怀中,舞姬嘤咛一声,顺势趴倒在他身上,那公子却并未再进一步,只是无意识地抚摸着她光滑的脸庞。   他用低沉动人的声音说:“爱上那样通透的人,还是为她守身如玉得好,不然将来恐怕她不让我近身。”于是他整了整衣襟,把舞姬推到一旁,挥散了庭中所有的舞姬和乐姬,走向他的书房。   他的书桌上放着一本摊开的旧书,书脊剥落散动,书角毛糙,显然被翻阅过无数次,但应该是主人爱惜,上头的内容还是清晰可见。   白衣青年在榻上坐下,捧起那本书,认真地看了起来,但书中内容他已熟记于心,从他飘渺的眼神中,可以看得出来他是睹物思人,想到了这本书曾经的主人。   “你就是那个绿眼睛的‘怪人’?”   “阿稚,休得胡言!”少女宛如初发花信,站在倾国倾城的牡丹花海中却是人比花娇,羞煞了这花中之王。她穿着一身水红色襦裙,披着淡紫色轻纱制成的披帛,所有的乌发都高高绾起,攒成好看的花形,鬓间只簪了一朵娇艳的魏紫牡丹,小巧玲珑的耳垂上挂着一对水滴状的翡翠耳环,脖颈优美细长,白得惊人,仿佛轻轻一掐就能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皎皎,我只是好奇嘛!我知道错了,下次不这么说了,你不要和我阿娘说好不好?”   “皎皎”,“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拥有这样动人名字的女子,果然是如雪如月,清透皎洁,不仅样貌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连心地都一样干净善良。   他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拱手行礼,那两个姑娘也回了礼,叫“阿稚”的女孩向他道歉,他双眼却只盯着“皎皎”,盼着她再说一句话。   皎皎低垂着眼睫,不太自然地拿起手中的团扇隔开了他热烈的视线。她开口了,却是为了同伴道歉:“阿稚无礼,请齐王世子见谅。”   他喏喏地说不出话来。齐王世子李佶,平生第一次知道了何为“惴惴不安”。   他还没来得及回一句,园外就传来了两个男子的声音,他回头一看,一个是宸王世子萧睿,一个是骠骑将军家的长子许崇许翀衡,两人都是京都出了名的美男子,萧睿长相偏秀气,许崇长相偏硬朗,两人都是文武双全、光风霁月的人物,平素同进同出,感情深厚,不像他,总是孑然一身,纵使身为齐王世子,还是因为这双异族的绿瞳被称为“怪人”,为人所忌惮。   李佶正要开口询问“皎皎”的身份,萧睿和许崇就走了过来,萧睿看见他,一脸不屑,用一种隐含嫌弃的口气说:“齐王世子好雅兴,也来西苑赏花?”   他的心一下子凉透了,是了,世人都看不起他们齐王府,招安的异姓王,日日宿在青楼瓦肆,流连于女子肚皮之上,蠢笨如猪,还立了一个夏虞妓子生的庶子为世子。在他们眼里,他就是绿眼睛的怪人,甚至,如同蝼蚁一般不堪入目。   “牡丹开在这里,不拘是何人观赏,只要懂得牡丹的美,就是卑田院乞儿,也来得西苑。睿兄,崇兄,你们来晚了,方才那株七星姚黄已经被人买走了,真是可惜了,都没能好好看上一眼。”名叫“皎皎”的少女显然与萧睿、许崇极为熟识,亲昵地叫着他们的名字。   李佶的眼眶有些胀痛。   身材高大的许崇性格很是敦厚,他从不会在外谈论他人的是非,因此对李佶并无恶感,但也没什么好感。他有意隔开李佶看向皎皎的视线,温和地对李佶说:“世子见谅,阿睿不懂事,改日再让他上门赔罪。今日有事,便不久留,改日再叙。”转身就对阿稚和皎皎说:“马车已经修好了,我送你们回家,天也晚了,两位叔父该担心你们了。”   阿稚傍在皎皎身边,吐了吐舌头,不开心地说:“修马车也用不着你们俩一起去啊,你们都不在,我和皎皎带的钱不够,七星姚黄都被人抢走了,好气哦!”   许崇安慰她:“再过几日,东城郑大人家也有一株姚黄开花,郑夫人下了帖子请我阿娘前去赏花,若是皎皎实在想要,可以问问郑夫人。”   “君子不夺人所好,我也是。”皎皎眨了眨眼睛,莞尔一笑,仿佛寒梅绽放,“能够一睹七星姚黄芳容,此生无憾耳。”   “皎皎,我去帮你再找一棵来,本世子就不信了,天下之大,竟找不出第二株七星姚黄!”萧睿一向自负,不过以他的身份,有资格“自负”。   “睿兄,不必麻烦了,莳花弄草不过是一种情趣,执意强求反而不好,那花开在山野深林也是开,开在闹市街头也是开,并不是为我一个人而绽放的,有幸相逢,便是我的福份……你看,天也快黑了,我们还是快些归家吧!齐王世子,今日便不多陪,改日有缘再会。”最后向李佶行了一礼,温和,且疏离。   李佶木讷地点了点头,他不知该怎么开口——齐王府在京都皇室和贵族之中极为尴尬,既没有来往的朋友,也没有熟识的朝臣,他知道,皎皎一定是朝中某位高官重臣的女儿,所以才能得到宸王世子和骠骑将军之子的随行相护。但她是哪一家的贵女呢?李佶平生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血统和出身。   因为受到他人的排挤和歧视,李佶从没去过国子监,更别说侍读的宫学,他连出个城都有人暗中监视着,文惠帝表面上对齐王府和和气气,可他的所有动作都在暗示这个圈子里的人——远离齐王府。所以李佶从小就是孤单的,其实若不是今日实在有事,他连贵族云集的西苑都不想来。   李佶站在原地,看着那一行人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外。他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来,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他悄悄跟了上去。   前面那辆低调却贵重的马车,在萧睿和许崇的护送下,于闹市中穿行着,李佶骑着马,始终跟在十丈开外。马车偶尔会停下来,许崇凑近马车窗口,低头耳语一番,便会下马去摊贩那里买些小玩意儿,有时是冰糖葫芦,有时是一碗甘草青梅汤,有时则是一两块好看的卵石、两个狰狞可惧的鬼面具,还有一次,他将一个小小的风车递到了窗边,一只戴着玉镯的柔荑接过了风车,李佶恰好离得近了,看出来那是皎皎的手。   李佶默默记下:她喜欢赏花,喜欢风车。   马车到了镇远将军府,那个唤作“阿稚”的无礼丫头蹦蹦跳跳地下了车进去了,又路过宸王府,萧睿也不情不愿地与他们分开了。许崇仍然护送在皎皎身边,一直到了丞相府。   皎皎戴了帷帽,从车上下来,站在门前同许崇说了会话,丞相府中的下人们便迫不及待地把她迎进去,关上了大门。李佶看着丞相府门口巍峨的石狮子和石碑,终于知道了她是谁——   丞相王朗的孙女、礼部尚书王恪的独女、京都玉郎王莼的妹妹,嘉宁县主。   闺名不知为何,也不曾在各种宴会上走动,据说是自幼体弱多病,养在深闺少有人知。   李佶轻呼了一口气,像是发掘到了无人知晓的宝藏,有了一种奇妙的感觉——他李佶,终于有一次快人一步,认识了这世上最美好的女子。   自知道皎皎的身份后,李佶便时刻关注着丞相府的一举一动。皎皎很少出门,即便出了门,也是左呼右拥,被萧睿和许崇严密保护着,他根本无法接近。他们之间距离最近的一次,还是在西苑,她在假山另一边,随手拿出了带在身上解闷的书,等着迟到的阿稚。他控制不住自己,走到了她的面前。   她和身边的两个使女立刻向他行礼,李佶感到意外,以往他出门,其他贵族的下人根本就不认识他,对他呼来喝去,纵然他有一双标志性的绿瞳眸,也有那狗仗人势的,对他不屑一顾。只有她身边的下人,立刻认出来他,并且按照礼制向他行了礼。   皎皎清亮悦耳的声音钻入他的耳朵:“世子也在此处?真巧。”   “嗯,真巧。你看的是什么书?”   “不过是一本诗集。”   “能借我看看吗?”   她一愣,随即微笑:“即便是赠予世子,又有何不可呢?”   于是他得到了她看过的一本书,妥善珍藏,日夜翻阅。   直到一年之后,明成太子意外薨逝,宫中传出陛下欲纳世家女为妃的消息。他知道,他唯一的机会,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徬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凤求凰》【汉】司马相如 第7章 上巳出游   转眼便到了上巳节,前次没能踏成青,阿稚一直颇有怨念,几次在来往的书信中提及,好不容易才念叨得王萱答应了她的出游邀约。两人乘马车,照旧去大报恩寺游玩,这时节,大报恩寺的桃花是京都一绝,她们每年都要去看的。等看过桃花,节庆晚间不宵禁,她们还可以去东市逛一逛,已经约好了萧睿许崇,让他们傍晚在城门口等的。   既然在马车中,也没什么事可做,元稚就闲聊起来:“皎皎,你还记得去年我们在大报恩寺救的那个书生吗?”   “唔,邱净之邱兄。”   “对,就是邱兄!他才华过人,却因为出不起收买中正官的十两银子,丢了原本吏部安排给他的通州推官一职,你不是说他在河工一事上颇有天份吗,他若是去了通州,乾江水患可就有救了!我跑去求阿耶给他帮忙,阿耶却说文官的事他管不着,也不敢管。那时还是你出面,请大报恩寺的圆慧大师帮他解决了吃住问题,又设计让吏部的李大人看清了那个中正官的真面目,最后还让李夫人偶然遇到了寄身大报恩寺仍苦读不辍的邱兄,把他推荐给了李大人,他才熬出头。”   王萱点点头,没多大意外,她当时插手帮忙,只是因为阿稚一腔热血被现实浇得凉透了,连着大半个月心情不好,才勉为其难地破了例。毕竟王家立于朝堂之上,政敌不少,这种事不归他们管,还很容易成为仇家攻讦的借口,而且她也不想拿着这种小事麻烦阿翁和阿耶,就暗中推波助澜,借李大人之手帮了邱净之一把。后来事情办成了,邱净之直到离京赴任都没发现她们俩的存在。   “皎皎,有件事我要同你坦白……”阿稚耷拉着脑袋,揉着手里的帕子,欲言又止。   王萱这才抬头看了她一眼,心中已经有了几分计较,不过她还是很温和,只对元稚说:“说吧,不怪你。”   “……”元稚觉得自己在王萱面前简直是透明的,明明她还没开始坦白,怎么这就“定罪”了?   “邱兄接到任命后,心中太过高兴,一不小心脚底踩空落了水,染了很重的风寒,大报恩寺的师父找到我,问我怎么办,我能怎么办啊,我当然只好叫人把他送到医馆去了,偏偏那天我和下人身上都没带够钱,只好在医馆挂了账,让人去将军府取钱,这才让邱兄发现了我的存在。他执意要报答我,病好赴任后也一直在给我写信,起初我是不想回他的……”元稚越说声音越低,显然是知道这事不合礼数,觉得丢人了。   “后来你看了他的信,对他信中描述的通州风物十分感兴趣,邱净之又是个才华横溢的,遣词造句必是幽默风趣,很合你的胃口,你就忍不住回复了他,于是一来一往,日积月累,情根深种……”   “啐!你瞎说呀!谁‘情根深种’了!我是认他为‘义兄’了!”元稚忿忿。   “好呀,义兄。”王萱淡淡的,反而让元稚面红耳赤起来,觉得她在调侃自己。   “我保证,我对邱兄没有任何男女之情!他在通州极受上司赏识,果然被派去治理乾江水患,他做事得力,很快手头也宽裕了些,便不需要我时时接济了,还常常送一些小玩意给我,把我当亲妹子看待了。我觉得他为人很不错,就没防着他,把当时你的谋划顾虑都同他说了……皎皎,我对不住你,污了你的名声……”   “没别的了?”   “啊?没了……”   “一没信物,二没证人,哪里扯得到我的名声,纵然他想拿着这事攀咬,我不认,他又能如何?没甚么大不了的,只是你自己要小心些,别让那些不识趣的人抓住把柄。”声名这事,虚无缥缈得很,不过王萱也不是什么圣人,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只是她很自信,邱净之的存在并不能给她带来威胁。他们王家是有些势单力薄不错,但终归是琅琊王氏的嫡脉,不可能被一个毫无根基的人污蔑了。   “但……”   “你把我送你的诗笺和帕子送给他了?”   “没有!我怎么敢!”   “那你怕什么?”   元稚一噎,对啊,皎皎都说没事了,她还怕什么?于是她立刻高兴起来,拿出马车里暗格中装着的一个硕大的荷包,用力一抖,里头蹦出来好几个圆润的雨花石,落在车内的软榻上。   “你看,这是邱兄勘测河道时在河边亲自捡的,这些是雨花石,是通州最有名的特产,好看么?”   王萱也不是生来淡泊,是少时的经历把她变成了如今这副惯于隐藏情绪掩饰自己的性格,但在家人好友面前,她不必如此,所以她亲近的几个人都知道,王萱喜欢侍弄花草不错,但她更喜欢收集石头——不是名贵的玉石,也不是什么奇形怪状寓意奇特的石头,她喜欢合她眼缘的石头,她院子里做了假山的太湖石,小花园中花楹树下用于小憩的花岗石,案头和博古架上摆放的小巧玲珑的石摆件,都是她一个个亲手捡来或淘换来的。   王萱拿起几个雨花石仔细端详了一番,果然是花纹各异,颜色各异,圆润可爱,以她多年赏石的经验来看,这雨花石大概是要放在水里更好看,便问:“邱兄还说了什么?”   元稚以为东西拿出来了邱净之的事就翻篇了,结果王萱看着石头呢,还要审问她,于是她心虚地搜索了一番脑袋,终于想起邱净之几次三番地嘱咐她,雨花石要放在水里养着,就这样干看看不出什么来,瞬间一滞,她是看不懂这些硬梆梆的石头的,所以没怎么在意邱净之的话,原来皎皎是嫌弃它们长得不好看!   元稚以己度人,认为王萱同她一般,喜欢剔透的玉石,不喜欢这种颜色黯淡的石头,像皎皎这样美丽的女子,合该拿天底下最漂亮的玉石来配。   于是她开始收拾那些雨花石,嘟囔着说:“这些石头太丑了,改日我送你更好看的!邱兄也是的,送些泥偶布偶都好呀!”   王萱哭笑不得,元稚总是这么不着调,她还没说什么呢,自己就乱想一堆。她只好按住元稚的手,说道:“我很喜欢这些雨花石,下次写信,代我向邱兄道谢罢。既然你喜欢同他来往,便也没什么打紧的,只是闺中密事万不可与他知晓,没得坏了名声。我家中有一本外头难得一见的古籍,是有关河工的,改日我送你一份手抄本,一并寄给邱兄吧。”   元稚便立刻高兴起来,欢天喜地地说:“哎,仔细看看,这些石头还是有可取之处的,皎皎,邱兄人可好了,下回我给你看他写给我的信,你不知道,通州可好玩了……”接着就噼里啪啦地讲起了邱净之在信中描述的通州府城、乾江江景还有麓山书院的学子们。   末了,她总结道:“由此可见,帮助一下困顿之中的读书人,还是大有裨益的,我做梦都想出了京去看看,可惜却是女儿身,他们能行走天下,游遍四海,文采又是一等一地好,让人看了犹如身临其境一般,就如同我亲自到了通州一般,真好!”   王萱垂首端坐,一副娴静模样,元稚满面笑容,又说着这样的童言童语,更衬得她像个七八十岁的老妪,暮气沉沉。   “皎皎,你读过天下各地的舆图和方志,还有无数的笔记游记,对外头应该比我更感兴趣才对呀,怎么只我一个人说,你都不说话呀?”   “无甚可说。”   “唉,你怎么……”元稚话音未落,马车突然剧烈地震动了一下,猛地停了下来,王萱的身子向一侧倒去,差点撞上车身,元稚本来就跻坐得不安分,这一颠,自然把她甩在了车身上,撞疼了胳膊。她脾气急,顿时就发了火:“文竹,怎么回事?”   车外她的贴身使女文竹立刻告罪,解释道:“前几日下了雨,道上泥泞,颠簸了些,女郎可受了伤?”   元稚也不是无理取闹的人,既然是道路泥泞造成的事故,她就不再计较了,只吩咐车夫仔细驾车,捡路况好的地方走。   将军府的车夫早几日就知道今日要来大报恩寺,问过了府里在外行走的人,知道这几日往大报恩寺的这段路不好走,便在心中计较了一番,与其颠坏了女郎他们要领罪,不如绕个远路,从太平坊过去,于是他便请示了元稚,问她可不可以绕路走。   元稚自己倒没什么,她是怕伤着身娇体弱的王萱,忙不迭地答应了,还厚着脸皮挤到王萱身边,拉着她的手,以便保护她。   走太平坊只有一点不好,那里是北城城门所在,鱼龙混杂,治安又乱,尤其近几日北方春旱严重,京都附近有好多地方受了灾,村民们为了赚点银子早日换了麦种,赶在清明之前补种,秋冬才不至于颗粒无收,纷纷赶到京兆尹府来寻生计,毕竟天子脚下,官绅富豪云集,指缝里随便漏点下来,就足够他们度过这青黄不接的时候了。   但这些都与丞相府、将军府无关,王萱和元稚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自是不可能知道这样的小事的,可正是因为这样,她们才遇到了无法预料的意外。 第8章 来者不善   “文德坊无文人,太平坊不太平”,说的就是京都其中两大坊的特色。文德坊在南城,曾经也是谢氏宗学所在,天下学子趋之若鹜,除了国子监,首选就是谢氏的宗学。但南城靠近春江,近年来春江江岸线不断向左偏移,南城的地势又低,梅雨时节街道上满是泥泞,也因此被贵人们嫌弃,纷纷搬走了,就连谢氏宗学也搬到了西山下的皇陵旁,文德坊就逐渐没落,再也没了当年文风阜盛的局面,如今都是一些贫苦的手工业者住在那里。太平坊则是三教九流的聚居地,什么绿林豪强、歌妓赌徒,甚至还有人说,太平坊里有夏虞人出没,还有波斯、高丽乃至胡人的歌妓寄居其中,太平坊也就太平不起来了。   马车刚出北城门,颠簸了一下骤然停住,车外传来小孩子的哭叫声和大人的唾骂声,车夫着了急,甩得马鞭噼啪作响,高声喊道:“前方何人,竟敢拦贵人车马?”   文竹在外头说:“女郎,有个孩子碰着我们的马车了,看样子来者不善。”   王萱一听文竹说“来者不善”,立刻就明白了这是有人蓄意挑事,兄长说过最近京都不太平,让她出门多小心,没想到还是在这里栽了跟头。   “不要与他们纠缠,叫王宗留下来处理,若真的是我们的马车惊着孩子了,就送他去医馆,妥善安置。”   陪同护卫的王宗还没说话,就有一个人影冲过来卧倒在车下,文竹一看,是个蓬头垢面的瘦弱妇人,大约是那孩子的母亲。王萱她们今日乘坐的马车是将军府的,虽然朴素低调,却也有着将军府的徽记,只要是京兆人士,绝不会认错,若是那种老实巴交的百姓,说不定连赔偿都不敢要就飞也似的跑了,像这种倒在车轮下哭天喊地的,她还是第一次见到。   王宗过去拉那个妇人,那妇人却啐他一口,也不怕马蹄,死死地抱住了车梁:“造孽啊,将军府仗势欺人,撞死了我的孩儿就想跑啊!”   四周人声鼎沸,这地方空旷,许多流民就卧在城墙根下,见这边起了纠纷,都围过来看热闹,一听是什么“将军府仗势欺人”,不明就里的人开口就跟着妇人骂,给她助威。   王宗上前调解:“大娘,你家孩儿不是还好好地卧在那儿么?我看马蹄离了三尺远,你家孩儿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不如你先起来,我送你们去医馆瞧瞧,我们家主人有要事,还请你先退一步,若是那马乱动,伤了你也不划算不是?”   妇人涕泗横流,大声嚎叫着并不理他,王宗只好去看那个孩子,那孩子也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不过气息悠长稳定,显然一点事都没有,王宗此时已经明白了这是一场预谋好的诈骗,恐怕他们早就知道了车里坐的是心地善良好欺负的深闺女子。   “大娘,你若不起来,我怎么送你们去医馆?我家主人心善,不与你计较,冲撞了贵人,你可知是何罪?这里是十两银子,你先收下,若是你觉得不够,可以提出来。”王宗把十两白银塞到那妇人的手里,妇人哭声一滞,显然有所动摇,但她立刻回过神来,哭得更大声了。   “大端律第两百三十二条,行骗者杖三十,贱民犯上,斩其左手,徙千里。”王萱若再看不出来这两人是无理取闹,骗人钱财就太傻了,她直接搬出大端律法,清凌凌的声音让所有人都打了个寒噤。   没想到那妇人听了她的话,竟然还不怕,反而两脚一蹬,跳上了马车,径直钻进了车内,王萱和元稚悚然一惊,还没反应过来,元稚就被她推下车去。本来元稚也不是什么柔弱女子,但这妇人竟力大无比,像是练过的,掌风袭来,元稚避无可避,就被她一掌拍在了后背,掉下了马车,幸而王宗在外接住了,她才没有摔在地上。   一时间混乱无比,周遭的人也围过来,把王家和将军府的护卫挤得七零八落,王宗正想上车把那妇人制住,拉车的两匹马却发了疯似的扬蹄飞奔起来,冲出人群的重围,朝鹤龄山方向去了。   王宗定睛一看,地上哪还有什么孩子,车夫也被人推下了车,在路边的草丛里“唉哟哟”地叫唤着,右腿已经摔断了。此时他才明白过来,这是一群劫匪!等他们从混乱的人群中挣脱出来,马车已经跑得没影儿了,王宗咬牙切齿地唾骂了几句,立刻带着人顺着车辙追过去,文竹扶着崴了脚的元稚,立刻派人去丞相府报信了。   人派出去不过一刻,丞相府的楼书总管就带着一支卫队过来了,他脸色铁青,斥责丞相府的下人护卫不力,不仅使女郎身处险境,更败坏了她的名声!   原来,楼书一路赶来,街头巷尾已经有了议论声——琅琊王氏嫡支唯一的女郎被贼人掳走,已经坏了清白!   元稚听了楼书的话,脸色煞白,踉跄着就要去追那马车,完了完了,世家对于名声的看重比他们这些勋贵人家更甚,但就算是她,也被阿娘管得严严实实的,她想象不到,这些流言蜚语将会对皎皎的名声造成多大的影响!皎皎那么柔弱的一个人,孤身被贼人掳走,让她怎么活下去?!   楼书考虑得却更多,事情发生不过半个时辰,流言就已经传遍了整个太平坊,这也太不寻常了,显然背后有人操纵,故意要让女郎身败名裂!   王萱并不愚钝,她已经明白了妇人的意图,不过一开始她以为此人是为了钱财,把她当做了将军府的女郎,打算绑了她勒索钱财。所以她乖乖地坐在那里,任由那妇人掐着她的手腕,用帛带把她绑住。   “请稍微松一些吧,若气血不畅,我会晕倒的。”她甚至还要求妇人把她绑得松一点,那妇人口中恶狠狠地呵斥了几句,竟也遂了她的意。   “有车辙印的话,他们很快就会找过来的,你一个人是不可能把我带走的……”   那妇人嫌弃她啰嗦,瞪了她一眼,捏起碗大的拳头在她眼前晃悠了两圈,警告她不要再说话。   “你是江都人士吧?”   “家中至少有一子一女,年约三十四五,寡居多年,与寻常妇人不同的是,你卖力气为生,常于春江三环坞码头帮人卸货。”   “你知道我不是将军府女郎,你更知道我是王氏贵女。”   “你的目标一直都是我。”   妇人已经被她一连串诘问吓傻了,凶恶狰狞的面上出现了一丝迷茫,她沙哑着嗓子问:“你为何会知道这些事?”   “你的口音正是江都一带的,肩上有补丁,身上有鱼腥气,江都到京都一般都在三环坞码头停泊,你官话并不流利,想来与家乡的商贾打交道更为容易。至于那一子一女,是我猜的,我还猜,你的子女落在了他人手里,需要你拿我去赎。”   其实猜她有子女也不是无的放矢,妇人闯进车与元稚打斗的时候,动作并不粗鲁。王萱的耳洞是去年刚穿的,妇人抓她的时候碰到了她的耳朵,王萱“嘶”了一下,妇人就放轻了动作,王萱悄悄观察过,妇人的耳朵上并没有耳洞,想必是她家里有个年纪与王萱相仿的女儿。   妇人也是沉得住气,只是眼神稍微闪烁了一下,随后就悟出来王萱是想套她的话,任凭王萱怎么挑动都不肯再说话。   王萱看不见车外的情况,只渐渐感到马车的颠簸幅度变大了,速度也慢了下来。妇人“吁吁”两声,马车似乎换了个方向,又跑了一个时辰左右,马车停下了,妇人钻进来把王萱的眼睛蒙住,让她下车。   “我能把暗柜里的饴糖带上吗?我气血不足,自幼就离不得饴糖。”   妇人嘟囔了两句,嫌她太麻烦,可还是在暗柜中摸索了片刻,把那包饴糖放在王萱手里,扶着王萱下了车。   王萱眼睛被蒙住,走路踉踉跄跄,妇人扯着她的胳膊,一边骂她:“走路都走不好,小心点,旁边有个水塘。”   “哦哦,多谢阿嬷提醒。”王萱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她长得好看但不常笑,一旦笑起来几乎无人抵挡得住她的魅力,妇人再跟她说话的时候果然语气和善了不少。   妇人把她关在一间堆满杂物的屋子里,可能是怕她磕着碰着,就把她的蒙眼布摘了,这屋子里堆满了劈好的柴火,角落里放着农具和渔网鱼笼,门又窄又矮,门旁边有个低矮的灶台,上面放着三四个粗瓷碗和三双筷子。王萱看到一个老树根做的矮凳,就乖乖地坐在了上面。   这间屋子只有一个小小的窗户,开得很高,漏下一块光晕,照在王萱的脚边。王萱伸手把鞋子脱下来,就着微弱的光仔细观察脚底沾上的土壤,令人失望的是,那是很普通的黄泥。王萱正在想绑架她的人到底是谁,突然就听见了柴垛底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仔细听可以听见什么小动物砸吧嘴的声音和“呜呜”的叫声。   王萱把鞋穿上,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   柴垛里有个破絮堆成的狗窝,一只土黄色的大狗趴在里头,气息奄奄,它身下是嗷嗷待哺的两只小花狗,黄白相间,耳朵还没竖起来,昂着小小的脑袋在母亲的肚皮上逡巡着,显然是饿了。   王萱的心一下子就被两只小花狗俘获了,她从没养过宠物,五公主有一只名贵的波斯猫,入则同寝,出则同车,虽然那猫的脾气有些暴躁,但撒起娇来也让人招架不住。王萱一直很想去逗逗它,但元稚听了王莼的吩咐,从来不许任何危险的东西出现在她身边。   王萱把妇人给她带过来的饴糖放在手心,凑近小花狗的脑袋,两只小花狗闻到了甜蜜的气息,精神一振,欢快地舔起了饴糖。 第9章 覆巢之下   王萱一边逗弄着小狗,一边想:这妇人为她拿糖的时候并没有翻动她的东西,其实车里有些出行用具和备用首饰,都是价值不菲的,单单拿出一件来,就足够妇人一家生活一辈子,但她却没有拿,这说明王萱之前的猜想是对的——她意不在财帛,而在于王萱。   联系到最近京都中发生的种种,她只能想到一件事——入宫。有人不想她入宫,也不想伤害她,只想坏了她的名声。   这个人是谁?   王萱垂下眼睫,暗暗叹息,也罢,至少暂时没什么生命危险。   王萱枯坐了一个时辰,外头都没什么动静,她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妇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把她劫走,一直驾着马车,应当是走了官道而非什么不为人知的小路,以京兆尹府和丞相府、将军府的搜寻力度来算,他们不应到现在还没找到她。   此时已到了王萱平日里用午膳的时辰,王萱腹中辘辘作响,苍白的脸上染上了霞色,这对她来说,是无礼至极的行为。   王萱正想着乱七八糟的事分散注意力,门突然被人打开了,妇人走进来,却没有理会王萱,径直走向了那个狗窝,把瘦弱的大黄狗抱了出来。   “阿嬷,你要做甚?”王萱状似天真地问。   妇人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露出一个诡异的笑,阴恻恻地说:“把这狗杀了,给你做饭。”   王萱并没有如她所愿被吓到,她把衣襟拨开,拉出来一条长命锁,这条长命锁是元家叔母送她的,和元稚一人一条,是一对的。她平日里并不爱戴什么饰品,只有这条长命锁和祖父给她的定名玉佩从不离身。太子新丧,她们今日又是去大报恩寺,所以王萱全身上下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这两样了。   她咬咬牙:“黍饭也可,不必大费周章,若是缺钱,把这条长命锁拿出去当了吧。”   妇人大笑:“我虽没读过什么书,却也知道,你们大户人家的东西都是有来历的,恐怕我还没出当铺门就要被人抓走了。你是娇小姐,不识人间百味,你可知道,最低贱的黍米是多少钱一石?”   “曾听府中下人说过,如今物价飞涨,黍米都要五百文一石了。”若是十年前,黍米只要两三百文,五百文都可以买一石精米了。   妇人诧异不已,说话也稍微软和了点:“黍饭太糙,你吃下去喉咙都会废的,大黄也跟了我十年了,我给它一个痛快,长命锁收着吧,长辈送的东西不要随便丢。我们这些人命贱,养的东西命也贱,所以才做这种有伤天和的事,你生来富贵,却是难得的心地善良,我不会伤害你,过了今日就会把你送回家。”可能是觉得自己的语气太好,她又粗声粗气地接了一句:“你就在这老实呆着,少给我下套子。”   王萱眼看着她把大黄狗抱出去,眼神有些呆滞,那条大黄狗仿佛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命运,只是轻轻地呜咽了两声,回头看了看它的两个孩子,眼眸濡湿。   王萱是个善良的人吗?   她觉得自己不是。   她心安理得地接受着仆从的服侍,心安理得地使用着那些价值连城背后却沾满鲜血的衣裳首饰,她了解物价只是听从祖父的教导,不让她脱离现实,浮于人世之上,她现在做的所有一切并不是因为她善良,而是出于多年的礼教熏陶,她从来就不是个善良的人。   王萱深知,出生于世家大族的子弟,没有一个是善良的,每个人的出生,都沾染血色,都是万千枯骨堆砌起来的,这是他们的原罪。   不知何故,直到夜色深沉,王萱也没等到来救她的人。   看来她的对手实力强劲。   妇人看她坐在树根墩子上一动不动,以为她是嫌弃柴房内脏污,叹了口气,道:“你这女郎,不吃不喝亦不动弹,可是想好了逃跑的法子?”   王萱眸中闪亮,半边脸隐在无边的黑暗之中,倒有些瘆人,她斟酌片刻,道:“阿嬷,我困了。”   妇人对她的沉着很是惊奇,问她:“你不怕?”   “怕又有何用?”   妇人失笑,把手中的碗筷洗净,随手在裙边擦了擦手,向她伸手,说道:“本来打算让你在柴房将就一晚,没想到你这么听话,今晚就和我睡在一起吧。”   妇人本就只是个性子烈些的挑货工,此次铤而走险干了这种掳人的事,她心里也颇为不安,既害怕事发之后全家老小性命不保,又害怕完不成任务儿女被杀。王萱如此沉静,倒让她稍稍安心了些,她已经想好了,明日把她送到人多的地方,就带着两个孩子乘船离开,最好能入蜀,到汉王的地界去。   在妇人看不到的地方,王萱唇角微微勾起,宛如迎风绽放的春樱,稍纵即逝。   王萱没吃晚膳,此刻已经饿过了,只觉得头脑有些晕眩,她站起来,乖乖地跟着妇人去了她的屋子。果真如王萱之前所猜测的那样,妇人有一子一女,都不在此地,这地方似乎也只是她们暂时落脚的地方,只有两间屋子,院子也逼仄,用老朽的竹篱围住了,外头有一棵桃树,前面是个不大的池塘。王萱向远处眺望了一下,将四周的山势水文都记在心上。   关于妇人子女的情况,王萱是从屋内物品和妇人下意识的言语之中寻到端倪的。她们一家三口挤在一间屋子里,半间屋子都被砖土垒成的通铺占据了,这种通铺是从北方传来的,北人南下,最离不开的就是一张炕床,大户人家自然用不着这个,贫苦人家却家家都有,只是春日不必生火烧炭罢了。炕桌上放着两本启蒙的书,都已经破烂不堪了,王萱盯着那两本书看了许久,妇人便说那是她儿子捡来的,是学里的小公子们不要扔了的。   王萱暗道,书本如此金贵,寻常人家都买不起,能随手扔了两本书的小公子,家中必定是非富即贵。来时妇人警戒心颇强,甚至蒙了她的眼睛,带她换屋子的时候却因为天色已晚不能视物,并没有蒙她双眼,以至于王萱将这屋子周围的情况看了个七七八八。   她似乎已经知道此处是何地了。   妇人让王萱睡在里面,自己把门窗闩好,也上床睡在了她身边。看这妇人对她的态度并没有很害怕她逃走,想来她是认为这地方极为隐蔽,而王萱这样的娇弱娘子绝对逃不远,所以才对她放松了警惕吧。   王萱像在家一样规规矩矩地躺着,她从没和旁人一起睡过,这对她来说是一种极为新奇的体验,妇人大概是累了,在她身边睡得很沉,发出厚重的呼吸声,王萱本来还在意着身下粗糙简陋的床垫,听到她的鼾声却有些怔忡。王萱翻了个身,妇人也动了一下,把王萱吓了一跳,恍惚中以为自己身边躺着的是卢嬷嬷。   王萱睡着了,京中却闹翻了天,王朗和王恪下朝归家,听说王萱被掳走,一向温和有风度的丞相王朗口吐脏话,在门前急得转圈跺脚,立刻派了更多的人去找,王恪虽然没有外露情绪,可从他阴沉的目光和攥紧的拳头上看得出来,他对于此事也是格外愤怒。   更何况,因为有心人的刻意传播,几乎大半个京都的人都知道了丞相府千金被贼人掳走,生死未知,就连在国子监读书的王莼也得知了这个消息,连假都没请,抢了国子监马厩里的马飞奔回来了。   “父亲,皎皎此事发生在这个时候,必然是有心人谋划,冲着她来的。”王恪看丞相府最后的人手都被王朗派出去找人,不得不出声劝阻,“事情闹大了对皎皎没有任何好处,您看这才不过三个时辰就已经满城风雨了,皎皎她……”   王朗表情阴鸷,咬牙切齿:“你当我看不出来吗?若不遂了贼人的意,恐怕皎皎还有危险,名声算不得什么,当务之急是把人给我找回来!京兆尹府一群吃干饭的,到现在连人影都没找着,看来他们还是被逼得不够!楼书呢?”   有人回答:“楼总管亲自带人去找女郎了。”   “把他给我叫回来!都什么时候了,拿着我的令信去找镇远将军和骠骑将军还有信陵侯,再去问一下飞鱼卫统领还有没有人手,既然他们要闹大,老夫就闹给他们看看!”王朗怒吼着,似乎已经失去了理智。   “父亲!万万不可!”王恪被发了疯的王朗吓住了,镇远将军和骠骑将军府中近卫各有三百余人,信陵侯府卫五百余人,飞鱼卫三千多人,要是都派出去在京都大肆搜查,这么多人接管整个京都都够了,岂不是会被御史弹劾一个“谋反”的罪名?   “若不闹大,怎么抓得住混水底下作乱的鱼?父亲,宸王世子和许崇少将军为了找人,已经把京都掀翻了,如今这满城风雨之下,焉有完卵?皎皎的名声早就被毁了,既然有人要做这等下流之事,那就让他们付出应有的代价!”王莼从马上翻身下来,翩飞的衣袂如同展翅白鹤,玉冠微斜,鬓角稍显凌乱,目露凶光,“我王家男儿,若护不住妻女妇孺,纵有谋世之才,又有何面目存活于世?祖父,孙儿请命,前去京兆戍卫营求援,崔邺受王家恩惠颇多,是时候讨回利息来了。”   王恪面对咄咄逼人的父亲和儿子,只得叹息一声不再争辩,皎皎也是他的女儿,但京兆戍卫营不是他们这等文臣人家指挥得的了的,纵使崔邺受业于王朗,又受王家提携,他也绝不可能来趟这趟浑水。   王朗却说:“速去!” 第10章 少年游侠   半夜,透过破烂的窗户,王萱听到了远处传来的阵阵梆子声,已是三更,妇人完全睡熟了,看来她对掳走王萱的后果有多严重毫无知觉,王家贵比王侯,唯一的嫡女受辱,祖父和兄长能把整个京都掀个底朝天,至于父亲,他虽然也疼爱自己,但在他心中还是礼法规矩更为重要,不会为了王萱僭越。但一朝宰辅的怒火,可不是这个挑担为生的妇人能够承受得了的。   窗外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一缕青烟从窗缝中飘进来,王萱下意识地捂住鼻子,却还是感到头晕目眩,意识模糊。一个黑色身影从不知何时被打开的窗口翻进来,寒光一闪,妇人登时没了声响,王萱的心一揪,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就被那黑色身影抱起来扛在背上,从窗口跳了出去。   王萱不知道黑衣人背着她跑了多久,她只能感觉到这个人又瘦又高,背上的骨头很硬,硌得她胸口发疼。跑出去很远之后,黑衣人开始大口喘气,王萱知道他累了,所以她努力地抬起手,从头发上取下唯一的一根银簪,这根银簪很短,是她发尾的坠饰,很不起眼,妇人没有发现,因此留了下来。   她把银簪的尖端对准黑衣人的喉咙,用力使自己看起来并不虚弱,恶狠狠地威胁道:“不论你是何人,有何目的,立刻放了我,不然我就杀了你!”   娇弱的女郎再怎么装狠也狠不起来,那人似是觉得她这副样子就像虚张声势的小奶狗,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别笑!”她把银簪推进了一点,似乎真的扎进了他的脖子。   “凭你的力气,根本杀不了我,别白费力气了。”黑衣人抬手一拂,掐住了王萱的手腕,一个翻手就把她手里的银簪夺走了,还心情愉悦地说:“簪子不错,定情信物我收下了,你就老老实实的,好吗?”   王萱不知是羞还是气,脸皮涨得发紫,厉声呵斥:“放肆!”   “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就这么和我说话?”   “流氓!”   “就算我把你放下,这荒郊野外的,你还能去哪?你听,是不是有野狗的叫声?我跟你打赌,你一从我背上下去,就会被野狗撕成碎片。”   “胡说八道!”   “你骂我有什么用,我又不会少块肉……诶……嘶……”   黑衣人的后脖颈被王萱咬了一口,虽然王萱没什么力气,但她的牙齿还是有点锋利的,咬在脖子这种皮肤薄的地方,疼痛的感觉更为强烈。   “松口。”   “唔……”   “再不松口就真的少块肉了,那你我可真是骨血相融,一辈子都分不开了。”他把王萱放下来,单手隔开她的头,“你可真是‘牙尖嘴利’,这样吧,你吃我一块肉,我喝你一口血,怎么样?”   他说着不正经的话,另一只手抓住王萱的手腕,小姑娘的手腕细得好像随便一掐就能掐断,在黑魆魆的夜里白得发光,宛若上好的玉石。黑衣人看得发愣,王萱反手一巴掌挥过去,打落了他的面巾。   这是一个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男子,因为他身形高大,所以王萱之前以为他已行冠礼,但看他稍显稚嫩的面庞,却似乎不足十八。但他无疑是一个美少年,澄澈的眸子闪着灵动的光芒,高挺的鼻梁划出完美的弧线,唇不薄不厚恰到好处,就连下颌角都像是天赐的一般毫无破绽,但他眉目间似乎有一股桀骜不驯的痞气,还有少年人的天真无邪,让老成拘谨的王萱颇感不适。   这是一个与她完全不同的少年。   她似乎感受到了一种威胁。   “娇娇儿,我是不是很好看?”他唇角勾起一丝微笑,眸光流动,一双眼睛似乎要看到她的心里去。   “娇娇儿”是市井人家对女儿或意中人的爱称,他这话跟地痞无赖调戏良家妇女一般,令王萱恶心。   “闭嘴!”   少年老老实实地把她放在树下,整了整衣服,从腰间拿出来一瓶金疮药,交给王萱,示意她给自己上药。   王萱不动,赌气一般不肯看他。少年就坐到她身边,温声细语地说:“王萱,我救了你,你却伤我,这是何道理?”   “你为何救我?”   “你城门受掳时,我在城墙上看到了,见死不救非君子所为,所以我来救你了。”   “你为何要杀了那妇人?”   “你心软了?你知不知道,若我不来救你,你会是什么下场?你能对一个穷凶极恶的妇人存有恻隐之心,却对我言辞咄咄,出手便是咽喉命门,如此看来,倒是我自作多情,看错人了。”少年嗤笑一声,仿佛自嘲的口气让王萱心中一颤,那妇人并未伤她,更何况她也是受人要挟,王萱并不想为难于她,少年一来就下了死手,王萱先入为主,觉得他不是好人,心中便存了偏见。   王萱知道自己着相了,叹了口气:“我只是觉得,公子不必杀人。”   少年凑近她的脸,朦胧的月光下她的脸色皎白如雪,黛眉微蹙,杏眼中潋滟生波,唇不点而朱,恍若云端神女,隔着缥缈无形的纱障,离他既近又远。他的心砰砰跳动,像发了疯一样停不下来,似乎耳畔全都是她温柔悦耳的声音,一声声唤他——“郎君”。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时光交错,他终于在对的时间来到了她的面前。   “你看——”少年把自己的手举起来给王萱看,光洁如玉,一丝血迹都没有,王萱恍然,微抿着唇角笑了笑,大约是尴尬于自己的“小人之心”,宛如一只被淋湿后还要保持矜傲的暹罗猫。   不过她很快恢复了高贵的姿仪,回避了少年的质问,反而抓住少年言语中的漏洞,目光灼灼地质问他:“你如何知道我的闺名?”   少年挑眉否认:“是吗?我怎么可能知道你叫什么,你听岔了。我脖子还流血呢,你可真狠心呀,你看看——”   少年仰着脖子凑到她眼前,雪白的脖颈上染了一痕血色,两人之间的距离过近,少年呼出的气息落在王萱的耳畔,把她的脸色烧得通红起来,她觉得两人之间已经超过了正常距离,不动声色地后退几许,拿着金疮药仔细地给他上药。   “我叫裴稹,字敏中,年十七,通州淮菻人士,自幼丧父,就读于淮菻书院,听闻丞相欲开科举,特来京都待考。”   王萱听他一本正经地自报家门,觉得好笑,又知他为科举而来,深觉因果缘报,竟让他撞上自己被掳,便整裾敛容,朝他一拜,道:“多谢郎君相救,妾正是王丞相之孙女,族中排行第九,公子初来京都,若尚未寻到落脚之地,可到泰康坊王府暂住,眼下时局不稳,科举之事尚有阻碍,恐怕半年之内不会有结果。公子若不嫌弃,可先到国子监入学,静待良机。”王萱见少年孤身进京,又听他说自幼丧父,想必在京都还没有落脚地,对他来说,通过王家的关系进入国子监就读应该是不错的选择。   “我都把名字告诉你了,你怎么不说自己的?我不关心你的祖父是谁,也不关心你到底有几个姊妹,我只想知道你的名字。”   “公子,这不成体统。”   “荒郊野外,孤男寡女,讲什么体统?”   王萱警惕地攥紧金疮药,仿佛他若动手,她就会把那一瓶子药洒进他的眼里。   少年双手枕在颈后,靠在大树上,好整以暇地盯着她,笑道:“你不必这样看着我,我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却也不会对你下手。只是,你肯定能想到,今夜之后,偌大京都,将不会有你王氏贵女立足之地。”   王萱沉默,看向别处,从事情发生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在想,是何人要将她置于如此境地,因着近日闹得愈演愈烈的选秀一事,她大约猜到了暗中下手之人的意图,败坏了她的名声,她就不能进宫了。   王萱再老成持重,也是一个将满十三的少女,她也曾和元稚一起做过有关“良人”的美梦,她也像所有的大家闺秀一般重视自己的贞洁和名声。这场突如其来的祸事,打断了她的美梦,将现实摊开在她面前,告诉她世道对女子是如何的苛刻。   “我也害怕将要面临的流言蜚语,但我更在乎的是——我的家人正在为我焦心奔走。如果说这注定是我命中的劫难,那便是吧,尚未预见将来如何,或有变故也未可知。公子,劳你送我回家。”王萱站起来向少年行礼,裴稹只看着她,却不动。   裴稹虽然面相白嫩,但却是个游侠一般的人物,言谈举止也不像乡野之人,通州淮菻的裴姓之人,王萱倒是未曾听说过有能养此等人物的家庭来,不过山外有山,天外有天,若有那隐世不出的智者,她不知晓也是应该的。   裴稹笑道:“百闻不如一见,好一个王氏贵女,天底下,也只有你这样的女子,才堪称名门闺秀。你放心,裴某既然救了你,必然不会让你有后顾之忧。” 第11章 流言蜚语   果真如王萱先前猜测的那样,妇人把王萱带到了柏庐书院附近,柏庐书院在潜山下,山下有大河奔流而过,也有一个不大不小的码头。因为这里地势比较低,所以多池塘,养了不少的荷花、鲤鱼,专供京都所用,王萱先前出门看的那一眼,看到了大大小小的池塘,虽因是春天而光洁如镜,但依稀看得到残荷的枝梗,再加上远处的山头,很容易就判断出这是潜山底下佃户的房子。   裴稹从未和王萱解释他为什么出手相救,又是如何在短时间内猜出她的身份,布置好所有一切的,王萱心中隐约感觉到他不是一个普通人,甚至对他起了一丝防备之心。   三更已过,天将明了,裴稹带着王萱走在小路上,不知要把她带到哪里去,在将要跨上官道的时候,裴稹对她说:“裴某男儿身,与你一道出现,恐怕你有十张嘴都解释不清,前方便是官道,你自行去吧,我会在暗中跟着你,不用害怕。”   王萱深深地凝望着他那清亮的双眸,那里是她看不懂的情绪,正如其人一般,悄悄出现在暗夜之中,解了她的围,又“前倨后恭”,逼得她下手伤人,这个谜一般的男子,乘着最后照耀在大地上的清冷月色,潇洒离去,连背影都瞬而不见。   王萱朝裴稹离去的方向行了一礼,转身走向官道,不过两刻钟之后,她就到了一间茶棚,茶棚小二早起劈柴烧水,正在摊前忙碌,他早被拿着王萱画像的官爷询问过,一见到衣衫完好、全须全尾的王萱,惊喜地大叫起来:“可是王氏贵女?”   “正是,请君助我一臂之力,到京兆尹府报信,家中必有酬劳。”   “没想到像您这样的娇娇女,都能在绑匪手中全身而退,小的佩服!您稍坐片刻,我立刻向驿丞借马,前去京兆尹府报信。只是,您为何会在此地?”   小二热情洋溢,也学着咬文嚼字,好配得上王萱的身份地位,这事是他做惯了的,倒也不难,他将板凳擦了又擦,才迎着王萱让她坐下。   王萱笑而不语,小二常年摆摊卖茶水,最会审时度势,见机行事,知道自己逾越,便闭嘴不问了,跑到远处的驿站借了马匹,或许是怕王萱自己走了他领不到赏钱,他还叫来了老驿丞陪着王萱。   王萱在茶棚里坐了一个时辰,老驿丞知道她身份高贵,便陪着说些玩笑话逗她开心,王萱也不矜傲,应和着回了两句。忽而听得门外一阵激烈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门口的草帘一阵晃动,闯进来一个蓝衣青年。   “皎皎!”   “兄长,我没事。”   王莼拉起王萱,上下打量了一番,发现她除了衣衫有些褶皱之外并无异常,眉头舒展开来:“有什么话回去再说,走,我带你回家。”   王萱回头看了一眼老驿丞,王莼意会,让手下的人重重酬谢了茶摊小二和老驿丞。回到家中,王朗和王恪早告假在家等她,王萱沐浴更衣后,被叫到了王朗的书房。   王萱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就连救了她的裴稹,她都把对方的行为举止详细描述了出来,丝毫没有小儿女的羞怯之态,王朗神态自若,王恪隐含担忧,只有王莼听了她说裴稹对她有轻薄之处的时候挑高了眉头,重重地把茶盏放在了桌子上。   “那妇人显然是被人胁迫,但这样的人往往无根无底,最好隐藏幕后黑手的身份,若要再查,想必极难。这个人倒也奇怪,好似只想毁了我的名声,对我倒是不错。”   “想必是为了进宫一事,若你真的流落在外一夜,就算是与那妇人在一起,也是百口莫辩,此事就交给你兄长去查吧。倒是那个裴稹,此人来路不明,意图不明,皎皎,你去画一张画像,把那妇人和裴稹的容貌绘下来,交给你兄长一并去查。”   王萱倒也没有天真善良到让兄长不去查办那个妇人,毕竟这事已经威胁到她本人,这满城风雨,也得有个叫它停下来的理由。王萱把妇人的外貌仔细描述了一遍,又提笔作画,三两下就画出了妇人容貌的精髓,交与王莼去调查。   “裴稹此人,来历不明,言行举止也轻薄,若此人挟恩求报,你一定要先告诉我,不得与他随意接触。”王莼还不放心,出于少年人对同龄人的认知,又看了看他妹妹姝丽无双的容颜,心里已经把裴稹打成了轻浮浪荡一派,十分警惕。   王朗抚着胡须,也点了点头,十分严厉地对王恪说:“我只有你这一个不孝子,你又只有一双儿女,眼见家中人丁稀少,你也该对儿女上上心!后宅之中没有主事的妇人,全靠皎皎管着,像什么话?她自幼体弱多病,合该精细地养着,你不肯续娶,又怠于给莼儿相看人家,难不成要皎皎一辈子为了你的后宅劳心劳力?”   王萱和王莼都尴尬不已,大概是觉察到在孙子孙女面前训子很不给王恪面子,王朗喝了两口茶平复下来,接着又说:“市井中的那些风言风语,也该派人管管,虽然我们立身正,不惧他人诋毁,但皎皎是女儿家,出了这事恐怕于她的姻缘不利。”   不用王朗说,王恪和王莼也知道名声对女儿家的重要性。虽然时下和离、再嫁、招赘甚至是女户都很常见,但闺阁女子的名声却是极为重要的。如果一个女子在闺中名声不好,她就很难嫁到好人家里去,嫁到婆家也会莫名矮上一头,即使是公主和宗室女,都要小心行事,像前朝那样随意豢养面首的公主早已灭绝了。   一家人正说着话,楼书从外面进来,面上带着喜色,一开口就向王朗道喜:“家主,外头的流言一夜之间就变了风向,先前散播谣言的那些地痞无赖都销声匿迹了,取而代之的是‘王娘子智擒恶妇人,千金楼谶评世家女’,说我们家女郎用智计擒获了那绑匪,绘声绘色,犹如亲眼所见,让世人对女郎佩服不已,都在说王家女郎当得‘美人榜第一’,绝口不提前头污蔑我家女郎的话了。”   又说起千金楼评世家女的事,千金楼是南城大街上的一家酒楼,整个京都最好的说书人尽在其麾下,上至达官贵人,下至乞儿流氓,都喜欢在千金楼听书听曲儿。千金楼主人又好评论时事,将大端朝有名的才子名士都编上了一张榜,分什么“才子榜”、“公子榜”、“名士榜”、“侠士榜”、“忠义榜”、“孝子榜”……   若是这样倒也罢了,还有个“美人榜”,只是这张榜上大多是青楼魁首,去年评得第一美人的便是京都望月楼的司大家司月儿,她的舞步天下绝伦,传承自前朝有名的梨园大家公孙十二娘,甫一登场,便艳惊四座,直至榜首,听说无人能够直视她的双眸超过一刻钟,那双眼睛里,仿佛有漫天的星辉,浩瀚的青空。   虽然世家贵女们集会时也时常谈及这美人榜,但无人把它当做一回事,她们同榜上的那些女人是天生的敌人,且她们就算生得再美,舞蹈跳得再好,也不能像那些青楼女子般名动天下,就女人的小性子来讲,世家贵女们对她们是又好奇又嫉恨。王萱虽然不常出去参加集会,但元稚是各家的座上宾,一来二去,她对这榜是熟得不能再熟了。 第12章 千金楼评   楼书把从外头听来的说书内容绘声绘色地讲来,“王娘子智擒恶妇人,千金楼谶评世家女”是一个虚构的故事,讲的是某户姓王的大官家中有一位千金,是家中独女,养得玉质天成,有胜于昭君西子之貌。但她的美貌却引来了恶狼,有一个风流成性的贵公子想要娶她为妻,却遭到了拒绝,公子恼羞成怒,派人贿赂一个妇人,叫她去绑架王家女郎。这位女郎虽然天生弱质,反抗不得,却也是个有心计的聪明女子。她同那恶妇人辩难,将她辩得面红耳赤,哑口无言,又层层剖析,把妇人的底细说了个清清楚楚,最后收服了那妇人,平安归家。   虽然没有明说是丞相府千金,可那姓氏和故事一出来,谁不知道是影射的王家之事?偏偏说书人说得有鼻子有眼,那故事是叫一个曲折动人,王娘子劝服恶妇人的一席话令人啧啧称叹,大家都开始相信了这个故事,代入到丞相府千金身上,甚至觉得这位女郎颇有侠义之风。   如果仅仅是这样,丢脸的反倒是王萱一人,偏偏千金楼还不肯放过世家贵女,将京都住着的各家有名的娘子一一拎出来做了简短的评论,这家女子脚大如蒲扇,脸宽似笸箩,那家女郎颊生胡麻子,容貌略有缺陷的就说容貌,品行有缺陷的就说品行,叫他们这么一评论,京都的贵女之中容貌品行俱佳的只剩下了丞相府的千金,既有皓月之貌,又有高洁品行,人们虽未曾见过王萱,却在各自的心中把她想象成了仙人的模样,竟然众口一词地要将她推上“第一美人”的宝座。   也有人说是王家买通千金楼造势,要掩盖他们家女郎失节的事实,千金楼打出来一个招牌,写着“造谣者彘”的粗鄙之言,把在千金楼捣乱的人全都轰出去了。   王萱听了楼书的话,背后一凉,想到了一个人。这般行事无忌又知道内情的人,只有裴稹一人。   用一个流言去掩盖另一个流言,并不是明智之举,但事情已经发生,人们心中已经埋下了怀疑的种子,这时不论王萱如何辩解,人们都会对她的贞洁有所怀疑。   王朗霍然站起来,厉声喝道:“无耻之徒,竟敢败坏皎皎名声!他这般传扬,皎皎岂不与青楼女子无异?”   “阿翁息怒。”王萱走过去,握住王朗的手臂,让他坐下,把桌上的八宝擂茶端给他,“此事或有蹊跷,裴公子救了我,若想对我不利,不必如此麻烦。”   “他心存不轨,难道还会告诉你吗?”王莼白了她一眼,“这事你不要管了,我会去查清楚。祖父,父亲,儿子先告退了。”王莼躬身行礼,退了出去,出去之前给了王萱一个眼神。王萱会意,也跟着他告退了。   “你一向聪慧,不必我与你多说什么,只有一点你要谨记,裴稹不是良人,你要保护好自己,外头的浪荡子我见多了,越是这样的人越让人好奇,你又是娇养的,一来二去着了他的道,到时候我都没办法护着你。”   王萱顿步,惊讶地抬起头来,走在前面的王莼却脚步不停,从后面看,他的背影已经和爹爹一样高大宽厚了,蓝巾束发,墨玉为簪,再有两年,他就要加冠了。   “皎皎记着了。”   “你是我的妹妹,今生注定也只能有我一个人能欺负你,我的掌中珠,值得天底下最好的男儿相配。除非金鞍玉马,十里红妆,百里琅环,否则休想娶了我心肝上宠着的姑娘。”   王萱跟上他,笑了笑:“天底下最好的男儿,是阿翁、阿耶和兄长,皎皎不贪心,第二好就行。”   “所谓‘一生一世一双人’,不过是个美梦罢了,我是男子,自然懂得男子心中都在想什么,自古男子多薄情,你不要傻傻地期盼丈夫专情,把自己的全身心系于一人之身,受伤的总归是你。”   王萱一时怔忡,不知王莼这话的意思是什么,王莼知道,不论她再怎么老成持重,心中对爱情还是有所祈望的,但世家大族里的专情实在是少得可怜,就连他的祖父和父亲,也并不是因为专情于妻子才独身至今的。   “你记着我的话就好,不论何时,不要失了防备之心。好了,你回去好好休息吧,明日元稚会来,带你去参加谢家的春日宴,只要你全须全尾地在众人面前露了面,流言自会消退。”说罢,王莼就像幼时那样,轻轻地在王萱头顶揉了揉,大步流星地离去了。   王萱回到清芳院,卢嬷嬷和卷碧红着眼睛围上来,为她更衣,换上了家常衣服。方才王萱回来沐浴更衣的时候,清芳院的下人都跪在院中,昨日陪同她出门的几个更是被打得下不来床,见了毫发无伤的王萱,她们就已经狠狠哭过一回了,其喜出望外的心情无异于死里逃生。   卢嬷嬷的口气一如既往的冷淡:“方才公子派人来吩咐过了,女郎今日受了惊,还是早点休息。卷碧,去把库房里那套东珠头面拿出来,再把女郎前日新做的银纹百蝶凤尾裙熨好,绵绵,去年许小郎送来的白狐裘收在哪里了?你们这群懒丫头,平日里不知道劝导女郎,豆蔻年华就穿得如同庵里的比丘尼一般……”   许是听到了王萱的咳嗽声,卢嬷嬷才停下训斥,先是吩咐绵绵去厨房拿冰糖雪梨水,又亲自打开了西窗,这才进了内帷,语重心长地同王萱说:“女郎,您年纪也不小了,夫人若是在世,绝不会眼睁睁瞧着你糟蹋自己的身体。您且看着,这世间多少女子嫉妒艳羡您的身份地位,那些下作的言语您只当是过眼烟云,不必在意。女郎,您自己不争不抢,可也不能由着他人胡说,只要您硬气起来,风光体面地赴宴,略微展现您的满腹才华,世人就知道,是有人在背后捣鬼,想要毁了您的名誉。如今这世道,有权有势的才有资格说话,用不了几天,流言自会散去,您也不必忧心。”   王萱倏忽一笑,幽幽说道:“嬷嬷也太天真了些,这件事对我来说算不得什么,如此粗略疏漏的绑架,又意不在我的性命,即使无人搭救,我也能脱身。那些暗中谋划的人恐怕也知道,所以他只需要一夜。”   “妄图用流言杀死一个意志足够坚定的人,才是他们最大的失误。”   王萱早在被绑架之初就已经想明白了,对方要的是她身败名裂,不能嫁入皇家,无意招惹王家这个庞然大物,不然一支淬毒的箭就能解决问题,何必派一个挑货为生的妇人来绑架?这与她本身的意愿不谋而合,所以她不动声色,准备等着看戏,裴稹插了一脚把她救回来,又在外面散播新的谣言覆盖对她不好的言论,这才是让她始料未及的。   不论如何,市井间的言论似乎被人控制住了一般,虽常有谈论世家女子的闲话出现,但很少有人谈到王家嫡女失踪一夜复归的事,就算偶有提及,也是赞叹不已,并不像讨论其他女子一般尽是侮辱之词。   王莼派人守在千金楼下,打算捉了裴稹问罪,却发现这人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查无踪迹。 第13章 公主如意   第二日王萱被卢嬷嬷装扮一新,与她往日淡雅简洁的装束殊为不同,王萱颇为无奈,但这一身也未曾冲撞太子丧期,她便不敢多言。   许崇和萧睿一大早就上门来接她,但王萱戴着帷帽,只对他们略略行了一礼,也没说话,就独自上了马车。   虽说太子丧期未过,但陛下不禁宴饮,谢家的清谈会还是如期举行了,往日王萱从不参与这样的宴会,就连王莼雄辩扬名那一次,她也只是听人转述,并不在场。   谢家的清谈会原只是为了世家公子之间切磋辩论举办的,后来渐渐演变成清谈辩论的主要战场,参与者也从单纯的世家子弟变成有志的青年才俊,再加上谢家家主喜欢在清谈会上发掘人才,于是天下才子便接踵而来。再加上寒门子弟拿着书院拜贴也能入内,所以希望入仕的寒门子弟就更对谢家清谈会趋之若鹜了。   清谈会原只是男人们的事,但谢家主母不甘心只有男人能通过清谈会扬名立万,于是在府中另辟一处,宴请世家贵女,吟诗作赋,清谈高论,久而久之,也评出不少才女,为她们的婚嫁添上了举足轻重的筹码。再后来,两处清谈会就搬到了一处,中间设屏障,两处人语相闻,影影绰绰可见对方风姿,倒也成就不少姻缘。   王萱从马车上下来,许崇见她身上披着自己去年送的白狐裘,心中欢喜不已,又忧心她受了惊吓,想与她单独聊一聊,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兼之前日出事,卢嬷嬷便再也不放心王萱独自出门,今日也跟了出来,许崇与她青梅竹马,打小一起长大的,怎能不知卢嬷嬷的厉害?只能作罢,且待稍后寻个空闲,安慰她一番。   王萱并不知道他心里的一番转折,她身边跟着卢嬷嬷这尊大佛,行动上不敢有一丝懈怠轻浮,唯恐她又捉住自己的疏漏,回家教训不停。   萧睿却是个好赖不分的,也不知看人眼色,卢嬷嬷的脸色都如炭火一般黑了,他还想凑近王萱,问她如何被掳如何脱身。好在许崇暗中打了他一下,暗示他规矩一些,他才恍然大悟,想起来王萱流言缠身,禁不起他再搅和一番。   王萱一只脚刚踏进院门,便听见远处五公主的声音:“平素你们与她来往得少,我在宫学可很是见识了一番她的厉害,元家那个不知礼的蛮子惹了祸,得罪了人,人家却不敢言语,为何?不过是忌惮着她背后的王萱罢了!她是王家嫡女,等闲惹不得的,惹得起的又辩不过她,她生得一副西施捧心的病美人模样,说不得几句就要担心她受了惊吓晕过去。夫子们最是偏心于她,就连我都要退避三舍……”   王萱略微停顿了一下,脸上露出微妙的表情,掩盖在帷帽之下,无人瞧见。许崇和萧睿不能过来女客这边,早在前院就与她分开了,这两人其实不擅清谈,许崇一个武将,萧睿一个皇家子弟,都不需要与人论辩,他们俩来,完全就是为了护送她。   元稚早就到了,气鼓鼓地站在一株山茶旁边,揪着茶花,盯着那边“造谣”的五公主,又时不时看向门口,等着她的皎皎。一看见门口那个熟悉的身影,她就欢呼一声,几步跑过来,可见了摘下帷帽的王萱,她又有些迟疑,退了两步,看了看王萱身边的卢嬷嬷和卷碧,这才确认了王萱的身份,低声同她说:“你今天怎么穿成这样?我都险些认不出来了!”   王萱无奈地摇摇头,元稚又绕着她转了一圈,啧啧称赞:“平日里不见你盛妆打扮,这么猛一见着,还以为天上的仙子下了凡!皎皎,你可真好看,我若是男儿身,一定十里……哦不百里红妆,聘你为妻。”   “五公主过来了。”王萱话还没说完,五公主就带着几个常年跟随她的世家贵女过来了,她一身蕊红缂丝瑞草云雁广袖双丝绫鸾衣,下着玫瑰红绫撒花裙,头上戴着金累丝红宝石步摇,颊上胭脂红润,眉间花钿鲜艳,完全不顾忌如今还是先太子丧期。   五公主萧如意一向得宠,曾与陛下同车而行,陛下怜她幼年长于寺庙,爱她少年康健恣肆,特封她为安阳公主,安阳在江南富庶之地,以盛产糖蔗出名,加之面积极广,一向是亲王封地,从不曾作为公主封地。可以说,安阳公主是陛下最宠爱的子嗣,连太子都比不上她。如今明成太子薨逝,未出孝期,她便身着红衣红裙,欢笑游宴,想必也是得了陛下默许的。   王萱向五公主行礼未毕,便听得她说:“只知你每日闷在闺中读书绣花,却不想你还是个女中豪杰,巾帼不让须眉的人物,你倒也给我们说说,那妇人如何的凶神恶煞?又如何被你几句话辩得痛哭流涕,放你归家?”   言语揶揄王萱不曾放在心上,倒是元稚不忿,她一向与五公主针尖麦芒,互不相让,五公主话里话外都在暗示王萱撒谎,她自然就要挺身而出,保护她的皎皎。   “五公主莫要仗势欺人,你……”   王萱拉住元稚,微微一笑:“曾听闻有一樵人入深山,遇一猛虎,猛虎欲啖樵人裹腹,樵夫惊呼:‘我家有牲畜,肥美鲜嫩,可否饶我一命,以牲畜代之?’其时枝上有燕雀,闻言笑之:‘猛虎亦是畜牲,岂通人言?’”   “你竟然骂我是‘牲畜’?放肆!无礼!”五公主气急,出口斥责王萱,却不知周围众人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她。   王萱讲的这个故事虽然短,但却意味深长,每个人都能从中领会出不同的道理。从某种程度上说,王萱的确是辱骂了萧如意,但时下之风却是:不知所谓才有所为。越是高深奥妙的东西越受欢迎,王萱这段话有各种各样的解释方法,萧如意选了最浅显粗俗的那种,也就是说,她本身是个粗俗的人。   王萱本意就是想侮辱她,她倒也乖觉,自投罗网,人们都不信世家第一的王家嫡女会用如此粗俗的法子骂人,但她就是这样做了,并且心中十分愉悦。作为一名女子,即使再小心呵护自己的名声,也会因为贼人掳掠这样的不可抗原因名声受损,她觉得不公平。   况且萧如意也是女子,哪里不明白女子的为难之处,她何必要长腐儒志气灭女子威风?须知生来是女子,并不是她们乐意的,人前人后被调笑轻慢,也不是她们愿意的,萧如意自己要做那“自相残杀”的“畜牲”,与她可没有半点干系。 第14章 大儒之徒   听到四周此起彼伏的议论声,萧如意的脸色涨红,跺了跺脚,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不敢再挑衅王萱,王萱拉着元稚的手也落了座。元稚双眼亮晶晶的,一直盯着她看。   王萱悄悄问道:“解气了吗?”   “嗯嗯!皎皎你可真厉害,每次只要有你在,萧如意她就不敢放肆了!”   谢家大夫人出身清河崔氏,也是饱读诗书的世家贵女,等所有人都落座了,她才姗姗来迟,似乎是前面发生了什么事。但她面上没有丝毫异色,反倒是沉静安然地坐了下来,面带微笑地应酬身边的贵夫人们。   谢大夫人颔首微笑道:“今日春光正好,园中的桃花也开了,不如以此情此景为题作诗,作为春日宴的开场。”   “大善!”众人纷纷附和,带着女儿的夫人们一脸自信,都看向自家的女儿,示意她们勇夺魁首,好搏一个好彩头,况且第一个总是让人印象深刻,不论诗作如何,也总能落下一个“才思敏捷”的好名声。   大部分贵女领了纸笔开始作诗,只有王萱和元稚仍旧坐在原处不动,元稚知道王萱不可能写不出来好诗,就好奇地问:“皎皎怎么不去?”   “我近来风头已经够盛了,若此时夺了她人风采,怕是要惹祸上身。”王萱当然有艳压群芳的自信,只是她没必要这样做。而且,她打心底里就不喜欢作什么浮华虚妄的秾丽诗篇,尤其最近的事,让她心神不宁,似乎有一种风雨欲来、大厦将倾的感觉,所以她不想作诗。   这边的贵女们开始吟诗作赋了,那一边的男子们反而毫无动静。因为隔了有点远,中间还有一片桃林,只听得见有高高低低的说话声,听不清他们在辩论什么。   王萱见过最激烈精彩的辩论,是祖父同兄长的,那时她才十岁,兄长也不过十六七岁,正是年轻气盛,不知天高地厚的时候。他同朋友出京游玩,碰上了流民作乱,最后凭着一张嘴征服了流民,但那群流民却被随后赶来的官府中人羁押,用的罪名竟然是“叛国谋逆”这样的大罪!   王莼不懂官府为何如此,明明那群流民只是想要拿到本该属于他们的赈济粮,情绪激动了些,并没有什么谋逆之举。王莼特意去看过,官府后院堆满了粮食,前面施粥的锅里却只是稀薄的汤水,都可以照见人影。这个地方离京都如此之近,却还有这种贪腐渎职、罔顾法纪的官吏,实在让人不寒而栗,可想而知,全国其他地方,这种情况只会更严重。   王莼回家后质问王朗:“孙儿所见,民生凋敝,官吏横行,百姓苦于税役久矣,为何朝堂上下仍是一片祥和,难道他们都看不到吗?难道祖父您,也看不到吗?!”   王朗神色晦暗,只答了他一句:“天下之乱,非人力所能扭转,王氏一族,近年来少有出仕者,你当是为何?”   从那以后,王莼愈加放浪形骸,行事无忌起来,他一方面努力学习,希望能学有所成报效国家,另一方面又对自己即将效忠的朝廷十分不满,两种情绪拉扯着他,让他不断充实,不断思索探究,使得他在辩论上几无敌手,大放异彩。   王萱似乎隐隐听到了她兄长王莼的声音,王莼是个美男子,也有一副与相貌相匹配的好嗓子,他也曾在家中纵酒高歌,虽然被古板的王恪打断,王萱却觉得那是她听过的最美妙的歌喉。   那边传来哄堂大笑的声音,紧接着有人抚掌赞叹,大约是王莼又有了什么精妙绝伦的言论,引得众人赞不绝口。   王萱侧耳仔细倾听,却听到了一个陌生又有些熟悉的声音。   “民者,国之本也,爱民,则民爱我,伤民,则民伤我。臣者,贯通上下,对上则事君如父,对下则爱民如子,稳定社稷。然世家子弟受祖辈荫蔽,多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之辈,为官一方,则为一方祸害。科举之制,实为良方,只不过在座诸位恐怕都不会同意我这句话,因为一旦开科取士,你们所谓的‘阔论清谈’将毫无用处。”   “清谈论玄,非我所长,然鸡鸣狗盗之辈竟然也能夸夸其谈,在此处博取名望,真是叫人失望至极!”这是萧睿的声音,他来赴宴,本来只是为了接送王萱,但一时好奇走进了园中,便听见有人站在人群之中大放阙词,委实让人恼火。   “世子说得是!这人到底是谁啊?好似从未见过……”   “前两天我好像在千金楼见过这个人,他揭了那道‘雉兔同笼’的算学题,听说已经算出来了。”千金楼时不时会放出一些刁钻的题目,天文、地理、策论、玄谈都有涉及,解了题目不仅能够快速出名,还可以拿到悬赏的黄金。   “如此穷酸之人,怎么进了谢家清谈会?有辱斯文!”   王萱听着那些人的讨论,眉心微皱,外头王莼的声音就响起来了:“我看你面生得紧,外地来的?”   其实他这话是在给裴稹解围,宸王世子不是谁都惹得起的,尤其他现在还是承嗣的热门人选。王莼这么一说,人家可能就觉得他是乡野村夫,不懂规矩,所以鲁莽了些,并没有存着坏心。王萱知道王莼惜才,可能是看上裴稹的才华了。   可是,若王莼知道了,这位就是他口中的“浪荡子”,会作何感想?可能是她的画像还不够到位吧……   然而裴稹完全不知道王萱心中所想,上前两步向王莼行礼:“在下裴稹,字敏中,通州淮菻人士,算学大师周清源的关门弟子。”   四周的人都倒吸一口凉气,传说中的前朝大儒周清源,竟然还活着?!就在通州淮菻?!还收了个关门弟子?!   周清源是前朝元安三年生人,少时聪颖绝伦,读书过目不忘,尤擅算学,然而他出身商贾,虽家境殷实,藏书万卷,却没有推介做官的资格。周清源年少时四处游学,拜了元安年间许多有名的大儒为师,结合百家之长,不过三十岁,就已经著书立说,开宗立派。   那时前朝国力还算鼎盛,文学上的大家频出,只有算学渐渐没落,周清源就决心投身算学一道,耗费十年之久,写出《算经》一书,这本书极其深奥难懂,世上能看得懂《算经》全书的不过寥寥几人,于是他又花了二十年,再作《算经全解》,这本书使用简洁明了的文字,对《算经》中的每一个题目都进行了详细阐释,同时删掉了过于晦涩难懂的部分,略通算学的人就可以看得懂。   《算经全解》一出,周清源在算学一道上的宗师地位也就随之确立了,然而此时前朝已经到了强弩之末,诸侯并起,农民□□频发,各地守官拥兵拥地自重。周清源为了保护家人,打算投靠当时在丹阳割据一方的大将军刘献,然而在前往丹阳的路上,他们遇到了流民同守军的一场乱斗,周家人全部不幸丧命,时年六十岁的周清源不知所踪。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家,失踪在战乱里,所有人都认为他已经遭遇不测了。   那场祸事距今已有二十多年了,周清源若活着,也有八十多岁了。   王莼还来不及仔细想“裴稹”这个名字是不是哪里听过,一听有周清源的消息,连忙问道:“周大儒可还在人世?”   “老师二十多年前伤了双腿,身体一直不算好,只能隐居山林休养身体,今年年初患了一场风寒,不幸羽化登仙,如今已不在人世了。”   人群中传来隐隐的哀泣声,似乎都在为这位身世坎坷的名儒大家哀悼,然而王萱却知道,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不说《算经》,就连《算经全解》都没有翻开过一次。   “不过,老师临走前,完成了新作《算经再解》,托付于我。”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基本是随榜更新,也就是可能一周有两天休息,大家见谅。 第15章 心有明月   裴稹这句话一出,王莼激动不已,忙问:“周大儒新作可否借我看一看?若是贤弟不嫌弃,王家可以帮忙刊刻。”   四周的人也连忙询问,这可是周清源的绝笔之作,想必二十多年,足够他再写出一部比《算经》还要精妙的算学书了,看不看得懂没关系,能够收藏这样的书才能显示出他们的世家底蕴。   “不必了,《算经再解》我已交由千金楼刊刻,想必半月之后,诸位就能看到了。”裴稹一身傲气,站在人群中央,虽然身上的衣衫并不华贵,还有些陈旧,却是英俊潇洒、玉树临风,丝毫不输“玉郎”王莼。   先前还在私底下嘲讽裴稹的人,此时都变了脸色,原以为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乡野村夫,却没想到是前朝大儒的关门弟子。这个名号传出去,裴稹也就在京中站稳脚跟了,无数贪慕虚名的人将会把他捧上神坛,将他的话奉为圭臬。这个看起来不到十六岁的少年,一夕之间,就会成为京中炙手可热的人物。   王萱叹了口气。   元稚好奇,问道:“周清源是什么人?怎么大家都换了一副口气,跑去巴结那个小子了?”   “噤声。”王萱赶紧让她闭嘴,“周大儒名满天下,《算经全解》拥趸者众多,这裴稹,先让众人看到他的才学,等受了萧睿刁难后,才说出自己的来历,这样的转折带来的震撼,远非直接说出自己的师承所能比拟。”   这个人,玩弄人心于股掌之间,却不着痕迹,如果不是心思深沉,那就是蓄谋已久,王萱更倾向于两者都有。   她又看了一眼阻隔两边的屏风,上头绘了一匹栩栩如生的奔马,飞扬飒沓,高昂着头好像正要飞向天际。她眼前所见的这匹“奔马”,与初见时那个豪侠一般的少年,判若两人。   王萱收回视线,不再关注那边的情况。   元稚却一直听着那边的动静,时不时地和王萱搭两句话。王莼听说周清源已经去世,早已心神不宁,因此并未下场,剩下的人里,能与裴稹抗衡的几乎没有,个个都被他辩得哑口无言。   元稚遗憾地说:“看来这个裴稹也是一个人才,只不过没有让我们先遇上。”   王萱没忍住,笑出了声,点着元稚的额头嗔怪:“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这一位手段高超,可不是邱净之那样的端方君子。况且,我看他并不需要你的帮助。”   “我也就是说说,皎皎,你好像对这个人很熟悉?认识么?”   “不,不认识。”王萱压下心中的异样,似乎有些仓皇。   “真是可惜了……”   这边的众位贵女已经做好诗文,将附带的签子投入敞口铜壶,谢夫人派人将铜壶送到隔壁,请方才辩论上赢了的人首先抽签。   过了一会儿,那边送回来一支竹签,却不是原来铜壶里的那些,这一支似乎是刚刚做好的,还带着残存的青色,上面只有四个飘逸的字,写着:“心有明月”。   众人不解其意,纷纷问送签的使女这是何人抽的签子。   “是裴稹裴公子,他是今日的魁首,方才送签子过去,他不愿抽,向大公子要了一支新签,自己写了这四个字。”   “那他有没有说,这是什么意思?”   使女摇了摇头,但从签文上,大家都看得出来,裴稹在说自己已经有了心上人。   既然他是自乡野而来,那么心上人就不可能是在座的任何人,有人松了一口气,有人暗暗唾骂着,还有人陷入了沉思。   萧如意觉得有趣,便又问那使女:“裴稹长得如何?”   使女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眼神飘忽,想到先前送签子过去,裴稹颌首微笑,声音也像是自竹林深处传来,带着些微的露水气息,让人忍不住神魂颠倒。   她磕磕绊绊地说:“公子芝兰玉树,丰神俊秀,非大公子和玉郎不可比拟,然各有千秋,裴公子只在出身上稍逊一筹。”   王萱微微挑眉,看那使女一脸春意,便知裴稹给她灌了迷魂汤,“只在出身上稍逊一筹”不是一个使女该说的话,谢玧与王莼在家世才学相貌上并称,王莼是“玉郎”,谢玧是“无度公子”,能得到这样的称赞,最大的原因还是他们高贵的身份,就算裴稹长得再好看,才华再出众,也比不上他们两个。   萧如意一向肆意妄为,小小屏风也挡不住她对裴稹的好奇心,她眼睛瞟向正襟危坐的王萱,嗤笑一声,双手一拍,状似无意地说:“唉呀,前次无度公子讲过的《孝经》,我还没理解透彻呢,正巧今日来谢府,不如就顺道去问问他。”   她身边那位忠勇侯府的嫡次女杨荣华立刻凑过去附和着说:“殿下,这《孝经》颇为艰深,大家伙都不太明白,您问过了无度公子,回去可要给我们好好讲讲。”   嘴上这么说,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盯着那边,任谁都看得出来她也想去。   萧如意更加得意于自己行动自如的公主身份,颇为娇矜地伸手让使女扶了自己起来,路过王萱的座位时,还特意甩了一下裙摆,扇起一阵浓重的苏合香气。   王萱一时没忍住,打了个喷嚏,惹得四周知情的人忍俊不禁,笑得花枝乱颤。   带着这一身香气到无度公子面前,怕不是又要被训了。   谢玧才学出众,尤其擅长注解经书典籍,太子太傅赵熙之是他的老师,认为他在理解典籍上已经超过了自己,于是请他帮忙教授宫学里的女郎们,反正她们也不用为官做宰,只需略懂皮毛,不至于做个睁眼瞎便罢了。   有一就有二,宫学的大香师也是曾经教授过谢玧调香的,他实在忍受不了宫学那群“俗人”调出来的香了,便把自己珍藏已久的一块品相极佳的龙涎香送给了谢玧,请他去宫学代课。谢玧尊师重道,即便这位大香师只做了他半月的老师,他也推辞了龙涎香,答应了这苦差事。   众所周知,谢玧的鼻子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灵,十步之外就能闻见旁人身上的气味,就算你只是喝了一碗肉糜粥,他也能闻出来是什么肉。   谢玧是位居士,日常在家也会吃斋念佛,他眉目温润,又时常含笑,声调也是低沉柔和,从不发怒,好似壁画上慈悲的观世音菩萨,以萧如意为首的一帮调皮捣蛋的女学生根本不怕他,甚至还花枝招展地想要博取他的关注。   谢玧虽然不会责骂学生,但他对香道还是虔诚且较真的,学生们用错了香,或者身上的味道不好,他就会揪住说教几句。因他平时除了讲课,基本上不会说话,所以逗他说话的一种方式就是故意用错香。   大约就是“香有误,谢郎顾”吧。   元稚看着萧如意跨过屏风,朝桃林那边去了,开始掰起手指头数她什么时候被谢玧数落。   等她放下第三根手指,便听见那边有一道泠泠如琴瑟之音的男子声音:“公主殿下,苏合香不宜过重,春日外游,喧宾夺主了。”   萧如意娇笑的声音也传过来:“如今只是清谈会,谢家阿兄要摆先生的架子,不若明日宫学复开再说?”   “呵,她也配叫无度公子‘谢家阿兄’,八竿子打不着,真不怕被人笑话。说起来,还是皎皎你更有资格叫无度公子‘阿兄’,是吧?”元稚一脸不屑地嘲笑完萧如意,又转头问王萱,她记得王萱的姑祖母似乎是无度公子的嫡亲祖母。   “这话你同我说说便罢了,如今无度公子教授我们经书和调香,是我们的先生,不当以私情论。”   “皎皎你可真无趣!像你们这样的,一个老古板,一个小古板,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呢!”元稚一直撺掇王萱去接近谢玧,理由就是除了王莼以外,京中以外表和家世论,能与王萱相配的,就只有无度公子一人了。   谢玧的声音再度传过来:“殿下既知明日开学,也应当知晓,我的第一堂课排在三日之后。”   元稚“扑哧”一笑,明明无度公子的话正经古板得很,怎么在她听来,就如此的称心悦耳呢?   萧如意“咦”了一声,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却不是跟谢玧说话:“这位,就是周大儒爱徒裴公子吗?”   王萱觉得窥人私隐实在无趣,便起身打算去谢家的后花园转一转,谢玧养了一池锦鲤,个个颜色好看,体态优美,她每次来,都要去看看。   元稚正听着得趣,看见她起身,犹豫了一会,问她:“皎皎,你要去做什么?需要我陪你吗?”   “不必了,这里香味太杂,久坐头晕,我去散一散。”   元稚点点头,看着她远去,心中嘀咕着:这不是正好和谢玧相配吗?一个个的鼻子娇贵。等她再去听那边的动静时,却听到一阵哗然,问了身边的文竹:“方才发生什么事了?”   文竹掩嘴一笑,同她说:“方才五公主问那裴公子话,他理都不理,径自同无度公子告罪,说自己醉了,想去花园醒醒酒。”   元稚欢喜地拍起了手掌:“还是这位裴公子识货!”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确定是隔日更新,我就早点放出来吧,谢谢大家支持~ 第16章 前世今生   抛开人群,走到翠柳碧水开阔处,王萱觉得眼睛鼻子都如同水洗过一般,舒服多了。她缓步走上水榭,这里有个八卦回廊,设计精巧,与周围景色浑然一体,也是谢玧的杰作。   “你果然在此处。”身后传来低沉的笑声,似乎带着微醺的醉意。   王萱回头,卷碧侧身挡在她面前,遮住她的半边身子。   裴稹挑眉,上下打量了一下卷碧,朝她作了个揖,郑重其事地说:“在下有要事与你家女郎商量,可否请姑娘回避?”   卷碧脸色涨得通红,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回身向王萱说:“女郎,我去叫人把这登徒子轰走!”   王萱不以为然,按住她的手,道:“你去找人,可不就称了他的意?罢了,他没有恶意,你去前头看着吧。”   裴稹看卷碧走远,立刻换了副嬉皮笑脸的面孔,问她:“方才你怎么不投签子?”   王萱警惕起来:“你怎么知道我没投?”   裴稹得意地一笑:“我与娇娇儿心有灵犀,自然知晓。”   教了她一年,怎会连她的字都认不出来?更何况,她不是爱出风头的人,从不做这样哗众取宠的事。   王萱不接他的话,裴稹似乎想到了什么,也静静地站着不说话。一阵微风吹过,裴稹身上淡淡的酒香一丝一缕地钻入王萱的鼻子,让她深感不适。   “我知道你不喜欢这样的场合,我也不喜欢,在淮菻的时候,我住在山顶上,俯瞰着淮河及那些深深浅浅的山谷,晚风吹过的时候,檐角的占风铎叮铃作响,寄居檐下的鸟雀呼啦啦就飞了回来——”   那时候我就想,上辈子欠你的,我会用这样的一世安宁还你。只不过,一切从头再来,不知你还会不会心悦我?   永正十一年底,丞相王朗终于劝服文惠帝重开科举,定在第二年春闱,举国寒门子弟欢呼雀跃,赶往京都赴考。通州淮菻人士裴稹,字敏中,自幼失怙,十岁丧母,由其师周清源抚养长大,十八岁时周清源亦去世,从此裴稹在乡野间教书为生,富有美名。裴稹时年二十四岁,家境贫寒,尚未婚配,甫入京都,囊中羞涩,竟连住店的钱都拿不出来。   正值上元灯节,京都东市的灯火照亮了半边夜空,王萱与元稚一同出门游赏,病饿交加的裴稹在长宁桥头,遇上了她,满街灯火似乎都落进了他的心海,不可控制地烧尽了一切。   裴稹对王萱一见倾心,昏倒在桥头后,被王萱二人救回了家中。王朗赏识裴稹的才华,请他在家中住下,顺便教授王萱算学。日日相处,王萱也对裴稹生出了朦胧的好感,但她单纯,以为那只是对夫子的敬爱之情。后来裴稹高中状元,欲向王朗提亲,却在无意中听到了王恪与王莼的对话。   “父亲,既然裴稹高中,还是早日把他请出府去吧。上次我偶然看见,皎皎弹琴时,裴稹双臂虚抱在她身后,为她调音,可见此人居心不轨,图谋皎皎。他一介乡野村夫,空有一腹才华,却不能安身立命,不是皎皎的良配。”   “裴稹此人,心胸并不开阔,恐怕他日后记恨,还是当时莽撞,引狼入室了。”   那时他年轻气盛,自以为满腹才华能填平门第的沟壑,与心上人长相厮守,不意遭此重创,心灰意冷之下,接受了尚书令董丞的邀请,成为他的走狗,在御史台任上,弹劾了无数大臣,凭借过人的口才和狠辣的心思,就连他信口雌黄,凭空污蔑朝臣,文惠帝都深信不疑。   王家本就在文惠帝重点打击范围内,因为董丞的推波助澜,王朗被冠上“窃国”之名,老病残身,猝死于狱中,王恪生性刚烈,不肯接受污名,吊死在家中,王莼被流放于南疆蛮荒之地,受瘴疠之苦,年纪轻轻便形同枯槁。   不过,王莼在王家被定罪之前,代替父亲为王萱定了一门亲事,定的是从小便爱慕守护她的许崇。   文惠帝病重,过继宸王世子萧睿为嗣子,立为太子,一月后文惠帝薨逝,萧睿即位,七日国丧过后,允许天下急于婚配者各自嫁娶,王莼即将被押赴南疆,便赶在这时匆匆发嫁了王萱。   谁知新婚之夜,新郎还未进入洞房一步,便被昔日好友、今日的帝王派到北疆戍边,特旨连夜出行,不得携带眷属。   许崇连新娘的面都没见到,便在宫中内侍的监视和催促下,披挂出征,再也没能回到京都。   萧睿以国丧未过为由,认定这门亲事无效,欲纳王萱为妃,被朝野上下极力反对,尤其王萱本人,以死相逼,方能留在许家。然而许崇父亲已逝,又无其他叔伯兄弟,许家靠他一人支撑。许崇一死,许家因受到皇帝的不喜,生计格外艰难。许崇有两弟一妹,都是性格骄烈之辈,因为兄长的死,万般为难王萱,许崇的母亲也对她颇有怨言,王萱动辄得咎,却还要想办法支应门庭,教养许崇弟妹成人。   后来……   裴稹叹了口气,终于回到了现实,身边王萱清浅的呼吸声让他觉得一切都有些虚幻。   裴稹在五十岁那年死了,大雪纷飞,覆盖了他的广袖长袍,为他的人生,添上了悲凉但清白的最后一笔。很久之后他醒来,发现自己重生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上,仍然在淮菻,仍然在前世住过的山中,甚至仍然叫裴稹,但他出生在定康四年,他的母亲没有死,师父也不是周清源。   他也曾去探访过另一个“裴稹”的下落,却只在山中一个洞穴里找到了周清源的墓穴,旁边的碑文上说,周清源在二十年前遭遇兵灾的时候就已经去世,安葬他的,是他随行的忠仆。而另一个“裴稹”的踪迹,他完全没有找到。   裴稹认为这是天意。   他把自己前世的著述《算经再解》拿出来,谎称是周清源的著作,以名儒之徒的身份打入京都的贵族圈子,起步比上一世要高得多。而他已经验证过,虽然自己不是那个“裴稹”了,但其他的人和事物都没有改变,唯一会改变的,是受到他重生后做的事影响的事。   “裴公子,你找我有事吗?”   “我想知道卿卿的名字,”他眨了眨眼,神态狡黠,“不过卿卿要是不想说,也没关系,明日我去千金楼打听一番——”   “裴公子,你这样很是失礼。”   对待自己那矜持守礼的心上人,若还像前世一样遥遥相望,不敢靠近,那还不如不重生。他从乐欢那里学来的,对自己喜欢也对自己有好感的人,就要时时追着他,告诉他你在意他,喜欢他,双方之间,总要有一个是主动的,不然还要磨蹭到什么时候去?   “我不仅不守礼,我还会逾矩。”裴稹突然靠近王萱的身子,他身材高大,一下子笼在身材娇小的王萱上面,低下头,可以看见她羞红了的耳廓,烟霞般的绯色一直延伸到领口深处。   她后退两步,用手抵住他的胸口,薄嗔微怒:“裴公子,请你自重。”   “你不愿说,我也知道,皎皎。”他语气暧昧,咬住那两个字,含在嘴里不肯松开似的。   王萱抬头,十分讶异地盯着他,一双明眸宛若受了惊的小鹿,正四处张望着逃跑的路线。   “傻姑娘,元稚天天口头喊着,你当旁人都听不见吗?”   这下连王萱都忍不住笑出了声,其实闺名不外泄都只是小事,有心人多听听旁人对她的称呼,就全都知道了,原来自己只是掩耳盗铃。如此看来,这奇葩的世俗习惯,真是多此一举。   “你笑了,真好看。”   王萱的脸一下子红透了,忍不住露出幼稚的一面,暗中抬脚去踩他的脚背。   却不防裴稹仿佛会读心术一般,主动伸出了右脚,往她落脚的地方一放,任由她踩。   他“嘶”了一声,后退两步,笑道:“皎皎体弱,还是好好保养身体,养胖一些,踩人才有力道。”   “你不要再说了……”饶是王萱稳重,也禁不住他这般逗弄,背过身去不敢看他。   “我说的不对吗?”裴稹想到乐欢,他死的时候,乐欢才生下长子不到一月,那孩子在她腹中,滋补过甚,体型太大,整整折磨了她三天三夜,差点没要了她的命去。太医说,时人以弱质纤纤、杨柳扶风为美,却不知,女子太瘦不仅会妨碍她的健康,还会影响生产,本来生产就是鬼门关,体弱之人,更容易出事。   “你说得对,但不该对我说。裴公子,我感谢你救了我,也说过,若你有需要,王家可以帮你的忙,但是,我不喜欢轻浮之人,希望你谨言慎行,我还能把你当做朋友。”王萱也不知道怎么打发牛皮糖似的裴稹,她活了十三年,从没见过这样的人。   明明出身乡野,却学识渊博,雅人深致,除了喜欢逞口舌之利欺负女子,竟比外面的大多数世家公子还有风度。   作者有话要说:  裴稹重生是重生在平行时空,他还是原来的他,只不过年龄变小了。另外,乐欢是裴稹的养女,她的来历以后会说,大家不要误会了嗷~ 第17章 无度公子   外院传来一阵喧哗声,裴稹还没来得及回她的话,就看见卷碧匆忙跑过来,对王萱说:“女郎,五公主带着人朝这边来了,若是让人看见您与裴公子在一起……”   卷碧留了半句话没说,拿眼睛瞟了一眼裴稹,希望他有点自知之明。   王萱心知萧如意是先后在谢玧、裴稹那里碰了壁,想起来回头拿她撒气,却又不见她的人,所以才带着人过来找她。   “裴公子,告辞。”王萱好不容易有了正当理由脱身,自然立刻向裴稹告辞,顺着水榭的另一边走了。这园子是按八卦的格式造的,自然有八个门,从前萧如意还在里面迷过路,被京中贵女嘲笑了许久。   裴稹没有拦她,如今他俩的身份的确是天差地别,而且皎皎是个警惕性很高的人,要取得她的信任,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王萱才走到园子出口,便看见谢玧穿着木屐,“哒哒哒”地顺着鹅卵石小路过来了,他为人严肃正经,然而石子路崎岖不平,鞋底碰撞的声音也是引人发笑,王萱便不自觉带上了笑意,守在路旁,等他过来。   谢玧远远就看见了她,这个门一般没有人来,偶然见到外人,他也疑惑不解。   “先生。”王萱对谢玧一向恭敬,在宫学里,谢玧最喜欢的就是她,平素总是安安静静的,寡言少语,但是弹得一手好琴,调的香也是素雅清新,与那群浓妆艳抹的小姑娘很不一样。只不过谢玧为了避嫌,从未与她单独接触过,平时夸奖也是点到为止。   谢玧也是个谨守礼节的人,向她回了一礼,顺便道:“园子里水汽重,方才又起风了,若是饮了酒,就不要在外面走动了,免得染了风寒。嘉宁县主,我领你出去吧。”   “多谢先生。”   谢玧转身,长发上深蓝色的锦带拂过路旁的一朵盛满露水的牡丹花,抖落满枝“玉珠”,发带也湿了一半,与那墨色的发缠绕在一起,竟不分彼此了。他恍然不知,仍旧不疾不徐地走在王萱前头,为她引路。   “想必你又是来看我那一池锦鲤的吧?若是喜欢,我遣人送些到你府上。”许是心情好,不苟言笑的谢玧竟有闲心同她聊天。   卷碧好奇,谢玧很是宝贝他的那一池子鲤鱼,专门给它们建了这个八卦园,就是为了挡住频繁前来观赏的外人。   “嗯,先生养的锦鲤乃是京都一绝,回回来看,都有不一样的感觉。”就像谢玧这个人一样,每次与之接触,都能认识他新的一面。比如,他并不是传说中那般不近人情,还会主动将自己的心爱之物送人,他也不是旁人吹嘘的那般埃尘不染,方才露珠被发带打落在他的鞋袜上,他也没什么异色。   人到底有几副面孔呢?比如她,表面文静恭谨,内里却向往市井中泼辣爽利的豆腐娘子,比如裴稹,表面丰神毓秀,实际上却是个登徒浪子?   “呵呵——”谢玧轻笑两声,“每次看都会觉得不一样才正常,我这池子里的锦鲤活不长久,隔两个月就要换一次。我实在不擅长养这些东西,好好的鲤鱼,都被我折腾死了。”   怪不得以前来,那些贵女们指着池中某一条锦鲤说它胖了、瘦了、好看了,谢玧都是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原来他是在偷偷嘲笑她们啊。   王萱和卷碧对视一眼,都读懂了彼此眼中的情绪。   谢玧把她们送到女眷待的芳华院入口,又沿着原路回去了,他的衣角刚刚飘过月亮门,萧如意就从另一条路过来了,怒气冲冲的,见着王萱在门口,还有几分诧异。   “你刚才去哪了?是不是私会外男去了?”   “公主说笑了,我只不过是去散散身上的香气,在水榭上站了一会儿。”   周围的人都笑出了声,萧如意浑然不觉,依旧指着她的鼻尖质问:“我不信!方才明明有人看见你进了园子,等我进去找的时候,却不见你的人影,你若不是心虚,为什么躲起来?”   萧如意咄咄逼人,她说话做事从不经思考,一张嘴说你是什么,你就得是什么,王萱懒得同她争吵。   “是啊,我去园子里见了一位锦鲤仙人,他同我说,今日不要与人争吵,尤其是红衣女子,若是吵了起来,对方恐有血光……”她故意把话说一半,“血光”二字说得又轻又快,只有萧如意能听见,其实这是为了不给人留把柄,毕竟萧如意在身份上压她一头。   她好似突然回过神一般,抿着嘴又说:“唉呀,这些话都不作数的,殿下洪福齐天,怎么可能遇上那些不好的事情呢?殿下,您说,是吧?”王萱粲然一笑,周围的人几乎从未见过她这般大笑,都被她那一瞬间的明媚动人晃了心神。   萧如意瞧见她娇艳的脸庞,和那双潋滟若水的眼睛,一个笑就能勾动女子的心神,简直气得七窍生烟。造物不公若此,难不成独宠她一人,生就旁人的时候就是随手而为?   “王萱,你只是个县主,我可是公主之尊,容不得你在我面前放肆!”   “是,殿下。”王萱虽然向她行了个礼,转头却挺直了脊背走进了园子,看都不看她一眼。   萧如意不过是只纸老虎,她嚣张放肆,不过是陛下纵容,喜欢她身上的蓬勃生气罢了,若是关系到前朝关系,陛下很少向着她。比如上一次,元稚将她揍了个鼻青脸肿,后来元将军进宫一求,皇后也帮着求了情,元稚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只被罚抄了十遍《法华经》。   王萱虽然少年老成,却不代表她会憋着受气,从小到大,萧如意追在她身后使坏,没有一次得手,面对面打嘴仗,王萱也从不落下风。   萧如意正要追究她一个“大不敬”的罪名,却看见那位新晋的红人裴稹裴公子脚步踉跄,一瘸一拐地朝这边走过来,似乎是喝多了。   她有心拉拢裴稹,也让王萱知道知道,天底下的人并不是都如同萧睿、许崇一般不长眼,便换了一副笑面,盈盈地走过去,打算扶裴稹一把。   谁知道还没碰到裴稹的袖子,他就脚步一顿,佯装要倒,引得萧如意去拉他,却反手使了暗劲把她推倒在地,自己则独善其身,摇晃两下站直了,一副无辜又震惊的表情。   萧如意浑然不觉,以为是自己没站稳,在众人面前,尤其是裴稹面前,丢了脸面,顿时火冒三丈,大吵大嚷起来。   裴稹看其他人七手八脚地去扶她,嗤笑一声,自顾自地进了园子。   文惠帝死后,萧如意不满嗣兄萧睿即位,暗中勾结朝臣,蓄谋造反。她自以为权谋、地位在身,渐渐变得荒淫无道,养了数百面首在长公主府,一时为世人讥讽唾骂。   最重要的是,她嫉妒王萱久矣,利用自己的权势,处处为难王萱,那时裴稹正与董丞斗法,□□乏力,一不小心,就让她得了一次手。萧如意以请教琴艺的名义,强行召王萱带着名琴独幽入府,随后令仆妇在殿中燃起数十个火盆,命王萱在炭火盆的围绕下弹奏一曲。王萱本就体弱,更别说家中遭逢大变,她勉力支撑许家门庭,身体更是大不如前,萧如意用的都是最低劣的木炭,烧起来烟熏火燎,王萱怕独幽受损,拒不肯弹,萧如意便命人抢走了她怀中的琴,扔到了火盆中。古琴沾火,燃起三丈火焰,劈啪作响。   王萱痛呼一声,扑上前去,不顾熊熊烈火,以身覆之,最后双手及臂膀严重烧伤,及地长发也没了一半。   裴稹赶到的时候,她抱着一块黑炭,满面泪水,蜷缩在殿中,已经痛晕过去。   自那以后,王萱失去了她父亲赠予她的独幽,也失去了谋生手段,躺在府中惶惶终日。所有人都知道长公主要她死,不敢接济于她,只有她昔日的一位好友邱净之,愿意时时送些药材、米粮过去,只是这位邱净之,本有满腹治水才干,却因此被萧睿和萧如意所嫌恶,下令削官流放,此生不复入京。   想到此处,他突然觉得方才碰到萧如意的手都有些脏了,暗中摩挲了几下,仍嫌不足,直接拿了席上一壶佳酿,倒出来洗了手。   被他拿走酒的末席青年微微一愣,抬头却见裴稹正仔细地拿着帕子擦手,手指白皙修长,骨节均匀有力,见他看过来,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好似醉眼朦胧,有一番特别的风流韵致。   “可与无度公子平分秋色。”青年如是想。   王萱回到席间坐下,元稚立刻凑上来,把方才发生的事都说了一遍,末了万分失望地说:“除了那个裴稹,旁的都没什么意思,尽是些趋炎附势、捧高踩低之徒。”   “阿稚苦恼这些做什么?难不成你想在这群人里挑一个夫婿?”   “哇,皎皎你的嘴好毒啊!你是不是喝了酒了?” 第18章 花会猜谜   王萱体虚不宜饮酒,但很小的时候,她们俩初相识,觉得金兰姐妹光是拉勾勾还不能作数,于是偷了王莼藏起来的一壶酒,那酒初入喉甜香勾人,根本尝不出酒味,两人不由多喝了几杯,结果喝到醺醺然不知归处,倒在王家的水榭里,还是路过的客人把她们送回去的。   她平时话少,一旦开口也是温温柔柔的,只有在喝了酒之后,才会暴露本性。元稚还记得,那次她先睁了眼,眼角余光看见王萱脸上盖着帕子,旁边蹲着一个面目模糊的蓝衣少年,正要把她抱起来,王萱却一只手紧紧攥着少年的衣襟,嘴里叽叽咕咕的,一个劲地污蔑人家身上有股鱼腥味,是什么锦鲤精怪。   少年的脸涨得发紫,元稚瞧着,他大概是想把王萱扔到旁边的池子里喂鱼。王萱轻飘飘的一小只,少年很容易就把她抱了起来,元稚感觉自己也被一个人抱了起来,晃晃悠悠的,好像坐在摇篮里一样舒服,于是她就再次沉沉睡去,醒来后除了记得那一幕,其他的都不记得了。那次的事发生后,她和王萱都被关了一个月禁闭,府里上下都不准讨论,所以她们连那少年的名字都不知道。   元稚记得些微轮廓,猜想那少年应该是世家子弟,小小年纪,便戴了紫金冠,半垂发,喉头下有一粒殷红的痣,行动随意,想必是个十分难得的美人。美人少年也十分守礼,遇到她们之后,第一反应就是拿着帕子遮掩了她们的脸,因地上寒凉,才把她们抱起来送到了丞相的书房,据说走的是僻静的地方,所以无人看见。   “啐,你又拿陈年旧事来取笑我!”王萱装作恼了的样子,暗中掐她的腰。元稚怎会轻易让她得逞,两人便嬉闹开了,王萱心中隐隐的不安感,也被元稚驱散了。   以男子为主的清谈会既已结束,女子这边的重头戏赏花会便开始了。谢大夫人带着一众贵女,自园中水榭向棠华苑走去,这园子经谢玧重新设计过,小山流水,碧波清漪,处处留白,处处都透着一股旷远高雅的意味。   对于王萱来说,这里最大的魅力可能是景随人移的无限变化,和俯仰皆拾的奇花异草了。   赏花会也不单单是赏花,听说园中每一株珍贵的花草底下都有一道谜语,有三对谜语谜底相同,解出相同谜底的男女将会得到一对玉佩,若是因此成就了姻缘,也算是一时佳话。   元稚牵着王萱的手,往她最喜欢的桃花林去了。   “哼,除了无度公子和你阿兄,谁也配不上我的皎皎,我这就去找一对儿谜底出来,到时候皎皎与我配了对,旁人就没指望了!”   元稚斗志昂扬,王萱都不忍心打击她,笑吟吟地看着她在桃林里跳来跳去,沾染了一身落红。   “咦,这里怎么会有一株洛阳红?”   洛阳红又名焦骨牡丹,是一种十分常见的牡丹花,因其花色艳丽,宛如凤凰涅槃而得此名,广受百姓喜爱。   “有谜语诶,皎皎,你一向喜欢牡丹,你来吧!”   王萱略微看了看,这是一个简单的字谜,心下已经有了答案,便把花枝上绑着的谜语取了下来,收在袖袋里。   “快告诉我谜底,我去找个相同答案的!”   王萱悠哉悠哉:“告诉你谜底,你就能猜出另一个谜语吗?”   “……”   皎皎人长得这么好看,一张嘴怎么就这么毒呢?   元稚又寻了一阵,在一棵珍稀的撒金碧桃下找到了一条谜语,王萱只把她的谜底猜出来了,却不肯告诉她自己的谜底。元稚只能作罢,把这条谜语揣进了袖中。   两人走出桃林,见萧如意前呼后拥,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向牡丹园去了,那里的牡丹更加珍稀难得,想必林中的那株焦骨牡丹只是花农无意遗下的吧?   “只有最雍容华贵的千叠魏紫,才配得上殿下的姿容!”   萧如意听着身旁侍女的吹嘘,心情大好,她今日不仅要拿到谢家最珍贵的千叠魏紫代表的谜语,还要把那千金不换的花儿折了,簪在自己的头上,好教王萱和元稚知道知道,谁才是谢家春日宴的中心!   想必那爱花成痴的王萱,看见她发间的千叠魏紫,会气疯吧?   王萱和元稚并不想与她们同路,可兑谜语的地方就在牡丹园,只能硬着头皮同路了。两人一进牡丹园,便看见人群中央的萧如意,眉飞色舞地炫耀着她发间的千叠魏紫。   “王萱,你觉得我这花如何?”萧如意出声拦她去路,她便回头行了一礼,道:“公主天姿国色,甚配。”   王萱的神色太冷淡,萧如意一拳打在棉花上,顿时没了趣,转向其他人展示她头上的花了。   元稚生气:“皎皎,你怎么也恭维她呀!”   王萱勾唇一笑:“千叠魏紫的培育方法很特殊,根部常施一种药液,断口会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她折了花簪在头上,想来一月之内都要用香料掩藏异味了。”   “怪不得从来没人敢摘谢家的千叠魏紫……”   此时萧睿和许崇两人也进了园子,他们都是不爱花的粗人,不过为了王萱的爱好,才略知一二。   萧睿一心想拿到与王萱配对的谜语,又知她最爱牡丹,便想从牡丹花丛里寻出一个谜语来,说不定与她配对的机会更大些。   许崇一路走来,沉稳如松,他长得硬朗豪气,虽不似王莼、谢玧般具有贵公子的气度,却也能让人感受到男儿热血,因此在一些偏好男子气概的女子眼中,也可与王莼、谢玧媲美。   他正想着军营里的事,路过低矮的梨花树时,被枝桠勾落了发簪,许崇抬头一看,满树梨花胜雪,又似皎皎月光,心神微动,瞥见最高处挂着的谜语,便取了下来。   许崇解开了谜底,面上却失了笑容,想来这梨花不是什么贵重品种,又寓意不详,挂谜语的人便想着,再挂高一点,这道好坏参半的谜语就不会被贵人们寻着了。偏偏许崇被梨花打落了发簪,停留在此,发现了树上的谜语。   萧睿见前头牡丹园里人头攒动,恐怕早就没了谜语,又看见假山缝中长了一株白“牡丹”,高兴起来,左右逡巡,果然找到了一条谜语。他把谜语猜出来,觉得万无一失,便开开心心地去找王萱了。   王莼同谢玧一道,顺便邀了今日大出风头的裴稹,一边探讨问题,一边缓步而行,晚了众人一步进园子。   只见处处都是人,不少花枝已经被攀折走了,有些贵女头上,簪了名贵的花卉,正对着水面搔首弄姿。   王莼皱眉,看向谢玧:“你这里有没有现成的谜语?”   谢玧笑了笑:“自是没有的。”   “那我就不参加了,反正也没什么意思。”王莼转身欲走。   “但我有现成的花。”谢玧慢悠悠地说出了下半句,将两人带到僻静处,这园子的角落里,正有一株垂丝海棠默默开放,旁边有一棵梅花树,还有一丛修竹。   三人十分默契地出了手,谢玧拿了海棠花下的谜语,王莼拿了梅花树上的,裴稹稍费了些工夫,才从茂盛的丛竹里拿到那小小的布条。   等他们到了牡丹园,有一半的人已经兑好了谜底,王萱和元稚站在水榭边上,等着拥挤的人群稍微散去一些。   萧睿大笑着说:“以前皎皎不来,我懒得找什么谜语,现在皎皎来了,我不费吹灰之力,就拿到了一株名贵牡丹下的谜语。皎皎,你的谜底是什么?”   王萱抿唇一笑,并不肯说。   许崇握紧了掌心的谜语,薄汗浸透了丝质的布条,他笑着说:“我不曾找到什么谜语,想来是无缘吧。”   “崇兄不要伤心,找不到就找不到呗,反正都是游戏,当不得真的。”   “阿稚说得对,崇兄不必介怀,咱们便做个俗人,好好赏花就可以了。”   王莼凑过来,问王萱:“你的谜底是什么?”   王萱偷偷看了一眼他拿在手上的谜语,片刻就得出了谜底,对他说:“阿兄这是拿了梅花的谜语吧,我一路走来,并不曾见到梅花,难不成阿兄神通广大,无中生有?”   “那你就要问这园子的主人了。”王莼指着谢玧,王萱便顺着他的手指看到了裴稹。   那两人站在一起,年纪偏小、衣衫也不那么华贵的裴稹,却隐隐占了上风,好似他天生有一种奇异的能力,能把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他身上。   裴稹对她笑了笑,洁白的牙齿如同碎玉,在春日煦和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王萱低下头,将袖中的谜语藏得更深了些,王莼见此情境,忽然灵光一闪。   裴稹?裴稹!   不一会儿,元稚、萧睿他们就陆续去兑了谜底过来,可惜的是,没有一人拿到了配对的谜底。兑谜语的人在屋子里把谜底说出来,谢家的老管家就会告诉他们先前有没有人来兑过相同谜底的谜语,整个过程完全不公开,就连拿到相同谜底的人,都不知道是谁拿了跟他一样的谜底。   老管家走出来,告诉众人,共三百六十道谜语,已兑三百一十三道,成功配出两对,剩下的或是遗失,或是未被人找到。   元稚好奇地问王萱:“皎皎,你怎么不去兑谜底,说不定配对的就是你呢!”   王萱压低了声音:“傻阿稚,你要我同谁配对?”   元稚恍然大悟,感动莫名,抱紧了王萱不肯松手。   裴稹的目光扫过王萱的眉眼,似乎从她脸上看出了什么,没来由地笑出了声。   作者有话要说:  裴稹:我不是渣男!rua!   小溪:我作证,我看过剧本。 第19章 卢氏中毒   春日宴结束,王萱和元稚一出来,便看见萧睿和许崇守在王家的马车旁。许崇站得笔直,好似正在戍卫宫门,萧睿坐在马车边上,一只脚吊在空中晃荡,半点都不像皇家子弟。   “皎皎!阿稚!等了你们好久了,方才我们看见卢嬷嬷匆匆坐车回去了,她说自己身体不适要先回王府,拜托我们送你们回去。”萧睿开心得很,手舞足蹈,仿佛卢嬷嬷走了是什么普天同庆的大好事。   “兄长呢?”方才更衣时卢嬷嬷神色便有异常,只是她不说,王萱也就没问。   “他说遇上一个故人,打算请他去临江仙再喝一杯。”许崇把萧睿拉下来,亲自放好踏板,示意王萱上去。   王萱提裙,躬身上车,车架旁的丝绦勾住了她的帷帽沿,她感觉不对,只好保持着半躬的姿势,向元稚求救:“阿稚,帮帮我。”   “怎么了?”萧睿率先跳上来,看见她的帷帽被勾住,大笑几声,直接把她的帷帽取下来,“戴这东西干嘛?都是那些南方士人胡说,宣扬这些酸腐伦理,你看前朝,哪有什么世家闺秀出门都要戴着帷帽,竖起屏障的事?我有位姑祖母,骑马射箭,无一不精,弓马之娴熟,连我都比不上,每每提到如今风气,都气得吐血。”   王萱发髻微乱,头上一朵珍珠攒成的珠花沿着顺滑的乌发掉了下来,落在车架上,她正要去捡,许崇却先她一步捡起来了,放在她手心上,温和地说:“小心些,快进去吧,送你回家。”   王萱点点头,元稚在下面喊着:“萧睿你快下来!我要上去。”   “元稚你说话小声点!一点女孩子的样子都没有!真是不知羞……”   “你方才对皎皎可不是这么说的!萧睿,你不要太过分,回家我就告状,让阿耶给你加重训练!”镇远将军是一众皇室子弟的武学师父,从前明成太子都会跟他一起学骑射,现在太子薨逝,其他宗室子弟反而不敢去上课了,只有萧睿一个“傻大胆”,还照常上课。   “元稚,你要敢说,我就告诉将军夫人你在外面胡闹。”这两人都是一点火就着,互相瞪着对方,谁也不肯让步。   “好了,时候不早了,阿稚——”王萱坐进去,把帘子掀起来,向元稚伸出手。元稚最听她的话,萧睿也不会故意惹她不快,每次他们俩一吵架,只要王萱插嘴,定然是无疾而终。   王萱和元稚坐在车中,萧睿在车外喋喋不休着他近日的见闻,说到中宫皇后预备设宴,为几个皇室旁支未婚子弟许婚的事,突然喊了王萱:“皎皎,虽然你还未及笄,但你的婚事也还没有定下来,不知叔父如何打算?你……又是怎么想的?”   “兄长尚未成亲,还轮不到我谈婚论嫁。睿兄,听说你前几日为司大家作了一首短曲,我还没听过呢,有时间能把曲谱给我看看吗?”   萧睿听见她想要自己作的曲谱,顿时高兴起来,忘了前面的问题,又和许崇炫耀:“不枉我求着钟繇学了这么些年,从前还觉得雅乐枯燥,没想到雅乐学得好,谱些村调倒是不在话下,像这种短曲就简单得很。”   许崇只是笑了笑,不吱声,随手把街边垂下来的酒旗拂开,露出一只粗糙阔大的手来,上面满是细碎的伤痕,手心都是厚茧子,挽弓的指节也比常人的粗大。   他今年加冠,已经是五品的鹰扬将军,他父亲许邕是二品骠骑将军,前年因伤病去世,陛下恩典,特赐牌匾一块,许家仍是骠骑将军府,也有鼓励许崇子承父业、建功立业的意思。因为从小熟读兵书,刻苦练功,他一向都是沉默寡言的性子,也没时间去学什么琴棋书画,因此在萧睿滔滔不绝的时候,他总是缄口不言。   马车经过临江仙,临街的二楼窗边站着两个人。一人白衣飒飒,一人青衣若竹。   “呵,没想到舍妹说的‘登徒子’竟然是周清源高徒,真是令人震惊。”若不是裴稹的眼神总是有意无意地往王萱身上飘,被他抓了个正着,他还没想起来。   “她亲口称呼我为‘登徒子’?”   王莼眉心皱成一团,这人怎么如此不知礼数?他正要教训教训这个妄图“染指”自己妹妹的小人,却听得他轻笑一声,说道:“她红口白牙的,倒要来污我的名声,王兄,我想你是误会了,我与她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   “你救了舍妹,王家本该奉你为上宾,但是一码归一码,舍妹是个天性单纯的孩子,请你不要打扰她的安宁。”   “王兄,世事难料啊……”裴稹意味深长地看着王莼,向他敬了一杯酒,也不等他拿起酒杯,自己一饮而尽,将杯子放在桌上,转身离去。   王莼眼睁睁看着他大笑着扬长而去,一股无名火自腹中升起,突然记起自己是来警告他的,却被他抛在身后,更为裴稹的“初生牛犊不怕虎”而震惊。   回到家中,却听说侍候王萱的卢嬷嬷中毒垂危,王莼大吃一惊,连忙问同行而去的卷碧:“怎么会中毒?!她一个嬷嬷,谁会针对她?”   卷碧带着哭腔回道:“正是,卢嬷嬷这是为女郎挡了灾了,那盏茶水,是谢家使女亲手斟给女郎的。因着前次出门出了事,这次出门卢嬷嬷便格外小心,带了银针查探不说,自己还将茶水点心一一尝过,才肯让女郎入口。想必她当时就难受了,但银针查不出来,也没有即刻发作,她只是说茶水不好,让人换了,女郎这才幸免于难。”   “她现在如何了?”   “太医正在施救,说是幸好只抿了一口,应该救得回来,只是,这毒极烈性,恐怕救活后,再也说不了话了。”   王莼沉默片刻,让卷碧去库房支一百两金,送到卢嬷嬷的儿子,王萱的奶兄,如今正担任羽林卫左校尉一职的张瑨手里。张瑨的父亲是镇远将军手下的一员悍将,当年也做到了五品的轻车将军。他出身草莽,从小就是孤身一人,第一次保护将军夫人杨氏和王萱母亲卢氏上香的时候,见到了当时已经是卢氏身边一等使女的卢嬷嬷,一见钟情,非卿不娶,于是两人在各自主家的见证下结为夫妻。   卢嬷嬷虽是使女,却不是贱籍,因为她原来是范阳卢氏旁支的女郎,只是作为媵嫁来到了王家,没有被王恪收房,而是一直服侍卢氏,只要得到卢氏允许,她是可以随意嫁人的,也不存在配不上五品轻车将军的说法。   只是,成亲三年后,轻车将军战死沙场,卢嬷嬷只生了一个张瑨,索性婆家无人,她就又回了王家,继续服侍卢氏,直到她生下王萱去世,又服侍王萱长大。   王萱跻坐在花室里,双目无神,一动不动,只有手指在微微颤抖着。   难怪,一向能够跟着她就绝不可能独自走开的卢嬷嬷,会等不及她就提前离开,她是意识到自己中了毒,实在难过得忍受不了了,才会提前坐车回府。她出身范阳卢氏旁支,是王萱母亲的媵侍,如果她中毒死在谢家,定会引起轩然大波,造成两家的嫌隙,所以她觉察到不对之后,只是提醒她不要饮茶,而不是第一时间找大夫处理自己的事情。   “皎皎。”   “兄长。”   王莼走到她身边,默默坐下,把手放在她的头上,轻轻拍了两下,王萱的眼泪就顺着两颊无声落下。他心疼地看着王萱,把她揽入怀中,抚着她的后背轻声安慰。   皎皎从小就倔强,从不肯像旁的女郎一般轻易落泪,她难受的时候,就是神游天外,自己在脑海里瞎想,为此生了好多次病。整个家里,王莼与她最为亲近,所以才发现了她的异状,他也有办法,只要拍拍王萱的脑袋,她就能哭出来了。   “这事与你无关,我一定会帮你查出真凶,严惩此人,卢嬷嬷若是醒了,看你如此自伤,定会训斥你的。”   “嗯……”王萱缓缓点头,还带着浓重的鼻音,王莼身上独特的香料味,让她觉得熟悉又安心,情绪渐渐平复。   虽然卢嬷嬷顾及王谢两家关系,没有当场揭穿,但人是在谢家中毒的,王家必然要找谢家人问个明白。   太医通过查看卢嬷嬷的身体,并不能判断出她所中的是什么毒,只知道,这毒并不致死,只会让人成为目不能视、口不能言、耳不能听的活死人。   王莼去谢家问过,那个斟茶的使女已经畏罪自杀,在她的房中搜出了一块价值不菲的玉玦,又因为她是新近买来的使女,出自牙行,没有家人,甚至在谢府没有相熟之人,她一死,线索就断了。   王萱还在家里等他带回一个说法。   王莼回到家中,头痛欲裂,却看见王萱披着头发站在他的书房门口,一袭白衣,如同幽魂一般。   “谢家那边,查不出来了。”王莼沉默着,从袖中拿出一个盒子,递给王萱。   “这是何物?”   “谢玧送给你的安神香,他让我向你道歉,谢家管教无方,竟出了这般十恶不赦之徒,他让你等他十日,十日之后,必会给你一个交待。”   “嗯,我等着,卢嬷嬷也等着。”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中秋节快乐~   今天评论区掉落红包哟! 第20章 夏虞秘药   更深露重,外头又下起了毛毛细雨,寒气从床褥上一路侵袭进王萱的骨髓,让她觉得很冷。   安神香的香气很特殊,如同春日酥雨润泽过的兰草,淡淡的,萦绕在她的鼻尖,久久不散,谢玧调香的本领确实高超,她闻着这香,脑海里已经出现了一副生动的画面,说明谢玧的技艺已入化境。   “笃笃”两声,窗户处传来声响,王萱下意识看过去,窗户被推开一个缝隙,一只湿漉漉的鸽子从底下挤进来,停在窗下的桌面上,在桌上徘徊逡巡,然后用力地甩了甩身上的雨水。   王萱悄悄下床,卢嬷嬷不在,也没人管着她的睡相了,卷碧她们白天累狠了,王萱不许她们侍夜,把她们赶到了外间,此刻睡得正香,没听见里头的动静。   那只鸽子通身洁白,眼睛黑溜溜的,嘴巴是红色的,煞是可爱。它的腿上绑着一只小小的牛皮筒,丝毫不怕人,见王萱靠近,反而卧了下来,一副累极了的样子。   王萱伸手摸了摸它的小脑袋,鸽子也十分配合地蹭着她的手心,娇憨非常,王萱的心都化成了一滩春水。   她把鸽子腿上的牛皮筒打开,发现里面是一个小纸包,纸包里是白色粉末,借着房里未灭的一盏灯,王萱看到纸上笔墨风流,赫然写着:“和酒热服,可缓卢氏病症。”   王萱的心“扑通”狂跳,忍不住一把推开轩窗,四处张望,然而外面还是黑魆魆的一片,半个人影都没有。   第二日,王萱把那药送到太医手上查验,因为是药粉,太医只分析出了几样成分,但都是对症的药物,应该对卢嬷嬷中的毒有缓解之效,所以王萱打算冒险一试。   “等等,这药……”太医欲言又止。   王萱本来满腔欣喜,被他这句话又带回了一些理智:“这药还有什么不妥吗?”   “有一味……似乎是血菩藤……”太医皱着眉头又仔细想了想,最终肯定地说:“就是血菩藤,只长在吐蕃诸部的高山之上,采摘极为不易,就连我,也只见过寥寥几次,故而险些认错了。这味药是解毒圣品,宫里都不一定找得到。”   王萱心中的疑惑更深,到底是何人,深夜送了这样价值千金的药物来?   她对家人一向毫无隐瞒,于是把这事告诉了王莼,王莼觉得那鸽子来路不明,想捉去给飞鱼卫试试,能不能通过鸽子的认路习性,找到幕后之人。   王萱把小白鸽护在怀里,不让他碰,轻声细语地说:“飞鱼卫向来是连人都不当人的,这鸽子若是进了飞鱼卫,恐怕性命堪忧。兄长,我想把它留下来养着,既然那人送了药来,想必没有坏心。”   王莼很少见她对一样事物表达出这样明确而执着的喜爱,叹了口气,对她说:“既然你喜欢,那就留着吧,小心一些。”   “嗯。”王萱点了点头,嘴角微微上扬,抚摸着鸽子的小脑袋。   “皎皎,你若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为兄拼了命也会为你取来,可若是这东西会伤害你,我宁愿你恨我,也不会让你接近它。”王莼语气涩然,带着一丝无可奈何的宠溺。   王萱仍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并不知他说的是男女之事,还以为他在说鸽子。   “皎皎对于已经拥有的东西十分满足,并没有妄想得到什么不该得到的东西,我此生只愿阿翁、阿耶、阿兄长命百岁,欢愉无忧。”   “阿兄记下皎皎的话了,皎皎可要记得,日后千万不要耍赖。”王莼忍不住又摸了摸她的脑袋,眼底一片温情。   服下鸽子送来的药之后,卢嬷嬷第二天就醒了过来,虽然说话不太利索了,但人是清醒的,脑子也正常,太医说,她已经度过了最危险的时候,接下来只要好好调养,以后也能慢慢说话,完全不影响生活。   说话不利索对旁人来说没什么,对爱操心的卢嬷嬷来说简直是灭顶之灾。   她才一醒来,就想着安排王萱的饮食起居诸事,说话不利索,就拿双手比划,偏偏绵绵又是个反应缓慢的,看不懂她的意思,卢嬷嬷的脸色便阴沉下来,伸手挥落了床边的灯架,服侍她的几个使女惶惶瑟瑟,不敢近前,哭着跑过来求卷碧去劝她安心养病。   卷碧也忙乱,她是王萱身边的一等使女,但平日里卢嬷嬷管得多,轮不到她来安排王萱的贴身事宜,最多只是一旁辅助,好在她聪明颖悟,自己掂量着也能不出什么差错。如今听到小使女们跑来诉苦,这才意识到,卢嬷嬷曾经实在管得太多,这一屋子的人都仰赖着她的安排,若有一天她不在了,恐怕都担不起事,这可不是世家贵女奶嬷嬷的做派。   王萱如何不知此事?她在房中看书,不一会儿的功夫,外间就砸了两个插花的瓶子,几个洒扫的小使女站在院子里打趣,说了半天闲话了,也无人去管。她叹了口气,怔怔地望着那只新得的鸽子。   “度厄啊度厄,你可喜欢这华美的牢笼?”   “度厄”是她给那鸽子取的名字,除了以字面意思替卢嬷嬷祈福,它还代表了北斗七星中的第六星。王萱修佛道两教,北斗七星是道教供奉的七位星君,《云笈七签》、《洛书》等典籍对北斗七星的记名有些许差异,一称: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另一称:司命、司禄、禄存、延寿、益算、度厄、上生,而根据人的生辰,又被七位星君分管,度厄纪星君掌管巳时和未时生人,卢嬷嬷的生辰恰是巳时。   从前她嘴上不说,心里却是埋怨卢嬷嬷管她管得太严的,如今卢嬷嬷为了她遭此大难,她才发现,除了给鸽子取个名为卢嬷嬷祈福外,她什么都做不了。卢嬷嬷已经把她关进了名为“依赖”的牢笼,而她,竟然一点都不想挣脱出去,就如同这信鸽一般,一朝避开了风雨,吃饱喝足,就忘了来处了。   第五日,卢嬷嬷说她的身体好多了,这才来见王萱,此前她一直不肯让王萱去探望,说是身份卑贱,不值得王萱屈尊。王萱不愿惹她不快,便只趁她休息时偷偷看她,不敢让她知道。   “女郎——”卢嬷嬷声音嘶哑,仍竭力喊出了这两个字。王萱一听到她唤自己,忽然想起幼时的一幅画面来:小小的她坐在榻上玩着算筹,她母亲卢氏躺在一旁的美人榻上,面色苍白,眉心深蹙,望着窗外连绵不断的春雨发愁。忽然门帘被人打起来,走进来一个身着葱绿高腰襦裙,梳着双刀髻的妇人,她脚步生风,面带笑容,声如黄鹂,像是一株凛冽的剑兰,破开了卢氏周身那化不开的哀愁。   那时,她的夫君还未战死沙场。   “女郎……”卢嬷嬷又唤了王萱一声,拉回了她的思绪,把早已准备好的书笺一张一张展示给王萱看。   “女郎不必担忧,我的身体很好。谢府使女下毒一事,不必再追查,风雨欲来,有人想要女郎的性命,就不会留下把柄让我们查到他们身上,若是执意严查,反而会得罪谢大夫人。谢大夫人在京都贵夫人之中,话语权极重,若是因此对女郎怀有怨气,恐怕有损女郎声名。怀宁是卢氏女,受夫人所托,看顾女郎长大,定当竭心尽力,不惜一切,女郎勿要挂念。待怀宁病好,再服使女郎起居,清芳院诸事,先交由卷碧负责,倚翠协理。”   “不,我要查,他们害了嬷嬷,我不能放过他们。”   “当日那使女双手颤抖,我便有所感应,只是想不到她竟怀着这样毒辣的心思,一切果报,都是怀宁不够谨慎,自作自受。”   “嬷嬷!”   “女郎,注意仪态。”卢嬷嬷把嘴角一沉,眉头一皱,笔下停顿,“此事已了,不必再说。”   王萱却不会就此被劝阻,到第十日,她支开卢嬷嬷,带着卷碧,打算亲自登上谢家门庭,讨个说法。   她还没出门,便听说谢家的马车已在大门停下,谢玧正朝王家议事花厅而去。   王萱心中忽然涌起一丝名为“惶恐”的情绪,如今答案就在面前,只需她亲手去揭开,就能看到卢嬷嬷被害的真相,但她迟疑了。   她害怕是自己连累了卢嬷嬷。   卷碧听到王萱叹了口气,在廊下停留了一会儿,又匆匆向花厅去了。她走得极快,雪白的袍袖被清风吹起,又随着她瘦削的身形落下,料峭春寒尚未完全消退的二月底,她却出了一头薄汗,耳尖通红,冰肌玉骨也染上了红尘的颜色。卷碧一阵晃神,看她渐渐离得远了,才回过神来,加快步伐赶上去。   谢玧站在庭中,长身玉立,望着那盆被王莼摧折过的金风雪浪,他今日恰巧穿了一件银灰色的大袖,在春日并不刺目的阳光下,他眉目低敛,神情慈悲,像是一尊玉佛。   “先生安好。”   谢玧转身,略一颌首:“县主安好。谢某如约前来,是为了卢氏在谢家被害一事。”   “经查,卢氏所中之毒名为‘离恨’,夏虞中河有一种特殊的毒蛇,剧毒无比,连蛇蜕都有毒性,配以银环草、霜花叶、半重山等毒物,能够封闭人的五感。但是,离恨还有一个特殊的功用,在夏虞贵族中,它常常被用来替换死囚,假死遁走。”   “死遁?!” 第21章 宫学新变   谢玧所说的话,实在超出了王萱的预期,她呆呆地望着谢玧,说不出话来。   “是的,”谢玧向卷碧点了点头,并没有责怪她突然出声打断了自己的话,“离恨是死遁药,这也是我未曾想过的。这种药在夏虞都难得一见,只有皇室才有,如果流入大端,一定会有行迹,但是,我查过这些年来的所有卷宗,并没有发现离恨流入大端的踪迹,我也亲自去太平坊查探过,那里的夏虞人连离恨是什么都不知道,这药,恐怕不是来自太平坊。”   短短十日,一个线索全无的案件,他能查到这么多,已经很不容易了。   “如果离恨是死遁药,那么对方针对的就可能不是我,或许另有其人,只是误把我当做目标了?”   “有这个可能,但是,我家其他与犯奴相识的下人说,她一进谢府,就对各家贵女,尤其是嘉宁县主你,很感兴趣,探听了许多你的情况,想必她不是认错了人。”   “既然是假死药,那卢嬷嬷怎么会伤得这么重?”   “剂量原因,卢氏所用的剂量不足,反而有封闭五感的副作用,而不是如下毒之人所愿,生息尽灭,三天后用药,可以完好醒来。”   “有人想让我假死?他到底为什么——”王萱闭上了眼睛,脑海中走马灯似的闪过一些飘忽的念头,她天生聪慧,对这些事也有足够的敏感度,如果说有人想让她假死,那么一定是为了陛下纳妃一事。   先是疏漏百出的绑架案,再是神不知鬼不觉的投毒案,如果她再想不到幕后之人的目的,那可真是太迟钝了。   “有人,不想让你进宫。”谢玧十分平淡地说出这句话,他那双眼睛,仿佛看透了一切无用的遮掩,剥开了罪恶的皮囊,如此坚定,却又那么温柔怜悯。   “是啊,‘有人’……是谁呢?”王萱忽而歪头一笑,手指抚过金风雪浪的长叶,“躲在暗中的敌手,见不得光的心思——会是谁呢?”   “县主,请恕在下无能,未能进一步查出幕后之人的身份。这件事,可能并不仅仅是县主的婚事那么简单,有可能牵连朝政,还是请丞相大人进一步查探,如果有需要谢家的地方,尽管提出来,这件事,我一定会查问到底的。”   “先生,谢谢您。”王萱诚心诚意地向谢玧稽首一拜,郑重其事地说。   “这是我该做的,县主不必多礼。王谢两家百年姻亲,希望不会因为此事而生出龃龉。”   “这并不是先生您的责任,我也有错,不该对时势如此迟钝,中了暗算。”   “不,那不是你的错,县主,生来是王氏嫡女,是你的荣耀,而不是你的罪过,身份的高贵,只是你身上光彩的一部分,觊觎你的光彩,想要遮天换日的人,才是罪恶的源头。这一切,都与你无关。”   王萱愕然回首,谢玧仍旧是那副清清淡淡的表情,好似万事都不在心上,但那深邃的眉眼,却似乎在诉说着他与生俱来的悲悯之心。   这个人,是无度公子啊。   钟神粹而生的谢家公子,自香雾中而来的无度公子。   “县主,保护好自己。”谢玧匆匆告别,他已经把自己十日不眠不休查出来的东西悉数交给了王莼,如今,真的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了。   “对了,先生,海域眠香混合烤干碾碎的七昙莲,用艾草叶点燃的话,比起雪上梅蕊烘干混合的海域眠香,效力更胜一筹,祝先生好梦。”   谢玧身形一顿,袍袖轻扫,挺拔的身姿微微放松了些,脚步轻快地走出了王萱的视线。   再见谢玧,却是在三天后的宫学了。王萱旷了七八天的课,元稚一个人也不想去五公主的地盘找罪受,只能装病,等着她一起开学。   “皎皎,你听说了吗?宫学这次来了许多新人呢!”元稚一上车就开始叽叽喳喳,王萱把手上的卵石放下,专心听她说话。   “陛下说宫里没有生气,要进新人,皇后娘娘就说,那就让宫学多进一些年轻才俊和庶族千金,娘娘还说了,她是天下之母,理应为朝廷大臣们的子女多操心操心婚事——皎皎,你说娘娘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啊?咱们宫学的人已经挺多的了,再来一群的话,萧如意的尾巴不得翘到天上去?”   显而易见,皇后这是四两拨千斤,婉拒了陛下想要在后宫添人的建议,并且找了个冠冕堂皇、两不得罪的好理由。宫学虽然裙系分明,家世基本就决定了个人地位,不是王萱这种万事不经心的性子,进去了肯定要吃瘪的,且看元稚,她父亲是镇远大将军,还不是屡屡在五公主手下吃亏。   朝中有几位庶族新秀大臣,基本都是不拘门望用人的王朗提拔起来的,这些人大多暗中受到了陛下的支持,家财万贯,才能在士庶偏见如此严重的大端朝堂立足。王朗想要恢复科举,必然要得到这些人的帮助,所以有时候他们利用王朗做一些有违王朗本心的事,他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他们的子女,要想进入顶尖门阀的聚会圈,基本是不可能的,宫学则为他们提供了一个上位的契机,或许通过与高门子弟交好,他们也能渐渐混入门阀圈,万一走运,因为外貌、才学被高门公子女郎看中了,克服了门第之见,那真是“鲤鱼跃龙门”,一朝翻身了。   王萱叹了口气,可以想见,接下来宫学里将会是怎样“腥风血雨”的画面了,她一向游离于各种小团伙之外,除了元稚,和父辈交情过得去的几位女郎,她一般不会出头。虽然她不惧挑衅,却也是怕麻烦的。   “皎皎,你怎么跟个老妇人似的,总是叹气啊,摇头啊的?虽然萧如意总是仗着她公主的身份欺压我们,我们却也不能输了场面!你阿翁不是一直提拔庶族大臣吗?说来这新进的一批人,与你的渊源更深吧?”   “阿稚慎言,那些人是因为才华出众、办事得力才会被提拔上来的,与我阿耶无甚关系。五公主毕竟是公主,宫里是她的地盘,任谁都知道该怎么做,跟着我们公然与五公主作对,他们不会做这样的傻事的。”   元稚对她很是信服,连忙闭了嘴安安静静地坐着了,马车驶过宫门,朝宫学去了。   两人一进学舍,便闻到了一股奇特的味道,说是恶臭也不是,只是闻了让人觉得有些不舒服。   第一堂课是香学课,谢玧的课可没人迟到或者不来,窗台旁边都站着不少无所事事的小宫女,满脸通红地等着谢玧的出现。   一般来说,谢玧会在课前半刻钟时到达学舍并坐下,准备上课要用的香料。可今天,水漏已经快要滴到巳时正了,还没有看见谢玧的影子。   五公主跪坐在第一排单独的位置上,王萱在第二排最右边坐下,元稚坐在了她后面。香学课是大课,选的人很多,座次排序基本是按照各人的家世,但也有例外,比如王萱不喜欢正中间的位置,于是选了角落的座位,元稚为了“陪她”,心甘情愿地坐在了她的后面。一来可以无声无息地抄作业,二来王萱坐得笔直,她略微躬身,在底下搞点小动作、补个觉什么的非常安全。   门口一阵骚动,小宫女们甚至发出了尖啸的叫声,王萱也不由好奇,于是朝学舍门口望去。   齐王世子李佶一袭轻羽白衣,半挽着白玉冠,散落的头发中扎了几根细辫,高眉深目,一双绿眸熠熠生辉,肤色白得近乎透明,就那么若无其事地走了进来,坐在了最角落的位置上。   在王萱的记忆中,见过李佶的寥寥几次,他都是尽量靠近汉人装束,脸上也像是扑了灰粉一般,弱化了轮廓感,而且他似乎从不昂首走路,生怕旁人见了他的绿眸而指指点点,周身总有一股怯生生的感觉。   如今他身着汉人衣冠,却作夏虞人打扮,昂首阔步,气宇轩昂,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一直为人所忽视的惊人容貌突然展现出来,让人眼前一亮,心中不由惊叹:原来他也是位不输玉郎与无度公子的美男子啊!   夏虞女子美艳妖娆,男子身长八尺,气度不凡,与汉人结合所生的孩子更是钟两族之神粹,容貌超出常人不知凡几。   王萱默默欣赏完了美人,收回视线,元稚在她身后悄声说:“齐王世子就该这样大大方方地走路啊,上次看见他,我还说他是‘绿眼睛的怪人’,幸好皎皎你提醒了我,其实他也长得挺好看的,就是身世不好,唉……”   王萱正要回她,却听见萧如意拍案而起,对着李佶的方向大声讽刺道:“哪里来的下贱东西,也配来上香学课?先把你身上的臭味洗洗干净,回家躲起来哭去,免得污了贵人们的耳目!”   立刻有她的附庸者出声支持:“就是,夏虞妓.子生的玩物,也配在庙堂之上,怪不得今天学舍里有股怪味儿,定是他带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我设定大端朝在南方,写的世家据地却大多在北方……大家就当我这个不是地球的历史叭,千万不要纠结。不过大端朝的历史还短,世家的历史却悠久,他们到现在还没有把根据地移到南方,应该也是可以的,毕竟文惠帝是臣夺帝位,不一定所有世家都鸟他,嗯,就是这样,都听我的~ 第22章 君子攸宁   王萱听出不对,恐怕是她蛰居家中这几日,朝堂上又有了新变化,于是悄声询问元稚。   元稚惊讶道:“我以为你知道的,这可是件大事!前天齐王突然上朝,递上奏折,言道自己身体不好,多年未曾报效朝廷,如今世子成年,可当大任,希望陛下能够给他安排一个官职,不至于荒废光阴,一事无成。”   齐王李诚是招安的异姓王,文惠帝起义之时,他已经在齐州北境海边起家多年,聚集了一批草莽英雄,起初以海岛为据地,最后不断扩张,占据了大半个齐州地界。   文惠帝打着“推翻前朝苛政”的旗号起义,是因为他本身是庶族出身,家族有些积蓄和力量,又得到了河东贺氏及河东裴氏等大族的支持,这才顺利推翻了已经濒临覆灭的前朝。而李诚,却是货真价实的草莽出身,完全凭借个人的能力收服了大半个齐州,且在他治下,军队纪律严明,百姓安居乐业,不认朝廷官员,只认李诚旗号。   文惠帝打到齐州时,百姓拼死抵抗,竟僵持了一年之久,齐州城内断水断粮,百姓仍然悍不畏死,忠心拥护李诚,可见李诚其人的魅力。   最后,李诚因不忍无辜百姓被大肆屠戮,开城投降,文惠帝封他为“齐王”,可这齐王,只是个空头封号,没有半分封土,半点俸禄,全家老小还要被软禁在京都之内。直到现在,齐州北境李诚起家的地方,还有百姓为李诚鸣不平,要求朝廷善待李诚。   其实他们都不知道,若不是李诚被招安之后直接上交了所有兵权,一直安分守己,自闭府门不出,沉溺女色,他早就死在了文惠帝的屠刀之下。   王朗与王萱提起齐王旧事的时候,也是不胜唏嘘,十分敬佩齐王的为人,打仗的时候悍勇无双,扎寨安土时又能约束手下勿使扰民,有勇有谋,能屈能伸,如果文惠帝能抛下心中芥蒂,重用李诚,大端对阵夏虞、辽国、吐蕃、高丽、扶桑等国,也不至于屡屡战败。   而京都女子们更好奇的,可能是李诚的妻子。严格来说,李诚并没有对外公开的发妻,只是立了李佶为世子后,人们就知道了李佶的生母原是夏虞妓.子,流落海岛,被李诚手下救起,因其美貌献给了李诚。   李诚对李佶的生母很好,听说他掌管齐州那些年,李佶生母还曾跟着他一起前去劳军,齐州百姓们因为对李诚的爱戴,也接受了这个出身夏虞且地位低下的主母。后来李诚被招安,李佶的生母忽然消失,有人说,李诚不忍她跟着自己吃苦,把她送到海外去了。   纵使李诚如今一副酒色过度的模样,但他曾经也是个英雄,市井中的女儿们会羡慕这样一个英雄人物,深情不渝,甚至力排众议立了出身低下的异族儿子为世子。   如果不是李诚突然上朝,人们恐怕想不起来,他的世子李佶已然成年,在外人眼里没什么文化的李诚,精心为这个儿子起了一个“攸宁”的表字,取自《诗经·斯干》,“君子攸宁”,既表示了齐王府对文惠帝的忠心,又寄托了他对李佶的祈愿,希望他一生安宁。   文惠帝对齐王府的打压,谁都能看出来,李佶甚至不能进宫学学习,国子监也将他拒之门外,听说他只能在齐王府中跟着李诚在齐州时收的老幕僚学习,到如今,四书都不一定背得全。   王朗为李诚附议,文惠帝面上阴晴不定,心里不知有了什么算盘,准了李诚的奏折,说是让李佶先在宫学学习一段时间,将来再到飞鱼卫磨练一番。   谁都知道这只是个推词,然而李诚恍然不知,连忙磕头谢恩,起身的时候还打了个趔趄,身旁也无人去扶他一把,他却憨笑着,躬着身子退出了大殿。   王朗站在众臣之首的位置上,回身目送李诚远去,心中不免有些苦涩。   这件事发生在朝堂上,因此各家大臣回家之后都嘱咐了自家儿女,以往得罪过李佶的,都收敛一些,今后李佶在宫学,不要主动去接触,如果有冲突,一定要表明立场和态度,不能与李佶为伍。   王朗和王恪自然是不屑做这种事的,所以王萱懵然不知。   那边萧如意的笑声越来越嚣张,她身边的人辱骂李佶的言语也越来越过分,元稚讨厌萧如意到了极点,萧如意不喜欢的人,那就是她的同盟,她性格又冲动,忍不住一拍桌子,站起来就要为李佶说话。   “无度公子来了!”门口的小僮一声惊呼,提醒了学舍内喧闹的学生们,无度公子最重纪律,如果公然在课上挑事,下一堂课就不用来了。   大家连忙收敛锋芒,乖乖地拿出自己的工具和书本,只有元稚一个人反应不及,还没坐下,谢玧的身影就出现在了门口。   元稚急中生智,向谢玧鞠了一躬,大声喊道:“先生好!”   谢玧似乎被她吓了一跳,只是眉心微动,大家都看不出来,更何况她们都觉得元稚像个傻子,正在底下闷笑,谁也不曾抬头看谢玧的表情。   谢玧肃容,示意她坐下,自己也坐到了讲师的位置上。   “今日有事来迟,诸位见谅,请翻开《香学大典》第七章,今日我们学……”   “阿嚏!”很轻微的一声喷嚏,从向来姿容仪表都一丝不苟的谢玧身上发出来,前排的学生都不禁抬起头来,呆呆地望着他。   王萱也偷偷去看他,只见他淡定自若地从袖中掏出来一方白色丝帕,如常人一般解决了生理问题,修长的指节扣在案上,打开了厚厚的《香学大典》。   其实他讲课从不用课本,打开课本只是为了做个示范,怕学生们效仿他,破坏其他的课堂。   谢玧讲了一会儿,忽然停下来,又打了个喷嚏,这一次声音比前一次大,所有人都听到了。   他捏着帕子发了会呆,似乎也没想到今天会发生这么窘迫的事,再怎么老成持重,他也只是个十八岁的青年,还未加冠,甚至比底下的某些学生年纪还小。   王萱坐在侧边,正好看到他的耳畔泛起微微的红色,心下偷笑,看谢玧这副样子,应该不是风寒,大概是闻到了什么令他敏感过度的味道吧?   谢玧又接连打了几个喷嚏,这下萧如意都觉出不对来了,连忙站起来表示关心:“先生,您是不是闻到了什么臭味?这味道是……”   “是息苏草。”谢玧抬手让她坐下,解释道:“我生来闻不得息苏草的味道,但凡接触到了,必定浑身发疹,喷嚏不止,大家不必担心,上完课再说。”   谢玧捂着鼻子点了一炉味道浓重的龙脑香,不多时学舍内就没了息苏草的味道,他也稍微好受一些了,接着讲课。   王萱却有些疑惑,息苏草一般不会用来做熏香,而是用于治疗比较严重的外伤,学舍里有人重伤了吗?   然而谢玧没能上完这堂课,就被人搀扶着回到宫学中专供夫子们休息的地方去了。或许是最近发生在自己身边的怪事太多,王萱不由得四下张望了一下,想要辨别出到底是谁用了息苏草,激发了谢玧的病症。   谢玧不耐息苏草这件事,没能传扬出去,但很多人都知道了他这一弱点,生在王谢世家,又处在他那样的位置,如果敌人知道了他这样致命的弱点,恐怕会利用起来,对他不利。   香学课后,王萱为自己安排的课程是音律和算学,元稚勉强能跟她上同一门音律,至于算学,她可是一窍不通,恨不得一辈子不用看到任何账本,所以她选的课是书法。   已经过了午时,两人匆匆用过御膳房送来的便餐,在休息室分开,各自去上课。   音律也是大课,总共好几个老师,轮流来教,今日学的是比较少见的偏门乐器,箜篌,这一乐器造型柔美,比较适合女子,因此一般到了箜篌课,就只剩下女子了。   今日却有个例外,十来个女子中间,站着高大的李佶。   教箜篌的夫子叫做李照,年五十,曾经是宫廷乐班的教头,也是风姿妩媚,只是岁月不饶人,如今已是两鬓斑白,不复昔日风采。   难得见了个男子,李照也有些惊诧,但看见他那一双绿眸,便什么都清楚了,打发给他角落里的一把凤首箜篌,把他与众女子隔得远远的。   王萱与元稚随意对坐着,琴弦都已经调试好,她们俩拿了拨子,各自练习起来,不多时,学舍里的其他人也都动手弹奏,李照在众人身边亲手指点。   忽而,一阵柔美清澈的乐声流淌出来,王萱不由停下来,侧耳倾听,听出来那人并不是刻意在弹什么曲子,似乎只是抒发胸臆,随意而为,但他技巧高超,不用怎么控制,乐声就像泠泠的清泉,一泻千里,毫无阻滞。   众女子都停了下来,齐齐望向学舍角落的李佶,他靠在窗边,把凤首箜篌随意地放在脚边,一身白衣,飒沓风流,琴音就在指尖流淌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会不会觉得节奏太慢?但这里都是铺垫,怕以后写得太突兀,希望大家能够理解。   关闭评论的时候,后台还是可以看到评论的,大家有什么想说的都可以说。 第23章 云泥之别   谁都没想到,李佶竟然于弹奏箜篌上有如此造诣,就连见多识广的李照,也不得不承认,齐王世子李佶,是她见识过的技巧最高、情感表达最饱满的学生。   听罢李佶一曲,仿佛其他人的演奏都索然无味了起来,元稚又在悄悄同王萱咬耳朵:“说句实话,如果李佶能出身在王谢门庭,定能与你兄长还有无度公子齐名。”   “齐王世子此曲,确实精妙,值得细细揣摩。”箜篌这种乐器,最擅长演奏的不是大端人,而是夏虞人,而李佶的母亲,就是夏虞人,他弹的这首曲子,叫做《引相思》,也是出自夏虞,原是作曲之人为了怀念逝世的爱人所作,但经他稍稍改动,弱化了其中的缠绵爱恋,加强了深远悠长的思念之情,像是在怀念故人。   他是在表达对母亲的思念吧?   王萱心中一番分析,并没有说给元稚听,有时候情绪是一种很私人的东西,或许是同样少年丧母,她能够感同身受,不愿借此博得旁人的同情,只愿母亲在天上平安喜乐,不要挂念自己。   还没下课,李佶弹箜篌的事就传遍了整个宫学,到处都有人在议论此事。   “李佶要是会弹琴,那才是咱们大端人的风雅做派,只会弹箜篌,果然是低贱的夏虞后裔。”   “吹捧得那么过,又没有多少人亲耳听见,他来宫学,不就是为了大出风头,勾搭一个世家女子吗?”   “对啊,李佶都加冠了,听说婚事都没人敢提!媒婆都躲着他们齐王府走,更别说高攀勋贵人家的女儿了。”   王萱对这些议论也有所耳闻,只是摇头叹息了几声,便收拾好了东西,缓步向算学的学舍走去。   元稚一下课就跑了,现下她只有一个人,好在路程不远,再走一会儿就到了。   “嘉宁县主。”身后传来低沉微哑的呼声。   王萱回头,见是李佶,便行了一礼,说:“世子,有何事赐教?”   “嘉宁县主,”他重复了一遍王萱的封号,似乎有些开心,“只是没想到,当时在西苑有过两面之缘,未能请教你的芳名,今日来到宫学,才恍然大悟。嘉宁县主赠我诗书,我十分感激,日夜翻读,大有裨益。”   “世子过奖了,那些只是举手之劳,不值一提。”   “你也是去上算学课吗?我们今天的课好像一模一样,真巧啊。”   “嗯。”王萱还有些沉浸在《引相思》带来的悲伤氛围之中,没有闲心与他说笑。   他忽然顿步,踯躅起来:“嘉宁县主,你……喜欢那首《引相思》吗?”   “嗯,世子技艺高超,对令堂的思念之情如涓涓流水,绵长悠远,很是动人。”   “你喜欢就好,”他的一双桃花眼轻轻眯了起来,如同一弯新月。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回廊上,王萱本想按身份地位落后他两步走,可他偏偏谦让,一定要让她走在前面,还说:“不瞒县主,我初来乍到,与宫学的人半点不相熟,心中惶恐不安,好不容易才碰上你……也是我厚颜无耻,凭着一本书和两面之缘就想结交县主——”   他一句话未尽,王萱轻声打断:“若不是把世子当做朋友,我是不会轻易送出诗书的,请世子不必妄自菲薄,旁人如何,对我来说毫无影响,我在乎的,是我眼前所看到的。”   “对我来说,县主好像天空中的明月,人群中的一束光,像我这样低劣卑贱的人,如何才能入得了县主的眼呢?李佶自甘做县主鞋下泥尘,能够时刻仰望县主的光芒,就是佶之大幸了。”   他这一番话实在有些不妥当,连感情迟钝的王萱都听出了不对,但她没有应对别人公然示爱的经验,立刻乱了阵脚,后退两步,惊恐地看着李佶。   “县主,”李佶仍然笑着,只是此刻,在王萱的眼中,他这个笑实在有些瘆人,“你怎么了?”   王萱努力镇定下来,对他礼貌地一笑,道:“世子说笑了,你是王孙贵胄,亦是天上星辰,何必妄自菲薄?只不过,世子的厚爱,我不能接受。”   远处传来代表上课的三声钟响,王萱匆忙向他行了一礼,扬长而去。李佶失魂落魄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自嘲似的一笑,也跟了上去。   金碧辉煌、巍峨壮美的昭明殿上,文惠帝半靠着龙椅,手上拿着一本蓝色封装的书,离眼睛远远的,眯着眼睛仔细辨认纸上的一字一句。   “周大儒此书,堪当百世流传,只是可惜了,周大儒不幸罹难,未能加官进爵。”   文惠帝一向喜欢装作敬重文人学士的伪善模样,大概是因为十多年前他攻取京都之时,京都有个集云社,上下五十多个当世名家相约立于城门下,脱外衣,解发冠,哀嚎痛哭,以奠黍离之悲,他那时傲气凛然,自诩为庶族正名,认为世家大族推举的名家都是酒囊饭袋,于是手起刀落,五十多人血染城门,冤魂至今不散,每每夜阑人静,入梦催命。他老了,锐气不再,怕得要死,所以不断追封当世和已逝的大儒,以求平息儒林怒气。   然而已经做错了的事,又怎会被人遗忘?   “兹令:算学大儒周清源终生克俭,著作等身,桃李天下,为当世之师范,今有《算经再解》遗世,精妙卓绝,赏之,追封——”   文惠帝话音未落,殿前站着的白衣少年轻笑一声,拱手拜谢,高声道:“老师只是一介布衣,终生研究算学,对于仕途功名不屑一顾,更何况,家师生前,一直追念前朝恩德,恐怕不能领受陛下的封赏。老师一生清白,望陛下念在他潜心著述的份上,宽恕于他。”   “裴稹,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文惠帝面色发黑,乌沉沉的像山雨欲来。   “草民知道。”   “冲撞陛下,可是死罪,裴公子,您还是赶紧跪下认错吧!”文惠帝身边的大监张未名深知文惠帝的脾气,他如果想要因此处罚裴稹,早就喊了飞鱼卫来,把裴稹拖下去处死了,既然有此一问,就是在给裴稹提醒。   “家师遗愿,不敢违逆,当以命酬之。”   “好一个周清源!好一个裴稹!”文惠帝咬牙切齿,阴鸷的眼神紧盯着裴稹,然而他淡定如初,腰背挺拔,未见丝毫怯懦之色。   文惠帝忽然觉得头痛欲裂,他可以随意处死这个没眼色的庶民裴稹,却平息不了儒林的怒火,这些年来,不论他做多少尊师重道的好事,那些老顽固都当没看见一样,谏书照写,文章照骂,把他推翻前朝的不世之功贬得一文不值。   终有一日,他要屠尽天下读书人,让这些伪君子看看他的功绩!   正在他琢磨着要不要严惩裴稹时,张未名突然嘀咕了一句:“这裴公子,与陛下少年时长得好像啊。”   嗯?   文惠帝抬头向裴稹仔细端详了片刻,确实,这个裴稹很像少年时那个愤世嫉俗、满腔热血的他,不畏强权,一身傲骨。   “裴稹,你上前来。”   裴稹昂首阔步,向前走了几步。   文惠帝见他走路的姿势,心中狐疑更甚,这少年的周身气度,真的肖似于他。   或许是文惠帝自视过高,又或许是裴稹容貌、气度太好,让人生不出厌恶之情,已近花甲之年、垂垂老矣的文惠帝,觉得这少年简直像极了他,当下便是一喜。   文惠帝膝下空虚,平生最渴望的,就是一个健康出色的太子,能够承继他的皇位,立下萧家万世根基,以作后人表率。   历代帝王都有那么几个合了眼缘就无理由信任,委以重任并且不听外人劝告的佞宠,尤其刚愎自用的帝王,更容易陷入某些“少年英才”的陷阱,做出荒唐无度的事来。   不得不说,某个瞬间,裴稹流露出的不羁和傲气,显示了文惠帝曾经拥有却已经随着年老体衰而逐渐失去的野心,人总是对自己的缺憾心生向往,就那么一眼,文惠帝认定,这个人,将会成为他手中,指向世家的,最锋利的剑。   裴稹走出昭明殿,春雷滚滚,天边闪过几道电光,撕裂了沉闷的空气,远处金黄色的琉璃瓦、黛青色的宫墙,风中传来的角楼铃声,在天幕之下,显得如此渺小。   他微张的手,向天空虚握,似乎想要驾驭那变化莫测的闪电。 第24章 算学先生   王萱那堂状况连连的算学课,终究是没上成,听说宫学里唯一一个算学先生葛望,前几日接到家乡来信,高堂仙逝,他要丁忧回家,为母亲守孝,不能再教算学课了。   葛望虽然学识一般,教得也一般,但他却是朝中少数几个官职不高还懂得比较高深的算学的,官职稍微高点的,除了不求上进,打算悠闲度日的,谁会到宫学这个吃力不讨好的清水衙门来?   选了算学课的也只有寥寥几个人,这门课,大概以后也不会再开了吧。   管理杂务的吴雍先生在学舍前面缓缓踱着步子,打算照看完这节课,就回家小酌几杯,忽然外头一阵春雷声响,大雨倾盆而下。   王萱无事做,就在纸上默写一些未解的算学题,拿来解闷。   忽然学舍的门被人推开,带着润泽水汽的清风卷入沉闷而空旷的学舍,陛下身边的张未名大监,手中执着墨玉拂尘,带着笑走进来了。   “吴雍先生,我来替你解难了。”   “大监驾临,有失远迎,见谅见谅,不过,大监此话是何意?”   “昨日你不是说宫学里缺一个算学夫子吗?今日陛下接见了一人,极为欣赏他的才学,尤其是算学,他可是周清源周大儒的关门弟子,教这些世家子弟绰绰有余,我便想到了你的话,向陛下请示过,陛下就把他安排到宫学里来了!这难道不是解了你的燃眉之急吗?”   有那么一瞬间,王萱好像看到了吴雍脸上闪过的尴尬神色,不过他很快便笑呵呵地问:“是哪一位前辈来了?”   张未名向门外招了招手,于是一双金线绣云纹的黑靴就落在了门口,白衣少年含笑望着学舍里的众人,视线飘过王萱的眼眸,与她有了一瞬间的对视。   王萱对这一天之内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感到匪夷所思,先是谢玧莫名因息苏草发病,再是李佶胡言乱语,最后连裴稹都来凑热闹,忽然成了他们所有人的算学先生,这就像是一万个巧合的事,发生在了同一天。   “这是周大儒关门弟子,裴稹裴公子。裴公子从小跟从周大儒学习算学,恐怕当世几无敌手,陛下惜才,一时却也找不到合适的官职给他,便封了个正九品的校书郎,让他先到宫学里教教课,日后再行安排。吴大人,你将他的事安排好了,陛下那里离不开人,我得回去复命,就不多留了。”   众人目送张未名远去,底下的几个学生面面相觑:看裴稹面嫩得紧,好像比他们中的“某些人”都要小。   裴稹傲然而立,目光定在窗边坐着的王萱身上,忽而温柔下来。沉郁的空气被突然卷起的大风吹散,窗棂“吱呀”一响,王萱停下手中的笔,伸出一只素白纤长的手,关上了窗户。   窗外风雨大作,却在她沉静的眸中舒缓了,裴稹无数次想象过的画面,再度鲜活起来。   他收回视线,却又看到了学舍后头鹤立鸡群的李佶,瞳仁微缩。   李佶也看向裴稹,本能地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敌意,虽不知道这敌意从何而来,但这个年轻的先生,实在让他很难堪。   他二十岁尚且碌碌无为,声名狼藉,裴稹才十七岁,就已经是能教宫学学生的九品校书郎了。   说实话,裴稹很意外,竟然在宫学里见到了李佶,上一世可没听说过他有此经历。李佶此人,是横亘在他心头的一根刺,如果不是他,王萱根本就不会死。重活一世,他一定会把这小子灭杀在大端境内,带兵反叛?门都没有。   裴稹接下这个差事,无非就是为了更接近王萱,让她不至于对自己心生警惕,厌恶自己。可看着王萱那茫然无知的脸,他又有些心疼,这是尚未经历坎坷,仍旧天真无邪的王萱,是他想要放在手心上,不让她沾染一缕风尘的皎皎。   既然先生来了,那吴雍就可以提前回家逍遥去了,但他心里一点都不高兴,算学,那是什么玩意?是低贱之人才会学的东西,真正的上位者,根本不需要掌握如此艰深晦涩的知识,他们只需要用人,牢牢把控人心就可以了。   他勉强向裴稹笑了笑,介绍了一下基本情况,就溜之大吉了。裴稹在学舍前方坐下,略带了些笑意,看着这几个学生说:“你们选修算学,是很明智的,算学,是很多学科的基础,不论将来是为官一方,还是掌管中馈,懂得一定的算学知识,将会让你们受益无穷。”   王萱觉得裴稹这个人像是撕裂开的,他有时候非常幼稚,行事不忌,肆意妄为,有时候却又很成熟,好像历经沧桑,看透人世。他坐在那里讲课,听着声音像十七八岁的少年,说出来的话却活像个年过半百的老夫子。   裴稹眼睛一瞥,发现王萱罕见地正在发呆,心中觉得有些好笑。上一世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十五岁,婷婷袅袅,花信初发,天性恬淡沉稳,人也学得有些迂迂傻傻的,现在的她,更像个十三岁的少女,拿成熟做了挡箭牌,皮子底下却是天马行空的跳跃思想。   “咳咳——”裴稹一声轻咳,王萱的思绪被拉了回来,脸颊微红,慌里慌张地收拾着桌上的文房四宝。   课上完了,她还要再坐一会儿,等元稚过来找她,今天萧睿没有上学,许崇早上就送了信,让她们晚一点走,等他换了班来接。   学生们陆续走了,学舍里只剩下王萱、李佶和裴稹。算学课的学舍小,李佶虽然坐在角落,其实离王萱也不过几步之遥,而王萱坐在第一排靠左的窗边,离裴稹也很近。   李佶站起身,朝王萱走来,裴稹眸色一暗,本来装作看书看得入神,此刻也装不下去了,微抬下巴,身形懒散下来,笑吟吟地看着李佶,说:“这位公子,是有问题要请教吗?”   李佶脚步一顿,看向裴稹,本不欲理他,但裴稹怎么说都是宫学的夫子,不可不敬重,尤其不能在重礼数的世家女王萱面前失礼。   他欠身作揖,恭敬地说:“先生,学生并无疑问。”   “啊,那就快快归家吧,回家晚了,恐怕家中夫人要生气呢!”裴稹这话看似调侃,可在有心人李佶的眼里,简直是赤.裸.裸的挑衅。   窗外风雨大作,打得窗棂吱呀作响,王萱听见两人的对话,丝毫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她闻到了雨后泥土翻开,自大地深处散发出的奇妙香气,忽然想起家中梅树下埋藏的那坛西域美酒,好像是时候开封了。   不能喝,闻一闻香气也不错呢。   李佶咬牙切齿:“先生说笑了。”   没想到裴稹丝毫不理会他,突然站起身来,快步走向王萱,把她拉起来,侧身将她护在身前。他微微低头,额头磕到了王萱的发髻,又一次闻到了她身上幽冷微涩的香气,而她,离他的身体那么近,仿佛裴稹的心脏就在耳边,砰砰跳动,犹如擂鼓,带动着她的心潮,也不自觉翻涌起来,面红耳热。   狂风卷开陈旧的窗棂,暴雨倾泻,全都落在了裴稹的背上,甚至打湿了他的头发,顺着他的鬓边流下来。王萱经历了一瞬间的慌乱,立刻镇定下来,从他虚抱着的怀里挣脱出来,站在了一边。   王萱礼貌而拘谨,向裴稹行礼:“多谢先生。”   “皎皎,你没事吧?”   王萱歪头,奇怪地看着李佶,他怎么叫了自己的小名?   三人并立,呈掎角之势,王萱觉得空气都凝固了起来,却不知这两人之间莫名的火花是怎么摩擦起来的。   幸而元稚立刻前来解围,还没进门,就在外头回廊上呼喊:“皎皎!皎皎!雨好大啊!哎呀,我的裙角怎么湿了……”   “先生,世子,接我的人到了,我先告辞了,再会。”王萱向两人行完礼,逃也似的走向了门口。   裴稹冷冷瞥了李佶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李佶终于明白,他对自己的敌意原来是来自于王萱。   “一路过来都有回廊,怎么会打湿衣服呢?”王萱没话找话,掩饰心中莫名的不安。   “她见了路旁一枝开得好的花,非要去摘,这才打湿的。”许崇低沉温柔的声音传来。   “崇兄也纵着她。”   许崇但笑不语。   “喏,我这可是为你特意摘的,你怎么能说我呢?”元稚从背后摸出一枝粉色桃花,送到王萱面前晃了晃,“好看吧?我对你是不是最好的?”   “是啊,”王萱接过桃花,点了点她的鼻子,“阿稚姊姊对我最好了。”   “那今日林先生留的作业,你帮我写好不好?”   “不好。”   “皎皎你骗人!你根本就不喜欢我!”   “哪有。”   两个少女或清脆或轻柔的声音一来一回,在长长的廊上回荡着,裴稹走出学舍,远远望着王萱离去的方向。   “裴先生好像对皎皎格外关怀。”   “与你何干,反正有权接送她的也不是你李攸宁。”裴稹轻飘飘地说,随即挥袖而去,只留下李佶一人在原地妒火中烧。   裴稹乘车出宫,七转八弯,摆脱了身后的眼线,回到了千金楼的据地。   “罗刹,为何没有上报李佶的消息?”   作者有话要说:  预收文《重生后我怀孕了》(不是第一人称)欢迎大家收藏~   十七岁那年,李蕴做了一个荒唐的噩梦,梦里那人一身赤金龙袍,把她压在龙椅上肆意妄为。   待她惊醒,却听闻河间失守,那叛了国的大司空拥兵自重,欲挟天子以令诸侯。   父皇病重,临死求她:“蕴儿,你母后狸猫换太子,我惮于世家威势,只能把你藏在报恩寺,现在大厦将倾,我需要你。”   李蕴低眉敛目:“需要我做什么?”   “需要你黄袍加身,重整山河!”   李蕴生于王庭,长于市井,心在山河湖海之间,终抵不过父皇哀求,女扮男装去抢那新帝的宝座。   司空嚣张暴虐,右将军阴狠毒辣,丞相口蜜腹剑,太傅心怀叵测,假太子装疯卖傻。   李蕴周旋于众人之间,一朝失算,死于非命,幸而天道明裁,许她还魂。   可不知何故,再醒来,她成了二十四岁的自己,已登上御座,定鼎天下,昔日宿敌俯首称臣,朝堂上下一片和谐。   而且,肚子里还揣了个生父不详的龙种!!! 第25章 众生如棋   裴稹面前跪着一个红衣女子, 灵蛇髻高高挽起,长长的花型耳坠落在肩窝上, 削肩微露,欲掩还休。她有一双极其圆润灵动的眼睛,好似眸中闪着粼粼波光, 只消望上一眼,就会坠入缠绵多情的漩涡。   她极自然地拢了拢身上的舞衣,遮住肩膀,用软糯动人的声音答道:“李佶也是今日第一次入宫学, 我又不能时时盯着他。主公, 您也不能把罗刹当牛使啊,我费尽心思,为您搜集朝堂上的消息, 只这一次失误, 就要罚我的跪……”   “你说得对。”   罗刹闻听此言, 双眸一亮,直起上半身,向裴稹略微靠近了些:“李佶也不是什么大人物,无足轻重,主公还是让灵雨回来吧, 没了她调的香, 我都睡不着呢!”   “你说得对,既然‘司月儿’不能时刻盯着他,那齐王妾室总能以庶母之名, 多关心关心他的婚事了,你就去和灵雨做个伴吧,在齐王府住着,不会睡不着吧?”   裴稹眼神狠戾,紧紧盯着她的眸子,罗刹偷眼去看,好像从中看到炼狱之火正熊熊燃烧,不由打了个寒噤。   这个人到底是谁?   自三年前,他突然拿着天枢宫令信冒出来,便成了千金楼所有人的噩梦:裴稹治下甚严,且不容背叛,底下人但有疑问,他也从来不解释,做不到的就送到戒律堂去,千金楼的人谁不知道,进了戒律堂,不死也得脱层皮!   他冷笑一声,唤来千金楼总管事赵元:“罗刹犯上,以千金楼恭贺齐王世子加冠之名,送去齐王府,若是齐王不肯收下,就说千金楼有李佶生母的消息。李诚此人,我有大用,不可慢待。”   赵元应“是”,把失魂落魄的罗刹从地上拉起来,两人一起走了出去,才出裴稹院门,罗刹便朝他的院子“呸”了一声,低声咒道:“哪里来的毛头小子?!以为手上有天枢宫的令信,就能对我们指手画脚,总有一天,我要将他踩在脚下!”   “天罗地网,逃无可逃,罗刹,你还是安分点吧,至于他,早晚有人来收拾。”   不到一日,京都就传遍了舞蹈大家司月儿自赎己身,投靠齐王的消息,人们都扼腕叹息,深恨一朵鲜花就此凋零,也奇怪司月儿为何突然就做了这样的决定。   司月儿被迫出来回应,只能说是仰慕李诚昔日风采,为报李诚救父之恩,再加上年华易逝,对跳舞也力不从心,早有从良的想法,所以才做此决定。   裴稹把司月儿送给李佶,但李诚不是真的草包,他知道司月儿来历有鬼,怎么可能放任一个危险的探子留在儿子身边,只能将她收到自己房中,严加看管。   李诚被招安这些年,被迫装出酒囊饭袋的模样,以降低文惠帝的戒心,虽然只是保命手段,却也未尝没有再掌兵权、上阵杀敌的想法。李佶还有不少庶弟,但李诚悉心培养的,只有李佶一人。   罗刹虽然心有不甘,却也不敢违逆裴稹的命令,毕竟裴稹手中的天枢宫令信可不是吃素的。她按照裴稹安排潜入李诚后院,老老实实做起了侍妾,“司月儿”性格温顺,遇上李诚其他的妾室刁难也不生事,待下人也和气,很快就赢得了齐王府上下的好感。   不过李诚待她只是一般,并不过分亲近,更别说常常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李佶,她根本接触不到。罗刹送信回千金楼,裴稹只让她静待时机。   很快,千金楼命令到来:“寒食宫宴,随齐王进宫,献舞媚上。”   罗刹只觉浑身寒凉,且不论她一介姬妾如何随同齐王进宫,就说那文惠帝,暴虐无道,民间常有传说,他最喜欢虐杀女子,若真按这命令做了,恐怕她的一条小命就交待了。   可就算是平日里关系极好的赵元,也没有再给她透露更多的消息,只让她等着。她于绝望之中,等了十天,终于等来了李诚的命令,让她寒食节随自己进宫赴宴。   寒食全城禁火烛,泰康坊的王府一片寂静,三更时分,一家人都已经起身洗漱,沐浴焚香,聚在了祠堂中。   祠堂不同于外头,长明灯是不会熄灭的,王萱祖母崔氏和母亲卢氏的牌位摆在正中,受五牲供奉,沉檀木散发出幽幽香气,宁神静心。   王朗站在人群最前面,凝望着妻子的灵位,崔氏去世多年,他都有些记不清她的面目了,依稀记得,崔氏有一张圆圆的脸,眉心有一颗小痣,除此之外,竟然一点都记不得她的音容笑貌了。   崔氏带来王家的随侍,在她逝世后陆陆续续地回了清河,而他身居高位,也未曾去过崔氏生长的地方探寻她的过去,好像这个人走了,就永久地离开了他的世界。   王恪与卢氏少年夫妻,也有过缱绻情深的时候,卢氏身子不好,每每去她的蘅棠院,都是药香缭绕。她用的一味梅花冷香丸,那味道至今还流连于王恪的鼻前,那一夜的血流成河,深深刻入骨髓的冷意,都被香气掩藏。   十年前,卢氏难产去世,王莼已经记得很多事了,他抱着懵懂无知的皎皎,坐在火盆旁,青橘的经络被他慢慢剔开,果皮掉在炭火上,一股清甜的香气迸溅开来。   卢嬷嬷端着热水从院外跌跌撞撞地跑进来,看见他们两个,冷声呵斥:“小郎,雪下得愈来愈大,你该回房去睡了,把女郎带走。”   王莼已经听见了产房内奴仆们压抑的哭声,浓重的血腥气盖过了青橘的甜香,他再明白不过,卢氏已经撑不下去了。阿翁在祠堂跪拜占卜,阿耶受圣命出京都办事,正在赶回来的路上,整个家中,空荡荡的没有一丝生气。   此时,王萱打了个呵欠,小脑袋在他颈边蹭了蹭,柔软得像只小猫,用糯糯的声音问他:“阿兄,娘亲怎么还没出来啊?皎皎困了……”   “困就睡吧,等你睡醒了,娘亲就出来了。”   “嗯。”   祭拜过后,天光熹微,王家四人登车,进宫参加宫宴。每年寒食节,宫中都会举行宴会,从早到晚,都要在宫中度过,等晚宴过后,各家带着帝后赐下的火种,回家燃起府中的灯火,谓之“传火”。   王萱裹着银白色披风,站在冷风中的城门口,王莼见她瑟瑟发抖,微微侧身,挡住了风口。   不一会儿,皇宫大门正德门打开,文武百官及其家眷跪倒在地,三叩九拜,无一人例外,就算是那一品的诰命夫人,也得颤颤巍巍地下跪叩拜。   等宣礼太监出声唤众人起来,他们才慢慢起身,三五成群地走进去,由小太监们领到皇宫前半部分的各大殿休息更衣。   一阵折腾后,王萱换了一身水红色的海棠纹百褶裙,身上也换了清心醒神的银丹草香气,卷碧正在为她整理衣裙,便见元稚鼓着腮,在门边冒了头进来探看。   “阿稚,若是换了旁人,你早被扔出去一百次了,日后再如此莽撞,闯了祸事,我可不帮你。”   “好皎皎,我就是太想你了,想来看看你换好衣裳了没!你可别生我的气,你看——”   元稚蹦蹦跳跳地蹿过来,贴上王萱,从窄窄的箭袖中掏出来一个精巧的漆盒,打开来一看,里头是蜂蜜渍过的青杏子,看起来酸甜诱人。   “你去把衣裳换了罢。”王弗忽然出声,对元稚后头气喘吁吁的文竹说:“大端崇尚宽袍大袖,胡服箭袖恐遭人诟病,尤其今日觐见,更不能马虎了,这衣裳是谁为阿稚选的?”   文竹抖如筛糠,喏喏地回:“是夫人亲自替女郎选的……”   王萱目光一凛,元稚终于从她的眼神中读出了此事的严重性,原来穿件衣裳还有这么多讲究。她在中阳的时候,天天穿着骑装出门遛马,街上的姑娘们大多也穿着同样的窄袖衣衫,将发髻编成小辫,高高挽起,头上还有很精巧的夏虞首饰,大家都觉得她们好看极了,从没说过什么闲话……   原来这些,都是不对的么?   王萱听见这话,忽的沉默了,她抚着元稚的臂膀,元稚从来不会对这些事上心,因为她的母亲杨氏会将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那么,这一次,到底是杨氏的疏忽,还是她有意为之呢?   “皎皎,你不喜欢这衣服,我换了便是,你不要生我的气……”元稚委屈得眼泪都要流下来了,她知道皎皎是为了她好,她只是不喜欢,不喜欢这个连穿什么衣服都要管的禁苑深宫。   “没有,阿稚穿这件衣服好看极了。”本能告诉她,穿着这件衣服的阿稚必然会受到训斥甚至责罚,但理智告诉她,杨氏爱女如命,绝不会马虎到连宫中禁忌都忘了,她如此做,定然有她的道理。   “那我就穿着了?换来换去好麻烦的……”元稚嘀咕着,把手上的漆盒捧到王萱面前,眼巴巴地望着她。   王萱拈了一颗青杏放进嘴里,酸涩的味道冲进喉咙深处,她精致的面容挤成一团,像是做了个鬼脸。   元稚从未见过这样的王萱,不由大笑起来,指着她说:“原来皎皎不爱吃酸的,难怪你总不吃我带给你的东西!我早就猜到了!”   王萱揉了揉两颊,正色道:“若你再拿这等酸得倒牙的东西来,我便不告诉你,前年打赌,崇兄到底从宸王世子那里赢来了何物。”   “哇!皎皎,你好奸诈!你明明知道,我都问了萧睿八百次了,他总是不肯告诉我,他越不肯说,我越好奇,皎皎,你就发发善心,告诉我吧!”   元稚追着王萱,一直碎碎念,直把自己说得口干舌燥,也没能从她口中套出一句话来。   她跺着脚,恨恨地想:总有一日,她要剖开皎皎的七窍心肠,看看她肚子里都流着什么坏水儿!   然而王萱轻唤“阿稚”,她便颠颠地凑了上去,与她携手向举行宫宴的正清殿去了。   两人到了正清殿,由小太监引入座,正巧坐在斜对面。王萱在王莼身边坐下,便听见对面的尚书令董丞对王朗说:“王氏千金果然是天香国色,不可方物!王相,您为何总把九娘子拘在家中呢?莫不是令千金有何天憾,见不得人?”   “天憾”即是残疾缺憾,董丞此人,心肠歹毒,一张嘴也厉害得很,从来都是无理也不饶人的,这朝堂上下,几乎人人都受过他的嘲讽。王朗身居丞相之位,高他半头,自然是他攻击的主要对象。   “董尚书膝下空虚,自然不懂养儿育女的艰辛,纵使养在深闺,我还怕九娘遭人觊觎,不像董尚书,儿女遍京都,随意在街头一问,都是您家的奇闻轶事。”   董丞早年为救圣驾伤了身子,无法留下子嗣,偏他是个极好美色的,豢养了上百美姬在后院中。虽然姬妾成群,但他一直没有亲生的子女,只能把族中血缘稍近的孩子抱回来养着,董丞养了八十多个孩子,将他们教得目中无人、飞扬跋扈,在京都之中惹是生非,深为京畿百姓所厌恶。   这八十多个孩子里,有十八个最狠戾奸诈的,董丞唤他们作“十八太保”,宠溺无边,甚至深以为傲,对文惠帝说,这些人将会是他的肱骨之臣,为国为君,抛头颅洒热血,在所不辞。文惠帝一时高兴,真的为他们新辟了一五品官位,就叫做“盛京太保”,命他们巡视京畿,惩奸除恶。   那一天,王朗散朝归家,破口大骂道:“狗屁的‘盛京太保’!京都之中,最大的十八个恶人,竟然被封官进爵,真是天大的笑话!笑话啊!”   董丞听见王朗讽刺他“膝下空虚”,胡子都被气得飞了起来,恶毒的眼神像是剜了王萱一刀般,好像正思索着如何从她下手,再让王朗吃一个大瘪。   王萱别过脸去,懒得看他,每次遇上这条毒蛇般的董尚书,她就会被拉出来作筏子,也不知她到底是哪里招惹了董丞。   歌舞伎乐陆续进场,丝竹之声不绝于耳,然而那靡靡之音入了王萱的脑海,却化作了另一番景象:盛世清平中隐藏着象征衰败的残缺蛛网,唯一白衣素衫者踽踽独行,王萱看不清那人的身形,更看不见他的脸,好像她永远在后面望着他一般。   一股清冷的香气钻入王萱的鼻中,她循香望去,谢玧缓步走来,一身青衫倒灌了殿外的风,衬得他如同月中走下来的仙人,愈发如庭前玉树般挺拔。   他在王家下首的谢家一桌坐下,目不斜视,面色不改,活像个入了定的老僧。   接着王萱所熟悉的宸王夫妻、世子萧睿,齐王李诚及世子李佶,也都入了座,许崇父亲去世,母亲自诩为“未亡人”,从不肯参加这样的宫宴,所以他只身一人,坐在中间的位置上。萧睿在王家上首的位置坐下,中间隔着王朗和王恪还不知收敛,满面笑容地向王萱示好。   王萱礼貌地向宸王和宸王妃略一欠身,表示问安,宸王妃也笑着回了礼。   “好些日子不见九娘,似乎愈发清瘦了,你可要多吃点。”宸王妃杜沁雅出身第三品的京兆杜氏,身份在皇族之中已经十分高贵,就连文惠帝也暗中嫉妒过同胞弟弟的桃花运,要知道,皇后贺氏也不过出身河东裴氏的附庸。   宸王妃性格温和,对王萱也多有照顾,王萱感念她的好心,便笑着回:“已经吃得不少了,只是不怎么长肉,娘娘教诲,九娘铭记于心。”   隔着人说话并不礼貌,宸王妃只对她笑了笑,便转身问起了对面的元稚:“阿稚,宴席尚未开始,你怎么就吃上了?”   “王妃娘娘,这冰晶糕就在眼前,不趁着此刻多吃一点,下次可就吃不上了!我才不像皎皎那样笨呢!”   “傻孩子,你要想吃,到宸王府来便是。对了,你这衣裳——”宸王妃的话戛然而止,忽然带上了一丝怒气,但在席上,也不好斥责元稚身旁的侍女和嬷嬷,只忍着怒意对元稚说:“你看你,裙角脏了也不注意,我今日带了一件极珍贵的鲛绡八仙裙,本是送给你的,你这就随我去换了来。”   元稚不明就里,放下了手上的筷子,下意识看向身边的母亲杨氏,可杨氏坐得端庄,表情冷淡,连一个眼神都不曾给她。   宸王妃又催了她一遍,无奈,元稚只好站起来,准备随她出去,不料外头司礼太监一声长呼,文惠帝和皇后到了。   她只能慌慌张张地坐下,依偎在杨氏身边,攥紧了自己的袖口。   好在直到帝后两人落座,都没人发现她的衣服不对,王萱替她松了口气,便听见文惠帝说:“今日寒食,众卿齐聚于此,朕心甚慰,不过有歌有酒,却没有舞蹈助兴,实为一大憾事。”   董丞立刻接话:“陛下所言极是,想必宫里的歌舞陛下也已经看厌了,我府中有一批新进的歌姬,不如微臣现在下令,让他们进宫献舞。”   “这一来一回便去了半天工夫——”文惠帝忽然大笑,望着底下的大臣和他们的家眷,“想来京都贵女之中,擅舞者众多,不如就在席上露一手,若是表演出色,朕就许你们一个好姻缘,如何?”   王朗猛然抬头,看见文惠帝眼中的淫.邪之色,深知此人死性不改,还是想要纳世家贵女为妃。一个世家女子,被他这样当庭羞辱,除了进宫,哪还有别的去处?   萧如意依偎在德妃身边,听见这话,眼睛一亮,连忙站出来,指着王萱道:“父皇,嘉宁县主久在深闺,旁人不知道她的聪慧,但我却是知道的。听说也有名师指点,想必是极擅长舞蹈的,就请县主为您献上一舞,祝父皇寿与天齐,国泰民安。”   “哦?是吗?”文惠帝的眼神定在了王萱身上,上下扫视,十分露骨。   他早就知道这个王家九娘姝色独绝,而她出身高贵,正是下一任国母的最好人选,怎奈王朗从中作梗,屡次推拒,惹得他十分恼火。今日他就让这些不听话的世家女子看看,谁才是九五至尊!   王萱并未抬头看他,甚至脊背挺直,没有半丝挪动的迹象,她坐在那里,如此沉静安稳,就像月宫嫦娥一般。   王朗将杯子重重地放在桌子上,开口道:“陛下宠信安阳公主,倒也无妨,只是公主天真无邪,将来若是和亲外邦,可不要被人利用了才好。”   萧如意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恶毒的眼神死死盯着王朗,恨不得从他身上剐一块肉下来。她一向自恃身份,可在王朗这样的两朝重臣、世家掌权者眼中,她连街上的一条野狗都不如!   文惠帝显然对王朗的话非常不悦,但十多年前,他亲口许下与前朝旧臣共治天下的诺言,重用王朗及其族人,才换来了世家的拥戴,稳住了大端朝纲和天下局势。今日虽有龃龉,他却不能明着发作,只能摆手让萧如意坐下。   李佶早在王萱被萧如意拉出来做筏子的时候就已经镇定不住了,若不是李诚暗中压住了他,恐怕他就当堂发作了。   “父亲……”李佶看着李诚,眼中有哀求之色。   李诚暗叹一声:这孩子,自明成太子死后,就一直小动作不断,把他部署在京中的人脉全都牵动起来,就为了那位可望而不可即的王氏贵女,多情种,不外如是。   若不是他发现李佶用暗卫绑了那挑担妇人的子女,策划了一场漏洞百出的绑架,他还没有意识到,李佶已经长大成人,到了该娶亲的年纪了。他调动了所有势力,堪堪抹去妇人绑架王萱的路线,却有人从中作梗,差点让崔邺发现他们的踪迹,随后他们散播的谣言,也被突然冒出来的千金楼一一击溃,现在他又要当庭冲撞皇帝,李诚真不知道该拿他如何是好。   像他们这种出身草莽,一身烂泥的人,如何够得上那天边明月呢?即使用尽力气,将明月拖进腐臭的沟渠,她也依旧是明月。   李诚斟酌再三,装着喝醉了的样子,开口道:“既然要看舞,自然要看那名家的,不如让我的美姬前来献舞——”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有人惊呼:“陛下,齐王的美姬可是京都舞蹈大家,前第一美人司月儿啊!”   萧睿此话一出,满堂皆笑,宸王恨铁不成钢地剜了他一眼,王妃也是一副尴尬至极的模样,按住他的手背,不让他再说下去。   文惠帝看向萧睿,虽满脸笑意,眼中却隐藏着深深的厌恶,凭什么他的明成早夭,而这个憨傻的竖子能平安长大,身强体健,还妄图继承他沙场拼杀夺来的帝位,不可能!   “既然如此,那便请这位司月儿进宫献舞吧,我久居深宫,难得见一回名满天下的美人,陛下,您说是不是?”皇后见文惠帝的矛头指向世家贵女,本就想插手阻挠,今日不知怎么回事,那向来沉溺酒色、不问世事的齐王突然开了口,难不成这背后另有隐情?   “咳……那就宣吧!”文惠帝看都不看皇后一眼,反而转向受了委屈的萧如意,将桌上的一碟糯乳糕赏给了她。   萧如意撅着嘴,拽着德妃的袖子撒娇,德妃瞪了她一眼,做了一个小小的手势,表示以观后效,让她不要冲动。   不过片刻,司月儿就披着一身紫红色披风进了大殿,她眉目含情,盈盈拜倒,高呼“万岁”,殿中的男男女女都被她那又酥又软的腔调镇住了。   王莼一口酒噎在喉头,咳嗽两声,引来了王萱戏谑的目光。   “怎么了?没见过男人喝酒啊?”   “阿兄好像与司大家很熟啊?嗯?”似乎萧睿也很关心司月儿的去向,齐王还没说是哪位美姬,他就先跳出来说是司月儿了。   “男人间诗酒应酬,在所难免的——这司月儿今日是怎么了?往日不见她如此矫揉造作啊。”王莼把话题引开,以前的司月儿高傲冷艳,哪像这一个,软绵绵的一点风骨也无,就像一条蜕了皮的美人蛇。   “今日大反常态的事,可不止这一件呢。”王萱看着元稚、李诚和萧睿。   文惠帝也是个贪花好色的,见了年轻貌美的司月儿,眼睛都挪不开。司月儿解开披风,露出丰腴白皙的两条胳膊,以及不盈一握的腰身,就地表演起了胡旋舞。   这种舞蹈节奏极快,动作幅度大,看起来是精彩纷呈,让人目不暇接,再加上司月儿不仅貌美,身材也好,便勾得许多男人眼神涣散,直勾勾地看着她。   一舞作罢,文惠帝带头鼓起了掌,饶有兴致地问司月儿:“看你这身打扮,今日是有备而来?你怎知今日齐王会进宫赴宴?从齐王府到宫里,可不止这么点路。”   “回陛下,妾身进入齐王府半月,并不得王爷宠信,只得以泪洗面,艰难度日。前日,妾身在街头遇上了个算命先生,他对妾说,寒食之日,妾会有大造化,能够飞上枝头,他让妾买了一只神鸡,回府炖给王爷吃,妾便照做了。果不其然,第二日王爷就派人嘱咐我今日要进宫。妾想着,这天下的尊荣都在皇城之内,若有大造化,必然是陛下这样的天命之子才能赐予,于是妾穿了一身舞衣来,希望能为陛下献舞,博陛下一笑。”   她连喘气都透着一股诱惑的意味,断断续续、若有若无的,撩动着每一个人的耳朵。   文惠帝很吃她这一套,果然笑逐颜开,高声道:“这才是识时务者。来人,宣旨,司月儿深得朕心,特赐珍珠十斛,美人扇十把,立为齐王侧妃。”   大端朝一个王爷只能有一位王妃,两位侧妃,四位美人,李诚后院里没有王妃和侧妃,只有几个美人和不入流的侍妾。这一封赏,司月儿直接晋升为李诚身边位份最高的女人,有了替他打理后院的权力。   然则司月儿并没有跪下谢恩,反而从袖中掏出一块非金非玉、非铜非铁的牌子来,五体投地,对文惠帝说:“今日妾身虽讨得陛下刮目相看,但月儿还有一事埋在心中,不吐不快,望陛下恕罪。”   殿中众人的神色都微妙了起来,司月儿出身低贱,文惠帝将她立为齐王侧妃,明显是在贬损齐王,这司月儿雀登枝头,却不知满足,还要多生事端,试问,需要文惠帝恕罪的,除了齐王有不臣之心、僭越之举,还能是什么?   张未名把司月儿呈上的东西接过去,略微瞟了一眼,脸色大变,惊骇莫名,几乎是跑着踏上丹陛,献给文惠帝看。   “五月初五,清河洪灾,琅琊地动,荧惑守心。”   文惠帝一字一句读出来牌子上的话,眉心攒紧,前三句他都不在乎,只有最后的这个“荧惑守心”让他无比膈应,这可是帝王无德、国家有难、兵祸灾荒的象征。   “荒谬!来人,把这妖女拖下去斩了!”   “陛下!此物乃神人所赐,藏于鸡腹中,并非妾身捏造,妾只是不忍清河、琅琊两郡百姓受灾受难,才将此物拿出来,妾身冤枉啊!”   “清河百年未曾有过洪灾,更何况今年初春以来,雨水稀少,怎么可能有洪灾?你这妖女,不要狡辩!”掌管京兆戍卫营的崔邺站起来大声斥责司月儿,他出身清河崔氏,若有洪灾,首先受难的就是他的族人们。   董丞也站出来高声说:“荧惑守心乃帝王无德之相,难道你想指责陛下失德吗?此女妖言惑众,当凌迟处死!”   王萱看着殿中众人或忧心或震怒的神情,只觉好笑,这些人首先想到的都是自己的利益,没有一个人想过,若这预言是真的,清河和琅琊两郡的百姓会受多少苦。   “陛下,虽则此女无凭无据,但今春以来,确实异象频发,各地或有春旱,或有阴雨连绵,不似往年,钦天监正也向微臣提起过,或许今年真有天灾也说不定。还是将此女收押,做好赈灾准备,以免百姓受灾。”   王朗此言一出,许多支持他的人也开始应和,谢玧的父亲光禄大夫谢平也站出来支援,而武官集团的人大多按兵不动,不敢进言,他们这种手掌兵权的人,平时能憋着就憋着,万一碍了文惠帝的眼,当场褫夺兵权,砍了头的也不是没有。   文惠帝怒极反笑:“若是没有天灾,没有异象,王相又当如何?”   “臣愿领罚。”   “那就等到五月初五,如果这预言上的三件事,有一件不符,王相你犯的可是欺君罔上之罪,按律当斩!”文惠帝猛然露出獠牙,疾言厉色。   “臣心甘情愿。”   一次天灾将会带走多少人的生命?如果只有他一个,那也是值得的。   “陛下,不可!”许多王朗的拥趸者连忙跪下求情,纵使不是真心维护王朗,他们也都分得清楚,一个赌注与一个丞相的轻重。   王恪带着王莼和王萱也都跪下了,不论何时,王家人总是一体同心,不分彼此的。   “王相那乃是大端的肱骨之臣,如何能杀?”文惠帝替他们说出了未说出口的话,接着笑道:“我可不会昏聩到如此地步,如果这三个预言有一个没有实现——大端朝以孝立国,不如让嘉宁县主代王相领罚,入宫做个最低等的美人。”   “陛下!”连端庄文雅的皇后都惊呼出声,脸上有几分狰狞之色,“嘉宁县主与朝事无关,充纳后妃之事,怎能如此儿戏?!”   “既然身为王氏贵女,受王相庇佑,大难临头,难道不能做一点小小的牺牲?此事无可争议——”   “砰”地一声,李佶手中的酒爵掉在了地上,滚到了跪在王朗身后的王萱面前。   王恪高呼:“陛下,臣愿代父受过,万死不辞。”   王莼接着也说:“草民愿代祖父和父亲受过,请陛下放过嘉宁。”   文惠帝当堂来这么一出,谁都知道他肖想王家贵女,不择手段也要得到王萱,自然不敢触他的霉头,只能避开王萱这一敏感话题,单为王朗求情。   然而众臣越是小心翼翼地遮掩,文惠帝的火气就越重,整个朝堂,好似是王朗的天下,视他为无物,就连纳妃这种小事,他都不能做主。   萧睿突然站起来,怒气冲冲地说:“皇伯父,王相劳苦功高,为国为民尽心尽力,就算有天灾异象,也不该是他的责任,更别说嘉宁县主了,她还是个孩子,如何能承担两郡生灵的性命?”   文惠帝听了他的话,立刻火冒三丈,将手边的一盘活着的醉虾端起来,扔到了萧睿脸上,说:“前几日你来我这里,试探向嘉宁县主提亲的事时,怎么没有顾虑她的年纪?怎么,配你一个世子配得,配我一个帝王就不行了?”   文惠帝自失去了明成太子之后,性情越发暴虐无常,单就伯父与侄子、皇帝与臣子争夺一个女人这一点来说,是绝对的丑闻,但他仍是不管不顾地说了,而且态度强硬,不容萧睿置喙。   王朗暗自叹息,本来这事就难办,萧睿还要捣乱,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陛下,诸位,能听嘉宁说一句吗?”   王萱直起身来,微昂着头,对文惠帝说:“祖父为两郡百姓着想,请求陛下提前安排赈灾,以性命作为赌注,乃是高风亮节之举,嘉宁不才,愿学祖父高义,纵然舍弃此身,刀山火海也去得。王氏满门,从未有一个临阵退缩的逃兵,若三个预言中,有任何一个没有发生,王萱愿以死谢罪,告慰神灵。”   王萱话音未落,文惠帝的脸色已经黑沉如水了,他平生最恨的就是世家人那副高高在上的嘴脸,他们出生便有华服美食,入学便是国子监,出仕即是高官,从小到大都在抢占别人的东西,偏偏他们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反而蔑视寒门庶族。他们自恃风骨,可大雍战败于辽国、夏虞联军,被迫割让三十二城的时候,他们是跑得最快的。   就是在那场战役中,文惠帝萧纲的祖父萧扬,本是兰陵萧家最受宠的庶子,比一些嫡子还要出色,受到了萧氏的重点培养,为了给世家断后,一人带着数千兵卒,守在殇谷关隘口处,战斗了三天三夜,最后身陨,他们这一支原先很有崛起的希望,就因为萧扬的去世,立刻被打入谷底。萧纲出生时,兰陵萧氏已经不肯承认他们的血脉,他们一家人,住在矮□□仄的房子里,每天闻着邻居家的猪羊臭味,靠他父亲教书的一点点束脩过活。   若不是他后来从军,一路浴血拼杀,取得了一定的地位,兰陵萧氏根本不会在意他们,就是后来他举兵起义,萧氏还出了檄文,表示与他并无瓜葛。   她说王氏没有“退缩的逃兵”,简直就是一个笑话!殇谷关的三千冤魂,在他们眼里,恐怕只是一块无足轻重的挡箭牌。   “好,既然你执意如此,那朕就立旨为据,到时候嘉宁县主可不要害怕才是!”   “臣女谨遵圣旨,不敢害怕。”   “好一个嘉宁县主,是我看错你了。”文惠帝没了心情,忽然又转向大殿中央的司月儿,对她颇有些恋恋不舍的意味。张未名见此情状,便站出来问李诚:“齐王,这司月儿是如何到了你的府上,从未听说过你们之间有什么交集啊?”   不少人想起司月儿才是这场闹剧的源头,也皱起了眉,值此陛下心情不佳之际,带着这么一块来历不明的谶语登堂献舞,若说其中没有猫腻,萧睿都不信。   “回大监,此女乃自荐枕席,她入我府中,不过一月,我见她美貌动人,原是打算献给陛下的,可——”   可文惠帝将她封为齐王侧妃,他想拒绝都来不及,当然,就算他拒绝了,她背后的那些人也不见得会收敛。   “不过一个侧妃而已,陛下,此女来历不明,为免齐王的安全受到威胁,还是应该交给飞鱼卫好好查问一番,这侧妃——”   “是朕考虑不周,这侧妃之位,还是收回吧,齐王府后院空旷已久,没有正妃,哪里能容得下这么一个出身卑贱的侧妃?”   两人一唱一和,就把先前说出去的话全都驳倒,要不怎么说张未名一个宫中大监,还能兼任中常侍的重要职责呢?他与皇后贺氏身边的李莲英,在民间并称“莲花嘴”,可李莲英不过是个黄门令而已。   不过几句话,司月儿的命运就天翻地覆,被飞鱼卫带走。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评论,掉落红包!下章解密,伏笔不填我是狗!让我们冲鸭! 第26章 真相是真   出宫门的时候, 许崇与萧睿追上王家的马车,萧睿率先开口:“皎皎, 你不要怕,我不会让你有事的,就算真有事, 我陪你一起死,皇伯父总不会不顾念我。”   王萱看了看四周,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若真有那一天,我……”许崇欲言又止, 最后只轻轻拍了王莼的肩膀一下, 对他说:“看来我们只能寄希望于天意了。”   “我现在就去找崔邺,这个司月儿来历不明,只要能证明她手中的预示牌乃是伪造, 应该能保住皎皎的性命。”   萧睿忽然喃喃自语道:“纵使保住了性命, 可她的婚事——”   经过这么一闹, 还有谁敢娶她?尤其是萧睿,被文惠帝当廷嘲讽,文武大臣及其眷属都听得清楚明白,想来明日又会在京中掀起一阵风雨。   许崇说:“你母妃不是说,今日宫宴, 会为你求一门婚事吗?”   “母妃那么喜欢皎皎, 为我求娶的肯定就是她了。”   “咳……”王莼咳嗽一声,对他们说:“此事从长计议,崇兄, 世子,我们就先回去了。”   两人看着马车远去,又遇上了镇远将军府的马车,车上隐隐传来元稚同杨氏的争吵声。   “阿娘,皎皎和宸王妃都说我这衣裳不对劲,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小孩子家,懂得什么?”   “谁说我不懂了?!这是胡服,只有辽国和夏虞的人才爱穿,要不是今天出了事,皇后娘娘她定会斥责我的!”   杨氏仍是淡淡的:“就算是斥责也好,下了大狱也好,总比嫁给一个朝不保夕的人,将来做了寡妇好。”   一旁的镇远将军元威插嘴道:“只是没影的事,你胡说什么?萧睿一心都在王家那孩子身上,不见得能看上阿稚。”   “宸王妃早就跟我打听过阿稚的生辰八字,我不肯给,她就私底下去找了当年给我接生的稳婆,这也叫‘没影的事’?你是不在乎,可我只有阿稚一个孩子,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跳进火坑!”   元威压着怒气低吼:“阿稚也是我的孩子!我怎会不心疼她?!”   “但她不是你唯一的孩子,我已经见过元泓了,他生母去世,如今无依无靠,过得很苦。”杨氏一脸冷漠,那双锐利的眼睛似乎要把元威看穿,元稚坐在一旁,听着父母的争吵,一下子懵了。   什么?她不是阿耶唯一的孩子吗?阿耶还有一个叫做“元泓”的私生子?   “那孩子生得很好,同你年轻时很相像,只是长得太像辽人,如今时局敏感,我把他安排在庄子上,等日后再认祖归宗。你何必呢,瞒我十八年,难道真当我没见过书房密室里摆着的那柄短刀?阿稚是女孩,我不能再生,你也不愿在侍妾身上下功夫,日后你我都死了,阿稚能靠谁?有个兄长,至少日后还能有人撑腰。”   杨氏冷静理智,似乎并不把元威的私生子放在眼里,她嫁给元威的时候,他刚从与辽国鏖战的沙场上退下来,一身伤病,就连出门相看人家都要拄着拐杖,可她偏偏就看上他了,执意嫁了这个穷小子。后来他沙场征战,一路高升,身边虽有娇花来来往往,他却不屑一顾,对她一心一意,就算是被人嘲讽,断了元家的香火,他也不曾变过。   可谁能想得到,这个重情重义的男人,从十八年前起,就每月送一笔钱财到大端与辽国的边境。他的心上人原是一个辽国牧羊女,桀骜不驯,就像草原上的野风,她用那把短刀征服了元威这个来自南方的战士,为他斟马奶酒,为他跳草原舞,为他留下了一个孩子。   无数个夜里,杨氏望着身边鼾声大作的人,总是忍不住去想,他的心,是否也在那自由放旷的草原上?但她生来理智得过分,就算是父母去世,她也能协助祖母处理好所有的丧葬事宜,她嫁给元威,本就是看中了他身上的野性和潜力。她用一座名叫“温柔乡”的牢笼困住了这头野兽,也因此失去了某些东西。   元稚嗓音滞涩:“阿耶,阿娘她……说的是真的吗?”   元威惭愧地低下头,叹息一声:“是……不过,我不会认那个孩子的,我养了他十八岁,按照草原上的习俗,他已经成年,可以自己成家立户了。”   “既然是你的子嗣,就没有任其流落在外的道理,今日我铤而走险,让阿稚穿着这一身衣服,等宸王妃请求赐婚的时候,阿稚一站出去,必有人指出她衣着不当,坏了这桩婚事,只是没想到出了王家的事。”   “陛下这一次,当真是要下狠手整治王家了么?”   “呵,怎么可能?你没看见么,就算是跟王相针锋相对十多年的董丞,也不得不跪下来替他求情,董丞自己不是三等世家的人,他夫人可是清河崔氏最尊贵的嫡女,当初使尽手段,将人强娶了来,到如今崔氏与他的关系,倒是越来越紧密了。世家南迁之后,都在韬光养晦,崔氏在朝中,只有崔邺官位最高,偏偏他又师承王相,总不能欺师灭祖吧?”   杨氏一番话,拨开了笼罩在元威和元稚心头的疑云,元威会打仗,却不懂朝廷中的勾心斗角,这些东西,都是杨氏一一分析过,教了他如何应答,如何站队,他能走到今天,杨氏功不可没。   “那皎皎她,会不会有事啊?”   “这我就不知道了,看天意吧,那司月儿的来路,实在诡异莫名,想来背后有人指点。”   元威大喇喇地讽刺道:“指点?谁?董丞有这本事吗?”   杨氏白了他一眼:“今天董丞的表情也很惊诧,如果不是演的,这事应该与他无关。”   关于王家的讨论终于告一段落,元稚攀着车窗,其实她还有好多好多话想问杨氏。   比如,宸王妃是真的喜欢她,所以想娶她当儿媳妇吗?萧睿知不知道这件事?如果今天她因为穿了这件衣服而被皇后责罚,责罚很重很重,甚至波及到阿耶的前途,那阿娘她还会如此坚定地想要用这种方式躲避赐婚吗?   还有,她喜欢那个叫做“元泓”的孩子吗?像喜欢她一样,不,比喜欢她还要更喜欢吗?   “阿稚,改日去见见你兄长吧。”   正在闭目养神的杨氏似乎感受到了元稚的焦躁不安,开口说了一句话。   此时,宫中也不安宁,皇后回宫发了一次火,将她平素最爱的天青色梅瓶打碎了,李莲英亲自跪在她面前,收拾着地上的瓷片。   “他何曾有一日把我放在眼里过?!”   “娘娘,不是臣多舌,既然在这深宫之中,最应该舍弃的,就是感情用事。”贺氏平时最喜欢李莲英这种看破世事的论调,此刻却觉得有些烦躁。   她不明白这个道理吗?如果她真不明白,如今坟头草都有三丈高了吧?一路走来,她不是没有背叛过文惠帝,她也有自己的私心,贺氏借着她的威势和开国大功,几乎成了京都的头号家族,连王谢两家都不得不令子弟退隐,避开贺氏的锋芒。但某些时候,她还是会忍不住想,如果当年,她没有代替长姐,嫁给当时还是一个小官的萧纲,是否现在已经子孙满堂,含饴弄孙了?   云端之上,果然是高处不胜寒啊。   “如果娘娘不是娘娘,那莲英也就不是莲英了。”李莲英伏在贺氏的膝上,轻轻摩挲着她的大腿,“往事皆如烟尘,只有握在手中的,才叫做‘权力’,娘娘,您不要生气。”   贺氏拨开李莲英的发冠,纤长的手指插.入他的头发,她最爱李莲英这一头柔顺黑亮的头发,因为她年少时,便以一头秀发闻名河东。   “奇华殿那边有些日子没动静了,我让你加紧盯着点德妃,怎么样了?”   “暗卫窥伺许久,因为怕露了行踪,打草惊蛇,所以暂时还没查出什么来,只是,听说德妃以身边一等宫女代月受伤为由,从洪太医那里领了大量息苏草。”   “哦?她要这个做什么?”   “更有趣的是,听说谢家无度公子不耐息苏草,在宫学里不慎闻到了息苏草的味道,浑身红疹,呼吸困难。”   “这两件事有什么联系?”   “无度公子在宫学含清殿休息的时候,撞上了德妃娘娘,她说是去给安阳公主送伞的。”   “她也真是色胆包天了,呵,以为谢玧是董丞那种勾勾手就能搭上的人吗?送伞?这等拙劣的理由都想得出来!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能吃到无度公子这样的人物,也很了不得呢。”   “那这两人勾搭上了?真是可惜了谢玧那么干净的孩子了。”   “并未,”李莲英眯着眼睛,笑得如同偷了腥的小猫,他眉眼清秀,做这种小表情也不违和,“无度公子身边有个神出鬼没的哑奴,不通人性,一下子把德妃撅到池塘里了。”   “哈哈哈,真是痛快,从前她借着去报恩寺探望萧如意,就屡次私通外臣,宫里谁人不知,也就萧纲那个傻子,还把她当做宝贝供起来。”   “陛下不过是看重她的出身罢了。”   “那德妃怎么回去的?”   “代月跳下水,把她从废弃了的贞女楼那边拉上去了,两人偷偷摸摸地避开了宫人,掌灯后才敢回去。听说回去的时候狼狈极了,还一直在骂无度公子不识好歹。”   两人又嬉笑了一阵,鬓发皆乱,缠作一团,李莲英揽着贺氏,正要去摸她的后背时,贺氏突然变了脸色,问他:“德妃是怎么知道谢玧不耐息苏草的?” 第27章 海棠依旧   “德妃是如何知道我不耐息苏草的?你又是如何知道, 德妃对我存有这种心思的?请裴公子解释一下吧。”   谢玧跻坐在四面开敞的停云阁中,雨丝带着飘落的海棠花瓣, 落在草帘之外,清风徐来,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药味道。   “巧合。”裴稹端起面前的茶盏, 轻啜一口,“无度公子风华高致,想必从未见过宫闱秽乱之事吧?”   德妃觊觎谢玧之事,裴稹也是前世从董丞那里知道的, 当时安阳公主嚣张跋扈, 为了一个相貌俊秀的穷书生,打死了他的一个“太保”,董丞怒不可遏, 上书请求萧睿惩处萧如意, 但萧睿为了稳定京畿治乱, 不敢惩治外祖家是崔氏的萧如意,要知道,京兆戍卫营统领崔邺,从血缘关系上来说,离德妃更近, 德妃是他的庶妹。董丞的妻子崔颂, 虽然是清河崔氏本家嫡女,却与崔邺隔了一辈,也不是同一房的。   董丞当年求娶崔氏, 用了一些不入流的手段,毁了崔氏清白,但当时,他是先与德妃崔心谈婚论嫁的。那一年,董丞官居吏部尚书,前妻病逝,着急续娶,相中了作为崔氏本家庶女的崔心,但到崔家提亲时,不知怎么就撞上了现在的妻子崔颂,崔颂貌美娇贵,身份更高,所以董丞立马改口,求娶了崔颂,当然被崔氏客客气气地请出了门。   后来他日日蹲守在崔家门口,等着崔颂出门,制造偶遇,崔颂烦他赶他,他就死皮赖脸,后来还设计崔颂,让她不得不嫁给了自己。而德妃,从那次议亲失败后,就入了宫,送萧如意去报恩寺休养的时候,不知怎的又和董丞勾搭上了,两人狼狈为奸,前朝后宫一直吹文惠帝的耳边风,做了不少见不得光的事。   德妃与朝中数人有奸情的事,也有董丞居中牵线的原因,以至于后来德妃胆大包天,借息苏草害谢玧身体抱恙,去含清殿休息,想要成就好事,怎料谢玧坚决不从,跳下太液池,淹死了。   谢玧死在宫中,是世家大幅没落的开端,因他与王莼是公认的世家接班人,相貌出众、才华横溢、品行端方,受到大端上下的一致好评,尤其谢玧,年纪轻轻便十分稳重,不像王莼还有些偏激冲动。他还未弱冠便横死,成了大端所有女儿家心中最遗憾的事,以至于那一年中元节,到处的河流沟渠,都漂着写了谢玧名字的海棠花灯。   他的一生,就像枝头从未零落的海棠花,干净清爽,带着幽幽暗香。   谢玧死后,他的父亲谢平悲痛欲绝,因此辞官归乡,隐居山中,文惠帝和萧睿都数次下诏请他出山,他固辞不受。谢家其他人也觉得谢玧的死有蹊跷,皇帝却没有追查真凶,肯定是在包庇凶手,于是心灰意冷,也渐渐退出了官场。   董丞死后,裴稹特意去调查了这件往事,在宫女代月的供词中,找到了当年真相,昭告天下,整个京都的人群情激愤,聚众堵在皇宫门口,要他下令处死当时已是德太妃的崔心。   裴稹乐得收服民心,便一杯毒酒将崔心送上了西天,后来,她的尸体本应该送入皇陵陪葬,却被过于愤怒的民众围住了送葬仪仗,打伤抬棺人,抢走了尸首,听说后来有人在乱葬岗看见了她的一只绣鞋。   那时距离谢玧去世已经足足二十年,二十年的时光,当初倾慕谢玧的姑娘们都已嫁为人妇,孩子都有谢玧在时那么大了,还是如此激愤,由此可见,谢玧的魅力之大。   谢平为了感谢裴稹还谢玧一个真相,以六十岁的高龄出山,号令谢氏拥护裴稹,对裴稹的帮助颇多,所以今生,裴稹从一开始就打算救下谢玧,也为了他,早早地来到京都部署。   既然裴稹不愿说,谢玧也不便再追问,只好说:“多谢你借我的哑奴,只是不知道他是何来历?”   裴稹笑了笑:“放心吧,他不会泄露这件事的,哑奴不懂情爱世故,好好待他吧,他会永远保护你的。”   谢玧说话,总是说一半留一半,与王萱极像,其实都是心思澄澈的人,并不是阴奉阳违,可能是他们读的书太多了,满脑子都是韬光隐晦和权谋博弈吧。   谢玧有些诧异:“裴公子是说,要把哑奴送给我?”   “瞧,我最讨厌和你们这些精通儒学经典的人聊天了,问一句‘为什么’有那么难吗?哑奴来自海上,不是大端人,偶然被我救下,才效忠于我的,他虽然不通世故,却懂得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我是一个没办法毫无保留地对别人的人,照顾不了他,也驯服不了他,还是让他跟着你吧。”   “可是,我与裴公子并不相熟,裴公子可有所图?”谢玧倒是学得快,说着裴稹的话头就开始追问。   “你们谢家、你这无度公子,不就是最大的可图吗?我若说喜欢行侠仗义,你反而不会信,只要日后发生变乱时,你们谢氏不要来捣乱就好了。”   谢玧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变乱”?难不成裴稹要——   “别想歪了,眼下正有一件事求你,昨日宫宴上的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依你看来,那谶语有几分作准?”   “三个至少会发生两个。”   “不愧是无度公子,精通天文星象,实话告诉你吧,那个谶语是我写的,我十分确定,五月初五,清河洪灾,琅琊地动,荧惑守心,皆会发生。”   谢玧但笑不语,他爱好观星测度,从史书和历书上看,荧惑守心在历史上也发生过很多次,但其实并不是每一次都会伴生王朝更替之灾,从他对比朝野多种版本的史书来看,许多关于荧惑守心的传言乃是杜撰。有时它没有发生,为了人的野心和欲望,也就发生了,有时它发生了,因为朝野无咎,钦天监不敢多事,也就没发生。另外两个,从近几个月诸郡传来的消息就知道,但凡有地动洪灾将要发生,鸟兽虫鱼会第一个给出预警。   不过等了一会儿,他还是有些犹豫地说:“裴公子,你知道内情,可王家人不知内情,还因此被连累,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告诉他们?”   “我会处理的。”   裴稹放下茶盏,博山炉中的余烟已经细如丝缕,也到了告辞的时候。   “谢兄,但愿我们还是朋友。”   “自然,敏中若有事相求,谢玧绝不推辞。”谢玧向他深深鞠了一躬,只是裴稹已转身离去。   谢玧无奈地笑了笑,这人,真是比他还小的寒门少年吗?这种智谋心计,这样深不可测的背景,他来到京都,到底是为了什么?   一转身,却见山雨欲来,他打开博山炉,替换香料,无意中微微散开的领口,露出了半截锁骨,上头有一颗殷红的小痣。   裴稹想了一夜要如何落到王萱面前,如何对她说自己毫无恶意,如何解释谶语的事,等到了王家的屋檐下,还是有些踌躇。   这座宅子,他住了一年多,到处都留下了他与王萱取景作画的身影,后来被朝廷查封,野草疯狂蔓上亭台楼阁,花草树木无人打理,娇贵的消失了,只剩下些旁人都称俗艳无格的花儿,他却喜欢得很,常常一个人坐在阶前,看头顶的风云变幻。   如果王莼不是这样娇贵的室中花,或许还能等得到他为王家平反,可那样孤冷清傲的人,却在乡间田野做着苦工,等他那大字不识的娘子送米线过来充饥。他想教两个孩子写字,但看守的人不让他用纸笔,他就只能趴在地上,用树枝一笔一划地写,沉重的苦役压弯了他的脊梁,却没有磨损他的世家风骨,他的字,就是写在转瞬即逝的沙土上,也叫那些不识字的蛮荒乡民惊叹。   他不论走到哪里,都是光彩熠熠的,如京中百姓给予他的美称——“玉郎”一般。   王莼死后,王萱受不住打击,不久后也去了,他们两个,一个是未经霜雪的梅花,一个是人间富贵的牡丹,都受不住世事摧残。   但其实,他们的灾难,也有他的一份。   如果不是他贸然闯入朝堂,凭着一腔意气,打破了朝中大臣们之间微妙的平衡,加速了世家的衰退,王家或许还有抵抗的能力。当年,董丞知道他对王家还念着旧恩,用一道圣旨把他支开,等他从遂安郡回来的时候,朝中已满目疮痍。   裴稹或许不是那直接吹进暖阁的风雪,却是那双推开大门的黑手。   他欠了王家的,只能用余生来偿还了。   裴稹偷偷溜进王萱的清芳院,这几年他找了武学师傅,勤于锻炼,终于派上了用场。王家家大业大,从没有不长眼的盗贼敢光顾他家,守卫巡逻很是松懈,裴稹轻而易举地就近了王萱的闺阁。   他推开轩窗,学了几声鸽子叫,那只精心饲养了三年的,名叫“小豆子”的鸽子应声而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声娇喝:   “你是何人?”   作者有话要说:  是jj吞了我的评论吗?   红包都送不出去,难受鸭_(:з」∠)_ 第28章 深夜来客   裴稹后背僵直, 身子却控制不住地扭过去想要看她,他怎么就忘了, 王萱有晚睡的毛病,常常是躺在床上都睡不着的。   不,裴稹记得的, 不然他也不会这个点来,他就是胆怯又矛盾,所以自欺欺人。   “让度厄过来。”   “谁?”   “你怀里的鸽子。”   “这是我养的鸽子,它叫‘小豆子’。”裴稹笑了起来, 右手摸着度厄的小脑袋, 将它递给王萱,“不过送给你了,就是你的了。”   黑洞一般的窗里伸出一只白得发光的手, 这双手, 曾调琴执书, 也曾折花洗石,是一双娇生惯养,不曾沾惹风霜的手。   度厄窝在裴稹手上,一动不动。王萱有些气恼,她早猜到这鸽子是裴稹送来的, 却不知他胆大如斯, 竟然敢深夜擅闯她的闺阁。   少女还有些烦恼心事,理不清头绪,因此睡不着觉, 趁着卢嬷嬷休养的这段时间,她还能起来到处走走,等卢嬷嬷回来了,她就只能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了。   “度厄!”她有些气恼,天天给它喂上好的谷粮,谁曾想这小东西见了旧主,就理都不理她了。   “去吧。”裴稹笑得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催促度厄过去,度厄抖了抖翅膀,就真的依言向王萱走去。   王萱生气地点了点这小没良心的鸽子,预备关上窗,裴稹却一手撑住半开的窗棂,倚在窗边问她:“我带你出去逛夜市,去不去?”   “裴敏中,你不要得寸进尺,让你在这里站着,已经够出格了!”   “‘出阁’?当然了——”他眯着眼睛笑得奸诈,“你要出阁,我很欢迎你来我家。”   “登徒子!无耻!”   “不如我教你换个新鲜词骂人?你对付萧如意的时候不是一套一套的?怎么到我这里就两个词总也说不够?作为你的先生,我觉得有必要培养一下你骂人的能力。”   王萱气得两眼发黑,可她又不敢大声反驳,怕惹来了下房守夜的婆子们,到时候裴稹站在她闺房的窗边,她就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了。   “我敬你是宫学先生,是我的授业恩师,所以才不揭发你的恶行,你为什么要为难我呢?”   “我的‘恶行’?什么恶行?”   “你——”   “好了,”他宠溺地哄着她,“想不想去外头看看?我保证不让别人知道,天亮前把你送回来。”   “不去。”王萱硬梆梆地丢下两个字,就坐在了窗边的美人榻上,干脆就这么盯着他了,怕他突然闯进来,吓坏了卷碧她们。   “真不去?我猜你有心事,恐怕你辗转难眠,所以想来告诉你,关于那四句谶语的来路,你却毫不领情,还对我恶语相向。”   “……”   王萱被他这反过来控诉自己“恶语相向”的行为惊呆了,张着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虽然很不想再跟他说话,但理智告诉她,裴稹或许是真有门路,能够探听到那谶语的来历。   她眉心拧紧,十分纠结,纤纤长指点在膝上,像有规律的鼓点,落在了裴稹心上。   裴稹看了她这副鲜活灵动的模样,心脏像被什么东西卷住一番搅动般,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他用哄骗的口气继续怂恿她:“东市彻夜不休,灯火漫天,馉饳胡饼,糖画面人,还有喷火吞刀、高跷空竹的杂耍,如果运气好,还能遇上倒卖北地古物的夏虞人,卖马卖刀的辽国人,有时候还有高丽和扶桑的僧人,叽里咕噜地同人传道讲法……你真不想去看?”   王萱有些动摇了,却偏过身子躲着他的视线。她从未在夜晚出过王家的大门,外头的一切,对她而言,都是陌生而危险的,但这危险之中,却隐藏着巨大的诱惑。   裴稹进一步试探:“你不去,那我把你掳了去?”   王萱期期艾艾地说:“哎,你为何偏偏来捉弄我呢?”   “我……”裴稹差点把那句话说出口,一转话音却道:“我这个人脾气恶劣,最喜欢捉弄不听话的世家贵女,越不顺我的意,我就越喜欢纠缠于她,谁叫你偏偏被人抓了,又被我救了呢?偌大京都,我就认识你一个贵女。”   王萱又是一口气噎在喉头,差点没缓过气来,原来这段日子,每到算学课,他总喜欢把自己叫起来回答问题,是这个原因!   她本来在宫学只是以身份出名,现在好了,人人都知道,裴先生提出来的每个问题,嘉宁县主都能一丝不错地解出来,因此裴先生非常“喜爱”嘉宁县主,每堂课必要点她起来回答问题,而且只点她一个。   原来是因为他!不认识别人!   “吴雍先生没有给你算学课的学生名单吗?”   “嗯?”裴稹被她这句没头没尾的话问住了,随即明白了她的思路,顺着说:“给了,记不住,就记得一个。”   “我不信。”   “信不信由你,天都要亮了,你去不去?不去我真进来绑你了。”   “我不去。”   “那我叫了?”   王萱狐疑:“这是我家,你叫谁来?”   “叫你阿翁、阿耶还有兄长来。”——提亲。   “不行!”王萱着急地探出半个身子,一张无瑕的脸在月光下更像玉雕的一般。若是让家人们知道了这件事,肯定会为她担心的,她知道,阿兄跑遍了整个京都,要把那谶语背后的人找出来,她也知道,阿翁和阿耶已经在联系旧友,打算一旦有变,就把她远远地送走。   她终是妥协了,软软的腔调,像是哭了一般:“我跟你去。”   “出来吧。”裴稹强自镇定,打算回去还要练习一下,如何拥有一个“铁石心肠”。   “可……”她咬着嘴唇,“卷碧她们睡在外间,我走出来的话,她们会惊醒的。”   裴稹张开双臂,笑着说:“从这里出来,我护着你,小心点。”   跳窗户——多么粗俗无礼的行为,她才……好吧,看着裴稹那张“嚣张霸道”的脸,王萱踩上矮桌,艰难地躬下身,从窗户里钻了出来。她出来的时候微一踉跄,裴稹立刻扶着她,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嘶——”裴稹低头去看,她脚上只穿着罗袜,因为地面冷硬寒凉,下意识地踩在了自己的云纹罗靴上,一黑一白,对比明显。   “你不穿鞋子到处乱走?”裴稹黑了脸,她的头发丝被夜风撩起,吹到了他的脸上,裴稹这才发现,一直隐藏在黑暗中的王萱墨发未绾,衣衫单薄。   他脸红心跳不止,身上也无端发热,只能控制住自己的眼神和口气,把外衣脱下,垫在王萱脚下,尽量温和地对她说:“你等一会,我进去帮你拿衣服鞋子。”   王萱刚想说男子不能擅闯女子闺阁,可见他身姿矫健,一跃而入,没有发出一丝声响,立刻闭了嘴。   “这个登徒子,进女子闺阁如入无人之境,肯定是做贼做惯了的,没想到周大儒一世清名,竟然败在这个品行不端的关门弟子身上。”   她忿忿地想着,用脚跺了好几下,踩在他柔软干净的外衣上,毫不怜惜。可就算有衣物垫着,地面还是很硬,痛的也只是她的脚。   “我真是个白痴。”她红着脸。   不一会儿,裴稹就带着她的外衣和靴子出来了,手上还拿了两件她摆在妆台上的首饰。外衣是放在熏笼上要熏一夜香的,鞋子就在美人榻前,首饰也是顺手就能拿到,其实他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龌龊,至少没有乱动她的东西。   王萱拿了衣服自己穿上,裴稹差点没冲动地上前帮她穿鞋,考虑到王萱胆子小,守规矩,深夜前来已经把她吓到了,再帮她穿了鞋,恐怕她就要厌恶自己了。   她一把夺过裴稹手上的首饰,简单地挽了两个发髻,手法不太熟练,发髻松松垮垮的,裴稹也忍住了想要动手矫正的心思,咳嗽两声,对她说:“走吧。”   “你的衣服。”王萱脸色通红,从地上捡起他的外衣,不太自然地递给他。   裴稹一愣,继而露出了笑容,欣然接过外衣穿在身上,带着她从王家某个小厨房对外接货卸货的偏门出去了。   “改日叫阿兄堵死。”她回头看了那门一眼,心中暗想。   但当真真正正踏上东市的地面时,她竟然有种“终于解脱了”的快慰。   繁华绮丽的街市,来来往往的人群,目不暇接的杂耍队伍,还有令人垂涎欲滴的各种食物的香气,一下子迎面扑来,这个久在樊笼中的少女,推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她双眸晶亮,好像刚刚破壳而出的幼雏,跟着裴稹,在街巷中穿行。偶尔人群杂乱,她一时跟不住,裴稹就站在原地,等她傻傻地撞上来。   裴稹把袖角递给她抓着,笑道:“跟着我。”   于是她低头垂首,既有些难堪,也有些隐秘的喜悦,作为“嘉宁县主”、“王家九娘”、“世家贵女”活着的十三年中,好像从未有过裴稹这样的人,肆意又霸道,不讲道理地撞入了她的人生。   从此,只剩下一团乱麻而已。   她理不清,也剪不断,但裴稹说:“跟着我。” 第29章 东市同行   从前, 王萱所看到的世间,是诗书、画卷和别人的讲述, 阿兄对她很好,她想要什么,其实都是他费尽心思找来的, 但他也对她管得很严格。   从会走路起,他就担忧她到处瞎跑让拐子捉了去,于是寸步不离地跟着,不许她出府门半步, 就算自己不能跟着, 也要让卢嬷嬷和卷碧她们跟着。后来她明白了,自己出门,只会给更多人带来麻烦, 所以她对外头渐渐失去了兴趣, 一心一意地待在家中。   后来, 元稚来了,会带她到稍远一些的寺院道观游玩,但谨遵杨氏的叮嘱,也不敢带她去三教九流的地方玩。许崇和萧睿,也是跟着元稚才熟悉起来的, 许崇是一个称职的兄长, 会照顾到他们每一个人,萧睿有心带她到处去玩,但许崇会阻止, 宸王妃也会唠叨,他这个人呀,其实是个比谁都没主见的人,做什么事都坚持不下来,所以每一次他在自己面前说“我要娶你为妻”的时候,王萱都是笑着的。   她在想,萧睿这一次能坚持多久呢?   宸王妃也并不是真心喜欢她,她喜欢的人是元稚,看上的儿媳也是元稚,经常旁敲侧击地问,元稚傻乎乎的,什么都答,被她忽悠,也渐渐对萧睿有了些心思,所以王萱更不敢在萧睿面前回答那个问题,总是顾左右而言他。   王萱想,其实她今晚是真心想出来玩耍的,与裴稹的逼迫没什么关系。因为她知道裴稹是个口是心非的人,会伤害到她名节的事,他是不会做的。   裴稹对于王萱来说,是一个很新奇很新奇的朋友。   她喜欢裴稹身上的那份自由不羁。   “小娘子,芳龄几何?家住何处?可许了人家啊?”裴稹脸上戴着一个红脸女人的面具,笑嘻嘻地逗她。   “幼稚——”她正想给他一个白眼,却不防一道阴影覆盖下来,裴稹将一个又白又胖的娃娃脸扣在了她头上。   “嘘——”裴稹让她噤声,把她藏在自己身后,看着远处一辆华贵的马车。   王萱从他身边露出半个脑袋,就着面具的眼睛缝,看到了李佶。   “他在这里做什么?明月楼,这是什么地方?”王萱好奇地问。   “小娘子连明月楼都不知道呀?看来家里管教得很严啊,啧啧,这才是大家闺秀……”面具摊的老板才夸完王萱家教严格,忽然想到,夜里跟着男人出来逛街,好像也不是那么矜持,于是立马改了口,“明月楼,那是青楼妓院,小姑娘家家,可不要随便进去哦!”   王萱又不是傻子,自然很快就反应过来了,想起前不久李佶还在她面前胡言乱语,忽然就高兴起来,原来他就是这样沾花惹草的性格,对自己说那样的话,应该不是真心的。   “走吧,我带你去河边看焰火。”裴稹牵了牵她的衣袖,把她的思绪拉回来,“李佶不是好人,不要跟他过多接触。”   “你怎知他不是好人?你才来京都多久呀——”王萱忽然鼓起勇气,小小地顶了一句嘴。   说罢,她就自己捂着嘴笑起来,像元稚一样说话不过脑子,其实也挺舒服的,不必顾念太多,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一个半夜上青楼的人有什么好的?不用了解都知道了。”裴稹从街边小摊贩手里买了一串糖柰,塞在她手里,“试试吧,这个很好吃的。”   前世的她,本来受了世家教养,从不吃外头的东西,但因为他寄人篱下,身上没什么钱,只能给她买这些不值钱的小东西,吃了几次后,也就渐渐接受了。   起初,她吃了裴稹带回去的食物,总是上吐下泻,第二天还要白着脸勉强去上他的课。他不知内情,问她好不好吃,她温柔善良,总是点头说好吃,于是他就抄了更多的书去卖,赚来的银子全都给她买了糖葫芦、糖柰。   后来,她的胃适应了街头的东西,裴稹也入了官场有了俸禄,却再也没有立场替她买这些点心小吃了。   王萱捏着糖柰的签子,颇有些发愁,无意识下,两腮鼓得松鼠一般,她的教养嬷嬷可没有教过她,怎么在街头吃东西。   裴稹心中偷笑,面上却装得冷酷,又买了一串来,拿在手上慢慢地咬着,眼角余光瞧见那小松鼠般的少女眼儿不错地盯着他,学了他的动作,悄悄咬了一口糖柰。   果子好酸呀,壳子是糖凝成的,是甜的,这种奇怪的味道在她的生命中绝无仅有,她这是第一次尝到。王萱尝了一口,忍不住又咬了第二口,第三口。   裴稹看着她的动作,甚是欣慰:孺子可教,动作非常优雅,仿佛在尝珍馐美馔。   只是让她这么吃下去,天都要亮了。   “里头的核不要吃,傻瓜。”   王萱脸上赧然,她平时吃的柰都是去核切片的,个头也比这个大多了,她还以为这糖柰整个都可以吃。   “吃一个就好了,带你去吃更好吃的。”裴稹向那卖糖柰的讨了个纸袋子,把两人咬过一颗的糖柰放进去。   王萱望着他,两只眼睛里还透着些恋恋不舍。   “以后再吃。”   “嗯。”她非常克制地收回视线,终于想起自己出来的初衷——她可不是出来吃吃喝喝的。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那句谶语来自何处?出自何人?有何目的了吧?”   “我不能告诉你是谁写的,但我可以告诉你,三件事都会发生,所以,你的小命保住了,日后不论发生何事,都不许用自己的性命做赌注,既蠢又没有意义。”   “当时的情况,我也是骑虎难下,如果不说自裁谢罪的话,我就要入宫为妃了。”王萱又变回了那个冷静自持的王萱。   我知道,因为你看似绵软可欺,实则生就一身傲骨,从不屈服,不管是文惠帝,萧睿,还是前世的裴稹。   前世,十三岁到十五岁,两年的时间,王萱受到文惠帝明逼暗诱数百次的胁迫,不论她如何推拒,如何躲避,文惠帝总有各种各样的理由征召她入宫。要不是她祖父是王朗,她出身世家门阀,早就被逼进宫了。   换作任何一个少女,都不可能忍受得了这样的压力,渐渐的,她脸上再也难以看见笑意,只有元稚的陪伴和安慰,才能让她展颜。   遇上长宁桥头病饿垂死的裴稹时,她的境况,不比他好半分。   他们俩,就像同病相怜的困兽,同命运做着倔强的争斗,最后,文惠帝死了,他顺利步入官场,未来好似一片明朗,却阴差阳错,就此失去了对方。   “不会的。”裴稹低声道。   “你说什么?”   “我想问你,渴不渴?”裴稹扬起头,重新挂了个笑脸,“我知道这里有家卖姜蜜水的,夜晚寒气重,喝了对身体好。”   “嗯,多谢。”   裴稹转身去找那卖姜蜜水的摊贩,王萱看着他的背影,觉得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这位夫人,看看胭脂水粉、钗环手镯吗?”一个抱着巨大木盒的女人走了过来,十分热情地贴近王萱,向她推销自己的货物。   王萱侧身,想避开妇人,但那妇人岂会放过她这种一身贵气的客人?两人就拉拉扯扯了起来。   “夫人,买一个吧,我家的东西质量很好的!你买了不吃亏,你家夫君看你妆扮得漂漂亮亮的,也开心不是?”   “我不是什么夫人,你看我的发髻。”王萱极力澄清。   “我都看见你家夫君了,高大威武,又生得俊俏,与你正相配呢!夫人,买一个吧,你的头发都散了,正需要一件首饰呀!娘子爱俏,你夫君不会生气的。”   “我真没有什么夫君,我身上也没有钱,你不要在我这里白费功夫了。”王萱被她步步逼退,渐渐走出了人群,离开了原地。   “夫人,我这是诚心为你好呀!那个男人不偷腥?哪个丈夫不想纳小?只有把自己收拾得好看一些,夫君的心才会留在你这里。”   “我不认识刚才那个人。”王萱被她逼急了,“我也不需要别人的心留在我这里,我有我自己的心。尚且不能使自己的心快乐起来,如何能把别人放在心上?”   “真的?”妇人听不懂她后面那句话,不过她只要前一个答案就好。   突然,王萱听见一声清脆的响指,浓烈冲鼻的劣质香粉全都倒在了她的脸上,她瞬间就觉察出了不对,想要喊裴稹来帮忙。可是同时她就发现自己无法动弹,神智也渐渐模糊了。   她忽的软倒,被一个人扶住,脑袋搁在了那人肩膀上。   “找了一晚上了,总算有个像样点的货色了,这一个卖到明月楼,上千两都卖得!”妇人捧着王萱的脸,这是一张完美无瑕的脸,是她平生仅见的好样貌,她一进东市,就有线人过来汇报,沿路所有见过她的人,无一不被她的美貌倾倒,所以即使看到她衣着华贵,必定来历不凡,妇人也要冒险下手。   楚三娘喜滋滋地揽着王萱另一只胳膊,就要把她扶回家。   “动我的人,问过阎王爷了吗?” 第30章 笼中之鸟   剑影一闪, 划过楚三娘的脖颈,她身旁那个随从吓得屁滚尿流, 瘫倒在地,王萱的身体失了支撑,软软倒下, 裴稹上前两步,将她揽在怀中。   她脸色苍白,眼睫细长,沾了红红白白的脂粉, 显得格外脆弱, 让人不由生出怜惜的心思。   “裴稹——”   “我在,别怕。”   听着她奄奄的呢喃,裴稹的心脏好似被人扎了一刀, 只能抱紧了她, 用手细细擦去她脸上的脂粉, 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   “杀人啦!”那随从见裴稹不管自己,赶紧爬起来高声叫喊,把附近的人全都喊过来了。有人认出地上倒着的女人是东市一大恶霸楚三娘,登时喧闹起来。   “楚老虎死了?完了!”   “贺家的人不会过来找我们麻烦吧?!”   裴稹让王萱的脸朝向自己的胸口,不让别人看到她, 抱着她就这么走出了人群, 扬长而去。   地上的楚三娘突然开始抽搐起来,有胆子大的凑上去一看,发现她竟然还没死, 只是喉咙表皮被割破,往外冒着血水和气息,人们用手紧紧按住她的喉咙,把她送到了医馆。   “死不了,就是一辈子别想吃东西了。”   “那不就跟死了没啥两样吗?”   “不不不,这个动手的人技艺高超,留着她一口气在。这个伤口啊,稍微一挣,就会打开,流血就像放水一般,但要是低着头,按住了伤口,她就不会流血了,只要吃饭喝水,伤口立马就会挣开,一辈子生不如死!”   “好歹毒的手法!”   “谁叫这楚三娘做那拐卖妇孺的生意,遭天谴!活该!”   “总算是除了这个大害了!有贺家撑腰又如何?呸!”人们一人吐了一口唾沫,本想着楚三娘要是死于他们的见死不救,那个贺家的神经病会找他们的麻烦,所以赶紧把人送到了医馆,既然人没死,就不与他们相干了。   裴稹把王萱带到一家偏僻的客栈,打了水为她洗脸,一碗冷茶灌下去,王萱很快就醒过来了。   “这是哪里?”她的声音有些嘶哑。   “客栈。”   “哦。”王萱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裴稹坐在床前照顾她,有些尴尬,悄悄往床里边缩了缩。   “你这么怕我?”裴稹眸色幽暗。   “不——”王萱觉察到他的不悦,连忙解释:“未婚男女同处一室,不好。不过,还是要谢谢你,你又救了我一次。”   “这一次不算,是我把你带出来,致使你陷入险境,差点出事,我很抱歉。”   王萱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说:“今天晚上,我其实很开心。”   但这样的快乐,以后都不会再有了,裴稹是一个意外,而她的人生中,所有的意外都会被排除。   “饿吗?”   “还好。”她的肚子“咕噜”一响,好像是对她口是心非的嘲讽。   “饿了就说。”裴稹笑了笑,下楼端了一碗阳春面来,不过片刻工夫,王萱已经捋平了衣上的褶皱,把松松垮垮的发髻又挽了一遍,然后乖巧地跻坐在小桌旁。   她脸上的红晕还未退却,想来一向动作优雅缓慢的世家贵女,在这片刻时间里接受了一个巨大的挑战。   王萱慢慢吃着,裴稹坐在窗边,远远地看着她,距离过近的话,她又会如临大敌,十分拘谨不安了。   “你吃面,是从上往下,一根一根吃的?”裴稹露出无奈的苦笑。   王萱警醒地回头,用眼神问他:“不对么?”——食不言寝不语,这是她打出生起就守着的规矩。   “拨一下,看看面条底下有什么。”   王萱纠结了一会儿,还是照做了,拨开的面条中央,卧着两只水煮蛋。   她“啊”了一声,好像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僵直的身子也放松下来。   好像在裴稹面前,不必如此拘束呢。   王萱吃完阳春面,精神好多了,裴稹把她送回泰康坊王家,临走前,给了她一把小巧的匕首。   “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保护好自己。”   王萱接过匕首,仔细收好,她并不是那种不知好歹、无理取闹的人,裴稹虽然对她无礼,却也还算得上君子。更何况,这个奇妙的夜晚,在她人生中,是绝无仅有的放肆。   裴稹跃上院墙,回头望了她一眼,王萱站在院中,朝他挥手。   “裴稹,我们是朋友吗?”   “是。”   王萱露出一个快慰的笑容,转身准备回房,却看见卢嬷嬷站在阴影中,将她与裴稹之间的所有接触收之眼底。   “女郎——”卢嬷嬷喑哑的声音中含着一种莫名怒气,那是对她的警告。   “嬷嬷,我知道分寸,那只是我的朋友。”   “不——”她挥舞着双手,想要来抓王萱的手臂,王萱知道,如果她的嗓子还是好的,她就会说:“女郎,你久在深闺,不懂那些男人们的圈套,他们对女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根本不会把任何人放在心上。爱你的时候山盟海誓,抵死纠缠,不爱的时候比侩子手还要绝情。女郎,你是王氏嫡女,尊贵无比,你未来的夫婿,将会是天下最好的儿郎,而不是一个来历不明、行为不端的人!”   “嬷嬷,”她张开手臂转了个圈,裙角在幽幽暗夜中绽开一朵洁白的花,“你看,我已经长大了,我同你一般高,同阿稚一样,对外面的世界有着无尽的好奇,我不是雅阁里易碎的玉瓶,也不是樊笼中只会啼叫的云雀,我会判断朋友的好坏,也在学着保护自己。”   卢嬷嬷望着她,眼中的惊诧和怒气渐渐退却,思绪飘远,回到了二十年前那个雪天。   “阿宁,阿耶替我定亲了。”   正在檐下挥剑打落冰柱来玩的卢怀宁微微一愣,旋即大笑起来,取笑她:“幼容阿姊终于要出嫁了呀,可喜可贺!家主给你定了哪家公子?是谢家平郎还是裴家十九?”   当时谢平和如今的谢玧一样,风流蕴藉,在世家之中素有贤名,年貌相当的贵女们都想嫁他为妻,而裴家的十九郎裴献,更是天下闻名的美男子,再加上动乱之际,裴家支持的萧纲势如破竹,裴献也是许多人眼中的良配。   卢幼容听了怀宁的话,反而沉默不语,半晌之后才道:“是王家的王恪。”   怀宁不再玩冰,回到幼容身边,将冻得通红的手塞进她的衣袖,却见她的袖边磨损严重,上好的丰州绸缎抽了丝,在寒风中飘摇着。   南迁之时,范阳卢氏死伤众多,家财大多遗失,她这个旁支庶女,本应该自生自灭,或者住到外头的破宅子里,是幼容阿姊开了口,把她留在自己的院中,待她如同亲姊妹。   怀宁早早没了娘亲,阿耶也不知去向,很有可能已经死在了南迁路上,嫡母不肯管她,她孤身一人,倔强地跟着卢氏的车队,举着母亲当年表演剑舞用过的未开锋的剑,喝退那些觊觎她年轻貌美身体的浪人。   幼容看见她将剑舞得虎虎生风,瞪大了眼,她自幼柔弱,连一桶水都提不动,没想过世上还有女子能舞动长剑,如同护送她们南迁的那些将士。   怀宁朝她笑,问她:“阿姊可有充饥的东西?怀宁饿了。”   她把自己午时吃剩的绿豆糕端出来,怀宁也不计较,拈起来丢进嘴里,随后扒着车前横栏,一跃而上,坐在了马车外头。   “嘚嘚嘚——”她欢快地笑起来,用剑鞘轻敲拉车的老马,老马嘶鸣,会了她的意,飞奔起来。   “阿姊不想嫁给王恪?那你想嫁给谁?”   “非也,我只是不了解王恪,觉得有些害怕,我早知会有嫁人的这一天,并不曾把心思交给别人,徒惹烦忧。”   “幼容阿姊的人生,无趣得很。”   她这话说得奇怪,卢幼容却不以为忤,反而点了点头:“是啊,不如怀宁自在洒脱。”   “不过,如果卢家不能得到王家的帮助,下一程路过锦州,又得脱一层皮吧?家主或许是想用联姻换取一路的平安,可谁问过阿姊的意见呢?为了他们的安危,阿姊就必须牺牲自己吗?”怀宁愤愤不平。   “其实并不是你说的那样,阿耶说,让我自己选一个如意郎君,趁着卢家还有些财力,把我尽快发嫁出去,是我看到了王家的拜帖,想到了以联姻的方式缓解卢氏的压力,才对阿耶说,想嫁王家儿郎。”   怀宁沉默着,她不知还有这样的内情,为自己的莽撞无知羞红了脸,阿姊总是在为所有人着想。之前她来到卢幼容身边时,家主得知了她的处境,还吩咐下人们对她尊敬些,她不该这样编排家主的。   “不过阿耶告诉我,王恪是一个人如其名的人,非常正直磊落,就是有些寡言少语。阿耶还说了,他的父亲王朗,是一位真正的名士,不慕权贵,不贪图功名,心怀天下,这样的人教养出来的孩子,应当不会差到哪里去。”   “可他在世家之中籍籍无名,远不如谢平和裴献,连我听了这个名字,都要想好久才能想到,他的父亲是王朗。阿姊是大雍第一才女,又有美貌,嫁给他,岂不是浪费了?”   幼容在她头上磕了一个响栗,嗔道:“你又来取笑我!什么‘大雍第一才女’,我怎么没听说过?人家王恪也是世家子弟,学识上必定比我强得多,这样说大话,怕要惹他笑话,以后万万不可再说了!”   “我不知道王恪的才学如何,我只知道,阿姊训人的口舌厉害得紧,想必那个闷葫芦招架不住!”   “怀宁!” 第31章 梦破玄机   卢嬷嬷忽然叹了口气, 不再质问王萱,转身回她自己的院子去了。   王萱看着她的背影, 似乎有些佝偻,想到卢嬷嬷今年才三十六,便已经垂垂老矣, 像个五十多岁的妇人,更是难过,卢嬷嬷是因为她,才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的。   她抚摸着手中的匕首, 转身将它收进书箱, 拖着疲惫的身体沉沉睡去。   第二日清晨,卢嬷嬷照旧来清芳院巡查,却见卷碧慌慌张张地走出院门, 见了她来, 忙道:“嬷嬷, 今早我唤女郎起床,叫了好几次也不见她答应,掀开帘幕看,才发现女郎满脸红疹,高热不退, 这可如何是好?”   “医——”卢嬷嬷只说了一个字, 立刻奔向王萱的卧房,只见王萱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正说着胡话。   倚翠见她来了,立刻有了主心骨,擦去脸上的泪水,道:“看痰盂,昨夜还起身吐了一回,我们睡得太死,都没听到动静,请嬷嬷责罚。”   卢嬷嬷凉凉地看了她一眼,不说话,倚翠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连哭都不敢哭了。   “阿娘……”王萱呓语着,双手挥舞,如同那初生婴儿,正在找寻母亲的怀抱。   卢嬷嬷走上前去,跻坐在她榻前,双手握住了她秀美纤细的手,咿咿呀呀,不知在说什么话。   “皎皎怎么了?”王莼从院外飞奔而来,为了谶语的事,他请了国子监的假,到处奔波,今日还没有出门,便听到王萱生病的消息。   卷碧已经请了太医来为王萱诊治,张太医师出名门,在太医院最为德高望重,查看了王萱的情况后,对众人说:“只是寻常风寒外加邪气入体,应该是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喝了冷茶之类的。”   “多谢张太医为舍妹诊脉,还请你开个调养的方子。”   “这是自然。”   待张太医走后,王莼才压着怒气道:“一屋子的人,都照顾不好她一个小孩,难道要我亲自在清芳院盯着你们吗?”   卢嬷嬷比划两下,劝王莼消气,却没有把昨夜王萱同裴稹的接触说出去。虽然王莼平时看着很和气,也喜欢逗弄王萱,但他对王萱的生活掌控得非常严格。从十岁起,就事无巨细地安排她的起居饮食,定了条例,那厚厚十大本《王氏祖训》中,就有两本是他特地为王萱编造的,王萱到现在还蒙在鼓里,以为祖训上的条例必得遵循不可,其实就算是王恪,也不见得能做到一半。   母亲早逝,祖父和父亲公事繁忙,只有他读书的闲暇之余,能够陪伴王萱成长。王萱又病弱,从前很是依赖他,后来他入了学,不能时时待在家里,王萱又有了元稚的陪伴,自觉不能耽误他的学业,才屡屡赶他出门上学。   王萱喝过药后,脸上的红疹消了一半,想来是楚三娘用的脂粉太劣,她皮肤娇嫩,受不得刺激,所以才起了疹子。昨夜裴稹为了给她解蒙汗药,灌了她一肚子冷茶,她又吃了外头的糖柰和阳春面,总归比不得家里的干净,所以才呕吐不止,患了风寒。   王莼就守在她的房中,一边读书,一边随时观察她的情况。午后,王萱渐渐醒了,头昏脑胀,看见眼前朦胧的人影,喊道:“卷碧——是阿兄来了吗?”   “你的胆子倒是越来越大,晚上不睡觉,还去喝什么冷茶,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我何必替你上下奔忙,让你进宫做了那皇妃算了!”   “阿兄——”她软糯的声音一出,王莼的心即使是坚冰,也化了一半,想起她小时候糖团子一般绵软可爱的样子,便愈发觉得那些觊觎她的苍蝇叫人厌烦至极。   “喊我也没用。”   “阿兄,我渴了。”听她喊渴,卷碧连忙倒了一杯蜜水过来,王莼半路接过去,递给王萱。   王萱病得浑身无力,哪里抬得起来手,只能瞪着无辜的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多大的人了……”他嘟囔着,却还是坐在了王萱榻前,拿了勺子喂她喝水。   “谢谢阿兄。”   “下一次——没有下一次了知不知道?!”他假装吼着她,手上却稳如磐石。   “嗯,”王萱低眉敛目,唇角溢出一个浅浅的笑来,“昨夜,裴稹来找我了。”   王莼一愣,随即咬牙切齿地说:“他来干什么?王家的戍卫如此不堪一击,看来楼书还是管得太松了,明日便让他去市集上买几条野狗来。”   长大后,王莼已经许久没有这么说话了,王萱不觉得他凶,反而觉得亲切,笑眯眯地说:“他告诉我,那三个预言都是真的,叫我放心。”   “他不过是一个——”王莼正要蔑视他的出身,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大变。   谢玧今早传信给他,也说了谶语的事,告诉他,按照星象,荧惑守心必然发生,清河洪灾和琅琊的地动,如果在这两个地方长期生活过,了解本地情况,善于观察自然,就会发现,春末以来,本不该在这种时候出来活动的一些猛禽野兽,也都开始躁动不安,也有人说是因为天旱,但有经验的老农都说,这是大灾的预兆。   虽然他很开心王萱不用进宫也不用自裁谢罪,但这毕竟是重大灾难,一旦发生,不说那些寻常百姓,就连本家的族人们,也是经受不起的。   能够知道所有这一切的人,不是谢玧那样的世家公子,也该是手掌大权的人,裴稹一介九品校书郎,哪里得来的消息?   他想到一个地方——千金楼,或者说,千金楼背后的神秘组织,天枢宫。无人知道天枢宫何时建立,宫主是谁,据地何处,只听说它在天涯海角不可探寻之地,世间流传着一道天枢宫令信,持令者能够得到天枢宫徒众的拥护,而千金楼,就是这个神秘组织在世间的代名词。   “他还同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了,只是朋友间的寻常问候。”   王莼神色莫名,一派肃然,看不清静深水流下的波涛汹涌。   “不过区区一小人,见过几次面,便把他当做朋友了?”   王萱犹豫着,还是坦白了她半夜跟着裴稹出去逛了东市的事,即使她不说,日后总有一天,王莼都会知道的。   王莼恨铁不成钢,指着她的脑袋低吼:“他让你走,你就跟他走,那他叫你不要回来,你就当真能抛下父母家人,与他私……私自出游?”   “自然不会!”王萱喉头哽咽,声调软软的,一双眼睛里蓄满了晶莹的泪花,不论如何,她不可能抛下家人,昨夜的放肆,只当做是梦一场罢。   王莼看着她紧张不已的模样,又有些心疼,皎皎单纯善良,分不清魑魅魍魉,正邪好坏,如果裴稹存心欺骗她,她自然会上当。   他压下胸中怒火,尽量带着笑意,摸了摸她的发顶:“好好休息,明日我再来看你,不许躺在床上看书。”   王萱抓着被子的右手终于松了松,胸中一块大石落下,也笑了起来:“阿兄也要记得早睡,不要通宵达旦地看书。”   王莼走后,卷碧端着汤药过来,服侍王萱喝下,药汤有安神的作用,于是她又睡了一场。   她做了一个梦。   “皎皎——皎皎——”   哀怨凄惨的女声自四面八方传来,将她团团围住,天空中飘着白色鬼影,檐下灯火忽明忽灭,呼啸的风声穿过空旷的竹林,就像破了的萧笛被人吹响。   “救我——救我孩儿——”   那声音愈发凄厉,王萱心脏针扎似的疼,眼角忽的落下一滴泪来,她茫然四顾,却找不到任何人的身影。   一个名字就堵在她的喉头,不论她如何努力,都喊不出来那个名字,仿佛那是一个深深的禁忌,不可提及。   狂风卷过破烂的竹屋,后者轰然倒塌,惊得王萱眼皮一跳,汗水大颗大颗地顺着鬓角流下来。一旁守夜的卷碧见了,被她吓了一跳,连忙轻拍她的脸庞,把她叫醒。   “女郎,女郎,你怎么了?”   她从噩梦中回过神来,望着幽暗的帐顶,淡淡地说:“没什么,一时魇住了,你去外间睡吧,我马上就睡了,不需要你守在这里。”   卷碧一向最听她的话,令行禁止,从不多问,不一会儿就在外间睡下了。王萱在枕下摸索了一阵,终于找到了那把匕首,心中顿时安定下来。   其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总对裴稹有一种莫名的信任,相信他无论如何都不会伤害自己。   “笃笃。”窗棂又被敲响,王萱起身把窗户打开,度厄落在窗台上,摇摇摆摆地向她走来。   她摇摇头,无奈一笑,刚准备抱起度厄,却又听到院墙处有些动静,抬眼看去,裴稹一身白衣立在院墙上,在黑漆漆的夜里格外显眼。   王萱有些发愣,他怎么又来了?想起白日里王莼说过的话,她有些紧张,裴稹神出鬼没,若真要把她带走,她也是无可奈何的。   但他立在院墙之上,纹丝不动,夜风吹起他的白衣,婆娑树影在他衣上跳跃,好似九天降世的仙人,让王萱无来由地心跳了一跳。   他指了指院墙之下,王萱顺着看过去,才发现墙下竟然摆了一溜狗舍,大概有七八只看家犬匍匐其下,一个个凶神恶煞,虎视眈眈。   她忍不住笑出了声,难不成他怕狗?阿兄真是幼稚,说要买恶犬看家,还真的买了一大群来。   远远地,王萱看见裴稹手上比划着什么,大概是叫她不要担心,好好休息,又让她看度厄脚上的东西。   王萱打开纸筒,一道“萤光”出现在眼前,好像万千星辉落在了手上。 第32章 父母爱子   王萱病后第二日, 元稚就上门来了,只是她脚步不再轻快, 眉宇间也染上了愁绪。   “阿稚,你怎么了?”   “皎皎,我难受。”   “是因为我的事吗?”王萱斟酌片刻, 对她说:“已经有高人替我卜过,说我命中当有此一劫难,但最终还是安乐无虞,你不用替我担心。”   元稚有点不好意思, 牵着王萱的手坐到了水榭旁, 把头靠在她肩膀上,叹了一口气:“虽然也很替你担心,但我知道, 王相和莼兄是不会让你轻易出事的, 我愁的是另一件事。”   “说来听听。”   元稚凑近她的耳朵, 小声说:“我阿耶与阿娘成亲前,在辽国有一个相好,是一个牧羊女,她给阿耶生了一个孩子。”   王萱默然,这种事她不好置喙。   “那个孩子叫元泓, 辽国名字好像叫卑奴儿, 阿娘说,其实七年前他娘就去世了,阿耶给他们的钱都被他们族里的族长昧了去, 书也不让他读,饭也不给他吃,还让他一整天都在草原上放羊。”   元威走的时候,元泓的母亲还未显怀,他其实并不爱那个女人,只是偶然春风一度,回到了大端,还是寻了正经门路,托人相看人家。当时杨氏娘家因南迁而没落,杨氏觉得元威年纪轻轻便成了五品的将军,很有潜力,于是答应了元威的求亲。   两人成亲后,元威有很长一段时间留在京都,杨氏温柔貌美,长于管理家事,对元威关怀备至,新婚的夫妻缱绻甜蜜,渐渐的,他便将那辽国女人抛之脑后了。   后来,他的属下来信,告诉他那个辽国女人怀孕了,一心一意守在帐中等着他回去。他们辽国的婚俗便是如此,男人们到女人的帐篷里过夜,一旦怀孕,女人就不能再和别的男人在一起,男人也要负担起女人和孩子的一切所需,直到孩子成年。   杨氏出身世家高门,有自己的骄傲与矜持,元威一直觉得自己草莽出身,配不上她,决定一生不纳妾,没想到还有这么个遗留的意外。他不想因为这个意外而令杨氏尴尬,就每年送一笔钱财过去,养着女人和她的孩子。   女人的族人见她傍上了贵人,拈酸吃醋,经常欺负她,后来发展到把她的帐篷拆了,把她们母子赶到部落最遥远偏僻的地方,还骗了送信的使者,说代为转交,昧下了她的钱财。   “阿娘让我认他做阿兄,皎皎,我一直很羡慕你有莼兄这个兄长,可现在我也有了一个兄长,反而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皎皎,你说,阿娘是不是很希望我是个男子?她会不会更喜欢那个元泓?”   “怎么会呢?你阿娘是这世上最聪明坚韧的女人,她让你认元泓为阿兄,是为了你以后有个依靠。”   “那崇兄也很照顾我啊,再不济,我还有你和莼兄,我才不要他呢!”   “想来所有的父母,都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在世上孑然无依吧?伯母虽管你管得很严,但看得出来,她对你是真心疼爱。父母爱子女,则为之计深远,虽然你有我们,但多一个人照顾你,也很好啊,不如你先看看他为人如何,再考虑要不要接受他吧?嗯?”   元稚被她的温柔抚慰,眼泪滴滴答答地落下来,抽泣着说:“好吧,我就去看看,他到底有什么好,要是不好,我可不可以让阿耶把他送走啊?”   王萱知道她是起了小性子,就算是她被王莼无微不至地照顾了这么多年,有时候还是会忍不住想,要是没有兄长就好了,那样的话,阿耶和阿翁的宠爱就是独她一份了。   “好呀,元伯父那么宠你,肯定会以你为先的,别哭了。”   “嗯。”元稚闷闷地答了一声,可眼泪还是止不住的流。   这一天元稚留在了王家过夜,裴稹没有再来,只是度厄飞出去了一会儿,回来的时候脚上多了一块布条,上面写了一个笑话。   也不知是戳中了她哪个笑穴,王萱捂着嘴笑出了眼泪,停都停不下来。   元稚觉得新奇,问王萱:“你看了什么这么好笑?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养了只鸽子,卢嬷嬷不是不许你玩物丧志吗?”   “偶然飞来的,就这么随意养着,它要飞走,我也不会拘着它。”   “忽然觉得,一只鸽子比我们都要过得自由。”   “其实,相较于有的人,我们已经足够自由了,至少不用考虑生计,不用奔波劳碌。”王萱眼前又浮现出那个躺在窄小炕床上打着咕噜的挑担妇人。   元稚不懂她的意思,不一会儿就唠叨起旁的事来:“邱兄最近送了我一盒泥娃娃,你要不要?”   两人私语一阵,灯花落尽,终于沉沉睡去。   次日,杨氏来王家接元稚,元稚抱着她的胳膊蹭了蹭,说:“阿娘,我同你去看兄长,叫皎皎陪我,好不好?”   杨氏见她眼睛红肿,便知她昨夜哭过,元稚是她的孩子,心思单纯,一览无余,从小到大,她一开口杨氏就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无非是一直都认为父母恩爱不疑,忽然多了个同父异母的兄长,好像阿耶从此就不是她的阿耶了似的。   昨天一整天,元威同她说话,她都不愿搭理,晚上元威还跟杨氏抱怨,娇娇儿大了,就不亲近他了,可想而知,他并不觉得是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孩子的问题。   “他就在城西庄子上,我让钱嬷嬷照顾着。择日不如撞日,你去问问你莼兄,皎皎的病如何了,放不放皎皎同我们一道出门。”   杨氏为人周到,总是很照顾王萱,王萱视她如同亲母,亦十分亲昵,笑着回了她:“昨日用过药后,已经大好了,今日天朗气清,正适合出门踏青,阿兄不会不答应的。”   “那就好,玉郎对你管教严格,也是为了你的身体。”   三人便登了车,朝城西庄子去了。   距离上次王萱被掳,已经过去快两个月了,元稚却还是心有余悸,连话都少了,盯着车窗外的街道行人。   “阿稚,你不必如此紧张,现在京畿的治乱好多了,楼叔父也带了不少甲卫,很安全的。”   虽说带甲卫不合规制,但文惠帝从未在这件事上限制过世家门阀。因为南迁那段时间,就算是京都,也是混乱无序,常常有世家子弟在街头遭到抢劫甚至暗杀。后来世家忍无可忍,都组织起了甲卫,出一趟门如同上阵打仗,这才渐渐好了些。京都稍微稳定后,世家豢养的甲卫也没有遭到清洗驱逐,只是精铁打制的全套甲胄换成了只遮要害部位的藤甲、皮甲,手上长刀大盾也换成了轻薄的刀剑短矛。   王家亦留有一队甲卫,不过都是闲置在庄子上,农忙时还得放下训练去耕作,算不得真正的甲卫,不过若是对付寻常盗匪,也足够了。   王萱出事后,王朗把崔邺狠狠训斥了一番,王莼也是逢人就说京畿治卫不行,以他的毒舌,自然给崔邺惹了不少麻烦。崔邺无可奈何,只能增派人手,日夜巡逻,所以这段时间,京都街头,连偷盗抢劫的事都少了许多。   马车慢悠悠地走到了城西庄子,一路平安无事,元稚终于快活起来,拉着王萱的手就要往庄子里跑,杨氏瞪她一眼,她才乖乖地挪着步子进门。   “皎皎,你还记得上次咱们放在池塘里的那只小乌龟吗?不知道它还认不认识我们。”   “说不定你叫它,它能回答你呢。”王萱一本正经地调侃她。   “不跟你说啦,真讨厌!”元稚跺了跺脚,向后院张望,“我去看看钱嬷嬷有没有给我准备好吃的。”   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提去见元泓的事,可见她心中还是害怕的。   “不用怕,我陪着你。”王萱勾了勾她的小拇指,这是两人的暗号。   三人一进院子,就遇上了姗姗来迟的钱嬷嬷,她满头大汗,头发衣角俱是尘土,鬓边簪的木兰花也少了几瓣,像是刚从人潮如织的市集上挤出来。   “夫人,老奴来迟,请夫人恕罪。”   “无妨,你照顾卑奴儿尽心尽力,我还要赏赐你。”   钱嬷嬷听见有赏赐,脸上却没有丝毫喜色,反而苦着脸又行了一礼:“夫人,非是老奴不愿,只是小郎君太过活泼,又天生神力,奴年老体衰,根本制不住他。昨日教授郎君课业的赵先生摔伤了腰,没法上课了,如今他正在后院放羊,奴实在没辙了,请夫人多排些人手来吧。”   元稚与王萱面面相觑,“活泼”这个词可以用在十七八岁的年轻郎君身上吗?还有“放羊”,这是怎么回事?可怜的赵先生,不会是被性格顽劣的学生捉弄,才折了腰吧? 第33章 稚子心性   钱嬷嬷又说:“其实郎君安静的时候还是很乖巧的, 一点都不需要人操心,就是偶尔会发些脾气, 力气太大,又不晓得控制自己,常常伤了院子里的人。奴昨夜还听着郎君在被窝里哭, 思念亡母,还很自责伤了人的事。”   杨氏耐心听她说完,安抚道:“我会加派人手的,卑奴儿情况特殊, 一定要细心照看, 慢慢教导,辛苦你了,带我们去看看他吧。”   钱嬷嬷便引着三人去后院, 还未进门, 王萱就听见院子里传来大石落地的轰隆巨响, 接着便是一人孩童般纯稚的笑声。   “阿妈,阿妈,你看我做到了!”   杨氏看了满脸震惊的元稚一眼,道:“我藏着他,不仅是因为他样貌像辽人, 更因为他心智不全, 如同十岁稚子。”   “那他是怎么找上门来的?”   “他长得极像你阿耶年轻的时候,且有一身神力,能扛千斤巨鼎, 他也不是从小就心智不全,这其间颇有些曲折故事。他阿娘去世前,忍着一身病痛,冒险越境,将他托付给昔日在大端结交的友人。谁料托付非人,那人将他当牛做马,终日把他困在屋子里不见天光,困了足足六年。十一二岁的少年,本就在草原上受尽磨难,又痛失相依为命的母亲,不知怎的,就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他一直以为自己还是十岁小儿,抱着娘亲给的信物,等着你阿耶去接他。那友人原不知卑奴儿是你阿耶的孩子,去年因缘际会,来到京都见着了你阿耶,这才恍然大悟。”   “所以那个人把他送到京都来,邀功讨赏?阿娘,这么可恶的小人,不守信义,不恤孤儿,你给了他很多赏赐吗?”   “我把他杀了。”杨氏淡淡地说,“他原想蒙骗我,可任谁看了卑奴儿身上的累累鞭痕,都能猜到他这些年受了多少苦。纵然那孩子不是我生的,却也是你阿耶的血脉,受了如此折辱,我不可能放他逍遥自在。”   王萱与元稚俱是一惊,杨氏的杀伐果断,她们也不是不知道,但杀人,对她们来说,还是不可想象的。   “走吧,去见见你兄长,你阿耶还不知道他的情况。好好想想,如何劝你阿耶接受这个孩子,不然,他可真是无家可归了。”   元稚心里五味杂陈,她还没有接受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兄长呢,就要劝阿耶接受他自己年轻时偶然留下的血脉,这难道不是反了吗?   乱了,都乱了,一团乱。   元稚终是抬脚走进了院子,往日熟悉的小院如今是一片狼藉,院中的石桌,桌面和桌脚分开,乱七八糟地倒在地上。本来夯实的地面现在多了几块移植来的草皮,一只黑毛山羊正卧在菜叶子堆里大嚼大咽。   石凳上坐着一个穿着夏虞风格衣衫的八尺青年,面容还有些青涩,但看得出确实很像元威,流利的轮廓、高挺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睛,却有一张桃花瓣似的唇,笑起来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让人见了都忍不住跟着他笑。   他的眼睛极亮,好似九天星辰落进了双眼,元稚第一眼就注意到了,再加上他有一头茂盛黝黑的长发,就像一只可怜巴巴的大狗。   元泓正在摸着山羊的后背,一手黑毛,忍不住嘟着嘴问钱嬷嬷:“嬷嬷,小乖掉了好多毛啊,是不是夏天要来了,野韭要开花了?阿妈什么时候回来给我做野韭饼呢?”   “等到冬天,阿妈就回来了,卑奴儿刚才又把石凳扔出去了,这样做不好哦,卑奴儿答应过我的,要控制好自己的脾气,不要伤到人。来,夫人和两个妹妹来看你了,你过来同她们说说话。”   “卑奴儿是在练臂力,阿妈说了,等卑奴儿练成了绝世高手,阿耶就来接我了。卑奴儿的阿耶,是草原上最健壮威武,最会打猎的男人。”   元稚忽然鼻头一酸,她不知道元泓经历过什么,但她知道,如果她没有阿耶,她会很难过很难过,更何况他还失去了唯一的阿娘。   元泓歪着头看向面前站着的三个女人,有些疑惑不解:“阿妈还没有回来,怎么来了三个神仙姐姐?”   杨氏也没有同他接触的经验,听见他的童言童语,笑了笑:“这里只有一个老神仙和一个小神仙,旁边那个在哭的,是你的亲妹妹,你去安慰安慰她吧。”   元稚浑身僵硬,不敢应答。   元泓却一下子跳到她面前,给她一个明朗的大笑脸,然后牵着她的衣袖,把她带到山羊旁边,叫她去摸那羊。   “牛羊是草原上最最珍贵的东西,嬷嬷把小乖送给我了,我现在也和木真一样,有自己的羊了。你摸摸看,它的毛很舒服的,等到秋天,我叫阿妈把小乖的毛剃下来,给你做毡帽好不好?你有毡帽吗?我之前有一顶破了的,后来不知道哪儿去了,我可伤心了……”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所有人都认真听着他说,元稚望着他,忽然感到,即使他不是阿耶的孩子,即使他只是草原上一个陌生的放羊人,元稚也无法讨厌他。   元稚抿着唇,伸手去摸那只叫做“小乖”的山羊,它的毛柔顺发亮,两只眼睛黑葡萄一样,下巴上有长长的“胡须”,整个都很干净漂亮,没有什么异味。   “我经常给小乖洗澡的,它晚上还跟我一起睡觉呢。”   元稚惊恐地看着他,问道:“为什么要和它一起睡?房间不够吗?”   “我怕有人来偷我的小乖啊!”   这下连王萱都“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元泓的眼睛黑白分明,好像闪着小星星一般,他懵懵懂懂的,能把人心都看化了。   元稚无语,半晌之后才结结巴巴地说:“那……那……要是我想要你的小乖呢?”   “可以给你摸一摸。”   “我想把它带回家,可以吗?”   “不行,”元泓瘪着嘴,一副要哭的样子,立刻抱住了小乖的脖子,“嬷嬷送给我了,就是我的啦!不可以给你的,阿妈还没见过小乖呢!”   “要是……你阿妈不回来了……怎么办?”   元泓忽然抬头,死死盯着她,眼里满是怒火和隐藏的伤痛,他大声吼着:“阿妈会回来的!我等了她好多年!草原上的梭梭黄了一年,小院子里的磨盘积了六次雪,我知道已经过了七年了,我都知道!我现在都长这么高了,她一定会回来看我的!”   他哭了。   元稚手足无措,她并不是有心揭人伤疤,只是一时口快,说错了话,如果被她弄哭的人是萧如意,那她现在一定很畅快,可被她弄哭的,是一个外表十七岁,内心十岁的孩子。   她也难过地哭了起来。   杨氏没有去安慰她,王萱便也没有上前。   元泓听见她的啜泣声,有点疑惑,左右看了看其余的人,好奇地问:“她为什么要哭?是饿哭的吗?嬷嬷今天做了好吃的,我去给她拿一点来。”   阿妈可是教导过他,他是男孩子,是天生的战士,必须要保护好族人,保护好身后的老幼妇孺,虽然这个姐姐说话很讨人嫌,但她毕竟是个女孩子。在他这里,女孩子就是免死金牌。   “我不饿啦!”元稚边哭还要边注意他的情绪,见他不哭了,自己好像也哭不下去了,忽然觉得丢脸极了。   “不饿也要吃饭呀,你是不是傻呀哈哈哈!”元泓大笑起来,山羊小乖在他的抚摸下咩咩直叫,好像也在跟着他笑。   这场奇怪的见面就在元泓一直止不住的笑声里结束了。元稚对王萱发誓道:“我讨厌他,我一辈子都不要再和他说话了!”   下一刻,元泓举起地上的大石桌桌面,在院子跑来跑去,她目瞪口呆,望着元泓,神色竟然有些跃跃欲试。   “皎皎,你说,同样是阿耶的孩子,为什么我没有这样的天生神力呢?”   “可能因为他这方面传自母亲。”   王萱这句话逗乐了在场所有的人,连杨氏都忍不住拿帕子遮住嘴角,偷偷地笑。元稚想象了一下杨氏扛着桌面到处乱跑的情形,浑身一震,有点害怕。   “皎皎,你最近怎么了?老是揶揄我,再这样下去,我就去和萧如意玩了,哼!”   “跟萧如意打架么?可以考虑带上他。”王萱指了指元泓。   元稚抓狂,实在无法忍受了,跑过去对元泓说:“你除了扛着桌子到处跑,还会些什么?”   “我会放羊,会拉磨,会找牛,还会搭帐篷!”他认真地掰着手指细数,然后发出了触及灵魂的质问:“你会什么?”   元稚被他问住了,捧着脑袋想了许久,才说:“我会写字——”   元泓眼睛一亮,特别高兴地说:“会写字真好,草原上的人连纸和笔都没见过呢,阿妈说,阿耶就会写字,写很好看很好看的字。”   元稚心中微涩,但还是笑着对他说:“也没有那么厉害啦,你好好学,也能学会的。下次我再来,给你带可以吃的糖纸,教你写字,写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叫做‘卑奴儿’,阿妈取的!还有一个汉名……叫做……”他拍了拍脑袋,终于想起来自己的汉名,“叫做‘元泓’!”   “嗯,我知道,那你知道,我叫什么吗?”元稚指着自己。   元泓的脸垮下来,苦恼地说:“我不知道啊,怎么办?”   “我叫做——”她捉过他的手,在他手心认真写下“元稚”两个字,声调悠长又婉转,笑着说:“我叫做‘元稚’,阿兄。”   作者有话要说:  元泓是一个比较重要的人物,但不会出来很长时间。 第34章 前世大将   那一日, 元稚很有耐心地陪着元泓玩了一下午,元泓从小就被排斥, 被关在封闭的环境中,对旁人的善意和恶意都很敏感,元稚本就是个真诚善良的人, 元泓很快就接受了她。   王萱坐在院子里,手中握着一卷书,一边看书,一边听他们俩商量着去庄子上摘未熟透的樱桃, 无奈地摇了摇头。   元泓说:“姐姐, 你说牛庄头家的花狗会咬我们吗?”   元稚敲了他的脑袋一下,假装生气:“我明明是妹妹!”   元泓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又暗中比了比两人的身高差, 点点头:“好像是哦, 你比我矮好多。”   “……”   元稚无话可说, “嘤嘤嘤”地跑到王萱面前告状,王萱揉了揉她的脸蛋,一句话都没说,但眼底笑意已经告诉了元稚,她对这样的局面喜闻乐见。   杨氏从前院过来, 对两人说:“时候差不多了, 再不回去,赶不上城门封禁了。”   元泓望着三人,眼里湿漉漉的, 好像哭了一般,王萱将元稚推到他面前,悄悄勾了勾元稚的手指。   元稚会意,拍了拍元泓的肩膀,说:“过些日子再来看你,下一次来,我给你带糖画和面人,你肯定没吃过,很好吃的!”   “嗯。”他委委屈屈地应了,元稚趁着杨氏不注意,把他手拉起来,飞快地勾了勾他的小拇指,对他说:“这样做,就是约好了的意思,我一定不会爽约的,不要伤心了。”   “好。”他终于又展笑颜,晃花了元稚的眼睛。   随着马车远去,坐在门口目送她们离开的元泓,脑袋也耷拉了下来。他正准备走回去,却听见对面林子中传来百灵鸟的叫声,顿时大喜,跑进了林子。   “阿兄!”   对面的黑衣少年伸手拦住他,不让他抱到自己,反而给了他一个爆栗。   元泓捂着脑袋:“阿兄,我演得不好吗?”   “你是十岁,不是三岁,是小孩子的智商,不是脑子有毛病,懂了么?以后尽量自然点,不然皎皎要起疑心的。”裴稹一只手抖出鞘中的剑,指着他,“今天的训练完成了吗?”   “‘皎皎’是谁?”元泓回想了一下,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你将来要保护的人。”裴稹答道,他之所以会与元泓相识,也不过是因为他有前世记忆,知道元泓将来会是媲美夏虞独孤靖的战神,他虽然心智不全,却也不是傻子,天生神力,对危险有着敏锐的判断力,运气还好,在战场上,只要有一个他全身心依赖的军师为伴,就是所向披靡的。   两年前,他辗转探查,终于找到了元泓被关的地方,那时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力量,总是损坏义父家里的磨盘,经常被打,一口饭都吃不上,这时裴稹出现了,教他如何控制自己的力量,教他练功。两年的时间,真心相待,足够这个内心十岁的少年卸下心防,接受他的命令。   裴稹悄悄引导元泓的义父来到京都,见到元威,找到杨氏,导演了一出好戏,将元泓成功安排到了元家的庄子上。这本就是他该得的,因为他被母亲怀上的时候,元威还不认识杨氏,他所受过的苦难,说到底还是元威不肯负责,以及两国冲突,元威不敢负责。   更何况,元泓的所有故事都是真的,他受过的苦,也真实地反应在他的身上了,除了认识裴稹,会武艺之外,他对杨氏没有任何保留。   上一世,元泓来到京都的时候,已经是边境一员大将,这时的元威,也因为站了世家的队,被文惠帝针对,出于某种原因,更是被萧睿极端厌弃。杨氏世家出身,元威手掌兵权,本就遭人妒忌,落井下石的人不在少数。   元泓跟着他的军师好友进京述职的时候,朝中众人都被他的长相惊呆了,与元威年轻时几乎一模一样,不用验证,都知道他们之间有某种关系。   元威仍是不肯承认他,元泓嘴上不在乎,脆弱敏感的心里还是在意的,可元威被剥夺兵权,流放千里的时候,也是他出手帮了忙,给杨氏找了个轻省的活,甚至于,元稚……的尸体,都是他亲手埋葬的。   元泓前世今生,都未曾对不起元稚一家人,反而是元威,亏欠他甚多。裴稹后来与他的关系很好,一个在朝堂治国,一个在边疆卫国,信任无间,从不怀疑对方,将大端江山守得铁桶一般,叫夏虞和辽国无机可乘。   他不想让元泓重复前世的悲剧,也想让他知道有家人关怀惦念的感觉,元稚就是很好的切入点。   “我今天认识了两个朋友,一个话很多,一个话很少,但她们都对我很好。”   “嗯,我知道了。”裴稹耐心地答着他,手下却毫不容情,与他对打,考察他最近的课业完成情况。   “上次救了我的夫人也来了,她好像很开心的样子,我能感受到,她对我的心思很复杂,但她没有恶意,还让钱嬷嬷给我做好吃的,她是个好人。”   “小话唠说,下一次来,会给我带糖人和面人,阿兄,你都来了好几回了,为什么从没给我带过?”   “阿兄,你怎么不说话啊?阿兄,你下手太狠了,我打得好累啊……”   裴稹从未想过,前世那个沉默得有些过分的大将军,本性如此欢脱,每次都有问不完的问题,与他相处而不被他烦死,真是一个巨大的考验。   不过想起面对元稚的王萱,他好像又突然理解了,元家兄妹的脾气和性格十分相像,王萱面对元稚的时候,恐怕心情也如此刻的他一般吧。   “下一次再来,可就不是这样的难度了,为了成为草原上最好的战士,让你阿妈骄傲,就一定要更加努力,懂吗?”   “我知道了!”元泓答得很大声,整个林子里都回荡着他的声音,桃花落尽,只剩下茂盛的枝叶,偶尔看得见隐藏在树叶之间的小小的桃。   王萱在家养病,不问世事,就这么过了四五天,外间都在传说王氏嫡女打赌输了,将要入宫做低等美人,如今躲在家中,恐怕要用“死遁”的伎俩脱身,这场病,正是他们王家的铺垫。   不用想都知道这说法是从哪里传出来的,萧如意想要切断她的后路,逼她不得不入宫,可她却不知道,王萱悠哉游哉,根本不将这事放在心上。   王莼“闲着无事”,溜达过来看她,告诉了她一个消息:文惠帝认为近来谶纬之说盛行,不利于国纲稳固,命钦天监算出一个日子,预备亲自祭天,以消除灾祸。而这个日子,恰是七天后的先太后诞辰。   文惠帝少年家贫,亲生母亲很早就去世了,登基之后,他追封了自己的父母,每年都要举行盛大的生辰祭礼,以显示他的孝道,至于劳民伤财,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了。连性格谨慎的王恪都数次在家里抱怨,文惠帝为先皇与先太后举办的祭祀仪式太过僭越礼制,铺张浪费,根本不能显示“孝道”。   这一次钦天监的马屁显然拍到了点,文惠帝圣心大悦,当即令户部不计成本,拨放款项,务必要把这次祭天仪式办得空前绝后,他甚至还想要登临泰山,顺便封个禅。好在泰山如今离着夏虞只有一郡之隔,为了性命着想,他是不可能离开京都,前往泰山的。   户部尚书还没走出宫门,就被摇头叹气的同僚们一个个拍着肩膀走过去,他心情正萧瑟,偏偏那个不长眼的钦天监台正还要在他面前晃悠,户部尚书比划了几下,差点没一脚踹上去。   国库空虚,他每天大把大把掉头发,正想着如何开源节流,文惠帝倒好,似是不知道今年开春以来,户部支了多少银两出去赈灾一般。不过,以他的独断专行,就算知道,也只会让户部自己想办法。   既然要在城郊天坛祭天,到时候京都内外肯定要戒严,说不得最近这段时间都要严格搜查出入城门的人,王莼同她说这事,就是提醒她,近日不要出城,免得万一耽搁了时间,还得在城外过夜。   王萱倒是无所谓,只是前几日刚认识了元泓,觉着他有趣,不免有些遗憾,王莼敏锐地捕捉到她眼中的一丝失落,眼皮一跳,问道:“陛下不知怎的,十分赏识裴稹,特许他跟着阿耶办事,此次祭天,阿耶与他都忙乱得很。”   肯定没时间来骚扰你了。   “嗯。”王萱没什么反应,反正她身负流言与谶纬之说,也不想出门去做旁人的谈资,她请了宫学的长假,本就很长一段时间见不着裴稹。   王莼不信她如此淡然,进一步试探:“你没什么想说的?”   “说来——”王萱瞧了瞧桌上白绢制成的美人宫灯,一只飞蛾扑到了美人脸上,显得格外骇人,她用团扇将飞蛾赶走,拈起小剪随意地挑了挑灯芯,两人眼前瞬间亮了起来。   “相较礼部,我觉得裴稹可能更适合去户部。”   作者有话要说:  这本书可能不会很长,有点累。 第35章 祭天大典   四月本就不是一个祭天的好月份, 清明之后,京都的雨水忽然多了起来, 百花也到了凋零的时候,皇城内外处处飞花,红泥泛着香气, 似是被杜鹃呕血染红的一般。   礼部尚书王恪走在人群前面,脚步匆忙,他身后的属下更是一脸慌张,本来一切顺利, 可不知为何, 皇后的礼服出了些纰漏,这本应归内监处理,但李莲英坚持要把他请去当面询问备用的哪一套礼服更适合。   王恪忙了七八天, 连家都没回过, 如今正是一切紧张, 最最忙乱的时候,皇后一向大度得体,这一次却不知是怎么了,态度强硬,定要他亲自去处理问题。   “引导百官入场跪拜的事, 薛侍郎, 你可要盯住了,次序排位千万不能乱。”王恪最后叮嘱了一句,便带着两个人走了。   侍郎薛望擦着额头的汗水, 脸色煞白,他在礼部的年资较轻,当上礼部侍郎以来,还是第一次操办祭天典礼这样的大事,几天几夜都睡不着觉,生怕出了纰漏。可他越紧张,事情就越不如他的意,当时令小黄门在宫中排练过的入场次序,到现场就成了一团乱麻。   原来这东郊天坛是前朝建造,依山傍水,按照五行八卦的风水谶纬之说,本是一个极好的地方,可惜当时设计的人高估了皇帝和诸位大臣的体力,将天坛建在了山顶上,上千级台阶,等人爬上去了,哪还有心思关注自己该站在何处?再一个,本朝官员人数多于前朝,这个天坛在山顶,本来就面积不大,要站下这么多人,几乎就是人挤人,集市一般,所谓的风度礼仪,根本不可能存在。   如果他早早注意到了,应该尽早安排在山上划分区域,再裁撤一部分流程,减少祭天人数,可现在,一切已成定局,他只能尽量把大臣们聚在一起,不厌其烦地同他们讲述流程,并且祈祷他们千万不要出岔子。   礼部侍郎两股战战,心里慌得不行,眼角余光一瞥,却看见一个青色纱袍的年轻人,执一把泼墨山水油纸伞,在台阶上缓步而行,仿若闲庭信步。   距离祭天仪式开始,只有不到一个时辰了,这人还在这里捣乱,薛望真是恨得牙根痒痒。裴稹这厮本是文惠帝钦点,过来替王恪打下手,顺便捞个功劳的,大家都不指望他能办好事情,于是故意忽略了他,将他晾在一边,没想到他倒是乖觉,讨论流程和演练的时候,天天都来,就穿着他那九品的青袍站在人群之外观望。他生得高大俊美,又有一种出尘脱俗的气质,青袍一衬,比他们这群穿着绛色官袍的老头子赏心悦目多了,不出几日,官署内外都是讨论他的,就连他,也不得不承认,裴稹的气度风姿远胜于他。   “这种时候,人不应该都清干净了么?他还在那里乱晃做什么?”薛望低声斥责两句,就要让小黄门把裴稹叫下来。   有人弱弱地说:“他昨日好像同我说过……今日有雨,而且天坛地方不够,恐怕要改一改流程。”   “他既然知道,为何不早说?!”   “不如把他叫过来问问,看有没有解决的办法,反正事已至此……”   反正事已至此,就当垂死挣扎一下,到时候也好有个交待,裴稹是陛下的人,陛下总不好苛责于他。   众人一阵沉默,显然都想到了这一点,不一会儿就叫来了裴稹,他对众人探询的目光并不好奇,看来早就预料到了大家会找他帮忙。   裴稹前世浸淫官场二十多年,做了十年摄政王,怎会看不出他们的心思?不过是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等着他们上门来求罢了。   “不如令小黄门着各色官袍,立于空地之上,将各处划分出一条界限,应该就不会站错位置了。”   本朝文官着鹤纹袍,武官着兽纹袍,本有黄、绛、皂、青、白五色划分,但朝廷没有明文规定必须要穿对应颜色的官服。至于贡黄文绫袍,那是一品大臣才有资格穿的,紫袍是皇室子弟专属,玄色龙纹袍更是只有陛下和太子才能穿着的。相比之下,绛色稍微体面一点,所以不论官职大小,大家都爱穿绛色的,远远望去,看不着衣服上的纹饰,根本猜不到大臣们的品阶。   “这样的话,位置就更不够了吧?”   “七品之后,不上山,就在台阶两侧跪拜。”反正台阶修得又长又宽,站个把人不是问题。   裴稹这主意,虽然粗疏些,却是实打实的解决了问题,现在还有半个时辰,消息传下去,时间也够了。他们一群人读礼记读迂了,竟然都没想到这个办法。   薛望怔怔地看着裴稹,他出了主意之后就低调地站在人后,一句话都没有多说,他神色冷淡镇静,丝毫不像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隐隐透着人上人的威势,叫他不由自主地敬佩起来。   “敏中,按理说你未弱冠,如何会有字?”薛望开口,却是无关紧要的一句话,裴稹似是有些惊讶,抬起头来,嘴角漾起一个浅笑,道:“下官生父早逝,家母盼我早日顶门立户,便先取了字。”   自然是因为被叫了三十年“裴敏中”,再改也不适应了,今生走的路凶险,万一中道崩殂,这个名字还能跟着进陵墓。   不过他这话一出,倒让底下的人动了心思,原来裴稹并非无父无母的孤儿,他出现在京都之时太过神秘,自己又从未对外说过家事,大家就默认他家世不显,父母双亡,原来竟别有隐情。   说不定裴家也是遁世的大家族,不然哪里培养得出这样丰神俊逸、博学多才的人物,更何况他师从周清源,要知道,周清源收徒极为严苛,总共就收了三个徒弟,裴稹作为其中之一,来历定然不凡。这样一个横空出世的少年英才,又受陛下恩宠,若是能拉拢到自己身边,有朝一日飞黄腾达,真是一本万利了。   想到这里,众人再看裴稹,已经把他当做了自家的子侄辈,寻思着家里哪一个女儿可以嫁给他,将他笼络过来。   裴稹这厢受着众人的灼灼目光,王恪那边可就麻烦了。   “李大监是说,娘娘的凤钗不见了?”饶是王恪脾气好,这时也忍不住带了些怒气,皇后的礼服是内务府做好后,礼部派人查看确认无误后才封箱送进宫的,也让李莲英当场检查过,这个时候跟他说凤钗不见了,难道要怪他们礼部?   “这凤钗不见了,娘娘还如何主持祭天大典?王大人,你说这可如何是好?”   王恪也不能发作,只能尽量帮着出主意:“或许可以用娘娘平日里戴的凤钗先顶上。”   “可娘娘一向简朴,平素只戴六凤钗,没有备用的九凤钗啊!”   王恪额角滴下一滴汗水,阴冷潮湿的天气里却觉得烦躁不安,关于女人的首饰,他哪里知道这许多,但依照礼制,皇后是要戴九凤钗的,更何况今天还多了个七凤钗的德妃。平日皇后戴六凤钗,她不敢戴七凤钗,今天好不容易有了机会,自然不会错过。要是戴着六凤钗与德妃一起出去,皇后的脸面往哪里摆?   “要不然,后宫妃嫔不戴凤钗,你看可行吗?”   “自然不行。”王恪断然拒绝,两人走过回廊,眼看着皇后暂时歇息的行宫偏殿就在眼前了,还没能拿出主意来。   忽然身后冒出来一道酥软动人的声音:“李大监,王大人,妾身有个法子,可解皇后娘娘的忧愁。”   两人转身一看,竟然是新进后宫的婕妤司月儿,前不久寒食宫宴,她献舞媚上,成功入了后宫,虽然来路有些不正当,可她毕竟年轻貌美,又颇有些勾人的手段,文惠帝爱若珍宝,力排众议,将她封为婕妤,赐居妙音堂,离陛下寝宫极近。这段日子,她在后宫很是风光,几乎将德妃的侍寝机会抢去了一大半,不过她为人倒是圆滑,从不主动招惹宫里的妃嫔们,人家抓不着她的把柄,只能看她一人独宠。   文惠帝来祭天,就在行宫住两三天,也要带着她,可见她的受宠程度。   这司月儿突然走出来,着实把两人吓了一跳,但看她手上端着朱漆托盘,如意云纹的南瓜盅还冒着热气,来的方向也是文惠帝暂时理政的正殿,想来是真的恰好路过。   “不知婕妤娘娘有何妙计?”   司月儿嫣然一笑,涂着猩红蔻丹的纤纤玉指在托盘上轻轻一点,道:“妾身出身市井,有些寻常人想不到的本事,若能为娘娘分忧,那是再好不过了。大人,不如让妾身试一试?”   李莲英着急,王恪不想掺和后宫之事,便带了她前去觐见皇后。待她说明来意,皇后的目光微微一缩,颇有些不屑地说:“不知司婕妤有什么妙计,本宫拭目以待。”   司月儿也不在意皇后的嘲讽,仍是端端正正地行了礼,向李莲英道:“大监,请为我拿两支六凤钗来,若有金丝锡线,雀羽点翠之类的首饰,也可以拿一些来。对了,还有剪刀和针线。”   李莲英连忙拿了东西来,司月儿就坐在皇后座前的鼓凳上,开始在凤钗上做起文章来。   看着认真捣鼓凤钗的司月儿,李莲英竟然觉得,她这人看久了,咄咄逼人的美貌也变得温柔似水起来。仔细想来,这司月儿对皇后晨昏定省,十分恭敬,也从来不在后宫拉帮结派,实在是个省心的美人。   李莲英正想着,司月儿伸出那双柔腻的手,生生将一支六凤钗掰开了。 第36章 惠帝遇刺   不一会儿, 司月儿手中的六凤钗已经变成了九凤钗,接头处用金线缠住了, 再用油蜡排了一排雀羽挡在前面,整支凤钗顿时变得鲜活起来,尤其那雀羽中的两颗南洋宝石, 虽然细碎,却闪着七彩的光芒,简直是点睛之笔。   这支凤钗,细看虽有些粗制滥造的嫌疑, 可远远看去, 确实是华贵雍容,非常适合祭天大典这样的场合,反正皇后露面不过半个时辰, 牢不牢固另说, 先顶过这段时间再说。   连皇后都不禁夸赞了两句, 司月儿羞涩一笑,乖乖地站在了一旁。   王恪见事情解决了,连忙告辞离去,前面还有事情等着他安排,比如困扰了他好几天的是否让文武百官都上山顶观礼一事, 他从司月儿那里得来了灵感, 决定破旧立新,直接取消一部分人上山的资格,让他们在山下跪拜。   待他匆匆赶回山脚下, 却见一群群穿着五颜六色官服的小黄门鱼贯而出,正要往山上去,薛望不在,其他下属也不知去向,只有一个陛下特派的裴稹持伞站在台阶上,望着不知什么地方发呆。   王恪对裴稹的印象绝算不上好,因为据王莼说,他就是救了皎皎的那个黑衣人,当时皎皎说他言语上有些轻薄,王恪便不喜,现在又遇上他游手好闲,自然没什么好声气。   看看周围戍卫的士兵们,冒着雨也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他裴稹什么事都不做,就知道打着伞在这里瞎逛,说是文弱,倒不如说没有男子气概,成不了气候。   转眼间祭天大典就开始了,文惠帝穿着玄色龙袍,携了穿着正红色凤袍的皇后,身后跟着穿了杏黄命妇服的德妃,再后头,就是宸王夫妻,萧睿,以及一些皇室子弟。   王朗和元威站在文武百官之首,冠发与长髯皆被风雨淋湿,实在有些狼狈,不过看他身后的百官们,也是一样的情状,都盼着祭典赶紧过去。   好不容易爬上了山,没等他们喘口气,便见雨幕中一串串小黄门排列整齐,催着他们往正确的方向走,而七品以下的官员,因为薛望前去知会了,此刻都等在台阶下。   文惠帝在祭坛面前站定,眼前忽然一晃,多了个青衣小官,他还道是哪个内侍这么不长眼,定睛一看,竟然是裴稹。不知为何,从侧面的角度,文惠帝越发觉得裴稹眼熟,待他将手里的线香呈给文惠帝,他才恍然大悟,确实如张未名所言,像极了他少年时,坚忍内向,缄默不言。   大雾弥漫,笼罩着山顶的祭台,金线黑底的龙旗在半空中若隐若现,三步之外看不清人的表情,只能看到一片片绛红色齐刷刷跪倒在地。   文惠帝习惯性地看了看身后,只有面容严肃的皇后,娇媚动人的德妃,没有了他的明成。   他叹了口气,开始走祭天的流程,正在司礼官慷慨陈词时,祭坛旁的青铜大钟蓦地被敲响,从两边的树林中窜出来一群黑衣人,刀光剑影之下,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们四散奔逃,手上没有武器的武将们也无可奈何,被裹挟着往山下去了。幸好临时改了站位,若是所有官员都上来,恐怕早就踩踏成伤了。   戍卫营的将士们反应迅速,立刻投入战场,文惠帝和皇后见惯了大场面,一生之中刺杀局面不计其数,自然不会慌乱,被几个内侍护在人群中,且战且退。   最内围站着的都是朝中重要人物,那群人的目的也很明确,直奔文惠帝而来,元威赤手空拳迎上去,打翻了不少黑衣人。然而这群人有备而来,好像杀不尽一般,风雨越来越大,人们眼前一片迷蒙,看不太清,只闻到浓重的血腥气弥漫开来。   文惠帝撤退之时,发现裴稹就站在自己身前,伸着双手替自己阻挡伤害,少年人单薄的身体,虽然高大,却显得分别脆弱,不堪一击,但即使如此,他还是不离不弃,甚至从地上捡起一把剑,抖抖索索地开始反击。若明成还在,恐怕也是同样的做法吧?   黑衣人疯狂地围上来,下台阶的时候人又慌乱,很快,文惠帝身边的人就被冲散了,就连皇后,也被几个内侍护着,与他分开了。若是萧纲还年轻,他定然要提剑上阵,杀对方一个片甲不留,然而他已经年迈无力,连剑都拿不起来了。   没有经验的内侍还是有些慌乱,走得毫无章法,很快,文惠帝身前就多了一个空子,有黑衣人迅速抓住时机,持剑刺来。   两步开外的张未名大喊一声:“陛下小心!”   文惠帝只觉风声、雨声、人声都在霎那间静止了,只听得见呼啸的剑鸣,好像十多年前,他打过的新阳之役,一支暗箭自敌军中飞来,射中了他的肩膀,剑上有毒,他昏迷了七天七夜。   有飞剑入体的“噗嗤”一声,鲜血奔涌而出,溅在了他脸上。   文惠帝一愣。   裴稹抽出刺入他腹部的长剑,顺势反击,一脸刺中黑衣人的喉咙,终于脱力,拄着剑跪倒在地。   小黄门一拥而上,将文惠帝推着往山下跑去,裴稹半跪在血泊中,一动不动,青色的袍子宛如一枝新绿,渐渐变成了浓重的夏叶的颜色,不知是血染红的,还是雨沾湿的。   萧纲正要回头再看他一眼,倏忽失笑,他怎会如此在意一个人的生死?他登上帝位,执掌天下,杀过无数的人,那些人的幽魂都不敢前来寻他复仇,他心里没有一丝愧疚,怎么会对一个为他死去的少年动恻隐之心?   文惠帝这么想着,忽然放声大笑,孤家寡人,孤家寡人,他还真是应了这个称呼了。   很快云销雨霁,山边出现一弯虹彩,祭台上死尸遍地,血流成河,顺着汉白玉台阶流下来,宛若遇水的红绸蜿蜒开来。文惠帝站在山下,仰望着山顶飘摇的龙旗,沉重的疲惫感自心底升起。崔邺正在汇报伤亡和灭敌情况,语气小心翼翼,生怕文惠帝一言不合就要找他问罪。   崔邺说完,文惠帝没有任何反应,许久之后,才淡淡地问了一句:“张未名呢?”   旁边的小黄门颤抖着回:“张大监方才上山去了。”   “他上山做什么?让他滚下来!”身上的湿衣还未换下,龙袍阔大厚重,浸透了雨水,让他格外烦躁。   “陛下!陛下!没死!”众人听到一声高呼,就看见山上连跑带滚地跑下来一个人,官帽早掉在了半路上,跌跌撞撞地朝文惠帝奔来。   张未名扑倒在文惠帝脚边,膝下正好有个水洼,这一跪,激起了不小的水花。他脸上手上都有新鲜血迹还未擦干净,依稀留着方才激战的疲倦,只是一双眼睛亮得惊人,激动不已。   文惠帝眉头一皱,踢了他一脚,力道不大:“谁?”   “裴公子没死,方才替陛下挡了剑的裴公子,他没死!”   文惠帝一阵恍神,握紧的拳头又张开,内心挣扎许久,才缓缓道:“朕去看看他。”   “回陛下,臣已经让人裴公子抬下来了,还是请张太医尽快前来救治吧,裴公子面如金纸,看来只剩下一口气了!”   “宣张珍,尽全力救治裴稹,否则就给他陪葬吧。”文惠帝说得轻描淡写,脚步却有些乱了,转身往行宫的方向走,又骂了张未名一句:“你这吃里扒外的狗东西,谁让你去找裴稹的?让朕穿着一身湿衣服等你,真是好大的脸面!”   张未名躬着身行了一礼,连忙跟上文惠帝的步伐,笑眯眯地说:“臣这条命是陛下给的,有如今的地位和殊荣也拜陛下所赐,当然要急陛下之所急。裴公子长得像陛下年轻时,臣每次看到他,都不禁想起从前的戎马生涯,心里自然多了几分关怀。裴公子又是为了救陛下而受伤,若当时是臣在陛下面前,现在躺在那里的肯定是臣了,裴公子为陛下挡了灾,为臣挡了灾,总不能让他曝尸荒野,自然该由臣亲自收殓,这才发现他还有一口气在,真是陛下保佑,裴公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你倒是会说。”文惠帝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臣老病残身,就剩下一张嘴了,这可是臣安身立命的本事,陛下可不要笑话臣。”   “你那个义女,不是很有本事吗?听说立志做我大端的第一位女将军,在韦德正军中也打出了些名气,改日让她上京来,朕倒要亲自看看,她想当大端第一位女将军,可有真本事傍身。”   “她也是小打小闹,不成体统,若是陛下真遂了她的愿,恐怕日后臣都管束不了她了,自己一个人跑了三年,一点信都不肯给我,也是前些日子灭了夏虞一支百人小队,才露了马脚,让韦将军看出来,给臣报了平安,要不然,臣还真以为她死在外头了。”   文惠帝心情不错,倒也能跟他开两句玩笑:“你这做义父的,怎么如此编排自己的女儿?十四岁就一人从军,不靠任何人,短短三年就灭了夏虞一支百人小队,莫说是女子,就算是普通武将家的儿郎,也做不到。”   “陛下疼爱公主,自然看别人的女儿就跟看公主殿下一般,臣这个女儿,可是让臣操碎了心,不像安阳公主那般讨人喜欢,天天舞刀弄棒,小时候还逮着臣打呢!”张未名虽然嘴上嫌弃,眼里却光彩熠熠,看得出来,他很为这个女儿骄傲。 第37章 事出有因   一天之内, 文惠帝祭天遇刺的消息就传遍了京都内外,王萱端坐家中, 心里惴惴不安,楼书和卢嬷嬷陪着她,都在劝她不要着急。   王莼回了国子监, 他近来请了不少假,早被先生勒令今年绝对不许请假了,王朗和王恪安危未知,纵是王萱老成稳重, 也忍不住捏了一把汗。   门人进来传讯:“回女郎, 丞相大人和尚书大人一切安好,正随着陛下的仪仗回京,晚间就能到。”   “那陛下和娘娘呢?”   “都没事, 娘娘受了惊, 陛下则据说是差点被刺, 有一个九品的青衣小官替陛下挡住了刺来的剑,其余大臣皆无大的伤亡。”   “行刺的是何人?”   “听说可能是潜藏民间的前朝余孽,崔将军执掌京兆戍卫营时日尚短,一时忽略了东山另一面的崖壁,据说刺客都是从谷底爬上来的。”   王萱低头沉思半晌, 柔声道:“陛下和娘娘无事就好, 卷碧,吩咐厨房准备些安神和驱寒的汤药。”   卷碧领命去了,楼书道:“好在有惊无险。只是, 前朝余孽如此猖獗,恐怕这京都之中也不安全。”   “不知为何,我心内总有不安,此事有些蹊跷,待阿翁和阿耶回来,再问问他们吧。”   日暮西沉,华灯初上,丞相府灯火通明,王萱坐在易安堂中,身上披着鹤羽大氅,长尾迤逦,她面容沉静,手指无意识地卷弄着袖角,听到前院传来的人语声,终于松了一口气,起身迎上去。   王朗的衣角沾了不少泥土,身上的衣服也未干透,看上去很是疲惫。王恪扶着他进门来,看见王萱,便给她使了个眼色。   王萱会意,将早就准备好的安神汤奉给王朗,轻声道:“阿翁和阿耶今日受惊了,皎皎让厨房准备了安神汤,阿翁趁热喝了,早些歇息。”   “让皎皎担惊受怕了,阿翁没事,不用为我担心,更深露重,你也早些回房去睡。”王朗抚着眉心,声音也有些低沉,安慰过王萱,又对王恪说:“慎之,今日的变故,也该让皎皎知晓,你同她仔细讲一讲。”   “是。”王恪和王萱应了,携手出了门。   长长的回廊幽深而寂静,三三两两的灯火照亮了方寸土地,竹影婆娑,又开始下起了细雨。   “今日陛下遇刺,对外虽称是前朝余孽作乱,但此次祭天乃陛下临时起意,前后不过一旬,就连礼部安排,也是借调了不少人手才完成的,如此精密详细的计划,五十六名武功高强的刺客,在戒备森严的天坛进行刺杀,打得京兆戍卫营措手不及,几无还手之力,我看其中必有蹊跷。近来怪事频发,京中风云涌动,恐怕将不太平,所以,你阿翁想趁着赈灾之事,把你送回琅琊三房,正好你叔祖母十分想念你,有阿苹和阿荔做伴,想来日子也不会太枯燥。”   王萱听到他这么说,忽然转身回望王恪,他衣襟不整,一路走过来,身后留下了点点水迹,想来是衣衫湿透,但那官服颜色本来就深,王萱才未注意到。   “阿耶,我不走,我要留在家里。”   王恪叹了口气,伸手想要摸摸她的脑袋,却想起来不妥,只能半空中收了手,反手收到身后,背手而行:“皎皎,四方流言渐起,郡县来报,都道这些日子气象有异,鸟兽奔逃,谶语所言,恐怕不虚,但不论谶语是否应验,你都是众人攻讦的靶子,若宫宴对赌一事传到有心人耳中,恐怕要抓住这一点大做文章。琅琊即将受灾,而咱们琅琊王氏本就遁世而居,肯定会受到很大的影响。不论如何,这一次你阿翁和我都不可能再独善其身,置族人生死于不顾,到时候要在京中与人缠斗,难免会令你难堪。”   王萱身形微动,王恪说得没错,五月初五,灾祸若是没有发生,那她就要依照赌约进宫,若是发生了,那她就成了千夫所指的灾星,纵然大家都明白,并非她一个弱女子就能带来如此天灾,但陛下是不可能有“过错”的,到时候她也只能忍气吞声,将这黑锅背下。   “阿耶,若是皎皎让你们为难了——”王萱的声音有些哀切,停步不肯再走,站在原地望着王恪的后背。   “皎皎,你是王氏女儿。”王恪没有回头看她,只厉声打断她的话,“当时情势,没有人会比你做得更得体,阿耶一定会会保护好你,让你一生平安喜乐。好了,你也等得累了,回房去睡吧,不要多思多虑。待明日,阿稚会上门来,带你去大报恩寺上香祈福,你也可以与你母亲倾诉一二,不要把事情憋闷在心中,免得与你母亲一样……”   王恪这句话没有说完,王萱却懂得他的意思,卢氏当年就是郁结于心,无法排解,才在怀孕的时候伤了身子,最后没能熬过生产的鬼门关。   两人默然而立,相顾无言,却有万千情绪在夜风中涌动。王恪忽然想起为文惠帝挡剑受伤的裴稹,悄悄觑了一眼失魂落魄的王萱,便把剩下的话都憋在了心里。   “回去吧。”   王萱含泪点了点头,自己一个人回清芳院去了,卢嬷嬷见她神思恍惚,也是欲言又止。   卷碧关了窗,有些迟疑,半晌才问:“度厄哪里去了?怎么还没回来?”   倚翠抱着一束蕙兰从门外进来,道:“方才我看到度厄在廊下徘徊,好像飞出去了。”   “大约是下了雨,在屋子里待得烦闷了吧。”   王萱听见两人对话,那种敏锐的不安感又冒出了头,好像还有什么未尽的事正在等着她去做一般。   直到第二天元稚来接她,王萱才明白那种不安来自何处。   “听阿耶说,昨日情势可凶险了,好多个黑衣人突然冒出来,打了戍卫队一个措手不及,连阿耶都抢了刺客的剑帮忙杀敌!眼见着那刺客持剑向陛下杀去,所有人都忙不迭地跑过去阻拦,还是没能拦住……啊!那个裴稹看起来斯文瘦弱,没想到还有些胆量,竟然挺身而出,为陛下挡了一剑,啧啧……”   元稚叽叽喳喳地把昨日发生的事都说了,王萱听到最后几句,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你说裴稹替陛下挡剑?他这种人——”王萱顿觉失言,裴稹与她并不算十分熟稔,他会不会在千钧一发之际,舍生取义,王萱其实并不知道,只是觉得裴稹那样的人,应该把自己的性命看得更重些。   “他这种人怎么了?阿耶说,他差一点就死了,要不是张大监怜悯,亲自上前查看他的‘尸体’,他现在早就在阴曹地府了。阿耶说,他看着弱不禁风的,没想到还有几分胆量,比崔邺有骨气多了。”   王萱瞟了她一眼,元稚立刻改口道:“崔叔父,崔叔父,呵呵。”   “那他现在如何了?”   “我怎么知道?听说张太医为他施针一天一夜,终于把人救回来了,陛下龙颜大悦,不光赏赐了一座府邸给他,还封他为中书侍郎,等他醒了,恐怕另有一番际遇吧。这样的人才,我怎么就没早点发现呢?”   “哦。”王萱点点头,没了再说话的兴趣。   元稚又瞎扯了一些别的话,马车很快就到了大报恩寺,大报恩寺正在东山山腰上,离昨日的事发地点很近,两个山头遥遥相望,底下就是陛下的行宫。   卢氏的牌位就供奉在大报恩寺,王萱经常来这里,只是今日见了山下若隐若现的行宫,忽然觉得那里有了些什么不同。   两个十来岁的小沙弥从山道上走过,圆圆的脑袋上点着戒疤,露出青色的头发茬。   “这祈福的法事险些就成了超度法事了,师父所言不虚,这个人命真大,一剑捅了个对穿,都能活下来。”   “诶,我们还是不要乱说了,听说陛下对他很看重,张太医那样德高望重的医家圣手,都差点为他丧了命,你瞧瞧,行宫的屋顶都换成了金黄的琉璃顶,要不是他住在那里,陛下怎会如此奢侈?”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陛下再怎么大张旗鼓,都不是你我可以置喙的,只愿这一个,不要成了第二个董丞,当年苏美人之乱,害得半个大报恩寺的僧人都丧了命,师父昨天做梦,还在喊救命呢!”   王萱与元稚对视一眼,原来低调朴实的行宫变成这副金碧辉煌的样子,也是文惠帝为示对裴稹的恩宠,命人一夜之间赶工完成的。   至于苏美人之乱,是当年董丞与陛下的一位苏姓美人在此行宫私通,被大报恩寺的僧人无意中撞破。只是僧人趁天黑逃走了,为了找出这个僧人灭口,董丞罗织罪名,将大报恩寺的所有僧人抓进大狱,严刑拷打,死了不少人,后来文惠帝知道了,也只是一笑置之,轻轻揭过了董丞的滔天罪行。   坊间一直在传,董丞恐怕是握住了文惠帝的什么把柄,才叫文惠帝如此容忍。他秽乱宫闱,纵子行凶,自己也在朝堂上信口开河,随意污蔑与他作对的大臣,文惠帝却从不肯重罚于他,所有人都觉得其中有蹊跷。实则,王朗曾对王萱讲过,董丞就是文惠帝的另一面,是完全的恶,文惠帝毕竟是帝王,不能肆无忌惮,而董丞只要仗了文惠帝的势,就可以横行无忌,文惠帝是在董丞身上寻求满足感,所以才如此纵容。   王萱又望了一眼那山脚下的殿宇楼台,梵音自山顶传来,撞得人心神激荡,不由自主地想:裴稹,会是第二个董丞吗?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这段时间事情非常多,而且心力交瘁,也没有码字的心思,我尽快调整心态,恢复更新,对不起大家。 第38章 寺中相会   大报恩寺的山门离山路较远, 因此前来拜佛的人不论身份高低、贫贱富贵,都要自己步行, 沿路石阶干净,松针铺在两旁,倒有一番野趣。   王萱和元稚挽着手, 慢慢走过石阶,却听见前头一阵嘈杂的鸟叫声,卷碧上前去查看,惊呼一声:“女郎, 度厄怎会在此处?”   倚翠也说:“度厄身上沾了不少泥土, 翅膀看起来受伤了,难不成昨日不见它,就是流落此处了?”   王萱连忙跑过去看, 果然是度厄, 它左脚长了一个红色的环, 她绝不会认错。只是,度厄从来不会在外面过夜,昨日突然失踪,王萱就有些担心,今天竟然在这里看到受了伤的它, 难道它昨夜是去见裴稹了?   卷碧小心翼翼地用帕子把度厄包起来, 抱在怀里,对王萱说:“好在翅膀还是有力的,想来伤得不重, 等到了寺中,请方丈救治吧。”   王萱点了点度厄的脑袋,它便乖乖地匍匐着,好似知道错了一般,在恳求她的原谅。   大报恩寺的智远方丈是王朗挚友,平素对王萱和元稚很是看顾,每次她们来,都会给她们安排好休息的禅房,摒除闲杂人等。   智远方丈看了看度厄的伤势,笑着说:“并无大碍,稍作休息即可恢复,应该是雨中飞行太过疲累,才成了这副模样。”   王萱松了口气,带着元稚去拜祭卢氏灵位。元稚知道她每逢此时都会十分难过,便也不再多话,只是拉着她的手,默默看她走进小佛堂的大门。   “阿娘,皎皎来看您了。”   王萱立于佛龛之前,看着卢氏的画像,这幅画是王恪亲手所画,正是卢氏十七八岁风华正茂的时候,顾盼生姿,神采飞扬,偏偏天生有一股书卷气,又将她的气质沉淀下来,化作了万般柔情。   卢嬷嬷曾说,若论长相,王莼更像卢氏,可这周身的气度,王萱与她倒是如出一辙,丝毫不差,所以虽然卢氏逝世已久,王萱却一点都不觉得她陌生,好像她就这么一直陪伴着自己,从未离开过。   王萱对着母亲的画像笑了笑,再拜三次,打开门走了出去,元稚百无聊赖地坐在院中等她,一见她出来,连忙凑上来看她有没有哭过。   “皎皎,你不要伤心,叔母在天之灵,也一定希望你能开开心心的,”元稚故作憨态,去逗她笑,“不知道智远方丈今日给我们准备了什么斋菜,说不定有清蒸乳鸽、枸杞老鸽汤、莼菜炖鸽肉……”   王萱也忍不住笑了:“你可别吓唬度厄了,它很有灵性的。”   “我就是心里想想。”   一个小沙弥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对王萱说:“智远方丈有事请县主过去,县主请随我来。”   元稚嚷着:“我也要去!”   小沙弥为难地挠了挠头,说:“智远方丈只请县主一个人去,恐怕是有要事商议,元小娘子就不要为难小僧了。”   王萱按住元稚,道:“只是去个片刻,阿姊就在此处等我吧,佛门清静地,还是不要大声喧哗得好。”   元稚看着王萱和卷碧的身影消失在院门之后,嘟着嘴又坐了回去。   三人走到一间禅房外,花木掩映,小径幽深,院门外挂了一块竹牌,写着“净心”二字。小沙弥停下来,双手合十,道:“智远方丈就在禅房内等着县主,县主的鸽子也已经上过药,劳烦这位施主同小僧去取来,如何?”   卷碧犹豫地看了看王萱,净心院她们来过许多次,确实是智远方丈的禅房,想必王萱在此处也安全得很,她只去一会儿,应该不会出事。   王萱也是如此思量,朝卷碧点了点头,让她跟着小沙弥去接度厄回来,自己则推开禅房的门,走了进去。   禅房内未点灯火,显得有些幽暗,只有袅袅檀香萦绕其中,正中便是弥勒佛的画像,笑意盈盈。右侧一张竹帘隔断了王萱的视线,透过竹帘的缝隙,似乎能看见窗边长榻上坐着一个身穿白衣的人。   王萱早知事有蹊跷,见禅房内连供奉佛像的香烛灯火都没有,就知道在此处等着她的人不是智远方丈了。   “你是何人?为何约我在此处见面?”   “咳咳……”那人身形微动,掩着唇咳嗽了两声,也不再学僧人打坐,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倚在圈椅上,一把沙哑低迷的嗓音传出来:“县主,进来说话吧。”   王萱听见他的声音,也打消了心中疑虑,抬手掀开竹帘,走了进去。   “裴先生不好好养伤,在这里装神弄鬼,耍人好玩么?”   “呵呵。”裴稹低笑两声,好似牵动了腹上的伤口,又咳嗽起来,王萱不由自主地看向他,却正面迎上他灿若星辰的眸子。   那双眼睛里似乎蕴藏了无限感情,无尽的话语,在如此昏暗的禅房内,还是让王萱的心没来由地跳了一跳。   “山不就我,我来就山,有何不妥?”他重伤未愈,虽是侧靠着,腹部的伤口还是渗出了点点血迹,染在白衣之上,像是落了红梅。   王萱皱了眉,放轻了语气,道:“你既然身负重伤,为何要冒险布局,引我前来相见?若说有事相求,你如今是陛下面前的红人,但有所求,万无不应的,不论如何,也不该找我一个无权无势的县主吧?”   “我想见你,便见了,哪来这么多考虑?”裴稹勾唇,似笑非笑,半张脸映照在窗外射进来的日光下,轮廓分明,即使是稍显冷硬的下颌角,也温润了几分,但他随后说出来的话,却让王萱有些气闷,“几日不见,县主你怎么变得如此多话?还是做个冷美人,放在神龛上供人欣赏,才够赏心悦目。”   “你——”王萱转身便要走。   裴稹面上勉强保持镇定,心中却不知打了自己多少巴掌,怎么好不容易见了她,还要故意摆架子惹她生气?多少岁的人了,总是在她面前口是心非,无法控制地想要激怒她,想看她薄嗔微怒的生动模样。   他左思右想,掩唇剧烈咳嗽起来,那架势似乎要把心肝脾胃肾都一并咳出来,腿脚一搅动,把榻上的小桌都踢了下去,装出一副要死的样子。   王萱果然停住了脚步,有些迟疑地回过头望着他,看他接下去又有什么动作。裴稹不负她望,捂着肚子呻.吟起来,看起来十分痛苦。   “你找我来,到底为了何事?”   “劳烦……咳咳……县主……为我倒口热水……”裴稹气若游丝,断断续续地说着,倒把王萱吓了一跳,以为自己真的惹得他伤势加重了。   王萱连忙倒了一杯温水,上前扶了他,一手端着杯子送到他嘴边,裴稹一口温水饮下,咳嗽渐停,捂住腹部的手也慢慢松开,半倚着王萱的肩膀,喘了口气。   裴稹这般作态,也不全是伪装来吓她的,他重伤不过一日,纵使早有准备,到底还是伤了元气,身上的血迹也不是假的。   如此刀口舔血的事,两世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做,不过为了眼前人,什么都值得。   “裴先生不该如此捉弄我。”王萱咬着下唇,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阴晴不定、时好时坏的算学先生。   他是九品校书郎,是宫学先生,是为陛下挡剑的英雄,也是对她死缠烂打的陌生人,带她夜游东市的浪荡子,设计骗她单独见面的登徒子。   对于王萱来说,他太过神秘,就像不可触及的谜团,完全切中了她的死穴,让她一次又一次冒险犯禁,陪着他胡闹。   裴稹伸出手,想在她头上轻抚一番,想了想还是收回手,捂着嘴又咳嗽几声,道:“我不过是想和你开个玩笑,没想到你当真了。县主放心,裴稹以后都不会如此捉弄你了。请县主前来,不过是个巧合,我不喜那行宫奢靡,正在寺中休养,听说县主来了,还带着小豆子,便想叫你一面……朋友之间,哪有过门不入的?”   最后一句,他斟酌了许久才加上去,说完便下意识地观察了王萱的表情。   王萱似乎对“朋友”二字并无异议,只是在他身边坐了下来,面上羞恼的红晕也褪了去,用沉静无波的声调说:“若要做我的朋友,就请你以后不要胡言乱语,我总是难以揣测你的言外之意,以为你有其他的意思,难免会误会你。”   “不会了,我发誓。”裴稹单手起誓,又十分自然地说:“我怕别人说你与我私相授受,再加上如今情势敏感,才设计引你过来,只是有几句话想要提醒你。”   “请说。”   “陛下遇刺一事,涉及前朝余孽之说皆是崔邺为推脱责任攀扯的,王相心善,曾暗中救济过几位前朝旧臣,他们在民间颇有威望,若是调查刺杀一事,肯定会查到王相身上,难免惹祸上身。”   王朗接济前朝旧臣这件事,连王萱都知之甚少,可裴稹却一清二楚,自然是因为他前世在王家被问罪之后,为了给王家翻供,查遍了所有供状,虽然大多数是无中生有的构陷,但也不乏此类暧昧不清的举止,王朗确实做过,无可辩驳,但若说他有逆反之心,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世家出身的王朗,从来都知道,维持天下安定的,不是一家一姓,如果文惠帝能够使百姓富足,海清河晏,那么他依然会像忠于前朝一般,忠于文惠帝,盖因他以身侍之的不是一个姓氏,而是天下百姓,是王氏一族的百年传承。 第39章 阴诡手段   王萱虽不知内情, 却知道她祖父的脾气,接济前朝旧臣的事, 他绝对做过,而且可能还留下了不少把柄在政敌手里,裴稹这句话, 让她不禁冷汗涔涔,想起王恪说的要把她送回琅琊祖宅的事。   琅琊即将受灾,祖父和父亲却坚持要送她回去,若不是京都有了什么重大的变故, 到时候很有可能连他们都无法置身事外, 牵连进去,保护不了她,祖父和父亲是绝不会让她独自回到琅琊的。   此时裴稹提出来, 便是有意帮忙, 王萱稽首向他行了个大礼, 恭敬地说:“请先生赐教。”   裴稹忽而正色,道:“清者自清,王相没有谋逆之举,仅凭接济前朝旧臣一事,不足以定下王家的罪名, 刺杀一事背后, 另有谋划,那才是真正噬人的獠牙所在。下月谶语应验,我送你回琅琊。”   王萱有些错愕:“为何?”   “京都风云变幻, 你留在这里,只会成为王相的负累。”上有文惠帝,下有李佶萧睿,他就算是有三头六臂,也不能保证王萱万无一失,既然已经走上了不归路,那便摒除所有杂念,一往无前。   “京中情势已经如此紧张了吗?”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一定要走?”   “一定要走。”   “为何?”   不想让你看见地狱来者的阴诡手段,这双翻云覆雨、搅弄是非的手,已经沾染了太多血腥,怨鬼纠缠,报应只在我身。   裴稹沉默,禅房内只剩下水漏滴下“嗒嗒”的声音,一阵清风拂过竹帘,吹乱了王萱鬓边的碎发。   “先生,为何对我这么好?”   王萱看见他脸上光彩乍现,苍白的面目有了几分血色,唇角微微勾起,对她说:“因为是朋友,因为,你唤我一句‘先生’。”   卷碧在外面敲门:“女郎,已接到度厄了。”   王萱以眼神向裴稹询问,裴稹温声道:“去吧,我就不送了。”   于是王萱走出门去,与元稚会合,一道回了家,将裴稹所言,一一告诉了王朗。   王朗初时惊骇不已,片刻之后才道:“原以为这事做得隐秘,我连你阿耶和阿兄都没说过,没想到竟连一个初来乍到的年轻人都洞悉了我的所作所为。若说此事还有谁知晓,崔邺确实可能知道,他执掌京兆戍卫营,当时为了送杜如舟出京,我无可奈何,用了崔邺的人情,本以为他在我门下学了几年,又同为世家掌权者,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杜家垮掉,没想到他在这等着我。”   “阿翁,皎皎觉得裴先生有可能来自千金楼,若他与千金楼无关,如何能够知道这些?”   “王家退回琅琊十数年来,确实疏于情报的收集,当年南迁之灾,死伤众多,年轻一代尚未长成,若论民间力量,恐怕远不如千金楼。如此一想,倒觉得裴稹此人还算真挚,为了你与他的师生之谊,竟能冒险提醒你。”   王萱点点头:“裴先生此人,不宜为敌,或许能善加引导,让他为阿翁所用。”   王朗哈哈大笑,拍了拍王萱的脑袋,不知是笑她天真,还是笑她看走了眼:“皎皎,你阿翁并非儒林之首,振臂一呼便有千万响应,这裴敏中,有更大的图谋,与我道不同,若要他听从我的命令,倒不如让皎皎扮作男装,上朝奏对来得容易。”   王萱红了脸,跺着脚撒娇:“阿翁不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裴稹年资尚浅,阿翁两朝为官,怎会制不住他?”   “自古英雄出少年,阿翁老了,也该给年轻人让路了。”王朗摆摆手,语气中不无遗憾,“只是在裴稹的野心暴露之前,阿翁还想在朝堂上看一看,他到底能走到什么地步。”   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便到了永正十年的五月初五,这一日是端午,民间绑五毒、熏艾草、挂菖蒲、赛龙舟,市集大开,彻夜不休,然而大端朝堂上下一片死寂,无心庆祝。   五月初五,清河洪灾,琅琊地动,荧惑守心。   字字铿锵,皆在人心。   清河郡已经遭遇了百年来最严重的连绵春雨,一直从惊蛰下到了端午,起初雨丝绵绵,是春日常见之天象,不足为奇,后来竟越下越大,一反常态,数日不见天光,阴云笼罩在清河郡一带,日日不停,于是山溪奔涌,河水汇流,房倒屋塌,到处都是汹涌的泥水,裹挟着人畜五谷,一路向东海奔流。   清河郡守总结灾情并向朝廷求助的奏表,正在五月初五这一天落在了陛下案头。   文惠帝神情莫定,似乎十分平静地接受了这一灾象,救驾之后被升为五品中书侍郎的裴稹,着紫袍,戴鎏金冠,冠带垂在耳后,脸色还有些苍白阴冷,站在乌泱泱的文武大臣中,毫不起眼。   “众位爱卿以为如何救灾?”   王朗是丞相,自然第一个开口:“臣以为,当从国库拨款十万两用于赈灾,特派巡察御史十名,督促各地官员清廉奉公,清河临近诸郡,开常平仓救济灾民,待洪水退去,再行安排。”   户部尚书立刻走出人群,高声道:“祭天大典已用去了国库今年以来的半数税赋,哪里还有什么十万两?王相莫不是糊涂了,微臣昨日才提醒过丞相啊!”   每到这个时候,得罪人的事都是他干,这个户部尚书,就像个专业背黑锅的,真是折寿。   王朗当然知道国库没钱,但赈灾不可能一分钱不拨,他也没办法,国库空虚了这么多年,税赋越收越重,天灾人祸却是越来越多,百姓民不聊生,他们这群当官的,也好像在热锅上煎熬一般。   “微臣建议,向京中勋贵富豪募捐,或可以低等官爵抵换。”受灾的是崔邺老家,这种时候,他也顾不上自己武将的身份,参与了文臣之间的讨论。   “陛下,卖官鬻爵实乃王朝衰败之肇始,万万不可!”谢平高呼,一众清流文臣在其后附议。   正在朝堂上一片骚乱的时候,文惠帝的表情出奇的淡漠,忽然,一道红光透过殿门与格窗,将殿内所有人的表情凝固在脸上。殿外守着的小黄门惊慌失措地跑进来,边跑边喊:“陛下!陛下!荧惑守心!天灾既降!”   裴稹从人群中站出来,一脚踢在小黄门后背上,将他踢得遍地打滚,嘴角溢血。四周的大臣哑然无声,齐齐张大了嘴望着他,裴稹却是面无表情,脊背挺得笔直,毫无愧意。   文惠帝忽而大笑,赞赏地看着裴稹,伸手让他上丹陛,靠近自己。   “裴卿深得朕心,能为朕排忧解难,实为良臣,着令裴稹升为四品御史中丞,安排清河洪灾御史监察一事。清河洪灾,实乃朕之无德,引来天灾,幸有高人梦中指点了朕,再令,清河郡四方土地,既受洪灾,稼穑荒废,不可耕种,收归官府所有,若有意购得清河土地者,可到京兆尹府登记,不分上中下等田地,皆按一两银一亩售卖,所得银两,用于赈济清河洪灾。”   文惠帝此言一出,朝中文武大臣皆错愕出神,被震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陛下,万万不可!”   “陛下!夺取百姓土地,实为荒唐无德之举!洪灾未赈,恐怕要引起百姓逆反之心!”   “陛下,自古以来,未曾卖地赈灾之说,请陛下收回成命!”   “……”   所有人都跪在了地上,一片紫衣玉冠,只有裴稹站在丹陛边缘,微微躬身对着文惠帝。文惠帝坐在龙椅上,看着这群惊慌失措的大臣,心内无比畅快。   百姓的田地?哼!我萧纲虽登基多年,未曾出京巡视过,却也知道,民间早已没有一寸土地属于真正的庶民,豪门大族兼并土地之猖獗,自古有之,尤其本朝无力抑制,世家门阀加上新兴勋贵,到处建造坞堡,圈地自守,堡内守军甚至比郡守府的府军还要装备精良,钱粮充足,若不加打击,终有一日,萧氏王朝,会以其兴起的同样方式覆亡。   尤其此次受灾的清河,崔氏仗着崔邺戍卫京都,掌管京都咽喉,权大势大,比之前朝,兼并之风更重,文惠帝已经收到了不少弹劾奏章,皆是清河崔氏仗势欺人,夺人田地,将良家百姓活生生逼成了奴隶,让他们在坞堡中没日没夜地耕作。   “朕意已决,众卿不必多言,散朝。”文惠帝丢下一句话,脚步轻快地回了后宫。   王朗从地上抬起头,看见殿外尚未散去的冲天红光,整个人苍老了十几岁,鬓边霜白,更加明显了。   “到底是何人在背后作祟?”所谓“高人托梦”,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文惠帝的托词,这种毒计,不论是谁提出来,都活不过明天早晨。   王朗心中猛然出现了一个名字,他回头去看,裴稹正施施然地从丹陛上下来,对着他笑了笑。   这个建朝以来晋升速度最快的少年,今天又一次显露了他的不凡手段与铁石心肠。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回程,因此晚更,万分抱歉 第40章 天灾异象   王萱此刻正坐在院中, 荧惑守心的异象一出,连卢嬷嬷都松了口气, 忘了这是预示凶兆的天象。   碧桃繁盛,绿意挂满了枝头,昨夜积蓄的雨水顺着叶片流下, 落入更幽深的草地。艾草条在炉中“噼里啪啦”地响着,一股清甜的香味弥漫开来。   元稚扒开半只甜水粽,看见顶上红通通的金丝小枣,终于高兴起来:“我就说嘛, 阿娘说每个都有的, 怎么就我倒霉,吃了三个都没看见?原来在第四个里。”   “好了,不要再吃了, 小心积食。”王萱忍不住按下她的手, 也就是心大的元稚, 对天上的异象毫无察觉。   “哦,”元稚乖乖放下粽子,托腮看着王萱,“皎皎,你知道吗?张溦回来了。”   “知道, 大端朝第一位女将军, 听说陛下有意从重嘉奖,只是被张大监拦住了。”   元稚唉声叹气:“小时候我还和她拌过嘴,没想到转头她就成了将军, 我却连京都都出不去了。”   “各人有各人的造化,伏波将军从小就与众不同,非寻常闺阁女子可比,以她所付出的努力,值得如此嘉奖。”王萱左右互搏,正在自己和自己下棋。   “只怕是有官无职,有名无份,阿耶说,其实张溦的处境真的很凶险,男装从军,已是欺上瞒下,违反军令,若她不是张大监的义女,死个两三次都足够了。”   王萱手下顿了顿,思考片刻,右手黑子落在了棋盘上,瞬间局势变换,易守为攻,一条潜藏的巨龙盘踞在白子边沿。   “纵使她不是张大监的义女,也是一个值得钦佩的女子。”王萱叹了口气,她天生弱症,平生所愿,不过能执马鞭,而张溦却能突破女子身份的桎梏,将自身化为奔马,自在洒脱。   “皎皎,若真有来生,你想做什么?我想做个精忠报国的男儿,如崇兄一般。”   “我?”王萱有些迟疑,再看了看天象,“我只愿山河稳固,家人平安,一生平凡安定。”   王朗站在院门处,听着王萱和元稚的对话,心中无限感慨。荧惑守心,主岁成败,主天子之礼,司天下人臣之过,也就是说,位于人臣之极的丞相,常常会作为灾祸转移的对象,背上治国不当的罪名。今日,文惠帝虽未当朝追究他的“过错”,却在朝会后下了一道圣旨,令他闭门思过一月,丞相之职,由中书令董丞代领。   这还算好的,历史上曾有过皇帝因荧惑守心,将毫无过错的丞相无故处死的实例。   裴稹就是为了扭转王家的命运,才将荧惑守心提前“预示”出来,将所有人的关注点引到预言会不会实现上,而不是荧惑守心为什么发生上。前世,天灾和异象的共同打击,使得王家迅速衰败,王朗也成为文惠帝的眼中钉,被朝野上下唾弃。   王朗再看了一眼笑得天真无邪的元稚和神态自若的王萱,悄悄离去。   预言中三个实现了两个,而琅琊地动,还需要时间等待琅琊郡守报信验证,所有人都在等待着这个既定的结局,幸而朝廷早已发布公告,琅琊郡所有百姓,这一天都待在屋外空旷处,能够最大限度降低伤亡。   琅琊郡王氏祖宅,头发花白、衣裳简朴的老妇人坐在轮椅上,身边站着两个韶华少女,容貌姣好,左边一个眉心有颗小小的红痣,圆脸杏眼,温柔似水,右边一个下巴尖尖,一双丹凤眼分外明亮,显得精明能干。   午时三刻,地面开始晃动,所有的仆妇都紧紧围绕着三人,抱着头蹲在地上。地面震动越来越剧烈,远处的院墙已经开始出现裂缝,树影摇动,日晷也开始偏倚,在她们三十步处,是王氏的祠堂,为了安全,所有的灯火早已熄灭,大大小小的牌位堆叠在门外的地上,仿佛一堆柴火。   “阿苹,阿荔,抓紧我的手!”老妇人声音沉着,未曾有慌乱之意,两个少女蹲在她身前,把头埋在她膝上,紧紧抓住了她枯瘦如柴的双手。   一时间天旋地转,所有人都觉得山崩地裂,紧紧抱住彼此的双手已经汗透,只觉风声鹤唳,耳边尽是人们的尖叫声。   这场已经被预示过的地动,整整持续了两个时辰,时轻时重,余震不止,最终停下的时候,所有趴在地上的百姓,腿都已经软了,相互扶持着爬起来,或哀声痛哭,或放声大笑,或平静无波。   “是时候把皎皎接回来了。”老妇人只说了一句话,两个少女眸中光芒乍现,满是喜悦。   五日后,琅琊地动的消息传到京都,已在预料之中,连文惠帝都觉得发生了才是正常的,这样的天灾,放在往日,肯定是需要朝廷赈灾的,然而因为一句来历不明的谶语,百姓的伤亡降到了最低,仅靠琅琊郡的常平仓和当地豪强开仓放粮赈济,就能平安度过。况且这才是五月初,地动过后被毁坏的庄稼,可以拔了补种,秋收的损失也降到了最低。   司月儿的妃位升了两级,如今已是婕妤,且赐封号为“宁”,在众婕妤中为首。   祭天大典之后,皇后贺氏对司月儿有了很大的改观,见她在宫中势单力薄,常常受到其他妃嫔的欺侮,还会替她训诫两句。司月儿见惯风月人情,自然懂得如何不着痕迹地逢迎贺氏,且让其他嫔妃觉得,贺氏是她的靠山,不敢再肆无忌惮地欺负她。   自她入宫之后,裴稹再没有传过命令,仿佛已经忘了她这个人,但她仍然夜夜惊醒,芒刺在背的感觉从未消失过,尤其她知道,那道谶语是裴稹用做旧的龟甲捏造的,更对裴稹又敬又怕。   五月十五,夜风传来讯息,司月儿接令,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更如附骨之蛆,蔓延全身。   三个预言皆已应验,王萱心中却没有任何喜悦的情绪,诚然她能够避免入宫,但她更希望天灾并未发生,一切太平无事。   王朗赋闲在家,王恪却在朝中,每日下朝之后,他会把朝中大事详细报给王朗听,王萱往往坐在一旁,侧耳倾听。   “中正官报各郡学子为官,王氏诸子,只有三人入选,不如去年,清河崔氏却有十人入选,杜氏、卢氏皆无一人入选。另有陈郡姜氏崭露头角,才学品行出众,有三人入选。”   “王氏子弟,需在郡县历练,不可入京,一年有三个,已经足够。崔邺一向张扬,如今董丞得势,执掌相位,这两人因为姻亲关系,倒是越走越近,不过是一拍即合,各取所需,董氏子弟不擅读书,品行恶劣也是出了名的,只能先安排到军中,积攒军功晋升,再转文职。杜氏自迁出京兆,早已没落,族中也未出有魄力的领头人,无人入选,意料之中。卢氏是皎皎外祖家,子弟虽才学品行中庸,倒也不至于如此落寞,恐怕是疏通不到位,明日你去打点一二,至少争取一两个名额给他们家。陈郡的姜氏,原是商贾,历年积累,当在此时发力,姜氏族长姜玄是个很有魄力和远见的人,姜氏崛起,就在数年之间。”   王朗将世家局势娓娓道来,并未避开王萱,这些东西都是她该知道的,也是她应该不断思索的。   王氏缺少人才,已经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再加上王朗寻求避世,近年来已经十分低调,在朝中的势力,其实远不如崔氏,只不过前朝之时太过煊赫,民间奉王谢为一等世家,一直延续到了现在。崔氏早有重新拟定世家排名的诉求,只是屡受阻碍,这才耽搁了。   “御史中丞裴稹择监察御史十人,皆为御史台无名之辈,并非在职御史,似乎都是挂名的散职御史,听说有几人还在国子监读书,有两个已经头发花白,数十年未曾做过事。”   监察御史巡视郡县,纠察郡县官员过错,看起来权力很大,其实只是正八品下的小官,很多时候由其他部司的官员充任。而这一官位,因为不太起眼,也是做人情的最佳选择,很多人莫名其妙就挂了监察御史的名,也不领俸禄,就是为了有个官身,说出去好听,所以监察御史册上有很多奇奇怪怪的人,裴稹从犄角旮旯找出这十人,也费了不少心思。   王朗用食指敲着棋桌,略一思索,似乎明白了裴稹的用意,但他有意考校王萱,便叫她分析。   王萱也不推辞,沉吟半晌,道:“想来裴先生是不愿受人掣肘,这十人不受御史台重视,应该毫无背景,就算能力不足,也好过到了地方贪污受贿,坏了他的事。监察清河赈灾,本就是逆世家门阀而行,艰难险阻无数,裴先生身后无世家依恃,恐怕……”   王朗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对王恪说:“陛下视世家为眼中钉,此次清河卖地赈灾,只是一个预警,崔氏太过张扬,陛下想要杀一儆百,我们王氏也要早做准备。”   王恪恭敬地行了一礼,又道:“莼儿学业繁重,恐怕无暇送皎皎回琅琊。”   王朗笑道:“裴中丞曾传信给我,他前往清河监察,路过琅琊,可以带皎皎同行。” 第41章 十里相送   文惠帝对裴稹的宠爱, 已经放在了台面上,此次裴稹带监察御史去清河巡察, 他还派了二十个飞鱼卫精锐随行护送。   裴稹带着他不着调的十个手下,正在城外十里亭等候王萱。天光微熹,四野苍茫, 白雾浓重,看不清彼此的表情,只知道这群人一脸不情不愿,呵欠连天。   不多时, 王家的马车出现在城门口, 萧睿和许崇骑马走在马车侧边。陛下逼迫,王家想要避开,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王萱回了琅琊, 他们不能跟去, 也不知何日才能再会。   “皎皎,你什么时候回来啊?”元稚靠在王萱肩上,依依不舍地抱着她。昨夜元稚非要拉着她谈天,一整晚都没睡,王萱已经有些昏昏欲睡, 没想到她还这么有精神。   “想必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的, 我会给你写信的。”   “那你会不会想我?”   “会。”王萱失笑,她已经问过无数遍这个问题了,昨夜元稚缠着她让她写保证, 一年之内一定回来,可文惠帝对世家贵女的兴趣何时消失,她又不知道。   马车停下,裴稹上前,问道:“县主难道要把世子和许将军一起带走?有两位同行,一路上的盗匪毛贼何足为惧?”   他虽然笑着,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不开心。裴稹年纪虽比萧睿和许崇都小,气势却比他们更足,他站在地上,给人的感觉却比马上的两人更威武。   “裴先生一早前来,辛苦了,不如喝口水消消火气?”王萱伸出一只手,打开车帘,探身出来,她今日穿了一件水蓝色的襦裙,清新淡雅,梳了简单的望仙髻,发上并无过多装饰。她肤色白皙如雪,秀靥娇嫩如花,柳眉冷淡如烟,莲步微动,衣裙便如流水一般,更衬得她出尘脱俗。   “县主早啊。”裴稹装模作样地行了一礼。   “裴中丞早。”王萱回敬他一礼,只不过片刻之后,两人间的奇怪氛围便被元稚打破。   “裴先生怎么在这里?”   王萱笑她:“昨日不是同你说了么?裴先生巡察清河,路过琅琊,与我同行。”   “你只说姓裴,我还以为是朝中哪个世叔,哪里想得到是裴先生?”元稚对朝堂上的事不感兴趣,不过她对裴稹很感兴趣,“监察御史同行,皎皎,你这趟回家可真是威风凛凛,唉,我都想跟你一起回家了。”   “有飞鱼卫在,我也放心不少,”许崇向裴稹拱手行了一礼,又道:“不过裴先生事务繁忙,恐怕无暇照顾皎皎。”   裴稹略一挑眉,负手而立:“既然县主与我同行,我定要好好地照顾她,否则王相怪罪下来,岂不成了我的过错了?县主,王相将你托付于我,我定会让你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日头也晒不着,三步一停,五步一歇,如何?”   后面这句话专对着王萱说,听起来阴阳怪气的,萧睿便忍不住了,跳下马去,欺到裴稹近前,恶狠狠地说:“皎皎若是伤了一根汗毛,我要你活不到回程!”   “世子这话真稀奇,你难道知道县主身上有几根汗毛?”他那双沉黑的眸,犹如两汪深不见底的寒潭,清幽冰冷,冒着汩汩寒气。平素嚣张无忌的宸王世子萧睿对上他的视线,都有一霎那的失神,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咳……不要吵了。”两人之间剑拔弩张,许崇这个老好人又出来劝架,虽然不知道他们为何对彼此存了如此大的敌意,但看得出来,风暴的中心就是王萱。   许崇回望王萱一眼,她双眼有些迷蒙的雾气,似是不舍元稚,都快哭了。   “皎皎,你这一去,也不知何日回来,要记得好好吃饭,好好休息,若有急事,寻个最近的驿站,传信回京,不论我身在何处,一定会来找你。”   “崇兄,你不必担心我,这一程也不过半月时间,有裴先生和飞鱼卫在,我不会有事的,待我回了琅琊,会写信给你和世子报平安的。”   裴稹听了她的话,不由笑了起来,皎皎这人,还真是不解风情,许崇一腔爱意,她都毫无知觉,只把他与萧睿并排,当他们是关心自己的好兄长。   果然许崇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尴尬和落寞,手脚有些无措,又傻傻地说了一句:“我去拜托裴中丞,让他放慢些脚步,免得你奔波劳累。”   “不必了,裴先生有正事要做,我不过是他捎带着的,不好耽误了他的大事。崇兄,就此别过,你们都先回去吧。”   裴稹脸上笑意更浓,皎皎这还没过门,就知道护着他了,果然是心意相通,芳心暗许。   “呿,他不过一介御史中丞,有什么大事?你贵为县主之尊,让他护送,已经是抬举他了。”萧睿又插了一嘴,态度傲慢,语气刻薄,连元稚都忍不住说了他的不是。   “你这个女蛮子!你凭什么骂我?!”   “萧睿你不要太嚣张!我告诉阿耶去!”   两人一言不合,又吵了起来。萧睿本就因为提亲失败,遭文惠帝讽刺,无望再求娶王萱,全天下的人都在笑话他肖想王萱,已经让他在王萱面前矮了一头,没了脸面,前几日忽又听闻王萱要回琅琊去,他心火更炽,一想到从今以后很长一段时间见不着王萱,就控制不住心中的戾气。   他来为王萱送行,一路上都沉默着不敢说话,许崇开了口,他才敢稍微说两句,见裴稹张狂,萧睿更是气愤,恨不得马上把王萱带回去藏起来。   “皎皎,你来评理!”两人异口同声,转向王萱。   王萱抚了抚眉心,头疼不已,这两人每次凑到一起都要吵架,她都要走了,他们还在吵,真不知道说什么好。   “阿稚,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就不要同他争吵了,世子近来诸事不顺,火气重,你避着点。”   王萱把元稚拉到一旁,低声劝她,萧睿在宫宴上冒犯文惠帝,虽没有明面上的惩罚,但他这些日子不论做什么,都会被人挑刺,御史台盯着他上折子,攒下的弹劾奏章都有一箩筐了。平心而论,萧睿虽然鲁莽冲动,性子飞扬跋扈了些,心还是好的,并不像那些纨绔子弟,整日斗鸡走狗,欺压百姓,惹是生非。   元稚跺着脚,很是生气:“我才不惯着他呢!他就是欠收拾!叫他乱说话,害得你不得不离开京都!”   “我只是回家,同他没什么关系。”   “我不管,就是他害的!”   王萱劝不住她,也知她心里舍不得自己才会如此生萧睿的气,只好抱了抱她,摸着她的头发,道:“阿稚,我走了,好好照顾自己,我不在的时候,不要和五公主正面冲突,等我回来,再替你出气。”   “皎皎……”元稚已经哭了出来。   “皎皎!”远处烟尘涌动,破开雾气,一匹棕色大马飞奔而来,马上坐着个白衣青年,衣襟褶皱,头上的玉冠都乱了,一路呼喊着王萱的小名。   王萱的眼眶湿润起来,呆呆望着来人。   “你怎么来了?”   “送送你。”王莼跳下马,站到王萱面前,见她哭了,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发顶,“本该送你到琅琊的,是阿兄无用,护不住你,还要你远遁琅琊——”   “不是的,皎皎知道阿兄也有苦衷,知道阿兄已经很努力了,阿兄为皎皎做了许多事,皎皎铭记在心。”   王莼收到王恪的传信时,在书斋里呆坐了一整个下午,直到同窗唤他去探望生了病的夫子,他才收拾心情,走了出去。   若是往日,别说是个普通的国子祭酒生病,就算是光禄大夫谢平生了病,都别指望他同去探望。但他是国子监的学生,入仕为官,名声很重要,尊师重道往往是重点,以前他不在乎,现在他知道了,要想护住自己想要保护的人,就要做到自己该做到的一切,就算再厌恶这种以私交定公事的行为,也要掩饰住眼底的不屑。   王莼听她声调软软糯糯的,心底某个地方也柔软了下来,又说:“你回到老家,不要和阿苹、阿荔学野了,记得时时背诵《王氏祖训》,那两个小丫头,第一篇都背不下来,你可要好好教导她们。”   “阿兄真是坏心眼。”王萱眉眼弯弯,泪中带笑,“阿苹和阿荔要是知道我带了补注版的《王氏祖训》回去,恐怕不会让我进门,阿兄的如意算盘,可就打不响了。”   裴稹看着两人低声耳语,不知道哪里来了一股气,纵使知道这两人是亲兄妹,关系好很正常,却还是觉得碍眼。   “县主,时候不早了,该起程了。”   王莼听见他的声音,眉心微皱,不动声色地把王萱推到一边站着,盯着裴稹道:“我与皎皎告别,还有话要说,裴中丞怕耽误了行程,不如先行?”   裴稹正色:“保护县主是本官职责,我怎么能抛下县主一个人先走?”   “王氏有家丁,不需要裴中丞操心皎皎的安危。”   “我这里有王相手书,王兄要看看吗?”   裴稹将王朗这座大山搬出来,惮于孝道,王莼只能哑然无声,默默让开,看着王萱登车,王家其他人也预备好出发。   “保护好她。”   “不劳王兄多说,再会。”   裴稹飞身上马,神采飞扬,眸中光彩刺破浓重的白雾,显得格外璀璨。一连击败两个情敌,一个比情敌更重要的人,试问这世间,除了洞房花烛夜,还有什么比这更畅快如意的?   作者有话要说:  以后更新可能不会定在中午十二点了,但如果没有提前请假,都是会更新的,大家放心。 第42章 遇刺坠崖   队伍走得不算快, 但在日落之前,还是需要到达前方的第一个驿站, 不然王萱她们就要露宿荒野了。   马车是特别定制的,行动起来倒不是特别颠簸,但王萱身子弱, 卷碧就格外注意她的神色,一有不对就让车夫放慢速度。   “卷碧,我没什么事,不要耽搁了行程, 你看, 外头天光都快没了,再放慢脚步,何时才能到驿站歇息?”   “可女郎身子弱, 受不得……”   王萱垂首一笑, 捻着手里的一块卵石, 仔细看去,那洁白如玉的石头上有着丝丝缕缕的纹路,好似山水画卷,一条幽深小径蜿蜒其中,路的尽头, 竟有一点嫣红。   “若说身子弱, 裴先生重伤未愈,此时还在骑马,岂不是更该休息休息?”   裴稹跟在马车旁边, 只知道她在车里说话,那声音又轻又柔,叫人心旌摇曳。   “县主累了吗?不如停下来休息片刻?”   “多谢先生关心,嘉宁不累,还是快些赶路吧。”她才说完,车窗里又伸出来一只纤长素白的手,拿着水囊,“先生身上有伤,饮些蜜水,或许能舒服些。”   裴稹接过水囊,笑得合不拢嘴,身后一个监察御史凑过来,他叫司徒骏,十八、九岁年纪,正是这群监察御史中年纪最小的,还在国子监上学,就被裴稹拉过来上了任。对这个年纪比他还小的御史中丞,司徒骏十分好奇,一直密切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   “裴中丞,何事笑得如此开怀啊?说出来让下官同乐呗?”   裴稹瞟了他一眼,马鞭轻轻一推,将他的马推远,司徒骏一头雾水,退到后面问一个成了亲的同僚:“你说,裴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那人看了看王家的车队,明明是他们中丞附带的,却走在他们前面,虽然他们只是八品小官,但好歹也是监察御史吧,如此没面子,啧啧。   “你是不是傻?嘉宁县主什么身份,裴大人什么身份?这都看不出来吗?分明是——”那人压低了声音,伏在司徒骏耳边轻声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司徒骏吓了一跳,连他骑的马都嘶鸣一声,撂了蹄子。   “不至于吧——”少年嘀咕着,却又看见那位裴大人分外殷勤地掐了一束野花,送给了嘉宁县主。   一直走了七八天,裴稹有时候也会改换马车,毕竟他身上的伤还没有完全好。但大多数时候,他都是骑马走在王萱的马车旁,偶尔出声介绍两句沿途风光,王萱听了,便会打开车窗,看一会儿风景。   一路上风平浪静,寻常人见了打头的旗帜,便知道他们是京都来的官员,自动避开,但王萱带的家丁仆役较多,箱箧行李也多,吸引的目光自然不少,沿路很多乞丐伏在路旁,等着贵人赏赐。   王萱心善,见之不忍,便叫楼书用银两换了几箱铜钱,沿路布施。听说贵人途径此地,还沿路撒钱,自然有很多贫苦百姓闻风而来,有时甚至会耽搁他们的行程。   有监察御史提醒裴稹,这样张扬恐怕会引来盗匪,造成不必要的麻烦,裴稹一言不发,只是望着王萱的马车,眸色幽深,无意识地转动着指上的白玉环。   他们这一次路过琅琊去清河,路上必经的地方有三个,第一个便是盛产绸缎的丰州巫山。巫山很大,绵延数百里,其间险峰峻岭,藏匿了大大小小三十三寨的山贼,这里没有平民百姓,只要你在路上见着一个人,哪怕是三岁稚子,都是会骗人会杀人的山贼。   巫山三十三寨原先并非贼窝,说来还要怪朝廷。因丰州历代以来,就适合养蚕缫丝,所产绸缎如云如霞,光彩照人,一直都是专供宫廷,还有了特殊的贡绸制度。由于丰州绸缎产量极少,为了满足皇室所需,所有的丰州百姓,不论男女老少,都要从事织造业。田野间没了庄稼,全都种了桑树,丰州地区米粮价格高涨,很多人连饭都吃不饱,各行各业全都荒废,吃饭的碗碟都要从临近郡县采买。   按理说丰州绸缎价值不菲,就算是只靠织造为生,也不会过得这么惨,但丰州绸是贡品,就算织得再美再好,也会以低贱的价格被官府收走,落到百姓口袋里的钱少之又少,根本无法维持生活。   偏偏他们全郡都是织户,不得改业,不得外迁,除了封侯拜相,不能脱籍,只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在这种情况下,越来越多的百姓选择落草为寇,尤其巫山一带,三十三寨消息相通,互相勾结,将整个巫山守得铁桶一般,倚恃天险,将朝廷派来围剿的官兵杀得片甲不留。   一到巫山地界,随行护送的飞鱼卫中郎将宋天星就命令手下戒备,楼书也知道此地不宜久留,请示了王萱,加紧赶路。   卢嬷嬷上了王萱的马车,坚持要王萱穿上软甲,王萱无可奈何,道:“有裴先生和飞鱼卫在,不会有事的——”   她话音未落,外头就响起了飞箭破空的呼啸声,宋天星高声呼喊:“飞鱼卫,戒备!”楼书带人团团围住王萱的马车,卢嬷嬷将王萱按倒,以免她被流矢所伤。   裴稹的马受了惊吓,前蹄扬起,将他的身子甩了起来,他一手勒住白马的缰绳,自半空中落下,双腿夹紧马背,催马向前。   司徒骏的父亲也是四品将军,打小就学了骑射,知道这种时候更不应该脱离群体,容易成为对方的活靶子,以为裴稹的马受惊跑了,就要去追他。   “裴大人,裴大人,快回来!”他不喊不要紧,这一喊,对方知道了谁才是带头的,立刻调转箭头,飞箭如麻,向裴稹射去。   宋天星不得不前去保护裴稹,却见裴稹避到一棵大树后头,长鞭一甩,卷住一枝掉在地上的箭,拿到手上仔细查看。   这枝箭入手沉实,箭身笔直,乃硬木所制,箭头是精铁,还带有三个倒勾,毫无疑问,不是巫山山贼能制得出来的,但看山林中涌出来的农夫打扮的“山贼”,裴稹冷笑一声,高声道:“何人在此装神弄鬼?报上名来!”   宋天星一手挥剑,挡开飞箭,来到了裴稹身边,听他如此说,也注意到了箭矢的不同寻常,问道:“裴大人,他们是什么人?到底为何而来?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格杀勿论,留一两个活口即可。”   宋天星一愣,没想到看着面嫩心善的裴稹如此狠辣,心中暗叹一声,下令正面拼杀。   “山贼”共有五十来人,借着树林的掩藏,伏击之下,确实让他们一时乱了阵脚,但宋天星和楼书也是身经百战,立刻恢复了指挥,组织反击,两方人马缠斗起来。   裴稹赶到王萱马车旁边,车夫在外头,已经被一箭射死,他敲了敲车窗,问:“县主?”   “裴先生,我没事,何人袭击?”   “故人。”   王萱听了他这句话,初时还有些不解,很快就明白过来,裴稹的意思是,这群刺客,是冲着她或者裴稹来的。   “先生小心。”   “不用怕,我在。”裴稹回了她,干脆踢开车夫的尸体,坐在了马车前面。车厢内只有卢嬷嬷和王萱,卷碧和倚翠都在别的马车上。   忽然,一枝暗箭穿过混乱的战场,破空而来,射中了拉车的马。那箭上似乎涂了能令牲畜发狂的药物,黑马一声长嘶,发了疯似的顺着山路往前跑。   马车剧烈颠簸起来,裴稹想尽办法想让马停下来,却无济于事,只能勉强抓紧缰绳控制方向,不让马车翻倒。王萱和卢嬷嬷滚到了角落里,王萱的额头撞上了小几的一角,剧痛之下,竟痛得叫不出来。   卢嬷嬷慌了,咿咿呀呀地叫喊起来,但她只能勉强吐出几个音节,裴稹根本听不清。   王萱脸色苍白,额角鲜血淋漓,流到了眼睛里,眼前一片血红色,渐渐模糊不清,饶是她生性冷静,也忍不住双手挥舞,抓紧了卢嬷嬷的手。   车颠得稍微平缓了一些,王萱连忙问:“嬷嬷,你没事吧?”   卢嬷嬷腰间剧痛,方才一阵颠簸,她的腰被车中放置闲物的暗柜重重撞了一下,疼得满头大汗,却不敢让王萱知晓,只勉强笑着,抚了抚她的乱发。   “皎皎!抓紧车子!”裴稹在外一声大喝,原来这条路越走越险,七拐八弯,远远望去,前面竟像是一片断崖,发了狂的马不知道转弯,肯定会掉下去!   裴稹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腹部的伤口开始渗血,深色的官服被染透,像是开出了一朵绚丽的曼殊沙华。他用力推开车门,爬了进去,一见到车中翻滚的王萱,心痛得难以自抑,将她的手一把抓住。   王萱以为是卢嬷嬷,然而这双手骨节分明,强劲有力,如同鹰爪,滚烫热烈,又像一块烙铁。   卢嬷嬷想要上前抱住王萱,却被颠得更远,只能眼睁睁看着裴稹把王萱拉到自己怀里,用力抱紧了,王萱的脸紧紧贴着裴稹的胸口,裴稹的手就在她的腰间。事出突然,裴大人如此作为,也不算失礼,但这一幕,还是让她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出去!跳车!”裴稹推了卢嬷嬷一把,却发现她身体僵直,无法自己移动。卢氏对王萱有多重要,裴稹是知道的,如果今日他只顾自己和王萱的生死,抛下卢氏,王萱定会恨他一生一世。   裴稹稍微放开王萱,借力踹开后车门的门栓,一只手抓住卢氏后颈的衣服,看准了路旁的一片空旷草地,将她丢了下去。他早有计算,如此下去并不会有事,只见卢氏打了几个滚,慢慢爬了起来。   “啊!”卢氏一声惨叫,不光是疼痛,亦是看到了前面的断崖,明白了王萱的处境。   时间不够了,到处都是乱石,贸然跳车,恐怕死得更快,巫山之下是一条大河,这里并不高,断崖下去,就赌它是河!   裴稹抱紧了王萱,捧起她的脸,她额头的血落在了他的手上。   王萱满眼血红,看不清眼前的一切,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那双水凌凌的眼,还透着懵懂和慌乱,还是如此的动人心弦。   “裴先生?”她的声音在颤抖,眼里有泪落下,混杂了血水,划过那张姣花照月般的玉面,似玉雕的观音像落下了血泪,凄美而悲悯。   “我在,不怕。”   风声呼啸,狂马嘶鸣,万物倾覆颠倒,裴稹拭去她脸上的血泪,指尖在她眉心轻轻一点,隔着自己的手指,吻上了她的眼。 第43章 貌是情非   王萱醒来的时候, 眼前一片漆黑,额头上的伤口就像被什么东西撕扯过一样, 钝刀子割肉般,疼得要死,耳边是轰隆隆的水声, 呼啸的风声,还有“毕毕剥剥”的篝火燃烧的声音。   她呻.吟一声,想要自己坐起来,确认是不是天黑了, 为何她什么都看不到。   裴稹听见动静, 一个箭步上前,把她扶起来。   “先生?”她睁着大而水润的眼睛,然而眼里的光彩已然消失, “天黑了么?我什么都看不到了。”   裴稹忍不住抚了抚她的乱发, 那狰狞的伤口泡了水, 已经发白,她的脸颊却因为伤口的热度变得通红,两团红云顺着细白的脖颈,延伸进凌乱不整的领口,给人一种特别的感觉, 与平日她清冷自持的形象殊不相同, 仿佛神仙也染上了情.欲。   她发烧了。   不仅如此,她的额头受伤,可能影响到了眼睛, 裴稹什么都会,就是不会医术,他不知道王萱会不会就此永远失明。   “先生!”裴稹的沉默让她惊慌失措起来,胡乱地抓紧了裴稹的手,碰到他骨感而滚烫的手掌,她的心才稍微安定下来。   “我看不见了。”   王萱得出了结论,另一只手在眼前晃了晃,果然只有黑影划过,不管怎么说,她都是个十三岁的少女,一朝流落,还可能终生失明,她也不能冷静。   “我看不见了!”她用嘶哑的声腔呼喊起来,眼角又滚下豆大的泪水,她把自己蜷缩起来,抱着膝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我看不见了……”   裴稹将她的手掰开,把她揽进怀里,轻拍她的后背,安慰道:“没关系,只是伤口的瘀血一时压迫住了,等我们回去,找到大夫,你的眼睛很快就会好的。”   王萱就像一只自我挣扎的困兽,一边脑子说“听先生的话,不要哭了”,一边脑子却说:“你一辈子都看不到了!”   裴稹的怀抱虽然有些单薄,但十分温暖,给了王萱一种安全感,她的呼吸渐渐平缓下来,身子也软了下来,窝在了裴稹怀里,闻见了他身上的土腥、水腥和血腥气。   她用手抹了抹眼角的泪水,仰起头,空洞的眼神对着裴稹的下巴,纵使看不到,她也要用力去看。   “先生,你受伤了?”   少女仰望的姿势和关切的语气,又让裴稹一阵恍惚,想起前世有一天,他苦恼于王萱不开窍,不理解他的心思,跑到外头喝了个酩酊大醉,好在还记得回王家。他穿过长而幽深的回廊,眼前是模糊明灭的灯火,然后,一双月白色缠枝莲的绣鞋落在了他面前。   他低着头,紧紧盯着那双鞋,一头栽倒,却落入了某人柔软温凉的怀抱。他又高又大,少女娇小玲珑,根本扶不住他,一个踉跄后退两步,终于站稳,他身上的酒气便冲进她的鼻子,让她打了个喷嚏。   “先生,你喝醉了?”   心上人的声音,静谧的夜晚,浓重的酒气熏着,就是神佛都会失去理智,他勉强直起身,低头看着王萱,然后照着她的眉眼,蜻蜓点水一般,吻了过去。   那时,心上的少女惊慌落逃,但此时,她就在他的怀中,安安静静,心甘情愿。   “是敌人的血。”裴稹稍微掩了掩腹部的伤口,“你饿了吗?”   “没……”王萱无心进食,于是摇了摇头,但她的肚子却真实反映出了她的状态。   裴稹点了点她的鼻尖,语气宠溺:“饿了就要说,怎么不长记性?”   王萱被他的动作吓到,忽然想起自己现在的姿势也是万分不妥,连忙逃离了他的怀抱,摸索着靠住一块石头,瑟瑟地说:“裴先生,卢嬷嬷怎么样了?”   她知道裴稹把卢嬷嬷扔下了车,也知道可能就是为了卢嬷嬷,他才会面临现在的境地。   “应该没事。”裴稹看她像只竖着耳朵警惕四周动静的兔子,便觉得好笑,“你离我那么远做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过来。”   “可……男女授受不亲,先生,我们还是保持距离吧,免得对你名声不好。”   “荒山野岭的,又没人知道。”   “君子不欺暗室。”   “我不是君子,你么——”他笑了笑,将一根竹棍伸到王萱手中,等她因好奇而握住了,接着说:“你一个小女子,说什么‘君子不欺暗室’?我这个‘小人’,不怕名声被县主玷污。”   “裴大人!”王萱恼羞成怒,虽然知道他喜欢逞口舌之利,就是故意激怒她寻开心,但还是觉得气愤不已。   “你对我的称呼,能不能换一个?”   “‘裴大人’怎么了?”   “欢喜我时叫‘先生’,不高兴了就叫‘大人’,生了气就直呼其名,你还真是——”   “我怎么了?”她扶着竹杖,慢慢站起来,好像想去什么地方,谨慎地一步一步,往水声相反的方向走。   “你如此前后不一,貌是情非,怎当得那句‘君子不欺暗室’?作为你的授业恩师,我觉得你很有必要三省吾身,想一想你到底该怎么唤我。”   王萱羞红了脸,裴稹辩论的功夫,真是无人能及,若她真是个好忽悠的小姑娘,定要被他绕进去,他这偷换概念的说法,义正辞严的口气,真叫人觉得,是她的过错了。   好在她常跟王莼吵架,并且在王朗的支持下从未落过下风,王莼与裴稹的套路差不多,她都已经摸透了,只要不搭理他,他自己就会先忍不了。   她慢慢往前走,竹杖突然戳到某个软软的东西,裴稹靴子里的脚趾缩了缩,咳嗽两声,道:“眼睛看不见了,还要瞎跑。”   裴稹说着,便牵了她的手。   王萱想要挣脱他的手,脸上更是红得如同蒸熟的螃蟹:“我要如厕!”   “咳咳——”裴稹的脸也红了红,好在脸皮厚,看不出来,但牵着她的手却不想放开,“这里环境复杂,我带你去,万一有蛇虫鼠蚁,你自己对付吗?”   “这……”王萱纠结不已。   “我虽然不是什么君子,但对你一向谨守礼节,从未逾矩,你还不信我?”   王萱将两人紧紧相握的手抬起来,指给他看:“这难道不叫‘逾矩’?”   “事出有因,境况使然。”   原来两人掉下断崖,底下果然是一条大河,断崖不算高,但石壁光滑陡峭,没有落脚的地方,就算是裴稹,也不能带着王萱爬上去。   现在已经是五月底,正是蛇虫鼠蚁大肆出动的时候,到处绿意盎然,谁也不知道林子里会有什么危险,裴稹如何放心王萱一个人跑进去如厕?   天已经黑了,他们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找到过夜的地方。方才王萱未醒,裴稹便在河滩上燃了一堆火,还在周围摘了两个果子,他怕王萱出事,不敢离开太远,只能寸步不离地守着她,还没看过四周的环境。   裴稹执意要跟着她,王萱满脸通红,如厕的感觉一下子没了,不过为了避免这样的尴尬再次发生,她连裴稹给她的果子都不敢吃,只牵着他的衣角,拄着拐杖,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他走。   “那些刺客,会不会还在此地?”   “有这个可能。保险起见,我们还是先避一阵子,等宋天星他们收拾完了残局再出去。”   王萱莫名觉得哪里不对,但说不上来,还道是自己成了裴稹的负累,若不然,以他的身手,肯定早就脱身了。但她看不见,裴稹身后,一滴一滴的血迹落在卵石上、黄沙地上、茵绿的草地上。   两人走了一段时间,王萱觉得她的软履都要被山间尖锐的石头割破了,她脚底疼得钻心,却一声不吭,以免裴稹忧心。   裴稹看见一个山洞,被藤蔓掩映着,洞前没有大型动物的足迹和气味,想来应该是安全的。他自己先进去看了看,这山洞还算干燥洁净,就是有些狭小,不过足够他和王萱栖身了。   他把王萱引进去安顿下来,又去捡了枯枝枯叶回来,燃起了篝火。   跳跃的火光中,王萱斜靠在山洞的石头上,神色疲惫,正在闭目养神。裴稹望着她,本以为早已变得铁石心肠,却在此时化作了一滩春水。   不一会儿,王萱睡着了,裴稹靠近她,轻轻掀开她的下裙,露出那双小巧玲珑的金莲,精致华贵的丝履已经被石头、树枝勾出了丝线,沾上了大块大块的泥渍。裴稹将她的鞋子脱下来,几乎被那双玉足的白皙柔嫩晃花了眼,却又看见令人心疼的水泡,破坏了这样美的一双脚。   丝履与伤口剥离的时候,王萱眉心紧皱,叫出声来,但沉重的疲惫感,还是攫住了她的心神,让她无法脱离梦境,回归现实。   裴稹到外面找了几样常见的草药,捣碎了敷在她脚上,撕开自己的衣摆,动作轻柔地为她包好了伤口。   怕她醒来饥饿,裴稹想了想,又走出去布了两个陷阱,回来的时候,看见王萱转了身,换了个方向,睡得安宁。 第44章 偶入贼窝   第二次在陌生的环境醒来, 王萱已经学会了淡然处之,腹中传来剧烈的响动声, 身上的骨骼似是被什么东西碾过一般,酸痛不已,尤其双脚, 丝丝凉风穿过脚趾,还有一股黏糊糊的感觉。   毕竟是从高处落水,说不定身上已经有了暗疾,还是要快些离开此处才是。   王萱这么想着, 然后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她入睡之前已经发了烧, 裴稹用湿布给她敷了一夜,又用芭蕉叶在她身边扇了许久,才让她的体温降下来。   鼻尖传来烤肉的香气, 王萱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一向矜持守礼的贵女恨不得把自己藏进地缝里。   “醒了?”   “嗯。”王萱决定, 在裴稹面前,另当别论。   一个黑影在面前蹲下,抓住了她的光脚,帮她穿上洗净烘干了的长袜,又仔细地穿上丝履, 道:“此地不宜久留, 我们要尽快出去,先吃点东西。”   接着又塞给她一根树枝,她拿到鼻边闻了闻, 似乎是兔肉,也不顾什么礼节,慢慢吃了起来。   裴稹等着王萱吃完,休息片刻,就带着她往外走,今日的行程比昨日更加难熬,因为王萱的脚已经起了水泡,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子上,再加上她看不见,完全依靠裴稹的指引和竹杖的支撑,走得很慢。   “我背你。”裴稹在她面前蹲下来,腹部的伤口再一次撕扯开,昨夜趁王萱睡着才清理过的纱布和衣衫,再一次染上了斑斑血迹。   王萱咬着嘴唇想了一会儿,还是乖乖地趴在了他的背上,只不过不敢圈住他的脖子,整个人像块石头一样。裴稹稍微调整了她的位置,站了起来,王萱猝不及防,本能地抱住了他的脖子。   裴稹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却十分低调严肃地说:“抱紧点,若是滚下去了,我可救不了你。”   “嗯。”王萱怯生生地答,身下只觉滚烫热烈,他的后背并不很宽厚,甚至有突出的骨头硌着她的身子了,但王萱莫名觉得,这是世上最可靠的臂膀。   她看不见这世界,却能闻见、听见、触见。   裴稹身上有淡淡的草药香气,隐藏不住的血腥气,一整晚待在篝火旁染上的烟火气,还有他本身的味道,像王萱用过的一种香料,安神宁心。他均匀而绵长的呼吸声,偶尔喘着气,或是咳嗽两声,有时还会逗弄她两句,只不过,她不敢应答。他额头的汗水,顺着鬓角流下,有时会落在她的手上,他身上的温度,真真切切地通过身体接触,传达给她,像火炉一般。   王萱悄悄低下头,附在他后背上,脸颊触着他的衣襟,一滴泪悄无声息地落下。   “累不累?”她终于出声。   裴稹却没能等到她的这句慰问,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王萱听见,喧闹人声围住了他们,黑影在她面前晃动,她想要尽力睁眼分辨是友是敌,却无济于事,慌乱之下,用她的身子挡住裴稹的,惊声尖叫:“不要伤害他!”   “夫人?夫人?别怕,这里是连云寨,我们都是好人,不会伤害你的夫君。”   王萱一愣,什么“夫君”?   “连云寨?夫君?”   “夫人,您看不见吗?来,快起来,到寨子里让黄大夫瞧瞧,您夫君浑身是血呢!”   王萱害怕得浑身发抖,巫山地界,三十三寨全都是山贼,裴稹再怎么走,也不可能出了巫山,也就是说,这些人就是巫山山贼。   但裴稹需要就医,王萱再迟钝,都猜到了他是旧伤复发,危在旦夕。王萱深吸一口气,摸索着找到了裴稹的手,用力握住,道:“我们夫妻二人车马受惊,落下悬崖,我看不见,夫君又受了重伤——”   说到这里,她从腰间扯下自己的定名玉佩,举了起来:“我们财物尽失,只有这块玉佩,还算成色好,能当千两白银,请诸位施以援手,夫君醒后,另有重谢。”   她的定名玉佩,自然是王氏传了许久的玉料雕琢的,请的玉匠是当世名家,此玉之巧夺天工,当得价值连城之说。   物是死的,人是活的,她毫不犹豫。   一群村民睁大了眼睛,他们从没见过如此精巧美丽的物什,捧着它的夫人,虽然形容尚幼,却也沉鱼落雁,倾国倾城,那只捧着玉石的手,白如霜雪,滑如凝脂,骨肉匀停,十指尖尖,指甲泛着淡淡的粉色。仅一只手,就让他们看呆了去。   所有人的心都停了一瞬,失去了言语的能力,直到王萱再次出声求助,软糯动人的腔调,又让人心神一荡。   有个少女的声音传来:“阿耶,你看地上的那位郎君,真是比神仙都好看,咱们救救他,让他娶我为妻吧!我是三十三寨最好看的姑娘,和他一起,定能生下最好看的孩儿!”   “青青,休得胡言!”严厉的男人声音传来,王萱却听得出来,他也有几分斟酌的意思。   似乎是名叫“青青”的少女走了过来,拿走了王萱手上的定名玉佩,还悄悄掐了她的手心一下,王萱细皮嫩肉,立刻红肿起来,那女孩愈发嫉妒,将她推倒在地,想去把裴稹扶起来,却发现两人的手紧紧相握,无论如何都不能把他们分开。   “哼!你的夫君,马上就是我的了!”青青附在王萱耳边,又见她耳上明月珰玲珑可爱,是她从未见过的形制和材料,看起来就价值不菲,于是嫉妒之心又起,趁着村人没注意,飞快地扯下来一只,王萱的左耳立刻鲜血淋漓。   “呸!你个貌丑无盐的瞎子,怎么配这样的衣衫首饰,这样玉树临风的夫君!”   王萱一声不吭,眼里滚着热泪,哀哀地望着剩下的村民,她知道自己的皮相就足以让人意乱神迷,只是从未利用过,一向清冷自持,装作不近人情,不知风尘。谁都不知道,九天神女落入凡尘,染上娇媚颜色的模样。   果然有心疼她的村民站了出来,制止了青青的胡作非为,将她与裴稹扶进了寨子。   王萱握着裴稹的手,两行清泪真正流了下来,她能够应付京都之中的一切威胁,因为那是体面而隐晦的争斗,而在这里,她全然陌生,全然无助,身份地位不起作用,双眼失明,身娇体弱还受了伤,裴先生昏迷不醒,则成了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一向坚韧的少女,也会在心底祈祷:先生啊,快快醒来吧,皎皎有些撑不住了。   幸好安顿他们的并不是那个青青一家,王萱只听见这家人姓黄,正是寨中的大夫,他们家需要晒药制药,有时还要收留来治病的人过夜,因此房屋很大,有足够的房间。   黄家夫妻二人都会医术,三十来岁,听说不是寨子里的人,是外头来隐居的,他们还有一对儿女,儿子十岁,女儿七岁,都是活泼可爱的年纪,听从父母的吩咐,跑上跑下,还特地给王萱倒了杯珍藏的蜜水。   “姊姊,你真好看啊!”小女孩儿敏敏捧着脑袋,望着王萱荆钗布裙却难掩天香国色的脸,发出了由衷的赞叹。   “呿,阿娘也很好看啊,你只要不长歪,肯定比她还好看!”男孩儿阿凌嘴上嫌弃妹妹,却是在暗中维护她。   “多谢你们的阿娘借我衣裳,我才能如此漂亮,”王萱微微一笑,才沐浴过,她的脸颊白里透红,吹弹可破,配上那垂首一笑的娇羞,又让敏敏看直了眼,“不知我夫君怎样了?”   阿凌心中暗道:“这就是山哥说过的狐狸精了,长成这样,肯定吸了不少人的精气!”   他没好气地说:“死不了,就是伤口崩了,阿耶在给他包扎,两副汤药下去,晚间就能醒。”   “阿凌也会医术?”王萱不动声色地探听消息,用惊诧的语气捧着没戒心的孩子,最容易套话。   “那是自然!我阿耶是三十三寨最好的大夫,方圆百里的人,没有不知道我们连云寨黄家的,我以后也会是三十三寨最好的大夫!”   “哦?”听见这句话,王萱便有些淡淡的,“三十三寨很大么?我自琅琊郡来,从未听过有这么个地方,若是京都的御医,那才真叫厉害呢,天下闻名,医的都是皇孙贵胄、达官贵人。”   她这是故意激他,果然年幼的阿凌就落了圈套,气愤不已地说:“什么王孙贵胄、世家门阀,都是世间的害虫,我们黄家人,才不会为他们治病!”   “朝廷里难道没有好人么?申冤判案、修建水渠、赈灾济难、抵御外敌,这些为百姓着想的好官,难道也是‘害虫’么?”   “那又不一样!好官少,贪官多,我们丰州人,就是被贪官污吏害的!一匹上好的丰州绸缎,要花费我们多少心血织就,他们动动手指,明着修改公文,压低价格,就把我们一年的心血毁于一旦!多少丰州百姓饥饿流离,鲜血呕出来,都不能满足那些达官贵人无尽的贪欲!”阿凌越说越激动,忍不住手舞足蹈起来。   “你读过书?”王萱惊诧地说,这一次倒是真心实意,因为黄凌这番话,非读书人是说不出来的。   “哥哥读的是医书!好多好多!一大屋子!”敏敏骄傲地说着,却被黄凌捂住了嘴,没能再说下去。   “跟你说了,家里有医书的事不能跟人说!”黄凌低声警告敏敏,却被王萱都听了去,低头思索片刻,似乎明白了什么。   小小连云寨,竟然隐藏着了不得的人物。   “夫人何必要套孩子的话呢?想知道什么,尽管问我便是。”黄大夫推门而入,声音宽厚温和,似乎并没有恼了王萱的无礼。   “抱歉,我失礼了。”   “不妨事,夫人的病症,我很感兴趣,就此做个交换,如何?” 第45章 故人相见   王萱没想到, 这位黄大夫竟然是故人之后。   “在下黄珧,字道真, 家父黄俨,曾是王令君挚友。十五年前,杜氏被逐出京, 家父作为杜家客卿,自然随行,行至颍川,陛下飞鹰传信, 令家父回程, 为皇后娘娘治病。”   他这么说,王萱就记起来,王朗当年是前朝尚书令, 世称“王令君”, 十五年前, 文惠帝登基不过两年多,拜王朗为相,杜氏作为前朝后族,国虽亡,人却在, 为了保护前朝废后及她的幼子, 杜氏决心以交出京都防备的统领权为代价,保下这个孩子。   文惠帝自然不会留着这样危险的人物,等他长大, 若前朝遗泽仍在,一呼百应,岂不是要危及朝纲?皇后贺氏出了一条计谋,唤了杜氏废后带孩子进宫。那孩子只有两岁,还不会说话,被杜家夫人抱着,由张未名带路前往皇后宫中。经过太液池时,杜夫人不慎滑倒,那孩子便掉下了太液池,一命呜呼。   事后调查是送膳食的御膳房小黄门不慎打翻了菜肴,油水落在池边,冬日天寒地冻,凝结起来,杜夫人一脚踩上去,便失了足。   当然不会有这样的巧合,但孩子已经死了,杜氏的京都防务权也收回来了,废后与失足的杜家夫人,双双缢死梁上,杜家家主杜如舟,被夺去了所有官职爵位,又有农人成群状告杜氏欺压百姓、杀人放火,杜氏就此被贬出京,终生不得再入京都。   黄大夫的父亲黄俨,是一位妇科圣手,前朝时候,是太医院最好的太医,黄家乃杜氏客卿,黄俨便是废后的专属御医,名满天下。那时王萱的母亲卢氏身体不好,还请黄俨上门诊治过,王朗也因此与黄俨成了挚友。   “家父突然被召回京都,阿娘和我都很惊慌,但圣命不可违,阿耶还是回去了,承蒙令君照顾,一直到县主出生那年,阿耶都还有消息,他曾经将县主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作为考题,让我开出调养药方。阿耶说,县主的病症十分特殊,万中无一,是难得的疑难杂症,”说到这里,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医家对待病症与常人不同,一时失言,县主请勿怪罪。”   “所以世叔是靠我的脉象认出我的?可您从未见过我啊!”   王萱换了“世叔”来称呼黄珧,也是对他坦诚相待的回报,方才黄珧扶她进屋,顺手看了看她的眼睛和脉象,便到另一间房给裴稹诊脉去了。王萱还以为自己没什么大碍,原来是黄珧认出了自己,打算稍后详叙。   “县主一两岁时的脉案,我到现在都能复述,十多年过去,我再没有遇到过与县主脉象相同的病人,这样独特的悬心游脉,还有你的骨龄,再加上你方才对阿凌说,来自琅琊。对了,方才在外头,我还看见了琅琊王氏独有的定名玉佩,刻着你的名字,不过,你的玉佩怎会在水青青手上?”   “只是酬劳,也是怕有人见财起意,不如先行舍弃。”   黄珧看着眼前貌若天仙的女孩儿,虽从未见过,却有一种亲切感,想来是当年随父亲过府为卢氏治病,被卢氏周身的气质所折服,在这个女孩身上也找到了相同的感觉。   “县主取舍得当,不恋栈俗物,确实有乃母之风,难怪我看见你第一眼,就觉得亲切。”   “我在王氏小辈中行九,世叔还是唤我‘九娘’或者‘皎皎’吧,县主之名,非我所愿。”   “好好好,”黄珧捋着胡子,从善如流,又说回之前的话题,“十一年前,阿耶与我们断了联系,阿娘积劳成疾,又担惊受怕,年底便去了,我就带着拙荆离开杜家,一边查找线索,一边云□□医,直到拙荆怀孕,我们才决定,在巫山连云寨落脚,接连有了阿凌和敏敏,也因此,耽搁了寻找阿耶下落的事。”   黄珧的意思,是想让王萱帮忙,寻找黄俨。   “不论生死,有个准信便成。那几年,阿耶给我的信里,常常谈及生死轮回,叫我们学会超脱自我,不必在意他的生死。他不愿透露自己的处境,也不让我们上京寻他,而我们和杜家人都被限制了自由,什么消息都探听不着。后来阿耶那边的信断了,我们便无计可施了,虽也想过联系王令君,但听杜家家主说王令君也是步履维艰,饱受猜忌,便不敢给王家寄信。”   黄珧一直称王朗为“令君”,就表明了他的立场,他虽未明说,却是深恨文惠帝害他一家人颠沛流离,不得团聚,他信任的是那个前朝的“王令君”,而不是当朝的王相。   而他进门第二句话,称呼王萱为“夫人”,把为她治病作为筹码,也有另一层深意。他是大夫,进门诊脉的时候就能看出来王萱的年纪和成亲与否,不然不会把王萱和裴稹分开安置,看见定名玉佩,他就完全确定了王萱的身份,以“夫人”的称呼作为开场白,其实也说明了,他并不像自己说出来的那般和蔼可亲。   黄珧,是作为一个手握王萱和裴稹生死的大夫来的,不是作为王家九娘的世叔来的。   王萱想明白了这一点,定定地望着黄珧,直截了当地说:“世叔所求,合情合理,当年家母受黄家阿翁照料,我也算是世叔照大的,寻找黄家阿翁的下落,王家义不容辞。世叔大可不必揣度我家阿翁的态度,多年以来,阿翁一直在接济前朝旧臣,他虽是当朝丞相,却不会折了世家风骨,做出任何背信弃义的事。自我记事以来,从未见过黄家阿翁,京都里这些年,也没听说过黄家阿翁的事迹,恐怕早被人抹去了行迹,藏匿起来了。”   黄珧怔住,惊讶地看着王萱,不过几句话,王萱竟然就把他的顾忌剖析得清清楚楚,好像拿着一盏明灯,照亮了他心中的阴暗角落。父亲的失踪,母亲的病逝,确实是横亘在他心头的一根刺,让他不敢再相信任何人。   他郑重地向王萱行礼道歉,又道:“乡野之人,不知鸿鹄之志,妄自揣度王令君的襟怀,实是道真之错。”   “世叔请起,阿翁若是在此,也一定会理解您的,想来他也希望能见您一面,详叙当年情谊,黄家阿翁的下落,可能他也在寻找,世叔不要太过担忧,待我脱身,立刻传书阿翁细问。”王萱做了个手势,本想上前扶起黄珧,却分辨不清方向,只得作罢。   “好,多谢九娘。”黄珧点了点头,又想起外间的裴稹,问道:“不过,你与那位郎君?”   “因京中情势复杂,阿翁打算将我送回琅琊,恰与御史中丞裴稹裴大人同行,不料路过巫山时遭逢刺客,车马受惊坠下山崖,我双眼失明,裴大人旧伤复发,找寻出路时无意来到此地。外间躺着的那个,便是裴大人。”   “原来如此。你的眼疾乃是碰撞之时在脑中留下了瘀血,经络堵塞,气血不畅,待我开几副药,散去瘀血,不多时便能复明。至于你身上的弱症,十几年来我一直都有研究,有了一些头绪,等见过王令君,我便为你诊治,想来应有八成把握。”   王萱喜出望外,这孱弱的身子一直是她心中最大的石头,许多想做的事,都因为身体不好做不了,若能调养到与常人差不多,那她也能观星赏月,洗雪沐雨,骑马出游了。   “那裴大人呢?”   “他腹部的伤口很深,但为他治伤的人乃是外伤圣手,用的也是千金难求的皇宫秘药,本来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这一次许是打斗激烈,又从高处坠下,浸了冷水,才引起复发,我已经吩咐阿凌去给他煎药,稍后饮下,晚间就能醒了。”   “多谢世叔,世叔大恩,九娘无以为报——”王萱向黄珧行了一个晚辈的大礼。   “诶,九娘不必多礼,”黄珧连忙扶起她,叹了口气,“天意如此,有此巧合,也是我们的缘分,本以为将在这山间了此余生,没想到遇到了你,有了解开心结的机会。九娘,你好好休息,有什么事就叫敏敏和阿凌,我去寨主那里,将你的玉佩赎回来。”   “世叔不必麻烦。”   “应该的,那玉佩不是凡物,既然是王氏儿女的象征,与你的气运定然相连,流落在外,总是不好的。我在这三十三寨治病救人多年,手里的人情也不少,寨主不论如何都会卖我一个面子的。我就说看着那玉佩好,买回来给敏敏当嫁妆,没人会怀疑的。”   “多谢世叔。”王萱不再执着,接受了黄珧的好意。   黄珧走后,王萱让敏敏扶着自己到外间看裴稹,阿凌端着一碗药进来,正要喂裴稹喝药。王萱便坐在裴稹床边,两眼直直地望着他的方向,虽然看不见,但只要在他身边,就觉得十分安心。   “阿兄,你都喂洒了!”敏敏大叫起来。   “他不张嘴,我怎么喂?”黄凌将汤勺往碗里一摔,还有些气恼,方才阿耶出声,他才知道自己竟然被一个看不见的瞎子套了话,虽然阿耶临走前吩咐自己好好照顾瞎子和瘫子,但裴稹昏迷不醒,无法喝药,显然让他愈发烦躁。   “我来吧。”王萱出声,伸手要接药碗,黄凌眼珠子轱辘一转,便随了她的意。   王萱一手端着药碗,让敏敏帮着把裴稹的后背垫高,引着她的手触及裴稹的脸。   裴稹有一张不太方正的脸,大概是因为年纪尚小,颧骨未显,下颌骨也没有突出,脸颊上还有少许软肉,摸起来很舒服。他现在完全就是一副少年郎的模样,怪不得宫学的人常在私底下称他为“小先生”,对他也忍不住像对待同学一般随意,吃了吴雍先生不少训导。   他的鼻梁很高,眉毛旺盛而有生命力,像两柄出了鞘的利剑。他闭着眼,但王萱记得他有一双明亮又多情的眼,像是藏蓝长空中闪烁的星光,灼灼目光盯着人的时候,总让人招架不住。不过,当他故作深沉时,那双眼里又似盛满了交织缠绵的水藻,叫人捉摸不透。   王萱终于找到了他的唇,纤纤长指顺着摸过去,记起了他日常戏笑的模样,他的唇不厚也不薄,唇角微微上扬,好像总是在对她笑一般。   王萱停了一会儿,又鼓起勇气,叫敏敏掰开他的嘴唇,颤颤巍巍地将一勺汤药送上去。   “你这是,想喂我的鼻子喝药吗?”   作者有话要说:  有小可爱说不够看,于是我今天多写了五百字!机智如我!快夸我哈哈哈哈哈~   对于这一章,我只想说:天地高堂都已经在这了,请原地成亲!   事实证明,英雄救美的桥段百试百灵,小冰山动心了嗷awsl! 第46章 自作自受   黄凌折腾裴稹的时候, 他就已经醒了,忽然听见王萱的声音, 玩心又起,总想着欺负她,捉弄她, 便装睡不起。没想到她还真端了药碗来喂他,柔软的指尖在他脸上来来去去,将他的心火点了个遍。   裴稹好整以暇地看着王萱,她手里一顿, 脸颊一瞬间烧得通红, 眼中涟漪微波,咬着唇角一副委屈的模样。   “怎么了?有人趁我不在,欺负你了?”裴稹最见不得她委屈, 但他知道, 若是自己装睡骗她, 她不会如此难过,反而会伸着小爪子挠回来,她这是在外头受委屈了。   “青青姐抢了九娘姊姊的玉佩和耳铛!”敏敏嘟着嘴,为王萱打抱不平。   “‘青青’是谁?”裴稹的瞳孔缩了缩,看见她耳尖的血色, 眼底闪过危险的讯号, 连敏敏都察觉出来,感受到了他身上的戾气,瑟瑟地躲在了王萱身后。   “是寨主的女儿。”   “好啊, 好啊。”他连道两声“好”,忍不住摸了摸王萱的发顶,安慰她道:“我醒了,不会再让别人欺负你。”   “嗯。”她闭上眼,努力平复心情,逼退了已经流到了眼眶的泪,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向裴稹证明,她很坚强,他昏迷后,她没有哭,尽力做到了自己能做到的一切。   裴稹望着她,她是看不见的,视线有些茫然,不知放在何处。一直以来,裴稹都觉得她年纪小,不知如何与她相处,但越靠近她,越了解她,才发现她是什么样子,根本就与年纪无关。   她老成,有不输男儿的胸襟谋断,她稚嫩,会哭会怕会依赖着他,只因她是王萱,所有一切的特质,在她身上都无比和谐,都让人忍不住想要将她拥入怀中,珍藏起来。   敏敏和黄凌出去了,屋子里只剩下两人,王萱把黄家的事都同裴稹讲了,裴稹思索片刻,伏在她耳边嘱咐了几句。   “皎皎知道了,先生。”   “咱们就在连云寨隐藏几天,等风声过去,再行露面。”   王萱也不知听见他这句话,心中是什么滋味,留下来,像这样与他日夜相对,真的是一件很“艰难”的事。   晚间,黄珧回来了,却满面愁容,不好意思直视王萱,踯躅许久之后,才道:“那水青青一向刁蛮霸道,她又是寨主的独女,很受宠爱,玉佩落在她手上,连我想买,寨主都要寻辞推脱。”   裴稹倚在床边,看着黄凌切药材,敏敏在他身边叽叽喳喳闹个不停,回望窗下撑腮发呆的王萱,忽然觉得岁月静谧,心中所想成了现实,温声回道:“这件事我来处理,黄大夫不必忧心,只要治好她的眼睛和弱症,你所求之事,我会给你一个答案。”   黄珧没想到王萱如此信任裴稹,把他的事情都说了出去,但看裴稹对王萱的眼神,他便明了了。裴稹小小年纪,就已经是四品的御史中丞,不出意外,未来也会是权倾朝野的人物,能结交这样的人,黄珧自然不会拒绝。   不一会儿,黄珧的妻子柳师宜进来,请他们到院子里吃晚饭,黄凌欢呼一声,将切药刀往旁边一推,拉着敏敏就跑出去了。黄珧本打算过来扶裴稹,但他摆了摆手,自个儿从床上起来,向王萱走去。   他步履稳健,好似闲庭信步,一点都不像身上有伤的样子,黄珧感慨一声,先行出去了。   裴稹扶着王萱起来,她还惊讶了一下,身旁是清冷的药香,隐藏着裴稹身上独有的凛冽味道。   “先生,你怎么起身了?”   “只是小伤,还走得动路。”两人慢慢向门外走去,裴稹闻见山肴野蔌的香气,笑道:“再不吃点东西,恐怕我要饿得走不动道了。”   王萱被他逗笑,眼眉弯弯,浅浅的笑靥中盛满了甜蜜的滋味。   柳师宜做得一手好菜,简单的土鸡和野蘑,炖出一锅浓香四溢的白汤,春日晒好的酸笋和椿芽,随便炒一炒,便是美味佳肴,还有百合与山芋,与腊肉一起炖得烂熟,肥而不腻,再饮一杯木樨清露,便解了油腥。晚风拂过,院子里的翠竹簌簌作响,或红或粉的凤仙花开遍墙角,敏敏拿着竹笸箩,一朵一朵地摘着,说是要帮王萱染指甲。   整个世界,都清静得不像话。   次日,王萱晨起,发现裴稹不在,听说是黄珧请他帮忙,到后山崖壁上采为她治病的药材。   她担忧地问:“后山危险么?”   柳师宜瞧了瞧她的眼睛,抚着她的脸,轻轻拍了两下,笑眯眯地说:“九娘这是心疼了?”   王萱的脸微微发烫,低头不语。   “放心吧,只是挖一些南星子来配药,以裴公子的身手,飞檐走壁都不在话下。”   吃过早饭,敏敏牵着她在院子里散步,一边跟她讲寨子里的人和事,王萱正听得津津有味,忽然身前一个黑影拦住了去路。   “青青阿姊,你要做什么?”敏敏连忙把王萱往身后推,昨日她可是亲眼瞧见了,水青青一把扯下王萱的明月珰,她眼底的恶毒与嫉妒,都令敏敏害怕极了。   “关你什么事?小孩子,一边去!”水青青凶了她一句,握起拳头耀武扬威,她身后还跟着两个矮胖的女孩,应声虫似的,催赶敏敏。   王萱将敏敏揽在怀里,竹杖在身前胡乱挥舞着,水青青没想到她看着柔柔弱弱的,竟然敢动手反抗,讽刺道:“没想到咬人的狗不叫,你这双眼睛,可一点都不像瞎了的,整日里眼波儿乱抛,这是想勾引谁?啊哈!我可忘了,你与人私奔,真是个不要脸的婊.子!”   她后头跟着的姑娘附和着说:“不是说什么‘聘为妻,奔为妾’?既然她不要脸面,裴公子也不必怜惜,不如就留在连云寨,做了寨主赘婿多好!”   另一个明显没反应过来,问道:“她不是说与裴公子是夫妻吗?”   “你傻呀!看她年纪不过十二三岁,裴公子更是尚未弱冠,哪来这么年轻的夫妇?”   “嗤——”王萱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她倒是乐见裴稹在此地做个赘婿,问题是这间小庙装得下他那尊大佛么?她们说这话,无非就是来套她的底细,看她与裴稹到底是什么关系,可王萱是随便谁都能踩上一脚的人吗?   “你笑什么?!”水青青看她笑得娇俏动人,连她一个女子都不禁看直了眼,更加怒不可遏,挥手就要打人。   “我笑你无知无畏,活在这世上真是轻松,从不用动脑子。”王萱判断出她的位置,竹杖一甩,把她吓了一跳,连忙后退。   “你这是骂我没脑子?!”   “你想与我夫君相亲相近,径直寻他便是,何必到我面前找不快?撬得动,就让与你,难道我还会觍颜屈尊,与你泼妇骂街,争个你死我活?不过,我有一句过来人的话说与你听,任何倒贴的东西,都不会被珍惜,你可以试试。”   王萱存了些戏弄她们的心思,故意说得文绉绉的,就是欺负她们没读过书。她现在可算是知道了,为何裴稹总是喜欢用言语揶揄她。她把一个不卑不亢的“裴夫人”演得活灵活现,可惜裴稹没能看见。   三个榆木脑袋在她面前沉思着,好似真的在考虑她说的话。   “你说裴公子不喜欢主动的女子?谁知道你是不是为了留住他,在哄我玩?”水青青有些狐疑地看着王萱,看来她对裴稹是认了真的,为了他,连对王萱的嫉妒都能暂时放下。   “自然是真的,我骗你做甚?”   “最好不是,否则我活剐了你!等裴公子回来,你自己与他说,你要死了,让他另娶旁人。”   王萱施施然坐下,反问:“我为何要咒自己?”   “那你就是在骗人!”   “信不信随你。”   柳师宜终于听见了外头的动静,跑出来赶走了水青青她们,王萱抱着竹杖,松了口气,若论打架,她还真有几分发怵。   裴稹站在篱墙外,听完了王萱的“高论”,看着水青青离开的方向,悄悄跟了过去。   敏敏看竹篱上的牵牛花藤蔓抖动了几下,再一看却发现没人,还道是看花了眼。   水青青被柳师宜驱逐,面子上挂不住,可柳师宜也是大夫,寨子里多少妇人生产,全是靠着她才能母子平安,她还想着嫁给裴稹后要多生几个像他的孩子才好,到时候用得上柳师宜,这才咽下郁气,忿忿离开。   半路上,与她同行的两个姑娘回家了,水青青家里离黄家最远,剩下一段上坡路要自己走。这条路她熟得很,没什么好怕的,于是一路哼着歌,踏着轻快的步子,不料大树后头转出来一个穿着蓝衫布衣的年轻男人,拦住了她的去路。   “裴公子!”水青青甚至不知道裴稹叫什么,家世背景如何,单纯就是看中了他的脸,只是昨日听见黄珧称呼他为“裴公子”,就觉得高贵无比,毕竟她们村里还从没出过什么“公子”,全都是又俗气又难听的土名,裴稹是她接触过的外貌气质最出众,身份最神秘的人。   裴稹冷着脸,看都不愿多看她一眼,只是站在她面前,都觉得空气污浊得令人难以忍受。   “裴公子,”她扭扭捏捏地搅弄着衣角,靠近裴稹,学着王萱低头娇羞一笑的样子,“裴公子的伤,好得怎么样了?我阿耶是这连云寨的寨主,也是巫山三十三寨的二当家,你住在黄家实在委屈了,不如搬到我家,山珍海味任你吃,绫罗绸缎任你选,我……我也好照顾你。”   “不必,我还有事,先走了。”裴稹装作要走,水青青果然上当,伸手来拉扯裴稹,只是他们此时正在一片山坡上,裴稹稍微用了些巧劲,那水青青便惊呼一声,踩在石头上摔倒了,一直顺着山坡滚到了底。   裴稹就站在山坡顶上,居高临下,俯瞰着她的丑态,任她痛哭叫喊。   “裴公子!救救我!”她还不知道,自己面前的,是怎样一个锱铢必较的恶鬼。   这个恶鬼,他心底有一片不可触及的禁区。   水青青还有用处,裴稹自然不会放过每一个利用她的机会,等她摔在山坡底下昏迷不醒时,裴稹走了下去,掏出才从崖壁上采下来的南星子果实,捏出乳白色的汁液,滴进了她的眼睛里。   南星子的根茎能救人性命,新鲜果实却是毒物,在天枢宫,它常常被用来制作毒瞎人眼的脱身迷药。 第47章 寨主威胁   水青青被裴稹毒瞎, 却不知是他做的,还当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对寨主说自己失足摔下山,不知碰到了什么东西,眼睛看不见了, 哭着闹着要黄珧把她治好。   “水寨主,不是我不尽力,实在是青青……”他正想说水青青是中了南星子的毒,忽然后背一寒, 看见身后站着的裴稹, 想起他今天出门的原因。   裴稹坐在竹椅上,面色沉静,丝毫不见异状, 反而端着寨主夫人斟给他的茶, 正在品尝。   “青青的眼睛还能不能治好?!黄大夫你倒是说啊!”   “实在是青青为毒虫所咬, 这才导致了失明,眼睛里头已经坏死,任是大罗神仙来救,也不能复明了。”   黄珧叹着气,眼角余光瞥向裴稹, 果然见他嘴角勾起一丝薄笑, 眯着眼睛,似是对他的见机十分满意。   “什么?!”寨主夫妇泣而相拥,双双跌倒在地。   许久之后, 寨主恢复神智,突然膝行到裴稹面前,以头抢地,拜了三拜,道:“裴公子,我家青青是你救回来的,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就让她与你做个侍妾,来世再结草衔环,报答你的大恩大德。她是三十三寨最美的女孩,性情柔弱可欺,又伤了眼睛,绝不会对尊夫人有任何威胁,只要你给她一间小院子,时时看望她,给她留下一儿半女,这一辈子也就过去了!我水雄这辈子没什么出息,只得一个爱女,不忍她孤独终老,正好她也对你情有独钟,你就成全了我们父女的心愿,我将这连云寨多年攒下的基业,尽皆托付于你,如何?”   裴稹掀了掀眼皮,似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嗤声道:“我有家室,且只在你连云寨歇脚,不过是路过山野,终会回我自己的家。更何况,什么连云寨的基业,我还不看在眼里,你以为,以身相许是这么容易的?我裴中行,还没沦落到靠收一个瞎眼侍妾保命的地步,你这连云寨,还威胁不了我。”   “裴中行!若我说,你要是不答应,就将你那美貌的瞎子夫人扔下蛇池,叫她受地狱之苦,永世不得超生,你还不怕?!你们夫妇,不过是孤身二人,我连云寨,并余下三十二寨,可有三千之众,就算你在外头是什么世家公子,来了我的地界,就是条龙,你也得乖乖卧着!”   门外守着的连云寨山贼,“唰唰”亮出各式武器,将这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还有人见机往黄家跑去。   “你——无耻至极!”   裴稹怒目圆睁,似是又怕又恨,正在心中自我挣扎,权衡利弊,但黄珧没有错过他眼底闪过的那一道精光,知道这个人又有了“毒计”,水青青趁王萱失明欺负了她,他便以牙还牙,也叫她尝尝失明的痛苦;水雄对王萱出言不逊,袒护自己的女儿,他便要叫他看清楚,维护他这个愚蠢至极的女儿,会有什么下场。   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般皆是可,最毒妇人心。裴稹的心,可比“妇人心”毒上千倍百倍,踩中了他的软肋,要叫他善罢甘休,饶了这三十三寨的人,恐怕非王萱不可了。   黄珧瞧他这一场表演,简直是入木三分,连他都忍不住信了,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是水雄无理取闹,残暴无义。   偏偏水雄还信了他,洋洋自得,回身扶起水青青,道:“且叫你阿娘备好嫁衣首饰,瓜果筵席,就在这两日,风光大嫁,阿耶会为你大摆三天的流水席,叫三十三寨的人都看看,你的夫婿乃是名门子弟,才貌双全,绝不会让你吃丁点委屈!青青不怕,眼睛看不见也没关系,阿耶给你备上十个侍女,做了夫人,日子过得好,也就无所谓看不看得见了。”   水青青含羞带怯,似是想到了嫁给裴稹后衣来张手、饭来张口、儿女双全,连那碍眼的“裴夫人”,也不得不退避三舍,最终含恨而逝的美妙景象。   “裴公子——”她温柔呼唤,伸出手想要裴稹过来。   寨主夫人趁机推了裴稹一把,要他靠近水青青,最好能握住她的手,深情许诺。   裴稹一脸不情不愿,脸上尽是纠结之色。   “我先回去,同夫人商量一下。”水雄点点头,吩咐门外的人放松戒备,让他出去。   黄珧跟着裴稹出去,反正在连云寨中,水雄相信,就算是插上翅膀,他们也跑不了,根本没派人去看守他们。   “裴公子又有何妙计?水青青的眼虽盲了,可你也与水雄闹翻了,如今我们势单力薄,妇孺难行,难不成真要鱼死网破?”   裴稹施施然走在前头,穿花拂叶,一身风流,似乎不把任何事情放在心上。   “连云寨还有三十三寨有许多人都是无辜的,希望裴公子下手的时候轻一点,他们罪不至死。”   “放心吧,都是大端的百姓,我作为御史中丞,怎么说也是为官之人,分寸我省得,只是我毒瞎水青青的事,你可不要同皎皎提起。”   “皎皎身子还弱得很,你不要去叨扰她,尽管治你的病就好。千金楼消息灵通,我已写信出去,请他们藏匿调查黄俨当年失踪的真相,不出几日,便会水落石出。”   黄珧叹了口气,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在此地生活多年,不说有多深厚的情分,只是常常接触寨子里的人,他们要真出了事,恐怕他会一生不安。   裴稹到了家,拎起竹篱外荫蔽处放着的背篓,将衣襟衣摆弄乱了些,脸上换了一副春风化雨的表情,大踏步走了进去。   “你是?”   “裴夫人,我是水寨主派来找你的,我们寨主有点事情想同你商量一下,这可是天大的好事,你一定想象不到——”   王萱正在同水雄派来的手下说话,那人粗声粗气,毫无礼貌,对着王萱颐指气使,裴稹的脸一下子冷了下来。   “出去!”裴稹捡起地上放着的锄头,趁他说得兴起,一锄头下去,叫他捂着屁股尖叫连连,飞也似的逃跑了。   “先生……”王萱听见动静,颇有些无语,平日从未见裴稹如此粗鲁地打人,难道连这事,也能入乡随俗?   她不信,便又问了一句:“先生,你打了人么?”   裴稹咳嗽两声,装作伤口撕裂扯动的样子,坐在了她身边,道:“怎么可能是我?不知哪里来的野狗,见他对你无礼,突然跑出来咬了他一口,与我有什么干系?”   “真的?”   “千真万确,骗你我是小狗。”   黄凌在一旁,被裴稹的无耻惊到,原来这世上,真有自己骂自己是狗的人。   王萱笑了,两颊泛起浅浅的梨涡,好似整个世界都明亮起来,焕发了盎然生机,裴稹看她一扫抑郁之色,也不禁莞尔。   “听闻先生为我采药去了,多谢先生。”   “不必客气,照顾你是应当的。”   “先生口渴了么?请喝口热茶吧。”王萱摸索着,从桌上的茶壶里倒出来一杯温热的茶水,推到裴稹面前。   裴稹看着她的纤纤十指,原是不沾阳春水的,在此地倒事事都要亲力亲为,让人心疼,她的手指白皙柔腻,映衬着那粗陶制成的茶碗,别有一番风致。   他的心痒痒的。   不多时,也到了晚饭时候,柳师宜带着敏敏下厨做饭,没想到王萱站在厨房门口,想要帮她们的忙。   “九娘,你眼睛瞧不见,这厨房里烟熏火燎,又是刀又是热油,你这样的美娇娘,我可舍不得你出任何差错,还是乖乖坐在院中饮茶,等着吃饭就好。”   “叔母,我整日闲着,骨头都酥了,您就让我做点不打紧的事,我不到灶台边上就行了。”   “好吧,那你可千万不要随便乱动,”柳师宜知道她是心思纤细,不愿让她这个长辈一直照顾自己,想要尽一份力,便把她按在小凳子上,让她待在那里洗菜,“一根一根洗干净就行,好了就叫敏敏看看。”   王萱很是乖顺,坐在凳子上就开始洗菜。她才洗没多久,裴稹闻声而来,也搬了个凳子坐在她对面,忽的起了坏心,滋起几滴清水到她脸上,弄得她懵懵懂懂的,还以为敏敏在闹她玩。   “敏敏,别闹。”她声调软软的,似喜似嗔,像一把小毛刷挠在裴稹心头,其间蓬勃的欲.望,愈发放肆起来。   “九娘姊姊,我没闹啊。”敏敏疑惑地从灶台前伸出头来,看见裴稹,“啊”了一声,就要通风报信。   裴稹食指竖在嘴边,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眼里尽是狡黠之色,敏敏更偏向王萱,也不懂得什么叫做“情趣”,自然不会听裴稹的话,站起身来就要给王萱撑腰。   柳师宜正翻炒着锅里的菜,见得此情此景,想起自己多年在厨房里为全家人做饭做菜,黄珧可一次都没来帮过他,还说什么“君子远庖厨”,他是君子么?连个年轻人都不如。   她喜欢王萱的温柔细腻,自然把自己当做王萱的长辈,希望她有个好的归宿,如今一看这裴稹,倒也不错,至少会疼人,于是伸手敲了敏敏的脑袋一下,叫她不要多事。   敏敏捂着脑袋,不可思议地望着柳师宜,她不明白。但阿娘发话了,她也只好愤愤不平地坐了回去。   “敏敏?”王萱有些狐疑,怎么这个敏敏的身影如此高大,还不爱说话。她伸手向裴稹摸去,不巧一根中指便戳到了裴稹的鼻尖,被他又高又硬的鼻子吓得缩了手。   作弄她的人,除了裴稹,别无二想。 第48章 山寨之乱   第二天, 阴雨绵绵,山野之间云雾缭绕, 鹧鸪不厌其烦地啼叫着,空气中弥漫着雨水浸泡过的清新味道,檐下雨水一滴一滴砸在阶上, 规律得让人神思困倦。   水雄又来问裴稹肯不肯娶水青青,裴稹把他带到竹篱外商谈,他手中的箭却对准了屋檐下托腮听雨的王萱。   “不要!不准伤害她!”   “现在你们俩的命都攥在我的手心里,想要活命?娶了我家青青再说。”水雄对他的反应十分满意, 另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道:“做我的女婿有什么不好的?只要你肯,以后这丰州地界任你横行!”   裴稹咬牙切齿:“我娶!”   水雄一拍手,大笑道:“这不就对了?你是斗不过我的, 更何况寨子里还有这么多人, 除非你有三头六臂, 否则……哼哼!好女婿!明日便让你和青青拜堂成亲!”   “等等——我还有一个条件。”   “说。”   “我要将这场婚事办得风光一些,最好能请来其他寨主和三十三寨的所有村民,怎么说我裴家也是世家门阀,就算是纳妾,也是有定例的, 在这里办婚事, 实在有失裴家体面,家中长辈知晓了,断不会承认青青的身份。”   水雄皱眉, 以为他是故意拖延时间。   “总之,三十三寨有一个人没来,我就一日不肯拜堂。”   “好!我就如你所愿,请其他所有寨主前来赴宴,你可不许跟我耍什么花样,否则——”他的弓拉满,如同圆月一般,对准了王萱。   裴稹侧身挡住他的视线,与他两相对峙,气势丝毫不减。   “你给我等着!”水雄抛下这句话,转身离去,恰好此时王萱在家里唤他,裴稹便拍了拍演戏演到僵硬的脸颊,回身进屋了。   “先生,你出门了?”   “出去走了走,遇上野狗狂吠,兴致全无,还不如与你下棋自在。对了,黄夫人说的话你也听到了?”   王萱佯装不知,开始转移话题:“我们何时能出去?”   “快了——”裴稹望着她,忽然很期待真相揭开时分,所有人的表情。   水雄做事雷厉风行,飞鸽传书到各寨,其他寨主接了信,都在骂水雄年纪一把,还在折腾不休,不过是嫁个女儿,至于如此大张旗鼓吗?但水雄乃是三十三寨二当家,谁都不敢不给他面子,立刻动身,朝连云寨来了。   此时宋天星正在一线天峡谷之外,他们十分肯定,裴稹和王萱已经流落到三十三寨山贼手中,卷碧和倚翠哭得死去活来,以为王萱定然过得很苦,受了许多罪。   卢嬷嬷躺在车中,耳朵竖起来捕捉着外头的一声一响,生怕错过了王萱回来的声音。   “卷碧,你看!那是不是度厄?!”倚翠忽然大喊起来,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那树叶茂盛、新绿盎然的枫树上,果然看见一只雪白的鸽子落在枝桠上,脚下有一只红环。   “是。”卷碧也高兴地叫起来,度厄从枝上飞下来,落在卷碧手心,脚上绑着牛皮纸,打开一看,竟然是裴稹送来的信。   宋天星接过字条,眉心紧蹙,完全搞不懂裴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是飞鱼卫,天性便是服从,立刻安排了下去。   此时,水青青穿上准备已久的嫁衣,想到即将与裴稹成亲,便羞涩不已,连那寨主夫人说了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寨主夫人无可奈何,只能由着她去,但还是从枕头底下抽出来一把匕首,塞在了水青青手里。   水青青一下子惊慌失措,不懂她娘是什么意思。   “阿娘,他已经答应娶我了!我与他双宿双飞,此生绝不分离!阿娘,你要是想杀了他,就先杀了我吧!”   寨主夫人恨铁不成钢,却不忍责罚于她,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再不好,也是疼宠了十几年的。   “这把刀,是给你防身的,还有,那个女人,我会尽快处置,你就安心待嫁,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这两日,水青青一直既兴奋又不安,整日整夜地做噩梦,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一只八尺恶鬼,手里拿着毒药,往她的眼睛里撒东西。她总是半夜尖叫,把全家人折腾得人仰马翻,等要她说出所以然来,她又莫名地不知如何描述,便叫寨主夫人有些担忧,故有此举动。   裴稹要“娶水青青为妻”的消息,很快传遍了连云寨,自然也有风言风语落在了王萱耳中,只是她始终不愿相信,裴稹那样的人,会甘心受人胁迫,为了活命而娶一个他不喜欢的人。   显而易见,他是为了王萱的安危,才委曲求全。   王萱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又酸又涩,呆呆地望着裴稹,双目无神,眼中已经失去了光彩。   “你这般望着我做什么?怎么,不舒服了么?先把这碗粥吃了,好好休息。”裴稹将一碗热粥吹凉,放在她面前。   “先生……”王萱吞吞吐吐的,就是问不出来,只好迂回试探道:“今日敏敏对我说,寨子里要办喜事了。”   裴稹勾唇一笑,立马明白了她的意思,道:“是啊,你夫君我要纳妾了。”   王萱一怔,那双黑黝黝的眼珠子瞪着他,朱唇如血,咬住唇角,呐呐地说:“先生又拿我寻开心。”   “我可从来没骗过你,”裴稹拍了拍她的脑袋,温柔拭去她眼角泪水,“早些睡吧,过两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你可是我裴稹的夫人。”   王萱被他的动作搅乱了心绪,忽然觉得有些不对,蓦地明白了什么,压低声音做贼似的说:“裴大人,你又想要做什么?”   裴稹“啧啧”两声,并不说话,见她不吃,就偷偷舀了一勺放进嘴里。王萱坐在那里毫无察觉,只觉面前似乎有了些光亮,灯影幢幢的,看不太清面前的东西,但裴稹偷吃她的粥,又把勺子放碗里的动作让她心跳加快了几瞬。   他,这是什么意思?   裴稹嘴边沾了一滴水渍,他自己没发现,闪闪发亮的唇角却引起了刚刚有些复明迹象的王萱的注意。她伸出手去,素白的手指落在他的唇角,轻轻拭去了他嘴角的水迹。   她那缱绻迷人的双眼,似说还休,仿佛是一个无底的黑洞,勾着他沉沦,沉沦,直至深渊的最底层,就算是死亡的最后一刻,眼前还是巧笑倩兮的她。   暧昧不清的气流在房间里涌动,正要情动难以自抑时,敏敏突然推门而入,推着裴稹就要往外走,一边推还一边骂:“你这个大骗子!你辜负了九娘阿姊!你不配站在这里!”   裴稹无奈地摇摇头,顺着她的脚步走了出去,在外头转了一圈,才回到房间呼呼大睡。   如此过了两日,所有寨主和走得动道的巫山山贼都来了,水家也已准备停当,预备举行婚事。裴稹穿着婚服,大红色更显得他容色俊美,举世无双,让人惊叹连连。同龄的女孩子们都嫉妒水青青嫉妒得要死,可转念一想,夫君生得再好看有什么用?自己的眼盲了,不就再也看不见了么?   王萱坐在黄家房间里,依稀听得见外头吹吹打打,好不热闹,也看得见林惊鸟飞,雾岚蔓延到脚底,三步开外见不着人。   黄珧医术高明,她的眼睛已经开始能看见了,就是还有些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柳师宜瞧了瞧,说是正常情况,还道她运气好,脑中瘀血散得很快。   她忽然起了玩心,不让柳师宜把自己眼睛看得见了的事情告诉裴稹,这两天依然如故,丝毫没有露馅,裴稹半点不曾发觉,一大清早就出了门,要去“成亲”。   王萱狡黠一笑,手中正在编着一只草鹤,等着裴稹回家,看见她好了,肯定大吃一惊。也正是由于太过投入,她竟然没注意到,柳师宜带着敏敏去河边洗衣服,黄珧和黄凌一早就去了水家做客,整个黄家就剩下了她一个人。   “笃笃——”柴门被人敲响。   另一头,裴稹已连喝了几杯酒,脸色通红,一双眼迷迷瞪瞪的,被人搀扶着入了洞房。水雄虽然对外说是裴稹娶水青青为妻,但他心中还存着一丝世俗道德的约束,既然裴稹已有妻子,强逼他纳妾已经是不义之举,若以妾为妻,岂不是更乱了纲常伦理,对不起天地祖宗?故而两人并未拜堂,水青青一直坐在闺房中,等着裴稹的到来。   红烛高烧,烟气袅袅,美酒斗十,觥筹交错间,所有人都红着脖子,面上一片不正常的潮红色,还在推杯换盏,连那不会喝酒的,也忍不住喝了几杯。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水青青喜出望外,却也不得不忍着相思,矜持地坐在床边,只听见裴稹吩咐所有人离开,去前头饮酒作乐,自己踉踉跄跄地走进了屋子。   “夫君——”水青青见裴稹没动静,于是含羞带怯,呼唤裴稹。   “闭嘴。”裴稹揉了揉眉心,这山村中的浊酒,真是辣喉,才三两杯,就让他极为不适,喉咙里痒得像是千百只老鼠在不停地挠。   水青青一愣,没想到他对自己如此态度,手颤抖着,往枕头下摸去,摸到匕首,顿时安心不少,心愿已成,她的嚣张气焰又冒了出来,道:“裴中行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既然娶了我,绝不允许你再如此轻贱我,我阿耶可是连云寨寨主,巫山地界的二当家,我与你成亲,那是看得起你!”   “哦?是么?”裴稹淡然一瞥,瞧见她手底下的动作,便知她又要搞出幺蛾子来,这种张狂无忌,做事从来不经脑子的人,他都不屑一顾,根本连做他对手的资格都没有。   “裴中行,你过来!你要是不过来,你那个瞎眼夫人,就会立马死无全尸,被山中野狼分食!我保管你连她的一根头发丝儿都找不着!”   “你还是先想想自己的阿耶吧。”裴稹看她可怜,提醒了一句,“你现在是不是浑身绵软,提不起劲?我告诉你,全村全寨的人,都同你一模一样,死无全尸的,断然不会是我的夫人。还有,你已经受过一次教训,为何还是执迷不悟呢?”   欺负了王萱的人,裴稹可不管对方是不是女人,一律按死人处置。   水青青听了他的话,大惊失色,掀开盖头就要站起来,跑出去报信,可她四肢无力,头脑虚乏,竟然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她眼睛又看不见,更是像只无头苍蝇一般,只能在地上爬来爬去。   忽然,她想起了什么,泣下血泪,撕心裂肺地喊道:“是你害了我!”   “是又如何?把东西交出来。”裴稹傲然而立,双手负于身后,一脚踹在她心窝上。 第49章 善男信女   王萱循声望去, 大门被拍得震天响,一丝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可这院子里毫无遮蔽,她逃无可逃。   昨夜三更,她正在睡觉, 忽然裴稹把她摇醒,她正要开口问他何事,却被他捂住了嘴。   裴稹悄声说:“我一直不愿你担心,所以不肯告诉你当下情状, 但既然你我共同流落此地, 也算是相依为命,隐瞒你反而会害了你。我早已让度厄出去送信,佯作答应纳水青青为妾, 只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 你千万不要误会。”   王萱被他捂住嘴, 两人又靠得极近,呼吸相闻,裴稹的鼻尖眼看就要碰到她的脸颊,耳朵开始发烧,身子尽力往旁边躲, 一双眼睛扑闪扑闪地望着他。   她乖巧地点了点头, 以眼示意,让裴稹放开自己。   裴稹没有动,又道:“明日宋天星他们就会上山剿匪, 你待在家中,千万不要出去,不论是谁来,都不要开门,乖乖等着我,嗯?”   她又点点头,忽然觉得裴稹紧张兮兮的样子格外可爱。   “我纳水青青,绝对不是真心的,而且也不会成功,你千万不要误会——”他又强调了一遍,“我会帮你把玉佩拿回来,等着我。”   “好。”王萱喉头微动,他却已松开了手,叹了口气,眼底有些纠结和不舍,抬脚打算离开,忽而再次回头,问道:“如果你是我,会如何应对?”   假若王萱没有眼疾,他们又没有遇上黄珧一家人,就算遇到山匪刁难,他也有信心带着她突出重围,但既要保住黄珧一家,又不能让她受丁点伤害,裴稹只能如此。   “先生,我也会与你一样。”王萱微笑着,轻声道。   她虽不是修道之人,但王朗与王莼都是居士,日常耳濡目染,颇有些老庄飘然出尘、无欲无为的脾性,她并不会拘泥于外物,更不会在乎他人的眼光和看法,裴稹是为了救她,如果王萱因此而看不起他,那是忘恩负义。   裴稹只觉如沐春风,心中的枷锁一朝打开,神思如上九霄,轻松了许多。   王萱眼见他偷偷溜了出去,自己躺了下来,用被子捂住了脸,想了一会儿,只觉脸上火辣辣的,许久都不能平复下来。   想到裴稹的吩咐,王萱连忙用东西将大门抵住,但外面的人不依不饶,已经开始踢门,王萱耳尖,似乎听到了女人低声唾骂的声音。   “贼妇人,竟然如此精明!瞎眼婆子,让我抓到你,要你不得好死!”   王萱听着这声音,似乎很像前两日来送请柬给柳师宜的寨主夫人,茅塞顿开,明白了她的来意。既然只有一人,王萱便不那么害怕了,环顾四周,忽然计上心头。   她跑到厨房,取出柳师宜储藏的猪油,抹在正屋前的台阶上,又在柴门后放了两瓢水,只要有人推开门,就会打破水瓢,溅得满脚都是。   寨主夫人毕竟是山匪出身,平日农活也没少做,自然比王萱力气更大,很快就推开了柴门,只是她没想到,门后竟然有两个水瓢,弄得她湿了半幅衣裙和整双鞋子。   她气急败坏,恨不得立刻将王萱找出来,剥皮抽筋,将她那张美人皮撕了去。   想当年,她怀着水青青的时候,水雄从山下抢了个美貌妇人上来,那妇人还怀着孩子,水雄就要强迫她,孩子不慎流了,妇人却毫不在意,直道自己与丈夫两厢怨怼,彼此不合,如今那男人死了,她又失身于水雄,孩子流掉,那是皆大欢喜的事。水雄被妇人迷得晕头转向,竟然不说纳妾,要娶妇人为二夫人,与她平起平坐。   她自然不肯答应,闹了许久,动了胎气,生下来天生不足的水青青,三天两头地病,她更是揪心,恨透了那个女人!天底下所有的美貌妇人,都是毒蝎心肠,都是薄情寡义之人!   没想到,一朝洞房,那妇人竟然趁水雄喝醉了酒,拿出金钗要刺他,到底是女人,手上没有力气,水雄高大有力,很快将她制住,打得她半死不活。后来,妇人竟临死暴起,又掏出来另一根金钗,刺向了水雄的命根子,弄得他从此再不能生育。   寨主夫人心中很是畅快,他这是因果报应,罪有应得。更何况,既然他不能生,那青青就是他唯一的孩子,自然会备受宠爱。水青青就是她的命,只要为了青青,她什么事都肯做!   她如此想着,迫不及待地奔向正屋,两眼发直,显然已经被伤痛往事激得癫狂了,完全失去了理智。   为了水青青的婚事,她穿了一双新鞋,鞋底本就光滑无比,又被弄湿了,踩在门前的猪油上,“砰”地一声就滑倒了,头部磕在高高的门槛上,鲜血淋漓,连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便歪了头昏倒过去。   王萱怕她醒过来,连忙拿了绳子,将她五花大绑,又怕人突然来找黄大夫看病,就把她藏在了床底下。   恐怕寨主夫人怎么也想不到,一个“瞎子”竟然如此狡猾,裴稹也不会想到,王萱竟然有这样的勇气和智计,更想不到的,应该是卢嬷嬷她们吧。整个京都的人都以为她斯文大方,谦和有礼,善良得连一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谁能想得到,她能如此不拘身份地位,用这等不入流的小伎俩“欺负”一个山野妇人。   所谓的“月宫嫦娥”,只是他人看到她的皮相,自己脑海中想象出来的,她可从来没说过,自己是什么善男信女。她若是善良可欺,五公主就不会屡屡被她怼得话都说不出来,还连吃暗亏,不敢再来欺负她和元稚。   论这一点,她倒是和裴稹十分相像,外表看着单纯无害,里头却是黑心馅的。   裴稹踹了水青青一脚后,她一口鲜血吐了出来,蜷缩在床边连声求饶。   “东西放在哪?”   “在……在,梳妆台的第三格首饰盒里。”   裴稹低头去翻找,一时不察,身后的水青青露出狰狞的表情,翻手从枕头底下拔出匕首,大叫着“去死吧”,向裴稹扑来。   电光火石间,裴稹抓起一支双头步摇,甩了出去,水青青还没碰到他的衣袖,眉心便多了一支步摇,“咚”地一声倒了下来。   血液飞溅,落在裴稹眼眉之上,他眼中尽是无法控制的戾气,手中加快翻找,很快便寻到了王萱的定名玉佩。裴稹摸着温润的玉佩,那上面似乎还有王萱皮肤的细腻和身上的淡淡香气,他的心瞬间定下,血红色的眼睛也慢慢褪去了戾气。   一个黑衣人从窗台飞身而入,跪倒在裴稹面前,他拉下面上的黑巾,原来正是千金楼总管赵元。赵元拱手谢罪:“属下来迟,请楼主恕罪。”   “无妨,”裴稹捏着帕子,神色淡淡的,若无其事地擦着脸上的血迹,“刺杀一事,查得如何了?”   “属下已经查到,刺客乃崔邺所派,董丞也有份,目的是为了阻止楼主奉旨清收清河崔氏田地。”   “简直毫无新意,崔邺也就这点本事了。继续去查,另外,提前出动天权、玉衡二部,按‘夜枭’计划行事,不得有失。”   赵元心中咯噔一跳。两年前,裴稹拟定了一份“夜枭”计划,给了天权、玉衡二部的线人一张名单,让他们按照名单上的人名和备注,仔细查探这些人的犯罪记录。名单上的人,起首便是京兆戍卫营龙骧将军崔邺,底下全是崔氏派系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后面的备注更让人毛骨悚然,或是工程贪腐,或是侵占田地,或是子女无德杀人放火,几乎都是连风声都没有冒出来过的隐秘之事。   天枢宫的人见了这份名单,更是后背发寒,他们手中有许多这样的信息,可名单上有些事,就连他们也是不知道的,待按了线索去查,果然牵出无数罪案,如果公布出去,半个朝堂都要被清洗下来。   可怜他们天枢宫,原本与朝廷的人井水不犯河水,过得很是轻松懒散。自从裴稹来了,事事与朝廷作对,还弄了这么个“夜枭”计划,天权和玉衡两部的人叫苦连天,却惮于他手中的天枢宫令信,不得不从。   这件事,让所有人对裴稹更加忌惮,就算是不服他的统制,也不敢表露在面上,有人说,他是地狱恶鬼,清楚世间之人所有罪恶,只要他动动手指,就会将你做过的亏心事全都抖落出来。   “夜枭”计划是专为清河崔氏所制定,崔邺首当其冲,原计划会在一年之后全面启动,不知何故,裴稹竟然将其提前了,难不成就为了这次的刺杀赌气?   裴稹刚要把帕子收进袖袋,忽然看见身上碍眼的红衣,想起来这是一件晦气的衣服,连忙脱下扔在了地上。过了一会儿,又觉得这件衣服简直是罪孽,只要看一眼就会恶心得要死,便取了火折子,将衣服烧了。   赵元偷眼去看裴稹,火光中他面无表情,便默默起来了,脚下踢到水青青的尸体,随口问了一句:“这具尸体如何处置?”   “哦?”裴稹挑高了声调,好像对赵元多了几分赏识,“拖出去化了。”   赵元冷汗涔涔,没想到一时多嘴,揽了一个又脏又累的差事,苦着脸把水青青的尸体拖了出去。不一会儿,外头便传来了浓重的臭味,就算是隔得极远,那种令人作呕的味道也挥之不去,只要闻过一次,保管叫你三天食不下咽。   死无全尸的,还不知道是谁呢。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不是无脑甜心,我觉得正当防卫没什么问题,比较讨厌什么男主来迟一步让女主受伤,我不会让女主再受苦,自力更生多好。前面第一次被绑架,大家应该看得出来,男女主都是白切黑~ 第50章 离经叛道   裴稹推开门, 便已闻到空气中丝丝缕缕的血腥气,心中一紧, 低头看见台阶上的血迹,脸色煞白。   “皎皎!”裴稹急切地喊着王萱的名字,向屋里奔去。   王萱已听见他进门的声音, 心中巨石落下,正要推开藏身之处的柜门,却听见床底下寨主夫人的呻.吟声,裴稹以为是她, 便走了过去, 却看见满头是血的寨主夫人。两人视线交汇,思忖着两人如今的处境,裴稹无所谓再打晕一个受了伤的妇人, 寨主夫人则喜出望外, 以为裴稹是听了水青青的话, 出来找迟迟不归的她回去吃席,但她又要解释自己为什么在黄家,以及屋内为何没有他那瞎眼夫人的踪迹。本有些愚笨的她,突然灵光一闪,计上心头。   “女婿啊!”寨主夫人哭喊着, 扑上来抓住裴稹的袖角, “方才我来请你夫人去喝妾礼茶,没想到一进门就看见你的夫人被两个黑衣人抓走了,他们……他们还把我打伤了!”   裴稹脸色一沉, 他传信的时候就让赵元优先到黄家保护王萱,以防她出意外,没想到赵元这个蠢货竟然不听号令,先去找了他,让王萱被人抓走了。   王萱听着两人对话,从柜门缝往外看去,寨主夫人低着头假装痛哭,裴稹的脸正对着她,脸上的阴沉厉色简直骇人,好似周身三尺都凝上了冰霜。她忽然有些迟疑,停下了推门的手,想看看裴稹会如何应对。   “确定是两个黑衣人?身高几尺?有无武器?是否蒙面?往哪个方向去了?!”裴稹一连串发问,已经把寨主夫人问懵了,再加上他浑身戾气,整个人沉入深渊一般,谁还敢触他的眉头。   “是……八尺……”寨主夫人抖如筛糠,支支吾吾的,不敢直视他。   “还骗我?”裴稹冷声道,甩掉她扯着自己衣袖的手,“你来这里,是想杀害我夫人,为你女儿铺路?说,你到底有没有见到她?!”   “我女儿……对……对,青青呢?贤婿,青青呢?你们成亲,你怎能把她独个儿抛下?!”寨主夫人一想起水青青,便硬气起来,甚至还敢质问裴稹。   裴稹懒得再与她纠缠,想来王萱是打伤了这妇人,惊慌失措之下,跑丢了踪迹,他正要去找,那寨主夫人却不依不饶,拉着他不肯放他离开,喊着:“你这个天杀的贼人!你杀了青青!你不得好死!我诅咒你,夫人子女死绝,孤独终老!”   两相撕扯之下,裴稹无可忍受,一掌将她拍远,她的身体飞出去,撞到桌案上摆放的瓷器,再无声息。瓷瓶打碎,清脆的响声引来了两个黑衣人,跪倒在他面前。   “楼主,属下——”   “出去!”裴稹看见这两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们不明内情,不知道寨主夫人心存歹意,在她进门的时候没有阻拦,而王萱,显然也没有离开过这间屋子,否则,这两人不会到现在才露面。   门口台阶的血迹,两个破碎的葫芦瓢,略嫌湿滑的正屋台阶,还有寨主夫人额头的伤口,显然都是王萱的杰作。   裴稹都要被她的狡猾气笑了,也被自己的愚蠢气笑了。   他回身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村中的浊酒实在剐嗓子,他吼了这么几句,已经受不住了。   柜门“吱呀”一响,王萱跻坐在衣服堆里,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望着他,抬头的一霎那,唇角莫名的笑瞬间击中了裴稹的理智,令他完全崩溃。   他费尽心思想要掩藏的自我,怕她恐惧而不敢接受的自我,连自己都会嫌恶的自我,像一条垂死挣扎的鱼上了岸,遇上了炙热的天光,皮肉都烫得发疼。   王萱向他伸出手,软软地唤他:“先生,你回来了,我好怕。”   嘴上说着“好怕”,眼底却没有半分恐惧。   裴稹愣住。   几经人生起落,裴稹的灵魂已有五十多岁,他的心是苍老的,千疮百孔的,他不能容许错误,不能重蹈覆辙,也不能放弃王萱。他像个神明一样,也把自己当做神明一样,自以为玩弄人心,掌控全局,天下尽在股掌之间。只是,他对待情感还是幼稚的,还在用曾经的眼光看待王萱,把她当做一个需要完全呵护的孩子,在她面前,更像是长辈。   王萱则不然,她只有十三岁,对前世所发生的事毫不知情,她的天真单纯,在于情爱,而不在阴谋阳谋。若问她对裴稹是个什么感情,她也说不清,或许最初是少女的好奇与迷惑,到今日,却完全变了样,她开始审视裴稹,审视他对自己来由不明的过度关心,也审视自己对他的感情。   “皎皎?”他喉头滚动,咽了一口水。   “我看见了。”   “怕我吗?”   “不怕。”王萱笑着,揉了揉发酸的腿脚,从柜子里走出来,“你也不怕我,你离经叛道,有鸿鹄之志,我又何尝不是表里不一,虚伪至极?”   “不,你不是。”裴稹舒了一口气,握住她的手,神色飞扬,对她说道:“你也想试试‘离经叛道’的滋味么?”   王萱点了点头。裴稹抚了抚她凌乱的鬓发,抽出一张信笺,挥笔写了几句话,让门外的黑衣人进来,交给了他们。两人见王萱已经出现,额上终于不再冒冷汗,害怕裴稹的处罚了。   “稍后宋天星带兵前来剿匪,你们把这封信交给他,让他照旧带队,将王氏之人安全到琅琊。至于我们的下落——就说我为避开刺杀,打算微服出行,会亲自送嘉宁县主回家,可能迟些日子。还有,把黄珧一家带到琅琊安置,不许他们轻举妄动。”他又从怀里取出一枚指头大小的铜印,这是他明面上对外的私印,宋天星和那群傻御史见了,都要听从命令。   王萱一直乖巧地坐在他身边,不动声色。寨中的婚宴从傍晚开始,如今已经月上中天,皎洁的月光洒在她的眉眼之间,愈发让她仙气渺渺,不似人间女子。   裴稹在屋里找了一遍,拿了些能用的东西打包起来,复又牵起王萱的手,骑上手下带来的黑马,扬鞭催马,于月下烟尘中消失无踪。   宋天星带着官府的差役上山来的时候,只见满院昏迷不醒的山匪,三十三个寨主被赵元捆得严严实实,系在篱笆墙外。他们三个换了普通衣服,拿着裴稹的亲笔书信,自言是他的手下。   “我家女郎呢?裴大人呢?”倚翠心急,一定要跟着宋天星上山来接王萱。   宋天星瞧了她一眼,不由叹了口气,道:“不知为何,裴大人竟然私自把县主带走了。”   倚翠愣住,不敢置信,又确定了一遍:“你说,裴大人把我家县主带走了?”   “是的,信上说是为避开刺杀,可能是在与我们会合之前,又遭遇了什么,但裴大人既然能够留信,还留下人手与我们交接,想来没什么危险。”   “那就好。”倚翠松了一口气,忽然又觉得不太对,裴大人负有监察职责,为何非要带着她们县主乱跑?要知道,在此之前,县主连京都都没出去过,出城门去郊外游玩,也是近几年的事,她天生体弱,怎么能跟着裴大人餐风露宿,流浪街头?   莫不是——私奔?   她甩了甩头,把这个可怕的想法甩出了脑海,只是回去还要和严厉的卢嬷嬷交待,她只有暗中吞下泪水,替自家女郎背下这个黑锅。   黄珧听见众人交谈,心中权衡了一下,对裴稹莫名的信任,让他隐瞒了王萱的伤情,没有说出她现在双目失明的事情。这几日,任谁都看得出来裴稹对王萱的心思,只是一个嘴硬,一个目盲,还未挑明。两人好不容易有机会独处,虽然惊险点,但他已经给王萱开过药,估计一两天之内,必定复明,再不然,裴稹记得他的药方,按方抓药,王萱的眼睛也不会有什么妨碍。   卢嬷嬷是见过年轻时的黄珧的,在此处再见,显然吃了一惊。虽然王萱的失踪令她十分焦心,但黄珧师承其父,从前就对王萱的弱症有研究,若能求他为王萱诊治,说不定有朝一日,王萱真能痊愈。   她正要跪下求黄珧为王萱治病,却见黄珧的夫人走上来,一把将她扶住,在她耳边轻声说:“此地人多口杂,不要多说,夫君已与县主商谈过,这次会跟你们一起去到琅琊,为她治病。”   卢嬷嬷眼角滚下一滴热泪,不停地点着头,表示对黄珧的感谢。卷碧觉得蹊跷,但见他们神色如常,直觉感到这一家人与自家县主有关系,便亲亲热热地揽了敏敏上车,拿出各色糕点哄着她。   六月中旬,王氏众人终于在宋天星及赵元的护送下到达琅琊,黄珧一家也见过了王萱的叔祖母郑氏,被安置在祖宅之中环境清幽的院子,日日药材进出,黄珧已经开始钻研如何根治王萱的弱症。   又过了几日,风尘仆仆的王萱,头戴兜帽,身下白马,独自一人出现在了王家门口。   作者有话要说:  重生的人,到底爱的是上一世的明月光,还是这一世的眼前人?这是一个无法解释的问题,也是许多重生甜文避讳提及的问题,因为我们的男主,绝不可以爱两个人,就算她们同样灵魂同样容貌,只是不同经历。   裴稹是一个灰色人物,他是不透明的,是孤戾的,也是复杂的,同样的,王萱也是一个半灰色的人物,她的出身已经决定了她不普通的一生,不会是一个天真的人。但好在裴稹有王萱羁绊,王萱也有裴稹守护,他们是因为彼此,而成为更好的人的。 第51章 王氏女眷   “皎皎!”王萱还未过第一道门, 远处抄手游廊上便传来呼唤的声音,循声望去, 两道苗条修长的身影向她飞奔而来。   王萱停下,站在垂花门处,身着湖蓝色襦裙的女子扑进她的怀中, 另一个粉衣襦裙的站在旁边,无奈地摇了摇头。   “皎皎,你终于回来了!我可想你了——”她生了一双丹凤眼,顾盼流转间, 就让人感受到她蓬勃的热情, 王萱被她搂得极紧,气都有些喘不上来了。   “阿荔,快些放开阿姊吧, 你还让不让人说话了?”粉衣女子说话, 她眉心一点小痣, 气质温柔慈和,便是王家二房嫡女王苹。   “阿苹说得对,我是个体弱多病的,你这样搂着我,我可受不住。”王萱开了个玩笑, 王苹听来却有些惊讶, 原来她从不用自己的身体作玩笑,今日怎么一反常态?   “哦哦,我都忘了, 皎皎身上有伤,瞧我这记性,我这就去请黄大夫,让他快来替你诊治一二。听说你一人进城,一人到家的,你怎么这样傻?我们女子行走在外,多少不便,尤其天气这样热,晒坏了皎皎阿姊可怎么好?”王荔唠叨着,把王萱往正堂引,“两年不见,你就长得这般高了,明明都是一样米一样水,怎么你就长得格外快?”   “傻阿荔,京都的水米,哪有琅琊的养人?不过是你贪睡不起,日日直到三竿才起身,这才比不得阿姊。阿姊,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护送你的裴中丞呢?”   三人年纪相近,连生日都在十日之内,王萱看着最面嫩,其实是最大的,最为温柔唠叨的王苹,却是最小的。王荔总是忘记唤她“阿姊”,王苹却是恪守礼节,方才王荔扑过来抱着她,王苹还在一旁见礼呢。王萱王荔向来都不分姊妹,王苹对王荔不怎么分,对王萱却总是“阿姊”“阿姊”的唤着,问她呢,就说阿苹像个妹妹,王萱才有长姊的样子,她叫得心甘情愿。所以说,这一个也不像表面上看来那么文雅,其实是个“黑瓤”的蜜瓜。   王荔是三房嫡女,生母早亡,只留下她一个孩子,一年以后,她的父亲便续娶了名门贵女,又生下子女三人,继母无暇管教她,总不能让她如此散漫地过活,日后对名声不利,丧母长女总是不好嫁人的,若再失了教养,更是受人贬低。   二房太夫人郑氏,名婧英,荥阳郑氏出身,学识渊博,有咏絮之才,更谋断过人,三十多年前一场农民动乱中,是她持剑守门,于一片慌乱中,严令下人对家中一番布置,迷惑住了前来搜刮钱财、掳掠贵女夫人的土匪,更在与其头领对峙时,雄辩滔滔懈怠其精神,趁其不备时,一剑砍下了他的头颅,最后率领家丁反攻匪徒,将其全部拿下,此事轰动一时,前朝太后曾大肆嘉赏过她的勇气与决断。   郑氏是整个琅琊王氏最为德高望重的女眷,琅琊多少名门闺秀及笄,都要请她做正宾,能请她加笄,是非常值得夸耀的大事。她见王荔无人管教,便主动提出,愿意将她带在身边教养,日后许亲备嫁,都会由她一手操办,不需要三房的人操半点心。在郑氏膝下长大,便再不会有人提起王荔是丧母长女,无人管教的事了,相反的,因为有郑氏的名声福泽,前来向她提亲的人能从王家门口排到琅琊城外去。   当年王萱也在郑氏膝下养过一段时间,只是王朗、王恪皆出了仕,不能随意回到琅琊看她,思念孙女、女儿,便叫她回了京都,这才没有在郑氏膝下长大。   姊妹三人便是在那段时间里结成了深情厚谊,即使关山阻隔,感情却从未改变过,一直书信来往,互相倾诉心情,不是一起长大,却对彼此十分了解,胜似亲姊妹。   “裴中丞有他自己的监察职责,有要紧事必须离开,送我到城外三十里长亭,便让我自己回来了,想来此时已经过了凉水河吧。他还道自己过门不入,甚为无礼,备了礼物向叔祖母和两位妹妹谢罪。”王萱说着,便一左一右牵着两人,往后院的南山堂去了。   “这还差不多,我还道这裴大人怎么如此没风度,竟然让你一个人回来,你若是有半分差错,十个他都换不回来。”王荔亲昵地靠在王萱肩上,眼睛一瞟,忽然看见王萱脖子上的一片红痕,觉得好奇,她又口直心快,便问王萱:“你的脖子怎么了?”   王苹也凑过来看,王萱摸了摸伤口,想起前两日露宿山中破庙,衣也湿了,发也湿了,只能生了篝火来取暖。裴稹教她生火,陪她一起捡柴火,却在翻动杂物的时候,不慎让一只小蜘蛛爬到了肩上,在她脖子旁边咬了一口。   裴稹比她反应还快,赤手便捉住了蜘蛛,丢在地上踩死了。   那蜘蛛很小,又不是剧毒的品种,王萱只觉得疼痛,伤口很快红肿起来,瘙痒难忍。裴稹将藜草揉碎了,捣烂了,敷在她的伤口上,才渐渐好了些。   裴稹还说:“虽然你可能一辈子再难用上这些东西,作为先生,我还是有必要教得清楚明白点,你听听也好。”接着便说起一些野外生存的注意事项来,说得条条是道,直至口干舌燥,连一向耐得住寂寞的王萱都有些懵然无措,双眼发直。   她现在只要一摸到脖子上的红肿处,就会想起裴稹拿着几种野草野花给她讲述用途和疗效的那一幕,耳边有些嗡嗡作响,连脑子都好似生了铁锈般,转都转不动了。   王萱莞尔一笑,道:“行走在外,难免有些蚊虫叮咬,我已经敷过药了,你们不必替我担心。”   “阿姊说这话,好似行走江湖的侠客一般,书里怎么说的来着?‘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王苹又叫起“阿姊”来,嘴巴嘟了三丈高,“我都有些嫉妒阿姊了,好歹从京都到琅琊,行了一路,也见了山河壮丽,哪像我们,连琅琊都没出过。”   “总有机会的,我不是做梦也没想过,自己有一天竟然能走出京都,还能穿着布衣陋袍混迹在人群中,看戏法百变,看花灯游伎,看嬉笑谑骂,这段日子,我过得真是畅快。”王萱又是一笑,唇红齿白,靥涡浅浅,明媚得就像此时夏日的阳光,眉眼之间,更添了一份自由旷达,较之以往,更叫人觉得容色无双,不可逼视。   王苹与王荔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惊讶。王萱看着温和有礼,其实极难亲近,不是长年来往的人,不是私底下相处的时候,绝看不到她如此放肆自然的大笑,更别说露出洁白如玉的牙齿。而此时下人来来往往,她又是多年以来初回琅琊,在如此陌生不安的环境里,换了以前的她,肯定是不苟言笑,行色匆匆,赶着去见郑氏。   是什么,让她有了如此大的改变呢?   行了一刻,终于到了南山堂,郑氏便住在这里,这个“南山”,并非东海南山的那个“南山”,而是琅琊郡的南山,郑氏的夫君,王朗的堂弟,便葬在那里的松林泉眼之旁。若换了旁人,定不会用夫君墓地的地点作为自己日常起居的住所名字,但在郑氏身上,这是极自然的事。   琅琊王氏近几十年颇受动乱影响,如今的分房,还是王朗的上一辈定下的,王氏长房一向子嗣不丰,早夭者众多,所以并未分房,王朗上头两个兄长,都是盛年而逝,王朗也是因此,被迫承担起了家庭与家族的职责,放弃了求仙问道的理想,入仕为官。   王萱与王苹、王荔步入南山堂,院子当中便是一座假山,潺潺流水,下面是石雕山水,雕的是三月暮春时节,琅琊山蔚然深秀,众贤士曲水流觞,吟诗作赋。石雕底下则是一个圆月小池,几块光滑的卵石随意地散落水中,池水清澈见底,日光下彻,影布石上,半大的红鲤悠闲自在地遨游其中,一听人的脚步声靠近,便倏忽远遁,逃进延伸入水的石雕孔隙中,搅动几点浮萍和水草,清新自然。   又见这院中种着几棵银杏树,高大笔直,绿叶成阴,已有百年之龄。枝叶低垂,有雀鸟筑巢其上,闲来啼鸣,倒也有几分闲趣。只是这夏日燥热,蝉鸣不肯蛰伏,此起彼伏,老人家受不得吵闹,所以几个仆役正举着长竿在粘蝉。   “德音若是知道我吩咐了人在院子里捕蝉,肯定恨不得入梦来骂我,哈哈。对了,皎皎怎么还没到?”略显沧桑的声音自窗下传来,从树叶间隙中望去,可以看见一个满头银发光滑发亮,绾得密密实实,露出不再光洁的额头的老妇人。她有一双因苍老而下垂的眼,却掩不住眼中的光芒,清澈明朗,不似老妇人,倒像个二十七八的女郎,回首顾盼,更是曳然生姿,由此便可想见,她年轻时也是风华绝代,倾动一方的美人。   “叔祖母,皎皎来迟了,请叔祖母见谅。”   王萱笑着走上前,盈盈跪倒,向郑氏磕了个头。   郑氏从美人榻上起身,衣着虽简朴无华,姿态却动人,完全不似个老妇人,其实除了她那三千白发,她的动作、声音、眼神,都十分年轻。   “回来便好,不必多礼,来,同叔祖母说说,一路上可有什么趣事?那裴大人是何许人,能教的我乖巧懂事的小皎皎到处乱跑,连叔祖母都不惦记了?” 第52章 倦飞知还   王萱连忙坐在她面前的鼓凳上, 双手轻柔地按摩着郑氏的膝盖,巧笑倩兮:“叔祖母不要生气, 是皎皎的错,是皎皎不对,是皎皎该打……”   郑氏轻轻掐了一把她嫩得出水的脸颊, 嗔骂着:“谁敢打我的小皎皎?我第一个就饶不了他!难为你还记得我这双腿受过伤,前两日下了雨,钻心地疼,你这么一揉, 我舒服多了。”   王苹道:“阿姊每次来信, 都很关心祖母的身体,问候您的话都占了一半篇幅,祖母也是, 天天念叨阿姊, 担心她在京都受了什么苦, 这次回来,总算是圆了祖母的心愿了。”   王荔也凑过来,占了郑氏一只膝盖来揉,嬉笑着说:“我也替祖母揉腿了,祖母快夸我呀!祖母一向公道, 怎么对阿姊和我, 就厚此薄彼呢?”   郑氏敲了她的额头一下,道:“你这蛮牛,揉得我这把老骨头都要碎了, 哪有皎皎这般轻柔?再说了,你要是出门几年再回来,我也对你‘厚此薄彼’。”   王萱在一旁看着两人斗嘴,笑得前仰后合。郑氏说话,直爽而不粗俗,性子也跟个老顽童似的,与王荔拌嘴,你来我往,乐此不疲。   郑氏说了几句,话题又转回王萱身上:“早知道京都那群老头子的用心如此险恶,我就不该送你走。平日里一个个道貌岸然,到了事情无法控制的时候倒露出了险恶的面目,你本是无辜受到牵连,却要狼狈遁走,真是委屈了你了。”   “叔祖母,皎皎并不委屈,反而觉得十分开心,能够回到琅琊,陪伴叔祖母左右,就是皎皎最开心的事。至于那些红尘喧扰,皎皎并不放在心上,一路上山水迤逦,令皎皎心驰神往,天下之大,京都不过是区区一城之地,我怎能坐井观天?能够见识到这么多奇人异事,已经足够我向京都姊妹们炫耀了。”   “皎皎的嘴还是那么甜,”郑氏笑道,“不过,听说你在路上遇刺,险些双目失明,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裴先生说,那些人是针对他来的,想来是某些人害怕他到了清河,查出什么‘不应该’的东西来。不过有裴先生悉心照料,我已经好了。”   “‘裴先生’?”   “裴大人曾是宫学算学先生,教过我一段时间。”她说得坦坦荡荡,但在座三人都明白,只是教过一段时间,她提及裴稹的语气就如此热烈亲昵,若其中没有古怪,谁信呢?   郑氏偷偷瞧了她一眼,心中便有了计较,只道她坠入情网,已经无法自拔了。   “你们俩为何单独行走,不等卢氏她们一起呢?还有,既然是裴大人送你归家,你就该邀他进门坐坐,怎么能让他匆忙离去?”   在私自跟着裴稹跑了这件事上,王萱心虚,自觉理亏,便很没有底气:“当时情况复杂,裴先生认为,我们先走更好一些,再加上……您也知道,卢嬷嬷对我一片爱子之心,常有约束,我就……裴先生走得匆忙,未能前来拜见叔祖母,他说回程的时候一定会来专门致歉,这事也不是他无礼,只是那匪徒太狡猾,竟又在途中刺伤了几位监察御史,有一位还重伤不治,无辜身亡了。”   郑氏一惊,这就不是她们自家闲话的范畴了,涉及朝政,不得妄议,但由此便可想见,他们当时遇刺,是何等凶险,皎皎能够平安脱身,还是仰赖裴稹的保护。   “幸好有裴先生在,才没让人欺负了我的小皎皎。”   “裴先生说,好歹师生一场,不会见死不救,”王萱在最信任的家人面前,渐渐放松下来,开始学着裴稹的语气,跟她们说了一些她与裴稹之间的趣事。   王荔口直心快,悄悄伸手挠着王萱的胳肢窝,闹她:“开口闭口便是这位裴先生,让他回程的时候不要过来拜见叔祖母了——”   “干脆回京直接向伯父提亲算了!”   王萱被她这句话亏得满面通红,手足无措起来,王荔和郑氏更觉得她情态可爱,愈发调笑起来。   直到王苹出声,提醒她们去用饭,才结束了这场小女儿间的调笑。   陪着郑氏用过饭,王萱又跟着她到沅芷堂去见祖宅里的长辈亲戚。王萱离开琅琊已经多年,她们都有些认不出来了,只觉得眼前少女宛如仙宫嫦娥,踏月而来,衣袂飘飘,青丝如瀑,身姿窈窕,一开口,便如春夜酥雨,闻之则身心畅然,不自觉地沉浸其中。   王萱一一见过各个婶娘姑母,姊姊妹妹,走了一圈下来,身上佩环叮当,挂满了长辈们给的见面礼,同辈或同龄的女孩子们都十分喜欢她,七嘴八舌地邀约她游湖赏花,说是要带她去见识见识琅琊的风物人情。   以往听说这位风风光光的嘉宁县主时,不知为何总有几分轻蔑不屑,觉得她一定是个攀附权贵,阿谀谄媚之人,如今这么一看,相貌上不必说,美若天仙,气质上,则很有琅琊王氏的韵味,年纪虽小,却旷远淡泊,好似凡尘俗物都入不了她的眼。她们也是第一次知道,世间会有如此人物,你见了她的美貌,甚至不会生出嫉妒之心,只想将星星月亮都捧到她的面前,哄她开心。   王萱享受着亲人们的关怀,微笑回应,态度大方得体,不曾有半分慢怠和不屑,夫人们便在心里盘算着,家中有什么优秀儿郎,配得上这位县主,能把这样好的女儿娶回她们娘家去。年轻的姊妹们也在想,到时候出了门,要怎么保护皎皎,不让外人伤害她一分一毫,最重要的,不让那群纨绔子弟觊觎皎皎,欺负了她。   随后,王萱又去了王氏祠堂,拜祭先祖,问候祖母与母亲,她跪在长明灯火之下,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虔诚地向列祖列宗许下了心愿。   一番折腾下来,回到她幼时居住的院落,门前竹牌依旧,“出岫”二字却已模糊不清,弯弯曲曲的石板小径延伸到竹林深处,隐隐露出雪白的墙壁和乌青色的屋檐脊兽,简单古朴。清风徐来,竹叶飒飒作响,树下野草野花,肆意生长,一如她离开那年。   这个院子是当时的她自己设计建造的,凝聚了她的心血,不论时光如何变迁,她的喜好变化多少次,对这里的眷恋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卢嬷嬷已经等在了院子里,虽口齿不清,还是要向王萱请安,上下查看着她的身体,生怕她又受了什么伤。待看到她眉目宛然,依旧吹弹可破,滑如凝脂,没有半点伤痕,便松了口气。   她将王萱引进偏房,头一件事,便是替她接风洗尘,除去晦气。王萱乖乖地任她指挥,除了衣衫,走进浴池沐浴。   卢嬷嬷望着她光洁如玉的肌肤,本没有半点瑕疵,现在却有了几处挫伤,都是马车失控还有掉下水的时候弄的。王萱自小娇生惯养,身上受过最大的伤,大概是学女红时不慎刺伤的手指,这一次出行,她实在吃了不少苦。   卷碧抱着熏好了的衣裳进来,两眼通红,显然已经大哭过一场。她扑上来紧盯着王萱的眼睛,两行清泪又顺着脸颊滑落:“女郎,你的眼可全然无事了?”   “那是自然。你见过黄世叔,他医术如何,你也是知道的,我身强体健,比往日还好,你怎么还哭了?”   “卷碧一睡着,就会梦见女郎眼上缠着白布,踉跄着在风雨之中前行,彷徨不已,卷碧的心就一揪一揪地发疼,女郎日后再也不要抛下卷碧了。”   王萱感念她的深情厚谊,替她擦干了泪水,笑着说:“我这不是平安回来了,你还担心什么?不要哭了,哭花了脸多不好呀……”   “女郎日后出门,一定要带着卷碧。”   第二日,卢嬷嬷又将黄珧请来替她诊脉,几日不见,黄珧的精神愈发好了,想来是因为终于回到了正常人的世界,心中期盼多年的事情也有了着落。   黄珧替她探过脉,笑着说:“这些日子在路上,我完善了为你调养身体的方子,不日就能开始,趁着年纪尚幼,身体的根基还没打牢,顽疾未入骨髓,容易祛除,你觉得如何?”   “世叔是大夫,自然由世叔定夺,皎皎在此,只有感谢世叔仁心妙手,除我病痛的份。对了,不知叔母和敏敏她们,怎样了?”   黄珧放下写药方的笔,将三大页纸递给卷碧,让她前去准备药材,回道:“她们一切都好,住在王家什么都有,悠闲自在,敏敏还天天闹着要去市集上玩呢!”   “小孩子贪玩些,也是天性所致,若是世叔和叔母没有时间,不如让我带着敏敏出去玩。”   “那我就多谢九娘了。我隔绝人世多年,外头新出的医书典籍,也要钻研一二,再加上阿凌也到了入学的年纪,以往我教授他医术,让他切药制药,也耽误了他读书的光阴,到底不能只识得医书上的几个字,还是到正经的学堂学些东西,日后再学医术。”   “阿凌入学的事,可以请叔祖母帮忙,琅琊当地,自然是王氏族学最出名,只是——”族学呢,自然是同宗同族的人一起学习的地方,氛围与别的学堂自然不同,有可能会强调《王氏祖训》的内容,学成之后,对王氏也多了几分牵绊。入王氏族学很简单,只要郑氏开口,族中耆老不会不答应,端看黄珧自己的考虑。   “若能入王氏族学,阿凌求之不得。” 第53章 裴氏子弟   裴稹到达清河的时候, 正是夜阑人静、月明星稀时,他并未惊动宋天星等人, 径自定下一间屋子,随驿丞走了进去。   已是盛夏,天气炎热, 夜里凉风习习,最适合乘凉,裴稹还未走近,便闻到浓重的酒气, 借着月光, 才看见院中仰面躺着一个人,一身皂色常服与夜色融为一体,若是不仔细看, 恐怕就一脚踩下去了。   “狗屁的清河崔氏!草菅人命, 杀人放火, 侵占良民田地,哪一样不是十恶不赦的大罪!竟然一点风声都没有传出去过,崔邺真是好样的,滥用职权,以权谋私!有朝一日, 我要上书弹劾得你们永世不得翻身!门阀!门阀!没有百姓血汗堆砌, 哪来的高贵世家?!原来世家门阀竟是万恶之根源,难怪祭酒们谈及此事,总是语焉不详, 若不是亲眼所见,谁又能相信呢?”   说话十分流利,骂人也很有条理,看来没喝醉。裴稹笑了笑,脚尖踢了他的肩膀一下,那人吓了一大跳,立刻睁开眼睛,一个鲤鱼打挺就要坐起来,奈何头重脚轻,挣扎了半天还没坐起来,躺在地上瞪大了眼睛,呆呆地望着站在他脑袋旁边的裴稹,只能看见他的衣角,隐约知道眼前人没有恶意。   意气风发的少年,受到挫折借酒消愁,再正常不过的事,从小就生活在蜜糖包裹的幻象中,他们不知百姓疾苦并不是错。才来清河几天,司徒骏就领悟出了这些东西,除了天资极高,他还有一颗善良正义的心,裴稹没有看错人,果然是日后写出《桃源集》的“六一山人”。   裴稹选的十个监察御史,全都是背景清白、与世家没有任何牵扯的人,在当今朝堂,能做到这一点的,寥寥无几,因此他们的地位都很低,有的人家里甚至穷得揭不开锅。司徒骏是唯一的例外,因为他有一个战功赫赫、擅长纵横之术的四品将军父亲司徒渊。   司徒渊出身寒门,十五岁应征从军,正在与夏虞对峙的西军军中。不过两年,他便以“狡狐”之名声震西军,连夏虞人都对他有所耳闻,所有西军将领都认为他是一个军事天才,将会成为大端、夏虞两国对战的重要人物。司徒渊武力并不算出众,最初就不是以杀敌之数升上来的,而一介无名小卒,要打出谋略出众的名声来,属实不易,这就从侧面印证了他的天才。   司徒渊年少出名,今年四十五岁,还在四品的位置上岿然不动,又说明了另一个问题——按照他这样的成长速度,换作世家子弟,早就坐到高位,不会像他这样,没有战事就闲在家里,有时间生司徒骏七兄弟。   这位“狡狐”,乃是一个外圆内方的人,即使无仗可打,无官可升,他也不愿折腰屈服于世家淫威之下。其实,司徒渊从未想过从军,当年他的兄长已经战死沙场,按照兵役制度,他本不用从军的,家中病弱的老父老母,还有个痴傻的伯父全靠他一人照顾,他若是走了,整个家就垮了。但当时世家一手遮天,有一个世家子弟为了与他争夺孝廉名额,硬生生将他的名字写到了征夫册上,把他配发到最远最苦的西军。果然,他从军不过半年,伯父便失足落水而死,病重的父母,熬了两个月也去了,从此司徒家就剩下他孑然一身。这样的深仇大恨,司徒渊要是对世家有什么好脸色,那真是狼心狗肺了。   司徒骏乃是司徒渊最小的儿子,今年十九岁,从小就以聪颖孝悌出名,进入国子监读书,也常常在前十名之内,这次裴稹把司徒骏搞出来,很费了一番工夫。要不是司徒渊同意了,国子监定不会放前程似锦的司徒骏跟这支有去无回的御史小队走。   在裴稹的记忆中,司徒渊最后在萧睿的胡乱指挥下,五十多岁的高龄,被派到战事最激烈的沭阳领军。一代狡狐,竟然在巡视城墙的时候,被对方的投石击中城墙,豆腐渣似的墙体瞬间崩塌,将他埋在当中,死后连尸体都没能收回来,沭阳还落在了敌军手里。夏虞人听说狡狐司徒渊被城墙砸死,肆意嘲讽大端朝廷无能,同时收殓了司徒渊的尸身,以夏虞官职和礼节将他葬在沭阳城中最高的山峰,意在叫他眼看着山河沦陷,国家灭亡。   司徒家因司徒渊之辱,家中有官职的全都辞官不做,全家搬离京都,定居沭阳附近的中阳,与司徒渊墓遥遥相对。   裴稹领军收回沭阳后,重新为司徒渊立碑,记述其生平,追封其为护国大将军,还给了司徒家子弟荫补名额,他们都拒辞不受,反而躬耕沭阳,全然做了农夫农妇。司徒骏也在此时出了一本《桃源集》,表明他们一家遁世隐居的决心,其文清新自然,情真味永,语言质朴,生动精妙,颇有五柳先生遗风,受到了极高的评价。   “怎么样?有时间在这里借酒浇愁,大声骂人,没时间去查查线索,想办法惩治那些恶人?”   裴稹出声,司徒骏立刻就认出了他的声音。目前京中的风声都说,裴稹乃是裴氏子弟,只不过没有表明身份,也是,他现在走的是佞幸的路子,河东裴氏定然引以为耻,不敢承认,他也没脸自说自话。   司徒骏差点没哭出来,第一次背后骂人就被抓了个正着。   “裴中丞,是你呀!今晚月色真好,你也出来赏月啊?”   “我刚从琅琊赶过来。”裴稹无情戳破。   “那你……忙?我就不打扰了……”   “忙什么?你们死的死,伤的伤,不是都盼着我来解决问题,自己什么事都没做过吧?我还道你们掌握了什么重要证据,才被人暗算。”   “呃,我们连清河郡守府都没进去过,”司徒骏颇有些委屈,抓着裴稹就开始告状,“裴中丞,你是不知道,那郡守府的人有多傲慢,崔文不肯见我们,他的门人竟然让我们去崔家找他。”   “明日我带你们去崔家,又不是龙潭虎穴,至于怕成这个样子?他们受伤的,都怎么样了?”   “还好,都是皮外伤,将养两天就好了。裴中丞,我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才跟着你来了,没想到地方情势如此恶劣,一路行来,看见无数坞堡,只要去问,都是崔氏建造的,坞堡之中,无数本是良民的百姓沦为奴隶,挤在猪圈一般的房子里,日夜不能停歇,还要扩展他们的坞堡,还要为他们的‘主人’做白工!裴大人,到底世家的存在有何意义?为什么世家的人还不知满足,如此压榨百姓?!”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你还是天真少年,不懂世间险恶,这世间,本就是个巨大的熔炉,众生皆苦,百姓尤苦。”裴稹将司徒骏拉起来,两人坐在了院中石凳上,月光如轻纱一般,朦胧了眼前人,好似远隔云端。   司徒骏想了一阵,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突然又想到,裴稹年纪比他还小,却称他为“少年”……   “裴大人,也不怕得罪你,我想问这句话已经很久了,你是裴氏子弟吗?”   “是。不过——”裴稹打了个弯,倏忽一笑,“我是裴氏女的私生子,跟裴氏其实没什么关系。”   司徒骏张大了嘴,完全没想到裴稹竟然如此耿直,他一问,他就回答了,连“私生子”这样的话,也随意出口,就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裴氏女的私生子”,那岂不是——   他的母亲,定然是犯了未婚先孕的罪名,再严重点,可能还与人私奔过。这样的出身,难怪他先前隐瞒,如此神秘。如果他的身世被爆出来,定然受到口诛笔伐,会被逐出朝堂。   “怎么了?”裴稹竟然还笑着反问他。   夜色深处,裴稹的侧脸一半明亮,一半阴暗,令天真单纯的司徒骏颇有些毛骨悚然,他又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司徒骏背后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该不会要杀人灭口吧?   “早点睡吧,明天还要早起。记着,我的事不要说出去,至少在解决清河卖地一事之前,不要张扬。”裴稹拍了拍司徒骏的肩膀,又叮嘱了一句,让他明天一早把所有人召集起来。   司徒骏肩膀一沉,心中又多了几分疑惑。   那就是说,离开清河之后,随便他说?可是,他们能不能平平安安地离开清河,还是未知之数……   与此同时,京都城门处,一辆朴素低调的马车进入了城门,在千金楼门口停住,马车上走下来一位身材纤细、婀娜多姿的美妇人。她戴着帷帽,看不清容貌,但那一双明亮璀璨的眼睛,只隔着轻纱便能窥见一二。一袭紫衣如行云流水一般,莲步轻移,衣上暗纹便在日光照射之下,展现出富贵无双的牡丹花纹路,好似衣角生花。   “听说,我儿是此处主人?” 第54章 硕鼠硕鼠   烈日当空, 崔氏坞堡,裴稹一行人被拦在门外, 守门的崔氏族人存心刁难他们,递了名贴过去,他们也是一副懒散样子, 不肯快些去通传。   司徒骏说:“这清河崔氏的门槛可真高,连我们御史的身份都不看在眼里,如此下去,我们怎么可能查出来什么。”   裴稹依旧笑得春风满面, 打着伞站在树荫底下, 道:“才不过是开始,你就受不住了?跟着我来之前,就应该知道会有这样的刁难, 竟然毫无准备地就来了, 我该夸你大无畏, 还是该骂你不知天高地厚?”   司徒骏也知道这个道理,他就是心急,现在什么事都做不了,他们就算是现在进了崔氏坞堡,也一定找不到什么证据, 反而会将裴稹一行人整得满头是包。   “那我们就在这里虚耗光阴?”   裴稹瞥了他一眼, 神色淡淡的:“你看远处田地里耕作的农民,他们在种什么?”   众人都连忙放眼去望,但见田野间稀稀疏疏地倒着一些作物, 几个袒着上半身的农夫正在田里忙碌,他们正在拔除已经长到半人高的豆禾,种上新发出来,还不怎么大的小豆禾。   所有人都感到匪夷所思,其一,这个季节正是大豆成长的最关键时刻,再过一段时间,大豆便能收获;其二,他们还听到了人们的哭声,也就是说,这不是佃农们的自愿行为,而是有人指使;其三,正是烈日当空,就算是种下去了,也很快就被太阳晒蔫了,活不了多久。   “买卖田地,往往是连地里的收成一起计算的。”   裴稹一点拨,司徒骏他们也不是笨蛋,立刻明白过来,这是崔氏为了让买地的人避而不选他们的田地,毕竟本就贫苦的百姓不可能会买豆禾还小,并且可能颗粒无收的田地。   司徒骏越发觉得自己太天真,完全不懂人心险恶,发现崔氏干了这样损人不利己的事,真是比让他们吞苍蝇还难受。   “张咏,你怎么看?”裴稹突然出声,问手下一个出身贫寒,在跟他出来做监察御史之前,还挽着裤脚在田地里挥洒汗水的人,此人名叫张咏,永正六年举孝廉,此后一直官途不顺,在替补官位上打转,从来没正经做过事。他沉默寡言,就算在这支监察御史的队伍中,也是最不起眼的一个。   “属下认为,很可能远不止如此。这里乃是崔氏坞堡入口,便有人光明正大地换种豆禾,想必其他地方,肯定已经布满荆棘和乱石,不适合耕作了。他们这样做,只有两个原因:一,钻圣旨的空子,尽量避免土地被人买去;二,他们忌惮裴大人,两次刺杀失败,不敢再肆意妄为。”   裴稹掏出帕子,擦了擦额头的汗,如冠玉一般的脸更显得剔透洁白。他没说“对”,也没说“不对”,不怎么熟悉裴稹的众人都有些忐忑不安。   “司徒骏,你怎么看?”   “属下认为,既然崔氏如此嚣张,我们就算是进去了坞堡,恐怕也查不出什么东西,反而会被他们戏弄。”   裴稹挑了挑眉,饶有兴趣地问:“所以你有何高见?”   司徒骏躬着身子行礼,十分自信地说:“打道回府,布衣查访。”   谁料一个响栗落在后脑勺上,打得他有些发懵,茫然无措地看着打了人还若无其事的裴稹。   “你能想到,他们那群老狐狸,能想不到吗?再说了,御史风闻奏事,就算是没有证据,也能捏造出来,大家心知肚明的事,何必拉拉扯扯,跟他啰嗦?”   裴稹说完,便走到崔氏坞堡门口,问门人要了一枝笔,挥笔在门口雪白的墙壁上写下:“凡购崔氏田地者,分文不取。——御史中丞裴稹留笔”甚至还在后面盖上了他的官印。   他的笔还没撂下,崔氏坞堡的大门便訇然中开,一队侍者迎出来,七手八脚地将晒得头脑发晕、迷迷糊糊的众人推进门,两个下人提着刷墙的白石灰,动作麻利地将他的字和印章盖上了。   所有人目瞪口呆,没想到崔氏的胆子这么大,当面胁迫御史,还无视了裴稹的宣告。   真被司徒骏言中,裴稹却丝毫没有担心的意思,带着他们就往崔氏坞堡深处行去。   崔氏表面上的族长是崔邺,但崔邺远在京都为官,族中事务也需要人打理,所以在清河掌事的是崔邺堂叔——崔温。崔温此人,在外的名声非常不错,将崔氏打理得井井有条,蒸蒸日上,但他私底下却是个尖酸刻薄、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待人态度十分傲慢,从未将出身不明的裴稹看在眼里过。   裴稹他们在侍者的指引下,来到了崔家的会客花厅,还未坐下,饮一口解渴去暑的蜜水,崔温便昂首阔步,从后面走了出来。   崔温一双鹰眼锐利得很,扫过不经世事的司徒骏等人,连他们都不得不心虚得腿脚颤抖,眼神飘忽,不敢吱声。   “裴大人,我崔氏好像与你并无过节,何必赶尽杀绝,弄得大家都不好下台?”   裴稹傲然而立,丝毫不曾惧怕崔温的咄咄逼人。   “你不好下台,我可从未站上台子。监察清河卖地一事,乃是陛下金口玉言,圣旨上白纸黑字写着的,我裴稹不过奉命行事,从未想过与你们崔家交恶,奈何有些人按捺不住,屡屡暗中动手,还未到清河,我就折了一名手下,崔温,你待如何偿命?”   崔温冷笑几声,指着裴稹道:“你裴稹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佞幸之辈,我崔家世代公卿,煌煌赫赫,我侄儿更是执掌京兆戍卫营的统领,深受陛下宠信,你这个黄口小儿,竟在我面前大放厥词?卖地赈灾,本就前所未闻,更何况,朝廷要收地,何必盯着崔氏,我们的田地也不多,更经受洪灾,收成欠佳,崔氏的佃农都指望着剩下的田地过活,你强行征地,不是在戕害人命吗?”   “崔温,你要不要看看清河郡的鱼麟册,看看崔氏占有多少田地?”裴稹毫不畏惧,提高声调,“七成!你们崔氏在清河郡收走了七成田地,将数万良民变作奴隶,谎称佃农,以掩盖你们用不当手段逼迫百姓,强行收地的恶行!”   “裴稹,你信口开河,可要拿出证据来!否则,我崔氏要你好看!”   “崔温,你来看看,这是何物?”裴稹从怀中取出一块玉玦,暗红而陈旧的丝绦悬着翠绿剔透的玉石,仔细看去,玉玦上雕刻着泛舟游春之景,远处山峦之上还有黑红色的斑点。   崔温见此玉玦,猛然想起什么,踉跄着退后两步,神色惊恐,用手指着裴稹,却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为入仕名额而残害同门师兄,崔温,你夜可能寐,问心可有愧意?”   “还有,崔邺手下数十条少女冤魂,她们的哀泣声,是否日夜可闻?”   “崔氏子弟仗势欺人,奸.淫掳掠、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数千条人命,你们这血染的高门,是否想过有一天,怨魂齐聚,前来索命?”   司徒骏等人听裴稹爆出如此惊天秘密,都吓得两腿发软,险些叫出声来。年长一些的便在想:如此当面揭开崔温恶行,想必他们今天,再难活着走出去了。裴大人平日里看着还算稳重,在朝堂上也是动手不动口,从不废话,怎么到了清河,竟如此冒进?   年轻气盛如司徒骏一类的,便觉得裴稹的形象立时高大威猛了起来,能在崔温面前直言不讳,指证其罪,多少名臣宿儒都做不到!   “来人!将这个胡言乱语的疯子赶出去!”崔温狰狞咆哮,脸色煞白,任何人都有心底的禁地,而崔温心中不可触及的,便是当年他为了与同门师兄争夺入仕名额时,偷盗师兄的诗文,还设计害死了师兄,令他溺死湖中,至今都未找到尸骸。   裴稹手中的玉玦是他师兄所有,当年师兄被他谋害时,就带着这块玉玦,其上黑红色的斑点,大概是血迹凝成,没想到人已沉入湖底,玉玦却在裴稹手中重现于世,那么当年之事,便不再隐秘,恐怕裴稹已经掌握了他的犯罪证据。   崔温生平第二次感到了害怕,当年他杀害师兄,如裴稹一般年纪,不畏天地报应,杀了便杀了,只在尸体沉入湖心时有一瞬间的害怕,但在裴稹身上,他似乎看到了师兄的影子,闻到了师兄身上那常年不变的冷梅香气。他如今位高权重,根本不惧杀人的罪名,他害怕的,是世家儒林的口诛笔伐,是天下人对他本人才学的蔑视,对他一生辉煌的全面推翻。   谁也没想到,一个前朝大儒的小弟子,就能掀动风雨,令他陷入如此绝境。   裴稹走出门去,崔温再怎么胆大包天,也不可能当面动手,接下来,就是千金楼与崔家的较量了,夜枭已至,就看谁是第一个被抓出来的硕鼠。   作者有话要说:  朝堂谋略部分可能比较沉郁,相对于“理想国”的《宋穿》,这一本时代的基调就悲情一些,但只是暂时的,等裴稹上位,新的大端朝就会开始。   上一本还在说不写朝堂不写朝堂,啊啊啊啊啊我为什么手贱! 第55章 姊妹日常   盛夏天气炎热, 蝉鸣聒噪,王萱的出岫园便成了整个王家最凉爽的地方。这里轩榭四敞, 清风徐来,摇动竹浪,簌簌咻咻, 任意一处都是风景,随时随地可以休憩。   “阿姊,暑气涌动,还是不要在日头下多待了。”王苹坐在阴凉处的竹席上, 身旁小几放着新鲜瓜果和冰盆, 薄汗布满鬓角,多了几分柔弱之态。她最不耐暑热,每每到了盛夏, 几乎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整日躲在屋子里, 若不是王萱回来了,恐怕她仍然如旧,连王荔都请不动她。   经过黄珧的初步调养,王萱的身体已经开始好转,最明显的一点便是, 以往她在这样的烈日骄阳之下, 不过半刻钟必定会头晕目眩,冷汗直冒,现在她已经在日头下站了一刻钟了, 还没有什么不适。   “黄世叔说,我这病,最要紧的就是要多晒太阳,”王萱算着时间差不多了,便走进了竹林浓荫,并腿跻坐,“此时不过巳正,阳光还不算毒辣,我受得住。每日这么晒一会儿,感觉整个人明朗清爽了许多。”   “这是好事,恭喜阿姊,不过日日这么晒下去,恐怕等阿姊好了,一张粉面便成了黑面了。”   “就你多舌。”王萱嗔笑一声,拿着切好的桃肉塞进她的嘴里,弄得她哭笑不得。   王荔靠在圈椅上,手里拿着一本书,边吃水果边看书,对两人的交谈打趣置若罔闻,与王苹就像是换了个脾性。   “她近来总捧着书看,这是转性了?往日叔祖母拿酥酪清露哄她,她都不肯看书的。”王萱啧啧称奇,想起小时候王荔一点都不喜欢看书,看见书就惊声尖叫,不停地往被窝里钻。为了让她不至于大字不识,叔祖母不得不让人在家中各种东西上贴满签子,让她不得不看,不得不学。   “倒不是转性,只不过区别对待而已。她手上那一本,是砚斋山人的《神鬼奇谈录》,我阿耶从河东带回来的珍藏本,听说是裴氏的人写的,至于是哪朝哪代的哪一个,就不清楚了。”王苹捧起一碗雪花酪,上头堆满似雪花般晶莹剔透的冰凌,冷气升腾,还有杏仁碎和桃肉碎散落其上,一口咬下去,冰爽香甜。   “听说来了几个裴氏儿郎,要向伯父拜师,入王氏族学求学?”   “嗯,这一次来的是裴寄,其他的都是裴氏旁支子弟,陪他前来就学的,并不准备在王氏族学读书。裴寄乃裴公献之幼子,年十五,性格跳脱,听说在裴氏家学捣了许多乱,裴公管不住他,只好将他送到我们王氏来。”   王氏族学一向以端正清雅、管理严格著称,三天小考,十天大考,每个子弟都会受到最严密的监控和管教,在学期间,必须住校,不许携带僮仆侍女,不得外出游冶狎妓,不得好勇斗狠挑衅生事,不得饮酒赌钱杀生等等,比王莼编造的《王氏祖训》加长版本还要严格。   这个裴寄,王萱在京都的时候,也略有耳闻,他自小与王萱一样,体弱多病,但机灵可爱,颇受裴家人宠溺,打不得骂不得,读书半途而废,学武中道即弃,文不成武不就,很是让裴夫人头疼,但不管怎么说,他都是裴献的儿子,将来也不至于饿死,便放任他去了,没想到他竟然会到王氏来求学。   “阿姊也觉得奇怪,是不是?”王苹捂着嘴笑了笑,忽然凑近王萱耳畔,轻声道:“听说他在书房里藏了许多‘美人图’,还把那些东西夹在了裴公的公文中,叫河东郡太守瞧见了。那李太守是个端方君子,当即大发雷霆,写信给裴公要说法,裴公一查问,对裴寄所为痛心疾首,认为他不堪大任,将会败坏家风,于是下定决心要将他逐出裴氏,裴夫人从中斡旋,才勉强让他答应,把裴寄送到王氏族学来学习。”   王苹说起这些话,倒丝毫没有扭扭捏捏,大方坦然,王萱听了,只觉得忍俊不禁,并未想到其他。   “听说昨日裴寄到的时候,浩浩荡荡一大群人呢!他当来王氏读书是郊游么?”王苹见两人聊得热烈,终于从书本上收回目光,加入了两人的聊天。   “裴寄此人,除了身无长技,其实性格开朗,豪爽大气,十分讨人喜欢,听说裴氏上上下下,男女老少都被他哄得服服帖帖的,裴寄来读书,他们都十分不舍,便派了几个堂兄弟相送,一送就送到咱们琅琊来了。”   三个少女都笑得前仰后合,忽然对这个神奇的裴寄多了几分好奇。   “对了,阿荔你明日还在家看书么?”王萱轻摇团扇,大团大团的牡丹花在洁白无瑕的扇面上盛开,衬得她指若削葱根,细腻动人。日头渐渐起来了,天气更热,蝉鸣似乎也比先前更加热烈,王萱鬓边颈上皆是莹润的汗滴,透着薄薄的粉色肌肤,好似牡丹花上晨露,娇艳动人。   王荔直觉这句话后面有诈,把刚准备出口的“在家看书”硬生生吞了下去,连忙凑上王萱颈边,蹭着她说:“阿姊定然有什么好玩的了,我不看书了,咱们出去玩吧!”   正是夏日粘腻的时候,她这个冒着腾腾热气的“小火人”凑过来,王萱自然连忙躲开,给了她一个白眼,道:“你的《神鬼奇谈录》不比去慈恩寺上香更好玩?真要同我去琅琊山上的石潭小榭避暑?”   王荔笑得甜甜腻腻的:“十本《神鬼奇谈录》,都换不来慈恩寺的香会讲经、十大斋菜,石潭小榭的清风明月、烤潭鱼蒸水芋,更何况是同阿姊一起去,阿荔期待已久,求之不得呢!”   王苹也来揶揄她:“不知道的,还以为你那本书中真有黄金屋、颜如玉,叫你如此流连忘返,连我和阿姊同你说话,你都不闻不问。”   “嗐,你怎知我才看到《颜如玉》章?伯父不是说,这是砚斋山人的孤本么?原来你早就看过,我还道自己是第一个看的呢!”   王萱与王苹又笑起来,纷纷问她,这《颜如玉》章讲的什么,是不是换汤不换药的旧闻故事。   “才不是呢,砚斋山人的想象力真乃一绝,他写人写神写鬼,皆奇趣盎然,入木三分,不论何人何物,在他笔下都是有生命有感情的,我真是爱极了他这本书,不知这位砚斋山人还有没有别的书面世,若有,我定要全部看完。”   听到王荔如此夸奖砚斋山人,王萱也来了兴趣,思忖半晌,不记得历史上有这么个写话本传奇的人才,便说:“往日从未听说过他的名号,大约是近年才出名的吧?我也没看过他的书,可能从前不曾出书,既然伯父说这《神鬼奇谈录》是裴氏子弟写的,等过几日见了那裴寄,你可以问问他。”   “裴寄是不是不知礼节,既已到了琅琊,要想拜师,应该到达琅琊当日就上门拜访啊?我都明白的道理,他怎么都不明白?”王荔忽然偏了话题,不过她总是这般跳脱,王萱和王荔都习惯了。   “你当他真心拜师?那般野马的性子,若进了咱们王氏族学,羁抑而不得奔蹄嘶鸣,他怎会自甘入笼?”王苹一针见血。   三人又谈了会天,快到巳时末了,地气升腾,连落满竹叶的地面都有了一股蒸腾热气,将那些枯叶烤得酥脆作响,再阴凉的室外,都会觉得暑热难忍,卢嬷嬷催了两次,她们便摇着团扇,穿过幽长的回廊,进屋去了。   下午,王萱请示郑氏,想要去慈恩寺上香,并在石潭小榭住两天避暑。郑氏的双腿,年轻时在雪地里受过重伤,最受不了寒气,反而是夏天能舒服一些,她不能去石潭小榭那样寒气、水汽皆重的地方,就叮嘱卢嬷嬷将三人照看周全,派了不少仆役与她们随行。   王苹当即欢呼起来,抱住郑氏又是一阵亲昵,只可惜郑氏与王萱一样,无情地将她推开,不许她将满身臭汗蹭到自己身上。   第二日,三人登上前往琅琊山的马车离开后,郑氏忽然想起,前日自己的儿子跟她说过,裴氏那个小浪荡子就住在慈恩寺,甚至在寺中还不悔改,拿着美人图试探慈恩寺年幼弟子的禅心,搅得寺中很不安生。   郑氏嘴角溢出一个狡黠的笑来,与身旁侍女说道:“且看这两个孩子相遇,会有怎样的趣事发生吧!”   因为是上香,三人都穿得十分素雅清淡,王苹一身鹅黄色纱罗裙,肩上披着穿花彩蝶百戏纱帛,淡然出尘;王荔穿了一身粉紫色齐胸襦裙,配上浅金银双色披帛,娇俏动人;王萱则是一身湖绿色对襟襦裙,下身是淡绿浅蓝间色裙,配以同色系莲花纹披帛,较之以往,多了几分勃勃生气。   在山野之间,王萱并不想过多计较所谓“礼数”,便把幂离取了不戴,谁知阿苹与阿荔皆呆呆地望着她。   “阿姊竟也有出门不戴幂离的时候!”   初来琅琊之时,王萱确实有些拘谨,不太适应满街满巷围观王氏贵女车架的目光,本来回琅琊的路上,早已抛弃不用的幂离,又被她捡了起来。每每同王苹、王荔出门挑选衣裙首饰,都会戴着幂离,在一览无余的琅琊街道上,格外引人注目。   王萱嗔怪地白了两人一眼,摇着团扇,自顾自走在了前头,王苹和王荔笑得抖抖索索的,连忙追上她,亲热地挽着她的手,一起进了慈恩寺山门。 第56章 暗潮汹涌   推开朱红色的大门, 入目便是蓊蓊郁郁的松柏巨树,已有几百年树龄, 虬曲盘卧,千姿百态。寺中白墙青瓦,铜钟深瓮, 随处可见,寂静幽深,一两个小沙弥正认真地扫着地,还有的刚从山下挑水担柴回来, 相遇便打一两句佛偈。   忽而, 一阵喧闹声打破了这静谧的氛围,从罗汉堂侧院奔出来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和尚,好似身后有什么怪物在咬着他不放, 惊恐地叫着:“不要过来!我不看!师兄!”   王萱觉得好奇, 便停下脚步, 果然小和尚身后很快追出来一道宝蓝色身影,半束发,白玉冠,是一个七尺高的少年郎,只见他圆脸大眼, 有着一张心形的唇, 嘴角微微上扬,即使不笑,也带了三分暖意。他右手抓着一本册子, 压低声音唤着前头的小和尚:“小师父,你别跑啊,还没看到精彩之处呢!这可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妙事,人人皆爱美人,有什么可羞的?快快停下,让我来给你讲讲呀!”   王苹和王荔明白过来,都羞红了脸,抬腿欲走,那少年一边追人,一边左顾右盼,果然看见了王萱三人,眼前一亮,立刻冲过来作了个揖,装作儒雅随和的样子,道:“美人不多见,一见就是三个,上天待我不薄啊!不知三位姑娘家住何处,怎么称呼?”   王萱笑了笑,并不作答,王苹点了点她的手背,以眼神示意,不要与此人纠缠,拉着王荔就要走。   “仙姿佚貌,世间罕见,环肥燕瘦,各有千秋,竟让我有幸遇上。在下河东裴寄,欲往琅琊王氏求学,并不是什么无名鼠辈,三位尽可放心。今日闲着无事,不如我来陪你们游玩一番?”   原来他就是那个裴寄,三人心里都有了几分了然,难怪裴献要把他送到端方清正的王氏族学来“锻炼”,这样特立独行的少年,恐怕也只有密不透风的王氏族学管得住了。   “裴公子安好,我们姊妹乃是王氏之女,我行九,她行十一,她行十二,”王萱开口应答,还介绍了王苹和王荔,“我们只是来上香,并不准备游玩,稍后便离开了,裴公子不必多礼。”   “不多礼不多礼,我就是随口问问,原来是嘉宁县主,久仰大名,你不在京都斗董丞那个恶贼,怎么回家来了?”裴寄摸了摸下巴,十分好奇,眼底闪烁着狡黠的光芒,好似一只精灵古怪的小毛猴。   他这句话彻底引起了王荔的玩心,心中暗道:这裴寄果然名不虚传,是个好玩的人,比家里那些古板的堂兄堂弟有趣多了。   “听说你要进王氏族学,那为何不干脆住在王家呢?”   王荔发问,裴寄一笑,道:“你们王氏,出了名的规矩重,我的画本还有很多人没看过,进了王家,还怎么出得来?可不能浪费了我的笔墨。”   “什么画本?”王萱本以为王荔知道裴寄手里的东西是什么,刚才才会觉得害羞,没想到她根本就不知道,只是看着王萱和王苹害羞,她也顺便害了个羞。   “哈哈哈!给你看看。”裴寄大笑几声,“唰”地一声展开他的画本,三人连忙捂了眼睛,王萱动作不够快,还是看到了一幅画,不禁错愕了一下。   原来他手上拿的,是一本宫廷仕女图,只是图上美人姿态太过灵动,衣衫也有些单薄,宛若蝉翼,十分合衬身材,多了几分风流韵致,便显得有些出格。   王萱笑道:“原来是仕女图。”   王苹和王荔连忙把手放下来,身后跟着的侍女们也松了口气。   “你们都在怕什么?”裴寄捧腹大笑,“我给小师父看,小师父们也怕得捂眼睛,给你们女子看呢,你们也捂眼睛,这不就是一幅画,一样的人,一样的手脚,与我们有什么不同呢?”   “裴公子说得是。不过眼下将过正午,我们要赶去山下的石潭小榭,就不陪你多聊了,日后定能再会,裴公子保重。”跟这样的人还是不宜过多交谈,谁知道他哪一天就跳脱常规,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来。   “哎哎哎,别走啊!”裴寄将仕女图卷了卷塞进了袖袋,整了整身上略显凌乱的衣服,“既然我将是王氏的学生,那也算是你们家的客人,客随主便,你们去哪,我就去哪。对了,石潭小榭在哪?好玩吗?有好吃的吗?”   “当然有了!”王荔跳出来,与他热烈交流起了美食经验,裴寄果然是个聪明又嘴甜的人,他又见多识广,对美食的了解不啻于一个老饕,王荔立刻就与他成了称兄道弟的好朋友。   “阿姊阿姊,让他跟我们一起去吧!反正裴公子也是我们家的客人,总不能我们走了,把他一个人留在慈恩寺吧?”   “好吧。”王萱捏了捏她的鼻尖,嗔怪着说:“你请去的客人,你来负责招呼。”   “保证不会丢王家的脸!”王荔兴致冲冲,拉着裴寄的袖子,便到大殿里说话去了。   去石潭小榭的一路上,王荔与裴寄都有说不完的话,叽叽喳喳的,连最能忍耐的王苹都有些受不了了,奈何一个是自家客人,一个是自家阿姊,怎么也说不出口。   “送你一朵花!”   “你看,那里有一对蝴蝶!”   “现在是几月了?怎么到处都没有果子吃了?”   “……”   诸如此类,喋喋不休,惊飞了一路上的鸟雀虫兽们,简直污染了山中美景。   宫廷之中,到处冰车穿梭,将清凉带到每个角落,琉璃瓦上泛着金黄的光泽,如阳光般刺眼,所有内侍宫女都低着头,生怕热烈的太阳晒黑了他们的肌肤,更何况以美貌维生的宫妃们,丝毫不敢迈出自己的宫殿,每日只捧着冰盆,歪在宫中随时随地打着盹。   “张大监,您怎么来了?”见张未名踏入玉芙殿,宫女们连忙迎上去,摇动团扇送去凉风。   “宁婕妤呢?”   “在后殿为陛下新制衣裳。”一个宫女机灵地将张未名往后殿引去。   “陛下不是说过,让宁婕妤不要多费心神,劳累自己吗?怎么又在做衣服了?前日陛下吃过婕妤做的蜜糕,觉得味道不错,让御膳房按婕妤的法子多做了一些,味道却不如她做的好,差我来问问,到底是哪里除了差错。”张未名一边往后殿走,一边解释了自己的来意。   “婕妤为了让陛下多吃一些,费了不少心思,御膳房做的,哪里比得上她的心血?”   “这倒也是,但婕妤也该多注意休息,日日都在为陛下和皇后娘娘念经祈福不说,还常常做这些东西,陛下听说了,心疼着呢!”   “婕妤说了,陛下和娘娘身体安康,就是她最大的心愿,至于做这些事,本就是她份内的。娘娘,张大监来了。”宫女将他引到后殿门帘之前,低声向里头的司月儿请示。   “快请大监进来。”司月儿柔媚动听的声音隔着厚重的帘子传出来,还带着几分沙哑,张未名听得出来,她大约是忙得太累,身体欠佳。   张未名走进去,看见司月儿正坐在美人榻上,认真地缝制一件玄色常服。他捂着嘴咳嗽两声,以眼神示意司月儿。   司月儿会意,摒退左右,只剩下她与张未名两个人。   “夫人来了,按照计划,七夕日引陛下独自出宫,就看婕妤的了。”张未名压低了声音,殿内安静得几乎落针可闻,除了这一句话荡出的涟漪,剩下的都归于平静。   “原来大监也是裴稹安插在后宫的眼线,怪不得近些日子,陛下召我的次数越来越多,反而疏远了德妃母女,任安阳公主怎么在后宫闹腾,说思念陛下,他也不肯到德妃宫中过夜。”司月儿无意识地摆弄着自己手上的戒指,红宝石如同鸽血一般,衬得她那双柔若无骨的手,更多了几分魅惑的气息。   “哈哈,”张未名轻笑两声,“我可不是裴大人的眼线,我是中常侍张未名,要是沦为一个四品御史的眼线,岂不是很没面子?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我看中他,想要为我张氏的前途搏一把,有何不可?”   “你是何时入他门下,听他号令的?”以往司月儿对张未名很是恭敬,在宫中也是一贯的娇媚模样,今日两人接了头,她倒是恢复了往日杀伐无情的罗刹性情,对张未名不再客气。   “一年前他来找我,我当他是刺客,将他逐出门去,二月他入京,又来找了我,我暗中观察了他一段时间,近来想通了,觉得有利可图,便与他合作了。”   “所以说,这是你第一次接受命令?”   “可以这么说。”不过在此之前,张未名明里暗里提醒文惠帝,裴稹的样貌性格肖似于他,还配合了裴稹的一些小动作,也算是早就归入裴稹的阵营了。   “你身居高位,深受陛下宠信,在后宫之中,几乎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为何要帮一个无名小辈?”罗刹情绪有些激动,她一直被裴稹胁迫着做事,其实对裴稹有很大的怨气。   “我志不在此,有再多的权势也是枉然。”张未名的声音里,竟然有几分落寞。   张氏一族,本是前朝旧世家,张未名自然也不会生来就叫“未名”。张家家主因参与谋逆获罪,致使全族被抄家流放,张未名就是在流放途中生下的。他从小便过得很苦,知晓世间权势为重,要掌控命运,就一定要爬到那个至高点,所以他举起大旗,起义谋反,后归于文惠帝旗下。然而,阴差阳错之下,他为救文惠帝而失去了生育能力,再也不可能登上九五之位,只能成为文惠帝身后的影子。   他渐渐失去了争权夺势的心思,对于寻找流落在外的张氏族人,也没有那么热衷了,预备孑然一身,度过此生,但是,命运却像在与他开玩笑一般,送了一个意外之喜给他。   那个惊喜就是,张溦。 第57章 连环之计   转眼便是七夕日, 京都之中处处张灯结彩,柳舞莺飞, 人约黄昏,诗情画意自不必说。司月儿坐在殿中,眺望着殿门方向, 文惠帝今日本应在德妃宫中,也不知张未名的法子奏不奏效,能不能把他引到自己殿中。   要让生性多疑、不喜风花雪月的文惠帝出宫同游,这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更别说文惠帝前不久刚经历过刺杀, 断然不会以身涉险。   日已西斜,司月儿如坐针毡,正要站起来走几步, 终于听到了殿外鞭子抽地的“嗒嗒”声, 帝后出行, 需要清道,定是他来了。   “宁婕妤,你好大的胆子!”   贺皇后压抑着怒气的声音在司月儿耳边炸起,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连忙跪下请罪, 低眉敛目, 不敢争辩。   “你竟然敢私通宫外贼子,意图谋害陛下性命!司月儿,你可知罪?!”   司月儿心里一惊, 难不成事情已经败露了?张未名那边,竟然被文惠帝识破了?   裴稹害我!   但这罪名她是无论如何不能承认下来的,来的不是文惠帝,而是贺皇后,万一还有转圜的余地呢?   “娘娘!月儿万万不敢啊!自妾入宫中,事事谨慎小意,不敢造次,唯陛下与娘娘之意是从,娘娘,您是知道的啊!”   贺皇后听见这话,想起司月儿往日的作风,有些动摇,但她今日前来,也不是为了惩戒司月儿的。   “那你说说,你宫中的小黄门今日领了牌子,带着包袱出宫,那包袱里却有男子的衣物鞋袜,还有一封言语暧昧的信,小黄门供述,此物乃是你亲自交与他,让他送到宫外清辉楼。人证物证俱在,你作何解释?”   贺皇后话音未落,身旁立着的李莲英便抛下一个灰色包袱,落在司月儿面前,抖落出里面的男子衣物。她一眼就看得出来,那件衣服的料子乃陛下御赐,为她宫中独有,针脚路数也与她一般无二,如果不是确定自己没做过这么一件衣服,她都要相信自己“私通”外人了。   司月儿茫然无措,她在宫外原是个清伎,承蒙“舞蹈大家”之名,有几百上千的仰慕者不足为奇,但她皮子底下是个冷心冷肺的刺客,心狠手辣,除了任务需要,哪里会对男子这般小意伺候?   于是她只能硬着头皮说:“娘娘,这布料,确实是妾宫中独有,针脚也十分像妾,但妾从未做过这件衣裳,也不曾托什么小黄门送信出去。妾一身清白,然有人存心构陷,妾有口难辩,请娘娘明察秋毫,还妾一个清白,还后宫一个清静!”   “本宫职责所在,不需要你来告诉我该怎么做,你说这件衣服不是你做的,你有什么证据?小小一个婕妤而已,本宫动动手指就能将你碾死,之所以未将此事报与陛下知晓,也是看在祭天大典上你曾帮过我的份上。宁婕妤,你是个聪明人,知道如何明哲保身,你该好好想想,今后何去何从——”贺皇后语气莫名,言犹未尽,司月儿便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贺氏是看上司月儿能够勾住文惠帝的心思,又出身低微,足够低调,不会威胁到自己的地位,打算过来招安了她,让她替自己办事。   至于何人构陷,已经完全不重要了。   司月儿心中嗤笑一声,面上却梨花带雨,已经泪眼朦胧,哀切地望着贺皇后,一副委屈至极的模样。   “妾知道了……”   “今日七夕,情人相会,自古有之,本宫也不会耽误你在此缅怀情郎,要记住,这一次,本宫放过了他,下一次,连你也保不住,还是早日断了念想吧。”贺皇后打一巴掌又给了她一个甜枣,竟然语重心长地安抚起司月儿来了。   “妾……谨遵懿旨,断不会……不会……再与陈郎联系……”司月儿哭得哽哽咽咽的,就连皇后都有些动摇,以为她真有一个姓“陈”的情郎在外头。   “好了,你先起身。方才我听说陛下在德妃那里发了一通火,正往你这里来,你可要好好侍候陛下,切不可让他气急,伤了身子。”   贺皇后才将她搀起来,便听见殿外鞭声开道,除了她,也就只有文惠帝了,便对司月儿和蔼一笑,携了她的手出门去迎。   “陛下。”两人一前一后向文惠帝请安。   “嗯。”文惠帝脸上阴云密布,脸色去灶底炉灰一般,对着贺皇后和司月儿都没什么好声气,“皇后怎么也在这儿?”   “正是七夕节令,世间情人相聚,妾在宫中却有些清冷寂寥,听闻陛下去了德妃处,便到宁婕妤宫中闲话家常,解解闷。”皇后话里夹枪带棒,有意无意地挑动着文惠帝的情绪。   她不说还好,一说起来,文惠帝就气愤不已,前两日安阳跑过来对他说,德妃念他成疾,茶饭不思,正值七夕之日,希望他能够陪德妃一天。文惠帝宠爱安阳公主,看在她的面子上,就摆驾去了德妃宫中。没想到,因事前未曾通报,张未名又说不如步行,不让人清道,给德妃一个惊喜。文惠帝不置可否,就这样悄悄进了德妃的奇华殿,没想到接下来看到的一幕,倒让他得了个大“惊喜”。   德妃素面朝天,满面麻疹,正由宫女往脸上扑粉,口中骂骂咧咧的,污秽不堪,完全不像平时温柔贤淑的她,还说什么安阳无能,已经失了宠信,连个“老头子”都请不来。更让他生气的是,安阳竟然点头应和,还说了一些“父皇根本不宠爱她,做戏做了这么多年,全都喂了狗”之类的话,把他那仅剩的半点慈父心思,浇了个透心凉。   文惠帝当场摔了一只梅瓶,自帘后现身,将德妃和安阳公主骂了个狗血淋头,正要回自己宫中休息,张未名又说,虽然德妃失言,惹了他不快,但七夕还是要过的,不能为了德妃生气伤身,不如去皇后宫中歇息,好显示帝后恩爱,为天下夫妻之表率。他心里讨厌贺氏,最不耐烦看贺氏那张端着架子、目高于顶的脸,就转头往司月儿的宫殿来了。   “皇后闲得无聊,还能找宁婕妤话家常,不如回宫多抄几本佛经,养养心性,自宁婕妤为朕抄经祈福后,朕觉得身体好多了,皇后身为一国之母,朕的发妻,更应如此。”   两人吵了一架,不欢而散,文惠帝越发觉得心烦,回首一看,司月儿靥带粉晕,眸中含泪,似是才哭过的模样,觉得好奇,便问:“你方才哭过?”   司月儿假作害羞,用帕子捂了脸,扭过身去,道:“方才与皇后娘娘提及陛下与德妃娘娘共度良宵,想到自己——”   她仿佛才发现自己失言,不该在皇帝面前抱怨自己无宠,连忙补充道:“想到阿耶和阿娘当年带了妾长街观灯,猜谜游戏,一家人的七夕热热闹闹,今日妾孑然一身,便觉得有些伤感。”   “你想观灯,宫里不是多得是么?”文惠帝听她提及家人间的温馨往事,不觉也多了几分柔情,将自家的糟心事暂且放下了。   “到底还是不一样,在街上,熙熙攘攘,人潮如织,所有人身边都有自己心爱的人,那种欢笑恣肆,是无可比拟的。”司月儿叹息着,又抹了抹眼泪。   “那朕准你出宫一日,自己观灯去吧。”文惠帝抚着她的发丝,有些遗憾今日不能与她共度。初见此女,以为她妖娆娇媚,嚣张跋扈,后来相处久了,却发现她虽然外表娇柔,性子确是极好的,从不争风吃醋,从不惹是生非,只会默默在他身后,为他缝制衣裳,抄写经书,炖些参汤,事事以他为重,就像市井间温柔贤惠的妻子,也像他那早逝的母亲,给了他无限的安慰。   “不,陛下,妾要陪着您,深宫寂寥,长漏难熬,妾怎么能抛下您,独自逍遥快活呢?”她语气中带着遗憾,却又十分坚定地要陪在文惠帝身边。   文惠帝更觉感动,一时之间,便没了那些顾虑和算计,脱口而出:“朕陪你一起。”   司月儿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来,好像得到了最心爱的东西,拉着文惠帝的手,欢呼雀跃,不等他反口,连忙跑到后殿,去挑选衣饰了。文惠帝摇摇头,颇有些无奈,吩咐张未名做好准备,竟是真要陪她出宫了。   张未名眼神闪烁,果然温柔乡即是英雄冢,文惠帝那样多疑暴虐的脾性,竟然也有陪一个妃子游街观灯的一天。   三人乔装打扮,月上梢头之时,便到了长街之上,处处人声鼎沸,灯火通明,尘世间的烟火气扑面而来。文惠帝已经许久不曾穿过寻常百姓的衣服,还有些不适应,司月儿却一手牵住了他的手,让他愣住,完全忘了自己的身份,乃是一个帝王。   她小心翼翼地偷眼瞧他,见他不曾生气,也没有甩开,连忙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好似小女孩握着自己的珍宝,不敢有一刻松懈。   在一个面摊旁,文惠帝无奈地看着身旁的司月儿,她正满眼期待地盯着锅里沸腾的面汤,等待着美味出炉。   “这一家的阳春面,是妾身在宫外之时,最爱吃的,每日练舞练得累了,便叫人来买上一碗,热汤下了肚,什么疲惫和烦闷都散开了,还能再练上三个时辰!”   她笑靥如花,文惠帝一时恍了神,眼角余光却见灯火阑珊处,一个戴着粉白幂离,身姿窈窕的妇人,掀起了遮面的白纱,一双潋滟动人的凤眼,一张嫣红如花的粉唇,芙蓉如面柳如眉,端的是举世无双。   文惠帝却仿佛见了鬼一般,后退两步,用力地揉了揉眼睛,再去看时,那妇人已经掩上了白纱,倩影消失于光影交错之中。   “裴氏?道如!” 第58章 玲珑心窍   自七夕日在长街上见到那个肖似裴氏的妇人, 文惠帝便好似失了魂一般,辗转难眠, 一闭上眼,就能看见裴氏穿着一身粉白襦裙,披散着头发, 于万军之中抬首眺望,一双勾魂夺魄的眼睛,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他。   萧纲有负于裴道如。   十八年前,新阳之役, 皇后贺氏为救文惠帝, 带了一支小队前往河东裴氏本家求援,在路上遇到地痞无赖抢劫一老一少,顺手便杀了那些浪荡子, 救下了这祖孙二人。因着要赶路, 也没带两人一起上路, 就地分开了。后来贺氏到达裴家,裴氏家主拒而不见,贺氏只好在裴家两里地外驻扎,日日去求。   某一日,贺氏眼见裴家一群夫人女郎出门上香, 其中有个身影令她十分眼熟, 便跟了上去,趁那位女郎落了单,仔细观察, 发现竟是她在路上救过的祖孙二人中的“孙儿”。   裴氏女郎怎么会从外地来,身边还没有仆役相伴,落得那般田地?可如今见她光彩夺目,天香国色,贺氏竟有些不敢相认。   但新阳之险就在眼前,萧纲等不及,她必须要求来裴氏的援军。贺氏趁裴氏女身边的嬷嬷不注意,将她掳到了假山后头。   “唔……你是谁?”她起初还剧烈挣扎,或许是感受到了贺氏手掌的柔软,知道身后是个女子,立刻就安静下来,压低声音问贺氏。   “你还记得我吗?”贺氏将她的身子扳过来,四目相对,终于确认了这女子就是当时救过的少年,就是这么一双明亮璀璨的眼睛,让她动了恻隐之心,停下赶走了那群地痞无赖。   裴氏一眼就认出了她,惊喜地叫道:“恩人!怎么是你?”   “对,是我,我叫贺素如,夫家姓萧,正是名扬江东的南靖王萧纲。如今我夫君身陷新阳,我来裴氏搬救兵。”   裴氏敛裾行礼,道:“原来是南靖王妃,巾帼英雄,军中砥柱,道如早有耳闻,佩服至极。小女裴氏道如,乃旁支庶女,随阿耶嫡母外任山阴为官,阿耶不幸死于战乱,嫡母并无所出,就近回了娘家,留下我与奶嬷嬷二人相依为命,银钱用尽,只能冒险赶回裴氏,多亏恩人搭救,不然道如的白骨都已经曝于荒野了。”   当是时,处处战火连天,裴氏虽偏安一隅,控制了河东大半地方,但治下人心浮动,山贼土匪频出不穷,自山阴到河东,一路上险阻无数,这裴道如能带着年迈的奶嬷嬷成功回到裴家,一定有了不得的本事。   “原来如此,”贺素如斟酌着,觉得裴道如应有用处,便笑着说:“我看你身形觉得熟悉,又见你一身绫罗,作女子妆扮,真是吓了一大跳,没想到真是你。今日再会,便是我们俩的缘分了,况且,你我的名字中都有一个‘如’字,这不是上天赐予我的好姊妹吗?好妹妹,你愿不愿意拜我为义姊?我虽然没什么本事,却也是南靖王妃,夫君手下英杰无数,说不定你的姻缘就在其中呢!”   裴道如目光闪烁,避开了她的视线,沉默了片刻,才道:“得南靖王妃相救,乃道如一生最大的幸事,若能拜王妃为义姊,道如求之不得,然婚姻大事,却不是我能做得了主的。”   “我也是听说你生父已亡,又无嫡母,恐无人安排你的婚事,才冒昧多说了两句,真是抱歉。”   “道如并没有责怪阿姊的意思,我的阿耶本就是庶出,上头也没有祖母替我做主,如今我的婚事,是握在大房夫人手上的。”说到这里,她苦笑两声,“阿姊你也看到了,我这一身锦绣,本不是一个毫无长辈扶持的庶出女能穿得上的,皆是因为我有一张还看得过去的脸,裴氏要将我嫁给江陵侯刘歆。”   贺素如见她已经改口叫自己“阿姊”,觉得这裴道如玲珑心肠,很不简单,她不光有一张美艳动人的脸,一副蛊惑人心的嗓音,更是个识时务的聪明人,这样的人,正适合作为联姻的工具。   贺氏拉着裴道如的手,安慰了她一会儿,说:“江陵侯刘歆承蒙父荫,才能坐上侯爷的位子,他本人相貌丑陋,蠢钝如猪,要你嫁给他,真是委屈了你这样的人才。可惜裴氏家主与大夫人都不肯见我,不然我好歹能为你求个情。”   裴道如似乎不知道这件事,吃了一惊,惶恐起来,但她并没有求贺氏给她出头,反而关心起贺氏求援的事:“阿姊是南靖王妃,大夫人说什么也会给阿姊一个面子的,恐怕是有人从中阻挠,没有传信进去。阿姊是为天下百姓才来求援,再多等两日,家主闭关出来,或许就会见阿姊了。”   “裴嵩在闭关?”这就是她事先没有探听到的消息了,这裴道如果然有点用处。   “是的,家主每逢月中,都会闭关九天,家中诸事,都由大夫人和公子献处理,恐怕阿姊的求援信,就是落在了公子献手里,他秉承道家无为,性情温和,最厌恶战事,一定不会答应派遣援军。”   “原来如此。”贺素如思索片刻,裴献的脾气天下人都知道,性子温吞,却不是个会妥协的,要从他手里借走援军,几乎是不可能的事,看来她还是要从披着一副黄道皮囊,本性却贪得无厌的裴嵩身上着手。   这时,外头响起了侍女们搜寻裴道如的呼唤声,越来越近,就要找到两人了,她们也不得不就此分别。   临别之时,裴道如对贺素如说:“阿姊,你关心我的婚事,我很感激你,然而你的当务之急,是求得援军,回去驰援新阳。女子总是要嫁人的,嫁给谁,只要不是自己心悦的那一个,都没什么分别,我愿意嫁与江陵侯,为着天下安定,献出自己的一分薄力。阿姊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道如不敢耽误你。”   若不是知道她话术了得,心机深沉,贺素如都要被她感动了,但这裴氏,确实是个可以交往的人物,等她求到了援军,也不会忘了给她求一门更好的婚事。   没想到,贺素如又等了两天,还是没能见到裴嵩的面,无奈之下,她只得潜入裴家,找裴道如求助。   这裴道如果然是做事留一手,玩弄人心的高手,她知道贺氏着急求援,便将重要信息分了好几次才给贺氏,要贺氏一次又一次地受挫,然后不得不求助于她,加重这个恩情的份量。毕竟贺氏曾经救过她,活命之恩,并不是那么容易相抵,而裴氏,又最讨厌欠人恩情,所以才用了这样的方法。   贺氏也不是个笨蛋,知道她在戏耍自己,可她确实有迫在眉睫的大事,只能顺着裴道如的意思,不敢露出一丝不满。两人高手过招,倒也生出了几分惺惺相惜之意。   裴道如完全不想嫁给江陵侯,她知道的比贺素如更多,比如江陵侯前几任夫人都是怎么去世的,比如江陵每年要运送多少黄金到裴家,比如裴嵩是想借着送她出嫁,敲最后一笔竹杠,将整个江陵侯府掏空,到时候,恐怕她的盖头还没掀开,人头就已经落地了。   在裴家,女子容貌过盛被视为灾祸,因为整个裴家不知怎的,阴气太盛,女孩子多,男儿也常常生得肖似女子,没有什么阳刚之气。从裴嵩那一代起,就开始厌恶美貌的女子,裴道如的父亲,只有她一个女儿,偏偏生得沉鱼落雁,远近皆知,裴嵩厌恶她,便把她父亲逐到了山阴为官。正是因为生活在这样的水深火热之中,裴道如才炼出这一副玲珑心窍,她并不倚恃美貌,因为在她看来,容貌是世间最不顶用的东西。   在裴道如的帮助下,贺素如成功求到了裴氏援军。她以为贺氏已经被她摆弄得七荤八素,会帮她摆脱婚事,但贺氏是什么人,与萧纲并肩多年,在军中都有名号的,好歹也比裴道如大了十几岁,怎么会上她的当?其实是贺氏将计就计,耍着她玩,到了最后,贺氏求到了援军,扬长而去,还不忘在裴大夫人面前摆了她一道。   裴大夫人对裴道如的吃里扒外怒不可遏,关了她许多天禁闭,随后又加紧安排了婚事,要送她出嫁。裴道如被捆着手脚,送上了花轿,临走前,看见她的奶嬷嬷为了阻止她的出嫁,撞死在裴家大门前的石像上,痛哭不止,然而狠心的随侍却嫌她吵闹,将她的嘴也堵上了。   行至一条大江边,对面就是江陵,裴道如借如厕之名,一头扎进了汹涌的大江之中,浪花卷走了她火红的嫁衣,裴家人知道她不会水,觉得她生还无望,只能打道回府,殊不知在山阴的那几年,她已经学会了泅水,就这样叫她逃脱了。   裴道如发誓要贺素如付出代价,于是乔装打扮,潜入新阳。那时战事已然停歇,正是全城欢庆的时候,虽然城外浮尸遍野,但城内生还者的喜悦之情,还是难以自抑,竭尽所能,造出了灯火满街的热闹景象。   萧纲为了是否继续向裴氏屈膝求援之事,与贺氏争吵不休,这一天正好在道旁酒肆买醉。裴道如就穿了一身粉白衣裳,戴着幂离,粉墨登场。   那一日,灯火迷离,香飘满路,人潮拥挤,萧纲将一盏酒送到嘴边,无意中转过头,便看见花灯下,那身姿窈窕的女子掀开幂离,露出了倾国倾城的容颜。   她一笑,好似寒夜繁花尽放。   作者有话要说:  这可能是个群像文,我到底是怎么写到这里的?[挠头] 第59章 朝野动乱   谁也没想到, 年仅十七八岁的裴稹,竟然在清河公开与崔氏相抗衡, 闹出了一片腥风血雨,清河郡守府的地牢挤满了犯人,百姓们常常会看到, 武艺高强的裴稹随侍,提刀在街头巷角追查逃窜之人。   裴稹既有监察之责,又手持圣旨,连清河郡守都矮了他一头, 每每审案, 只能坐在副位,眼睁睁看着裴稹雄辩滔滔,一个问题跟着三个陷阱, 把那些蠢货全都套进了他的话术里, 破绽百出。   每当此时, 剩下的监察御史们就会露出极为崇拜的目光,有一人奋笔疾书,将精彩纷呈的庭审内容记录下来,做出备注和解释,过几日, 便会街知巷闻, 连不识字的老百姓都能说出一两件裴稹审案的趣闻。裴稹一时间声望鼎沸,受到许多清河百姓的爱戴。   司徒骏已经完全成了裴稹的“跟屁虫”,只要裴稹一句吩咐, 他就会高高兴兴地去办,他记录下来的裴稹审案过程,注解里全是夸耀裴稹的,连裴稹看了,都觉得他吹得太过。   清河官场上的蠹虫被一扫而空,几乎大半个郡守府的人都落了马,清河郡守更是战战兢兢,被软禁在府内,因为他乃是三品大员,裴稹无法立刻查办他,只能搜集他所有的犯罪证据,待此间事了,再押回京都受审。   崔温眼看着自己的族人和手下一个个进了大牢,怎能不急?可裴稹铁板一块,根本踢不动。不知为何,整个郡守府周围,潜伏了数百武艺高强的黑衣人,日夜换班,从不休息,严密保护着裴稹等人,他们根本无从下手。   更何况,他也是自身难保,曾犯过的大案尤其是诛杀同门师兄之事,已经传遍京都的大街小巷,所有人都知道了他的真面目,对他无比唾弃。渐渐的,越来越多的诉状被提请到清河郡守府、京兆尹府,雪花一样的诉状一桩桩、一件件细数着他的罪孽,人证物证俱全,他根本无从抵赖。甚至一些陈年旧事,他都丝毫没有印象了,还有人能够准确击中他的要害。   两个月后,就在裴稹捉拿崔温归案,声望达到顶点的时候,崔邺终于按捺不住,在京都出手进行反击。既然裴稹最擅长使用流言蜚语击溃人心,那么,他就用裴稹最擅长的东西打败他。   这大概是崔邺一生之中最失败的决定。   崔邺传播的流言是:裴稹并非周清源之徒,乃是欺世盗名之辈;他如此搅风搅雨,背后支持者就是同为顶级世家的王氏,裴稹与王氏嫡女嘉宁县主来往甚密,有五公主为证;裴稹是河东裴氏的私生子,不受家族承认,他之所以从不敢公开身份,就是因为他是娼.妓之子……   千金楼的赵元也不是吃干饭的,虽然裴稹有时是很严厉,但他对千金楼的发展也起到了重要作用。自他拿着天枢宫令信掌控了千金楼那天起,到今日整个天枢宫在大端的势力扩大了一倍以上。   裴稹有雄心壮志,要荡涤寰宇,清洗官场,千金楼的手下们也引以为荣,不遗余力地帮助他。因为他们也是穷人家出身,知道当今天下的混乱不堪,如果真有这么一个料事如神、几近妖邪的人,能够平抑世家,提拔庶族,查办贪腐,他们很高兴为之驱使。   千金楼出手,崔邺那一条条苍白无力的指控和污蔑就完全没用了,反而是他自己做过的事被抖落了出来,御史风闻奏事,弹劾他的折子都能堆起一座山来。   普通老百姓们相信了裴稹是周清源之徒,因为《算经再解》摆在那里,如果不是周清源的徒弟,那书是谁写的?   他们也相信裴稹与嘉宁县主没有什么,因为这位嘉宁县主乃是一个神仙般的人物,根本不染凡尘,她给大家留下的最后印象,还是为了祖父和父亲,与陛下对赌,虽然天灾真的降下了,但一个十三岁的少女,有这样的勇气和孝心,还是很值得夸赞的。更何况王萱离开京都之后,裴稹立刻命赵元在京都中为王萱澄清各种不利的传闻,尤其是有关她是“灾星”的说法。王萱平日谨言慎行、低调无比,她在民间的名声,也因为倾世容貌,陛下的数度逼迫,和“王娘子智擒恶妇人”这个故事,达到了顶点。   至于裴稹的身世,所有人都很好奇,包括文惠帝都暗中调查过,但不论他们怎么查,都查不到裴稹的过往,连他父母何人都查不出来。   但裴稹本人就是反驳这个流言的有力证据,随着他个人能力的充分展现,所有人都不相信,这样的气度,这样的人才,会出身低贱。   人们或许会被一时的风向迷晕了头脑,但清醒过来,仔细思考,还是能看出其中争斗的痕迹,愈发不信那些传言,只以自己所见,选择站在符合普通百姓利益的裴稹、历来声名极好的王氏一边。   崔邺偷鸡不成蚀把米,气愤不已,正当此时,宫里又出了状况。   听说七夕日,文惠帝心血来潮,跟着宁婕妤踏出了十数年未曾出去过的皇宫,还在长街上遇到一位佳人,回去便发了高烧,口中念叨不休,醒来后命张未名在京中大肆搜查,要寻找一位三十多岁的裴姓妇人。   因为牵挂裴氏,文惠帝已经十日未曾踏进后宫了。文惠帝年事渐高,当年旧事反倒一一涌上心头,活在他记忆中,从未有半分不好的裴氏,此刻便如同仙人一般,愈加美化,成了他心头的朱砂痣,不能忘怀。   越是得不到,就越牵肠挂肚。   德妃本来就因为司月儿分去宠幸,而成为宫里的新笑话,这时又输给了一个不知道还在不在人世的女人,怎能不令她气恼?   兄妹二人相见,互相倾诉自己的难处,因着敌人都姓“裴”,更加同仇敌忾,发誓要让裴稹在前朝后宫,完全失宠。   而此时的皇后贺氏,也因为文惠帝忽然提及旧情人,而紧张不已。当年裴道如趁她与萧纲冷战,以其年轻美貌、温柔体贴,勾得萧纲三个月不回营地,直到明成太子萧济因风寒入体,病重不起,他才勉强离开裴氏,回到营地探望儿子。没过两天,那边又派了人来,说裴氏突然昏倒,请他回去。萧纲紧张他那个新得的美人,便抛妻弃子,又回了裴氏那边。   没想到,他傍晚就又回来了,满脸喜色,吩咐营地的人收拾一间营帐出来,还让人去请几个会安胎的老嬷嬷回来。   安胎?!没想到那个裴氏竟然想借着肚子动摇她和萧济的地位,就算是她怀着萧济的时候,也没见萧纲这样喜气洋洋,诸事都亲自安排妥当。   贺素如承认,当时她摆了裴氏最后一道,就是嫉妒她的年轻貌美,所以就算是早有誓言,她也不惜毁诺,将裴氏推进了火坑。   裴氏的报复完全抓住了她的痛脚,她可以不在乎萧纲,但她没办法不在乎萧济的嫡长地位,眼见着天下渐定,形势明朗,各方豪杰纷纷倒戈相向,投入他们麾下,多年以来的努力终于没有白费,她不愿在最后关头,有人来分享她的奋斗成果。   冲天的妒忌和不安淹没了贺氏的理智,她派人将裴氏推入河中,河水湍急,怀有两个月身孕的裴氏掉进去,根本没有生还的可能。萧纲眼睁睁看着贺氏手下的人动手,想要前来阻止,还是慢了一步,没能抓住裴氏,事后派人去找,连裴氏的尸体都没捞着。   贺素如很干脆地承认了这事就是她派人做的,萧纲那时目眦欲裂,恨不得生啖她的血肉,为裴氏报仇。两人正是情浓之际,生死离别,更何况裴氏腹中还有萧纲的孩子,萧纲怎能不恨她?   自那一天起,萧纲就再也不肯进她的房门,终日流连花丛,纳了不少妾室。起初,他纳一个,她灭一个,后来,随着萧纲在朝野的威势越来越大,他纳的女子身份越来越尊贵,也越来越难缠,如今的德妃,曾经的崔氏庶女崔心,就是她当年最棘手的敌人。   萧纲即位后,虽然按照手下将领们的意思,将她封为皇后,却把明成太子带离她的身边,美其名曰亲自教养,其实就是防着她,就是在报复她。   朝野一片混乱,清河裴稹那边更是刀光血影,只有身处琅琊山野的王萱有闲情逸致,带着王苹、王荔游山玩水,好不畅快。   最燥热的三伏天已经过去,七月流火,琅琊山上枫树极多,此时一天一个样子,红的枫、黄的叶、青的松,如同金石颜料肆意挥洒在天地这块幕布之上。   王苹是个书画痴,她最擅长丹青山水,画出的琅琊山与实景一般无二,甚至颜色更为大胆浓烈,色块之间更加和谐。在见到她的第一幅画之前,王萱还以为她性格内敛温和,会更喜欢水墨山水。   另外,她们之间忽然多了个裴寄,时时黏着姊妹三人,不论王萱她们要去什么地方,都能在一刻钟之内看见裴寄的身影。   裴寄是被裴献丢到琅琊来求学的,他当然不会作茧自缚,真的到王氏族学去读书,不然以他的性格,真的会被闷死。王苹的父亲王恒,是琅琊王氏的实际掌事,目前王朗还是家主,不过是因为他年长一辈,且身居高位,其实他从来没管过族里的大小事情,而王恪,他的性格太过板正,也不适合掌管一个如此大的家族。平衡各界之间的关系,是颇费心力的,也是一件很有门道的事,王恪做官都不争不抢,更别说经营家族了。至于下一辈的家主,众人属意天资出众的王莼和性情类其父的王苹长兄王茗。   目前,裴寄正缠着王恒,求他修书给裴献,言明裴寄不适合书院生活,会带累他人,让他跟着王恒养养性情即可。王恒当然不会依着他的意思乱写,裴献这个人,其实跟他们琅琊王氏的人还挺投契的,都是温吞却不妥协的脾性,不过裴献少年成名,裴嵩又死得早,他早早就当了家主,较之王家人,他身上更多了几分无忌无畏。   裴寄不愿意去族学上课,王恒也不好押着他去,到底是客人,便安排他在王家的住下,吩咐王茗和王苹好好招待。   这招待的后果就是,裴寄觉得旁人无趣,只喜欢跟在她们姊妹身后。王萱哭笑不得,她在京中常被人称作乏然无味,除了阿稚、崇兄和宸王世子,都觉得她高傲淡泊,难以亲近,偏偏回到了琅琊,立刻就冒出来这么一个活宝,觉得她“有趣”。   王荔吃着果子,笑得不见了眼,对她说:“阿姊,你对自己不自信么?你可是天底下最有趣的人啊!”   作者有话要说:  王萱已经开始变了嗷,爱情的魔力,啊! 第60章 不夜天游   收到裴稹的第三封信时, 已经到了丹桂飘香、秋菊如金的中秋佳节。王萱拆开裴稹的信,想着上一次他还未说完的故事, 不由莞尔。这一次,任凭裴稹如何解释,王萱都不会相信他的诡辩了, 上一次就被他骗了个团团转。   两月前,裴稹独自送她回琅琊,两人一路同行,王萱对裴稹这个人倒也有了新的了解。譬如他有个怪癖, 每天晚上子时之前如果不能睡着, 一整夜便都不能睡了,既然睡不着,总要做些什么。每到一处市集, 他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去书铺买两本书回来, 若是睡不着, 就通宵读书,而他读书也与旁人不同,常常从后往前读,王萱怀疑,他早就读过这些千奇百怪的书籍, 成竹在胸, 故而不需要从头通读。   王萱因自小被卢嬷嬷管得严,其实睡觉的时间很固定,一到了亥正便晕晕沉沉, 但近两年来,她懂得的世故多了,心中压抑的心事也多了,常常是习惯性要睡,可上了床又睡不着。   裴稹不知什么时候知道了她难以入眠,竟“细心”地安排了夜间出游的活动,叫她愈发睡不着。   路过樊城的时候,裴稹带她去看樊城最有名的焰火夜市。大端朝的多数城池,一到夜晚,所有坊市都关得严严实实,街巷中有打更巡夜的坊长和公人,还有穿戴甲胄的城卫四处巡视,不许寻常百姓深夜在街面上行走。只有一座城池例外,那就是前朝著名的闲散王爷成王的封地,樊城。   成王是第三子,出身高贵,一生顺遂,未曾卷入过任何宫廷斗争,自出生起就颇受他父皇的喜爱,将四郡通衢、五河汇流、南北沟通的樊城作为他的封地。成王周岁时,按照民间习俗,在宫里办了抓周礼,没想到,被认定为前程远大的他,却抓了一颗蜜饯不肯放手。那时谶纬之说极受推崇,因此本来支持成王继位的大臣纷纷倒戈,成王便在不受朝堂重视的环境中长大了。   他长大之后,仍然毫无夺嫡的心思,一心只在美人、美酒、美景、乐事上,但凡京中有任何热闹,都能看见他的身影。太子对他放松了戒心,甚至也像普通兄长一般,很疼爱这个看起来憨傻的弟弟。   待成年后,成王就主动请求出京,到封地建府别居,皇帝答应他后,他还很得意地跑去同太子炫耀道:“兄长,我总算是逃脱樊笼,鱼归大海鸟入林了,现如今,只剩下你一个在这个四角牢笼里了,你要好好保重身体,弟弟活着一日,便会为兄长祈福!我要造一座灯火长明、繁华热闹的不夜城,你要是想我了,就站在南城门的雀楼上,向樊城遥望,只要你看到樊城冲天的灯火,就知道,做弟弟的也在念着你。”   所有人都笑他痴傻,太子不过占长,论母妃出身地位,远不如他,他要是想去争一争那帝位,也不是不可能的。但他从小到大,一直主动推辞皇位,完全不涉朝政,这一次离京,日后再想回来,就是难如登天了。   太子却对他的这番话十分感动,当即取下了身边自幼佩戴的蟠龙玉佩,送给了成王,对他说将来若是自己登基,成王可以凭着这块玉佩,在樊城做他想做的任何事情,包括广开夜禁、大规模制造被认为是危险品的焰火。   此后,太子登基,果然兑现诺言,允许成王开了樊城夜禁,樊城也在几十年间,完全拆除了坊市之间的围墙,普通百姓和小商小贩混杂着住在一起,前店后房,通街都是铺面,商业和手工业都很繁荣。城中还有一座辉煌壮丽的成王府,围绕着这座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逾越了藩王建制的王府,有数十个焰火坊,这里的人做出了天底下最华美多姿的焰火,直至今日,诸国之中仍无人可及。   心胸开阔、知足常乐的成王活了九十多岁,他生前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设计焰火图纸,和工匠们探讨如何改进焰火的形状、颜色,保障它的安全性。而太子登基后,日夜操劳,只活了短短四十多岁就驾崩了,死前最后一道圣旨,就是颁给成王的。他让樊城真正有了“不夜天”的名号,并严令后世帝王不得改变樊城的格局,也不能过于管制樊城的焰火。   到了大端朝,因文惠帝是接受禅让得来的帝位,也不得不遵守这个“祖制”,不能干涉樊城的发展,不夜天樊城得到了保留。。   王萱始终记得那一日傍晚,她坐在驿站的房间里,听见外头一阵嘈杂的哄闹声,人们欢笑着,不知在讨论什么,脚步声凌乱,大门被人用力关上,随即整个驿站寂然无声,好像一个人都没有了。   她走出门,只见薄暮暝暝,倦鸟归巢,裴稹坐在廊下,一如往常,青衫落落,犹如一棵秀拔的雪松,整个人笼罩在温暖的光芒里,好像他便是那光的一部分。   王萱被那光刺了眼,晃了晃神,连忙低眉敛目,看向别处。   “不是说行路累了?怎么不多休息一会儿?”裴稹的声音有一丝沙哑,许是昨日途中遇雨,他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流言蜚语,没有与王萱同车,淋了点雨,患了轻微的风寒。   “先生看起来比我更需要休息。”   “这倒也是——”裴稹将擦了半天的佩剑收回鞘中,原来王萱面对阳光,被晃得眼花,以为裴稹身上闪光,其实是他手里的剑反了光。温润公子忽然变成江湖侠客,配上朦胧柔和的夕阳余晖就变得违和起来,王萱心中暗暗发笑,憋不住的笑意挂在了唇角,被裴稹轻易捕捉到了。   “你在笑什么?”   “没有,我没笑,先生看错了。”王萱转身欲走。   裴稹站起身,往她的反方向,驿站大门走去,王萱好奇他要去做什么,忍不住问:“先生要出门?”   “樊城的不夜天盛景,既然来了,怎能不欣赏了之后再走呢?听说今日东一坊要燃放‘锦绣未央’、西一坊要燃放‘长安烟雨’,都是大型灯火,全城的人都赶去围观了。”   怪不得驿站里一个人都没有了。   王萱眨了眨眼,等着他继续说下去,按裴稹的性格,定会叫她一起出门游玩。好像上次被裴稹拉出去游玩一夜后,她的胆子愈发变大了,只是有点不好意思主动请求裴稹带她出去。   裴稹回头,望了望她,见她脚尖略略点地,翘首以盼,便知道了她心里在想什么,觉得好笑的同时,逗弄她的心思又涌上心头。   然而,她那副乖巧可人的模样,任谁看了,都不忍心叫她失望,裴稹叹了口气,心想自己真是栽在了王萱手里,完全被她吃得死死的,上辈子是,这辈子也是。   “愣在那里做什么?”   王萱一时没转过弯,呆呆地望着他,不过很快反应过来,微微下沉的嘴角慢慢扬起,一双明眸也弯成了月牙儿,脸颊两边浅浅的梨涡,让她的笑格外甜美动人,完全不像平日里清冷自持的模样。   裴稹喉头发痒,想起了某种恃宠生娇的动物。   王萱踏着轻快的步子行到他身边,昂首望着他,又露出了一个稍纵即逝的微笑,似是在嘉奖他知情识趣,省了自己开口。   “走吧。”   两人并肩,一同往外走去,最后一丝落日余晖沉入山峦,高大的身影同娇小的身影,一起消失在青石路上。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樊城焰火不愧是天下第一,所谓“锦绣未央”,竟然是一整朵雍容华贵的牡丹花,随着呼啸升空的声音,慢慢绽放开来,不输真花的慵懒,而“长安烟雨”,则是细长的如同雨丝一般的焰火,拖着长长的尾,色彩各异,大约是想展现春雨浸透繁花,取其颜色为己所用。当焰火燃尽,那些萤火一般的光点便落入尘世,落入千家万户,一瞬间的美也成了永恒的记忆,永不能忘。   裴稹说起有关樊城的前朝旧事,王萱才恍然记起,曾经在哪里看过记载,只是时日已久,她从前又不能出京游玩,不记得有这么一段历史了。   “太子未尝没有戒备之心,给了成王玉佩,满足了他的心愿,或许只是安抚的手段,但成王才是真正的聪明人,人生短暂,如同烟花焰火,稍纵即逝,如果不能知足常乐,学会取舍,终日汲汲于名利,那还有什么意思呢?先生,你说是不是?”   王萱生于世家,锦绣堆砌的人生,没有任何不满意,名和利,于她而言,都是信手得来的东西,当然不能体会求而不得的愤懑和求而得之的喜悦。更何况,她深受王朗道家无为思想的影响,对于争权夺利,天生有一种厌恶的情绪。   而前世,出身低微的“裴稹”,在饱受求而不得的折磨之后,变得激进,变得盲目,发誓要得到无人可及的权势,得到世家的认可,得到她这个“有夫之妇”,又有何错呢?   裴稹沉默片刻,才道:“一个人,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又有什么错呢?即使这件东西超出了他的身份,超出了他的能力控制,在世人眼中,与他有云泥之别,毫不相配。太子与成王,孰是孰非,早已随焰火而逝,但前朝故都南城的雀楼,确实有一间小小的阁楼,樊城不夜天,也存在了百年之久。”   纵我一身罪恶,待你,也是用尽真心的啊。   作者有话要说:  樊城不夜天这个故事,是有隐喻意义的,我把它穿插在这里,作为裴稹人生的转折点,也算是一个小巧思。   前世,裴稹为了王萱,坐上摄政王的位置,不可能没有染过罪孽,可他最初,只是淮菻山中,终日对着山鸟云岫,“胸无大志”的普通人,他是大儒之徒,难道没有出人头地的能力吗?直到二十多岁,他才走出淮菻,去到京都科考,这就说明,他的人生,原本也是像王萱一般,白璧无瑕的。   而他与王萱最后的生离死别,原因有二,一个是李佶的挑拨离间,一个就是王萱不赞同他的观念,两人生了嫌隙,才会让人趁虚而入。   今生,裴稹要改变自己和王萱的结局,远不止成功娶到她那么简单,他们之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第61章 灯市漫游   王萱回首, 裴稹正把架上的一盏兔儿灯摘下来,这种小巧玲珑的兔形彩灯, 道旁处处可见,只需要十文钱。摊主见两人虽然衣着朴素,不加妆饰, 却掩不住绝世风华,一看就不是普通人,便十分殷勤地推荐着摊子上最贵的那盏八角挂铃走马灯。   “我们樊城,除了焰火, 灯笼也是数一数二的!两位气质不凡, 肯定是外地来的,公子,这位女郎貌若天仙, 兔儿灯怎么配得上她呢?你看我这走马灯……”   裴稹露出一个玩味的笑, 王萱将他的表情收之眼底, 联系到刚才自己说的话,忽然灵光一闪,明白自己说错了话。她不是那种看重身份和出身的人,裴稹虽然有时还带着些无赖的市井气,待她却是规矩有礼的, 甚至, 他一直在照顾王萱。   王萱将裴稹视作“良师益友”,经历了生死之后,或许还有一些旁的东西已在心底萌发, 只是她还未发现。   “我想要两盏兔子灯,劳驾。”王萱从荷包里数出二十文钱,反复确认了几遍,才递给摊主,像是手头拘谨,考虑了许久才说出来一般。   摊主听见王萱说话,如闻仙音,都有些痴愣了,望着她两眼发直,裴稹屈指敲了敲摊面,他才回过神,又看见裴稹隐隐带着不悦的神情,自觉失态。王萱的容貌、声音,与她那数钱时斤斤计较的动作,简直是两个极端,好似美玉坠落泥潭,完全失去了光彩。   这样一个美人,谁能想到她会对阿堵之物如此在意呢?真是白瞎了自己的恭维。   摊主“嘁”了一声,随手取了一盏灯递给王萱,懒得再看他们了。   时下风气确实如此,做着赚钱的生意,却看不起爱钱的人,也看不起穷困的人,甚至连钱都要称作“阿堵”,不屑于说出口。   裴稹没说什么,提着自己手上的灯抬脚就往前走去,王萱悄悄露出一个得逞的笑来,顺着他的步子,跟了上去。   于是两人一人提着一盏与他们气质完全不符的兔儿灯,在人群中游走。灯火满街,头顶不时有掉落的焰火屑,像是下了一场稀稀落落的雨,火星明灭之间,时光也凝固在了烟花绽放的那一瞬。   “裴先生,你在想什么?”   “想你——”裴稹拉长了腔调,趁着王萱羞赧的瞬间,又转回来,“想你方才的话。对了,这盏灯,你要送给我吗?”   “我自己花钱买的,自然不送,只不过拜托你保管一下。”王萱红着脸,一双眼睛盯着天空中飘落的焰火尘埃,闪着动人的光芒。   裴稹会心一笑,道:“多少钱?你出个价吧。”   “无价之宝。”   “那岂不是满大街的无价之宝?”   王萱似乎看见了什么新奇的东西,提着她的兔儿灯,脚步轻快地走到了裴稹前头,却还不忘回答他:“只有你手上那一盏才是,因为那是文曲星转世握过的,所以无价,但凡谁拿到了都是三生修来的福气。”   裴稹倏忽一笑,走到她身后,伸手拈下她发间的碎屑,掌中青丝如瀑,宛如上好的丰州丝绸,令人爱不释手。王萱正踮着脚尖,伸手去够一盏莲花灯,摊主拿了叉子愣在一旁,望着她如霜如雪的皓腕发呆,她见了,也不气恼,只微微一笑,拉起袖子掩住手臂,拿了莲花灯赶紧靠到裴稹身边,叫他付钱。   “我没钱了。”她有点害羞,又有点雀跃,望着裴稹的眼睛里,全然是依赖和信任。   裴稹心中一荡,忍住了绮丽的心思,用低沉温柔的嗓音道:“方才不是还有吗?”   “没有了。”她摇着头,摊开手表示确实没有,其实眼中的狡黠已经出卖了她。   “我给你买了莲花灯,兔儿灯就送给我。”   “趁人之危,非君子所为也。”王萱摇头晃脑,颇有几分天真无邪。   “我可不做亏本的生意,”裴稹哈哈大笑,也从袖袋里取出来十文钱,细细数了两遍,递给摊主,“这盏灯,我要了。”   王萱一手提着兔儿灯,一手提着莲花灯,心满意足。灯火阑珊,两个人在渐渐沉寂下去的河岸上漫步,沿河是狭长拥挤的草市,叫卖声、笑骂声、交谈声不绝于耳,尘世的烟火气息如此动人,在飘摇的柳叶上,在明灭的灯火中,在惊扰的涟漪里,都是属于世人的悲欢喜乐。   一位穿着蓝衣的年轻船娘靠在晃晃悠悠的小船边上,口中哼着调不成调的曲子,倾身照水,忙着把她那乌黑发亮的头发一圈又一圈地盘在头上,见到河边漫步的两人,同样惊为天人,叫嚷起来:“俊郎君合该与美人相配,天下美景也不过如此了,阿牛!阿牛!快出来看看!神仙下凡了!”   小小的乌篷船里传出不耐烦的哼声:“吵吵什么?明日早起送水,懒婆娘,你还不睡,不怕明天起不来?”   王萱还道这个“阿牛”粗鲁无礼,对待妻子毫不客气,却没想到船舱里接着就钻出来一个八尺大汉,脸上虬髯胡茬一大把,看起来有三十多岁了,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盆热水,平衡着小船的稳定,然后将水盆“啪”地一声放在船娘面前,粗声粗气地说:“夜深了,河水冻得死人,你还在水里洗,不怕老了得病啊?”   “我不是还没洗吗?吵吵什么?你快看岸上。”船娘显然对王萱和裴稹很感兴趣,迫不及待地要她夫君看他们。   “不过就是两个过路人,有什么好看的?赶紧洗把手脸睡觉咧!”   “你这个大老粗,一点都不懂!这个……这叫做‘珠联璧合’、‘龙凤呈祥’,你看他们俩站在一起多么相配啊!真是好看!我要是也那么好看就好了……”   虬髯汉子再仔细一看,只看到高大俊美的裴稹,以为妻子看上了小白脸,立刻就黑了脸,扬起拳头对裴稹吆喝:“喈!哪里来的小白脸?快走快走!”   裴稹见王萱暗中观察这夫妻二人,兴致勃勃,似乎不太想离开,便站定了任他去骂,顺着他的视线,将王萱掩在身后。   “你真是个大老粗!人家就过个路,干你什么事,你就去赶人家?”船娘站起来,对阿牛怒目而视,小船也因为两人的动作剧烈摇晃起来。阿牛本来也很气恼,争吵一触即发,但不知为何,他沉默下来,低着头任由船娘骂了个狗血淋头。   一个八尺大汉,却在娇小瘦弱的妻子面前折了腰,旁边的人都哄笑起来。   “阿香,又在训阿牛啊?这三天一小骂,五天一大骂,咱们的水娘子威风得很呐!”   “阿牛,你又做么事惹了阿香了?这男人啊,在家里直不起腰,出了门哪有财运来?赶紧叫阿香也看看你的男儿气概,下次她就不敢骂你了!”   “嘘!你这个没成家的懂什么?阿香可是阿牛的童养媳,他进去的时候,还是帮着他照顾爷娘,摔盆送终的!阿牛说什么都得顺着阿香点,要不然就真是昧了良心了。”   议论声不绝于耳,那船娘阿香听见有人讥讽自己的夫君,立刻调转矛头,对着岸上那群笑得最大声的地痞无赖,高声骂道:“看什么看?!没见过夫妻吵架的,是找不着婆娘吧?再说一句,叫你们过河湿鞋,水鬼缠身!”   这下阿牛反而拉着她,不让她再得罪人,也把她护在了身后。   “水都冷了,再烧可费柴火了。”   一句话就叫阿香冷静下来,将双手放进温度适中的热水中,抹了把脸,又捏着帕子沾湿了,对着阿牛的脸一顿揉搓,不时扯下两根胡须,阿牛一脸狰狞,却还是苦笑着,任她去搓。   王萱默默听着,心中却觉得不是这样的。如果阿牛是为了阿香曾为他爷娘养老送终,大可不必如此细致周到,连夜深了不许她碰冷水都要管。对于夫妻的相处之道,她虽不甚明了,但有时到元家做客,元伯父便是如此,表面上呼呼喝喝的,脾气很不好,但对杨氏,却是心细如发,连她一月之中哪些日子不舒服都清清楚楚,还会叫厨房备好阿胶、红枣,给她滋补。一对夫妻,怎样才算是感情好?怎样才算是感情不好?外人是看不出来的。   从三岁起,她就没了阿娘,家中更是一个女主人都没有,祖父与祖母、阿耶与阿娘都是如何相处的,她一概不知,也从未想过这些事情。王萱一直觉得,凭她这无趣的性子,将来成了亲,与夫君不是相敬如宾,而是相敬如“冰”。如今亲自看到尘世间普通夫妻之间的相处,她忽然又多了几种想象。   王萱自侧面仰望着裴稹,他似乎漫不经心,又似乎在认真倾听那些八卦,看不出任何异样的情绪。   “先生,我们回家吧。”   裴稹回过神,忽然觉得王萱哪里不太一样了,却又说不上来。兔儿灯和莲花灯早已熄了,面上的纸皱巴巴的,夜里氤氲的雾气悄悄爬上王萱的衣角,叫她整个人都似脱离了尘俗,飘渺无踪。 第62章 真假玉郎   萧瑟秋风卷起地上枯黄的叶, 翩跹如蝶,飞快穿过城门的风口, 张溦穿着一身羽林卫的锁子甲,腰间挎剑,一只手扶着剑柄, 另一只手缠着细软的马鞭,刚从马背上翻身下来,一个穿着全套铠甲的中郎将拱手向她行礼,声音洪亮:“禀将军, 东门无事。”   张溦点点头, 道:“我临时起意,随便走走,你们继续戒备, 若再有流民暴动, 即刻镇压, 不需要等京兆戍卫营来援。还有,接到线报,近期有贼人潜入京都,加强戒严,任何人的户籍文书都要仔细看过, 才能放进内城。”   羽林卫负责内城及皇城防卫, 张溦被封为五品伏波将军后,接管了东内城的戍卫。这差事极清闲,底下的羽林卫训练有素, 防卫部署又有定例,不需要多做安排,一般是世家子弟用来充门面的。张溦有一个位高权重的义父,还有军功在身,按理说不该如此,但是,她是个女子。   近些日子,京兆附近几郡秋收不丰,年底磨勘,地方长官们更是变着法的找工事做,年轻壮丁们为了逃脱征税征役,常常抛家弃子,跑到外地做工,京都遍地都是达官贵人,机会自然是最多的,所以这几个月有大量流民涌入京都,那狂妄无知的,更是常常成群结队,想要混进内城。   张溦一向不与普通大家闺秀来往,就算不得不赴宴,也是坐在角落里品茶,不怎么搭理旁人。其他贵女也认为她出身不明,张未名虽为中常侍,可到底是个太监,张氏也不是什么大族,人丁凋零,莫说是养女了,就是张未名的亲生女儿,她们也不见得想要亲近。不过张溦从不在意这些事情,独来独往,一个人也过得潇洒。   王萱与元稚,曾与张溦见过几次面,王萱也是常常坐在角落里品茶的,两人便相视一笑,默契地坐在一边,不言不语,气氛却极好。张溦虽然不与京都贵女来往,嘉宁县主的名号却是如雷贯耳,她一直都对王萱很有好感,认为她博览群书,温和有礼,有大家气象。王萱也十分敬佩她,觉得她武艺高强,坚韧大方,富有沙场谋略,不输男儿。   忽然远处一道黑影袭来,刺破浓重的晨雾,来到了东城门门口,众人定睛一看,原来是个蓝衣书生,再一看,是丞相府的玉郎王莼。   他骑着一匹高大健壮的黑马,身姿英挺,皎如玉树,不负“玉郎”之名。王莼将马停在城门前,下了马,从怀中取出丞相府令牌,交由城门将查验。   “玉郎之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难为公子回回归城都要下马,配合下官查验。”城门随便看了看令牌,就还给了王莼,这张脸他们都熟得不得了,因国子监在内城与外城之间,东门外不远处,王莼每个月进出内城数次,都是从东门过的。   张溦对王莼不算熟,也不算陌生,但王莼今日好像有哪里不太一样,一直微笑着,却是一言不发,往日王莼见了她,都会同她寒暄几句,他的妹妹嘉宁县主身体不好,因此很是羡慕她强健的体魄,总喜欢拿这事来调侃她。   “玉郎从国子监来?”张溦主动走上去,明知故问。   “嗯。”王莼声音有些低沉,没有高低起伏,听不出任何个人特质。以玉郎的教养,断不会如此含糊不清地回答别人的问话,张溦立刻戒备起来,上下审视着王莼,想找出他身上的不对,怀疑有人假扮王莼,想要偷溜进城。   一阵清风拂过,吹散眼前的浓雾,也吹过来王莼身上的味道,张溦嗅了嗅,眼神骤变,利剑出鞘,架在了“王莼”脖子上。   “你是何人?!”   假的“王莼”显然没想到自己如此精湛的伪装,还是被人识破了,他迅速反应过来,用袖子一卷,拂开脖子上架着的长剑,后退数十步,想要骑上黑马逃跑。张溦自然不会任由他格挡开自己的剑又上马逃跑,立刻甩出金丝长鞭,“噼啪”砸在地上,几个空中翻转,飞身过去,阻挡他的去路。   只是这人与王莼身形如此相像,假扮王莼惟妙惟肖,恐怕来头不小,一定要活捉了他,说不定就连王莼本人,也在他手里。   “束手就擒,还有活路!”张溦一边高声喊着,一边与之缠斗,这人武艺高强,张溦在军中学的多是陷阵之术,单打独斗十分吃亏,幸好城门将们迅速反应过来,提着长矛上前支援,十数人才堪堪缠住了这贼人。   经过几番激斗,张溦才占据了上风,这人见自己不敌,急不可耐,想要摆脱众人的围攻,有些乱了章法,半刻钟之后,终于被张溦刺中大腿,跪倒在地,被长戟团团围住,动弹不得。   “说,你是何人?假扮玉郎潜入京都,有何目的?”张溦上前在这人的脸上抹了抹,露出他本来的面貌,这是一张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脸,却通过各种妆饰,生生化成了以俊美闻名于世,因风姿气度出众被称作“玉郎”的王莼,几乎毫无瑕疵,寻常人一眼看过去,竟然不能分辨出来。   “我自问与王莼已经别无二致,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蓝衣贼人显然不服,他引以为傲的易容术,竟然如此轻易地就被张溦破解了。更何况,他扮成王莼之前,对他的一切都做了充分的了解,包括他的动作、神态、声音,甚至于,王莼右眉里藏着一颗小小的痣,他都按照原位画出来了。今早雾浓至此,五步开外就看不清人的面目了,正是行动的最佳时机,不料却碰上了张溦,功亏一篑。   “你扮得很像,单是看脸,我也信以为真,但是,你忽略了一件事。”   “什么事?”   “玉郎出身琅琊王氏,不会用十两银子一钱的隐梦香。”张溦闻到他身上刻意熏过贵重的沉水香,底下却掺杂着价钱中等,原料易得的隐梦香,这种香料,是助眠的,熏了一夜,就算刻意清洗过,也会染在肌肤上。王莼那人,最是坦荡无心,夜里可不会睡不着觉。   没想到竟然是自己的老毛病拖了后腿,那人低头沉默半晌,颓丧下来,见他许久没有动静,张溦心道不好,赶紧上前捏住他的下巴,用力一扭,将他的下巴卸了下来。   果然是训练有素的刺客,任务失败,立刻自尽,幸好他输得冤屈,求生本能还在挣扎,心里正纠结要不要咬破毒囊自尽,就被张溦发现了。   “玉郎是不是在你们手上?”回到羽林卫大营,张溦立刻提审此人,她已经派人到国子监和丞相府报信了,因为她怀疑,此人的目的绝不仅仅只有混入内城那么简单,他如此费心费力地扮演王莼,自然隐藏着巨大的阴谋,说不定他的真正目的,就是作为国之柱石的丞相王朗。   张溦虽然和王朗更没有什么交集,但她十分钦佩王朗的为人,于公于私,都不能糊弄行事,使这位年过半百,还在朝廷中努力维持各方平衡的丞相陷入危险。   “啊!”烧红的烙铁发出“滋啦”一声响,皮肉烧焦的味道弥漫开来。   假扮王莼的刺客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们计划两年,准备一年的“斩首行动”竟然会栽在一味香料上。   其实事情很简单,有人提前防备,通风报信了。   这个人当然是裴稹。   蓝衣刺客来自清河崔氏崔邺训练多年的家卫队,专门有一个堂口,都是见不得光的刺客,是为了在必要时,直接除去崔氏的政敌,为崔邺荡平障碍。此次他奉命以王莼的身份潜入京都,就是为了在王朗身边安放通敌书信,作为日后告发他卖国求荣的证据,一次性扳倒整个王氏。   至于王莼,他当然不可能一辈子扮演,时间一久,就会被人识破,到时候王朗定然会起疑心,最好的办法,是用他们重金购得的一种失魂香,让王莼对这三天的记忆模糊起来,再通过催眠强化,将他在人前的行动灌输给王莼,使他以为自己病得迷糊了,真的擅自从国子监跑回了家。   这个计划天衣无缝,原本。可惜这世上有一个早已知悉王朗被陷害的全部内情的裴稹,他派人送信给张溦,让她加紧城门查验,还让人煽动流民挤进内城,引起混乱和注意,就算张溦没发现,他还有后手,王朗家里是绝不会出现什么不该出现的东西的。   最终,那刺客还是熬不住严刑逼供,对“斩首行动”供认不讳,签字画押之后,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再活下去,立刻就咬舌自尽了。   张溦捏着供状和用作陷害的书信账本,手指忍不住地颤抖,心中一阵阵发寒。近来,随着御史中丞裴稹在清河崔氏展开巡察,雪花似的弹劾奏章就落到了文惠帝案头。裴稹能力出众,且不畏强权,根本对崔温明里暗里的威逼利诱毫不在乎,所呈诉状对崔氏上上下下进行了彻头彻尾的控告,观其文字,便觉得崔氏在清河所为,简直令人发指。   朝廷中竟有这样的蠹虫,对崔氏所为视而不见,还是说,他们已经习惯了官官相护,早在利益游戏中迷失了本心。   张溦将证词收入怀中,提剑上马,带着人往城外奔去。不多时,她便找到了一座隐蔽的宅邸,先在外头窥视了片刻,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戒备,于是放下心,一举攻入。张溦等羽林卫都是训练有素的军人,自然势如破竹,直捣黄龙。   等她推开最后一间房门,看见房里一身白衣,瘫软如泥的王莼,终于松了口气。王莼瞪着眼睛,似乎神志不清,鬓角的发也松动了,垂下几缕,较之以往风雅端方的模样,多了几分孩子气。只是他如玉如松的风华,果然不是他人能够仿效的,先前看到赝品,信以为真,这时再看到真人,却觉得相差了十万八千里,就算一副“醉生梦死”的样子,也掩盖不了他独特的风姿。   天底下,果然只有一个玉郎。   “王莼?玉郎?”张溦试探着叫他。   王莼望着她,还没认出她,只傻傻地一笑:“啊?”   他刚从睡梦中惊醒,因为失魂香的作用,脸颊通红,神思恍惚,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身在何处,又发生了什么。   张溦竟觉得他有些可爱,伸手将他扶起来,道:“我是张溦,方才在东城门揭露了假扮你想要混入丞相府对王家不利的崔氏刺客,现在来接你了。”   王莼身上没什么力气,瘫倒在张溦身上,靠着她的肩,可他已近成年身材,比张溦高了一个半头,肩宽体重,虽然看着瘦弱,但也是常常骑射锻炼的,一下子就把张溦压得喘不过气,勉强撑腰靠在了桌子旁。   “阿溦,你来了。”他口中念念有词,不断重复着这句话,声调又低又软,简直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张溦平日混在军营中,身边都是些五大三粗的汉子,见了些正经的世家公子,也大概是肃穆谨言,并不曾见过他这般憨态可掬的公子,更何况,这人可是玉郎啊!以气质高华、风度翩翩出名的玉郎!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状态不太好,大家见谅。这篇文中等长度,大概不久会完结。 第63章 十年寒冬   中秋节后, 秋意愈浓,百花凋残, 京都的人们都感觉到冬日的寒意已经越来越近。据钦天监观天象测水文,今年的冬天,将会是近百年以来最冷最旱的一个冬天。   文惠帝为此头疼不已, 但他手头还有更重要的事。遍寻裴氏而不得,倒使他越发相信裴道如还在世,不过是躲着他,不肯出来。当年裴氏怀着孩子落水, 说不定那孩子还活着, 找到裴氏母子,简直成了他的执念,连张未名都觉得他有些痴狂了。   张溦捉住了崔氏刺客, 缴获了崔氏栽赃王氏的证据, 令世家之中动荡不安, 人人自危,本来各家联姻乃是常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牵一发而动全身, 其中有庞大的利益纠葛, 崔氏此举,无疑是打破了这种潜藏的规则,将世家争斗搬到了台面上。   王朗上书, 严斥崔氏所为,请求文惠帝还王氏公道,谢平、赵熙之、薛望等人附议,请求严查,崔邺本就担着崔氏族人犯下的一堆案子,被裴稹一个月数十本奏折参得抬不起头,这一次又招惹了王氏,王氏在朝中势力虽然不如崔氏,声望却是远远高于崔氏的,一时间墙倒众人推,崔邺很快就被革职查办,崔府查封,全部产业都要重新查明来源去向。毕竟涉及与他国通信,文惠帝就算想相信崔邺,也不可能不严查到底。   德妃和安阳公主为崔氏求情,触了文惠帝霉头,被软禁宫中,连中秋宫宴都没能参加。   此时裴稹等人在清河收地划地,接到京都消息,都欢欣鼓舞,尤其司徒骏,想起裴稹前两天就吩咐手下在清河街头巷尾张贴崔邺下狱的消息,引得崔氏诸人惶恐不安,趁此机会,将贪污腐败、勾结崔氏的清河郡守关押了起来,拿到了郡守印信,阻滞多时的分地工作终于得以展开。   永正十年的冬天,终于到来了。   煌煌赫赫近十年的崔氏,一时倾覆,门庭冷落,族中多数子孙皆被投入大狱,罪行严重的,已经推出午门斩了首,剩下的,都是等着明年开春流放丰南岛,将会被充为矿工,终生不得回京,不得入朝为官。   崔氏到底是二等世家,传承百年,遍布朝堂的姻亲关系仍在,所以除了确实罪无可恕的,参与和包庇同党的,剩下的老幼妇孺,都没有受到波及,只是崔氏产业受到清算,他们会过一段苦日子。比如董丞夫人崔心一房,就被董丞亲自带人接走,安顿在了城外别庄,德妃虽然救不了崔邺,但安阳公主极受文惠帝宠爱,她哭闹了几天,就把崔邺尚在襁褓中的小儿子接到了宫里,为了避嫌,还改作“萧”姓,成了德妃的义子。   京都的崔家一倒,清河的崔氏本家就失了气焰,加上裴稹步步紧逼,很快就纷纷认罪,名下侵占的土地充了公,被裴稹分划出去,接济流民和贫民,清河郡因此成为了天下流民迁徙的主要方向,黑户和隐户趁机入了户籍,清河郡人口激增,文惠帝也是这时才知道,隐藏在世家羽翼下偷税漏税的人口,到底是多么庞大的数字。   崔氏倒了,清河其他中小家族也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流民已经安置得差不多了,裴稹应该不会再追究他们曾经借崔氏势力圈占起来的土地了。   偏偏裴稹还没有离开的意思,每日带着一群监察御史,穿着素衣简服,重新绘制鱼麟册,顺便接受百姓上诉。他们随身带着一只小鼓,只要有冤屈,都可以上前摇动小鼓,跪下申诉,裴稹身后更出现了一群精明强干的书吏,将诉冤者所言全部记载下来,不出三天,就能查清事情原委,还他们一个公道,百姓们都戏称裴稹为“小鼓青天”,对他十分爱戴。   裴稹神秘的身世、大儒之徒的身份,也被清河百姓所知,往日所见,世家出身的官吏常常颐指气使、贪污腐败、无恶不作,乍一见到出身并不那么显赫的清明好官,民间关于士庶之分的论战又被激起,这一次,显然庶族的声音一潮高过一潮,占据了上风。   腊月二十八,裴稹一行人在万众瞩目之下启程返京,风雪交加,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举目所见,皆是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他们的车马辙印落在雪上,很快就被新雪覆盖,了然无痕。   “裴大人哪去了?”司徒骏将水囊打开,浓烈的酒香扑鼻而来,还伸到张咏鼻子底下炫耀,“这酒可是冉娘送给我的,独一份儿!”   张咏瞟了他一眼,默默从马背侧边取下一只水囊,打开喝了一口,立刻被呛得咳嗽起来。原来是冉娘知道他不会接受礼物,偷偷把他水囊里的水都换成了酒,这下可苦了不擅饮酒的张咏了。   “说真的,裴大人也不等等我们,真不讲义气,路上又不是有金子,非要先走……”司徒骏嘟囔着,眺望远方,好似那茫茫大雪之中有裴稹的身影一般,其实裴稹早已去马如飞,到了琅琊。   “阿姊,瑞雪兆丰年,这可是件好事,况且,这雪景如画,赏心悦目,你怎么总是闷闷不乐,唉声叹气呢?”   王萱关上轩窗,回到火盆旁,今年天气寒冷,人人为大雪所困,日日闷在家里,姊妹几人闲来无事,便凑作一堆,对弈博戏、投壶打马、赌书泼茶,倒也能消磨些时光。   “所谓‘瑞雪兆丰年’是没错,但这雪太多了,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天气太冷,不知道多少无家可归的人会冻死街头。更何况阴阳调和,相依相生,冬日下雪多,春日雨水就少,有适当的积雪,地下的害虫便冻死了,过量的积雪却会连树木作物的根都冻坏。春天要是降雨不足,百姓们如何能春耕呢?”   王荔听得一脸茫然,这些东西对她来说,太陌生了。她甚至不知道,王萱为什么懂这些,懂了这个又有什么意义。   王苹却懂得王萱的担忧,赞同道:“阿姊说得对,古诗有云‘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我们看着雪景好看,对于百姓来说,可能就是灭顶之灾了。祖母一向教导我们,世家根基在于百姓,我们要怀仁慈之心,济天下万民,琅琊百姓已经经历过一次地动,若是再有雪灾,恐怕伤亡众多,如果我们是男儿身,能为百姓做些什么就好了。”   “谁说女儿身就不能做什么了?”两道截然不同的声音传来,王萱一笑,看向大门,道:“阿荔,那‘小麻烦’又来找你了。”   “我知道!”王荔恨恨地瞪她一眼,把身子别过去,眼见着裴寄打起厚实的门帘,自顾自走了进来,一边走一边朝着众人作揖,笑容灿烂,仿佛脸上冻出来的两团红晕根本不存在一般。   “新年好呀!新年好呀!”裴寄完全是一团孩子气,对着三个年纪比他小的妹妹,反而显得他更幼稚。   “这旧年还未过去,你怎么就祝我们‘新年好’了?是琅琊的日子太快活,裴公子连今夕何夕都忘了?”   王荔与裴寄总是一见了面就开始针锋相对,上一次,王荔说裴寄是个“□□烦”,住在人家家里不说,还诸多挑剔,裴寄就说王荔的心眼比绿豆还小,专门罗列平日里她的不当之处,拿去给郑氏看,搞得她痛苦不已。王荔愈是与他对抗,他就越喜欢来找王荔斗嘴,每次他一来,王萱就称呼他为“小麻烦”,用来揶揄王荔。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左右也就是一两天的事……算了,我同你这个闲人计较什么,九娘,十二娘,整日闷在家里都要长草了,你们要不要同我出门逛逛?”裴寄站在屋中,相较坐着的几个就显得高了些,王萱她们还得仰着头同他说话,都觉得麻烦,便请他过来坐下,一同烤火。   他才坐下,王荔就沾了火球一般往旁边挪了一大步,抛给他一个白眼,将摆在正中的栗糕端到了裴寄够不到的地方。   “这个天儿,怎么出得去呢?”   “刚才九娘不是也说了吗?‘谁说女儿家就不能为灾民做什么了’,我早有耳闻,郑夫人派了人在东城施粥,你们也不用做别的,就去东城看看排队领粥的灾民,尽一份薄力,便如郑夫人一般,也是女子中的楷模了。”   “祖母怎么没提起过?”   “遇难施粥,是世家的惯例,我们裴氏也是如此,听说王家更是不分丰年灾年,年年施粥,这都是郑夫人的主意。”   王家在琅琊当地的名声极好,离不开郑夫人的经营,她不是为了声名才如此做,只是当年王氏南迁,也经历过一段难熬的日子,全都仰赖琅琊郡百姓接济,王氏才能起死回生,重回世家之列。郑夫人是南迁亲历者,对于琅琊郡的百姓,自然有着更深的感情,能够帮助他们度过饥寒交迫的冬日,也是她的微薄心愿。   王萱和王苹对视一眼,都觉得裴寄的话有道理,没想到裴寄虽然表面上看着孩子气,内里却是极有主意的。他不像那些草包纨绔,会注意到百姓们的生活,也对其他的世家了如指掌,还有一份善心,一份同理心。几人一起玩了小半年,王萱此刻才觉得,自己有那么一点点窥见了裴寄天真皮囊下的深度。   王荔眼神闪烁,不由多看了裴寄几眼,眼底的不屑也渐渐消失了。   几人收拾了一番,乘着马车往东城王家的粥棚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以后改为晚九点更新 第64章 安公幼子   王家施粥已成惯例, 前来领粥的百姓们都早早前来等着,自觉地排好了队。王萱她们到的时候, 王家的下人正忙得热火朝天。   运粮的牛车不断往粥棚来,仆役们正忙着从车上卸下柴米,往粥棚里面搬, 只是还下着大雪,行动颇有不便。王萱她们撑着伞往粥棚走,都在注意脚下的雪地,人来人往, 都已经被踩实了, 结冰了,很容易滑倒。   忽然,身后一匹拖着百来斤柴火的老马被忙乱的杂役撞到了后腿, 一声嘶鸣, 竟挣脱了辕车, 马蹄扬起,向着王萱她们的方向猛冲过来。   王萱回头去看,只觉奔马如同闪电,一瞬间已到了眼前,脑海中一片空白, 竟然不知道躲避, 裴寄拉着身边的王苹和王荔,第一时间往旁边滚去,只有她一个还傻傻地站在那。   说时迟那时快, 一道墨青身影从人群中一跃而起,落在狂乱的马背上,勒住缰绳,用力一拽,便叫那老马前半边身子全都腾飞于空中,马蹄正在王萱身前几尺处,半点都没碰到她的身子。   青衣人赶着马,让它绕着王萱跑了几圈,慢慢平复下来,老马极温驯,如果不是极大的惊吓,不会如此冲动易怒,自然也是好哄的,不过片刻,就停在了王萱面前,低着头喘着大气,好似正在寻求她的原谅。   “裴先生!”王萱终于回过神来,看清了马背上的人。   裴稹立于马上,居高临下,含笑望着她,道:“怎么,被吓傻了?”   “不知裴先生什么时候到的?竟然凑巧在这里遇上,怎么不传信给我,好让我为你接风洗尘?”   “办好了清河的差事,自然要回京都,正巧路过而已。”   “裴先生在清河的事迹,九娘亦有所耳闻,不愧是裴先生。崔氏煊赫,裴先生却丝毫不惧,公正廉明,为民除害,九娘佩服之至。”王萱向裴稹行了个礼,这几个月以来,她日日都能听见清河和京都传来的,有关裴稹和崔氏的消息,郑氏、王苹和王荔,甚至是王家仆役,都对这位少年御史赞不绝口,裴寄数次与王萱讨论裴稹的所作所为,都毫不掩饰对裴稹的欣赏。   王苹和王荔也走过来,听着两人的对话,知道了这位便是天下闻名的小鼓御史,都向他行了礼,异口同声道:“久仰裴中丞大名,阿姊常对我们提起你,今日若不是裴先生恰好路过,阿姊恐怕凶多吉少。”   “不必客气,举手之劳而已。”裴稹从马背上下来,站在了王萱身边,几个月不见,她似乎又长高了一些,身姿窈窕修长,宛如初发花信,“许久不见,你倒是又长高了。”   王萱听他说笑,颊边微红,道:“今日我们姊妹来帮忙施粥,才到此处,先生若是赶路疲倦,不如先行到王家休息一下,叔祖母和堂兄都在家,只是先生不要怪九娘怠慢了先生,未能亲自奉陪。”   “不用,我还是同你一起吧。”   “也好。”   “这位就是名震清河的裴中丞,裴大人?在下裴寄,河东裴献二子,客居琅琊,为求学而来,见过裴大人。”裴寄走过来,上下打量了裴稹一眼,不由在心底赞叹,他虽然一身朴实无华的墨青色常服,却掩不住周身芝兰玉树般的气质,仅仅大他三岁,便已经官居四品,叫他这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有一点点羞愧。   裴稹听他自报家门,只是稍微看了他两眼,见他面容稚嫩,似乎比自己还小,又在脑海中搜索片刻,想起了裴寄到底是什么人。   “裴公子不必客气,幸会。”   “说来同为‘裴’姓,不知裴大人是哪一支的,祖上何处?”同姓之人自然会有种特殊的感情,互报先祖名讳,或许能够牵亲带故。   “裴某祖上不显,乃是无名之卒,早年便迁居通州淮菻,族谱佚失,人丁凋零,并不知祖上根源。裴公子乃安公幼子,为何会到琅琊王氏来求学?”   裴献以性格平和,不议世事著称,他曾经也在前朝短暂地做过一段时间的郡守,后来领兵守城,挡住了地方叛乱,后来文惠帝登基,怎么说也是仰赖裴氏援助,本欲封赏裴献,裴献却拒绝了,带着族人继续遁守河东,不怎么过问朝堂中事,世人便称之为“安公”。   王荔快人快语,抓紧了机会嘲讽裴寄,道:“他在家闯了祸了,所以才被安公送来琅琊‘改邪归正’的。裴大人,你同阿姊关系真好,路过琅琊,还特意来看阿姊,难怪阿姊常常对我们提起你。”   裴稹看了王萱一眼,她不自在地别过头,用手拉了拉王荔的衣角。笑意漫过裴稹的嘴角,他再对王荔说话时,语气便轻柔了几分。   “九娘也常常提起,她有两个关系亲近的妹妹。”   王苹笑道:“年关将近,裴大人赶路辛苦,怎么也不能在年前回京了,不如在琅琊多住几日,让阿姊一尽地主之谊。”   裴稹点了点头,王萱与他对视一眼,便和几人一同到粥棚里帮忙施粥去了。裴稹等着无聊,也跟在她身后打下手,与裴寄、王荔聊天,都是年纪相近的少年人,很快便熟识起来。   等到回家的时候,裴寄已经改口称呼裴稹为“稹兄”,打算带他冒雪游琅琊了,王荔也拉着王萱,叫她多说说裴稹在京中的事迹,不过她纯粹是很少见到裴稹这样的少年英才,觉得好奇,并没有别的意思。   郑氏也听过裴稹的事迹,觉得他虽然为赈灾而收了崔氏的地,按理说是站在世家的对立面的,但他所做的事,是真心为百姓着想,对于大肆圈地、无视百姓死活的某些世家来说,算是敌人,对于问心无愧的王氏来说,也算是朋友了,故而,郑氏待裴稹极客气,请他在琅琊盘桓几日,顺便在王家过年。   裴稹一路奔波,就是为了在琅琊多住几天,自然答应了郑氏的盛情邀请,与裴寄同住在王家的明园,闲来无事,对弈论辩,关系倒是一日千里,渐渐成了朋友。   白日里,王萱常常会派人来请他们到王家风景最好的康园赏景闲聊。康园有红梅数十棵,开得正浓烈,红梅白雪相互映衬,众人就在三面遮蔽的亭台中各自落座,一边饮酒品茶,一边对飞花令,或是击鼓传花,或是联诗对句,都是些文人风雅的玩法。   裴稹与王萱自然常常夺冠,余下三人也不得不服。与他们在一起玩闹时,裴稹觉得在清河与崔氏斗智斗勇耗费的心力慢慢恢复过来,渐渐的,心情也变得轻松了许多。少年人果然是精力无限,今日斗茶,明日钓鱼,每日都过得肆意潇洒。   王萱自然把他的变化都看在了眼里,对于她来说,裴稹不仅仅是她在宫学里的老师,而且还是她的朋友,裴稹刚忙完一件震惊朝野,任何人来做,都会心力交瘁的大事,但他不管怎么说都还是个未弱冠的少年。王萱心思细腻,处处照顾裴稹,也是由己推人,她自己从小就懂得许多大道理,把自己关在了少年人的世界之外,不想裴稹也像她一样。   裴稹对她的心思洞若观火,只是不曾说破,王萱的这种性格,从来就没有改变过,身处高处时如此,陷入泥沼中亦是如此,让他既爱又恨。   除夕日,王萱、王苹、王荔都要跟着郑氏祭祖守夜祈福,裴稹与裴寄都是外人,不好参与她们的家宴,只在明园摆了小宴。   裴寄戏谑着说:“稹兄,这也算冥冥中自有天定,你我都是裴姓,别人举家团圆,我们兄弟二人也算团圆,实属不易,当举杯痛饮。”   裴稹半倚在圈椅上,手中一盏清茶,香雾袅袅,也笑道:“既是除夕,多饮两杯也无妨,只是听九娘说,你的醉态实在不好,前次便吐了十一娘一身,我怕你再吐我一身。”   裴寄赧然,挠了挠头,万分不舍地放下了手中的酒盏,走到窗边,对着外面银装素裹、一片寂静的园子,听见前院传来的王家人放爆竹、烧庭燎的热闹声音,忽然有了几分离群索居的感慨,道:“阿耶不喜我放纵恣肆,不像兄长,事事做得周全,又才气纵横,广受赞誉。我也想过要改,可我忍了三天,还是做不到像兄长那样,把所有人所有事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就像阿耶出给我的试题,每一次,我写出来的文章,都是顾头不顾尾,无法做到十全十美。我文不成武不就,不知道将来能做些什么,才能叫阿耶满意。”   “所以呢?安公会因此不认你这个儿子么?”裴稹轻飘飘的一句话抛过来,叫裴寄愣在了当地。   会吗?   裴献虽然将他赶到琅琊就学,却也没有不管他,依旧是每月一封书信,虽然是以他母亲和兄长的名义寄过来的,但字里行间都有裴献的影子在。   裴寄恍然大悟,叫道:“稹兄,你是说,阿耶并没有放弃我?!就算我拿美人图戏耍李太守,他也没有责怪我?”   裴稹捂着嘴咳嗽两声,忍住笑意,道:“美人图这事,确实是你做得不对,但令尊并没有严惩你,反而将你送到琅琊避风头,已经是对你的关爱了。”   如果裴献真的要罚他,有无数种更好的办法,把他送到琅琊族学读书又有什么用呢?他还不是赖在王家不肯去,王恒也不敢催他入学,反而好吃好喝好玩的供着他,这与他在河东裴家有什么区别?   “难怪九娘一直叫稹兄‘先生’,原来真受过点拨,听稹兄这么一说,小弟茅塞顿开,真要叫你一句‘先生’了!”裴寄装模作样地向裴稹行了一礼,又拿了酒偷偷在他的茶盏里添了半盏,非要给他敬茶。   裴稹知道他鬼灵精怪,根本不受他的礼。两人推来推去,互相谦让,最后大笑几声,终于还是喝了一杯。   觥筹交错间,裴寄又喝醉了,虽然是他喝得多,裴稹喝得少,但他的酒量,确实连王荔都不如,难怪那三姊妹都要笑话他了。   过了一会儿,裴稹见他没了动静,正准备鸣金收兵,早点睡下,却见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席上蹦起来,口中嘟嘟囔囔的,往书案旁去了,抽出信笺,提笔就开始写信。   裴稹看他笔尖都是干墨,根本写不出字来,还在那里自己跟自己较劲,实在觉得好笑,便道:“你要写什么?”   “写家书,我想阿耶和阿娘了!”他撅着嘴,两眼迷离,傻傻地对着空气说话,但神智还是清醒的,不然也不会说得如此流利。   裴稹手中的墨已经磨好,提笔蘸了蘸,正要下笔,忽然想起什么,问裴寄:“你想同我一起到京都去吗?入国子监读书,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裴寄认真思考了片刻,点了点头,裴稹一笑,便替他写起了家书。   裴献,世称安公,然而他更广为人知的另一重身份,却是文学大家裴寄的父亲。 第65章 互诉衷肠   裴稹给裴寄写完家书, 外头已经沉寂下来,约莫是王家人各自回房守夜去了。他走到窗边, 正准备关上窗,却见月亮门后一盏孤灯摇摇曳曳,朝明园慢慢移动过来。   皎白整洁的雪地上多了一串脚印, 银灰色的大氅拖过雪面,“唰唰”轻响,红衣少女提着小巧玲珑的莲花灯,鹿皮靴子尖尖翘翘的, 融化的雪花已经结了冰凌。   “夜深雪冷, 怎么来我这了?不与郑夫人一起守夜么?”另一行较大的脚印与小脚印相遇,停在梅树下,寒风吹过, 凋残的红梅便如雨雪一般, 飘落下来。   “怎么, 先生不欢迎我?”   裴稹接过王萱手里的莲花灯,两人一起往正屋走去,两行脚印并排延伸过去。他看了看四周,笑道:“雪地里亮如白昼,还提着灯做什么?”   “求一个意境而已。”王萱也笑了, “叔祖母说不必拘泥形式, 让我们这群打瞌睡的孩子先回去休息,只是我习惯了,往年除夕都守在阿翁、阿耶还有阿兄身边, 睡不着,想到先生应该也在守夜,才过来看看。”   “我独身在外,也没什么好守的,方才与裴寄饮了两杯酒,正打算睡了,既然是九娘睡不着,自当奉陪到天明。”   王萱见房内炭火正旺,红泥小火炉中温着醇酒,“咕嘟咕嘟”冒着细密的泡沫,酒香弥散满室,裴寄趴在桌旁,睡得正香。   “裴公子睡着了?”   “他念着家人,一时饮醉了,我正要让人送他回房去睡,你就来了。”   “先生住在明园,可还习惯?夜里会不会冷?”王萱寒暄了几句,却不会让人觉得唠叨厌烦,好似她天生便是如此,有一种让人觉得舒服的能力。   “烧了地龙,并不会冷。”   裴稹给王萱倒了一杯茶,王萱握着白瓷杯,纤纤十指如瓷如玉,热气袅袅,半杯茶下肚,她脸上被风吹出来的苍白渐渐消退,随着地龙的温度变得红通通的。   “你体寒多病,夜里就不要多走动了。”裴稹只是随口一说,却正正戳中了王萱的死穴,她手上动作微微一滞,垂首轻笑。   “今日前来,其实是……有一个好消息忍不住要同先生分享——今晚家宴,黄世叔也在席上,他见我气色不错,特意为我又诊了一次脉,说再过两年,我的身体就会好很多的,到时候……”她抬眸瞟了裴稹一眼,没有说下去。   裴稹听见这个大好的消息,自然也是开心的,当下便接了一句:“到时候便能如元稚一般,鲜衣怒马,做个京都纨绔了?”   王萱莞尔,又说:“今夜无月,正适合观星,先生可愿与我一起出去看看?”   “好。”   两人到了廊下,抬头观星,虽然安静无声,却有一种默契舒适的情愫在两人之间流淌,裴稹侧眼望着王萱,觉得她与往日大不一样了。   “先生觉得,是月光映照星辰,后有群星璀璨,还是星光汇聚,才有的皎皎月光?”   裴稹听她这么问,倏忽一笑,她不愧是是世家出身,嗅觉灵敏,仅仅凭着一些琐碎小事就猜出了他有雄心壮志,并不甘于平凡。她问这句话,以群星、明月作比拟,其实是在问他,民为本还是君为本?   “星光常在,月光却有圆缺兴衰,自然星光为源。”   王萱点点头,她已经明白了裴稹的意思。半年以来,她一直在想裴稹出现后,朝堂民间发生的一系列变化,有些事情,或许与他无关,背后却隐隐有着他的影子。裴稹一介白身,短短几个月便晋升四品大员,监察一方,甚至在与崔氏的斗争中丝毫不落下风,这样一个人,会给大端朝带来怎样的变化,谁都不知道。裴稹第一次现身谢家清谈会,王萱便对他“民者,国之本也”这句话印象深刻,如果他能够一直秉持这样的初心,对于腐朽枯败的朝堂来说,未尝不是一股新的生命力。   “九娘不知道先生想要做什么,但九娘相信,先生日后会颠覆整个大端朝堂,让大端上下焕然一新,九娘期待着那一天的到来,这正是阿翁和阿兄想要看到的新气象,也是九娘一直期待的。”   “我会的。”裴稹转头与她对视,“不过在此之前,我有一句话想要问问你。”   “嗯?”   “娇娇儿,心悦我否?”   裴稹低沉喑哑的声音似乎从空旷遥远的地方传来,带着呼啸风声,幽幽梅香,冷冽的雪,一下子撞进王萱的内心深处,令她浑身酥麻,不可言语。   “皎皎,心悦我否?”   他进前一步,身上幽冷的酒香钻入王萱的鼻孔,低着头,一双明亮的眼睛灼灼地盯着她,从他的眼中,她只能看见自己,连四周景物都成了虚像。   “王萱,我心悦你啊!”   他轻声喟叹,落在了她的心头,仿若重拳一击,将她的五脏六腑都震得零零落落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只盘桓着这句话,重复、放大、又震颤。   不知过了多久,王萱终于回过神,看向那个认真而虔诚的少年先生,他剑眉星目,鬓若刀裁,鼻若悬胆,唇红齿白,是世间少有的绝色,然而吸引她的,并不是他的外貌,而是他的生命力,好像全天下没有什么难得倒他,他自我燃烧,王萱亦被他照亮。   “如果是先生,或可期待来生。”王萱嫣然一笑,如此回道。   裴稹眸中笑意更盛:“好,你等着我。不过皎皎家中三座大山,若没有皎皎协助,恐怕我也过不了关。”   “这个嘛——”王萱狡黠一笑,“我也帮不了先生。还有,先生可不要误会了,我只说此时此刻心中所想,日后或有变化也未可知,剩下的,都要看先生的了。”   裴稹伸出手,抚了抚她的头顶,道:“有此一诺足矣,只是到时候可不要赖账。”   风雪渐停,除夕夜的天空中,多了几点焰火点缀,如星如雨,落入人间。   裴稹只在王家待到了初十,郑夫人本想留他多住几日,但裴稹为公事而来,还要回京复命,再作停留不太妥当,郑夫人也就不再勉强他,吩咐王家的人护送他上京去。令人意外的是,裴寄也跟着他一起走了。   王萱也问了裴稹原因,却没想到他颇不正经地回道:“裴寄与你门当户对,年貌相当,我把他留在琅琊,岂不是给自己平添敌手?还不如让他随我一起上京,不过是多了个小尾巴,到了京都,送到国子监关着,也算对安公有个交代,不枉我与他同姓一场。”   王萱早知他厚脸皮,没想到他拿这事打趣,还是忍不住脸红了红,嗔道:“路上记得添衣保暖,裴小公子虽然聒噪了些,顽皮了些,却是个好相处的,到了京都,你把他交给阿翁,阿翁自会替他安排妥当。”   裴稹笑道:“你这般絮叨,不知情的,还以为你同我是夫妻——”   话还没说完,王萱便一个白眼甩过去,打断了他的闲话,转身离去,但裴稹出发的时候,还是看到了人群之中向他挥手告别的王萱。   一路星夜兼程,裴稹拖着裴寄,终于在二月初到了京都,此时京都积雪初融,草地仍是枯黄的颜色,却有了几点嫩绿点缀,远远望去,空蒙清新。   裴寄望着京都高大巍峨的城墙和城门,感慨万分,也不知裴稹替他写的那封家书里到底写了什么,半路上他就接到了父亲传来的家书,让他听裴稹的安排,入国子监求学,裴家在京都也有亲属,随他去哪一家借住。裴寄想了想,还是打算“麻烦”裴稹,也不知他那四品的官邸,这一次能不能换个更大的。   司徒骏等人也在几日前回到了京都,清河事已了,他们的安全也无人在意了,一路上倒没有遇到什么危险。   众人跟着裴稹一道进宫复命,却只见到中常侍张未名出来宣旨,论功行赏,裴稹虽然功劳最大,但他本就是破格提拔起来的,这一次便没有再升官,文惠帝赐了他一座官邸,黄金百两,婢侍十名。其他人的升迁,都是按裴稹之前汇报工作的奏折中提过的,基本上满足了他们的愿望,只有一个司徒骏,推拒了封赏,表示自己年纪还小,想要先完成国子监的学业。   裴寄怎么说也是在琅琊王家住过一段时间的,到了京都,自然要到丞相府拜访,本来他听说裴稹还没有官邸,打算住进王家的,可一见了不苟言笑的王恪,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恰巧文惠帝赏赐了裴稹府邸,他立刻欢呼起来,自己先行搬进去了。   裴稹搬家当日,裴寄抱着自己的包裹,一蹦一跳地往后院奔去,忽然眼前一花,出现了一道高挑窈窕的身影,秀发如云如瀑,挽着高髻,正倚在回廊下,观赏池塘里的锦鲤。仅仅看了她的背影一眼,裴寄便断定,这是一个举世难得的美人。   “没想到稹兄看着正经,私底下却金屋藏娇,府上还有这样的美人,真是小看了他!我一定要写信同九娘她们讨论讨论!”   裴寄一边胡思乱想,一边靠近那水榭旁的女人,轻咳一声,道:“不知夫人是?”   女人听见他的声音,缓缓回首,她的一举一动皆风姿妩媚,却不含半分讨好的意味,反而有几分气质高华,在那一瞬间,裴寄几乎尖叫出声,她的样貌,实在太像一个人了!   “小姑!”   女人微微一惊,旋即笑了笑,开口说了话,她有一把酥软动人的嗓音,将美貌衬托到了十成十。   “想必你就是安公幼子了,不必惊讶,我是裴稹裴敏中的娘亲,与你,倒有几分渊源。”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出门聚会去了,晚了一点点,见谅 第66章 身世之谜   “这么说, 夫人是七堂叔那一房的,当年出嫁遇险, 幸得稹兄父亲相救,心相许之,故而无媒聘嫁, 一直隐居在通州淮菻,直到去年稹兄上京,夫人才愿意出来面对世人?”听了裴道如的话,裴寄仔细想了想, 好像他真有一位出嫁江陵侯府, 半路病逝的堂亲。   裴道如笑了笑,又道:“此事已经过去许多年了,知道的人不多, 我和敏中并不想借裴家的声名行事, 只是他天资出众, 我不忍他就此沉寂,故而冒险让他出仕,至于身世,则是能瞒就瞒。他父亲逝世多年,没有什么可以依靠的人, 又做着得罪人的事, 日后若是闯出祸事,还请裴氏看在他有一半裴氏血脉的份上,保住他的性命。”   她盈盈拜倒, 洒下两滴泪水,这一段话有理有据,以情动人,果然叫生性善良的裴寄信服了,不由对裴道如多了几分同情。   “姑母请起,难怪我与稹兄一见如故,原来有此渊源。这件事,我会写信告知家父,既然我与稹兄也算表兄弟,自当互相扶持。不过,姑母此次来京,又是为了什么事呢?”   裴道如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笑容愈深,拉着裴寄的手,带他进了御史府内最好的一个院子,道:“我与你也是一见如故,想来还是血脉相亲。这一次我上京来,是为了照顾敏中的起居,他孤身一人在外,我也放心不下,更何况外头尘嚣甚上,都道他是山野孤儿,我若再不出来替他打点家事,恐怕他被人看不起,日后婚姻困难。敏中说,今日你会来,所以我早早收拾好了这个院子,你尽管住下,有什么事都可以来找姑母,不要见外。”   裴寄觉得裴道如的话很有道理,裴稹被流言污蔑的事,他才来京都几日,便听了不少了,如果家里没有一个打点内务,结交上下官员内眷的女人,很容易被人排挤,裴道如的出现,合情合理。   只是,裴稹为何随了裴道如的姓,他的父亲到底是谁呢?   裴寄虽然好奇,却也知道这种事不能乱问,只在裴家住下,默默观察。裴道如对待他和裴稹一般无二,都温柔体贴,事事周到,而裴府的下人,个个都是沉默寡言,做事麻利,从不闲聊,一派大家景象。虽然裴道如治家严谨,府里的消息很少外传,但裴府来了一位女主人的消息,仍然很快就传了出去,京都上下都对这位裴夫人很好奇。   又过了几天,裴道如替裴寄收拾好了行李,把他送到了国子监。裴稹是四品官员,又是文惠帝面前的红人,塞一两个人进国子监还是不在话下的,更何况裴寄本身来历不凡,安公幼子,国子监自然很乐意收他入学。   裴寄性格开朗,出身大家,礼仪风度都是上乘,在国子监里很快就交了一群朋友,有时旬休,会带一些朋友回家做客。他的朋友们按例拜见裴道如,都被裴道如的风姿折服,纷纷道,没想到裴稹的母亲竟然是这么一位绝世佳人。   自清河崔氏倒台后,裴稹在朝野的名声也奠定了一定的基础,所有人都承认了他的能力,而京都贵女们,则被他的外貌吸引,因他现在也算一位新贵,便渐渐的把他和谢玧、王莼等人排在一起了,听说他的母亲上京来了,自然也是好奇的,从各种渠道去了解裴夫人的喜好,裴稹一些同僚的夫人,都开始下帖子请裴道如出门赴宴了。   奈何裴夫人自称寡居,低调谦逊,深居简出,很少接受外人的邀请,但所有见过她的人,无一不被她的美貌与谈吐倾倒,开始对外界疯传的“裴稹出身低微”的说法起了疑心。   裴道如这一头应酬外人,游刃有余,文惠帝却被思念她的情绪折磨得寝食难安。司月儿受命,常在他的饮食单子中做手脚,通过各种食物的相和相克,让他茶饭不思,精力不济,愈发感受到死亡的威胁和对于后裔的渴求。   又到一年寒食,文惠帝的精神稍微好了些,循旧例下旨,令百官携带家眷入宫赴宴,在朝会上还调侃过新晋红人裴稹,道:“听说令堂已经入京,只是不太爱出门游宴,这一次宫宴,可千万不要推辞,裴卿芝兰玉树,令堂定然也是不同凡响,朕也想见识见识。”   百官皆看向裴稹,他面无表情,仍然是那副内敛深沉的神情,拱手一拜,道:“谨遵圣命。”   裴稹回家之后,正巧裴寄也旬休在家,正在花厅同裴道如下棋聊天,他一进门,裴道如就站起来迎接,十分自然地接过他手上的官帽,吩咐侍女放在一旁,温声问道:“今日怎么这么早就散朝了?”   裴稹在裴寄身边坐下,道:“明日寒食,陛下设宴,百官与其眷属皆要入宫,所以提前散朝。对了,你想不想去?”后面一句话是问裴寄的。   裴寄爱凑热闹,也没入过宫,自然是乐意的,只是看这一对母子相处,总觉得哪里怪怪的。裴稹对裴道如恭敬孝顺,但少了几分亲近,裴道如对裴稹十分关切,却少了几分威严。不过联想到裴稹说过,他有一位前朝大儒做老师,恐怕是自小就在周清源门下学习,很少与母亲亲近,才变成如今这副疏远的模样。   “我当然想去了,稹兄可以带我一起去吗?”   “嗯。”裴稹端了一杯茶,小啜一口,又对裴道如说:“陛下特意嘱咐,让阿娘也要进宫。”   裴道如手中动作一滞,指尖捏着的棋子“骨碌骨碌”地滚到了棋盘上,打乱了一方布局,连裴寄都看出了她的不寻常。   但她很快便调整过来,笑着说:“能入宫赴宴,是一件好事,只是阿娘近来身体不适,恐怕到时候出丑,还是不去了吧?”   裴稹不置可否,捡起棋子复原了棋局,又接着裴道如的布局走了下去,十分随意地说:“我已经答应了陛下。”   “那好吧。”裴道如最终还是答应了,让他们两个下棋,自己去了后院,安排晚膳。   裴寄还是忍不住好奇,问裴稹:“稹兄,或许这个问题有些冒犯,但小弟实在想知道,你和姑母之间,好像有一些隔阂,这是为何呢?”   裴稹一手棋下去,形成白龙绞杀之势,将裴寄的黑棋困在其中,瞟了他一眼,淡淡地说:“我幼时走失,是老师抚养我到十三四岁,才与阿娘相认的。”   “那稹兄岂不是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   “我还在阿娘腹中时,父亲就被山匪杀了,阿娘跳入水中,逃过一劫,一个人艰难生活,终于生下了我,却被个无良的接生婆偷了我去,卖给了一家境殷实的农户,四五岁时又走丢,才遇上了老师。”   裴寄没想到裴稹的身世如此坎坷,不由心虚起来,觉得揭了他的伤疤。而裴道如能在山匪手中跳水求生,又一个人独自生活多年,身上却没有一点市井气,仍然优雅高贵,也是值得钦佩的。   一盘棋下完,裴寄输了个落花流水,裴稹舒出胸中郁气,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那些话,都是编出来骗你的,你心神不定,竟然叫我翻了盘,没发现自己少了一粒棋吗?”   裴稹扬长而去,裴寄咬牙切齿。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就在方寸之间。   第二日,觉得付出了真情实意却被欺骗了的裴寄生着闷气,坐上了裴稹的马车,圆鼓鼓的眼睛瞪着他,颇有些好笑,连裴道如脸上都多了几分笑意。   三人到了宫里,皆是一身风流蕴藉,举手投足之间,令宫人倾倒,私底下议论纷纷,没想到裴中丞的母亲与弟弟生得这般好,礼仪气质比世家夫人公子都要好,并且温柔低调,平易近人。   所有人都落了座,坐在皇亲第二位的安阳公主萧如意忽然发了话,道:“没想到裴大人的高堂姿容绝世,难怪能生出裴大人这般人物,只是,听闻裴夫人也姓裴,难道是无媒苟合,或者是外室私生,不得冠以父姓?若是如此,恐怕裴大人没有资格立于朝堂之上,兴风作浪!”   崔氏倒台,自认为最倒霉的不是受了刑罚的崔家人,却是这位总也拎不清事理的安阳公主。   文惠帝已经许久不曾召见她了,这在以往,是不可能的事,而她府中收养的那个崔氏小公子,日夜啼哭,更使她无比闹心,恨不得将那孩子掐死。皇室中人都是仰赖陛下的恩宠过活,尤其是公主们,她过惯了风光恣肆的日子,一时跌落泥淖,自然心理不平衡,恨透了裴稹。   裴稹施施然地走出来,回道:“殿下此言差矣,我不过是生父早逝,随了母姓,大端律法可规定了随母姓者不得入朝为官?更何况,下官父母三媒六聘俱全,家母户籍文书上写得清清楚楚,安阳公主如此污蔑朝廷命官,恐怕也不妥当吧?”   萧如意拍案而起,怒声喝道:“裴稹,你立身不正,何以为官?你今日在此狡辩,他日事实揭露,证明我所言不虚,你敢不敢辞官去任,永世为庶民?”   裴稹正要回她,却听见门外一阵嘈杂声响,皇后凤辇已到,停在了殿外,贺氏在众人簇拥之下,缓缓步入正清殿,眼角余光留意四处,猛然瞥见官眷之中,竟有一张熟悉的面孔。   她浑身战栗,恐惧感如附骨之蛆,自后背升起。 第67章 立为太子   裴道如自然也看见了贺素如, 这个女人,是她前半生悲剧的推手。两人此刻相见于深宫大殿之中, 一个是高高在上的皇后,一个是尚无品阶的官眷,好似当年的地位调了个。   那时她是高高在上的裴氏女, 她是挣扎求生的藩王妃。   然而,就像当年自作聪明的裴道如被贺素如摆了一道,不惜死遁两次,才得以脱身一样, 此刻的贺素如, 处境并不比裴道如好。由裴道如与裴稹联手编织的巨网,已经将她囊括其中,她还毫无知觉, 甚至刚刚才发现敌人的踪迹。   贺氏尽量镇静下来, 缓缓走上丹陛, 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见裴稹站着,或许是有一种急切的炫耀心理,或许是因为害怕而企图通过地位虚张声势,她连忙出声, 对裴稹说:“裴中丞为何站着?陛下数次同本宫说, 此次清河赈灾一事你做得极好,应当好好嘉奖——”   她说着,便示意李莲英将案上的一盘橘子赐给裴稹, 裴稹接了橘子,依礼谢恩,然后走向了裴道如,在她身边坐下。   贺氏一时愣住,随即明白过来,裴道如就是近来声名鹊起的“裴夫人”——裴稹的母亲。她怔愣的时间太漫长,敏锐的人都看出了一点蛛丝马迹,觉得十分奇怪,看起来皇后娘娘竟然是认识裴夫人的。   就在众人各怀心思、不断猜度之时,张未名走进大殿,站在皇后身边,宣了文惠帝口谕,原来他偶感不适,竟赴不了寒食宫宴,只能吩咐皇后主持大局。   贺氏大大松了口气,上天待她不薄,数次与裴氏交锋,都站在她这一边,只要文惠帝这一次没见到裴氏,以裴氏的身份,便很难再出现在皇帝面前,更何况贺氏也不会再让她与文惠帝相认……她们之间的往事,永远不可能有人知道。贺氏嘴角溢出一丝冷笑,凤眼眯起,目光冷戾凶狠。   裴道如却姿态优雅地用着席上的茶点,神态自若,并没有半分害怕或者失落,好像今日见到的,不是她的宿敌一般。   整场宫宴,贺氏都忍不住去看裴道如的一举一动,文惠帝未到,她就是主事,要与文武大臣及其家眷寒暄问好,又要按照礼单进行一番赏赐,往日这些事她都能驾轻就熟,从未出过差错,可是这一次,她频繁出错,说错了好几次话,连诰命夫人们都觉得奇怪起来。   裴道如坐在那里,就给她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压力,任谁猛然见到多年前就该死去的人,都会失魂落魄吧?   裴稹将贺氏赏赐的橘子拿在手中慢慢剥好,递给裴道如,两人和谐融洽,好似一幅慈母孝子的图卷。   贺氏忽的一愣,这一次连手中盘玩的念珠都落到了地上,摔断了丝线,一颗一颗,噼里啪啦散落在地。   裴稹,十八岁,是裴道如的儿子。   “呵呵……”贺氏终于忍不住,冷笑几声,盯着底下的裴稹与裴道如,眼底的恨意再也掩饰不住了。   “太子之位,永远都是明成的!裴氏贱人,你休想母凭子贵,雀上枝头!”   贺氏不确定裴稹到底是不是文惠帝的血脉,但只要这件事捅出去,急于求子的文惠帝一定会乐意认下这个业已长成、能力出众的少年。   舞乐声起,趁众人的注意力都在歌舞上,贺氏与李莲英在后殿商量着如何除去裴氏母子。   “依娘娘所言,裴氏当年怀着三个月的身孕落水,按理说这孩子很难保下来,裴稹或许不是陛下的子嗣也未可知。”   “本宫与裴道如相处一月有余,了解她的脾性,她是一个骄矜自傲的人,也是一个谨慎阴险的人,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她不会贸然出现,明成死了,她等了十八年的复仇机会也来了。”   “这么说,裴氏是想今天在陛下面前露面,引出当年旧事,顺势让裴稹认父,入主东宫?”   “萧纲已经病得糊涂了,终日只想要一个亲生的子嗣继位,不肯将江山拱手让与宸王一家,你说他会不会相信?”贺氏反问,从暗格里拿出来一个瓷瓶,交给李莲英,“这是宜欢酒,喝过之后会有一刻钟的神智不清,在此期间,若是沾了水,就会像染上了风寒似的,高烧至死。你一定要让裴稹饮下,不仅要他的命,更要令他做出不轨之举,身败名裂,就算到时候事情败露,萧纲也没脸承认这个儿子。”   李莲英接过瓷瓶,眼珠一转,便有了主意,伏在贺氏耳边说了几句,贺氏的脸上慢慢泛起喜色,很是赞赏他的想法。   “事成之后,必有重赏。”   “是。”   两人回到前殿,第一段歌舞已经退下,贺氏便顺势说:“方才我进来之前,听说安阳与裴中丞争论不休,甚至有辱裴夫人的名节,安阳,可有这事?”   萧如意撇撇嘴,不耐烦地回道:“我不过是实话实说,皇后娘娘一来就要给我安上刁蛮无礼的罪名,安阳可担待不起。母妃可以为本宫作证,在座众位大臣也是有目共睹。”   “既然没这事,那安阳不如与裴大人互相敬一杯酒,一笑泯恩仇?”   裴稹一听贺氏无事献殷勤,便知其中有诈,但贺氏还是皇后,面子上的事还要顺着她,只默默走到了大殿中,端起李莲英奉上的酒杯,向安阳公主示意,然后一饮而尽。   萧如意自然不肯受他敬酒,别过头不肯饮下这一杯和解的酒,贺氏对她终究有几分忌惮,便不再追究,只等着药效发作。   一刻钟、两刻钟、一个时辰,都慢慢过去了,贺氏额头上出现了细密的汗珠,身体忍不住地发抖,为什么?!为什么她明明看见,裴稹饮了那一杯明明掺了不少宜欢酒,怎么还没有任何状况?!   筵席散去,裴稹只是双颊微红,还在兴致勃勃地同他身边的少年说话,完全没有中毒的迹象,反而是方才顺手把酒杯放在案上,又忘了这事的安阳公主,无意间端起酒杯喝了两口,觉得味道有些怪异,便吐了吐舌头,带着一群宫女太监离开了。   裴稹与裴寄一左一右,陪在裴道如身边,自殿外宫道往宫外走去,此时日暮西沉,橘红色的夕阳照在禁宫之中,红墙黄瓦,映着夕阳余晖,照得所有人的脸染上了一层诡异的血红色。   文惠帝乘着龙辇,自后方而来,恰巧路过三人,或许是感应到了什么,两方人交错的一瞬间,文惠帝睁开眼睛,看到了血色残阳中的裴道如。   她一身缃色暗纹直领锦裳,外罩一层玉色翠叶云纹纱衣,双刀髻绾得一丝不苟,平平整整,只戴了一两件珍珠首饰,整个人素净淡雅,完全不复往日明艳娇俏,叫人疑心岁月篡改了她的脾气和爱好,将她变成了这副古井无波、端庄典雅的模样。   清风穿过宫道,幡旗纷飞,文惠帝跌跌撞撞地爬下御辇,向裴道如走去。   裴道如勾唇一笑,恍若当年少女时节。   “道如,你……如何进得宫来?”文惠帝失魂落魄,终日寻而不得的人竟然如此鲜活地出现在他的面前,叫他不敢触碰。今日他的一切行动都是临时起意,根本无人知道,能够遇到裴氏,不得不说,这是天意。   “回陛下,臣妇随犬子入宫赴宴。”   “‘犬子’?”文惠帝一愣,看向裴道如身旁的裴稹和裴寄,携带家眷入宫的官员,品级需在五品以上,裴寄他从未见过,那么就只能是裴稹了。   “裴敏中是你的儿子?!你嫁人了?嫁给了谁?!”   “是的,陛下。道如早已嫁人生子,红尘往事,想必陛下也早就放下了,天色已晚,夜路难行,请陛下放道如早些出宫。”   “不,我不信!”文惠帝已经有些癫狂,不愿相信裴氏已经嫁人的事实,但转念一想,裴稹也姓裴,更重要的是,他今年十八岁,按这个年纪算,裴稹与他那个随着裴氏落水、生死不明的孩儿年龄相差无几,只看裴稹到底生在几月!   一想到自己很可能并非无后承嗣,文惠帝胸中热血都涌到了脑子里,激动地拽着裴稹的手,问他:“裴卿,你是不是开阳元年八月或九月生人?!”   裴稹眸中闪过的一丝犹疑也被文惠帝捕捉到,正是这一点犹豫,让他更加确信,裴稹就是他的儿子。怪不得张未名三番四次地说裴稹像他,怪不得裴稹能为他挡下那致命一击,原来是父子血脉,冥冥中天定的缘分。   从眼下种种迹象来看,裴稹并不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谁,而裴氏为贺氏所害,心中有怨气,宁愿让儿子随自己的姓,也不愿在他登基之后来寻他,让裴稹——不,萧稹认祖归宗。   不论文惠帝如何盘问,裴道如就是不肯说出裴稹“生父”的姓名,而随后文惠帝派张未名亲自到通州淮菻再次调查,终于从各方人士口中拼凑出了裴氏这十八年来的所有经历。   原来裴稹出生后就被接生婆偷走卖到了一户农家,四五岁又走丢,被周清源收为门徒,直到十三四岁才再次与裴氏相认,怪不得前一次调查裴稹身世的时候,受到多方阻碍,根本无从查起。裴稹右脚脚背有一条疤,那是他出生时被剪子不小心划伤的,裴氏就是凭着这一特征,在通州寻了十多年,才找到了他。   文惠帝疑心病虽重,但此时的他,就如同溺水的人,想要死死抓住唯一的那根稻草,在经过滴血认亲之后,完全确信,裴稹就是他的儿子。   虽然裴道如一直不肯亲口承认,但对文惠帝调查裴稹身世的行为也没有阻拦。   当天裴氏出宫之后,文惠帝立刻到了皇后贺氏宫中,质问她当年旧事,“顺便”知道了今日在正清殿里,贺氏已经见过裴氏,却对他隐瞒不报,还试图挑唆萧如意与裴稹对立,命裴稹饮下了她赐下的御酒。   文惠帝与贺氏夫妻多年,怎会不知她的狠毒心肠?想来贺氏就是打算在裴稹身份暴露之前,斩草除根,谁知毒酒不知为何,没有起作用,又见她身边的李莲英不知去向,恐怕已经被派出去杀人灭口了,当下怒不可遏,将贺氏软禁宫中,夺了她的皇后凤印。   随后,德妃宫中传来消息,说安阳公主行为异常,兼之突感风寒,被太医查出是饮用了“宜欢酒”,此酒只皇后宫中有,更是将贺氏的罪行钉在了铁板上。   后宫中一连串的变故,令文惠帝无比灰心,也无比期待裴氏和裴稹入宫,加快了调查裴稹身世的步伐,更在十几天后,就把裴氏召入宫中,赐居蓬莱殿。   四月底,文惠帝昭告天下,立裴氏道如为贵妃,改裴稹姓名为萧衍,允许其保留曾用名,立为太子,令其掌京兆戍卫营,同时拜王朗为太子太师,谢平为太子太傅,选调谢玧、王莼、许崇、裴寄等人为太子侍读,陪伴太子在崇文馆读书。   诏书一下,朝野议论纷纷。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改了名字,但以后男主还是叫裴稹,大家不要弄混了,话说裴稹的太子团队,简直是史上最豪华天团了。 第68章 钟家花会   裴稹入主东宫, 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自寒食过后,宫中陆续传出文惠帝在民间有一子, 才德出众,已长至十八岁,即将成年。后来, 文惠帝又高调接回裴氏,将她封为贵妃,赐居宫中除帝后寝宫外最为豪奢的蓬莱殿,人们才回过神来, 原来真有这么个人。   线索导向御史中丞裴稹, 一时震惊世人,他们都以为裴稹只是文惠帝手中一把锋利的刀,却没想到, 这把刀竟然还是一张网, 叫他们逃无可逃。   本来无嗣承后的文惠帝突然有了继承人, 怨念最深的,大约就是宸王派系的人了。宸王世子萧睿本就不受文惠帝喜爱,明成太子死后,很多大臣上书,建议让宸王世子进入崇文馆学习, 其实就是想要确立萧睿第一继承人的身份, 但文惠帝一直没有批复。直至今日,朝臣们才明白文惠帝的心思,原来他一直都不愿宸王父子坐收渔利, 接手他辛苦打下的江山。   而与之对比,新任太子毫无根基和后盾,文惠帝就强行拉了一串人给他当后盾,王家、谢家、裴家,这些顶级世家,虽然已经渐渐没落,但在朝野的号召力依旧十分强大,更何况他们的年轻一代,可预见的,谢玧、王莼都会成长为谢平、王朗一般的人物,让他们全都去给裴稹伴读,这可是连明成太子都没能得到的待遇。   王朗和谢平都没有推辞文惠帝的任命,则是另一个引人深思的细节。   有人说,世家没落,已经到了依靠拥护民间出身的太子才能勉强维持;也有人说,世家风骨不再,依附皇权,是害怕步了崔家后尘;更有人说,王朗支持科举取仕,谢平崇尚唯才是举,此前将崔氏掀翻的新太子,则是一个外儒内法的人物,天下定然迎来又一次的动荡不安,这一次,变化的将会是整个士庶体系。   不论人们如何猜测、议论,裴稹都已经在五月初五祭拜过天地、太庙、社稷,通过太和殿举行的册立大典,成为大端朝的新任太子。   消息传到琅琊王氏,王萱手中的书卷握了一个下午,仍停留在那一页。   “阿姊,明日郡守夫人举办花会,你去么?阿姊?阿姊?”王苹叫了几声,却见她的眼睛仍直直地盯着某处不动,还以为她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魇着了。   “啊——去,嗯。”王萱胡乱地点点头,旋即苦笑一声,暗道:“到底他是知情的,还是不知情呢?他如此聪明,难道自始至终,都只是他做的一个局吗?”   王苹只道她是一时走神,顺手拨了拨炉中的香灰,让竹苏香清新淡雅的味道弥散开来,解释道:“郡守府的钟灵,是我的手帕交,她喜爱诗书,擅长弹琴,听说阿姊也长于弹琴,一时技痒,想与阿姊切磋切磋,以琴会友。”   王萱恢复了往日的神情和语气,笑着说:“弹琴本为自娱,能够以琴会友,也是乐事。”   第二日,王萱便与王苹、王荔一道,赴了琅琊郡守钟涛夫人李氏举办的花会。   王萱一眼便注意到了人群簇拥着的少女,她穿着一身海棠洒金襦裙,绾了精巧的飞仙髻,戴着一整套红宝石头面,如水滴般的红碧玺落在眉间,更衬得眉目如画,含情脉脉。   少女款款向三人走来,声如黄鹂,十分悦耳:“阿苹,我们可等你许久了,没有你这朵‘君子兰’,花会怎么开得起来呢?”   王苹笑道:“‘琼蕊籍中闻阆苑,紫芝图上见蓬莱’,海棠艳而不妖,芳华绝代,群芳荟萃,还是你这一枝海棠先声夺人。”   钟灵笑得欢快,却不会让人有不适,好像她天生就该欢笑,天生就能够调动他人的情绪,任何人只要见了她那深深的酒窝,洁白如玉的贝齿,听见她富有韵律的笑声,便会不由自主地跟着勾唇浅笑。   “阿荔,数日不见,你穿衣打扮的品味高涨,难不成是有高人指点?让我来猜一猜,是不是——”钟灵上前,走到王萱面前上下打量了两下,双眼亮晶晶的,好像看到了什么稀世珍宝一般,“这一位面生得紧,但看她面若桃花,肤如凝脂,相貌妩媚不让芙蓉春华,通身气派却是如兰如梅,清新淡雅,能将这两点如此巧妙地融合于一体,也只有经冬霜雪洗礼过的瘦骨牡丹了。窈窕之姿,让人见之难忘,寤寐思服,恐怕就是京都来的‘皎皎’了。”   王萱被她长篇大论地夸赞,面色微红,有些不好意思,钟灵却主动过来牵了她的手,道:“我与你这位‘京都第一美人’神交已久,一直不得见你真容,如今见了,真是叹服造物之神巧,你往这里一站,好似我们都是上苍甩出来的泥点子,丑陋不堪了。”   饶是王萱伶牙俐齿,也不得不被她的热情溢美弄得害羞起来,只得回了她一礼,细声细语地道:“阿姊见笑了,今日见了阿姊,也才知道,黄莺百灵不如人,海棠芙蓉怯芳华,是如何的声音容貌。”   钟灵听了这话,立刻大笑起来,抓住她的手,向四周的夫人少女们道:“这一位新来的王九娘,可是一个才思敏捷的人物,见了我这乌鸦声、夜叉面,还能面不改色地夸赞于我,真是叫人不得不服!来来来,大家一字排开,站在此处,就叫她逐个儿夸过去,也让你们高兴高兴!”   众人哄笑起来,都说她“无赖”,欺负新来的姊妹,一时间,花会上的气氛就被她炒热了,和谐融洽,欢声笑语,都围在王萱姊妹几人身边,问她们的衣服首饰,还有兴趣爱好。   王荔翻了个白眼,对钟灵道:“我看阿苹说得一点都不对,你哪里是什么‘海棠花’,我说呀,你是一只穿花蝴蝶,或者采花的蜜蜂才对!”   “怎么了,阿荔这是吃了醋?我怎么闻见这么大的醋味了呢?不过你今日这一套衣裙首饰搭配得真真是好,比往日总戴着老气的碧玺玳瑁要好,你是甜美多汁的荔枝,可不要把自己往老气横秋折腾,浪费了这一张圆圆的脸,圆圆的眼……”她说着说着,自己把自己逗笑了,弯了腰捂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身来。   阿荔跺着脚,伸出粉拳去捶她的肩膀,羞恼不已:“阿姊,这人巧舌如簧,口蜜腹剑,你可不要信她胡诌!你来给我评评理,她是不是变着法的说我胖了?”   王萱“扑哧”一声笑出来,王苹给她递了一个戏谑的眼神,言下之意就是,平日里钟灵都是这般逗弄王荔的,叫她不要理会王荔。   钟灵显然对王萱有极大的兴趣,把自己的座位同她排在了一起,一直拉着她聊天:“我听说你小名叫做‘皎皎’,可巧了,我小名叫做‘明月’,正与你配成一对。”   人群中传出笑声:“咱们的‘花中女皇帝’又在哄骗美人了,这一次,是东宫娘娘,还是西宫娘娘?”   “去去去,就你多舌,潭州蜜酒都堵不住你的嘴?”她嬉笑嗔骂,都不会让人不快,说话有趣,人也爽朗,大家都愿意同她开玩笑。   王萱只与她接触了这么一会儿,就觉得她是一个妙人,言笑晏晏,八面玲珑,说话看似横行无忌,却又滴水不漏,这就是她天生的本事了。   “听闻你的琴音乃京都一绝,我也极爱弹琴,只是还未遇到知音,想必就是等着你来。今日你一定要在郡守府住下,我俩促膝长谈,以全风雨对床之思。”   “阿姊过誉了,我不过是闲来弹琴自娱,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听说阿姊弹琴,能引来金凤落枝,白鹤起舞,今日皎皎一定要见识见识阿姊的琴艺,虚心求教。”   王萱这么说,钟灵自然要满足她,唤了侍女焚香摆琴,坐在众人当中,开始弹起了琴。   到郡守府赴宴之前,王苹便将琅琊清贵人家的信息全都给了王萱,让她了解一下此地贵女圈子的情况。其中最突出的,自然是出身不错,相貌不错,谈吐与声名都极佳的钟灵了。她是这个圈子的中心,几乎所有闺秀都围着她转。   往日,王萱不耐烦参加花会、诗会这样的活动,一来是京都闺秀圈子情况复杂,刀光剑影不止在唇舌之间,还会影响到各自背后的家族,她不喜争斗,所以不参加;二来是以她的身份地位,不论如何作为,都会显得刻意,与旁人格格不入,更何况王朗支持科举,就站在了许多人利益的对立面,她受到了一定的排挤;三来,其实是因为她是丧母长女,在他人看来,乃是不祥无福之人,热闹喜庆的场合,她去了难免尴尬。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她往日并不把自己的名声和婚姻大事放在心上,无意去经营声名人脉。   郑氏曾对她说:“我知你不爱应酬往来,我少时也极厌恶,觉得世人皆虚伪低劣,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后来到了说亲的年纪,我被家中长辈催逼着出去应酬,结交了几个朋友,才知道她们并不都如自己想象的那般虚伪。以心换心,将心比心,才能交到真正的朋友。人的一生太漫长了,如果没有三两好友陪伴,没有一些欢笑恣肆的日子点缀,等到老了,回忆中就只剩下琴棋书画这等死物,岂不无聊?皎皎,出去看看吧,去看看高贵的、低劣的、欢乐的、痛苦的,那是人间百态,会给你别样的领悟。”   王萱回过神来,钟灵已一曲终了,余音绕梁,果然是引人遐思,以音化景,以情动人,钟灵的琴技已臻化境,且情绪饱满,在技巧上或许输了王萱一筹,但在感情上,比去年的王萱要好得多。   钟灵站起来,标志性的笑声惊醒了沉浸在琴音中的众人,她娇嗔着说:“每次聚会,都是我来献丑,叫你们平白看了我的笑话,这一次,谁也跑不了,会不会的,都要过来弹两手!皎皎,你也来,好不好?”   王萱见她挥手招呼自己,盈盈一笑,缓缓走过去坐下,指尖轻扫,试了试琴音,一串泠泠如泉水的乐声便流淌出来。   经过一整个冬天的酝酿,泥土底下潜藏的力量喷涌而出,似野草般蔓延生长的情感,萦绕在她的指尖,融入琴音,冲上云霄,啸于九天,又回响到众人的心中,令人心神激荡,不禁感同身受,好像与她一同经历了那场盛世焰火。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作者有话要说:  琼蕊籍中闻阆苑,紫芝图上见蓬莱。——《新楼诗二十首·海棠》李绅[唐] 第69章 帝王之爱   四下沉寂无声, 忽的,水倾洒在桌案上的声音打破了这寂静, 一个侍女手忙脚乱地收拾着自己侍奉的座位,却被座位的主人止住,让她退下, 免得打扰自己欣赏王萱的音乐。   王萱唇边浮起一缕若有似无的笑容,指下琴音骤急,像是攫住了聆听者的心神,叫人也跟着着急起来。不多时, 节奏转缓, 好似春雨之后,山泉迸溅,踏着欢快的步伐, 奔流到海, 天地骤然广阔无垠, 令人眼前一亮,胸臆尽抒。   众人不由为王萱高超的琴艺鼓起掌来,皆感慨万分。   钟灵许久才回过神来,走到王萱面前,对她恭敬地一拜, 道:“没想到皎皎年纪虽小, 琴艺却远在我之上,我在你面前显摆琴音,真是班门弄斧了。”   “阿姊过誉了, 皎皎不过是略有小成,相较于真正的音乐大家,还是外行,比之阿姊,也是少了几分纯熟。”   钟灵笑着摇了摇头,眼底有一些莫名的情绪,还没来得及再说话,站在一旁的郡守夫人就走过来拉了王萱的手,亲切地说:“县主弹琴弹得这般好,怎么往日都没听说过?我家明月从小就只有这一个爱好,请了许多名师,今日这一首,还不是她最擅长的,改日也叫你听听她弹的《朝凤》,并非我是她的母亲,所以自吹自擂,确实是如闻仙音,三月不忘,所以厚颜向县主自荐,请县主指点一二。”   “是啊是啊,明月的《朝凤》才弹得最好,我一年前听过一次,至今难忘,县主年纪尚小,手指还未完全张开,像那样繁复困难的节律,可能就不如明月了。”   “明月这是留了一手,怕我们后来献丑的无地自容呢!”   钟夫人听见众人附和,也笑了起来,一一同她们客套回去,夸赞了她们的儿女,接着又道:“明月这孩子,幸亏从小学琴,有一技之长,不然将来入了东宫,无法与太子琴瑟和鸣,也是煞风景。”   王萱终于看了她一眼,不过是淡淡的一瞥,见她狂喜下隐藏着尴尬,便知自己这是不小心搅了人家精心设计好的局。   裴稹入主东宫,也到了选妃纳侍的年纪,陛下自然会为他挑选一位德才兼备的太子妃,及两位年轻美貌的侧妃,用以充实东宫,延绵子嗣。太子是未来的皇帝,正所谓富贵险中求,像钟郡守这样并非出身大家,仕途眼看着已经到了顶峰的,自然要另辟蹊径,率先巴结上新任太子。   “原来明月已经被东宫看中了?”有人惊奇不已。   钟夫人喜不自禁,微昂着头,带着点自傲与喜气,道:“倒也不是,只是宫里已经传出来消息,听闻皇后娘娘觉得后宫空虚,打算选一批家世显赫,才貌双全的大家女子入宫,顺便为太子选几位侧妃,令他早日开枝散叶。我家郎君在官场上虽不争气,却有一点极好,他这人交游广阔,仗义疏财,早些年与宫里那位李大监有些交情,如今太子要选侧妃,李大监一下子就想到了我家明月,说是明月若进京,皇后娘娘会直接点她的花册,立为太子侧妃。若是明月得了太子青睐,以她的才貌,当个太子妃也使得。”   “那岂不是要提前恭喜明月了?”说话的人有些阴阳怪气,但所有人心底里都是一样的想法,太子选妃这事,可不是钟夫人一人说了算,她今日在此大放厥词,来日若钟灵没有中选,丢脸的可是钟灵和她。   不过大家都知道钟夫人说话从来无忌,大概是钟大人在琅琊做了七八年郡守,寸步未进,起初她还觉得有面子,在众位夫人面前威风凛凛,到后来,别的夫人陆续随着夫君或升或降,就她一个,待在琅琊,迎来又送走了一批批下属官眷,心态自然有些失衡。   “这话也就在我家说说,出去了你们可别乱说啊!”钟夫人还是喜气洋洋的,完全没意识到任何不对,王萱看着钟灵表情委屈,都快哭出来了。   她觉得这对母女甚是有趣,说坦荡也坦荡,说心机也心机,不过都是为了自己的前程,努力经营并没有错,王萱并不会看低她们。   只是……   “太子初立,恐怕一心扑在国事上,无心纳妃,数日前,我便接到了兄长的书信,听闻夏虞边境有异动,太子自请到沭阳驻守一年,选妃一事,或许是谬传。”   众人吃了一惊,暗自忖度了片刻,才有人追问王萱:“玉郎曾向县主提起东宫近况?”   “是,兄长与我道别,这一回,他也要跟着太子同去,嘱咐我少忧少思。”   “既然是玉郎说的,定然不会有假,想必太子也觉得选妃一事不宜操之过急,”有人笑起来,仿佛松了口气,听口气大约是想要攀附太子,家中却没有适龄女儿的,“等过几年,太子立下功业,诸事安稳了,再谈婚论嫁,岂不更妙?”   “不过以陛下对太子的爱护,正妃必然是世家贵女了,依我看,也只有县主这样高贵的身份才配得上太子妃之位——”   此言一出,四下安静了片刻,众人都不敢多说话,忽然一声轻笑打破了这尴尬的氛围,原来是王萱。   “宫中之事,并非我等闺阁女子可以妄议,众位长辈姊妹,就不要拿九娘说笑了。”   王萱虽笑着打趣,但也叫所有人一个激灵,想起她们在大庭广众之下讨论太子选妃的事,已经是僭越了。   王苹望着王萱,觉得她今日有些奇怪,阿姊能言善辩,她也知道,但阿姊一贯都不爱出风头,更不喜欢同人说这些捕风捉影、涉及朝堂的事,今天她不止说了,还把王莼寄来的消息泄露了出去,这不是她为人处事的作风。   不能讨论太子选妃的事,钟夫人早准备好的炫耀钟灵才学的环节,也不好意思拿出来了,唯一一个琴艺表演,却被初来乍到的王萱压死。经过方才的变故,众人都对王萱的性情、才学、谈吐大为赞赏,更经由她的“提醒”,想起来她本是县主之尊,出身高贵,更有封号,与钟灵根本不是一个等级的,要说,也是钟灵望尘莫及。   钟灵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在王萱面前不敢再像之前一样放肆,收敛了许多,偶尔笑起来,声音也不如之前如意洒脱,带着些苦涩。   没了钟夫人穿花乱舞,也没了钟灵的欢声笑语,这场花会的气氛,再怎么也热不起来了。   花会草草结束,王萱陪着王苹,向钟灵道别,钟灵颇有些失魂落魄,对着王萱欲言又止,似乎想对她说什么话。   “阿苹,你先去找找阿荔。”   王苹了然,默默走开,给了两人独处的空间。   “嘉宁县主,”钟灵有些许哽咽,望着远处的亭台楼阁、香花兰草,“你知道么?你是天底下女儿家最羡慕的人。”   王萱愣了愣,道:“九娘只求父母亲人长命百岁,康乐无忧,钟家阿姊有父母疼爱,才让九娘歆羡不已。”   “你生来便锦绣无双,不懂得我们这些寻常女儿家的愿望。我们毕生所求,不过有一良人相伴,能在这天地间立足,能在郎君的荫蔽下安然度日,我想嫁给太子,护住我的父母家人,为父亲争取一个升迁的机会,那有什么错呢?怪只怪我身份不够,只是痴心妄想,徒惹人讽笑。”   王萱想对她说,身份并不能决定一切,但以她们两的处境,若这样说,似乎只是高高在上,不知民间疾苦,所以她无声地望着钟灵,水光潋潋的眸子透露出她的理解。   “我见过太子。”钟灵忽然又说。   “那天我与阿娘外出,恰巧路过王家粥棚,看见太子勒马救人的一幕,他英武过人,又儒雅随和,怎能不让人芳心砰动?但我听见,你唤那青衣人‘先生’,与他言行亲昵,便知道自己毫无指望了。后来我知道了他只是巡察清河的御史中丞,与你身份天差地别,便动了心思,派人去京都探查过。”   王萱垂下眼眸,望向别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知道了,他在谢家清谈会上一战成名,他是前朝大儒周清源的关门弟子,他入了宫学成为你的算学先生,他曾护送你从京都回到琅琊,路上失踪多日……想必你们之间有很多很多故事,那是我一辈子也比不上你的。在身份上,我或许还能说你只是投胎投得好,但能让他如此爱护,却是我永远都做不到的,因为我已经来迟了。”   “后来他突然成了太子,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钟灵转了个圈,自嘲似的笑了一声,“我在想,我输了,你也不会赢。从第一眼看见你,我就知道,你是天底下最干净的人,任何人娶了你,都会一生一世一双人,永远待你一心一意,但只有一个人不会,那就是太子——未来的帝王。”   “县主啊,帝王之爱何等广博,他爱这秀丽江山,爱至高无上的权势,爱摆弄人心的快感,他的爱,不属于一个人,更不会属于一个干净得像雪一般的女人,或许此时,他还愿意只爱你一人,但以后呢?你虽然生长于世家门阀,却有一股与这天地格格不入的气质,如果把你放在深宫禁苑中,你只会枯萎、衰竭、随风而逝;而他,在权势物欲的侵蚀下,很快就会变成一个合格的帝王,猜疑、杀戮、背叛,与你背道而驰,到那时,你们的爱,还能如此坚不可摧吗?”   “他曾说过,‘心有明月’,明月不是我,也不是你,其实是皇位啊——”   作者有话要说:  不是虐文啊,大家不要误会。 第70章 所谓巧合   “阿姊, 方才你同钟家阿姊说什么了?她怎么哭了?”王荔跟着王苹走过来,却见钟灵捂着脸, 呜呜咽咽地跑出去了。   王萱微微一笑,道:“我不知道,或许是想起了什么难过的事吧。”   王苹下意识地看着王萱的眼睛, 想要从中寻到什么端倪,但王萱一脸波澜不惊,似乎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钟灵和钟夫人的性格,王苹是知道的, 她本不想让王萱去给钟灵铺垫名声, 但当她将此事告诉了祖母后,郑氏反而转过来劝王萱应邀赴宴。王苹知道,她们母女没有坏心, 只是与寻常人一样, 抓住一切能够利用的东西, 为自己谋取利益,而她与钟灵交好,也不过是表面功夫,真正的朋友,哪需要互相恭维呢?   王苹发愣的时间, 王萱已经如闲庭信步般, 缓缓走了出去。三姊妹上了马车,王荔从暗格里拿出糕点来,一边捏着吃了两口, 一边蹭着王萱的肩膀,问她:“阿姊,你就告诉我嘛!钟明月就像一只花孔雀,时时刻刻都要开屏,显摆她的才艺,还喜欢不分场合地揶揄人,虽然没有恶意,但次数一多,就令人厌烦了,阿姊有什么好法子,能把牙尖嘴利的钟灵辩倒,这可真是人间奇事!”   王荔没有什么心眼,向来凭感觉判断人的好坏,好在她的感觉还算准,到如今还没看错人,但凡她莫名其妙觉得厌烦的,最后都被印证,其实表里不一,口蜜腹剑。   “她说,太子会是个很好的帝王。”   “嗯?”两人一头雾水。   王萱笑得狡黠,钟灵那番话,放在旁人身上,或许是对的,可对于王萱和裴稹,大错特错——王萱并非如她所说,不问世事,不争不抢,遗世而独立,裴稹也不像普通的皇储,他的太子身份,并非偶然揭穿,而是精心设计过的。   裴稹当上太子后,王萱想了许多,她把一年以来裴稹出现的所有场合,所说的话,所做的事,全都清楚明白地列了出来。经过整整两个月的思索,她终于明白了,裴稹在下一盘棋,一盘赌上自己的全部,却好似胜券在握的棋。   一切的一切,都要从一个词说起,那就是“巧合”。   裴稹入京,“巧合”地遇见王萱被掳,顺势救下她;裴稹在千金楼出了风头,“巧合”地被邀约到谢家清谈会,主动拿出《算经再解》,表明大儒之徒的身份。   而那本《算经再解》,毫无疑问水平极高,但有一点,是许多人都不曾注意到的,在周清源的《算经全解》中,不曾出现过“容”字,文人著述,避着长辈与帝王名讳很正常,《算经再解》里也没有出现过周清源父母、祖父母的名讳。   这个“容”字,本是一个常用字,但在《算经全解》里一次都没有出现过,后来王萱查遍有关周清源的所有资料,终于在琅琊王氏浩如烟海的藏书中,找到了原因——周清源幼时便与父母分离,由寡居在家的伯母带到了十岁,后来才与父母团聚,他非常敬爱这位伯母,因此在他的所有著述中,都找不到一个“容”字,因为那是伯母的闺名,这件事他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   这是第一个疑点。   后来,裴稹凭借大儒之徒身份面见文惠帝,走入了朝堂,甚至当上了宫学的算学先生,而据传言所说,第一次见到裴稹,文惠帝身边最信任的大监张未名,便提过裴稹肖似文惠帝年轻时候,这是他们父子相认的一个引子。   裴稹与文惠帝,真的相像吗?   王萱觉得他们毫无相似之处,至少文惠帝年轻时,不曾以俊美外貌出名。而看他今时今日,完全是一副食古不化、蛮横无理的模样,与裴稹身上人人夸赞的世家子弟气质,完全相反。   再后来,祭天大典上来无影去无踪的刺客,至今京兆尹府还未查出刺客的任何行迹,这简直是件不可思议的事。裴稹又一次以急智和周全的形象出现在朝臣面前,并且为文惠帝挡下了致命一剑,在所有人都以为他断气的时候,张未名发现,他一息尚存,这才救了回来。   借此事,裴稹几乎是一飞冲天,真正地进入文惠帝的视野,也成功打入朝堂,而他临危受命,前去清河巡察,更是寻常人无法想象之难事,他就那般轻易答应了,智珠在握,丝毫不慌。王萱与他同行,经过连云寨一事,更感受到了他的铁腕手段,利用自己,利用人心,都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根本不像一个年仅十八岁的庶族少年。   所有一切的“巧合”,单独拿出来都有可能发生,合在一起,就绝不只是巧合那么简单了。   虽然知道裴稹心机深沉,但不知为何,王萱并不惧怕他,他身上的气质如此矛盾,时而隐忍沉默,时而恣肆随意,时而温厚敦和,时而又露出江湖侠气,每一面的他,都像个谜团,将王萱牢牢缠绕了起来,无法挣脱。   她反而觉得,这是宿命般的重逢。   所以当钟灵说出那一番诛心之语时,王萱起初觉得诧异,是惊讶于一个素未谋面的人竟然对她和裴稹如此熟悉,分析得头头是道,完全契合他们目前的情况——对于彼此的信任,是他们之间最薄弱的一点。   王萱并非钟灵,没有想过完全依附家族、父母、夫君,她有自己的处世之道:生来是王家贵女,那便是了,享受了身份带来的富贵荣华,同时也接受高处不胜寒的孤寂;怜悯世人,却不会任由愚昧的世人欺侮,她能直接揭穿拦车老妇的骗术,也能接受裴稹杀死水青青;如果裴稹成为暴虐无道的帝王,将她困在深宫之中,她会将过往抛弃,毅然离开。   钟灵自以为了解她,却只看到了她显露于人前的表象,并未看清她的本质。对她来说,裴稹成为帝王,那又如何?裴稹会变心,那又如何?她在乎的,只是那年盛世焰火下的倾心相许,是那一瞬间的灵犀相通。   更何况,在王萱看来,裴稹将会是一个合格的帝王,他有野心,有手段,如果王萱能够影响到他,或许能够帮助祖父与兄长,实现终生抱负,也能够帮到天下所有如挟持她的妇人、被迫落草为寇的丰州百姓、雪灾中饥寒交迫的琅琊百姓……这些,难道不够吗?   王萱对钟灵说:“那不重要,我是王氏嫡女。”   钟灵先是一愣,眼泪便夺眶而出,捂着脸跑了出去。   又过了几日,听闻钟郡守亲自写信给一位往日同僚,为钟灵定下了一门亲事,对方年纪轻轻便已经当上了著作郎,相貌堂堂,人品端方,与钟灵门当户对。这门婚事定得很迅速,还不到八月中秋,钟灵便坐上了花轿,远嫁千里之外。   因着素日关系不错,王氏又是当地望族,王萱、王苹、王荔都去参加了钟灵的婚宴,只是没见着新娘子,听说她不舍父母,哭花了妆,不愿见人。   回来的路上,王苹感慨道:“虽说夫家那边满意婚事,所以催得紧,但钟家阿姊年纪不大,本可以在家多留两年,怎么就这样草草发嫁了呢?”   王荔都说:“虽然我平时很看不惯她的做派,但从下定到出嫁,不过短短两个月,这也太失体面了,钟阿姊到了那边,不知要怎样被人嘲笑呢。”   “自己选的路,都要自己走的,又有何悔呢?”王萱淡淡的,执了一本书在看,想起裴稹,忽的又轻笑一声。   钟灵不仅不了解她,也不了解裴稹啊,那个人,可是个睚眦必报的“恶鬼”呢。   “阿姊送了钟家阿姊什么?神神秘秘的,都不让我们看!”王荔撅着嘴,憨态可掬,让王萱的心情一下子明朗起来。   “一样好东西,如果她能够参悟,将会受益终生。”   “她送了钟涛女儿什么东西?”裴稹骑在马上,墨色披风随风飘摇,脸上围着长巾,挡住驿道上的滚滚黄沙,一双眼睛灼灼如星,带着几分宠溺。   “回主公,是黄老经书。”   裴稹哈哈大笑,王萱的想法真是迥乎常人,其实她也算一个性情中人,从前在京都时,不喜欢的地方从未去过,不喜欢的人也不给好脸色,回到琅琊,在山水之间畅游,无人烦扰,突然来了个找茬的钟灵,她便欣然赴宴,大胜而归,末了对方都要远嫁他乡了,她还“好心”提点人家。   所谓黄老,不过无为而治,少管闲事足以长命百岁,倒也不失为一个诚恳的祝愿。   可惜跟在身后的随从并不理解他为何事大笑,仍是一头雾水。   一行人马向远处的城池奔驰而去,星子点点,落在群山之间,暮色苍茫,群鸟归巢,月牙儿不知去向,只剩下清风松溪,遥相呼应。   “报!有一商队自西南而来,夜宿一线峡,请兵围剿!”   “甲队出征,速战速决。”红色令箭落在地上,篝火军帐中传来女人的旖旎欢笑,浓烈的酒香掩盖了腾腾杀气。   作者有话要说:  实在抱歉,今天看比赛去了,更新比较晚。 第71章 刀光血影   裴稹坐在篝火前, 手里拿着羊皮地图,正低头沉思, 赵元抱着剑,靠在他身后的石壁上闭目养神。   此时已过中秋,天气转凉, 北地更是衰草连天,枯叶纷飞,偏偏此时又下起了小雨,寒气弥漫, 沁入骨髓, 撞上石壁,化成露水落下来,滴答, 滴答, 与峡谷中呼啸的风声交融, 更添几分紧张的意味。昏黄的火光照亮了众人的面孔,有一丝诡谲莫测,刚刚架上去的野兔子肉开始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突然,远处的杂草丛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赵元站起来打算过去查看, 裴稹摇摇头, 让他不必多事。   众人面朝外,聚在一起休息,便是为了防御外敌, 每个人都是看似轻松,实则戒备极严。   “殿下,您不必亲自冒险吧?不过一个小小部落,派兵围剿了便是。”司徒骏凑过来,经过清河崔氏连日的暗杀锻炼,他已经学会了沉着镇静,若换了往日那个未经世事的国子监书生,也不会跟着裴稹东奔西跑,将大端与夏虞的边境搅得一团乱麻了。   “你父亲昨日来信,让我带着你多在夏虞境内锻炼锻炼,年前恐怕是回不了沭阳了。”裴稹抬眸望他一眼,司徒骏立刻闭了嘴,悻悻地坐在一旁。   “说什么‘回沭阳’,明明一次都没去过……还跟我说要到沭阳就任,让我顺道探望阿耶,真是骗死人!莼兄,你怎么不吃东西?不饿吗?”司徒骏用手肘捅了捅身边的王莼,将他神游天外的思绪拉了回来。   王莼稍微一躲,便牵动了腿上的伤口,面部狰狞了起来,虽然出门在外已经快四个月了,但每日骑马五六个时辰,就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更何况,王莼并未习过武,比司徒骏文弱许多,他去过最远的地方不过是京都附近的城池。   生水伤肠胃,干粮又冷又硬,烤制的野兔肉又带着血腥味,油腻腥膻,自小钟鸣鼎食,吃惯山珍海味的王莼,如何能够适应野外露宿的生活?若不是一干人等都等着看他这个玉雕似的郎君能撑多久,他早就叫苦不迭了。   “食不言寝不语。”王莼接过手下递过来的只撒了盐调味的野兔肉,忍着不适,夹在干饼中勉强吞咽下去。司徒骏看了,啧啧有声,其实他们都很佩服王莼,一介文弱书生,能够跟上一群军汉的行程,除了细皮嫩肉,好了的伤口总是一遍遍撕开外,日常生活中,还真没听过他有任何抱怨。   王莼咳嗽两声,裴稹将一只水囊递给他,道:“今夜过后,就可以稍微休息一段时间了,让玉郎陪着我在荒野群山间打转,可真是大材小用了,接下来,便是发挥你才干的地方了。”   “牢房么?”王莼自嘲似的笑了笑,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段时间他心情不好,对这冷笑话也就无视了。   至于他心情不佳的原因,倒和身体上的折磨没有丝毫关系。王莼的眼神有意无意地又飘到裴稹身上,被裴稹发现后,受了惊似的弹开,不自然地拍了拍膝上的饼屑。   这个人到底哪里好?   皎皎到底看中了他哪一点?   他做了太子,身份上便压了自己一头,日后如何为皎皎撑腰呢?   愁啊!   若不是王萱主动写信告诉他,两人如此隐晦的结缘,也不会有任何人知晓。王莼虽心知肚明地知道,裴稹这人心机深沉,皎皎却也不是什么只知情郎的傻姑娘,两人之间必然真有感情,王萱才会写信让他看顾裴稹。没想到他还没在王朗面前求情,让王朗在清河崔氏党羽攻讦裴稹的时候出手护一护他,裴稹就一步登天,成了太子。   这个伴读,王莼本不想当的,若不是实在好奇,好奇王萱与裴稹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感情发展到了什么地步,他才不会送羊入虎口,跟着裴稹跑到夏虞来胡闹。   裴稹洞若观火,却不戳破,任由王莼抓耳挠腮,每日发愁。   司徒骏拍了拍王莼的肩膀,接着同他唠嗑:“说起来,我觉得莼兄你和嘉宁县主虽为兄妹,样貌个性却丝毫不像,嘉宁县主一看就是太平盛世里清风甘露养出的人物,往日我以为莼兄也是,直到这一次随殿下同行,才知道莼兄也是吃得苦的。”   王莼白了他一眼,脸上得意之色毫不掩饰,吹嘘道:“我妹妹是何等澹泊高洁的品性,她生来就该被捧在手心里,谁舍得让她受一丁点苦?若是将来有人想要娶她,文要胜我,武要胜我,相貌与辩才,不能有一点差于我!在京都之中,有这样的家世才学的,我也就认一个谢玧了,说来他与我同岁,明年弱冠,也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了——”   “谢玧话少,嘉宁话也少,这两人放在一起,只怕是‘相敬如冰’,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我看你还是不要胡思乱想了,今夜有大事发生,此时不睡,就没得睡了。”裴稹忽然插话进来,把司徒骏吓了一跳,连忙抚了抚胸口,小声对王莼说:“我们离这么远,殿下怎么听见的?”   怎么听见的?还不是因为我故意大声说话,让他听到的!   王莼正在心中嘀咕着,赵元突然上身一挺,拿起手边的佩剑,戒备起来,几个耳力好的将士也反应过来,悄悄示意身旁伙伴:敌人来了!   裴稹以眼神示意,让司徒骏跟紧王莼,自己也提了佩剑,坐到了王莼身边。   此次他们在一线天露宿,遇上夜袭,并非迫不得己下发生的意外,而是因为裴稹的“孤刀”战略。   裴稹在民间长大,在朝中本就没什么威望和人脉,他想要在京都立足,必然会受到多方掣肘,所以裴稹毅然离开京都,投身对夏虞的战场,打算在沭阳先建立威信,收服民心,再入朝堂,到时候军功、民心在手,就算朝中那些老迂腐再反对,也不能动摇他的地位。   一个月以来,裴稹就在大端与夏虞的边境来回折腾,以商队的身份作为掩藏,联络夏虞境内天枢宫的人。这一次,他在距离沭阳五百里外的夏虞一线峡内设下埋伏,请君入瓮,则是为了见一个人。   此人名叫妥木特,他是南成部落的王爷,也是夏虞边境上最大的商贾。夏虞是游牧民族立国,分为大大小小的部落,各部落自由选举出最强大的战士,经由夏虞王庭承认后,成为部落分封的王,负责封地内大小事宜,包括练兵、赋税、徭役、田地户籍、官员任职,在其封地上无所不为,拥有最大的权力。   夏虞立国多年,当年稳固的分封制早已分崩离析,封地上王爷一手遮天,推举何人完全是他们一家之言,渐渐的,也就变成了世袭制。很多时候,部落王对封地百姓剥削过度,便会成为群起而攻的对象,一时改天换日,也不会有任何人来惩治乱象。就这样,各大部落不断内耗,往往一个部落王做不了多长时间,便会被篡位,新一任上位,又是一轮新的争斗。   妥木特所在的南成部落,因为面对大端,得到了王庭的最大重视和支持,部落王的产生和稳定,也都会受到王庭的监督,商贾出身的妥木特,能够稳坐南成王之位长达十五年,自然有他过人的本事。   普通大端人不知内情,以为并非勇士的妥木特能当上王爷完全是因为有钱,裴稹却知道,他是夏虞王庭太后的情人,多年之前,偶然从一位世外高人那里习得寻金之术,能够探知百尺之下有无矿脉,为夏虞王庭找到了不少产量极丰的矿脉,因此受到夏虞皇帝的重视,在太后的推举下,被封为“南成王”,接管了夏虞对大端的所有和市。   大端境内金矿银矿极少,且在深山老林之中,不易发现,夏虞的廉价金银对于大端来说,是缓解钱荒的一味解药。但是,妥木特接手南成部落以来,不断以各种手段挖走大端手工艺者和农民,给予他们田地俸禄,以求得到大端的各种手工艺,比如煮盐制茶、养蚕缫丝、烧陶制瓷、铁器木器等关系民生的工艺,他们现在不仅不需要从大端购买这些东西,反而开始严格限制两国的商业往来,去年一年,边境和市赋税不过十万两,只有两国交易最高峰时期的百不足一。   如果不能尽快恢复两国的交易,从夏虞补充金银、战马等物,大端的钱荒会越来越严重,战马的血脉越来越劣等,不再适宜上阵作战,大端军队的战斗力会因此大大削减,到时候,在双重压力之下,夏虞一路南下,大端必定毫无抵抗的能力。   王莼在得知裴稹想要亲自潜入南成部落,暗杀妥木特之后,差点以为他疯了,只是钱荒之事王朗多次在家中提起过,朝中大臣想过无数办法,都无法缓解,王朗也认为缓解钱荒的关键在于夏虞,希望文惠帝能够派出使者与夏虞和谈,恢复两国互市,都被文惠帝拒绝了。王莼知道裴稹的想法并非异想天开,但亲身入险境,对于一个太子而言,还是太冒险了。   风声鹤唳,远处传来刀剑交击的声音,火光升腾,照亮了峡谷内地狱修罗般的景象,小雨淅淅,血流成河,裴稹于乱军之中镇定自若,提剑杀敌,王莼跟在他身后,被司徒骏牢牢抓着,忽然有了一丝莫名的感觉。   但得君王识我,何教胡虏不除!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应该还有一更 第72章 无双辩才   经过一番激战, 裴稹等人佯装受擒,被夏虞人围在一起, 为首一个带令信的小将愁眉苦脸,看着损失大半的甲队,他们的头领暴虐易怒, 若是知道甲队的精锐被一个商队打成这副模样,定然要治他一个死罪。   裴稹转头看了一眼赵元,后者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突然开始惊慌尖叫, 冲到小将面前跪下, 颤抖着求饶:“军爷饶命,我们商队只不过是领了妥木特大人的盐引,运盐到南成部落售卖的, 我们只有几袋盐, 全都给你们, 求求军爷饶我们一命吧!我家公子若不能安全回家,东家肯定会派人杀了我爷娘子女的!”   小将本就发愁,见他大声嚷嚷,更是不耐烦,用力踹了赵元一脚, 道:“你叫我饶命?我还不想死呢!小小商队, 竟有这样的本事,灭我半个小队!我这就杀了你们,为死去的兄弟到黄泉去开路!”   他身后的一个兵士凑上来说道:“原以为是普通商队, 抢了便抢了,没想到是有盐引的商队,看来有点来头,恐怕沙耶思将军也担待不起……头,这群人该怎么处置?”   “你们东家是哪个?”   “是西江府的李家,这个就是我们东家的独生子李信——”赵元指向躲在人群中,依旧相貌出众、气质不凡的王莼,“军爷,我们有户籍文书和盐引作证,绝不是什么另有企图的坏人!求求你们了,放过我们公子吧!”   “闭嘴!”   有人举着火把,小将看完几张文书,发现事情越来越严重,完全不是他能做得了主的了,这西江府李家,可是个惹不得的铁老虎,尤其他们家主,年轻时可是能够单手扛鼎的人物。整个西江府和南成部落的人都知道,他们家有一个体弱多病的公子,生得相貌出众,才学谋略也高他人一筹,只是天妒英才,生了怪病,一直被他父母养在府中,从不出门见人。   那些夏虞兵士见了王莼的样貌,又看他神情怏怏的,手无缚鸡之力,肯定就是传说中的李信没错了。   有人献计:“百夫长,他们身手不错,咱们甲队死了不少人,不如——”   小将思考片刻,觉得他说得有理,命手下将裴稹等人两两绑在一根绳子两侧,砍了碗口粗的树,放在当中,以此防止他们逃跑或者暴起伤人。   裴稹与王莼对视一眼,第一步已经成了。这李信的身份,是裴稹借来的,自然能够以假乱真,外人看来毫无破绽。   不多时,他们便到了南成部落驻扎在一线峡附近的军屯,坐镇此处的是妥木特手下大将沙耶思,此人好色贪财,狂妄自大,本就不是什么正经出身,因为一身巨力又追随妥木特已久,才能坐到大将军的位置。他鱼肉乡里不说,还时常打劫过路商队,所辖军屯附近,更是荒无人烟,飞鸟不过,所有的商队都避之不及。   裴稹等人被困在沙坑中,军中没有牢房,为了防止俘虏逃跑,他们往往会挖一个半人深的沙坑,四周围上荆棘和拒马,临时充作牢房。   折腾了大半夜,细雨仍飘飘洒洒,落在人的衣物上,如同毫毛麦芒。   终于,一个身长八尺、人高马大的夏虞将军走了出来,他面色萎靡,眼底乌青,唇色青绀,一看便是沉溺声色,外强中干。   “哪个是李信?”   王莼双手被反绑于身后,但身姿挺拔,鹤立鸡群,明眼人一看,便能觉出他的与众不同。   “我就是。”   “坊间传说你病得快死了,这么一看,气色不错,还有些日子啊!”   “承蒙沙耶思将军看得起李家,知道我这个小辈身体欠佳,李信在此,代家父向将军问安。沙耶思将军镇守一线峡,令端朝人不敢有丝毫进犯,实乃我们夏虞人之福。家父多年以前有幸认识了将军的一位故人,这位故人当时重病,命不久矣,临终前托家父带信,有一句话,想问问将军。”   “看来你有备而来?”沙耶思身旁的军师立刻站了出来,阻止沙耶思再行审讯,“将军,这些人来历不明,一见到你,就知道你的身份,他们的话绝不可信!”   “哈哈哈,怕什么,一群绵羊而已!我沙耶思纵横沙场十数年,就没怕过!更何况,只是一句话,难道还能把我吃了不成?小子,你且讲来听听。”   “二十三年前,在西江府桃花坳,有一座小村庄,村头有户人家,世代打猎为生,家中男人个个天生神力,勇武过人,故此,即使是外族外姓,也受到了桃花坳村人的接纳。一年前,这家的二儿子娶了亲,新娘子是村中里正的独女,生得貌美如花,两人神仙眷侣,好不令人歆羡——”   沙耶思皱了皱眉,拳头微微握紧,额头有汗不断流下来,大声喝止了王莼:“长话短说。”   王莼笑了笑,他天生一副孤高清傲的样貌,即使此刻身处土坑之中,亦安之若素,如身处庙堂高台之上,与世人口中传说的“李信”别无二致。   “这位村女为猎户家的二儿子生下了一只剥了皮的狸猫,被村人认为她与山鬼通.奸,抛入山中蛇窟,死了。”   “荒谬!”   “胡说八道!”   “好惨啊……”   “是真的吗?”   质疑声此起彼伏,唏嘘声接连不断。   只有一人冷汗涔涔,浑身发抖,捂住胸口喘不上气。许多人眼中最不该害怕这个故事,将王莼的话当真的八尺壮汉——沙耶思。   那些人觉得他不该害怕,不会害怕,那是因为,他们从未见过,也从未经历过,不知道那是怎样的一副可怖场面!活生生的、血淋淋的、还冒着热气的——   更何况,生下那怪物的,是他挚爱的妻子,那小怪物,本该是他的长子。   “二郎!杀了他!”   “二郎,杀了她!”   “二郎,救救孩子!救救我!”   所有人都在逼他,所有人都无视了他的感受,他害怕!他害怕呀!   沙耶思青筋暴起,高声怒喝:“杀了他们!我分明看见青娘死了!我亲手掐死她的!她断了气我才走的!”   人群一片哄动不安,夏虞的兵士们从故事中惊醒,手忙脚乱地抄起手边的武器,围到土坑旁边,打算用长戟叉死这群阶下囚,却忽然听见,沙坑中传来一阵轻微的叹息声。   “原来,是你动的手。”   沙耶思面色一凝,脸上再无血色,身子僵直,向后倒去,在他身后的军师与百夫长、千夫长立刻围上来,将他接住,放平在地上,所有人都紧紧围成了一团,害怕沙耶思出意外,然而这紧张竟成了最后一道催命符,阻隔了他能呼吸到的为数不多的新鲜空气。。   “将军!将军!”   “沙耶思这般高大健壮,戎马半生,竟然会有心疾,若不是亲眼见到,我还真不信。”王莼将双手背在脑后,也向后倒去,恰好倒在了赵元膝上,后者悄悄挪脚,试图避开,却被他压得更实。   “心疾既有天生也有后长,这有什么稀奇的。”裴稹淡定自若,避开了土坑侧边掉下来的一块泥土。   王莼却盯着那块泥土,许久才说:“夫妻之间,竟然会有这样惨绝人寰的戕害,真是世所罕见。”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又有什么罕见的,不过是多数人经历不了这样的困境,于平庸生活中,浑浑噩噩度日。”   “若有一日,你与皎皎之间,也有了这样的分歧,你当如何?”   “有我在,不会有。”裴稹口气淡然。   “若真有呢?!”王莼逼问,目光灼灼,如雷似电。   “我死,她活。”裴稹不假思索,仿佛在回答“吃了没”这样的寒暄之语。   王莼默然,裴稹说这话的口气,与他平日里定下国家大事、策略计谋的时候并无半分不同,甚至连尾音都没有,掷地有声,铿锵有力。   如果是这样,他或许知道了,裴稹到底是哪里吸引了皎皎。若他真能践实今日所言,那么将皎皎交托于他手,也未尝不可。   混乱过后,沙耶思终是暴毙身亡,他那“忠心耿耿”的军师,立刻冲到中军帐中,取来了军符帅印,把一线峡军屯的将士聚集起来,宣布临时接管军中一切大事,如有违令,立斩不赦。搜刮沙耶思个人财产倒也不着急,他首先要做的,是将“李信”等人处死,以慰沙耶思将军在天之灵。   “来人,将这群贼人坑杀当地,不留一个活口!”军师雄赳赳气昂昂,一声令下,仍处于愤怒中的将士们立刻围了上来。   这时,那冷静平淡的腔调又冒了出来,所有人心中都打了个哆嗦,这人有完没完,一句话“说死”了将军,现在又要说什么?!   “真是可惜,你们竟然没有一丝求知的欲望,如此大的军功摆在面前,竟然生生错过。”   “李信,你休想挑拨离间!妖言惑众!”   “我有吗?实话实说而已。难道你们就不想知道,我到底是什么人,为何知道沙耶思隐瞒多年的秘密,又为何来到这里,坐在沙坑里同一群蠢货聊天?”   那军师一朝遂志,心中正洋洋得意,但对暴虐无道的沙耶思,他心中多少还残存了几分畏惧,于是强撑着喝斥王莼:“你想怎样?!”   “不想怎样,带我去见妥木特,保管你平步青云,正式接替沙耶思,成为此地的头领,若不然,以你军士出身,战功平平,又没有人脉,妥木特凭什么等你为掌管一方军屯的大将,更何况,沙耶思的死,总要有个交待,不是吗?”   那军师纠结再三,日中之时,终于决定,亲自押解王莼等人,前去拜见妥木特。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有点恐怖?嗷,越写越觉得我应该标注男主视角,本来是另辟蹊径的重生角度,结果变成四不像了,下一部一定改善。 第73章 风萧萧兮   “听说你们气死沙耶思, 就是为了见我?”妥木特坐在高位之上,他胡人面孔, 瞳仁泛着幽幽绿光,身形臃肿,略有些肥胖, 一点都不像掌政一方的王爷。   王莼双手缚于身后,立在堂下,神态自若,回道:“沙耶思心中有愧, 为偿还孽债而死, 并非外力所致,至于我等,求见王爷, 不过是蝼蚁求生, 实在不愿祗辱于小人之手, 骈死陋帐之间。”   那军师羞恼不已,站出来指着王莼:“你——”   “既然你如此有骨气,那本王就破例让你陈明冤情,说吧,你到底为何而来?”妥木特商贾出身, 虽则如今身居高位, 但身上的圆滑精明尚未褪去,对着王莼倒有几分温和。此人能成功,绝非泛泛之辈凭借际遇就能做到, 而是本身就拥有灵敏的嗅觉和准确的直觉,知道如何做对自己最有利。沙耶思的死,疑点重重,他也想看看,王莼如何自圆其说。   “王爷,我来到这里,是为了同你做一桩大买卖。”   “西江府想同本王做买卖的多了,不缺你们李家一个,为何不光明正大地来找我,反而使出阴谋诡计,令本王折损一员大将?”   “因为要和王爷做的这桩生意,有了沙耶思便做不成了。”王莼笑了两声,“更何况,沙耶思之死,不过是我送给王爷的小小见面礼,难道沙耶思为祸一方,横征暴敛之事,王爷不知吗?李信知道,王爷或许有着其他考量,暂时放过沙耶思,但要安定民心,沙耶思必须要死,还要死得其‘所’,才能大快人心。”   “你承认了,是故意谋害沙耶思将军的!”   “非也,在下只是奉家父之命行商,顺便给沙耶思带了个信,军师也知道,普通商队路过一线峡,九死一生,家父告诉我这件往事,只不过为了在危机时刻,保住我的性命。”   “你父亲到底是什么人,为何知道沙耶思的旧事?”   “其实,这件事是在下的乳母告诉家父的,她是沙耶思发妻的小妹,当年才不过十岁,目睹了一切事情经过,发誓为阿姊报仇,于是偷偷离开了桃花坳,来到西江府,伺机寻仇,只不过生计所迫,又见沙耶思权势极大,才暂时歇了心思。”   “沙耶思是怎么死的?”   “自然是天生的毛病。沙耶思的发妻里正一家,原是大夫,两家结缘,也是因为沙耶思打猎时受了重伤,他的毛病原是娘胎里带来的,若好生休养还能长命百岁,但他早年戎马,晚年又纵情声色,就算不是这件事的刺激,也活不过两年。”   妥木特打了个哈欠,许是觉得这寻仇的戏码毫无新意,道:“既然他过不了两年就死了,你又何必多事呢?”   王莼反问道:“王爷也知道沙耶思命不久矣,所以才不加惩处?”   “哈哈哈……”妥木特一阵大笑,忽然又变了脸色,拍案而起,喝斥道:“小子咄咄逼人,这就是你想找本王合作的态度?”   “请王爷息怒,李信不过是实话实说,沙耶思作恶多端,留他在军中,对王爷的声誉弊大于利。人已经死了,万事皆休,想必王爷也不想多生事端了吧?”   妥木特忽而大笑起来,对着王莼竖起了大拇指,称赞道:“西江府李家,有点意思。”   这事其实很简单,两方心照不宣,沙耶思的死对妥木特来说是一个解脱,但他不能说,不能做,只能让“李信”去说。   “王爷可知,李家是做什么生意的?”王莼笑了笑,卖了个关子,不过这事随便拉一个西江府的人,他们都能说出来,李家靠卖马起家,自妥木特逐渐接管西江府以后,钳制了买卖马匹的渠道,李家便依靠积累下来的财富,另起炉灶,倒卖起了羊毛和丝绸。但相较于贩马的暴利,丝绸又算得了什么呢?更何况妥木特一心发展夏虞自己的丝织业,大端的丝绸品质虽高,却只能私下买卖,叫不起价,也卖不出去,李家便着急了,这才同意与裴稹合作,希望事成之后能够接手两国丝绸交易。   王莼此行,便是奉裴稹之命,促成妥木特与李家的协议,一步步赢取妥木特的信任,暗中打破妥木特与夏虞朝廷的平衡,挑起事端,控制住西江府的经济命脉。   至于沙耶思之死,不过是一块敲门砖,亦是将妥木特的目光吸引到裴稹事先安排好的圈套中的导火线。为了今日这一面,裴稹已经推演过无数次,暗中安排了两年之久,不说万无一失,基于前世的记忆与经验,他有九成的把握让妥木特中计。   以王莼的口才,加上裴稹严密的布局,两人详谈一天后,妥木特已经完全信任了王莼,将他奉为座上宾,以“小友”相称。   “此间事了,我也该回去了,”裴稹笑着拍了拍王莼的肩膀,“你继续潜伏此处,再接再励。”   王莼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狰狞,完全不想理会他,道:“你口口声声说让我负责两国交涉,原来是骗我来这里当细作,那妥木特也不是个好应付的,万一事败——”   裴稹抬手止住他的埋怨:“来都来了,若不试试,岂不是对不住沙耶思在天之灵?放心吧,你的演技浑然天成,路我也都为你铺好了,只要按部就班,引妥木特入彀,是很容易的事。”   “我在这里的事,不要告诉皎皎。”王莼端起酒盏,一饮而尽,眼底有几分忧虑。   裴稹笑笑:“莼兄怕了?”   “这有什么好怕的?若是顾惜自己的性命,我何必跟着你这个根基不稳、在朝中几乎没有什么支持的太子?只是生而为世家子,身上的枷锁太多,想做的事也不能去做,慢慢的,便也成了毫无主见、左右逢迎的庸臣。你也看见了,如今的朝堂,死水一般,无人敢直言极谏,而百姓身处水深火热之中,更无人看见,是时候做出一些改变了。如果个人的牺牲,能够唤醒世人,我又有何畏惧?”   “算了吧,我答应过她的,会带你平安回京。别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你想做义士,我未必让你做。”   “话说回来,你可别趁着我不在欺负皎皎,我可答应过她,要为她选一个天底下最好的夫婿,一生一世一双人。你裴稹,原先不过是马马虎虎,勉强入得了眼,如今成了太子,将来必定六宫佳丽,不说皎皎,就是我也容忍不了,到时候可别怪我断了你这单相思。”   裴稹睨他一眼,手中酒盏一挥,香醇的酒液便全都洒在了王莼脸上,他正一脸茫然,只听见裴稹冷冷地反诘:“单相思?醒醒吧你,明年今日,怕是你喝喜酒的日子。”   “裴稹!”王莼气急败坏,追着裴稹便喊打喊杀,风度全无。   第二日,裴稹的身份由手下易容顶替,他带着王莼的书信潜伏出关,回到沭阳,司徒骏一路相随。   在殇阳关谷口,司徒骏见裴稹勒马回首,遥遥一拜,略有萧瑟决然之意,不过片刻,便恢复如常,拍了拍胸前放着的书信,继续赶路。   等王萱收到这封信的时候,琅琊山的群巅已经缀上雪色,女儿家出游的脚步也被阻挠,只能困在家中,无所事事。郑氏见她们无聊,便把三个女孩儿都叫到自己房中,教授她们金石赏鉴,也算是个消磨时光的好法子。   “旁人家的祖母都教女孩儿绣花打算盘,咱们家这一个格外不同,叫我们看着她的收藏流口水,阿姊,你说是不是呀?”   王荔趴在案上,单手撑着脸蛋,也没个规矩,只是屋中点着火盆,软榻上也铺满了暖和的皮毛,便是王萱,也忍不住松懈了仪容,歪在一旁,享受着这难得的闲适光阴。   “得了,得了,祖母的好宝贝都快被你搜刮光了,你还想做甚?”王苹小酌了一口米酒,冬日天寒,骨子里便冷,她最爱饮酒,一杯温热的酒水下了肚,说话也变得轻快起来。   王荔沾沾自喜道:“才没有呢,那都是我同祖母打赌赢来的,谁叫我学得最快呢?哎呀呀,总有一样你们俩比不过我啦!”   “那是阿姊让着你!”   “哟,有人醋了——”   “谁同你这个小气鬼醋?前日那个和田玉麒麟,我还没看够,你就不能再拿出来给我看看嘛?”   “不要!祖母给了我,便是我的了,偏不给你看!”两人吵着吵着,一个月前的旧账都快翻出来了。   郑氏摆了摆手,嗔道:“不教了不教了,民间有句俗语说得对——‘教会徒弟,饿死师父’,阿荔才学了一两个月,便搜刮走了我一半的藏品,等冬天过去,怕是连嫁妆都攒齐了,老身懒惰,还未替她挑好夫家,这可如何是好啊?”   “这倒好说,写一份天下英杰的花名册,咱们阿荔既会赏鉴,又极擅赌,叫她一个个来赌,赢了哪个便是哪个。”王萱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句话便叫满屋子的人笑得前仰后合,直不起身。   作者有话要说:  一周没有更新,实在是发生了意料之外的事情,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继续走这条坎坷的写手路,珍惜每一个与你们在文字间相逢的机会,我会记得这一切。 第74章 报我河山   众人正笑着, 卷碧从外头进来,拍了拍身上的雪花, 从怀里拿出来一封信,递给王萱,道:“沭阳来的, 应该是大郎君的。”   王萱接过去,郑氏关切地说:“听闻阿莼在沭阳帮太子做事,两国交战之地格外凶险,阿莼身边又没有人照顾他, 下次回信, 叫他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忙坏了身子。”   “皎皎知道了,阿兄不是小孩子, 他也知道的。”   “阿姊, 你快拆开看看莼兄都写了什么。”   王萱摸了摸信封, 王莼给她写信,从来不会超过一页纸,里面应该还有裴稹的信,便笑着说:“边关苦寒,除了与我诉苦, 还能写什么?”   王荔撇撇嘴, 道:“我还以为莼兄会写些从军轶事给我们看呢,沭阳,沭阳, 那多远啊,我还从未出过琅琊呢!”   她一脸向往,倒让王萱心思微动,觉得王莼此行定然不简单,恐怕也十分凶险,不由担心起来。   王苹看出她的不安,握住她的手,安慰道:“虽然沭阳风声紧些,但有太子坐镇,不会出什么岔子的,阿姊放心吧。”   郑氏也道:“如今世道不安定,当年我走遍七郡,目之所及,无不是百姓流离,兵荒遍野,壮丽山河落入敌手,阿莼能在沭阳守城抗敌,堪当小辈楷模。皎皎,你们姊妹若有时间,合做一件寒衣寄给阿莼,也当是为抗击夏虞敌军尽一份绵力了。”   三姊妹自然道“是”。   “对了,”郑氏本欲休息,突然又想起来一件事,“前日我收到京里来的消息,听闻安阳公主冲撞了新晋的淑妃,被陛下贬出京了,具体为了何事却不知。皎皎在京中住得久,安阳公主从前深受帝宠,陛下却为了淑妃贬谪了她,依你看,安阳公主重回京都的可能性有多大?”   新晋的淑妃便是司月儿,传闻她与皇后娘娘来往甚密,德妃与皇后对峙多年,安阳公主也没少冲撞皇后,此次竟然被陛下贬谪出京,她犯的肯定不是什么小事。只是宫闱秘事,外人很难探知详情,只能通过蛛丝马迹推测一二。   朝堂中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安阳公主的贬黜,背后的权谋争斗刀光剑影,不见鲜血,却足以伤害到远在琅琊的王氏诸人,因此她们也格外关心朝堂的动向,郑氏常将京里传来的消息告诉三姊妹,让她们学会分析局势,以防日后无知,犯了什么禁忌。   德妃自清河崔氏失势后,便收敛了许多,连带着安阳公主都沉着了不少。听阿稚说,今年以来,安阳公主便很少去宫学上课了,常常在宫外混迹,交往的也不再是从前的世家贵女,而是一些浪荡子弟。虽然行迹放骸,但在朝中也没闹出什么风言风语,文惠帝一度恢复了往日对她的宠爱,赐下不少珍宝。有几次阿稚遇上她,因着旧日恩怨,出言与她争论了几句,她竟然也不似往常,与阿稚争个你死我活,动辄上手打架,而是冷笑一声,扬长而去,让元稚十分不适应。   而司月儿,这个神秘的女人,自她出现,朝中与王家便遭逢了一次大难,王萱不得不远走琅琊,不能侍奉祖父与父亲左右,对她自然没什么好印象,但也不得不承认,司月儿是一个懂得借势的女人。   她在宫外毫无根基,却能在宫中游刃有余,连连晋升,凭借的不是自身的能力,还能是什么?   王萱沉吟片刻,道:“淑妃我也只见过一次,当日在正清殿上,遥遥一望,便觉得她风情万种,观她言行,亦钦佩她的话术之高超,轻易便将所有人的情绪调动了起来,这样的人,最适合在深宫之中生活,她能得到如今的地位,皎皎丝毫不觉得奇怪。令我感兴趣的,是另一件事——”   “太子生母已经入宫,尊为贵妃,听说这一位出身裴氏,曾与皇后娘娘有过龃龉,但一整年来,还未听说过蓬莱殿的那一位与皇后娘娘有过什么交锋,宫中反倒一片和谐,淑妃得利,当中曲折,值得寻味。”   王苹也说:“还有,德妃再怎么说也是深受帝宠十几年的宫中老人,陛下对她颇有几分怜惜,但京都传来的消息却说,淑妃专宠,皇后那边,原是失宠多年,如今帝后更加陌路,但凡皇后出现的场合,陛下都不会去,每逢初一十五,都是在贵妃宫中度过,坊间盛传,陛下有意废后。”   她们在此讨论宫中事,不是闲得无聊,而是前朝后宫有所牵连,而她们身为世家女眷,分析京都传来的消息都是常事,将来总有用得上的地方,这也是为什么许多新晋官员都希望能够娶到一位高门出身的夫人,不光是身份高贵,就连见识,也是那些小家碧玉比不上的,对他们的仕途更有助力。   “太子已经立了,我看贵妃为后,不是空穴来风。再说了,太子与阿姊关系甚笃,有贵妃在宫中,将来阿姊也不用担心再被陛下逼着入宫了!”王荔见过裴稹,对他的印象不错,相较于素不相识的皇后,她自然站在裴稹的母亲这边。   “阿荔,不要胡说。”王萱淡淡地制止了王荔,却没有责怪她的意思,“其实当年皇后娘娘数次替我说话,虽然亦是为了她自己的地位巩固,但她对我也算有恩。帝后相识于微时,互相扶持才能得来如今权位,若陛下因娘娘年华不再,做错了事而将她狠心抛弃,我等女子心中,难道不应该有几分警戒吗?同为女子,只觉得将终生荣辱系于男子之身,实在不是明智之举,听闻此事,只觉得男子凉薄。”   郑氏笑了笑,指着王萱对王苹与王荔说:“看来我也要预备好皎皎的嫁妆了,她春心已动,都开始想着终生荣辱系于何人之手了,看来好事将近啊!”   两女都笑了起来,向王萱作揖打趣:“女先生,您的教诲小女谨记于心,将来就是嫁人了,也会好好守着自己的心,绝不叫那些臭男人左右我们的荣辱,如何?”   “啐,都来取笑我,我不过是有感而发,连祖母都笑话皎皎,皎皎真是冤枉。”王萱难得露出委屈的神情,瘪着嘴对郑氏撒娇,余下的人难得见她撒娇,又是一阵调侃,都说她“小女儿情态展露无遗,定是芳心动了。”   郑氏与三人又说了会话,觉得有些乏了,便让她们各自回房,不必侍奉左右了。王萱告了辞,匆匆回了出岫园,拆了王莼的信来看。   不过是些日常琐事,王萱却看得津津有味,许久不见王莼,她心中甚是想念,王莼从军,她也提心吊胆,失眠了许多天。从前兄妹二人嬉笑打闹的场景于字里行间浮现,徒惹得人怅然若失。   裴稹的信附在信封里,却比王莼的还要厚,洋洋洒洒数千字,写了许多军中趣事,王萱这才知道,原来阿兄在那边极受欢迎,每回出门的时候,都得要三五壮汉环绕在侧,替他挡下飞来的瓜果,沭阳不比京都,新鲜蔬果稀少,姑娘们变着法的换花样,每次都有新收获。大家都说,要是馋吃的了,就把玉郎押上街游一圈,回来的时候保准瓜果满囊。   还有,沭阳风沙大,人们大多皮肤粗糙暗黄,只有玉郎一个不惧风沙,晒了许多天,还是芝兰玉树一般,大家都疑心他私底下做了什么,才能维持白皙的肤色,纷纷跑到他房中搜查,这才知道,他竟然偷偷喝了珍珠粉,还有一堆外敷内服的东西,据军医说,都有使人肤色白皙的功效。   王萱忍不住笑了出来,原来阿兄还有这种不为人知的一面,从前只觉得他喜欢逗弄自己,揶揄阿稚,炫耀自己如何受京都女子欢迎,如今才知道他对女子避如蛇蝎,出门被人追着表白令他苦恼不已,恨不得同她一样,戴上幂离出门。还有,虽然他表面上不重外貌,却在私底下偷偷地养护头发与皮肤,如此生动鲜活,是她从未见过的阿兄。   信的末尾,裴稹话锋一转,将沭阳的局势告诉了王萱,王莼在妥木特那里当细作的事,也没有瞒着她。   王萱看着那短短两行字,只觉有如千钧巨石,落在了胸口,王莼为国分忧,她自然能理解,但想起昔日冠盖满京华的玉郎,如今却改头换面,潜藏敌军之中,那些戏笑玩闹的文字底下,都掩藏着危机与杀意。   她知道,王莼不愿她担忧,才不言一字,但兄妹连心,就算他不说,王萱也早有预感。   窗外风雪愈盛,王萱抬头望去,傲雪寒梅立于天地之间,风骨高洁,正如世上每一个为国为民不惧艰险的人,也像她的阿兄。   “阿兄,既然你能够做到,那么,皎皎也不该浑噩度日,辜负了你的努力,海清河晏,向来不止是你们男儿的责任,生为琅琊子,自当不负千古王氏之名,报我君王,报我河山,报我百姓!” 第75章 嘉宁县主   永正十二年春, 文惠帝下令改元,定为“元寿”, 加封贵妃裴氏为皇贵妃,赐居正阳宫,恢复皇贵妃河东裴氏身份, 特赐省亲,朝野皆传,皇后贺氏已经被褫夺凤印,迁居昭仁宫, 无旨不得外出。   除此之外, 安阳公主贬到封地不到半年,加重赋税,滥用徭役, 逾制建府, 受到御史弹劾, 文惠帝下旨申饬,安阳公主不以为诫,反口顶撞黄衣使者,陛下龙颜大怒,夺了她的封地, 命她自封地回到京都公主府静思己过。   元寿元年, 王萱恰是及笄之年,京中局势安定,文惠帝也不再提起世家贵女入宫为妃一事, 王朗思念孙女,写信给郑氏,请她带三位孙女入京居住,预备为三个少女举行隆重的及笄礼。王萱曾与元稚相约,若行及笄礼,一定要做对方的赞者,元稚的及笄礼在五月,王萱的及笄礼在六月,日子已经逼近,郑氏便带着三姊妹简装入京,四月底抵达京都,此时百花凋零,绿树成荫,遍布京都内外的柳树,成了难得的风景。   “阿姊,阿姊,那是什么地方?”   “是钟楼,负责京都报时,十二楼按乾坤八卦定位,各司时辰,一楼钟响,其他的钟楼也会呼应,届时京都内外便都知晓了时辰,兼之节庆典礼,也会鸣钟助兴。”   不过十二楼的钟很少齐鸣,因为那意味着帝星陨落,新帝即位,改天换日。   楼书已在内城城门处接应,元稚坐在临时支起的凉棚内,百无聊赖地等着王萱。   “哟,我当是谁?原来是小傻子的妹妹呀!怎么样,小傻子打不打你?”远处传来熟悉的嘲讽声,元稚一听见“小傻子”三个字,怒上心头,拍案而起。   “萧如意,你说谁是傻子?!”   “当然是元泓啦!听说元夫人对那个小傻子呵护备至,哎,元稚,你到底是不是元夫人亲生的啊,怎么元夫人对那个外室子比对你还好?”   萧如意立于马上,身后簇拥着一群骑马的纨绔子弟,这长安街上的人都识得他们,从来纵马飞驰,随心所欲,践踏了不少沿街小摊,撞伤了不少人,偏偏他们背后有人,普通老百姓被砸了摊子,只能自认倒霉。   她这次从安阳回来后,更加肆意妄为,以往还顾着御史的弹劾,现如今倒是连御史都不放在眼里了,前日有位何御史上书弹劾安阳公主闹市纵马,伤及无辜,散朝的路上就被人麻袋一蒙,拖到暗巷打了个半死。   谁人不知这就是安阳公主做的,但文惠帝精神不佳,连理政都是靠着丞相与诸位大臣出谋划策,他只需要点头画红即可,哪里管得了安阳公主的闲事?   “萧如意,你休要胡说!”元稚气极,冲出去便要给萧如意一个教训,文竹死死拉住了她,哀求着不让她去。   “女郎,不要中了安阳公主的激将法,前几日您与她宫学斗殴,被夫人罚了一千个大字,还没写完呢!”   “我不!她侮辱阿娘,侮辱阿兄,我定要给她一点颜色看看!”   “嘉宁县主就要回来了,您要报仇,也不必急在一时,这流言的利刃,最是伤人,女儿家的名声一旦坏了,就再难挽回了,女郎,您同她斗不起的!”文竹小声规劝着元稚,终是把她按在了座位上,她说的一点没错,萧如意不要名声,她元稚还被名声所累,只能忍下这一时之气。   元稚越想越气,她不在乎那些虚名,可阿娘在乎,阿娘已经数次叮嘱她不要再与安阳公主相斗,但她屡屡中萧如意的激将法,与她相争,阿娘为她收拾烂摊子,已是心力交瘁,差点病倒了。   自从元泓病情稍好,杨氏便把他带回了元家,对府中下人称元泓乃是元威庶子,自出生起便有疾,养在世外高人膝下,还偷偷开了祠堂,将元泓生母的名字记在了族谱上,以正元泓身份,省得日后有人抓住这一点大做文章,攻击他的出身不正,影响到元威的名声。   元泓心智不全,很容易被人看出来,杨氏也没有遮遮掩掩,这件事很快便传了出去,萧如意听说京都恩爱楷模元威夫妇膝下竟然多了一个私生子,笑得合不拢嘴,从前她也羡慕过元威与杨氏的一心一意,相濡以沫,现在看来,不过也是个笑话,世间的男子,就没有一个靠得住的!   等知道了元泓的情况,萧如意更是得意,抓住这一点不停地刺激元稚,引她与自己相争,在人前出丑。元稚直头直脑,屡屡上当,让她觉得狠狠出了口气,报复了当年王萱辱她之仇。   “听说你那个小傻子兄长力气大得跟牛一样,改日得了空,你不如把他带到公主府来玩玩,也让我们见识见识,什么叫做天——生——神——力,哈哈哈哈!”   “公主说得对!”萧如意身后的浪荡子全都放肆嘲笑起元泓来,字字诛心,叫元稚听得目眦欲裂,恨不得飞身上去将萧如意拖下来打一顿。   元稚的眼泪已经在打转儿了,挣脱文竹的手力气也越来越小,耳边全都是嘈杂的污秽之词,她痛苦地捂住耳朵,却忽然听见了铜铃的声音。   “安阳公主,多日不见,你的脾气还是没有改啊,当街挑衅朝中重臣,侮辱诰命夫人,若是闹到皇后娘娘那里,恐怕,你也落不了好。”   “王萱!”萧如意一瞬间就听出来这声音是王萱的,勒马回头,果然看见人群之外停了一辆朴素的马车,王萱站在车上,仍是那副云淡风轻的假模假样。   萧如意嗤笑一声,道:“在乡下住了两年,连这京中的礼仪都忘得一干二净了?本宫贵为公主,你不过一个小小县主,不但不行礼,还敢在本宫面前叫嚣?再说了,皇后娘娘算得了什么,昭仁宫的野草都有三丈长了,你以为她还能翻身吗?”   王萱下得马车,款款而来,也不理会萧如意的斥责,径直走到了元稚面前,拉住她的手,安慰道:“阿姊别哭,你的皎皎回来了,我来为你出气,你且看着。”   元稚一脸惊喜,破涕为笑,揽住王萱的胳膊,亲昵地靠在她的肩上,道:“许久不见,你怎么长得比我还高了,是不是背着我偷偷做了什么?嗯?萧如意太过分了,你可要替我好好教训教训她!”   “皎皎回来,阿姊也不笑脸相迎,反而让我看着你的哭脸,是不是该罚?”王萱拍了拍她的手背,嗔笑着说。   “罚什么?”   “罚你今天一直开开心心地对着我笑,我不说停,你就不许停。”   “好——”元稚终是忍不住,带着哭腔一头扎进了王萱的怀里,哭得像个孩子一样。   萧如意却最讨厌她们俩姊妹情深的场面,高声呵斥,打断了元稚的哭声:“王萱!你以下犯上,该当何罪?!”   “安阳公主,我方才在人群之外向你请了三次安,只可惜你咄咄逼人的声音太大,盖了过去,难道这也算我无礼?不如你问问附近的百姓,他们是否看见我向你行礼,是否看见你忙于欺压弱女子,忽视了我?”   萧如意一时气噎,竟说不出反驳的话,她就知道,王萱一回来,准没有好事!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欺压弱小了?!”   “左眼同右眼,我的眼同大家的眼,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元家女郎娇弱可欺,已经被你骂得涕泗横流,哀哀啼啼,这是众人所见,做不了假的,就是对峙公堂,元阿姊也是占理的。反观公主你,上不敬皇后娘娘,下不恤黎民百姓,聚众纵于马长安街上,损毁他人财物性命而不赔偿,乃至民怨沸腾。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公主你的罪证,明日朝堂之上,恐怕又要多一份为民请愿的折子了,公主你,还要我说得更清楚些吗?”   王萱说完,对着元稚眨了眨眼,萧如意口没遮拦,先前不慎说出了对皇后娘娘不敬的话,才是王萱反制她的重点,其实闹市纵马,欺负元稚,在文惠帝眼里都是芝麻绿豆般的小事,只有这一件,才足以让萧如意惧怕。   “你——”萧如意气极,瞪着王萱说不出话来。王萱目光坚定,眼中闪烁着熟悉的光芒,那种光芒,从小到大她不知看过多少次,每次看到,都会狠狠栽一个大跟头。   文惠帝可以废后,也有废后的意思,但废后的话不能从他的女儿口中传出来。   萧如意的脾气,王萱了如指掌,若不然,她也不必一开始就拿已经失了势的皇后娘娘来压萧如意。   “安阳公主,若是没什么指教,小女初回京都,风尘仆仆,就先退下了,来日若有时间,定当请公主过府小聚,告辞。”   王萱懒得同她纠缠,牵了元稚的手,坐上自家的马车,只见车窗处两个脑袋并排挤着,满眼都是钦佩不已。   “阿姊,原来你在京都如此威风啊?怎么到了琅琊反而文静了许多,害我以为你真的不爱说话呢!”王荔惊叹连连,她今日才算是见识到了王萱的嘴皮子,原来不仅揶揄自家姊妹厉害,抵御外敌也同样厉害。   “这位便是元家阿姊吧?小妹王苹,小字阿苹,这是阿荔,想必阿姊曾与元阿姊提起过我们。”王苹微微颌首代替行礼,向元稚介绍了自己,又道:“辛苦元阿姊等了我们许久,今日见到元阿姊,才知道阿姊平日里夸赞元阿姊英姿飒爽,有侠义之风,名不虚传。”   王萱对王苹点点头,不是谢她的甜言蜜语,而是谢她善解人意,知道元稚与萧如意相争,落了下风,心中难免不快,正需要别的话题,将她引出落寞的心境。   “真的吗?皎皎真的夸我‘英姿飒爽,有侠义之风’?”元稚一听有人夸她,立刻抛弃了王萱,与王苹、王荔打成一团,聊得分外畅快。   马车上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响声,一路从长安街到了泰康坊榕树下的丞相府,向全京城宣告了嘉宁县主王萱的归来。 第76章 少女心思   郑氏与王朗多年未见, 好在长期通信,也算得上熟稔, 谈及族中事务与子弟,和乐融融,王恪坐在一旁, 偶尔陪着聊一两句,至于几个小的,则早就携手游园去了。   王萱与元稚一年未见,自是有说不完的话, 京中局势变化万千, 恐怕元稚的日子也过得不轻松,她那样的性子,没有王萱在身边照料, 肯定吃了不少哑巴亏。   “听说伯母把你兄长接回家了, 你们相处得怎么样?”   “阿兄你也是见过的, 他心智不全,小孩儿一样,许是受过太多苦,对身边的人极依赖。先前我们去庄上探望他,我还疑心他脾气不好, 动辄打骂, 后来才知道,那只是他在习武,控制不了力道, 看起来就可怖了些,其实他为人很天真可爱的。”   王萱叹了口气,道理她都明白,也相信元泓是赤子心肠,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并不是那么简单的“将心比心,以心换心”。   “不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只是怕你因他受到冷落。”   元稚听她这么说,立刻红了眼眶,靠着王萱的手臂,轻轻蹭了两下,说:“阿兄对我很好,前两天出门游玩,有人对我出言不逊,他还替我出头,从小到大,我都羡慕你有莼兄和崇兄无条件地维护和宠爱,阿兄虽然不像莼兄那般聪明,但遇到危险的时候,他会牢牢把我护在身后,就像阿耶一样。皎皎,我虽然不够聪明,看不懂人心,但我却有一样本领,旁人对我的善意和恶意,我分得可清楚了!”   “那就好。对了,萧如意回京之后,经常欺负你吗?”   “那倒没有,先前她自顾不暇,没空来找我的茬,而且她不愿去宫学上课,即使偶尔来了,想找我的麻烦,看在无度公子的面上,也不敢拿我怎么样。”   “谢先生常在宫学吗?”先前谢玧只在授课的日子进宫,不常在宫中住宿,萧如意若是挑了他不在的日子去,谢玧想维护元稚,也是鞭长莫及,照元稚这么说,谢玧应该是常在宫中了。   “你忘了?无度公子同莼兄一样,如今是东宫陪读,因无度公子才学过人,便兼任了东宫侍讲,为太子授课,只是太子不在,他在东宫无事,所以常在宫学讲课。”   “离京许久,我一时竟忘了。”   “对了,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十天前,宫里的淑妃娘娘查出有孕,德妃娘娘趁机复宠,听说陛下已经原谅了德妃娘娘和萧如意,打算交还一些崔氏产业,让他们休养生息。”元稚附在王萱耳边悄声细语,这是宫闱秘事,按理说宫外的人不该知道得这么快,但门阀勋贵人家在宫中安插眼线,乃是常事,元稚知道不足为奇。   “怪不得萧如意今日当街拦住你,原来是德妃复宠,有了靠山,安阳公主原先就是陛下最宠爱的女儿,只需稍加运作,想要恢复从前的威势,也不是难事。”王萱略一思索,又惊喜地说:“阿姊,伯母愿意叫你知道这些事了?”   元稚点点头,往日杨氏养得她娇惯,她不喜欢掺和这些交际往来的事,杨氏就任由她去了。但这两年她大了,不能永远做一个无知无畏的小姑娘,多让她知道一些前朝后宫的大事,对她百利而无一害。   她初时还有些洋洋自得,但过了一会儿,却又绞着衣角委屈道:“皎皎,你不在,我都听不懂那些人说的话,她们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了我,就拿些晦涩典籍取笑我,我知道自己是不学无术了些,但我擅长的东西,她们还不会呢!凭什么这样笑我?难道我真的就这样不好?”   王萱拍拍她的后背,安慰道:“那是她们不对,你何必生自己的气?在我眼中,阿姊英气潇洒,善良仗义,是天底下顶顶好的姑娘。那些人,学了一些礼义道德,便断章取义,曲解成自己的意思,拿来约束旁人,却不知自己已经落了下乘。”   “真的吗?”元稚抬起头望着她,眼睛里闪着亮光,欣喜不已。   “那是当然,我说的话,何曾有假?”   “那皎皎,你觉得我嫁给邱净之,如何?”   王萱一时被惊住,手中杯盏落在了地上,微启朱唇,问:“你说谁?”   “邱净之邱兄啊!”   王萱当然记得邱净之是谁,但这个转折也太大了,她还没做好心理准备,这两人不过只是互通书信的朋友,怎么短短一年多,就要谈婚论嫁了呢?更何况,元稚曾对萧睿有意,怎么就突然转了目标呢?   “你说那个去了通州的邱净之?”   “对呀对呀!你知道吗,邱兄在通州任上,修了一座大石桥,这桥东西跨长十五丈,形如弯月,有四个大圆拱,可漂亮了,还被誉为‘天下第一桥’呢!这还不算什么,明年他就要在京畿清江上再造一座大石桥,你也知道呀,清江那么宽,往日过江,大家都要绕好远的路,这座桥若建成了,可以省上两个时辰的路呢!”   王萱这才想起,在琅琊的时候她好像听说过这座“通州桥”的消息,只是当时没注意监造者名姓,原来是邱净之建造的。时下石桥最长不过十丈许,十五丈的石桥确实罕见,圆拱石桥所需技艺更是精深,看来邱净之在这方面的确很有才干。   “邱兄不是通州水工监丞吗?”   “不不,他现在已经是太子詹事,调来京都都有半年了。你不在的时候,我闲得无聊,常去找他玩,邱兄还带我去看过怎么造桥,怎么筑坝,怎么安放水车,其中奥妙,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王萱无言,看元稚的样子,确实和邱净之来往甚密,往日她哪里记得身边人都是什么官职,就连她阿耶的爵位,她都不见得记清楚了。水工监丞是第八品,太子詹事是第六品,进步倒是不大,但关键在于他入京为官,还成了裴稹的人。如今裴稹这个新太子炙手可热,多少人想要攀附还来不及。   “邱兄可请了大媒来下定?”   “呃……这事我还没跟邱兄提过……”   “你俩可有互许心意,私定终身?”   “这个——”元稚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端起一盏茶挡在面前,掩饰尴尬,“邱兄还不知道我心悦他,只把我当做义妹。”   她这么一说,王萱便什么都明白了,她还说呢,若是元稚早与邱净之有了私情,怎么忍得住不写信告诉她?看来她只是心血来潮,随便一问,不过,看她这羞怯的模样,这一次,当是动了真情了。   “邱净之这人,有才学,样貌也不差,虽然鲁直了些,倒也不失为性情中人。他能与你脾性相投,我相信他的品行不会差,既然在京中,日后相处的日子还长,日久方能见人心,也好让你想清楚自己的心意,才能证明你不是一时兴起,亦非冲动行事。托付终生于一人,本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阿姊,你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我就是……觉得他很好,不同于兄长和朋友的好,那种感觉很玄妙,说也说不清,讲也讲不明,皎皎,我想我是病了。”   “是啊,相思‘病’。”王萱的纤纤玉指一点,正中元稚眉心,满脸无可奈何的宠溺。   元稚很认真地点着头,忽然又道:“皎皎,从前我喜欢过萧睿,是因为那一年我来京中,没有一个人愿意同我讲话,都笑我是边城来的小蛮子,只有萧睿,他骑着马从我面前飞驰而过,笑着抛了一枝围场外摘来的桃花给我,对我说‘你的马术不错,有空切磋一下啊!’从那天起,我便喜欢上了他……”   “后来,我有了你的陪伴,你、我、崇兄、萧睿,我们四个常常一起出游,一起读书,一起去围场放风筝,日子过得逍遥快活。我眼见着萧睿爱慕你,追求你,心里虽然有些奇怪,却没有她们说的‘嫉妒’,我是打心眼儿里觉得你与萧睿不配,但这‘不配’,却不是因为我喜欢他,而是我觉得你们性格不合,他不懂你的心思,也无法让你开怀……皎皎,我现在才对你说实话,你会不会……讨厌……我?”   元稚说得小心翼翼,王萱的眼眶却悄悄湿润了,四人之中,一向以王萱的心思最细密,她知道许崇与萧睿对她的爱护,也知道元稚对萧睿的心思,他们的感情就像一团乱麻,纠缠不清,没有人能够完全斩断与他人的羁绊,她也不例外。   但元稚做到了,她把喜欢萧睿和萧睿喜欢王萱这两件事分得很清楚。   “皎皎从来不会讨厌阿稚。”   “阿稚也是。”   两人相视一笑,年少的时光仿佛在对方脸上走马灯似的一闪而过,那些岁月尘灰掩藏起来的情感浮现出来,年少的相逢,握紧的双手,酡红的面颊,氤氲的酒气,都是她们最美好的记忆,谁也不能插入,谁也不能取代。 第77章 鹿苑重逢   翌日, 元稚带着王萱、王苹和王荔到鹿苑围场去放纸鸢,顺便去看西南边陲小国进贡来的大猫。这只大猫名叫“玲珑”, 品相极佳,毛色金黄灿烂,一双琉璃般的瞳子是蓝绿双色, 极为罕见,更是难得的性情温驯,听得懂驯兽人的话。元稚常去看它,日子久了, 它倒也认得元稚了, 只要她一去,玲珑便会轻声啸叫,好似在欢迎她。   “崇兄怎么还没来?”元稚站在笼子外头, 看王萱拿着长长的软棒逗弄玲珑, 随口说了一句, “本来他昨天也要去接你的,只是军营中训练繁忙,他脱不开身,连我都许久没见过他的面了。”   至于萧睿,自从裴稹册封太子后, 他在朝中的地位便愈发尴尬, 从前所有人都以为宸王府能承继大统,不论是“兄终弟及”,还是过继萧睿, 都越不过宸王一派。可如今,文惠帝不仅有了一个成年的优秀太子,淑妃肚子里还有一个,宸王上位的希望越来越渺茫,听闻宸王夫妻为此郁郁寡欢,许久不曾出来交际,而大家也都避着他们,不敢深交。   王萱微微一笑,表示理解:“保家卫国,收复故土是崇兄的夙愿,相信总有一天,他能成为名垂青史的大将军。”   忽然,身后传来甲胄铿鸣的声音,众人回头一看,原来是许崇穿着一身银色明光铠,怀中抱着红缨头盔,一只手按着腰间佩剑,站在了猫舍门口。   低矮的柳枝垂下来,落在他的脸颊两边,清风拂过,豆大的汗珠从他额上滚落。一年多不见,往日沉默坚毅的少年愈发寡言,但面部棱角更加分明,已经是个成熟而稳重的青年了。   “皎皎——”他声音嘶哑,还带着喘息,想必是快马赶来的。   “崇兄,别来无恙。”王萱矮身一礼,杏红色的披帛落在地上,圆滚滚的大猫玲珑被突然罩在头顶的“红云”吓了一跳,“喵喵”轻叫,蹭着王萱的裙子,从她脚边探出头来,一副正在观察来者的认真模样,可爱极了。   “嗯,我很好。”许崇露出一个难得的笑容,解下披风和外层最沉重的铠甲,交给鹿苑的侍女,“昨日未能亲自去城门接你,实在是卫队里抽不开身。”   “我晓得的。崇兄如今掌管羽林卫右卫队,但凡天子出行,都需你们随行护卫,自然要日夜操练,只是崇兄也要注意自己的身子,多多休息才是,至于我们的聚会,什么时候都可以的。”   “嗯。”许崇忽而沉默,元稚知道他的脾气,想必是在生人面前有些拘谨,于是赶紧跳出来介绍王苹和王荔给他认识。   “崇兄,这两个呢,就是皎皎信里常常提起的两个妹妹了,这是阿苹,这是阿荔。”   王苹和王荔连忙向他行礼,平时闲谈,她们也听王萱提起过这位待她如同亲生的兄长,知道他的许多事迹。   许崇向两人颌首致意,忽然想起自己方才在两个陌生女子面前解甲,恐怕有些不妥,只是他一见到王萱,便有些脑子不清醒,现在才觉过味来,于是脸红了红,讪笑两声,站在了一边。   “兄长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我托了左校尉帮忙照看半天,新入营的兵都不好管教,总要我时时刻刻盯着,等过了这段时间我就不忙了。”   左校尉张瑨便是卢嬷嬷的儿子,算是王萱的奶兄,他对王萱也极好,幼时常常带些外头的小玩意儿给她。卢嬷嬷一心扑在王萱身上,常常因为照顾王萱而忽略了张瑨,但他从未有过怨言,反而常说:“阿娘为人严谨,连我这个儿子,都觉得她有时太过不近人情,失之亲昵,反倒是皎皎的存在,叫她的一腔严母心思有了落脚的地方,替我分担了不少责骂,我能在外头自由自在地长大,实为瑨毕生之最大幸事。”   “伯母最近怎么样?身体可还好?我从琅琊带了两棵品相极佳的山参回来,明日送到府上,还有琅琊的笔墨纸砚、绫罗绸缎,都是极好的,阿巍和阿岚都用得上。”许巍和许岚是许崇的弟弟妹妹,才十一二岁,与王萱来往较少,但王萱也记着他们的喜好,逢年过节都会备好礼物送给他们。   许崇见她关怀自己的家人,不由喜上心头,正要笑着道谢,忽然脑海中便涌出了一个尖锐的声音:“阿崇,你记着,你阿耶是怎么死的吗?!儿女情长,英雄气短,都是男子汉大丈夫最忌讳的!阿崇,你给我听着,我不许你再与王家那个丧门星来往,你也别想娶她过门!只要我许梁氏活着一天,她这样全无教养的丧母独女,就不可能入我们许家的门!”   许崇的父亲许邕,本是二品骠骑大将军,三年前因伤病去世,只是他“伤病”的原因,背后还大有文章。六年前,许邕在平息西南部族战乱的时候,偶遇了一个苗女,爱之成狂,私自将其纳为姬妾,预备带回京都安置,只是那个苗女出身的部落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族中女子不得外嫁,若要外嫁,娶她的男子就必须经过三个考验——刀山、火海与蛇窟。   许邕出身军旅,一身硬气,自然不会被这些东西吓到,但他低估了苗人部落的风俗,也高估了自己的状态,其实他已近知天命,早已不复往日骁勇。就这样,许邕落下一身病痛,终于带着苗女离开了苗人部落,只是他没想到,这个苗女对他根本毫无情意,爱慕的乃是他身边的年轻小将。苗女利用他离开了部落,又趁他伤重昏迷,与小将私奔,他最后只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自此以后,许邕的身体一落千丈,不久便去世了,虽然他对外宣称自己是在战场上受的伤,但同床共枕的梁氏如何能不知他做过的荒唐事?梁氏生性软弱,不敢与他翻脸,只能以泪洗面,终日咒骂那个苗女,长此以往,性情大变,尖酸刻薄,少有人受得了她的冷嘲热讽,就连许崇,也常常被母亲的咒骂弄得面无血色。梁氏也知道自己不讨喜,为了三个子女的婚姻大事,便深居简出,勉强维持着体面,所以连王萱都不知道许崇的母亲其实对她成见颇深。   说到底,梁氏是将对夫君不忠的怨恨转嫁到了儿子身上,许崇越是关心王萱,梁氏对王萱的厌恶便多一分,所谓“丧母独女”、“毫无教养”,不过是些托词。   许崇想到梁氏的话,心中一惊,看向王萱的神情便多了几分苍凉和无奈。王萱知他话少,往日相处,也不会特意同他找话说,见他发呆,已经转过身逗弄玲珑去了,几个姑娘说说笑笑,都是最美好的年纪,如同枝头盛放的石榴花,红得像霞,热得似火。   曾经捧在心口的姑娘长成了婷婷袅袅的少女,却注定只能成为他心上的月光,触不可及。   “嘉宁县主,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众人言笑晏晏之时,一道陌生的声音插进来,举目望去,只见杨柳掩映的羊肠小道深处走出来一位翩翩公子,白衣白扇,俊美风流,正是齐王世子李佶。   李佶生就一双绿眸,无事时就含情脉脉,此时见了王萱,更是缱绻莫名,紧紧盯着王萱,仿佛一眨眼她就不见了一样。   王萱并不讨厌李佶,却也觉得他这样的眼神有些冒犯,于是侧过身行了一礼,道:“齐王世子,别来无恙。”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与嘉宁,不知有多少个秋未见了,今日一见,李佶还是昔日的李佶,嘉宁却已是花信年华,预备嫁人了。”李佶一收折扇,将一枝柳叶绕在指尖摆弄,动作虽简单,却有着不同于常人的韵味。   “时光飞逝,于君于我,都是一般公平,世子身上的变化也很大。嘉宁确实不是个孩子了,所以今后还请齐王世子谨言慎行,恪守礼节。”   王萱微笑着,笑意未达眼底,李佶此人深不可测,还是少来往为妙。两年前在宫学,王萱便觉得他对自己或许有些不为人知的执念,当时只觉得脊背一凉,害怕莫名,并不为有人倾心自己而喜悦。没想到两年的时间过去,李佶身上的“邪性”越发重了,王萱对着他,只觉得心里发毛。   以往,齐王李诚在京城几乎是寸步难行,相当于软禁,但这种情况在裴稹当上太子之后就有了改善。文惠帝忌惮李诚,放着一员悍将不敢用,裴稹却丝毫不怕李诚有异心,逐步劝服文惠帝,放宽了对齐王府的管制。今年年初,李诚带兵去了东洲剿灭海匪,李佶也在朝中谋得了侍郎职位,他父子二人并非没有才干,如今龙归大海鸟入林,自然游刃有余。李佶从前为了掩盖锋芒而装出来的憋屈样子,也消失无踪了。   对于李佶来说,能够进入朝堂,也就是拥有了角逐王氏佳婿的资格,那些不入流的手段可以弃之不用,自然最好,他也不想王萱知道,当初派人掳掠她的人是自己。   “嘉宁说的话,攸宁莫敢不从。” 第78章 鹿死谁手   王萱皱了眉, 冷声道:“世子说笑了,嘉宁还有事, 不便多陪,告辞。”   王苹聪慧,王荔也机灵, 都看得出来李佶对王萱有心,而王萱并不喜欢李佶,连忙出声附和:“阿姊,出来这么久了, 祖母在家肯定闷得慌了, 我们回去吧!”   元稚还没看清形势,傻笑着正要问王萱为什么不在外面多玩一会,就被王萱按住了。几人正要离开, 却又听见院门外太监呼喝声, 安阳公主到了。   “萧如意怎么这样啊?跟个冤魂似的, 我走到哪她就跟到哪!”   王萱不语,恐怕今日,萧如意是冲着她来的。   “真是凑巧,齐王世子和折冲将军也在啊,”萧如意坐着辇车, 脚未落地, 声音便像冲到了王萱面前,带着浓浓的敌意,“嘉宁县主真是好本事, 人人都惦记着县主,只消县主抬抬手指,就有无数裙下之臣前仆后继。”   “公主此言差矣——”   李佶刚出声,就被萧如意瞪了一眼,轻蔑之意是个人都能看出来。   “齐王世子虽然在朝为官,却只是个五品官,本公主面前,还轮不到你说话。再说了,朝野上下谁不知道,本公主最讨厌的就是夏虞贼人,你这双绿眼睛,我看着就恶心,还是离我远点,免得污了本公主的眼睛!”   “你——”李佶虽不似从前怯懦,但在嚣张跋扈毫不讲理的萧如意面前,还是落了下风,毕竟他一个大男人,也不好当场与萧如意拌嘴。   王萱向来怨憎分明,她讨厌李佶,但对萧如意也没什么好脸色,一码归一码,如此贬损李佶,萧如意确实太过分了。   “公主,今日天清气朗,不如平心静气,好好赏一赏这鹿苑风光,嘉宁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既然天朗气清,县主何必急着走?难不成还要去见什么别的人?”萧如意唇角扬起,得意洋洋。   “嘉宁体弱,出来久了,祖父与父亲会担心,这才着急回家。”   “不忙,县主离京也快两年了,此次回京,我还特意为你准备了一样礼物,今日凑巧,就当面给你吧。李由,去——”萧如意指着刚被放回围栏中的玲珑,身边一个蓝衣青年便走了出来,径直朝玲珑走去。   元稚警觉起来,挡在玲珑前面:“你要干什么?”   李由将她一把推开,木着一张脸,将玲珑从围栏里抓了出来,动作极粗鲁,一向温顺的玲珑都忍不住“喵喵”尖叫起来,挣扎不止。萧如意脸上浮现一丝诡异的笑容,李由亦是,电光火石之间,用力一扭,可怜的玲珑就没了声响,尾巴耷拉下来。   “玲珑!!!”四个女孩叫起来,片刻前还活蹦乱跳,眨眼间就没了命,还是如此残忍血腥的手法,连王萱都捂住了眼睛,不敢去看。   “萧如意!你有病啊!”元稚尖叫起来,攥紧拳头就要上前与萧如意理论。   萧如意大笑三声,挥挥手,李由就将玲珑的尸体扔在了元稚面前,扑起一层尘灰,小小的一团,叫人见了都不忍。   “嘉宁,你不是喜欢这个小东西吗?本公主今天就把它送给你,不过李由力气大了些,一不小心把它弄死了,你不介意吧?”   “安阳公主,”王萱神色冷鸷,“世上所有生灵,都有它们活着的权利,你如此作为,滥杀无辜,实在有伤天和!”   “不过是个蕞尔小国贡献来的玩物,本公主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你不过是个连封邑都没有的挂名县主,有什么资格对本公主评头论足?!”   “公主此言差矣,玲珑并非普通贡品。”   元稚脸上挂着泪珠,略带些发懵的表情望着王萱,每当王萱对萧如意说出“公主此言差矣”这几个字,就说明她已经胸有成竹,有了反将萧如意一军的办法。   “公主口中的蕞尔小国,名为‘端安’,其国主祖上与我大端同出一源,向来亲近我端国,不过前朝之时受到雍朝欺压,与中原断了来往。陛下立国之后,为示尊崇,端安国国主特地改了国名,并奉上良驹千匹,羊毛五千斤,以及一只象征着端安国图腾的大猫,只是这只大猫还没来得及送到京都,便因水土不服夭折。今年,端安国国主感念旧事,特意挑选了当年那只大猫的后嗣玲珑作为贡品送来大端,玲珑毛色金黄,是为天子威仪之兆,更何况,它是两国交好的象征,不容亵渎!值此大端、夏虞对峙之时,任何一个小国的支持,对大端来说,都尤为重要。公主如此轻描淡写,将两国交好之事当做儿戏,亲自下令杀死玲珑,破坏了两国友好的象征,安阳公主,嘉宁想问问你,你是何居心?”   “你乱说!”萧如意被她一顶“破坏两国交好”的帽子扣下来,立刻慌了神,“我怎么没听说过这种事?!都是你胡诌的!”   “安阳公主可别忘了,家父编著《大端礼记集注》,对于两国之仪颇有心得,这一故事,就在《大端礼记集注》第三卷 79章,需要我现在回家取来,给公主看看吗?”   这件事可大可小,若被朝中大臣抓住大做文章,对于萧如意的威胁可不仅仅是罚俸那么简单。   此事涉及朝政,尤其是与他国往来,更是文惠帝的逆鳞,萧如意不懂事也就罢了,偏偏她刚刚受过申饬,如此死不悔改,一个大不敬,一个不孝,都是少不了的。   “李由!摆驾回宫!”萧如意面无血色,慌慌张张地叫上李由,一瞬便没了人影。   “皎皎——”元稚摸着玲珑尚有余温的肚子,眼里含着泪,“玲珑受了无妄之灾,我想好好安葬了它。”   王萱点点头,把她扶起来。   “阿姊,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吗?”王荔一时好奇,脱口而出。   “是真的,这种事我也不敢作假,只是端安国实在太小,寻常人根本不知道这件往事,若不是阿耶在编《大端礼记集注》,我也不会知道。”   王苹立刻就想到了另一件事:“安阳公主匆忙离去,一定是想办法去了,如果让她把这件事压下来,那玲珑不是白死了吗?”   王萱转身,看向人群之外的李佶。   “这件事,绝不会如此了结,朝中平静太久了,平静之下是暗潮汹涌,各方人马角力,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但安阳公主得罪的人太多了,不消半日,玲珑死了的消息和我讲的那个故事,就会传遍京都。”   萧如意回到宫中,不敢去找近来春风得意,正在兴头上的德妃,只能把自己的幕僚召集起来,向他们问策。   李由作为杀死玲珑的“罪魁祸首”,被萧如意罚跪在人群之外,但他的表情却出奇的平静,没有一丝惊慌,也没有一丝怨恨。   如果裴稹在这里,很轻易就能将此人认出来。前世萧睿即位,却是个被架空了的皇帝,萧如意凭借文惠帝的宠爱和崔氏的支持,竟能做到与他分庭抗礼,影响到朝廷大事。萧如意也因此愈发娇纵跋扈,不仅通敌卖国,还做下无数伤害王萱的事情,连裴稹都只能暗中保护她,不敢公然与萧如意对抗。   裴稹扳倒董丞,又扳倒萧如意,足足花了十年,彼时,大端已经被昏聩无能的萧睿、贪得无厌的董丞、暗通外敌的萧如意搅得一团乱。   这个李由,就是萧如意通敌卖国的关键人物。   只不过,他的出现,比前世早了两年。   萧如意听完几个幕僚七嘴八舌的讨论,心已经凉了一半,原来这一次王萱没有骗她,她真的闯祸了!   正在萧如意不知所措之时,地上跪着的李由忽然出声,道:“公主勿急,小人有一计,可保公主无虞。”   “快说!”   不出王萱所料,萧如意下令杀死玲珑的事一夜之间就传遍了京都。当天回府,王朗和郑氏还把三姊妹叫到松风堂问话,毕竟是在她们面前发生的事,万一陛下追问下来,她们都要受审的。   王朗捋着胡须,松了口气:“如果是这样,确实与你们无关。安阳公主这一次实在太过了,老夫这就起折子,明日早朝,定要参她一本。”   楼书在一旁禀报:“听说御史台已经风闻奏事,拟了弹劾的奏本送进宫去了。安阳公主回了宫,没有找德妃商议,好像躲在了自己的寝宫,不敢出门了。”   郑氏却还是忧心忡忡的模样,对王萱说:“原来安阳公主对你的恶意如此之深,处处为难你,以往你一个人在京都的时候,肯定也受了她不少欺侮,皎皎,我知你贴心孝顺,不愿阿翁、阿耶为你操心,但这样的事,要想解决,还是要从朝中入手,你一介弱女子,很容易就被人捉住了错漏,也太容易被陷害了,幸好你聪慧谨慎,才能一直无虞。不过,从今以后,你要学着把肩上的担子放下,让你父亲兄长为你撑腰,并非叔祖母不相信你能应付安阳公主,只是有些暗箭,不是你能挡得住的。”   王萱眼眶湿润,望着王朗与郑氏,眼中都是孺慕之情。这些道理,她很小的时候就懂了,但懂和会做是两回事,她虽然孝顺,性情却是有些孤僻的,不管萧如意怎么欺负她,她都是一个人去解决,这对她来说并不难,但是,今天,她第一次听到至亲之人对她说这样的话,如何能不感动?   “我们是一家人,要学会依靠。” 第79章 引君入彀   安阳公主杀死玲珑的事, 果然在朝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以王朗为首,数百位大臣上书弹劾安阳公主, 将她以往做过的所有恶行一一陈列出来,雪花似的折子堆在了文惠帝案头,这一次, 他就是有心“没看到”也不可能了。   文惠帝揉着眉心,他身边的张未名察言观色,向身边的小黄门吩咐了两句,不一会儿, 殿外就传来通报声, 说是淑妃娘娘来了。   司月儿身着一袭曳地宫装,小腹微微隆起,脸上带着笑意, 似乎圆润了不少, 整个人散发出母性光彩。   “听闻陛下近来少食, 臣妾特地做了梅子酥,带着皇儿来陪陛下吃一点,陛下,可赏光?”   文惠帝本来心情烦闷,但看在她已有身孕的份上, 还是压下了暴虐的脾气, 叹了口气,道:“事事都不让朕省心,只有你和皇儿贴心, 惦记着朕。”   司月儿把食盒打开,摆出来几盘造型精致,香味四溢的糕点,美人殷勤,素指纤纤,很是赏心悦目。   “陛下何必烦忧,后宫有贵妃娘娘,前朝又有王相、董尚书,更不要说太子殿下以身作则,亲赴边关坐镇,陛下只需端坐在金銮殿中,便使得大端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千古以来,有哪一个帝王能做到如陛下这般呢?”司月儿温声细语,马屁拍得恰到好处,连文惠帝都开怀大笑,将她揽入怀中。   “还是月儿会说话,对了,你身怀有孕,还是不要到处走动,日日记得让太医把脉,千万不要动了胎气。”文惠帝夭折过不少儿女,对这些事十分在意,自从司月儿查出来有孕,宫中所有的太医都调给她用了。   “日子还浅,臣妾不过随便走走,哪能动了胎气?再说了,皇后娘娘——”司月儿才觉失言,赶紧捂住自己的嘴,从文惠帝怀中挣脱,矮身谢罪。   文惠帝本来极讨厌听见贺氏的名字,但今时不同往日,司月儿确实与皇后关系不错,从前就常来常往,皇后被他降旨贬去昭仁宫后,司月儿也没有疏远皇后,反而常去昭仁宫探望贺氏,关照她的饮食起居。如果不是她的照应,恐怕体弱多病,一朝跌落云端的贺氏会在昭仁宫郁郁而终,无人问津。   人老了,总是感念情义无价,更何况,见惯了人情冷暖、趋炎附势,司月儿始终如一的态度,更加难得,让文惠帝刮目相待,多了几分容忍。   “起来吧,今日朕心情不错,准你提及贺氏,说吧。”   司月儿站起来,低着头侍奉在侧,道:“皇后娘娘为皇儿缝制了一件冬衣,绣了一只大老虎在上头,很是精巧,臣妾还特意带来了,陛下请看。”   后头的侍女闻言,呈上来一件小小的红色冬衣,文惠帝随意看了两眼,忽然想起明成太子出生的时候,贺氏也为他做了这么一件老虎小衣,彼时明成身子十分健壮,圆头圆脑的,就像一只小老虎,充满了活力。   一件衣服便勾起了文惠帝无限思绪,他对明成太子,确实有几分惋惜愧疚,那是他的第一个儿子,正室嫡出,聪明活泼,是他寄予厚望的继承人。可惜……   “贺氏在昭仁宫,没受过什么磋磨吧?”   张未名连忙上前回答:“回禀陛下,有淑妃娘娘时常探望,皇后娘娘并未受到任何薄待,更何况,贵妃娘娘治下甚严,但凡宫里有那捧高踩低、不守本分的,一律严罚,逐出宫去,昭仁宫的宫人们,哪敢慢待皇后娘娘?”   文惠帝点点头,道:“贵妃出身名门,有大家气度,有她替朕执掌后宫,倒是不用担心。传朕的旨,让御膳房也做一盘梅子酥,送到贵妃宫里去。”   张未名躬着身子出去了。   “说吧,贺氏是不是逼你许诺,将来生下皇嗣,记在她名下,好凭着正宫嫡出的由头,与太子一争高下?”文惠帝声音低沉,带着极重的威势,冠冕上的明珠遮住了他的眼睛,却挡不住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戾气。   司月儿悚然一惊,连忙跪了下来,瑟瑟缩缩,不敢说话。   “你不说,是念着旧日情义,还是与那毒妇一个心思,想母凭子贵,飞上枝头?说!”   文惠帝厉声呵斥,将手边的糕点全部挥落在地,玉盘破碎的声音,不绝于耳。   司月儿这才知道,文惠帝先前问的那句“贺氏在昭仁宫,没受过什么磋磨吧”,并非心软关心贺氏,而是觉得贺氏还不够惨,竟然有心思搅风搅雨,肖想太子之位。   “阿衍自小就不在朕身边,贵妃与他流落在外,吃尽了苦头,如今他们回来了,得到了他们应得的东西,却也没有对她步步紧逼,她还是不肯歇了野心!司氏,你出身低微,性情软弱,容易被贺氏的温情关怀打动,朕也理解,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看不清自己现在的身份和地位!”   “陛下……”司月儿泣不成声,“月儿并非肖想太子之位,只是……只是……皇后娘娘她说,若月儿不肯,妾身母子,早晚会被贵妃娘娘和太子殿下当做眼中钉肉中刺……月儿无能,可月儿心疼腹中孩儿,不想……”   “蠢货!朕已经将她贬入昭仁宫了,你还信她的话?!”   司月儿只是一味地哭,不敢再回话。   文惠帝揉了揉眉心,他虽然多疑,但两年来,对司月儿的脾气还是很了解的,她天真得很,耳根子也软,看在她腹中孩儿的面子上,文惠帝不想追究什么,只是沉声道:“起来吧,回宫面壁思过十日,好好想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至于贺氏那边,以后不许去了,你有这个空,不如去陪着贵妃,跟她学学怎么养孩子。”   太子萧衍在边关的一举一动,都有暗探汇报给他,不得不说,这个儿子是真的优秀,长得像他,性格品行都像他的母亲,有大家风范。文惠帝都有些庆幸萧衍没有在他身边长大了,要是遭了贺氏那个毒妇的暗算,被人养废了,他如何会有这么一个优秀的儿子?   “可贵妃娘娘她……成日礼佛,不问世事,也不爱臣妾们去打扰她……”司月儿抽泣着,嘴巴撅起来,还有些委屈。   文惠帝一听就笑了,都是要做母亲的人了,还这么单纯任性,叫她去亲近讨好裴氏,又不是真的要裴氏接纳她,就是表明他的态度而已。文惠帝膝下已经十分空虚,每个孩子都很珍贵,更别说这一个是老来得子,说不定也是个皇子,裴氏端庄大方,是掌管后宫的不二人选,将来有她庇佑,司氏母子的日子才不会太难过。   “张未名刚才已经去通传了,你下午就去陪着贵妃礼佛。”   司月儿惊诧地抬起头,“啊”了一声:“陛下何时吩咐过张大监?”   “说你蠢,你还不肯认!”文惠帝气极反笑,亲自走过去把她扶起来,握着她的手在榻上坐下,倒有几分寻常夫妻谈心的意味,“你替她和太子说了好话,朕就替你赏了梅子酥给她,张未名那个人精,朕的心思他领悟得可比你快,肯定会传话过去,你就在这儿等着,一会儿张未名回来,肯定会传你到蓬莱殿小坐的。”   越是精明的人,面对“单纯”的人时,都会放低戒心,更容易敞开心扉相信他人,文惠帝便是如此。他从司月儿身上找到的感觉,是任何人都无法带给他的,一种难以言喻的快活。   果不其然,张未名回来的时候,带了裴氏的口信,让司月儿午后到蓬莱殿小坐。司月儿瞠目结舌,呆呆地望着文惠帝,眼底都是敬佩之情。   文惠帝颇感骄傲,心情又好了不少,萧如意惹出来的那些麻烦,好像都烟消云散了一般。   只是司月儿走后,文惠帝的脸色又阴沉如水,吩咐张未名道:“昭仁宫的份例,再减一半,今年夏天,也不要送冰过去了,还有,以后昭仁宫不许外人进出,贺氏身边那个李莲英,也给赶到浣衣局去打杂!”   张未名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   午后,阳光正好,裴氏坐在花架下,身边围了一大群宫娥,打扇的、捶背的、捏腿的、染蔻丹的,簇拥着她,那排场,如同仙女下凡一般。   “演得不错。”   “谢娘娘夸奖,这是属下的本分。”   “两年的时间,取信一个多疑的帝王,换了本宫,倒不一定能做到,你很有天赋,难怪裴稹选了你。”   罗刹垂首听着,只觉得哪里怪怪的,却说不上来,为什么裴氏的口气,听起来一点都不像在说自己的丈夫和儿子?但她深知,在这宫里,明白的人才是死得最快的,只有什么都不知道,才最安全。   裴氏入宫后,本来在宫中掀起了轩然大波,所有人都对她十分好奇,巴结者有之,蔑视者有之,惧怕者有之,但她一直深居简出,除了雷厉风行的治下手段,没有传出任何消息,就连罗刹,也是跟着一众宫妃偶尔请安时才能见她一面。外头探听不到裴氏的消息,其实她也一样,并不了解裴氏这个人。   虽然罗刹受命于裴稹,却不是裴稹的死忠,她来自千金楼,忠的是千金楼和天枢宫。裴稹能够命令她,调用她,却不能让她真心卖命,这一次与裴氏合伙做戏,还是她们之间第一次互通有无。   “对了,你跟着太子的时日也不算短,可知道,他在这京中,有什么相熟的朋友,尤其是小娘子一类的?” 第80章 静水深流   司月儿从蓬莱殿回到自己的毓秀宫, 尚觉得后背洇湿,心里一阵阵发寒, 这种感觉,她只在一个人的身上体会过。   裴稹,萧衍, 当今的太子殿下。   身在迷局之中,她做人的宗旨便是,少听少看,多思多想, 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要妄想, 守着自己这条小命,安安稳稳地活到天枢宫来人,把裴稹赶出去。   两年过去, 京城千金楼的人大多已经把裴稹当成了正经主子, 天枢宫在外行走的大多数手下也被他收归部下, 安插了亲近之人在各地分堂口,完完全全控制住了天枢宫在大端的势力。罗刹虽然身在后宫,但赵元他们来传信的时候,她偶尔也能探听到外面的消息,因着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一股直觉, 她一直对裴稹怀有戒心, 觉得天枢宫肯定会来人清理门户。   但是今天,当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裴贵妃,被她温文尔雅、富有韵律的声调, 和蔼可亲、春风化雨的语气,以及言语之间那股隐隐的窥伺内心的感觉吓了个半死。她开始怀念起喜怒不形于色,但至少说话还挺正常的裴稹来。   灯火一晃,如雄鹰展翅般的影子落在窗纱上。   “公子传令,祸水东引,务必在公子回京前激起德妃与皇后反目成仇。”冷冰冰的声音传完命令,转身欲走,却被罗刹叫住了。   “赵元,公子可说了何时归来?”   “六月十五之前,必定回京。”   “安阳公主已遭御史弹劾,千夫所指,午后我回宫的时候,听说德妃亲手做了糕点去宣政殿求情了,皇后今天被我摆了一道,恐怕现在还在昭仁宫冥思苦想,不得其解呢。”   “这个……”赵元推开窗子,只见往日冷冽凌厉,走在夜风中英姿飒爽的杀手裹紧了锦绣罗被坐在榻上,只露出来一个脑袋,神情迷糊。   他斟酌着说:“罗刹啊,我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罗刹“啊”了一声,眼睛眨了眨,打了个哈欠道:“怎么了?”   “你如今的样子,已经不像个杀手了,日后功成身退,你想过自己要做什么吗?”   这话说得罗刹一愣,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温润细致,如同一块上好的美玉,曾经练习刀剑留下的厚茧全都被岁月磨平,好似她的性情,也被这深宫中的安逸生活磨平了。   唯一留下的,或许只有那一份与生俱来的警戒心了吧?   赵元叹了口气,想着罗刹在这宫中也颇为不易,往日他们一同长大,罗刹的性格,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刀口舔血的日子过惯了,这般岁月静好的生活对他来说只是妄想,罗刹则不一样,她是女子,还是有机会逃离的。   “你一直对公子怀有戒心,其实,他也不曾对我们做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不过是卖命罢了,卖给天枢宫,或是卖给他,都没什么两样。你我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天枢宫把我们养大,教会我们各种本事,半生效忠,就当是报了恩,往后若有机会,你求求公子,让他放你出去,做个寻常女儿家,嫁个好人。”   “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有感而发罢了,安阳公主那边已有行动,你要记着防备,毓秀宫外常有人窥探,恐怕是冲着你来的,当然,这也是个好机会。”   赵元所说的“好机会”,自然是罗刹最擅长的审时度势、推波助澜、借刀杀人。   罗刹点了点头,神情还有些恍惚,只见赵元一身黑衣飘上树梢,融入了夜色,再也看不见了。   次日,细雨纷飞,王家几个女眷于轩榭中聚会,鉴赏今春新贡上来的团茶,王萱跻坐在长桌前,摆弄着茶具,身旁一壶无根雪水“咕噜咕噜”响起来,升腾起袅袅热气。   “宫中传来谕旨,端阳佳节,贵妃娘娘要设宴庆贺,命京中三品以上人家的女眷入宫做客,你们三个皆在谕旨上。”郑氏端坐在榻上,身旁小几摆着正红谕旨,看她的神情,却没有半分喜色。   “贵妃娘娘入宫以来,从未如此高调过,没道理在安阳公主受审期间,还要宴请大臣女眷,难道——”王苹低声细语,措辞十分谨慎,但未尽之意众人都已经明白了。   “昨日陛下见了淑妃一面,皇后娘娘就被陛下责罚,连李莲英都被调离了昭仁宫,如今这形势,已经很明朗了,贵妃娘娘不动声色,不争不抢,反而是最大的赢家。”王萱手中茶筅不停,激荡茶汤,墨绿色的茶汤浮起沫子,也被她轻轻撇去。   王荔没想那么多,直率道:“那贵妃娘娘让我们进宫,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又是选妃?”   “嘘——”王苹将手指放在唇上,轻声提醒她,“是选妃没错,但应该不是给陛下选妃,你再想想,宫中还有哪一位?”   王荔当然不笨,一下子便想到了。   “是太子!”   王萱将茶汤推到她面前,眼神微微向下一扫,失神片刻,旋即笑道:“太子即将成年,明年八月便要加冠,贵妃娘娘身为殿下生母,自然要为他好好挑选一位太子妃。”   “皎皎,”郑氏端详了王萱片刻,忽然出声,“你与太子之间,可有情意?”   王萱微微红了脸,却未掩饰,点了点头:“去年除夕,先生曾问过我,是否心悦他,我答了‘是’。如今想起来,那或许只是一场幻梦,入宫为妃,并非皎皎所愿。”   “怎么,皎皎害怕太子将来会有三宫六院?”   王萱沉默片刻,摇了摇头。她当时不知道裴稹的身份,也接受了他的表白,显然她并不在乎身份高低,卑贱与否,甚至钟灵挑衅她时,说过裴稹将来会变心,说她不适合深宫内苑的生活,若是嫁了他,必定难以保持自我,枯萎至死,她也只是云淡风轻地回了她——“那不重要,我是王氏嫡女”。   阻隔王萱与裴稹的,并不在他们的身份地位,若让外人评论,他们郎才女貌,一个世家高门,一个尊贵无双,正当年纪,最是相配。王萱与裴稹经历了不少风雨,也知他心意,两人心灵相通,并不会害怕裴稹日后身居高位而变了心。   真正横亘在王萱心中的,只是一份不安。   她颖悟绝伦,已经从蛛丝马迹中窥见了半分真相,而这真相,是所有人都没办法接受的。   郑氏已然明了,缓缓道:“既然选择相信他,那便等着吧,老身一生中阅人无数,看不透的人,不过一掌之数,太子便是其中之一。他为人处事,皆不按常理,虽为皇室子弟,却不见骄矜之气,身在太子之位,却心系四方百姓,愿意远赴边关镇守,由此可见,他胸怀天下。叔祖母前半生颠沛流离,私心里喜爱他这份凌云壮志,却也知道,嫁给这样的人,往后余生,再不会有什么安宁日子了。”   王苹与王荔看着王萱,缄口不言,打算将这事永远埋在心底。   五月初五很快便到了,京都内外处处熏艾草,挂菖蒲,沐兰汤,饮蒲酒,江流汇合处,还有那赛龙舟的,妇人佩豆娘、长命缕,至于孩童,则是人手挂着一只艾虎,额上用雄黄画了“王”字,呼朋结伴地去打秋千、斗百草。   郑氏带着三个孙女,登上马车,连车架上都悬挂了一把艾草,马脖子上也挂着百索,五色丝线结成彩绳,一眼望去,就能看到。   王萱三人各做了一只香包送给郑氏,里头装的香料不同,外头的纹饰也不同,不过多是松鹤延年、梅兰竹菊等好意象,祈愿郑氏无灾无病,寿比南山。   “祖母,这里头皎皎放了些息苏草和沉香木屑,安神静气,晚间放在床头,定能睡个好觉。”   郑氏笑呵呵地收下了,道:“皎皎细心,知道老身夜来无眠,只是这人老了,失眠少觉是常事,你们不必过于担忧。”又从袖中拿出几条长命缕,皆是她亲手编织,送给了三个孙女。   王萱见多了几条,便知道郑氏妥帖,这是留了让她送给朋友的。   正当王萱念及元稚之时,便听见外头车马嘶鸣,“蹬蹬”马蹄声踏过青石板铺就的长安街道,或许是激起了低洼中聚集的雨水,引得道路两旁的行人惊呼失声,一片喧哗。   王萱并未掀帘子去看,只听得路人骂骂咧咧地道:“又是安阳公主,大好的节日也能遇上这个煞神!瞧瞧,我娘子给我新做的衣裳都让她的马车溅湿了!”   有人附和着说:“这安阳公主也逍遥不了多久了,嘿,我有个远房亲戚在她府里为奴,都已经三个月没发月钱了,你想想,堂堂公主,连下人的月钱都发不起了,这不是失宠还能是什么?”   “你这卖菜的懂什么?我家侄儿可是做官的,我听说,是安阳公主虐杀了一只进贡来的御猫,现下正被御史弹劾呢!”   民间百姓虽不知宫廷与高门事,却能通过各种各样的途径知道一些琐碎小事,串联起来,或许比当局者更加明了其中关窍。 第81章 名动京都   端阳宫宴设在重华宫, 离蓬莱殿、宣政殿极近,向来是后宫女眷聚会的所在。自入宫门起, 一路都有小黄门接引,各家女眷聚在一团,缓步而行, 乱中有序,王萱暗中观察过,觉得后宫的秩序确实比往年好得多,这无疑是裴贵妃的功劳。   最明显的一个变化, 在宫女与小黄门的神色上。昔年王萱也不常进宫, 只拿两年前寒食宫宴与今次端午宫宴相比,便看得出来,这些宫女和小黄门的表情柔和了许多, 说起话来也是轻声细语, 不似往日那般, 冷冰冰的没点人情味。   元稚正在人堆里张望,见了王萱,连忙踮起脚尖伸手同她打招呼,却被她身旁的杨氏瞪了一眼,悻悻地放了手, 乖乖跟着杨氏走了, 表示稍后再来找她。   许多熟悉的面孔依次闪过,王萱面带笑意,温和有礼, 一袭水蓝衣裙散落周身,衬得她亭亭玉立,风姿隽秀。相比两年前略显稚嫩的面容,她确实是长大了许多,整个人的气质也有所变化,许多大家夫人见了她,都交头接耳,互相询问是哪家女儿。   “我看你真是老眼昏花了,那是嘉宁县主啊,往年她虽很少露面,但你也是见过的,怎么这就不认得了?”   “原来真是她,往日见她,只觉得清冷孤傲,没什么人气儿,今日一见,果然是长大了,国色天香,不让其母。”   “嘉宁县主前两年便被人称作‘京都第一美人’,如今长开了,更胜从前。你仔细看她眉宇,比昔日舒展许多,顾盼之间,有郑夫人的风范,果然是多了长辈教养的缘故。”   从前的王萱被困在京都之中,虽然没什么让她烦忧的大事,但终归如同笼中之鸟,只能从游记杂文中寻个精神桃源,把自己困在当中,对外界的人或事,自然也就没那么敏感了,所以这些夫人们才会说,她从前孤僻,难以接近。   出京见识过一番,有宽厚温和的长辈教导,又有同龄姊妹互相关怀,她的心胸开阔了许多,更不用说经过黄珧的调理,她从娘胎里带来的弱症已经基本痊愈,气色比从前都好了许多,自然有所不同。   “郑太夫人素有贤名,对儿女们的教养自然是没话说,你看嘉宁县主身边那两位,听说也是琅琊王氏的嫡女,仪容气度很是不凡,稍后得闲,不如我们一同去向太夫人请安,讨教一下如何教养女儿?”   “李夫人说得是,咱们身为晚辈,去请个安都是应该的。”   几人笑了起来,目光仍是恋恋不舍,不肯从王氏三女身上挪开,只在心里盘算着,家中族中可有适龄的儿郎,能把这等宜室宜家的好女儿娶回家去。   王家的座位在凤座前第一个位置,郑氏带着三个孙女落座,便引来了满堂围观,昔年见过郑氏,与她熟识的,都站起来向她行礼,那不熟悉的,也微微颔首,以示敬意。   元稚与杨氏早坐在了她们下首,元稚被迫挺直了腰背乖乖坐着,一见王萱,便朝她做了个鬼脸,眉眼拧成一团,显然在抱怨杨氏对她规行矩步,不肯放松。   王萱眼眉弯弯,朝她一笑。   少顷,后殿走出来一队宫女,簇拥着一位身着青缥色褕翟,饰以九行青底五彩摇翟纹,按品大妆,着高髻簪步摇,插十二钿,另有八雀九华,衣饰极尽繁复隆重的妇人,只见她莲步轻移,发上金玉首饰纹丝不动,裙角飘带不过被清风带起半寸,雍容华贵,尽显帝妃风范。不必多说,这便是已经执掌后宫,实际算得上半个皇后的贵妃裴氏了。   裴氏容貌自是倾国倾城,虽已年近四十,观其神态,仍觉得她只有双十年华,再看其肤色,白如凝脂,容光四射,叫人不可逼视。   众人连忙向她行礼。   裴贵妃微微一笑,让众人起来,各自落座,自己却没有向着中间那尊贵无比的凤座去,只在凤座一侧贵妃的位置上坐下了。   “今日乃是端阳佳节,本宫设宴,不过是深宫孤寂,想要沾沾外头的人气,再一个,值此除五毒、迎药神的好日子,为陛下与太子祈福,为天下百姓祈福,众位夫人可千万不要拘束。”   她的声音极柔和极动听,落进满座女眷的心里,都微微一颤,怪道陛下对她念念不忘十八年,一入了宫便是贵妃之尊,而观她言行举止,更是不失世家风范,恪守礼节,却不失亲近。   “听说郑太夫人也来了——”裴贵妃略一转身,看向郑氏,言语间十分尊敬,“太夫人舟车劳顿回到京都,本该让您多多休息,不该打扰,但本宫想着,太夫人许久不在京都居住,恐怕人际来往疏远了,正好借着这个机会,让众位夫人一睹太夫人风采,也好请教夫人掌家育儿的心得,太夫人以为如何?”   郑氏向裴贵妃行了一礼,道:“娘娘所言极是,妾身在乡下地方住了十余年,什么礼节规矩都忘得一干二净了,正需要娘娘提点。至于众位夫人,也是妾身疏忽了,早该设宴请诸位一聚,不过,下月月中嘉宁县主及笄,妾身忝为正宾,正好借着这个机会,请诸位夫人过府一聚,所以才没有提前设宴。”   “原来如此。”裴贵妃微微颔首,又看向王萱三人,“本宫回京的时候,听说嘉宁县主回乡侍奉太夫人去了,未曾得见‘京都第一美人’的风采,只是太夫人身边这三位,皆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不知哪一个才是嘉宁?”   王萱主动站出来,行礼道:“娘娘过奖,臣女便是嘉宁,这两个是臣女小妹,族中排行十一、十二,名苹与荔。”   王苹和王荔也顺着她的话起身行礼,两姊妹容貌出众,大方得体,底下的夫人们都忍不住点点头,夸赞三人礼仪得当,进退有据。   而那些同龄的世家贵女们,都暗自警觉起来,有了心上人的更甚。她们与王氏贵女之间,本就是竞争关系,京都人人想嫁的好儿郎只有那么几个,这下又来了王苹与王荔,她们正当及笄之年却回京来住,显然是王家预备将她们嫁回京中。   郑太夫人的招牌在那,王苹与王荔自然不会是什么草包,更不用说她们姿容出众,身份高贵,是“一家有女百家求”的典范。   裴贵妃显然对三人很是满意,又笑着对王萱说:“嘉宁县主名副其实,果然是个美人胚子,这周身气度,竟像极了郑太夫人,不愧是太夫人教出来的。本宫与嘉宁一见如故,竟觉得前世在哪里见过你,方才听太夫人说,你是下月月中及笄,本宫便赐你一柄玉如意,祝愿嘉宁事事如意,人如其玉。”   她身后的宫女立刻上前来,呈上一个锦盒,交给了王萱。王萱亲手接过,又行了一礼,才得以入座。   这些显然是事先安排好的,在座的夫人们哪一个不是人精,都看得出来裴贵妃的意图。只是琅琊王氏不比昔年,陛下与太子又有打压世家的意图,这王氏嫡女,会否入主东宫,尚未可知。   不过,尽管后来裴贵妃又选了几个才貌出众的世家贵女出来夸奖赏赐了一番,众人还是觉得京都贵女之中,王萱当选太子妃的机会最大。   裴贵妃本就出身世家,天然受到同为世家女的夫人们的欢迎,相比从前处事凌厉,不那么好说话的贺皇后,其他人也属意裴贵妃更多一点,似乎所有人都认为,文惠帝不日就会将裴氏的位份再提一提,以正太子之位。   众人言笑晏晏,宾主尽欢之际,殿外传来通报声,却是宠冠后宫的淑妃娘娘来了。   淑妃司氏的出身,人尽皆知,但她腹中怀有龙胎,又深受陛下宠信,在场的夫人们也不敢怠慢,连忙行礼,以目注视,看着身姿窈窕的司月儿款款步入大殿。   “贵妃娘娘恕罪,妾身今日早起偶感不适,故此来迟,请娘娘降罪。”司月儿怀孕三月有余,却不见她长胖,腰肢仍是纤瘦如柳,不过今日她面上确实没什么血色,看起来疲惫不已,应该是真的病了。   淑妃对皇后贺氏的恭敬也是出了名的,从前贺氏还掌权的时候,她便时常侍奉在皇后左右,微微躬身,低眉垂首,既不谄媚也不疏离,丝毫没有德妃受宠时趾高气昂的样子,很受皇后称赞,常对内外命妇说起她的柔顺恭谨。   如今众人见她在裴贵妃面前一如往常,不由感慨道:果然是低位出身,能屈能伸,并不因为曾经亲近皇后娘娘而惶恐,也不曾因为身怀龙胎而目中无人。   裴贵妃并没有半分不悦,反而很是关怀,立刻命人整理凤座另一侧的座位,让淑妃落座,甚至还说:“淑妃怀有龙胎,本就辛苦,本宫设宴这种小事,原不必一定要你来的,只是今日设宴,也有祈福之意,淑妃来了,众位夫人也好为你腹中的皇子祈福。”   “妾身代皇儿谢过娘娘。”   淑妃一来,座下众人反而觉得奇怪起来,裴贵妃请了淑妃来,总不会没请德妃与安阳公主吧?若请了,那她们俩—— 第82章 风雨俱来   王萱垂着眸子, 乌羽似的长睫投下阴翳,盖过了她眸中的那一点盛光, 只是一个侧身的剪影,便能叫人见之难忘,思之如狂。   她的感觉向来敏锐, 这当中,定然是有些蹊跷的,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牵动着她的心思, 好像她也曾在天地熔炉之中, 受过阴谋暗算,然后,风雨俱来, 熄灭了那炙烤她命运的火焰。   裴贵妃看了看大殿角落里摆放的漏刻, 似有些担忧, 说道:“不知德妃与安阳公主是不是在路上耽搁了,还有一刻便到日中阳气炽烈之时了,本宫在后殿安排了特别节目,与诸位夫人共同体验民间端阳习俗,却是等不及她们了。”   这话也就是说说而已, 德妃的奇华殿可是离宫门最近的, 若是绕过贞女楼,从太液池泛舟,还能直接到宫学去。今次裴贵妃设宴的重华宫, 与奇华殿分列蓬莱殿两侧,紧挨着作为前朝后宫分界线的宣政殿,从奇华殿过来,不过一刻钟的脚程。   有个年纪较高的一品诰命夫人道:“说不定德妃娘娘与安阳公主已经在后殿等候了,今日天气甚好,若泛舟太液池,亦是难得的美事。”   既然是递台阶给裴贵妃下,也不在乎说什么德妃与安阳公主正路不走,反而从太液池坐船过来的胡话了。   裴贵妃点点头,众人便起身陪着她往后殿去了。重华宫后殿连着太液池,有一大半种了奇珍异卉,假山茂植,郁郁葱葱,生机盎然,是宫妃消遣时光的好去处,也算做半个御花园。   只见那汉白玉做成的假山上,流水潺潺,底下曲水流觞,菖蒲、艾草、桃枝与佩兰杂然其间,点缀得野趣十足,艾草枝绕成了鸟巢形状,其中摆了一只酒爵,盛满了端阳必饮的蒲酒。   裴贵妃不愧是出身世家,将端阳节沐兰汤、饮蒲酒的习俗与曲水流觞结合起来,不落窠臼,还十分雅致。   这“曲水”弯弯绕绕,竟有十丈之长,一直延伸进太液池边缘,曲水两侧摆放了蒲团,供人跻坐,一旁有位白衣琴师,正在调试琴弦。   众人落座,裴贵妃与淑妃坐在起首处,后头的夫人们大概按着品级和身份坐下了,王萱隐在众人之中,与元稚坐在了一起。   “皎皎,我怎么感觉哪里怪怪的?说不上来的心慌意乱,你说,我是不是生病了?”元稚拉着王萱的手往自己额上试探,然而触手一片温凉,正常得很。   王萱从袖中取出来两根长命缕,系在她手腕上,笑道:“阿姊长命百岁,许是吹了风,回去好好休息一下,这是叔祖母赐给我们姊妹的长命缕,另外一根,送给元泓阿兄吧。”   元泓小儿心性,肯定会喜欢这些五颜六色的丝线。   元稚喜上眉梢,对王萱说:“今早阿兄吃了三个灰水角黍,把肚子吃撑了,现在还在家里哀哀叫唤呢!连阿耶都笑他傻,被阿娘瞪了好几眼,到手的香囊都被收回去了,你看我阿娘,到现在还没个好脸色——”   她话音未落,又收到了杨氏的一个白眼。   元家温馨和谐的生活让王萱不禁莞尔,忽然想念起远在西江府的王莼,不知道阿兄在夏虞南成王王帐中,有没有吃到南方特有的灰水角黍?   此时此刻,西江府。   王莼化身的西江府商贾之子“李信”,正在向妥木特汇报半年来李家的总账。自从李家归入南成王府麾下,妥木特派了不少心腹安插在李家商队中,依然扮作普通人到大端境内采购一些粮食、美酒、绸缎和金银珠宝,主要任务是搜集信息,探查沭阳布防情况。   妥木特原打算禁止两国在他封地边境的贸易,王莼力陈其弊,提出如今夏虞贵族都喜欢沭阳产的青瓷,短时间内,他们麾下的烧造处还没办法仿制出类似的替代品,到时候近水楼台的西江府不卖青瓷,让别的王爷钻了空子,此消彼长之下,对西江府的兵力也是一种削弱。   这些确实是妥木特颇为苦恼的问题,所以他命王莼一年之内拿到沭阳青瓷的烧造方法,并借通商之利刺探沭阳布防,好为他日后南下攻打大端做准备。   王莼依着裴稹旨意,一一应了,来往于西江府和沭阳之间,忙碌了许久,有裴稹未卜先知的本事,加上他的口才,在此地商贾间几无敌手,迅速为妥木特聚敛了一大笔钱财,也越来越受到他的信任和器重。   “近来我们的人已经取信于一个烧造沭阳青瓷的私窑师傅,出于谨慎,没有立即下手,只等王爷下令,便能将青瓷配方与窑工带回西江府,供我们的匠人学习。另外,我们还在沭阳城外源河中发现了少量金沙,听闻西江府蒙云山一带也曾有人挖出金沙,蒙云山与沭阳城外苍岩山连绵相接,源河发自苍岩山,属下怀疑,苍岩山中或许也有金矿。如果我们能够先端人一步找到这个金矿,暗中开采,那他们缺金少银的情况将会更加严重,到时候我们要攻打沭阳,更是易如反掌。”   妥木特挑了挑眉,李信并非他的心腹,不知道蒙云山其实矿藏丰富,有一座巨型金矿,还是夏虞三大金矿中最大的一座,这也很正常。当年,妥木特凭着寻金探脉的本事,为夏虞人探出了不少金银矿,越来越取信于夏虞王庭,受封南成王后,他选了西江府做为自己的封地。   他当然不是看中这里的战乱与贫瘠,而是经过寻访探查,大致确定了蒙云山金矿的位置,才向夏虞王庭请封在此地。   为了保密,也为了不必上贡,他采用死囚及哑巴开采金矿,对外宣称蒙云山金矿已经采尽,借着这座金矿,他才能有源源不断的钱财,养兵买马,发展西江府的产业。   夏虞王庭腐败不堪,无法管制封地上的诸侯王,再加上他兵强马壮,有金矿作为倚仗,封地上的百姓无敢不从,就算是听到了风声,也不敢说出去,如此一来,竟然无人发现他的秘密。   “很好,李信,你是一个经商奇才,往日隐于民间,真是埋没了你的天赋!自你入本王麾下,屡建奇功,今日乃是汉人的端阳佳节,本王虽不过这节,却也尊重你们的习俗,来人——”   妥木特一挥手,下人便端上来一盘角黍,箬叶青翠,盛在白玉盘中,宛如万顷碧波中卧着的一只青螺。   王莼躬身行礼,忙称“不敢”,知道妥木特是特意试探,于是道:“谢王爷赏赐,只是属下从小脾胃弱,春日易咳,夏日易胀,大夫嘱咐,不宜食用软糯黏滞之物,相比角黍,王爷不如将案上这盘黄糕赐予属下。”   黄糕乃是西江府特有,广受夏虞人喜爱,就连妥木特也经常食用,王莼此言,不过是投其所好,表明自己的立场。   妥木特很喜欢王莼说话做事干脆利落的性格,且不论他到底吃不吃角黍,就冲着他这个态度,便对他放下了戒心。妥木特哈哈大笑,亲手将案上的黄糕赐给王莼,让他回去休养,王莼双手接了黄糕,转身走出了王府。   回到自己的府邸,王莼坐在圈椅中,望着案上的黄糕,似乎闻见了京都家中卢嬷嬷亲手包的角黍散发出来的香气,思绪飘远。   六月十五,皎皎及笄,他却不能到场。   都怪裴稹。   他捧在手心里疼宠了十五年的小妹,不知不觉间,已是花信之年,渐渐地长大了。从此,她不再是世家高门中寂静生长的幽兰,而是京都繁华中璀璨夺目的星辰。   娉婷及笄女公子,人物无此美且都。   终有一日,她会被身披红袍,头戴玉冠,脚踩金蹬的少年郎从他手里小心接过,如同一只娇贵的雀儿,落进人家的屋檐,从此安家落户,生儿育女,瓜瓞绵绵。   而他,将会带着微涩的笑意,背着她走过长长的回廊,漫步在熟悉的院落中,细数幼年时共度的美好光阴,等那长路走到了尽头,才是他放手的最后一刻。   都怪裴稹!   正当他咬牙切齿地诅咒裴稹时,侍卫敲门进来,呈上来一封信,王莼随意地拆了,信封里头掉出来个东西,落在他白衣胜雪的膝上,又滚到地上。   五彩缤纷的彩绳,缀着小小的梅花结,首尾相衔。   王莼将那长命缕小心地捡起来拍了拍,脸上虽然带着嫌弃,却也是笑着的,三下两下,就将长命缕系在了腕子上,放进衣袖深处,如珠似宝地珍藏了起来。   等他再看那封信时,本来带着期待与喜悦,却被信上笔迹兜头倒了一桶冷水,“啐”地一声唾骂起来。   “该死的裴稹,又截了皎皎给我的信!”   他怒吼着,将信抛在了案上,气鼓鼓地不再去看,身边亲信欲言又止,不一会儿,还是走上来道:“公子,您不如先看完这封信再说?”   “裴稹那个罗刹鬼,谁知道他又要我去干什么?!不干不干,皎皎及笄我都不能赶回去,还看这罪魁祸首的信做什么?!”   侍从无奈道:“您先看了再说。”   王莼不情不愿地捡了信起来,一目十行,没发现有什么不同,都是些寻常的问话与安排,只是好像这纸比平时要厚一点,看起来有两张,用指尖去捻,却捻不起来。   他恼羞成怒,瞪着侍从生闷气。   “不对呀,传信的人说了,殿下让我们十日后开始执行计划,安排好了立刻撤退,都写在信里了。”   “……”王莼无言以对,又被裴稹摆了一道。   都已经叫传信的告诉你了,何必还要多此一举写封信,告诉他信里有安排呢?摆明了是逗他!   不过这消息倒是好消息,王莼一想到不出十天,他就能踏上回京的归程,立刻振奋起来,提笔开始安排诸项事宜。   百里开外的沭阳城,一人身着玄衣,坐在城楼上,眺望着遥远的北方城池,天际风云变幻,空气似乎凝滞了,端阳节特有的蒲艾香气从城中各处升腾而起,搅散了这股压抑的氛围。   裴稹手边摆着一盘灰水角黍,手中也拿着一个剥开了的角黍,并不在意沾染在手指上的米粒,慢悠悠地享受着这美味,行动举止间不见粗俗,却有一份闲适淡然的意味。   他的衣袖被城头的清风吹起,露出腕上的五彩丝绳。   等他吃完了,身后的侍卫才敢开口,恭敬道:“殿下,网已经撒下,只等大鱼咬钩。”   裴稹却是一笑,冷玉鸣泉般的声音带着几分神秘:“这边关的云,我也看厌了——嘘,风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娉婷及笄女公子”“人物无此美且都”两句都出自   《题徐参议所藏唐人浴儿图》[宋]王炎 第83章 咏絮之才   曲水流觞的规矩大家都懂, 琴声停的时候,酒爵在谁面前, 这人便要以“端阳”为题作一首诗,不然就得饮下一杯酒。   裴贵妃命琴师弹奏,众人便安静下来, 看着曲水中的酒爵慢慢漂过来。琴声泠泠,浸透人心,五月的天气也是恰到好处的晴朗舒适,王萱正发着呆, 琴声戛然而止, 酒爵停在了她面前。   她望了一眼上首的裴贵妃,神色不明。   “嘉宁县主自小便以博闻强识著称,作诗这种小事, 肯定不在话下吧?”   “那是自然, 嘉宁县主的母亲卢氏, 当年可是有着‘大雍第一才女’的美名,一母同胞的玉郎也是才辩无双,县主的文采当然不会差。”   元稚听着身边的议论声,担心地看了看王萱,皎皎她不爱出风头, 但一喝了酒就会脸红, 说些胡话,这么重要的场合,一定不能让她碰酒。   她伸手去拿酒爵, 旁边却伸出一只纤纤素手,王萱低声一笑,念出一首五言绝句,词句清新,描绘了端阳时节孩子们放彩鸢、打秋千、斗百草的热闹场面,写得极生动。   郑氏是个爱诗的,平日自己也作诗,很是赞赏王萱诗中的意境,于是高兴地鼓起了掌,其他夫人也对王萱的才气有了具体认知,赞叹起来。   裴贵妃笑意盈盈,好似对她的表现也十分满意,道:“嘉宁县主此诗甚佳,不如命人抄写下来,放在宫中藏书阁,后人见了,也能知道今时今日,有这么一位扫眉才子。”   王萱自是谢恩。琴声又起,又一只酒爵顺着水流漂过来,毫厘不差地停在了王萱面前。这一次,再没人觉得是偶然了。   王苹悄悄扯了王萱的衣袖一下,眼中皆是担忧,王萱按了按她的手背,拿起酒爵端详片刻,众人都以为她江郎才尽,写不出诗要罚酒,却见她神色安然,朱唇轻启,又吟了一首以雄黄酒为题的节日诗,用词遣句精雕细琢,完全不像举手之间就作出来的诗。   众人还来不及惊讶,那琴师一扫琴弦,换了个清越悠扬的曲子,酒爵又一次停泊在王萱面前。   王萱仍是不惊不惧,带着笑容吟出今日的第三首诗,内容还是端阳节,词句仍然秉承她的诗风,圆润清丽,含蓄蕴藉,听得出来是她临场发挥写出来的新诗,并非旧作新装,也不是套用他人的词句,这样才气纵横的女子,千百年也难得,怎能不让众人讶异?   裴贵妃轻咳一声,琴音顿了顿,又响起来,讨论的声音都小了下来,所有人都在屏息看下一次酒爵是否还会停在她的面前。   酒爵滴溜溜地在水中旋转着,一路远去,并没有停在王萱面前。   众人发出失望的嘘声,拿到酒爵的年轻女郎红着脸,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自她以后,那酒爵似是着了魔一般,一直没再选中王萱。   但是,仅凭先前王萱呼吸之间就做出的三首诗,这种才气,也很了不得了,古有“七步成诗”、“咏絮之才”,那都是鼎鼎有名的大文人才能做到的,她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写出三首诗,而且首首不俗,也当得一个才思敏捷。   有了王萱珠玉在前,剩下的拿到酒爵的贵女,多数都避着她的风头,选择饮酒,有那仰慕裴稹或想当太子妃的,憋着劲儿作出两首诗,都不如王萱的精巧清新。   听了十几首曲子,上首的裴贵妃开始闭目养神,指尖漫不经心地敲着桌案,一直陪伴在侧侍奉她的宫女都有些惊讶,这还是裴贵妃第一次在人前露出懈怠慵懒的情绪。   其实她们侍奉裴贵妃也有一年多了,但裴贵妃到底是怎样的脾气,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知道手底下的人若犯了错,裴贵妃是绝不姑息的,平日里她都十分温和,好似戴着一张完美的假面,从不泄露一丝真心。   这一点,与从前的嘉宁县主有点像,但嘉宁县主只是年纪轻,不爱与人交际,看得出来她的淡漠未达眼底,心肠还是极热的。起初她们以为裴贵妃世家出身,才目下无尘,淡漠隔离,但时日愈久,才知这位温柔可亲的贵妃娘娘,是最最狠心无情的。   裴贵妃从宫女手中温热的茶水,一时不察,竟洒了几滴在裙面上,于是笑着同众人道:“诸位夫人继续,这儿离蓬莱殿也近,本宫先回去更衣,稍后便会回来。”   大家自然不会有什么异议,只是看向王萱的炙热眼神渐渐冷静下来。精于世故头脑灵活的诰命夫人们一下子就能看出其中端倪——裴贵妃或许并不希望嘉宁县主成为太子妃。   至于原因,大概有三个:其一,嘉宁县主背后的琅琊王氏一直避世,如今已经没落了,等王朗退下去,王恪与王莼或许不足以接替他的位置,对于太子殿下并无助力;其二,本朝以来,外戚干政一直很严重,皇后背后的贺氏,德妃背后的崔氏,都出了不少败坏家族名声的丑事,引得民怨沸腾,难保将来王氏不会如此;其三,世家贵女之间,总有些傲气,身份相轻,才气相轻,样貌相轻,都找得出比较的理由,裴贵妃或许并不想要一个出身太高的儿媳。   更何况,嘉宁县主之前身体不好是出了名的,她与安阳公主之间的争端,大多数人也都见过,嘉宁县主虽然性情温和,但要是被惹急了,嘴皮子却是比她兄长还厉害的。   试问,一个身体不好,不利子嗣,身份高贵,不能得罪,家族羸弱,不堪扶持的太子妃,对如今这个出身民间,前有身份存疑,后有宸王父子觊觎的太子来说,怎么算得上好姻缘呢?   这样一想,端阳宫宴上的夫人贵女们又蠢蠢欲动起来,气氛变得活跃多了。   郑氏也想通了其中关窍,略带担忧地看着王萱,后者只是一笑,反而有些释然,不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她都选择相信裴稹,哪怕现在他不在她的身边。   她和裴稹之间的婚事,只能他们两个自己来谈,更何况,王萱远还不觉得他们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许是出了神,王萱身边的宫女不小心也将茶水洒在了她的衣襟上,迫于无奈,她只能起身,去重华宫偏殿换件衣服。   元稚要陪着她去,却被旁边的宫女嘴快拦住了:“重华宫换衣的地方又远又偏,女郎还是不要去了,免得人多杂乱,耽误了时辰。”   王萱不置可否,便带了卷碧,跟着那宫女去了。   重华宫她也是第一次来,那宫女在回廊之间绕来绕去,带着她们渐行渐远,四周树木蓊郁,王萱分辨不清方向和位置,便起了疑心,在一座假山旁站定,对那宫女说:“据我所知,重华宫长宽皆不过百丈,再走下去,应该就不是重华宫的范围了吧?”   宫女慌了一瞬,才勉强镇定下来,扯着笑脸对王萱道:“婢子在重华宫侍奉已有三年,不会走错路的,县主大可不必担忧,只管跟着婢子走便是。”   王萱看了看花坛中的泥土,又看见假山底下的池塘里漂满了青荇,语气严厉起来,道:“未经告知,你便要带我去蓬莱殿,是何居心?”   这宫女确实胆小,经不住吓,听到王萱斥问,连忙跪了下来,向王萱求饶,叫道:“县主饶命,县主饶命!婢子不过受了上头的指派,才敢带着县主来蓬莱殿的……婢子不敢欺瞒县主,没有一丝坏心啊!”   方才在重华宫中饮宴,王萱注意到,那里的土壤偏干燥,颜色偏黄,这边的泥土更加润泽,而且水中有青荇,显然是处在太液池下风口或者出水闸口,因为这时节,青荇还没有那么茂盛,风一吹,或者水纹波动,才能聚集起来大片青荇。   皇宫西高东低,太液池的水是从奇华殿那边往重华宫流的。   “本县主暂且不追究你的过错,也不想更衣了,卷碧,我们回去。”王萱转身欲走。   “县主!请县主体谅体谅婢子,婢子受命而来,不能空手而归,若是县主不去,娘娘——主子会将婢子逐出宫去的!若是出了宫,对我们这些无父无母,打小就在宫里长大的宫女来说,与打杀无异啊!”那宫女抱住了王萱的腿,不断哭诉着,凄惨不已。   王萱眉心微蹙,被那宫女哭得心慌,腿脚又被人紧紧抱住,挪不开步子,卷碧见她进退两难,连忙上来拉开宫女,呵斥道:“你这婢子,受了哪位主子的命令来请县主也不肯说,恐怕别有居心,想要诓骗县主,加害于她!”   “是——是贵妃娘娘!是贵妃娘娘让婢子来请嘉宁县主入蓬莱殿一会的!”   “方才在重华宫,贵妃娘娘已经与我说过话了,怎么会派你这么一个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婢子来请我?”   那宫女低着头,眼珠子一转,计上心头,哭哭啼啼地抬起头,道:“县主若不信我,那婢子便投水明志,也能落个一身清白!确是贵妃娘娘有事要问县主,听说关乎县主与太子殿下的终生,婢子也是为了县主着想啊!”   听到这里,王萱已经完全确认了此人的意图,嗤笑一声,道:“你受命于旁人,却打着贵妃娘娘的旗号来哄骗我,言语间错漏百出,本县主不欲多事,你且去吧。”   “何人在此喧哗?来人——”一道威严深沉的声音自假山另一头传来。   作者有话要说:  “扫眉才子”指有才华的女子,出自唐朝王建的《寄蜀中薛涛校书》诗:“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里闭门居。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 第84章 算无遗策   电光火石之间, 那宫女突然暴起,拉着王萱的腿便滚下了池塘, 这池塘又深又宽,连接了太液池,五月的水温还有些低, 掉进去的王萱冒出一个脑袋,扑腾了几下,不多时便沉下去了。   卷碧立刻高呼起来:“来人啊!有人落水了!”   假山后转出来一队小黄门和宫女,簇拥着中间身着玄衣的男人, 他戴着帝王旒冕冠, 不怒自威,卷碧连忙跪下行礼,心中暗道不好:文惠帝本就觊觎女郎已久, 若是让他看见落水后衣衫不整的女郎, 不就有了正当理由强逼女郎进宫了么?   张未名不认识卷碧, 但记得曾在王萱身边见过她,于是抢先一步出来问询:“何人喧哗?”   “回陛下,婢子——”卷碧冒险抬头看了看,并没有看见王萱的身影,横下心便道:“婢子是丞相府嘉宁县主的随侍, 方才眼花, 以为有人落水,故此喧哗,惊扰了陛下, 请陛下恕罪。”   文惠帝眉头紧皱,嘉宁县主的名字他已经很久没听到过了,好像这个人突然消失了一般,但他对王萱的美貌才情印象深刻。永正十年那个赌约,后来朝野无人追究,但他确实是输了,便也不好意思再提让王萱进宫的事,如今看见礼仪周全、教养极好的卷碧,不由得又想起了王萱。   两年过去,那孩子应当及笄了吧?   文惠帝眯着眼睛,端详了卷碧片刻,沉声道:“你在此处,那嘉宁县主呢?”   “回陛下,县主在重华宫赴宴。”   “哦?今日重华宫有宴?”文惠帝日理万机,再加上年老力衰,要考虑的东西太多,精力却不济,自然不会知道王萱为避风头离京两年,也不知道裴贵妃在重华宫办了端阳宫宴。   张未名忙道:“贵妃娘娘今日在重华宫宴请三品以上大臣家眷,为陛下与太子殿下祈福。”   “原来如此,既然都是女眷,朕也不便过去打扰,摆驾回宫,对了——”文惠帝突然回头看了卷碧一眼,“当年赌约朕还没有忘,嘉宁县主既赢了朕,该赏,赐东海明珠一匣。”   张未名躬身应“是”,跟着文惠帝的步伐离开了,走之前还不忘做了个动作,给卷碧留下两个宫女。   卷碧清楚明白地看见了张未名的小动作,还有些怔忡,不知道这位素不相识的张大监到底是什么意思。等到两个宫女上前来扶她,温声询问:“姑娘,发生了何事且放心同我们说吧,我们都是太子殿下的人,殿下吩咐过,不论何时都要保护好嘉宁县主的。”   “那张大监?”卷碧捂着嘴,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堂堂太子与陛下的心腹关系匪浅,怎么看都是不可说的绝密之事,不该她这种小喽啰知道——   似是看懂了她眼中的惊惧,两个宫女笑道:“殿下信任县主,没有什么需要瞒着她,姑娘若不信,尽可将此事告诉县主,只不过,县主冰雪聪明,可能早就知道了。”   卷碧这才放下心来,慌慌张张地指向池塘:“方才有一个自称贵妃娘娘派来请县主去做客的宫女,听见陛下的声音后,把我家县主拉下了水!”   两个宫女花颜失色,惊叫起来:“此等大事,怎不早说?!”其中一个立刻跳下水,在水底搜索起来。若嘉宁县主在宫中出事,那她们都不用活了!   其实卷碧也是满背的冷汗,但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冥冥中有一股力量在保护着王萱,她虽然看见王萱落水,被拖远拽入了水里,看不见王萱的身影,却觉得只有这样,王萱才是安全的。   这厢三人急着搜索水面,找出王萱,但她其实已经脱险,坐在岸边的芦苇中抱着湿透的身子瑟瑟发抖,眼前蹲着一个灰袍男子,长相也算俊美,却有股阴柔过了头的感觉。   男子见王萱好奇地看着他,淡然一笑,在脸上抹了两下,那张脸就像变戏法似的改变了五官轮廓,生生变成了另一副模样。   李由!   “县主想必十分惊讶,怎么会是我。”   王萱对李由实在没什么好印象,他虐杀玲珑时残酷冷漠的表情,让人不寒而栗。方才在水中,她用力想要挣脱那宫女的束缚,李由不声不响地冒出来,用力掐住宫女的脖子,迫使她松了手,才拉着王萱游到了安全的地方。   那个宫女应当是训练有素的杀手,王萱看见她顺着水底游了一阵,另找了个地方靠岸了。   “你是太子殿下的人?”   李由心中暗叹:嘉宁县主果然名不虚传,笑道:“殿下命在下暗中保护县主,今日宫宴,在下听说贵妃娘娘特地在谕旨上提到县主的名字,心中猜想可能会出事,于是趁安阳公主与德妃密谋,溜了出来,果然见到有人谋害县主。在下有一句话要提醒县主,在这宫中,至少有五位主子觊觎县主,任何人任何事,县主都不要轻易相信。”   裴贵妃特旨让王家姊妹进宫,外人看来或许是荣宠,是为太子选妃做铺垫,李由的第一反应却是王萱有可能遇害,他的弦外之音让王萱警觉起来,德妃与安阳公主要害她,她能理解,文惠帝想让她进宫,也是早就有的事了,那么这第四个、第五个想要害她的人,到底是谁呢?   李由见她沉思,更是对裴稹的眼光赞叹不已,他原是夏虞一个汉人小官的庶子,因这身份,自幼受尽欺凌,立志要成为人上人,将那些所谓的权贵玩弄于股掌之间。机缘巧合之下,他遇见了彼时并非太子的裴稹,被裴稹折服,成为他的下属,并受命潜伏在安阳公主身边。   “县主,你我衣衫湿透,不宜在此久留,安阳公主恐怕也在寻我,李某先行告退。县主侍女就在不远处,应该马上就能找到这里。”   王萱点了点头,看着李由轻跃入水,竟然如同一尾游鱼般顺着岸边往远处去了。   卷碧呼唤她的声音从芦苇丛另一边传过来,王萱咳嗽两声,那两个宫女或许是有些功夫的,耳聪目明,一下子就听到了王萱的声音,带着卷碧从芦苇中钻过来,找到了王萱。   “女郎!”   “嘘,不要声张,方才是不是陛下?”   “是。”卷碧将刚才的情形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王萱,“女郎,这两位是太子殿下的人,张大监让她们留下来帮我的。”   王萱有些诧异,仔细一想却又觉得很合理,只是裴先生算无遗策,实在太可怕了,好像所有人的行动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两个宫女对宫中最为熟悉,连忙将王萱和卷碧带到一座偏殿,找了衣服让她换上,这才告辞离去。王萱怕郑氏和元稚担心,也怕有人藉此生事,匆匆回到了重华宫,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不多时,裴贵妃也回来了,叫停了曲水流觞的活动,一行人又回到重华宫前殿,一直饮宴直到日落才各自归家。   王萱一直看着裴贵妃,若有所思。   回到家中,王萱把在宫中遭遇的所有事情拿出来与卷碧回顾了一番,眼前迷雾却越来越重,几乎看不清人们脸上的面具。如今能够确定的,就是她今日落水,并非安阳公主所为,至于是谁——   王萱脑中一缕思绪若有若无,好似被什么东西牵绊了一般,不论如何挣扎,也到达不了真相的彼岸。   “卷碧,今日在宫中所见所闻,不要对任何人提起,阿翁他们也不行。”王萱抚摸着手底度厄的小脑袋,这小东西吃饱喝足,圆滚滚的一团,像个毛线球一样,实在憨态可掬。   桌上放着一封墨迹未干的信。   此时,宫中。   宫宴散去,裴道如只觉得身心疲惫,这么多年过去,在民间生活太久,她好似忘了当年在裴氏那种如鱼得水的感觉,亦或是如今身居高位,不再想附和敷衍那些人,只想随心所欲,不受拘束。   文惠帝未经通传,独自走了进来。   “听说爱妃今日举办宫宴,为朕和太子祈福,爱妃有心了。”   裴道如一惊,连忙起身行礼,却还是慢了一拍,文惠帝不以为忤,反而握着她的手,一同坐在了榻上。   “今日朕去奇华殿,安阳也在,她少不更事,做了错事,满朝文武弹劾,她怕得不得了,躲在德妃怀里哭,眼也肿了,人也憔悴了许多,朕看着,真不是滋味。”裴氏性情温和,最擅长倾听,只要望着她那双似水柔情的眼眸,文惠帝就忍不住将心底的烦闷倾吐出来。虽然淑妃也是如此,但裴氏与淑妃不同,她很聪明,能为他出谋划策,处理起国家大事来头头是道,文惠帝便习惯了遇到难题就来问问她。   裴道如与德妃暗中斗法也有一段时间了,德妃这人,若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就是她的谄媚与巧舌,文惠帝忍了她这么多年,崔氏倒了,德妃还能卯着劲复宠,也是她的本事。   “妾身不知前朝事,只知道陛下应当舒心,少忧少思,说到底不过是一只猫,命安阳公主认个错,赏赐一些贵重东西便是,端安国主想必还会感恩戴德。”   “他们弹劾的可不止安阳虐杀玲珑这一件事,这安阳,实在是放肆了些。这两年朕的精神愈发不济了,她只会胡闹惹事,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懂事?”   裴道如嘴角轻撇,眼底闪过一丝不麻烦,口气却愈发轻柔,道:“这女儿家,在室时都是长不大的,安阳公主金枝玉叶,性情飞扬些也不妨事,其实公主去岁已经及笄,也该是时候相看驸马了。”   文惠帝忽然想起今天没见到的王萱,问:“午后德妃身子不适,太医诊断,说是少眠多梦,需要流云香助眠,朕记得宫里只有你得了半匣,所以来你宫中取香,在后殿遇见了嘉宁县主的侍女。许久不曾听到她的消息,也不知道她如今出落得怎么样了?朕记得,这孩子是今年及笄吧?”   裴氏有些惊讶地问:“陛下怎么会在蓬莱殿见到嘉宁县主的侍女?”   “重华宫与蓬莱殿后殿相通,想必是迷路了吧?说来这孩子天生貌美,满腹诗书,又孝顺守礼,王朗这人,朕虽不喜欢,却还是倚仗他的,他教养出来的孩子,不论如何都不会差,嘉宁县主幼承庭训,宜室宜家,一旦及笄,想必也是一家有女百家求。”   就在裴氏以为文惠帝对王萱贼心不死,依然想要召她入宫之时,文惠帝话锋一转,道:“阿衍明年就成年了,朕想趁着自己还没糊涂,为他择一位太子妃。道如,你看嘉宁如何?”   裴氏好不容易才从泥潭里爬起来,既报了仇又有了无上的权柄,她明白这一切都是怎么来的——因为裴稹,那个暴雨寒夜沐光而来的少年。   少年带来了她孩儿的消息,他说:“裴氏,你的孩子死在十年前,通州明良渠坳村一户农家。萧纲登基后,连你们母子的下落都不关心,任由你和他流落民间,甚至为此付出了生命,而那贺氏,她是推你入江的罪魁祸首,你难道就不恨吗?”   他的声音低沉喑哑,带着雨夜的凉意,残忍却又带着诱惑。   他将一枚青涩的“果实”推到她的面前,引她吞下,自此,不知何处而来的少年裴稹,成了她裴道如的儿子,带着她的恶念,回到了京都,一步登天。   但是,她是多么不甘心啊!这一切,本该属于她的孩子,他没有死在湍急水流中,倔强地降生在这世上,却被接生婆偷走,卖给了贫苦且残暴的农户,受尽折磨,死在了四岁那年,从未享受过人世一丝温情。   她不甘心! 第85章 擒贼擒王   五月底, 元稚及笄,镇远将军府车水马龙, 杨氏在廊下迎接宾客,元稚坐在内室,不停地张望着窗外的回廊。   王萱坐在她身边, 看着她抓耳挠腮,坐立不安,忍不住问:“阿姊,你在等什么人吗?”   “没……没有!”   “哦, 我知道了, 是邱兄。”王萱淡淡地说,眼角余光偷偷瞟了她一眼,见她满脸通红, 不由得笑了起来。   王荔捧腮坐在窗边小几旁, 望着院子里忙乱的侍女们, 突然看见月亮门后头站着一个穿着青衣,身姿挺拔,四处张望的人,笑起来:“元姊姊,你来看看, 那里有个人——”   元稚猛然站起来, 三步并作两步奔向窗户,还绊倒了一张小杌子,慌里慌张, 好像做贼似的,等她看见了门后的人,脸上却浮现出了羞涩的笑容,捂着脸躲在窗边偷看。   “邱兄来了吗?”王萱突然在她耳边冒出来一句话,“前几日见邱兄,便觉得他有些心神不宁,没来得及问,今日有空,我去问问他。”   王萱回京后,因为王苹和王荔对京都风物好奇,常和元稚一起,带着她们出去踏青郊游,有时是许崇陪着,更多的时候是邱净之同行。邱净之为人风趣幽默,待人也温和可亲,兼之他出身贫寒,四处游学多年,很有见识,聊起天来从不会让人觉得枯燥无味,王萱也渐渐地明白了,为什么元稚会对他倾心。   邱净之是一个温暖柔软的人,阿姊也是。   “皎皎!你又在取笑我?今日我生辰,你还这样作弄我,等六月十五到了,我也要笑你与太——”元稚惊觉失言,支支吾吾地道起歉来,“皎皎,我不是有心的……”   王萱勉强笑了笑,先生已经许久没有给她回信了,就连阿兄也是,好似人间蒸发了一般。她心里担忧,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这事,但所有人都知道,她近来心情不大好。   “去吧,阿姊,邱兄在等着你。”她推了一把元稚,后者歉疚地看了她两眼,还是走出了屋子,向着月亮门去了。   邱净之在月亮门后左右踯躅,见元稚出来,脸上立刻浮现出惊喜的表情,青涩而真诚。元稚脸颊微红,轻声道:“邱兄怎么来得这么早?”   “这……”邱净之原想说,是王萱让他早到,说是之后宾客一多,元稚未必有时间单独见他,“今日是你生辰,我这个做兄长的,自然要早到一步。阿稚,这是给你的生辰礼。”   元稚接过邱净之手里精巧的木匣,打开一看,里面放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玉簪,簪头刻着桃花样式,虽然做工并不那么精致,却生动可爱。元稚将匣子收进怀里,小心珍藏起来,还对邱净之露出一个开朗的笑来。   邱净之抿唇看着她的反应,若不是王萱提醒,他可能一直意识不到,元稚对他的好,已经超过了朋友的界限,而他,心底那些隐秘的思绪,也被王萱抽丝剥茧,剖开细看了一番,原来他口是心非,只是碍于出身低微,一直不敢承认。   元稚是那么好的一个姑娘,天真善良,又与他投契,同她在一起的时候,所有烦恼忧愁都会被抛诸脑后,而他邱净之,只不过是个出身寒族,尚无片瓦遮身的小官而已。   “邱兄,你以为的对阿姊好,只不过是一厢情愿而已,阿姊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再清楚不过了。这世间,最难得的便是两情相悦,更何况,一时寒微,不代表一世寒微,邱兄并非无才无德之人,何不为了阿姊,尽力一试呢?”   王萱一席话如醍醐灌顶,让他再没有退缩的理由。   看着两人站在院子里说说笑笑,王萱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可过了一会儿,又叹了口气。   王苹道:“阿姊,阿兄不回信,许是遇上了什么事耽搁了,你且放宽心,等阿兄回来了,向他多讨一份生辰礼就好了。”   王萱并不说话,一直没有听到王莼和裴稹回京的消息,想必六月十五之前,他们是赶不回来了。虽然她也能体谅兄长和先生,为了国家大事,错过她的及笄礼也没什么,到底是未及笄的少女,心里多少还是有些酸涩吧。   从小到大,她都在阿兄的羽翼之下,被呵护得无微不至,就连家规祖训,阿兄也能为她编出两大本来。她知道阿兄从来只是嘴上说说,与她吵架不过是小打小闹,她也知道,阿兄为了照顾她,付出了多少心血,失去了多少朋友。   她自小便体弱多病,三岁母亲去世,她总是哭哭啼啼不肯入睡,吵着要“阿娘”抱,阿兄只能守在她身边,一刻也不敢离开,因为他一走,她就要撇嘴大哭,吵得整个王家不得安宁。   再长大些,兄妹俩经常吵架,可每次,阿兄都是让着她的,不然以他的辩才,怎么会被彼时尚且说不清楚话的王萱辩得哑口无言呢?   王萱希望,她长成少女,正式成年的大好日子里,阿兄能够在场见证,因为她的少年时光,与她的阿兄密不可分。   至于裴稹,王萱低眉浅笑:先生,皎皎有些想念你了,该怎么办呢?   边关的风吹得又急又猛,连破败城墙上的碎块都被吹了下来,空气中翻涌着热浪,一队乔装改扮过的夏虞兵士,悄悄潜入了苍岩山地界,在山间搜索了数日,又悄悄潜回去,向他们的王爷妥木特汇报情况。   “回王爷,属下们在苍岩山探查数日,带回一些土壤和岩石,让人分辨过,看不出来苍岩山到底有没有金矿。属下无能,请王爷恕罪。”   妥木特精通寻金之术,他当然知道寻找金矿的不易,往往是要到现场去勘察过,才能确定当地有没有金银铜矿在地下。他思索片刻,有些犹豫,突然听见身边的李信道:“依属下愚见,既然我们已经有了沭阳城的布防图,不如趁着那端朝太子离开沭阳城,攻下沭阳,再去苍岩山仔细查探。”   前几天就有线报回来,说镇守沭阳的端朝太子萧衍受不住边关枯燥,又跑出去玩去了。这一年来,沭阳城常有萧衍斗鸡走狗、肆意胡闹的事迹传到西江府来,堂堂一国太子,如此不成气候,西江府的百姓们都对妥木特攻下沭阳城万分期待,在他们看来,只是早晚的问题。   “此时出兵太过仓促,而且城中情况不明,”妥木特摇了摇头,但这个机会实在让人心动,“苍岩山若真有金矿,那西江府扩充军备就指日可待了!本王出手,定要万无一失,李信,你去准备一下,本王要亲自去苍岩山探矿脉。”   王莼面上装着激动不已,心里却在暗笑计划成功了一半,离他回京的日子也近了一步。   第二天,妥木特便带着王莼等心腹手下,通过李家商队的掩护,成功潜入了苍岩山深处。他们一共百来个人,大多是妥木特的精锐护卫,寸步不离地保护着妥木特,王莼便留了信息,让裴稹小心行事。   入夜,山中露气湿重,所有人都围在火堆旁,寂然无声,警觉地盯着山林深处。王莼坐在树底,拿着酒囊不时喝两口,林中突然传来夜枭刺耳的叫声,王莼唇边勾起微笑,带了贴身侍卫隐入灌木丛后。   “李大人,放水不要走太远了,夜深有猛兽出没!”有人提醒他。   王莼咂咂嘴,这人心肠还不错,但眼前已经出现了一群黑衣人,个个匍匐在地上缓缓推进,将茫然无知的妥木特等人围在当中。   “咦,殿下你怎么矮了这么多?”他压低声音,随手比划了一下。   为首的黑衣人掀开面巾,露出莹白如玉的一张脸来,这张脸秀气精致,眉眼弯弯,唇瓣儿像花一样娇艳,一看就是女子。女子瞪了他一眼,并不出声。   “原来是张将军,失敬失敬。”   王莼也没想到裴稹自己不来,竟然派了张溦来接应他,刺杀妥木特是一件大事——但他转头一想,好像战场杀敌之事,张溦比他和裴稹都有经验。   张溦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翻了个白眼,用口型说:“京都玉郎,‘委身’敌手引敌入彀,值得佩服,如今功成身退,只管看着我们长陵营杀敌便可。你就在这里不要走动,也不要出声。”   王莼轻笑,面如冠玉,在暗夜之中熠熠生辉,他那双灿如繁星的眼眸,流转着如水涟漪,实在让张溦恍然失神,不由感叹,这“玉郎”之名,实在是当之无愧。   上次一别,他们也有一年多没见了,只是初次接触实在尴尬得很,王莼中了失魂香神志不清,唤张溦作“阿溦”,亲昵自然,反而弄得张溦不自在了许久。   她自懂事起,便再没有外人敢这么唤她了。   张溦沉默片刻,恢复了镇定,也不去管那蹲在巨石底下的王莼,右手一挥,所有长陵营将士都行动起来,拉开了战斗序幕。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碾杀,妥木特一方毫无防备,张溦的长陵营却是训练有素,一千精锐围杀一百来人,要是失败了,裴稹可真要怀疑这个前世与元泓双足鼎立的大端第一女将浪得虚名了。   妥木特被擒之时,四下张望,没看到“李信”的身影,便知上了当,心有不甘,高声尖啸:“李信误我!李信误我!”   人群之后的王莼听见这话,拍了拍身上的草根,走到妥木特面前,笑道:“王爷,你做了阶下囚,可不要找错了仇人,我名王莼,琅琊王氏子,祖父乃大端丞相王朗,父亲乃礼部尚书王恪,受命于大端太子萧衍,并不是什么西江府李家的病弱小儿‘李信’。对了,今日擒你的这位将军,乃是巾帼不让须眉的伏波将军张溦。好了,此间事了,我终于可以回京做我潇洒倜傥的玉郎去了,这边关的风啊,刮得人脸疼。”   他说着自恋的话,还要捂着自己的脸摩挲两遍,好像那张完美无瑕的脸真的被北风吹糙了一般。   张溦站在他身后,又翻了个白眼,不料王莼突然回头,正巧对上她的白眼,张溦被抓了包,脸色微红。   王莼却没有在意张溦的小动作,只是指了底下一个被绑的侍卫,说:“张将军,这人的命先留一留。”   “为何?”正在埋头懊恼,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侍卫惊愕抬头,张溦也同时发出了疑问。   “更深露重,有野兽出没啊,将军,咱们回家吧。”他语气轻快,心思好像已经飞向了念念不忘的京都,像是回答他们,又不像。   张溦愣在原地。   战场弑杀之人,最最听不得的,就是那一句——将军,咱们回家吧。   青山埋忠骨,马革裹尸还,古往今来,多少壮士热血,浸透了他们脚下的这片土地,而他们毕生所求,不过是一句:“咱们回家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裴稹就回来了。 第86章 之子于归   炎炎六月, 万物繁茂,驿道上的黄土被飞扬的马蹄激起来, 惹得行人破口大骂,张目眺望,却见马背上坐着的是边关来的驿使, 后背一边插着沭阳守军长陵营的旗号,一边插着当今太子萧衍的军号“衍”,心中狐疑:太子殿下驻守沭阳一年之久,风平浪静, 不曾有什么战事发生, 这驿使如此着急,难不成沭阳打起来了?!   驿使昼夜不停,每到一处驿站, 换马修整过后, 立刻上路, 但凡有人询问,都缄口不言,终于在十天之内赶回了京都。一入城门,驿使立刻高呼起来:“沭阳大捷!沭阳大捷!西江府陷落!太子殿下生擒南成王!”   一路上百姓听得清清楚楚,略微懂些边关战况的, 都张大了嘴不敢置信——   南成王奸诈狡猾, 兵强马壮,更是夏虞最有钱的王爷,他治下的西江府乃夏虞屏障, 向来只有西江府侵略沭阳城的份,怎么转眼间,他们毫不起眼、从无战绩的太子殿下就生擒了南成王?!还打下了西江府千里沃土,收复了失地?!   驿使的高呼声如离弦之箭,飞入宫廷。   文惠帝捧着裴稹亲手所写的捷报,双手止不住地发抖,一目十行看尽所有文字,盯着最后一句:“敬献高产金矿一座,恭祝父皇洪福齐天,大端国泰民安。”   “好!好!好!”文惠帝从未如此激动过,就连他当年登基为帝,也没有这么开心。这些年来,夏虞仗着盛产金银矿藏,钳制大端商贸往来,边关骚扰不断,有如癣疥之疾,出兵攻打,那些散兵游勇一击即散,还要浪费大端的军费人力,不出兵攻打,他们就烧杀劫掠,践踏作物,搞得百姓不得安宁,民怨沸腾。   没想到阿衍才到沭阳一年,就能一举剿灭南成王部,收复西江府,更得到了一座金矿,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大端后继有人,万代千秋,绵延不绝啊!   驿使在长安街上一路高呼过去,朝中大臣自然也收到了消息,立刻换上官袍,带上笏板,成群结队入宫恭贺,王朗自然也在其列。   王萱站在二门门口,目送王朗离去,此时才知道,前段日子她到底为何心神不宁,原来阿兄与先生,竟不声不响地做了这样大的一件事,领兵打仗凶险至极,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她心有感应,才会不安。   捷报传遍京都的这一天,是元寿元年六月十四,距离王萱及笄,只有一日光阴。   京中到处都在欢呼歌颂,都在讨论大端这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太子殿下:他白衣出身,谏官出仕,摇身一变受封太子之位,还未在京都做出些政绩,便被派到沭阳守城。他蛰伏一年,仅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就攻下了西江府,生擒了夏虞势力最强大的南成王。此等英明神武的国家继承人,怎能不令人欢欣鼓舞,士气振奋?   越来越多的大臣和百姓,站到了裴稹这边。   王萱看着满城喧腾,忽然有了一个荒唐的想法——先生是在用这一则捷报告诉她,他要回来了,而这一城之地,不过是他早就预备好的生辰礼物而已。   她望着天边流云,忽然心情雀跃,笑靥如花。   六月十五日,嘉宁县主王萱及笄,半个京都的贵夫人与贵女都来了王家观礼,这场笄礼的正宾是郑氏,赞礼是杨氏,赞者是元稚。   这一日天气晴朗,王家祠堂焕然一新,冉冉檀香萦绕在无数牌位之间,见证了琅琊王氏的兴衰荣辱,王氏子弟的生老病死,皆与此地息息相关。   乐声响起,杨氏站在廊下,宣布笄礼开始,王恪着一身玄衣,须发打理得整齐干净,却悄悄染上了几分霜色,他的眉目依旧俊朗,身姿依然挺拔,只是不复年少,眼中多了沧桑深沉。   “昔年卢氏来归,掌王氏中馈,无一日怠惰,生子与女,皆隽秀天成,慎之一生碌碌无为,何德何能娶妻若此?慎之福缘浅薄,不得卢氏相守终生,幸有小儿关切慰怀。生子莼儿,机敏善辩,生女皎皎,温秀内敛,此乃慎之一生之幸。今日小女及笄,长大成人,往后许嫁生养,两相得宜,不求富贵权柄,惟愿娇娇儿一生顺遂,无忧无灾。”   王萱在内室沐浴后,换上采衣采履,一直仔细留心着外头的动静,听见王恪的话,心中酸涩,两行清泪落了下来。   卷碧连忙替她拭去眼泪,劝道:“女郎,今日是你大好的日子,可不能哭,夫人若在世,定然也盼着这一天,便是为了夫人,您也要笑啊!”   王萱扯着嘴角笑了笑,低着头,任由侍女们扶着她出去了,出门的那一刻,她挺直了腰背,微微昂首,带着温婉动人的笑容,即使是一身素衣,也掩不住她眉眼间逐渐长开的绝代风华。   元稚笑中带泪,捧着玉梳跪坐在她身后,如当日王萱为她梳头时一样,动作轻柔缓慢,为她梳了一个简单的发髻。王朗与王恪陪着郑氏走过来,郑氏洗了手,有司奉上罗帕和发笄,郑氏便吟诵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随后为她加上发笄。   王萱起身,向来宾作揖行礼,回到东房换上素衣襦裙,在院中蒲团上跪下,向王朗、王恪行拜礼,感念长辈养育之恩。   随后二加,王萱又换上发钗,与发钗配套的曲裾深衣,回到院中,向郑氏行拜礼,感念长辈教导之恩。   到了这时,王朗与王恪脸上的笑容已经渐渐僵硬,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酸涩感觉,曾经捧在手心,抱在怀里的小小一团,已经长成了,她羽翼丰满,总有一天会飞离这个小家庭,不再需要他们的庇佑。   最后三加,郑氏为王萱戴上钗冠,繁复精美的掐丝雀羽冠,东海明珠圆润华美,点缀其中,戴在王萱鸦青色的长发上,更衬得她一张小脸瑰姿艳逸,冰肌莹彻,回眸一瞥,便是柔情绰约,牵动人心。   她换上金鹤云绣的广袖长裙,脚踩木屐,盈盈走来,好似天上的仙子翩然乘风,踏月而来。   忽然门口一阵骚动,所有人循着噪声望去,只见一青衣一玄衣男子驭马而来,黑马嘶鸣,被缰绳勒抑得昂首扬蹄,堪堪停在了祠堂门口。   青衣男子翻身下马,踉跄两步才站稳,缓缓走到王萱面前,那是一张京都所有人都认识的脸,剑眉星目,风度翩翩,人称“玉郎”。   “阿兄!”王萱眼中含着的泪水奔涌而出,“啪嗒啪嗒”落在了王莼的衣袖上,眼底还有些恍惚和不相信,颤着声问:“阿兄,你真的回来了?”   “皎皎,我回来了。阿兄答应过皎皎的,怎么会失言呢?”王莼从怀中拿出一只木匣,取出匣子里的东西,那是一支玉簪,莹润生辉,入手温凉,还带着王莼身上的温度。   王莼将发簪插在王萱头上,顺手摸了摸她的头,轻声感叹:“我的皎皎,终于长大了啊。”   “咳——”王莼身后传来一声咳嗽,众人才回过神来,仔细去看那另一个人,却被吓了一大跳。   这人眉清目朗,神明爽俊,风姿特秀,年纪不大,却已经有了足以媲美玉郎和无度公子的翩翩风度,介乎少年意气与青年雅量之间,眉眼精致到了极点,望之令人心旌摇曳,不敢直视。   “先生!”   当朝太子殿下,就穿着一身普普通通的玄衣,大摇大摆地骑着马,从王家院落中穿过,为了赶上嘉宁县主及笄礼的最后一刻。   “参见太子殿下!”众人连忙起身行礼,王萱也不例外,躬身低头,红着双眼。   裴稹沉吟不语,也没让她们起来,反而缓缓走到了王萱面前,低声道:“哭什么?我这不是全须全尾地还了玉郎给你?”   王萱的泪还是止不住的淌。她今生第一次,觉得有那么一瞬间,好像泪水流不尽,思绪理不清,那份感情,夹杂着苦涩的展望和长长的期盼,但那个人,总是那么轻易地,就破开了她的心防。   深闺中寂寥清冷的少女,从前不知道天下何许之大,娇矜孤傲,后来有个少年闯入了她的生活,忽然之间,万物都有了色彩,万物都有了温度。   她想去看闹市,他带着她灯火夜游;她想去游山水,他带着她策马扬鞭;她害怕深宫里的阴谋诡计,他就步步筹谋,将她护得密不透风;她盼着兄长在她及笄的日子归来,他就孤注一掷,早早结束了边关战事,飞马而归……   如何才能随君高飞,如何才能不成为他的牵绊,如何才能毫无负累地接受他所有的好?   王萱做不到。   裴稹的手虚扶着她的,卷起袖角,温柔地拭去她颊边泪水,道:“皎皎,不要哭。”   他从袖中掏出来一块色彩极美、质地极纯的鸡血石印章,一分为二,如同两尾分开了的红鱼,原来这印章是双生阴阳刻法,可以互相嵌合,完美无缺。这一半刻了“裴稹敏中”,另一半刻了“王萱皎皎”。   王萱仔细摩挲着那半枚印章,她最是喜欢玉石,先生这礼物,好似送到了她心坎上,令她忍不住又鼻酸了一次。   “可取了字?”时下女子很少取字,只有讲究的世家贵女或是家中受宠的女儿,才会取字,比如元稚,字稚容,张溦,字令月,王萱既是世家出身,又是独女,王朗不会不给她取字。   “昨日定下了,阿翁赐字为‘妙纮’。”   裴稹轻笑:“这字不错。”   所有人都低着头,看不见两人旖旎悱恻的互动,只有王莼胆子大,昂着头放肆旁观,幽幽目光好似要吞了裴稹一般。 第87章 吻你如玉   太子殿下回京, 没有先入宫请安,反而去了王家, 参加嘉宁县主的及笄礼,所有人都心领神会,等着一道赐婚圣旨, 将这对天生龙凤送作一堆。   连文惠帝都醋了:“阿衍少年风流,春心萌动,也是正常的,但好歹你父皇我还在宫里等着你一个解释, 怎么这么快就破了西江府?你就跑去心上人面前献殷勤……”   裴稹戴着太子冠冕, 穿着玄色常服,跻坐在文惠帝面前饮茶,闻言长眉一挑, 反问:“父皇觉得嘉宁县主配不上儿臣?”   “倒也不是, ”文惠帝叹了口气, “你我父子的眼光如出一辙,朕觉得嘉宁出身、样貌、品行都堪当京都贵女之首,早就有了为你们赐婚的想法。前些日子朕还问过你母妃,她说你寸功未立,不宜娶妻, 当立业再成家, 这事也就耽搁了。”   文惠帝有了裴稹这么个优秀的儿子,从前的怨恨偏执倒消退了不少,他曾对王萱有意, 不过是看重她的身份,年老之人,美色对他来说也没那么重要了,当然是子嗣更紧要。现在他能够坦然和裴稹谈论王萱,也算是敢作敢当了。   裴稹放下茶盏,顿了顿,道:“母妃有她的考量,不过儿臣觉得,若要娶妻,定要娶一个自己喜欢,她也喜欢自己的,妻贤夫祸少,东宫太子妃,也不是人人当得的。”   文惠帝听他这么说,觉得很有意思,回顾他自己的一生,确实应了这句“妻贤夫祸少”,若不是贺氏善妒,他膝下也不至于如此空虚,还跟阿衍母子分离十多年。   “那阿衍可要朕为你和嘉宁赐婚?”   “不必了,父皇,若是她不愿嫁我,却碍于圣旨不敢不嫁,这世上岂不是多了一双怨偶?”   裴稹回到东宫,听完近期所有事情的汇报,略一思索,提笔写下几个命令,吩咐手下去做。等到了李由汇报,说出当日王萱落水之事后,裴稹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道:“这事你当机立断,做得不错,但听你描述,这事好像并非德妃母子所为?”   李由当时就觉得奇怪,安阳公主十分信任他,若要行事,不会避着他。幕后之人并不想嘉宁县主死,而是想把她推到文惠帝面前,这样九曲十八弯的计谋,不是安阳公主想得出来的,德妃忙着给安阳公主求情,哪里管得了这种事?想必她们只是被人利用了,用来制造一个文惠帝路过的契机。   裴稹冷笑一声,心中已经有了计较,不论是谁,只要伤了皎皎,都不得安宁。   “好了,你先下去吧——”裴稹挥挥手,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以后,不要在嘉宁县主面前出现了。”   英雄救美的桥段,注定只属于他。   只是,那天皎皎收了他的印章后,并没有留他叙旧,她神色恹恹的,不知为何,泪水比从前多了许多,裴稹总觉得她哪里变了。   殊不知,陷入爱情中的少女就算天性再理智再坚强,也会患得患失,才会对他若即若离。   裴稹摸着下颌,打定了主意。   夜阑人静,王萱坐在内室,依然睡不着,从琅琊回来后,卢嬷嬷已经不再贴身管着她了。   月光落进窗棂,王萱把裴稹送给她的鸡血石印章拿出来,喃喃自语:“先生他对我从无隐瞒,王萱啊王萱,你已经明白了他的野心和抱负,知道他并非真正的太子,那么,你的选择呢?”   这条路凶险至极,先生一个人昂首前行的时候,会不会也有一点害怕?他能够为了你放下所有,那你呢?你可曾对他敞开真心,可曾真正去了解过他?   王萱摇了摇头,抱紧了自己的膝盖,蜷成了一团。   忽然,清风吹开窗棂,碰倒了窗边摆放的花瓶,王萱起身去关窗,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说不出话。   月华如水,星光黯淡,成群结队的萤火虫飞舞在院中,星星点点,恍若人间仙境。   幽绿色的萤光里,站着白衣胜雪的少年,他提着一只纱囊,里头装满了萤火虫,便好似灯笼一般。   少年眸光闪烁,见了她,喜出望外,连忙奔过来,两人站在窗里窗外,相顾无言。   “皎皎!”   “先生——”   听着她柔软的呼唤,裴稹的心也软了下来,温声道:“今日你哭得太多,我实在不愿再看见你的眼泪,捉了这些小东西来,讨美人一笑,可否?”   王萱胸中涨满了酸酸甜甜的感觉,面上却要应承他的要求,笑靥如花。她目光流转,看向别处,哑着嗓子道:“时候不早了,先生。”   “对,不早,还没到三更天呢,那你怎么不睡呢?”裴稹仿佛能够洞穿她的内心,一眼就看破了她的伪装。   “先生不会累么?从沭阳到京城,寻常也要半个月,先生快马赶回来,不过用了十天,定是日夜兼程,阿兄一到家就睡得不省人事了,更不要说先生入宫觐见,还要抽空来探望皎皎。”   “听见你的声音,我就不觉得疲倦了。”裴稹半倚在窗台上,侧身看她,将那萤火灯笼举近了,凑到她面前,“皎皎,在我心中,沭阳与京都,不过一臂之距,只要有你在,我的心就在这京都方圆之内。”   裴稹向来如此,在她面前更是直白,每每都能叫王萱面红心跳,不能言语,但那些轻巧的话儿,好似都融成了蜜水,化进了她的胸膛。   “先生,我有一句话想同你讲——”   王萱的话还没说完,裴稹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来两个小酒坛,塞在她手上,道:“正好,我也有话同你讲,自从我去了沭阳,方知饮酒赏月乃人生一大快事,咱们边喝边说。”   裴稹向她伸出手,王萱深深望了他一眼,终究还是走出了闺房,同他一道坐在了院中的石凳上。   王萱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好在她知道自己醉酒之后便没了负累,能够畅所欲言,所以抱着酒坛,灌了一大口下去。那酒出奇得苦辣冲喉,竟然是边关将士们最爱的粗酒。   她咳嗽不止,弯下腰拍着胸口,说不出话来,裴稹伸手拉住她,轻抚她的后背,好让她能舒服点。   烈酒入喉,王萱整个人都轻飘飘的,眼前朦胧一片,只看得到她的先生,可她努力去辨认的时候,只能看清他那双沉默静谧的眸子,黑黝黝的透出一丝光亮,照在她的心上。   “先生,我很害怕。”   “嗯,我选择这条路的时候,就知道必然荆棘满路,成者为王,败者为寇,纵使千夫所指,于我而言,不过是一次失败而已。皎皎,如果你不愿卷入这天下纷争,也不愿看见我做出你不喜欢的事情——”   裴稹喉咙里忽然传出奇怪的声响,阴沉而苦涩,却只有一声,很快便被他用饮酒的动作盖过去了。   “我可以放手。”   他说。   无间地狱我都闯过来了,二十载风雪,孤寥余生,当这世上不再有那个长宁桥头的少女时,“裴稹”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他只为复仇而活,只因责任而生。   曾经失去过一次的人,怎会执着于拥有?   你不是我圈养的娇宠,也不是提线的木偶,当我再次站到你面前,心中只有重逢的喜悦,而非亵渎的欲.望。不论是前世的王萱,还是今生的王萱,都是一样的性格,都有一样的坚持,一如经冬霜雪后的焦骨牡丹。   她们是同一个人。   王萱愣了,昂起头望着他。裴稹缓缓伸出手,似乎想要触摸她的脸颊,却生生在半空停下,不敢再向前一步。   飞舞的萤光好似当年樊城不夜天的焰火,纷纷扬扬,落在两人周身,冷冷的,小小的,一团微光,降落在裴稹指尖。   王萱忽然想起钟灵对她说的那些话——她说她是“天底下最干净的人”,她说终有一日裴稹成为帝王,注定与她背道而驰。   她轻笑一声,开口说了话,声调软糯而绵长,带着酒醉的娇气:“错了呀!错了呀!她说得不对……世上哪有一直洁净无尘的人呢?”   我平生无求,唯一沾染的尘垢就是你——欺君者,窃国者,图谋天下者。   裴稹一头雾水,也不知她在说什么,只是一个眨眼,王萱突然站了起来,长袖一扬,双手圈在裴稹脖子上,踮起脚尖,轻轻一跳,在他的鼻尖蜻蜓点水般吻过。   她笑眼弯弯,呵气如兰,明明矮了裴稹一个头,却是气势不减,威风凛凛,好似掌握了主动权,那双明眸死死盯着裴稹,一字一顿地问:“先生,你不要皎皎了么?”   你能为我倾山倒海,我也能为你遮天蔽月。   作者有话要说:  连续五天每天都是三更,完结快乐~有要求或疑问可以在评论提出来,尽量抽时间解答。   另外还是求一求作收和预收吧,谢谢大家长久以来的支持,感谢陪伴。 第88章 同心同德   裴稹不知道那一夜是怎么过去的, 等他回过神,明白王萱的意思时, 身体已经出于本能,将她牢牢抱在了怀中,折腰相吻。   她唇齿间粗酒的苦辣气味, 被甜蜜的津液掩盖,他用尽两世的福运与筹谋都等不到的回复,如今,只用了两个字就轻易得到了。   裴稹想起, 曾经与她一墙之隔, 用丑陋狰狞的面容与她相交,她寥落的琴音里,未尝没有一丝倾心之意, 却因为他做过的一件错事, 分崩离析, 天人永隔。   这一世,他很耐心,很细心,很小心地靠近她,藏起獠牙, 收起利爪, 守株待兔,终于等到了她的回应。   王萱的脸红得火烧云一般,她并非神志不清, 也并没有醉酒撒泼,她很清醒——从未如此清醒过。   裴稹的出身是个巨大的秘密,他的所有算计,都顺风顺水,这样一个心机深沉的人,并非王萱从前幻想过的理想夫婿。更何况,他与世家对立,与皇权对立,很有可能掀起天下波澜,破坏如今的平衡,将无数百姓卷入战乱,这些,都是出身世家,从小接受君臣之义、儒家经典洗礼的王萱难以想象的,故此她纠结彷徨,不知所措。   王萱想过无数次,最好的应对只是离开裴稹,不再去打听有关他的只言片语,归隐于琅琊垄亩之间。但当她再见到裴稹,听着他温柔的呼唤,心房不可抑制地猛烈跳动,才知道,她再也不能回避自己的真心,不能忽视他们的感情。   或许她也是个天生的反叛者,本就与他同一阵营。   王萱喘气细微,有点提不上气,裴稹眼中笑意更盛,加深了这个吻,直到王萱实在忍耐不住,用手轻轻掐了他的腰窝,他才恋恋不舍地放开怀中娇软似水的人。   “早知道说‘放手’能把你的真心吓出来,我就不去沭阳吹北风了。”裴稹喟叹着,要将她搂得更紧些。   王萱不自在地推开了他,想起两人之间竟然是她先主动献吻,脸色变了变,气恼道:“先生总是戏弄皎皎,你方才不是骗我的吧?”   “不是,不是……”裴稹憋着笑,连忙给她顺毛,“裴敏中只有这一颗心,都落在皎皎身上了,怎么会欺骗你呢?”   “先生狡诈如狐,谁知道这一句是真是假呢?还有,阿兄送我的八只恶犬,还好生生的在后院养着,先生深夜携酒前来,引诱一个心志不坚的女儿家,这样的登徒子,合该被群犬狂追,落荒而逃——”王萱话音未落,后院那些看家犬不知是不是有灵性,竟然真的狂吠起来。   裴稹最怕恶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却强装镇定,揽着王萱的腰身,还要与她亲昵一番。   王萱粲然一笑,起身行礼,道:“夜深了,殿下该回家休息了,若想提亲,明日请早。”   裴稹搂了个空,一时尴尬,转手便撑在石桌上,歪着脑袋,看王萱的背影没入黑暗,脸上不由自主浮现出痴痴的笑容来。   皎皎同意他提亲了!   第二天,王萱比平常晚了一个时辰才起身,全家上下都好奇不已,郑氏还关切地问:“皎皎,你近来是不是睡不好?不如请黄大夫再来瞧瞧?”   王荔看着王萱满面红光、神采奕奕的模样,无语道:“祖母,您是不是眼花了?我看阿姊就是赖床,她脸色好的不得了!您看,娇中带艳,明眸善睐,比以前开怀爱笑得多,哪里需要请大夫?”   王苹睇她一眼:“阿姊这满脸通红,不是被你羞的么?起床晚点而已。”说完又问王萱:“阿姊,可是有什么‘烦心事’?不如说出来大家替你参详参详?”   王萱正吃着早点,被她揶揄,面上没什么表情,慢条斯理地吃完一盘玫瑰卷,才道:“裴小公子约咱们一同去大报国寺游碧水潭,阿荔不喜斋饭,想必不去,阿苹不喜碑刻,恐怕也不去,看来只有我同元家阿姊一起去了。”   王荔早就吵着要尝尝大报国寺远近闻名的素斋,王苹则热衷于拓印碑刻字帖,最擅长临摹。   两人皆是一噎,不敢再说话。   王萱又对郑氏说:“说来孙女也许久没去探望黄世叔了,他托付咱们查问的事,有了些眉目,皎皎想备份礼,亲自上门道谢。”   郑氏点头,皎皎及笄后,更像个当家理事的主母了,如此她也无愧于王朗的托付。皎皎既已成年,自然要考虑考虑她的婚事,郑氏只是看着她,便开始在心里筛选起来,想着哪家的儿郎与自家出色的孙女相配。   思来想去,还是绕不开一个人——太子。   皎皎及笄礼上,太子突然造访,虽说两人是以师生之礼相交,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太子对皎皎的珍重,远远超出了普通友人的界限。   这一日朝会上,阔别朝堂已久的太子殿下着一身玄色龙纹袍,气势凛然,站在文武百官之首,他虽年轻,却有着不输文惠帝睥睨天下的威严。   “沭阳大捷,太子居功至伟,经此一役,诸位爱卿想必也看到了太子的才干,是时候让太子留在京中参与朝议,好好学一下治国理政了。太子,你来说说,想做些什么?”   文惠帝心情大好,六部官位,竟然直接让裴稹自己挑,所有大臣都低下头,陷入了沉思:当年明成太子还在的时候,都没有这样的恩宠……看来这位白衣太子深得帝心,也是该时候表态站队了。   “陛下所言甚是,太子殿下既有军功在身,不如领了京兆戍卫营,京城百姓有了殿下庇护,定能安居乐业,弊绝风清。”   董丞竟然是第一个站出来的,因为与崔氏关系太密切,崔氏倒台时,他多少也受到了波及,这一年都安分守己,不敢出来兴风作浪,连他的“十八太保”,都被派到了外地,虽然依旧作乱生事,但有地方太守包庇,也没人敢检举。   裴稹冷哼一声,道:“儿臣不敢妄言,只是,若儿臣代领京兆,要做的第一件事,一定是清算往日盛京太保所做下的恶事,为数百屈死的冤魂伸张正义。”   董丞脸色大变,气得说不出话来,指着裴稹正要破口大骂,可话到嘴边,才意识到这是他惹不起的人物,连忙拐了个弯,委屈地流下两滴混浊的泪水,哭嚷道:“陛下明鉴啊,我儿好端端的,怎会在天子脚下惹事呢?更何况,为了报效陛下重用之恩,臣已经将他们派到各地磨练,他日回京,必为陛下建功立业,荡平胡虏!”   王朗实在听不下去,一脚踏出百官之列,疾言厉色:“尚书令颠倒黑白、混淆视听的本事无人能及,太子殿下所言非虚,盛京太保一职,本为显天子恩泽而立,奈何有人恃宠而骄,祸害京都百姓还不够,所到之处更是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只是那些被欺压的百姓无权无势,不敢张扬,更有官官相护,贿赂贪腐,陛下才被小人蒙蔽。老臣愿以性命担保,请陛下下令严查盛京太保与尚书令,还昭昭天理!”   董丞心中暗骂王朗“小人”,落井下石,口中却不敢直接辩解,只能高喊“冤枉”。   裴稹适时出声,虚扶王朗一把,对他温和一笑,又对文惠帝说:“父皇,儿臣入朝为官,自御史之位起才有实绩,对御史台最熟悉,不如就让儿臣去御史台做事吧。”   文惠帝听这两个吵架也听了十几年了,脸色虽不大好,倒也没生气,他也听张未名偶然提起过盛京太保在京都作恶的事,心里觉得董丞辜负了他的信任,连自己的儿子都教不好,于是一拍龙椅,道:“太子有功,一切都按太子的意思来,令太子暂代御史大夫一职,彻查盛京太保一案,若真有其事,尚书令,你可知纵子行凶,欺君罔上,是什么下场?!”   董丞后背一寒,连忙跪下,五体投地,不敢辩驳。   散朝的时候,裴稹特意与王朗并肩同行,王朗虽然疑惑,但看在他今天替自己说话的份上,还是后退了半步以示尊敬。   “王相是国家栋梁,在我这个初出茅庐的小辈面前,就不必谦逊了。我与王氏也有一段渊源,不知可否以子侄之礼相交?”   裴稹说话向来滴水不漏,连“本宫”都没有用,这让王朗十分舒心,对他的印象又好了几分。   “殿下既领了御史台的事,老臣也有几句话送给殿下,这御史台,是朝中最闲散的部门,前任御史大夫七十多岁,早已养病在家不问政事,更别说御史台的下属了。殿下要把御史台撑起来,极难,但要是能狠下心,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还有,殿下当年带去清河的那些监察御史们,正等着殿下呢。”   裴稹微笑着,他当然知道。那些人亲自参与,掀起了一次朝野大震荡,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和本事,当然不会再甘于平凡,或是同流合污,所有人都在等着他回朝领事。他晾着那些人,不过是想看看他们能不能耐得住寂寞,这东宫幕僚的位子,也不是那么好得的。   两人一老一少,都是风流蕴藉之人,走在宫中,极易使人侧目,宫人们都惊叹不已,没想到满朝文武,太子殿下最看重的是这位脾气又硬、政见又古怪的丞相,也没想到,世家之首的王氏砥柱,竟然跟打击世家的太子为伍。   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皇城。   作者有话要说:  元旦快乐~新年三天内评论区发送红包,谢谢大家支持! 第89章 旧友新朋   文惠帝神色晦暗, 坐在龙椅上,一手无意识地转动着碧玉扳指, 张未名从殿外进来,看见他的神情,叹了口气, 将食盒中的莲花盏拿出来,道:“陛下,淑妃娘娘来过了,亲手为您煮了莲子羹, 陛下可要用些?”   “哦?”文惠帝回过神, 听见“莲子”二字,大为触动,原来是自己的疑心病又犯了, 太子根基浅, 自然要朝臣扶持, 而王朗,那本就是他安排好的,要送给太子的垫脚石,更何况,阿衍喜欢王家的女郎, 对人家祖父恭敬些, 又有什么错呢?   文惠帝豁然开朗,端起莲子羹吃了两口,果然是熟悉的味道, 不由想念起几日不见的司月儿:“怎么不让她进来?”   “淑妃娘娘说近来总是头昏脑胀,不能久站,怕圣前失仪,就先回去了。”   司氏总是那么善解人意,从不肯给人惹一点麻烦,她在宫中无依无靠,从前还有个贺氏要利用她,对她不错,现在贺氏倒了,宫人们都觉得她也会失宠,对毓秀宫也就没那么恭敬了,她的日子恐怕并不好过。   “宣太医看过了吗?”   “臣派人去请过孙太医,不过听说他这两天病了,不在太医院,便请了梁太医去毓秀宫问诊。”   张未名回话一向是事无巨细,文惠帝早就习惯了,他在宫里也是谁都不沾,要么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做事,要么回家去享受他的天伦之乐,教训他那个宝贝女儿,这一点,让文惠帝很是满意。   “之前朕还看见孙文辉去蓬莱殿请平安脉,怎么这就病了?想必是托辞,哼!这德妃也是,三天两头的病,朕要不是为了她,早就处置安阳的事了。”   这些日子,德妃常常在文惠帝去奇华殿的时候称病,泪水流也流不尽,一味哭诉安阳的委屈,好似他要是定了安阳的罪,她就能立刻跳下太液池,为安阳喊冤一样,搞得文惠帝只能把这事搁置下来,承受了不少来自朝臣的压力。   这法子当然是李由给萧如意出的,表面上十分奏效,实际上败坏好感,治标不治本,到时候德妃恩宠到头了,文惠帝给她们俩的惩罚反而会更重。   张未名哪敢在文惠帝发火的时候说话,只是默默地等文惠帝用完莲子羹,收拾了碗盏,才说:“不过六月酷暑,冷热不忌,确实容易生病,臣还是让底下的人多注意着,免得传到陛下面前。”   文惠帝眼中精光一闪,点了点头,道:“后宫妃嫔接连生病,想必是犯了什么忌讳了,你私底下查一查,看昭仁宫那边有没有动静。”   张未名面上一惊,连忙低头应是,告退下去了。   太子殿下真是神机妙算,文惠帝的每一个反应,竟然都在他的算计之中,若是作为敌人,连张未名都要腿软。好在,他们是一边的。只是,阿溦的身世已经被太子知晓,将来若是公诸于众,她到底该何去何从?   张未名摇着头,纱帽底下的乌发又平添了几分霜白。   寂寥的深宫,六月蝉鸣聒噪,尚带青色的叶子,却飘落下来。   及笄成人的女郎,日子好像比从前更加自由一些,又好像多了些约束,譬如裴寄约王家姊妹去大报恩寺游玩,郑氏没说什么,还让她们在自己的妆奁里挑选几件喜欢的首饰,卢嬷嬷却道:“女郎要出门结交朋友,这很好,将来谈婚论嫁,彼此知根知底,或者嫁人之后,不至于太寂寞,有三两好友相伴。只是,女郎可要掌握这其中的分寸,万不可做出什么‘私相授受’的事来。”   经过黄珧的调理,卢嬷嬷说话流利了不少,以前还要靠纸笔,现在一字一句慢慢地说,也算口齿清晰。   王萱面上附和,心里却道:“嬷嬷后知后觉,已经晚了,您的皎皎,心早就落在别处了。”   王荔笑道:“嬷嬷,您想到哪里去了?那个小麻烦与我们三个好似亲生姐弟,他撒娇耍泼可是一把好手,您要是不放心,大可跟着我们去,见到他本人,就知道阿姊跟他毫无可能了。”   卢嬷嬷还有些不信:“安公幼子,大家出身,不至如此吧?更何况,他如今也算是太子殿下的陪读,有正经官职了。”   “哈哈——”王荔又想嘲讽一下裴寄,想了想觉得不太地道,还是闭了嘴。   裴寄确实领了个东宫的闲职,但他哪里是做官的材料,在国子监就频频受罚,所有国子祭酒见了他都绕道走,到了东宫,也是每日到处闲逛,不干正事。   要等裴寄来接她们,大概是不可能的,王莼也要去东宫陪太子上课,所以三姊妹就自己出门了。   路过东市,马车后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有人敲了敲车窗,三短一长,王萱打开车窗,外头递进来一只蓝色布包。那只手宽厚粗糙,指节微凸,虎口处结了厚厚的茧子。   王萱打开布包,是她最喜欢的河中卵石,个个颜色形态都不一样,看来是那人精心挑选过的。   “崇兄。”   “皎皎……”许崇声音有些低落,略微一顿,“那日,并不是我不想去,只是军中事务繁忙——”   王萱从前把许崇当做兄长看待,觉得相赠礼物、互诉心事都没什么不妥,遇上裴稹后,才知道男女之间并非只有“兄妹”这一种相处模式,明白了许崇的心意,自然开始避着他。   她及笄那日,并非刻意忽略了许崇,也下了帖子请他母亲来观礼,只是许夫人深居简出,不愿赴宴,甚至连回帖都没有。   许崇早就请好了假,备好了礼物,但不知为何,当日他的顶头上司忽然要检视军中风纪,无奈之下,他只好爽了约。   “我晓得的,崇兄既是朝廷命官,自然正事要紧。我与两位妹妹去大报恩寺游玩,崇兄这是要回营?”   她的声音依旧温婉柔和,如春风拂面,只是许崇敏锐地感觉到,这其中,有什么在渐渐改变。   许崇心中泛起一阵苦涩,还是忍不住道:“我今日休沐,陪你们一道去吧。”   王萱沉吟片刻,觉得有些不妥,只是知交一场,不好拂了许崇的面子,便答应了。   出城门的时候,守门官见了许崇,十分热络地打了招呼,原来他曾是许崇的同僚,但许崇家世渊源,一路顺风顺水,升官速度不是他们这种小官小吏出身的庶族能比的。   许崇心情正低落,脸色并不算好,那人以为他高升之后不认旧友,心中便有了芥蒂。   外头有些吵嚷,王萱没听见许崇说话,心里有些感慨:她少年时,元稚、许崇和萧睿,占据了她多数时间和记忆,好似亲人一般。长大后,因为种种原因,她与许崇、萧睿渐行渐远,许崇是个闷葫芦,萧睿自觉当年失了面子,都无法对她坦诚以待,那份纯稚的友情,也渐渐消磨殆尽了。   她并不遗憾,只是有些怅然。   众人到大报恩寺,已经巳时过了,裴寄坐在大报恩寺偏殿的莲花池边,抱了个硕大的瓷盆,一把一把向下撒着鱼饵,边撒边念叨,催促那些鱼儿快吃。   殊不知他身边的小沙弥已经急得两眼发黑,左右踯躅,不敢上前制止。   鱼是不知道饥饱的,只要有吃的,它们就会蜂拥而上,不论自己还吃不吃得下。   大报恩寺是国寺,辉煌壮丽,占地极广,共有八十一殿,合九九之数,各有特色,还有山后的碧水潭、山腰的寻云亭、山涧的一线瀑等几个观景点,他们的素斋和碑刻也极出名,因此香火鼎盛,每日都有无数京都人士前来参拜。   当年太医宣布养不活的安阳公主,也是在此地长成,如今十分健壮,在京中胡作非为,堪为大报恩寺一大污点。   王萱带着王苹、王荔下车,许崇亦步亦趋,既想靠近王萱,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气氛一下子微妙起来。   好在接待的小沙弥不知内情,见了王家的徽记,连忙上前作揖,道:“可是王家贵女?裴小公子已经等待多时,吩咐小僧在此守候,请随小僧来。”   “劳烦小师父带路。”   王家姊妹皆是相貌出众,从容大方,就算戴着幂离,也能从她们绰约的风姿中看出大家闺秀的气质,一路走过去,引起无数惊叹。   众人才到偏殿门口,便听到了裴寄的声音,隐隐压着怒气,好像在与人争辩。   连王荔都有些诧异,裴寄虽然调皮爱闹了些,但在陌生人面前还是很有分寸的,毕竟裴家的教养在那。   “裴氏竖子,也敢在此玷污佛门清静之地!”   “你说什么?!”   “本世子说,你裴寄,就算有东宫撑腰,也不过是靠着祖荫的脓包;你父亲裴献,既不出仕,对国家百姓毫无作为,竟然敢妄称‘安公’,居名士之首;你们裴家,世代公卿,落到你父子手里,真真是堕了世家之名!”   那人声音尖啸,听起来怨气极重,但王萱越听越觉得熟悉,待入门一看,果然是许久未见的萧睿。   萧睿恨裴寄,恨裴家人,都很容易理解。   因为裴稹是半个裴氏子。   裴稹的出现,夺走了他的身份地位,夺走了他生命中唯一的光。萧睿是一个飞扬骄傲的人,从前明成太子还在的时候,他就敢在先太子面前讽刺其身体不好,寿年不永,因此被文惠帝狠狠罚过,过年祭天祭祖的时候,都不让萧睿进皇室宗祠。   他一直以为,那个位置是他的,也一直以为,那个京中最高贵、温柔、漂亮的女子,是他的。   “宸王世子慎言!”   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落在萧睿耳中,有如晴天霹雳。   王萱怒容满面,快步走到萧睿面前,宽大轻薄的衣袖被金丝银线织就的仙鹤压住,八风不动,端庄优雅,较之往日轻灵单薄的姿态,多了几分雍容。   唯独她手挽的披帛,被风扬起,可以窥见一丝衣带当风的蕴藉脱俗。   “皎……皎……”萧睿一见王萱就慌了神,当年他在正清殿请旨求娶王萱,被文惠帝狠狠唾骂了一番,又被家中父王母妃压制,去相看京中勋贵人家的女儿,被人挑挑拣拣的屈辱感淹没了这个自尊心过强的少年,他开始章台走马,流连酒肆,开始顶撞父母,甚至搬出了王府,到处飘荡,无所事事。   他不敢再去丞相府,也不敢再同元稚、许崇来往,与过去的一切做了决裂。他心中有愧,觉得皎皎是为了求婚一事,才不得不回琅琊避难。   “宸王世子,你我也算故交,念着旧日情分,我想提醒你一句,安公名士风流,淡泊名利,有他在士林一天,便是精神的标杆,激励无数少年读书入仕,为国效力。裴氏是百年世家,人才济济,为国捐躯者不在少数,你这般侮辱他们,为君子所不耻!还有,裴小公子是我的朋友,他少年天真,敏而好学,将来也会是一个真正的君子,而宸王世子你,随意论人长短,当面辱及他人先祖父母,实非君子所为!”   裴寄站在一旁,看王萱气势汹汹地为他辩驳,目瞪口呆,他还没开口呢。   算了,我还是喂鱼去吧。   萧睿听了王萱的指责,两眼通红,目眦欲裂,心中想道:“你不懂!你不懂!都是因为裴稹!都是他,抢走了我的一切!”   他胸中怨气冲口而出,道:“嘉宁县主,你如此言辞咄咄,来指责我的过错,那你可知,我心中对你的情义?为了你,我不惜触怒陛下,违逆父王母妃,失去了所有一切,借住在大报恩寺,连皇城都不敢靠近一步!裴稹成了太子,所有人都夸赞他英明神武,拿我出来作比较,说我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你说裴氏高贵,我却觉得,裴氏龌龊!裴稹不过是个外室子,血脉混淆,本来连宗牒都不能上,可所有人,都因为他是裴氏子,相信他的出身无误!裴氏,裴氏,高贵吗?还不是出了一个与人私通的‘贵妃’,呸!” 第90章 故交决裂   萧睿骂得激动不已, 连许崇都听不下去,上前按住他, 劝他不要再说:“世子,此处人多口杂,又是佛门清静之地……”   “你一个败将之子, 凭什么对本世子指手画脚?!”   他怨愤满腔,觉得全天下的人都在针对他,都对不起他,连骂许崇, 都是追着他心中的隐痛骂, 丝毫不留情面。   王萱冷冷盯着他,乌沉沉的眸子透不进一丝光芒,那眼神陌生极了, 萧睿恍惚觉得, 眼前这个人他从未熟悉过, 好像从前欢笑的时光,都变成了泡影。   “皎皎……”   萧睿慌了,伸手去拉王萱的袖子,被她无情甩开,又想用手去触摸她的脸, 王萱怒不可遏, 反手一挥,给了萧睿一个响亮的耳光。   空气凝固,片刻不停的蝉鸣都停歇了。   “萧睿, 从今以后,就当我王萱从未认识过你,你不再是我的朋友。”   王萱说完,拽着发愣喂鱼的裴寄,两个恍恍惚惚的妹妹,离开了偏殿。   许崇伸出手,想要叫住她:“皎皎——”   萧睿是什么脾气,他再清楚不过了,说话口无遮拦,从来不知粉饰,王萱也很明白萧睿今天这些话是在冲动之下说的,但她还是生气了,从前萧睿冒犯了她本人,她都是一笑置之。因为他们四个是一起长大的好朋友,许崇总觉得,王萱应当对他们两个有所不同才是,可今日看来,她心底已经对两人画了一条底线,这条线,谁也不能越过去。   是那个人,那个觊觎皎皎已久的人。   “萧睿,你今天说的话,太过了。”许崇叹着气,萧睿毕竟是他唯一的同性好友,年少时的所有一切,都与他分享过,就连爱慕的人,都是同一个。   萧睿茫然无措,一滴泪水忽然落在他的手背上,炙热得吓人,他也明白了王萱反目的原因,人生第一次觉得,自己完完全全被抛弃了。   “王萱,我会让你后悔的!”   王萱走远了,还觉得心底有气,萧睿一直不知道什么叫做分寸,从前他说些胡话冒犯了她,王萱看在元稚的面子上,全都容忍了,今天他竟然那样诋毁先生,这是王萱无法忍受的。   裴寄道:“没想到嘉宁这么关心和维护我们裴氏,改天我一定写封信,告诉阿耶,京都里有位年轻贵女,十分仰慕他,让他收你做关门弟子,如何?”   他说完,竟然还自顾自大笑了起来。   王苹和王荔一脸无语地看着他。   王萱睨他一眼,还带着方才甩萧睿一耳光的气势,裴寄立刻站直了,闭紧嘴巴不敢说话,不过片刻后,他又歪着身子,小心试探道:“我……我定了素斋……还吃……吃吗?”   王荔的肚皮适时地“咕咚”一响,脸蛋儿涨得通红。   此时已近午时,是该用膳的时候了。裴寄吃喝玩乐样样精通,性格开朗,像个小孩子,心底存不住事,当然也不记仇,他这么一插科打诨,又有王荔天然的绝妙配合,几人被萧睿打搅的心情立刻变好了,不一会儿,就又说笑无忌,讨论着等会儿会吃到什么好吃的。   王萱当然不会破坏大家的心情,笑了笑,与三人道:“许久未来大报恩寺,我先去同阿娘说会儿话,问候一下智远方丈,你们先去。”   裴寄在前头蹦蹦跳跳已经快跑远了,开心地笑着:“去吧去吧,我们在清风斋天一号等你!”   王荔也跟着跑了,想必是要去同他抢头筷:“阿姊快来!”   剩下一个懂事的王苹,挽着王萱的手要陪她一起去祭奠卢氏,王萱不想好好的出游变成哭哭啼啼的念旧,便说:“你也同他们一道去吧,我有卷碧和倚翠陪着,无碍。”   王苹点点头,懂得她的心思,也走了。   去供奉卢氏灵位的小祠堂的路,王萱从小到大,走过无数次,但这一次,她的脚步中带着些许雀跃和期盼,好似要去同一位亲密友人分享心事。   中庭深深,藤蔓花枝交杂,小院清幽,一条小径通向古朴雅致的禅房,王萱的木屐在青石板路上“哒哒”作响,像是和谐的乐章。   梵香袅袅,竹帘隔断了王萱与外间,她跪在母亲卢氏的画像面前,双手合十,轻声道:“阿娘,皎皎又来看您了。”   她歪了歪头,向卢氏展示头上的玉簪,又道:“阿娘,皎皎及笄了,终于长大了。这些年来,皎皎一直很想念阿娘,但阿娘不在的日子,皎皎也努力过得很快乐,真的。”   王萱顿了顿,面上泛起微醺的粉色,如同春日烂漫的桃花,一双明眸泛着波光,想起了某人。   “皎皎有了一个心上人,他叫做裴稹,字敏中,原先是宫学里的算学先生,现在是东宫太子,不过,皎皎心里,一直当他是我的先生。他是一个温柔而坚毅的人,有着世间最强大的心魄,能够引领皎皎,让皎皎觉得,自己是独特而有价值的。”   窗外传来细微的响动,“咔嚓”一声,好像什么东西被人折断了,王萱沉浸在倾诉的幸福中,并没有注意到。   檀香渐渐浓重起来,外间的两个侍女已经掀不开眼皮,昏昏欲睡了。   “日后,等先生有时间了,皎皎一定会让他来拜见您的——”王萱嗅觉灵敏,闻到掺杂了异味的檀香,立刻反应出事情不对,站起身就要往外跑。   只是那香极奏效,任她如何捂着鼻子不去吸入,还是在门前倒下了。逆着光,王萱隐约看见一个青年男子的轮廓,他身着白衣,带着一柄折扇。   裴寄与王荔抢东西吃抢得不亦乐乎,好在用膳的礼仪还没丢,不至于蛮横无礼,王苹等着王萱来,还没有动筷子。   “阿姊怎么还不来?这都过了一个时辰了。”   “说不定阿姊有很多心事想同伯母讲呢?”   “不,阿姊不是那样的人,知道我们在等她,她就绝不会耽搁。”   裴寄跳起来,直接往外走,两人都是一愣,问:“你去做什么?”   “找九娘啊!”他顺手捏着衣袖抹干净了嘴边的油光,“聚会这种事,少了一个人总觉得怪怪的。”   裴寄这人,才是真正的赤子,他的行为,虽比他人出格,却带着令人无法抗拒的真诚恳切。   王苹与王荔对视一眼,也站起来跟了出去。等他们找到供奉卢氏灵位的小祠堂时,见到的不过是一间空荡荡的禅房,一张微笑的美人画卷,和空气中隐隐飘荡的余香。   裴寄拉住一个路过扫地的小沙弥,问:“小师父,你看见一主二仆三个年轻女子,在这里出现过吗?”   “阿弥陀佛,小僧才来洒扫庭院,未曾见过,不过寺中各处都有师兄弟走动,若是不见了人,小僧可以去问问他们。”   “劳烦小师父了,请快一些。”王苹直觉不对,又对裴寄说:“我总觉得这事有古怪,但又说不上来哪里奇怪,方才与我们同来的许将军呢?他对京中情势更熟悉,又是军伍出身,找人或许更在行些。”   “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找那个小许将军来——”裴寄拔腿就要跑出去,突然一拍脑门,“那你们俩呢?不行,我可不能再把你们两个弄丢了,你们跟我一起走。”   虽然他这个逻辑没错,但就是哪里奇奇怪怪的,王苹和王荔无奈,只能跟着他一起跑出去,到处寻找许崇。   没想到许崇还在来时见到萧睿的那个偏殿里,萧睿已经不在了,他正望着水里圆鼓鼓的金鱼发呆。   “许将军,阿姊不见了!”   “什么?!”   几人发动了整个大报恩寺的和尚,翻遍了八十一殿几千间禅房,找了三个时辰,天都快黑了,也没找到王萱和卷碧她们的影子。   “不好!两年前皎皎就被贼人掳掠过一次,那次只找到一个作案的渔妇,没能揪出背后黑手,恐怕这一次又是那人出来兴风作浪了。”   许崇做出判断,立刻提了佩剑就要往寺院的山门跑,王苹连忙拉住他。   “许将军,你想阿姊名誉尽毁,受尽千夫所指吗?”   王苹说得没错,按照时下的风气,若是王萱再次失踪,定然要遭人诟病的。   “你不要冲动,再仔细想想,还有什么人同阿姊结过怨,或者还有什么人对阿姊求而不得?”   许崇脑海中几乎一瞬间就蹦出了那个名字——萧睿!   方才萧睿离开的时候,那种失望堕落的眼神,他性格冲动,难保不会一时想不开,做出不可挽回的傻事来。   许崇沉默片刻,道:“我或许已经知道是谁了,你们放心,我这就回京去搬救兵,不会惊动外人的。”说完就朝着山下飞奔而去。   裴寄脸上难得露出严肃认真的表情,气愤捶地:“要是让我知道谁掳走了九娘,我定要——”   “饿他十天,再放十只小老鼠在他面前吃饭!”   王苹和王荔已经无力去笑,望向对方的眼神里,都是满满的担忧,都怪她们不好,不该让阿姊单独走开的。   可她们又能怎么办呢?只能互相靠着对方,稍微喘口气,等会儿接着去找阿姊。   好在大报恩寺的智远方丈是王朗至交,早已吩咐了底下的小沙弥,并没有透露今日失踪者的身份,整个大报恩寺一片火光,到处都是游走的灯火,和呼喊的声音。   直到戌末,才有小沙弥跌跌撞撞地跑来,高声喊着:“施主,施主,我们找到两个小娘子了!”   他们在后山的溪涧中发现了卷碧和倚翠,夏日树木繁茂,遮天蔽日,又是晚上,很不好找,幸亏寺中养了几条护寺犬,嗅到了血腥气,才找到了她们。   卷碧和倚翠都中了迷香,还没醒过来,身上没有重伤,只有几处擦伤,看来那个贼人是想让她们在涧底自生自灭。但是,夏日蛇虫鼠蚁、野兽飞禽出没极勤,在露天深涧里毫无知觉地躺一夜,半只脚也算踏入鬼门关了。   王苹愈发担心,害怕贼人会对王萱不利。   许崇一路骑马飞奔,回到京都东城门,此时已经夜禁,他准备叩开城门去王家报信,一抬头,见到的却是上午得罪过的那位昔日同僚。   “郑兄,我有急事入城,请行个方便。”   “你是?”姓郑的守门官还记恨着许崇,故意打起了马虎眼。   “郑兄,是我许崇,三年前你我都在羽林卫丙字营当差,还记得吗?”许崇对他的心思一无所知,见到是熟人,还高兴了起来。   那人心想:我是个小人物,认识你这尊“大佛”,就得时时记挂,时时跪拜吗?我与你打招呼的时候,你装作不认识我,等到有事相求了,才来巴结我,晚了!   京都宵禁极严,尤其城门进出,没有令信不得放人,虽然守门的将士们都认识许崇,可谁都不会冒这个风险把他放进去。   “郑兄!郑兄!”许崇在下面喊了无数次,城门上再无应答,不多时,另一个守门官出来呵斥道:“有令信才能放人,没有令信,任你是太子,都不能放!”   许崇一愣,以他们的交情,只要打点一下,郑兄放他进城是完全没有风险的,现在这个情况,很明显就是郑兄不肯帮他。   他做梦都想不到,竟然就是今天上午的一次轻忽,让他栽了个大跟头。   城门不开,他就无法搬来救兵,皎皎危在旦夕,他不能坐以待毙。   许崇调转马头,又准备去他所在的京兆戍卫营找人帮忙,就在他策马飞奔,离开京都的时候,城门忽然洞开,从里面呼啦啦涌出一队黑衣将士,为首一人墨色箭袖,利落打扮,腰间佩剑,背上背了一张长弓,骑着枣色大马,往大报恩寺的方向去了。   “李佶,你要是敢动皎皎一根汗毛,我就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作者有话要说:  这本书群像感比较重,因为开头写于三年前,本来要写的是王萱和裴稹前世的故事,发现虐文不太好,所以临时改掉,变成裴稹重生。不过仔细看的话,可以从中摸出很多细节,最后会变成一个圆。   下一本不会了,《重生后我怀孕了》这本接档文可能会比较轻快沙雕一点,会着重在男女主的互动上,还会有一个戏份很重的团子,咪啾~感谢在2019-12-28 02:56:39~2019-12-29 18:11: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佩奇不是猪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1章 再起风波   前世的李佶, 一直处在被文惠帝打压的阴影下,为人谨慎小心, 并不像现在这样,邪气桀骜。或许是物极必反,或许是他本性如此, 只是擅长粉饰,才让裴稹看走了眼。   齐王李诚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前世为国捐躯,死在夏虞大举南下, 势如破竹, 连取十城的平尧之战中,那一战,也是裴稹的成名之战, 正是因为李诚的牺牲, 才为他换来了一个突围的机会, 求得最近的援军相助,反败为胜。   李诚战至一人一骑,最终力竭,受万箭穿心,倒在平尧城外的惨状, 裴稹至今想起, 仍历历在目。因为这件往事,裴稹一直对李佶格外容忍,直到发现他对王萱有意, 经常借鉴赏金石接近王萱,博取她的好感,裴稹才出手,警告过他一次。   但裴稹没想到的是,远在他上京赶考,认识王萱之前,李佶就已经对王萱情根深种,因为西市花会上的一次偶遇,王萱将随身携带的诗集赠予了他,那时他还是人人厌弃的可怜虫,只有王萱一人,以平等温和的口气与他交谈。   李佶像蛰伏在阴诡地狱里的毒蛇,一心想要得到王萱,甚至不择手段,派人暗中掳掠、下毒、散播谣言。王萱是高高在上的世家贵女时,他不敢出面相交,王家败落,王萱新寡,他便左右逡巡,游走在王萱周围,伪装得清风霁月,与她成了“知交”。   那时王萱看着裴稹抽尸踏骸,步步高升,误以为他是导致王家蒙冤的帮凶,憎恶他到了极点,裴稹只好乔装打扮,化作面部严重烧伤的王家故交之后,时常接济王萱和许家的生活。   就这样过了十年,裴稹终于斗倒了董丞,取信于荒淫无道的哀帝萧睿,处置了欺压王萱的安阳,成为大端第一个摄政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王萱也在“邻居友人”的鼓励与陪伴下,终于从失去祖父、父亲、家族倚靠的阴影中走了出来,专心致志抚养元稚的遗孤乐欢与许崇的弟妹成人,满怀期待,等她的兄长从南疆回来团聚。   就在裴稹计划为王家平反,接回王莼时,南疆传回了王莼病重的消息,信中说他与蓬门小户之女柳氏育有一对龙凤胎,因为没有聘礼婚书,也不能传信回京,这对孩子至今未上族谱,若他不幸病死南疆,妻儿便无宗祠可依,连他的孤魂也不得安歇,所以希望王萱能够找些门路,让他的尸骨归葬琅琊,妻儿遣返京都。   王萱收了信,将自己关在房中哭了三日,乐欢那时已经逐渐懂事,知道隔壁神出鬼没的黑袍人是义母的好朋友,便跑去求他,无意中撞见了他还未乔装的真面目,说漏了嘴。王萱知道一直照顾她,甚至让她有了好感的友人,竟然是她一直憎恨无比的裴稹,一时万念俱灰。   往日王萱对裴稹多么信任,多么感激,此时她就多恨裴稹。当年裴稹做她的先生时,就与她心意相通,只隔了一层纱,王萱一直等着裴稹高中之后求娶她,却没想到,裴稹一朝高中,竟然成了祖父死对头董丞的走狗。王氏门庭败落,裴稹虽不在场,却也脱不了干系,新仇旧怨加身,王萱如何能够原谅那个再次跌进裴稹温柔陷阱的自己?   但为了让王莼能回京治病,王萱忍下怨愤,亲自跪在了裴稹面前求他,可没想到的是,裴稹释放王莼的令旨还未发出去,就收到了王莼的讣告,他的妻子柳氏,受不了差人欺压,带着一双小儿,抱着王莼的尸体,投入熊熊烈焰,化作飞灰。   王萱收到消息,惊厥过去,醒来以泪洗面,哭瞎了双眼。此时她的另一个“友人”李佶出现,捏造了裴稹陷害王朗、王恪通敌卖国证据的信件,找了一些所谓的王家旧仆,让他们作证,证明裴稹住在王家的时候,就已经行为异常,与董丞有了来往。他还说出了许崇在新婚夜被萧睿调去边疆的原因——这事确实是裴稹怂恿萧睿做的,但许崇出事,并非他本愿。   李佶本意是断了王萱对裴稹的念想和情意,却没想到,一把将她推入了鬼门关。   裴稹骑在马上,夜风吹得旌旗猎猎作响,他的思绪逐渐清明起来,终于确定了一点:李佶做的恶事,可能不止诬陷他陷害王氏这一件,两年前那个来历不明的渔妇,卢嬷嬷在谢家误中的离恨,京中有关皎皎的风言风语,都与他有关。   怪不得渔妇消失的那段时间,千金楼探子说李诚的手下很活跃,裴稹出于对李诚的尊敬,还出手替他拦下了崔邺的查探。离恨出自夏虞,李佶母亲就是夏虞人,那些流言蜚语,对王萱的名声影响极大,最直观的,就是影响了她的婚事,很少有世家夫人提起要与她结亲。   是他自作聪明,以为没有到那一步,以为改善了李佶的处境,他的心肠就没那么歹毒,以为自己能够掌控一切,也怕皎皎对他印象不错,如前世的许崇那般,死去的人反而无可替代,永远被铭记。   当年寒食谶纬之事后,裴稹一直建议王萱回琅琊去,也有避开李佶的意思在,他也确实成功了,李佶离不了京,与王萱也还没到互通书信的地步,一别两年,王萱都不太记得李佶的样貌了。   经历过那样的欺瞒与误会,裴稹不敢赌,他将一切都摊开在王萱面前,任她评判,就再也不会让她经历被所爱之人欺骗的痛苦。   此时,王萱再一次被绑上双手,包裹在衣物棉被中,装进了一只大箱子,只有两个小孔供她喘气。   她透过圆孔,看见了外头昏黄的烛光。   原来已经是晚上了。   第二次被绑,她已经不再害怕了,反而十分冷静,睁着眼睛努力去看,不肯放过环境中的一点细节。   这间屋子内饰十分华贵,端看黄梨木的小几,多宝阁上的古董玩物,作为隔断的鲛纱帐,便知主人非富即贵。桌子上摆着花纹奇特的香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特的甜香,让人心情舒畅,神思恍惚,好似飘在云端一般。   王萱精通香道,虽然没有谢玧那样的嗅觉,但市面上的香料她都是能分辨出来的,偏偏这一味,她竟然从未闻过。   但她知道,如果有一样香料,闻了会让人软绵无力,无法思考,只剩下愉悦的心情,那么一定是像曼陀罗那样的毒物,会使人上瘾,无法戒断。   王萱等了一会儿,门外传来女人的声音,尖细婉转,说不出的怪异:“公子,人在里头了,您可要好好怜惜,那样的倾城绝色,妾身已经几十年未曾见过了……”   “滚!”暴躁沉郁的男人声音响起,似乎还一脚踢开了房门,走了进来。   王萱看见一双兽面纹赤麂皮的靴子落在不远处,桌边坐了一个年轻高大的男子,紫色窄袖骑装,还未加冠,梳着少年发式。他好像在刻意回避王萱所在的地方,背对着她,还有些垂头丧气。   “咳咳……”   少年听见王萱的动静,十分惶急地站起身,但不知为何,在箱子面前绕了几圈,几次手都放在箱子上了,就是不肯放她出去。   敲门声打破了这可怕的沉寂,先前走了的女人端了什么东西回来,道:“公子,这女子是咱们主子派人偷偷绑来的,得抓紧了,妾身特意为您备了美酒壮胆,可不要辜负了良辰美景啊!”   “叫你们的人滚远点!没有本……我的吩咐不准过来!”   这句话说得又急又快,好像在刻意掩饰什么,但王萱已经听出来了。   “萧睿。”   少年手中杯盏落地,“咔嚓”一声。   “萧睿,我知道带我来这并非你的本意,我很难受,喘不过气,能先放我出去吗?”   “你怎么——”萧睿知道瞒不过去,丧气地打开箱子,把王萱扶了出来。   王萱揉了揉手腕,不露声色地四下打量,道:“我还知道,在寺院中放迷香的另有其人。”   “不可能,明明……”萧睿一时情急,竟然又被王萱套了话,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为时已晚,王萱站得远远的,翦水明眸中尽是失望。   “萧睿,我们是一起长大的,你的禀性我很了解,能够这样滴水不漏地把我劫出来,一定有个心思缜密的人在你背后筹划。我不怪你对我心生怨恨,但你这样做,将我们十几年的情分置于何地?萧睿,你告诉我,是谁教你这样做的?”   “没有任何人教我,也没有任何人能操纵我!王萱,你再聪明,始终是个女子,相夫教子才是你的本分,为什么你要这么聪明?只要你愿意,我可以一生一世守着你一个人,绝无二心!你喜欢怎样的男子,我都会努力去改,只要你……只要你……”   萧睿的声音越来越弱,彷徨无措,望着王萱的目光,卑微而恳切,像一盏枯竭的油灯,苦苦支撑,却毫无意义。   他从来都是看不懂王萱的,也从没觉得需要懂她。王萱就像一块剔透晶莹的玉石,似乎没有喜怒哀乐,也没有情爱世故,她飘在半空中,俯瞰众生,包括萧睿。   夜风拂过院中的梧桐树,窸窣声响钻进王萱的耳朵,让她有些恍惚,想起了那个曾经也算真诚烂漫的少年,他掀起王萱的帷帽,大笑着说:“戴这东西干嘛?”   她的声音轻灵而缥缈,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先生从不会这么说,这就是不同,也是你输给他的地方。”   “没有谁生来就是该做某件事的,世家不是生来高贵,庶族也不是生来贫贱;智者并非生来就该入仕,愚者也非生来该受人嘲讽;男子不是生来就该打仗,女子也不是生来就该相夫教子……一个人该做什么,应当由他自己决定,而不是被他人眼光胁迫。曾经的你,并没有这样的偏见,甚至十分佩服你的那位姑祖母,还记得吗?”   萧睿浑身一震,说不出的滋味涌上喉头,让他一时失语。   “我王萱,虽然是个女子,却也向往为苍生立命的先贤圣人,我要嫁的人,不需要他出身高贵,也不需要他权倾天下,只要他懂得尊重我,尊重我的想法和选择,足矣。”   “可,裴稹并非良人,他已经是当朝太子,将来注定三宫六院,佳丽三千,他能尊重你一时,还能尊重你一生一世吗?”   王萱终于露出了笑容,道:“我相信他。”   “你不相信我。”   “他值得相信。”   换言之,你并不值得相信。   萧睿一下子失了气力,瘫坐在榻上,将那坛酒打开,浇在自己头上,他面部狰狞,笑得很用力,很大声。 第92章 虚与委蛇   夜渐渐深了, 萧睿醉倒在地上,抱着酒坛痴痴傻傻地笑, 一直说着胡话,并没有对王萱做什么。   王萱跻坐在里间,偶尔将视线分给萧睿片刻, 确认他没有伤害自己,就转过头继续沉思。   其实这一次的绑架手法,同两年前那次很像——都是“借刀杀人”,都选择了对她没有太大恶意, 她三言两语就能对付的人, 目的似乎都是她的婚事,或者说,她这个人。   那一次, 她被绑的契机是文惠帝下令, 甄选世家女入宫, 她在待选之列;这一次,是太子万里而归,却率先驾临她的及笄礼,因而全京盛传她会是未来的太子妃。显然,幕后之人对她有着某种执念, 却不敢光明正大地去王家提亲, 而且,他很有可能与夏虞的胡商有关系。   因为她在这房间里仔细翻看过了,那只花纹奇特的香炉, 上面的纹饰是夏虞特有。经过西域之路传来中原的香料数不胜数,夏虞作为其中阻隔,已经中断大端与西域的香料生意多年,端人想要采买西域香料,必须经过夏虞的胡商,并且只能地下交易。   几乎是灵光乍现,房门被人推开的瞬间,王萱看到了她心底猜想的那个人。   那是一种可怕的直觉,来自于她天生的聪慧与敏锐,也来自于她细致入微的观察和思考。   一身白衣的李佶走了进来。他似乎十分喜爱广袖羽衣,也很爱洁净的白色,束着玉冠,一双绿眸深不见底,就算是衣着打扮上再像端人,他也是半个货真价实的夏虞人。   “嘉宁县主?你怎会在此?”李佶满脸错愕,看向王萱的眼神惊喜而热烈。   王萱看了一眼地上烂醉如泥的萧睿,心知他也靠不住,于是用帕子掩了面,勉强逼出几滴眼泪来,声音低哑哽咽,装出一副余惊未定的样子,道:“今日我去大报恩寺祭奠亡母,不知怎么昏倒了,醒来就在这里了,世子,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这里?这是东城外一处山庄酒楼的后院,来往的夏虞人极多,你也知道——”他指了指自己,“心情烦闷的时候,我常来这里喝喝酒。”   李佶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居心在她面前已经昭然若揭,装模作样地走过去摇了摇萧睿的肩膀:“世子,世子?”   又转头问她:“宸王世子怎么会在这里?”   王萱哽咽道:“他喝醉了,方才他对我……”   “他对你怎么了?!”李佶激动地奔过来,抓住了王萱的手腕,眼里的关心倒不似作伪,只是王萱瞧着,实在恶心极了。   “萧睿他胡言乱语,一直说想要娶我为妻,问我愿不愿意,我只让他去王家提亲,自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不肯,还疯了一样胡乱攀咬他人,我真是怕极了。”王萱的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簌簌落下,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这话真假参半,李佶怜惜地看着她,道:“宸王世子他或许不是有心,只是太爱你了。你也知道,如今京中都在传,你要入东宫——”   王萱连忙打断他的话,摆着手不知所措:“这话听过也就罢了,怎么能当真呢?太子殿下曾是宫学的先生,也教过我几堂课的,我对太子,从来只有尊敬,并无男女之情,怎么能把我们胡乱扯到一起呢?”   李佶亲耳听见王萱在卢氏画像面前承认爱慕裴稹,自然不信她的话,只是王萱这话说得巧妙,其实隐含了另一层意思,李佶眼前一亮,仿佛找到了突破口。   “师生”。   “你是世家贵女,他是东宫太子,天造地设,纵然是师生又如何,如果太子看中了你,求得陛下首肯,谁又能违抗圣旨呢?”   王萱露出一个清浅自然的笑来,呼了口气,道:“世子可真是说笑了,一日为师,终生为师,我与太子殿下绝无可能。更何况,两年前我险些入宫为妃,陛下与先生父子情深,怎么会下这样荒唐的旨意,惹朝臣非议呢?”   李佶这才彻底放松了警惕,被王萱的话劝服了,仔细想想,好像王萱与裴稹之间确实是阻碍重重,就算太子不怕流言蜚语,端方清正的王朗和王恪,能忍得了吗?   “那你——可有心上人?”他小心翼翼的,好像呼吸稍微重一点,眼前的王萱就会像个泡影一般,瞬间破灭。   王萱点了点头,她知道李佶可能已在暗中窥探多时,就算撒谎也瞒不过他。   “但爱慕一个人,并非一定要嫁与他。”   “如果他可以抛弃一切,与你归隐山林,自此逍遥山水,做一对避世的神仙眷侣呢?你愿不愿嫁?”   “我不愿意。”王萱斩钉截铁,断然拒绝,“我有自己的家人,并不是谁的玩物,要让我抛下家人好友,与那人浪迹天涯,是万万不可能的。”   李佶一下子眉开眼笑,只是眼下王萱还“以为”自己被绑架,他不能表现得太过。于是压下飘飘欲飞的眉头,咳嗽两声,道:“我不过是随口问问,县主天资毓秀,值得更好的夫君。对了,我方才来的时候,外头没有人看守,趁着宸王世子睡着了,我们赶紧离开。”   李佶试探着向王萱伸出手。   王萱低低应了,拉着李佶的袖角,温柔小意,与往日高冷孤傲的她很不一样,李佶以为她对裴稹死了心,幻想着自己英雄救美,王萱倾心相许,从此比翼双飞,再也不用受这世俗的眼光折磨。   本来李佶的计划是,如果王萱对他仍然不假辞色,或是今晚的谈话仍不愉快,他就直接暴露出真实面目,要了王萱,带着她远走夏虞,反正他亲生舅舅便是夏虞最大的胡商,在大端境内有许多据点,足以护着他们一路逃到安全的地方。   既然王萱如此上道,不用他撕破脸皮,那也很好,他就借着这救命之恩,再传出些流言蜚语,让王萱退无可退,心甘情愿地嫁给他。   看来这场戏,还得继续演下去。   李佶走到窗边,看了看外头的天光,夜已深了,万籁俱寂,他手底下的人已经将这小院重重包围,在他敲了两下窗棂之后,院中的茶树便挪了个地方。   王萱不动声色,实则已经揣摩透了他的想法,在他借着暗号与自己手下沟通的时候,走到萧睿身边,装作不小心被他绊倒的样子,塞了一条手绢在他袖中。   李佶听见动静,连忙过来扶她,说:“那宸王世子怎么办?”   “这里是他的地方,只不过是醉酒而已,我们再不走,天就要亮了。”王萱伸出脚,轻踹了萧睿两脚,让他翻过身去,把装着手帕的袖子压在身体底下,免得李佶的人过早发现。   这动作落在李佶眼里,却是无伤大雅的小报复,更显得王萱与常人没什么分别,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两人匆忙离去,地上的萧睿鼾声愈重,对即将到来的危险一无所知。   另一边的裴稹策马飞奔,半路遇到派出去探查消息的暗卫,这才知道李佶狡诈,竟然将王萱往京都的方向带,藏在了东城外一处山庄酒楼中,立刻调转了马头。   李佶带着王萱,避开院中来往的仆役和客人,好在已是深夜,彻夜寻欢的人也少见,他们便没有惊动任何人,顺利地走出了山庄。等王萱上了马车,李佶才给了身后的小厮一个手势,让他回去斩草除根。   马车还未走远,山庄后院便火光冲天,一片人声鼎沸,睡梦中的人们被炙热的火舌舐醒,惊声尖叫,四处逃窜。这座山庄式酒楼虽然是李佶的地下产业,却也是正常开门迎客的,此时毫无知觉的,都是些无辜的人。   李佶想到无数人在火海中挣扎求生,脸上露出莫名的笑意。   王萱正坐在他对面,一股冷意附上她的脊背,引起可怕的战栗,她那灵敏的嗅觉,似乎嗅到了不远处浓烟烈火的味道。   “停车!李佶!”   他一脸无辜,反而问道:“怎么了?”   王萱咬牙切齿,用尽今生所有的教养,狠狠“呸”了他一声,厉声道:“李佶,我不知道你对我为何有此执念,两次掳掠我,下毒谋害我,如今,你竟然丧心病狂,为了掩饰恶行,下令烧杀无辜百姓!”   “你——”李佶瞳孔放大,呼吸紧张到了极点,指着王萱说不出话,“你早就知道了!你方才是在哄骗我?!”   “是!我后悔!为了我自己的安危去哄骗你,才会让你生了歹意,意图杀人放火,毁尸灭迹!若今日有一人因你我龃龉丧命,我必让你血溅午门,为他们偿命!” 第93章 尘埃落定   王萱跳下马车, 跌跌撞撞地向山庄的方向跑去,她从来都是优雅自如, 慢条斯理,此时却是泪流满面,手脚止不住地发抖——那些人, 都是因她而死的,甚至,可能还有萧睿!   她再厌恶萧睿,也还记挂着旧日情义, 愿他平安喜乐, 一生无忧,如果他因此丧命,那她真的会终生歉疚, 永远也无法走出阴影。   更别说还有那些无辜受到牵连的人!   李佶回过神, 也跳下马车追了过来, 他表情狰狞,如同雪夜寻仇的幽魅,一双饿狼般的绿眸在黑夜中瘆人得紧。   王萱!你为何又要骗我?!   男子终究是体力好,跑得快,三两步就追上了王萱, 抓住了她的外衫长袖, 他狞笑着将王萱拉近自己,在这野外的幕天席地之下,便欲行不轨之事。   王萱极力挣扎着, 可她人弱力微,根本抵不过李佶的蛮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脸在自己面前放大,放大,再放大,直至他的呼吸落在她的脸上,让人作呕。   她用尽全身力气灌注于脚后跟,狠狠踩了下去,只听见李佶腿骨“咔嚓”一声轻微裂响,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重伤暴怒的李佶反手一个耳光,挥倒在地!   少女水蓝色的衣衫染上了几点血色,光洁如玉的脸庞上多了一个掌印,殷红似血,那一掌力气极大,将她挥出了几尺远,唇角溢出血沫,落在了前襟上。   “咳咳——”   李佶怒气未消,理智已经被疼痛和背叛的感觉淹没,欺身而上,王萱动作反应却比他想象的更快,从头上抽出一支银簪,抵在自己的喉口。   王萱声色俱厉:“你要是再敢过来一步,我就血溅当场!”   李佶不可置信,他的眼睛已经成了血红色,回想起往日种种痴妄的念头,回想起那日初见她低吟浅唱的样子,竟觉得好似一生都随着这个幻梦的破灭,完结了。   他一生如尘底泥,竟也妄想沾染天上月。   “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李佶低声吟出这首他最爱的琴歌,好像听到了古琴为他哀鸣的声音,又好像听到了思之如狂的假凤,孤独地御风九霄,被猎人射中,双翼摧折,急转直下,凄厉无比的叫声响彻大地。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哈哈哈!使我沦亡!沦亡!”   李佶彻底疯狂了,连发冠都歪斜倾散,面上只剩下了绝望与空洞,他向王萱走去,举起右手,好像要从怀中拿什么东西出来。   长箭破空,纯白的广袖羽衣上绽开一朵绚丽的血花,他的身体一瞬间僵直了,两只眼睛瞪得极大,直勾勾地盯着身前一步之遥的王萱。从他胸膛中喷涌而出的鲜血,落满了她水蓝色的外衫,如梅花点点,也落在她那宛若仙人、举世无双的眉眼上,衬得她更加清皎无垢,如天边明月。   她的眼中,有一滴血。   好像一滴泪。   罢了。   沉重的叹息声戛然而止,青年的怀中飘出一张写了字的黄纸,纸边卷得不像样子,上头的字迹也早就模糊不清了,依稀可以辨出,那是某本诗集的一页。   或许是日夜翻看,或许是遗失了,一整本诗集,最终只剩下了一张,就连这最后一张,也落在了血泊中,渐渐融入大地。   王萱昂着头,温热的血液从颈边流过,李佶的所有表情都在她眼中无限放大了,那样绝望到底的疯狂,令她毕生难忘。   裴稹骑着马从远处飞奔而来,手上的长弓还没来得及收起来,他飞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跪倒在王萱身边,有些无措地看着失神的王萱,眼底尽是愧疚和悔恨。   王萱望着他,眼珠子转了转。   然后,她伸出双手,像个孩子同母亲撒娇一般,娇声唤他:“先生,你总算来了,皎皎好怕。”   裴稹眼眶一热,险些失了控,只能将她拥入怀中,小心抚摸着她的头发,将她脸上的血污一点一点拭去,轻声道:“山庄里的人我都救下了,萧睿也没事,不过是呛了些浓烟。”   “嗯。”她重重点头,鼻音浓重。   “从今后,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意外了,不论何时何地,我都会永远陪着你,保护你,生则同衾,死则同穴,不会再有任何人或事,能将我们分开。”   “嗯。”她声音低沉,裴稹的胸口一片濡湿。   全都是他的错,如果不是他托大,如果不是他不够谨慎,如果不是他没有早日处置了李佶,就不会有今天的惊吓。熟悉的人在自己面前如此惨烈地死去,不论对他是爱是恨,总归会有几分不可磨灭的阴影在。   裴稹垂着头,低声哄着王萱,将她当成了一个脆弱的孩子。   “先生,皎皎心悦你。”   她温柔而坚定,像一阵春风,叩开了裴稹久闭的心房。   裴稹带着王萱回到大报恩寺的时候,天光熹微,东方的山峦隐没在橘红色的彩霞之中,马车上的银铃发出清越的响声,惊飞了早起觅食的鸟儿们。   王萱斜靠在裴稹肩头,闻见他身上清浅的筠竹香,李佶血溅五步的画面,终于稍微从脑海中淡化,被那年冬日的白雪红梅代替。   裴稹抚着她的发丝,取出伤药,小心翼翼地替她上药,生怕将她弄醒了。   他温热的手指,划过她细嫩的肌肤,连那指下的红斑,都好似缱绻缠绵了起来,有一股惊心动魄的美。   裴稹眸色幽深,呼吸渐渐急促起来,许久之后,才克制住胸中翻涌的情愫,在她眉间印下一吻,叹了口气。   还是太小了啊——乐欢说过,女子生产,便是在生死之间磨砺。   寺中找了大半夜的王苹等人,都站在山门处翘首等待,看见裴稹扶着王萱下来,纷纷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她“怎么样了”。   “要不是有你在,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帮九娘。”裴寄忽然也不吊儿郎当了,反而十分郑重地对裴稹作揖行礼。   裴稹冷哼一声,并不受他的礼:“找得到找不到都不关你的事,我要你道谢做甚?”   裴寄:一说到九娘就小气兮兮的,是不是开不起玩笑?   “对了,安公来信说择日上京来看你。”   裴寄:???你就是开不起玩笑!搬出长辈是怎么回事?!   “还有,裴夫人说要为你在京中择一良配,早日成亲,好让你收了心,创下一番功绩。”   裴寄:“祝兄长与九娘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不过我都替你写信拒了,请他们等你弱冠再来京相聚,到时候会还他们一个才德具备的好儿子,还会为他们准备好儿媳的人选名册。”   裴寄:千年王八万年龟,我信你个老狐狸?呸!   王萱看过卷碧和倚翠,确认她们没有性命之忧,终于松了口气。因为一夜变故,众人都有些疲累,她便跟着王苹和王荔梳洗休息去了。   “大师,裴某知你与王相乃至交,嘉宁县主的事,还请大师保密,免得有损嘉宁的声誉。”   “就算是殿下不作吩咐,老衲也不会妄语,昨夜不过是寺里掉了一样宝物,才举寺搜查,动静闹得大了些。”   “多谢大师。”   裴稹一挥手,暗处潜伏的千金楼手下迅速散去各处,开始善后。山庄被烧,不少人受了轻伤,萧睿还醉醺醺的,李佶身死,虽则李诚远在千里之外,但他毕竟只有李佶这么一个儿子,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才是最令裴稹愧疚的。   但是,李佶既然敢做,就必须要承担一切可能的后果。   京都里静悄悄的,半点风声也无,只听说许家那位素来铁面无私的小将军,昨夜飞马到京兆戍卫营,向萧统领借兵,问他做什么,他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萧统领便将他训斥了一番,以为他耽于私情,罔顾自己的前程。   “你可知,私自调兵,是多大的罪?难道你想还未上过战场,就先上断头台?”   许崇沉默了一瞬,拱手向萧统领谢罪:“属下鲁莽,请统领处罚,只是那人对我十分重要,她如今正在生死关头,我不能不管。”   “你要去救谁?要是京中有些地位的贵人,我派人同你一道去,还算有个交代。若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丢了,都要我们京兆戍卫营出马,那不是惹人笑话吗?”   “请恕在下不能说。”   萧统领与他父亲是故交,从小看着他长大,此时更是恨铁不成钢,劈头盖脸便训斥他:“许崇!我一向将你当成心腹,当做接班人培养,你父亲原是一名悍将,耽于情爱失了性命也就算了,你还寸功未立,就为了一个女人,放弃自己的大好前程,你对得起许家列祖列宗,对得起寡母辛勤培养,对得起弟妹殷切期许,对得起边关那些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百姓吗?!你太让我失望了!滚出去!”   许崇被他击中心事,如同醍醐灌顶,身形一晃,失魂落魄地退了出去。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故土未收,家仇未报,壮志未酬,何言成家?就算是皎皎,她也不希望自己的夫君是一个出了事连她都护不住的懦夫吧?   也许那年谢家春日宴上,梨花压枝,扫落他的发簪,让他寻到那一句寓意不详的“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他和皎皎之间,就绝无可能了。   许崇笑了笑,双膝跪地,向萧统领的营房行九拜之礼,报答他的提点,更何况人还没借到,皎皎仍在危险之中,他不能放弃。   从明月当空到晨雾朦胧,许崇一直跪在萧统领门前,来往巡营的兵士们都觉得好奇,以为他犯了什么错受到统领处罚。   萧统领一夜未眠,看着门前执著求兵的青年,这孩子是他看着长大的,表面上温和敦厚,最好说话,内里却是耿直执拗,一旦决定了的事,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罢了,便随他去吧。   就在萧统领准备出营房点兵去救人的时候,一个小兵走到许崇身边,附在他耳边轻声道:“许将军,太子殿下命在下前来传信,县主已安然无恙,请将军不必再求援了。”   “真的吗?皎皎她——县主真的脱险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属下只管传令,其余的一概不知,将军快起来吧!”   小兵走远了,剩下许崇一个人该跪在原地。他仰天望着东方初升的红日,突然又向萧统领叩了三个响头,沉声道:   “属下愿驻守沭阳,请统领成全!” 第94章 曲终人散   许崇离开得悄无声息, 连王萱都不知道,只是在三天之后, 收到了他从怀远驿寄回来的一封信。   王萱看完那封信,心中颇有些怅然,那一夜的变故, 到底还是在她心头留下了阴影,李佶死了,萧睿从此沉溺杯中之物,现在就连许崇, 也要远走边关, 避开她了。   少年时的玩伴,终究是佚散了。   好在还有元稚,一直伴着她。   “皎皎!皎皎!”元稚风一般席卷而来, 像只活泼好动的初生牛犊, 睁着明亮的大眼睛, 好奇地看着世间一切有趣的事物。   王萱拢了拢衣襟,将手里的书卷放下,微笑着看向元稚。   “皎皎,我要告诉你一件大事!”   “你要同邱兄定亲了。”   “诶?你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阿耶和阿娘才定下的,都没有通知邱兄来提亲, 我就跑来告诉你了, 你怎么比我还早知道?”   王萱一手拿着玉勺,轻轻拨弄着炉中香料,这是她新近调制的一味安神香, 比从前的配方更好,香味更淡。   她掀了掀眼皮,似笑非笑,道:“你口中的‘大事’,除了邱兄,邱兄,邱兄,还能有谁?”   “那你怎么知道是定亲?”   “脸儿也红,耳根也红,除了定亲这样的大事,还有什么喜事能让从不脸红的阿姊如此激动呢?”   “啐!皎皎你又在取笑我!”   王萱懒懒地靠在杌子上,打了个呵欠:“苍天可鉴,我真没有。”   元稚凑近她,仔细瞧了瞧她滑如凝脂的脸庞,又拉起她柔若无骨的手捏了捏,道:“皎皎,我怎么觉得你这些日子变了许多?”   “嗯?”   “好像胖了……”   王萱怔了一瞬,抬起手腕,用另一只手去比划,果然比从前圆润了许多,难道是因为她近来养伤,先生特意遣了东宫里最好的大厨过来,才将她养得这样胖?   “而且动不动就打瞌睡……”   王萱瞟了一眼身边的安神香,默不作声,无度公子在东宫闲着无事,用一年的时间编了一本《散香志》,详细记述了他制香十五年的心得体会,给出了不少珍贵配方,这一味安神香,便是按他的配方,结合王萱自己的喜好调的。   这一味香里头,有她曾提过的七昙莲,替换了常见的雪上梅蕊。   “仪态也不比从前端庄……”   王萱下意识坐直了身子,细细一想,又软下腰身,靠了回去,大约是先生给她太多安全感,让她不必再端着贵女风范戒备,私下无人的时候,可以放松下来。   “且罢,不用再说我了,”王萱打断元稚,转移她的注意力,“说说你的邱兄吧。”   元稚又羞红了脸:“说他做什么,我今日来,除了这个,还有一个消息要告诉你,阿耶说,等我和邱兄定了亲,就派阿兄回中阳去,那里有他的旧部,还有孙世叔在,让他们带着阿兄历练。皎皎,你说,阿兄那样的性子,怎么能投军呢?”   “也不见得不合适,泓兄心性单纯,练武之心比许多人都坚定,方能扛鼎裂石,他这样的人,若驻守一方,倒也不失为边城柱石。”   “可阿兄他吃了那么多苦,这两年才与我们团聚,日子好过了一些,便要让他回去中阳,你也知道,我打小便是在中阳长大的,那里风沙大,处处都是石山啊,枯草啊,什么都没有,军中纪律更是严明,他怎么能受这样的苦呢?”   王萱望着元稚,知道她是同元泓处久了,感情愈发深厚,是舍不得他离开,才找了各种理由来劝服自己。   “那你想怎么办呢?”   “皎皎……”元稚支吾片刻,终于还是鼓起勇气开了口,“我知道你同太子殿下关系好,阿耶常在家中夸赞殿下,对他很是钦佩,若是太子殿下肯开口,让阿兄在京兆随便哪个营里历练,阿耶定会看在他的面子上,留下阿兄的。”   王萱讶然,道:“元伯父是镇远大将军,先生虽是一国太子,却也干涉不了你的家事,更何况是长辈决定了的事呢?不如问问泓兄,看他愿不愿去。”   一提到元泓的想法,元稚“哇”的一声哭出来,眼里含着泪花,十分委屈地说:“就是阿兄也愿意,我才劝不动阿耶的啊!”   “阿姊,泓兄只是小儿心性,并非痴傻,想必伯父已经同他说过了,他懂得中阳的凶险与艰苦,也懂得沙场厮杀的残酷,他同我们一样,也有自己的抱负,就让他去吧,或许几年以后,他会是大端最出色的将军。”   元稚哭着点了头。   没过几日,镇远将军府便传出结亲的消息来,全盛京的人都很诧异,为何一向贤淑精明,为世家夫人之榜样的镇远将军夫人杨氏,会给她的独女选择一个五品的太子詹事,还是寒族出身,身无片瓦,仅仅有点治水造桥的才干和清廉正直的声名。   有人嘲笑元稚,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她到底没有嫡亲的兄弟,就连那个身份不明的庶兄,都是个小傻子。   元稚被气哭好几次,杨氏却道:“日子是你自己过的,夫君也是你自己挑选的,她们说得不错,你阿耶年事已高,不宜再上阵拼杀;你阿兄心智不全,还要看将来的造化;你外家是个没落的世家,帮衬不了你;你嫁了一个两袖清风的夫君,将来恐怕还要靠着你的嫁妆过活……这些都是你要自己面对的,阿娘帮不了你,旁人也帮不了你,只能靠你自己。”   “可是,阿耶阿娘长命百岁,我怎么会像她们说的那样?”   “傻孩子,没有任何人比你自己更可靠,就算是邱净之,你也不能完全依靠着他,人总有一天要长大的,总有一天,只能依靠自己。”   “阿娘,我不懂。”   杨氏叹了口气,将眼睛哭得通红的元稚抱进怀里。   后来,还是杨氏出面,在镇远将军府办了一个花会,请了全京都有名的闺秀,就是嘲讽元稚那些,她也请来了。   王萱脸上有伤,没能去成,但去过的王苹和王荔,回来的时候脚步都是飘着的,满脸的震惊和不可置信。   “从前人家说杨夫人是‘河东狮吼’,嘲笑元伯父惧内,今日我才真正知道,什么叫做‘惧内’……”   “真没想到杨夫人竟然是这样的脾气,往日我向她请教管家理事的本领时,她温文尔雅,春风化雨,说话都不曾大着声……”   王萱实在好奇,到底杨氏做了什么,让她们俩连连咋舌。说来杨氏在她心目中也是一个和蔼可亲的长辈,对她百般照顾,当做亲生女儿一样。   王荔抖了抖,终于回过神来,一脸兴奋地对王萱说:“阿姊,你今天真是错过了一场好戏!杨夫人大展雌威,毒评连连,将那些欺负过稚容阿姊的贵女们,批评得一无是处,头都抬不起来。”   “想必今日一过,这些贵女就要名扬京都了,不过仔细一想,还真是解气,大家都是女子,出入坐行都已经如同牵线木偶,规行矩步,不敢有片刻放松,否则就会被人批评私德不修,自己婚姻艰难不说,还会连累家族中的姊妹嫁不出去,何必为难自己人呢?”   王萱低头想着,恰好郑氏从外头进来,听见了王苹的话,十分欣慰地说:“阿苹说得不错,咱们女子,处处都要矮男子一头,守他们定下的规矩,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一生都不得自由,这是凭什么?难道男子不是我们女子生养的么?难道他们不曾受到女子半点照顾么?若我说,女子当自强,不该听信那些‘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蠢话!”   “祖母说得是。”三个女孩一同应声,只有王萱若有所思。   郑氏看着王氏年轻一代最出色的三个女儿,觉得十分欣慰。她前半生颠沛流离,后半生安乐无忧,当年逃亡路上所见所闻,至今想起来,还像是做了一场噩梦。   一个女儿家,千辛万苦才能长大成人,却囿于闺阁,无法见识到天地广阔,满心满眼的都是父母宠爱、夫君真心、儿女孝顺,轻则筹谋用尽,重则勾心斗角,将天底下的女儿家都圈进了后院的一亩三分地,灾难来临时,只能引颈就戮。   她不愿自己的儿孙,也成为这样的人。   京中风波渐平,但李佶一个活人,消失了半月之久,总会被人发现。在李佶身死的流言传遍京都之前,齐王府挂出了白幡,一年未曾回京的齐王李诚,头发花白,身形佝偻,自东门入城,一路飞奔,回到了齐王府。   “齐王世子死的不明不白,难怪齐王违旨归京,陛下一向忌惮齐王,这一次,齐王难逃一死啰!”   “齐王也是知天命的人了,膝下独子暴毙,他一时心急,也是情有所原啊!唉!”   市井朝堂皆议论纷纷,等着齐王上京兆尹府报案申冤,让他们看看到底是谁这么大胆,也等着文惠帝降旨处罚齐王。   降罪的旨意迟迟不来,却等来了太子的谕旨,命齐王戍守南疆,可依亲王建制立府划地,采邑万户。   李诚跪在地上,并未接旨,等张未名又说了一遍“接旨”,才摘下头上朝冠,缓缓道:“我儿身死,并非太子之过,实乃养不教父之过,是臣疏于管教,才致此恶果。然父子天性,诚亦不例外,只愿此生能够远离朝堂,不必再披挂上阵,请陛下成全!”   张未名叹了口气,将李诚扶起来,悄声道:“齐王何必如此?太子殿下是英明之君,他能向你主动坦诚其中原委,便是对你的信任,你一身本领,只有在战场上才能发挥,难道就此了了余生,籍籍无名而死?当日你劝我保下前朝太子,是因为稚子无辜,那么今日,嘉宁县主何其无辜?”   李诚愣了愣。   翌日,裴稹派人送了一封信给李诚。谁都不知道裴稹的信上写了什么,只知道,从那以后,齐王李诚便不再提起解甲归田,反而领了数万精兵,兼任沭阳郡守。   沭阳在不久之前,因为合并了西江府,已经一跃成为端朝最大的郡,人口约莫十万余。被夏虞侵占三十年的西江府,汉人虽然占多数,仍是难以教化之地,只能以武力镇压,出身草莽,从前便以亲民仁厚著称的李诚,实在是镇守沭阳的最佳人选。   在沭阳军中,他见到另一位青年将领,相交投契,引为知己,收其为义子,将毕生本领悉数教给了他。两人筑城练兵,屯田开矿,将大端边城守卫得固若金汤,夏虞人莫敢再犯,逃逸数十里。   裴稹对李诚的破格任用,虽然令文惠帝有些惶恐不安,但事实摆在眼前,李诚确实是因他心胸狭隘而耽误的一个人才。   此事传到民间,裴稹的声望,更上了一层楼。 第95章 贵妃心计   八月十五, 在大端既是中秋佳节,也是一个特别的日子, 二十年前,无度公子降生,因其生来梵香缭绕, 后来又精通香道,十年前,文惠帝将八月十五定为“斗香节”,鼓励民间百姓合香斗香, 以此取乐, 添些佳节气氛。   无度公子加冠,亦是一件全城关注的盛事。   谢玧本就生得清风霁月,这两年潜心修道, 气质沉潜, 更加超凡脱俗, 连文惠帝见了他,都忍不住夸赞道:“谢家公子,冠盖京华,彼其无度,芝兰玉树”, 在太子少傅的官职上, 又加封他为“淇奥侯”,虽然暂时未赐封地和采邑,但所有人都知道, 等他加冠之后正式参与朝议,定会扶摇直上。   王莼一直把谢玧当做预想中的“敌人”,却没想到,谢玧未入朝堂即封了侯,自已在西江府潜伏一年,回到京都还是个太子侍讲,忍不住同王萱埋怨了两句。   王萱瞧着他垂头丧气的模样,欲言又止,还是将昨日先生告诉她的事情憋了回去。   十五日一早,王莼登车,正要去谢府观礼,没想到远处浩浩汤汤一群人,簇拥着十个黄衣内侍,正要往他家来。   “恭喜玉郎。”   王莼一头雾水:“恭喜我什么?”   “陛下夸赞玉郎少年英杰,有家国天下的襟怀,特封玉郎为‘平津侯’,采邑五千户,我等便是来宣旨的。”   王莼:“……”   虽然不明就里,但他还是恭身肃立,接了圣旨和玉印、朝服、冠带。王家人早听到了动静,出门来接圣旨,一排排站在后头,看起来早有准备。   没等他回过神,王家众人已经拿了金叶子,打点了来传旨的黄衣内侍,王朗接过他手中的圣旨,分外虔诚地将圣旨举在手上,往祠堂去了。   王家虽然是世代公卿,可以军功封侯,还是少数,这样的大事,自然要禀告先祖。王萱也是有封号的县主,但她没有封地和采邑,只有朝廷发放的俸禄,王莼这个平津侯,意味着他拥有平津郡方圆五百里的封地,采邑五千户,意味着他可以收取五千户百姓的赋税。   本朝的公侯少有实权,往往只有封地和采邑,没有养兵和治理地方的权力,即便如此,文惠帝封给大臣公侯,也是十分谨慎的,开国以来,国公只有三位,君侯十七位,谢玧和王莼,是大端朝最年轻的君侯。   而王莼更是有封地和采邑的君侯,比谢玧更胜一筹,这是莫大的荣耀。等他反应过来,派人去一些朋友家中报信,却收到了他们纷纷升迁的回信。   原以为太子殿下的光辉太过耀眼,将手下将士的锋芒遮盖过去了,没想到,他竟一直记着为手下请功。近年来,大端对夏虞少有捷报,长陵营一举收复了西江府,文惠帝大肆封赏,也是振奋百姓、鼓励军功的意思。   连张溦都升了一级,如今已是四品的右军将军,她是女子,虽然有张未名做靠山,但在官场上,还是极吃亏的,升迁速度显然比他们要慢一些。   不过,只要能上阵杀敌,她也不在乎什么地位品级。   张溦还请王莼出去喝酒庆祝,王莼到了京中最大的酒楼陶然居一看,手底下那群王八蛋一个没来,只有张溦坐在那,一手握着酒壶,一手捏着酒杯,斜倚在窗边,独自饮酒。   她指节分明,一双手修长白皙,却十分有力,侧脸对着他,垂下眼睫的时候竟也有几分不同的温柔。   他的心不知怎么,跳快了一瞬。   王萱却被宣入了宫中。   张未名领着王萱,一路从玉清殿到蓬莱殿,说了许多家常话,多得王萱都有些不认识眼前这位中常侍了。   她知道张未名是裴稹的人。   张未名绕了几个弯子,终于还是说到了重点上:“听闻小女同玉郎共事过一段时间,关系不错,经常并肩出游,喝酒谈心?”   王萱点点头,近些日子王莼确实常常出门,问起来都是回:“张将军邀我共商国是。”   “不瞒县主,老臣这个女儿,打小就有自己的主意,从不让老臣操心,只是阿溦她也一天天大了,家里却没有长辈为她筹划,以至于婚嫁艰难,无人问津。”   王萱一听便懂,原来他是担心张溦太过特立独行,嫁不出去。   “将军巾帼英雄,自有能够欣赏她的知音,张大监不必担忧。”   “这个……老臣倒是不担心……就是……”张未名期期艾艾的,看得出来他对张溦关怀备至,只是平日事务繁忙,无暇顾及张溦,“恕老臣冒昧,想请县主帮个忙。”   “请说。”   “阿溦她近来同老臣说起,想换了红装试试,毕竟还是个爱美的女儿家,老臣倒是开心,只是身边却没有合适的人,能教阿溦女子的穿着打扮、言行举止。县主是京中公认的贵女典范,所以老臣斗胆,想请县主提点阿溦一二。”   王萱十分爽快地答应了。   “还有一件事,陛下近日秋猎,不在宫中,殿下也随行去鹿苑了,但咱们都在各处守着,县主若是在蓬莱殿受了委屈,也有人照应。县主千万记着,宫里的东西不要碰,陌生的地方不要去,不认识的人不要信。”   “多谢大监提点。”既然裴稹并非裴氏亲生,只是互相利用的关系,那么防着裴贵妃也是有必要的。   张未名又嘀咕两句,道:“今日也真是稀奇,奇华殿那位,也召见了毫不相干的人物进宫,听说是一位调香宗师。殿下吩咐我看着,我也得去瞧瞧,等会儿就不能陪县主在蓬莱殿多待了。”   “大监有事,尽管去吧,嘉宁自己能应付。”   两人又走了一段路,进了蓬莱殿正殿,裴贵妃斜倚在美人榻上,风姿绰约,一双美目在王萱身上打了个转,声音又软又酥,道:“嘉宁县主来了?快快赐坐。”   张未名回禀了裴贵妃,自行退下了。   “谢贵妃娘娘。”   “上次见了县主一面,觉得分外投契,今日宣你来,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只是随便聊聊,县主可不要太过拘谨。”   她虽笑着,但王萱还是十分敏锐地从中捕捉到了试探之意。   “娘娘说笑了,嘉宁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听说你从前在宫学上过一段时间的课?”   “是。”   “那么阿衍也算是你的老师了?”   “太子殿下曾是嘉宁的算学先生,上过约莫两月的课,殿下便高升御史中丞之位,嘉宁也回琅琊去了。”   “原来如此,本宫还道你与阿衍关系极好,毕竟曾有过这么一段渊源——”她顿了顿,眼风扫过王萱的眉眼,见她低眉敛目,却是容华不损,楚楚动人,尤其那一双潋滟生波的眸子,更叫人挪不开眼。   裴道如不禁将自己同这个少女比较起来,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年轻时远不如她端方大气,想必这就是世家大族才能养出的气度了。   “阿衍他年纪也不小了,陛下心急,命本宫为他择个太子妃,可本宫久不在京都居住,囿于深宫,如何知道京都贵女们的品行好坏?嘉宁县主自小便在盛京长大,本宫想着,问你才是最合适的。”   王萱听着裴贵妃打机锋,曲折婉转,还是转到了她和裴稹的关系上,看来裴贵妃确实来者不善,于是答道:“嘉宁生性喜静,不曾与京都贵女们交游,娘娘若问,嘉宁也是如坠云雾,不知道说什么呢。”   “只是寻常家话,传不到外头去,你聪慧机敏,是出了名的,如何看不出来?就当是帮本宫的忙,太子若觅得佳偶,还要感谢你这个媒人呢!”   “嘉宁实在不知该如何说。”   裴道如表情立刻冷了下来,好似结了霜花一般,语气分外威严:“嘉宁县主难道是看不起本宫的出身?不屑与本宫交心?”   王萱知道她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索性缄口不言,干脆利落地行了屈膝礼,向裴贵妃请罪。   “如此看来,嘉宁县主也并非外间所传那般能言善辩。本宫不过得了个信,听闻县主与太子来往甚密,想看看县主的性情如何。若是一朝太子妃,都似县主这般,稍稍不如心意,便撂脸色给人看,恐怕要得罪满朝文武的家眷呢!”   王萱八风不动,仍旧悠哉:“贵妃娘娘所言极是。”   裴道如一拳打在了软絮里,没气着王萱,自己反倒气得七窍生烟,她都开始怀疑,眼前的王萱并非真心喜欢裴稹了。   若她不是裴稹的心头肉,如何才能控制裴稹,让他为己所用呢?   王萱偷眼觑着她的神色变化,揣测着裴贵妃的心思,但裴道如并非萧如意,不会把什么事都摆在脸上,她只能通过裴道如偶尔的情绪失控,判断出她此时的意图。   裴道如深吸一口气,又道:“听陛下说,嘉宁同安阳的关系不太好,本宫还觉着不可能,嘉宁这样温柔善良的孩子,怎么会同安阳置气呢?安阳她到底是阿衍的妹妹,嘉宁日后可要同她好好相处。”   “贵妃娘娘所言极是。”看见裴贵妃的表情绷不住要垮下来,王萱连忙又补了一句:“其实嘉宁深居简出,同安阳公主已无交集,娘娘大可放心。”   王萱揣着明白装糊涂,裴道如也拿她没办法,明明好像已经拿捏住了她的痛脚,却又被她轻易避开,她这样滑不溜手,让裴道如倍感挫折。   明明她不可能知道自己的用心,这样生死攸关的大事,裴稹定然不会告诉任何人。   可惜,裴稹不是个寻常“骗子”。 第96章 君子如玉   裴道如走过来, 亲热地握住王萱的手,在她耳边悄声说:“其实本宫心里最钟意的, 还是嘉宁县主,你温婉贤淑,出身又好, 兄长也是个争气的,是太子妃的不二人选。只是——”   她等着被问“只是什么”,却等来了王萱一句:“贵妃娘娘说笑了。”除此之外再无他话,活像一只闭了口的水蚌。   若不是她太心急, 太依赖于个人魅力和话术, 想要玩弄人心,也不会撞上王萱这么一个克星。   王萱自小便内敛少话,善于观察外物变化, 窥探其中事理, 她不声不响, 就能将周围人的意图猜透,也曾有别的贵女想要与她相交,可被年幼无知的她戳破了画皮,便气急败坏,再也不肯与她来往。寻常交往中, 确实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王萱小的时候不懂这个道理,等王莼发现她把接近自己的小姑娘都吓走了,抱着她教了一个下午, 才让她稍微收敛一些。   元稚能成为她的闺中密友,反而是因为她通透明亮,有什么说什么,说什么做什么,从来表里如一。   裴道如憋着一口气,一定要王萱在她面前乖乖服软,瞧了瞧外头的日晷,已经到了正午时分,想必那边的好戏,已经开锣了。   王萱也没料到裴贵妃竟然这么有耐心,聊了半个时辰,等她饥肠辘辘了,才笑着同她说:“今日奇华殿有小宴,德妃约过本宫,你与安阳的过节,还是趁早解决,这便随本宫一道,去奇华殿坐坐。”   这样的命令实在奇怪,可王萱又怎能拒绝,只能任她推着,坐了辇车,一路向德妃的奇华殿走去。   蓬莱殿离奇华殿不过半刻钟的路程,裴贵妃带了左右两列各十名宫女内侍,又有四名贴身宫女,浩浩荡荡二十多人往奇华殿去,若说奇华殿没有什么等着王萱,她都不信。   午时才过,奇华殿里却是静悄悄的,宫女们都消失不见了,连洒扫内侍都没有。裴贵妃皱了皱眉,对身边大宫女说:“这奇华殿的宫人好生没规矩,翠湖,你记下来,晚间再论罪处罚。”   众人在外殿站了一会儿,终于有德妃身边的一等宫女过来请罪,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贵妃娘娘恕罪,不知贵妃娘娘驾临,德妃娘娘身体不适,用过汤药已睡下了,娘娘您……”   翠湖上前道:“满嘴谎话!奇华殿上下宫人百余,难道都和德妃娘娘一样病重卧床了?昨日德妃娘娘还下帖子,请了贵妃娘娘今日小聚,怎么今日就病了?”   “娘娘冤枉啊!德妃娘娘心善,用不着人的时候都让大家休息去了,故此宫中无人。代月也只是奉娘娘的命行事,娘娘她确实睡下了!”   这个名叫“代月”的宫女口齿伶俐,反应极快,怪不得能成为德妃的心腹,王萱见过她许多次,常觉得此人是大材小用了。   翠湖不信:“宫里的人怎会如此没规矩?你这宫人,必是狡辩!”   裴贵妃扬手,制止了翠湖与代月的争吵,道:“同为宫妃,理当互相照应,本宫也去瞧瞧德妃妹妹,看看她病得如何了。安阳公主事母至孝,想必也在奇华殿,嘉宁县主正巧有事找她,你便带路吧。”   代月哑口无言,就算她口才再好,也不敢违抗裴贵妃的命令,只得带着众人往德妃的寝殿去了。   富丽堂皇,轻罗软帐,却是空无一人。   裴贵妃似笑非笑:“如此大的动静,德妃娘娘还未起身,想必睡得很熟。翠湖,你去请德妃娘娘更衣。”   翠湖正要掀开帘幕,进入德妃的闺房,代月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声求饶。   “德妃娘娘和安阳公主在后面的贞女楼,赏太液池秋景!”   裴贵妃笑容更盛,如同华美艳丽的牡丹花:“哦?那本宫更要去看看了。嘉宁,你说,恶仆欺主,在王家是个什么下场?”   这是逼王萱表态,惩罚了代月,她和德妃之间就更是死敌了。   “王家的规矩,怎能同宫里的规矩相比呢?这恶仆撒了谎,也得要看她是谁的人,受了什么命令,欺了旁人,倒也不算‘欺主’。”   “嘉宁心肠好,愿为这个贱婢开脱,本宫却觉得,宫里不能失了法度,本宫也不能失了威信。翠湖,将这个满嘴胡言的宫人拖下去,赏五十杖,让各宫的宫人们都来瞧瞧,欺君背主的下场。”   代月惊恐不已,挣扎着不肯就范,宫里行刑,都是要赤身露膊的,她一个女子,被人当众行刑,与赐死无异。   王萱虽然不忍,却也没有替她开脱,眼下德妃都不一定能逃脱裴贵妃的算计,她是德妃的人,本来就难辞其咎。   裴贵妃又带着王萱往奇华殿后面的贞女楼而去,这里林木高深,七层高的贞女楼掩映在树木之间,只露出上面三层的尖儿,悬挂在飞檐上的铜铃发出清越的响声,惊飞了林中的鸟儿。   贞女楼在太液池畔,共七层,但只有下面三层有小厅和戏台,可供两人观赏小型的歌舞表演,三层向上,便只有四面敞开的窗,楼梯也仅容两人通过。   这座小楼,是前朝大雍皇帝建给他最爱的容妃取乐的,因容妃太过貌美,皇帝害怕有人觊觎她,便命她不得走出寝宫一步,日常戴上面纱,又建了“贞女楼”,警告她守身如玉。   一行人走到贞女楼外,便听见了清脆的竹笛声,伴着少女肆意欢快的笑声,颇有些靡靡之意。进去一看,安阳公主袒露衣襟,歪倒在小榻上,对面一张白纱屏风,映出一个男子的身形,正在表演手影戏。   裴贵妃轻飘飘地呵斥道:“安阳,你实在太放肆了。”   萧如意不知是不是喝醉了酒,神志迷糊,嘴角一直挂着诡异的笑容,望向裴贵妃的眼神一片空洞。   “谁呀?没看见本公主正高兴吗?给我滚出去!”   帘幕后滚出来一个白衣男人,跪在地上埋着头,王萱一眼便看出,那是李由。   “贵妃娘娘恕罪,公主她喝醉了。”   “堂堂公主,竟在自己母妃宫中寻欢作乐,还醉成这个样子。还有,你是外男,如何能留在后宫,简直是胡闹!”   李由道:“贵妃娘娘误会了,草民是公主随侍,并非外男——”他的话还没说完,众人便听见楼上传来一声巨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掉落在地。   王萱看见萧如意握着酒杯的手颤抖了两下,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安阳公主竟然也有害怕的一天,真是稀奇。   李由也看见了王萱,立刻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本来他守在贞女楼外头,不知道德妃母女在做什么,听到外头的动静后,安阳公主慌里慌张地从楼上跑下来,让他想办法打发了来人,可他也没想到,来的竟然是裴贵妃和嘉宁县主。   这样一来,事情就复杂多了。   裴贵妃眼里泛起兴味,懒懒地挥了挥手,让其他人退出这个拥挤的小楼,拉了王萱的手,道:“也不知这楼上风光如何旖旎,德妃妹妹到现在还不肯下来,嘉宁,你陪本宫上去看看。”   王萱的手被她鲜红的指尖掐出淤痕,一时吃痛,将手缩了回去,裴贵妃却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硬拽着她踏上了窄小的楼梯。   “楼上什么人都没有!”萧如意一时着急,抛下了伪装,惊呼出声,“王萱,你不准去!”   裴贵妃身份地位都比她高,她支使不动,只能转而攻击王萱。   这件事,要是让裴贵妃知道了,她肯定会禀告父皇,杀了母妃的!   裴贵妃站在楼梯上回首,腰肢娉婷,婀娜妩媚,像是剥下了文雅画皮的狐妖,一双狭长上挑的眼睛,更让人色授魂与。在萧如意看来,她便是那作恶多端的妖精,恨不得生啖其肉。   翠湖上前,反手扣住了萧如意,让她闭了嘴。   楼上又传来一声巨响,好像是打翻了香炉,浓烈的龙涎香弥漫开来,隔着小楼木制的二楼地板,似乎可以看见洒落的香灰,如同湮灭的尘埃,漂浮在半空中。   王萱的心突地一跳。   裴贵妃拉着她上到二楼,一丈见方的空间里只摆了一张雕花矮床,一张小几,一个很大的香炉,帷幔垂下来,遮住了床那边的景象。   靡甜的香气让人很不舒服,德妃好像吃了什么类似五石散的药物,衣衫散乱,钗落鬓松,横跨在一人腿上,那人身穿白色寝衣,身高肩宽,乌发如墨,看起来是个年轻男子。   他浑身无力,正在努力将德妃推开,方才的巨响,恐怕就是他们俩缠斗时造成的。   王萱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但她知道此事不妥,若传扬出去,德妃只有死路一条,而她,因为窥破皇家秘辛,也只有“暴毙宫中”的命。   她转过身去,正要闭上眼睛,就看见萧如意十分勇猛地冲破了翠湖的桎梏,奔上楼来,险些将她撞出窗去。   “母妃!”   裴贵妃“啧啧”两声,德妃听见声音,终于回头来看,见是裴贵妃,立刻吓得魂飞天外,身体僵直。那个男人垂着头,向某个地方看了一眼,攒起仅剩的所有力气,推开德妃,向一侧敞开的轩窗奔去。   他身形削瘦,却并非文弱,就算是浑身狼狈,披头散发,也能看得出他风姿如玉,温文儒雅,此时白衣翻飞,跳出窗去,如一只绝望孤鸣的仙鹤。   王萱正在窗边,闻见了男子身上浓烈香气下掩藏的另一种味道,梵香清幽。   一双慈悲温润的眼闪现在她眼前。   “不,那不是你的错。” 第97章 师生之礼   王萱向前一扑, 整个身体卡在窗边,双手一捞, 混乱中竟拉住了谢玧的手,他的手掌烫得吓人,骨节分明, 加上下坠的力量,简直要把王萱的手勒断。   贞女楼下便是太液池,从二楼窗户跳出去虽然不一定会死,但他中了迷香, 又心存死志, 若掉下水,必然凶多吉少。   王萱与谢玧并没有太多交集,从前以师生之礼相交, 那次卢嬷嬷中毒, 谢玧花了十日不眠不休地查案, 才将两人的关系推近了一步。王萱回到琅琊,偶尔也会同谢玧书信往来,交流一些调香心得。谢玧对她来说亦师亦友,她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含冤受屈,如此屈辱地投水自尽。   因为她一直记得, 那个如同谪仙一般的人物, 旁人以为他高高在上,其实他与常人一样,也有养死一池锦鲤又换一茬的特殊趣味。他对她说过:   “不, 那不是你的错,县主,生来是王氏嫡女,是你的荣耀,而不是你的罪过,身份的高贵,只是你身上光彩的一部分,觊觎你的光彩,想要遮天换日的人,才是罪恶的源头。这一切,都与你无关。”   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与宫妃私通?!怎能让他背上那样污浊的骂名?!   谢玧的眼神还有些迷离,昂首望向满头大汗,用力把他往上拉的王萱,苦笑两声,用另一只手去掰她的手,轻声呢喃着:“连累你了……不必救我……”   王萱哭道:“先生,我求你不要死——所有的事,都有办法解决的!我求你不要放弃,好不好?”   她的眼泪直直地掉下去,砸在谢玧的脸上,温热的,像是当年她酒醉之后,扯着他的衣襟胡言乱语,明明语气那么欢快,叽叽咕咕地污蔑他是“锦鲤仙人”,眼角却忍不住流出了泪水,沾湿了一整张帕子。   少年的他,还不知道作为一个贵比公主的世家嫡女,会有什么想不开的烦恼,后来偶尔见到她,总是忍不住悄悄观察她,看着她从垂髫小儿长成亭亭玉立的姑娘,心中埋下的那颗种子,也忍不住生根发芽,长成了参天大树。   他生来带有梵香,自小就被称为“佛子”,可他并不信佛,反而修道,人人见他,都觉得他温润如玉,不入尘俗,不解世间情愫,敬他如同天上明月,从不敢交心,也不敢妄称是他的朋友。   她亦是如此,因为地位太高,天资出众,从来被排除在同龄人之外,无人敢闯入他们的世界。   谢玧闭上眼,生平第一次,觉得造物弄人,那些未说出口的话,便掩入历史的尘埃吧,不要让她背负起他的罪孽。   “放手吧。”   “我不——”王萱的手一松,谢玧的身子向下降落,她不忍去看,下意识闭上了眼睛,眼泪止不住地流。   王萱身边两声巨响,传来骨肉撞击在窗棂上的声音,还有两道闷哼。   她睁开眼,谢玧的身子竟然在慢慢上升,小小的窗边挤了三个人,萧如意和李由,都在用力地把谢玧往上拉。   萧如意?   “他不能死!”萧如意咬牙切齿,显然也很不乐意,“他死了,母妃就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李由抿着唇,差点没笑出来,他在底下听着动静太大,连忙把翠湖打晕了,跑上来一看,有人跳楼,第一反应便跑过来帮忙了。萧如意难得思路正常了一次,谢玧死了,裴贵妃就可以把所有罪名安在德妃身上,让她百口莫辩——虽然这罪名确实是她的。谢玧没死,为了他自己的命,或是谢家的声名,也许这事还能瞒下去。   三人合力,把谢玧从窗口拉了上来,他靠在窗边,神色一如往常,清清淡淡的没有一丝情绪,低眉敛目,长睫轻扫,白衣污浊,人却依旧圣洁无垢,不可亵.渎。   王萱同李由面面相觑,萧如意跑到德妃身边,一壶酒全都泼到了德妃脸上,终于令她清醒了些。   裴贵妃好整以暇地看着几人。   “德妃妹妹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宫中与人私通,还是陛下新封的淇澳侯。”   “你胡说!明明是无度公子逼.奸不成,被人撞破,羞愧自尽,同我母妃有什么关系?!”面对生死关头,萧如意竟也聪明了起来。   王萱冷声道:“无度公子的人品,天下皆知,怎会做这样的事?”   裴贵妃嫣然一笑,道:“今日这事,捅到圣上面前,你们谁都脱不了干系。嘉宁县主,你觉得,这事该如何处置?”   萧如意嚷嚷着:“她是我的死对头,她说的话当然不能信,父皇一定会相信我的!”   “县主,你可要想清楚了,只要你作证,证明德妃私自掳来淇澳侯,欲在贞女楼成就好事,这样的丑闻,就是王氏,也保不住你的性命。”   王萱立刻平静下来,明白了裴贵妃的意图:“那贵妃娘娘可有高见?”   “依本宫认为,有一个办法可以两全其美,保住你们所有人的性命。”   王萱嗤笑:“恐怕是三全其美吧。”   “县主一直韬光养晦,在本宫面前装糊涂,现在终于演不下去了?”裴贵妃笑了一声,坐在小几旁,“县主同我儿来往甚密,连陛下都有意为你和太子赐婚,你与阿衍佳偶天成,本应是人人歆羡的一对——但是,卷入了德妃妹妹的事,想要全身而退,再嫁给太子,便再无可能了。”   “今日,本宫与德妃妹妹、安阳公主于奇华殿宴请嘉宁县主、淇澳侯,酒过三巡,两人入贞女楼不出,众人入内查看,却见两人衣衫不整,情难自禁,滚作了一团,如何?”   谢玧的眉头微微一动,指尖蜷曲,刺进了掌心。他转了转眼珠,视线落在王萱身上,她垂下眼帘,不见一丝情绪波动,并没有被裴贵妃的话吓到。   她向来神情散朗,有林下风气。   裴贵妃最是讨厌王萱这副表情,那让她看起来智珠在握,无所畏惧,就连裴贵妃心中也不禁泛起了嘀咕,怀疑她另有妙招,能化解这个不可能完美解决的危机。   “还是,嘉宁县主与淇澳侯,乖乖听本宫吩咐,以后为本宫所用,本宫便替你们瞒下‘此事’,请陛下为你们赐婚,你二人家世、年龄、样貌皆相当,也算一对神仙眷侣。”   她目光冷冽,显然是在逼王萱做出选择。   德妃与安阳公主面上皆是喜色,只要裴贵妃愿意这么说,那么在场与她们说法不一样的,只有王萱和谢玧两个当事人,他们就算口齿再伶俐,也不会有人相信他们的辩驳。   王萱一人为谢玧作证,很难令陛下信服,就算陛下相信了,那也是丑闻,定会将她灭口;王萱若依萧如意所言,指证谢玧以下犯上,会死的人便只有谢玧;王萱若顺从裴贵妃,德妃、萧如意为自身安危着想不敢乱说,又被裴贵妃抓着把柄,四人虽脱险,但从此以后便成了裴贵妃的傀儡,任她操纵,这应该就是她今日的最终目的。   她一个人手中,把控了所有人的命运。   可怜的李由,因为默认属于萧如意的阵营,已经被所有人忽略,他这时蹲在王萱身边,扶着谢玧的身子,挤眉弄眼,想方设法地引起王萱的注意力:这可不是随便选的!三思啊县主!   谢玧见王萱沉思不语,心下微微有些酸涩,若不是因为他中计,连累了她,她也不必被人逼迫,拿着性命和婚姻大事权衡抉择。   “嘉宁……”谢玧声音嘶哑,“是我连累了你,你便向陛下指证……”   他话还没说完,王萱便断然拒绝,神情坚毅,不为所动。   “不论无度公子怎么想,嘉宁心中,是把公子当做知交好友的。今日之事,并非你连累了我,而是我连累了你,裴贵妃不欲王氏与太子结亲,算计了我,这才波及到了公子,是嘉宁对不住你。”   谢玧听见这句话,已经明白了王萱的意思——她与太子两情相悦,即将结亲,他才是受牵连的那个“外人”,她向他道歉,便是将他完全排除在结亲人选之外。   她并不记得那个头戴紫金冠,肩头有红痣的蓝衣少年,那个抱了她一路的“锦鲤仙人”。   元稚一直记得那少年是喉头有红痣,其实是她记错了,否则京中与王家来往的只有那么几家,找一个喉头有红痣的少年,何其容易,只有被掩盖在锦衣华服之下的肩头痣,才无法被人发现。   他们之间,从来只有师生之礼,亲朋之义。   事已至此,王萱好像别无选择,她手里握着裴道如的底牌,可这底牌却是她绝不愿抛出去的。   她沉默了许久,久到德妃清醒过来,整理好了衣装,同萧如意嘀嘀咕咕,久到一向文雅的裴贵妃竟在这逼仄的小楼中伸了个腰。   谢玧望着她,终是叹了口气,自嘲似的笑了笑,心想:“不愿牵累她,终究还是牵累了。”   可方才王萱拉住他的手,求他“不要死”的时候,他胸中涌动的潮流,席卷而来,将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全都冲散了。谢玧生平,从未受过这样的屈辱,这屈辱,不是受到德妃猥.亵,而是堂堂男子汉,竟然毫无担当,寻死觅活,将心上人牵连进漩涡的中心,又抛下她独善其身。   他悄声道:“我知你为难,想求个两全的法子,但今日这事,裴贵妃不会善了,你听我的,还记得两年前我同你说过什么吗?”   小楼狭窄,就算再小声,旁人也能听得见,他这话看似没什么意义,却是只有王萱能够解读的暗号。   谢玧站起身来,他已是成年男子,身形高大,只是极瘦,白衣穿在身上,像飘飞的鹤羽,自有一番流风回雪的姿态。   “谢家人,从不会委曲求全。”   他笑了笑,转身跳下。 第98章 涅槃重生   王萱缓缓站起来, 眉眼低垂,落下一滴泪, 仿佛早有准备。   裴贵妃一惊,连忙跑到窗边查看,谢玧白色的衣角已经沉入了太液池, 只留下一圈涟漪。   “就算是死了,那又如何?!”裴道如狂笑着,不肯相信眼前所见,她以为, 像谢玧这样的世家独子, 以下代家主的要求培养出来的奇才,必定会以家族利益为先,毕竟当年她就是那样, 接受了荒唐的联姻要求, 从此坠入黑暗之中。   她没想到, 谢玧竟两度求死。   如此自私,如此自我,如此罔顾君子道义!   德妃同萧如意倒是松了口气,谢玧死了,以大端百姓对他的追捧, 没有人会相信他会与宫妃私通, 也没有人会相信他是自裁,只要她们四个人众口一词,证明谢玧乃失足堕水而死, 裴贵妃一个人的指控,也就不足为惧了。   一个死去的人,只会愈加神化,完美无瑕。   一个活着的人,才会被人威胁,身败名裂。   “他已经死了,贵妃娘娘,您不下去看看他的尸身么?”王萱一双黑黝黝的眸子紧紧盯着裴道如,竟让她慌张起来。   王萱步步逼近,几乎是贴着裴道如的耳朵,轻声说:“您的秘密,我也有,玉石俱焚,乃是下下策。”   她说完这句话,便抛下身后众人,急匆匆地下楼去了。   德妃笑起来,拢了拢头发,风情万种:“贵妃娘娘真是失策了,您以为陛下不知道这件事么?本宫盛宠不衰十余年,您以为是为了什么?这宫廷里,谁还没有秘密呢?”   萧如意在一旁好奇道:“父皇他真的不在意么?”   德妃乜她一眼,恨极了她的蠢钝。   裴贵妃冷哼一声,匆匆离去,临走之前看见王萱站在水边,支使着安阳公主的内侍,在太液池中搜索谢玧的尸体。   不多时,李由便将谢玧的尸体捞了上来,人已经断了气,身体还留有余温,面貌栩栩如生,俊美绝伦,空灵毓秀,此时却蒙上了一层青乌色,像是落进了香灰中的明珠。   谢玧身陨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六宫,连文惠帝都从鹿苑围场赶了回来,太子萧衍跟在他身后,一眼便从乌泱泱跪倒一片的人群中找出了王萱。   文惠帝震怒:“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淇澳侯是怎么掉进太液池的?!”   德妃抹着眼泪,盈盈跪倒,泣不成声:“陛下,是妾身的错啊!若不是……若不是妾身难以入眠,听说淇澳侯调出一味安神香,于助眠有奇效,妾身便派人前去求教,可手下的人都是蠢笨的,竟无一人学成。淇澳侯善心,便亲自进宫,来为妾身调香……恰巧嘉宁县主也在妾身宫中做客,妾身便请淇澳侯小酌了两杯,没想到……没想到淇澳侯不胜酒力,竟然失足坠入太液池,搭救不及,便如此乘鹤西去了!”   文惠帝听得脸色铁青,这样荒唐的小事,竟让他失去了一个栋梁之材,这叫他如何给谢平一个交待,给天下人一个交待?!   “嘉宁,你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幸好风评极佳的嘉宁县主在现场,王谢两家是百年姻亲,关系很好,嘉宁县主说的话,谢平应该听得进去。   王萱始终低着头,声调低沉,毫无生气:“酒醉失足,无他。”   裴稹望着她,心中盘算了起来。   事发突然,还没有手下向他禀报,只有张未名趁他进宫时多说了一句:   “德妃今日宴请的,原是一个面目普通的调香宗师,淇澳侯并没有入宫记录。”   这一句,便足以说明,在奇华殿中,发生过一件惊天大事。裴稹知道前世谢玧是怎么死的,今生又是一样的死法,不过是推迟了两年,这样的“巧合”,还能算是巧合吗?   若谢玧真是因德妃逼迫不成而死,那王萱在这当中,看到了什么,又经历了什么?   王萱跪在谢玧尸体旁边的样子,让裴稹心疼又心惊。   文惠帝已经转移了怒火:“张未名,你是怎么管着后宫的?!”   张未名收到裴稹的示意,连忙将这黑锅背了下来,至于那个不存在的调香宗师,则隐去不提。   在场所有人都受到了处罚,张未名更是莫名其妙挨了二十大板,谢平夫妇踉踉跄跄地从宫外跑进来,扑在谢玧的尸体上痛哭不止,完全不像个世家家主,只是一个失去了独子的普通人。   王萱轻轻抚着谢夫人的后背,不出声,却成了谢夫人最大的安慰。突生华发的贵夫人,涕泗横流,埋首在王萱怀中,哭得昏天黑地。   “臣,请辞。”谢平跪在地上,向文惠帝最后行了一礼,吩咐仆役抬着谢玧的尸体,离开了皇宫。   王萱始终陪伴在侧。   裴稹远远缀在谢家车队后面。   一朝太子送丧,也算是一种安慰,悲伤到难以自抑的谢平感叹了两句,他对裴稹的赞誉,也经由谢家仆役之口传扬了出去。   谢平见王萱一直拉着自家夫人的手默然安抚,当下感动不已,道:“我记得县主行九,只是平日少见你,叫你一声‘九娘’,不算老夫倚老卖老吧?”   王萱恭敬道:“伯父随意,九娘是小辈,合该九娘时常上门拜访伯父伯母的。”   “九娘能陪着玄感归家,老夫感念你的情义,只是玄感福薄,暴毙不祥,为免晦气,九娘还是就此归家,到时出殡,请玉郎前来送一送旧友,这就够了。”   “玄感”是谢玧的字。   王萱忽然掀开车帘,向后张望了片刻,见到人群之中极显眼的那一抹玄色,放下心来,才向谢平和谢夫人道:“伯父伯母快不要伤怀了,无度公子还活着!”   两人皆是一惊,差点喊出声来:“什么?!”又露出狂喜的神色,拉着王萱的衣袖不肯放开,要她赶紧说个明白。   “马车上不够清静,稍后回到谢府,请府中下人依旧布置灵堂,安排出丧事宜,但无度公子的身体,一定要小心妥善,放到隐秘之处,九娘才好同你们说清其中缘故。”   谢夫人立马钻出马车,让车夫加快速度,众人以为她伤心太过,想要早点归家,都十分理解。   等到了谢府,谢平夫妇又亲自安置好了谢玧的‘尸身’,满堂白幡,众人皆哭,一副不停灵就要出殡的架势。   王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谢平夫妇,并跪在了地上,向两人叩首,道:“本来裴贵妃是冲着我来的,没想到波及了无度公子,他为了保护我,吃下了夏虞秘药‘离恨’,这是一种假死药,常常用来死遁,他在香囊中藏了一粒,没想到今天竟然派上了用场。”   谢夫人知道儿子没死,已是欢天喜地,哪里会责怪王萱,她道:“这是德妃私德不修,裴贵妃权欲熏心,联手闯下的祸事,与你们两个都没有干系,若换了是我和郎君,反而不如你们两个机智默契,当时那种情境,你怎么能猜中他的意思?”   王萱道:“两年前,九娘的奶嬷嬷卢氏在谢府中毒,夫人可还记得这事?”   谢夫人惊呼:“我自然记得,可这事同今日之事,又有什么联系呢?”   “那一次,嬷嬷中的毒,便是少了量的离恨,因而未曾陷入假死,反而毒哑了嗓子,险些丧命。这离恨,便是要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无度公子当时查出这药,应是觉得有用,所以随身带了一粒,跳下贞女楼时趁机吃了,造成了已死的假象。离恨并不能维持太久,当时我把他从水中救上来,他的身体还有些余温,幸好被水泡过,才掩藏下来,现在,无度公子的心房,应当会跳动了。”   “这离恨,竟不需要解药么?”谢夫人好奇起来。   谢平知道儿子没事,心情舒畅,竟然笑着打趣:“若是独自假死,无人接应,还需要吃解药,那假死也成了真死了!”   三人都笑起来。其实也幸亏死的是谢玧,去接他的是谢平,竟然没有人想到先传太医,给他看看能不能救。德妃和萧如意信任李由,其他人信任王萱,加上王萱一直神色悲痛地杵在谢玧身边,不让任何人随便靠近,所有人便都信了她这个“风评极佳”的县主。   “嘉宁县主真是神勇啊!”   门外传来男子的咳嗽声,玄衣玉冠的裴稹走了进来,向谢平夫妇行了个礼。   “殿下?!”谢平和谢夫人吓得魂飞天外。   王萱白了他一眼,上前握住裴稹的手,将他领到谢平夫妇面前,道:“我与殿下关系匪浅,伯父伯母大可放心,今日成功脱身,还得谢谢殿下帮忙。”   其实她说的是张未名撒的那个谎,但谢平夫妇理解的却是裴稹亲自护送谢玧“尸身”回家的事,殊途同归,倒没什么。   两人双双拜倒,像他们这样的顶级世家家主和一品诰命夫人,除了皇帝,并不曾对任何人行此大礼,从王萱对裴稹的态度来看,他们就立刻接受了当朝太子竟然是自己人的事情。   裴稹道:“今日之事,谋划匆忙,留下了不少漏洞,我会派人去处置,至于淇澳侯的‘尸体’,就用千年寒玉做的棺材盛殓,不要发丧,对外就说,你们夫妇二人,不舍独子黄泉孤独,要将他长留身边,等到合适的时机,我定会肃清后宫,还无度公子一个清白。”   “这……殿下是想?”谢平露出深思的表情,谢玧已经得罪了宫中恩宠正盛的两位宫妃,知道了许多皇家秘辛,才无奈假死遁走,从此不能见天日,对于谢家,这是一个巨大的损失,对于他们夫妻,也是一种煎熬。但看太子殿下的意思,他好像并不准备让“谢玧”这个名字死去。   “既然无度公子能够自香雾中出生,为何不能在香雾中重生呢?”   无度公子这个名号,背后本就包含了许多吊诡传说,再多一个也无妨。这样一来,既能让谢玧名正言顺地活下来,也能震慑敌人,试问,一个确认已死的人,一个被称作“佛子”的人,突然复活,他的敌人们,能不胆战心惊?   余下三人皆叹服不已。   王萱并没有再见谢玧,离恨这药虽然厉害,却也是有祸患的,还是让他及时就医更好。   裴稹与王萱同坐一车,送她回家。   “我突然想起来,谢玧也曾教过你。”裴稹盯着王萱的眼睛,酸溜溜地说。   王萱眨了眨眼,纤长的睫毛像柔软的小刷子,将裴稹的心都融化了,她主动靠在了裴稹怀里,道:“可我后来都叫他作‘无度公子’了,或许将来,只称一句‘淇澳侯’,先生可准许?”   “许,怎么不许?你就是想去蓬莱殿放把火,我都许。” 第99章 元寿之变   裴道如筹谋许久, 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这次暗算,也让德妃认清了她的真面目, 愈发谨慎起来,两宫对垒,常常闹得不可开交。   再加上萧如意这么一个拎不清的常常在中间搅和, 弄得文惠帝愈发不爱到奇华殿去,常在淑妃的毓秀宫避风头。说来也奇怪,淑妃肚子里这个孩子,竟然六个多月了, 还不怎么显怀, 而淑妃也三天两头的生病。   自从裴稹回京,逐步接手了不少朝政,如今连奏折都是他一个人批阅, 文惠帝完全撒手不管, 只一心盯着淑妃的肚子。   朝中大臣对此虽有不满, 但裴稹能力出众,处理朝政比文惠帝快得多,也就无话可说。   “司氏,你近来身体怎么这样差?是不是太医不尽心?这孩子来得不易,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 朕可要拿你是问。”   司月儿躺在床上, 看着文惠帝冷漠的神情,好像他手下触摸的,并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 而是一个争权夺利的工具。   以文惠帝的性情,他能忍下裴稹压过自己一头的耻辱吗?他也是腥风血雨里厮杀过来的,权谋争斗于他来说是家常便饭,太子趁着他精神不好,在朝中风生水起,收买人心,已经将他架空得七七八八了。   一个裴氏在后宫露出獠牙,一个“萧衍”在前朝大权在握,他身边的人,看来也并不可靠,一个个趋炎附势,与这两人来往甚密。这一切,都让多疑的文惠帝,开始怀疑起“萧衍”的血统来。   他能握住的,只有司氏腹中的这个孩子了!   司月儿见文惠帝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那眼神瘆人得紧,想起他整日整夜地守在毓秀宫,直觉文惠帝已经起了疑心,连忙让赵元通知了裴稹。   裴稹问赵元:“都安排好了?”   “回殿下,一切都已准备妥当。”   他看了看天上的满月,点点头,道:“守住宫门,让张溦带着羽林卫把守皇城各处出口,还有,丞相府也要派人守着,以防有人趁乱生事。”   安排完手底下的人,他似是有些恍惚,又问:“今年是哪一年?”   “元寿元年。”   好像一辈子过去已经很久了,却没想到,仍是意气风发的少年时候。   元寿元年腊月十六,黄衣内侍到安阳公主府传旨,宣安阳公主入内觐见,拉开了“元寿之变”的序幕。   这一天,风雪帝京,落满了宫城里的红墙绿瓦,红梅吐艳,贞女楼上的铜铃,响彻了整座皇宫。   安阳公主萧如意,穿着锦绣华服,带了公主仪仗,辇车压过厚实的积雪,吱呀作响,一路上都见不到什么宫女内侍,她觉得有些奇怪,便问随侍的李由:“今日父皇召我进宫,是为了解决端安国那件事吗?”   李由笑了笑,从口中哈出一片雾气,遮住了他的面容:“公主切勿心急,等见到了陛下,您就只管喊冤,回忆往昔旧事,让陛下记着这些年来是如何宠爱于您,准保没事。”   “我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怎么会呢?这不是有草民在么?”   等他们二人踏入宣政殿,却只见文惠帝瘫倒在龙椅上,张未名拿着参汤,着急忙慌地往他嘴里灌,底下跪了一个她很熟悉的人。   “母妃!”   德妃见是萧如意,一屁股跌倒在地,竟然惊恐万分,连连摆手,尖叫着:“我不是你母妃!我不是你母妃!不要叫我!不要叫我!”   萧如意紧追两步,握紧了德妃的手,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说胡话,但德妃一直躲着她,毫无尊严地在地上滚来滚去,头上的发饰散落一地。   性情本就暴躁的萧如意忍不住怒吼道:“你在胡说什么?!我不是你生的,还能是谁生的?!”   “孽障!”   文惠帝推开张未名,汤药洒落在地,青瓷的汤碗在厚重的地毯上滚了许久,终于停在了德妃手边。   “孽障!你是崔心这个贱人从农户家中抱来的!朕的安阳,早就死了!死在三岁那年,才送到报恩寺就死了!”   萧如意听到这个惊天秘密,如遭雷劈,愣在当场,木木地看着地上哭泣不止的德妃。   文惠帝怨气冲天,语气十分凶狠,甚至不惜将不堪回首的往事掀开:“朕知道崔心与董丞有染,与许多朝臣有染,但朕得罪不起崔氏,得罪不起那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他们蝇营狗苟,还妄图控制朕的天下,朕就用一个女人将他们牢牢栓住,让他们不敢不听话!你们都是朕的棋子,都在朕的掌控之下!可安阳是朕的子嗣,这么一个狗东西,竟然也敢冒充安阳,当了朕十多年的掌上明珠!”   萧如意震惊万分,她从未想过,有一天文惠帝会用“狗东西”这三个字来形容自己,也从未想过,她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室公主,只是一个血统低贱的农户女。   文惠帝继续道:“怪不得你们两个闯了这么多祸事,不是我萧家的种,终归不是我萧家的种!”   “不!父皇!我是安阳啊!我是您的女儿!”萧如意崩溃大哭,跪倒在文惠帝膝下,拉着他的皇袍,不断哭求着。   “滚!”   文惠帝一脚踹中了萧如意的心窝,她滚出好远,撞在了殿中的柱子上。   萧如意吐了血,仍是迷迷糊糊的,还在叫喊者,执著地认为自己就是正宗的大端公主。   文惠帝突然焦虑地走来走去,口中念念有词,说道:“这么一说,那裴稹小儿可能也不是朕的种,朕要把皇位夺回来,朕要让人杀了他!带兵的……带兵的……还有谁能用?让朕想想……”   他想了许久,发现满朝文武,竟然没有一个能靠得住,而他曾经的嫡系崔氏和贺氏,一个抄家灭门,一个随着皇后失势,兵权全都被裴稹收回去了,更别说裴稹手里还有元威、齐王和张溦三员大将,有王朗和谢平等有威望的老臣支持。   文惠帝疯了,他想不到了,他想不到该如何反败为胜,他的江山,正在向他摆手远去。   “朕还有皇儿!”文惠帝灵光一闪,“张未名!张未名!去把淑妃扶过来,收拾点细软,我们出宫,去新阳,我萧纲是从新阳打到盛京来的,我就不信,打不了第二次!”   张未名佝偻着身子,十多年来,他一直是这副模样,恭敬顺从,不多言,却能将所有的事情安排得妥妥贴贴。   “陛下,臣老了。”   文惠帝瞬间反应过来:“张未名!连你也要背叛朕吗?!”   “陛下,臣真的老了,十七年前,臣就同您说过这句话,争权夺利并非未名所愿,臣这一生,只求有个可以落脚的地方,休息休息,可这宫廷里的风雨,扰得人从来都不能好好休息。”   “张未名,朕可曾亏待过你?!朕对你掏心掏肺,就连贺氏,也不曾如此!”   “陛下,您对未名很好,可未名也把一生都还给您了。您知道,当年我爱慕着杜家的女郎,预备战事一了,就去上门求亲的。我也很喜欢孩子,可从那一天起,我注定就不能求娶心上的姑娘,拥有一个属于我的孩子了。”   其实这背后,还有一段更令人心酸的故事。当时杜家女郎并不嫌弃张未名残破之躯,仍旧愿意嫁给他,但张未名不肯耽误杜氏女,躲躲藏藏不肯见杜家来人,拒绝了婚事。杜氏女与他两情相悦,见成亲无望,郁郁寡欢,没过多久就去世了。   “你有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柄,也有张溦这个义女,朕让她破格当了将军,你难道还不满足吗?”   文惠帝提起张溦,张未名倒是笑了笑:“是啊,阿溦成了将军,真好啊!可她本来应该是个公主的,就如同安阳公主这般,受尽宠爱,张扬明亮,是盛京城里最美最娇的小女儿。”   余下几人皆是一震,这件事,可比安阳公主并非文惠帝亲生更加令人震撼。   “阿溦她,就是前朝皇后杜氏的遗腹子。当时前朝已亡,先皇后为求自保,也为了保住杜氏满门,谎称新生的孩儿是皇子,瞒到了两岁上,陛下您命我使计害死小皇子,我就连夜去了杜家。”   “杜皇后是她嫡亲的长姊,杜夫人是她生身母亲,那孩儿,本应是我的小侄女。我曾对不起她,若连这么一个孩子都护不住,岂不是更加辜负了她的情深义重?”   “所以你也是裴稹的人了?”   张未名点点头,还十分好心地补充道:“两年前殿下第一次进京,就说出了我的秘密,这个秘密,我打算守一辈子的,连阿溦都不会让她知道,我不能冒险。”   文惠帝接连受到打击,已经无力说话,他的头发更加花白,身子也更加佝偻,颤颤巍巍地回到龙椅上坐下。   “裴稹呢?让他出来见朕。”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耐心等待,还有两章加一章番外。   因为本人实在是个感情戏苦手,这本书里面的权谋占的篇幅较大。   但番外是感情戏没错了! 第100章 雪夜求亲   裴稹站在庭前, 看见院中红梅绽放,映着纷扬白雪, 又想起了永正十年的冬天,他和王萱在琅琊,共度良宵, 第一次明了彼此的心意。   他的心忽然“扑通”一跳。   裴稹一把扯过架子上的银灰色披风,系在身上,一阵风似的卷过庭院,向门外飞去。   “去丞相府的护卫呢?”   “早走了。”   裴稹才跨上马, 闻听此言, 撇了撇嘴,把兜帽盖在脸上,停了一瞬, 忽然又举手扬鞭, 高喊一声“驾!”, 白马便如离弦之箭,嗖的一声冲了出去。   赵元懵了:“殿下不是还要点兵进宫吗?他现在要去做什么?”   “谁知道呢?”   王家人坐在松风堂小厅中,正在围炉夜话,王萱将黄澄澄的金桔剥开,清新的香气盈了满室, 橘皮扔进火盆中, 浓烈而引人垂涎。   王莼靠在她身边的杌子上,手里把玩着两个桔子,神游天外。直到王萱把橘肉放在炉架上, 烤出一股香甜的气味,他才侧过脸看了王萱一眼。   “都这么大了,还喜欢吃烤过的?”   “嗯,阿兄吃么?”   “你自个儿吃吧——”王莼欲言又止,偷偷看了看一旁对弈的王朗和王恪,“这事,真不同阿翁、阿耶说吗?”   “说了就能改变什么吗?”王萱露出笑意,“他们浸淫朝堂多年,阿翁更是三朝元老,恐怕早就意识到什么了。”   虽说文惠帝没什么好值得王朗忠贞不二的,但毕竟做了他十多年臣子,多少会觉得自己不义。他不闻不问,便是默认了裴稹的行为,也是在说服自己,如果说出来,反而会加深王朗的愧疚。   王莼沉默不语,太子并没有对他明确说过什么,但今日一早,全盛京的人都能嗅到空气中那股肃杀的味道,看着全副甲胄的羽林卫在京都各个街巷穿梭,连城门都戒严了,十二楼的报时钟声也停下了,所有人都感觉到了改天换日的前兆。   虽然不明白太子为何等不及陛下驾崩,但他们王家早已上了太子的贼船,他妹妹把心丢在太子那了,他这个平津侯,也是太子请封的,外人看来,王家跟太子,已经绑在一起了。   大端,需要新鲜的血液,世家,也在寻求改变的道路,代表顽固不化的旧统治者的文惠帝,注定要倒在这条路上。   王莼叹了口气,忽然,大门被人推开,外头的风雪争先恐后灌入温暖的室内,惹得人一个激灵,裴稹站在门口,十分恭敬地向王朗、王恪行礼。   王萱眉眼弯弯,连忙去帮他扫落身上的雪粒:“先生快请进。”   “参见太子殿下。”余下三人皆拱手行礼,王莼瞪了一眼妹妹,让她赶紧回到火炉边坐下,免得吹了寒风。   “我星夜前来,其实也没什么大事,”裴稹笑得温文尔雅,“只是看见雪落梅林,想起了皎皎,便来见见她,打扰丞相和尚书了。”   既非亲友,也未定亲,这样的话说出来,原是十分不妥当的,但裴稹说得坦然,王萱也站在他身边,明眸含情,波光潋滟,显然是欢喜的。   王朗捋着胡须,深叹女大不中留,却也觉得裴稹是个性情中人,有着皇室中人没有的磊落,更何况两人情投意合,年貌相当,他也没什么理由阻止他们。   王恪性格稍微古板一些,虽然王家上下都知道太子殿下对王萱有意,王萱也对太子有情,甚至常常以此打趣,但做父亲的毕竟是做父亲的,没有一个父亲会对女婿有好脸色。   他冷冰冰地甩出一句:“殿下,这于礼不合。”   王朗咳嗽一声,把他拉回去下棋了。   裴稹毫不在意王恪的反对,呵呵一笑,道:“无妨,我稍后就进宫去了,不会久留。”又对王萱说:“外头吵闹,你早些休息,明日我来接你。”   “接我?”   “宫里的事都定下了,总要有个女主人。”   王萱的脸红的火烧云一般,脚尖点地,手都不知道摆在哪里合适,轻声道:“还是于礼不合的。”   裴稹垂眸,略有些委屈地说:“前些日子你都答应过了。”   王萱没想到他竟然拿曾经的玩笑话堵自己,微微一滞,道:“至少……至少……”   至少也要三书六聘,有个正式求亲的流程吧?   裴稹洞若观火,轻笑一声,掀了袍子直接在王朗、王恪面前跪下,语气铿锵坚定:“请丞相和尚书大人成就鸳盟,敏中愿一生一世爱护皎皎,生同衾死同穴,白首与共,永不分离。裴敏中此生,只要皎皎一人。”   王家众人都吓了一跳,王朗先回过神,连忙来扶裴稹,对这突如其来的求亲,堂堂一国丞相,都有些不知所措了。   “太子定亲不是小事,殿下还是先回宫求一道圣旨吧。”   “敏中亲缘浅薄,未曾长于父母膝下,故此无礼冒犯,只是情难自禁。若两位长辈应允,敏中立刻便能求来赐婚的圣旨。”   他说的含糊,实际却指的是前世的自己,他自幼便失怙恃,长于周清源膝下,今生给自己安排的身世也差不多,只有王萱一个人能隐约感觉到,他很认真地在说自己的情况。   “皎皎是老臣掌上明珠,自小便温文恭顺,在老臣眼里,她配得上天下所有的好男儿。儿女亲事,我本不欲干涉,只要皎皎愿意,但殿下迟早会登九五之位,三宫六院必不可免,此时信誓旦旦,只爱皎皎一人,未免有些夸大。”   “裴稹发誓,绝不会有三宫六院,如违此誓,不得好死,遗臭万年。”   王萱听了这话,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她在裴稹身边跪下,道:“皎皎愿嫁。”   裴稹悄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柔荑,十指相扣,密不可分。   王莼见王萱被那裴稹三言两语哄骗过去,简直恨铁不成钢,忍不住开了口:“你一个女儿家,谈婚论嫁怎么都不知羞,还不回房去睡?”   王萱昂着头瞥他一眼:“正因是女儿家,才不能知羞,嫁人的是我,知冷暖的也是我,做主的便也要有我一份,难不成阿兄要替我成亲,替我过日子么?”   “你——”王莼气得跺脚。   王朗叹了口气:“你既然知道这些道理,想必将来也能过得潇洒。慎之,你是皎皎的父亲,她的婚事合该由你来定,你说吧。”   王恪铁青着脸,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他名为“恪”,又是礼部尚书,一向被认为是谨守礼教、古板迂腐的象征,便是对着家人,也少有开怀悦色的时候。   王萱怯生生地喊了一句:“阿耶?”   “既有圣旨,何敢违之?”王恪丢下硬梆梆的一句话,推开门走了出去。一路走,一行脚印,便有两个小小的雪涡落下,他挺直的身躯,忽然苍老佝偻起来,原本健硕高大,此时却显得那么渺小,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渐渐也与风霜同色。   恪者,不渝也。   王萱只望着王恪的背影,眼泪便簌簌落下,她知道王恪心中是疼爱她的,但他天性不知如何表达,从前卢氏在,他还能抱着王萱在膝头读书,后来卢氏走了,他脸上的表情才完全消失,成了如今的模样。   裴稹抚着她的发丝,无声安慰。   王莼冷眼旁观,抱着双臂,他的小皎皎,就这样被人骗走了,胳膊肘甚至一直往外拐,连阿翁、阿耶和阿兄的忠告都不肯听,偏偏要去跳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大染缸!   等将来她吃了苦……呸呸,等将来她想明白了,裴稹那个“以色事人”的也色衰爱弛了,他就把皎皎接回家,为她重梳婵鬓,美扫蛾眉,选一个年轻登对的少年郎!   风雪里传来大队骑兵穿过街道的震天响声,人呼犬吠,把他从幻想中惊醒,没好气地说:“殿下还不进宫去吗?”   王莼这么一提醒,倒把裴稹惊醒了,看着时辰,总不能错过大戏,他心下一动,忽然又想起什么,侧身对王萱道:“你要同我一起去吗?”   “我?”王萱想了想,正有疑惑未经验证,或许今夜是她得到答案的最后机会,便点点头。   裴稹笑了笑,将架子上的银狐皮披风拿过来,给王萱披上,牵着她的手,便公然从王莼面前走过。   两人踏进宣政殿,便听见文惠帝坐在龙椅上怒吼,一见了裴稹,混浊的眼睛射出一道精光,血红一片,用力将案上的镇纸砸到了裴稹脚边。   裴稹也不躲闪,长身玉立,仅仅站在殿中,便有睥睨天下的气势,比老迈无能的文惠帝,更像帝王。   德妃躲在柱子后头,喃喃自语着什么,好像精神已经失了常,萧如意就躺在她脚边,看起来十分虚弱,只是无人在乎她的死活,连个太医都没宣。   “你这是什么意思?!”文惠帝指着王萱,因为距离较远,他眼前一片模糊,竟然分不清那是谁。   “父皇,不是你宣儿臣来的么?可巧,儿臣正要进宫,向你求一道赐婚的圣旨,立嘉宁县主为太子妃。”裴稹口口声声唤着“父皇”,却没有一丝恭敬的意思。   “孽障!你休想!你不是朕的阿衍!”   “怎会不是呢?我是裴氏子,生于开阳元年九月,与父皇骨血相融,自然是‘萧衍’。”   文惠帝目眦欲裂:“阿衍已经死了!”   裴稹只是嗤笑一声,并不在乎他的歇斯底里,却也没有撕破他的脸皮。王萱望着他冷硬的侧脸,好似看到了冰层之下涌动的热流。文惠帝对裴稹,虽是移情和误会,却是实实在在给过他疼爱的,裴稹还愿意称他一声“父皇”,请他降旨赐婚,也算得上一种尊敬。   他只是想让文惠帝逊位,当一个养老等死的太上皇。   更何况,他要承受的打击,远不止如此。 第101章 登基为帝   一番僵持之后, 殿中更漏已过子时三刻,腊月十六这天也快过去了。   文惠帝横眉冷眼, 瞧着裴稹,道:“要朕逊位?可以,朕有一个要求。”   “德妃不贞, 贬入贞女楼,此生不得出,任何人不得探视;萧如意并非朕亲生骨肉,贬为庶人, 送还原父母……”他缓缓说着, 又皱了眉,想起这两人都与裴稹有仇,处置了她们, 等于是给裴稹开路, 真是便宜了他, 可事关他帝王威严,不得不由他亲自处置,换了裴稹来揭他的底,史书会写得更难看。   “张未名……”文惠帝本欲给这个陪伴他多年、推心置腹还出卖了他的“叛徒”一个教训,可将这名字咀嚼两遍, 竟觉得苦涩无比, 再也说不下去。   他咬了咬牙,接着说:“太上皇住处,朕要温泉宫, 不要你的宫人,只要司氏母子陪着,司氏的孩子出世,朕要封他为端亲王,封邑新阳、遂安、丹阳三郡。”   连王萱都听得出来文惠帝的意思,以国号“端”为封号的亲王,是个人都能感觉到这个皇子的受宠和与众不同,这三郡封邑又都是富庶之地,精兵良将,新阳更是文惠帝的发家所在。   他已经孤注一掷,别无选择,甚至不想去考虑那个孩子是否一定是皇子,能不能健康长大。   裴稹唇角带笑,频频点头:“好啊,没问题。”   文惠帝竟有些不信他,狐疑道:“你是不是另有图谋?”   “不会,怎么会呢?”裴稹忽然动了动耳朵,“陛下的‘援军’来了。”   文惠帝拍案而起,还在想他哪里有什么“援军”,殿门一打开,十几列兵士将宣政殿围了个水泄不通,人群中,一个戴着火红色兜帽的女人缓缓走出,她瘦骨伶仃,看着就像一件衣服挂在架子上飘飘荡荡,行走时没有一丁点声响。   她摘下兜帽,王萱略有些惊讶,竟然是皇后贺氏。一直以来,文惠帝对贺氏深恶痛绝,但他没有废除贺氏皇后之位,只是将她拘禁在了昭仁宫,或许也是看在当年情分的份上。   贺素如毕竟当了十几年皇后,曾经也是与文惠帝并肩打江山的后方保障,清河贺氏受到裴稹打压,却也暗中留下了一些势力,潜伏宫中,伺机而动。   这一次,裴稹先动手,他在明处,贺氏的人在暗处,看见裴稹调兵围宫城,就知道今夜有大事发生,贺氏连忙赶来,就是要从死局中,闯出一条只属于她的路来。   “萧纲,你可曾后悔?”贺氏声音嘶哑,犹如夜枭,谁也不知道她这些日子,在冷宫中经历了什么,但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到被所有人厌弃,苟且偷生,再强大的人,也会所有变化。   文惠帝见是她,向后瘫倒,反而有些笑意,可能是觉得螳臂当车,也可能是觉得贺氏愚蠢:“既然还动得了,何必来这自投罗网?”   “萧纲,我贺素如,从来不会轻言放弃,只有你,才是懦夫,遇事只知道逃避。”当年新阳之役,若不是贺氏一力强撑,求来援兵,恐怕文惠帝的骨灰都要凉透了。   裴稹忽然插嘴,道:“来都来了,顺便向皎皎请个罪吧。”   王萱狐疑,带点不解的神情望着裴稹,忽然灵光一闪,明白了什么——他说的是端阳宫宴王萱落水的事,原来这事是贺氏策划的。这世间,能将文惠帝和德妃看得透彻,把他们每一步都算得精准的人,恐怕也只有昔日枕边人、死对头贺氏了。   “逼宫逊位这样的大场面,竟连嘉宁县主都带着,可真是个痴情种,真是像极了你那鬼迷心窍的父皇。”她还不知裴稹并非文惠帝亲生的事情,“鬼迷心窍”,指的是裴贵妃,这也不能怪文惠帝,梦境与现实的双重叠合,就是一个普通人,都会忍不住瞎想,更何况是文惠帝这种心机极深、罪孽极重的人。   文惠帝斥道:“罪妇,关了你这么长时间,还不知悔改!以下犯上,该当何罪?”带着些许不自然和掩饰,将贺氏的话轻轻揭过。   他不想在这个女人面前,再讨论一次自己的识人不清。   “你自死你的去,与我何干?”贺氏突然唾骂两句,与往日雍容华贵的国母形象截然相反,“窝囊废,多少年了,竟然还记得裴氏那个贱人,谁知道她侍候过多少人?当年被她骗了,我还夸你一句‘眼光好’,今时今日,都已经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还贪恋美色,把我辛苦打下来的江山拱手让给一个狼子野心的野种!”   文惠帝多少有些不自在,但贺氏手里有兵,且围住了裴稹,或许这已经是他最后逃出生天、卷土重来的机会。   “我们回新阳去,再打回盛京来,来人,去把淑妃和皇儿带来——”   贺氏抬手,打断了他略带谄媚又颐指气使的指挥:“司氏我已经带来了,至于你的皇儿,估计死了也有一刻钟了。”   “你说什么?!”   文惠帝怒发冲冠,从丹陛上冲下来,逼近贺氏,一副要动手掐死她的样子。   贺氏笑得前仰后合,打了个响指,门外便有兵士拖着个粉衣女子进来,身上血红一片,奄奄一息,将她扔在了地上。文惠帝拨开女人被冷汗浸透的乱发,一个哆嗦,跌倒在地。   真是司氏,她的肚子已经归于平坦,好像那里什么都不曾有过。   “你们萧家的人,都是窝囊废,我既握着天下大权,就是将皇位留给我贺家人又如何?你敢多说一句?嗯?”   王萱看着无辜受难的司氏和孩子,心里有些悲凉,不知是什么滋味,其实当时若不是司氏出来献了谶语,又引得文惠帝的注意,她很难全身而退。虽然司氏这人也不见得善良,但稚子何辜?   裴稹私底下捏了捏她的手指,附在她耳边说:“假的。”   若不然,罗刹也不用一直称病,极少见人,文惠帝以为有人害她,派了张未名去查,自然什么都查不出来。他们天枢宫有一种特殊药物,能做出怀孕的脉象来,只是对母体的伤害极大,罗刹这次任务结束,回千金楼调养好身体,裴稹就会放她自由,听说赵元在京都附近给她买了一座庄子,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喝到他们的喜酒。   王萱放下心来,这司氏,竟然还真的是裴稹的人,从前她就有隐隐约约的感觉,但一直不敢细思,今日一想,若是如此,那便什么都说得通了。   “你这贱人!我跟你拼了!”   文惠帝连“朕”都不说了,撩起袖子就开始追着贺氏要打要杀,一国之君,竟如此不成体统,在场的人都有些目瞪口呆。   司氏腹中的孩子,是文惠帝所有的寄望,这孩子没了,他人生剩下的,便再也不是权力的欲|望,而是歇斯底里后的绝望。   文惠帝破口大骂,贺氏也不是个能忍的,两人就在殿上互揭疮疤,丝毫不像曾经叱咤风云的帝后,而像一对市井怨侣。   裴稹听得头疼,道:“彼此留些体面吧,温泉宫地方很大,足够你们相守余生。”   他话音刚落,殿外又闯进来一群羽林卫,将贺氏的人逐个擒拿了,瞬间就清空了宣政殿里的闲杂人等。   贺氏一脸不敢置信,指着裴稹说不出话,文惠帝最后的希望,也落空了。这对曾经并肩作战最终分道扬镳的夫妻,终于在人生最后落败的时刻,靠在了一起,颓然跪地。   大雪覆盖了整个盛京,皇城里燃着彻夜不熄的灯火,照亮了半片夜空,十二楼钟声齐鸣,仿佛在迎接冉冉升起的朝阳。   裴稹同王萱携手,走出宣政殿大门,只见眼前苍茫一片,天地澄净。   盛京城里的百姓,第二日起床,打着呵欠出门扫雪,觅食,上工,却见满京城插满了长陵营的旗帜,羽林卫一队又一队来回巡逻,若还看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枉费他们在天子脚下熏陶这么些年了。   几日之内,京都内外都是讨论的声音。   “是陛下逊位,太子殿下登基了!”   “听说太上皇住到温泉宫去了,还带着那位险些被废的皇后……嘿,你听说了吗?太上皇知道德妃娘娘与人私通,亲自去捉,结果发现连安阳公主都不是他的种!”   “嗐,早就猜到了,安阳公主飞扬跋扈,哪像个正经公主?听说都被贬为庶人了,连她乡下的父母都不肯认她!”   “那当今陛下呢?他不是也……”   “呸!这话能瞎说吗?你管他是不是,就凭他当年‘小鼓青天’的清名,我就愿意信他是!能让大家伙过上好日子的皇帝,才是好皇帝!”   “太子殿下知人善任,连齐王都听他号令呢,光禄大夫谢平说要辞官退隐,也被他劝了回来。说起来无度公子真是佛子转世,这都快两个月了,尸身还不腐,听谢家下人说,每晚都能听见无度公子在院中念书的声音,看见他在雪地上走,一个脚印都没有!更神奇的是,连盛放无度公子尸身的小佛堂,都梵香四溢,佛光普照!谢夫人说,无度公子给她托梦,待九九归元,他就回来了。”   “吹吧你就,人死不能复生,就算是无度公子,也不可能!”   “你还别不信!我三姑婆的弟媳的娘家兄弟就在谢府做事,他可是亲眼见过的。”   “难不成死了的人还能活过来?不跟你扯这个,我还不如多读点书,明天去京兆尹府找个书吏的活儿,这临到年关家里缺粮,日子可越来越难过了。”   一班衙役齐步走来,茶寮里谈天说地的人们立刻鸦雀无声,像个鹌鹑似的,缩起了脖子,生怕被官府捉去问罪。   为首的衙役在茶寮旁的公告板前停下,对着手哈了口气,上面红色冻疮十分醒目,只是他恍然不觉。他刷了浆糊在板上,拿起身后手下递过来的红纸,小心翼翼地将红纸摆正贴好,脸上一片喜色,等他抱着手欣赏够了,才对着茶寮里的人喊道:“整日在茶寮里传些没用的谣言,不如来看看陛下的圣旨!”   是了,新皇登基,能不昭告天下,发布新令吗?说不定还要大赦,要祭天,要选秀,要贬谪一批大臣,提拔一批大臣,跟他们这些京都的百姓,都有密不可分的关系,你要是得罪了哪个不知名的新贵,或者犯了什么新的律法,可不得吃不了兜着走。   众人一拥而出,围在了公告板前。   先前说想去应征京兆尹府书吏的读书人自然被大家推出来,把那些诘屈聱牙的体面话变成他们能理解的话。   “第一道诏令,嗯,立嘉宁县主为后。”   “嘉宁县主我知道!王丞相的孙女嘛,还是琅琊王氏的嫡支嫡女,顶顶尊贵的女郎,没有谁比她更配得上皇后之位了!我听说,她人长得美,心地也善良,琅琊雪灾的时候还亲自施粥呢。”   “她兄长平津侯,帮着陛下收复了西江府,咱们京城的钱荒都好了不少,一个娘胎出来的,嘉宁县主肯定差不了,说不定将来也是一代贤后。”   “王相也是个贤臣,这么多年,一直都坚持恢复科举……唉!”书生叹了口气,科举被废一直是他们读书人心中的隐痛,王相努力了这么多年都没成功,想必他有生之年是不可能再开科举了。   “第二道诏令,是封赏和贬谪朝臣的旨意。”他一个个念下来,除了意料之中太子派系的升迁,令人惊喜的,恐怕就是中书令董丞和他那“十八太保”抄家处斩的旨意了。   “第三道诏令,修订历法和律法,号令天下有识之士入京,协助朝廷百官。”大端朝的历法仍停留在百年之前,并不实用,早就该重修,而律法,则沿袭前雍朝,更是不合时宜,这一诏令,与民生息息相关,也是百姓喜闻乐见的。   “第四道诏令……”   “第十道,令广开——”   书生愣了愣,众人连忙催促他,却见那头发半白的中年书生双膝跪地,涕泗横流,举手向天,高声呼喊:   “广开科举!”   作者有话要说:  至此,本文完结,谢谢大家陪我走到这里,下一段旅程马上就会开启,我们再见。   预收文:《重生后我怀孕了》(非第一人称)欢迎收藏   十七岁那年,李蕴做了一个荒唐的噩梦,梦里那人一身赤金龙袍,把她压在龙椅上肆意妄为。   待她惊醒,却听闻河间失守,那叛了国的大司空拥兵自重,欲挟天子以令诸侯。   父皇病重,临死求她:“蕴儿,你母后狸猫换太子,我惮于世家威势,只能把你藏在报恩寺,现在大厦将倾,我需要你。”   李蕴低眉敛目:“需要我做什么?”   “需要你黄袍加身,重整山河!”   李蕴生于王庭,长于市井,心在山河湖海之间,终抵不过父皇哀求,女扮男装去抢那新帝的宝座。   司空嚣张暴虐,右将军阴狠毒辣,丞相口蜜腹剑,太傅心怀叵测,假太子装疯卖傻。   李蕴周旋于众人之间,一朝失算,死于非命,幸而天道明裁,许她还魂。   可不知何故,再醒来,她成了二十四岁的自己,已登上御座,定鼎天下,昔日宿敌俯首称臣,朝堂上下一片和谐。   而且,肚子里还揣了个生父不详的龙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