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妹说你三更逝》   作者: 悬九   简介:   岁杳是一本男频黑暗流小说《黑火》中,在前期就惨死的言灵师妹。   在故事的最后,男主陆枢行堕落成魔,屠戮六界,位面尽数焚烧于黑火之下。   再睁眼时,她却回到了最开始的地方——   棋神大弟子仗着师父的身份作恶多端,彼时还未堕落的陆枢行正欲发作。   岁杳:你师父今天出门下棋必被人指指点点。   陆枢行:……   隔壁的死对头门派上山挑衅,带队人口出狂言,东璃弟子忍无可忍。   岁杳:你爹跟五十只兔子关笼子里,一共五十只头两百条腿。你以为我在跟你做算术?我只是在说你没爹。   一年有三百天都在生病的毒修大能捋起袖子,准备亲自下场教育小辈。   岁杳:同意器官捐赠。   逐渐的,棋神闭关,带队人大意失亲爹,毒修失去了宝贵的腰子。   正当陆枢行红着耳根上前欲表露心意,他却看见自家言灵师妹以怪异的目光望向自己,摇了摇头。   岁杳:没救了,埋了吧。   陆枢行:?!!   *   东漓派首徒陆枢行,霁月光风的陆家长子,这段时间来反复在做着同一个梦。   梦中的自己是个狂暴的疯子,屠尽六界,所到之处生灵涂炭。   陆枢行不知道的是,梦是真的。   在一个逢魔之时的黄昏,他被外出历练的同门弟子联手陷害,苟延残喘地逃至荒山,隐约看见身边有一个正在抡锄头的人影。   “你醒了?”   门派里那个到处诅咒人的言修师妹肩抗锄头,面无表情道:“陆师兄要实在没事干,我给你找个牢坐吧。”   青年陆枢行:……如此险境下她都在想着我,师妹真的好爱我!   逐渐睁开眼的魔头陆枢行:……你是不是瞎了,她要埋了你!   *   自我攻略老干部师兄/黑暗流少女心暴娇魔头 & 反矫大师言灵臭拽脸师妹   魔头白天沉睡,在夜晚恢复记忆,与青年自己共用身体   内容标签: 重生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岁杳,陆枢行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绝不留你到五更   立意:每个人都是主角 第1章 你岁师妹又回来啦   “你们说,山里真有蛇妖吗?”   “……嘘,小声点!那边有动静!”   东璃派五行峰,后山。   正值夏夜,天穹上流淌着璀璨星群的痕迹。   早些年,占星阁的长老费了些心思将星宿图的投影射照其上,于是每逢夜晚,月光反射的余晖便会照亮星图,将整个东璃笼罩在光影交错的绚烂星河之中。   此刻,正对着南方第六宿“翼火蛇”的下方,一群身着鸦青色标准练功服的年轻修士们徘徊在崎岖的山间。   “你们快看那是什么东西,该不会真是蛇、蛇……啊啊啊,救命!”   突然,队伍中响起一道惊恐声音。   闻声,一名娃娃脸少年皱眉轻喝道:“闭嘴!别把精怪给引来了!”   说着,持握法器如临大敌状盯视着前方阴影。   被夜色笼罩的险峻群山下,不知由何处起了阵风,巨大树冠摩挲着翕动,映出其上的幢幢身影。   ——那树上分明坐着个“人”。   娃娃脸少年不禁脸色一白,捏符的手指也有几分战栗。   “……”   只余枝叶簌簌而动的死寂氛围中,岁杳从高处垂眼,望向一众被吓得手脚发软的弟子们。   身上有股令人不适的僵硬感,她下意识偏了偏脖颈,头顶的星光顺着阴翳落下来,于是底下的修士们纷纷看清了岁杳的面目。   娃娃脸少年怔了一瞬,口中下意识喊道:“小哑巴!不是,岁、岁师妹……”   队伍中抖得最厉害的弟子也瞪大眼睛,“可师妹不是同我们一起进来的吗,怎会、怎会在树上?!”   听闻,近日来门派后山中有妖魅频出,即将化形的精怪会在夜间出没,专门挑选那些还未筑基的弟子附身。一旦附身时间超过半月,精怪便会彻底占据这幅身躯,为所欲为。   而眼下,这支平均修为不超过筑基五层的队伍,却是由五行峰上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弟子们,背着师长自发组织的一场“练胆大会”。   岁杳沉默地垂眼望向一众少年少女们。   她突然张开嘴,吐出一条鲜红的舌头。   “……”   “啊啊啊!蛇妖!”   ……   是的,回来了。   真的回来了。   岁杳抬起一只手,摸上自己的喉咙。   从头顶魁梧树冠的缝隙中,群星笼罩着天穹而坠落。岁杳认出了那独属于东璃浪漫的星宿图投影,认出了树下这些年轻弟子们的面孔,也认出了……自己的舌头。   完整的,从未被绞断的,鲜活的舌。   “……”   没错,岁杳死过一次。   【面对千机掌门的质问,顾少嗤笑一声,随手扯了个弟子出来顶罪。   而千机门咄咄逼人的态度从头到尾就只是个幌子,在九琉星草到手之后,掌门与宗族达成协定,便随手将那顶罪弟子打入水牢,拔断舌头,令其无法被寻魂伸冤。   东璃派陷入内战的焦灼中,而此刻,远在逃亡途中的陆枢行并不知道——仙门的天,要变了。】   ——节选自《黑火》   以上,就是《黑火》这本小说中,岁杳被唯一提到过的剧情内容。   连名字都没有出现,两个“随手”,就轻描淡写地交代完了她作为“倒霉顶罪弟子”的全部命运。   岁杳被拔去舌头,残喘苟活了两年,才惨死在暗无天日的水牢中。   最终,蜿蜒的食腐植物结满了她空荡荡的口腔,泥沙与藻类填补喉管,仿佛重新勾勒出一条舌头的形状。   而再后来,书里的那个疯子男主堕魔,他在残暴屠戮六界之后,引爆黑火自毁灭世。   在位面崩塌的那一刻,以魂体游荡在大陆上多年的岁杳看到了那本突然出现的、名为《黑火》的书。   原来她的生活只是一本小说。   陆枢行是书中被逼疯的主角,而她是书里,连名字都不配出现一次的“哑巴师妹”。   “……”   岁杳垂着的眼睫轻轻颤了颤,在群星投影下宛如振翅的轻薄蝶翼。   她收回舌尖,占着高位将此刻的场景尽收眼底后,向来淡薄的面目上多了丝阴晦。   自怨自艾没有意义,重要的是,岁杳现在回来了。   ——就算是名为“剧情”的天道,这一次也别想再堵住她的嘴。   而此刻,岁杳的心态底下一众弟子不得而知,他们只是傻愣地看着树上的师妹收起舌头,在光影交错中宛如直视着一双林中精怪的诡谲眼睛。   “完、完了,少梁。”   一名弟子喉头滚咽着吞了口涎水,疯狂用指头戳那娃娃脸少年的后背,“师妹定是被那蛇妖给附身了,你快想想办法!”   勉强算是这帮不靠谱弟子中的“领头者”,洛少梁单手捏诀,踟躇几番后使了个显形术法。   “呃,蛇……大仙?”   洛少梁绷着一张略显青涩的面孔,一边尽力组织着措辞,“你最好自行离开岁师妹的身体,不然到时候我等带着师妹返回五行峰,师父他们可不会这样好说话!若不想被暴力祛除,就乖乖配合!”   刺目的红光从他手中的咒符上传来,岁杳眯了眯眼睛。   她倒是还记得眼前这场看似荒诞的“试胆大会”,有关后山精怪的传闻,只不过是恶劣的师兄师姐们编出来骗小孩的玩笑。   ——实际上,编故事的师兄姐们不知道的是,眼下的时间节点中没有精怪,但确确实实于五行峰的领地内闯进来一个人。   一名妖修。   “嘶嘶,好香的味道啊……”   黏腻冰冷的嗓音从足底蔓延,其中蕴含的恶意令在场所有人寒毛耸立。   洛少梁猛地转身捏紧咒符,迎面对上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狰狞竖瞳!   “让本座数数,一、二、三……嗯,九个色香味美的可爱小点心,大晚上的不好好休息,跑到这种危险地方来了~”   拥有着一双猩红竖瞳的妖修从泥藻之下爬出,干枯发黄的长指甲尖一点点划出令人不适的刺耳噪音。若是弟子们观察得仔细的话,就会发现最开始的那道动静并不是由岁杳发出,而正是出自于隐藏在树底下的妖修。   岁杳屏息凝神,趁着其注意力被树下的九名弟子吸引,将自己藏匿在繁密树冠的阴影中。   在《黑火》的剧情中,前期这妖修并不是什么重要角色,他能够进入东璃派的护山大阵也不是因为修为多么深不可测,就只是化作兽形钻了阵法的漏洞。   妖修混入五行峰后山,是为一株名为“九琉星草”的珍稀材料而来。   九琉星草生在思过崖山腰的一处不起眼沟壑中,只可在月色下采摘,有洗髓灵根杂质的惊人作用。对于天赋甚高,但不幸拥有双灵根、多灵根的修士来说,那就是可遇不可求的神赐机缘。   那个时候,千机掌门正是为了得到九琉星草,才会轻易对顾辞舟“随手推个人出来顶罪”的行为睁只眼闭只眼,甚至暗中勾结叛徒们里应外合,意欲毁了东璃派。   想到这里,岁杳目光又冷了几分。   而现下,洛少梁等一众年轻弟子们在惊异过后迅速给师门发送了传音定位,并持握法器准备拖延时间。   树影垂落的昏暗角落,岁杳的目光落在为首那娃娃脸少年身上。   她知道,在这一天夜晚妖修并不会给宗门造成多大的损失,但这名叫做洛少梁的年轻弟子,会因为这次事故而断一只手臂。   后来,遍地都是新起之秀的大宗大族,当然不会记得这么一个曾经前途无量的新人。   永远凋零在五行峰后山的这只手臂,如同它的主人那般分解为泥土的养分,再没有被人提及。   “……你到底是何人!?”   咬牙硬扛着妖修的利爪,才刚满筑基三层的洛少梁明显落于下风。   那妖修的原型是一只巨大狰狞的玄龟,此刻在人群中以一敌九,偏偏占尽上风,蛇头部分的毒牙肆意朝年轻弟子们挥洒。   而当洛少梁的厉声警告过后,大抵是清楚待真正的前辈大能们赶来自己毫无活路,妖修原先逗弄猎物式的攻击猛地剧烈起来!隐隐带上拼死也要拖一两个下水的恶意,重型龟壳横扫一众弟子,而蛇头的毒牙径直朝着瞳孔紧缩的洛少梁咬来!   “……”   岁杳无声垂眸,望向倒地少年眼中的绝望。   说实话,岁杳不喜欢洛少梁,甚至有几分厌恶。   她不喜一切带着戏谑意味喊自己“小哑巴”的同门,少年人自以为潇洒风流,实则肆意踩着别人的苦难放声欢笑,他们并不认为这是一件多么大不了的事情。   似是注意到自己的目光,洛少梁瞳孔紧缩,透过阴翳的树影望进那一双淡漠的眼睛。   他张了张嘴,皮肉上已微微刺入的毒牙却使得喉口梗塞,只嘴唇不断战栗着无声重复着“快跑、师妹,快跑。”   “少梁!!!”   同伴撕心裂肺的哀嚎也听得不甚真切起来,洛少梁视线涣散,丑陋蛇头在恍惚的视野中嘶嘶怪笑。   “!”   蓦地,他目光似是透过狰狞蛇影,看见树上的人影站直了身子。   “师、师妹,快跑……”   “……”   岁杳缓缓吸了一口气。   她还是不喜欢洛少梁。   ——但这并不妨碍,如今她在名为“剧情”的天道眼皮底下,救下洛少梁。   所谓的命运,曾拔断她的舌头,捂住她的嘴巴,还要抛却她的姓名。   ……绝不。   岁杳指尖掐握在掌心中,殷红的唇开阖着,一字一句道——   【烽烟燃起。】   作者有话说:   开文啦,这次写言灵师妹的故事,剧情跟感情大概对半开! 第2章 或许你听说过《黑火》吗   对于爬行种来说,带有刺激性气味的物质气体是它们的克星。   诡谲语音落下的那一瞬间,从潮湿泥泞的土层上竟是凭空燃起了熊熊烽烟。浓烈刺目的烟雾中,妖修蛇头的部分引颈嘶鸣,连带着整副庞大身躯也开始剧烈扭曲起来。   来不及过多惊异,洛少梁咬牙将手臂从蛇头底下抽离,翻滚着避开妖修因挣扎动作而狂甩的鳞甲。   “快撤!”   边上的几名弟子连忙架起他,警惕地盯视着在浓烟中剧烈挣动的妖修,脚下飞速后退。   “小哑……岁师妹!快走!”   洛少梁在一地刺鼻的烟雾中扭头大喊,却怎么也望不真切树上的那道影子。他心头一跳,胡乱挥开好友的手,“快去救人啊,先别管我!”   话音刚落,却见前方的数米之外浮现一人影。再定睛一看,树上哪还有什么人,岁杳一马当先早已经跑在了最前头的位置。   似是听到他的叫喊,岁杳面无表情地回头望过来。   洛少梁:“……”   就,虽然对方没有开口说一句话,总有种被师妹嘲讽了的感觉。   数名原本自视甚高如今挨了生活毒打的弟子们慌乱逃窜,而身后,好不容易从烟雾中脱身的妖修眼珠赤红似是被捅了两刀,庞大龟壳的部分战栗如小山,竟是不管不顾地欲再次追来!   它的速度是与身型丝毫不相符的迅疾,坠在后头的弟子效仿着先前岁杳的做法燃烧起催泪符,不断朝之抛掷拖延妖修的速度。   “现在怎么办?!”   “快被追上了,谁那还有烈火符?本来就没带几张,谁能想到会遇上这种东西啊?!”   岁杳透过一众焦急的面孔,回头望了眼气急败坏追上来的妖修。   她只是惜字如金道:“等。”   “等?等什么,等死吗!”   等……人来。   岁杳不再开口,忽略后头一众弟子的焦虑,持续奔跑着在心中计算时间。   应该快了。   上辈子的这个时候,洛少梁不幸被诡异蛇头缠住一条手臂,为了自保以及给其他人拖延时间,他狠心挥剑断臂,且一并削下了妖修的其中一只脑袋。   蛇毒已然蔓延至他半身,那时候岁杳即便再想救,也没有任何办法。   言灵修炼的特殊之处便在于其瞬息之内的高效性,但语言并不是可以被凭空捏造的。就像是她无法“说”出现实场景中不存在的东西,而凭她此刻堪堪筑基初期的修为,亦无法做到言生死、断离合。   不过……会有那一天的。   “……”   突然,熟悉至极的术法波动从身后位置传来。   宛如平地骤然炸开的一簇烈火,妖修不可置信的惨叫声回荡在耳畔,却在绝对的压制力下节节败退!   岁杳足下奔跑的动作顿住一瞬,甚至不用回头,她已然能够料想到其后的光景。   ——来了。   她听见落在后头的弟子们在短暂怔愣过后,口中不住喊道“陆师兄!”、“陆师兄来了,有救了!”之类的言语,其中蕴含的欣喜与信任是表演不出来的。   岁杳反手扯了把仍在闷头往前冲的洛少梁,顿下脚步。   在依旧警惕着四周变化的前提下,岁杳抬眼,果不其然望进那人挺拔如青松的背影。   “……”   来者着一身内门弟子的纯白劲装,窄袖束入护臂,利落白衣勾出宽肩细腰。   他只身立于庞大狰狞的龟甲之下,却丝毫不落气势,反而自其周身烧灼起另一股更为磅礴惊人的压迫。   岁杳身边,洛少梁瞪大眼睛,一时也顾不上手臂处的疼痛。   “是陆师兄来了!”他兴奋地想要拉岁杳的袖口,“太好了,这样大家就都有救了。”   岁杳不动声色避开他的动作,视线停留在那人俊朗无俦的面目上,良久,无声叹了口气。   是啊,陆枢行来了。   区区妖修,在他眼中,又算得上什么呢?   自数年前,陆枢行单枪匹马闯烜城,以一己之力收服邪魔近千数,救百姓于水火、挽城池于倾塌的一战成名之后,他就是名副其实的东璃首徒,被世人誉为下一任仙门领袖人、正道之光的大弟子。   若不是那本名为《黑火》的书,若不是、岁杳当年在惨死后以魂体的状态游荡大陆多年,切身看见了这位惊才绝艳陆师兄的人生,她此刻怕是真的会同周边的弟子一样,将之奉为落在仙门的一束光。   岁杳闭了闭眼睛。   再一次,她不可避免地忆起目睹位面崩塌的那一天,从支离破碎的宇宙与熊熊燃烧的异火中,她短暂窥见了这世界的“真相”——《黑火》。   所以《黑火》这本书到底讲了什么?   男主角陆枢行,上封都陆家的大少爷,天品级火灵根。以开山立派来最高的考核成绩拜入东璃派五行峰门下,人如霁月光风,才貌双绝。   岁杳刚入东璃派不久,陆枢行已经是名副其实的首席大弟子,几乎被所有人认可为下一任的仙门第一人。她记得,陆师兄风头最盛的那一年,来五行峰交流切磋的预备名额都被炒上天价。   无数年轻的修者们抢破头都想来见一见陆枢行,若是有幸能够在他面前露了相,就是祖上积德的天大荣幸。   然而,好景不长。   陆枢行的火灵根在某天突然变异,他压不住那被世人恐惧视为不祥的异化黑火,在一次秘境中竟是将同门弟子活生生烧成了灰烬。   自那之后,经受了家族夺权与嫉妒者的不断陷害,陆枢行从天之骄子坠落成泥,放逐宗门。   他在地狱还要再下的聻狱里靠吃死人苟活,四肢全身的骨头被打断新生再碾碎数次,没有皮的血肉溃烂腐臭到连阴差都不愿靠近。   从仙门无数少女的梦,变成无数少女的噩梦,他只花了半年的时间。   后来等到终于踩着尸骨从深渊爬上来,陆枢行已经是个彻头彻尾的魔修。   他火烧东璃,颠覆大陆,屠杀六界,没有他做不出来的事情。   最终,陆枢行以自毁的方式引爆黑火,摧毁大陆,位面彻底完蛋。   【从地底燃起的冲天黑火席卷陨落了位面,一直烧到九重天之上的宇宙混沌中去。   陆枢行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真正鲜活存在,在末日狂欢崩塌的前一秒钟。   ——亦如那簇永不熄灭的黑火。   (全书完)】   岁杳每每回忆起这段话,都忍不住想要开口诅咒天杀的“剧情”与陆枢行。   虽然某种意义上,陆枢行确实跟她一样,是天道设定好的牺牲者——但这只是“某种意义上”。   只因她亲身跟随着对方见证过所有的一切,亲眼见到被对方残忍虐杀的无数冤魂,斩血亲、屠师友,陆枢行已不再只为单纯复仇,而是一视同仁地恶意报复着所有修士。   后期的那个疯子跟“陆师兄”,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个体。   毕竟,对于其他活得好好的突然间就被杀了、再到后面居住世界都完蛋了的修士们来说,他们才是无妄之灾的受害人,陆枢行跟《黑火》,纯属是两大恶人狗咬狗。   身边,洛少梁仍在絮絮叨叨地跟她说着什么,岁杳只视线落在一席白衣的陆枢行身上,垂眸凝思着。   此刻,众弟子眼中宛如救赎神明般的陆师兄双手结印,在虚空中化出一柄焰刀,角度刁钻地朝着庞大龟甲的薄弱处猛攻而去。   他出手的一招一式间堪称行云流水,衬着绝佳的身段相貌,将妖修对比得愈发丑陋不堪。   而落在岁杳眼中,产生对比得却是跟后期那个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眼珠子红得好像被人插了两刀的疯子魔头。   “……”   她隐匿在人群之中肆意注视着陆枢行,在心中盘算着,有没有一种可能除掉男主角,这个世界还能如往常一般正常运行。   而就在此时,洛少梁脚下不知踩到什么,身型一崴,被蛇牙咬伤的那条胳膊直直朝着岁杳撞来。   岁杳本想避开,目光瞥到被血染红的一截袖口时,却莫名顿住身形。   没事吧?   她默默站定在原地,以眼神望过去。   洛少梁本来还在喋喋不休的嘴巴猛地闭上,手忙脚乱地从她身上爬起来。   “对对对不起!我我我我没看路……我不是故意的……”   少年一张脸涨得通红,口中嗫嚅道。   他还说了什么岁杳无瑕顾及,只是看着洛少梁那只尚且完整的右臂沉思。   这点蛇毒对于修者们的强悍体魄来说算不了什么,回去之后静养个几天就没事了。也就是说此时此刻,由洛少梁断臂导致的一系列悲剧“剧情”,被改变了。   同样的方式,能不能作用在岁杳自己,乃至陆枢行身上呢?   从她再度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起,就决心再不受天道与命运的操纵。没人比岁杳更清楚被堵住嘴巴口不能言的滋味,这种感受她绝不会再经历第二次。   那么如果,她能伸出手来,也帮一把同样受限于“剧情”的陆枢行呢?   至少,现在的陆枢行,还是那个丰神俊朗的陆师兄不是吗?   如果……   岁杳暗下决心,如果在尝试了所有办法后陆枢行依旧如“剧情”中那般一路堕魔,那么到时候,大不了,想办法挖坟埋了他。   ……   远在另一头兢兢业业除妖的陆枢行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想到,在未来会以一种诡异方式被自家师妹给亲手埋了。   此时此刻,玄龟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他动作利落地给恢复人形的妖修缚上捆仙锁,并层层加诸几道细密咒符。   “师兄!”   “陆师兄辛苦了!”   周围,满脸兴奋的弟子们围绕着他叽叽喳喳地说话。   陆枢行脸上流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无奈。   他收回焰刀,绷着脸教训了几句这帮胆大妄为的年轻弟子们,随后在一张张灰头土脸又可怜兮兮的面孔中,无奈叹了口气。   “好了,”陆枢行轻叹一声,“有没有人受伤?”   弟子们下意识眨巴着眼睛摇头,还是与洛少梁交好的那名弟子好不容易想起了倒霉朋友。   “哦!少梁先前挡了一下那妖修的攻击,手臂好像受伤了!”   瞬间暴露在陆师兄注视而来的视线中,洛少梁几乎下意识都要立正站好。   他伸手挠挠头,“多谢师兄关心!但不是什么大事,回头找宋师叔拿几副药就好了。”   陆枢行轻点下颌。   下一秒,他竟是单手从地上提起昏厥过去的高大妖修,话锋一转:“那么,此事我已如实禀告宗门,约在明日,会告知你们通报处罚结果。”   原本以为逃过一劫的弟子们瞬间苦了脸色,有不死心的想要大胆上前求情,却在目睹陆枢行看似平静实则不容拒绝的肃穆眼神时梗住,在心里直呼倒霉。   洛少梁跟着好友一同长叹数声,蓦地,他余光瞥到岁杳的背影,想到先前的场景下意识红了脸,随后却突然反应过来什么。   洛少梁张口喊道:   “等等……师兄,还有岁师妹!师妹她之前被蛇妖附身了!”   正准备找机会开溜的岁杳:“……”   这人是不是脑干被妖修给偷了?!   她是实在没想到洛少梁还在惦记着他那破蛇妖,没好气地瞪视过去一眼。   然而还没等反驳什么,就见队伍前头,陆枢行将手中妖修禁锢在原地,快步行至她的面前。   一派正直的师兄在岁杳面前俯身,眼底肃然又隐含关切。   “我看看。” 第3章 永远的正道首徒   陆枢行那张放大数倍的俊脸杵在面前,这一幕若是叫那些个爱慕追求者瞧见了,大概从今往后做梦都有了素材。   岁杳平视着那张面孔,脑中却不知觉又浮现出另一张脸。   魔头从聻底爬上来之后,样貌尽毁,连全身的皮都是腐烂的,宛如经历大型事故后用破烂针脚缝合起来的邪恶怪物,看一眼能让人连做上几宿的噩梦。   他也再没有穿过白衣,整日整日地披着一身宽大兜帽黑袍,将全身上下裹在阴暗的不透光布料中。   像是生存在阴沟里的老鼠,陆枢行彻底掌握了黑火的暴虐力量,他杀得人越多,偏偏也越偏执敏感。   岁杳望着眼前丰神俊朗的师兄,心道也是造孽。   从翩翩君子变成丑鬼,谁心里都会有落差的。   这一幕落在此刻的陆枢行眼中,还以为师妹是因为被精怪上身而惶恐紧张。   “……”   陆枢行正欲捏诀的动作顿了顿,片刻,有些生硬地安慰道:“没事,只是一个显形术,不痛的。”   岁杳张了张嘴,想说这一切只是洛少梁那傻子的妄想,喉咙一阵发痒,终是作罢。   她已经很久没有在不动用言灵的情况下、正儿八经地说出过一段长句子了。虽然在不使用能力的时候,她也能做到像正常人一般交谈,但到底是所修功法的特殊性,岁杳一般不喜欢说太多没用跟解释的话。   所以岁杳只是沉默着,看着显形术法的光辉洒落在自己身上,果真如陆枢行所承诺得那般,没有一点的不适感。   “并未检测到妖邪的痕迹……”   陆枢行凝眉又施展了数个探测术法,“不过并不能完全排除有潜伏期的可能,此地不宜久留,师妹还是与我同去找宋师叔做个完整检查。”   岁杳怔了一瞬,下意识摇头。   陆枢行已然重新从地上提起妖修,准备带着这帮不省心的小崽子们下山。见到这一幕,他并未反应太多,只是失笑道:“我记得,再过不久就轮到你们这届弟子的授牌仪式了吧,都快要入尘世历练的年纪,师妹怎么还是小孩子心性,害怕看医修呢?”   “……”   岁杳抿起嘴唇。   身边,洛少梁龇牙咧嘴地跟上大部队,眼见她此刻脸上的神情,竟是出乎意料地没有顺着调侃什么。   “完了,看来这回是逃不过宋师叔的魔爪了。”   洛少梁扭曲着五官,故意做出一个夸张神情,“不过你也别太害怕,这不,有我陪着你呢,好过一个人受罪。”   岁杳并不想理会他,沉默地跟在队伍后头离开山岭的范围。   夜色已深,很快,一众蔫头耷脑的弟子们被赶回各自的师门抓紧时间休息。直到第二日太阳升起的那一刻,等待着他们的便是宗门的处罚结果。   一想到这趟恐怕得在思过崖底下脱层皮,年轻弟子们再也没有先前的活力,一个个如霜打茄子蔫了下去。   而至于陆枢行,他大概要与东璃派众长老们连夜处理妖修偷渡的事情,作为首席大弟子,每天要处理的事务显然让他一刻也停不下来,匆匆与他们道别后便提着妖修赶往议事大厅。   “记得去找宋师叔除晦。”   陆枢行在离去之前还特意叮嘱岁杳,“精怪附身非同儿戏,我明日有空会与宋师叔确认情况的。”   岁杳:“……”   “对了,还有师弟手臂上的伤。”   陆枢行余光顺带瞥向边上的洛少梁,“也要及时处理,避免落下暗疾。”   “好嘞,谢谢师兄!”   洛少梁傻笑着冲陆枢行的背影挥手道别,岁杳注视片刻,她突然嘴唇开合着轻声道:   【陆枢行永远是正道首徒。】   说着,不顾身边洛少梁惊异看过来的眼神,转身干脆利落地离去。   她并不知道,这句被刻意压低音量的话语理应传不到作用对象的耳朵中。可另一头,陆枢行足下向来沉稳的步伐却乱了一瞬,只瞬息之间,又被很好地掩饰过去。   ……   岁杳伸手抚上自己的喉咙。   今日在短时间之内连续使用过两次言灵术式,一次还是涉及到更改他人命运的恐怖消耗,她体内的灵气存量直接被抽了个干净。   而且,言灵作用在修为高于自己的对象身上,其中含有的主观恶意程度越高,就会有一定几率被反噬。她如今“诅咒”了一句关于陆枢行的命运,其全然奏效的概率十分微小,只是聊胜于无。   一步一步来吧。   大不了之后她每天找时间就去诅咒一下陆枢行,就算现在起不到太大的作用,日积月累,总有奏效的那一天的。   岁杳并没有准备要前往宋师叔住所的打算,她倒也不是真的害怕看医修,只是暂时不愿与那位性格阴鸷的小师叔对上。   陆枢行才没有这个闲工夫来管她有没有乖乖除晦,在这个剧情点上,他很快就会迎来火灵根的第一次暴动前兆,恐怕这段时间之内,他会压抑得很辛苦。   ……九琉星草,有逆转灵根、洗髓杂质的惊人效果。   岁杳垂眼沉思着,她要赶在所有人之前,于崖壁上摘得那株间接导致了自己惨死结局的灵草。到那时候,说不定自己与陆枢行的命运关键点,都会迎来转折机会。   在脑中大致敲定了计划的轮廓,岁杳赶着回住所再细细构思接下来每一步的细节。   可身边的聒噪精洛少梁仍在拉着她嚷嚷,“你要去哪啊?快跟我一起去找宋师叔吧,要是拖得再晚点,打搅了小师叔炼药……噫,我可不想被塞进炼丹炉里,话说回来,师妹你先前看见我一人抵挡妖修的英姿了吧,哈哈,其实只要平日勤于训练就能做到,我有一个可使修炼事半功倍的法子,就是每日沐浴前先跳一套活络筋骨的健康操……”   岁杳额上的青筋绷起。   她蓦地转过身,眼睛直勾勾盯视着对方一刻也不停的嘴巴。   “洛少梁。”   岁杳突然这样喊道。   “啊……”   倒豆子似的话语全部哽在喉咙口,洛少梁怔怔地回望过去,像是一时忘记了该如何发声。   在他记忆里,这还是“哑巴师妹”第一次主动对自己开口说话。   声音清透到令人极端舒适,甚至在群星洒落烘托起来的氛围中,他被蛊惑了似的怔怔盯着师妹的嘴出神。那张线条优美的唇一开一合,从中吐露的便成为这世上最动听的文字,叫人甚至甘愿为其中的涵义而赴汤蹈火。   似是真的被林中精怪给魇住了,有那么一个瞬间洛少梁竟然觉得,就算这时候岁杳开口让自己去扯陆师兄的头花,他也一定会照做的。   虽然陆枢行头戴的只是简单一枚碧玉发簪罢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岁杳红润的唇开阖着,从中吐露出摄人心魄的语句:   【洛少梁发现脑子被偷,回到后山寻觅一刻钟。】   脚步牵引着自发朝后山走去的洛少梁:???   等等,有哪里不对劲!   然而,少年内心的惊恐呐喊声逐渐消失在再度回山的路上。岁杳皱眉咳嗽几声,在榨干最后一点精力使用言灵术式后,她不可避免感到身子从内而渗透的疲惫。   好不容易挨到了五行峰上的个人住所,岁杳轻手轻脚绕过一众同门的别院,来到最里头那间小院子里。   “……”   时隔多年,再一次看见自己面积不大但每一处都被精心布置过的竹院,她像是终于卸下所有的心力,仰面倒在铺着层柔软被褥的小床上。   鼻腔间萦绕着好闻的青草膏气味,岁杳褪去沾满硝烟与血腥气的外衫,翻了个身将脸埋在被褥中。   直到现在,她像是才终于切身实地认识到了这一事实。   她回来了,带着完整而鲜活的唇舌,再一次踏上这片属于东璃的故土。   岁杳又低声咳了起来,那声音乍听起来甚至像是在不断发笑。   “……”   静谧的夏夜,没有人知道,五行峰上那个最沉默寡言的“哑巴师妹”在长夜中无声而肆意地笑起来。   她从未如此痛快地笑过,也从未如此……透过从舌尖鼓动着起伏的脉络,感受到自己鲜活而蓬勃的生命。   ……   清晨卯时,岁杳是被一阵幽怨的碎碎念给吵醒的。   翻身下床,在脑中快速回顾了一遍今日计划,她洗漱完推开门,果不其然望进一双哀怨的视线。   洛少梁蹲在小院子的进口,眼睛底下顶着两团硕大的青黑色,拖着尾音幽幽开口道:“你可来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无常索命。   岁杳脚步不停地绕开这坨不明人形物体,提着课业袋去赶五行峰的早课。   “杳杳,快走,他们说今日晨课上有重要事项宣布!”   从厢房的左侧边径直冲出来一名年龄相仿的少女,一头青丝高束成利落的马尾,见到人便火急火燎地想要拽着她一起冲。   洛少梁从地上站起身,眼神还是幽怨的,“宋黎弯,急什么,我这里还有账没算完呢,我都没着急。”   “谁有空管你!”   宋黎弯没好气冲他骂了一句,后一秒,她见岁杳手中只提着枚书袋,又是眉头一竖。“祖宗!你忘了先前老头子反复强调这周的大课是与隔壁剑阁一起的吗?赶紧把飞剑拿上,下完早课马上就是御剑课了,到时候谁等你再回来拿剑?” 第4章 不要乱脑补   东璃派作为当今修界首屈一指的大宗门,其下坐落有众分支旁系。   岁杳他们所处的五行峰,以五行术法闻名,近年来更是出了个陆枢行,一举将五行峰的名号打响至六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程度。   与五行峰相邻接壤的山头,便是剑阁,有天下第一剑美名的莲华仙子是前任剑阁的峰主。其下凡是赐了内门弟子牌的剑修,未来都是剑道一脉的中流砥柱。   剑阁再往西边数,还有以炼丹制毒出名的药谷、从早到晚打铁锻造声不绝于耳的炼器峰、功法特殊只传女不传男的妙音阁,以及,由当今东璃掌门人、棋神子湛所领导的衔日楼。   衔日楼的弟子大多出身优渥,身家背景都属于修界那些叫得上名字的世袭大家族,他们日常所修习的功课是偏综合性,一些极度烧钱的、穷鬼剑修们大概一辈子也用不起的绘符灵阵提升,对这些少爷小姐们来说,只是日常修炼的基础品。   原本,上封都陆家的大少爷陆枢行也是理应拜入衔日楼的,只是入门检测时,象征着火系灵石的能量条几乎被其冲击破碎。当时,五行峰的峰主宣灵尊者、也就是如今陆枢行的亲传师尊,就差满地打滚耍赖才将他收入了自己门下。   “陆师兄,是陆师兄来了!”   而此时此刻,随着前排某名弟子的激动喊声,本就嘈杂的人群中瞬间又爆发出更为剧烈的响动。   五行峰上的早课与其他山头普遍的晨练不同,他们多了一门名为修心的课程。从每日的卯时十分,持续一个时辰,弟子们会集体于修习室内打坐调息。   而今日的早课与以往不同,正如宋黎弯得来的消息,几名五行峰上的长老们正襟危坐在修习室内,显然是要宣布什么事情。   宋黎弯一边在拥挤人群中杀出条血路,一边踮脚不断张望着什么,“天杀的,平日早课没见这么多人,把我提前占的好位置都给抢走了!一个个的,像是从没见过陆师兄这么个大活人似的,至于吗!”   岁杳在后头默默伸手托住她的后腰,避免宋黎弯过大的动作一时没注意把自己整个人给掀翻过去。她的目光在攒动人头中扫了一圈,直到目睹几名长老边上的挺拔人影时,顿时明白了眼前的局面。   修心的早课并不是强制所有弟子参加的,那些已经授牌的、有下山历练资格的师兄师姐们,往往允许更多时间去忙他们自己的事。只是对于像岁杳他们这些入门不久、资历尚小的弟子,才有必须参与早课的要求。   可现在,平日里位置都坐不满的修习室内人满为患,来得晚的弟子甚至只能站到后头去听讲。造成这种局面的罪魁祸首不是几名长老,恰是最前头正襟危坐的陆枢行。   “……”   见到眼前的闹剧,五行峰峰主、半步洞虚的当世最强者之一,宣灵尊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众人眼中,一派正直严明的宣灵尊者沉着脸,虽然没有过大的表情,却有种不怒自威的压迫力。   于是原本的嘈杂声渐渐微弱下去,七嘴八舌讨论着怎么突然这么大阵仗的弟子们眼观鼻鼻观心,瞬间乖巧无比。   他们没看见的是,沉着脸的宣灵尊者突然微微偏头,对着自家大徒弟与一众长老,得意挑了挑眉毛。   “看,老夫这张脸还是很唬人的,小兔崽子们这不就屁都不敢放一个了?”   毕竟这位也曾是个敢在掌门与众决策长老面前撒泼耍赖要收陆枢行为徒的老不尊,早已经清楚他是个什么德行,一众长老们见怪不怪地移开视线不给他发挥的机会。   陆枢行无声叹息。   又过了片刻,卯时十分的钟声响起,一屋子的弟子们也乖乖排着队坐好,宣灵尊者满意地点点头,这才给自己使了个扩音法诀,开口道:“老夫也不占用大家太多时间,今日早课,主要是讲两件事。”   岁杳与宋黎弯在后头的人堆中坐下,并不知道死皮赖脸跟着她们一起的洛少梁被挤到哪里去了,不过当宣灵尊者开口的一瞬间,岁杳的全部注意力已集中在他身上。   两件事,第一必然是为昨晚的违规夜闯后山,至于第二件……   “洛少梁、沈凌霄、云灵、岁杳……”   随着一个一个被念出来的名字,人群中,几名昨晚违规上山的弟子也是对应的垂头丧气。   宋黎弯怔了一瞬,回头去看边上沉默的老友,“杳杳,怎么也有你?是不是洛少梁那厮威胁你的啊,你等着,我去跟师叔祖说……”   岁杳猛地伸手拉住她。   被当众点名已经够丢脸的,岁杳总不能这时候告诉宋黎弯,上辈子的这个时候自己也真的信了山里有蛇妖,年少轻狂地想要去见一见市面吧?   这种丢人的事情她会烂死在肚子。   岁杳坚定地摇摇头。   宋黎弯仍有几分狐疑,见她如此坚持,只好作罢。   一众被点到名字的弟子们灰溜溜地站起来挨批,别说,宣灵尊者的那张脸一旦刻意绷起来,还是十分能唬人的。至少在此时,岁杳都看见其中一个比她年纪还小的弟子差点没绷住红了眼睛,也不知道当初是怎么被人哄骗着热血上头要去“捉妖”的。   她百般无聊地听着上辈子已经说烂了的教诲,却突然察觉到一道目光隔着人群遥遥落到了自己的身上。   岁杳顺应着抬起头,就见造成了如今室内人满为患现象的那位陆师兄绷着脸望向自己,脸上就差没写满几个大字——你、没、去、找、宋、师、叔。   岁杳:“……”   不是,这人怎么这么闲呐?   岁杳并不认为陆枢行会记得自己,毕竟两个人的人生轨迹差距过大,自己在他那充其量就是知道个名字的关系。   昨天晚上的叮嘱也只不过是陆枢行礼貌性的关心后辈罢了,就像是他对胳膊受伤的洛少梁也一视同仁,这仅仅限于其良好的修养。   蛇妖附身这事可大可小,而且陆枢行也不是什么刚入门能被几句谣言哄骗的小弟子了,他有什么理由盯着这事不放?   岁杳将之归结为自己倒霉,接着淡定地移开视线,假装什么也没看到。   另一头,陆枢行给气笑了。   实际上,正如岁杳料想中的那般,他原本是不会对一个基本没什么印象的同门师妹这样上心的。最多也就是叮嘱几句,如果对方好赖不听,他陆枢行也不是什么脾气顶好的烂好人,还要上赶着去给自己找麻烦。   只是,眼望着人群中装作无事发生的师妹,陆枢行突然再次忆起昨日于夜空下听见的话语。   他提着妖修大步赶往议事厅,却听见背后那个好像不怎么喜欢说话的师妹轻声而坚定地说道:“陆枢行永远是正道首徒。”   有那么一个瞬间,很难去形容他心中骤然涌上的感受。   说是心悸就太过离谱了些,比这更露骨夸张的话语陆枢行不知从多少个人的嘴里听到过。   换个更为贴切的词,那一瞬间陆枢行觉得,荒谬。   明明是夸赞的话语,明明接合起前后语境、听上去就像是一名暗恋又不敢明说的少女表达心悦之情,可陆枢行感到荒谬。   永远是,正道首徒?   哈……她就只不过是一个,连内门弟子授牌都没拿到的,被几句话就能哄骗去上山“捉妖”的,面对自己的时候甚至连解释的话都不敢多说一句的,脆弱得连个显形术都会害怕的小可怜,她怎么敢、怎么能?这样自信又自负地对他说出“永远是正道首徒”这种话来?   就仿佛,她说得所有话语都是世间绝对的真理一样,就好像,他就真的要乖乖听话,永远去做那个劳什子正道之光。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的时候,陆枢行心头一震,下意识地唾弃反省自身。   太没礼貌了,无论如何这也是人家师妹的心意,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她?   陆枢行从没为自己的天赋也好、出身也好,为这些东西骄矜自傲过。   可如今他就因为一句话,而在心中如此恶劣地评价另一名同门师妹,陆枢行为这样陌生的自己感到荒谬。   丹田中好似灼烧起一股令人烦躁的火焰,没人注意到前排的练功席上,向来沉稳的陆师兄眉心拧起,俊朗面目上都染起几分暴戾。   ……   岁杳他们的处罚结果下来了,据说还是几个长老据理力争的结果,是一共十名违规弟子在每日的功课结束后,待在思过崖底下反省,直到授牌仪式当天。   这个结果也算是众人意料之内的,于是顺势引出了宣灵尊者口中的“第二件事”,便是关于半月之后的,内门弟子授牌一事。   准确来说,虽然包括岁杳在内的这些个年轻弟子们都已经成功通过了五行峰的考核,但是严格意义上,他们只能算作是“预备内门弟子”。   向来,东璃派的传统便如是,拜入山头并不代表一劳永逸,真正的重头戏正在于这场“内门弟子考核”上。   岁杳倒是并不怎么关心这场考核,毕竟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内容还是跟上辈子一样的老一套,她能通过第一次,就能通过第二次。   岁杳真正在乎的,还是九琉星草。   《黑火》原著中只提到,九琉星草生长在思过崖一处峭壁上,只能在夜里采摘,但是并没有详细描述具体位置。   她目前也并不知道顾辞舟是什么时候得到这株灵草的,万一时间没算准,被人抢先、或者自己去探的时候正好碰上了顾辞舟的人,难免有场硬仗要打。   “呼,终于结束了,师叔祖还说不占用太多时间,结果后面尽听他一个人唠叨了!”   宋黎弯眼看着早课放课,一众长老们的身型消失在室外,这才按了按僵硬的脖颈,转头冲岁杳抱怨道。   岁杳点头表示认同,抱上剑准备去前往隔壁剑阁练武场。   思过崖就坐落在与剑阁雪山接壤的地界,或许能够趁着这次御剑课的机会,先去探一探情况。   身边,宋黎弯还在询问她到底怎么想不开跟一帮不靠谱弟子们违规闯后山,岁杳只得不断点头摇头试图蒙混过关。   好在宋黎弯也是习惯她的少言,已经自发替她补全了一套苦衷话术。   “飞剑课马上就要开始了,你们还围在这叽叽喳喳的干什么呢!”   等到了剑阁练武场,还没过片刻,就听见外围喧嚣的弟子交谈声被一道声如洪钟的呵斥打断。   御剑课是大课,五行峰与剑阁的弟子们合上,听闻这话,年轻弟子们瞬间如摩西分海般散开。   长老骨七从剑阁雪山深处走出。形如小山似的身形极具压迫,面上一副獠牙外露的狰狞面具,黑红盔甲骨节虯结攀附上隆起的肌肉。   “骨七长老!”   “师父好。”   “长老好!”   剑阁重剑一脉领袖人物骨七,同时也是东璃派七位开山长老之一。他是重剑派系首徒大弟子羌无的师父,负责教授年轻一辈弟子们飞剑课的相关事宜,也就是一般意义上仙门所说的——   御剑飞行。   作者有话说:   岁杳:无语   陆狗:她不敢跟我说话,她铁暗恋我:) 第5章 不要随便给剑起名   虽说在场的大多数弟子们都是仙后代,从小就被长辈们带着在天上飞过,但坐别人的飞剑,与自己飞,终归是不一样的感受。   人类对于飞行的渴望,或许是亘古刻在血源中的本能。因为缺失,所以渴望。   超脱于凡体之外的修者,也不例外。   “杳杳!”身边,宋黎弯握着自己的佩剑,压低声音拉了拉岁杳的袖口,但还是难掩其中的兴奋。“先前回家的时候,我求着爹爹让我在自家练武场上空试飞过一圈,我现在已经掌握要领了,等会我带你飞哈!”   “嗯。”   剑阁之外,其他派系的弟子们对于个人佩剑的要求其实并不高,能飞能打就行,不像是专业剑修那般会在这上头花太多心思。   岁杳的剑还是她刚拜入五行峰的第一天,被领事弟子带去后山仓库中挑的一把基础佩剑。剑身通体朴素,甚至有些丑陋,除了枚绣着名姓的剑穗之外再无其他装饰。   很快,御剑课正式开始。   骨七长老见七嘴八舌的弟子们逐渐安静下来,围成一圈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他也不卖关子,径直从背上解下那把足足有半人高重有千斤的大剑。   沉重玄铁打造而成的惊人重剑在他掌心竟显得轻如鸿毛。   骨七长老沉声道:“通过上节课的系统学习,各位想必已经对御剑飞行有了些许自己的理解。”   岁杳听着这话下意识感觉有哪里不对劲,果不其然,下一秒,就听见这名看上去一拳能把人打进墙里的重剑派长老高声道:   “下面老夫来点一人复述一下上节课的理论内容,讲讲飞剑的要领——”   岁杳:……她就知道。   岁杳垂睫,眼观鼻鼻观心,杜绝一切有可能与骨七长老四目相对的可能性。   或许是因为人总不可能一直倒霉,又或者是洛少梁那缺心眼孩子还在那眼巴巴地盯着看,于是骨七长老环顾一圈人群,将目标锁定在这名突出的弟子身上。   “就你了。”   “啊?”洛少梁伸手挠头,“呃,要领、要领……以气御剑,以意行剑?”   这话并没有什么毛病,只是不足以让骨七长老满意,“背书谁不会?老夫是想要教你们自己去会意,今日的实战课,可不是光靠背书就能够成功的。”   他摇摇头,却倒是也不再继续难为洛少梁,只是将手心那柄重有千斤的可怖大剑竖直抵在地面上。似是有微不可察的震颤感回荡在脚下,五行峰与剑阁的年轻弟子们瞪大眼睛,望着那名站立于剑意风暴中的长老。   “看好了,老夫要教你们的第一步,叫做,身剑合一!”   刹那间,由那柄可怖重剑掀起的剧烈压迫席卷上弟子们的周身,骨七长老在猎猎狂风中眯起眼睛,双手拔起一米高的大剑,沉声喝道:“七煞,出!”   骨七长老高大的身型在一瞬间仿佛与那柄名为“七煞”的大剑重叠起来,从其中诞生磅礴震撼的力量,足以破开苍穹、震碎天地。   相当一部分剑阁的年轻弟子们已经是兴奋到无以言表,这种自身与本命剑之间的羁绊联系,是他们一生在追求的东西。   而与之对比的,五行峰弟子们只是单纯觉得骨七长老的这一手太帅了,切切实实将理论书本中的“以气御剑,以意行剑”具象化,展现他们的面前。   “看清楚了没,小崽子们?”   骨七长老宛如一棵挺拔青松稳当地立在悬空的大剑之上,“你们首先需要做的,就是与自己的剑建立起特殊的联系。”   “……”   岁杳望向自己手边,与空中那柄震天撼地重剑形成鲜明对比的细瘦小铁剑,她眉心一跳,有了些许不好的预感。   上辈子她其实并没有怎么学会御剑飞行,毕竟那时候因为洛少梁在后山遇袭一事中断了条手臂,于是所有参与事故的弟子全被叫去单独问话,自然也错过了飞剑课程。   二来,比起御剑,她还是更喜欢用腾云术,那玩意儿可比使剑方便多了。抬手就能滴滴打云,万一有事要离开直接走就行,不用再给自己的剑找个停剑位。   综上,岁杳并不确定自己到底能不能御剑成功。   她以指尖摩挲片刻剑柄,眼睁睁看着骨七长老下了重剑朝这个方向走来,垂头问边上的宋黎弯她的剑名是什么。   “回长老,我的剑名曰惊影,取得是惊鸿照影,春波又绿之意。”   “嗯,不错,是个好名字。”   骨七长老摸摸下巴,“那么现在,唤出你的剑名,尽力感受与之联系。”   “是。”   宋黎弯点点头,当下取了那把惊影剑,沉声唤道:“惊影,出!”   前头也提到过,宋黎弯对于御剑飞行十分有兴趣以及天赋,甚至她已经在自家尝试飞过几遍,如今自然更得心应手。   很快,五行峰的第一位飞剑成功弟子便出现了。   宋黎弯动作干脆利落地绕着练武场边缘飞了几圈,紧接着默念法诀收剑,下来时脚步也站得极稳,一丝多余晃动动作也无。   见到这一幕,骨七长老也是毫不吝啬自己的赞扬。   又借此敲打了一番剑阁的小崽子们要加倍努力了,他目光在分散开来各自训练的弟子中转了一圈,落回到宋黎弯边上,看起来有几分局促的小师妹身上。   “别紧张,也不是所有人都能一次成功的,在剑上摔了几百次还没掌握飞剑术的也大有人在。”   骨七长老见岁杳还是一言不发,只当她是过于腼腆,于是又耐着性子安慰了几句。“来,还记得老夫刚才展示的吗,一步一步来,先从熟悉你自己的剑开始。”   骨七长老道:“万物皆有灵,学会信任自己的剑,是迈向成功的第一步。喊出它的名字,细心去感受那股联系。”   岁杳:“……”   “什么?大点声!”   骨七长老不满地皱皱眉,“你连对自己的剑这点信任都没有,何谈其他?大声喊出来,这是你亲手赋予它的名讳,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岁杳:“……”   见他们这边的动静已开始逐渐吸引其他训练弟子的注意力,岁杳心知要是再不有所行动,到时候怕是整个五行峰跟剑阁的年轻一辈都要看着自己丢脸。   她深吸口气,或许是因为此刻的诉求达到一种迫切程度,即将脱口的话语带上了言灵的作用。   【……小铁疙瘩蛋,出。】   宋黎弯:“……”   骨七长老:“……”   “唉。”   事实上,会造成如今的局面也不能完全怪岁杳。   谁叫她免费领到的那把基础款铁剑,明显是炼器峰上哪个弟子烧出来的残次品,它丑也就算了,甚至剑身都不是平滑光整的,上面未处理好的坑坑洼洼组成了这一把看上去有些滑稽的剑。   不过岁杳也并不太在意,毕竟她主要还是靠吃言灵这碗饭,佩剑丑不丑的倒真无所谓,反正也没人会在乎。   于是便随口赋予了这个名字,谁又能想到,会有在大庭广众之下喊出它的这一天。   骨七长老眼角的那根神经一抽一抽地跳,指尖点着岁杳颤了半天,一个字也没憋出来。   他重重捋了一把脸,偏过头去做了几个深呼吸,勉强将情绪调整回来。   “你知不知道,每一把跟主人绑定的剑都是有‘灵’存在的,就算有些弱小到微不可察,但那也是存在!你、你,你这么做,就不怕反噬……”   可下一秒,骨七长老却是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向地面上那柄骤然震颤起来的长剑。   坑坑洼洼分布着细小疙瘩的剑身仿佛活了起来,隐隐发出铮鸣般的响动,在岁杳的手心底下紧密贴合着回应!   从那柄拥有滑稽名字的长剑周身,骤然发散起热烈回响与光影,甚至比先前几名剑阁弟子的本命宝剑还要耀眼!   不只是呆愣住的骨七长老,岁杳对这一幕也有几分惊异。   她试探性地屈起指节将剑柄握得紧了些,瞬间便感受到其传回的更为炙热的温度。   就好像别说只是区区御剑飞行,哪怕岁杳现在拎着这剑左右摇花手,它也照样能乘风给她送上云霄。   最为直观感受到剑身传回的温度,岁杳抿唇,也不禁被激起了些起伏的情绪。   接下来的一切就仿佛顺理成章,她翻身御剑向上升腾而起!   这一回,属于剑阁雪山冷冽的风吹拂在岁杳的身上,而眼前的场景却骤然转变。她一时有些没习惯此刻的速度,因为高频极速而凌厉起来的树影枝干差点戳进眼眶,还好岁杳及时躲避过去。   骨七长老终于反应过来,有些复杂地摇摇头,但终是几步行至陡坡边,气沉丹田使得自己的声音发散至整座山头。   “注意老夫讲过的要领,重心下移,心态放平!记住,吾即为剑,身剑合一,凌空御风!”   于是,在不断闪身避过群山凸起的障碍同时,配合以骨七长老的现场教学,岁杳逐渐也摸到了些许飞剑进阶的门槛。   在衣袖被最后一点衍生的旮旯树枝勾到的一瞬间,她竟是配合着长剑翻身而起,足足滞空了恐怖的两秒钟。   足尖轻点剑身,似有惊人的热度从接触面传来,此时此刻,悬刻着自己名讳的长剑仿佛也在为心神合一的美妙悸动而激荡战栗!   你也在悲鸣吗,小铁疙瘩蛋!   岁杳冲天而起,在满目未融皑皑的白雪中振翅如临渊翱翔的鹰雏。   猎猎狂风吹过耳畔,亘古剑阁与群山的光影被甩在身后,她凌空御风,彻底忘却了失重坠空刹那时的踟躇。   有碎裂铮响在山间回荡。   ……嗯?   等等。   有碎裂铮响在山间回荡?   “……”   岁杳突然意识到什么,猛地低头朝自己足下看去。   小铁疙瘩蛋最后震颤了两下,咯嘣几声,从坑坑洼洼的几个凸起开始沿边裂开。   一切仿佛是慢动作回放,那几片裂开的铁块在惯性下最后抖了一会,维持着下落的状态彻底不动了。   就好像在说:哈哈,我歇逼了。   岁杳:“……”   她、就、知、道、残、次、品、不、靠、谱!   “师妹!!!”   ……   千钧一发之际,岁杳只来得及最后给自己施加一个【岁杳摔在一棵树上】的状态修改。   等到她面无表情地扒拉着衣服里的树枝跟叶子,从粗壮树干部分滑落下来的时候,揉着撞痛的后腰环顾一圈四周,大概明白了此刻的处境。   好消息是,岁杳掉进了心心念念着的思过崖。   坏消息是,岁杳掉进了思过崖的崖底。   这里,就不得不再次提到东璃派的思过崖了。众所周知,它作为接壤又独立在诸峰之外的处罚地点,受到地理环境影响,常年于崖中笼罩着一层雾气。   越往下走,山岚便愈发浓稠。   据常年违规导致已经是思过崖常客的弟子透露,一旦到了最底层,那些迷雾就不再只是普遍意义上用来“审问内心、反省过错”的迷障了。它们变为最深层的魇,别说犯错弟子,就连东璃派上各山头那些大能们来了,都不一定全身而退。   所以一般情况下而言,东璃派处罚犯错或违规的弟子,都只会让他们待在思过崖中上层的位置反省。   岁杳记忆中,东璃开山立派以来,历史上还从没有出现过有什么弟子犯了大错,而将其赶到思过崖底反省的。   ……只除了,一个人。 第6章 别破我防   至于具体身份,除了那位自爆送死也比别人快一步的陆师兄,还能有谁。   陆枢行因为压抑不住黑火暴动而活活烧死一名同门弟子,这件事也是导致了他从天之骄子堕魔的首要关键点。   其实最开始,包括陆枢行的亲传师尊、那位宣灵尊者在内的绝大多数人,都是愿意相信并且支持他的。他们一致认为这是过失杀人,虽然为此感到痛心,但并没有直接将陆枢行废除修为、放逐宗门。   甚至在外界对于这位首席弟子残忍行为的质疑声中,以宣灵尊者为首的一众长老们也是在尽力出言维护,对外说明这场事故只是意外。   只是考虑到事情的恶劣程度,最终长老们决定暂时剥夺其首席弟子的权力,予“思过崖底反省四十九天”的惩罚。   这也是东璃开山立派以来,第一次将弟子置于思过崖底。   那个时候,宣灵尊者他们其实都已经为陆枢行铺好后路了。   毕竟修真界谁人不知,东璃派的思过崖底层终年弥漫毒瘴,不仅侵蚀身体更是有腐化思维的恐怖效果,被宗门列为禁区,危险程度甚至比得上一些天级秘境。   这样的惩罚足以令一部分人闭嘴。而等到四十九天之后,陆枢行从悬崖底下出来,他们并不会立刻恢复其身份,而是让人再带队下山去救世除魔。   这样一来,既挽回了他的部分声名,又无疑不从侧面凸显,能够在那样恶劣的环境下待满四十九天,足以证明其道心稳固、实力强悍。   这已经是很漂亮的处理方法了。而宣灵尊者也对自己亲手带出来的大徒弟有自信,他相信陆枢行绝对能够活着从思过崖上来。   可惜,宣灵尊者只猜对了一部分。   陆枢行确实从悬崖底下爬上来了,不仅如此,他的修为甚至一举突破了元婴后期,成为大陆上近千年来,最年轻的元婴修士。   一百三十二岁的元婴后期,这是何等恐怖的天赋。就连昔日剑阁那位被奉为当世最强者、后来飞升去了的莲华仙子,当年跨入元婴末,也花了近三百余年。   然而,还没等宣灵尊者老泪纵横着感慨后继有人,下一秒,他便对上了一双猩红的眼睛。   思过崖底的毒瘴没有杀死陆枢行,却加剧了他脑中强压多时的恶念。   当目睹自家大弟子脸上、那连掩都懒得掩盖的恶意狰狞,翻涌着的腌臜黑火从他身上蔓延,透过赤红的眼睛宛如看见一只从炼狱爬上来的恶鬼。   那一瞬间,宣灵尊者再也无法自欺欺人,先前陆枢行烧死同门的行为只是一场“意外”了。   而到底师徒一场。   宣灵尊者终是压下了这件事情,没让宗门出面将陆枢行折断道骨堕为废人。他动了恻隐之心,强喂给对方一枚限制修为上限的毒药后,以五行峰峰主的身份将其放逐宗门,并勒令终身不准踏入上界。   这很可能是宣灵尊者这辈子做过的唯一一件后悔事。   数年后的某一天,熟悉的漫天黑火陨落了东璃上空的星图,彼时连宣灵尊者都感到恐惧的魔头掀起斗篷,冲他露出一个熟悉的笑意。   亦如当年的拜师宴上,前途无限、意气风发的少年。   全身的皮肤骨血融化在可怖高温中,宣灵尊者焦黑的骨节动了动,似是想要唤一声“徒儿”。   “……”   可他举目所及,始终只有那双睁开在黑色的火焰背后,充斥着恶意与暴戾的眼睛。   ……   岁杳打了个寒颤,猛地睁开眼睛。   目睹眼前陌生又危机四伏的迷障峭壁,她在短暂怔愣后反应过来,长呼出一口浊气。   又“看见”上辈子时的场景了。   自从岁杳摔进这片被列为“禁区”的思过崖底,笼罩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山岚中,她的大脑思维便仿佛被分割成无数碎片,不断重复着一些过往的记忆。   她知道,这恐怕就是周边毒瘴所带来的副作用了。   笼罩在思过崖中的雾气,能够使得犯错弟子们稳固道心、在不断的省身与省心中拷问自己,从而不再犯下类似的错误。   但是扎根在崖底的迷雾,却是一切负面效果的源头,长期待在如此环境中的修士,“反省”的就不是自身了,而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岁杳抬手按了按眉心,给自己又念了一句【清心凝神】的诅咒。   算算时间,这已经是她跌入思过崖底后的半个时辰了。   这半个时辰内,岁杳不止一次地看见她自己被推出来顶罪,被拔掉舌头死在水牢里,要么是陆枢行带着他那全身腐烂的丑鬼皮肤杀人,最后就是位面崩塌,大陆上的人们全都完蛋。   若光是“看着”也就算了,偏偏由接触到人体的这片毒瘴开始延伸,她竟是被一次次切身拉进了那些场景中。   好像有一道充满恶意的声音反复强迫她站在选择路口,而这个时候,无论岁杳试图做什么,改变什么,最后的结局无一不是最为惨烈的那个。   什么也做不了。   什么也改变不了。   只是一次次再被捂住口舌,眼看着包括她自己在内的所有人,一步步走向既定的惨痛命运。   “……”   岁杳再一次从毒瘴中睁开眼睛,她皮肤上还残留着潮湿阴冷的食腐植物触觉,视线也因为长时间待在暗无天日的水牢中,导致一时眼球有轻微刺痛感。   现在想想,她其实也能差不多理解那个时候,陆枢行被驱逐至思过崖底待了整整四十九天的感受。   仅仅是半个时辰都已经把人逼到这个地步,四十九天,如果她是陆枢行的话她也得当场变异。   腾云术在这片到处都笼罩着毒雾的山地失去作用,那把狠狠伤她的小铁疙瘩蛋也早就四分五裂不知掉到了哪里,岁杳现在想要自救,只能用最原始的方式爬上这片崖壁。   只有脱离底层范围,爬到思过崖中段的部分,她才有办法向宗门发信号。不然就算五行峰的长老亲自下来找她,也得在遍地毒瘴的最底层晕好一会。   岁杳短暂调整了一会呼吸,轻声道:   【可惜我根本就不在乎。】   一个简单的心理暗示。   以她现在的修为若说想要抵抗禁区的迷障,完全是痴人说梦,所以岁杳只能换一种方式,诅咒自己下达暗示。   至少,这样她在以一个不太好看的姿势挂在悬崖峭壁上的时候,无处不在的毒雾就不会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背刺她,从而掉下悬崖了。   岁杳咬着牙关在漫天迷障中艰难爬行着,隔着层包上去的布料,指节部分还是被尖锐岩石磨出了血迹,她统统咬牙忍下,只是不断地向上攀爬。   越发浓烈的雾气笼罩上她的身型。   “陆枢行”突然凭空出现在身边一块凸起的乱石上,不是那个翩翩君子陆师兄,而是后期的丑鬼魔头。   他披着一身黑袍,以那双血色的眼睛望过来。   “世界是翻手覆灭的蚁丘,世人是脆弱丑陋的蝼蚁,呵……可我呢?背负着这世间最丑恶真相与污秽的我,又是个什么东西?”   岁杳:“哦,那你别活。”   陆枢行:“……”   魔头哽了一下,又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消失在视野。   下一秒,再显现出来的却是洛少梁的脸。   洛少梁瘫坐在五行峰后山长夜难明的黑暗中,他右边肩膀的不规则截断面疯狂向外渗着血水,被活生生撕扯下来的断臂躺在一边。   “你明明能救我。”   娃娃脸少年哑声道:“都是你的错!你害死我们所有人,如今我前途尽毁,彻底沦为一介废人!”   岁杳:“嗯嗯,我又不是你娘,关我屁事。”   洛少梁:“……”   很快,少年的面目也消散在雾瘴中。   “呦,我当是谁呢?小,哑,巴~”   性格恶劣的衔日楼大少爷故意拖长音喊道,“喂喂,怎么不理我呀?啊——我知道了,小可怜,舌头被拔掉了,现在真的变成‘小哑巴’了呢。”   昔日,那个随手将岁杳推出来顶罪的顾少兀自抚掌笑得开心。   岁杳摩挲渗血的掌心在原地顿了一秒,随后,她目不斜视地继续向上攀爬。   岁杳:“这段时间走夜路小心点,被我抓住把柄诅咒你到死。”   “……”   顾辞舟阴鸷的视线瞥过来,如跗骨之蛆黏在她的身上。   岁杳就当做没看见,事实上,她也确实不应该在这个地方“看见”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我根本就不在乎”的效果作用下,再透过现象看周身盘踞着的瘴气,仿佛连带着心神也清明了许多。   岁杳逐渐定了心,向上爬行的动作也愈发流畅起来,   附着着的幻象仍在一一变化着试图诱她扰乱道心,后面岁杳被搞烦了,干脆榨了榨体内的仅存灵气,再度念出一句——   【谁也别想破我的防。】   这一次,她前行的速度更快了。   在缭绕着的迷障中目不斜视地跨过众多纷杂幻象,岁杳甚至觉得,自己在攀岩上或许亦有非凡的天赋。   她现在已经会非常熟练地发力,有时将整个人吊在仅有两指宽的缝隙中也不在话下,说不定以后她都不用再花钱买剑,想要上山直接戴个护具蹭蹭蹭爬上来,还强身健体。   至少,非常锻炼手臂力量。   岁杳盯着自己破皮渗血的手指看,她此刻已完全不在乎身边鬼哭狼嚎、想要拉她沉沦的幻象了。一拳干翻顾辞舟那个杂种的美妙幻想让她身心迸发起极度畅快的爽意,甚至一度衬得周围场景可笑无比。   与此同时,似有一股鼓动的热意盘踞在丹田的位置。   开始岁杳还并没有意识到这件事情,毕竟从目前自己的角度看过去,周围尽是牛鬼蛇神在乱舞,而已经逐渐透支的体力也慢慢占据了她的大部分意识。   直到眼角余光似是瞥到一抹光影,视线很快掠过去,却在骤然意识到那是什么的时候,以几乎扭断自己脖颈的幅度猛地转头!   岁杳瞳孔紧缩。   只见,就在距离思过崖壁中后段不远的一处嶙石上,那株看似平凡无奇、通体灰绿色的灵草,静静生长在岩石脉络的缝隙中。 第7章 流月仙子   岁杳屏住呼吸。   几乎在看见那株貌不惊人小草的一瞬间,她意识到,那是九琉星草,那一定是九琉星草。   灰绿色根茎扎进嶙石的缝隙,其上分布着针叶型草冠,看似与生长在悬崖上的其他植物并无什么不同,唯一的分辨点,就是在茎叶下一小点月牙环状的痕迹。   【它只可被采摘于群星璀璨之时的长夜,彼时,自根茎处爆发出惊人九转色彩,其光明莹,姝丽无双。   ——《黑火》】   而此时此刻,似是察觉到她炙热的视线,九琉星草灰绿色的根茎微微曳动。   岁杳逐渐朝着那块凸起的岩石逼近,被周边混乱幻想折磨多时的脑子终是还记得,现在不是时候,还有两个时辰才是入夜时分。   在错误的时间点下强行采摘灵草,会丧失其全部的作用,彻底变为废料。   她深吸口气,视线在周围转了一圈,锁定在一处天然凹陷进去的崖坑中。那岩洞十分窄小,仅可容纳一人盘坐的高度,稍有不慎便会失足跌落,只是胜在视野开阔,能够将嶙石与一部分未被浓烈瘴气笼罩的地域看得清楚。   岁杳又提起一口气,赶在指尖传回的难忍剧痛前将自己塞进逼仄的岩洞。她以一个十分憋屈的姿势缩在那道浅坑中,眼睛一眨不眨盯视着不远处生长在嶙石上的灵草。   两个时辰而已。   当初在千机门的水牢中,她硬生生熬了两年才阖眼死去,如今只是两个时辰,又有什么不容易的?   岁杳根本不敢、也不能在这个时候暂时离开,等到天黑之后再返回崖底寻九琉星草。书中没有给出确切时间,顾辞舟是何时得到这株灵草的,万一呢,万一,她又晚了一步,或是遭到猝不及防的意外,难道要眼睁睁看着自己再重蹈覆辙吗?   在名为“剧情”的天道眼皮子底下,她只不过是一个连名字都不重要的言灵师妹,如今在阴差阳错下掉入思过崖,发现这株九琉星草,几乎已经是耗尽了所有的运气。   ……等等。   等等。   岁杳瞳孔猛地紧缩,几乎以一种直勾勾的眼神盯着那抹在山岚中若隐若现的灵草。   对啊,在天道的眼中,自己所有的出场剧情就只能概括成轻描淡写的两句话。按照常理来说,像这样的“意外坠崖——阴差阳错下偶得机缘”的气运,那是重要角色的标配,绝对不可能出现在她这样的身份上。   几乎是在她盘算着要先于所有人一步,找到九琉星草的时候,这株理应上珍稀难得的天级机缘,就像是自己送上门来了一样,撞到岁杳的眼皮底下。   “……”   不合理。   岁杳呼吸有几分急促,目光冰冷,连带着先前那一点发现宝贝的亢奋情绪也迅速冷却下来。   她在脑中细细回忆着这一天发生的所有场景。从早课上宣灵尊者宣布的那两件事,后来与剑阁合上的飞剑课,因为不靠谱残次品飞剑断裂导致的堕崖,决心自救而徒手爬上悬崖。   如果,这一切连贯事件的背后是有人为推动,那么,那个人会是谁?   而如果并非人为……那是否说明,摆在眼前的这样机缘,从一开始,就不是为她岁杳而准备的呢?   在这个想法贯穿脑海的瞬间,岁杳心中警铃大作,迅速反手从符箓袋中掏出一张辅助隐匿气息的“闭气符”,贴在自己的额前。   她几乎与那处凹陷进去的窄缝融为一体,目光一刻不停地搜索着下方被毒瘴笼罩的峭壁。   眼下的这个时间点,大概率是弟子们刚下倒数第二节 课,自行回去修炼的自由时间。   也就是说,此时此刻的思过崖中,不仅仅有那些违反规定前来反省的弟子,各路在《黑火》剧情中叫得上名号的人物,都有可能出现。   岁杳身体肌肉紧绷,不断在脑中演算着,若到时候真的迎面撞上某个人或者某群人,她能够在入夜时分的一瞬间赶在人群之前抢走灵草的可能性有多大。   ……或许,可以利用周边的瘴气群。   她此刻还处在“我并不在乎”与“别想破我防”的双重言灵叠加效果下,拼修为或许岁杳不行,但是论谁能在毒瘴中坚持得久,她是有这个自信一战的。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岁杳身体与精神打起万分警觉,再度于崖壁上捱过了将近一个时辰。   或许是极度紧绷,她并没有注意到,原先在发现九琉星草的一瞬间,从自己丹田位置扩散开来的炙热并不是错觉。   有恍惚模糊的影子逐渐于内丹凝结,持续发散着温度。   那是即将踏入境界瓶颈期,为下一阶段结丹而铺垫的前兆。   似乎是因为一次性摄入过多瘴气,那个本应在筑基后期凝结出轮廓的小人,结构边缘竟是被一圈诡谲雾气而勾勒。   ……   “有劳了,师兄。”   笼罩于浓烈雾霭的断崖之底,一名薄纱蒙面的女子快步行走在山间。   女子一身素衣,除了身侧一柄刻印“溯月”二字的长剑外,再无其他多余装饰。   浸泡于苍术雄黄等药物中取出的珍贵鲛纱遮蔽口鼻,只从上方露出一双清冷如月的眼睛,即便在迷蒙山岚中也美得惊人。   莫晚音垂下眼睫,重置了一番手中的罗盘。   “岁师妹的位置正是从这里消失了。”   说着,她又从储物戒中掏出一堆铁片碎块,若是岁杳在这里,就会发现,那正是倒霉玩意“小铁疙瘩蛋”留下最后的尸骸。   “炼器峰出产的每一柄佩剑都是有寻刻符的,即便是残品,上面也会带有生产者的标号。”   莫晚音指腹摩挲过其中一块碎片上,一枚几乎微不可察的“聂”字。   “剑断成这样,那名师妹摔下来的时候,怕是也吃了不少苦头,抓紧时间将人找到带回去吧。”   “不会跑太远的。”   她身边,同样以布巾蒙面的陆枢行皱了皱眉,“师妹筑基修为,无法抵御这样程度的雾瘴太久,此刻大概率会选择藏身在附近的沟壑中。”   “这样吧,我去东面寻人,陆师兄你绕着先前我们下来的断崖再找一圈,说不定能够有所发现。”   莫晚音收起寻人罗盘,快速道:“时间不多了,骨七长老吩咐我尽快将岁师妹带回,不然再拖下去,怕是情况不妙。”   面前位于阵眼处,浓烈得一时都看不真切同伴面容的雾瘴之中,陆枢行的动作似是原地顿住一瞬。   “……”   只不过隔着面纱与大雾,莫晚音并没有察觉到他的异常之处。在看到眼前师兄轻微颔首的瞬间,她提着溯月长剑便消失在南边的雾气之中,边扬声喊道“岁杳师妹”——   另一头的岩洞中,岁杳盯视着那株还未到采摘时间的九琉星草,干涩眼眶中几乎要泛起红血丝。   她没有松懈一秒,边运转起体内剩余的灵气确保到时候万一打斗起来时,状态是过关的,边轻声默念着法诀。   警惕的时间太久,以至于一时听见悬崖底下隐隐约约传来的叫喊声时,岁杳身形一顿,几乎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问题。   她担心是诱饵,并没有选择从岩洞中移开身形,而是悄悄放出了一抹微小到几乎难以被察觉到的神识,警惕地盘踞在空中向下探去。   “岁杳师妹,你在吗?如果不方便回应,就尽量用手边的东西制造出动静,我会听见的。”   岁杳怔了一瞬。   ……这声音是?   那道清越的女声依旧在充斥着瘴气的山谷间回荡,岁杳身形几乎与那枚嵌进崖壁中的缝隙融为一体,而她越听底下的动静,越觉得那声音有些熟悉。   在某个角度下,岁杳放出去的神识借着天然迷障的掩护,往下又小心地探了探。   身着素衣的女子单手持剑,突然察觉到什么。   按理说,周身笼罩在如此强度的毒瘴之中,除非修为差距真的过大,不然常人很难发现有被刻意掩饰过的另一个修士神识的存在。   更何况,如果不是提前有准备,少有人会去留心观察头顶上方的位置。   可偏偏,正是身处于眼下的环境中,莫晚音突然抬眼,视线在嶙峋怪石之间搜索几圈过后,逐渐锁定在了头顶上方,那枚嵌入在崖壁的逼仄缝隙上。   “……”   “岁杳师妹,是你吗?”   莫晚音偏了偏头,接连询问几声。并没有得到准确回应之后,她顿足片刻,将那柄名为“溯月”的长剑收至腰侧,竟是同样抬手勾在一块岩石中向上爬去。   动作利落干脆无比,这一幕若是落到剑阁那些个将其奉为流月仙子的弟子眼中,怕是要大跌眼镜了。   于此同时,听见从下方传来的淅索动静,岁杳将探出去的神识收回,盘坐在缝隙中沉默了片刻。   “……”   先前,在即将被逮个正着的千钧一发之际,她同样看清了笼罩在迷雾中,那双清冷又姣丽的眼睛。   岁杳终于知道为什么会觉得那道声音熟悉了。   那分明是由那位飞升去了的莲华仙子在当年钦定的下一任剑阁接班人,流月剑道的亲传弟子,与东璃首徒齐名的流月仙子,莫晚音。   同时,她也是——   《黑火》的女主角。   作者有话说:   修为等级设定:练气(九重),筑基(前、中、后、瓶颈),金丹,元婴,出窍,洞虚,大乘   *   不搞雌竞哈,小莫人很好的,美女贴贴罢了   原著中男主也没有感情线哈 第8章 赚了赚了   在认出那人的一瞬间,岁杳原本紧绷了将近一个多时辰的情绪稍微松了几分。   可随后,她听着底下莫晚音迅速上爬的摩挲动静,又忍不住疑惑。   在岁杳的预想之中,能跟九琉星草扯上关系的无非就这么几个人——顾辞舟那个杂种,他手下的爪牙走狗们,千机门的掌门长老(不过这位在现下的时间点中是不会出现的,暂且略过),再勉强算上一个先前偷渡进后山的妖修,还有陆枢行。   所以她先前所做的一切警惕准备,都只是为了跟这些人抢机缘。   岁杳没想到的是,等了这么久,却等来了莫晚音。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岁杳“认识”莫晚音,而莫晚音却不一定知道她。   上辈子的时候,岁杳从未与这名真正意义上前途无量的流月仙子有过什么交集。   毕竟,莫晚音是莲华仙子钦定的继承人,未来不出意外的话,就是下一任的剑阁峰主。她跟陆枢行,他们是归为“天之骄子”的那一类人。   用《黑火》书中的原话来说,仙门与凡家有云泥之别,而仙门之上,修士与修士亦有区分。   处于云端之上的修士们,是底层修士穷极一生也无法追逐、不可触及的。   至于莫晚音,与其说她是女主角,不如说在这本剧情跟男主角都有大病的小说中,她是少有的正常角色。   开始,在陆枢行还是正常人的时候,她跟对方同为东璃派的门面,虽说由于各处五行峰与剑阁两个山头,导致他们的交集并不太多,平日里相见也是能问候几句的关系。   原本按照寻常故事的逻辑发展,男女主在下山除魔救世的途中相遇,在一段段的危机或欢笑声中,逐渐了解、暗生情愫,最终天之骄子们携手共度仙途,也算是一段佳话。   然而,《黑火》不是寻常故事,它就是一本有大病的,报复世界的黑暗流小说。   还没等陆枢行再下山历练,他就因黑火变异而烧死了一名同门弟子,那之后,厌恶嫉妒他的同门与家族里意欲夺权的血亲们,便联手将这位正道首徒拉下神坛,彻底摧毁。   后面的剧情也都知道了,陆枢行被放逐宗门,沦落聻狱,被碾碎全身骨头与血肉,像条狗一样开始了他的悲惨丑鬼生活。而莫晚音则下山带队除魔,在一次次危机中硬抗起“东璃首徒”的称号,成为世人口中称赞不已的下一任领袖人。   这样的两个人,怎么可能谈情说爱?   莫晚音坚韧,勇敢,自强不屈,在一些事上偶尔有些固执,但无伤大雅。   只可惜,在这本书里,不是因为你人够好,就有一个好结局的。   ——事实上可以说,在这本书里,没人能有好下场。   后期陆枢行堕魔归来,率深渊邪魔们打上山头,红眼的魔头视世间为蝼蚁,众人在他眼中只是丑恶的玩物。   莫晚音在见证了这位昔日陆师兄的疯狂屠戮行为之后,对其彻底失望。她无力阻止东璃派的灭门惨剧,最终一人力扛几个魔修的进攻,自爆丹田在门派战争中与邪魔们同归于尽。   综上,岁杳只能说,这狗日的天道坏事做尽,迟早被人捅破个窟窿。   她抬手按了按额角。   直到片刻之后,骤然出现在岩壁缝隙外的莫晚音看见她,轻声喊了一句“岁杳师妹”。   岁杳从喉咙里应了一声。   她也没说话,就这样眨巴眼睛盯着莫晚音看。   莫晚音一时怔了下,“师妹没事吧?抱歉,骨七长老找到我的时候,已经是酉时了,路上因为不熟悉山路耽搁了些时间,不过好在终于找到你了。”   她从储物戒中掏出一枚浸染药物的面巾,递了过去。   岁杳道了声谢。   刺鼻的药水气味贯入鼻腔,但与之对应的,已经折磨了她有近两个时辰的瘴气终于不再能肆无忌惮地往她身上钻。   岁杳深深吸了一口腥辣的药味,只觉整个人都清明了许多。   “我们赶紧离开吧,此地不宜久留。师妹你能站得起来吗,我扶你。”   当即,莫晚音架起她的手臂就想要向下爬,“思过崖不能御剑,只有一条直上直下的通道小路。陆师兄应该已经等在那处了,我们过去会合就行。”   岁杳整个人怔了一瞬。   下一秒,她竟是急迫到直接开口问道:“陆枢行也来了?!”   莫晚音并不清楚岁杳的言灵体质,只是被她突然激动起来的态度弄得有些困惑,“骨七长老有事要处理不能亲自来,他开始是先联系的陆师兄,让他下山来寻你,只是当时陆师兄在与众长老们议事,随后骨七长老才找到我的。开完会的路上,陆师兄听弟子们说了这件事情,就也一并跟来了。”   完犊子。   切身在这鬼地方待了两个时辰,岁杳万分清楚笼罩在思过崖底毒瘴的本质。   那陆枢行是什么易燃易爆的危险体质啊,就算头戴有面巾,这点药物能够防到什么时候?上辈子他就是在思过崖底堕魔的,一旦陆枢行受到瘴气影响,在这种地方提前迎来了灵根暴动,那到时候不就全完了?   ……不过,有机会也说不定。   岁杳目光在眼前的莫晚音身上转了一圈。   光凭她现在的修为发挥不了什么作用,但是如果,再加上一个流月剑道莫晚音,她们联手的话,有没有这个可能,直接将堕魔的陆枢行扼杀在思过崖底下?   那时,位面不会再被摧毁,东璃派不会灭门,眼前的莫晚音也不会死,问题从根源上迎刃而解。   “……啧。”   非必要的话,岁杳不太想杀人。   不然她也不会将“帮一把陆枢行”纳入自己的规划中,甚至抢回那株九琉星草,努力将其拉回正道了。   只可惜,陆枢行不争气,如果他真在这个时候堕了魔,趁早除掉他,才是最好的解决方法。   岁杳狠狠闭了闭眼睛,心念微动间,她已经想好了所有的对策。   躬起身,刚准备从缝隙中爬出来,却见下方莫晚音蹙眉打量了一番她身体,接着抬手输入些许灵气感受了一番她此刻的脉络流通。   “师妹,先别动。”   莫晚音放下手,语气中带上些肃穆,“你自己没有察觉到吗,你要突破了。”   岁杳的动作顿在原地。   ……   陆枢行孤身立于那片雾瘴之中。   狰狞翻涌的乱象从他视野中呼啸而过,他向前伸出手,看见自己皮肤溃烂没一块好肉的手掌上,森然惨白骨节戳出血肉,又从其上燃起一团火焰。   黑色的火焰,流淌着腌臜油墨般,令人作呕的色彩。   陆枢行不受控制地向外咯血,咳了一会,他又像是没事人一样用指骨开裂的手掌撑起身体。此刻他的脚底下,一名样貌陌生的修士哭得满脸都是鼻涕眼泪,陆枢行从没见过人可以哭成这样。   那修士托起焦黑的半边身子哭着求他,不是求他放过自己,而是求他杀了自己结束这一切。   陌生修士哀嚎痛苦得过于惨烈,将腌臜的液体与血迹统统蹭到了陆枢行的衣摆上。   他皱起眉,下意识退开一步,后一秒却无言地发现,自己身上穿着的破烂黑袍比脚底下的这名修士还要脏上数倍。   “你快走吧。”   陆枢行叹了口气,退开几步不想再去看那修士脸上狰狞的狂喜。   他拖着一副好似行尸走肉的身体向前走,只觉得浑身上下没有哪处地方是不透着股难以想象的剧痛与炙热,仿佛被无数烧红滚烫的针尖扎进皮肤,再架到熔炉上烤炙。   又来了。   又梦到这些场景了。   不,也不是“梦”,只是他此刻身处于思过崖的致幻毒瘴中,再一次经历那些“梦中的场景”罢了。   陆枢行下意识想要抬手按眉心,视线目睹自己那双恐怖得像刚挖过火炭的手指,顿了一下后便打消这个念头。   他并不知道自己眼下扮演的到底是个什么角色,只是从往日的经验中推断出,这人大抵是个魔修。   还是个混得不是很好的,到处被人虐杀又从地狱里再爬出来虐杀别人的疯子魔修。   想到这里,陆枢行再度叹了口气。   自从半个月前,他第一次从梦中代入到这个疯子魔修的视角中去的时候,从那时起,差不多隔一天他就会做一个类似的梦。   有时候是面无表情地往嘴里塞尸体,有时候像条狗一样被别的邪魔踩在脚下肢解,有时候又大笑着以他看了都觉得心惊的方式虐杀一切生物,杀到那一片泥泞土地上结满厚厚的一层血垢。   陆枢行也试过去找专业人士看能不能解决这个问题,只是他吃了数副灵药,用了主流或偏门的秘方,甚至晚上刻意限制自己的调息,也还是无能为力。   调养到后面,他的修为甚至都因此而飞速上涨,可那个只存在于夜晚噩梦中的魔修,却始终如附骨之疽。   陆枢行想着,看来这段时间他要抽空去一趟魔域,清理迫害人间邪魔的同时,将那个疯子一并揪出来烧死算了。   陆枢行倒并不担心会因此滋生心魔,他不认为梦中这个疯子的行为会影响到自身,这点自信他还是有的。自始至终,他眼看着自己代入那疯子的视角做出的一系列事情,只觉得荒谬与可笑。   笑他狼狈落魄,笑他无能狂怒,笑他,连主导自己的命运都做不到,全然沦为由情绪支配的野兽。   世人都说东璃首徒陆枢行,人如霁月光风,是落在仙门的一束光,以身渡世,心怀大爱。   只有陆枢行自己知道,某种程度上,他其实是漠然的。   他会对深陷苦难的苍生施以援手,也会倾尽全力去帮助一个全然不相干的陌生人,只不过做这一切是出于“陆枢行应该怀有的道义”,而并不是他本身。   就像是……那天在五行峰后山的夜晚,同门的那个师妹面对他,说出了一句“陆枢行永远是正道首徒”。   或许吧。   或许“陆枢行”永远会是正道首徒。   那么他自己呢?   当褪去了“陆枢行”这个名讳下所有的荣耀与鲜花背后,他自己,又比梦中那个看不上的疯子魔修,要高贵多少呢?   陆枢行孤身立于那片雾瘴之中。   ……   岁杳根本就没想到,在眼下这个关键的时间节点,自己已经一脚踏进了筑基瓶颈期的分水岭中。   她原本是筑基中期的修为,在五行峰一众同届弟子中,算是中上水平。   而长期待在思过崖底如此浓度的瘴气之中,这些毒雾侵染了她的身体与思维,但是同样在某种意义上,加快了她摄取灵气的速度,几乎是见缝插针地将夹杂着瘴气与灵力的能量一股脑贯进她身体。   就像是当初陆枢行被驱逐到崖底,在四十九天后一举突破,成为大陆上最年轻的元婴末期修士。   先暂时不谈堕魔与侵蚀思维的副作用,瘴气所带来的提升修为效果简直堪称可怖。   莫晚音输入进来的那部分灵气指导彻底引燃了她体内的躁动,岁杳几乎是强忍着剧痛又跌坐回那道缝隙中,面色惨白如纸。   有点揠苗助长的意思,疯狂涌入的毒瘴将她的修为一举拔高到本不应该属于自己的地步,所以此刻岁杳感受不到任何即将破境的快意,只有痛苦。   这一头,莫晚音也是有些急切。   现在的这个情况,明眼人都能看出,如果强行不管岁杳的突破,架着人离开思过崖去找师长肯定不行。严重的话修为尽毁,那师妹的这条道途也算是走到尽头了。   可如果放任她自己破境,在周围毒瘴浓度如此之高的环境下,谁能保准不会出问题。   情急之下,莫晚音只好拔剑,先将人身后的那道崖壁缝隙劈开至可容纳两人身形的面积。她飞速翻身盘坐在岁杳对面,又给现在不知道在哪的陆枢行发了条传音让他赶过来,将灵气汇聚到手掌。   “岁杳师妹,你听好了,接下来我会以自身灵气引导你。这个过程会相当痛苦,但是你得忍住,跟着我的步骤来,知道吗?”   莫晚音深吸一口气,其实自己也没什么把握。   她是金丹末期修为,而普遍上东璃派的弟子们破境,要么天赋惊人的自己一遍就过去了,要么是由那些修为高出好几个大境界的师长们进行引导,如此才能保证万无一失。   金丹与筑基瓶颈,就差一个大境界,所以这是极端冒险的行为,相当于堵上她们两个人的前途。   “师妹……准备好了吗?”   岁杳咬紧牙关忍了片刻,她突然伸出被冷汗浸湿的手掌,用力握了握身后同样汗津津的手。   【……莫晚音,顺利平安。】   耗尽最后一点力气,岁杳沙哑着嗓子这样说道。   莫晚音怔了片刻,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仿佛有一股温暖至极的力量顺着从师妹握上的那只手传回她的身体。虽然知道,这可能只是岁杳的安慰,她还是忍不住微弯嘴角笑了笑,用力点点头。   “嗯,师妹你也是。”   漫长而痛苦的引导过程开始,即便意识与身体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岁杳依旧从自己丹田传回的极端痛楚中感到了剧烈波动。   她躬身几乎干呕起来,身后莫晚音强行制住她的动作,压抑道:“再忍一会,就一会。”   浸出的冷汗几乎要在崖壁上打湿出人形,这样的极致痛楚不知过了多久,岁杳在一阵阵视野发黑的重影中,似是“看”见了由丹田处凝结而出的,那枚小人轮廓的阴影。   未完全成型的金丹笼罩在一层灰色的雾中,若隐若现。   由莫晚音输进的灵气逐渐走到了金丹的位置,下一秒,就听见身后的人闷哼一声!莫晚音按在她皮肤上的手开始颤抖起来,意识到什么,岁杳凝眉,单方面切断了对方与自己的灵气走向。   “岁杳师妹!”   被陌生的灵识排斥出来,莫晚音猛地睁开眼睛,但此刻深陷于破境痛苦之中的岁杳已无法回应她。   那片勾勒成金丹轮廓的雾瘴,竟然与此刻周边盘踞着的那些东西一样,是剧毒的。   千钧一发之际,岁杳只得将莫晚音的灵力赶出自己身体,独自一人继续冲击瓶颈期的障碍。   疼痛到最后,已经逐渐麻木的意识倒也不再继续战栗了,于是她更加全身心地投入到最后一关的冲破中去。当几乎是一层一层生生将笼罩在未成形金丹上的毒气剥离下来,岁杳浑身浸透得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   而在这个时候,她终于得以打量起来,自己凝结而出的那枚未成形金丹。   上面的小人似乎是岁杳的缩小版,感受到体内四处流窜的其中一道灵力在“打量”自己,小人叉着腰,呸的一声对她吐了吐舌头。   ……什么人啊。   岁杳无言,又不能自己骂自己,耐着最后一点精力将体内乱窜的灵气再度梳理好。   她长吐出一口浊气,总算活动了一下僵硬到不行的四肢,感到身体基能在以缓慢的速度一点一点恢复。   又过了片刻,岁杳抖着嘴唇睁开眼睛,对上莫晚音那双急切的瞳孔。   “成了。”   摆摆手,最后检查了一下自己此刻筑基瓶颈期的修为,岁杳对这个结果还算是满意。   至于还残留一点的雾瘴毒素,大概要等到之后正式冲破瓶颈期,进入金丹境界的时候再处理。   在莫晚音的搀扶下抖着腿站起来,岁杳不用看都知道自己现在狼狈得不行。   她不知道如果这个时候面对真的堕魔了的陆枢行,还有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处理掉对方,而当余光瞥到脚下不远处的生长在嶙石上的那株灵草,岁杳再度叹了口气。   马上就是入夜时分,群星璀璨之时。到那个时候,除非莫晚音跟闻讯赶来的陆枢行眼睛突然被毒瞎了,不然谁会看不见那能够闪瞎人眼的九转光芒色彩。   而此时此刻,正架着岁杳下山的莫晚音看到什么,“陆师兄来了。”   “……”   这话像是什么不得了的诅咒,岁杳深吸一口气,几乎带着种预知宿命般的神情垂眼望去。   陆枢行孤身立于那片雾瘴之中。   他身上的内门弟子白衣有些凌乱,似是经历了几场打斗,可一双墨色眼睛透过弥漫的大雾望过来,却清明得惊人。   他说:“抱歉,师兄来晚了。”   “……”   岁杳:你看这里有人期待你来吗?   最终,她默默将这话咽回肚子里,好歹还是在莫晚音的面前给陆枢行留了点面子。   岁杳摆摆手,以龟速缓慢地从崖壁上挪下来。   在即将路过那块嶙石的瞬间,她视线目睹那株因为没到时间,所以仍是平平无奇灰绿色状态的灵草。手指抓握在峭壁上的力道紧了紧,终是有几分不甘心。   莫晚音停下来,清冷面目上流露出些许关切,“怎么了,师妹?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岁杳冲她摇摇头。   莫晚音又问了几句,她还是摇头不说话,就这样维持着一个比较僵硬的姿势在原地滞留片刻。   还是底下的陆枢行看不过去,将袖口扎紧,抬手欲攀上崖壁将人给背下来。   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视着笼罩一层雾气的悬崖上空,在片刻之后,当第一缕微弱的星光堪堪斜射下来的瞬间,岁杳突然一改先前死狗似的无力,不知哪来的力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然扑身飞扑在了那块凸起岩石上!   咚的一声闷响。   好听,是颗好头。   陆枢行:“……”   莫晚音:“???”   岁杳揉着额头的红痕,在莫晚音惊呆了的询问声中背过手去,将千钧一发之际□□的九琉星草胡乱塞进腰袋里。   行。   她面无表情地趴上陆枢行的后背,任由对方以一个类似于猪八戒背媳妇的滑稽姿势,吭哧吭哧地把自己从悬崖上给搬下去。   过程不重要,结果是自己想要的就好。   岁杳闭上眼睛,这样想道。   一举突破筑基瓶颈期,成功摘下九琉星草,这一趟思过崖底,值。 第9章 一只八爪鱼罢了   后半段的路途,岁杳已经累到有些神志不清。   她像条死狗一样趴在陆枢行的背上,耳边似是传来弟子们的叽喳慰问与讨论声,随后又来了名长老确认情况,莫晚音也在一边解释着什么。   岁杳不聚焦的视线落在陆枢行的衣领上,世界嗡响一片,以至于她都分辨不清眼前那抹沾染上尘灰的白色的概念。   “……”   陆枢行似是低斥了一声,再然后,人群聚在一起发出的嗡响便消失不见了。   只余下头顶星图洒落的光影,与眼前曳动着的白。   岁杳晃动的视线落在那抹白色上,思维忍不住发散。   记忆中,陆枢行在未堕魔之前好像一直穿白衣。具体原因总不能是他买不起除了门派校服之外的衣服,那么唯一的解释似乎只有,他偏爱白衣。   为什么会有修士喜欢穿白色呢?那种颜色,除了重要场合充门面之外,平日里修炼拼杀这么辛苦,谁会每天花时间洗衣服啊。   那点白映照在划破天穹而陨落的星宿中,逐渐分不真切了。   “……”   “师妹,这时候可别睡过去。”   衣料摩挲的翕动声中,陆枢行的声音就从近在咫尺的位置传来,岁杳甚至能够感受到从他后背传来的轻微震颤。   “……没睡。”   她哑着嗓子,这样答道。   陆枢行沉稳的脚步在原地顿了一瞬,衣领上方,那块被温热气息染上的皮肤有些微微泛红。   低咳一声,他向边上偏了偏头,将两者之间的距离维持在一个相对礼貌的程度。   “还没来得及恭喜师妹悟性惊人,突破瓶颈。”   陆枢行一个人在那假咳了半天,身后却根本没人理他。他便腾出一只手来以拳抵唇,自以为流畅地换了个话题。   “进入结丹初期是十分重要的铺垫修行,这段时间里,师妹切忌不可急功近利,心态平稳,一步步打好基础。我相信以师妹的悟性,定能顺利突破筑基瓶颈,期间若是遇到任何问题,都可来问我。”   说了一大堆,岁杳本就昏沉的大脑中一句话也没成功接收。   她现在只想要回自己的小竹楼中去好好休息,最好谁也别再来打扰自己。可伴随着耳边絮叨的话语,脚下的路途也逐渐开始不对劲起来。   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是眼睁睁看着陆枢行竟然捏起腾云符,召来能够容纳两人的腾云立于其上之际。   岁杳眨了眨眼睛,突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她伸手抓住陆枢行的肩膀,在后者望来的视线中,颤巍巍问道:“……去、哪?”   下一秒,她竟然看见从陆枢行的半张侧脸上嘴角勾起,露出一抹堪称风华绝代的笑容。   “当然是,去找宋师叔除病啊。”   岁杳:“……”   她就知道,这小子肯定没憋好屁!   原来白天不是懒得跟她计较,而是忍到这个时候才来报复自己!   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岁杳彻底清醒过来了。   当即扒拉着他肩膀就想要向下蹦,对方却像是看准了她每一步的动作,赶在所有挣扎之前牢牢将人固定在背后。   “师妹,现在可不是耍小孩子脾气的时候啊。”陆枢行面上是一副毫不出错的好好师兄关切作态,嘴角挂起的笑意却暴露了他,“身体出问题了,当然要看医修的,怎么如此不爱惜自己呢?”   医修!   宋凉奇是个鬼的医修!   岁杳就差对着陆枢行的耳朵大吼一声“不!”,她挣扎的动作愈发大起来,手脚并用地试图从对方背后蹦下来。   背后骤然挣动起来的师妹滑得像是八爪鱼,陆枢行一时也拿她没办法。如果现在背着的是洛少梁或者那些个底下的臭小子,他早就提着人收拾得服服帖帖了,偏偏现在面对师妹,抓又抓不得,碰又碰不得。   两人几乎在那一片面积狭小的腾云中纠缠起来。陆枢行也是搞不懂,明明之前岁杳还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只能由他背着走,现在就跟个生龙活虎小八爪鱼似的乱窜。   他脸上不受控制地挨了好几下师妹挣扎过程中甩过来的巴掌,陆枢行嘴角抽了抽,饶是再好的修养,此刻额角青筋也忍不住紧绷起来。   虽说先前那句话多少是存了点记仇的心态,但他也真没想到,岁杳会对“去找宋师叔”这件事情表达出如此抵触。   “东璃派上下,宋师叔是为数不多持有行医资格的修士,你现在的这种情况,不去找他还能找谁?”   陆枢行深呼吸一口气,还是尽力好言劝道:“做个全身检查,就是一刻钟的时间,耽误不了什么事的。”   是耽搁不了什么事,可就怕“全身检查”过后,岁杳的腰子能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偷掉一个。   “不。”   她面无表情地同陆枢行扭打在一起,说什么也不肯再往前一步。   然而,脚下这片滴滴打来的腾云却是由陆枢行的灵气驱动,在双方各自的坚持中,不知不觉已经飘荡至临近药谷的位置。   “……陆、呃,是陆师兄,吗?”   蓦地,不远处站立在药谷停靠点位置的一名弟子,在犹豫多时后这样问道。   岁杳与陆枢行扭打在一起的动作顿住。   两人不约而同地转过脸。   那名药谷弟子像是震撼至极,呆愣地望着他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个时候,岁杳的头以一个倒吊的姿势挂在陆枢行的小腿边上,而她的两根胳膊仍在试图合抱着去绞死对方的另一条腿,鞋尖蹬在对方肩头,整个人像是一只张牙舞爪吸附在陆枢行身上的滑腻海星。   药谷弟子:“……”   药谷弟子:“……不愧是陆师兄,轻易就做到了我们做不到的事情。”   陆枢行:“……”   一片诡异的死寂中,陆枢行大概自年少成名开始,就再没有丢过这样的大脸。他以拳抵唇再次假咳几声,装作若无其事地将挂在身上的师妹撕下来,重新放在腾云上摆正。   岁杳面无表情地抬手整理凌乱发坠,看上去一点也没被影响到。   反正这种事传出去,要丢也只会丢陆枢行的脸,谁会去过多关注五行峰上一个默默无闻的师妹?   岁杳的目光在那名药谷弟子脸上转了一圈,对方也是上道地对她摆出一个“我都懂规矩的”了然神情。   略过那名不知道在那琢磨些什么的弟子,当看到不远处隐没在仙雾缭绕中,府邸洞口若隐若现的“药王堂”几个大字时,她无声叹了口气。   看来,到底是躲不过了。   岁杳重新束好发髻,忍不住回忆起,那段有关于宋师叔的记忆。 第10章 药王   “请二位在此稍等片刻,我去请师父。”   “药王堂”的府邸牌匾后,那名药谷弟子躬身朝他们一揖,这样说道。   他的视线在略过岁杳时顿了一瞬,紧接着,那张朴实无华的脸上露出一个“放心吧,我都懂”的神情。   岁杳:……你懂个屁。   她无言地目送那药谷弟子的身影消失在薄纱之后。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药水气味,庭园中央,那口巨大的鼎炉底下燃烧着终年不熄的长明火油,袅袅白雾从鼎盖缝隙中渗出来,中间似是夹杂着苦香与一种分辨不清的腥臭。   没人知道,宋凉奇放置在中央的那口大鼎里常年制得是什么药。   有人说是宋师叔独门研发的秘方药汁,每次炼药炼丹时加入其中会有奇效。有人说是剧烈的毒水,只一滴就可瞬息之内毒杀大型妖兽。也有人说里面装的其实是人体尸骨,宋师叔用禁术炼药想要谋权上位。   其实岁杳也不太清楚。   毕竟对于《黑火》的主线剧情来说,宋凉奇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角色,原文中并没有花过多笔墨来描写。   可那为数不多的描述部分,却足以让任何人对这位宋师叔产生避而远之的心理。   “……毒瘴、入体?”   耳边传来一道微弱且阴邪的嗓音,岁杳盯视着那口大鼎的视线一僵,她甚至根本没发现对方是何时出现在这间房间里的。   身边,陆枢行拱手朝之行了个标准的礼节,“晚辈冒昧前来,打扰宋师叔了。”   宋凉奇没理这话。   他简直就像是某种没有脚的浮游生物,全身都裹在一条长及拖地的袍子中朝着岁杳飘过来。身上传来浓郁且腥辣的药味,甚至让人怀疑他是不是长期泡在药罐子里被腌入了味。   岁杳缓缓抬起眼,望进一张惨白的面孔。   他整张脸笼罩在宽大兜帽的阴影中,暗沉色素堆积在眼下,再配上猛然凑近的、因暴瘦而骨骼分明的面庞,一时间给人以巨大的心理冲击。   其实平心而论,宋凉奇的五官面目并不丑,毕竟怎么说也是从幽州宋家出来的修士,长相无论如何也差不到哪里去。   只不过自全身发散而出的阴鸷衰败气势,让人在看到他的第一眼注意到的并不是样貌如何,而是心生避之不及的惶恐。   “你,在毒瘴入体,突破、突破了,瓶颈。”   宋凉奇说话的时候也是以气音发声的,带着嘶嘶余音,像是毒蛇借由人口在发声。   他这么说着,突然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掌,直直探向岁杳的腰侧位置!   “……”   “宋师叔。”   此刻,陆枢行上前一步,站定在了两人中间的位置,“劳烦您给师妹做一个检测,就检查一下她体内是否有毒瘴残余,灵气运行轨迹是否通畅便可以了……麻烦您。”   他腰背挺得笔直,整个人强势挡在岁杳与宋凉奇的中间,一时打断了周边诡异起来的气氛。   宋凉奇终于施舍似的掀起眼皮望向对方,语气阴冷,“……陆家的,小子。”   陆枢行不卑不亢道:“承蒙前辈关照。”   处于微妙对峙状态下的两人并不知道,岁杳的脸色惨白了一瞬,呼吸也急促起来。   刚才,就差一点,就差这么一点。   天知道,当宋凉奇那双冰冷至极的枯槁手掌触碰到自己的一瞬间,岁杳差点没控制住自己开口诅咒对方。   宋凉奇并不是要碰自己,而是想要够那枚装有九琉星草的药材袋。   那挂在腰带上的储物袋,是岁杳之前攒了好几月的俸禄买到的,可以保持材料新鲜度,最重要的是,其上施加了一道不可被窥视的咒法,若非洞虚境界以上的大能不可破。考虑到九琉星草的特性,她还特地又加了层不透光的密封素材。   而真正恐怖的是,从眼睁睁看着那双手伸过来,到快要接触身上的一瞬间,岁杳像是被人限制住所有身型动作,一动也动不了只能任凭摆布。   明明没有达到洞虚修为,宋凉奇的那双阴鸷眼睛像是能看穿一切,他就是目的性极强地奔着九琉星草而来。岁杳在他的眼里,就只是个携带灵草的人形盒子,可以轻易被打碎肢解。   “……”   岁杳的视线透过宋凉奇,再度落在那口中央庭园里,熊熊燃烧着的炉鼎上。   ……   【在九州大陆流传着这样一个传闻。   东璃派药谷的主人,手中有一口大鼎,鼎下常年燃烧着从不熄灭的诡异火焰。每逢鼎盖开合一次,世间必有一味天级丹药现世,双纹玄鸟图腾萦绕天穹,久久不散。   他乡有剑修,身怀剑骨却灵根天生残缺,苦于瓶颈期良久,遂上山寻药谷主人。   剑修道:若是有人能医我的灵根旧疾,我便替他杀三个人,天上天下,悉听尊便。   第一次,药谷主人拒绝了剑修的求见。   第二次,剑修强行冲上山谷,一人一剑,在未伤一人的情况下冲到了药谷主人的面前。   可药谷主人依旧闭门谢客。   第三次,剑修只身跪在雪地中整整二十四日,彻底折断傲骨,只为寻得良方。   药谷的大门终于在剑修面前打开。   药谷主人低声咳嗽着,站在那顶被世人传得神乎其神的大鼎边上,埋头熬着药。   剑修再度祈求道:若是您能医我的灵根旧疾,从此往后我就是您手中的剑。   药谷主人却道:你不用替我杀人,只需自行准备最后的材料便好。   剑修欣喜若狂:您尽管吩咐。   七七四十九日之后,尘封多时的鼎盖再次开启,异香冲天,双纹玄鸟图腾萦绕苍穹,久久不散。   疯魔状的剑修捧起丹药,时而狂笑时而哭吼,竟是理智丧失,跌跌撞撞着下山去了。   烟雾缭绕的大鼎底部,握剑的那只断裂左臂,截断面往下不断淌着血水,滴在炙热的铜壁上发出噼啪响声。   ——《黑火》】   ……   没人知道,宋凉奇放置在中央的那口大鼎里常年制得是什么药。   但岁杳却清楚,若是想从宋凉奇的手中获得什么,那必要先付出自身最珍贵最惨痛的代价。   甚至有些时候,代价本身并不重要。   宋凉奇他就只是,想看高贵者折断傲骨,放弃一切地来求他,最终绝望发现真相,崩溃发疯,以此为乐。   连同剧情再后面,被放逐宗门走投无路的陆枢行,偷溜上山来找他求药的时候,同样遭到了如出一辙的经历。   “……”   她突然伸出手,拽上了正站定在两人中间陆枢行的衣袖。   “我们,走吧。”   岁杳简短地说道。   这种情况下,她怎么敢让宋凉奇给自己看病?谁知道到时候看着看着,宋凉奇神不知鬼不觉把自己的什么器官给偷了,再美名曰是“应付的代价”,得不偿失。   更何况……   东璃派上少有持证的医修,在门派里找不着,大不了费点心思下山去找,总好过跟眼前的宋凉奇打交道。   陆枢行皱了皱眉。   平日里五行峰与药谷之间的交集并不多,二者的修炼方向与方式都是截然不同的两条路,他也并不太清楚这位宋师叔的行事风格。   “那便多有得罪了,师叔,我们就先……”   “等等。”   如冷血爬行动物般的嘶鸣嗓音再次叫住了他们。   宋凉奇令人不适的沉阴目光绕过陆枢行,径直落在岁杳身上。   似是察觉到对方的警惕,他一点一点咧开薄唇,露出蛇类吐信般的可怖笑容。   “小姑娘……你,有兴趣,跟我做个交易吗?” 第11章 别卖关子!   从岁杳的角度看过去,宋凉奇的眼睛在宽大兜帽垂下的阴翳中泛着冷光,宛如毒蛇嘶嘶吐信锁定住了猎物。   他嘶嗬着笑起来,“小姑娘,你身上的……那个东西,嗬嗬嗬……虽然不清楚,是从何处获得,但我敢说,整个东璃上下,只有我,才能提供给你必要的帮助……”   话中的深意几乎是毫不掩饰的程度,陆枢行下意识皱起眉。他倒是也没多问岁杳,毕竟仙门中人谁身上没藏几个不愿被发现的小秘密,只是直觉感到眼前的这名宋师叔来者不善。   若是早知宋凉奇如此行事,他先前必然不会硬要求岁杳过来除病了,只不过……   陆枢行余光瞥向边上沉默不言的岁杳。   五行峰与药谷素来交往不深,有些事连他都才是第一次听闻,师妹又是怎么提前知晓宋凉奇的为人?   “咳。”   有些话不好摆在明面上说,陆枢行又生怕师妹一时被蛊惑答应了对方的要求,他以拳抵唇,假咳了两声当做提醒。   一晚上都在听陆枢行咳嗽,岁杳有些怪异地抬眼,打量对方片刻。   这人怎么回事,在思过崖底下受寒了?身体素质不至于这么差吧。   也罢,总归到时候她下山去寻正经医修,顺便帮他也开副药吧。   对现在的岁杳来说,只要陆枢行能够争点气别堕魔,那就一切好说。   想到这里,她视线落回到嘶嘶冷笑的宋凉奇身上,坚定地摇了摇头。   “不。”   宋凉奇嘴角咧开的笑意僵硬了片刻,“可你,迟早会,回来求我的。因为你会发现,只有我,能够,达成你的夙愿。”   岁杳还是摇头,“不。”   她确实目前还不清楚九琉星草的使用方式,原书中只提到了一句,千机掌门将灵草佐以其他几样药材炼化,服用后灵根得以洗髓,修为大涨,直接横跨了一个小境界,来到洞虚期。   只是,哪怕之后要再花费几倍精力炼化灵草,岁杳此刻也绝不可能答应宋凉奇。   那是与虎谋皮的交易。   她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府邸,鼻腔间那股苦香与腥辣的气息始终残留着,如同宋凉奇此人带来的不适感一般,久久不散。   身后的不远处,传来宋师叔的阴冷嗓音,“等着吧,你,迟早有一天,会回来求我的。”   岁杳嘴唇动了动,从其中吐露出微不可察的话语:   【害人者,人必从而害之。】   “……”   这句话中并没有指定的主体对象,是因为它是带有诅咒者主观意义上恶意的一句话,如果岁杳这时候在这句话中加上主语“宋凉奇”,那她会因为二者差距较大的修为,被言灵中的恶意反噬。   而去掉主语,话中的人为主观恶意便不存在,它更类似于一种寓言式的启示,同样理论上可以代入到全天下的因果上去,而不单单仅限于“宋凉奇”。   所以此刻岁杳诅咒的这句话,对于宋凉奇来说造成不了任何伤害。   她只是在试图埋下一个“恶念种子”。   毕竟,谁也不知道在往后的某个时刻,由这根微小细线而牵动出来的,是如何的巨大变故。   彻底踏出药王堂,直到身后宋师叔的注视目光也消失不见。岁杳突然回过头去,视线穿透那片缭绕的雾气,落在终年燃烧着长明火的大鼎鼎身上。   她刚才说“不”,意思只是不跟宋凉奇做交易。   并没有说……同样拒绝那口能够容纳世间所有珍奇材料,怀藏着宋凉奇身上最大秘密的,药王鼎。   ……   兜来转去,岁杳最终还是赶在午夜之前回到了自己的小竹院。   她在未授牌弟子们居住的别院前同陆枢行道别,也没再去多管背后陆枢行有些许踟躇着想说什么的心态,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   岁杳的动作已经放到最轻了,淅索的衣料摩挲声依然惊动了一直等在外头的宋黎弯。   “杳杳!”   少女在清透月光下扑身过来,一把抓握住她的手臂。“没事吧?不是说陆师兄他们在卯时就已经去寻你了吗,怎么路上耽搁了这么久,是不是受伤了!”   岁杳连忙摇头安抚住她的情绪,想了想,转身将人拉进了房间。   脚尖突然又不小心踢到一个人形,岁杳身形在房门前顿住,片刻,燃起一个照明符低头望去。   洛少梁白净的脸上挂着两道诡异泪痕,在月光照射下闪闪发光。手中分别持有铜币、纸钱、不知道从哪来的头发、香炉,等一众招魂物件,正蹲在她的房门前摆放贡品。   岁杳:“……”   宋黎弯:“……”   “不是,你故意的吧?”   宋黎弯没好气骂他,“杳杳人还好端端地在这呢,你摆死人的招魂阵是什么意思,咒人死是吧!”   洛少梁怔怔地望着她们,嘴唇颤了颤,突然汪的一声哭出来。   “思过崖底那种地方,连陆、陆师兄都去了那么久……我、我以为你死了!!我想着,至少,至少,万一呢?万一你是被人害死的,我赶在魂魄消散之前替你伸冤……”   岁杳:……我真谢谢你。   见洛少梁嗷嗷乱叫的声音越发响亮,逐渐传到了周边的弟子庭园,岁杳眉头抽跳两下将他也一并扯进房间,抬手合上门板,又往上施加了几道隔音符咒。   她叹息一声,转过身,对上两张如出一辙眼巴巴望着自己的脸。   岁杳无言地给洛少梁递去一块帕巾。   洛少梁一怔,总算反应过来,胡乱将手上的招魂物件推到一边,屁股几乎从椅背上弹起来,“没事!我没事!我就是一时没转过弯来,现在什么事都没有了!你们忘掉这件事情,赶紧忘掉!”   宋黎弯嫌弃地离他坐远了一些,“她是让你擦鼻涕!别恶心人了!”   洛少梁:“……”   努力用最简短的话语表达了当时思过崖底下的场景,眼看着宋黎弯总算放下心来,岁杳也松了口气。   只是下一秒,边上还在努力将那枚沾染秽物的帕巾销毁的洛少梁却意识到什么,突然转过头来看向她们二人。   “等等,陆师兄跟你去了药谷一趟,所以说,师妹你应该是见到了那位宋师叔是吧?”   岁杳挑挑眉,她刚才也没说太多,关于药谷的事情只轻描淡写带了一句。   “你到底想说什么?”   提起宋凉奇,宋黎弯的神情却一时有些不太好。   虽然早在不知道多少年前,宋凉奇便离开幽州宋家出去自立门户了,这些年来虽没有明确的断绝关系证明,宋家一直默认族谱上这人并不存在,有点家丑不外扬的意思。   如今宋凉奇跟宋家已经没什么关系,但某种意义上来说,按照辈分,见了面宋黎弯还得喊他一声外叔伯。   “那个人早就跟家里没关系了,你不要借题发挥好不好?”   宋黎弯抱臂皱眉,明显不太想提这个话题。   “不是,哎呀不是,我没说你!”   洛少梁激动地朝她摆手,“我是说,师妹你这个时候去了药王堂,难道就没有什么发现吗?”   岁杳也皱起眉,“有话直说。”   眼看着两人的视线集中在自己身上,洛少梁吞了口涎水,压低嗓音道:“就前天,就你故意算计我的那天晚上!我不是胳膊被那妖修给咬了,怕蛇毒有后遗症所以去找了趟宋师叔吗?”   洛少梁语气中压抑着隐隐兴奋与战栗,“我去的时候宋师叔正好出门了,我就在大厅里等,结果,你们知道我看见了什么?你们听说过吧,宋师叔手下有一口大鼎,就放在药王堂后院中间的位置!那天,我看见,鼎盖突然松动,缓缓揭开了一个口子……” 第12章 借来的鼎   岁杳与宋黎弯不禁坐直了些身子,紧紧盯着对方。   “你真的看到了?”   宋黎弯还是有些将信将疑,“里面是什么,该不是你胡编乱造为了转移话题的吧?”   “你说什么呢,我真的看到了!”   洛少梁顿时也拔高了语调,“你们要是不信的话,现在就立马再去一趟药谷,亲自去看看我是不是在说谎!”   宋黎弯:“行了,嚷嚷什么……那你倒是快说啊!”   两人又互相看不顺眼地拌了几句嘴,岁杳皱紧眉头,忍不住催促道:“直说吧。”   洛少梁深呼吸几口气,见已经卖足了关子,于是故意压低嗓音,试图营造出一种神秘气氛道:   “我看见,在鼎盖的缝隙底下,有一个人。”   “……”   宋黎弯倒吸一口凉气。   岁杳不知想到什么,神情一僵。   “……洛少梁你别故意吓人啊!”   反应过来,宋黎弯抬手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张口骂道:“怎么可能?就算宋……就算宋凉奇当初确实是因为所谓的‘歪门邪道’才跟家里闹掰的。可既然如今,东璃派都同意让他当药谷主人,而且他手下还带着一众弟子,最起码,邪修的那些下作手段他是不会用的!”   “你怎么知道他不会?”洛少梁反驳道,“药谷谁不知道宋师叔行事无常,为人阴郁,而且,这么多年,难道你就不好奇为什么他的那口鼎被传得这么神乎其神?就算天级法器也是有极限的,可宋师叔的药鼎,明显就是用了某种不为人知的手段,说不定就是以活人血肉养出来的!”   “……”   岁杳突然抬手制止两人又欲吵起来的举动,她转向洛少梁,问道:“那人是谁?”   洛少梁哽了一秒,“这……这我就不清楚了,再说,那药堂里被宋师叔搞得跟鬼魂屋一样,天又暗,我怎么看得清楚……”   “所以你根本自己都没弄清楚啊!”宋黎弯狠狠皱眉,“这种事情可不是能被空口白说的,你知道如果一旦证实了,会造成多严重的后果吗!就算我也不喜宋凉奇的为人做派,但是不能没有证据就给别人定罪。”   “可我亲眼看见那口鼎里面有一双眼睛!”   被这样质疑,洛少梁也不太好受,“我没骗人,我怎么会拿这种事出风头!我就是看见了!鼎盖掀起的那一瞬间,那双眼睛还、还看了我一眼……”   “嘶。”   岁杳抬手用力握了握宋黎弯激动起来的手臂,短暂安抚好友情绪后,她思索片刻,道:“那可能,不是人。”   “……那是什么?”   随后宋黎弯也反应过来,“对,我们也没说你在故意博眼球啊,只是洛少梁,你好好想想,当时光线这么暗,再加上紧张的心理暗示引导,你在那个时候看见的真是一个‘人’吗?并不是只有‘人’才有眼睛。”   洛少梁怔了怔。   他皱起眉陷入对记忆的复盘中去,另一边,岁杳也同样在脑中细细回忆了一遍今日进入药王堂的全过程。   她并没有在那口大鼎中感受到明确的生命波动,况且,如果那里面真有一个被宋凉奇恶意关进来的“人”,那他为什么当时不向自己或者陆枢行求救呢?   就算被限制住身体四肢,在当时那样的环境下,努力发出一点动静应该还是能做到的。   陆枢行在这一天里,本来就已经对宋凉奇产生了抵触怀疑,如果那时候听到任何一点异样的话,肯定会有所行动。   “这么一说,我、我好像……除了那双眼睛之外,确实没看到其他特征。”   良久,洛少梁抬手挠了挠头,显得有些沮丧,“早知道,我当时就想尽一切办法支开宋凉奇,再去看一遍了,如果真能帮到一个人,也算是好的。”   宋黎弯也叹了口气,“别这样想,那种情况下,你赶紧离开药谷才是正确的。不然宋凉奇记恨上你,以他睚眦必报的性子来说,那是很恐怖的一件事。”   “可我们……我们就不管这件事了吗?”洛少梁语气再度急切起来,“如果是一场误会那再好不过了,但是万一,万一是真的呢?那是条活生生的人命啊!要不这样吧,明日早课上我就去找宣灵尊者跟几名长老,让他们出面去药谷查看!”   “你是不是傻子啊?”宋黎弯有些崩溃,“你要怎么说,啊?说你怀疑宋师叔以活人炼蛊,囚了个人在那药鼎中?别傻了,这种无稽之谈的事情,不说师叔祖他们会不会相信,万一事情到后面闹大了,就是事关五行峰与药谷的矛盾了。故意挑动两大山头矛盾对立,没被驱逐宗门都算平日积德,你还想不想拿内门弟子名牌了?”   “可、可是……”   就在这时,一直默默听着他们争论的岁杳突然开口,发声道:“可以试试。”   宋黎弯抬眼看她,有些不可置信,“不是,杳杳怎么连你也?我之前就想说了,那次夜探上山也好,这次也罢,你是不是被人下蛊了?我说句难听的,三个筑基期的弟子,宋凉奇一手一个都能把我们给捏死,这种事情不是我们该管,也不是我们能力之内可以管的!”   岁杳却摇摇头,“不是调查宋凉奇。”   顶着两名同门疑惑又担忧的目光,她伸手从腰包中一一掏出几包药材,推掉桌上乱七八糟的招魂器物,放置其上。   “是,‘借’他的鼎。”   ……   三日后,午时一刻。   岁杳坠在五行峰弟子们放课的队伍末尾,以平缓的步伐向前走着。   未授牌弟子们的午休时间贯穿整个午时,未时一刻起,才是后半轮的课程学习。   左边肩膀猛地被人撞了一下,身型一个踉跄,匆忙路过的打杂弟子连忙点头哈腰地冲她道歉。片刻,岁杳沉默着眼看那弟子跑远,打开手心中被塞入的传音符。   ‘他’已于三刻前抵达幽州,正受限于族规跪拜祖先庙。   ——宋黎弯   无明火燃起,烧尽了那枚音符,岁杳随手抖落余灰,脚下拐了个弯走向与队伍行进路线交错的那条岔口。   做这一切的时候,她的脸上依旧没有多余的神情,仿佛只是闲庭信步。   一路上遇见的师长弟子们,有些会自来熟地冲她打招呼,有些目不斜视地径直略过,也有悄声于背后窃窃私语的。   岁杳只是一视同仁地路过所有人。   站定在东璃派中央枢纽的通行处,岁杳想了想,还是单手捏诀招来一片浮云。   还未学习御剑飞行的小弟子们,平日出行或来往各个山峰,会有专门的灵兽搭乘供他们往返,可需要实名身份。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岁杳招手打来一片看上去有些颤颤巍巍的小云朵,不过她也并不太在意,抬脚便运行起腾云术式。   微风拂面,晴空万里,长虹贯穿日轮浮云而过,在身后拖出一道道绚烂的影子。   岁杳腾云的速度较快,不一会,眼前被迅速掠过的云层浮动间,便显现出衔日楼的轮廓。   而从此再向东穿梭,就能抵达药谷。   她驾驭着腾云一路向东,而正在此时,在路过衔日楼的通行开放点的位置,却突然传来几道淅索动静。   像是有人群不断在推推嚷嚷,时不时夹杂着几声笑与附和。   而紧接着,最前头的那人拖长尾音,故意以令人不舒服的语气道:“陆兄可真是大忙人啊,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也就罢了,如今都到了顾某的地盘,还万般推辞,是不是有些太不给面子了?”   岁杳顿了一瞬,扭头望过去。   锦衣华服的大少爷抬手勾着一人的肩膀,看似亲热无比,而那抹勾勒出的笑容上,狭长眼瞳却透着森然恶意。   陆枢行神情肃然,眉头紧锁着拂开那人随便搭上来的手。   “我还有事,恕不奉陪。” 第13章 必被人指指点点   为首那人身材高大,虽也身披内门弟子统一白衣,裁量间却用得是极为修身且昂贵的料子,袍边以天池雪蝉银丝勾勒,内配烈魂天麟护心甲,刀枪不入,百毒不侵。   他举止随意地再度逼近几步,唇角凝笑,罕见的桃花眼仿佛看谁都有惓惓之意,只有切身经受过他的恶意,才能认清这幅光鲜皮囊下的究竟是什么货色。   岁杳到死也会记得那张脸。   当今东璃掌门人、棋神子湛的亲传大弟子,衔日楼领袖人物,顾辞舟。   岁杳到死都会记得,当年这人哄骗自己说,那只是一场普通的两宗交流大会,更何况有他在不会出什么事的时候,脸上的神情。   与此刻的嘴脸如出一辙。   对方带给她半本失传已久的咒言术式记载残页,并告知千机门此次会在交流会上开设弟子们之间的流通摊铺,那后半本卷轴也会在易物摊上售卖。   这个时代言灵体质的修士稀少到近乎于无,前人的经验能流传下来得更是少得可怜。她于是赶去赴约,等到亲眼看见围聚一堂神情肃穆的人群时,才察觉到不对劲。   两大宗门之间的易物摊铺确实存在,只不过,已经被盛怒的千机掌门掀翻大半。   千机掌门的独子意外死在每五十年开启的麓山秘境中,辛苦搜寻月余,最终从带回的尸首上,发现一枚东璃内门弟子的令牌。   而杀人夺宝的,恰是顾辞舟与身边的亲信们。   彼时,岁杳刚通过了五行峰内门弟子的正式考核仪式,在师长的建议下接了麓山秘境的历练任务,与同门的几名弟子一起进入秘境。   性格原因,她没有跟其他不相熟的人一起走,而是选择只身独闯。   这也是为什么,后来顾辞舟会选择她来成为那个“替罪羊”,在那场秘境中没有人会为她作证,她是沉默无言的一个人。   沉默着走秘境,沉默着听信谎言,沉默着看见自己的令牌出现在千机掌门手中,沉默着——   不、得、好、死。   “……”   在腾云上再次亲眼见到顾辞舟的时候,岁杳只觉自己连着舌根的整个口腔都开始发热,曾经被生生拔断的舌头神经抽搐,爆发着刺骨痛楚与痒意。   其实真正令她作呕的,是被推出去顶罪的那一秒内,她瞳孔紧缩着大吼出“我是被陷害的!”那一瞬间,从这位前途无限的衔日楼大少爷脸上,露出意外且嫌恶的神情。   也是,先前她在跟顾辞舟相处的时候,连主动说话的时候都少,更别提这样近乎撕心裂肺的怒吼。   岁杳从不相信平白无故的喜爱,所以,哪怕昔日顾辞舟想要牵她的手,貌似情深地说出些“一见钟情”的鬼话,她也只当对方是一时兴起,甚至还暗自警惕过他是不是对自己有利可图。   她确实猜对了,顾辞舟所谓的“喜爱”之下,包藏着一颗祸心。   她只是到底低估了,这颗祸心能够歹毒到这种程度。   岁杳的目光最后从那张含着笑意的面孔上掠过,她指甲用力掐了掐掌心,以此提醒自己还不是时候。   保持愤怒,但是不能被怒火冲昏头脑。   现在该做的事不是跳出去挑衅,她已然先于顾辞舟一步拿到了九琉星草。   此刻要做的是趁着宋凉奇被召回幽州,赶去药谷解决九琉星草的问题,之后,计划还需要逐步细密进行。   到时候,她要看着顾辞舟身败名裂,不得善终。   “……”   岁杳移开视线,继续操控腾云。   只是下一秒,自衔日楼的通行停靠处却突然响起一道女声尖叫!   随即,几道混乱推搡与脚步声之后,陆枢行的声线再度响起,熟悉他的人都能听出其中压抑的火气。   “这是做什么?你我的事情就在你我之间解决,别将他人当靶子使。”   顾辞舟抬手强硬揽着一名陌生女修,几乎将纤瘦的女修整个人桎梏在手臂之间。那容貌精致的女修浑身都在颤抖,偏偏不敢过多挣扎,只是白着嘴唇战栗道:“辞、辞舟……顾少,顾少!我真的没有背叛您,您、您放过我吧,求您了!”   “陆兄啊陆兄,你说说你,来衔日楼办事,办到我的人身上了?”   顾辞舟对于女修的辩解置若罔闻,他力道大到手指几乎掐进对方的皮肤中,轻易留下几个淤青色的印子,甚至能听见骨节摩擦的战栗声。   女修身子抖若筛糠,骨头咯吱作响声中,整只手掌甚至发青充血,痛得连呼吸声都是碎密的。   陆枢行看不下去,皱眉抬手欲拦,“这位同门只是在路上见到我,同我打了声招呼,并没有做出你所说的那些事情。到此为止,顾辞舟,你别太过分了!”   “哈哈哈,我算什么过分呀,陆兄?”   顾辞舟乐不可支地笑弯了腰,“不信你自己问问她,当初,可是她亲口说得要跟我。既然是我的人,我想怎么处置都可以吧?哪怕我现在开口要她去送死,你又有什么立场出面呢?”   “哎呀,该不会想要禀告师长了吧?陆兄啊,这么大的人了,还天天打小报告,丢不丢人啊?”   仿佛预知了对方下一句的说辞,后一秒,顾辞舟更是抚掌大笑起来。   “陆兄你信不信,今日就算我师尊亲自来了,这个女人也只会一口咬定是自己不听话,惹我生气,我们‘在吵架时不小心动了手’,才意外伤到了自己……对不对呀,宝贝?”   “……没关系,你尽管说出来。”   陆枢行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同样望向那名女修,“我会替你作证,如实在掌门师祖面前说清楚情况的。”   女修浑身颤抖得要昏过去,可最终,顶着陆枢行的目光,她仍是呼吸一窒,垂着头轻声道:“对、对不起顾少,是我,是我自己不小心……”   “哈哈哈哈哈哈哈……”   顾辞舟突然松开桎梏,抬手覆在脸上躬身大笑起来,交界处回荡着他的笑声,而路过往返的衔日楼弟子们却像是没听见似的步履匆匆而过。   陆枢行垂下的手掌死死握拳,站定在人群的对面深呼吸一声。   “……”   【顾辞舟。】   而就在这时,他却突然听见自己身边响起一道声音,话语貌似平静,其下蕴含的情绪却翻涌惊人。   陆枢行猛地转过头,望进一张熟悉面孔的瞬间震惊片刻,反应过后皱眉道:“师妹你先走……”   “顾辞舟。”   他却眼睁睁看着岁杳立于云层之上,再一次坚决地喊了一遍那人的名讳。   “……”   不仅是正在发疯大笑着的顾辞舟顿住动作,一众围聚着的跟班们与那名女修,同样神情怔怔地抬眼看向驾驭着腾云的人。   岁杳垂着眼睑,毫不避讳地直视着对方的目光。   “这一次,你师父可不会再赶来替你出头了。”   “……”   顾辞舟怔了片刻,反应过后,脸上露出一个兴味笑容,“哦?你是哪个山头上的小师妹呀,这么了解我,是有在背后偷偷关注我?”   东璃派掌门人,棋神子湛,虽然面上清风高节,可实际,顾辞舟养成今日这般性子,跟他每次的纵容出头也脱不了干系。   岁杳冷笑一声。   【我说,你师父今天出门下棋,必被人指指点点。】 第14章 与生俱来的天赋   周围人群死一般的寂静中,不知从哪个跟班嘴里发出嘶的一声倒吸凉气。   这声音像是某种讯号,顾辞舟突然抬手,抹了把因一时没反应过来而有些僵硬的面孔,他不怒反笑。   “我师父,出门下棋……?哈哈,你可真有意思。”   “喂,陆兄,这是你家师妹?”   顾辞舟笑起来,转头望向陆枢行,“人这么有趣,转会来我们衔日楼吧,待遇可比待在那种小山峰上好多了,每月光月俸就有两百下品灵石呢。”   顾辞舟看陆枢行不顺眼,这几乎是两大山头人尽皆知的事情。   毕竟,以入门资历、出身背景,亦或其师尊棋神子湛的亲传身份来说,原本坐上东璃首徒这个位置的人,应该是顾辞舟。   只是自年前,陆枢行单枪匹马,以一己之力荡平烜城数千邪魔、挽救苍生于水火的功迹传回之后,他便成为名副其实的首席弟子。   顾辞舟自然将他视作眼中钉。   另一头,岁杳没理这话。   只是在说完对于“棋神子湛”的诅咒之后,她感受到自体内传来的灵气翻涌震颤,便知道,这句言灵作用成功了。   “你师父下棋被人指点”,这话看似作用对象是在“棋神子湛”身上,实则不然。真正的完成方,应该是是取决于宾语中的“人。”   岁杳当然不可能直接对那位掌门人下诅咒,两者之间实力相差过于悬殊,可她却能从另一个角度入手,以他人的凝视来施加于主体之上。   棋神子湛并不会因为世人的流言蜚语就道心紊乱,但是别忘了,现在东璃派上下谁不知道,这位掌门人苦于洞虚境瓶颈良久。   子湛以棋道入境,近日来更是抛下宗门大小事宜,频频外出,四处挑战各路职业棋手,正是在为他之后再次冲击破境做准备。   如今岁杳的这句诅咒,虽说无法切实撼动对方的修为,却足以给他埋下心魔种子,只待日后于一次次失败的闭关破境中体现出来。   直到棋神子湛第无数次困于冲击瓶颈失败的负面情绪中,而道心受阻的那一刻,他恐怕都不会知道,在背后推波助澜的,只是一句诅咒。   这便是言灵术法真正的恐怖之处。   它抽丝剥茧,一层层以常人难以注意到的细微处影响局势走向,等到最终有所察觉,也已经于事无补。   岁杳站在腾云之上,眼看着顾辞舟一副全然无知的模样,还在试图用那张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脸同自己调情。   她在心中无声冷笑着。   最大的靠山很快便会深陷心魔自顾不暇,到时候,又有谁能保住你呢,顾辞舟?   岁杳突然伸手,隔空扯了扯陆枢行的衣袖。   在对方闻言望来的视线中,抬手指向那名仍在瑟瑟发抖的女修,“陆师兄,转会名单。”   她这样说道。   冲动的逞英雄毫无意义,不真正做些什么的话,等他们走了之后,那女修只会受到更加残忍的对待。   每年在东璃派各个山头的内门弟子考核之前,都会开放一批可供弟子们自由选择的转会申请,只要能够通过对应派系的考核,便可以顺利拿到那个山头的弟子令牌。   既然当时在心念转动之间,最终还是决定为了这名陌生女修而停下脚步,那岁杳干脆便一不做二不休,提前将针对顾辞舟的手段搬上台面。   她不像是早期的陆枢行,能够做到舍己为人救苍生,她没无私到那种地步。可岁杳看不得,自己曾经历过的一切不幸苦难,再度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而施暴者洋洋自得,她只能在边上沉默无言地看着。   她已经受够了,口不能言的滋味。   陆枢行很快便反应过来,从储物戒中翻出先前五行峰下发的转会申请单。   陌生女修的脸上明显多了几分踟躇,只不过下一秒,余光瞥到顾辞舟笑着望过来的眼睛,她抬手欲接的动作僵在半空。   “……谢、谢谢您,陆师兄,只是、我……”   ——“你不为自己说话,难道指望别人替你发声吗?”   这大概是岁杳从再度睁开眼睛看见东璃故土的那一刻起,说过的最长最有力的句子。   她直直注视着女修犹豫的面孔,仿佛透过那双瑟缩眼睛,与昔日跪在熙攘人群中仓皇怒吼的“岁杳”对视。   “站起来,张大嘴,说出来。”   岁杳凝视着女修眼瞳中反射出的相似光影,一字一句道:“前面的路已经替你铺完了一半,剩下的部分,你要自己去完成。”   岁杳说:“直到再次醒过来时我才发现,大声说话并不是一件羞耻的事情。”   “该为此羞愧的人是他们,该为之而付出代价的,也是那些人。”   ——【因为语言,是我们与生俱来,被赋予的权力。】   被本能施加于言灵效果的话语仿佛平地惊雷,径直炸响在人来人往的停靠点。   有衔日楼的弟子不禁频频回望,那立于云端的师妹脸上没什么多余表情起伏,整个人发散的气势却又坚韧不息,莫名令人信服。   “……”   “……”   “……我,已经受够这一切了。”   女修佝偻着腰背,将脸埋在手心中泣不成声。   岁杳并没有趁着机会安慰她什么,只是绷着脸道:“那么拿上申请单,跟我走。”   “……不是,等等,等等。”   顾辞舟反应过来,荒唐嗤笑一声,“现在莫非都流行这种正义话本剧目,是我跟不上年轻人的潮流了?我说小师妹啊,你在这自说自话地演什么话本呢,我都没答应……”   他甚至话都没说完,岁杳连个多余的目光都懒得分给他,走下浮云牵起哭泣着的女修便转身离开。   与神情莫名有些复杂的陆枢行擦肩而过,岁杳偏过头,道:“剩下的便交给陆师兄处理了……应该能做到吧?”   陆枢行:“……”   这多少有点看不起人了!   陆枢行有种被自家师妹给鄙视了的错觉,可转念一想,先前的那种情况,他确实又没有做出什么实用性的举措。   在心中暗叹一声,无奈认下了话语中的暗指。   “师妹先带着人回去吧,这里交给我。”   岁杳于是牵着女修又招来片能够容纳两人的腾云,女修虽然仍在抽泣,但整个人的状态看上去已经好了许多,连带着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对于未来新生活的憧憬。   而即将完全驶离衔日楼范围的时候,岁杳突然想起来自己忘了什么。   ——她今天还没来得及诅咒一下陆枢行。   这人是个易燃易爆的危险分子,万一到时候被狗杂种顾辞舟一刺激,又加剧病情了怎么办?绝不可能让那种事情发生。   “陆枢行永远是正道首徒”这个句式已经用过了,目前看来效果可能没发挥到最大,还需要再想多一点句式每天变换着来。   岁杳凝眉苦思着。   她突然右手握拳砸了下左掌,将云上的女修看得一愣,都忘了抽噎。   “怎、怎么了?”   岁杳转过身,朝着陆枢行的背影这样道:   【天生善良陆枢行!温柔可人陆枢行!】   女修:……嗐,原来是陆师兄毒唯。   正压抑着烦躁怒意与顾辞舟对峙着的陆枢行:“……?”   岁杳诅咒完,神清气爽,连带着之前再次看见顾杂种的负面情绪也消下去许多。   她操纵着腾云头也不回地离开衔日楼,并没有看见身后,陆枢行有些僵硬的背影与偷偷泛红的耳根。   ……怎么办,看来师妹真的很喜欢自己。   陆枢行皱眉苦思片刻,若是到时候自己拒绝了她的心意,师妹会不会难过到哭出来?那该怎么是好,还得想个既能照顾对方的面子,又能婉拒的万全之策。   他深深叹了口气。   对面,顾辞舟忍了又忍,“……不是?你还要不要动手了,摆出这种恶心表情是怎么回事啊!”   “……”   回过神来,陆枢行暂时将那些心思抛之脑后,重新肃穆起神情单手结印。 第15章 鼎中有什么?   逐渐离开衔日楼的范围之内,岁杳已经收到了无数从洛少梁传回的音讯符。   内容从一开始的“是不是路上有事耽搁了呀,没关系我可以多等一会的”开始逐渐走下坡路,直到最近的一张传音符中,洛少梁哭天喊地道:“到底还来不来啊!药谷的人以为我是变态,差点把我抓起来,我现在被当狗一样到处撵啊!”   岁杳难免产生了那么点微不可察的心虚,但是并不多,她默默听完传音,将视线投回到边上的名为“云璃”的女修。   “你自己回五行峰,”她言简意赅,“登记信息,会有人安排。”   云璃泪眼婆娑地望过来,“你、你要去哪?”   “药谷。”   “是很重要的事情,不能、不能让我一起跟去吗?”   可能还没完全从波动情绪中平缓过来,女修站定在浮云之上,迟迟不肯独自离开,“我保证不会耽误你的事情,你就当我是背后灵也可以,我什么也不会多说多做的!”   ……真是背后灵那还了得。   岁杳腹诽道,正打算另招一朵云,不过突然想到什么,手中动作又顿了下来。   “炼丹术,你学得好吗?”   云璃擦拭几番尚有些泛红的眼角,“我八门主课程的评级都是甲等,也包括炼丹术在内。”   那就好办了。   岁杳当即驱动游云全速前进,边道:“这样吧,我有重要任务交予你。”   云璃瞪大眼睛,随即用力地点了点头,“好,我一定完成!”   片刻钟后。   “……所以,这便是你所说的‘重要任务’?”   距离药谷港口停靠处不远的一处破败凉亭下,隔着漏风的顶棚,云璃一脸无言地望着岁杳不知从哪摸出一柄锄头,竟然开始吭哧吭哧地从泥泞中挖出一枚小型药鼎。   “当然。”   岁杳随手抹了把手上沾染的泥,往逐渐沸腾起来的小鼎中加入几味市面上比较常见的材料,“看着就行。”   云璃深吸一口气,“那这活只要是人长了眼睛都能干,你为何要问我炼丹课绩?”   岁杳脸不红心不跳地忽悠,“自然有用。”   至于具体是怎么个有用法,她也没继续说下去,全留给对方自行揣测。   于是片刻后,顶着独留在敞篷中云璃莫名起敬的目光,岁杳手提锄头,朝着药王堂的位置赶去。   一些府邸中,主人会为其设下限制,为了防止不相干的外人闯入。   药王堂同样并不例外,若是有人欲强闯,不仅药谷主人会收到警报,那人自身亦会被强悍的限制屏障而重伤。   岁杳脚步落在巨大牌匾的门槛前,而下一秒,她竟是若无其事地抬步走进了接待大厅。   “站住,你是什么人?”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主室内的两名实习弟子,一名此刻正在同洛少梁周旋,而另外一个,便是眼前狐疑打量着她的雀斑少年。   岁杳突然抬起头,直视对方的眼睛。   【你忘记了事情。】   “……什么?”   雀斑少年整个人一顿,像是根本没反应过来,而后一刻,他眼睁睁看着岁杳的五官轮廓模糊在视野前,连带着周边场景都雾化颠倒。   视线中,只余那张一开一阖的嘴唇,吐露出摄人心魄的文字。   【你忘记了,在后院该做的事情。】   “我、忘记了,事情。”   雀斑脸弟子站定在原地,呆滞地重复着这句话,就这样直至数遍,他突然浑身打了个激灵,同手同脚地朝着后院门槛走去。   “对。对,抓药,给师尊,抓药。我,忘记了,事情。”   雀斑脸弟子一路畅通无阻跨过限制,进入到后院中,岁杳跟在他后头站定在屏障边缘,再一次闻见了夹杂着苦香与腥辣的诡异气味。   筑基末期,这名实习弟子的修为,在筑基末期。   而岁杳凭借着先前于毒瘴之中突破的瓶颈境界,趁着对方毫无防备的时刻介入,便能够在短时间内完全以言灵引导他的思维。   岁杳抱着手臂靠在门扉上,眼睁睁看着那名弟子动作僵硬却连贯地一一从药柜中取出材料,分批次加入那口永不熄灭的药王鼎中。   这活他明显是做惯了的,并不是依靠被言灵操控了的迟钝思维,而是依据肌肉本能在行事。随着越来越多或珍奇或辨认不出的药材倒入,从大鼎中发散的气味愈发刺鼻,几乎到了种令人作呕的地步。   岁杳皱着眉在脸中蒙上一块面巾,等到不断从药鼎中翻涌的白雾稍稍散去了些,她从腰袋中掏出那株九琉星草的根茎,一切为二在眼前比量了一番。   原书中,千机掌门在得到灵草之后,苦寻天下良医也对其炼化的方式束手无措。最终,别无他法,掌门只得选择亲自拜上了药王堂。   以宋凉奇的那种恶劣性子来说,他本应对其刁难作弄一番。可在那个时候,东璃派上下已隐隐呈现分裂趋向,而恰好,宋凉奇所在的药谷,同这位暗中参与了东璃内斗的千机掌门,是站在同一方的。   为了暂时的利益,宋凉奇只收了对方的一缕头发为代价,便着手开始九琉星草的炼化。   书中,关于这段炼药的详细描写被略过了,可能因为无论宋凉奇还是千机掌门也好,都只是对于主线来说无足轻重的角色。   可有一句话岁杳记得很深。   说宋凉奇在拿到灵草之后,只花了两个时辰便将其炼化为一枚通体莹白、异香浓郁的丹药,可是对外,他却足足拖了有将近数月,才将那枚转灵丹交给苦等的千机掌门。   市面上一枚最基础的下品固元丹,以宋凉奇这种身份的毒修大能来操作,出一炉也不过才需两个时辰。   这也就说明,九琉星草的炼化过程其实并不难,它能出效果在于其本身的珍稀程度,而不在炼化过程。   岁杳不是丹修,可正如先前的女修云璃所言,基础炼丹知识是东璃派的必修主课,无论哪个山头的弟子都有这门课程,专业修士的区别就在于更精深通透。   所以一些有迹可循的基础炼丹公式她是知道的,既然九琉星草的炼化过程只是下品固元丹的程度,那么部分公式便是可套用的。   岁杳指挥着那名雀斑脸弟子又另抓了几味药材加入鼎中,部分是通用炼丹必备材料,部分是她根据黑火原书的记载,连蒙带猜推出来的。   不用担心成功率的问题,只要承载体依旧是宋凉奇的药王鼎,那么就算顺序与材料错了几方,还是能够炼出来好丹。   市面上,天级法器药鼎的下品丹药成功率是百分之九十九,换成这药王鼎,几率只会更高。   岁杳抬手,极为稳当地将切分一半的灵草丢入鼎盖的缝隙中,她估算了一番时间,距离药鼎主人从幽州赶回来,两个时辰绰绰有余。   她寻了个相对隐蔽的地方,收敛气息只待丹药炼成,而就在此时,那名尚处于言灵操控作用中的弟子却双手作揖,躬身朝着门外的位置行了个礼。   “师尊,已经准备好了,您可以进来。”   岁杳浑身一僵!下意识朝着门槛的位置望去!   后院的进出口空无一人。   她这才想起来,这名雀斑脸弟子现在并不是在真的同宋凉奇对话,而是仍在“忘记了该做的事情”的言灵效果中,自顾自按照记忆本能行事。   可还没等岁杳松一口气,随着中央处那口大鼎突然细微震颤起来,洛少梁昨夜说的话回荡在耳边。   ——“我在鼎盖缓缓开合的缝隙中,看见了一双眼睛。”   “……”   刹那间,一个毛骨悚然的猜测出现在岁杳脑中。 第16章 两个烂人   宋黎弯透露,每逢年后的第二个季度,本家会在幽州举办祭祖日,届时,所有族谱上有名的直系旁系族人都必须到场,无一缺席。   宋凉奇与本家的关系可谓是两看生厌,可他到底还没有在族谱上除名,所以这一次迫于无奈也会去参与祭祖。   东璃宗门之内,严禁使用缩地术等一众瞬息移动的术法,得下了山,出了护山大阵的范围之外才能进行传送。   按道理说,从幽州到东璃,就为这点距离浪费一个缩地符或者瞬移卷轴,除非脑子不好使的土财主家傻儿子会这样造,一般情况下那是保命用的珍稀道具。   所以,等到祭祖之后,宋凉奇从幽州赶回来,起码也是第二日天亮的事情了。   除非……   “……”   岁杳整个人几乎与那座巨大药柜投下的阴影融为一体,她蜷在狭小的空间中,眼睁睁望着自中央的药鼎间发散浓郁腥辣的水雾。   在半个时辰之后,处于言灵控制状态中的雀斑脸弟子清醒了过来。   他低头茫然地看看自己手中的蒲扇,又望向那口与往常无二、照旧燃烧着的炉鼎,有些困惑地挠了挠头。   “我先前,是在这看炉子的吗?”   兀自沉思片刻,弟子摇摇头,将手中蒲扇重新放回药柜,抬步走出去了。   岁杳的余光在他背影上停留一秒,随后继续紧盯着沸腾药鼎。   距离洛少梁那天晚上在药鼎中看见所谓的“活人”,到今天已过去五日。而如果,她的猜测没错的话……   ——“师尊,您怎么回来了?”   “……”   岁杳深呼吸一口气,趁着能够活动的最后时机,给等在外面的洛少梁发了一条传音。   ——一个时辰之后,我没从药谷出来,就去找宣灵尊者。   洛少梁又传了什么话过来她没时间看了,将闭气符贴满全身能贴的地方,又再度给自己念了句【不会被发现】的效果加持,岁杳在黑暗中睁大眼睛,静静等待着即将出现的毒修。   “你下去吧。”   一墙之隔的距离,果然传来宋凉奇的声音。   阵阵远去动静之后,不到片刻,屏风被移开,一双云纹龙鳞黑缎靴出现在视野中。   宋凉奇的步伐看上去有几分沉重,大概是短时间内连续使用缩地术法的后遗症。他边走边发出淅淅索索的动静,岁杳猜测,大概是在脱他那件从来只有一个样式的黑色药袍。   岁杳无声垂眼,望向一截赤足站在地面上的赤/裸小腿。   “……”   她发誓,从没见过有人体皮肤是能够长成这样的。   一层一层如同蛇蜕般垂下的肌理,有些地方甚至留下明显的抓痕,像是主人自己不堪忍受痒意而抓出来的。被划破的地方皮肤开裂,又顺着先前的纹路褪下重叠成肉色的皮堆,露出红与暗黄交织的血肉组织。   怪不得,怪不得宋凉奇从来都只穿那一件衣服。   怪不得,自己先前从他身上闻见过夹杂着浓郁苦香与腥辣的气息,他在袍子与身体上熏药香,就是为了遮掩住从骨肉中传出的腐败味道!   好家伙,好家伙。   岁杳一连在心中感慨数声,后期因为皮肤溃烂而终日穿黑袍的陆魔头,原来是宋凉奇的青春版。他俩师承一脉,以后可以建立个“黑袍邪/教联盟”或者之类的组织,隔个几天同门间就互相撕身上的死皮,别人是金兰之交,他俩丑鬼烂人之交。   烂人还是字面意义上的,“烂人”。   “……”   几乎只隔着一个药柜的距离,从脱去长袍的宋凉奇身上不断传来令人作呕的气息,岁杳偏偏还没法躲,只得在心中疯狂腹诽着转移自己注意力。   再后来,她就眼睁睁地看着,宋凉奇在褪去全部衣物之后,拖着那抹如同刚从棺材里挖出来的腐烂身体,一步步走向中央燃烧着的药鼎。   皮肉几乎在刚一挨上铜壁边缘,便发出滋滋作响的烧灼声,从宋凉奇脸上不可避免滚下汗珠,那连成串的汗水同样滴落进大鼎中,噼啪作响。   “啊……”   他发出一声貌似极端痛苦,却又类似在痛意翻涌多时后终于被缓解了的的叹息声。宋凉奇将整个人蜷缩进那口大鼎中,岁杳甚至能够闻到混杂着各类药物与皮肉烤炙的诡异气息。   鼎盖缓缓在眼前阖上,岁杳维持着一个姿势缩在药柜背后动也不动,良久,摇了摇头。   他们之前一直在猜测,药王鼎是花了大代价养出来的,甚至有宋凉奇以活人血肉滋养的说法存在。可世人没想到的是,供养关系反过来了,不是宋凉奇养鼎,而是那口鼎,在续宋凉奇的命。   到了此时此刻,岁杳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药王鼎终日保持着燃烧状态,底下的火苗从不熄灭,先前有大胆者实在好奇,尝试过水浇、烟雾、沙尘、符咒等一众方法,直至精疲力尽也没能扑灭鼎下的火焰。   它无法被外人以外力熄灭。   因为燃尽的那一天,也就象征着其主人的命数走到了尽头。   药王鼎,是宋凉奇的本命魂灯。   岁杳紧紧盯视着那口闭合大鼎,火焰持续燃烧,如果不是亲眼看见,谁也无法想象此刻竟有活人自发困于鼎中。   半个时辰之前,几乎在刚丢进去没多久,岁杳就亲自确认了,那半根九琉星草已经融化在炉中,与其他药材混杂在一起了。   若是以平常宋凉奇的敏锐程度来说,他不可能发现不了,可是现在,周身浸泡在沸腾药鼎中,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极端痛苦的思维混乱情况下,能不能察觉到还真不好说。   岁杳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对方到底要在鼎中待多久。   她倒是并不在意等会炼出来的丹药是宋凉奇洗澡水混出来的了,反正最后都是陆枢行吃,他俩同是烂人联盟的一员,谁也别嫌弃谁。   问题就是,万一几炷香之后,转魂丹在宋凉奇眼皮底下炼成了,那恐怕这辈子都难抢回来。   千钧一发之际,岁杳贴满全身的闭气符从药柜中绕出来,决定今天就逮着一只羊使劲薅到底了。   【你忘记了事情。】   同样的诅咒话术,正在摸鱼偷懒的雀斑脸弟子全身一僵,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面部神情呆滞地重复着她的话,再度走进了后院。   “抓药,抓药……”   弟子从药柜上仔细分拣材料,行至那口大鼎边上,以特制用具掀开了鼎盖。   “……谁让你进来的?!!”   从沸腾翻涌的药鼎里传来一道暴怒嗓音,至少岁杳从没听见宋凉奇以这么大声的语气说过话,过于激动到破音,结合眼前的场景来看惊悚到极点。   正常人可能这时候已经被吓住了,可仍处于言灵效果中的雀斑脸弟子依旧神情呆板,将手中的药材倾洒进炉鼎。   “抓药,抓药,给师尊,抓药。”   弟子口鼻处突然迸发出鲜血,还没来得及看清鼎中到底有什么,下一秒,便被无形巨力震飞出门槛,重重撞在待客厅的墙壁上。   “抓药,我忘记了,抓……”   他磕磕绊绊地说着,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抹了把脸上的血迹,惊异地瞪大眼睛。   偏偏就在此刻,正对着药王堂的山峰之外,突然爆发出剧烈的响动!   浓烟腾起,震得耳膜生疼巨响中,府邸上方的牌匾摇摇欲坠。   雀斑脸弟子也顾不得去回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仓皇从地上爬起来,猛地拍打着内殿屏风。   “师尊,师尊!不好了,出事了师尊!”   “……”   几息过后,宋凉奇身上胡乱披着黑袍,带着都快要与身上衣服颜色一般黑的面部神情,咳喘着走了出来。   他先是阴恻地看了眼雀斑脸弟子,万幸的是,先前他并没有切实看见鼎中有什么,不然,随意找个由头让他出去历练送死这种事情,宋凉奇也不是干不出来。   两人的背影消失在外头的浓烟之中。   那大概率是洛少梁的手笔,只是岁杳现在也不清楚他是弄了什么材料过来,才造成这种大场面。时间来不及给她过多思虑,当即学着先前弟子的姿态以工具撬开鼎盖,眯着眼睛在浓雾缭绕中寻找着。   酉时正点。   从东璃天穹上空显露的星光出现一瞬间,第一缕光束落进环境昏暗的药王堂,岁杳瞳孔紧缩,几乎在同一时间内感受到与第一次采摘九琉星草时如出一辙的内心激荡。   她当即抢过丹勺,眼疾手快从烟雾环绕的炉底捞起一枚固态的丹药。   周身莹白,异香四溢,在唯一的昏暗室内光下焕发出九转琉璃般的色彩。   她以特制胶皮包裹住丹药,翻身便以生平能够达到的最快速度从侧院冲了出去!   身后已然传来阵阵脚步声,配合着弟子纳闷的声音,“怎么没人啊?那到底是谁没事干放的爆裂符,是不是有病啊!”   岁杳极速在星宿下奔跑着,她甚至隐隐约约听见了宋凉奇暴怒的喊声,又或许那是她过于紧张状态下脑补的错觉。   她这辈子从未如此极速奔跑过,药王堂距离山谷的那段路途漫长得如同经历了千万米,心脏在胸膛中鼓胀的响声大到震破耳膜。   万籁声响仿佛都离她远去了,岁杳似乎在某个方向看见了洛少梁那张同样焦急的面孔,对方冲着她激动地大喊着什么,她分辨不清了。   “……师妹!岁师妹,前面……”   心如擂鼓,唯有那枚捧在手心、堪堪出炉的丹药炙热滚烫得要灼烧起来。   “……”   岁杳猛地撞上了一个人影。   力道大到她都踉跄着后退几步,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心脑因剧烈动作而缺氧发昏,视野中,只余那张曳动着重影的脸庞鲜明异常。   那人伸手拦住她向后坠倒的身型,语气中同样呼吸急促,像是从某个地方匆忙赶来。   他说:“幸好,这一次师兄没来迟。” 第17章 《我们仨》   此时,洛少梁灰头土脸地从另一端跑过来,身上到处都是爆裂符留下的硝烟味。   似乎是担心会影响到计划,他抬手挠挠头,试图解释道:“你不知道,宣灵尊者一大早就去隔壁山头进修了,当时情况实在紧迫,我怕师妹你出事,就自作主张联系了陆师兄。”   而陆枢行明显是刚处理完衔日楼的后续事宜,匆忙赶过来的。   他眉心皱得死紧,快速在岁杳身上扫了一圈,确认没有明显外伤,询问道:“有没有事?”   “……”   岁杳根本就没听清他嘴唇开闭着说了些什么,骤然从剧烈运动状态停下来,甚至视野前都有些发黑。   她听着自己心脏鼓胀的频率一下一下激烈,却来不及过多解释,再度抬腿想要彻底离开药谷的范围。   “……师妹,没事了,你先冷静下来。”   陆枢行眼疾手快,托住对方有些摇晃的身型,“现在很安全,好吗?已经没事了。”   岁杳踉跄着回头去看,在笼罩整片药谷的璀璨星海下,药王堂建筑的轮廓亦掩埋其中。而想象之中暴怒追赶的毒修却并没有出现,四周只余弟子们放课后传来的隐隐动静。   ……宋凉奇没有发现吗?会不会是将计就计?   她将包起来的转魂丹又往怀里藏了藏。   “先回去。”   岁杳重重吐出一口浊气,朝着两个人摆了摆手。   洛少梁几步蹭过来,担忧道:“真的没事吗?话说,宋凉……咳,宋师叔那边?”   他的话后半段梗塞在喉口中,只因余光瞥到了身边陆师兄肃穆至极的脸色。洛少梁也是在此刻才反应过来,先前情急之下联系上陆枢行,就倒豆子似的将能说的情况都告知于他了,现在,恐怕……   “其实是我提议的,师兄!”   抢先对方一步,洛少梁突然开口:“你别怪罪师妹,是我先怀疑宋师叔以活人炼药,也是我想到今日潜入药堂的,跟其他人没关系!”   这傻子。   岁杳长叹一声,心道他是以为陆枢行跟他一样脑干被妖修偷了,会信这种明显是揽罪的话吗?   好在没将九琉星草的事情一并告知洛少梁,不然是不是都不用等到三天,半个东璃派都会知道她岁杳偷药谷的鼎来炼丹了。   “此事需要从长计议。”   果不其然,陆枢行皱眉望了他一眼,对这种说辞不置可否,“事由原委我会调查清楚做判断的。而再过不久,便是内门弟子正式考核,我希望,至少师弟师妹们在冲动行事之前,起码考虑清楚后果!”   “万一我或是师长们没有及时赶到,没有察觉到意外的发生,你们又该如何?难道要等到之后,摆放在五行峰上几盏本命魂灯熄灭了,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程度吗!”   这话本身没什么问题,但结合起陆枢行此刻过于严肃的语气神情来说,算是他比较重的训斥了。   陆枢行很少生气,或许与其说是“愤怒”,倒不如说他在一众年轻弟子们心中的形象,一直都是沉稳亲切但又不失距离感的优秀前辈。对于五行峰入门不久、散养的年轻弟子们来说,他几乎都可以算是半个亦师亦友的教导师长。   而就在此时此刻,连仿佛天生对这方面缺根弦的洛少梁也感受到了,陆枢行在强行抑制情绪,他罕见地动了怒。   “……”   剩下的话语堵在喉咙里,洛少梁挠了挠头,顿时眼观鼻鼻观心地老实站好,不说话了。   另一头,岁杳趁着还有精力,迅速给仍在看着药的女修云璃发了条传音,让她抱着药鼎直接回五行峰找自己。   等到处理完所有收尾事项,又思索了片刻万一到时候,宋凉奇在药王鼎中发现了九琉星草的残余气息,该如何应对的系列措施。岁杳长呼出一口浊气,意识回归现实,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陆枢行的脸色好像不太对劲。   ……这又是怎么了?   今天下午的时候不还好好的,连顾辞舟那杂种都没把人气成这样,这是谁能有这本事?   岁杳抬眉,目光在安静如鸡的洛少梁与摆臭脸的陆枢行中间转了一圈。   她默默朝洛少梁比了个拇指。   记忆中陆枢行还只有在被联手陷害,堕落进深渊的初期才能有这样的鲜明臭脸情绪,而洛少梁能在短短几息之内把他气成这样,好有本事。   对面一脸莫名的洛少梁:“……?”   药谷距离五行峰的路途,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就这样,在三人情绪迥异的微妙气氛之中,脚尖再一次踏上熟悉的土地。岁杳赶着回去跟云璃碰头,现在有了转魂丹成品,她便能如法炮制地将剩下的那半截灵草再炼化,之后,就只要找时机塞给陆枢行服下,便能缓解对方那易燃易爆的危险体质。   岁杳简单而无声地朝着自己身后,好像在罚站的陆洛二人道别,可下一秒,脚步还没跨出去多少,便听得身后传来陆枢行压抑着情绪的嗓音:   “师妹就打算……如此一走了之?”   岁杳:“?”   她有些莫名地回头,“还有事?”   洛少梁:……不愧是师妹,她好勇敢。   “……”   陆枢行沉默了一会,“明日晚课放课之后,师妹先不用继续去思过崖闭关。”   岁杳欣然接受,“谢谢。”   “……”   似乎是气极反笑,陆枢行无声磨了磨后牙,一字一句接口道:“回去好好休息。明日放课师妹来找我,希望能好好解释一下,今晚的荒唐行为。” 第18章 都是烦人精   好麻烦。   岁杳只身行进在夜空下,想起什么,再度皱了皱眉。   明天要怎么跟陆枢行说?   难道说她做梦预见了,将来陆枢行跟宋凉奇两个烂人互相撕对方身上的死皮,所以现在自己找机会去偷了宋凉奇的泡澡水,炼成丹再拿给对方吃?   “……”   陆枢行恐怕会被刺激得当场变身,然后暴怒状朝她喷火吧?   不过说到这里,既然后期的陆枢行能够将黑火运行到身体的每一丝角落,那么理论上来说,陆魔头应该也是可以做到从嘴里喷火这种事情的?   岁杳几乎被那个预想中的抹黑场景逗乐,连带着对明天必须要给对方一个说法的烦意也减轻了许多。   罢了,等到时候走一步看一步吧,这个时期的陆枢行是老好人了,总不至于朝她吐火。   她摇摇头,乘着月色先赶往同女修云璃约定好的地点,将那小药鼎拿了回来。   ——为数不多的好消息,云璃已经在管事的安排之下,于五行峰挂上了临时弟子名单,现在就等着之后的内门正式考核,通过了,就不用再回去受贱人的气。   岁杳快步回到住所,又往四周施加了几层隔音与封锁屏障。将房间内外细细检查一遍,确认并无异常之后,她从怀中掏出被捂得严严实实的转魂丹,于烛火下分析起成分。   果然,九琉星草的炼化过程相对容易,小药鼎中她提前猜测的那几味辅助药材也基本用得上。   岁杳尽量确保每一个步骤都是精细完成的,毕竟这枚同样是从后山杂物仓库里面翻出来的小铜鼎,与先前的废物玩意小铁剑师出同门,到底比不过天级法器以上的药王鼎。   等到最后放入那剩下的半截灵草,岁杳已经又出了一身虚汗,手腕抖得都有些握不住长柄。   果然术业有专攻,有些钱还是得让专业丹修来赚。   她长呼出一口浊气,仔细往熊熊燃烧着的小鼎四周贴上几张保护符,也不敢心大地去放心休息,只是在床铺边守着丹炉打坐调息。   不出意外的话,九琉星草的炼化是没什么问题了,现在的关键,便在于起个什么由头将之交给陆枢行。   其实岁杳本来是想着,匿名写张小纸条给他投递过去的,可后来转念一想,仙门但凡是个思维能力正常点的弟子,都不会轻易吃下来路不明的丹药。   所以她只能硬送,还不能明明白白地告诉对方这是九琉星草,不然就相当于自己暴露了提早知晓他灵根暴动的事情。岁杳是言灵体质,不是预言修者,在这个时代,能够通晓未来的人没有与其能力匹配的强大实力,是一件异常危险的事。   ……而某种意义上来说,言灵亦是如此。   岁杳垂着眼睫,无声望向发散起浓烈烟雾的小鼎。她体内的灵气逐渐随着打坐调息而运行起来,丹田中那枚象征着即将结丹的、模糊小人的轮廓,似乎也愈发清晰。   ……   在距离早课开始的半个时辰之前,持续燃烧了一整个晚上的小药鼎终于停止运作。   岁杳以同样的方式进行炼化收尾,得到了一枚除了成色比之前的差一点,其余基本没什么不同的转魂丹二号。   她总算稍微放下了点心,趁着现在离早课还有一段时间,简单给自己施了个洗涤术,便翻身在小院子的一堆杂物中寻找起来。   五行峰上,还没拿到内门令牌的弟子月俸是五十下品灵石,逢年过节,还有几率被分到一些基础固元丹之类的常备丹药。   岁杳从一堆用剩下来的空盒子中挑捡出两个,想了想,似乎觉得过于寒酸,于是抠抠索索地又从买药送的包装袋里剪了几下,裁出一块大红布垫在丹药盒底下。   她颇为满意地点点头,将两枚有市无价的珍贵转魂丹,端正地摆在边缘毛躁的大红碎花布上,又在周围点缀了几根之前去正规药铺抓的风寒药,呈现一个簇拥的鸡冠圆形,将丹药围在其中。   完美摆盘。   岁杳对自己的技术十分认可,简单往小盒上贴了两张保护符,便收进腰袋准备去赶早课。   一向跟她同行的宋黎弯没出现,她还在幽州参与本家那冗长又繁复的祭祖仪式。只是在昨夜凌晨的时候火急火燎地托人传讯过来,想要通知岁杳,宋凉奇突然失踪的事情。   虽然已经晚了,岁杳依旧给她大致说明了一下昨夜的情况,而等到宋黎弯真正赶回来,估计还得再过两天。   至于宋凉奇那边……   岁杳边走边思索着,目前看起来,自己的行踪似乎并没有暴露,但是以防万一,还是得做两手准备。   根据原著中来看,宋凉奇不同于后期拥有主观恶意的陆魔头,他几乎从不主动作恶。比起凶残的刽子手,宋凉奇更像是隐匿在暗处,等待猎物自己送上门来的阴毒食人花,他不会主动去害人,可一旦在不知不觉中沾上了,便再难幸免。   得想个法子彻底解决这个隐患。   岁杳抵达练功房的时候,早课堪堪开始。   今天就是正常的修心凝神练习,几名长老与宣灵尊者没有出现,也没有资历老练的弟子们来抢座,走道上就只有名管事弟子在巡视。   倒是同样出现在课上的女修云璃笑着同她打了个招呼,看起来融入得不错,至少比在衔日楼时要畅快许多。   快放课的时候,早就憋了一肚子话的洛少梁趁着管事不注意,蹭蹭几下挪过来,跟岁杳边上的一名弟子换了位置。   “师妹,噗嘶噗嘶,师妹!”   从他口中发出有些滑稽的口腔音,岁杳本来还在假装没听见,直到噗嘶噗嘶的口水几乎快吐到她脚边,眉心抽了抽,偏过头去。   “师妹,我昨天想了一晚上!”   见岁杳终于有所回应,洛少梁语气骤然拔高。下一秒,被巡视的管事弟子瞪了两眼后,摸摸鼻子又缩回去,小声以气音道:“你想啊,昨天晚上,陆师兄没第一时间将事情告知师长,那就说明,这事是有回旋余地的,不像是之前我们夜探上山的那次。这次陆师兄虽然看着生气,但没有明确的处罚措施,就是在给我们机会,你说呢?”   那只能说明陆枢行要等着秋后算账。   他那种老古板又记仇的性子,迟早要禀告宗门。   岁杳在心中嘲笑洛少梁太天真,面上摇摇头,不想再跟他讨论这件事。   洛少梁却有些急了,在桌案下试图疯狂拉她袖摆,“你听我说,哎呀,你先听我说完么!”   “今日早课放课,要等半个时辰才是法术课,我们去找一趟陆师兄。就跟他说,是因为担心门派安危,才会一时热血上头溜进宋师叔府邸的,饶是也没造成什么严重后果,这一次就口头警告,事情不就过去了吗!我们态度好点,服个软,认个错,陆师兄想必也不会追究,而且也不会再牵扯出宋黎弯。”   岁杳终于叹了口气,回复他道:“没用。”   “不试试怎么知道没用?”洛少梁快速反驳道,“况且马上就是正式考核,听说这一次,陆师兄也担任了五行峰的出题考官之一。像我们现在这样,闹着矛盾参加他的考核,那不是影响自己的前程吗?自然要趁机跟他打好关系!”   岁杳还是无言拒绝。等到半刻钟后,放课钟声响起,她抱起自己的书袋便起身离开,任凭洛少梁在身后纠缠也不为所动。   “真的没用。”   被他烦得受不了,岁杳皱眉推开那张几乎凑到自己跟前的大脸,道:“陆枢行那种人,看似平和,实际软硬不吃,认定的事情就不会改。”   “……”   这还是岁杳第一次用足足二十五个字来形容另一个人,洛少梁一时都有些怔愣,反应过后挠挠头,踟躇道:“你……很了解陆师兄?”   岁杳摇摇头,不欲再与之过多纠缠,绕过对方想要离开。   周围放课的弟子们似是在窃窃私语什么,仔细一听,才发现他们在讨论下一节法术课的事宜。   原来临近正式考核日,几名长老们会在近日的授课上针对性地讲一些注意事项与练习,当然也有坏心眼的师长们,故意避开正确答案,笑着看年轻弟子们为此抓耳挠腮的傻样子。   岁杳脚步顿了一瞬,突然有些不好的预感。   果然,或许是因为体质问题,她每次感觉不对劲的时候就容易倒大霉。   ——“陆师兄,你来了。”   身边,原本沉默下去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洛少梁突然又支棱起来,下意识扯过岁杳的袖口,站在走道上同迎面而来的青年打招呼。   “师兄请留步,我与师妹有话要跟您说。”   陆枢行顿足。   他刚想要开口回应,下一秒,视线落在两人几乎交叠着的手上,未脱口的话语不知怎的,又咽了回去。 第19章 欣愉一些吧   “昨日之事,是我们心系宗门安危,才会一时热血上头,闯进宋师叔府邸。回去之后,我与师妹已经深刻反省了自己的错误,知道这次冲动欠考虑了。”   洛少梁语气诚恳,这样说道:“还请师兄再给我们一次机会,这种错误下次必不会再犯。”   说着,他手下动作自以为隐蔽地扯了扯岁杳的袖口,示意她说些什么。   岁杳将自己的袖摆从洛少梁手中抽离,无言片刻,可见气氛都已经烘到这了,她只好无奈道:“嗯……对。”   两人对面,陆枢行却并未回复任何言语。   “……”   他眼睑低垂着不知在看哪个方向,当陆枢行不再笑的时候,身上那种被掩盖的冷肃之感便发散出来,连平时一向爱凑在首席师兄身边扎堆的年轻弟子们也望而生畏、止步不前。   ……陆枢行,还在生气吗?   岁杳察觉到对方的异样情绪,有些怪异地想道。不是吧,都憋了一晚上的气了现在竟然还在摆臭脸,这事真有严重到这种程度吗?   还是说,陆枢行身体真的不太行,那天在思过崖底下感染的病气到现在都没好,所以心情也因此提不起来?   她暗自咂舌,垂下的指腹隔着皮面摸了摸装有转魂丹跟风寒药的小盒,心道这一次她无论在哪方面都立大功,等陆枢行好起来了,不给她当场磕一个那都说不过去吧?   岁杳清了清嗓子,见既然如今气氛都已经烘到这里了,那便顺势将小盒送出去,以免拖太久夜长梦多。   “咳,陆……”   “此事晚些再议,不要耽误其他人的时间。”   几乎在她开口的一瞬间,陆枢行的视线重新落在两人身上,却这般道:“我说过了,今日放课之后……”   “可是师兄,貌似没时间吧!”   洛少梁突然插口道:“晚课是清长老的实战大课,据说这次课上会组织一场对于内门正式考核的模拟测试,避免有弟子稀里糊涂弄不清楚规则,而没通过授牌仪式。等到模拟考核全部结束,已经是很晚了,届时也会打扰到师兄修炼。”   陆枢行沉默了一瞬。   他没出言反驳,那就说明洛少梁的消息没错,晚间确实有一场模拟考核,而且还颇为重要。   见对方已经有些动摇,洛少梁决定乘胜追击,“师兄,我们真的知道错了,你就看在这次也没造成多少影响的份上,放我们一马吧。之后没几天就是正式考核,我看师妹这段日子天天挑灯夜读,实在是不忍心看她因为此事影响心境跟道途啊!”   说着,再度疯狂扯岁杳袖口,示意“天天夜读”的师妹说点什么。   岁杳:“……嗯,对。”   洛少梁:……只有我一个人在努力,你没有很努力嗷。   这一次,陆枢行沉默的时间更久。   直到四周弟子们打量过来的视线愈发多了起来,周围也传来阵阵窃窃私语,陆枢行才像是从自己的思绪中清醒过来,有些复杂地看了眼面前的两人。   “……我知道了。”   最终,他这样答复道:“此事我会多斟酌,你们先去准备听课吧,一切等正式考核过后再说。”   洛少梁脸上露出灿烂笑意,“好勒,谢谢师兄!”   岁杳被他扯着往前走,与陆枢行擦肩而过的瞬间,不知怎的,她莫名察觉到对方身上有一股浓厚的负面情绪。   岁杳心头一跳,这几乎是原书中描写过的,灵根异化暴动的前兆!   她甚至没时间过多考虑,当即掏出那两个小盒,避开一众弟子们的视线,趁着擦肩瞬息塞进陆枢行垂下的手掌间。   【好东西,吃它。】   她偏头在对方耳侧下达了言灵术法的诅咒,指尖短暂地顺着冷硬材质碰到陆枢行温热的掌心,又触之既分,带走了那抹零星温度。   直到被洛少梁扯着走出几步远,岁杳终是不放心,再度回头看向孤身立在走道中央的人影。   人群热闹欢笑,而陆枢行站定于纷杂人海的最中央,却仿佛与熙攘群落泾渭分明。   “……”   岁杳下意识皱了皱眉。   太愤怒会变成魔头,太悲伤会变成魔头,生病了会变成魔头,吸雾瘴会变成魔头,做噩梦会变成魔头,给师妹无语到会变成魔头,被人群孤立也会变成魔头。   ……她这是重生回来供了个脆弱无常的祖宗。   岁杳无声在心中叹息,脚下步伐顿住,拂开洛少梁的手回身逆着人群望过去。   【陆枢行。】   她再度喊了一句,隔音符的屏障被撑起,人来人往的熙攘走廊上,只那人顺应着抬起眼睛,内里的翻涌情绪模糊不清。   岁杳脸上没什么多余的神情,只是以一种“今天吃了没”的平淡语气,隔着一整条人海朝对方道:   【欣愉一些吧。】   “……”   陆枢行怔在原地。   岁杳浅浅朝他勾了勾嘴角,算是十分给面子地从一贯的臭拽脸上露出一个营业式假笑。“快乐一点”这种话从她嘴里说出来,事实上没什么信服力,毕竟岁杳本性就不是什么积极向上的乐天派,她一向对事物与人看得很淡薄。   但至少在这一刻,她从自己再度勃发的生命鲜活中感受到了久违的快意,并且并不吝啬,将这份快意以“诅咒”的方式共享给那位被痛苦与杀戮折磨了一生的陨落天骄。   岁杳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溯逆人群望向陆枢行的眼神中多了一丝名为可悲的情绪。   她亲眼见过陆枢行的所有人生,所有悲欢与痛楚,沉重到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压抑严酷,看一眼都心脏紧缩着不愿承受。   叹他,更叹自己。   名为“剧情”的天道轮转之下,她也好,陆枢行也好,真的能够如预想中那样,跳脱出宿命的桎梏吗?   岁杳收敛嘴角的弧度,垂下的长睫遮蔽住眼中情绪。   ……罢了,有这个时间哀这哀那,还不如多吸收一点灵气,趁早将修为提升上去。   岁杳深吸一口气,余光最后扫过仍怔在原地的陆枢行,抬手指了指自己嘴唇。   【吃药。】   她留下一句诅咒,撤了隔音屏障,抬脚便赶往法术课的练功房。   ……   酉时正点,五行峰练武场边缘。   清长老早已等候在擂台上多时,而等到岁杳匆忙赶到讲学地点,才意外发现几乎比早课时多了一倍不止的密密麻麻人群。   这是?   上辈子的记忆中并没有这一出,岁杳皱眉在人群中搜索着什么。下一秒,却见一素衣女子提剑大步朝自己的方向走来,清丽无双的面容上流露出一丝亲昵笑意。   “岁杳师妹!”   莫晚音笑着同她打了个招呼,“你身体恢复得如何了?这段日子实在太忙,没时间去探望你,还请见谅。”   而直到五行峰上钟声响起,清长老高声宣布起注意事项的时候,岁杳才意识到,莫晚音口中的“这段日子太忙”是为何事了。   “剑阁原本就是要借五行峰的场地来确保考核顺利进行的,先前我们的几位长老们共同商议了一番,便决定正好将五行峰与剑阁的最后一场正式考核放在一起进行。”   莫晚音抱着剑,站定在岁杳身边解释道,“说起来还真是巧了,这一趟你们最后一项考核的考官,正是我与陆师兄。” 第20章 靠谱队友   五行峰内门弟子正式考核,总共为期三日,细分有六大项。   策论,辩道,法诀,体术,御剑(御器),实战。   前两门是笔试,其中“辩道”一试只需弟子修为突破练气,达到筑基初期基本便可通过。后续的考核也是平日教授的内容,只要认真听课,有点基础的,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   六门考核,每名弟子需要从其中拿到三个“甲等”,三个“丙等以上”方可算作通过。也就是说,六门考核中起码有三门需要优秀的成绩,而剩下的也不能不合格。   上辈子,岁杳拿到了除御器之外的五个甲等,故而对于考核流程还算比较放心。   而唯一的变故,便出在这“实战”上面。   岁杳站定在人群中,听着清长老在上方侃侃而谈,剑阁与五行峰的年轻弟子们三三两两凑作一团,都在激烈讨论着这一次的最终考核变革。   岁杳还记得,上一次的实战考核中,每名弟子被要求单独前往幽林,找到被长老们提前投放进去的极焰魔猿,并从它们的兽袋下拿到象征着通过考核的火结晶。   极焰魔猿是四阶妖兽,换算成修士的修为等级体系,约在筑基后期到金丹初期的能力之间。所以对于人均筑基的弟子们来说,是比较难完成的任务。   好在考核的要求只在于“从兽袋中取出火结晶”,并没有强制规定需要打败极焰魔猿。脑子灵活点的就变通一下,对自己实力有自信的就硬扛过去,可以说这项考核是完全考验个人能力的测试。   岁杳从回忆中抽离,忍不住偏头去望了眼身边的莫晚音。   “师姐,”她开口道:“剑阁的长老们怎么会做出决定,这次与五行峰共同完成实战考核呢?”   是的,这一天听下来,其余的五门测试与记忆中的大致相同,唯独实战考核,清长老宣布了新的规则。   所有参与考核的弟子,两两组队进入幽林,且队伍必须由不同派系的两名弟子组成。也就是说,只能是一名五行峰弟子与一名剑阁弟子的搭配,期间同队队友之间不允许动手、抢夺,不允许造成同门弟子伤残、死亡等严重后果,违规者直接剥夺考试资格。   优先获得三枚火结晶并且踏出幽林范围的队伍,根据用时长短按名次排列,一至十名考核成绩为甲等,十一至三十为乙等,三十一至六十为丙等,而剩下的队伍,不合格。   规则一出,在场的弟子们哗然一片。   只有六十支队伍能够通过这场实战考,也就说,只一百二十名弟子能通过整场考核拿到授牌。这些还不包括动手违规、未在其他考核中获得三个甲等之类的种种情况。   今年的内门弟子授牌,比以往数年的条件都要苛刻。   “是宣灵尊者的启发。”   莫晚音抱剑这样道:“个人能力固然重要,可当深陷于困境之中,天性心高气傲的逐道者是该放下身段与人磨合,还是任由自己陷入更深层的泥潭中呢……说起来,这还是宣灵尊者在知晓你们当初夜闯后山一事后,才拍案决定要对今年考核做出更改的。”   岁杳微微瞪大眼睛,“是……后山‘捉妖’那件事?”   不知想到什么,莫晚音嘴角上翘了些许弧度,“正是。说起来,在我第一次知晓此事时,都不知该惊叹你们这些年轻人的胆大妄为,还是该吃惊师妹你竟然也会有如此……冲动的时候呢。”   岁杳:……好事不传,丢人事倒是传千里。   她默默无言了一阵,心道原来还是自己再一次间接改变了原书的剧情。   ……   后半段的课上,岁杳无奈与一名陌生的剑阁弟子分到了模拟测试的一组。   那名弟子使重剑,浓眉大眼,身板结实,看着为人颇端正,名为“羌有”。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岁杳倒是顿了一瞬。   她知道,剑阁的两大顶梁柱,一是流月剑道莫晚音,还有一个,便是重剑一脉首席大弟子羌无。羌无作为骨七长老的大徒弟,是个剑痴。   那位大兄弟金丹后期修为,差半步元婴,跟陆枢行一样,算是东璃派这一代弟子修为之首。要不是之后陆师兄路走岔了,他俩谁先一步破境那还真不好说。   而眼前她被分配到的这名队友……   “是,正是家兄。”   面对岁杳的疑惑,羌有倒是爽快承认,并没有什么避讳的,“家兄先一步入道,只不过我们选的路恰好是一样罢了。你不必为此改变对我的态度,只当是同门队友便好。”   听起来,这队友还算是靠谱。   岁杳稍微松了口气,余光瞥到另一头,洛少梁面对着一名身高两米浑身肌肉的壮汉猛男,对方一条胳膊几乎顶他两条大腿这么粗。   洛少梁手指在空中抖了半天,愣是没敢在壮汉不善的目光下提出要换人的想法,只是捕捉到岁杳目光时哭丧着脸看过来,几乎要渗出泪花。   “……”   岁杳装作没看见,若无其事地移开了视线。   不出意外的话,正式考核的那天,他们与身边人便系在一条线上了。   岁杳站定在与羌有一拳之隔的位置,进入林中将大致路线又走了一遍。模拟测试中,是不会使用到妖兽的,主要还是为了让弟子们清楚规则,不至于在莫名其妙的地方失去资格。   而方才,清长老在上头讲了一大堆,没有一句提到过“极焰魔猿”。看来,他们是想要打考核者们一个措手不及。   岁杳蹲下身,以指尖捻了捻尚留湿润的土层。   “是大型猛兽留下的痕迹,根据过往五行峰传统,很有可能,这次考核中也会投放进妖兽。”   她突然这样道。   岁杳不能说太多,毕竟连实战内容都改了,谁能保证到时候投放进来的还是极焰魔猿。再者,羌有到底只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即便看上去再正直端厚,也得留个心眼。   听到她这么说,羌有解下背后大剑,双手以惊人的力道持握剑柄,闭目凝眉酝酿着什么。   他突然沉声大喝一声,爆发的动静将周边同样进来探路的弟子们都吓了一跳。只见下一秒,从那柄几乎快要一人高的重剑表面,竟是传来肉眼可察的波纹震荡,一圈一圈直直扩散到千米之外的山头!   岁杳张了张嘴,显然也被他这一手震惊到。   “血牙猎猪、独角地龙、鬼面蛛、背甲虫、吞噬蚁……”   随着羌有一字一句吐露的话语,背面的群山环绕幽林中,似是隐隐传来魔兽妖物们的咆哮鸣吼。被浑厚剑气惊动,妖兽们声浪一层大过一层,到后面重叠着几乎要冲出长老们联手设下的屏障。   “……”   幽林之外,宣灵尊者与其他几名剑阁长老们围坐一圈悠然饮茶的姿态顿住片刻。蓦地,小老头一拍桌案,大声嘲笑着对面擦拭桌上水渍的同行。   “来来来,这是谁家徒弟闹出的动静,自己认领啊。”   宣灵尊者拍着大腿乐,“好小子,这气息够浑厚的,闭气一定能闭很久吧。”   剑阁的代理长老无奈摇头,知道越理他越来劲的道理,转过头去闭口不言。   宣灵尊者身后,陆枢行却抬眼望向那片一望无垠的幽林边际,沉默着不知在想什么。   “有心事?”   几乎很少见到陆师兄这般走神的状态,莫晚音抱着剑,有些好奇。“是在担心要考核的弟子们吗?”   “……”   陆枢行顿了一瞬,便顺着她的话接下去,“这次实战考核的规定,是否过于严苛了一些?”   莫晚音挑眉,“可当初宣灵尊者提出要合并考试的时候,这趟考核的具体内容不是师兄你亲自计划的吗?现在这是?”   “……是啊。”   陆枢行收回视线,语气中似有轻叹,“是我安排的。”   莫晚音盯着他看了一会,确定对方有心事,还是不常见的、关乎另一件事或人的心事。   这可真稀奇。   莫晚音心道,陆师兄这样的人,也会为了什么事或人,而反复踟躇、优柔寡断吗?   她好笑着抱剑转回视线,心下不禁生出一股恶趣味似的期待。   另一头,幽林入口处不远。   岁杳几乎瞠目结舌地看着羌有报菜名似的报出一串妖兽的学名,最终,这名手持大剑的同门凝重神情,道:“在东南位置深处,我感受到一股极为强大的束缚结界气息,而内里……传来的是炙热温度,与东西烧焦的味道。”   ……竟然还真是极焰魔猿。   岁杳肃然起敬,决心给对方一点提示,“火属性的妖兽很常见,但是像这种程度的……”   她话音未落,却听羌有以一种坚定的语气道:“臂长卷尾,实力符合三到五阶之内,危险但不致命,火结晶,群居难缠……极焰魔猿,这一次正式考核的内容,是极焰魔猿。”   “……”   岁杳肃然起敬。   这队友太靠谱了。   她在心中给对方竖拇指,面上不动声色,只是接口道:“可能是,我们提前做一些准备吧。”   ……   三日之后,五行峰内门弟子正式考核,在众人或期冀或惶急的各异心态中,拉开序幕。 第21章 我跟他吵架了   第一考核测试点内,距离头一门策论笔试开考,还有三刻钟。   宋黎弯捧着本《三十八天速成五行灵通大全》最后在那抱佛脚,余光看到岁杳绷着一张脸、背后背着长条状不明物体走进来,于是抬手打了个招呼。   “杳杳,这是怎么了?”宋黎弯纳闷道,“是哪个考点没背全?你告诉我,我看看这里有没有写。”   岁杳:“我刚跟陆枢行吵了一架。”   宋黎弯:“……?!!”   望着好友那张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宋黎弯瞳孔地震,一时都不知道该震惊“岁杳竟然会跟人吵架?”这件事,还是惊悚于她吵架的对象。   宋黎弯被这短短一句话中的信息量吓傻了,连忙道:“到底怎么回事?”   那边,岁杳先是一件一件将文房置于桌上摆好。   完全准备好考试用具,又将背上的长条状物体解下之后,她才转头面向宋黎弯,叹了口气。   其实说是吵架,倒不如说,岁杳再一次没弄明白陆枢行干吗摆臭脸。   自从那天的模拟考核结束之后,她已经感受到先前下达的【吃药】诅咒灵验了,也就代表,陆枢行乖乖把药吃了,这是好事。.   然而就在不久之前,她收拾好东西提着书袋准备来参加第一场笔考,还没走到第一考场,便迎头撞上了来当巡逻考官的陆枢行。   陆枢行垂着眼睑,以一种极端复杂的眼神盯着她,看起来不像是偶然遇见,反而有种他在这蹲守了好久的错觉。   岁杳被他看得有些发毛,想了想,还是简洁地打了个招呼,并且问了一句那药吃了后有没效果。   没想到就是这么一句话,之前还在那不说话装深沉的陆师兄,整张脸顿时刷地拉了下来,虽然还是没说一句话,莫名就感觉在对她生气。   岁杳:?   当时她差点没给气笑。   好家伙,那老珍贵的九琉星草,冒着被宋凉奇偷腰子的风险给他炼丹药,亲力亲为就差没直接喂对方嘴里了,岁杳都没要求他当场给自己磕一个,他现在还朝自己摆臭脸?   岁杳皱起眉,问道:“怎么?”   对面,陆枢行深吸一口气。   “师妹,”他叹道,“你老实告诉我……那天之前,你是不是已经提前从某处听闻了消息,知道我会担任这一次内门弟子考核的出题人兼监考官?”   这个时候,岁杳终于从这话中琢磨过来意思,眉头皱得更死。   “你是说我为了贿赂你,才送的药?当然不是。这话说得就有点过分了吧!”   换做是以前,岁杳根本不会说这么长的句子来为自己辩解。别人在背后说闲话,那就随他们去,反正她只是个不在乎外界也不在乎舆论的“小哑巴”,顾好自己便可。   可自从那一天,被顾辞舟推倒在众人面前,被千夫所指、有口难辩的时刻之后,岁杳就改变了。她不再以大声说话而感到羞耻,不再放弃任何自己应有的权利,虽然有的时候性格所致,能不开口就懒得开口说话,但岁杳不会再害怕站在人群面前,大声而坚定地说出自己的诉求。   “语言”本就是她与生俱来的天赋与权利。   果然,对面陆枢行脸上的凝重神情碎裂开来,露出一种带着些许慌张的悔意。   “我不是这个意思,师妹,我没有质问你的意思!”他连忙解释道:“谢谢你送的药。先前是我情绪不对,没有控制好语气,师兄跟你道歉,对不起。”   “我问这些绝对不是在怀疑你,是师兄没有用好措辞,让你难过了,对不起。”   “……”   本来到这里,岁杳以为这事就过去了,她其实也没多生气。毕竟送药与考核的时间重合得太巧,要真有这种想法也能理解。   但是之后事情的走向,属实让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她眼睁睁看着陆枢行道了歉,脸上原本紧绷的神情也逐渐放松了一些。但是就在几分钟不到,对方不知道是又想到了什么,嘴角再度抿起下拉,眼神中满是复杂。   岁杳:……变色龙是吧?   “……师妹,你年纪尚小,有些时候,不明白有些事情意味着什么。”   沉默片刻,陆枢行却这样道:“如今在宗门,师兄跟其他师长们可以保护你,但是之后,出了门派,这纷乱世道中的规则可就不是这样了。”   想起先前亲眼目睹的,师妹与那洛姓小子双手交握,完全不设防的亲密场面,陆枢行再度叹了口气。   确实,他开始问那些话,并不是在怀疑岁杳,而是担心她被有心人利用。   他语重心长道:“千万要爱惜自己,不要仗着年轻貌美,就妄图走一些不好的捷径,看似得利,实则到时候吃亏的只有自己。无论什么时候,一定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啊,师妹。”   师妹无疑是心悦他的,无论是先前的羞涩表(诅)白(咒),亦或这一次,他虽看不透成分但也能轻易察觉到其珍贵程度的丹药。陆枢行珍重这份心意,却无法给其回应,更做不到吊着人不放,于是只好拒绝。   师妹也是知晓这一点,才会将这份心意藏在心里,从不与他谈起。也正因为如此,她才不拒绝那洛家小子的示好,就这样轻易地与人走到一块去的吧。   陆枢行并不想看到她因为心灰意冷,就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却又无法给对方确切的希望让她一路撞南墙,只得用这种方式,慢慢在潜移默化中改变师妹的想法。   更别说……那洛姓小子聒噪又冲动,修为低不说,先前还差点让人在后山受了伤!   看来师妹挑人的眼光也不怎么样。   陆枢行在心中将洛少梁贬得一文不值,完全没想到,既然想着要跟对方保持距离,那岁杳跟谁交往这事他压根都没资格来管。   另一头,岁杳:???   不知道陆枢行怎么想的,反正她是被这一套一套的话给彻底搞懵了,想破头也想不明白,这跟前面的话题到底有什么关系。   岁杳不明白,但大为震惊。   很快,陆枢行就被其他的监考长老们叫走去做准备了。   临走前,他还一脸严肃地递给自己一枚被精美布料层层包装好的长条状物体,郑重道:“这是给师妹的回礼。等会考核的时候别紧张,正常发挥便可,祝愿师妹能顺利通过。”   “……”   此时此刻,宋黎弯一脸震惊地望着平放在桌案上的东西,沉默片刻道:“你管这叫……跟陆师兄吵架了?哪有人吵架还给你送礼物的?”   岁杳纠正她:“不是送礼,是回礼。”   “哎呀,谁管这个?”宋黎弯冲她摆摆手,语气激动道:“你快拆开看看呀,快点,到底是什么啊,这谁能忍得住不看!”   其实到手的时候岁杳已经隐隐察觉到了底下物体的触感,只是眼看着宋黎弯的兴奋,她也没说什么,上手三下五除二将包裹着的昂贵材料剥落,露出内里雕琢着繁复花纹的剑鞘。   通体玄木材质,端口覆以鲛鳞保护层,银丝勾勒镶嵌的图腾在鞘身上绕出层层线条咒文,分别是自净、防窥、封锁的术法符文。   剑鞘之下,一闪而过的锐利金属于日光下反射出冷光,仅仅只拨动鞘口的位置,隐隐龙吟铮响便回荡在掌心。实而不沉,剑柄的体量甚至合适到让人怀疑是量着她手掌的尺寸严丝合缝地打造而成,苍劲有力的“岁”字雕刻其上。   岁杳:没关系,小铁疙瘩蛋,我还是爱你的。   宋黎弯认出那道神匠聂氏的特有弯钩标记,当即惊呼一声:“聂家主已经有数十年没有亲自动手打造过新武器了,最近的那一把翠颍宝剑,当初在玄天拍卖会上以九百万三千两百上品灵石的价格成交。”   岁杳:小铁疙瘩蛋是什么?真不熟。   “……”   两人盘腿坐在考核桌案的两边,眼巴巴地望着那柄加起来大概要透支几百万年的月俸才能买得起的剑。   宋黎弯率先给出评价:“陆师兄,财大气粗,当世豪杰。”   岁杳紧随其后评价:“做好事果然有好报,我的福报已经来了。”   宋黎弯有些无言:“杳杳,咱们格局打开点,好吗?”   再过不久便是策论笔试,为了防止这把过于突出的剑引起轰动,岁杳快速将之原封不动地包裹回去。   边上,宋黎弯仍在啧啧称奇,“连包装都是冥山雪银丝,陆师兄,啧啧,财大气粗。”   岁杳不可避免地回想起她用来垫盒子的大红碎花毛边布,嘴角抽了抽,心道不必以貌取物,好用就行。   很快,正点钟声渐近。   随着弟子们陆续落座整理用具,监考长老到达位置,第一场策论考核的卷轴下发,落在了一张张桌案前。   岁杳顿时抛却所有杂念,将注意力尽数落在卷轴之上,快速从头至尾扫过一遍,心下便已经有了答案。   气沉落笔,一气呵成。   ……   笔试过后,弟子们抵达第二轮“辩道”测试点,将自身修为录入测验石,成功突破炼气期的便算作合格。   岁杳有意将修为输入在筑基中后期的位置,这样可以确保她在这一试中拿到“甲等”,并且不那么引人瞩目。   正当她从测试石台上下来,等待边上的宋黎弯之际,人群中却突然爆发一阵喧闹热浪。   岁杳透过缝隙往那处看了一眼,只见一名弟子呈众星捧月状被簇拥在中央,连边上的监考长老也不禁连连称奇夸赞。   他身侧的试验石赫然显示着:筑基瓶颈。 第22章 有老六!!!   “好小子,这么快就达到瓶颈期修为了。”   五行峰上的一名授课长老夸赞道:“没记错的话,你们这批弟子从拜入山头到现在也不过才三年光景。眼下就达成了筑基期瓶颈,这进步速度都快赶上当年你们的陆师兄了,后生可畏,哈哈,真是后生可畏啊!”   被围在人群中央受尽瞩目的年轻弟子抿唇,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长老抬爱了,晚辈不过是小有成就,与陆师兄尚有天差地别,怎么敢与之相提并论。”   ……他这话说的,有些奇怪。   岁杳站在人群中,抬眼去看那貌似笑得谦逊的年轻人。   卫清澜,是他们这一批弟子中的佼佼者,隐隐有那么点这一届领袖人物的意思,身量颀长,气质清隽,乍眼看过去像是个白面书生。   在家族中排名第二,所以相熟的弟子,都直接喊他卫二。   听到周围不断传来的恭维与羡慕声,卫二脸上的神情看起来愈发羞赧,明明是夸赞,他却仿佛无地自容似的连连朝着人群摆手,白净的脸也憋得通红。   后来还是负责测试的长老看不下去,笑呵呵地出声制止,这才作罢。   “好装啊这卫二。”   这时,宋黎弯在另一平台上完成了测试,走到岁杳身边顺着她视线看过去,“要真觉得不好意思,推辞几下也就算了,哪有人一边让别人不要夸自己,一边又恨不得举着那块测灵石让全天下都来看看的呢。”   “……”   岁杳虽然也觉得奇怪,但到底对他的为人并不了解,也不好随意去评价人家。她耸耸肩没说什么,站在人群外围开始提前准备下一门考核的内容。   “杳杳你敢不敢跟我赌,这人绝对城府极深,不信到时候走着瞧。”   宋黎弯仍在试图掰过她的印象,岁杳有些好笑,“干吗盯着他不放?”   “直觉!懂不懂,凭我敏锐的直觉!”   宋黎弯重重从鼻子中出了一口气,“哼,当然!还有因为这厮当初到处讨好管事,抢了我的十佳弟子预选名额,那人选本来都已经决定了,是他给管事弟子送礼才插队进去的!哼,不然的话今天轮得到他在这逞威风?”   岁杳摸摸她的头。   这一轮的辩道考核,淘汰掉了近十名未成功突破炼气期,修为不达标的弟子。   岁杳与宋黎弯走出第二考场的时候,眼睁睁看见那名卫二正在安慰着哭丧着脸的弟子,神情耐心语气柔和,直哄得几名弟子眼泪汪汪地看过来,简直要当场将他奉为救世主。   由于正主在场,宋黎弯也不好当着他面说些诋毁话语,只发出好大一声冷哼,扯过岁杳的手臂朝外走。   擦肩而过的瞬间,岁杳顿了顿,几乎在同一时间感受到一缕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然而当她顺着回望过去,发现卫二依旧在温柔地同淘汰弟子说话。察觉到她的视线,还偏头冲她弯了弯眉眼,“师妹,有事吗?可能需要麻烦你等一会哦,这边还有更需要帮助的小弟子呢。”   “杳杳,别理他!”   宋黎弯气冲冲地拉过她手臂,实在没忍住,小声骂了一句:“尽往自己脸上贴金,呸!”   从这个视角望过去,卫二不知是听见了这话还是没有,他眼睛弯起笑得柔和,似乎真就是年轻弟子一代中值得效仿的榜样。   ……   如此,照着所学与上辈子的经验又顺利通过了术法测试,这一日的考核内容基本告一段落。   岁杳已经拿到了三个“甲等”,而接下来,就只要再熬过第二日的御器与体术,便迎来最终也是最困难的实战考核。   合格应该没问题吧?   岁杳想起自己好运气被分配到的靠谱队友羌有,顿时心中有了些底气。   她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小楼休息,顺便给陆枢行送自己的那把剑认个主,起个名字,方便明天的御器考核。   本来如果没有这一茬的话,岁杳都已经准备好现场去滴滴打云了。毕竟御器御器,除了普遍的飞剑之外,理论意义上,无论什么东西,只要能驮着人飞起来,就算成功。   岁杳背着剑往小竹楼的方向走,那一头宋黎弯在听说了女修云璃的事情之后,激情开骂了顾人渣半个时辰,随后便自告奋勇去给云璃补习五行峰的课程,确保她能够顺利通过整场考核。   她们先前已经商量好了,等到第三日实战考的时候,在幽林中三支队伍各拿到尽量多的火结晶,如果哪队路上遭了意外,这样还能及时补救帮助。   本来,洛少梁听闻这个计划之后哭天喊地要加入进来,只可惜他被分配到的那两米壮汉队友是个标准的独行侠,若不是顾忌到考核要求,大概进幽林的第一时刻洛少梁都能被他丢到树上去。   岁杳在心中默默怜悯洛少梁一秒,只是一秒之后,她全部心神已经被手上那柄目测估价都要在九百多万上品灵石之上的剑给吸引住。   老样子关好门窗,设下限制屏障,岁杳还特地用之前垫盒子的布擦了擦桌子,才将剑放置其上。   不得不感慨,九百多万的东西就是好东西,光是手一放上去,那触感就跟小铁疙瘩蛋完全天差地别。   岁杳在心中毫无愧疚地拉踩两把剑,回忆了一番记忆中法器认主的步骤,运转灵气逼出一粒心头血。   对,通血之前,还得起个名字。   岁杳指尖凝着血珠,垂眼盯着那把哪哪都挑不出毛病、每一处细节都精美无双的剑看了半天,愣是没好意思叫它“大铁蛋”或者诸如此类的称呼。   她无声叹了口气。   “如此,便唤作……”   沉吟的话语顿在口边,原来是凝在指尖的心血不知何时悄然滚下,溅在锐利无比剑身上的一瞬间甚至被剑锋滑开,顺着纹路一处处点燃了寒芒宝剑!   岁杳来不及惊异,当即顺着步骤想要与之通感,她手心持握剑柄,感受到一股一股熟悉的波动传回掌心纹路,直蔓延至身体脉络之中。   这仿佛与灵魂共振的激荡感……   “我草!”   那一瞬间岁杳甚至没控制住情绪骂了一声,她几近瞠目结舌地睁开眼睛,以一种见了鬼的神情望着在自己掌心悲鸣震颤的剑。   虽然这种通感在当初只维持了几刻钟不到的时间,但岁杳不至于痴呆到这种程度,记不得半月前飞剑课上头一次感受到的与剑共鸣。   “……”   岁杳瞪着眼睛死死盯着手中的剑,好像那是一只什么妖怪正在跳大腿舞。而似乎能够切身“感受”到她的目光,修长剑柄在掌心抖动了两下。   仿佛在说:哈哈,没想到吧,爷又回来了。   “……”   是小铁疙瘩蛋啊!!!   诈尸了!!!   岁杳尽量控制住自己见了鬼的惊悚神情,她手心一烫,猛地将那把估价至少九百万朝上的宝剑扔在桌案上,转身迅速在自己的小仓库中翻找起来。   先前在思过崖底下,莫晚音凭着断剑的刻印标记找到了她的位置,而离开之前也物归原主,将小铁疙瘩蛋的尸体一并还给自己。   岁杳呼吸急促着以布料包裹住断剑的边缘,点亮照明符,一寸一寸地寻找着什么。   最终,在其中一块碎片左手边下三寸的位置,她眼前一黑,摸到了刻印着“聂”字弯钩图腾的防伪标识。   与如今躺在桌案上的九百万宝剑一模一样。   岁杳:“……”   神匠聂氏,聂家主,已经有数十年没有亲自动手锻造过兵器……   小铁疙瘩蛋……   岁杳抬手抹了把脸,重新将宝剑入鞘,猛地转身从小竹楼里跑了出去。   由于距离她给陆枢行送药到如今,只有三天时间,没法在这么短时间内凭空造出这么好的法器,所以,这把剑肯定是之前的完成品。   已知,陆枢行送的这把剑应该是偶然从聂家主那边获得,因为他自己也很少用剑,所以就当个收藏品保存了起来。   剑没有认主,也没有被使用过,陆枢行考虑到先前岁杳的低保剑断了,于是便做个顺水人情,将这崭新的剑刻上她的名字,作为回礼赠予她。   那么问题来了。   小铁疙瘩蛋的锻造者,明显是炼器峰上哪个弟子练手,炼坏了而烧制出来的残次品。可这件残次品上,偏偏留有神匠聂氏的标记。   陆枢行送的剑,按照时间跨度,应该是聂家主在几十年前留下的作品。   ……两者间到底有什么关系?   岁杳一路朝着内门弟子居住处快走,期间遇到不少面露惊异的师兄师姐,知道她在找陆枢行,也都好心地替她指明了去处。   岁杳停在其中一栋独立竹院前,深吸口气,抬手叩了叩门。   “陆师兄,我有事找你。”   良久,无人应答。   可几刻钟之前,大多数人都亲眼看见陆枢行回到了住所。   岁杳皱起眉,再度伸手欲叩门,这回她甚至手腕都没使力,吱呀一声,未被锁好的门板在面前缓缓打开条缝隙。   房间深处,似是隐隐传来几声被压抑的沉重闷响。 第23章 管管魔头!救救师妹!   “……陆枢行?”   岁杳站定在门槛之外,正欲踏入的步伐有几分迟疑。   又喊了几声,确认里面不会有回应,她将背后的剑解下,半出鞘状双手持握,谨慎地抵着推开了门。   一片死寂。   屋子里连扇窗户也没开,一丝微弱至极的烛火在黑暗中明灭,动作稍大点都能将其扑熄。   那点微不可察火光之外没覆盖的大部分地方,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而周围一小片被照亮的位置竟是狼藉万分,倒塌的书架与材料碎片倾泻一地,细看竟然还有几道可怖抓痕印刻其上。   窗外,不知是哪个缺德师兄师姐豢养的灵禽发出一声嘶哑的鸣叫,喑哑的凄喊划破长夜,扑的一声,曳动烛火彻底熄灭。   岁杳:“……”   爱谁谁留下来,反正她要走了。   陆枢行大半夜不睡觉,搁这儿玩惊悚屋是吧?   岁杳当机立断抱上剑掉头向外走,一丝多余的停顿也无。   得,现在这个情况,也没必要再问陆枢行剑的出处了,她自己抽空跑趟炼器峰好了。   岁杳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趋利避害的本能告诉她,快跑,赶紧跑。   她几乎朝着眼前才刚推开的大门方向狂奔起来,指尖摸到冰凉的板面,重重朝外一推!   好消息是,并没有出现恐怖话本中,门突然被不知名力量锁上的场面。   ……坏消息是,几乎就在下一秒,岁杳感受到一道不属于自己的呼吸,轻洒在脖颈后的位置。   “……”   她整个身体都僵硬起来。   也就是说,“那个人”,从自己进门起的第一时间,就一直跟在她的背后,死死注视着她。   岁杳指甲用力掐了掐颤抖的手掌,确保自己冷静下来。   此刻,她以一个极端诡异的姿势顿住在伸手推门的这个状态中,那个不知道是什么鬼东西的人就静静站在她身后,也不知道是在酝酿什么坏心思。   “……”   电光火石之际,岁杳脑中有了判断,她强迫着自己放松肌肉,以一种毫无察觉的作态继续推门欲走。   虽然本就没指望能骗过那人,至少能为她之后的诅咒争取一点时间。   可没想到,几乎就在她抬手欲动的同一时间,从背后传来淅淅索索的动静,似是那人弯下身子,将两者之间的距离拉得更近了些。   还没反应过来,岁杳只觉后脖子一烫,有细密的炙热气息洒下来,如同火烛滴蜡般落在她脖颈上。   岁杳:……过分了嗷!   再装不下去,趁着门板摩挲地面的响动渐起瞬间,她转头厉声喝道:   【你,顿停在原地!】   言灵强制效果运作,最后余光中瞥到的,只有一抹周身笼在宽大袍子中的模糊身影。   逃命要紧,岁杳自然没时间去细细确认,提剑便撞开门撒腿狂奔!   “哈……”   一口气跑出百米远,直到路上偶遇的同门弟子以怪异目光望过来,岁杳抱着剑平复呼吸,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   那人是谁?!   是陆枢行吗?可是明明前两天陆枢行才服下转魂丹,就算灵根终究会异化,也不会这么快吧!   如果不是陆枢行,那会是谁在这个时间点,闯入他的府中?!   ……   “御器”考核测试点内,距离正式开考,还有三刻钟。   宋黎弯手捧自己的惊影剑,神神叨叨地念着些“你可要争气啊”“保佑我们顺利通过”之类的言语,余光看见岁杳绷着一张脸走近,正想要抬手打招呼,却愈发觉得这场面似曾相识。   “等一下,杳杳,你站那别动。”   宋黎弯抬起手,上下打量了一番满脸写着沧桑两字的好友,抢答道:“该不会你这时候又要告诉我,你跟陆师兄吵架了吧?”   岁杳面无表情:“我真想把陆枢行埋起来,埋在一个谁也找不到他、他也找不到任何人的地方。”   宋黎弯:“……?!!”   宋黎弯瞳孔地震。   仔细打量着自家好友的神情,随后更加惊恐地发现对方好像不是在开玩笑,宋黎弯颤颤巍巍开口:“杳杳,你……你是昨晚没休息好吗?”   “……”   最终,岁杳叹了口气,“没事。”   她还是没弄清楚昨天晚上的那个人究竟是谁,而小铁疙瘩蛋的锻造者至今也没头绪,更别提在不远方,还有顾杂种跟宋凉奇两大恶人仍在虎视眈眈。   ……忙活了大半个月,烦恼竟是不减反增。   就这样,岁杳憋着一肚子火,在众目睽睽下抬手招来一片浮云,踏了上去。   没搞清楚新剑的来历之前,她自然不可能放心去使用,故此,今日考核中还是选择了腾云术。   而另一头,负责打分的骨七长老与一众监考暗暗摇头。   御器御器,万般法器中,只有那些什么都学不会的愚钝弟子才会使腾云术。而如今师妹这般应付考试,这成绩,自然也不会太好看。   骨七长老见识过岁杳曾经御剑的壮举,长叹一口气,暗道一声可惜了好苗子。他催动点判笔,在其名讳对应的“御器”一栏中,想要记下一个“丙”字。   “……我去,师妹!”   突然,人群中传来一道难掩的惊呼,紧接着,悬崖上围观的弟子们像是炸开了锅,簇拥着挤到边缘的位置欢呼喝彩。   骨七长老一惊,连忙抬眼望去——   每一轮本应有四名考核者参与,可眼下,视线所及范围之内,竟然只剩下三名在各自法器上维持重心的弟子。   而踏着浮云的岁杳,竟是从这三人身后的位置飞驰而过!   她竟然套了别人一圈!   骨七长老顾不得计分,拨开人群站定在视野最佳的开阔位置,越看面部神情越兴奋。   避让,急停,过弯,甚至腾身滞空,样样动作无一不流畅利落,其脚踏的彩云与蔚色天穹融为一体,乍眼看过去,她竟如同独身凌空飞行!   好,好,最基础的腾云术都能发挥至极,更别提驾驭法器!   骨七长老摸着胡须大笑起来,当即,笔尖勾勒着在记录仪上写下“甲等”的评价。   腾云术本就由灵气驱动,凭岁杳筑基瓶颈的修为,全速疾行自然能达到这个程度。更别提,这朵云是她由言灵术式转化而成的。   一时间,连记录灵石都无法捕捉完全她的身影,脚跟处拖过长虹残影,似是在嘲笑着被遥遥甩在身后的考核者。   “……”   卫二勉强站立于葫芦之上稳住身形,没人注意到,他眼望着岁杳从自己身后套圈超过的瞬间,神情中似有晦色。   谁人不知卫家二少是这届弟子中全优考核“青云奖”的有力竞争者。二十八般五行术法,数百余条理论知识,他无一不精通,唯独在御器上是弱项。   本来,如果没有过于显眼的存在,他在这四名弟子中处于中游。最后一圈的时候大不了耍点小手段,也能拿到御器考核的甲等。   可如今……大概率失了青云奖,还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这般羞辱。   卫二脚下的葫芦摇摇欲坠,指甲掐握在掌心,面上却诡异至极地笑得愈发温和。   ……   山麓下,岁杳正压腿做热身,隐隐感受到一抹目光总是若有若无地停留在自己身上。   可每次当她回望过去,那道视线便又消失在人群中,再寻不得。   她这是被什么人盯上了?   岁杳皱皱眉,多留了个心眼,听到钟声响起后与弟子们一同于山脚下集合。   “体术”考核的规则很简单,在限制时间之内爬上笼罩着压力结界的山路,回到五行峰大型练武场,便算合格。   上辈子的时候岁杳爬过一遍,虽然最后快累到虚脱,但多亏了平日训练的积累,也能够得上甲等的尾巴。   再来一遭,修为也精进许多,岁杳有自信缩短时间。   听见监考师长敲响的三道短促钟声,一众弟子们顿时哗啦啦一片开始爬山。   宋黎弯身手比岁杳还好些,一马当先冲在最前头,时不时回过头看看相熟的同门有没有掉队的,岁杳朝她摆摆手示意对方不用等。   而等到了后半段路途,被早早设置下的压力结界作用愈发增强,弟子们原本还追得极紧的距离便一个个被拉开了差距。   “……”   汗珠滑过视野滚落在泥土中,岁杳稍微停下来一会调整呼吸,草草估算了一下目前自己的进度。   原本她身边还紧追着三四名弟子,现在也因为压力作用而被她甩在了身后。此刻大概处于前十名的位置,按照这个节奏继续下去,拿个甲等不成问题。   岁杳调整好吐息频率,便再度向前攀行。   不知不觉中,月色与星图再一次笼罩在这片土地之上,倾洒的璀璨星河似是驱散了一丝疲态,连带着周边略有狰狞的幢幢树影也变得优美起来。   岁杳余光不断掠过周边的景色,她心跳愈发急促,这是处于巨大压力下不可避免的反应。然而,一次一次鼓胀的脉搏却莫名让心里有些发慌,终于有一次,她猛地回头望向身后的位置!   空无一人。   ……是太过紧张了?   岁杳无法放松警惕,她指节落在自己腰间的符箓袋上,正打算摸出一张去前方探路。   一股巨力落在她腰侧,狠狠推了一把!   “!!!”   天旋地转的视野颠倒中,岁杳只顾念出一句【改变位置】,随后眼前一黑,周边景物竟是整个变换了模样!   传送阵。   有人在自己的必经之路上,设下了触发传送阵!   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之后,岁杳来不及去愤怒究竟谁会对她有如此恶意,连忙查看起此处位置。   好在东璃派有禁忌,无法使用连通外部的瞬移法术,所以她现在的位置肯定还在门派之内。   此刻,她身处于一片无垠雪地之中,当前正处于夏日,门派中唯一一处终年融雪不化的地点,只有剑阁雪山。   岁杳松了口气。   可当余光瞥到雪山那头的两道人影时,这口气还没吐出来,心头再度一跳。   “陆师兄……”   话语堵塞在喉口,下一秒,岁杳眼睁睁看着俊眉朗目的青年垂眼望过来,原本温润如玉的气质尽数被恶意覆盖。   对方嘴角扬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猩红瞳孔中反射出森然暴戾与冷冽。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入v啦!   三更,发红包嗷! 第24章 魔头眼睛干不干(三合一)   她看见陆枢行在杀人。   倒在地上挣扎惨叫的人体, 是外门一名管事弟子,岁杳隐约记得其身份。那人当初在陆枢行跌下神坛,废除修为放逐宗门之际, 曾一脚踢在他的脸上,羞辱他沦为连狗都不如的废物。   如今, 那管事腿部膝盖以下的皮肤竟是完全被剥落开了,腥辣气息弥漫,黄红肌肉组织暴露,趴在地上惨叫到干呕。   而眼珠赤红的魔头就蹲在一旁,歪头露出神经质的笑。   从剔骨刀尖滴落的血融在雪地里, 溅出一个小小的, 冒着热气的坑。   “……”   夜幕如黑云压城般滚滚而来,岁杳轻轻眨了下眼睛,刺目的雪与血色一瞬间让她有些头脑发昏。   惨叫声渐息,把玩着剔骨刀的魔头一点一点偏过头来,视线于茫茫雪色中精准无误地锁定她,咧开嘴角, 露出一个堪称甜蜜的笑意。   “站那么远干什么呢?我又不吃人。”   骗人!   魔头吃人, 吃得可香了!   岁杳深吸一口气,克制住自己反驳对方的念头。   与之视线对上的一瞬间, 她只觉连血管中都流淌着寒意, 好像是被黏腻阴冷爬行动物粘上的猎物。   “……”   彻骨的死寂,两人好像是在玩什么荒诞的木头人游戏。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岁杳心中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陆枢行这不争气的玩意终于还是堕魔了, 可随即, 她就察觉到不对。   不, 就算陆枢行真的堕魔了,在眼下的时间点,他根本不可能认识那个外门管事,还要以明显针对性的残酷手段这样报复对方。   可如果这人不是堕魔后的陆枢行,那他……   刹那间,岁杳心中掀起千层浪,她下意识后退一步,试图给对方穿上被脱了一半的马甲。   “陆师兄,你……”   ——“你认识我。”   下一秒,立于雪与血色之上的魔头却同时哑声开口,用得是极端平静以至于显得像是癫狂前兆的陈述语气。   岁杳瞳孔紧缩。   蹲立在一尺之外雪地中的恶鬼转瞬间近至眼前!手指屈起卡在她脖颈上,又一根根逐渐收紧。   “咳……”   呼吸即刻困难起来,脆弱而极速跳动的脉搏一下下鼓胀在手掌之间。那人竟是又对她笑了笑,一瞬间,冲天而起的玄色火焰顷刻间铺满了眼瞳!   岁杳再一次见到了来自九下聻狱中,漫天呼啸而过的亡灵厉鬼。   埋葬了一整个位面文明的冤魂们围绕在陆枢行的周身,又怪诞嚎叫着突进至她面前桀桀怪笑。明明周边仍是东璃剑阁苍茫的白雪,两人竟像是身处活生生尸山血海的炼狱,满眼都被铺满灼烧的黑火焚为余烬。   “你看。”   站在聻之狱底的魔头不再收拢手指,只是勾唇笑嘻嘻地看着岁杳。   他欺身凑近又说了一遍:“你分明认识我,认识……”   ——“黑、火。”   “!”   魔头咬牙切齿的嗓音一字一句地炸响在岁杳耳畔,她瞳孔紧缩着喉头滚咽一瞬,紧贴着陆枢行掌心的皮肤滑动过去。   无言的死寂仿佛延续了几个世纪,又或者只是她脑内呼啸而过的一瞬间。   赤红着眼睛的恶鬼无声盯着她,似乎是终于失去耐心,五指一根根收拢,感受到那根脆弱脖颈在掌心挣扎出的微弱哀吟。   “你、咳咳咳你——”   “啧啧,好可怜呢……”   魔头放缓声音在她耳边感慨着,“好吧,好吧,小可怜,你想说什么呢?”   他手掌力道放松了一些,好整以暇地等待着最后的遗言。   她会痛哭流涕地求自己,就像是之前那个被他挑断神经的垃圾一样吗?   还是,死到临头了还故作清高,嚷嚷着些绝不屈服的扫兴话语?   陆枢行垂着眼睑,看见岁杳艰难咳喘了两声,粉面酡颜,如雪地中盛开的落梅。   她说道:   【我要回去继续考试,咳咳,这对我真的很重要。】   陆枢行:“……?”   ……   陆枢行还记得最后,黑火吞噬宇宙陨落银河的场面。   他终于在文明崩塌的狂焰中放声大笑,像是这辈子都未曾这样恣肆放纵地笑过。   再接着,他就又活过来了。   哈哈,“活过来”……活着回到了早被他铲平了不知道有多少年的故土。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颗星宿,他曾经怀念又亲手摧毁殆尽的牢笼。   最开始,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几乎想都不想地再次释放黑火灭世一次。可直到感受到掌心燃起来的焰火前所未有的弱小,甚至连烧干一个人都变得费劲。   陆枢行不得不停顿下来,他看着镜子中这幅熟悉又令人厌恶的皮囊,高大俊美且养尊处优,是在未跌入聻底之前最受欢迎的天之骄子模样。   有道未知的声音在反复对他说着:你尚有机会对犯下的恶进行补救。   而滑稽的是,那个声音冰冷且机械化,细听却能感受到一丝畏惧的战栗,在亘古连绵的冷山上可笑得惊人。   补救?   哈哈哈哈哈哈……   陆枢行完全变了个模样的赤红眼睛眯起,充满怨毒恶意地看了眼山脉叠嶂的五行峰。黯淡下去的微弱黑火是他背负的诅咒,如腌臜血液般令人作呕地流淌在身体里,永不熄灭,亘古存在。   他指根被流窜的火苗烧灼得焦黑,而他却在极端诡异的烈火中癫狂大笑起来。   嘶嗬毛骨悚然的笑声回荡在五行峰的山头,宛如地底最狰狞可怖的恶鬼。   下一秒,首席师兄卧房的门却被径直推开了。   “徒弟,什么事那么开心呢?”   推门而入的宣灵尊者抚着长须笑道,“瞧你,乐得牙花子都龇出来了。”   陆枢行:“……”   他收敛了可怖笑容,紧紧盯视着这位记忆中的亲传师尊。   宣灵尊者现在还是貌似不着调的老顽童模样,毫不客气地在他房间里东摸摸西碰碰,时不时点评一句“瞧瞧你这些装饰家具,颜色单一,品味奇差,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独居老头的房间呢,这样将来可怎么娶媳妇?谁家小姑娘能看得上你这样一个老古板?”   陆枢行面无表情地坐在黑暗中,被烧灼焦黑的指尖神经质地抽搐着,极力遏制自己的毁坏欲望。   那一头,宣灵尊者东扯西拉说了一大堆,终于将话题转回到重点上来。   “徒弟啊,我听说,先前同门有个小姑娘,是不是给你送了丹药?”   宣灵尊者琢磨着话语,抬眼想要去看自己最成器的大徒弟脸上神情,却发现这房间里只抠抠索索地点了个小蜡烛,晃得人头昏眼花,其余什么也看不清。   唉,对了还有,他这徒弟小小年纪就抠门!   太节约了这也不行啊!   宣灵尊者操碎了心,一挥袖想要点个照明术,下一秒,他手臂竟是被一股巨力牢牢桎梏住。陆枢行大半个身子隐在黑暗中,沉声朝自己道:“不用点灯……师尊。”   “嘶……你这小兔崽子,手劲怎么这么大!”   饶是宣灵尊者,此刻也从其抓着自己的力道中感受到压迫痛意,他拂袖震开对方,龇牙咧嘴地骂了几声。   “好了好了,不就说你两句吗,这就害羞上了?我告诉你啊臭小子,这件事情是有人上报到我这里来,说怀疑这届考生偷偷送礼,拉拢你想要走后门,不然老夫才懒得管你们呢!”   宣灵尊者说到这就来气,“这事我已经压下来了,但后续的你自己给我处理好听见没有?你既然想护着人家,那这事就给我办的漂亮点,别连累了人家小师妹的道途!”   又教训了他几句,宣灵尊者骂骂咧咧地起身走了。先前他震袖的力道有些没控制住,不可避免地波及到周边的桌案衣柜。   但秉着给臭小子一个教训的念头,他绷着脸也没给复原,让对方自己去收拾吧!   “……”   黑暗中,陆枢行坐在一片狼藉之中,不知过了多久,他动了动身型。   师、妹。   虽然后期被搞成了精神失常的疯子,但并不代表他没脑子。相反,有关于昔日在东璃派的一切事情,他不仅记得,还记得相当深刻。   他在浓稠夜色中睁着眼睛,想起先前读取到的,青年时期“陆师兄”的记忆。   师妹,是叫做,“岁杳”吗?   在“青年陆师兄”的记忆中,那唤作岁杳的师妹似乎颇为心悦他,每日每日地跑到他面前,只为了跟他说一句话。有时候,连对视久了都会害羞,绷着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甚至……连九琉星草,都能拿来送给他?   他自然能够感受此刻,流淌在自己血脉中的灵草波动。   只不过可惜了,多么珍贵的材料,本应起到抑制灵根暴动的作用,眼下……也只是沦为自己摄取力量的养分罢了。   陆枢行确信,在自己曾经的人生中,并没有一个这样的师妹存在。   而当他以旁观者的视角去回溯“陆师兄”的记忆,才有趣地发现,那一段段所谓的喜爱,所谓的被自我感动到的有力证据,不过是“陆师兄”的臆想。   名为岁杳的师妹有着极为罕见的言灵体质,她每一次看向自己的时候,目光总是淡漠又复杂,像是透过这幅躯壳望进另一个灵魂。   而她的每一次开口,并不是表达喜爱,而是在诅咒他。   师妹。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多可笑啊,那个“陆师兄”还天真地以为,人家有多喜欢他。   他在狼藉一片的黑暗中大笑起来,他已经很久没有被如此愉悦到了,即便被肆意嘲笑的对象是曾经的他自己,那又如何?   就好像谁他妈在乎似的。   陆枢行笑够了,又挑挑拣拣地读取了一番年轻时自己的记忆,他终于确认,除了那个怪异师妹的转变之外,门派上下都还是昔日模样。   至于最开始出现的那个声音?   ——可笑,没有人能够阻止他。   这个恶心的世界本就不该存在。   陆枢行掌心中翻涌着黑色的火焰,眼中的恶念几乎要满溢出来。   而就在此时此刻,剑阁的雪山之后,他望着名为岁杳的师妹挣扎于自己掌心,憋红了脸,似是头一次在他面前露出有别于“淡漠”之外的神情。   也就只有“陆师兄”那种没脑子的大少爷,会为此感动得屁颠屁颠还去约人家回礼吧。   罢了,到底是曾经的他自己。   陆枢行这样想着,就当是替自己清理掉阻碍吧。   他指尖收拢,然而,下一秒,岁杳道:   ——【我要回去继续考试,这对我真的很重要。】   陆枢行:“……?”   ……   岁杳连忙从魔头放松的指缝间呼吸几口空气,她趁机又补充道:【让我继续完成考试,有重谢。】   这两句言灵的主体对象并不是作用在魔头身上,而是“我”这个个体。话音刚落,岁杳就感到因为缺氧而发软的手脚重新开始蓄力,她握了握掌心,运转起体内的灵气。   “其实,只不过是红眼病而已,不用自卑的,师兄。”   岁杳眼睁睁看着近在咫尺的魔头脸上扭曲出微妙弧度,她在心中讽刺地想着,果然是他,是后期那个丑鬼陆枢行,他也跟自己一样重生回来了。   但面上,她依旧不动声色,坚持给对方套回马甲,“我之前下山去抓药,医馆的学徒说他有个亲戚因为不注意卫生,得了眼疾,但好在不难根治,多休息调养就能缓解了。”   岁杳又咳了两声,因为长期缺氧,她眼角不可避免地沁出些生理泪水。只是她置若罔闻,仍道:“我刚看见师兄在替外门弟子按摩腿部?很辛苦吧,长期劳累,怪不得会得红眼病,你不要自卑,等到考核结束我下山给你去抓几副药就好了。”   陆枢行:“……”   莫名其妙地听她说了一堆荒唐话,陆枢行眉心抽跳几瞬,当即锁死掌心就想要处决掉这人。   下一秒,他胸膛之下心脏的位置却突然漏跳一拍,连带着整个人僵停一秒。   “……”   陆枢行紧紧盯视着眼尾薄红的师妹。   对方纤细的脖颈皮肤贴在他掌心,脆弱得好像稍微一使劲就能摧折。   他最是看不上这种弱小者,面上愈发烦躁,心跳却违背主人意愿骤然激荡起来。   那不是属于他的情绪,而是属于另一个“陆枢行”的。   ——那个出身望族、天之骄子的陆师兄,在心疼这个眼尾泛红的姑娘。   “……”   见魔头不知突然吃错了什么药,感受到其指尖力道彻底松懈,岁杳立刻抓住机会挣脱束缚,摸着脖子咳嗽起来。   她连连后退几步,将两者之间的距离重新拉回到一个安全差距。而那一头,魔头却像是怔愣般僵在原地不作为,虽然不明白具体缘故,岁杳体内灵气飞速运行着,厉声喝道:【定身!】   说着,猛地扑身朝着雪山边缘的悬崖纵身一跃!   “等……!”   言灵【定身】效果的一息过后,陆枢行抬手捂上胸口,只觉得那颗不争气的心已经要违背他意愿跳出来。   他下意识抬手想要捏诀救人,反应过来,硬生生抑制住这具身体的本能冲动,整个人都扭曲起来。   处于两股力量支配的矛盾中,陆枢行掌心一翻涌起黑火,可刚想要运转,手肘却突然甩到腰间悬着的枚什么东西。   装饰物在雪地上方划过一道弧线,落进了一小堆积雪当中。   “……”   看清那东西的瞬间,陆枢行神情再度狰狞。   真是服了这个蠢货!   他扯出那枚刻有“岁”字的精致剑穗,心道另一个“陆枢行”还真是十足的蠢材,赶着送剑不够还要送这种花里胡哨的装饰,也不看看人家根本就看不上他!   他全然没有意识到,短短时间之内他已经疯狂辱骂了自己数次。   而再回过神来的时候,翻身下山的岁杳人影都摸不着一个,只遥遥留下一句“我重重谢你!”,算是在回应之前言灵诅咒中的“重谢”。   陆枢行沉默片刻,将明显是被精心包装过的剑穗握在掌心,站立在雪山峰顶,垂眼望下去。   他不发疯的时候,如果不看眼睛,俨然又变回了那位丰神俊朗的首席师兄。   ……   翻身跃下雪山的一瞬间,岁杳眯着眼睛在极速下落中招来一片腾云,开始全速往考核地点赶去。   这个时候,整个五行峰都笼罩在禁飞禁法器的压力结界中,就算她想要找帮手,也得先回到正确的山路上。   岁杳驾驭着腾云冲进山体结界,云朵逐渐溶解在屏障之外,而她只在阶梯上翻滚两圈缓解坠落压力,便极速朝着朝练武场的位置狂奔。   魔头回来了。   岁杳曾经花了数十年的时间眼睁睁看着陆枢行堕魔灭世,她不可能认不出那个疯子。所以现在基本没有什么犹豫的步骤,她可以确定地说,魔头回来了。   顶着周围凝聚的无边压力,原本令她心生疲倦的压迫却没有一样比得过残酷现实。岁杳在心中骂着陆枢行还有天道,前所未有的情绪波动使得她一举超过了最后一段路途上惊愕脸的弟子们,全速奔跑着冲上了练武场!   现在才是夜晚丑时,按照正常进度的话,绝大多数弟子还在冲击后半段山路,只有几个天资体能特别好的,正等待在终点处调息。   “考核者岁杳,用时两个时辰一刻钟,排四位,记甲等。”   “诶,等等,这位师妹,考核还未结束,你不能走!”   等候在终点处计分的弟子刚刻下时间,就见气势汹汹从山间冲上来的岁杳竟是一刻也不停地朝着出口跑,连忙伸手拦住她。   “要等最后一名考核者回来,考官确认完全程记录回放,没问题了才能登记成绩。”   “我有要事找宣灵尊者,很急。”   “可就算再急,没到时间,你违反规定强制离开,成绩是算不合格的。”   那管事弟子还算好言好语地劝她,“孰轻孰重,师妹可自行考量。”   岁杳正欲踏出去的步伐果然顿住。   她当然在乎内门考核,在乎到即便才刚从魔头手下逃生,第一时间做的便是赶回来继续考试。   只不过如果放任魔头一个晚上不管……   岁杳皱起眉,直到余光瞥到另一头,为数不多的几名完成考核弟子中,那个卫二打量过来的目光。她突然想到什么,又拉住管事弟子。   “我要反映。”   她一字一句道:“有人在我的考核途中故意设下传送法阵,想要让我失去资格,我希望能够严查。”   岁杳没有掩饰音量,放开声这样说道。   果不其然,另一边正在调息的几名弟子们顿时惊异地望过来,管事弟子也是一脸严肃。   “你这话属实吗?我们当然会检查记录灵石,如果发现是真的,一定严查到底!”   岁杳点点头,她分出的几缕精神力不断在那几名弟子身边盘踞着,想要找出谁因为这话而出现了细微的情绪波动。   三名弟子中,有人惊异,有人漠不关心,还剩下个卫二,除了在听见她说要严查时短暂地怔了一瞬,后续也再没什么过激反应。   岁杳心道,既然那个人都敢在内门考核中动手脚,想必自然也有蒙蔽过记录灵石的法子,只看回放,怕是查不出什么有效信息。   但是没关系,本来她的目的便是在于“将事情闹大”。   那人怕不是还以为岁杳是被陷害被冤枉也不会为自己辩解的“哑巴师妹”,笃定她不会伸张,才敢在这个时候设这么个局。   可惜,不再是了。   岁杳按照程序向监考修士反馈了时间线,管事弟子已经去调取记录灵石中的画面了。   又等了半个时辰左右,大部分弟子已经陆陆续续地上山。宋黎弯听说了她在考核途中被人算计的事情,当即捋起袖子怒气冲冲地就要讨说法。   当最后一名弟子连滚带爬地出现在终点线,早已于练武场等候多时的一众长老与考官们就位,肃穆着神情向人群通报这起恶劣事故。   清长老与岁杳确认了细节与时间点之后,当即将记录画面公开在所有人面前。   考核中,每一枚记录灵石都会被分开设置在弟子们的必经之路上。   而此时此刻,众人清楚看见岁杳的身影出现在半山腰的位置。画面中的人停顿下来修整了片刻,而等到再次抬步向前,画面切换到下一个地点设置记录灵石上的时候,在那道狭窄的山道上,岁杳突然就消失了!   没有任何征兆,画面中自始至终也没出现第二个人,一个大活人凭空消失,诡异十分。   人群一片哗然。   另一头,岁杳看着记录灵石中的画面,却皱了皱眉。   不对,这里面显示的确实是自己的人,但是触发传送法阵前后那段,对不上。   岁杳还记得,自己当时应该是先做出一个猛然转头的动作,随后手指按在符箓袋上戒备,再接着被一股力道推着栽倒进传送阵里的。可如今记录画面中,就只有她埋头爬山,随后离奇消失的场景。   那段内容被人为消除了。   “长老,我有个疑问。”   突然,人群中正在观看画面的一名弟子开口,顶着众人看过来的视线这样道:“先说好,我可没有为难师妹的意思,只是,当初这场考核的规定中是说,禁止使用法术、符箓、法器等一切外力道具,凭自身登顶才算成功。”   那弟子从卫二身边站立起来,“利用传送阵法,离开考核范围又再次登顶,最终拿到甲等,这种做法是否有些不妥呢?当然,我也十分同情师妹的遭遇,前提是,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的话……”   “什么意思啊你,不会好好说话,偏要在这阴阳怪气是吧!”   宋黎弯火气直接上来,腾地一下站起指着那弟子骂,“搞搞清楚,这件事杳杳是受害者,况且就算没有那劳什子传送阵,她那个时候已经在甲等的位列里了好吧!”   “可事实都摆在这里了,画面中除了她之外根本就没有人。就怕,师妹心知后续无力,一时间动了歪脑筋……不过,那也是人之常情,大家都可以理解。”   宋黎弯冷笑起来,“哦,动歪脑筋,那要论起这个,你这条走狗身边的主子可是个中翘楚啊。毕竟,十佳弟子评选说插队就插队,如今区区一个内门考核,弄个小手段,想必也是不在话下吧。”   那弟子面色顿时涨红起来,连带着先前故作的姿态也被戳破,“宋黎弯,我们就事论事!你不要在这乱造谣!”   “……好了,大家都少说两句吧。”   卫二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无奈,他先是将那弟子安抚下来,又歉意地朝着长老与众人拱了下手。   “抱歉啊大家,小卢他只是太累了,说话一时没过脑子,但是本心绝对不坏的。我回去以后说说他,给大家添麻烦了。师妹,给你造成不好的困扰了,我替他向你道歉。”   最后他将话头转向岁杳,再度致了声歉。   岁杳并没有回应。   她只是垂眼盯着卫二看了一会,突然抬手将记录灵石中的画面定格在自己停下来修整的那一段场景上。“你能告诉我,这个时间点下,你处于什么位置吗?”   卫二仿佛是真情实感地怔了一下,“师妹这是……在怀疑我吗?”   岁杳:“对啊,那不然呢?”   卫二:“……”   似是很少见过如此耿直的人,卫二难得哽了一下,紧接着,顶着一众长老与人群的目光,他脸上再度牵起熟悉笑容,答道:“好吧,我可以告诉师妹,从上山起,我就一直处在前三名的位置哦。所以,是不可能半道绕到师妹背后去,来故意陷害你的,师妹大可检查我的记录灵石,或者问问其他弟子们,看看我是否在说谎。”   “我可以作证。”人群中,倒是有弟子应和道,“我是跟在卫二后面上山的,他是第二,我是第三。”   岁杳目光扫过那名弟子,他倒是没有说谎,因为自己抵达终点时,看见的那三个人中确实有他。   只是……   “可为什么你会知道,是有人绕到我背后推我,才导致阵法触发的呢?”岁杳平静地盯视着卫二,“好像我从未提起,灵石中也没有记录吧。”   “……”   “师妹你一口咬定是有人陷害,我只是顺着你的思路,大概还原了一下当时场景而已。”卫二嘴角的笑容不变,“这些好像不难猜到吧。”   说道这里,卫二突然轻声叹了一句,“师妹啊,我当然是愿意相信你的,只是,若情况真如同你所言,是有传送阵法耽搁……那么,师妹是被送到了什么地方?可有人,替你作证?”   岁杳沉默下来。   边上,清长老一直在目睹底下这帮小辈们的暗流涌动,见到此景,他摇摇头叹了口气。   “是否有人亲自目睹你的行动轨迹?”他朝岁杳问道:“若是有证人,速速请那人过来,对一下说法,先将此事暂且定下来。再过不久便是你们与剑阁的实战考核,万不可耽搁了。”   “是啊,师妹,传送阵法的地点很随机,但东璃派这么大的地方,完全没有人经过的其实也就这么几处地点。该不会偏偏这么凑巧,给传到荒无人烟的地方去了吧?”   “……”   岁杳抿了抿唇。   那她能怎么说,说自己直接给传到了当场变异的陆枢行身边,看着他给别人做腿脚按摩,然后自己还差点交代在他手里吗?   恐怕到时候就没人来怀疑她的遭遇是否属实了,因为全部人都会开始觉得她脑子有点问题。   岁杳一开始将事情闹大,只是想要引宣灵尊者出面,紧接着找个由头,带他亲眼去看看魔头现在的样子。   陆枢行金丹末期修为,看样子现在的魔头大概能力也被限制在这个层面了,不然他早就引爆黑火再度报复世界,哪里会乖乖等到现在?   而有了宣灵尊者出手压制魔头,事情就会好办许多。到时候把对方的修为限制住,再紧接着岁杳找个风水宝地便把陆枢行给埋了,再贴上层层封锁以镇压,算是给他永久地找个牢坐。   最起码,这样的话陆枢行就不用再走一遍被放逐的老路,也不会再坠入聻底,受那些苦了。   安稳坐牢,总比被虐待被肢解要好。   可岁杳现在说不出口陆枢行的名字。   一旦她说了,众人顺着方向找到魔头,他们可不是宣灵尊者,会对自己的亲传徒弟有恻隐之心。   这个状态的陆枢行一旦被门派发现,拔断道骨沦为废人都是轻的。陆枢行一直是神坛上面的人,那些人把他捧到天上去,现在一旦发现真相事与愿违,会做出极端疯狂的可怖事情。   那是比沦落聻底还要恐怖的后果。   岁杳沉默下来,顶着身边宋黎弯有些焦急的目光,她终是缓缓摇了摇头。   “我没看见……”   ——“出什么事了?”   五行峰练武场的入口处传来几道匆忙脚步,领头的宣灵尊者风尘仆仆,像是刚从外面赶回来的。   清长老连忙将此刻情况给他说了,听罢,宣灵尊者目光在几个人身上扫了一圈,最终停顿在岁杳身上。   “你直接说便是,人老夫亲自去找。”   宣灵尊者朝着周边已经等了快大半夜的弟子们招招手,示意他们自行解散,都去准备实战考核的东西,只留了几名关键弟子下来。   紧接着,他面朝岁杳道:“是不知道名字吗?说特征也行,剩下的交给我们这些老骨头去处理。”   岁杳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上前几步凑到宣灵尊者身边,无声朝之做了个口型。   “……”   宣灵尊者有一时的愣神,随后狠狠皱起眉,“臭小子……”   他自发止住语气,抬手捏诀唤出一枚巨大的葫芦载器,一并将岁杳还有那计分弟子拉了上来。   “这事交给老夫处理,你赶紧去让小崽子们准备实战考核的事项,别耽搁了,快去!”   管事连连点头答应。   岁杳站定于葫芦之上,视线锁定在逐渐散场的人群里,卫二的背影上。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卫二笑着同旁人说些什么的动作顿住,回头看过来。   岁杳张了张口,同样朝他比了比口型。   【我知道是你。】   “……”   卫二笑容的弧度僵硬在脸上。   良久,直到宣灵尊者的葫芦在天际消失不见,他抬手抹了把脸,遮蔽住眼中阴晦的情绪。   ……   “您能联系到魔……陆师兄吗?”   岁杳望向站定在前方的宣灵尊者。   可对方眉头紧锁,也是一副苦恼样子,“不应该啊,这臭小子的传音令牌是每天都会带在身上的,正常情况下不会不回应的……难道真的出事了?”   可不吗。   岁杳心道,她都怕等他们赶到的时候,陆枢行一个人一把刀已经从五行峰砍到了妙音阁,连砍个一天一夜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如果是魔头的话,他重回到东璃派,最有可能的地方是去哪?   岁杳在脑中快速思索着,去思过崖给自己的实力来个快速提升?去报复曾经那些欺辱过自己的仇家?还是真就连续从五行峰砍人砍到了妙音阁,眼睛都不带眨一下?!   还是多眨几下吧,魔头也不看看自己的红眼病严重到什么程度了都,关爱眼部健康说了多少遍,他愣是一点好的也不学呐。   岁杳在心中疯狂编排魔头,而下一秒,身下的载具路过五行峰通行港口,宣灵尊者眼尖地捕捉到什么。   “诶,臭小子!”   岁杳连忙俯身去看。   那人一身白衣,站定在无数岔路会合的交点,阖目微微仰着脖颈。   日夜更迭最后的光影在他俊朗眉目上流转,最终,天穹中一缕微光洒落下来,他缓缓睁开眼睛,瞳中似蕴含宇宙苍生。 第25章 你我结血契   身边, 宣灵尊者下了葫芦,骂骂咧咧地道:“臭小子,半天没有音讯, 我还以为是出什么事了呢!”   岁杳刚想要提醒对方,但视线向下瞥到陆枢行的眼睛, 她怔了一下。   ……不是,才过去没多少时间,红眼病这就痊愈了?   似乎是她的目光过于鲜明,陆枢行那头跟宣灵尊者打过招呼后,便回望向她。   “师妹, ”他微笑起来, 是一派风度翩翩的笑法,而并非那种快要断气似的可怖嘶嗬疯笑,“考核结果如何了?一切应该还顺利吧。”   岁杳:???   难道她在做梦么?   她几乎是直勾勾地盯视着陆枢行的眼睛。   几个时辰前,这人还在剑阁的雪山上掐着她脖子威胁她,到现在,却又是那个好好师兄了, 这其中的落差未免有些太大。   魔头是在演戏吧。   ……可他有那个演技跟闲心去伪装吗?   岁杳对此表示深度怀疑。   “……师妹为何如此看着我, 是有不妥之处吗?”   她的目光过于浓烈,陆枢行也不禁顿住身形, 肃起面容, “发生什么事了?”   “臭小子,你没遇到人家?”边上的宣灵尊者忍不住插口道:“小师妹说自己在体术考核中遭人陷害,落到了传送阵法中,然后遇见你了, 不是吗?”   陆枢行瞳孔微微放大, “什……”   “陆师兄, ”岁杳突然意识到什么,她紧紧盯着对方的眼睛,这样问道:“你还记得,自己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剑阁与五行峰的通行港口,是要干什么吗?”   陆枢行彻底僵在原地。   是了,他这个时间应该在着手准备实战考核的监督工作,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陆枢行忍不住抬手按了按眉心。   做出这个举动的同一时间,他目光径直落在了自己袖袍的边缘。   陆枢行对于衣装得体几乎要求到一种严苛的程度,他不会允许自己身上哪里挂着脏东西出门。   可此时此刻,就在衣袖边缘最显眼的位置,有一处不知何时被沾染上去的血痕,隐约还能嗅见夹杂着冷冽冰雪气息的血腥味。   “……”   那一头,岁杳眼睛一眨不眨地确认完陆枢行的所有下意识反应,她已经大概明白怎么回事了。   没人比她更了解魔头,后期那个喜怒无常的疯子根本不会有这样好的演技,就算有,他也不屑在众人面前假装演戏。   演得还是几十年前,自己最厌恶的那个老好人师兄形象。   所以眼前的这个人,还是“陆师兄”,是正常时间线下的正道首徒。   “离魂症……”   见到此情此景,见多识广的宣灵尊者也迅速反应过来,“有部分人,每逢沉眠,便会起身于夜晚梦行,第二日醒来,却完全意识不到自己在睡梦中做过的事情。”   “臭小子,”他难得严肃地唤了陆枢行一声,“先前你的鬼梦症还没好吗?”   陆枢行也沉默下来,“就在……师妹给我送药之后的那几天内,夜晚就不会再梦到他人的情景了。我原以为,这是已经痊愈,就没有再注意。”   宣灵尊者摇摇头,“但现在看来,这病已经发展得愈发严重了啊。”   岁杳却捕捉到了关键词,敏锐道:“师兄做噩梦,具体是会梦到些什么?”   身边,宣灵尊者却在底下悄咪咪扯了扯她,“没用。”   小老头隔空朝着无奈状的陆枢行做鬼脸,又以一种有些滑稽的告密姿态凑到岁杳耳边道:“之前,老夫跟带来的医修好说歹说,那舌头都快磨破了呀,都没从他嘴里套出来。臭小子嘴是真的硬,你是没看到,先前他做噩梦的那会,整宿整宿地冒冷汗啊,把人医修都给吓一跳!偏偏就这样,还是不肯说,怎么问都不肯说梦到了什么,嗐,你说这臭小子!”   他们在嘀咕些什么陆枢行没听见,想来也不是什么好话。   他已经习惯了自己师尊时常的不着调,故而自动忽略这一幕,只是看向岁杳,认真道:“说出来怕师妹见笑,我前段日子,确实会经常梦见一名陌生魔修。那魔修使一种极为诡异的黑色火焰,性格暴虐,喜杀戮,梦境中都是些残酷没有意义的画面,所以我并未告知他人。”   宣灵尊者:……不把老夫当人?   而岁杳听着这话,脑中倒是福至心灵般闪过了一些猜想。   已知,陆枢行经常在夜晚梦见未来的魔头,但是在她送了药,也就相当于服下转魂丹之后,梦境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占据了陆师兄身体的魔头亲自在夜晚出现。   转魂丹能够抑制灵根暴动,而原本应该顺势在陆枢行体内变异的黑火,因为被灵草的作用强行压制住,无处爆发,所以,魔头才会在夜晚诞生。   夜晚,白昼。   这两个关键时间节点是否就是造成陆枢行灵魂切换的首要要素?   岁杳直觉自己好像已经抓住了些许关键点。   “师妹。”   正在这时,陆枢行突然张口喊了她一声,语气听上去有些紧张,“昨晚在考核中陷害你的弟子抓住了吗?你受到传送阵法的作用遇见我……我在昨晚梦行的时候做了什么,可有伤到你?!”   “……”   岁杳沉默地看了他一会。   片刻后,她坚定道:“陆师兄,你知道吗?你好梦中杀人。”   陆枢行:“?!!”   另一头围观到现在的宣灵尊者:“……”   活了几百多年什么没见过的仙尊回头看看小师妹,又瞅瞅自家已经慌乱得手都不知道往哪摆的蠢徒弟,他再度于心中叹了口气。   得,本来还担心小辈们之间的问题,现在看来,自家徒弟被人拿捏得死死的,偏偏自己还一无所知呢。   宣灵尊者摇摇头,终于看不下去了似的抬手,打断这两人之间无休无止的“师妹真的没事吗!?”“没事哦”的对话循环。   “行了,臭小子,收收你那蠢样,别让人看笑话。”他有些嫌弃地瞥了眼陆枢行,说着,又转向岁杳:“唉,我这徒弟在某些事情上确实愚钝了些,希望你别介意。”   岁杳:“啊?陆枢行在梦中杀人这方面可不愚钝,他学得快得很!”   宣灵尊者:“……”   得,看来之前是他眼拙,原来两个都是缺了根神经的。   头一次,宣灵尊者在“养徒弟”这件比别人都省心万倍不止的事情上产生了挫败情绪。   他抬手抹了把脸,决心暂时跳过这个话题。   “徒儿,来。”   宣灵尊者朝着陆枢行招手,他上前一步站定在两人中间,沉吟道:“既然如此,在你治病期间,为了防止不必要的意外,为师便给你暂时设下一个限制。”   “每逢你在梦行症状态下意欲运转灵气,便会遭到阻碍,剧痛难忍。”   说实话,没用。   没等陆枢行同意,岁杳就先一步在心中摇头。   别说剧痛难忍,就算是宣灵尊者亲自拿把刀在边上剔他的肉,魔头该杀人还是得杀,没什么能够阻止一个疯子。   那一头,陆枢行却沉默良久。   他垂下的目光死死盯视着自己袖口边缘,那抹刺眼无比的血迹,顿了顿,再度开口道:“那劳烦师尊,除了此限制之外,再替弟子做一个见证人吧。”   “哦?你想干什么?”   ——“弟子想与师妹立血契。”   在两人同时惊异看过来的目光中,陆枢行抬起眼睑,一字一句地说道:“在双方都同意的条件下,以血为契,以师长见证,立誓方无法违背契约伤害被执行者,期限……便到我的梦行症根治为止。”   “……”   “你这、这……”   饶是宣灵尊者也没想到他会冒出这样几句话,顿时吹胡子瞪眼:“血契可不是过家家的儿戏!你可知一旦违背契约,会付出什么代价吗!”   岁杳则有些怪异地看向全然不似在说笑的陆枢行。   血契对于现在的她来说,确实是好东西,也就相当于从今往后,自己在魔头面前握了一张免死牌。   可陆枢行,为什么要做到这种程度?   明明只是一个简单的立誓法诀也可以解决的事情,为什么偏偏要用上血契?   “我亏欠师妹许多。”   正在这时,陆枢行垂眼这样道:“不仅仅是珍稀丹方,药材,每日的鼓舞……这些日子师妹为我做的事情我都看在眼里。很抱歉,我无法给予你对等的回应,我知道,即便是宝剑也好,剑穗也好,这些以钱财便能买来的东西,无法与师妹的心意对等标价。”   岁杳:……不考虑跟小铁疙瘩蛋的渊源,九百万上品灵石的话,其实完全已经可以买到她的心意。   她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所以,我仔细想了一想。”   陆枢行道:“我与师妹在今日立下血契,如果你愿意的话,这期限哪怕再往后……”   “不用,这样就可以。”   岁杳却出言打断对方,“期限就到,你治疗完……‘梦行症’的那一刻为止,就足够了。”   届时,她的命运,陆枢行的命运,便已经走向未知的归途终端了吧。   在宣灵尊者难得有些复杂的神情之下,陆枢行同岁杳面对面站立着,以各自的心血为契,立下了尚且不知期限的绑定咒符。   岁杳感受到对方的那滴心血分解成无数细密的丝线,从两人交叠的掌心顺着脉络,蜿蜒至全身融进了她的骨血。   “……”   血契完成,自此刻起,直到契约期限来临的那一天,某种意义上,两人共享着一片血源与诅咒。   最终,宣灵尊者看不下去似的摇摇头,嘱托了一句计分弟子让其先把岁杳的体术成绩写上。随后,丢下一句“赶紧找时间去看专业医修”,便眼不见心不烦地绕道走开了。   岁杳收回手心,不知是否受到些许血契影响,她再看向陆枢行的时候,也没有再老是幻视对方一个不留神又变魔头了,他整个人都顺眼许多。   “谢谢了。”   她开口朝着陆枢行道,为了想第一时间逮住对方转换灵魂的契机,岁杳想了想,又道:“你现在要去实战地点准备吗?我们可以一起前往幽林。”   陆枢行迟疑了一秒,不知是在想什么,但最终他仍是点头应下。   就这样,岁杳跟着对方走了一路,视线也一直紧盯在其挺拔背影上,想要找出不对劲的蛛丝马迹。   走在她前头,陆枢行当真是体会到一番如芒在背,血契留下的痕迹此刻还滚烫地刻印在他左胸骨以下一寸的位置。而意义上另一名与他共享血液的师妹,偏偏毫无自觉地直勾勾盯着自己看。   陆枢行抬手,隔着胸骨,感受到自己剧烈震颤起来的心跳。   ……   在距离幽林不远处的集合点,岁杳跟在陆枢行身后来到他们监考官的休息处,而再往前面一点,就不是她作为考核者能够进去的了。   她来得算早的,毕竟,跟着宣灵尊者处理完事情之后,她没像其他弟子那般回去修整,而是直接来到了实战考核处。   岁杳打算先等自己的那位靠谱队友过来,再最后与羌有确认一番前期准备,便可放心进入幽林了。   ……或许,也不是那么放心。   想到这里,她又掀起眼皮瞥了一眼边上,似乎是因为两人距离靠得过近而莫名有些局促起来的陆枢行。   幽林的占地面积足有几万平米,而就算运气够好的,于第一时间内找到火结晶数额的队伍,要想完全通过考核,还得穿越长达万米的幽密丛林,抵达考核结束的终点。   实战考核的跨度时间很久,从正午持续到夜半子时都是家常便饭。而如果她的猜想没错,陆枢行会在昼夜交替的时分转换灵魂,变成魔头,届时,所有考核者都将面临一场他们难以想象的危机。 第26章 开始战斗!   岁杳再次见到她的靠谱队友的时候, 已经是巳时了。   羌有依旧身着剑阁弟子的利落校服,身负大剑,气质端正, 光是站在那里就很有安全感。   她刚想要上前,下一秒, 却发现正对着羌有的位置,还站着一名修士。   那修士几乎是同羌有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刚毅面容,板正身形,还有背上那柄足有一人高的压迫重剑。   此刻, 两人正面对面一板一眼地说着些什么, 要不是离得近听到了他们只是在聊一下家常,只光看那场景,还以为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岁杳从记忆中翻出那名修士的信息。   剑阁的二把手,重剑派系首席弟子羌无,与陆枢行驰名的人物,金丹末期修为, 同时也是羌有的兄长。   果然, 她感慨道,靠谱队友的哥哥也很靠谱。   正这样想着, 另一头, 羌有看见了她,礼貌颔首打了个招呼。   “岁杳师妹你好,这位是家兄。兄长,这位是岁杳师妹。”   羌有颇为一本正经地给两人之间来了个介绍, 岁杳愣了一下, 在尚未反应过来的情况下, 只得道:“啊,你好。”   “师妹好。”   那名跟羌有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羌无师兄十分郑重地朝她点点头,随后,竟是递出一枚须弥空间戒给岁杳。   “考核中,劳烦你关照我弟弟了。”   岁杳没好意思收他的东西,毕竟,这兄弟俩身上除了剑之外,都是朴素至简的打扮。   剑修大多是穷鬼,羌无羌有看上去家境也不太好,是那种靠自身努力寒门逆袭的修士,她怕收了这须弥戒会给他们本就不富裕的生活雪上加霜。   岁杳摇头拒绝了。   羌无师兄却执意举着手臂,看起来有些固执,“拿着。”   “……”   岁杳:……不是,你在跟谁说话?   她愣愣地看着羌无师兄向前伸直手臂,径直略过她所站立的位置,举着须弥之戒戳到了另一名路过的弟子鼻子底下。   而那陌生弟子也是一脸诧异,看看这边看看那边,迟疑地抬手指向自己:“……给我的吗?”   “是给岁杳师妹的。”   羌无师兄倒是仍一脸正直。   说着,他绷着脸正直地向前几步,正直地眯着眼睛端详那懵逼弟子的容貌,紧接着正直地说道:“不好意思,看错人了,这份见面礼是给岁杳师妹的。”   指戒又绕了一圈,戳到了岁杳的鼻子底下。   岁杳:“……”   敢情是眼神不好使啊!   都金丹末期的修为了,为什么还会有近视症啊!   难道是所修功法要求?   这一回,她不光摇头拒绝,嘴里还坚决地说了一声“不”,以防这位患有短视眼的剑阁师兄看不清她的动作。   被如此明确拒绝,羌无师兄前伸的手臂顿了一瞬,看起来有些困惑。   生怕他强行给自己送礼,岁杳连忙最后打了声招呼,便拉着羌有去往弟子的集合点了。   路上,她突然意识到什么,回头看向自己的靠谱队友。   “我听说,怯远症这种疾病通常是家族遗传,你……”   “岁杳师妹放心。”   羌有倒是一派坦然,“兄长是因过度要求自己,长期于昏暗烛光下研读剑谱古籍才患得眼疾,每逢跨越一个大境界,疾病便会自动痊愈,并非家族遗传。”   岁杳总算放下了点心。   而她这个时候没料到的是,既然羌无与羌有的所修剑道相同,性格相同,就连行事方式也相差无几,那么步其后尘,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可惜,等到她真正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是几个时辰之后的事了。   ……   考核弟子们分批次以组为单位进入幽林,从踏入的那一刻起作为起始时间,最终拿到三枚火结晶、用时最少的前十名队伍,获得甲等。   岁杳跟羌有排在第三批,在他们之前,几名相熟的同门已经先一步进入幽林了。   几乎在听见计时沙漏倒转的摩挲声瞬间,岁杳与羌有将灵气汇聚于悬钟穴,一马当先地于同批次队伍中率先冲了出去!   两人早在那一天模拟测试的时候就商量好了,用最快时间确认极焰魔猿的位置,拿到腹袋中的火结晶,随后找机会看能不能联系上宋黎弯他们的队伍。   变动的考核规则之下,肯定有相当一部分的队伍会取巧。他们甚至不用多花时间去满幽林地找投放进来的妖兽,只需要候在出口附近的位置,埋伏抢夺其他队伍的火结晶就行了。   规则中只是说不允许同队队友之间的打斗,但是对于队伍与队伍之间的争抢碰撞,只要不闹出人命,某种意义上是默认的。   修仙修仙,本就是从大道底下抢资源、夺造化。弟子们不可能一辈子待在师长与门派的保护之下,迟早要踏出宗门,进入真正血腥残酷的多人秘境中去,这也是实战考核想要教会他们相当重要的一部分。   “此处土层被翻动过,但是整体温度偏凉,附近应该没有我们的目标。”   羌有手指捻起一撮细土,迅速分析道。   两人维持着高频但不过多消耗灵气的速度,目标性极为明确地沿直线在幽林中奔跑起来。   这两天他们花了点时间,各自记下了整座幽林的重要区域与分布,此时此刻,沿七十角度一路向东,便能绕过诸多曲折岔路,以最短时间最少距离抵达幽林的中央区域。   半个时辰过后,岁杳余光瞥到逐渐与记忆中地图对上的高耸针叶状树丛,她放慢速度,喊了一声羌有的名字。   岁杳迅速调整好状态,又与羌有各自吞了一颗固元丹,以保证灵气回复的时间。紧接着,她目光锁定在此处区域内最为粗壮高耸的一棵古木上。   “这里就可以。”   “好。”   羌有应声从背后解下大剑,酝酿起即将震荡而出的剑意波纹。   他们决定复刻先前羌有在模拟测试中展现出的能力,以幽林中央区域的相对中点为圆心,如此,剑气能够覆盖到的面积呈现最大化。   然而,同样的,有了上一次模拟测试的经验,负责设计考核的长老们必然会吸取教训,在妖兽身上施加不可被探测到的咒符。   预料到这一点,于是,他们做了双重保险。   岁杳掀起眼睑,她眼看着面前足有七八人合抱宽度的冲天巨树,指尖勾着一处仅拇指粗细的借力点,竟是徒手攀爬了上去。   即便不运转灵气,她的速度也极快,不出一刻便上行有百米,最后利落勾手翻身跳上了巨树的顶端。   “……”   此时此刻,她仿佛深陷于一片翠绿幽密的海洋。天穹之下,幽林之上,无数层叠树冠交织着连接了远方的天际,是穷尽视野也无法捕捉尽头的无垠幽色。   岁杳深吸一口气——   同一时间,她所处的巨树下方,压迫惊人的极致剑意仿佛震荡出肉眼可见的波纹,一圈圈猛烈扩散出去!   【显形吧。】   “……”   整片树海仿佛都集体静默一秒。   当第一缕微风轻抚过树梢,叶面曳动着摩挲轻响,一切好像被按下了慢动作回放。自那片徐徐坠落的树叶而溅起的涟漪,空气传来震颤波动,一瞬间扩散蔓延至万米之外的地界!   言语构成的利刃毫不留情地穿破无垠幽林,中央区域之内的地带,万米之外的隐蔽角落,数头脚踩极焰的魔兽引颈咆哮,声波构建传回的图案如数展现在岁杳的眼前。   “西北方向五千米,正东三千米,东南暗河地下拐角处,还有……左手边二百米!”   岁杳纵身从巨树顶端一跃而下!借由周边密集而接壤的交错树冠,于连接树丛上方奔跑起来!   地面位置,羌有第一时间听见她的传音,大剑出鞘,竟是双手以惊人力道持握着朝斜侧方挥击而出!   几棵树干应声倒地,拦截住妖兽逃窜的意图,在几道愤怒嘹亮的咆哮声中,处于树干之上奔跑的岁杳第一个看清了那些怪东西的脸。   一共五只极焰魔猿,看起来似是一个小型族群,由两头强壮的雄性魔猿带领,此刻正在愤怒朝他们呲牙的也是这两头雄性。   剩下两头妖兽的体型相对较小,卷尾白纹,但是以后肢站立起来,起码也能跟羌有一个高度。   其中一头面部有红蓝圈状条纹的魔猿,怀中似乎还抱着一只小的,只不过视角太晃看不清全貌,大抵是幼崽。   那么也就是说,他们真正的目标,在于那四只成年妖兽。   “不要恋战,拿到东西就走。”   每一只成年的极焰魔猿基本都能达到四阶,换算成修士的修为等级体系,就是在筑基后期到金丹初期的能力之间。   岁杳与羌有都是筑基瓶颈期修为,没法一次性硬抗四名同等级修者的攻击,所以只能巧取。   “掩护我!”   羌有手持重剑,竟是以与武器截然不符的敏捷步伐冲进了魔猿们的戒备圈,这是打着分散他们阵型的意图。   四阶的妖兽已经有着极为似人的智慧了,很快意识到这一点,两头雄性魔猿率先愤怒攻击。长尾烧灼起炙热温度,以一左一右的趋势径直朝羌有扑身而来。   【左侧,定身。】   而同一时间,岁杳的言灵咒式落下,只见奔跑在左手边的妖兽顿时以一种滑稽姿态僵停在半空。它似是自己也颇为震惊,瞪着凸起硕大的眼球疯狂朝同伴求救。   岁杳并没有贸然下到地面,去取它兽袋中的火结晶。只因她亲眼见到另外两只雌性妖兽正在一旁虎视眈眈,岁杳毫不怀疑,自己这时候下去,它们会毫不留情地以利爪将她撕成碎片。   【无法被阻挡。】   她在连接着的树丛上方与地面的羌有保持同一频率的奔跑速度,再度给对方施加了一句咒言。只见羌有大剑横扫过剩下那只扑抓而来的魔猿,滋啦一声摩擦碰撞音,是妖兽足以轻易撕扯开一具人体的利爪剐蹭在剑上的声音。   羌有趁着时机,眼疾手快以另一柄小刀割开它暴露的兽袋,从中取出枚沾染着血迹的结晶。   “吱——!!!”   魔猿口中发出刺耳的尖锐嘶鸣,见状,另一边从【定身】状态下恢复的妖兽也顿时暴怒,长尾燃烧着极焰便朝羌有重击而来!   一棵三人合抱的大树竟是被拦腰截断,坍塌的树干处燃烧起熊熊烈火,几乎快要波及到岁杳所在的树冠。   她迅速换了个方向奔跑,可脚尖还没踏出几步,便听见下方地面上羌有焦急的喊声。   “师妹小心!”   原来,一直在边上阴冷围观战况的雌性魔猿竟是聪慧到,认出了岁杳才是背后的关键点。   它们一前一后勾上树杈,不出一会便追上了正奔跑着的岁杳,生长着繁复艳丽花纹的嘴部大张,露出其下锋利无比的獠牙。   眼见着就要被獠牙尖端刺穿皮肉,岁杳眯起眼睛,竟是干脆停下狂奔的步伐,转身迎上两头凶兽的夹击。   ……   幽林内层边缘。   莫晚音手持特制的磁场传感符镜,凝眉确认着什么。   “陆师兄,中央区域东南方向有动静,一批投入妖兽好像已经被找到了。”她重新拿出计分板与初步估测评判表,“要现在过去吗?”   “好。”   边上,陆枢行点点头。   随后,他突然想起什么,“羌无怎么不来?本来不是都说好了,他负责外层的巡视吗?”   “羌无师兄是为了避嫌啊。”   莫晚音耸耸肩,“这一次内门考核,他的亲弟弟也参与其中,羌无师兄考虑到公平性,主动申请退出这次的监考工作。对了,说起来……羌有师弟,正好与岁杳师妹是分配到的一组吧?”   陆枢行猛地皱起眉。   “羌家的那个年轻人……”   他肃穆着脸色道:“不是身患有疾吗?” 第27章 逝去吧   “师妹小心!”   在羌有的怒喝声响起一瞬间, 岁杳几乎已经感受到自己头顶上传来野兽腥臭的涎水气息。   獠牙尖端即将刺穿皮肉,见避无可避,她眼神一厉, 竟是脚步急停转身迎上两头凶兽的夹击!   她只有一刹那间的机会。   【梁木断裂。】   “岁杳师妹!”   令人不妙的咯吱声响过后,扎根于地底深处的那棵百年巨树竟是从中裂缝摧折, 以千钧之势轰然倒地!   同一时间,岁杳脸色惨白一瞬,但手中动作还是极为利落地祭出短刃,朝着眼前同样处于挣扎下落趋势的妖兽腹袋前狠狠一划。   裹着血迹的火结晶嵌入掌心,岁杳硬生生再度提起一口气, 将身法步伐运行到极致, 卡着粗壮树干砸下的最后一秒滚了出去!   地面上的羌有连忙挥动大剑,在两人周围落下一道剑气屏障,伸手将岁杳拉起来,“你怎么样?”   岁杳喉咙里卡着一口淤血,她没说话,只是朝对方摆了摆手。   言灵术法, 某种意义上, 利用规则与改变规则是截然不同的两种能力。   例如岁杳能指着泉水说【水波倒流】,而下一秒水流果然逆溯而上, 这是利用规则。   但是如果, 她指着泉水说【这里面的水都是金子】,这是改变规则。   任何妄图“改变规则”的咒言往往要付出更为沉重的代价,尤其是关于到更改天地法则、命运、时间等之类的事物。   幽林中的大多数植物多浅开灵智,甚者有百年千年的寿命, 如今岁杳强行更改它们的生存状态, 必然会因为程度轻重而受到对应的反噬。   她偏头吐了口淤血出来。   好在, 摧折一颗古木所受到的反噬在她承受范围之内,还算是比较轻微的后果了。岁杳迅速调整好自身状态,让羌有撤了剑气,目光在一地巨大树干坍塌砸落的废墟中搜寻起来。   “现在有两枚火结晶,还差一颗。”   羌有皱了皱眉,“先前我观察过了,那只携带幼崽的妖兽,它并不具备兽袋的储备能力,所以还剩下一枚我们只能从那只雄性魔猿身上取。”   而话音刚落,只见另一头被倒塌断木掩盖的地界下,突然传来两道凄厉怨毒的嘶吼声。   那只面部有红蓝圈状条纹的魔猿从废墟下爬出来,以极端似人的阴冷目光看了一眼两人。随后,出乎意料的,它竟是勾出利爪,硬生生撕开了自己腹前鼓囊的兽袋!   岁杳心头一跳,顾不得多反应,扯了把还怔愣着的羌有。   “跑!”   刹那间,他们只来得及看清一只浑身无毛,肉色皮赘堆叠在一起的狰狞怪物朝之扑身而来!原来那根本就不是他们以为的极焰魔猿的幼崽,而是寄生在妖兽身上的共生怪物!   那一小只东西也就比巴掌大一点,但一裂开嘴,满口细碎的鲨齿利牙层层圈套状排列,令人毛骨悚然。   “是寄牙虫!”   饶是羌有一向稳重,此刻也不禁暗骂一声,奔跑的步伐愈发加快。   寄生牙虫这种难缠的小东西,别看它体型小,但几乎可以算是幽林中绝大多数妖兽的克星。   一旦被它缠上,除非在瞬息之内有断腕决心,将整条被咬中的部位撕扯下来,不然只消片刻,它便会顺着筋肉爬入体内,从此沦为其寄生的宿主。   没人会想被这种东西缠上。   岁杳凝眉全速奔跑着,即便身体上下被周边锋利的植被划出血痕,但这些比起被寄生,总归是能够忍受的。   在此之前,他们都以为那只雌性魔猿怀中小心护着的是幼崽,甚至羌有挥剑时都会有意避开它的方向,谁曾想到,那竟是被寄牙虫缠上的宿主。   “别去东边,那里还有一支极焰魔猿群落。”   先前由言灵“显形”而传回脑中的分布地图帮了大忙,岁杳连忙叫住羌有,两人绕开有大型猛兽出没的几处危险地带,全速狂奔着。   而他们并不知道的是,就在此处危机十几米之外的地方,一个人影始终保持距离跟在他们与追逐着的寄牙虫后方。   “……”   陆枢行手中攥着评分卷轴,目光死死盯视着那道移动的背影。   他自己都没注意到,用来估测评判的打分卷轴都已经被捏皱得不能看。   实战考核过程中,因为弟子们即将面临的危机与意外往往比模拟测试时还要残酷,故每名考核者在进入幽林之前都会配有令牌,遇到自身不能应对的情况时,触发令牌,那么巡考的长老与监考官们便会出现在对应区域出手相助。   只不过相应的,考核者成绩作废,这一轮考核只能判定不合格了。   而在每片区域之内,巡考官们会根据弟子们的临场反应,做出一个初步的能力判断打分,这也将直接影响到之后的“青云奖”评选。   举个例子,如果一支队伍不主动挑战妖兽,而是选择埋伏在必经之路上抢夺别的队伍的火结晶,那么即便他们因为优先完成考核而获得了“甲等”,但在之后的青云奖评选上,这番表现自然会做一定扣分处理。   此刻,陆枢行以监考的名义跟在两人身后,每一次看着寄牙虫快要撕咬上人体的瞬间,他仿佛与那个奔跑在前方的人影通了共感,全身血液都翻涌起来。   陆枢行知道,这恐怕是因为刚与岁杳结下血契的后遗反应,过个几天便会自然消退了。可他却无法解释眼下剧烈鼓胀起来的心跳,震耳欲聋,响到他都说服不了自己那只是后遗症的地步。   当巡考人员根据眼前情况,判断这是考核者们无法解决的危机,即将造成残疾、死亡等重大后果时,他们是可以直接出手的,不用等弟子们触发令牌。   陆枢行指尖已经屈起成捏诀的姿态,但他强行克制着自己,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注意着每一处细节。   如果他现在出手,害师妹的考核成绩作废,她肯定会怪自己的。   可寄牙虫从撕咬上宿主到附身,仅仅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万一、万一……   ……   岁杳是真没想到这小玩意能跑这么久。   她跟羌有两个大活人,迈着两条腿,在长期运转灵气的状态下几乎已经跨过了小半个幽林,从中央区域跑到了东南角。   更别提期间她给对方下了数个言灵诅咒,从【定身】一直到【萎靡】,嘴皮子都快说干了,这小玩意愣是呲着一口尖牙追着他们跑过了数千米的距离。   这年头,连寄生生物都这么努力的吗?   岁杳实在没精力再跟它耗下去了,她跟羌有到现在只收集了两枚火结晶,不能再在寄牙虫这里浪费太多时间。   身边,羌有显然也是这么想的。   两人在极速前行的过程中对视一眼,他们心知,羌有的大剑与所有攻击技能对这样的寄生虫造成不了什么实质性伤害,而岁杳的体术也无法完全发挥作用,那么,似乎唯一的法子就只剩下一样。   “借我点灵气。”   岁杳骤然停顿下脚步,于此同时,羌有挥舞大剑在两人身边再度设下一道短暂的屏障,只能阻止寄牙虫片刻的攻势。   他意识到岁杳要做什么,凝重着神情,动作间头一次有些踟躇。   “没别的办法了,快点。”   岁杳皱眉催促道:“我有分寸。”   羌有握着剑的手掌蓦地紧缩。   最终,在对方平静却不容拒绝的坚定神情之中,他几乎咬着牙控制住自己放松肌肉,五指合并成掌,贴在岁杳的后背处。   “……”   “开始了。”   岁杳吐出一口浊气,她微微阖闭双目,感受到自己舌头上的神经似是轻微战栗起来。   她舌尖抵着牙关,嘴唇开合,从上颚到齿关,于喉舌震颤中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说道:   ——【逝去吧。】   “……”   寄牙虫狰狞撞破屏障的动作停顿在空气中,它细密的、尖利的圈套状牙齿还未完全收回,僵硬在半空维持着上一秒的姿态翕动。   或许寄生怪物的微小脑袋并不能让它明白其中的涵义,但是当死亡的阴影逐渐笼罩在它周身,生与死的界限头一次在面前展露,而它已经踏入那道绝对禁止的领域中时,一切便失去了意义。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一向据说是没有痛觉感官的怪物竟是战栗着没有皮的躯壳,一圈圈细碎牙齿猛地翕动颤抖起来!   然而下一秒,啪的一声轻响,它直直从半空坠落在地面上,整具身躯从中炸开,散落成一地黏液部件。   什么也没留下。   羌有瞳孔紧缩,目睹了全程。   虽然当岁杳这么说的时候,他已经有了些心理准备即将面对什么,然而这一切真实摆在面前,还是不可避免地从心底蔓延起一股寒颤。   如果此时此刻,这怪物是被人徒手撕成碎片的,或者以刀具、以火烧等各式各样的方式,变成现在这幅惨样,羌有根本不会心生任何波动。   可偏偏不是。   造成这一切的,只是因为一句话。   岁杳在说出那句话的时候,脸上甚至没有任何多余神情,仿佛只是在轻描淡写地宣布一件小事。   其实人会对于超出自己认知范围的事物产生抵触与排斥,这是正常的。   羌有狠狠闭了闭眼睛,尽力驱散心中的不适感,“师妹,你……”   他话音刚落,岁杳却身体向前直直地栽倒下去。   羌有一惊,顿时忘却了短暂的畏惧,连忙想要扶住她。   咚。   脸着地趴在地上的闷响。   “……”   一时被抽空了身体的岁杳:“……”   你在扶哪里啊?!!   几秒之前,她眼睁睁看着头顶从树冠中投射下来的日光黯淡下去,而在星图投影亮起来之前,幽林中昏暗的时刻,羌有竟是直直朝着她栽倒方向的反向位置伸出了手,果不其然扶到了一手的空气!   要不是被言灵反噬得一时没力气,岁杳都要质问对方不是说没有近视症的家族遗传吗,怎么眼神也跟他哥哥一样不好使!   另一头,羌有连忙蹲下身想要补救。   于是,岁杳就又眼睁睁看着他在泥地上摸了半天,愣是没有摸到自己的一条胳膊。   “……”   “抱歉啊师妹,我有一点夜盲症。”   岁杳:“……你这不是一点了吧。”   羌有:“再给我一次机会,等突破筑基瓶颈就能痊愈了。”   岁杳:我真的累了。   她面无表情地在泥地上趴了半天,好不容易被羌有盲人摸象地够到一条手臂,对方小心翼翼地将她搀扶起来,似是自知理亏,轻声道:“不然,我们在此修整片刻,再出发吧。”   岁杳:“不然呢?一个瞎子一个瘫痪,我俩手牵手出去笑死别人吗?”   羌有:“……对不起嘛。”   两个暂时被剥夺了健康身体的内门弟子候选人相顾无言,只得双双叹气,随后就近找了棵树木,靠坐在其下调理起来。   岁杳只觉自己浑身酸痛,她背靠树木刚想要再含一枚固元丹,下一秒,却猛然察觉到前方的阴影中传来淅索动静。   岁杳猛地睁开眼睛!   一片昏暗中,她似是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近在咫尺。   那人周身笼罩在树影编织而出的黑暗中,过于浓密的连接树冠将星空投影遮蔽了大半,只余点点碎星的光辉笼下来。   岁杳不是她身边的那位到现在才展现出不靠谱一面的夜盲症队友,她的夜视能力好得很,于是此刻借着零星的光芒,她轻易便看清了一张狞笑着的面目。   差点忘了这茬。   岁杳肃穆起神情,直直望向那双赤红的眼睛。 第28章 有病就治   岁杳的猜测应验了。   每逢昼夜交替, 魔头便会占据身体的主导权。   并且他能够直接读取“陆师兄”的记忆,但白天的陆师兄,则并不知晓魔头的存在。   “……”   岁杳死死盯视着黑暗中的那个人影。   陆枢行嗤笑一声, “怎么,已经选好自己的死法了吗?”   “谁在那里?!”另一旁, 羌有一个激灵站起来,握起大剑进入戒备状态。   ……如果不是他戒备的方向完全错了的话,这气势看着还挺唬人的。   岁杳叹了一声,“你赶紧歇着去吧。”   她现在得想办法立刻把魔头弄走。   不过,倒也多亏羌有的夜盲症看不见人, 不然到时候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跟对方解释, 为啥陆师兄会突然变成这种鬼样子。   “去东南角的地下暗河那里吧。”   岁杳突然拍了拍衣摆,站起身来,径直朝着魔头这样说道:“你不是很好奇,我为什么会‘认识’你吗?”   果然,陆枢行眯起眼睛,周身盘踞的躁动火焰愈发浓烈。   片刻, 他意味不明地笑道:“好啊, 那便于河床之底埋葬你吧,放心, 火焰会永恒吞没你的尸骨, 从此再无人知道你存在过。”   岁杳心道:什么狗屁不通的长句子,陆魔头像个绝望的文盲。   羌有呼吸顿了一瞬,他缓缓面朝声音传出的位置转过头,总算勉强找准了位置。“师妹, 这人到底是谁, 什么埋葬, 什么尸骨,他很危险!”   “……别管,我俩认识,在开玩笑呢。”岁杳连忙扯了对方一把让他坐下。   她因为血契效果所以能在魔头面前为所欲为,但羌有可不行。谁知道这神经病会不会直接越过自己把羌有噶了,还是快点把他支走。   羌有:“师妹真的认识那人吗?”   岁杳睁着眼睛说瞎话,“当然,他是我失散多年的故友。”   掐脖子要杀人的那种故友。   陆枢行的目光倒是没往羌有身上停顿太久,听到这话,他顿了一瞬,嘴角的弧度愈发大了起来。   岁杳巴不得他别注意到自己的队友,背朝着东南方向谨慎后退一步,确保魔头暂时不会对羌有出手,“走吧……老朋友。”   出乎意料的,似乎是真的好奇于她卖的关子,陆枢行迈着步子便朝右侧方走去,竟是没有再整什么幺蛾子。   岁杳坠在他身侧一臂开外的距离,给边上的羌有秘密传音道:“别等我,你自己想办法先出去,我们出口会合。”   羌有怔在原地,他下意识想要抬手挽留,可师妹与那个诡异“故友”的行进速度极快。不出片刻,周围便只剩下虫鸣鸟语,再无活人气息的存在。   夜色笼罩下,视物范围内,只是一圈圈微弱恍惚的轮廓。   羌有无声叹了口气。   ……   魔头想必已经猜到了岁杳重生回来的身份,就像是岁杳也知晓了他的秘密那般。   可岁杳不会告诉对方自己到底经历过什么。   关于《黑火》的记忆,在如今是她除了言灵之外最大的底牌,在找到能够彻底摧毁“剧情天道”的办法之前,是绝不会宣之于口的。   两道脚步声一前一后,落在四周幽暗潮湿的地底隧道中。   幽林的东南角位置有一处地下暗河,早些年不知由哪位前辈修葺,以作为排水通道的伏流。   废弃之后,幽林中的本土妖兽常常来此处觅水,久而久之,这里的数条繁复分支暗河便成为几大妖兽的盘踞地点。   岁杳正低头小心脚下的滑腻藻类植物,狭窄的向下通道边时不时会蹿出恶心的食腐鼠类,它们被地下河养得各个块头惊人、黑毛油亮,竟然也不怕人,甚至逮着衣摆就往身上爬。   饶是本来不怕这些东西,岁杳也不禁起了身鸡皮疙瘩,频繁拍打小腿往身上喷驱逐药粉,提防老鼠的同时还要小心不能失足滑倒,毕竟谁知道脚底下幽深的暗河中生存着什么可怖东西。   而在她前头,陆枢行却以一种堪称熟门熟路的姿态,于隧道中闲庭信步地行走着。   有食腐鼠群盘踞在他脚边,胡须颤着嗅闻了一会,竟是转身跳下隧道,疯狂逃窜着想要离开他周边位置。   岁杳亲眼目睹这一幕。   她曾经也亲眼以魂体状态落在陆枢行身边,看着他在聻狱之底衰败腐烂,最后他身上满是脏臭血污,连专门吃尸体的食腐动物都避之不及。   那是从灵魂中透出来的,令人战栗的衰败死气与杀意。   她垂着眼望向魔头的背影。   “陆师兄”的体态总是端正的,背脊挺拔如青松,再配以白衣劲装,妥妥的风光霁月俊朗公子。   魔头不一样,虽然也不至于含胸驼背,但整个人的气质从最细微的体态便能发现转变。魔头喜欢穿黑袍,行走间总是慢着步调,显得恣意又傲慢,疯笑着夺去另一人的性命。   可是他的傲慢,又是强装出来的。   早在像条狗一样,被赶出正道宗门落荒而逃的时候,陆枢行全部的傲气与脊梁骨就断在了聻底之下。他的傲慢皆来源于自卑,他身上流淌着的,腌臜的,腥臭的,漆黑如油墨的火焰,烧光了他曾经所有的荣耀,将风光天骄变成了如今自卑又敏感的怪物。   “……”   岁杳抬起手,咔咔两下,往走在前方的魔头身上也喷了几下驱兽粉。   陆枢行脚步顿住片刻。   他垂着眼睑睨过来,“做什么?”   岁杳:“把老鼠引过来咬你。”   话音刚落,似乎是过于浓烈的粉末气息遮蔽了魔头透出的死气,原本散了个干净的鼠群也重新围聚在他们身边。碍于驱兽粉的气味,没靠得太近,但总不至于像之前那样诡异地逃窜躲避。   陆枢行挑了挑眉,“你这是在自找麻烦吗?”   岁杳只道:“让你身上沾点人味,免得我总以为自己在跟个尸体讲话。”   下一秒,原本相隔一臂距离的魔头却骤然近至眼前!   岁杳几乎都已经为这过于熟悉的场景产生应激反应,她下意识捂住自己的脖颈,用手挡得严严实实的,杜绝对方来掐自己脖子的一切可能性。   陆枢行确实没法来掐她脖子了,只是此时此刻,岁杳面对着他胸膛,几乎整个人都笼在剧烈烧灼起来的黑色火焰中,皮肤被烤炙得通红。   她皱眉想要后退,却发现自己几乎被困死在魔头与黑火的桎梏中。还没等想明白这是又在发什么疯,下一秒听见对方道:“我还是低估了你,你真是有本事啊。”   “血契,嗯?”   原来他早就读取了白天“陆枢行”的记忆,知晓了血契存在。   魔头站在黑火燃烧中,朝她一字一句道:“那蠢货被你哄得五迷三道的,连血契都能轻易结?哈哈……你是不是以为,这样我就没法动你了?”   岁杳感到自己浑身都滚烫起来,她皱着眉,反问道:“你怎么动?”   周围的炙热温度竟是再度上升了几倍!   这一回,就不再只是过家家似的感到炎热了。那是真正属于曾经埋葬了一整个位面的可怖焰火,沾染到皮肤的一瞬间便能钻进骨髓,生生将人烧成灰烬!   岁杳都已经感受到这种程度的痛楚了,而另一头,几乎承受着血契所有反噬的魔头,恐怕痛意是她的千百倍。更别提宣灵尊者还给其设下限制,但凡在“梦行状态”运行灵气,剧痛难忍,无法坚持。   她不敢想象魔头现在承受着怎样可怕的痛感。   这疯子。   岁杳咬牙朝他吼道:“你不想活了?”   “那就不活了呗。”   陆枢行在如此难以想象的剧痛中竟然还能笑得出来,他因生理本能而浑身都在痛楚战栗着,偏偏勾唇笑着来够她垂下来的一缕发丝,语气堪称亲昵:“你见过活生生的炼狱吗?”   “我带你去看看,好不好?”   岁杳:“你有病啊!”   她猛地抬手朝魔头胸口推了一把,因为处于极端的痛感与血契反噬之下,金丹末期的修为此刻也无济于事。   陆枢行踉跄着退开几步,岁杳看着自己瞬间被烧伤的手掌皮肤啧了一声。下一秒利落抬起脚,硬生生将魔头给踹下了地底的河流之中!   冰冷暗河翻涌起来,没能扑灭诡异的黑火,却短暂地让魔头清醒了一瞬。   “……”   水流带走了一部分的痛楚,可因为违背血契的条约,此刻他仍处在反噬的后遗症中。陆枢行垂着眼睑从暗河中浮起来,略有浑浊的水珠滑过睫毛尖端,顺着面颊轮廓又坠入到河水中。   “说真的,有什么好抱怨的?”   岁杳站在干岸上抱着手臂,语气冷漠:“一夜之间重新变回大帅哥,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陆枢行:“……”   “光是活着,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岁杳沉默片刻,才再度开口道:“你知道我的情况跟你一样,对吧?”   陆枢行舌尖抵了抵满是铁锈味的口腔,他浸没在无声流淌的地下河中,抬起手捂住半张脸,嘶嗬着笑了起来。   “是啊,是啊,被选中的幸运儿……”他故意以一种满是讽刺的语气说道,“怎么,送你回来的那道声音有没有跟你说过,你是被它们选中的‘救世主’?”   岁杳顿了顿,随后不动声色地套话:“哦,‘它’也这么跟你说了?”   陆枢行勾起毫无血色的唇角,“你以为我是跟你结血契的那个蠢货吗?我把大陆都给焚毁了,‘它’恨我还来不及,怎么可能选我做救世主?”   魔头竟然还有点脑子。   岁杳有些可惜地心道,这条路走不通。   她立在隧道上方,看着暗河中的陆枢行沉思了一会,目前距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左右,也没法把魔头放出去。   ……不过,白昼时分的“陆枢行”醒过来之后,是没有夜晚时魔头的记忆的。   也就是说,这个时候她拿“陆枢行”的身体作弊,根本不会有人发现。   岁杳正愁剩下的一枚火结晶去哪找。   她看着毫无所知的魔头,头一次,朝着对方舒缓了脸色。 第29章 成全你们还不好吗   陆枢行面色惨白地浮动在冰冷暗河之中, 身体因正在承受着莫大的反噬痛苦而轻微战栗。浑浊的水滴连成串从眉眼间滑落,看起来狼狈又脆弱得惊人。   即使知道这一切只不过是他表现出来的假象,常人难免会因为这一幕而产生恻隐之心。   何必呢。   不对她动手屁事没有。   岁杳站在干岸上, 垂眼望着水中的人道:“你好点了没有?”   “……哈,真稀奇。”   魔头怔了一秒, 随后再度露出那种病态的笑意,“白天的时候,你都不曾对那蠢货嘘寒问暖,现在竟是关心起我来了?真可笑,你的好师兄要是知道了这事, 会不会气得发疯啊?”   岁杳没理会他言语中的讥讽, 径直道:“感觉好点了就上来,有大事。”   她继续沿着向下隧道朝地底暗河的深处走。魔头早就知道她的言灵特质,此刻也没必要再费劲去藏。   岁杳感受到自己逐渐恢复了一些的体力,于是轻声道:   【亮起来吧。】   刹那间,幽暗潮湿的地底被一束光芒笼罩,无数食腐畏光的生物发出淅淅索索的动静, 集体朝着未被亮色照到的地界疯狂逃窜。   终于不用再担心一脚踩空或者踏到什么未知生物的头上, 岁杳加快脚步,顺着河流的分支拐入一处交叉口。   自然形成的岩洞幽邃到深不见底, 隐隐从中传出大型妖兽特有的腥臊气息。   “魔……陆枢行。”   岁杳扭头喊还在水里泡着的人, “速来。”   ——“我说,你是不是把我当成那蠢货了,以为我也会巴巴地听你的话?”   片刻,从岔道口传来拖长尾音的话语。   不到半炷香的时间, 魔头身上竟然已经恢复整洁, 看样子是从“陆师兄”随身带着的储物戒中新换的衣服。而原本浸湿的发丝也被打理整齐, 未用发簪盘起,只随意又慵散地束在身后。   岁杳有些怪异地看了他几眼。   这家伙还挺臭美的。   拢共黑漆漆就俩活人的地底空间,落个水爬上来还特意又梳头发又换衣服的,就算是白天“陆师兄”有那么点洁癖的人都没他讲究。   魔头以前也这样吗?   岁杳深表怀疑。   陆枢行并没有察觉到岁杳的怪异目光,只是一字一句略带讽意地说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小算盘。小恩小惠,哼,也就只有那种蠢货会上你的当,我可不是他。”   岁杳以看傻子的目光望过去。   她双手交叉抱臂站在岩洞出口,平静道:“做个交易吧。”   “你也看到了,血契的绝对限制之下,你动不了我。但是只要我想,我就能够利用这个机制伤害你。”   果然,伪装到现在,终于露出马脚了。   陆枢行像是早已预料般,嘶嗬着嗓子笑起来,“哦,你想要怎么‘伤害’我?将我全身的皮剥落下来,挖空脏器,还是砍断四肢剁碎成几段,又以黑火将我重新黏合拼接成人形?”   他说的这些,全都是曾经亲身经历过的事情。   岁杳摇摇头,“都不是,我会诅咒你。”   陆枢行脸上的神情愈发扭曲,语气却诡异轻柔得宛如情人呢喃,“那你想要怎么诅咒我呢,小、师、妹?”   岁杳:“就像这样。”   岁杳:【陆枢行感到不妙,于是在极焰魔猿家门口炸了个火炮。】   “……?”   还没等魔头反应过来,下一秒,他双手仿佛被一股未知力量操控,竟是径直释放黑火轰在了眼前的岩洞入口处!   虽然之前被宣灵尊者设下过限制,可仅仅这种程度的灵气运转反噬,对曾经半生都承受着极端痛苦的魔头来说,只是不痛不痒的小打小闹。   那看似只是枚平平无奇的火球术,可别忘了,构成能量全部的不是普通火元素,而是灭世的黑火。   极焰魔猿这种妖兽,本就以火属性的特质见长,此刻在同等元素的绝对压制力下,很快便嗷嗷叫着拍打身上沾染的焰火,一只接着一只从洞口蹿了出来!   岁杳眼疾手快,挨个伸手掏它们的兽袋,不出片刻,就已有足足四枚火结晶到手。   魔头还是很好用的。   她心中感慨,转眼看着好端端的窝被烧得寸草不生,倒打一耙朝着魔头道:“唉,你真缺德。”   陆枢行:谁缺德??谁?!!   暂时不用担忧实战考核了,岁杳心中最大的一块石头落地。现下,就只用熬过时间,等待着魔头重新变成陆师兄,接着安稳离开幽林便可。   她仔细将火结晶收好,目光在暂时被焚毁的兽窝边缘扫视一圈。   幽林东南角的地下暗河中,不仅只生存着极焰魔猿这支群落,岁杳还记得上辈子的时候她一个人进来考核,似乎是在寻找魔猿的路途中感受到某种特殊的气息。   只不过当时忙于在妖兽嘴下逃生,自然没时间进来仔细查看。   ……此刻是否要再趁机向下探?   岁杳皱起眉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打消了这种念头。   罢了,之前的言生死句式快把她整个人抽空,现在体力跟灵气还没完全恢复,身边再带上个定时炸弹似的魔头,太过冒险了。   岁杳简单收拾了一番自身,便准备向上离开地底。   身边,突然沉默下去不知在想什么的陆枢行却偏过头,眼睛直勾勾地盯视着地下隧道的幽深处。   “怎么了?”   岁杳顺着他视线回望过去,只看见一片雾蒙蒙的灰色。   地下河也会起雾吗?   她在心中短暂疑惑了一瞬,下一秒,却看见那团雾气竟是上下浮动着,朝他们的位置逼近了一些。   陆枢行短促地笑了一声。   “……”   几乎同一时间,岁杳察觉到他笑中的涵义。在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之后,她身上的鸡皮疙瘩竟是疯狂冒起!   “快走!”   她猛地扯了一把魔头,然而,就在脚步向前迈出的瞬间,震天撼地的剧烈波动几乎将两人从隧道上整个掀翻!   岁杳意识到,那团灰色根本就不是什么雾气,而是巨大的,在岩洞深处注视着他们的眼睛。   她重重坠落进幽深的河水之中,溅起水花呛进口鼻,一边咳喘着一边努力从水面浮起来。   浑厚幽长的嘶鸣振聋发聩,回荡在地底暗河的每一寸角落,所有听见这声长鸣的妖兽们无一不战栗身躯,趴在地上臣服。   灰雾色灯笼大的竖瞳完全睁开,小山似的粗壮躯体一节节盘起,竟是将深不见底的岩洞占得满满当当。不断有被碰撞到的碎石齑粉向下坠落,整个地下暗河都在因此而颤动,难以想象那妖兽完全展开的形态该有多压迫惊悚。   而当其彻底探出可怖蛇头,滴着剧毒涎水展露出大半身型之际,他们才发现,一张扭曲着五官的人脸竟是刻印在长满鳞片的前腹。   那是一只即将化龙的人面螣蛇。   九劫妖兽。   别说是她跟现在的陆枢行,就连宣灵尊者亲自来了,对付这玩意估计都得够呛。   这地底暗河还真是藏着许多惊喜。   岁杳不知该感慨还好刚才没有冲动下到更深处,还是该叹息即使没下去,现在也已经来不及了。   她连滚带爬地翻身上到干岸边,不然若是在水里,恐怕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直接就进了那人面螣蛇的肚子。   刚才落下来的时候看了一眼,魔头应该是被掀到另一片水域中去了,不过现在自顾不暇,哪里还能管得到他。   岁杳开始极速在坍塌的隧道中向上奔跑起来,她现在唯一能借助的机会便是对方那过于庞大的体型,无法钻入隧道中来追她。而下一秒,一条巨尾竟是直直贯穿石块,碾碎了后半段的隧道,扫荡在她面前!   【复原如初!】   岁杳几乎咬牙切齿地从口中挤出这么一句话。石块下落的趋势被改变,她于短短一息的时刻脚尖点在腾空碎石上借力,硬是闯出了一条道路来。   “啧,你往哪跑啊!”   余光中瞥到陆枢行的身影,岁杳一时都没控制住骂了一声。   她大幅度跨越着在一块块仅能维持几息的悬浮碎石上穿梭,人面螣蛇无法透过隧道够到她,就疯狂在背后扭曲摧毁着一切能容纳人形的结构。   而就在坍塌隧道的侧方,魔头只是小范围地移动身形。   他掌心燃起漆黑的火焰,黑火接触到号称刀枪不入坚硬鳞片的瞬间,竟是顺着纹路直直向内烧灼!   人面螣蛇攻击的姿态顿住片刻,随后愤怒地吐着信子四处寻找人。   地底空间再度塌陷了大半,岁杳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勾住碎石向上爬,还算是好心地提醒了对方一句:“往我这边靠……你在干什么?”   轰的一声巨响!   岁杳猛地护住自己身体的要害,在视野剧烈翻滚起来的间隙中,只来得及给自己施加一句【别被砸死】的言灵效果。   她心道这回恐怕真的有去无回,却见下一秒,黑色焰火直直从废墟中冲天而起!   陆枢行抬起被烧灼焦黑的手指,按住自己胸膛下抽动起来的心脏。   “赶紧滚吧,”他话音中似有嘲意,“某些人又要舍不得了。”   他站定在逐渐塌落的地底隧道中,只身面对螣蛇巨大无比的兽身。   周身燃起的可怖黑火只阻碍了其一时,当发现这名修士被严重限制了能力之际,螣蛇腹上的诡异人形面孔竟是发出极端似人的怪笑,拱起小山似的长躯猛烈攻来!   陆枢行嗤笑着迎上这一击,血色眼睛中没有一丝对生命的眷恋。   “走啊。”   魔头转过身去,没有再看岁杳一眼。   “我这个令人作呕的祸害死了,正好成全你与你那好师兄。” 第30章 原来是你!   “……正好成全你与你那好师兄。”   岁杳一时被这话怔住, 都不知该说什么。然而下一秒,反应过来之后,她又生生给气笑了。   “突然耍什么帅啊?”她从塌陷的石碓中重新爬起来, “怎么活一个?你根本就是想要拉人家一起死吧。”   “嗬嗬嗬……”   螣蛇巨尾的扫荡之下,陆枢行整个身躯都淹没在塌落的结构之中。   身体本就受困于诸多限制, 先前刚披的衣袍也再次染血弄脏。魔头嘶嗬地喘着粗气,从废墟中几乎一步一个血印地站起来。   “哎呀呀,被发现了呢。”   被蛇尾贯穿的伤口跟个漏斗似的噗噗向外渗血,陆枢行偏偏还能笑得出来,指尖战栗着边捏诀边道:“是啊, 那种蠢货凭什么心安理得活在这个世界上, 早点坠入无间,还早点解脱。”   “……”   岁杳简直被这诡计多端的男人无语住,但看在对方之前让自己走的份上,勉强没有开口骂他。   而此时此刻,人面螣蛇却彻底暴怒。   本来是抱着戏弄猎物的心态对待这两名闯入自己洞穴的修士,可没想到, 那诡谲的火焰竟是钻入鳞甲, 切切实实给它造成了伤害。有那么一瞬间,这只九劫妖兽甚至都在畏惧着体内翻涌起的不祥黑火, 仿佛沾上一丝便陷入万劫不复。   巨型妖兽蜷起长身, 灯笼大的灰雾色眼睛锁定废墟中的陆枢行,再不留余力,节节身躯盘踞缩紧,欲将一切活物绞死在其中!   尖锐毒牙在暗色中闪过冷光, 毫不留情朝着那道身影撕咬过来。   【丢失目标!】   好不容易重新勾上断崖, 岁杳偏头朝着魔头的位置大声道。   只见陆枢行站定在原地的身影似是模糊一瞬, 紧接着,碎石轰鸣声再度响起,那硕大毒牙在关键时刻竟是偏离了位置,深深嵌进边上的钟乳石柱中!   无论如何,“陆枢行”可不能死在这里。   岁杳以一个有些艰难的姿势趴在几乎九十度倾斜的断层上,朝对方道:“你储物袋中应该有飞行载器,快撤!”   魔头却无动于衷。   不断渗出的血流从他身上向外涌,他仿佛丧失了感知痛觉的神经,以鲜血淋漓的指节操纵黑火,竟是再度朝着妖兽庞大的身躯倾泻。   岁杳心知跟这种人讲不通道理,不再多劝,兀自运行起言灵术式道:【陆枢行使用载具,一心想要逃出生天。】   也不知道是血契的副作用还是其他,岁杳每每对着魔头使用言灵,只要不是一些过于违背规则的话语,成功的几率都非常高。   眼下,陆枢行果真行动了起来,好不容易迈开他那大家闺秀似的缓慢步伐,朝着隧道出口的位置行进。   岁杳不要钱似的朝被卡住的螣蛇位置丢各种符,绚烂的术法效果炸开在地底暗河的四周,虽然给巨型妖兽造成不了什么实质伤害,总归能迷惑一时它的视线。   她手臂发力,将底下跟个大小姐悠闲散步似的魔头扯上来,一边推着对方向外跑一边咬牙切齿道:“你那胸口前的洞都能漏风了!都这种时候了还非要耍帅吗?”   魔头却斜睨着视线,“你费尽心机做这些,是想要救我,还是为了救你那好师兄?”   岁杳心道:半斤八两,我恨不得你俩卧龙凤雏一起坐牢。   她翻了个白眼,没有搭理这人又突然发疯的话。掌心底下,魔头的血不断从过于狰狞的伤口中涌出,沾染在她指尖,在如此情景之下滚烫得惊人。   【洞口塌陷,洞口塌陷,洞口塌陷……】   岁杳在极速移动的状态中微眯眼睑,口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言灵术式的语句。而突然间,身边的陆枢行侧过身去,再一次掌心燃火朝后方位置释放!   一张可怖至极的人面朝他们桀桀怪笑,原来那巨蛇竟是将半截身躯硬生生挤进了塌陷的隧道中,不管不顾地朝他们冲来!   爆裂黑火炸开在由蛇鳞拼接成的人面上,那张极端似人的诡异面孔骤然扭曲尖叫,而螣蛇胡乱扭动的巨大动静造成了二次塌方,如今怕是整个地下暗河都处在摇摇欲坠的危险中。   【洞口塌陷!】   岁杳卡在最后的时机大吼出声。   她一把将又隐隐开始犯病意欲自毁的魔头推出去,自身则踏在坠空的石板上猛地跃起。在那慢动作似的滞空一秒之内,岁杳甚至感受到妖兽腥臭的涎水滴落在自己的小腿上,瞬间腐蚀了那一块的衣料。   千钧一发之际,她手腕一抖从储物袋中拔出那把九百万宝剑,隐隐龙鸣铮响回荡的间隙中,狠厉朝着螣蛇灯笼大的眼睛上纵向一劈!   “……”   血花四溅。   岁杳屏住呼吸,死握着剑柄的力道几乎造成了长剑的微微颤动。   滞空的短暂一息过后,她膝盖抵在坍塌的洞口前就地一滚卸力,以一个不怎么好看的姿态,卡在最后一秒内摸出了地下暗河。   “哈……”   有充斥着毒素的血液一滴一滴从剑身滑落,岁杳跪立在地上剧烈喘气着。   逃出来了。   一时间,静谧的幽林中只听得呼吸与水液坠落的声音。   可下一秒,还没等她松一口气,一道声音竟是响了起来。   ——“能不能给我擦擦?”   岁杳:……?   “真是大小姐是吧,自己没长手?”   对于魔头积攒了多时的火气终于爆发,岁杳没好气地抬眼,看向胸前破了个大洞的陆枢行。   “自己作死能怪谁啊?”   虽然魔头也很不容易,但介于之前的经验,岁杳严重怀疑他是想要拖着陆师兄一起耗死在反噬咒中。   面对她的质问,陆枢行垂下眼睑,神情漠然,“你在说什么?”   有血契在身,岁杳根本不惯着他,“我说你是大小姐吗,自己不能动手擦……”   她未出口的话语突然卡在喉咙中,意识到什么,猛地瞳孔紧缩。   岁杳神情难得有些僵硬起来,将视线从魔头身上移开,一寸一寸地落到剑上。   “……”   似是为了证明什么,下一秒,那道声音竟是再度在她脑中响起,“我说,人面蛇的血可是有剧毒的,能不能给我擦擦?不然会生锈的。”   岁杳:你是谁啊???   她以一种见了鬼的目光盯视着九百万宝剑,片刻,不可思议道:“小铁疙瘩蛋?”   那声音哽了一秒,“……能不能别再叫这个蠢名字?”   随后,声音又再度响起:“还有,你手里拿的该不会是抹布吧?你怎么敢拿那种东西来擦拭这样珍贵的宝剑,你知不知道一柄天级法器的维护保养有多……唉算了,门外汉,从你给剑起那种名字的时候我就该知道的,我跟你较什么劲呢。”   那道听不出年纪的声音又自顾自地嘀咕了片刻,岁杳也逐渐从一开始的震惊平静下来,她默默听着对方的抱怨,心中猜测到了什么。   “之前,御剑课上,我感受到的与‘小铁疙瘩蛋’之间的通感,应该是你吧。之后,那把残次品长剑报废,而后面,你就转移到了我滴血认主的这把剑里。”   “……”   这回却轮到声音沉默下去了,岁杳见这般反应,几乎已经认定了自己的想法。   “你是诞生的剑灵吗?”   “……”   岁杳:“哦,看来不是,那就是……聂岚。”   聂岚,是当今那位御器聂家家主的名讳,有神匠之称的锻造天才。可自数年前其最后一件作品“明莹”问世之后,便离奇退隐,世人再未听说过他的事迹,坐落于聂家峰顶的熔炉也再没有燃起过温度。   岁杳:“我们得谈谈,但现在不是时候,我还在考试。”   那道未知声音终于发出一句叹息,“我知道,我知道……”   “但在此之前,你能告诉我,你是如何唤醒我的吗?”   他说道:“自从……那场事故过后,我的其中一缕魂魄已经附在剑上多时了,久到要不是再次清醒过来,我都以为我已经彻底死亡。”   这话几乎已经默认了,他就是那位聂家主。   岁杳有些疲倦地抬手按了按眉心。   要不是今天这人终于按捺不住了开口说话,她之前都要以为小铁疙瘩蛋成精了,不断纠缠在自己从今往后的每一把剑上来报复她。   而至于聂岚口中的“唤醒”,大概是因为当时岁杳唤出那个名讳的时候,用得是言灵。   她以言灵将聂岚的魂魄重新带回人间,阴差阳错之下,与其建立了一种特殊的联系。   ……这又是什么事啊?   岁杳沉沉吐出一口浊气,只是回复道:“等出去再细说。”   “好吧,那你还挺好学的。”   聂岚的声音听上去有些遗憾,但总体并没有她预想之中的太多负面意味,“哦对了,那边那个男的一直在看你……不过说起来,他长得好眼熟,难道是陆家的那个……?”   “不,他不是。”岁杳飞速打断对方,“他只是一个神经病,而这跟你没关系。”   “哦,那好吧。”   聂岚也没计较太多,只无所谓道:“那等你结束了自己的事情跟我说一声。”   “嗯。”   随着声音的沉寂下去,岁杳能够感受到的那股与剑之间的特殊波动也消失了。宝剑重新变回了冰冷的器物,就仿佛聂岚的存在只是一个错觉。   岁杳重新将剑入鞘,前往出口离开幽林的想法也愈发急切起来。   而另一头,陆枢行并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他只是有些怪异地盯着岁杳看了许久。   之前算是冤枉了他,但岁杳并不打算道歉,以防魔头蹬鼻子上脸。   她刚想要离开东南角的范围,可下一秒,却听见陆枢行以一种难以用语言去形容的怪诞语气说道:   “你要渡劫了。” 第31章 直视我,崽种   从结丹之境界伊始, 修士若欲再往后修行,那么每逢跨越一个大境界,便要经受降雷之劫。   常见分为四九天劫、六九天劫、与九九重劫。不过, 这些也都是出窍期以上的大能们才会经历的了,绝大多数人, 在金丹至元婴的这个阶段,往往面对的只是象征性的几道雷而已。   能力远超常人、或是极具潜力的年轻天才们,则会承受更多,但也不会超过四九劫的范围。   其实在先前与羌有一同追击极焰魔猿的时候,岁杳就已经察觉到自己有隐隐破境的趋势。   只是为了顺利完成考核, 她一直在压着自己疯狂向上蹿的修为, 直到面对九劫妖兽人面螣蛇之际,才终于控制不住。   只听得轰隆几声隐没雷鸣响起,原本还差片刻便放晴的天色,竟是再度黑云压城般黯淡下来。   岁杳沉默着,站定在骤然掀起的狂风与雷鸣中,她好似预知到什么, 抬眼去看风雨欲来前可怖而混沌的天穹。   “……”   这架势, 乍眼看竟是如同出窍大能的渡劫历练,而不是属于一名才刚结丹的弟子。   “‘它’发现你咯。”   陆枢行同样随着她的动作抬眼望向天穹, 神情间似有讽意, “金丹期的雷劫,呵……现在真是连演都不演了,还没看出来吗,‘它’明摆着想让你死。”   下一秒, 不知是不是感知到了她身边眼珠通红的魔头存在, 只见本就雷霆交加的苍穹竟是再度翻涌!   如墨般的色彩遮天蔽日, 令人胆战心惊的压迫轰鸣声震动天地,盘踞在幽林上方竟如同混沌炼狱中的场景。   天道。   岁杳嘴唇开合着,无声念出这个词语。   要说起渡雷劫这事,那在场的恐怕连宣灵尊者等一众大能都比不上魔头有经验。   自从陆枢行在崖底一举堕魔来到元婴末期之后,从此他的每一次渡劫,都是九九重雷起步。   八十一道堪比出窍期天雷的劫罚落下,常人即便不死,也得浑身焦黑甚至连丹田都被粉碎。   所以那个时候,魔头首先得花数百倍的力气突破被逐出宗门时宣灵尊者给他设下的限制,而每逢渡劫,九九八十一道雷劫降下,他便不成人形地死过去一次,再硬生生凭着体内流淌的腌臜火焰,黏合断裂焦黑的残肢,又一次拼接成那个披着黑袍的怪物。   岁杳其实有时候都会怀疑,陆枢行真的是天道选中的所谓“气运之子”吗?   就算不赋予他万千财宝,神级机缘,整个位面的资源都朝之倾泻,但至少得让他活得像个人吧?   名为“剧情”的天道,费了这么大力气塑造出陆枢行这个人,予他显赫家世,赠他卓越才能,却又毫不保留地朝他释放了整个宇宙的恶意。   图什么?   岁杳目光从魔头身上收回,她抿了抿唇,开始一件件往外掏各种保命与防御的法器。   看现在的这个架势,她似乎“有幸”被分配到了跟魔头同等的待遇。   不过无论如何,金丹渡劫也不可能降九重雷劫,这恐怕是连天道都要遵守的自然“规则”。那么在这种情势之下,天道要想弄死她,就会卡着最高界限的四九天劫来释放。   边上,陆枢行冷眼看着她的动作。   “天真。”他突然出声讽刺道,“‘它’亲自降的天雷,你这些破烂玩意能够挡得住?”   “所以你也拿。”岁杳理直气壮,视线望向魔头腰间比她高档了不知道几倍的储物袋,“放心,等陆师兄醒过来之后我会跟他解释的。”   陆枢行:“……你信不信,你都活不到那个蠢货睁开眼睛。”   岁杳又语气平静地同他互骂几句。   做好了一切能够做的准备,她终于微微阖目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天际上方已经凝聚了一道爆裂能量、蠢蠢欲动的雷劫上。   她将陆枢行口袋里的所有防御法器摸走,又想起什么,轻声道了一句:“你站得离我远点。”   魔头怪异地朝她挑眉,“都这种时候了,你还能考虑到别人?当真是什么锅配什么盖,跟那蠢货一样伪善……”   岁杳:“你离我远点,免得到时候天道看见你又犯病,劈你的血溅到我身上。”   陆枢行:“……”   而就在话音刚落的下一秒,岁杳原本平静的眼神瞬间凌厉!   她指尖捏诀径直张开了一枚天级法器的防御屏障,将之罩在周身的一瞬间,一道几乎凝聚为实质的可怖惊雷炸响在整片幽林之中!   “……”   同一时间,所有正处于幽林中监考或进行考核的修士们齐齐望向雷劫落下的位置,无一不神情惊异。   这是……哪位出窍期的长老在渡劫?   可转念一想,那天劫落下的位置分明处于考核地点的幽林之中,而监考长老里似乎又没有修为高过出窍期的。   不仅是考核弟子们诧异连连,一众监考者们也是面露迟疑,手掌按在为处理突发状况而设置的考官传音令牌上,犹豫着是否要通知宗门。   幽林中的情况岁杳一概不知,此刻她正处于前所未有的剧烈压迫之中,脸色惨白一息。   陆枢行手里的防御法器都是高端货,有些天级品质的甚至能挡洞虚期大能的全力一击。然而,就是这样的极品防御道具,竟只堪堪格挡了那第一道天雷便在手中碎成齑粉。   紧接着,根本没时间给她撑起第二个屏障,滚滚而来的雷声轰鸣中,又一道腕口粗的狰狞雷电下劈,这一次在失去了屏障的阻挡缓冲效果中,竟是炸开在地面轰出了足有数十米的巨坑!   “……”   岁杳嘶嗬着喘气,在千钧一发之际勉强运转灵气偏离了一部分位置,不然这道雷结结实实落在她身上,现在恐怕已经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了。   这是她第一次渡雷劫。   很有可能,也是最后一次。   岁杳撑起手腕,不顾自己被疯狂消耗的体能与损伤,连滚带爬从那片区域中再度逃离出来。   一枚又一枚的防御法器被撑起来,又一个接着一个的破碎,由天道亲自操纵的四九天劫以雷霆万钧之势头摧毁一切,他们待着的那一片幽林地带已经被毁坏得不能看,然而此刻谁也顾不得环境问题。   “咳咳咳……”   岁杳撑着身子半跪在地上,所有从陆枢行那边顺来的法器、自己储物袋中能用的道具,已经全部消耗殆尽。   而数了数,现在真正落下来的,才不过十七道雷。   若真是如她猜测的四九天劫,那剩下的十九道,要怎么去扛?   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岁杳几乎咬着自己舌头以确保头脑的清醒,不知不觉中她眼前也覆盖了一层朦胧的血色,仿佛再一次回到那间潮湿阴冷的水牢中。   岁杳死去的时候,曾怀着浓烈的不甘与悔恨。   而此时此刻,她再一次品尝到了,这股深入骨髓的执念。   “……”   陆枢行垂眼望向那个周身狼狈的师妹。   说实话,他已经不太记得自己那时候渡雷劫是什么样的场景了,只有痛楚,痛楚,无边绝望得、令人觉得连死都是奢望的痛苦。   突破元婴境界,由天道降下的那九重落雷,彻底颠覆了他之前对于渡劫的一切印象,也由此撕开这世界的阴暗面,带着他一路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从今以后的所有绝望人生,是由那场雷劫拉开的。   在一脚踏入那狗日的悲惨丑鬼生活的时候,陆枢行还不是像现在这样的。   那时即便他已然堕魔,即便他被正道抛弃,像条丧家之犬般被驱逐到聻底,他依旧坚信着,只要自己熬过一切苦难,通过这场历练,仍能够重新站上峰顶。   所以陆枢行比谁都渴望活着。   皮肤被灼烧,被肢解,堕落成阴差都不愿靠近的可怖怪物,每一次渡劫时被劈得不成人形……这么多的绝望痛苦,他都生生咬牙熬过去了。   就像是他体内,那造成了一切不幸事件的变异黑火。   陆枢行痛恨黑火,但一定程度上,他不得不承认,那是他在比地狱更恐怖的人生中支撑着自己活下去的力量。   至于再后来……   陆枢行垂眼盯着自己掌心翻涌而出的黑火,从他神情中突然爆发出惊人的怨毒暴戾,赤红着眼睛将一张俊朗面目都扭曲得如同恶鬼。   他突然一步一步地走向那凝聚着无数雷鸣之势的天穹下方。   血色的视野中,那名正在渡劫的师妹似乎是诧异地望了他一眼,又或许没有,天地都被割裂的动荡之中,陆枢行分辨不清了。   自他踏入天雷降落的范围之内,原本盘踞着无数电光与黑云的天穹竟是战栗片刻!而紧接着,一连三道比原先势头更盛的雷光疯狂下劈,甚至不顾违反“规则”也要将什么人彻底扼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陆枢行躬身大笑起来,一道接着一道的落雷坠在他周身,而他却像是遇见了什么极端有趣的事情,癫狂发笑。   “你在怕什么呢,啊?”   他疯笑着仰颈面对错乱的天穹,即便此刻,他只是那个才半步元婴修为不到的首席弟子,自其周身传出的可怖气势竟是冲破苍穹,直逼得无边雷云也战栗着发颤。   “来啊,你怕什么?弄不死我,就从别的人身上下手,你就这点本事?!”   一寸寸黑色的火焰自陆枢行掌心燃起,他胸前那处之前破开的伤口仍在汨汨渗血,而本人却丧失了痛觉感官般,引爆了全身的灵气放出遮天蔽日的黑火。   “你这次想要选谁来当你的天命之人,选那个只会耍耍嘴皮子的小可怜吗?哈哈哈哈……你什么时候能放弃那可笑的剧本啊?”   震天撼地的雷电轰鸣声中,一道又一道显得有些慌乱的雷劫朝地上的人影劈去。   陆枢行全身都沐在鲜血之中,他视线一眨不眨地盯视着混沌苍穹,冲天而起的黑火顺着落雷直直烧到了乌云之上,那仙人也无处遁形的无上地带。   他蓦地收敛起嘴角的弧度,赤红的眼瞳中,只有无边阴鸷杀意。   ……   岁杳边咯血边费劲地从地上爬起来,几分钟之前,她眼睁睁看着本来应该乖乖站在边上的魔头竟是一步步踏进了天劫范围之内,而果然不出意料的,天道现在疯狂想要弄死他。   她偏头将堵在自己喉咙中的淤血吐出来,舌尖酝酿几声,想要尝试着开口先将魔头给救出来。   然而,就在震荡着欲张口的一瞬间,岁杳却清晰听见一道没有性别、冰冷无机质的声音响彻在自己的脑海中。   【杀了陆枢行,你将得到梦寐以求的一切。】 第32章 谁也堵不住她的嘴   【杀了陆枢行, 你将得到梦寐以求的一切。】   岁杳手腕撑着缓缓从地上爬起来,听见那道无机质声音的一瞬间,她身形顿了顿。   岁杳:“你几把谁啊?”   【……】   突然出现在她脑中的冰冷声音沉寂下去, 过了片刻,取而代之出现的, 却是曾经位面崩塌的场面。   世界构架如碎裂的镜面般一寸寸肢解消亡,在她面前粉碎了万物概念的边界。   随后,时间却蓦地被定格在灭世场景的后一秒。   岁杳面前浮现出一个人影,是青年时期的陆枢行。   那个陆枢行并没有经历过灵根暴动,家族中对他虎视眈眈的仇人们也因此找不到机会下手。他依旧是众人心目中的正道之光、天之骄子, 也顺着自己本应有的人生轨迹走下去, 迎接他的只有鲜花与荣耀,而并非冰冷腌臜的炼狱黑火。   【尚有机会进行补救。】   那道未知的声音再度说道,【杀了那个意外出现的‘陆枢行’,修正这个世界的错误,若是成功,我会给你想要的一切。】   先前, 跟魔头对话的时候, 对方曾在话语中透露过一条信息。便是在魔头重生回来的第一个晚上,有一道声音对他说, 你尚有机会对犯下的恶进行补救。   如今看来, 那道声音的归属对象跟此刻说话的“它”是一致的。   “它”想要抹杀魔头陆枢行的存在,只留下那个正常时间线的陆师兄,以此来进行“错误修正”。   错误修正。   岁杳在脑中反复重复着这个捕捉到的词语。   什么样的人才会把陆枢行当初所经历的一切苦难称作为“错误”与“意外”,并且找人想要“修正”世界的这段过往。   剧情。   ……天道。   岁杳自然垂落的指尖用力掐了掐掌心。   【你也可以成为‘被选中的人’, 权力, 财富, 家世,力量……这些都触手可得。】   似是见她始终无动于衷的模样,那道无机质的声音顿了顿。   【你刚才也看到了这个世界真正的未来,与陆枢行该有的真正的未来。一切都是因为那个‘陆枢行’的意外存在,如果没有他,位面不会崩溃,不会有生灵涂炭,万物都将按部就班地持续运转。】   “……”   岁杳破皮的舌尖抵了抵后槽牙。   “是啊,是啊,你说得都对。”   她已经开始相信这声音是“天道”的一部分化身了。   黑火是意外的错误,如果没有魔头的出现,陆枢行本该过上充斥着鲜花与荣耀的一生,正如同任何被设定好的光鲜主角那般,一步步登上峰顶。   天道意志的出现,是为了修正有关于魔头那部分的“错误”。   那照这么看来,“它”与岁杳当初的目的是一致的。   阻止再灭世的惨剧发生,二者中只留下未堕魔的正道陆枢行,抹杀魔头的存在。   “我有一个问题。”   岁杳突然这样说道。   那声音没有回答她,似是有默认的意思,于是岁杳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也是你‘选中的人’吗,就像是你当初选择了陆枢行一样,你如今,也在芸芸众生中选中了我吗?”   【……是的。】   那道声音这样回答道。   岁杳又道:“你要我抹杀魔头的存在,怎么做?他现在与陆师兄是一副躯体。”   【黑火,剥夺他的黑火。】   “如何剥夺?”   【让他心甘情愿地,交付于你。】   轰鸣雷声渐渐止歇。   “……”   岁杳垂着眼睫,望向一片狼藉满目中,浑身是血跪立在地的魔头。   无论是出于什么样的本意,在这内门考核的最后一天,眼珠通红的恶鬼替她扛下了整整十九道雷劫。   岁杳手中还握着那柄天级法器的宝剑,她迈开步子,朝着陆枢行的位置走过去。   现下,她终于知道为什么重生回来这么多天,“天道意志”唯独选在此刻,才与她降下指令了。   选在破境的这一天,故意降下致她于死地的四九天劫。若是这时候陆枢行无动于衷,那恰证明了岁杳在“它”眼中毫无利用价值,便也没有存在的必要。   若是陆枢行竟真的被天道激起黑暗情绪,替她挡了这雷劫,如此,十余道天劫过后,再加上血契的绑定效果,这个时候,岁杳开口对他使用言灵,他是绝对无法抵抗的。   原来黑火能够从他身上被剥夺。   岁杳步伐停在距离魔头身边几步的位置,她甚至能够感受到有温热的血液浸湿自己鞋尖,汇成细小的水流在裸露的地表上流淌着。   似是察觉到什么,陆枢行嘶嗬着喘粗气,睁开仿佛被人捅了两刀的眼珠子,直勾勾望向那柄长剑的尖端。   他没有开口,只是自下而上地,用那双猩红的眼睛盯视着岁杳。   “你猜怎么着?你是个狗日的骗子。”   岁杳语气平静,说出口的却是与之截然不符的词句。   这话她并未刻意减轻音量,因此,处于混乱痛楚中的魔头也听见了这道语句。   “……你又在说什么?”   陆枢行已经连疯笑的力气都没有,沙哑着嗓子艰难回了她一句。   下一秒,寒芒出鞘的铮响过后,岁杳持握长剑,面无表情地向下捅了进去。   断帛撕裂般的闷响。   “……”   带有腐蚀性的含毒素血液顺着剑身流淌,陆枢行偏过头,望向陷在崩塌地底中的巨大妖兽。   九劫螣蛇到底在如此雷劫下只坚持了半炷香的时间,随着长剑捅入要害处的动作,未凉透的尸体最后陷在地底中抽搐几下,便彻底不动了。   它应该是在洞口塌陷之后,想要不依不饶地追上来,但不幸赶上了四九雷劫的降落,正好轰开了塌陷的地底暗河口,将这只阴毒妖兽一并给劈得皮开肉绽。   陆枢行目光从不堪入目的尸体残肢上收回,又哑着嗓子道了句,“你说谁是骗子?”   “说‘它’。”   岁杳长剑在手中挽了个剑花,剑尖以一个堪称大逆不道的姿态,直指头顶逐渐开始放晴的苍穹!   “魔头,”她并未喊完整的名讳,只是直白地叫了一声自己给对方起的绰号。“你之前说,我是第二个被‘它’选中的天命之人,这话是错的。”   岁杳道:“我从未被任何人选中过,也没有任何人会选我。”   “……”   陆枢行似是难得怔了一秒,他看着眼前那个以剑指天的师妹,即便在说着这话的时候,她的神情依旧堪称平静。   是啊,天道意志是个骗子。   “它”说“它”在茫茫人海中选择了岁杳,让她抹杀魔头,成为救世主,让她改变命运,逆转人生。   可事实不是这样的。   没有人比岁杳更清楚,她是如何“重来一次”的。   上辈子,岁杳在九岁检测出灵根,十一岁觉醒言灵天赋,十五岁拜入东璃派五行峰门下,十九岁,替掌门亲传弟子顶罪,被拔断舌头、困于水牢。   残喘两年,她死在暗无天日的水牢中,蜿蜒的食腐植物填补了她空荡荡的口腔,仿佛重新勾勒出一条舌头的形状。   而后,岁杳的意识逐渐升腾上浮,来到了大陆的表层。   她以魂体的状态附着在许多修士身上,见惯了悲欢生死,最终她停留在陆枢行的头顶,看着对方从天之骄子堕落成魔,屠戮六界后,以自毁的形式释放黑火灭世。   世界构架如同碎裂的镜面般一寸寸消亡之际,岁杳看到了那本名为《黑火》的书。   陆枢行是书中怀藏异火的主角,而她,是某一个章节里,未曾被提起过名字的哑巴师妹。   岁杳望着崩溃瓦解的世界。   她心中涌起鲜明波动的情绪,是对自己命运的愤怒。   陆枢行是这场早已安排好的悲剧中的践行者,而自己,是剧情推进下的牺牲人。   连名字都不配有的,以惨死成全他人的无名献祭者。   那个名为“剧情”的天道,拔断她的舌头,捂住她的嘴巴,还要抛却她的姓名。   “……”   经久时间并没有冲淡这样的愤怒,甚至沉积酝酿得更加深厚。   从始至终都面无表情看着所有一切的岁杳突然冷笑起来。   因为剪去舌头,从喉咙口挤出的只是破碎喑哑的笑声,而她依旧嘶嗬着发笑。   她曾经从来不会说无关紧要的废话,哪怕情绪被逼到极点,也只会在心中默默腹诽。   而在窥见世界真相的那一刻,最后看了眼正在随着位面瓦解而消失的自身,岁杳张开嘴,露出结满草垢与淤泥的口腔,硬挤压着喉管发出声音!   或许那个名为“天道”的无形力量从来都没有真正注视过她,连同陆枢行本身,也大概不会知道有这样一个连名字都不配出现在剧情中的路人师妹存在。   岁杳大张着嘴,涎水与污秽不受控制地溢出,她一点一点地以断舌硬生生挤压出嘶嗬的难听语言。   什么狗屁剧情,就算是天道,也堵不住她的嘴。   虽然模糊,但她一字一句地道:   ——【我说,昨日重现。】   “……”   岁杳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正对着南方第六宿“翼火蛇”的位置,五行峰的后山上星光璀璨,夜风微凉。   ……   “别误会,如果有机会,我还是想让你去坐牢的。”   而此时此刻,岁杳将长剑入鞘,低下头看着魔头缓缓说道。   陆枢行有些费劲地想要挤出一个讽刺笑容,但显然失败了。他屈腿半跪在地上,开始绞尽脑汁地想着要怎么给这胆子越来越大的师妹一个有力的威吓。   下一秒,他却听见岁杳说道:   “但在那之前,至少是在关乎‘它’的这件事情上。”   “我跟你站在同一边,魔头。” 第33章 批发大户   “……”   于对方骤然紧缩的瞳孔之中, 岁杳看见自己的倒影,与魔头一瞬间似是不可置信般的神情。   她没有再顺势多说些漂亮话,只是掀起眼皮望向黑云散去、逐渐放晴的天际。   脚下传来淅索动静, 原来是陆枢行撑在一地血泊中想要爬起来,他直勾勾地盯着岁杳, 开口道:“你刚才说……”   下一秒,白昼日轮的第一道光笼罩在他身上。   顿时,魔头神情中划过一丝暴戾,低声骂了句什么。   这个长夜终于过去了。   岁杳缓缓吐出一口气,看着那人眼中的阴暗面随猩红色彩而褪去。   直到最后一刻, 魔头依旧死死盯着自己的脸。说实话, 要不是他现在用得是这张帅哥脸,就魔头那种眼神,岁杳会以为他想要生吞个人。   不过,魔头的话最终没有说出口,光影交替之间,他变回了五行峰上的大师兄。   陆枢行睁开眼睛, 第一眼看见岁杳渡劫过后的那副狼狈样子, 当即匆忙想要爬起来,“师妹!发生何事, 嘶……”   下一秒, 他原封不动地跌回地上,这才注意到自己胸口破开的那个大洞,以及浑身剧痛难忍的各种后遗症。   生生挨了十九道雷劫的身体仿佛被碾死过去一次,加诸各种契约咒术的限制, 魔头能够撑到白天陆枢行醒过来才失去意识, 也算是一种奇迹。   “我这是……”   话未说完, 陆枢行直直地向前栽倒进自己流出的血泊中,竟是陷入身体保护机制下的自动昏迷了。   还没来得及想好怎么狡辩的岁杳:“……”   就,不得不承认,早年陆师兄的体质确实比不上皮糙肉厚陆魔头。   她低下头,有些犯难地瞅瞅地上那一大坨师兄,虽说修者普遍身体素质非凡,但现下刚渡完雷劫的岁杳显然没这个余力,去扛个快一米九的大男人走完幽林。   又瞥了几眼无知无觉的陆枢行,上手将人翻了个身,起码别呛死在自己的血中,岁杳暂时将他放在一边,运转灵气检查自己崭新出炉的金丹。   自从她开口骂了人之后,作为天道意志的那幻化声音便消失不见了。   岁杳不知道“它”之后会如何利用规则与剧情来对付他们,可眼下,盘踞在自己体内的这颗金丹,却是鲜活存在的。   只有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力量,才能让人安心。   岁杳将灵气分出几缕,顺着身体每一处重要脉络走了一遍,确认雷劫没给自己造成什么不可逆转的损伤。   现在的修为是,金丹初期……临界点。   差一点,就能够上结丹中期。   “……”   绷了一晚上的神情终于露出点笑意,岁杳反复查看着自己新结的金丹。到后面,那神识府中的金丹小人被看得脾气上来,叉着腰冲她吐舌头,一屁股转过去表达闭门送客的决心。   身体仍处于可怕的酸痛之中,岁杳却从未如此舒心过。   上辈子直到死,她的修为一直卡在筑基瓶颈。   或许是因为她飘荡在大陆上太多年,吸收了天地间散余的能量,或许某种意义上,她真的得感谢魔头,是她从对方的痛苦与仇恨中摄取养分,直到位面奔溃的那一天,岁杳以断舌发声,说出那句【昨日重现】。   那也是她第一次意识到,言灵真正的力量。   言灵并不是什么鸡肋的、歪门邪道的把戏。   那是足以改变世界的天赋。   岁杳逐渐退出自己的神识府,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灵气走完一圈各大经脉之后,原本身体的不适感也因此减轻了许多。   不再多浪费时间,利落站起身,行至先前被雷鸣轰开的深坑前。   宝剑出鞘,沿着巨大妖兽尸体下七寸的位置,一点点挑开坚硬鳞片,刨出枚血淋淋的内丹。   九劫妖兽、还是人面螣蛇的内丹,那是跟九琉星草一样,可遇不可求的珍贵玩意。   岁杳仔细将内丹包好收进自己空落落的储物袋,正在这时,便听见掌心的剑一颤。   “擦擦,拜托你,以后都记着点好不好,剑身会生锈,会生锈的。”   岁杳无言片刻,“你还在啊?雷劫的时候你一言不发,我还以为你已经不在了。”   聂岚的魂魄沉默一瞬,似是自知理亏。   “……我现在只是一把剑而已,做不了什么的。”   岁杳:“嗯,所以本来也没指望你。”   长剑颤了两下,紧接着,像是想要极力证明自己有用,在岁杳即将路过凹陷深坑之际,他又急忙道:“等等,那下面,下面还有东西!”   聂岚道:“人面螣蛇内丹属阴,极阴之势,长期盘踞地底,此地缝隙见血,是阴阳交战之凶爻,因此,这处地界不仅有人面螣蛇这一只九劫妖兽。”   岁杳:“那还不赶紧跑?”   她恢复了一些体力,刚想要扛起陆枢行往外圈逃,却听见聂岚语气中竟有不加掩饰的兴奋,“别跑,不用跑!”   “大陆上本就少见极阳属性的九劫妖兽,而既然人面螣蛇长期占据地底为王,说明那下面的定然不会是另一只妖兽,不然它们之间早就战得不死不休了。”   聂岚笃定道:“如今我还有求于你,定不会害你,你若是信我,便下去试探一二。若是实在警惕,也不强求,我……”   岁杳才没空跟他搞这种信任问题把戏,当即开口道:   【持续塌陷。】   她拖着陆枢行将他放在旁边平坦的地面上,自己则行至轰鸣作响的塌陷深坑边缘,探头往下看。   在人面螣蛇巨大蜿蜒的尸体之下,先前路过的那处极焰魔猿族群的巢穴深处,竟真的有明灭光芒在废墟中闪烁。   “果然是这样!”   聂岚语气高昂起来,“你看,我没骗你吧,与极阴九劫螣蛇伴生的极阳属性地宝,那是……”   炽火玉。   岁杳提剑翻身下到被彻底毁坏的地下河废墟中,趟过一地涌出的河水与小型妖兽尸体。她步行至倾塌大半的巢穴边,那里结满了整整一片散落的火结晶,而结晶体的最中央,有一枚通体透红,明灭着萤火的玉石。   夸张的是,岁杳甚至能够听见聂岚哧溜哧溜吸口水的声音。   岁杳:“……咱也不是没见过市面的人。”   “哦,哦抱歉,失态了!”聂岚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如果他现在有实体,想必直勾勾盯着那炽火玉的眼神中定是一片痴迷。   “岁小友,”聂岚勉强稳住自身情绪,“你当初灵根检测,是何属性的?”   岁杳:“五灵根。”   “啊……”   五灵根相当于一无所有的废柴,属于啥都能练、也啥都练不成的概念。   东璃派这种大宗门,在招新时一般只看重那些极品单灵根或是双灵根的天才,岁杳当年能挤进名额中,是因为她引气入体的进度堪称惊人。   岁杳从引气入体,到练气五层,只花了半年的时间,这比一些内门弟子的天赋都要好了。招新的管事弟子实在不舍得淘汰一个练气五层的年轻新人,又心知她的杂灵根在将来无法有所作为,但最终还是决定给岁杳一个机会。   聂岚唔地沉吟了一声,“你这种情况……”   这样机缘多半是不属于自己。   岁杳已经预料到聂岚接下来的话,她并无多少遗憾,因为本来就没抱什么期望。毕竟某种意义上她真正的依仗还是言灵,对于自己的杂灵根,早在上辈子的时候就已经学会不再耗费太多精力来关注了。   她伸出特质的炼丹匙,小心地将那块炽火玉收进自己先前装九琉星草的腰袋中,心道,这种好东西起码也能拍卖到九百万上品灵石的价格吧。   却听下一秒,聂岚在自己的脑海中突然发出一道以掌拍腿的清脆声音。   “小友,”长剑再度颤了两下,“你有没有兴趣,走一下‘全面发展’的这条路?”   “……”   岁杳瞳孔微微放大。   ……   再与聂岚确认了一些相关细节之后,岁杳收敛了先前一时有些没控制住的情绪,重归平静。   改变先天性的灵根天赋,这玩意是相当漫长的持久战了,毕竟就连当初以极品单灵根入道的陆枢行,要想抑制住灵根暴动的隐患,也得费好大一番力气。   而自从聂岚经历了那场锻造爆炸的事故,一魂一魄附着在曾经的作品上之后,他的记忆似有部分残缺。   岁杳刚与之达成的初步合作中,第一条就是,她要协助聂岚重新回到那副被保存在聂家祠堂冰柜中的躯壳里。作为回报,聂岚会在这段时间内尽可能地给予能力范围内的帮助,并且回归身体之后,他将亲自替岁杳制造出能够同时修炼五种杂灵根的法器。   虽然岁杳一度怀疑,到底有没有这种道具,但是聂岚信誓旦旦地跟她保证有炽火玉就能做到,她只能对此存疑。   反正不管有没有报酬,岁杳本来也是要把这聂岚从自己的剑里弄出去的。不确定因素太多了,几乎绑定在一起的前提下,别说魔头的存在有几率暴露,她与天道之间的纷争矛盾恐怕也会被察觉。   岁杳唯一庆幸的大概就是聂岚像个笨蛋,是那种一旦沉迷于锻造中便失去其他自理能力与生活技能的人,所以对事物的感知能力并不敏锐。   她将剑收回储物空间,附着在剑上的聂岚也在兀自捣鼓着他的图纸为以后做准备。   岁杳弯身扛起躺在地上的陆枢行,终于顺着路途一步步走出幽林。   ……   “……师妹?”   在出口处附近的一处杂乱灌木植物地界,岁杳迎面撞上了几支眼熟的队伍。   一共六人,三组小队,此刻候在距离出口不远处的地方,明显是在等人。   “这是发生什么事了,怎的如此狼狈?”   因岁杳是将陆枢行面朝下硬背在背上的,几名弟子看不清他的面孔,还以为那是与岁杳一组的剑阁弟子。   “师弟没事吧?都伤成这样了,就别逞强了,万一弄出人命该如何是好?”   卫二貌似急切地注视着浑身是血的两人,“师妹啊,我知你好强,但是如此硬撑着不按放弃令牌,师弟错过了最佳治疗时机,因此落下残疾甚至殒命,这个责任你可担当得起?切不要因一时争强,而耽搁了同门性命啊!”   有不断摸到出口位置的弟子们听闻此话,纷纷回头看过来。他这话说得好像是岁杳残害了队友性命,几人的目光变得怪异起来。   “……”   岁杳并未停下脚步,只是在与卫二擦身而过的瞬间,回头看了对方一眼。   她面上与身上沾染尽是陆枢行胸口渗出的血,面无表情回头看人的时候,显得诡谲又危险。   大概是与魔头待得太久了,岁杳也学到了对方的精髓,此刻以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弯起嘴角,轻声却一字一句地在对方耳边道:   “再给我耍手段,杀了你哦。”   “……”   卫二怔愣着看向她离去的背影,明明在月余之前,她还是那个山头上沉默寡言、毫无存在感的师妹。   如今却有哪里变得不一样了。   卫二蓦地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   “杳杳!”   “岁杳师妹!”   宋黎弯与羌有同时朝她快步赶来,望着岁杳身上的血,皆是面色凝重。   “……都是我不好。”羌有突然死死握拳,“若不是我的眼疾拖了队伍后腿,你也不至于经受如此遭遇。”   “行了,我没事,等会再说。”   岁杳制止住他们还欲开口的趋势,背着陆枢行快步朝考核结算位置走,“现在有几组已经出来了,我们可还是前十之内?”   宋黎弯神情却有些沮丧,“我是第七名,你跟羌有现在出去报道,应该是排在第九位……”   岁杳安慰她,“是前十就行。”   “抱歉啊,杳杳。”宋黎弯抿起嘴唇,“我听说了你跟羌有的情况,但是……但是我的队伍出来的时候,用尽力气才勉强找到了三枚火结晶,我们没有多余的……可以,给你们。抱歉。”   羌有在一旁也是面色沉重。   岁杳开始还当是什么事,真情实感地担忧了那么一会。   听到这话后,她叹了口气,拉着羌有,一步步走到了设置在终点的结算点。   “考生,五行峰岁杳、剑阁羌有,总共用时六个时辰一刻钟。”   计分长老写下数据,抬头望向两人,“现在将获得的火结晶上交记录。”   羌有紧紧握拳,在长老的又一声催促中,将两枚攥得死死的火结晶摆放上测试仪器。   “岁杳师妹,是我对不住你……”   他叹道,却见下一秒,手边竟是传来一阵哗啦哗啦的动静。   羌有:“……?”   岁杳拖着个中型牛皮袋,倒豆子似的将满满一大袋沉甸甸的火结晶倾倒上测试仪。那颤颤巍巍的托盘平时都是一颗一颗测量的,何时见过这般批发般的架势,多余的火结晶便满溢出来,足足淹没了桌案上的计分表格。   不只是周围暗暗围观的弟子们瞠目结舌,连那计分长老也几乎从椅子上蹦起来。   “这这这……”   长老抖着手指看向岁杳,对方却依旧一脸“咱也是见过市面的”淡定脸,将长老看得都有些老脸挂不住。   “火结晶的数量,也是会影响到之后的青云奖评选吧。”   岁杳拿开空了的牛皮袋,“劳烦长老,将这里的数量清点核算一遍了。”   长老还是有些不可置信,随手拿起一块结晶体便使用测试仪器进行分析。核实出来的结果无疑是真品,他又一连验了好几块,皆是货真价实。   不知不觉中,所有完成考核的弟子们都围聚过来,聚精会神地看着长老核验那满满一桌的成果。   极端震撼过后又狂喜的宋黎弯兴奋地拉着岁杳想要说什么,而直到此时此刻,她才终于发现了岁杳出现的时候似乎并不是孤身一人。   “啊,这是谁啊?”   宋黎弯看着被暂时安置在树下的昏迷男子,觉得有些眼熟。   岁杳:“你说,陆师兄如果失踪了,宗门要多少时间会发现?”   宋黎弯:“?!!” 第34章 打起来!打起来!   可惜的是, 都没过半炷香,陆枢行就被过往的弟子们发现了。   不知是谁朝着树下喊了一句“那不是陆师兄吗?!”,顿时, 原本还围在结算长桌前等着看检验结果的弟子们惊愕连连,匆忙通知了门派中的长辈们。   “发生何事了?陆师兄怎么会变成这样?”   “先前听闻幽林中雷声阵阵, 该不会是,陆师兄正好突破瓶颈,在渡劫吧?”   “别乱说,我可听见天上整整劈了三十六道落雷,这起码是出窍期大能才可经受的, 陆师兄怎的会渡这四九雷劫。”   “那你说, 还有谁能在里面渡劫?”   “这……”   弟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起来,一时间负责监考的长老们都无法维持现场的秩序。   岁杳站定在一旁,扭头去看作为人群焦点的关注对象。陆枢行胸口的那个洞已经停止往外渗血了,但人还是没有醒,面色惨白地靠坐在树荫下,看着挺渗人的。   岁杳心知, 昨晚的事情自己绝对无法撇清干系, 先暂且不说这么多人亲眼看见她将陆枢行背出来,光是到时候查出来, 那独一份的血契对象, 与她的金丹期渡劫,宗门都早晚会找到她头上。   可她到底不可能将魔头的存在供出来。   所以别问,问就是陆师兄的“梦行症”又严重了。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先前在幽林东南方的位置, 曾经看见过岁杳师妹与陆师兄在一起。”   这个时候, 人群当中突然有一弟子开口如此说道。这话简直就像是什么不得了的征兆, 原本还嘈杂纷扰的人群齐齐掉转视线,目光锁定在站在边缘处的岁杳身上。   一旁的监考长老简单替陆枢行处理了一下几处大的伤口,闻言也看过来。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岁杳顶着一众各异的视线,缓声道:“考核途中,我与陆师兄遇上了九劫妖兽人面螣蛇。”   她避重就轻,只挑着能说的部分道:“陆师兄与其缠斗,受了重伤,我趁乱将他背出幽林而已。”   “嘶……”   九劫妖兽。   在场弟子们无一不倒吸一口凉气,反应过后纷纷感慨他们真是命大,竟能活着从那螣蛇口中逃出来。   可下一秒,人群中又有一弟子道:“可我记得,当初考核规则中是说,若是监考官们判定情况紧急,危急到考核弟子性命,则会直接出手相救,对应的,该组弟子的考核成绩也作废。”   “师妹,既然陆师兄出手了,介入到你们的考核过程中,那这最终的结算成绩是否……?”   烦不烦,怎么又是这帮人?天天没事干就盯着别人找茬是吧?   岁杳掀起眼皮,视线略过那一看就是卫二跟班的弟子,径直落在正主的身上。   卫二一副对此全然不知的模样,见她看过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问道“师妹怎么了?”   岁杳直接一个单向传音投过去,“你好像小脑发育不完全,洛少梁都比你有脑子。”   “……”   岁杳没再继续理会他,只是面朝人群开口道:“当时的情况下,被‘危急到性命’的那个对象不是我,而是陆师兄。所以,并不是陆师兄出手介入到我的考核中,而是我出手将他带出了魔窟。”   “……大言不惭!”   集体的一瞬间静默中,卫二身边的那名弟子像是好不容易抓住她把柄,跳脚道:“岁杳师妹这话未免过于狂妄了些!先不去说陆师兄如何会使自己陷入危机中,而如你所言,在一头九阶妖兽的攻击下你出手救出了陆师兄?诸位听听,这话有多可笑,师妹下次编瞎话前也得稍微动动脑子。”   “有什么可笑的?我信!”   宋黎弯一个箭步站在岁杳跟前,瞪向那弟子,“陆师兄也是人,面对九阶妖兽时自然也会有心无力,杳杳在一旁看到了,出手相助不是很正常的事情?这有什么荒谬的?”   “那你倒是告诉我,她一个筑基弟子,还是个天赋全无的,是如何于九劫妖兽嘴下‘救出’陆师兄的?”   “说得好像你不是筑基弟子一样,人家的修为不比你强?前辈们还未发声,轮得着你在这质疑这个质疑那个的?”   负责结算的几个长老们顿时一个头两个大,连忙将此处的争吵给制止了。   却没想到下一秒,站定在剑阁队伍中的羌有竟是从背后解下重剑,掀起极具压迫力的飓风,直指那说话弟子面中!   “你有什么意见?”   羌有沉声道。   “……”   弟子们像是集体被噤声一秒。   他们这批刚参与完内门考核的弟子,修为最高的也就是筑基期瓶颈。并且能够达到这种程度的,无一不是佼佼者,将来必然会晋升为内门弟子,成为领袖人物般的存在。   卫二算是一个,羌有,也是其中一个。   更何况,剑阁重剑派系本就讲究纯粹极致的力量,所修这一脉的剑修,几乎能够凭借一往无前的魄力与决心,优胜于同等级的修士。   以五行术法为主修的卫二,光论实战水平,并不是同修为下羌有的对手。   如今,那跟班弟子直面着堪称恐怖压迫的大剑,他小腿肚子都瑟瑟发抖起来,下意识望向卫二求救,却目睹一张置身事外的面孔。   “……”   跟班弟子怔了一瞬,刚想要开口,却见就连一旁的长老们都未反应过来的间隙中,不知是谁往对面剑阁的队伍中投了一张爆裂符!   这下子,轰然爆破的剧烈动静中,其余的剑修们也站不住了。   开玩笑,被人欺负到头上,这还能忍?   于是一瞬间,原本堪称平和的幽林外围,竟是出现如下诡异场面。   无数纷飞的剑影与各类五行元素炸裂的火花交织在一起,两个山头的弟子们互殴得情绪上头,早在被迫绑定一起进入幽林起就酝酿的矛盾,终于在考核结束的瞬间一举爆发出来!   候在结算地点的一共也就这么两名普通长老,四名管事,眼下看着这一幕竟是傻了眼,连出手制止都找不到空隙。   在不远处的幽林出口,更是有刚结束考核的弟子们踏出来,先是望着这一幕惊异,随后了解原委,便捋起袖子加入了混战!   宋黎弯眼见着情势一步步变成这样,不可置信道:“这些人都疯了吗?”   岁杳目光却在人群中找着些什么,“刚才那枚爆破符,是剑阁自己的人投的。”   宋黎弯在短暂愣神后反应过来,“意思是说,队伍里剑阁跟我们的弟子本来就有矛盾,但是碍于实战考核不允许队友之间动手的规则,所以才趁着现在,随意寻了个由头跟我们打起来。”   而且看如今情况,恐怕有矛盾的,不只是一支队伍。   岁杳感慨道,还好除了夜盲症那茬之外,她跟羌有还算合得来,不然这场实战考核怕是有得好搞了。   正这样想着,一道夹杂着冷冽剑光的烈火符直直于她脚下炸开,混乱人群中根本分不清是谁放的。边上为数不多的几名管事们,一边联系宗门一边试图将战场分隔开,可最终失败了,甚至连两个长老都被数道不长眼的术法给误伤到手臂。   岁杳突然伸手,掏出之前从陆枢行储物袋里摸到的几张符箓,一视同仁地在混乱人群中炸了出去。她自身则飞速借着符箓的掩盖穿过战场,来到正试图明哲保身的卫二身后。   “我警告过你吧,管好自己,别来烦我。”   她于对方身后如此说道,语罢,并未给他反应过来的时间,竟是合掌为刀,硬生生劈在他穴位上将人打得昏死过去!   金丹初期临界修为,与筑基期瓶颈,并不是只隔一线,而是差在了整一个大境界。   岁杳抬手撑住卫二身形,不让他瘫倒下去,口中道:   【卫清澜承认故意引导两门弟子斗殴行为。】   说罢,她松开手,回头重新站定在混乱纷争的边缘处。   ——“都住手,咳咳咳咳……”   蓦地,从混战不远处的树影下传来淅索动静。   岁杳了然上前几步,按在刚睁开眼睛的陆枢行肩膀上。   “别去,”她好心提醒,“你现在的身体状况,进去了会被师弟师妹们暴打的。”   陆枢行:“……”   他靠坐在树干下又咳了两声,下意识想要说什么,却听得从另一头传来的怒喝声。   “小兔崽子们,全都给我住手——!!!”   宣灵尊者与剑阁众长老们赶到的时候,双方弟子们已然被激起了情绪,斗殴到后面甚至一些凶悍招式都使出来了,半点不顾同门之情谊。   亲眼见到一名五行峰弟子对着剑阁弟子使用禁术杀招,饶是宣灵尊者,脸上的笑嘻嘻神情也挂不住,嘴角下拉肃穆脸色。   属于洞虚期强者的威压尽数倾泻,部分打得最凶的弟子们率先顿住身形,在原地躬起身子面露痛苦。   不到片刻,最后尚有不甘心的弟子们也被一一分开。双方被各自愤怒的师长们相隔在几米之外的地界,好不容易从热血上头的情绪中冷静下来。   而就在这时,刚清醒过来不久,尚处于头脑发昏状态中的陆枢行却听见一旁的师妹轻声道:“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昨晚又‘梦行’了?”   陆枢行猛地回头看向岁杳。   “我做了什么?师妹你可有事?”   岁杳一脸凝重地点头,“我事可大了。”   在对方顿时转变的脸色中,她接着说了下去,“你什么都不记得了。所以,接下来的这场闹剧,我说什么,你就照做便是了。” 第35章 啧啧啧啧啧   “平日里教你们修身养性, 教你们功法招式,就是让你们对同门出手的?!现在一个个的可真是出息了,若是老夫不来, 今日难道你们就真的对同门痛下杀手,做出此等丑事, 好叫我东璃为天下人所诟病吗!”   匆忙赶来的两峰峰主显然是气急,对着自家不省心的弟子就是一顿训斥。   有剑阁弟子不服气,忍不住反驳道:“是他们五行峰先动手的,符箓都扔到脸上来了,这怎么能忍得了?”   “放屁!”紧接着, 原本还在垂眼挨训的五行峰弟子也站不住了, “明明是你们意欲挑衅在先,那剑尖直直地就戳过来,我们动手也是为自保!”   “你还敢说?是嫌挨打得不够狠是吧,看我今天不……”   “够了!”   剑阁阁主厉声喝道,“原以为这会应当认识到错误了罢,可如今, 我看你们分明丝毫没有悔过之意!”   当今剑阁阁主, 是继莲华仙子后的剑道第一人,大陆上屈指可数的大乘期强者之一。天生剑心, 一心修道, 平日里不怎么管山头上弟子们的事情,可宗门上下无论谁对其都是敬畏无比。   如今剑阁阁主一发话,那些闹得最凶的弟子们顿时不敢造次,眼观鼻鼻观心地低下头不说话了。   边上, 宣灵尊者同样肃穆着脸重重哼了一声, 目光在人群中扫了一圈, 落在树荫下的人影身上。   “嘶,臭小……徒儿啊,你这是,也跟师弟师妹们打架了?”   宣灵尊者本想选个人出来问话,直到看见陆枢行浑身上下都有大片大片的血迹。他迟疑了一秒,心道不会这么逊吧,臭小子难道还能在众目睽睽下给小辈们揍了?   陆枢行偏头咳了两声,略有艰难地爬起来朝师长们行了个礼。   剑阁阁主自然认识这位五行峰首徒,此刻向来不近人情的脸上也露出些许疑惑,“怎会伤成这样?究竟发生何事了?”   陆枢行维持着躬身作揖的姿态,就这样顿了有几秒后,他缓声说道:“是弟子学有不精,在监考过程中遇到九劫妖兽袭击,费了番力气才脱身,与师弟师妹们无关。”   刚赶来的几名长老们也顺势倒吸一口冷气,那可是九劫妖兽,实力堪比洞虚强者的存在,有命活着回来就已经不错了。   “老身记得,这幽林中确是有一头九阶妖兽存活,是一只即将化龙的人面螣蛇。可那妖物长期盘踞在地底,已经有数十年没有出来活动了。”   一名负责提前布置考场的长老皱眉道,“在考核途中遭遇到这只妖兽,成功存活脱身,可谓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就是不知,可还有其余被波及到的考生?”   岁杳站定在陆枢行的背影之后,茂密枝叶投下的阴翳中,她朝着前方的人单向传音道:“没有。”   陆枢行:“并未有考生受到伤害。”   “老夫还听说幽林上空竟是出现了四九雷劫,可查到了是谁人在此渡劫?”   岁杳:“没有。”   陆枢行:“弟子并不知情。”   “那这次为何会出现如此大规模的弟子斗殴事件?究竟是谁起的头,又是因何而起的?”   岁杳:“有人往人堆里丢了符箓。”   陆枢行:“约莫是意外罢,弟子刚于幽林中脱身,清醒得较晚,只看见似有爆破符炸开在师弟师妹们的脚下。”   几名长老大概了解原委,又顺势关心了一番陆枢行。   在场的除了宣灵尊者外,还无人知晓关于“梦行症”的事情,此刻对于陆枢行的话深信不疑。   陆枢行缓缓吸了口夹杂着浓烈血腥气的冷风,他才刚清醒过来,而且记忆只停留在昨日傍晚时分,师妹遭遇那寄生牙虫追赶的场景上。   不知自己是何时失去意识,又在“梦行”时分做出了什么事情,陆枢行此刻对岁杳的话深信不疑。   “关于幽林中的妖兽一事,弟子想着……”   岁杳:“不,你不想。”   陆枢行:“抱歉,口快了,弟子不想。”   一直忍着没开口戳穿他们的宣灵尊者:“……”   倒是剑阁阁主眯起眼睛,视线越过陆枢行径直投向他身后的位置。属于大乘期强者的威压即便被有意收敛,依旧震慑得一众小辈们不敢造次。   “出来。”   阁主沉声道,“什么人?”   “不是的,前辈!师妹她……”   陆枢行猛地上前一步,挡住她的身型,可下一秒忘记了自己身上的各类后遗症仍未痊愈,神情扭曲一瞬。   “我问你了吗?”剑阁阁主皱起眉,“让她自己说。”   “前辈。”   岁杳抬步从陆枢行身后走出,面对人群一瞬间集中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不卑不亢地朝之行了个礼。   剑阁阁主以微不可察的幅度轻点下颌,而紧接着,语气再度凌厉起来,“躲在后面干什么呢?对此次斗殴事件,你可知情,还是亲身参与其中!”   “……诶,这是我山头上的小师妹,老夫来问,老夫亲自来问。”宣灵尊者看到眼前场景,大概便猜到自家徒弟大概是又出了问题,连忙挤开剑阁阁主,打圆场道:“消消气,别这么凶么,你看看小崽子们怕你的那样,这能问出什么来嘛?”   剑阁阁主皱眉望了他一眼,常人怕是早就两股战战不敢多言,可惜,如今面对的是在掌门面前都敢撒泼的老顽童。   宣灵尊者不顾其杀人的目光,强行抬起手在阁主胸前拍拍顺气,被一掌拂开也不气恼,摸摸胡子看向岁杳:“来,你尽管将知道的内容如实说出,孰是孰非,我们这些老家伙自然会判断。”   岁杳点点头,只略微回忆一瞬便道:“事情起因,应该是有人往剑阁的队伍中,炸了一枚爆破符。”   这话是既发生的事实,所以在场弟子们无论归属哪头,都没有出言反驳。   宣灵尊者:“是哪个小兔崽子干的?!”   岁杳却抬眼看了他一会,不再说话了。   在场众人心下都明白,这时候岁杳无论是说出哪个名字,都是要得罪人的。   剑阁阁主目光沉沉地望过来,“你如实说出便是,不用担心会遭人报复,我们会给予犯事弟子应有的处罚。”   岁杳道:“可惜的是,当时状况太过混乱,我并没有看清。”   “你怕什么!”剑阁阁主出言喝道,“如此胆小怕事,就算侥幸通过了考核,未来何以担当大任?”   “您骂师妹做什么?”   陆枢行捂着胸口再次开裂渗血的伤口,反驳道:“师妹又没有参与进斗殴事件中去,她也并未教唆其余弟子犯事,这事根本与她没关系!”   剑阁阁主猛地震袖,“长辈说话,轮得着你插嘴?”   “嘶,好了好了,别生气。还有臭小子你也是,赶紧少说两句吧!”   宣灵尊者佯怒状朝他瞪眼睛,话锋一转,“我看不如这样吧,你们这些胆大包天的小兔崽子们,统统去思过崖底下面壁!什么时候,那罪魁祸首撑不住了,主动站出来检讨,所有人便什么时候上来。”   “啊……”   刚才还一个个梗着脖子谁也不服谁的弟子们顿时蔫了下去,趁乱在队伍中也炸了几个符的宋黎弯塌下肩膀,心道这次可亏大发了。   却听见这时候,岁杳站在陆枢行边上缓声开口道:“我并未看见那人是谁,但是却知道,自制的爆破符炸开一瞬间,那人袖口大概率会沾染到余烬粉末。”   本已认命的宋黎弯一个激灵支棱起来,她余光下意识地朝着那令人生厌的卫二瞥去,却见对方竟是下意识捂住袖口,后退一步。   其实细想的话,以卫二那深有城府的性格,就算真的是他所为,也不会露出这么明显的破绽举动。他只会装作无辜地微微睁大眼睛,然后笑着说一句“啊,这是何意”之类的话语。   只不过此时此刻,宋黎弯沉浸在终于逮住这孙子把柄的喜悦中,她猛地伸手扯住卫二衣领,大声道:“就是他!”   瞬间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中,卫二身型在原地僵硬片刻。   他垂眼望向自己袖口上那微小的甚至不细看都察觉不到的灰痕,就听见宣灵尊者沉声道:“你作何解释?”   开玩笑,这事跟他压根没关系好吗。   卫二脑中瞬间缕出一套话术,然而紧接着,他惊恐发觉自己的口舌竟是失去了掌控。   “弟子只是一时头脑不清醒才做出这等丑事,弟子知罪,愿请师叔祖处置。”   ……在胡言乱语什么?!   卫二反手掐住自己的脖颈,一向端得极好的神情逐渐失控,可他甚至将自己掐得面目通红,那根舌头却违背意愿自顾自地说道:“弟子知罪,弟子知罪……”   “故意挑起弟子之间矛盾,造成大型恶性斗殴事件,还不赶紧将人带去奖惩堂!”   “不、不是……弟子知、不是、知罪……”   卫二口中仍在胡言乱语,落在旁人眼中,只以为他心理承受能力不过关,现下竟是被吓得口不择言。   岁杳平静地望着卫二被人拉下去。   【卫清澜承认故意引导两门弟子斗殴行为】这句言灵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已经不再像是筑基期时那般要消耗过多的灵气了。她舌尖在口腔内抵了抵上颚,余光中却看到,那剑阁阁主竟是以一种令人生畏的探究目光望着自己。   她偏过头去,只朝对方礼貌性地一揖,便不过多理会。   对于卫二的言灵是早在长老们达到之前就诅咒上的,这剑阁阁主再如何神通广大,也抓不到什么切实证据。   这场闹剧终于暂时收尾。   “师妹,昨晚除了那九阶妖兽的袭击,真的没有发生什么其他事吗?”   陆枢行思来想去,仍直觉自己漏掉了什么关键性的信息,见事件告一段落,忍耐着周身传回的剧痛望向岁杳。   “师妹切莫因为要顾及到我,就委屈了自己。”   岁杳眉心抽跳几瞬,“那你还想听什么?你口中叫嚣着‘我要黑化!’然后冲过来朝我喷火?”   “……”   就在这时,感受到前方投下的一片阴影。岁杳与陆枢行几乎以同一频率抬起头,看见宣灵尊者有些不太好的脸色。   “你们这两个小兔崽子。”宣灵尊者低声骂骂咧咧了一句,“趁着还没人注意到,赶紧给老夫滚过来。”   ……   峰主府邸之内,被设下几道严密隔音与防窥屏障的客厅中央,宣灵尊者绷着张脸,瞪向面前那两个不省心的年轻弟子。   “师尊,”陆枢行轻叹一声,“您别故意吓师妹。”   宣灵尊者:……啧。   “坐吧。”   好不容易将气咽下去,他隔空向岁杳点点头,接着又朝陆枢行瞪了一眼,“没让你坐,臭小子!”   岁杳:“前辈,还是让师兄坐下吧,他身体不好。”   宣灵尊者:……啧! 第36章 可愿拜老夫为师   在宣灵尊者无奈默认的表情中, 陆枢行落座于岁杳的左手边,轻声道:“多谢师妹。”   又过了片刻,他突然微微偏过头, 一本正经解释道:“定是昨夜梦行时做下的蠢事让人误会了,师兄每日都有勤于锻炼, 身体是好的。”   岁杳:……还真是一生要强。   “咳。”   宣灵尊者听不下去,心道若是自己再不出声,这俩小兔崽子你一言我一语地能无视他唠一天。于是略显做作地假咳两声,开口将话题拉了回来:“好了,快仔细说说吧, 究竟是什么情况?”   宣灵尊者已经知晓昨夜陆枢行再度“梦行”的事情了, 而关于九阶妖兽的部分,岁杳只重复之前的内容精简说明了一番。   可显然,宣灵尊者并无被这话打发的意思,追问道:“那这四九雷劫,你二人当真不知情?”   陆枢行摇摇头,“师妹说当时我们都不在场, 想必是……”   岁杳:“是我的雷劫。”   陆枢行:“?!!”   宣灵尊者也是大惊, “你这般年纪就突破金丹了?四九天劫,金丹期, 怎的会是降四九雷……”   而陆枢行猛地转头, 望向即便说这话时也一脸平静的师妹,剧烈的动作牵扯到伤口,他面色顿时惨白如纸。   “四九劫?师妹你可曾有事……不行,今日问话还是稍作延后吧, 师妹与我下山去寻凌医师!”   岁杳却按下他起身的动作, “该去寻医师的人是你, 三十六道雷,你替我扛了十九道。”   宣灵尊者又是一惊:“什么?!”   宣灵尊者向前探身,同时在这两名弟子身上使用了检测术法,果不其然察觉到他们身上残留的渡劫波动。   而更为夸张的是,他那好徒弟全身上下竟是难寻到一块好地方,除了雷劫波动、血契反噬、限制咒,他周身灵气更是逆行大半,丹田处盘踞着躁动焰火与漆黑的死气。   “竖子!你堕魔了?!”   宣灵尊者差点没控制自己神情,指尖颤颤巍巍地指向那人。   陆枢行也是一怔,“堕魔?弟子未曾堕魔。”   “应该是昨夜一次性违背了过多限制造成的。”   岁杳出声道:“前辈,先别急,你仔细看看师兄,明显不是堕魔之人的模样。”   “是……嘶,是老夫一时激动了。”   宣灵尊者狠狠抹了把脸,到底是重新冷静下来。   “你老实跟我说,”他将视线转向岁杳,“这臭小子在梦行下到底是何状态,开始的时候并没有这么严重啊,怎会突然、突然这般……”   还好没让宣灵尊者看见晚上时候的魔头,不然还不得给小老头气得厥过去。   岁杳想了想,隐去魔头的那一部分,只是道:“师兄在梦行状态之下,性格全然发生转变,像是……变了个人。”   她并不会交代出魔头的存在,但是得给他们提前打个预防针,免得到时候事情真的瞒不住了,至少能多给陆枢行一次缓冲的机会。   岁杳点点头,坚决道:“我之前并不是在说笑,师兄他,好梦中杀人。”   “……”   在场的一对师徒彻底沉默下来。   陆枢行双手撑在扶手边,眉头皱得死紧,配合着他浑身晕开的血迹,看上去肃穆又吓人。   宣灵尊者本来还想说些什么缓和气氛,一转眼看见自家徒弟活阎王似的模样,颇为辣眼地转过头去,“行了,行了!既然如今问题已经存在,也已经在想法子解决了,就是根治需要时间而已……臭小子,先前还说老夫故意板着脸吓你小师妹,现在自己也摆着副臭架子,吓唬谁呢!”   之前已经连夜命人请了专业的医修上山,来为陆枢行治疗所谓的“梦行症状”。   而现下,宣灵尊者又亲自完善了施加在其身上的几道限制,将“梦行时禁止运行灵气”的范围扩大,更改成“除非情况紧急,危及自身性命,不然强行运转灵气,必承受剜肉刮骨之痛楚。”   虽然岁杳心知根本问题就不是出在那劳什子“梦行”上面,但如今他们所做的努力,起码也确实能够为约束魔头起到一点作用。   她在心中叹了口气,想起先前天道意志的话语。   剥夺黑火,便可抹杀堕魔陆枢行的存在。   ……这话,究竟又是天道为了利用她而编出的谎言,亦或,是真相?   “对了,”那一头,宣灵尊者骂了两句,视线又转向岁杳,“此事影响重大,还望你……”   岁杳:“我谁都不会说的。”   “诶,这段时间,真是麻烦你了。”   宣灵尊者摇头叹息道:“噢,一时太担忧徒弟,老夫竟是忘了!你之前可是在幽林中受了那四九雷,成功突破金丹期?老夫记得你们这批弟子,年纪最小的也不过才十九岁……好、好、好啊!当真是少年英才。”   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话锋一转:“马上便是内门弟子授牌仪式了,岁小师妹,你可曾有拜个亲传师父的想法?”   “……”   岁杳抬起头。   东璃派如此大宗,并不是所有弟子都有这个运气能拜个亲传师尊的,哪怕是内门弟子,拜师者也数量不多。大部分人,都是跟着长老们吃百家饭修炼。   其实硬要说的话,岁杳不想拜师。   那可是亲传师尊,一旦确认了联系,便是如亲生父母般的存在,日后无论是何种行事,都要处处受顾虑。   她眼下的情况,实在是无法再与什么人有过于密切的绑定关系了。   “前辈,我是五灵根。”   “你若有这个心思的话,可愿,拜老夫为师?”   “师尊!”   一时间,三道不同声音竟是落在一块响起来。   宣灵尊者诧异地望向岁杳,他之前倒是从未关注过这个山头上的小师妹,“你竟是五灵根?嘶,这事倒是有些棘手。”   说着,又瞪了一眼突然从座椅上站起来的陆枢行,“臭小子,我跟人家说话,又有你什么事?你究竟是不想她拜老夫为师,还是……不愿跟人家做亲传师兄妹啊?”   “我……”   陆枢行指尖掐入掌心之中。   良久,他垂下眼重新坐了回去,哑声道:“拜师是好事,弟子……定然不会耽误师妹道途。”   宣灵尊者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这俩怎么都怪怪的。   边上,岁杳视线从这对师徒身上转了一圈,暂时没弄明白,也不再多纠结。   “前辈,”她朝宣灵尊者行了一揖,“多谢抬爱,只是我本就不打算拜师。”   她说完,又绞尽脑汁地想怎么给两个漂亮的理由,毕竟那可是五行峰的峰主,人家亲自开口说要收徒,被拒绝自然会拉不下脸。   却没想到下一秒,宣灵尊者竟是再度翻了个白眼,并无任何她想象中的不满情绪,反而有种……早就知道如此?   “哼,罢了!”   宣灵尊者一震袖,从坐席上起身,一秒也不想再多看到他们似的抬手赶人,“行了!内门授牌仪式约莫在后天举办,这段时间,你们赶紧该疗伤的疗伤,该治病的治病……去去去,赶紧走,别在老夫跟前碍眼!”   被莫名其妙翻脸的尊者赶到门口,岁杳眨眨眼,简单告辞后便准备离开。   却没想下一秒,从大厅内径直抛出一枚沉重玉简。   “你我无缘,这玉简就当是老夫赠你的弥补,拿回去好好看吧。”宣灵尊者似是叹了口气,“十九岁的金丹初期……哈,当真是闻所未闻。你身上有大造化,切莫因那废灵根,便自暴自弃,埋没了自身。”   岁杳手握玉简,抿了抿唇。   “多谢前辈。”   “行了,让臭小子带你下山去寻医士吧,老夫,很快也要闭关了。”   从府邸中传出的声音越发模糊,直至眼前重新笼上一层关闭的屏障。   岁杳将玉简收回储物袋中,却听见下一秒,同样待在储物空间里的聂岚竟是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小友,你是从何处得到这玉简的?”   岁杳时常会有种她养了只冬眠状态狗熊的错觉,平日里待在剑里要不是画图纸便是睡大觉,只有在需要维持生命特征的时候才会主动醒过来说话。   “怎么?”   聂岚:“什么怎么,这可是详细记载了世间所有自然五行元素的书简,包括各类灵根如何快速吸收灵气,使得修为事半功倍的法子。可以说,无论你是何类灵根,都能在其中找到修炼的诀窍,因为它可谓是囊括了这世间自然法则的规律!”   ……规律。   岁杳步伐顿住一瞬,不知反应过来什么,她眼睛一亮。   如今她的言灵诅咒,大多是建立在利用规则的基础上。她无法凭空创造一样事物,更无法违背自然法则,修改规则。   我言即法,我行即则。   受限于修为上限,有许多事情,是她目前无法做到的。   可如果……有法子钻“自然法则”的漏洞呢?   岁杳已然决定,等到内门弟子授牌结束之后,便专门抽出几天空来,好好研究一下宣灵尊者赠予的那枚玉简。   她沉浸在思绪中,等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然被几名仆从引着,来到了山下的医馆中。   陆枢行坚持要她先看,这一路上他都在叨叨着渡劫太伤身了啊,万一血契也有后遗症呢之类的碎碎念话语。岁杳瞅瞅他胸前的那个血洞,没有当场反驳,只是同闻讯而来的医修交换了一个眼神。   岁杳突然大喊一声,“陆师兄!”   陆枢行连忙转身,“怎的了?可是身上哪里疼?”   背后,凌家医馆的医修利落地以麻药捂住他口鼻,陆枢行下意识挣动,随后面前的双手却被师妹给制住。   他坚持了片刻,受损严重的身体终是撑不住,栽倒下去。   凌家医修刚想要准备治伤,却见下一秒,岁杳竟是又拿来一管药剂。   “陆枢行每日都勤于锻炼,身体可太好了。”   岁杳语重心长,“这点哪够,加大药量,最好让他一觉睡到后天早晨。”   凌医修:“……” 第37章 加一起八百个心眼   凌家医馆坐落在悬晏城外, 城郊与群山接壤的一处静僻之地。   悬晏城居民对医馆有着极深的感恩与爱戴之心,因平日里,空出来的门下医修会在城门边支起摊铺, 替前来问医的城民解惑治病。无论出身与身份,无论修者还是普通百姓, 一视同仁。   据说,医馆主人与东璃掌门还是旧交。   东璃派上下,少有正规的持证医修,弟子长老们多是如药谷谷主宋凉奇那般,更精通于炼药与制毒方面, 而并非治病救人。   所以弟子们平日里有个小打小伤, 要么自己解决,要么下山去寻接壤地界的凌家医馆。那边的医修要价公道,医术也了得,东璃派的大多数弟子都在那治过伤,俨然算是半个宗门之外的医疗点了。   眼下,岁杳面前站立着的那医修少女, 虽看似年纪轻轻, 可行事风格已颇为老辣,完全不输那些可独当一面的长辈们。   “每人的药都是配好的, 这点足够了。”   淩霖并未接过她手中的麻药, “当初霄衍尊者来找阿父刮骨疗毒,同样是这点剂量,他都并未说什么。如今换成陆道友,怎的就不够药量了?”   是个正经人。   岁杳迅速分析出这名看似清冷, 行事却一板一眼的少女性格, 她放下手中药剂, 朝之礼貌地颔首。   “那麻烦你了。”   淩霖也不多话,当下便又塞了一枚维持生命特征的丹药进陆枢行口中,紧接着动作利落地开始先处理最棘手的那枚伤口。   “你来搭把手。”   不过片刻,少女额前浮了层薄汗,边一点点剜去开始化脓的腐肉,边朝着岁杳说道。   凌家的医馆看起来今日异常忙碌,正常情况下应该是有伙计候在边上协助完成的,可眼下,貌似并没有空闲出来的人手。   岁杳洗净双手,凑到她边上一同垂眼看。陷入沉眠中的陆枢行身上当真是没几处好地方,处理起来也相当麻烦,若不是蒙了麻药,估计这会能被生生疼醒。   看到那几处明显是被雷劫劈出来的痕迹,淩霖手中动作顿了一瞬。   岁杳已经准备好说辞了,毕竟开在东璃派边上的医馆,不会有人认不出陆枢行的脸,常人此刻或许已经按捺不住好奇心问出口了。   可下一秒,她却见淩霖只是迟疑了片刻,便再度继续手上动作,好像那些伤口只是随处可见的擦伤。   “还算好,并未伤及筋骨。”   又过了半晌,少女处理完最后的一道狰狞伤口,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背后衣袍都有些被汗水打湿。“我已经替他清除了大部分的落雷残余,等到醒来后,运行一遍体内灵气,确认没什么问题,就可以恢复正常修炼了。”   岁杳颔首道:“多谢。”   “我看你并未有多少体外伤,把手腕放上来,我替你把一下脉。”   淩霖简单修整了一番自身,便朝着岁杳道。她凝眉感受了一番岁杳的脉搏与灵气走向,又道:“你确实没什么大事,主要问题跟他的一样,是丹田处有未被及时清理的雷元素残留。”   直到这个时候,淩霖也没有多问过一句,为什么他们二人体内会有雷劫波动残余,她只是公事公办地行着自己的职责。   随后,似是看到岁杳的神情,淩霖原本有些紧绷的脸上,神情缓和了一些。   “别担心,”淩霖难得出言安慰别人,“我们不会向外透露任何一个病人的信息情况,我只是做我分内之事。”   短短一个时辰的相处,岁杳对这名少女医修的印象已是颇好。   她乖乖放松身体,让对方清除完残余的能量波动。淩霖果然人又好又医术高明,即便未曾敷用麻剂,岁杳竟是并无感受到剧烈不能忍受的疼痛。   等到最后一丝残余也被拔除体内,岁杳拢好衣襟,便听见自己心目中的好人医修转身清洗道具,边径直开口道:“把脉问诊,大面积创口愈合,灵气疏导,残余清除,两个人。一共是一千三百五十八枚灵石,东璃弟子友情价,抹去零头,共一千三百五十。”   岁杳:“……”   岁杳:“多、多少?”   “一千三百五十。”   淩霖利落地收拾好医用道具,转过身来看着她,“你以为做这些不需要成本?更别说人力物力了,外头随便找个医馆,处理完你们二人身上的这些杂症,没个四五千上品灵石谁会给你们治?”   岁杳:“……或许,宗门报销?”   淩霖却以看傻子的目光望向她,“凌家医馆是独立于门派与城池之间的,并非你们宗门外聘合作的医疗场所,谁会给你报销?”   岁杳缓缓深吸一口气。   她余光瞥到对此一无所知、仍躺在床榻上闭目不醒的陆枢行,才终于平复了一些心情,问道:“那你们这,留下治病的话需要付钱吗?”   “住医馆的费用,按一人一晚五百上品灵石来计算,截止到第二日正午时分,无论住不住满时间都是五百。”   岁杳立马接口:“那给我来续两晚上的,我们两个人,一共是两千,再加上之前的一千三百五十,等到走之前会一并支付的。”   “你们要留两晚上?”   淩霖皱起眉,“你的情况根本无需住在医馆观察。而他的话,之前你也说了,身体素质过关,等到麻药过了就能醒,也不影响修炼的。”   岁杳一本正经,“实不相瞒,我二人先前还被毒蛇给咬了。虽然现在并未发作,可书籍上说,蛇类妖兽的毒素潜伏期是三天,为了保险起见,还是暂且留在安全地点。”   淩霖仍是皱着眉,“等到毒素发作,再下山来寻医也不迟。”   岁杳:“那不行,我可太怕死了。”   淩霖:“……”   似是真的被她搞得没脾气,淩霖看向仍闭目不醒的陆枢行,叹息一声,“好吧,今晚你们便留下来观察。”   “多谢。”   “房间内的设施跟检测仪器别乱动,有什么需要就催动那边的传音符,会有伙计进来的。非必要别乱跑,别去被设置了驱逐屏障的地方,那里或许有身患传染病的病人。”   “好的。”   大概给她交代了一番,淩霖似是真的很忙,不一会,便被匆忙赶来通知又来了新病人的伙计叫走了。   走之前,她回头看向岁杳,又提醒了句:“等他醒了,没什么其他症状出现,你们就赶紧离开吧,医馆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岁杳从善如流地应下。   几道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屏风之外,她抬手将门阖上,手心中握着枚什么东西,缓缓步行至床榻边上。   眼睑垂下,她无声盯视着躺在其上的人看了片刻。   ……   是夜。   日照最后的余烬消失在天边,惨白月轮取代了白昼的光辉,夜幕笼罩在这片土地上。   在第一缕垂坠的惨白月光下,陆枢行缓缓睁开眼睛,猩红色彩于眼瞳中扩散蔓延。   “终于……”   他低声叹了一句,嗓音因为整日未曾开口,而显得沙哑低沉。   陆枢行还记得,昨夜时他不顾体内的各种限制,强行催动黑火顺着落雷直冲而上的场景。   极端的痛楚,与爆发的扭曲快意。   什么天道意志,什么轮回转世。   装得比谁都高尚,最后还不是在黑火下挣扎畏惧。   陆枢行面露毫不掩饰的讽意。嗓子一阵发痒,他偏头咳了几声,才发现眼下所处的陌生环境。   他似是躺在一张有些窄小的床榻上,周围到处都是刺鼻难闻的净化粉尘气息,不远处还隐隐传来他最为熟悉的血腥与死气。   人体,日薄西山的死气。   陆枢行眼中流露出厌恶。   紧接着,他刚想要动作,却察觉到就在对面的另一张床榻上,未点亮烛火的黑暗中,竟是还坐着一人影。   几乎在借着月光看清那人面目的瞬间,陆枢行脑中不受控制般闪过一些画面。   在漫天落雷的极端震慑下,他都只是凭借着黑火只身强撑着。而那看似不堪一击的师妹却以剑指天,睁开的眼瞳在惊雷中熠熠生辉。   师妹说,“我从未被任何人选中过,也没有任何人会选我。”   师妹说,“天道是狗屎。”   最后,师妹说——“我跟你站在同一边,魔头。”   “……”   陆枢行侧身想要从床榻上翻起的动作顿住,几乎以一个有些狼狈的姿势僵停在原地。   反应过后,他唾骂自己一声,想着现在一定蠢透了,就跟那白天的愚蒙师兄一样蠢。   “呵,我还当是谁。”   魔头清了清嗓子,顺势换了个姿势斜倚在床头,视线一眨不眨地锁定在黑暗中的身影上。“命还真是大,挨了那四九天劫,现在还能活蹦乱跳的?”   下一秒,陆枢行看见岁杳的脸出现在床榻边上。   她未对自己的刻意讽刺做出任何反应,只是轻咳一声,缓缓张开嘴唇。   陆枢行顿时反应过来,岁杳这是又要开口诅咒自己!   他目光冷冽下来,一时全身肌肉都开始紧绷着,几乎控制不住暴动的灵根。   岁杳在月光下望着他,却开口这样说道:   【把你身上的钱都掏出来。】   陆枢行:“……”   这句言灵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诅咒,尤其是在血契绑定作用下,陆枢行几乎下意识地便顺着话语翻动起储物袋。   偏偏口中仍不依不饶,“怎么,现在都落魄成这样了?那蠢货连日常开销都不能保障吗……呵,也是难为你还能忍受他到现在,毕竟,这可是他唯一的优点了。”   岁杳还是没搭理他,径直抬手接过钱袋,在掌心掂量两下。   从睁开眼睛到现在,竟是除了被当做取款钱庄外就没听到一句舒心的话。陆枢行眯起血红的眼睛,当即翻身想要从床榻下来。   “喂,当真以为我脾气太好了?你……”   下一秒,岁杳仔细收起钱袋,竟是向前一个箭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陆枢行瞳孔紧缩一瞬,眼睁睁看着她抬手抚上自己面庞,掌心柔软温度紧贴着皮肤,连带着接触到的那一片位置都滚烫起来。   “你……”   感受到耳边心如擂鼓般的震动,陆枢行一瞬间放空的脑中下意识辱骂那不争气的蠢货。除此之外,身体却僵硬得像块石头,竟是就这样牢牢生了根似的坐在床上一动不动。   “别说话。”   岁杳一手按在魔头肩膀上,一手死死蒙住他的口鼻。   浸透了药物的布巾顺着呼吸摄入鼻腔,她手腕发力,按在陆枢行肩膀上向后一推,“睡吧。”   “……”   第二日,是夜。   魔头在第一缕从窗口投入的月光下睁开眼睛,他花了一秒钟快速回忆昨晚的场景,脸色顿时黑了下来。   爬起来就想要去抓人,下一秒,却见罪魁祸首竟是不躲不避地站在他床头,以与昨日时一模一样的神情垂眼望过来。   “……”   陆枢行心中警铃大作,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翻身而起,竟是仗着身型优势一把抢过岁杳手中的东西!   “哼,同样的小把戏,还想玩第二次?”   陆枢行捏着湿润的手帕,在掌心甩了甩,“真以为我还会上你的当吗?”   被抢了东西,岁杳也不恼,维持着原先的姿势站定在床边,还算好心地出言提醒道:“你最好坐下来,别站着。”   魔头轻蔑地笑出声,“怎么?小伎俩都被人看穿了,你还能将我怎么着?”   岁杳:“你快别甩那帕子了,那是我刚才擦鼻涕的。”   “……”   “还想骗我?”陆枢行看她一眼,“这不好好的吗?”   岁杳:“那你猜我为什么擦鼻涕?”   “?”   一缕微风顺着窗沿缝隙吹进来,有细微的、熟悉的药物气味在室内蔓延。   岁杳微笑着取出鼻塞,看着魔头小腿一软,向后栽倒在床榻上。   “睡你的吧。” 第38章 不要忘记过去的自己   两天前, 岁杳接到了宣灵尊者的传音符。   那只以灵气催动的小鸟停在医馆房间的窗框边,蹦跶着跳进岁杳掌心,便瞬间化成一枚信封样式的玉简。   宣灵尊者暴躁的嗓音从中传出来, “那竖子人醒了吗?!你们老实告诉我,几天之前在剑阁雪山上, 这小兔崽子到底做了什么好事!现在那管事弟子的家眷竟是都亲自找上山了,说他手脚筋都被人给挑断,两条腿彻底废了!”   岁杳想起来,她第一次看见魔头的时候,对方正在雪山上杀人。   那管事弟子曾经羞辱过陆枢行, 以脚底碾过其身体, 所以魔头便割断了他的两条腿。本来应该是杀了的,可那个时候,岁杳突然被传送到雪山上,打断了那场暴行。   宣灵尊者说,现在那弟子以及其家眷暂时被留在五行峰上,闹着要百万上品灵石的赔偿。岁杳心道, 那照这样说的话, 陆枢行也不得赔给自己个百八十万的,当做精神损失。   她叹了口气, 回了封传音信给宣灵尊者。   确实是那管事弟子羞辱挑衅在先, 但魔头把人家两条小腿都给割开了,这是怎么也赖不掉的事实。   回信过去之后,甚至不到一炷香的时间,熟悉的传音小鸟再度出现在窗沿上。   这一次, 宣灵尊者在信中破口大骂他足足一刻钟, 还特意叮嘱岁杳, 等到那逆子醒来之后再给他循环放三遍,岁杳同意了。   紧接着,这名在“养徒弟”一事上一帆风顺了大半辈子、此刻终于迎来报应的尊者长叹一声,对她道:“你暂时与那臭小子待在山下吧,等到这边安定好所有闹事的人,再回来参与内门弟子授牌仪式。”   岁杳答应了。   不用回去山头,她乐得轻松,更不用每天晚上都提心吊胆着,魔头会不会提着砍刀从五行峰一直砍到衔日楼。   可再也没有比在医馆更加轻松的日子了。岁杳只需要每天晚上,提前备好麻药等在陆枢行昏睡的床榻边,魔头敢睁开眼睛,她就给人药倒,两眼一闭彻底省事。   白天,岁杳就自己在边上研究那枚讲五行灵根修炼的玉简。   晚上,她就按照玉简中的方法吸收灵气,顺便抽出一点时间算计魔头,将魔头药倒,紧接着回去继续修炼。   要不是眼见着陆枢行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医馆其他人看她的眼神也越来越奇怪,这种好日子岁杳能坚持个十年半载也不厌烦的。   第三日,淩霖终于忍无可忍地推开他们的房门。   “我说,你该不会是想要在我们医馆闹事吧?”医修少女瞪眼看向正盘腿引气的岁杳,“都三天了!正常人在第一天的时候就能醒了,我们配的药剂可从未出过问题。”   岁杳睁开眼睛,认真道:“不是你们的问题,陆枢行只是睡着了。”   淩霖:“……他整张脸都在发青诶!”   岁杳:“他太激动了,梦到了高兴的事情。”   淩霖:“……”   淩霖深吸一口气,不再听她满嘴跑火车的瞎话,从旁边的药柜中取出一枚药囊在火上一熏,放置在陆枢行的鼻下。   不到片刻,仰躺着的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陆枢行以拳抵唇,边咳喘着边起身,目睹眼前的陌生场景,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你终于醒了。”   岁杳假惺惺地在边上道:“手术很成功。”   淩霖:“……”   出于医者的道德,她还是开口提醒了一句,“这类麻醉药物有一定的成瘾性,并且,连续且长时间地服用,很可能就此产生抗药性。”   陆枢行怔了一瞬,干哑的喉咙咽了咽,“我这是……被人敷以麻药晕了三天?”   “……”淩霖无声看了岁杳一眼。   两人还没开口,就见那头陆枢行舒展一番有些僵硬的肌肉,抬眼望过来。   “师妹,”他目光灼灼地看过来,“多谢这些日子你无微不至的照料。是师兄不争气,连累了你,这些天你一定累坏了吧!”   淩霖:……你没事吧?   也没听说东璃首徒陆枢行竟是这种德性啊!   淩霖在心中翻了无数个白眼,没好气地将这对师兄妹给“请”了出去。   与岁杳擦肩而过的瞬间,她似是嗅闻到一股什么气味。   “等等,你最近有没有在服用一些炼体药物?”   岁杳摇摇头,“没有。”   “……是我感觉错了?”淩霖下意识皱了皱眉,“没事了,你们走吧。”   炼体。   岁杳心中重复了一遍这个词汇,她神识扫了一圈正在宝剑中安心睡大觉的的聂岚,顿了顿,并未解释什么。   岁杳与陆枢行终于从医馆告辞。   ……   现下他们回到宗门,大概正好能够赶上午休。而午休结束,内门弟子授牌仪式的重头戏便也正式开始。   “可算回来了。”   宋黎弯以一个有些夸张的姿态朝她抱怨,“我都快被洛少梁那厮烦死了!天天张口闭口地问我你去哪里了,没一刻是消停的!”   岁杳又与她聊了两句,随后问道:“来五行峰闹事的那批人走了吗?”   “啊,什么人?”宋黎弯却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宣灵尊者还没闭关呢,谁敢来我们五行峰闹事啊?”   看来,这事已经被长老们私下处理妥当了。   岁杳放下了点心,而宋黎弯并不关心闹事不闹事的,她突然故意压低嗓音,凑到岁杳边上道:“杳杳,卫二那孙子的处罚结果已经下来了,你猜怎么着?”   “怎么样了?”   “延后内门弟子授牌,取消青云奖资格,为期三个月的思过崖自省!反正在今天的典礼上,我们是看不到他咯。”   宋黎弯单手握拳一拍掌,语气中是大仇得报的快意,“不过要我说,这处分还是太便宜他了,就应该取消他的内门考核成绩!”   岁杳摇摇头,“那天的体术考核,还是没找到卫二做手脚的证据。”   宋黎弯:“你就等着看吧,善恶终有报,这孙子迟早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午休过后,岁杳与宋黎弯默契地掐着时间避开洛少梁的聒噪攻击,绕小路前往五行峰练武场。   她们到的时候,练武场已然装扮成开阔敞亮的礼堂。   飘旗与彩带迎着风猎猎鼓动,远方照耀的骄阳落在建筑顶层,当真衬得一众即将入内门的少年意气风发。   按照排好的位置站好,岁杳还在人群中发现了云璃的身影。   顺利通过了五行峰转会考核的女修笑着冲她招手,姣好面容在日光下熠熠生辉,与曾经那个被桎梏在顾辞舟阴影下的模样截然不同。   岁杳真心替她感到高兴。   很快,授牌仪式在正午第一道钟声响起的瞬间,正式拉开帷幕。   立于高处的宣灵尊者目光扫过底下一圈或兴奋或紧张的弟子们,先前也说过,他不再笑呵呵的时候,那张脸肃穆的模样极具压迫。   原先还不断在窃窃私语的弟子们集体噤声,心下慌张片刻。   难道,长老们还未原谅先前五行峰与剑阁的大规模斗殴事件,在今天也要继续骂他们?   “今日,能够站在这里的诸位,都是从人群中千挑万选出来的。”   在弟子们的各异情绪中,宣灵尊者用了个扩音术法,面对底下人群如是说道。   “你们第一次拜入东璃派的考核,五千六百三十二名修士,最终只留下了八百人。这八百人中,有两百五十四人,进入我五行峰修炼,到今天为止,通过层层历练与考验,你们大可自己回头数一数,四周的同行者还剩下多少。”   三十一人。   岁杳于人群中垂下眼睑,感受到周围的弟子们一瞬间沉默下来的氛围。   其实这话她上辈子就已经听过一次,那一次,成功留下来的弟子也是三十一人——卫二没被延缓察看,也没有云璃的变动。   “老夫今天说这些,是想要让你们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们知道,你们现在站在这里,即将接受的一系列属于内门弟子的优待与荣耀,都是踩着那几百几千人的身体换来的!”   “修道者,修身,也修心。虽自古以来,修者们便是在苍天之下争机缘,抢气运,只有万分之一的幸运者才能有机会触到那片峰顶……但是今天,老夫想要告诉你们。”   “老夫与一众长老们,其实根本就不期待你们这些从五行峰走出去的小兔崽子们,未来能够回报宗门、获取荣耀。只求惹事的时候别说自己是从东璃出来的,就已经是菩萨保佑了!”   底下有心大的弟子陆陆续续地在憋笑。大家其实已经看出来,宣灵尊者此刻并不是真的生气,只是在摆架子而已。   一时间,原本紧绷的气氛也缓和许多。   高位处的宣灵尊者见到这一幕,暗骂一声果真是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屁孩,他清了清嗓子,借由扩音术法说出最后一句话。   “而老夫想说的是,祝愿你们这些小崽子,在往上攀登那条通天大道的多年之后,依旧能够记得此刻的心情。”   “……”   微风拂过铃铛,清脆铮响回荡在人群耳畔,在猎猎浮动的旗帜与彩带下,三十一名弟子站成两排,双手接过那枚刻印着自己名讳的内门弟子令牌。   微凉材质坠在掌心,弟子们低下头,指腹一遍遍摩挲着上面的名字,那是即将与他们绑定半生的重量。   “你可以否定曾经做下的愚蠢决定,也可以后悔当初为什么不选择另一条道路……可是,孩子们。”   ——“永远也不要忘记过去的自己。”   “……”   岁杳指尖划过令牌表面的凹陷痕迹,她掀起眼睑,望向头顶上悬挂着的日轮。   苦夏正午的阳光刺眼得惊心动魄,夏虫持续振翅发出翕动,蝉鸣与日照晕出的光圈一轮轮模糊了视线的边界,映照出许多年之前,那个同样站定在青天白日之下的挺拔青年。   当他身陷聻底,腐烂衰败,在某一个短暂的、意识清醒的时刻,他也会后悔吗?   “……”   岁杳无声握紧手中的令牌。   ……   在住医馆的这段时间里,顺利晋升到内门的弟子们已经开始陆陆续续地搬离小竹院了。   五行峰的内门弟子有专门的住所,环境跟氛围都比在外门小别院时好上几倍。宋黎弯还特地托关系,跟岁杳一起选了间连排的房间,而等到她们到了地方一看,才发现这片区域有些眼熟。   路过的师姐冲她打了个招呼,“小师妹?好巧啊,今天也来找陆师兄吗?”   岁杳想起来,前面不就是陆枢行的房间吗!   外头那片院子里,还有缺德师兄师姐们养的夜枭,每逢半夜便会发出凄厉的惨叫声。   上次去找陆枢行,就是被那鸟吓了一跳!   岁杳也是在这个时候,才知道原来那天在陆枢行院子里遇到的神秘人,就是刚醒过来第一天的魔头。   可能是因为还没完全掌握这幅身子,魔头并没有在第一天就大开杀戒,她才真的是万幸。   岁杳的东西并不多,全部家当就是一把剑,几枚玉简,跟绘制符箓用的道具。她储物袋中的大多数法器都在那日渡劫时耗尽了,这段时间还得抓紧时间去补充。   在宋黎弯的帮忙下,她很快就搬完了,又给自己的房间跟自带的小院子施了几个清扫术,岁杳算算时间差不多要到晚上,于是准备去前面找陆枢行。   该说不说,宋黎弯选的地真是方便极了。她如今走出自家院子,拐过装饰假山与亭台,不出几步就是陆枢行的住所,起码能省下不少时间。   岁杳站在竹院前敲门。   就这样叩了一会,没等来陆枢行,却招来先前同她打招呼的那位师姐。   “小师妹,你在等谁呢?”   内门师姐有些纳闷地朝她歪了歪头,“又来找陆师兄吗?可今天是五行峰与剑阁的授牌仪式庆典,陆师兄与剑阁的那位大师兄晚上有场切磋赛打,小弟子们都跑去看了。”   岁杳:“现在?”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天际,日轮的最后一点光影逐渐消失在云层之下,似是在无声嘲笑自己。   岁杳暗骂一声,抬脚就往练武擂台的位置跑。   背后的内门师姐隐约在朝她喊话,极度匆忙之下,岁杳也没听清她在说什么。   要不是各个山头都有禁飞令,她都恨不得将聂岚踩在脚底下飞过去。   等到好不容易赶到练武场,岁杳看着眼前人头攒动、水泄不通的外围观赛台几乎一口气没上来。   她费力地拨开兴奋人潮想要往里挤,片刻之后,除了收获几枚不善的白眼之外,就只辛苦移动了一米不到。   无奈之下,岁杳挤在人群中,张口朝擂台上大声喊道:“陆枢行!”   下一秒,自她周围竟是传来一阵高过一阵的震耳声浪:   “陆师兄!陆师兄!陆师兄!!!”   岁杳:……啧。 第39章 粉头竟是我自己   人头攒动的擂台之下, 到处都是喧哗与叫喊声,若是放在平日里,那些个长老们定是要斥责他们不够稳重。然而今夜是两大山头的仪式庆典, 管事长老们便也对此睁只眼闭只眼。   岁杳的声音彻底淹没在嘈杂人群之中。   “听闻,羌无师兄刚习得传承秘法, 修为大涨,眼下这场比试当真是精彩了。”   “那有什么?羌无师兄跨入金丹末期那才几年啊,自然是比不过半步元婴的陆师兄。”   “哈,谁不知道剑阁重剑一脉最擅以一力降十会。羌无师兄去年连跨两个小境界,将凛虚界数名魔修斩于马下, 我看啊, 陆枢行他再得意,怕是在羌无师兄的剑下也撑不过一炷香吧?”   “放屁!到时候输了,你们剑阁的人可别回家哭鼻子!”   “哼,你们五行峰才是,少洋洋自得了!退一万步说,某些怂货也只是躲在人家陆师兄的功绩下, 狗仗人势罢了。”   “你!”   台上还没打起来, 看台底下,本就因为先前的大规模斗殴事件而产生纠纷的两大山头弟子间氛围早已是剑拔弩张。   岁杳眼睁睁看着一弟子往另一名发生纠葛的剑修衣领里塞了臭屁弹, 顿时, 一股恶臭爆发在人群之中。   “谁啊!?”   “有病吧,呕、呕……”   小片区域之内,被波及到的弟子们顿时骚动起来。   岁杳下意识干呕两声,她翻了个白眼屏息, 努力想要从人群中离开, 然而突然移动起来的人潮却将她挤着往边上推!   她一时重心不稳, 竟是踉跄了几步。   此处的动静并没有引起太多的关注。   擂台之上,剑阁重剑一脉的大弟子羌无师兄站定在一方,刚毅面容紧绷着,整个人周身气势便如同一把未出鞘的沉稳宝剑。   “陆兄,自上次门派大比一试,你我二人已有三年未同台切磋。”   羌无师兄沉声道,“今日,虽是表演性质的切磋赛,但在不造成重大影响的前提下,还望你能全力以赴。”   陆枢行:“……咳,羌道友,我在此处。”   “啊,抱歉。”   羌无从善如流地转了个方向,面朝陆枢行,“陆兄离得太远了,看得有些模糊。”   陆枢行略有无奈地摇摇头,“道友这眼疾,平日还需多上些心啊。”   羌无朝之抱拳,“陆兄放心,这些小问题并不会影响到你我的比试……还请赐教罢。”   见他这样说,陆枢行也不再多言,当下摆出起势招式。   在象征着切磋开始的钟声响起瞬间,羌无手提那柄气势惊人的重剑,大步朝向此处攻了过来!   他的双目竟是微微阖闭,果真如之前所言,实战中挥剑并非以“目见所及”,而是剑身合一,意随身动。   钟声响起的那一瞬间,如同一道不祥的预兆,尚处于激动状态中的人群并未察觉,站定在大剑攻势范围之内的陆师兄整个人顿停一秒。   观众们只道那是陆师兄以不变应万变的策略,只有台下被挤得东倒西歪的岁杳明白,那是昼夜交替,魔头睁开眼了。   岁杳被那缺德弟子扔下的臭屁弹熏得直翻白眼,好不容易在混乱人群中站稳脚跟,她捏着鼻子想着要怎么开口诅咒魔头。   下一秒,在场所有人却眼睁睁地看着,陆枢行在莫名停顿之后,竟是抬起作为血肉之躯的手掌,啪的一声拍开那柄攻至眼前的重剑!   随后,他偏头避过带出的剑气,腰身发力整个人凌空翻起,突进至瞳孔紧缩的羌无面前,手臂肌肉紧绷,竟生生以掌制住了羌无的两只手腕。   一连串流利动作之后,魔头咧着嘴角,缓缓睁开眼睛。   “哈,小骗子,现在麻药没地方藏了吧?拿剑也没用,还是乖乖道歉吧,不要再妄想给我耍心眼。”   观战弟子们:“……”   羌无师兄:“……”   岁杳:“………………”   岁杳:……陆枢行真的很要强。   她猛地抬手一扶额,恨不得脚下替魔头扣个洞让他钻进去。   原本人声鼎沸的切磋擂台上下一片死寂,原本还在为“陆枢行跟羌无到底谁会赢”而吵得不可开交的弟子们集体噤声,瞠目结舌地看着台上的一幕。   羌无的两只手腕交叉着被人抓在掌心中,瞳孔地震望向陆枢行:“陆兄,我、我一直把你当成可敬的对手,可你、你……”   ……魔头干脆换个门派生活吧。   岁杳在底下一边干呕一边看戏,而那一头,陆枢行睁开眼睛,望见眼前人的瞬间转变了脸色,像是甩什么脏东西般猛地抽开手!   “怎么是你?”   他死死皱眉,眼前视野所及并非是医馆的建筑,而是一片开阔的露天擂台。   “……”   陆枢行的目光缓缓转动着,在面前的羌无与周围安静如鸡的弟子们身上扫过。   在极短的时间内浏览了“陆师兄”的记忆,他彻底沉下脸色。   “好、好,也就是说现在要……切、磋,是吧?”   就在所有人都惊心于他突然的转变之际,陆枢行轻眨眼睑,蓦地开口这样说道。   他依旧顶着那张正道首徒的俊美无俦面容,可当收敛了先前的玩笑作态,再一次垂眼望向擂台另一头震惊着的对手之时,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   羌无是最先感受到这种转变的人。   这位重剑一脉的大师兄肃起神情,同样收起先前的心态,眉心死死地皱在一起。   视力受阻,羌无看不清此刻陆枢行脸上的神情如何,但他能够敏锐察觉到对方的目光。   像是在看一堆垃圾,裹挟着暴戾阴鸷在打量着一只不曾属于同等维度的蝼蚁。   “……”   羌无收缩指节,握紧了手中的剑。   又开始了。   在看清魔头眼神的那一瞬间,岁杳就意识到了后续剧情,然而紧接着,竟是根本就没时间来给她想办法阻止。擂台上两人的身型一转,竟是以电光火石的速频斗在一起!   面容刚毅的剑修目光灼灼,在一瞬间被提升到极致的注意与专注使得羌无眼球都有些充血。   最极致纯粹的力量,舞在剑客的掌心大开大合,被劈砍而下的碎石尘土纷飞,而台下没有一个人舍得移开视线错过任何细节。   陆枢行则步伐诡谲地避开那柄重剑剑意,自始至终,他没有使出任何一个变异单体灵根附带的招式。   此刻,台下围观的弟子们已在窃窃私语起什么,而台上羌无紧绷肌肉抡起重剑,在一个空荡中皱眉望向对面。   “陆兄,”他沉声道。“你现在是在做什么,是认为我不配做你对手吗?”   “……”   羌无瞳孔骤然紧缩。   只见一直看似漫无目的躲避的陆枢行身形一闪竟是消失在原地,等人们反应过来的时候,诡谲身影蓦地出现于剑修身后。   魔头微微俯身,在周身燃起的冲天烈火中,以只有两人能够听见的嗓音哑道:   “你确实不配。不过……”   羌无的身型整个僵硬在原地。   ——“不过我倒是不介意让你明明白白死去。”   ……   再不开口就来不及了。   岁杳眼看着魔头嘴角的弧度愈发狰狞,自爆裂燃烧的黑火周围,似有无边聻之狱里的幢幢厉鬼呼啸而出,簇拥着黑色火焰焚毁一切。   他是真的对羌无师兄起了杀心。   或许白天的陆师兄实力能与羌无战得有来有往,但是眼下,对上眼珠通红的魔头,羌无根本没有胜算。   岁杳舌尖抵了抵牙关,她心知此刻无法在众目睽睽之下对陆枢行使用言灵约束。因为任何言灵术式都是要发出声才会应验的,这样做,无异于将自己的能力暴露给所有在场的弟子。   岁杳难得有些急切起来,然而下一秒,她余光瞥到周边围聚着的人山人海,突然福至心灵般有了个想法。   【正道之光陆枢行!!!】   她深深吸入一口气,张大嘴,字正腔圆地吼出这一嗓子。   “……”一时间,原本都在紧张观战的人群怔了一瞬,台上台下,所有人的目光凝聚在她身上。   魔头掌心翻涌着漆黑的火焰,闻言,偏过头,血红的眼珠凝视而来。   岁杳胸膛有些剧烈地起伏着,喊得太大声,她甚至已经感到略微缺氧。她看见从陆枢行身上燃起的黑火仿佛要烧破东璃拔地而起的群山,卷起狂焰,连成一片地燃到自己的身上。   可她的目光依旧直勾勾落在魔头身上,嘴唇开阖,一声接着一声地喊道:   【正道之光陆枢行!】   【乐善好义陆枢行!】   【未来可期陆枢行!】   【刚正不阿陆枢行!】   【光明磊落陆枢行!】   陆枢行:“……”   观战弟子们:焯,是陆师兄粉头。   岁杳喊得喉头都开始发痒,她眼看着擂台上魔头的脸色随着一声一声的话语,也越来越难看。   岁杳本来还觉得有些丢脸的,但是看着魔头不好受,她心里就开始好受起来。   更何况,这样句式的言灵起到效果了,虽然无法真的将魔头变成那样的人,至少,能够限制住他对羌无师兄的杀意。   观看台上,五行峰的长老们默默以袖掩面,不太想承认这是他们山头刚招进来的内门弟子。而在片刻之后,只听满目寂静的场下人群中,竟是又传来一道响亮的嗓音。   “正道之光陆枢行!”   五行峰上,一名刚入门不久的师弟亮着眼睛跟着大喊道。   “……”   “乐善好义陆枢行!”   “未来可期陆枢行!”   “刚正不阿陆枢行!”   紧接着,其余弟子们竟是也相继着加入这场声势浩大的喊话,原本沉寂的观战席再一次掀起剧烈声浪!   “陆师兄!陆师兄!陆师兄!”   眼看着一面倒的喝彩,剑阁弟子瞬间不甘其后,同样抱着剑喊道:   “羌无师兄!羌无师兄!羌无师兄!”   一时间,人们竟如同在参与外界举办的热闹格斗场。一阵大过一阵的呐喊助威,将原本清冷的门派布景都染上几分血性。   岁杳混在人群中,功成身退。   魔头:……等着。   ……   无论如何,那一天或许只有岁杳跟陆枢行两个人知道,羌无其实是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的。   后面,背着重剑的剑修沉步走下试炼台的时候,微沉面目看上去略有沉闷。   岁杳表示理解,毕竟羌无是个老剑痴了。从他的角度来看,不仅台下弟子们最先喊得是陆枢行的名字,而且在台上还被对手给羞辱了,换成谁都会心态不好的。   羌无沉步走回人群中,面对周边弟子们的安慰,他这样说道:   “不知为何,面对陆兄最后那一招的时候莫名感觉身上有些发凉。而且当时,陆兄身上好像围了圈什么东西,黑乎乎的,可能是未打理干净的皴灰吧。”   岁杳:……这就是近视眼的世界吗。   她无言地转身欲离开。   背后却蓦地一凉,真真端得叫一个如芒刺背。岁杳不用回头就知道,那道尖锐目光必定属于刚从场上下来的陆魔头。   岁杳决定先发制人,可刚张开口,之前已经消散了些许的臭屁弹气味却卷土重来,她不受控制地道:“呕。”   陆枢行:“……”   好,魔头脸色更加差劲了。   岁杳捏着鼻子,以手掌扇走一些令人不适的气味,还算是好言好语地道:“你瞪我也没用,宣灵尊者刚完善的限制,那种情况下你要是真杀了羌无师兄,很可能要因为反噬给他偿命的。”   陆枢行原本步步紧逼的动作缓了片刻,他顿了顿,有些怪异地挑起眉,“所以你做那些,是因为不想我死?”   岁杳语气真挚:“当然也为了恶心你。”   两人站定在还未完全散场的观战台下遥遥对视,岁杳在脑中组织了一下措辞,想要老办法先将魔头从人堆中支走。   一道堪称惨烈的声音却突然响起在山头。   “陆枢行!你杀了我儿,难道不应该偿命吗?!” 第40章 好一个父子情深   眼下, 虽然庆典已经基本告一段落,弟子们走得走散得散,可尚留在练武场范围之内的人数绝对不少。   人们惊异地回头望向来者方向, 一名鬓须灰白的中年男人站在入口边缘,指尖直直指向他们的位置。   “我要状告东璃派弟子陆枢行, 残忍杀害我儿,令他死无全尸,其心可诛!”   “……”   “我方才耳朵出问题了,这人说要告谁,陆师兄?哈, 当真是编瞎话也不打草稿的。”   “这是哪来的疯子, 这种人都能随便进我们宗门吗?”   剩下的弟子们短暂愣神,随后立即出言反驳道。   岁杳仍维持着几分钟前的姿势站在魔头身边,她心头一跳,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那中年男子忽的跌坐下来,将周围人都吓了一跳。他双膝跪立在地上,却面露阴狠之色。   “我儿拜入你们东璃派已有三十余年, 他向来兢兢业业, 勤恳好学,然而, 却被人以如此屈辱的方式残忍杀害!我今日闹上宗门, 也不是想要什么赔偿,我就想要凶手偿命!”   紧接着,便有弟子高声驳道:“空口无凭的,谁知道你儿是谁啊?再说了, 都没证据的事情, 人陆师兄说不定根本就不认识你儿子, 少在这胡乱攀扯了!”   “没有证据?”   中年男子冷笑着朝他们转动面庞,“那现在,诸位可瞧好了,亲眼看看,你们心目中的那位陆师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渣!”   只见两名身板壮实的仆从,竟是抬着一枚未钉盖的长棺步行上山。   咚的一声闷响,四角梁木撞击在地上,溅起一小片飞扬细尘。   “我儿,我儿啊……”   原本还在放狠话的男人突然整个人都佝偻下去,涕泗横流,膝行至棺材旁不顾形象地掩面痛哭起来。其哭声之凄厉,哀恸之深切,一时让周围的人们再说不出一句讽刺话来。   “……”   之前还在骂中年男子说谎的弟子们集体噤声,有心大的偷瞥了几眼同伴,随后上前几步探着脖子往棺材中瞧。   “啊!”   那弟子突然惊叫一声,脚步连连后退,直到被同门们拦住身形,他依旧脸色惨白没有缓过神来。   “这、这……”   见他这般反应,其他弟子们愈发好奇,毕竟若只是单纯的死人,没理由会让他怕成这样。   不远处,岁杳偏头看了一眼仍没有说过一句话的魔头。   陆枢行依旧保持着先前同她斗嘴时的姿态,甚至连身形动作都没有变过。他嘴角弯着微不可察的弧度,赤色的眼垂望那一头的闹剧,没有一丝多余的波动情绪。   按照时间,魔头现在应该还处于先前的言灵效果中,岁杳确定他暂时不会发疯。   岁杳向前走了几步,时不时回头瞅瞅站在原地的魔头,像是生怕一会儿没看住他就又挣脱牵绳撒腿没了似的。快步走近棺材边缘,她迅速低下头望了一眼。   “……”   尸体的头颅,确实是那管事弟子的脸。   可岁杳也只能认出到这里。   唯一完整的五官头颅之下,是惨不忍睹的景象。有清晰的缝合钢丝扎在肿胀皮肉上,将躯干与四条手足勉强连接在一起,哪怕是在美化处理过后,结块的黑血仍黏在钢丝上,难以想象刚死时是怎样的惨况。   双腿处更加触目惊心,皮肤尽数剥落,露出其下被处理过后的鲜红组织。   岁杳沉默着退开,那股腥辣浓郁的腐臭依旧停留在她鼻腔。她大口深呼吸了几下,思绪飞速转动。   人应该不是陆枢行杀的。   那天晚上,在岁杳倒霉顶替了那管事弟子的位置,被魔头缠上之后,她亲眼看着那弟子连滚带爬地逃出雪山范围,往灯火通明的弟子居住所去了。   而之后的几个晚上,觉醒的魔头几乎一直都跟她在同一个地方,他也没时间再去找人秋后算账。   可……   万一呢?   那是刚灭世过一次的疯子,昔日的仇人出现在眼前,别说是弟子住所,哪怕逃到天涯海角,魔头都能把他揪出来在自己面前碎尸万段。   那一天晚上岁杳返回五行峰继续考试,在她候在终点等结果的那一个多时辰中,足够陆枢行将人杀死百八十次了。   “……”   亲眼看见尸体惨状过后,原本反驳得最厉害的几个弟子们彻底沉默下来,无声望向站在几米之外的陆枢行。   他们虽也一句话未说,但几百道视线齐齐望过来,依旧压迫得人喘不过气来。   “我发誓过,无论前路如何,无论面对的是谁,我都要替吾儿讨一个公道。”   那中年男人撑着棺材边缘,踉跄着站起身来,“是,你们东璃派当然会护着他陆枢行,乃至他们上封都陆家,连夜派人送来封口费,想要以钱财堵我的嘴!我拒收之后,陆家主竟是又差人送了我妻子的衣袍一角,以我在这世上最后一个亲人的命来威胁于我!”   “如今我什么也没有了,哈哈哈……反正,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今日我就是要将事闹大,我要让天下人都看看,这些世家弟子,这些前途无量的天骄们,背地里是多么腌臜苟且!”   “……”   身处于各异视线的焦点处,陆枢行维持着抱臂的姿态。见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他顿了片刻,转动着眼睛掠过所有人,最终停留在同样无声望过来的岁杳身上。   魔头突然伸手,做了个拍掌的姿态。   “说得好,说得好啊!”   他嘴角勾起,边抚掌,边笑嘻嘻地看着那中年男人,“好一个父子情深,看得我当真是感、动、极、了。”   “陆枢行,你犯下如此罪孽,难道心里就没有一丝一毫的忏悔吗?”   男人深吸一口气,“陆家主一心想保自己的孩子,同样为人父,我不会不了解。可是,他陆千寻的儿子是儿子,我的儿子就不是人了吗?!我儿安分守己,从来不会给家里添麻烦,我就想问问你们,他凭什么要受到这样的对待?!!”   陆枢行脸上的笑意更盛。   岁杳在一旁看得有些心惊,她现在倒宁愿魔头这个时候发疯,起码那样是他的稳定发挥,而自己也能够想法子阻止。   可眼下……   她从未见过陆枢行这般作态。   魔头一般都是想发疯就发疯,不会顾及任何人与任何事物,但那中年男人此刻都说出这些话,他却依旧这样笑……   岁杳拨开人群,快步想要走回到陆枢行身边。   “真没想到,陆师兄竟会做下如此丧心病狂之事。”   “你没看见,他先前同那羌无师兄切磋的时候,手下可是式式杀招!我早就说过,陆枢行根本不是你们想象中的大好人,偏偏那时候没人信我,现在好了吧,闹出这种丑事来,传出去真是丢我们五行峰的脸。我看啊,他就应该以死谢罪,保全宗门的名声。”   “……你们别再落井下石了,平日里一口一个陆师兄,现在出事了,怎的就统统换了个嘴脸?”   “呵,你把人家当好师兄,说不定人家背地里想着怎么弄死你分尸呢!那棺材里的人大家可是都亲眼看见了,要我说,死还便宜他了,这种邪魔怎么配留在正道宗门,就应将他根骨尽断逐到魔狱中去!”   人群喧闹起来,一开始还只是单纯地讨论这次事故,但随着被动静吸引过来的人数越来越多,有些夹带着恶意的话便轻而易举地脱口。   反正,这可是在“人群”的这个概念中,如今谁都可以肆意评论这名平日里高高在上的首席,说几句话罢了,谁又能教他们付出什么代价呢?   有五行峰的弟子愤愤不平想要替陆枢行辩驳,下一秒,也因势单力薄而淹没在讨伐的声浪中。   岁杳被围堵在万般人声的浪潮之中,她睁着眼睛,那些不断从耳边流窜的恶语仿佛化为实质,盘踞着占据了一片夜色。   她想起就在半个时辰之前,这些人中有半数还随着她用以遮掩的言灵,口中呐喊着“正道之光陆枢行”,不出片刻,人心转变的速度显得讽刺惊人。   其实岁杳也知道,有些话他们并没有说错。   魔头就是这样的人,他的恶从不遮掩,明晃晃地写在身上,让任何妄图窥见其内心之人都毛骨悚然,再不敢上前。   而他会因此而发笑,每笑一声,这份恶便加剧一份,直到与燃烧的黑火连成一片,在自我毁灭的疯狂中烧尽一切。   岁杳疲倦地闭了闭眼睛,终是混在人堆中轻声说道:   【噤声。】   ……   “是啊,是啊……谁家的孩子都是人,这天底下,哪里会有不心疼孩子的父亲,你说呢?”   那一头,陆枢行眯着眼睛,以一种压低的轻缓嗓音这样说道。   中年男人下意识地为他语气中的深意而心惊,而紧接着,却见那首席师兄竟是一步步朝自己走过来,明明他还未曾做什么,一股透彻骨髓的悚意却爬满了整个身子。   “你……”   中年男人喉头下意识滚咽一瞬。   陆枢行步行至他跟前,微微俯身,以一种意味不明的语气这样道:“既是如此,那我便帮你一把,送你这个‘好父亲’,下去同你那乖儿郎团聚,如何?”   “你、你敢……”   ——“孽子!”   突然间,一道陌生的声音响彻在练武场中。   跟在面容焦急的宣灵尊者身后、大步走来的男人身着玄色道袍,样式乍一看极为简洁,可自其周身发散的凌冽气质却足以令所有人望而生畏。   如果说白天的陆枢行虽行事端正肃穆,但胆子大点的小弟子们,依旧愿意与他亲近。   那从如今这个男人身上传来的,只有全然的上位者压迫。   看一眼便知道,那是真正处于云端之上的,跟普通修者不属于一个世界的人。   ……坏事了。   岁杳在人群中皱起眉。 第41章 星空与魔头   岁杳站定在练武场范围之内, 借着人群的掩饰看向那气势压迫的男人。   他负手而立,明明与身边的宣灵尊者修为不相上下,但此刻竟无一人敢抬头直视他的眼睛, 更别提上前攀谈询问身份。   细看之下,他五官容貌竟是同陆枢行有几分相似, 尤其是眉眼。若不是眼角处细微的纹路,挡住下半张脸猛地一看,会产生细微恍神。   陆千寻。   上封都陆家的现任家主,陆枢行的生父。   而岁杳知道,陆千寻这个时候出现, 大概率不会是像之前那中年男人口中说的, 为“替儿子出头”而来。   “葛先生,借一步说话。”   宣灵尊者大步走来,看见那未合盖的棺椁瞬间也是一怔,下一秒,他肃穆了神情,低声朝着中年男人说道:“你放心, 无论如何, 此事,定会有一个交代。”   ——“我看不必了。”   就在此刻, 落了宣灵尊者一步的陆千寻却如此开口。   陆千寻目光扫过眼前的一众乱象, 他缓缓步行,顿在那中年男人的面前,以一个堪称居高临下的姿态望过来。   “葛道友先前说,我陆家包庇儿郎, 置你亲人的性命于不顾。还说什么……我命人将你妻子的衣物送来, 以此威胁封口?”   陆千寻低声重复了一遍之前中年男人控告的话语, 情绪诡谲难辨。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要因此大发雷霆,下一秒,却见陆千寻向后招手,一名衣着得体的管家出现在他身边。   陆千寻道:“既然如此,今日这事便当面好好解释清楚,不然终究是难以服众。葛道友,你也别太难过,放心,今日就算是大义灭亲,也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尊者,葛先生。”   管家是个看不出年纪的白净男子,他从陆千寻身后走出行礼,转向跪倒在地的中年男人这样道:“葛先生,当初是家主于心不忍,想着令子双腿尽断,于是吩咐我备下钱匣,转交予你。目的并非是你所言的‘封口’,而是想着,既然事态已无法挽回,便在其他方面尽量弥补。”   “更何况……”管家垂眼,嘴角礼节性的微笑像是以尺子量出来的,可当他以一种居高临下的视角看人的时候,是同陆千寻如出一辙的神情。   “最开始,是葛先生与其家眷,不顾阻拦闹到我府上来,宣称若是不给钱,便顾人四处散布我陆家的谣言。那数万余灵石,葛先生收下的时候,可不是如今这幅模样。”   “我……”   中年男人语塞了一瞬,随后很快反应过来,“但你们陆家以我妻子性命来要挟,这总是事实吧!”   管家摇了摇头,“令妻现如今仍是府上贵宾,若葛先生不信,大可在事情结束后亲自去到上封都看一看。所谓衣袖一角,不过是令妻情绪失控,在与家主的谈话中自己撕扯的,而家主非但不怪罪,还请来最好的医修替令妻治病,我说的这些事情,上封都全城都可作证,一问便知。”   在葛氏明显沉默下来的氛围中,围观人群再度窃窃私语起来。   而似乎是陆千寻没有再开过口,最初对于他的敬畏之心减弱了些,有胆子大的弟子突然面朝那陆府管家高声道:“可你解释了这么多,终归没有说,人到底是不是陆师兄杀的?”   管家面上微笑的弧度不变,拱手朝之一揖,“若这位小友是在询问我的意见,那在下看来,大少爷自幼便知行懂礼、待人宽正,自是不会做出这等恶行来。”   “那你说,人究竟是谁杀的?”   面对这般堪称质问的语气,管家并未生气,只是微笑着退至陆千寻的身后。   陆千寻的目光从人群中一一扫过,最终,停留在眼珠通红的魔头身上。   眼见着陆枢行与平日截然不同的模样,饶是陆千寻,也不禁怔了一分,反应过后皱眉道:“怎么?断人腿脚,毁人前程,你如今非但不心生悔意,还摆出如此作态,陆家就是这样教导你的吗!”   “……”   陆枢行像是才看见这人,他一点一点转动面目,停留在这名血缘关系的父亲身上。   “哦,我都忘了。”   陆枢行喉管震动,发出一阵断断续续的笑声,“原来是你啊,也是,我都忘了,你还没死呢。”   “逆子!”   管家也是一惊,“大少,慎言。”   那中年男人从陆枢行此刻的暴言中回过神,他像是捉住了什么不得了的把柄,一改先前的语塞,大声道:“我儿就是为陆枢行所杀!剑阁雪山上,陆枢行残忍地剜出我儿膝骨,剥落皮肤,生生割断他两条腿,后来生怕事情败露,他竟是一不做二不休,虐杀我儿!今日谁也保不住你,我定要讨一个公道!”   “……”   三天之前,岁杳收到宣灵尊者的传音鸟,说有人上山闹事,向宗门索要巨额赔偿,以慰自家儿郎受到的伤害。   为避免事情闹大,宣灵尊者让他们暂时先不要回宗。于是岁杳每天晚上给魔头下药,他们就这样在凌家医馆住了两天。   当时,宣灵尊者的信中并没有提到那管事弟子已经死了,只道最后那帮人拿了赔偿,便答应不再追究,下山去了。   如今,葛氏再次闹上山头,却带着一具尸体。   而结合先前陆府管家的说辞,中年男人在两头闹事索要赔偿的时候,明显那弟子是只断了腿,并未危及性命。   说明这人,是在岁杳与陆枢行住医馆的这段时间内,被残害致死的。   到了这里,岁杳已经可以百分百确定,人不是魔头杀的。   另一边,正一个头两个大的宣灵尊者连连叹息,“陆家主,你先别生气,这事不是你想的那样……唉,说来话长,这事老夫也有责任,没有照顾好弟子,但是此事稍后我们再议。”   宣灵尊者尽力劝说着对比起一开始的平淡、眼下明显起了怒意的陆千寻。   他正绞尽脑汁要怎么解释自家徒弟的梦行症,下一秒,余光瞥到人群中岁杳正望向此处之时,突然一个激灵也想明了其中道理。   他忙出声道:“葛先生,葛先生,你先别激动……你可知晓,关于令子遇害的具体时间,是在几时?”   中年男子沉默片刻,“昨夜,寅时,家中仆役发现,我儿被人肢解在床上。”   宣灵尊者明显松了一口气。   他回头找到人群中的岁杳,而见宣灵尊者频频望向此处,陆千寻也顺势抬眼看过去——   “你也是时候该死了。”   一道低沉而充满恶意的声音却猛地出现在身后,陆千寻心下大惊,下意识双臂交叉抵挡,却在感受到几乎要烧进骨髓中的痛楚时脸色大变。   “逆子,你……”   陆千寻再顾不上看别人,一手强硬地并指为刀,撞上陆枢行穴道,在目睹魔头那双宛如恶鬼的眼珠时,面沉如水。   “逆子,你堕魔……”   “陆师兄,早说了要关爱眼部健康。”   一道清越女声却径直响起在两人身边,岁杳大步朝着此处位置走来,与宣灵尊者一同挡住了部分两人的缠斗场景。   她突然伸出手,径直握上陆枢行的手腕。   一瞬间掌心炸开的滚烫温度让岁杳身形一顿,但她依旧顺着动作,将魔头拉开了一点距离。   “红眼病不好根治,容易反复复发,所以人家医修才提醒你要多上心。”   岁杳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手中力道使到最大,“你说呢?”   “……”   魔头一点一点低下头,凝望着她的面孔。   陆枢行掌心的黑火第一时间收敛了,但烧灼后的余烬依旧停留。   岁杳面上不动声色,右手痛得掐了两下魔头的手泄愤,她又使力将魔头拉得离他爹远了点,才道:“前辈好,我是岁杳,是五行峰的……内门弟子。”   “啊,对、对……”   宣灵尊者看着这边又看看那边,总算反应过来要解释,“陆家主,这是我山头的小师妹,她……有话要说,对吧?”   “是。”   岁杳朝之颔首,目光又转回到陆千寻身上,声音大了些,正好能让那葛氏中年男子一并听到。   “三日之前,我与陆师兄一同在悬晏城的凌家医馆疗伤,期间并未出门,直到今日午时才赶回来参加仪式的。”   “这位小师妹,若是想要作证,这些还远远不够啊。”   陆府的管家笑吟吟道。   而未等中年男子反驳,陆千寻沉吟一瞬,也开口道:“区区一个凌家医馆,人来人往又无需登记放行,难道你这些天来每时每刻都与我儿待在一起?”   岁杳:“是的。”   “总有晚间修炼的时刻吧。”   管家接口道:“你那时候又受了伤,正是恢复期的时候。我说得难听些,若是大少这时候略施手段,蒙蔽于你,你也是无法知晓抵抗的。”   岁杳沉默片刻,才顶着一众人的视线缓缓开口道:“我能确定,至少是在这几天里,陆枢行绝不可能‘蒙蔽于我’。”   “证据呢?”   岁杳:“因为我连续给他下了三天两晚的药。”   管家:“这……”   宣灵尊者:“……”   “医馆的人都可以作证,他在这段时间里,清醒的时刻屈指可数。”   察觉到身边魔头逐渐开始蠢蠢欲动,岁杳强行将他拉住,抬眼没有丝毫畏惧地直视着陆千寻的打量目光。   “是,陆枢行确实断了那弟子的腿,若要追究责任,他承担便是了,但人不是他杀的。”   陆千寻的视线在她身上顿了很久,久到身后的魔头躁动起来又要发疯,这位陆家主却开口道:“岁……杳,是叫这个名字吧?”   陆千寻莫名朝她笑了笑,“虽然不知道宣灵尊者究竟瞒了我些什么,但到底是自家儿郎,他什么性子,如今又发生了何种转变,我自是再清楚不过。”   陆千寻不可能知晓魔头的存在,有关于“梦行”的事情宣灵尊者也没来得及告知于他。但作为生父,如今这短短一段时间的接触,足以让他发现异常。   “阿旭总在我耳边说,这小子在宗门有多受欢迎,这月又有多少年轻小姑娘借着机会来府上打探消息,若是放在那时候,你这般维护这逆子,我倒是不稀奇。”   陆千寻叹道:“可如今,你怕是比我更清楚其中转变吧。世人互相爱慕,无非心悦于品性为人,当一个人的内在灵魂全部发生逆转,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个体也不为过,岁小师妹,你又何必……要替‘他’说话?”   “……”   黑火不再燃烧,但陆千寻话音落下的那一秒内,岁杳明显察觉到右手掌心再度一烫。   不是异火燃烧的痛楚,是魔头在极力克制下而波动的体温。   她不应该再回复陆千寻的这话的,她不想跟这位老谋深算的陆家主扯上什么关系,站出来证明人并非陆枢行所杀,已经是尽她所能了。   东璃上空的投影星图映照在她眼瞳中,岁杳抬眼望了一瞬划过天际而坠下的落星,她叹了口气。   “你儿子其实跟你一点都不像。”   岁杳突然这样说道,她眼看着陆千寻脸上露出兴味神情,顿了顿,接着说了下去:“他不会算计人心,不会布局设陷,陆枢行是个笨蛋,从始至终,一直都是。”   “现在他生病了,从单纯的蠢货变成一个生病的蠢货,他还是学不会自利自保。遇到麻烦只会发疯,不惜抽筋断骨,以自我毁灭的方式证道,好像这样就能让世人高看他一眼。”   “所以说,陆枢行还是陆枢行,那些被无意印证的所谓真相的荒谬事实下,他永远都是陆枢行。”   星空与魔头的注视下,岁杳轻声说道:   “陆枢行,只是生病了。” 第42章 第二次血契   岁杳说完这话, 就感到背后一束目光紧紧盯视着自己,炙热得惊人。   她并没有回头去看魔头是什么表情,只是面向陆千寻等一众大能们颔首, 说道:“如今包括我在内,凌氏医馆上下都可替陆枢行做证, 他昏睡了近三日,不可能离开医馆去杀人。”   “我听说尸体上被设下了禁用追溯咒的术法,前辈们不妨,从此处下手查起。”   “你的意思是凶手故意隐藏了死因?”   人群中,有一直在围观的弟子开口问道, “从此处, 具体要怎么查?你为何这么笃定,是不是知道什么内情,所以才包庇陆师兄?”   岁杳:“你问我?”   她视线转动着瞥了那边一眼,“高阶的混淆术,自然不是你我能够解决的。而我所知晓的这些事情,但凡长了眼睛的, 往尸体上看一眼不就知道了, 你那视力是比羌无师兄的还烂吗?”   “你……”   陆千寻身边,那名面容白净的陆府管家突然笑了一声。   见众人的视线围聚过来, 管家以拳抵唇咳了两声, 拱手一揖:“抱歉,各位。在下只是觉得岁小师妹讲话十分有趣,一时有些忍俊不禁。”   陆千寻告诫道:“阿旭,注意场合。”   “是, 家主。”   岁杳眯起眼睛多看了那管家几眼, 总觉得这人竟是莫名有些熟悉感。   在《黑火》的原文中好像并没有具体介绍过他的身份, 只是说陆千寻身边跟着一名管事,上到天文理事,下到家宅用度,无不精通,是陆家主的得力助手。   书中,“管家”只是一个代称,除此之外,再无任何背景介绍。   岁杳将思绪暂时从对这人的怀疑中抽离,转动目光,在神态各异的人群脸上扫了一圈。   “家主,我先前已经命人去凌家医馆取证,若是皆如这位岁小师妹所言,那么大少的嫌疑应该可以暂时排除。”   读音大概是唤作什么“阿旭”的管家,在那一声有些失礼的轻笑过后,便恢复了往日的工作态度。   他快速将眼下的所有可知信息都串连起来汇报一遍,接着,面带微笑看向宣灵尊者。   “尊者,在下倒是有个不成熟的想法。”   宣灵尊者已经快被这接二连三的事故与暴言刺激得不轻,听他这么说,连忙挥手:“小友,你直说便是。”   “众所周知,早在葛先生上到东璃门派之前,葛先生的夫人,便携同小葛先生一起,先行一步找到了陆府,口口声声要索取数千万灵石的赔偿。”   “我们请来医师在小葛先生的伤口上进行了一次简单的回溯检查,确实发现了大少留下的术法波动,我家家主当时痛心疾首,只是终究考虑到大少声名,并没有大张旗鼓地传其回府。”   “按理说,伤害已经造成,数千万灵石,我们于情于理也是要赔的。只不过,陆家偌大根基,光每日收支流通就是大数目,饶是家主也无法在未登记下一次从库中取出如此大数额,于是我们便与葛夫人立下字据,每月汇其五万灵石,直到结清为止。”   “葛夫人当时,由于……各种纠缠,精神状态也不甚稳定。家主便命人先将小葛先生护送归家,由其家人亲自照顾,一并送回去的,还有作为补偿的三十万灵石。”   管家的重音特地落在了“三十万”上,他并未再就此多解释什么,但人群中已经有弟子意识到了什么。   “话说,先前上封都刚完善了地方律法,跟咱们宗门的门规基本上是相似。单方面恶意斗殴者,根据造成伤害的轻重程度进行赔偿,我记得……致眼睛、手脚残废的,处罚三十万灵石,并自觉前往赏罚堂受惩。”   很快,又有弟子反应过来,“所以无论是在东璃派,还是上封都陆家,葛氏再怎么闹,能收到的顶天了也就是三十万,跟陆师兄的一次受刑处罚。”   “葛氏去完了陆家,又来宗门要赔偿,可就算是他们两头闹,这样狮子大开口地上来就要千万,那是怎么也不可能的,除非……”   ——“除非他们的儿子真的死了。”   “荒唐,荒唐啊!”   这处的讨论声原原本本地传到中年男人葛氏的耳朵里,他神情空白一秒,随后跪倒在棺材边上高声吼道:   “亏你们还是正道大宗,亏你们一个个是名门子弟!这种恶毒的话都能说出口,虎毒尚且不食子,我家再如何贪图小便宜,怎么会拿自己亲儿子的命来换钱财!”   “那、那个,诸位,我是五行峰外门负责登记的管事弟子,我想,我有话要说。”   一名圆脸少年突然开口这样道,一瞬间顶着众人看过来的视线,他有些不自在地挠了挠头,但还是接口道:“先前实在是被葛大的尸体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又因为陆师兄的事情……无论如何,人都死了,我也说不出什么恶毒话来,但是我想,起码我能将我所知道的说出口。”   圆脸少年声音中有些颤抖,“因为当初入门的所有弟子都在我这里登记过背景信息,再加上平日里葛大自己说得话,所以我知道,葛家嫡出的那一脉只有两个孩子。当时几乎倾家荡产,才将大儿子勉强塞进了五行峰,可如今都已经过去三十年,葛大依旧只是个混日子的外门弟子。”   中年男子目眦欲裂,“如今人都已经死了,你还说这些来诋毁我儿,五行峰就是这样教导你们为人的吗?!”   “……可明明是你儿子自己有问题!”   少年忍不住大声反驳,“你自己去山上问问,五行峰外门互相熟络的那一批弟子,谁不知道原本天赋更好的那一个应该是他妹妹,是葛大硬抢了入宗的机会,而你们做父母的就睁只眼闭只眼地纵容!”   “他若是努力向上也就算了,偏偏平日里只知欺软怕硬,到处从操办的活动跟仪式中捞好处。还拉帮结派,仗着自己入门时间久,凭资历来霸凌那些新人,我曾经亲眼看见他往一小弟子身上泼滚水,就因为那小弟子心好又腼腆,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说了一句‘师兄你要是手头紧我可以借钱给你’!葛大就觉得受到侮辱,他最恨那些有钱人家的少爷小姐,在背地里诅咒人家去死,可若是白天真遇到了,他连点头哈腰给人家提鞋都不配!”   “你、你,放肆!你怎能如此羞辱我儿!?”   “大家都知道,我说得是实话!”   “葛大双腿尽断,沦为一介废人,再也无法在修为上精进一步,只能每天瘫在床上费家里的钱。这个时候,你们才终于想起来还有个向来被不当回事对待的女儿!要说狠还是你们心狠,先前宝贝得跟什么似的,现在没有价值了,说弃就弃,用他来换百万灵钱,去投资下一个‘养老保障’!”   “……”   那一头,岁杳感受到手心一紧,是魔头明显起了些许情绪波动。   她想起当年陆枢行在被驱逐离宗的时候,在葛大手下被当成狗一样羞辱。   用力握了握魔头的手腕,却见那人竟是勾起嘴角,满不在乎道:“呵,要不是今日这场大戏,我早就忘了那姓葛的杂种是谁了。”   岁杳:“我都生怕你哪天人死了,但嘴还是硬的。”   陆枢行:“……”   她无声叹息一句,余光中瞥到陆千寻跟他那个管家正目不转睛地看向此处对峙,岁杳嘴唇动了动,给魔头投去一个单向传音。   “我们打个商量,这段时间,别去招惹你爹。”   “呵,他也配为人父?”   岁杳道,“你也别先入为主去判断,虽然你爹这个人有问题,但这事应该不是他做的。”   陆千寻是个情感淡漠到极致、彻底的利己主义者。   他不在乎心意相通的道侣,只是有合适的,所以娶亲。他也不在乎自己的孩子,只是要延续血脉,所以生子。   他只在乎他的功业,他的修为,他亲手打下的那片上封都领土。   陆枢行是长子,下面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小儿子。   其中陆家那小少爷是个心思狠毒的,一心想成为他爹唯一的继承人,上辈子陆枢行遭人算计,这小少爷在背后没少出力。   虽然书里没有明说,但岁杳觉得,陆千寻应该是知道他的儿子想要弄死另一个儿子的。上封都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   他只是不在乎。   这也是为什么,得知葛氏带着儿子尸体闹上山,搞得人尽皆知的时候,他会当着众人的面看似愤怒地质问陆枢行。   他不是在乎陆枢行,他只是在乎作为“陆千寻的儿子”,如今却给他摸黑,令他失了声名的这件事情本身。   岁杳之前一直在暗中观察他。   陆千寻让管家在众人面前反驳葛氏的话,将陆家从闹剧中摘了出来,又在岁杳出来作证时,以一种刁难的口吻质疑她对陆枢行的态度。   陆千寻是为了与魔头撇清关系。   换句话说,他在那个时候,在还并不知晓人到底是不是陆枢行所杀的时刻,就已经做好了,与陆枢行划清界限的所有后续准备。   陆家长子失了智,疑似堕魔,残忍虐杀同门弟子,这是一件足以令家族蒙羞、受人诟病的丑事。   明哲保身,将自己从泥泞中摘出去,早在事情还未定论的时刻,陆千寻就已经做好了后面的每一步决定。   岁杳并不评价陆千寻的所为,她只是觉得陆枢行这男主角当得还真是独一份。也不知道天道所谓的那“剧情错误”到底是从哪里就出了问题。   “陆枢行,我好好跟你说,你如果同意的话,我们就再结一次血契。”   陆千寻的提前出现,让岁杳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危机意识。   更别提他身边那个怪里怪气的管家,还有陆小少爷,顾辞舟,千机掌门……太多人挡在他们的面前,甚至都不用天道亲自动手。   她突然沉声朝着面露阴晦的魔头这样说道。   “你真的,不能再这样凭自我意识行事了,这一次我能帮你,但是下次呢?我不在的时候,你一个人孤立无援,又该如何?”   岁杳道:“这一次,我来当血契中的承受方,期限同样是到,你治疗完‘梦行症’的那一刻,为止。” 第43章 你要挨打了   为了共同的目的与利益, 岁杳愿意再与陆枢行结一次血契。   先前那次,白天的陆师兄主动立下了“无法伤害岁杳”的契约条件。   而这一次,岁杳与夜晚的陆魔头签订下的内容, 却是“陆枢行不再以极端行径行事,凡是他因此而受到的所有伤害, 岁杳与他一同承受”。   不是白给魔头结血契的,岁杳在尝试着钻规则的漏洞。   先前在医馆研读玉简的那两天,她已经隐隐约约摸到了些许所谓“天道法则”的迹象。   天有常道,地有常数,人有常规。   其中界限泾渭分明, 是不可被打破, 不可被人为窥探的。言灵的存在却像是被凿开在那层层壁垒之上的一个小孔,凭借此道路,得以窥视天机。   这道血契从某种程度上直接约束了魔头的行为,一旦违反,便必定是两次血契一同被触发。岁杳因他而受到的所有伤害,直接作用在第一道血契的规则上, 到时候魔头即便理智再全然丧失, 他也不得不停下一切极端行为,乖乖地戴上嘴套, 而不是逮着人就咬。   作为牵制恶鬼的代价, 岁杳所要付出的,只是一点疼痛。   陆枢行终日承担烈火灼心之苦,既然这点痛魔头受得,她岁杳也受得。   “……”   一瞬间, 陆枢行脸上的神情似是空白一秒。   他下意识张口想要说什么, 反应过后, 又被什么东西烫到似的猛然合上嘴巴。   魔头看起来有些久违的茫然,一时连继续怨恨那葛大也好、他爹也好的负面情绪都无法维持。他伸手抓了抓后脑的头发,意识到这个动作有多傻气的瞬间,又啪的一声放下手。   “你刚说什么?”   岁杳怀疑他这个脑子根本没有想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但也没有多解释,只是道:“你已经听见了。”   陆枢行沉默的时间更久。   “你是不是,把我当成陆……?”   “不是。”还没等魔头开口说完整句话,岁杳立即打断他,“陆师兄确实单纯了些,但起码人不是傻的,我还不至于糊涂到这种程度。”   魔头的脸色骤然沉下来,“你的意思是我是傻的?”   岁杳:“这边在场的人中只有一个傻子,不是我,不是宣灵尊者,也不是陆千寻跟他那管家,那你猜是谁?”   陆枢行:“……”   今天晚上已经说了太多的话,岁杳不可避免感到有些疲惫,趁着这一边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在那弟子的控告之上,她右手掌心向上,置于陆枢行面前。   【手给我。】   陆枢行下意识听话伸手,反应过来又被算计了之后,他刚想生气,所有想法却蓦地被那只交叉握上自己指节的手给占据。   岁杳叩着魔头右手,被匕首割开的伤口贴在那人皮肤上,温热的血从两人交握的掌心缝隙间渗出,她在被撑起的隔音结界中道:【我自愿与陆枢行结血契。】   言灵作用生效的那一刻,她抬眼望向茫然睁着眼睛看自己的魔头,没好气道:“说词啊。”   “我……”   似有所感,另一头的宣灵尊者余光往他们这处看了一眼,在感知到细微契约波动术法的瞬间,脸色再度变了一变。   本想要下意识地阻止,可瞥到自己徒弟本应处于“梦行症”的性情大变下,如今却是一副熟悉的令他想要翻白眼的愣头青作态,宣灵尊者怔了怔。   “尊者,可是有何不妥?”   陆千寻身边的管家察觉到异样,偏头询问道。   宣灵尊者猛地一拍大腿,“嘶,老夫好像看见那边山上有个人!”   “哦?”   人们顺势望向那处位置一寸寸寻找。那一边,在魔头不知道为什么有些磕磕绊绊的话语中,岁杳感受到熟悉的波动刻印在自己身上,于是她收回手,也顺着众人的目光看过去。   宣灵尊者抚须,慢悠悠地叹道:“哦,原来是老夫看岔眼了,分明没有人。”   “尊者还真是爱开玩笑。”   管家笑着摇摇头,他不知是看见岁杳手上新添的伤还是没有,形状狭长的眼瞥过来,突然又说了一句:“岁小师妹方才……难道是也看见了,山上‘有个人’?”   境界超出几个层次的修士或许能一眼看出他们结了血契,但无论如何,除了双方与见证人之外,是不会再有其他人知晓每一道血契的具体内容的。   岁杳平静地望回去一眼,没有搭理他。   这场已经持续许久的闹剧终于接近尾声的时候,那葛氏中年男子跪倒在地上,边癫狂状怒骂着旁人,边情绪失控地涕泗横流。   站出来指责葛大与其家人的圆脸弟子抿了抿唇,犹豫片刻后终是道:“葛大养成这般性子,与你们家脱不了干系。你们还想要栽赃陆师兄,当真是自作自受,怨不了他人。”   几名帮着说话的弟子又列出几条罪证,最终,宣灵尊者进场,打断了他们之间的对峙。   “行了,行了,既然如今这桩惨案已经证实并非我五行峰弟子所为,此事便暂告结束吧……但是你们指责是葛家杀害亲儿,这却终究没有什么有力证据,一切都是你们推断出来的。”   “可是师父,明明都说了他……”   “好了!”宣灵尊者打断一切想要反驳的声音,他挥了挥袖袍,几名仆役打扮的弟子便抬起棺材,在葛氏中年男子的疯癫叫喊声中走出了练武场。   “葛大到底是我五行峰上的弟子,此事老夫与几名长老们一定会查明真相的……届时,无论凶手是谁,定会严惩。”   “可,可是我儿……”   “葛道友。”   宣灵尊者动作十分轻缓地将中年男人从地上扶起,可话语中分明不是这么一回事。“我东璃派到底是大宗,非门内弟子上山都需要许可通行登记,葛道友,在查明令子死因的这段时间,老夫会差人将你送回家中,你便‘好好等待’就是了。”   又是两名身强体壮的仆役行至两边,稳稳当当地架起中年男人,在对方的哭天喊地中下山去了。   总算是闹剧中止,宣灵尊者揉了揉眉心,朝一众明显没看够热闹的弟子们震袖喝道:“天色已深,赶紧回自己的住所去。今日之事老夫并未下明令禁止讨论,但是老夫也不希望,届时听见任何诋毁同门的流言蜚语传出来。若是真的那样,必定严查,都听明白了吗?”   “是。”   碍于长老们的命令,一众围观人群只好无奈散去了。   在逐渐冷清下来的场地中,宣灵尊者看向仍站定在原地的陆千寻,又瞥瞥那头仍然失了智似的盯着自己掌心发愣的陆枢行,他在心中暗骂两声,一时有些拿不准人家亲爹的态度。   “你看,家主,这天色也不早了,你是……”   “尊者打算如何处置我这犯下大错的儿子?”   陆千寻却话锋一转,反问对方道。   “这,既然都已经有明确证据,证实此事并非……”   陆千寻道:“不,我的意思是,终归是这逆子断人腿脚在先,尊者是要按门规来处置,亦或是睁只眼闭只眼地过去?”   宣灵尊者更加摸不透他的心思,毕竟即便是东璃派,也不会想要得罪陆家这么个强大背景的靠山,他于是试探性地开口道:“那便,让他于奖惩堂自领二十鞭?”   陆千寻不说话,他身边的管家也但笑不语。   宣灵尊者:“或许,三十鞭?”   宣灵尊者:“呃,四十鞭已经超出门规范围了,限制修为的情况下还是会造成一定程度内伤的。”   宣灵尊者:“……”   宣灵尊者:“家主您就直接给个准数,到底想让老夫怎么做?”   陆千寻摇头道:“如今尊者您才是这逆子的亲传师尊,当比我有资格教导他,直接按您的规矩来,我自是不会插手。”   话是这么说,那倒是赶紧离开啊,杵在这威胁人是什么意思啊!   宣灵尊者在心中大骂这姓陆的有毛病,他一震袖,面朝陆枢行的位置,沉声道:“既是如此,五行峰弟子陆枢行,因恶意伤害同门,致使其伤残,明日午时,于奖惩堂领三十道透骨鞭。”   “臭小子,”宣灵尊者迁怒似的骂了句,“听见老夫说话没有?”   魔头看看自己掌心沾染了抹血色的纹路,又低下头,不受控制地盯着身边师妹轻垂的睫毛尖出神。   岁杳:“……你要挨打了。”   魔头猛地惊醒:“……啊?打人,你如今还想要打人,你怎么敢的?!”   宣灵尊者:“……”   这逆子。   他额上青筋一抽一抽地跳,头一次完全理解了陆千寻骂的话。   “明日正午,奖惩堂,老实给我滚过来!”   宣灵尊者被气得够呛,当即拂袖便眼不见心为净地走开了。   好在,他还是记得带着陆千寻一并走,没有将他独自留给两个小辈。   在彻底空旷下来的练武场中,只剩下最后三个人了。   岁杳,陆枢行,还有不知道为什么应该跟着陆家主一并离开,但莫名留下一步的管家。   大概每次结完血契陆枢行都会不正常一点时间,岁杳完全习惯了,过几天就能好了吧。   她不再搭理不知道发什么疯的魔头,也并不理会那莫名其妙的管家,抬步就想要离开。   “岁小师妹。”   管家却在后头叫住她。   岁杳并未应声,跟在后头的陆枢行先一步回头瞪过去,仿佛被人捅了两刀的血红眼珠子在夜色中锁定住他。   “还不赶紧滚?”他哑声道,“你想与我那杂种爹一起下地狱吗?”   这才刚结了血契就又原形毕露,岁杳深吸一口气,却还未等她说什么,魔头抢先一步道:“我只是威胁他两句而已。”   那双诡谲的眼珠又死死盯向她。   陆枢行说道:“我可站在这里,什么都没有做。” 第44章 道德标兵与道德沦丧   岁杳有些无言, 但一时又找不到什么错误的点去反驳,于是只叹了口气将陆枢行拉回来。   他们身后,管家脸上并未显现出被冒犯到的神情, 他依旧嘴角噙着抹标准的、仿佛用尺度量出来的浅笑弧度。   “在下不过是想起了些有趣事情,想要与岁小师妹分享而已。大少何必动怒?”   “下次吧。”   赶在魔头发火之前, 岁杳敷衍他道:“今日事已毕,告辞。”   “也是,看来,今日确实不是个谈事的好机会。”   管家的视线落在两人交叠垂落的衣袖上,不知是不是错觉, 他脸上的笑意竟是又加深了几分, 看起来有些莫名。   “只是,有一件事,在下觉得,还是先说一声比较好。”   岁杳直觉不妙,连忙扯着陆枢行想要将他往出口处赶。果然不出所料,就在管家那话音落下瞬间, 魔头面露狰狞地磨了磨后槽牙, 又开始以那种一顿能生吃八百个人的可怖眼神瞪人。   岁杳拽了他一下,魔头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当真是按照他先前所说的“我可是站在这里, 什么都没有做”……   但好歹稍微动一下呢!   岁杳不信邪地试图一个过肩扛将魔头扛走,下一秒失败了,陆枢行依旧两腿生了根一样杵在原地磨牙。   她只好继续扯对方手臂,那衣摆都快拉变形了。要不是现在还有个管家在盯着看, 岁杳就直接开口诅咒了, 也犯不着在这跟一出来放风就再也不肯回去似的魔头较劲。   岁杳正压着全身体重跟魔头拔河, 突然听见对面那管家语气不明地说了一句话。   “我本名唤作——千旭。   千秋尚凛然,旭日照林初。”   “……”   她闻言,不知怎的顿了一下,松开扯着陆枢行的手,抬眼朝着那个位置望过去。   “事实上,这个名讳本身也并不重要。”   管家垂着狭长的眼,他站定在未被月光与星图照耀到的阴暗处,看向被笼罩在星河璀璨下的两名年轻人。   “岁小师妹,你无须记住在下的名字,但是请你,记得这个姓氏。”   岁杳凝眉望了管家许久。   她终是摇摇头,道了一句:“告辞。”   这一回,管家再也没说什么阻拦他们了。   他站定在原地,看着两人拉扯着逐渐远去,偌大的五行峰练武场,终究只剩下孑然身影。   直到两人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中,千旭轻眨眼睑,背过身去。   他嘴角公式化的笑容不知何时收敛了,此刻纵使星图投影映照在眼眸中,可配着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庞,显得清冷又淡漠。   他一步步走向更深层次的夜色之中。   ……   陆枢行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岁杳盘腿坐在对面的蒲垫上修炼。   他眨了眨眼睛,一时没反应过来眼前的场景有何不妥,等到岁杳似有所感抬头望过来的瞬间,陆枢行猛地从床榻上翻身下地!   “师、师妹,你、你怎的,怎的会在我……”   他连鞋袜未穿都没注意到,径直踩在地面上。在岁杳的无声注视下,原本不受控放大的音量越来越小,最终耳根通红几近嗫嚅地道:“师妹怎会……在我房间过夜?”   岁杳将神识从玉简中收回来,快速打量了一眼外头的天光大亮。   “好问题。”她重新转向陆枢行,见对方的视线上看下看,就是不往她身上瞥,岁杳也未多想,只是道:“怕你忘了,宣灵尊者让我通知你,等会去奖惩堂挨打。”   陆枢行:“若、若是昨晚我有任何出格之举,师妹你……啊?”   岁杳:“简单来说,你在夜晚梦行时犯了错,而不幸的是,处罚却要在正午时分执行。”   不知是否是错觉,陆枢行总觉得岁杳语气中有些许的幸灾乐祸。而等他意识到自己冒出这个念头的瞬间,便在心中厉声呵斥了自己一句。   师妹定是因为关心自己,才会在房间中等了一夜,就为来通知自己这件事情,师妹真的太心善了,她方才语气怪异,也是因为担忧与紧张吧!   岁杳:“其实这事的起因……”   陆枢行:“师妹不必为我忧虑,更不可因此而耗费自己的休息时间。眼下正是巩固修为的重要时期,若是耽搁了道途,教我如何放心得下,师兄岂不是会内疚一辈子?”   岁杳:“啊?你没事吧?”   她颇为怪异地看了陆枢行好几眼,确定这人并未因魔头的事情而出现什么神智损伤,又道:“你不问为何自己要受刑吗?”   陆枢行正襟危坐:“师尊不会无缘无故地罚我,定是又于夜晚病发时做出了些荒唐事……到底是我的责任,我甘愿受罚。”   得,准备好的精简版事件回顾又没派上用场,陆师兄可比陆魔头好说话得太多了。   见他没有因此事而受到什么影响,岁杳也就不再多管,收拾收拾准备去奖惩堂看陆枢行挨打。   昨天晚上,岁杳强行拽着死沉死沉的魔头回到住所,虽然说如今血契已结,魔头再想要犯病的几率大大减少,但她终究不放心让这定时炸弹一个人待着。   岁杳干脆效仿先前在医馆的日子,让魔头在床上昏睡,自己趁机消化一下玉简中的修炼方式。   只不过凌家医馆查得严,他们当初走的时候,那唤作淩霖的医修少女就差没亲自上手搜她的身,防止任何一丁点的麻药带出医馆范围。   不能再老方法药倒魔头一劳永逸,岁杳只好作罢,给人念了数个【快睡吧】的诅咒。在差点把自己念睡过去之前,终于让这精力旺盛又爱惹事的大麻烦闭起眼睛躺在床上。   清晨快日出的时候,宣灵尊者又给她送了枚传音小鸟,大概内容是说陆枢行他爹已经在昨晚离开宗门了,所有闹事的人也都处理完毕。并且在陆枢行醒过来之后,拜托岁杳给他徒弟做做心理工作,怕他徒弟觉得这事某种意义上又不是自己干出来的却还是要受到刑罚,而心生不满与委屈。   岁杳心道那宣灵尊者还是小看陆师兄了,人家道义感可强得很,而且甚至属于有些过于极端地强迫自己“完美”了。   在这点上,陆师兄跟陆魔头怎么就不能中和中和?他俩现在加起来,道德数值总共有一百,其中师兄占一千,魔头倒欠九百。   岁杳在心中感慨着,一边抬手推开门。   可能是这段时间在医馆的生活已渐渐形成了某种习惯,她一开始还没有察觉到有哪里不对。   直到住在隔壁不远处,曾经还替岁杳指过路的内门师姐看过来时,竟是一脸莫名地肃然起敬,岁杳才猛地意识到,现在正是五行峰课程开始之际,她不该直接从陆枢行的住所走出来的。   她急刹住脚步,趁着现在来往的人还不多,身形一转就想要从后门的院子藩篱那边走。   “师妹,我这边有些巩固修为的丹药,你带走。哦对了,还有这些,是先前在除魔任务中领赏的灵草,也很有效果,你拿回去泡水喝,等等,你先别走,我再找……”   陆枢行突然揣着枚足有半臂长的檀木盒,匆匆追上来。岁杳瞳孔紧缩,想要堵住他的嘴都来不及。   眼看着那些不知从哪些个犄角旮旯里窜出来的弟子们数量多出一倍,且无一不目光惊异地看过来,岁杳沉着脸快速道:【烟雾弥漫】。   在骤然笼罩了一小片前院的迷蒙雾气中,她动作利落地从篱笆上翻出去,咬牙切齿朝着陆枢行丢了个单向传音:“留着给你自己用吧。”   陆枢行一时被迷雾绊了下,等到再想追过去,却发现岁杳早就不见了踪影。   他托着塞满了各类药材的木盒,望向逐渐散去的烟雾,眼神柔软下来。   陆枢行心道:师妹知道自己要受刑,特地将药留下来,她真的好关心我。   ……   岁杳可不想从宗门间流传的八卦谣言中听见自己的名字,她一路绕道出了弟子住所,等到确认彻底脱离人群,于是择了条小路慢悠悠地先拐去领自己的奖赏。   陆枢行是午时才行刑,而他们这些刚晋升为内门的小弟子们,这段时间都不用再参加早课,算是为数不多最清闲的时刻。   在内门授牌仪式之后,岁杳已经从长老们那里拿到了自己的青云奖入选资格。她以六门考核全甲等的成绩,与其余两名弟子并列第一,然而,在考核之后的加减分项目中,那好似批发来的一大袋子火结晶,足足给岁杳加了将近两百多分。   最终,她以远超第二名的成绩,拿下今年东璃派青云评选的首项奖。   正常情况下,基本在昨晚之前,获得奖项的弟子们就已经陆陆续续来登记了。而被昨天的一系列破事暂时绊住,岁杳如今来到东璃派藏书阁的登记点的时候,未见其他获奖弟子,只有她一人。   “真是让人好等——”   一道拖长音的女声响起,在寂静一片的藏书阁内层显得有些突兀。   “我跟晚音昨天还在讨论呢,说今年这批弟子中的第一人还真是清高,故意拖着不来领奖,是想彰显不与人同流的态度吗?”   岁杳叩门的动作顿了顿。   接着,她还是礼节性地在门上叩了三下,才推门望进去。   一名梳着飞仙髻,身着鹅黄襦裙的女修,靠坐在重重交错着的高大书柜底下,双腿不拘礼节地翘在布满散落书卷的桌案上,打量着进门的岁杳。   “你就是今年的第一?”   女修挑挑眉,“诶,等等,你现在还不能登记领奖。”   她隔空指了指悬浮在半空的一面磁石板,上面浮动着各式各样的字符与介绍。女修像是起了兴致,突然一改先前的慵懒,猛地从椅子上坐起来,倾身望向岁杳。   “第一名,你应该听说过吧?”   “每个进入内门的弟子,在半月之内,都要选择自己的第一项试炼任务。”   “你,选哪个?” 第45章 围观行刑   无论是哪个派系, 从晋升为内门弟子的那一刻起,便意味着有资格入世,代表门派下山去进行一系列的历练任务。   岁杳闻声望向逐渐浮现在眼前的面板, 其上满满当当地贴着繁多历练目标。总体分为五个级别,从最高位的“天级”向下, 分别是地级、玄级、黄级,以及人级。   绝大多数的委托任务,都在“人”到“黄”这个级别,简单的有类似于“抵达某某地界、取得某种草药植物的种子”,或者是一些小型的地方除魔任务, 甚至是带有个人恩怨的委托, 追凶、寻仇等,也基本都囊括在这两个分级之中。   玄级任务,就不是由个人颁布的委托了,这类分级下的历练一般由宗门直接派发。多是秘境探灵、门派大比之类的大型事件,奖励也比普通的人黄级别更为丰厚。   再向上,地级任务, 便已十分少见了, 基本上翻遍整个历练面板也难以找出一个。   近年来,最出名的一个单人地级历练, 还是当年陆枢行闯烜城的时候, 单枪匹马镇压千数邪魔,挽救全城人性命。他也正是在完成了这项任务之后,一举力压顾辞舟等竞争者,摘得了首席的称号。   至于天级, 百年来, 没有人见过刷新出天级历练, 那是传说中的存在。   岁杳倒是见过一次,不过是在她上辈子死亡之后。她还记得在那一天,从东璃派中央广场悬浮的巨大面板上,无数条历练任务瞬间溶解,当中,只留下以血红文字拼组而成的一句话。   【宗门失守,大陆颠覆,愿我辈砥砺自强,奋起迎敌。】   那时候大陆间的分界境全面奔溃,九幽之下的炼狱,九天之上的仙门,在一夜之间失去了原有的界限。邪魔与仙家混为一谈,妖鬼与凡生一同起舞,世间再无律法道序,只有混沌暴杂。   “……”   似乎是见岁杳垂眸沉思的时间过于久了,靠在椅背之上的女修挑了挑眉,“有这么难选吗?”   女修颇有些阴阳怪气地劝道:“你要是实在害怕,就接那个,‘替御兽宗豢养的毛毛魔兔修剪毛发’这任务多好,轻松,御兽宗的人给得报酬也多。”   岁杳:“好的,我确认了。”   女修:“……”   “……不是,诶!”   女修腾地一下从椅子前站起来,手臂撑着桌案,不可置信地探身瞪向岁杳,“你认真的?你可是这届的内门第一,不出意外的话,每次摘得青云首奖的弟子将来会成为下一任首席,不是,你的第一个内门历练,你就选这种见鬼的毛兔子?!”   “人家好像是叫毛毛魔兔。”   将任务信息录入进自己的令牌中,岁杳低头看了一眼历练介绍,认真地反驳道。   其实,岁杳从看到那缩小历练面板的最开始,就知道自己真正要找的还没有更新出来。   ……她曾经与顾辞舟一同进入的,那场大型历练。   玄级,寻灵,麓山秘境。   麓山秘境每逢五十年开放一次,非筑基期以上、出窍期以下的修士不得入内。大陆上叫得上名号的大宗门,都持有一定数量的名额,而对于东璃派来说,更是将机会录入到中央的历练面板上,凡符合条件的内门弟子都有资格接取,先到先得。   千机掌门的独子正是不幸被害死在这场秘境中,至于岁杳,同样因替顾辞舟顶罪,付出生命。   她记得再清楚不过,内门考核正式结束的第七天,麓山秘境对外开放名额。   就在三天之后。   岁杳忽略了那女修仍不可置信瞪向她的目光,在混乱一片的桌案上找到自己的信息刻录玉简,将所有成绩登入进去。   内门弟子一次性可同时接取两项试炼任务,那个什么毛兔子花一天时间就能剪完,岁杳现在需要做的是提前准备。   她并不指望在这一次能够于秘境中直接杀死顾辞舟,那未免有些不切实际了。但是,她必定会给那人留下一场,令他毕生难忘的惨烈回忆。   ……   岁杳顶着背后女修的怪异目光,从藏书阁中走出来的时候,头顶上的日光刺眼万分。   她花了一点时间去回忆奖惩堂的位置,毕竟在上辈子这种地方可跟她这样的默默无闻弟子没有半点关系。   等到岁杳不小心绕了一段路,来到那栋庄严塔型建筑的入口处时,陆枢行已经被绑在捆仙柱下有一段时间了。   她悄声进入大门,混进围观行刑的人群当中,还没来得及去抱着恶劣心思笑一笑陆枢行被打,下一秒,余光瞥到高位上坐在左侧位置的人,岁杳皱了皱眉。   顾辞舟今日又换了一身縠衫,金丝纹勾勒点缀,蟒皮云头靴,一派仪表堂堂之姿,靠在只有宗门长老与峰主们才能坐的观椅上。   岁杳听到周边弟子们的窃窃私语,说是掌门人棋神子湛,近日来不知在破境时遭遇如何阻碍,频频闭关,连自己的亲传弟子都顾不上教导。今日,顾辞舟是替他师尊,来见证陆枢行的鞭刑。   子湛怕是先前在与人手谈时,被“指指点点”而落下的心病。   而顾辞舟如今出现在这里,说是所谓替他师尊出面,事实上谁人不知他真正的心思。   要不是现在还有其他长老在场,岁杳觉得顾辞舟怕是脸都要笑烂了。   毕竟眼睁睁看着憎恶的死对头犯下如此大错,当着众人的面行刑,而自己却坐在与其师尊平起平坐的高位上,还有什么比这更爽快的事情?   果不其然,顾辞舟挽袖送了口清茶进嘴,杯沿后他嘴角上翘,突然这样开口道:   “陆兄啊,坚持不住了便说出来吧,我看你面色惨白,好像也撑不了多久。大家都是同门,若是你提出要先缓缓再执行,我相信长老们自是会谅解你的。”   岁杳无声翻了个白眼。   她嘴皮子动了动,夹杂在人群的讨论声中道了一句:   【烫死你个臭崽种。】   “!”   茶盏溅落的一系列脆声响起,顾辞舟甩开手中突然升温至几近燃烧的玉杯,又惊又怒地抚上自己一片通红的下巴。   人群中传来几道笑声,宣灵尊者有些嫌弃地偏身避开飞溅的茶水,道:“怎的这般不小心?”   “……弟子知错。”   顾辞舟飞快对自己被打湿的衣袍使了个清洁术,拱手朝着被波及到的长老们致歉,一举一动间都是挑不出什么错的严谨。   背地里,他收起作揖的姿态,阴鸷可怖的视线在人群中笑得最大声的几名弟子身上扫了一圈。   “……”   几名弟子打了个冷颤,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地不说话了。   岁杳将视线从短暂的闹剧上收回,重新落在陆枢行的身上。   此刻扬在半空的透骨鞭大概是抽了有十余下,在被束缚的捆仙锁限制修为下,陆枢行只能硬抗,眼下身上的内门白衣已被数道狰狞血痕覆盖。   行刑之前外衫便已褪去,他此刻只着单薄的中衣。敞开些许的领口下也是血肉模糊的伤口,不断有汗珠顺着滴落下来,似是溅在血口之上,陆枢行呼吸又是粗重一分,下颌紧绷着低眉喘气。   疼应该是真的疼,但岁杳瞥了眼高座上宣灵尊者一脸“臭小子活该”的解气神情,她就知道,这三十鞭根本就没往要害处打。   皮肉伤,对于他们这些身体素质得到过蜕变的修者来说,服了药,第二天就能活蹦乱跳。   岁杳又跟着人群一起看了会,三十鞭说快不快,说慢其实也就那么一炷香的功夫。由灵气驱使的透骨鞭在半空中顿住,有血滴与汗珠混着从捆仙柱壁滑落下来,束缚着的绳索也随之而褪去。   宣灵尊者假模假样地咳了两声,于高座上拍了拍桌案。   “陆枢行,你如今可有反省?下次,还会不会再犯这样的错了?”   陆枢行背靠着行刑柱体缓了片刻,等到视野前的昏黑散去一些,他一步步顺着台阶而下,有血点飞溅在地上,而背脊却始终挺得笔直。   他不顾再度撕裂的伤口,抬起手,行了个标准到几乎每寸都像是按着尺子量出来的礼节。   “弟子愿为自身所犯之过错而承担后果,哪怕是无意所为。”   宣灵尊者边上,同样前来见罚的剑阁阁主突然沉声道:“你倒是有勇气,也不知道到时候,你的勇敢能否让你承担更严重的结果。”   “前辈,这与勇气无关。”   陆枢行却这样说道,他站定在堂下,挺拔腰背未曾因剧痛而弯折半分,“这是我当有的道义。”   “……”   宣灵尊者默默给自家徒弟竖拇指,但面上他也不好多说,只笑呵呵地抢在剑阁阁主还欲说什么之前打圆场。   “好了,好了,我这不争气的徒弟今天真是让大家见笑了哈,如今审理结束,大家都回去忙自己的事情吧,啊,散了散了!”   宣灵尊者第一个站起来,招手先将一众凑热闹的弟子们纷纷赶走,又开始以同样的姿态赶自己的同行们。   一众长老们心知他什么德行,摇摇头不欲与之计较,也逐渐离场。   岁杳难得没有随人群开溜,她想要留下来跟陆枢行说一下之后麓山秘境的事情。自己一旦报名成功,最起码要有十天半个月不在宗门,她确实放心不下将魔头一个人留在这里面。   看到是她,陆枢行神情放缓了一些,迈开步子朝这个方向走来。   “怎么这幅表情,是不是吓到了?”   岁杳:哥,你搞笑吗?   陆枢行不知道她的心中所想,墨色眼珠透过被汗打湿的额发,一如往常那般望过来。   他喉头滚咽一瞬,将涌起的血气咽回去,突然有些艰难地弯起唇角,费力朝岁杳笑了笑。   “师兄没事。”   陆枢行低声而耐心地说道:“一点也不疼。” 第46章 正义富家大少   岁杳瞅瞅陆枢行快被汗与血浸透的衣衫, 决定不开口拆穿他。   “我想跟你说件事。”   正这样开口,但紧接着,岁杳余光中便看到顾辞舟竟是一步步向他们走来。   她皱皱眉, 避开几处伤口的位置,伸手捉住陆枢行的手腕, “还是换个地方说。”   “呦,这是演得哪一出呀?”   可惜,两人脚步没能成功迈出大门,顾辞舟拖长音的话语便径直响了起来。   “我可记得,上一次在我衔日楼地界, 小师妹同陆兄还未曾这般亲近吧?而如今两位看着……可真是郎有情妾有意的一对呀。”   顾辞舟目光在他们身上转了一圈, 嘴角意味不明地勾了勾,这样说道。   陆枢行下意识为这话的直白含义顿了一瞬,然而当他目睹对方神情中的恶意之后,顿时肃下脸色,向前一步挡住顾辞舟朝着岁杳投来的视线。   “我与师妹是清白关系,还望你不要故意曲解, 扰师妹名声。”   “啧啧啧, ”顾辞舟摆出一副夸张神态咂舌,“还说是清白关系, 我拢共才说了几句话, 这就开始护上了?陆兄啊陆兄,先前你师尊还一直担心你过于冷硬不近人情,现在看来,敢情是没早早地遇上人家啊。”   陆枢行目光彻底沉下来, 在伤口又隐隐渗血的间隙下, 肃然道:“还请顾兄慎言。”   岁杳嘴唇无声开合两下, 想要诅咒人,但终究忍住了。   陆师兄还是太好说话,而自己除非利用一些主观恶意的言灵,不然正常情况下跟顾辞舟对话,非但不能摆脱他,反而会愈发被纠缠上。   被彻底挡在身后,岁杳突然轻轻戳了一下陆枢行后腰。   “别这么好说话,”她给对方投了个单向传音,“姓顾的只会得寸进尺。直接把他骂走,他只是个混账富家大少,你别怕他,你是正义的富家大少。”   陆枢行:“……”   “咳,”陆枢行以拳抵唇,借咳嗽掩盖一瞬间从后腰接触位置传来的异样感。背后的师妹仍在无声催促,他叹了一声,到底顺着她意开口道:“若无别的要紧事,请你走开。”   岁杳仍旧不满意,一对一现场开始教学:“滚开。”   陆枢行:“请你滚开。”   岁杳:“不要用敬辞。”   陆枢行:“滚开。”   岁杳:“现在试着加上蔑称。”   陆枢行:“鲰生,滚开。”   岁杳:“太文雅了,试试‘狗日的’。”   陆枢行:“这,是否有些……”   岁杳:“可是他就会一直纠缠我们诶。”   陆枢行面沉如水,眼神一瞬间冷冽起来,面对正看着他这幅模样有些怔愣的顾辞舟抬起眼睑。   他突然反握住背后岁杳的手,拉着她一步步向前走去,骤然缩短的距离与身型给人以极大压迫。在身量与顾辞舟擦肩而过的一瞬间,陆枢行偏过头,沾了血点的面庞上一片凌厉肃杀。   他嗓音低沉,一字一句道:   “杂碎,以后记着,离她远点。”   “……”   顾辞舟彻底怔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   谁人不知道,东璃派首席弟子陆枢行,虽有雷霆手段、以铁血审判肃清世间罪恶,但对于同门,他一向是耐心包容大过于肃穆。陆枢行从不会将那些对付妖魔的手段用在同门身上,他一直都是所有人眼中的好好师兄。   而在那短短几息之内,在血色与暗色交织的界限,顾辞舟却仿佛看见,那个曾经单枪匹马从邪魔堆中杀出来的正道首席,又满身肃杀地站在了他们面前。   顾辞舟站定在原地顿了许久,直到身边传来疑惑的询问声,他背对着人群缓缓抬起眼睑。其中一瞬间的犯怵生畏之后,满是阴沉的晦色。   ……   岁杳被陆枢行拉着手走在奖惩堂外的小径上,不知是不是他忘记了,等到走出有一段距离了,掌心的力道却还是没松开。   岁杳挣了挣手指以示提醒。   不过陆枢行今天确实挺帅。   她想着,如果不是在威胁完别人“滚开”之后,自己却先一步走出大门的话,那就更完美了。   岁杳的“无声提醒”,从一开始的轻微挣扎,到后面变成了陀螺旋风型转动手腕。陆枢行总算是一个激灵反应过来,有些慌乱地松开了她的手。   “抱歉师妹!……是我冒犯了,我、我刚才是想要……”   “没关系。”   岁杳打断他无休止的道歉,另起一个话题,“刚才你挺帅的。”   陆枢行耳根一瞬间红透,好在,他的发冠因受刑而有些凌乱,不似往常那样一丝不苟地束着,遮挡住了那抹颜色。   “多、多谢师妹夸赞。”   岁杳并没太注意到他的异常反应,只是又向前走了一段路,寻了处相对静谧地,转头道:“陆师兄,你知道这一次麓山秘境的开放吗?”   陆枢行好不容易自行降温,他垂下头看岁杳,眼神却莫名有些躲闪:“嗯,麓山秘境每五十年开启一次,修为上限截至到元婴末期,是比较适合临近瓶颈期弟子的玄级历练,师尊已经在我面前念叨许久了。”   岁杳:“我想说我要是……嗯?宣灵尊者让你去?”   陆枢行道:“麓山秘境确实对我破境元婴有益处,但我个人更倾向于另一项任务。”   如果岁杳没记错的话,陆枢行在上辈子没有报名麓山秘境,而是跟另外几名弟子一同组建冒险小队,沿悬晏城以南,一路北行前往极寒之地。   也是在那次试炼中,他灵根彻底暴动,黑色火焰再也无法被人为压制,冲天而起,烧光了半个村落也烧死了一名同门弟子。   当时,岁杳结束秘境历练回来的时候,陆枢行已经被关押至思过崖底了。   如此又过了月余,千机掌门独子的尸体终于被找到,岁杳替顾辞舟顶罪入水牢,陆枢行彻底堕魔被放逐宗门,开始逃亡生活。   岁杳并不确定陆枢行在如今还会不会发生灵根暴动,大概率不会吧,毕竟这一回,魔头已经存在他身体内了。   那也就说明,陆枢行的灵根变异被提前完成了,只不过陆师兄此刻还不知道黑火存在,但是陆魔头已经掌握了运行黑火的能力。   如果让陆枢行走另一条路线去历练,白天他的灵根暴动可能不用担心了,但是到了晚上怎么办?   双重血契的约束下,魔头的发疯也确实被牵制住了一些。只是单凭这一些,不足以能够保住与他同队的那些弟子们性命。或许,让白天陆枢行自己留意一下,设下个夜晚必睡觉之类的限制?   岁杳脑中思绪飞速转动着。   另一头,陆枢行解释完自己的情况,见她不说话,便主动询问道:“师妹问起麓山秘境,是想要提前为下一次报名做准备吗?”   岁杳:“我要报名这一轮的。”   陆枢行怔了一瞬,下意识皱起眉,快速道:“可是师妹你才刚通过内门考核!麓山秘境的最低限制修为虽说是在筑基期,但它实际上还是为那些经验老道、想要借此破境的修士准备的秘境。参与进来的弟子修为普遍在金丹至元婴,这是师妹你的第一个试炼,选择麓山秘境太过于凶险了!”   岁杳:“可我如今也是金丹修为。”   “这……”   岁杳:“而且我选的第一个试炼任务也不是这个,而是替毛毛魔兔修剪毛发。今天下午我就去御兽宗把任务做了,做完我就不能算是新手了。”   陆枢行:“……”   见她丝毫没有在说笑的神情,陆枢行意识到,这恐怕是岁杳早已经决定好了的事情。   无数劝诫的话语堵在喉口,他张了张嘴,最终没有再说出一句阻止的话来。   “那就这样了,师兄你自行修养吧,我先去御兽宗了,告辞。”   “……”   陆枢行站在原地,看着师妹背对着自己远去,随意挥了挥手当做道别。   他突然低下头,取出自己的内门令牌,无声盯视着其上“已接取:北行除魔”的任务字样看了许久。   ……   走出令人头晕目眩的传送阵法,岁杳站定在灵墟界的入口处,一路步行至御兽宗的宗门前。   给管事弟子登记了信息,又确认了委托任务,岁杳被领着进入御兽宗。一路上分布着不少散养或圈养的珍奇灵兽,有些甚至是只能在书卷上看到的稀有兽类,此刻身边正围着一圈做记录的弟子们,由长老带着在上实践课。   岁杳不可避免地感到新奇,但面上还是一副波澜不惊的姿态,只是以目光扫过一只只或矫健壮美或憨态可掬的生物。   在前头带路的是一名看上去便阅历丰厚的女修,见到岁杳这般反应,神情中多了几分欣赏。   “岁小友,前头便是御兽宗的豢养基地了,你今日的主要任务是魔兔,这些小家伙们就分布在入口左手边百米左右的位置,很好找的。”   “这本玉简你拿好,里头详细介绍了御兽宗外派出去的委托任务具体如何操作。可以通过目录查找,我没记错的话,毛毛魔兔的记载就在上卷的前半部分。”   岁杳换上御兽宗的装备着装,接过玉简应了一声。   女修似乎是对她的印象不错,在离去之前又笑着多说了几句,“对了,若是手头任务都已经完成,小友直接去基地管事那里登记,确认无误后便能领到报酬了。期间,岁小友你有任何需要同样可以去找管事,但切忌不要自己随意在豢养场内走动,不熟悉的外行人很容易受伤的,哪怕在这豢养的灵兽大多都有灵智。”   “多谢。”   岁杳朝对方颔首,目送其离开后,当即将玉简贴上自己额头,查找起关于毛毛魔兔的信息。   片刻之后,她低头瞅瞅围绕在自己小腿周围拱来拱去的长毛团子们,当即按照说明捞起一只,想给对方剪个平头。   突然间,一阵嘈杂的纷乱脚步声却响起在入口处,径直朝着魔兔的豢养围栏方向走来。 第47章 兔兔怪谈   操作指南中说, 由于毛毛魔兔的毛发生长速度过快,所以每月都需按时修剪,不然它们很可能被压在过重的虯结长毛中窒息。   操作指南还说, 这种小家伙们的兔毛看似柔软,但修剪时却要格外耐心缓慢。它们就像是某种流体淀粉, 慢慢的话用一根手指就能穿透,可一旦大力拍打攻击,看似柔软的长毛便会结成坚硬无比的钢筋,将伤害尽数返还给攻击者。   除此之外,修剪时可自由发挥, 只需要给它们留下薄薄一层的护体绒毛就可以。   岁杳盘坐在兽栏中央的地面上, 随手捞起一只毛团子。   小家伙看上去简直就像是一坨洁白的头发团,打着卷的长毛疯长,不仅遮挡住眼睛耳朵,连哪里是脑袋哪里是脚都分不清。   岁杳干脆持着特制剃毛刀,手指伸进毛堆中呼噜两把,摸到耷拉下来的耳朵, 就确定是头部, 于是耐心地两刀给剪了个平头。   这下便好分辨了,一眼看过去, 耳朵下方脑壳有水平分界线的就是头部, 剩下的是身体四足。   魔兔们低头啃着地面缝隙中长出来的杂草,轮到自己被捞起来剃头,也没什么反应,笼罩在绒毛中的小嘴嚼着空气, 也砸吧得有滋有味。   岁杳是在剔完全部的头, 开始修剪身体部分的时候, 听见从豢养场地入口传来的争执声的。   似是有一道清脆女声激动道:“他周影拿得了风火青鸾兽,我就没资格拿?说什么名额有限,分明就是明晃晃的偏袒!是,他周影就要进麓山秘境了,选只天级灵兽签契约当做自保也没什么,但那只青鸾兽明明就是我先预定的!凭什么他说抢就抢,而你们半点屁都不敢放,就看着他将灵兽领走了!”   “这……曲小姐,我们也是按规矩办事。”   那女声又道:“好啊,规矩!那我今日便要带走三只灵兽,也都是按规矩,如何啊?还不给我滚开!”   “现在不是开放时间,再说三只灵兽也未免太……诶,等等,你们不能进去!”   一行人就这样推搡着从入口来到了魔兔兽栏的位置,岁杳在一地的兔毛中抬起眼,看见为首的那女子脸上满是怒色,年纪不大,修为大概在筑基末到金丹初这个阶段。   “等会我就去跟娘亲说,让她给我一个麓山秘境的名额,这样,我同那周影便是一样的条件了吧!好啊,他拿了我的风火青鸾兽,那我就要他的三倍!”   岁杳倒是隐约记得这名女子的容貌。上一次,她确实在开启的麓山秘境中见到过对方,名字叫做曲含清,是御兽宗一名长老的亲女儿,平日里受宠得很。   只不过因为曲含清才刚结丹不久,再加上心高气傲,与几名组队的同行闹了不愉快,非要一个人前往险境。最终,曲含清惨死在一场兽潮暴动中,尸体被践踏得惨不忍睹,当时见到女儿尸体的时候,曲长老险些逆灵入魔,发疯似的拼命质问每一个从秘境中出来的弟子。   岁杳还记得曲含清的娘亲当时扯着自己领口时的病态模样,与初见时的优雅得体截然不同。   而至于曲含清口中的那什么“周影”……   风火青鸾兽,天品级契约灵兽,岁杳倒是未曾亲眼见过,只是在后来复盘的时候才知道,御兽宗弟子周影,偶得麓山秘境的创造者、上古息寒大能的传承,受到众人羡慕。   那样传承,也是顾辞舟一行人从开始就在找的东西。   他们怀疑千机掌门独子掌握了通关秘境的线索,于是假意结伴,后杀人夺宝,最终到地方了才发现千机门的线索是假的,真正找到传承的人是御兽宗周影。   可惜,当时人已经杀了,传承也再没机会得到。顾辞舟暴怒之余,换下东璃派的校服,更改了样貌跟手下们一起在出口处堵周影,想要故技重施,杀人夺宝。   周影也是金丹末期修为,几人一番苦战。最终,在骤然掀起的风暴与狂焰之下,一阵清脆凤鸣响彻在天穹,巨大青鸾横空出世,在无数恶咒之下成功保住了主人。   曲含清,周影……   岁杳在心中默念着这两个名字,或许,她可以利用这二人,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那一头,被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拦,曲含清脾气愈发上来,当即推开一个挡路的管事。   “你滚开!小六,接下来,我指到哪只灵兽,你就给我收下来送到府上去。”   边上的仆役连忙应道:“是!”   不顾几名管事的阻拦,曲含清目光在几处兽栏前扫了一圈,最先锁定在一只半牛半马的怪异生物上。   “哼,四阶蚀黄兽……罢了,勉强能用吧,小六,收下。”   管事欲言又止,“那只蚀黄兽是沧山在月前就定下来的……”   曲含清看也不看他一眼,将之收入到高阶御灵法器中,又在区域内转悠了一圈。   “……嘶,这些是什么丑东西!”   目光瞥到一处兽栏,曲含清突然顿了一下,皱着眉头高声道:“我御兽宗何时豢养过这类品种的灵兽,这是什么东西!”   岁杳怀里还抱着一只平头兔,闻言,无声抬眼看过来。   她身上的东璃内门校服是白色,周围也是一片白茫茫的兔毛,故而这些沉浸在争执中的几人一时竟是没有发现她的存在。   曲含清才看见兔子堆中竟是还有一个人,她瞪大眼睛,指着岁杳对那管事道:“这人又是谁?好啊,你们不是说现在不是开放时间,刚才还想赶我走吗!偏袒周影也就算了,现在竟然随便什么人都能骑到我头上来?!”   管事又是连叹数声,“大小姐,我哪里敢骗你?这人是接了御兽宗外派的委托任务,来帮忙打理灵兽的,她弄完了也就回去了。”   曲含清不知是信了还是没有,怒气冲冲地大步闯进兔栏,将一堆毛团惊得四处蹿。   岁杳一时没看住,让怀里的那只给跑了,她顿了顿,抬起头看向对方。   “喂,这底下的是什么丑东西?你捉一只给我,我要收了。”   曲含清好像没有认出来这是毛毛魔兔,在她眼中那可能只是一堆乱窜的新奇品种平头哥。岁杳也没说什么,探出身以缓慢的力道一点点捏住一只毛团的后颈,将它提起来递过去。   曲含清一把抓了过去。   “啊!”   她突然惊叫一声,猛地将魔兔甩开,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手指上被戳穿的血洞。   那一团兔子小炮弹似的坠落下来,岁杳当然不可能伸手去接,只好兜起自己校服的下摆拦了一下。下一秒,精细制作的布料被猛地撕扯开来,魔兔从破了的大洞中落到地面上,滚了两圈,毛发缓冲了所有的冲击,又毫不在乎地砸吧着小嘴开始啃地板了。   “你竟敢伤我!”   曲含清简单处理了一下手指上被扎穿的血洞,又惊又怒地瞪过来。岁杳却平静地朝她指了指兽栏边上的信息板。   “那里写了,这是毛毛魔兔。”   曲含清丝毫不买账,“你将它们全部剪成这个鬼样子,我怎么可能认得出这是毛毛魔兔?你还说你不是故意的!你究竟是哪家的弟子,我让我娘亲去告诉你家师长,让他们狠狠罚你!”   岁杳:“你独立一点,不要做妈宝女。”   曲含清:“我才不是呢!”   岁杳:“我不信。”   曲含清:“我就不是!你还敢说!”   她气急败坏,当即捋起袖子就想要来教训岁杳。可脚底下一堆毛绒绒在拱来拱去,在知道了那是毛毛魔兔之后,又不能对它们来硬的一脚踢开,不然还是自己吃亏。   曲含清气得够呛,又不得不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绕着走,等到她终于来到岁杳面前,岁杳已经盘坐着等候多时,面无表情地给她鼓了鼓掌。   “好厉害。”   岁杳棒读道:“一个人就走完了全程呢。”   曲含清:“……”   “你找死!”   她当即抡手臂就想要给岁杳一巴掌,那掌风呼呼地都已经接近到面前了,曲含清突然直觉不对劲,硬生生停了下来。   “你为什么不躲?”被算计一次,曲含清立马吸取教训,警惕地看着岁杳,“难道……你是这毛毛魔兔化形?我打在你皮肤上,反而是我受伤?!”   岁杳以看傻子的目光望过去。   “啧。”   曲含清手掌对着岁杳的面孔比划了两下,终是没下去手,当即又换了种蛮横语气,“算了,免得传出去说我御兽宗排外。这样,你给我道个歉,这事我就不跟你计较了,怎么样?”   岁杳:“不好。”   “别给脸不要脸啊!”曲含清朝她瞪眼,“你如今可是在我御兽宗的地盘,就算不告知娘亲,我也有三百种法子让你再也回不去!”   岁杳却突然偏了偏头,“这处兽栏中,共有五十只魔兔。”   “哈?莫名其妙地说什么呢?”   岁杳:“加上你我二人,如今兽栏中,共有多少只头、多少条腿?”   曲含清鼓起脸:“别给我装疯卖傻,我还没有说要原谅你呢!”   【一共有五十二只头,两百条腿。】   “……”   骤然响起的压低嗓音像是某种诅咒,炸响在两人的耳边。   曲含清瞳孔紧缩,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颤,手臂上鸡皮疙瘩倒竖而起!   “什么意思?你、你发什么疯,到底在说什么胡话呢!”   她却看见岁杳慢悠悠地从角落里捞起最后一只魔兔,修剪完毛,将装备工具卸下放置回原处。   “曲含清。”   明明是刚见面第一次的人,岁杳却完整无误地叫出了她的名讳。   岁杳道:“七日之后,麓山秘境,我们会再见面的。”   “……”   偌大的兽场中没有人说话,直到片刻之后,从遥远处的境外地带,竟是轰然炸开了一声惊雷!   曲含清整个人缩在兽栏中一个哆嗦,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想要看是不是又是岁杳在捣鬼,却发现那人早已不见踪影,而几名管事神情凝重地望向天边。   “有道友在渡劫。”   作者有话说:   答案其实蛮简单的,可以猜猜看 第48章 又给他装到了   岁杳离开御兽宗, 原路返回去往两界之间通用的传送法阵。   她已经大概想好,这一次该如何利用麓山秘境了。   五十二只头,两百条腿, 头的数量是对得上的,只是少了四条腿。   其中对应的场景, 是在活着的情况下,四肢分离,肢体残缺。   魔兔除了那一身皮毛之外,是一种极为脆弱的生物,它们无法在缺失重要部位的状态下活着。所以少了的那四条腿, 从兽栏中唯一的两个活人身上出。   在什么样的情况下, 人倒在地上残喘地活着,但下肢被践踏至残缺,无法主动爬起来脱身?   是提前预示着秘境中的那一场,兽潮暴动。   届时,岁杳与曲含清双方,都将会身陷于那场特大型灾难之中。   “……”   岁杳行走在去往交通枢纽的路上, 她堪称平静的面孔上没有对于自己亲口许下的未来的担忧, 只有隐隐快意。   其实她并无意报复曲含清,这人再如何娇蛮任性也跟她没关系, 但她得利用对方, 来亲手开启那一场曾经断送了对方性命的兽潮。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岁杳同样将自己切身介入到这场危机中去,是要以身为饵。至于曲含清,在不影响计划的情况下,岁杳会拉她一把, 让她活着离开, 不像上辈子那样被践踏得死无全尸。   暴动, 兽潮暴动,多么好的缘由啊。   还有比这场灾难更适合作为暗中伤人的契机事件吗?不,她要报复的还不只是这些,除了双腿残疾,躯干践踏,她要让顾辞舟这一次被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有口再难辨。   棋神子湛现在可没空出山来护着他,届时,被放逐到思过崖底,从高高在上的地位陨落的,便就是那衔日楼的“顾师兄”。   而岁杳不会给他机会让他走一遍陆枢行堕魔的老路,在顾辞舟被放逐宗门的第一时刻,她将亲手,了结仇敌的命。   “……”   两辈子加在一起,岁杳还从未杀过人。   顾辞舟将会是第一个,希望,也是最后一个。   岁杳无声深吸了一口临近傍晚山间吹来的风,她脚步一瞬间有些停顿,但最终,又再度向前行走起来。   不知何时起,上层天的整片区域被黑云笼罩,还未波及到灵墟界之前,人群中就有已经先察觉到的修士抬头喊了一声。   “有人要渡劫了!”   看架势,那遍布的雷雨分明是从上层天传过来的,并非属于灵墟界。然而,正是隔了如此十万八千里的距离,修士们却依旧能够感受到从那片区域的雷云中蕴含着令人恐惧的无尽能量。   “最近没听说过哪个大能要渡劫啊……难不成,是东璃那位子湛尊者?嚯,这雷劫架势惊人,看样子,东璃派很快就要有第二位大乘期强者了!”   “九州大陆上,哪怕算上魔域那边,也一共就只有六名大乘期强者。如今东璃派一下占了两个,怕是在千年之内都能稳坐正道第一宗名头,再无人能敌了。”   不知为何,岁杳心跳的频率莫名加快起来。   交通枢纽的传送大阵前排起了长队,她站在人群末尾,也同众人一起仰头望向东边一片暗色的黑幕。   很快,第一道落雷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头劈下,哪怕相隔甚远,绝大多数候在传送阵法前的修士也不禁集体战栗一秒。   声势浩大,光是看着都令人发憷,难以想象渡劫的人该是如何模样。   “怕是近百年来,都没看见过比这更惊人的雷劫了。”   岁杳身边突然响起一道声音,如山涧溪流汨汨而过的清澈感。她开始并没有理会这话,以为这人也是在自言自语,没想到下一秒,那人竟是又道:“也不知我渡劫时,上天是否也会降下如此浩劫。”   他是真的想要这福气啊。   岁杳有些无言,偏过头去瞥了一眼。   同样是名看着年纪不大的男修,身上穿普通的道袍,其余并无特殊装饰能够看得出身份。   “道友,”那男修冲岁杳笑了笑,“实不相瞒,我在等候时无意观你面相,发现你我二人十分有缘。故斗胆前来,还望道友见谅。”   岁杳:“……”   在看到那男修面貌的一瞬间,她就知道,这人鬼话连篇,不可深交。   确实,如果岁杳真是第一次遇到这场面,她只会怀疑这人突然搭讪的动机。但是现在,岁杳百分百确定,他是一路从御兽宗的豢养场跟着自己来到这里的。   “我说,你不尴尬吗?”   在对面男修有些诧异的眼神中,岁杳喊道:“周影。”   周影:“……”   周影:“你认得我啊?”   上辈子岁杳亲眼看见御兽宗周影得到秘境传承,被人群簇拥着走出寻灵界。   只不过她并不清楚这人本性是什么样的,如今看来,周影应该也不是那种被曲含清故意针对也不声不响的性子,反而,颇有心机。   “我同曲含清说话的时候,你听见了。”   岁杳再度开口,用得是陈述语气,“你不必为此拉拢或者为难我,我们不是一路人。”   周影本来还在试图假装若无其事、死不承认,听到岁杳都把话说到这种程度了,他摸摸鼻子,开口道:“我没想要为难你,只是有点好奇……不过说起来,你怎么认得我?你是东璃派的小弟子吧,难道我在你们宗门这么出名吗,你们弟子提到我的时候都是怎么说的?”   岁杳并未回答这话。   她偏着头,在排队的同时,一下不落地数着已经降下来的雷,在数到第三十六道的时候,心中再次涌上反常情绪。   三十七、三十八、三十九……   周影也学着她的样子偏头看了一会,“诶,说起来,你真的不跟我组队进秘境吗?你们门派的队伍中有几人,也可以一起加进来,人多力量大么。”   东璃派的队伍中,怕是有过半的人都想要弄死周影,夺取传承。   岁杳沉默了一会,突然道:“御兽宗这一次,是想要同我们联手吗?”   “不行吗?”周影以一种故意装出来的天真语气反问道:“御兽宗今年的名额本身就少,若是不主动跟人抱团,怕是才进秘境没一会,就要遭人组队暗算了。”   岁杳:“你跟我说没用。”   “说实话,岁道友,主要我也不认识你们东璃的人啊!好不容易才跟你搭上话,你能不能替我回去跟你们的领头弟子说说,带带我们御兽宗啊。”   如果这支队伍中,有岁杳、曲含清、顾辞舟,现在再加上一个周影。   人一多,势必会发生各种混乱与意外,不会每一步都按照计划中地进行。可若是,能够利用这种混乱与周影的机遇……   岁杳没有第一时间答应,怕周影心中生疑,她只是道:“你还是先回去解决自己跟曲含清的矛盾再说吧。”   “诶,这事还不简单吗!”周影朝她弯了弯眉眼,“那就这样说定啦,七天后,在秘境入口处见哦!”   他招招手,当即便退出了熙攘人群中,果然如之前所料,是从御兽宗专门一路追着岁杳过来的。   岁杳看了两眼他远去的背影,便收回视线,继续在心中默数着落雷的数量。   已经降到第五十多道了……   “难不成是六九雷劫?”人群中传来不断的议论与猜测声,“不过也是,那可是突破大乘期,六九雷劫正常,当年那魔尊受得不也是六九雷?”   “呸呸呸!怎可拿魔修与我们正道仙尊对比,你小心祸从口出!”   然而,第五十四道惊雷落下,天际的轰鸣声止歇片刻,就在所有人疑惑为何还不天降异象之际,第五十五道腕口粗的天雷竟是划破天穹,直直劈下!   “九九雷!是九九雷劫!”   “九九天劫……”   原本还在压抑着声音议论的人群顿时炸开了锅,就连负责把控传送入口的守卫们也惊异连连,不住地仰头看向东方的天际。   ……应该不会吧。   岁杳死死皱起眉,盯视着另一头黑云弥漫的恐怖天穹。   无论是原著,还是正常的时间线,陆枢行不应该这么早突破元婴。他当时是被赶到思过崖底下,才因吸收了过多瘴气堕魔,能力暴涨,跨了数个小境界来到元婴末期的。   可九九天劫,此刻那可是九九天劫。   除了陆枢行,天道还会对谁有这么大的恶意,“它”一心想要修正陆魔头的存在错误,而眼下,恰好正临近昼夜交替时分。   ……但是也不应该。   天道意志之前说过,除非剥夺魔头的黑火,不然他跟白天的陆师兄就是一体的,无论这九九雷劫劈死谁,另一个都无法活。所以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降九九天劫?   岁杳掌心握拳,挨个同排在前头的修士打招呼,“抱歉,能不能让我先进传送阵,家里出事了。”   好在,人们还沉浸在天际异象中不愿抽离,当即就挥挥手表示自己不介意。岁杳一路冲到前头,守卫确认了她的身份与目的后便放行了。   几息之后,岁杳重新踏上熟悉的土地。   这一次,不再是隔岸观火般的看热闹了,那恐怖雷劫几乎是擦着她头皮炸过去,将周边一片景物映衬得宛如炼狱。   岁杳几乎奔跑着上山,看到一名东璃弟子便拽住人问:“谁在渡劫?”   “这……不知道啊,看这阵仗,应该是掌门师祖吧!”   剧烈雷鸣的轰响中,弟子不得不扯着嗓子回应她:“你怎的还在外逗留!师长们说,这次雷劫距离太近了,让所有弟子回住所不要出来!”   岁杳松开他,不顾身后的叫喊,朝着降雷的中央处跑。   越接近目的地,她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要沸腾起来,仿佛有另一人的心脏凭空落到了她的胸膛中,带着燃烧血肉如擂鼓般地振动。   “……”   当看见数道惊雷精准降落的地点那一刻,岁杳一时竟无法以言语形容心中感受。 第49章 你眼中的是谁   原本岩壁笼罩在山岚雾霾之中, 此刻,翻涌着的灰色瘴气竟是被无边落雷从中劈开!连飘忽无踪的毒气都四散开来,于一道接着一道坠落的雷霆下瑟瑟战栗, 露出峭壁原有的模样。   甚至不用花时间去仔细确认底下那个人影,早在看见思过崖的一瞬间, 岁杳知道,渡劫的人根本不是什么子湛或者其他大能,而是陆枢行。   岁杳一面下行,一面不断闪避着落雷,好在于天道眼中, 她到底不如魔头那样拉仇恨。如今这九九天劫每一道都精准无误地劈向该承受的人, 半点没有偏离轨道落到她身上来。   翻身下到思过崖中段,她眯着眼睛,在被刺目惊雷劈散了的稀疏瘴气中,看见了跪立在地上的人影。   “……”   岁杳深吸一口气,给自己施加了个“清心凝神”的效果,一步步下到悬崖底部的区域, 站定在未被落雷波及到的范围边缘。   “还能听见我说话吗?”   那人低垂着头, 披散的发遮蔽了面部,对她的话语也一副无动于衷的反应, 只是沉默地硬挨着一道接着一道的落雷。   难以想象陆师兄现在的状态, 她都分辨不清那几乎快要将衣衫浸透的血色是从何处伤口迸发。   岁杳咬牙,几乎是卡着雷劫的波动频率又靠近了一些。   “听着,等会当听到我念‘陆枢行睁开眼睛’的时候,你就把眼睛闭上, 明白吗?”   岁杳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个时候会突然出现在思过崖底, 但是她无比清楚, 陆师兄绝对撑不过去这九九天劫。   如果换成是魔头,在运转黑火的保障下,才有可能活下来。   只是现在距离昼夜交替还剩下最后一点时间,不能再拖下去了,所以岁杳打算强行唤醒魔头。   “准备好了?”   【陆枢……】   “!”   未出口的话音卡在喉口,岁杳呼吸一滞,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只突然抓握上来的手。   修长指节间如今也满是血污与皮开肉绽的伤口,那只手死死握住自己的手腕,力道大到两人的手臂都连带着微微震颤,半点也不像是个奄奄一息的重伤之人。   “师妹啊。”   陆枢行突然似是叹息一声,语气像极了曾经面对犯错弟子时又无奈又包容的情绪。   可岁杳分明却看见,那位陆师兄抬起满是腌臜的面庞,透过惨白面色与血光,那双墨色瞳孔一眨不眨地盯向她。   陆枢行轻柔却一字一句地说着:   “师妹,你如今,在唤谁的名字呢?”   “……”   “还能有谁,陆枢行,不是你吗?”   岁杳皱皱眉,她直觉此刻陆师兄状态不太对劲,可能是在渡劫之前摄入太多思过崖底的剧毒瘴气,此刻大脑产生了某种幻象。   “你太累了,睡一觉吧,闭上眼就没事了。”   她还在尽量避免言语刺激到对方,好声好气地劝道:“快闭上眼睛,睡着就不会再痛了。”   陆枢行嘴角微微弯起,朝她露出一个一如往常的温和笑容。   “师妹现在是在看着我吗?”   岁杳:“我当然在看你。”   “真好。”   天际轰隆而过的可怖雷声还在一道一道地酝酿,而陆枢行身处于无边恐惧的最中央地带,他垂下眼睑,有血珠顺着睫毛尖端坠在地上,竟不禁让人有种是在哭泣着的荒诞错觉。   “我还以为,师妹一直在透过我,注视着另外一个人呢。”   “……”   岁杳张了张嘴,有些莫名的情绪随着未出口的言语一同堵塞在喉口,沉默片刻,她喊了一声“陆师兄”。   “别被瘴气影响,我给你念句清心咒吧。”   陆枢行却摇了摇头。   “别担心,师兄现在很清醒,只是处境实在有些狼狈,让你见笑了。”   他突然松开岁杳的手,好像之前的失态只是错觉那般,挥手让她“站远些,下一道雷劫很快便会落下”。   岁杳迅速抬眼望了望天际,脚步退开一步的同时,打定主意要将魔头给提前唤醒出来。   可就在她即将开口的瞬间,陆枢行像是提前预知到那般,只身立于轰隆而至的雷鸣下轻声道:“师妹还记不记得,先前我同你说过的话?”   岁杳:“……什么?”   “你年纪尚小,有些时候,不明白有些事情意味着什么。”   几乎炸开在耳边的雷鸣爆破响彻天地!岁杳下意识抬手挡住自己面部,偏头躲避那道下劈的天雷。   又是几息过后,陆枢行身上的血迹更深一层,他看上去简直就像是上辈子刚从聻狱底下爬出来一样,唯独那双本该是血色的眼瞳,如今漆黑一片。   “而现在,师兄跟你道歉。”   “明明师兄作为年长者,应更加克制理性地对待,可是我会错了意,还放任自己陷入到不应有的幻想之中,将我自身的情绪妄加到你身上。”   岁杳:“不是,你到底在……”   “你并没有做错什么。”陆枢行满身是血地看着她,狼狈又不堪的模样与记忆中的首席师兄无半点相似,反倒是像极了堕落聻底的魔头。   可他脸上展露出来的,又分明是岁杳从没见过的,近乎悲哀的情绪。   “是师兄做错了,从一开始,我就理解错了。原来那些话语不是对我说,原来那些事也并非出自喜爱,而是师妹心好,予他的同时,顺带施舍于我的。”   岁杳瞳孔紧缩,一时也顾不上被打断的言灵。   “你知道了?”   “知道,另一个,‘陆枢行’吗?”   他偏了偏头,“每一次病发,我都记不得在夜晚时做过了什么,可我能够感知到‘他’存在。”   陆枢行说道:“其实之前一直都只是隐隐猜测,直到我发现,自‘梦行症状’开始之后,我就再也没有梦到过那个魔修。”   “那个所谓的,另一个,在夜晚时睁开眼睛梦游的‘陆枢行’,就是之前出现在我梦里的那个魔修,他们是一个人,对吗?而师妹你,早就知情。”   “……”   岁杳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而陆枢行也没给她开口的机会。   他喉头滚咽一瞬,似是看见岁杳难得有些踟躇的神情,又摇摇头,反过来低声安慰她道:“师妹并没有做错什么,一切只是我自己会错了意。可笑的是,直到如今被这瘴气一激,我才终于反应过来,原来是我夹在这中间,让师妹你为难了。”   岁杳:“不是,你先别这样乱想。我们找个时间说清楚,等到雷劫之后再……”   陆枢行却平静地望向她,“先前每日的那些鼓励话语,师妹是对‘他’说得吧。”   岁杳:“你本来就是正道之光,我只是在拿你当榜样说。”   陆枢行道:“九琉星草,是师妹花心思寻来,替‘他’稳定灵根的。”   岁杳:“他是灵根暴动的根源,而你是正常人。”   陆枢行又道:“你我二人,共结了两道血契,一次是在我清醒的时候,一次是在‘他’梦行的时分。而这两道契约,实际作用对象统统是‘他’,与我无干。”   岁杳:“他是疯狗,你很好,你别跟他比。”   “好,我不与‘他’比,我只是想要问问师妹。”   陆枢行垂眼望向她,语气中是近乎悲哀的情绪。   “一开始,在他还未真正出现的时候,虽然不知师妹是如何做到的,但显然已提前预料。从那之后,师妹对我所做的每一件事,每一次开口而说的话语,都是在为他的存在而铺垫准备。因为他危险,他是疯狗,他堕了魔,所以你全部注意都在他的身上,师妹哪怕是面对着我,也在透过我看向另外一个人。”   “师妹的眼中,从未真正地有过‘我’,不是吗?”   在雷声轰鸣的巨响中,陆枢行闭了闭眼睛,身上的伤口血污于雷电交织间被映照得凄厉。   他的叹息声被雷鸣淹没,但岁杳还是听见了那句话。   陆枢行说:“或许师妹你不会知道,当你说要陪我一同治愈梦行病症的时候,我先前心中有多喜悦,如今……便显得有多可笑。”   “……”   岁杳最开始以为陆枢行是被瘴气幻化的景象所迷惑,于是想要给他念清心咒。   但是一直看到这里,她确定,陆师兄此刻是清醒的。不仅没有堕魔,没有转变性格,他甚至比此刻内心产生了些许波动的岁杳更加清醒。   岁杳并没有开口反驳对方,因为她知道陆枢行某种意义上说对了。   她经常看着陆师兄的脸,脑中回忆起魔头狰狞的模样,她接近陆枢行,做出的与上辈子截然不同的种种举措,也是在提前预防魔头的出现。   陆师兄过于正派,过于让人放心,所以总会下意识让人觉得,他所做的一切好像都是理所应当。因为他是正道之光,因为他是陆枢行,他就应该做这些事情。   而且……   之前一时被“魔头的存在竟然被发现”这件事给怔住,现在再回头来想想那些话,陆师兄该不会是喜欢她吧?   这又是什么事?   岁杳抬手按了按眉心。   她难得站在原地迟疑了片刻,而等到几息之后,再抬起头的时候,陆师兄已经不在这里了。   黑云密布的天穹之上,昼夜完成轮转,魔头在满地狼藉之中睁开眼睛,几乎感受到身体剧痛的瞬间便反应过来眼下场景。   “嘶,这蠢货竟然提前突破了!”   陆枢行大骂一声,当即调动逆行全身灵气,黑火运生而出,包裹粘结在断裂的身体组织上,暂时隔绝了部分雷劫的伤害。   他余光瞥到岁杳还顿在原地,又是脾气暴躁地跳脚,“站这么近是嫌雷劈不着你吗,这么想同归于尽?!”   岁杳眉心一抽,当即干脆利落地转身缩进一处岩洞中,将自己彻底远离雷劫范围。   “还有十一道雷,你自己小心点,别死了,也别发疯。”   “十一道雷。”   魔头嗤笑一声,“那不跟挠痒痒似的,天道这狗杂种现在也就这点本事。”   岁杳:“别嘴硬,先把你那血止住了再说吧。”   她在岩洞中看着魔头神经兮兮笑着扛了十一道雷,紧接着,又老毛病犯了想要纵火去烧天穹。下一秒似是总算想起了血契这玩意,啧了一声后,也好在没继续犯病。   岁杳蹲在原地看着他走过来,陆枢行嘴里吸着冷气,手臂往岩洞口的边缘一撑,十分没有素质地留下一圈血印子。   “我刚看了那蠢货的记忆。”   魔头神情中似有嘲讽,“还算是没蠢到极致,起码自己发现了。”   刚经历了那种事,岁杳不想跟他一起在背后议论陆师兄如何,摇摇头就准备出来。   却听见魔头说道:“太好笑了,你猜那蠢货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   岁杳皱起眉。   ——“他换了历练任务,想要在麓山秘境之前,突破元婴。” 第50章 妒   “……”   魔头说完这句话, 还特地留出时间停顿几秒,想要等着岁杳跟他一起笑,可等了半天也没听见任何回应。   他皱起眉, 低下头去看岁杳的反应。   “啧,你这是什么表情?”   陆枢行眯起眼睛, 一开始语气还算是正常,说到后面愈发暴躁起来。“不会吧?你难不成是真的被那蠢货给感动到了,就因为这种事情?!”   他不可置信地瞪着岁杳,痛斥道:“肤浅!”   岁杳:“……”   “肤浅?”岁杳蹲在岩洞中抬起头,也学着魔头的样子看过去, “那可是九九雷劫。”   “区区几十道落雷而已!”   陆枢行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以为他是为了你才强行破境渡劫?哼,就算是那样!可实际上,修为还是他的修为,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以为他会一辈子喜欢你?别天真了,力量只有掌握在自己手里才是力量。”   岁杳是没想到魔头在某些方面还意外的挺清醒的,她点点头算是赞同了那句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力量才是力量, 接着问道:“陆师兄, 是什么时候对我动心的?”   “……你问我?!”   下一秒不知是又怎么被刺激到,魔头染血的手指松开支撑着的岩壁, 突然猛地屈膝, 与岩洞中的岁杳保持同一水平线。   他伸手想要来抓岁杳,被一脸嫌弃地躲开了,于是魔头脸色更加阴沉,表情恐怖。“你想听什么回答?听我说那蠢货早就对你情根深种, 只是自己瞻前顾后、犹犹豫豫, 还没有意识到这件事情?你开心了吧, 赶紧去哄你那好师兄啊,去跟他解释清楚,从此做一对甜、蜜、爱、侣。”   岁杳无语:“别又在这张口乱咬人,我对陆师兄只是同门情谊。”   话音刚落,她却突然看见对面魔头的脸上露出一种奇异神情,似是欲言又止。   那一瞬间,岁杳脑中灵光一闪,几乎预判到他想要钻什么牛角尖。   岁杳接着道:“如果你要问我对你是什么感觉?那纯属于是闹市里赶狗——边骂边走。”   陆枢行:“……”   岁杳已经做好了魔头恼羞成怒的准备,而她耐心等了一会,却没等来对方的骂声。   两人维持着当前的姿态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片刻。   蓦地,陆枢行似是感受到手下不适的触感,他皱起眉头,将满是血污、正在向下淌血的手背碾在衣服上擦了两下。   岁杳想说这人的包袱还真是随着他首席生涯的结束而一并褪去了。她默默看着魔头不讲卫生地拿袖子擦完手后又擦脸,大概将自己打理干净了,他突然伸手脱下那身陆师兄的白衣,将皱巴巴满是污渍的布料嫌恶地用火烧了个干净!   岁杳:“……这是我能看的吗?”   魔头却怪异地瞥了她一眼,“人体不都一样恶心吗?”   岁杳:“可你现在是原装的身子。”   陆枢行短促地嗤笑一声。   他维持着先前的姿态屈膝蹲立,另一手熟练地摸出一身能将人从头裹到脚的黑袍,丝滑布料重新覆盖住上身,将满身血痕也遮了个干净。   就算是伤口再渗血,现在从外面看也一点都显现不出了。   “你知道那蠢货每天都要花一刻钟洗衣服吗?”   似是见岁杳还在看他,陆枢行面露讽意,毫不客气地在她面前揭短,“白色最容易脏,染上尘灰要清理,沾上血迹要清理,甚至出去一趟久了,为保持得体整洁也要清理,普通的清洁术法根本就不够用。”   “就是这么麻烦,可那人却每天都在做这样的事。呵,人家说正道要穿白衣,白色高洁正雅,最能彰显大宗风范,那个人多虚伪啊,他每天都穿白衣,每天都在演戏,扮着那个世人口中的首席师兄。”   魔头抬手,将陆师兄发髻上唯一的那根玉簪也拔了,随手丢进储物袋中。   将虯结的发一缕缕分开,使其自然垂落在身后,打理完这一切,他终于抬起血红的眼看向岁杳。   “所以我说你别傻了,陆枢行那样的人,他就算现在看似动心,看似一往情深,也不会长久的。”   “一个正道之光的谎话说得久了,连自己都能骗过去的人,你觉得他会真正对你交付吗?你,包括那些宗门里头脑空空的蝼蚁们,你们根本从来就没看透过陆枢行是个怎样虚伪的人。”   他这话多少有些夹带个人情绪了,岁杳并没有当回事,反正在魔头的口中这个世上就没有不能骂的人,包括年轻时候的他自己在内。   岁杳摆摆手,推了下跟个门神似的杵在山洞前的魔头,表示自己要离开。   魔头却纹丝不动地堵在洞口,嘴角勾起弧度,眼睛死死地盯视着她。   “你有没有见过,你那好师兄出历练任务时候的样子?”   岁杳:“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真应该看看他在烜城除魔时候的模样,那时候你就会知道,那个满口礼数道义的人根本就不是陆枢行,在烜城面无表情诛杀邪魔的那个,才是真正的他。”   魔头舌尖抵了抵牙关,看见岁杳有些顿住的神情,他笑嘻嘻地接口道:“看样子,你从来没注意过这件事吧?那你有没有想过,魔修在未被激化的状态下也是人形,跟你我现在的这幅皮囊并无什么不同。而陆枢行,他在烜城一共杀了近千名妖魔邪修,可这场事件过后,他从血流漂杵的尸堆下走出来,迎接百姓的感激涕零,你猜怎么着?无论是大型杀戮,亦或是受人爱戴,甚至都没在他心中留下半分波动的情绪。”   陆枢行说道:“他现在是喜欢你,是,我能感觉得出来。”   “可你呢,你要怎么相信,这样一个惯于演戏的虚伪者,他会一直容忍你?当他发现了一切都是自己会错意,他已经从对你的那些短暂迷恋中彻底清醒过来了,这个时候,你说他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直到听到这里为止,虽然岁杳心中确实产生了细微的转变,但她不会因为这些话就全然否定陆师兄这个人。无论是不是伪装,但至少早期陆枢行身上的那些品质,他展露在自己面前的温柔与做过的事情,这些总是切实存在过的。   真正让岁杳心生波动的是魔头最后的那句话。   陆枢行说:“不然你以为这样的一个人,最后是怎么变成我的。”   “……”   岁杳猛地抬头看向对面的人,魔头眼中的所有复杂情绪只转瞬即逝。他冷笑一声,嘴角重新牵起那招牌的狰狞笑意。   “哼,现在怕了?怕就对了。”陆枢行朝着她狞笑,“你好好耍你的嘴皮子就行,别去招惹那个人,你可玩不过他。”   ……   悬晏城外,凌家医馆。   淩霖睡眼惺忪地推开竹门,看见两名身穿诡异黑袍的人站定在外头,配合着深夜荒郊野岭的氛围,说是一眼错认成魔修也不为过。   年轻医修瞬间清醒,刚想要传音摇人,却见站在前头的那人掀开兜帽,露出一张熟悉的白净面容。   “嘘。”   岁杳往淩霖手中塞了枚钱袋——当然是从魔头的储蓄中拿的——她压低声线道:“不要告诉别人我们来过。”   淩霖皱皱眉,“放心,这是基本操守,我不会说出去的。不过你怎么又来了?这一次又是什么毛病。”   岁杳:“雷劫。”   淩霖:“……你一周渡两次劫???”   又过了半个时辰,某间隐蔽位置的房间内,淩霖神情怪异地清理着使用完的医用道具,终是没忍住问出了口。   “他这眼睛是怎么回事?”   岁杳强行按住已经开始有不耐烦躁动倾向的魔头,随口胡诌道:“家族遗传病,他爹也有红眼病。”   “你是说上封都的那位?”淩霖挑挑眉,“从来没听说过……不过眼疾我也能治,配点药就好了。”   岁杳背着魔头给淩霖投了个单向传音:“别,他其实觉得红眼睛可帅了,所以故意留着的,谁要是提出治陆枢行还得翻脸。这事你也别说出去,他要面子。”   淩霖也是无言以对:“……我不会的。只是没想到你们东璃派还真是,呃,人才辈出。”   年轻的医修加完班,又收了一千灵石的住房费,叮嘱一句让他们记得明天正午之前离开,不然要加钱。   岁杳挥手送别淩霖,感受到自己背后有一股视线已经凝聚多时。   她叹了一声,转过头去,魔头已经维持着这样盯视她的姿势许久了。   终于,见无关人等尽数离开,陆枢行似是彻底忍无可忍,没好气道:“你就没有什么其他要对我说的?”   “我说什么?”岁杳斜睨着他,“没给你下药,已经是今天晚上我最大的仁慈?”   陆枢行脸色一黑,“不许再提那件事!再让我听到一个字,我就……”   “怎样?”   陆枢行:“我就提前让那蠢货师兄睁眼出来!”   岁杳:“还有这种好事?”   陆枢行:“?!!”   “不是,”魔头看上去气得不轻,他腾地一下站起来,血红的眼睛瞪向岁杳。“我之前说了那么多,你一句都没听进去?!”   岁杳:“你不就说了陆师兄在装么,但这世上总归没有全然完美的人,装就装了,至少人家是往好的装。”   魔头愣是给她气笑了,眼珠子红得像是要滴血。   “那如果是你,你知道了自己这段时间所有的心思都是笑话,你被一个比你年轻的人愚弄,并且彻底从头脑发昏的迷恋中清醒过来。这个时候,你要怎么做?”   岁杳其实心里潜意识地压根没接受“陆师兄会报复自己”的这个可能性。虽然魔头与陆师兄共用身体,自然也会知晓陆师兄的想法心思,但她也不知道是哪来的莫名感觉,陆师兄并不这么做。   片刻后岁杳嘶了一声,觉得自己的这个念头有点危险,不够警惕。   她抬眼看向气得不轻的魔头,道:“陆师兄要真想伤害我还挺难实施的,我们中间有两道血契,他顶多揍我两拳。”   陆枢行盯着她看了一会,像是在确定她并没有开玩笑。   他上一秒明明还在暴怒,下一秒突然莫名其妙开始大笑起来。笑得岁杳下意识地挥手给房间施加了隔音法障,生怕淩霖又杀回来连夜将他们赶出医馆。   岁杳皱眉,“又怎么了?”   魔头笑得愈发疯狂,刚处理好的伤可能又要崩开,岁杳忍无可忍,上前一步想要制止住他。   “!”   她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整个人被一股力量推行至医馆的床榻上。张口想要骂人,下一秒所有动作竟是被死死桎梏住。   陆枢行收敛了些许癫狂的笑意,还有心情往她颈后垫了个软枕。   “你看,血契也没有用。这些事情如今我能做到,那白天的陆枢行,也能做到。你该不会真以为,那蠢货所谓的报复是要打你吧?”   魔头松开了一些手上的力道,低下头,视线扫过身下人脸上难得有些错愕的情绪。   “……”   陆枢行似是叹了口气,又或许没有,他目光沉了片刻,蓦地收回所有力道,将岁杳从床榻上拉起来。   “所以我说,别天真了,你要知道,不是所有的伤害都能被定义为‘伤害’的。”   陆枢行不再看她,他起身彻底离开岁杳身边,行至窗沿边打量着漆黑一片的夜色。   他的声音也如同蒙蔽在一层黑夜之中。   “那些打着所谓‘爱’的名义,而产生的嫉妒欲望,比伤害本身更加可怕。” 第51章 物理麻醉罢了   陆枢行面对着窗口之外, 好半天没听见身后的动静。他转过身,看见岁杳坐在床沿上,垂眼似是陷入思绪。   魔头顿了一下, “吓到了?”   岁杳:“我只是难以想象能够听见这些话从你的嘴里说出来。”   魔头短促地嗤了一声。   岁杳坐在床上沉思片刻,又道:“其实, 我一直以为陆师兄是没有那种世俗的欲望。”   听到这话,陆枢行更是直接翻了白眼,“现在幻想崩塌了?我早告诉过你,他是个虚伪的人。”   岁杳突然抬起头,她以一种诡异的眼神盯着对方看, “所以照这么说, 你现在对我也有世俗的欲望?”   “……”   “咳咳咳咳咳!!”   陆枢行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边咳边试图凶神恶煞地瞪人,却发现下一秒岁杳脸上的神情更怪了。   “我还以为你讨厌我。”   她仔细打量着魔头,“毕竟你不是痛恨这世上的每一个人么,没想到你竟然对我……”   “没有!”   陆枢行怒声打断她,“这是那个蠢货的身体反应, 跟我有什么关系!还有, 你怎么能、你怎么敢在这个时候跟我说出这种话来的?!”   岁杳:“既然不是你的反应,那你生什么气?”   魔头:“……”   魔头被气得够呛, 指着她半天也没憋出一句话来。又是片刻, 重重一甩袖子直接翻窗而走。   岁杳挑眉,步行至窗边朝外说了一句:“淩霖说半夜乱跑要罚钱的,这里是医馆,不是在宗门。”   “别管!”   夜色中传来陆枢行压抑着火气的声音, “也别跟过来!”   岁杳耸耸肩, 抬手关上窗, 却没锁上门,算是后面给魔头一个台阶下。   她盘腿在床边的一处软塌前坐下,开始思考起后面该怎么走。   说实话,在岁杳原本制定的一系列计划中,没有一条是有关于“若是与陆枢行发生超出同门情谊之外的感情”该如何应对的。   早期的陆枢行是高岭之花那一挂的,令人心生敬仰爱戴,却难以有任何亵渎之心。可今日魔头的警告却不得不让她多长了个心眼,万一陆师兄到时候真的因爱生恨,做出什么报复举动来,到时候她又该怎么办?   懒得应付魔头的时候岁杳可以直接给人下药,麻倒睡一晚上就省事。但对于白天的陆师兄,她一时半会还真不想到什么有效手段。   ——“可师妹眼中,从未真正地有过‘我’,不是吗?”   不可避免的,岁杳回想起在那时的雷霆万丈之中,那人满身是血朝自己看过来时候的神情。   她还从未见过陆师兄这样狼狈,甚至有些……落魄的卑微。可这个时候的陆师兄,分明还未堕魔,甚至未出现任何暴动迹象,他本应该继续当那个宗门里前途无量的天之骄子。   魔头说陆师兄一直只是在扮演正道首席的角色,他实际上是凉薄肃杀之人。那么,在那个时候,当陆枢行说出那句“原来那些自以为证据的喜爱与真心都不是给我的,我只是他顺带的附属品”的时候,若他在那一刻是出于本心而非强装,又该有多难受?   岁杳为数不多的良心有点隐隐作痛。   是不是该跟陆师兄道个歉,然后把话说开了?   可万一他真的因为这件事情心态发生了转变,道歉不仅没用反而还火上浇油,又该怎么办?   何况这人藏得深得很,他还有世俗的欲望!   “……”   岁杳绷起脸,姿态由原本的随意转变成正襟危坐。   ……   就这样等了有将近小半个时辰,医馆房间的门重新被推开,魔头带着一身夜露寒气,神情难看地走进来。   他低下头看见盘坐在软垫上的岁杳,不知为何脸色更加阴沉,磨着后槽牙道:“你倒是自在得很。”   “我有个问题。”   岁杳自动忽略他的不满,屁股挪着离一身寒气的魔头远了点,才道:“你早年,有没有什么特别喜欢、或者求而不得的东西?”   “哈?”   陆枢行下意识不屑道:“我想要什么没有?怎么会有那种东西。”   那可不好办啊。   岁杳摸摸下巴,沉吟片刻又道:“那有没有一种可能,你将来离开宗门后,就回去继承你那有钱爹的家业,或者是随便做什么云游散修,就不要再当正道人士了?”   “你到底在说……”   而另一边,魔头终于反应过来,好不容易消下去的火又蹭蹭往上冒。   “你让我帮你想办法去泡我自己?!你怎么想的,你怎么敢的,啊?我现在还没死呢!!”   “话也别说得那么难听。”   岁杳还算是好言好语地劝他,“我帮你,是同门一场的情谊而已,你不要因为自己产生了世俗欲望就看什么都是这些。”   “我产生什么……!”   陆枢行那双眼珠子又开始充血,神情几度扭曲,甚至又有欲翻窗而走的倾向。   可他最终狠狠磨牙,半晌,竟是盯视着岁杳冷笑一声,大步朝着她走过来。   “好,我先前的警告你不当回事是吧,今天我倒要看看……”   岁杳随意张口道:【定身。】   陆枢行身形在原地顿停一瞬,但只是一息之间,他再度狰狞着向前逼近。   “哼,说起来,我倒是还要感谢那伪君子提前破境元婴。如今就算是有血契傍身,但差了一整个大境界,你这张嘴又能将我如何?”   岁杳:“你知道吗,有些手段看似简单粗暴,但它之所以还存在,是因为真的很好用。”   陆枢行手臂肌肉紧绷起来,下意识地屏住所有气口,眯起眼睛留意房间中任何可能藏匿药粉的地方。   他咬牙切齿地看向岁杳,“事不过三。我如今已产生抗药性,这种蠢方法你当真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用?”   又过了片刻,陆枢行耐心耗尽,干脆直接封闭了自己身体气口,狞笑着大步逼近而来。   他抬手握住岁杳肩膀。   却见下方那人竟是不躲不避,甚至主动牵起他一只手,扬起白净的脸,唇角微弯十分难得地露出一个笑模样。   “……”   陆枢行猩红的眼瞳中有一瞬间的失神。   岁杳:【棍来。】   “?!!”   “……”   一声闷响过后,岁杳已经开始逐渐熟练地捞起魔头栽倒下去的身体,往旁边床榻上一放。   还是这玩意好使。   她将手中足有大腿粗的棍棒扔到地上,还算是好心地给魔头后脑勺撒上了止血的药粉。   既然他都说如今是元婴修为,想来这点小伤也很快便能愈合,顶多就是昏睡得久一点罢了。   岁杳摇摇头在心中赞叹自己,真是雷霆手段,菩萨心肠。   她果断将魔头丢在一边,抓紧夜晚的精华时间开始修炼。   ……   在将空气中的残余灵气吸收得差不多的时候,岁杳的神识府中出现一丝波动,是从她绑定的那把剑上传来的。   岁杳睁开眼睛,从储物袋中将长剑拿出,摆放在地上。   “怎么了?”   她以心神与剑中魂魄做了个简单的联系,这样问道。   长剑之中,聂岚的元神浮动起来,他语气听上去难得有几分沉重。   “不知为何,这段时日里我的魂体状态一直在不稳定波动,我感觉要出事。”   岁杳也皱了皱眉,“之前不是还好好的吗,你做了什么?”   “我也不是很清楚……岁小友,你近日可否有空,去一趟聂家住宅?我有些存放在宝库中的道具法器,你替我去取出来,越早越好。”   岁杳却摇摇头,“再过几天就是麓山秘境开放,你要实在是着急,也得等到从秘境里出来了。”   “嘶……”   聂岚沉吟片刻,“那好吧,也只能这样了。对了,岁小友,我闭关的这段时间里想起了一些事情,你还记得先前于那幽林中得到的九劫人面螣蛇内丹吗?你卖出去了没?”   “还在呢,”岁杳将内丹取出,送到他面前晃了一圈,“怎么了?”   聂岚凑近了仔细端详一番,“极阳属性,有强烈吞噬效果,果然是这样。小友,你再仔细看看我铸得这把剑。”   岁杳对锻造这方面的经验,只停留在曾经蹭过的一节炼器峰大课上,她没看出什么名堂来,于是朝着聂岚道:“直说吧。”   聂岚:“我多年前锻造的这柄剑,用得主要材料是结晶萤火,而我闭关的这段时间内好好研究了一下这螣蛇内丹,除了相配的极阳属性,它最为霸道的一点便在于吞噬的能力,只要以基础材料铁英砂去质相融,再通过切削和打磨的手法去掉坯料的多余部分,定制成想要的形状凹槽……”   岁杳眨眨眼睛,“我听不懂。”   聂岚:“简单来说,你马上要进秘境,手里正好缺一样法器吧。你运气好,即将拥有一把属性为吞噬的极阳天阶特品宝剑。”   岁杳:“那可真是太好了。”   聂岚:“是的,所以你抓紧时间将练剑炉烧起来,我记得炼器峰上有公共锻造室是对外开放的。”   岁杳:“……你的意思是,让‘我’,在一个谁都能进的,公共锻造炉里,烧出一把极阳天阶特品宝剑,吗?”   “是啊。”聂岚的语气理所当然,“剑都有了,材料也具备,只是融合一下而已,再说不是还有我看着吗,你怕什么?”   岁杳嘴角抽了抽,心道重来一世,她还真是被迫什么职阶都体验过了。光是偷宋凉奇的药王鼎炼九琉星草已经够离谱了,现在还要跟人家器修抢饭碗。   那聂岚也不想想,她一个学五行术法的弟子,在人家的公共锻造炉里面随便就炼出把天阶法器,人家会怎么想?   岁杳摇摇头,也只得答应下来,承诺一回到宗门就去炼器峰。   又跟聂岚说了两句话,见夜幕即将过去,岁杳的意识抽离神府,重新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她眯着眼睛看了看窗外头逐渐亮起来的光色,突然弯下身,将那根长棍子重新从地上捡了起来,藏在身后。   岁杳步行至床榻边,垂下眼注视着陆枢行的面孔。   天际的第一缕亮光透过窗沿,洒在那人身上,仿佛也落满辉光的睫毛颤了颤,缓缓掀起。   “……”   岁杳背在身后的手无声握紧了棍子。 第52章 手心手背都是肉   岁杳感觉自己好像摸索到了一些陆枢行灵魂转换的漏洞。   当昼夜交替的时候, 无论“陆枢行”这幅躯体受到了如何伤害,他还是会在第一时间转换灵魂醒过来。而若是后面伤害叠加,则按照当前清醒着的那个人承受极限来计算。   岁杳得出这一点结论, 垂着眼,望向躺在床榻上的陆师兄。   “……”   他维持着视线看向天花板的姿态已有片刻, 这个视角中也不知道是看到了岁杳还是没有,但是陆枢行没有说话。   又过了半晌,似是终于察觉到自己现在所处位置,陆枢行带着一身还未完全愈合的伤,缓缓坐起。   岁杳死死盯视着他所有的动作, 直到对方轻眨眼睑, 将目光落到她身上时,她才开口道:“所有伤都已经处理好了,我用你的钱付了医药跟住宿费,一共两千三百灵石,其他没多拿。”   陆枢行意欲起身的动作顿了顿,他嘴角微微抿起, 似是有些想笑, 但最终,只是在露出浅淡笑容后拱手一揖。   “劳烦师妹送我来医馆了。”   他这样说道, 语气平和, 看起来跟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   “……”   可岁杳却从对方的言行举止中感受到了熟悉的疏离感。   是类似于一开始,她刚重生回来的时候,在五行峰的后山上遇见陆师兄时的感受。   这位首席师兄会肃穆着脸训斥他们真是胆大包天,也会出于礼节性地关心她与洛少梁的伤势。但是现在再回想起来, 当初陆枢行说这些话、做这些事的时候, 他神情中的关切只是恰如其分的。   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 也点到为止。   就像是陆枢行现在展露在她面前的一样。   岁杳握着棍棒的手指力道松了松。   陆枢行的目光从她面容上转移,直到掠过对方背在身后的东西。他墨色的眼瞳中似是多了分情绪,但再开口时,又是挑不出错来的正常语气。   “师妹清早就守在此处,是……‘他’昨夜梦行时又做出什么事让你烦心了吗?”   “还好吧,习惯了。”   岁杳下意识答道,紧接着突然反应过来什么,抬起眼去看陆枢行的神情,“我的意思是说,他……”   “无事便好。”   陆枢行却径直起身,这样说道。   一时间视角高度发生转变,那台阶上一共就这么点地方,他一旦站起来,空间突然就变得压迫起来。   岁杳不得不抬起头看他,在意识到两人之间的距离变得危险,她猛地后退几步,有关于昨天晚上魔头的警告瞬间回荡在耳边。在心中暗骂道没想到陆师兄这浓眉大眼的竟然也开始学别人搞这套,她思考着是现在就给他来一棍子还是再等等。   就在岁杳浑身紧绷着戒备时,她却听见从上方似是传来一道听不真切的叹息声。   “……”   面前投下的阴影逐渐退开,陆枢行离开床榻范围,一直步行至这间医馆房间的斜对角桌案处。   岁杳抬眼望过去,以这个角度,他明明已经看见那根藏在身后的凶器,可却一言未发。只是屈膝于桌案前坐下,将这片区域的空间完全留给岁杳。   “再待片刻,等到辰时一刻便离开,如何?”   陆枢行平静道:“此刻医馆应该在准备出摊行医,错开这个时段走,能避人耳目。”   岁杳点点头。   她也重新回到自己昨晚修炼的蒲团上,沉吟片刻,终是看向另一头的人道:“陆师兄,我想了一下,还是觉得应该跟你说清楚。”   “若是师妹在意的是昨晚我在思过崖说的话,你不必为此忧虑。”   陆枢行却回以注视,如此说道:“我说过了,师妹你并没有做错任何事情,自然也不必为我的行为而感到难以释怀。放心,从此往后,若是你仍有芥蒂,那我便不会再出现在师妹面前,也断不会给你造成任何困扰。”   ……陆师兄在生气吗?   不知为何,原本正常的话语,岁杳从中听出来那么一点不对劲来。   可能是因为应付魔头久了,他什么时候情绪发生某种变化也能察觉得出来,此刻岁杳听陆枢行讲话,有种在面对生闷气的青春版魔头的错觉。   岁杳摇摇头,“我没介意,我只是有点意外。”   “你先别说话!”   眼看着陆枢行又要开口,她连忙打断对方,生怕错过这次机会,等到出了医馆后再想要说开就真的难了。   “我先跟你道个歉吧,陆师兄。因为在你说出来之前,我真没注意到……我一直在下意识地忽略你。抱歉。”   陆枢行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无碍,人有自己的情感偏好很正常。”   岁杳真挚道:“我现在反省过了,真的,手心手背都是肉。”   陆枢行:“可手心与手背的厚度,本来也不一样。”   岁杳:“我实话跟你说吧,就性格、人品、样貌这三点来讲,你肯定是手心,至于魔……至于‘他’,是手背上不小心被人弹到的一块耵聍。”   陆枢行:“……”   岁杳心道等会要记着提前诅咒一下魔头,免得他晚上醒过来读取到这一段的记忆又要发疯。   她毫无愧疚地贬低完魔头,又道:“其实你真已经做得很好了,有时候没必要给自己这么大压力。”   岁杳不可避免地想起魔头说陆师兄的那些话,她也无声叹了口气。   “那就这样吧,我也不会说什么漂亮话。想说的就是,你别因为这件事有压力,我也没多介意,以后就还是按照同门师兄妹那样相处,不用刻意避嫌。”   这一回陆枢行沉默的时间更久,他垂着眼睑,目光没有聚焦岁杳身上,但岁杳总有种他一直在注视着自己的错觉。   也是在这个时候岁杳才蓦地意识到,那段时间陆师兄对她的态度真的很不一般。   有求必应不说,甚至有些时候还会露出在如今看来根本觉得难以想象的傻气笑容,他注视着自己的时候,眼睛都是亮的。   直到此刻,对方因知晓了真相而清醒过来,又恢复成最开始那个冷淡又疏离的陆枢行,她才逐渐觉察到,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转变。或许在那段时间里,陆师兄是真的对自己动心了。   “……”   岁杳顿了片刻,还是开口补充道:“陆师兄,还有一件事。”   “什么?”   岁杳严肃道:“虽然我很感动你对我的情谊,但是,除此之外,你能不能别对我有世俗的欲望?有没有可能想办法自己控制一下呢?”   陆枢行:“……”   一直正襟危坐在另一头的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绷了一整个早上的冷淡神情破功。陆枢行猛地从桌案后站起身,想要说什么,又捂着嘴开始拼命抑制被呛到的本能反应。   岁杳:“你也别不好意思,我提这个就是想跟你说,我现在的这个年纪还是要以修炼为重,不能被一些小情小爱给绊住脚步。”   她站起身,也没再去管陆师兄咳得面红脖子粗,只是推开窗户往外看了看。   凌家医馆一般会在清晨辰时之前,前往悬晏城出摊替人看诊,如今正好过了医修们忙碌着的准备时间,医馆中又重新恢复安静。   “可以走了,我跟淩医师说一声。”   岁杳快速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回头瞅瞅满脸涨红愣是没好意思再往她身上看一眼的陆枢行,也没再给人压力,先一步走了出去。   她披上那身魔头不知道从哪批发来的黑袍,在内室大厅中找到了淩霖。   “我们走了。”   “行。”   淩霖正低头忙着配药,也没空来送他们,只头也不抬地道了声:“雷劫残留的能量我大概已经拔除干净了,就是之后一次破境的时候可能要有点麻烦,你跟他都是一样的情况,注意点。”   “好。”   岁杳道了声谢,又道:“你戴的冰纱面罩,能不能给我一个?”   淩霖颇为无语地从边上的柜子中扯了枚面罩给她,“怎么有人来看个病,还连吃带拿的呢?算了算了,赶紧走吧,我这都快忙不过来了。”   岁杳又谢了一声。   她走出凌家医馆,身后跟着个突然又开始拧巴起来不说话的师兄,回到了宗门。   ……   “说实话,我感觉不靠谱。”   东璃派炼器峰,外峰,某公共锻造室内。   为避免太过引人瞩目,岁杳没穿五行峰刚发的内门弟子制服,而是又掏出了她以前的外门青衣,站定在一尊燃烧着的锻造炉前。   她低头看看手中剑身流畅、符文繁丽、哪哪都写满了贵气的九百万宝剑,又瞅瞅那公共锻造炉边缘已经不知道有几百年没清理过的黑色霉斑锈迹,上头甚至还残留着之前弟子熔断了的铁渣。   就算并非剑修,正常人都做不出将这样一柄剑扔进去糟蹋的举动。   “你怕什么,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吗!”   聂岚的魂体苦口婆心道:“炼器不就是这样,原本是一堆废铁,在千锤百炼之中重获新生,还能有比这更励志的寓言吗?”   “可到底是天级法器,万一我铸坏了呢?”   聂岚当即大手一挥,“铸坏了大不了到时候我重回身体,给你炼个十七八把法器,剑,锤子,戟,刀……还想要什么?你说。我都能给你造出来。”   那得是猴年马月的事情了。   岁杳在心中翻了个白眼,目光最后在漂亮长剑上扫过一圈。   也是了,她本就不怎么用剑,这把剑再好,到时候进了秘境,也无法提供给她什么有用的帮助。   还不如跟聂岚赌一把,重铸一把更有效的法器。   岁杳转瞬间下了决心,她按照聂岚的指示步骤,将宝剑置于沸腾的炉火之中。   然而下一秒,岁杳突然感受到身后有动静,她让聂岚看着火候,自己回头看了一眼。   “……”   陆枢行站在公共锻造室入口,眼睁睁看着岁杳将自己送的剑一脸嫌(坚)恶(定)地扔进火炉,神情中似有晦色。 第53章 聒噪魔头   岁杳:“……”   “我铸剑呢。”   岁杳快速反应过来, 第一时间出声解释道,将掌心中被仔细用冰纱包裹的人面螣蛇内丹拿给陆枢行看,“你看, 附个魔,很快的。”   陆枢行沉默了一会, 他垂下眼再没有说什么,只是跨步走进锻造室,将手中的锦盒递给岁杳。   “师尊听闻昨日渡劫之事,说感激师妹的仗义之举,吩咐我将这个交给你。”   他嘴角微扬, 朝岁杳露出一个挑不出错的, 但哪哪都显得有些生分的笑容。   “多谢师妹了。眼下事务繁多,改日我定备下厚礼,亲自道谢。”   岁杳默默接过锦盒,又道:“你别误会,这剑等重铸完我拿给你看一眼,真是……”   “剑已经是师妹的剑。”陆枢行却打断她, 语气肃然道:“师妹想要怎么处理都可以, 不必与我解释的。今日打扰了,我还有事要处理, 先行告辞。”   陆枢行朝她轻点下颌, 当即便转身离开了锻造室内,周围正暗戳戳围观看热闹的弟子们顿时议论纷纷。   岁杳看着他大步离开的背影,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你俩是不是吵架了?”   魂魄暂时从剑中转移到另一块玉石载体上的聂岚看完全程,好奇道, “上一次在幽林的时候你俩不还蜜里调油吗?”   岁杳无言, “你不会用形容词可以不用。”   她转过身去看着火候, 片刻又没忍住问聂岚:“不是,他为什么又突然这样啊,我还以为已经和好了。”   聂岚咂咂嘴,“有没有一种可能,陆家小子本来就是这样的?”   岁杳:“他对你也这样?”   聂岚嗯地拖了一声长音,陷入回忆道:“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吧,那个时候为庆贺陆家大少摘得试炼魁首,在那场上封都的宴席上,我撞见过他一次,陆枢行当时好像就是在……嘶,我不记得了。”   岁杳:“……下次想清楚再说。”   聂岚:“总之,我见他的那次,感觉是跟传闻中的挺不一样的。所以之前你跟我说这是陆家那小子的时候,我还在惊讶呢。”   岁杳叹了口气,她在仔细调试锻造炉火候的空荡中,打开那枚锦盒看了一眼。   里头满满当当装了三层,伤药,灵丹,晶石,一沓符箓,还有铺满了整个底层的上品灵石精粹,乍一眼估算得价值个几万钱。   “宣灵尊者还是大手笔,”聂岚在边上看了两眼,啧啧称奇。“不是亲传弟子都能这么送东西,这要是放在哪个小宗门,起码也是首席的待遇。”   岁杳却看着锦盒中摆放得整齐的物品有些出神,若是她没记错的话,这些东西好像都曾在陆枢行住所的摆架上看到过,先前他追出来要送,但是那时候自己没收。除了些刻印着个人标记的符箓是宣灵尊者亲手所绘,而剩下那些应该都是陆枢行添的。   她默默合上锦盒,仅存的良心有些微微作痛。   “你说,这炽火玉能够炼什么东西出来?”   岁杳突然问道:“我记得你之前说,它跟这九劫螣蛇不是伴生关系吗,有没有可能今天一并炼了?”   聂岚有些纳闷,“可之前不是说,这玉留着等我回到身体里之后,看情况给你整个改善灵根的法器出来吗?”   岁杳:“那是猴年马月的事情了,而且说实话灵根对于我来说真没那么重要。”   这段时日以来,岁杳已经差不多将从宣灵尊者那得来的五行玉简研究了一遍。虽然她没有办法同时做到修炼自己的五道灵根,但是对于自然中元素力量的把控,却日益精湛。   她现在真正需要的并不是什么拔除掉几枚灵根,或者合并为一之类的法子,灵根本身对于一名言灵修者来说根本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与之对应的“元素法则”。   岁杳:“你先告诉我,这炽火玉能不能与剑一起炼?若实在不行,也没必要强求。”   聂岚的话语断了片刻,应该是他在努力回忆着自己的经验记忆。   “不过你这么说的话……炽火玉与螣蛇内丹确实是一对极好的阴阳属性材料。到时候先等剑重铸完,我看看具体情况,再决定该怎么炼,若是作为一对伴生法器来说,它们的威力很可能会发挥到最大。”   岁杳快速在心中做出权衡,与其白白守着那炽火玉来等一个并不完全适合自己的道具,还不如眼下听聂岚的建议炼化,到时候正好还陆枢行这一个人情,也顺便哄哄他吧。   她无奈在心中叹息一声,暗道陆枢行无论是在哪个时期都很难搞,魔头有魔头的烦扰,师兄也有师兄的麻烦。   又麻烦了宋黎弯一声,拜托她将自己的一些必备用品送到锻造室之后,在麓山秘境开启前的这几天,岁杳干脆就直接住在了锻造炉边上。   好在,炼器峰上多得是一旦开始铸器就不眠不休沉迷于此的弟子。他们每人占据一尊炉子,在成品出来之前,每日所有的活动修炼便都围绕在这尊锻造炉边上进行。   器修之间流传着一个笑话,大概是说一名器修准备出远门,外聘的小厮替他收拾行李,但怎么都觉得少了东西,下一秒却看见,器修抱着整整一个家从锻造室中走了出来。   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入乡随俗吧,岁杳学着她旁边一姐们的样子,将铺盖打在了离炉火较远但又能时刻观察火焰温度的地方。   如果不是她如今自己也被同化,在毫不知情下猛地走进这处公共锻造室还真得吓一跳。   比较空旷的走道中铺满了被褥衣物,而到处都是眼下发青、面颊瘦削但眼睛亮得惊人的修士,若是在夜晚走进其中,还以为是到了什么魔教聚众传销的线下场所。   在某天深夜,岁杳眼睑微阖在被褥上打坐,她分心关注着面前火焰温度的同时,还在通过血契的微妙联系感知魔头此刻的处境。   一只略有眼熟的传音小鸟蹦跶着飞进来,岁杳睁开眼睛,万分熟练地在自己周围撑起一个隔音屏障,打开小鸟化成的玉简。   “你是不是故意不想来见我?”   魔头不耐烦的拖长音语调响起,“铸那玩意还没弄完吗?到底什么时候可以结束?”   “……”   这已经不是魔头第一次传音了。就在前天的时候,岁杳第一次收到魔头给她送过来的传音鸟,她下意识地打开了,结果所有在公共锻造室中的弟子便都听见了陆枢行的声音。   ——“那该死的蠢货把老子锁在房间里了!他用的还是特阶困灵阵,这该死的伪君子!他自己控制不住自己,就来关我!你能不能想办法把那孙子给弄残了,或者你把他玩弄在股掌之间,行不行,真的,都这样了你要是还掌控不了他我都瞧不起你。”   岁杳:“……”   部分听出来了陆枢行的声线但又不敢认的炼器峰弟子:“……”   岁杳那时候才知道,从医馆回来之后,为了避免夜晚自己又做出什么出格举动,陆枢行竟是不知从哪弄来了上古特阶困灵阵的术法,每当临近太阳落山,便将自己锁死在房间之中,直到第二日宣灵尊者亲自来启封阵法。   虽然麻烦了点,可不得不承认,这也不失为一个法子。   而此时此刻,岁杳熟练对着传音鸟回复了一句“快了”,便重新注入灵气让其飞回内门弟子住所。   这已经她敷衍魔头的第无数个“快了”,而作为代价,魔头隔三差五地就飞传音鸟过来骚扰她。不是“你在干什么”,就是“什么时候能结束”,结尾再按照惯例关心一下陆师兄——“陆枢行什么时候死啊?”   她不禁怀疑魔头是不是有点多动症,真就被关出了什么毛病来,如此渴望外界的关注。   在又一天收到魔头狂轰乱炸的传音鸟消息之后,岁杳听见一直在玉石中调养的聂岚终于似有所感,出声道:“就是现在!”   岁杳也顾不上再去与魔头纠缠,当即从被褥上起身,单手捏诀隔空掀起了锻造炉的鼎盖。   一股阴冷到骨子里的气息扑面而来,仿佛连她在内的所有事物都将被其吞噬殆尽。   “……”   岁杳眯起眼睛,当机立断在周围设下防护结界,她刚想要扑灭炉火往里倒冷却水,便听见聂岚道:“快,先前我的那把练手剑,快将它取出来!”   岁杳只稍作反应,便立即从储物袋中取出小铁疙瘩蛋的碎片残骸,按照聂岚的指示分别加入沸腾的锻造炉中。   “岁小友,听好了,等会我说到时间了,你就立马将那柄炼化有人面螣蛇内丹的长剑从炉中取出,往里注入你的灵气,使其知道你是主人。炽火玉与另一柄断剑在我说话前,不要动它们。”   “好。”   岁杳应下,集中全部注意力,聚精会神在那柄重铸的剑刃上。   明明是刚从千度的锻造炉中取出,可握上剑柄的一瞬间,竟是一股连特制厚皮手套也无法阻挡的寒气。   整把长剑的剑身由原本寒光雪白,变为幽深的玄色,仿佛看一眼都能将人的灵魂吸取进去。虽然先前已经滴血认过主,可再一次握上剑,岁杳仍感到强大不受控制的阻力。   聂岚有些焦急的嗓音响起,“你千万不能退缩,赶紧注入灵气,无论如何都必须坚持住,别被它反噬!”   源源不断的灵气注入剑身,却好似泥牛入海,刚一接触到表面便被吞噬粉碎。   岁杳浑身冰冷,竟有种自己的整副灵魂都被摄取其中的错觉。 第54章 一对伴生法器   岁杳感觉自己的身体都快被抽空, 她死死咬牙抵御着剑的强大压力。   边上聂岚仍在快速说着些什么,她的意识逐渐飘忽出现实,全然汇聚在那柄漆黑的剑身上。   就这样不知过去了多久, 突然在某一瞬间,岁杳好像抓住了什么关键点!   她猛地睁开眼睛, 双手握上狂震不已的剑柄,整个人在连带着的极端战栗下,怒声开口道:   【吞噬!】   裹挟着万钧压迫的恐怖吸力之下,面前足有三米高,重量达到万吨的锻造鼎炉竟是剧烈抖动起来, 无论是燃烧着的火焰还是金属外壁, 统统崩溃着朝之倾塌移动。   目睹这一切,聂岚连忙出声提醒道:“里面还有一把法器!你别全部给吞了啊,里面还有那伴生法器!!”   岁杳猛地将剑尖偏离位置,但发现力量过于强大导致有些刹不住车,千钧一发之际,她转而便激活了原本剑身上刻印的符文, 硬生生将吞噬到一半的剑强行收回剑鞘中。   一把摘下厚皮手套, 岁杳才发现自己手掌上竟满是冻伤的创口。   “……”   她有些不甚熟练地收起重铸完毕的吞噬长剑,紧接着, 在满目狼藉中, 垂眼望向悬在一地烈火之上的法器。   那是一柄约有小臂长,刀背笔直,刃端微弯的,烈焰单刀。   周身笼罩在极焰烈火之中, 发散着爆裂的能量。   “果然, 果然是伴生……”   聂岚的语气不可避免地兴奋起来, 是作为一名器修看到满意作品时的自然反应。“小友,你拿的时候小心一点,戴双层保护手套。”   不同于剑的冰寒彻骨,此刻就算是隔着特制胶皮手套,岁杳也依旧能够感受到灼烧的温度,穿透一切而暴烈烤炙着。   当同时握上那柄单刀与长剑的瞬间,她似是察觉到一股隐隐的联系,往返波动在两样法器之间。   “这刀……”   岁杳目光沉沉地端详着手中单刀,逐渐的,掌心温度炙热到隔着两层手套也能感知到!她不得不松开手,使通体燃烧着的短刀浮于面前,扑面而来的灼灼气焰几乎令整个人埋没在超高温中。   岁杳:“……”   一想到陆枢行拿着这玩意砍人的样子,她心脏病都快要犯了。   这法器可不兴送啊!   人家是瞌睡了递枕头,而这刀要是送出去了,是生怕魔头杀得不过瘾给他升级武器了还。   岁杳瞪眼望着眼前熊熊燃烧着的焰刀,她心道还是算了吧,不送了,自己就算两把法器换着使也总比陆枢行拿到这刀好。   周围,已经不断有弟子的眼神在频频瞥向这个方向,显然是被这对炼成的伴生法器吸引。   “先撤吧,动静太大了。”   岁杳戴上兜帽,将自己的脸与身型遮了个大半,她喊了声沉迷在自己思想中的聂岚。   聂岚的魂体却仍看着那把焰刀出神,“不对,不对啊,人面螣蛇内丹赋予的属性是吞噬,而作为与之对应的地宝炽火玉,它炼出来不应该是同属性的攻击加成啊……”   见怎么也叫不动他,岁杳干脆同时拿上剑与刀,卷起铺盖便飞快从人群的议论声中冲出了公共炼器室。   有惊异不已的炼器峰弟子追出来想要问她是如何做到的,岁杳一概装作耳朵不好使,逃难似的召来片腾云离开了炼器峰的地界。   “所以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一路上避人耳目地回到住处,岁杳来不及休息,以冰纱包裹住那枚单刀的把柄处,小心翼翼将之悬在了面前。   “是不是因为它的原材料有问题?小铁疙瘩蛋毕竟是残次品。”   聂岚顿时就不乐意了,“什么叫残次品,就算是我当初用来练手的,也不可能是残次品!你之前御剑的时候断了,只是因为那帮人不识货,将它放在潮湿阴冷的库房里太久,长期以往,再好的剑也经不住这样糟蹋啊!”   岁杳心道就那坑坑洼洼的小破剑,自己给它取名叫小铁疙瘩蛋已经是美化过的结果了。现在它的碎片炼化了炽火玉,能够烧出来这么一柄卖相还不错的焰刀实在属于是菩萨保佑。   岁杳甚至严重怀疑是因为剑身上围绕着的烈火遮住了它被狗啃过似的本质,才导致现在看上去那么酷炫。到时候万一打架的时候火熄灭了,就这么一把暴露出来的磕碜小刀,能把对手给笑死。   当然,这话她没有说出来让聂岚知道,还算是给他们二人之间留下个体面。   “所以,这刀我没法送。”   岁杳眼看着熊熊燃烧的焰刀,再度叹了口气,“不光是磕碜的问题,我怕炽火玉的属性加剧陆枢行的病情。”   那一头聂岚沉默了片刻,却突然道:“所以这柄焰刀,到底是什么属性?”   岁杳:“明显是破坏吧。”   聂岚摇摇头,“炽火玉性属极阳,长期生长在九劫妖兽盘踞的地底,与其相互抑制,却也相伴而生。人面螣蛇内丹赋予的法器特性是‘吞噬’,那么作为伴生法器的炽火玉,不应该再产生另一个相似的破坏属性。”   听到这话,岁杳皱皱眉,再度凝视着面前的焰刀。   她突然摘下保护手套,竟是徒手握在了把柄上方!   “小心啊,你手不想要了!”   聂岚瞬间惊呼出声,“你还没有滴血认主呢,快点撒开,不然皮肉都得被烧穿!”   岁杳却径直握着刀柄,在那一瞬间感受到边上长剑与之对应而发出的震荡之时,她右手竖握焰刀,将燃烧着的刀尖对准自己掌心伤口,狠狠划了下去!   “岁小友!”   “……”   “原来是这样。”   在聂岚的噤声震惊中,岁杳松开刀柄,将左手掌心向上置于面前。   原本被冻伤的开裂伤口消失无踪,此刻左手的位置,尽是一片光整皮肤。   “它并不是治愈了伤口,而是复原了在受伤前的形态,它更改了这一‘时间状态’。”   岁杳凝视着自己完好无损的左手,另一边,聂岚也在极度震撼下反应过来。   “我明白了,难怪是顶级地宝炽火玉。”   他叹道:“焰刀所赋予的,与【吞噬】对应的伴生属性……是【恢复】。”   ……   出发前往麓山的传送阵法在明日午时开启,到时候所有报名成功的东璃弟子们都可自行前往山下的传送地点集合。   麓山秘境并不是大型宗门历练,所以不要求所有弟子组队一同参加,理论上也并没有“带队弟子”,“带队长老”这一说。   只不过听说了陆枢行更改历练任务,同样加入此次秘境中来之后,已经有相当一部分报完名的弟子过来询问,想要跟他一同组队进入。   岁杳并不清楚陆枢行有没有答应他们,每天晚上魔头的传音鸟中也从没提到过这件事情。魔头根本不关注这些弟子们之间的小打小闹,自然不会专门去找陆师兄的这段记忆看。   还是在通过传送阵法,抵达麓山境入口的时候,岁杳看见一众围聚着的东璃弟子之际,才堪堪反应过来这件事。   眼下,正是日头最为刺眼的时刻,但麓山境的入口前已经是人头攒动。   除了东璃派,千机门,飞珩宗等一众叫得上名号的大宗门,其余诸如御兽宗,拈花阁,凌月斋等门派也是在地方上屈指可数的前沿。还有相当多的独立散修,游侠,隐世家族后人,凡是修为符合、凭自己本事拿到名额的,同样处于等候的队伍之中。、   麓山秘境,是那些修为在出窍期以下、还差一线破境的修士们所能寻得的最好机缘之一。   “呦,小师妹也来了?”   岁杳还在人群中寻找御兽宗的那两个人在哪,顿时,耳边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她顿了一下,抬眼望过去,果然对上顾辞舟那令人作呕的面孔。   “小师妹是在找谁啊?若是要找陆兄的话,他好像一直在那边呢。”   顾辞舟指了指另一头被几名东璃弟子们围在中间的陆枢行,弯着嘴角朝她露出一个故作惊异的笑容,“咦,你一个人在这里,难不成陆兄是不想带你吗?啧啧啧,要我说他可真是块木头,竟然放着好好的师妹不要,跑去带着别的弟子一起了。”   此次东璃派的名额一共有九人,除开岁杳之外,现下俨然分为了两拨。以顾辞舟为中心的四人队伍,还有那边的陆枢行,跟另外三名明显想要跟他一同组队的弟子。   “被抛下了呢,师妹。”   顾辞舟满脸遗憾地看着她,“不过没关系,陆兄为人木讷,不懂得怜香惜玉,我可不一样。师妹加入我的队伍,保证你不受到半点伤害。”   真的有人会信这话吗?   岁杳忍耐住想要诅咒他的欲望,片刻后,摇头表示拒绝。   在最开始的计划中,岁杳也并不打算从头起就跟顾辞舟一队,毕竟在人人平均都是金丹到元婴修为的秘境中,她此刻的实力并不足以应付顾辞舟跟他的爪牙。若是还没等遇上兽潮,就先一步被他们算计,那只能是得不偿失。   至于陆枢行……如果能说服陆枢行跟她一起,与御兽宗周影他们一同走秘境传承这条路的话,自然是最好的结果。只不过现在来看陆师兄似乎是不想跟她一起,岁杳也不强求。   在昨日,刚刚知晓了重铸完成的焰刀属性为【修复】之后,岁杳就找了个盒子,装起来趁热乎着给陆枢行送了过去。   她去的时间不是很巧,正好赶上宣灵尊者在与其议事,于是岁杳就留了个纸条,给放在陆枢行房间最显眼的那张桌案上。   她原本以为陆师兄看见了之后,就能明白自己想要还人情与表达歉意的心意。   在刚传到麓山境的时候岁杳还想要跟他打招呼来着,没想到照旧只收获了一个礼貌性的颔首回复。就是那种每天在山头上有人跟他问候,陆枢行就会回一个的简单又疏离的对待陌生人礼节。   岁杳都开始有些纳闷了。   礼也送了,歉也道了,事情也都说开了。她原本还在担心陆师兄思想转不过弯来,一时冲动对自己做出什么事情来着,没想到现在看来,完全不用忧心这一点了。   她百思不得其解地对着人群中陆枢行的背影偏了偏头。   ……   在临近秘境开放的半个时辰之前,岁杳终于还是找到了御兽宗的那两个人。   周影笑容满面地跟她挥手,身边站着的是正在摆臭脸的曲含清。   看来不知是周影用了什么法子说服曲含清,且成功了。   “别以为你让出了风火青鸾兽,就能对我指手画脚了。”   曲含清冷哼一声,依旧是初见时那般骄纵的大小姐作态。她转过头看见岁杳,一时愣了片刻,显然是又想起临别时那句关于“兔脚”的悚人诅咒。   “哼,原来是你。”   曲含清在短暂失神后瞬间反应过来,仰着下巴看向岁杳,“也罢,看你可怜,就勉强答应你跟我们一队吧。不过我可提前警告你,若是到时候你自己无能,拖了后腿被抛下,可怨不得别人!”   “诶,别这么说,马上就是一道的队友了,自然要互相帮衬的。”   周影笑着地凑过来,反驳道:“她就是这脾气,你别介意。对了岁道友,你们东璃的其他人呢,叫他们一起过来集合吧,我们提前讨论一下之后的路线。”   岁杳:“就我一个人。”   “啊?”   周影明显有些吃惊,但看着岁杳平静的面容,又很快反应过来,抬手拍拍她的肩安慰道:“嗐,那也没事,我看道友资质不凡,一个人足矣。”   曲含清翻了个白眼,嘟囔了句“那不就是被排挤了么”。   周影笑眯眯地还想要说什么,下一秒却敏锐察觉到不对劲,他微肃下神情,回头看去。   “……”   悬晏界那位据说刚破境元婴的首席师兄就站在他身后,目光沉沉地落在他搭着岁杳肩膀的手上。   “你……”   “东璃派陆枢行,请指教。”   那人沉声朝着周影说道。 第55章 你要不要跟我走   面对一时间突如其来的敌意, 周影有些轻微愣神,而他很快又将情绪收敛,面上重新挂起笑容道:“原来是陆道友。久闻道友大名, 今日一见,果真是器宇不凡。”   陆枢行面目微沉, 却并不是先前那副出于礼貌的客道模样。   他甚至没有回应周影的抱拳礼节,只是牵动嘴角,皮笑肉不笑道:“不敢当。”   “这……我可是有何处得罪过陆道友?”   周影一副才发现他态度不对的样子,凝眉有些困扰状回头看向岁杳,“我们御兽宗与东璃派向来维持往来关系, 虽说‘亲密无间’是谈不上, 但也是友好之交。可陆道友今日这是……?我实在惶恐,若是真有得罪,如今趁着大家都在场,还请道友早点指明了说出来才好。”   岁杳心道,这周影还真是深谙说话的艺术。   “这就是那传闻中的东璃首徒陆枢行?”   曲含清在一旁目睹全过程,有些怪异地挑了挑眉, 她凑近到岁杳身边轻声道:“怎么看起来是这种人啊?喂, 你被你们宗门的人排挤,不让你加入东璃派的队伍, 该不会就是他指使的吧?”   那倒不至于。   好歹是在御兽宗的面前, 岁杳还是得给陆枢行留点面子,于是她义正辞严状摇头,回复曲含清道:“陆师兄平时不是这样的,可能是周道友真的得罪过他吧。”   “哼, 我看也是, 周影就是个讨人厌的。”   曲含清倒是很快便赞同了她的话, “他连陆枢行一根小拇指都比不上。”   岁杳也学着她的样子挑眉,“周影不是把那风火青鸾兽都给你了?”   “给!?”曲含清的语气瞬间激动起来,跟之前的看热闹态度完全不同,“那契约灵兽本就是我先看中,我已经预定了的!是他周影的师父借口说自家弟子要去闯秘境,生怕出事,才硬生生从我那里抢走的!他还一副假惺惺的样子,现在搞得门派上下都在称赞他,那帮蠢人根本就不知道,本来就是周影抢的,这灵兽应该是我的!现在不过是物归原主!”   曲含清一双圆眼瞪视着岁杳,颇有种恨铁不成钢的味道,“你可千万别被周影那种惯于演戏的伪君子给骗了,别怪我没警告过你,他根本不是你看起来的那样!”   一时间,岁杳被这十分耳熟的评价给怔住,心道这不是魔头说陆师兄的话么,她不禁下意识回头看过去。   周边人群逐渐被这处的对峙吸引,不断有视线伴随着议论纷纷响起,而周影连再一揖,面上神情是恰到好处的困惑。   “今日分明是你我第一次相见,不知陆兄何来如此大的敌意?实在是令周某惶恐啊。”   而下一秒,陆枢行卸力收了捏诀手势,他舌尖抵了抵口腔内壁,冷声道:“是吗,怕是这其中有误会吧?”   “我方才看见周道友不待在自己宗门的队伍中,反而一个劲地往别宗弟子身边凑,想来定是有什么重要事要商议吧?”   “就是不知道……是什么非讲不可的话,要同我们东璃师妹靠得这、般、近?周道友还是小心点吧,免得被有心人看见,还以为是御兽宗为了在秘境中博得声名,而动了什么,坏、心、思。”   最后那三个字,陆枢行压低语气,一字一句地说道。   在人群看不真切的角度,他垂着眼,以一个看上去甚至有些傲慢的姿势睨着周影。   “……还是陆道友考虑得周全,周某学习到了。”   周影也是分明接收到他的挑衅,面上笑容更深,可那笑意半分不达眼底。   两名出身于各自宗门的首席弟子在议论声渐起的嘈杂中对视着,谁也没有轻举妄动,可底下氛围却早已暗潮汹涌。   岁杳:“……”   好一出“惯于演戏的伪君子们”之间上演的对峙大戏啊。   她与曲含清难得默契地在暗中抚掌,直呼精彩。   最终,这场大戏以周影被御兽宗的某位弟子喊走宣告结束。他们应该是早就商量好了之后的路线,现在准备在秘境开启前的最后时间再复习一遍。   周影应了一声,回头看向岁杳,重新笑道:“岁小友,马上就是一支队伍中的人,你快来,我给你介绍一下其他队友。”   御兽宗这次来的人并不多,算上周影与曲含清,就只有另外两名样貌陌生的弟子。   “你去吧,我才不要和他们一道呢。”   曲含清抱着手臂冷哼一声,站在原地并没有动。   岁杳知道,这时候应该是曲含清跟其他人闹矛盾了,这位心高气傲的大小姐在前世就是一个人赌气进了秘境,最后被践踏惨死在兽潮暴动的灾难中。   她扯了一下曲含清,在对方不可置信的瞪视中将人一并拉了过去。   “……你跟御兽宗的人一起走?”   就在这时,岁杳听见背后一道被压抑着的声音。   她无声叹息,先将曲含清推过去之后,回头终于正面对上陆枢行。   “那我怎么办?”   岁杳平静道,“你们不带我,我总不能去跟顾辞舟他们一起吧?”   “谁说我……”   陆枢行下意识反驳道,很快他的话语顿在喉口,神情复杂。“他们刚才来找我带队,我拒绝了。”   岁杳“啊”了一声,“我还以为你们一起走呢。”   她站在原地,看见陆枢行的视线低垂着,好似是故意不正面落在她身上。   “……”   岁杳感到气氛有些怪异,于是她随口另起话题道:“刀还好用吗?”   陆枢行垂下的指节不禁隔着腰带触碰了一下坚韧炙热的金属。   突然一下子被烫到似的,他猛地缩回手指,却由于动作起伏不小心抬眼对上了岁杳的眼睛。   岁杳有些探究地看看他,张口唤了一句“陆师兄”。   “……”   她靠得太近了。   一瞬间陆枢行甚至能够看清她胭红的唇开阖着,舌尖抵着牙关,一切动作被慢放似的,唇瓣拢起又轻微开阖,一字一句地喊他,喊他“陆师兄”。   他就像是故事里被林中精怪蛊惑住的猎人,手脚发软,头脑空空,毫无自知地跟在后头一步步走向森林深处被精心设下的美妙陷阱。   “陆师兄?你听没听见啊。”   “……”   那个声音仍在持续营造甜蜜的假象。   猎人满心欢喜地踏入幽林深处,他视野被那惑人的林中妖魅占据,却在心甘情愿伸出手的最终之际,似是恍惚看见了对方露出野兽的獠牙,与脚下满地的人皮尸骨。   陆枢行突然想起来,在幼时上封都的那座冰冷宅邸,明明正值当年,却已是鹤发苍颜的女子独坐凭栏。   女子并未发一言,也从不关心旁人,她只终日终日地坐在那九重高楼的栏杆之上,眺望着偌大府邸与它的主人。府邸的主人却从来不会为她而驻足片刻。   府邸的主人说,儿女情长,不值一提,唯有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力量才是永恒的追求。   而坐在栏杆上的女子,说起颠三倒四的故事,说林中精怪与猎人,说独自行走时千万不要直视“它们”的眼睛,一旦陷进去,那是这世间最为狠毒最为残忍的诅咒。   陆枢行又想起来,在某一日,两人争吵的动静掀翻了整座九重府邸。   他站在地面,仰头去看上面高高的,一直要连到天上去的楼宇。   偌大而冰冷的空中楼阁,逐渐变成了精怪的眼睛,它口吐人言,不断诱惑着来往的每一个人走进它的体内。   这时候,府邸的主人又说,当终有一日,日月星辰尽握手中,你会发现曾经那些困扰自己的东西,不过是粟粒蝼蚁。   这时候,从栏杆上跳落的女子说,从此往后,你若是敢碰世间感情,无论是否出自情爱,必不得善终,永生抱恨。   耳鸣般的一片嗡响之中,陆枢行茫然地睁着眼睛,却看不见一点东西。   九重府邸在视野中缩到比一粒粟米还要小,蠕动着爬行的蝼蚁,缓缓在眼球表面拖行过黏腻的痕迹。   它们又骤然扭曲放大,膨胀到撑破了大陆结界,挤满宇宙与苍穹,所见所感只有那两道声音不断的争论。   “力量,久违的力量。”   “不得好死不得好死不得好死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   这个时候,他听见师妹在说话。   岁杳问他,“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   万籁都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与虚无,唯独眼前的师妹鲜活存在。   他心如擂鼓,一下接着一下地敲击五脏六腑。   在震耳欲聋的心跳与嗡响中,无论是府邸主人还是女子的声音,都渐渐离他远去。   陆枢行终于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他说:“好。”   ……   有关于陆家的那些事情,岁杳并没有亲眼看见过,她只是在翻看《黑火》前面的章节时读到过一点。   貌似是说陆家家主陆千寻当年不顾世俗,娶了名诛天宗出身的女子。   这个宗门虽然不算是全然的魔教,但也是被那些正道名门所不齿的邪道。那时候陆千寻力排众议娶了陆枢行的娘亲,几乎连同那女子在内的所有人都以为他是难得情深、情根深种。   其实不然。   他只不过是一时兴起。   陆千寻是个情感淡漠到极致、彻底的利己主义者。   所以那一时的新鲜感也很快过去了,他从此便好似忘却了自己还有这么个道侣,继续一心投身到他的功业,他的修为力量,他亲手打下的那片上封都领土中去。   正常人都是无法接受这个结果的。   前些天还是风情月意的伴侣,说淡便淡了,甚至没有一个能让人接受的理由。如果是他爱慕上了别人,或是家族反对,再不济,是碍于世俗讨伐,或许那女子都能因此痛下决心与他断绝。   可陆千寻却在力排众议,向世人证明这段姻缘不论世俗也不论身份,只在于两人相爱之后,又残忍地抛却了她。   女子无法接受,所以日日向他质问。那时候她其实不是没有机会逃走,可惜,她实在是不甘心,实在无法接受得到了又再失去的落差感。   等到再后来,女子被医师检查出精神失常,陆千寻干脆在府邸顶部又另造一层楼阁,名为保护、实为监/禁地将她永远关在了九重塔楼之上。   他不在乎自己的妻子,自然也不在乎年纪尚小的陆枢行。   那时候陆枢行经常偷溜上塔楼看娘亲,时常被发疯的女子打得满身是伤,陆千寻知道,但他从来没有管过。   而精神稍稍稳定些的时候,女子不打人,而是反复给陆枢行讲故事。   讲得都是一些过程悲惨,结局更为黑暗的阴森寓言,讲猎人被林中精怪分尸剥皮。小陆枢行一开始还会被吓到,但当他发现娘亲会因此更加生气的时候,他便不再露出任何波动的情绪了。   于是这个时候,女子就会冷笑起来。   她疯癫地坐在没有任何保护措施的栏杆上骂人,骂他跟那个杂种爹都是一路货色,天生是没有感情的怪物,一直伪装成正常人在生活。   她有多恨陆千寻,就有多恨陆枢行。   直到再后来,女子为了报复陆千寻,在一天陆府宴请宾客的宴席上,她难得恢复正常似的让人去请陆千寻,说要同他好好谈心。   陆千寻一步步登上那座九重楼阁。   接着,女子自己从万米凭栏上翻身跳了下去,尸骨粉碎,元魂尽灭。   临行前,她看见自己的儿子瞪大眼睛,无声望着自己哭泣。   似乎是还记着她一次次虐打带来的伤痛,陆枢行即便是哭,也忍着没发出声音。   女子被痛苦折磨了一生的脑内似乎是短暂地清醒过来一瞬。   但她还是痛恨这座府邸中的每一个人。   于是女子说出了那句诅咒:   从此往后,你若是敢碰世间感情,无论是否出自情爱,必不得善终,永生抱恨。   岁杳清楚地知道,陆枢行的生母并不是一位言灵修士,所以这话本质上来说就只是一句话而已。   可对于年仅十岁,亲眼看着自己娘亲自尽,并且在这之前还不忘怨恨自己的陆枢行来说,无压于世间最恶毒的诅咒。   再后来,陆枢行堕魔归来,重回大陆的第一件事情是将那算计自己的亲弟弟剥皮抽筋。第二件事,焚毁陆家主宅,与当时已经踏入大乘境界的陆千寻苦战三日,最终拼死一刀刀将其活剐,残骸扔进上封都连天的大火中。   这之后,才是那些攻上东璃、屠戮六界之类的破事,实在过于糟心,不再一一赘述。   “……”   岁杳坠在队伍的最后头,不知为何,脑中又突然想起了这些事情来。   此刻,距离他们进入麓山秘境,已经差不多过去了有小半个时辰。   岁杳皱了下眉,下意识地偏头去看走在边上的陆枢行。   似是注意到她的目光,陆枢行顿了顿,以为她还在纠结那柄焰刀的事情。   他板正着脸,动作却小心地将被精细包裹的刀从腰间解下。   “我没有丢。”陆枢行解释道:“一直在这里呢。” 第56章 第一次遇险   有那么一瞬间, 岁杳竟有种错觉这话是意有所指。   就好像他不仅是在说焰刀,还有……什么呢?   她抬眼看向陆枢行。   下一秒陆枢行却移开视线,重新将刀收起来, 稍微落后她半个身位走在边上。   “看路。”   他轻咳一声,提醒岁杳道, “此地凶险,走路时不要东张西望。”   岁杳:“我没有,我就只看了你而已。”   “咳,”陆枢行偏过头去,还是不与她对上视线, “……也别看我。”   岁杳又狐疑地望了他两眼, 最终还是应了一声,收回盯紧对方的目光。   “好吧。”   她重新将精神力发散在周边环境上。   麓山秘境不同于其他上古时期遗留,它是汇聚天地灵气而自然形成的福地。   虽说叫这个名字,可此处的地貌特征却不是普通山脉或森林的走向。   麓山地界接壤蜀境边疆,而秘境,本是独立在大陆之外的一块遗迹碎片, 只因为唯一的出入口是通过麓山而开放, 故此才得名为麓山秘境。   若是按照秘境本身的特征来命名,它更像是一座巨型的呈螺旋阶梯式向下的圆形深坑, 周围长满说不上名字的草木植物, 还有一些由浓郁灵气而滋养诞生的灵兽,盘踞在茂密的高耸植物后盯视着这些来者。   “大家注意些,前面的景物开始变化了!”   突然,御兽宗一名负责领路的弟子语气肃穆, 朗声朝着队伍后头道。   周影也同样皱眉, 厉声道:“全体戒备!”   那名御兽宗的领路弟子, 姑且称呼为“阿楠”好了,听周影他们都是这样叫的。   阿楠今年已不是第一次参加麓山秘境了。在五十年前,他刚突破结丹境界,就由师长引荐着拿到名额,跟随一支职业历练的散修团队一道进了秘境。   根据阿楠本人回忆,麓山秘境的整体布局极为古怪,若是有人从高空中俯视着看下来,就是一座首尾相衔、其中却分布着无数岔道的巨大圆形迷宫。   它不存在出口,因为整个外围部分是相连的圆形,唯一离开秘境的方法是等到这处遗迹时间的七天——对应着外界大陆的七七四十九日——之后,历练者们方可自行离开。   而在秘境探索的时候,所有人基本上都是走在巨大圆形的中间部分。   他们会随机掉入一些不同的岔道,而每一条路径上会遭遇什么完全是未知的。很有可能上一秒还在绿荫中行走,下一秒便来到荒漠戈壁,又或是直接一脚踏入什么生存了万年的妖兽的老巢,全凭运气。   阿楠说,第一次他跟随着那支经验丰富的历练队伍,在七天之内足足撵转过十余个截然不同的场景。而且根据那带路队长的保守估计,他们行走过的路程还达不到整座秘境圆盘的五分之一。   “这一次,我们的首要目标肯定是先存活七天,在这个基础之上,我们得想办法找到一处区域。”   阿楠给队伍中的所有人发了显形玉简,上面绘制出了麓山秘境的大致框架,与他们已经走过的区域绘图。   “传闻中,在越靠近秘境圆心的位置,存在着一处宝地。汨汨泉水中流淌的尽是金银珠宝,由泉眼向周边发散,随处可见奇珍灵草,天级地宝,是麓山秘境中汇聚了最浓郁天地灵气而孕育出来的阵眼。”   他话说到一半,曲含清率先受不了地翻白眼。   “这种东西你也信吗?早几年那个历练队伍都已经出来澄清了,这就是一个被编出来散布的谣言。要是真有这么一个地方,你觉得最开始发现这里并描述出来的那个人,会有这么好心地将其广而告之?你以为那个人跟你一样,是五十年也没成功破境,还要再来回一次锅的?”   “你!”   阿楠脸色顿时难看起来,抑制不住想要发怒,后一秒被周影与另一名弟子拦了下来。   其实曲含清这话多少有些夸大了,虽说大多数会选择麓山秘境的修士,修为都在金丹左右,可本质上来说,秘境的开放限制还是从筑基期一直跨到元婴末期的。   这期间,别说一次两次,哪怕是一百五十年、两百年,只要每一次都有本事活过秘境时间的七天,他们理论上是可以从筑基期就开始参加,一直到突破元婴末为止的。   所以像是阿楠这样的情况,在如今的这场历练中,只多不少。   这也意味着,他们将来说不定会遭遇的对手,有相当一部分都是对这里非常熟悉,且修为在金丹瓶颈期以上的老手们。   这一头,御兽宗的人都在拉扯着阿楠让他不要动怒,于是岁杳也象征性地拉了下曲含清,后一秒却直接收获大小姐的一枚白眼。   “怎么?你以为我会因为跟这种人置气,就在眼下危机时刻大打出手?哼,你们这些人也就这点眼界。”   岁杳(棒读):“你好成熟啊。”   曲含清扬了扬眉道:“那自然是,你也好好学着点。”   陆枢行突然转过头看了她一眼。   曲含清一怔,下意识眉头一竖想张口道“我跟她说话,你看什么看?”   在看见他并非御兽宗弟子时,又似乎是难得有些顾及到其身份,话到嘴边勉强换了个语气,“我又没跟你说……”   “有东西过来了。”   陆枢行没有回复她的话,只是视线落在东南方向这样道了一句。   一时间,原本还在气头上的其余弟子也顾不上太多,当机立断掏出法器摆起防御姿态。   “……”   只见不知不觉中,原本还是绿荫环绕的环境彻底变化了模样。举目望去,是大片大片生满锈斑的残骸,建筑与干枯植物的废墟坍塌了一地,结满蛛网,只留下摇摇欲坠的骨架衰败腐朽着。   而正对着他们的位置,不断有淅索动静在那一地的残骸底部响起,甚至干枯藤蔓被从下顶起,一节节波动着朝他们逼近而来!   突然,岁杳不知看见什么,眯起眼睛凝视片刻:“……”   “巨鼠。”   在隐约从某个缝隙中看清一闪而过粗尾的瞬间,她瞳孔紧缩一下,猛地推了把落在最后头的曲含清,怒声道:“走!”   下一秒,无数密密麻麻的灰皮怪物从腐朽残骸中蹿了出来,细小的眼睛中竟是闪烁着似人的情绪,朝人群的位置奔涌而来。   在场的修士中,最差的也是金丹初期修为,一名御兽宗弟子当即便口念术法,想要来一波赶尽杀绝。   “别打,走!”   岁杳猛地扯了他一把,可却无法阻止已经下达的术法指令。   众人眼睁睁看着,那道耀光在巨鼠堆中炸开,然而紧接着,于一地粉碎的尸体残骸之中,竟是爬出多一倍的四足怪物,凄厉嘶鸣着朝他们冲过来!   “那上面是复刻阵法。”   陆枢行随即也看清了被灰尘遮蔽的支架上刻印着的字符,“不能杀死它们,不然数量会越来越多。”   几人将自身速度提到极致,在经历的第一个场景迷宫中奔跑起来。   然而那些密密麻麻的怪物们追赶在身后,却宛如一条望不见尽头的灰色河流。他们的小腿部位以下被撕咬啃食着,那名弟子实在没忍住剧痛,挥剑又杀死了几只巨鼠。   只见,从中断裂的尸体内部,仅花了数秒钟便再生了多出几倍不止的怪物!   它们转眼间便追上了那名弟子,爬满他的整个后背,直到对方因重心不稳生生跌进了不可计数的巨鼠堆里。   “啊啊啊啊啊,救命!”   弟子情急之下,竟是一口气启用了数张召唤符,一共三只契约灵兽凭空出现,按照主人的命令扑杀着周围的怪物群落。   自他们的那一片区域为中心,瞬间复刻爆发出堆积如小山一样的鼠群!   原本快要冲到边缘的人群顿时被追上,几乎所有人的落脚处都是一片灰色的悚然海洋。   “说了别动手!”   周影死死皱眉,一连三道命令下去,施加对象却是朝着在巨鼠堆中疯狂扑杀的那三只契约灵兽。   一股比它们更为高阶的契约灵兽威压传来,一只身长数米,似蛇非蛇的动物出现在那弟子身边,张口便咬死了所有正在攻击的灵兽。   紧接着,长蛇巨尾一卷,将陷入重伤昏迷状态的弟子带离鼠群。   “前面没路了!”   这时,于最前方开路的阿楠却带回一个噩耗,他面色惨白地原路跑回来,喊道:“我们走错了,这里的边界不是场景转换的触发点!”   岁杳脚步一顿,猛地转身朝背后看去。   那一整片视线所及的范围,此刻已全部被怪物群落堵死,想要返回,除非从它们中间穿过去。   若是在没有防护措施的前提下,不出几秒钟,这里便会多出几具被啃食干净的白骨。   就在最靠近的鼠群冲击到她身上的瞬间,陆枢行猛地拉住她手腕,朝反方向的位置扯了扯。   陆枢行肃穆着神情单手结印,于半空中撑起一面燃烧着的火墙,“你们先走,我拖住。”   一时间,皮肉被烤炙的焦糊刺鼻气息弥漫在周围区域,无数巨鼠被困在火墙中烧得噼啪作响,然而,当不断再生的身体想要越过其中,迎接着它们的却是更为爆裂的火焰。   曲含清有些震惊地看了他一眼,紧接着唤出契约兽防身,便在生生开辟出一条路的鼠堆中往回跑去。   周影与阿楠拖着那被咬得不成人形的弟子,也随后跟上。   “……”   岁杳凝眉望了眼复刻得几乎要将整片火墙给堆满的怪物,与额上渗出冷汗的陆枢行。   她突然朝着那边死路的位置开口道:【烈火燃烧。】   紧接着,在两人几乎被铺天盖地鼠群包围的千钧一发之际,她猛扯了陆枢行一把,竟是与之一同迅速俯卧在地下翻涌着的尸体堆中!   岁杳脱了件自己的外袍,往其上施加了短暂的防御咒术,她劈头盖脸地将两人笼罩在外衣之下,尽量将暴露在外的皮肤也埋没在令人作呕的尸体堆下。   ——屏息。   满目黑暗与腐臭之中,她一笔一划地在陆枢行手臂上这样写道。   在她做完动作的后一秒,密密麻麻的鼠群从头顶上方爬过,笼罩成恐怖的巨型灰色阴影,如蝗虫过境般地朝他们碾来。   视线被遮蔽在黑暗中,即便长袍上被施加了防御术法,可在如此庞大鼠群的撕扯过境下,她仍能听见耳边就隔着层纸似的嗡嗡翕动声。   无数利爪发出尖锐刺耳的撕拉声,背部以及手臂位置剧烈疼痛着,好在到底被周边的尸体堆稍微分摊掉一点伤害,不然绝对会皮开肉绽。   再接着,岁杳竟是感到背后一热。   陆枢行在一旁迅速翻了个身,将她整个人笼在自己的身体与那层单薄衣物之下。   “别怕。”   他轻声在岁杳耳边说道。   “……”   怪物的嗡声夹杂在一起被放大了百倍不止,人耳在如此分贝的剧烈影响下甚至传达大脑产生一种震荡幻觉。   岁杳一时间甚至有些分不清是自己失聪了,还是有老鼠顺着耳目鼻口等任何地方钻入了她体内。但她却能感知到从自己背后一下一下传来的心脏鼓胀声,鲜活滚烫得惊人。   “……”   她在尸堆中闭了闭眼睛,手指死死抓握住陆枢行撑在边上的手臂。   不知多久之后,在听见头顶处淅索动静放缓下来的一瞬间,岁杳猛地睁开眼。   陆枢行同样察觉到机会,轻点下颌向她示意。   两人安静地伏趴在尸堆中静候片刻,突然在噼啪动静放大的那一刹那,一把掀开已经变成条条碎布状的外衣! 第57章 救死扶伤陆魔头   “走!”   怪物们飞蛾扑火般相继冲向燃烧起来的火焰中, 岁杳踏着一地复刻出来的焦黑尸骨,扯着陆枢行朝反方向奔跑。   御兽宗的几名弟子等候在最开始他们路过的那处坍塌建筑之下,见状, 阿楠连忙朝他们喊道:“来这里!巨鼠们进不来这片区域……嘶,后面、后面!小心后面!”   原来是怪物们再一次嗅到活人血肉的气味, 纷纷调转方向朝着两人涌来。它们灰黑的皮毛上甚至还烧灼着噼啪焰火,一只只却仿佛丧失了疼痛感官般前赴后继地往回冲!   陆枢行凝眉朝后方望了一眼,张口道:   “你先……”   “别想。”   岁杳立刻便打断他尚未出口的话语,“明明能一起跑掉的。你多想想你自己,别总是惦记着自我牺牲那套。”   “……”   陆枢行瞳孔微微放大。   处于安全地带的御兽宗弟子也很快反应过来, 操控着契约灵兽在两人后头帮忙阻隔了一瞬鼠群的蔓延。   终于, 看似漫长实则只有短暂的半刻钟左右,岁杳与陆枢行满身狼藉地从鼠群中杀出来,阿楠连忙伸手将两人拽进一处废弃建筑的空荡下。   “来这里,我们刚才发现了一处通道!”   几只灵兽负责堵在缝隙口做最后的拖延时间,岁杳被其他人拖进缝隙中,直到终于短暂脱离那个紧张状态之后, 身体各部位尤其是小腿与手臂上伤口的疼痛才终于一股脑地反上来。   她皱着眉忍痛吃了枚固元丹, 下一秒,怀中竟是被几枚塞进来的盒子给占据。   “多谢道友挺身而出, 仗义出手才为我们争取了逃跑时间。”   阿楠倒是郑重地朝着她跟陆枢行一揖, “先前是我们多有得罪,再次同你们抱歉。”   边上,周影顿了顿,笑容的弧度有些复杂, “没想到在你我二人有过节的前提下, 陆道友依旧肯舍身相救, 周某惭愧了。”   陆枢行只简单朝他们颔首,并未回应这几份称赞。   岁杳回忆起先前遭遇鼠群之后的一系列过程,她想着陆枢行在那种情况下极其自然地便说出让队伍先走这样的话,怕是他已然将正道首席这个身份当成自己职责所在,所以才能平静地在第一时间内、甚至是面对着几名素昧平生的修士也做出这样的选择。   就算他心中未免真的这般想,他也确实那样去做了。只因为“陆枢行”这个名讳所代表的东西甚至与他本人无关,而是一种象征。   从前只是听说,没有真正地见识到这一点。岁杳如今终于切身地感受到,陆师兄这人活得实在太累了。   从夺得魁首的那一刻起,他好像从此失去了作为“陆枢行”本人而活着的权利。   岁杳默默运行灵气,感受到丹药的药效发挥作用,自己皮肤上被撕咬出来的创口正在发烫发痒。   她突然想起什么,低下头,去看边上那名半身都快被咬穿了的御兽宗弟子。   “这人如何?”   那名弟子紧闭着眼睛倒在地上,气若游丝,看上去虚弱到极点。   “大概率没救了。”   曲含清抱着手臂,同样垂眼望过来:“灵药能喂的都喂了。如果在半个时辰还是没能睁开眼,就找个地葬了吧,别拖队伍的后腿。”   “……人家并非师出同门,尚能在危机关头挺身而出,而你、你如今却说出这样冷血的话来!”   阿楠早就看曲含清哪哪不顺心,如今听到这话更是怒火上头,“如今进入秘境人人自危,你还以为自己是宗门里可以无法无天的大小姐吗,这里没人会惯着你!”   “嗤。”   曲含清冷笑一声,“你要看不惯我就滚蛋,少在这自诩正义了。我看当初人家陆道友舍身断后的时候,某些人好像跑得可比我都快啊?”   “曲含清!”   “行了,劳烦二位都看看如今是什么情势吧。”   周影有些头大地将两人分隔开,无奈朝着岁杳这边摇摇头,“让你们见笑了。”   岁杳并不关心他们如何争吵,只是目光掠过奄奄一息的弟子,投向那条幽暗看不见尽头的通道。   “那里就是区域边缘?”   “有极大概率是这样的。”周影朝她点点头,“先前我与阿楠快速将这废墟底下探了遍,均未发现场景变换,所以现在唯一有可能的就是这条甬道。”   “只是……”   周影说着,蹙眉再度望向地上的人,“若是此刻立即转移场地,只怕师弟这个情况,再遇上什么棘手事件便麻烦了。”   对此,其实岁杳更偏向曲含清的处理方式。   能挽救的都做了,最多等他半个时辰,若是实在没有成效,硬留下来也是拖队伍后腿。   想到这里,岁杳目光在人群身上扫了一圈。   如今曲含清与阿楠的想法已经很明显了,周影尚看不出立场,不过以岁杳的直觉来看,他应该也是偏向团队利益更大化的。   至于陆枢行……   她偏头朝着那个方向看过去。却发现对方手中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那柄焰刀,看似严肃,实则视线没有目标地落在一边,并没有关注到这处的矛盾。   “不知陆道友是何想法?”   突然,周影开口这样问道。   陆枢行垂眼沉思的动作顿了一瞬,抬头看过来,“什么想法?”   周影:“对于师弟的后续处理,陆道友是怎么想的?这可关乎到一条人命。”   陆枢行的视线终于落在那气息微弱的弟子身上,阿楠在边上忙道:“陆道友为人仗义英勇,自然是会留下师弟的……对吧?”   阿楠原本迫切想要拉陆枢行站队,至少有了他的发话,剩下的人就算再心生不满,也要顾忌到团队中实力强大者的意见。   他胜券在握,却在下一秒看清对方脸上莫辩的神情时,一腔话语都堵在了喉口。   “陆、陆道友……”   阿楠喉头滚咽着,有些艰难道:“那可是,那可是一条人命啊!我们如今放任他自生自灭,不就等同于亲手参与进杀死师弟的罪行中吗?”   陆枢行眼睑掀起,隔空看了他一眼。   “敢问这位道友,”他突然开口道,“为救一人而舍四人,与保四人而舍一人,如何才是正确的行为?”   阿楠:“可、可这不是一回事……师弟他真的……”   曲含清翻了个白眼,率先打断他的踟躇话语:“当然是四人比较重要,这还用想吗?”   周影脸上却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意,“一人与四人,于理论上说比重自然不同,可于个人情理而言,取舍的东西便不一样了。”   “……”   岁杳眯着眼睛观察了一会众人,她正想要说什么,下一秒感受到从陆枢行身上传来的熟悉波动,她啧了一声,暗道这天黑得还真是时候。   恰逢周影开口反问道:“那不知在陆道友看来,是会选择救一人舍四人,还是救四人而舍一人呢?”   逐渐睁开眼睛的魔头:“哈?我把五个人全都杀了。”   周影/曲含清/阿楠:“……”   岁杳:……基操罢了。   她伸手从储物袋中摸到一粒微小东西,突然张口道“那弟子好像动了一下!”趁着所有人目光都被暂时吸引,岁杳冲到魔头身边,啪的一下扣在他的脸上。   “别说话!”   她连忙按住陆枢行躁动起来的身型,手指迅速伸到他眼皮上方调整了两下。   “宣灵尊者在出发前给我的,一个小型障眼术法,贴在这,别人就看不出你眼睛真正的颜色。”   岁杳压低声音快速解释道。   下一秒陆枢行果然黑着脸想要摘下来,岁杳早就料到他不会就范,开口道:“这样,你乖乖贴着,我就允许你刀一个人。”   陆枢行抬手的动作顿了顿,眯着眼睛狐疑看过来,“你终于也疯了?”   岁杳面无表情地指了指地上的昏迷弟子,“那是个拖油瓶,你把他刀了,还算是为队伍做件好事……不能用火,只能用刀。”   魔头反复打量着她的每一个神情,似乎是想确认岁杳是否开玩笑。   岁杳不动如山地任他看。   直到陆枢行反手握上那截短刀,横在眼前,他终于同时翻出了那段记忆。   “好啊,”魔头语气不明地讽刺道,“你辛苦给人送刀,又不想看他犯杀孽,就借我的手来做这种腌臜事是吧?”   岁杳:“这难道不是奖励你吗?”   陆枢行被障眼法蒙蔽的瞳孔颜色愈发深沉,即便如今看过去时不再是狰狞的红,也显得他整个人危险又暴动。   他突然舌尖抵着牙关嘶嗬地笑出来,笑意又不达眼底,盯视着岁杳一字一句道:“如你所愿。”   陆枢行手持爆裂燃烧的焰刀,在御兽宗三人又惊又怒的视线中俯下身,大笑着朝昏迷弟子的身体刺了下去!   “等等,陆道友!”   “你在干什么!?”   与此同时传来几道惊呼声,岁杳站在数道笑声与叫声的背后,平静地看过去。   她还没来得及告诉陆师兄,焰刀的真正属性。   魔头自然也无从得知。   “……”   岁杳眼睁睁看着陆枢行脸上的疯劲僵硬了一秒,难得有些迟疑地低下头,看向从手中刀尖划过的一瞬间,那昏迷弟子身上被啃噬出的细密伤口竟是逐渐复原。   一刀接着一刀,从如同黑火般爆裂灼烧的狂焰之中,头一次,带来的并非毁灭,而是复原了破碎时间,还原完整的身躯。   终于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陆枢行猛地抬起有些发晕的头,视线锁定在边缘处岁杳的身上。   他原本以为会见到一张看笑话的面孔,但是没有。   岁杳自始至终都只是澄静地望着他,张了张嘴,无声做口型道:   “黑火也并不全然只为那些腌臜事而诞生,对吧。”   “……”   亦如同,“陆枢行”,并非只为那些世俗定义的光伟正道而诞生。 第58章 御兽宗倒霉蛋   “黑火也并不全然只为那些腌臜事而生, 对吧。”   “……”   一时间似是难以用言语去形容此刻陆枢行脸上的神情,他的暴躁与冷戾僵硬在脸上,包含了几分不可置信的怔愣。   障眼术的作用下, 当魔头以这张脸露出类似的表情时,竟显得茫然又无害。   岁杳步行至他身边, 也半蹲下来查看了几番那弟子的伤势。   她对于焰刀的了解只停留在能够逆转时间状态,起到修复伤口的作用,但具体怎么实施、上下限度在哪里,还需要再多摸索一下。   “你感觉怎么样?”   除了那句话之外,岁杳就再没有多说什么了, 只是以一种平时正常聊天的口吻道:“他的伤挺重的, 恢复应该会耗费一点精力。”   陆枢行沉默片刻,五指死死反握着那把焰刀,指尖皮肤几乎要陷进刻印的花纹上。   “生气了?”   半天没听到回应,于是岁杳背对着一众尚未反应过来的御兽宗弟子,偏头看向对方,“别气了, 别人生气我不气, 人生就像一场戏。”   陆枢行:“……”   “这、这是如何做到的?”   另一头,阿楠眼睁睁看着那名弟子身上的大多数伤口竟是逐渐恢复原状, 连惨白奄奄一息的面色也好转了些许。   他激动万分地蹲下来, 反复检查着对方身体,竟是抬手握上陆枢行的手。   “陆道友!很抱歉之前误会你了,这真是奇迹啊,我替师弟谢谢你, 真的, 谢谢道友……”   陆枢行神情蓦地冷下来, 啪的一声打开他伸过来的手,“你怎么敢?”   “……啊?”   岁杳在一旁解释道:“救人需要精力,他太累了。”   “哦哦对,赶紧让陆道友休息!”   阿楠反应过来,也顾不上去揉自己泛红的手背,忙道:“放心,等到再过片刻,师弟醒来之后,我就先一步去探路。你们先歇着好了,实在是太感谢了,改日从秘境中脱身,我们御兽宗必携师弟上门拜谢!”   陆枢行冷哼一声,“就凭你们,还想要活……”   岁杳:“陆师兄的意思是他太欣慰了。”   “什么?!我没……”   “累坏了吧?赶紧歇歇。”岁杳伸手将魔头拉到一边,强行让他坐下,没再给他说话的机会,“就在这歇着吧。”   “……”   陆枢行无声瞪视着她,岁杳背过身站在他面前,遮挡了部分周影察觉到端倪而往这处探究投来的目光。   “那是御兽宗的人。”岁杳撑开一个隔音结界,缓声道:“还是警惕些吧,他们每个人并不全然值得信任,尤其是在如今互相处于竞争关系的环境下。”   陆枢行看起来原本想说什么,听到她这话后,才怪异地挑眉道:“那你还故意算计我去给那人治疗?”   岁杳:“我又不是为了御兽宗。”   “……”   一瞬间,魔头面上的神情复杂精彩到堪比一出大戏,他张张口,像是在后悔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但不知什么原因还是硬着头皮接下去问道:“那你为了什么?”   岁杳很快道:“你。”   陆枢行腾地一下从地上站起来。   “啊,陆道友这么快便休息好了?”   御兽宗的三人注意到这处动静,看了眼后,阿楠率先肃然起敬,“不愧是陆道友,轻易就做到了旁人做不到的事。”   陆枢行:“……你,闭嘴!”   几人茫然又奇怪地看着他满脸躁意地在原地踱步,陆枢行垂下的手指握拳又放,不断有细碎的火星跃动着点燃周边的温度。   注意到那火焰的同一时间,周影无声挑了挑眉。   “诶,陆道友,我去探路就好,怎么敢劳烦你呢?”   见陆枢行很快便沉着脸往前方走去,阿楠连忙起身追赶,“还是我领路吧,我对这处秘境比较熟悉,我……”   “熟悉?”   陆枢行偏过头,视线从堵在外头仍在蠢蠢欲动的巨鼠群落上滑过,又嗤笑着落在那昏迷弟子的身上,“是,还真是熟悉啊。”   “……”即便知晓每次触发的秘境场景都是未知的,这根本怪不到自己头上,可如今面对这般讽意,阿楠多少有些难堪地垂下头去。   魔头丝毫不会顾忌到旁人的心情,他径直走到那条坍塌甬道的边缘,垂眼打量片刻石柱上雕刻着的痕迹。   “区区天阶秘境。”   低声讥讽了一句,陆枢行将那柄焰刀扔回储物戒中,自己则翻握掌心,燃起幽暗又暴虐的火种。   同一时间,整片坍塌建筑下的外层墙壁竟是瞬间被亮色点燃,火焰如同滚烫的岩浆,迅速流淌着填满整片区域的纹路   “那蠢材连过这种秘境都能让你狼狈至此,还能干好什么事情?”   火光冲天中,魔头目光掠过一众御兽宗弟子,直直盯视着角落中的岁杳。火种的余晖在他眼中摇曳,仿佛障眼术法都失去了效果,于其后又显露出那双猩红的眼眸。   御兽宗的一众人还以为他是在讽刺自己,面上流露出愤懑神情,但碍于人家刚还拯救了重伤将死的师弟,只得将气拼命往肚子里咽。   岁杳神态自然地回望过来,不躲不避,看上去没有一丝的不自在。   “你找到阵眼了?”   陆枢行嘴角上扬的弧度更大,“没有,但是我发现了更有趣的东西。”   下一刻,人们眼睁睁看着他站在落火的中央,掌心向上一根根收拢五指。随着周边攒动的火焰愈发炙热,整片区域的上空竟也开始浮现那种流火纹路。   四面八方的未知符文逐渐充满视野,于最高空汇聚完成的那一瞬间,陆枢行五指抓握,竟是蓦地燃以黑火贯穿了那片聚拢的屏障!   细密的,金属碎裂的咔咔声响起,充斥纹路的区域结界如同碎裂的镜面般一寸寸瓦解,露出整片弧形最原本的样子。   “不过是奇门诡术而已,雕虫小技。”   陆枢行垂下眼,脚尖踢了踢坍塌在面前的一块刻满咒符的石块,他突然抬手指向塌落屏障之外的一处地界。   “……”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掌心翻动着收起一身燃火,在众人瞠目结舌的目光中信步走了回来。   “……陆、陆道友,”阿楠喉头紧缩着开口道:“虽然您的实力十分高超,技法也赏心悦目,但是……这就完了?我们之后往哪走呢?”   话还未说完就被瞪了一眼,魔头一脸“还没找你算账就敢自己撞枪口上来”的可怖表情,阿楠直接眼观鼻鼻观心,装作自己从未来过。   另一头,岁杳抱臂看着他走回来,两人视线在半空交汇片刻,陆枢行率先哼了一声,语气有些差劲地道:“闭眼。”   岁杳:“……该不会要往我衣服里塞臭屁弹吧?”   陆枢行:“……”   在看见魔头怒不可遏的神情时,岁杳暗叹一声,最终还是顺着他合上眼睑。   陆枢行身上有没有带臭屁弹她不知道,但在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事之后,他对自己的杀心起码应该是降到最低了,吧。   岁杳在视野黑暗中这么想着。   下一刻,她感受面前那股一直盯视着自己的炙热视线不但没有收敛,反而愈演愈烈。她张口刚想要说什么,察觉到不对劲的瞬间立马闭上嘴,似是有另一人的呼吸声近在咫尺,就差一点便要贴上来。   不是吧。   岁杳心道,这陆枢行世俗的欲望还没有结束吗,现在都开始学人家话本里搞这种暧昧小把戏。   她忍无可忍,刚想睁开眼睛痛斥魔头的堕落,面前的温热气息却一闪而过。紧接着,一股比之更为灼热滚烫的温度沾上自己手腕,迅速爬满身体脉络,最终在神识海中结了一张熊熊燃烧的网。   灵气最足、火焰温度最炙热的那块区域便是秘境之眼,以此为圆心向外发散,闪动着些许黑色的地方是妖兽聚集地。   这几处地点周边往往刻印着更为繁复的纹路咒符,呈现一个圆弧状分布在秘境之中,而只要发现这般布局的规律,就可以顺势推导出周边是怎样的环境。   岁杳也没花时间去推算,因为那张由黑火凝结而成的线图中,竟是大大小小的地域都被清晰分割开了。哪处区域的线条越凌乱,就代表越危险,而位于东南角位置的那处最显眼地,明显便是所有人都在找的秘境传承地点。   魔头确实没有直接找到阵眼所在地,但是他却硬生生突破了支撑着麓山秘境的阵法规律,于纷乱矩阵中找到运行节律。   岁杳难得对他有几分刮目相看,虽然心里也清楚恐怕是因为魔头曾经毁了太多天地宝阵,见惯了世间绝大多数遗迹碎片如何运转,如今才能一举破解麓山秘境。   “白天别让那帮蠢货带路。”   “……”   一瞬间岁杳似是感觉到自己垂下的睫毛尖端被短暂触碰了一下,那触感转瞬即逝,面前人体的温度也逐渐消散。   这个时候,她听见魔头的声音响起。   陆枢行低声道:“你想去哪就自己去,谁也别管。”   ……   在小半个时辰之后,那昏迷的御兽宗弟子醒过来了,知晓事件原委,当即就拖着尚有些僵硬的身体,想要去找陆枢行道谢。   魔头靠在岩壁上掀了掀眼皮,“滚。”   御兽宗弟子:“……?”   阿楠连忙将他拽回来。   经历了这么短短一段时间的相处,几人都默契地学会避免与他正面对上。虽然陆枢行这人确实如同传闻中那般,又是舍身相助又是救死扶伤的,可这脾气实在过于阴沉不定了些。   御兽宗的几个倒霉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还是周影叹了口气,临危受命那般站起身来。   “陆道友,你身体还好吗,可否休息好了?是时候继续前进了。”   下一秒,他听见对方阴恻恻的嗓音响起——   “你说我身体不好?” 第59章 概率与必然   周影:“呃, 我的意思是让你好好休息。”   陆枢行眯起眼睛,迅速从脑内翻出了有关于周影的记忆。   他面部神情愈发狰狞,逐渐从靠坐的位置起身, 视线如附骨之疽黏上眼前的御兽宗弟子,“你见过真正的炼狱吗?”   岁杳:“……”   魔头是不是除了“我杀了你”之外, 就只会这么一句威胁人的话?   她想起来之前在宗门考核的时候,陆枢行说完这句话后就开始噗噗冒火,结果又被血契弄得狼狈万分的模样。无言了一阵,还是站起来象征性地拦了一下。   “别给他看了。”岁杳无奈地拉住陆枢行道,“给你那老家留点神秘感吧。”   周影:“……?”   “准备好就出发吧。”   身后, 曲含清似是终于看不下去, 颇为不耐地拖长了语音,“已经浪费很多时间了,再这样下去直到秘境结束我们都还耗在同一片地方。”   岁杳抽空回忆了一瞬先前的那张线图,他们此刻所处的巨鼠袭击地界,差不多是位于整片秘境圆形的左上方。而若是想要去往那片灵气最浓郁的中心地带,最近的话也要再穿过四片不同的区域。   而在这之前……   她翻动掌心, 被袖口掩盖的手腕底下, 绘刻着一抹线条繁复的追踪术法。   “从左边走。”   岁杳突然出声,隔空指了指那条甬道的尽头方向, 胡诌道:“我刚算了一卦, 那边是大吉。”   曲含清有些无语,“你当自己是千机门的弟子啊,何况这种秘境遗迹里面,运行法则跟外头的截然不同好吧, 就你这半吊子卜卦怎么可能灵验啊?”   岁杳却道:“反正无论怎么走都是未知, 不如信我的‘大吉’。”   周影轻笑一声, “说的也是,我愿意相信岁道友。”   陆枢行顿时阴沉下脸,“别人说什么你都信,没有任何主见的废物。”   周影面上的笑容幅度不变,“信任队友没有什么丢人的,如今大家也算是共患难过。就算此刻提出建议的是陆道友你,周某自然也是愿意相信你的。”   还没等陆枢行露出作呕神情,曲含清倒是先翻了个白眼,“行了,周影,这里又没别人,你老是这么绷着演着不累吗?”   “我不跟你们说了。”   曲含清朝人群摆摆手,率先一步踏出甬道,“既然都同意走这边,那走就是了。不过先说好,从现在开始,每一次选的方向出了事情,全由做决定的那个人负责。”   她大步朝着地区边缘走去,逐渐的,在人们多少有些紧张的注视中,周边原本衰败的景象开始变化,露出一种充满生命力的绿意。   “哼,没想到你还真有两下子。”   曲含清望向一只好奇停在她指尖的翠玉蝶,抬手逗弄两下,几乎在感受到周围灵气浓度与绿荫清新的同时,便意识到此处是宝地而并非险境。   “还真是大吉,没想到岁道友在卜卦方面也是颇有天赋。”   周影笑道,他与阿楠一同搀扶起边上伤情刚刚好转的御兽宗弟子,同样跟了上去。   “等等……”   【定身!】   而就在此时,岁杳大步向前的动作突然一顿!   她猛地回头,出声叫停一众跟在后头的修士。在人群疑惑望来的目光中,她抬手将走在最前头的曲含清往回拉,一边凝眉似是在查看着什么。   本来,通过破解出的线图来看,勾勒成左侧地带的线条相对平滑,应该是没有什么太大危险的中间过渡地带。   可就在曲含清动身的那一瞬间,周边景观逐渐开始变化,她竟是惊疑发现边缘处充满凌乱而暴动的线条,几乎要张牙舞爪地蔓延到其他区域!   曲含清,兽潮暴动……   脑中飞速联想起诸多信息点,一时没注意到背后陆枢行的脸色骤变。   “快……!”   所有人都在朝着这个位置大喊些什么,但随着两地环境的彻底变动,岁杳逐渐听不真切了。   她还在惦记着拉住曲含清不让她乱动,等到察觉到不对劲回头看过去的时候,只来得及望进一双目眦欲裂的血红眼睛。   “陆……”   “怎么只有我们两个人过来了?!”   身边传来曲含清又惊又怒的声音,“不是,难道他们这几个人被秘境排斥了?不然怎么会大家一起踏出边境,但现在只有我们两个在这里?”   “……”   岁杳有些愣神地望着转瞬间消失的边境线,另一头的衰败景象与魔头最后狰狞的神情,仿佛只是一个恍惚错觉。   此刻她身处于一片郁郁葱葱的雨林之中,鸟语虫鸣,天光大亮,一切看上去都充满生机与鲜活。   可岁杳看着仿佛还残留在视线最后的那双眼睛,她心跳难得紧促起来。   或许是因为血契的联系,或许是她此刻真的担忧极了魔头,岁杳一把攥住胸前的衣料,重重吐出一口浊气。   “你怎么了,该不会是有什么遗传病吧?”   曲含清在认清眼下情景之后,见她这幅作态,狐疑地看过来。“那你能不能在发病之前立个遗书啊,免得到时候出去了,他们还以为是我把你害死的呢。”   岁杳无言,也没什么心情跟对方插科打诨几句,她勉强将陆枢行那边的情况先放下,转头看向曲含清。   “你身上带了什么东西?”   “啊,你在说什么?”   “好好想想,你在出发前带了什么,能吸引灵兽的东西!”   岁杳双手撑在曲含清肩膀上,皱眉道:“你仔细想想。”   上辈子曲含清惨死在兽潮暴动之下,具体什么原因不清楚,岁杳猜测是命中有这一劫。   所以之前在御兽宗的时候,岁杳同时给曲含清跟自己下了关于人脚与兔脚的言灵诅咒,是想要利用曲含清命中的这一劫,来完成她自己的复仇计划。   她先前拜托宣灵尊者,将曾经卫二在考核中算计自己的那种传送阵样式誊抄下来,简单更改了其中原理,将作用对象调换了位置。   也就是说,只要在特定情况下触发法术,无论顾辞舟如今人在哪,岁杳都能立即确认对方的位置,并且进行传送。   她原本是想着在秘境时间的三天左右动手,那也是顾辞舟他们偶遇千机门队伍,并且对千机掌门的独子痛下杀手的时机。   但岁杳现在发现自己的预想错了,曲含清会遭遇兽潮,或许不是因为命运,而是她个人的意外原因。   “曲含清,先别站在这里,跟我走。”   岁杳在短暂的惊异过后,强行使得自己冷静下来,反手拉上对方也有些发软的手臂,快步朝区域的边缘位置赶去。   她的脸色太过于肃穆,曲含清一开始还不以为意,眼下察觉到从身边人传来的紧迫,也不禁有些紧张起来。   “什么意思?这里不是宝地吗,你为什么突然这样问?”   岁杳:“因为我们已经不在那里了。”   听闻这话,曲含清更是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什、什么意思?”   “意思是,队伍中剩下的那些人进入的才是宝地,但我们,如今脚下所处是秘境的另一片区域。”   岁杳凝眉快速道。   曲含清愣了一会,她突然抬手慌乱地储物袋中翻动片刻,直到扯出一株通体莹黄的草状灵植。   “这、这是在进秘境之前,我从娘亲的藏宝库中偷拿的灵草,要说我身上突然多了什么,就只有……这些了。”   岁杳眯着眼睛辨认了片刻,确定任何书简上都没有记载过这种植物,但是吞噬剑上聂岚的魂魄却开口道:“九幽花,每三十年开花,开花必结果,其香味无色无形,上古时期经常有修士用此花驱赶群居妖兽,再进行围猎。一小片花瓣足以影响一个族群,更别说这样完整的一朵。”   岁杳立马回忆起上辈子的麓山秘境出口,那位御兽宗的长老抱着自己女儿的尸体,口中喃喃些“后悔”、“不小心”之类的谁也听不懂的话语。众人那时只以为她是悲伤过度,如今才发现还有这一层含义在。   她长叹一声,从曲含清手中拿过那株即将绽放的九幽花。   曲含清会遭遇兽潮不是因为命运,而是她个人的意外原因。这也就代表着,岁杳先前为了增加成功概率而说的那句诅咒,不再是一句迂回的概率话语。   前面也说过,越是怀有主观恶意的言灵,遭到的反噬就越大。   所以岁杳很多时候不能直接去诅咒,而是采用迂回的方式,一点点从根本处蚕食改变法则与规律。   某种意义上,太多微小的细节都会改变事件的整体走向。   曲含清与宗门闹矛盾——一个人进秘境——遭遇兽潮——死亡,这是一条结局。   如今岁杳参与进来改变了一桩桩事件,她原本以为极大程度上,曲含清的命运会更改为:曲含清与宗门组队——一起进秘境——走不同的方向——没遇到兽潮——存活?或另一种方式死亡   所以那个时候,岁杳为了在更改曲含清死亡命运的前提下,还让她遇到可以为自己所利用的兽潮事件,才会说出那句迂回的诅咒。   但如今看来,曲含清遭遇兽潮的这件事,不是概率性的命运,而是必然结果。那么这句言灵的作用就不是增加概率,而是百分百的,诅咒。   甚至让她们提前,脱离队伍,迎头撞上了秘境中的第一次兽潮暴动。   岁杳狠狠闭了闭眼睛,但也心知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再多自怨自艾没有意义。   “我们没时间了,所以听好,曲含清。”   她突然用力握了握身边人有些颤抖的手臂,坚定道:“冷静一点,接下来,一切按照我说得做。”   说罢,岁杳捋起袖口,直接触发了刻印在手腕上的术法图腾。 第60章 祸水东引   在秘境开始之前, 岁杳去找宣灵尊者帮忙的时候,对方问她改这个阵法是有何用处。   她撒了个谎,说是担心陆枢行夜晚梦行时出意外, 所以能有个保障。   宣灵尊者应该是已经知道了,因为最后进行对象绑定的时候, 陆枢行的八字与顾辞舟的截然不同。就算她能略施小计瞒过去一时,当术法与本人联系上之际,本就是以五行法入道的宣灵尊者不可能察觉不到。   但是宣灵尊者当时什么也没说。   只是在岁杳行礼离去之际,那位尊者盘坐在洞府前,叹息道:“老夫祝愿你, 带着我那不让人省心的徒弟, 平安归来。”   岁杳沉默着朝他一揖,便转身大步离开了五行峰。   “……”   此时此刻,岁杳一手持握着那朵即将绽放的九幽花,一手掌心向上,感应着手腕上绘刻的符文开始发烫运转。   由宣灵尊者亲手绘刻更改的术法,虽然无法精准看见顾辞舟此刻在做什么, 但也能轻易捕捉到他的状态。   对方的灵气并不稳定, 想来当下所处的区域并非什么宝地,而是同样动乱的地界。   “曲含清。”   岁杳喊了边上面容惨白的人一声, “等会, 我们需要一直穿过三片左右的区域,你提前备好固元丹跟伤药。”   “什么,你疯了?”   曲含清战栗着瞪向她,“既然很快便是暴动, 还不快将花给丢了!”   岁杳:“九幽花的气味早就沾染你全身, 现在我也沾上了, 我们会一直被兽潮追到死。”   曲含清顿了一瞬,面露绝望,“那、那怎么办?”   岁杳:“很简单,祸水东引。”   说完这句话的一瞬间,她低下头,感受到脚底所踩地面竟是隐隐开始震颤起来。   似有一股浑厚而悚然的磅礴气息从远处的群山传来,与此同时,几乎所有身处于区域周边的修士,都听见了一叠声嘶鸣长啸。   那并不是由单一的灵兽发出的,而是千千万万汇聚在一起,造成的足以掀动半处秘境的威压!   “这……”   虽然还没有直面那副场景,可就算如今只是站立在区域之中,听见远处那山雨欲来的可怖气势,曲含清与岁杳同时凝重了神情。   脚下接触地面的震动已经达到一种恐怖的程度,周边高耸的雨林植物纷纷折弯了腰,伴随着塌落的石块与植被倾洒而下。   岁杳将灵气凝聚在悬钟穴,踩着旁边一棵高树上到了相对地势较高的位置,曲含清学着她的样子在几颗树木之间稳定身型,一边抖着嗓音道:“我们怎么跑?万一、万一没能成功跑出去……”   岁杳突然伸手握住她的肩膀,定声道:【保持冷静。】   一时间,感受到自己竟是真的福至心灵般头脑清明了许多,曲含清边调整灵气状态,边有些震惊地看向岁杳。   “你这是什么能力?你不是只会卜卦吗?”   岁杳一本正经:“是我心理暗示的力量。”   曲含清:“……你最好是吧。”   大约只在几息之间,一抹细微的腥臊气息逐渐蔓延至她们脚下。岁杳步伐猛地调转,迅速于那一排树木枝干之上狂奔起来!   “跟紧了!”   她头也不回地朝着曲含清喊道,调出神识记忆中魔头绘刻的那张线图,朝向雨林边缘的位置极速前行着!   岁杳现在不可能直接将顾辞舟硬生生传送到这片区域,一个大活人突然消失在队伍中,傻子都知道他是被人所算计。   更何况,就算到时候顾辞舟死在兽足之下,很快便也轮到她们了,谁都躲不过去。   岁杳目光时刻关注着那片线图的右上方,被数抹凌乱繁复的线条笼罩的地域。哪怕现在不回头,她也已经感受到地面的剧烈颤抖,无数轰隆巨响践踏在这片土地之上,宛如平地中一道道落雷。   “追上来了!”   身后突然传来曲含清的怒喝,她余光往下一撇,果然看清奔跑在首排的几只蝎尾狮摇晃着巨尾。那闪烁着剧毒的尾巴尖端横扫过一片树木,原本鲜活的绿植竟是迅速枯萎坍塌!   “别管,快跑!”   岁杳咬牙从一棵棵轰然倒地的树干上越过,一只尖锐蝎尾直直从她足底刺过来!   就在此时,背后的曲含清突然撒出一包不知名的粉末。在细密的粉尘飞扬之中,岁杳腰部发力腾空扭转过身形,避开那只刺上来的尖尾,几只蝎尾狮愤怒地发出嘶吼声,纷纷调转方向放弃了围攻那几排树木。   “幻蚁壳粉,蝎尾狮的克星。”   曲含清喘着粗气,从后一步的位置追上来,“还好带上了,我本来还以为秘境中没有这种东西。”   岁杳抽空回头看了眼几乎将整片区域覆盖的黑云压城般兽潮,在那几只蝎尾狮之后,极焰魔猿、风魂、双头魔狼、幻翼兽,碧眼蛛……   能认出来的,认不出来的,各种群居或由天地灵气孕生的种族,甚至还有先前遇到的那些巨鼠群落……怕是整片秘境中栖息着的兽类全都被吸引了过来,如同潮水般涌向此处。   岁杳:“这你应该专业对口,吧。”   曲含清拿着壳粉的动作都僵硬片刻,不可置信地怒道:“如今就算是将整个御兽宗的仓库材料搬空,也不可能一次性找出对付这么多灵兽的办法啊!!”   那几只蝎尾狮碍于粉末的威慑,很快便消失在后头的方向,而如今奔跑得离她们最近的是几只形貌丑陋的巨型甲虫。   不断有关节翕动间的咔咔动静响彻,岁杳一开始还多少有些看不起这些小虫子,但当其中一只甲虫竟是从背后张开一对薄翼,转瞬间飞到身上来的时候,她一时有些控制不住脸色了。   【阻隔屏障!】   根本来不及再去从储物袋中找寻再动手撑起屏障,岁杳干脆直接以言灵召唤出抵御的术法。她多少有些狼狈地在树杈上滚动着,突然眼尖地看见底下一处空荡,于是又张口朝着密密麻麻的兽群中释放了一道风墙!   “前面没有树了。”   曲含清则在边上涂着他们宗门的特制驱虫粉,观察到眼前场景变换的瞬间,她语气紧促起来,“往哪跑?”   “左前方的尽头!”   岁杳根据线图的区域分布,迅速判断出信息。她目光在脚底悚然又压迫的兽群中望了一眼,又看向前方最后一棵能够支撑的高树,压低声音朝着身边人道:“你准备一下。”   轰隆践踏声响中,曲含清一时有些没听见她在说什么,刚想要询问,却见下一秒岁杳径直道:   【曲含清飞出五米远。】   曲含清:“……?”   在她不可置信的目光中,身形猛地腾空而起,仿佛被一股巨力推行着坠落下最后的那棵树木,并且在半空滑行了将近五米!   曲含清恍惚着从地上爬起来,还没等开口质问,就看见岁杳直接跃起跳在一只展开薄翼的甲虫背上!   冲击力将人家整只虫踩进了兽群中,被无数铁蹄碾过发出咯吱声响,而她自己借着力,猛地冲到了兽潮蔓延的最前头。   “别愣着,走!”   曲含清无言地爬起来跟她一起往边境跑,片刻没忍住道:“……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也能自己过来?”   岁杳:“哦,我还以为大小姐不锻炼体术的。”   曲含清:“……你少看不起人!”   两人在争辩声中冲出了区域边境,转瞬间,眼前的绿荫场景发生变化,竟是在一阵阵涓涓细流中隆起河坡,搭建成小桥流水的雅意景观。   岁杳眼疾手快从河流边上捞起一块灵石,随手揣进兜里,得出结论道:“是宝地。”   曲含清却一点都笑不出来,“宝地也很快就要被那群畜生给毁了。”   话音刚落,从未合闭的边境入口,无数只嘶鸣狂暴的异兽冲了出来,甚至一度将湖泊都给填满。   岁杳其实有些犹豫着要不要将吞噬长剑给释放出来,她问了聂岚的意见。对方则是怕她一旦出鞘,面对如此大规模的动静以她现在的修为大概率是支撑不住的,更何况也无法吞噬整片兽潮,现在释放只是白白浪费精力。   聂岚的告诫有道理,岁杳最终还是决定按自己的法子来。   “再坚持一会。”   她偏头看向有些体力透支的曲含清,伸手拉了对方一把,“快了。”   说罢,分出一点精神力随时注意着线图,岁杳又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对自己说道:“快遇上了。”   就这样,两人奔跑在无数异兽的前端,一直跨过了足足四处地界。   她们再一次踏进未知的边缘点时,身上已经是不可避免的衣衫褴褛,到处都是狂暴兽群撕咬扑抓出来的伤口。曲含清像是这辈子都没经历过如此狼狈,面色惨白地重重喘气,但还是出乎意料地坚持了下来。   “等、等这次回去,我一定要……”   “好好锻炼体术。”   岁杳替她接口道,“你身体素质不行。”   曲含清:“……都到现在了,你就非要骂我两句呗?”   是啊,都到现在了。   岁杳维持着几乎机械般的跑动动作,她同样疲惫的脸上却流露出一丝细微的波动情绪。   抬起脚尖,猛地跨过最后那一道边境线,岁杳五指握拳彻底触发了手腕上的传送阵法,在刺目白光闪过的刹那间就地翻滚着进入场景中,大声喊道:“小心!”   与此同时,处于这处地界中的三人猛地回过身来!   顾辞舟只觉得自己身形似是恍惚一刻,他下意识抬手一接,一具奔跑着的身躯毫无缓冲地撞上来,几乎将他冲撞得快要跌坐在地上。   下一秒,顾辞舟惊怒地抬眼,望进一双亮得惊人的瞳孔。   岁杳满脸是汗,可神情又有种莫名其妙的亢奋。   她说道:“顾师兄,小心啊。” 第61章 碰瓷小天才   “是你?”   顾辞舟的神情有些怪异, 是那种上一秒脸上的愤怒还未收回去,下一秒又强行装出一副斯文君子的矛盾。   岁杳看得恶心,面上却话锋一转, 朝着他与背后的一众修士道:“你们快走!”   “发生什么事了?”   “顾兄,这位是……?”   岁杳注意到, 此刻队伍中的除了有顾辞舟的追随者们之外,还有一名样貌陌生,腰间系着枚罗盘的男修。   他惊异地望着突然出现的岁杳与曲含清,在视线对上的那一瞬间,陌生男修似是怔在原地, 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你, 你身上有……”   千机门,仓濂。   那个被害死在麓山秘境之中,一举揭开了后续宗门动乱剧情的,千机掌门独子。   “都别废话了,快跑啊!”   曲含清不知道他们之间的矛盾,还以为这时候只是撞上一支普通的历练队伍。她朝着站在原地的人群怒喝一声, 便提起一口气想要继续往前冲。   “等等, 别动!”   仓濂急忙喊住她,“此处是机关阵, 一发不可牵, 牵之动全身。我们被困在这个位置许久了,还在想办法破解阵眼。”   岁杳猜到了这处是机关阵,整片秘境的区域分布之中,唯有兽潮起点与这处环境的线条构建是凌乱到没有一丝痕迹可循的。   她通过手腕上与顾辞舟绑定的追踪术法, 确定眼下情势之后, 才决定将兽群诱向此处。   “曲含清, 你小心点啊,千万别……”   【踩到陷阱上。】   岁杳隔空朝着冲到队伍前方的曲含清喊了一声,下一秒,在对方的惊呼声中,一阵令人牙酸的机械触发动静响了起来。   “不好!”   队伍中的其他成员惊怒道,“快离开这里,那还是流沙阵!”   人们刚手忙脚乱地从各自好不容易寻到的安全地点下来,却见紧接着,第一道隆隆兽蹄踏破空气的声音响动,足足十余头青面獠牙的魈兽从边境的入口闯了进来。   “这是哪来的畜生?!”   “别管了,先走!……等等,什么、什么声音?”   嗷嗷怪叫着的魈兽背后,如同平地落雷般的踏地声震耳欲聋!   随着一只只突破边境线的兽躯,原本还在与魈兽对峙着的人群彻底傻了眼,双股战战地顿停在原地,呆望着眼前噩梦般的场景。   岁杳将未出鞘的蛇吞长剑踩在脚下,顺手拉了把半个身子跌入细流沙中的曲含清。她以一个极低的位置御剑在陷阱之上,眼看着顾辞舟一瞬间成为万般兽潮的吸引目标,神情扭曲着被夹在凶兽与流沙之间进退不得。   曲含清逐渐看出了点门道,“你之前说祸水东引,难不成,是将那九幽花放在了……”   “嘘。”   岁杳压低声音,“我们只是意外遭遇了兽潮,又意外地跑到这处区域,遇上了同宗门的队伍罢了。”   曲含清怔了一瞬,看了眼自己偷拿出来的储物袋,也迅速反应过来。   “对啊,什么九幽花,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东西。”   机关运行的交错声响逐渐被掩盖在兽蹄与人为的惨叫声中,被来势汹汹的兽潮一激,原本破解到一半的机关境界彻底乱套。疯狂倾泻的流沙之外,暗箭、毒刺、木人堆……各类阴毒措施层出不穷,慌乱逃窜的修士们身上压力剧增。   一时间,异兽因为数量过多而不可避免跌入陷阱,堆叠着的尸体多了起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腥气。   岁杳低空御剑搜寻着顾辞舟的身影,却发现这孙子早就抢了一名同样想要借着飞行法器脱离混乱的弟子的葫芦,将人挤到角落,自己御器飞到了半空中。   【顾辞舟,脚滑跌下……】   “这位道友!”   突然间,岁杳话还没说完,足底踩着的剑身从下够上来一只伤痕累累的手。   御剑承载两人已经有些费力,身形一个踉跄差点摔下去的曲含清当即沉下神情,毫不留情想要将那只手踩下去。   “怎么,自己死了还要拖别人下水?贱不贱啊?”   她低头怒骂道。   而脚底下,半个身子已经陷进去的仓濂努力将脸伸出流沙之外,慌忙道:“救我,救我,我父亲是千机掌门仓曙,日后必有重谢!”   曲含清翻了个白眼,“我娘亲还是御兽宗执印长老呢,这年头谁没个后台啊。再说了,不是不想救你,这剑实在是承担不了了,我们都自身难保。”   “……”   岁杳无声将视线从两人身上移开,她没说话,只是继续将目光锁定在顾辞舟的身上。   “救救我,两位……”   仓濂尽力想要保持身形的稳定,使得不至于在流沙中越陷越快,可眼看着飞剑上的两人都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他难免有些着急。   “我、我知道麓山秘境的传承线索,谁救我出去,我就与其一同分享!”   突然,仓濂耗尽最后的气力大吼出声。   这一下,不仅是曲含清的目光有所转变,另一头大骂着御器躲避兽群的顾辞舟同样猛地转过头!   “秘境传承真的存在……”   曲含清喃喃一声,她突然扯了扯面前岁杳的衣摆,“我手头还有一只风火青鸾兽,我们……”   “再等等。”   岁杳却道:“先别出手。”   逐渐的,不知是否是错觉,铺满了整片地底的流沙陷落速度缓慢了一些。数不尽的异兽源源不断奔跑入这片区域,它们的身躯也很快被淹没被埋葬或被机关所伤,一具接着一具的尸体叠起来,逐渐堵住了部分机关的运转。   忙于逃命的修士们在意识到这一点后,纷纷自发引导着兽群往机关上撞去,最好能够让两处形成的秘境灾难抵消掉大半。   顾辞舟恐怕还没有意识到他身上携带着的九幽花是如何致命的吸引源头,此刻他正驾驭着葫芦艰难在机关与兽潮的追赶中脱身。千钧一发之际,法器利用着一时被尸体堵住的机关间隙,猛地朝这个方向冲过来!   “仓濂道友!”   顾辞舟探出半个身子,作势要去拉陷入流沙之中的仓濂,“秘境之眼在何处?你真的知道线索!”   “我知道。”   仓濂连忙死死拽住他的手,想要往上爬,“顾道友你先救我上去!”   一时间,本就摇曳的法器竟是被一头青芒兽迎面撞开!   顾辞舟连带着葫芦一起在半空中打了个旋,他神情阴沉,数道法术齐齐爆开,将妖兽的身躯从中切割开来,一边摇摇欲坠地挂在法器边上,再度试图伸手去够流沙中的仓濂。   “仓道友,先别管我这边,你快上来!”   仓濂一时被他这种舍身救人的精神感动到,奋力捉着葫芦边缘想要往上爬。可突然间,几只猿兽竟是踩踏着流沙中其余妖兽的尸体,嘶鸣着朝这处冲了过来,张开尖锐獠牙就要撕咬下去!   仓濂瞳孔紧缩,剧烈挣扎间,他死死握在掌心的罗盘被兽类的利齿划出裂痕。   “顾道友!”   他大喊一声,奋力将那只手高高举起,“保护罗盘,里面是我推演出的秘境线索!”   顾辞舟顺着他意接过罗盘,而下一秒,却避开了仓濂伸过来的右手。   “顾道友?拉我一把……啊啊啊啊!”   兽牙深深嵌入皮肉,涓涓血流从身体中渗出,将边缘的细沙都染红了一片。仓濂目眦欲裂,仍不死心地想要伸手去够那飞在上空的葫芦,而迎接他的,却是一张钉死过来的定身符箓。   顾辞舟立于葫芦之上,打量一眼手中的罗盘,带着些厌恶神情擦了擦手中沾染的血迹。   他看着逐渐被溺毙在流沙与兽牙中的仓濂,讽刺笑了一声,“真是个蠢货。”   周围目睹了一切的曲含清啧啧称奇,“你们宗门还真是,人才辈出。”   岁杳也懒得再去纠正东璃派在外的名声,她眼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张口往仓濂身上套了两个【解除定身】与【不被溺毙】的加成,至于他最终结局如何,就全看自己造化。   她也没有余力再去救这名千机门的继承人,眼看着顾辞舟驾驭法器就要离开区域范围,连忙催动飞剑追了上去。   “等等,你小心前……”   背后曲含清却突然朝她喊道,岁杳御剑在原地来了个急刹,迎头撞来一整片黑压压的三头蝠群,宛如一团黑旋风正堵在边境出口的尽头!   岁杳暗骂一句,指尖燃起几张烈火符,径直炸开在兽群之中。   余光瞥到那一头顾辞舟同样被困在黑翼之中,电光火石间,她脑中有了个想法,突然回头往曲含清的手中塞了块石头。   “等会你别管我,就正对着那边方向就可以了。”   “啊?”   曲含清愣愣地握着记录灵石,有些没反应过来她的意思。   而下一秒,她眼睁睁看着岁杳将飞剑速度提到极致,在即将撞上顾辞舟的瞬间大声喊道:“顾师兄救命!”   她身边围聚着大量的三头蝠群,直直朝着相对平稳的葫芦之上伸出手去。在即将触碰到那人身形的一瞬间,整个人却被一股力道狠狠推开。   “滚开!”   顾辞舟满脸都是燥意,也没看清来人,只是下意识推了一把。他没想到岁杳整个人竟是被从剑上掀飞了出去,转瞬间坠落进兽群与涌动的流沙包围中!   “……”   顾辞舟怔了怔,但也没过多在意,很快便又继续同蝠群纠缠在一起了。   在彻底跌出记录画面的一瞬间,岁杳脸上的惊恐神情转变为平静。   她接连在自己周围撑开了好几个保护屏障,刚想要借力挣脱流沙,却猛地察觉到一股几乎灼烧万物的狂暴热度。   岁杳仿佛感受到自己心跳漏了几拍,是血契所带来的直观反应。   她顺着那股躁动的源头皱眉望去,却看见一双睁开在漫天黑火之中的眼睛。   “……”   漆黑如墨,蕴着滔天怒意。 第62章 魔头?师兄?   岁杳的第一反应是:魔头怎么找过来的?!   转而她又想到, 这会不会被血契判定成发疯攻击的情况,接下来两个人都要受到反噬?   她连忙挣扎着想要从围聚而来的异兽脚下爬起,周围全是仍在持续下陷的流沙, 尚裸露在外的部位就成了异兽们攻击的主要目标。   岁杳提着一口气,从裤管里摸出把匕首防身, 下一秒,却猛地听见围聚在自己周围的兽群竟是嘶鸣几声,纷纷痛苦状在细沙中挣扎起来!   由于动静幅度太大,它们很快被周边的流沙吞噬,空气中能够嗅到剧烈刺鼻的焦糊味。再定睛一看, 尸体竟是全部从内脏开始焦化, 蔓延至全身,碰一下就掉一片黑色细末。   “……”   岁杳沉默一瞬,抬起眼,在熊熊灼烧的黑火背后望进一双暴怒眼瞳。   陆枢行像是刚经历过一场不得了的恶战,黑袍凌乱,指尖染血, 神情阴沉得要滴出水来。他一步步踏着异兽焦黑的尸体, 凭借足底燃起的火在流沙之上行走。   出乎意料的是,直到此刻, 岁杳竟是丝毫没有感受到任何违背血契而带来的痛苦。   ……可能是因为魔头主观上是为了救人, 并非突发恶疾?   她这样想着,下一秒视线前投下大片阴影,整个人被一股力道提着带出了流沙。   “……”   在半空中同陆枢行大眼瞪小眼片刻,岁杳清清嗓子, 拿手肘锤了下他死死箍在自己身上的手臂。   “来了啊?还挺巧。”   说罢, 她等着陆枢行撒手把她放下来, 或者随便开口说些什么话。但一直到片刻之后,对方仍沉着目光看向她,没有动作,也一言未发。   魔头感觉……很奇怪。   岁杳皱了下眉,当她再一次对上那双墨黑的瞳孔时,竟是一瞬间有种错觉在面对着的是陆师兄。   ……等等。   岁杳猛地凝神看向眼前人,仔细确认着他身上的障眼术法还有没有运作。应该是魔头没错吧,魔头的眼睛在障眼法下能够维持正常,而陆师兄不可能使用出黑火,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   机关阵是四周完全密封的环境,深陷于流沙与兽群的包围中,谁也分辨不清昼与夜的交替。   “你怎么找过来的?”   岁杳突然张口问道,视线死死盯视着陆枢行脸上的任何一个细微表情。   他脸上不知是沾染了妖兽的血还是其他活人的,细沙嵌入伤口中,再搭配一副恐怖又肃杀的神情,拎出去看没有人会觉得这是名正道修士。   陆枢行并没有开口回应这话,他弯身将岁杳放在边上一处隆起的高地上,视线缓缓偏移,锁定在仍与蝠群纠缠着的顾辞舟身上。   他掌心翻动着操纵落满整片区域的黑火,就连周边被激化丧失理智的兽群,在一瞬间都感受到了毫不掩饰的杀意。   “……”   如果是以前,有人告诉岁杳说她有一天会分辨不清楚陆师兄与陆魔头,她肯定对此嗤之以鼻。   而如今她看着就站在自己面前的人,与那双充斥着怒火的漆黑眼睛,头一次,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   岁杳语气有些复杂地开口,“顾辞舟死在这里太便宜他了,你不想看他身败名裂吗?”   陆枢行的动作仅仅顿住一瞬,下一秒,铺天盖地的爆裂火焰席卷上那一片蝠群,将人连着飞行载器一同困在其中!   深陷于人为灾难中的顾辞舟面容骤变,一连朝周围甩出好几张价格不菲的符箓。可本该对应五行相克的各类咒法,竟是对这诡异的火焰无半点用处。   火种沾染到身上的一瞬间,便如同附骨之疽顺着经脉钻入身体,几乎要烧干每一根血管。顾辞舟面露极端的痛苦,而在千钧一发之际,他竟是瞬间祭出把起码在天品级别之上的法器幡旗,倒竖着插在身边的空气中!   一时间,整片秘境区域上空酝酿起压抑的旋涡,冲淡了些许死气。   见状,陆枢行脸上的神情愈发悚然,他猛地调动起先前散落在区域内的所有火种,无视那怪异幡旗的阻挡,连成一片直直朝着顾辞舟攻去!   仿佛世界末日般的恐怖动静,整片机关阵的上空,如黑墨一般流淌的火焰遮天蔽日,卷起狂焰,无数飞行异兽们嘶鸣着从中坠落,拼命也无法逃出构建的烈火灾难中。   顾辞舟又惊又怒,借着幡旗威压的庇护,怒吼道:“谁人伤我?!”   边上的曲含清驾驭着长剑,手忙脚乱地从火海中飞出来,一边骂着一边降落在岁杳身边。   “你这什么剑啊太难用了……不是,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啊!?”   岁杳将蛇吞长剑收回去,从曲含清手中接过那颗记录灵石,果断将画面定格在自己坠入流沙中的那一刻,余下的全部抹去。   做完这一切,她看着明显是对顾辞舟动了杀心的人,踟躇着开口喊了一声:“陆师兄?”   “……”   “你叫谁?”   良久,从陆枢行的位置才传来一声回应。   他背对着岁杳站立,分辨不清此刻面上的神情,只能从身侧暴动的黑火中窥见到一丝真正的情绪。   岁杳因为这一句回应稍微放了点心。   她长叹一声,上前两步,手掌绕开火焰的位置拍拍对方的肩膀。   “行了,你身上还有这么多道限制,你杀不了那孙子。等到从秘境出去之后,他就彻底完蛋了,不急于一时。”   见他半天没反应,岁杳干脆踩着一地异兽的尸体,绕到了他面前的地方去。   “你信我,我说顾辞舟在七日后死,他绝对活不到第八日凌晨。”   说罢,岁杳看着对方那双还是难掩情绪的眼睛,以微不可察的语气嘀咕了一声,“不过,看来以后不能随便用障眼术法遮你这红眼病,刚才真是有点惊到我了。”   陆枢行突然偏过头,直直望向她。   “……怎么?”   “陆道友!陆道友你在……嘶,发生何事了!?”   此时此刻,阿楠搀扶着那名受伤的御兽宗弟子,从另一端的边境尽头追过来。脚尖还没落到实地,就差点被一头受伤乱窜的鸟蛇将脑袋咬下来,他连忙规避开来,望着眼前混乱到极致的场景半天回不过神。   “陆道友,你方才走得太匆忙,我们差一点就跟丢了。”   后脚赶来的周影眯起眼睛打量一瞬周边乱象,边放出契约灵兽清理剩下的狂暴兽群,边扬声道:“啊,你已经找到岁道友她们了。大家都没事吧?”   曲含清毫不客气地朝他翻了个白眼,“要是等到你过来,怕是我跟岁杳的尸体都凉了吧。现在倒在这马后炮了,有什么用啊?”   陆枢行能够找过来应该也是根据那张线图,兽潮加上机关阵,种种乱象重叠,找到这处区域不是难事。   趁着现在人多,大家的注意力都被或多或少地分散,岁杳眼疾手快往陆枢行不死心还想要放火的手上套了层手套。   那是她之前用来炼丹炼药时自己缝的,做工有些粗糙,面料是从人家锦盒上裁下来改的,最上方的位置赫然是两朵带笑脸的小花,此刻套在陆枢行手上,花的笑脸直接被撑开成一个扭曲的饼。   ……还挺像魔头笑起来时候的失智样子。   岁杳腹诽道。   陆枢行低下头,无声看了两眼被强塞进来的手套。   “……”   这头岁杳强行按住蠢蠢欲动的黑火,那一边,顾辞舟周身狼狈地撑着幡旗,从一地焦黑尸体与火焰余烬中爬起来。   他愤恨的目光在逐渐热闹起来的人群中转了一圈,蓦地锁定在陆枢行的身上。   “是你!”   顾辞舟一晃幡旗,“好你个陆枢行,我说你当初为什么突然换了麓山秘境的历练,原来是在这等着我!”   还没等周边人群议论什么,岁杳先发制人,“你先是害死仓濂,又将我推入流沙,如今,还要来栽赃陆师兄吗?你真不配为掌门弟子。”   顾辞舟的视线猛地落在她身上,“我不配?”   似是愤怒到极致,他反而断断续续地笑起来,“你又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对我指手画脚?你不妨问问在场的人,看有谁会为你作证吗,指望陆枢行?哈。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残害同门了,何况这一次下得还是死手,等我回去状告宗门,你猜猜看师长们会信一个有前科的伪君子,还是信我?”   另外两名东璃弟子狼狈地从陷阱中爬上来,沉默几瞬,纷纷站在顾辞舟的左右。   岁杳懒得跟他在这里提前对峙,随口道:“对对对。”   她简单收拾了一下,从储物袋中翻出先前宣灵尊者亲手所绘的符箓,将剩下的一群暴动异兽彻底禁锢在流沙堆中。   刚转身想走,逐渐被尸体堆满的流沙底下却突然传来一道声音,“我,可以作证。”   “……”   众人视线目睹中,仓濂满脸是血地从沙地中爬出来,他看着顾辞舟一瞬间有些难看的神情,艰难却一字一句地说着:“我,千机门仓濂,愿意为道友作证。顾辞舟背信弃义,狼子野心,不配为掌门弟子。”   他不应该这么早站出来的。   岁杳皱了皱眉。   距离秘境结束还有六天左右的时间,这六天里,足够顾辞舟找机会杀仓濂三四次了。   难不成接下来带着仓濂一起走?   这也太多人了,何况魔头不是这么好说话的。   岁杳额角的筋又开始一抽一抽地跳起来,她思索片刻,手指轻轻扯了扯陆枢行的袖子。   “打个商量。”她低声道:“你也很累了吧?早点回去休息,你提前让陆师兄出来顶一会。”   陆枢行的视线从手套转移到她身上,顿了顿,神情中有种说不出的莫名。   “为何?”   他这样问道。 第63章 你有意见吗   “因为……我有要事同陆师兄说。”   陆枢行的神情更为难辨, “只能跟他说?”   “跟你说你也不懂啊。”岁杳叹息道,“难道我能指望你回去跟千机门或者是东璃长老们唇枪舌战?怕是没说两句,你又要威胁人家去回你那老家看看了。”   “……”   岁杳视线抽空看了眼那头的仓濂, 与周身狼狈神情阴沉的顾辞舟,她不欲再在这里多浪费时间, 又轻轻推了推身边的人。   “你让陆师兄出来吧,大度一点,我也看得起你。”   陆枢行沉默片刻,在听见另一边仓濂与顾辞舟开始各自的对峙争吵之后,他沉声道:“可以。”   岁杳偏头看了他一眼, “什么条件?”   “……什么?”   “条件。”岁杳双手抱臂, 一副好说话的谈判姿态,“你提吧,合理的话我尽量做到。”   “……”   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对方再吭一声,岁杳终于没忍住抬眼看他,惊疑道:“难不成没有条件?嘶……你是不是被夺舍了?”   “自然是有的。”   陆枢行在下一秒接口道,然而, 话音刚落又是诡异地顿了几秒。   岁杳的目光从惊奇转变为狐疑, 她眯起眼睛,死死盯视着面前哪哪都不对劲的人。   陆枢行微微偏过头去, 以拳抵唇轻咳了一声, 解释道:“难得的机会,我要好好想想。”   “哦,这样啊……”岁杳话音拖长,意味深长, “那你便好好想。”   “……嗯。”   转瞬间, 岁杳心里有了些许判断, 但在完全确认之前,她面上未显现出什么。   “仓濂。”   暂时将人放在一边,她转身喊住了周身狼狈的千机门弟子,“跟我们走。”   仓濂瞪大眼睛看着她,突然,双手作揖行了个正规的礼节,“感谢道友先前出手相助,若不是你,怕是我现在也没机会再站在这里同他对峙。今后,道友若是有什么吩咐,尽管同我说,哪怕是届时带千机门亲自上山替你们作证,仓某也在所不辞。”   “……哈哈,你们现在倒是学会抱团了。”   高台的另一端,顾辞舟的视线从他们身上一一扫过,“千机门不过百年基业,也配同我们东璃相提并论?你们拖家带口的,到时候别连护山大阵都入不了,白白叫人看笑话。”   “你!”   仓濂面色涨红,还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岁杳拦住。   她摇头不欲再与之多言,只是轻声朝着仓濂道:“还有六天才是秘境结束,在这之前,你的目标就是活着出去。”   仓濂顿了顿,终于想明白什么,郑重点头应道:“道友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   岁杳心道,你会个屁,要是真会的话也不至于两辈子都差点死在顾辞舟手中,现在还要靠别人暂时庇护。   她面上只是朝着仓濂颔首,随口糊弄道:“嗯,相信你。”   “……”   陆枢行无声转动视线,在挠头憨笑的仓濂身上驻留了格外久。   “对,还有你。”   岁杳一副才想起来还有个人似的,拨开仓濂,正面对上他的视线。   “仓濂跟我们一起走,你有意见吗?”   她双手抱臂,并不是先前还要费心谈条件的姿态,明明听上去是问句,话语中却带上那么点理直气壮。   陆枢行:“……”   “我……”   陆枢行张张嘴,蓦地不知反应过来什么,突然颇为生硬地转变语气道:“不行!”   “这人看着颇为……蠢笨,何况尚不清楚其立场,如何能将这么个人带进来拖队伍后腿?做出这个决定简直荒唐可笑,简直,冲动愚蠢!我不同意!”   陆枢行一口气说完,却没有听见岁杳的回应。   他心里咯噔一下,暗道话说重了,也顾不得什么,连忙抬眼去看对方的反应。   岁杳沉默着看了他些许,突然弯起嘴角笑了一下。   “……”   “我,荒唐可笑,冲动愚蠢?嗯,这样啊。”   岁杳慢悠悠重复了一遍先前的语句,在看清面前人转变的神情时,故意停顿了足有半分钟。   陆枢行抿起唇,“……”   “没关系,反正你脾气臭,我也习惯了。”   就在他终于握拳想要说什么的瞬间,岁杳突然打断他,张口道:“什么时候让陆师兄出来?今天火也让你放了,条件也给你谈了,总不能耍赖吧?”   “我……”   片刻后,他猛地闭上嘴。   陆枢行深吸一口气,突然合上眼睛,再睁开时,面容逐渐恢复平静。   他收敛起所有的波动情绪,轻眨眼睑看了看眼前的混乱环境。   岁杳:“呦,陆师兄来了啊,稀客。”   陆枢行:“……”   “师妹,现下是何情况?”   陆枢行轻咳一声,神情作态挑不出任何错来。“抱歉,我是不是错过了关键的事?”   岁杳微笑着看他,直把人看得浑身瘆得慌,才开口道:“没关系,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师兄。”   两人的所有对话统统在撑起的隔音屏障中完成,落在周边一众修士的眼中,就是他们说话说着说着,各自的神情就微妙起来,看上去有些诡异。   曲含清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见岁杳终于有了些动身的打算,忙凑过去道:“不是,真要带着那个什么仓濂吗?你们宗门的那个人,一看就是想要后面杀人灭口啊,多危险啊。”   “我们不跟御兽宗一起走了。”   岁杳撤了屏障,却这样道:“安全起见,大家还是分开吧,有缘再见。”   如今兽潮之事已解决,也手握顾辞舟的把柄,最开始同御兽宗组队的理由便没有了。   曲含清怔了怔,“那不行!我才不要跟周影那伪君子一队呢,我要跟你们一起走,你必须带上我!”   她死死握着岁杳的袖口,“我们也算是共患难过吧,到时候出去我也可以作证,你不能抛下我。”   这话说得。   岁杳有些无奈地瞅瞅她,“你想来就来吧,顺便帮我看着仓濂,别让他又出什么岔子。”   曲含清虽然不满被分到的活,但也勉强忍了下来,挤出一声轻哼,“知道了。”   岁杳无动于衷地绕过顾辞舟仍在犯贱的话语,随口回绝了御兽宗剩下那几人的挽留,按照线图中的标记找了处安稳地,暂时踏出了这处混乱边境。   接下来的时间,首先得去将那处秘境之眼探了,传承什么的倒是不重要,主要是这一趟麓山秘境总不能空手回去。   岁杳能够感受到自己这段时间的修为在金丹中期左右徘徊,秘境之眼是集遗迹灵气于一身而诞生的宝地,得好好利用。   想到这里,她又偏过头,看了眼一切神色如常的陆枢行。   “陆师兄。”   岁杳张口喊道,“破境之后,你那灵根旧疾,怎么样了?”   作者有话说:   看到有评论说融合,关于这个事情,我预想中是放到最后带过的,因为规定说结局一定要1v1,要是真写他们都在一起这文要被锁……不过之后番外可能咳咳咳   另外,师兄会产生(并且做出)不符合正道身份的偏执举动,但他不会彻底黑化、堕魔(理论上)的,黑火是个伏笔,现在暂时不解释,毕竟一个家里有一个神经病就够了,两个都变黑也没啥意思了嘛 第64章 真生气了   没人注意到, 陆枢行的身型在原地微不可察地顿了一瞬。   可当他再开口时,又是与平日并无不同的语气,“多谢师妹关心了, 我灵根并无大碍。”   岁杳:“也是,我看你刚才放火烧别人的时候都生龙活虎的……哦抱歉, 我说错了,那个不是陆师兄,对吧。”   陆枢行:“……对。”   岁杳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   不过之后她倒是也没有过多追问什么,抬手遮了遮从区域上空洒下来的日光。   他们眼下所经过的终于是一处正常宝地了,没有机关阵, 没有异兽, 也没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人或怪物。一座小型瀑布悬在上游位置,溪水中游着几尾没有任何攻击性的观赏鱼类,算是秘境中比较常见的地域。   曲含清深吸了一口周边的清新空气,提议道:“可以暂时将这里作为落脚点,修整一段时间。”   他们已经连续走了有几片区域,出现体力不支的情况很正常。况且, 仓濂在不久之前才刚刚被流沙掩埋窒息过一段时间, 此刻他整片额头上都是虚汗,勉强跟在队伍后头硬撑着没有开口。   曲含清看他都快厥过去了, 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还是赶紧歇会吧,免得到时候千机门来找我们麻烦。”   岁杳凝神回忆了一番线图中的位置,秘境中心离得已经并不远了。   可她看着那一头仓濂惨白如纸的脸色,为避免之后遭遇突发情况会拖后腿, 现在还是暂时修整一番为好。   “多、多谢道友们为我考虑。”   仓濂气喘吁吁地朝他们各自一揖, “呼, 没、没事,我歇会就好,很快的。”   说罢,竟是当即腿软地瘫坐在了溪流边上,将附近的几尾游鱼惊得四处乱窜。   见状,就是本就有些不满他加入进来的陆枢行,此刻也无法多说什么。   他目光有些难言地从大字型仰躺在溪水中的仓濂身上扫了一圈,摇摇头,从储物袋中取出几枚水囊。   “从宗门带的灵泉水,有清心凝神的功效。”   陆枢行挨个给剩下的人发水囊,路过仓濂的时候,即将递出去的手臂有些僵硬,但最终还是轻放在了他侧颊边上。   “喝吧。”   曲含清下意识道了声谢,随后反应过来,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陆枢行自然而然的动作。   “不是,你们宗门的这个师兄是不是有点毛病啊?”   刚收了人家的水,她也没好意思当着人的面说,就悄然撑起一个隔音屏,凑到岁杳身边道:“之前还放火差点将秘境都给烧了,一副要杀人的恐怖样子,现在怎么又变了?”   具体的情况岁杳当然不能和她说,仰头喝了口灵泉水,就道:“他在刷功德。”   “啊?”   “就类似于,一群人组织放生的慈善行为,买来刚钓上来的鱼,倒入河中放其归去。”   曲含清有些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我们都是鱼?而陆枢行有的时候杀鱼,有的时候救鱼,这两个状态交替出现,而在他实际做出某个动作之前,杀还是救的行为是不确定的。”   岁杳:“啊,你在说什么?”   曲含清:“你不是这个意思吗?”   岁杳:“我是说,那群人在河这头放生,而陆枢行是站在河对面,拿电网电鱼的那个。”   “……?”   岁杳:“他刷得是正道的功德。”   岁杳饮尽最后一滴水,将水囊冲洗一下,重新还给了陆枢行。   对方只稍作犹豫便接过来,面上扬起挑不出错的浅笑,以有些公式化的语气问了句,恢复得如何了?   岁杳掌心向上,却将那枚米粒大小的障眼术法道具一并还给了他。   “你刚才掉的。”   她抬手指了指自己眼睛的位置,“临近傍晚的时候,师兄你自己贴上吧。”   陆枢行有些怔愣地看着掌心中那枚不知何时掉落的道具,他突然伸手,覆上自己的眼睑,久久未出声。   ……   一天很快在仓濂的哼唧声中过去了,好不容易等到他能继续前进了,一行人沿着秘境区域的边缘,在岁杳的刻意引导下绕过了几处危险地带,朝着秘境中心的位置进发。   岁杳一直在等天黑。   直到不知多久之后,感知到身边终于又传来细微的波动,她落后几个身位,避开前方两名队友的注意,将逐渐睁开眼睛的人往自己这边拉。   “怎么回事?”   岁杳踮脚摘下他身上的障眼法道具,盯视着那双血红色的眼睛,快速道:“陆师兄为什么能够释放出黑火,他堕魔了?”   魔头的动作顿了顿,似是在翻阅着白天的记忆,蓦地,他垂下眼睛看过来,“今天早上找过来的那个人,不是我。”   “我知道。”岁杳道:“看得出来,陆师兄已经在尽力演了,但还是演不出你万分之一的屑。”   魔头:“……?”   他眯起眼睛磨了磨牙,“我才刚醒过来,你就这样夹枪带棒的,看来是非常不欢迎我了?那好啊,我这就让那伪君子再过来,你再把这同样的话跟他好好说道说道。”   岁杳自动忽略他的发言,坠在队伍最后轻声道:“我观察了一天,陆师兄好像并没有堕魔的迹象。除了他白天突然能够使用黑火,以及装成是你来宣泄自己的愤怒情绪之外,其余的地方跟平常并没有什么不同。”   魔头听也不想听,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有话你自己留着白天去跟那伪君子说,跟我分析干什么?”   岁杳:“要是陆师兄也堕魔了,那这趟秘境结束之后,东璃派肯定是回不去了,从此以后你们两个就得在外面流浪。”   陆枢行:“……谁要跟那个蠢货一起流浪?!”   岁杳:“你难道指望我去陪你们?我是这届青云魁首,未来的内门首席,大好前程,怎么可能跟你们一起脏兮兮地去扒尸体?”   陆枢行:“……我就知道!”   他猛地回过头来,猩红的眼珠子瞪向岁杳,“哼,先前那些话一套一套的,说得好听,现在就暴露出来本性了吧?我就知道!”   岁杳无奈道:“所以,陆师兄不堕魔,上述的场景也就不会出现。”   说着,她有些狐疑地眯起眼睛,紧盯着魔头,“你不对劲。”   “你在转移话题吧?”   几乎在看见对方脸上闪过的一丝波动情绪之际,岁杳直接下了判断,“你分明就是知道黑火的事情,你不想告诉我,更不想告诉陆师兄。”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   突然,陆枢行骤然转变脸色,一甩袖拂开她抓上来的手。   他并没有再刻意收敛声音,还在前头谨慎探路的曲含清与仓濂顿时惊讶望过来。   陆枢行全然不顾及任何人,他视线如附骨之疽般黏在岁杳脸上,一字一句道:“你也好,那个伪君子也好,都别再,问这件事情。”   “……”   透过血契之间的联系,岁杳能够轻而易举感知到陆枢行的情绪波动,是他从未体现出来过的起伏。   她无法用确切的语言来形容,或许是暴怒,或许是杀意,又或许夹杂了些许说不清的,绝望?   岁杳当初翻遍了那本名为《黑火》的书,故事中并没有交代黑火的来历,只是说是陆枢行的灵根突然变异,加上堕魔的种种影响,而造成的异化后果。   而因为魔头的意外出现,显然“陆枢行”原本灵根变异的那条老路被一定程度上抑制了。如今这条时间线上的陆师兄,并没有按照原著的情节堕魔。   可就在今日早晨,陆师兄取代魔头睁开眼睛的时候,因为心怀熊熊怒火,他却同样释放出了理论上只有魔头才能使用的、象征着堕落完成的黑火。   岁杳之前一直以为,是因为陆枢行的灵根携带有不稳定因素,所以才会在种种刺激下异化成这个样子。可如今看来,或许不是他灵根本身的问题。   那么黑火,究竟是什么?   另一边,魔头扔下狠话之后,视线最后在岁杳身上停留片刻。   他脸色阴沉如水,蓦地转身,大步离开了这处地界。   “……”   曲含清因为先前已经惊异过了,故而此刻接受良好,还有心情打趣一句:“这是赶着去电鱼吗?”   至于仓濂,由于被埋在流沙里太久,错过了那场大戏,他对于陆枢行的印象还停留在传闻中的正道首席上。   仓濂看看对方离开的背影,步伐有些犹豫,“我们……得跟陆道友一同走吧?”   岁杳从喉咙里应了一声。   肯定是不能放他一个人在麓山秘境中横冲直撞的,关于黑火的事情短时间内也不能再问了,不然以魔头那个暴脾气肯定还得翻脸。   还是得先从陆师兄身上开始查起。   他为什么,突然能够释放黑火,只要弄清楚这点,顺势推下去便容易了。   岁杳沉吟片刻,心中对如今情势快速做出了个判断。   “走吧。”   她根据秘境线图的波动情况,照着魔头先前离开的方向追了上去。   他们原本是想着多绕点路,规避掉一些实在复杂难以控制局面的区域,一路绕到秘境之眼的。   眼下魔头却直接从几段路中间穿了过去,也不管当下情况如何,大步闷头朝前冲。   岁杳唯一庆幸的就是,好在他仅存的脑子还惦记着两道血契的事情,没有拿那些秘境场景发疯泄愤。不然现在她早就陪着魔头一起吐血,也不会还在这生龙活虎地边骂边追了。   一路穿过另一处风平浪静的宝地,眼看着就要越过边境,这时,岁杳却突然听见后头的仓濂语气有些凝重。   “岁道友,我方才利用手头材料,卜了一卦。” 第65章 为什么要告诉你   仓濂肃然道:“上艮下坎, 山水蒙,山下有水,山下有险……前方并不是一个好去处。”   可是前方再过一片区域, 就是那集天地灵气为一身的秘境之眼。   岁杳无声望了望魔头最后离开的方向,听见仓濂突然有些踟躇地挪过来, 在她身边道:“我们、我们能不能,再回去找一趟……顾辞舟?”   “什么,你疯啦?”   她还没回应,曲含清率先骂道:“就你那三脚猫功夫,赶着去送死是不是?”   “不是的!”仓濂急忙反驳她, “在出秘境之前, 我自然是知晓不要与他们过多接触,可是、可是,我的罗盘还在顾辞舟的手上!那罗盘上记录着秘境传承的线索与信息,若是这些都落入那帮人手中,岂不是出问题了!”   曲含清啧了一声,“还不是你这傻子识人不清, 竟然会将这么重要的东西直接交到别人手中。”   看来仓濂并不知道他掌握的关于秘境的线索是假的。   岁杳开口问道:“罗盘上的信息是谁告诉你的?”   仓濂挠头, 露出一个见了鬼的有些羞涩的笑,“是我在宗门夜观天象, 根据十六日星空的指引推出来的。”   岁杳:“……”   她深吸一口气, 不再多言,抬脚就往那据说“不是好地方”的边境走去。   “诶,诶道友,卦象来看真的不吉利, 我们找到陆道友之后便回去吧!”   仓濂还在试图劝她们, 被曲含清讽刺了几句之后, 终于老实下来,耷拉着神情跟在队伍后头。   岁杳大步跨过边境,却在脚底踏上略有崎岖的地面之后,感知到周边的环境不太对劲。   整体呈现出不太美妙的暗色调,不远处,一座歪斜的衰败府邸坐落在荒野上。时不时有几只令人不舒服的丑陋鸦鸟盘踞在上空,口中嘶鸣着凄厉的叫声。   这处区域说是宝地都在侮辱这个词,更别说是秘境之眼。   岁杳皱眉再度从记忆中调出那张线图,她确定并没有走错,跨过下方最后的那道边境线后,他们理应就到达了中央地带,理应看见传闻中一步一景、遍地是珍奇宝物的绝妙场面。   而绝不会是像如今眼前所见的这般惊悚衰败。   “我、我就说这不是个好去处吧。”   仓濂并不清楚关于真正秘境传承的事情,他还不死心地惦记着他那破卦象,“我们赶紧走吧……呃,我的意思不是说不想寻陆道友了啊,我只是觉得,这里实在是看着凶险。顶多,我们沿着边缘绕一圈,若是实在找不到人,就赶紧离开吧!”   另一边,曲含清也缩了缩脖子,“这鬼地方也太阴森了,哪怕是先前我们路过的那几处凶险处,也没有说像这里一样的。”   岁杳再三比对线图,终于确认,他们眼下站立的这个阴森鬼地方,确确实实是秘境之眼没错。而通过血契的微妙联系,她能够感知到魔头也就在附近,只是目前仍不清楚他的位置。   她合上眼睛,放出几缕精神力,盘踞在偌大荒野的上空转了一圈。   这里的环境组成简直一览无遗,除了几棵完全枯死的树分散地伫立着,唯一的活物就只有几只丑陋鸦鸟。而荒野上少有能够藏东西的地方,陆枢行这么个大活人,想来也无法匿于稀疏的周边环境中。   “陆道友不会是……进去了吧?”   仓濂面色凝重地看了眼东南方向的那座悚然府邸,那处建筑是这一整片荒原上唯一的高耸建筑,虽然外观看起来破败不堪。   “你说,我们真的要进……”   这一头剩下的人还在迟疑着到底要不要进去救人,那一边,岁杳默默从储物袋中掏出一个火盆,撕了点纸扔进去。   仓濂与曲含清竖耳一听,发现她口中振振有词,似是在念佛。   “定是在替陆道友做祈福仪式。”   出身于千机门,本就对这些流程十分熟悉的仓濂面露动容,朝着曲含清道:“他们师兄妹感情一定很好吧,别着急,待我再恢复一点精力,也为陆道友来一起祈愿。”   “感谢菩萨。”   岁杳小声说道,“保佑陆枢行一辈子待在秘境里,永远也别再出来了。”   曲含清/仓濂:“……”   好像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东西。   两人默契地眼观鼻鼻观心,装作无事发生。   又是片刻之后,不远处的破败府邸底层突然亮起熊熊火光,将附近一整片荒野都染上色彩!   几人同时神情一肃,纷纷掏出各自的法器戒备。   一名身形颀长的人影从火光中走出,边走边骂骂咧咧地往后头放火。   可诡异的是,当那黑火的火焰沾染到建筑上的瞬间,明明是腐朽而年代久远的梁木,竟然并没有一点就着地烧起来。所有坠落在地的火种只是在那片区域中凭空燃烧着,半点没能毁坏周边的建筑。   看清那人确实是魔头的一瞬间,岁杳暗道一声可惜之余,忍不住连连看向那栋诡异至极的府邸。   陆枢行的黑火可是连天雷都能焚烧的恐怖力量,可如今,却丝毫没能损坏那栋府邸中的哪怕是一根梁木。   “陆道友!”   在知道了不用亲身进入诡异建筑中寻人之后,仓濂表现得异常放松,笑着朝那一头走来的人挥挥手,“可算是找到你了。”   陆枢行一张脸臭得出奇,闪步避开他不怕死伸过来的手,凶狠地瞪过去,“找死吗?滚开。”   “啊……”   仓濂悻悻地缩回手摸了摸鼻子,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得罪了这位正道师兄。   他以求助性的目光投向岁杳,却发现下一秒,陆枢行的脸色更差了。   “让你滚,你在看哪里?”   “我、我只是觉得……”   仓濂话说到一半,岁杳突然开口,打断他支支吾吾的言语,“这建筑不对劲,先离开吧。”   陆枢行顿了一瞬,视线瞥过来。   似乎是还记着先前闹的矛盾,流转一圈后他故作冷淡地移开目光,嗤笑一声,“你说走就走,是不是以为自己说什么都是真理?行啊,那你走吧,大可以试试看怎么离开。”   这魔头还说她说话夹枪带棒,也不知道是谁带头在这不好好说话。   岁杳腹诽一句,调转脚步就想要往边境外走,却发现下一秒自己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排斥在内。以那道边境线作为分界点,在外的还是正常秘境世界,在内却悄然变幻成他们不熟悉的东西。   “我也出不去了。”   曲含清伸手推了推无形的空气墙,啧了一声道:“我们又被困在这里面了!”   陆枢行抱着手臂,冷笑地看他们的种种举动。   “府邸里面是什么?”   岁杳反应过来,不再试图做无用功,转头看向边上的人,“你先前放了火,但是我没有感知到血契反噬,说明你的火根本就没烧到那处地方。建筑里面有东西在吸收这些力量。”   “你又知道了?哈哈,是,你什么都知道,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来问我?”   陆枢行突然逼近两步,欺身看着她:“我又凭什么,要将自己的所有事情都告诉你,你说啊?”   “……”   片刻后,岁杳抬眼直视他有些扭曲的面容,冷静道:“你确实没必要都告诉我。”   “呵,”陆枢行嗤笑一声,“从一开始,你就不应该问。”   岁杳:“?一开始,不是你自己一张嘴叭叭地就把什么都说出来了吗?”   陆枢行:“……”   “我什么时候说了?”   他恶狠狠磨了磨后槽牙,“我又不是那蠢货,被你哄着就什么都告诉你了。”   岁杳有些无言地看着他,“我们第一次见的时候,我都没有说话,你自己就直接放出黑火了,然后还说自己不是陆师兄,是重生回来的。再之后,第二次见,我也没说话,你就直接说了天道骗你,还问我回来的时候天道有没有跟我说过话。再之后,你又直接说了陆师兄的心理……”   “好了可以了!”   陆枢行猛地出声打断她,连连后退几步,重新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岁杳:“你现在好像是在恼羞成怒。”   “你说什么?!”   陆枢行顿时又躁动起来,还是几阵淅淅索索的动静声响起,两人才终止了这场在小型隔音阵中的短暂辩论,绷着脸望过去。   那是一支样貌陌生的修士队伍,看身上装扮并非出自各大宗门,而是一些独立散修或者历练者而组成的团队。   要说修士们在秘境中最不想碰上的,怕就是这样的队伍。   不出身于世家或宗门,就意味着他们行事没有顾忌,万一真出了什么事情,除了发希望渺茫的悬赏帖,一般情况下是找不到任何人影的。   曲含清手握唤灵符,语气紧张起来,“他们好像看见我们了,怎么办?要不要抢占先机动手?”   仓濂则有些踟躇,“可万一他们无意与我们争夺呢,何况这处区域又不是宝地,我们并不存在什么利益冲突。”   “你是真的天真啊。”   曲含清恨铁不成钢,“还不明白吗?从进了这麓山秘境开始,别说不同的队伍,就是同队友之间,关系就转变为互相竞争了。秘境机缘拢共就只有这么点,修士之间不争,你拿什么去跟人家拼修为?”   两人还在就夺机缘的问题展开争论,岁杳眯着眼睛,在看清楚那支由独立散修组成的队伍中,一张略有熟悉的面孔时,她神情微微转变。   “走。”   岁杳猛地拉了一把站在最靠前的曲含清,脚下再没有犹豫,大步朝着那处衰败府邸移动。 第66章 残月弯刀   那支由独立散修组成的小队, 光是明面上的人数就有七人,着装打扮或随意或张扬。而领头的,是一名面容白皙的男子, 五官精致到分辨不出性别,手持一柄诡异圆弧形法器。   岁杳暗骂一声, 让曲含清带着还在幻想要谈判的仓濂快走,她自己同时伸出手来猛地拽了把还在那闹脾气的魔头。   “我们进里面去。”   “怎么?”   以陆枢行现在的角度,他暂时还没看清来者的具体样貌,只是垂眼看向岁杳拉过来的手,“之前不是还信誓旦旦要离开吗, 现在突然改主意了?”   岁杳推着他埋头朝前冲, 口中不断同他说着话,确保陆枢行不会回过头去看到那张面孔,“对对,我感受到从房子里传来的特殊召唤。”   陆枢行短促地嗤笑一声,“什么召唤,那里面就是些装腔作势的上古残留遗迹物, 什么特殊感应的, 也就骗骗你们这些单纯的笨蛋。”   “是是是。”   被骂笨蛋岁杳也忍下了,只要魔头不将注意力放到那个人身上, 她现在说什么都行。   好不容易将人给推进衰败府邸的大门, 她猛地拉上底层所有的门板与窗帘,朝着还在外头有些犹豫的曲含清他们道:“快进来!”   ——“什么嘛,原来我们并不是第一个到的啊。”   突然间,自区域边境处的位置, 蓦地传来一阵拖长的话音。   岁杳心头一跳, 然而还没等她在周边设下隔绝的屏障, 自破败府邸的大门前竟是猛地炸开杀伤力惊人的术法!   还差几步进门的曲含清与仓濂正好被笼在攻击范围之内,飞扬的粉尘与爆破能量将人整个身体都快掀飞过去。   好在千钧一发之际,曲含清双手捏诀唤出一只体型巨大的契约灵兽,那土墩龟在人群前方竖起坚硬的壳,土黄色的身躯隔绝掉绝大部分的伤害。   “呦,还是御兽宗的小弟子呀!”   顿时,队伍的方向传来几道刺耳笑声,一名着装暴露的修士轻笑着捻起手中符箓,朝着这个方向道:“干吗一见到我们就躲起来呀,都出来玩嘛,人多了,才热闹呀。”   而为首的那名阴柔男子,嘴角噙着笑容,静静站在原地看着这方闹剧。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一上来就动手?!”   曲含清指挥着土墩龟挡在门口的位置,自己趁机会拉着仓濂摸进大门。一连朝着府邸进口施加了好几个防御屏障,岁杳目光沉沉地望着外头逐渐逼近的修士们。   “邪修。”   “什么!?”   前脚刚进来的人们不可置信地望过去,“邪修是如何正大光明混进这里的,他们胆子也太大了!”   一瞬间,岁杳的目光似乎是隔着窗帘的缝隙,同为首那名面容雌雄莫辨的男子对上。   她感受到自己身后,从魔头身上骤然掀起的剧烈情绪,无声叹了口气。   九州大陆的最西边,名为离难界的土地上,一半面积坐落着大大小小的城镇,另一半,是未完全开发的各种荒地无人区。   特殊的环境,造就了这片土地上一种特殊的行业链。   赏银猎手。   赏银猎手多由那些独立散修担任,他们为正道人士所不齿,但又不是像魔域那边彻底的堕魔者。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拥护混乱邪恶,游走在黑白的界限中间,杀人越货,跨境走私,只要钱到位,什么都可以接。   “残月刀”就是这样的一个赏银猎手。   据说他面容姣好似女子,据说他是赏银猎手中最出格的之一,有玩弄任务目标的爱好,常常因此而得罪了一众雇主,但谁也拿他没办法。   据说,他手中那把形如弯月的刀共有两柄,一旦出鞘,不夺人性命誓不罢休。   不过这些都是传闻。   岁杳亲眼见到他的种种行为,是在上辈子陆枢行从聻狱底下爬出来,然后一路从西边杀回去的时候。   在烧毁了陆家之后,陆枢行曾经在离难界滞留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也做过几个月的赏银猎手,不过在频频闹出将雇主与目标一并杀了的丑闻之后,就没人会再委托给他任务了。   那时候离难界的幕后掌权者,颁布了在境内诛杀陆枢行的命令,而率先接取任务的人,便是残月刀。   最开始,没有人知道残月刀是为杀他而来。   因为残月刀表现得太过于诡异了,他整日整日地跟在陆枢行身后。陆枢行杀人,他就在边上帮着留人,陆枢行不耐烦地要杀他,他就消失一段时间,然后又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   别人好奇发问的时候,残月刀是这样回答的。   “我在他身上看见了年轻时候的自己,觉得亲近,于是想要跟他做朋友。”   这种荒唐话语没有人会相信,但是日子久了,几乎整个离难界都看见过残月刀像是变了个人似的,有宝贝先给陆枢行留着,拿到赏金先分陆枢行一半,甚至看对方一直没有像样的武器,连自己的弯刀,都愿意分享出去给他用。   要知道,先前有个同他相好的女魔修,撒娇要玩一下那柄弯刀,结果被他眼睛眨都不眨地用刀抹了脖子,即使他们上一秒还在情意浓浓地亲热。   赏银猎手之间是可以绑定为队伍的,而一般都是磨合多年,配合默契且观念一致的搭档才会互相绑定。像是那时积分排名第一位的,便是一对邪修兄弟,他二人凭借一手法器融合技能,在离难界神挡杀神,连当权者都要避其锋芒。   于是那个时候,所有人都以为,残月刀是想要找一名搭档,才会这样费尽心思地讨好另一个人。   至于陆枢行有没有因此而动容,岁杳不好说,她只是看到对方掐着残月刀脖子放火的时候,手段极其残忍,似乎并没有拿人手短的任何顾忌。   而每当这个时候,已是出窍修为的残月刀也不生气,只是苦口婆心地劝他道“一个人的赏银猎手是走不下去的,想要在离难界立足,你需要一个搭档。”   就这样日积月累,一向反复无常的残月刀竟是在陆枢行身边坚持了有将近半年的时间。   他们几乎踏遍了离难界的每一寸土地,无论是如何困难的任务目标,都逃不过两人的残酷手段。逐渐的,修士们一看到那弯刀与黑火同时出现,便条件反射地逃跑,不愿落入两个行事无常的疯子手中。   再后来,终于在某一天清晨,伤势已经恢复大半的陆枢行忍无可忍,想要杀了这个聒噪的跟屁虫。   他手中的黑火尽数朝着要害处而倾泻,然而就在最后一秒,残月刀手中的武器坠落在地上,他面露极端痛苦。   残月刀说道:“世人都不理解你,我懂这种感受,因为我曾经也像你一样,觉得自己的人生烂透了。我做这些事情,倒不是求你回报,我只不过是……想要拉你一把,就当是还了在多年前,我同样也迫切希望有人能够拉我一把的愿望。”   “那时候我从云端坠落到地狱,没有人向我伸出手。所以今日,我朝你伸手,你就当我是在救曾经的我自己。”   “……”   陆枢行手中的火顿了一秒。   就是这一秒的教训,当许久之后,陆枢行杀出了离难界,又一路杀上九重天,他的手段愈发狠厉,他的火再也没有犹豫过一分一毫。   因为在那一秒钟之内,陆枢行与岁杳同时验证了那条传闻是正确的。   残月刀的法器,一共有两柄。分是新月,合则满月。   其中的那一柄新月弯刀,贯穿了陆枢行的胸膛,在熊熊烈火的簇拥下,剜出一颗破损不堪的心脏。   “哈,还以为这次能坚持得久一点呢,也不过如此嘛。”   残月刀脚尖踢了踢栽倒在血泊中的身体,弯腰捡起地上的另一柄残刀,将之合二为一。   “还说是什么从聻底爬出来的仙家堕魔者,这般作态,可真是令我失望。”   他说着,随手递交了任务令牌,打着哈欠慢悠悠地走出了沼地。   “又完成了一个……唉,这日子,可真是越来越没劲咯。”   那个时候,以魂体状态游荡在大陆上,岁杳沉默看着残月刀离去,再随后,满地黑火蠕动着运转,再一次以散落的残破身躯拼接成狰狞人形。   这场面在聻狱里的时候她已经见过无数次了,陆枢行曾经被肢解,被抽筋剥皮,但只要体内的黑火依然存在,他就能凭着永不熄灭的腌臜存在,将肉块重新黏合拼接成人形吊着口气继续杀。   而这一次,重新聚拢的人形从沼地中爬出来,那张可怖而狰狞的面孔上没有任何情绪。   岁杳沉默地看着他。   如果不是微弱的生命特征,她真要以为重新爬起来的是一只什么丧失人为情感的怪物。   已经历过种种残酷事件,岁杳并不认为残月刀的这次背叛给陆枢行造成了多大的心理伤害。   她只是在想,最终,还是没有人朝他伸出过手。   哪怕一次也没有。   “……”   此时此刻,岁杳的目光同边境线上的残月刀短暂对上一瞬,她叹了口气,回过头,看向身后的魔头。   陆枢行脸上并没有什么过于起伏的情绪,除了蠢蠢欲动的暴戾黑火,是他一贯对于仇人的态度,其余的再无特别。   注意到岁杳的目光,他垂眼看过来,“怎么?”   岁杳实话实说,“我觉得你真挺不容易的。”   “哈。”   陆枢行嗤笑一声,“我已经不会信从你嘴里说出来的任何好话了,现在再想讨好我,晚了。”   岁杳却道:“麓山秘境的修为上限是元婴末期,所以残月刀现在的修为就在这之间。”   “你怎么会认识……”   魔头的话语堵在喉咙口,他看见岁杳张口吞了枚丹药,平静道:“我能忍受的痛楚极限在一刻钟,所以,你最好在这段时间内,解决完。” 第67章 正道出了个魔修?   “真的不打算出来吗?诶, 也未免太无聊了吧……”   一名打扮夸张的修士高声朝着这边道,“大家相遇即是缘嘛,聚在一起交流一下目前信息, 不也是好事吗?干吗见到人就躲起来呀,你们这些大宗门出来的弟子当真如此胆小怕事?”   曲含清忍无可忍, 当即以扩音术法骂道:“哪有你们一上来就动手的?还说什么交流信息,分明是想要别人的命!”   这话一出,那帮人非但没有任何反省的意思,反而你一言我一语地笑开,站在残月刀身边, 那名打扮张扬的修士更是笑得倒在旁人肩膀上。   “哎呀呀, 小姑娘,我们哪敢真的在正道眼皮子底下动手呀?只是一个小小的玩笑罢了,不要这么较真呢。”   “就是啊,你们各大宗的人还在秘境外头守着,万一发生个什么好歹,我们也无法顺利离开麓山境。只是想开个玩笑而已, 怎么还真生气了?”   曲含清嘴唇嗫嚅了两句骂人, 片刻抬手将那大门口的防御阵法又加固了些,凝眉道:“我看, 这些人倒不像是完全来自魔域, 反而有点像……”   “赏银猎手。”   另一边,仓濂接过话头,他总算是不再惦记着那和平谈判的想法,肃然道:“在一开始, 我们千机门的队伍正是因为碰上了一队行事无常的散修, 我才会与队伍走散, 落入到顾辞舟的算计中去的。而根据那队人的谈话信息,他们是接取了麓山秘境任务的赏银猎手,好像说是……有人花大价钱,颁布了一条悬赏,要人从麓山秘境中带什么东西出来。”   “我就说怎么会遇到他们!”   曲含清又是狠狠骂了一句,“也就是麓山秘境他们才敢来,要换成平日里那些大宗族举办的大型历练,这帮老鼠们怕是连头都不敢露吧。”   岁杳在边上安静听了一会,才重新抬眼,将注意力落在骤然沉默下去的魔头身上。   “怎么了?”   她轻声问道,“平时一有机会见血,你跟个脱缰野马似的拉都拉不住就冲上去了,现在反倒扭捏起来?”   陆枢行嘴唇动了动,但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岁杳于是又猜到,“是不是因为打不过啊?”   “怎么可能?!”   瞬间陆枢行怒气冲冲地反驳道,说完这话,他无声瞪视岁杳片刻,强调道:“我一只手都能把那杂碎抽筋扒皮。”   岁杳:“梦里啥都有。”   “……啧。”   陆枢行狠狠拧了拧眉,不过倒也难得没有跳脚,只是呲牙看了她一会,“你为什么会认出残月刀的身份?他是离难界的赏银猎手,无论如何,一个从未怎么离开过宗门的弟子根本不可能知晓他的信息。”   说道这里,他话语顿了片刻,目光也随之沉下来。   “难道你之前……”   “你就当我是梦到的吧。”   岁杳摇摇头,“我跟残月刀倒是一点关系也没,别瞎猜。”   他们这头说着话,那一边,赏银猎手们显然已陷入某种怪异的亢奋情绪中。   不断有攻击术法顺着某些人嘶嘶怪叫着的声音,一连串地炸开在府邸的大门前。而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其中两名修士竟是在身后拖着沉重而可怖的剔骨刀,一步一步地在叫喊与大笑声中朝着他们的位置走来。   “捉迷藏咯!”   人群中传来一阵诡异的嗓音,“由我们这边先扮‘鬼’,至于被抓住的小可怜么,嘻嘻嘻嘻嘻……”   剔骨刀在地面上拖曳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仅一门之隔的房间内,曲含清与仓濂的神情无比难看。   “小土跟有效屏障只能够挡住他们一时。”   曲含清手握唤灵符,快速道:“现在等于说我们跟他们一起被关在了这处区域,只进不出……快想想办法。”   仓濂凝神注视片刻后道:“他们的队伍中,竟有三人抵达元婴修为。”   “……”   “去吧。”   岁杳见到那一瞬间,从魔头脸上展露出来的恨意与杀戮欲望,她再次说道:“一刻钟,早去早回。”   在另二人的惊异神情下,陆枢行沉默起身,阴晦着神情推开了那扇门扉。   “不是,等等……”   仓濂忙道:“纵使陆道友天赋惊人,如此年纪已是元婴修为,可、可是即便如此也无法以一敌三啊!”   回应他的,只有大门被重新关上的声音。   岁杳站定在建筑投下的阴影中,她手腕有些微不可察的战栗,但是被很好地掩饰过去,只有离得最近的曲含清察觉到了一丝端倪。   深吸口气,她又往口中塞了枚固元丹,在充斥着破败腐朽气息的府邸一层找了处相对干净地坐下。   “……所以我们现在,怎么办?”   曲含清目光在迫切想要冲出去的仓濂与安静坐下的岁杳身上转了一圈,果断走过去站在岁杳边上,“你有什么打算?”   岁杳合上眼睑,口中道:“陆枢行会解决掉为首的那个人,而我们要做的,是对付剩下的那两名元婴修士。”   曲含清皱了皱眉,“三个金丹修士,根本无法与他们抗衡。”   “总得试试。”   “好吧。”   曲含清叹了一声,将自己临行前从她娘那顺的百宝袋一股脑拿了出来,“我手头还有只风火青鸾兽,跟这些,全部都在这里了……对了,你现在打坐是在干什么,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吗?”   岁杳:“为了等会防止大头朝下栽倒,那很丢脸。”   曲含清:“?”   下一秒,一直守在门边上的仓濂惊呼一声:“陆道友小心!”   只见陆枢行的背影瞬间淹没在桀桀怪笑与一众炸开的术法中,与此同时,荒野上猛地掀起一片爆裂火海!   就算是障眼术也遮蔽不住从他眼瞳中一并烧起来的猩红,为首的残月刀脸上挂着的轻笑神情骤变,不可置信地祭出圆月状弯刀抵在身前。   “魔修?!”   面容姣好的男修死死盯视着那片蜿蜒暴戾的黑火,“正道宗门,出了个堕魔者……哈哈哈哈,原本以为这次秘境之旅定要失望而归,没想到遇上了这么有意思的事啊。”   一向要跟这种变态比比谁更爱笑的陆枢行此刻却阴沉着面孔。   眼看着七人逐渐呈现包围趋势,各自持握法器或异术,他掌心的火愈发燃烧剧烈,同一时间,竟是身法诡谲地突破一众修士,直指残月刀的命门!   铮的一声闷响。   两柄圆弧状的弯刀出鞘,交叉着抵御在身前。   在感受到那股几乎要将灵魂烧灼的恐怖黑焰之际,残月刀白皙面容抽搐几刻。然而反应过来之后,这名行事狠辣的猎手不退反进,正面迎上陆枢行的攻击!   常人都难以看清他手法是如何运作的,那对分是新月合则满月的双刀,竟是不断交错着舞了起来,不断翻飞的解构碎片构成无人能挡的风暴,尽数朝着眼前人倾泻。   暴风中央,陆枢行掀起眼睑。   他掌心下翻,指尖抬起又朝下,却做了一个类似于凭空抓取的动作。残月刀瞳孔紧缩,也顾不上周边还有随行的同行,彻底将两柄弯刀转至极致。   “你、到底是谁……”   那一瞬间,残月刀仿佛看见一只披着人皮的恶鬼,永不熄灭的黑火蔓延在他周身,烧尽了衰败的荒芜界限。   ……   岁杳挺直的腰背在原地剧烈晃了一下。   曲含清一开始还以为这人又在忽悠,然而眼看着她面色一瞬间惨白如纸,甚至有暗色浓稠的血从唇缝渗出,当即便有些急了。   “不是,你没事吧?搞什么啊,好端端的怎么突然会这样!”   她手忙脚乱想要给岁杳喂药,下一刻,对方偏过头去拒绝了。   “没用。”   勉强从唇齿间挤出一句话,岁杳强迫自己从极端得难以想象的痛楚中清醒过来。   一时间,夜间被设下的限制、灵气运行的代价、受到的每一分伤害,还有,那黑如油墨的火焰燃烧时所致的剧烈反应,尽数通过血契的反噬到她的身上。   她以前知道魔头一直在承受黑火所带来的痛苦,直到如今她切身感受到了这样的痛楚,如同滔天巨浪滚滚而来,骨节的每一丝缝隙都在叫嚣着绝望与毁灭。   岁杳想起来,大概是在他们刚结第二道血契的时候,陆枢行以那副欠揍的语气说着“别开玩笑了,你根本撑不了一分钟”。   自从陆枢行踏出去的那一刻起,到如今她已经分辨不清过去了多久。   时间的存在变得没有意义,只有每一次呼吸都弥漫上鼻腔的血味,提醒着岁杳,她、他们,现在起码都还活着。   指尖深掐进掌心,眼前的视物都扭曲成幢幢光影。   边上的曲含清看着这一幕也没有任何办法,只得撒气般大声开始骂边上的仓濂不做事。   “……”   “正道从未听说过有这么一号人。”   一门之隔的荒野上,残月刀立在洒落满地的火海中,其中一柄新月弯刀竟是粉碎着落在地面上。   他紧紧盯视着火焰中的恶鬼,“你究竟是谁,你有什么目的?”   陆枢行短促地嗤笑一声,“你也配知道我的名字?”   短暂的话语交锋间,他偏头避过那柄瞬间刺过的刀,在侧身而过的刹那间,五指抓握竟是直直朝着残月刀心口的位置而去!   极端刺激下,他故态复萌地从喉口发出嘶嗬笑声,身体中剧痛堆积到一定程度,因早就习惯了痛楚反而变得愈发疯狂。   爆裂的火燃烧在两人之间,陆枢行甚至感受到,就算是宣灵尊者亲手设下的限制也在隐隐松动。   他唇边的笑愈发扭曲,想要不管不顾地释放出更为强大的力量。而那一刹那,透过残月弯刀的反射,身后,衰败府邸的建筑映照在他血红的眼瞳中。   “……”   陆枢行掌心的黑火顿住一秒。   自从那一次,因难得怔愣而被剜出心脏的教训过后,陆枢行的火再也没有犹豫过一分一毫。   残月刀眯起眼睛,身形一转,竟是以刀尖擦过边上同行的心头血,吸饱能量暴起朝着那人后背的位置刺去!   “……”   断帛撕裂的闷响。   “你、你怎么会……”   瞪大而紧缩的瞳孔,另一柄新月弯刀也落到同样的下场,四分五裂地坠落在地。   陆枢行垂下眼睑,无声望了望手臂上被划到的血口。   他一脚碾碎残月刀跪倒在地的膝骨,突然狠狠磨了磨牙。“处理你这种杂碎,还不配让我亲自动手。”   残月刀姣好面容因为剧痛而扭曲着,听到这话后,他不可置信地反问道:“你在装什么啊?”   下一秒,他却眼睁睁看着面前的人在轻微顿身后,再一次抬起眼睛看过来。   不同于令人悚然的猩红,那双眼瞳变得漆黑如墨,可其中却酝酿着相似的风暴。 第68章 陆师兄真的很努力   “啧, 不指望你想想办法,但能不能别在那乱晃添乱啊?”   这一头,曲含清正忙着扶住岁杳, 让她不至于紧闭双眼地栽倒下去。余光瞥到仓濂仍在周边转来转去,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现在好了, 队伍中唯一一个元婴期修士不知道发的什么疯,直接冲出去送死。剩下的三个人,有个还没开始打就倒下了,还余你一个拖油瓶,我这是造了什么孽!”   仓濂摸了摸鼻子, 被骂得有些不好意思, “我再替陆道友他们卜一卦吧。”   曲含清猛地翻白眼,指着外头那只憨憨土墩龟道:“指望你,甚至还不如指望小土!”   在一阵阵混乱动静声中,仓濂闭上眼睛掏出简易龟甲,口中振振有词些什么。   曲含清实在是忍无可忍,接连瞪了他好几眼后想要动手, 却见在龟壳的飞速转动停下来的同一时间, 惨白着脸跪坐在地上的岁杳竟是一下站了起来!   曲含清:“……回光返照?”   她不可置信地看看岁杳,又看看仓濂与他面前的龟壳, “不是, 你别告诉我你其实本职不是神棍,而是妙手神医?”   “啊?”仓濂再次睁开眼睛,望着卜卦结果也是有些意外,“世爻吉……可是, 我先前并没有设定岁道友的身体情况啊, 那这卦象是?”   而在旁人眼中俨然一副垂死病中惊坐起作态的岁杳, 此刻大步行至窗边,凝眉在满地混乱中找寻着魔头的身影。   不,现在也无法喊他魔头了。   “……”   那人侧对着这个方向立在混乱中,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嘴角抿起没有一丝笑弧度,而垂下眼瞳中亦无意外情绪,只是看着残月刀缓缓抬起手。   终于,岁杳还是亲眼看见了,从陆师兄掌心释放而出的黑火。   血契所带来的剧痛如潮退般消散,那只恶鬼难得主动地闭上猩红的眼睛,取而代之的,是面容肃杀的东璃首席。   岁杳甚至从陆师兄身上看不到一点生疏与犹豫,仿佛是刻在骨血中的本能,他的火比起夜晚时少了几分癫狂,却愈发凌厉。   直面着如此变化,饶是残月刀,此刻也再说不出什么玩笑话来。   他感受到自己浑身骨血都在黑火中战栗,牙关碰撞着发出声响,而身后的一众同行像是被吓呆了般竟无一人敢上前。   “你、正道、正……我记住,记住你了……”   残月刀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下颌却被一股裹挟着热焰的力道给卸了下来,他堪称精致的面容彻底痛苦地扭曲一团。   陆枢行置若罔闻,掌心翻涌着火焰仿佛在下达最后的审判。   “邪修,杀。”   伴着冷声话语,灼烧的黑焰随之而落。   终于,队伍中的另一名元婴修士反应过来,持握着法器想要上前营救残月刀,“说我们邪修?你自己不也堕了魔吗,要不低头看看你手里的是什么鬼玩意,这种腌臜东西怕是连我们邪修都使用不来吧?”   陆枢行并未被激怒,三两下卸了残月刀另一只胳膊,他朝着那修士进攻的方向抬起眼。   两人身形碰撞的刹那间,修士横执短刀,在感受到从对方身上传来的磅礴而强大灵气,不可置信地开口道:“怎么会……你先前分明是魔修作态!为什么,为什么又变成了正道修炼……”   陆枢行五指并拢在空中划出一把焰刀,只不过对比起以往他惯用的招式,如今这凌厉焰刀却是呈现幽暗浓稠的黑色。   刀刃以肉眼捕捉不到的频率翻飞着,皮肉焦糊与痛苦闷响交织传来,余下的黑火散落一地,使得剩下的人再不敢轻举妄动。   “只有怯弱无能之人才会堕魔。”   陆枢行操纵着诡谲的焰火,却这样说道:“口口声声说着力量为尊,实则连掌控自己的情绪都做不到,真是荒谬又狼狈。”   他垂着眼睑,以一个堪称居高临下的姿态凝视着一众邪修。当陆师兄脸上不再刻意流露出主动的善意时候,他看起来冷漠得惊人。   一时间,出身于离难界的赏银猎手们,有些分辨不清他这话是在讽刺他们,还是另有其人。   陆枢行也不在乎邪修们的想法,虽然才刚踏入元婴期不久,可当他孤身立于多数人的包围圈中,气势竟丝毫没有落于下风。   手背绷起,墨色的火焰在他掌心蜿蜒流淌着,明明同样是象征着不祥与堕落的火,但两者使用起来却截然不同。   “……”   岁杳大口呼吸着痛楚褪去之后的空气,她死死盯视着陆师兄的每一个举动。   黑火运转一次,他却仿佛诡异地从中获取另一种相反意义的力量,那不是一个堕魔者该有的姿态,反而像极了教典中,为拔除邪恶而双手染血的肃杀判官。   他真的没有堕魔。   哪怕经历了九九雷劫,哪怕因情感阻碍而道心迷茫,哪怕现如今,异变的黑火流淌在他身体的每一处血脉之中。   陆师兄,依旧没有堕魔。   一时间岁杳心中思绪复杂,连背后曲含清与仓濂在叫喊着她什么也没有听清。   直到曲含清大步走来拽了她一把,岁杳暂时将目光从陆枢行身上移开,轻声道:“怎么?”   “仓濂刚才的卜卦,好像找到了不得了的东西。”   曲含清指了指后方,坐落在衰败府邸深处的昏暗内室,“他说是什么爻什么吉的,我也听不懂,但是……”   曲含清蓦地压低嗓音,“刚才我用探灵术搜了一遍,里面传出来的是上古大能遗留下来的气息。”   几乎一瞬间,岁杳明白了她的意思。   秘境传承。   电光火石之间,她心中有了判断,转头朝着曲含清道:“你们先去探。”   “你不来……”曲含清下意识反问,余光瞥到门外的荒野上仍深陷于苦战中的人,她嘶了一声反应过来,“人家在外面拼命,我们在里面拿宝贝,这事办的,是不是有点太狼心狗肺了?”   岁杳:“所以这里我看着,你跟仓濂先进去。那帮赏银猎手的目标大概率同样是秘境传承,他们一定也得到了某些线索才能找到这里。”   于是曲含清放下了点心,“行,我们尽量快点,要是真拿了什么宝贝,陆道友也好轻松些。”   现在也不用再承受魔头的血契反噬了,岁杳感到精力恢复了些。   她分出一点心神落在曲含清他们那处,这一头,嘴唇开合着给陆枢行念了句增益言灵。   在起效果的一瞬间,她看见曲含清口中所谓“在外头拼命”的人,竟是整个背影都僵硬了片刻。   随即,他抬手似是往脸上胡乱沾了枚什么东西。   陆枢行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放火,一边以一个啊看起来真是毫不刻意呢的动作,微微侧过身,将自己变红的眼睛展示了一番。   岁杳:“……?”   似是感受到从她身上传来的无语,陆枢行下手干脆彻底放开,招招狠辣,突破了一众修士们的进攻圈,利落将残月刀之后为首的那名元婴修士限制在火海中。   在满地被烈火灼烧的痛苦哀吟中,倒了一地的邪修们暗骂倒霉,原本想给自己找点乐子,没想到碰上这么个比他们还要像邪修的硬茬。   陆枢行站在熊熊燃烧起来的火焰中,看着一地的血污与邪修,他略有僵硬地牵动嘴角,大笑三声:   “哈、哈哈哈……”   岁杳:“……”   赏银猎手们:“……”   人家东施效颦,陆师兄这属于是西施反过来效东施来了。   他掩饰得太努力了,岁杳都不好意思开口揭穿对方。   于是只又给他念了几句恢复灵气的诅咒,就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由他去了。   那一头,残月刀扭曲着面孔,在地上一点点蠕动着自己的断腿。   额前的碎发垂落下来,遮蔽眼瞳中所有的阴暗情绪。他同样被折断的手腕战栗着往后伸,触碰到了一枚什么东西。   一直在注视着这边的岁杳眼尖察觉到他的小动作,从窗口后厉声道:   【定身!】   一瞬间陆枢行也反应过来,沉着脸手起刀落,于折断手臂中猛地将之夺过来。   下一秒,残月刀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竟是以独臂支撑着翻身,千钧一发之际触发了那枚保命卷轴!   熟悉的空间扭曲波动传来,男修的面容消失在画卷之后。   “我记住你了,我记住你们所有人了……”   残月刀在最后低声喃喃的话语仿佛仍回荡在耳边,陆枢行肃穆着神情,在第一时间挨个卸下那些赏银猎手的右臂,缚之以捆仙锁绑在一起。   做完这一切,他背对着府邸的方向顿住片刻,紧接着取下障眼术贴,以拳抵唇咳了两声。   “此处又是哪里?”   陆枢行朝着这个方向走了几步,“我睁眼时看见一队邪修,便下意识将他们制服了,师妹你们那边没有受到什么伤吧?”   岁杳:他真的很努力。   故意默不作声片刻,眼看着陆枢行因为久得不到回应而抿起唇,刚才还是一副铁血判官作态,如今踟躇着望过来时甚至有种不知所措的可怜。   岁杳不再逗人,摇头道:“别管他们了,快过来吧。”   大致将秘境传承的事情跟他讲了一下,话音刚落,岁杳便看见曲含清灰头土脸地走出来,语气愤愤:“也不知道这是哪个缺德人搞出来的府邸,里面穷得要命,我就随手拿了一个灵瓶,那人竟然跟我说太贪婪了不会选择我?呸!姑奶奶的藏宝室随便拎出个宝贝来,不比他那灵瓶气派?什么穷酸玩意,呸!”   “仓濂呢?”   “谁知道,一进去那小子就往地下室钻,没听到动静。” 第69章 大家都很努力   岁杳下颌抬起点了点外头被捆倒一地的邪修们, 朝着曲含清道:“你看着他们一会。”   “知道啦,”曲含清余怒未消,但为了自身安全考虑, 还是拖长音应了一声,“你赶快去试试吧, 顺便把仓濂那缺心眼的蠢蛋带回来。”   曲含清的说法,无疑也印证了先前魔头的行为。   他们当时找到魔头的时候,发现他正怒气冲冲地从府邸中走出来,边试图回头放火去烧这栋建筑。他想来也是遇到了同曲含清一样的对待,秘境传承并没有认可陆枢行, 确切来说, 没有认可魔头。   要换成陆师兄,会不会不一样?   再怎么说,人家可是正经男主角。   岁杳与陆枢行对视一眼,两人迈开步子朝着最里层的内室走去。   几乎一踏入门槛,一股子受潮发霉的腐朽气息混着灰尘扑面而来,岁杳不受控制地打了两个喷嚏, 她默默闭气, 眯着眼睛在尘粉飞扬中快速将眼前场景扫了一边。   果然如同曲含清所言,这地方与其说是传闻中集天地灵气而孕育的宝地, 倒不如说同五行峰外门的弟子仓库差不多样式。   没用的杂物堆砌成小山, 书柜上成叠的书卷,也都是一些各大宗门最基础的入门法典,随手一翻,甚至能看清书简尾页记载着的“誊抄于xx藏书阁, 仅自用, 如有侵权请联系销毁。”   岁杳:……敢情是个翻盗版书的。   她有些无言地将书简放回原位, 刚想要回头看看陆枢行,却发现对方仍然停留在界线之外,无声望着自己。   岁杳:“怎么了?”   陆枢行轻叹一声,“大概是我注定无缘吧,从先前一进门的时候,我就感受到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排斥在外。连府邸的大门都是勉强踏入的,至于如今这间房子,却是无论如何也进不去了。”   岁杳想起之前魔头骂骂咧咧被赶出来时候的样子,她心道陆师兄这是被连累了,于是安慰他几句。   “没事,不是你的问题,是他有问题。”   陆枢行突然抬起眼睑,直直地望向她。   “在师妹心中,我是什么样子的?”   他张口问了一个与之前话题无关的问题,“与他没有关系,仅仅是作为陆……作为,‘我’这个个体来说,师妹认为,我是什么样的人?”   岁杳快速道:“你很努力。”   陆枢行怔了一秒,“啊……除此之外,就没别的了?”   “其实你不用这样过于关注他人的评价与认可的,我想,我也没什么立场去评论你。”   岁杳沉默片刻,却这样道:“你这样的人,理应是活得最痛快的。”   “……”   在拜入五行峰之前,她最艰难困苦的日子里,岁杳一直很羡慕那些天之骄子的人生。   他们不用顾忌该怎么才能活下去,不会在吃这顿的时候就开始担忧下顿怎么办,从不会计较太多,因为他们身后有数不清的退路。   偌大家族的传承支撑,绝对的财力与精力,让他们从一出生起就站在旁人所能目及的巅峰上。   当然,天骄们也有自己的烦心事,或许是原生家族带来的压迫痛苦,或许是修为的提升困惑,或许是因自己做得还不够好而产生的自我束缚。   而在那个时候,岁杳的烦心事永远就只有一件。   就是该怎么活下去。   怎么在底层混混的觊觎目光中活下来,怎么在被测验出五行杂灵根后的绝境中活下来,怎么在背后没有任何退路、一步错便坠入深渊的试炼里活下来,怎么打败那数千名竞争者,去争夺仅有且宝贵的、能够供她摆脱苦难生活、扶上青云的大宗入场券。   岁杳并不是想要对比两种人生孰优孰劣,它们只是每个人经历的一部分,并没有所谓高低贵贱之分。   她只是觉得,若不是之后发生的一系列破事,像陆枢行这样的,出生便在峰顶之上、手握这世上绝大多数机缘的修士,何必活得如此战战兢兢,将自己束缚在那一片“符合人群预期”的方寸之地。   连为数不多的出格之举,也要假借魔头的名义。   岁杳摇摇头,眼看着还站在门槛之外的人难得有些固执地皱着眉,像是非要等一个答案。   “陆师兄。”   于是岁杳张口喊了他一声。   这话她之前也对陆枢行说过,在那次内门考核的时候,五行峰修习室的走廊上,她看见陆枢行逆溯着人群独身站立,于是下意识说了这句话。   如今同样的“诅咒”,她带着或许对比当时有所改变的心境,又说了一遍。   【我说你啊,欣愉一些吧。】   陆枢行瞳孔紧缩。   说完这话,岁杳突然听见从左侧方的地面之下传来一股剧烈震颤,应该是仓濂那边遇到了什么事情。   她简单跟陆枢行打了个招呼,也暂时顾不上跟他再说太多,将那柄未出鞘的蛇吞长剑握在手中防身,抬手推开了暗道的窄门。   正在这时,她却听见身后沉默已久的陆枢行哑声开口。   他说道:“我会尽力做出改变的。”   岁杳行走在暗道中,微微偏过头,“这又不是为别人,是为你自己。”   “嗯,我清楚的,多谢师妹。”   陆枢行望着她逐渐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他攥了攥拳,蓦地扬声道:“到那个时候,我是否可以这样奢望着……你,还能陪在我身边?”   “……”   “或许吧。”   彻底步入昏沉的暗道之下,岁杳脚下步伐有微不可察的错乱。直到背后一切声响都归为沉寂,她嘴唇开合着似是喃喃自语了一句。   无声在原地站了片刻,她在满目黑暗中垂下眼,感受到血契联系之下另一人的心跳。   ——“我说,陆家这小子真不错,你好好考虑一下。之后咱们铸剑恢复身体啥的,都需要巨大的财力与精力支持,陆家可有钱了,上次我去他们家,你知道吗,他们门口摆得镇邪兽都是用晶石雕的。”   正在岁杳整理思绪的这段时间里,附着在长剑上的魂体却这样开口道。   一时间,原本有些复杂的心理都因为聂岚的开口而冲淡几分,岁杳有些无言:“人家是真感情,你在这算计钱呢?”   聂岚顿时不服道:“这年头假清高有什么用啊,现在修炼到这个层次的哪个不烧钱?你又不是没看见你们宗门包括在外头,剑修的处境有多困难,少走点弯路不好吗?”   “再说了。”   聂岚还在试图苦口婆心地劝她,“你们年轻人,发生点进一步的关系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又不是非要结契,你们在一起之后要发现实在不合适,甩了他就是了。”   岁杳肃然道:“谈对象会影响我修炼的速度。”   聂岚:“人家从结丹突破元婴只花了数余年,这种恐怖天赋,到时候你俩随便神识交流一下,你这修为不直接刷刷往上蹿啊?”   岁杳:“嗯……我不是这种人。”   聂岚:“三年元婴,七年出窍。”   岁杳:“……这多少有点夸张了。”   聂岚:“我魂体归位之后,三年内你到不了元婴我把头割下来给你当球踢,七年内你突破不了出窍,我直接自杀然后转世投胎当你们的儿子。”   岁杳:“……?”   聂岚:“前提是,你现在就跟陆家小子发生进一步关系。”   岁杳:“……陆枢行是不是给你送礼了?”   她不可置信地挥了挥掌中剑,“你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   “我只是在为你、为我自己的将来谋划一条最快速最高效的道路,毕竟我俩现在是同一条船上的人。”聂岚倒是没有任何不好意思的地方,“再说了,你敢说自己完全没有动心?要不是你对那小子的态度发生了点转变,我也不会给你出这个主意。”   岁杳叹了口气,“这件事缓缓再说好吧。”   “时间可不等人。”   聂岚还是有些不满意,“都是年轻人,处个对象还有什么好顾忌这顾忌那的?都这么少年老成怎么行,想当初我……嘶,当初我干什么来着?我不记得了。”   “你想清楚再说吧。”   岁杳不再浪费时间跟他扯皮,再拖下去要是真发生了什么事,底下仓濂的尸体都得硬了。   她重新迈开步子朝下走,却在同一时间感受到特殊术法的波动。   下一秒,仓濂的面孔出现在暗道尽头,见到她,对方忙道:“岁道友!我没通过秘境的考验,被赶出来了,但是我跟你说,你进去之后,千万别动……”   “啊!”   仓濂话还没说完,整个人的身体竟是被无形力量托举着扔出了暗道,他拖长尾音的叫声还回荡在耳边。   岁杳瞥了那一眼,还没等做出什么反应,身体竟是同样被那股力量猛地扯进了地下暗室内!   “嚯,这是什么秘境意识啊,脾气还挺大。”   手中蛇吞长剑转了个大圈,聂岚也被吓了一跳,下意识道:“我前面一直在闭关研究,错过了很多事情,这是咋了?”   四面都是不知名材料的石状内壁,围聚成一个面积不大的压迫小房间,岁杳迅速转动视线确认了眼下处境。   由于先前仓濂的话语,她双手贴着身侧站在原地,保险起见下什么也没动。   可就如此等了半天,所谓的秘境考核却连条线索也没出现。   周围只有材质不明的凹凸石壁,除此之外,大概也就中央处那抹悬浮在半空中,闪烁着鎏金色的光团比较引人瞩目了。   那么先前仓濂说得,“别动……”,指的是这光团吗?   岁杳又耐心等候了片刻,直到聂岚终于绷不住道:“这要浪费时间到什么时候?有这个时间,你跟陆家小子的关系发展又能更近好几步了!”   岁杳无言:“我说了再想想,你能别老惦记着这事吗?”   下一刻,蛇吞长剑竟是自己动了起来,未出鞘的剑尖颤颤巍巍探向那束光团。   “你别碰,我先来试试,反正无论如何,最差的结果也就是被扔出去罢了。” 第70章 在?借下火   岁杳已经做好了被整个人扔出去的准备。   她眼看着长剑的顶端触碰到那抹亮光, 紧接着,光束突然发出刺目到无法以肉眼直视的亮度!   猛地侧过身去,抬起手臂遮在眼前, 然而几乎同一时间,她却听见聂岚在大声道:“有动静了!”   岁杳眯起眼睛, 透过指缝从中望过去。   落满一地的刺目光辉中,似是有枚巴掌大小的东西缓缓飘出来,浮动至她的面前。   ——你看见了什么?   一道有些失真的声音蓦地响了起来,在她耳边问道。   那声音凭空出现,没有性别区分, 只是蕴含着强烈的虚幻与模糊之感, 骤然响彻在这狭窄的空间之中。   “……”   岁杳:“嗯,一个球?”   实在不是她不想好好回应,只是周围视线所及的位置,皆是与进来时无二的压迫石壁,只除了浮动在面前的光球算是唯一的特别之处。   大概她也跟这传承无缘吧。   岁杳心道,说不定这秘境真是留给周影的机缘, 旁人就算找对了地方也无法被认可。   ——“你说对了。”   下一秒, 那声音却这样道。   还没等岁杳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她掌心一重, 竟是那枚先前从光束中飘出来的圆球, 一下子坠到了她的手中。   ——“行了,拿着走吧。”   那大概是秘境意识的什么玩意,用那道失真的声音最后同她说了一句话,随后, 光辉褪去, 声音也随之而消散。   “……”   岁杳掌心向上托举着那圆球, 难得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不是,你刚听清它什么意思了没?”   她张口问聂岚,后者则是一副茫然的语气,“啊?什么意思,刚才有人说话吗?”   岁杳又猛地转头看向四周,在唯一的光源消散之后,石壁立刻黯淡下来,看上去就是一间平平无奇的地下室,没有任何特殊之处了。   她手指下意识握了握那枚圆球。   “啊?”   如今这情况,如果说是她岁杳被秘境意识认可,得到了传承的话,那道声音也不至于什么都不说,丢下个活像是五行峰出品的臭屁弹一样造型的圆球,从此就消失不见了。   甚至给人感觉……它像是想要趁早摆脱一个烫手山芋,才会如此随意地将东西交出去。   岁杳无声盯着发光圆球看了一会。   聂岚也跟她一起瞎研究,他们加起来差不多有一个半人,就差把球体给撬开了,愣是没找出来其中奥秘。   “啧,之前我跟历练队伍一起进来的时候,麓山秘境也不是这样的啊。”   聂岚也有些纳闷,“这是几十年过去,终于产生自我变异了?”   而就在这话音落下的同一时间,他们突然察觉到从头顶上方传来的剧烈动静!仿佛有一千头巨兽同时在天花板上跳踢踏舞,不断有碎石与齑粉溅落下来,连带着整片所处区域都开始地动山摇着震颤!   “快走。”   岁杳肃着神情,在看见不过须臾之间地下暗室竟是塌落了一半之后,她也顾不得再去分析手中圆球,当即提起蛇吞长剑朝着出口处狂奔。   【延缓塌陷,延缓……】   “唔!”   岁杳瞬间惨白着脸色吐出一口浊血,整个身形大幅度地晃荡起来。   聂岚吓了一跳,操纵着长剑支撑在废墟上帮她稳定住身子,忙道:“不是,这是怎么了?”   一般情况而言,只有在进行一些会对事件造成重大影响的诅咒时,她才会受到比较严重的反噬。   例如断言他人的性命,例如更改命运,例如,直接违背规则去说一些超出自然范围之外的事物。   可哪怕是在之前,岁杳张口让另一个生命【逝去吧】,那时也是在诅咒完成之后,她自身才脱力倒下的。   从未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连句完整的言灵都没说完,身体的每一处毛孔都在齐声尖叫着向她发出警报。   “……”   岁杳心脏剧烈跳动起来,她抬手死死按在自己的左边胸膛之上。   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以一个狼狈的姿态冲出暗道,府邸一层建筑的轮廓重新映入眼底。   视野还有些发晃,膝盖发软地往下坠,这时候她看见一个身影蓦地朝这个方向冲过来,抬手扶住了自己不断摇晃的动作。   “整片区域都在塌陷,快走!”   陆枢行紧皱着眉,手臂撑在边缘摇摇欲坠的危墙上支撑片刻。   他见岁杳步子还在打晃,干脆快速道一句“冒犯了”便躬身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左手凝聚着火焰在不断向下倾塌的废墟中开道,短暂撑出了一小片隔绝区域。   岁杳心知自己现在的反常状态,也没试图在这种混乱时刻跟陆枢行对着干。   她喉咙滚咽着将嘴里的血丝咽下,手臂牢牢卡在他后颈的位置,确保对方能腾出手来应对突发状况。   “外面是什么情况?”   “我先前一直守在门口,突然间,仓濂道友他们就跑过来说楼塌了……会不会是,那队赏银猎手的同伙在报复?”   陆枢行抱着她在塌落大半的楼层中穿梭着,他沉声说出自己的猜测,岁杳却皱了皱眉。   如果只是单纯的人为埋伏,那句言灵不可能给她造成如此程度的负荷。   只是一句“塌陷延缓”的句式,并没有直接断人性命,也没有更改什么命运发生,所以还剩下的可能中,概率最大的是……   她在明面上违背了规则。   岁杳抿唇忍受着体内翻涌的剧烈痛苦,脑中思绪飞速运转。   只有在“秘境崩塌”这个状态是某种意义上的真理,是目前的情况下与自然认知相符且对应的进行事件,【延缓塌陷】这句诅咒才会代表她违背了规则。   若麓山秘境,注定崩塌……   “快出来!”   另一头的府邸边缘位置,仓濂整个人以一个不太好看的姿势挂在枯树上,他看见几乎快要隐没在废墟中的两人,连忙道:“我们往来时的方向跑,曲道友已经去探路了!”   陆枢行手臂肌肉紧绷,先将岁杳架上了那与头顶齐平的错落地面,随后他翻身而起,脚步刚踏上去的一瞬间,听见岁杳扬声朝着那头道:“你把曲含清叫回来,快!”   仓濂一怔,没反应过来她什么意思,“这处区域快塌了!不只是这栋楼,整片区域都是!”   岁杳却摇头道:“不。”   她抬起眼,对上两人闻声望来的视线,“是整个麓山秘境,都要毁了。”   “什么……”   仓濂瞳孔紧缩,不过好在脑子里还有点理智,当即撒腿去追已经跑到地区边缘的曲含清了。   岁杳重新从怀中掏出那枚圆球,整个球体呈现出来的面都是光滑没有一丝缝隙的,也找不到任何拆解或者是使用的法子。   先前,那道秘境意识的化身,是不是也提前遇见了这场灾难,所以才会匆忙寻一个人就将东西交出去了呢?   麓山秘境历经百万年形成,集上古时期,大陆上天地灵气的最精华而凝聚成的遗迹碎片。   这样的地方,它的毁灭却是“自然真理”……   这世上,还有谁能够肆意掌控偌大秘境的盛衰?   岁杳目光沉沉地仰起头,望向头顶上阴云滚滚的天穹。   独立秘境的时间与外界并不共通,可是这天幕,却是共享的同一片。   “……陆师兄。”   她靠坐在陆枢行的臂弯中,突然这样道:“你在这段时间里,有没有听到什么不对劲的声音?”   “声音?”   陆枢行凝眉回忆片刻,“好像……并没有出现你说的这种情况。”   岁杳又道:“你也依旧没有夜晚‘梦行’时的记忆,对吧?”   陆枢行答道:“是的。”   话音刚落,不知是不是他们的错觉,脚下地面震颤的幅度与频率变得更为剧烈,简直能够用恐怖来形容。   陆枢行手臂死死箍着她身体,两人缩在一处坍塌建筑形成的微小空间中勉强稳定住自身。岁杳眯着眼睛,透过缝隙看向外头掀起的风暴,神情晦暗。   “天道”是不是已经知晓了,如今的陆师兄,也能使用出“错误剧情”里才有的黑火?   “它”是不是在担心,陆师兄正在被魔头同质化,迟早有一天也走上烧毁天穹的老路?   岁杳在心里嗤笑一声。   她曾经也敬畏过鬼神,崇尚自然而为的修炼法则。   但如今,亲眼见证过这个世界的种种腌臜过后,她的敬畏之心,仿佛也随着昔日那片焚烧起来的位面而消散了。   似是感受到微妙的情绪,陆枢行背对着外头剧烈倾泻的碎石与建筑,他垂下眼,看见岁杳脸上一闪而过的讽意。   她很少流露出如此直观的爱憎情感,陆枢行怔了一瞬,询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岁杳道:“你别怕,能进来就能出去,何况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是秘境之眼。”   陆枢行似是短暂失神了瞬间,“师妹是以为……我在害怕吗?”   岁杳:“你之前不也总是以为我在怕么?在你眼中,看你挨个几鞭子我都能害怕,就离谱。”   她看着陆枢行瞪大眼睛怔在原地,摇摇头,还算是给他个面子道:“不过没关系。你别怕,我也别怕,咱们能一起出去。”   刹那间天地骤变的混乱场景中,岁杳余光瞥到,仓濂与曲含清的身影狼狈地出现在视野中。   她不再顾及,指节抵着将蛇吞长剑出鞘半分,一抹寒光映照在瞳孔中。   “陆师兄。”   岁杳道:“得借下你的火。”   说道这里,似是注意到陆枢行更加紧缩的瞳孔,她嘴角微不可察地上扬出一个弧度。   “别怕。”   她叹道:“不就是个灵根变异吗?我倒觉得,这段时间的你,比起那劳什子正道首席,鲜活多了。” 第71章 互相伤害   近百年的时光里, 从未有人跟陆枢行说过这样的话。   周围是持续陷落的飞沙碎石,乃至两人容身的空间也一寸寸被压榨。   陆枢行手臂支撑着不断被挤压的墙体建筑,神情复杂地看向面前的人。   “可你之前说, 祝我……永远是正道之徒。”   “那只是以防万一的诅咒而已。”   岁杳摇了摇头,“但是现在的这句话, 不是。”   陆枢行沉默了许久。   紧接着,他像是做出什么重大决定般,垂眼朝岁杳笑了笑。   “那便承师妹吉言,今后……我会尝试着,活得痛快一点。”   岁杳:“不如从现在就开始吧。”   她躬下身钻出那处狭小的建筑缝隙, 在陆枢行有些担忧的目光中站在掀起了剧烈震荡的土地上。   “我们如今所处位置是支撑着整片秘境的中心, 理论上。”   她目光沉沉地望了眼周边持续塌陷的环境,早在进入这片秘境之眼,偶遇那队以残月刀为首的修士们的时候,她就感觉到不对劲了。   离难界的赏银猎人们一般不会成群结队出现,除非,是悬赏达到了一种令所有人都难以拒绝的程度。   在背后颁布赏银任务的人会是谁?他又是从何得知, 麓山秘境的奥秘?   “天道”的突然插手, 致使秘境空间整个沦陷,“它”是否在刻意引导这些人的行为?   “陆师兄, 我需要你将这底下的土地统统翻出来。”   岁杳偏过头朝着身后人道, 陆枢行虽然疑惑,但也照做了。   他掌心试探性地涌起一团墨黑色的火焰,悄悄用余光去看岁杳什么反应,却发现对方注意力根本就没落在他身上, 更别提对黑火有什么异样反应。   陆枢行也说不清自己是松了口气还是略显失望, 他无声叹息一句, 当即朝着反方向释放了目前所掌握攻击范围最大的术法。   “小心脚下。”   轰然声响之中,陆枢行上前几步拉过岁杳的手臂,确保她不会踏空坠入开裂的地表缝隙之中。   在大地震颤的状况下,如同油墨般的火焰肆意地蜿蜒流淌着,灼烧土层,竟是加剧了秘境崩塌的速度将整片地底都给撼动起来!   如今就算是出窍期的强者进来,都无法保证能够在这种末日灾难般的场景中毫发无伤。   曲含清与仓濂本来寻了处高位待得好好的,眼看着脚下大地在转瞬间翻涌起来,且源头正是从他们这个方向传来的,当即大惊失色地撒足狂奔。   “啊啊啊,发生什么事了!?”   岁杳也愣了一下,转过头去看朝那个位置放火的罪魁祸首。   就算是让他活得稍微随性一点……未免这步子有些扯得太大了吧!   而陆枢行像是才发现还有两个人的存在,他抬手摸了摸自己发顶,也是难得一副不自在神情。   “道友们,对不住……我方才,一时忘了你们还在这了。”   曲含清/仓濂:“?”   两个倒霉蛋满脸写着脏话,但好在是有惊无险地跟他们会合了。   几人在开裂的地表上方奔跑躲避着,期间他们还遇到几队趁着混乱冲进这处区域的其他队伍。   听那些修士们的慌乱话语,麓山秘境的外头早已沦为废土,如今这处中央区域算是为数不多还没有完全陷落的地区。   岁杳也顾不得太多,她眯起眼睛在塌落一片的地底中寻找着什么,只是这处荒野的范围实在太大,而脚下到处都是碎石与开裂的缝隙,遮蔽了视线。   “聂岚,等会你看着点。”   她指关节抵在蛇吞长剑的剑鞘处,快速同剑中附着的魂体说了句话。   先前在铸剑室内已经见识过那人面螣蛇赋予的吞噬能力,她担心到时候刹不住车,反而弄巧成拙。   “平日我晃荡两下剑没问题,但让我帮你控制,我咋控制?”   聂岚却回复道:“我自身的魂魄都是缺失的,小友,如今我可掌控不了这剑。”   岁杳突然就反应过来他即将要说什么。   一句“好了没关系你不用再说了”刚出口,就听见下一秒聂岚大声道:“多好的机会啊!你让陆家小子帮你啊,你俩一把刀一柄剑还都是伴生法器,这是多好的拉近距离的机会啊!懂不懂啊你!”   ……果然不该指望聂岚的。   岁杳无声在心中翻了个白眼,又避开猛地从地缝中喷涌出的火,她口中默念着什么将蛇吞长剑彻底出鞘!   “……”   刹那间,仿佛连大地塌陷的动静都停止下来,自那柄出鞘剑尖所指向的位置,无数飞沙碎石战栗着被吞噬其中!开始还只是土坯与石块,逐渐的,当众人脚下所踩的土地竟是一并朝那股恐惧力道而倾泻,剑尖指向之处隐隐汇聚成黑洞般的扭曲旋涡,大有将万物吞并其中的气势。   可惜,她被言灵反噬过后的身体已无力支撑。偏头咳了两声,岁杳当机立断不再自己硬抗。   喊了边上的陆枢行,她将剑柄塞进对方手中,快速道:“等会我说收,你就将剑入鞘。”   陆枢行握着压迫无比的长剑,皱眉望向岁杳:“可这剑已与师妹滴血绑定,我无法使用发挥它的作用。”   下一刻,岁杳却抬手取了他腰间的短刀,同样出鞘握在手中,眼疾手快地往边上一名不幸落入蜿蜒火海中的修士身上划了一下。   特殊的空气波动传来,修士身上被烧灼出来的伤痕竟是恢复原状。   “两把法器是伴生锻造而成的。”   岁杳简单朝他解释道:“你可以用,我也可以用,没有什么区别。”   “……”   身边,那名修士持续道谢的话语被模糊了,陆枢行瞪大眼睛,满脑子只有岁杳的那句话。   伴生……   伴生。   “你小心点,吞噬属性过于霸道,可能会反噬主体。”   岁杳又叮嘱了一句,说着,有些奇怪地看了眼突然就僵硬在原地的人。   不过机会可不等人,在确认陆枢行暂时不会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之后,岁杳当即几个起落跳离开那片区域,全速在被吞噬翻涌的地面上奔跑起来。   她目光一直锁定在地底之下搜寻着什么,顺便挥舞短刀在周围路过的修士们身上扎个几下。   震惊过后,身后传来陌生修士们一叠声的道谢,岁杳并没有回应,只全神贯注于当下的事情。   蓦地,她眼神一厉,在其中一块断裂的土层之下看见一抹闪烁着的微光!   找到了。   岁杳单膝跪地,勉强在剧烈晃动的石块上稳定住身形,另一手从怀中掏出先前拿到的圆球,以悬浮术法包裹着将之送入地底中。   下一秒,一阵地动山摇的震颤波动,她脚下的土地彻底四分五裂,整个人也随之坠入进缝隙深坑下!   “陆师兄,别收剑!”   同一时间,在感受到吞噬的巨大压迫停止之际,她偏过头去高声朝着那一头吼道。   陆枢行又惊又怒的面孔出现在天地颠倒的乱象中,他逆着人群快步朝着这个方向跑过来,嘴唇不断开合说着什么。   岁杳分辨不清他的口型,只是再一次地大声喊道:“出鞘!”   “陆师兄,出鞘,信我!”   “……”   最后一刻,陆枢行有些扭曲的神情消失在视野中,再看不见了。   岁杳感受到从蛇吞长剑重新传来的压力,她松了口气。   在极速下落的途中一把夺过在空中胡乱碰撞的圆球,看准时间将之强行塞进那处地底的光亮中!   刹那间,有不知名的温暖力量托举住她下落的身形,仿佛整个人置身于温水流淌之中。   岁杳重重喘了两口气,掏出短刀在自己手臂上不可避免被磕碰出来的伤口上划了两下。   ——“恭喜你,找到了传承。”   蓦地,先前在衰败府邸中听见过的空无声音又响了起来。   只不过这一次,与其说是它对着岁杳说话,倒不如说就像是某种直接被投入到意识中的指令,直接将这话“投”进她的脑海中。   “麓山秘境突然崩溃,是因为……人为吗?”   岁杳想了一会,突然这样说道。   没有亲眼见证过世界真相的人,或者是位面中的任何生灵,他们无法知晓“天道”的存在。更不知道这本书——这个世界产生了自我意识,想要抹杀掉错误的存在。   所以岁杳如今问,是否因为人为,如果不是,那就从侧面印证了她的猜想。   ——“道本无常。”   秘境意识却投射出这样的一句话,“我存在了百万年,如今,只不过是顺应自然罢了。”   岁杳沉默片刻,“这可不是自然,麓山秘境的气运,也本不该终结于此刻。”   ——“小友,无需再多言。”   “好吧,随你。”   岁杳也不再劝,毕竟人家根本也不能算是个人,只不过百万年的灵气而汇聚产生的一抹意识。   她换了个问题,“那传承是什么?”   ——“简单来说,你现在是这片遗迹之地的掌权者。”   岁杳应了一声,刚想要回复什么,却感知到下一秒,脑海中又多了一句话——   “只不过,秘境将在须臾之内摧毁,你顶多再能做一弹指的掌权者。”   岁杳:“……”   “下次这种事情,可以干脆一开始就不说出来的。”   岁杳无奈道,紧接着又故作惊异:“哦,对不起,我忘了,你已经没有‘下次’的机会了。”   秘境意识:“……”   两者之间互相伤害了一会,岁杳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她要是再不露面,怕是陆枢行又要在上头东想西想了。   岁杳寻思着,她目前来说已经继承了这片遗迹之地,就算只是一小会,但也有能力将还困在其中的所有人都给踢出秘境吧。   刚想要开始实行,她却感知到,那抹意识最后投射了一句话。 第72章 活在台词中的女人   ——小友。   ——道本无常。   “……”   岁杳正欲离开的动作顿住一瞬, 她偏过头,望向漆黑一片的昏暗地底。   那枚发着光的圆球逐渐脱离了秘境中心,漂浮至她的面前。   “你想说什么?”   岁杳缓缓抬手, 接住下落的圆球。   自她掌心皮肤接触到的同一时间,原本发散着微光的球体竟是爆发出刺目光芒, 将整片狼藉地底都映照得如同白昼。   她下意识偏过头去眯起眼睛,却在感知到那抹热度的一瞬间,千万般场景轮转如同拼接成一幅幅画卷,带着遗迹空间百万年的喧嚣孤寂,统统展现在她的脑海中。   飞禽走兽, 花鸟鱼虫, 黄沙细壤,机关变幻……   一处处或熟悉或陌生的秘境区域,呈现圆盘状展露在面前。   不再仅仅是先前魔头破解出的那张简陋线图可以概括的。心念微动之间,岁杳甚至能够看清大漠区域下的每一粒砂砾闪动着如何金黄色的光泽,异兽们因一起一伏的呼吸而轻微颤动的背脊毛发,爬行在古树躯干上的小虫, 蜿蜒着在树干交错的纹理面留下水痕。   麓山秘境未被摧毁之前的全貌, 尽数展露在岁杳的脑海中。   “……”   可惜了。   她在心中叹息了一句,可惜如今所有的一切, 很快便会化为历史中的尘埃。   岁杳指尖收拢, 握紧那枚象征着秘境传承的圆球。   而正在这时,她听见那道声音,混合在逐渐消散的种种遗迹场景中,这样说道。   ——“而‘天’有常。”   “……”   岁杳猛地握紧了手中黯淡下来的圆球。   不知过去了多久, 无论是那道秘境意识的载体, 亦或是无数生存于遗迹中的生灵, 皆随着空间崩塌而走向消亡。   她四周重新沉寂下来,只能听闻噼啪火焰灼烧土层的声音。   岁杳身处于数米之下的地底,她耳边似是依旧回荡着那道声音最后的低语。   道本无常,而“天”……有常。   原来这片秘境意识不是没有感知到自身的提前消亡,它其实什么都知道。   笼罩在苍生头上的那片天穹,支配着万物命运轮回的“法则”……早已经不是他们认知中的模样了。   “……”   岁杳郑重地将那枚消散了光辉的圆球放到储物袋的最深处。   趁着最后关头,她尚能感知到麓山秘境的联系,岁杳开始挨个在塌陷区域找寻还有生命迹象的修士,然后挨个将他们踢出正在消亡的秘境空间。   直至踢到了陆枢行,她看着对方脸上愤怒又悲伤的神情,莫名的,胸口有些堵得慌。   下意识叹了口气,岁杳将陆枢行也赶出了秘境区域。等到这片土地上再找不出一个活人,她最后回过头,望了眼身边大范围沦陷消散的场景。   她无声动了动嘴唇,算是在同那抹同样消失不见的意识道别。   岁杳合上眼睛,彻底从麓山秘境中脱身。   ……   “再找找啊!既然大家都出来了,没道理就留一个人在里面!”   麓山境,传送阵法之外。   原本因为秘境开启而逐渐安静下来的入口区域,此刻却一片人头攒动,喧闹叫喊声不绝于耳。   无数修士堵在麓山秘境的入口处,若是再看得仔细一点的话,会发现其中有相当一部分都是平日里只在大型典礼上才能有幸见到一面的,各大家族宗门的长老或是掌门人。   他们皆是为突然从麓山爆发的灵气波动而来。   “啧,你们是不是都没有仔细找?”   曲含清双手叉腰站在一处空地上,她身边跟着几名御兽宗的伙计,此刻无一不满头是汗地布置着寻人法阵。   “大小姐,实在不是我们办事不力,只不过、只不过……那显示结果就是查无此人呐!再说了,咱们干这个也不是专业对口的,人家东璃长老不是也在辛苦找吗……”   下一秒,伙计的辩解声在曲含清的瞪视下越来越小,直到闭上嘴重新开始干活。   曲含清没好气地瞪了他几眼,扬声道:“找!掘地三尺,也给我把人找出来!不然天天养你们这帮吃白饭的废物有什么……嘶,陆道友。”   她趾高气扬的话语顿在喉口,皱起眉,有些怪异地看了眼面前的男人。   陆枢行大步朝着这个方向走来,周边不乏有认出他身份、想要上前攀谈两句的弟子,而在目睹他脸上的可怖神情之际,又纷纷犹豫着窃窃私语起来。   “这片区域的结果如何?”   陆枢行目不斜视地从人群的狐疑打量视线中经过,沉声问道。   曲含清则摇了下头,“没用,查无此人。”   下一秒,她眼睁睁看着对方的神情愈发阴沉,从周身传来的气势更是压迫恐怖,已经有不少其他门派的修士们都在讨论着陆枢行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曲含清听得心烦,不耐烦地朝着周围骂了两声,“背后嚼什么舌根啊,那你们师妹丢了你能不着急吗?一个个的都吃饱撑了没事干是吧,没事干赶紧回宗门去扫地,别天天的在这讨骂!”   少部分修士们脸色一讪,也没好意思当众跟她对骂,又低声议论了几句便散开了。   “继续找。”   陆枢行指节死死握着手中的蛇吞长剑,剑柄刻印的纹路几乎要深深嵌进他皮肤中。人群中有跟着一起来的东璃弟子见状,叹息着宽慰了几句。   “别太担心了,我们相信岁杳师妹吉人自有天相,定会没事的。”   “……‘天’?”   片刻,从陆枢行唇齿间,几乎堪称咬牙切齿地挤出这么个字眼。   正说着话的东璃弟子一怔,有些不解,“是啊,师妹平日里不争不抢,宽以待人,老天会保佑师妹的。”   陆枢行幽暗的眼神掠过头顶上的那片白昼苍穹,在周围弟子震惊的注视中,他一字一句道:“那它最好、能够保佑师妹。”   ——“都凑在一起做什么?”   突然间,人群中传来一道低沉的嗓音,东璃弟子们见到来者,纷纷躬身行礼。   东璃派剑阁的阁主目光扫了一圈小辈们,最终落在神情阴晦的陆枢行身上。   “名单都已经清点过了,还没找到人吗?”   “回长老的话,岁杳师妹还是下落不明。”   一名弟子回复道:“已经问各大宗门的管事要了对比名单,目前伤亡结果还没完全统计出来,估摸着需要两炷香的时间。”   “动作快些。”   剑阁阁主吩咐了一句。   如今,东璃派掌门人子湛仍苦于心魔,长久闭关不出,作为二把手的剑阁阁主尹清月俨然就是暂代的话事人。   “我去师尊那处了。”   陆枢行不再浪费时间,快速抬手朝着剑阁阁主一揖,便转身离开。宣灵尊者就在入口的另外一头,正忙着修改寻人阵法的覆盖范围。   “站住。”   剑阁阁主却叫住他,“寻人自然有专人负责。而陆枢行,你作为门派此次秘境历练的领头者,本应该在出了如此事故之后,尽可能去弥补善后,与管事汇报此次事故的起因过程。”   “你如今却为了一个外门弟子,如此慌张行事。难道是存心教旁人看笑话,我东璃派培养出来的首席弟子就是如此经不住事,分不清主次轻重的吗?”   “师妹被授予内门令牌的那一天,您分明也在场。”   被一道无形压迫阻碍住步伐,陆枢行身形在原地顿了一瞬,紧接着,竟是强行运转灵气抵御着这位大乘期强者的威压,脚下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   他的语气并不像是自身行为般有过于起伏的波动,可一旦细听,便能从中咂摸出令人心惊的意味。   “她早已是五行峰上的内门弟子。更何况,无论是内门外门,在我这里……师妹比那些繁琐的规章流程,重要万倍。”   剑阁阁主猛地眯起眼睛,呵斥道:“陆枢行,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陆枢行背对着众人的身影没有一丝停顿,不知想起什么,他嘴角弯出一抹笑意。   “弟子从未像此刻一般清醒。”   “……”   两人的对话并没有刻意被掩饰,此时此刻,秘境入口那一片围聚着的修士们都听见了这番话。   有活跃的已经在打探起那所谓的师妹究竟是何许人也,也有刚从秘境塌陷的灾难中缓过神来的,则向东璃派的弟子打听起在最后时刻持刀救下他们的那名女修,是否与陆枢行口中的是同一人。   岁杳就是在此刻关头彻底脱离麓山秘境的。   离去之前,她因为再三确认秘境意识还有没有被保留恢复的机会,而耽搁了些许时间。等到终于脚踏上熟悉的土地之际,岁杳一时被眼前人山人海的喧闹场景给震住了。   要不说这是各世家大宗闻讯赶来确认自家弟子安危,不知道的,还以为误入了凡人地界的早市市场。   岁杳尝试着在混乱人群中找到东璃派的集合点,在第无数次被挤到某宗平均两米高壮大汉的腋下之后,她捏着鼻子放弃了。   正想要给陆枢行投个传音符确定位置,却听见不远处的人群中,竟是传来一道威严嗓音——   “宗门赋予你权力,就是要你为之负责,这是你应有的责任!”   这声音有点耳熟。   岁杳踮着脚朝那头看,在听见周边人群口中不断传来“阁主”、“东璃派”、“陆师兄”的议论声时,她蓦地反应过来。   ——“而如今,陆枢行,你自己好好反省一下,还有没有再待在这个位置上的资格。”   ……啊?   岁杳是没想到这短短时间之内,怎么就闹到要剥夺陆枢行的首席弟子身份了?   她再次尝试着绕过那堆彪形大汉往里赶,却听见一道熟悉至极的声音说道:   “若连想护的人都无法守住,那这层身份,我宁可不要。” 第73章 开始对峙   岁杳听见周边的人群炸开了锅似的, 甚至顾不上自己宗门的事务没处理完,都在议论纷纷。   一名炼体宗的壮汉啧啧称奇,“真没想到, 陆道友看着斯斯文文,竟也会为了感情做出此等壮举来。先前没发现他是这样的人, 令我等佩服啊。”   边上的一名女修快速道:“有谁知道陆枢行口中的那‘师妹’究竟是谁啊?我在东璃派当差的亲友们好像没听说有这回事啊,难道是地下恋……啧,消息贩子还没打听出来吗,动作快点,都等着看呢!”   “你的消息滞后了。”   女修侧方, 某名独立散修单手持扇, 摇晃着扇柄装腔作势道:“我这有独家秘闻,新鲜出炉的,只此一份哦。”   “快说快说。”   “哎呀那你倒是说呀,真是急死人了。”   那散修身边瞬间围聚了一群人,他放下蒲扇,朝人群一伸手道:“买消息, 一口价, 十枚上品灵石。”   “什么,怎么不去抢啊?!”   “啧, 我早说了这人是骗子, 不靠谱,散了散了……”   “诶诶别走啊,我手里真有消息,东璃派五行峰上的弟子亲口传出来的, 来源绝对可靠!”   那散修瞬间急了, 忙连声试图挽救, “这样吧,我可免费给各位提供一条线索,听了你们就知道我说得是不是真的了。”   见再一次吊足了大家胃口,散修故意压低声音,营造出神秘氛围道:“据说啊,陆枢行原本接的宗门历练任务并不是麓山秘境,是为了那师妹,才一路更改了目的地追过来的。”   “真的假的?”   人群中一名修士狐疑道:“先前在东璃派的庆功宴上,我见过陆道友几次,他看着并不像是那种会为情爱冲昏头脑的人。”   散修摇摇头,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他一眼,“那你说,陆枢行为何会在今日如此情境下,公然为了他那师妹顶撞长老?”   “这……”   “这你们就不懂了吧。”   散修再一次展开扇子,左右晃荡两下,“看你们实在诚心,我便再免费附赠你们一条消息吧。”   “你们知道为什么陆枢行会性情大变,甚至不顾自己首席弟子的身份,也要与其相守吗?据说啊,那名师妹是五行峰后山上,蛊惑人心的蛇妖变换而成的……自从陆枢行领着一众弟子从后山回来之后,他就已经被那林中妖魅玩弄在股掌之间了!”   众人:“啊?天哪!”   “岂有此理,还有这事!?”   几名炼体宗的修士重重在空中砸了下拳,“陆枢行那臭小子还有什么好委屈的,貌美蛇妖主动示好,这等好事怎么就轮不到我们呢?”   岁杳:“……”   这所谓的内部消息该不会是洛少梁传得吧?   毕竟只有那个缺心眼的才会一直惦记着他那破蛇妖的传闻。   岁杳有些头疼地按了按眉心,当即决定绕过这一众胡乱八卦的人群,往宗门的集合地点走。   要不说是人一旦倒霉起来就会一直晦气下去,还没挤出两步路,身边突然蹿出名面容熟悉的修士。   那负责统计名单的东璃派女修一看到她便瞪大眼睛,随后脸上露出枚笑容,“师妹,你在这里!太好了,宣灵尊者为了找你连大型阵法都用上了呢,你没事就好!”   一时间,岁杳难得有些手忙脚乱地想要制止她的动作,只是为时已晚。一句“师妹”脱口为出的瞬间,周边原本嘈杂的氛围都诡异安静下来一秒。   “……”   岁杳惊悚地看着,那些个还在热火朝天讨论着离谱故事的修士们齐齐转过头,数百道视线锁定在她的身上。   一名炼体宗的修士下意识喊道:“啊,蛊惑蛇妖!”   岁杳:……真是的话我把你们全给生吞了。   她眉心抽跳一瞬,此刻也别无他法,只得硬着头皮装作对周边一道道炙热的眼神视而不见,同管事女修一起朝着宗门的集合点走去。   还没等完全脱离人群边缘,一抹身形竟是直接冲了过来,停顿在她的面前。   “可有受伤?”   陆枢行语气中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但他很快便掩饰起来,克制着自己伸手想要触碰对方的想法,柔声道:“没事了,有哪里不舒服跟我说,等会师兄带你去医馆。”   “啧啧啧,陆兄这变脸速度,可真是令人钦佩啊。”   岁杳还没回复,就听见一道声音凭空插进来,拖着令人不适的阴阳怪气语调。   顾辞舟站在剑阁阁主侧后方一点的位置,抱着手臂扬声说道。   细看之下,一向是人模狗样贵公子打扮的顾少,此刻看样子却有说不出的狼狈。他两条腿站立的姿态十分怪异,应该是之前在秘境中被装成魔头的陆师兄用黑火给烧出来的后遗症。   见岁杳在打量着他膝骨之下的位置,顾辞舟当场阴沉下脸色,但好在也算顾及着长老们在场,只是说道:“不过也罢,如今师妹没事了就好,就是不知道究竟是发生何事耽搁这么久……师妹你要是再不回来,我们都担心陆兄一时情急,会做出什么冲动事来呢。毕竟你是没看到他先前那副恐怖样子,啧,连阁主都能顶撞,万一到时候事情闹大收不了场,损得还是我东璃的名声。”   他这话一出,几名东璃派的长老神情都不太好看起来。   陆枢行并未对他的明嘲暗讽做出什么反应,他垂眼看向岁杳,不知在确认什么之后,嘴角轻微上扬露出一个与往常没什么两样的笑容。   “没事,回来就好。”   见状,顾辞舟更是发出一声嗤笑,“瞧瞧这幅情深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们东璃长老做了坏人,故意将你二人棒打鸳鸯,拆散有情人呢。”   岁杳抬手拍了拍陆枢行,算是短暂安抚一下他情绪。   “顾师兄,”紧接着,岁杳重复了一遍先前顾辞舟自己说过的话,“您这变脸速度,可真是令人钦佩啊。”   “哦,此话怎讲?”   顾辞舟却一副料定了她不可作为的姿态,挑了挑眉,“不能因为你们犯了错,就将气撒在我身上呀。”   岁杳视线扫了一圈面前的各长老,与一众早已安静下来等着看东璃这场大戏上演的修士们。   她用了一张扩音符箓,牵着陆枢行上前一步,朝沉着脸的剑阁阁主方向一揖。“前辈,趁着今日各位道友与长老们都在场,我以个人名义,状告东璃派衔日楼大弟子顾辞舟。”   顾辞舟嘴角的弧度撤下去一些,面容也有几分阴沉。   “以何名义?”   出乎意料的,剑阁阁主盯着她、确切来说,盯着她跟陆枢行交叠在一起的袖口看了一会。   他并未阻止这场闹剧愈演愈烈,只是肃然开口:“你可想清楚了?如今这可不是在宗门。当着大陆各同行道友的面,届时,任何欺瞒、诬告,包括信息不属实的情况,一旦被证实,你有这个胆子承担后果吗?”   陆枢行突然再上前一步,沉声开口道:“弟子愿承担一切后果。”   岁杳无奈在后头扯了扯他,低声道:“你啥也不知道,就敢这么说?”   剑阁阁主死死皱眉,同样看向陆枢行:“如今尊者不在,我没资格替他管教徒弟。可作为东璃的弟子,你真该好好反省一下这段日子的所作所为 。”   “咳。”   岁杳只得清清嗓子打断他们之间的话语,将注意力重新拉回到先前的话题上。   “我愿承担后果,也愿以自身令牌担保。”   剑阁阁主沉着脸,将视线从陆枢行身上转回来,“你要状告他什么?”   下一秒,所有围聚在麓山秘境入口处的修士,都听见了被扩音术法放大的声音。   “衔日楼大弟子顾辞舟,于秘境中杀害千机掌门独子,抢夺其机缘,被发现之后,更是对同门痛下杀手,意图灭口。手段残忍,心思歹毒,不配为东璃弟子。”   “什么?”   “还有这事……那顾少平日里看着也不是这种人啊?”   “可陆枢行看着也不是这样的啊,如今还不是为了个女人就能跟师门翻脸?所以我说啊,这种大宗门表面上看着风光,底下水可深得很呢。”   人群中顿时爆发出剧烈讨论声,在顾辞舟与几名长老愈发难看的神情里,仓濂的出现更是一举将气氛推向高潮。   “诸位,在下乃是千机门仓濂,我愿意替岁杳道友作证,她所言句句属实。顾辞舟人面兽心,愧为正道弟子。”   “哦,现在就开始说了?那我也可以作证。”   东边的人堆中,又传来一道有些高傲的女声,“我,御兽宗清辉长老之女,曲含清,应该不用自证了吧?”   曲含清哼笑一声,“事发当时,我就在边上,亲眼看见了,那叫顾什么什么的,将岁杳生生推下兽潮暴动中去。”   剑阁阁主蓦地沉下神情,压迫视线直直朝着顾辞舟的方向而去。   “你可有要解释的?”   如果说之前对陆枢行的时候,他只是当面训斥对方不配待在这个位置上,如今,属于大乘期强者的威压竟是笼罩在顾辞舟的身上,尽数朝之倾泻而去。   有修为较弱的弟子们已经面色惨白感到不适了,更别提直面着如此压迫的人。   顾辞舟本就受伤的腿部一软,被压迫着跪倒在地上。   他眼神却一厉,高声道:“一派胡言!弟子先前与岁杳师妹他们的队伍确实发生过一点矛盾,只是实在没想到,这几人竟是联合起来往我身上泼脏水!他们有人证,弟子自然也有,前辈大可问问同行的一众师弟,此事是否属实?!”   几名东璃弟子连忙躬身行礼,道:“前辈,我们也切身经历过先前的兽潮灾难,顾师兄一直都在照顾同门,并未有那几人说的事情发生。”   仓濂更是气愤,当即从人群中走出,大步行至顾辞舟的面前。   “那你说,我的罗盘现在是不是在你的身上?我们骗人,我们至于拿自己的生命危险行骗吗!”   “罗盘?”   顾辞舟面上流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疑惑,“什么罗盘,我从未见到过。仓道友莫不是自己记错了,或是无意丢在了某处地方,还要误会到我头上来吧?”   “你!”   剑阁阁主轻点下颌,同闻讯而来的千机掌门打了个招呼。   他一拂袖袍,道:“既是如此,搜身便是。”   说着,直接将顾辞舟身形钉死在原地,由仓濂绷着脸开始上下检查起储物袋等各种能藏东西的地方。   如此过了有将近片刻钟,顾辞舟被定身在原地,还有心情嗤笑一声,“仓道友,我就说是你记错了,我怎么可能会有你的罗盘呢?”   仓濂眉心越皱越紧,最后连那两个跟班的身上都搜了一轮,却始终没有找到东西。   “怎么会这样……”   仓濂有些慌乱起来,下意识转头看了眼岁杳那边的方向。人群中突然有修士叫起来,“诶你们看,他腰袋上挂着的那个……是不是就是罗盘?”   仓濂一怔,抬手胡乱摸向腰侧,指尖触碰到熟悉的硬质材料时彻底瞪大眼睛。   “怎么会在我这里?不对、不对,明明就是你抢的,你还将我推进妖兽的口中,是你干的!”   “仓濂,闹够了没有。”   这时,千机掌门却蓦地开口,“我平日就是这样教导你,让你随意污蔑他人,谎话张口就来的?”   “爹,不、我没有!”   这千机掌门……怕是现在早就跟衔日楼搭上线,为了那点利益,不顾自己亲子的安危也要保下顾辞舟了吧?   岁杳轻飘飘瞥了他一眼。   见仓濂在原地百口难辩,急得快要哭出来,她伸手将储物袋中那枚记录灵石掏了出来。   正想要播放画面,岁杳指尖触碰到灵石表面的异样触感一瞬间,却猛地皱起了眉。   “发生何事了?”   陆枢行感知到她的情绪,低头问道,“别担心,我同样可以个人令牌作为担保,等师尊回来,会分辨是非的。”   岁杳却抬起眼,看向那一头跪在地上的顾辞舟。   对方朝她扬了扬眉,他脸色依旧有些惨白,但仍嘴角勾起笑道:“怎么了,师妹?你们几个人联起手往我身上波脏水,如今却……连个有力的证据,也拿不出手吗?耍耍嘴皮子很轻松,就是不知道师妹到时候,能否承担诬陷掌门亲传弟子的罪名了?”   曲含清推开人群挤到岁杳身边,望着她手中失去了光泽而黯淡下来的记录灵石,也有几分燥意。   “怎么回事?啧,定是这孙子提前做了什么手脚!不过没事,我娘亲也来了,她肯定会为我撑腰的。”   岁杳:“说过了,别做妈宝女。”   曲含清:“?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跟我扯皮?”   岁杳却随手将那枚失去作用的灵石扔到一边。   “对,顾师兄,忘了跟你说。”   顶着顾辞舟的挑衅目光,她轻声却一字一句道:“我之前一个不小心……继承了整片麓山秘境。” 第74章 他们的过去   顾辞舟短暂怔了一下, “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跟你身后的那群祸害玩意, 在最后关头还是我给捞出来的。”   岁杳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她不再只看顾辞舟, 而是抬起眼在神情各异的人群背后扫了一圈。   原本象征着秘境开启的入口处,此刻已是一片狼藉灰暗的废墟。   任凭多少灵气注入其中,能够感知到的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核心灵阵尽毁,遗迹波动消失, 整片秘境空间都宣告终结。   岁杳望着一地仅剩下来的残骸, 沉默片刻,朝着剑阁阁主道:“劳烦前辈,借转灵镜一用。”   虽说如今麓山秘境已毁,可岁杳依旧能够感受到那历经了百万年的时光流淌在记忆中,孕育在失去了色彩的传承圆球里。通过特殊的传导法器,只要她想, 甚至可以重现几百年前的光阴。   剑阁阁主盯着她看了片刻, 身上的威压收敛些许,但仍有些叫人喘不过气来。   岁杳无所谓地回以注视。   这剑阁阁主尹清月虽说是不近人情了点, 但起码还勉强算是公正。无论是陆枢行还是顾辞舟, 在外面犯错丢了脸,他也不会因为顾及着这两人的背景而从宽处置,而是一律严惩。   虽说这人行事风格都挺让人不喜的,可谁叫人家是大乘期大能, 就算不满, 还能怎么样呢?   “前辈, 麻烦了。”   她语气不卑不亢,再度说了一句。   “你们五行峰的师兄妹,倒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良久,剑阁阁主冷肃着神情,这样说道。   身边陆枢行以为他又要训人,下意识侧身一步挡在岁杳跟前,却听见下一刻,阁主道:“给你一炷香。若是再像之前那样,都是些过家家儿戏的话,你们在场的这几个人,全部回宗门领罚。”   岁杳点头应下。   她从对方手中接过那枚玄镜,启动其上封存之后,闭眼以灵力注入到传承圆球中,开始一段段寻找着流沙机关阵的画面。   顾辞舟抿了抿唇,跪在地上开口道:“师妹,近百年来,麓山秘境出入近千数的修士,其中不乏有这个时代年轻一辈的佼佼者,都无一人寻得那所谓传承之心。你如今说这话……怕不是慌乱之下,口不择言了?”   他话音刚落,就见闭着眼的岁杳无动于衷,仿佛对外界毫无感知的模样。而紧贴着她身侧站立的陆枢行,却蓦地抬起眼睑,漆黑一片的眼睛肃杀地看过来。   “……”   顾辞舟垂落在地的手腕轻颤一秒,他勉强勾起嘴角,仍道:“陆兄,终于不装了?当着一众师长前辈,跟各位道友的面,你这是干脆暴露本性了?”   陆枢行的目光死死钉在他身上,脚下步伐却半分不移,任凭周边传出如何议论,也坚定守在岁杳的身边。   于是顾辞舟的神情愈发扭曲。   ——伪、君、子。   他惨白嘴唇开合着,无声朝着陆枢行的方向这样说道。   “……”   “啧,干什么啊,恼羞成怒了就开始人身攻击了是吧?”   同样站在岁杳这一头的曲含清也看见了他的口型,当即脾气上来,没好气道:“你这样的行为,谁会看不出来你讨厌陆道友他们啊?我倒是真奇怪了,你们大宗门怎么也搞这种下作事情啊,还以为只有我们那种破门派,才会互相陷害争斗呢。”   “咳咳!”   人群中的御兽宗掌门剧烈咳嗽起来,瞪着眼想要让人将曲含清叫回来。   “……我说错什么了,陆枢行,你不是伪君子是什么?”   这一头,被剑阁阁主的威压限制得太久,顾辞舟跪在坚硬地面上,原本双腿处的伤口都开裂渗血,在接触的地方晕出一小片血泊。   他像是浑然不觉,视线在空中直直对上陆枢行的眼睛。   陆枢行却始终没有开口回应他半个字。   并不是因为哑口无言,陆枢行的神情只在有任何人想要靠近岁杳身边时转变过。除此之外,无论顾辞舟说什么,他垂着眼睑居高临下地望着跪在地上的人,冷冽又漠然。   在对上那双墨色眼睛的一瞬间,甚至连陷入转灵镜画面中的岁杳都不重要了,顾辞舟目眦欲裂瞪着对方,大声道:“陆枢行,我就问你,面具戴久了是不是连自己都忘记自己的样子了,啊?”   “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外头的那些人,当他们夸你,呵,夸你宅心仁厚,夸你渡世救人,夸你……心、怀、大、爱。当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你自己不觉得可笑吗!?”   “找到了。”   正在这时,岁杳的意识从传承圆球中抽离,她利用那柄上古法器转灵镜,记录了一部分当时流沙机关中的画面。   刚想要直接播放,她却正好听见了顾辞舟质问的话语。   岁杳一顿,皱着眉看过去。   顾辞舟的状态不对劲。   在几分钟之前,他虽然心中起疑,但还是一副胸有成竹他们拿不出有力证据的态度在演戏。虽然不知道他是用了什么法子,提前知道有记录灵石这回事并且使其失效的,但顾辞舟并不如他表面看起来那般纨绔愚蠢,而是颇有心机。   这样的人,怎么会在如今结果未明的情况下,自己率先情绪激动起来,落人把柄呢?   岁杳眯着眼睛看了一会顾辞舟,对方眼球充血,全然不顾在外的贵公子形象,如同一个疯子般大声谩骂着陆枢行。   “……刚才,有人碰到过你吗?”   她顿了顿,突然开口朝着顾辞舟问道。   “你又是什么东西?”   顾辞舟以几乎扭断自己脖颈的幅度转过头来,一张称得上俊朗的面目狰狞扭曲着。   他的思维情绪被故意引导了。   一时间,岁杳得出结论。   她并未因为对方冒犯的言语生气,只是快速在脑中分析着情况。   到底是谁会在这个时候对顾辞舟做出这种事情,那个人,是想要帮他们吗?   情况看起来是这样,但岁杳却没有一丝被人帮助的欣慰,反而浑身的感官都变得警觉起来。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帮别人,那个人,到底有什么目的?   “究竟有没有拿得出手的证据?”   突然,剑阁阁主强忍着怒火的声音响了起来。   他眼刀狠狠剜了一眼还在发疯的顾辞舟,显然是对方的行为已经触碰到底线,令宗门在今日丢了这么大的脸。   剑阁阁主的语气堪称阴沉,“都闹够了没有?!我若是掌门,今日便将你们这些蠢货统统赶去思过崖下关禁闭!”   见他的耐心已经所剩无几,岁杳只得暂时将顾辞舟的事情放下,另一手迅速启动了转灵镜。   有些模糊的画面投射在半空中,但当主角出现的时候,所有人都能够清楚认出他们的身份特征。   “……”   在场人群短暂地沉默下来,都在无声注视着刻录画面。   深陷于流沙中的仓濂,被抢夺的罗盘,抬起又放下的手臂,从飞剑上坠落的师妹,混乱的蝠群,修士眼中的算计与阴狠……   一时间,画面不断变化着,如此直观地展露在了人群的面前。   岁杳并没有复刻之后陆枢行放火的场景,只是将画面定格在自己摔下去之后的那一刻内。   一开始还在为顾辞舟说话的几名外宗修士,看过来的眼神逐渐从羞愧变为愤怒。   一个个瞪向跪在地上的人,口中高声骂着:“还说人家陆道友伪君子,你才是真的愧为正道人士,心思竟如此歹毒,还好先前没有跟你一队,不然如今遇害的就是我们了!呸,真是垃圾!”   “……”   顾辞舟也抬起头看着,交织的场景画面映在他的瞳孔中,逐渐热烈起来的讨伐与谩骂声不绝于耳。   他跪在一地血泊之中,突然嘴角勾起,断断续续地笑了起来。   是,衔日楼与五行峰上的弟子都知道,顾辞舟恨透了陆枢行。   他们只道原因是陆枢行半路杀出来,生生从顾辞舟手中抢走了原本属于他的首席身份,与绝大多数的荣耀夸赞。   外人提起东璃派的年轻一辈,最先提起的永远是陆枢行,说他清风霁月,心怀尘世,是落在仙门的一束光。   而当人们提到衔日楼,最先想到的却往往是“世家子”、“一掷千金”、“高傲的大少爷大小姐”这类的词汇。对于顾辞舟的议论评价,同样脱不开这些形容。   顾辞舟恨透了陆枢行。   所有人都以为他在记恨对方的优秀,记恨他处处压自己一头,东璃只要有陆枢行在一天,那顾辞舟永远就只能是旁人口中顺带提起的那个“富家少爷第二名”。   连陆枢行都是这样认为的。   “……对,你还是赢了,是不是想听我说这句话?”   笑着笑着,顾辞舟的身型佝偻下去,凌乱的发丝垂落在自己的血水中,浸湿一片腥气。   “哈,陆枢行,你当真是找了个好师妹,她竟然肯这样保你。”   见提到岁杳,陆枢行终于皱着眉开口回复,“你自作自受,与别人有什么关系?”   “自作自受?哈哈,自作、自受……”   顾辞舟口中反反复复地咀嚼着这句话,他突然猛地从血泊中抬起头,几缕猩红蜿蜒在面中,看起来狼狈又吓人。   “我是自作自受了,可你呢?你比我,又高贵多少?”   “对,我是坏胚,而你,呵呵,正义凛然的、正道之光……那一天,你还不是跟我一样,眼睁睁地看着那人死在面前吗?”   “你不记得了?那时候我们才只有十四岁,我怕得要死,拉着你问你,他会不会变成鬼,陆枢行,你还记得自己当时说了什么吗?”   顾辞舟一字一句道:“我这辈子都记得,你从那人的尸体边上越过去,口中说着……变成鬼,也是他自作自受而已。那种视人命为草芥的神情,跟你现在的一模一样。” 第75章 扑朔迷离   “……”   全场安静一片,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顾辞舟与陆枢行两人身上徘徊着,似是想要从细微神情间捕捉到一点细节。   而自始至终,陆枢行的情绪从未有过波动。   哪怕是在说起切身经历过的当年往事, 他好像是在听着另一个毫不相干陌生人的经历,没有丝毫的触动。   “你知道吗?我曾经是真心觉得, 我们能够成为朋友的。家世,天赋,能力……有太多相似的东西,这条路上一个人是很难走到头的,我们都需要一个聪明的合作伙伴。”   顾辞舟嘶嗬着笑了两声, “那时候, 我以为你也是这样想的,后来才发现我错了。”   “陆枢行,你根本什么都不在乎。我就像是跟在你身边的一条狗,笑脸相迎,阿谀讨好,最后换来了什么, 嗯?”   “终有一日, 你也会带着这样一幅神情无动于衷地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吧?对,然后像你这样的人, 还会说一句‘哦, 自作自受罢了’,我到现在都记得你说这种话时候脸上的表情,光是想想都令我作呕!”   顾辞舟突然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是踉跄着从一地的血泊中爬了起来。   他膝骨以下的位置到处都是伤口, 而自己却浑然不觉, 大步晃悠着朝这边的位置扑身过来!   陆枢行面无表情的面容终于波动一瞬, 他猛地拉过岁杳将其挡在身后处,手中还未来得及换回来的蛇吞长剑出鞘一截,寒光直直对着顾辞舟的方向。   “你说了这么多,都只是你自己的想法而已。”   未完全出鞘的剑身以一个刁钻角度击打在他小腿的穴位上,顾辞舟不受控制地再度跪倒在地,膝骨重重敲击地面,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闷响。   陆枢行动了动身子,将背后的岁杳完全挡住,他垂眼看着狼狈不堪的顾家大少,又是皱眉道:“我从未要求或是承诺过你任何事情,你所说一切,不过是将你的个人情绪强加到我身上。”   “哈、哈哈哈啊哈……好啊,好啊……”   顾辞舟佝偻着腰背,突然弯身断断续续地笑起来,“真不愧是我们霁月风光的首席,你多清高啊,你是生活在峰顶上的明月。是啊,是啊,我早就知道了,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低下头来,好好看看这腌臜尘世,看看我们这些、在你眼中低微如尘土的人呢。”   “呵呵呵呵……”   “陆枢行,在你心里,怕是连我师尊那样的人物,都入不了你的眼吧……你装什么啊?你背后口口声声说要护着的那好师妹,她知不知道你是怎么看她的,嗯?”   或许是因为那放大情绪的未知咒语已经完全扩散到了他脑子里,顾辞舟说完这话,竟是猛地膝行向前爬了几步,抬起满是血泥的手掌就想要来够岁杳。   下一秒,他整个人被一股力道掀翻出去!血污在地上拖曳出两道悚然的痕迹,而顾辞舟整个人像条被打断脊梁的狗,嘶嗬着趴在地上喘气。   不同于先前的漠然,此时此刻,陆枢行神情中的狠厉几乎快要掩饰不住。   “你怎么敢碰她?”   “呵,我怎么不敢……师妹你听好了!陆枢行他有病,你以为他真的对你情根深种?这可真是我这辈子听到最大的笑话!你知道他如今为什么会装出一副深情模样吗,他就是想要利用你的……”   “够了!”   一直紧皱眉头看着他们上演这出闹剧的剑阁阁主突然厉声说道,他一震袖,趴倒在地上的顾辞舟瞬间被捆仙锁束缚住,本就失血过多的面庞更加惨白。   “还嫌不够丢脸吗?”   剑阁阁主锋利的眼刀从顾辞舟身上剜过,又没好气地看了眼岁杳他们,“既然如今证据确凿,这逆徒也认罪了,便按照门规带回奖惩堂处置。剥夺其身份,驱逐宗门!”   “尹长老,这怕是不妥吧!”   这时,千机掌门大步向前,口中劝道:“子湛尊者如今还在闭关,你我都无权替他处置犯错的徒弟。依我看,还是先将顾小友送回宗门,令他好好闭门思过个几日,等到子湛尊者出关,再做定夺为好!”   “……你在教我东璃派做事?”   剑阁阁主偏过头,望着对方一字一句地说道。   一瞬间,麓山境万里无云的上空竟是翻涌起剧烈风暴!那是属于大陆顶尖强者的恐怖威压,别说是一众看热闹的弟子,就算千机掌门,此刻也惨白着脸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没事吧?别加速运转灵气,会受伤。”   陆枢行下意识在岁杳身边撑起一个防御术法,在对上那人眼睛的瞬间,他指尖蓦地掐进掌心,片刻后才道:“师妹,方才顾辞舟的那些话,你……”   岁杳快速接口道:“别担心,我有判断。”   前面有关于“自作自受”那类的发言跟事件,岁杳早就从魔头那里了解过陆师兄的真面目,也没什么好多说的。而至于顾辞舟说,陆枢行是想要利用自己,她倒是有些好奇。   值得一提的是,到目前为止,岁杳没有在陆枢行的身上感受过恶意。   这是很稀奇的事情,因为人总会有主观的好恶情感,就连是她自己,在一开始的时候也短暂考虑过直接把陆枢行给杀了,从根源上解决问题。   所以岁杳并不认为陆枢行如今展露出来的这些表现举动,是为了利用她身上的什么东西。但她直觉,顾辞舟会说出这种话并不只是狗急跳墙,他一定是知道某种内情。   会有什么事情,是同时关于陆枢行与岁杳的呢?   岁杳打算回到宗门之后,趁着顾辞舟还未被赶出宗门的那段时间里去找一趟他。如果对方不肯说,她会在这方面花些心思,威胁也好,哄骗也罢,从他口中套出消息来。   她默默减缓些灵气运转的速度,抵御着笼罩在头顶上剑阁阁主的威压。   “……”   意外就发生在一瞬间之内。   当身处于捆仙锁之中,从顾辞舟的位置发出一声前所未有的凄厉惨叫声的时候,在场所有人都没太在意。   毕竟这人之前的表现无不说明了他此刻的精神状态不正常,现在见大势已去,接受不了现实而发疯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剑阁阁主本来对要应付千机掌门这样不识相的人已经颇为不耐烦,如今听见顾辞舟惨叫,当即厉声喝道:“给我住口!你还嫌给宗门丢脸的事情没做够吗!”   他重重一挥袖,刚想要给他直接来个封口术,下一秒却看见人群中岁杳突然冲过来,面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要死了!”   岁杳凝眉看着一瞬间从顾辞舟皮肤上竟是发散出一股一股浓黑的死气,剑阁阁主也意识到情况不对,连忙几道探测与保命术法打下去,想要延缓他身上的伤害。   “等等……你们看,这是魔气吗?”   “魔气,真的是魔气!那顾家少爷竟是堕魔了!”   “嘶,好恶心啊,东璃派这么大一个宗门,竟然连弟子堕魔都察觉不了,还是如今在秘境中残害同门的事情实在瞒不住了才发现!呵呵,好一个正道大宗啊。”   一时间,伴随着从顾辞舟身体上飘散出来的黑气愈发浓烈,人群的讨论与质疑声几乎要掀翻整片麓山境。   岁杳快速从怀中掏出返魂短刀,刀尖对准顾辞舟胸膛上死气最重的部位,狠狠划了下去。   “做什么!”   剑阁阁主怒声制止她,身边赶来的陆枢行却开口道:“前辈,这刀有扭转时间状态,复原伤情的功效,现在还是救人要紧。”   剑阁阁主闻言转过头,冰冷肃杀的视线落在他身上。   “……没救了。”   正在这时,岁杳垂下刀柄,哑声说道。   陆枢行也不再同阁主对峙,几步靠近她身边,轻轻握住岁杳持刀的那只手腕。“没关系,这事压根与你就无关,返魂刀抽取的精力多吗?好好休息一会。”   他言语中半点不提顾辞舟的突然死亡,倒是当真应验了那句话——“陆枢行,怕是有一天我死了,你也会眼睛眨都不眨地从尸体上跨过去,还要无动于衷地说一句自作自受而已吧。”   “魔气。”   剑阁阁主皱着眉,翻动检查了一会顾辞舟的尸体。   “他是因为体内的魔气暴动,一时承担不住如此负面又强悍的力量,才会气血攻心,暴毙而亡。”   岁杳沉默片刻,却道:“前辈,有没有可能,顾辞舟是被人杀死的?”   “人为?”   剑阁阁主语气肃然,“在我眼皮底下,除非那个害人的魔修是魔域那个大乘期魔主,不然没人能做到这件事。刚才,我并未感受到任何不稳定的因素,根据尸体情况来看,他就是被魔气自我反噬的后果。”   说道这里,他眼神转动着看了看岁杳,“不过……尸体肯定要送回去做进一步的查验,若真是你说的那种情况……”   后半段话阁主并没有再说下去,他在短暂惊异过后迅速反应过来,呵斥了一声还怔在原地不敢相信发生什么事情的管事弟子,利落交代了后续的一系列事宜。   岁杳与陆枢行站在混乱人群中,看着顾辞舟的尸体被密封保存。   她视线反复地在现场还残留着的黑气上扫过,心中越想越感到不对劲。   从来没有哪一段剧情提到过顾辞舟堕魔,不过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剧情一定程度上被更改了,各角色的行为走向也会变得不同。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你……很苦恼吗?”   半晌,陆枢行在边上低声问道。   岁杳抬手揉了揉眉心,她突然看向对方。   “陆师兄,如果我问,你可不可以让‘他’提前出来一会……你,会生气吗?” 第76章 滴滴代打   “……”   岁杳抬眼看向对方。   陆枢行的神情中倒是没有明显的异样情绪, 从这个角度,甚至能够看清根根分明睫毛的阴影落在下眼睑。   他沉默了些许,才开口道:“其实, 我是准备说……‘无碍’的。”   岁杳眨了下眼睛,“现在呢?”   下一刻, 她看见陆枢行微弯起嘴角笑了一下,似是带着细微的羞赧,亦或是其他分辨不清的复杂情绪。   “但是话说出口的时候,我想起来,师妹之前与我说, 愿我能够活得痛快一些……这话如今, 还作数吧?”   陆枢行终于抬眼,直直地望进岁杳的视线中。   大概是从未有过如此坦率表达自己内心的经历,他看上去有几分不自在,但依旧说道:“我是有点生气的,但并不是气师妹,而是怨我自己帮不上什么忙。”   “除此之外, 说来惭愧……其实我一直, 对那个人,怀有不光彩的妒羡之心。”   陆枢行看着她的眼睛, 低声说道:“昔日梦境中, 那个我一向看不起的魔修,却更能得到你的重视。我为这样的落差而感到愤怒与嫉妒,明知这样的情感不可为,但我控制不住以最恶意的想法去揣测他与你的关系……师妹, 真的很抱歉。”   他叹息道:“其实顾辞舟的话是对的, 我一直都不是世人心目中以为的那个样子。或许是因为你先前的话, 再一次给了我令人心悸的错觉,看到我如今这般作态,师妹你……是不是对我失望了?”   “……”   岁杳瞳孔微微放大,有些惊异地看向面前人。   这好像是他为数不多的几次,如此直率地表达出自己最真实的情绪,与“陆师兄”这个称呼下所代表的身份形象截然不同。   之前陆枢行说,他会尽力去做出改变,原来那些话他是真的听进去了。   如今,岁杳正对上那双熟悉的墨黑色眼睛,其中翻涌着令人心悸的情愫与坦然。   事实上,她能够隐隐察觉对方举止间的稍许刻意。陆师兄说这些话的时候,包括他看过来时的一举一动,他以退为进的反问示弱,这些连贯行为中有七分真,三分在利用自身所擅长的最能打动人的方式刻意地表现。   或许是心机,或许是他下意识展露出来的伪装,这些细枝末节的方式手段不可能在朝夕间完全被抛却。   岁杳能够感受到这些刻意。   但大概是因为那七分的真情流露,她还是对陆师兄说不出什么谴责的话来。   岁杳顿了片刻,张口道:“没有对你失望。”   于是陆枢行微微舒展了眉目,神情也从肃穆转变得放松了些:“师妹,其实我一直想……”   “有完没完啊?真有这么多话要说吗,听得我都快吐了!”   突然间,陆枢行整个人在原地顿了顿。   他面上的情绪波动褪去,眉心死死拧起,取而代之的,是极度暴躁的不耐烦表情。看到面前的岁杳时,更是粗声粗气开口:“哎呦哎呦,你是不是对我失望了,哎呦没有,啧啧啧啧……这种话你都能信,果然是一个门派出来的师兄妹,一脉相承的蠢。”   周围还没来得及走远正打算留下来听八卦的其余弟子:……什么变脸大师?   岁杳还在思考该怎么回复陆师兄,下一秒就听见突然睁开眼睛的魔头在那阴阳怪气。她奇道:“你怎么自己出来的?不是要另一方主动退让才能……”   “那个懦弱的蠢货也配从我手里夺权?”   魔头不屑地嗤了一声,“你等着看好了,这幅身体当然是由强大的一方说了算,我让往东没人敢往西,那伪君子他算个什么东西?”   岁杳:“难道不是因为前天你提前闭眼了一段时间,所以现在身体默认让你补回来吗?”   魔头:“……当然不是!是我强大的灵魂意识战胜了那个懦夫,他哭喊着把掌控权让给我的!”   岁杳:“你最好是。”   见如今陆师兄已经闭眼了,岁杳也干脆不再多想,推着魔头走到顾辞舟尸体留下的痕迹边上。   “你感受看看,他身上的魔气是不是有问题?”   陆枢行任由她推着走,却始终没有做出什么举动来。   “呵,那杂种也配堕魔?就姓顾的那样的,比那伪君子还要愚蠢,怕是堕个魔都堕不明白吧。”   岁杳:“那这世上,还真没几个人能在这方面超过你。”   陆枢行;“……你在骂我?”   岁杳:“夸你干一行爱一行罢了。”   说着,她余光看见对方怀中还抱着那把蛇吞长剑,又是眼疾手快将之与短刀换了回来。   陆枢行瞥过来一眼,“怎么?”   “这个衬你。”岁杳将救死扶伤专用刀强行塞给他,“你不适合打打杀杀。”   陆枢行:“……笑话,我杀的人比你两辈子加起来吃得饭都多。”   岁杳:“还给你骄傲上了?”   说着,她也不再继续跟魔头互相挑刺,忽略对方仍不死心想要犯贱的言语,提着衣摆蹲下身仔细观察着那股残留气息。   既然当初连大乘修为的阁主都说,顾辞舟是因魔气反噬爆体而亡,那他入魔的这件事本身应该是没有争议的。问题就出在,是谁故意引导他的情绪,导致魔气入体反噬,从而杀死顾辞舟的呢?   放大人为的负面情绪,要做到这一点,方法其实就只有那么几种。   其中有相当一部分还是使用大规模投放毒气、这种会波及到周边人群的法子,但是如今,遭殃的却只有顾辞舟一人,连离得最近的弟子也没出现什么异常反应。   “嫌自己命太硬了,凑这么近?”   岁杳正垂眼沉思着,突然手臂被人拉住,往后拽了拽。   她身形一时有些踉跄,往后方栽了一下,却被一股力道稳稳扶住。   “别去沾那种东西。”   陆枢行的声音像是蒙在一层屏障中,听起来甚至有些失真,“最好看到就绕道走,半点都不要碰。”   岁杳沉默片刻,“可你现在不碰着我吗?”   “……啧。”   背后的热源狠狠撤开,陆枢行板着一张要多臭有多臭的脸,没好气道:“我就是警告你,别到时候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怪我没说过!”   岁杳顺着他的力道站起身,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虽然不报什么希望,但她还是问了一句:   “你先前,从顾辞舟身上有没有感受到不对劲的东西?”   “他没有入魔。”   这时,本以为不会再好好回答任何话的人却这样说道。   陆枢行也随着她一起退开到分隔线之外,颇为讥讽地冷笑了一声,道:“之前在秘境里见到那杂种我就发现了,他身上有魔气,但是却不是名魔修。”   “确切来说……他变成了‘魇’。”   岁杳猛地皱起眉,“什么意思?”   “原来你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啊,真是稀奇。”   陆枢行又惯例不咸不淡地阴阳了一句,而后,还是接口道:“魇,是大魔分散出去自身的一部分魔气,而塑造成的另一种形态。”   “一般情况下,只有魔域那些卖了身的死士,才会心甘情愿变成‘魇’,替魔修去处理一些繁琐或恶心的腌臜事。至于姓顾的杂种,他的情况有点复杂,谁知道他是鬼迷心窍修炼了什么禁术,或者同魔域的人做了交易。总之,他身上诞生的魔气并不纯粹,甚至不是自身所化,而是由另一名魔修所分出的部分力量。”   陆枢行道:“那姓顾的杂种,包括周围的一众蠢货们,怕是到死都不知道,他连‘魔修’这个称呼都配不上,只不过是人家随手弄出来的牺牲品。”   藏在暗处的魔修,魇,顾辞舟,陆枢行……   岁杳的眉头越皱越紧,身边,随口说完这一段话的陆枢行偏过头来,瞥了眼她拧死的眉心。   “关注这些做什么?门派里自然会派蠢材去调查的。”他嗤笑一声,“我说过了,别跟这种东西扯上关系,一丁点也不要有。”   岁杳摇摇头,“我的预感不太好。”   于是陆枢行终于收敛了那副轻蔑神情,皱眉看过来,“无论那魔修是谁,他的目标并不在于你,干吗要将自己置于险境?再说了,姓顾的杂种死了,大快人心的事情,也省得你再天天对着他咬牙切齿的。”   听到这里,岁杳顿了顿,“你看出来的?”   “这还用看?”   陆枢行哼笑道:“要不是如今他自作自受蠢死了,你该不会还想着要亲自动手杀他吧?真以为杀人是这么容易的事情。”   岁杳张了张嘴,却难得无从反驳。   她确实已经计划好了,在顾辞舟被驱逐宗门的那一刻,她会亲手杀死仇敌,不给他任何后来反扑的机会。   最终,岁杳道:“若是真到了那时候,我不会犹豫。”   陆枢行的视线顿停在她身上许久,他突然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   直到片刻之后,东璃派的弟子拿着名单过来找人,他才哑声开口:“若是再有这种事,你可以跟我说。”   岁杳挑了挑眉,“像是召唤腾云那样,你滴滴代杀?”   陆枢行却没继续顺着讽刺什么,他垂着眼睑看过来,这个角度看上去既不疯狂也不惊悚,就是名寻常男子的模样。   “嗯。”   “……”   听到那句应声,岁杳原本调侃的语气平静下来。   “先走吧,门派的人在催了。”   她顺着东璃派弟子焦急的脚步向前走,魔头有些沉默着跟在她后头。   直到两人一前一后再一次来到了东璃境山脚下的大型传送法阵前,岁杳抬头看看差不多黯淡下来的天色,转而开始爬山。   “我说到做到。”   下一秒,她却听见背后的那道声音这样说着。 第77章 楹华仙姑   岁杳背对着魔头的方向, 片刻后随意点了点头。   “知道了。”   “……这是什么态度,不相信?”   陆枢行却丝毫不买账,硬说她态度敷衍, “我看有些人早上的时候面对她那好师兄,可又是笑又是说好话的, 呵……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   岁杳:“我没对你笑,没对你说好话?这也要比。”   瞬间,陆枢行阴阳怪气的话语梗了一下。   岁杳继续埋头爬山,也不顾那死死盯着自己快要将后背烧出个洞来的视线。   “啊,陆师兄, 你可算回来了。”   正当这时, 在已然快要接近山腰的位置,突然几名管事弟子行色匆匆地朝他们跑过来。   “陆师兄,掌门师叔祖喊你去议事堂,说一回来就让我们通知你,有重要事!”   看样子,那位子湛棋神因为自家亲传弟子惨死的消息, 提前出关了。   “对了, 还有岁杳师妹。尊者说,若是你同陆师兄一道回来, 就让你也去议事堂。”   岁杳顿了顿, 偏过头去看了陆枢行一眼。   后者抱着手臂,正貌似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树干上黏着的一只小虫,连多余的眼神也没分给过那两名弟子。   “陆师兄,掌门……”   ——“是那老头喊人去开会, 你们这么着急做什么?”   陆枢行垂头盯视着树上小虫, 头也不回道:“趁我现在还没反悔, 赶紧滚。”   “这,怎可、怎可对掌门师祖如此不敬?”   岁杳突然仰头看了眼被笼罩在护山结界中的门派,如今已是夜幕降临,可衔日楼方向的群山却一片灯火通明,映照得宛如白昼。   顾辞舟的尸体想必已经运回宗门,长老们连夜彻查其死亡真相。   “去看一眼吧。”   岁杳心里还惦记着最后关头的怪异魔气,转过身朝着魔头道。“听听他们是怎么说的。”   “……非得凑过去?”   片刻,陆枢行终于将视线从那被盯着都不知道该怎么爬了的小虫身上收回来,拧着眉看她,“东璃又不是只有你一个活人,如今死的是掌门弟子,那帮蠢货肯定会想办法去查的。”   岁杳以一种平静到极致的语气道:“我太好奇了,一刻都等不了。”   陆枢行:“……”   他深吸了口气,死拧着眉一副火气冲天的作态,重重朝着人群一甩袖,便独自大步上山去了。   负责过来喊人的管事弟子面面相觑,一时也没敢上去拦他,只是踟躇状看着岁杳:“师妹,要不你再劝劝?这是掌门师祖亲自差人来请的,我就怕……”   岁杳却摇了摇头。   就这样,带着两名一路都心怀忐忑的弟子,她快速从衔日楼的就近山路前行,在约莫一炷香左右,来到了那中央议事大厅。   在看见站定在月光下的人影时,两名管事弟子惊异地瞪大眼睛,“陆、陆师兄……”   岁杳一副并不意外的样子,走过去道:“进去吧。”   “进什么?”   陆枢行双手抱臂睨着她,“我只是回去的路上,恰好路过此地。”   “是。”   岁杳也郑重地点点头,“从这条路回去,更近。”   陆枢行哼了一声,“怎么,你是以为我不知道吗?”   说着,一甩袖走出六亲不认的步伐,潇洒踏入了中央议事厅内。   目睹了全场的管事弟子:“……”   不过也好在总算是摆脱了他们这一路上的碎碎念,岁杳随意朝后方挥挥手,便跟着一同推门而入。   几乎是在踏入前厅的同一时间,一股瓷器碎裂的巨响便炸了开来。   ——“别怪老娘说话不好听,那事实就是这样啊!你那好徒儿自己堕的魔,当时在麓山境的各大宗族可都是亲眼看着的,如今他被魔气反噬惨死,要我说在场的各位反而还要松口气呢,别到时候被人指着鼻子骂我东璃与魔修勾结!”   “……嘶,楹华,别这样说话。”   “说错什么了,嗯?你们这几个老匹夫,平日里没少见你们在背后非议掌门不干事,怎么,现在当着人家的面,一个个开始装孙子了?”   一道听起来脾气颇为火爆的女声从内厅传来,旁人就算是想要反驳,也统统被她的气势堵了回来。   岁杳闻声,从门板之后探出个头,果不其然看见一张充斥着怒容的面容。   那名女修身材高挑,肩上随意披着件外衫,结实流畅的肌肉线条掩盖其下。她此刻正指着一名东璃派长老的鼻子大骂,整个人看起来张扬又自信,是人群中一眼便能注意到的夺目存在。   她是炼器峰的现任峰主,楹华仙姑。   “谁在那鬼鬼祟祟的?滚出来。”   蓦地,楹华仙姑皱眉朝着入口处的位置望了一眼,厉声道:“要么大大方方地进来听,躲在背后听墙角算怎么回事?”   走在前头的陆枢行下意识发出一声冷笑,被岁杳死命扯着后背的衣服给制止了。   这位炼器峰峰主,素来以脾气火爆、性子奋激著称,刚才也听见了,就算是棋神子湛就在现场也能挨她的骂,更别说是看见魔头当着她的面翻白眼了。   “宣灵那老匹夫的徒弟?”   楹华仙姑见到陆枢行,高高扬起眉毛,“来了就直接进来,我可不知道宣灵教育徒弟是让他在背后偷偷看长辈笑话的!啧……你后头怎么还有一个人,麻利点滚出来!”   “小友,快依她说的做!”   正在这时,一直依附在长剑中闭关修养的聂岚却突然给岁杳投音,“快快,动起来,不然后果很严重!”   “前辈。”   于是她从陆枢行身后走出来,上前两步,抬手简单行了个礼,“五行峰,岁杳。”   趁着对方打量的空隙,岁杳悄然回复聂岚:“你认识楹华仙姑?”   “岂止认识。”   聂岚在她脑中长长叹息了一声,“本来,这炼器峰的峰主,应该是轮到我头上的。要不是我选择回去继承家业,她也……唉,都是些往事罢了。”   岁杳沉默一瞬,“该不会是老情人吧?”   “什么啊,你这小辈,怎么会这样想!”   聂岚瞬间反驳道,“有空来关心长辈们的历史,还是顾虑一下自己的大事吧!这样,给你定个小目标,下次我再出关的时候,你跟陆家小子喝喜酒。”   岁杳顿时单方面屏蔽了他的传音,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到面前的场景上。   “哦,岁杳。”   出乎意料的,楹华仙姑在之前提起陆枢行的时候,还是以“宣灵的徒弟”来帮助回忆的,但是如今见到岁杳的第一时间,却一手握拳重重砸了下掌心。   “我知道你,在麓山境,就是你找到了秘境传承是吧,对了,你还是蛇妖化形!”   岁杳:“……”   所以究竟是谁一直在传这条虚假消息啊!   聂岚:“……呃,尽量顺着她说吧,楹华最不喜欢别人反驳她。”   顶着身边魔头瞬间看过来的揶揄目光,岁杳面上神情不变,淡淡道:“弟子是人。”   楹华仙姑:“那你会吐信吗?”   岁杳:“嘶嘶,不会。”   其他长老:“……”   聂岚:“……你可能摊上事了。”   然而,就在一片诡异的沉默之后,现任炼器峰的峰主却噗嗤一声笑出来。   楹华仙姑原本脸上的躁动怒意消散了些许,单手叉腰,饶有兴致地打量了她一会,“你还挺有意思的,岁杳,我记住了。”   “……咳,楹华,差不多行了。”   终于,一名衔日楼的代理长老看不下去,轻咳一声将话题又扯回来,“今日,将你们二人喊来,主要是想记录并核对一下当时在麓山境发生的事件细节。你们也知道,刚发生了那样的悲剧,所以……”   ——“在秘境中,你们是何时碰上辞舟的队伍,又是何时分别的?”   突然代理长老的解释话语被打断,一道苍老而难掩疲惫的声音响起,众人纷纷朝着高位处颔首噤声。   东璃派的掌门人,被誉为当世棋神的那位子湛尊者,此刻靠坐在椅背上朝他们开口道。   虽然平日里他就是鬓须花白的老者形象,眼下,竟是从中更添几分衰败之感,颇有些油尽灯枯的颓然。   大概是一时接受不了亲传徒弟逝去的噩耗,再加上先前,不断的冲击瓶颈失败所致的心魔影响,子湛尊者如今看上去真的不像是一名大宗的掌门人。   岁杳余光瞥了眼满脸写着讽刺与轻蔑意味的魔头,知道如今他能乖乖站在那里不主动闹事已经是难得了,不能指望太多。   她清了清嗓子,迎上棋神子湛的目光,简单将麓山秘境中的事件经过概括了一遍。   “前辈,是顾辞舟自己道心受阻,从而堕魔。”   复述到最后,岁杳站在一众长老峰主的面前这样道,语气中丝毫没有怯意,“与我,与陆师兄没有干系。”   “咳,行了,这位岁杳小友啊,掌门都没说要制你们的罪呢,只是照例问问罢了。毕竟弟子堕魔不是小事,之后还是需要当时的在场者们不断核对细节,早日帮助我们查明真相的。”   似是见子湛尊者的神情不对,另一边的长老连忙打圆场,“好了,时间也不早了,你二人再递交一下有关于秘境历练的令牌信息,今天就可以回去了。”   见状,宣灵尊者也连忙起身,行至子湛边上作势要帮他捏肩放松,“赶紧登记完,臭小子你就带着人回去吧,别在这碍眼了!走、走……”   他不断朝着陆枢行这边使眼色,可惜,对上魔头,某种意义上算是媚眼抛给瞎子看。   还是楹华仙姑嗤笑一声,看不下去这场闹剧似的扬声道:“老娘早说过了,无论在什么地方,正道弟子堕魔都是件足以让宗门被钉上一段时间耻辱柱的事情!子湛,真的很同情你,但是你也不能将气撒在两个小辈身上,你亲传徒弟自己堕魔,还残害同门,已经够让人诟病的了,要是再传出去因为此事而责罚其他弟子,你让外人怎么看我东璃派么!”   “你也少说两句,少说两句吧!”   眼看着掌门的情绪骤然波动,边上几名长老更是头大无比,拼命朝着楹华仙姑打手势,“赶紧走,赶紧带着人走……”   “嗤,行,人我就先带走了。你们这帮老匹夫,自己纠结去吧。”   楹华仙姑一甩袖子,也不多留恋,当即揽着岁杳朝议事厅外走,“走,咱不跟他们计较。你跟宣灵他徒弟也大可放心,这事没道理怪罪到你们头上。”   岁杳连忙扯了陆枢行一把,生怕他又不知道闹什么别扭不肯出来。   而见状,楹华仙姑眯起眼睛,视线在两人之间转了好几圈。   “话说回来,岁杳。”   她倒是并没有直接出言调侃什么,而是开口道:“你知不知道,再过几月,便是殷虚界的秋月宴开场?届时,不只是上封都陆家会出席,那些来自各地的世家修士,都将来参与这场空前盛会。” 第78章 秋月宴往事   秋月宴?   岁杳在脑中回忆了片刻, 楹华仙姑说得,应该是大陆上每逢百年举办一次的大型庆典。宴会的场地由各大地区域提前申请,而在今年作为东道主的, 是西南一带、以矿产资源延炼与出口而发展起来的殷虚界。   没记错的话,神匠聂氏, 也就是当年在那场事故中肉身将死、独留一丝魂魄残存于世的聂岚,他的本家便是在殷虚界。   “……秋月宴?”   似是感受到岁杳的心理活动,聂岚沉默片刻,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唔, 上一次听到这个词, 还是在百年之前了。这么想想,时间过得可真快啊,我刚回到家族、从长辈手中接过传承就好像是昨天发生的事情一样,而相似的庆宴典礼,如今再回看,却已然是两幅光景。”   岁杳静静地听着, 也没说什么安慰的话, 只是道:“抽空我会去聂家看看。”   “唉……多谢你了,小友, 若不是有你, 我到现在还被困在那把剑中,无处可去呢。”   不过说回来,楹华仙姑既然这样问了,说明她此次也会前往殷虚界参与那场空前盛会。   岁杳已经不太记得那时候作为东璃派代表而出席的名单了, 毕竟秋月宴开场的时候, 她正泡在水牢中跟浮游生物进行精神方面的交流。   但是后来她从书中得知, 于那场百年难遇的盛会之上,有大批魔修勾结内部修士,扮作正道人士混入其中制造骚乱,并且趁机掳走了一批年轻弟子们。   被掳走的弟子大多数是正道大宗的直系或内门弟子,魔域的那位尊上以此为要挟,要求正道开放大陆边境的权限,并且让出东南边境十座城池,作为魔域连通内陆的中转站,允许一切商业来往与纠纷。   可悲的是,双方僵持了足足数月的时间,最终在两地接壤的边境地带,谈判失败,一共三十二名正道弟子被残忍杀害,尸体就堆到了边境线那条河谷之下。   这也为再后来爆发的那场大陆混战埋下了铺垫。   而就在此时此刻,走在前头的楹华仙姑不知是察觉到什么,脚下步子一顿,回过头去望向他二人。   “说起来,宣灵他徒弟,你这次赴宴,是准备作为我东璃代表出席,还是跟你那老爹一同去?”   楹华仙姑摸了摸下巴,分析道:“我估摸着吧,子湛那老头现在对你的意见还是挺大的,短短几个月根本释怀不了。为了避免撞枪口上,像这种涉及到宗门的大型活动,你还是低调点少参与为好。”   魔头有些不耐地掀了掀眼皮,“不过是群喜欢装腔作势的蝼蚁们的聚会,就这种不入流的宴席,一堆蠢货也挣着抢着要名额?”   楹华仙姑口中的话音顿住,盯着他看了许久。   “啧,虽然你说得也没错,但是这种语气莫名让老娘很不爽。”   就在聂岚开始再一次捏把冷汗的时刻,楹华仙姑皱眉叉腰,朝边上的岁杳求证道:“不过难道是我记错了?宣灵他徒弟以前也是这种性格吗,没怎么关注过。”   一时间,顶着对方与魔头同时看过来的目光,岁杳面不改色道:“哦,他一直是这样。”   楹华仙姑又是狐疑地打量了陆枢行好几眼。   不过算是谢天谢地,她并没有在这件事上坚持太久,疑惑了一会便随它去了。   “行吧,那我就送到这里了,你俩慢走哈。”   楹华仙姑毫不在乎形象地在原地伸了个懒腰,“对了,岁杳啊,要是你想去今年的秋月宴,跟我说一声就行,我给你塞进名单里。你这般年纪的小弟子,出去见见市面也好,那边碰上的都是各大宗的年轻才俊,而且也不像是你们外出历练一样是彼此竞争关系,这次是个好机会啊。”   岁杳拱了拱手同她道别,“多谢前辈,我再考虑一下。”   “行,你考虑好了跟我说啊!”   目送着楹华仙姑的背影逐渐消失在月色里,剩下的两人站在衔日楼的通行枢纽处等云来。几乎是在刚捏诀召唤的同一时间,陆枢行猛地扭过头来。   “就这还要考、虑、考、虑?”   他加重语气,没好气道:“谁知道这宴会参与的都是些什么牛鬼蛇神,你真以为是什么好玩的事情?告诉你,全程无趣得要死,就是些自命不凡的蠢货们在那高谈阔论,你怎么会想要去这种地方?”   岁杳直接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仰着头兀自等云来。   “……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果不其然,自然忽略根本等不来魔头闭嘴,反而等来了对方更加恼火的跳脚。岁杳终于将目光从云层之上收回来,无奈瞥了他一眼。   “今年你不作为东璃弟子的身份去,作为陆家长子,也总是要出席的。”   “关我什么事?”陆枢行下意识反驳她,“现在说得是你!那女人敢说你还真敢答应啊,也不看看那里是什么蠢材汇聚地。”   岁杳:“难不成让你一个人去?”   更别提这一次的秋月宴中极大可能会走上原剧情的老路,到时候被凶残弑杀的魔修一刺激,魔头百分之八十又要发病。就算陆师兄已经知道了他的存在,也会想办法进行手段控制,但是介于先前的种种迹象来看,陆师兄也并不是全然的安全。   岁杳后来想了想,觉得这趟秋月宴,自己还真是非去不可了。   魔头的因素只是其一,还有一层重要的计划,她得赶紧想办法帮聂岚回归肉身。   麓山秘境的塌陷衰败,更加加剧了她心中的危机感。岁杳迫切需要能够掌控在自己手中的力量,以至于到时候真的面对难以想象的敌人时,不会一点挣扎也做不出来。   而且,魔修,顾辞舟正是因为感染了魔气才会变异成“魇”的。   那么,间接导致了顾辞舟惨死的魔修,与在秋月宴中谋划作乱的魔修,会不会是同一批?   “……”   这话说出口之后,魔头顿时又在那哼哼唧唧地开始说一些“谁要你管啊”之类的话来。岁杳已经充分掌握了面对两个陆枢行时的谈话技巧,此刻也不做声,只是催动腾云朝着五行峰的方向而去。   就差几步路的竹院拐角,岁杳叮嘱了一句魔头让他晚上关好门窗,接着换来对方一声嗤笑。   “哈,你以为我是什么,独居老太太吗?”   “我是怕你吓着外面的人。”   岁杳快速道,赶在对方火冒三丈之前,啪的几声抬手在陆师兄的屋子周围贴了一圈符箓。   宣灵尊者亲自开的光,这下子魔头晚上要是杀瘾犯了或者是有什么其他突发状况,她能第一时间得知,从隔壁院子赶过来也很快。   伴着身后还在喋喋不休的抱怨声,岁杳挥挥手,快步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内。   里面还是保留着临走时的样子没被动过,她扯下四面墙壁上贴着的自动清洁符箓,就见其中还夹杂着一张留音纸,下方落款是一个“宋”字。   “杳杳,我回本家去处理事情啦,后面又要准备参加秋月宴,估计这几个月都不会回宗门了。跟你说一声,你要是从秘境中出来了,不用花时间来找我哦。对了,若是你到时候也想来殷虚界,直接去我们幽州宋家的客栈找我就行,我带你进去,就不用跟宗门一起啦。”   触发留音纸,宋黎弯的声音顿时传了出来。   岁杳站在原地一字一句地听完,将失去作用的符纸仔细叠好收进柜子中,又另起一卷,开始计划构思起来。   大致将目前所掌握的信息复盘罗列了一遍,她突然想起什么,从储物袋的最底下掏出那枚麓山秘境的传承圆球。   圆球跟黯淡下来的符纸一样,已经失去了最基本的功效,但是依然能够从残留的那一丝波动中,搜寻到发生在麓山境过往的历史。   还在惦记着顾辞舟的事情,岁杳将自己进入秘境遇到对方的那一刻起,到之后的所有画面快速在脑中过了一遍。   除了一些未被注意到的、并不怎么重要的细节,其余的过程与她记忆中均无太大差别。顾辞舟当时陷害仓濂的时候,身上所流露出来的魔气也并不纯粹,不像是全然堕魔的状态。   所以说,他因为魔气暴动而惨死,是在从秘境中出来之后才发作的。   可当时在麓山境的入口处,围聚着近千数的修士,想要从中找出凶手无异于大海捞针。   “……唉。”   这几天的时间里,岁杳除了平日里基础的功课,还有时不时找去隔壁看一眼陆枢行,以免他的精神问题加剧之外,就一直待在房间里记录着圆球中的过往场面。   不仅仅是他们这一批进入秘境的弟子,岁杳甚至还在百年之前,找到了作为青年的聂岚的身影。   聂岚身边同行的那名女修,赫然是年轻时的楹华仙姑。两人并肩行走在秘境区域或凶险或优美的土地上,时而发生争执,时而默契出招,中间自有一副旁人插足不进去的微妙氛围。   之前说他俩有旧情,聂岚还拼命否认呢。   岁杳盯着圆球中清清楚楚记载的画面,心道,这不在谈还能是什么?   她摇摇头决定不揭穿对方的嘴硬,简单扫过一遍后便继续查看自己想要的信息。   一直从秘境被毁去的那段时刻,追溯到几百甚至千年之前还未完全成型的灵气空间,她一路见证了麓山秘境从兴盛到衰亡的全部过程,也以旁观者的视角看见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呈现不同的喜怒走完了这一段路。   就这样,一直过了将近一个月,某一天清晨,岁杳从长久的入定中清醒过来,感受到翻涌在自己体内熟悉的灵气波动。   突破前兆。 第79章 您配吗   岁杳运行着体内的灵气, 感受到令人熟悉的充盈力量游走在身体每一处经脉之中。   这一次的瓶颈期,不像是先前她掉下思过崖底,因为吸收了大量瘴气而强行来到更上一层境界的痛苦, 反而充斥着美妙的灵力波动。以至于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她之后的破境渡劫不会失败, 而是必然的成功。   在脑中下意识地诞生了这个莫名的想法之后,岁杳在原地顿了一瞬。   “……”   其实她知道自己的修炼速度一直都很快,至少,远超同龄人。   哪怕是在当年刚被检测出灵根资质差劲,斗志最为消沉的那段时间里, 十三岁的岁杳, 修为却跟她同期的一名天品级单灵根的修士相差无几,甚至比对方更快一步引气入体。   参加东璃派面向大陆的适龄弟子招考的时候,岁杳以惊人的练气五层修为,力压一众孩子成为名单的最前排。东璃派这种大宗门,在招新时向来只看重那些极品单灵根或是双灵根的天才,当年, 负责招新的管事犹豫了许久, 才勉强看在她修为的份上,给了她这名不幸拥有五行杂灵根的小孩一个机会。   岁杳成功拜入五行峰的山头下, 她一直都记得, 那一天,负责带新人的管事在领她去外门弟子的修习竹院时,以一种惋惜的目光看了她许久。   “你这种天赋,哪怕只是三灵根, 也好过现在这样。”   最终, 那名管事轻声叹了一句, “不过也罢,既然你已经通过了考核,今后,便在五行峰好好修习吧。拜入东璃派门下,就算碌碌无为一辈子,也好过在外头那种混乱地方成长。”   那名管事从一开始就认为岁杳走不了很远,一般负责带新人的都会在入门第一天跟大家简单交代一下之后的内门弟子考核,但是没人跟岁杳说这些。   因为大家都默认,她考入东璃派已经是天大的幸运。就算修炼天赋再惊人,拖着这样累赘的杂灵根,她根本不可能通过二道考核,成为一名内门弟子,更别提,与这世上真正的天之骄子们站在同一高度去较量。   “……”   岁杳思绪短暂地飘忽回到过去,又很快清醒过来,再度感受了一番体内充盈的灵气。   最终,她神情平静地起身,面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负面情绪。   早在那一年被检测出五灵根的时候,她已经自己熬过了那段最彷徨无助的时间,现在不会再为了这些往事而踟躇不前了。   不过,之后的破境渡劫……   岁杳抬手推开房门,天边万里无云,日轮的光辉透过云层映照下来,将前院洒满一片耀目的色彩。   她站在门前深吸一口夹杂着清冽草木气息的空气,决定等会先绕道照例去看一下陆枢行,接着便去找宣灵尊者开光法器。   这一次,以天道之前的所作所为,必然会为她降下与那时无二的九九雷劫。岁杳不像是魔头那样可以凭着黑火硬撑,还是得取巧,想办法提前做足准备。   快速计划好一切,她几乎熟门熟路地通过了陆枢行那间院子里的限制。   先前为了方便看着魔头,再加上难免会遇到一些突发的意外,陆师兄直接将她的身份令牌识别加入了阵法之中,所以岁杳现在能自由出入他的院子。   抬手象征性地门板上叩了两下,片刻后却没听见回应。   岁杳正想着直接推门进去找人,却听见身后一道略微耳熟的声音,“小师妹又来啦?”   老熟人内门师姐再一次从必经的小径上路过,“话说,你们感情可真好呀,我一周七天走这条路去修习室,有五天都能碰到你来找陆师兄。”   ……对,还有这件事。   自从上一次在麓山秘境的事情传开之后,那一个月里,宗门有一半人在谈论顾辞舟的死亡,另一半,则在关注她跟陆枢行。   虽然他们并不会当着面说些什么,但根据大家私下的态度,与那些越传越离谱的消息,岁杳差不多能够想象到是什么光景。   洛少梁已经不止一次跑过来打听了,他第一次火急火燎冲到岁杳屋子后院的时候,大嗓门张口就问道:“听说陆师兄冲冠一怒为红颜,当场就跟几百号人打成个昏天地暗,最后以剑撑地,奄奄一息对剑阁尹长老放言道‘要是想动她就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我此生非师妹不娶’。后来顾辞舟不死心想要从背后偷袭,被他一剑穿心,冷笑道‘这就是觊觎师妹的下场’,再后来剑阁尹长老竟是也亲自加入战场,剑指陆师兄不屑道‘美人只配强者拥有’……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岁杳:“?”   有的时候,真的很怀疑正道修士们的精神状态。   岁杳无语得很,三两句打发了洛少梁,后来想起什么,揪住他问道蛇妖的事情到底是不是他传出来的。   洛少梁当场拍着胸脯保证不是自己,一副要是说假话就横死在她面前的模样。   岁杳其实已经信了几分,但她仍装出怀疑的样子,让对方去跟外头那些听八卦的同门稍微解释一下事情真相。   几天后,洛少梁欲哭无泪地蹲在她屋外,说已经全部解释过了,但是那些人硬是说他的故事不够精彩,比不上那个由消息贩子们传出来的“稍加润色”版本,让他不要再说了。   岁杳再无言也没办法,干脆两耳不闻窗外事,反正等到时间过去热度消散,这些人也自然会消停下来。   她这段时间基本上都在自己房间闭关,等到真正踏出山头的时候,已经是麓山秘境之事过去的月余之后了。   那位好心的路过内门师姐说,陆师兄现在正在宣灵尊者的府邸与他商议事情,好像说是今日清晨的时候有位访客到访?但具体身份她也不清楚。   正好岁杳也要去找这两人,她干脆直接动身前往尊者府邸。   既然那位访客是清晨到来的,如今已是正午时分,算算时间也差不多该谈完事情了吧。   内门弟子住处到宣灵尊者的府邸,中间要路过一段小径,因为通行主道在年前被几名弟子斗法的时候不知轻重给炸毁了。修路倒是方便,问题出在五行峰的主道路底下都是由一种特殊的悬浮灵石撑起来的,那些石头不好找,所以目前那条道路尚在不知期限的维修之中。   岁杳按照记忆找到花团锦簇间、一条由粗陋石块铺成的小径,从这里绕过去,再转个弯便是尊者的府邸了。   她沿着脚下石块的缝隙边缘前行,然而,就在快要走到尽头的时候,突然听见前方传来阵阵人群的喧哗声。   几名身穿统一内门弟子校服的年轻修士聚在草地上,两男两女,看样子应该是一支搭档的历练小队。   岁杳原本目不斜视地从他们身边路过,却听见不知是谁高喊一声,“是你?!”   瞬间,余下的几名弟子站起身来,竟是不偏不倚地堵在了小径的出口位置。   岁杳终于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诶,我应该没有认错吧,你就是那个,岁杳,是不是?”   “没错,是她,我之前在内门弟子授牌仪式上见过她。”   四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起来,突然,为首那名头戴紫玉簪的男修上前一步,拉近到一个基本上在哪都显得不礼貌的距离站在岁杳面前。   “别这么紧张,师妹。”   他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我们没有什么恶意的,就是实在太好奇你的事情了,平日里也没机会接触到,所以想趁着现在跟你聊聊。”   岁杳冷漠地朝他摇头,“我有事。”   “啊,师妹的态度有些差劲呢。”   紫玉簪男修背后,一名女修跟着佯装不解,“只是想跟你认识一下嘛,干吗这么凶呀……我怎么听说,传闻里,岁杳师妹好像对其他人就不是对我们这种态度呢?”   听到这里,岁杳差不多已经知晓这帮人什么目的了。   她感到一阵无趣。   或许是因为修真界真的太平久了,一帮正道弟子能闲成这样,可劲来在同行身上找乐子。   不欲再留在这里听下去,岁杳转动脚步绕过那男修的身型,想要继续往前走。   “嗐,人家要不是掌门亲徒,就是首席弟子,或是剑阁那位执印长老,态度自然要好些。哪像我们这种游手好闲的师兄师姐呀,人家师妹如今靠着关系一步登天、飞黄腾发了,嘴上不说还是给我们面子呢。”   紫玉簪男修笑嘻嘻拍了拍身边人,“算了吧,我看咱们还是不要自讨没趣了。就师妹这态度,别人看见了还以为咱们欺负人家呢。”   “呵……只是问两句话而已,有必要装成这样?等会该不会还要委屈得不行去跟人告状吧,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真有她的。”   “要我说,那陆枢行是不是也真就被麓山秘境烧坏脑子了,不然怎么会看上一个五灵根的废物?想想也是好笑,五行峰大把天资卓越的内门弟子在外拼杀数年,到头来还比不上人家攀高枝的速度,三言两语,连秋月宴都能拿到名额了。”   “啧啧啧,你可慎言吧,万一人家真去告状,我们还不是得给她道歉啊。”   “……”   岁杳面前再度落下来一片阴影,她抬起头,看见那名紫玉簪男修依旧笑得灿烂,可口中的话却不是这么回事。   “师妹,过来人给你个忠告。不是自己的东西,迟早有一天,是要还回去的。”   “……”   岁杳平静地注视他片刻,蓦地,她轻笑了一声。   “我,十九岁,金丹末期瓶颈。你是什么东西啊?” 第80章 我的身份平平无奇   “……”   紫玉簪男修蓦地眯起眼睛, 看着她似是有些不可置信。   本来岁杳已经不想跟他们浪费太多时间了,在听见有人轻声说了句“鬼知道是嗑了多少药硬提上来的修为”之后,无声在心中翻了个白眼。   岁杳下巴微抬, 斜睨着对方,回忆着魔头惯用的神情与语气说道:“你们不配提我的名字, 现在滚开,趁我还没有反悔。”   四人组:……你在装什么啊?   趁着大家对魔头语录产生了强烈的不适感,岁杳利落拨开挡道的紫玉簪,朝小路尽头走去。   就在这个时候,她却听见高草丛后, 有人在笑。   “……”   岁杳顿了片刻, 抬眼看过去。   那人抱臂站定在视线死角处的树影下,浓郁的花香与高草掩盖了他的存在,若不是开始就一直在留意周边的,根本就发现不了那里有个人。   “又见面了。”   看不出年纪的白净修士眯着眼睛朝她笑,他站定在郁郁葱葱的绿意之下,身前是大片怒放的花丛。要不是身上穿着看似低调但材质昂贵的长衫, 看上去与周围那些年轻洋溢的弟子甚至没什么两样。   ……怎么是他?   认出那人的一瞬间, 岁杳想起先前那名内门师姐对她说,在今日清晨的时候五行峰上来了位访客, 大清早的就到了宣灵尊者的府邸。   原来访客是他。   ——跟在陆家主身边的那名陆府管家, 被唤作“阿旭”的、哪怕在原著书中也没有详细提及过身份的男子。   “啊,岁小师妹这幅神情,该不会是已经忘记在下了吧?”   阿旭,确切来说, 大名叫做“千旭”的管家看上去有些失望, 狭长的眼低垂着看过来, “明明距离上一次见面,才过去了半年都不到的时间啊……”   这人好奇怪啊。   之前,在五行峰的练武场上,名为千旭的陆府管家在离去前同样说了些莫名的话语。听着好像是更偏向于帮助他们,但岁杳暂时摸不透他的动机。   岁杳下意识后退一步,而想到背后还有四个讨厌鬼在虎视眈眈,只得站在离千旭几步远的地方警惕看着他。   “我们好像也没有这么熟吧?”   “嗯,是在下冒犯到了吗?”   千旭眼中流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在看见岁杳不为所动的态度后,又好脾气地笑了笑。“是这样的,今日我是奉家主之命,前来与尊者商议一些与五行峰的合作事宜。”   “除此之外,临行前家主特别吩咐过,让大少今年跟着陆家一起出席秋月宴。对了,小师妹与我家大少不是关系很好吗?陆府的随行名单还有空余,若是你愿意,半月后也可跟着我们一同前往殷虚界。”   “毕竟……”   说道这里,千旭的话音故意拖长了些,视线扫过岁杳身后的一众人群,“人一多就容易滋生事端,陆府此次出行人员虽也繁多,但都是在下一手挑出来的人选,哪怕是最低等的仆役,也是知晓规矩不会在背后非议他人。”   “你什么意思?!”   顿时,如此近乎直白的暗示将众人怒火激起,站在紫玉簪身后的一名弟子怒道:“你是什么人,连我们东璃派都进不了。不过主人家的一条狗而已,也敢在这里大放厥词!”   千旭依旧弯着眼睛笑,看上去丝毫没有正常人被侮辱时的任何过激反应。   “在下不过是一名平平无奇的管家而已,自然是比不上各位年纪轻轻便考入内门的道友。”   “知道还敢在这犬吠?”   那弟子冷笑道:“你是陆府的管家吧?可笑,不过是沾了这个姓氏与你家主人的名号,一条狗还真把自己也当主人了。这年头,是条畜生都想要往上爬,殊不知,人与人从一开始就是有差距的。”   他口中骂着千旭,视线却狠狠扫过边上的岁杳。   明眼人都知道是在指桑骂槐,毕竟岁杳到底同为内门弟子,再加上与陆枢行的这层关系,他们就算再心生不满,顶多也就是过两句嘴瘾。   “啊……道友的这些话,还真是令人寒心呢。”   千旭笑眯眯地听完所有侮辱性的言语,象征性地吸了口冷气,又转过头看向一脸无所谓的岁杳。   “好歹在下也是为了替你说话,如今被骂得这般惨,岁小师妹就不能帮帮在下,也说他们两句?”   岁杳颇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谁?真忘了。”   千旭:“……”   就这么条简简单单的花丛小路,被各种各样奇怪的人拖着,竟是走了有将近半刻钟还未到尽头。   饶是岁杳也有些不耐烦,三两步想要绕过同样堵在路上的千旭。而在与其擦身而过的一瞬间,她却听见对方靠近过来以微不可察的音量说道:“别动。”   “……”   下一秒,岁杳突然感受到一股透骨的寒意冲上自己后背!下意识地口中念了句【伤害抵消】,她一手从腰袋中掏出数张符箓,边摆出防御姿态警惕地转过头去!   为首的紫玉簪男修此刻竟然狼狈万分地趴在地上,满脸是惊慌失措与不可置信。在他身后,三名修士同样倒了一地,手腕小腿等一些并非要害的地方,统统覆盖上青紫色的冻伤痕迹。   “虽然在下并非东璃弟子,但是也无法做到眼睁睁看着欺负同门的行为发生哦。”   千旭仍然是笑眯眯的表情,任谁都无法将其与几息之间放倒四人的行为联系起来。要知道,能够独立历练的内门弟子,这四人好歹也是有些真本事在身上的。   “岁小师妹没受伤吧?抱歉,方才情况紧急,见那道术法快要碰到你了,在下实在担心就忍不住出手了,让你受惊了。”   千旭像模像样地检查了一下她身上并无明显外伤,才这样开口道。   如果不是那股相似的寒意如今还残留在岁杳背上,她都要相信对方给出的这个借口了。   ……真的很奇怪。   千旭这个人,他说出的话做出的事,结合他所身处的立场,让人根本捉摸不透他的行为动机。   岁杳站在原地沉思了片刻,直到此处的混乱终于引来旁人的注意,一名五行峰的管事长老匆匆赶来,见到千旭之后先是一愣,随后竟是抬手行了个较为正式的平礼。   “清长老。”   千旭同样笑着回礼,简单解释了一下此处的情况。“在下是代表陆家前来与尊者议事的,路上无意中看见几名弟子以多欺少霸凌同门,这才冲动行事了,给长老们添麻烦。”   “不麻烦不麻烦,是我们疏于管教了。”   管事长老连忙同他客道两句,而那一头,倒了一地的四人组还在痛呼着互相质问究竟是谁动的手,没来得及对出结果,却是收到来自自家长老思过崖七天的惩罚。   “……”   四名弟子很快被拖下去了,而千旭仍微笑着耐心回应长老的问话。   空隙中,岁杳借着人群打量了他好几眼,突然轻声张口道:【成功探测到千旭修为。】   接着,她放出一丝神识耐心在原地等了片刻。   ……查不到。   几息之后,岁杳感受到这句言灵失败了,她并无多少意外,只是重新收回了自己的神识。   一般来说,修为低的一方不可直接探测到修为高的一方具体处于什么层次。但之前岁杳在那些元婴期的修士身上做过实验,有言灵加持的情况下,不超过一个大境界的修为,是可以被自己检测到的。   那么也就是说,千旭这人虽自称是“一名平平无奇的管家”,实则他的具体修为却在元婴之上。并且所使用的功法手段极为诡谲,根本就不是寻常市面上那些为人熟知的技法。   神秘得很。   岁杳得出这一结论,不过也没有在此事上过于纠结。   因为本质上来说,千旭这人与她是没有直接的利益冲突的,就算是带着一层陆枢行他爹的关系,短期内陆枢行寻仇也寻不到他头上。   既然连《黑火》都没有详细介绍千旭的身份,甚至没有出现过他的名讳,那就说明,这人虽然神秘了点,但在主线剧情中并不重要。   岁杳并没有太多的闲心在无关人等上浪费精力,故而此刻她最后看了对方一眼,便转身要走。   ——“在下目前是出窍末期修为,半步洞虚,不过侥幸摸到了一点修炼的门槛而已。”   突然,一道熟悉的嗓音却被单向传音到岁杳耳边,她猛地顿住脚步。   半步洞虚!   要知道,这世上抵达大乘期的修者五个指头就能数过来,而包括宣灵尊者在内的一众公认的大能,也不过是洞虚修为。   千旭不过是一个管家而已。   而且他怎么会……就这样直接说出来?   岁杳死死皱眉回望过去,那人保持着与先前无二的姿态听着管事长老的抱怨,时不时就管理经验发表看法,看上去真就只是一名善于交际、面面俱到的普通管家而已。   似是察觉到什么,千旭浅笑着在空中对上她的视线。   “岁小师妹回去可以好好考虑一下。”   他这样说道,“本月月底,陆家的车队会于悬晏山脚下的驿站处启程,在下由衷希望,你能一同前往。” 第81章 太受欢迎罢了   自从麓山秘境回来之后, 一切好像都变得不一样了。   至少以前岁杳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她也会成为那种备受关注的人。而“引人瞩目”这个词对她来说向来是贬义大过于褒, 岁杳不喜欢麻烦,也不喜欢过于受人关注。   ——这是她在又接连收到了分别从千机门与御兽宗寄来的随行邀请时, 心中诞生的微妙荒谬感。   今早仓濂的来信中,大概可以概括成几个部分。   第一段主要写一些客道话,询问她身体状况啊,担忧是否受到流言影响之类的。第二段说他自己的近况,与千机门的一些后续处理工作。   岁杳快速跳着浏览了一遍, 发现中心思想其实就几句话:仓濂他父亲听说了在秘境中的事情, 为了向岁杳他们表达救下自己儿子的感激,所以特地邀请她同行秋月宴。   至于后面从御兽宗寄来的信笺,就更简单了。   曲含清拢共就一句话:我娘亲请你来做客,你不来就是没眼光。   “……”   至此为止,岁杳已经从不下五处不同的势力代表那里收到了秋月宴的邀请信。   对于一名已经习惯了默默无闻的人来说,岁杳表示, 真是前所未有的体验。   她深吸一口气, 将御兽宗与千机门的邀请信先放在一边,开始比较起目前的情况来。   首先是仓濂跟他那当掌门的冷血爹, 这千机掌门为了利益连自己亲子的性命都可以利用, 如今又作势来邀请她,这算盘声打得岁杳在东璃派都能听得见。千机门暂时不考虑。   而御兽宗这边,曲含清应该只是单纯想要让她去做客。如果是平时岁杳可能会答应,但是目前御兽宗的这条线已经告一段落了, 如果跟着她们走, 这一路上会耽搁许多关键剧情。   宋黎弯与幽州宋家那边, 情况大致是跟御兽宗一样的。跟着这两支队伍路上不会遇到太多意外或危险,但是也会错过对应的事件发生。   再接着,楹华仙姑与东璃派自己的队伍。   跟楹华仙姑走的话,就没办法跟陆枢行待在一起,魔头要是在晚上遇到什么事,情势会变得双倍麻烦。   目前摆在岁杳眼前的选择,好像就又只剩下了一种。   “……”   岁杳垂眼,望向那块被搁在一叠请柬之下的令牌。   巴掌大的令牌表面刻印着一种特殊的图腾符号,她看不出具体是什么,只感觉像是某种细长的动物,或者是“陆”这个字的变种形象?   这枚令牌是几天前,名为千旭的管家在离去前交给她的,说是秋月宴期间,持此令牌便可表明身份。   大概是陆家人手一份的员工名牌类似的东西吧,岁杳简单翻看检查了一下,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地方。   跟陆家的队伍走,那就不仅只是千旭的问题,他们难免会再一次碰上陆枢行他爹,那个将利己主义发挥到极致的修炼疯子。   说不定……还会遇到那个人。   岁杳掂量着手中的令牌,脑中思维飞速运转着。   而就在这时,她突然感受到屋外的地方,笼罩在陆枢行院子外头的屏障被触发了!   正想要起身检查,面前竟是有黑影猛地掠过去,在屋内掀起一阵带着夜露寒气的冷风。   “要想活命,就不许动。”   一道阴沉且粗粝的嗓音响起,宛如钝刀子割肉般卷起一股悚然的不适感,与此同时,铺天盖地的阴森魔气笼罩在屋内,将好端端的竹院衬得宛如深处魔域。   “嗬嗬嗬……瞧本座发现了什么?一个细皮嫩肉的正道弟子。唔,是蘸酱吃,还是,一片片活剐呢?”   那道变变态态的陌生声音几乎贴着她耳朵说道,“真是不枉本座在山下蹲了三天三夜,才终于找到了护山大阵的漏洞,顺利摸了进来。嗬嗬,功夫不负有心人,今天可以饱餐一顿了。”   窗户外头,缺德师兄师姐养的夜枭又在凄厉嘶鸣了,拖长音的厉声撕破夜幕,宛如平地惊雷炸响在所有人的耳畔。   岁杳感受到自己全身都被笼在浓郁的魔气之中,她沉默半晌,突然开口道:“你听过传言说我是蛇妖化形吧?”   “……什么?”   岁杳面无表情:“嗬嗬嗬,我把你给生吞了,傻逼。”   “……”   她拨开那人箍在自己脖颈上的手,颇为无言地转过身去。   “很闲?”   “啧,你怎么一点防备心都没有的?”   魔头半点没有反省,直接理直气壮地倒打一耙:“半夜有魔修摸进房间,受到威胁的情况下还敢这样耍嘴皮子,啊?没有一点危机意识,亏你还说要当这一届的首席呢,我只是在提前让你适应这世界险恶而已。”   岁杳:“太谢谢你了。”   陆枢行:“知道就好。”   他毫不客气地把这当成自己的地盘,随便在方桌上拨出一片空荡便坐上去。手脚还不老实地到处东摸摸西碰碰,要是宗门那些个看重规矩的长老在这,要气得戒尺都给他打断。   岁杳没太计较,顺手从魔头屁股底下抽出一卷书简归类放好,想了想转身道:“你应该从陆师兄那里知道了吧。”   “什么?”   陆枢行眯着血红的眼睛,从上方睨着她,“我又知道什么了?”   岁杳:“秋月宴,你跟着陆家出席。对你来说,这是好机会吧。”   她果不其然看见对方嗤笑一声,但是除此之外,却也没有其余明显的波动情绪。   陆枢行不知在想什么,他手撑在桌子上,突然朝前方俯下身子。   “说起来,我真的很好奇。”   “那蠢货竟然也从来没有问你过什么吗?陆家的事也好,宗门的事也好,包括上一次,那些个离难界的杂种……你究竟是,从哪里得知的这些东西?”   陆枢行目光死死盯视着岁杳面目,冲天气势极具压迫地袭来。他本意是想看见对方露出害怕或是心虚的神情,自己再顺势收回那些威压,打一棒子给个甜枣似的诱哄她说出在意的真相。可是,就像是几分钟之前面对“陌生魔修”时的那样,岁杳始终平静。   她睁着眼睛,就这样在极近的距离下回以注视。   那一瞬间陆枢行甚至看见从她瞳孔中倒映出了一抹猩红,泾渭分明的色彩交融在一起,模糊了其中的界限。   陆枢行呼吸滞停了一瞬。   “你……”   “传闻中,来自于古老王国的少女,因以神蛇之舌洗耳,从而获得了预见未来的能力。”   岁杳并没有出言调侃他难得的失措,只是开口说了个看似毫不相干的话题。“至此,她的眼睛明亮而透彻,能够一眼看清人心,她的耳朵清晰而灵敏,能够听见世界的窃窃私语,她心中负荷宇宙事理,与自然奥秘。”   “……”   陆枢行沉默下来,将两人之间的距离退开到正常范围,垂眼看着她。   “只是,这项能力,让她从此隔绝在正常的人生之外,成为世人眼中的疯子。这不只是少女的命运,而是先知一族,向来背负的命运。”   岁杳口中缓缓诉说着那个古老的故事,作为旁观者的一员。   “逆溯时代而行走在历史前沿的那部分人们,注定承受窥探命运的重量,而当他们亲口说出命运的真相,也就代表自己的生命走到了尽头。先知的后代们,同样背负着这种诅咒。”   “……我不问了。”   陆枢行狠狠磨了磨后槽牙,这样开口道,“我以后不问了总行了吧,还有你,那只不过是前人编造出来的愚蠢寓言故事,你也别人家说什么就都傻傻地相信!”   “哦,倒不是因为这个。”   岁杳:“我不算是预言者,我不会死,只是不想说而已。”   “……别说了。”   陆枢行不知想到什么,目光沉沉地看了她一眼,“以后也别再讲这种晦气故事。”   岁杳学着他的样子回视过去,“看你表现。”   陆枢行:“……我表现?”   岁杳:“嗯。”   陆枢行:“啧。”   “哦,还有件事。”   岁杳伸手将魔头从自己的桌子上赶下去,“这次秋月宴上,有百分之七八十的概率碰到那个人。”   陆枢行还在为之前的事情闹不开心,闻声臭着脸瞥了她一眼,故意道:“什么那个人,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哦,你也别跟我解释,我说了不会再问这种事情了。”   岁杳有些无奈:   “既然如此,到时候,看我眼色行事。”   ……   一周之后,他们如期找到了悬晏山脉西边山脚之下的那处驿站。   该说陆千寻还真不愧是百年来将全部心思都花在了扩展家业与权力上,一眼望去以玄为底色的猎猎旌旗连成一片,遮蔽了天日。全副武装的府兵排成整齐队列,更有几名牌面十足的金丹期修者随行保护在车马左右,若是不知情的凡人看见这一幕还要以为是什么一国之主的巡游大典。   岁杳眯着眼睛在人群中找陆千寻的身影,却始终不见其踪影。倒是很快,熟悉的管家不知从哪处角落钻了出来,靠近面前笑眯眯地冲她打了个招呼。   “岁小师妹,在下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岁杳象征性地同他打了个招呼,接着便等对方主动提起陆枢行。   然而,一直等到千旭都快跟她扯家常扯到了什么府中养的猫一天掉多少毛这种话题上,他言语中愣是没提起过一句陆家大少。   不是,明明陆枢行才是最应该参与的人吧,怎么他半天都没见影子,这帮人连问都不带问一句的?   岁杳沉默半天,最终还是自己主动引出话题。   “对了,陆……”   ——“为何兄长迟迟不见踪影,是路上耽搁了吗?”   突然,从不远处的车队中,传来一道清朗的少年声音。 第82章 陆二少   岁杳顺着声音响起的位置抬起头。   只见一名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在人群的簇拥下走来。现在西南大陆上的天气还未到最冷的时刻, 但他早早便披上了厚实大氅,下巴埋在由不知名妖兽皮毛打造的精致绒边中,贵气十足。   陆其鸣。   陆家那位二少爷, 陆枢行同父异母的弟弟。   果然碰上了。   岁杳不动声色地打量几眼对方,这人看年纪跟她差不了多少, 脸型轮廓间甚至还带着些少年人的稚气。   陆其鸣的长相并不随他老爹,而是遗传母族那方带上些精致的柔和。如果说陆枢行跟他爹站在一起大家都能看出来这是一对父子的话,那么陆其鸣站在他俩中间,就像是从别家讨来的孩子。   可又有谁能想到,就是这么个看上去文文弱弱的少年, 上辈子直接将他哥踹下神坛, 甚至算计到了陆千寻的头上,胃口大到意图吞并上封都一半的领土。   “阿旭,兄长还在路上吗?大家如今都等他一个呢。”   陆其鸣从大氅毛领中微微抬起眼,过于惨白的肤色几乎要与周边的雪白绒毛化为一体。   身边,千旭倒是见怪不怪地同他打了个招呼,“估计是路上耽搁了, 二少您去车上等吧, 此处风大。”   陆其鸣抬起手,又拢紧了些领子, “父亲有些不放心, 喊我来这看看。”   说着,他目光左移,突然凝聚在了岁杳的身上,“阿旭, 这位是……”   “这位是客人。”   岁杳还没来得及开口, 千旭却先一步答道:“这位贵客会一道随行。”   “……”   岁杳偏头看了他一眼。   “唔, 好吧?”   陆其鸣耸耸肩,显然对千旭忘记介绍名字的难得不专业行为表示疑惑,但随后便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哦,既然是你安排的,照顾好客人便是了。对了,兄长要是来了你差人通知父亲一声,然后赶快启程吧,错过传送阵法的开启时间就不好了。”   “好的。”   又随口同管家确认了一番路程细节,陆其鸣看起来病恹恹的模样,低咳两声后便在仆从的搀扶下回到车上去了。   岁杳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对方直到看不见,正在这时,她听见身边的千旭轻声道:“刚才那位是二少,二少体弱多病,这一路上最好别去打扰他。”   “……”   他是在提醒什么吗?   岁杳暗道,先前千旭故意没有在陆其鸣面前说明她的身份,是有意为之,还是只是觉得自己不重要?   如今这番话,又在暗示些什么?   “对了,岁小师妹,一会我们会沿悬晏山道出发,在通过专用的传送阵法抵达中转站之后,再往殷虚界的位置,为了确保秋月宴的安全性,所有的空间类术法便禁止使用了。”   千旭并没有继续先前的那个话题说下去,而是另外道:“所以,队伍的持续行进时间可能会在三天左右。在下已经安排好了一处落脚客栈,还算是干净整洁,只是到底条件比不过在东璃派,你要是有任何不方便的地方都可以来跟我说。”   说罢,似是看岁杳脸上的神情有些微妙,千旭顿了顿,停下语句笑道:“怎么了,是还有什么问题吗?”   岁杳:“嗯……你跟那个二少,你们都不问陆枢行在哪吗?”   “唔,好吧。”   千旭沉吟一瞬,从善如流道:“那么,大少如今在哪呢?”   岁杳:他根本一点都不在乎吧。   最终,还是抱着演戏演全套的敬业心理,岁杳正色道:“他在跟宣灵尊者确认事情。”   千旭:“啊,原来如此。”   千旭:“你要不要毯子?进入了中转地区之后气温会骤降,在下去拿一条毯子过来给你吧。”   岁杳:“……”   岁杳:“拿两条吧。”   ……   在终于确定了在场的这些人当中可能除了陆其鸣之外就没人在乎陆枢行了的这件事情之后,岁杳一个人盖着两条厚毛毯坐在一只土墩兽的背上,总算是看见了姗姗来迟的人。   陆师兄背后负着一枚看起来重量可观的木盒,大步朝着车队等候的位置赶来。   简单同负责统计的管事打了个招呼,他目光快速在车马人堆中锁定岁杳的身影。   拒绝了一名仆役递来的脚撑,他手腕借力直接翻身跃上那只足有两米多高的灵兽后背,气息有些微喘地朝岁杳笑了笑,“赶上了。”   “这么多东西吗?”   岁杳却有些狐疑地看了看他身后那个长盒,“不是说,只是绘两张符吗?”   在临行的前两周,岁杳专程去找了宣灵尊者,将自己达到瓶颈期的事情跟他讲了。   当时,小老头直接瞪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又一连确认了好几遍名单上的年纪。就这样僵持了足足半晌,宣灵尊者带着一脸怀疑人生的神情郑重道:“你考虑来给老夫当亲传弟子吗?我可以把那臭小子开除,让你当首席大师姐。”   岁杳难免心动了一瞬,但本着人道精神,还是忍痛婉拒了。   之后,她又将上次渡四九雷劫的那件事跟尊者讲了,并提到自己的顾虑。若是从此之后,她跟陆枢行每一次破境渡劫都经历的是九九天劫,在自身实力无法强悍到迫使规则做出让步之前,总得有一个提前“钻空子”的对策。   于是岁杳将自己的构想告诉了宣灵尊者,那便是之后提到的,伤害分摊。   这是一个将雷劫所降下的伤害降低到最小化的构思,这里暂时不过多赘述,因为还只是一个雏形。由于秋月宴将近,岁杳计划着跟陆枢行在这段时间内尽量压一下修为提升的速度,等到宴席结束之后,他们回到宗门再亲自与尊者确认这个方法是否能够奏效。   陆师兄之前便是候在宣灵尊者的府邸口,等待他将那几张实验用的符箓完善。如此,他们在参与秋月宴的一路上还能抽出空来研究,尽量提早完成这个构想。   “为什么要这么大的盒子?”   此刻,岁杳狐疑打量了陆枢行背后的东西几眼。   “是师尊特地交代我带上的,此处人多眼杂,等稍后到了中转区域,再来为师妹演示。”   陆枢行压低声音,这样说道。   紧接着,他视线下移看见岁杳膝盖上那两条厚实的毛毯,顿了一下,“很冷吗?我那还有几件加厚的长袍,师妹你拿去吧,听说殷虚界昼夜温差极大,要注意防寒保暖。”   岁杳腿上已经快捂出薄汗来了,闻言抽了抽嘴角,将两条毯子都塞给陆枢行,“你盖吧,我给你要的。”   正这样说着,她突然察觉到队伍中有目光径直落在这个方向。   岁杳不动声色地回望过去,看见一辆缓缓从身边驶过的车厢。   陆其鸣惨白的面孔出现在窗沿之后,依旧是精致偏柔的五官。可当他面无表情看过来的时候,竟是像极了那位高高在上的陆家家主。 第83章 我就问问   直到注意到两人回望过来的目光, 车厢中的陆其鸣嘴角微弯,露出个看起来哪哪都有些别扭的笑容。   “兄长,好久不见啊。”   他视线望向高大灵兽背上的陆枢行, “好像自从你进入东璃派求学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好好见过一面。”   “嗯。”   陆枢行回复得不咸不淡, 就像是陆其鸣说得,这俩兄弟之间的关系其实本就疏离与淡漠。   然而,显然陆其鸣的目标也不仅仅是普通的寒暄。   “哦,这位……贵客?我听阿旭说的时候,还以为是父亲那边的客人, 没想到这位小道友竟是兄长的客人。”   兜来兜去, 最终,陆其鸣还是这样拖长音说道:“还真是稀奇呢,往常别说是秋月宴这样的大型盛会,就连归家,兄长身边也从未带过人。”   他笑着看向岁杳:“不知该如何称呼你?”   陆枢行蓦地皱起眉,指节下意识地握紧了灵兽后背上的缰绳。   岁杳却从他身边的位置转过头, 淡然道:“哦, 我姓葛。”   “……葛?”   “就是那个,之前为了诬陷陆师兄并且赚得天价赔偿费, 不惜放弃自家儿子的治疗将其弄死, 带着一家子闹上山的那个葛家。巧了,我俗世的名字正好跟他们同姓。”   岁杳几乎一口气说完这句长句子,抬眼看向陆其鸣,“哦, 之前葛夫人不是也去陆府闹事了吗, 听说当时还情绪失控导致多名陆家仆役受伤?二少该不会不知道这件事吧?”   陆其鸣脸上的笑容不变, “确实有所耳闻,毕竟事关自家兄长的……‘丑闻’。”   岁杳:“跟陆师兄没关系,应该是葛氏的丑闻才是。听说,他们不仅无情到拿儿子换赔偿费用,甚至还残忍肢解了亲儿的尸体,就为了能够将脏水泼给别人。”   说到这里,她朝着陆其鸣的方向偏了偏头,“可是,既然葛氏是这等心狠果决之辈,又怎会在残忍杀害亲子之后,愚蠢到留下把柄让人指点呢?你说,他们会不会是……受到了什么人的教唆?”   “……抱歉,当时的这件丑事我只是略有耳闻,并不太了解其中细节。”   陆其鸣嘴角的弧度淡了下去,那双几乎跟他爹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眼睛垂下看着她,“这位小葛道友,怕是问错人了。”   岁杳:“没事,我就问问。”   在车厢内灵童的担忧询问声中,陆其鸣突然以袖掩面,偏头咳嗽了起来。   身边家仆连忙表示二少此刻不宜见客,于是,很快陆枢行手握缰绳冷声道:“既然身体不适,就不便多在车外吹风,你自己注意身体。”   说着,驾驭起赶路灵兽,一马当先冲在了队伍的最前方。   见状,岁杳也收回持续注视着对方的视线,垂眼沉思起来。   ……   约莫在太阳下山之前,整支上封都陆府的队伍已经成功越过最后一道传送大阵,来到前往殷虚界必经的那道中转站区域。   在千旭的安排行程中,他们会前往距离中转区域入口处不远,仅有且唯一的那座客栈集体修整一个晚上。   因为再往后,直到彻底抵达殷虚界之前,就再也没有一处休息地区了。殷虚界特殊的地理环境也导致他们无法就地扎营,在今晚过后,他们就需持续前行约莫两天左右的时间,再不停歇。   由于之前陆枢行纵灵兽狂奔的行为,导致他跟岁杳抵达目的地客栈的时候,大部队还远远地落在后头有好一段的距离。   两人便就决定先行入住,反正应该都已经安排好了,到时候陆府人员凭借自身令牌出入客栈,这样方便统计也不容易弄混。   岁杳从包裹中掏了好半天,才摸出那枚出发前千旭给自己的陆府令牌。她偏头瞥了一眼陆枢行,发现他的跟自己不一样,整体边框由特殊鎏金颜料勾勒,中部呈现暗红色纹理,是那种在光照下非常漂亮通透的材质。   一看就是贵宾待遇。   岁杳默默将自己那估计是陆家每人人手一份的令牌递到客栈管事的手中,下一秒,几根修长手指却捻起那枚木牌,转而塞了另一块进来。   “用我的。”   陆枢行将自己的令牌塞进对方手中,嘴角微弯笑了笑,“这里不比在宗门,条件多少差了些。只是‘小葛道友’毕竟是我的贵客,自然要十分上心的。”   岁杳偏头看了他一眼。   陆枢行只是温和地笑着,“还有哪里不方便的地方,可以跟我说。”   然而,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另一头那客栈管事便不耐烦地从她手中夺过华贵令牌,快速从柜台后掏了把钥匙出来。   “一间上房,你的。”   客栈管事将钥匙与华贵令牌一并还给岁杳。   紧接着,管事拿过陆枢行手里的普通令牌打量几眼,对照着又开了另一把钥匙。   “唔,一间……超舒适双倍安全保障阵法带自净化灵泉与独立绘符室山景大床房,你的。”   陆枢行:“……”   岁杳:“呃。”   她回想着千旭当时给她令牌时候的样子,好像确实是有说过这么一句不用担心安全问题之类的话。况且……这玩意长得跟其他陆家人员的一模一样啊,那谁能看出来其中另有玄机?   顶着陆师兄从震惊到不可置信到无声沉默的变幻目光,岁杳咳了一声,将两把钥匙一同放在他掌心。   “一起住吧。”   她建议道:“我可以住那个绘符室,这样也方便看着‘他’。”   陆枢行的情绪终于看起来好了一些,但依旧沉默了片刻。   “师妹你……”   “一点关系也没有。”   岁杳直接抢答,“我根本不认识你们那个管家。”   “……好,我知道了。”   陆枢行握紧手中的两把钥匙,坚定点了点头,“放心,这件事我会处理好的,你不用再多担心。”   ……   至于陆师兄具体是怎么处理的,岁杳就不得而知了。   她只是提醒了一句别跟对方硬碰硬,毕竟千旭可不是他那心机弟弟。陆其鸣再机关算尽,他修为的上限终究也就在那里,而千旭,可是实打实的半步洞虚强者。   又过了几炷香的时间,太阳彻底落山。   岁杳盘腿坐在那间“超舒适双倍安全保障阵法带自净化灵泉与独立绘符室山景大床房”里,跟睁开眼的魔头大眼瞪小眼了半晌。   “今天就这样吧?”   岁杳率先开口道,“你去休息,我去修炼,一切等到了秋月宴上再说。”   魔头抱着手臂坐在对面,竟是从睁开眼起就一脸的不爽。   “啧,真是废物……还有……垃圾……都、是……”   他嘴里不断嘟囔着什么,时不时夹杂着几名骂声,含含糊糊的岁杳也听不清楚,皱眉又重复了一遍。   “我说,今天就到这里。”   突然,魔头腾地一下从地上站起来,作势就要往外走。   “干吗啊?”   岁杳无奈叫住他,“这个点了你去哪?”   魔头也没转身,维持着这个姿态冷声道:“我感受到有不对劲的东西。”   岁杳冷漠道:“哦,你也去‘处理’管家吗?”   “……那孙子我会留到之后,自然不会放过他!”   魔头维持了一会的冷酷形象很快便没绷住,狰狞着神情怒道:“但是现在,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处理!”   他还能有什么事情,除了报仇,就是放火。   岁杳大概能够猜到他是要去做什么,当即起身就要跟上,毕竟到时候如果陆其鸣无缘无故被烧死在客栈之中,总要有个人来处理善后。   可下一秒,她竟是被拦了下来。   “别来。”   魔头皱眉道:“这间客栈中,有堕化的魔气。” 第84章 救救我救救我   ……魔修。   岁杳意识到什么, 抬手将窗户开了个小缝,透过屋子外头的透明屏障看出去。周边的范围之内倒是并没有检测出什么怪异波动,陆枢行说得魔气, 应该是从这条走廊之外传出来的。   岁杳记得,陆家队伍来的时候, 这处坐落在中转区域的唯一客栈已经入住了许多修士。光是她这一天里碰上的,就有足足四五个大小家族或是门派。   而这些人当中,最有可能混进来魔修的……   “怎么,头不想要了?”   突然,边上传来一道颇有些怪异的语调。   魔头依旧维持着推门而出的动作, 稍稍侧过身来皱了下眉, 故意道:“看到那姓顾的杂种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吧?再盯着看这种东西,一旦被魔气染上,你也会变成他那副丑样子!”   岁杳:“你太谦虚了。”   陆枢行:“?”   “不过,你还记得之前……”   ——“救我,救、救命啊!!!”   正在这时,一道堪称凄厉的惨叫声却径直响了起来。房间内, 岁杳不知看见了什么, 蓦地肃下神情,抬手将窗户的缝隙彻底关死!   “回来。”   她猛地拉了一下还站在门边上的陆枢行, 顶着对方莫名的目光, 朝他摇了摇头。   ——咚!咚!   下一秒,沉重的拍门声炸开在他们前方的位置,力道大到甚至门板都发出颤抖的咯吱声!   “求求你们了,救救我, 他们过来、他们过来了!!救命!!”   战栗的惨叫声在门后响起, 那修士疯狂用手掌拍门, 与此同时,一股极为刺鼻的血腥气顺着缝隙传到了鼻腔。   岁杳垂着眼睛,无声望向从门缝底下蜿蜒流淌的血液。光是看一眼都知道门外的人伤得有多重,难以想象这样严重的伤势,他是哪来的力气再如此大声呼喊与拍打。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直到门外的惨叫声与呼救声甚至已经达到一种怨毒的程度,岁杳站定在笼罩着整个房间的坚固屏障之中,回头看了眼抱着手臂靠在墙上的魔头。   他当然不会大发慈悲去救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实际上,这种时候他不落井下石地去攻击对方,就已经算是今天在积德了。   “怎么,想救他?”   注意到岁杳的目光,陆枢行终于晃悠着目光看过来一眼,似笑非笑,“我没记错的话,这间房间现在应该是我的吧。所以救不救他,还得房间的主人说了算才是呢。”   岁杳:“那你想怎样?”   陆枢行耸了耸肩,故意学着她之前的样子道:“看你表现。”   这人真的很记仇。   岁杳心道,又转头去看了眼逐渐安静下来的大门之外。   不知何时,原本屋外的凄惨求救声开始变得断断续续,再到现在都已经安静了好一会儿了。但是谁都知道,那个“重伤”的修士此刻还趴在他们的房间外头,伴着久久消散不去的血腥气,无声从缝隙中盯着他们。   岁杳当然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打开门去救人,这种行为无异于将两人都置于极端危险之中。   早在之前,那道求救声第一时间响起来的时候,她就已经开始戒备了。太怪异了,如果说这人是被魔修追杀而跑过来的,别说这种程度的伤他怎么坚持下来,光是在这嘎嘎喊了有将近半炷香,但外头愣是没一个魔修追过来灭口,就够令人警惕的了。   岁杳张了张口,无声朝魔头的位置比出几个口型:   ——看一下他身上有没有魔气?   陆枢行却挑眉望过来,同样咧嘴道:   ——我看不出来。   岁杳:“?”   陆枢行再度学着她样子歪了歪头:“?”   岁杳在心里翻白眼,面上扯了扯嘴角道:“我帮你做掉你弟。”   陆枢行:“别傻了,就那弱鸡还用你专门花心思?拿小指头都能碾死他。”   岁杳又道:“帮你脱离陆家。”   陆枢行:“早晚我就把上封都全给烧了,用不着你动手。”   岁杳:“我三天之内不跟千旭说话。”   陆枢行:“一辈子。”   岁杳:“别得寸进尺,三天。”   陆枢行:“嗤……门外那是又一个‘魇’,但是很不入流,不过是魔域最垃圾的那种魔修分出去的可怜魔气。”   果然。   岁杳偏过头去重新望向大门的位置。   然而,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一阵接着一阵更为剧烈的拍门声响了起来!   或者说那甚至都不是在“敲门”,而是以狂暴手段在砸门,力道大到整片门板连带着门框都在砰砰作响。要不是有专门的防护阵法,怕是现在半边入口都要被拆掉。   “为什么不救我,为什么不开门!!!”   凄厉到几近怨毒的声音炸开,激起了一片手臂上的鸡皮疙瘩,那修士边撞门边厉声喊道:“救我,我好痛啊,救救我,我好疼啊啊啊啊!!!”   岁杳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离那道门更远了些。   她太阳穴的位置刺痛起来,仿佛随着那一叠声的话语,怨毒冷气化为实质性的攻击在敲打着头脑。这种邪门功法不会是出自正道,只能是邪修或者是魔域之人。   而后一刻,她感到眼前的视线范围短暂地黑了一瞬。   一只手掌覆盖在面中的位置,与此同时,熟悉的声线几乎是贴着身侧响起。   “哼,你怕什么?雕虫小技而已。”   陆枢行站在岁杳背后,一只手覆在她眼前,另一手指节屈起,翻涌出来自聻狱之底的墨色火焰。   “看好了。”   他低声在岁杳耳边说着,语气中不可避免带上几分病态的亢奋,神经质地流淌在两人周身。   岁杳从他手指的缝隙间抬眼看去,她感受到从陆枢行的身上,一股狂暴至极的浓郁魔气爆发出来,比门外那魇修所带来的负面感受恐怖千万倍不止。   “……”   而正是在这世间最纯粹最阴森可怖的腌臜东西里,魔域千万妖魔鬼怪加起来都比不上的阴影,她被笼罩在油墨般流淌过的黑色火焰之中,却感受到荒唐的心安。   背脊之后,从魔头身上传来的滚烫体温随着黑火一同烧起来,他因压抑着狂笑而起伏的胸膛,手臂肌肉紧绷着操控一簇簇跳动起来的火苗。   视野前的一片猩红色彩中,岁杳恍惚间似是听见门外传来比先前绝望数倍的惨叫声。她反应过来,在血契的作用生效之前想要阻止陆枢行,可下一秒,满屋子的焰火蜿蜒着褪去。   对比起燃烧时的爆裂,黑色的火焰消散之际,却无声而轻缓。   陆枢行嘴角牵动着略微狰狞的笑意,抬脚踹开门板,单手将奄奄一息的人从地上拎了起来。   “哈,火候正好。”   他提着人回到岁杳身边,笑嘻嘻地说道。 第85章 你骂他两声   “……”   岁杳无言地低头看了那修士一眼。   对方仍承受着黑火烤炙血肉所带来的负面效果, 但由于魔头的及时收手,此刻他不至于虚弱痛苦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而是胸膛起伏着剧烈喘气。   陆枢行将人甩在地上, 突然,咧着嘴角躬身凑近了过去!   岁杳发誓她看见地上那可怜修士被吓得抖了一秒, 显然是还没适应魔头的招牌生吃个人笑容。   “说啊,难道还要我亲口问你吗?”   陆枢行蹲下身,小孩玩闹似的拿指头一点一点地去戳那修士的脑袋,力道大到将人点得东倒西歪,于是那人抖得更加厉害。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   “哈?”   陆枢行眯起眼睛, 后来不知想到什么,又嘶嗬笑起来,“行吧,那我帮你一把好了。听说,堕魔后堆积的灵气会在体内逆行,所以只要我一根根将你的筋给抽出来, 自然也能找到这魔气是属于谁的了……”   说着, 他手指一路向下,率先停留在人体肩颈的肌腱上方。   几乎在感受到指尖悚然温度的一瞬间, 那修士不受控制地惨叫出声, 身体抖若筛糠。   “别、别……求你了,求求你……”   一道接着一道的凄厉叫声,比他先前在门外演的戏更为惨烈真实。   “……”   岁杳站在陆枢行背后看了一会,她突然张口唤来一杯热水, 隔空朝那修士的后颈位置浇了下去。   “啊啊啊!!!”   极度的恐惧之下, 修士甚至失去了分辨水与血的能力, 尤其是在听到岁杳说着“别乱动,血会流得更快”之际,他整个人在地面上剧烈颤抖起来。   那杯淋下去的热水,顺着背脊皮肤的纹路向下流淌,黑火残余的恐惧蜿蜒在经脉中,修士整个人像是被吓傻了,半天也不敢伸手去摸自己“血肉模糊”的伤口。   正当他处于极端惊吓之中的时候,陆枢行有些意外地回头,看了岁杳一眼。   “从哪学的啊?”他高高扬起眉,“东璃派可不会教你们这些东西。”   岁杳:“东璃派也没教你丑鬼求生指南,你不也自己学会了吗。”   陆枢行:“……啧。”   两人在这头说了几句话,另一边,那可怜修士已经是涕泗横流,战栗惨白着身体看上去随时要晕厥过去了。   岁杳算算时间差不多了,于是开口朝着他道:   【说出来吧。】   “可是……”   修士从满目狼藉中抬起眼睛,如同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的看向岁杳的面孔。   “我、我……我不是故意要害你们的,是那个人,都是那个人指使我做的!那个人跟我说,只要将魔气种入到你们的身体中,就能、就能……”   “啊啊啊啊!救我!!!”   突然,修士整个人竟是开始抽搐着向前扑来!   岁杳扯着陆枢行后退一步,同时口中厉声道:【活下去……!】   她的话没能说完,因为在那千钧一发之际,魔头的手掌蓦地捂了上来,他话音中难得带了几分急促的意味:   “别什么话都往外乱说!”   岁杳皱起眉,眼看着那修士在暴起之后的几息内,便七窍流血眼球凸起地栽倒下去,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   他死了。   观其症状,竟是同先前顾辞舟死的时候极为相似。   “……”   造成这修士死亡的魔气,与那时候操控顾辞舟死亡的人,会不会是同一个?   当时在麓山秘境入口的位置,起码有数十个门派家族、千百余人围聚在此,而对比今日入住客栈的几支队伍,要想办法找出重合的人员名单,这可不是一件容易事。   岁杳叹息了一声,抬手拍拍陆枢行,示意他可以放开自己了。   后者却沉默着不知在想什么,半天也没动静。   所以当片刻之后,陆府的护卫队听到动静赶过来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便是被损坏的门板与背后的尸体,以及,呈现诡异姿势一前一后抱在一起的两个人。   为首,千旭举着油灯的姿态顿住一瞬。   他沉着目光在两人身上转过一圈,随后,扬声道:“先前守卫匆忙跑来,说是客栈中出现了不明人士攻击住客的事件发生。有好几户同行都遭遇了袭击,岁小师妹没事吧,可是受惊了?”   岁杳摇摇头,刚想要回复一句,却听见背后陆枢行突然重重咳嗽了一声。   岁杳:“……”   “……原来大少也在这里啊。”   千旭就像是才发现还有这么个人似的,朝向陆枢行面露恰到好处的惊讶,“只是,若在下没记错的话,大少的房间应该是在东面雅苑,距离此处起码隔着好几条走道,您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   岁杳听见自己身后传来重重的磨牙声。   陆枢行维持着将她半拥半抱的姿态没有动,只是一双通红的眼睛直勾勾瞪向千旭的位置,“你最好给我小心点,别以为没人能看出你是什么心思。”   “我,是什么心思?”   千旭微微蹙眉,看上去有些困惑,“在下不过是照规矩安排住处而已,岁小师妹是同行的贵客,自然要好好照拂,大少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陆枢行口中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你自己心里清楚。”   说着,他脚尖踢了踢倒在一地血泊之中,死状惨烈的尸体,“这玩意,该不会也是你弄出来的吧?毕竟你跟我那杂种爹一丘之貉,趁着秋月宴报复同行这种事情,也不是干不出来。”   他这话就过于出格了,跟着千旭一同前来的众陆府护卫以及随从纷纷露出惊骇的神情。   而身披厚实大氅的陆其鸣同样跟在人群之中,闻言,掀起眼皮遥遥看过来。   “兄长这话说得,可真担得上‘大逆不道’的名头。”他凉凉地看着这头的两人,“先前阿旭说得不错,若是这样,我倒想问问兄长,此时已经是子时三刻,为何兄长不待在自己的房间里,而是出现在相隔如此之远的……客人的房间中?”   他压低声音,同举着灯火的人群一同看向陆枢行。   “我们赶到那条走廊尽头的时候,分明还听见这房里有嘈杂声。而不过是短短几息,人就已经死了,难不成,兄长是因为知道什么隐情才故意杀人灭口?”   房间中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只余灯油燃烧的噼啪作响声。   岁杳突然轻轻用手肘戳了下背后正酝酿着火气的魔头。   “你骂他两句,大点声。”   她朝之投去个单向传音。   陆枢行垂眼看向她。   岁杳又催促道:“快说啊。”   说着,她以袖掩面假装身体不适,实则嘴唇开合着快速道:   【陆其鸣今晚必被魔修敲门。】 第86章 挑衅   在魔头轻蔑又不屑的骂声中, 岁杳以袖掩面快速说完一句诅咒。   语罢,她若无其事地抬起头看了一眼陆家众人各异的神情,却察觉到其中有一道目光始终凝聚在自己身上。   是千旭。   “……”   那一瞬间, 岁杳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他的眼神,惯有的笑容彻底从他脸上消失。那位身份成谜的管家站在人群中望过来, 摇曳的灯火映照之下,他眼中甚至一点都没有边上存在感强烈的陆枢行,或是心思深沉同兄长对峙的陆其鸣,他只是一眨不眨地盯着岁杳的位置看。   岁杳下意识皱了皱眉。   “我说,既然已经确认了没人受伤, 就别再都一窝蜂挤在这边了。如今各大家族的人都在楼下商议, 我们还是赶紧想办法弄清楚,今天晚上袭击事件的主谋才是。”   队伍中,一名看上去颇受人敬重的陆府随行法师突然这样道,“家主这段时间里一直在潜心冲击瓶颈,他匆忙间将大少爷叫回来,也是为了在发生像今夜一样的事情时, 陆家至少……能有个撑场子的人。”   那名长者蓦地抬起满是褶皱的眼皮, 目光在陆枢行跟岁杳几乎紧靠在一起的身型上划过。   后半句话他并未说下去,只是不说也知道, 必然是对陆枢行半夜还跟随行女修共处一室的荒唐行为不满。   陆府的其他随从眼观鼻鼻观心地低下头去, 默契地不掺和主人家的事情。   陆其鸣也淡笑着抱起手臂站在那长老身边,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一幕。   无声的死寂流淌在房间之内。   ——“哈,你是什么东西,有资格来管我的事?”   ——“不是要找主谋吗, 现在也都围在客人房间里算什么?”   突然间,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了起来。   “……”岁杳微微偏头跟出声嘲讽的陆枢行对视一眼, 强行按住躁动起来的魔头,接口道:“麻烦你们,把尸体处理一下,然后就按府上的规矩来吧。”   她的语气过于平静且理所应当,就好像如今造成了陆家大少夜宿陌生女修房间这件丑闻的另一个当事人不是自己一样。   那陆府长老紧绷着面孔,连垂落的灰色胡须都颤了一瞬。   他微扬下巴有些居高临下地看着岁杳,语气中暗含轻蔑,“此事事关陆家,自是不会这般轻易解决。这话是否太过于想当然了些,这位……不知该如何称呼?”   “一位住在超舒适双倍安全保障阵法带自净化灵泉与独立绘符室山景大床房里的尊贵的客人罢了。”   岁杳一口气说完这话,也没在乎他的鄙夷神情,视线在人群中精准无误地锁定千旭,“我说得没错吧?”   千旭的目光仿佛也随着幢幢灯火洒落的影子而曳动着。   蓦地,他眯起眼睛笑开,扬声道:“当然了,岁小师妹是此次随行的尊贵客人,在下早就吩咐过了,不可随意怠慢。”   面容白净的管家朝着那位长者笑眯眯道:“贵客如今受了惊吓,本就是我陆家待客不周,应当给人家赔罪才是的。不如赵老,给我们的小客人道个歉吧,别让人家觉得我陆府尽是如此不懂礼数之人。”   “你……!!”   长者顿时吹胡子瞪眼地看着他,他本就因资历老练而自封是陆家主身边的得力第一人,可现下却被逼着给一名小辈道歉,脸色一下子气得通红。   陆其鸣看向千旭的神情也有些惊讶,但他终是没替那长者说什么。   “你别太过分了!虽说如今家主无心出面管事,但你也别以为陆家就是你的一言堂!”   “啊,赵老这话说得就严重了。”   千旭恰到好处地吸了口冷气,像是真的在困扰于这样程度的指控,“家主当初也特地吩咐过要照顾好客人,在下不过是做了分内事而已,何必使得您如此动怒呢?”   长者指着他憋了半天的怒气,手指乱颤。   最终他还是无法忍受被这么多人看笑话,重重一拂袖,留下句威胁的话语便撞门而出。   边上,陆其鸣见这处短期内也再掀不起什么风浪来,耸耸肩,交代两声后便也带着护卫离开了。   事情应该是暂时解决了,岁杳抬手招呼着几名随从将那具尸体给搬走,在心中盘算着什么时候去陆其鸣的房门口蹲点。   而还没等她暂时松口气,就又听见背后一道恶狠狠的磨牙声。   “你什么时候跟那笑面虎这么熟的?别忘了你之前答应过什么!”   岁杳:“我又没和他说话,只是单方面问了一句而已。”   “不管!”陆枢行的声音几乎是咬牙切齿,“你违背了约定,那就要承担后果!”   岁杳:“什么后果?”   “你整场秋月宴上都不许跟那个狗杂种说话,问一句都不行!”   岁杳:“……”   岁杳无奈道:“你就这点出息啊?”   这头正在同魔头周旋,那边千旭朝着随从交代了几句后续工作,竟是大步朝着这处方向走来,面带几分歉意。   “抱歉,今晚发生的事情实在是令所有人措手不及,给你造成不好的感受了,是在下的失职。”   岁杳抽了抽嘴角,在背后一道堪称虎视眈眈的瞪视目光下,只好闭上嘴,朝着千旭耸耸肩,做出一个送客的手势。   千旭怔了一瞬。   “看到没有?她让你滚。”   陆枢行舔了舔尖锐的犬齿,故意曲解岁杳的意思,“知道自己失职,不如就以死谢罪吧。”   岁杳:“咳。”   陆枢行:“看,她听到这话都赞同得不行了,立马激动起来。”   岁杳:“……”   千旭:“……”   千旭终于还是将视线重新落到陆枢行的身上,神情有些难言。不过最终,这名手段惊人的管家还是维持着良好教养,得体地朝着两人颔首道:“即使如此,在下也不便再打扰了,好好休息。”   “对了。”   离去之前,他突然偏过头,朝着岁杳点了点自己腰间挂着的一块玉牌,“岁小师妹,先前在下给你的那块令牌应该还在吧。之后若是再遇到类似危险,或是有什么其他吩咐,只需要触发令牌便可直接联系到在下,我会第一时间赶过来的。”   说罢,顶着陆枢行几乎快要杀人的眼神,千旭勾起嘴角,轻轻笑了一声。   “还望你常带在身边,别嫌麻烦。之后……总有机会用到的。”   “……”   在他话音落地的那一秒钟之内,岁杳难以形容室内翻涌起来的气氛。   她严重怀疑千旭是故意这么言辞暧昧的,就是为了气陆枢行,早在跟着陆千寻上山的那一天他就应该知道了陆枢行在晚上会变得不一样。所以白天的时候千旭只是恪守本职,而在这个时候却故意转变了态度。   千旭所代表的立场,又是什么呢?   岁杳默默看着对方微笑离去,还十分招摇地最后显摆了一下那块玉牌。   在千旭修长指节有一搭没一搭拨弄着令牌的时候,要不是自己死命拽着,魔头就已经咬碎了牙要冲出去放火了。直到他走出了好远一段距离,陆枢行仍旧眼珠子被人捅了两刀似的望向门外喷火,时不时有负责善后的客栈人员路过,也被无差别的眼神攻击吓得没敢继续清理走廊上的血迹。   岁杳牵制他一会,打量几眼窗外的天色。   “行了,去看看你弟那边吧。”   她算着时间,好声好气地同暴怒状态下的陆枢行道:“如果我的诅咒应验,那么最起码,我们可以知道这次攻击事件跟他到底有没有关系。” 第87章 因为在意   岁杳觉得事情的真相跟自己所预料的多半八九不离十。   虽然剧情并没有明确交代过几天后的秋月宴上, 那场轰动全大陆的魔修袭击事件跟陆家二子有关,但是有个细节不得不注意。   众所周知,在几周之前殷虚界就已经关闭了所有与外界来往的传送通道, 要想在宴会期间进入秋月宴,所有参与人员必须步行通过中转区域, 且禁止一切转移空间之类的术法。   若是数量少倒也能蒙混过关,像是今天晚上的偷袭事件,各大家族几乎已经确认了那些敲门的邪修是通过随行人员的队伍混进来的。   但是要想做到让如此大批量的魔修伪装成正道人士进入殷虚界,却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除非……   “顶替。”   而此时此刻,身边突然传来一道略带嘲讽的声音。   陆枢行双手交叉抱臂, 跟岁杳一起以一个不怎么雅观姿势蹲立在墙角下, 似是注意到她在凝思,开口凉凉地说了一句。   “魔域那帮杂碎没什么脑子,只不过是足够果决罢了。”   岁杳偏头去看他,“你怎么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   陆枢行轻哼一声,“不仅如此,我还知道, 那帮杂碎在宴会上掳走了一帮小杂碎, 想要借此行为逼迫正道让权。最后小杂碎们全死了……呵,看他们狗咬狗, 真是痛快。”   岁杳沉默了一瞬, “所以之前,你是因为知道这件事,才一再阻止我来秋月宴的?”   魔头也沉默下来。   出乎意料的,陆枢行并没有表现出一副恼羞成怒的样子, 嘴硬嚷嚷着什么“少自作多情了”之类的话语。他在月色下偏过头看向岁杳, 那双猩红色的眼睛仿佛将流淌月光也染红, 将两人笼罩在血月的诡谲色彩下。   他并没有正面回答这句话,只是看着岁杳开口道:“你知道那些魔修是怎么进入秋月宴的吗?”   “怎么?”   ——“只是简单的伪装或是夺舍他人,在人群中待的时间久了迟早会露馅,所以,他们选择了一种更为便捷的手段。”   陆枢行的声音像是蒙上了一层雾,听得有些不真切。   “魔修们,屠了一整个宗族的人,上至家主管事,下至打杂仆役,无一幸免。他们在殷虚界的接壤边境凿了一座巨大的坟场,所有化尸水解决或解决不了的残肢都扔在那里面,堆积成了小山。然后,他们‘取代’了这个家族,成为秋月宴上的一部分。”   “……”   岁杳无声望了他一会,虽然她也想到了这一层,但到底只是猜想。   陆枢行短促地嗤笑一声,那笑意不达眼底。   “怕了吗?”他语气中倒是没什么轻视的意味,只是多了几分自嘲,“你知不知道,埋在殷虚界地底的尸骨腐臭发酵到整个宴席都能闻见……而我当年杀的人,比这只增不减。”   他看着岁杳,突然咧开嘴角笑了起来。   “我亲手屠了陆家的时候,他们流出的血堆积着足足淹到了小腿的位置,在那之后,离难界、东璃派、魔域、正道……如果你亲眼看见那个时候的场景,现在肯定不会这样同我说话的。”   陆枢行肩膀颤抖着,从一开始的嗤笑,转变为病态的狂笑。   岁杳抬手在二人身侧笼下一个隔音屏障,免得到时候魔修来敲陆其鸣的房门,结果被发病的魔头吓得又跑回去。   她平静注视着陆枢行的眼神,他眼珠子仿佛要渗出血来,嘴角牵起的笑容愈发狰狞。   “快跑吧,趁着现在还在中转区。”他边笑边哑声朝着岁杳道:“去找那狗杂碎管家,或者等白天去求你那好师兄,让他们带你走,离这个鬼地方越远越好。”   “跑得远远的……对,越远越好。”   陆枢行笑够了,抖着肩膀垂下头来,一向被束得整齐的发冠不知甩到了何处去,有些凌乱的发就这样垂坠下来,半遮住他脸上的神情。   他的话语逻辑也颠三倒四的,要不是足够了解,还真跟不上突然转变的话题。   “魔修、殷虚界……算什么……整个魔域加起来犯下的罪孽,都不及我一个人多。”   “……”   岁杳蹲在原地等了一会,直到他彻底不说话了,掀起眼皮望了望房间那头一道鬼鬼祟祟的黑影。   “但现在你说的这些事情,都还没有发生。”   她视线紧紧锁定在那徘徊于陆其鸣房门口的黑影身上,口中说道:“不然你以为我干吗跟你结血契,一结还是两道?”   陆枢行只是轻嗤了一声,“血契早晚会失效的。”   岁杳:“哦,在那之前,我会阻止你的。”   “……”   身边的魔头终于动了动身形,他同样也感知到了那抹未知黑影,但完全没放在心上,只是死死盯着岁杳。   “万一事情发生了,你要怎么阻止我?”   岁杳抽空看了他一眼,语气认真:   “原本是计划杀了你的,但是现在我已经做不到了。所以,我想过了,我会找个地方把你藏起来,藏在一个除了我之外、谁也不知道的地方。你会活下去,只是这世上不会再有人找到你,你也见不到任何人,只有我知道你的存在。”   想了想,她又补充道:“就算是天道,我也会想办法欺瞒过去。”   陆枢行瞳孔紧缩一瞬。   他下意识扯了扯嘴角,似是要嗤笑对方的异想天开,却在看见岁杳全然没有在说笑的神情时沉默下来。   “……”   他长久、长久地凝视着那个近在咫尺的姑娘。   岁杳说完那段堪称惊世骇俗的发言之后,却不再就这个话题讨论太多了。   她目光追随着房间里的影子,仿佛无事发生那样拿手肘戳了戳边上的陆枢行。   “看到那人了吗?他有多次机会攻击陆其鸣,但是并没有这样做。”   片刻之后,岁杳没有等来任何回应,她这才轻叹一声,扭过头去。   “我并没有阻止你报仇的意思,你大可现在就冲进去抹了你弟的脖子,只要你扛得住血契,我也不会说什么。我只是在阻止你重复上辈子的老路而已。”   她道:“虽然我也不太喜欢这片土地,但是屠城灭世,还是太过了些。”   陆枢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所以你不想让这个世界被毁了,是吗?”   岁杳叹道:“我也不想让你被毁了,陆枢行。”   她像是没看见对面魔头骤然瞪大的眼睛,想了想,还是继续说道:“无论是陆师兄,还是你,我都希望你们能有好结局。就是因为在意,所以我才会留下来参加秋月宴。”   “……”   岁杳平时是寡言了一些,但并不代表她会畏首畏尾,懦弱着不敢承认自己的感情。   对于陆枢行,现在说是真的喜欢上多少还差点意思,但是她心里清楚,那些下意识的偏袒与情绪波动总不可能是假的。   这种变化聂岚能看得出来,岁杳自然也心知肚明。   她只是有些说不清楚这种情绪转变具体是对于陆师兄还是陆魔头,又或许两者都有,毕竟他们本来就源于同一个整体。   岁杳这样想着,掀起眼皮瞥了下彻底僵硬在原地的魔头。   “你还准备发呆到什么时候?魔修都进了陆其鸣的房门了。”   接连问了两遍,陆枢行才慢动作地缓缓转过身,以一种如梦初醒的语气道:“你刚才,说了什么?”   岁杳:“魔修进了陆其鸣的房门。”   陆枢行:“不是,再之前。”   岁杳:“别发呆了。”   陆枢行:“再再之前。”   岁杳深吸一口气,盯着他看了会,认真道:“我说,你要是敢灭世,就会被我给埋了,疯狗。” 第88章 不对劲的魔头   陆枢行却好像自动忽略了这句话, 依旧神情空白地看着岁杳。   “你说……我知道了,你不想看到那蠢货出事,所以故意说好话来骗我, 想让我不毁了这副身体。”   说着,他竟是逐渐被自己说服了似的, 继续道:“直说便是了,我早就知道是这样,所以才不会……”   岁杳听不下去,出声打断他:“不是。”   接着看了眼对方僵硬下来的动作,她又补充道:“对你和对陆师兄是一样的, 我在意你。”   “……”   魔头盯着她, 向来笑得“健康”的嘴角弧度此刻抿得死死的,最后彻底不说话了。   不过岁杳现在也暂时没时间继续陪他在这别别扭扭,说完这句话之后,她便抬手撤了隔音屏障,屏气凝神地朝着陆其鸣的房间靠近。   室内似是隐隐传来交谈的声音。   那个魔修,并没有攻击陆其鸣。   岁杳眯着眼睛又走近了一些, 但她没敢踏入进房间的警戒屏障内, 只是隔着门缝侧耳听里头的动静。   ——那道有些尖细的陌生声线说道,“三日之后, 红莹场上, 别忘了你答应过的事情。”   从她的这个角度,听不见陆其鸣随后回复了什么,但是单凭这陌生魔修的一句话,就已经很耐人寻味了。   陆其鸣果然同魔域的人有勾当。   红莹场, 是殷虚界的标志性建筑之一, 据说是当年的神匠聂氏一族、也就是聂岚的祖父一辈亲自参与建造的。今年秋月宴的举办地点, 就在距离红莹场边缘范围的一处广阔空地上。   那就是说,陆其鸣已经知晓了魔修们要在那一日针对正道弟子的计划,并且,与他们定下了某种承诺。   “……”   岁杳迅速分析着当前的信息,而正在这时,她听见身边传来细微的衣料摩挲声响。   陆枢行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边,顿了片刻后开口道:“天快亮了。”   “嗯。”   岁杳将注意力持续关注在房间内,从喉咙口发出一道应声,“今晚已经有太多人暴露了,那魔修应该不会继续在白天行事。”   似是生怕对方的脑子还没来得及完全长出来,她还简单给魔头分析了一下眼前处境与掌握的线索,就这样在房门口埋伏片刻,岁杳突然感觉到一股莫名的情绪波动。   她蓦地闭上嘴,偏过头去看显得有些怪异的人。   “……怎么了?”   岁杳仔细打量了一下陆枢行的表情,“你看上去很怪。”   甚至有种说不出的……悲哀?   可是魔头,也会诞生近乎如此的情绪吗?   陆枢行的视线死死黏在她身上,配合着那双象征着不祥的血红眼珠,任何被这样目光注视着的人都会产生悚然之感。   而岁杳轻微皱了下眉,迎面对上他的视线,“你怎么了?”   “三天之后,日落时分,来红莹场。”   就在岁杳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了的时候,陆枢行突然哑声这样道。   于是岁杳不禁猜测魔头是不是知道什么有关于魔修入侵的内幕,毕竟上辈子的这个时候他在聻狱中挣扎求生,从别的邪魔口中听说到一些魔域内情也是合理的。   “好。”   岁杳点点头,先应了下来,“对了,我前面说得关于陆其鸣的那些事情,你……?!!”   她余下的话音堵在喉口,不可置信地望向对方突然的动作。   骨节分明的手指一根根虚拢着覆在岁杳喉口,吞咽之间甚至能感受到掌心贴合着皮肤在轻微起伏。但因为根本没有施力,她体会不到任何窒息的不适感,只单纯是脖颈皮肤要烧起来似的温度,以及指腹接触带来的轻微痒意。   岁杳有些莫名其妙,不禁身体向后仰了仰。   陆枢行就跟个神经病一样,她后退多少就追上来多少,也不说话,只是张开五指轻轻在她喉咙口比量着。   “……”   岁杳突然想起来他们真正意义上第一次碰面的时候,她撞见魔头在雪山上杀人。对方因为猎物被吓跑而迁怒到自己身上,在熊熊燃烧起来充斥着杀意的火焰中,陆枢行就是像现在这样面对面地掐住她脖颈。   只不过此时此刻,对比起在雪地上的滔天怒焰,岁杳望进那双一模一样的眼睛,其中闪烁着复杂至极的情愫。   那一次,魔头是因为受到陆师兄的本能影响,所以犹豫了杀她的举动。   那么现在,他露出这样的眼神,是因为陆师兄的感情,还是……由他自己诞生的?   “我知道了。”   他低声叹了一句。   岁杳问道:“你在干吗?”   陆枢行放下手臂,面对面注视着她。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几下虎口,又蓦地握紧了,攥成拳垂在衣边。   “没什么。”   片刻后他再次恢复了往常的那样子,仿佛之前的种种反常只是错觉。耸肩到:“这样,我大发慈悲,让你高兴几天吧。”   岁杳更加狐疑。   “你到底想干什么?”   陆枢行抬手,隔空点了点还在房间里不知道密谋着些什么的陆其鸣他们,“等会天亮了,你就跟那伪君子说——‘清秋之底’,他知道该怎么做。然后记着我刚才说的话就行了,其他的……就先这样吧,我累了。”   “哦,还有,你要是真想讨好我,总得拿出点实际行动来。”   岁杳:“光说还不够吗?”   “哼,之前我就发现了,你嘴里真假话混着说,本事尽用在骗我上了。”陆枢行抱着手臂一副早就看透的表情道:“漂亮话你留给等会去说给那伪君子听吧,反正他没脑子,会信的。但我肯定是不会被你几句花言巧语就给哄骗的,因为我早知道,你就是个小骗子。”   他仗着两人周围有坚固的隔音术法笼罩,恶劣地朝岁杳龇了龇牙。   说罢,最后打量一眼外头的天色,陆枢行竟是真的配合十分地闭上眼睛,做出一副拱手让权的模样了。   “……”   岁杳再一次觉得魔头不对劲。   无论是他留给陆师兄的那句话也好,还是他做出的种种行为,虽然逻辑不通或前言不搭后语还有该死的嘴硬是他一贯的神经病作风,但岁杳就是直觉不对劲。   魔头隐瞒了事情,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   “……”   岁杳无声凝望着那人合上的眼睛,心道等下一次入夜,必定要想办法撬开他这张嘴。   不过,见此刻天光大亮,她也只得暂且搁置下来。   “陆师兄,呃……清秋之底?”   岁杳试探性地朝面前的人说了一句,片刻之后,阖闭的眼睑重新睁开。   那人看着岁杳似是顿了一秒,等到反应过来之后,嘴角弯起露出一个笑容来。   “师妹这是在做什么?”他笑道,“玩猜谜游戏吗?” 第89章 清秋之底   陆师兄是不知道吗?   岁杳盯着对方看了一会, 直到陆枢行微微收敛了嘴角弧度,正色问道:“师妹这是……在替什么人带话吗?”   “嗯。”   岁杳点头,大概将眼前的情况跟魔头的事情说了一遍, “他说,只要跟你说‘清秋之底’, 你就会明白的。”   陆枢行肃下神情,皱眉凝思了片刻。   “就形式来看,这倒像是一种拆字谜面,只是……水与火,未成熟的稻谷地……记忆中, 好像并不存在这么一个地方, 有也是在凡界了。”   岁杳也皱了下眉。   一般情况下而言,以她对于魔头的了解来说,这人一向是不屑于搞这种文字把戏的。他厌恶痛恨过去的那个“陆枢行”,恨不得将所有的记忆都抛却,所以在这种时候魔头根本不可能文绉绉地来一句什么青禾之类的猜字暗示。   那么,他为什么要说这句话?   “等会天亮了, 你就跟那伪君子说——‘清秋之底’, 他知道该怎么做。”   魔头确信陆师兄知道这句话的涵义,那就说明这样事物或地点一定跟两者之间有联系, 不然他不会这么说。   就像是某种只属于两个人的暗号, 双方约定好了规则,那么除了他们之外的人,即便是看到谜面也无法破解。只不过魔头是打死他也不可能去跟陆师兄约定个暗号的,所以, “清秋之底”一定是跟“陆枢行”这个人有关, 是他们共同经历过的一段轨迹。   这段经历被埋没在时间的长河中, 没有任何文字的记载。所以岁杳不知道,旁人不知道,哪怕是“书中剧情”,也无法通过其推测出背后的意味来。   魔头应该是为了瞒过天道,才会以这种方式向他们传达信息。   岁杳想清楚这些,抬眼去看仍在沉思的陆师兄。   “……”   她有些迟疑。   毕竟在陆师兄心中,魔头现在只不过是一个莫名其妙出现在他生活中的“疯子魔修”。或许以陆师兄的敏锐程度,也或多或少猜到了这个身份与自己的关联,但是他绝对不会想知道魔头的存在意味着什么的。   岁杳抉择一番,最终道:“可能没有那么复杂呢,只是单纯的字面含义。”   “字面含义?”陆枢行沉吟道:“清秋……难不成,是与‘秋月之宴’相对?秋月宴的举办地点在红莹场边缘,那么红莹场的底部,就是答案?”   不过说到这里,他自己就先摇了摇头,“只是,我曾经历练的时候路过殷虚界,彼时,聂家主邀请我去做客,地点就在红莹场东南边的聂家主宅。酒到酣时,他热情向我介绍殷虚界红莹场的来历,说是聂家上一任的家主亲自从北边极寒之地寻来一批悬浮灵石,倒灌以河堤之水,凭巧夺天工之技巧将场地悬架于河川之上。每逢秋日,水位上涨,若是游人于此时立于红莹场上,便如同凌空畅游在河川之中,景色美轮美奂,令人心醉。”   “而若‘他’口中的答案是源于红莹场的底部,那里尽是些堆积着的建筑构造与悬浮灵石。聂家主曾在酒酣时吐露过烦恼,说常有些手脚不规矩的修者,会趁着守卫放松时溜进红莹场下,偷拿些零件来谋取利益,只是因为那些零件不像是悬浮石般珍贵难得,寻常铺子里便有得卖,所以此类行为屡禁不止。”   岁杳怔了一下,“聂岚亲口告诉你的?”   陆枢行也为她直呼其名的方式感到几分诧异,“师妹你知道聂家主吗?也是,先前我送你的那把剑便是出自神匠聂氏之手,是当年我替殷虚界解决了邪魔入侵的事件,聂家主坚持要将如此珍贵的法器予我的。”   岁杳想起来,之前聂岚跟她说起陆枢行的时候,还要费老半天才能从记忆中寻到这么个人——当然主要原因是他魂魄受损,也怪不得什么——只是没想到,这两人之间还有这么段故事。   岁杳点点头,她在原地停留了片刻,直到听见陆其鸣的房间中再度传来动静,像是那魔修要离开了。   于是拉着陆枢行走远了些,轻声道:“没事,你慢慢想。”   说着,仔细收敛好气息,眼看那魔修如来时一般悄然从门后离开了。   现在还是大白天,就算再着急,也只得暂时放放魔头的事情。   岁杳脑中思维飞速转动着,至少他们现在已经明确了,陆其鸣确实与魔修有勾结,并在密谋着针对秋月宴上的阴谋。   她正一件件事情地理清楚,下一秒却感受到自己手臂被一股力道握住,陆枢行猛地将她扯离原地,厉声道:“小心!”   踉跄着退开几步,岁杳眼看着上一秒自己所在位置一处明显的术法攻击残留痕迹,沉下脸色。   陆枢行缓缓松开她的手,肃着面孔看过去。   “陆其鸣。”他没有用敬称,而是以全名来称呼这位自己名义上的弟弟,“这就是你对待客人的方式吗?”   “啊,抱歉哦,兄长。”   抱着手臂斜靠在门扉上,陆其鸣无辜状耸了耸肩,“我开始不知道是你跟‘贵客’,还以为是又有袭击魔修在门口蹲我呢。所以下意识便攻击了,怎么样,你们没伤着哪里吧?”   陆枢行目光沉沉,神情肃杀没有丝毫的松动,“道歉。”   陆其鸣嘴角的弧度淡了下去。   “说起这个,难道不是应该你们向我道歉吗”他盯视着门口的两人,“我好像记得,二位的房间是在五层的走道尽头吧。兄长不如解释解释,二位是如何在半夜横跨三层楼与大半个客栈,来到我这处地方的呢?”   “你心里清楚。”   陆枢行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陆其鸣,你今后即将要走的每一条道路中,唯独此刻你选择的这条,是最愚蠢的。趁着如今事态还可挽回,即使悬崖勒马。”   岁杳的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一圈。   也是,在现在这个时间点的陆枢行心中,他弟弟还就只是一个有时会过于钻牛角尖的要强小屁孩。正常人看见自家弟弟跟魔修混在一起,第一反应也就是制止他而已。   陆枢行不会想到,就是这么个性子稍微差劲了点的少年,将来会一手造成他悲惨命运的开端。   果然,听见这话之后,陆其鸣脸上闪过一丝讽意,不过很快他又恢复正常,淡淡道:“兄长在说什么啊,我走哪条路了,我怎么没听懂呢?”   “你还有机会去……”   ——“啊,头好痛。”   突然,岁杳抬手捂住自己额头的位置,以近乎棒读的语气道:“好歹毒的术法,我受伤了。”   说着,在陆其鸣不可置信的目光下,径直朝着侧方栽倒下去。   被接在臂弯中,她抬手扯住陆枢行的衣袖,嘴唇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孩子不能惯着,往死里罚他。” 第90章 家法   感受到手臂上靠过来的重量, 陆枢行有一瞬间的慌神。他下意识搂紧岁杳,但很快,便听见一句单向传音这样说道。   陆枢行顿了顿, 总算是觉得那口气缓上来了。   “……这种手段未免有些掉价了,这位, 贵客。”   另一边,陆其鸣沉默片刻,看过来的神情有些嘲弄,“那不过是小范围的防御法术而已,就算是刚入门的修士, 稍微戒备点也能够躲过去。难不成, 你是连小孩子都不如吗?”   岁杳:“对。”   陆其鸣:“……”   他似是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靠着门板深深吸了口气,刚想要继续反驳,却听见后一秒自家兄长开口道:“出言不逊,冒犯客人,按家法当鞭责四十——你可以自己选地方了。”   “……”   陆其鸣将视线从岁杳身上移开, 缓缓抬起眼皮看过去, “兄、长?”   回应他的却只是陆枢行肃然的神情,“陆其鸣, 你心里该清楚, 自己做了什么,因何而受罚。”   “哦,我因为什么受罚?”陆其鸣讽刺地笑了笑,“就怕满口大义是假, 埋怨我伤到了你的‘客人’才是真吧。我说啊兄长, 还真是世事难料, 要放在当初谁能想到,旁人口中那秉公办事到严苛的人也会有今天呢。”   他话语中满是讽意,常人若是听见了不羞愧难当也要火冒三丈。但陆枢行始终肃着面孔站在原地,一手揽着岁杳确保她真的没事,边以传讯令牌通知陆府的管事,丝毫没有被影响到的模样。   陆其鸣终于有些控制不住情绪,猛地抬眼看向陆枢行的位置。   “你确定要在这里行罚,当着其余各世家的面,在秋月宴的前天对我行鞭责?如今父亲还没退位呢,只是闭关而已,兄长好大的本事,竟是迫不及待要体会一把大家长的威风了。”   ——“不过是,秉公办事而已。”   陆枢行神情不变,只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那个之前被用来讽刺自己的词语。   他看着陆其鸣脸上的负面情绪再也掩饰不住,没有再继续多说什么,而是转过身去对匆忙赶来的管事解释了下眼前状况。   那管事也算是颇有资历了,进陆家的时间说不定比陆枢行的年纪都要大。此刻听闻陆其鸣要领家法的事情,不由得吃了一惊,目光在这两兄弟身上转了片刻。   “大少,这再过两日便是秋月宴,更别提魔修攻击事件尚未明了……此时将这些家事放在台面上批判,莫不是要让各大家看笑话?”   管事短暂权衡利弊之后,规劝道:“要不还是等到家主……”   “他闭关前托人告知我,秋月宴期间,陆府上下事务由我抉择。”陆枢行出声打断对方,“如今陆其鸣所为,已远远超出底线,这种事情有一便有二,更应该加以重视。”   管事还想要说什么,却正对上他的视线,凌厉气势如同小山压迫在人群肩头,甚至有那么一瞬间超出了元婴修为所划分的界限。   管事心下一惊,瞬间便联想起先前轰动大陆的陆枢行渡九九天劫破境元婴一事。他只稍作犹豫,便迅速做出了抉择,躬身道:“大少,在下这就去派人准备行刑。”   “……”   陆其鸣阴冷的目光一一扫过门外人群,最终死死固定在陆枢行的身上。可惜,后者在交代完之后就再也没有分出注意力在这边,兀自低头拉着岁杳在说些什么。   大约一炷香之后,陆其鸣被两名侍卫架上桌案,由于环境限制,只得就地取材,用以执行家法的那柄长鞭还是从仆役的储物仓库中找出来的。   在最开始的话语之后,直到四十鞭尽数执行完毕,陆其鸣再没有发出过一句声音,空气中只能听闻长鞭破空的凌厉声响。   房间内,其余无关人等都被请了出去,门外也安排了侍卫把守,这些人应该是担心陆其鸣在今日受家法的事情传出去。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到时候不仅仅是陆其鸣,连同下达命令的陆枢行等一众人都会被外边议论。   近些日子,陆家因为种种破事已经被卷入舆论中多时了,如今秋月宴更是百年一遇的盛会,他们可丢不起这个脸。   而这一头,岁杳站在门外看了一会,便准备离开去处理事情了。   不过,大概是有所顾虑吧,她总觉得那两个负责行刑的人没有认真在打。   于是离去之前,她不太满意地打量几眼,摸着下巴给人补充了句诅咒:【使劲啊!】   顿时,在外人看来那两名侍卫就像是打了个激灵清醒过来,抡圆了胳膊将长鞭挥得虎虎生风。噼啪破空声炸响,看得那些个管事仆从都暗自捏了把汗。   岁杳心里舒坦了。   她点点头转身往外走,却听见后面有人喊了自己一声。   陆枢行从侧门的位置追出来,手中捏着张探测符箓,反复在她身上比量了好几次才终于确定是没有什么问题。   “下次再有这种事可以直接跟我说的。”   陆枢行收起动作,神情有些无奈地看向她,“别拿自己的安全来开玩笑。”   “找个由头罢了。”   岁杳无所谓道,不过看对方态度坚持,她就简单应了一句,“行,知道了。”   “嗯,那师兄也就放心了……不过你这是要去哪,消息才刚传到殷虚界,还没收到回信,外头还有些未处理干净的脏东西,这段时间最好还是不要单独外出。”   陆枢行见她连随身储物袋都整理好了,一副要离开的模样,皱了下眉道:“如果是急事,我跟你一起去,现在外面实在是不安全。”   “不用……”   岁杳下意识地想要拒绝,随后却突然想起什么,抬头看了眼对方。   她是准备趁着秋月宴开始前的这段时间,赶紧去一趟聂家住宅,想个办法将聂岚那副存在冰棺里的身体带出来的。不然等到之后,魔修的事情,陆其鸣的事情,包括魔头说的有关于红莹场的件件乱事堆积在一起,就真的没空来管聂岚了。   原本岁杳是打算利用秋月宴各家忙碌的空荡偷溜进去的,但是现在,如果带上陆枢行……   “陆师兄你之前说,曾经帮聂家驱赶过邪魔?”   岁杳彻底顿住脚步,回过头来,“你应该是他们的上宾吧。”   “姑且……算是吧。先前聂家主还在的时候,他待我的态度是好的。”   陆枢行虽然有些莫名,但还是解释道:“那次其实并不是我的历练任务,只是路过离难界看见邪祟入侵,便做了举手之劳的事而已。”   岁杳眼睛亮起来,“你能不能带我进聂家?” 第91章 聂家主宅   岁杳抽空问过聂岚, 在他神魂消散肉身昏迷不醒之后,聂家如今的代理掌管者是其胞弟聂深。   反正据聂岚所说,聂深跟他的关系并不怎么亲密, 这人同样沉迷于锻造,对于人情/事理看得比较淡。后来渐渐的, 在尝试了各种方式也无法将聂岚的魂魄唤醒之后,聂家上下几乎已经默认了他死亡的事实。   这也就代表着,如果有人在此刻将聂岚那副被存放在冰棺中的肉身带出来,那么短期之内甚至都不会被发现。   聂岚说,岁杳不用担心怎样避开负责看守“尸体”的府卫与隔绝屏障, 毕竟那玩意还是他当年亲手设计的, 自然有法子神不知鬼不觉地穿过保护阵法绕进去。   所以现在他们唯一需要费心的地方在于,以什么样的身份成功进入聂家。   “我先前接下了一名聂家子弟的委托任务,代他回家去看看那位前任家主。”   面对此刻陆枢行的疑问,岁杳想了想,这样说道:“他嘱托我将一枚信物放在前任聂家主的牌位之前,所以我想趁机会去一趟聂家。”   这个理由倒是没什么毛病, 毕竟晋升内门弟子之后, 绝大多数拥有入世资格的弟子们最重要的经济来源便是领取历练任务,既提升实力又赚取资金, 一举两得。   陆枢行点点头, 沉吟片刻,“如此说来,师妹倒是可以与我一同上门拜访,就说是代陆家前来问候便可, 顺便也与殷虚界各家商议一下魔修袭击的事件。”   “只是……由于秋月宴将近, 如今无论是中转区还是殷虚界, 守卫等级比以往森严几倍不止。宴席期间规定,各大世家宗门的出席修士均以身份令牌为证,出入来往间皆需出示身份。但是如今,我们手中并未持有代表东璃派的令牌,所以可能要委屈师妹暂时换个身份。”   岁杳想起之前千旭塞给自己的那枚看似平平无奇实则暗藏玄机的陆府令牌,她将之握在手中,颔首道:“我懂。”   陆枢行抿了下唇,缓声道:“你可愿意……”   岁杳:“当你丫鬟是吧,也行,我能屈能伸。”   陆枢行:“……”   他张了张嘴,像是没反应过来这事怎么就这样快速被定下来了。   而岁杳却一副很赶时间的模样,迅速敲定了一遍计划的过程框架,跟尚留在客栈中的管事们说了一声后,便换上套衣服拉着陆枢行往殷虚界赶。   此处距离聂家本宅也就约莫大半天的路程,两个人轻装上阵再加全速驾驭灵兽的状态下,估计能将时间缩短到两个时辰左右。   在聂岚的领路下,他们很快通过了殷虚边界的第一道身份确认关卡,赶在太阳还未落山之前看见了聂家本宅的巍峨轮廓。   该说不愧是锻造世家,整处建筑占据了盘山地带的中下方,宛如一座铜墙铁壁的小型战略点,分布坐落于视野所能目及的范围内。   ——“之前总窝在锻造室里的时候没有任何感受,如今再站在同样的地方,还真是感慨万分啊。”   背后负着的蛇吞长剑中缓缓飘出来个透明虚影,聂岚仰着头,目光一寸寸地扫过熟悉的灰黑色肃杀建筑外层,“诶,小友,你看到那座瞭望塔了没?想当年这可是我亲手……呃,是、我设计的吗?我怎么没印象了?”   岁杳已经习惯了他因为缺少魂魄而脑子不好使的事实,于是自动忽略过去,只是视线往聂岚口中的瞭望塔上望了一眼。   这个距离哪怕是她也无法看清其上的人影,但她却能够清晰感知到,那座高塔上有人在注视着自己与陆枢行的位置。   “……”   “别盯着看。”   身边,陆枢行目不斜视地步行上山,口中突然说道:“这种世家大族会培养专门负责站哨的影卫,他们往往能够维持着一个姿势不眠不休三个月。这些影卫的眼睛经过特殊丹药改造,能够看穿千米之外的任意活动特征,而若是一不小心与他们对上视线,会给身体造成负面影响。”   岁杳倒是从没了解过这些事,她侧着头听得认真,而陆枢行说完一段见她这幅姿态,不禁微弯嘴角笑了一下。   “对了,师妹知不知道影卫也分为明哨暗哨?一般出现在高塔上的是明哨,而藏匿在暗处的……”   ——“啧,这种事有什么好说的啊?”   岁杳听到一半,边上早就对好不容易回归住宅而迫不及待起来的聂岚无言地翻了个白眼,“随便哪个世家出身的修士不都知道这些东西,他也就在你面前显摆显摆。”   岁杳:“你就算再急,也得等到太阳落山之后才能进入冰室。”   聂岚:“噫,我不就说两句而已,你现在都能为了这陆家小子奚落我了,我看你俩喝喜酒指日可待。”   这头,岁杳一边听陆枢行科普那些世家规矩,边分出点心来应付聂岚。就这样直到终于进入到聂家主宅的正门外,她突然听见聂岚一下子沉默下去,不再插科打诨了。   岁杳心道这人该不会是近乡情怯,正想说什么,却见陆枢行双手交握行了个简式礼节。   “楹华前辈。”   ——“呦,是你呀小师妹!我还说呢,你不跟着宗门的队伍来秋月宴,这次定要错过不少东西,原来你是跟陆家一起来了啊。”   东璃派炼器峰的现任峰主,那位性子火爆的楹华仙姑如今一身火红长裙,仿佛要将天际的斜阳烧灼起来似的,张扬又明媚地立在他们面前。   楹华仙姑随意地朝着身后跟出来相送的聂府管家挥挥手,便一个箭步冲到他们面前。   “话说你们来这干啥啊?如今应该还在宴会的筹备阶段呢,聂家也没什么好玩的。走,我带你去集市上玩,刚才来的路上碰见了好几个新奇铺子呢。”   岁杳意识到,楹华仙姑是一个人来的,身边并没有带着东璃派的弟子或是长老,甚至双手空空也没提上门礼。她对这几条山路与建筑极为熟悉,简直就像是,长久居住在聂家的另一个外姓族人。   聂岚的突然沉默,与眼前的人脱不了干系。   “前辈来聂家做什么?”   岁杳貌似无意地问道,“宗门的居住场所好像是在对角方向的另一头吧。”   楹华仙姑嘴角的笑容收敛几分,连带着整个人的气势也有些阴沉下来。   陆枢行侧身挡在她面前,皱眉道:“今晚我同师妹还有事情要办,怕是无法应下前辈的邀约了,还望见谅。”   “……没什么,不过是来见一个故人而已。”   就在大家都生怕这位暴脾气仙姑一言不合便动手的时候,身穿红裙的女修却低声这样说道,语气晦涩。 第92章 不对劲   岁杳跟陆枢行同时沉默下来, 前者是因为猜到了些许真相,后者只是单纯察觉到对方波动起伏的情绪。   “要不要我给你牵个移魂术法?”   片刻,岁杳在神识府中喊了一声正在装死的聂岚, “或者你有什么想说的话,我想个法子替你跟她说。”   “……不必了。”   很久之后聂岚才出声回复她, “都是往事了,如今在所有人心中我已经是个死人,何必再去打扰他们。”   岁杳:“你没事吧?等你活了你也要去打扰他们的,现在不铺垫,打算到时候偷偷诈尸然后惊艳所有人是吧?”   聂岚:“……”   聂岚嘴皮子嗫嚅着低声骂了她一句, 不过在此之后, 直到楹华仙姑恢复了常态准备离开,他也始终没有再做出任何表示。   见好话歹话说尽,岁杳也再懒得管他,只是她多少有些好奇这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果只是单纯如聂岚所说,是因为他的突发意外而导致不敢相见的话,楹华仙姑为什么会露出那样的神情?   从感受到这名前辈身上波动情绪的一瞬间, 岁杳几乎能清晰辨认出来, 楹华仙姑在提起那位“故人”时纵然有复杂情愫,但与此同时, 又伴随着一股浓重的恨意。   那股情绪强烈深重到岁杳都觉得心惊, 甚至已经远远超出了“因爱生恨”的程度,达到极端的界限。   岁杳自己刚死的那段时间,每当想起顾辞舟的时候,便是如此咬牙切齿的仇恨。   而楹华仙姑如今, 对那名故人抱有同样的恨意。   她越想越觉得肯定是聂岚做了什么对不起的事情, 不过两个当事人都没有心思提起, 也暂时找不到由头去问。   “行了,我还要回去管宗门里那帮不省心的小崽子们,今天就到这里吧。不过话又说回来,聂家近些日子是不是交往了许多人?先前我还看见千机门的那个小少爷来拜访,跟现任家主关系很好的样子,他前脚刚走,你们就又来了。”   楹华仙姑从先前的负面情绪中脱离出来,恢复常态后,随意地朝他们提了一嘴。   “是……仓濂吗?”   岁杳有些意外,问道:“他一个人来的?”   自从在麓山秘境中改变了仓濂命运,将他从顾辞舟手里救下来之后,岁杳就也没再过多关注千机门的事情,而如今却从楹华仙姑的口中听见这个名字。   “对啊,就他一个人。”   楹华仙姑耸耸肩,“可能是因为千机掌门在忙事情吧,让他自己过来问候一声。”   几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紧接着楹华仙姑看了眼天色,表示自己得走了。   她如来时一般大步朝盘山路下走去,只留下一抹色彩明艳的背影。   岁杳将这些事情暂时放下,抬手朝远去的楹华仙姑道别。   很快,盘山路上又恢复静谧,只余时不时的几声鸟鸣回荡在群山之中。   岁杳与陆枢行转过身,将视线投向站在大门另一边的聂府管事。   那就是一名看上去平平无奇的中年男人,即便是放松的面无表情状态下,耷拉的眼皮褶皱也很深,当他垂着眼睛看人的时候显得有些阴森。   见两人走近,那中年男人公事公办道:“请出示令牌。”   岁杳将两枚象征着陆家的名牌递到他面前。   “访客身份与目的。”   “陆枢行,代家父向聂前辈表示问候。”陆枢行颔首,接着不知从储物袋的什么地方掏出几盒上门礼,简洁明要道:“劳烦您通报一声。”   中年男人并没有立马照做,古怪的眼光又瞥向岁杳,“她呢?”   岁杳默默将自己身上的陆府随从统一服饰露出来,“我是丫……”   “这位是我的伴侣。”   正在这时,一道声音却打断她,径直这样说道。   岁杳顿了一下,掀起眼皮往边上看过去,陆枢行直面着中年男人狐疑的目光,语气坚定地又重复了一遍。   “我们是一起的。”   “……”   终于,中年男人一向紧绷的表情松动了,目光反复在两人之前打量过后,竟是颔首道:“请随我去一层府邸客厅稍作等候,我去通报家主。”   岁杳一路上不停以目光盯视着陆枢行,直到后者有些无奈地轻叹一声,说道:“我身边别说是丫鬟,连贴身随从都没有,这么多年一直如此,这事在各大世家中不是秘密。”   陆枢行煞有其事地解释道:“他既是聂府的管家,聂家又是此次秋月宴的东道方之一,肯定会提前调查好往来宾客的信息,这种情况下你要是这样说会露馅的。”   岁杳:“……那谁都知道你没有结契啊,说伴侣不是更加露馅?”   “不,我结契了的。”   陆枢行却抬手隔着衣料按在自己左边胸膛上方,看似温和实则带着股执拗地看过来,“我们结过契……无论,当时你心里想的是不是我。”   “……”   岁杳顿时理亏,十分明智地闭上嘴,不给对方继续翻旧账的机会。   不过既然聂府的管事已经认同了这个见鬼的伴侣身份,他们进入聂家应该是没什么大问题了。接下来岁杳只需要找机会单独行动,在太阳落山之际抓紧时机带走聂岚的肉身。   两人坐在待客厅中等候片刻,期间竟是没看见一个仆役或是聂家人在府邸一层走动。偌大而空荡的房子,一时看起来有几分诡异。   岁杳喊出聂岚,问道:“你家是一直这样的吗?怪不得说人情关系淡薄。”   聂岚:“应该也不算是淡薄吧……啊,我好像忘记聂家应该是怎样的光景了。”   岁杳:“你忘了这么多事情,唯独还记得跟楹华仙姑闹掰了的原因?”   “……我不记得。”聂岚摇摇头,“只是直觉告诉我,现在不应该去找她,会带来严重的后果的。”   岁杳对此表示存疑。   就这样一直在客厅中等了足足一个时辰有余,岁杳皱着眉步行至窗边,想要看看这管家到底是去哪通报能花费这么久的时间。   外头已是夕阳西下,天际的残光透过火烧云倾洒下来,将聂家传统的重工建筑都映照得柔和起来。   而看着看着,岁杳突然福至心灵,意识到了一直以来那股若有若无的异样感是源于何处。   ——从他们与楹华仙姑道别,到踏进聂府进入待客大厅的这段时间之内,除了那管事中年男人与他口中的“家主”之外,偌大一个建筑层面中,竟是没有一个下人或是侍卫仆从。   整个聂家,像是笼罩在荒无人烟山道上的巨型怪物,从内而外透着衰败的气息。 第93章 真真假假   岁杳视线在房间中转了一圈, 接着脚步微动朝陆枢行的位置靠了靠。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先前在塔楼下感受到的那种被窥探感一直没有消失,反而还愈演愈烈。   “这里也有‘影卫’吗?”   她嘴唇以微小的幅度动了动, 这样问道。   陆枢行凝神感受片刻,“影卫所负责的区域一般是主宅之外, 除了特殊地段,一般不会无时无刻地监视主人家的生活。”   ……所以说,有“人”一直在看着他们。   岁杳深吸一口气,顺便扯了陆枢行过来制造一些动静,一边低声道:   【窥视我的人立刻左脚踩右脚摔一跤。】   这是目前为止她能确保的, 在能够顺利使那人暴露行踪的前提下言灵成功率最高的话语之一。毕竟在“规则”的判断下, 这句话听起来只是无伤大雅的玩笑,无法判断对面修为的情况,成功率比那些“不得好死”或者“立即现身”之类的高出好几倍。   陆枢行沉默一瞬,强行压下嘴边的笑意。   他以拳抵唇轻咳一声,被岁杳皱着眉看了一眼后,随即做出一副侧耳倾听的模样, 仔细在屋内屋外寻找没被掩饰好的动静。   而这一下子, 还真被他察觉到什么。   “……那头有声音。”   陆枢行快速说道,身形一闪几乎瞬间便出现在房间的另一头。岁杳紧跟着厉声道:【屋门上锁!】, 边冲了出去堵在窗沿边上的位置封死所有出口。   陆枢行掌心凝火, 扬起在被黑暗笼罩的地界。   他向后朝岁杳做了个阻止的动作,示意自己先前去查看。曳动着的黑色火苗燃起在他周身,忽的猛烈窜起,将整排重量惊人的装饰屏风掀翻燃起!   “是你?”   一个略有眼熟的身影出现在他们眼前, 此刻下半身的双腿正以一个狼狈的姿态扭在一起, 跌坐在地上, 他还在用手试图拼命去扑灭身上沾染的火种。   陆枢行皱眉盯着他看了一会,也没将黑火收回,只是沉声问道:“你不是去通知聂家主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只见那中了言灵诅咒的人影赫然正是之前引路的管事,中年男人此刻有些狼狈地缩在地上,低垂着头颅回避两人看过来的目光。   好奇怪。   岁杳步行至陆枢行的身边,跟他一起低头去看那个中年男人,对方正缩着脖颈以一个有些扭曲的姿态坐在地面上,暂时分辨不清面部表情,但是整体作态与他们之前见到的那副棺材脸模样截然不同。   岁杳沉吟一会,“又见面了?”   她开口朝着那中年男人说道:“通知聂家主了吗?你们可得好好招待我们家大少,毕竟千里迢迢地过来也不容易。”   中年男人似是做了个深呼吸的动作,随后缓缓从地上爬起来,整理好自身才哑声道:“……家主随后便会过来的。陆家少爷,请您在此稍作等候,我去为您拿些茶歇。”   岁杳又道:“交给我就行了,少爷在这方面比较挑剔。”   “……好。”   中年男人转身从架子上取了茶具,双手已经恢复了平稳,若不是之前见到他腿软倒地的样子还真想不到发生了什么事。他将托盘递给岁杳,眼神游离始终没有实质地落在她身上,随后,他又将泡茶工具与热手帕递过来,而这一次,却没有人来接了。   “……有什么问题吗?”   中年男人顿了几秒,这才抬眼,平视着对面的岁杳,“热水就在边上的恒温银盆中,你可以取。稍后家主便会过来,再等片刻就可以了。”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却径直插进两人中间的空隙,取走了那只精致白玉茶壶。   “我自己来便可。”   陆枢行动作娴熟且迅速地加水煮茶,将还冒着热气的玉盏亲手递到岁杳身边,“这一路舟车劳顿,还是别让我的‘伴侣’受累了。”   “……你!”   中年男人这才意识到自己被耍,看着面前的两人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你们谁是假的?”   岁杳对这玩意没什么兴趣,简单看了眼茶盏后便一饮而尽。她将空杯放回陆枢行手中,径直看向那中年男人,“聂家的两个管事,长得一模一样,一个棺材脸,一个……有点笨?看起来你才是那个冒牌货。”   “他才是假的!”   中年男人终于掩饰不住,气急败坏地冲她吼了一声。但是尾音还没落地,他便又自己反应过来,猛地收住音量,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他的眼神中甚至还有几分后怕与恐惧。   “别管这么多,赶紧走!”   半晌,中年男人压低声音朝他们道:“聂家暂时不接待来宾,你们赶紧走,趁着天黑之前,快走!”   然而,还没来得及等他们具体问清楚,下一秒,门外响起一道脚步声,由远及近,已经快要接近入口的位置。   中年男人猛地止住话头,也没心思再理会岁杳他们,竟是转身冲进了衣柜之后的某条通道之中,彻底消失了。   “两位客人。”   三道叩门音之后,一张与中年男人一模一样的面孔出现在门后。   他简单朝两人作揖,而后一板一眼道:“家主正在处理一桩紧急事件,暂时没有空闲来招待二位,特地吩咐我带两位客人前去客房。明日一早,家主便会过来商议事宜的。”   现在一看,这两个人除了身形与面孔,其他地方简直是天差地别。   “之前……似乎听到一些动静。”   那中年男人顿了顿,缓缓朝着两人掀起褶皱的眼皮,“二位在等候过程中,没遇到什么‘意外’吧?”   岁杳余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先前那自称是“真管事”的人离去方向,她摇头道:“没什么意外。”   陆枢行却在后头皱了皱眉,“多谢你们,有心了。只不过,家族那边还有交接事宜要完成,所以我们就……”   “那就住一晚吧。”   岁杳突然出声打断他,“空出一间房就可以了。”   “好的,请随我来。”   管事再度面无表情地躬身道:“客人若是在入住期间,发现任何不对劲之处,或是……看见下人出现在错误的地方与岗位上、类似的事情,请第一时间联系我。”   他说话的时候,岁杳就一直盯着对方看,似是想要找出什么可以切入的突破口。   要是魔头在这的话,即便是掩饰得再好的魔修,他也能一眼看穿。   而面前的这个管事究竟是魔修还是别有用心的人,或者他才是真正管家,刚才的那个中年男人有问题,也是说不定的。   岁杳一直耐心地等到太阳下山,在日轮光辉彻底陷落的那一秒内,她转身朝着陆枢行道:“你帮我看一……”   话音顿在喉口,岁杳盯视着对面人熟悉依旧的漆黑瞳孔,一时失语。 第94章 寒夜   陆枢行的身型同样在原地顿停几秒。   岁杳细细打量着他, 确定对方此刻并没有换人,开口唤道:“陆师兄?”   “嗯。”   陆枢行颔首应了一声,他偏过头去望向从天际逐渐坠落的日轮, 凝眉思索了许久。   于是两人带着诡异的沉默气氛,同时看向夕阳, 等待夜幕的彻底降临。在前头负责领路的聂府管事察觉到他们的莫名作态,但是他依旧板着面孔,并没有做出任何表示。   “……”   日轮的最后一点亮光彻底消失了。   岁杳再度将视线落在陆枢行的身上,后者维持着仰头望天的姿态,身型挺拔, 神情肃然, 是陆师兄平时惯有的模样。   她心脏突然紧缩着抽跳了一秒,也不知这股涌上的情绪是为哪一个“陆枢行”而生。   ——这是魔头第一次,没有在昼夜轮转之际醒过来。   “‘他’……消失了吗?”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在管事的带领下来到聂府的住宿客房,目送着棺材脸管事的离开,岁杳才语气复杂地问了一句。   陆枢行沉默片刻。   “没有。”最终, 他还是轻叹一声道;“放心, 我依旧能感知到‘他’的存在,‘他’并没有消失。只不过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夜间并没有发生转换。”   说着, 陆枢行深深看了一眼岁杳,沉声道:“师妹不必担心。”   岁杳:“……”   这话里的深意聂岚隔着剑都能捏着鼻子直呼酸到了酸到了。   她轻咳了一声,刚想要酝酿着说些什么,却听见那一头陆枢行自己率先转移了话题。   “对了, 先前师妹说得那句‘清秋之底’……我方才仔细想了想, 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他道, “你还记不记得,有关于红莹场的由来?聂家先祖在河川之上悬空了一整座围场,而用以作为支撑的原料,便是来自于北冥之地的悬浮石。常理来说,这种灵石只诞生极北地,而聂家却在本宅内部建造了一整片能够存放悬浮石的冰川湖泊。那片冰湖连接红莹场底部的水流,每逢秋季,夜晚的月光能够直直穿透水泊,映照出河川最底端的种种景象。”   陆枢行解释了一番后,将目光投向窗沿之外的建筑。   “……师妹觉得,‘他’,是否是这个意思?”   岁杳:“我不知道啊。”   “噢……”陆枢行尾音微微延长,“抱歉,是我妄加揣测了,我还以为师妹十分了解那个人呢。”   如果到了这个时候岁杳还听不出来这人在闹脾气的话,她也算是白活了,“呃,如果你是不满于之前我对着你喊他的话,其实我可以……”   “没关系的。”   陆枢行嘴角弯着朝她笑笑,“虽然我的确是有些失落于师妹先前的态度,但如今还是正事更要紧。抱歉,师兄并不清楚为什么今夜没有发生转换,你若是因此怪我,我没有怨言。”   岁杳:“……”   本来是有些遗憾魔头不在没人能够辨明魔修踪迹了,但是现在人家都这样说了,她还能再说什么怪他的话啊?   似是见她表情有轻微起伏,陆枢行叹了口气,又道:“是我做得还不够好,无法帮到你,真是抱歉。唉,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才会一直被忽略的吧,没关系,人有偏向喜好很正常,师兄不怪你,真的,真的不怪你,是我自己的问题。”   岁杳:“……”   岁杳:“陆枢行你别没完没了啊。”   眼前人终于忍不住笑了一声。   从窗沿缝隙洒进来的皎白月光下,陆枢行眉眼微弯朝她笑着,一时间连身上的整肃之气都被冲淡许多。   他向前抬手,在踟躇几瞬后落在岁杳额前,轻轻将一缕未束好的发丝拨至耳后。   “别担心了。”他低声道:“要是察觉到魂魄波动,我会第一时间告诉你。”   岁杳紧绷到现在的情绪已经舒缓了许多,她站在原地,感受到对方指尖的温度擦过耳畔,又在顿停片刻后像是带着些许慌乱地收了回去。   她假装不知道陆枢行的小心思,又耐心等候了片刻,直到听见不断有脚步与人声回荡在外头的宅院中。   还真是奇怪。   下午来的时候,偌大一座聂家主宅像是废弃多年的荒宅般毫无生气,现下到了夜半时分,人们倒是都开始走动起来了。   岁杳清清嗓子提醒了一声陆枢行,随即走到窗沿边隐匿了气息朝外头看去。   ——“快快,去寻我的身体,我突然感受到魂魄之间有联系了!”   突然,一道声音从蛇吞长剑中传来。   “现在去?”   岁杳反问了一声,“外头都是人啊,话说回来,你们家什么情况?大家都昼伏夜出吗?”   “唔,可能是因为在锻造室闭关太久,作息已经被完全打乱了。”   聂岚却对此没什么诧异的模样,“对于器修来说这种事情再正常不过了,你没看到宗门里的炼器峰不也是长年灯火通明、不分昼夜吗?”   既然曾经的聂家家主都这样说,岁杳也没什么好反驳的。   她如今看外面的幢幢人影,似乎走动交谈间同正常的世家族人并没什么不同。   正这样想着,下一秒,她眼睁睁看着在客房院子的正门口,从高耸的大门正上方竟是蓦地垂落下来一个人影!   那影子双脚离地,双手无力地垂落下来,整个人被吊在门槛之下,随着风起的方向一下一下地晃动着身形。   岁杳:“……”   她拽了下身边的陆枢行,示意他朝那边看过去。   死寂的氛围仿佛从外一直蔓延至室内,而这种时候,聂岚却突然再次催促道:“快啊,好不容易感受到了点联系,万一去晚了就来不及了!”   岁杳顿了一下,“我说,你还记得,自己当初是因为什么出的意外吗?” 第95章 亦真亦假   聂岚顿了顿, “或许……炼丹炉爆炸?哎呀我不是跟你说我不记得了么,现在我魂魄都是缺失的,所以才要你快点替我回归身体啊!”   炼丹炉爆炸……   自从遇到聂岚之后, 岁杳特地花了点时间去关注当年聂家家主遭遇意外昏迷不醒的事件。聂家对外的说法只是一场冶炼事故,但根据消息贩子传出来的细节, 貌似在鼎炉炸毁之前,聂家主同族人之间发生过一场小规模的争论。   所以当年有关于这事的种种讨论中,聂家故意设计聂岚遇险、想要上位夺权的猜测是最为热门的,而作为直接获益者的聂深,便是首当其冲的怀疑对象。   岁杳原先也觉得是聂深故意做了这场局, 但是从抵达殷虚界到回归聂家的这一路上, 聂岚的表现来看,这种猜测似乎并不成立。   聂岚一直只嚷嚷着要去偷自己的身体还有胡乱撮合她跟陆枢行,其余的只字不提,在旁人说到聂深的名字时更是淡定得就好像那不是自己的胞弟。以他的性格,要真是聂深故意害的他,他必定是要到处咋呼并且想办法报仇的, 不会像这样平静。   所以聂深是凶手的这个假设, 只能暂时存疑。   此刻,岁杳将目光重新放回到吊在门槛下的那个黑影身上, 这玩意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活人。   是谁把他吊在这里的?   陆枢行也走到窗边, 皱眉凝视了一会屋外,“你有没有感觉到一种……被注视着的错觉?”   岁杳:“被谁?”   陆枢行却道:“听闻,在凡界的人们耕种粮食,为避免庄稼被鸟类糟蹋, 他们会在地里设置草人雕像来恐吓其他动物。而如今……你觉得有没有可能, 这个倒吊在上面的人, 是为了表达某种威胁恐吓呢?”   是为了向他们示威吗?   可是陆枢行跟自己在今天夜间才不过刚来到聂家,还尚未做出任何实际性的举动。而背后的那些人,为什么要将这么一副身体吊在他们的住所门口?   岁杳沉默下来,而在某一个刹那间,那副身体伴随着夜风吹拂而轻微晃动经过的某一个角度,半张脸暴露在月光的照射下。   “……”   岁杳突然整个人都挺直了身子,匆忙撑着窗沿在月色下细细打量着那副面孔——   “你在聂家到底是有多不受欢迎啊?”   片刻,她终于确认了什么,轻声朝着剑中的魂魄问了一句。   “好好想想吧,当年的锻造室内外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绝对不是因为一场普通的冶炼事故而神魂分离的。”   说着,岁杳竟是不知从哪掏出一根长棍,径直从窗户缝隙中撑了出去,一点一点地去够被倒吊在门槛上的人形。   “……是谁?谁把我的身体吊在这里的?!”   聂岚也随着她的动作看清了一切,果然开始大声嚷嚷起来,“不对,他们应该将‘我’放在主宅用来存放悬浮灵石的那片模拟环境里的!是谁把‘我’搬出来挂在这里的,等我恢复了一定要他好看!”   岁杳却道:“还想着恢复啊,我们不跟你一起折在这里就不错了。”   她边讽刺了一声聂岚,边握着那根长棍将身体给挑了下来。   一道重物落地的闷响声之后,倒吊着的人形摔在地上,月光正好照射在他半边脸,与聂岚的虚影轮廓一模一样。   “不过唯一的好消息是不用再想办法混进保护屏障里了。”   在距离几步路远的位置,岁杳用棍子缓缓将聂岚的身体给挪进来,身边,陆枢行在看清之后也是惊异片刻。   “怎么会是聂家主呢……上次我来殷虚界,负责打扫的灵童还在抱怨冰川灵洞每一天都要施展清洁术法,以确保聂家主‘尸身’的存放。如今,有人却故意将这幅身体从模拟环境中带了出来,算准我们会再次留宿,而故意将之倒吊在门槛上。”   聂岚时不时在边上惊呼“注意点”还有“别把我的手臂给扯掉了”之类的或提醒或惊悚的话语。岁杳用棍子戳着将身体怼回来,刚想要展示给聂岚看,却被陆枢行中途截胡。   “小心,上面可能被刻下了未知的法术。”   陆枢行肃然道,连施了几个探测术法下去,这才放心让岁杳走近些。   “……等等。”   又过了半炷香左右的时间,陆枢行手下的术法突然爆发出一阵白烟!并且有持续扩散的趋势。   “你让那小子当心点,别把我头给点燃了!”   聂岚瞬间不满地叫唤起来,却在看清结果的后一秒猛地顿停在原地。   “嗯?”   陆枢行也发出一声疑问,“聂家主的身体中……三魂七魄,是完整存在的啊。” 第96章 胞弟   陆枢行不清楚聂岚的存在, 他只是奇怪于明明当初说聂家家主已然身死,可那为什么如今神魂依旧存在于这副身体之中?   若是三魂七魄都完整存在,那他此刻不应该像具尸体一样地躺在地上, 半点生命波动也感应不到。   而相比起陆枢行的疑惑,岁杳心中却只有一个念头。   若是“聂岚”的魂魄依旧待在原来的身体中, 那么,现在她身边的……又是谁呢?   “……”   “你怎么不说话?”良久,聂岚的声音从长剑中传出来,不知是否因为心理作用,总觉得有些模糊的阴沉。   岁杳顿了顿, 反问道:“这话应该是我问你吧, 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如果我说记不得了,你会相信吗?”   聂岚似是长叹一口气,“我真的没有当初意外发生时候的记忆,我记得锻造知识、记得如何分辨材料地宝,甚至连……楹华,我也记得一些。但是, 关于当年的遭遇, 任凭我如何回想,所见也只是一片朦胧的灰雾。”   岁杳没说相信也没说不相信, 她只是静静垂眼望向地上的那副紧闭双目人体, “你现在能不能尝试着回到身体里?”   “……我感受不到联系了。”聂岚的虚影注视着地上身体,语音喃喃道:“奇怪,明明刚才都已经联系上了,为什么真到了面前却反而是这种情况?”   岁杳沉默着, 心中涌上了一个猜测。   而身边, 陆枢行很快察觉到什么, 偏过头来询问道:“怎么了?”   岁杳顿了片刻,道:“我想要去一趟红莹场。”   “现在?”   “对。”岁杳颔首:“这是一个机会。”   背后的人以为他们受限于聂家主宅,在重重威胁的阴影下,此刻定然不会轻举妄动。   而再到后天,秋月宴如期举办,届时整片大陆上的代表修士们齐聚一堂,他们就更没有单独前往红莹场的机会。   “有件事情,我要去确认。”   岁杳说道。   “好。”   陆枢行沉吟片刻,这样道:“我先去外面探路。”   ——“你们可以走主院侧边的那条暗道。”   聂岚终于从异样的情绪中稍微缓和过来一些,听见他们在说这事,连忙道:“很好找,就是中央建筑前面的那片院子。当年我住在里面的时候改造连通了几条地下路线,应该是……左手边第三道?就是直接通往红莹场下的,不过我可能记得不清楚,你们可以到时候再确认一下。”   岁杳应了一声,拉住正要往外去的陆枢行。她默默在地上“尸体”的身上贴了保鲜与隐匿存在感的符箓,在聂岚不可置信的控诉声中,将之直接塞进了陆枢行的那个容量巨大百宝袋中。   “藏尸”完毕过后,两人直接从客房的后门溜出去前往主宅。   不知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半道上他们竟是又迎面撞上那个神出鬼没的管事。岁杳眯着眼睛确认了一会,发现对方不是棺材脸版本,而是之前那个让他们快跑的奇怪中年男人。   “你们怎么还在这里?!”   中年男人看着两人,怒道:“我让你们快点离开,你们倒好,竟然直接在这里留宿了,就这么不怕死吗!”   “为什么会死?”   岁杳瞥了眼绿化之后若隐若现的幢幢黑影,她抬手将中年男人一并拉进住宅范围的阴影下,才道:“我们是客人,聂家难道会对客人做什么?”   “你们根本不明白!”   中年男人近乎以一种气急败坏的语气说着,“你们现在还能活着跟我说话,是因为他们还没发现……”   突然,他的话语诡异地卡在喉咙口,整个人眼球凸出竟是反手掐握上自己的脖颈,活生生将脸勒出可怖的青紫色。   陆枢行皱眉想要制止中年男人的诡异行为,却在下一秒,正做着古怪行为的中年男人竟是猛地撞在他们的身上!   “快走!”   从他喉咙里挤压出嘶嗬难听的语调,几乎在同一时间,岁杳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危机感,仿佛身体上下的每一处毛孔感官都在尖叫着发出警报!   她后退两步,看见游荡在主院之外的一个个聂家成员竟是不知何时停下了脚下步伐,站定在原地,以同一频率直勾勾地抬起头看向他们所在的位置!   “走。”   陆枢行反握住岁杳的手,身形侧着挡在她前面,“你先去开门。”   这种时候也顾不得什么你先走我先走之类的推脱,岁杳当即转身朝着聂岚所指的暗道入口冲去。没时间给她验证身份,直接一口气动用了数张威力惊人的爆破符,在一瞬间弥漫而起的硝烟与冲击波动中,她猛扯了把陆枢行将人跟自己一起塞进了逼仄的通道之中!   “……”   恍惚间,岁杳似是看见了一个高大的身影站立在暗道入口的位置。   出于意料的,那个人并没有要来追逐他们的意思,他只是无声站立着。   而那中年男人扭曲着面目倒在另一端的地面上,只能依稀从微弱起伏的胸膛上看出他还活着,只是目前他们自身难保,实在是分不出精力再将人也带出来。   烟雾蔓延的通道里,岁杳被陆枢行拉着向前狂奔。在即将拐入转角之际,她却又再一次如神使鬼差般扭头朝后方看了一眼。   “!”   她呼吸一窒,余光看清那张面目的瞬间,甚至有种分不清现实的荒谬与惊悚感。   “怎么了,有哪里伤到吗?”   陆枢行在前方开路,敏锐察觉到她的情绪,于空荡中偏过头来,“发生什么事了?”   岁杳脸上的神情有些恍然,“你知道……聂家的两兄弟,聂岚跟聂深。”   “你说当今那位聂家主吗。”陆枢行应了一声,“莫非,刚才那个人是聂深家主吗?可是不应该的,我先前拜访此地的时候同样见到过聂岚家主的胞弟,聂深家主是位性格还不错的开朗前辈,不至于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岁杳却置若罔闻,任由他拉着自己寻方向向前,口中还在喃喃道:   “你知道……聂岚跟聂深,长得一模一样。” 第97章 神匠聂氏   岁杳仍沉浸于先前看到的那一幕中, 要不是当场确认过,聂岚的身体依旧好好地被保存在身上,她真要以为追过来的黑影就是聂岚本人。   太过相似了。   或许眉眼轮廓间的走向有着微不可察的差别, 但是那双眼睛,简直与聂岚的一模一样。   ……等等。   与聂岚, 一模一样?   “对,他们是双生子,聂岚家主的弟弟聂深同样也被当成是继承人培养,两人自小受到的教育是一致的。只不过在当时的家族选拔考核中,多数决策长老更偏向性格稳重的聂岚, 他也相对更合适担任起大家长的角色。”   陆枢行解释道, “后来,在聂岚出了事故之后,聂深便代其行使家族责任,一直到今天。”   聂岚,性格稳重。   聂深,直率开朗。   岁杳深深吸了一口气, 直觉自己好像抓住了关键性的线索。她尝试着开口在意识空间中喊人出来, 但不知为何,那抹附着在剑上的魂魄始终沉默着, 也不知道是听见了还是没有。   可是如果, 事情真像是她猜测的那样——   那么刚才那个出现在通道外的“聂深家主”,又会是……谁呢?   自从来到殷虚界起,一桩接着一桩的威胁就压在他们身上。   岁杳神情冷冽了一瞬,目光透过交错的甬道落在向后延伸的黑暗里。   “师妹, 从这个转角出去, 就是红莹场的方向。”   突然, 在前方探路的陆枢行这样说道。   岁杳将蛇吞长剑背在身后,跟着他一起冲了出去。聂家当初修葺的地下暗道不只是一条,它们错综复杂地盘踞在地底,竟是如同一座小型迷宫般通往殷虚界的各处地域。   在脚步踏出其中一条甬道的瞬间,她感受到有细小的水珠坠落在面孔上,顺着面颊蜿蜒向下,直至在地面上晕出一个浅浅的水洼。   下雨了。   岁杳在细密的雨帘中抬起眼睑,天穹酝酿着令人恐惧的深黑色,分不清是乌云压城还是原本深夜的漆黑。   雨柱如箭般从浓黑深处倾洒在地面,陆枢行皱了下眉,抬手在两人周围撑起枚隔绝的屏障。   “这场雨是突然下起来的。”   “嗯,水位上涨了。”   岁杳目光在正上方那座悬浮高台的底部徘徊着,又略过水面,落在了场地边缘处的沙土上。   她跟陆枢行说了一声,绕过悬浮高台,从侧面的阶梯下到了红莹场边缘的位置。   陆枢行跟了过来,环顾一圈四周,口中刚想要问为什么来这里,就看见下一秒从岁杳手中径直掏出一把钢制锄头。   陆枢行:……为什么师妹的储物袋里会有这种东西。   他没敢去深思,而岁杳沿着土地边缘走了两圈确定位置,当即抡起手臂一下下砸了过去。   随着湿润的土地被翻开,随之而来的,一股腥辣而腐臭的气息传到两人鼻腔。   陆枢行的神情肃穆下来,上前两步接过岁杳手中的锄头。   “我来吧。”   岁杳的目光紧紧盯视着被挖出的潮湿土壤,当初魔头的告诫话语、与曾经看见的剧情内容在一瞬间结合起来重复在脑海中播放。随着腥气已经浓郁到一种令人作呕的程度,她听见从自己背后的长剑中传来一道声音。   依旧是熟悉的声线,但其中压抑着令人悚然的意味。   那道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想起来了。”   轰——!!!   倾洒的雨帘上蓦地炸开一声惊雷,与暴雨一同坠落在荒土与人群的面前。   而在翻涌起来的潮水之后,密密麻麻的黑影出现在红莹场边缘,不知站在那里盯着他们看了多久。   然而,无论是还在动作的陆枢行,还是岁杳,亦或是“聂岚”浮动在半空中的虚影。三名修士皆面容肃然,对近在咫尺的压迫威胁未曾做出任何反应。   第一具面容腐烂的尸骨从湿润泥土中翻出来,尚不能分辨其身份,只能从身上破败的衣衫间窥见过往的影子。   第二具尸体,手脚尽断,沾满泥泞的面庞维持着死时的神情,目眦欲裂,久久没有闭上眼睛。   第三具尸体,第四具,第五具……   陆枢行指节发力,握紧了手中的把柄。   在更深处的,未被完全发掘的土壤之下,密密麻麻的尸骨堆积成山,而他们身上均有着同一个明显特征,就是玄色的衣袍边缘,以银线绣着特殊图腾符号。   火焰与锤。   殷虚,神匠聂氏一族。   “我想起来了,我都想起来了……兄长,兄长不是死于锻造事故,他是被他们杀死的……”   那道浮空的虚影语气中蕴含着莫大的痛楚,熟悉面容上第一次露出鲜明而决绝的恨意。   “聂家,五百七十二人,每一个、每一个人……全死了,全死了……”   岁杳沉默一会,还是见那虚影因为极端的情绪波动而更加透明化,才出声喊了一句:   “聂深。”   “对、对……聂深,我是……兄长、兄长……”   虚影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他已经有些透明的身型不断消失又再现。见状,岁杳嘴唇动了动,将对象作用在蛇吞长剑上,念了句“冷静下来”的言灵。   聂深终于勉强恢复了一些理智,他双目赤红,一眨不眨地低头盯视着露出泥泞的一具具腐败尸骨。   岁杳闭了闭眼睛,无声长叹。   魔头之前说过,魔域的修士们当年选择了那条最为便捷也最残忍的道路。   魔修们屠了一整个宗族的人,上至家主管事,下至打杂仆役,无一幸免。他们在殷虚界的接壤边境凿了一座巨大的坟场,所有化尸水解决或解决不了的残肢都扔在那里面,堆积成了小山。然后,他们‘取代’了这个家族,成为秋月宴上的出席者。   原来,当初被选中的那个家族,是聂家。   原来聂岚是死于魔修之手,原来如今他们所看见的整个聂家上下都是魔修。那个聂府管事是真正的管事,而他是这场事故中唯一活下来的人。   哦不,应该是唯二的人。   聂深也同样活了下来,只不过他被剥离出自己的身体,独留一枚残魂,因为接受不了兄长惨死与家族崩塌的事实,所以触发记忆的保护机制,认为自己取代了“聂岚”活了下来。   “兄长……”   雨下得愈发大了。   岁杳站定在翻起的泥泞与尸骨群中,长久地沉默着。 第98章 一个下雨的夜晚   “我先传音回去, 说明这里的情况。”   还处于陆师兄意识主导下的陆枢行虽然不清楚剧情,但凭眼前的惨景,再结合先前在中转区域遭遇的魔修袭击一事, 很容易联想到其背后的阴谋。   而当岁杳目睹从红莹场边缘围聚过来的幢幢黑影时,她明白, 就算是正道修士们收到消息赶来,如今也已于事无补。   “直接传给宗门吧。”   岁杳只能这样提醒道,毕竟陆枢行那有一百个心眼的弟弟指不定就在等着看他们遇险。她跟陆枢行脱离陆家队伍提前赶往殷虚界的这件事也就几个人知道,如今恰是在红莹场被攻击,要说背后没有陆其鸣的手笔她是不信的。   【聂深, 冷静下来。】   说着, 担心对方因极度不稳定而导致魂魄受损,岁杳开口连续几次给对方念了言灵,才道:“聂深,你现在能不能想起来,当初袭击聂家的那些魔修。”   “……”   “我记得,有南域的那些大魔, 他们都在通缉令上挂名, 应该很好辨认。还有……对,还有几个赏银猎手。”   半晌, 聂深才沙哑开口, “那几个赏银猎手装作是大陆上游历的散修,因憧憬聂氏的锻造技艺,特地来请兄长指教。众所周知,器修一脉如今已经势微, 近年来除了有家底的大宗族, 少有新鲜血液涌入其中, 所以兄长一向对于独立散修格外宽容。”   “……那些人进了聂家,被奉为上宾,平时随兄长在锻造室内共同钻研,闲暇时就与家中弟子谈起游离趣事。他们哪怕是对下人仆从也异常热切慷慨,给大家送了许多大陆上的珍奇玩意,所以那个时候聂家上下就没有人不欢迎他们。”   聂深回忆起那段往事,神情看上去更加痛苦。   “半月之后,他们提出要走,家里人都依依不舍,强烈要求在殷虚界再留几日。于是‘半推半就’之下,他们同意留到节后,这个时候兄长提出,要亲自炼就一件防御法器赠与他们中的那位领头者。”   “后来,呵,后来……在那件法器定型的前一天,主宅的锻造室离奇走水,火势甚至蔓延到相连的建筑,造成了连环爆炸事故。”   聂深以手掩面,“我早该想到,我早就该想到的……聂家所有的建筑都是以特殊金属为材质建成,水火不侵,可防御地级以下的术法攻击,根本不可能如此轻易地因所谓的锻造事故而烧毁。可等我想通的时候,一切还是晚了……兄长因为身上携带着聂家祖传的、只允许家主持有的天品级法器,才免于肉身粉碎的结局,但也因此昏迷不醒,失去了神智。”   “我匆忙间启动了家族大阵,想要传讯给外界,揭露这群魔鬼的阴谋。可是,当我好不容易从主宅冲出去,才看见、看见……”   “全死了。”   “一具接着一具的尸体,这些聂家弟子们甚至在临死前都想不通为什么这些性格讨喜的年轻人们上一秒还在谈笑,下一秒手中的刀刃就割破自己的咽喉。大批被匿去气息的魔修涌进了聂家,再然后,他们边嫌弃着边复刻了每一具身体的面孔,就像是随手披上一件人皮大衣那样,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变成’了聂家人。”   岁杳想起在前夜看见的那些所谓“聂家弟子”,总算是明白那股潜意识里的不适感是出自哪里。   而面对聂深经历的如此灾祸,此刻再说什么安慰话也只是不痛不痒。岁杳静静等待对方自己平复了一下心情,才道:“最开始出现的那几个年轻人,是不是离难界的赏银猎手?”   “……我不知道。”   聂深哑声道:“我只看见他们身上带着赏银猎手才会有的任务令牌,并且,他们跟那帮魔修交谈时,关系匪浅的模样,甚至都不像是普通的受委托而行事。魔修们一向性情乖戾,而赏银猎手们自诩游离于正邪两方之外,并不真正看得起这些魔道中人,所以,双方之间肯定是达成了某种互利的约定。”   看得出来,自从聂深重新拾回了记忆之后,脑子还是够用的。   岁杳总算是在他身上放了点心,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到红莹场周边包围的黑影上。   聂深道:“除非你们能拖到支援赶来,不然跑不掉的。这帮魔修打定主意要杀你们灭口,你们只有两个人,很难撑下去。”   “不完全是魔修。”   岁杳观察片刻,却道:“他们大概率是‘魇’,就像是之前的顾辞舟那样。魔修们当初会顶替聂家就说明了他们需要将自己藏起来,现在并不是在秋月宴上动手的最佳时机,不会为了我们两个就让多年计划功亏一篑。”   这话她并没有只对聂深单独传音,边上陆枢行同样也听见了,郑重朝之点了点头。   “师妹,我们背靠红莹场南角,尽量将他们往地区中央引。”   他比对一番如今情况,快速做出了判断,“我……等等,这里的区域被设下了限制,无法进行任何程度的空间传音。先前的传讯失败了。”   聂深长叹了一声,“跟当年的情况一样,聂家被整个从内封死了,根本没有办法联系外界。”   岁杳抿唇,与陆枢行背对着站定在高台边缘,提防从三面而来的敌人。   她眯了眯眼睛,突然张口朗声道:   【烟火绽放。】   刹那间,绚烂缤纷的焰火冲天而起!   在爆破炸响的动静声中,花火于天穹的最高处绽放,溅出拖着长尾的余烬。   那抹绽开的花火很快就被暴雨熄灭,灰烬随着雨幕而向下溅落,可地面上却一声一声地响起坚定声线。   【烟火绽放。】   一束又一束的火光冲天,在遍布阴云的雨幕之上盛放到最极致。又化作星宿坠落的长尾,拖出短暂又明丽的色彩光芒。   围聚在周围的黑影们顿时骚动起来,很快,为首的那名不知名魔修将目光锁定在一句句发声的岁杳身上。   他蓦地朝这个方向抬手,原本躁动起来的魇修们一瞬间竟是齐齐扑身而来,铺天盖地的术法与攻击朝着岁杳的位置倾泻!   “……”   在高台之下的那片角落,一切仿佛被按下了慢动作播放,无数杀招攻势滞空着坠落,却被盘踞而起的什么东西悉数拦下。   漆黑的、浓稠的、深沉而腌臜的,黑色火焰。   陆枢行站定在那片流淌火焰的尽头,眼瞳中烧灼起来的色彩比无尽永夜还要深刻。   那火焰是最浓重的墨色,他的眼瞳也是。   某一个瞬间,为首魔修甚至分辨不清扑面而来的炙热高温是来源于何处。   明明只有一个人,此刻近百名魇修直面着那片燃起的火海,竟有种被压制住的恐怖错觉。   “师妹,我可能有些明白了。”   偏偏这个时候,陆枢行在重重攻击下都已经有些气息不稳,他依旧分出点心来这样说道。   他脸上是岁杳一直听闻但很少见到的肃杀凌厉,魇修与魔修的血沾染在指节上,又被黑火燃烧殆尽。   可陆枢行对她说话时,语气与平时的无二,就好像他们现在仍处于宗门的哪一处小径上漫步,而并非正在同密密麻麻的妖魔死斗。   “我想起来了,关于‘清秋之底’,指代的不是河川的最底部,而是一个地方。”   “小时候,府中的小辈们会一起玩一个叫做‘探秘寻宝’的游戏。可因为父亲向来不喜玩闹,即便是玩耍,也只得避开他所在的卿秋阁偷偷地进行。那时候我们起了个类似的暗号,每当说出这个暗号,就是游戏开始的意思……所以‘清秋之底’,指的是,一个藏东西的地方。”   陆枢行整个人的身形已经完全被铺天盖地的攻击术法笼罩,而在疯狂程度甚至有种魔头亲自来也不过如此的、爆裂燃烧的黑火中,他的声音传到岁杳耳边。   “藏东西的地方,不在河川之底,而就在红莹场东南角的尽头,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上。”   “师妹,虽然不清楚‘他’为什么以这种方式进行,但我想,一定有其中的道理。”   说罢,在又一次精准拦截下冲向岁杳位置的法术波动之后,陆枢行环顾一圈剩下的魇修,周身沐血如同来自地底的判官。   他面容肃杀,掌心燃起焰火,双手合十从虚空中化出一柄爆裂燃烧的焰刀。   被暴雨撼动的恍然视野中,只能看见那道挺拔背影与无穷无尽嘶吼着扑上来的魇魔们。   “你往前走,这里有我。”   “陆枢行”的背影似是在原地僵停一刻,紧接着,一模一样的声音响起来,只不过语气发生了细微的差别。   ——“哪怕这世上的人都死光了,你也给我好好活下去。”   耳边,聂深似是在惊呼着什么,雨声太大,她已经有些分辨不清了。   岁杳恍惚一瞬,脚下却还是按着目前的最佳解法朝红莹场的边缘冲去。   “……”   在这天雨夜,她看见疯狂者胆怯,慈悲者暴怒。   而一切变化,皆因她而起。 第99章 地狱笑话   满地蜿蜒的黑火在暴雨中燃烧着, 豆大水滴无法浇灭那攒动着的火焰。   岁杳在雨与火中奔跑,耳边凛冽狂风呼啸而过。口鼻间涌上一股奇异的腥气,仿佛同时夹杂着冰渣与燃烧过后的焦土气息, 混合着一同往下咽。   “往你左侧方跑!跨过红莹河堤的位置就是雷鸣宗,他们可以帮你!”   聂深吼道:“赶紧通知殷虚界这里发生的事情, 不能让魔修们在秋月宴上动手!”   如此情境下,岁杳也顾不得单向传音那些手段,同样厉声吼道:“我要找一样东西。”   魔头留下的那句暗示,不仅仅是在提示着他们聂家上下人口的尸体被“藏”在红莹场边缘,一定还有什么东西。   就算聂家的命运再过悲惨, 也绝不会打动魔头, 他会在这个时候说出这样的话,只能说明这片土地上还保留着更有价值的东西。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要找什么……”   突然,聂深下意识怒吼的话语顿在喉口,他在岁杳身边以高频旋转了几圈,一拍脑袋道:“对,兄长的万象鼎!兄长当初在失去意识之前, 将它给了我用来自保!”   “……”   岁杳偏头深深看了他一眼。   聂岚的万象鼎, 聂家传下来的镇宅宝贝,只可交予每一任的家主使用。除了锻造用途, 它最为出名的一样功效便是防御。   无视修为上限的防御, 若不是当时在危急关头聂岚为了救人,持有这样法器的情况下他起码能够在被精心设计的“事故”中存活,而不是像如今那样安详地躺在临时储存空间之中。   岁杳其实隐隐猜到魔头的目标正是为了万象鼎,虽然并不清楚他是怎么得知的消息, 但如今显然也顾不上这么多。   “你确定, 你的身体被那魔修夺了过去吗?”   岁杳道:“你仔细想想, 我们方才在聂家看到的那个‘聂深’,究竟是你的原装身体,还是易容的复刻品?”   “这……”   “如果那魔修夺去的是你的原装身体,那为什么他没有拿到那万象鼎?”   聂深皱了皱眉,“其实恢复记忆之后,我也在奇怪……明明魔修们当时已经有了兄长的身体,他们大可取而代之直接掌管聂家,又为什么要多花力气来弄我,拿我的身体当家主呢?”   岁杳:“你还记得我们之前遇到的那个聂府管事吗?”   “张叔……”聂深喃喃道:“对啊,魔修们唯一没有杀的人就是张叔,因为他们即便取代了聂家也不可能对每一个人了如指掌,所以需要有人来帮助他们更好地扮演聂家角色。难道,是魔修们在复刻我与兄长身体的过程中,张叔……使了一些手段?难道,之前看见的兄长身体被吊在客房门外,不是那些魔修们在示威,而是张叔以这种方式在提醒我们?!”   岁杳:“是不是,试试就知道了。”   岁杳:“不过,抱歉哦。”   聂深一时也没反应过来,“啊,为了什么啊?”   岁杳:“字面意思。”   “不是,你到底在说什么……”   岁杳气沉丹田,舌尖抵着上膛扬声高喊:   ——【聂深,亮起来吧!】   聂深:“?!!”   百米开外的一处地界,暴雨倾洒下的一块泥泞土层下方突然透出一缕光辉!那抹亮光穿透了泥土的缝隙,在满目昏暗的背景下,毅然决然地发着光!   聂深:“……???”   万象鼎是天品特级法器,岁杳没有绝对的把握成功,但是聂深(的尸体)不一样。   她也没再耽搁,调转身形极速朝着一小片透过土层而发起光来的地区冲过去。   岁杳抡起还没收回去的锄头三两下凿开那片泥土,脸上总算是露出一点笑意,“这算不算坟头开光?”   她手臂发力将一具满是腌臜的男性身体刨出来,即便周身泥泞甚至都看不出皮肤颜色,但一束束的亮光却耀眼夺目地透了出来,映照在附近每一个人的脸上!   聂深:“……你看我笑不笑得出来。”   由于缺少了魂魄就只是一具尸体,也不担心自己只能装死物的储物袋能不能收这种问题。   趁着背后的妖魔鬼怪们追过来之前,岁杳将身体往储物空间里一扔,抱着剑便撒腿朝左侧方据说是雷鸣宗的位置跑去。   她一边跑一边开口放烟花,换做是别人或许还要考虑在暴雨如何点燃引线的问题,再额外加一层隔绝术法之类的,而岁杳完全没有这个顾虑。   除了灵气消耗得快一些,只要她想,只要她还能开口说话,她能把焰火炸满整个殷虚界。   “……”   从自己坟头透光的离谱事件开始,聂深已经完全麻木了,就算此刻岁杳把嘴皮子翻出花来他也再见怪不怪。   又指点两下正确的路线,聂深长叹了口气。   然而下一秒,还没等他打算酝酿着说什么,岁杳猛地止住脚步,竟是在如此危急情景下顿停在原地。   “想什么呢!”   总算是逮着把柄,聂深没好气道:“不赶紧逃命,等着回去跟那陆家小子殉情吗?”   岁杳没有出声,她只是目光灼灼地望向前方的某个身影。   “……”   那人独身站立在倾洒的雨幕之中,可狂风暴雨却半点侵扰不到他。他不知在大雨站了多久、看了多久,而身上始终得体如初,甚至连衣角都干净得不染纤尘。   看清那人面目的瞬间,聂深也嘶了一声,“难不成,之前陆家小子的传音符其实是生效了的?陆家派人来支援了。”   这回轮到岁杳笑不出来了,她扯了扯嘴角,冷声道:“你见谁家支援是只派一个人过来的。”   聂深也不出声了。   “怎么弄得这样狼狈?”   就在一人一魂警惕起来的同时,那人却轻轻笑了一声,以一种近乎闲聊的语气道:“当初招呼也不打就匆匆先来了殷虚界,在下还以为是早有计划呢,现在看来,大少也没有照顾好你啊。”   “千旭。”   岁杳目光一眨不眨看着他,“你怎么在这?”   陆家那名行事诡谲的管家只是弯着眼睛朝她笑,“今晚车队就已经顺利抵达了,在下提前来熟悉场地,没想到恰好碰上了岁小师妹。”   聂深背地里默默呸了一声,“这话谁会信?这个眯眯眼长得就像坏人。”   岁杳:“……”   “啊,看来,今晚来看场地的不只是在下呢。”   说着,千旭一副才发现的模样,故作惊异地望了望岁杳身后包围过来的魇修们,“还真是热闹,明明是这种差劲天气。”   顶着岁杳更加不善的目光,他这才停止矫揉做作的语气,失笑状摇了摇头。   “别生气,在下不过是想要活跃一下气氛罢了。”   ——“不过,既然大家都来了,这出好戏……是不是也该正式开场了?” 第100章 到底谁有病   聂深跟着岁杳一同怔了下, 紧接着怒道:“我就说!你看我说什么,这个眯眯眼有问题!”   岁杳则凝眉看了一眼面带微笑的千旭,又将注意力放到步步逼近的魇修们身上。她牙齿咬着舌尖确保此刻头脑的绝对清醒, 手下以微不可察的动作按在了蛇吞长剑的剑鞘上。   “陆千寻为了名誉荣耀连妻儿都可以牺牲,他绝不会同意让陆家担上个‘同魔域勾结’的罪名, 除非他有绝对的把握能干掉那位魔尊自己上位掌权。千旭,你如今这般作为,他不会放过你。”   千旭倒是颇有些意外地挑眉,“岁小师妹竟是连陆家的家事都这样了如指掌,真是令在下佩服。”   岁杳面无表情:“我还知道很多事情, 你想听吗?”   千旭垂眼盯着她看了一会, 两人明明站立在同一片雨幕之下,一人衣袂飘飘端得一副仙人之姿,一人浑身浸透狼狈落拓,对比鲜明得惊人。   岁杳甚至能从他眼中看见自己水鬼索命般的造型,她不带什么感情地扯了扯嘴角。心道要真化为厉鬼还好了,到时候她就跟魔头一起将秋月宴闹个天翻地覆, 管他什么魔域阴谋, 管他什么正道规矩。   两人之间的氛围沉默下来,半晌之后, 千旭摇了摇头。   “你很聪明, 可是,拖延时间也没有用的。”   千旭叹道:“那些不过是平平无奇的花火,接触到暴雨的瞬间便被浇灭了。秋月宴本身就安排了烟火表演,他们只会认为那是提前准备道具而已。就算是有人起疑过来查看, 也会被迅速地处理掉。”   岁杳没有接他的话, 只是看到在千旭沉默的那段时间, 周围的魇修也仿佛被集体按下静止键般站定在原地。她心中有了判断,开口也愈发果决。   “你提前暴露自己,想必是有十足的把握在这里杀了我跟陆枢行?”   千旭道:“对也不对。”   岁杳:“前半句错了,后半句正确?”   千旭:“你会知道的。”   说着,他竟是无视周围虎视眈眈的魇修们,大步朝着岁杳的方向走来。   聂深在耳边惊叫着赶紧去拿自己尸体上的万象鼎跑路,可岁杳没有照做,她目光一直凝聚在千旭的面孔上,不错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如果千旭想要杀人,他甚至都不用借助魔域的力量,凭他半步洞虚的修为,弄死岁杳简直是轻轻松松。   但他没有这样做,反而还在看穿了她目的的前提下跟着扯了一堆有的没的,那就说明,千旭目标不在杀人,而是……   他也跟此刻的岁杳一样,在等对方先一步沉不住气。   岁杳身上并没有什么有价值到能让魔域放弃计划也要提前行动的东西,除了那枚还热乎的,刚挖坟刨出来的聂氏传家宝万象鼎。如果千旭一开始就是奔着这样宝贝来的,那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短短几秒,岁杳脑中思绪飞速划过,她面上不显,只依旧直勾勾地盯视着对方的面容。   这个时候,千旭离她就只一步之遥,稍微伸手便能直接触碰到的程度。   “……”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如此盯视得久了,岁杳看着那张脸莫名产生了一种诡谲感受。   就像是……   “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只差一步便彻底脱离了安全界限的距离,千旭突然停下脚步。   他站在暴雨之中仰面,天穹上日轮的光影被彻底掩盖在黑云与落雨之下,天地茫茫,混沌恍惚得如同身处于另一个人间。   千旭口中吟诵着古老的祭歌,随着尾音落地,他身上以灵气包裹着的无形屏障也随之褪去。整个人暴露在大雨之中,只几息,便浸湿得与岁杳一样狼狈。   发丝虯结着往下滴水,千旭却绽开一个笑模样,“好雨。”   聂深:“……他是不是神经病啊?”   岁杳:“我也觉得。”   一人一魂以怪异的眼神看向千旭,他也浑然不在意,将不断滴水的袖口扎紧,微微向前躬身,掌心朝上递过来。   聂深:“该不会让你跟他走吧,神经病啊,谁会照做啊!”   岁杳:“就是。”   千旭笑道:“可否愿意跟我去个地方?”   说话的时候,周围的魇修们同时蠢蠢欲动起来,令人悚然的猩红眼珠在暴雨中死死盯着单薄的猎物。有几个完全丧失理智而魔化的怪物,甚至夸张地从喉咙口发出吞咽口水的哧溜声。   岁杳:“……可以。”   聂深:“……”   聂深:“没事,咱这是能屈能伸。”   岁杳没去碰对方的手,只是保持着那一步之远的距离,就落在千旭侧后方一点的位置上。   这一路她在心中做了无数假设,连聂深的存在被发现这点都考虑过了。而正当她沉浸在自己思维中的时候,突然听见身边传来一道闲聊似的语调。   “小师妹还记得,自己名讳的涵义吗?”   岁杳掀起眼皮,那个脑子有点问题明明有修为不用偏要淋雨的管事依旧是笑眯眯的模样,仿佛真的好奇般朝她问道。   “随便取的。”   岁杳偏过头,淡淡道。   “杳杳即长暮、杳杳山水隔……小师妹这个字单拎出来倒还好,可配上这个姓氏,多少有些不吉利的意味在。”   已经经历过之前他干的那些不是正常人能干的事,故而现在对方跟她摆架势算名姓,岁杳也就当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   一直都快要走出红莹场的范围,她终于出声,打断了千旭喋喋不休的话语,“还有多久?”   “就在前面。”   岁杳收回目光,掌心中搓了点先前聂深身上的发光皮屑,沿途洒了一路。   聂深:“……我真谢谢你。”   然而就在这时,她突然听见从红莹场的左侧川流汇聚出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敢在老娘罩着的地盘闹事,我看你们是都不想活了!”   楹华仙姑!   岁杳猛地转过头,就见一女子肩负九尺猎龙戟,猛地冲进了魇修们的群落之中。   她依旧身穿着白日里拜访聂家时的那身红衣,宛如一团热烈燃烧的烟火,投入阴暗腌臜的地界。   而率先进攻的楹华仙姑之后,身着雷鸣宗校服与幽州宋家图腾样式服装的修士们整装待发,东璃派严守着四周。许久不见的宋黎弯正偏头同一名形貌威严的中年男人说着什么,紧接着,她手中捻起符箓,竟同样随着队伍进入了魇修的攻击范围之内!   岁杳心中一惊,顾不得多反应,深吸气张口想要喊宋黎弯回来。   而就在喉腔震动发声的那一秒内,她瞳孔紧缩,整个人僵停在原地。   “……”   那道从背后传来的声音依旧熟悉,可其中蕴含着令人心惊的意味。   千旭叹息一声,语气堪称轻柔。   他说道:   【杳杳,定身。】 第101章 她的天赋   “……”   岁杳以一个有些僵硬的姿态顿停在原地。   她脑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荒唐, 是在听见千旭的语音落地时,由于过度熟悉而显得荒谬的诡异感受。   一瞬间她甚至有种强烈的与世界割裂感,就像面前的千旭与这场大雨只是她想象出来的产物, 源于一场怪诞而过度追求自我认同的梦境。   岁杳视线直勾勾地看着前方,事实上, 她如今也只能做到这个动作。   对于岁杳自己来说,她其实不太喜欢用【定身】这个句式的言灵,因为在特殊局势之下造成的效果并不明显,充其量只是起到绊住对方一小会的作用。   果不其然,就算是千旭这种半步洞虚的修士亲口下的诅咒, 在片刻之后, 岁杳还是猛地收回了所有动作。   她刚想要做什么,就感受到下一秒喉口一阵哽塞,千旭又说道:【噤声。】   岁杳闭上嘴,默默拔出手中的剑,朝对方做出挥击的动作。   千旭:【定身。】   岁杳:……什么丝滑小连招。   她再度以先前的姿态顿停下来,并不恼羞成怒, 只是以探究的目光朝对方看过去。   千旭所为, 与其说是下马威,倒更像是一种行为显示。   他在向岁杳证明有关于自己的猜测并不是无稽之谈, 千旭所掌握的能力与她的相近, 甚至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我想到这里就够了吧。”   千旭终于换成正常说话时候的语气,“这些应该足以证明,我对你并非抱有恶意。”   岁杳清了清有些干涩的嗓子,“不一定吧。”   “要真是那样, 现在你就不会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了。”   千旭摇摇头, 维持着现下的姿势看了她一会。   岁杳也同样看着他, 似是在等对方自己耐不住地开口,可千旭自从表演完他那些小连招之后,竟是再没有要解释任何东西的打算。   他偏过头,注视着那一方红莹场上的混乱场景道:“好了,接下来我会将你送到一处安全地方,秋月宴结束之后,我再来接你。”   岁杳没忍住嗤了一声,“你不觉得自己很莫名其妙吗?”   “是吗?或许在你看来是这样的吧。”   千旭好脾气地朝她笑笑,只是在瞬息不到的时间里,他余光不知瞥到什么,嘴角的弧度收敛,神情转变为一种阴晦的冷冽。   他突然朝岁杳伸手,动作间带上了修为压制,握着她手臂快步走入了更深的荒地之中。   岁杳一时抵抗不了洞虚修士的强制手段,随着他的身型快走几步。她眯起眼睛回头去看高台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听见身边传来千旭有些压抑的声音。   “可在我的角度来看,你的出现几乎把所有事情都给打乱了。”   说完这话之后,千旭眯起狭长的眼,仰面朝着某一处方向看了几眼,那样子竟像是在忌惮着什么东西。   他不再开口,拉着岁杳行走的速度愈发快了起来。直到两人都快要顺着红莹场的边缘一路行至殷虚界的河川北面,岁杳察觉到紧握着的力道放松一些,而眼前竟是再度出现熟悉的建筑轮廓。   他们绕了半个场地,又通过其中一条路回到了聂家主宅。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通往某处锻造室的路上,突然,一名聂家随从打扮的魔修从拐角处转过来,迎面与他们撞上!   岁杳愣了一下,还没等过多反应,千旭竟是皱眉睨过去一眼,随口道:【千刀万绞。】   魔修整个人向前栽倒下去!喉管中溢出痛苦到不可思议的惨叫,诡异的是,明明没有出现任何武器或是执行人,他身上的皮肤竟是一寸寸绽开渗血,不过多时便在地面上晕出一个人形的血坑。   ……可千旭,不是跟魔域是一伙的吗?   他之前还能控制那些魇修。   岁杳深深皱眉,千旭却拉着她堪称轻描淡写地跨过忍受着极端痛苦的魔修,熟轻熟路地进入了主府邸的锻造室内。   这间空旷房间中还保留着聂家遇难时的布置,各种凌乱器械洒落一地,随处可见火焰燃烧过后堆积起来的厚厚一层余灰。   环境算不上好,可岁杳却看见千旭仿佛整个人都轻松了一些,原本紧绷的脸上也恢复了几分与往常无二的假笑弧度。   “岁杳。”   千旭低声喊了一遍这个完整的名讳,他站定在被灰尘掩盖的阶梯上,自上而下地望过来,“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是吗?”   岁杳嘴皮子动了动,对他骂了句不算优雅的脏话。   不知是听见了还是没有,总之千旭一副浑然不在意的模样,他偏了偏脖颈,开口道:“现在,你可以试着诅咒我一句。”   岁杳:“……”   岁杳飞速开口道:【千旭左脚绊右一脚摔一跤大头朝下滚下楼梯然后给我磕一个嘴里说我是傻逼原谅我吧。】   台阶上的人似是露出一个笑模样,而下一秒,他竟是真的向前踏空坠下四五层的楼梯!   千旭边笑着边倒在岁杳面前,压抑着笑时的战栗语气道:“我是傻逼,原谅我吧。”   岁杳:“你知道就好。”   千旭就这样躺在堆积了厚厚一层灰尘的地板上,他抬手捂住脸笑了好一阵子,维持着现在的状态平视着屋顶下方的横梁木。   “你知道吗,这间锻造室不是原先聂家主的那一间,而是建造在魔域的深渊聻底,被设置了空间术法寄存在聂家的。”   笑够了,千旭抬手拍了拍身下的地面,这样道:“这世间,视线所及之处都是天穹下笼罩的阴影,只有一个地方,能够不被‘祂’所窥视——聻狱底层,那个比无尽深渊、九下地狱还要再深层的地方。”   岁杳蓦地抬眼,直勾勾地盯视着千旭仰躺的面容。   “你说的‘祂’,是什么?”   千旭偏过头,对上她的视线,“你不问我聻底是什么,反而问‘祂’吗?”   岁杳一字一句道:“你知道‘祂’的存在。”   “现在还不是聊这个话题的好时间,小姑娘。”   千旭耸了耸肩,“不过我倒是可以告诉你,我的一部分目的。”   “不知道你发现了没有,之前我所展现出来的能力,与你的有什么不同?”   岁杳沉默片刻,“以语言作为诅咒的力量,我们并没有什么不同。”   千旭的目光有些复杂起来,他再度勾唇笑了笑,只不过这一次的笑容中竟是多了些分辨不清的意味来。   “不一样,当然不一样,你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掌握的是怎样一种可怕的天赋。”   千旭将视线从她身上收回来,似是望着头顶上的一处锈斑出了神。   “岁杳,你拥有掌控这世间文字组合的力量。” 第102章 觉醒   一瞬间, 岁杳脑中快速回忆过千旭所使用的言灵——【定身】、【噤言】、【千刀万绞】。   都是特定词汇,没有一句完整排列的长句,他只是在言说这个词语本身的涵义。岁杳之前还以为这可能是某种见鬼的强者的傲气之类的, 现在看来……千旭不是不想用,而是无法使用。   “你以为你口中所谓的‘言灵’是什么?”   千旭终于手腕撑着从肮脏的地面上爬了起来, 随意拍了拍衣角沾上的灰尘,“以世间文字为契,以口舌之言为引……对于这片大陆来说,拥有这种能力,本就是违背自然规则而行的。”   “十三岁时, 我第一次感受到这种力量。虽然只是句普普通通的【风起】, 可直到现在回想起来,我依旧为那缕长风而心生荡漾。”   千旭说道:“风本身其实并不重要,我在意的,是它掀起在终年晴昼的日照之城时候的样子。你能明白吧?撼动了日轮的狂风,逆溯着自然规则而呼啸,我为如此挑战绝对禁止边界的禁忌感而深深着迷。”   “岁杳, 在你出现之前, 我一直以为这就是言咒术式所能达到的极限了。”   岁杳沉默片刻,“你从没有试过组合长句吗?”   “不是我不想试, ”千旭摇头自嘲似的笑了一声, “而是没人能够承受这样的言咒式,我曾经因为一句【风吹】加【火烧】的连续言语而昏死在麦田中整整三天。我知道的,所有历史上出现过的言咒修士们,从没有哪个人可以做到像你这样, 如同闲谈般堪称随意地言说出完整的句子。”   “岁杳, 你自己没有这个意识, 因为你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拥有什么样的天赋。这也是为什么,无论如何,我都要确保你的安全。”   千旭抬起眼,直直对上岁杳的视线。   “秋月宴上,魔域会正式向正道宣战,发动大规模的袭击事件,来夺取他们在大陆上的权利。在这期间,你需要做的,就是确保自己毫发无伤地活下去。”   岁杳自动忽略他的后半句话,“那你的立场呢,千旭?你混在魔修当中,又是想做什么?”   千旭道:“我原本没有立场,无论是正道、魔域,甚至是陆家,我不在任何一方——但是现在,不管怎样你记住,我们两个是站在同一边的。”   他加重语气重复道:“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人,是在同一方。”   岁杳沉默一会:“……等会你该不会要我滴血认亲什么的吧?”   “开什么玩笑,”千旭倒是很快反驳了这句话,“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你是孤儿。”   岁杳:“你骂我?”   “我也是孤儿,这很正常。”千旭耸了耸肩,“言咒术式本就是逆天而行,这世道怎么可能允许这一脉发展成家族甚至是族群?所以没有什么含泪寻亲之类的可笑故事,你没有任何亲人,我也是,我们天生是言咒者,在无数个世道轮回中也就会出现这么几个人。”   “不过……”   说道这里,千旭的话语停顿了一秒,“正常来说,每一个言咒者的诞生都会伴随着‘预兆’。”   岁杳下意识觉得他之后说出来的话会不太妙,眉头微微皱了皱,“举个例子?”   “好吧,如果你坚持的话。”   不知是为了说服她站队还是什么缘故,千旭现在倒是很好说话,“比如说,其实我天生无姓,单名一个‘旭’字。你是不是以为我现在的名字是陆千寻赋予的?不是的,陆千寻不过一介有点天赋的俗子,在这片大陆上,他还不算什么。”   “而这就是我要说的,‘预兆’。”   “我当初从日照之城的流放者集中地杀出来,因重伤失血而短暂地意识脱离了身体。在那一天翻滚混沌的升腾线条中,咒言的能力觉醒了,与此同时,我得到了我的姓氏。”   “千,密密麻麻扭曲的线条在虚空中组成了这个字符。那一天,这片大陆上最新一任的言咒者诞生了,并被赋予其所象征的姓氏。于是从此之后,名为‘旭’的修士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言咒者千旭。”   “这也是为什么后来,我会选择陆家作为跳板,向那个人短暂地效忠,因为这是我得到的‘预兆’,凭借此使我脱离生长的野蛮环境,去往更高的地方。”   说着,千旭面向岁杳,神情中多了一丝探究的意味,“虽然大部分记载都已经被销毁,但从能被窥见的零星历史中,会发现同一时代下只会出现一个言咒者,几乎没有共存的情况。所以在最开始,我发现你的存在的时候,惊异过后下意识地认为,你也被赋予了这个作为身份的姓氏。”   “但是后来在接触的过程中我发现,你好像完全不清楚这件事。”   “我很好奇,岁杳。”   千旭再度喊了一遍她的名字,在末音上加重语气,“你在觉醒能力的那一天得到的‘预兆’是什么?你的名字,又是被如何赋予的?”   岁杳下意识想,有没有可能是《黑火》的创造者使用随机命名法组合出来的。但是后来,她又回想起自己在书中甚至都没有一个具体的姓名,千旭也没有,他所有的代称就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陆府管家”。   难道言灵者的名讳,真的无法被这世间记录吗?   可“岁杳”、“岁杳”这个名字……   好像从她记事起,就一直默认了这两个字的发音。   现在被千旭一提,再回想起来也是真的奇怪,岁杳没有父母,没有家族,那她的名字只能是自己或者别人起的,她却没有任何关于名讳的记忆。   好像她生来,就唤作此名。   而且——本来这个世界上,确实是应该只有千旭这么一个言咒者的。   或许是因为岁杳的命运断在了那个夏日,所以当初压根就没有给她劳什子预兆,她还是那个早夭的、没有人会知道存在过的“无名师妹”。   可是再后来……   当她说出那句【昨日重现】之后,这个世界被重启了。   被剥夺的名字重新回到她身上,她从“无名师妹”变成了“岁杳”。   从那时起,她仿佛才开始真正地感受到活着,无论是痛苦还是悲喜,都鲜活存在,她上瘾般地从每一种情绪中摄取着感知的力量。她开始变化,她尝试着开口与人交谈,她的脸上逐渐会出现细微的表情,喜怒哀乐,爱憎惧欲,她从这些失而复得的情感中重新感受到久违的生命。   “……”   岁杳垂眼,在鼎面上凝视着自己的倒影。   “我得到的‘预兆’……”   ——“这个世界是真实存在的。”   千旭不能理解她的话,皱眉道:“你说什么?”   岁杳猛地抬眼:   “当我重新找回自己的名字,这个世界在我眼中就变得不一样了。它原本是平面,但是我现在突破表层出来了,我不再是一个无名角色,我是岁杳。”   “……”   千旭呼吸的频率骤然急促起来,他眼神直勾勾地盯视着岁杳,平日伪装出来的风雅再难寻踪迹,控制不住失礼地扣上对方的肩膀。   “你也察觉到了,你也察觉到了,是吗?!” 第103章 千旭的计划   “我时常会产生一种荒谬的感受。”   千旭紧紧盯视着岁杳, 似是想要从她半点零星的反应中得到回馈,“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片大陆上的磁场像是被改变了运行方式, 而生存在这里的修者们……就如同一枚枚被操纵的生物。有的时候他们甚至会做出令人匪夷所思的举动,无论是最底层的贱民, 还是高位上的统治者们,他们似乎,没有什么两样。”   千旭抬起一只手掌置于面前,“仿佛背后有只手在推动着他们去做这一切。我曾经在上城寻找了许久,好不容易碰见一个陆千寻, 他野心勃勃、唯利是图, 妄想掌控世间力量。我当初以为终于碰见了一名独立的修士,可是谁能想到,转眼陆千寻就鬼迷心窍地娶了一名邪修女子为妻,他在世人的谩骂中为那女子举办盛大的仪式,连最在意的声名荣誉也顾不上,简直像是被下了降头。”   “那时候我就知道了, 这世上的修士都不是‘正常’的。”   “强大自利如陆千寻之流, 他们也会在‘影响’下做出完全不符合性格的举动。我曾经问过陆千寻,他清醒过来之后, 是怎么看待当初自己的行径的, 他难得皱着眉说不清楚,只道或许是真的头脑发昏。”   “所以我认为,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被什么东西更改过了。”   “从那之后, 我开始了我的计划。秋月宴只是其中一个环节而已, 你放心, 待魔域与正道开战,世道大乱,就是我们的好机会。”   ——“剧情”。   几乎下意识的,岁杳脑中浮现出这个词。   陆千寻也好,那名因接受不了落差而发疯的女子也好,包括先前的顾辞舟、卫二……这些人,与生存在这片土地上千万的生灵们,终其一生都在被那所谓的“剧情”推动着行走。   而直到这个时候,岁杳终于明白了一直以来从千旭身上感受到的那股矛盾感是源自什么。   虽然千旭对她没有恶意,是真的没有。哪怕他在说着“你是最特殊的言咒者”的时候,语气中有复杂且微妙的妒羡,他也从来没有表现出过什么伤害她取而代之的举动。   千旭曾说,“你要记住,我们是在站在同一方的,在这世上,只有我们两个人是同一边。”   他说这话的时候,不只是为了说好话拉拢岁杳,而是……   ——“……你根本没有把他们当‘人’看,是吗?”   岁杳突然抬眼,直视着千旭看过来的目光,“从你成为言灵者的那一刻,从你察觉到世界异样的那一刻,你觉得自己跟他们就不再是同一个层次的人了。”   千旭扯着嘴角笑了一声,“只有‘同类’之间才会有所区分,岁杳,就像是你跟我。而你告诉我,你难道会记得地上爬过的虫蚁在何日会发生什么变化吗?”   “……”   似是见她沉默下来,千旭偏了偏脖颈,又再度说道:“我并不是在展露傲慢,就像是修者不会因为自己比野兽聪慧而洋洋自得。世人被蒙蔽了,他们甚至连‘愚昧’都称不上,因为那些人不过是这个异化世道所堆砌的垃圾,他们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而活着,只是被推动着浑浑噩噩地为这个转变的世界而服务。”   千旭道:“你以为他们是真正的活人吗?岁杳,最简单的例子,你在宋家的那个朋友,你看她今晚为了寻你而踏入凶险,她是出于真正鲜活的情谊,还是因为……你们只是被‘设定’好的‘朋友’?她所为,不过是出于这种被设定好的朋友关系,她连‘岁杳’这个人是谁都可以不知道,她只需要知道自己会在今晚为了‘岁杳’而踏入红莹场,因为她的行为是为了‘故事发展’而服务的。”   “……”   千旭的声音又恢复了往常的不紧不慢,他看向岁杳的视线中终于带上些许怜悯,似是在可怜她直到如今才发现这个事实。   “既然‘世人’的这个概念被篡改操控,那么我们也可以反过来利用他们。毕竟,他们严格意义上不算是真正的‘人’,所以我才会说,在这世上只有我们是同类。”   “岁杳,很快你就会发现,魔域也好,正道也罢,这些可怜虫不过是被世道摒弃的东西。即便你当着他们的面揭露真相,他们也只会茫然地看着你,然后继续什么也不知道地生存下去。”   “与其让他们死在世道的安排之下,不如让我来榨干最后一点价值,当做我们通往全新世界的踏板。”   千旭嘴角弯起,朝她露出一个熟悉微笑。   在他背后,连绵山峦狂乱着颤动,暴雨掩盖住妖魔发出的桀桀怪笑。翻过群山,红莹场下,连天战鼓浸满鲜血敲响在每一个奋战修士的脊梁骨上。   “言咒者是天地不容的存在,但也是我们的天赋。”   千旭说道:“谁规定世间一定要由天道管控?我,我们,可以共同创造一个只属于言咒者的世界。”   “……”   他话音落地,一时间无人再开口,这片使用特殊空间术法安置在聂家的锻造室里此刻一片死寂。   不过千旭看起来对此不是很满意,他应该是觉得自己说完这些话后岁杳会共情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同意这个计划,再不济也被感动得无以言表。   但是说实话,听到现在,岁杳只觉得脑瓜子嗡嗡的。   她抬头看了一眼千旭。   “先不说实施问题,万一到时候真的成功了,我们难道要从头开始打造另一个文明吗?”   岁杳的表情奇怪起来,“到时候你所谓的那个新世界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的话,呃……你该不会是也对我有世俗欲望,然后诡计多端地搞出这么一个计划来吧?”   千旭:“…………”   他从容微笑的面孔上出现一丝裂痕,深呼吸几下,“事实上,摧毁这个位面再重建,掌管着世间规律的天道将不复存在。彼时,我们就会取代规则,制定新的运行方式,所以你担心的……大概率不会出现。”   岁杳:“哦,那谁来当新的掌权者?我来当呗。”   千旭:“……这些暂时还不需要过多考虑,我们眼下的目标是搅乱正魔两界开战。”   岁杳在心中冷笑一声。   千旭确实对她没有恶意,但是在此刻他们利益不相悖的前提下。   一旦将来那些矛盾冲突爆发,她毫不怀疑,一个有胆取天道而代之的野心家,会想尽办法剥夺自己的能力为之所用。   摧毁天道听起来确实让人心动,但她绝无法放心将一切押在这种人身上。   千旭是从日照之城的流放地杀出来的,那个比岁杳的出生环境还要恶劣凶险的地方。   他现在能貌似掏心掏肺地对她好,是因为岁杳的言灵将会在战场上起到绝对逆转的作用,距离他的野心目标更容易实现。   说是唯一能携手的同类,岁杳却觉得,某种情况下,她也不过是千旭能利用的另一块稍微昂贵点的“踏板”罢了。   “好吧,那我需要做什么。”   岁杳面上一副正在考虑的姿态,余光已经在打量着锻造室的出口连接位置。她刚想着要怎么表达,就听见下一秒对方道:“秋月宴的计划已经都安排好了,你暂时不必露面,不过有件事情……”   “你得找到陆枢行,把他带过来。”   岁杳垂下的手指微不可察地顿了一秒,随意道:“找他做什么?不都是一样的蚁虫吗?”   “自然是有用的。”千旭朝她笑笑,“话说回来,如今陆府上下都在传你跟陆枢行的关系,说什么的都有。不过我相信,聪明人是不会让自己陷入不稳定的关系中,从而影响前途的。”   “再说了。”   他换上一种轻松的语气,“那种人只会给你带来无尽的麻烦。当乐子玩玩还好,要真陷进去可就太傻了,你说对吧,岁杳?” 第104章 南北领主   陆枢行已经数不清自己割断了多少魇修的咽喉。   那些由魔气催化的堕落修士, 仿佛丧失了痛觉神经般前赴后继地扑上来。空气中弥漫着皮肉烧灼的刺鼻焦糊味,令人作呕的血腥连暴雨也无法掩盖。   陆枢行五指并刀,冷厉着神情结束了又一名魇修的性命。   他感到有些疲倦。   “……”   共存在身体里的疯子魔修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药, 先前只短暂地露面,朝着师妹说了句“活下去”之后便又交出了主导权, 重新缩回灵魂深处。   陆枢行心道还真是个懦夫,曾经在梦境中看他又蠢又疯,癫狂得恨不得拖全世界下水,现在竟是连只妖魔都不敢动手杀了。   他在心中耻笑着另一个自己,手下动作愈发狠厉。   也顾不上腌臜的血污沾染了身上白衣, 将那昔日悬晏界的清逸首徒硬生生衬成了疯魔样。   突然, 自红莹场的入口方向传来阵阵混乱骚动,似是有道急促的女声在高喊着什么。   然而距离过远,这处魇修的攻击又层出不穷,陆枢行的注意力只短暂分散了一瞬,又落回到了无止境的纷乱之中。   清扫完这边的邪祟,就去找师妹。   他在心中想着。   “陆师兄, 救、救命!”   混乱场面中, 忽有一青衣修士手脚并用地从高台上爬下,身后坠着一大队魇修朝这个方向冲过来。   “这、这都是些什么怪物啊……”   陆枢行皱起眉, 反手解决了三两个魇修, 突进至那青衣修士面前将之从一地魇修的包围圈中生生扯了出来。   “你怎么在这里?”   他认出那是五行峰外门弟子的装束打扮,这类修士一般还没资格参加秋月宴,应该是跟着宗门前来长见识的随从人员。   陆枢行将那弟子扯到身后,屈指从空中幻化出数柄焰刀, 招招狠辣地刺入魇修的命门, 几乎全部一击毙命。   焦黑的皮肉外翻着, 数具尸体睁着眼睛直直地倒在水泊之中。那年轻弟子哪里见过这般场面,腿一软竟是跌坐在地,口中喃喃道:“我、我在路上耽搁了一会时间,跟宗门走散了……我想着,清、清长老好像说要来红莹场踩点,就、就想找过来看看,没想到……”   “待在那别乱动,等会带你去宗门。”   陆枢行冷声打断他的颠三倒四话语,确认了对方暂时没有致命伤后,便重新投身在魇修的包围之中。   ……   而另一头,红莹场高台侧方,一名红衣女修不住地回头看向某个位置,拧起眉头道:   “烟花不见了!快去找那个传讯的弟子,他很有可能落入魔修之手!”   楹华仙姑双手持九尺猎龙戟,边大开大合挥动着攻向围聚着的魔修们,边扬声喊:“谁现在有空的赶紧去找找啊,别是遭到什么埋伏了!这里有老娘顶着,那帮见鬼的杂种们别想越过一步!”   身后同样浴血奋战的队伍中,身着宋家青衿的宋黎弯却蓦地肃下神情,“这焰火是岁杳放的,我确定!先前烟花讯号每隔几息便会炸响一次,但周围又没有任何术法波动,在如今暴雨倾盆的环境下普通的符咒根本无法做到!而杳杳每次行动受限难以传递信息的时候,都会用这种形式的焰火留下提示,赤色火苗图案,三短两长,这肯定是她留下的信号!”   楹华仙姑拧眉骂了一声,手中长戟舞得虎虎生风,“你们先去找人,我在后头拦住他们!”   宋黎弯点头应了一声,带上几名宋家的护卫从楹华仙姑杀出的那条血路中冲了出去。   她依稀记得先前好像看见高台边缘的哪处位置有不对劲,正想要追过去探索,一道身影却先她一步径直横在面前!   宋黎弯瞳孔紧缩,双手捏诀下意识摆出进攻姿态,却在目睹那人血污之下的熟悉面容时顿住动作。   “别动手!”   她连忙拦住身后的侍卫,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那个仿佛刚从血池里爬出来的人,“陆师兄,发生什么事了?”   陆枢行偏头咳出一口血来,身上尽是大大小小被划开的伤口,有些都深可见骨,黑红的血液源源不断地渗出来。   他身边还跟着一个人,是东璃派同门的一名青衣师弟,此刻缩在陆枢行身后瑟瑟发抖,惊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的样子。   “通知宗门的人,让他们离开红莹场。”   “就在刚才,魔修数量突然增多,我还看见了几个大魔的身影,应该是南域那边的领主。事情比我们想象得还要棘手,魔域突然发动大规模袭击,再这样下去只会损失更多。”   陆枢行眉心死死拧着,一手提起那同门师弟的后领丢给宋黎弯这边,“对了,他跟宗门走散了,你先带他回去,我还有事。”   宋黎弯迅速消化完目前情况,分别派了侍卫回去通知情况,焦急道 :“天上的焰火是杳杳放出来的吧?她不见了,红莹场到处都没找到人!”   陆枢行沉默一瞬,有那么一个时刻,他看上去好像跟外面的那些魔修并没有什么不同。“……我去找。”   “一起吧,我已经派人回去通知了。”   宋黎弯此刻也顾不得在乎陆枢行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快速道:“早在看见有人在大雨中燃烟火的时候,我就感觉是你们这边出了问题,没想到真是这样。”   她判定了一番方向后,率先在前方带路,“我刚才隐约看见往边境荒地那边的位置有人,看身形很像是杳杳,她身边还有个陌生人。”   “陌生人?”   “嗯,”宋黎弯点头,“很高,身材偏瘦,貌似穿着云锦襕衫。因为现在少有修士会穿这种改良仿古制的服饰,所以我之前多看了几眼。”   她一心回忆着那场面,并没有注意到身后陆枢行神情阴沉,比先前面无表情杀戮时还要压迫几分。   “对了,陆师兄,你之前……”   “小心!”   两道话语几乎同一时间落下,与此同时,他们身边骤然炸开黑灰色的浓烟,阴冷得要钻入骨髓。   宋黎弯感觉到一股力道在背后猛地扯了自己一把,使得她暂时脱离了最致命的那道攻势。站稳脚步刚想要道谢,却在看清来者的瞬间惨白了脸色。   “魔、魔主……”   若是之前魇修的攻击还只是开胃菜,那么此刻,浓郁到几近令人作呕的魔气,毫不掩饰地展露在所有人的面前。   一左一右两名头戴诡异野兽面具的魔修站定在浓雾之中,先前回去报信的宋家侍卫就僵硬着躺在他们脚边,而青衣弟子则被掐着脖颈硬生生提了起来。   “咳咳咳、陆师兄你们快走!”   “就是我之前说的,魔域南北疆的领主。”   陆枢行仿佛对他们的出现并不意外,冷声朝着宋黎弯开口道:“你继续往前去,找到她。”   “那可是两名大魔……”   宋黎弯下意识开口反驳,在目睹对方全然不似平时的悚然眼神之后沉默下来,片刻咬了咬牙道:“我知道了。”   她不再看这边的场景,双手捏诀直接施展了一个高阶幻影术,转眼间消失在了原地。   两名魔主果然有所行动,然而下一秒,拔地而起的火几乎将整片边境线烧灼起来!   剧烈燃烧的黑火与魔气短暂碰撞,陆枢行喉头滚咽着生生咽下那口血,而两名魔修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见了惊异神情。   照理说那只是一名刚入元婴的后生而已,南北疆的两名领主联手,不说瞬间将之击溃,重伤对手使其残废残喘也只是一念之间的事情。   可如今陆枢行不仅还好端端站在这里,他身上燃起的诡异的火甚至久违了地令人产生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畏惧之情。   两名魔修随手抛下那青衣弟子,旁若无人地交谈起来。   陆枢行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手中黑火再度倾泻,成功激起战意的瞬间,转身朝着与荒林反方向的位置闪身而去。   “……”   他的身型突然在原地顿住。   一柄贯穿右肩的染血刀锋停在视野下,原本是瞄准心口处的,只不过千钧一发间被侧身避过了。   陆枢行偏过头,看见那五行峰上的青衣弟子惊恐地看了自己一眼,嘴唇动了动,无声道:   “对不起,陆师兄。” 第105章 别发疯   豆大雨珠砸落在地面上的声响仿佛被无限放大, 身后追逐着的两名魔主看到这一幕,甚至饶有兴致地吹了声口哨。   “陆师兄……真的、对不起……”   叮当一声铮响,淬了不知名毒素的断刃落地, 明明是偷袭者,青衣弟子却一副被害人的模样仓皇朝后退了两步。   “对不起, 您先前在一场历练中救过我,但是我却做出这样的事情……”他以手掩面,喃喃道:“对不起、陆师兄……我真的没办法,我不能不顾我的家族……若是、若是有来生,我愿意当牛做马来偿还您。”   陆枢行垂着眼睑, 一言不发。   ——“杀了他。”   一道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是一模一样的声线,只不过发音习惯上有明显的区别。   那个魔修不知何时从休眠状态中醒过来,透过陆枢行的眼睛冷冷地看着这一幕,再一次开口道:“烧死他,让这帮杂种知道,再发生这种事情就只有一个下场。”   陆枢行才像是终于有所反应, 抬起手将那柄断在肉里的刀刃生生拔了出来。   全程他脸上一点多余的情绪也没有, 不管是被同门算计,亦或是此刻身负重伤。   陆枢行甚至没有再多看那青衣弟子一眼。那人痛哭着向他道歉, 而他目不斜视地略过一地狼藉, 重新调动身体中的灵气,将两名魔主引去相反方向的河川。   “呵,懦夫。”   另一个灵魂却不打算轻易放过他,不依不饶地开口嘲道:“就是因为每次都这样, 他们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欺负到你头上来。平日里装作一副圣人模样, 说什么救世渡人, 可笑……看看啊,这些就是你辛苦救下的东西的嘴脸。陆枢行,你难道就从没有想过,你落到今日这般地步,不也是咎由自取吗?”   “你又有什么资格对我评说?”   陆枢行冷声道:“杀了他,只是平白浪费时间而已。他感激我也好,又或者害死我也罢,是什么想法跟我有什么关系?我都不记得他是谁。”   猩红眼睛的魔头在意识深处大笑起来。   他知道陆枢行没有说谎,也知道他是真的不在意那青衣弟子究竟是谁。对于陆枢行来说,哪怕是随便出个任务都能顺手救下一堆人,每天这么多修士登门感谢,他怎么可能有时间一一去记住他们的名字?   更别说陆枢行根本就不在乎。   “你总是这样,总是这幅令人作呕的样子!”   魔头突然近乎嘶吼般朝着他喝道:“是,你多清高啊,你什么都不在乎是吧,到头来还不是像条狗一样被打断脊梁按进泥地里!你告诉我,你真的不在乎吗,啊,陆、枢、行?!!你是真清高,还是在那装模作样地不敢去睁开眼睛看,啊?陆、枢、行??你要是真的无动于衷,你现在就回头杀了他,证明给我看!!”   对比起他的疯魔,陆枢行显得愈发冷酷。   他没有再开口回复身体中另一个灵魂的疯狂质问,只是运行灵气牵制着身后的魔修,在荒林中绕行着。   从肩侧方被刺穿的伤口仍在汨汨渗血,泛着诡异的紫黑色纹路逐渐蔓延到整条手臂的位置。陆枢行眼睛眨也不眨,右掌燃起黑火按在肩颈处的整块皮肤上,在焦黑刺鼻的气味中,延缓了毒素发作的速度。   南北疆的魔主见状,口中发出怪笑与讥讽声,不断有刁钻的攻击落在他身侧,又被蜿蜒的火种吞没殆尽。   “别在这时候发疯。”   当魔头连续追问到第三声的时候,陆枢行终于开口打断他,语气不耐:“你要是有想法就自己去实施,别占着别人的身体还在这指手画脚。”   “……别人的,身体?”   魔头发疯的话语顿住一秒,随后,语气愈发阴毒,“陆枢行,她还没有告诉你吧?你就自己也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我’会出现在所谓的‘你’的身体里吗?”   “……”   “‘无能的人才会堕魔,才无力掌控自己的命运,只能像个疯子一样狂吠。’——你是这样想的吧?”   “嗬嗬嗬……”不知想到什么,魔头停下了咒骂他的动作,而是再度仰头大笑起来。   他像是终于带着某种大仇得报的快意,怨毒又畅快地,在陆枢行的脑海中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就是你。是你那无数次被畅想过的,未能实现的,可笑又愚蠢的——未来。”   “……”   雷声大作。   暴雨轰鸣而落,被浓黑遮蔽的天穹深处,雷鸣电闪交加,宛如一双双可怖而巨大睁开在天穹中的眼睛。   陆枢行脚下的步伐顿了片刻,又或许没有,毒素逐渐蔓延至他的头部,此刻他几乎是凭着本能机械性地前进。   是染上毒液后的幻觉吗?   不然为什么一直会听见某个声音在放声大笑呢?   笑得还那样嘶哑绝望,像是附和着雷鸣而降落在人间的一样。   “……”   陆枢行缓缓、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睛,雨珠顺着眼睫尖端落下,滑过滚烫的皮肤,又落在身侧燃起的火海之中。   恍惚间,他似乎看见一直紧追不舍的两个身影按捺不住地高高跃起,手中剔骨刀尖闪烁寒光,铺天盖地的魔气朝之倾泻而来。   陆枢行偏了偏头,掌心凝聚起漆黑的火焰。   寒芒放大至面前,距离眼球只半分的位置,与此同时,一道声音在暴雨中响了起来,清晰又模糊。   【离他远点。】   锋芒顿停在原地。   陆枢行在遮蔽了视线范围的雨幕中睁开眼睛,他看见那人披着不合身的斗篷,怀里抱一柄平平无奇的长剑,素净一张脸,拧起眉毛打量着自己。   “……”   那一瞬间,陆枢行分辨不清眼前场景是虚妄还是现实。   “怎么比我还像水鬼?”   岁杳不满地嘟囔一声,伸手握住他冰冷指尖,边转过身面向两名魔主。   那两个大魔被言灵术式影响了片刻,这会反应过来,恶意又好奇地盯视着突然出现的岁杳。   “这是哪来的小朋友……”   “这人我要了,二位请回吧。”   岁杳打断他们的危险发言,稍微站着喘了口连续跨越大半个场地才赶过来的气,随后直接从储物袋中掏出千旭的令牌。   “都是朋友,没必要在这时候撕破脸,你们说呢?” 第106章 发生了什么   大约一炷香之前, 千旭收到影哨的传音,说是此次红莹场偷袭事件暴露,各大家族已经闻讯赶来支援了。   岁杳也是在那时候才知道, 聂家的影哨竟不知何时也被千旭掌控,为他所用。   岁杳尝试过向对方套话, 例如他要捉陆枢行究竟有什么用,千旭只说是以防万一。红莹场的计划暴露,魔域之后必然会提前行动,率先控制住正道年轻一辈的修士们。   “当然,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当时说这话的时候, 千旭脸上露出意味不明的神情, “等到之后有时间我会详细告诉你,陆枢行的特殊之处。而现在,我只能说——他之于这个世界是与众不同的。”   岁杳极力控制着面部肌肉不露出任何异样神情,佯装好奇道:“什么不同?”   千旭那时已经准备离开了,手掌落在锻造室空间出口处的把柄上,闻言, 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遇到的人多了你就会发现, 这世上每个人周围凝聚着的‘气’都是不同的,而陆枢行, 他的‘气’……”   千旭语音拖长, 眯起眼睛,“我从未感受过这样的气场,就好像是,所有人的言行举止、乃至存在本身, 都是以他为中心而服务的。”   ——“他仿佛是被授以天命的人。”   说完这话后, 头一次从千旭脸上流露出有些茫然的神色。   岁杳知道那种感受, 是高于“愚者”,低于“神明”。被夹杂在二者之间,既不屑与愚民同流合污,又够不上神谕的脚尖,只能凭自我认知去揣测更高层度的深意,既痛苦,也不甘。   是了,就算千旭再如何敏锐,再妄图透过世界的虚假表象去寻得真理,成为骗局之中新的掌控者。可千旭机关算尽,他永远也不会想到,这个世界是一本小说。   千旭,与曾经的岁杳一样,是这本小说中,无法被记录名讳的言咒者。   说实话,岁杳其实谈不上有多厌恶千旭,能爬到他这个位置的修士,若是没有野心才是一件恐怖的事情。   她对这位“同行”的雄图壮志不予评价,而注定了他们不是一路人的关键点,则在于对方的傲慢。   千旭,他就像是被关在透明笼子中的国王。   高高在上,多疑敏感。一个人唱着独角戏,滑稽又可悲。   或许有的时候,做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愚者”也不错呢?   至少,他或者她,不会再因为被困在中间的界限而痛苦,也不会因触摸到惊悚真相而疯狂。   千旭永远地困在了真理与表象的重叠层面,所以可怜,所以痛苦。   “……”   此时此刻,岁杳收回发散的思绪,将注意力重新落在了面前的两名魔修身上。   无论如何,趁着千旭离开的这段时间,她会将陆枢行转移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绝不会再落回到千旭或者魔域任何一方的手中。   南北疆的领主顿下手中攻击动作,眯着眼睛端详片刻那枚象征着千旭身份的令牌。   “‘那边’的人。”   南领主朝对方使了个眼色,北领主则皱起浓眉,将信将疑:“从没见过这号人,你确定她也在计划内?”   “聂家人已经暴露了,那管事正往红莹场的位置逃过来,你们不需要去找一下吗?”   岁杳并未理会他们的怀疑,平静道:“如今不过一个元婴修士罢了,也值得两位领主如此大费周章?该不会是根本无意搅这趟混水,所以随便找个由头将自己摘出来吧?”   “啧,你这小丫头说话还真是难听。”   北领主大掌一拍怒道:“我等当然是要踏平正道,杀光那帮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行了,老匹夫。”   南领主睨了他一眼,又将目光放在岁杳的身上,“既然这是‘那边’的命令,不用我们管了,我们也乐得轻松。只是,我可得提醒你……你最好小心点,这小子的能力有古怪。”   “再古怪又能怎样?他中了枯煞,没什么日子好活了。”   北领主冷哼一声,“还得是你们会领功劳,人是我们抓的,毒也是我们下的,结果你一来就直接把人给带走了,多轻松的活啊。”   枯煞?   岁杳垂下的手指下意识死死握住陆枢行,她意识到,从身后人的皮肤上传来阵阵不正常的寒意。   岁杳知道这种毒。   事实上,枯煞与其说是毒,不如说是一种恶毒诅咒。   以人血为引,被种入身体中的那一刻起,自皮肉之下开始一寸寸溃烂腐蚀,直到五脏六腑悉数衰败,人体像是被扎漏了的水球,灵气外泄枯竭而死。   她余光瞥见陆枢行侧肩处的伤口,心道果然。   上辈子陆枢行流落聻狱之底,有看不惯的毒修故意给他种下了这样的诅咒。一众大小妖魔都在等着看他被抽成人干的好戏,可等了一天、两天,十天半个月,除了枯煞发作时的恐怖反应之外,他竟是再无其他后果。   妖魔们并不清楚陆枢行的体质,他们也不知道,枯煞虽毒,可那扎根在他血源深处的火,却是这世上千万种恶毒术法加起来也比不上的存在。   说得通俗点,若是将人比作画着不同图案的纸,那枯煞就是蜿蜒的墨色颜料,可以轻易将其他色彩给污染,且这过程不可逆,任何只要沾染上的纸都会被它染色。   而,背负着黑火的陆枢行,是高饱和纯色黑纸。   “……”   枯煞虽然前期有些难熬,但对于陆枢行来说,迟早会在体内被吸收分解掉,不是什么大问题。   岁杳稍微放下了点心,她目光盯视着那两名魔主离去的动作,确保他们不会杀个回马枪。   “现在情况很复杂,你先跟我走吧。”   她偏头朝着陆枢行这样说道,却发现那人面目被暴雨浸湿,虯结的发一缕一缕披下来,神情晦涩看不真切。   陆枢行许久没有说话,他视线固定在地上一处积起来的水洼中,出神似的动也不动。   岁杳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不知过了多久,陆枢行以近乎缓慢的频率眨了一下眼睑,几滴水珠顺着滚落下去,与水洼融为一体。   “刚才我身体里的那个魔修说,‘他’,是我的未来。”   岁杳怔了一下。   “他……”   “师妹。”   陆枢行头一次开口打断她的话,他在暴雨中抬眼,视线直直地望向这个方向。   不间断的雨珠连成一片坠下来,滑过他面颊,明明表情还算是平静,却有种是在流泪的错觉。   “师妹,”他沉声又唤了一遍,“你能不能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107章 川剧变脸   “……”   岁杳其实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一天。   她伸手拉了把陆枢行的袖口, 想着先离开这个凶险之地,再从长计议。没想到的是,后者顺着她的力道往前走了两步, 下一秒,却反手握住了岁杳的手腕。   两人的身型顿停在荒林边缘, 陆枢行视线一眨不眨地盯视着她背影,轻声问道:“师妹,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他说他是陆枢行……那我呢?我又是谁呢?”   “……”   暴雨之中,岁杳用力握了握对方冰冷彻骨的手。   “真相是残酷的。”   最终,她注视着眼前的雨帘, 这样回复道:“我希望这一次你能活得痛快, 陆枢行,所以我没有选择告诉你这些。”   她话音刚落,浓黑的天穹深处蓦地炸响一声滚雷!   黑云翻滚击落在地面,鸣声震耳欲聋,仿佛在厉声警告着什么。   站定于大雨中的两人却未做出任何躲闪之举,良久, 陆枢行摇了摇头。   “我不畏惧于痛苦, 我想知道真相。”   “既然如此……”   岁杳说道,“我会将记忆分享给你。”   话音刚落, 她感到身后那股拽着自己的力道猛然缩紧, 一道完全相同的声线气急败坏地响起来。   “你疯了吗!?你在想什么,你让他搜你的魂!?”   岁杳并不意外于魔头的突然出现,她之前就看出来了,自从来到殷虚界之后, 惯常以“昼夜轮转”来区分灵魂的判断方式失效了。   “不是搜魂, ”她偏头对上魔头的猩红眼珠, “还记得之前的麓山秘境传承吗?我可以利用媒介,‘共享’给你们我的记忆。”   “……你、们?”   魔头语气古怪地重复了一边她的话语,刚想要说什么,下一秒听见上空雷鸣声骤然转变。   他原本就显得狰狞的表情愈发恐怖,抬手将岁杳往身边的位置扯,边阴沉地抬起头看向夜幕。   “狗东西玩不起。”   魔头嘲讽地笑了一声,“你想给‘我们’看什么呢,嗯?所谓的真相,这世界的面目,我看得可太多了。”   岁杳同他一起抬头看向仿佛酝酿着无尽怒意的天穹,“如果你真的不想让陆师兄知道这件事,那就不该告诉他你是谁。”   “然后那让伪君子真的变成一个头脑空空的蠢货,无知又无畏地活下去?”   “凭什么?”魔头短促地嗤了一下,“凭什么他‘陆枢行’就能这样活着,继续心安理得地当他那狗日的天之骄子大少爷。凭什么他能高高在上地说出‘只有怯弱无能之人才会堕魔’这种话来,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经历过,像条空有其表、无能吠叫的蠢狗。”   岁杳沉默了一秒,“他是蠢狗,你是疯狗,我真是何德何能摊上你们这对卧龙凤雏。”   她摇了摇头,“不过早晚有一天你们得知道这真相的,所以我也不会去怪你为什么跟陆师兄说这种东西。世人都可以无知地活,但是我们不可以。”   岁杳再一次沉默下来,浓黑的天穹深处翻涌起风暴,宛如一双双睁开的眼睛,毛骨悚然地盯着这片世界。   “天道”并不会直接出手。   如果岁杳没猜错的话,就算是“它”,也必须要遵从这片土地的规则。所以在那个时候,“它”才会挑着两人渡劫的时间,不惜降九九天劫也要弄死他们,因为这是天道唯一能够光明正大杀人的机会。   而此刻,在无人渡劫的情况下,它显然是在创造某种机会。   “看来有人遭殃了。”   魔头冷笑,目光如炬瞥向另一头哀嚎遍地的红莹场。他正想要做什么,身形却在原地晃荡一瞬,连带着面色也惨白起来。   “枯煞。”   岁杳早有所料地扶住他一只手臂,“虽然迟早会被分解掉,但这幅身体终究是第一次种毒。”   魔头却不顾自己的负面反应,以几乎扭断自己脖颈的幅度偏头看她。   “你之前跟我说,让我别再问你的这些事,还扯了一堆什么预言者什么惨死的。而现在,那蠢货不过是示弱两句,你就要把一切都告诉他了?!”   岁杳:“好意思说?要不是你先发的疯,我能现在告诉他?”   话音刚落,她却眼睁睁看着面前人收敛了神情中的癫狂,垂着眼睑望过来。   “我明白了,原来在师妹心中,还是因为看在那魔修的份上,才顺带想起我的。”   岁杳:“……”   岁杳:“……你们下次换人的时候能不能提前打招呼?”   她瞪着眼睛看陆枢行在原地川剧变脸,此刻竟是无比怀念起先前起码还有个“日升日落”当参照物的日子。   魔头不知何时起绷着个脸,一脸凶相地要等一个说法。而陆师兄也不再笑了,面无表情的模样看着莫名渗人。   岁杳额角青筋都快透出来了,她听着头顶上方盘踞着的震天雷鸣,又看着眼前隔一会就换个人出来朝她质问的陆枢行。   就算已经决定了将记忆共享,可眼下,无论如何也不是个好地方。   他们在荒林边缘的位置耽搁太久,不说周围虎视眈眈的魔修,光是千旭要是见她去这么久不回来而亲自找过来,麻烦就已经够大的了。   岁杳嘴唇动了动,颇有些破罐子破摔地喊道:【晕倒!晕倒!】   “……”   暴雨遮蔽了视线,一时也有些分辨不清眼前的是哪个陆枢行。只知道那人目光沉沉地最后看过来一眼,随后,便因为枯煞所带来的副作用与言灵的施加效果,闭上眼睛栽倒下去。   岁杳动作粗暴地扯过陆枢行腰间的储物袋,将活物空间中的聂岚与聂深往边上挪了挪,接着没好气地把陆枢行也给硬塞了进去。   一人带着三具“尸体”,她顺了顺气,朝着红莹场的高台赶去。   “剧情”无法直接抹杀他们,所以,会想尽法子推动爆发在殷虚界的这场魔域战争,利用修士之间的杀戮与争斗来除掉他们。   而在之前,从千旭那里得知了魔域的目的与部分计划之后,岁杳就一直在心中构思着下一步要怎么走。   直到看见被建造在聂家主宅的那间连通聻狱与殷虚界的锻造室之后,她想,或许有可能在这场史无前例的混乱中,带着陆枢行杀出一条血路来。 第108章 将计就计   在以东璃派为首的各大宗门收到传音赶来之后, 南北疆的魔主与大小魔修同样加入战局,再加之千旭与“天道”这两根搅屎棍的介入——至此,原本简单的一场“偷袭”, 彻底演变为两片疆土之间的斗争。   等岁杳拖家带口地赶回红莹场的时候,就听闻了有几个倒霉宗门弟子被掳的消息。   她在纷飞的术法与各色攻击中逆行, 好不容易找到个脸熟的东璃派弟子,然而下一秒还没等张口问什么,那弟子竟是一脸惊恐地撞开她朝着远处跑去,很快便消失在乱象之后了。   一时间,岁杳夹在这些要么杀红眼战斗要么仓皇逃跑的修士们中间, 倒显得格格不入起来。   “打听个事。”   终于, 逆着人群好不容易揪住名外宗的年轻女修,岁杳迎着对方狐疑的目光,问道:“几位尊者们都在哪同魔修交手?怎么一点都没看见动静?”   按理说,修为抵达洞虚期之上的大能,每出手间必定引起震动。而既然连南北疆的魔主都出动了,更别说荒林边缘, 聂家族人堆积着的尸体已然被发现, 如此情景,正道那些个老祖宗们难道还能坐得住?   “你是哪个宗的?还在这乱逛是真不怕死吗?”   年轻女修复杂地看了岁杳一眼, “各大宗在片刻前就已经全面下达指令, 所有弟子立即撤离红莹场的范围。不知道你是从哪跑出来的,但还是赶紧跟我走吧。”   “发生什么事了?”   女修摇头叹了口气,“一开始大家看到魔修入侵,都以为是他们要发动恐怖袭击, 于是连忙去通知宗门的长辈。可谁能想到, 就是在这途中, 竟有好几名与大部队脱离的小弟子失踪了!而到了再后面,这帮可恶的堕落者们干脆毫不掩饰自己的目的,凡是看见有落单的弟子便强行掳走,且遭难的对象往往是那些世家出身、身世显赫的年轻同行。”   “半炷香之前,长老前辈们发现了魔修的阴毒计划,连忙到边境线那堵人去了。毕竟要是在红莹场或是殷虚界还好,要真被他们拐到魔域去……唉,这些道友们怕是凶多吉少了。”   岁杳大概了解目前状况,简单同那女修道了声谢。   而紧接着,颇有种宿命式的遭遇,这头才刚说完,顿时她们便迎头撞上了一支魔修的队伍。   约莫有十余人,能够被探测到的、修为最差的也在化魔境,对应着正道修炼方式的金丹期左右。甚至还能从中看见几名赏银猎手的身影,果真如她所料,离难界出于某种共同的利益,跟魔域联手了。   “完了,我们这里位置很偏,师长们都去红莹场外围帮忙了。”   年轻女修面色惨白一秒,后退几步同岁杳背靠在一起,警惕着周围,“我宁愿爆体而亡拖几个魔修下水,也绝不会去魔域那种鬼地方。”   “别傻,活着才有机会。”   岁杳淡淡回复道:“退一步来看,你不是说尊者们都在边境线那边堵着吗?所以就算我们现在真的被掳走,也还是能被救下来的。”   魔修们很快就注意到她们的位置,一名明显是赏银猎手打扮的修士眯起眼睛上下打量起来。   女修垂落的手指死死地攥住岁杳的,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不过请你答应我一件事情。若是你能侥幸活着逃出去,请告诉千机门瞻月长老,我是因何而丧……”   ——“嗤,是穷鬼,别看了。”   突然,从那赏银猎手嘴里发出一道轻蔑嗤音,“真是的,本来还以为是什么富家弟子呢!这俩打扮的一看就是宗门打杂的,抓回去也没用,平白浪费我们时间。”   女修:“……”   她脸上那副慷慨就义的神情还没完全收回去,听到这话后彻底僵在脸上。岁杳顺手将浸饱了雨水的衣摆撩起来拧干,说道:“看来以貌取人有时候还是很有必要的。”   女修麻木着脸:“说实话,我也不知道现在是该高兴还是怎么了。”   不过很快,她的纠结就毫无意义了,因为在那发出嫌弃声的赏银猎手身后,一身材壮硕的高大魔修皱了皱粗眉。   “刚收到传音,正道那帮老东西们发现了,正在边境线那边大发雷霆呢。老大说让我们赶紧抓了人先撤,别在这浪费时间。”   赏银猎手摸了摸下巴,“唉算了,蚊子再小也是肉,捉了这俩丫头回去勉强交差吧。”   女修:“……”   被彻底围困在包围群中,岁杳甚至没做出任何一个反抗的举动。   她的目的本来也就是利用这些魔修前往魔域,毕竟魔渊是通往无尽聻狱的唯一入口,而剧情发展到现在,算算时间也差不多该到关键点了。   于是顶着年轻女修恨铁不成钢的目光,岁杳故意被一道捆仙锁击中,垂着头坐倒在地上。   ……   约莫两炷香的时间,岁杳以一个有些别扭的姿态卧趴在木箱中,眼皮耷拉着听身边女修的抱怨。   “说真的,你到底是哪个宗的,连基础束缚术法都躲不过去吗?我可太失望了!本来咱们两个拼一拼,说不定还能闯出去呢!”   岁杳含糊地从喉咙里挤出应声,继续尝试着发散一缕精神力探测周围的环境。   殷虚界目前仍处于全面禁止空间移动的状态下,这帮魔修们要想抓她们回魔域,要么通过聂家的那间锻造室,要么从边境线绕。   而正道尊者们就堵在边境虎视眈眈,所以大概率,他们还是得通过聂家出境。   正这样想着,岁杳突然感受到储物空间中传来的特殊波动。   她分出点心,特地留了点时间去确认醒过来的是哪个,直到辨认完毕才开口道:“走,去你的老家逛一圈。”   魔头舒展了下有些僵硬的身体,感受到先前被种下的枯煞之毒在黑火的运转下,一寸寸被吞噬干净。   他缓缓露出一个狰狞笑意。   “走呗。” 第109章 同行   “话说, 你到底是来自哪个家族的?这校服感觉从没见过。”   片刻之后,女修终于接受了她们被绑上魔修们贼船的噩耗,恢复了点精神同岁杳说话。“不过想来也不是什么大宗, 毕竟你这么笨,连最基础的束缚术法都能中招, 唉……看来咱俩逃离魔域的计划实施起来困难了。”   岁杳起了点好奇心,“你已经想到怎么逃出去了?”   “当然,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女修道:“既然我们已经被绑上贼船,也暂时无法联系上宗门的人,那就干脆将计就计。我们趁机抓住魔修们的把柄, 为门派传递情报, 争取早日攻破魔域!”   岁杳还没回话,就听见魔头在储物空间中毫不客气地嗤笑一声,“什么蠢货,魔域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一踏进去不吓得哭爹喊娘就不错了,还攻破……呵, 就凭这种杂鱼跟正道的那几个老骨头, 怕是早就颤颤巍巍地散架了。”   岁杳:“你有本事出来说,别在我脑子里怪笑。”   “你倒是把我放出去!”   魔头顿时大怒, “哼, 还没跟你算账呢,自己撞到枪口上来了!你说啊,之前你面对那伪君子时好话一套套的,现在就立马另一幅嘴脸在这……“   岁杳张口就喊:【陆师——】   “行了, 行了!”   红眼睛的魔头骂骂咧咧着闭上嘴, “那随便你们!到时候后悔了可别怪我!”   他终于安静下来片刻, 而除去陆枢行之外,原本同样能在她脑子里絮絮叨叨的聂深,也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开过口了。   “还在吗?”   岁杳问道,反正聂家两兄弟的“尸体”现在就在同一个地方躺着,陆枢行早晚会知道他们存在的,她也就没有避讳什么。   “……”   良久,神识府中才传来聂深的回复,“之前不知是怎么回事,自从你遇见那陆府的管家之后,仿佛有一层黑雾在阻碍着我的视线,令我无法看清你们的处境。”   聂深长叹了一口气,“于是我便尝试着集中精力与身体融合,没想到这些年下来主要魂魄竟是没散去多少,只需要重新炼一顶魂灯,我便可重回肉身。只是……我同样探查了兄长的情况,虽说兄长肉身保存完好,魂魄也勉强完全,我却无论怎样也感受不到他的联系。”   “这鬼地方魂灯少见,噬魂灯倒是足够点亮你的坟头。”   聂深话音刚落,同一处空间中顿时响起了魔头满是恶意的嘲讽:“别担心,你跟你那兄长,一人一盏,都有份。”   看来,他们在储物空间中已经有过交流,知道对方的存在了。   “对,还有此事。”   聂深抓住机会控诉道:“以前竟不知道这陆家小子如此刻薄,心思也颇毒辣。唉,岁小友,之前我还想撮合你们俩,现在看来是我对不住你。”   魔头沉默了几秒。   “……南域接壤亡魂之海,那边应该可以找到基础魂灯,再炼化其中的魔气,就能正常使用。”   聂深:“什么,南域?谁不知道魔域南城地势险峻,魔风激进彪悍,你让人家岁小友一个人闯南域,这不是送她去死吗!哎,看来之前我还真是做错了,你们两个并不适合……”   “谁让她一个人去了!”   魔头终于忍无可忍,喝道:“还有,要不是你这老不死的自己出问题,如今她也不至于要去南城!别仗着自己是魂体死不了,再多嘴我就把你的身体剁碎,魂魄全扯出来祭天!”   聂深十分有骨气地,脖子一缩,蹲回了自家兄长的身体边上。   岁杳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接着对聂深道:“行了,到时候如果有机会,我会去一趟亡灵海。聂岚的情况我不了解,先争取早日让你回归身体,其他的你自己想办法。”   说着又转向还在那叫嚣着要剁别人手脚的魔头,“至于你,暂时先在这里待会儿吧,毕竟要是让魔修们知道陆枢行也被绑过来了,那之后事情就麻烦了。”   聂深将自己的魂体缩成一团,蹲在距离魔头最远的对角位置连连点头。   而为了自己的心态,岁杳不得不暂时忽略这两人在自己脑子中做出的行为,集中大部分的精力在外界环境上。   那名与她一同被掳的女修名叫桑洛,是出身于千机门的内门弟子。   虽说千机掌门是个唯利是图的混蛋,但其带领的门派在正道好歹也算是与东璃齐名的大宗。这种宗门里凡是凭自己能力杀出来的内门弟子,实力都是不容小觑的,所以当桑洛说出她的计划时,岁杳给予了充分的耐心。   “现在的问题是,我们没法知道魔修们会将被掳来的弟子带去哪里。”   桑洛分析完眼下的基本情况,皱眉道:“而你我,包括那些年轻弟子们,对魔域知之甚少,这会对我们的计划造成很大的阻碍。”   “这个问题你倒是不用担心,我能解决。”岁杳说道,“如何联系上其他人,你有法子吗?”   “你能解决?”桑洛将信将疑,“你看起来才刚入内门不久吧,连师兄师姐们都少有魔域的历练经验,你是怎么知道的?”   岁杳心道,魔域对于魔头来说简直是他的第二个老家,连那位大乘期的魔尊都不敢说自己比陆枢行更了解这个鬼地方。   岁杳淡淡道:“人脉。”   桑洛还是有些怀疑的模样,不过最终妥协道:“那好吧,到时候你可千万别掉链子啊……至于如何通知其他宗门的弟子,我们自有一套秘法。就在刚才我已与同门师弟取得了联系,你看。”   见周边负责看守的魔修们没注意这处,桑洛从袖口摸出一面巴掌大的罗盘。   熟悉的印刻八卦图样,侧面是星宿计测的缩影,翻起顶盖,精致小巧的指针在刻度之间挪动,而最终指向的方位竟是隐隐浮现出一枚辰星符号。   岁杳脑中冒出一个熟悉的名字。   “仓濂?”   “你认识师弟?”桑洛看起来比她还要惊讶,“师弟是掌门独子,自幼被娇惯,养在宗门的占星阁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日常都是由灵童伺候,直到去年才正式出山历练。难道……你们是于那场被摧毁的麓山秘境中相识的?”   “娇惯?”岁杳怪异地重复了一遍她的用词,“你确定说的是仓濂吗?”   “是啊,仓濂师弟是掌门老来得子,所以宝贝点也不奇怪吧。”   岁杳觉得荒唐起来。   毕竟无论是先前在麓山秘境中遇见的那个分明有些傻气的年轻人,亦或是亲眼所见,千机掌门为求利益而不惜牺牲亲子的态度,都与桑洛口中的描述半点也搭不上边。   “仓濂也被抓了?”   她想了想,另起话头,“他们那边什么情况?”   “由于现在传音等手段都会被魔修监视,我们只能使用门派内部独有的秘法破解。”   只见桑洛动作飞快地拨弄指针,字符与星宿缩影不断交织重合,显露出生涩难懂的符码。   “师弟的意思大概是,他们如今已经深入魔域内部,尚不清楚眼下处境,正在想法子传递坐标位置,以方便大家会合。”   桑洛道:“我这就回复……唔!”   刹那间,两人身处的压迫空间下一阵剧烈晃动!与此同时,压迫到极致的魔气裹挟而来,仿佛令人五脏六腑都绞动在一起的反胃感梗塞在喉腔。   岁杳运转起周身灵气勉强抵御着,下一秒刺眼的火光铺满了眼底。两人被生生从棺柜中提出来,目睹眼前的场景时,无不顿在原地,瞳孔紧缩。   桑洛膝骨软倒着跪坐在她边上,几秒之前这名天赋出众的修士还在信誓旦旦地说要攻破魔域,眼下竟是面色惨白,几欲作呕。   “……”   “所有的小杂种们都在这了。”   负责押送的魔修朝着座椅上的人努了努嘴,“正道那几个老不死的都堵在殷虚界边境,我们就直接从黄泉道过来了,啧……这鬼地方什么时候能移除了,要不是聻狱是唯一不受空间法则影响的地方,我是真不乐意去那里。”   他身边的邪魔们怪笑起来,嘲讽着一些不干不净的话。   而唯一的座椅上方,身形高壮如一座小山的魔将终于将头缓缓抬起。裂开的链锯鲨齿上卡着不知名碎肉,混着腥臭的血一滴一滴地往下坠。   那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怪物的魔将,手掌中握着人体的一节腰部,朝着说话的方向看过来。   玩具般被握着的修士还活着,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逐渐消失,目眦欲裂到连惨叫声都发不出来,只余嘶嗬着微弱起伏的裸露气肺呼张着。   而直到那魔将移开一部分的身形,人们才得以看清,座椅地下竟躺倒了一具具残尸。血肉被吸食殆尽,眼球暴起,干瘪的头颅与碎皮一层堆叠着一层铺满了整片焦土。   桑洛直面着一具从坡地滚落的人体,屏住呼吸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然她身躯依旧不受控制地战栗着,是对于颠覆从前认知世界之未知的恐惧。   “觉得恶心就闭上眼睛。”   岁杳听见在自己的意识空间中,魔头这样开口道:“我早说过了,魔域就是这样的地方,而现在这些还只是开胃菜而已。更深处的地方,是连噩梦都难以企及的画面。”   岁杳很久都没有出声。   于是魔头顿了顿,自己也没意识到似的放缓了声音,“别怕。”   ——“我知道。”   忽地,他却听见岁杳这样说道,语气像是跟平时没什么不同,又或许参杂着复杂意味。   “我知道的,”岁杳睁眼看向满目惨景,沉声道:“我亦切身经历过这些。”   “……”   她说:“你所有的苦难,我都参与过,陆枢行。” 第110章 诈   “……”   像是过去了有一个世纪这么长, 陆枢行终于从嗓子里找回自己的声音,而刚开口的瞬间他就想闭嘴,因为那声线好似黄泉道边上盘踞着的见鬼的鸦鸟般沙哑难听。   明明用得是同一幅身子, 那伪君子说话就跟狗日的念诗似的!   陆枢行破口大骂着另一个自己,好像这样就足以抵消他一瞬间产生的不安与紧张。直到乱七八糟地在脑中辱骂了一堆人, 连宣灵尊者都被拉出来鞭尸过一遍,他这才好受些,装作若无其事地开口。   “什么意思,你要是害怕就直说,我最多不嘲笑得这么大声就是了。”   岁杳的目光径直略过眼前的邪魔魍魉, 落在远方不知名的延伸焦土。   “字面意思。”   她轻声说道:“你跟陆师兄, 你们不是想知道真相吗?这就是真相的一部分,陆枢行。”   “……”   “没有差别对待,你要是还想知道全部的话,我也可以对你开放神府。”   岁杳道:“你要看吗,我的记忆?”   “……”   说实话,陆枢行原本已经做好了再一次被迫【晕倒】的打算。   毕竟这胆大包天的师妹总是这样!见她自己理亏了, 说不过了, 或者连糊弄一下都懒得开口敷衍了,竟然就敢直接从别人那里根源处解决问题!偏偏每一次, 每一次!都能得逞!   而那伪君子也是真的怂货一个, 闭上眼睛再睁开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淌着哈喇子的蠢狗似的又巴巴地凑上去!   陆枢行每每回忆起这些都气得牙痒痒,他都把从前到现在所有的旧账翻出来准备好好跟她算一算,没想到却得到了这么一句答复。   你要看吗, 我的记忆?   啧啧啧啧……   他颇阴阳怪气地学了一遍这话, 又在心中疯狂咂舌。   瞧瞧, 多真诚啊,说得多好听啊,要是现在醒着的是那伪君子,怕是要直接绷不住冷脸感动得又上赶着凑过去了吧。   呸!   那帮瞎了眼的宗门杂种还总说什么,岁小师妹生性沉稳,不善言辞,放他们的狗屁!   这小骗子几句话就能把所有人耍得团团转,到现在逗狗似的漏了点好处,还真想让人感恩戴德、痛哭流涕?   陆枢行把每一个人都唾弃了个遍,才带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调调,睨着眼拖长音道:“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我活了这么久了什么不知道,还用得着你显摆那点可怜记忆?”   岁杳:“哦,那算了吧,我正好也不是很想开放自己的神府。”   “……”   陆枢行后槽牙都快咬碎,字眼几乎从喉咙口硬挤出来,听上去怪异又刻薄,“切,我又不在乎。”   岁杳:“……”   她难言地看向梗着脖子的陆枢行,欲言又止。   可以想象,倘若有一天,魔域那位唯一的大乘期魔尊出关,世道大乱。而他们甚至什么准备都不用做,只需将其引去陆枢行的掩埋之地,届时陆魔头的嘴自会破土而出,击碎强敌。   岁杳叹息着摇了摇头。   “不过放心,既然我已经答应过了,就肯定会告诉你们真相,等到了稍微安全点的地方就行。”   说话间,突然感到面前传来一阵大地震颤的战栗感。   岁杳止住话头,抬眼看向那突然站立起来的人墙。   恐怖的阴影笼罩在她与桑洛的头顶,甚至一度遮蔽了视物范围内的所有亮光。如野兽般的魔将立着的压迫比坐时更甚,腥臭血点倾洒在下来,与此同时,鼻腔间满是其裹挟带来的作呕气息。   岁杳察觉到身边桑洛垂下的手腕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不是都送去南域了吗。”   体积庞大的魔将沉声开口道,浓臭腥风扑面,连已辟谷多年的修士都得被刺激得吐点什么东西出来。   岁杳闭了闭眼睛,生理性感到不适起来,她想起什么,斩钉截铁对魔头道:“你以后绝对不许吃人。”   陆枢行:“……”   “这不是想着临时再捞两条小鱼么。”   而另一头,负责押送的那个魔修耸了耸肩,绕过一地狼藉就准备离开,“反正人已经带到了,是送去南边还是怎样随便你们。”   “人数已经够了,干吗为了两条杂鱼再跑一趟?”   壮硕魔将不耐烦地皱起眉,“之前去南城的那队人还卡在路上没回来。”   带队魔修行至黄泉道的边缘,闻言回头满不在乎地笑了笑,“那就——您慢慢享用吧。”   “我们走!”   “……”   直到最后一抹背影也消失在视线,空旷衰败的焦土上,只余壮硕魔将与三两党羽。   完全暴露在一束束堪称恶意的打量视线中,桑洛脸色愈发惨白。这种情绪在听见魔修们根本就不打算将她们送去南域之际达到顶峰,无声的颤栗持续片刻,她突然用力握了握拳。   “我乃大慧天千机门二长老之徒,是其门下唯一的亲传弟子,衣钵继承人!”   桑洛竭力压抑着颤抖嗓音,大声说道:“若是来日正道师祖们攻入魔域,留着我,你们至少可以牵制千机门一段时间。”   闻言,岁杳有些怪异地看过去。   ……千机门的那位二长老,出了名的闲云野鹤游世间,她曾公开表示过自己不会收徒。   所以桑洛的这些话,不过是在赌。   ——“千机?那个算命的神棍宗门?”   魔将身后,一名手下率先开口道:“可我记得,之前老罗他们不是抓了个细皮嫩肉的小子?说是什么千机掌门独子……啧,都有掌门之子了,要你这个二长老之徒有屁用!”   其余手下们嘻嘻哈哈地附和着。   “……”   嘈杂之间,形貌可怖的魔将竟是又朝着两人的位置走了一步,只听咚的一声闷响,连所接触大地都连带着震颤起来。   似是在细细品味着恐惧之情,魔将忽的咧起嘴角,几乎开裂至耳朵下方的悚然锯齿上夹杂着碎肉,就这样朝着她们笑。   直面着如此可怖场面,桑洛牙关紧咬,眼神由原来的绝望转变为一种决绝。   “道友,没想到才相识不过几个时辰,就已然到了诀别时刻。”   桑洛深吸一口气,抬手按在自己剧烈颤抖的小臂上。她以气音一字一句地朝着岁杳道:“我便先行一步。”   说着,调动全身灵气直冲神府而去。   岁杳却突然道:“你说什么?”   桑洛怔了一瞬,“我说,道友,先……”   岁杳:“唉,你怎么知道陆枢行是我道侣?”   岁杳:“哦,我刚才什么都没说。”   桑洛:“……”   桑洛:“?” 第111章 照心镜   桑洛面部神情空白了一瞬, 直到岁杳悄声以传音提醒道“说词啊!”,她幡然醒悟般,木着脸僵硬道:“啊, 陆枢行,难道是那个正道之光、仙门首席, 被誉为千年难遇的天才,荡平世间邪祟,未来最有希望带领正道攻破魔域的那个陆枢行?”   岁杳:“不,不要再说了。”   桑洛:“天哪,真不敢相信, 要是他知道你如今的处境, 一定恨不得用自己来替代你吧。”   岁杳:“不是这样的……”   桑洛:“如果是那位陆师兄,得知你被掳,一定大发雷霆,不顾师门的劝阻也会独、自、一、人来魔域救你出去吧!”   岁杳:“……”   桑洛:“……”   大概是演得过于浮夸,桑洛说完自己跟着沉默了一秒。   随后,见周围魔修们顿住逼近的步伐, 纷纷以异样且嘲讽的目光看过来。桑洛咬着牙朝她比了个口型:“不是, 你为什么不编造一个更好更可信的身份?”   岁杳:“有没有可能是真的呢?”   桑洛已经对此不抱希望,麻木着神情试图再度捏诀。   ——“陆枢行是你道侣?”   两人对面, 壮硕魔将偏头看了她们一会, 突然双腿弯曲蹲了下来。   庞大阴影笼罩在头顶,甚至能够感受到焦土上方掀起的翻飞灰尘。岁杳眯了一会眼睛,平视着眼前蹲立着的悚然怪物。   “对。”   “别吹牛了!”   魔将身后的一名手下哈哈大笑,“谁不知道那姓陆的小子不仅身体有毛病, 脑子也有问题吗?这种人哪来的道侣, 听说先前他不是还差点将自己人给活活烧死了!”   “不是, 你们还记不记得当初血煞夫人从煊城回来骂了那小子整整三天?”   “可不是吗,要我说,姓陆的绝对是练功走火入魔,把自己给练废了!不然怎么会把血煞夫人气成那样?陆千寻那老不死的估计也一样,都是表面风光而已,实际上啧啧啧啧……身体都快被抽空了吧。”   而在另一头的芥子空间里,魔头的白眼快要翻到天上去。本来他听见陆千寻挨骂还在那呲着牙花乐,眼下又是另一副火大表情。   “这狗日的我记住他脸了,一、二、三……还有这些杂种!”   他咬牙切齿的,连边上都没有说话只是笑了几声的魔修也不放过,“什么时候让我出去?!”   “等到了南城再说。”   岁杳道:“你目标太大,如今半个魔域都想捉你来跟正道谈判。”   “哼,无所谓。”   魔头嗤道:“正道跟魔域也没差别,哪里都一样。”   说着,他貌似不经意地又补充道:“对了,那伪君子先前风里来雨里去的,自己搞虚了也是活该,但我可不一样。”   岁杳:“是啊,你直接就走火入魔,连人都不做了。”   魔头:“……”   他气急的空荡中,那身形恐怖的魔将却出声打断了一众手下的嗤笑,将目光径直落在岁杳的身上。   “向我证明。”   魔将张开宛如锯条般的裂口,说话间血沫飞溅出来。   “你如何证明,与陆枢行的关系?”   “我与他结过契。”   先甭管契约的具体内容是啥,反正都算是结契,岁杳暗忖着,嘴上道:“一面照心镜,就能知道我跟他的关系。”   “哈哈哈……照心境映出血脉相连的另一方不假,可是,谁告诉你这里会有这种法器?”   围观的手下像是听见什么极度好笑的事情,仰头嗤道:“搞清楚,你脚下的地方是黄泉道,再往后,是南城、幽都、血染之地……只有你们正道才会搞这种唧唧歪歪的心镜契约狗屁玩意,在魔域,向来强者为尊,为王者不拘无用情感,潇洒快活!”   岁杳张嘴想要回复什么,下一秒就见面前那壮硕魔将径直从怀中掏出一面精致玄镜。镜子本就巴掌大小,现下与那蒲扇大掌对比起来更加荒诞,刻印的繁复符文在同样精巧的把柄上流淌。   “用这个。”   魔将粗声粗气地说道,“若真如你所言,镜面另一端便会出现那姓陆的。”   一众手下们:“……”   “不是,大、大人!”   先前还在肆意嘲讽着岁杳的一名手下语气有些崩溃,“您怎么会……”   另一魔修连忙阻止他的话语,边点头哈腰地道歉边将人给拖下去了。壮硕魔将脸色不太好地又剜了他们几眼,几近粗暴地将镜子塞进岁杳怀中。   “要是你在撒谎,我发誓,会让你后悔活在这个世界上。”   沉声威胁砸在耳边,桑洛本来因为那段插曲而缓和了一些的神情又凝重起来。   她几乎绝望地看向岁杳的方向,却见那人竟是随意接过照心境置于面前,轻描淡写仿佛就只是一面再普通不过的镜子。   “道友……”   桑洛终于忍不住开口:“映心从心,这样法器连结得并非只是那些结下契约的道侣。它会反映出你内心最真实的样子与想法,有时候甚至……连那些相伴多年的同行者都会因各种因素而改变心境,少有人是从一而终的。只要有一个瞬间后悔了曾经的选择,镜面上映照出来的就会是一片模糊。”   “看来不用我再多解释了。”   魔将可怖的视线落在岁杳的身上,不耐道:“快点吧,要不然就将镜子还给我,你们准备好面对真正的地狱吧!”   岁杳眼睑垂下,望向模糊一片的镜面。   “……啧,你就跟他说有我的令牌不就得了!”   突然魔头在意识空间中咋呼起来,并且恶霸似的一把挤开本就缩成一团的聂深,开始在“陆枢行”的身体上翻找起来。   “喏!就这个,这个……还有这玩意也行啊!”   魔头骂骂咧咧地将刻印着信息的宗门令牌、个人法器、甚至还有见鬼的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一条练功裤也给扒了下来。“这些东西不都能证明吗,你在那乱提什么?!”   岁杳平静地注视着翻涌镜面,回复道:“你在怕什么。”   “怕?怕?!开什么玩笑?!!”   魔头暴起,“我怎么会怕,我都不知道害怕两个字怎么写!”   “是文盲没什么好值得骄傲的。”   岁杳轻叹一声,“再说,你根本不用怕,因为这镜子上映得一定会是‘陆枢行’。”   “……”   “可人心是何等脆弱的东西。”   片刻,魔头才哑声开口,“……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即便此刻你真是这样想的,又能代表什么?”   岁杳默了一瞬,心道这魔头还真是一生要强,她没拆穿对方,只是道:“是这个道理。”   魔头似是早有预料,低声骂了一句什么。   “喂,那伪君子要出来了。”   静默几息,他又这样说道。   “……”   岁杳的目光凝聚在镜面上,不知是听见了这话还是没有。   见状,陆枢行自嘲地笑了一声。   他有些疲倦地合上眼睑,却听见就在这个时候,岁杳的话语响起在意识空间中。   ——“看一眼再走呗?”   在骤然沸腾的群魔乱舞中,一不小心就行差踏错的时刻,她的声音依旧平静。   而细听之下,却依稀能分辨出不一样的微妙意味。   “不然全让陆师兄看了,你不又得发脾气了?” 第112章 哄人   “……”   一时间, 就连先前嘲讽得最大声的魔修也顿住动作,忍不住凝神看过来。   巴掌大小的镜面上,岁杳本身的面孔一闪而过, 紧接着,朦胧迷雾散尽, 逐渐浮现出一名陌生修士的身形。   “这真是那姓陆的吗?”   队伍中有在先前同陆枢行交过手的魔修见到这景象后,不禁喊道,很快他又狐疑起来:“等等……等等,怎么感觉,不太一样?”   意识空间中, 魔头准备闭上眼的动作顿住几瞬, 最终,在一众沸腾起来的喧哗声里,他还是没忍住回头看向照心镜面。   ——镜中,只见那“陌生修士”背对着人群,披一身黑袍,一截乌木枝束着发,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修饰。   宽松衣袍也掩不住其挺拔身姿, 他只是如此站立着,天地间仿佛再无旁物。   他的脚下是一片无垠的延伸焦土, 泥泞中泛着不自然的暗红色, 身边甚至隐隐听闻鸦鸟在凄厉嘶鸣。   “操,这不是……黄泉道吗?”   逐渐有魔修发觉镜中场景的不对劲,忍不住出声喊道。   这一声宛如未知的征兆,镜中的修士突然偏身回望过来。   “……”   同一时间, 意识空间中, 魔头半阖的眼睑颤动起来, 眼球隔着薄薄一层皮肉疯狂翕动。   他与他的视线透过镜面重合在一起,无声而振聋发聩地对视着。   镜子里,“陌生修士”的面容一点点倒转,模糊边缘与腐烂皮囊,肉块融化滴落,又逆流着填补了缝隙。可怖的肉色与血色撑满了视线,后骤然紧缩,如巨大虫卵炸裂过的一枚枚蠕动体,散布着诡异令人作呕的色彩。   再过了几息,怪诞的异化终于停止,镜中人恢复成原本模样。   俊朗无俦的面容,与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   “……”   魔头感到自己的魂体被挤压,膨胀而扭曲着,连同心脏也几近爆裂开来。   他死死盯视着那对黑色的眼睛,恨不得将它们生剜出来活吞下去,前所未有的妒火与暴怒如爬满倒刺的荆棘盘踞在他胸膛,带着一腔无法发泄的悲意将他钉死在原地。   而就在忍耐得浑身颤抖之际,忽地,镜子里的那个“陆枢行”偏过头,开始朝着他发笑。   魔头脸上的神情愈扭曲,镜中人便如同目睹一出好戏般笑得愈大声。   不顾面容狰狞,也无所谓旁人目光,镜中,“陆枢行”肆无忌惮地笑着。而紧接着,他抬手收拢五指,刹那间,异化的火焰点燃了整条黄泉道。   “着火了、着火了!”   “……”   人群惊叫着四散开,魔头却只凝视着镜面,黑色的火燃烧在镜中与现实世界,蜿蜒着流淌。   镜中人同样回以注视,未燃尽的黑火凝在他掌心,挑衅般地明灭闪动着。   “……”   恍惚间,魔头似是听见有人骂了自己一声。   “干吗突然放火!”   曾经深陷于一众魔修包围中仍面不改色的师妹此刻却皱起眉头,颇为无奈地瞪了他一眼,“疯狗。”   “是、是我……”   魔头喃喃道,低下头去看自己的双手。   看着看着,他的神情突然转变为一种悚然的狂热,眯起眼睛重新审视镜面。   镜子中的“陆枢行”依旧是先前模样,未燃尽的黑火凝聚在他与他的掌心,而画面逐渐交织,最终重叠为一。   黑火持续燃烧着,而魔头蓦的咧开嘴角,如镜中人一般发笑。   他指尖捏着残留的火种,一扫先前的可怖神情,笑得一双血红的眼都眯起来,“你看见了吗?是我,是我放的火……那是我,那就是我!!”   岁杳见怪不怪地叹了口气,“本来就是你,不然我让你看什么?”   “是我,真的是我!”   “嗯嗯,是你。”   岁杳应付了他几声,又眼看魔头对着镜子里的映像比了又比,俨然一副已将自身完全代入的样子。   “……哎。”   好不容易哄好了一个,岁杳现在却完全轻松不起来。   魔头马上就要被踢出这幅身体的掌控,而接下来睁眼的那位就更是重量级。   还别说此时此刻,一望无垠的焦土上,未知黑火仍在燃烧。魔修们又惊又怒地四处寻找不见踪影的入侵者,只有那壮硕魔将蹲立在原地,一眨不眨地盯着照心镜中的场面看。   岁杳分出点精力注意着意识空间,一面抬眼紧盯那魔将的每一步举动,生怕对方突然发难。   “……这镜子里头的人真是那姓陆的?”   忽的,形貌可怖的怪物沉声开口。魔将对周围燃起的熊熊威胁视而不见,只是掀起狭长的眼,直勾勾地看过来。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与那姓陆的结契为道侣?”   “我是,他的师妹。”   岁杳酝酿了会儿语句,平淡道:“这东西也说不准,或许是命运注定。”   “命运?”   魔将怪异地重复了一遍这话,“你又不是千机阁的人,那姓陆的也不会信这种可笑玩意。”   岁杳默了一瞬,为其言语中透露出来的对陆枢行的熟悉。   她在此之前并不知道魔域有这号人物,只是在目睹那魔将吃人的可怖场面时产生过一点不适情绪,未曾想到他竟然与处于未堕落时间线之前的陆枢行也有过联系。   “这魔修你认识吗?”   脑子中就有现成的当事对象,岁杳当即喊了一声还在那盯着镜子傻乐的人。然而下一秒,意识空间中响起的却是熟悉又相反的声线。   ——“在煊城,我曾与他短暂地交过手。”   “……咳,陆师兄。”   岁杳敏锐地察觉到身体换人了,同一时间直觉式的警铃大作。   单听这么一句话,似乎与陆师兄平日里惯用的语气没什么不同,他就像是真的只为了回复一个简单问题而已。   岁杳思索几瞬,紧接着毫不犹豫打断对方的话语,“陆师兄,你听说过照心镜吧。”   “照心镜,从心映心,随行而动。”   陆枢行平静地盘坐在意识空间的空地上,全然没有之前一副势要占地为王把俩聂家倒霉蛋挤到边缘区的蛮横。于是逐渐的,蜷缩在角落里的聂深也察觉到其中的不对劲,只不过他仔细观察岁杳的脸色,十分明智地没有选择在这个时候出头。   “嗯,是这样。”   岁杳点头,手下偏了偏巴掌大小的镜面,确保其中画面能够清晰地展示出来,口中棒读道:“哇,这镜子里有个人呢。看起来好眼熟啊,你看这是谁?”   “……”   空间中,陆枢行未出口的话语顿住一秒,岁杳觉得他似是想笑,但是视线所及终归只是一张平淡的面容。   良久,陆枢行喉中逸出一声轻叹。   “你知道,相同的话,说第一遍是真心,再说第二次,听上去总有敷衍的意味在。”   “你说呢……杳杳?”   作者有话说:   回来了!   最近在忙找工作的事情,咕了一段时间很抱歉,之后会日更,感谢各位! 第113章 特殊的称呼技巧   ……这还是岁杳第一次听见陆枢行喊自己的名字, 还是以如此亲昵的方式。   她顿了一下,迎上对方的视线。   事实上,稍加留心就会发现, 从这位正道首席的口中几乎没有听见过其直呼旁人的名姓。当然,后期的堕魔版本由于失去了素质, 那种情况另算。   陆枢行喊人惯用敬称,掌门师祖,授道师尊,一众师姐师兄师妹师弟。而若是没有同门这一层关系在,则一律使用姓氏加身份的称呼方式, 李道友安好, 张丹师安好,赵医官安好,王剑仙今日也身体健康啊。   而其中岁杳觉得最离谱的,是那时候陆枢行做煊城除魔任务时候书里的描写——   【残月之下,桑梓之上,血煞夫人斜倚着一墙树影, 饶有兴致地望向混乱中心。   “少年人, 你累不累呀?”   她终于嬉笑着,朝那背对着仓皇人群而站立的身影开口:“你瞧, 你已在此处坚持了整整三天啦, 如此长时间的杀戮,就不怕道心受阻吗?”   语音落罢,又一只形貌可怖的魔物死于火焰之下。   身着血衣的青年终于抽空从遍地尸骨中掀起眼睑,双眸中并无波动情绪。   “魔修。”   陆枢行将焰刀从虚空中化形而出, “邪魔一日不除尽, 我便不会离开。”   “哎呦, 怎么年纪轻轻就已经一身正道老狗们的做派!”   血煞夫人动作夸张地挥了挥手,“不过话说回来,这么多天了,你难道还不知道我的身份吗?张口闭口魔修魔修的,真难听啊真难听。”   她下意识想要操纵死去魔物身体中的血液,来催生下一批侵占煊城的大队。余光瞥到尸骨中央那正道弟子冷峻的神情,手中动作顿了一瞬。   血煞夫人蓦的拍了拍掌,脸上流露出兴味的笑意,“我实话告诉你吧,这座城池已是我南域的囊中之物,就算如今你杀再多邪魔,也改变不了什么……况且,你不妨回头看看那些受你保护的愚民们,他们自己都无意坚持,你一个外来人又何必执着不放呢?”   煊城破败不堪的土地上,早已饱受折磨的居民们屈膝朝南边的位置叩首,口中哀求着被同化,以此换得解脱。   陆枢行不必回头,那些或扭曲或绝望的哀嚎是他这些日子里听惯了的声音,他甚至听见其中有人在反过来指责自己为什么还在抵抗。陆枢行一句话也没说,只是调转刀剑,直指那血魔的面中。   “哎,我现在是想给你一个机会呀。年轻人,你要感谢自己长了一张这样的脸,我很喜欢,不然要是他们派炼体宗那几个丑鬼来除魔,我第一天就全给杀了。”   血煞夫人耸耸肩,对逼近眼前的威胁视而不见,兀自道:“你不是想要拯救那些愚民么?这样吧,我会给你三个提示,你凭这个来猜猜我的真名,如果你赢了,我立即就让队伍撤离煊城。”   陆枢行没有回应这话,只是指尖发力贯穿了一名趁乱偷袭魔修的胸口。他脚边,逃离死亡的煊城居民麻木地抬眼,又低下头去,木然着同幸存者们站在一起。   血煞夫人却像是找到全新的乐趣,拖长尾音道:“好么,第一个提示——我真名的姓氏,与称号有关……嘶,你在干什么!!”   一瞬间她竟是稳不住情绪,又惊又怒地抬手摸向左边脸颊,一道皮肉外翻的伤口横亘其上,边缘被超高温烧灼得焦黑,以至于没有一滴血来得及落下。   而印象中正道青年为拯救苍生不得不低头的戏码并未出现,陆枢行五指并拢成刀,簇簇锋利的火焰燃起在他周身。   有那么一瞬间,血煞夫人甚至有种他根本就不在乎那群城民的荒谬错觉。   可是那怎么可能呢?   谁会因为一群并不在乎的愚民而赌上性命在邪魔堆中厮杀三天三夜?   血煞夫人死死瞪视着眼前的人。   “好的,我知道了。”   陆枢行却点点头,算是对她之前话语的回应,“姓血是吧?那请指教吧,血前辈。”   ——《黑火·历练篇》】   岁杳的回忆短暂抽离,随便代入一下那位血煞夫人的视角,她还算是能理解为什么之前那帮魔修说她从煊城回来之后骂了那姓陆的小子三天三夜这件事情。   怎么说呢,陆师兄很重视礼仪,但是他的礼仪并不多。   或许是下意识地逃避问题吧,岁杳这一思维发散便发散了半天。   好在意识空间与现实时间流通并不对等,故而那壮硕魔将也没发现什么不对劲。   而就在这时,岁杳却突然听见陆枢行很轻地笑了一声。   她闻声望去,那张原本堪称冷峻的面容因为突来的笑意,看起来气质完全变了。   “停了这么久,是在想着要怎么狡辩、嗯,解释吗?”   陆枢行摇了摇头,直直对上她的视线,“没关系,无论是什么,你可以说给我听。”   “我只是在想……这个称呼是不是有点,太亲密了?”   岁杳思索片刻,还是开口道:“若是宋黎弯他们这样喊就很平常。但是你……也没说不好的意思,就是感觉不像是‘陆师兄’做的事情。”   岁杳又道:“而且我感觉,你好像又有哪里变得不一样了。”   说是准备哄人,但好像又没完全哄,岁杳已经有些分辨不清陆师兄是生气还是没有。   “那对你来说,这种转变是好是坏呢?”   陆枢行叹息一声,垂下眼睑,“杳杳,先跟你道歉,师兄真的没有这么大度。他,那个疯子,他只要存在一天,我就做不到熟视无睹,这根刺会一直扎在那里,除非有一天我或者是他完全消失不见。只是……”   “我一想到,在我们本就珍贵的相处时间里还要因为这些事情互相质疑,不断地诋毁谩骂,心生猜忌,到后来是不是要步母亲他们的老路?我曾经发誓过绝不会成为我父亲那样的人,到头来却发现有些刻在血源上的劣根性好像真的如同命中诅咒一般跟随着我。”   这次岁杳回复得很快,“别傻,你要是真的像陆千寻,早在你表明心意的那会我就会给你一拳,而不是说考虑在一起。”   陆枢行怔了片刻,后摇头失笑,“那便谢谢我们小师妹的不杀之恩。”   岁杳点点头,接着抿唇道:“……我会想办法的。关于你跟他的未来,我会想办法。”   她的声音并不大,但是异常坚定。   “……”   陆枢行长久地注视着眼前的人,原本心底诞生的那些见不得光的腌臜念头,好像也全然无计可施了一般,灰溜溜地扎进土里。   他目光柔和下来,“杳杳,不用事事强迫自己,你做不了的选择,就交给我们。”   陆枢行道:“在这一点上,我想,至少勉强能跟那个疯子达成共识。” 第114章 南域   “……”   但愿这个“共识”不是他俩你死我活地干一架然后手拉手毁灭大陆。   岁杳心道, 本来只需要担心魔头一个人,现在看来陆师兄也不知道是觉醒了什么稀奇古怪的特质。她毫不怀疑,要是真的有机会陆师兄绝对会这么干的。   哪怕陆枢行现在面上表现得再真挚而动人, 岁杳依旧从他那亲昵的言语之下察觉到危险。   “那我谢谢你们啊。”   岁杳叹息一声,“尽量别搞太大的动静, 行吗?”   陆枢行笑了笑,“好。”   不大的空间中总算是暂时安静下来,而眼前的威胁却仍未解决。   岁杳抬眼看了看仍在盯视着照心镜中画面的壮硕魔将,而后者沉默了许久,才张开锯条般的可怖裂口, 一字一句地朝她道:“你, 给那姓陆的小子传音,立刻!”   “不、不……”   魔将低声喃喃着,他突然发力一把夺过了岁杳手中的镜子!与此同时只觉一股凌厉掌风扑面,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剧烈而痛苦的窒息感便随之而来。   岁杳紧皱起眉头,整个人竟是被暴起的魔将掐着喉咙从地上生生提起——   “别杀她!”   身边,来自千机门的女修桑洛忍不住高喊道, “留着我们还有用, 不然你会后悔的!”   面皮不可控地充血泛红,岁杳抬起指节死死掐握住那只健壮的手臂, 在心里大骂着这帮身份里带个“魔”字的混蛋总喜欢动不动就掐人脖子。   她舌尖颤抖着挤出几个字眼, 却听见下一秒,狰狞着面孔的魔将低吼道:   ——“不,我会亲自送你们去南域。”   “什么……”   伴随着腥臭的气息,魔将瞪眼死死盯着她, 再确切来说, 是在透过岁杳看着她那远在天边的“道侣”。   “届时, 不只是那姓陆的,还有宣灵老儿、子湛……嗬嗬嗬……”   “全会来的,对吧?他们全都会来的。”   魔将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蓦的哑声笑了起来。他这一笑手掌的力道倒是减轻了不少,岁杳蜷起身猛咳起来,身形向下坠去。   趁着没人注意到这边,桑洛伸手托了她一下,免得到时候真就把骨头给摔断。   好不容易死里逃生,桑洛的神情却依旧难看,“魔域,南城……那个地方,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活地狱。”   “都一样,这混蛋吃人也不吐骨头。”   岁杳闭着眼睛缓了一会,下巴点了点座椅下方堆叠着的干瘪人皮,“至少活下来了,暂时。”   而眼下,她就算闭着眼睛也能感受到从意识空间中骤然波动起来的情绪。   陆枢行睁着眼睛直勾勾地望向这个位置,把原本想要上前搭话的聂深惊得再次连滚带爬地缩回角落里。   “别出去。”   岁杳有些艰难地吞了口涎水,“还没到南域,你现在露面前面的一切都白铺垫了。”   “……”   陆枢行没有回复这句话,漆黑眼瞳死死盯着那魔将的右手。   “陆师兄!”   岁杳提高了些嗓音,强调道:“不行。”   “……嗯。”   良久他才回应道,但除此之外也没其他的保证。   岁杳严重怀疑这人憋着一肚子坏水,但看陆枢行也暂时没做出什么出格举动,只好单独给同样在空间中的聂深传音。   “你帮我看着他点。”   聂深缩在角落里护着自家兄长的身体,“万一他拿我哥撒气咋办?”   岁杳:“没事,黑眼睛的那个不会……至少明面上不会。”   聂深:“?这事我不干了啊,我跟你说我不干了!”   岁杳:“你跟你哥还想不想报仇?”   聂深:“……啧。”   忙着讨价还价的聂深并没有注意到空间一角不正常的温度,也没有看见就在他们单向传音的时候,一直注视着外头的陆枢行突然扭过头,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他的眼睛是深不见底的色彩,比起堕魔时的张狂,要低调许多。   可如果聂深此时注意到的话就会发现,其实是极度相似的。   无论是黑是红,那双眼睛从一开始,其中蕴藏的东西就没有改变过。   ……   又一次,岁杳跟她的倒霉蛋同行桑洛一起,被捆绑着扔进狭窄的箱中。   不知道是否因为险些被拧断脖子的那件事,桑洛此刻垂着头靠在她身边,整个人情绪显得异常低落。   “我开始怀疑,凭我们现在的能力,根本就无法同魔修们抗衡。”   终于,垂头丧气的女修低声说道:“而且……虽然不知道你跟那位陆家少爷的关系,可你说,师长他们,真的会为了我们闯进南域吗?”   “为你我,不会。”   岁杳回复得快速且直接,“但是为‘正道下一代的未来’,他们会的,至少明面上会。”   “……那,我们会顺利得救吗?”   会死。   岁杳心道,包括桑洛在内的,近百名被掳到魔域的年轻人们,要不是没能在痛苦折磨中坚持下来,要么,就在正邪两道的谈判中作为献祭品被埋葬。   “不会。”   岁杳这样说道,“要想活下来,我们必须自救。”   桑洛皱了皱眉,“可是前辈他们……”   岁杳:“最简单的例子,千机掌门之子仓濂,跟你一起被推出去谈判,但只有一个能活下来。你说,他们会选谁?”   桑洛彻底沉默下来。   岁杳也没再继续多说,只是偏头抵在摇晃着的坚硬箱壁上,听外头传来的细碎动静。   众所周知,魔域分为南北疆,由南北魔主共同统领。   也就是说,除了那位以百年为单位进行闭关的老魔尊之外,基本上,南北二王统治着魔域的大小事务。   南域占地面积惊人,其中最为富饶也是最臭名昭著的那几座城池也归属于南域之下。   南方的魔主是一名身形瘦高的中年人,比起魔修们一向给人善战好斗的第一印象,南主的小身板在这种信奉实力为王的地方属实有些不够看。之所以能够当上统领南边的王,在于其操控人心的能力。   故此,南域真正出名的其实是他手下的一众猛将,那帮残忍又弑杀的刽子手们,看似衷心地匍匐在王的高座之下,背地里却睁着一双双眼睛贪婪注视着富饶的土地。   “南北魔主应该没那么快从红莹场回来吧。”   终于,当又一次眼前重见光明,桑洛跪坐在箱中双手攥拳。   “如果在这个时候遇到南方的魔主就麻烦了,连那些大魔们都无法抵御他的精神控制,万一到时候……”   “不是他。”   岁杳被粗暴地从箱中拽出来,在看清高位上的人影时,嘴唇微不可查地动了动。   “是他手下的刽子手。”   张扬无比的笑声从高处传来,女人半身浸没在深不见底的血池之中,乌发一缕一缕半披在身上。   正在这时,岁杳看见身边那形貌丑陋如恶鬼的魔将躬身跪倒在地,以颤抖到不可自抑的语气唤道:   “血煞夫人。” 第115章 你应该称王   岁杳:这……   她没忍住, 抬头往被缕缕纱帐笼罩的血池位置看过去。   浓郁腥辣的气息之中,血煞夫人背对着他们倚靠在池壁上,手持玉樽, 其中流淌着相同质地的液体。   “不是都从红莹场回来了吗,怎的又送人过来?”   直到魔将又重复了一遍话语, 她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回应,听上去兴致缺缺的样子。   事实上,从他们踏入这座未知建筑开始到现在,血煞夫人都未曾真正回头看过一眼,说话时也是敷衍至极的语气。   偏偏那魔将全然不在意, 只是目光追随着那道身影, 带着邀功式的口吻道:“不,不一样,夫人!这次送来的人是那陆家小子的道侣!”   “……什么?”   水波激荡声蓦的炸开,尚未反应过来的时间,那人竟是瞬息出现在眼前!   几乎只相隔着几寸不到的距离,血煞夫人身披单薄纱袍, 竟是单膝跪立在他们的面前。   一股甜腥直冲鼻腔, 岁杳眨了下眼,却见那魔将一副快要晕厥过去的激动作态, 几乎面皮充血地喃喃道:“属下亲自以照心镜验的, 绝不会出错!”   闻言,血煞夫人终于施舍般地瞥去一眼,然而很快便就像是看到什么脏东西般皱着眉移开视线。她挥手毫不客气地将魔将推下阶梯,伴随着咚的一声闷响, 自己则凑近至两人眼前。   “哈哈哈……有意思, 有意思, 那小杂种竟是喜欢这种类型的。”   桑洛屏气,以眼神示意岁杳此刻该怎么办。   ——“你就是那小杂种的道侣?”   这一举动却被误会,血煞夫人忽的伸出一只手捧起桑洛的面颊,眯起眼睛上下打量起来。   桑洛一惊,下意识摇头否认。   “不是?那便没有留着的必要了吧,我这又不是难民收容所。”   血煞夫人冷笑一声,“可惜还是太瘦了,不然来当养料更好……”   桑洛瞳孔紧缩,眼睁睁看着尖锐指甲朝自己眼球的位置探来。一瞬间她汗毛倒竖,几乎是求生本能般地喊道:“其实,我、我是!我是……”   ——“你在念叨什么呢!”   突然,快要戳到眼球表面的可怖触感消失。血煞夫人一手掐着眼前的人,一面不耐烦地抬头望向她们身后的位置。   “喂,问你呢,从刚才开始你就一直在那念叨些什么呢!”   血煞夫人甩开桑洛,大跨步来到岁杳的面前,眯起眼睛盯着对方开合的嘴唇:“你是不是在说我?”   “没有,我只是紧张。”   岁杳面不改色,抬头迎上她的视线:“我紧张就会碎碎念,您可以不用管我。”   “……”   桑洛胸膛起伏着大喘气,等到暂时脱离那股危险之中,她反应过来自己先前的举动,垂下的指节握紧了拳头。   “抱歉……”   她无声朝着岁杳的位置开口道,却见那人像是对这一幕全无反应,只是仰头直视着血煞夫人。   “呵,紧张?我怎么感觉你一点都不害怕?”   血煞夫人尖而细的指甲一点点顺着岁杳面庞滑下,皮肤很快泛起一道红印。明明是充满威胁的方式,她却看见被踢下阶梯的那名魔将目光近乎痴迷地望向那节手指,大有恨不得自己取而代之的意味在。   岁杳很快理清了人物关系。   “刚才在黄泉道,我听见有人说南主已经从红莹场回来了。”   岁杳收回视线,重新落回到血煞夫人的身上,“我还听说,南主在此次行动中受了伤。”   “哈?”   血煞夫人蹙眉,“你是听不懂人话吗?我没问你这个。”   “我只是有点奇怪。”   岁杳忽略对方几乎戳到自己皮肤中的指甲,微微偏了偏头,“先前在红莹场时不幸与那位交过手,感觉就……很一般啊。而如今见到了您,对比之下更觉得惊奇,难道在魔域称王,没有真本事也能做到?”   “……”   血煞夫人盯着她看了一会,蓦的发出一声短促嗤笑,“离间计?小朋友,你这手段未免有些太拙劣了吧。”   岁杳垂下眼睑,“抱歉,我没有别的意思,无非就是觉得……”   【比起那个人,你才更适合成为南域的主人。】   空旷的大殿之内,一时间再无人发声,只余下尾音隐隐回荡在血池的上方。   而就在这时,壮硕魔将突然翻身而起,面上带着诡异的潮红与狂热,大声道:“夫人!在下也认同,您明明才更有资格统帅南城!在属下心中,您一直都是、一直都是……”   “蠢货!”   他的话音掐死在喉咙口,下一秒,如小山般的庞大身躯竟是被整个桎梏住吊在原地!暗红色血液流淌着,盘结成蛛网般锋利的钢丝,勒死在皮肤表面剜下块块肉来。   “你不如再叫大声点,让所有人都听见!”   难得见到血煞夫人情绪波动成这样,妆容精致的面庞扭曲着,跟先前过家家似的玩闹截然不同。   岁杳默默爬远了些,避开大殿中央魔将身上滴下来的血。而该说不说他体质也确实惊人,换做旁人忍受这般几乎赶得上凌迟的酷刑早就哭爹喊娘了,偏偏魔将浑身肌肉颤抖着,还在以微弱语音道:“对不起,是、是属下失职,您怎么撒气都好……只是,只是夫人比那南主强上一万倍,比所有人都强,夫人是最好、世上最好的!”   岁杳掀起眼皮,看了眼那张因为剧痛而显得愈发可怖的脸。   事实上,在桑洛被控制住的那段时间里,她口中念的言灵作用对象并非血煞夫人,而是针对这名愚忠的魔将。   也不需要花太大力气,简单一个【为仰慕者效忠】的心理暗示,再加之上一句的言灵引导,果然就上钩了。   岁杳只是没想到那魔将的执念这么深,所以之前,魔修们对照心镜与其象征的意味嗤之以鼻,而那形貌丑陋的魔将却说掏就掏出来,其实是他……?   “这世上真存在这种形式的‘爱’吗?”   她感到有些诧异,“还是只是单纯的受虐欲?”   “你还年轻,小友。”   聂深在意识空间中回复道:“事实上,很多人为情感只是打着所谓‘爱’的名义行自我心中的欲望罢了。很难说他做这些是出自于爱,但肯定,发自于内心欲望。”   岁杳:“是吗,那你跟楹华仙姑之间怎么说?她真正怀念的人是聂岚吧,俗套的兄弟三角恋?”   聂深吸了一口气,反击道:“是吗,那你跟陆家小子之间怎么说,是两个陆家小子哦,俗套的三角恋?”   岁杳:“……”   一直密切关注着外头的陆枢行总算回过头来,脸上笑容还算是和善,“马上就不是了,前辈有空关心这些,不如先考虑一下自身的问题。”   聂深:“是她先挑衅的哦!”   陆枢行只是冲他微笑,逐渐的聂深据理力争的声音小下去,骂骂咧咧着回到角落去了。   而大殿中央的另一头,空气中弥漫的令人窒息的血腥气愈发浓郁。魔将整个人如同被抽干了精气,快速衰弱下去,只是口中还在喃喃着让人听不真切的话语。   “啧,真是令人火大啊。”   血煞夫人抬手撩起额发,狠狠瞪了被束缚在血网中的人一眼。   好在念其还有用处,终于在仅剩下一口气之际,她收回血网,像是抛掷某件大型垃圾一样将人扔进血池之中。   连带着继续折磨两人的兴致也减弱了许多,血煞夫人重新唤来一名仆从将场地打扫干净,又警告威胁了几句让那姓陆的小畜生等着死吧,便眼不见心不静地让人将岁杳与桑洛同其他被掳的人质关押在一起。   被押送着离开魔宫之前,岁杳最后回头看了眼血池中央的女人。   血煞夫人背对着他们,凝视着窗外南域主人的雕塑,凌厉杀意一闪而过,又随着散去的血网隐没在风中。 第116章 错过这村没这店   今天是被掳的第五日。   岁杳低头研究着手腕上新换的束缚锁, 听见从身后的人群中传出压抑着的一道哭声。   其实最开始不止有一声,只不过身处于阴暗腥臭的洞穴中,日复一日期待着获救, 到头来却一次次失望后,大家逐渐变得麻木。   是的, 距离这些年轻弟子们从秋月宴上被掳,已经整整过去了五天。   而不清楚魔域的人是如何同正道沟通的,在这些日子中,竟是无一人成功获救,也没有任何师长前辈们前来谈判的消息。   还活着的这数十名年轻弟子, 好像被遗忘在了大陆之外, 只能抱团蜷缩在阴冷的洞穴之中,期待着能够重新回到过往的正常日子。   “冷吗?”   身边传来悉索动静,岁杳还没回头,手背便被一股力道轻轻握住。刹那间,炙热温度透过接触的皮肤表面传来,将透进骨子里的阴气也驱散几分。   岁杳吸了吸鼻子, 扭头望进一张青涩的面孔, 两颊生着些许雀斑,看着只能说有几分清秀的可爱。   而视线再往上, 那人眼睑微垂, 神情关切,整体看上去却很容易给人一种割裂感,是与这张面容毫不相匹配的深沉。   “感觉你越来越熟悉自己的能力了。”   岁杳任由对方握着自己供暖,“看来你跟他相处得还挺好, 陆师兄?”   “倒也说不上是融洽。”   那张平凡的脸上似有厌恶的情绪一闪而过, 不过被掩饰得很好, “自从与那疯子通感之后,曾经梦里的场景完全真实地出现在我记忆中,而我看得越多,便愈发觉得,他真是可悲又懦弱。”   顶着陌生面容的陆枢行垂着眼,语气近乎淡漠,就好像他说得人并不是未来时间线上的自己一般。   五天之前,魔宫中,在陆师兄完全睁开眼睛之后,他也彻底获得了读取身体记忆的权利。   虽然在魔头的那个疯子大脑中,记忆碎片完全搅混在一起形成一滩浆糊,这也导致了陆师兄获取未来记忆时,也是呈现一段段未被拼凑起来的碎片。   岁杳不知道陆师兄现在到底知道了多少事情,也不清楚他对于未来的态度,不过就目前来看,至少他对魔头是“未来陆枢行”的这个事实本身,勉强还算是接受良好。   ——如果忽略他时不时的明嘲暗讽的话。   “那,你今天要不要我共享神府给你?”   岁杳反手掐了掐他的掌心,“反正看样子,正道那些人今天也不会来谈判了。”   这五天里她其实提起这事好多次了,但一反常态的,不只是陆师兄,就连时不时睁眼轮班的魔头,竟是也难得支支吾吾地开始转移话题。   岁杳不得不感到奇怪。   以她对这俩人的了解,他们不可能放着这大好机会不要,除非……是为了隐瞒事情。   早在秋月宴的时候,岁杳就在怀疑魔头没跟她说实话,她也习惯了那家伙嘴比钢筋硬的臭脾气,故此也没再继续追问。   但是如今陆师兄为什么也开始这样?   陆师兄到底看见了多少关于未来的景象,而在这件事情上,他跟魔头难道见鬼的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共识吗?   不知道为什么,岁杳后槽牙抵着磨了磨,总觉得有种心理调解师费心费力开导仇敌不要打架结果俩患者突然就莫名好上了的奇异感受。   “你真的不看?”   岁杳眯起眼睛看向他,“我最后问一次啊,错过这村没这店。”   陆枢行忽的笑开,即便顶着一张不属于自己的皮囊,那股相似的惑人情感依旧能够从神情中窥见。   “咳,抱歉。”   见岁杳眼神不善,他忙以拳抵唇止住笑意,“我知道你的心意,当然也为之而欣喜,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杳杳。”   岁杳盯着他看了会,确认这话是出自他本意,而不又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闹脾气之类,她叹了一声:“行吧,随便你们。”   于是陆枢行又故态复萌,借着取暖的由头凑过来跟她说话。   两人头搭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小声交谈着,就听见这时候,桑洛一脸沮丧地从洞穴另一角挪动过来。   “我们以罗盘联系过师长他们了,但还是没消息。大家都在说……他们准备放弃我们了。”   可以看出桑洛想尽力以一种轻松语气说出来,但终究难掩失落悲哀,“这下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真羡慕你们这个时候还能有心情谈笑……岁杳,严北,你们有没有想过,万一我们真的死在这里,又该怎么办?”   严北是陆枢行现在用的身份化名,他的脸也是按照那小弟子的样貌捏的。   那是东璃派五行峰上的管事弟子,在之前葛氏父子联合诬蔑陆枢行残害同门的那次事件中,严北也在其中替他们发过声。   “至少现在大家还活着。”   陆枢行如此回复道:“人都在,就还有机会。”   “可是你们没听见外头把手的魔修们说么!今天下午,南域的魔主就从殷虚界回来了,他们说要是宗门那边还是没有一个解决方案,从魔主回来开始,就挨个将人质拉出去折磨!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机会机会,大家被关在这个鬼地方连最基础的灵气运转也保证不了,就在昨天,你没看见已经有弟子被魔修拖出去了吗,到现在都没回来!到底什么时候才是机会,全部死光的那一刻吗!?”   最后那句话桑洛几乎是低吼着出声,她双手掩面话音哽咽,而在那背后,密密麻麻跪坐在洞穴中的人群脸上,有绝望悲切也有义愤填膺。一时间,万般思绪流转在这群年轻人的心中,只待尽数发泄而出的那一瞬间。   【平复一下情绪吧,桑洛。】   突然,岁杳面对着紧绷到极致的女修,轻声开口道。   桑洛身体一僵,泪珠从眼眶中滚落而下,她苦涩地摇头:“我不是故意对你们发脾气,只是、只是我……”   “危难当头,集体出现恐慌是正常的。”   陆枢行紧接着道:“只是各位,一味发泄负面情绪对于局势起不到任何扭转作用,只会将自己推入到更危险的境地中。”   “你说的倒是轻巧!”   人群中,一名修士恨恨打断他的话,“火还没烧到自己头上,当然觉得无所谓了!要是昨天被拖出去的人换做是你,你还会这样说吗?!”   陆枢行并未对他的言语做出过激反应,只是平静道:“怨我可以,但是希望你在骂完后能好好想一想。大家现在需要做的,是冷静下来共同合作。唯有如此,在今日下午出现的‘时机’中,我们才有活下去的希望。” 第117章 千机   人群中, 那名愤声质问的修士静默一瞬,后一字一句地问道:“你,是什么人?”   “无名小卒。”   陆枢行淡淡道:“我不过是想同各位一起挣脱眼下困境而已。”   那修士一副早有所料的姿态, 牵起嘴角冷笑一声,“还真把自己当成是意见领袖了。”   ——“如何脱困?”   而就在这时, 一道熟悉的声线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身披单薄长衫的修士缓缓站起,双手因长时间勒紧锁镣而青紫肿胀着,整个人看上去消瘦得惊人。   修士颈间,刻印着特殊符文的罗盘垂坠下来, 他从人群中站起面对陆枢行, 又问了一遍。   “道友,可否告诉我,我们该如何脱困?”   仓濂。   岁杳视线从那瘦削修士身上瞥了一圈,千机掌门的独子,曾经在麓山秘境中与他们同路、本应该被顾辞舟暗算而死的那个受害者。   但愿他认不出陆枢行。   陆枢行面不改色,只是隔空对上仓濂的视线, 拖长语音道:“脱困之法, 仓道友你们不是早有对策了吗?”   “你这小子说什么呢!”   千机门的几名弟子当即起身站立,“什么我们有办法?阴阳怪气的, 你想说什么直说就是!”   归属于同一宗门的桑洛也是皱紧眉头, 不明白他何出此言,“严道友,你在说什么啊?”   “听闻,大慧天游离于陆地之外, 是当今世上仅存的净土之一。而千机门坐落于大慧天的至高处, 其根基背靠仙山, 上触星辰。”   陆枢行缓声念出一段记载中的文字,视线紧紧注视着仓濂,“一位先辈从浩瀚星辰中获得了力量,并以此建立了千机门。从那之后,她的直系后代们亦传承了这样的能力。他们随着星星的指引,通晓古事,徜徉未知,并且最重要的,他们以星宿图与传统卜卦的结合为基础,开创了一种秘法。”   千机门的一众弟子们越听越不对劲,“等等,你到底是谁?!”   陆枢行并未答复这话,只是接着说道:“秘法名为——”   “这位道友。”   仓濂出声打断他的话语,“不知道你是从何处听闻这些的,只是,如今正是紧要关头,人人自危,道友就莫要宣扬你那些不知所谓的谣言了吧!”   “……是、是啊。”   很快便有千机门的弟子出声附和道,可他们脸上同样带着狐疑与犹豫,背地里交换了好几个眼神。   仓濂仿佛对这些眼神视而不见,他偏头咳了两声,瘦削的面颊上隐隐可见昔日的轮廓,只不过憔悴许多。   “岁道友,”他的视线终于从陆枢行身上挪开,径直落在岁杳的位置,“当初在麓山秘境,你对我有救命之恩,这份恩情我永远记得。只是,这不是贵宗诬蔑造谣我门派、满口荒诞言论的理由,我知道这件事与岁道友无关,只是还希望你能够多加约束留意。”   岁杳挑了挑眉。   果然很奇怪。   距离在麓山秘境中遇见之后,仓濂的性格好像变了许多,换做是以前,他大概率是不敢如此当面斥责另一个陌生人的。   岁杳想起之前,桑洛评价这位掌门之子时的话语——老来得子,自幼娇惯。   那么,到底哪一个“仓濂”才是真实的?   岁杳耸耸肩,“虽是同门,但我跟严北不熟,管不着他。”   仓濂垂眸凝视:“那还是麻烦道友多加上心,免得这位‘同门’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这场短暂的闹剧告一段落,而不知道是否是错觉,当千机门的几名弟子再坐下的时候,人群有意无意地避开了些许。   甚至在之前,第一个出声质问陆枢行的那名修士悄然凑了过来,压低声音询问他千机门到底藏了什么保命之法。   陆枢行只是摇了摇头,“别急,很快便能得知了。”   见状,岁杳偏过身,“你也觉得仓濂有问题?那所谓秘法应该是你用来诈他的手段吧?”   好不容易将修士打发走,陆枢行迎上她的目光,佯装诧异道:“这位同门,不是说跟我不熟吗,怎么能打听这种私事?”   岁杳板起脸,半真半假威胁道:“那严北道友,就莫怪我使手段撬开你的嘴了。”   陆枢行笑容更深,“在下拭目以待。”   岁杳:【棍来。】   “……”   陆枢行脸上神情似是有些错愕,反应过后他看着岁杳手中因为环境受限所以只飞来的一小截木棍失笑,叹道:“原来是这种撬法。”   岁杳拿木棍顶端戳他,“快说。”   陆枢行笑着摇摇头,指尖点地,快速在岩壁上写下几个字:   黄尘清水   “这也是我从世家前辈那里听说的。”   确认岁杳看清了,陆枢行反手将字痕抹去,低声道:“千机门确实掌握秘法,历代只有继承了掌门之位的人才有资格修习,而仓濂……我怀疑,他从其父手中拿到了使用秘法的载体。”   岁杳很快反应过来,“是家族矛盾?之前,千机掌门与顾辞舟联手,甚至不惜牺牲亲子性命也要将你拉下水。所以,这其实是仓氏父子之间的斗争?”   陆枢行颔首,“可以这样怀疑。”   “那‘黄尘清水’是指……?”   “世家前辈只说,那是一种能够逆转空间的强大术法。”陆枢行神情凝重了一些,“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如今暂时还不清楚千机门在此次事件中的立场,但是仓家那两父子,肯定有问题。”   ……   魔域看不见太阳。   凡人口中所依照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时间计量标准,在这里起不到任何作用。魔修们习惯了终日与冰冷焦土为伴,这群强壮残忍又如野草般疯长的刽子手们,已经在此建立起一个实力为尊的国度。   而当岁杳与一众被掳的仙家弟子终于被拖出暗无天日的洞穴,如待宰的牲畜般挨个跪在焦土上,在看清眼前景象的瞬间,所有人心中生不起一丁点逃离苦难的欣喜。   那是一座建立在焦褐色土地上方,占地面积惊人,呈现弧顶塔楼式围墙建筑的巨大兽场。   姗姗来迟的南域魔主依靠在高位上,如传闻中所言,那是个貌不惊人的瘦削男人。同样许久不见的血煞夫人落座于其左手边的位置,此刻正低头把玩着手中物件,看起来对周遭情景不甚在意的样子。   而再下方,竟是围聚着密密麻麻的魔修与邪修,在看见这些年轻弟子们出现的一瞬间,几乎掀翻穹顶的怪笑尖叫声响彻起来,尖锐而怪诞,宛如身处光怪陆离的邪祟地狱。   弟子们无一不面色惨白,惶恐不堪。   “……”   岁杳深吸一口浊气,已经能差不多预料到他们的命运。 第118章 食人鸟   “哎呀呀, 小羊羔们都吓坏了呢。”   “呦,真可怜。”   “嗬嗬,你是想说可怜还是可口?”   时不时传来魔修们肆意又充满恶念的讨论声, 而偌大兽场的上方,竟是盘踞着不可计数的样貌狰狞的飞禽魔兽。尖锐锋利的喙嘴, 完全撑开足有两米长的强壮羽翼,一双双暗红色的小眼睛贪婪注视着底下的人群。   数余名仙家弟子被聚集在一起,动作间甚至能体会到周边的同伴正瑟瑟战栗着。   岁杳抬眼看向兽场上方的天穹,听见身边陆枢行轻声道:“那是猎鹫,只在魔域生活。性残暴, 能够捕杀一切体型小于它们的活物。”   那不是完蛋了。   岁杳瞅瞅人群中一名体积最大的炼体宗修士, 对方胳膊上隆起的肌肉能顶别人的大腿粗,可是与头顶盘旋的猎杀者一对比,整个人竟显得娇小了些许。   岁杳隐蔽地分散注意力,继续打量着周围环境,尝试着获取能够利用的一切信息。然而当她的目光落在高位的某一处,看清其上坐着的身影时, 整个人顿停了一秒。   “……”   “怎么了?”   身边陆枢行敏锐察觉到不对劲, 俯身道:“等会千万保护好自己,待在我身边, 我来对付那些猎鹫。”   现在根本就不是猎鹫的问题。   岁杳神情有些僵硬, 视线隔着一众疯狂叫嚣着的魔修,径直对上那人的目光。   修士正坐在南域魔主的右手边位置,看各方的态度,竟是享有同血煞夫人相似的地位。众所周知魔域民风彪悍, 没有这么多的礼教约束, 多数魔将基本上都东倒西歪地坐在高位, 翘起的腿都要踢到台阶之下的人。然而,那修士却始终保持正襟危坐的姿态,双手五指交叠于身前,垂眼望向底下的混乱。   是千旭。   岁杳在心中骂了一声,虽然他早就跟自己摊牌了,但确实没想到千旭会这么早就暴露身份在人前。   按照他之前的那些荒诞计划来看,千旭应该是更倾向于做一根幕后搅屎棍才是,为什么会明目张胆地出现在魔域?   岁杳磨了磨后槽牙,心道要是早知道他会来,在洞穴里的时候她就也给自己捏一副皮囊了。   万不能让千旭发现陆枢行在这里。   而就在一众仙门弟子愈发紧张的心理中,一名身负铁甲的魔修从高座上站起。众人不禁屏气凝神,提防着他要说什么,却见下一秒,魔将竟是咧开嘴角,朝着下方露出一个堪称惊悚的笑容。   所有人呼吸一窒。   “啊啊啊啊!”   尖锐的惨叫声刹那间响彻在人群,与此同时,禽类特有的翅膀翕动声炸开在头顶!在无人反应过来的瞬息,一名弟子的肩胛骨被锋利爪尖穿透,哀叫着被猛禽抓上了高空!   “救我、救我!!”   另一只猎鹫死死咬住他双腿,弟子的话语堵塞在喉口,整个人从腰部开始生生被撕扯开来。   “……”   触目惊心的一幕终结,只余一大片血雾在空中凝聚,后伴随着细碎脏器一起倾洒下来,落进本就焦褐色的土地中。   在场的弟子大多都年龄尚小,有些甚至连单独的历练任务都没出过,被关押在洞穴里整整五日没有任何希望的经历,再加上如今活生生的同行碎尸在眼前,心态逐渐崩溃。   而血肉的气息更加刺激了空中的猎食者们,遮天蔽日的羽翼笼罩在头顶,加剧了绝望的传递。   岁杳位于人群中央的位置,被仓皇压抑的人潮推搡着后退。   陆枢行死死守在她身侧的位置,提防着猎鹫利爪落下的位置。   然而,当越来越多的弟子被衔着抛上高空,或被撕碎,或被活活摔死,“人群”这个概念的数量减少,他们暴露在外的目标也就增大。   这样下去根本就没有还手之力。   那帮魔修们应该是故意想要看他们被痛苦折磨致死,连限制灵气运转的镣铐都没有摘下。弟子们本就缺乏实战经验,如今又修为尽失,更是只能沦为食人鸟的点心。   岁杳皱着眉,活动着手腕上的捆仙锁。修为的限制条件对于她来说相对要宽松一些,因为言灵最主要的是语言本身的力量,而灵气是支撑着“诅咒”运转的附加条件。   她现在能够凭自身念出一些无关痛痒的句子,例如先前的【棍来】,例如现在的【隐匿】,包括刚才念给陆枢行的【发把刀】。   多亏了那把巴掌大的小匕首,使得两人此刻不至于皮开肉绽地喂鸟,然而再多的就无法做到了,时间拖得越久,他们都得死在这里。   “小心!”   陆枢行突然从侧后方的位置突进至她身前,掌心寒芒一闪,那作势要向下啄的猛禽顿时抑出一声凄叫。只不过这声音同无数弟子们的惨叫与怒吼混合在一起,显得没有那么引人注意。   此时此刻,陆枢行顶着“严北”的皮囊,右手持握匕首,修士与猎鹫的血混合在一起,浸透了他身上的衣衫。   他站定在岁杳身前,胸膛剧烈起伏着,搏杀的动作间却将后头的人护得严实。   岁杳抬脚狠狠碾碎了一只翅膀断裂猎鹫的脖颈,确保这些狡猾的猎食者不会临死反扑。   她口中反复组合变换语句,想要凭借体内微弱的灵气尝试将手腕上的镣铐去除。   “救我、救……求你!”   一名千机门的弟子同猛禽纠缠在一起,大臂几乎被尖锐的喙嘴贯穿。他惨叫着回头,隐约间望见他们所在的方向,忽的眼睛一亮。   “救救我!”   不知从哪生出一股力气,弟子生生将破了个大洞的手臂从喙嘴上拔出,连滚带爬地朝着陆枢行左手边扑来。   岁杳眉心抽跳一瞬,口中快速念道:【向左偏移。】   弟子原本结结实实撞上陆枢行的轨迹停顿了一瞬,千钧一发之际,岁杳手提那根细得可怜的木棍,抡圆膀子狠砸在紧追着的猎鹫翅膀上。   “想害人?”   她重重扯了一把栽倒在地的修士,同时,反手将应声折断的木棍尖端捅进猎鹫的腹部,“我先送你去见阎王。”   “等、等等!”   修士连忙双手高举自证清白,“不是的,不是的!谢谢你们救我一命,我、我刚才看见……啊!”   见到同伴的尸体,一时间空中盘旋着的食人鸟们竟是大多调转方向,朝着此处俯冲而来!   这下无论谁来都不顶用了,陆枢行当即拉起岁杳手臂,快速在焦土上奔跑着躲避突袭。   那修士见状捂着手臂气喘吁吁地跟在他们后头,大声道:“你们看那里!我刚才、刚才看见了魔修们在摆钥匙!”   什么?   岁杳抽着间隙回头朝修士指向的位置看了一眼,只见在兽场边缘,距离看台几臂之隔的位置,果然不知何时摆放了一张圆桌。   几枚圆弧状的钥匙静静搁置其上,对于捆仙锁这一类束缚法器熟悉的人能一眼看出,那是解除限制的钥匙。   “呵呵呵,看来发现了啊。”   高台上,看好戏的魔将们终于大笑起来,“跑起来吧,跑起来,小羊羔们!去争夺你们活下来的希望!”   那些钥匙对于饱受折磨的仙门弟子们来说,的确是救赎的希望。   可明明是“希望”,当在场还活着的人眼望向那张圆桌时,却都不由自主露出了或愤怒或悲切的神情。   一、二、三……   岁杳一字一句地数出这几个数字。   五把钥匙。   而如今还活着的修士,却有足足二十四人。   魔修们从一开始,就是想要看这些正道弟子们为了保全自身,而互相残杀的戏码。 第119章 转机   “这帮、这帮畜生……”   跟在他们身后的修士在看清眼前场景之后, 瞳孔惊异地缩放一瞬,后低声咒骂:“不管这么多了,总之快点!我们解除手上的限制, 然后再去帮剩下的那些人!”   岁杳视线略过紧逼在身后的猎鹫,落在人群中。   ——恐怕“剩下的那些人”也是这么想的。   她已经看见不少弟子调转方向, 朝着相同的方向冲来。而不同于先前面对食人鸟的绝望,他们脸上的神情甚至隐隐变得狂热起来,是一种终于熬到盼头了的苦尽甘来。   “各位,听我说!我是单属性变异雷灵根,元婴初期修为!”   突然, 这样一道声音响彻在兽场。   紧接着, 身影以疾速掠过前方的一众人,生生冲破条道路挤到了圆桌边缘。那人著飞羽宗标准湛蓝校服,一头短发剃得几乎紧贴头皮,一时看起来竟像是佛宗出身的弟子。   “待我解开限制,定会助大家一臂之力!还望各位能够辨明眼前利害,莫要与我相争!”   短发修士高声喊道, 便伸手去够圆桌上的钥匙。   元婴修为。   几个被他硬生生挤开的弟子原本想要发火, 一听见这话后动作就迟疑起来。但就在这时,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那又如何?不解除限制, 他现在就是跟你我一样的普通人!”   “可是……”   “还没认清眼前情况吗?一共就只有五把钥匙, 他拿了,他们再拿了,哪还有剩下的给我们?!还真相信互帮互助的鬼话呢,这里可是魔城, 谁跟你讲那一套礼让恭谦, 不拿就会死, 懂吗!!”   “该死的……”   说话间,从漫天羽翼之中,几名同出身于炼体宗的弟子竟是突破而出!他们呈包围阵型将那短发修士堵死在桌边,凭借着身体上的素质优势,足足夺下三把钥匙。   见状,不仅是还在与猎鹫苦战的幸存者们,那短发修士也是破口大骂,“你们一共就三个人,用不了这么多!再说了,锻体术就算恢复修为又有什么用,场上多几个满脑子肌肉的蠢货罢了,想来也是我的能力更能扭转局势吧!”   其中一名炼体宗弟子冷笑一声,肌肉虯结的手臂死死卡住短发修士的脖颈,“搞搞清楚,如今这种场面,拳头硬的才是主导者。”   而周围的看台之上,见到这一幕,魔修们的起哄怪叫声愈响亮。   “杀了他!”、“活吃了他!”这类的恐吓言语不绝于耳。更加恐怖的是,其中一名炼体宗弟子竟是面目潮红,肌肉绞死在人体最脆弱的部位,眼神中已满是疯狂。   “都疯了吧,这些人……”   桑洛不可置信地看着场面,正分神间,头顶盘踞着的猎鹫猛冲直下,利爪毫不犹豫地攻击在剩余弟子们的弱点上,全然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   短发修士被勒得奄奄一息,向来引以为傲的变异灵根在如今这种处境下确实比不上强壮的体魄。咯吱咯吱令人牙酸的骨骼迸裂声响起,他双眼上翻,挣扎的力道逐渐消失下去。   如今,那张圆桌上只剩余两把钥匙了。   岁杳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快速掠过圆桌边缘,在兽场中寻找仓濂的身影。   在如今这种人人自危的混乱中,仓濂就算真的在预谋什么,他的目标也一定会先是那张圆桌。只有恢复了修为,才等同于拥有了每个人最有力的底牌。   可仓濂……人呢?   岁杳皱紧眉头,满眼都是飞扬的锋利羽翼与血红色,而那个身影就这样被遮挡在了混战之中。   突然她手腕一紧,被一股力道拉着向前两步。岁杳快速回神,就见陆枢行手握匕首硬生生从猎鹫群中清出一条窄路,浑身是血地朝她道:“去拿钥匙,我掩护你!”   “好。”   她当即做出决断,抓住眼前仅有一瞬的机会从猎鹫包围群中冲了出去!   岁杳压低重心全速奔跑,利爪挥击而来的破空声响炸开在耳畔,她也不顾皮肤上破裂的伤口,只是朝着圆桌疾驰而去。   无论是陆枢行还是自己,必须要有一个人先解除捆仙锁的限制,只有这样,他们才能继续下一步该走的路。   就剩几步。   余光中瞥到身后追来的其余弟子们,距离已经接近到一伸手就能抓住她。岁杳咬牙,快步踩着边缘的固定地钉腾空跃起,腰部发力在半空扭转身形,整个人借着惯性朝圆桌的方向撞去。   她以能够达到的最快速度将距离最近的一枚钥匙握在掌心,而就在伸手去够下一把之际,另一只手却先于一步按在其上。   “……”   仓濂。   “嘶。岁道友,抱歉啊。”   出身于千机门的修士三两下打开了手腕上的镣铐,那枚圆弧形钥匙也随之化为齑粉落下。   “我总得为同门考虑。”   仓濂露出一个伤脑筋的神情,“不过没关系,你可以跟着我们一起,大家肯定会欢迎的。毕竟,你可是千机门的贵客。”   岁杳牵了牵嘴角,皮笑肉不笑道:“先从这鬼地方出去再说吧。”   话音落地,几乎在同一时间,她察觉到不仅是半空中的食人鸟们,兽场中还存活着的所有人全部调转视线看向自己。   确切来说,是在看她手中的钥匙。   场上还剩下的,最后一把,钥匙。   “……”   岁杳嘴唇微动,骂了一声。   “快打开!”   仍在同猎鹫缠斗着的陆枢行偏头吼道,同时也再顾不上这些猛禽,持握匕首想要赶回她身边。“杳杳,解开你的锁链,快点!”   岁杳死死皱着眉,望向一众朝她逼近的人群。   言灵并不适合正面战场的进攻,尤其是在所有人的注意都集中于她一人的情况之下。   最优解的计划中,肯定是让陆枢行先恢复修为,这样子两个人都能逃脱的机会是最大的。   然而,如今她好像已经没有选择了。   岁杳抬起钥匙靠近手腕,而这一动作宛如不得了的讯号。   一时间幸存弟子们齐齐扑身而来,眼中闪动着疯狂的色彩,竟是比周围虎视眈眈的猎鹫还要像是猛兽!   在万般被注视的目光之中,有一道显得格外瞩目。   岁杳瞪大眼睛,视线相隔着狂乱作态的人群与尖叫嘶吼的魔修,径直与高座之上的人对视。   那位南域魔主的右手边,千旭挑了挑眉,不躲不避地迎上岁杳的目光。   千旭张开口,似是遥遥朝着这个方向说了些什么,距离太远,她分辨不清。   想来也不是什么好话。   而想来……   千旭不会让她,死在这里。   尖端越过捆仙锁的边缘,岁杳五指收拢将钥匙重新握回掌心。   她突然咧开嘴角,轻轻笑了一声。   “什么……”   没有参与进抢夺最后一把钥匙的行为,但一直关注着这个方向的桑洛惊道,“你在干什么啊!”   “她疯了?!”   包围过来的幸存弟子们也是一片哗然,因为谁也没有料到事态会发展到如此地步,所以当岁杳脚踩圆桌越过看台的围栏之际,竟是没有一个人拦得住她。   岁杳在兽场的弧形看台上奔跑。   围观着的魔修们也是满目震惊,那正道弟子的鞋尖踏着他们肩膀拾级而上,一层层地在座椅之上狂奔着!   岁杳高举起一只手,小臂上是几道皮肉外翻的伤口,她撕扯着断裂边缘让血液肆意涌出,腥甜气息将盘踞在低空的食人鸟们吸引过来。   血液如汨汨细泉,一滴一滴落在魔修们的发顶。   “快阻止她!!”   猎鹫遮天蔽日的羽翼终于又一次席卷在人群头顶,而狩猎的对象却转变为魔域的原住民们。   最高层的看台上,千旭猛地从座椅上起身。 第120章 向我俯首   魔修们怔怔望着眼前一幕, 直到熟悉的血腥气息从那修士奔跑的动作间流淌在身上,视野被一片锋利羽翼的阴影笼罩。   几乎从焦土形成之初便生存在这里的捕食者们可不会理会阵营亦或出身,人形血肉对于它们来说就是最好的食物。猎鹫们一拥而上, 利爪与尖喙刺穿魔修们坚硬的皮肤,顿时, 全场都陷入混乱之中。   “把她杀了!”   “有病吧,她怎么敢?!”   反应过来的魔修气急败坏,抬手想要抓住岁杳。   然而看台上围聚的人实在太多了,一些大范围杀伤性的招式根本无法在眼下环境使用。更别说这帮急性子的同僚们,魔气只要稍有偏移擦到了边上人, 那么下一秒迎来的就是猎鹫与同行的混合攻击。   “去抓住她啊, 你攻击我做什么!?”   “找死!”   岁杳偏身避开又一道擦着自己而过的术法,过度的失血导致她眼前视物不可避免地出现偏差。她只简单给自己手臂上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做了处理,随后继续踩着魔修们的座椅向上奔跑。   剧烈晃动的视线中,她看见居于高位的那位魔主脸上露出微妙的神情,而其手下,数名魔将则神情难看地祭出法器, 准备亲自动手来解决掉自己。   岁杳感受到扑面而来的, 与底下那帮肌肉发达的蠢货们截然不同的压迫魔气,是属于这片土地上真正强大者的威压。   她终于在弧形看台的其中一处拐点暂时停下脚步, 眯起眼睛向上看去。   数名全副武装的身躯站定在南域魔主的身边, 如同最忠实的保护者一般将之围在中央。其中一角,血煞夫人十指翻飞勾结成网,皱着眉迎上她的目光。   “喂,小崽子, 搞什么?”   或许是还记着岁杳的价值, 血煞夫人没有第一时间出手, 而是压抑着情绪看过来,“我早就警告过你吧,老实待着别惹事。”   “我没惹事啊。”   岁杳答得理直气壮。   而就在话音落地的瞬间,数只猎鹫振翅俯冲向看台,下方的魔修们大骂着迎击。偏偏所有人使用得都是杀伤力强且阴毒的招式,诅咒伤及其他人,顿时看台上血肉纷飞乱作一团,无论是同行亦或飞禽,魔修们杀红了眼开始攻击周围的一切活物。   高台之上,几名魔将的脸色都难看起来。   “这是哪个宗的小畜生?!”   一名手持双刀的魔将重重拍掌,径直从高座跃下看台,“通知他们下午不用来谈判了,直接等着收尸吧!”   “喂,死老三,等等!”   血煞夫人大骂一声,“这小崽子现在还不能杀!”   她的话语并没能阻止盛怒之下的魔将,绰号大概是叫什么老三的双刀魔将在转瞬间横跨百米距离来到岁杳的面前!   直逼两米的身形带来强烈压迫,岁杳高度集中精神,浑身肌肉紧绷着提防他那柄双刀。   凌厉破空声直逼面中!她当即腰部发力偏移开来,并且提气朝着看台高处奔去。   “哪里跑!”   双刀魔将大喝一声,明明看起来是以力量见长的修士,那两柄诡谲双刀真正挥舞起来却灵活得不可思议。在失去了修为与灵气支撑的前提下,岁杳很快被他黏住身形,左侧腰部结结实实地挨上一击。   她倒吸一口冷气,根本来不及反应,又提气拉开数米。   身影如鬼魅在瞬间逼近,双刀魔将咧开嘴狞笑起来,银白色刀面交替着转动,刀风在急速的斩击中舞出残影。   这种距离之下,对面又是个修为全无的弟子,躲不开的。   更别说留个全尸到时候好辨别身份什么的,如此刀速,身体不被剁成滩肉泥都算是岁杳运气好。   “老三住手!”   血煞夫人暗骂一声,铺天盖地的血网直冲而下,“还要留着她去对付那姓陆的,跟你说了别冲动!”   “陆?”   一直无声注视着底下闹剧的南域魔主终于出声,“是上封都的那个陆家?”   “回大人,是东璃派的那个首席弟子,陆枢行。”   很快,打听到消息的一名魔将便低声解释道:“据说,那女修同陆枢行结了契,是道侣关系。”   南主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惊异,“这种事情,怎么不早点说?早些时候东璃的那帮家伙还在嚷嚷着要踏平我南城,哈哈……这下有意思了,真有意思。快让老三住手,去将那弟子带过来。”   “是,属下这就……嗯?”   金属断裂的铮响。   “……”   那名手下顿住话语,不可置信地看下去。   两把刀刃碎了一地,只留光秃秃的柄依旧握在魔将的手中。而另一头相隔不远的距离,血煞夫人的血网却明显还没有蔓延到这处位置,血丝虬结着盘踞在半空,跟主人一起怔了片刻。   “不是……搞什么?”   血煞夫人瞪大眼睛,“你这家伙不是向来不管事吗,这算什么!”   只见一地的刀锋碎片之后,原本岁杳与那双刀魔将对峙的空当之间竟是多出一个人。   千旭垂着眼睑,将自己掌心中嵌进的碎片一点一点拔出。   “阿旭,你什么意思!?”   双刀魔将也是反应过来,目眦欲裂看着自己转眼间便被摧毁的法器,“混账,你想死吗!!”   “你可以试试。”   千旭平静地回复道。   果然。   充斥着一片微妙气氛的高层看台之上,岁杳缓缓将解除限制的钥匙重新握回掌心,心下了然。   千旭当然不可能让她死在这里。   因为岁杳的价值,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所谓的陆枢行的道侣,或者是任何能够影响到正道谈判之类的作用。   她的价值……呵。   “阿旭,这人你认识?”   终于,南域的魔主在万般视线中起身,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们。   “不想解释一下吗?”   千旭似是叹息一声,将最后的刀锋碎片拨至地面,轻声对着自己血肉模糊的掌心念了一句【复原】。   双刀魔将还在不死心地要与之决斗,在收到南主轻描淡写的一瞥之后,不知怎的,他强壮的身形竟如同鸡仔般蜷缩起来,颤抖着开始道歉。   周围人对于这一幕见怪不怪。   千旭抬手将岁杳拉到身后的位置,似是有意不让她对上南主的眼睛,才开口道:“大人,我……”   ——“阿旭,你说,他们知道多少啊?”   而正在这时,岁杳却在他身后出声问道。   千旭瞳孔紧缩,随后迅速反应过来什么,厉声道:【噤……】   断帛撕裂的闷响。   他的身形在原地僵硬了几息。   岁杳手指放松,被划得血肉模糊的掌心中,一块沾满鲜血的刀锋碎片坠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铮响。   “……”   千旭抬手捂住自己的咽喉,被割开扯出的喉管暴露在空气中,汨汨渗血。   他顿了一瞬,回头瞪向那个被保护在身后的人,眼神中有不可置信,还有恨铁不成钢的愤怒。   千旭张口想要说话,却只有咯咯的声响从喉管中冒出,空荡荡的口腔中也挤压不出一个字音。   他狠狠闭了闭眼睛,改为单向传音。   “你在想什么,啊?”   他质问着岁杳,“原本就因为你擅自跑到魔域来,我才会不得已之下更改计划!你现在这是做什么,在这种地方,你真以为没有我护着你能活得下去?!愚蠢!”   岁杳抬眼对上他的目光,眼神中没有一点惶恐与后怕。   “我们从一开始就不是同类,千旭。”   岁杳的声线冷静异常,连同她割人喉舌的那只右手也没有一丝颤抖,宛如这一幕已经被提前演练了千万遍。   “你有你的野心,我也有我的。”   “可我们是走在同一条路上的,现在没了我,你怎么活下去?!岁杳,我真没想到你会蠢到这种程度。”   岁杳嗤了一声,“搞笑呢,哥?谁没了谁活不下去啊,而且现在光看言论,感觉像是你更离不开我啊。”   她掀起眼睑,望向千旭难得情绪激动的面孔,“为什么要生气呢?在你想着榨干我的价值为你的‘大业’铺路的时候,我都没有生气啊,现在不过是我反过来利用了你,仅此而已。”   千旭定定地看着她,浓稠的血不断从他捂住脖颈的指缝中涌出来,从满是鲜血的口腔中滴出来,统统溅落在地上。   “但是你会后悔的,岁杳。”   他一字一句地以意识传音道:“你选错了,而将来你绝对会后悔的。”   “或许吧。”   岁杳没有再回复他了,她站定在高层看台的边缘,抬眼望向至高处的位置。   她突然说起另一个毫不相干的话题,“听说南域的魔主,身体羸弱,疾病缠身,但自出生起便身怀异瞳,所有看见他眼睛的人便会迷失心智,从而对他的话语言听计从。”   “说起来,千旭,这位魔主跟我们的能力,倒是相似。”   不知道是在忙着修复自己的喉咙还是在找机会报复,千旭闭着眼不再理她了。   岁杳也无所谓,她睁眼看着高座上的几名魔将在经受了诸多震撼之下,终于持握武器朝着这处逼近。   岁杳不躲不避地站定在原地,直勾勾对上了南域魔主的眼睛。   宛如教典之中诱人堕落的恶鬼,盘踞在黄泉道边的精魅,只一眼,天地颠覆,上下倒悬,连同魂魄也抽离其中,沦为可供操控的傀儡。   岁杳站定在原地,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与嘶吼也离她远去,魔将们狰狞的面孔如幢幢鬼影尽数消散,视野中只余下那双眼睛,一黑一红,悬挂着的日轮与月轮,隔着茫茫宇宙于天地间睨下一眼。   “……”   岁杳将手腕间的捆仙锁解下,张开口,这样说道:   【向我臣服。】 第121章 仙魔两面   “话说, 严北……现在怎么办啊?”   兽场的中央,因为猎鹫被看台上的魔修们吸引而减轻了一些压力的年轻弟子们总算能够喘一口气。桑洛瞪大眼睛,看见岁杳顺着看台拾级而上地奔跑, 正感到不可思议,她忽的敏锐察觉到身边的目光。   “你……”   那个名为“严北”的修士, 身上尽是猛禽与其他人留下的鲜血。他掌心握着一柄不知从哪来的匕首,仰头视线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奔跑于高台的人影,那张平凡的面孔上流露出令人心惊的情感。   桑洛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你跟我们一起行动吧,严北。”   桑洛郑重道:“魔修们既然准备了这么多捆仙锁,他们手里就肯定还有配套的解药, 只不过故意想要看我们互相争斗罢了。趁着现在魔主与其手下的魔将被吸引了注意, 我们赶紧逃出去与外头的师长们回合,等到那时候就有能力来救出岁道友了!”   “严北”依旧长久地注视着高台,对于她的相劝没有任何反应。   见仓濂与其他同门开始催促起来,桑洛也有些急了,“我知道你担心她,我也同样担心!但是现在凭我们的能力去了也是白白送死, 只有将此刻大家的力量都集中起来, 才能够救出岁杳!”   “是啊,严道友。”   千机门的其余弟子也规劝道:“人多力量大么, 东璃派与千机门向来交情甚好, 我们肯定也会帮忙的,只是当务之急是先恢复修为。”   腥臭的兽血从额间滑下,顺着面颊滴落在脚底的焦土上。   陆枢行宛如堪堪反应过来似的,垂眼望向一地的猩红色彩。   “说的也是。”   桑洛松了一口气, “对, 得先活下去, 才有机会,这话还是你之前自己说的。”   手中的重量忽的一轻,那柄匕首竟是凭空从陆枢行的掌心消失。   正如同它因师妹言语的力量而突然出现时一般,如今主导者无力支撑,凭语言而形成的匕首便也随之消散。   如今场上除了仓濂与千机门之外,就数那几名恢复了修为能力的炼体宗弟子最有资格成为领导者。   而见争夺最后一枚钥匙的希望落空,原本杀红了眼的修士也都如同无事发生,开始抱团央求着加入两宗的队伍中去。一时间,猎鹫的数量骤减,弟子们也不再互相残杀,一副和睦的假象,倒显得浑身是血面容肃杀的陆枢行成了异类。   “……”   陆枢行低头死死盯视着空无一物的掌心。   直到身边不断传来的催促声愈发大了,他收拢五指,口中喃喃道:“是啊,既然已经有了最优解,那我……”   陆枢行五指握拳,在原地闭上了眼睛。   原本已经准备从兽场边缘翻越的桑洛下意识察觉到不对劲,惊异道:“严北?!”   ——“嗬嗬嗬嗬……那我把你们全都杀了吧。”   截然不同的声线从那副身躯中传来,几乎同一时间,在场所有还存活着的弟子们竟是感受到冲天魔气自兽场中央爆发开来!   有尚未恢复修为的弟子面色惨白地躬身作呕,炼体宗几名暂时的领导者则又惊又怒地回看过来,“怎么回事?是不是那魔尊出关了!”   “不、不是……”   桑洛手指死死抓握着身边同门的手臂,“严北……”   众人循声望去,站定于滔天压迫之中的人影缓缓抬起手,从下颚的连接线处将皮肤撕扯了下来。   “……”   他的动作绝对称得上是不耐烦的粗暴,乃至逼真的皮囊之下,自身的面颊被拉扯得充血破皮,与衣衫上各类混合的血一同滴落在地上。   全然变了个模样的修士掀起眼皮,丝毫不掩饰的恶意目光透过猩红的眼睛,落在人群的身上。   “那是,陆、陆……”   已经有弟子认出了那张过于出名的脸,只是任凭怎么看,眼前这人都与记忆中那位正道首席的形象大相径庭。   “走?你们想走到哪去啊?”   恶鬼眼珠赤红,毒蛇吐信般嘶嗬着,“诸位,代表着正道的未来?哈哈,好一个未来啊,让别人替你们以身犯险,自己在这嘴上说两句大仁大义的话,然后拍拍屁股跑路了?”   “……陆枢行,你这话什么意思?还有,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没什么意思。”   魔头朝着他们偏了偏脖颈,“就是想告诉你们,一个都别想走。”   他的恶意尽数铺散而来,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怀疑这是一个玩笑。   当即,众人也顾不上为什么陆枢行也会在魔域被掳的这种事情了,纷纷面露警惕做好迎战准备。   “可那是,陆、陆师兄……”   “怕什么?一个没了修为的首席而已,他一个人难道还能拦得住我们这么多人?”   “啊,说的也是。”   然而,就在无数念头闪过的下一个瞬间,人群竟是眼睁睁看着陆枢行掌心燃火,油墨般纯黑流淌着的火焰吞噬手腕上的镣铐!材质特殊的限制锁竟是融化变形,最终被丢垃圾般随手抛掷在焦土的一角。   “什、什么?!”   专门针对仙家修士而设计的刁钻限制,通过经脉抑制体内流转的灵气,从而禁锢住修士的能力与修为。   魔头厌恶地瞥过地上被熔化的镣铐。   “说起来,还真是怀念啊……”   ——“只不过,捆仙锁,怎么关得住一只魔呢?”   ……   【向我臣服。】   岁杳不偏不倚地迎上那双睁开于万物边际的眼睛,她的心中没有畏惧,亦无忐忑不安。   倒是属于南域魔主的眼睛中,流露出惊异的神色。   “你能识破我的‘境’?”   只余两人存在的、独立于现实空间之外的幻之境内,悬挂在苍穹上的巨大眼球直勾勾地看过来。“我知道了,怪不得阿旭会从老三手中救下你,怪不得你和阿旭一样能够抵抗我的精神力——你跟他是‘同类’。”   岁杳却道:“幸好,他跟我是‘同类’。”   忽然间南域魔主意识到什么,“你对阿旭做了什么?”   “互相的试探也该结束了吧。”   岁杳没回应这话,只是抬手揉了揉眼睛:“不知道为什么,我眼皮子一跳一跳的,总觉得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好像是某个不省心的家伙在嗷嗷叫唤。”   南域魔主的声音中总算带上点怒容,“年轻人,未免也太不懂规矩了,这种时候你也能分神?”   “因为在试探结束的时候,我已经知道结果了。”   岁杳语气平淡,“千旭没跟我说实话,不过我也不怪他,毕竟某种意义上,你跟他都是可怜人。”   南域魔主彻底火大起来,“你到底在说什么?!别以为你是阿旭的人我就不会动你,这可是在我的地盘上!小心我割了你的舌头去喂狗。”   “真的是这样吗?”   岁杳没理会他的威胁,只是快速说道:“这位……领主大人?你还记得,自己已经有多久没有独立思考过了吗?”   “……你说什么?”   岁杳猛地起身,仰面直视着空中巨大的眼睛,“我说,你还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诞生过自己的思想了?你还记得,自己上一次使用这种操控人心的把戏是什么时候吗?你还记得,你的那些‘忠心’的手下们,背地里用什么样的眼神注视着你吗?你,难道还沉浸在自己那无所不能的、能够使任何人言听计从的美梦中吗?”   是的,从捅穿千旭的喉咙,从直视上南域魔主的那双眼睛,甚至,从再之前被押送往魔域见到连同血煞夫人在内的那帮刽子手开始,岁杳就发现了。   怪不得千旭会说,言咒是世间最强大的天赋。   “领主,”岁杳直视着那双眼睛,定定说道:“从千旭来到魔域找上你的那个时候,你就已经输了。再如何蛊惑人心的能力,也比不过天生的言咒者,而从那之后,你所诞生的所有思想与踏平正道的计谋,都是千旭向你‘灌输’的。可以说,你不再是‘你’这个个体,当思维能力与身份都逐渐被取代,你不过是千旭手中的一张牌。现在不是你操控别人的心,而是连自己的精神与思维都被掌控。”   一片死寂的轰鸣中,苍穹上的眼球开始剧烈翕动起来。   “你他妈在说什么?!”暴怒的吼声响彻天地,“我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岁杳只是站定在原地,眼神似有怜悯。   “你赢不了千旭,也赢不了我。这与个人实力无关,只不过是……天赋的差距。”   对于她这种,天生杂灵根,付出了常人不敢想的努力才一步步爬上东璃派内门位置的修士来说,岁杳其实很不喜欢拿所谓天赋来说事。   正因为如此,她才没有跟千旭走上同一条道路。   可眼下这话,虽说是事实,倒是显得自己与千旭没什么不同了。   岁杳在心中长叹一声,略过这个话题。   “所以,在我割开‘阿旭’喉管的这段时间里,你也终于能久违地清醒过来一点了吧,领主。”   “……”   长久的,死寂的,沉默。   诞生于魔域南疆的魔主,身体羸弱,疾病缠身,但自出生起便身怀异瞳,所有看见他眼睛的人便会迷失心智,从而对他的话语言听计从。   岁杳在虚无之境中垂着眼睑,她想,或许某种意义上,她跟千旭真的没有什么不同。   以言语蛊惑人心,利用周围能够利用的一切,以此达到自己的目的。   “……”   良久,天地间才传来沙哑的声音。   “后辈,”   天穹中,那双眼睛疲累地合上,诞生于南域的魔主哑声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那么——”   【向我臣服吧。】   岁杳这样说道。   “期限就到,千旭的舌头重新长出来的那一刻,为止。” 第122章 你自由了   从幻之境中出来的时候, 岁杳几乎是立刻对上了千旭的目光。   她甚至不用多说什么,千旭冷笑一声,已然猜到了事情的全部发展。   ——你做错了, 岁杳。   他张开血淋淋的口,无声朝着岁杳说道:你选错人了, 你会后悔的。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岁杳淡淡回复他,“现在说话还不利索吧?不用这么努力,闭上嘴就行。”   千旭却偏过头去望向兽场之下的焦土,由于起伏的动作,他未愈合的脖颈处血流不断奔涌出来, 自己却对此置若罔闻。   ——那么, 千旭缓缓比了几个口型:   ——这也在你的计划之中吗?   “……”   岁杳回过头,只见狼藉一片的兽场空地上,几名魔将神情惊异地将一个人影围聚在当中。   那人浑身都是血,分不清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他左手中提着另一副生死不明的人体,同样是血糊糊的一片, 让人不禁怀疑是不是刚从血煞夫人的血池中捞出来。   铺天盖地的魔气压迫浓重到令人窒息, 若是有不知情的还以为是误入了什么万魔窟现场。   【把他关起来。】   岁杳目光冷了一瞬,随后偏过头, 下巴朝着千旭的方向点了点, “捆得结实点,然后就随你处置。”   高座上,南域魔主的眼神中滑过一丝晦暗,他朝着后方招了招手, 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手下们虽然疑惑, 但按照吩咐这样做了。   千旭的手腕上终于也被套上了熟悉的镣铐, 他垂着眼睑打量片刻,不带什么情绪地晃了晃手腕。   ——话说,你知道你那小情人堕魔了吗?   千旭一点都没有居于人下的自觉,即便被迫束缚着跪在地上,他仰着头以单向传音朝着岁杳说道:“不过看起来你好像并不惊讶的样子,你早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情,对吧?”   岁杳摇了摇头,“我不会回答你。”   “所以我说,你选错了。”   千旭的视线从高位上面无表情的领主脸上略过,又顿停在岁杳的身上,“这种蠢货不过是可有可无的棋子,毁了便也毁了。但你竟然为了这种废物而站在我的对立面,有时候我真的弄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还不把他拖下去?】   岁杳直视着南域魔主,“难不成是心软了?”   领主面色更加阴沉,他低声下令,转眼间几名强壮手下便一左一右押着千旭离开兽场。   【你南域的宫殿里应该有几张传送卷轴吧,我看到过,收拾一下全拿给我。】   岁杳又指挥着领主将高层看台上还剩下的几名魔将赶出去,边这样说道:【还有之前从被掳弟子身上搜刮的储物戒子、腰带之类的装备,也叫人拿回来。】   “……你准备离开?”   南域魔主意识到什么,回头看向岁杳,“那阿旭,要怎么处理?”   “你问我?”   岁杳挑眉,“我说了随你处置。我只是割了他的喉咙,而你要是有本事杀了他,你也可以这样做。”   南域魔主沉默下去,视线同她一样重新落在兽场中的人身上。   “那他是什么时候堕魔的?”   “别问这么多问题。”   岁杳的耐心所剩无几,“不过告诉你个好消息吧,等我们离开之后,我就无法远程操控你做事了。也就是说,只要在千旭的舌头长出来之前,你有本事处理掉他的话,你就彻底自由、不再受人掌控了。”   怎么可能。   岁杳背过身,眼神中是一片冷漠。   在她跟陆枢行离开之后,确认了自己终于恢复短暂自由,这名忍受了言咒者这么多年屈辱的魔主肯定会疯狂向他们报复的。   被关在地牢中、暂时失去言咒能力的千旭是首当其冲,再然后就是岁杳。   岁杳并不认为南域魔主有能力杀死千旭,而她会去争夺对于这枚“棋子”的掌控权,也不是认为魔主的价值要更大。   从一开始,她就是为了牵制住千旭一段时间。   在千旭的舌头重新长出来的这段时间里,她必须要完成这件事情。   “……”   岁杳伸手接过边上侍从战战兢兢递来的装备,竟是翻身从高层看台上一跃而下。   落地的动静吸引了一众魔将的注意。   岁杳忽略几道存在感强烈的目光,径直朝着兽场中央的人影走去。以血煞夫人为首的一众魔将立刻想要出手,却听见下一秒他们的领主竟是高声下令让所有人都不许动作。   “这……”   魔将们面面相觑。   “怎么想的?”   岁杳略过神情各异的魔将,拧着眉望向眼前的人,“就为了一个……仓濂?”   只见陆枢行浑身是血地站在焦土上方,自其周身爆发开来的魔气甚至比周围的一众魔将们还要可怖。他单手拎着个昏厥的修士,仔细看了看五官才能分辨出那正是千机掌门之子仓濂。   “这孙子身上有可用的东西。”   陆枢行毫无素质可言地偏过头,将口中血块吐在人家倒地不起的魔修身上,嘟囔道:“为什么对我摆臭脸,我又没有杀人。”   要不是时机不对,岁杳都快被他气笑了。   “行,那你告诉我,你闹成这样,后面想要怎么收场?”   岁杳认真地看着他,“半个魔域都在想拿‘陆枢行’换功勋,那么这个时候,你要怎么做呢?”   陆枢行嘴唇动了动。   “嗯,什么?”   “我会带着你杀出去!”   陆枢行抬手狠狠捋了把头发,皱眉道:“这鬼地方我熟,大不了咱们就从这杀出去,反正这帮废物也拦不住。”   “你说什么?!”   还站着的魔将们果然大怒,但是碍于南域魔主那奇怪的态度,倒是也没一个人敢在这里出手。   岁杳叹了口气。   “既然如此,”她说道:“就在这里吧,随便找一个见证人,我们把血契解除了。”   ……   “大人,请服药。”   魔域南疆某处宫殿的地下牢狱中,原本空荡潮湿的角落,竟是凭空出现一个身影。   那影子毕恭毕敬地朝着被束缚在铁椅上的人躬身行礼,随后将掌心中不知名的黑色药丸递至那人嘴边。   千旭缓缓从黑暗中睁开狭长的眼,视线如同某种爬行生物般精准黏上那人的手指。黑影探出的手似是僵硬一瞬,随后将头埋得更低。   “大人,请服药。”   “……”   良久,那枚材质不明的药丸消失在指间。   千旭重新闭上眼睛,昏暗牢室中似是响起悉索的动静,宛如快进倍速下植物抽芽生长的闷响,带着诡异的黏腻水声,淅淅索索地蔓延在地下牢狱之中。   若是此刻还有第三个人在,就会惊异地发现被束缚在铁椅上的人原本几乎被完全割断的喉管,竟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恢复生长。   光滑的表面结构覆盖上器官,又逐渐凝结出皮肤表面。不过是一炷香的时间,千旭破开的喉咙以及口腔恢复如初,除了未擦拭干净的血污之外,再看不出毁坏的痕迹。   咔哒几声脆响。   特制的锁链在其掌心中宛如易碎的豆腐,轻而易举地滑落在地上。   千旭活动两下手腕,抬手在自己喉结的位置轻抚片刻。   “好药。”   千旭张开口,这样说道。   声线不可避免的有些嘶哑,但随着时间持续推移,这点微乎其微的副作用便也消失了。   那黑影躬身请示:“大人,是否需要下令将那不知死活的弟子捉回?”   “哦,谁去捉呢,你吗?”   千旭似是听见什么有趣的话,抬眼朝着黑影看来,“现在她身边可是跟着个堕魔的前任首席,你,有这个本事去带她回来?”   黑影沉默了一会。   “我说啊,药可真是好药。”   千旭仿佛没看见对方的局促,摸着喉咙,兀自感慨道:“可见每个人都有各自所擅长的方向。可你说,为何偏偏总有人试图去挑战不熟悉的领域,最后把自己搞得灰头土脸,甚至白白丢失了性命。”   “这些人可真是蠢啊,你说呢……宋大人?”   黑影在原地僵硬片刻,从口中挤出一声回应,“是。”   千旭支起一条手臂,掀起眼睑看过来,貌似关切:“宋大人是不是有些气虚?感觉说话时有气无力的,最近没有服药调养吗。难不成真是医者不能自医,宋大人能够炼出如此活死人肉白骨的神药,却连自己的旧疾都治不好啊。”   宽大的兜帽下,一张因暴瘦而骨骼分明的脸上闪过狠厉的情绪,但最终,都被掩盖在自身发散的阴鸷气质之下。   “……”   宋凉奇拱手作揖,语气中没有任何多余的情感,“劳烦大人挂心,只是我这从娘胎中带出来的隐疾,怕是这辈子都无法根治了。”   “可惜。”   千旭朝之露出一个遗憾的神情,后话锋一转,“不过东璃派那边,到现在都没动静吗?”   宋凉奇垂下眼,“棋神子湛仍在闭关不出,如今东璃上下事务全权交由剑阁阁主打理。宣灵那老儿倒是三天两头地朝外跑,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会跟随今日下午的第一批谈判队伍一同前往边境线。”   “嘶,都这么多天了,正道那帮人还在想着谈判呢。”   千旭有些无奈地摇摇头,“不过,要是等他们看见弟子们在兽场的遭遇,恐怕情况会有所不同吧。”   说道这里,宋凉奇想起先前从南疆兽场的方向一路过来时看到的景象,他皱了皱眉。   “大人,那南域魔主过于废物,如今已经没有用了,而再放任他活着,恐怕会对您造成不利的……”   “他活不了的。”   千旭却这样说道,是没有任何怀疑的肯定语气。   他将手臂向后舒展支撑在椅背上,偏头透过地牢中唯一的那扇小窗口望向外头的衰败场景。   千旭突然笑了起来。   重新恢复光整的喉口皮肤上,好似还残留着当初被生生捅穿的剧痛。   千旭感叹道:“因为我的那位‘同类’小朋友,比所有人想象中,要心狠得多。”   ……   “就在这里吧,找一个见证人,我们把血契解除了。”   岁杳在说完这话后的相当一段时间之内,周围仿佛陷入一片无人的死寂。   “……”   她抬起头,就看见魔头眼珠赤红,抓着仓濂的那只手臂肌肉紧绷到极致,满脸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   “……怎么了?”   “解除、血契?”   陆枢行咬牙重复了一遍这话,“为什么?就因为我闹事了?”   他突然将昏迷过去的仓濂重重甩在地上,大步上前站定在岁杳的面前。   “还是说,你跟那伪君子背着我又达成了什么协议,是吗?”   “没有这种事。”   岁杳挣动着肩膀,想要将他重得要死的手臂甩下去,“你们现在的记忆不都共通了吗?我跟陆师兄说的所有话你都恨不得要在边上点评两句,我们要是真的背着你商量了什么事,你能不知道?”   “那是为什么?”   陆枢行脸上的神情比先前面对一众魔将时还要狰狞,“为什么突然要解除血契!”   “……”   一众魔将们面面相觑,颇有种在现实中看话本演绎的错觉,尤其是主人公之一还是他们多年的死对头。   血煞夫人愣了片刻,随后愉悦地笑出声来。   “这姓陆的小畜生还有这一天,早知道就带块记录灵石出来,卖给黑市在三界到处传播,乐死我了。”   岁杳抬手扶额。   “别嚷嚷。”她将几乎快要贴到身上来的魔头推开一些,“要解除的。不然之后真正乱起来的时候,你要是因为身上的限制死掉了怎么办?现在是特殊时期。”   然而陆枢行看起来并不像是买账的样子,一字一句道:“你确定要这么做吗?”   他那双染血的眼瞳死死地盯着眼前人,“你知道解除血契之后会发生什么吧?你再也别想管我了,我想杀人就杀,想放火就放,哪怕我把你杀了,你也只能自认倒霉。”   “哦,”岁杳应了一声,“你也可以试试啊。”   她朝着后方的位置抬起手,紧接着,在众人掩不住的惊异神情中,南域魔主大步走来,面无表情地站定在他们的身边。   【你来做见证人。】   岁杳这样说道。   下一秒,她看见魔头的整张脸都扭曲起来,止也止不住的阴鸷视线钉死在南域魔主的身上。   “好、好。”   陆枢行的声音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压着发出来,“同一个游戏玩腻了,现在说换人就换人了是吧?好,你真是,好得很……立马解除血契,来,就在这!”   他伸手抓握住岁杳的手指,力道有些不受控制,几乎能够听见骨节间挤压着的声音。   岁杳深吸一口气,也没阻止对方,只是任由他握着,口中默念起曾经契约刻下的符文。   血契的生成只需要双方同意,再加之一个见证人,便可在二者间种下联系。   但是想要完全去除血契,却是件难事。   要不是想要趁着最后的机会利用完南域魔主的价值,岁杳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提出要解除契约。   她垂着眼,感受到体内翻涌而起的血液沸腾着,一股并不属于她的愤怒之情油然而生。   魔头在生气。   岁杳望了对面一眼,后者几乎是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眼珠子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   她暗自叹息一声,心道这人真的好难搞,平时闹着说受够了管控要夺回自己的力量,现在真的放他自由了,又是一副这种表情。   可血契是一定要解除的。   无论是第一道,还是第二道,在最终决战来临之前都必须要解开。   不然就会出现像今天这样的情况,或许拼一拼是有可能赢的,但是因为陆枢行身体里有太多限制能力的约束了,导致他在兽场中央耽误了许久都未能脱身。   “……”   岁杳缓缓眨了一下眼睑,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自体内翻涌而起的无边怒意之中,隐隐夹杂着一点悲哀。   或许是魔头此刻诞生的情感,或许是她自己在惋惜也说不定,两人的血液交织相融在一起太久,岁杳已经分辨得没有这么真切了。   【破。】   她突然反手抓住陆枢行的手,比起他之前用的力道还要沉重。   岁杳清晰地感受到那两道联系破碎在两人中间,它是透明无形的,但坠落之时又是如此震耳欲聋,强烈的被剥离感,连陆枢行那双被人砍断过无数次的手都颤抖起来。   岁杳用尽全力握着他的手。   直到边上同样受到些许反噬的见证者领主剧烈地咳嗽起来,岁杳喉头滚动咽下一口腥甜的血水,指尖力道松懈开来。   “现在你真正自由了。”   她轻声说道。   交握的指节一点点松开,岁杳注视着那人战栗的眼睛,放开了自己的手。   陆枢行依旧维持着原先的姿态一动不动,宛如风化伫立的雕塑,于是岁杳又重复了一遍。   “自由……”   他终于有所反应般,低头看着掌心上掐握出来的红痕,喃喃道。   “对。”   “嗬嗬……”   漫长的沉默过后,魔头嗓音沙哑着笑了几声。   跟他平日恨不得把嗓子吼干的那种笑不同,就像是自己也不知道此刻该怎么好了,下意识使用最惯常的那种方式掩盖自己的真实情绪,好使得看起来不至于这么狼狈。   “呵……我可,太高兴了。”   陆枢行喃喃道,下一秒,谁都没有反应过来的瞬息,暴涨的黑色火焰席卷铺满了整片兽场!将场地淹没于熊熊燃烧的烈焰之中!   陆枢行的身形消失在原地,于刹那间突进至南域魔主的面前,右手攥拳打入了瘦削魔修的腹腔!   “哈哈,我可,太高兴了!!”   狂暴的黑火从他身上蔓延,舔舐至伤口表面在噼啪爆破声中持续燃烧。   痛苦到不可思议的惨叫溢出,南域魔主瞪大眼睛看向陆枢行手中的火,“这、这是什么……怪物!”   “猜对啦!”   扭曲的面孔凑近至眼前,陆枢行不顾身边魔将的攻击,扯着衣领将魔主生生从地面上提起来,“那你就去死吧。”   ——“回来。”   满目烧灼起来的火焰之中,岁杳沉默注视着南域魔主腹部破开的那个血洞,直到下一击即将落下,她才开口道:“陆枢行,回来。”   “哈?你怕不是糊涂了!”   魔头猛地转过头,瞳孔极端地紧缩着,“起码得用上你那耍嘴皮子的能力吧!就这样不痛不痒地喊一声,你指望我还会像以前那样乖乖回到你身边吗?!”   “是你要解除血契的!!”   魔头突然厉吼出声,喉腔间破碎的怒音如野兽般可怖,“我问过你,我问过你了!是你亲口说出来的,是你解开了我们之间的契约!!!哈哈……反悔也没有用了,我问过你,我问过你的……”   “是的。”   岁杳此刻平静的面目将他的疯狂衬托得愈发讽刺,而就在那人扭曲至极的目光中,她突然向前伸出了手。   ——“那你愿意,回到我身边吗?”   “……”   周边爆裂着的火焰攒动仿佛都集体凝滞了一秒。   陆枢行瞳孔放大,南域魔主腹部渗出的血一滴滴落在他手上,满目狂舞的黑火,久违了的力量。   “这算什么?”   他轻嗤了一声,“这算什么,你在耍我吗?”   “不是。”   岁杳摇了摇头,“我只是在问你,愿意回来吗?”   陆枢行咬紧牙关,“你管不了我,你再也管不了我!如果你真想让我不要杀他,起码用上你的能力!”   可是岁杳没有。   从解开契约之后直到现在,岁杳一次也没有运用过言灵的力量。   “你知道,我并不在乎他。”   岁杳说道:“我也不会再命令你了。只是陆枢行,我希望,你能够回到我身边。”   “……”   风声渐起。   岁杳偏过头去看向衰败一片的苍穹。   那个时候,千旭对她说,“就算你再如何否认,岁杳,骨子里,我们还是‘同类’。而你远比自己想象中的要残忍。”   残忍……吗?   身边炙热的温度持续升高,直到垂下的手腕被轻轻碰了碰,随后猛地握紧。   力道大得吓人,双手之间甚至传来骨缝摩擦的咯吱声响。   “你别想抛下我。”   那道声音恨恨地在耳边说道,“永远都别想。”   “……”   岁杳握住那只手,缓缓闭了闭眼睛。   她早知道会是这样。   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那条“牵绳”永远都存在,只不过从有形的变成了无形的。   岁杳想起来,想起书中描写的上封都那座冰冷的宅邸,想起高塔上的栏杆,与一双同样疯魔的眼睛。   那个从陆府高塔之上跳落的女子说,我亲爱的儿子,从此往后,你若是敢碰世间感情,无论是否出自情爱,必不得善终,永生抱恨。   “……”   岁杳拉着眼珠赤红的恶鬼,在一地黑火燃烧之中回过头去。   南域魔主嘶嗬着站在原地喘气,胸口破开的血洞露出森然白骨,不过总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然而紧接着,他瞪大眼睛,看见岁杳的目光略过自己,径直朝着身后的魔将们开口:   ——【现在,他是你们的了。】   “等、等等!”   “反了!你们全都反了!我是王,我才是南疆的王!”   “……”   岁杳朝着兽场边缘行走,将身后纷繁的混乱动静远远抛下。   她感受到握着自己的那只手掌温度炙热得惊人,仿佛要燃烧起来一般滚烫地刻印在皮肤之中。   陆枢行哑声问她,“你怎么确定我一定会回来?”   岁杳道:“我就是知道。”   “这是什么鬼回答?”   陆枢行果然不满起来,“今天你不说清楚我是不会让那伪君子出来的!”   岁杳丝毫没有被威胁到。   兽场中央,权力交替的完成只在转瞬之间。   而另一头,两人的身影交织着渐行渐远,消失在看不见尽头的另一边。   ……   血契解开了,牵绳却永远都存在,只不过从有形的变成了无形的。   ——因为【爱】也是一种诅咒。   是为他量身打造的,另一座精美的囚笼。 第123章 驿站   为了避免一切节外生枝的变故, 在离开兽场范围的瞬间,岁杳就撕了一面空间卷轴。   事实证明她的决定是正确的,毕竟谁也没有想到千旭的能力会如此快速地恢复。甚至在她与陆枢行刚脱离南疆的领土不久, 千旭就已经大摇大摆从牢里走出来了。   不过此时此刻,两人多少都有些沉浸在先前的一幕幕情绪转变之中, 还并不清楚事态的发展变化。   魔域南北疆接壤的一处偏僻城池。   岁杳皱着眉在看一副人为绘制的粗糙舆图,若是他们没有走错路的话,此时距离亡灵海域就只有半日的路途了。   与殷虚界的限制相似,在亡灵海区域无法使用任何空间转移的术法,所以卷轴位置就只能定在附近的城池。   据魔头所说, 亡灵海是唯一一处能够炼制魂灯的地方, 而有了魂灯,就能将钉子户聂深重新塞回到他的身体中去。   而最重要的是,若是下潜至亡灵海的最深处,穿过无数魂冢与危险的海底魔物,便能够抵达聻狱底层。   许多在魔域生存了大半辈子的魔修都不知道这件事,传闻中的极渊, 那个比地狱还要深层的、进去了就再也出不来的聻狱底层, 其实是有一个通往外界的出口的。   只不过没有哪个脑子不好使的会专门横跨亡灵海去一探究竟,毕竟这地方的晦气程度仅次于聻狱, 就连最资深的老魔们都对此闭口不谈。   岁杳大致将路线图默背下来, 想到什么,抬头看了眼趴在桌子上无所事事的魔头。   “仓濂醒了吗?”   该说还好在离开兽场的最后关头,岁杳记起来还有个晕过去被当成魔头撒气桶的千机门弟子。她将那枚怀疑有问题的罗盘随身保存好,接着便顺手抄起对方塞进聂深他们的暂居地。   如今已经过去大半日, 仓濂应该能醒了。   “你怎么这么关心一个外人?”   陆枢行倒竖起眉头, “都问他几次了!你怎么不关心关心我?”   “你怎么了?”   岁杳奇道:“没了限制之后生龙活虎的, 半个时辰之前还有发疯揍了一个来搭话的魔修,哪里是需要人关心的样子?”   陆枢行不满地敲了敲桌子,“我受伤了!受了很严重的伤!”   岁杳有些无语,“揍人家的时候指骨擦破了点皮也叫受伤?”   魔头腾地一下从桌前站起来,手指点着她指了半天,冷哼一声上楼去了。   岁杳莫名其妙。   又在驿站的待客厅中坐了片刻,她大致将目前掌握的消息整理好过了一遍,于是起身准备上楼去看看魔头。   她都怕还晕着的仓濂又成为撒气对象,直接在昏迷中被擦破点皮都要娇气生闷气的魔头给活撕了。   然而就在踏上阶梯的那一秒内,悬挂于驿站入口处的骨铃突然作响。   岁杳鼻间嗅到了一股特殊的气味。   她上楼的动作顿了片刻,貌似不经意地回头看了一眼。   ……赏银猎手。   一行人身上发散的气质亦正亦邪,并非纯粹的堕魔者,也绝不是正道人士该有的模样。   他们与前厅的驿站主人短暂交谈之后,便在一层的角落圆桌前坐了下来。岁杳直觉不妙,便没有在楼梯上过多逗留,趁着没人注意到这边的时候快速进了客房。   “我们得在夜间赶路了。”   岁杳喊了一声躺在软塌上的魔头,“赏银猎手们无利不起早,他们会出现在这里,肯定有要事发生。”   陆枢行双手交叉在胸前,平躺在软塌上,一动不动。   “……”   岁杳不得不将注意分出来一些给他。   “还在生气?”   她视线快速扫了一圈对方搭在胸前的手,发现没什么大碍,就只是轻伤破皮,都比不上之前陆师兄醒着时宰猎鹫的伤严重。   只不过这种话万不能说出口。   岁杳从一堆被掳弟子们的装备中翻了翻,拿出一瓶金疮药跟不知道从哪截下来的布条。   她动作利落地捞起一只手臂,快速上药之后,用小碎花布条打了个漂亮的结。   “行了吧?大小姐。”   岁杳拍了一下魔头的手背,“赶紧起来。”   陆枢行勉勉强强地睁开眼睛,瞥了眼手指上的蝴蝶结,嫌弃地移开目光,“这是什么鬼东西?丑死。”   岁杳:“哦,那解掉好了。”   那只手却噌的一下缩回去。   陆枢行从塌上翻身而起,毫不客气地伸脚将躺在地上的仓濂踢远了一些,才揣着手臂道:“就勉强这样吧,不然伤口会感染。”   岁杳:“……你高兴就好。”   两人快速将为数不多的东西收拾好,可正当岁杳扒着门缝计算离开时间的时候,也不知道是那一脚踢得太狠还是怎的,从仓濂躺着的位置逸出一道闷哼。   顿时,陆枢行的目光变得不善起来。   岁杳则在两种选择的对比之下快速做了决定,抬手将房门暂时反锁。   她朝陆枢行使了个眼色。   “仓道友,感觉如何?”   岁杳将软塌上的垫子扯下来象征性地让他靠在上面,“你在兽场被魔修攻击,晕过去了,是我们把你救出来的。”   仓濂的视线有些发散,片刻之后,才慢慢聚焦到岁杳的面孔上。   “你们……救了我?”   “对。”   岁杳睁着眼睛说瞎话,“可惜,逃跑的时候我们与其他弟子走散了,目前这里就只有我们三个。”   仓濂不知是信了这话还是没有,他的反应始终有些迟钝,甚至还缓慢地眨了几下眼皮,似是难以理解其含义。   陆枢行看到他就来气,嗤笑一声拉起岁杳。   “这孙子敬酒不吃吃罚酒,让我来。”   “等、等等……”   在看到陆枢行那张脸的瞬间,仓濂一反常态,猛地从地板上蹦起来。   他扑身抓着面前人的衣袖,“岁道友,你们得快跑,立刻离开这里!” 第124章 威胁   “说什么呢?!”   陆枢行猛地甩开仓濂的手, 碰到什么脏东西似的抖了两下袖口,“少在这装神弄鬼的,再不老实就把你皮扒了!”   “……陆、陆师兄?”   仓濂瞪大眼睛望着那张熟悉面孔,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也被掳到魔域来了!”   “仓濂。”   在魔头大怒之前,岁杳出声喊住了对方, “你还记得到了魔域之前的事情吗?”   “记得啊,当时我随着父亲他们一同前往殷虚界参加秋月宴,宴席开场之前父亲说要去与聂家主叙旧,后来……”   仓濂的话语突然哽在喉口,他瞳孔紧缩, 连同垂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后来怎么了?”   仓濂到达聂家的时候应该在她跟陆枢行之前, 从先前与楹华仙姑交谈时获得的信息中可以看出,前后的时间差不超过两个时辰。   也就是说,在那座全员被魔修假扮的聂家主宅中,一定发生了某些变故。   “后来……快跑!岁道友,快跑!!”   仓濂猛地抓住他们,脸上的惊恐也被掩盖在疯魔样的夸张神情之下, 甚至不管不顾地就要从客房的窗口一跃而下, “他们都疯了,所有人!全部是邪魔, 他们都疯了 ……快走!”   “嘶, 你这……”   魔头张嘴刚想要骂,却听见从外头竟是传来沉重的砸门声。   只简单施加了一个防护术的门板经不起冲撞,还没几下,外门四分五裂地碎在地上!   一张脸最先出现在视线之中, 岁杳认出来, 就是之前那队赏银猎手的其中一个。   “呦, 都在呢?也好,省得一个一个去找了。”   赏银猎手笑嘻嘻地祭出法器,“各位,得罪啦。”   岁杳脸色一沉。   她一手抓起状态明显不对劲的仓濂,朝着后方的位置退了几步。   而对方竟是完全不给他们套话的机会,念完开场白之后,数名赏银猎手高举法器,几乎同时朝着一处方向攻来!   “在那自说自话些什么啊……”   无数光影流转之间,位于最下方的位置蓦地爆发出惊人热度。   最先出手的那名赏银猎手心头狂跳,及时调转身形在千钧一发之际刹住了脚步。   可拔地而起的诡异火焰却如同跗骨之蛆黏上他们的身体,刹那间,一个身影从黑色的火海之中冲破而出,转眼便来到了跟前!   陆枢行五指握拳,冲天的火自他身侧蔓延。   他大笑着向前挥击,超高温的浓稠火焰将皮肤吞噬殆尽,而连接的骨骼又被下一击轰碎破裂。   为首的赏银猎手目眦欲裂,右臂的断裂处焦黑着坠落在地上。   直到片刻之后他才察觉出迟来的痛意,整个人在疯笑的恶鬼手下抖若筛糠。   “别、别……”   “老大!”   ……   拳击高手是吧。   岁杳瞥了眼周身燃火的魔头,他显然又被眼前的战斗场景刺激得兴奋起来。那柄出场率较高的幻化焰刀也不用了,身形不断在各色术法之间跳转,五指聚拢成掌直接一把将人家脑袋给抡了下来。   纷飞的血点散落,又瞬间被超高温的黑火蒸发,不大的客房里充斥着刺鼻的焦糊与惨叫,转眼间化为人间地狱。   野兽吗这家伙……   岁杳长叹一声,倒也没有出声制止,强行拎起已经被吓傻了的仓濂,往窗口外推了推。   【跳。】   她命令道。   眼看着仓濂惨白着脸消失在树影之中,岁杳眯着眼睛在混乱术法中观察了一会,抓住一个空当的间隙挤身翻了进去。   “门外还有他们的人!”   掌心接触的皮肤一片滚烫,她置若罔闻,高声朝着杀红了眼的魔头喊道:“先撤!”   陆枢行向前挥击的手臂呈现出诡异的顿停,下一秒他大声骂了一句什么,收敛起手中的火拉着岁杳跳离出包围中央。   “突然跑过来干什么,不要命了!”   岁杳扯着魔头往窗外跳,边解释道:“这种时候你多半是听不见别人叫你的,只能我进去。”   “你不能喊大声点!!”   陆枢行却偏头朝她吼。两人脚尖刚一落地,他扯过岁杳拽着自己的那只手看她掌心被灼烧出来的伤口,眉头又倒竖起来,“不会随便用衣服包一下吗,那伪君子是不是把蠢蛋脑子传染给你了啊!!”   岁杳对他十句话里有八句都能找到莫名其妙的理由来骂陆师兄的行为感到佩服。   “小伤。”   她抬手呼噜了一把魔头快要把整个人都凑过来的脑袋,又顶着对方要杀人的眼神将腿软在地的仓濂也拽过来,   “城北荒郊。”   岁杳回忆着脑海中背下的南域地图,快速又撕了一张空间卷轴。   这里的动静闹得太大了,而赏银猎手之间又有着特殊的一套信息交流方式,用不了一炷香,越来越多的敌人就会涌入这间驿站。   他们绝不能在这种时候被捉住。   短暂的身体扭曲不适感过去,三人举目所见已经从混乱变成了一片衰败荒凉的土地。   “……”   陆枢行依旧沉着脸没有好颜色看,只不过当倒霉蛋仓濂不幸地发出一声反胃作呕之际,直接将他的怒气目标转移过来。   “把他下巴割了吧。”   陆枢行捋起袖子,掐住仓濂的脖颈迫使他不断抬头,凑过去阴恻恻道:“反正留着也说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而且那帮杂种说不定就是他引过来的。之后再想说话,就直接用手写下来吧……唔,那这么说,小腿也没用了,一并剁了吧。”   “唔唔唔!!”   仓濂疯狂在他手下摇头,湿润的眼睛拼命朝着岁杳看过来,“救、唔救……”   岁杳:“可以。”   仓濂:“?!!”   他爆发出百倍的气力拼命挣动,好不容易争取了一个说话的空当,哽噎道:“不是我,我跟他们不是一伙的!岁、岁道友,陆道友,你们听我说,听我说啊!!”   陆枢行手掌的力道更加缩紧,笑道:“再叫这么大声,四肢都给你砍了。”   “呜……”   从仓濂喉咙中逸出恐惧的哽声,颤抖着小声且快速道:“魔域,魔域现在已经没有几个能做主的人了,而之前,正道弟、弟子集体被掳,其实是有计划的……”   岁杳缓身在他面前蹲了下来。   她手中多出一枚精美的罗盘,边缘处以晦涩难懂的符文刻印着星宿的图案。“这是你的吧?”   仓濂瞪大眼睛,一时间竟是连魔头威胁要折磨他的恐惧也消散了一些,“怎么会在你这……我还以为、还以为丢了呢……”   岁杳屈指将罗盘重新握回掌心。   “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就还给你。” 第125章 倒打一耙   仓濂的动作却一下子僵硬起来。   见状, 魔头当即冷笑一声,“我就说这小子在装呢,别跟他在这废话了, 浪费时间。”   “……道友,你能, 相信我吗?”   仓濂低垂着脖颈,听见魔头那充满讽刺又恶意的声音,身形更加瑟缩了一些。“我知道之前的行为有多让人误解,但是至少、至少……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我的同胞们。”   岁杳偏了偏头,打断魔头下意识出口的恶语, “那就向我证明。”   她将罗盘吊坠在自己手腕上缠了两圈, 确保对方不会突然发难,垂眼盯着仓濂耸起的肩颈,“仓道友,向我们证明。”   仓濂垂落在膝上的手指攥拳,力道大到整条手臂都在战栗着。   良久,他颤抖着吐出一口浊气, “道友, 你们知道……一名修士从正常修炼到堕魔,需要几步吗?”   “……”   岁杳瞥了眼身边摆臭脸的魔头, 心道那不得了, 这位可是精通此道的个中翘楚。   而魔头却好似突然起了兴致,原本嚷嚷着赶紧将这小子杀了的话也停顿下来,摸着下巴,屈膝蹲立在仓濂的眼前。   “你想堕魔?”   他伸手拍了拍仓濂的侧脸, 但一时没掌握好力道, 老大一声啪啪响动, 将人家扇得重心不稳差点翻倒。   紧接着,不知是感受到了什么,魔头瞳孔逐渐放大,俨然一副发现新玩具的作态。   “哈,原本还以为是什么怂货,没想到是个有野心的。”   魔头全然没有愧疚之心,抖着肩膀笑得开心,“我就说,我就说么!先前在那个鬼山洞里,你这种货色是怎么敢跟那伪君子当众叫板的……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喂,你快看,看看这小子!”   说着,他活像是拎鸡仔般扯着仓濂的衣领提到岁杳跟前,语气兴奋道:“难怪我之前没有感知到这小子身上的魔气,原来是这样,他是‘疵品’!”   岁杳问道,“疵品是什么?”   “就是堕魔失败的修士,或者灵气未完全逆转过来,体内还保留着仙家修炼方式,没能彻底摒弃的人。”   陆枢行快速说道,同一时间,他掌心凝起夹杂着恶意魔气的火焰,笑嘻嘻地一巴掌打进仓濂的身体。   “啊啊啊!”   原本还畏畏缩缩的修士开始猛烈挣扎起来,竟带上一股撕心裂肺的意味,反抗幅度大到陆枢行差点都没抓住他,手滑蹿出几米。   小心眼又臭脾气的魔头当即拉长脸,扬手将人拖回来。   “瞎动什么!”   魔头骂了几声,而其手下,仓濂双目充血,整个人的气质都发生了巨大转变。   “放开、放开我!”   即便最脆弱的部位被挟制着,仓濂仍面色扭曲地挣动,语气阴毒:“我杀了你。”   “呦呵。”   魔头乐不可支地把头凑过去,“来来,快杀了我,我可真期待。”   岁杳无言地把他的大头推开,垂着眼睑仔细观察了一会仓濂此刻的行径。   对方不耐地朝她龇牙,口中还嘟囔着些不干不净的话语,与之前记忆中的那个千机掌门独子形象大相径庭。   “一名修士,从正常到堕魔,需要几步?”   岁杳口中重复了一遍之前仓濂说的话语,后者嘴角却扬起一个冷笑。   仓濂定定开口道:“别急啊,早晚有一天,也会轮到你的。”   岁杳:“为什么?”   “你就敢说自己道心稳固,永远也不会心生杂念?”   说着仓濂瞥了眼魔头的方向,面上更是讽意,“连这种人都会堕落,这世道还有什么是能够称得上永恒的?”   岁杳:“懂了,你也是陆师兄因爱生恨的追随者。”   仓濂:“……我不是!只是在讽刺你们而已!”   仓濂像是被戳中了痛脚,怒而暴起道:“呵,你们一定在奇怪,为什么整整七天时间,正道那帮老狗们就像是集体被毒哑了,连一句话都不敢让人带吧?!我告诉你们,因为那场集会本身就是他妈的一场骗局!殷虚,神匠聂氏,秋月宴,正道,呵……不过是,呃!”   他突然像是被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脖颈,眼球凸起反手掐握住自己的喉咙。   岁杳手腕一紧,被魔头拉着后退了一步。   “噫,这蠢货失控了。”   魔头鄙夷地瞥了眼在原地发疯的仓濂,“离他远点,小心被传染蠢病。”   “啊啊啊啊!”   “哈、哈哈哈……都烂了!全都烂了!”   “一起死吧,反正……嗬,嗬嗬……大家一起去死吧……”   仓濂手舞足蹈着,口中喃喃着没人能听懂的话语。   最后魔头实在嫌他太吵,伸手直接将人给捏晕了。并且跃跃欲试地准备将人扔进深潭里,不过瞥了两眼岁杳的脸色之后到底没能成功。   ……   “怎么了啊?这不是没扔吗?”   魔头骂骂咧咧地将仓濂扛在肩上,又瞥了眼岁杳,“干吗不说话,又怎么了?”   “……”   岁杳只是将目光转回到他的身上,沉默了片刻,“没什么,走吧。”   “喂!”   “……”   一时间,两人之间的气氛显得有些怪异。   岁杳照着记忆中的南域边境路线往亡灵海的方向继续赶路,陆枢行落在几个身位之后,目光始终死死盯视着她的背影。   好不容易从空间中出来透口气的聂深皱了皱眉,仗着是魂体状态,扒拉了两下岁杳,“诶,要不咱们取了魂灯之后就跑路吧?”   聂深警惕地望了望后头表情惊悚的魔头,以单独传音道:“南城那边不是正好出事了吗,咱们趁着这个机会从魔域边境回去吧?把那俩堕魔的危险分子留在魔域让那些大能们过来处理,你就别掺和进来了!”   他见岁杳依旧沉默着,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以为是有希望。   “小友啊,过来人劝你一句,只有自身的利益才是第一位的。走这条路,你首先得考虑好你自己,然后才有余力顾及别人,明白吗?”   岁杳这才开口道:“知道,我有数。”   聂深叹了口气,“唉,小友,你也别怪我。先前我是对情况不清楚,但现在跟着你们看得越多,越觉得你们之间这事不对劲。这陆家小子实在是太危险了,是,你俩现在正热乎着所以觉得这种关系似乎是可控的,但是就像之前说的,这世道上哪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万一,我就说万一到时候,他完全魔化翻脸不认人了,你怎么办呢?得为自己考虑啊。”   “唉算了,我言尽于此,免得啰嗦太多倒是惹人讨厌,变成那种爱说教的老头了。”   聂深摇摇头,附在剑上以剑柄拍了拍岁杳的肩:“小友,无论到时候你选择哪一条路,聂家都会帮你的。”   于是岁杳也叹了一声,“多谢。”   她没再说什么表达观点的言论,只是分出精神力留意着周围追兵,一边提速闷头赶路。   一路上,不知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他们撞上过一队巡逻的赏银猎手,修为均不是很高,所以甩掉他们并没有花很长时间。   保险起见,岁杳又撕了一张卷轴改变方向,就这样抄小道提速赶路,终于在两个时辰之后抵达了海岸边缘。   怪石嶙峋的表层上,四面都是由不知名枯骨与石块填成的岩山。   岩山中部陡然凹陷进一个深坑,光目测宽度就有千米之余,站在岸边朝下望去,深不见底的幽绿色浪潮翻涌。仿佛漩涡涌动的黑洞,竟是有一种情不自禁要往下跳的冲动。   “……”   岁杳眯起眼睛,感受到扑面的阴冷死气在崖岸边掀起细风,阴邪地朝着人的骨头缝里钻去。   她从那堆正道弟子的百宝袋中找了找,翻出枚隔绝屏障,抬手施加在两人头顶。   “……哼。”   身边突然传来道轻响,屏障分开又重新合拢,魔头冷着一张脸径直站定在笼罩范围的外边。   “区区死气。”   见岁杳看过来,魔头又挤出一道哼声,站得更远了些,“弱鸡才会用这种不堪一击的法术隔绝。”   岁杳抬眼瞥了下他肩膀上扛着的仓濂,未被激化魔气的状态下,这少爷已经面色发紫,紧闭双眼全身开始颤抖了。   “那你把他扔进来。”   岁杳示意道:“仓濂扛不住。”   陆枢行却一下子沉了表情,“这都扛不住,我看他也别学人家堕魔了,趁早死了吧。”   岁杳还算好脾气道:“现在只有他会关于‘黄尘清水’的法术,他不能死。”   咚的一声巨响!   “……”   岁杳退开几步,看着仓濂竟是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标准的弧线,又重重地落在她脚边的崖壁上。   她暗叹一声,只将人推到屏障作用的范围之内便收回了手。   “我去找魂灯,你在这看着,别让其他人过来。”   岁杳朝着魔头交待一声,边抬手将袖口扎得严实,确保不会暴露在外被亡灵海的死气腐蚀。   她小心地避开尖锐骨缝,可刚踏出去没两步,竟是被一股力道牢牢抓住。   “怎么了?”   岁杳偏过头,不出意外地望进一双血红的眼睛。   “你是故意的吗。”   魔头死死抓握着她,神情一如既往地吓人,可是细看的话却总有种是在委屈着的错觉。   “你是故意的吧。”   他又复述了一遍自己之前的问话,紧咬着牙关看向岁杳,“这算什么,嗯?心情好的时候就说两句漂亮话哄我,没心情了,便就冷淡下来,连一句解释的话都没有?你当我是什么,你把我当什么?!”   岁杳原本的话语顿在喉口。   “……”   她本想应付两句便离开,余光望进魔头执拗的神情,脚步又转了回来。   “好吧。”   岁杳抬手,轻搭在魔头握着的手背上,语气还算平静。   “那你可以告诉我,到底瞒了什么吗?”   “哈?”   魔头不可置信地扬起眉,“现在不是我在问你吗,怎么还倒打一耙!?”   岁杳淡然道:“之前仓濂话说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发疯,是你做的,对吧。” 第126章 一个德性   “是你做的, 对吗。”   “……”   魔头拽着她的动作似是在原地僵硬了一瞬,连带着质问的口气也不再咄咄逼人。   他偏过头去,视线到处乱晃就是不往岁杳身上看, 片刻嘟囔一声:“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瞧这小子动脑筋的样子。   岁杳目睹了对方的一百个小动作,心中腹诽道。   她想起来之前在殷虚界, 陆其鸣的客栈房门之外,魔头突然就大发雷霆,还凶巴巴地说什么以后再也不许提这些。   所以现在看来,魔头隐瞒的那个“秘密”,与正道跟魔域、乃至这片大陆都息息相关?   仓濂现在属于半堕魔的状态, 而魔头正是在发现这一点之后, 故意利用打入的魔气刺激对方,让他无法继续说下去。   他不想让岁杳知道修士堕魔的具体原因。   “可是为什么?”   岁杳看着对方心虚但又梗着脖子不肯承认的样子,叹了口气:“世人都知道,一个修士堕落,是因为心生杂念导致体内灵气逆行,从而性情大变, 逆行于正道。”   “对啊!你都知道还要问什么!”   魔头放开她的手, 又开始咋呼起来,“姓仓的这蠢货堕落, 想必也是因为不受重视、无法被世俗理解这种无聊原因吧, 这有什么好听的?!”   岁杳:“你总不能瞒我一辈子。”   魔头:“……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莫名其妙!”   他猛地转过身,几步踏进了那个所谓的“弱鸡才会用的隔绝屏障”里去,颇为嫌弃地将仓濂踹到角落, 自己占据了大部分位置。   “你不是要找魂灯吗!”   魔头头也不抬地朝岁杳嚷嚷, “去吧, 希望你找不着,让那姓聂的老不死赶紧下地狱去吧!”   聂深愤愤状朝他隔空挥拳,却在对上一道明显狰狞的目光时将身体缩回岁杳背后。   岁杳站在原地看了几眼蹲在那边佯装毫不在意的魔头,对方的眼神落在她身上,又触电似的猛地挪开,装模作样地开始抠岩壁上的人骨。   “……”   她早知道会是这样,魔头要是真的肯乖乖听话说出一切秘密,他干脆改个名不叫陆枢行好了。   得想个法子撬开他的嘴。   要不从陆师兄身上下手吧?反正现在他们俩的记忆逐渐开始互通了。   岁杳打定主意,重新扎起衣袖,朝着那诡谲无边的亡灵海边缘走去。   聂深自告奋勇地在边上望风,用他的说法——“那小子指不定在那憋坏心思,我帮你看着他。”说得就好像自己这幅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身子能拦住发疯的魔头似的。   岁杳都由他们去了。   她深吸口气,手持探物罗经仪,细细在崖壁边缘的位置找寻起来。   魂灯多半诞生于大量枯骨的掩埋之处,所以若是有办法下潜至那片幽绿色的海底,应该会有不少收获。只不过对于现在的他们来说,不作准备冒然跳入亡灵海中央的话实在太危险了。   岁杳希望能够在岩壁边缘的位置找到一到二盏引魂灯,那对于聂深的魂魄归位也足够用了。等到聂深重回聂家,剩下的铸体稳固法宝之类就无需他们亲自去寻了。   罗经仪上的指向刻度忽明忽暗,闪烁着微弱的亮光,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也并未出现具体的方位。   岁杳没有失去耐心,沿着嶙峋的悬崖边缘一圈圈地摸索。   现在是魔域南疆意义上的白天,中央海上空只依稀飘荡着一些眼神空洞的魂灵。虽然它们并不会主动攻击修士,但其周身凝聚着的死气也足够普通人喝一壶了。   岁杳拢紧衣领,又往面上蒙了一层绡纱。   她持握罗经仪的那只手上已然被侵蚀出一些暗红色的疤痕,随着阴冷刺骨的海风,扎得整条手臂都开始麻木起来。   “嗯?”   正当她加快速度之际,右手中的重量却蓦地一轻,手腕处覆上股熟悉的温度。   在一旁望风的聂深不断嚷着“我明明一直盯着啊这怎么可能”之类的辩解,岁杳偏过头去,便听见那人柔声喊她“杳杳”。   陆枢行不知何时离开屏障的保护,站定在她身边。他眼瞳墨黑,嘴角带着浅笑,手中却以堪称强硬的力道拿过了那枚罗经仪。   “死气太重,别逗留太久。”   陆枢行将她那只暴露在外的手揣进衣袖中,又从收缴来的弟子储物袋中翻出枚毛茸茸的袖笼套在外头,最后抬手,仔仔细细地替岁杳拢好面纱系扣。   在聂深目瞪口呆的眼神下做完一切,陆枢行这才重新触发罗经仪。   仗着体内黑火,他毫不顾忌地大步行走在死气凝聚着的崖壁边缘,并且背后长了眼睛似的,还有闲心提醒岁杳小心脚下别摔着。   岁杳揣着袖笼几步追上他,“陆师兄。”   “怎么了?”   陆枢行偏过身,见她双手交握在身前有些跑不利索,干脆单手持法器,另一手牵住岁杳,“慢些。”   岁杳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你有没有看见之前仓濂跟我们交谈的画面?”   “嗯,看见了。”   陆枢行应了一声,牵着她继续沿峭壁向前,“你还记得,先前我们抵达聂家府邸的时候,千机门却提前一步登门拜访的事吗?”   “对。”   岁杳点点头,“你也怀疑仓濂是在那个时候堕魔的吧,我们去之前,聂家上下都被赏银猎手跟魔修们杀害并占据。那种时候仓濂进了魔窟,大概率是不可能全身而退的。”   陆枢行道:“想要验证这点的话,等到聂前辈魂体归位,去调动聂家残余的影哨便能知道真相。而倘若那位老管家没死的话,一定会告诉我们更多的细节。”   岁杳表示赞同,而后她话锋一转,“陆师兄,但事实上,我想问你的不是这件事情。”   ——“哦?罗盘出现波动了。”   几乎同一时间,陆枢行的话音落下,两人发声的顺序先后不超过一秒钟。   岁杳眯起眼睛,“哦?那先去拿魂灯。”   “好的。”   陆枢行则神色如常地点头称是,语气与神态中皆是熟悉的模样,没有半分异常。“我来动手就好,别让那海水沾到你。”   岁杳揣着手站在原地,眼看着他身手利落地翻下悬崖边缘,在一处凸起的岩壁上稳住身形,以刀锋细细将镶嵌着的引魂灯取出。   “你觉得陆师兄是故意的吗?”   聂深晃悠着飘到身边,岁杳的目光并未离开,只是轻声问了一句。   “唔,我说不好。”   聂深摸了摸不存在的下巴,“不过在我看来,他可比那个堕魔臭小子好多了,至少会照顾人。”   岁杳喉咙里应了一声。   她垂眼望着陆枢行顺利取下一盏灯,第一时间便抬头朝着自己的方向笑了笑,那笑容别提有多清朗温润,比起魔头的乱用脸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不知想起什么,岁杳嘴角勾起,竟是也露出难得的笑意。   聂深惊异地看着她,“你笑了?”   岁杳指尖摩挲过柔软的袖笼内部,轻声道:“哼,这俩个人,一个德性。” 第127章 悬崖中部   魂灯诞生于尸骨掩埋之处, 表面附着大量魂灵怨气,需以专业法术祛除后方可使用。   陆枢行将那盏发散着幽绿色冷光的灯笼状物体用布条包着,单手借力在崖壁上稳定身型, 目光朝着更深处的地方搜寻着。   正在这时,本来打算象征性表达一下谢意的聂深却突然顿住, 扭头朝他们上来的位置看过去。   岁杳亦是皱眉,“追过来了?”   “有人往这边来了,但是没有魔气。”   聂深凝重着神情往前飘了几步,“感觉好像……也不是赏银猎手。”   无论是谁,在这种非常时期会出现在这里的人, 都值得警惕了。   岁杳朝崖壁前方探身, 高声道:“陆师兄,先回来!”   “……陆师兄?”   岁杳以最大音量喊了两声,却发现那人依旧垂着脖颈专注于手中的动作,似乎没有听见她的声音。   怎么回事?   拢共就这么点的距离,又没有那种隔绝屏障的作用在,陆枢行不至于反应不过来。   “小友, 他们靠近了!”   身边, 聂深的嗓音骤然急促起来,“我们必须赶紧走!”   没有时间留给她犹豫, 岁杳迅速将长剑与袖笼一并收回到储物袋, 在聂深的连声叹息中,翻身朝着悬崖边缘跃下!   她眼疾手快抓住早就看准的几块岩石减缓下坠的趋势,就这样向下翻越了数十米,终于来到了陆枢行所在的位置。   原本专注于捕捉魂灯的人察觉到什么, 手中匕首一转, 凌厉刀锋猛地朝后攻去!   “!”   当看清那人面容的瞬间, 陆枢行呼吸一窒,手腕扭转硬生生改变了攻势轨迹。他连忙伸手拉住岁杳仍在往下滑落的身体,急道:“……”   “什么?”   岁杳看着陆枢行的嘴唇在眼前张合着,然而却听不见一句具体的话音。   她跟对方解释上面来人了,却发现陆枢行同样皱着眉头望向自己,显然是不理解她的意思。   单向传音呢?   岁杳迅速试了试手头的一切方法,然而全部失效,这片亡灵海的底下不知有着怎样的磁场,使得人们失去了以言语进行沟通的能力。   她拔出另一柄短刀狠狠插入岩壁,暂时在半空中稳定住两人的身型。   而看到这一幕,陆枢行也迅速反应过来上头定是出现了某种变故。他将两盏魂灯打包收好,一手安抚性地握着岁杳的手,以指尖快速写道:绕。   陆枢行以眼神示意对面相隔数十米之外的另一处岩壁。   整片亡灵海下陷于群山环绕的险峻地带,山峦叠嶂起伏,是天然的掩体。   岁杳明白了他的意思,只是皱眉望向被浓重死气环绕的另一座相连岩壁。   也就是说,他们如今得跨过近百米的距离,从此处近乎垂直的悬崖侧峰去到另一头的山脉上。而要想做到这点的前提是——穿越亡灵海。   看出她的顾虑,陆枢行从弟子的储物袋中抽出数把弓弦,剥离妖兽筋,连接成简易却坚固的绳索。   他俯身将绳索一端绕过岁杳的腰,另一头牢牢固定在自己的身上。扯了两下确保稳固,陆枢行牵起岁杳的手,又快速写道:跟紧我。   于是两人开始了真正的极限攀岩环节,至少对岁杳来说,她唯一的经验就是那时候在宗门御剑掉下思过崖底,然后捋起袖子吭哧吭哧从底层爬到了中端。   只不过,思过崖底的毒瘴,比起眼下的处境来说,竟硬生生被衬托为了仙境般的存在。   “……!”   从幽绿色海面骤然蹿起令人毛骨悚然的亡魂,森然白骨携带着冲天死气,一股脑地朝着被迫悬挂在峭壁上的人冲击而来!   陆枢行猛地偏身将岁杳护进内侧,他嘴唇开合着说了一句什么,大抵是小心之类的话语。   两人暴露在外的皮肉很快被一股脑涌上的死灵撕咬得血肉模糊,且那不仅仅只是看似惨烈的伤口,被感染的地方,腐朽死气很快顺着骨缝钻进体内,抽丝剥茧地瓦解修士的五脏六腑。   岁杳面色惨白,而随后被陆枢行更往里搂了些。他看起来还要更糟糕,撑在崖壁上的小臂皮肤已是一片血肉模糊,呼吸滚烫得几乎要将人烧灼。   岁杳死死拽着那根连接两人的绳索给陆枢行借力,接着她有些艰难地清了清嗓子,开口道:   【……】   【……】   “……”   没有声音。   言灵失效了。   “……”   岁杳五指攥拳。而仿佛是所有的坏事总是接踵而至,下一秒,从他们头顶上方的位置竟是炸开一道明黄色的信号烟雾。   那是赏银猎手专用的烟弹,他们果然追过来了。   趁着双手还能动弹,岁杳将一件件能起到作用的法器或是符箓翻出来绑在身上,拉住陆枢行指向对面的一处凸起崖壁。   跳吧?   她以手势示意着,陆枢行口中吸着冷气,用力将手臂上的伤口扎紧了。   岁杳余光瞥到他那几道几乎深可见骨的伤口,十分怀疑还没等到地方人就先失血过多晕倒了。以防万一,她示意着自己站在前头承担大部分重量,如此还能在下坠的时候利用绳索拉陆枢行一把。   下一秒,陆枢行笑着朝她摇摇头。   他还是停留在靠外的位置,以身形挡住了大量死气的攻击。   而随着那只不断渗血的手臂抬起,以手势做着倒计时的准备,岁杳屏息将灵气尽量聚集在小腿的位置。当倒数第二根手指落下,岁杳发力准备奋力一跃,却猛地感受到一股力道握在自己腰间,紧接着,剧烈的失重感席卷全身。   “……”   她怔了一瞬,身形滞留在半空,偏头朝后看去。   却见连接两端的绳索另一头空空如也,原本预计着的两人同时起跳的画面也并未出现。陆枢行依旧靠在那处岩壁上,双腿的位置被数名狰狞的死灵啃食着。   牢固兽筋编织而成的绳索被解开,顺着不断涌来的死灵浪潮,下落到不追名的深处。   岁杳硬生生在空中扭转身形,以后背撞上那处凸起的岩壁,翻滚两圈卸了力,才站在安全处皱着眉看向陆枢行。   又来了。   之前在麓山秘境时也是这样,陆师兄总是这样。   一股前所未有的情绪凝结在胸中,甚至隐隐带上了些愤恨。   怨恨他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明明两个人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一起活,但他每次都是这样轻而易举地就将自我牺牲,将生的机会让给另一人。   于是岁杳张口开始骂人,即便知道对方什么也听不见,她攀在另一端的崖壁上朝着陆枢行大声骂起来。   而在无数扭曲着的死气咆哮之中,岁杳看见那个几乎被死灵淹没的人怔怔地望着自己,随后竟然笑了起来。   ——别担心。   她读出那个口型。   身体都快被腐蚀完了,怎么还要让别人不担心?!   岁杳感觉似乎自己这辈子的火气都堆积到这一天让她给发完了,她狠狠磨了磨后槽牙,瞄准陆枢行那张还在笑眯眯的脸,开始不要钱地扔各种防御符箓跟法器。   反正都是那些仙家弟子的存货,不用白不用。   发泄了片刻后她重新冷静下来,视线在周围迅速转了一圈,寻找着能够脱身的法子。   托陆枢行那令人火大的蠢法子,此刻悬崖中部盘踞着的那些死灵大多都被他吸引注意,而借由陡峭的群山岩石遮蔽,一时间上头的那些赏银猎手无法第一时间抓住他们。   岁杳最后看了一眼那头与死气缠斗在一起的人,将体内仅存的灵气集中起来,快速在峭壁上攀爬起来。   亡灵海之下受到磁场影响,修士的能力无法发挥作用,只要脱离这处环境,就能想办法将陆枢行给捞上来。   零星的死灵桀桀怪笑着,盘踞在岁杳的周围,它们并不立马发动致命攻势,而是恶意地开始撕咬她牢牢扒着岩壁的手指。   岁杳牙关紧咬生生受着,并没有因此放慢上行的速度。   等着,她心道,等她爬上去了,先救陆枢行,然后就开口让这帮该死的混蛋统统暴毙。   暗红血液在崖壁上拖出一条长长的痕迹,聂深在旁边看得心惊,但因为是魂体状态也起不到什么实质性的作用。   他懊悔起来,“早知道就不让你们来找什么魂灯了,都是因为我。”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岁杳咬牙无声地说道,她十指已然血迹斑斑,皮肤撕落暴露出血淋淋的指骨。   但是不能停下。   不仅是为她自己,她身上还背负着另外两个人的重量。   “小友!”   不知过去多久,突然耳边爆发出聂深的叫喊。   岁杳费力地抬起眼皮,却看见自头顶上方的峭壁截断处,竟探出一只苍老的手臂。   谁?!   她强迫自己集中精力,将身上仅剩的一点爆炸符全部掏出夹在指尖。   而后一刻,岁杳听见无数道混乱声响从头顶的崖壁边缘传来,似乎还伴有激烈的打斗与叫骂声,耳膜因为长期浸泡于死气之中都有些嗡嗡的回声。   她将手指上的血蹭到符箓上,挥动着打算扔一张上去清路。   “……”   一股强大且熟悉的阻断术法落在岁杳手中的攻击符箓上,她瞳孔紧缩一瞬。紧接着,就感到温暖的亮光笼罩在自己周身,托着她伤痕累累的身体向上浮动。   “还能动吗?!”   视线重新回到岩层群山的上方,岁杳眨了下眼睑,一个身穿道袍的老者急匆匆蹲在她面前,数不尽的探测与治愈法术落在身上。   ……尊者?   “你们这些惹祸精,可真是让老夫好找!”   宣灵尊者板起面孔,本想好好说教一番,目光落到对方没一块好肉的手臂,目光又变得不忍起来。   他抬起手,轻柔地摸了摸岁杳的发顶,“好孩子,一定吃了不少苦吧,已经没事了……接下来就交给我们处理吧。”   “……”   岁杳仰躺在地上,深吸一口气。   “好了前辈,我带小师妹先去找医师,她伤得不轻。”   另一道清越女声插了进来,竟是一身戎装的楹华仙子。   “天哪,伤成这样,一定疼死了吧,可怜的孩子。”   楹华仙姑反手捅穿了一名魔修的胸膛,将之丢给其后赶来的支援,迅速朝着这处赶来。她走近看清岁杳的现状,又是大骂起来:“杀千刀的畜生们,连孩子都不放过,真该一把火把这鬼地方烧了!”   说着,楹华仙姑小心地避开伤口,试图将她抱起来。   “小师妹,你……”   “等、等等。”   岁杳扶着她的肩膀站起来,咳了两声,确认自己现在能够说话了,“陆师兄还在下面,东南方向的悬崖中部!”   宣灵尊者立马撇开一众赏银猎手就要冲下去,下一秒,却听见身边传来的脚步声。   岁杳靠着楹华仙姑,费力地走到悬崖边缘。   她的脸上还是没什么多余的神情,但宣灵尊者分明看见,那素来云淡风轻的五行峰师妹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愤怒。   她低垂着眼,望向被浓重死气笼罩的悬崖与枯骨。   ——【全都,下地狱吧。】 第128章 重返殷虚界   “……”   终年笼罩在岩层的死气似是集体凝固了一瞬。   楹华仙姑惊异地向身边人看去, 岁杳视线直勾勾盯视着底下的峭壁,似是半点也没觉得自己所言惊世骇俗。   她五指攥拳,目光透过一层层僵直的枯骨, 直直望进那处染血的狭窄岩壁。   岁杳又说了一遍:   【下地狱吧。】   刹那间,狂风骤起, 数层死灵相继在空中扭曲咆哮着,而后,翻滚着坠落下幽绿的无尽深海。   连通着魔域之外最可怖的深渊,埋葬无数枯骨的炼狱,此刻汇成巨大旋涡, 将纷纷坠落的死灵吞没席卷。   岁杳的面色更加惨白。   她几乎将大半体重都靠在楹华仙姑身上, 才勉强能够站住,然而下一秒,眼望着死气纷飞,岁杳张开口竟是再次道:   【下地狱吧……】   “行了!”   楹华仙姑连忙伸手捂住她的嘴,“嘶,虽然不清楚这是什么功法, 但是现在你必须停下来!”   说着, 朝边上皱着眉沉思的宣灵尊者使了个眼色,“宣灵老儿, 赶紧去将你那徒弟捞上来, 她我就先带走了!”   “啊,行。”   宣灵尊者反应过来,有些复杂地看了眼摇摇欲坠的岁杳,终是叹息一声, 双手捏诀准备只身探下悬崖。   而在一瞬间, 在场所有人却清晰地感知到, 一股不属于亡灵海之内的力量在岩层上剧烈爆发!   即便垂直距离相隔近百米,修士们依旧能够看见那火势冲天而起。   墨黑色象征着不祥的火席卷了天穹,原本就因言灵术法而翻滚咆哮的死灵们影子愈发颤抖。它们嘶吼着想要突破咒言的限制重新冲上海面,下一秒却被无尽的黑火黏上,在噼啪烧灼声中狠狠坠进幽海。   一时间,连翻身下落的宣灵尊者都不得不被扑面的滚烫火焰逼得重新上岸,他捋了把险些被烧没的胡须,又惊又怒道:“这臭小子难道真的堕……”   “不。”   岁杳打断对方即将脱口的那个词汇,“您再仔细看看,没有魔气,陆师兄没有堕落。”   哪怕那诡异火焰烧得比亡灵海深处最浓郁的死气还要令人惊悚,顶着一众修士怀疑的目光,岁杳却斩钉截铁地扬声道:“陆师兄不会堕落,他从来没有堕落。”   听到这话,宣灵尊者冷静下来,分辨了片刻燃烧起来的不祥黑火。   “确实,老夫没有感知到魔修的气息。可是,臭小子的这灵根……”   语罢宣灵尊者率先摇了摇头,不再在众人面前言说关于自家徒弟的经历。他抬手捏了一个看着令人眼花缭乱的阵法,接着不再犹豫翻身下落,朝向黑火燃烧的中央极速而去。   “……”   岁杳终于暂时松了口气。   楹华仙姑将她拉离死气最浓重的区域,视线有些隐晦地瞥过那一头同样来寻人的仙家同行们,突然以密语传音道:“等宣灵老儿将他徒弟带上来之后,我们会立马将你们送出魔域,岁小师妹,你们千万要小心。”   岁杳顺着她的视线,以余光轻扫过岩壁上一圈神态各异的修士们。   前来追杀他们的赏银猎手与魔修并不多,在一众前辈大能们的合力攻势之下,基本全部降服。而楹华仙姑却在这个时候给她传音,让他们小心。   所以说……仓濂之前透露过的,正道宗门内部出了问题的那条讯息,是真的。   难怪,在年轻一辈的弟子们被魔域俘虏之后,整整有六天都没收到任何前来谈判或是赎人的消息。   岁杳裹着楹华仙姑友情提供的大氅,在队伍后方的修整区域坐了下来。   等了有差不多一炷香的时间,就见宣灵尊者浑身低气压,肩上扛个人臭着脸走了过来。   岁杳拿着披风去查看陆师兄的状态,对方暴露在外的皮肤上没一块好肉,尽是被枯骨与死气腐蚀过的痕迹。而全身烫得惊人,是过度使用黑火留下的后遗症状。   明明烧成这样,他人却紧闭着双眼在打寒颤。   当着人家亲传师尊的面,岁杳也没好意思再骂他,于是沉着脸用披风将陆枢行给裹成了粽子。   随行的医修很快给塞了一堆去除死气跟固魂的丹药,终于,陆枢行的呼吸暂时平稳下来,总算不再处于各类极端的副作用反应之内。   宣灵尊者也松了一大口气,他摸着自己还是不幸地被烧光了的胡子,气得直接给了这不省心昏迷过去的大弟子一记爆栗。   岁杳看着陆师兄毫无知觉偏过去的面孔,有些不赞同地回头看了一眼,但终是什么也没说。   一旁,楹华仙姑抱臂看着这一幕有些好笑,但后一刻视线瞥到什么,蓦地收敛起神情中的戏谑。   宣灵尊者同样拧起眉,随后快速往岁杳的手中塞了一枚百宝袋,“带上这些补给,你们得立马离开魔域。”   “记住,脱离魔域以后别管任何人,直接回红莹场东部找雷鸣宗,有人拦你们也别管,直接去雷鸣宗!”   宣灵尊者难得以这般严肃的口吻说话,半点也不似记忆中那个不太正经的老顽童,“楹华,拜托你了。”   “知道。”   楹华仙姑点了点头,“你在这周旋一会,我带着他们走。”   并没有时间留给他们再去道别或是详细解释,这头岁杳的血才刚止住,便又立即马不停蹄地朝亡灵海的边缘赶路。   楹华仙姑亲自御剑带着陆枢行,将速度提到极致,连闲话也顾不上说。   岁杳同样全速前进着,她并没有在这个时候选择发问。从先前两位长辈的态度来看,她多少已经猜到一些他们回去后将会面临的处境。   很快,离开亡灵之海的范围,一些特殊的传送阵法便能够使用了。   楹华仙姑叮嘱岁杳警惕四周,自己则掏出五行峰自用的绘制符箓,在某处不起眼的角落位置振振有词着。   华光四散,被隐藏起来的宗门小型法阵也随着灵气输入而渐渐显形。楹华仙姑接替了岁杳的位置,让她带着陆枢行先走,自己在后头维持着传送阵法的开放。   “记住,抵达殷虚界之后就立马前往雷鸣宗,立刻!别等我,也别管其他任何事情!”   身形即将消失的那一刻,楹华仙姑朝着这处高声道:“一定要记住!”   岁杳郑重地点头应下。   以防万一,她同时在自己与陆枢行的身上贴了好几张触发符箓,望着眼前开始扭曲的景象深深吸了口气。   ……   “小友,小心后头!”   几乎在脚尖踏上熟悉土地的一瞬间,甚至连空间传送的效果都未过去,岁杳听见附着在剑上的聂深爆发出一声怒喝。   眼前还是一片扭曲的白光,岁杳只凭借直觉拖着陆枢行朝边上闪身躲避!几道刺眼的术法光芒炸开在传送阵法落地的那块区域,与此同时身后传来修士们的大喊:   ——“站住!你们是何身份,从哪里来?!”   岁杳抬手接住聂深抛来的长剑,没有任何犹豫,蛇吞剑瞬间出鞘!强大而破坏力惊人的吞噬感席卷了这片地区,凭空在红莹场边缘掀起一片飓风。   修士们也没有想到她出手便是不留情的杀招,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打乱了阵型。   岁杳不浪费时间,单手将陆枢行从地上拖起来,瞥了一眼便撒腿朝着东南方向狂奔。   看见了。   大概有十余名修士,不是魔修也不是赏银猎手,而是完完全全的正道弟子打扮。   “他们是从魔域来的!”   不知是谁爆发出一声呐喊,转瞬间,被掀得人仰马翻的正道修士们眼神转变了。   “抓住他们!必要时不留活口!”   原本更倾向于束缚留人的术法,竟是尽数变为凌厉杀招。 第129章 两个疯子罢了   岁杳反手朝后头掷出数张符箓, 皆为宣灵尊者亲手绘制,威力惊人。   阵阵隆起的爆破声与硝烟炸开在土地上,紧追不舍的修士们顿时又陷入惊慌之中。他们惊异于岁杳的手段, 而后却更是下定了决心。   “堕落者,他们是从魔域回来的堕落者!”   带头的修士大声喊道, “抓住他们,杀了他们!”   “都在说什么啊……”   聂深不可置信地回头去看面目扭曲的修士们,“这帮人,莫不是都疯了吗?”   “秋月宴之后,正道出事了。”   岁杳拖着陆枢行头也不回地冲出传送阵法的范围, 说道:“这些人看见我们是从魔域出来的时候, 皆是一副愤怒……又恐惧的神情。”   聂深皱了皱眉,“可他们在怕什么?那陆家小子现在晕过去了,而你又没有堕魔。”   岁杳却摇了摇头,“不是怕我们。”   他们在怕那些……从魔域回来的、身上沾染魔气的,“堕落者”。   “可是……”   聂深还想说什么,在余光瞥见那头重新闪烁起来的阵法之际, 所有话音都堵在了喉口。   他叹息般地唤道:“楹华。”   “快走!”   楹华仙姑双手扛起那柄长戟, 才刚一落地,就同围攻而来的修士们战了起来, 她厉声喝道:“别回头, 走!”   于是在聂深更加复杂的长叹中,岁杳丢下几张符,一刻也不停留地朝南部赶去。   虽然只相隔不到七日,殷虚界的变化却大到令人甚至产生了种恍若隔世的错觉。那据说由神匠聂氏一族铸造的悬空桥梁, 此刻尽数倾塌, 河流逆溯着涌上莹场。   曾经美轮美奂的光影, 如今空气中弥漫着冲洗不去的血污与硝烟。水流淹没半片场地,将建筑与人群都笼罩在清波摇曳之中。   岁杳带着陆枢行奔走于漫天倾洒的水雾下。   “……”   她仍旧记得,七日之前暴雨倾盆,分辨不清是哪一个灵魂占据主导的那个陆枢行,背对雨中的幢幢鬼影朝她说道:“哪怕这世上的人都死光了,你也好好地活下去。”   而此时此刻,分辨不清是哪一个灵魂的陆枢行将头靠在她肩上,垂坠的发丝晃得人想要打喷嚏。   岁杳踏碎一地浪花,朝着那人低声道:“少在这自作主张,我一个人活着干吗,学那诡计多端的千旭重新建立一个神经病王朝吗。”   下一秒,埋在她颈窝里的那张脸却蓦地动了动。   原本死狗一样只能被拖着走的人竟是睁开眼睛,炙热的呼吸洒在岁杳脖颈,不知道是哪一个灵魂主导的陆枢行磨了磨后槽牙。   “我就知道,”他虚弱又恶狠狠地说着:“我就知道你跟那笑面虎之间有事,终于被我抓住把柄了!”   得,不用猜了,是魔头。   岁杳以微不可察的弧度翻了个白眼。   “不过你是不是暗恋千旭?”她合理怀疑,“晕了一路,我刚说起他立马就清醒了?你是不是小时候在陆府……”   “胡说八道什么?!”   身体意识还没完全清醒,魔头瞬间被气得脸色发青,“别再提那杂碎的名字!一听到这几个发音,我都要吐了!”   说着,重伤未愈的身体竟是真的剧烈摇晃一阵,几乎将整个人体重靠在对方身上才勉强站稳。   岁杳默默接住这坨人形,而魔头反应过来,又是一阵狂怒。   “这蠢笨不堪的废物,又弄成这样!”   他怒骂着先前在亡灵海下的陆师兄,“连那种渣滓都搞不定,干脆去死吧。”   岁杳面不改色地戳穿他,“换你也搞不定,你别老是找机会骂人。”   “呵……”   魔头又开始在她耳边咯吱咯吱地磨牙,“你就护着他吧,那伪君子你护着,那笑面虎你也护着,好、你真是好得很啊。”   就在岁杳被他近在咫尺的噪音吵得都要起鸡皮疙瘩之际,从不远处的荒林中,竟是传来一道压抑着情绪的呼喊。   “杳杳!”   女修带着哭腔的声线从远至近,岁杳呼吸急促起来,目睹视野中逐渐闯入的鸦青色身影。   她松开搀着魔头的手,还算是仁至义尽地将朝她瞪眼的人靠在树上。   紧接着,岁杳眼前一花,女修几乎冲撞而来将她一把抱住。力道重到觉得发疼,但她反而伸手回握住那冰冷而纤细的手指。   “你有没有事?”   岁杳抱着眼前的姑娘,情绪也有些波动,“那天我看到你喊我了,可我不是让你别上前线吗,怎么直接跑到魔修的包围群里去了?”   “你还好意思说我!”   宋黎弯紧紧搂着她,语气中尽是后怕与失而复得的欣喜,“我看到你在红莹场放的烟花了,我一看就知道是你在传递消息!不然哪个脑子有病的会在暴雨中不停地点那种丑得要死的烟火?我跑去告诉宣灵尊者他们,可那该死的尹长老竟然还说是我想得太多,真是气人!好不容易才赶过来,可你还是被魔修带走了,我还是晚了一步,呜杳杳,我……”   “没事,没事。”   岁杳连忙拍着宋黎弯的背,给她念了好几句【平复心情】,“根本不是你的错,更何况我现在活着回来了,没事的,已经没事了。”   两人在延伸的荒林中相拥着,将这七日骤变的所有荒唐与惶恐之情一并发泄。   不远处的枯树底下,魔头背靠树干,猩红眼睛死死盯视着其中的一个身影。   聂深从蛇吞长剑中飘出来,先是警惕地望了望他,随后才离远一些开口道:“别看了,再看感觉你嫉妒得红眼病都犯了。”   头一次,魔头没有对他的话语表现出任何反应,也不再嚷嚷着“剥了你的皮”之类的威胁,他只是沉默着,沉默着注视岁杳,与那只紧紧同别人交握的手。   是啊,她有关心她的朋友,有护着她的师长,有在这世上仅此一人的“同类”陪伴,有惊人天赋,有执着潜力,有锦绣前途。   她早已不是五行峰上那个无人在意、默默无闻的无名师妹了,她逐渐拥有一切。   那些曾经仰望憧憬着的东西,悬挂于峰顶上的明月,都向她奔来。   聂深又想讽刺几句,下一秒不知看到什么,魂体在空中僵了僵。   “喂,陆家小子!”   他猛地开口朝魔头道:“你要是控制不住情绪就让那个小伙子出来顶上,别做让你后悔的事情。”   于是聂深眼睁睁地看着,那貌似虚弱地靠坐在枯树前、连行走都需要搀扶的人,脸上却逐渐露出残忍又恶意的笑容。   聂深心头一跳,他突然回想起来,之前在魔域南城,那个迷恋着血煞夫人的死脑筋壮硕魔将,为了建立威信而用手掐了岁杳的脖子。   后来在混乱一片的兽场,包括岁杳在内的所有人都将注意放在被围攻的南域魔主与更迭政权的交替上。没有人看见小山一般的魔将跪倒在地上,从伸出的右臂指关节处开始往上,皮肉被火焰剥离,又一点点用钝刀切开剁碎成肉泥,不似人的惨叫声堵在喉口,半点也发不出来。   聂深又忆起那被彻底解开的契约与缰绳,他再度告诫道:“别冲动,你在乎她不是吗?那就别毁了这种来之不易的关系!那一天,其实我都看见了……哎,你就信我这一次,我是过来人。”   说道这里,聂深喉头一涩,余光透过周围聚拢的荒林,仿佛重新落回到传送法阵的那头,手持长戟仍在浴血奋战的红衣女子身上。   他有些痛苦地闭了闭眼,哑声开口:“陆家小子,你信我,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别做……若是你真的在乎她,若是你们真想要长久,你必须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你不能毁了她在乎的人她在乎的事,就为了自己的私欲。真的,让另外一个人接管身体吧,不然你们以后肯定会后悔的。”   片刻,就在聂深再度心惊胆战着准备喊岁杳小心的时候,他听见那浑身发散着危险气息的魔修终于开口。   魔头抬起一只手按在自己半边胸膛上,轻声骂了一句,“蠢货。”   聂深不知道他是在说自己还是另有他人。   魔头却掀起眼皮,与那日一模一样的血红色眼睛直勾勾地看过来。   “蠢货,”他说道:“你以为那把刀是我拿的吗?”   “……什么?”   魔头侧过脸,指尖点了点太阳穴,“那天在兽场,我只是用火将那胆敢碰她的杂种固定在了原地。紧接着清醒过来的人,不是我。”   “……”   聂深瞳孔紧缩。   魔头像是看见了什么极端有趣的事情,大笑着拍了拍掌,“哈,不然你以为你口中的‘他’是什么?一体双魂?别搞笑了,你猜我为什么老是喊他伪君子呢,哈哈哈……因为是一样的啊!!我们是同一个人,是一样的,连这方面的令人作呕也见鬼的一模一样啊!!!”   魔头手腕撑着从地上摇晃着站起来,聂深大喝一句:“别靠近她!”   此处的动静终于传达到另一端,宋黎弯皱眉,放松了些抱着岁杳的力道,“怎么了?”   聂深警惕地望着这处,边朝着岁杳大吼道:“快跑!”边试图操纵蛇吞长剑出鞘,来阻挡魔头的脚步。   下一秒,锋利且威力惊人的长剑却被徒手握在掌心。魔头对再度皮开肉绽的伤口熟视无睹,只是硬生生握着尖端将剑抢了过来。   “这是我的。”   他握紧鲜血淋漓的掌心,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忘了吗?这是她送给我的剑,伴生法器,是她送给‘我们’的。”   宋黎弯又惊又怒地看着状态明显不对劲的人,下意识将岁杳拉近了些:“这是……陆师兄?”   “待在我身后。”岁杳皱起眉,往她手心里塞了几张保命符。   做完这个动作,却见魔头直直盯着这个方向,眼中的情绪一时分辨不清。   他死死握着蛇吞剑的尖端,整个人看起来就是个极端的疯子,危险又致命。   而他再一次,是独身一人,站在人群的对立面。   “……”   岁杳抿了抿唇。   她转动视线,看见聂深警觉地操控另一柄剑飘在空中,看见宋黎弯惊疑着掏出法器,又看见陆枢行在两人的警告声中不管不顾地走近几步。   终究,岁杳还是没有捏起符箓,她望进那一双几近疯魔的眼睛,放缓声音问道:“发生什么了?”   明明几刻钟之前,魔头还是好好的老样子,为什么会突然失控?   那双通红的眼珠似是在眼皮之下翕动起来,看着异常诡异。   “你……”   一瞬间,岁杳感觉自己失去了辨别色彩的能力,随后,连正常的感知力也消失了。   “……”   不然她怎么会看见,同时染上了浓黑与猩红两种颜色的人影,手提鲜血淋漓的宝剑,以极端危险又卑微的口吻问着她。   问她,可不可以只和自己在一起。 第130章 恶意而深情的爱   “……”   死寂的沉默持续蔓延在人群, 聂深跟宋黎弯都没有再说话,一时间让岁杳觉得是自己产生了某种令人心悸的幻觉。   然而当她抬起眼睑,清晰无比地望见那双眼瞳中自己的倒影, 转移话题的言语便尽数堵在喉口发不出来了。   “你先回雷鸣宗。”   岁杳将那柄临时长剑塞进宋黎弯的怀中,说道:“不用担心, 等一会我就回去。”   “可是……你跟陆师兄发生什么事了?”   宋黎弯踟躇地望了望另一头疯魔样的修士,“他这是?”   “他在害羞呢。”   岁杳睁着眼睛说瞎话,“我单独跟他说会儿话就好了,你们在这他不自在。”   宋黎弯眼看着陆枢行因为两人越贴越近的动作而更加狰狞起来的目光,面色复杂:“咳, 杳杳, 虽然但是,这可不像是‘害羞’的样子啊……”   “先回去吧。”   宋黎弯将信将疑,一步三回头地暂时走远了些。   岁杳则径直朝着那个方向而去。   身后,聂深难得厉声地警告她不要再靠近了,岁杳摆了摆手,示意他也暂时回避一下。   她终于站定在陆枢行的面前, 微微仰着头望向对方混沌一片的眼睛。   岁杳伸出手覆在那人战栗着的手背上, 将他握着宝剑锋刃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   ……没掰动。   她也无法过于用力,生怕那削金如泥的剑刃直接将这死脑筋的手指给绞断。岁杳放缓了些语气, 哄道:“先松手。”   “我的, 是我的!”   陆枢行眼珠通红,压抑着嗓音吼道:“这是我的……是她送给我的、我的……”   “是你的,这个也是你的。”   岁杳反手从腰袋中抽出那柄伴生的法器焰刀,趁着对方愣神的空当一把塞进他掌心。   象征着【复原】力量的白光闪过, 那只血肉模糊的手掌总算恢复成还有个人样的状态。陆枢行垂下脖颈, 怔怔地望着手中的长剑与短刀。   “都是你的。”   岁杳故技重施, 拉着他的手往身上其他裂开的伤口上又划了几刀。   好不容易将全身的血给止住,她伸手带着些安抚意味摸了摸对方的发顶。   “现在,好点了吗?”   “……”   虯结的发丝不像先前那般被一丝不苟地束拢,而是如同他整个人此刻的状态,异常狼狈地纠缠在一起。   而岁杳这时甚至无法斩钉截铁地确认说,眼前这个人是陆魔头还是陆师兄,亦或二者的魂灵同时透过这幅身体在注视着她。   但她能知道的是,若是这个时候再不说点什么或是做点什么的话,陆枢行会疯的。   陆枢行微微偏了偏脖颈,那动作竟像是主动在蹭她落上去的手心。   而下一秒,对方垂着眼睑,以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目光注视着她,轻声问道:“都是我的……那你呢?”   “你会是我的吗?”   岁杳心道,大抵这个时候应该顺着他,将人先哄下来再说吧。   但她抬头回望着那双亦黑亦红的眼睛,从诡谲的倒影中,陆枢行眼瞳中的那个“岁杳”也透过荒林直直与他们的目光对上。   岁杳叹了口气。   她指腹摩挲着将陆枢行手上干了的血渍擦去,“不,我不会是任何人的。”   说着,感受到掌心之下的手又开始剧烈颤抖起来,岁杳加重了握着对方的力道。   “你知道吗,我花了近百年的冗长时间,才得以重新站在这里,以‘岁杳’的身份跟你对话。对我来说,这个名讳是来之不易的,所以我不可能成为任何人的附属品、或是被拥有的对象,我是岁杳,我希望世人提起我的时候能够唤我的名讳,而不是所谓的,‘某个大人物的女伴/道侣/所有物’。”   “你刚才,是想要杀了宋黎弯,对吧。”   岁杳的指尖几乎深陷进对方的皮肤,她握的力道过于沉重,而两人交握的指节间都因挤压而泛着白。“在你眼中,我是什么呢?你以为,掌控我的生活,剥夺我注视他人的权力,再占有我的全部,就能永远跟我在一起了吗?”   “……”   陆枢行浑身都在战栗着,他像是即将溺毙的落水之人,唯一与活着挂钩的希冀都落在两人交握的双手上。   他死死抓着岁杳的手指,抓着自己的救命稻草,哑声问她:“可是除了这些,我还能做什么?”   “我只会做这个,我只能、杀了那些你在乎的人,只有这样,你才会回头来看看我……除了这些、除了这些……我还能做什么来留住你?”   不知何时,天幕中再次飘起小雨。   或许是因为红莹场四周萦绕的魔气改变了磁场,那雨水夹杂着浓重的腐朽气息,暗红色的,自天穹坠落在衰败的土地上。   岁杳面颊一凉,几滴雨珠坠在她脸上,顺着轮廓逐渐滚落,拖出一道水痕。   突然间,充斥着血腥气息的手掌抚上她侧脸,反复擦拭着那道痕迹。   陆枢行的皮肤很烫,长年累月的黑火运转使得他终年忍受着超出常人的体温,而现在同样的温度滚在岁杳的脸颊上,将那一块皮肉都烧灼起来。   陆枢行指尖不断摩挲着那块泛起红晕的皮肤,他的动作偏执又不可理喻,可下一秒,却又开始哆嗦着喊她的名字。   岁杳,岁杳,岁杳……   他反反复复地喊,语气从一开始的缱绻转变为怨毒。字字沥着血似的,好像能够以语言作为诅咒的能力转移到了他的身上,而那名讳就是世间最邪恶的毒。   岁杳一动不动。   哪怕身后的聂深已经惊恐得要飞出剑来跟陆枢行拼命,她仍平静地站在原地,感受着对方施加在自己身上的恐怖情愫。   “……”   最后,她看见陆枢行终于丧失了所有力道般,弯下身,颤抖着将脸埋进自己的颈窝。   她不用再刻意分辨那双眼睛是黑是红,也不用在意那一遍又一遍被念出的名讳,是出自哪个灵魂的唇舌。   岁杳抬起手,慢慢抱住了对方的身体。   “岁杳。”   肩颈的皮肤上一片滚烫,夹杂着另一种湿热的液体触感。   陆枢行压抑着声音,以悚然又狼狈的语气问她:“我们是不是……永远也不可能在一起?”   岁杳垂下眼睑。   她没有放开拥着对方的手,只是缓声说道:“世上没有什么绝对的事。”   “如果是命运注定呢?注定……没有好下场。”   岁杳静默了片刻,“那,你要跟我打个赌吗?”   “……赌什么?”   岁杳道:“赌‘我们的命运’。”   她缩回一只手,将陆枢行的脑袋从自己肩膀上刨出来,忽略对方哼哼唧唧着想要掩饰泛红眼眶的动作,认真道:“我不会成为任何人的附庸,但如果……是偶尔被人以‘陆枢行的爱人’这个称呼提起的话,勉强可以接受。” 第131章 心意相通   岁杳默念心决, 将麓山秘境的空间传承开放了权限,连接自己的神府。   “你考虑得怎么样?”   说着,她垂下眼, 看见陆枢行正仰着脸望向自己。眼眶泛红,神情扭曲, 似是仍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不敢赌吗?若是我们的命运果真……”   陆枢行忽的伸手抓握住她衣袖,眼角仍旧有些发红,面上却泛起了诡异的狂热。   “你说真的?”   他像是根本没有听见岁杳之后的言语,口中兀自重复着那句话,“你当真、当真愿意……?”   岁杳点了点头, “嗯, 愿意。”   于是陆枢行咧开嘴角,下意识想扬起一个笑,那笑容看起来却又僵硬而诡异,总之不是正常人能够笑得出来的弧度。   他口中喃喃着逻辑不通的疯话:   “愿意、愿意……也就是说,爱人,我们是……在一起、永远……”   岁杳按捺住想给他嘴堵起来的心态, 果断补充道:“但是你知道前提的, 之前说的那些事情都不可以做。你要知道,你不用杀人也可以跟我在一起。”   “爱人……我们, 永远, 在、在一起……”   陆枢行嘶嗬着断断续续的词语,大脑仍处于先前发疯时的混乱状态。不同之处在于,他面颊晕着醺色,嘴角上扬, 诡丽的绯色染上原本混沌一片的眼睛, 宛如史册中那喝得酩酊大醉又偏要于热闹街口纵马狂奔的探花郎。   “我的, 爱人。”   他伸手想要触碰岁杳的面颊,修长指节后却顿在半空,相隔着极近的距离描摹着对方的轮廓。   岁杳叹了口气,主动握上他的手指,喉中应了一声:“嗯。”   岁杳其实不能完全理解陆枢行在害怕什么。   又或者那种一直以来都存在的情绪与其说是“恐惧”,倒不如说“绝望”。   就好像他已经认定了,两人之间注定不会有好结果。   陆枢行的感情扭曲又卑微,这与他的个人经历有关。   岁杳曾经见证过他苟延残喘的一生,他天之骄子时的意气风发,到堕落尘泥后的疯魔偏激,所有的样子岁杳都见过。   唯独这一种,她至今没能看透。   ——陆枢行藏在心底那个最大的秘密,关乎这片大陆与“天道”的秘密。   “若是我赢了,若是我能够向你证明既定的命运可以被更改,就答应我一件事情吧。”   岁杳微微侧过脸,微凉的面颊皮肤碰上陆枢行的掌心,明显感受到对方整条手臂都僵硬了一瞬。   陆枢行的声音有些发哑,“答应……什么?”   岁杳:“到时候再说。”   陆枢行轻触上去的指尖力道蓦地缩紧了些,他的声线也转变为几近威胁的逼问:“可若是你输了呢?”   岁杳:“那你想怎么样都可以。”   说道这里,岁杳不知想到什么,挑了下眉:“虽然话是这么说,可大家才刚正式确认关系,某些人不会直接翻脸不认人吧?”   “……”   陆枢行怔了一下,随后像是也终于放松了点下来,再扬起的笑看着有些恶劣,“哦,嘴上说怎么样都可以,不会有人玩不起了吧?”   岁杳:“就怕你到时候耍赖。”   说着,她忽略对方明显还想要犯贱的举动,不再浪费时间,直接将神府意识与秘境传承连接。   “搜魂。”   岁杳朝着对方比了个口型,通过传承作为载体,复刻了记忆中过往的那些画面。   “哈……”   并不是错觉。   当岁杳做完这一切的时候,天穹之中,原本细密的雨珠顿时连结一片,转为暴雨倾盆轰隆而下!   狂风大作,雷声乍起,腕口粗的闪电相继划过黑幕,在噼啪令人悚然的炸响中,将大陆映照得宛如地狱景象。   陆枢行五指收拢,同样掀起眼皮看向混沌狂乱的天穹。   原本神情中的舒缓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纯粹凛然的杀意。   “退后。”   他周身再一次燃烧起狂暴的火焰。   铺天盖地的暴雨也无法浇灭诡谲的黑火,陆枢行在雨帘中睁眼。浑身上下都是未愈合的旧伤与新疾,然当那漆黑火焰爆裂燃起的瞬间,霄汉之上,轰隆炸响的电闪雷鸣仿佛都集体噤声了一瞬间。   “就算是‘它’也不能违背法则。”   岁杳抬脚踏出第一时间就为她圈起的那层火焰屏障,并肩站定在陆枢行的身侧。   后者皱着眉试图将她圈回去,岁杳摇摇头。   “‘它’不会主动攻击我们,‘它’不敢的。”   话音落地的瞬间,两人脚边竟是炸开无数惊雷!雷电裹挟着万钧之力坠地,将荒林中伫立着的百年枯树都劈开粉碎,齑粉飘扬着,又被暴雨彻底浸透消失在视野中。   面对如此程度的威胁,岁杳却面不改色。   “看到没有?”她的脚步甚至没有挪动一步,“我猜,万物法则,才是凌驾在一切之上的东西。”   陆枢行回头看了她一眼,他眼神中似是包含着另一种情绪,雨下得太大了,逐渐令人分辨不清。   岁杳伸出右手,掌心朝上落在他的面前。   “对我用搜魂,连通我的神府。”   片刻也未得到答复,她转头对上陆枢行的视线,“放心,我都已经准备好了……还是说,你害怕了?”   这种时候,如果是以前的魔头必然会大声冷笑,接着嘴里嚷嚷些类似根本不知道二个字怎么写之类的文盲发言。   然而,大概是受到陆师兄灵魂的影响,眼前这个看着有些陌生的陆枢行,只是目光沉沉地注视着那只手。   “你真的,不会后悔吗?”   他向前伸出的手穿透了雨与火,与岁杳的指节根根交握在一起。两人的掌心逐渐贴合,十指相互交插,指腹紧紧叩着对方的皮肤,是平日里那些修士们搜魂时绝对不会使用到的腻歪得惊人的握法。   “不后悔从此跟我的垃圾人生绑定在一起?不后悔今日许下的承诺?不后悔未来……永远,也不后悔吗?”   岁杳觉得不太舒服,尝试着调整一下手势几次都没扯动,于是被他气笑了。   “你都快把我的手给握断了,倒是给我后悔的机会。”   她瞪了陆枢行一眼,“别在这装模作样地演戏。”   下一秒,那人脸上貌似楚楚可怜的情绪尽数消失,嘴角高高扬起,露出熟悉的骇人笑容。   “嗯,不会有机会的。”   他得寸进尺地拉着手在暴雨中靠近岁杳,滚烫的体温紧紧贴着她。陆枢行闭上眼,感受到通过传承意志的媒介,两人的神识如同死死交握的双手般纠缠在一起,甚至有了种再也分离不开的错觉。   他放任自己彻底陷落进另一人的过往记忆之中。   ……不,那不是“另一个人”。   “哪怕是……也不会再放手了,永远也不会。”   我腐朽胸膛中重新开始跳动的生命。   我的爱人。   ……   “雷鸣宗的人来了!”   聂深一直紧紧盯着这头生怕出什么意外,而在几息之后,他猛地从临时法器中脱离,魂魄飞向岁杳这边的位置。   “你俩怎么回事?赶紧先离开这里吧!”   “好,走。”   岁杳快速吞了两颗丹药,确保自己的神识与魂魄稳定,接着拖起紧闭着双眼的陆枢行往荒林边缘赶。   正常情况下来说,搜魂的双方都会因为神识短暂相交而陷入一段时间的意识脱离身体状态。   但是因为单纯搜魂的伤害对于身体负担太大了,尤其是这种几乎将一生记忆全部开放的情况。所以岁杳改良了其中一段密文,以昔日得到的麓山秘境传承作为媒介,实现自己与陆枢行之间的记忆呈现。   某种意义上来说,岁杳此刻更相当于一名“放映者”,而不是正常情况下被动的让人搜刮记忆。   她只需在这段时间之内维持神魂的稳定,持续借由秘境传承开放自己的神府,将画面内容展示在陆枢行脑海中便足够了。   “所以说……你俩又好了?”   聂深无法控制自己不去好奇,“不过你真的确定要跟陆家小子在一起吗,说实话你……”   “我已经决定了。”   岁杳摇头打断他,“谢谢你说这些,而我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于是聂深长叹一口气,“好吧,我知道了。”   他心知以这二人的性子来说,眼下做出这些决定,便就代表着事已成定局。聂深无法判断他们最后会走到哪一步,只是终究不忍心看着小辈们踏上一条看似无解的未知道路。   “唉,还是那句话,待我神魂归位,聂家便永远会为你提供帮助。”   岁杳郑重地朝他颔首,带上尚且陷于“搜魂”术式中无法自主行动的陆枢行,朝着雷鸣宗的方向赶去。   “道友,这边!”   在距离护山大阵近百米的位置,一名身穿雷鸣宗标准校服的修士遥遥朝着他们招手。   雷鸣宗修士的边上,一脸焦急的宋黎弯在看到人出现之后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连忙冲过来帮岁杳一起扶起陆枢行。   “吓死我了,还以为又遇到什么意外了!”   宋黎弯朝她小声抱怨,“没受伤吧?这不知道为什么又是暴雨又是雷鸣闪电,天气太反常了!”   “我们没事。”   岁杳简单同她讲了一下目前状态,说着,抬头看向在前方引路的雷鸣宗弟子。   “道友,请问……”   “师长与前辈们已经在会议室等候了,到时候会为道友解释眼下情势。”   那雷鸣宗弟子却仿佛知道她要问什么,神情肃然地摇了摇头,“如今大陆上危机四伏,想必道友在外头已经碰上了追击你们的人吧。等进了宗门之后暂时会安全一些,不过,还请道友务必听从我们的指挥。”   闻言,岁杳偏头与宋黎弯对视一眼,后者则回复了她一个肯定的眼神。   “别担心,杳杳。”宋黎弯悄声道:“我父亲他们如今也在雷鸣宗,还有东璃派的几位长老们都在,不会有事的。”   话是这么说,岁杳心中总有些不好的预感。尤其是在看到那领路弟子谨慎万分地触发护山大阵,盯着他们正式进入宗门外围的地盘之后。   她尽量在警惕周围环境的同时,确保自身神识的稳定性,毕竟现在陆枢行的意识仍交缠于其中,一个弄不好他们两个的魂魄都会受损。   “站住!”   才刚一踏入宗门外围的范围之内,几人站定的通道前方竟是开始闪烁起法术的警报信号。几名全副武装的修士厉声喝道,拦住了他们前进的动作。   “报上身份!”   领路弟子从腰间摸出一块令牌,递至看守修士的手中。   “在下沈秦,这位是幽州宋家家主之女,这两位是奉掌门之令接应的东璃派道友。”   领路弟子将每个人的身份一一报上,而看守修士核查了令牌信息无误,将目光转移到岁杳与陆枢行的身上。   “这位道友,”   他的语气缓和了一些,但身形依旧如同小山般挡在大门前,“敢问你们是从何处而来?”   他们的行踪一查就能查到,是绝对瞒不住的。   岁杳抬眼,“魔域,南城。”   顿时,大门内外停留的修士们看过来的眼神都发生了转变,那绝不是看待同行道友的表情,甚至蕴含些许敌意的厌恶。   而看守则露出果然如此的眼神,“那烦请二位,前往侧方的通道进行检测。”   “等等,杳杳他们是七天前被魔域掳走的弟子!好不容易才逃回来,出发之前尊者他们不是已经给贵宗传信了吗!”   宋黎弯不可置信地上前一步,“道友,你可去向清长老确认这件事!今日我们申请外出就是为了接他们,他们是不可能有问题的!”   什么叫……“有问题”?   岁杳视线在据理力争的宋黎弯与那看守之间徘徊。   “所有外来修士都要进行检测,这是规矩。”   看守弟子却没有理会宋黎弯的话语,连“幽州宋家”的背景也丝毫没能动摇他的态度,“若是不想配合,我们就只好将其关入水牢了。”   宋黎弯又惊又怒,“你说什么?他们都是我东璃派的弟子,当初是贵宗掌门亲自下令去接他们回来的!你一个看门的就敢动私刑,不怕我去状告掌门吗!?”   看守弟子漠然地点点头,“我们的职责就是守住殷虚界的最后一片净土,你要是想找任何人来,请便。”   说着,几名手持兵器的看守逐渐逼近,将岁杳与陆枢行的所在位置包围。   “你们敢!”   岁杳上前一步拦住宋黎弯想要掏法器反击的动作,目光在人群周围扫了一圈。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她往宋黎弯掌心中塞了枚传音符,以口型道:楹华仙姑。   宋黎弯一怔,随后立马明白了她的意思。   “我也有令牌,我先回去总行了吧!”   宋黎弯狠狠地推开一众看守,大步朝着雷鸣宗内部走去,“还不赶紧让开!”   身份信息确认无误,看守们没法拦她,变换队形让出了条道路。   岁杳目睹着对方的身影消失在视野,才抬眼看向人群,“安全检测,是要检测什么?”   “到地方便知道了。”   领头的看守修士语气冷硬,“所以这位,‘道友’,是想要继续反抗,还是配合我们?”   他在说到“道友”这个词的时候,语调诡异异常,听着就像是某种阴阳怪气的讽刺。   岁杳冷静地对上他的视线,“带我们去检测吧。”   看守修士冷哼一声,“那便请吧。”   那所谓的检测地点,与正门就相隔着不到百米的距离,是在外墙边缘搭建出的几枚简陋封闭帐篷,从外部难以直接观测到里面的景象。   岁杳稳当地扶着陆枢行,在一众看守们警惕的视线中走入检测帐篷的瞬间,她明白为什么宋黎弯那时候会如此抗拒且愤怒了。   “……宋师叔。”   话音落地,盘坐在阴影处的瘦削人影随之抬起了视线。   药谷的主人依旧拥有着与记忆中无二的阴鸷目光,被那双略微凸起的眼睛盯上的一瞬间,宛如缠绕的毒蛇,在肌肤上留下附骨之疽般的黏腻痕迹。   “呵,原来是‘自己人’。”   宋凉奇抬起干枯的手指掀开兜帽,视线在紧闭双眼的陆枢行身上转了一圈,很快又聚焦于岁杳。   “怎么,昔日两位在宗门不是有天大的本事,如今……竟是也沦落于此了?”   他在暗讽岁杳与陆枢行被俘虏到魔域的事情。   而岁杳原本不清楚宋凉奇当初到底有没有发现是自己偷他的药王鼎炼丹,现在看来……大概率是察觉到了。   她转头朝着帐篷的入口处看了一眼,那看守修士与一众全副武装的守卫死死把控着每一个可能进出的角落,生怕这两个刚从魔域回来的“同行”身上会携带什么危险的东西。   岁杳于是又将视线转回来,貌似随口道:“宋师叔竟是也来参加秋月宴了吗?还以为您这时候会在宗门炼药呢,毕竟谁人不知宋师叔身体欠佳,从来不会凑这种热闹。”   本来是为了拖时间等楹华仙姑来救场的,但话说到一半,岁杳率先察觉到了不对劲。   是啊,宋凉奇这个时候应该待在宗门才对,为什么会出现在殷虚界?   在原著中,他只是在后期正邪两道开战的时候,联合东璃派内部的叛徒里应外合,将宣灵尊者等一众大能给困住并重伤。而宋凉奇本身甚至可以说是没有加入任何一方势力,他做这些,只是借着他人的手报复东璃派而已。   那他现在为什么会出现在雷鸣宗?   更何况,那与他性命挂钩的药王鼎还在宗门的药谷,所以宋凉奇是万万不可能抛下这些前往遥远的殷虚界的。   除非……   是谁拉拢了宋凉奇?   是谁,有这个本事拉拢宋凉奇,让他违背自己的初衷,甚至不惜冒着生命危险也要来这里?   岁杳脑中思绪快速运转着,不放过任何一处细枝末节。一时不察,靠在她肩头的陆枢行突然发出一道闷哼。   岁杳皱了下眉,强行停止自己的思考与回忆,用力握了握陆枢行垂下的手。   她放空自己的大脑,重新与宋凉奇投来的阴冷目光对视。   “到底要不要开始检测?”   宋凉奇没有理会之前的问话,只是不耐烦地晃了晃手头容器中的不知名液体。“你们两个,谁先开始?”   岁杳吸了一口气,“宋师叔,其实被抓去魔域待了这么多天,我一直有件事情很好奇。”   “好奇就自己去找人问。”宋凉奇嘶哑的语调愈发烦躁,“跟我说做什么,你难道期待我会回应你?”   岁杳:“我自己的身体有没有出问题,自己当然清楚。只是为什么一踏上殷虚界的土地,当所有人得知我们是从魔域回来后,态度就变得好像我们是什么洪水猛兽一样?”   在宋凉奇彻底忍无可忍之前,岁杳紧接着打断他的话语快速说下去,“于是我开始回忆被绑到魔域的这七天里,感受到的所有变化。这下子,我好像还真的察觉到了一点什么,或许是因为魔域的磁场环境吗?在魔修们的身上,南疆的焦土上,乃至在那些待久了的正道弟子们的身上……”   “好像存在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而这种东西,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所有人。”   “把他们丢去水牢吧!”   宋凉奇蓦地起身,开口朝着帐篷外守着的侍卫们阴冷地说道,“一直不配合,那说什么也没用了,别浪费我的时间。”   领头看守率先冲进来,三两下便止住岁杳的动作,将她双手反铐在身后捆绑起来。   “走!”   他们如法炮制地将陆枢行也给捆住,架起二人就要带离帐篷。   岁杳对自己身体被束缚住的局面无动于衷,只是直勾勾地看向宋凉奇的位置。   ——“别啊。”   她开口道:“之前只是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宋师叔,兴奋得多说了两句罢了,您看,我现在就接受检测如何?”   “别废话!”   架住她的看守手上使了点力气,岁杳却还在盯着宋凉奇,确切来说,盯着他手中的不知名药物。   “宋师叔,我愿意检测的啊,您不再给我次机会吗?”   “啧,你是不是听不懂……”   ——“让她过来。”   一直冷眼望向这场闹剧的宋凉奇却开口道,看守有些诧异地抬眼看去,却见那向来阴沉可怖的药修脸上露出一个笑容。   下一秒,宋凉奇竟是亲自从软塌上起身,举着容器朝岁杳走来。   “既是如此,那便再给我们的弟子一次机会吧。”   冰凉的盏杯边缘触碰上岁杳的嘴唇,宋凉奇不顾周边围聚的看守,轻声道:“没事,喝吧,喝下去,你就能证明自己的清白了。”   岁杳垂眼看向杯中摇曳的药物,说道:“好。”   她终于确认了,宋凉奇果然是为了自己而来的。   大半个魔域都在想找到陆枢行,毁了陆枢行,借此给予正道重创。   大半个正道都在想将利益最大化,如何牺牲小部分人,来换取结局的胜利。   但是少有人,会对岁杳本人拥有如此强烈的执念。   岁杳盯视着宋凉奇那双诡谲的眼睛,低下头,当着在场每一个人的面,引颈将那盏药水喝得干干净净。   一时间,连她身后毅然决然要将他们关押起来的看守们也不禁停下动作,仔细留意着她接下来产生的反应。   身处于人群注意力的焦点,岁杳皱眉将喉咙口那股令人作呕的反胃感咽下。   “宋师叔。”   她开口唤道。   “你身上也有那个‘东西’,不是吗?”   宋凉奇没有因为她的言语而产生任何过激反应,只是哼笑一声,双手抱臂退回阴影中。   “你在说什么?”   “我说啊……”   【你被感染了,身体正在发生异变。而你,我,所有人,都是这样。】 第132章 唤我的名字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还不赶紧把他们带走!”   “等等, 你们看那里……”   有些混乱起来的人群中,不知是谁指着某处方向大喊了一声,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只见抱着手一副事不关己模样的宋凉奇手臂上, 竟然逐渐浮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色纹路,且那蛛网状的丝线已经顺着皮肤蔓延到了面孔, 让本就阴鸷狰狞的一张脸看起来更加恐怖。   “宋前辈!?”   原本还对他尊敬有加的一名修士不可置信,“这、这检测药水只有在那些‘堕落者’的身上才会显形,堕落得越彻底,显形速度就越快。您、您竟然……?!”   宋凉奇悠哉看戏的神情终于凝滞下来,并未理会几名修士对他的质问, 大步行至被固定住身形的岁杳面前。   “这些都是你做的?”   苍白的手指死死卡在岁杳下颌, 熟悉的阴冷触感亦如那一天在东璃派药谷的晚上。   岁杳顺着他的视线垂下眼,看见自己裸露在外的一处皮肤上,同样被药水描绘出蛛网勾丝般的线条。只不过比起宋凉奇,她皮肤上的图案只占据了不到巴掌大小的地方,看着像是某种密宗的刺青。   “我做什么了?”   岁杳平淡地反问他,“陈述了一个事实而已。”   说着, 她的视线越过宋凉奇, 往在场仍围聚在帐篷中的几名修士们身上看过去。   直到这个时候,当人们再一次彼此惊呼起来, 他们才惊觉不仅仅是宋凉奇跟岁杳, 所有人的身体上,几乎同时暴露着那种诡异的暗红色丝线图样!只不过线条所覆盖的范围有大有小,颜色亦有深浅,有人刻印在皮肤中的色彩红得要滴出血来, 有人只是普普通通的钱币大小。   “这、这是怎么回事……”   “不会吧, 我们可从来没有去过魔域, 开什么玩笑啊!”   前所未有的慌乱出现在修士们的面孔上,半刻钟之前,这些自以为公正严明的守卫们还在鄙夷着从魔域归来的“堕落者”们。直到如今他们发现自己竟是也成为了其中的一员,莫大的恐慌感席上身体,开始变得不受控起来。   宋凉奇不耐烦地推开一名陷入自我怀疑中的修士,目光死死盯视着岁杳,确切来说,是她那张有些苍白的唇。   沉默了良久,他脸上竟是咧起一个诡异的笑容。   “怪不得、怪不得哈哈哈哈……我知道了,原来是这样!”   岁杳并没有被吓到,只是意料之中的模样,“叫你来殷虚界的人是阿旭,吩咐这一切的人也是他,对不对?会花这般力气来算计这些的只有他,是他让你来找我,让你混入雷鸣宗的地盘。”   宋凉奇神情中流露出一丝惊讶,不过随后,他笑得愈发可怖,“是啊,是啊……我总算明白了,原来这才是他的目的,原来你们两个之间,竟然是这种关系……哈哈哈哈,真是有意思啊!”   跨步绕过周围混乱且怀疑人生的修士,宋凉奇干枯的手指猛地掐上岁杳脖颈,凑近道:“得来全不费工夫……只要有了你这张底牌,从今往后我不会再受限于任何人之下,任何人!”   岁杳并没有挣扎,她连被束缚在身后的双手都没有解开,只是垂着眼睑,有些冷漠地望向眼前的毒修。   先前喝进去的那碗药在身体中起了作用,估计宋凉奇早就将正常的显形药水与之掉了包。并不清楚具体还有什么副作用,现在岁杳只是觉得身体中灵气堵塞,手软脚软着使不出力气来。   若是宋凉奇要将她绑着去献给千旭,或者是以此为筹码威胁千旭,无论是哪种情况都好,反正两名言咒者之间早晚要做个了断。   趁着宋凉奇在那独自发疯的间隙,岁杳合上眼,意识重新回到连接秘境传承的空间中,查看此刻陆枢行那边的情况。   ……   “这丫头心肠歹毒至极,在秘境中残忍杀害我儿,又抢夺了他的机缘法宝!今日必当要给我个交代,否则千机门绝不善罢甘休!”   东璃派主峰临时搭建出来的交易集市前,一名面相端正的中年男子正厉声呵斥着。与此同时,衔日楼上的长老们低声交谈着什么,本就热闹的交易集市街道上围聚了一层又一层看热闹的人群,喧哗与议论声要冲破云霄。   纷繁人群之中,一名身穿五行峰外门弟子青衣的女修跪在地上,散乱的发丝垂坠下来遮挡了面部神情。女修身前的地板上躺着一枚身份令牌,其上刻印的名讳处却仿佛笼罩着一层薄雾,无论如何也看不清上头的字样。   “唉,你说这是何必呢?”   忽的,一道身影停在跪地的女修面前,昂贵面料的衣摆在头顶撒下一片阴影。   衔日楼上,那位赫赫有名的顾家少爷笑眯眯地在女修跟前蹲下。自顾自地说了一会话,见没人搭理他,于是皱起眉有些不满。   “啧,真是个小哑巴啊。”   顾辞舟敛了虚伪的笑意,伸手强硬地抬起那人下巴,迫使对方抬头看向自己。   女修原本白净的面孔上此刻尽是泥沙与血痕,风干的血渍黏在皮肤上,嘴唇煞白。   “呦,怎么弄得这么可怜呀?”   顾辞舟掐着嗓子,故作心疼,“唉,小师妹啊,你说你,要是认个错服个软,那千机的前辈们又如何会下此狠手?这小脸都破相了,看着可真令人惋惜。”   自始至终,女修面上的神情都未曾变化过,只是在听见那句“认错服软”之际,嘴角弯起微不可查的讽意。   ——“他们不会放过我的。”   就在这时,女修突然开口说话了。   嗓音是不可控的沙哑,但依旧能够听出一丝摄人心魄的意味。   顾辞舟怔愣了一瞬,随即,面上涌起一股诡异的兴奋。   “哎呀,那这可怎么办呀?”   顾辞舟掐着嗓子说话,语音中带上狂热的扭曲,他伸手想要摸女修干燥的唇,“那可是千机掌门的亲儿子,就算我有心想要救你,他们怕是也不会善罢甘休的。”   “不过啊,小师妹,不过……”   他凑得愈发近了些,视线死死盯视着对方起伏的喉咙,“若是你再说几句话,几句好听的话,就说、说……啊啊啊!”   顾辞舟突然发出一声粗粝沙哑的惨叫,他不可置信地捂着自己冒血的喉咙往后退去。   女修依旧被反束缚双手跪在地上,下半张脸的位置却滴满了鲜血。她偏头将那块血淋淋的皮肉吐在地上,惨白的嘴唇浸透了血,看着诡谲又艳丽。   女修破皮的嘴角扬了扬,似是想要笑,但最终还是恢复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   她张开还滴着血的唇,两颗犬齿随着唇瓣开合的动作若隐若现,没有在乎周围人惊悚的目光,视线死死盯视着前方一字一句道:   “是你顾辞舟杀人夺宝,是你顾辞舟残害同门,是你,害死了他们。”   人群中顿时掀起剧烈讨论,顾辞舟捂着自己被咬破的喉口,眼神阴鸷。   千机掌门皱着眉头看过来,顾辞舟的视线在女修滴着血的嘴唇上扫过,突然厉声高喊道:“大家小心,她想要诅咒你们!”   “什么?!”   顾辞舟将从女修身上拿到的那本古籍递至千机掌门跟前,“仓掌门,这丫头是言灵,快把她的嘴给堵上!”   连同几名长老在内的大能们脸色骤变,一名千机门护法立即反应过来,几道密文打在那人身上,并迅速套上了驯服妖兽用的铁质口罩。   女修面色更加惨白,喉头滚咽几瞬。   “……”   下一秒,断断续续的,沙哑的声音竟是隐约从那密封口套的后面传过来。   【顾辞舟,仓何,卫涟漪……】   “她在念名字!”   人群中立马有人分辨出那沉闷的回音,惊恐道:“她在念名字……她想要干什么?”   不知何时,被念出名讳的修士们竟是从心底漫起一股寒意,哪怕他们中有的已经是大陆上赫赫有名的高手,而那头戴束缚口套的女修不过是个刚入门的外门弟子。   顾辞舟只觉从自己被咬破的喉口再生一股剧痛,伴随着附骨之疽的寒意,他几乎以破音凄厉的嗓音吼道:“拔了她的舌头!快!”   “对、对……拔了她的舌头!”   “还不快去!”   护卫们一拥而上,女修本就单薄的身影便彻底淹没在人群之中。   “……”   浓重的血腥气弥漫在鼻腔,连同本就模糊微弱的话语也分辨不清了。   被念到名字的修士们集体松了一口气,只有顾辞舟仍盯视着那枚染血的钢铁口套,目光颤动不知在想什么。   就在女修被人拖下去的那一瞬间,他仿佛透过层叠着的人群,又望进了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   只不过,如今,那双眼中闪烁着令人心惊的执念与怒火。   他看见了。   他看见那个女修对着自己,对着人群,张开了血淋淋的口腔。   她在说:   ——【愿你们,不得好死。】   “……别开玩笑了。”   片刻,顾辞舟按捺住自己剧烈疼痛的喉口,嗤了一声,“舌头都没了,拿什么诅咒人啊。呵……要是从开始就一直当个‘小哑巴’,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清水术冲淡了台阶上的血迹,除了隐隐约约弥漫的腥气,一切好像从未发生过。   交易集市恢复了以往的热闹,千机门与东璃派相谈甚欢,就好像他们掌门的亲子从未死去,也从未……有过这么一个,因其而获罪的,哑巴师妹。   “……”   人们都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之中,没有人注意到,在隐隐扭曲的空间波动下,一个人影就站立在他们的边上,垂下的指节死死握着拳,通红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眼前场景。   陆枢行指甲掐握在掌心中,几乎拼尽全力,才堪堪忍耐住将人群给撕得粉碎的冲动。   这是呈现记忆。   他在心中第无数次告诫自己,别毁了她的神府,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没有人能看得见他这个来自不同时间线上的旅人,毕竟,这些看似真实无比的场面,也不过是截取于一段过往的记忆而已。   都已经过去了,这只是段记忆而已。   陆枢行反复在心中给自己下暗示,可他的手腕仍旧在剧烈地战栗着,好像再多待一秒就要控制不住倾泻的恶意。   事实上这根本就不算什么。   这点程度的虐待,比不过曾经待在聻狱底层的九牛一毛,陆枢行什么都见过,按理说不至于连这都承受不了。   可他向来挺得笔直的腰背却躬了下去,胸膛中堵胀着的负面情绪几乎另其作呕,压得他嘶嗬着呼吸,快要喘不过气来。   而记忆片段的呈现并不会关心深陷于其中的人所诞生的情绪,它们只是按部就班地继续着。   于是接下来,陆枢行就看着那女修被丢入水牢,看着她一次又一次地昏迷又清醒,看着她尝试了无数法子脱离牢笼,看着她以断舌挤压着发声,所得到的却只是喑哑不成句的哀吟。   所有人都以为这种程度的伤,再加上所处环境,没几天她就会死去的。   但是她没有。   她在那座昏暗黏腻的牢笼里活了三年,每一天,每一秒,她都在挣扎着活下去。腐蛆爬满了伤口,水生植物与她的身体长在一起,还有那个空荡荡的,血肉模糊的口腔。   陆枢行胸膛剧烈起伏着,几乎跪在齐腰的脏水中。   他伸出透明的手臂一遍遍地去抱住那个人,口中颤抖的话语到最后甚至变成了哀求。   “别这样,别这样……岁杳……”   从前被驱逐到聻狱的时候,没有人比陆枢行更渴望活下去。   他知道只有活着才有机会,只有活着才能报仇,所以哪怕是被剥皮抽骨,被肢解砍碎,陆枢行拼着一口气也要活着。   而现在他感到恐惧。   他已经预见了后面的结局,他无力阻止,只能一遍遍地抱着自己的心上人,以无人能听见的口吻求她。   求她不要再痛苦。   视野范围中尽是刺目的血色,陆枢行双眼泛红,却在这个时候,感受到怀中的姑娘似是动了一下。   她偏着头,因长期看不见光亮而失焦的眼珠缓慢地转动起来。   她似是在感知某人的存在。   即便知道只是一段过往的记忆呈现,陆枢行依旧激动起来,虚影手臂穿透了对方的皮肤,开口生怕惊扰到对方似的轻声唤起来。   “岁杳……杳杳……”   “s……啊%……”   她喉咙中突然发出一段无意义的碎音。   陆枢行心脏发疼得几乎令他昏死过去,压抑着所有情绪,唤道:“杳杳。”   下一秒,他看见从那人涣散的眼瞳中,爆发出令人心悸的情绪。   嘴唇快速地开合着,只无声重复着一个口型。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   与这片污浊的浑水快要融为一体的姑娘,向下伸出手,在水底剧烈翻找着什么。   “怎么了?我来,我来找。”   知道她不可能听见,陆枢行还是抬手护着对方,俯身在污水中一起摸索起来。终于不知过去了多久,她从满是泥沙的水底握住了一块令牌。   令牌同样被寄生植物腐蚀,上头的雕刻花纹也模糊不清了。   她反复用溃烂的手掌擦拭着令牌表面,口中喃喃地重复着那句无声的话语——   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   陆枢行心疼地凑过去,想要摸一摸那双手,却感受到姑娘一直以来都表现得冷静沉着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   结满污垢与腌臜的身份令牌上,有两枚深深刻印下去的字符——   【岁杳】 第133章 社死现场   岁杳的意识徘徊在被更改过的秘境传承空间中, 反复计量着时间。   记忆呈现的片段抓取往往是一瞬间之内的事情,哪怕其中的跨度长达数年之久,在外人看来也不过是一炷香不到的间隙。   而陆枢行意识离体的时间也太久了。   在眼下这种关键时刻, 要是陆枢行出了什么岔子损伤神魂,岁杳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有这个心态去带个随身“聂深二号”行动。   仅仅犹豫了片刻, 岁杳当即再次开放了记忆空间,意识从撕开的缝隙里钻了进去。   一幕幕过往场景如流水般滑过岁杳的眼前,她迅速找寻起陆枢行此刻所处的位置。   七岁时被迫上街乞讨……不在。   十一岁觉醒天赋……不在。   顾辞舟?……啧真晦气,但也不在。   岁杳又开始从她死后的记忆往前翻,一直到画面定格在那座暗无天日的牢笼, 她有些怪异地挑起眉。意识化为一道虚影坠下去, 浮在腌臜的脏水之上。   “你在干吗?”   岁杳低头看过去,却见陆枢行竟是屈身跪在齐腰的污水中一动不动,宛如一座风干的石像,也不知道在那待了多久。   她隔空喊了一声陆枢行的名字,但是没有得到回应。明明记忆空间仍在以缓速推进着时间,但在那个人影身上, 时间与空间的概念好像都失去了意义。   如今岁杳算是明白为什么几分钟能看完的东西, 陆枢行会在里面耗这么久了。   她晃悠悠地飘下去,同样落在那片熟悉的脏水之中。   “都过去了。”   虚影手臂轻轻落在那人头顶, 安抚性地拍了拍, “再说,现在我不还好好活着吗?”   说着,岁杳目光偏移,落在水流中一具惨白尸体的身上。   女修漆黑一片的眼睛尽力睁开着, 好似在死前仍要牢牢记着某些东西, 这使得她被浸泡浮肿的尸体看上去更加狰狞。   岁杳沉默一瞬, 手指穿过曾经自己的身体,覆盖在眼睑上方轻轻抚了一下。   安息。   她在心中为自己默念了一句。   做完这一切,她将视线重新转回死寂一片的陆枢行身上。   岁杳同样蹲下身,歪着头从他垂坠的发丝间隙中看过去,“真哭啦?”   陆枢行:“……”   对上那一双通红眼珠的瞬间,岁杳无法,挥手将两人从水牢的片段中带出来。   眼前的场景还未转换完全,她整个人便被一股力道拉到怀里。陆枢行死死地抱着她,一言未发,可身体紧绷战栗到几近奔溃。   岁杳的手在他背后一下一下地顺着气,湿热的液体不断涌出,打湿她肩颈处的衣物布料。还好眼下只是一道意识的化身,她默默捻诀给自己重新换了件干净衣服,然而下一秒又被冲刷报废。   岁杳无奈地用更大的力道抱紧对方,口中反复地哄:“没事,没事,都过去了。”   比那一天在暴雨中表露出的情绪更为浓烈,如此直面陆枢行外露的灵魂,岁杳甚至隐隐感知到他濒临崩溃。   她不禁在想,如果这个时候没有直接进来找人的话,陆枢行会一直反复地让自己经历水牢的画面,直到彻底陷入无法控制的地步吗?   陆枢行是真的会因为“她”死了而疯掉的。   无穷无尽的负面情绪仿佛透过两人交织的身体蔓延到她的感知中。   岁杳深深吸了一口气,知道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于是故意转移话题道:“留点力气吧,还没有结束呢。才到这里就不能接受了,后面你怎么办啊?”   “……”   她连声哄了好几句,终于又过了片刻,陆枢行收紧手中的力道,将脸埋在她颈窝中有些闷闷地开口:“什么?”   岁杳摸了摸他的头,“没事,我现在可以提前给你扣个坑,你到时候想要直接钻进去也行。”   好不容易陆枢行的情绪才平复了一些,闻言,又抱了一会才将头抬起来看她,声音有些哑:“什么意思,到这里记忆还没结束吗?”   岁杳抬抬下巴,示意他往四周看。   陆枢行还是死死抱着她不撒手,只是终于看起来不再像是随时要爆炸的样子了。   他恢复了一些理智,跟岁杳一起来到下一处的记忆场景。   过去时间线上的那个“岁杳”,此刻魂体脱离了死去的身体,以魂灵的状态飘荡在大陆上。   岁杳指尖挥动着,以极快的速度略过了前几年浑浑噩噩的游荡,直到场景跳转到了一片浸透血腥的焦土上。   在看清那处地界的瞬间,陆枢行瞳孔紧缩,不可置信地偏头看过来。   “聻狱?”   岁杳点点头,并以能力化出了一把铁锄头,递到对方手中,“以防万一,这玩意总比你用脚趾挖洞要方便。”   陆枢行拿着锄头还未反应过来,就见下一秒,画面中出现了另一个熟悉的身影。   ……   身披黑袍,身体皮肤还没有完全开始发生腐烂的男人一步一步走在聻狱底层的焦土上。   魂灵状态的“岁杳”见到这一幕,似是也有些惊讶,朝着男人的位置飘了过去。   “陆师兄?怎么变成这样了……”   “岁杳”喃喃自语,“正道,陷落了?”   还没等她理清思路,就见顶着“陆师兄”样貌的男人以一个要多街溜子有多街溜子的姿态岔开腿蹲下来,用干裂的指甲开始抠地上的裂缝。   “该死的阴差……”   男人一边低声咒骂一边动作,直到不知从哪刨出了条魔修的手臂,下一秒,竟是犬齿撕咬着器官,咯吱咯吱地咀嚼起来。   正道修炼,筑基期过后就能顺利辟谷了,修士们无须进食也能够一直保持身体的最佳状态。   魔域倒是没有这么多的修炼名堂,不少魔修们至今仍有着从血肉中获取能量的习惯。而陆枢行当初被封印修为,打断道骨驱逐出宗门,要不是体内的黑火无法被剥离,最初的那会儿他就完全是个凡体废物。   见到这一幕,魂灵状态的“岁杳”也是一怔,虽然面上没有波动情绪,从后退两步的动作中也能够窥见一些她的态度。   “把你们全都杀了。”   嚼完生骨肉,男人原本如黑曜石般的双目中逐渐闪烁起血色的猩红,那是入魔后会有的一系列正常变化。   而他的性格也变得同记忆中那位正道首席大相径庭,不仅言辞粗鲁,还伴有严重的暴力倾向。   逐渐扩散的血腥气似是吸引到不妙的东西,逐渐的,男人周围开始出现一双双猩红色的眼睛。   那些同为“放逐者”的魔物,邪修,正道堕落者,或是妖魅……被驱逐到大陆背面的邪物们,此刻虎视眈眈地注视着这个方向,似是准备饱餐一顿。   男人的下半张脸上都是血,见状,随意抹了把嘴,从地上站起来。   后面发生的事情也无需赘述。   总之,漫天的血雾与碎肉零件堆满了焦土,浓郁刺鼻到令人作呕的腥气铺遍区域,直到腌臜的血与肉泥都积到了脚踝的位置,男人彻底杀红了眼。   此刻,从那张愈发可怖的脸上已经完全找不到一点过去的痕迹了,他变成了最彻底纯粹的邪魔。甚至过于敬业,堕落的程度远远将那些魔修邪修前辈们都甩在了身后。   男人从血肉小山堆中爬出来,两只小臂尽数断裂,但是无妨,他知道,那诡异的火会重新粘结起身体的碎片。   于是在极端的痛楚与扭曲之中,男人大笑起来。   他脚尖碾断了一名魔修仍在呼吸的脖颈,嘶嗬笑着,眼前的视物范围摇曳出幢幢鬼影,神经质的火烧坏了他的意识,一副疯魔模样。   “老东西们肯定都以为我死了,他们不会想到我是靠着什么活下来的……嗬嗬嗬,他们不会知道,在这片罪恶的土地上,我是唯一的王。”   魂灵状态的“岁杳”:“……哪里来的神经病。”   正在旁观记忆的岁杳:“嗯,你是王。”   正在旁观记忆的陆枢行:“……………”   直到此刻,陆枢行手中握着的锄头随着手臂力道战栗起来,他才意识到岁杳先前的话是什么意思。   陆枢行沉着脸扔开锄头,二话不说用手指蒙上岁杳的眼睛,“别看了。”   岁杳无言:“哥,那你猜这些画面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记忆’里面。”   “不准再看了!”   陆枢行理不直气也壮地提高嗓门,随后见对方淡淡地垂眼看自己,语气又减弱一些,“都不是什么好事,别看了,后面更恶心。”   岁杳叹了口气,反驳道:“也不是恶心,就是……唉,不知道你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她将陆枢行捂着自己眼睛的手拉下来攥在掌心中,又跟随着魂灵状态“岁杳”的视角继续看了一会,“不过,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黑火’会出现在你的身体之中?” 第134章 真相,真相   身边的人突然沉默下来。   眼前一片炼狱般的悚然场面中, 那黑袍男人笑着笑着,面上神情却也重新归为死寂。   他不再口中嚷嚷着些什么要称王之类的令人起鸡皮疙瘩的话,而是沉默地跪立在尸山血海之上。视线范围内的桩桩惨景都是他一人亲手造就, 男人垂头望向自己透着森然白骨的断臂。   诡异的黑火宛如丝线般在他的血肉之中扭曲着,竟像是一枚枚蠕动着的狰狞蛊虫, 光看着都令人从心底发憷。   然而就是这样的诡火,重新黏合了碎肉与断骨,直到拼接成一条新的手臂。   “看着就令人作呕,是吧?”   陆枢行站定在岁杳的身边,与她一同看向眼前这超出认知的一幕, “我那时候也总是在想, 为什么偏偏是我。”   岁杳道:“按照正常逻辑,修士堕魔之后,由于灵气运行方式与心境的改变,所修炼功法也会发生相应的变化。有没有可能,千年难能一遇的超品火灵根天赋,堕化后就是会有如此惊人的效果。”   她隐隐中似是听见陆枢行嗤了一声。   其中包含的情绪很复杂, 或许是不屑, 或许是自嘲,又似是带上些负面意味的憎恶。但随即, 对方却很快收敛了脸上的嘲弄, 认认真真地朝她说了一句:“也有点道理。”   “……”   说不清如今陆师兄与魔头的灵魂哪个更占据主导,反正眼前的这个陆枢行好像没以前那么疯(爱)狂(笑)了,不过也并不是全然一副正直做派。   他举手投足间时而会带上那两个灵魂的影子,某一刻恍惚的瞬间, 岁杳甚至能够看见陆师兄在朝她微笑。而那丰神俊朗的笑容下一秒被恶狠狠地撕扯开, 魔头又骂骂咧咧地出现, 不断地嚷嚷着有完没完笑得这么恶心做什么。   但是无论如何,岁杳心里清楚,无论他性格发生了怎样微妙的转变,“陆枢行”这个名讳下所代表的涵义却是一直相同的。   自从重新回到这片故土上的那一刻起,岁杳几乎每日每日地跟陆枢行绑定在一起。哪怕维系着二人特殊关系的契约已经被自己亲手解开,可取而代之的,却是由有形变为无形的、更为紧密的联结。   她花了这么多心思,费了这么大力气,将自己也给搭出去了,好不容易才把陆枢行变成今天的这幅模样。   黑火,天道,剧情……   岁杳暗忖着,目光冷冽下来。   谁也别想再让过往的悲剧重新发生。   ……   不知不觉中,由无数记忆碎片构成的画面终于离开了聻狱,变化场景逐渐来到上封都的陆府,来到离难界,来到那座伫立了千百年的巍峨宗门。   陆枢行对于自己的那些惨淡过往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除了某些时候,看见自己因过度沉溺于杀戮烧坏了脑子,从而做出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举动时,他脸黑了片刻之外,在其他时间,陆枢行更像是在观看着一段陌生人的经历。   ——这种情绪是出于对过往的厌恶吗?   岁杳不动声色地瞥了他好几眼,之前在水牢里抱着她的尸体快要奔溃了的那个陆枢行好像只是幻觉。如今他堪称淡漠的反应,才比较符合传统意义上修士们对于“分享记忆”这种法术的看法情绪。   记忆按部就班地推进着,直到又一次,熟悉的黑火拔地而起,陨落天穹,烧尽陆地。   位面奔溃的那一瞬间,陆枢行与岁杳并肩站在塌陷的尘埃中,无声看着这一幕。   忽的,一直以来表现得对过去漠不关心的人皱紧眉头,从喉口逸出一声叹息。   “我大概了解了。”   陆枢行压下一瞬间外泄的负面情绪,胸膛剧烈起伏了两下。   他的神情看着有些可怕,岁杳推测应该是又一次看见自己爆体灭世的场景,回忆起了当初的那些烂情绪吧。   她摇摇头,“你继续看下去。”   陆枢行顿了片刻,还是耐着性子在原地等了一会。   引爆黑火自毁的那个疯子同周围持续陷落的空间结构一起,消散在了宇宙尘埃之中。   记忆画面里,很快,便就又只剩下“岁杳”的那道魂灵体。   只见“岁杳”注视着世界的最后一角坍塌陷落,而后,她的面前却凭空出现了一本书。   “岁杳”皱起眉,对突然出现的东西警惕起来。不过,大概是想起来全世界都已经完蛋了的事实,她接着耸耸肩,再没有犹豫地翻开了那本书。   此后便是长达数时的沉默。   陆枢行忍不住向前走了两步,探头去看那手中的书页。岁杳默契地在旁边没有发声,给他时间来接受自己是书中主角的事实。   一直过去了有将近半刻钟,陆枢行面色如常地走回她身边,静静等待着画面中的“岁杳”阅读完毕。   岁杳:“?你没什么想问的吗?”   陆枢行却有些莫名,“不就是一本故事册吗,你怎么看这么久?”   ……哈?   岁杳的视线在那本封皮上刻印着“黑火”二字的书上扫过,又转回到陆枢行的身上,“你确定看到的只是故事册?那书上写的是这个世界真实发生的事情,而你是这本书里的……”   岁杳的话音突然堵塞在喉口,一时听着十分突兀。   陆枢行凑近到她身边,问道:“我是什么?”   “你是……”   岁杳反复尝试了数次,竟是发现自己无法将那个词汇宣之于口。   她挑捡着找了些替换用语,想要解释清楚《黑火》与书中描写的东西。但是没有办法,仿佛有无形的力量垄断了所有相关的语言,令旁人无法窥探到半点零星。   哪怕如今她开放了神府,亲自将陆枢行拉进来给他看所谓的真相,但还是……不行吗?   岁杳皱着眉握上自己的喉咙,神情有些阴沉。   陆枢行见她状态不对,将那只手拉下握在自己掌心中,以免失控下抓伤皮肤。他低声哄着:“没关系,等出去之后我们再想办法。”   ……如果这世界的真相是注定无法被世人窥视触碰的,那为什么,当时在位面崩塌的那一刻,她的面前会出现那本书呢?   那本名为《黑火》的、造就了陆枢行与大陆上所有人悲惨命运结局的书,又是由谁编写的?   岁杳知道,自己从来就不会是什么特别的“被选中的人”。天道只想要利用她来除掉那个“不正常的陆枢行”,而在此之前,这世界甚至根本就不记得她的名字。   可偏偏,整个世界上,又只有她知晓了所谓的“真相”。   “……”   岁杳垂落下的手腕有些颤抖起来,陆枢行感知到她的情绪,抬手将人拥在怀中。   “独自清醒很痛苦吧。”   陆枢行将对方紧紧搂在怀里,下巴擦过她垂坠的发丝,哑声在耳边说道,“有时候,被蒙蔽着什么也看不见的那些人,反而活得痛快。”   “……”   一时间,岁杳突然反应过来他先前转变的种种情绪。   陆枢行并不是对他自己的那些过往感到厌烦,他是不愿再一次体会那种深入骨髓的情感。   每当不再杀戮,体内的黑火也沉寂下去的时候,陆枢行短暂地清醒过来,却感到日复一日地痛苦。他沉溺于理智失控时的狂喜与疯魔,从此做一个游荡在大陆上的疯子厉鬼,唯有如此,才能继续麻痹空洞的胸膛,从暴力中摄取病态的麻木快感。   而现在,他彻底“清醒”过来了。   岁杳喉头发涩,仿佛仍维持着先前被限制着无法说出事实的那个状态。   她指节死死抓握着陆枢行腰侧的衣料,突然开口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真相’了?”   “不是我无法说出口的那个真相,而是关于……黑火,与这片大陆的真相。” 第135章 改变命运的机会   岁杳本以为这一次也得不到他的正面回复。   毕竟之前无论醒过来的是陆师兄还是魔头, 两人对于这件事好像统一保持着心照不宣的默契。不是貌似温和地哄着她转移话题,就是愤怒地跳脚吼着以后再也不许提起此事。   此刻,岁杳却感受到那双环抱着她的手臂收紧了一些, 陆枢行沉默了很久,在她耳边说道:“是, 我知道。”   岁杳:“而你也无法将它说出口?就跟我想要告诉你的话一样,被限制住了。”   陆枢行却道:“不,我身上没有这种限制。”   他几乎像是要将岁杳整个人融进身体里那般用力地抱着她,“如果你想知道,我会告诉你全部的真相, 我所有的秘密。只是, 当我说出口的那一刻,我们……”   “我们会如何?”   轰隆——!!!   在万物消散的记忆空间之中,竟是平地炸起震耳欲聋的滚雷!   惊雷撕破了神府与秘境意识的隔绝屏障,将眼前画面击碎成点点细屑,在裂缝中露出真实世界的恶意。   陆枢行从她侧颈中抬起眼睑,漆黑一片的眼瞳中闪烁着暴戾的恨意。   他像是完全预料到了这一幕, 抱着岁杳说道:“就会像这样。或许比这还要糟糕, 跟那一次的结局没什么不同。”   岁杳顿了一下:“黑火灭世?”   陆枢行闭了闭眼睛。   “你说过,不想看我再一次毁了这世间。”   ……也就是说, 上辈子陆枢行屠戮灭世, 不只是为了复仇,而是还有别的原因?   是因为在最后的结局里,陆枢行无意中知晓了那个“真相”,有关黑火与这片世界的真相, 所以后面才会导致大陆尽毁崩塌?   那么是不是也可以这么解释……   因为这个世界的存在是源于一本小说, 而当书中的主角自行触摸到了那层横亘在两个世界之间的“壁垒”, 所以,整片书中世界都因此而损坏崩溃?   而当再一次重新来过,陆枢行若是将上一个毁坏世界的真相告知他人,那么他们如今所在的这处地方,也会遭受同样的结局?   岁杳直觉自己好像抓住了某条关键线索的一头,然而此刻并没有时间留给她去细细整理思绪。   不过片刻不到的时间里,连接着她神府的这片记忆空间就彻底塌陷了。   “……”   岁杳抿起唇,意识到了什么。   最后关头,她突然伸手捧起陆枢行的面孔,在对方有些惊异的神情中快速道:“那么,我现在送你一样东西。”   如同破碎镜面般一寸寸粉碎的记忆空间之中,飘荡在万物始末间的灵魂体“岁杳”,似有所感地抬起头来。   二人的视线与“她”的隔着无边滚雷遥遥对上,灵魂体“岁杳”不知是看见了什么,将那本刻印着《黑火》二字的书松开,任由它随着塌陷位面一同消散。   “岁杳”望着他们,又或者,是在透过裂缝望向她自己。   她站在原地张了张口。   腌臜的污血顺着唇齿流出来,断舌嘶嗬着,从口腔中泄出不成调的气音。   但是那道微弱的声音蓦地炸开在耳畔,刹那间竟是盖过滚滚惊雷的咆哮,震天撼地般回荡在破碎的空间之中。   ——【昨日重现。】   ——“无论这个世界是否注定消失,陆枢行,我送给你、送给我们,改变命运的机会。”   “……”   陆枢行瞳孔紧缩。   ……   殷虚界,雷鸣宗入口检测帐篷。   岁杳与陆枢行好像在记忆空间中待了很长时间,然而在外人看来,也不过是愣了一会神的功夫。   两人被强行脱离神府,陆枢行仍维持着先前的姿态,怔怔地望向那道残影消散的位置。   而脚尖重新踩上现实大陆的土地,岁杳站在混乱一片的雷鸣宗检测帐篷之中,偏头去看外部骤变的天色。   这场面有点像是之前那次天道气急败坏想要除掉他们而设下的,但是又有细微不同。   正在这时,束缚在手腕上的枷锁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所以,我们重新回到这里,是因为……你?”   陆枢行将枷锁从中间捏断,指尖在岁杳摩擦泛红的手腕上揉了揉,他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在压抑着什么,“‘它’有没有说让你付出什么代价!?”   话音到了后面甚至接近于低吼,陆枢行握住岁杳的肩,漆黑眼珠中泛着猩红的色彩,“那个该死的天道意志,‘它’有没有让你做交易,教唆你付出代价才能送我们回来?”   “没有,你冷静一点。”   岁杳抬手拍了拍他,“‘它’都不知道有我这个人,是我自己想要回来的。”   “说起来,这中间应该还有你的功劳。”   岁杳垂眼,望了望自己的手掌,“我上一次死的时候,修为卡在筑基后期,连咒死个人都费劲,更别提跨越时空。后来我会附在其他修士的身上,从他们的波动情绪中吸取力量,再后来你也知道了,我找上了你,而你身边的磁场跟所有人都不一样。”   或许是因为陆枢行的执念与恨意深到了一定程度,这百年来,岁杳也从他的灵魂中摄取着力量。   陆枢行的执念让他烧光了整个世界,而岁杳的执念,让时空逆转,光阴溯回。   “……”   不知想到什么,岁杳余光扫过同时佩戴在她与陆枢行腰侧的那对伴生法器。   吞噬与复原。   冥冥中似乎真的存在着某种象征指引,将二人的命运,天下的命运,引导着走向未知又隐约可察的远方。   岁杳深吸了一口气。   “你身体恢复得怎么样?”   她打了个响指,撤了二人之间的隔音屏障,下巴朝着面色阴沉的宋凉奇方向点了点,“帮我把他捆起来。”   这话是在隔音屏外说的,下一秒,浑身遍布着狰狞红色线条的宋凉奇朝他们抬眼。   “我如今仍是东璃派的师长,”他一字一句说着,“剑阁尹阁主就在里头开会,如果他知道……”   ——“知道又如何?殷虚界滞留弟子的调动与安排权可是早就交给了老娘!”   突然,一道清朗的女声响彻在山门入口的位置。   楹华仙姑大步掀开帘帐走了进来,浑身都是难掩的硝烟味,看起来刚经历了一场恶战。   她抬手朝着岁杳他们招了招,“不是说让你们直接进去找掌门老头儿啊,过来这里干什么,伤都没好呢!”   说着,楹华仙姑视线扫过帐内的一众人。出乎意料的,她对于其他看守弟子身上出现的警示图腾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缓缓落在了宋凉奇的身上。   “哈,我就说你这孙子不对劲……长眼睛了没,还是药谷那浓烟够呛把你熏瞎了,看不见自己现在是什么德行吗?”   楹华仙姑盯视着对方身上几乎蔓延了整张脸的纹路,“‘堕化’到这种程度,哪怕是魔域的那几个邪修今天喝了这药,也不至于变成这样吧?宋凉奇,你可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宋凉奇并未反驳什么,阴冷的视线在人群中扫过。   蓦地,岁杳察觉到周边传来的微妙波动,她眼神一厉,没有半点犹豫地厉声道:【把双手举起来!】   与此同时,甚至早于楹华仙姑一步,陆枢行闪身上前,利落地卸了他手臂关节。一枚形似卷轴的物件掉落在地上,看炼制手法跟南域魔主宫殿里的几乎一模一样。   宋凉奇果然在替千旭做事。   岁杳将传送卷轴捡起来。   那一头,在宋凉奇的咒骂声中,陆枢行竟是握着先前摘下的镣铐,将铁链展开死死掐在对方脖颈上。那一片皮肤都被勒出凸起的纹路,而毒修的两条手臂更是软绵绵地垂下,竟是生生断了他的两根肱骨。   楹华仙姑有些愣神,反复看了陆枢行好几眼,才提醒道:“啧,好歹等会也要送去门派长老们那里问话,你别搞成这幅样子啊。”   陆枢行垂眼看着昔日师长在他手下嘶嗬,还是楹华仙姑生怕他又犯病把人给噶了,从手中将宋凉奇抢了过来。   陆枢行也没说什么,随手拍了拍身上沾到的污渍,重新走回到岁杳身边。   岁杳磨了磨后槽牙,却紧跟其后补充了一句:【肾脏不需要的话,可以捐了。】   下一秒,闭着眼睛在忍受痛楚减弱的宋凉奇浑身竟是剧烈颤抖起来,皮肤透着不自然的暗黄。   见状,陆枢行原本冷硬的神情收敛,揉着她的手腕轻声笑了起来。   “你怎么也……?”   楹华仙姑抬头瞪了他们一眼,下意识想要骂人,后来不知想到什么,又怒气冲冲地提着人朝雷鸣宗内部走去了。   “啧,算了没时间说这些了,赶紧跟上!带你们去议事厅!”   “好。”   岁杳最后看了眼仍处于迷茫之中的仙家弟子们,抬脚跟了上去。 第136章 堕气   意料之中的, 岁杳见到了几张熟面孔。   东璃派剑阁阁主尹清月,东璃诸峰长老,雷鸣宗掌门及一众管事, 幽州宋家,御兽宗掌门, 千机门门主……   都是正道响当当的那几号人物,此刻齐聚于雷鸣宗的议事大厅,看样子这场谈话已经持续了许久。   岁杳跟陆枢行进去的时候,几名大能似是在争论着什么。其中,宋黎弯她爹——幽州宋家的话事人此刻一副面红脖子粗的模样, 就差没当场掏出法符来诅咒他们所有人。   “别搞笑了, 谈判谈判,当初那些年轻弟子被捉去魔域的时候不见得哪个说要谈判,现在看到要开战了,倒是全都嚷嚷起来。”   另一名长老看不下去,“老宋,你也知道那时是形势所迫, 话别说的这么难听。”   “狗屁形势, 你们就是想要放弃一部分人!”   千机掌门冷笑一声,“痛苦没落到你自己头上, 当然能够在这假仁假义地叫唤, 要是当初被掳走的人里也有你闺女,某些人怕不是早就坐不住了吧!”   “仓何,你这老匹夫,再多说一个字老夫扒了你的皮!”   “呵呵, 本性暴露无遗了吧。”   楹华仙姑带着他们走进去的时候, 并未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毕竟雷鸣宗的议事大厅这几日人来人往, 无数大能尊者都汇聚于此,若不是名气响亮到轰动大陆还真不够看的。   “老匹夫,懒得跟你废话!我去找我家闺女去了……呵。也不知道是谁的儿子灰溜溜地被人从魔域抬回来,身上那魔气重的呦,都快完全堕化了吧?”   宋家主气得脸红脖子粗,正欲离开,突然听见门下伙计传来的消息,当即神情变得痛快起来。   “要我说啊,这就是报应,那孩子也是真可怜,摊上你这个爹。”   千机掌门看着手中传讯,正是前往魔域边境救人的队伍一并将堕化的仓濂与幸存者们带了回来。其中仓濂的堕化最为严重,几乎已经完全是魔修作态。   再维持不了脸上的讽意,千机掌门从座椅上站起,狠狠瞪了眼幸灾乐祸的宋家主,往隔离区域赶去。   岁杳与他们二人擦肩而过。   无论是千机掌门,还是宋家主,无人回头去看一眼来者是谁,他们匆匆朝着各自的目标而奔走。   “……”   “我出去一趟。”   突然间,陆枢行用力握了一下她的手,回身朝着入口处走去。   岁杳一时有些愣神。   电光火石间,一个有些不可思议的想法冒出。   她扯住对方手臂,传音道:“这是在雷鸣宗的地盘,几名尊者也全都在,你……”   “我知道。”   陆枢行却这样说道,他脸上没什么多余的情绪,就好像只是单纯出去透个气,“刚才来的路上看见了陆家几个熟人,我去叙叙旧。”   岁杳:“……我看着像傻子吗?”   “当然不是。”   陆枢行正色道:“真的只是去‘叙旧’而已,你在心里数一炷香的时间,我就会回来。”   “……”   还嫌不够似的,他站定在帷幕入口偏了偏头,征求同意似的:“我可以去吗?”   岁杳:“我说不可以你就不去了?”   陆枢行:“对。”   陆枢行:“但是我会私下偷偷去。”   岁杳头疼地扶了扶额,挥挥手,“随便你。”   她看着陆枢行的背影消失在帷幕之后,另一头,楹华仙姑刚与东璃长老交代完情况,一转头发现少了个人。   “宣灵他徒弟呢!?”   岁杳:“路上走丢了。”   楹华仙姑:“?我没注意,你走后头没看着他?!”   岁杳:“我也没注意。”   楹华仙姑:“……算了,先不管他。”   她带着岁杳来到一众长老跟前,剑阁阁主身边的一名老者站起身,锐利视线上下打量着。   “孩子,你们受苦了。”   看清了对方身上的惨状,李长老长叹一声,“是我们无能,没能护好你们这些年轻人,此次秋月宴……谁也没想到最后会发展成这样。”   岁杳简单告知了几句在魔域被掳的事情,紧接着便问出自己目前最关心的问题。   “长老,关于修士们的‘堕化’,具体是什么情况?”   这话一出,不只是东璃派的几名长老,其他宗门的各个话事人也均是一副沉重表情。   剑阁阁主低垂眼睑,目光扫过岁杳手背上还没消下去的检测纹路。   “秋月宴过后,大陆上频繁出现堕落成魔的正道修士。一旦身体接触到那种魔气——或者说,堕气,便会由此滋生内心最割舍不下的执念,引发心魔,从而堕入魔道。短短数月不到的时间,大半世家弟子与大宗同行们,竟是接连堕化,成魔的速度比预想之中要快上百倍。”   “此后,所有被困于殷虚界的未堕落修士们退居到雷鸣宗思考对策。药宗的道友研发出一种检测药物,用以探测修士的堕化程度,一旦身体上出现丝线状的猩红纹路,就代表这名修士体内已经感染‘堕气’,距离成魔不远了。”   剑阁阁主说道这里,停了下来,意味深长地看向岁杳暴露在外头的手。   “啧。你别……”   楹华仙姑皱了皱眉,刚想要出言说些什么,就见岁杳摇了摇头。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如今,前辈您的身体上,也有这种丝线纹路,不是吗?”   在一众长老们惊异起来的目光中,岁杳清了清嗓子,“检测药物并没有出现问题,这种纹路显现出来的面积越大,就代表这名修士感染的堕气越深,这种判断方式也没有问题。”   “唯一的错误在于,它并不能帮我们区分修士是否堕魔。”   剑阁阁主视线沉沉地望着她,属于大乘期强者的威压倾泻,即便是未做亏心事的人面对如此压迫也会紧张万分。   只是片刻钟后,尹阁主苦笑一声,竟是当着人群的面挽起了袖袍一角。   “老剑头,你怎么……”   楹华仙姑瞳孔紧缩,眼睁睁看着那只结实的手臂上,竟是盘踞着密密麻麻不可计数的暗红色细纹。甚至密集到乍一眼分辨不出间隙,导致整条手臂从里到外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大片血红色。   “你怎么从没跟大家说过啊!”   楹华仙姑骂了几声,也走上前去,将领口下拉露出锁骨上方的一片图案,“虽然说老娘身上的这玩意也在持续增多,但是没像你这样啊!几天前咱们不是还差不多吗,你到底天天在想什么啊?!”   她语气中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我看您老还是先回宗门歇着吧,殷虚界的事情全权由我负责。不然到时候你自己先倒下了,东璃派还能剩几个人挑大梁?”   剑阁阁主此刻也无力呵斥她无礼,自从他手臂上的色彩暴露出来之后,在场的修士中,有人早有预料,有人唉声叹气,也有人同样惶惶不安地捂住自己的手臂。   剑阁阁主没有在意他们的情绪,只是看向岁杳的方向,“你是如何知晓这些的?”   “在魔域的时候就猜到了一些。”   岁杳道:“至于显现出来的纹路不能判定一个人是否堕魔这一点,我是在看见自己身上出现的图案时知晓的。”   剑阁阁主轻笑了一声,“你倒是自大?既然外头所有人都说被感染就会堕化,你凭什么有这个自信认为自己永远不会堕落?”   “可能是因为我很清楚,自己的执念固然很深,但不会演变成心魔吧。”   岁杳神情淡淡,她并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剖析自己的内心,所以只是简洁道:“后来,显现在宋师叔与其他看守弟子们身上的线条无疑证明了我的猜测。如今在殷虚界、乃至整片大陆的修士中,几乎所有人都被感染上了这种堕气,检测药物会根据每个人内心偏执程度的深浅为我们刻上印记。但若是意志坚定的话,即便是浑身布满纹路,也不会堕魔,只能代表其所求之物过于困难罢了。”   不知不觉中,另外几个大宗的长老们也纷纷停下交流,满堂注意力都集中在说着话的人身上。   雷鸣宗的掌门人抬手抚须,突然笑道:“诶,尹道友,这是你们宗哪个山头上的小弟子?如此天赋,以前竟然从未听说过名字?”   剑阁阁主瞥他一眼,还没回话,楹华仙姑便拍了拍她的肩,一副与有荣焉的高兴模样,“是我们宗五行峰上的师妹,也是今年内门考核的魁首呢!依我看啊,等宣灵他那大徒弟自立门户之后,这东璃派首席弟子的名号,早晚落到我们小师妹头上。”   边上,几名剑阁的长老顿时有些不乐意。嘴里嘟囔着“那可不一定是五行峰,下一任首席定是剑修”之类的话语,不过碍于宗门在外的面子,到底没有反驳出声。   议事厅中,因为先前的事情而有些沉闷的气氛终于缓和了那么一些,药修医修们又开始就解药的问题展开了激烈讨论。   岁杳在剑阁阁主的默许下坐在了东璃派代表左手边的位置,她分出一部分注意力听大家谈论眼下对策,另一头在心里默默计算时辰。   陆枢行说给他一炷香的时间。   ——还真是胡闹。   岁杳垂下眼睑,她想起来先前在麓山秘境的出口,顾辞舟死不瞑目的尸体边上,魔头曾经不耐烦地说着以后要是再有这种需要杀人的事情,就他去解决。   导致岁杳此后一度产生了看到这两个字就到处操心对方会不会冲出去乱咬人的心理。   而这一次陆枢行突然离开的原因也很简单,他定是看到了岁杳过往的记忆,认出那一天千机门掌门的脸来。   上辈子被绞断舌头之后,她曾诅咒每一个参与进这件事情里的人不得好死。   如今顾辞舟死了,他的那两个跟班也在麓山秘境中受了重伤,唯独一个千机掌门仓何,是凭现在的势力暂且动不了的人。   陆枢行会杀了他吗?   不过很难吧,就算千机门是以占星卜卦闻名,战斗实力并不出彩,但能够当上一宗之主的修士,手里肯定是有真本事的。   在人家的地盘杀人,难,一炷香,难上加难。   但愿陆枢行去放把火然后就快点回来吧。   岁杳在心中叹了一声。 第137章 离她远点   后半场的会议内容, 大概就是几个主战派的长老在强调着如今他们别无选择,唯有抢占先机,同魔域开战。   随着时间推移, 若是还没有法子解决修士们身上的堕化问题,那正道沦陷也不过是朝夕之间。   岁杳很好奇那所谓的堕气是通过何种形式传染的。   以人的思维为引, 诱导出内心最渴求的执念,从而堕入深渊。这方法比单纯的感染魔气堕魔要阴毒百倍,因为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堕落,但是欲念,却是存在于每个人内心的东西。   即便是修无情道的修士, 也逃不过这一点。   人们至今没能弄清楚堕气是如何诞生的。   岁杳垂着眼睑, 安静地听着那一头修士们喋喋不休的争论声。   又等了片刻,她突然起身,跟楹华仙姑打了个招呼之后便朝议事大厅的出口处走去。正陷入各自争执中的修士们没有注意到她的动作,只有居于高位的剑阁阁主意味不明地撇过一眼。   “请问贵宗的锻造室怎么走?”   岁杳拦住一名路过的巡查弟子,问了一句。   ——“我知道往哪走。”   耳边传来一道声音,她怔了一瞬偏头看去, 就见陆枢行站在跟前, 腰间别着那柄熟悉的短刀。   见她愣神,陆枢行笑起来, 像是名真正的带路人般躬身道:“请这位贵客随我来。”   “……”   巡查弟子:“呃, 这是谁啊?”   反应过来,岁杳没好气道:“宗门打杂的。”   巡查弟子的视线狐疑地在他们之间转了好几圈。   随便找了个由头支开巡查弟子,她视线上下打量着陆枢行,见对方仍旧穿着出去时的那身衣服, 除了被雨水打湿之外, 其余连半点污渍与杂乱都没有, “就这样?”   “什么就这样?”陆枢行摊了摊手,“不是说一炷香之内就回来吗,很准时吧。”   岁杳眯起眼睛看他,“千机门那里如何了?”   陆枢行:“放心,处理得很干净。”   想了想,他又补充了一句:“要不要现在过去看好戏?”   看好戏?   也就是说,起码仓何现在还活着,活得好好的,只是……   “陆家那边已经查出来了点线索,先前顾辞舟突然在众目睽睽下发病堕魔,其中有千机门的手笔。”   陆枢行平淡地说道,而后,他脸上露出一个有些熟悉的笑意,“你说,看着仓何死在自己算计别人时用的手段上,是不是很有意思?”   “放心,”他抬手将岁杳垂坠在额前的一缕碎发整理好,面上一副平和模样,说出的话却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你说过要让那些人不得好死,普通的堕化怎么能够满足这点?我的手段,保准让那老匹夫在死前吃、尽、苦、头,你就干干净净地站在边上看就行了。”   岁杳沉默了片刻。   她严重怀疑陆枢行现在已经开始有恃无恐了,要换成是以前还没有说开确定关系的那会,就算是魔头杀人放火,也多少知道避着点。   因为魔头知道干一件坏事被发现能被她唠一辈子。   岁杳眯起眼睛看了对方一会,直到后者卸下了脸上的阴暗笑容,不自在地抬手摸了摸鼻子。   “怎么?”   “先跟我去把魂灯提炼出来。”岁杳摇摇头,假装没看见他转变的情绪,“看现在这种局势大概率是要开战,到时候乱起来,就真顾不上聂深他们了。”   陆枢行撇了下嘴角,“你还真是在乎那只寄生虫。”   聂深:“?”   岁杳:“别骂得太脏。”   几分钟之后,两人兜了个圈子来到雷鸣宗的冶炼室。   雷鸣宗并不以炼器铸造出名,所以其中一些器械工具都看着极为老旧。好在聂深的经验本事都还在,在他的亲自指导下,虽然上手有些磕磕碰碰,但总体还算是过关。   从亡灵海的悬崖边上剥离出来的魂灯,所蕴涵的能量更为纯粹,却也愈发危险。   陆枢行能够将其中一部分的魔气剥离出去,但也仅限于此了。重新固魂凝体本就是逆天而行,该做的都已经陆陆续续准备好了,接下来只能看聂深自己。   高耸的建筑之外,依旧落着倾盆暴雨,天穹上方雷电交加着,仿佛是一种无声的威胁。   岁杳目光沉沉地看向异常的天气,抿了下唇,在简陋的锻造室中撑起屏障盘腿坐下:“我替你护法,一定小心。”   另一头,陆枢行抱着手臂,似是有些吃味地看着他们。   聂深缩了缩脖子,又想起来自己还没凝魂成功,仗着是魂体状态在空中荡来荡去,“没事,我早就已经想过无数次应对措施了,我们一定会成功的。”   岁杳:“……但愿如此。”   最终她还是将骂骂咧咧一脸不情愿的陆枢行也拉过来坐下,两人围着中间那具冷冰冰的身体盘坐着。   “……”   聂深收敛起脸上的情绪,那张曾经一度出现在神匠聂氏一族族谱最上方的面容冷肃着。他不再嬉笑着的时候,让人一时竟分辨不清是那位更严肃的聂家主回来了,还是胞弟彻底继承了兄长所有的责任与压迫。   也是。   聂岚的魂魄大概是找不回来了。   聂深神魂归位,他便是这世上最后一任聂家族长,也是最后一个聂氏族人。   “……”   岁杳压下心中思绪,合上眼专注在眼前的事情上。   约莫有半柱香左右,岁杳一个激灵从冥想中清醒过来。   身边陆枢行同样睁开眼睛,上身往前探了一些想要握她的手。   岁杳心头一跳,“失败了?”   “还没有,”陆枢行隐晦地看了眼中央处聂深与那具紧闭双眼的身体。“是外面出事了。”   豆大的雨珠噼啪击打在建筑顶层,然而就连雷电的轰鸣声也遮蔽不住人为的嘶吼混乱,原本还算得上安静的偌大宗门里,四处回荡着令人不安的动静。   岁杳当即加固了锻造室周围的法术屏障,她看了眼正努力融合着魂魄的聂深,突然从储物袋中掏出了那枚万象鼎置于阵法之中。   陆枢行皱了下眉。   “寄生……咳,他这边返魂成功或失败都是一瞬间的事情,无需这样护着。天级法器你自己带在身上保命。”   岁杳摇了摇头,“这终归是聂家的东西,聂岚留给他弟弟的保障,我拿去用了算怎么回事?”   “啧,他们聂家欠你的,给你了就是你的。”   “万一聂深就因为这个出了事,我又怎么偿还其中因果?”岁杳打断他,“好了,我们出去吧。”   陆枢行抿着唇,被握住手腕拉了出去。   而几乎踏出锻造室门槛的同一时间,他们嗅到一股腥浓的血气。   “全员戒备!魔修入侵!”   扩音法术响彻在整片山头,且看样子距离发现入侵者到现在,已经有那么一段时间了。   在雷鸣峰最高的那座山坡中,依稀可见一把伫立于天地间的巨剑。庞大而气势压迫的虚影之下,无数法术的光影纷飞,与扩散开来的黑气一同席卷上天穹。   那是剑阁阁主尹清月的成名绝技——剑影浮光。   陆枢行站在她身边,眯着眼睛望向山峰顶端的压迫剑意,蓦的,嗤笑一声:“老家伙连保命技都使出来了,怎么,他那无上剑法如今也不好使了?还称什么剑道第一人,这种耗法迟早死在自己的剑下。”   岁杳轻叹一声,“这种时候,嘴里积点德吧你。”   剑阁阁主尹清月修为已达大乘期百余年,被誉为当今最有希望飞升的第一人。上一世若不是魔头发疯烧了整个宗门,尹清月不得不出手力挽狂澜,以他的资质来说,应该是能勘破最后一线而得道的。   可岁杳又想起先前在议事大厅,看见那位剑修大能的手臂上密密麻麻尽是红线,她突然又不这么确定了。   似是知道她在想什么,陆枢行抱着手臂,语气听着有些薄凉:“对于飞升者来说这是他们的劫数,然而事实上,所谓的得道劫,不过是另一种可以被利用的手段而已。”   岁杳顿了一瞬:“就像你上辈子被迫飞升失败,所以放火把天道全给烧了?”   陆枢行似是轻轻笑了一声。   他抬手抱住岁杳的腰,语调拖长:“是啊,他们可坏可坏了,所以我必须那样做。”   岁杳皱着脸推了推他,“别撒娇。”   没能撕开身上的牛皮糖,岁杳于是拖着个累赘,上山去跟宋黎弯他们会合。   不知不觉中,最高峰上,剑阁阁主尹清月的剑影仿佛停滞下来,连带着周边的混乱动静也集体凝固了片刻。   他们停下脚步,岁杳神情凝重地望向头顶上的山脉,心中的不祥预感愈发强烈。   “你说……”   “岁杳师妹!”   忽的侧方位置传来一道动静,岁杳凝眉夹起几张符箓在指间,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莫师姐?”   她的视线从那柄持握着的溯月长剑转动到那人的脸上,莫晚音看着有几分狼狈,白衣上沾染了不知来自于何处的血迹,但依旧是记忆中那位流月仙子一贯的清丽模样。   “岁杳师妹,别在此处逗留,赶紧跟我上山!”   莫晚音刚松了一口气,上前想要拉她,却猛地看清了半身掩盖在树影之中的陆枢行。   一瞬间,她瞳孔紧缩,手中溯月剑毫不犹豫地出鞘。   “陆……师兄。”   莫晚音喊出那个熟悉的称谓,但不知为何显得有些紧张。她视线紧紧盯视着靠得极近的两人,手中长剑起势,开口道:“陆枢行,放开她。”   ……啊?   岁杳察觉到从开始到现在莫晚音情绪的转变,她下意识偏头瞥了眼陆枢行,却发现他正眼都没落在过对方身上,只除了听到那句“离她远点”时挑了挑眉。   “师妹别怕,我已经通知宗门了。”莫晚音深吸一口气,如临大敌般以剑指对面,“你一定被身边人蒙蔽了吧。说实话,开始在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我也是不愿意相信的。”   溯月剑尖闪过锋利的寒芒。   “过来,同时出手的情况下,师姐有七成的把握护住你。”   “哈,你试试?”   陆枢行掌心的力道加重了些,笑意分毫未达眼底。   两名年轻一代最负盛名的首席弟子彼此对峙着,无声的压迫持续增加,连顶头的雨水都被气场分散着隔开,半点也落不到衣衫上。   “……”   岁杳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住,抬手拍开陆枢行快要嵌进自己皮肤中的手,又看向满目肃杀的莫晚音。   “不是,有没有人先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事啊?”   莫晚音冷冷地注视着陆枢行的位置。   “这个人已经不是陆师兄了。”   岁杳心道多稀罕,这个人现在顶多算是二分之一个陆师兄。   然而接下去的话,却直接将她怔在原地。   “秋月宴上,正道修士们集体感染堕气一事,源头正是出自于他。”   “他是魔种。” 第138章 黑火   “……”   岁杳下意识地皱起眉。   “这话是什么意思?”   “派去红莹场的人已经查清了。”   莫晚音的语气很冷, 看到陆枢行那张熟悉的面容时,又带上点复杂的意味,“修士们如今身上感染的堕气是在秋月宴上传播的, 它们皆源于同一种强大的个体。师长们于是将目标锁定在了当今现存的几个大魔身上,因为只有步入洞虚的魔修才会拥有如此强悍的实力。”   “然而结论是都不匹配。”   莫晚音哑声道:“甚至尊者他们冒死摸进了魔尊闭关的地方, 在不惊动对方的前提下测验了其魔气,却同样失败了。”   “……”   岁杳突然想起了什么。   魔头在秋月宴开始的前一天晚上,提起那个秘密后突然暴怒,然后就消失了,留下“清秋之底”的谜语暗示, 将身体的掌控权彻底交给了陆师兄。   后来在红莹场, 魔修入侵的那场暴雨之中,岁杳被千旭带走确认了对方的身份,而再回来的时候,不知道是魔头还是师兄作为主导的那个陆枢行,红着眼睛对她说道“哪怕这世上的人都死光了,你也好好活下去。”   那个时候……   “接连的失败之下, 我们只能退而求其次, 在继续寻找真相的同时想办法将魔域还幸存的弟子们救回来。然而就是在那次救援行动中,药修从魔域南城关押着弟子的那座兽场里, 发现了一份意想不到的答案。”   莫晚音的视线死死地盯视着陆枢行的方向, “现场残留的魔气强大、浓重到比那名闭关魔尊的还要令人忌惮,一开始师长们认为这是来源于南域上位的新王,可后来他们才发现,那竟是出自一名正道修士的体内。”   “更为令人震惊的是, 那魔气与修士们体内感染的堕气出自同源。沾染上后, 能够最大程度引诱放大内心的欲望, 从而让修士们挣扎着永堕无间。”   “陆师兄……不,应该叫你,占据了陆师兄身体的那个,魔种。”   莫晚音手中的溯月剑直指而来,“你如今还想以同样的手段哄骗师妹,让她为你所用吗?可惜,你的阴谋已经暴露了,如今不仅是正道知晓了一切真相,魔域也被授命要追杀你到底,你无路可逃了,还不快束手就擒!”   “……”   岁杳偏头想要看陆枢行此刻的神情,却被一股力道止住。   她下意识暗道不好,心想这小子该不会是在心虚吧。   而下一刻,莫晚音看到陆枢行率先动手,掌心的长剑更是向前几寸。   “我说了,束手就擒!赶紧放开师妹!”   “晚音小心!”   正在这时,更为糟糕的是,莫晚音身后的位置陆续传来修士们的动静。   不仅是东璃派的几名长老,各个数得上名号的大宗、世家代表、甚至还有几个浑水摸鱼的赏银猎手们,也统统来到了现场。   “啧,不是,你到底什么情况啊?”   那边正道人士们纷纷掏出法器戒备,岁杳就着陆枢行箍住自己的动作,后背往对方身上靠了靠,偏头低声道:“你小子,最好给我个解释。”   陆枢行从后方紧紧搂着她,闻言似是下意识想笑,“这种情况下,还敢跟我贴这么近?”   “警告你别嬉皮笑脸。”   “啊……”陆枢行叹息一声,躬身将脸埋在岁杳的侧颈,声音传出来,听起来闷闷的:“是我做的。”   岁杳:“……”   她额角青筋暴起,“你是以为现在撒娇了我就可以不揍你吗?”   “唔。”   陆枢行呼出一口气,动作显得格外眷恋地蹭了蹭她的皮肤,“没有时间了,我不希望最后一次我们之间是以这样收尾。”   “……啧,什么意思?”   岁杳死死皱着眉看他,那人缓缓抬起头来,一双墨色眼睛中闪烁着令人心悸的情绪。   她面上一热,下一秒,隔绝在两人周围的透明屏障尽数剥落。   铺天盖地的雨倾洒下来,瞬间遮蔽了视线,也冲淡了那一时唇上覆盖的热度。   陆枢行在漫天暴雨中亲吻她。   他的唇舌如同体内燃烧的火焰般滚烫,隔着滑落的雨水,浇在一瞬间紧缩起来的心脏上。   岁杳意识到什么,伸手死死抓住他胸前的衣襟,咬牙切齿:“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的,但是现在停下来!”   “我知道,我知道。”   陆枢行额头贴着她的,轻声细语地哄着,“但是来不及了,从踏入红莹场的时候——确切来说,从我再一次回到那个宗门的时候,一切就已经开始了。”   “杳杳,我不会让‘它’选中你的。”   他突然松开掌心的力道。   “陆枢行!”   岁杳被莫晚音与几名弟子们接住,硬生生拉扯到了那片所谓的“安全区域”。   耳边不断有声音在安慰着“师妹别怕”、“已经没事了”之类的言语,她耳畔却一片嗡响,被雨幕模糊的视野中死死盯视着那个身影。   搞什么?!   明明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已经尝试过了,为什么还是会回到原作的老路?   什么叫不会让“它”选中,什么叫早就已经开始了?又凭什么在这里自说自话啊?!   岁杳掌心攥拳,竭力维持着语气,“师姐,放开我。”   莫晚音蹙眉有些担忧地看着她,“你没事吧?前辈们都已经来了,他们会阻止那个魔种的。”   “师姐。”   岁杳沙哑的语音打断她接下来的话,“你说‘魔种’,是因为到此为止所有修士身上发生的堕化,都是出自于陆枢行身上的魔气,是这样理解吧?”   莫晚音叹了口气,“是。”   “魔气,恶意,诱发堕化,哈……黑火。”   岁杳一字一句地念着,肩膀逐渐颤抖起来。   莫晚音以为她是反应过来自己之前的处境而后怕,正欲安慰几句,却在下一秒蓦的看清了岁杳脸上有些扭曲的笑意。   “师妹……”   岁杳弯着嘴角,一眨不眨地盯视着暴雨中被众人包围的人影。   “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   莫晚音指间握紧了溯月长剑,俨然是将岁杳也当成了没有能够成功抵抗住执念而堕魔的修士。   “黑火,《黑火》,天道,哈哈……我全明白了。”   “师妹,你冷静一点,别做傻事啊。”   ——所以这个故事要不要再回到最初重新讲过?   岁杳谢绝了莫晚音与其他弟子想要送她去见医修的好意,手腕撑地晃悠悠地站立起来。   “……”   冥冥中,那个只出现过一次的声音又在她的意识深处响了起来。   这一次,“它”的声线不再冰冷无序,细听之下反而带上了些人为的感情。   “它”终于喊出了她的名字。   ——岁杳。   “闭嘴,闭上你的嘴。”   岁杳冷笑起来,不顾周围人诡异看过来的目光,嘴唇开合着说道:“一切都是你搞的鬼。”   ——我只是在让这个“故事”走上正轨。   “它”似是发出一声长叹。   所以,谁能告诉我,《黑火》这本书讲了什么?   “……”   岁杳抬手掩面,与重重人墙之外的那个人一同孤身站立于暴雨之中。   冰凉的雨砸在脸上,她已经分辨不清曾经唇上的温度是否真实存在过。   ……   说一个大少爷,因为体内的黑火被视为不祥。   他从天之骄子坠落成泥,在地狱还要再下的聻狱里靠吃死人苟活残喘,四肢全身的骨头被人打断新生再碾碎数次,没有皮的血肉溃烂腐臭到连阴差都不愿靠近。   后来大少爷踩着尸体生生爬上来,发誓要杀尽当初勾结陷害自己的人。其中一个仇家将他剁碎抽筋,他又凭着永不熄灭的黑火将肉块黏合拼接成人形吊着口气。   可直到最后,他突然绝望地发现了世界的真相。   原来黑火,是宇宙本源意志的所有污秽。   它从人的情绪恶念中诞生,是正面的反义词,只要欲望存在的一天,黑火就永远不会消失。   更讽刺的是,原来不是污秽找上了他,也不是他选择的罪恶。   ——诞生之初,他即黑火。   少爷连名为“崩溃”的情绪也感知不到了。   他垂眼望着掌心燃起的火,面无表情地将自己全身的皮剥了下来,剜干净骨上的肉,抽干了每一滴血。   可这样是没用的,他已经历过数次被剁成肉块的境遇,可黑火永远存在,不会剥离,也不会熄灭。   最终他做出了选择。   从地底燃起的冲天黑火席卷陨落了位面,一直烧到九重天之上的宇宙混沌中去。   大少爷笑了起来,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真正鲜活存在,在末日狂欢崩塌消散的前一秒钟。   ——亦如,那簇永生的黑火。 第139章 给我   ——还来得及, 岁杳。   一切还来得及。   “错误”能够被修整,故事也可以回到正轨。   “……”   岁杳长久长久地沉默着,她并没有开口回应那道声音, 只是睁大眼睛望向连接一片的雨幕。   陆枢行的身影逐渐看不清了,他彻底消失在人群的包围之后, 灼烧一切的火在暴雨中狂乱摇曳。   难得的,那道声音并没有继续催促。   它好像是料准了如今这种情况的出现,所以一如既往地扮演着“神明”的角色,在关键点时出现,高高在上地给予别人权力。   可岁杳还是察觉到了。   “它”在害怕。   为陆枢行那超出控制的行为而恐慌, 为即将再一次走向毁灭的世界命运而胆怯。   难以用具体的遣词造句来形容此刻的心情, 岁杳只感觉自己嘴角上扬,轻轻地笑了两声。   大概是真的跟陆枢行待在一起太久了,“它”听见这笑声后竟是沉默了许久,才重新又投射出一句话来。   ——你变了许多。   “别说这种话。”   岁杳摆了摆手,“跟你真不熟。”   声音又沉寂了一会。   直到漫山遍野的黑火蜿蜒燃烧着,止也止不住地冲上天际, “它”终于按捺不住, 急道:“你就不想知道补救方法吗?若是这一次位面再因为黑火而崩塌,一切就真的完了!”   ——真到了那个时候, 陆枢行会彻底消失的。   “那黑火呢?”   ——黑火是支撑着这个世界运转基础的阴暗面, 黑火不会消失,只能转移。   “哦,”岁杳的语气并没有太多惊异。“你所谓的补救方式,是让我来承受黑火。”   “嗯, 怎么不说话了?”   岁杳偏过头去, 似是真的在同面前那道无法被肉眼窥视的意识说着话, “将黑火转移到我身上,陆枢行就能顺利回到你所谓的那条正轨上去了。世界的错误被修正,他还是被精心塑造出来的主角,皆大欢喜,你不就是这样想的吗?”   “它”沉默了片刻,才道——那你愿意吗?   岁杳讽刺道:“那你觉得,好不容易才拥有重来一世的机会,又花费了这么多一步步走到今天,我愿意吗?”   像是预料到这个答案,“它”的声音渐轻下来——我知道,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真正的兼爱无私。   “它”叹息一声——岁杳,你知道为什么在最开始,“陆枢行”这个角色会成为主角吗?   ——他身上有大爱,他平等地对待这世上的每一个人,没有任何私情。   岁杳:“将全世界的罪恶揽到自己一个人身上,那不是无私,是自大又有病。”   ——可惜,我们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这个世界已经完善运行了,甚至从中诞生了属于自己的意识,不再能够随意更改。所以,黑火的存在,是无法被抹去的事实。基于这点,我们遵从已拥有的规则,想尽办法在其中穿插了一个漏洞。   岁杳:“嗯,所以作为世界意志的一部分,你的任务就是到处劝说别人接受这个狗日的火。因为陆枢行的行为超出控制,所以你们认为,换成是别人,就会默默忍受了,不是吗?”   ——不会有别人了。岁杳。   “它”却说道——你还记得,之前我们说过,现在只有一种办法将黑火从陆枢行身上转移吗?   ——他本人或许也隐隐察觉到了这件事情,所以才会着急在今天引爆堕气。   “……”   “他不会的。”   良久,岁杳缓缓吐出一口气,“他不可能心甘情愿地交付于我。”   ——如果是你的话,没什么不可能的。   岁杳:“哈,这话倒是新鲜,那如果是我的话,现在诅咒你赶紧消失,你也会乖乖滚蛋吗?”   ——你可以这样做。   ——即便我消失了,剩下的“意志”依旧会按部就班地前行,只不过,陆枢行与其他角色的命运就终结于此了。   ——岁杳,选择权在你手中。   ……   “岁师妹,你还是先去后方的营帐那里等吧。”   莫晚音皱眉看着在原地自言自语的人,终是忍不住道:“这里交给前辈们就好,你只需保护好自己。”   “师姐,你保重。”   岁杳却拍了拍对方搭在自己肩头的手,转身朝着雷鸣峰山顶的位置而行。   “等、等等师妹,上面都是魔修……”   “千旭。”   岁杳独自站定在台阶前,视线扫过一众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最终停顿在一个人的身上。   满身是伤的宋凉奇见状投来阴鸷的目光,他面上依旧布满了检测药剂留下的红痕,躬身朝着高位的人说些什么。   “千旭。”   岁杳没有理会宋凉奇明显是在告状的举动,兀自抬头又喊了一声。   “我们重新谈谈合作。”   千旭有些意外地勾起唇角,“什么合作,我怎么不明白你的意思?”   岁杳淡然道:“我可以给你我所有的能力。”   一瞬间千旭再维持不了面上的戏谑,沉着脸从阶梯上一步步走下来。   “你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他忽略身旁宋凉奇的阴毒目光,居高临下地盯视着对方,“别告诉我临近开战前,你才终于想通了。”   岁杳摇摇头,“我没想通,我还是觉得你那所谓的创造一个只有言咒者的世界的理想很荒诞。”   千旭眯起眼睛盯着她,“所以,来做什么?”   “结束这一切。”   “……”   直到两人步行至山腰,目睹眼前逐渐白热化的场面,千旭有那么一瞬间甚至觉得恍惚。   他偏头看向走在身边的人,岁杳倒是面色如常,丝毫不觉得自己先前的言论有多惊世骇俗。   “我不明白。”   千旭还是开口,“你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吗?”   岁杳:“有句老话叫,不管闲事,活得久。”   “我倒是没意见。”千旭哼笑一声,“毕竟既得利益者是我,就算你在酝酿什么把戏,也已经无法改变契约了。”   “嗯。”   “……”   千旭敛了神色,“不过,你真的确定要这样做?”   岁杳:“是。”   瞥过来的一眼中似是包含着些许复杂意味,不过很快,千旭又恢复了平常。   他们脚步停顿在各色法术纷飞轰炸的边缘,千旭抬手扯住一名胡须焦黑着还想往里冲的某宗掌门,在对方气急败坏的嚷嚷中随口道:【退后。】   紧接着如法炮制,一连突破了数名修士的攻击范围,终于得以看清内里的焦灼战况。   确切来说,是陆枢行一人的焦灼。   就算强行释放了黑火,可单打独斗对上正道数十号大能,终究是太过勉强了。   岁杳垂着眼睑,尽量忽略他身上那些深可见骨的伤口,在满地蜿蜒的火种中向前走去。   千旭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一会,舌尖抵唇,厉声道:   ——【静止】   “……”   坠落半空的水珠被截停,术法的痕迹悬在指尖,哈气止于眼前,满身的黑火曳动,也齐齐顿停了一秒。   岁杳在余火中央蹲下身,抬手碰了碰那人逐渐开始颤抖起来的眼睫。   “没事哦。”   她叹了一声;“之前你说的不对,我们不会是最后一次见面的。”   陆枢行嘴唇突然细微地张合起来,连带着浑身的火也跟着战栗。然而处于那片静止的领域之中,所有人都只能无力地睁眼看着这一切。   千旭抱起手臂,斜靠在高树之前掩饰着自己的脱力,他目光沉沉地看过去,最终摇了摇头。   ——你确定了吗?   是啊。   岁杳望着眼前面露绝望的人,将手掌覆盖在那双战栗的眼睛上。   让我看看吧。   她在心中回复着那道声音,如果到时候,你那所谓的“正确故事”也没多好的话,我就诅咒你到死。   ——是世界欠了你的。   搞搞清楚,我才不是为了当英雄。   岁杳冷笑一声,嘴唇开合,念出最终的那句话来。   【将你的全部交付于我,陆枢行。】 第140章 魔域的新王   被浓黑的火席卷包围的瞬间, 岁杳从中感受到诡异的疯狂快意。   ——连同绝望一起。   前者是凝结了数千年的恶念转移所带来的连锁反应,后者,是出自于陆枢行。   或许是因为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岁杳并没有从承受黑火的过程中感受到不可忍受的痛苦。   而她垂睫看向凝在原地的陆枢行,却仿佛又一次看见对方跪立在那座漆黑的水牢中, 无望地恳求自己不要痛苦。   “这也是我的愿望。”   岁杳的指尖从他面颊滑过,落在战栗不已的眼睑上方。   “……”   脑海中的声音叹息道:   ——准备好了吗?开始重启了。   岁杳俯下身,在渐息的暴雨中还给了陆枢行一个吻。   她说道:   【从今往后,你不会再痛苦了。】   ……   魔域,南城。   “夫人, 怎么办啊, 上午北域又派人来传话了!说是这次的正道讨伐大会一定要求大王出席,不然北域来的那帮孙子就赖在大殿不走了!”   南域中央地带的某处寝宫前,一名魔修正哭丧着脸交代着什么。   他面前的高座上,血煞夫人指尖用力捏碎了掌心的酒盏,怒道:“那就想办法将他们打发走啊!难道要闹到那位面前吗?到时候谁去解释,难道是老娘?”   “不敢, 不敢!”   魔修连忙点头哈腰, “只是属下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所以才斗胆来请夫人帮忙……”   “废物, 养着你们还不如去养一群畜生!滚滚滚, 看着就心烦!”   张牙舞爪的血丝突进至面前,魔修缩着身子当即就逃离了寝宫,不愿面对这位刽子手的怒火。   而血煞夫人狠狠绞断了手边的装饰,难得一副不在乎形象的狂躁状态, 来回在寝宫内踱步。   “北域北域, 狗日的开个屁的讨伐大会, 这不没事找事吗!?”   血煞夫人又发泄地骂了两声,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眼珠转了一圈,想到什么。   她抬手触发了一枚传令符。   不一会,只见一身形足有两米多高,壮硕如小山的魔将大步走进来,恭敬无比地跪在殿前。   “夫人,”魔将的语气中有隐隐的狂热意味,“您终于传唤属下了,只要是您的吩咐,就是肝脑涂地属下也在所不惜。”   血煞夫人目光怪异地看了他一眼,随后不知想到什么,挑起红唇。   “正好,我需要你去做一件事。”   “是!”   血煞夫人:“今日下午有一场讨伐大会,你去通知大王,请务必参加。”   壮硕魔将:“……呃。”   血煞夫人:“怎么?难道之前说的漂亮话都是假的?”   壮硕魔将诡异地沉默了片刻,才咚的一声磕了个响头,“属下愿意为您做任何事!”   血煞夫人:“……你别哭,很丑。”   壮硕魔将抹了把脸,再抬头时竟是一脸悲壮:“属下走了!”   血煞夫人颇为心累地冲他摆了摆手。   见那道庞大身影彻底消失在殿外,她重新给自己酿了盏血酒,靠坐在椅背前兀自沉思。   “……”   血煞夫人至今仍然记得,数年前,自己第一次见到现任魔主时的心情。   那位新王是从聻狱里走出来的。   她踏入这片焦土的时候,没有人相信那会是一个魔修。   新王看上去年轻得惊人,著一身黑衣,面容清丽,不会哭也不会笑。   连魔域最外围负责打杂的老嬷看起来都要比她“邪恶”得多。   ——只是,这样的想法终结于他们亲眼目睹从新王周身燃起的黑色火焰之际。   最见多识广的魔修们也无法判断那是一种如何暴戾可怖的功法,那位从聻狱里走出来的新王,以一种堪称轻描淡写的姿态将动作侮辱的魔将焚烧成灰烬。   后来,再也不会有缺心眼的魔修胆敢冒犯了。   因为他们知道,那浓黑如油墨的火一旦燃起,便有人因此坠入无间,再不得超生。   想到这里,血煞夫人啜饮一口杯中酒液。   世人都言黑火是强大如魔主的象征,可作为最接近权力中心的刽子手之一,她却觉得新王最令人忌惮的地方不在于此。   脑海中再度忆起新王的面容,最终视角定格在下半张脸,那轻微开阖的唇舌之上。   血煞夫人的动作在原地僵硬一瞬,最终化为一声悠长叹息。   ……   “这哥们有点眼熟。”   南城中央魔主宫殿的正厅中,岁杳透过水镜瞥了眼跪在外头的壮硕魔将,终于回忆起来。   “怪不得,他吃人来着,当初被俘虏到魔域的时候,遇到的就是他。”   岁杳盘坐在寝宫内的大床上,偏头看着柜台上的水镜。   突然脑中响起一道声音——“很正常,南域的二把手们不想在这种情况下触霉头,所以才派手下来。”   很显然,那声音惊人的熟悉,正是属于先前直接跟岁杳对话的那抹世界意志。   是的,那个时候,岁杳最终接受了陆枢行身上的黑火。   随后她又忍耐了不知道多久,终于听到返回的世界意识难得惊喜起来的声音。   ——《黑火》的故事成功被修复了。   男主角身上发生的错误被抹除,相关剧情回到正轨,大陆也不会再毁灭,一些角色的死亡结局被规避。   那些因为不可抗力而惨死、枉死、横死的修士们,如今都好好地生存在阳光底下。   皆大欢喜。   而大概是生怕好不容易被修正好的、“回到正轨上”的故事再出现任何纰漏,重启了剧情的世界意识也不敢再像之前对待主角那样对岁杳,生怕她一个想不开就学陆枢行炸了全世界。   说实话,在聻狱里她其实没受太多罪。   黑火的掌握熟练度直接被拉满了,再加上被刻意保留的言灵能力,岁杳几乎能在那种地方横着走。   就是每天面对不同的尸体时恶心了点。   回到魔域当魔主属于是顺势而为,毕竟以目前的情况来说,正道是没有岁杳的容身之处了。与其费心费力在那边讨生活,倒不如直接在魔域当个土霸王来得自在。   平心而论,现在的生活比那时候在东璃派要好多了。   她住着魔域中央最奢靡的宫殿,手握绝对的权力与力量,再也不会受牵制于任何人,恣肆妄为,世人绝不敢非议半个字。   “……”   “岁杳,”似是察觉到她的突然沉默,世界意志顿了顿,开口有些踟躇。“你不满意现在的生活吗?”   也是,这个故事能发展成如今的皆大欢喜,“它”现在可全指着岁杳了,自然得好好哄着,不然要是黑火再失控一次大家全部得玩完。   岁杳没有回答这句话。   她的视线依旧停留在那面水镜之上,里头倒映出来的魔将身影似是消散了一些,镜面上,逐渐浮现出另一双眼睛。   漆黑如墨,猩红似血。   岁杳无声地看着,良久,摇了摇头。   她道:“以后别问这个问题了。”   “……好的。”   短暂的插曲过后,岁杳抬手往身上披了件外衫,慢悠悠地去见跪在外头的壮硕魔将。   壮硕魔将见终于等到了人,又是毕恭毕敬地朝她行礼,直到得到确切指示,才心惊胆战地起身站立。   在南域当魔主的时期里,对外岁杳一直在维持一种高深莫测的残酷形象。   毕竟她的外表在人均奇形怪状的魔修堆里并不够唬人,而在这种地方,总要有能够震慑到他人的手段,不然是会被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的。   魔将见她会怕成这样也很正常,毕竟传闻中“南域的新王”可是个“看你不顺眼就直接放火把你全家给燃了”的暴君形象。   “有事?”   “……是、是北域……”   岁杳眯起眼睛,居高临下地睨着那人。   她一言未发,壮硕魔将身形已然细微战栗起来,硬生生克服着生理本能磕巴道:“北域派来了使者,邀请、邀请您去参加,正道讨伐大会。”   这帮魔修们怎么这么闲啊。   岁杳心道,不打架是能憋死他们吗,三天两头搞这种“针对某某宗某某修士讨伐会”,实际上就是克制不住暴力欲望,想要搞点破坏心里才舒服。   不过她如今已经接受了黑火,多少也能了解到一些这样的负面来源。甚至时常,岁杳自认为自己还算是个清心寡欲的人,也会受到黑火的影响变得极端起来。   她暗自磨了磨牙,朝着底下的壮硕魔将挥了挥手,意思是对方可以走了。   然而,也不知道他是哪根筋搭错,下一秒竟是咚的一声跪了下来,叩首大声道:“请大人出席讨伐大会!!”   余音绕梁,绵绵不绝,震得岁杳一时都有些绷不住面上的神情。   “啧,你……”   ——“南主。”   正在这时,大殿入口处蓦地传来一道洪亮的嗓音。   壮硕魔将情不自禁地松了口气,不知不觉中后背衣物已被冷汗打湿。   岁杳眯起眼睑,见一高大魔修在簇拥下大步走进宫殿,每一步都气势惊人,周身萦绕着的魔气更是纯粹而强大。   他看着约莫三十岁出头,可实际年纪起码得有个百来岁,红发像是要燃烧起来,张牙舞爪地落在结实的身型上。   那是魔域北疆的魔主。   奉行极致的力量追求,热衷于跟人生死角斗的战争疯子。   不是说只是派使者来吗,怎么北域魔主也亲自来了。   岁杳在心里骂人,也知道这一次的讨伐会恐怕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规避过去了。   她面上依旧不动声色,连多余的问候也无,堪称傲慢地坐在唯一的高位上。   “理由?”   岁杳垂眸,甩出两个字音。   身边簇拥的手下见状刚想呵斥,下一秒却被拦住。   北域魔主并没有生气,只是抬眼注视着高座之上的人。   “南主,你应该也收到消息了吧。我们不主动找茬,正道那帮杂种却一而再再而三地犯到我们头上来,甚至这一次已经打到了玄天门!”   提到这些的时候,这名好战的魔主终于面露怒容,五指攥拳,“那后面呢?他们是不是还要直接冲进我魔域领土,在头上撒野?!南主,玄天门边境线也算是你的一部分领地,你难道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   邪修妖魔们近期大范围地在玄天门活动,搞得魔气冲天,当地民不聊生,正道会出手肃清也是正常的事。   只是她如今作为南域的魔主当然不能这样说。   岁杳轻飘飘换了只手撑着下巴,“计划呢?”   “反击日期就定在这月末尾,血月之日。”   北域魔主眼中闪过厉色,“到时候,血洗正道狗,捉住那个该死的领袖,将陆家小子的头颅挂在玄天门上示众!!” 第141章 逢魔之时   岁杳眼皮都没抬一下。   “捉谁, 陆枢行?捉得住吗?”   她嗤了一声,“先前派出去截杀的队伍全军覆没,十几个打一个, 连人家的保命招式都没逼出来,这种丢人事还要我替你们记着?”   北域魔主死死皱起浓眉, “那次是意外。”   “无所谓,我不在乎。”   岁杳摆了摆手,“玄天门属于两地之间的三不管地带,南域没必要出手。”   “所以你就永远躲在这里当个孬种?!”   北域魔主愤声道:“我可不知道,能从那种地方走出来的魔修竟是这样一个欺软怕硬的小人!”   岁杳并不会因为几句话就生气。   但是“南域魔主”不能被这样指着鼻子骂, 她蓦地牵动五指, 在空气中有一搭没一搭地比划着。   “有何区别?若是我现在朝下放一把火,北主您算是软还是硬?”   红发魔主目光沉沉地注视着她。   空气中传来细微的破空响动。   “……”   岁杳猛地向一边偏过头!只见原本站定在大殿中央的那个人影已经消失不见,北域魔主一瞬间突进至高位前,五指抓握成爪朝着她的位置攻来!   岁杳避开最初的那一击,掌心中黑火毫无保留地倾泻,可正在这时, 她的手腕却被预料似的制止住, 烧起来的火偏离目标,在昂贵稀有的玄金地面上拖曳出诡丽的长痕。   “我了解你的所有招式, 南主。”   红发魔主钳制住岁杳的双手, 见状面上流露出一个笑容,“早在新王上位的那一天我就已经派人调查清楚了,一直想要跟你交手,没想到竟是在今天这个时机实现了。”   岁杳平静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魔修, 突然以微不可察的幅度翻了个白眼。   红发魔主皱起浓眉, 加重了些掌心的力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无计可施了?”   岁杳:【你现在左脚拌右脚然后大头朝下滚落楼梯再正好给我磕一个。】   她这话刻意控制了音量,几乎是在北域魔主的耳边快速念出的。   所以直到咚的一声闷响传来,高大魔修以一个堪称滑稽的姿态摔倒在高位下的空地上。在场的所有人眼中就只是两人打起来,然后岁杳不知道做了什么,将北域魔主整个人给踹飞了。   从北域来的那些探子们面露惊恐,想起先前的挑衅,纷纷垂头眼观鼻鼻观心将存在感降到最低。   “你、你做了什么?!”   红发魔主不可置信地摸着头上被砸出来的包,看向岁杳的方向。   “送客。”   岁杳却没有再看人群一眼,兀自朝着殿外挥了挥手。   “等、等等,五日之后,血月之时,我们……啧,该死的,让本尊把话说完!”   直到北域魔主跟他的手下们被强行带离出寝宫,岁杳眼不见心为净地紧闭正门,将嘈杂动静都隔绝在外头。   沉默已久的世界意识在这个时候冒头,语气听上去有几分胆战心惊的意味,“你该不会真的要去参加那个讨伐会吧?”   “不是已经重启了吗。”   岁杳没有正面回答,“就算南北领主同时出现在玄天门,也不会有太大影响吧。”   眼下这个时间节点,按照正常故事发展的话,玄天门是无法被强行突破的,毕竟在那之后便是连接着两界的边境地带。   正道一旦打到魔域的土地上,所迎来的必定是魔修们的疯狂反攻,他们也不会傻到现在就开始挑衅魔域。   所以这一次,玄天门的除魔行动注定就是点到为止的。   如果带队者是那个绝对理智的陆枢行,他肯定早就有计划撤离还在战线上的修士们了,等到所谓的血月反击之日,魔修们倾巢出动的结果,大概率是无功而返。   “影响不到剧情的吧。”   岁杳假装没有注意到世界意识的反常,随口道:“反正最近的日子很无聊。”   “……要去的话可以,你们不能见面。”   岁杳顿了一下,“哈,你是不是担心得有点多?他现在又不认识我。”   世界意识:“总之还是小心为上。”   “知道。”   岁杳视线放空,凝视在远方的焦土上。   ……   血月轮转,阴阳交替。   玄天门边境。   岁杳并没有穿那身过于华丽浮夸的魔主披肩,只是普通一席玄衣,混迹在魔修们嘈杂的队伍之中。   北域魔主的视线看过来,脸上流露出似是惊喜似是愤怒的奇怪表情。   “不是说不来吗!”   北域魔主重重地哼了一声,“怎么又改变主意了?”   岁杳站得离他远了一点,“你别暴露我身份。”   “你!”   北域魔主气结,语气恨铁不成钢,“怎么没有一点当王的魄力!你这样之后我们怎么一起杀光正道狗!”   岁杳皮笑肉不笑,“没有人说过跟你一起,谢谢。”   昼夜轮转的黄昏时刻,最易撞魔。   岁杳不再搭理红发魔主,掀起眼皮望向天穹中那轮隐隐浮现出来的血月轮廓。   玄天门前的通道上没有半个活人的影子,除了空气中迟迟消散不去的魔气与血气,俨然就是一座空城。   魔修们中,有的已经意识到他们被耍了,但岁杳估摸着以北域魔主那同样长满了肌肉的脑子恐怕还是不死心,掘地三尺也要找人出来干架。   跟着逐渐燥怒起来的魔修们在城中晃悠了好一会,依旧没见着一个人,岁杳心知正道除魔的队伍怕是已经完全撤离了,再待下去也没意思。   因为过于焦虑所以一整天都跟在她身边的世界意志见状也松了一口气,连忙道:“好好,那赶紧回魔域吧。”   换在以前实在是没人讲话的时候,岁杳高低顺着讽刺它几句。然而此刻她像是丧失了所有兴致,略有疲惫地摆了摆手。   “原路返回。”   魔域的转送阵法就设置在玄天门外的山郊,沿着小路走两步就能找到。   然而,几乎脚尖踏上湿润泥土的瞬间,岁杳就感受到了不对劲的气氛。   她余光落在交错树丛下留存着法术与血渍痕迹上看了许久。   “可能是没来得及撤离的修士跟魔修打起来了。”   世界意识仍在催促她,“不用管,赶紧走吧。”   唰——   身后的位置传来树丛摩挲的沙沙声。   “……”   岁杳背对动静传来的方向站立着,那由远及近的声音响动愈发剧烈起来,甚至隐隐能够听见略显粗重的喘息。   “……”   下一秒,世界意识几乎在她脑中尖叫起来:“别回头、别回头!快走!”   ——“何人在此?”   另一道冰冷的嗓音几乎同时响了起来。   一柄燃烧着的焰刀撕破逐渐暗淡下去的环境,从虚无中幻化而来,刀尖直直指向她的后颈。   “……”   岁杳不知该感叹是幸运还是不幸,她耸耸肩,对着快要急疯了的世界意志道:“他自己撞上来的,这可不怪我。”   “你说什么?”   身后,声音嘶哑了一些,“最后说一遍,你是何人?”   岁杳偏头看着那柄悬在夜色中的焰刀。   她不躲不避,迎着刀尖缓缓转过身。   炙热的高温在皮肤上留下灼烧的痕迹,但很快又恢复成光洁。   身后的人似是有些惊异,正欲说什么,却蓦地对上一双不悲不喜的眼睛。   “……”   阴阳交替。   ——逢魔之时。   岁杳扬起嘴角,慢慢地笑了起来。   她的瞳色在逐降的夜幕下变得如血般猩红,将熊熊燃烧着的焰刀都对比得黯然失色。   “好久不见啊。”   陆枢行骤然瞳孔紧缩。   噗嗤一声轻响,裹挟着爆裂能量的焰刀在空气中消散而去。   他几乎直勾勾地盯视着岁杳的面容,半晌后才反应过来行为的冒犯,有些慌乱地移开视线。   “抱歉,我……”   陆枢行目光偏移,借着倾洒下来的黯淡日光,得以看清他此刻的状态绝对称不上是正常。   外衫上残留着的法术打斗痕迹连相隔几米都能看清,更别提一条手臂连接着肩关节的位置有不自然的扭曲,浸透的血顺着指尖滴滴落在地上。   “怎么回事啊?”   岁杳在心中喊已经快疯了的世界意志,“剧情都改完了,他为什么每次还是把自己弄得一身狼狈啊?”   然而并没有得到回应。   岁杳也没太在意它又游到哪去了,偏头看向陆枢行身上的血渍,以一种极为自然的语气道:“这怎么弄得?”   陆枢行怔了一瞬,“路上清算了一些宗门的叛徒,无碍。”   岁杳:“哦。”   陆枢行:“……”   两人彼此沉默了片刻,陆枢行以拳抵唇有些刻意地清了清嗓子,才道:“你……方才,为什么说‘好久不见’?”   岁杳耸耸肩:“你忘了?我们之前在煊城见过。”   陆枢行凝眉陷入回忆,后眼睛突然亮了亮,“煊城除魔行动?我还记得,那时我们的队伍撞上异变的魔修,魔修领头人残暴异常,我们陷入苦战,多亏后面一隐世高人突然出现,为大家争取了反击时间,姑娘你莫非是……”   岁杳:“没错,我是那个带队的魔修头子。”   陆枢行:“……?”   “很明显吧。”   岁杳摊了摊手,生怕他没看见似的,探身将自己染上猩红色彩的眼睛凑近过去,“我是魔修,嗯,非常残暴的那种。”   预想之中的反应却并没有出现,陆枢行先是瞳孔放大震了一秒,随后耳根通红着连连后退几步,视线躲闪着不敢看她。   “这位姑娘,请自重。”   岁杳挑眉,“害怕了?”   陆枢行垂着眼睫,低咳一声,语气已经恢复得沉稳如常,偏偏面颊处的热度久久不散。   他突然认真道:“若非心有执念,少有修士会堕魔,而更多时候他们别无选择。”   岁杳盯着他看了一会。   而约莫几分钟之后,山上终于找来了几名正道修士,皆是全副武装、满脸肃容。   “设陷杀您的几个叛徒都找到了,”其中一修士汇报道:“其中两人当场死亡,还有一人也承认了与魔域勾结泄露情报。”   陆枢行收敛起神情中的不自在,垂眸冷声道:“将尸首带回营帐,悬挂示众。”   “是!”   说着,那修士握紧手中法器,警惕地看向岁杳的位置。   “您这边情况如何?”   “等等。”   陆枢行皱眉,还在渗血的手掌抬起挡在那柄出鞘法器的前面,“你们先回阵法那边。”   “啊?可是……”   “回去!”   修士们难掩震惊的视线来回在两人之间徘徊,见状,岁杳勾了勾唇,“怎么,你准备放过我吗?”   陆枢行指尖掐握在掌心,眼神晦暗,片刻哑然道:“此地凶险,不宜久留,姑娘还是趁早离开吧。”   岁杳却说了一句听起来有些莫名的话,“难得那烦得要死的小苍蝇现在没有盯着我们。”   “……什么?”   她扬起唇角,朝着山林深处的黑暗拍了拍掌心。   “小的们。”   岁杳道:“把这正道领袖给我绑了,直接送去我寝宫。” 第142章 堕仙   几名身披黑袍的魔修从阴影中显现出身形, 朝着陆枢行的方向靠拢。   陆枢行下意识地摆出了攻击起势,直到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岁杳命令中的意味,猛地抬眼看过来。   “你……”   而与此同时, 魔主手下直属的几名刽子手却不同于表面的冷肃,纷纷警惕地缩近包围圈, 但没人率先出手。   其中一名魔修悄悄往岁杳的侧边靠了靠。   “大人,这……”   “怎么?”   魔修悄声道:“咱们还是通知北域的人一起来吧,就这几个人,根本捉不住那陆枢行啊。”   岁杳偏头看了对方一眼,“陆枢行现在就一个人, 还受了伤, 你们怕什么?”   魔修仍是满脸为难:“可那是……”   对于如今的魔域来说,或许有魔修会不识剑道第一人尹清月,不识破空道传人凌霄尊者,但没有人会不知道陆枢行的名号。   毕竟前面提到的几位大能只临近一线悟道,整日闭关以探寻修为的极致,是世人眼中真正“不问红尘”的仙人形象。但是陆枢行, 却是实打实会提着刀从悬晏界一路砍到魔域来的疯子。   自从数年前, 正式从东璃派学成结业之后,众人都以为凭陆枢行取得的成就, 他会出去自立门户开创宗派。   后来谁也没想到, 陆枢行单单只应了他亲传师尊的拜托,在东璃派挂名当了个不管事的长老。随后,一路北行游历大陆,不要命似的出现在各种大型混乱事件与邪魔暴动之中。   哪里危险他就去哪, 哪处秘境死的人多他就背道而驰进去历练。   有传闻说陆枢行去离难界当过赏银猎手, 也有的说他回了上封都陆家的地盘, 与家族里的长辈跟胞弟产生冲突,最后完全与陆家脱离了关系。还有比较离谱的说什么他是为了追寻曾经不被允许而遗憾分开的爱人,后来在途中得知挚爱惨死的消息,才会走上这一条道路。   在灾难中获救的百姓哭着赞扬他是救世神祇下凡、承仙人之姿,也有同僚提起他时皱紧了眉,神情复杂着摇头叹息,更有人质疑正道怎可被这样一个冷肃弑杀之人所代表,称他心中无爱亦无慈悲,再发展下去恐酿成大祸。   传闻越来越多,真假虚实也已逐渐分辨不清。   可无论怎样质疑,谁都无法否认的事实是,未来百年,能够率领且代表正道将来之人,唯有陆枢行才能担得上这个名号。   “大人,您说,陆枢行这会儿带人攻上玄天门是不是早就计划好的啊?”   岁杳身边的那名手下面色扭曲,发现什么玄机般在她耳边道:“之前不是有人说他踏遍大陆是在寻找什么吗,如今可只有咱们魔域的地盘这小子没来过了,你说他是不是已经准备好要对咱们出手了?!”   陆枢行手上邪魔的鲜血实在太多,魔修们如今一提起这个名字,要不是恨得牙痒痒要不就心里直发怵。   岁杳瞥了他一眼,“所以,我们先下手为强。”   手下魔修:“可咱们这点人实在是不够啊,您忘了先前北域派出去的队伍几乎全军覆没了?万一……”   岁杳:“有我。”   说着,她将视线重新落回到紧皱眉头的陆枢行身上。   后者面对层层逼近的众魔修,面上并无惶恐只有彻骨的冷肃,猩红焰刀逐渐在笼罩下来的夜色中燃起。   岁杳想了想,张口道:   【陆枢行……】   话音落到一半,她却眼睁睁看着深陷于包围圈中的那个人似是目光与自己的对上一瞬。   不只是哪个沉不住气的魔修率先凝聚了魔气,紧接着,爆裂的燃火席卷上人群,顿时引爆术法掀起震天的冲击压迫!   岁杳骂了一声,连忙给自己跟陆枢行的位置念了一句【不被波及】。   不等浓烟散去,她快步冲进攻击圈的中央,却看见倒地挣扎的魔修群落中央,一个紧闭双眼面色惨白的男修仰躺在地上。   陆枢行……晕倒了。   岁杳:“……”   手下:“这算……天助我也?”   岁杳眯起眼睛打量了一番倒地的人体。   “回南域,记住,这里发生的事情一个字也不许往外说,尤其是北主那边。”   “是。”   ……   魔域,南主寝宫。   岁杳已经在大殿里见到了她的第六个刽子手,也是第六个上门提建议说要先把陆枢行那小子双腿给打断以防逃跑的。   岁杳:“酌情考虑。”   就这样她将最后一个知情人赶走,算算时间陆枢行也差不多该醒了,毕竟根据检测法器的判断来说他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才是。   一直在脑海里管东管西的世界意志也不知道是去哪了,自从她跟陆枢行见面之后已经有很久没有听见“它”的声音了,或许是濒临奔溃找地方修复去了。   岁杳慢悠悠地朝大厅深处的寝殿走。   “嗯,醒了?”   她一眼就看见帷幔笼罩的那张大床上坐着的人,抬手撩起垂坠的轻纱,见到眼前一幕时不禁顿了片刻。   陆枢行靠坐在榻前,原本身上满是血污的衣袍已经被换下,取而代之的是极具魔域风格的轻薄外衫。   对,就是只有一件连扣都没有的外衫,里头中空的那种。   结实漂亮的肌肉暴露在空气中,他似是仍未从先前的混战中缓和过来,脸色依旧有几分惨白,正屈起一条腿仰头靠坐着平复呼吸。   而双手腕骨处则扣着两根银黑的捆仙锁,细链一部分掩盖在被褥之下,另一端连接床脚,只有在轻微动作间发出撞击的哗哗铮响。   似是注意到面前多了一人,陆枢行保持着仰头靠坐的姿态睁开眼睑,目光直直落在岁杳的脸上。   岁杳道出发自内心的感慨:“你好正。”   陆枢行:“……”   “……谢谢?”   他迟疑了一秒,根据日常语境缓缓做了个礼貌回复。   诡异沉默了片刻后,陆枢行偏头咳了一声,下意识抬手掩口,手腕间捆仙锁却因此发出碰撞的动静来。   他垂眼凝视了半晌一直拖曳到地上的锁链,沉声道:“不知姑娘……不知南主将我带到此地,是有何目的?”   岁杳摸着下巴想了想。   陆枢行却像是误解了她的意思,再开口时语气有些冷:“所有参与玄天门除魔行动的修士都已撤离,冤有头债有主,此次行动是我一人策划。”   岁杳:“啊,你干吗说这些?我现在手伸不到正道去报复那些人,但是你可就在我面前呢。”   陆枢行闭了闭眼睛,“一人做事一人当。”   他像是已经做好了全部的觉悟,岁杳摸着下巴开始考虑一个残暴的魔头这个时候要做什么才能立威。她快速回忆了开始前一众刽子手们提出来的那些折磨手段,剔除了过于血腥的,最终确立在其中一条上。   岁杳向前走了两步,坐在床上。   她没看见陆枢行垂落在被褥下的另一只手蓦地攥紧了拳头,兀自道:“南域这边的人喜欢玩一种叫‘堕仙’的游戏。就是专门找那种出身清白的正道修士,不计手段使其堕落,谁用的时间最短谁就胜利,期间无论做什么都行。之前好几次魔宫的宴席上我都看见了,挺变态的,你知道……”   “你也参加了?”   陆枢行突然睁开眼睛,一改先前冷硬的态度,眼睛死死盯着她,“你碰过那个正道修士吗?”   “啊?”   岁杳眨眨眼睛,“你没听出来我在威胁你吗?”   陆枢行默了一秒,“你继续说。”   岁杳:“你是不是根本不怕我啊?”   陆枢行偏过头去不再回复了。   “……”   岁杳抿唇看了对方一会,突然伸手抓握住他散开的衣领,翻身跨坐在腰间。   “喂。”   彼此的呼吸近在咫尺,岁杳终于看见他瞳孔紧缩,原本冷肃的面孔上沾染了不一样的色彩。   “别……”   陆枢行浑身肌肉都在紧绷着,抬手想要推她,却在指尖触碰到皮肤的瞬间被烫到似的猛然挪开。   “那你呢,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堕你的仙,陆枢行?”   岁杳轻声细语地问道,手下却用了力箍着他脖颈,眼睁睁看着绯红色彩蜿蜒着从下颌攀上耳根。   他不再是面色惨白着紧闭双眼,一副高岭之花的模样了。   陆枢行指尖死死掐握进掌心,颈间的窒息感甚至都不再鲜明了。他眼珠赤红,胸膛因气息不稳而剧烈起伏着,直到岁杳又低声问了一遍,才如梦初醒般猛地偏过头狼狈地大口呼吸着空气。   “你先……起、咳,起来。”   “不要。”   岁杳果断拒绝,垂眼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都进了我的地盘,要是出去的时候被人看见你还是一副谁也不服的样子,我在小的们面前会很丢脸。”   “别、别动……呼……”   陆枢行腰腹紧绷着,用力到几近战栗。   呼出的气息都快要烧灼起来,他按着自己手臂上的伤口才勉强凭疼痛找回了点清醒,阖眼道:“好,我认输了。你快起来,别……不能这样。”   岁杳挑眉,刚想说什么,下一秒却听见脑中传来一道堪称凄厉的尖叫。   ——“你们在干什么?!!”   岁杳被吵得皱了下眉,所有动作也停了下来。   去而复返的世界意志看着眼前这一幕已经彻底崩溃了,“放开他!放开他!啊啊啊啊你们在干什么啊?!!”   “啧。”   岁杳垂头看了眼努力平复着呼吸的陆枢行,终是翻身从床边下来。   “叙叙旧而已。”   “叙旧??你们管这叫叙旧!!!”   世界意志尖叫起来,“姑奶奶,我求求你,你别跟他搅在一起,我求求你了行不行啊?!!”   岁杳被吵得头疼,挥手在寝宫周围加固了一圈屏障,随便披了件衣服便走出去解决“它”的问题。   “……”   良久,偌大的寝宫内重新恢复寂静。   陆枢行缓缓睁开眼睛,视线聚焦在头顶处的一处横木之上。   他安静地看了许久,仿佛上头生了朵花似的,直到另一道洪亮的声线在殿外处响起——   “探子已经查清楚了,姓陆的那杂种现在就在南主寝宫里,不会错的!”   掌管着魔域之北的红发魔主大步走了进来,随手便将负责执勤的守卫直接丢出了窗外。   他目光在宫殿中转了一圈,落在陆枢行身上,脸上逐渐流露出一个狞笑。   “哈哈哈,南主,干得好啊!得来全不费工夫哈哈哈哈!”   北域魔主身后的手下也是一脸喜色,连忙道:“大人,听说那陆枢行受了重伤,现在更是连修为都用不了。我们趁他病要他命,直接在这里了解这个祸害!”   红发魔主倒是短暂思量一番,“先弄个半死吧,人到底是南主抓来的,没必要因此把关系搞僵。”   “是!”   陆枢行靠坐在原位,面无表情地看着那手下摩拳擦掌朝他靠近。   对方甚至连法器都没出鞘,俨然是打定主意要钝刀子割肉好好折磨他一番。   魔修脚尖距离踏上床铺范围只剩一步,而下一秒,他所有的呼喊却尽数堵塞在喉口,瞪大眼睛头颅歪倒在一边!   “……”   所有的变故只在一瞬间,陆枢行收回扭断了魔修脖颈的手掌,抬手将尸体抛回到北域魔主脚下。   咚的一声闷响。   “你根本没受伤?!”   北域魔主大惊失色,后突然想起什么,“不对、不对……既然你身体已经差不多恢复了,为什么在玄天门的时候还会晕倒,被南主那家伙给绑回来?”   后面所有的话语却堵塞在喉口。   北域魔主瞳孔紧缩,视野中,只剩下一瞬间刺破空气朝他攻来的火焰,还有一双看死人般肃杀冰冷的眼睛。 第143章 完整的灵魂   “好不容易剧情重启了, 当初你不是也已经答应了吗?”   世界意志总算是勉强冷静下来,不再尖叫着污染人的精神。   岁杳抱着手臂斜靠在魔宫外的回廊上,片刻才从喉咙里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那为什么还要跟主角搅在一起, 你反悔了?”   “这算反悔?”   岁杳重复了一遍它的质问,“当初我答应得只是承受黑火, 让陆枢行这个角色恢复‘正常’。而现在,你觉得他还不够‘正常’?”   世界意志:“他是正常了,但是你的行为明显不正常!作为与之对应的反面角色,你可以讽刺他,打败他, 从而激发他的战意, 让他在领悟中变得更强。可是你不能、不能这样……陆枢行的角色从设定之初就是成长逆袭向的修真大男主,你怎么能对他做那种龌龊事!”   岁杳的表情变得奇怪起来,“相对于你们之前强加在他身上的那些剧情来说,我做的事也配用‘龌龊’来形容?”   “黑火的诞生是谁也没有意料到的。”   世界意志叹息一声,“之前是我们错误估计了陆枢行的执念,才会让剧情发展成那样……所以, 现在才更应该珍惜被成功修复的故事不是吗?”   “反正怎么说都是你们的道理。”   岁杳嗤了一声, 不欲再与它争辩,目光放远望向魔域昏暗一片的天穹。   半晌后, 她突然开口道:“我倒是可以答应你。”   世界意志一喜:“真的?”   岁杳:“三天之后, 我会放陆枢行离开。”   世界意志:“三天?啧……行吧,但是你要答应,之后再也不能跟他有任何关系。”   岁杳:“那若是他自己缠着不放呢?”   世界意志:“绝不可能!黑火所造成的一切负面影响已经被从他体内剥离了,经过计算结果, 陆枢行现在就是设定最初的那个主角, 不会有任何偏离。”   岁杳维持着仰颈看天的姿势, 闻言耸了耸肩。   ——“我拭目以待。”   ……   岁杳重新回到魔主寝宫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便是自己那扇摇摇欲坠的大门。   她默了一秒,抬步从缝隙中跨进去。脚尖才刚触地,就听咚的一声巨响,悬着的门板彻底四分五裂着宣告报废。   抬手挥了挥弥漫的粉尘,岁杳皱着眉看过去。   “本尊杀了你这不要脸的杂种!”   伴随着一阵怒喝,寝宫内瞬间又是地动山摇的动荡。   岁杳踩着飞扬的碎石齑粉踏进去,厉声道:【住手!】   北域魔主维持着上一秒愤怒出击的姿态,肌肉暴起,一头红发几乎倒竖起来,朝着前方怒目圆睁。   而作为造成如今混乱场面的另一个对象,却面无表情地站定在一地废墟之中,黑瞳深沉,捆仙锁交织着在垂落手腕上碰撞发出铮响。   “南主!”   见岁杳走近,红发魔主一手指着陆枢行的位置,朝她愤愤道:“你被这姓陆的骗了!他绝对是故意的,这帮正道狗都憋着一肚子坏水,故意来我们魔域刺探情报!”   岁杳不置可否,走到他身边瞅了瞅,又打量了一番不远处的陆枢行。   确认他们身上都并无致命伤,才缓声道:“北主怎么会出现在我的寝宫里?”   “这……”   红发魔主脸上有一瞬间的心虚,嗐了一声后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这不听说你把姓陆的抓回来了,过来凑个热闹!南域北域一家人嘛,咱俩什么关系啊,哈哈!”   岁杳看他一眼。   红发魔主耸肩摸了摸鼻子,“总之、咳,总之!这小子绝对有问题,赶紧把他手脚筋先给抽了,不管那帮正道狗打得什么主意,我们让他有去无回!”   “嘶。”   说着,突然感受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手上,红发魔主抬眼瞪回去,“你这杂种看什么看?!难道指望南主能保你?呵,要是你当初落到我手上,本尊要让你绝望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岁杳没太在意他们之前的威胁,低头用脚尖踢了踢地上一具脖颈断裂的魔修尸体。   “这你手下?怎么死……”   话音刚落,却见那头端正站立着的陆枢行竟是面色惨白,抬手按住胸口,忽的吐出一口污血来。   他眉心微微皱着,掌心下意识想要撑住后头已经四分五裂的床帏,可脚下却被交织着的锁链绊住,有些踉跄地跌靠在身后的墙壁上。   陆枢行阖上眼睑,似是脱力般仰起头。惨白的唇上被血色沾染,只这一点艳色却衬得那张脸愈发清朗,如被拉扯着坠下高空的皓月,脆弱而出尘。   岁杳:“……”   红发魔主:“?”   “不是,”红发魔主不可置信地抬手指他,“刚才就是这小子杀了本尊的手下,把人脑袋给拧下来了!徒手!不是,你这杂种在这装什么啊,你……”   岁杳(棒读):“手下只是失去了性命,他可是失去了自己的信念啊!”   红发魔主:“?”   “你喜欢这种小白脸!?”   红发魔主宛如第一天认识那般看着岁杳,“你要是喜欢的话改天我送几个过来都行,但这狗杂种他憋着一肚子坏水!堂堂南主不至于栽在这种人手里吧,给本尊清醒过来啊!”   岁杳扮演着被美色迷魂头脑的昏君形象,“来人,送北主回去。”   她一连念了好几个赶人,终于将大吼大叫的红发魔主给送走了。   塌陷了大半的寝宫中好不容易安静下来。   岁杳抬脚踢开几根断裂的梁木,踏过一地废墟,最终停顿在陆枢行的面前。   他仍维持着那副力竭的脆弱姿态,皱眉倚靠在倾斜的床梁上。   足有半炷香过去,陆枢行垂落在眼睑下方的睫毛阴影细微地颤动起来。他终于缓缓睁开眼,第一时间便望进一双自上而下睨来的眼睛。   岁杳扯了扯唇角,抱着手臂看他:“这就痊愈了?”   “……并无大碍。”   陆枢行顿了一瞬,一板一眼地回答道。   他语气肃然,神情疏离,端得一副不愿与魔修们同流合污的作态。   下一秒,岁杳眼睁睁看着他飞速地瞄了自己一眼,接着突然掩唇偏头剧烈地咳嗽起来。   胸膛快速起伏着,暗色的血丝从指缝间溢出些许。   陆枢行五指攥拳,将那抹血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展示了一番,随后翻掌藏于身后,正色又强调了一遍:“无碍。”   岁杳:……他好努力啊。   岁杳叹为观止。   岁杳就一直假装不知道对方小心思那样盯着他看,直到陆枢行绷着的神情有些不自然起来,她这才清了清嗓子,“明日,我要你随我一同出席南域庆功宴。”   陆枢行语气冷硬,“若我拒绝呢?”   “这不是商量,而是命令。”   岁杳木着脸道:“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什么身份?”   突然,陆枢行在停顿片刻后抬起眼睑,自下而上地直勾勾注视着她,“敢问,我之于南主,是何身份?”   岁杳:“你觉得呢?”   陆枢行:“自然……是比不上那位,来自北域的,魔主。”   岁杳:“……跟他有什么关系?”   陆枢行浅笑一声,笑意分毫不达眼底,“南主心里清楚。”   岁杳:“……啊?为什么你现在会在反过来质问我啊?”   陆枢行:“呵,不敢,在下可没资格来质问尊贵的魔主。”   岁杳沉默了。   大概片刻钟之后,她低头瞅着再一次闭上眼去不理人的陆枢行,在心中喊了世界意志一声。   “怎样?”她道:“现在你还觉得,陆枢行就是那个正常不会有任何偏离的主角吗?”   世界意志同样沉默了,片刻后它死鸭子嘴硬,“对啊!他现在明显像厌恶魔修一样厌恶你,他还阴阳怪气你,说明他讨厌死你了!”   岁杳:“你自己也知道吧,如果灵魂真的单单只是最开始的那个‘陆师兄’,即使再生气也不会用这种语气说话。”   世界意志:“……不过是剥离黑火所残留的后遗症而已!只要不影响生活,他很快就会恢复正常的!”   岁杳:“话说,你知道你自己跟陆枢行一样有嘴硬的臭毛病吗?”   世界意志:“……没有。”   岁杳耸肩:“行吧,你们说没有就没有吧。”   岁杳向前伸出掌心,将一盒特效丹药递至陆枢行的面前。   后者赌气垂着眼睑不看她,紧接着手心一凉,丹盒被强行塞了进来。   “……”   陆枢行低头看着手中的方盒。   头顶上方的声音突然说了一句话。   陆枢行不可置信地猛地抬眼,温热的掌心皮肤却覆盖在他眼睑上,遮蔽了眼前人全部的复杂情愫。   岁杳捂着他的眼睛,轻声而一字一句地说道:“与魔主无关,与设定好的背景剧情亦无关。”   “‘陆枢行’之于‘岁杳’,是爱人。” 第144章 活生生的人   岁杳掌心之下覆盖着的眼睑猛然颤抖起来, 然而还没等对方反应过来,她收回手,面上已恢复成平常模样。   “到时候会有人通知你参加宴席。”   “你方才说……”   岁杳偏了偏头, “嗯,说什么?”   陆枢行手指攥拳, 话音即将脱口的一瞬间又不知怎的咽了回去,移开视线道:“没什么,大概是我听错了。”   岁杳低头望向对方强装镇定的面孔,有些好笑地伸出手。   陆枢行喉头紧了紧,整个人处于一种下意识避开却又僵硬在原地的矛盾姿态, 嗓音有些发哑:“你别……”   下一秒, 岁杳指尖径直越过他的侧脸,朝后方坍塌大半的床帏探去,抢救出一枚没怎么损坏的价值昂贵的玉牌。   “对了,你要赔钱哈。”   眼看着陆枢行顿住,岁杳将玉牌揣进怀中,一手拍了拍他肩膀, “我这床可是极北暖玉制成的, 少说得有个百万上品灵石。先欠着,等你出去了记得还钱。”   陆枢行:“……”   岁杳心情好了一些, 喊了两个仆从进来收拾残局。   她仰面躺在魔宫的另一层露台上晒太阳——由灵石与火元素驱动的魔域模拟阳光替代品——边在心中有一搭没一搭回复着世界意志的疑问。   “……所以你们当初是故意的?”   世界意志终于从濒临崩溃的情绪中清醒过来, 沉默了好一会,“你根本没有真正从陆枢行的身上接受黑火,他还保留着上一个世界的记忆。”   “当然不是。”   岁杳嗤了一声,“如果他真的还记得, 我现在至于这么逗他?早就跟他联手把你这聒噪又讨人厌的小苍蝇给做掉了。”   世界意志:“……你就是这样看我的?”   岁杳:“不然呢?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大概是觉得自讨没趣, 世界意志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只是道:“那为什么会这样?陆枢行明明已经剥离了黑火,由黑火而诞生的那个灵魂也应该彻底消失了才对!”   岁杳手臂垫在脑后,睁着眼睛去看空中悬挂着的那块巨大火结晶。   “我说啊,你们有没有想过,那个一直以来被你们称为是‘错误’的、由黑火异化而诞生的魔头的意识,从一开始就是‘陆枢行’的一部分呢?”   “我们根本没有给陆枢行这个角色设定这种东西。”   世界意志几乎是立即反驳她,“他诞生之初被所赋予的价值就全是正面与正向意义的,就算后面因为黑火的失控而引发了错误的剧情,那也是黑火的问题,不是他的。”   岁杳笑了一声,“喂,小苍蝇,你还记得之前你在求我接受黑火的时候,曾经短暂地忏悔过天道的自大。因为你们单方面地觉得‘陆枢行’永远会是那个正道之光,所以在察觉到黑火存在的时候,也只是将它视作为主角的一次磨难历练而已,并没有出手干涉。等到剧情与人物彻底崩溃,你们才终于反应过来,原来并非事事都在掌控之中。”   她像是没有注意到突然沉默下去的声音,继续说道:“而现在,在已经经历了两个世界的重启之后,你竟然还能信誓旦旦地说出,一切都只是‘黑火’有问题?只要控制住黑火,你们就能重新掌控这片天地,掌控生存在这里的所有修士?”   “天道依旧是自大的,这一点从头至尾都没有改变过。”   岁杳的声音冷肃下来,“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岁杳’这个人物才会觉醒。所以才会有像千旭那样的天赋者,通过自身的野心与欲望触摸到了那层禁忌的壁垒。你信不信,如果再这样下去,我们绝对不会是个例,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这个世界的怪异之处,到那时候,就算没有黑火,人心的欲望也会吞并整片大陆。”   “道本无常,而你是这个世界天道化身的一部分,唯一从中诞生了意志的那一部分,所以我才会跟你说这些。”   “自己好好想想吧,从第一次,从黑火陨落天穹、撕破这世界真相的那一瞬间开始,岁杳也好,陆枢行也好,乃至千旭,乃至宋黎弯,乃至这片大陆上的修士们……”   ——“我们早就不再受到‘剧情’的控制了,也不再是被设定好的角色。”   “我们是活生生,存在于这片土地上的,独立不受支配的,人。”   ……   南域,魔宫。   岁杳靠坐在大殿最中央的高位上,谢绝了第八个试图上前套近乎的魔修,听着耳边弹奏的靡靡之音,昏昏欲睡。   自从那一天,几句话彻底给世界意志干沉默了之后,岁杳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听见它的声音响起在自己脑海中了。   她倒是也并不担心天道因为这几句话就恼羞成怒,然后学魔头大喊着“既然如此,我要黑化!”,疯狗一样将所有显示为“错误”的人与事统统给抹杀。   “它”若是真的有这般魄力与手段,当初就该直接抹除陆枢行这个错误主角的存在,再重新创造另一个符合心意的世界,而不是还要特地化身下来央求岁杳接受黑火了。   更别提,现在黑火还在她身上。   岁杳掩面打了个哈欠。   此刻,南域魔宫的宴席已经开始有一会了。   托那个疯狗北域魔主的福,岁杳成功将正道首席给绑回来的消息如今已经传得天下尽知。南域的那帮刽子手们说什么也要开一场奢靡无比的庆功宴,他们在正道手下吃瘪这么多年,如今对方的头头都落到了魔域手中,一群魔修们乐得找不着北,恨不得当场拳打东璃脚踢雷鸣,把魔道的黑旗插遍修真界的每一个角落。   之前说让陆枢行好好打扮来参加庆功宴的话是岁杳骗他的,作为南主的一点恶趣味罢了。不然的话开玩笑,就依如今这帮魔修们的疯狂作态,陆枢行一出现在宴席上被他们活活撕了都不是没可能。   这样想着,岁杳又打了个哈欠,手撑着下巴扫了一圈底下的混乱场景。   嗯,不愧是魔修,一个个的都玩很大。   她有些辣眼睛地揉了揉眉心,就在这时,面前的长桌前竟突然出现了一名侧卧其上的人!   岁杳猛地向后仰头,就见一面容白净精致的男修侧躺在桌案上,撑着手臂朝她抛了个媚眼,夹着嗓子喊:“大人~”   岁杳:“……”   “怎样,连夜从北域给你找来的。”   红发魔主不知从哪里出现,十分自来熟地坐在她边上,“你不是好这口吗,而且都是咱们自己人,听说要来伺候南主,一个个的都赶着吵着要来呢,这不比那姓陆的小白脸要好多了!”   岁杳深吸一口气,“北主误会了,我并不好这口。”   红发魔主眯起眼睛看她,片刻又朝着那方向挥了挥手,“不喜欢这个?没事儿,来,那个谁,还不快上来!”   话音刚落,岁杳都没反应过来,就觉眼前一花,一人影竟是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冲到跟前。幽香扑鼻,梳着双云髻的女孩扬起张俏生生的小脸,扑到她怀里吧唧亲了口侧脸。   “南主,终于见到你啦!阿茵一直有听说你的事迹哦,见到真人好开心!”   岁杳茫然地抱着女孩,直到看清对方面容,不可置信地扭头去瞪红发魔主。   “你疯了?她还没及笄吧。”   “哈?”   红发魔主一脸怪异,“这老妖婆都一……”   “阿茵喜欢你!”   他的话语被打断,女孩猛地抬手抱住岁杳,眉眼弯弯地朝她笑,“阿茵以后想要留在南城,做南主的刽子手好不好?”   岁杳复杂地看了两人一眼,指了指底下醉到已经开始抱着血池认亲结果下一秒呕呕呕地吐在亲人头上的血煞夫人等一众魔将,“还是别了,一想到你也会变成这样,头已经开始疼了。”   她将阿茵从自己身上撕下来,又谢绝了红发魔主不死心想要再叫人上来的好意。   “你们玩吧,我去外面透口气。”   “啊,别扫兴啊南主。”   红发魔主连忙拽住她,“今天可是大喜的日子,咱们……”   “大人——!!!”   正在这时,魔宫的一名仆从突然冲进群魔乱舞的大殿。   “大事不好了!”   仆从跪倒在殿中,颤抖着捧起两根断裂的捆仙锁:“大人,小的刚才去打扫寝宫,发现,陆、那姓陆的,不见了。”   “你说什么?!”   红发魔主拍案而起,一时没收住力道,长桌顿时化为齑粉。   岁杳瞥他一眼,“他喊得是我,你急什么?”   “本尊就说,那杂种是故意的!”   红发魔主气急,又是重重甩袖,“一帮蠢货,还愣着干吗,赶紧去将那杂种追回来!”   “……”   “人都死哪去了?!”   往日里,守在殿外一叫就应的手下们却无半点反应。   岁杳突然意识到什么,掀起眼皮朝入口处望去。   ——“一帮邪佞之徒,竟然还敢当众设宴,真是恬不知耻。”   当第一个手持长剑的修士掀开帘帐,大步走进的时候,仍沉溺于酒色欢愉之中的魔修们均有些怔愣,并未反应过来。   直到,目睹那被他们当做“庆功”对象的人一席白衣,神情肃杀地踏进大殿。红发魔主怒发冲冠,吼着袭来一击裹挟万钧之力的掌风。   “陆枢行,果然是你,受死!”   一旁,早已等候多时的剑尊拔剑接下这击,红发魔主更是暴怒,转眼间便同几名正道修士战在一起。   岁杳摸着下巴还在看那枚被徒手捏碎的捆仙锁,心道不应该啊。那两天里,她知道陆枢行隐瞒修为故意任她为所欲为,但是魔域用于对付修者大能的捆锁都是特质而成,哪怕是洞虚期修士的全力一击也难说能将其完全破坏。   岁杳抬眼,正好对上一双盯视而来的眼睛。   凶得吓人。   岁杳:“?”   秋后算账?不至于吧,她看那个时候陆枢行也挺乐在其中的,应该不会真的翻脸不认人。   那一头,陆枢行站定在混乱人潮的中央,仰面直勾勾看着高座上的魔主。   她撑着下巴靠坐在至高位上,眼神淡然,有一搭没一搭把玩着手中的锁链,好似并没有看见底下已经乱成一锅粥的场面。   即便在如此时刻,敌人的利刃就横亘在眼前,她仍是魔域南城有史以来最强大的那位君王,永远漫不经心,永远游刃有余。   陆枢行狠狠磨了磨牙,跨过躺倒一地的魔修,径直朝着那至高位走去。   一名衣不蔽体的男修正好绊了一跤倒在边上,他低头看了一眼,脸色更黑,阴沉得几乎快要滴出水来。   “好得很。”   陆枢行的话音几乎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喉口挤出来,“南主真是好兴致。原来这世上还真有人喜新厌旧到连三天都无法坚持,好,真是令我,大开眼界。”   岁杳:“……”   “咳,说实话,你……”   她话还没说完,左手臂突然被用力抱住。   阿茵鼓着脸怒气冲冲地瞪着底下的人,“你是什么东西,也敢这么对大人说话?”   说着,她又转过来,两条手臂紧紧抱着岁杳,“南主你怎么跟这种人在一起玩呀,他好凶哦,嗓门又大又不讲道理。如果是阿茵,阿茵一定天天陪着你哄你开心,才舍不得这样凶你呢。”   岁杳:……你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   岁杳抬手扶额,难得有一刻,产生了迫切想要烦人小苍蝇回来的想法。 第145章 幻梦   陆枢行气疯了。   大概他也没想到, 在魔域基本上全员莽夫的情况下,竟然会在自己所擅长的领域吃了别人的瘪。   为了防止牵连无辜,岁杳默默将阿茵死死抱着自己的手臂给撕开, 偏头道:“你要不去找北主?”   “哈,才不要呢!”女孩皱起精致的小脸, “那蠢狗……咳,那位大人能照顾好自己,根本不需要阿茵帮忙。”   岁杳:“那阿茵帮我一个忙。”   阿茵:“好呀好呀!”   岁杳:“看到那边鬼鬼祟祟的修士了没,你去牵制住他们,别杀人。”   女孩眼巴巴地看着她, “可是阿茵想陪在你身边。”   岁杳余光瞥见那一头脸都气黑了的某些人, 语气平和道:“以后还有机会。”   “唔,那好吧。”   阿茵回头恋恋不舍地看着她,随后竟是从虚空中抽出把九节骨鞭,径直杀进了人群。   深陷于混战之中的修士们露出惊恐神色,身形娇小的女孩舞着舒展开来比她人都高的节鞭,宛如一尊杀神涌入人群。仰唇露出如其面容完全不符的笑容, 动静大到一边的红发魔主都扭头不忍直视。   岁杳叹息:“……你们这类人是不是都喜欢搞这套小把戏?是在哪里统一培训过吗?”   她在内涵之前被绑到魔宫来装柔弱的那个陆枢行, 可惜,后者此刻完全没心情回应这句调侃。   陆枢行阴沉着脸, 拾级而上, 最终停留在魔主的至高位前。   “你一句解释也没有吗?”   他没有再往前走了,顿足在距离高位只一节台阶的位置,突然向前俯身,双臂撑在椅边的把手上。   “说不玩就不玩了, 说走就走, 才三天不到就已经厌倦了。将我一个人留在那个地方, 自己却跑出去寻欢作乐、左拥右抱,你不该给我一个交代吗?”   陆枢行视线平视着近在咫尺的魔主,而岁杳单手撑着脸颊,神态淡然地回以注视。   “你想让我交代什么?我们是什么关系?”   “你……”   他闭了闭眼似是在忍耐什么,后手臂压低,又欺身贴近了一些,两人的呼吸几乎纠缠在一起。   “那你之前说过的话,还作数吗?”   岁杳挑眉:“什么话?”   她垂下眼,看着陆枢行几乎快要贴上来的脸,也没往后靠,就维持着这样的距离道:“陆首席,平常跟人交流也是这个样子吗?怎么好好说着话,感觉就要亲上来似的?”   “我没……”   陆枢行顿住,下意识往边上侧了侧头,然而忽略了两人本就靠得极近。   岁杳唇角刚好擦过他侧脸,陆枢行身体顿时紧绷起来,面上仍维持着兴师问罪的肃然神情,耳根却染血般通红。   “你像话吗?”   岁杳眼神越过他绷紧的肩颈线条,朝后方望去。已经有不少正道修士们注意到高台上发生的这一幕,均是一副目瞪口呆的姿势,看着他们的首席跟魔主举止暧昧。   “正道领袖带头跟魔修搞不清楚,他们会怎么看你,嗯?”   良久,陆枢行才沉声道:“不是。”   岁杳:“不是什么?”   “不是,‘搞不清楚’。”陆枢行认真地反驳她。   “……”   他抿唇,没再继续说下去。沉默一会后,才又开口道:“之后,我们的人会撤离魔域。”   岁杳有一瞬间的惊讶,“为何?你们费尽心思潜入南城,不就是为了除魔卫道吗?”   陆枢行抬眼看她:“若是两界真的交战,必然会引起大陆动荡,生灵涂炭。为逞一时之快,就要天下人的性命来作为代价,岂不是愧对踏入仙途的初衷。”   岁杳:“……”   陆枢行顿了顿,“你这是,什么表情?”   岁杳:“你成长了,我哭死。”   陆枢行:“……”   好不容易混入魔域边境,想要一举剿灭南北境威胁的除魔队伍最终还是决定撤离。   而正打得火起的魔修们当然不乐意,叫嚣着正道狗莫不是怕了,现在灰溜溜地夹着尾巴逃回家去。   正道修士们咬牙切齿,纷纷持握法器表示要血战到底,只是陆枢行强制下达了撤退的指令,一时也无人主动站出来违抗。   以一己之力抵挡住北域魔主全部攻势的那位剑尊负手而立,眼神有些复杂地看了眼陆枢行的位置。   “原本假意被掳,混入魔域里应外合,再于宴席上将魔将们一网打尽的计划,不是你提出的吗?”   剑尊顿了顿,以单向传音向陆枢行道:“为何突然改变计划?”   “我另有打算。”   “另有打算?”剑尊重复了一遍他的说辞,皱眉肃然道:“我受你师尊照料良多,也算是看着你自幼一路成长,是真心把你当成自家后辈看待的。如今你行为实在反常,莫不是真被那妖女……”   “前辈。”   陆枢行突然出声打断他,眼神锐利地扫过去,“我敬你是长辈,但是,莫要再说这种话。”   “陆枢行你……”   而另一头,北域魔主怒气冲冲地回到坐席,一头红发倒竖而起,宛如张牙舞爪的雄狮。   “你到底在想什么,就这么放那群正道狗走了?这要是传出去,旁人会怎么看待我们!?”   “别跟我发脾气。”   岁杳睨他一眼,“真继续下去,怎么打,拿什么打?光是一个剑修都够你们喝一壶了,更别说陆枢行还没出手。”   “那你怎么也不出手?!”   红发魔主重重拍案,“你那怪里怪气的能力呢,你那身火呢?打我的时候不是挺带劲吗,现在动手啊,烧死这帮狗杂种!”   岁杳嗤笑一声,“你在教我要怎么做吗?”   “岁杳!”   她领口突然被一股巨力扯住,红发魔主咬牙切齿地攥着她衣领,浑身都在冒火,“你要是不想当这个南域之主,就自己老实滚下去,换有能力的人上来。”   岁杳眼神讽刺,“换谁,你吗?”   红发魔主一字一句道:“至少老子敢下场杀光正道狗,不像是你,只会缩在角落里,对同伴冷嘲热讽。”   正欲离开魔宫的正道修士们纷纷顿足。   其中一人反应过来,喜道:“那两个魔主打起来了!正好,趁着他们闹内讧,我们就在这里将魔域主要人物一网打尽!”   他们的带队人却并未对这话做出任何反应,正道修士不禁又喊了一遍,“这是我们的好机会啊,我们……啊,首席?”   只一瞬间,陆枢行身形重新出现在大殿中央。   红发魔主攥着领口的手一僵,怒目瞪向死死扣着自己手臂的人,“姓陆的,你还敢回来?!!”   “放开她,不然杀了你。”   陆枢行声音冷冽到极致,手下不断施力,甚至能听见骨节摩擦间发出的咯咯动静,“我说放开!”   红发魔主亦是沉下脸色,右臂疼痛到几近断裂,但强撑着不松手。   “本尊与自家人说话,有你这正道狗什么事?”   “自、家、人?”   陆枢行语气阴沉,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道:“是你自封的吧?真可笑。”   “关你屁事!姓陆的你还敢回来,本尊今天就当着众人的面亲手了解你!!”   “呵,你试试。”   ——刺啦一声闷响。   彼此间剑拔弩张的氛围顿住一秒,两人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望向动静发生的位置。   岁杳翻了个白眼,抬手将那片衣领割了下来,又低头看看他们互相较劲的手,“你俩自己抢去吧。”   “哦对了,北主,你提醒我了。”   岁杳从已经快坐了一个下午的王座上站起来,舒展了一番筋骨,“确实,我总不能一直坐在这个位置上但不办事,时间久了,所有人都会对我有意见。”   “你终于想通了?”   红发魔主一脸欣喜,“我们这就联手,先将这姓陆的给杀了!”   岁杳:“我的意思是说,南域之主,我不当了。”   “……你说什么?!”   这话她并未压抑住音量,故而此时此刻,不仅是就近的红发魔主与陆枢行,底下一众魔修们都听见了这番言论。   南域隶属于魔主手下的刽子手们怔愣片刻,随后,脸上流露出隐秘的狂喜。   魔修们就是这样的。   实力为王,他们只会臣服于最强大者的脚下。但这样的臣服并非是出于衷心,就像是上一个世界中那名以蛊惑人心闻名、最终被刽子手们生生拉下王座的南主。   只要一找到机会,所有人便会蜂拥而上,去争夺那个觊觎已久的王位。   “……你疯了?”   红发魔主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良久,面上神情转变为一种怒其不争的痛恶,“就为了那个姓陆的?岁杳,你脑子坏了吧!”   陆枢行则猛地扭头看过去,怔愣在原地。   “坐在这位置上这么久,也差不多该腻了。”   岁杳平静地看向红发魔主,“与其到时候等着你们把我拖下来,不如现在自己走。”   “……”   岁杳没再多交代什么,事实上也没什么好交代的,她早就知道魔域不是归宿,自己早晚有一天会走的,只是在路过血煞夫人身边时回头看了一眼。   不出意外的话,这一世,于一众竞争的刽子手中击败所有人继承魔主之位的,应该也是这名野心勃勃的魔修。   血煞夫人从背后叫住她,不知为何,那张艳丽依旧的脸上露出一丝几近复杂的情绪。   “你真的想好了?”   “是啊。”   岁杳没回头,向后朝着这群曾短暂有过一段时间交集的魔修们摆了摆手,“再见,祝大家得偿所愿。”   ……   还守在魔宫出口处的正道修士们齐齐朝她看来。   正在这时,那名身负长剑的剑尊皱着眉开口:“即便你如今不再是魔主,但依旧是堕魔之人……我或许劝不住陆枢行,但是希望你认清自己的身份。今后,若是你敢害我门中修士一分,我定会亲手处置你,绝不手软。”   “呃,这位……?”   岁杳有些无言地看了那剑尊一眼,“我什么时候说过,要跟你们一起回正道了?”   剑尊怔了片刻,“可你们不是已经……”   “你要去哪?”   陆枢行从大殿追出来,目光沉沉地看着她,“南域现在已经乱起来了,你不能再留在魔域,太危险了。”   岁杳:“我知道,所以我打算朝大陆东面走。”   “……游历?”   陆枢行顿了一下,“那你等我片刻,我回去汇报完此次行动,便收拾东西。”   岁杳看了他一眼,又望向周边已经神情难看起来的一众人,“你收拾东西做什么?我不需要人陪,也不会有危险,你以为,我当初是怎么坐上南域之主的位置的?”   陆枢行皱眉道:“可是……”   “回去当你的首席吧,就此别过了。”   岁杳出声打断他,“你不可能跟我一起走的,陆枢行。别说是我,他们也不会同意的。”   “……”   魔宫之内,混乱厮杀与打斗声重新响了起来。   而焦土之上,一众修士们沉默着,无声盯视着站在中央的两个人。   “太阳落山之后,刚好是第三天。”   岁杳眯着眼睛,望向天穹之上暗无天日的阴云,“我走了。”   “等等!”   陆枢行猛地向前伸手想要够她,指尖却只触碰到一抹翻飞的衣摆。   “……”   他僵硬在原地,掌心内还攥着那截先前被割下来的衣领,指甲掐进皮肉里,渗出一滴滴的血来。   剑尊实在看不下去,走上前道:“那魔修说得是对的。我们回去吧,你身上还担负着正道之责,怎可就这样抛下一切离开?”   陆枢行置若罔闻,眼神直勾勾地看着掌心染血的布料,“……责任,是我的吗?”   “这是什么话?!”   没等剑尊出声,队伍中一名修士皱起眉来,“身为领袖,职责不正是担负起正道未来,除魔卫道,竭尽所能吗?有多少能力做多少事,难道真要为了一个女人弃大义于不顾吗!”   “啧,你少说两句吧。”   人群中有人规劝,有人平静,也有人义愤填膺,好似若是真遇到这种事的是自己也会毫不犹豫做出选择。   “……”   陆枢行垂头站在万般言论之中,这三天所经历的一切宛如梦中泡影。   那位神秘的南域之主,垂着眼睫望向自己,柔软的身躯,轻缓的语音,摄人心魄的唇开合着,一字一句地说他们是爱人。   他沉溺在一场触目惊心的美梦之中。   可如今南域的魔主换人了。   梦也醒了。   他的身边空无一人。   再一次的,他从一场大梦中坠落,堕入无间,变回了那高高在上、受人敬仰、无喜亦无悲的,正道之光。   作者有话说:   快结束了哈,别担心,杳杳是故意走的,结局是he 第146章 故人   殷虚界, 某近郊拍卖行。   弧形穹顶式的拍卖行内部,此刻作为展品演示的是一种采自极北试炼之地的特殊玄晶。   据称,其中蕴涵的能量足以修复残筋断骨以内的身体损伤, 只要使用得当,将在战斗中发挥出极致的作用。   起拍价是三十万上品灵石, 只不过相对于上一件拍品的天级法器,竞争玄晶的人并不是太多。   大陆上的器修毕竟只占据少数,绝大部分的普通修士还是会选择备用药物等辅助手段。拍下这晶石,等于说还要继续花钱去找锻造师,接着又重新打一样法器, 再镶嵌结晶, 最后还要提心吊胆着开炉的成功率,其中花费的力气已经远远超出玄晶本身的价值了。   所以,只差不多喊道五十万价格的时候,便无人再继续竞争了。   拍卖行二层,栏杆后的观众席角落,岁杳正在同某道声音据理力争。   “再变五万, 就差这么点了啊, 你至于在这卡我吗?”   “这是被绝对禁止的!就像你平时更改了一块石头的形状,那谁也不会说你, 但你若此刻点石成金, 就是违反了规则!”   岁杳耸了耸肩:“那我确实能够将石头‘说成’金块啊,只要你不提我也不提,那谁会知道咱们违背规则了。”   世界意志几乎每天都在声嘶力竭:“当你说出那句话的瞬间就已经是违规的了!不允许,不准你这样做!”   岁杳:“好吧, 那我去找陆枢行要钱。”   世界意志:“……回来, 我给你。”   最终岁杳还是拿到了不知道从哪个倒霉蛋财主家钱库里转移的十万灵石。   谁叫当初从魔域走的时候太匆忙了, 连魔宫里的家当都没来得及往外搬。   她也不理会还在那里碎碎念着的世界意志,当即举起了拍卖小牌,“五十一万!”   场下一片静寂,之前那名喊五十万的器修也在皱着眉看了这边一眼后放弃了竞争。这个价格并不算高昂,只不过比起单单一枚玄晶来说,已经太超出本身价值了。   然而,就在这时,从观众席的另外一角,传来一道声音。   “六十。”   岁杳:……啧。   岁杳:“再来五万?”   世界意志:“没有了,别得寸进尺!”   岁杳有些脸色不善地扭过头,想要看看到底是哪里杀出来的拦路虎。   却见一身着华服、看着满身贵气的男修,动作优雅地从侍者手中接过拍品,似是注意到这边的视线,偏过头遥遥朝她笑了一下。   岁杳:是你小子。   一轮结束,中场休息。   在一层走廊的尽头,岁杳喊住那个被簇拥着往外走的人。   “聂深。”   以六十万价格拍下玄晶的男修顿了一下,随即面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惊讶。   他身边围着的一名侍从则上前一步道:“这位小友怕是认错人了,我家主人乃是聂氏族长聂岚。小友莫不是我家二少的旧相识?”   岁杳缓缓挑起一边眉毛。   被簇拥着的男修微笑着朝她颔首,轻声道:“见谅。”   说着,一行人沿着走廊向外部走去。   岁杳眨了眨眼睛,在即将擦肩而过的瞬间,微微偏过头去。   “你也不想让人知道,你假扮哥哥在外面潇洒的事情吧,聂二少?”   “……”   男修的脚步顿在原地。   在一众聂氏族人惊讶起来的视线中,他深深呼了口气,微笑道:“你们先回本宅,我忽然想起有件事要处理。”   “家主,可……好吧。”   众人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一头雾水地听从吩咐离开了。   男修笑着目送最后一人离去的背影,拉下唇角,猛地回身瞪视着岁杳。   “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是怎么知道的!?”   笑容从他脸上消失,转移到了岁杳的脸上,“很容易分辨啊。我虽然不太清楚聂岚是怎么样的人,但是知道绝对不会像是你这样的。”   “啧,现在的小辈怎么都没大没小的!”   聂深不满地朝她嘟囔,“你到底想干吗啊?想要那玄晶也不是不行,前提说好了啊,我给你了,你可要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我改主意了。”   岁杳快速道:“玄晶你先留着,但是你要帮我炼一把法器,修复法器。”   聂深不可置信地瞪着她,“你可真会占便宜啊!那不就是既要我的玄晶,又要坑我的劳动力吗?哪有这样的好事啊!”   岁杳重复了一遍:“聂二少,你也不想你假扮聂家主的事情被人发现吧?”   聂深:“……你是不是就会这一句话啊?”   岁杳:“你就说有没有用吧。”   终归还是有用的。   岁杳就这么作为“聂岚家主”的贵客,暂时在殷虚聂家落了脚。   据聂深本人的说法,真正的聂岚好像是去哪里开启的上古秘境里寻珍贵秘宝了。具体的情况他没有细说,大概是答应了要保守秘密。   既然除了胞弟之外,聂岚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件事,连家族人也没有,说明他要暗中做的事情肯定牵扯到一些隐秘的东西。   岁杳并没有心思掺和到大家族的勾心斗角中去。   她只是真心觉得,若是上一个世界的聂家不被灭族的话,聂深应该也会像如今这样,都一把年纪了也仍然是个愣头青,会被个不知从哪来的小辈三言两语给威胁到。   也说不清是福是祸,不过聂氏如今依旧存在,就已经是最大的幸事了吧。   上辈子,也不知道聂深有没有成功神魂归位……   岁杳撑着头靠在工作台前昏昏欲睡,一旁的聂深满头是汗地在那吭哧吭哧打铁,余光瞥到她这幅作态,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你要是不想帮忙就出去等行不行,你这样要我怎么干活?”   “喂,跟你说话……”   聂深举着锤子走过去,刚想要骂几句,却见岁杳撑着下巴竟是整个人往前栽倒下来!   他有些慌神,手忙脚乱地扶住对方,指尖接触上去的瞬间竟是被猛地烫了一下。   “你怎么了……”   聂深将她扶到地上坐着。   岁杳阖着眼睑,看起来只宛如睡着了一般,若是忽略她浑身几乎快要烧灼起来的热度,“无事。”   “什么无事,你快要把我衣服给点燃了!”   聂深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灵根暴动?但是看着也不像呀,啧,你等着,我去找医修。”   “……没用的。”   岁杳闭着眼缓了一会,哑着嗓子喊了他一声,“旧疾而已,过一会就好了。”   一般来说,只要不过度使用黑火,那么承受者本人所感知到的负面作用只是一小点而已。   何况,为了避免陆枢行堕魔类似的情况发生,当初在转移黑火的时候,天道意志已经有意削减掉了一部分的伤害。   当上魔主之后,岁杳更是秉持着能不用黑火就不用的态度,这么多年过去,黑火给她身体带来的负面损伤都是在能承受范围之内的。   今天还是第一次,出现这种控制不住的失态。   “……时间久了,身体受到的影响也会加剧。”   片刻,在岁杳意识恢复了一些的时候,世界意志在她脑海中道:“就算在这之后,你再也没有使用过黑火的力量,但随着日积月累,它还是会侵染你的身体。”   岁杳道:“我知道。”   彼此又沉默了一会。   突然,世界意志这样说道:“或许,我可以帮你,剥离一种感官。”   岁杳缓缓睁开眼睛。   世界意志发出一声似人的叹息,“此后,你就不会再感知到痛苦了。”   岁杳却反问道:“那再然后呢,变得和你一样吗?全知全能的‘天’,不会痛苦,不会消逝,永远强大,永恒存在。”   世界意志:“这样不好吗?”   岁杳:“你在造神吗?”   “……”   岁杳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想让我取代你的位置,是吗?”   “……”   “可惜,我还没当够人呢。”   岁杳挥手拒绝了聂深的搀扶,手掌撑地一点点爬起来。   聂深不死心地紧紧盯视着她,像是想不通怎么有人上一秒还跟快死了一样瘫倒在地,下一秒又恢复成往常的样子。   “赶紧干活。”   岁杳催他,“能不能在月底之前搞出来,对自己有没有信心?”   聂深瞬间抛却了先前的疑虑,开始大呼小叫着你别太过分啊之类的抱怨。   岁杳又回到原来的监工专用座位,单手撑头,垂眼看向炉灶中熊熊燃起的焰火。   ……   “太劲爆了,嚯嚯,怎么还有这种事?”   借宿在聂家的一个多月后,岁杳盘坐在她最喜欢的那张软蒲上喝茶,便听见锻造室外传来一阵喧哗动静。   聂深肩上披着一层薄雪,边脱去外袍边大步走进来,脸上满是听到八卦后的兴奋之情。   “你猜怎么着,发生了件大事!”   “你哥回来了?”   岁杳掀起眼睑。   “不是不是,比这还要难得。”   聂深手舞足蹈地朝她比划,“是陆家的那小子,就那个谁,先前带人打上玄天门边境的那个!”   岁杳顿了一下,“他怎么了?”   聂深故意压低嗓音试图塑造一种氛围,“听说他跟正道决裂了,而且这消息被他那亲传师尊宣灵尊者给证实了……好家伙,好家伙,你说现在的这些年轻人都在想什么啊?放着大好前途不要,啧啧啧,现在外面都闹翻天啦。”   “你怎么了?”   聂深本来还等着岁杳像往常那样跟他贫两句,却久久都不见人发声,他有些纳闷地低头,“你不会也是那个陆枢行的追随者吧?今天聂家的那几个姑娘小子从早上就开始嚎,一个个的跟自己受了多大罪一样,你们不至于吧,感觉姓陆的也没我年轻时候帅啊。”   岁杳:“……你有点荒谬。”   聂深怒了,“什么意思?我看你是不需要我炼刀了是吧!”   岁杳叹了口气,回过神来,“那有消息说陆枢行现在去哪了吗?”   聂深哼了一声,“我怎么知道,不过照如今这情况来看正道应该不会放人吧,毕竟那可是昔日的首席啊。要是陆枢行真的加入了敌对阵营,那可真就乱套咯。”   岁杳在工作台前坐了片刻,最终猛地起身,“我出去一趟。”   “诶,你去哪啊?”   聂深在锻造炉前扭头喊她,“还有没多久就能开鼎了,你不跟我一起在这等吗?”   岁杳:“我会在那之前回来。”   聂深还在后头喊:“不是,你可千万别乱跑啊,聂家前厅那里最近都有客人来往,为了避免露馅,我让管家去招待了。你可别坏我的事!”   岁杳朝他招招手,快步走出了锻造室。   几息之后,她的脚步在待客大厅门前顿住。   岁杳偏过头,看见一红衣女子正抱着手臂靠在门扉上,扬眉望向自己。   “……”她沉默片刻。   “楹华仙姑。” 第147章 裁决会   红衣女子脸上的神情逐渐转变为一种兴味。   “你认识我?”   岁杳面不改色, “听管家说这两天会有贵客拜访,斗胆猜测了一下,没想到猜对了。”   “哦, 这样。”   楹华仙姑抬手挠了挠耳朵,“不过, 我好像也听管家说,姓聂的在上个月带回来了名‘贵客’,每天多宝贝似的护着也不让别人接触,天天就跟他的贵客两个人窝在那个锻造室里也不知道在干什么……你说,这是真的吗, 小贵客?”   岁杳:……   岁杳:“只是在炼刀。”   “哦, 若真的只是炼个刀,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为何遣散了锻造室内外的所有下人?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岁杳正色道:“我不喜欢抡锤子的老男人。”   “……”   “噗哈哈哈哈!”   楹华仙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乐得捧腹直弯腰。良久,她擦了擦眼角的泪珠,“好了好了, 不逗你了, 小朋友,至少在这点上我相信聂岚不是那种人。行了, 说正事, 他人呢?”   看楹华仙姑的反应,她大概率是不知道聂深暂时假扮成聂岚的事情。   更何况,在已知的记忆里,聂家族长聂岚跟楹华仙姑才应该是互相表明过心意的道侣。至于聂深, 谁知道他插足在人家小情侣中间干吗。   岁杳腹诽, 面上道:“早上的时候他说要出去找材料, 到现在也没回来。”   楹华仙姑低声骂了句什么,“这不就是在躲老娘吗!等我找到那姓聂的,非拔了他的皮不可!”   “嘶,不行啊,可老家伙们指名道姓要去聂氏请个人……诶,小朋友,那你知道聂家主的那混球弟弟在哪吗?你在聂家的期间,应该没少碰见过那混蛋二少吧?”   “混蛋二少?”   “嗤,可不就是么,一把年纪的人了,还像长不大似的净干些出格举动,等着我跟他哥哥来擦屁股!”   楹华仙姑翻了个白眼。   岁杳捕捉到她话语中的关键词,“不过……来聂家请人?为何,这是要参加什么宴席吗?”   提起这事楹华仙姑就气不打一处来,没好气地骂道:“还不是宣灵他那好徒弟干出来的浑事!现在宗门都闹翻天了,一个个吵着要开什么裁决大会,真是烦死了!依老娘看,人家决裂不决裂的关你屁事啊,想在正道待着就待着,不想待了就滚蛋,这不就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吗!就为了这么一个陆枢行,现在搞得跟正道上下都跟死了亲人似的,我看就是一个个的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惯得他们!”   岁杳摸了摸鼻子,“但陆枢行要是堕魔的话,会造成很严重的影响吧。”   “那不是还没堕魔吗?!”   楹华仙姑吸了口气,“宣灵好像说只是单方面地与正道脱离关系而已,听说是因为在魔域心境受到了影响……哎呀我也不是很清楚具体原因。”   岁杳突然道:“那陆枢行,他也会在那所谓的‘裁决会’上出席吗?”   楹华仙姑琢磨出了点意思,眼神有些戏谑地看过来,“呦,敢情这位小朋友也是‘陆首席’的追随者?”   岁杳面不改色地点头,“是啊。”   “肯定会的。”   楹华仙姑不知是想起来什么,视线变得有些复杂,“而且宣灵说是他自己主动要去的……从魔域回来之后,感觉,他整个人变了许多。”   岁杳默了一瞬,“我现在就去喊聂深过来。”   “行,那麻烦你了。让那混球赶紧收拾收拾去雷鸣宗,不然老家伙们又要催了!”   ……   锻造室内。   岁杳简洁明了地跟聂深说明现在的情况,后者则露出难得踟蹰的神情。   “是楹华……亲自来跟你说的?”   “是啊。不过你怎么回事?”   岁杳眯着眼睛看向他,“如果是因为幼稚的不服气就插足进人家的感情里,就算另一方是亲兄弟,也很让人不齿吧。”   聂深跳起脚来,“什么叫插足?你说的也太难听了!明明只是合乎情理地追求而已!”   他愤愤指着岁杳:“而且你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啊,我哥哥肯定不会往外说的,我也没告诉过任何人!之前在拍卖会上也是,你是不是在背后偷窥我啊,你这人好可怕!”   岁杳皮笑肉不笑,“我为什么要偷窥一个除了炼器能力之外一无是处的二世祖的生活?”   聂深气得抡着锤子就要过来揍她,被制服住后,又气喘吁吁地躺在地上嘟囔:“……什么时候出发?”   岁杳余光瞥了眼仍在持续燃烧的炉鼎,“还有多久才能开盖?”   聂深:“快的话半个时辰,慢的话一天吧,如果运气好,从雷鸣宗回来就能看到结果了。”   最终岁杳还是决定先动身。   路上,她无言地看了眼试图将整个人缩在自己身后降低存在感的聂深,“你到底干了什么亏心事啊?”   聂深梗着脖子嚷嚷:“没有,我怎么可能干亏心事!”   边上,楹华仙姑嗤笑着投过来一眼,“这混球干的浑事还少了,要不是看在聂岚的面子上,老娘早就把他也扔去裁决会上给判一判了!”   聂深皱起脸,有些委屈地看着她,“楹华……”   “行了。”   楹华仙姑白他一眼,“如今你代表的是聂家,给我挺直腰杆走路!别让人看笑话!”   “……哦。”   半柱香后。   在三人各异的神情中,他们递交了身份令牌,正式进入雷鸣宗议事大厅。   这地方跟上辈子见到的差不多,巍峨庄严,作为与东璃派齐名的正道大宗,雷鸣宗的议事大厅内见证过无数任正道领袖人物的更迭。   岁杳与老管家一同站定在聂深背后,“神匠聂氏”的代表席位在相隔了沧海桑田的时光变更,终于重新出现在那张长桌之上。而在此周围,她还看见了许多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   只不过……   此时此刻,相聚在偌大的议事厅内,无论是名扬四海的大能尊者,还是徐徐升起的新星天才,大半个正道的代表人物加在一起,竟无一人能掩盖得住他的锋芒。   无聊到几乎快趴在桌上的聂深突然看见了什么,猛地直起身,在桌子底下看好戏似的拉了拉岁杳袖子,“喏,快看,你的心上人。”   岁杳抬眼望过去,见那人冷着脸,大马金刀地坐在只有历任首席才有资格的位置上,任凭众人投来各异的打量目光,眉眼间压抑着微不可察的戾气。   楹华仙姑说:   ——从魔域回来之后,所有人都感觉,陆枢行变了许多。   ……变了吗?   岁杳眯起眼睛看着那个身处于万众瞩目之中的人,陆枢行应该是处于一种烦躁的状态中。虽然面上看起来他只是脸臭了点,眉头皱了点,但是凭岁杳的经验,这种时候通常他下一个动作不是抽刀就是放火。   嘶,好像稍微有点玩大了。   岁杳本来的计划中,她先以南域魔主的身份将陆枢行绑在身边,等到他的态度发生转变,再及时抽身,给他足够的时间去想清楚这样的转变是出自于什么。   岁杳不可能像世界意志以为的那样痴情愚蠢,什么自己默默承受下一切的痛苦,然后看着自己的心上人完全忘记了所有,渐行渐远着一个人走上那冰冷的至高峰顶。   失去记忆没关系,世界重启了,他们还有时间再重新认识、重新开始。   岁杳当初会选择接受黑火,是因为那该死的爱情,还因为想要给像聂家一样经受悲惨结局的人们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但是,这并不代表她就要眼睁睁看着全世界都美美开始新生活,只有自己吭哧吭哧给世界意志打工然后抱怨而终。   岁杳唯一没料到的是,陆枢行如今会这么快的跟正道决裂。   才刚过去了一个月而已啊。   似乎……逼得太紧了?   “好吧,我勉强承认,这小子是有几分姿色。”   聂深摸着下巴打量了一会首席座位上的人,偏头跟岁杳说小话:“但也仅此而已啊!而且你想想,姓陆的这小子看起来是真铁了心的要跟正道对着干。再退一步说,假设,你之后万一真的跟他在一起,你们两个拿什么生活,嗯?拿他的这张脸吗?所以说年轻人啊,不要太冲动。”   岁杳瞥他一眼,“所以,这就是一个‘因为又嫉妒哥哥被抢走又嫉妒嫂嫂的私心偏爱所以想方设法给人家的二人世界添堵的混球二世祖’说出来的劝告吗?”   聂深:“……谁告诉你的?我杀了他!”   岁杳:“楹华仙姑。”   聂深:“……”   岁杳摇摇头,又填了把火,“亏我之前还以为是三角恋,你真是幼稚得令我叹为观止。”   聂深:“……”   另一头宗门的几个长老吵得热火朝天,这一头几个小辈们看热闹八卦也看得热火朝天。   而唯一身处于言论最中心的人却始终漠然坐在高位上。   陆枢行支起一边手臂,骂他的话他毫不在意,夸他的话他也漫不经心。他像是这场狂风暴雨中唯一一个局外人,可是所有人都知道,这场飓风却是由他一手掀起的。   直到,一名出身世家的长老将话头直接对准了他。   “陆枢行,你怎么还有脸坐在那个位置上?数千年来,这个位置唯有责任担起正道未来之人才能胜任,而如今,是你亲手抛弃了你的同胞们,抛弃了这份荣耀!”   楹华仙姑直接在东璃派的席位上翻了个白眼,嘟囔道:“每年都有这种顽固的老东西,烦死人了……”   “你胆敢……”   忽然间,长老愤怒的指责连同其余人的议论声一齐堵塞在喉口。   坐席之上,陆枢行向前支起身,微微侧耳道:“你说什么?”   议事大厅中一片死寂。   “……老夫说,你如今已经不配坐在这个位置上!因为是你亲手抛弃了这份荣耀!”   陆枢行缓缓放下支在耳后的手掌,黑瞳闪烁着意味不明的情绪,“那依你看,在场的人中,谁才有资格坐在这位置上?”   “这……”   “说几个名字而已,有这么难吗?”   陆枢行嗤了一声,在万众惊异的目光中,竟是双手合掌,徐徐从虚空中抽出一柄由烈火燃烧组成的焰刀。   看到这一幕的瞬间,几个长老们惊呼着你这是要造反吗,岁杳则心头一跳。   “正好,既然大家都如此赏脸才参加这劳什子‘裁决会’,我也就不用一个个的找上门去了。”   陆枢行笑了两声,修长指节按在燃烧着的焰刀上,漆黑如墨的瞳孔映照着火光,宛如被染上了血的色彩。   他语气近乎呢喃:“雷鸣宗,正道,魔域,陆家,千机……嗬嗬,别着急,每一个人,都有份。我已经,等不下去了啊。”   “……”   在世界意志发出的警报声中,岁杳终于明白,自从踏进议事大厅的那一刻起,从陆枢行身上感知到的违和来源于哪了。   那根本不是什么所谓的“变了一个人”。   陆枢行彻底地回想起来了。   所有的,一切。 第148章 鲜活存在的世界   “……”   议事大厅的一片死寂之中, 岁杳猛地扯了下已经看傻了的聂深。   “记住,等会我倒下去的时候,你就死命嚎, 喊得像是我要死了一样,听懂了吗?”   聂深呆愣地看着她, “啊?”   岁杳:“不想死就照我说的做。”   聂深:“……我试试吧。”   被抽出的焰刀周身燃烧着爆裂火光,虽然只是灵根所附带的能力,仍将周围一众修士们惊得警惕万分。   岁杳屏息,看准了一块没有障碍物的空地。   她重心向前,刚想要栽倒下去的瞬间, 便听见聂深扯着大嗓门喊道:   “来人啊!死人啦!陆枢行打死人啦!”   岁杳:“……”   其余一众修士们:“……”   聂深:“对不起, 有点紧张,喊早了。”   岁杳都没空去处理这个拖后腿的,她一只手撑着桌案,下一秒便看见陆枢行在满目火光之中抬眼看过来。   他脸上讽刺的笑意僵硬了。   岁杳:“……我能解释。”   “……”   焰刀顿停在半空,陆枢行的所有攻势也在一瞬间停了下来,议事厅中的修士们不敢轻举妄动, 如临大敌地僵持着。   “……”   楹华仙姑看看这头又看看那头, 手中祭出的九尺猎龙戟在空中舞了两下,“什么情况?还打不打了?”   各道目光的注视之中, 陆枢行拨开人群, 大步走过来。   聂深缩了缩脖子,“呃,刚才不是我喊的,大哥。”   聂深:“诶诶诶你干吗啊别动手!我是器修, 大哥, 我是器修……啊啊啊陆枢行打人啦!!”   聂深的嚎叫终于带上了真情实感, 双手抱头完全缩到了桌子底下。楹华仙姑不忍直视地偏过头去,不愿承认自己跟他认识。   而另一边,陆枢行向前伸出的手臂顿在半空,烦躁地皱眉看了一眼,“闭嘴。”   岁杳默默抿起嘴唇。   “没说你。”   指尖带着力捻在唇瓣上,陆枢行终于站定在岁杳面前垂眼看来,神情几近怨愤。   岁杳眨眨眼睛,有些含糊不清地道:“我可以解释。”   “解释?”   陆枢行指尖的力道蓦的加重,指腹摩挲着碾过唇珠,看着那瓣唇在轻微泛白后迅速充血红润。   岁杳、岁杳。   岁杳。   他一遍遍咬牙切齿地喊着这个名讳,看着恨不得将其活剥了生吞下去。   “我真是想不明白,你是怎么做到,一边说着爱我,一边又用这张嘴,道出这世上最冷酷的文字来。”   “……”   缩在桌案下距离他们最近的聂深:啊???   楹华仙姑:嚯,大戏。   其余正道修士:!!!   岁杳都不用回头,稍微低垂目光,就能看见坐在地上的聂深朝她露出一个“大伙都只是在开玩笑没想到你俩来真的啊?”的震惊眼神。   “‘它’呢?”   陆枢行并不在意周围人愈发诡异的目光,情绪波动到极致,嘴角扭曲地勾出一个笑来,“那时候,是‘它’让你这么做的吧?‘它’现在也在这里么,你把‘它’叫出来。”   岁杳:“……我不知道啊。”   世界意志已经在装死了,大概是陆枢行想起来一切的噩耗与接二连三的打击直接又给它整崩溃了,这会正在重新计算着回到正轨上的可能性。   “呵,嗬嗬……没关系。”   陆枢行没能如愿等到天道意志的回话,他嘶哑着又笑了两声,“如今,大半个正道的代表者都聚在一起了,等我挨个杀了这些人,‘它’就不得不出来了吧。”   “你猜,‘它’能坚持到第几个人死?”   岁杳:“呃,其实……”   “别急。”陆枢行掌心摩挲过她面颊处的皮肤,语气变得轻柔,但其中蕴涵的意味完全不是那么回事,“等我将不长眼的东西全都处理干净,再来好好算一算,我们之间的账。”   岁杳绷起脸,毫不犹豫地转移战火,“小苍蝇,听见没,大哥问你话呢,赶紧出来!”   “……”   “陆枢行!”   在边上装死的世界意志再也忍不下去,往两人脑海中投了一道虚影分身,“你还想怎么样,这一次,对你还不够仁至义尽吗?!”   与此同时,雷鸣宗议事大厅内,乃至再外的世界,所有人与物仿佛集体被按下了静止符号。   世界意志似是真的忍无可忍,“名誉,身家,能力,荣耀,权力……能给你的全都给你了,甚至你们两个这样恬不知耻地胡闹,我也都睁只眼闭只眼忍过去了,就算是弥补之前你经受的遭遇。你如今还想要怎么样?!”   “说白了,天道法则支配着众生下的角色,赋予你们什么剧情与故事,都不是你们自己能够决定的!对你们这两个人,已经有了太多例外与特殊了,而你,如今黑火都已经不在了,你难道还能再摧毁这个世界一次吗!?”   “……”   片刻,陆枢行偏过头,语调奇怪地重复了一遍:“小、苍、蝇?”   世界意志:“……你说什么?”   “还真是亲昵啊。”   陆枢行视线阴沉地看着岁杳的方向,“天道才不过重新运转了几年,你们关系就已经亲密到这种程度了。”   岁杳无言:“这是嫌弃的称呼,不是昵称。”   世界意志:“陆、枢、行!!!”   “哈。”   陆枢行短促地冷笑一声,终于不再纠结于称呼的问题上,径直道:“那么,要不要我来帮你回忆回忆,当初你们是如何痛哭流涕着求我改变这一切的?”   他说着:“见我无法再被掌控,就改变目标了,嗯?听着,我不管你们是怎么盘算的,但千不该万不该,你们不该算计到她的身上来。这片令人作呕的土地,我能摧毁一次就能摧毁第二次,也别用黑火来威胁我,大不了所有人统统去死。我这几辈子加起来,也算是与她同生共死了,而天道跟世界,就此湮灭在尘埃里,再不复存在。”   自从融合了陆师兄的那部分灵魂之后,他很少再发出像往常那样让人起鸡皮疙瘩的狂笑了。只是此时此刻,当陆枢行堪称语气平淡地微笑说出这番言论的时候,杀伤力甚至比曾经的那个疯子要更加可怖。   魔头是被无数次逼入绝望,精神错乱而发疯灭世。   而如今的陆枢行,却是在意识清醒、生活美满的前提下,认真地想着该怎样从源头结束这一切。   这一次,世界意志沉默了许久。   久到都以为它不会再发声了,它突然模拟出一道极为似人的叹息。   “她说得是对的。”   世界意志像是第一次真正触摸到那光明的反面,“跟黑火没有关系,你生来就是这样的人,陆枢行。”   “不需要你来下定义。”   陆枢行垂着眼睑看向那处无形的发声源,“你们创造出‘我’的那一刻,我就已经跟你们无关了。”   “……”   有那么一个瞬间,岁杳产生了某种类似叛逆儿子成长归来与家长决裂的错觉。   不过说实话,如今剧情闹成这个地步,因果几乎可以说是天道一手造就,也没什么好值得同情的。   现在就看,世界意志跟陆枢行的态度哪个更坚决了。   是任由位面塌陷,还是退一步妥协,均在一念之间。   岁杳低下头,目光看向自己的掌心。   “……”   视野前的画面逐渐摇曳恍惚,直到连成一片,晕出繁乱的色彩。   紧接着,她感觉到自己失去重心的身体好似被一股力量托住。陆枢行面上再维持不了先前的作态,冲过来抱住她,眉心死死拧成一团。   “别让黑火运转,深呼吸,杳杳,什么也别想。”   “……她能承受黑火的力量,但这种力量也将一点点蚕食她。”   世界意志这样道:“对此你应该再清楚不过了吧,陆枢行?当初,我们不惜修改了部分条约,钻了法则的漏洞才将黑火从你身上剥离,如今,黑火已经无法主动转移了,除非受者身死魂灭。”   “你们两个都是绝佳体质,故而能够与黑火共存。然而随着日积月累,就算意志再坚定之人,也会逐渐迷失心智。”   “所以现在,有一个法子能够同时解决岁杳与黑火的问题。”   “之前我跟她也提过,那就是‘融合’。”   “让她的意识与天道融合,摒弃肉身,抛却痛苦,成为不死不灭的存在。如此,黑火便与世界运行息息相关,再也不用担心世上还有其他人能触碰到这股力量,她……也真正的,不会再痛苦了。”   “……”   陆枢行对它的话语置若罔闻,就仿佛那只是一道不相干的背景音一样。   他振袖将桌案上摆放的法宝牌匾扫落在地,小心翼翼托着让岁杳靠坐上去。   “我将它压下去了,好多了。”   岁杳胸膛剧烈喘息着,抬手止住陆枢行翻箱倒柜着找丹药的动作,“没事,我一直很控制地使用黑火,这点痛比你当时承受的轻多了。”   陆枢行顿住身形,抬眼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我……这什么?”   岁杳止住话音,低头去看他突然交握上来的掌心。   一枚巴掌大小的罗盘静静躺在两人相握的指间。   “这是……千机掌门的罗盘?”   “嗯。”   陆枢行点点头,指腹碾过精致盒盖上还残留着的新鲜血迹,他并没有提起这罗盘是如何落在自己手里的,只是道:“还记得,先前在大战中千机门那个尚未来得及被施行的秘法吗?”   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   岁杳突然意识到什么,指尖蓦的施力,紧箍在罗盘边缘,“你想要让时空回溯到那场大战的时候?可是‘黄尘清水’的使用条件很苛刻吧,你也并非仓家直系血统,你要承担……”   “不,区区一个千机门,还做不到真正更改这世界的局势命运。但是,黄尘清水的术法可以作用在个人身上,返老还童,逆转光阴,所以被称为是禁术。”   陆枢行的话音刚落,世界意志便率先一步否认道:“黄尘清水是上古秘法,先不提禁术成功的可能性与相应要承担的代价,这样做的话,黑火会彻底流窜失控!届时人心的欲望阴暗面被全面激发,天下大乱,与摧毁世界没什么两样!”   “那又如何?”   世界意志:“陆枢行,你当真以为这样做就能保全你们两个人吗?!太可笑了,你以为天道会不了解这世上的所有秘法吗,若是真的有更好的法子,我们早就舍弃主角另造世界了,还用得着在这跟你纠缠!?”   “……”   岁杳眉心一跳,因疼痛而有些混沌的脑海中突然抓住了某些关键线索。   “等等,我有个问题……”   陆枢行:“你们要真有这魄力至于等到现在?可笑,赶紧动手吧,人性阴暗不阴暗的,我把他们的心都挖出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世界意志:“你怎么不把自己的心掏出来?当初真是瞎了眼了给你安排这么多美好的品质,原来你心肠从始至终都是黑的!”   陆枢行:“现在才知道?谁稀罕当什么狗屁天道创造的见鬼主角,要不是这世上还有她在,想起来的第一时间就把你们这些杂种给烧光了。”   世界意志:“黑火都不在身上了,现在才装什么痴情种啊?早知道当初创造剧情的时候就写大女主正统修道了,不,别说人家,哪怕随便拉条狗出来都比你陆枢行要称职!”   “喂,我说……”   岁杳忍无可忍。   ——【都给我闭嘴!】   一瞬间,世界意志与陆枢行的声音同时消失,只留下那句拖长的尾音微微回荡在大厅之内。   “……”   岁杳看了看偏过头去不做声的陆枢行,又看向世界意志留下的那一道虚影。   她心中有了些许判断,再度开口道:“小苍蝇,既然天道在某种意义上是全知全能的,那你告诉我,在你们所创造的这个世界中,言灵是什么样的存在?”   世界意志的位置依旧没有声音。   岁杳挑了挑眉:【你现在可以说话,但陆枢行还是闭嘴。】   她铁石心肠地忽略另一边投过来的不满中夹杂着委屈的眼神,听见世界意志在沉默后开口:   “起初,只是稍微提到过‘言咒者’的概念而已。但是后来在天道运行的计算下发现,这种能力或许会带来不可控的后果,所以便将其边缘化了,并且设定成‘几百年也出不了一个言灵’的罕见概率。”   “正常情况下,言咒者在以主角作为主视角的‘故事’中,是边缘化到甚至记不住名字的存在。在上一个世界重启之后,我们尝试过修改‘言咒者千旭’这个人物身上发生的错误,但是发现,并没有成功。”   “至于你,岁杳……我不知道为什么,你发生的‘错误’比他们那些角色加起来都要严重得多,而且无法被强制修正。你就像是完全……”   岁杳顺着它没有说下去的话接道:“完全变成了一个‘活人’?跟诞生了思维意识的天道化身一样,在这个平面的世界活过来了,是这样吗?”   “……对。”   岁杳:“我知道了。”   她道:“关于你之前提到的那个法子,我可以答应你。”   世界意志还没反应过来,陆枢行率先一步起身撑在长桌前,他的嘴唇因为言灵的效果而抿得死紧,但浑身上下每一块能表达肢体语言的肌肉都在叫嚣着拒绝。   “还没说完。”   岁杳拉住他的手用力握了两下,才继续道:“但不是‘融合’,而是你暂时地将天道的力量‘借’给我。更确切地来说,是将运行这个世界的能力共享给我。”   世界意志终于反应过来她要干什么,“你想要借言灵的力量来重新改写剧情?但是不可能的,岁杳,之前我就跟你说过了,这个世界的框架已经确定并且正在运行之中。我们能够动的只是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就算是天道也无法违背建立好的法则。”   岁杳道:“不是改写,而是添加。”   “……添加?”   “有人的地方便有欲望,欲望催生了反面意义的黑火。黑火的存在是必然,如果强行消除,只会带来更加严重的后果。”   “与其这样,不如真正地接受黑火,让它与这个世界共存,而并非选择一个个体承受所有罪恶。”   世界意志迟疑道:“可你这方法不跟陆枢行的一样吗?放任黑火流窜,这跟埋下灭世的种子有什么区别?”   岁杳:“那你告诉我,是刻板的苦难故事更容易招致黑火,还是一个有血有肉、拥有复杂思维能力、处于纯粹的白与黑界限之间的人,更容易滋生黑火?”   “……什么?”   岁杳:“因为故事的主角出身高贵,生来便站在旁人难以想象的起点,所以需要配套一个悲惨童年来作为磨炼手段。因此,强大自利如陆千寻,突然冲昏头脑、违背世俗娶了邪修女子为妻,从此毁了妻儿的一生,开启了后续的系列悲剧。”   “因为正魔两道开战需要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一个理所当然的牺牲品来揭开帷幕,所以聂家上下百余人口惨死在红莹场,若不是一把铁剑被人从仓库中翻出来,连最后的活口都不会剩下。”   “诸如此类的惨剧,还不够多吗?”   “说白了,这些人的惨死与遭遇,都是为你们所谓的‘剧情’而服务的。”   “在这种情况下,黑火会诞生并与主角绑定,难道是一件很意外的事情吗?我敢说,当年‘岁杳’死在那间水牢之中,为黑火的壮大也提供了相当一部分的能量。”   感受到掌心中紧绷的力道微微放松,岁杳安慰性地拍了拍陆枢行的手,继续道:“而我之前提到的,接受黑火,让它与这个世界共存,是基于‘不再被莫名其妙的剧情束缚、每个人都活生生存在着的世界’这条准则而服务的。”   “极善,与极恶之人,就如同言咒者一般,只占据了十分稀少的那一部分。在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是处于两道界限之中的。当善意占据上风,正道便多了一名心怀苍生的修者,当恶念侵染心智,魔域便迎来了凶煞利己的新客。”   “你之前说,陆枢行生来便是那副德行,我不同意,因为他的善与恶都是极致纯粹的。你们赋予了他这世间最高尚无瑕的品德,却忘记了仙魔两面,善恶本身就是同一样整体的正反面,缺一不可。这也是为什么当他堕落,所有人都无法接受极与极的巨大落差。”   “所以你明白了吗?我说了这么多,只是想告诉天道,如今彻底解决问题的方法,不在想尽一切法子抑制黑火,而在‘释放人心’。”   “他们不可能被剧情、被天道限制到永远,就算这一代的修士终将逝去,百千万年后的某一天,总会有人再一次触摸到隔绝平面与真实世界的壁垒,睁开眼觉醒过来的。”   “是,天道不死不灭,世界运转一天,你们就存在一天。可你们能堵住一个人的嘴,能捂上两个人的眼睛,能遮蔽三个人的耳朵,难道还能将世上所有人的思想给限制吗?”   ——“真正能够毁灭这个世界的,不是黑火,而是束缚。”   一口气说完所有的话,岁杳长舒一口气。   “……”   不知不觉中她的手指被陆枢行死死扣着,以十指交叠的方式紧密连结在一起。   “小苍蝇不理我了。”   岁杳轻轻晃了晃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   “不管它。”   陆枢行嗤了一声,“它要是不识好歹,咱们就直接启动术法,然后拍拍屁股走人。能活几年就活几年,世界毁了,我们也在一起。”   “这样啊。”   岁杳视线放远,叹道,“但是总觉得,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干呢。”   陆枢行弯身凑近了一些,“你想做什么?我们一起。”   “唔,这样说起来……还一次都没有完整地参加过正式的秋月宴,之前在宗门接的历练任务也有些没做完,还有,先前答应过御兽宗的那几个人一起聚会,不过他们现在肯定都不记得了吧。”   陆枢行想了想,“听说东方仙境中住着善于织梦的梦修,到时候将这几段经历编一编,塞到那些人脑子里去好了……对了,御兽宗那个叫周影的杂种除外,你不许跟他单独聚会。”   岁杳露出一个奇怪的表情,“你怎么还记得人家啊?”   “我记得的可多着呢。”   不知想到什么,陆枢行嘴角弯起的笑容变得有些狰狞,“不仅记得这些,我还记得之前,你跟天道还有那姓千的杂种联合起来算计我,一声不吭地就说……”   岁杳:“哎呦,头痛,头痛,黑火又发作了。”   陆枢行:“……”   两人坐着又说了会话,岁杳与陆枢行靠在一起,已经无聊到数起了还在静止着的空间中其他修士身上的装饰。   不知过去了多久,连时间计量都失去意义的时候,他们听见那道极为似人的声音喊了一声——   “岁杳。”   “在呢,想通了?”   岁杳垂眼看向发生波动的位置。   世界意志又停顿了一会,“你如何保证,失去了剧情的约束后,黑火不会因人心贪婪而失控?”   岁杳摇摇头,“我不能保证。”   “你!”   “就像是之前说的,天道都无法掌控每一个人的心,我又何谈保证?罪恶无法根除,只有尽量缩减,每一个世界的平衡不都是这样的吗?”   世界意志发出长叹:“……我知道了。”   “哦,又反悔了?”   “……”   陆枢行意料之中地冷哼一声,拉起岁杳的手,“犯不着跟蠢货生气,我们走,等会就烧两个宗门给它点颜色看看。”   “你少犯点事,行不?这是在山上。”   “哼。”   ……   ——“岁杳。”   世界意志突然郑重、堪称肃穆地喊了一遍这个名讳。   “嗯。”   岁杳扯了扯陆枢行,站定在原地,并没有第一时间回头。   那道声音从原本的僵硬冰冷,变成极力模仿人的怪诞,再到此时此刻,与正常的口舌发声并无任何区别。   它近乎叹息般说道:   “那么,证明给我看吧,你描述中的,活生生存在的世界。”   “……”   岁杳仰起头,眯着眼睛,从窗户缝隙中看见透射而来的天光。   她唇角扬起一个真正的笑容。   “好。”   ……   聂家,炼器室。   “别告诉我在这个时候掉链子啊,人都在外面等着呢。”   岁杳看向手忙脚乱准备开鼎的聂深,“这可关乎到聂氏的门面。”   聂深骂了一句什么,“那你之前也不告诉我这刀是送给陆枢行的啊!要是早知道我能偷工减料吗,还有你们俩,你们俩怎么会……嘶,真的,大伙都以为是开玩笑的,没想到你们还真的在一起了啊!怎么会有这种事?!”   烟雾缭绕的亮光之中,一柄造型古朴,只在把柄上方刻印着焰火图腾的短刀静静悬空。   岁杳指腹摩挲过锋利刀刃,与此同时,扑面的狂焰几乎将她整只手臂吞噬。下一秒在聂深兴奋的喊话中,她抽回毫发无损的手指,还算满意地看着崭新出炉的焰刀。   “凑合吧,我走了。”   “诶诶,这就走了?”   聂深在屁股后头追着喊她,“话说回来,你真的打算跟陆枢行去东璃派啊?不是,你这个年龄已经过了人家入门考核的年纪了吧,咋的,去当关系户啊?”   “管好你自己吧。”   岁杳头也不回地挥挥手,“对了,后年的秋月宴在悬晏界举办,你记得跟你哥哥来啊。”   “哈?我当然会去了。”   聂深还在后头嘟囔着什么,岁杳一路走到大门出口,将手中的焰刀递过去。   “喏,送你。”   “这就想把我打发了?”   陆枢行嘴里也在嘟嘟囔囔着,但手上还是第一时间接过焰刀揣进怀里。   摸了一会刀,他突然想起什么,不放心地凑身过去叮嘱,“在宗门待两年应该够了吧?五行峰就教那点东西,你又不是不会,搞不懂干吗非要回去……说好了啊,两年后跟我一起去东方,或者你想去哪,都行,听说有个上古秘境最近也要开了……”   “知道了。”   岁杳无奈地打断他,“别念叨,跟聂深似的。”   “拿我跟那个蠢货比!”   “也别骂人。”   “哼。”   ……   【当世界构建如碎裂镜面般崩溃的瞬间,蜿蜒的黑火顺着缝隙流淌。陆枢行笑了起来,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真正鲜活存在。   块块碎屑飞扬着四溅开来,崩塌的世界表层之下,同一时间,大陆上本应灰飞烟灭的人们扬起头,目睹那层层剥落又凝结而起的天穹。   失而复得的狂喜让他们拥抱在一起,大肆庆贺着命运的新生。   从满身枷锁中挣脱而出的,未知的,不再被束缚的人生。   陆枢行垂着眼睑,他看见那折磨了自己长达一个世纪的、如油墨般漆黑的火焰坠落而下,曾经是摆脱不去的梦魇,而如今它们浮动在崭新世界的地底,随人群诞生的欲望摇曳不定。   只不过片刻,他便收回视线,转身朝那光影交界处大步走去。   无论这个世界将步入何等未来,他都会一往无前地走下去,因为陆枢行知道——   他那清冷又如烈火般耀眼的爱人,会在世界尽头,悠然而待。   ——《黑火·完》】 第149章 番外:魔头的早晨   世界逐渐稳定下来的第五年, 在某一天结束所有任务回到住处,岁杳惊恐地发现陆枢行裂开了。   物理意义上的裂开。   一边是熟悉的正在朝她微笑的陆师兄,一边是浑身坑坑洼洼正在暴怒着的陆魔头。   那一个瞬间, 岁杳还以为是之前那个梦修的织梦幻境还没有解除。   她跑去找世界意志,问它这是怎么一回事, 得到的回复是:“剧情”的束缚消失了,相当一部分修士的记忆与行为开始出现重叠现象。由于前几个世界的磁场波动,陆枢行原本融合的灵魂也受到了影响。   “不过不是大事。”   世界意志简单计算了一下这样的变动,“之前也有人发生过这样的情况,不用管他, 过几天就会正常的。”   但愿能够正常。   岁杳生怕那两个陆枢行打起来, 故而特地将两人分开,每天做贼似的在两处住所来回跑,搞得后面专门来看她的聂深等人表情都不对劲起来。   “咋想的啊?”   聂深以一种你真是没眼光的眼神看着岁杳,“脚踏两条船也就算了,但你能不能找个稍微平均一点的?就那位,那长相都看不出哪里是鼻子哪里是嘴了, 你咋下得去口啊?”   “你小声点。”   岁杳警惕地看着房间深处被“金屋藏娇”的魔头, “他可要面子了,要是这话被他听见, 你头就没了。”   聂深一脸无语地走远了。   还没等岁杳松口气, 她眼角余光突然瞥到了什么。   “……”   魔头面无表情(虽然本来也看不出表情)地站在屋檐垂下的阴影中,惨白而崎岖的面容可怖如厉鬼,猩红的眼睛盯着这个方向,不知道看了多久。   岁杳:“等等, 你听我……”   话音未落, 魔头转身就走, 留下咚的一声关门巨响。   岁杳知道这是把人给惹生气了,拉下脸去敲了好半天的门。   而魔头这一次似是铁了心,任凭好话歹话说尽也再没吭过一声,独自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不知在干什么。   ……   晚上,岁杳靠坐着检查世界意志刚刚送过来的传音鸟,说是东南地区又爆发了一次受到黑火影响的集体堕化事件,急需动身前往管控。   自从放归黑火之后,时不时地会出现这种事,不过比他们原本预期中的情况要好太多了。只要稍加出手控制,维持在一个“平衡”点就好。   岁杳背后靠上来一具温热人体,陆师兄从后头拥着她,伸手捏起那只纸糊的传音小鸟。   “我去就好,这几天累坏了吧?好好休息。”   他垂首在岁杳耳后烙下一个吻,“只不过……”   “嗯,怎么了?”   岁杳偏头看他,后者微微低垂眉眼,俊朗依旧的面孔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失落,“只是一想到,东南地区路远,待解决完暴动,怕是不知要几日之后才能归来了。”   “所以?”   陆师兄收拢了一些环抱的力道,弯着唇凑身过来,墨黑的眼瞳在烛火映照下亮晶晶的。   “杳杳,或许,师兄可以向你讨要一些补偿?”   岁杳心道这小子诡计多端,面上还是大大方方地仰头亲了他一下。   只是下一秒她的动作没能收回去,余音堵塞着消散在两人交织的唇齿间。烛光摇曳,柔和着窗间洒进的月光,一齐铺落在地面上。   ……   第二日早晨睁眼的时候,陆师兄已经动身前往暴动地区了。   岁杳简单收拾了一下,准备去另一座山上看看魔头。   好消息是,魔头没再继续锁门,坏消息是,当她一进门,几乎被那投下的阴影压迫吓了一跳。   只见一名身高足有两米之多,浑身是恐怖虯结肌肉的壮汉,站在室内正面着她,隆起的大块肌肉线条如同一座小山,一条胳膊快顶她两条腿粗。   岁杳:“……”   “你谁?”   她不可置信地瞪向魔鬼筋肉人身体上方,十分违和地顶着陆枢行原本面貌的人,“你自己看看这像话吗,你这头好像是新长出来的一样。”   “很强壮啊。”   魔头绷紧手臂,给她展示了一番健硕的肱二头肌,“看看,脸是你最喜欢的那张小白脸,但身体比他结实多了吧。这还不够有安全感吗,而且肌肉也很有力。”   岁杳:“……这已经不是安全感的问题了,我走你边上,都怕你一抬手把我头给打飞出去。”   于是魔头啧了一声,“真麻烦。”   他操控着那副夸张筋肉人身体,一脸不耐地转身走回内室。   “不是,你真不用这样。”   岁杳叹了口气追上去,“我把聂深绑过来给你道个歉,行不?我不在乎你长什么样,真的,之前你在聻狱的那段时间我不也全程在边上看吗?”   “知道了知道了!”   魔头隔着一间房门朝她嚷嚷,“我还有事,别管我!”   岁杳以为他终于放弃搞这些花样了,勉强松了一口气,然而这个时候她还并不知道,这一切只是刚刚开始。   第三日。   几条世界线的融合又出了点问题,岁杳忙得焦头烂额。好不容易喘口气,歇下来想要去看看魔头,以防他又开始东想西想把自己搞得心理扭曲。   走到房门口,隐约看见有一人影背对着自己坐在软塌上,看背影既不过分壮硕也不过分瘦削,是正常人,于是岁杳更松了口气。   “我来了。”   她喊了一声魔头,“今天你感觉怎么……”   话音堵在喉咙口,岁杳看着那人回过头来,愣在原地。   “?”   五官还是能认出来是陆枢行的原装脸,只不过线条更加柔和软化,眼睛更大,鼻子更小,甚至嘴唇都是捏得红润的花瓣微笑唇。   “精致小白脸。”   魔头僵硬着面孔,朝她说道:“听说现在凡界的小姑娘就喜欢这种的,怎么样,很精致吧。”   “……精致是精致了。”   岁杳沉默片刻,“但是你转过来的时候我还以为是老嫂子,我都不知道该喊你‘姐妹’还是什么称呼。”   魔头:“……”   他猛地站起身,直接将那张“精致小白脸”揉成一团,大步走进室内甩上了门板。   岁杳脑中仍在不断闪过魔头说话时,那对扑闪扑闪的长睫毛,她有些头痛地按了按太阳穴。   “差不多得了。”   她遥遥朝着魔头的实验老巢喊了一声,“别整这些了,算我求你。”   又过一日。   岁杳站在熟悉的院子中,难得对于即将推开门的这个动作产生几分忐忑心理。   她深吸一口气做了个心理建设,然而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门的一刻,门板突然从内部往外打开,一个身影飞奔出来,竟是猛地扑进她怀中。   岁杳被撞得连连后退几步,勉强站稳,凝着眉头看向来者。   两条胳膊紧紧搂着她的腰,那身量跟她差不多的少年抬起头来,尚有些青涩稚嫩的脸蛋紧绷着。   “杳杳。”   小少年干巴巴地喊了一声,下一秒像是接受无能,猛地将脑袋埋在她颈窝里当鸵鸟装死。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能清楚见到他发红的耳根,埋在发丝里藏也藏不住。   岁杳诡异地沉默几秒。   ……还挺可爱。   她抬手揉了两把少年魔头的头顶,赶在那人又开始龇牙咧嘴前默默将弄乱的发丝缕正。   “该不会真喜欢这种吧?!”   魔头忍耐片刻,终是猛地抬起头来瞪她,头顶被弄乱梳不回去的毛同主人一般张牙舞爪地晃着。   “先前怎么样都说不满意,哼,我看你就是喜欢年轻的是吧?岁杳,你是不是得新忘旧啊!”   岁杳眼神飘忽,“没有啊。”   “那你怎么不敢看我!”魔头凶巴巴地吼,“你看着我的眼睛发誓!”   “真的没有。”   岁杳一脸正气,手指终于按捺不住掐了一把光滑的脸蛋。   “你!”   魔头又惊又怒,捂着脸连连后退几步,死活不肯再让她碰一下,“你等着!”   于是接下来几天,岁杳连续见证了“银发中年俏大叔魔头”、“前凸后翘大姐姐魔头”、“中二臭屁小破孩魔头”,甚至在某一天早晨,魔头直接变成了一条摇着蓬松大尾巴的黑色狼犬。   岁杳在每一个早晨推开那扇门,变得不一样的魔头就等在那里,凶巴巴地问她一声“你觉得怎么样?”   终于,陆师兄从战区回来的那一天早上,魔头什么也没变。   宽大黑袍遮蔽了不似人的可怖皮肤,安静地站在庭院中。   岁杳神色如常地走过去,“世界意志说问题已经基本解决了,你们分体的错误也会归位。”   说道这里,她顿了一下,抬眼去看黑袍之下魔头的神情。   她什么也没看清。   岁杳突然叹了一口气,“你还记不记得,你跟陆师兄第一天分体的时候,那天晚上我俩不是亲嘴来着吗,被羌无师兄看见了。”   “刚才回宗门的时候碰见羌无师兄,他委婉地问我,为什么那天晚上要抱着块大海绵在啃?”   魔头:“……”   “所以别担心。”   岁杳走上前,抬起手臂紧紧抱了一下魔头,“若是我不爱你,为什么会愿意亲吻你呢?”   岁杳解开他的黑袍兜帽,仰头在凹凸不平的皮肤上印下一个吻。   “无论是什么样子,是善还是恶,只要你是‘陆枢行’,就根本没什么好担心的。”   “……”   空间扭曲的强烈波动中,对面人的面容遮蔽在白光之下,逐渐看不真切。   岁杳手指死死地抓握住袖袍一角,突然感到面前一热,战栗的唇瓣贴合上来,似是有两道声音高低交织着不断呢喃,最终合二为一。   我的爱人。   “……”   岁杳缓缓睁开眼睑。   屋外,天光大亮。   “欢迎回来。”   岁杳笑了一声。   ——我的爱人。   (完)   作者有话说:   彻底完结啦,感谢看到这里的朋友们!   下一本大概率会开魅魔那本,也有可能是看门狗,暂时还不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