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表姑娘(重生)》   作者:梨鼓笙笙   文案:   钓系娇软寄人篱下小美人x权倾朝野首辅大人(年上)   晏安宁自幼失恃,继母不慈,寄养在给阳安侯做妾室的姨母房里。   自十岁起,她便筹谋着嫁与阳安侯庶子顾昀——无关情爱,只因看得出他会是府里最出息的哥儿,且嫁给他,她能离视若生母的姨母更近些。日复一日不动声色地取悦,顾昀果真非她不娶,安稳日子眼见着就在脚下。   可临定亲前,她做了一场梦。梦中,此刻对她温和慈爱的未来婆母设计毁她清白,咄咄逼人地要她下堂,好让顾昀娶一户高门贵女做妻室。从来对她温情蜜意的顾昀躲避了她不可置信的目光,默然地斩断她一切希望。婚后不过五载,她受尽磋磨,香消玉殒。   梦醒过后,晏安宁毫不留情地拒了亲事。家宴上,她佯装跌倒,拉住了梦中与她有一夜之缘的首辅大人,顾昀三叔顾文堂的衣袖。   那人抬眸,漆黑的瞳仁看不出情绪,却反手握住了她的手腕,淡淡道:“晏小姐,小心些。”   *   顾昀重生归来,只为好生补偿前世不得已辜负,含恨而死的美娇娘。   然那人却再不多看他一眼,反教他撞见,从来位高权重,最重规矩的三叔乱了衣襟,揉她在怀里,失态地声声唤着她娇娇儿。   *   顾文堂宦海沉浮了半辈子,终于站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没曾想,而立之年,跌入了一网温柔乡中。且跌得太重,自此再没能挣脱。   #重生后我成了前夫的三婶娘#   前排提醒:   1.老男人和小姑娘的爱情故事,年龄差大概14岁左右   2.女主钓系,前期没有心,后期护短,1v1 sc   内容标签: 励志人生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晏安宁,顾文堂 ┃ 配角:预收《司寝宫女》 ┃ 其它:专栏完结文欢迎品尝   一句话简介:重生后嫁给了前夫他三叔   立意:命运的馈赠总会在某一刻到来 第1章   阳安侯府,承辉苑。   暑气正重,抄手游廊上悬挂着的金丝笼子里,生着七彩尾巴的西域异鸟神情恹恹,眼皮只余下细微的一条缝,应付着来往的丫鬟仆妇。   忽地有清脆的环佩叮当声响起,打破了这燥热乏味的气氛。   有婢女一看便笑着眯了眼睛,热情地蹲下身行礼:“这么热的天,表姑娘怎么亲自过来了?”   晏安宁手捧一卷画,碧绿的衣裙上绣着精致的缠枝花,修长纤细的身量使得整个人瞧上去亭亭玉立,恰似池塘中盛放的菡萏般清丽得让人眼前一亮。   她微微一笑,宛若神明细细雕琢而成的眉目流转着动人的光华:“不过是几步路的工夫,左右我也没什么事,想着来陪谢姨娘说说话也是好的。”   “表姑娘有心了。”   婢女笑着道,当下便携着晏安宁主仆一行人去正房。路过那笼中鸟时,原本倨傲不可一世的鸟儿忽地往上一跃,发出啾啾的声响,甚为悦耳,像是在欢呼雀跃她的到来。   “到底是表姑娘的鸟儿,真是有灵性。”婢女啧啧称奇。   晏安宁闻言只是笑了笑,并不多提,唯有身后的贴身婢女招儿听见这话撇了撇嘴,回头看了一眼那鸟儿,目露不舍。   众人转过一个廊角时,听见西边的厢房传来噼里啪啦一阵响动,像是瓷器落在地上的碎裂声。   引路的婢女神情有些尴尬,欲言又止地斟酌了片刻,那头穿着一身遍地金妆花褙子的谢氏便迎了上来,充耳不闻地拉起了她的手,道:“原是一时兴起,倒劳动你跑一趟,这么热的天,快随我进屋喝碗酸梅汤。”   晏安宁见状亦不再多看西厢的情形,笑盈盈地跟着谢氏进了屋落座,旋即一边小口啜着酸梅汤,一边示意招儿将画卷展开:“……您看,这就是柳大师的《富春图》。”   谢氏一听,立时双眼放光地靠近了那画卷,细细看了一会儿,叹道:“当真是柳大师真迹,笔法这般行云流水,瞧那上头的江流青山,倒比江南的景儿还要美一些。真是稀世佳作!”   “我这般年岁了,也没有什么旁的乐趣,唯爱信笔作画。柳公这画既在宁姐儿你手里,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这个做长辈的不免就要厚着脸皮借来观摩几日了。”   谢氏膝下有一子顾昀,在顾家的小辈中行五,年十八,生得颇为俊朗玉成。晏安宁自幼在阳安侯府长大,两人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而今都到了嫁娶的年龄,两边都有意愿促成这桩婚事,因而谢氏这话倒也不算错。   晏安宁扫了一眼书案上已经近乎干涸的砚台,也不戳破,笑道:“这画儿能得您喜欢也是它的福气,我年纪轻不如您博学,也品悟不到这画的妙处。既如此,这画便赠您了,也算是为它寻到了知音。”   谢氏一听就蹙了眉头:“这怎么行?这画太贵重了……”   晏安宁扶住她的手,一脸诚挚:“您就收下吧,权当是我给五表哥秋闱得胜的贺礼。”   顾昀年纪轻轻已一路顺风顺水过了县试府试和院试,今年亦下场参加了乡试,而今还未放榜。   这样上进的公子哥儿,莫说是在侯府,便是整个京都,也寻不出几个来,是以谢氏颇以这个儿子为傲。   提起这一遭,谢氏脸上的笑模样就更多了些,嘴里却谦虚道:“还是没影儿的事,哪里就值得庆贺了?”   一旁服侍谢氏的婢女却笑眯眯地凑趣道:“姨娘莫要谦虚了,五少爷当日一回府就被相爷考校了一番,连相爷都说,头三名有望呢。”   婢女口中的相爷,正是阳安侯的胞弟顾文堂。   顾文堂其人,乃大魏朝廷立国百年来难得一见的神童——十八岁便高中状元,后奉先皇旨意领了皇子教习的职,亦曾出京为任一方父母官造福四方,如今而立之年,不仅有着帝师的名头,更是任大魏首辅,是权柄滔天亦多智近妖的传奇人物。   不过无论这位相爷在外头人眼中是多么令人畏惧的人物,在阳安侯府,众人都奉之如神明,一提起他,除了尊敬,更多的便是与有荣焉。   晏安宁听着也附和了几句,谢氏被哄得开怀,也不再推辞地畅快地收下了那副《富春图》。   “对了,方才三妹妹那头……”   谢氏看着晏安宁一脸关切的神情,微微一叹,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不必理睬她!这么大的脾气,一有不顺心的事就摔瓶子摔碗,我是管不住了,等到了婆家,有她好受的!”   晏安宁还未说话,一边的婢女就忧心忡忡地安抚起谢氏:“姨娘说的这是哪里的话,三姑娘除了能指望您和五少爷,还能指望谁?您若是不管她了,哪里还有三姑娘的好日子过呢?”   这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的情状晏安宁见过不下数十回了,一瞧便心知对方约莫是又要有求于她了。她眸色平静,一开口语气却似乎带着几分焦急:“究竟是怎么回事?您也是,亲母女哪里能置这样的气?”   谢氏见她一如既往的识趣,眼中闪过一丝满意。   那婢女得了台阶,更是一脸酸楚地开口道:“表姑娘不知晓……正院那头这几日心气不顺,故意拿着咱们三姑娘做筏子呢。三姑娘女红不好您是知道的,正院却偏偏要三姑娘打什么络子,还说要拿给黄夫人品鉴……三姑娘唯恐在外人面前落了侯府的脸面,吃不着睡不好,这才脾性大了些……”   晏安宁一听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顾昀有一胞妹唤作顾明珍,已经快到了及笄年岁还未定下人家,与她脾气骄矜在京都声名不好有很大关系。   前几日从秋闱考场出来,被考校的不只有顾昀,还有侯夫人马氏的嫡次子顾昉。然而顾昉从来都是个招猫逗狗的跳脱性子,功课上也不用心,能走到乡试这一步全靠侯夫人花了大价钱延请名师赶鸭子上架,是以前头每回都是堪堪入围。   只是,这一回顾昉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进了书房顾文堂三句两句考问之下便知,此番秋闱,顾昉是板上钉钉的没戏了。   顾昉年长却处处不如顾昀,这回更是眼瞧着要名落孙山……照顾明珍的性子,此事定然没少在外头说嘴炫耀,被马氏听说了喊去敲打一番也很正常。   只是这回大约真是惹恼了马氏,竟说要闹到黄夫人那儿去——黄夫人是大理寺卿徐大人的夫人,出身高门又性子活络,与京都叫得上名号的夫人都有过来往,这些年来也促成了不少良缘,凡是家中有适龄儿女的贵胄人家,无不将之奉为座上宾。   若是从黄夫人口中说出顾明珍有什么不好,后者的婚事只怕更是举步维艰了。   饶是如此,承辉苑区区一个下人竟然敢说嘴当家夫人,却也是大不敬了。   晏安宁并没接那婢女的话,只柔声劝慰道:“姨娘莫要心焦,夫人应只是敲打教诲三妹妹一番,毕竟这府里还有许多云英未嫁的姐妹呢。一笔写不出个顾字,若是坏了三妹妹的名声,于整个顾家都是损害,夫人又不愚笨,哪里会这般行事呢?”   她将来若要嫁过来,除却谢氏这个亲婆母,马氏这个嫡婆母也不可得罪——阳安侯身子还算康健,即便是去了,照马氏的性子也万万不可能看谢氏这一房在外头潇洒度日,分家的可能不大。   谢氏的婢女能在此处说嘴,她却不能为了迎合谢氏说侯夫人半个字的坏话。   谢氏微恼,不免恨这丫头总是这般油盐不进,滑不溜秋地让人难以拿捏。马氏是不傻,可马氏自个儿的亲生闺女早早出嫁当上了公侯夫人,又哪里会管庶出女儿和隔房侄女的死活呢?   若是太夫人还住在侯府也就罢了,马氏不敢怎么跳脱,可如今太夫人一心扑在相爷这个小儿子身上,马氏就是真干出这种事,也不足为奇。   “你说的是,是我想岔了。”谢氏勉强地笑了笑,拉起晏安宁的手道:“你和明珍那丫头一向亲近,不如随我一道去劝劝她。天这么热,大动肝火对身子也无益。”   她推脱不得,只好点头应是。   *   一行人到了方才的西厢房门口,还未进门,隔着珠帘便有一青花茶盏将将落在了晏安宁脚边,溅出的茶水霎时间染湿了朱红绣鞋的鞋面。   晏安宁垂下眼睑,脚步微顿。   一旁的谢氏面色一变,忙关切晏安宁有没有被烫着,带来的丫鬟婆子霎时也乱作一团。   屋内。   珠帘后站着的少女却并不似外人口中说的那般气急败坏,她隔着帘子望着那影影绰绰的姣好身影,依稀能分辨出素色绸带下细细的腰身,只能算得上中人之姿的面容上闪过嫉恨与不满。   这一场戏原就是做给晏安宁看的——论女红,府里的夫人姑娘哪个都赛不过她去。她也知自己是有求于人,可求的人是晏安宁,便让她百般不自在!   晏安宁出身那般低微,如今却将哥哥和姨娘哄得团团转,哥哥更是当着姨娘和她的面说过非她不娶……   她这样的身份,能得哥哥垂青便该感恩戴德,方才路过西厢房时竟敢装作没瞧见——纵然知晓是姨娘为了那副价值不菲的画将人拉走的,顾明珍心里头还是很不得劲。   照顾明珍所想,马氏给她没脸的事在府里传得风风雨雨的,晏安宁早就该来帮她,而非要她们使计策三催四请才是。   顾明珍轻哼了一声,收拾好表情便撩开珠帘走了出去,瞧见晏安宁才哎呀了一声,佯装歉意:“安宁姐姐,都是我的不是,我不知晓你和姨娘在外头……”   谢氏不着痕迹地瞪了她一眼,也帮腔道:“是啊,安宁,她就是小孩子脾气,心思纯良,你可莫要怪罪。”   晏安宁琉璃般的瞳眸扫过顾明珍的脸,微微颔首道:“自然是误会一场。”   作者有话说:   专栏预收《司寝宫女》破镜重圆小甜文,心机尤物宫女X假温润如玉真黑化偏执新帝,感兴趣的宝贝可以收藏一下嘛~ 第2章   一出承辉苑,招儿便再也忍不住了:“姑娘,你这般让着她们母女,她们是越发得寸进尺了!”   那谢氏说是官家姑娘出身,实然不过是个八品小官的女儿。   其父一把年纪了才考上个同进士,靠着先辈的关系得了个京官,后来京中做官上下打点颇费银钱,家里揭不开锅了便将这个女儿送到了阳安侯府做妾。   是以谢氏说是读书人家出身,实然不过是识得几个字罢了,什么清流风骨半分都没有。   至于《富春图》这等名画,她又哪里会品鉴什么?   想来不过是当日二姑娘顾明惠与姑娘闲谈时被她听去了,后者自此便心心念念这幅价值不菲的画了。   晏安宁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多言。   待走出了老远,她才微微顿足,回望着承辉苑的方向。   “你说的我心里都清楚,但现下他是最好的选择,若是回了江陵,你以为太太会将我嫁到什么人家去?”   夏风带着热气,将少女婉转柔美的声线烘到耳边,但招儿听着却只感觉到一股萧瑟之意。   若换做旁的姑娘,此刻便该傻乎乎地道那心仪郎君待她有多好,又是怎样的俊朗风流,令人爱慕,值得她不必关注不够满意的庶母和小姑子。   可她家姑娘却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待那如玉的郎君,也不过如同平日里做生意一般,计较利弊得失,优中选优。   看来,主母的早逝,对姑娘的打击一直都无法消除。   招儿心里说不清是该庆幸姑娘不似主母那般痴缠,为了一个男子不惜付出一切却不得善终,还是该为她小小年纪便对情爱之事再无向往而倍感酸楚。   主仆俩沉默了一阵,招儿勉强笑了笑,安慰道:“姑娘也不必太过忧心,总归侯夫人是个明事理的,又是大家出身,若日后不分家,有侯府庇佑着,那两位也闹不出什么事来。”   晏安宁点点头,笑意蔓延到眼底,拉了招儿一把,两人便慢慢地往回走。   招儿所言也正是她所想的,且即便是分了家,谢氏这些年来附庸风雅,对庶务一窍不通,总也还是要指望她的。她只需笼络好顾昀这个当家做主之人的心,其余的,也并不怎么值得在意。   晏安宁拨弄了下腕上的珠串,看了一眼天色:再过一盏茶的工夫,顾昀就要回府了吧。   *   说起这阳安侯府,也算是人丁兴旺,妻妾如云。   阳安侯现如今有一妻四妾,正妻马氏出身京都马家,乃名门之后,膝下两子一女,大姑娘顾明华嫁入平阳侯府为宗妇,长子顾晔八岁便得封世子,现下在太常寺当差,娶妻陆氏,次子顾昉亦有秀才的功名,娶妻金氏,是以马氏在府中说一不二,无人敢争权。   妾室谢姨娘育有一子一女,五少爷顾昀与三姑娘顾明珍。   妾室秋姨娘乃是从前太夫人身边的婢女,起先是太夫人赐给阳安侯的通房,后来生下了二姑娘顾明惠,便被开了脸抬为了姨娘,为人老实敦厚,从来不怎么争抢。   妾室明姨娘乃阳安侯昔日上峰所赏,膝下无所出,住的院子也极为偏远,听闻并不怎么得阳安侯的欢心。   余下的那一位,则便是晏安宁的亲姨母江氏。江氏是阳安侯当日下江陵办差时遇见的,后来便将江氏带回了京都安置,这么些年来,江氏虽无所出,却也还算得宠,一月里总有两三回能见着阳安侯,是以她住的怡然居也很靠近正房,算不得偏僻。   怡然居。   晏安宁进了院子,便见姨母江氏正喝着冰镇的酸梅汤,模样竟是十分享受。   她看着微微挑眉,福了一礼便坐在了姨母身旁,有些好笑地道:“从前您不是最闻不得这味道,怎么今年入了夏倒喝起来了?”   江氏这才瞧见她回来了,忙也要陈嬷嬷给她盛一碗,虽已带了些岁月痕迹却仍旧柔媚的脸上带着亲和的笑容:“谁晓得,兴许是人年纪大了,变了口味?”   晏安宁便嗔笑一声:“姨母才三十多岁,哪里就年纪大了?”又看着她还有想继续喝的意思,忙拦道:“这东西虽解暑,喝多了也伤身,您可不要贪嘴。”   她只当是因为今年夏日格外妖异的热让姨母转了脾性,也并未多想,只是提醒了几句。   “瞧瞧,如今越发能当我的家了。”江氏和服侍的陈嬷嬷说笑,眼里却全是纵容,上下打量她一番,瞧着她方才出去时手里捧着的画没了,绣鞋前头也洇湿了一块儿,脸色微微一变,拉着她的手道:“出什么事了?”   晏安宁轻描淡写地将方才的事同姨母说了一通,江氏的眉眼中便闪过一丝愁绪,很快笑道:“快回去更衣吧,这般仪态到底失礼。咱们俩在这儿不要紧,若是有外人来了,岂不让人看笑话?”   话毕,竟带着一丝促狭之意。   晏安宁看她一眼,自然知晓她说的是近来待她越发上心的顾昀,脸上便挂上了恰到好处的羞赧,嘴里却道:“也是,若是侯爷来了,安宁就要给姨母丢脸了。”   “这丫头!”   待人走了,江氏脸上的笑容才慢慢淡下来,眼角眉梢笼罩着一抹愁绪,叹道:“陈嬷嬷,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五少爷虽好,可那谢氏母女却不是好相与的,隔三差五地就来讨安宁的东西,若是真嫁过去了,岂不是日日变着法地想办法侵吞儿媳的嫁妆?”   陈嬷嬷一听,忙劝道:“您这是说的哪里的话?这门亲事若是能成,正经的婆母自然是侯夫人,哪里轮得到她来对安宁姑娘的嫁妆指手画脚?”   “说是这样说,可到底是亲生的母子……”江氏只觉得惋惜:“安宁那孩子,一手女红那样出挑,琴棋书画四书五经也不在话下,便是打理庶务,也比寻常男子还要强上许多,长姐当日的嫁妆被那负心汉挥霍得十成只余下两三成,如今在安宁手里却是翻了几十上百倍……这样的能干,便是嫁天皇老子也是使得的!”   陈嬷嬷噗嗤一笑,眼中带着无奈和宠爱。   这姨甥俩相处了这么些年,江氏没做过母亲,如今却和安宁姑娘情分更胜亲母女,明明是那般柔弱的性子,涉及到安宁姑娘,却连这样护短的话也说得出来……   “您说的不错,可这世道,女子再能干,终究还是要有所依仗,才能做得长久。商贾终究是末流,奴婢说句不敬的话,若是没有阳安侯府这个名头的照拂,表姑娘一介女流,想在京都这样的地界守住家财,生意越做越好,那是半分可能都没有的……”   江氏神情微微一顿,眸中似乎忆起了一些不愿回想的往事,半晌没有做声。   见她情绪低落下来,陈嬷嬷似乎也发觉出自己说错了话,忙补救道:“您也不必太过忧心,表姑娘向来是有成算的人,日子过得不会差的。这桩婚事,起先也是表姑娘自个儿上了心,才有了如今的结果,她一片孝心想留在您身边,您又怎么忍心拂了她的好意?”   江氏默然。   她身子不好,一年里总有几个月是在喝药休息,进了侯府十几年也没能怀上侯爷的子嗣。   如今虽还能借着情分不至于像个透明人,却也终究有着无根浮萍般的胆战心惊。她这样的处境安宁那孩子一直看在眼里,放心不下她也属正常,可,这到底是关乎她一辈子的事……   陈嬷嬷继续劝:“不提旁的,若是这门婚事不答应,没了侯府的名头,江陵那边那小妇定是要做主表姑娘的婚事的,她那样的人又能给表姑娘挑什么样的人选,您心里难道不清楚么?那才是真真误了表姑娘一辈子。”   闻声,江氏的脸色微微一变,终于被说动了。   安宁自幼丧母,她当年求了侯爷千里迢迢地赶过去接人的时候见到的情形如今都历历在目。   那小妇对一个年纪那般小的孩子尚且那般恶毒,如今安宁生得亭亭玉立,又掌着大笔的银钱,若真落到了她手里,那才真是生不如死,毫无盼头。   此时,外头忽地有婢女禀报:“姨娘,五少爷求见。”   江氏的神色终于安定下来,与陈嬷嬷笑着对视一眼,温声道:“我身子不爽利,若有什么事,让五少爷和表姑娘先商量吧。”   “是。”   这个时辰,想来是一回府听说了消息便来了,也还算有心。   这门婚事,到底还算是有可取之处的。   *   怡然居外。   听了婢女的话,顾昀微微颔首,如琢如玉的面上一派平静,只负在身后的手指微动,暴露了一丝少年人的紧张局促。   有脚步声从院子里传来。   顾昀转过头,看见一袭清丽衣裙的晏安宁似是快步朝他走来,玉柔花软的面庞上一双眸子亮如星辰,让人心神一荡。   对视上的刹那,少女似是有些惊慌,想起了闺中礼数里最重要的一条,放缓了脚步,手指提着裙角慢慢地跨过门槛。   每一步都走得轻盈优雅,浅淡的夕阳忽明忽暗地染在她身上,素色的丝绦将纤细的腰身显露无疑,犹如一副绝佳的仕女图,澄净灵动,却亦可勾魂摄魄。   “五表哥。”   美人朱唇微启,眼眸濯濯,流转之间,似乎带着无尽的情意与欣喜。   不远处的廊下,一品补褂上绣得栩栩如生的仙鹤在晕色下犹如镀上了一层金边。   顾文堂的目光从那对年少的男女身上一扫而过,脚步未停,眸色平静如水,似乎只是瞧见了一桩再寻常不过的相会之事,毫无可挂心的理由。   作者有话说:   顾相(高冷立FLAG中):我不喜欢谈恋爱,我对谈恋爱不感兴趣,谈恋爱的人真没意思   笙笙:哦,坐等打脸 第3章   晏安宁在表演对眼前这个男子的爱慕。   巴掌大的小脸上生着一双如水清透般的眸子,看起来是那般的真诚坦荡,无辜又温柔,唯有她自己知晓,这是她对着铜镜练习了无数次的完美神情,以期在一颦一笑中俘获顾昀的心。   倒并非是她生来没有情感,抑或是顾昀生得难登大雅之堂——恰恰相反,眼前还未加冠的少年人生着一张比女子还要精致三分的面容,连眉骨都俊朗得让人移不开视线。   他身材清梧,气度谦和,是个宛如从书中走出来般的意气风发的读书人,此刻曜曜星目带着不容错识的柔情,更是有着能让无数待字闺中的姑娘们一见倾心的魅力。   只是晏安宁并不是寻常闺阁女子——她幼时丧母,父亲在热孝中便将养在外头三载的女人娶进门成了她的继母。继母不慈,不仅想尽办法侵吞了她生母的嫁妆,还待她极为不善,若非当日姨母远赴江宁将她接走,能不能顺利长大成人都尚未可知。   但这样寡恩薄情的男人却偏偏是做生意的好手,短短几年时间便让晏家成了江宁的首富之家,连那继母成氏都过上了神仙般的日子。   幸运的是,她继承了父亲这种天赋,如今私产颇丰,无需侯府接济便可衣食无忧。不幸的是,晏安宁恨极了这位与母亲成亲六载却背叛了多时的生父,再不愿回到江宁晏家,但如今的晏家,早不是江姨娘一个侯府无所出的妾室便能拿捏压制的。   是以,早在八岁的时候,她为了长长久久地留在姨母身边,便瞄定了这位素来待她不错的表哥——顾昀虽只是庶子,可小小年纪便在顾家族学里有神童的称号,数位大儒都笃定他必能成大器。   若能嫁给侯府公子,晏家那头自然不会也不敢再说什么让她回江宁听成氏安排的鬼话。   她打定了主意,数年来便一直如此践行。至于什么男女情爱,却从不被她放在眼里——痴心总容易被辜负,与其以心换心,倒不如让对方觉得非自己不可。   顾昀望着眼前出落得越发娇艳动人的美人,神情愈发温润柔和。   他二人虽早已相互有情,相处却始终恪守礼数,不曾越雷池半步。   他惯来也是欣赏她这样的知礼守礼的,只是不知为何,近来倒是对这佳人越发魂牵梦萦,全数将孔夫子的教导抛之脑后,恨不得日日都能见她,将那双红润晶泽的朱唇占为己有……   好在他早已打定了主意,等秋闱一过便向江姨娘提亲求娶安宁,细算下来,她过不了多久就会成为他的妻子了。   “表哥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听到佳人开口,顾昀才想起了来意。   “……你的脚没事吧?”他面容关切,很是担忧。   “无妨,只不过是湿了鞋面而已。”   闻言,顾昀松了一口气,继而轻咳一声,面上难得的有些不自在,轻声道:“明珍的事我听说了,那丫头被骄纵太过,你不必顺着她的性子,既然是母亲让她做的,自该让她自个儿做,哪里有来使动你的道理?”   方才顾明珍和谢氏闹了那么一场,实则便是想让晏安宁主动接下这个烫手山芋,帮顾明珍挡下侯夫人这一招,晏安宁并未拒绝。   “这事确实是为难三妹妹了,总不能真让她在黄夫人跟前丢脸。表哥不必同我客气,将来……若是三妹妹能嫁个好人家,对你也是大有裨益。只要是对你有好处,那便是值得的。”   顾昀喉头微动,这“将来”二字仿佛是在他耳边灌下了迷魂汤似的让人晕晕乎乎,他勉强镇定了心神,低声道:“那便只好辛苦你了。只是……于情于理,该叫她来帮衬你才是……”   这话意味深长,晏安宁面上便带了几分羞怯,似乎不敢直视少年人的眼睛。   “你送给姨娘那画太贵重了,等过几日,我从姨娘手里拿来观摩一日,便送还给你。”   顾昀心头实然也是有些无奈,自打姨娘和妹妹知晓了安宁在外头生意做得很大的事后,便整日想尽办法从她这里掏好处。   那西域的鸟占个稀罕也就罢了,如今竟还要从她手里讨这般名贵的画,殊不知柳公的画在外头是千金难求,若放在寻常官宦人家,当传家之宝也是使得的。   他倍觉丢脸,却不能在心仪之人面前说生母的不是,只好想出了这么个折中的法子。   晏安宁一听,神情似乎有些讶然:“表哥这是哪里的话?我都同谢姨娘说了,这是送你的贺礼,送出去的礼哪里还有收回来的道理?”   顾昀一听,更是觉得佳人生得美貌,性子还这般温柔善良,能给他递台阶不让他难堪,一时眼中的情绪浓郁得卷不开,恨不得立时将这样得他心意的美娇娘娶进门。   两人“依依不舍”地叙了会话,见天色已晚,晏安宁笑着提醒他该回去了。   那人颇有一步三回头的架势,晏安宁柔情似水地立在原地看了一会儿,起身回房。   对着铜镜,纤长柔白的手指将鬓上的发钗一支支卸下,晏安宁缓缓地出了一口气,平静的眸光里隐隐有一丝满意。   谢氏贪婪上不得台面,她不怎么看得上。只是如今婚事未定,不可节外生枝,她便也纵着她摆长辈的架子。可她也不是任人搓扁揉圆的面人儿,谢氏来讨画,她自然是要亲自送去——承辉苑尽在顾昀的掌控之中,无论是顾明珍的小心思还是谢氏的贪欲,她只需让他的人瞧见,让他心里有数便是。   他是一位有志向有野心也有手段的郎君,晏安宁挑中他,也是瞧中了他这一点。   这样的人,日后成了亲,大事小事他都会心中有数,只要他不装聋作哑,晏安宁也不介意让谢氏和顾明珍占一时的小便宜。   *   侯府,正房。   “这次的事,实在是麻烦小叔了。”   在一众庶子庶女面前不怒自威的马氏此刻面带温和的微笑,看着右手边一身绛紫长袍的顾文堂。   顾文堂面庞平和,淡笑着吃了一口茶,才道:“二嫂不必见外,马家兄长也只是一时不慎卷入了那险事中,两家本是姻亲,互相帮扶也是应该。”   娘家兄弟险些出了事,马氏连着几天都没怎么睡好,是以顾明珍四处显摆才招了她的眼,引来责罚,倒不全是为了庶子赢过了嫡子的事情。   好在如今雨过天晴,马氏的一颗心总算能放在肚子里了,她看着这位不苟言笑的小叔子,难得存着感激,大着胆子想帮他说一门亲事:“小叔如今掌着权柄,夙兴夜寐实在辛苦,不若早些娶个知冷知热的人儿进府,也好让太夫人安心,自个儿的日子过得也舒心些。”   顾文堂闻声不置可否,眼眸沿着茶盏边缘随意地逡巡一圈,落到了楠木桌上摆着的五蝠络子上。   “这络子倒是打得精巧,是二嫂哪个女儿孝敬您的?”   听他扯开话题,马氏心头无奈,却也知她不如太夫人的话有分量,且这位显然也不是个听话的人,不然不至于耽搁到今日都不成亲,只好顺着他的话接道:“是三丫头做的……”   一边的沈嬷嬷却掩嘴笑:“都是一家人,夫人怎么还在三老爷跟前说瞎话?三姑娘若是能打出这么精巧的络子,夫人也不用日夜忧心她的婚事了。”   马氏扫了她一眼,虽有些不悦,却也知沈嬷嬷是不想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庶女在小叔跟前得了抬举,只好笑道:“这手笔一瞧是晏家表姑娘的,这丫头心善,多半是捱不过三丫头的央求,辛辛苦苦做好了不留名地送到我这儿来。”   顾文堂颔首,并未多言。   马氏却像是又找到了立足点,笑眯眯地道:“说起来,咱们家的五少爷等秋闱张了榜,大抵就要求娶这位表姑娘了。小叔你这个做长辈的,也该上上心,总不能事事都要落在侄儿后头。”   顾文堂没料到马氏现如今也得了母亲那等乐趣,随意说些什么事都能攀扯到他的婚事上,不免失笑。   他慢慢地放下茶盏,想起那一日路过东边瞧见的那一幕,忽而道:“被侄儿赶在前头也不是头一回了,我不着急,嫂嫂若是急着作媒,不若便想将这个中意的儿媳妇娶进门,日子也能更热闹些。”   ……   这一日实然又到了每月初一晏安宁出府查账的日子,晏安宁随着姨母一起去给马氏请安,顺便讨要出府的令牌。   她毕竟不是和侯府沾着血缘的亲戚,是以马氏对于她每月出府的事并不阻拦,每每来求见,态度也还算和善。   到了正房的门口,马氏身边的婢女迎荷一瞧见晏安宁,就神神秘秘地拉着她的衣袖到:“表姑娘来得可巧,方才正听见夫人向三老爷夸赞您女红了得呢……”   晏安宁心中一跳,还未说话,江氏眼里的笑就快要溢出来:“当真?”   当即就一副要拉着晏安宁进屋求见的态势。   在江氏眼中,顾文堂是长辈,又位高权重颇负盛名,若当真能在他面前留下个好印象,哪怕只是三言两语的抬举,求娶安宁的人家的门第就会水涨船高许多。最终即便还是要嫁入侯府,那也是百利无一害的事情。   可晏安宁心里却发怵。   她曾见过顾文堂一面。   那人的一双眼睛似鹰隼般锐利,所有的小伎俩小招数在他面前仿若都无所遁形——那还是几年前的事情,那时她为了接近顾昀,装作喜欢地尝了一道她极为害怕的菜肴,在厅堂里还是一派云淡风轻,可出了门一转头,就开始翻江倒海。   偏偏这样的狼狈姿态被路过的顾文堂撞了个正着……   现如今,她再也不必违逆自己的心意委屈自己的胃口去讨好他,反倒是他来想尽办法讨她欢心要更多些,可想起这一桩事,想起顾文堂那时看她的眼神,她还是觉得十分尴尬难堪,本能地不想去见到这个危险得令人心悸的男人。   屋内珠帘晃动,似乎有男子的脚步声在靠近。   晏安宁无暇去想其他,下意识地拉着姨母的胳膊躲进了一边的茶水房中。   顾文堂阔步而出,淡漠的眼神毫无目的地扫向四周,只来得及瞧见右手边的门槛上方,晃荡而过的长裙裙摆。   那裙摆上用滚了金丝的线绣着繁复的纹样,一闪而过的当空,其上的睡莲却在清晨的光影中栩栩如生,仿佛活了过来似的。   作者有话说:   顾相:谢绝二嫂催婚,有时间不如自己再当一次婆婆   笙笙:?你最好记住你现在说的话 第4章   对于这回的避而不见,晏安宁给出了借口——她这针线活毕竟是打着顾明珍的旗号送到马氏眼前的。纵然马氏心中有数,还在顾文堂面前提起,可她却不能明目张胆地承认,否则,这回的忙就算白帮了。   江氏勉强接受了这个理由,心里却很是遗憾。   她的安宁这般好,却要被这些俗人挡了前程,实在是不值。   晏安宁却觉得神清气爽,尤其是出府后清点了账目,发现一手提拔起来的几位掌柜都还算能干,今年的盈余比之去年又要高上一大截后,一连几日,她脸上都洋溢着挥不去的笑意。   仿若是为了让她更高兴些似的,没过几日,官府报喜的差役也上了门。   顾昀中举了。   不仅中了,且还是头名解元郎。   一时间,承辉苑那头个个喜气挂上了脸,听闻素来抠门的谢氏都出面给下人们发放了不少赏银,正院那头亦有赏银发下来,只是里头服侍的人的面上,笑意就没那么真诚了。   顾昉不出意料地落第了,作为没有爵位继承的嫡次子,一身闲差毫无建树的阳安侯亦没有什么恩荫能传给这个儿子。   而今庶子上进年少中举,竟是隐隐有东风压倒西风的势头——五少爷的前途或许比不过继承家业的世子,却是实打实地压过了二少爷的,就连阳安侯听闻消息,也当着众人的面将庶子狠狠夸赞了一番,还扬言要大摆宴席,很是春风得意与有荣焉的模样。   是以怨不得谢氏尾巴翘上了天,连府里伺候的下人,个个也都对谢氏这一房越发恭敬谄媚起来。   江氏也很高兴。   先前谢氏与她私下里商议两家的婚事,定的便是昀哥儿秋闱过后便提亲。她原料想昀哥儿年轻,兴许这回中不了,没想到一举成功,还是解元,这下子倒是让她对这个小辈越发满意起来。   她暗地里对晏安宁道:“等亲事定下来,也算是双喜临门了。”   晏安宁佯装红了脸,云鬓轻堆,其间斜坠一支流苏凤钗,随着她低头的动作微微晃动。   这凤钗是揭榜那一日顾昀派人送过来的,算不得特别名贵,但胜在精巧别致,与她平素的衣裳也算相配。   巴巴地在这一日送来,不免带了些别样的意味,恍若是要安她的心,许下些不论贫贱富贵都愿求娶的诺言似的。   于是晏安宁立刻就将这凤钗戴了上去,她想,她苦心谋划了这么些年,安稳的日子终于就在脚下了。   她隐隐有些忐忑,但更多的却是期待与笃信。   *   这一日的天,近乎妖异的晴朗。   晏安宁窝在江氏的屋子里和姨母闲话了大半日,扶着招儿的手回到自个儿屋里,却见窗外原本明媚的天气瞬间昏沉了下来。   她清点箱笼的手微微一顿,望着屋外的天色,轻声启唇:“多掌几盏灯吧。”   招儿面色凝重起来,依言带着盼丹手脚麻利地将屋里能掌灯的地方都点上了灯。   恍若是为了应对她们的如临大敌似的,外头忽地下起了雨来,不消一盏茶的功夫,雨点便大到砸在窗棂上会发出清脆的响声。   晏安宁面色黯淡地由着人服侍梳洗,这时一声惊雷恍若在头顶上方炸开,她的脸笼罩在不算昏暗的烛火里,长长的睫毛微颤。   柔白细嫩的手按在心口,伴随着一道道雷声,像是被什么人攥住了心口似的,沉重得难以呼吸。   招儿在一边看得心疼,忍不住上前搂住了晏安宁,眼角微红。   她是晏安宁从晏家带来的丫鬟,她知晓,主母就是死在了这样的一个雷雨夜里。   是以自打幼年起,姑娘就很怕这样的天气。刚到侯府时,江氏会在这样的天气里抱着她哄她入睡,后来晏安宁大了,不忍再让身子不好的江氏忧心,便谎称吃了郎中的药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事实则并非如此。   轰隆隆的响声中,有人影沿着抄手游廊在雨幕中穿行。   是大厨房的厨娘刘瑞家的。   刘瑞家的拎着一个食盒,站在门外道:“姑娘,这是五少爷嘱咐奴婢送来的安神汤。”   今非昔比,五少爷不仅中了举,还在相爷和侯爷跟前得了脸,是以承辉苑有什么差事吩咐,如今大厨房也都是紧着来。   晏安宁并不想让旁人看到她这样的狼狈的态势,只是隔着屏风道了谢,盼丹从刘瑞家的手里接过食盒,给了赏钱,后者便笑眯眯地走了——雷雨天的走一趟,能得两边的赏钱,是再舒服不过的差事。   盼丹将那热腾腾的汤药摆在晏安宁面前,她微微垂眸,心里头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她在顾昀眼中表演得像个再合适不过的妻子人选,但她也并非大包大揽,亦会露出一些小女子的柔弱和无助供他施展自己的能力。   自打顾昀知晓了她有雨夜心神不稳的毛病,便每每都会提前嘱咐厨房做好安神汤,一次不差地送来,倒也还算上心。   “五少爷送过来的,姑娘便趁热喝了吧。”招儿眼中也有些欣慰,姑娘这些年一路走来不容易,如今能得五少爷看重,事事放在心上,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晏安宁接过药碗,尽数喝下,也不知缘何,今日这安神汤的效用似乎格外好些,不消多时,她便觉一阵困意汹涌袭来,整个人便靠着招儿的肩睡着了。   ……   不知何处一阵抽抽噎噎的啼哭声,听来甚为凄惨。   晏安宁眼前视线混沌,似乎在前行,身子却歪斜无力,脚下的路都看不分明,恍若是吃醉了酒似的难以自控。   她睫毛颤动着,努力想看清当下的情形,这才依稀瞧见阳安侯府的门前挂上了雪白的孝帐,一众女眷头上戴了白花,两眼红肿,面色憔悴,神情中难掩落寞。   她屏了呼吸,想上前去问究竟,眼前的景象却不等她反应,兀自变了面容。   朱红嘎吱嘎吱停在一户门前,凤冠霞帔的年轻女子被搀扶着上了喜轿,原是大喜之事,新郎家中却似乎静悄悄的,来往的仆妇脸上也无太多喜意。   “热孝中成亲,到底是陋习,失了体面。”   “可不是嘛,只不过,那位可等不得了。出了这样的事,再不给自己儿子寻条后路,夫人狠心起来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有长舌仆妇在低声议论,新嫁娘脚步微顿,却并无多言,坚定地向着院内走去。   她张了张唇,想说些什么,却仍是没能抓住头绪,只得眼睁睁看着那新嫁娘坚定的背影渐渐模糊扭曲……   观世音跌坐图下,保养得宜的妇人一派从容,脸上挂着和上头的观世音菩萨如出一辙的慈爱神情,口中的话却咄咄逼人。   “你嫁入顾家已近三载,尚无子嗣,按七出之条例,原可休了你便是。只昀儿念你孤苦无依,不忍如此,你也应为他着想,而今他金榜题名,又入内阁,你这般商贾出身的女子如何相配?不若自请下堂,以妾室之身服侍昀儿,尚能保全体面和情分。”   堂下,她不可置信地望向一旁的男子。   那人戴着簇新的乌纱帽,绯色袍,补子绣着四品的云雁图,清隽的面容多了几分沉稳。见她望过来,从来深情的眼神却下意识躲闪,不敢直视。   又有什么人在她耳边歇斯底里地尖叫。   “你这不知廉耻的贱妇,到了这般田地,竟还敢勾引五爷?”   染着金凤花汁的指甲钳住了她的下巴,她咬紧了牙关不肯就范,苦涩的药汁却仍旧毫无阻拦地灌进她的喉咙,呛得她如同溺水的人一般,撕心裂肺地咳嗽着,清明的视线如同被血色侵染了一般,一点点失去了焦距。 第5章   一片黑寂夜色中,晏安宁猛地睁开眼,交叠的双手下意识地捂着喉咙,大口喘着气坐起。   屋里昏蒙蒙的,守夜的招儿听见动静,趿着鞋子急匆匆转进屏风后面,燃了一盏灯,甫一走近,便被晏安宁满头是汗,牙关紧咬的模样吓了一跳。   “姑娘,姑娘!”   婢女熟悉的声音将她的意识从梦魇中扯了出来,晏安宁睫毛颤了颤,浑浊的视线在招儿焦急的面容上顿了顿,忽地伸手将其紧紧抱住,嘴角慢慢拉平。   招儿不明所以,低声问:“姑娘可是魇着了?”   她轻嗯了一声,那些支离破碎却触目惊心的记忆碎片却在她的脑子里四处乱窜,像是在彰显自己的存在感。   是梦吗?   哪里会有那般真实的梦呢?   真实到,她甚至看见了招儿为了护她,被人活活掐死了。   有一滴晶莹的泪从她的眼角滑落,悄无声息地浸湿了婢女肩头单薄的衣料。   怎么办……   她这样费尽心机谋求的事情,最终似乎害了她,和她所有在乎的人。   *   昨日下了一整夜的雨,顾昀晨起见了,不免忧心安神汤是否得用。   他有心去怡然居寻她,走到半路却被谢氏的婢女拦了去:“五少爷,快回去瞧瞧,侯爷说今日要与您一道去马场呢。”   顾昀诧有些诧异这突然的消息,但亦不敢怠慢,当下歇了心思,随着婢女回了承辉苑。   阳安侯这几日心情好,也有心给中了举给他长脸的庶子脸面,是以一连几日都歇在谢氏屋里。   见到英姿勃发的三子,阳安侯满意地捋了捋胡须:“不错,有老夫年轻时的风范。”   他年过四十,却仍旧没有发福,在一众老友中显得格外扎眼。再加上顾家人特有的俊朗面容,说起这话来倒是毫不心虚。   “儿子比起父亲,还是多有不及。”   阳安侯便笑了:“既如此,今日便陪为父去马场上跑几圈,免得到时候入仕了一副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平白丢了顾家的脸。”   顾家开朝是武将世家,只是因各种原因逐渐没落,到了阳安侯这一代,出了个手握大权的执宰顾文堂,才成了外人眼中的书香门第。   然阳安侯是武将脾气,虽得意儿子一举中了秋闱,在文臣经治方面,却也没什么能和儿子说的。   顾昀在来的路上便听婢女说了,当下便含笑应是:“父亲愿意提点,儿子自然却之不恭。”   一边的谢氏却有些担忧,嗔了阳安侯一眼,道:“侯爷,昀儿苦读寒窗多年,哪里做过这种事?若是一不小心受了伤,可怎么好?”   阳安侯摆了摆手,有些不耐烦:“慈母多败儿,堂堂八尺男儿,哪里就像你这个妇人想的那般娇弱了?”   谢氏还想再说,顾昀却阻了她的话头:“姨娘放心,骑马我也是学过的。”   父亲难得有心与他亲近,纵然骑一回马回来后难受几天,他也无碍。   见状,谢氏才悻悻不再多言,转头又悄悄拉着顾昀嘱咐,要他万事小心不可逞强。   顾昀一一应下,临行前,忽地开口:“娘,怡然居那头,您若是准备好了,便早些去提亲吧。”   提起这一桩事,谢氏神情微微有些不自在。   “急什么?不若等春闱……”   顾昀眯起了眼睛,眸色变得犀利。   “娘是想悔婚?”   谢氏一哽,心虚地移开了目光。   说要悔婚,那倒也不至于,她只是在想,她儿子这般有才华,头次下场秋闱便能中举,若春闱也能一举得中,岂不是便宜了晏家的小丫头?   “娘只是觉得,若是明年你金榜题名,说不定能娶位名门贵女……”   顾昀脸色微沉。   姨娘这几年从怡然居想方设法地顺了那么些东西,弄得他时时觉得没脸面见安宁,如今竟还贪心不足,实在是……   他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压住脾气,沉声道:“名门贵女?那头会让贵女贵得过金氏吗?真要娶那样的人进门,娘以为她会将您和妹妹放在眼里吗?再者等我中了进士入仕,官场行走处处都需要打点,娘是打算用公中的银子,还是用贵女的嫁妆?”   谢氏一怔,想法立时被松动了。   她确实压不住出身太好的儿媳,且若是名门贵女,嫁妆单子都是有定数的,若是贪了媳妇的嫁妆,只怕隔日娘家人就要打上门来讨说法。且许多清流世家,女儿出嫁也不过就备上不到千两的嫁妆,和晏安宁那阔绰的手笔比起来,实在不够看的……   想起晏安宁素日里对她们母女的态度,谢氏总算觉得心里舒服了些,勉强地点了点头:“行吧,你也大了,既然自己有主意,娘就听你的。”   顾昀心头微松了口气。   姨娘的软肋他心里清楚,虽这般劝导失了君子之风,但只要能达成目的,应也无碍。   总归待她嫁过来,他会想法子待她好的……   *   满面泪痕过后便是加倍的乏累,再度醒来时已经是天光大亮。   晏安宁空洞的目光盯着帐上繁复的花纹出了会儿神,忽地侧头低声问招儿:“今日是何日?”   招儿闻言有些诧异,但仍旧回答道:“回姑娘,今日初十了。”   初十……   晏安宁的脸色蓦然变得惨白,纤长的手指攥紧了招儿的衣袖,因过度用力变得青白:“快扶我起身更衣。”   招儿一头雾水,分明今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日子,姑娘缘何要这般紧张?   但晏安宁已无心和她再多说。   八月初十,在那梦境之中,阳安侯顾文忠便是在这一日意外堕马,几日后不治身亡。实则她与阳安侯这个便宜姨夫并没有什么感情,只是,从那一日起,她与姨母的命运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为保万全,万一此事是真的,她必须阻止其发生。   得知阳安侯果真一大早带着顾昀去了顾家的马场,惊骇之余,晏安宁立时去求见了侯夫人马氏,寻了借口讨要了出府的腰牌。   临上马车前,她想了想,低声吩咐盼丹几句。后者虽然诧异,到底顾忌人多眼杂不再多问,径直领命去了不提。   ……   顾家的马场地处京郊,乃当年□□皇帝顾念顾氏军功,赏赐下来的园林式马场,意在勉励顾氏后辈勿忘武德,世代报效魏氏朝廷。   徐启正立于门前交代守卫,忽见一青帷马车在几步远的地方缓缓驶停。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拨开藏青绘金纹的车帘,鹅黄衣衫的女子由丫鬟搀扶着下了马,姣好身形一看便知。秉着非礼勿视的礼数,徐启并未多瞧。   却见那主仆两个在门口踯躅几步,旋即拿着阳安侯府的腰牌顺利地进了马车。   待人走了,徐启不免低声问:“是什么人?”   拿着侯府主子们的腰牌,他瞧着却是眼生。   护卫便笑道:“说是府里的表姑娘,拿着侯夫人的腰牌,哪里能不放呢?”   顾家家大业大,寄居的远房亲戚也不在少数,总之也都是主子。   徐启点了点头,心中却生疑——侯爷带着五少爷过来骑马,她一个小姑娘跟过来做什么?他生性谨慎,见状便不声不响地跟了进去。   ……   宽阔的马场上,顾昀身着月白圆领对襟短衫,眉目熠熠,满面的意气风发。   知晓儿子不怎么精通骑射,阳安侯起先一直注意着他的情况,见这年轻人尚不算仓皇,也就放下心来,握着缰绳肆意驰骋起来。   这下子,顾昀渐渐就有些跟不上了。他咬了咬牙,却仍不愿露怯,忍着腿侧因过度用力导致的酸痛,快马加鞭地试图跟上。   招儿随着晏安宁进了马场,瞧见的便是这一幕。   她忍不住噗嗤一笑,低声对她道:“姑娘,还是难得瞧见五少爷这般狼狈呢。”   在招儿心里,顾昀作为她家未来姑爷,也算是样样完美事事周到。可说到底他只是个读书人,如今在武艺上有所不及,招儿倒没觉得鄙夷,只是觉得有趣。   晏安宁的目光在顾昀身上停留一瞬,很快便收了回去。   她自然知道他此刻是在为了讨侯爷的欢心勉强自己——在梦境中,这场赛马过后,他次日醒来后好几日都难以正常行走。   只是那时整个侯府都在为侯爷的病情忧心,没什么人会去关切他这点小伤痛,也唯有她听了他一番苦水,对他颇为心疼,替他搜罗来上好的药膏,缓解其酸楚。   待他的事情,她从来都是尽心尽力。谁又知到头来,一切不过是为旁人做嫁衣呢。 第6章   晏安宁索性不再看他。   她目光扫了一圈,当即喊住一个当差的仆役,低声命他去劝侯爷先行下马,那马今早饲料似乎有问题云云。   那仆役先是惊疑不定地看了她一眼,旋即为难地道:“小的也不通马术,怎么敢去拦侯爷的马?再者侯爷眼下正在兴头上,小的若扫了侯爷的兴致,侯爷怪罪下来,小的可担当不起。”   仆役见多了京城权贵当街纵马踏死无辜百姓的惨事,虽算得上是顾家家仆,却也不敢去冒这个险触阳安侯的霉头。   且他看了一眼阳安侯身下全然看不出什么异样的上等良驹,心里越发嘀咕晏安宁这个小姑娘的话可不可信。   晏安宁见他这般,只好放弃了再与他交涉下去的打算。   她目光焦急地四处看,却意外地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徐管事!”   几乎没有犹豫,她疾步走到徐启面前,像是找到了救星,迅速道:“快去将侯爷的马拦下来,可能有人在那马的吃食上做了手脚!”   徐启惊诧的面色瞬间变得沉凝。   来不及去询问眼前这个小姑娘是怎么认识他的,便已招手命人牵来一匹马,利落地翻身上马,用力一蹬脚踏,快速向着顾昀父子俩而去。   晏安宁远远看着,只见阳安侯见状放缓了速度,三人交谈了片刻,前者虽瞧着有些不大情愿,但到底还是依言下了马,不再绕着马场乱跑。   她微微松了口气,悬在嗓子眼的心这才放下。   三人到了晏安宁跟前,顾昀便吃了一惊,未曾料到会在此处瞧见她。   “表妹?”   阳安侯被搅了兴致,面上神情不虞,但到底认出了眼前的小丫头是他妾室的外甥女,便缓了语气开口:“是你同徐管事说马有问题?”   晏安宁屈身一福,抬眼便见徐启用审视的眼光上下打量着她,心下咯噔瞬时抽紧。   方才一时情急,倒忘了,此刻的她,没理由会认识徐启。   果然,下一瞬便听徐启开口问:“表姑娘是怎么认识我的?”虽名为仆役,此刻当着一位寄居在侯府的表姑娘,言语之间倒无太多谦卑。   他在顾文堂身边多年,一双眼睛早练就了毒辣的功夫,任何的心虚谎言都很难逃过他的审视。   晏安宁强自镇定下来,温温柔柔地开口:“从前见过一回,知晓您是相爷身边的人,只是未曾和您说过话。方才一时情急,还望徐管事勿怪我唐突。”   又语气寻常地将盼丹无意中听闻同寝婢女梦呓——不经意说出在专给侯爷的马用的饲料中加了东西之事徐徐说来。   徐启眉梢一挑,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转了目光去看那匹被晏安宁说有问题的马。   阳安侯也正侧头在看,见那马好端端的没什么异常,脸色就愈发难看。   顾昀在一旁察言观色,不由得也替她捏了一把汗,担心是她关心则乱扰了父亲的兴致,正欲开口询问,耳边却响起一声狂躁的嘶鸣。   阳安侯蓦地瞪圆了眼睛,便见他那匹上等良驹忽地发了疯似的挣脱了护卫牵着的缰绳,焦躁不安地左摇右摆,疾速奔驰,不多时便直直地撞上了会武台的栏杆,旋即砰的一声倒在了一片狼藉中。   倘若他方才在那马上……   阳安侯冷汗直流,再无半分不满,脸上眼底皆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徐启亦是眸光一凝,这下子也无需请兽医勘验有无异常了,侯爷的马,竟然真被人动了手脚!   他不敢迟疑,当下朝阳安侯一拱手,便径直去查探那马的情况,一面又命人去给正在附近访友的顾文堂去信——府里出了这样的大事,兴许要好一阵不得安宁了。   “爹……”顾昀也颇有几分后怕地上前给受惊的阳安侯顺气,后者出了会儿气,心绪才安定下来,再看晏安宁的眼神就布满了感激,连声道好孩子。   顾昀便笑道:“是爹命数兴旺,才有表妹及时救下您的机会。”他看一眼不断往那马驹倒下之处涌去的家丁们,“爹,此处外男多,表妹在这儿多有不便,儿子想先送她回府。”   阳安侯看一眼目光柔和的儿子,明白了什么,捋着胡须笑眯眯地道:“去吧去吧。”   待众人一走,阳安侯腿一软,差点摔倒在地。   “吓死老子了。”   *   顾昀带着晏安宁主仆二人一路出了马场,只觉身侧的佳人今日格外沉默些。   他从惊魂未定中归了神,心下便有了十足的雀跃——在顾昀的印象中,晏安宁从来都是循规蹈矩的性子,今日却贸然出现在马场拦马,实在不似她能做出来的事情。   那便只有一个解释,她是太过担忧他,才会这般急匆匆地现身。   毕竟马饲料出了问题,伤及的未必只有阳安侯。   顾昀悄悄红了耳根,四顾不见有下人环立,便伸出手想拉住安宁道几句私语,谁知手刚伸出去,对方便唯恐避之不及地往一边移了一个身位的距离,浑身写满了拒绝的意味。   他不由一怔。   晏安宁抿了抿唇,低声道:“男女授受不亲,表哥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她鲜少有这般冷淡的时候,顾昀不由驻足多看了她几眼。   她今日着一身鹅黄撒花对襟褙子,身段嫩得像是初春的丁香花,细绦束起的杨柳腰下一袭荼白镂金挑线裙衬得整个人柔情款款,她又低着头不看他,越发显得温婉柔媚,眉黛目清,让人移不开眼去。   见这姿态,顾昀只以为是她回过神来害羞了,并不能看清她垂下的眸中古井无波的淡漠眼神。   “此事事关重大,表妹回了府,宜将人交给夫人,免得卷入不必要的麻烦之中。”   顾昀思忖片刻,温声嘱咐道。   纵然还未入仕,他却也知有人的手脚伸到阳安侯头上,必不是寻常家宅不宁的祸端。她身边的婢女无意中听闻了此事使得这祸事被拦下,确是好事一桩,但背后之人,定不是他们这些小辈能应对的。   晏安宁唇角动了动,只点了点头。   她将此事捅到了徐启面前,只怕此时那“说梦话”的婢女春晓早就被顾文堂的人控制了,哪里还轮得到她来决策如何应对?   但这话她没有说,亦不想同顾昀多说。   顾昀送着她上了马车,似乎还有意跟随,晏安宁抬眸一笑:“侯爷如今惊魂未定,身边正缺人呢,表哥还是陪在侯爷身边尽孝吧。”   闻言,他微微一顿,似有迟疑,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路上小心些,不要在外头逗留。”   端的一副深情厚意相对,半刻也不愿同她分离的模样。   晏安宁坐入车厢中,待得车轮轱辘轱辘声间歇轻重落入耳边,嫩如水葱的手缓缓压在了心口。   在过去的九年里她一直一门心思想嫁与他,她以为,她是不会对这门算计来的亲事动什么感情的。   直到黄粱一梦迫人醒,她才瞧见,梦中那棵古槐树下,婚后的顾昀以槐花为她做花钿,眸光流转间,那时的她,原来是心如擂鼓,“咚咚咚”跳个不休的。   可如今——   纤长的手指按在心口,想起他的面容,除却眼前挥之不去的染着凤仙花汁的一双手,只剩下平静如水的心跳声。   来这一趟,印证了,那真的不只是一场梦。   ……   顾文堂没料到,遣徐启来寻他前日落在马场的一件披风,竟闹出了这样的事端。   徐启亦是面有惴色:“若非小的觉得那表姑娘有些奇怪跟着进来了,只怕来不及拦下这一桩祸事……”   阳安侯是相爷如今唯一的兄长了,纵然仕途上不成气候,靠着祖宗恩荫过日子,但他知晓相爷是十分看重这个兄长的,若真是因他一时疏漏失之交臂地让侯爷出了事,他简直不敢想象该如何向相爷复命。   顾文堂闻声并未言语,抬眸看见南边马车前提裙拾阶而上的青葱少女,深邃的目光在那少年人笑意难掩的面庞上顿了顿便移走,懒得再看这依依惜别的好景。   “可曾查出是什么问题?”   “那马驹适才才毙命,已请来了仵作开膛破肚,应还需要些功夫勘验。”   他淡淡嗯了一声,摩挲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沉声道:“府里那边秘密去查,不要惊动太多人。”   听闻那马的疯癫之态,他倒隐隐有猜测,只是还不能确定。   “是。”   徐启便看他撩袍端带跨入门槛,正欲离去归府详查,却见顾文堂身形微顿,淡淡抛下一句话来。   “那位表姑娘,也命人查一查。”   这位近来怎么时时出现在他眼前耳里,真是古怪极了。 第7章   待回了怡然居,盼丹早已焦急地候在了门口。   晏安宁按住她的手,待主仆几个回了房,便听她道方才相府的人到后罩房捉了春晓去,原因上竟是只字片语都不肯透露。   晏安宁早有预料。   梦中,阳安侯自马场堕马受伤后,起先并未有不治之兆,只是大腿受了些伤,需卧床修养。而后姨母前去侍疾,亦无什么异样,可到了第五日,却是突然暴毙身亡……   后经仵作勘验,才知那日堕马已伤及肺腑,那几日的光景也不过是回光返照之兆。问诊的医官纵然有庸医之嫌,可归根结底一切还是因看似“意外”的堕马而起。   那时阳安侯觉得自己在儿子面前堕马受伤丢了面子,亦有心遮掩,等众人回过神来疑心堕马的根由,却已经是无从查起。   至少晏安宁作为儿媳,在那几年中都没听到关于此事的任何风声。   直到她被顾昀休弃前夕,顾昉的一个通房因说梦话的毛病在睡梦中吐露了些消息,又被意图争宠的妾室抖落出来,她才能窥见事实一二。   而那位通房,正是与盼丹同住一间屋的婢女春晓。   今晨她走得匆忙,只来得及叮嘱盼丹想法子盯住春晓,免得事情败露再生出什么事端。至于到了徐启面前,她则将一切归咎于她的贴身婢女在无意中听闻了春晓的梦话,特意来禀了她。   春晓这毛病自小都有,纵然说了什么她自己也不记得,到了顾文堂跟前,应也不会出什么纰漏。   “姑娘,春晓到底犯什么事了?”盼丹不知内情,此刻不免惴惴不安。   招儿轻哼一声:“什么事?她胆大包天地敢去毒侯爷的马,侯爷人在马上,差点就出事了……”   招儿一直跟在晏安宁身侧,自然知道所谓梦呓是姑娘编造出来的。她虽不知姑娘是怎么知晓的,但姑娘说是春晓做的,那定然就是她做的。   阳安侯差点出事,招儿还是有些后怕的。   江家姨妈是侯爷的妾室,若是侯爷真忽然没了,她们这些人就只能在夫人马氏手底下讨生活了。自古妻妾难吃一锅饭,念及如此,她怎能不生怨怼?   “出什么事了?”   却有温柔的女声由远及近,晏安宁抬眸,便见江氏扶着婢女的手匆匆进了门,柳眉微蹙地捕捉到招儿的片语只言。   晏安宁出门很匆忙,临行前也不曾看过江氏一面。如今呆呆地看着那人影步步贴近,眼泪忽地哗的一下流了出来。   江氏被吓了一跳,立时将外甥女搂进怀里,一面轻拍她的背,一面眼神犀利地扫视着服侍的婢女:“你们姑娘这是怎么了?”   她从来待下人温柔和善,鲜少有这般疾言厉色的时候。   招儿也是微微一怔,将事情一一禀明,有些不确定地开口:“许是方才惊马的场面太过骇人,吓着姑娘了吧……”   江氏看她小脸煞白的模样,心疼得要命,只得抱着她不停地细声安慰。   晏安宁哪里是为什么惊马在哭呢。   她泪眼朦胧地侧眼去看菱窗外开的如火如荼的蔷薇花,一时眼泪怎么都止不住。   梦中,或者说,是那个真实存在过的前世。姨母前去侍疾的时候被诊出有孕,阳安侯大喜,连带着气色都好了不少,直道这孩子是他的福星。可没过多久他撒手去了,府里却开始流传风言风语,说是这孩子不详克死了侯爷……   明眼人都知晓侯爷是因堕马重伤不治而亡,可这诛心之言却越传越盛。   到最后,马氏身边的人带着一碗苦得骇人的汤药,气势汹汹地闯进了怡然居。   原本该被珍视的遗腹子,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被人扼杀了,丧失了来这世间一趟的资格。   她视姨母如亲母,对这腹中胎儿亦是满怀喜悦与期待,可那日,却被人钳制着眼睁睁看着姨母受苦,看着墙角洁白如玉的花儿被人粗暴地扯断践踏,化为泥泞。   也正是这一日,她才知晓过往种种岁月静好皆是镜花水月的假象,她寄人篱下苦心经营多年,到头来,竟然没能帮衬到姨母分毫。   可惜,诸多苦楚与内疚,此刻一字一句也说不出来。否则,恐要被人视作妖异。   她只能借着惊马的事,缩在姨母怀里,哭得像个小孩子。   *   阳安侯险些堕马的消息传回府里,众人皆是心惊不已。   外界皆传言是府里的下人做事不慎让马吃了毒饲料,晏安宁心知事实并非如此,顾三爷也知晓,否则也不会命人将春晓带走。   只是近日来她精神不济,也没什么心思分神给此事,整日里只是闭门不出,谢绝见客。   江氏瞧不得她这恹恹的模样,适逢这日侯府里举办花宴为家中适龄的姑娘相看夫婿,便特意让招儿带安宁去园子里逛逛。   安宁自然明白姨母用意——这几日顾昀上门来求见她皆被她挡在了门外,姨母说到底也并不觉得顾昀算是完美的外甥女婿,见她似乎转了性子,不免就有了其他的心思。   女眷的宴席摆在正房西面的听雨轩,安宁去时尚早,侯夫人身边的璃珠闻声打了帘子出来迎她,雪白的瓜子脸上盛满了笑意。   “表姑娘来啦,好些时日没瞧见您,夫人昨儿还在记挂着,说是想今儿办了花宴就去瞧瞧您呢。”   璃珠是侯府的家生子,老子娘都领着油水颇肥的缺,自个儿在正房当差也是管着一群小丫鬟。素日里见了晏安宁,态度虽客气,却也从未这般亲近热情过。   晏安宁神情淡淡的,并未表露出半分的受宠若惊:“这几日身子不太舒服,劳夫人挂心了。”   因着前世的缘故,现下她对正房的人都很不满,只觉得自己是对马氏的为人看走了眼——纵然当日马氏或是因遭受不住先丧夫又丧子的打击失了心智,晏安宁也没办法对她体谅半分。   为达目的,她从来都舍得向任何有价值的人放下身段,但对方伤害的是姨母,她便没了半点理智和心胸。   璃珠并未察觉,闻言反倒表现得更是亲热:“哪里不舒服?奴婢这就去禀了夫人,好让大夫去给您诊治。”   自打侯爷上回惊马回府,可在夫人面前提了好几回晏姑娘,听闻表姑娘和五少爷似乎有定亲的意思,更是颇为赞同。   璃珠从前觉得,这晏家表姑娘出身商贾,也算不得侯府正经亲戚,便是谢姨娘那头点了头,夫人也未必会答应,是以从未打心眼里觉得这位是主子。可如今这表姑娘有了侯爷救命恩人的名头,这侯府真正的主人上了心,自然就大为不同。   “已经无碍了。”   晏安宁浅笑着摇摇头,跟着璃珠进了屋,看见房里只有几位与马氏年岁相仿的公侯夫人在陪着她说话,她垂头向马氏问了安,没说几句,对方就笑吟吟地摆摆手:“园子里大好的景色,你这孩子也不必拘在这儿,快去找姊妹们玩乐便是。”   马氏的态度很亲切,口气完全是像对着女儿似的。   晏安宁乖顺地应是,待出了正房的门,脸上的笑意便淡了下去。   屋内,黄夫人笑眯眯地看着那窈窕的身段款款而去,低声问:“你何时藏了个这么水灵的小丫头在府里?”   纵然那姑娘不怎么抬眼瞧她们,目光毒辣的黄夫人还是一眼就看出了她惊人的美貌。   马氏斜睨她一眼:“甭想了,这是我家的小丫头,以后也是。”   她知晓黄夫人这爱替人做媒的毛病又犯了,便也不跟她绕弯子直接回了她——侯爷近日来对怡然居那头很是上心,也是因着这丫头的缘故,这般看来,顾昀和她的亲事大概也就是这几个月的事了。   马氏对此并不算在乎,顾昀不过一个庶子,被逼无奈才指望着靠科举出头,便是娶了晏安宁,也不过是家里手笔大些,倘若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谢氏侵吞晏安宁的嫁妆,日后即便顾昀真有了大出息,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把柄。   说到底,她儿子有爵位继承,又领着太常寺的差事,她才不屑于和谢氏比。至于不成器的二儿子……有她和长子盯着,也不会落魄到哪里去。   侯爷既然有心抬举晏安宁,那她这个当家夫人应承着便是,无伤大雅。   ……   晏安宁出了房,沿廊下走,眉眼间不经意笼上一阵忧愁。   她有些事尚且放不下。   前世,阳安侯出事后不久,世子顾晔便在守灵其间暴毙而亡。紧接着,才出了马氏命人来给姨母强行灌药的事情。   而今阳安侯尚健在,但她却不知顾晔的身亡是否与先前的事有关联——失去儿子的母亲大概会变成疯子,她则无论如何都要保住姨母和这个孩子……   心思飞转之间,她抬眸瞧见徐启拾级匆匆上了那头的四宜楼。   或许,她可以旁敲侧击向徐启打听一下?   一道月门分隔今日的男宾和女宾,位处两地交接之地的则是一座曲径通幽,花木繁茂的园子。   晏安宁无心欣赏这别致的景儿,提着裙子快步向徐启消失的方向而去,过了一座白玉石桥,却忽地有熟悉的声音惊喜地喊住了她:“表妹!”   她顿住脚,顾昀已是三步并作两步地从一边的八角亭中走出,朗星般的眸子里带着不容错识的欣喜。   四宜楼上。   翰林院新进的刘修撰正抬袖擦拭额上薄汗,神情显露出几分局促。原是学问上有不通达之处,借着宴席之便请教顾相爷,却不曾想被他三言两语道破,反倒招来一顿考校。   他有好几处没答上来,越发臊得慌,一面听着顾文堂平淡的告诫讷讷称是,一面羞愧地低下了头:“……学生学问太浅,实在是污了相爷的耳朵。”   “无妨,治学之事,本就是逆水行舟。刘大人虽已参政,却也不可荒废学业,宜闲暇之时潜心苦读,方能修身修心。”顾文堂眉宇中隐隐有不耐,开口时却微微一顿,像是被什么拦了一下。   徐启进了门,便见刘修撰万分感激又恭敬地向顾文堂告辞,像是并未挨训斥。   他心里称奇——相爷从来不爱在家里应酬下官,尤其是翰林里那些一心想和他在学问上较高下的书呆子,怎么今日倒未着恼?   难道是这刘修撰有几分真才实学,得了相爷的青眼?   他有事要禀报,心思转动间上前去,却见顾文堂神情淡然地吃着茶,目光却落在外头那提裙疾步朝这头过来的年轻姑娘身上。   他微微一怔,还未开口,便见五少爷从亭子里追了出来。 第8章   顾昀今日着一身青色直裰,玉冠曜曜,瞧着甚是俊逸洒脱。   晏安宁扫了一眼他来时的八角亭,依稀能辨出,中了解元的顾昀在京城贵公子中也有了一席之地,虽不至于众星拱月,比之先前在世子顾晔跟前无人关注的处境已好上太多了。   翩翩少年郎此刻脸上也挂着难掩的春风得意,较马场那日不减丝毫。   “表妹,这些时日,你是不是在躲着我?”   若说近来还有什么事让他不如意,便唯有眼前这一桩了。   晏安宁定定看他几瞬,朱唇微动,最终果决地点了点头承认:“是。”   顾昀愣住。   好一会儿,他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不可置信地问:“为何?”   “听说,先前三妹妹讨去的那只鸟儿梭罗,死了。”   这是招儿前几日愤愤同她提起的事情。   那只西域鸟梭罗,是从前她手下得力的掌柜花费重金购置的,招儿一直悉心照料着,很是喜欢。谁知顾明珍一日到访瞧见了,便想尽了办法将那鸟儿讨了去,对此,招儿一直很有些不满。   听到这儿,原本就很是诧异的招儿更是瞪大了眼睛——因为这事,姑娘要和五少爷决裂吗?她那日同姑娘说起姑娘没什么反应,她还以为姑娘并不在乎呢。   顾昀闻言脸色亦变得难看:“就为了一只鸟么?你也知道,三妹她性子大大咧咧,没管住下面的人一时照料不周也是有的……”   “是么?”   晏安宁笑了笑,却是不信。   “是因为照料不周,还是旁的什么原因,五表哥你心里不清楚么?”   顾昀在她平静的目光下如芒刺背,有些心虚地垂下了眼。   明珍在院子里闹过,他当然知晓,那鸟儿是因夫人在三叔面前下她的面子,被她迁怒命下人断食饿死的。只是他听说时已经为时过晚,怕晏安宁生气,便命令承辉苑上下不得声张真相,却不曾想还是被她瞧出了端倪。   他苦笑了一声,上前一步攥住她的手腕,颇有些讨好的意味:“你且担待些,三妹她要不了多久就会出嫁,出嫁后只有她听你的份儿……”   晏安宁却甩开了他的手,退了一步:“五表哥何必纠缠,谢姨娘本来也不满意我,不是在四处替你相看好人家的姑娘么?总归是我们晏家高攀了侯府,我配不上表哥。”   她望向他的目光从来都是温柔端赖的,往前的八年里,从来没有这样冰冷过。   顾昀的心像是被人攥在了一块儿,一时间说不出半个字——他明明已经劝解过姨娘,没想到她还在打这件事的主意,还传到了表妹的耳朵里……   那人不再留给他半分余地,扭头毫不留情地离开了。   ……   招儿低声好奇地问:“姑娘,谢姨娘的事,您是怎么知道的?”   她都没有听到过风声。   “外头的祝掌柜听到的消息。”晏安宁随口敷衍了一句。   诚然此事是她随意编排的,可一见顾昀心虚的反应,便知谢氏在他面前提过这件事。想她从前也真是被猪油蒙了心,以为谢氏对她表现得很满意就不会生出其他的心思……   她垂目想着,脚步不停地往四宜楼去,只是不多时,却又被一人拦住了去路。   来人脚下一双玄色的长靴,上头绣着金色云纹,她抬眼,便见到一张生着桃花眼,唇若涂丹的风流男子。   因是未曾见过的外男,招儿立时就板着脸上前挡在安宁前头,警惕地看着来人。   晏安宁认出了此人。   他是绥远侯家的世子贺祁,在京城声名不错,家世亦是公爵中的中上,人生得也颇为俊朗,是以是许多闺阁女子的梦中情郎。   但晏安宁知道的要更多。   眼前的贺祁,手里沾染着不少人命,所谓的风度翩翩俊公子,不过是他给外人营造出来的假象。只是此刻,还没有人站出来揭发他的真面目。   “敢问姑娘可是侯府的姑娘?”   贺祁笑得和气,目光的焦点却在那美人的芙蓉面与杨柳腰上,只是停留几息功夫他便警惕地收了回来,好不让人觉察到其中的违和。   招儿道:“男女授受不亲,公子何故纠缠?”   贺祁并不生气,笑了笑:“这侯府的宴会本就是为促成良缘而办,姑娘若不道名姓家世,我这一见姑娘便甚为心喜之人又要如何上门提亲?”   招儿愣住,没想到这人刚一见面就说到这种话题。不过观他气度衣着不凡,为人看起来也还算和气,不免就有些犹疑,正回头看晏安宁,却见后者微仰着头往四宜楼上面看。   “徐管事,不知相爷可在上头?”   站在阑干前往下看的徐启一怔,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边的男子,却见顾文堂唇角飞快地闪过一抹笑意。   他的迟疑瞬间化为乌有,点了点头。   晏安宁见状微松了口气,没有理会贺祁,拉着招儿便走,嘴里还喃喃道:“太好了,可算找到三叔了。”   她指尖微微发颤,强自镇定地远离了这个危险人物——眼下的她还没法对付贺祁这样的人,为了不引起他的注意,她只能扯一扯顾文堂的虎皮来吓唬人了。   贺祁微眯着眼睛看着那美人离去,眉心拧成一团:单看方才顾昀同她一番纠缠,他还以为她不是侯府的姑娘,怎么竟会喊顾文堂三叔?   想到那个看上去文雅端正似治学大儒,实际却心狠手辣的男人,贺祁在烈日下都不由打了个寒颤,生出的色心也骤然消退了不少。   ……   待逃离了是非之地,晏安宁才恍然发现自己登上了四宜楼的二楼,徐启已垂手立在门前,见她来了,道:“表姑娘,请。”   并随手将准备跟进去的招儿拦下。   晏家表姑娘前来找相爷议事,无论议的是何事,都没有让小丫鬟听去的道理。   晏安宁看了一眼坐于紫檀雕花太师椅上随意远望的顾文堂,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往脸上涌。   方才情急之下不顾礼数地喊了徐启一声,没想到把自己逼入了另一个窘境。   在数日之前,顾文堂在她心里还只是高高在上权柄在握的长辈和高官,两人唯一的交集,便是她耍小心思被他看破的那一回。她自己视作被人捏住的把柄,却不知他是怎么想的。   可梦中……   被逼入穷巷逃无可逃的她,跌跌撞撞埋进了一人滚烫的怀里……   偏偏是他。   “表姑娘?”   可眼下顾文堂并不知情,她不能贸然在他面前露马脚。   晏安宁深吸了一口气,只能硬着头皮迈进了门槛。   顾文堂恍若才听见动静,眸光扫过来时正见徐启阖上了门,他看着那手脚僵硬得像是头一回用它们的小姑娘,只当她是拘束,便随意地指着对面的位置,态度相当和气:“小丫头,坐吧。”   他已年过三十,瞧见这样年轻稚嫩的面孔,不自觉地就摆起了长辈的架子。   顾文堂今日穿了一身墨绿常服,乌黑的长发随意用竹簪绾起,此刻自斟自饮的模样,少了几分宦海沉浮的锋芒,多了些傲慢骄矜的世家气度。   晏安宁瞧着却呼吸微顿。   那一晚,他似乎也是穿着这样一身衣裳,呼出的气息在她耳边滚烫灼人,迭声唤着她丫头……   而她,失了理智,被那团难以自抑的火诱哄得像水蛇般缠上他的腰身……   念及此处,晏安宁白皙的面上顿时火烧一般的滚烫,依言坐在他对面,却半点不敢直视他的目光。   “有什么事要来问我?”   见她不开口,顾文堂只得主动出声提醒。   晏安宁回神,低着头道:“听闻相爷那日将春晓带走了,不知这些时日,可曾查到害侯爷的幕后真凶?”   话音落下,她能察觉到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骤然变得犀利,过了几息才缓缓消散。   顾文堂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   若非他找人查过这晏家丫头的底细,光看她这及时救人和事后穷追不舍的劲儿,就该将她放在疑犯的位置。   他没有正面作答,只淡笑了声:“此事,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晏安宁微滞,道:“我住在侯府,自然该为侯府分忧。侯爷若出事,我姨母也不会好过,若能帮上一把,也是安宁的福分。”   “是么?”   她抬眸,便见对方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她,眼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怀疑,旋即听他道:“是怕还会波及我那五侄儿吧?外头的事,你一个小姑娘就不要瞎掺和了,护着侯府,是我的事。”   晏安宁没想到他会在她面前打趣她与顾昀,她抿了抿唇,否认道:“相爷何必乱拉姻缘线,若让外人听去了,岂不是坏了侯府的名声?”   顾文堂眯了眯眼睛,似有不解,旋即又眸中闪过恍然。   有些事情发生在侯府里头他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若是涉及到外人,他就没那么好说话了。   食指反扣在楠木桌面上敲了敲,顾文堂面色微沉,语气也带着凝肃:“小丫头,你打的什么主意,你自个儿心里清楚。只是,我要提醒你,昀哥儿虽然是庶子,却也是侯府实打实的主子,不是让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   晏安宁愣住。   过了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顾文堂的意思。   他是瞧见了方才贺祁拦她的一幕,认定了她是一心想攀高枝,勾缠着外男,所以来替顾昀讨公道的么?   顾文堂低头吃了一口茶。   贺祁其人,并不似在外头的风评那么好,他隐隐知道些内幕,是以顾家的女儿想说亲,是没人会嫁到绥远侯府的。但晏安宁不知晓,他也没法和她细说。敲打与警告,向来是能让小辈听话的。   她是聪慧的孩子,不会不明白要听从他的话。   可待他抬头,却见对面的小姑娘红了眼圈儿,眼泪在眼眶里不停地打转,身子也在隐隐发抖。   顾文堂彻底愣住了。 第9章   晏安宁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她只是觉得十分委屈。   她明明什么也没有做,却要被他这样板着脸教训一通,难不成她好端端走在路上被莫名出现的贺祁觊觎还成了她的错么?   若他真是正经的长辈也就罢了,晏安宁向来是擅长对长辈忍气吞声的,偏偏这个人,近来还频频以无法料想的姿态出现在她的梦里……   她鼻尖越来越酸,抬起头直视着顾文堂的眼睛,贝齿咬着下唇:“相爷既然认定了我是个水性杨花,不安于室的女子,又何必纡尊降贵来同我说教?您大可去侯爷面前道我配不上五少爷,不堪为顾家妇,两家婚盟自然不会缔成。”   这话听起来像在朝他发脾气。   顾文堂眉心拧起,眼中闪过一丝不悦,正要发作却见面前的人眼泪开始止不住地往下掉,像是在竭力忍着,嘴里却仍旧有细微的嘤呜声发出来。   明明哭得这般伤心,眸子却仍旧倔强地望着他,像只不服输的野猫儿,弱小得能被人一只手拎起来,却仍旧能在人怀里扑腾个不休。   顾文堂哪里见过这等场面,从小到大还没有哪个女子敢在他面前这般放肆——嘴里不敬的话一句一句的,哭起来却像被他欺负了似的,他有些僵硬地坐在圈椅中,暗忖他方才到底说了什么。   不就是提醒了她一句不要和贺祁走得太近么?   瞧她敢在马场拦二哥的马的举动,倒看不出会是个因他的一句话哭得梨花带雨的娇气性子。   晏安宁朦胧泪眼中瞧见对方似乎无动于衷地坐在那儿,越发印证了自己的猜测。   果然,前世他就是这般想她的!   所以即便她是为人所害沦落到那般境地,他还是打心眼里觉得是她的不是,是她污了他的一世清名,是她使了心机保不住顾昀正妻的位置就来攀附他吧?他分明就是觉得她水性杨花,不安于室!   是以,那夜过后她不愿再和他有往来,他也就乐得将她这个烫手山芋抛之脑后了。也不知这个男人后来听闻了她的死讯,有没有为她伤心过片刻?还是反倒松了一口气,觉得在政敌手里会少了个有力的把柄?   她只觉得头昏沉沉的,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模糊不清,她咬紧了牙关,扶着楠木桌角站起来,便要起身离开。   太丢脸了,她不要再在这个瞧不起她的人面前哭了。   顾文堂见状眉心拢得更紧,见她想往外走,忽地起身拉住了她的手腕。   她若是以这幅模样出去,被人瞧见了不知要传出什么样的闲话。   晏安宁想推开他,手掌却软绵绵的毫无力气,她依稀听见那人缓了语气:“先叫人打盆水进来给你净面再说,你……”她忽然眼前一黑,身子亦虚弱地倒了下来。   顾文堂正迟疑着是否要给她赔个不是,却见她面色愈发惨白,伸出的手还未将她牵引到自己身侧,她便忽地厥过去了。   他下意识地疾步靠近了,那人便软软倒在了他怀里。   顾文堂皱紧了眉头,沉思一瞬,伸出手覆在她光洁莹白的额头上。   触手一片滚烫。   ……   门外,徐启与招儿一左一右地侍立着,前者神情淡然,后者则一直不停地拿眼睛试图往门缝里张望。   倒不是为旁的,只因主仆二人在顾家生活了多年,见到贵为宰辅的三老爷顾文堂的次数却屈指可数。招儿拿不准这位主子的性情,一时怕姑娘在威严的三老爷跟前说错了话,一时又怕三老爷刁难于姑娘,于是整个人里里外外都透着紧张的情绪。   徐启在心里暗笑着小丫头没见识,却忽地听闻里面传来姑娘家呜呜的哭声,一声一声听得简直要把人的心揉碎。   他不免愕然。   这是……   招儿亦听到了些声响,却到底不如徐启这个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她咬了咬唇,还是大着胆子问:“启爷,里面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徐启轻咳一声,已经想入非非,却仍旧板着脸伸出手拦住她:“相爷议事,不可打扰。”   额间却有冷汗暗流:自打姜夫人去了后,相爷身边许久都没添人了,太夫人送来的美人也都没能让相爷瞧上一眼,怎么今日……旁的人也就罢了,这位可是二老爷日前在二夫人面前亲点的儿媳,这不是乱了套了么……   谁知里头没过多久又传来女子的娇斥声,纵然听不清内容,听口气却也知不是很愉快。   招儿本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了,一听便再也不顾什么了,凭着一股莽劲儿硬生生地将徐启的胳膊撞了开,破门而入。   徐启阻拦不及,匆忙跟进去,映入眼帘的便是他家相爷正搂着晏家表姑娘的腰肢,对方软软地倒在相爷怀里,青丝铺散在墨绿长袍上,那一袭碧色的如意长裙与男子近色的衣袍勾缠在一起,难分你我,瞧着颇为缱绻暧昧。   徐启额间一瞬冒出星点般密集的汗珠,低头垂眼的瞬间,恍若已经看到了自己因办事不力被相爷无情地扔去榆林卫的凄惨下场。   招儿见状也是脸色大变,一些不敬的话正准备出口,却见顾文堂冷漠到极点的眼神掷了过来。   “还不快去请大夫,你家姑娘发高热了。”   高热?   招儿脸上的愤怒瞬时褪得一干二净,立时跑到晏安宁身侧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姑娘,姑娘你醒醒啊……”心疼得不得了却全然将顾文堂命令的话抛之脑后。   顾文堂眉心直跳,不咸不淡地看了一眼徐启。   徘徊不敢上前的徐启这才回过神来,忙会意而去。   原来是晏家表姑娘生病晕倒了,相爷才搂着人家。   吓死人了,他还以为……   也是,以相爷的性子,哪里会被个小姑娘牵动情思呢?   ……   屋内,顾文堂将人横抱起放在了内室的床榻上,耳边还是她那个婢女一刻不休的啜泣声。   他闭了闭眼,正要出声呵斥,再度睁眼视线却定格在卧在榻上的小姑娘身上。   她巴掌大的小脸发白,因方才刚哭过,眼尾还带着明显的一抹红,此刻无意识地蜷缩着,纤细的身子瞧得出楚楚可怜的羸弱。   罢了,若责罚她的婢女,回头醒了又不知要怎样强撑着身子倔强地闹呢。   顾文堂眉宇间的怒气骤然消散了不少,怕吵醒榻上的人,开口道:“还不快去给你家姑娘打些凉水绞个帕子来,这般照料不周,连你家姑娘身子不适都不知晓,而今还要看着她这般难受么?”   招儿瞬间止了哭声,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该做些什么,连忙慌慌张张地出门去打水。   待她绞了帕子回来,坐在榻边的人却没动弹。   “三老爷?”   顾文堂回首,却是从她手里接过帕子,径直微微俯身将帕子贴在了晏安宁的额上。   招儿在一边都看傻了,万万没有料到从来高高在上的三老爷居然会照顾人,照顾的还是她家姑娘。   顾文堂则懒得理她。   主仆两个,一个自己病了都不知道,大热天地出来逛园子还惹出许多是非,一个乳臭未干,除了心疼主子什么正经事都干不了……   冷静下来之后,招儿也忽然意识到面前的人是多么的不能招惹,神情姿态瞬间变得拘谨。于是屋里一时间就这样静了下来。   待徐启请来的大夫过来把了脉,便道晏安宁是忧思过重,心绪不稳导致的高热。   顾文堂命人带大夫下去煎药,终于又看了一眼招儿:“你家姑娘小小年纪,有什么忧思?”   招儿也正一头雾水,可见三老爷一副审问的态度,表情就紧张起来:难道是因为和五少爷的事么?也不知缘何,小姐近来似乎很看不惯五少爷,今儿还在园子里闹了那么一出……   可这话她是绝对不会和三老爷说的。   两个人毕竟都姓顾,出了什么事,三老爷看着再公正重规矩,肯定也会偏帮自家人。   “许是因为前些时日三姑娘从我家姑娘那儿讨去了一只鸟儿,下人出了疏忽,鸟儿没了的缘故吧……”招儿目光闪烁,她自然知晓姑娘不会为了这种小事伤春悲秋,但用来应付长辈,用这种无伤大雅的事却是正好。   为了一只鸟?   顾文堂微微挑眉,实然不太相信,沉默了一阵,忽地佯装不经意地开口试探道:“与贺祁无关?”   回应他的却是婢女迷茫的眼神。   “贺祁……是谁?”   顾文堂矜贵如玉的手指敲打在床榻的扶手上,换了个问法:“今日在四宜楼下拦你们的人,是哪家人?”   招儿摇了摇头,表情带了些怒气:“不认识。莫名地就上来拦住了我家姑娘,问姑娘的家世,说是要向侯府提亲什么的,简直唐突极了……”   她没想明白姑娘为何会突然发高热,越想越觉得是因为园子里的登徒子冲撞了姑娘导致的,是以那会儿的惊讶在此刻就变成了迁怒,提起贺祁的口气也十分不屑。   顾文堂没有再言语。   过了些许时候,他起身离开:“待你家姑娘醒了,再送她回怡然居。”   意思是这会儿可以让姑娘暂且歇在四宜楼么?   招儿有些踌躇:“四宜楼毕竟在外院,要是有外客来……”   顾文堂停住脚,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招儿立时闭上了嘴。   她倒忘了,三老爷才是这府里一言九鼎的人。他的话,自然只有遵循的道理。   门外,徐启见他出来,忙跟在身后下了楼。   “叫人守着,等她醒了再撤走。”   徐启应是,抬眼却发现顾文堂肩处的衣料似乎湿了一块儿。   顾文堂亦是默然地看了一眼。   被他误会了,便那般伤心么?这样娇气的性子,也不知是怎么在阳安侯府长大的。   过了片刻,徐启忽听自家大人问:“最近京城的小姑娘们都喜欢养什么样的鸟儿?”   徐启怔愣住,这种话委实是头一回从相爷嘴里听到,一时间竟没弄懂他的意思。   待他醍醐灌顶,不免回头望了一眼楼台的檐角,暗暗吸气。   “回相爷……”   ……   而另一头,日落斜阳,一众吟诗作乐的高门子弟兴致上来了,欲要登上侯府地势位置最佳的四宜楼远眺,却被几名佩刀护卫拦在了下面。   得知对方是当朝首辅顾文堂的人,众人才悻悻散去,不敢再造次。   “昀兄,怎么了?”有一同中举的同窗拍顾昀的肩。   顾昀回神,摇了摇头:“无事。”   刚才一晃而过的婢女应该不是招儿,应是他看错了。   作者有话说:   1v1双处,安心看就是 第10章   晏安宁醒来的时候,外面天色都暗了。   她躺在湖蓝云纹的帷帐中,周遭的事物俱都十分陌生。   她不免吓了一跳,强撑着起来唤招儿,后者闻声匆匆绕过屏风过来,二话不说先拿手试了试安宁额头的温度,这才长出了一口气:“谢天谢地,姑娘,您可算退热了。”   她愈发茫然,脑子尤还混沌着扯不清思绪:“这里是哪里……”   “……您和三老爷说话的时候忽然晕倒了,三老爷便给您请了大夫,方才奴婢给您喂了一碗药,现下咱们还在四宜楼。”   晏安宁眼前就忽然跃出她在顾文堂面前哭哭啼啼与他顶嘴的一幕。   她神色一僵,半晌,扶额浅浅叹了口气。   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此刻的顾文堂压根就和她没有往来,现时她这么一闹,他对她的印象,大约除却工于心计,得陇望蜀,还要多上一条不通礼数,不知天高地厚了吧。   “……回去吧。”   *   回了怡然居,江氏听闻她病了,又看见她一副面色苍白,风一吹就要倒了的样子,急得直掉眼泪。   缓过神来后,又气得要惩戒服侍她的下人。   晏安宁好说歹说,才将将拦住了她——她自己心里清楚,这一场病和婢女们做事不经心没有丝毫关系,多半还是因她的心病。那一场梦境来得太凶太猛,且日日都还有更详实的景象入梦,搅得她不得安生。   她又不肯很旁人吐露丝毫,自然也就成了这样。   江氏心疼得不得了,要她近日不许再出门,好生修养。而正房那头听说晏安宁病了,也着人送来了不少名贵的药材,显得很是公允慈爱。   日子便这样过去了五六日,待这日大夫再上门来给晏安宁诊脉时,白须老者便笑吟吟地道:“姑娘已经无碍了,这些时日卧床休养,精神气儿已经很足了。从今日起,该多在园子里走一走,气色与体魄也会更好些。”   江氏闻言终于松了口气,笑吟吟地命人给了诊金,晏安宁看了一眼姨母,忽地道:“秦大夫您好不容易来一趟,不若也给我姨母瞧瞧,便当是请个平安脉也好。”   “我身子好好的,哪里需要请脉了?”江氏笑嗔她一眼,见后者十分坚持的模样,也只好随了她。   哪知秦大夫这回搭上脉,却是久久不言语,弄得本来风轻云淡的江氏也跟着紧张起来,大气都不敢出。   待得秦大夫收了帕子,江氏才迟疑着开口问:“……可是我这身子又有什么不妥当了?”   江氏素来体弱,前些年三天两头的生病,近一年倒是调理得好了些,只是瞧见大夫,还是不免发怵,担忧又要过上把药当饭吃的日子。   秦大夫却笑了:“瞧姨娘的脉息沉浮,脉率圆滑似盘走珠,实乃喜脉,已两月有余将近三月了。只是姨娘身子骨素来羸弱,养胎宜静养,我写个固胎的方子,姨娘按时服用,可保母子无虞……”   在听到“喜脉”二字时,江氏已经完全愣住了,后面秦大夫说了什么却是全然听不见了。   一边的陈嬷嬷反应稍快一些,脸上已经藏不住喜色,忙拉着大夫到一边细问方子与养胎要注意的事项。   过了好一会儿,江氏才回过神来,握住了眸子里盛满笑意的晏安宁的手:“安宁,你听到了么?”眼里还有些不可置信。   因身子孱弱,她月事向来是不定的,这一回推迟了两个多月她也没有生疑,毕竟从前也是有过这样的事情的。   晏安宁含笑反握住她的手:“听到了,姨母,我要有小表弟或者小表妹了。”   江氏便抿了嘴笑,一双白嫩的手小心地覆在还毫无迹象的小腹上。   谁能想到呢,她入府十年肚子都毫无动静,如今不再盼了,竟又让她生出希望来。   她看了一眼眸光里全是柔和的外甥女,暗暗地想:希望是个男孩儿,不为旁的,起码,让这世上多一个真心实意为安宁着想的兄弟,能够毫无保留地护着她。   安宁这孩子,是她的福星,是她半辈子的欢喜,可她自个儿,活得却太艰难了些。   ……   因并未遮掩,江氏有孕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侯府。   侯府上下皆是震动,本来江姨娘就因生得美,年纪轻又性子柔和颇得侯爷宠爱,没想到如今入府十年有余竟还能怀上侯爷的子嗣,再加上前些时日江姨娘的外甥女救了侯爷的命这一桩,有心人看在眼里,只觉得怡然居这位主子日后的前程定是繁华如锦。   是以,从前僻静不怎么和府里人往来的怡然居,一下子就被来来往往献殷勤的下人们弄得热闹起来。   好在阳安侯听说大喜,经常会来怡然居坐坐,看这光景觉得不像样子,生怕这些不长眼的下人们冲撞了他的老来子,命闲杂人等不准靠近怡然居,这股子风才消停了些。   马氏的态度一如既往地大方,养胎的珍贵药材和方子,好兆头的挂件平安符都是流水般地往怡然居送,表现得像比阳安侯还期待这个孩子似的。   而在无人知晓的一间屋里,谢氏面无表情地“失手”砸碎了个不值钱的花瓶,嘴里嘀咕着:“老蚌生珠,也不嫌丢人!”   一边的婢女没敢说话:江姨娘满打满算也没到三十五岁,这个年纪生孩子,实然也不算晚。   整个侯府对这件事有人欢喜有人愁,不过面子上,人人都送来了价值不菲的礼物,正是一片花团锦簇,和乐融融的好景。   ……   而此刻的晏安宁,在看着众人的礼单发呆。   “姑娘,怎么了?”招儿不解地问。   晏安宁眨了眨眼,道:“明姨娘,送了一座羊脂玉的送子观音?”   招儿仍是茫然。   江姨娘怀了身子,送送子观音也没什么奇怪的吧?难道说,这送子观音被动了什么手脚?   一旁的盼丹却皱了皱眉,看了晏安宁一眼,迟疑道:“明姨娘,哪里来的这么多钱啊……”便见主子赞同地看了她一眼。   招儿眼巴巴地望向她。   盼丹失笑解释:“明姨娘昔日是侯爷上峰所赐,侯爷那时候年轻气盛,十分不服管束,那上峰便送了个瘦马出身的女子要给侯爷当妾室——侯爷自然视为折辱,因而这些年都没怎么踏足过明姨娘的院子。”   盼丹是侯府的家生子,关于这些秘辛,比招儿了解得要更清楚一些。招儿倒是全然没在意一个失宠的姨娘有什么消息。   闻言,招儿终于明白过来,也是新奇道:“照这么说,明姨娘进府的时候应该没什么嫁妆,又不得侯爷欢心,那这送子观音……”   内宅女子都是以夫为天,若是没有嫁妆,便只能指望着夫主的恩赏来过日子——否则单凭公中那可怜的数十两因子,人情走动怕都是不够,更遑论送来成色如此好的羊脂玉观音像了。   晏安宁眯了眯眼睛,终于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   没记错的话,前世世子顾晔在阳安侯灵前暴毙后不久,她便听闻了明姨娘失足落水的消息。   不过当时,马氏已经情绪很不稳定,不少人揣度是她拿先夫的姨娘来解气,不肯放明姨娘出府自由自在的缘故,因而她倒从来没将这两件事情联系到一起去。   而眼下看来,恐怕这其中必然有着某种干系。   或许,是明姨娘收了什么人的贿赂,对世子下毒手后被发现,然后被顾家秘密处决了?   倘若如此,那这一世,阳安侯没出事,明姨娘在见不到侯爷的情况下,还会不会想办法对世子出手?   想到姨母腹中的孩子,晏安宁深吸了一口气,眸光里渐渐现出锋芒:这一回,无论如何,她都一定要保住这个小孩子。这是姨母期盼已久的孩子,她绝不会再让姨母为失去它而悲痛欲绝了。   *   是夜,月朗星稀。   明姨娘所居的芳芜阁外。   院子里早灭了灯,晏安宁只身悄悄来到窗外,黑夜深浓,四野清冷,树影婆娑间唯有连绵不绝的虫鸣伴着她的等候。   活了两世,晏安宁还是头一回这般出格地窥视于人。   但她实在放心不下,因而只能悄悄咽着口水,硬着头皮化解自己心里的那点不安和恐惧。   谁知此刻耳边突然传来嘎吱嘎吱的异响,像是男子的靴子踩在树枝上发出的声音。   这是内院,怎么会有外男在?   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就想惊呼出声。   一只宽大的手掌却在此时牢牢捂住了她的嘴,她瞪大了眼睛,正要奋力挣扎,熟悉而清冷的声音却在此刻绕进她的耳里:“……别出声。”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不更,周四再更 第11章   晏安宁的身子立时就僵住了。   若有若无的迦南香萦绕在她鼻尖,压在她朱唇上的指腹能明显感觉到一层薄茧,加之这熟悉至极的声音,她简直一刻都不需要多想就能确定身后的是谁。   今日听闻春晓被放出来了,她正想着,若明姨娘真有问题,或许春晓可能会和芳芜院的人会面,是以才来了这一趟。   却忘了,放饵之人的存在。   她不再挣扎,身上的禁锢才缓缓释开。   顾文堂一身玄色家常衣袍,隐在夜色里近乎难以分辨,此刻见到晏安宁,不由轻呵了一声:“小丫头,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晏安宁正有些不知如何说起,扭头却见春晓提着微弱的一盏灯,形迹可疑地悄悄敲了敲院门。   “相爷……”   她小声地指了指,试图牵引顾文堂的注意了。然,后者却只是漠然地看了一眼,似乎毫不意外。   “你以为我是怎么来的?”他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眼里疑窦不减。   晏安宁尴尬了。   没法子,和这个男人待在一块儿她就紧张得不行,脑子似乎也不太好使了。   木门吱呀一声响动,院子里的人开了门,是个青衣婢女。两人在门口嘀嘀咕咕地说了会儿话,听不清是什么,但很快便散了。   待人走了,顾文堂站直了身子,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她,一副她不说出个一二三此事便没法揭过的模样。   晏安宁知他生性谨慎又疑心重,只好半真半假地道:“……前儿明姨娘给我姨母送来了重礼,手笔之大令人生疑,又怕她是无事献殷情心怀不轨,故而来了这一趟……”   顾文堂低头沉吟,似乎在思索她这话的真实性,晏安宁亦有些紧张地看着他。   忽然,他手掌钳住她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将她带推入一个隐秘的墙隙,旋即整个人亦压了上来。   晏安宁个子只齐他胸口,现下这境况,整个人犹如被他圈在了怀里,暧昧至极。   顾文堂便见那张莹白胜雪的脸眨眼便变得通红,羞恼地要推开他,他微微敛眉,向着一个方向示意。   晏安宁微怔,顺着他衣袍的缝隙往外看,却见不知何时,芳芜院外头又来了零星几个人。为首之人被簇拥着到了院门前,面容俊朗,衣着不凡,行事却有几分不同于其表象的鬼祟——他并不敢叩门,只目光示意其中一位仆从,旋即蛐蛐般的叫声便从那仆从腹部响起。   寂静如冰封的芳芜院便开始有了些动静。   有白衣女子提着一盏灯出来,给门开了个容人进的缝,那为首的男子便被迎了进去,仆从则习惯性地守在了门外。   晏安宁能明显感觉到距她咫尺之近的男人的脸沉了下来。   纵然只是从缝里偷瞧,她也认出了来人的身份——不是旁人,正是前世那位死于非命的阳安侯世子顾晔。   三更半夜,顾晔偷偷跑到其父一位失宠姨娘的院子里,想也知道没什么好事——不管与其相会的是何人,总归传出去名声好不了。   这般念头刚闪过,便听他们贴着的墙壁后隐隐传来女子的娇笑声。   “爷,怎么这般急?”   晏安宁睁圆了眼睛,听得那椅子的摩擦声和细微异样的沉喘声都不如听到这句话的声音来得震惊。   顾文堂微眯着眼睛,瞧见她的神色变化便有了答案:“……是明姨娘?”   他可不记得二哥房里随便一只阿猫阿狗的声音,但瞧她这模样,多半就是了。   她眨了眨眼,有些吃惊这人的敏锐。   晏安宁怎么也没想到,她不过是来瞧瞧明姨娘会不会和下毒之人有往来,却意外撞见了她和顾晔的私会……   尤其是,她还因着顾晔带来的两个护卫的缘故,不得不与顾文堂在一片狭小的空间里一道听着……   她简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谁知,顾文堂面色沉沉地听了一会儿,目光突然投在了她身上,带着些难以言表的审视意味。   晏安宁神情微顿,努力思考他这幅样子的缘由。   现下的她还未出阁,或许,在顾文堂眼里,她这般年岁的女孩子,是不该懂这些事的。毕竟,前世那时候,还是临出嫁前一夜,姨母派人给她送了本小册子,她才知晓那里面的学问的……   忽听一声令人面红耳赤的娇声划破暗夜,守门的两个护卫对视一眼,嘴里发出不明意味的嬉笑声。   而在这当间,晏安宁神情紧张地拉了拉顾文堂的衣袖,面上惴惴:“是世子和明姨娘吵起来了吗?难道世子动手打她了?”   顾文堂深深看了她一眼。   贝齿轻咬着红唇,只是稍稍用力便在上头留下了明显的印记,朱色由此变得更加红润透亮。她眼眸水亮,对于被迫整个人被罩在他的怀里显然很是不满,一副伺机就想蹿出去的样子,像只不听话的小猫儿。   看上去实在娇小,却还有功夫替旁的人瞎担心。   “走吧。”   他忽然开口来了这么一句,晏安宁愣住了。   走?往哪儿走?怎么走?   却见两粒石子从他的手缝里溜出,精准无误地砸中了两个开小差的护卫的后脑勺,一息的功夫,两人便都软软倒在了地上。   而屋内的人仍在寻欢作乐,对此毫无察觉。   顾文堂低笑一声,便在小姑娘惊讶的目光里揽着人的腰迅速离去,不过是几个眨眼,两人便已离开了芳芜院老远。   他松开了手,看着她的深情淡漠疏离:“下回夜里可不许再随意走动了。”   一副长辈教诲小辈的口气。   晏安宁看着他毫无褶皱的衣袍,轻轻吐出一口气。   她还当他听不下去是因当时二人贴得太近太过暧昧,看来倒是她想多了——高高在上如顾相爷,定然是觉得污了他的耳朵,懒得再听。就如上一世,她误打误撞地和他有了一段露水情缘,在他心里,大抵也是她污了他。   这认知让晏安宁心情很不好,她看着顾文堂耷拉着的嘴角,自然知晓他是为了今夜的事愁眉不展——春晓摆明了是受芳芜院某人的指使,偏偏明姨娘竟然和顾晔有苟且,任谁去看,第一念头恐怕都是顾晔想借旁人之手弑父。   晏安宁决定让他心情更差一些。   “安宁愚笨,相爷那只金贵的鸟儿我照顾不来,明日相爷还是让人拿回去吧。免得到时候没了,相爷还要怪我。”   前几日,顾文堂身边的随从往她院子里送了只绿鹦鹉,品相很是不错,亦是出口成章,机灵得很,看上去便是被人精心调教过的。送鸟的人来了什么也没说,只说让招儿好生照顾丢下鸟笼就走了,晏安宁便觉得是他不知从何处听来她善养鸟,便将这鹦鹉交给她来喂养。   可不是给她送了个大爷?   她瞧着心烦,便让招儿自己带回房里养,图个眼前清净。   顾文堂说罢那一句便在皱眉思索,闻言思路被打断,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送你的鸟儿,养活养死也不过是听凭你处置。”关他何事,万一养死了,别再找他哭鼻子就行。   后面那句话顾文堂没说出来,却见本来冷冷淡淡的小丫头脸上突然有了笑模样:“那鸟儿是相爷送与我的?”   他更诧异:“不然还是旁的什么人送的?”   原来不是把她当成小丫鬟使唤啊。   “那相爷为何要送我东西?”   她的瞳仁在烛火下亮晶晶的,顾文堂看在眼里,心头那股烦闷的郁气消散了不少,睨了她一眼,不紧不慢地道:“不是说从前养的鸟儿没了,送你一只,总不好再为此事郁结于心,发起高热来吧?”   端看她此时面色红润,满脸儿扑堆着粉俏的模样,可见身子是好得差不多了,他便没忍住逗弄了她一句。   看来康王爷的绿鹦鹉还是有些作用的。   晏安宁没想到是这个缘由,一时在心里头嗔怪招儿这丫头定然是在他跟前胡说八道了,她有些不好意思,但又觉得难得见这人放下身段来哄她一回——恐怕其中和他误解她跟贺祁有往来,心存愧疚也有关联。   他是从来不喜欢欠旁人的,是以前世那时候,即便心里不喜她,事情发生以后还是护了她——是她不愿得他庇佑罢了。   想到这儿,晏安宁脸上的笑容淡了些。   顾文堂看在眼里,以为她又想起了关于那只西域鸟的伤心事,正迟疑着是否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听她轻轻道:“相爷也不必郁结在心,一切兴许没您想得那么坏,世子的位置从来很牢固,他犯不着去干那等糊涂事。”   和一个从未受宠的姨娘有往来顶了天是伤风败俗,弑父却是天理难容的丑事。   她知晓他在想些什么,因着方才他那番话,也愿意开解他几句。   顾文堂抬首看着她,唇边不自觉地朝上勾了勾。   揣摩人心意,她倒是一把好手,从小到大都是一个样。   他淡淡嗯了一声,摆手道:“回去罢。”   ……   招儿瞧见晏安宁回来,面上立时松了口气。   姑娘说要自个儿出去走走不许人跟着,她虽听吩咐,到底有些不放心。   正要开口说话,却有声音抢先她一步。   “姑娘金安,姑娘金安。”   腔调和寻常人相比太过滑稽,晏安宁一抬眸便瞧见了廊下挂着的金丝鸟笼中的绿鹦鹉。   招儿一听就抿了嘴笑,暗道这鸟倒是惯会拍马屁,笑到一半想起姑娘似乎不喜它,便忙小声道:“……挂在屋子里它嫌闷,上蹿下跳个没完,奴婢才将它拎出来待会儿,奴婢这就……”   “就挂在那儿吧。”   晏安宁轻笑一声,那鹦鹉的小眼睛眨呀眨,似乎也察觉到了她态度的转变,顿了一下,旋即声音更加嘹亮地道:“姑娘金安!”   作者有话说:   顾相:既然这么巧见面了,那就浅浅表演一个坐怀不乱吧   笙笙(面无表情拿笔记录):flag+1 第12章   九月里连着几日阴雨绵绵,终于天边放了晴。   雨水驱散了撩人的暑气,抬首低头皆是令人心旷神怡的气息。   晏安宁带着几个婢女去了附近的悠然园,坐在怡情亭中拿着绣绷对着日光做针线。   上辈子她没能亲眼见到姨母腹中孩儿的降生,心中多有愧疚,反正闲来无事,便打算亲手做些贴身的小衣服,权当庆它来这世间一趟的贺礼了。   亭檐边上,笼子里的绿鹦鹉正眯着眼睛站在杆子上晃呀晃,似也在享受这难得的暖日。   二姑娘顾明惠一袭豆绿绸裙,携着婢女的手过来了。   “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晏安宁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笑眯眯地调侃。   前些时日的花宴,顾家定了两个姑娘的婚事。一个是大房的四姑娘顾明佳,另一个便是二房的二姑娘顾明惠了。   大房夫人因孀居的缘故向来深居简出,连带着几个儿子女儿也不怎么在人前露面,是以顾明佳的相貌晏安宁都快要记不清,更不用提有什么交情了。倒是顾明惠性子温婉和善,又与她年纪相仿,一年一年地走动下来,两人倒也算得上是十分要好的手帕交了。   花宴上,忠勤伯夫人一眼相中了顾明惠,当场就和马氏提了和她的嫡次子傅栾结亲的事,马氏眼瞧着素来乖顺的庶女能嫁给伯爵府的嫡子,只觉脸上有光,自然是一口应下了。   两家不久后便定了亲,议定明年春天顾明惠出嫁。   顾明惠生着一张鹅蛋脸,明眸皓齿,亦是个标准的美人儿,只是通身的气势稍显柔弱,看上去便让人觉得软和。   听着好友的调笑,顾明惠羞红了一张脸,轻轻跺脚作势要走。   晏安宁忙笑着拉住她:“……我病了这些时日好不容易出来晒晒太阳,怎么你倒不愿见我似的?”   一听这话,顾明惠立时关切地问:“现下身子可好全了?”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又斜睨她一眼:“我去瞧你,你却将我拦在外头,真是厉害。”   “你这小身子板,过了病气给你让你病倒了,你姨娘岂不是要来找我拼命?”   两人太过熟络,说说笑笑间便凑到了一块儿。   顾明惠惊奇地看着晏安宁绣花绷子上栩栩如生的抱桃小猴,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上面细密的针脚,叹道:“你的女红真是越来越好了。”又好奇地问:“这是要做什么?”   姑娘家的衣物,鲜少会绣什么猴子老虎的,多半是梅兰竹菊。   “给我未来的小表弟小表妹绣的。”   顾明惠眼睛亮晶晶的,点头道:“江姨娘人这么好,定然能生个小公子的。”   晏安宁笑了笑,实然她是觉得男孩儿女孩儿都一般好,但姨娘或许需要一个子嗣来定她的心,且女子在这世上多有艰难,或许生个工公子对于顾明惠来说,是能想到的最好的祝福了。   顾明惠又看了看小猴子,问:“好看是好看,不会扎到吗?”   婴儿肌肤细腻,纵然是皇室贵胄,也没有用金线做贴身衣物的。   “是外头的包被。”   “你总是这般细致。”顾明惠笑弯了眼睛,静静地看着她做针线,好一会儿都没说话。   晏安宁别好针,抬眸看她:“怎么了?有什么事么?”   顾明惠想了想,这才抱着她的手臂,在她耳边低声道:“安宁,你觉得,我这门婚事怎么样?”   “自然是极好的。”她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你未来婆母喜欢你,嫁的又是伯爵府的嫡子,还不是宗妇,去了也只有享福的,不会受什么气。”   闻言,顾明惠却抿了抿唇,小声道:“就是太好了,我这心里,总有些不安稳,你说,会不会是那傅栾有什么问题?”   如若不然,好好的嫡出公子,干嘛来求娶她一个庶女。   晏安宁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不免失笑。   她放下绣绷握住好友的手,诚挚地道:“惠儿,不要看轻自己。你是侯府的姑娘,父亲是侯爵,叔父是当朝首辅,姐姐嫁的也是侯府,你又自小养在夫人屋里,品性样貌样样出挑,便是记个名字当是嫡女,也无不可。所以,莫说是个伯爵府,便是侯府嫡子,你也是能嫁的。”   忠勤伯夫人那般殷切,未必不是想借着儿女亲事攀上顾家,或者说,攀上顾文堂。   毕竟,顾文堂如今权柄在握,朝中大大小小的事,鲜少有他不能过目的。   “哪有你说的这么好?”顾明惠抿了抿嘴,脸上的胆怯却消散了许多,晏安宁笑眯眯的,正要再说些什么,却听一道声音幽幽响起:“是啊,还是二姐有自知之明,安宁姐姐莫要将人捧得太高,到时候嫁去伯爵府日子过得不好,岂不是从天上摔到地下?这也就罢了,若是飘飘然惹恼了舅姑,被休弃回来,岂不是害了全府姐妹的前程?”   二人回头,便瞧见顾明珍那张冷冰冰的脸。   顾明珍最近过得很不顺。   府里办花宴,连那死了多少年的大伯父的庶女都找到了好亲事,偏偏她没有。更别提她素来看不起的顾明惠,居然能嫁给伯爵府的嫡子,还是对方那般殷切地求着的,她简直就要气死了!   回了承辉苑,她当场就想把晏安宁早些年送过来的花瓶砸得粉碎来泄愤,谁知姨娘却心疼银子不许她动,她五哥回来了,更是劈头盖脸将她一顿骂,还命人让她禁足了十日。   她简直气得心肝疼,偏偏承辉苑上上下下都只听五哥的,没人敢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禁足中,她辗转打听了许久,才知晓五哥这场火是因为在晏安宁面前受了挫。   她竟然说不想和五哥定亲了。   听闻这消息,她简直觉得荒谬——晏安宁一个小小的商户女,凭什么敢这么说?冷静过后,她顿时觉得是晏安宁在想法子拿捏五哥,好让五哥日后对她言听计从。   不就是弄死了她一只鸟,她竟然敢在五哥面前这么给她上眼药。   顾明珍越想越气,偏偏这时姨娘找来了,要她给晏安宁服个软,免得顾昀一直心不在焉,意志消沉,万一耽误了春闱,这回没能得中,那便是大罪过了。   她心里自然是一万个不愿意,可姨娘一颗心都偏在五哥身上,还拿她继续禁足来要挟她,她便只好应了。   出门前明明已经平复了心情,可眼下进了园子,瞧见她最嫉恨的二人笑靥如花地谈论着那令人眼红的婚事,她便又没了理智了。   晏安宁看到她,脸上的笑意淡了下来。   “三姑娘慎言。”   顾明珍被她冷漠的语气堵了一下,相识这么多年,纵然瞧得出晏安宁不喜欢她,她却也从来都对自己客客气气的。像这样警告般的语气,还是头一回。   顾明惠也有些意外。   她素来知晓好友的心事,无非便是一门心思想留在侯府,下半辈子继续给江姨娘尽孝道,也能远离江陵那一家子。五哥她瞧着也是极好的,学问好,人又上进,向来待安宁也不错,是以她从来都是乐见其成。   偶尔被顾明珍呛声,为着好友的缘故,她也都是惹不起跑得起。   顾明惠便拉了拉晏安宁的袖子:“我没事。”她知晓顾明珍是因为眼红的缘故,自然不会放在心上。再者如今五哥中了解元,眼看前程一片大好,万一两人因这几句拌嘴婚事生变,可就不好了。   又和善地笑笑:“三妹提醒的是,我会多加小心,谨慎行事的,定然不会丢了顾家的脸,让姐妹们难堪。”   顾明珍习惯了顾明惠的绵软可欺,放在往日里也就罢了,偏偏今日听在耳里,觉得顾明惠是在变着法地炫耀她的好亲事。   她想了想,柔声道:“也是,妹妹我不必替你担心这个才是。你姨娘就惯会伺候人,谨慎小心也是出了名的,从前还给太夫人洗过脚,若是你学了这一招,日日去给忠勤伯夫人和世子夫人洗脚,定然能在婆家站稳脚跟。”   顾明惠脸上的表情就僵住了。   众人皆知,顾明惠的姨娘秋氏是从前太夫人身边的婢女,若说是给太夫人洗过脚,也不出奇。   可秋氏已经当了大半辈子的姨娘了,还被顾明珍这样一个小辈挖苦嘲讽说是洗脚婢,实在太过过分。   顾明惠紧紧攥着手,努力克制着想打她的冲动——为难她也就罢了,竟然还对她姨娘品头论足,她真想……   念头刚一闪过,却听到一声响亮的巴掌声破空响起。   顾明惠呆呆地看着她的手:她没打啊……   而被打了一巴掌的顾明珍已经气疯了,她红着眼睛,再无世家贵女的从容:“晏安宁,你敢打我?”   晏安宁从怀中掏出帕子,从容地擦了擦手,这才掀起眼皮看她:“你在我面前侮辱我的好友,怎么打不得了?”   顾明珍不可置信:“你敢打我,你以为我姨娘还会让你进门吗?”   闻声,晏安宁扯了扯嘴角,无声地做了个口型:“求之不得。”   顾明珍愣了几十息的功夫,才明白过来,晏安宁竟然是真的不想嫁给五哥了。   所以,她才敢对她这么肆无忌惮。   她念头飞转,心知这般来求和定然没有好结局了,索性咬了咬牙,红着眼睛就要冲上去打回来。   可回神的不只有她,还有顾明惠。两人钳制着一位,便让顾明珍半点动弹不得了。   她觉得很丢脸,脸像火在烧。   怨毒的目光扫视着亭中,忽地定格在了挂着的鸟笼上。   在众人意外的眼神里,顾明珍忽然狞笑着打开了笼门,攥住了那只绿鹦鹉。   晏安宁不是为了一只鸟要和她哥哥决裂吗,那她就再弄死一只给她助助兴好了。   只是她刚要使劲儿扼断那鹦鹉的喉咙,却忽地有人高声呵斥:“大胆,敢伤本王的宝器!”   晏安宁回头,却见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华服男人怒目而视,眼睛里像要冒火。   而在他身边的,身型清梧,乌眸挺鼻,纵然一身家常衣服却难掩凌人气势的,不是顾文堂又是谁?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只见康王爷怒气冲冲地走到顾明珍跟前,气得吹胡子瞪眼:“你这女娃,年纪不大,心肠倒歹毒得很!你说说,本王的宝器如何招惹到你了,你竟要取他性命!”   顾明珍被这气势吓得连退了好几步,手也不自觉松了。   怎么堂堂的亲王,竟然也跟晏安宁那个女人一样,为了一只鸟发疯。   绿鹦鹉便扑棱棱地从她手心里逃出,轻车熟路地立在康王爷宽广的肩头,学着前主子的语气呵斥:“心肠歹毒!心肠歹毒!”   康王爷被这小东西逗得胡子翘了起来,胖胖的大手摸了摸绿鹦鹉的小脑袋瓜:“乖宝器,你受苦了……”   一边的晏安宁听着这名字,不由抿了抿嘴。   没记错的话宝器这个词的意思在江陵南边那一带好像不是什么好话……   罢了,兴许康王爷是想说,这鹦鹉是他宝贝得不得了的重器呢。   不过,这鹦鹉竟然是康王爷的。   晏安宁眸光转了转,视线便停留在了大步向他们走过来的顾文堂身上。   “三叔!”顾明惠忙低下头行礼,脸上一派羞愧。   没想到三叔在家里招待贵客,反让贵客瞧见了她们姐妹争端的一幕,三妹还要打杀贵客的鹦鹉……这事要是传出去,她们几个也就不用出去见人了。   晏安宁于是也跟着她屈身道:“相爷。”   闻声,原本惊慌失措的顾明珍倒像是突然有了主心骨。   她忽地掩面啜泣,委委屈屈地抽噎:“三叔,此事不能怪我。我并不知晓这鸟儿是王爷寄养在我们家的,只因表姐她太过跋扈,竟然当着下人掌掴我,我一时气不过,才犯了糊涂……”   她移开了手掌,左脸上有个鲜红的巴掌印,足以证明她的话。   顾明惠闻言面色一变。   当着外人的面,顾明珍不想着先将此事遮掩过去保全一家人的颜面,反倒做出这等做派闹腾,不是摆明了欺负安宁这个外姓人吗?听闻三叔一向最重规矩,说不定会因此重惩安宁……安宁在府里,本来就过得够艰难了。   平心而论,顾明惠觉得自己并不算勇敢,可此事好友是为了给自己出气才闹出来的,她没法子坐视不理。她深吸了一口气,便准备大着胆子向顾文堂开口。   却有人暗暗拉住了她的衣袖。   她意外地看过去,迎上晏安宁沉静如水的眸子,似乎在示意她稍安勿躁。   而顾文堂听了顾明珍的一番话,目光在那巴掌印上停留了几息,便移到了晏安宁右手通红的指尖上。   娇娇弱弱一小丫头,倒学那些市井泼妇动起手来,也不知这般用劲儿打了旁人出了气,自个儿的手会不会疼?   这念头委实荒诞怪异,但顾文堂并未细想,只是眸光幽深地看着她,像是在等她开口主动辩驳。   顾明珍胸有成竹。   她确实没怎么和这位位高权重的三叔打过交道,但再怎么说,她和顾明惠也是他的亲侄女,如今在外人面前丢了脸,晏安宁的把柄又握在她手上,只要稍一想,便知将晏安宁这个不知进退的表姑娘推出去才是最优选。   晏安宁却在此刻望向她,淡淡道:“三姑娘说错了,这鸟从前是康王爷的,现下是我的。”   顾明珍一愣,下意识就想说不可能。   康王爷是什么身份,凭什么会将他的鸟转赠给她?   可念头刚一闪过,便见那只绿鹦鹉猛地一抖翅膀,朝晏安宁飞过去。飞到近前,像是怕晏安宁嫌弃它,迟疑着没有飞到肩头,等到她伸出手,绿鹦鹉才咻的一下稳稳落在了美人的掌心,志得意满地叫:“姑娘金安,姑娘金安!”   莫说是顾明珍了,就连康王爷也是看傻了,半晌,才憋出一句:“小兔崽子,几天不见,良心都给狗吃了!”对他也不见有这么殷勤小心过,怎么着,人生得漂亮连鸟也捧高踩低么?   顾明珍瞪大了眼睛,看看颇为富态的康王爷,又看看玉貌花娇的晏安宁,眼神骤然间变得不屑:怪不得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和她五哥闹,原来是背地里勾引上了康王爷!康王爷这岁数,都能做她爷爷了!   晏安宁一看她这幅样子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抿了抿唇,看着纹丝不动的顾文堂,声音便低了下来:“相爷,未能照料好您赠与我的鸟儿,还请您责罚。”   这下子,连顾明惠都在吸气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安宁竟然会和三叔有交情。   顾文堂感受着落在自己身上的震惊目光,淡淡地看了那丫头一副柔柔弱弱又无限委屈的样子,心中暗暗发笑。   如今,竟敢扯着他的虎皮当着一家子人招摇撞骗了。他若是不解释个清楚,恐怕他那好侄女也要用那种目光看他了。   “你救了侯爷的性命,有大功劳,这鹦鹉乃康王爷赠与我,我又赠与你,现下自然是你的东西,无需向别人赔罪。”   他在亭中石椅上坐下,终于开口询问:“说说,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这一回,顾明珍还沉浸在震惊中,晏安宁也不习惯向顾文堂告状,是以反倒是率先回过神来的顾明惠冲在了前面:“回三叔的话,此事皆因三妹嫉羡我得了门好亲事,对我和我姨娘口出狂言,颇为不逊,安宁看不过她欺负我,这才一时没忍住动了手。”   顾文堂扫了一眼这位眼生的侄女,淡淡嗯了一声。   又看一眼被戳破了谎言一脸心虚的顾明珍,修长的手指反扣在桌上敲了敲:“你还有什么话要解释么?”   顾明珍下意识就想反驳几句,可瞧见三叔饱经权欲的双目威严至极,那些耍小聪明的话便咽回了肚子里,乖顺地低头认错:“是珍儿的不是,珍儿再也不敢了,还请三叔原谅我。”   原本算的是亲疏有别,三叔又定然顾及顾家颜面,却不曾想晏安宁竟然借着父亲惊马的事情讨到了好处,在三叔面前有了脸面。纵然不甘心,这回她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但说到底,晏安宁也做错了,当着外人的面,三叔怎么着也会一碗水端平,一同惩戒。这么一想,顾明珍又觉得心里舒服多了。   顾文堂站起身来,脸色显得很不好看。   “你们都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姐妹,素来学的是诗书礼仪,兄友弟恭,姐妹齐心。而今,却为了些许小事大动干戈,当着下人和外人的面失了世家姑娘的体面,若是传到外面去,顾家的家风和名声定然受损。是以,此次不可不惩戒。”   他的语气异常严厉。   “明惠,你身为二房如今的长姐,未能约束妹妹,罚你抄写家训十遍。”   “是。”顾明惠咬了咬唇,低头应下。   “明珍,你目无尊卑,挑衅姐姐,故意生事,禁足一月,抄写家训五十遍。”   顾明珍不太甘愿地应了声是。   好不容易从屋里放出来,竟然又被禁足了——罢了,总归她没完成姨娘的交代,说不定本来回去了就要禁足。这下子三叔罚了她,她又挨了晏安宁的打,顶着这样一张脸回去,姨娘总不好还惩罚她吧?   “至于你……”   顾文堂板着一张脸,似乎内心极为愠怒:“无论如何,也不该出手打人,实在是失了风范……”   却见那小丫头闻声低下头,揉了揉眼角,纤细的柔荑移开后,眼尾似乎微微泛红,柔顺黑亮的青丝下,白皙细腻的颈脖也微微颤了颤。   他声音微顿,看了一眼桌上绣了一半的绣品:“既然你绣工不错,便绣《楞严经》,献给太夫人吧。”   顾明惠一听就着急了:“三叔,楞严经可是足足有十部,这得绣到什么时候啊?”   这惩罚也太重了。莫说是绣,便是抄经,也得花上不少天的功夫。   顾明珍的注意力却在太夫人三个字上。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顾文堂开口:“三叔,那安宁表姐是同我一样,在屋里禁足绣经文吗?”   晏安宁的目光也看了过来。   顾文堂不紧不慢地对上她的视线,微微噙起嘴角:“太夫人屋里有苏公抄录的楞严经孤本,无比珍贵,若显诚意,自然得去太夫人那边绣才是。”   顾明珍瞪大了眼睛。   她都一年到头不曾见过几回这位祖母,晏安宁这个受罚的人反倒能天天出现在祖母跟前,这哪里是受罚,分明是抬举她吧?   太夫人出身高贵,名声极好,来往的女眷繁多,若是能在太夫人跟前服侍尽孝道,说出去可是顶有面子的事,就连婚事也会好说许多。可惜她们姐妹几个,唯有已经出嫁的大姐曾经在太夫人屋里养过几年……   然而顾文堂却失了和她们解释的兴致,不等顾明珍再说话,便转身带着康王爷走了。   康王爷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一心扑在新主子身上的绿鹦鹉,啧了啧嘴。   有意思,真是有意思。   这一人一鸟,都是被美人的花容月貌迷了心吧,净干些寻常打死都不会干的事。   “哼!你别得意,别以为你这样子,太夫人真能瞧得上你!”顾明珍满腔的怒火没处发,又不敢再在风口浪尖上惹事,便放了句狠话。   晏安宁笑靥如花,眸光流转:“三姑娘再这么说下去,我不介意再打你一巴掌。”   顾明珍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双手捂住脸,怒目而视。   她看出来了,三叔就是觉得欠了晏安宁的人情,非要护着她。若是她再打她一巴掌,指不定三叔还要再给晏安宁什么好处……   是以,她只能恨恨地咬了咬牙,扭头走了。   晏安宁摇了摇头,回头看着那人渐渐远去的背影,却是有些摸不着头脑。瞧他方才开口的那语气,还以为他要将她禁足半年呢!没想到眼睛里进了小飞虫,揉了揉的功夫,居然听见他说让她去太夫人跟前……   怎么想的?   作者有话说:   顾相:小丫头,别人只关心你是不是泼妇,而我关心你打人手疼不疼。   安宁:……哦,所以这就是你在一边看戏的理由?嗯……所以为什么让我去太夫人那里?   顾相:懒得看你哭,你一哭我脑仁疼。   笙笙(摔笔):难道您不能说您心疼么?   顾相:成熟男人,怎么会心疼?   安宁、笙笙:哦。 第14章   粉墙灰瓦,黒漆鎏金的匾额上书着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   寿禧堂。   晏安宁立在门前,神情微微有些恍惚。   太夫人在五年前从侯府搬到了毗邻的国公府,这寿禧堂她从未来过——或者说来过,却是前世她为了救姨母,寒雨落阶的天,她跪在大门紧闭的寿禧堂门口,苦苦哀求太夫人请大夫去瞧瞧她姨母。   最终,太夫人派人去了。   可惜那时,姨母腹中的孩子已经彻底无力回天,大夫尽心尽力诊治一场,也不过是保全了姨母的性命罢了。   有婢女撩着帘子出来,笑道:“表姑娘来啦,快进去吧,太夫人等着呢。”   晏安宁回神,深吸了一口气,神色如常地进了屋。   ……   秦太夫人已年过六旬,满头的银丝,此刻手上戴着鸽子蛋大小的祖母绿戒指,捧着茶盏喝茶。听见动静,她放下手里的茶盏,朝晏安宁看了过来。   因年岁在眼角生出来的皱纹并未使她面目可憎,反倒更添从容气度,满屋子年轻貌美的婢女在她身边都被显成了庸脂俗粉。不笑时面容冷峻,威严迫人,一眼便知是做惯了上位者的人。   晏安宁上前行礼。   太夫人便笑着拉起她的手,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她,见她穿了件大红色织金宝瓶纹褙子,年轻娇艳,明眸皓齿,白皙的面孔被衬得比初雪还纤尘不染,便称赞道:“真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一笑起来,脸上的神情便变得生动温和,颇像变了个人似的。   实然两人算不上熟络,晏安宁甚至怀疑太夫人在今日见她之前,大抵已经不记得她这个寄人篱下的表姑娘长什么样子了——左右她在侯府不过是添一双筷子的事,连马氏都不在意,太夫人便更不在意了。   她还记得自己初入侯府时给太夫人请过安,不过也就那一回。她姨母是侯府的妾室,平日里要说请安也是和身为正室的马氏打交道,至于太夫人,除非逢年过节要办家宴,这些儿子的妾室才会按着礼仪规矩依次进屋给她请安。   饶是如此,此刻的秦太夫人讲起她姨母的语气仍旧熟稔。她关切地问:“听闻你姨母有身子了?胎像可还稳固?”   “胎儿很好,只是大夫说姨母身子弱,需多卧床静养,免得不小心动了胎气。”   太夫人微微颔首,命身边的秦嬷嬷开了库房取些补药来,让晏安宁带回去给江氏用,道:“那便安心养着,平日里也无需去给夫人请安,若是夫人那头不同意,尽管来和我说便是。”   晏安宁笑了笑:“夫人向来体恤几位姨娘的。”   她心里明白,这话不过是太夫人瞧在她救了阳安侯的面子上说出来给她体面的,可她若真不识好歹仗着这一点去帮姨母挑衅马氏正室的威严,第一个出来惩治她们的便是太夫人。   顾家算得上是多子多福,这个时间她姨母有了身孕,身为父亲的阳安侯或许还会喜不自胜,并暗暗自得自己老来得子,可太夫人显然就不会那么在乎了。更何况,还是一个妾室之子。   闻言,太夫人眼中也闪过一丝满意。   她知晓三儿子这般是为了让她抬举这小姑娘,毕竟这回是顾家承了人家天大的恩情,没有不知恩图报的道理。可反过来说,顾家也养了这小姑娘近十年,若是挟恩不知进退,那便也不是什么值得抬举的人。   说话间,外头忽地有婢女通禀:“太夫人,相爷来了。”   晏安宁抬眸,便见顾文堂穿一身绯色官袍,金线绣着仙鹤补子,腰环花犀革带,神采奕奕地走了进来。   太夫人见了面上的笑容立刻多了几分,倾身笑:“今日回来得倒早。”   在母亲面前的顾文堂显得要闲适随意许多,虽身着官袍,清隽的面容上一双眸子里却全是笑意,他颔首,坐下接了秦嬷嬷的茶,简短道:“近来无大事。”   抿了口茶,抬眼才发现晏安宁今日穿得颇为明艳,倒不是素日里那般清丽素雅的做派。   他眸底笑意渐深,暗忖这小丫头究竟是运气好赶了巧,还是命人打听了母亲的喜好。   思索之间,便见她下了炕,蹲下身子给他行礼:“相爷安好。”   他淡淡嗯了一声,一旁的太夫人见了却笑道:“都是一家人,你便随着明惠她们一样,叫他三叔便是。”   晏安宁微微一怔。   三叔这个称谓,她嫁给顾昀之后,在婚后第二日的见亲礼上,她是唤过他的。只是梦醒过后,每每再想起此后和这人的纠葛,不免便有意疏离,实然也是心底里有些别扭。   可眼下太夫人既然这般说了,她若是不照做不免惹人猜疑,于是她大大方方地直视着顾文堂的眼睛,轻声道:“三叔。”   顾文堂拨弄着扳指的食指微微一顿。   他笑了笑,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只看着太夫人道:“娘,这小丫头女红好,您不是说想给佛祖献经么?若是绣出来的,应更显诚意。”   太夫人含笑听着,从善如流地问晏安宁:“……可带了什么贴身的物件?让我瞧一瞧。”   三儿子昨日便提过一嘴,不过她心想着小姑娘家家的,一是静不下心来,二是儿子说不定也只是想拉拔人家随口说的,倒也未必非要绣佛经。献给佛祖的,若是心不诚,或是绣的难登大雅之堂,那还不如不做。   闻言,晏安宁看了一眼招儿,后者便笑吟吟地上前,奉上一方帕子。   太夫人一瞧,却是工工整整绣着《楞严经》第一卷 的一页经文,针脚细密,字迹也十分流畅。   “这是昨日赶出来的,只是手头只有我从前帮姨母抄录的一卷,便照着那上面的字迹绣的,怕是难入太夫人的眼。”   太夫人脸上的笑意却真切起来:“你小小年纪,这样的字已经是难得。这女红倒是十分出挑,字都绣的这般好,真是难得一见,瞧着比宫里尚衣局的绣娘都能耐。”   晏安宁连忙谦虚了几句,太夫人却拍了板子:“……既然你有心,那便以后来我那小佛堂绣经,单看你什么时候有闲暇。若不嫌弃,没事陪我这个老太婆说说话一起用饭也是好的。”   ……   待人都走了,秦嬷嬷小心地在太夫人耳边道:“您瞧,三老爷对这表姑娘,是不是……”   太夫人斜睨她一眼:“别瞎说,那是昀儿未来的媳妇儿,昨儿不是特意来了一趟,想求我做主么?”   原来五少爷来一趟是为了这个。   秦嬷嬷倒是才知晓,便松了一口气:“那便好。”   若是配三老爷,不免身份太低了些。   只是三老爷近些年身边都不曾有过女子,更别说往太夫人跟前带人了。她瞧着这表姑娘生得这般漂亮,又确实做足了准备来讨太夫人的欢心,这才想岔了。   太夫人细想着方才晏安宁叫顾文堂三叔时坦荡的模样,拢紧的眉头也缓缓松开。她倒不在意什么家世,论家世,满京城也没有哪家能高过他们顾家,且有过前车之鉴,她的承受能力强着呢。   只是昀儿那孩子一副非她不娶的模样,若真是叔侄抢一个女子,那才是大笑话。   不是便好。   ……   寿禧堂外。   晏安宁也从顾文堂口中听闻了这个消息,她愣了愣,只觉得指尖的血液迅速凉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预计下下章开钓~需要一些外在和内在因素共同推动,女鹅不是海王,瞄准新目标也是需要时间梳理的 第15章   晏安宁心凉如水,把朱唇抿得更加殷红。   相处了这么些年,顾昀多少对她的脾性有些了解,纵然有些脾性是她刻意伪装出来给他瞧的,可有一些骨子里的东西却难伪装。   她是从来不走回头路的,他想来也是看透了这一点,这些时日并未再贸然纠缠她,而昨日的事情一发生,却直接越俎代庖地在太夫人面前表明心迹。这样,太夫人即便再欣赏她,从最初的印象出发,也不会再主动帮她找任何的好亲事。   毕竟,顾昀是她的亲孙子,还是很有出息中了解元的孙子。   他倒真是打的好算盘。   顾文堂觑她神色无半分喜意,只当她是还为了昨日的事情迁怒顾昀,他神色微起波澜,旋即淡淡道:“婚姻大事并非儿戏,珍姐儿虽混账了些,但昀哥儿是个心里有数的,你不知,前些时日她做了错事,已被昀哥儿下令禁足了时日。只是一时半刻,脾性难改。”   他查过她,知晓她这些年和承辉苑走得近,无非就是想借着亲事继续留在侯府。步步为营也罢,真心交付也好,总归是个聪明的孩子,眼下看着对顾家也并无妨碍,为了顾明珍的小毛病拒了一心想嫁的儿郎,未免草率,不像个聪明人的做派。   那日四宜楼上哭得梨花带雨,他冷眼瞧着总逃不脱为情所困四个字。既然两下里都有情意,又何必徒生波折,到头来让他看着头疼?   顾文堂身居高位久了,见不得这些麻烦事,平日里若是谁这般让他心烦,早被他打发得远远的了。偏面前这一位是个娇娇弱弱的小丫头,伤情之时又像是被他言语激着了,到头来倒像是他自个儿主动招惹的,轻易便动弹不得了。   晏安宁看他一眼,不愿再听他这些话。   “芳芜院那边,不知三叔查得如何了?”   听到芳芜院这三个字,顾文堂便想到那夜莫名撞上的听墙角,他眉心一跳,淡淡看她一眼,没有立时应声。   “您就说几句吧,我并非要窥探那位的阴私,只是想知道,这事会不会牵连我姨母?”她柳眉微蹙,忧心忡忡的模样,软下语气求他。   顾文堂便看她身后的招儿一眼,见那婢女手上提着一大堆安胎的补药,想起方才母亲心情好要赏赐她许多首饰,她红着脸问能不能换成一些名贵补药的样子。   若说还有哪个人确定是被她交托了真心的,想必只有她那位姨母了吧。   只是又何必这般全心全意为他人着想,正是爱俏的年纪,头上若是顶着漂亮的赤金头面,应会更美丽动人一些。   这念头也只是一晃,他想起上回她说的明姨娘送去的名贵礼物,缓了语气道:“那东西想来是世子着人悄悄送过去贴补她的,至于马场一事……是那位和春晓接头的婢女做的,和明姨娘无关。”   至于更多的细节,他则没有透露。   晏安宁松了一口气,屈身福了福:“多谢三叔告知,那我便先告辞了。”   顾文堂颔首,看着那纤薄柔弱的背影渐渐远了,摇了摇头。   弄不清楚这小姑娘在想什么。   *   江氏看着晏安宁从寿禧堂带回来的一大堆补药,忍不住笑了:“你这丫头,让你去太夫人跟前尽孝道,你是把她老人家库房里的好东西都给搬回来了么?”   江氏作为阳安侯的妾室,虽不怎么有机会和太夫人这个婆母见面,但她素知太夫人出身高贵,又教育子女有方,一向是又敬又畏的。   晏安宁便抿了嘴笑:“瞧您说的,太夫人的私库大着呢,哪里就能被这点东西弄空?是她老人家体恤心疼您身子弱还要替顾家传宗接代,特意赏的。”   晏安宁手头上不缺银钱,好看金贵的首饰她等些时日花些功夫也能从银楼里订做,偏这些名贵的药物,没有些靠山是很难寻来的。所以,在太夫人跟前她特意要了这些。   江氏闻言便高高兴兴收了,拉着她的手细问今日请安的细节,得知太夫人应允她前去绣佛经更是喜不自胜,道:“这是天大的福气,你得了她老人家的青眼,以后亲事就不用发愁了。”   晏安宁心中却在苦笑。   今日之前她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煞费苦心地在那绣帕上下功夫。谁知道,顾昀却悄无声息地破坏了她的打算。   江氏似乎极为欣慰,又接着道:“这下子,那小妇别想在拿捏你,你这般金尊玉贵养大的小姑娘,哪里能再回江陵嫁劳什子的员外……”   陈嬷嬷干咳一声,江氏这才惊觉失言。   晏安宁眸光微动,轻声道:“江陵那边来信儿了?”   陈嬷嬷忙笑道:“表姑娘不用在意,你那黑心肝的继母给你寻了门亲事,说是个家财万贯的员外郎。呸!定然不是什么好的,否则她能想得起来姑娘?她自个儿那宝贝金疙瘩都得上赶着嫁呢!”   继母成氏先前是她父亲养在外头的,早年便生下了一对龙凤胎,也是用这两个孩子彻底锁住了父亲的心。算算年岁,她那个便宜妹妹比她小不了多少,也正是谈婚论嫁的年纪。   说起继母为她寻的这门亲事,晏安宁还真知道一二。   因为,前世成氏也来过这么一遭。   后来她着人打听过,这个成氏口中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好女婿,实则年过四十,肥头大耳,膝下还有三个和她年岁相仿的子女。有钱倒是真有钱,可娶她,是想娶一门续弦,家产却打算全留给器重的大儿子。   那时她已经在和顾昀谈婚论嫁,听闻消息,他直接派人将成氏派来的那两个嬷嬷打了出去,为此,她还颇为感动了一阵。   江氏也连道:“你不必挂心,今时不同往日了,她哪里能隔着这么远拿捏你?若是派了人来,直接轰走便是。”   不过说是这么说,晏安宁的名字毕竟写在晏家族谱上,当父母的若要插手她的婚事,闹到官府也使得。为今之计,惟有晏安宁就近嫁了,或是聘礼多到能堵住晏家的嘴,或是权势让晏家不敢插手,才有息事宁人的可能。   江氏想到这一点,又有些头痛:“……侯爷前日来提过,说想将你和五少爷的婚事定下来。只是我想着你近来想法有变,便搪塞说等过了春闱再定,免得这时候婚事牵绊了五少爷的心绪,到时候谢姐姐不高兴。”   晏安宁拉平了嘴角。   看来,顾昀没少下功夫。她虽算是阳安侯的救命恩人,但也只不过是说得好听,真谈婚论嫁起来,在阳安侯面前,姨母哪里能表现出半点她瞧不上顾昀的意思呢?阳安侯可能觉得,如此,还算是他还了她的恩情。   晏安宁拉住姨母的手:“您辛苦了。放心,我不会嫁回江陵的。”   却也没松口说回心转意。   江氏欲言又止,到底最后还是没说,只是心间隐隐有些后悔。早知晏家打着这样的算盘,她也不该同意安宁就这样和顾昀闹腾,万一最后还是得嫁,日后夫妻拌嘴提到此事不免不和美,若是不嫁,难道真要遂了那小妇的意,让她养了这么多年的孩子嫁到定然好不到哪儿去的人家?   晏安宁低垂着眸子,眸光深邃。   一切的一切都在迫着她,不嫁给顾昀,便要嫁回江陵,嫁给一个年老的鳏夫么?   不,她觉得,还有第三条路。 第16章   一晃眼,又到了晏安宁每月出府查账的日子。   出门前,晏安宁抬头看着晴空万里的天色,抿了抿唇。   招儿便跟在身后笑道:“今儿天气好,姑娘倒是可以安心地将东街上的几家商铺都查一查了。”   晏安宁不置可否,只笑了笑。   马车缓缓驶动,最终在东大街南边停了下来。   晏安宁这些年在京城开的几家铺子都在这条繁华的街道上,因挨得并不算远,她每每都会在此处下车,顺着这条街往里走,亲眼瞧瞧几家铺子的经营状况,免得被起了贪欲的掌柜做假账糊弄。   今日也是如此。   下车前,晏安宁看了一眼车厢内收起的青绸伞,攥了攥手心。   其实今日并不是个大晴天,前世的记忆里,今日会下一场大雨,正巧被出门查账的她赶上了。   若放在往日,她知晓了这一点,今日她便不该出门。可因她有了旁的打算,这一趟却是非出来不可了。   婢女招儿对此一无所知,她只是欢欢喜喜地跟着主子查账,顺便在主子的同意下一路走一路买些小零嘴,好不快活。   晏安宁在一家茶楼前停住脚,笑道:“忙了这一会儿也有些累了,咱们先用饭吧。”   招儿笑着应是,便去跟店家点了几碟招牌菜式,主仆两个上了茶楼的包间用饭。   谁知,这午饭用到一半,天却轰隆隆的一声响,迅速暗沉了下来。   招儿脸色一变,扶着坐在窗棂前的晏安宁,忧心忡忡道:“姑娘,你没事吧?”   晏安宁听着耳边不断轰鸣的雷声,眼见着豆大的雨水也忽然落了下来。视线朦胧之间,她瞧见一辆马车缓缓地在对面几步远的茶楼前面停了下来。   “那是顾家的马车么?”   招儿一怔,依言看过去,便见顾文堂身着官袍从马车上下来,镇定从容地进了茶楼。   “是三老爷!”她惊喜地道。   晏安宁握住她的手,强打起精神道:“扶我过去,然后你去跟三老爷身边的人说,托他们去将马车赶过来,我们回府。”   雨夜她一向心神不宁,在外头惊惧交加,在侯府还能更安心些,起码能勉强入睡。   招儿皱起眉头:“外头雨下的这么大,虽然只有几步路远,可若是着了风寒……”   晏安宁低声道:“我身边只有你一个人,你若是走了,我在这儿出什么事又当如何?”   招儿一听,顿时觉得很有道理。   三老爷那边人手多,她们一露面应该就会有人来找……   她点点头,扶着晏安宁下了楼。   晏安宁拉了拉嘴角銥嬅。   前世,她也是在距他只有几步之遥的茶楼中,这人却只派来了个手下来,替她驱了马。   今生,她过去寻他,二人又有先前的交集,他总不至于还坐在里面同旁人高谈阔论吧?   顾文堂目光毒辣,想要瞒住他,这场戏就不能做得太假。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强压着心头对雷雨天的恐惧,握紧了招儿的手,一步一步朝着对面走去。   ……   顾文堂刚在包间坐定,未曾和同僚说几句话,便见徐启一脸异色地进了门。   他微微挑眉。   徐启犹豫了一下,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顾文堂蹙眉,看了面露好奇的同僚一眼,撩袍端带起身:“对不住,楚大人,今日顾某有些私事,倒是不方便款待了。”   姓楚的官员连忙起身:“相爷是国之重器,自然以您的事为先。咱们下次再一起聊!”   顾文堂淡笑着颔首,待出了门,便见晏安宁的婢女一脸惴惴地等在门外,一面等一面不时回头看另一个包间的方向。   “怎么回事?”   招儿回头,忙蹲下行礼道:“还请相爷派个人去巷口将我家姑娘出府的马车调过来……”   徐启不满这婢女驱使人的语气,呵斥道:“你这小丫鬟,为何不自己去,几步路远而已。”   招儿被吓唬得一机灵,眼里急出了泪花:“我们家姑娘身边离不得人,她走不了路,若非如此,怎么敢大着胆子来求相爷?”   而顾文堂听到这句走不了路,眉峰便狠狠地皱成一团。   好端端的出门,怎么会突然病得走不了路?   他懒得理会这说不清个所以然的小丫鬟,当下便大步朝着招儿方才看的包间走出去,招儿跟在后头张了张口,有些想阻拦,却只被冷冷甩了一句:“还不快去请大夫。”招儿微滞,想起方才姑娘的表现似乎比平日里还要更严重了些,便也不再迟疑,转身下楼去寻大夫。   等顾文堂阔步进了屋,却见晏安宁浑身湿透地半卧在美人榻上,面色苍白,牙齿上下都在打着颤,洇湿的狼狈处境,使得她年轻姣好的匍匐曲线一览无遗地暴露在人前。   顾文堂脚步一顿,回身一扫,见方才的婢女应不见身影,便疾言厉色地喝了一句:“不许进来!”   徐启愣了愣,便见自家相爷在自个儿面前关上了房门。   ……   顾文堂皱着眉头从里间的床榻上寻来一条干净的毯子,上前去准备将这小丫头先裹起来。   似乎失去意识的人此刻却睫毛微颤,满含着水雾的眼睛缓缓睁开,辨认了几息的功夫才确认了他是谁。   她仰起头望着他,苍白的脸上宛若带着病态的美,模样惹人生怜。   一双柔若无骨的手忽地紧紧地环住他的腰身,颤抖的声线彰显着她此刻的彷徨无助,楚楚可怜得过分:“三叔,我害怕……”   礼数全无。   顾文堂手里执着的毯子滑落在地,他能感觉到,自个儿一品的绯色官袍正在被那湿透的衣衫上的雨水一点点浸湿。   而更明显的是,藏在那湿冷的衣衫后,女孩儿的盈盈挺起越发炙热难掩,随着她无意识地越来越紧地环住他的腰身,严丝合缝地贴紧了他的胸膛。   偏这女孩儿毫无察觉,只全心全意将他当作出门在外唯一可信赖的长辈,寻求庇护。   顾文堂沉默了一阵,抬手抚向女孩儿的后背,一下一下地顺着:“没事了,有我在。” 第17章   怀中的小姑娘意识似乎渐渐清明了些。   顾文堂将那如藤蔓般攀附着自己的一双手缓缓解开,在她面前弯下腰:“大夫一会儿要过来了,去换身衣裳。”   晏安宁眸光朦胧而氤氲,长睫眨了眨,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于是坐在美人榻上左顾右盼,找着招儿。   顾文堂敛眉,转身出去命徐启寻来了茶楼的女伙计。呓桦   女伙计一瞧,忙扶着晏安宁到屏风后头将湿衣裳一层层褪去,女孩儿姣好的身形在屏风上的倒影若隐若现。   顾文堂只是低头喝茶,并不去看。   那女伙计又扶了她到床榻上,轻声问了几句寻常穿的衣裳大小,便扭身出去了。   不多时,便为晏安宁带来一套新备的衣物。   屏风后便有了窸窸窣窣的换衣声,晏安宁道了谢,那女伙计也只是恭敬地看了顾文堂一眼,便退下了。   没过多久,招儿便带着附近的大夫回来了。   隔着幔帐,大夫诊了快一盏茶的工夫,到底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开了个安神定气的方子。   临走前却对顾文堂道,不若去寺庙里拜一拜,兴许还能得用些。   顾文堂眉峰紧皱,送了大夫走,审视的目光便将招儿刺得坐立不安。   招儿只得将雷雨天与姑娘的身世的关联一一道出,急切道:“您不要信那怪力乱神的老大夫的话,我家姑娘定然是心疾。”   顾文堂转了转手里的白玉扳指。   他是查过晏安宁,确实只是瞧她与南边那些人有没有关联,至于她家中的情况,倒是没有怎么关心过。   总归好不到哪儿去,否则也不用寄居在千里之外的京城。   只是瞧这情形,倒比想象中还要严重许多。   此时,幔帐中突然传来虚弱无力的声音:“三叔,你还在吗?”   顾文堂大步走过去,将幔帐的一角用金钩钩起,在床侧坐下来,道:“在,什么事?”   眼前的女孩儿换了身葡萄紫的褙子,是民间小富人家常穿的那一种,直溜溜的几个蝙蝠盘扣将衣服系起。   她生得白,穿这样大红大紫的颜色也不显得土气,反倒更抓人眼球。此刻眉宇间带着难以掩饰的虚弱柔软,更是添了一□□人的媚色。   或是经过了方才那一遭,比起先前的客气又戒备,望向他的眸光多了些依赖的情绪。   她坐起身来,明明是纤细的腰身,那原本看着正合身的褙子却一下子紧紧贴在了她身上,勾勒出动人心魄的曲线。   晏安宁拉住绯色官袍的袖口,隐隐还带着一层水雾的眸子含着哀求:“今日的事,烦请三叔不要告知旁人。谢姨娘她……最忌讳这些……”   顾文堂低垂着眸子,望着那张还有些苍白的脸。   那日还有些不愿与顾昀的婚事,如今,是又回心转意了么?开始担忧这些不着调的原因会影响她的婚事了?   小姑娘家家的,倒还真是善变。   他也说不清是什么心情,按理说该是轻松愉悦的,毕竟也算是他一力促成的,但真听着这话,想起无意中撞见数次她与昀哥儿含情脉脉的场面,心里忽然觉得乏味得紧。   鲜少有迁就旁人的时候,顾文堂便没应,起身欲走。   那小丫头似乎有些着急,紧拽着他的袖子不松手,便被他带得跌坐在地上。   顾文堂顿住脚,回身看她赤着一双雪白玉足跌在羊毛毯上,挑了挑眉:“你这像什么样子?”   她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忙抓住他的手臂站起来,瞬时间,什么东西坠落在地弹起发出细微的声响。   晏安宁怔了怔,低头去寻,胸口又传来蹦地一声。   两颗盘扣,竟然先后不堪重负地,一个绷开,一个掉落在地无处可寻。   顾文堂视线微凝,便见这女孩子的脸颊瞬间红透,局促不安地想飞速将那扣子扣好,只是一方面越慌越忙,一方面虽最终扣了好,半遮半掩之间,若隐若现的沟壑瞧上去却更为惊人。   他忽地眯起了眼睛,两只手指忽地扭住了她莹润滑腻的下巴,迫着她直视他的眼睛:“你方才不是告诉了店家衣衫的尺寸?”   一点疑心在他的瞳孔里放大,语气听起来像在审问。   晏安宁瞧起来羞赧又难堪,好一会儿,才小声道:“许久没做新衣了,像是记岔了。”   失恃又寄人篱下的姑娘家,一年到头都没做几回新衣么?   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尤其是那处雪白绮丽风光,一天一个样也不足为奇。   顾文堂看了一眼那衣裳与她合契的腰线,松了手,思绪却没来由地转到方才她惊魂未定扑过来抱住他的腰,那难以形容的触觉。   从男人的视角里,此情此景有多么诱人与暧昧,眼前的女孩儿一无所知,她只是仓皇着自认为整理好了行头,便又拿那副哀求的眼神望着他。   顾文堂深邃目光与她相碰,面色依旧平静:“太夫人的寿禧堂是一处风水宝地,又有佛像供着,你既日日要绣佛经,便搬过去住吧。”   晏安宁神色讶然:“这……只怕扰了太夫人清净。”   他噙起嘴角,语气沉稳:“若路上遇风雨,婢女将你抬到太夫人跟前,怕是更吓坏了她老人家。”   她闻声嘟嘟囔囔的,像是很不愿意承认这与什么邪祟有关,但终究还是拗不过他,点头应了。   顾文堂沉默了片刻,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下方才徐启给他送过来的玄色披风,从头到脚将她罩得严实,问:“快些回府去吧。这幅样子,还要继续去查账不成?”   闻言,她瞧上去竟有些犹豫,望着窗棂外头阴沉沉的天色,像是踟蹰着是否还会再继续打雷。   顾文堂沉了脸色:“你住在顾家,也算是正经主子,要查账,让人将账本送进府里去便是,何必如此受累?”   “总是要亲自瞧一瞧,才知有没有被下头的人蒙蔽。若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旁人做起手脚来岂不是便宜?”她却振振有词,跟他犟着嘴。   毕竟是个万事要自己筹谋的小丫头,和府里他那些娇滴滴的侄女还是不同的。   顾文堂缓了火气,道:“下次出门多带些下人。”   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小丫鬟,带出来有什么用。   晏安宁乖顺地点点头。   “能走吗?”   “能。”   只是话音刚落,她却腿一软崴倒半边身子,险些跌倒。   顾文堂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她,不愿再多说,忽地打横将人抱起,大步走了出去。   “三……三叔?”   她像是被吓着了,下意识地挣扎两下,觑见对方沉凝的面色才安静下来,一副欲言又止又不敢多说的样子。   楼下,招儿刚将马车驱使到门前跳下车,却见三老爷抱着她家姑娘从里头出来,姑娘身上还罩着三老爷的披风。   “直接回府,不许在外头逗留。”顾文堂淡淡地嘱咐马夫和婢女。   两人齐齐应是。   在马车中坐定的晏安宁撩起帘子,耳垂微红却镇定大方地道一声谢。   坦坦荡荡。   顾文堂眼眸深邃地看她,没有做声,直到那小姑娘像是有些失望地要放下帘子了,才淡淡嗯了一声:“回去罢。”   唇角向上勾了勾。   ……   不远处的一架华盖马车上。   秦瑶卿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她还从没瞧过,他会与哪个女子这般亲密,这般珍重地亲自抱着她送她上马车。   可惜,方才那女子的脸埋在他怀里,她根本没有看清。只瞧见了那支明灿灿的缠丝赤金簪子,晃得人心烦。 第18章   (本章前排提醒:双洁,真的双洁,不用破防)   晏安宁要搬去寿禧堂的事情,眨眼间传遍了整个顾家。   江氏又惊又喜,拉着她的手嘱咐了许多事,生怕她哪处不得宜惹恼了太夫人,到时候再被赶回来。   照江氏想,安宁能住在寿禧堂,便是给晏家的人一万个胆子,也不敢把手伸到那儿去。   对于姨母的兴奋,晏安宁只是一笑而过。她心里清楚,她此番能过去,是因为冒险往顾文堂面前走了一步——   用美色告诉他,她不是他眼中的小孩子。当然,过程中确实也发生了一些意外,例如那颗令人面红心跳的盘扣。   照晏安宁想,倘若顾文堂真对自己这副身子丝毫不感兴趣,想来前世便是冷眼看着她毒发而死,也不会碰她。   毕竟,那时她尚是顾昀的下堂妻,是被顾昀藏在府里角落不见天日的存在,他作为顾昀的亲叔叔,与她春风一度,纵然是百般巧合不得已为之,也是冒了天下之大不韪的。   晏安宁唇角闪过一抹苦笑。   实然也是她一时想不出,她有什么东西可以打动他。   论身家,她不过小富,他却是富可敌国的宰辅,论眼界,她到底囿于一方内宅,打过交道的最复杂的人不过是外头的掌柜伙计,他却未及弱冠便行至山河最南处,论学识,她读的几卷书,又怎能和神童出身的顾大人相较?   她能做顾昀最满意最得心意能举案齐眉相濡以沫的发妻,却难以让顾文堂这样老辣又位高权重的男人将她放在同等的位置上。   为今之计,唯有徐徐图之。   *   太夫人细细地看着晏安宁绣好的一卷经文,眼里是难言的满意。   她乐呵呵地看着晏安宁:“怎么绣得这样快?老三让你搬过来,可不是让你这般夜以继日地干苦力,若是熬瞎了眼睛可怎么好?”   晏安宁摇头笑:“您放心,我夜里睡得好着呢。只是近来天气好,人跟着手脚也利索,不知不觉这一卷就绣完了。”   太夫人原是打算明年浴佛节前能拿到这楞严经就不错,却不料晏安宁比她想得动作快很多,心下更是觉得这孩子实诚可靠。   老三既然开口让她住过来,她也就没拒绝,若是换成旁的什么姑娘,恨不得在她这儿住得天长地久直到出嫁呢。   太夫人便笑着打趣她:“莫不是嫌我这张老脸看得烦,要早些回去陪你姨母?”   “您这是哪里的话,您这儿小厨房的饭菜,可比侯府强多了。”她也笑嘻嘻地跟着凑趣儿。   “哦,原来是为了几口菜。”   说话间,有婢女进来禀告:“太夫人,王家太夫人派来下帖子,说过几日王家九姑娘想请咱们家七姑娘过府一聚。”   太夫人脸上的笑容就淡了下来,叹了口气:“去和钰丫头说一声儿。”   晏安宁看在眼里,有些奇怪。   顾明钰是顾文堂先夫人难产生下来的女儿,是如今顾家三房唯一的子嗣,虽也自幼丧母,与晏安宁相比,境遇却大不相同。   顾明钰自小就是千恩百宠长大的,长辈对她从来都是百依百顺,就连说的亲事,也是同书香世家,一门九进士的王家定的娃娃亲。   那王家小公子年方十二,听闻也是京城书院里有名的神童。   姻亲家走动本是好事,怎么太夫人倒这般愁眉苦脸的?   秦嬷嬷看出了她的困惑,笑着解释道:“您不知道,咱们家七姑娘每回去一趟王家,回来就要不高兴好几天,她不高兴,太夫人哪里还能高兴得起来呢?”   “难不成王家竟敢欺负七姑娘?”晏安宁瞪大了眼睛。   “胡说八道,咱们顾家的姑娘,谁敢欺负?”太夫人闻言斜睨了她一眼,也摸了摸她的头发,隐隐有些一同庇护的意思。   “是王家规矩严”,秦嬷嬷接着解释,“王家教导姑娘们重孝道重德行,姑娘们个个熟读四书五经,便是下场也不惧的,平日里爹娘的鞋袜,也都是姑娘们自己做的针线活。咱们家七姑娘虽然也自小上女学,却到底抓得不是那般紧,凑到一块儿说不到一起去,可不就不欢而散了?”   晏安宁颇为意外:“王家没有针线房吗?”   大户人家的规矩,鲜少会让主子们自己动针线的。说是德容言功,出了出嫁时的场面活儿,哪里又会那般计较?   “王家的规矩便是如此。”秦嬷嬷含蓄道。   说到这儿,她却是忽然看了炕桌上摊开的佛经一眼,笑道:“太夫人,不若让表姑娘去教七姑娘学学针线,也好为将来打算。”   这些小姑娘们的往来也就罢了,王家将来娶妇,可是要求新妇要亲手给舅姑做一套新衣,成亲后夫君的里衣,也是不假人手的。   听到这儿,晏安宁颇有些好奇,想了想,还是小声问道:“太夫人,七姑娘是您宠着长大的,您瞧中了王家哪一点呢?”   如此多般拘束,不免辛苦。论家世,王家再有根基,到底抵不过顾家如今如日中天,论人品,王家公子还小,纵有神童之名,到底没有定性,难保将来一路青云。   太夫人看她真心为顾明钰鸣不平的样子,原本没将秦嬷嬷的话放心上,这会儿倒又转了看法。   她拍着晏安宁的手,低声道:“你不知晓,王家的男子,除非年过四十尚无子嗣,是不得纳妾的。”   晏安宁瞬时明白了。   原来太夫人为顾明钰谋划的是这一点。   怪不得。   王家人对家里的姑娘要求严格,对儿郎们也同样如此,这样的家风,才能被太夫人看进眼里。   太夫人觑她神色,忽然道:“那你愿意去教教钰丫头么?”   晏安宁抬眸,满是愕然,愣了好一会儿,才讷讷道:“但凭太夫人吩咐,只是我也不曾教过人……”   太夫人见状却更加满意,笑笑道:“去试试,佛经的事可以缓一缓。钰丫头脾性温和,纵然是不愿学,也不会为难你这个表姐的。”   晏安宁笑着道是,暗地里却攥紧了手。   她并未打算这么快踏足顾文堂的领地,只是没想到太夫人会打起这样的主意   也不知,顾文堂知晓了,会怎么想。   *   顾文堂负手站在廊柱旁,抬眼望着西边如火的流霞。   卿云小院。   不知怎么就走到这儿来了。   那日亦不知是怎么想的,自作主张地让她搬进母亲的寿禧堂,不过既然开了口,倒不好收回成命。   这几日公务繁忙,亦无暇来看,或是也没必要没立场来看,但终究还是来了。   盼丹正看着小丫鬟们洒扫,忽见门外一高大俊朗男人靠近,她吃了一惊,忙上前去行礼:“相爷,您是有事寻我们家姑娘吗?可不赶巧,她今日在七姑娘院子里呢。”   顾文堂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七姑娘?”   盼丹肯定地点点头。 第19章   顾明钰今年只有八岁,生着一张婴儿肥的圆脸,稚气未脱,脸上一双葡萄般的大圆眼睛十分灵动,可爱至极。   听秦嬷嬷说了晏安宁的来意,顾明钰瞧上去兴致不大,但仍旧非常懂礼地和晏安宁见了礼,又吩咐婢女们上了糕点和时令水果,拉着她上了炕说话,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晏安宁看着她,脸上的笑意不自觉地加深。   倘若她的母亲没有早逝,八岁的她在母亲身边大约也会是这样一副娇憨的模样。而事实时,八岁时的她,正在为了如何能永远留在顾家,留在姨母身边而绞尽脑汁,费尽心机地算计人心。   这一点上,顾明钰令她羡慕,但这一切大抵也离不开太夫人满心满意地照顾——太夫人甚至没和如今成为宗房的二房住在一块儿,而是住在国公府,一住就是七八年。   两厢坐定,晏安宁还没想好要怎么开口,顾明钰就已经鼓着脸道:“晏表姐,我知道你和祖母是为了我好。可是我不喜欢做针线,而且我也用不着做这些来讨好王家的长辈!”   她讲话的声音软和可亲,但说起话来倒是很坚决的模样。   闻言,晏安宁想了想,问:“那七姑娘到底是觉得不喜欢,还是觉得如此讨好旁人辱了顾家的气节与门风,所以不愿学呢?”   顾明钰沉思了片刻,眨了眨大眼睛,没说话。   “七姑娘知道我小时候为何要做针线么?”   顾明钰摇了摇头。   晏安宁笑了:“我那时候刚来顾家,觉得姨母手头好像并不宽裕,听闻小丫鬟们常常做针线拿去外头换钱,便也打上了这样的主意。”   一边听着的秦嬷嬷脸色微变,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那后来呢?”顾明钰却来了兴趣。   “后来啊,我姨母听说了,拦住了我。她说我是大家闺秀,这样亲手做的东西是万万不能流到外头的,一不留神就会闹出大事,影响名声。”   顾明钰蹙了蹙眉,问:“那后来为何表姐还是要学呢?表姐没听你姨母的话吗?”   “怎么会?”晏安宁望着她,眸光柔和:“后来我接手了我娘留给我的嫁妆,在京城做生意,生意越来越红火,也不需要用卖针线的几个银钱来贴补日子了。不过……有时觉得针线房做的衣衫不好看,也会自己动手改一改。”   她指向自己裙摆上精致繁复的缠枝花。   顾明钰却也只是看了一眼,这对她吸引力不是那么大。   其实她打小都是文武兼习的,不过习来习去,却发现在读书上面没什么天分,反倒是舞刀弄剑的似乎更得手——实然她也很是失落,她爹爹可是当朝首辅,大魏朝廷最年轻的当世大儒,她却这么笨,连书都读不好。   经年累月的泄气,她早就对这些失望了。什么琴棋书画和女红,在她眼里都是颇让她头疼的存在。做不好,索性就不做了。   晏安宁又从婢女手中接过一个虎头帽,上面栩栩如生的小老虎却抓住了顾明钰的目光,她惊呼一声,从她手中接过看了又看:“好逼真!”   “这是我给我姨母腹中的孩子做的。”晏安宁意味深长地道:“虽然我如今不缺银钱,但这些贴身的物件,姨母可能会更喜欢一些。”   顾明钰被她说的有些松动了。   大嫂陆氏现下也怀了身孕,大嫂一向对她很好,如果可以的话,她也想送这样精致好看的小孩儿物件给那未出世的小侄子小侄女用……   “且学会了女红,也并不代表七姑娘就非得为王家一家子人上下操劳,学会的东西是自己的,愿不愿意为旁人做,全凭七姑娘自己做主就是。”   这番话戳中了顾明钰的心,她一下子豁然开朗。   她不喜欢王家拿这些莫名其妙的规矩来压她,学女红,也并不代表就默认了接受王家的规矩。晏表姐说的对,学会的东西,是她自己的。   只是……   顾明钰眨巴着眼睛,终于露出了小女孩该有的胆怯:“可是,我……我能学得会么?”   晏安宁笑了起来。   她握住顾明钰的手,诚挚道:“这世上哪有学不会的东西?单看有没有花时间罢了,时日还长,纵然一时不得其解,慢慢想慢慢做就是了。”   顾明钰看着她坦然的目光,这才缓缓松了口气,笑意一点点爬上眼角,轻轻道一声好。   ……   少女穿了件月白水波纹杭绸褙子,玫红缠枝襕纹的湘裙,乌油油的青丝挽了个家常的纂儿,垂眸做着针线活。一旁的垂髫女童睁着大眼睛看着,手里也拿了个绣绷子,时不时地凑到那少女跟前说几句话,姿态颇为依赖的模样。   顾文堂走进女儿的晚香居时,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幕光景。   他脚步微顿,非常不合时宜地升出了些岁月静好之感。   尤其是当那少女听见他的脚步声,流转的眸光顿现星辉,轻推着女童下炕来给他行礼的样子,更是让他莫名联想到小妇人携着女儿等候郎君下衙的桥段,平白地添了许多温情韵味。   这滋味让他觉得陌生。   顾明钰瞧见自家爹爹,原本活泼开朗的性子瞬间变得内敛踌躇起来,在顾文堂跟前规规矩矩地蹲下来行了礼,才眨巴着眼睛道:“爹爹,我在和晏表姐学女红呢。”   “我知道。”顾文堂淡淡地答。   旁观的晏安宁眉心微挑,倒是没想到顾文堂在他女儿跟前也是如此不假辞色——听外人说当日顾文堂从南边将顾明钰的生母姜夫人带回来,为她破了不少礼仪规矩,可见是真真放在心上的。她还以为,对待心上人遗留下来的珍宝,这位位高权重的宰辅也会流露出一些常人难见的一面呢。   观顾明钰小心翼翼的态度,倒不像是如此。   不过晏安宁倒也没多想,她笑着上前去福了福:“三叔。”   顾文堂垂眸看着她福礼,领口下的肌肤白皙透嫩得似象牙,里头的高耸在他眼底若隐若现地一晃而过。   真是魔怔了。   “天色不早了,你也早些回去吧。”   晏安宁微怔,没想到再见他,第一句竟就是要赶自己走。   顾明钰表现得有些不舍,晏安宁却也没强行留下,她点了点头,温柔地和前者告了别,忽见顾文堂亦走了出去,便跟在他后面出了门。   “三叔。”她叫住他。   顾文堂看着她,眸光深邃幽暗:“什么事?”   她顿了顿,好一会儿,才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听闻,津门口岸要开了,是不是?”   顾文堂微微敛眉,倒是没想到她会问这种事情。   不过这也没什么好瞒的,他微微颔首,干脆道:“是。你想做什么?做海上的生意?”   少女雀跃的眼神回应了他。   顾文堂挑了挑眉头,正准备泼冷水,却听那娇俏的声音带着些甜腻的软糯,娇滴滴的尾音里全是讨好的意味:“只是海上的许多事情我也不懂,怕贸然砸钱进去反倒毁了根基。三叔,您从前去过南边,应该很了解这些,往后若是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安宁能不能来问问您?”   不少女孩子爱撒娇,偏她用这样的利器,要么求的是她姨母的事,要么求的是她与顾昀的婚事顺遂,要么便是为了生意。   饶是如此,听着那如同含了蜜似的娇音,顾文堂竟说不出拒绝的话。   倒还真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见她耐心全无地要拽住他的袖子晃动,顾文堂才抬眸反手攥住她那露出的一截手腕,莹润的肌肤细腻的过分。   “到底关乎朝中大事,若有什么疑问,日后去我书房问。”   那小丫头的眼睛就弯了起来,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瞳仁里像是盛满了细碎的星光。 第20章   津门开埠,朝廷建的大船将会出使临近岛国,而头一批跟着出海的商队亦会得到朝廷沿路的庇佑。   在顾文堂那儿打听了许多事后,晏安宁同手底下的掌柜们商议了几日,便当即立断地买下了津门李家的一艘大船,派了可靠的心腹随着朝廷礼部的船在同一日出了海。   大魏朝廷早些年因皇子夺嫡的内乱闹得国库空虚,顾文堂出任内阁首辅后,想了不少法子充盈国库。如今的这一招,也是打着相同的主意。   晏安宁心里知晓这法子是行之有效的,只是前世她并没有这样的消息渠道能及时知道朝廷的动向,而今重来一回,京城什么庞家沈家能吃到的,她也没什么理由吃不到。   尤其是顾文堂并没表示出反对的意思,她便更为坚定了。   商船下了海,晏安宁为表示感谢,便趁着顾文堂在府中的时候拎着食盒去了国公府的书房。   徐启见是她来了,没说什么便请她进了书房。   近来晏安宁为了海商的事情都快成了这书房的常客了,徐启的态度也从一开始的震惊变得淡然处之——相爷自己将人邀来书房谈事的,总不好再说此地是内宅女子禁地。   内室中,顾文堂坐在金丝檀木桌案前,一手执黑子,一手执白子,正在与自己对弈。   听见动静,他放下手中的棋子看了过去,深邃且犀利的眸光便敛了厉色,不疾不徐地开口:“……来下一局?”   晏安宁讪笑一声,却是不敢应承。   姨母往外头说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实然她琴书画尚可,这下棋却是个十足的臭棋篓子,只能与小童嬉戏的水准罢了,又哪里敢在顾文堂跟前现眼?   顾文堂听她这般说辞,倒是意外:“行商那般大胆,都不怕贸然出手赔得血本无归,如今倒不敢与人手谈一局?”   她眨了眨眼睛,小声地问:“那三叔觉得,我这回会血本无归吗?”   全然半点不吃什么激将法,满心满意她的生意罢了。   他只觉得她有趣,唇角也染起了一层笑意:“只要你派去的人不贪得无厌,那便无碍。”   晏安宁轻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将食盒放在旁边的书案上,坐在了棋桌对面。   她双手撑着脸看他下棋,有几分跃跃欲试:“从前倒是和五表哥一同下过棋,他脾性好,倒是不嫌弃我棋烂,还会教我几招。三叔若要我陪同,也不许嫌我愚笨才行。”   教她?   怎样教?   顾文堂深邃的眸光落在她宽袖落在桌案上时露出的一节雪白手腕上,眼前的场景仿佛已经开始活灵活现。   被他撞见过的两回都是那般缱绻难言的了,两人独处内室下棋,更不知是如何的光景了。   顾文堂顿时觉得眼前棋盘上的残局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既然知道下的不好,便该勤学苦练,总是指望你的对手来教你,哪里算得上什么正道?”   他一本正经地看着她,讲话的口气像是书院里的老学究。面前的小姑娘听着便瑟缩了下,那股子雀跃的劲儿全没了,站起来简直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好了,小心翼翼地拿眼睛瞧他,像是不懂他为何突然就生了气,于是只能小声道好。   “今日来是做什么?”   晏安宁神情惴惴地将食盒打开:“我亲手做了桃花酥……想谢谢三叔这些时日帮的忙。”   新鲜的糕点一打开,屋内便盈上了一股淡淡的清香。   顾文堂神情微顿,正欲说些什么,忽闻外头徐启禀报道:“相爷,闻风回来了。”   来者似乎性子很急,徐启的声音刚落下就听门嘎吱一声响被人推了开,顾文堂微微敛眉,看她一眼:“先进去坐会儿。”   不同于徐启,闻风是他手里得力的暗卫,年纪正轻,既是外男,理当避嫌。   晏安宁便拎着食盒往书房屏风后头去了。   闻风在外办差,许久不曾进府,倒是全然没注意徐管事方才拼命使的眼色,兴冲冲地就进来了——左右他家相爷身边又没有妻室女眷,再者这大白日的,依相爷的性子,便是近来有什么风月,也总不会带到书房禁地来。   他便没想那么多。   谁知一进来,便见相爷素来清隽温润的一张脸上无甚表情,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闻风就心里一突,晓得这是他毛毛躁躁又惹得相爷不喜了,便什么也不问就单膝跪下请罪。   “徐启竟然禀报了,你便该候着等我开口才是,如此不同礼数,倘若有贵客在又当如何?倘若在禁宫之中,陛下召见,你也这般冒失,告知掌事公公一声就风风火火闯进去么?”   闻风面有惭色,老老实实应了这教训,顾文堂的气也便消了。   这暗卫是他从前在流民中捡回来的,身世凄苦,见识过人吃人的惨事。   能有如今的性子而非万事藏在心中已经算是幸事,顾文堂倒也并不愿身边人都同他一般沉默寡言,如此这般算起来也是他存心纵容。不犯大错,教诲几句也便罢了。   闻风这才起身,解释道:“实在是这事来得急,属下是一刻也等不得了,才匆匆回来跟相爷禀报……”   顾文堂自然知晓近来让他查的是什么事。   芳芜院露出马脚的婢女好找,外头的暗线却是错综复杂,牵连了不少人不少事。   他眯了眯眼睛:“找到主谋了?”   闻风点头,面上却隐隐有愠色:“属下实在想不到,那下手之人,竟然姓周……”   周啊。   周是大姓,但这案子里牵扯到了南边独特的一株药草,再联想这个周……   顾文堂心中已经有了几分了然,闭了闭眼,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是周家当年那支护卫队?”   “相爷猜的不错。”闻风连忙点头,年轻的面孔上全是忿忿不平:“实在是狼心狗肺的一伙人,定然是和逆王勾结上了,竟然来朝相爷和侯爷下手!他们哪里知道,相爷您为了周家的事费了多少心思,简直是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在帮他们……这些护卫的人效主不力,如今反倒将一切怪罪在您头上,实在是荒谬至极!”   他自幼跟着相爷,南边出事的时候他也在,有些事情,连徐启都不清楚,他却是一清二楚的。   相爷为了周家的事,说是殚精竭虑都不为过,心里受过的苦楚更是不知凡几无人可诉,如今反遭人背叛,实在可恨!   相比于闻风的咬牙切齿,顾文堂显得要平静许多。   “魏延最擅颠倒是非黑白,这么些年,还没有习惯吗?”他眸色渐敛,将茶盏重叩于桌面上,神情淡漠:“旁的也就罢了,若是能借机查到魏延行踪,不必手下留情。”   “至于周家的人……”他想了想,道:“若是发现了你,便将人带我面前便是。”   “相爷!”闻风愕然,“那伙人这般不明是非,恐会对相爷不利!”   “不明是非,便将是非说与他听便是,若是还不听,再论其他。”顾文堂却摆手,阖了阖眼,便让闻风下去了。   他恍恍然想起多年前的往事,烛影昏黄的客栈里,三人把酒当歌,望着暗潮汹涌,一望无垠的海面立下壮志豪情,只是顷刻间,眼前便是血光满天,烈焰直冲云霄,耳边再无令人心旷神怡的海浪卷袭声,唯余尖叫和求救声盘桓,听得人头皮发麻。   这场面像是经年的梦魇,一经投入便难以主动摆脱。   额上瞬时出了些细汗,有人握住了他的手,在他耳边唤着他,顾文堂的意识才骤然间清明起来。   女孩子洁白细腻的肌肤像涂了层蜜膏般莹润,离得太近,他仿佛都能闻见她身上泛甜的香气。   那姑娘像是情急之下抓住了他的手摇晃了几下,现下又循规蹈矩地松了开,只关切地问:“三叔,你没事吧?”   他摇了摇头,便听她小心翼翼地开口:“三叔……甭管别人怎么想您,您要记得,太夫人、七姑娘还有侯爷他们,一定都是相信您的。”她似是有些迟疑,咬了咬唇又添上一句:“若您不嫌弃,加上一个我也成。”   顾文堂表情微顿,一身阴霾情绪顷刻间化了大半,挑着眉倾身,颇有些好笑地道:“你信我?若我在你面前杀了个人,你也信我么?”   晏安宁点点头:“那必是因为那人该杀可杀。”   “狠心的丫头。”他失笑,靠在楠木椅上评了一句。   姑娘听着像是有些不服气,他便含笑转了话题:“不是说送了糕点来?”   晏安宁哎呀一声,忙将那食盒又打开,柔嫩修长的手摸了摸盘沿,松了一口气:“还热着呢。”便取出一块儿来,坐在一边送到顾文堂面前,一双美丽的眼睛笑得弯成了月牙:“您尝尝我的手艺,应该不难吃的。”   顾文堂却没接,竟是径直俯首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块儿。   晏安宁微微瞪圆了眼睛,却没敢松手,怕污了他的衣袍。于是便看那人慢条斯理地用完一口,却道没尝出味道,低头再咬一口,那舌尖便毫不意外地扫到了女孩儿家细腻柔白的指尖。   姑娘像是被烫了一下似的,下意识地往回缩了缩,白腻的耳垂瞬时泛起了嫣粉。   “味道还不错。”她听见那人夹着淡淡笑意的声音,抬眸看过去,正对上他一双若星辰深邃的眼,听他不疾不徐道:“是甜的。”   ……   晏安宁拎着空空如也的食盒走过了书房外头的游廊,过了一个拐角,直到书房外头看不到的地方,腿才软了。   她倚在墙面上,长长出了一口气。   不会下棋,实然是她从来没学过,留给顾昀的一个缺口罢了。   只是运筹帷幄之道,做生意的人,哪里能不会呢。   不过,这对弈之人,实在是强势得过分了。怎就能用长辈的名义,硬生生迫着她将半碟子点心亲手给他喂完的…… 第21章   接下来的一段时光里,晏安宁便在教顾明钰针线,与抽空绣佛经之间度过,偶尔耽搁得晚了些,或是晌午,或是晚间,总会有几回能碰上顾文堂的面。   只是这人着实忙得可以,虽答应了生意上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他,但真正得空的时候也不过一两回——谈到一半有官员来造访也是常事。   不过晏安宁并不放在心上,海商的事情已经走上正轨,旁的一些杂事,不过是她用来接近顾文堂的借口罢了。   这一日晏安宁去给太夫人请安,却赶巧碰上了一位客人。   秦瑶卿正拉着太夫人的衣袖撒娇:“……瑶儿都好长时间没陪姑母您了,在寿禧堂住几日陪您可好?便还照着往常的样子,住在那卿云小院里。”   晏安宁进来时正好听见这一句,她脚步微顿,给太夫人行了礼。满脸笑意的太夫人便拉着她的手同秦瑶卿介绍,后者听闻她的身世,面上便有些不以为然,却听太夫人又道:“这卿云小院你是住不成了,安宁现下正住着呢。”   秦瑶卿这才正眼打量晏安宁。   这些时日,她一直在外头寻找那日被表哥抱上马车的女子——观那女子一副羸弱之态,上车之时似乎还赤着足,她便以为是什么风月之地的女子痴缠上了表哥。只是打听了这些时日却也没有半分消息,这才心思回转,想着或许是府里又新进了人。   秦瑶卿眯着眼睛仔细看,却难以分辨是不是当日那女子。   乌黑柔顺的青丝上,并没有插着那日晃了她的眼的金簪。   不过,生得确实美丽得惊人,寻常男子看了,恐要移不开目光。   秦瑶卿便笑着对太夫人道:“您可不能因为身边有了新鲜的小姑娘,就不管我了。这卿云小院,一听便和我有渊源,想来晏家表姑娘住起来也不安稳,佛堂旁边不是也有厢房吗,她住在那里,岂不是更方便?”   晏安宁眸光微睐。   当日她搬进寿禧堂,住进的却是隔了一道月门的卿云小院——说是寿禧堂里头倒也不假,因进出并不需要经过院门。可卿云小院独成一座院落,环境幽美,宽敞阔气,比之佛堂旁边的小厢房不知大了多少。   秦瑶卿这话便是要硬抢了,偏生还想要她主动谦逊地让出来。   晏安宁便好奇地问:“难不成这小院是从前秦姑娘住在国公府的时候,国公爷取的吗?”   故意在她面前没有称顾文堂为三叔。   秦瑶卿的面色就僵硬了下来。   太夫人看她一眼,径直摇头:“没有的事,这座宅子陛下赏赐下来的时候便有那卿云小院的牌子了,听闻是从前一位长公主给女儿修的院子。”从前她还没搬进国公府和三儿子住,秦瑶卿这个表妹又怎么可能只身住在这儿,院子还被取了这样的名儿?   秦太夫人可见不得自己的儿子声名被玷污。   太夫人想了想,笑道:“你既然想来陪我,便住在我院子里,别去打人家的主意了。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又折腾这孩子做什么?平白让人家觉得你不好相处!”   她话说得像调侃,口气却不容置疑。   秦瑶卿有些不情愿——倒不是为了什么名字上的巧合,不过是那卿云小院离国公府的正房,也就是表哥居住的地方更近,且不用时时都暴露在太夫人眼前。但话已至此,她也不好在姑母眼里留下一个娇蛮任性的印象,便只好不再提这事。   只是,这下子,她怎么瞧都觉得晏安宁没安好心,心里的疑心便涨了起来。   等晏安宁走了,她就欲言又止地看着太夫人,直把太夫人看得眉心拧起来,不悦地问:“什么事?”   这才吞吞吐吐地开口:“姑母,这丫头,不会是您给表哥寻的……”   太夫人瞪她一眼,觉得她今日在晏安宁面前有些无礼,但到底知道她心里的症结,摇头道:“别胡说,那是二房你昀表侄未过门的媳妇。”   “是吗?”秦瑶卿喃喃自语,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   难道是她太过草木皆兵了?   可,当日那位女子,到底是谁呢?   ……   回到卿云小院,晏安宁便让盼丹寻了个寿禧堂的小丫鬟来打听秦瑶卿的事。   前世,她对这位八竿子打不着的秦府表姑娘并未上过心,知道得不多。   从吃着窝丝糖的小丫鬟嘴里,晏安宁才了解了一二。   秦瑶卿是秦家四房的姑娘,从前有一位嫡亲的兄长,当日随顾文堂南下后,被水寇残害,尸骨无存。顾文堂回京后,对秦家四房很愧疚,不仅常常贴补,还默认秦瑶卿时常进府陪太夫人小住。   而秦瑶卿这样日久天长地来往,便升出了些念想,而今已经年过二十,仍未出嫁——虽说与先头定亲的郎君无故暴病身亡有些关系,可过了这么几年,以秦家的门第,不至于仍旧找不到相宜的。   府里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秦瑶卿是想做国公府的主母。   然而顾文堂始终没有对此表态,也不知对这位一半年岁都在国公府长大的秦家表姑娘究竟有没有情愫。不过大家暗暗觉得是有的,否则照顾文堂的性子,早就该将人发嫁了,这样一日日拖着,兴许是顾忌着七姑娘。   毕竟,人人都知晓,相爷对已故的亡妻一往情深。   晏安宁听了来龙去脉,却觉得顾文堂应是没有的。   至少,前世她与顾昀成婚三载后,顾文堂都没有娶秦瑶卿。她也不记得秦瑶卿最终嫁给了谁,但反正,国公府主母的位子,在她的记忆里一直是空悬的。   是以她的所作所为,可没拆散什么天定的鸳鸯。   原就是秦瑶卿的一厢情愿罢了。   ……   秦瑶卿从寿禧堂正房出来,怀着心事,不知不觉地便走到了卿云小院的门口。   里头有婢女正在嬉笑,她嗤笑一声,正暗暗鄙夷晏安宁治下无方,表情却忽然僵在脸上。   只见一个粉衣婢女头上戴着那她记得所有细节的金簪,笑眯眯地和旁人说着话。只是奇怪的是,那婢女姿色只能算是中人之姿,远远算不上美丽。   “招儿姐姐,这簪子好漂亮啊。”   “这是姑娘赏的,你好好当差,日后也能得赏。”   “是,我知晓了!”   秦瑶卿嘴唇抿得紧紧的,手里的一方锦帕快被她拽烂。   姑娘赏的!   那个恬不知耻在大街上勾引表哥的女人,果然就是晏安宁! 第22章   顾文堂面色沉沉地走进晚香居。   他原也没想到会与南边的旧人这般见面,时隔多年,不曾想那些残留的旧人竟将他视作了仇敌,令人费解。   驻足看着晚香居的牌匾,不由摇头失笑:诸多事由,难不成还能和钰儿那个小丫头说么?   只是想到了什么,他还是进了门。   整个屋子静悄悄的,已经过了府里午饭的时间,想来现下她们都小憩去了。   顾文堂绕过一棵比人还高的玉石盆景,便见晏安宁伏在临窗大炕上休息。她发丝微微有些散乱,长长的睫毛似蝶翅般轻颤,如玉般的肌肤上透着熟睡的晕红,朱红的唇儿微微动着,似是梦到了什么好事。   他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待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坐在了熟睡的美人身侧,望着那露出来的一截,如雪如绸,白皙细腻的颈子。   姿态这般的乖巧与柔顺,睡梦中毫不设防,看得他烦闷的心情莫名就平静下来,甚至还生出了些欢喜。   只是不能久看。   顾文堂压住眼底浓重情绪,刚闭了闭眼,忽然察觉自个儿的手臂被人抱住了。   错愕地睁眼,却见那睡梦中的人儿不安分,不知何时嘟嘟囔囔地摸索过来,像是藤蔓找到了着力点地搂住了他的手臂,好似那是个枕头或是被子。   清隽的面容上便带了一丝笑意,里间隐隐有下人窸窣的动静,他伸出手轻轻将她的手移开,只是分离之际,捏着那细腻柔软肌肤的手不自觉地停留了半刻。   门外,正巧过来的秦瑶卿险些咬碎了一口银牙。   狐媚!   顾明钰的乳母林氏从屏风后头拐出来,见着顾文堂吃了一惊,忙行礼问:“您何时来的,奴婢竟一点没察觉到。”又要去喊顾明钰起身。   “无妨,我只是来瞧瞧。既在睡着,便不必叫她。”又一脸正色地看了一眼晏安宁:“表姑娘午间怎么没回去?”   乳母便笑道:“姑娘可巧来了兴致,便让表姑娘下午继续教。方才午饭的时候,留了表姑娘在这儿吃饭呢。”   顾文堂微微颔首,像是并没放在心上,嘱咐了几句琐事便起身走了。   *   这日下午,秦瑶卿带着一大堆礼物来了。   顾明钰正和晏安宁有说有笑地做针线,见到秦瑶卿,脸上的笑容便淡了许多:“表姑姑来啦。”   秦瑶卿却很热情,上前去不动声色地将晏安宁挤开,拉着明钰的手道:“从京城里的铺子带了许多小礼物给你,你瞧瞧喜不喜欢?”   顾明钰只是看了一眼,神色不变:“不年不节的,怎么能让表姑姑这般破费?秦家姐妹多,表姑姑不如把这些东西分给她们?”   “表姑还是最喜欢钰儿你。”秦瑶卿没被打击到,一副十分熟稔的样子和她说东说西,顾明钰只能暗暗给婢女使了个眼色,好让她们将晏安宁带去旁处玩,不必在这里受秦瑶卿的闲气。   她实然是很不满秦瑶卿视她的客人为无物的态度。   见她走了,秦瑶卿勾了勾唇角,叹了口气:“钰儿啊,你年纪小,不知这世上人心险恶。多少年轻姑娘们往你这里来,是想借你的身份攀附你爹爹,你可千万要小心,不能中了那些狐媚子的计。”   “表姑姑说的是,只是爹爹他为人方正,最重规矩,真是什么品行不佳的女子,想来也入不了他的眼。”   秦瑶卿心里一堵,想起她午间瞧见的那一幕,只觉得憋闷至极。   她还从来没瞧过表哥待谁那般缱绻温柔,竟是拉着那女子的手不肯放……   规矩是规矩,可美色当前,又有几个男子能把持得住?且那女人一瞧便是心机颇深,明明是二房将来的侄媳妇,却巴巴地来勾引表哥,如此寡廉鲜耻,实在可恨!   她又劝了几句,见顾明钰不愿再听,这才起身告辞。   而等她一走,顾明钰转头就将她说的那些话说给了晏安宁听。   “她也不觉得心虚?这满京城的姑娘,也没有那个像她那么上赶着想嫁给我爹爹的!”顾明钰扁了扁嘴,很是不屑。   晏安宁不好说秦瑶卿的不是,想了想,笑问:“这么说,七姑娘也不想你爹爹寻个新妇进门么?”所以秦瑶卿才会跑过来在她面前给自己上眼药,虽然没明说,但那副指桑骂槐的样子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顾明钰却摇了摇头。   “不是,我只是不喜欢她来给我做新娘亲。”她嘟呶着嘴,道:“我娘亲生我的时候就难产过世了,这些年,爹爹身边一直没人照顾,瞧上去孤孤单单的。可是,不能是秦瑶卿,她那样的,爹爹娶进来只会更心烦,天天便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闹得家里不得安生。”   晏安宁被她的说辞逗笑了。   也是,秦瑶卿这人,一切都按照自己的性子来,连心仪之人的掌中明珠如此厌恶她都没瞧出来,只顾着满足自己的需要,可不是一看就能闹得家里鸡飞狗跳么?   顾明钰也嘻嘻地笑了笑,拉着她继续做针线。   晏家表姐才不像秦瑶卿说的那样呢,且不说现下和她谈婚论嫁的不是她爹爹,便是真是,那也比这位表姑着调多了。她也做不了爹爹的主,一切便随爹爹心意就好了。   *   和顾明钰这个小丫头之间的关系,经过这一番话,倒是越发亲近起来。   一大一小凑到一块儿,有时也不会仅仅做针线——顾明钰听说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也会央着她展示些别的给她瞧瞧。总归晏安宁让她觉得很自在,偶尔跟着她弹几个调子,纵然惨不忍闻,却也比起在女夫子面前战战兢兢,羞愧得恨不得钻进地洞去要好上太多了。   这日,晏安宁从屋里拿来了一本琴谱,两人看了一会儿,顾明钰忽然指着上头的一篇嘻嘻地笑:“晏表姐,弹这个!弹这个!”   晏安宁低头一瞧,无奈地发现是《凤求凰》。   这般直白抒臆的求爱之作,不免让她赧然,耐不住顾明钰这小丫头片子拉着她的袖子央求,晏安宁被缠得没法,只好随了她:“只弹一小段。”   不然传出去,顾昀那头还不知道要想些什么呢。   顾明钰眼睛亮晶晶地点头,便看晏家表姐挽起袖笼,在香烟袅袅中,白嫩修长如葱段般的手指揉上琴弦,曲色便在指间缓缓流淌。   她撑着小脸,在一旁简直就要听入迷了。   忽地有不速之客闯进来,怒气冲冲地掀翻了桌案上的古琴,指着弹琴之人的鼻子就骂:“你这狐媚子!你这这里弹凤求凰,你安的什么心?”   晏安宁堪堪躲过了对方锋利的指甲,抬眸便见秦瑶卿盛怒的一张脸。 第23章   秦瑶卿觉得自己的耐心已经快告罄了。   她明明再三和顾明钰说过,她却不听,还要执意和这个狐媚子往来,还在这里弹什么凤求凰!   她方才来的时候,正巧看见表哥下了衙,过了二门,正朝这边走过来。   若说不是专程策划了这一遭,她是决计不会信的!   顾明钰惊呆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低头看着被扫落在地,断了两根琴弦的古琴,对秦瑶卿怒目而视:“表姑,你这是做什么?”   秦瑶卿的气焰却越发嚣张,也不理睬这个八岁的小丫头,盯着晏安宁继续骂:“你以为你是什么身份?一个商贾之女,二房一个姨娘家里的亲戚,你竟敢来打相爷的主意!你这样的人,连做相爷的妾都不配,你知不知晓?若是再让我瞧见你在相爷面前献媚,你信不信,这顾家明日就没有你的立足之地!”   顾明钰被这话气得涨红了脸,明明是她求着晏表姐弹的,就是想调笑她几句,没想到被秦瑶卿撞上了,闹成了这样……   可是秦瑶卿撒起泼来,她倒真不知该如何和她讲理了,大大的眼睛里于是便盛满了无措的愧疚。   晏安宁看了看秦瑶卿,低下头将那琴抱起来,轻声道:“我知道了,秦家姑娘,别在这里吵闹,吓坏了七姑娘。”   晏安宁揉了揉顾明钰的脑袋,叹了口气:“我有些累了,今日就不教你了,先回去了。”   “晏表姐……”   顾明钰追了几步,默默地红了眼睛。她很想说些什么,可身侧的乳母死死地拽住了她的胳膊,摇头示意她不能。   秦瑶卿望着晏安宁的背影冷笑了一声,上前来搂住她,嘴里继续道:“别理会她,钰儿,下回可不许再做这种事情了。若是你爹爹听见这样低俗的曲子,定要教训你不懂规矩的。”   凤求凰低俗么?   顾明钰扁了扁嘴,但她明白乳母的意思——秦瑶卿毕竟是长辈,她不好和她顶嘴。再者,她能这样长久地住在国公府,虽然她不喜欢她,未必将来秦瑶卿不会嫁进来。乳母是不想为了晏表姐,冒将来她被继母刁难的风险。   而这头,顾文堂迈步进了院子,扫了一圈也未能瞧见那道熟悉的身影,漫不经心问:“今日倒这么早就不学了?”   顾明钰强打起笑容,不想在顾文堂跟前说这些是非,只道:“嗯,晏表姐说明日再来。”   顾文堂微微颔首,目光并未在顾盼生辉的秦瑶卿身上停留:“那便用饭罢。”   “表哥……”秦瑶卿却欢喜地跟了上去,眸子里星辉灿灿。   *   顾文堂近来察觉到几分古怪。   晏家那小丫头似乎在故意躲着他。   以往他来晚香居三回,起码有两回都能瞧见她,近日来也不知是怎么,竟连个影子都瞧不见。问那总角年岁的女儿,却是支支吾吾,半晌开口只道是他来得不凑巧,晏表姐一早就走了。   这一日,顾文堂下了衙便过来了,院子里守门的婢女一瞧见他就变了脸色,急匆匆想去禀报,被他伸手拦下了。   “不许去。”他沉声凝眸,威慑得婢女们纷纷不敢再动弹。   房内依稀传来女孩子银铃般的笑声,很是欢快。   可待他近了,声音却骤然消失,他挑眉走进去,便见女儿明钰正乖巧地坐在大炕上,手里捧着绣绷,欢喜道:“爹爹你来啦。”   顾文堂没说话,目光落在还蒸腾着热气的茶盏上。   顾明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色微微一变,旋即笑嘻嘻地解释道:“晏表姐刚走。”   刚走?   后头可没有门,她长了翅膀飞出去了不成。   顾文堂走进厅堂,站在紫檀木的书案前,依稀瞧见了西边暖阁的屏风后头露出的一节衣角。   是一袭月白的挑线裙子,上面绣着石青的斑竹。   顾明钰忙跟进来,小眼神下意识地左瞧右瞧,一眼就看到了晏安宁藏身时露出的马脚。她忙上前去堵顾文堂的视线,嘴里道:“爹爹,我饿了,咱们让厨房摆饭吧。”   顾文堂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明钰顿时噤了声,小脑袋越垂越低。   便听他笑了笑:“用饭,那是摆两副碗筷,还是三副呢?”   明钰的脸更白了。   她抬起头,看着她爹爹面色沉沉地看了一眼暖阁的方向,抬脚毫不留情地离开了。   “还是摆两副罢。”   待人一走,明钰便忙去扶晏安宁,担忧地道:“晏表姐,我爹爹他定然是瞧见了。”爹爹最恨旁人欺瞒他,这下子,想来以后都不会给晏表姐好脸色了。   晏安宁自然也听出来了。   不过她只是撑起一个疲乏的笑容:“我该走了。”   明钰看着她离开,坐在大炕上忍不住埋怨乳母:“您瞧瞧,本来多正当的事,现下表姐要时时避着我爹爹,心里定然不畅快极了!这是晚香居,我们到底为何要听表姑的话?”   乳母也是苦笑:“正是因为是莫须有,才要如此。太夫人若是没那个意思,也不会留秦家表姑娘住在府里,我的好姑娘哎,你且忍忍罢,这都是为了日后!”   “忍什么?”   顾文堂漠然的声音却掷地有声地炸开在每个人的耳边,他迈步进来,面色冰冷得像结满了寒霜。   乳母噤若寒蝉地低下头,怎么也没想到相爷竟然没走,还在外头听她们主仆说话。   顾文堂在顾明钰身边坐下,修长如竹的手反扣在桌上敲了敲,一声声像是在乳母的心上重击:“我问你,在国公府,在晚香居,你在让我的女儿忍什么?”   明钰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她从小就喜欢观察她最崇拜的爹爹,她瞧得出,爹爹这样,是动了真怒了。   可此事不关乳母的事。   她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开口:“爹爹,其实事情是这样的……”   ……   次日,晏安宁再来的时候,便从明钰口中听闻了那日的闹剧传到了顾文堂耳朵里的消息。   可出乎意料的是,顾文堂居然并没有立时发作。   甚至,在得知晏安宁避开他的原因后,不曾在晏安宁在晚香居的时候,再踏足过此地半步。   顾明钰瞧着有些气馁,暗地里和晏安宁咬耳朵:“晏表姐,您说,爹爹不会真是想娶表姑吧?”   明明爹爹那时瞧上去那样生气,为何转头不仅没给晏表姐一个公道,反倒像是将此事全然忘记了似的?   她毕竟年纪还小,很多事看不分明——这一回,她都有些怀疑是不是她看走了眼,原来爹爹真像府里人说的那样,和表姑青梅竹马,对她情根深种,只是顾忌着她才没有向秦家求娶……   晏安宁神色很平静,她伸手摸了摸明钰的头,没有说话。   虽然并不能摸清楚顾文堂到底是怎么想的,但能确定的有一点,他情根深种的对象,必然不是秦瑶卿。否则,以他的为人,哪里会眼睁睁瞧着她去嫁旁人?上辈子,秦瑶卿的归宿并不在顾家。   一切仿佛就这样被迫平静了下来,晏安宁无需再费心躲避,也不会再有偶然碰上顾文堂的机会。   或是因公事繁忙,或是旁的什么因由,直到世子妃陆氏临盆生了个千金,顾家办起了满月酒,家宴之上,她才瞧见了许久不见的顾文堂。   *   彼时已经入了冬月。   顾家难得办这样的夜宴,请的京城的赵家班直到夜里还在咿咿呀呀唱个不休。   太夫人年岁大了,见到了小重孙女便早早回了寿禧堂,还嘱咐她要多玩一会儿,不必急着回去。   晏安宁陪姨母说了会儿话,便带着婢女独自走在顾家的园子里赏月看鱼。   因是家宴,并没有什么外男,她很安心地在园子里闲逛——顾昀现下正到了寒窗苦读的关键时刻,或是少年意气,被她婉拒后用长辈将她架起来后便也没有再跟在她后头求她回心转意,晏安宁厌恶他这样一副不把她的想法放在眼里的样子,也懒得去寻他讲什么理。   总归现在满府的人都以为她明年将会嫁给他,若是成氏派来的人赶巧撞上这消息,倒也不算坏事。   有人提着灯笼过来。   晏安宁抬眸,便见身着玄色大氅,里头穿着藏青直裰的顾文堂被人簇拥着过来,与徐启话间眉目温润,唇有笑意,瞧上去心情不错。   时隔多日,顾文堂一眼就认出了那站在池子旁看鱼的小丫头。   倒是一贯的拿秦瑶卿的话当圣旨,方认出了他,便一副慌乱紧张的样子,想往旁边躲。   偏他身形高大,几步便到了近前,那姑娘便慌不择路地想躲到假山里头去,谁知一使劲儿,脚下的湿青苔打滑,眼瞧着就要摔进池子里去。   顾文堂毫不犹豫地伸手拉住她的手腕,使了些劲道将人轻松带到他面前与他直视,他望着她,道:“晏姑娘,小心些。”   晏安宁微微一怔。   顾文堂还想再说些什么,便见姑娘似乎委屈地扁扁嘴,旋即轻甩开他的手,提着裙子跑了。   他眸光深邃地望着那小跑着离去的背影,轻笑了笑。   罢了,不急,明日再说,也是一样。   然而世事并不如顾相爷料想的这般唾手可得,待得第二日他亲自上门去卿云小院,婢女一脸为难地道:“我家姑娘病了,恐是不方便见相爷。” 第24章   病了?   一听就是扯瞎话。   他方才遣人到跟前问的时候,那下人还说今晨还在和婢女们一块儿采花露呢。   一见他,便是病了,倒还真是病得巧。   只是这姑娘比他料想得还要娇,一连几日,每每他想见她,她总能扯出一大堆有的没的借口来阻拦他,顾文堂这辈子还是头一回在一个人那里吃了这么多闭门羹。   他简直要被气笑了。   ……   卿云小院。   晏安宁正对着妆奁挑首饰。   盼丹有些担忧地问:“姑娘,咱们这样,不会将相爷得罪死了吧?”   不同于招儿的后知后觉,盼丹要敏锐很多,她已经隐约察觉到,姑娘没有再往五少爷身上花心思的念头了——可换的这一位,却是让她头皮发麻,半句戏言都不敢说,只能在心里暗叹姑娘胆子大。   光凭能让相爷这么多次亲自上门来,可见姑娘在相爷心里已经不一般了。   可男人都是好面子的,若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惹恼了,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晏安宁笑看了她一眼,轻声道:“不急。”   她想了许久,才想明白家宴那日,顾文堂为何好端端的要用那般生分的称呼来唤她——有的人既然已经想清楚了,那便该让他来“掌握主动权”。   *   “姑娘,走这边,七姑娘都要等急了。”   梢头悬着一轮圆月,晏安宁披着绣绿梅的白狐斗篷,跟着顾明钰身边的乳母一路走。   过了晚香居,乳母林氏的脚步仍旧没有停,晏安宁脸上就露出些迟疑来:“七姑娘夜里怎么不在院子里安歇,跑出来做什么?您也不劝着!”   乳母知她是有些戒备警惕了,忙道:“您去了就知道了,七姑娘如今是只信您,不然也不会巴巴地遣我去请。”   这话好似宽慰到了晏安宁,她不再做声,跟着乳母低头走。   乳母推开了晚香居毗邻的一座院落的角门,恭敬地屈身:“您请。”   晏安宁微敛着眉头进去。   只有一间屋子燃着灯,她小心地走进去,便见顾文堂坐在窗前自斟自饮,不知喝了多久了。   顾文堂回眸看她,见她像只受惊的小兔子般想窜走,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问他:“三叔,七姑娘呢?”   他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笑了笑:“这么晚了,她自然睡了。”   姑娘脸色就变了变,抬脚就想逃跑。   顾文堂叹着气拉住她的手腕:“跑什么?”   明明和他高谈阔论海上行商的种种时还那般机灵,赛过许多男子,怎么摊上个秦瑶卿就变得这般愚笨。   姑娘抿了抿唇,轻声道:“若是被秦家姑娘知晓我这么晚还和三叔见面,定然会误会的……”   顾文堂耐着性子,将人拉到窗前坐下,笑看她:“她误会了,又如何呢?”   “三叔和秦姑娘自小青梅竹马,情分非凡……”   姑娘一边说,一边拿眼睛看他,眸瞳里渐渐氤氲起一层水雾。   可见是受了大委屈了。   顾文堂想到那日明钰同他转述的,秦瑶卿侮辱晏安宁的那些话,修长的手指忍不住伸出,捏了捏她莹白的脸颊,有几分无奈:“青梅竹马?我和秦瑶卿差了八九岁,哪里能算得上青梅竹马?”   从前贯是会依赖他的,提货单子上有细目不清楚都敢跑来问他,如今倒是这般战战兢兢,一副将他视作洪水猛兽的样子。   那女孩子仍在支吾:“可是府里人都说三叔你会娶秦姑娘,连太夫人也把秦姑娘放在身边,让你时时能瞧见,可见……”   顾文堂饮了几杯酒,话便比平日多上许多。   闻声,他嗤笑一声:“府里人还都说你和顾昀金玉良缘,你觉得可是如此?”   晏安宁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顾文堂心里就一梗。   该说的话压了太长时间,倒忘了,那是他的想法。在她心里,兴许和府里人是一样的想法吧。   那姑娘转了话头,神色看起来更加委屈了:“三叔您还不承认,您明明知晓了,还不是护着秦姑娘……家宴上,还那般生疏地叫我晏姑娘……连亲生女儿都可以弃之不顾,可见这情之一字,情难自禁是常态……”   顾文堂拧了拧眉心。   知晓了事情之后,他实然第一时间就想把秦瑶卿赶出去,甚至恨不得也那般不顾风度地羞辱她一通,全然记不起他与秦瑶卿的胞兄当年同袍的恩义。   这念头让他觉得匪夷所思。   是以他沉思了多日,对她避而不见了多日,才理清了自己的想法。   倒并非是像她想的那般,是为了护着秦瑶卿。   只是解释起来,太过复杂了。   顾文堂看着那姑娘得不到答案失望下去的神情,看着那丰润晶莹的红唇,忽地对着壶口酌了口酒,起身快步到了她跟前,欺身将人托起来压在了菱花窗上。   晏安宁骤然睁大了眼睛,只感觉到惊讶之下微启的朱唇被他长驱直入地撬开,那烈酒便顺着相抵的舌尖在她口中游走,辣得她顾不得去管他近乎疯狂的举动,推着他的肩膀让两人移开些距离,捂着嘴好一阵咳嗽。   辣得她心肺都在烧似的。   偏这人却像没事人,不知道喝了多少杯。   她听见他有些苍凉却坦荡的声音:“安宁,这才是情难自禁。”   四目相对,晏安宁被呛红的眼睛落在他眼里,便成了春情氤氲的媚态。   顾文堂忍不住低下头,后掌猛得勾着她的脑后,又吻了上去。   滚烫的舌尖将那柔软的美人堵得难以呼吸,屋子里一时间只剩下嘤嘤呜呜的声音,猫儿似的挠人心肝,他将朝思暮想了许多时日的美人压在墙壁的一角,将她禁锢在自己的怀中,看她不得已被动承受,眸瞳里像被搅碎的池水般春情迷乱,被他欺负得眸中水雾涟涟,僵直着身子不敢动弹。   顾文堂闭了闭眼,心想自己真是恶劣极了。   用她对钰儿的信任将人诓来,又借着她对自己的依赖崇拜欺负她,全然不顾,她实际上是他亲侄子的未婚妻。   这小丫头,此刻定然是吓坏了吧?   他心中怜悯垂爱不已,可这样的思绪越出现,他吻得就越发用力,像个无路可走的囚徒在品尝最后的佳肴。   谁能想到,他顾文堂,有朝一日竟然会比不得他那乳臭未干的侄儿?怀里的美人被他这般欺负时,不知是不是脑中还想着他那位好侄儿。   良久,直到那柔柔弱弱的姑娘被他亲得腿软得要滑下去,他才难舍难分地松开她,指尖抚了抚她梨花般脆弱的面孔,额头抵上她的额头,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儒雅深邃的眉眼里,神情晦暗难明。 第25章   翌日一早醒来,顾文堂沐浴更衣罢,坐在楠木椅上好一阵思索。   昨夜着人诓晏安宁来是他清醒时做的决定,他早已打定了主意将他的心意说与她听,只是没想到,他骨子里竟是那般不守礼数,像个被情爱冲昏了头脑的毛头小子,直教人最后逼得择机落荒而逃。   逃了也好,若是不逃,还不知他会做些什么呢。   顾文堂唇边便染上一抹淡淡的笑意。   “先去给太夫人请安罢。”   徐启应是,心底里却长叹一口气。   太夫人体恤相爷公务繁忙,晨昏定省的事情从来不强求,能和相爷母子两个偶尔坐下来吃顿饭便颇为心满意足了。相爷这一去,哪里是为了孝道,怕是有想见的人才是真的。   他想起昨夜他守在门外听到的细碎声响,和晏表姑娘提着裙子跑出来时微微凌乱的衣襟,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相爷清心寡欲了这么多年,没想到到头来陷进了这样的温柔乡中,偏是这一位,日后真闹起来,府里还有的折腾。   顾文堂则没工夫去想手下管事的诸多想法,他深邃的眸中光采曜曜,忽地有些好奇:若真撞上了,她会作何反应?   *   寿禧堂。   太夫人正拉着晏安宁的手说话,关切地道:“这是怎么了?昨儿没睡好吗?”   面前的小姑娘仍然花骨朵儿似的娇嫩,但比之平常,脸上的脂粉似乎稍重一些,像是在遮掩着气色。   晏安宁抿了嘴笑:“是,想是晌午歇的时间长了,到了晚间翻来覆去也没能睡着。”   闻言,太夫人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道走时让她拿些补药回去。   “什么补药?”顾文堂恰在此时进了门,俊美无俦的面容上带着温润和煦的笑意。   便见方才还和母亲谈笑风生的小姑娘红着耳朵低下了头。   太夫人显得有些惊喜:“怎么这时候来了?今日不用去内阁吗?”   “不用。”顾文堂在炕桌对面坐下来,又将方才的话问一遍。   “……说是没睡好,想着让她拿些补药回去吃。”太夫人笑着捏捏晏安宁的手,很是亲近的模样:“瞧着丫头瘦的,也不知平日里有没有好好吃饭,看得人怪心疼的。”   与晏安宁相处这些时日以来,太夫人也是越发喜欢这个生得漂亮又善解人意的小姑娘,如今眼里口中,都颇有些护短的意味。   “是啊。”顾文堂跟着附和了一句,嘴角噙着笑意:“是瘦了点。”   晏安宁便抬眸看了那人一眼,丝毫没有错过他眼中越发汹涌的情绪。   她想起昨夜她被他按在菱窗上亲时,那人指骨分明的手掌握紧了她的腰肢,醇厚的嗓音在淡淡的酒气下听起来慵懒又喑哑,咬着她的耳朵道:“瘦了些,该多吃点。”   她就像一株迎着风的杨柳枝,被人单手就能控制着,唇齿相依之间全是他的气息。   明明是她步步为营算计来的结果,也不知怎的,在那一刻,她错乱地觉得,自己真是顾文堂使了手段骗到怀里的猎物似的。   这个男人的侵略性……委实太强了些。   母子俩说了几句话,顾文堂余光瞥见那姑娘低着头像在地上寻金子的模样,心间颇为好笑。   他正了神色,说起来意:“……秦家表妹如今年岁也不小了,这般住在我们府里唯恐被外头人议论,母亲若是真喜爱她,便该将人送回去,再尽心尽力为她寻一门好亲事早日发嫁,免得耽误了。”   太夫人神情有一瞬间的错愕。   这些年秦瑶卿时不时地会往国公府来,有时也会凑到三儿子跟前撒娇撒痴,后者从来是恪守祖宗规矩的性子,对秦瑶卿却从来没发怒过,她便以为,两下里都是有情的。所以,府里那些下人说的闲话她也没放在心上,只当是三儿子想等钰丫头大些了再娶续弦。   没想到,三儿子待秦瑶卿竟是这样的态度。   她不免看了一边低着头的晏安宁一眼。   前些时日的闹剧她也听说了,只是三儿子没发作,倒像是息事宁人之态,她虽然对这个侄女的作风不大认同,也心疼安宁丫头平白受了这一番委屈,但到底还是想顺着儿子的心意。   现下,太夫人不由皱了眉头,径直问:“你……当真不欢喜瑶卿?她都这般年岁了还未定亲,我还以为,你也有择日娶她进门的念头呢。”   顾文堂敛了眉头。   “从前不过是因秦家表兄的缘故多般忍让,她如今未嫁,也是头一门婚事定亲时出了纰漏的缘故,母亲何必将罪责归于你我?”   真要算起来,那也是秦瑶卿自个儿想得太过理所当然,痴心妄想罢了。   顾文堂自问,从前从未对哪个女子做过任何超脱礼数的举动。秦瑶卿因何认为她能嫁进国公府,他不知缘由也不感兴趣。   太夫人听着便长叹了口气。   秦瑶卿纵有再多不足,但到底是她看着长大的,待三儿子的心意是日月可鉴的。这样的妇人娶进门来,照顾起他的起居想来会尽心尽力。   只是如今他既然开口了,太夫人便不好再勉强,点头道:“你说的有理,今日我便让她搬回去,夫婿人选这头,我会仔细瞧瞧的。”   晏安宁便看了太夫人一眼。   说是备受宠爱的侄女,实则顾文堂一句话太夫人就要将人立刻赶出府去,可见太夫人心里是拎得清的,娘家的侄女再好,一切也都是以儿子的意愿为先。   晏安宁起身告退,解决了这桩事,顾文堂也无心再久留,便笑着和母亲告辞了。   出了寿禧堂,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赶上前头那小姑娘的脚步,轻咳一声:“昨夜……”   姑娘猛地看过来,细腻白洁的脸颊染上一抹嫣红,神情看起来却极为镇定:“昨夜我待在自个儿院子里,连外头的星星都不曾瞧见,三叔想问什么?”   顾文堂挑眉,慢悠悠地道:“是么?那我怎么好像,昨夜瞧见你了?”   姑娘心虚地垂下眼睛:“是吗?那可能是三叔瞧错了,或者……是吃醉了酒,将徐启看成我了。”   这就是打死也不承认了。   顾文堂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还将徐启认成她,亏她想得出来!   这小促狭鬼!   不过瞧她这幅模样,便是打定主意否认他的心意,权当他还是那个人人敬而重之的三叔了。倒没有狠下心肠和他决裂,还算不错。   “三叔,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   那人却攥住了她的手腕,将人往自己跟前带得近了些,眼底浮起一抹浅淡的笑意:“既然昨夜瞧见的不是你,今日偏又碰上了,可见是赶巧了。如此,你便陪三叔出门一趟吧。”   晏安宁抬眸看他一眼。   真是个惯会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男人。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入v,凌晨更新万字,希望能和一路走来的宝子们继续携手,得到你们的支持~   专栏预收《司寝宫女》感兴趣的仙女们可以收藏一下,拜托拜托~ 第26章   码头素来是阜盛之地。   一眼望去行人如织,挑着担子卖糖葫芦的、摊煎饼的、卸货下船的、摆着各色前朝古玩叫卖的,牙人掮客眉飞色舞,诱着初来乍到的客商买宅子买铺子的,市井之气鼎盛到了极点。   晏安宁自打幼年坐客船进京后,还是头一次到京城的码头来——她虽做了几年生意,不同于闺阁小姐的也不过是每月亲力亲为去查一回账,若说是学男子们行万里路,却是不曾的。   码头上的人一向三教九流,她也是不敢只身轻易踏足的。   只不过,今日身侧有个足以让人安心的存在罢了。   她戴着面纱随顾文堂下了马车,便见旁边通身红褐色的荆木大画舫被放下了踏板,于是跟在顾文堂身后上了画舫。   抵达时已经是日头升起,薄雾消弭无踪的时辰,运河的水浪偶有奋起,刮得一阵风来,湿气便扑上了面颊和鼻尖,人也被风牵绊得步履艰难。   她本是小步子跟在顾文堂后头,中间隔了几步的距离,不料这狂风一吹,单薄的身子竟被带着往前走,绣鞋的足尖一打滑,眼瞧着就要撞上前面那高大身影的后背。   那人却似有所感地回首,瞧得这番景象,毫不迟疑地双手执住她的手腕,使了些力气,两人便面对面地迫停了,她的面颊近乎挨着他的胸腔,能感受到里头正在蓬勃有力地跳动着。   但是不怎么规律。   晏安宁已瞧出了这偌大画舫上头只有他们二人——财大气粗如顾相爷,如此这般也不足为奇。   但她还是很快地推开了他,退后了几步,佯作什么也发生般地四顾着。   顾文堂含笑看着,闲庭漫步般地走到了她身边,在船阑边上眺望着。   “三叔带我来这儿做什么?”那小姑娘问。   他不答反问:“不喜欢?”   谈起海商之事时,她的热情让他觉得她恨不得跟手底下的伙计一道出海去瞧瞧,可见是盼着能瞧见更多新奇的事的。码头这种地界的确鱼龙混杂,不像世家大族的姑娘们会来的地方,但有他伴着,便无妨。   晏安宁自然是喜欢的。   她站在船阑边,左手是人声鼎沸的口岸,能瞧见寒冬腊月里也半敞着衣襟来回搬货的五大三粗的汉子,能瞧见无精打采坐在一边偷懒,丝毫不知朝廷重臣此刻便在这艘画舫上的小吏,亦能瞧见千人千面的船家为了能少受盘剥使出的诸多手段。   喧嚣了些,但并非是令她讨厌的市井之气。   至于右手边,视线越过那人高挺笔直的鼻梁,便能瞧见波光粼粼的水面。   她不由感叹了一声:“运河尚且这般美,不知津门那头,又是如何繁华富盛景象。”   顾文堂听了却笑着摇头:“如你这般跟着朝廷的人就走的商人毕竟还是少数,如今这内河倒仍旧是比津门埠口要繁盛一些。”   晏安宁有些不服气,抿了嘴笑:“等回头我的人赚了大钱回来,大家就都要眼热啦!”   一脸的狡黠,说话间毫不掩饰明明身为女子却好不逊色男子的野心勃勃。   顾文堂看在眼里,只越发觉得她有趣。   他侧过头来,眸色温和清亮,眉头微挑一下:“既然这般喜欢,不若随我去一趟津门?”他将手搭在船阑上,修长如竹的指节敲了两下,“只是去一趟得到晚间才能到了,今夜怕是回不来,不免要在津门城投宿一夜了。”   说这话时,他眸子里多了些兴味的神色,晏安宁便避开他的目光,胡乱地朝旁边看,一面道:“京城也挺好的,这天这么冷,轻易还是不要往城外跑了。”   话说罢,晏安宁飘渺的目光忽地一凝,定格在码头一架马车旁,一位梳着双丫髻的姑娘身上。   顾文堂却在看她。   已经入了冬月,江上的风带着丝丝寒气。姑娘面戴一层薄薄的面纱掩去惊人美貌,露在外头的一双娇嫩耳垂被风裹得泛红。   不知那莹白的鼻尖此刻是否也是相似的惨境。   顾文堂满心的可怜又喜爱,于是骨节分明的手指近前,打算将她身上的斗篷帽子戴好竖起来,有些话正堵在唇齿间呼之欲出。   身侧的姑娘却忽然变了脸色,斗篷光滑的衣料拂过他的指腹,顾文堂微微凝眉,便见她一言不发地转身提着裙子下了踏板。   晏安宁看到了一人的婢女。   她像是被梦境中那一双手推着往前走一般,朱唇紧紧抿成一条线,直奔那辆马车而去。   但行至半途,便被人拉住了手臂。   是惊喜至极的声音:“表妹,你怎么在这儿?”   晏安宁顿住脚,便见许久未见的顾昀出现在她面前,手里捧着一个红漆描金的匣子。   她不动声色地拨开他的手,平静地问:“这话倒是该我问,春闱将至,表哥不在府里闭门苦读,跑到这摩肩擦踵的码头做什么?”   离那辆马车太近,她已然看到了那生着瓜子脸的婢女好奇地看过来,目光中不乏审视。   顾昀有些支吾,抱着匣子在迟疑。   晏安宁忽而就笑了,指指那头瞧上去朴实无华的马车:“那里头坐着的是位年轻姑娘吧?表哥同她一道来的?若是寻到了良缘,我这厢不免就要道一声恭喜了。”   顾昀一听,脸色就变了:“没有的事。那姑娘不过是附近的小商之家,家里做水上生意的,我是从她家买些得宜的物件罢了……”   晏安宁不禁莞尔。   小商之家?   她比谁都清楚那马车里坐的人是谁。   那是大魏朝廷与皇帝血脉最近的人,是皇帝唯一的胞姐魏永嫣。   马车旁的婢女倩雪是魏永嫣长公主府的大宫女,她被魏永嫣灌下一大碗红花的时候,便是这巧笑倩兮的婢女笑吟吟地死死擒住了她的手臂,让她像案板上一条任人宰割的鱼一般,被她们主仆玩弄在股掌之间。   顾昀现在居然告诉她,马车上的人是小商之家?   她冷笑了一声,不欲再同他多说,顾昀瞧出了她平静面容下的愤怒,忙不再遮掩,道:“表妹,你别生气,我真没有骗你。我来这码头,也不过是想替你寻一些品相好的东珠,想等你生辰那日送你做生辰礼……”   晏安宁抬眸细细地打量他。   眼前的少年人未经前世骤然丧父的诸多波折,他意气风发,觉得自己能一举得中,从此青云直上。他没学会那些官场老手的遮掩手段,不会目光闪烁地辩解身上的脂粉气是迫不得已同上官应酬进了风月之地染上的,此刻的顾昀,眼神一片坦荡,毫无保留,只盼着他那些风花雪月的小手段能重新讨回她的欢心。   顾昀确然也是盼着这样的。   这段时间他避着不见晏安宁,免得她怒气积盈越发不愿嫁他,可他心里头反倒更牵挂难舍这娇娇儿。   明明最初的时候,他只是觉得晏安宁很能干,一面长袖善舞能打理好庶务,一面还能在人情往来方面当好他的贤内助——恩师和同窗每每需要走动时,她给出的建议总是深得他心,且往往效果都不错。   往日里他只是觉得她又聪明又懂事,能事事忍让着他那不晓事的生母和妹妹,可她不忍了的时候,他竟也提不起要苛责她的念头,反倒觉得她这些年受了颇多委屈,欲要好好补偿于她。   于是,他便想着为她打造一套上好的头面,好让她在生辰里那日开心开心,或许便能忘掉那些不愉快,日后高高兴兴地嫁给他。   这丰神俊朗的少年人看着她时,眸子亮得如星辰,但莫名的,晏安宁觉得更窒息了。   甚至比前世,魏永嫣带着一众内侍气势汹汹地杀进门来,道她有了身孕,逼着晏安宁下堂,顾昀拉着她到无人处,劝她隐忍一时给他做几年外室再徐徐图之的时候,还要窒息。   她深吸了一口气,淡淡道:“不必费心了,我虽然寄人篱下,但银钱还是不缺的,若想要合意的首饰,我可以自己去打。”她沉默了稍顷,又道:“春闱将至,若有闲工夫,表哥还是待在家里读书罢,免得日后若不得意,谢姨娘倒来怪我耽误了你。”   “表妹说的是,我明白的。”顾昀却仿佛误解了,以为晏安宁在关切于他,笑意顿时直达眼底。见她转身想走,忙道:“这码头鱼龙混杂,表妹怎么也不带个丫鬟?坐我的马车回去吧。”   晏安宁张口说不用,下意识地回头望方才画舫船阑的方向,上头却早已是空空如也,不见人影。   “我坐了马车的,便不劳表哥费心了。”她微敛了眉头,却没松口,看了一眼仍在朝这头打量的倩雪,面容平静地离开了。   却不知,那青帷马车上的帘子忽地被掀开了一角,一张美艳的脸露了半截,凤眸微睐,用打量猎物的目光审视着她的背影。   ……   徐启擦了擦头上的汗,心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眼睛也不住地往码头的方向打量,却只能不发出任何声响地立在原地。   这晏表姑娘可真要命啊,明明是和相爷一道出来的,却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地跑到了五少爷跟前,相爷面上瞧着什么都不显,说出的话却让他腿都吓软了,明显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征兆啊!   晏安宁微微喘着气,总算在来时下马的地界瞧见了熟悉的面孔。   “徐管事!”她松了一口气,上前打招呼——还好,她还以为顾文堂直接把她一个人丢在码头了呢。   徐启却拦住了她欲要上马的动作,轻咳一声,扬声道:“姑娘,相爷说了,您既然有旧识,还是不要上这马车了,相爷正看书呢,也怕人扰了清净。”   晏安宁神情微顿。   她恍然想起方才在船阑边上顾文堂仿佛伸手要做什么,又想说什么,可她那时被怒气和仇恨冲昏了头脑,看着倩雪就忍不住冲了过去了,谁料半路杀出来个程咬金,但落在顾文堂眼里,大约便成了她满心欢喜地去寻顾昀了罢……   念头闪过,晏安宁浅浅一笑,在徐启愣神的当间,拨开他的手臂灵巧地钻进了车帘。   ……   晏安宁在车厢坐定,果然瞧见顾文堂正手捧一卷书,一副凝神专注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明明听到了她上马车的动静,却是连看都不看她一眼,神情无悲无喜,眉眼清淡。   她自知有过,忙不迭地捧了茶壶来斟茶,素手捧到顾文堂眼前,有些讨好地笑:“三叔,口渴了吧?”   顾文堂这才放下书卷,看她一眼,语气很平静:“原来不是个哑巴。”   晏安宁心知他在说方才她忽略他径直去寻人的事,却又不好交代倩雪于她特殊在哪里,索性就不解释了,只讪笑着,自己也捧了一盏茶,小口小口地啜着。   “小五如今这时节不在家中读书,跑到码头做什么?”顾文堂看她一副心虚的模样,神色越发晦暗,到底没忍住,倚着马车壁开口不咸不淡地问了句。   晏安宁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总归顾相爷也不是能瞒得住的人:“说是在为我寻上好的东珠打首饰,送我一份生辰礼。”   几口热茶下肚,又提起这桩事,晏安宁眼前飘荡着的雾气便让她的神情与视线也变得模糊,不知不觉便走了神。   顾昀此刻提起魏永嫣的神情是坦坦荡荡的,但偏就是这份坦荡,刺得她觉得世间事讽刺无比。实然上辈子顾昀也在她今年的生辰礼送了她一份贵重的东珠首饰,因为那时他们二人新婚燕尔,虽然因给阳安侯守孝的缘故未能圆房,日子却过得很是柔情蜜意。   那时的顾昀,也是一门心思想讨她展颜的。   只是可笑之处便是,他此刻挖空了心思从一个自称商女的人手里买物件讨她欢心,在不久的将来,却会毫无疑问地和这个“商女”勾缠在一起,两人携手一刀一刀地往她的心上划口子。   上辈子他和魏永嫣做那见不得光的露水夫妻的时候,有没有回想起,最初的最初是为了什么才会认识她的呢?   晏安宁有一瞬不禁在想,倘若顾昀没有一时兴起要送她劳什子东珠,往后的诸多纠缠是否就无从生起了呢?   但她很快就醒悟过来了。   不会。   魏永嫣明显是别有用心地接近顾昀,没有这次的机会,便有下次。一切的悲剧,不过是源于她识人不明,看不穿顾昀那过于膨胀的野心和毫无底线的升官手段罢了。   他或许对魏永嫣从未动过情,但魏永嫣身份袒露时能带给他的利益,已经足以让他抛弃他承诺给她的一切。   比起贤内助与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这个男人更爱能让他摇身一变凌驾于嫡母和嫡兄的青云梯罢了。   顾文堂便看这姑娘一时面上春心荡漾般的羞涩,一时神情冷漠,一时怒气盈眸,不知她都在想些什么,但这些不怎么在他面前表露的情绪,他敏感地觉察到都是由一人引起的。   他黑眸深邃,轻吐出一口气:“正是紧要的关头,还是劝劝他,不要再费这些心思在外头闲逛了。日后若是不得中,岂不遗憾?”   这话倒是和她方才和顾昀说的一般无二。   晏安宁其实心里是盼着他中的,这样,谢氏那边只要一挑拨,她便会觉得她这个小小商贾女配不上她金贵的儿子,转头又打起其他人的主意来。若无府里这门亲事压在头顶,想来顾文堂的顾忌也不会这么多。   于是她想了想,朝他问道:“三叔觉得,五表哥这回春闱能中吗?”   前世顾昀是经历丧父后三年不得科举,寒窗苦读了整整三个年头才参加春闱的,那时他中了探花郎,跨马游街,好不风光。但如今并未经历那低谷的三年,顾昀若是不上心,不中、甚至中了却只中了同进士都是有可能的,她虽然读过几本书,但科举这事毕竟术业有专攻,不免就要讨好于经验最丰足的顾文堂了,盼着他给她个准信儿。   那姑娘眉眼漾着柔软,又给他斟了一杯茶,瓜果点心也摆得整整齐齐,倒拿他的东西做人情。   她纤细的手指搭在脸上,虚虚地轻拍着面颊,摘下面纱的模样从他的角度看过去鬓鬟明艳,娇颜颇多风情,是个十足十柔嫩娉婷的娇姐儿,若是狠毒的猎人,便该一口将这毫无警惕心的猎物拆吃入腹,连骨头都不剩。   偏她这幅模样,是在央求他探寻众人眼中她的未婚夫的前程。   顾文堂闭了闭眼,心里那口堵着的气让他的面庞显得更加死水般的平静,再睁眼时他信手掀开帘子偏头看,一眼瞧见东大街的茶楼上一道熟悉的人影,索性便沉声嘱咐亲自赶马的徐启:“停马,我还有事,先送她回府。”   说着便掀了车帘径直下了马车。   晏安宁愣住,看那背影一贯的挺拔,心里却打了个突。   怎么瞧着好像更生气了?   *   周盘面无表情地看着不请自来的当朝高官,见他十分随意地坐下来给自己倒了盏凉茶,嗤笑道:“顾相爷还真是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也不怕当街下马,被我行刺?”   “我的命自然金贵。”顾文堂喝了一口,心中被晏安宁挑起的怒气稍平,但也没平多少,于是对待这位旧识也不似他最初料想的那般客气:“只是你那相好翦云不是还在我手上吗?”   翦云便是那夜在芳芜院同春晓见面的婢女,顾文堂那夜无意中撞破了世子顾晔和明姨娘的丑事,本疑心于这是一场家丑,谁料后来却发现翦云在明姨娘给顾晔送的膳食里下了毒,这才知晓明姨娘是为人利用,养虎为患了。   顺藤摸瓜的历经多日,查到了周盘身上。   闻声,周盘平静的面孔上出现一丝裂纹,忍不住低吼道:“你这卑鄙无耻小人,竟对一女子下手,倒还能称得上是读书人的楷模么?”   顾文堂唇角噙起一抹冷笑:“寻常女子我自然不会下手,只是你这相好先后对我兄长和子侄下手,我若坐视不管,难不成要抱着我满府人的牌位去做什么楷模么?周盘,仗着往日我与定海王的情分,你未免也欺人太甚!”   听见这三个字,原本尚能稳住情绪的周盘彻底红了眼睛。   “顾贼,你也配提王爷?”   顾文堂砰地一声放下茶盏,眉目间盈上了一层冰霜。   恰逢此时,外头有轻轻的叩门声。   顾文堂满腹的火气,但想到了什么,冷冷瞥周盘一眼,起身去开门。   一开门,便对上晏安宁一双清凌凌水眼儿,她像是有些急切,不等他开口便出了声,嗓音也是娇滴滴的在人心里打转儿:“三叔,你……你不要生气了……都是我的不是……”   顾文堂挑了挑眉,见她眸光四散地转着圈儿,心底的怒气骤然就烟消云散了。   她这样一副心虚的模样,极大地取悦了他——明明从心底里觉得自己是顾昀的未婚妻,却仍旧被他的情绪牵动着,不惜放下闺秀的矜持主动来哄他,要说他在她心里头只是德高望重的长辈,没有半点别样的情愫,他也是不信的。   拿这娇姐儿没办法。   说话间屋内的周盘也听出了是位女娇客的声音,皱着眉头出来看。   顾文堂神色微淡,却见那姑娘踮着脚往里看了几眼,忽地勾住了他的颈子在他耳边小心翼翼地提醒:“三叔,这人瞧着是个刀尖舔血的人物,您还是早些跟我一道回去吧,免得出了什么差池……”   眼光倒是一如既往地毒辣。   顾文堂唇角弯起,忽地干脆利落地将她拦腰抱起,让姑娘的面容掩在他的胸膛中,大步抱着她往一边的客房去。   ……   被放置在隔壁客房的晏安宁一张脸都红透了,怎么也没料到顾文堂会直接在大庭广众之下将她抱进了屋里……上一回她是被雷电魇着了,尚且说得过去,今日这回这人却如此驾轻就熟,简直令她愕然。   顾文堂俯身盯着她,眸光里幽沉深邃,开口的话很是温和:“既然知晓他危险,便好生在这里呆着,等我来寻你。”   说罢,便起身走了。   晏安宁理了理被他抱在怀里时揉得不平整的衣襟,眉目间忧思重重。   那人她认识的。   上辈子皇帝在行宫遇刺,被抓起来砍头示众的犯人中,就有方才她在马车里掀着帘子看到的这张脸。所以她才匆匆追了上来,倒不全是为了顺顾文堂的气。   这人胆大妄为到连小皇帝都敢行刺,只怕顾文堂也不被他放在眼里。   虽然顾文堂表现得胸有成竹,但晏安宁被单独落在这间房里,还是忍不住提心吊胆。她想了想,将耳朵贴在了墙壁上,意图听到一点儿动静。   ……   再进屋,周盘的神色已经清明不少,见他脸上挂着笑意,不免反唇相讥:“这才半盏茶的功夫,可见顾相爷是年纪大了,不中用了。”   顾文堂神色冷淡地看过去,语含警告:“清清白白的姑娘家,不容你肆意攀扯。”   周盘心中颇为称奇。   从前在定海时,从不见这位京城来的顾三老爷身边有红粉佳人,听闻从定海回京时带了名身份低微的民女做正室,却也是早早撒手人寰,不见人前的命数。不料想,今日竟能在他身侧瞧见这般年轻貌美的姑娘,且这言辞之间,还颇有些怜香惜玉的维护之意。   被晏安宁这小小的插曲一搅合,对着周盘,顾文堂心头的怒气已被压了下去。   他是定海王府出了名的死心眼,说得好听是忠心,说得不好听就是愚忠——是一把上好的刀,但看要被何人握持在手中。   这把刀他因着故人的缘故不愿启用,但也不能瞧着他是非不分在天子脚下四处作乱。   此时周盘却先开了口:“将翦云放了,否则,我就去杀了你那位娇滴滴的小相好。”   话一出口,周盘便拿眼睛去瞧端坐的高官,却见那人神态依旧从容,但浑身威势却如高山一般,随着那道阴沉的幽深目光,压迫得人喘不过气来。   “这样的话你再说半句,本官便让内阁下折子,夺了定海王一脉的爵位,与你的新主子魏延一道当逆王。”   闻言,周盘勃然大怒,藏在袖口的短刀立刻就刺向了顾文堂的喉咙,招式又狠又毒,全然不再留什么体面。然顾文堂亦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从容地以手相接,刀光剑影的瞬间便使周盘手里的武器坠落在地,如雄鹰擒稚鸡般地将其反剪在案桌上,不费吹灰之力。   周盘的面色涨得通红,他实然没想到,从前在定海赫赫有名的武将改换了门路成了文臣足有□□年的光景了,养尊处优的顾文堂竟然武力还这般了得。   只是物是人非,他想到方才顾文堂的话,恨得眼睛都要滴血,全然不管自己的处境梗着脖子怒吼:“混帐东西!你怎么敢动定海王的声誉?你也不怕王爷入梦带你下阴曹地府!”   顾文堂冷笑一声:“留着这名头也是虚妄,倒让你们这些脑子拎不清的在外头祸乱败坏,还不如让朝廷收了走,断了魏延的念头。”   周盘呸了一声:“朝廷?朝廷都将王府满门屠戮了,还有脸说这种话?还有你,顾文堂,王爷待你如亲兄弟,你却甘心当朝廷的鹰犬爪牙,背弃于王爷,做那小皇帝的帝师,你也不怕将来养虎为患,落得和王爷一样的下场!”   顾文堂眯了眯眼睛。   “先帝是先帝,陛下是陛下,怎可一概而论?”   “还不是流着一样的血?”   “那魏延呢?”顾文堂看着他,神情有些嘲讽:“他也是先帝的儿子,你倒肯为他效力。”   周盘被查到后几乎成了明棋,可魏延的下落,顾文堂却还没查到半点头绪。这人素来谨慎小心,东躲西逃了□□年,倒还是能一如既往地沉得住气。   闻言,周盘的神色微微一顿,旋即声音低了一些:“……至少他没有背叛王爷。倒是你,明明手里领着兵,还能坐看王府众人葬身火海,真是好冷的心肠!”   提起他记忆里最不愿回想的一段往事,顾文堂的表情有片刻的怔然。   但很快,他摇了摇头,松开对嘴里一直不停咒骂他的周盘的禁锢,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眼神望着他。   周盘心里咯噔一下,咬了咬牙:“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心里明明清楚。”他摇头失笑,“若是心里头真这么想,你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这茶楼是顾家的产业,周盘想在此处对他不利,根本就是天方夜谭。他这般近乎是束手就擒地送上门来,不过是因与闻风数次交手后对心里认定了多年的真相有所怀疑罢了。   周盘怒气冲冲的表情像被人强行中止了,他双目通红,以一种近乎执着的神情看着顾文堂。   “当日的事我没有证据,因我也中了调虎离山之计被人牵引到城外和先帝派来的人马恶战了一场,不曾亲眼得见王府是怎么出事的。”   周盘眸中闪过一抹失望。   但旋即,又听那高官不疾不徐地道:“但据我所知,定海王在府里也藏了兵器,出城交战时也留了不少人马,但后面火势灭了之后,库房里一件兵器也没有,倒像是和人的尸首一样,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了似的。当年先帝重病,几个藩王心思各异,能调来定海的人手并不多,可偏偏,一队和我交手,一队与容与大战,竟还能有人不声不响地进了城,在两盏茶的功夫里将整个王府屠戮得干干净净……”   “若是你撒谎呢,你伙同朝廷一块儿害了王爷呢?”   “或许吧。”顾文堂闭了闭眼,唇边闪过苦笑,“说实话,我中了一箭骑着马进了城看见王府惨状,都以为是我诓骗了王妃大摇大摆地进府做了恶,否则,那样短的时间里,何至于此……”   提起定海王妃,周盘的面色一瞬间变得苍白。   他恍然想起,为主子效力的这些年中,有一回他不经意瞧见主子的胸口有一道梅花型的伤口,当时他还在诧异,什么样的兵器能留下那样的伤口……   这一瞬,他仿佛瞧见了王妃从前常在手里把玩的赤金梅花络……   周盘直直地打了个寒噤。   见他似乎想到了什么,顾文堂也不再出声了。往事他早自有决断,他与魏延的帐,他早晚会亲自算。只是这周盘是周容与当年打定主意和朝廷做对后决意要保下的救命恩人,至少此人,不该被仇人那般利用。   “我先走了。”周盘却一刻也坐不住了,他眉宇间凝聚成一个“川”字,怒气在疯涨。   顾文堂见状也并未挽留,由着他离开——各人有各人的命数,这样执拗的人,也未见能听得进去他的话。   只是瞧见他前后的态度转变,顾文堂多年压在心里的那口气仿佛也纾解了些。   ……   晏安宁已然放弃了偷听的想法——也不知这茶楼是谁的手笔,竟全然听不见隔壁的言论,若是贴着门听,未免要惹顾文堂动怒,是以她便歇了心思,索性直接等着他。   门被人从外头推开,她下意识地站起身,便见顾文堂走了进来,袖口有一截衣料被人撕了条口子下来,像是经历了一番搏斗。   晏安宁大惊失色,连忙上前去上上下下地看:“三叔,你没受伤吧?”   是同她置气才进的这茶楼,若是被那歹人伤了哪里,她罪过可就大了。   顾文堂很有耐心地垂眸看着她靠近,待得离他两步远时,忽地伸出手揽住她的腰肢,将她往怀里带。晏安宁怔住,旋即就伸出手使劲儿推他——房门大开着,若是被什么人瞧见了,她的名声也就完了。   然这男子的胸膛坚硬得像铜墙铁壁,一番动作丝毫没能让他后退半步,反而她被他有些踉跄的脚步推着往后走,直到被迫坐在了大炕上,便被这人抱得更紧了。   “三叔!”   “别出声。”男子却长叹一口气,似乎惊魂未定的样子,下巴抵在她的肩窝上温柔地蹭了蹭:“方才真是好险,令人心有余悸。”   晏安宁愣了愣,有些意外:高高在上如顾相爷,竟也有被宵小骇住的时候么?可转念一想,那可不是普通的宵小,那是敢行刺皇帝的——虽然行刺失败了,可到底说明是艺高人胆大。   顾文堂虽说是武将出身,可多年不曾拿刀兵,想来也是斗他不过,如今能全须全尾地来见她,自然是受了些惊吓的。   于是她不再挣扎了,索性由着他从她身上寻求这片刻的慰藉。   然靠在她肩上的人唇角却浮起一抹笑意,隐隐有得色,哪里又有什么惊惧之症。   抱着这温香软玉好一会儿,顾文堂才坐直了身子,似乎又变回了那个瞧上去无懈可击的顾相爷。   晏安宁抬眸看他,却发现他也在认真地看着自己,屋里静了一会儿,便听他问:“只是,你为何这般关切我?”   两人还是挨捱的实在太近,他的目光像是带着无比灼热的温度,直往她的心口钻,晏安宁攥紧了手指,似乎不容思考地往外吐字:“三叔是生我的气才往这茶楼来的,若是有什么差池,回头我可不好向太夫人交代……”   “哦?”顾文堂面上无甚表情,瞧着越发像在马车上的做派,“我为何生气?”   “三叔好心带我去瞧江上风景,我却……”晏安宁咬了咬唇,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因故不打招呼便从您身边跑了……”   “还有呢?”   姑娘瞧上去乖乖觉觉的,像是有些难为情,却看着更怕他一气之下将她丢弃不再理睬,迟疑了一下,还是咬着唇开口道:“方才在马车上,我说了太多五表哥的事情……”   吞吞吐吐的模样让人觉得可爱又可怜,修长有力的手指伸出,擒住了那光滑细腻的下颌,迫着她抬头直视他的眼睛:“瞧你,昨夜的事,这不是都记着吗?”   那外人面前从来温润儒雅的高官眼里眸光熠熠,略显喑哑的声音听着像在诱哄她。   姑娘像是惊觉失言,如同误入陷阱的兔子想拔腿就跑,一如昨夜一样,然而顾文堂不打算再给她这个机会。   他捧着她一边的面颊,如同在看稀世珍宝,另一只手掌有力地拉住了她的手腕不许她逃跑,望了她许久,最后开口道:“所以,安宁,你也考虑考虑我吧。”   作者有话说:   顾相:告白了   安宁:好像钓到了   推荐一下好朋友的文   和二萌《被东宫盯上以后》   人设:美强惨疯批太子×猫系娇气贵妃(小妈文学)   感兴趣的宝贝们可以去捧捧场,收藏一下,爱你们么么哒~ 第27章   “所以,安宁,你也考虑考虑我吧。”说这话时,那年长她许多的男人用那双漆黑如墨的瞳眸专注地凝望着她,仿佛带着一种温柔蚀骨的力量赐向她的心口,轻覆着她面颊的指尖带着薄薄的一层茧,酥痒又让人颤栗的触觉从她的脸直传向她的四肢百骸。   晏安宁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滞然。   她仿佛突然明白了,为何秦瑶卿没得到半句的承诺或是暧昧,都甘愿为眼前这个男子等到二十岁都不愿出嫁。   都说绝世美人倾城倾国,但顾文堂这样素来待女子疏离客气的人若让京城的女子们瞧见了这样一面,只怕便成了误终身的孽缘。   她步步为营地接近他,本就是想让这位权臣高官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之下,可眼下他出乎人意料地这般直白地表达了心意,晏安宁反倒一瞬间觉得无所适从。   顾文堂觉得姑娘像是被他吓到了,一双水汪汪的眼睛茫然地看了他半晌,忽地惊慌了起来:“不……三叔,您是长辈,我怎么能……”她将头摇得像拨浪鼓,想到了什么,急忙道:“昨夜您是醉了才冒犯我的,我不在意的,真的……您不必因为这个,想着对我负责……”   闻言,顾文堂微笑着摇头,叹了口气。   “安宁。”他唤她的名字,声音是难言的温和缱绻,隐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你觉得我看着你,是大人看孩子的眼神么?”   印象中,他的傲气总是藏在那副从容不迫的皮囊下,仿佛万事都不值得他放在心上。   可此刻,落在她身上的炙热目光,直白地诠释着他的欲望——想拥抱她,想触碰她,想将她的面孔一点点地抚摸,将她近在咫尺下滑半寸便能包裹在他掌心的葱白手指一个指头一个指头的揉捏摩挲……   哪里会是长辈待晚辈的眼神呢,那是男子看女子的眼神。   见她似乎涨红了脸,羞涩着想躲闪,顾文堂又开口道:“我也实在算不上什么长辈,只要你不嫁给小五,这一声三叔,随时都能改口。”他眸光熠熠,那样的气定神闲,像是全然不在乎将自己和侄子相提并论,争风吃醋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倒像是在议论朝廷大事般的正经。   姑娘抬眸看他一眼,小声地道:“可是……可是您这样,会被旁人说闲话的……”   顾文堂唇角笑意渐深。   “怎么?你听闻了这事,想的不是我会不会借着长辈的身份和强权棒打鸳鸯,巧取豪夺,倒是替我担心起官声和仕途来。”他挑起一侧眉头,语气变得意味深长:“莫非,你实然不甚欢喜小五,更欢喜我一些?”   “才不是!”那姑娘被激起了气性,立时就驳了一句,可见对面的男子敛起眉头,似乎被这话伤着了,一张莹白的小脸就变得委委屈屈起来:“三叔很厉害,比现下的五表哥厉害很多,可我……我才不是那般水性杨花的女子……”   仿佛在为他误解了她的心意而伤心。   明明该是让他大为受挫的话语,偏这位说话的人瞧着比他还要委屈,顾文堂甚至来不及心胸狭隘到羡妒侄子,心里的不痛快便被这小姑娘毫无章法的路数打得消了大半。   哪里忍心看她自怨自艾,他温和道:“无人道你水性杨花,安宁,我心悦于你,是因你足够好而已。”见她面色晴朗了几分,声音又喑哑了些:“当然,若你欢喜我,亦不是因你要借青云梯扶摇直上。而今你尚未婚配,连定亲也不曾,嫁给任何男儿都是使得的,闲言碎语和旁人的想法,终究不是媒妁婚盟,毫无约束力。当然……”   “若那个人是我,我会喜不自胜。”   他的话让晏安宁神情怔怔。   能走出这一步,想来顾文堂也是深思熟虑了许多时日。然,对着她,他竟然说可让她自由选择,她不必被世俗之见约束心意,即便人人都说她和顾昀板上钉钉,她也不必理会,意思再明显不过——若是她选了他,那些闲言碎语,他都会一力解决。   他甚至舍不得让她觉得被他欢喜是因她行为不端勾了他……   若是顾昀遇到这样的情况,他会怎么做呢?   晏安宁想到前世魏永嫣大着肚子来他们家闹事,明明她才是原配正妻,八抬大轿娶进门的,可顾昀为了他的官声,为了他的仕途,几乎没有犹豫太久就作出了让她下堂的决定。她愤怒至极地与他争吵时,那人脱口而出的是他们成亲三年都未同房,他与魏永嫣有了往来,不算过错。   可笑至极。   三年未同房难道是她愿意的吗,分明是因在孝期,谢氏曾多次敲打她不许因此坏了顾昀的名声,她为了顾昀的仕途才咬着牙接受的,到头来,他把持不住自己闹出了大乱子,反倒将一切怪罪在了她头上。   可顾文堂不同。   面前的男人经历过宦海沉浮,有过最惊心动魄兵不血刃的交锋,他看得出那些卑劣的招数和闲言碎语,他坦荡而无畏,不屑于将过错和疏漏安在弱势的女子身上。哪怕是她存心引诱了他,在他眼里,因他动了心,一切的麻烦便该由他来解决。   晏安宁稳了稳心神,眼眸却在忆及往事的一瞬忍不住发红。   顾文堂实然是有几分胜券在握的。   安宁身世凄苦,打小和姨母相依为命,与顾昀的青梅竹马情分纵然有,但想来也少不了意图在侯府扎根,陪伴亲人的私心。可顾昀能做到的,他都能做到,顾昀不能的,在他面前亦是易如反掌。   论嫁娶的利益,他自认不输顾昀丝毫,论情分……满腔怒气地下马车的时候或许他心里还有忐忑,可她这般跟了上来,他心里便安稳多了。   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未必就看得清自个儿心里那颗心,或许她只是习惯了,因人人说她要嫁给顾昀,她从前也是这么想的,便下意识地推拒他。但她偏又舍不得看他为情场失意,这样心软的姑娘,下些功夫,他未必没有胜算。   只是见她忽然红了眼睛,顾文堂不免怕他如此将她迫得太紧,温和的声音低软下来,像是在哄着她:“不着急,你再想想便是……我随时等着。”   那姑娘迎着他柔和得像是毫无底线的目光,迟疑了半晌,终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好。”   *   此间事了,回府已然到了要用午饭的时辰。   顾文堂一路送她回卿云小院。   因剖白了心意,晏安宁显露出几分姑娘家的矜持,两人并肩走在一块儿,话多的从缠着顾文堂问东问西的晏安宁变成了主动挑起话题的顾文堂。   他提起今日在茶楼瞧见的周盘来历,虽隐去了明面上的身份,只道是昔日故旧的下属被人指使迷了途,晏安宁凭着前世的见闻,倒也能拼凑出几分周盘的身份。   “日后若见了这张脸,还是应绕道走。”他嘱咐了一句。   晏安宁点了点头,实然顾文堂这般不疾不徐地叙述听得很让人入迷,不过她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便忽然有一人冲了出来。   她吓了一跳,被周盘的脸惊惧到的瞬间还历历在目,下意识地便朝顾文堂的身后躲。   顾文堂敛起眉头,伸出手阻拦了来人,语气不善:“你在这里做什么?”   晏安宁抬眼看过去,这才发现是满面泪痕的秦瑶卿。   秦瑶卿已经在这条路上等了许久——她知道顾文堂今日休沐,没什么差事在身,可偏偏丢下了让她搬离国公府的话便一大早出了门,这样不明不白地走,她怎能甘心?   可苦苦等着,等来的却是他和晏安宁有说有笑地并肩而行。   那样轻松愉悦的姿态,她从未见表哥对哪个女子流露过——他永远是客气疏离,规矩有礼的,任何人在他面前,都很难不被他自带的威势镇住,恭恭敬敬地听他说话。可方才的情形落在她眼里,却像是表哥在主动讨好那位表姑娘!   她简直怒不可遏,眼里的怨妒犹如淬了毒的利剑一般往晏安宁身上刺,若是目光能杀人,眼前的姑娘早被她杀了无数次。   可这样的神情,便将她苦苦装出来的楚楚可怜化解于无形了。   秦瑶卿顾不得这些了,她有一种被背叛的愤怒,指着晏安宁道:“表哥,你要赶我走,就是因为她吗?”   顾文堂不喜她这样的举止做派,眉头皱得更紧。   “你年岁也不小了,待在顾家不算回事,于礼不合。待你出嫁了,若婆家允准,将顾家当作娘家归宁几日倒是也无妨。”   娘家?   秦瑶卿不可置信:“表哥,你明知道我一心只想嫁给你,你明明也欢喜我的,你待我那样好,为何要让我嫁给旁人?”她眼里的婆家只有顾家,她哪里能嫁给什么旁的人家?   顾文堂听着这荒谬的话,忍不住看了晏安宁一眼,见她低着头不说话,又移开了目光。   “我没有欢喜于你。”他坦坦荡荡,并不用疾言厉色攻讦一个女孩子,只是平静地陈述事实:“你我不曾有过独处,不曾有任何逾越礼数的举动,我也没有逾越表兄妹之情的心迹,母亲喜欢你愿意将你留在身边是她的事,我不曾说过任何这样的言语。”   秦瑶卿嚣张又愤怒的神情一点点褪了色,转为不安至极的苍白。   “可是表哥,我为了你,守到了二十岁都没有出嫁,你不能就这样抛弃我……我现在,哪里能寻到什么好的人家呢?”她眸中蓄泪,低声的抽泣起来,像是无路可走的样子。   可顾文堂不吃她这一套,也不会被她几句话捆绑,他神情微冷,重申道:“勿要说什么为我守的,你我之间清清白白并无款曲,即便你有什么想法,也是一厢情愿而已。且以秦家的门第和顾家的权势,为你寻一门适合的亲事不算难事。”   说罢,他已无心再多言,看了晏安宁一眼,示意她跟他回去。   秦瑶卿白着一张脸,在顾文堂经过的时候忽然拉住了他的袖口,咬着唇求道:“表哥,你不要抛下我,我就是想嫁给你,哪怕是做妾,我也愿意……”   美人垂泪,楚楚可怜,还说着这样近乎没有原则的表白心迹的话,若是寻常男子,再冷的心肠恐怕也要动摇几分。   可顾文堂的脸色却彻底阴沉了下来。   不复先前的温和劝诫,他的目光陡然变得端严,厉喝道:“混账!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秦瑶卿愣住了,也被吓住了。   顾文堂看着她的眼神变得极为厌恶:“我允你常来国公府陪伴你姑母,对你多加照拂,全因当年带着你兄长出京却没能安然无恙地将他带回来,心中有愧,且赞赏他英勇无双,南下时不曾有半分的退却。你呢?你是秦家的女儿,却为了个男子在此处哭哭啼啼,甚至毫无尊严地要做妾,秦瑶卿,你知不知晓,你现在的每句话,都是在诋毁你逝去的兄长的名望?”   提起逝去的兄长,秦瑶卿终于清醒了几分,她退了半步,手指一点点地松开顾文堂的衣袖,咬着唇隐忍着眼泪呆立了几息,终是不再纠缠,掩面而逃。   晏安宁抬眸看着鲜少在人前发怒的顾文堂,心里有些说不清的滋味。   都说女子能让男人化为绕指柔,可顾文堂显然不是这么想的。他看不上秦瑶卿说出这样的话,哪怕那个男子正是他,哪怕对方是为了他委曲求全不图名分,在他眼里反倒是失了规矩没了气节。对待旁人,他像个古板的教书先生,像个大家族最有分量的族老,半点不似凡间男子。   而这样的男子,冰冷的眉眼在转身看到她的那一瞬如高原的冰雪消融,吸了一口气,温和道:“走罢,我送你回去。”   作者有话说:   顾相看到秦瑶卿哭:拒绝道德绑架,我没让你等着我。给我做妾?你这是在丢秦家和顾家的脸!   顾相看到安宁哭:拜托别哭了我头疼,想嫁谁我就帮你还不成?(其实是心疼)->这可怜的小姑娘->傻姑娘,我最偏心你,怎会心悦旁人同你避嫌 第28章   出了这一遭,秦瑶卿再无法自欺欺人地留在顾家了,当日,一顶黑漆马车带着数十个箱笼,将秦家姑娘送回了秦府,这一场由争风吃醋搅动的纷扰,也终是归于平静。   没多久便到了腊八节。   “腊八粥,腊八粥,七宝五味腊八粥!”一大早,红嘴绿鹦鹉立在鸟笼里顺口溜似的嚷嚷,招儿笑骂一句:“你这贪嘴的鸟儿,光是记吃的去了,可没你的份儿!”   绿鹦鹉宝器不理睬她,继续念念有词。晏安宁路过时,在掌心铺了些鸟食,宝器轻啄着吃了个干净,这才餍足地翻着肚皮往鸟笼里打起滚来。   这一日,阳安侯府的一众主子们一同到国公府来给太夫人请安,按照府里的惯例,中午亦要留下来,一家人围坐着分吃腊八粥。   晏安宁亦早早到了寿禧堂。   太夫人拉着她的手笑道:“你一会儿也留下吧。”   晏安宁请了安,闻言却笑着婉拒了——姨母现下五个月的身子已然显了怀,不便之处很多,今儿是节气,太夫人儿孙都来伴着她,并不缺她一个,她还是放心不下姨母,想去瞧一瞧。   闻言,太夫人也没有多挽留,只颔首纵着她去了。   谁知临要出寿禧堂时却正巧撞上了顾昉的妻子,二少奶奶金氏。   金氏生了一张明艳.照人的脸,柳叶眉精心地施了黛,牡丹髻上插着一支赤金衔红宝石的步摇,身上披着五彩云鹤妆花缎子斗篷,葱白的手里抱着珐琅开光花鸟手炉,浑身的珠光宝气,灼灼逼人,将世家大族的雍容华贵写在了通身。   看见晏安宁,金氏眸光一闪,旋即便热情地走上前去同她寒暄,称她女红了得,连顾明钰这样小的孩子都能教的那般好,又道顾明钰送给世子妃陆氏的绣品颇为精致,陆氏很是喜欢,她瞧着也眼热云云。   晏安宁闻言只是客气的笑了笑,心里则有些摸不着头脑。   陆氏和顾明钰姑嫂情不浅,但金氏和后者就没那么深的感情了,她这般艳羡,可自个儿又没生孩子,总不能巴巴地去驱使顾明钰也给她做一个一模一样的吧?那也实在不像样!顾明钰可是太夫人和顾文堂的掌上明珠,金氏若是敢欺负她,这顾家她也就甭想过舒心日子了。   然金氏话锋一转,叹息了起来:“可惜我笨手笨脚,顶多能给二爷做几双鞋袜。我祖母马上要六十大寿了,我想破了脑袋,也就觉得送一副百寿图能入她老人家的眼……表妹,你心地善良,又有这么好的手艺,不如也来帮帮我?”   晏安宁看她一眼,笑了一声:“二奶奶是想跟我学女红?”   “这么短的时间,哪儿能学得成?”金氏却摇了摇头,笑盈盈地抱住了她的手臂,似乎两人很亲热似的:“这百寿图你若是绣好了,回头我在我祖母跟前提起你,定然对你也是好处多多的。”   晏安宁心里在冷笑。   金氏的祖母,便是先帝的姐姐福乐大长公主。早年间大长公主被赐婚下嫁金家,一直都将驸马驸马管得服服帖帖,府里府外的事一把抓,凭着好强的性子和过人的手段,倒也将金氏经营得十分靠近权利中枢。   而先帝过世后,福乐大长公主的女儿金三姑娘也嫁进了东宫成了太子妃,可以说金家的好日子本来是唾手可得的,可惜太子没多久也随先帝一道病逝了,太子成了先太子,太子妃自然也就成了身份尴尬的未亡人。   后来,逆王魏延谋反,朝中内乱几年后,当今即位。金家因先太子妃并没有生下先太子的子嗣,倒也不算难过,只是新帝年岁小,想往后宫插人不太现实,大长公主思来想去,便将嫡次孙女嫁到了如日中天的顾家,为自己寻了门可靠的姻亲。   所以,金氏一直是娇生惯养衣食无忧长大的,也自恃出身高门,对世子妃陆氏都不怎么服气,对这晏安宁这个未来的妯娌,就更没有什么好气量了——尤其是她嫁的顾昉明明是侯府嫡次子,却在读书科举上处处被庶子顾昀压了一头,瞧见晏安宁,她就更没好气了。只一心想着折辱她,好来下男人们的面子。   譬如这百寿图,说起来容易,绣起来却是极耗功夫的,且大长公主寿辰将近,时间根本不够,要想按时做完,晏安宁就得冒着眼睛熬瞎的风险夜以继日,到头来恐怕也难在金家那边落下半句好。一旁的招儿也是一脸不忿,看出了金氏的不怀好意。   偏这番话金氏说得亲亲热热,俨然一副要让人伸手不打笑脸人的态势。晏安宁暗忖,倘若她还是从前的她,为了日后的妯娌和睦,说不准真会应下金氏的无理请求。然而今时不同往日了,想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就来坑害她,未免痴心妄想。   她开口便毫不留情地驳了:“对不住,这些日子忙着在给太夫人绣佛经,实在抽不出闲工夫来。”   金氏一愣,没想到她拒绝得如此果决,眸子里不免闪过愠怒,但想到如今晏安宁常常在太夫人跟前行走,此处又是寿禧堂的地界,到底没敢发作,转了转眼珠子,又笑道:“那这样吧,改日你也去我们院子里,指点指点那些针线上的婆子,让她们来做,也是一样。”   晏安宁轻笑了一声,和和气气:“哪里要这么麻烦?明儿二奶奶直接让您院子里的婆子到卿云小院找盼丹,这些针线上的事,她也再熟络不过了。”   她又不是针线上的人,为什么要亲去指点她房里的针线婆子?   明摆着是来贬损她。   她做的东西,放在金氏口中,倒和那些婆子们做的是一样的了。   金氏被她这样不软不硬地顶了一句,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寄人篱下,惯常服低做小的人突然直了脊梁,仿佛跟她平起平坐般地顶嘴,怎能让她不讶异?但讶异过后,金氏心头就有了一种被冒犯的愠怒。   她正要发作,却听一道清冷淡然的声音响起:“金氏,是你自己要送的寿礼,做什么攀扯旁人来为你下苦力?晏姑娘是府里的表姑娘,不是针线房的绣娘。”   金氏愕然,抬眼便见顾文堂眯着眼睛站在不远处,不需走近,她都能瞧见三叔身上难掩的不悦。   金氏被吓了一跳。   要说这满府里除了要自个儿天天立规矩,同样出身高门的婆婆,就数这位位高权重浸淫官场多年的三叔最让她忌惮了。只是从前这长辈似乎从不怎么正眼瞧她们这些侄媳妇,面上只是一派客气疏离的模样,瞧上去还算温润和气。   可这一会儿,他的神情那般严厉,显然是将方才她的一番话全听了进去,认为她在寿禧堂的地界欺负寄人篱下的外客从而心生不喜……   金氏的表情顿时变得惴惴,张口结舌了半晌,干巴巴地解释道:“三叔误会了,我没有将表妹看作绣娘,只是觉得她的绣品独特,若是亲做了送给我祖母,她老人家定然喜欢……”   顾文堂身着官袍,五官端正俊朗,笑时温文尔雅,不笑时威势陡增,他此刻步子沉稳又有力地朝这边走过来,金氏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想被人攥在手心里,一个不慎就会被捏碎,仿佛成了大牢里即将受刑的犯人,骇得两腿都有些发抖。   “独特?”他重复了一遍,脸上现出温和的笑意,可金氏看在眼里,只觉得快被吓得魂飞魄散,因为他指着寿禧堂外头半人高的寿山石道:“这东西也独特,你要不要也搬去你祖母跟前,当作你的心意讨个巧?”   这寿山石是先前太夫人过寿辰的时候顾文堂命人从湖广一带寻来的,有市无价,图的便是个造化的鬼斧神工,自然是独特又珍贵得不得了。   这东西,金氏哪里敢碰?   却还没完,她双脚僵直得难以动弹,便见三叔从袖中取出一物来,却是个精致的兽头印章:“……内阁的章子,也是独特得不得了,你也给大长公主送去?”   金氏吓得白了脸,再也不敢犟嘴,忙低头赔罪:“是我失言了……”再说下去,感觉三叔都要道她品行不端,不堪为妇了。   一声冷哼像敲在她的心上,她听见那声音意味深长地道:“借花献佛,无可厚非。只是,你那花,可不能是从旁人手里强压着夺过去的。”   金氏低着头应是,见他不耐地摆手,这才如蒙大赦地带着丫鬟婆子进门去了。   人都走了,晏安宁看了一眼目光落在她身上的男子,想了想,提着裙子靠近几步,小声打趣道:“顾相爷,真是好大的威风。”   她没想到他会这样直白地袒护于她,放下身段和金氏来计较这件事——实然她对金氏没什么好感,前世顾晔被害后,作为嫡次子的顾昉继承了阳安侯的爵位,那时她一朝得势,也没少给晏安宁这个往日里就看不顺眼的妯娌使绊子。   见她这样灰溜溜的像老鼠遇见了猫,不得不说,晏安宁心里头是畅快的。   顾文堂瞥她一眼,明明都高兴得一双眸子都是亮闪闪的,却还来拿话刺他,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小姑娘,却见她是一副准备往外走的模样,便压低了声音,问:“怎么不留下来一道喝腊八粥?”   “不了,我毕竟是外人。”晏安宁摇摇头,见他似乎不认同她这样的说法,又道:“三叔,我是想着太夫人这边热热闹闹的不用我陪着,我想去陪陪我姨母。”毕竟是过节,往年她们也都是一道过的。   顾文堂觉得这称呼还是有些刺耳,想到一会儿席上顾昀免不得也要过来,到时候长辈里若有打趣他们两个的婚事的,只怕他听着心里更不自在,倒不如全了她的意也好。   只是他这些时日几乎都不怎么归家,脚不沾地的忙着朝廷的事,一晃似乎又有好些光景没瞧见她了,不免心里有不舍,于是轻咳一声:“我送你过去。”   晏安宁看了四周一眼,见没人瞧见顾文堂来了,这才点了点头——倘若让太夫人知晓这儿子到了自个儿门前又转道去送姑娘了,那可就不妙了。   而身后跟着的招儿瞧见这两位主子并肩而行的模样,心里竟萌生出一种荒谬的想法:她家姑娘和相爷,生得都这般好,瞧着怎么如此般配……   本觉得是无稽之谈,可抬眼瞧见相爷侧过头温声细语地同姑娘说话的模样,招儿又愣住了。   后知后觉的大丫鬟此刻终于有了一丝明悟。   国公府与侯府不过一墙之隔,过了一道月门,再在抄手游廊上拐过几个弯,怡然居的檐角便隐隐在望了。   晏安宁止住步子,正要让顾文堂别再送了,抬眸却见承辉苑西边的小门那里鬼鬼祟祟地出来了个婆子。   那婆子走出了好几步才擦了擦头上的细汗,挺直了脊梁,毫无遮掩的面容便直直落入晏安宁视线中央。   她呼吸仿佛都顿了顿,怀里抱着的手炉失效只在一瞬间,冰凉的寒意从她的指尖迅速地传向四肢百骸。   这个婆子,为什么会从承辉苑出来?   作者有话说:   忙着码字忘记上来更新了……太离谱   对了说一下,6.28号上夹子,所以6.28凌晨的更新会挪到晚上十一点半,能写的出来的话应该是会尽量多更新一点的,可以期待一下 第29章   晏安宁指尖都在发抖。   她看得分明,那个婆子,便是前世在阳安侯病逝后闯入怡然居,逼着她姨母喝下堕胎药的为首之人之一!   可明明,当日冲在最前头的,是侯夫人马氏的陪房崔嬷嬷……那此人,又为何会出现在承辉苑?还偏偏挑的是各院主子都往国公府去了的时候。   前世,难道是谢氏和马氏合谋害的她姨母吗?   顾文堂见她脸色不对,深邃的瞳眸也跟着望过去,可那婆子早不见了踪影,因而他也没瞧见什么异常。   “三叔,你先回去吧,我还有事。”她却匆匆道了一句,便与他作别了。   顾文堂于是转身欲走,只是行至游廊拐角时,忽地有些不放心,侧目回望,却见那姑娘叩响了承辉苑的院门,开门的婢女欢欢喜喜地将她迎了进去。   他神情若常,步子却停了下来,索性不再往前走了。   ……   顾昀尚且没有出门,全因顾明珍嚷嚷着自己的一支簪子不见了,配不好裙子,使动着身边的婢女在四处翻找。   他隽秀的眉眼中已开始透着些不耐——也不知是真丢了,还是想方设法地想在马氏她们后头到,显得她不同些。对这个胞妹,自打先前她先后被自己和三叔禁足,顾昀已经不太能容下她了,恨不得尽早将她嫁出去,眼不见心不烦。   正皱着眉头,却听下人过来禀告他:“少爷,晏表姑娘来了。”   顾昀怔了怔,一时间竟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晏安宁已许久不到承辉苑来,外人以为是他们好事将近姑娘家存心避嫌矜持,只有他心里清楚,她是心里头还有症结在。纵然在码头上他表露了自己苦心讨好她的一面,但似乎也收效甚微。   闻言,少年人的面孔骤然亮了起来,快步走出去迎接她。   “表妹!”晏安宁便见那熟悉的脸上,笑容止不住地从眼底溢出来,眼眸更是璀璨得犹如夜空中的星子。   她心头暗叹了一口气,但面上不显,莲步轻移到了他跟前,款款福了一礼:“表哥。”   “这个时候,你不陪着太夫人,怎么跑到侯府来了?”顾昀忍不住开口,但说到一半又怕美人听起来像诘问,于是刻意放低了声音,调子显得很温柔。   他原还一心盼着能在给太夫人请安的时候顺道和她说上一两句话,倒不防她忽地就出现在了他眼前,忍不住开始想她是不是如从前的某一回一样,特意来寻他的。   晏安宁一心想从顾昀口中套话,倒也不与他说这些,只柔柔问:“眼瞧着都要到晌午了,表哥怎么还在这里?方才过来的时候我碰上了二奶奶,夫人应也是前后脚的事,若是去的太迟,不免失了礼数。”   顾昀一听,心头狂喜。   果真,她心里还是挂念着他的。即便是恼她妹妹和亲娘,即便是生气他先斩后奏禀了太夫人他二人的亲事,可一瞧见他可能会被长辈责问,便又特意来提醒他……   顾昀顿时心软得不行,一时间将什么家丑不可外扬的话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只当是同从前一样,她能红袖添香善解人意地帮他排忧解难,于是便开始吐苦水。   “……小性子实在太多,这会儿又闹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消停。”说的是为了支簪子闹得鸡飞狗跳的顾明珍。   晏安宁闻言眸光一闪,一开口却是在帮她开脱:“兴许三妹妹没有撒谎,方才我来的时候,瞧见一个鬼鬼祟祟的眼生婆子,也不知是不是你们院子里的,莫不是这婆子卷了三妹妹的首饰拿出府变卖了?”   少年一听,神色就肃然起来,忙详细问晏安宁那婆子的相貌。   得听了她一番细致描述,顾昀瞧着便松了口气:“不是外贼。那人是我娘陪嫁庄子上的人,姓冯,刚从庄子上来,就是想赶在年前给我们送些年货。那是我娘的得力心腹,想来不会是个手脚不干净的。”   但他这么说了,又怕她觉得不重视,便又补充道:“不过我也会查查看的,免得出什么事。”   晏安宁含笑点头,心里却卷起惊涛骇浪。   那冯婆子竟然是谢氏的心腹!   可当日她跟着崔嬷嬷一道过来的时候,分明说的是奉马氏之命!   这件事,马氏到底知不知道?倘若是崔嬷嬷勾结谢氏干的,嫁祸到马氏头上,或许以马氏当时的心理状态,也没工夫为自己辩解……出手的人是自己的陪房,其实也很难辩解。   “来送年货,倒是耽搁了几日没走么?谢姨娘想来和她很是亲近。”这样想着,晏安宁便佯装不经意地试探一句。   谁知顾昀听了这话,便长长叹了口气。   “府里那么多人,哪里就需要一个庄子上的人来伺候了?只是……”他的神情有些为难,迟疑了一下,才开口道:“娘她近来身子不太好,那婆子一来便说像是邪风入体,撺掇着她请了好几位道姑到院子里来瞧,整日里折腾得不行……”   谢氏素来很信神佛之事,有什么头疼脑热的,请道姑比请大夫勤。顾昀虽早已习惯,可眼下正是他寒窗苦读的时候,被这样搅扰着不免心烦意乱,见着红粉佳人,才吐露几句,想让晏安宁心疼心疼他。   “那谢姨娘的病现下可大好了?”她顺势敷衍了一句。   顾昀苦笑着摇头。   若是好了,他早就把那不省心的奴才赶出府去了。正是因为没大好,他碍于孝道,才不能多说什么。   晏安宁忽地想起,前世她嫁给顾昀前夕,谢氏似乎也病了这么一场,但很快就好了。据她说,是请来的道姑很灵验的缘由。而那时候,阳安侯刚过世不久,那冯婆子到府上,想来做下人的来给侯爷吊唁的。   而今生阳安侯平安无事,冯婆子便在此刻才姗姗来迟。她一来,谢氏就病了……   晏安宁心里已隐隐有猜想,但当着顾昀的面半点也没有表露,只温声劝:“也该请大夫瞧瞧,不能尽信神佛。这样闹下去,岂不是耽误表哥读书?”   她今儿的态度可以说十分亲近,顾昀心里很是受用,觉得往日里跟他心心相印琴瑟和鸣的温柔表妹仿佛又回来了,替他妹妹说话,又担心他姨娘身子,更关切他科举是否受阻……他恍若吃下了一枚定心丸,大寒的天里通体熨贴,只恨不得立时将她娶进门来,蜜里调油地过起他们的小日子来,一双眼眸里便含满了情意,体贴入微地亲送她出去。   晏安宁达成了目的,自然也无心再久留——说几句场面话也就罢了,再让她去讨好谢氏和顾明珍,她能恶心得把隔夜饭吐出来。   两个人各怀着心思,但落在外人眼中,却是脉脉含情,花好月又圆的一对小儿女光景。   顾文堂立在那儿瞧她被顾昀亲送出来,堆云似的青丝回身时旋成如墨的瀑布,那少年人的眼神动情得恨不得将她就此留在身边不往外放丝毫,而美人背对着他,他瞧不见那樱唇星目,但料想能将对方迷得神魂颠倒,定也是含羞带怯,眼波流转的小女儿情态。   他负手站了一会儿,觉得这情形似乎很眼熟——约莫是三个月前,他也曾瞧见过类似的情形,只是当时他脚步不停,连看热闹都懒得花时间,如今这样的鬼热闹,却是一瞧就像往心窝子里扎了一刀,让人不痛快得紧。   晏安宁作别了顾昀,回身便见那熟悉的背影大步离去,不由怔了怔。   他怎么现在才走?   *   一顿饭,吃得金氏面色发白,紧张得几乎坐立不安。   无他,只因方才还劈头盖脸将她一顿骂的三叔父此刻面色沉凝得吓人,鲜美的腊八粥入了唇,瞧着对面这一张脸,金氏顿时觉得味同嚼蜡,吃饭如上刑。   偏她那吊儿郎当的夫君这时候在人前懂得关切她了,见她面色不好,也不避讳礼数就拉着她的手问:“筠筠,怎么了?不舒服?”   太夫人也很关切这些小辈,闻言也忙道:“孩子,若是身子不舒服便说,祖母这就为你请大夫。”   一桌子人的眼神都望了过来,自然也包含顾文堂的,只是他的眼神敷衍了一些,似乎还带着不耐,金氏又被吓到了,忙笑着摇头,又低头扒了一口饭证明自己无碍。   世子顾晔见二弟仍旧眼睛不眨地看着金氏,手也没放,不免和妻子陆氏低声道:“瞧他们两个,又不是刚成婚,倒腻歪。”嘴里这样说,桌案下的手却也悄悄捏上了陆氏光滑细腻的手,大着胆子想在长辈眼皮子底□□味温香软玉的滋味。   陆氏的眉宇间却飞快地闪过了一丝厌恶,不着痕迹地抽出了手,浅笑道:“安心吃饭吧,夫君你是世子,哪里能和二弟比?”   闻言,顾晔也只能悻悻地歇了心思,不再热脸去贴冷屁股。   前几日他们房里闹出了事端来,他与那明姨娘燕好的时候,被刚出月子的陆氏抓了个正着。瞧上去从来贤惠大方的陆氏气得发疯,差点就要闹得天下皆知,还要与他和离,他苦求了多日,并赌咒发誓再也不与明姨娘往来,这才将这事遮掩下来。   可自那以后,房里待他温柔小意的陆氏就变了一个人,竟是不怎么愿意让他近身了。   可顾晔心虚啊,这事闹出去,别说世子之位,万一老爹气晕了把他逐出家门都是有可能的。当下,也只好使劲浑身解数讨好出身名门的妻子。   陆氏自然知道他的想法,却懒得再应承他。   她已经生下了一双儿女,地位稳固,只要娘家不倒,没什么可担心的。至于这薄情寡性,趁着她怀身子在外头偷吃的,偷吃的对象还那般恶心,她简直想想就觉得无法忍受。往后也懒得管他和什么小妖精打得火热,别闹到她眼前就行。   想到这儿,她不免看了一眼斜对面的顾文堂。   顾晔和明姨娘有勾结的事,还是三叔父派人告知她的。她初知晓时又怒不可遏又不可思议,愤怒的是顾晔的行径,吃惊的则是顾文堂竟然不替顾晔这个侄子包揽。但转念一想,她性子要强,又好面子,或许只有让她知道了,这件丑事才能被最圆满的解决,不被外人所利用。   一时又不免叹这人果然不愧官场沉浮的老狐狸,比起她父亲来都要要强许多,看很多事都很清明。只是当下,这样连侄子的丑事都不值得他挂在心上视为难题的人,却似乎在为什么事烦心。   陆氏不免好奇,却也没敢问——在顾家,顾文堂的威严比起阳安侯这个正经公公来说,也不遑多让。她纵然比金氏胆子大些,却也是心存敬畏,不敢造次的。   倒是阳安侯,坐在弟弟身边,见他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觉得被影响了食欲,嬉笑着揽住顾文堂的肩膀拍了拍:“我说三弟啊,咱们一家人在一起开开心心过个节,你就别再想什么朝政大事了。天塌下来,还有陛下撑着呢。”   顾文堂很是无奈地看了一眼不着调的兄长。   自打他逃过一劫后,倒是越来越觉得自己命数好运气好,整日里不知道在乐些什么。   大抵是因为老来得子,又添了嫡长孙女,且救命恩人马上又要成他儿媳妇了,不用还恩情了,便觉得自己多子多福,万事胜意了?   想到这儿,顾文堂顿时觉得兄长脸上的笑容十分碍眼,恨不得摩拳擦掌把他打得猛虎落泪。   当然,娘还在呢,他也只能想想。   倒是太夫人,见他这样,开口道:“……若是还有什么急事,也不拘陪着我们这些老弱妇孺,朝廷的事那是大事,耽搁不得。”她素来是不拦着儿子办差的,又不是期期艾艾无子无孙的可怜婆子,哪里就要将能干成器的儿子拴在身边的道理?更多的,她只是心疼儿子不知道体恤自己身子,太过操劳而已。   顾文堂闻言摇了摇头,正要开口,徐启却在帘子外头朝他拱手。   “……我有些事,那便先去了。”出口的话转了个弯,顾文堂神情肃穆,当真以为朝堂上出了什么事情了,劳动徐启这时候跑过来。谁知到了外头,徐启却神神秘秘地道:“相爷,表姑娘找您。”   顾文堂匆忙的步伐一顿,挑了挑眉。   *   她在书房等他。   见到他来了,她眸子一亮,立时迎了上来,软和下语气迫不及待地道:“三叔,我想向您求几个人。”   姑娘一双眸子水汪汪的眨巴着,离得很近,他都能嗅到她身上少女独有的芳香,混着一股淡淡的果香,霎是好闻。原是能让顾文堂心猿意马的场景,可他想到方才顾昀那副样子,不免就在想她在他跟前是不是也这般毫无距离感地呆着,心里于是越发不痛快。   他寻了个楠木椅坐下,也不听晏安宁道来龙去脉,手指反扣在桌面上随意地敲了敲,漫不经心地驳了她:“不行。”   花前月下的时候去寻了他的好侄子,转过头来有事要人帮忙就来找他了,是顾昀帮不上她吗?也对,毛头小子,手底下能有什么人?连给心仪的姑娘送首饰,还要自己亲去码头找人,费些瞎功夫。   晏安宁一怔,愣在了原地,旋即似乎是被他那冷漠的态度伤到了,眼圈开始泛红。   “我就知道,三叔说心悦我,喜欢我,就是拿我寻开心!瞧我为难得寝食难安,您是不是心里很得意?也是我不知天高地厚,竟敢信这样离谱的话,被人当作傻子似的玩弄……”那姑娘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得不让掉下来,脸色也变得苍白,处处都透着难以言说的伤心和委屈,瞧着真是楚楚可怜。   真是个娇姐儿,他不过道了两个字,竟能让她委屈成这样?   明明该生气的是他,一瞧这光景却又不自觉地被姑娘牵着鼻子走。   顾文堂见她控诉完了他的薄情寡性便羞愤地想要离开,便长叹了一口气,长手长脚地赶在她前头将书房的门合上,又拉着她到一边坐下,好气又好笑地开口:“我不过是说了句不行,怎么到了你嘴里,就成了罄竹难书的大恶人了?”   他一面说,一面拿指腹轻轻地去拭她被他拉到身边就开始抛珠似的往下掉的泪水,可这姑娘不领情,偏过头闷闷地道:“难道不是事实?心悦一个人,赴汤蹈火都愿意,我不过是问您借个人,您都不应承,可见是诓骗我的,闲暇功夫特意来拿我寻开心。”   “我手下的人都是年轻的外男,你指使起来不方便,所以我才这般说的。若是有什么事,你告诉我,我吩咐他们去干就是。”他耐心地解释,一面去绞了干净的帕子来给她净面,一边轻轻擦拭一边叹息:“你这丫头,忒没良心。我堂堂首辅,身上政事多如牛毛,哪有闲工夫来寻你开心?你一句话,我在陪太夫人吃饭都立时过来了……”   帮她净面时指腹又忍不住挨着那光洁的面孔就势捏了捏她脸上的二两肉,摇头道:“若是拿你寻开心,倒至于让我亲自这般服侍你?那究竟是你开心了还是我开心?”   姑娘就止了泪,似乎觉得他说得有些道理,再看他,表情就有些羞赧。   顾文堂见哄好了,便坐在她身侧,双瞳似海潮般闪着幽光,问:“你说心悦人便甘愿为他赴汤蹈火,那你愿意为谁这般?为小五,还是为我?”   到了此刻,顾相爷才显露出心里酸得冒泡的一些迹象。   晏安宁才不做这种取舍题,她轻哼一声:“我都不要,我是娇娇弱弱的姑娘家,去哪里赴汤蹈火?待在家里便是。”   这狡黠的丫头。   顾文堂失笑,却也没那么好打发。他倾身过去,修长的手指轻轻捏起她的下巴:“方才你说,为我的心意为难?嗯?”   “……我没有,三叔你听错了。”   拒不承认。   “撒谎。”顾相爷却似乎很是不悦,眉眼变得严厉,“若是在我跟前撒谎,被我识破了,可是要受惩戒的。”   那姑娘眼神飘忽着,像是有些心虚,却仍旧嘴硬:“我没有。”   竟是一门心思坚定不移想嫁顾昀的态势,绝不承认对他有绮念。   顾文堂眯起了眼睛。   挨着他站的晏安宁顿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待整个人清明下来,却是手被顾文堂牢牢持握着,整个人俯趴在他的腿上。   她吓了一跳,挣扎着要起身,嘴里嚷道:“三叔,你这是做什么?”   可却有一只男人的大掌按在她的腰谷处,似乎拧到了某个穴位,她瞬间觉得腰身酸麻得厉害,毫无力气,更别提逃跑了。   他似乎得了些意趣,停了半瞬又按捏了一下相同的位置,这回晏安宁忍不住嘤咛一声,腰肢猛然拱起,而后又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三叔,你这样不合礼数,快放我下来……”她有气无力地警告,听着却像撒娇。   顾文堂的手掌便在此时不轻不重地落在了她的臀上,声音淡淡的:“你对着长辈撒谎,便要受惩戒。如此,小惩大戒。”   晏安宁身子不禁一颤,颇有些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睛。   两世为人,她还是头一回被人这般对待。   又酥又麻的滋味搅得她头晕目眩,她想挣扎,可对方似乎更为不悦,另一掌又结结实实地拍了下来,这一回晏安宁没忍住轻启唇颤抖着发出一声轻哼,不察觉声音软得能滴出水来。   “我,我知错了……三叔你别打了……”可怜兮兮地向他求饶。   顾文堂垂眸望着那不盈一握的腰肢,耳边是她丝毫没察觉有多勾人的娇音,眸光顿时晦暗难明——原是想教训教训这嘴里没一句真话的小姑娘,却不想仅仅这般就让他有些难以自持。   也不知是从哪处洞里降临人间的小妖精,怎能这般将人的意志轻易磨去,为她一颦一笑一弯腰一驻足所撩拨?   若是让外人瞧见她这幅模样,也不知要有多少年轻男子甘愿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之下。   先前一掌下去,察觉到女孩儿柔软得不像话,顾文堂没忍住又拍了一记,却到底克制着自己,不敢久留。   松开禁锢着晏安宁的手,对方立刻手脚并用地狼狈地从他身上下来,面容酡红地整理着衣襟,怯生生的眼神飘向他又迅速游走。   “方才的话,再答一遍。”他声音淡淡的,靠在椅背上显出几分随意。   姑娘有些不自然地挪了挪步子,好半晌才道:“是有些为难……三叔是这样的神仙人物,竟然中意于我,我若是拒了您,不免显得不识好歹……”   顾文堂挑眉:“那就答应我。”   晏安宁神情一噎,似乎很难接受他这话,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可是三叔这样的,就该寻个和您琴瑟和鸣的,哪能找一个不心悦于您的女子呢?这样也太委屈了您。”   谁知,顾文堂听了这话,眼里的笑意却更盛了。   他将那姑娘拉到他跟前来,仔仔细细地瞧她,温声细语道:“你瞧你,时不时的,怕我受委屈,觉得我天上地下头一份的好,难道还不是心悦我?”   晏安宁慌乱地摇头,避开他的眼睛:“不是,不是这样的……”   “嗯?”   那男子却捏着她的下巴将她的脸转过来,意有所指地道:“方才已经骗过一回人了,若是再骗,可是要加重惩罚的……”   晏安宁想起方才他手掌拍在她臀上那奇怪的感觉,脸上浮起一团红云,可是也不肯就这样随了他的意,索性闭嘴一个字都不说。   顾文堂见她这样,笑得更厉害了。   “安宁,快些吧,我要等不及了。”他声音如同勾人魂魄的黑白无常,入耳时能将人的心神都惑了去,俯身时长长的睫毛近乎刮过她的面颊,带来酥痒的触感,像在心上也挠了一块儿小小的痕迹。   临走时,顾文堂塞给她一块儿牌子:“要用人,便拿这牌子找国公府回事处的人,若是觉得不便亲自去,就让徐启去办。”   姑娘呆愣愣地点头,抱着他的牌子压在胸口,有些手足无措,像是在抱一块儿稀世珍宝。   不知缘何,顾文堂此刻竟有些羡嫉这冰凉凉的铁疙瘩。   “去吧。”   他目送着小姑娘离开,眸子睐起。   快些开窍吧,他的安宁。   他从来也不是什么稳坐高台的君子,再这样下去,他就要忍不住对顾昀下手,让这个前途无量的好侄子犯些错了,好将她名正言顺地拢在身边了。   只是对外人来心狠手辣没什么,顾昀毕竟是亲侄子,做起来,不免有些为难。   不过,若是料想他为了情分绝不做巧取豪夺的事,不免就高看他了。   对于她,他势在必得。   *   拿了顾文堂的牌子,命人去走了趟回事处,这日下午,晏安宁便隔着屏风会见了顾文堂的得力手下,闻风。   两人实然已经是第二回 打交道,然而屏风后的人却不知晓,只是怀着一种好奇的心情,恭敬地听晏安宁吩咐——他算是相爷亲卫,这些年来,连太夫人和侯爷都没有指使过他,如今相爷竟然要他听一个小姑娘号令……   他心里不免在想,莫非府里又要有女主人了?   不,应该说,是终于要有真正的女主人了。   这样想着,闻风的态度便更加恭敬了,仔细听着晏安宁的吩咐,亦并不觉得让他去盯家里的两个婆子是杀鸡用牛刀,领命去了不提。   ……   而这日晚间,还未等到闻风的消息,不速之客倒是先上门了。   据说正在病中的谢氏打发人来请她去怡情亭小叙。   倒是谢氏的一贯作风,明明是她有所求,却要指使着晏安宁亲自跑一趟。   不过晏安宁现在也很好奇,谢氏这一病,到底是在闹什么幺蛾子,于是也不在意这些,带着几个婢女赴约去了。   谢氏已经有好些时日不曾见到晏安宁——府里的诸多宴会,她一个妾室基本没什么出席的资格。哪怕是生育了一双儿女,也仍旧不能破这祖宗上的规矩。   这会儿她轻咳了一阵,抬眼便瞧见婢女们簇拥着一位美人过来,那人头上珠翠堆盈,妆花斗篷下大红穿百蝶遍地金的褙子熠熠生辉,容貌娇艳美丽如初春的花儿,眉宇间更是没了半分谨小慎微的怯懦与谦卑,远远瞧着,让谢氏不禁想到了出阁前的顾家大姑娘,神妃仙子似的人物。   顾大姑娘在的时候,她可一次都没从马氏手中讨到过好处。   这想法让她觉得荒谬,晏安宁不过才在太夫人身边待了几个月,又哪里能和自小被太夫人手把手教出来的大姑娘相比呢?   她定了定神,再看晏安宁头上那些钗环,更多的便是羡嫉了。   往日里晏安宁一向穿得低调,纵然她知道她手里有银钱,却也不怎么放在心上,可这会儿她头上戴的,却全是有钱也买不到的名贵首饰,她只先前机缘巧合在太夫人哪里瞧见过,听闻还是内造之物……   怎么她的女儿就没这个福分被太夫人青眼以待?明明她才是太夫人的亲孙女!   谢氏心里难受得紧,但想到今日她的来意,又不免觉得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谢姨娘,听闻您病了?若有事找我,为何不去怡然居,在这凉亭吹风岂不是难受?”   晏安宁在她面前坐下,弯唇一笑,态度温和。   谢氏的心微定。   先前这丫头莫名其妙和昀哥儿闹脾气,牵连的珍姐儿被自己哥哥为难了许久,让她瞧着也心疼。想起这个令她们家宅不宁的人物,她如今实然是坏印象远大于好印象的,可惜昀哥儿就是个倔脾气,认定了的事不愿意改,她也没法子劝。   否则,照她的想法,定然不会让这种不贤惠的女子进她们家的门。   不过她也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谢氏眸光一闪,敷衍了一句:“你姨母还怀着身子,若是过了病气,我可没法向侯爷交差。”   晏安宁哦了一声,表情感动,实则一点都不信。   谢氏若是个这么肯委屈自己为旁人着想的,她婚后那几年也不会过得那般憋屈了。   早在魏永嫣出现撕裂一切之前,她就对谢氏的自私自利难以忍受了。只是前世婚前谢氏装的只是有些贪小便宜的小毛病,待她一向热情周到,她便隐忍了。   谢氏见场面静下来,轻咳一声,还是开门见山道:“安宁啊,我待你怎么样你一向都是知晓的,如今我有些难处,不知你可愿意帮忙?”   晏安宁抬眸,笑道:“一家人哪里要说两家话,姨娘尽管开口便是。”   “……我手头有些施展不开,想向你借五百两银子。”   身后的盼丹睁大了眼睛。   做长辈的向小辈借钱也就罢了,竟然一开口便是五百两银子!要知道,侯府有子嗣的姨娘的月例银子,也不过是十两白银而已。这在京城的世家大族里,还算是宽裕的。   晏安宁眯了眯眼睛:“姨娘,这么多银子,您是遇上什么事儿了吗?若是大事,还是应该找五表哥商议商议,免得后面闹出乱子来。”   “不行!”谢氏却立刻开口否决,见晏安宁一脸诧异,才眸光闪烁地道:“是我娘家那头的事……你放心,只是一时周转,过一两个月便还你。可千万不能和昀哥儿说!”   却是一副生怕娘家打秋风的样子刺激到儿子的模样。   晏安宁眸中似乎闪过了然,当即爽快地答应了:“成,明日我便将银票给您送过去。”   闻言,谢氏松了一口气,露出感激的表情。   她就知道,晏安宁今日又回头来找昀哥儿,定然还是舍不下他。果然,纵然心里头不痛快,还是装作大方地借了。   谢氏心里很是得意,亦在偷偷笑晏安宁愚蠢。   晏安宁面上笑吟吟的,心却一点点地沉了下来。   如果她记得不错的话,前世谢氏也拿同样的借口,来找她借了银子。那时她满心满意等着嫁给顾昀,帮助他解除被嫡母针对的困境,想着这一房和谢家同气连枝,不出事也就罢了,出事了岂不是牵累顾昀?于是自然没法对婆母说半个不字。   可后来,她才从外人口中知晓,此时的谢家正因盐运上的事赚得盆满钵满,哪里需要她这五百两银子来救济?   而前世她的这笔钱,自然也就打水漂了,无人知晓它的用处。   但此刻,真相就在一步之遥。   袖口下掩着的手缓缓攥紧,她的眸光一点点冷下来:若真是她料想的那样,她绝不会轻易放过谢氏!   作者有话说:   安宁:呼,顺毛成功 第30章   冯婆子眯着眼睛看面前的茶楼牌匾,摸了摸怀里揣着的东西。   稍稍迟疑了片刻,便深吸一口气,踏了进去,四处拿眼睛瞧着,最终视线锁定在了一个包厢的门上。   她推门进去,一位脸上有一道长长刀疤的男人正不耐烦地翘着腿低声咒骂,见有人进来了,立刻提着刀过去,上下打量着来人:“你就是来给李大富交银子的?”   他有些疑窦,觉得这婆娘看上去不像是个有钱的主——也是奇了怪了,那李大富口口声声说他亲娘在侯爵府里当差,大人物们手里漏出来的银子都够他还钱了,可他们大着胆子把他抓起来七八日了,愣是没什么有身份的人来捞他。   眼前尖嘴猴腮的婆子,也不像。   冯婆子乐呵呵地笑着,也不多解释,径直从怀里拿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子,在刀疤脸眼前展开。   刀疤脸愣了愣,很意外。   还真有。   他立刻笑眯眯地接过了,嘴里道:“你这还差着远呢,还差六百两。”   冯婆子又拿出一张银票子,却没立时给他,反而一躲闪,道:“……先给这两百两,余下的,你先将人放了再说。”   刀疤脸一听,大怒地抽出刀搁在冯婆子的脖子上:“死婆娘,你敢跟老子讨价还价?欠了七百两,只还两百两就放人,你当老子是傻子吗?”   “钱就这么多,你现在要余下的五百两,我和她爹娘也拿不出来。”对着穷凶极恶的讨债人,冯婆子却是一副生死由天的模样,全然没把刀疤脸放在眼里的模样。   刀疤脸也是惊愕不已,眼里凶光毕露:“你是真不怕死啊!”   冯婆子斜睨他一眼,笑:“你在这儿杀了我,应天府的人立刻就能把你抓起来。这可是我们家相爷的茶楼,你污了他的地界,甭管后头有多大的靠山,也休想活着出应天府的大牢。”   刀疤脸看上去是个不讲理的混子,实则是赌坊的打手,开赌坊的,要想催债,自然得有靠山。因此他也不是什么横冲直撞的人,一听冯婆子这么说,立刻就联想到了某位大人物,当下腿就有点发软。   但他也不是胆小的,抖了片刻,又站直了腰,冷笑道:“休想来蒙我!那李大富若是真这么能耐,能八九天没人管他?你们家的大老爷一句话,赌坊的人能不放人?”   冯婆子镇定自若:“做下人的,哪儿能把这么不体面的事情捅到主子面前?一个不慎,便被撵了出去,到时候你们还想拿钱?还是尽早放人出来,李家就这么一个独生子,若是迟迟不回去,他娘定然以为被你们害死了,哪里还能提起力气想法子找那些老姐妹借钱?”   “放了他,他跑了怎么办?”   冯婆子嗤笑一声,像是在笑话他的没见识:“李大富也不是良籍,只不过仗着娘老子在府里得意,当了个闲差,失踪几天也没人管。京城就这么大,你们还能找不到他?他若是逃了,可就是逃奴,那更生不如死,你觉得,以他的脾性,能干得出这事?”   刀疤脸思索了一下,想到李大富被他们抓住的当晚就吓得尿裤子的丑事,顿时觉得这婆子说的很有道理。   他不耐烦地甩甩手:“行吧,但是七日之内,必须把李大富欠的那剩余五百两送来,不然下次再抓到他,老子就砍了他的手!”   “那是自然。”冯婆子笑着爽快地一口应下。   待人走了,冯婆子才腿软地扶着墙,慢慢地下了楼,长舒一口气。   楼西的一辆马车上,晏安宁掀着帘子看着冯婆子面色有些苍白的出来,不久便坐上了一辆牛车往城外的方向去,她眸光微动,吩咐车夫道:“跟上去。”   ……   城外,妙云观。   崔嬷嬷正翘首以盼地等着她,见她来了,立刻冲上去问:“如何了?”   冯婆子看着她,慢慢地挤出一个笑来:“没事了,你家大富,一会儿就家去了。”   崔嬷嬷立时大喜,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家去看儿子,冯婆子却笑了笑,扯住了她的胳膊。   “现在急着看也没用,剩下的钱若是没还上,大富的劫难就没完。”   崔嬷嬷脸上的喜悦顿时褪得一干二净,绝望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起来:“这个不成器的兔崽子,学什么不好学人家去赌,五百两,我到哪里去给他找这么多银子!”   普通人家一大家子吃喝一年也花不到一两银子,他倒好,赌场里摇几颗骰子就把他爹他娘害成这样……   她简直觉得没活路了。   其实崔嬷嬷在侯夫人马氏面前还算得脸,若是旁的祸端,她大可以舍下一辈子的清名去央求夫人,跪到夫人心软,可偏偏是这一个赌字,在夫人面前是万万提不得的。   夫人一位感情甚笃的弟弟早年间就是因吃喝玩乐,在赌坊喝醉了和人大打出手,意外摔下楼死的。   从那之后,夫人就对此事深恶痛绝,但凡下面有哪个不学无术的下人开赌局,哪怕是在府里下人之间玩玩,一旦被夫人知晓,都是要被撵出府去的。就连只知道招猫逗狗的二爷,知道母亲这逆鳞,也是从来不敢踏足那等地界的。   而她儿子不仅去了,还赌了,还欠下一大笔银子被赌坊的人抓了起来。她只要一想,就知道夫人定然会冷着脸看他去死,说不定还会迁怒于她,将她调离身边。   她四处求人,四处借钱,最终还是谢姨娘因为她这位故人冯婆子的缘故发了善心,凑来凑去凑了一百两银子,再加上她的老底和四处借的,便有了两百两。   可这远远不够。   她在府里当差这么久了,自然也知道,这笔银子对谢姨娘来说,已经不算一个小数目了,再想厚着脸皮去借是不成的——那谢家沾着谢姨娘的光赚的银子,可没往府里送过多少,整日里倒还哭穷个没完。   冯婆子摇头拉着她起来:“你看你这样像什么话?夫人若是知道了你在外面这么丢她的脸,哪里会留你在身边服侍?”   崔嬷嬷只是抹眼泪不说话:更丢脸的事都有,这又算什么呢?   冯婆子就叹了口气:“放心吧,我有法子。”   “还能有什么法子?那可是五百两银子……”崔嬷嬷不信。   “若是没法子,喊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崔嬷嬷一怔:“我以为,你让我过来求神拜佛呢……”   冯婆子精瘦的脸上闪过一抹嘲讽,语气十分不敬:“求神佛有什么用?他们若管事,也不会让人白白受这么多苦。”   崔嬷嬷吓了一跳,这里头可供奉着三清道人的神像,哪里能在此地这么胡言乱语?急得就想去捂冯婆子的嘴。   冯婆子不理睬她,拉着她往里走。   一位瞧上去仙风道骨的道姑就等在那儿。   见了人,她也不多说废话,径直道:“师太,前几天向您求的那道符,可备好了?”   道姑含笑点头,见她们交了香火钱,便将符咒交予了冯婆子,并给了个小瓷罐:“若是喝了符水有什么不适,可以吃这个纾解一二。”   “多谢师太。”   崔嬷嬷是一脸茫然地被拉进来的,见状也没敢多说话,等两人出去了,才小声问:“这符……干什么用的?”   冯婆子瞧她一眼,故意卖关子,等她急得要掐她,才笑道:“安胎。”   崔嬷嬷愣住,府里现在怀有身子的,似乎只有……   她吓得退后几步,回过神来又一脸惊慌地上前,怒道:“你怎么敢去招惹那位?眼下她可是侯爷的眼珠子命根子,侯爷不知道多盼这个老来子……”   她是想救她儿子没错,但要是害了侯爷的子嗣,她全家上下恐怕都要没命。   “你急什么?”冯婆子嗔了她一眼,“好好的,我和江姨娘无冤无仇,害她做什么,都说了,是安胎的。她身子不是一直不好吗,这符水一喝,胎像就稳固了。”   崔嬷嬷松了口气,又不解起来:“可她胎像稳不稳,和我有什么关联?再者,江姨娘手头也没什么银钱……”   冯婆子眯了眯眼睛,低骂一句:“蠢!”   “她没钱,可她那小外甥女,不是有钱吗?”   “人家有钱是人家的事,好好的,怎么会把钱给我?”崔嬷嬷觉得她是失心疯了,往日里她和那边可没走动过,半点交情都没有,别说想让人家帮忙了,就是想让江姨娘喝下她送的符水,都没那么容易。况且,那符水便是真有效,也未必能从外头看出多大的成效,人家又哪里会认?   将疑虑说给她听,冯婆子却笑了:“没成效,便让它看上去有成效一点。”她眸光闪烁,“事急从权,也是可以用些手段的。这符水这么糙,江姨娘素来娇养着,喝下去定然不舒服,你将这药丸当作偏方去献,可不就成效颇大吗?大夫一诊,不仅没动胎气,胎像还更稳固了……那位晏家表姑娘,又哪里能不记你的恩情?”   “至于怎么让她喝下去……”她更加自信,“你是夫人身边的人,夫人若有什么赏赐,不拘是什么,当作汤药送过去,她一个姨娘,还能不喝吗?”   崔嬷嬷简直瞠目结舌。   先害人再救人,还要打着夫人的旗号骗江姨娘喝……这冯婆子到底哪里来的这么多的鬼点子,这么多心思的人,怎么偏就几年几的都窝在谢姨娘的庄子上?   “这不妥,万一有什么差池,牵连到夫人怎么成?”入口的东西,一旦有什么不妥当,就变成主母谋害小妾腹中骨肉的戏码了。她和夫人毕竟有几十年的主仆情谊了,哪里能陷夫人于不义?   冯婆子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都说了,没毒!怎么会害到你家夫人?你大可以拿银针去试试,说得倒好像我把你当枪使要拉夫人下马似的!再说了,你要是不做,五百两往哪里凑?你家好夫人可不会搭理你,那你就看着你儿子去死吧!”   说着,她好像生气了,扭头就走。   崔嬷嬷站在原地挣扎了一会儿,一时想着夫人和善的面孔,一时又想着夫人对赌的深恶痛绝,一时又想起那催债的人几次三番说要把大富的手砍下来给她当见面礼……咬了咬牙,还是追了上去:“老姐妹,别生气,我做,我做就是了!”   反正也不会害人,还能救她儿子的命,顶多让那位宠爱加身的姨娘疼上一时半刻,这是再划算不过的生意了!   人,到了关键时刻,总是会选择对旁人心狠一点。   *   听闻风隔着车帘在外头仔仔细细将二人的谈话一字一句禀给她听,马车里的人良久没有言语。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那清冷的声音响起:“我知道了,多谢你。”   闻风也是许久没查探过这等内宅阴私之事了——实然他轻功了得,步子又鬼魅,做梁上君子再合适不过,所以两个婆子都没发现他的踪迹,就连那个看上去眼猫凶光的刀疤脸,也不过是三脚猫的功夫,连有人偷听都不知道。   不过让他意想不到的是,中心人物竟然不是夫人或者谢姨娘,甚至都不是在府里下人间颇有威名的崔嬷嬷,而是一个名不见经传,将四方耍得团团转的乡下婆子。   冯婆子明明揣着谢氏从晏姑娘这里骗来的五百两银子,却没给那刀疤脸。   明显有问题。   夫人、谢姨娘、江姨娘和崔嬷嬷,全部都落在了这个婆子的算计之中,只是不知晓,她到底想干什么,又因何这么大胆子,敢算计这么多主子。   ……   静了一会儿,晏安宁面无表情地扶着招儿的手下了马车。   “我想去转转。”招儿有些担心地看着她,但还是点了点头。   山上已然蒙上了一层冰雪,四处白皑皑的一片,呼吸之间,眼前有一圈圈白雾散开,寒气也就此钻入口鼻,冷得人直打寒噤。   晏安宁慢慢地走在山路上,脸色一点点地变得苍白。   却不是被冻的。   她只是恍恍惚惚在想,前世她是不是也成了姨母出事的推动者——谢氏要银子,她就毫不迟疑地给了,可转过头来,那笔银子却成了旁人算计她姨母的底气。   或许前世,崔嬷嬷正是看到了那笔银子,才痛下决心,要借马氏的名除了姨母的孩子的。   而姨母那时被流言缠身,无暇自保,就连作为未来姻亲的谢氏都在后面算计她,便只能生生受了这委屈。   今生一切不同了,这孩子被尚在人世的阳安侯看作宝贝,姨母也母凭子贵,于是这群人就换了算计的法子,但同样,是打着她的主意来害姨母……   她一心一意想要让姨母过得好一些,怎么到头来好像桩桩件件都反而害了她呢?   倘若她不是碰巧撞见了冯婆子,这一世,她是不是还会被一个小小婆子算计,让她最亲近的姨母受尽委屈呢?   纷乱的念头驱使着她越走越快,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往前走,但不知不觉间,竟然连招儿都赶不上她的脚步,忽地,她脚下一滑,似乎就要从这山路上摔下去。   一道年轻稚嫩的声音有些紧张地响起:“姑娘,你没事吧?”   晏安宁抬眸。   来人是个穿着粗布衣衫的年轻姑娘,大冷的天仍旧卷着袖子在行走,后面背着个箩筐,放着满满的草药。她手上生了些冻疮,看着就疼,但此刻她正扬着脸朝她笑,水眸朱唇,又带着几分女子少有的英气,竟是生得十分漂亮。   晏安宁被这美丽的面孔晃了眼,竟仿佛从那无法自拔的情绪里痛快地抽了身,她低声道了谢,便听那姑娘朗声笑了笑,告诫道:“这山路可滑着呢,姑娘瞧着是个大家闺秀,可别贪玩受了伤,早些回府去吧。”   说罢,也无心同她多攀谈,紧了紧背上的箩筐,绕过她们主仆二人继续往前走。   招儿也看呆了一瞬,回过神后立时上前来扶着晏安宁,吓坏了:“姑娘,你怎么走得这样快,差点就摔了,吓死我了……”   晏安宁不语,看着那姑娘离开的背影,才发现她是在走上坡路,却仍旧轻松潇洒得不像话。   她忍不住低头笑了笑。   比她艰难的大有人在呢,她这点事情,大概在那姑娘眼里,就是无病呻吟的娇气做派了。甭管以前的事如何,可如今,她重来了一回,满天神佛给了她一次修正一切的机会,她就不该这样自暴自弃。   做错事的不是她,害人的不是她,她不过是被小人利用了,才造成了难以忍受的后果。而今既然还没发生,便着手去阻止,并将那些个魑魅魍魉擒了去便是。   一切都在变好呢,谁能说,她重来一回毫无用处呢?   而走了一段山路的白九娘,将背上的箩筐放下来休息时,却发现里头有个和这东西全然格格不入的小玉瓶。   她眸光微闪,拿出瓶子拔开塞子闻了闻。   是冻疮药呢。   白九娘笑了。   瞧着是个娇气的千金大小姐,不想心地竟然还挺善良。出手也快,她都没注意到她什么时候往里头扔了个瓶子。   上山采草药的白九娘心情不错,轻哼着民间小调,将瓶子小心翼翼地原样放了回去——她这冻疮早就习惯了,不涂也没事,倒是她哥哥那个手无缚鸡之力一心寒窗苦读的书生,看起来急需这东西。   ……   原路折返时晏安宁的心情已经平复,走路也小心谨慎多了,再也没有要滑倒的迹象。   她心里憋着一口气,要和这些人好好清算清算,自然不能在她们前头倒下。   然而这份骨气,在她远远的看到一个披着黑色大氅,立在乌蒙蒙的一片天下面等候的高大人影时,更多的化为了委屈。   晏安宁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她仿佛忘了她该在这个精心算计来的男子面前字斟句酌,步步为营,她只是像个娇憨的小姑娘,在外头受了委屈就忍不住找大人告状,怀着这样的一份心情提着裙子向他跑过去。   顾文堂正阖着眼,敛着眉听着四周的鸟鸣声、雪落树叶声以及来往马车压在地面上的嘎吱嘎吱声,心里想着那丫头伤了心跑去外头散心,也不知会不会被磕着绊着。   忽而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近了,他睁开眼,便见姑娘朝着他跑过来,扁着嘴,眼圈红红的,很像明钰小时候被来串门的孩子抢了糖,巴巴地看着他想告状又不敢的样子。   但她明显胆子要大一些,那急急的步子在他眼前忽地停了下来,嘴里抱怨道:“闻风真是好快的脚程。”   编排起他的护卫来。   顾文堂没说话,只是无比自然地将大氅解下,覆在她身上,旋即伸手连人带大氅一整个圈入了他怀里。   姑娘不过齐他胸口,娇娇小小的一只,在外头待的时间长了,虚虚抵在他腰身上的手是冰凉的。   “傻丫头。”他低叹了一句,将人拥得更紧了些,妄图将热量全传过去,声音里有说不出来的心疼与怜惜。   晏安宁眼圈红红的,却硬是在这温暖炙热的攻势下不肯掉下泪来,她声音闷闷的,脸颊贴在顾文堂的胸口上,轻声道:“三叔,我要她们全都不好过。”   这话听起来不够善良,不够温和,不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姑娘该说出来的话。   顾文堂抬手拂去她青丝上染的雪珠,手掌穿过发隙一下一下地顺着,眸光明亮而柔和,似乎丝毫不觉得她这样有什么不对。   “只要你高兴,随你心意便是。”   他都会帮她。   *   翌日一大早,江氏看着进门来的晏安宁就笑:“怎么又跑回来了?当心太夫人瞧你绣佛经不用心,将你赶回来!”过了腊八节后的这几日,她这外甥女便常常黏着她,有时夜里都歇在怡然居。她心里欢喜,但更担心这举动会惹得太夫人不喜。   “太夫人开明着呢,再说,我都快过生辰了,休息些时日太夫人又怎么会责怪?”   江氏肚子渐渐大了,走路也是小心翼翼地扶着腰,纵然如此,还是站起来将她拉到了身边,眸光里现着无尽的温柔与欣慰:“是啊,一眨眼,你都是快十七岁的大姑娘了。”   当日她排除万难将安宁从晏家那个火坑里带出来,想的是替天上的姐姐将这唯一的骨血抚养成人,谁知养着养着,这孩子反倒成了她心头唯一的慰藉。   她看着安宁一点点抽条般的长大,长成亭亭玉立的小美人,学了一身不亚于任何一个名门贵女的本事,只觉得在这偌大侯府里圈出了一块儿能让她一瞧就欢喜又平和的净土,又骄傲又满足。   只可惜,姑娘家养大了,终究是要嫁人的。   想到这里,江氏神情微微一凝,挥手让服侍的下人们退出去,拍着她的手道:“孩子,你跟姨母说说,你到底还想不想嫁昀哥儿?”   她亲自养大的姑娘,她很是了解。对于认准了的事,轻易是不肯回头的。可先前闹的那一场,处处都没给顾明珍留情面,若真还打算嫁过去,怎么会对小姑子那般态度?   安宁是聪明孩子,从来不做一时耍脾性结果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事。   晏安宁心中微微一动,却没有正面回答,握着姨母的手笑:“这事儿您就不用管了,我有主张。”   江氏闻言,也只能宠溺又无奈地笑笑,也不再提。   实然心里已经有了打算,若她这一胎能一举得男,安宁要是不想嫁顾昀,她便用这孩子去向侯爷讨个恩典,纵然如此会惹他不喜,也总比耽误外甥女一辈子强。   过日子都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旁人瞧着她在侯府,只有羡慕的份儿,可究竟如何,她自己心里清楚。安宁还是花骨朵儿一样的小姑娘,若是嫁给了自己不欢喜的人,过起日子来心里只会更难受。   姨甥俩正言笑晏晏地聊着天,门外,被小丫鬟簇拥着的崔嬷嬷提着食盒现身了。   侯在外头的陈嬷嬷将人迎了进来,嘴里朗声道:“哟,这不是夫人身边的崔嬷嬷吗?今儿个是什么风,竟把您吹来了!”   却是怕江氏娘俩在说什么不便让马氏知晓的。   崔嬷嬷眸光一闪,大大方方地进了门,见里头只有江氏和晏安宁两位,连个服侍的下人都没有,便笑着打趣:“是我来的不巧了,江姨娘在和表姑娘说体己话呢吧!”   江氏见状也有些惊讶,正要站起身来,晏安宁却轻轻按住了她的肩膀摇摇头,笑着起身道:“是啊,我住在太夫人那里,难得回来瞧姨娘一次,自然不想让人打扰。姨娘月份渐重了,也需要静养,崔嬷嬷,您过来,有什么事吗?”   崔嬷嬷微怔。   印象中,这位表姑娘在夫人跟前一直是温柔谦逊的形象,不成想去了太夫人身边服侍了些时日,尾巴倒是翘起来了,还拿江氏肚子里的种来压她。   崔嬷嬷心里有些不屑地想:等嫁给了五爷,还不是得乖乖顺顺当夫人的儿媳妇,晨昏定省,布菜立规矩一样都跑不了,真以为太夫人还能驳夫人的面子,插手二房的事情来回护她吗?   到底是年轻。   但她心里这样想,面上却没表现出来。而且这表姑娘维护江姨娘是好事,否则,她又该去哪里找这样的冤大头?   想起那五百两银子,崔嬷嬷脸上的笑容更亲切了些,似乎丝毫不觉得晏安宁的态度有什么不妥。   她将食盒放在桌上,除却一些宫里送来的名贵糕点,又端出了一碗黑糊糊的药来:“表姑娘说的是,江姨娘这一胎金贵,不仅侯爷看重,夫人也记挂得很。听说您身子弱胎像不太稳固,这不,特意开了库房,将那价值千金的补药小火熬了好几个时辰,又巴巴地派我趁热送过来……”   晏安宁才懒得理睬崔嬷嬷的违心话,她的目光落在后头的冯婆子身上。   胆子真大啊。   敢在药里下毒,还敢亲自跑过来,真是个疯子。   不过也对,若是不疯,也不敢一下子把主意打到三位主子身上。   江姨娘其实有些意外晏安宁对马氏房里人的态度,但她一向无条件相信安宁,闻言也没起身,只是笑着道谢:“夫人有心了,我不过一介卑贱之身,哪里值得上夫人这样费心思?”   看了一眼黑得连人脸都看不清的药碗,却是有些不想喝——自打怀了身子以来,她的胃口就格外娇气些,甭说是这东西,就是什么山珍海味,有时候她也懒得下筷子。   崔嬷嬷一听,忙催促道:“这是夫人的一片心意,姨娘快领受了吧,趁热喝了,养好身子,奴婢也好回去向夫人交差。”   高门大户里,入口的东西都应格外小心,江氏又是怀着身子的人,更是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注意。是以虽然这是马氏送来的,但她还是按照规矩让陈嬷嬷用银针验了。   银针入水几息再取出,并未有任何不妥之处。   马氏是正室嫡妻,亲赏了安胎药送过来,崔嬷嬷又在一边看着,江氏纵然心里头不想喝,到底还是提起了个勉强的笑容,端起了药碗。   后头的冯婆子眯着眼睛,低着头的余光一瞬不瞬地看着那执碗的手,心里像有无数个小人在尖叫,盼着江氏立刻喝下去。   然而,一双柔白细腻的少女的手却恰在此时拦住了江氏的动作,轻松将那药碗重新放回了桌上。   “姨母,不急。”   崔嬷嬷愣了愣,心头升起不妙的预感,却仍然硬着头皮开口:“表姑娘这是什么意思?这药若是凉了,可就更苦了,岂不是让姨娘难受?”   “那也得确认稳妥了才能喝。”晏安宁笑了笑,漫不经心地道:“大夫一盏茶的时间就能过来,还是先让大夫瞧瞧这是什么东西再喝。嬷嬷您说的含含糊糊的,我可不敢让姨母入口。”   崔嬷嬷看着那张美丽却隐含着戾气的脸,下意识的想法就是:完了,被发现了。   她从没打着夫人的旗号做过这种事,一时间犹如千万只手在推着她,等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在往外跑了。   晏安宁的眼睛眯起来,冷酷的声音在这群下人耳边响起:“查都没查就想逃跑,分明是心里有鬼!刁仆,怎能让你污了夫人的清誉?来人,把崔嬷嬷给我绑起来!”   人群中的冯婆子骤然抬起头,一双眼睛如鹰隼般地看向那发号施令的年轻姑娘。   但那姑娘似乎并未察觉出她的不对,只是一脸寒霜地盯着被怡然居的人截回来的吓得腿软的崔嬷嬷。   她眼珠子转了转,拉了个身边的小丫鬟低声道:“还愣着干什么,怡然居的人想害夫人呢,还不快去正房禀报!”   小丫鬟被唬得一愣一愣的,但看着一向威风的崔嬷嬷被怡然居的人绑的一脸菜色,顿时也觉得是这么回事,于是瞅准了时机,脚底打滑地溜了。   余光瞥见这一切的晏安宁,唇角闪过一抹嘲讽。   ……   而马氏这里,也迎来了一位娇客,正是嫁入了平阳侯府当世子妃的大姑奶奶顾明华。   马氏听见消息,连头都来不及梳,慌里慌张地出来迎接女儿,嘴里道:“不年不节的,你怎么跑回来了?难道你婆婆给你气受了?还是赵绥亏待你了?”   顾明华是她头胎生的女儿,虽然打小就被太夫人养在身边,但母女俩仍旧感情甚笃。要说这几个儿女里头,最得马氏心意的,还是这个出了阁的闺女。只可惜出嫁了便是别人家的人了,顾明华又是世子妃,侯府里上上下下的事情都得她操持,因此虽然也在京城,归宁的时候却极少。   顾明华一身华服,闻言忙笑着安抚母亲:“没出事,是好事。”   “哦?”马氏拉着闺女的手坐到了炕上,十分好奇。   “是三叔,他昨夜派人去侯府说,大理寺有个差事可能会空出来,赵绥若是有想法,便做些准备。这不,一大早他就殷勤地带着我回来了,现下去了三叔的书房请教去了。”   马氏这才松了一口气,眉眼间亦流露了些喜意。   女婿虽然贵为侯府世子,可到底年轻,父辈虽也有实差,却难恩荫到他头上去。平阳侯府人丁兴旺,嫡出的儿子也不止赵绥一个,若能在大理寺领个差事,自然在家里更有地位些,底下的兄弟们也更信服些。妻凭夫贵,赵绥好了,她的明华才能好。   一时间,马氏对顾文堂颇有些感激:“……可真是欠了你三叔大人情了,先前你舅舅的事就劳烦了他一回,这回又是你夫君的事……哎呀,只是人家什么都不缺,也就缺个媳妇……”   顾明华一听母亲又要念这些,忙打住了她:“您可省省吧,我在祖母房里长大,从来没瞧过三叔耽于风月之事。他呀,多半是瞧不上那些艳俗的女子,认为人家配不上他,您若是随随便便地给他找,又让祖母上了心跟着一起掺和,别回头三叔没觉得您是报恩,反而觉得您在害他。”   马氏嘴上有些不服:“你娘手里的可都是名门闺秀,哪里艳俗了?”再说,小叔子先前从定海带回来的那位据说身份也是提不上台面的,只不过早早就去了,她们妯娌才没什么机会说话。但她冷眼瞧着,也不过是个俗人。   不过这话她可就不敢在外头乱说了——小叔子将明钰养到这么大都没有另娶,说不定心里还记挂着姜氏呢,触了人家的霉头就不好了……   但长女一向是眼明心亮的,马氏自认她不如长女聪慧,于是也不多说了,难得见到女儿,不免想拉着她说几句体己话,问问她最近在婆家过得怎么样。   谁料还没来得及寒暄几句,便有一个小丫鬟一脸焦急地冲了进来。   顾明华的眉头先竖了起来:“放肆,你一个三等丫鬟,怎么能这样不经通报就闯进主母的房里?”   她在赵家掌着家事,身上的气势比从前在家中还足,看得小丫鬟眨巴了下眼睛,差点被吓哭了。   马氏也被长女这番做派唬得愣了愣,旋即回神后拍了拍女儿的手,无奈道:“说,有什么事,没大事就自己下去领板子去。”   小丫鬟这才三魂七魄归了位,跪下来结结巴巴地道:“夫人,不好了,崔嬷嬷去给江姨娘送东西的时候被怡然居的人扣下来了,她们非说崔嬷嬷想害江姨娘!”   马氏与顾明华对视一眼,母女俩的面容便沉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赵绥在国公府书房向顾文堂请教了一番,当下心头对这差事也有了把握,脸上的神情也放松下来。   他再三道了谢,继而起身向顾文堂告辞:“……一心想着公事,都还没来得及拜会岳丈大人。现下也该过去了。”他并不是那等善于逢迎的官员,虽高居庙堂的顾首辅是他妻子的亲三叔,但在他跟前,还是敬畏多于亲近。议完了公事,他实然也想不出什么好话题来同他攀谈,索性不再就留。   顾文堂颔首,想了想,却亦起身道:“我同你一起去罢,正好有事和你岳丈商议。”   赵绥自是笑着应是,跟在顾文堂身后出了书房。   一路上,往日里不苟言笑的三叔倒是同他说了不少话,言辞之间,对他颇为欣赏,甚至还说:“……冷眼瞧着,这些晚辈里,也就属你做事最有章法。将来顾家若是有什么麻烦事,恐怕还得指望你这个女婿。”   闻言,赵绥受宠若惊,立时谦虚道:“三叔过誉了,我资质平平,为官资历尚不及大舅兄,论读圣贤书,和五舅兄也相差甚远。”   他与顾晔都是侯府世子,受的是祖辈的恩荫,才能领着一官半职入仕。论起做官,实然科举入仕才是正道,日后也能走得更远。   “不见得。”顾文堂只是摇头,面上神情淡淡的。   顾晔就不提了,生生造了那么大一个把柄,生怕旁人不能将他置于死地似的。   至于顾昀,不提私人情感,光是闻风近些天从他身上查到的东西,日后若闹起来,都够他喝一壶的。   是以,他夸赞赵绥的话,亦有几分真心。   两人这厢正说这话,那头阳安侯与顾昀两父子行走着也到了近前,赵绥连忙行礼:“岳丈大人,五舅兄。”   他笑着道:“三叔与我正说要去寻岳丈您呢,怎么,您有事要出去?”   阳安侯见了一表人才的女婿,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拍了拍他的肩:“若是能去大理寺,定然要好好做事,干出一番功绩来。不辜负你父亲母亲的期望,也别忘了你三叔父的提携。”   端的是一派和乐融融,父慈子孝的情景。   与这场景格格不入的是在一旁眸光闪过焦急的顾昀,他草草行了礼,眼神就一直在往远处飘。   “五舅兄这是怎么了?”赵绥见了不免好奇问,往日里见了顾昀,对方一直都是一副翩翩公子俊秀郎君的模样,通身都写着腹有诗书气质华,如今日这般魂不守舍的样子,他还是头一回得见。   阳安侯听了,也回过神来,皱了皱眉头:“听闻后院里出了点事儿,走罢,先去正房瞧瞧。”   他们父子俩方才正在对弈呢,结果就有下人来禀,说怡然居的江姨娘和夫人身边的嬷嬷闹起来了,表姑娘还绑了那崔嬷嬷……   当下,哪里还顾得上下什么棋?   他那一心系于红粉佳人身上的儿子更是魂都没了,生怕去晚了让人受了委屈。   赵绥一听便知,自己好不容易携着妻子回老泰山家一趟,却遇上了内宅的阴私事。但阳安侯既然发话了,且闹事的地儿在正房,他那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媳妇定然也在呢,他也跑不脱。   那便去吧。   三个人各有各的心焦,倒没有注意到,从来不关心这些事的顾文堂也默然地一路跟了过去。   *   马氏坐在上首,一瞧见被五花大绑捆得像个待宰的猪猡似的崔嬷嬷就有些眼冒金星,捏着帕子指着江姨娘的鼻子责问:“这是出了什么事,她一把老骨头了,能让你们这么折腾?”   崔嬷嬷跟着她已经有些年头了,就连顾明华都能算是对方看着长大的,主仆情分自然不同寻常。   出了事,她什么都没问,下意识地就要维护她。   顾明华蹙了蹙眉头,看了一眼下首站着的绝美少女,心里也在犯嘀咕:听闻祖母近来很看重这小姑娘,时常还让她陪着用饭,若真是个胆大到敢算计主母的,怎么也不会入了祖母她老人家的法眼吧?   不同于母亲马氏,相比于和她没说过几句话的崔嬷嬷,顾明华更信赖太夫人的眼光。   所以她拉着母亲的手示意她先将火气压下去,继而挑眉问晏安宁,柔声道:“晏家妹妹,到底是怎么回事?”   晏安宁扶着江姨娘在椅子上坐下来,看了一眼提着药箱气喘吁吁地跟过来的孙老大夫:“……还是您说罢。”   孙老大夫擦了擦头上的汗,心知自己是被卷进去了,但被请过去的时候谁知道是这么麻烦一件事,现下是推脱不得了,只是好歹没闹出人命来,应该最后也不会殃及他。   于是便直言不讳道:“……表姑娘给老夫的那碗补药,不仅不能安胎,而且还极易导致怀孕的妇人小产……只是这毒像是混着符水加进去的,两相里各有作用,普通银针倒是验不出来……”   马氏一听,懵了。   “什么补药?”她皱着眉头看了一眼闻言腿抖得如同筛糠似的崔嬷嬷,脸色也变了。   她从来最在乎的是正室嫡妻的尊严和家族的体面,对怀孕妾室下毒的事,是不屑于干的。所以为了避嫌,什么熬好的安胎药坐胎药的,她是从来不会送的——照马氏想,生与不生,又跟她有什么关系?她才懒得管旁人胎气稳不稳,装贤惠大度,反而到头来惹得一身骚。   送些人参之类的东西,也都是从阳安侯的私库里拿的,她才不经手。   所以,这指控对她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可崔嬷嬷竟然如此慌张……   一旁听着的顾明华眸光也变得犀利起来,针扎似的投在了被按在地上跪着的崔嬷嬷身上。   崔嬷嬷此时脑子里已经一片空白。   明明说好只是符水,只是会让江氏腹痛,为什么孙大夫会在里头查出毒来?   冯婆子!   她恨毒的目光望向人群中那尖嘴猴腮的婆子,不理解她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害她,但她的脑子从来没有这么清明过——这一口谋害侯爷子嗣的大锅她若背了,这回就甭想有活路了。   供出冯婆子这个疯子,或许还有机会……   她神情一肃,斟酌着正要开口,却见那冯婆子脸上露出一抹诡秘的笑容,衣袖间依稀露出一张纸的一角。   大魏宝钞四个字清晰地进入她的视线。   是银票,且至少是一百两面额的银票。   五百两银票……   她的眼神变得愤怒——冯婆子明明说那已经是谢氏能凑出来的最多的钱,为何现在身上还有这么大面额的银票子?   她惶惶然想起儿子欠的赌债,那要债之人说七日内必须偿还,可她现下犯下了这样的大错,将夫人当着那么多下人的面拉下了水,别说什么主仆情分让夫人破例救她那不成器的儿子了,就说能保下她一条性命,就已经是夫人心善了。   崔嬷嬷是这么恨害她到如此天地的冯婆子,可此时此刻,似乎也只有这冯婆子,承载了她儿子性命的最后希望。   “混帐东西!是不是你干的,你为何要这样?”   遭受背叛的马氏已经顾不得从容体面了,她将茶杯狠狠地摔到了崔嬷嬷面前,溅了她一身一脸的茶水,可后者却像突然被巫女使了禁言术,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而阳安侯已经在门外听完了这一场。   素来很随和肆意的阳安侯脸色出奇的难看,他阔步进来,直直望向上首气急败坏的马氏:“夫人,你身边的人,真给江氏下毒了?”   不止是身边的人,他认得出来,这老嬷嬷起码在侯府待了二十多年了,还是当年马氏嫁进来时候的陪房,说是心腹,也不为过。   这样的心腹,堂而皇之的将这碗药送过去,骗江氏是补品,可里面却有无色无味连银针都验不出来的毒……   说实在的,纵然是多年结发夫妻,面对这样的情况,他也很难不怀疑马氏。   闻言,马氏脸色一白,露出又伤心又失望的神情。   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因为素来信任有加的崔嬷嬷像锯了嘴的葫芦,眼睁睁地看着这盆脏水泼到她的头上毫无作为,她甚至连她这么做的因由是什么都不清楚。   她也不知道该对谁失望,是对崔嬷嬷,还是对侯爷,或者是对驭下无方的她自己?   且她怔然的瞬间,便见自家女婿,她那看不顺眼的庶子,以及家里最大的掌权人小叔一个个从侯爷身后走了出来,看着她的神情都有些难以言说。   顾明华也没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可她了解母亲的为人,她是不屑于做这种事的。江氏又无娘家,又一向老实本分,她也没必要恨她至此。   可崔嬷嬷究竟为何要这样,她也理不清思绪。   冯婆子站在人群中,看着马氏被众人无声质疑脸色苍白的样子,嘴角闪过一抹快意。   只是这快意还没来得及直达眼底,忽地有人从后面擒住了她的两只胳膊,将她架出了一群瑟瑟发抖的下人中间,按在了地上。   马氏一愣,仔细地看了看,却还是不认得:“……你是谁?怎么会在正房?”   一道娇柔却字字有力的声音响了起来:“她自然要在正房,不然,她做出来的这一个大局,结果如何,岂不是不能亲自欣赏了?”   晏安宁巧笑嫣然地回首,微微俯下身看着惊愕的冯婆子:“你说是不是,冯婆子?”   冯婆子看着那张美丽得毫无瑕疵的脸,深吸了一口气。   中计了。   ……   当搜冯婆子住的罩房的人来正房复命,奉上一个小匣子,孙老大夫打开,见是一些朱红的药丸,他捻碎了些许,手轻扇着闻了闻,立刻点头道:“正是此毒。”   在场的人的表情更茫然了。   这又是哪里来的人?为何要下毒?晏安宁又为何会知道?   不等他们发问,晏安宁已经向马氏福了福,解释道:“昨日我路过妙云观,正巧瞧见了崔嬷嬷和这个婆子在求符咒,并没放在心上。只是方才孙大夫说这里头有符水的味道,我才起了疑心,所以命人去搜了冯婆子的住处,果真瞧见了这些。”   马氏微微颔首,但对冯婆子的身份仍旧不明晰,晏安宁回身看了一眼眉头已经皱了起来的顾昀,轻轻开口道:“这冯婆子,是谢姨娘陪嫁庄子上的人。”   顾明华勃然色变,她在一边看母亲受委屈已经够难忍了,如今跳出来个真凶,竟然和那谢氏有这么密切的关系,当即就忍不住了:“来人,去请谢姨娘来正房一叙。”   ……   谢氏今日眼皮一直在跳,等正房的人出现在承辉苑,她心里便已经有些不妙,下意识地就想找借口推脱。   可正房的人正憋着火气,哪里会再像平日里一样给她好脸色瞧,见她不从,索性就派了两个五大三粗的粗使婆子一左一右地架着她走。   “放肆,我可是生了哥儿的姨娘,你们怎么敢这么对主子?”谢氏气得头晕,可完全没人搭理她,她心里顿时感觉更不妙了,硬的不行就来软的,她哎哟了一声,有气无力地道:“不成了,你们也知道我这些时日一直病着,怕是又犯病了,快扶我回去,请个大夫来再说……”   可正房的人哪里会吃她这一套,其中一个婆子就嘲讽地笑笑:“我说姨娘啊,您这扮弱弄娇的样子,除了侯爷会看几眼,其他人哪里在乎?您就是个妾室,如今夫人来请,哪里有不去的道理?别说是病了,就是快死了,也得去了正房,等夫人问完话再去地底下。”   这牙尖嘴利的婆子!   谢氏简直快要被气死了。   她自打生了顾昀之后就一直养尊处优,顾昀越来越出息,她在府里的地位也越来越高,未来的儿媳晏安宁又有钱,一直装傻充愣地贴补着他们,日子过得别提有多舒畅了。这么难听的话,她已经有十几年没听过了。   一颗心顿时像放在火上烤,腿也软了,本来是被迫被架着,如今却是旁人不架着她也走不了了。见状,那俩婆子脸上更是不屑。   她们是瞧出来了,这谢姨娘心虚得很,这一回,好日子怕是到头了。   *   正房里黑压压地跪了一片,谢氏晕晕乎乎地被带进去,一看见地上的崔嬷嬷和冯婆子,就吓得站都站不稳了。   马氏一看,哪里还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她气性也上来了,这贱婢竟然敢让她在女儿女婿面前丢这么大的脸,害她白挨侯爷一番怀疑,害她失了得力臂助,若还放过她,岂不是太亏待她自己?   “跪下!”   面对着疾言厉色的马氏,谢氏再没了在下人面前说嘴正室夫人的底气和胆量,扑通一声就乖顺地跪了下来。   “说!是不是你指使这冯婆子,要害江氏和江氏肚子里的孩子?”   闻言,谢氏也回过神来,自然知道这事儿不能认,否则她就是死路一条,立刻就哭了起来:“……夫人可别冤枉我,好好的,我害江妹妹做什么?你们都知道,我们马上就要成亲家,亲上加亲了,这是再亲近不过的关系……”   这一番哭诉下来,在场不少人都变了脸色。   顾明华是在困惑,她却然听说过小五要和晏安宁结亲的事,可方才指认冯婆子来路的,却是晏安宁……   阳安侯心里则是在动摇,难道是他误解谢氏了?   而顾昀听了母亲这一番话,拳头紧紧地攥了起来,看着背对着他瘦弱而坚韧的背影,深深吸了一口气。   是啊,再亲近不过的关系,母亲为何非要这么想不开呢?   马氏才懒得听她哭唧唧地辩驳,她冷下脸,当即就准备吩咐人打板子,打到这三位肯开口为止。   谁知还没等人被拖下去,那冯婆子就先笑了:“夫人,哪里用这么麻烦,奴婢招就是了。”   在场的人:……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谢氏也是一顿,不可置信地望过去:什么意思?连打都没打,这刁仆就要背叛她了?   冯婆子却不理睬众人异样的眼光,只是自顾自地开口:“奴婢确实是受了谢姨娘指使。只因她一向迷信道术,前阵子她身体不适,道姑说是与人相冲,结果算来算去,却说是江姨娘腹中的孩子和她相克。她一向嫉妒江姨娘皮相好,又见不得她得宠生下子嗣,闻言索性就派了我去诓骗您身边的崔嬷嬷,想借您的手除掉这未出世的小公子……”   “你胡说八道!”谢氏恨得眼睛都红了。   这信口开河的婆子?   分明最初是她说她这病像是邪风入体,结果请人来算后算出了那孩子的不妥当,怂恿着她往这方面想。   她确实是看不惯江氏没错,可没有她的怂恿,她未必就会想到这一步,或许她只是想着用计让侯爷把江氏赶出去呢?   而被五花大绑的崔嬷嬷也终于如梦初醒,见冯婆子认了,忙不迭地也不停磕头求饶:“夫人,是我那不成器的儿子欠了一屁股赌债,我不敢来找您做主,便想寻别的法子。这婆子说喝了道观安胎的符水会让江姨娘腹痛一阵子,倒时候我再献药,或许表姑娘一高兴就会答应借我些银子……我真的没想害您啊!”   说来说去,竟然是为了银子。   马氏气得脸都红了:“蠢货!几两银钱,值得你舍下这张老脸为人驱使?”   崔嬷嬷看她一眼:“……七百两……”   屋子里静了一瞬。   这可不是一笔小钱,也怪不得,崔嬷嬷不敢来求多年的主子,却打上了寄居顾家,颇有资产的表姑娘的主意。   谢氏已经被这两人吐豆子似的全盘托出给吓傻了,听到崔嬷嬷这般辩解,转了转眼珠子,急忙道:“我也被冯婆子蒙蔽了,我只是想着,让道姑开一道符咒解了这困顿,又怕江妹妹不肯喝这符水,才使动了崔嬷嬷,想借着您的名义做这事。可我真没想过害侯爷的子嗣啊!”   这理由听上去倒是很站得住脚。   无冤无仇的,干什么冒这么大的险?   “是这冯婆子,一定是这冯婆子和江妹妹有私仇,她利用我!”谢氏说得声泪俱下,俨然是个因迷信道术被刁仆坑害的无知妇人。不知谁把顾明珍也弄来了,那脾气冲的三姑娘一瞧这样子,就觉得好似所有人都在害她姨娘,拉着阳安侯的衣袖红着眼睛求情诉委屈。   阳安侯的表情似有松动,可这事已经反转过太多回了,他眼下也不想轻易开口。   晏安宁笑了笑,走到谢氏跟前蹲下来,声音不大,但是却足以让每个人都听清:“可是姨娘只是想让我姨母喝一碗符水而已,用得着从我这儿借五百两去打点吗?”   谢氏神情一僵。   她把这茬给忘了。   当日借这钱,是因为冯婆子说唯有这样才能以备不时之需,挟制崔嬷嬷,免得她当着夫人的面反口。可最后没想到,先反口的是连皮都没擦破,半点委屈都没受的冯婆子。   阳安侯的表情已经可以用精彩来形容了:这谢氏向这小丫头借了钱,然后拿这笔钱去威胁崔嬷嬷去害江氏?她是怎么想出来这么没皮没脸的招数的?   顾明珍也惊呆了,但是很快下意识地跺脚反驳:“你胡说八道!姨娘怎么会向你一个小辈借钱?区区七百两,如果真是姨娘,姨娘怎么会拿不出来?”   晏安宁抬眸望过去,朱唇翘了翘:“三姑娘不明白为什么吗?你姨娘压箱底的银钱可不是给你的,哦对了,崔嬷嬷缺的是七百两,除却我这儿的五百两,还有两百两。三姑娘猜一猜,那日你丢的金簪子,去哪儿了?”   顾明珍愣住了,半晌,缓缓转过头,不可置信地望向跪在地上脸色越来越白的谢氏。   其实,害江氏对于谢氏来说最大的利益就是,若江氏肚子里的是个男孩儿,日后分起家产来,分到顾昀头上的又会少上一份儿。   至于什么命理邪说,不过是谢氏给自己蒙上的一层遮羞布而已。   一个姨娘,又怎么会因为一场无伤大雅的病动这样的念头?说到底,她打一开始就不愿意看江氏肚子里的孩子安然降生罢了。   而今江氏怀孕已有五个月,这一碗毒汤下去,说不定死的不只是胎儿,而是母子俱亡。   冯婆子闻言一如既往地配合,笑眯眯的:“巧了,姨娘向姑娘借的银票子,在奴婢这儿呢。”   五百两的银票子摊开,印着大魏宝钞四个大字。   谢氏已经不敢直看女儿的眼睛,但仍然嘴硬:“我怎么知道你这钱哪儿来的,少来攀污我。还有,安宁啊,我也没向你接过钱。”   “是吗?”晏安宁笑了笑,指着银票上面最后一行的印鉴:“这银票对于我来说也不是个小数目,所以我是从晏家商行调的,上头还有章子呢。”   话说到这份儿上,再让谢氏澄清也不过是狡辩而已。阳安侯动了真怒,喝道:“来人,把这毒妇给我拉下去关起来!”   他真是觉得丢脸极了,偏偏这毒妇还恬不知耻地一口一个和江氏是未来亲家,哪有亲家做这样缺德事的?想起晏安宁救过他的命,他更觉得颜面无光了。   一场风波似乎就这样落下帷幕,可事件中心的冯婆子却似乎完全被忽略了,甚至因为太过听话,擒着她的人竟然不知觉地放松了禁锢。   惊变就在此刻发生,笑眯眯的冯婆子突然站起身来,拔下头上的银簪子就朝上首的马氏冲了过去,晏安宁亦离得不远,吓得倒退了几步,匆忙回去护着姨母。   再抬眸时,二人身前已经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护住,她望着顾文堂沉凝的侧脸,抿了抿唇。   马氏被吓坏了,急急推着顾明华往身后躲,那冯婆子脚程却快得很,银簪子在空中几乎划出了声音,毫不留情地朝着她赐了下来。   她不由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可身上并没有痛觉传来,直到耳边传来女儿的尖叫声,她忙睁开眼,却见庶子已经一脚踹翻了那恶婆子,修长的手捂着被簪子刺中的左肩,竹青色的衣料却是已经被鲜血染成了深色。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面如死灰的谢氏刚被下人拉到门口,脚还没踏出去,听见这一番动静,回头一看顿时几乎目眦尽裂:“昀哥儿!”   又仪态全无地尖叫着冲着倒在地上狞笑的冯婆子张牙舞爪:“你这刁仆!你敢动昀哥儿,我杀了你!”只是下人们受了教训,再不敢轻易放手,因而谢氏只能扑腾着发怒,看上去有几分滑稽。   震惊的赵绥回过神来,立刻奔赴到妻子身边,捏着她的手左看右看:“你没事吧?”   顾明华的脸色才渐渐缓和下来,对夫君温柔地一笑,摇了摇头。   赵绥松了口气,回身看见顾昀身上的血还在流,忙喊来一边的孙大夫,上前来给顾昀包扎。   马氏也如梦初醒,侧头再瞧见庶子那平静的面孔,心里一时间很不是滋味:她方才恨不得杀了谢氏,可一扭头,顾昀竟然不顾危险地跑过来救了她……一个弱质书生而已,前途全凭科举,若是因此落下什么残疾,朝廷是不要的。   纵然知晓顾昀此举多半是为了救谢氏,可这情她不得不领,那冯婆子,方才确确实实是想杀了她的,往下扎的银簪子,可是半点都没收力气。   一旁的冯婆子被抹布堵了嘴五花大绑地扔在地上,干瘦的面上闪着桀桀的冷笑。   ……   “没有伤到筋骨,只是这一两个月左臂不宜下大力气了。”孙老大夫将伤口包扎好,松了一口气,有些庆幸地道:“还好不是伤到了右臂,否则五爷下场的时候怕是要受影响。”   春闱已经不太远了,若是这时候伤了右手,几乎算是和这届科举无缘了。   阳安侯也是颇为庆幸。今日他一时兴起拉着苦读的儿子出来下棋,谁想到弄出这样的事端,若是真被那恶婆子连累得误了三年,那他日后想起来恐怕悔得肠子都要青了。   平复了心情的马氏笑得一脸慈爱:“好孩子,今日多亏有你,我和你姐姐才安然无恙。你受了委屈,说说,有什么想要的,好让母亲心里好过一些。”   马氏是阳安侯一众子女的嫡母,所有孩子算起来都是她的孩子,此刻一副心疼得恨不得以身受之的神情,堪堪勾出了一幅母慈子孝的好光景。   顾昀心知自己的打算瞒不过嫡母,所以他表现得非常光明磊落。他眼睛微红,捂着受伤的肩给马氏磕了个头,低声道:“今日之事,都是我姨娘一念之差,差点害了母亲和江姨娘,儿子不敢居功。只求母亲看在我的情面上,饶我姨娘一条性命,往后便让她在府里的小佛堂青灯古佛度日,日日忏悔,替母亲和江姨娘祈福,以赎清罪孽。”   他话说得诚恳认真,毫不避讳谢氏的过错,更是连谢氏的处置方法都全盘托出,俊朗的面容上带着明显的戚色,看得人忍不住心软,觉得谢氏牵连了这么好的儿子。   马氏也拿帕子拭泪,摇头叹息一声好孩子,态度似乎有些松动。   顾明华却不愿意就这么放过谢氏。   青灯古佛,佛堂度日?说得好听,住在府里,不过就在她一双儿女眼皮子底下,买通了看守的婆子婢女,不是照样能让她过得舒舒服服?甚至因为她在日日忏悔,连给母亲晨昏定省说不定都不用!   顾明华在赵家看惯了内宅阴私,一颗心肠比母亲冷硬多了,见母亲似乎因方才顾昀出手相救有些犹豫,轻咳了一声,道:“母亲,谢姨娘的事,咱们毕竟只是被牵连的。要真说被害的,被伤透了心的,还是江姨娘啊。”   她们是差点受伤,但凶手是那冯婆子。可谢氏针对的人,是江氏和她腹中的子嗣,论及马氏头上,也不过是因她狐假虎威借了马氏的名头做坏事。   闻言,马氏也叹了口气,对着阳安侯道:“侯爷,明华说得也有道理,这事儿,还是得看江妹妹怎么说。”   霎时间,满屋子人的目光几乎都落在了晏安宁和江氏身上。   顾文堂已踱步走开,但并未走远,闻言,深邃的眸光落在那姑娘莹白光洁的侧脸上。   而江氏,在抬头看着晏安宁。   今日的事既然已经闹大了,她也没什么顾忌,听安宁的就是。   顾昀已走了过来,满目歉意地看着晏安宁,温声开口:“表妹……我姨娘是做错了事情,我半句也不会辩驳。可她也不年轻了,身子骨也不好,能不能,就让她留在府里,日日忏悔,为你们诵经祈福也好……”   他站得很近,晏安宁甚至能闻到他肩膀上愈发浓重的血腥味儿。   她想,他还是真是果断。能这么快的做出反应,想来眼睛一直都盯在冯婆子身上,可那时她也站得离那婆子很近,他毫不犹豫闪身冲过去救马氏的时候,是太过自信自己的判断,还是,跟他的利益,他的前途相比,他又一次觉得她不值一提呢?   少年人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她,俊美精致的面孔上还余留着刚失了不少血的苍白,足以令无数花信年华的姑娘趋之若鹜。   顾昀一副忍着疼痛的模样,心里实然有几分把握。   安宁一向心软,又事事以他的前途为先,纵然是一时生气将事情闹到了马氏和父亲跟前,可如今他给了转圜的余地,想来她定然会心疼于他,松了口的。   最开始,他慢慢发觉自己钟情于晏安宁,就是因他觉得她处理起事情来很有章法,处处得他心意,颇有一种心灵相通的感觉——他想要登上青云路乘风而起,她所思所想的亦是站在他身边,助他拾级而上。   她不会拒绝自己的。   虽她与江姨娘感情甚笃,可现下,江姨娘不是连一根头发丝都没伤到吗?   这样的想法不仅顾昀有,就连顾明华,也颇有些后悔将这球踢给了江氏——她没想到江氏竟和面上一样软和,被人差点害了性命,失了孩子,还半点不愠怒地将选择权全交给了晏安宁。   晏安宁是谁?她可是爹相中给小五的媳妇,此刻若是因姨母之事对未来婆母的发落咄咄逼人,这门亲事岂不是铁定不能成了?想也知道,晏安宁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江氏并不理会其他人的想法,她只是温柔又怜爱地看着外甥女。   出了此事,即便侯爷对谢氏从轻发落,日后被迫深居简出的谢氏在儿子媳妇面前也是抬不起头的。虽她受了这一遭艰险,到底没被伤着,谢氏失了话语权和侯爷的宠爱,若安宁肯松口,昀哥儿只有感激的份儿。没了难缠的庶婆母压在上头作威作福,此刻她倒觉得这一桩婚事有些可取之处了。   是以若安宁饶过了谢氏,她也不会生气的。   在江氏眼里,顾昀还是很出息的,唯一的缺陷便是有个上不得台面的母亲和妹妹。   可看着顾昀期盼的眼神,晏安宁抿了抿唇,眸光一点点凉了下来。   婚姻之事,除却那虚无缥缈无法把控的感情,最根本不过相互扶持,利益互换。   前世她自认在做探花郎的贤内助上丝毫没有不足之处,她手里有银钱,便襄助着他打点翰林院上下的人情往来,手里有货物,便屡次让他的上官因他或风雅或高贵的“品味”对他刮目相看。分家后的宴会上,她也从来表现得落落大方,让所有等着看他们笑话的外人都无可指摘。   在内宅,她上尽心尽力孝婆母,下毫不吝啬帮扶小姑子,连最难伺候的谢氏,在魏永嫣出现之前,对外人都没有说过她半句不是。   可反过来,他又给了她什么呢?   她以为的情分,实则每一刻都可能缠绕着旁的女子的痕迹,她最看重的名分,到最后他也无情剥夺,还花言巧语想骗她做外室。甚至,还对魏永嫣对她下死手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已经做够了贤良淑德的妇人了。   女孩子的声音极度的温柔,可说出的话却让顾昀彻底变了脸色。   “谢姨娘供奉的是三清道人,尚且还用符咒来害人。若是让她进了佛堂,也不知每日里是在静心祈福,还是在厌咒憎恶的人呢。”她长长的睫毛羽扇般的垂下,嘴角是弯起来的,看上去却非常地伤心失望:“我原以为姨娘见了我都是亲近得如亲母女一般,定然是喜欢我的,可没想到……”   不少人的面色都变得精彩起来。   是啊,谢氏哪回看见晏安宁,不是亲热得像是恨不得马上将她娶进门当儿媳妇呢?可下一刻也是笑着毫不留情地刺了人家一刀,因内宅争斗一时嫉妒想不开害江氏也就罢了,居然还是借晏安宁的银票子去害人,这是生怕日后被人发现了,气不死晏安宁的行径啊!   喜爱,这也能叫喜爱吗?   在旁人面前说长辈的不是,本来是极为失礼的,可众人见晏安宁的面色甚至比受了伤的顾昀还苍白几分,顿时就不免心生怜悯。   马氏也在心头微叹:倒是个有气节的小姑娘,宁肯丢了这公侯贵胄的婚事,也要为她姨母讨一个公道。   一时间,心里竟然有些羡慕江氏,明明没有生养,却养出了一个这么一心一意回护她的姑娘。   顾昀抿了抿唇,看了一眼彻底如霜打的茄子一般垂下了头的生母,再看向晏安宁的眼神不免就带了十足十的失望。   分明是可以关起门在家里解决的事情,她为何非要闹得人尽皆知呢?到了这关头,竟还不肯松口,还要一心从重处置他姨娘,她难道不知晓,他姨娘若真被送去了官府,或是被人举告犯过这样的事,日后他的前程就完蛋了吗?   从前的晏家表妹,明明是最善解人意,一心一意为他着想的。   顾昀眼里的情绪浓重得难以忽视,可晏安宁只是看了一眼,便平静地偏过了头。   前者心里更是一梗,想起近日来的一些香艳事来。   在京城码头遇见的那位卫姑娘,实然身世和晏表妹很相像,一样的孤苦无依,抛头露面做生意来维持生存。可接触了几次,他发现卫姑娘竟然很有见识,一些朝堂上的事和读书上的事,两人竟也能莫名说到一块儿去。   而她看向自己的神情,像极了从前晏表妹看他的样子,那样的温柔,那样的含羞带怯。   他那阵子心情苦闷,两人走动之下,独处时竟好几次差点擦枪.走火,好在每到关键时候,他都能想起晏表妹那美得不似凡人的一张脸,到底是稳住了心神没有跨越雷池。   而近来,晏表妹对他的态度似乎有好转,他心头那浓重的情愫便又轻而易举地被她挑了起来,一时间什么卫姑娘都被他抛之脑后许久不曾想起。   然而,此刻,顾昀却觉得自己的坚守像是一个笑话。   她是不是根本就不想再嫁给他了?   她明明知道,这话说出来后,多少人会在背后议论他们的是非,明明知道,作为未过门的媳妇,这已经算是不孝,可还是半点没给他留情面。   阳安侯没再理会这些小儿女的心思,他本就被谢氏激怒了,只是看在儿子受伤的份上有所迟疑,但如今晏家那姑娘明显不愿意轻拿轻放,他索性也就随了自己的心意:“谢氏,心肠狠毒,谋害侯府公子,即日起,徙回湘州老家家庙,终日念经为自己洗清罪孽,此生不可再踏足京城。”   湘州……   谢氏的脸色已经白得吓人了。   她从前随阳安侯回乡祭祖的时候,狠狠得罪过族长的孙媳妇,现在把她赶回族中,还不让她再来京城,那些捧高踩低的人岂不是会把她往死里整?   她慌了,她声泪俱下:“昀哥儿,昀哥儿……”   阳安侯却已然不给她再表演母子情深的机会,不耐烦地挥手让人把她带走。   顾昀神情默然,半个字也没有开口。   “拖下去打板子,打到把所有事情交代清楚为止,不交代,就往死里打。”对着冯婆子,阳安侯的神情更为冷酷。那是多么卑贱的人,竟敢把他们家中闹成这样,他才懒得再给她表现自己的机会,爱说不说,不说打死。   ……   一场风波到此终于结束。   然而,好生安顿了姨母之后,怡然居却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晏安宁凝眉看着红着一双眼睛来寻她的顾昀,笑了笑:“怎么,五表哥想要替谢姨娘出气吗?”   顾昀却摇了摇头。   他盯着她,开口的话一字一顿:“我已禀明了父亲,你我的婚事不会受影响。所以,你不必多想,明日,我会上门来和姨母商议定亲和提亲的事。”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你说什么?”   晏安宁怀疑自己听错了。   就在刚刚,她亲手斩断了谢氏留在侯府的希望,顾昀那时的眼神分明全是不解和失望,可一转头,他就跑过来向自己担保,一定会娶她?   她简直难以理解他在想什么。   她抿抿唇,平静地道:“五表哥,我姨母差点就被谢姨娘害了,这口气我无论如何也咽不下,纵然你现在来同我山盟海誓,侯爷和夫人那里,我也不会改口宽宥她。”   顾昀感受着她平淡语气下疏离的态度,眉心拧紧:她果真是已经打起了不嫁他的主意了。   在正房的时候,顾昀见她半步不让,心里实然是很恼火的,怨她锱铢必较,怨她不懂得体谅他。可此刻,敏锐地感觉到她真要离开他了,顾昀心里却又升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恐慌感。   他抓住她的手摩挲,软下语气道:“你不必多想,我不是来为难你的。父亲已经发话了,我身为儿子,自然不会再忤逆他的决定。我只是想告诉你,不必心存顾忌,也不必理会府里接下来或许会有的风言风语,等明日我就上门来求娶,春闱过后,我们就成亲。”   顾昀生了一双极为好看的瞳眸,望着人的时候,五分的深情都能让人瞧出十分来。况他这般温声细语,说的话一应都在迁就她似的,若换做从前的晏安宁,只怕也会被他这番话骗了去,甚至会为自己不放谢氏一马而心存内疚。   “不管什么风言风语,我只想问……五表哥,我让你和谢姨娘母子此生都不能再相见了,你心里真能毫无嫌隙?”晏安宁用力将手抽回,落入她视线的却并非少年人的一片赤诚,而是前世的许多年后,她在顾昀身上看到的偏执。   他明明对她有嫌隙,却一定要如他原先料想的那般,娶她过门。就如前世,公主怀着身孕闹上门来,他明知道折腰事权贵的代价就是与她彻底割席,却硬要强迫她留在身边,她不愿当外室,他便将她囚在了偏院里,半步也不许她踏出门去。   她有时在想,魏永嫣误以为她怀了顾昀的孩子当即气得上门来给她灌红花欲置她于死地,这样一个心狠手辣的女子,对着她以为背叛了她的顾昀,又该是如何?当真会如寻常女子那般,忍气吞声温柔小意让丈夫回心转意吗?   若如她所想,那时的顾昀,又岂会有好下场?   晏安宁的态度刺痛了顾昀,他很想将记忆里那个只会对他眼波流转,一见他就喜不自胜的少女寻回来,他赤红着一双眼睛,忽地不顾什么利益体面,将面前的美人紧紧拥入了怀里,下巴靠在她的肩窝上,低声道:“表妹,我今日心里很不舒服,你也疼疼我吧。”   从来光风霁月,芝兰玉树的俏郎君放下身段,口中说着这样的话,尤其是,让他难受的根由,还在晏安宁身上。晏安宁呼吸一顿,一时间竟有些恍神,眼前如走马灯似的闪过前世他那三年失意的时光里,数个夜晚,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静静地抱着她,望着漆黑的夜色和孤高的月亮的场景……   她那时心疼极了,总恨老天为何要这般折磨一个才高八斗的少年人,硬生生将他眼中的意气风发消磨得一丝也不剩,变得圆滑世故,四处奔波寻求一个机会,唯有夜晚夫妻独处时,才会看到这男子深藏在心中的一些情绪。   女子天生便有母性,或许也正是她瞧见了太多顾昀脆弱的时刻,才会将他真正放在了心上,而非只是互惠互利,同床共枕的东家。   但现下,晏安宁被他这样软语哄着,温声求着,她心里却起不了什么波澜了。她只是脑子里一根弦在突突地跳,因为她瞧见有两个小丫鬟一边走一边偷偷拿眼睛往这边瞧,不出一个时辰,顾昀在这里亲密地搂着她的消息定然会传得人尽皆知了!   她简直要怀疑,这是否也是他计划中的一环,逼着她,唯有与他成亲才能保全自己的清白。   她伸手去推他,可男女力气悬殊,顾昀不过是一个文弱书生,她竟也是推不动的。   晏安宁恼怒地低声道:“你快放开我,这样像什么样子?你要毁了我的名声吗?”   哪知他却紧揽着她的腰不放,声音越发轻松:“表妹,你不必着急,不必多想。府里人早就知道,你是要嫁与我的,我们是板上钉钉的未婚夫妻,这样无伤大雅。若是你不嫁我,才会毁了你的名声。”   晏安宁气结。   他果然打的是这样的主意!   顾昀也确实是这样的念头。他与表妹从小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情分非同寻常,她纵然一时赌气说不嫁他,他却也不能将她弃于不顾。若他二人真不能结为燕好,她只怕名声尽毁,再也寻不到什么好的夫婿了。   他全然是为了她着想,这般的委曲求全哄着她,已是足够给她体面了。   晏安宁只觉得浑身的不自在,怒气上涌,正打算狠狠踩他一脚来出其不意地挣脱他,却听一道冰冷的声音在顾昀背后响起:“小五,你在做什么?”   顾昀愣了愣,下意识地松开手,便见素来最重规矩的三叔立在不远处,面色冷得吓人。   他心知他这举动是孟浪了些,只好低头向顾文堂赔罪:“三叔,是我一时心情不佳,忘了礼数。”   “忘了礼数?”顾文堂冷冷看他一眼,面带寒霜:“光天化日之下这般无礼,你是要科举入仕的,你知不知晓,若此时你在朝为官,对良家女子这般孟浪,御史们的口水就能把你淹死!”   顾昀羞愧地低下了头。   他知道自己这样在三叔这里是犯了忌讳的,一时间心里很不是滋味:从前三叔看他读书有天赋,一向待他还算和颜悦色的,可近来态度却冷淡了下来,他也不知自己是犯了什么错,可今日,大姐夫赵绥在他跟前都比自己得脸,他娘犯错的事又在众人面前,此刻,偏偏又被他撞见了这样一幕……   三叔对他的印象定然更不好了,看来,日后要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助力,怕是难了。   心里虽有些不得劲,但衣袖上仍然残留着少女身上独有的香气,顾昀觉得温香软玉在怀的滋味冲淡了未来官场上可见的挫败感,百般赔罪后便也面色平静地离开了。   晏安宁抬眸看着顾文堂,大大的眼睛里流露出几分无辜来,走近他跟前想说什么,见他脸上冷意不降,正有些退却之意,那人却从怀中递过来一个手炉,声音淡淡的:“随我回去。”   *   前夜刚下过一场雪,这会儿日头出来雪化了,地上便起了一层霜花。   顾文堂在前面走,高大英武的男人在冰面上也能如履平地,只可怜了安宁,提着裙子小心翼翼地在后头跟着,想要追赶又怕摔倒,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他越走越远。   待顾文堂暂且平息了心里的怒气,驻足回望,便见那姑娘委委屈屈地抬眼望过来,原是已是被他落下老远了。   太娇气。   顾文堂心里想。   可却立在原地背着手等她,等那姑娘细碎的脚步声在背后响起,才又抬步往前行。   咫尺间的距离,安宁纤长的手指想握住他的衣袖,同他道些什么,可到底只是堪堪捏住一角便被他带离,她被那力气带得脚下一滑,便站不稳当了。   那人一贯的敏锐,敛眉回首,毫不费力地攥着她的手腕稳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形。   她小声道谢,圈在她手腕上的手掌便一路下滑,自然而然地牵住了她的手:“看着路。”   他面孔上的表情是那样的淡漠,仿佛真是怕她因跟着他受了伤徒增麻烦,姑娘下意识要提醒的大防之礼便又被压入了腹中,找不到合适的时机道出。   回国公府走的是一条近道,平日里不常有人走动,她被他牵着手,纤长的手指掩藏在冬日里两人交叠的宽大袖口中,旁人若非离得近,也是瞧不出什么端倪的。   哪知,过了一个拐角,便有一打着哈欠的婆子迎面撞上来,瞧见他二人并肩而来,目光在晏安宁沾染上了些许泥点子的金丝绣鞋和顾文堂情形大致相同的玄靴上打了个转儿,立刻就吓得匍匐在地上求饶:“奴婢惫懒,奴婢该死!”   天知道,相爷和表姑娘怎么会偏偏选这条路走!   而看到这婆子的头一瞬,晏安宁就忍不住想将用力将手从他掌心里抽出,谁料她用的劲儿越大,他便也更用力地握住她的手,山丘般的难以撼动,反倒让她有些吃痛起来。   顾昀想禁锢她,尚且要用全身的力气来抱住她,可被顾文堂困住,竟只需要这男人的一只手。   当着这婆子的面,晏安宁又不敢露出端倪,便也只能由着他牵着,不再挣扎。   顾文堂眸光冷漠,眉眼间笼罩着一股明显的戾气,婆子不疑有他,只当自己真是犯了错闹到了相爷跟前,惹得相爷不快了,一双腿吓得抖如筛糠。   晏安宁见不得这个,到底不是什么大事,便温声让那婆子起来,又告诫道:“往后不可这般疏忽,都是顾府中人也就罢了,若有贵客来访,兴之所至,岂不是大为失礼?”   婆子闻言连连点点头,见表姑娘开口后,相爷亦没有再说什么,这才松了口气,伏着身子等着二位主子过去。   出了这一遭,晏安宁倒能有些话同他说了。   “若是在侯府,那婆子早就被夫人打了板子了。也是奇怪,她那么怕三叔你,怎么还敢偷懒?”她声音清脆又娇糯,仿佛真是在好奇这样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顾文堂看她一眼,移开了目光:“没什么奇怪的,国公府缺个女主人罢了。”   太夫人年事已高无心管这些事,明钰年纪还小也压不住这些偷奸耍滑之辈,至于他,忙得宵衣旰食几天不着家都正常,哪里能管这些琐事。   闻言,姑娘明显一怔,接着便耳垂发红,闭口不言了。   到了国公府书房,顾文堂松开了牵着她的手,并未开口让她进去,但她仍是亦步亦趋地跟了进去。   他解开玄色大氅,后面的小姑娘就顺势将那大氅接了过去,整整齐齐地挂了起来,他在炕上坐下,她便忙不迭地给他奉茶,又笑得有些谄媚地将怀里抱着的手炉递给他:“多谢三叔。”   顾文堂看一眼就不再理睬。   习武之人火气旺,他冬日里从来不需要这些女儿家的小东西。   不过是念着她今日风雪里艰难走一趟,一应物件都摆在卿云小院,若是回国公府路上不免寒冷,便从正房要了个手炉。哪知巴巴地赶过去,便见到她被旁的男子搂在怀里,那般的亲密。   姑娘还在继续献殷勤,想了想,从北边的炕边将那迎枕抱到了他面前,似乎是想要让他躺得舒服些。   顾文堂忍无可忍地拦住她的手,轻斥道:“你又不是婢女,做这些做什么?”   他心里生气,但也见不得她这样的娇姑娘服侍一般的讨好他。   晏安宁眨了眨眼睛:“三叔是长辈,今日又辛苦一场,特意请来了大姑奶奶,我不过是表示感谢而已……”   顾文堂冷笑一声。   顾明华脾气硬,不像马氏和二哥那么容易被人说动,今日,也正是因为顾明华在场,二哥才会对谢氏处置得那般毫不留情面——顾明华是他的第一个孩子,那时二哥尚且还不是侯爷,正是仕途不顺,微末困顿之时,明华随爹娘吃了些苦头的,小时候隔三差五便会病一场,因而,二哥花在这位嫡长女身上的心力是最多的。   谢氏手下的冯婆子差点伤了明华,二哥才会那般愠怒。   是以表面上看他像是什么都没做,但其实最旺的这把火,来自于得理不饶人的顾明华和偏疼长女的阳安侯。   但这些恭维话此刻并不能让顾文堂心情好转。   她明知道自己怒在何处,偏偏避而不谈,在这里同他绕弯子。   他嗤笑了一声,玩味地看着她,直白地道:“你倒是懂礼知礼,不光懂孝道,还知道教训不识礼数的婆子,怎么倒忘了提点自己?和外男会面,连个丫鬟都不带,旁人轻薄于你,你也半点反抗不了。”   他自是瞧出了她那时的不情愿,但视为所有物的姑娘身上沾染上了旁的男子的气息,他还是大为不悦。舍不得对她发火,教训几句倒也无妨。   晏安宁抬眸看了他一眼,又很快垂下了眼。   她与他,此刻不也正是孤男寡女独处一室,连个丫鬟也没有带吗?且谁又知晓,顾昀会突然在怡然居门口做出那样的举动?   可这道理哪儿能和生气的男人说得清楚?   见她不答,顾文堂眉心拧得更紧,却见姑娘正悄悄拿一只手揉着另一只手的手心,他眯了眯眼睛,俯身一把将那只手攥到跟前来,却见上头都是红红的指印,一时更为恼火:“怎么弄的?”   姑娘却幽怨地看了他一眼,似也憋着一口气:“……三叔你方才捏的。”   顾文堂微怔,良久,才不自在地轻咳一声。   他倒不记得他这般激动过,或许,是她太过娇弱,禁锢得稍紧些,软嫩的肌肤就留下了印记。   晏安宁便见他忽然起身向内室行去,再出现时,手里已拎了个药箱。   见她仍有些呆愣愣地站在原地,便托着她的腰肢将她抱起来放在炕上,自个儿则在下头的踏板上席地而坐,垂下眸,认真地给她上了药膏。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想缩手:“不过是几个印子,一会儿就消了……”   “别动。”他声音淡淡的。   姑娘只好又听话的照做。   看得出,顾文堂从未做过这等照料人的事情,动作十分生疏。但他做什么事情,态度都是认真细致的,是以冰冰凉凉的药膏上了手,晏安宁只觉得舒服,并未有任何疼痛的感觉。   她不由垂眸看着他。   他是身居高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此刻却自愿低了一头,温柔细致地给她上药,全然不在意她正在已俯视的姿态看着他。   顾文堂忽地抬眸看她,道:“若是不舒服,便立时该说出来,不论让你不舒服的人是谁。哪怕是我,也无妨。”   他语气平淡,脸上也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只是在说一个道理。   可晏安宁看着他的面孔,竟像是被蛊惑一般,视线难以移开——这个男子,究竟是怎么做到句句听起来都像情话的?   见他垂下眼睛收拾药箱,似乎准备往回走,晏安宁暗暗掐了自己一把,让自己稳住心神,将必须要说的话说出。   身后有娇柔似水的声音响起,似乎还带着犹豫,但字字都听得分明。   “三叔,我和顾昀……大概是要定亲了。”   顾文堂顿住了脚步。   作者有话说:   安宁:得下一记猛药 第34章   但也只是稍顿了下,依旧进了内室,将药箱放至其该在的地界,才一派从容地折返。   晏安宁仔细打量过顾文堂的书房,一应的物什都摆得很齐整,正应了外人说他最重规矩,恪尽守礼的脾性,然安宁却瞧过他酒醉之时情.欲满目压着她吮吻不休的样子,自是不再尽信。   诚然如安宁所想,表面风轻云淡的顾相爷此刻心里并不平静。   在知晓顾昀生母竟然动起了江氏的主意之时,他心里实然是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欣喜的。世间有情人不得成眷属之事,十之八九与父母世仇相关。安宁视江氏为生母,在她心里头连即将定亲的未来夫婿都比不过这位姨母,出了这样的事端,两人又怎么可能再走至一块儿?   然这会儿她骤然说出的一句,却如迎头棒喝,砸得他好一会儿没缓过心神来。   但顾文堂早就练就了处变不惊的能耐,因着些许小事露出怒意不过是等着她来哄他,真遇上了让他惊慌失措的事,反倒表现得更加镇定。   他伸手拿了桌上她刚斟好的茶,抿了一口,方不紧不慢地问:“可是小五方才说什么了?”   姑娘于是将少年郎的情意据实相告,末了又道:“若是明日侯爷亲自来为五表哥提亲,哪里又能拒绝呢?”   她梗着脖子硬要对谢氏从严处理,阳安侯一面是心疼宠爱的怀了身子的妾室,一面是对妻女险些受伤心有余悸,合了她的意并不出奇。   可于顾昀来讲,她算是没给他留情面,而事情一了,他不为谢氏求情,而是巴巴地在父亲跟前表示不计前嫌地要娶她,阳安侯此刻,定然对这个莫名受牵累的儿子又愧疚又欣慰。   这个关头,若上门求娶反遭拒,站不住脚的、不识抬举的就成了她和她姨母了。   晏安宁半点不愿承担这种恶名。   做错事的不是她,她为何要被世俗议论纷纷?   “如何不能拒绝?”顾文堂却定定地望着她,“安宁,你知晓的,只要你一句话便可。”   这话一语双关,晏安宁明白他的意思,她是要她应了他,那一切的麻烦就不再是麻烦——他是顾昀的长辈,天生就有高他一等的权力,若她选了他,自然不必再为这些架在头上的礼数的枷锁逼迫得无法挣脱。   他手段多,自然有法子让旁人闭嘴,可晏安宁不能就这样答应他——浸淫官场权术多年的男子,有天生的疑心,这一会儿或许是觉得她千好万好,值得他费上万般心力来哄到身边,可真成了亲,日后无尽的日子里再想起她主动抛却了他的侄子,选了他,未必就不会疑心她的居心。   他会想,或许她寄人篱下,贪图富贵,本来对顾昀就无太多的情意,眼前多了个能选的位高权重的他,自然就舍了那前途未卜的,另选了高枝。经年累月,或许两个人便会貌合神离,同床异梦。   所以顾文堂的橄榄枝即便抛到了她眼前,却也不是她能主动拉住的。   身份地位的跨越,是需要站在高处的人主动伸出手,放下身段,拉着那意定之人登上的。   她是顾文堂看中的,意图占为己有的猎物,便不能在他面前露出拥有獠牙的一面。   于是姑娘红着脸看了他一眼,却坚定地摇头:“三叔,我配不上你……方才,您不是也瞧见了?大白日的,五表哥抱了我,有两个婢女都瞧见了……我的名声也就这样了,只能嫁给表哥了。”   哪知顾文堂听了却是笑:“不会有什么人传什么的,除非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怕被拔了舌头去。”他走过去时自然也瞧见了,虽心里不大舒服,但还是先让徐启去敲打了那些个路过的下人。   她所料想的风言风语,并不会出现。   然那执拗的姑娘还是摇头:“……可从前五表哥也经常来寻我,纵然合礼数不曾如今日这般唐突,却也是都落在旁人眼里的。人人都觉得我是要嫁他的,若是我不嫁,日后哪里还有什么名声呢?”   顾文堂心里头就升起一股子躁郁之气来。   “他抱了你一下,在下人面前同你说过几句话,你便觉得名声毁了,非嫁他不可了?”他挑着眉头,又好气又好笑,在她耳边哑声道:“那若是旁人见过,我揽着你的腰,亲着你的嘴儿,你在我怀里被亲得连站都站不稳的模样,你是否也是非嫁我不可了?”   经世的大儒,口中竟说出这样的诨话来。   姑娘似被他骇得瞪圆了眼睛,片刻后眼眶里就开始有泪水在打转儿,有些破罐破摔的抽泣:“……五表哥都打算来求亲了,这样的关头,若三叔将那事同旁人说了,我便不活了!”   耍起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小女人招数来。   实然顾文堂自个儿也有些错愕,怎地就被那胜负欲扰得逞起口舌之快来。他却然忘了,那夜的事是个谬误,她心里想来是有些芥蒂的,并不觉得是暧昧缱绻的事情,只觉得他唐突。   他本该有些愧疚怜惜之意,也是素来见不得她在他面前落金豆子的,可听了她的话,看着她因恐慌嫁不成顾昀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那些爱怜的心思瞬间消失无踪,转为一种更加隐晦而汹涌的感情。   涉世未深的姑娘,不知男人骨子里是有多卑劣。   男子天生就是爱征服爱掠夺的,尤其爱欺凌不爱自己的弱质女流,更有甚者,当这女流是他认定的伴侣,便更将恃强凌弱的本性激发出来。   她哭得那般可怜,可金贵的眼泪却是在为旁的男子而流,于是落在顾文堂眼里,半点怜香惜玉的心思都没有。   他面色一派平静,欲望却在深邃的眸光里汹涌。   他想,她怎的这样懵懂无知,敢和一个心心念念想将她占为己有的成年男子独处一室,嘴里心里还都记挂着旁的男子?   他便该将她压在软褥之间,将她欺负得比那夜更惨一些,让她在他唇齿之间喘不过气儿的呜呜咽咽,让她的哭声被迫沾染上情.欲的味道,让她动情地吟哦出声,把书房的门洞开着,让路过的人,甚至连路边的一只猫儿狗儿都晓得,她是他的。   让她从里到外,都彻底沾染上他的气息。   而晏安宁佯装委屈地红着一双眼睛,此刻便沐浴在这样灼人的目光里。   她错乱得感觉到自己像是被扒光了衣服,一丝.不挂地待在他跟前,男子的视线里充满沉醉和情.欲,夹杂着强烈的占有欲,看得人浑身骨头都止不住的发软,想化成一滩水在他怀里由他搓扁揉圆。   她心里一突,头一回有些害怕自己玩过了火——倘若他真要在此处要了她,只怕到头来反倒失了同世俗礼教做对的兴致了。   但那满满侵占欲的眼神不过是在她身上停留了十数息,旋即又被收了回去,恍若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   茶盏里的茶凉了,对他来说却是正好。   顾文堂低头喝了一口,才道:“那夜的事是我的过错,我自不会同外人提起。但安宁,你说的这个理由我不认可,也不足以让我放弃,还有么?”   清隽的容颜正对着她,神色平静地开口:“譬如说,你想嫁他。可是,安宁,他的亲娘刚害过你姨母。”   晏安宁在心头微微松了一口气。   他看上去像在等一个宣判,一个早已知结果的宣判,姑娘面带红云柔情款款的一番话,便正如他所料。   “三叔,这回的事多亏你帮忙,我很感激。只是,谢氏是谢氏,五表哥是五表哥,他对此不知情,也是无辜受牵连的,我不该怪罪他……”   顾文堂扬眉打断她:“你怎知不是他默许?说到底,他才是既得利益者。”   谢氏一面嫉妒江氏,一面也是因着二哥的身后事在做打算,但归根结底,最后受益的会是她的宝贝儿子。   姑娘果决地摇摇头:“五表哥是聪明人,不会做风险大受益小的事情。纵然姨母生了个儿子,也不过是多分一份家产的事情,到底这府里有爵位传承,世子占了大头,二表哥或许因着兄弟情分还能多拿一些,可余下的兄弟,能分也分不到多少。”   她笑容明媚毫无阴霾,说起顾昀的时候满是自信和信赖,“这种付出和收益不成关联的事,他不会去做的。若说是给世子下毒,想贪图爵位,倒还能说得过去。”   她倒是对顾昀评价颇高。   顾文堂默然片刻,又道:“你虽不计较了,但怎知他不会因谢氏的缘故日后与你生嫌隙?”   “若是真有嫌隙,也不会立时向侯爷开口求娶了。”她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想到了什么,又抿嘴露出几分害羞,“其实,五表哥一直待我很好。这回的事,原是因我咽不下这口气,惹得他为难伤心。如今谢姨娘要被赶出京城了,他身边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了,我若是再不要他,不免太冷情……”   他看着她面露不忍的样子,便想起方才听见顾昀抱着她时,抵在她香肩上说的那一句:“你也疼疼我吧。”   他那时心里是又生气又不屑的,八尺男儿,竟然还在女子跟前表露怯懦的一面换取疼惜,可没想到,原来姑娘家是吃这一套的。这一会儿,倒显得他是个愣头青,过了而立之年,竟然在风月之事上斗不过一个毛头小子。   心里酸得冒泡的顾相爷此刻全然忘了,在那茶楼之上,他也是做过这样的招数的,在心爱之人跟前,人人都想耍些小滑头罢了。   他闭了闭眼,再看她,却又听她道:“……他还说过,日后只会和我一个人过日子,不会再纳妾收通房,原来因谢姨娘我多少有些不信,心存顾忌,如今,却是可以信他了。”   听了这一句,顾文堂的心情突然变得平静下来。   但有些话他不能说,不然没有证据,不免显得是他没有容人之量,因嫉妒诋毁顾昀。   既然知道了她在意的地方,他忽然就有了把握,能将眼下的困境迎刃而解了。或许,他不必用手段将她强行留在身边,也能两相厮守了。   姑娘不知他在算计着什么,目光坦诚敞亮,只留有一丝愧疚:“三叔……我福薄,担不起您的喜爱,只盼着您,日后能寻到一个合心意的姑娘,定然也能将日子过得红火。若是执着于我,不免伤了声名,毁了前程。”   男人沉默了半晌,末了伸出手,在她青丝上揉了揉,不带任何欲.望的色彩,仿佛只是一个寻常的长辈这般对待小辈。   “我知晓了,你既然打定了主意,我亦不会再纠缠。”他指腹在她发丝间温柔地摩挲,面上的笑容浅淡平和:“到时你出嫁,我会备上一份厚厚的嫁妆,日后若受了欺负,也可来找三叔为你做主。”   他提的深远,姑娘似乎放下心来,认为他真放弃了,莹润的朱唇翘起好看的弧度,乖乖顺顺地嗯了一声:“多谢三叔。”仿佛很愿意让他继续做她信赖喜爱的长辈似的。   顾文堂收回了手,沉静从容:“回去罢,既然是要定亲的人了,往后也不能再往这书房来了,否则不免让人说闲话。”   姑娘嘟了嘟嘴,好似有些不大情愿,但取舍之间,似乎觉得嫁人更重要些,强撑起一个笑道:“我知道了,三叔。”   顾文堂嗯了一声,起身送她出门。   待那娉婷袅娜背影远了,他垂眸唤闻风进门来,低声吩咐几句。   作者有话说:   晚一点还有一章 第35章   晏安宁出了外书房,望着霜雪过后,越发澄净深蓝的天际,沉沉吐出一口气。   顾文堂这样的表现正合她心意。   倘若他真是被她的话激得轻薄于她,清明之时也如醉酒那夜那般唐突,可见他不过把她当作一个别致精美的玩意儿,末了大不了赔罪几句遮掩过去,最后还是会让她嫁给顾昀。   但他听了她的说辞,便立时改了态度,装成稳重大气的长辈说要与她撑腰,却是太过刻意了——要将自己伪装成端方君子,大抵便是为了日后暗中做出非君子的行径做打算,便于届时撇得干干净净。   至于那把刀,她早就装作不经心地递给了闻风。倘若他听进去了她方才的话,自会知道,怎么做对他最有利。   她实在是厌倦了和顾昀来回拉扯,索性这回做个了断。   *   腊月十六,阳安侯带着媒人来到怡然居,同江氏商议小儿女结亲的事宜。   因安宁早一日同她说过,江氏态度表现得很顺从,收下了定亲的信物,对着媒人道聘礼还得等她修书一封去信江陵,得了晏安宁生父首准,方能收下。   本就是一家人里走个形式,媒人自然不会多说什么,笑眯眯地收了两边的红包,嘴里不住地冒喜庆话,称晏安宁与顾昀郎才女貌,一看就是佳偶天成,日后定然和和美美,多子多福。   阳安侯听得心情舒畅,因谢氏和冯婆子带来的阴霾消散了不少。   待媒人被送走,晏安宁识趣地退下,阳安侯便揽着江氏的腰,小心地扶着她上了炕,谈及这桩令他满意的儿女亲事。   “你不知晓,昀哥儿昨日一出正房就给我表明心迹,说是无论如何都会娶晏家丫头,绝不会顾忌此事。你放心,待她嫁过去,小俩口定然能琴瑟和谐。”他很满意江氏的温柔恭顺,出了这样的事,不心有芥蒂阻止这门亲事,可见是识大体的,自然就想着为儿子多说几句好话。   江氏虽依着安宁的意思应下了这桩婚事,但到底想着谢氏的事会不会让他们二人心生嫌隙,听闻此时原来不是侯爷自己一意孤行想补偿她,而是顾昀的意思,面上的笑容立刻就亲切了许多,也顺着他的意思夸赞一句:“昀哥儿的心性,当真是极好的。”   阳安侯捋了捋胡子,也笑眯眯地道:“晏家丫头才是个头脑清明的,娶一良妇,日后子孙三代都有福。”   二人和和气气地互相夸着对方珍爱的小辈,气氛倒是相当的好,末了,阳安侯便提起那冯婆子的事。   原来经府里家丁审问过后才知,那冯婆子头回嫁人时生了个女儿,竟就是从前服侍江氏的梓兰,只是后来她改嫁了,将大女儿丢在了妹妹家养大,梓兰便随着姨夫的姓,府里竟是没什么人知道这事。   江氏一听,这才知这婆子为何那般疯魔,一时心下不由有些感慨。   梓兰生得漂亮,自打到了她身边就不太安分。起先她刚进府,和侯爷置气不得宠的时候,她便一个劲儿地想攀高枝去别的院儿。只是府里规矩森严,哪里容得下她一个奴婢四处流窜?于是她歇了心思,后来见侯爷也会来怡然居了,又巴巴地往上凑。   可论及美貌,梓兰与江氏相去甚远,有江氏这难得的美人在怀,又是阳安侯颇费了一番心思带回京城的。二人燕好之时,阳安侯哪里还能瞧得上在江氏的衬托下显得面目模糊的梓兰呢?   但梓兰心气高不服气,后来趁着夫人生产的时候,竟偷偷提着食盒混进了阳安侯的书房。若是她将阳安侯带到怡然居也就罢了,他只会当心性淡泊的江氏忽然学会争宠了,可那婢女竟不知进退地在书房都敢引诱于他!   阳安侯虽算不上什么专情之人,可也是颇有一番傲骨的,微末之时上峰硬塞给他的如玉美人,他能放十几年都不碰,更何况马氏正在生产,一天了都没生下孩子来,俨然就是要难产的征兆……   在这关头,他那还能想得起什么风月之事?一见那情状,立时就将人捆了出去发卖,至于后来被转卖到了窑.子里还是什么旁的地界,他却是不关心的。   其实那时他甚至有些迁怒江氏,可去了怡然居,才发现她不知何时也病倒了,烧得厉害却连大夫都没请,只一心迁就着夫人那头不想冒头,而梓兰自己跑去勾引他,她身边倒是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缺,这才熄了怒火,又从身边指了几个得力的下人,调来了怡然居。   据冯婆子说,梓兰后来被卖到了风月之地,染上了怪病,待她从庄子上赶来的时候,只来得及见到女儿被裹着一张草席扔出去的光景。她心里恨极了,既恨旧主谢氏不肯为她女儿说半句好话,也恨江氏性子软连个婢女都护不住,更恨马氏生产之事牵累了梓兰,由此想到了这阴狠的招数,想趁着江氏怀孕的机会,一箭三雕。   提起此事,阳安侯颇有些不屑:“她倒是会恨人,实则最该恨的难道不是我这个发卖了她闺女的人?倒来寻你们的错处,可见是柿子专挑软的捏!”   闻言,江氏也笑了起来,温柔地看着枕边人。   起先她恨他为得到她不择手段,害得她和家里人天各一方,孤独地在这内宅艰难求存。可日子久了,竟也觉得眼前人虽算不上令无数人折腰的英雄人物,却也是行事颇有自己态度的人。细想起来,当年若是不嫁他,家中产业恐也要落入旁人之手,沦为受人欺凌的孤女。   或许,这已然是她最好的去处。   而今,倘若安宁能高高兴兴地嫁给昀哥儿,她的心情想来也会更加平静一些。   阳安侯说罢,目光落在江氏工细的五官上,只觉得自打她怀了身子,楚楚风韵竟然更甚从前,这样一副钦慕的样子望着他,更让他心头微动。   阳安侯眉眼温和下来,将爱妾揽得更紧些,一面笑着抚上她的小腹:“……这孩子这几日可还乖顺,没有闹你罢?”   喁喁耳语,渐次低了,寂静的午后,荡出几分温情蜜意来。   *   听闻顾昀定亲,纵然年关将近不便走动,几个亲近的同窗好友还是盛情邀着他出门,在太白楼置了一桌席面。   一群人推杯换盏过一番后,不免有人握着酒盅笑着打趣:“顾兄,你可真是有福气,到时金榜题名日,洞房花烛时,真是美哉快哉!”   “唐二,你若羡慕,到时也在榜下晃一圈,看看有没有人捉你回去当女婿!”   唐二公子撇了撇嘴,很有自知之明:“我可中不了,乡试都是踩着尾巴进的,春闱哪儿还能碰这种大运?”   就着科举的事闲谈几句,唐二公子喝得越发醉,笑嘻嘻地问:“顾兄,你那未婚妻是不是生得美若天仙?不然以你的相貌,说不准便有高官家的姑娘一见倾心……这样巴巴地要将人娶进门,可见是个难得的美人啊……”   虽是读书人,可男子们聚在一块儿,不是议论朝政大事,便是谈及风花雪月,也是寻常。不过顾昀不想将晏安宁当作旁的男子的谈资,因而只是随意扯开了话题,抬眸却见薛家公子正站在窗边看什么。   和他聚在一块的,除了各家侯府公府的庶子,便是清流人家的读书人,唯有薛家三少爷,虽祖父做过首辅,家世不凡,又是嫡出,却不怎么计较这些,经常与他们往来。因而顾昀倒对他很有好感,当下便准备拉他回桌子上吃饭。   刚一走过去,却有人从后面跳过来拍了薛炳一下,笑嘻嘻地道:“薛兄,看什么呢?”   又伸长了脖子往外瞧,顿时惊讶:“咦?那是不是长公主的鸾驾?”   薛炳本也只是在出神,闻言看了看,点点头:“确实是我嫂嫂的鸾驾。”   当今陛下只有一位胞姐惠乐长公主,早前下嫁了薛家二少爷,可惜他英年早逝,发了急病去了,倒留下长公主和幼子孤儿寡母。长公主后来因触景伤情搬回了府邸,但薛家的人还会时常去探望,也还算是亲近。   顾昀本没放在心上,可一瞥之下,却意外地看见了那位卫姑娘的婢女倩雪,一身宫装地坐在鸾驾前。   他面色微变,还要细看,那纱帘被风一吹,骤然将其间慵懒坐着的娇客的面容暴露在他的视线当中。   顾昀手中的酒盅顿时滚落在地,碎裂成一片一片。   “顾兄,你这是高兴傻了,连杯子都握不住了么?”有人哈哈大笑。   顾昀却没理睬,他只是死死地看着下头那辆鸾驾,却见其中的人似乎也被他们的声音搅扰了,初醒的潋滟水眸抬起望了上来,迎上他的视线,略有些讶然,旋即颊腮泛起嫣红地直视着他,一举手一投足,怎一个明艳妖娆了得。   再无卫家姑娘那怯生生,柔顺依赖着他的神情。   卫……   顾昀失笑,半晌,接过同窗新倒的酒盅,一杯烈酒下肚,烧得他整颗心都滚烫起来。   堂堂长公主,竟然这般费尽心思的接近他。   他觉得荒唐,但眸光闪烁之际,却生出了另一种想法。   他记得,陛下给长姐的封邑中,正好囊括了湘州地界,倒真是巧了。   ……   鸾驾之上。   魏永嫣看了神情震惊的顾昀一眼,便开口命宫人将帘子拢好。   真是有意思,竟然这么巧的,便在此处遇见了他。   听闻他有个青梅竹马的表妹,费尽心思要买什么东珠,也是为了那位娇滴滴的姑娘。而今两人好事将近,却是一桩佳偶天成的风流韵事,写进戏折子里,恐也是能让茶楼满座的。   这可如何是好,她偏偏最厌恶这样的戏码。   尤其是,他还是一位容颜清隽,温善儒雅的如玉郎君,是个手不释卷的读书人。   魏永嫣笑了笑,朱唇轻启:“两日后的宴会,给顾家也下个帖子。”   宫女倩雪恭敬应是。   *   因顾文堂和前首辅薛舜政见不合,薛家和顾家实然根本不怎么往来。后来薛舜退下来了顾文堂任了首辅,更是两相不大往来的情形。   收到惠乐长公主的请帖,顾家人实然是很意外的。   可转念一想,长公主现下已经不是薛家妇,为幼子办周岁宴也是在长公主府,请他们去,倒更像是替陛下安抚臣子,遂也不再多想,一家子的夫人姑娘,老爷公子,乃至寡居的太夫人都到场了。   实然太夫人是有些不放心才去的,但到了长公主府,便将安宁待在身边,倒引得不少夫人过来问这是谁家的姑娘,可有婚配。   太夫人听了颇有几分与有荣焉,却是笑眯眯地都挡了回去:“这么好的姑娘,老身要自个儿留在身边,你们可别觊觎。”却也没说是顾昀的媳妇,到底太夫人做事谨慎,虽说江氏道给江陵去信只是走个过场,但她怜爱安宁,生怕这事有什么波折,闹得人尽皆知反而误了她的名声,便也只是模棱两可地说。   至于一些从顾昀的同窗好友口中听闻了此事的夫人,见太夫人这般,便也不多说了,免得开罪了这德高望重的老福星。   说是给幼子办周岁宴,实则小孩儿体弱,不过抓了个周便抱进了屋里。小孩儿拿的是卷书,夫人们都说着吉祥话,道将来定然能成社稷重器,传承曾祖父的心志。   魏永嫣一身明艳华服,雍容华贵,闻言听着也只是笑笑,并无多余的欣喜或是不悦,将上位者的姿态摆得淋漓尽致。   不多时她也走了,见主人家走了,客人们便在长公主府四处逛了起来——魏永嫣颇得陛下看重,府里养了许多名贵的花卉,有些东西饶是见多识广的太夫人也是没瞧过的,见状,她也笑着挥手道:“你也去瞧瞧,和姑娘们一起玩吧。”   因知晓晏安宁即将成为她们的妯娌,又见太夫人一直带着她在一众夫人面前行走,颇有给她做面子的意思,世子妃陆氏便也带着她说说笑笑,就连一向瞧不上她的金氏,也是努力摆出了和善的样子,并不在外人面前现眼——或许,这里头还有上回受了顾文堂一顿排揎的功劳。   不过等金氏神秘兮兮地拉着她到一边说话,开口的却是:“你可真厉害,敢将未来婆母赶到湘州去,小叔竟然还愿意娶你。”   晏安宁愣住,深深看了金氏一眼。   她以前倒没发现,金氏嘴上这么没把门。   她此刻几乎是满脸写着,好羡慕你,我也想把婆婆干翻!   问题的关键在于,马氏好像也没怎么刁难她,压力都摆在陆氏这个世子妃头上了。所以,她是纯粹在羡慕她的勇气吗?   她听着金氏一连串的话觉得头痛,更不解她明明这么爱看打倒强权的戏码却来欺凌她这个弱小,于是开口道:“二少奶奶您也可以的,您信不信,您就是把二少爷的蛐蛐全扔了,他也不会把你怎么着?”   金氏一怔,狐疑地看着她:“不会吧?你二哥可是把这些虫子当成命根子的。”一开口,俨然已经把晏安宁当成妯娌了。   晏安宁懒得纠正她,只是笑着对她耳语几句,金氏的眼睛却越来越亮。   前世阳安侯和顾晔相继去世后,顾昉被迫承担起家里的重担,但一直沉迷享乐的人,骤然被施以压力,反倒会越发想逃避,所以那一阵,顾昉的坏毛病几乎比从前还要多上一倍,差点就被顾昀捏到把柄,夺了他承袭爵位的可能。   可这时,从来只知道耍小性儿的金氏却不干了,让府里的下人把顾昉的“心肝宝贝”们全扔了出去。顾昉回了府,本来要生气的,可是却见金氏拿着一根白绫正要上吊,吓得神魂俱裂忙把人抱下来,可金氏还是不依,道他若是还不改,再这么没出息,爵位都拱手让人,等她怀上了他的孩子,就带他儿子改嫁旁的男人。   于是,祖父祖母父亲母亲都没能约束得力的顾昉,一夜之间忽然就有个人样了。最后,爵位还是落在了他的头上。   晏安宁知道的时候颇有些啼笑皆非,没想到金氏能干出这样的事来,不过当时,更多的心力在顾昀为此失意的事情上了。   金氏得了指点,却觉得颇得她心意,一时间也没什么功夫去看花赏花了,跟晏安宁作了别就带着婢女走了。   过了一会儿,却有公主府的宫女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白着一张脸:“是顾家姑娘吗?不好了,顾家五少爷方才落水了。”   晏安宁眸光微闪。   说是找顾家姑娘,却是直白地找到了她身上。是打定了主意,觉得她会对顾昀的事情最上心,也最不愿他在诸多宾客面前丢脸吗?   她面色立刻变得焦急起来,跺了跺脚:“这大冷的天,这可如何是好?快,快带我过去!”   看来,好戏开锣了。   ……   顾昀确实落水了,但他是故意的,若非如此,他还不能寻到机会,同魏永嫣单独说话。   长公主府便犹如一座小型的宫禁,内廷外廷分明,众人在长乐殿看了薛家小公子抓周,长公主便带着一众女眷回内廷了。他想与她说上一句话,便难如登天。至于从前和“卫家姑娘”会面的地方,随着那日她将真实身份不慎展露在他面前,似乎也被全然废弃了。   落了水,长公主听闻她招待的客人有了差池,这才匆匆地赶了过来。   见他换上了干净的衣衫,又请大夫来诊治了一番,俱都无碍,这才松了口气,命人将大夫送了出去。   “昀郎,怎么好端端的落水了?是不是有什么人要害你?”她忙问,语气像极了从前温柔小意的卫家姑娘。   顾昀微微垂眸。   他实然不喜欢旁人骗他,但魏永嫣身份尊贵,他不能在她面前发火,且此次来,他有事要求她。   姨娘已经在被送往湘州的路上了,先不说到了湘州能否能安生过日子,光是路上经过的不毛之地,便够他心焦了。从前倒也罢了,如今她明显失势,他又尚且不成气候,只怕那些人会苛待于她。   她是他生母,路上若有什么不测出个好歹的,他是要斩衰三年的。   他不知马氏会不会起这样的心思,但并不妨碍他这样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嫡母。   他虽是侯府公子,却是庶子,无法培植自己的势力,这些年不过勤恳做着读书这一件事,但凡调动些人手,父亲和大哥那边就会察觉。他在他们面前表现得孝顺温从,若是转头再插手这件事,父亲难免会将姨娘做的事情迁怒于他。他好不容易为救嫡母受的伤的情分,在父亲面前就会消失无踪。   且江姨娘最近极为受宠,怀着身子还能经常让父亲留宿,从前的他从没想到,和安宁结亲,会是一个此消彼长的利益关系。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安宁他必须要娶,但姨娘这头,他也不能放弃。   那日在的三叔和大姐夫也都不能指望,他思来想去,却只有眼前人这一个合适的人选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温声对含笑看着他的魏永嫣道:“从前不知殿下身份,多次唐突了殿下,望殿下恕罪。”   魏永嫣含情脉脉地望着他:“昀郎,你这是说的哪里话。你我两情相悦,又有什么唐突不唐突的呢?”   做卫姑娘时,她端得是含蓄温婉,此刻穿着公主的衮服,神情仍然温柔,说话却直白了许多,毫不忌讳什么名声。   她已做过人妇,方才还当着众人抱着她的儿子,顾昀本该对她心生抵触,可眼下,视线却不由在她微敞的衣领上顿了顿。   魏永嫣仿若才发觉自己的不妥,不好意思道:“方才才给鞅儿喂过奶,让昀郎见笑了。”纤长的手指不动声色地掩去在他的角度正好能看到的雪白。   顾昀轻咳一声,回过神来,诚恳道:“实不相瞒,殿下,顾某有一事相求。”   “昀郎的事就是我的事。”魏永嫣立即道,朱唇却抿了抿,似是有些不悦:“不过昀郎与我这般生分,是不是还在为我隐瞒身份而生气?我也是没法子,若是据实相告,只怕昀郎要被吓跑了……毕竟,我嫁过人,还生过孩子。”   顾昀摇了摇头:“臣没有生气。”不知缘何,魏永嫣说起这些的时候,他的目光竟然不由在一双曲线优美的木桃上流连,心思转了转:却然她是比旁的年轻姑娘丰腴些,据说是因为产乳的缘故,怎么他竟这般疏忽,从前也没发现这一点……   又变得心猿意马起来。   魏永嫣听了这话,似乎极为高兴:“那昀郎既然不生气,便喝了这杯茶,以茶代酒,总不过分。”   有求于人,又因这张面孔和这副身段遐思不断,顾昀自然说不出拒绝的话,他一口饮尽那茶水,沉声将他遇到的困境同魏永嫣说了。   魏永嫣便露出了怜悯的神情:“昀郎,你父亲实在待你不公,怎么不为你的前途着想?”   顾昀神情微微一顿,在他的想法里,该说出这句话的,原是晏安宁才对。可偏偏不是她,而是这个他从前误以为极像她的女子。   他呼吸渐重了起来,听着魏永嫣不断在他耳边说着极合他心意的话,忽地再也忍受不了,拉着她将她按进了锦褥里。   顾昀心里有一根弦无声地崩断了,他知晓自己恐怕是遭了算计,可眼前青丝散乱的娇艳容颜,渐次与他朝思暮想了许久却迟迟不能娶进家门的一张脸重合,那美人喘着气,媚眼如丝地唤着他:“昀郎,快……快些!”   顾昀彻底红了眼睛,方换上不久的锦袍卷着女子花纹繁复的衣裙款款委地。   ……   屋里用着地龙,西边的窗子开了一角竟也没人发现。   带着晏安宁到这厢房附近的宫女早就不见踪迹,晏安宁看着窗棂里,抵死纠缠的一双人影,嘲讽地勾了勾嘴角。   他果真是一贯如此,一遇见事情,便想着打女人的主意。   前世失了最大的靠山心灰意冷之下误入歧途也就罢了,如今不过是谢氏被赶回了老家,竟也值得他解了亵裤,像楚馆里的窑.姐儿一般和魏永嫣缠绵一场,来换取她的援手。   不,或许她想错了,他二人本就是郎情妾意,一点就燃。前世顾昀不知道她是长公主的时候还能借口说是可怜她编造出的身世,可今日,他分明瞧见了她一身华丽衮服,怀里还抱着才一岁大的婴孩,甚至如魏永嫣所说,她刚给幼子喂完奶。   饶是这样的情境,他仍是理智全无,不管不顾地和她有了苟且,说不定,他是打心眼里觉得,生过孩子的少妇更有滋味一些。   同魏永嫣的一番情.事,或许他本来就乐在其中。那时想将她留下,不过是男人龌龊地禀着鱼与熊掌欲要兼得的念头,诓骗她对她才是一片真心,而对魏永嫣只是利用。   再想下去,不免要生出更多龌龊难言的想法了。他爱不爱魏永嫣,现在对她也不重要了。   晏安宁深吸了一口气,忽地瞧见里头那女子扬起眉朝她露出一个笑容来,如她所愿的,晏安宁白了一张脸,像是未经人事的少女一般,因撞破了未婚夫同旁的女子的奸.情,饱受打击,失魂落魄地踉跄着往后推,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这时,有人的脚步声急促地靠近,在她身后将她大力捞进了怀里,揽住她的腰,大掌亦捂住了她的眼睛,沉声道:“……随我回家。”   作者有话说:   嗯,接下来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谈恋爱了 第36章   招儿正等在外头。   那宫女来得匆忙,姑娘一心忧虑五少爷会不会寒气入体亲自来瞧了,虽是未婚夫妻,到底不合规矩,于是姑娘便留了她在外头守着。若有外人至,当及时禀报,免得坏了声名。   谁知,等了一会儿,不见姑娘出来,反倒是三老爷沉着面来了。   她唬了一跳,想起从前三老爷同姑娘的亲近,只当是姑娘那时一时失意,后来又被五少爷的一片深情哄得回心转意了,见他这会儿来了,生怕让他进去撞见什么闹出乱子来,急急得要拦。   顾文堂不意这小丫鬟竟敢拦他,却也无心同她耽搁,眉梢一挑,神情端肃的闻风就上前来制住了招儿。   等再瞧见顾文堂,却是他大氅里拥着走得踉踉跄跄,一双水眸通红的姑娘走出来,看得招儿脸色大变。   “出什么事了?”她转头问闻风,又觉得自己可笑,这人都没跟进去,他又如何能知道?   可闻风嗤笑一声,却是毫无遮掩地道:“还不是你家那好姑爷,大男人玩落水,还招惹上一桩风流艳事。”   招儿顿时瞠目结舌。   ……   顾文堂实然也没想到事情的发展会变成这样,他不过是故意让人在顾昀跟前捅破了魏永嫣的身份,倒没想到,他会主动使手段来求见她,还这样情不自禁地与她翻云覆雨一场……   那魏永嫣也不是个好相与的,竟故意使人来让晏安宁瞧见,当真是污了姑娘的眼睛。   他一掌托在姑娘纤细不盈一握的腰肢上,另一只手轻轻用拇指压着掌心转圈——方才她被捂住眼睛时,留在上头的眼泪还烫得他心头无法平静。   快走至二门上,姑娘忽地迟疑地顿住脚,声音低低的:“现在走,是不是太没规矩了?”   顾文堂将她的帷帽戴好,遮去大半面容,温声道:“不必担心,我已经派人和太夫人说过了,你身子临时有些不适,先行回府自然无妨。”   谨小慎微的姑娘,高高兴兴来赴宴,结果撞破宴会主人与自己的未婚夫有私情,还要顾忌着提前离席会不会被旁人说道……明明方才被他瞧见的时候,是那样的失魂落魄,恍若天都塌了,却还不得不想着这些事情。   顾文堂不由默然,扶着人上了早已备好的马车,驶离了这腌臢的长公主府。   ……   马车里置了暖炉,厚厚的毛毡将四周围起,一丝风也透不进来,温暖如春。   可坐在里头的姑娘却身子颤抖着,不多时便哭得满脸都是泪,软糯的哭腔听得人心里发慌。她生得漂亮,在人前哭也不会让人觉得狼狈可笑,反而是梨花带雨惹人怜惜。   顾文堂沉默地坐在有些距离的地方,并不说什么,只是递过去干净的帕子。   哭累了,于是嗓音哽咽,抽抽噎噎断断续续地控诉负心的男子:“……他骗我,明明说与我一生一世一双人,如今却为了蝇头小利,便与旁的女子……”   说到痛处,似乎极为伤心,又觉得难堪,再难启齿。   她捏着帕子的手泛起青白,忽地抬眸看神色晦暗不明地望着她的顾文堂,抿了抿唇:“同是男子,三叔会不会觉得,顾昀做得没错?”那样一张美得不似凡人的脸上泛着水雾,眸光因而更加潋滟.动人,直将顾文堂看得柔肠百转,恨不得将这人儿捞进怀里好好疼爱。   然而他不能。   方才可以说是他情急之下护着她,然这些时日她定了亲后,他一直是扮演着冷静自持的长辈角色,若是那般,会将好不容易送到嘴边的猎物放跑。   见他不答,姑娘脸上的神情似乎更委屈了,却执着地问:“若您是他,为了庇佑自己的姨娘,会这样做吗?”   她似是想为顾昀找个借口,好让她瞧见了那龌龊的一幕后仍旧能与他成亲,顾文堂心头升起一股淡淡的烦躁,沉声道:“世上青云路不止一条,我走至今日,从未靠过弱质女流,今后也不会。”顿了顿,又道:“小五想来是一时情急走岔了路,届时我狠狠教训他一番,让他亲自给你赔罪。”   美人望着他,眸光里的委屈多得几乎化为实质,小脸还在抽抽噎噎,咬了咬唇,低声问:“三叔,马车上有酒么?”   自然是有的。   但顾文堂沉了眉目,严肃地道:“小姑娘家家的,不许饮酒。”   哪知姑娘看着他,方才止住的泪水又开始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顾昀做错了事,你们竟还要我嫁给他,我不要,我不要!”素来谨慎的姑娘,头一回嘴里明确的说要什么不要什么,一声声哭喊心都要被她给哭碎了,顾文堂艰难维持的镇定早被融化了,叹了口气,拿帕子温柔地为她拭泪。   姑娘却拉住了他的手臂,转而开始控诉他:“三叔,你那日明明说会为我撑腰,为何食言?”   男子目光温和:“现在不是在为你撑腰么?只要你还想嫁给他,他最终就只能娶你进门,旁的什么人,哪怕是公主,也别想抢你的位子。”   这话说起来有些大逆不道,但从他口中说出,竟让人信服。   姑娘脸上残留着泪痕,却是固执地摇头:“我不要他了,我不要他了……”   顾文堂耐心地将她美丽的面孔擦得毫无瑕疵,轻声问:“那你想要什么?”   话毕,向来从容镇定的高官身形微顿。   在他身前,眉目朱唇无一不精致的姑娘抿了抿唇,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将脸蛋埋进他的手掌,乖巧温顺地蹭了蹭:“三叔,您还心悦我么?”   此言一出,马车里顿时沉寂下来,再也没了声响。   半晌后,顾文堂抽出了手,坐回了自己方才的位置。他微微垂眼,再抬眸时,平和道:“安宁,你和小五已然定亲了。”   但这拐着弯的婉拒并不能让理智被冲垮的年轻姑娘打退堂鼓,她跟了过来,半跪在车厢里,娇娇小小的身影笼罩在他身.下,巴掌的小脸仰着,望着他,眼里像是只盛得下他一人似的。   她执拗,问过的话还要再问一遍:“……我是问,您还心悦我么?”   这是赤条条的勾引。   顾文堂心知她是一时赌气,她此刻心里定然满满地装的还是背叛了她的顾昀,但这无妨,过了今日,他自然会无孔不入地占据她的生活,让她再也无暇去想旁的男子。   于是他低头,宽大的手掌半捧半捏着她的小脸,平静如水的眸光被一种深邃地望不见底的灼热视线取代,他认真地问:“你说呢?”   话音刚落,那香风便在他鼻尖一荡,在风花雪月之事上从来怯懦温吞的姑娘竟主动地扑了上来,勾着他的颈子,香舌伸进他的唇齿,像个搅乱平静世界的入侵者,淡淡的果香被那水润柔软的朱唇含混地传了进来。   毕竟是未经人事的姑娘,先前被他轻薄了一回,也只是仰着脖子被动承受,到这会儿,磕磕绊绊的模样,透足了青涩的味道。   她这副模样,想来小五是没福气消受的,便就这样拱手送到了他手里,顾文堂忍不住从心底里都泛起一阵愉悦感,这温香软玉主动投怀送抱的滋味令人销魂,但他只是浅尝辄止,唇齿分离的瞬间,额抵着额,哑声道:“不要再继续了,安宁,等你回过神来,会后悔的。我送你回府。”   然而姑娘颊上早被红晕染透了,似乎一心想报复回去,见他这样一派君子之风,又呜呜地哭了起来:“你骗人,你根本不心悦我是不是?顾昀心悦那个长公主,他便同她做那样的事情,你说你心悦我,可我就在你面前,你若是真心悦我,又怎么舍得让我走?”   闻言,顾文堂眉心狠狠一跳。   像吃醉了酒似的,不仅对他没半分敬意了,嘴里还说起了胡话。   她到底知不知晓,男子听了这样的话下意识会做出怎样的反应?   他修长如竹的指尖捧着她的脸,让她被迫与他视线交汇,沉声道:“若是不让你走,你须得答应我,日后,心里头不能再想着旁的男子了。”   他的面孔挨得极近,姑娘呆呆地望着那天父精雕细琢造出来的英俊容颜,似乎也被晃了心神,削若葱段的手指不安分地在他脸上摩挲,听他要一个承诺,便傻傻地应承:“好……”   这一字一出口,男子眸中的晦暗顿时翻滚起来,捉过她不安分的纤白指尖,压在他薄薄的唇角仔细地亲了又亲,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似的小心翼翼。   晏安宁只觉得一股快感直窜上头皮,原只是一分情动,九分做戏,可现下被这人只是亲了亲手指,竟然就让她身子有些发颤起来。大抵,也是他宛若神坻般的侧颜用那般神情的目光做出那样的举动,太过震撼人心了。   她有些迷醉,半是情动半是有意为之地,又朝着那弧度好看的薄唇,重重地亲了下去。   但顾相爷并不是只会和风絮语的温润君子。   当晏安宁被压着后脑勺抵在马车角壁上,她就明悟到了这一点。主动的人是她,但很快就在他手下败下阵来。   他一手环着她如春日杨柳枝儿般的腰肢,轻缓游移,另一只手托着她的后脑勺,对着她的脸纵情缠吻,蛮横肆意地在她口中搅动风云,激得她在他怀中忍不住发出微弱的嘤咛声。   但他不满足于此,握着她的腰肢将她用力地按在身上,像要将她揉碎了嵌入他身体里似的,啧啧的吮吻声在静谧的车厢中显得尤为明显。   浅喘深吸之间,晏安宁被亲得呼吸困难,眼前一阵阵发晕,听他炙热的呼吸打在自己面颊上,知晓自己此刻定然脸红得像只虾子了。   她有些不服输,不甘心自己就这样被他牵着鼻子走,唇齿因呼吸不得不分离的瞬间,她眸光闪烁着,主动牵着他宽大的手掌,探入了她的衣襟。   顾文堂的身子蓦然一僵,眸光如同浪潮般幽暗,含着她柔嫩的耳垂,而后舌尖又在耳后的嫩.肉上滚了滚,哑声问:“……做什么?”   该是不晓人事的姑娘家,从前听见明姨娘和顾晔的动静都猜不出内情,怎会这般引诱他?   姑娘被他的举动激得哆嗦了一下,依偎进他怀里,像小奶猫儿似的声音含着春水,细声细气的,又夹着赌气和沮丧:“……方才,长公主便是这般……”   顾文堂眸色微沉,沉沉叹息一声,一时懊悔不慎让她瞧见那腌臢的景儿,一时又为这被迫晓了事,反过来用到他身上的境况弄得情绪翻滚,恨不能将这懵懵懂懂的姑娘吞吃入腹。   而晏安宁,仗着前世同他有过一场露水情缘,咬定了主意觉得自己这番定不会败下阵来,越发不知死活地勾着他。   但很快,她就笑不出了。   ……   香炉里的一支香料已然缓缓燃至尽头,顾昀头痛欲裂地醒来,颈子仍被一双如玉长臂环着,他震惊地看着眼前的场景,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都做了什么。   魏永嫣定然是给他下了药,搅得他心猿意马,迷混中将她认成了晏安宁,在错谬中促成了一场鱼水之欢。   实然顾昀自己心里清楚,魏永嫣的身量与安宁并不相仿,意乱情迷之时抚上的雪桃也彰显着人妇的不同来。但他此刻心乱如麻,全然不肯接受,他和安宁一道来赴宴,竟然在宴席上轻薄了长公主的荒谬事端。   尤其是,这宴席,还是魏永嫣儿子的周岁宴。   魏永嫣亦醒转了过来,见他迟疑着不知说什么好,明艳的眸光微动,一如既往地柔情似水:“昀郎,你我两情相悦,你不必介怀,这件事,我不会同外人说起的。至于你娘的事,我会让手下的府吏去办的,你大可放心。”   顾昀看了她一眼,声音低哑:“不知,臣可有什么能为殿下做的?”   “不用。”她笑靥如花,想了想,拿出一块牌子来:“我在西山有个别院,规矩不比这边,平日里多有烦闷无趣之事,昀郎不妨多来陪陪我便好。”   她全然不用自己负责,说这话的口吻,倒像是他是被她选中的外室似的。   “放心吧。”她轻笑着,“我知晓你马上就要同你表妹成亲了,不会纠缠于你的,昀郎,只要你心里给我留些许位置,我就心满意足了。”   高高在上,金尊玉贵的长公主,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若是寻常男子,只怕早被她迷了心,甘为裙下之臣,对她无尽怜惜。可她骤然提起晏安宁,顾昀的一颗心却提了起来。   她明明知道他有婚约在身,却仍旧毫不犹豫地给他下了药,她提起安宁,究竟是真的不在意,还是在威胁他?   可魏永嫣身为帝姬的这一面,对顾昀来说太过陌生,他拿不准她真实的意图。   因而只能草草道谢,打了水换了衣衫,穿戴整齐出了门。   只是,临要走出这院落时,却在外头的地上,瞧见一只闪着粉润光泽的耳坠子。   他瞳孔微缩,弯腰拾起这物,脑子里顿时开始嗡嗡作响。   这……不是表妹今日出门时戴在耳朵上的么?   难道……   他的一颗心顿时被攥紧了,不敢想晏安宁瞧见这样的场景会作何反应,可更为奇怪的是,手里攥着这耳坠子,脑海里竟然开始有更多的东西源源不断地涌了进来。   像是他的,又是他全然没有经历过的回忆。   他捂着心口,眼前是魏永嫣不同于方才那般温柔小意,明艳的面孔上全是讥嘲和不屑:“……你怎么敢在我眼皮子底下金屋藏娇的?还敢和那贱人有了孩子?”她将那耳坠子狠狠地扔到他身上,划破了他面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作者有话说:   晚一点还有一章 第37章   马车压在积雪上噶噶作响,西北风呼啸着扑打着被封得严丝合缝的帷帘,发出呜呜的声响,但最终也只能铩羽而归,未能将那温融的春色展于人前。   车内细微的响动一应被掩了去,顾文堂低垂着眼帘,连喝了好几杯凉茶,才将那股子躁动压了下去。   晏安宁红着耳尖,眸中泛着尚未来得及消退的水意,却不是因顾昀的背叛流出的泪。   她悄悄地看一眼衣冠楚楚地倚在车壁上,唯有长袍的下摆有些凌乱的某人,想起方才她被冲昏了头脑,哆哆嗦嗦地将系腰的丝绦递到他手中时,他沉默了良久,末了在她的耳边叹息着:“傻丫头,这该留到你我洞房花烛夜之时。”   原来他是不屑于做无媒苟合的事情的,哪怕当时的情形瞧上去已经是箭在弦上……   她不由有些失神,暗暗在想,那前世,他为何会碰意外来到他面前的她呢?那日是顾昀和魏永嫣成婚的大日子,他身为三叔,是否也是被人敬酒喝得太多,这才失了分寸呢?   她不记得了。   魏永嫣给她下的药太重,到了后来,不仅她什么味道都闻不到,连与人春风一度的记忆都是支离破碎的。   见她怔然在想些什么,顾文堂微抿唇,放下手里的茶盏,将人又捞回了怀里,低声道:“在想什么?”   姑娘清醒之后似乎还有些不适应双方关系的改变,在他怀里扭糖似的挣扎了下,想要下去,顾文堂眯了眯眼睛,将那盈盈细腰揽紧,道:“安宁,不要乱动。”   晏安宁微微僵住了身子,听懂了他的意思,连忙乖顺地不动了。   顾文堂笑了笑,将人放在近在咫尺的距离,低下头认真地给她整理衣襟,语气有些漫不经心:“……在想我那侄儿?”   这话说得平静如水,晏安宁却嗅到了一丝危险的味道。方才他对她又揉又亲的好一番折腾,她腿都软了,若是再招惹了他,再来一回,她可不一定能毫无异样地出现在人前了。   她连忙摇头,垂眸羞赧地笑笑:“我只是……没想到会和三叔这般……”   “后悔了?”他捏了捏她的脸颊,却也不等她表态,语气不失蛮横地道:“我本已经放下,还做好了送你出嫁的准备,可方才,是你来招惹我的。即便后悔,如今也是没有后悔药可吃了。”   她眨了眨眼,巴掌大的小脸上还残留着一些泪痕。   于是那人便又拾了干净帕子,仔仔细细地一点点替她净面,指腹在被他方才轻咬了一口的耳垂上流连片刻,沉声道:“记住了,日后,不可再让旁的男子这般待你。”   倒像是在议论什么重要的朝廷大事似的。   晏安宁心里头觉得好笑,面上嘟了嘴,像是被他说得很不好意思般地缩进了他怀里。顾文堂手掌轻拍着方才几乎被他揉成了一滩水的美人的后背,心里一片火热。   千里相思,不如软玉在怀。   从前他耻笑好友为一女子方寸大乱,不计前程,倒没想到,而立之年,也让他遇见了这一劫数。   不过也无妨,倘若她便是他的劫,那他为此沉沦,甘之如饴。   而那娇娇小小的人在他怀里寻了个舒适的位置,渐渐阖上了眼睛。   踏出了这一步,她也可以不用再为和顾昀赶鸭子上架般的婚事而忧心了,顾相爷权柄在握,手段了得,会处理妥当的。   *   回到卿云小院后不久,太夫人等人也从公主府回来了。   太夫人听闻她是身子不适提前回来的,便带着马氏特地来瞧她,听婢女说她是来月事腹痛,这才松了一口气。   不过还是开口叮嘱道:“这也不是小事,若是回回都这样,说明身子骨有些毛病,也该寻大夫好生调理一番,可不能仗着年纪轻就不管不顾的。”又让下人去煮了红糖熬水喝,细微之处都颇为周到。   晏安宁都有些为欺瞒太夫人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可真相据实相告,她怕她老人家更受不住。   而一边的马氏瞧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太夫人待晏家丫头,可比她这个儿媳妇亲热多了。不过转念一想,再怎么亲热也不过是孙媳妇,嫁的还是庶子,难道还能翻出天去不成?便也抛了同她较劲儿的心思。   只是看到晏安宁不免想起另一头来,叹着气道:“你说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出门参加个宴会竟还闹出这么些事来。不光是你病了,昀哥儿在公主府还落了水,这一回来就发起高热来,实在是……”   顾昀生病了?   和魏永嫣燕好的时候,倒不见病态。   晏安宁心里头倒没什么波动,只是马氏在说:“……昀哥儿也是可怜,生母犯下那样的大错,如今身边也没个能照料的人。你这丫头倒是一向细心,可惜也病了,不然你去瞧瞧,说不定昀哥儿的病还能好得快些。哎呀,眼看着翻过了年就要春闱了,若是病得时间长了耽误了可怎么是好……”   听了这一番话,晏安宁还没说什么,太夫人先沉了脸色。   “他姨娘不在府里,你是嫡母,便该自己精心些,指使些麻利的下人去照顾。安宁丫头纵然没病,到底也还没过门,哪里有让她去照顾昀哥儿的道理?府里养着这么多下人,难不成是吃闲饭的吗?再者,她又不是神医良药,她去瞧了,有什么好处,平白过一身病气!不许去。”   马氏没想到提起这事她反倒受了一顿排揎,面色涨得通红,在婆婆面前垂下了头。   太夫人和马氏做了几十年的婆媳,自然知道她在想什么,无非就是想在她跟前上上眼药,道顾昀出门参加宴会却落水丢了顾家的脸。又不是什么大事,也值得她拉着安宁做筏子嘀嘀咕咕这么一堆。   无趣。   她挽着安宁的手,还是觉得漂漂亮亮又懂事的小姑娘甚得她心:“赶紧好,后日你生辰,我找些手艺好的绣娘进府来给你做几身新衣裳。”   马氏一听,想到了什么,又掩了嘴笑。   太夫人瞪了她一眼,她才悻悻地没说出来。   大抵便是想说晏安宁的手艺比大半个京城的绣娘都出彩,用不着旁人做。可她过生辰,难不成还要自己动手置新衣么?太夫人不喜马氏不把安宁当一回事的态度,且这个儿媳妇,每每逢迎她,总是能精准地膈应她一回。   倒不是什么坏心肠的人,大抵就是,没什么婆媳缘分,看着就难受。   晏安宁则没去在意她们婆媳之间的小矛盾,她只是颇为感慨。   前世太夫人几乎是她远望不可及的存在,就连马氏,她也得小心翼翼地奉承着,免得发了疯的马氏又对他们出手。   而今生,太夫人却很疼爱她,不仅在外人面前给她做面子,每每有什么好东西也总是能想到她,也不知这老人家到时知道她嫁不成顾昀了,反倒要嫁她最宝贝的三儿子,又会对她有什么态度的转变……   想想竟有些心梗,但人生在世不可能让每个人都喜爱,晏安宁只得劝自己放平心态,不要在乎太多的得失,更不必杞人忧天。   至于顾昀那儿,为人不让外人生疑,她还是派了盼丹走了一趟,聊表礼节和心意。   不过盼丹去后回来,却道顾昀根本没清醒,也不见客。她将送去的药材放下,也便回来了。   晏安宁不作他想。   不过是一场风寒而已,也夺不去人的性命,顾昀看着文弱,身子骨其实一向还可以。   只要不在婚约期内身亡,让她沾染上克夫的名声,那便无碍。在长公主府看了那么一场,纵然她早有心理准备,但这也是十足十的侮辱,一颗心经此一事,也是冷硬如铁了。   *   晏安宁的生辰,是腊月二十二,过小年的前一天。   往年里这个时候,一般只有姨母陪着她过,府里年节将至,都在为置办年货和过年的团圆宴做准备,对于一个小辈的生辰无暇他顾。   但今年,似乎有些不一样。   一大早,绿鹦鹉宝器便在笼子里上蹿下跳,叽叽喳喳地说着吉祥话,硬生生地将晏安宁吵醒了。   不过她倒也不生气,毕竟想起这是谁送的,便有几分动容。招儿又悉心教了这么一场,便也笑眯眯地赏了几个丫鬟一些银子,便沐浴更衣去了怡然居,吃了一碗姨母亲自下的长寿面。   实然晏安宁见她不方便,是不想让她下这面的,但拗不过她非要如此,还说什么不能让家里的大孩子觉得有了弟弟妹妹就不疼她了,非要亲自去厨房上阵。   晏安宁被这话弄得又哭又笑的,不忍拂江氏的好意,便将那一大碗长寿面都吃完了。   饭后有不少人送东西到卿云小院去,她便又起身告辞,江氏爱怜地摸摸她的头,送给她一对十分精致好看的梳蓖,便放她回去了。   太夫人先叫了她去,送了她一套红珊瑚的簪钗,颜色瞧着格外的出彩,晏安宁很喜欢,谢了又谢才收下。   回了院子,顾昀口中许诺已久的东珠头面也被人送来了,莲子米大小的东珠光润圆泽,在日光下熠熠生辉,让人挪不开眼睛。   一边服侍的婢女们除了招儿,各个都不由惊叹赞扬顾昀的用心,有嘴巴快的,已经凑趣地喊起了五少奶奶。   晏安宁并未当着外人的面反驳,客气地收下,蹙着一弯蛾眉轻声问:“不知五表哥病可好了?”   婢女摇头苦笑:“少爷还在床上躺着呢,只是这礼是一早就备好的,便是在病中,少爷也没忘了这事,这不一大早便遣我来给姑娘过目吗?”   她倒是觉得,少爷在病中都不时念叨着表姑娘的名字,倘若表姑娘去一趟,大概少爷真能好得快些。可太夫人刚说过不许表姑娘去,连侯夫人都没能吃到好果子,婢女还是没敢提,只能尽力在表姑娘面前为少爷涨涨好感了。   “那你应悉心照料,望五表哥早些好起来。”她温和有礼,带着恰到好处的忧心,让人挑不出错处来。   而招儿听着旁的婢女不明内里地喊着五少奶奶,已经开始握拳了——才出了那样的事,可府里人谁都不知晓,只有姑娘一个闷着在肚子里。姑娘一大早便一副高高兴兴的样子,也不知道是真高兴还是装出来的,偏偏五少爷还恬不知耻地派人来送礼,表演什么一派深情,真是令人作呕!   晏安宁看着那漂亮至极的东珠,心里也是有些膈应。这些东西,大抵都是从魏永嫣手里买来的,她瞧见的那一回是干柴烈火难舍难分,没瞧见的也不知有多少回香艳情.事,回头得想个法子把这些东西都转赠出去,放在她眼皮子底下,太碍眼。   心里还在随意地转呢,忽听院子里的下人齐刷刷地行礼道:“相爷安好。”   她回过神,便见顾文堂阔步走了进来。他披一身玄色大氅,神色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冷淡,见着晏安宁,扬了扬手里的匣子,道:“明钰托我给你送来的,对了,她还要求一幅花样子,若是有时间,现在便进去为她画一幅吧。”   晏安宁便知,他又在拿顾明钰做幌子。   她也不戳穿,只轻轻点头道:“倒是没有现成的了,外头冷,三叔进内堂等着吧,我现给七姑娘画一幅。”   顾文堂微微颔首,跟在她后头,负手信步进了内室。   姑娘弹琴作画时一向都不许人打扰,怕乱了心境,因而倒是没人敢跟进去。   至于礼仪大防,因顾文堂是长辈,倒也没人往旁处想。   唯有招儿,抬眼看着内室,心里暗暗忖度,难道姑娘一早起来心情好,是因为在等相爷吗?   ……   厚厚的毡帘早就取代了夏日里半遮半掩的珠帘,内室里烧着极旺的地龙,一丝风都透不进来。   晏安宁被他按在软褥里,朱红的唇不多时就被他吻得发红发肿,这人的手还在不停作乱,搅得她眸中一汪春水乱颤,好几回差点忍不住发出声响来。   内室的门并未关,服侍的婢女婆子只需进了门,掀开毡帘,再绕过一道屏风,就能看见这春情潋滟的一幕。   她见他亲了快一盏茶的功夫还不停手,反倒像是越发来了兴致,气急败坏地去推他:“三叔……大白日的,下人们都在外头呢!”   提起下人,顾文堂眯了眯眼睛,深邃瞳眸里的幽光更甚。   方才他一到,便听见外头的下人在唤她五少奶奶,而她手里捧着顾昀送过来的生辰礼,正在怔怔出神……   哪里还管得这许多,勉强维持镇定随着人进了屋,便揉她在怀里,意图宣示主权一般地肆意欺负着。   “怎么,你很愿意当这个五少奶奶么?”他捏着她光滑莹白的下颌,绷紧的唇角里写满了不悦。   晏安宁这才知道他发的哪门子的疯。   她索性背过身不理他,咬牙切齿道:“三叔若是心里不舒服,便该想法子驳了我这门婚事,让旁人叫我三夫人,而不是在这里欺辱你侄子的未婚妻。”   口无遮拦的小丫头,一字一句都在挑战他的底线。   顾文堂将人揽回来,笑了:“这么迫不及待想嫁我么?快的法子自然是有,横冲直撞地让昀哥儿迫于压力同你退亲,我再上门来求娶,只是这样一来,一应的恶名便该你我来承担了。以世人的秉性,大概最终会说是你不知廉耻,和府里的少爷定了亲还勾引府里的老爷……”   “那自然不行!”她一口驳了,气呼呼的样子,“做错事的又不是我。”   “所以,那你便再等等,我自有法子,让旁人不能说嘴你半句。”   若是旁的男子说这些,晏安宁或许还会怀疑他花言巧语哄骗自己,但顾文堂没这个闲心也没这个必要,她信他。   像是奖赏一般,姑娘家的朱唇落在他的面颊上,温热又柔软。   顾文堂的呼吸骤然重了几分,捧着她的脸,又动情地咬住了那柔嫩的唇瓣,霸道又急切地撬开,仔细地研磨吮吸,像是要攫取她所有仅存的呼吸。   他的声音温柔而缱绻,带着浓浓的笑意:“……安宁,现下你的婢女婆子都在外头守着,可是却没人知道,她们眼里的五少奶奶,正在被她口中的三叔这般对待着……”   她无心说出的一句话,倒烧得他一颗心都在滚烫。   眼前这被他吻得软倒在他怀里,青丝散乱,眸中水光潋滟的美人,恍若在这一瞬,真成了他的侄媳妇。然而,却在他的身下,背着丈夫水雾盈盈地望着他,任他如何欺凌都乖顺听话,他肆意挑动的指尖想她变成火就变成火,变成水就成了水,多么令人心神荡漾!   不过这香艳的念头仅仅是一瞬,旋即便被浓浓的失落替代。   倘若她真成了顾昀的妻,她定然是不会再和自己做半点逾矩的事情了,要她用一种全然陌生的,或是崇敬着长辈的目光望着他,与他形同陌路,倒不如杀了他来得痛快些。   她不能是顾昀的妻子,今生今世,她只能是他的私有。   吻至最动情之时,他听见自己哑着声音问:“……安宁,你是什么五少奶奶么?”   怎么还在问这个问题?   晏安宁不知他在想什么,被他撩拨得整个身子都在发烫,迷迷糊糊地揽紧了他的颈子,道:“不是……三叔,我想嫁给你,我要做三夫人。”   被莫名攥着一颗心的顾相爷忽地就像松了一口气,爱怜地在她出了些细汗的鼻尖上吻了吻,嗯了一声。   “……你是我的。”   ……   两人歪在软塌上温存了一会儿,顾文堂算是时间,知晓若再不出去恐要惹人疑心了,这才扶着她起来,替她整理好衣襟。   红漆描金的匣子在她面前被打开。   被顾文堂说是明钰送来的生辰礼的匣子里,却摆着一副祖母绿的头面。   晏安宁是经商的,手里头也有银楼,一瞧这水头便知成色极好,不花个七八千两银子是买不下来的。   她有些受宠若惊,推拒道:“这太贵重了,放在公侯家里,也是能当传家宝的。”   她和顾文堂的事情说到底还没有定下来,她还没嫁过去便接受他这么贵重的礼物,她心里会不安稳。   顾文堂修长如竹的手指将她额前的碎发一一拢好,闻言笑了笑,揽着她的腰低声在她耳边道:“在国公府也可以当传家宝,待你嫁过来,可以传给我们的儿媳妇或是女儿,有什么不可?”   她臊红了一张脸,瞪了他一眼:“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你说什么呢……”   心里却在暗暗犯嘀咕,这人大概是在跟顾昀较劲呢,当日听说他在为她的生辰礼煞费苦心地找东珠做头面,他为了压过他,便送了这么贵重的祖母绿头面。   堂堂顾相爷,在争风吃醋的事情上,倒真是比少年郎成熟不到哪里去。   “八字有没有一撇,你也注定是我的妻了。”   他握住她柔嫩纤细的手,在唇边郑重其事地压了压,像是在许下承诺似的。   晏安宁在他灼热的吻下也能保持平静的心,便被烫了烫。   半晌,她点了点头,收下了他精心准备的生辰礼。 第38章   方下过一场冬雨,青霭的天,街上人声喧嚣,车马不息,四处都有行色匆匆的百姓购置家中尚缺的年货,热闹非凡。   每每这时晏安宁出门心间都会有些感慨,若此时在江陵,恐怕街上早没什么铺子开张了,年关将近,进城做生意的百姓这时候都该回附近的村落上去了。   但京城却是大为不同,再过五日便要到除夕,各衙门还没封印,街上也是一家胜一家的热闹。   晏安宁查完帐,马车路过西街时,意外地瞧见了一家小店面。   白记糕铺。   她掀起车帘子,眸中隐隐有思索之色。   前世,这家糕点铺子在京城很是火了一阵,据说当时每日买糕点的人能从西街排到东街去,只是不知缘何,忽地有一日,这铺子的东家便关门不干了,后来也不曾在旁的什么地界重开,倒是成了许多人心头的憾事。   既如此,她巧合地到了此处,不免便让招儿下马车替她买些来尝尝。   前世那时候她刚出嫁,为侯府和顾昀房里的事忙得脚不沾地,别说是有闲情逸致品尝时兴的糕点了,便是出门查账,也是许久都不能够,只能让掌柜将账本送到府里去。   招儿不多时便回来,揣着一个发烫的油纸包,打开一瞧,一样是马蹄糕,一样是一道新奇的糕点——四四方方,雪白模样,里头的馅儿是用羊奶揉出来的,入口即化,甘甜软糯。   便是马蹄糕,味道与旁人家的也是大有不同,晶莹剔透的模样更是平添几分食欲。   入了冬晏安宁便有些困乏,但今日倒是来了兴致,听招儿说排队买糕点的人并不算多,便撑着青绸伞,扶着婢女的手下了马车,欲要一睹前世那令世人称奇的巧手厨娘的风华。   白记糕铺店面不大,却是五脏俱全,摆着的几张桌椅也被擦得干干净净,瞧着便让人觉得干净放心。   问过女伙计,才知老板正在后头院子里做点心,晏安宁也不着急,坐下来等了一会儿。   恰这时,靓蓝色的帘子掀起,身形窈窕婀娜的年轻姑娘一身桃红的素色衣衫,抱着个大食盒进来交递给女伙计嘱咐她好生包起来,听闻有人寻她,便有几分诧异地转头来瞧,望见晏安宁时,眸光微微一顿,显出些兴味儿来。   晏安宁戴着面纱,对方却没有这些避讳,因而她一眼就认出了这白记糕铺的老板,正是那日在山上扶了她一把的采药姑娘。   “原来姑娘姓白?”她笑吟吟地主动见了礼,颇感命运的巧妙。   白九娘也一眼就认出了她。   纵然面纱掩去了大半容颜,但那一双水盈盈的眸子是她见过的姑娘中最漂亮的,一见就很难忘记。   瞧她披着白狐皮的斗篷,海棠红的衣裙上绣着繁复精致的花样,低头见礼时宛若扶疏之柳,这样的美人,她只在戏折子上听过,想象过,却不想竟能结识,对方还踏足了她这小小的店面。   “姑娘可尝过我家的糕点了?”白九娘于是点头笑问。   “尝过了,正是因为觉得味道极好,这才心生好奇,也瞧瞧糕铺的老板是什么神仙人物。”   被这样身份尊贵又生得漂亮的美人称赞,豪爽大方如白九娘,也不由有些脸红:“姑娘谬赞了,一瞧姑娘便家世不凡,家中定然什么山珍海味都尝过,您来我这儿,也就是尝个鲜。”   晏安宁却摇头,真诚道:“白姑娘,你的手艺真是好,若是店面再大些,装糕点的匣子再精致些,便能卖出更好的价钱,生意也会更好。”   白九娘没想到她会指点自己做生意,她怔了怔,旋即有些无奈:“这道理我也知道,只是京城居,大不易,能租到这小小的铺子,于我而言,已经是很了不起了。姑娘说的法子自然是好,可惜我用不了。”   原来这铺子是租的。   或许前世白九娘卖的糕点在京城盛行后,原东家眼红了便将人赶走了,不过她总该有些银钱进项,有了名声,再盘下一家铺子也不是什么难事,也不知中间到底是生出了什么样的波折。   见她落落大方,脚踏实地,丝毫没有得陇望蜀与攀附富贵之心,晏安宁一时间倒是生出了惜才之意,正巧晏氏在京城还没有什么点心铺子,倒是可以为她所用。   “姑娘若不嫌弃,我家还有几间生意算不上好的铺面打算改做旁的生意,您用了这铺面,让我入这糕铺四成的干股来交换,如何?”   她是生意人,瞧见了一定会大受欢迎的机会,哪里有放下的道理?更何况,说不定转投她门下后,白九娘便不会在京城销声匿迹了,也不失为一桩善缘。   白九娘镇定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裂痕。   她还当这位是久居闺阁,不通晓世事的千金大小姐,却不想一开口便是要入她这店的干股,听这口气,似乎手中能使动的铺面还不少。   她有些受宠若惊,又有些疑虑晏安宁的眼光是否好——毕竟连她这个亲手做糕点的人,都没把握换了铺面生意一定能兴旺发达……   “这事有些突然,不知姑娘可容我考虑几日?”她推脱道。   晏安宁笑了笑,也并不沮丧或是生气,转头命招儿取来一张大红烫金纸来:“……年关将近,我也不便出门了。等开了年,姑娘若是打定了主意愿意同我合作,便拿着这张帖子,去四象胡同顾家寻我。”   白九娘已经惊呆了。   她同邻家婶子去给四象胡同的一家大人家送过新鲜的菜,整条胡同只有一家姓顾,便是那位为天下执宰的顾相爷的府邸。   这美貌的姑娘,竟然是顾家的姑娘么?   这样的人,居然要和她合伙做生意?   白九娘恍若被一个天降的大饼砸晕了,迷迷瞪瞪见送了晏安宁出门,瞥见那马车上悬挂的铜牌果真是顾家的纹样,又是一怔。   等再回过神来,却是自家哥哥抬手往她脑门上敲了一下。   “哎哟!”她捂着脑袋,跺脚道:“哥,你要是再这样,我就半夜把你手折了,让你哭着上考场!”   白彦允闻言也只是笑笑:“那你折吧,正好我闭门苦读多日,累得不行了。”   哪知一听这话,白九娘比他本人还跳脚:“你敢不好好读书,你试试!”   白九娘抛头露面开铺子做生意,其实很大原因是因为白彦允读书很耗银子。兄妹二人自小父母双亡,一道相依为命长大的,见兄长读书很有天赋,白九娘便早早想各种法子做生意。开这糕点铺的一年,算是白九娘进项最稳定,手头也最阔绰的一年了。   如今,眼瞧着生意还在蒸蒸向上,兄长也走到了春闱这一步,她心里头实然是极其欣慰的。每每瞧见风度翩翩又饱读诗书的白彦允,都颇有一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欣慰感。   女伙计早习惯了兄妹俩独特的相处方式,也在一边呵呵地笑。   白彦允生得也极好,皮肤白皙,丹凤眼,虽然年轻,眉宇中却已经透着一股沉稳干练的气质。一双瞳眸炯炯有神,望着人时目光明亮而坦诚,一身书院学子的青衫穿在身上并不显寒酸,反而更添几分丰神俊朗。   兄妹俩打诨了几句,白彦允想起方才来寻妹妹时意外瞧见的惊鸿一瞥的身影,问:“刚才店里来了贵客?”   白九娘看他一眼,点了点头:“确实是贵客,而且生得还很漂亮。”   白彦允并未得见,不过端看那姑娘的背影,便能想象出是个如何出类拔萃的美人儿。   白九娘转了转眼珠子,推推他:“哥,别想了,人家是顾家的姑娘,说不定还是顾相爷的女儿呢,等你金榜题名,再考虑那些达官贵人会不会榜下捉婿吧!”   “胡说八道。”白彦允斜睨她一眼:“顾相爷不过而立之年,哪里会有那般年岁的千金,即便真是顾家人,那也是顾相爷的侄女之类的人物。”   论及京城哪家哪户的马车牌子,他或许不及妹妹知晓得多,但若说起士子中人人崇敬的顾相爷的事迹,他却是如数家珍。   “真的呀,顾相爷那么年轻呢。我还以为要当上相爷,起码也得四五十岁了呢。”   白九娘有些惊讶,不过也只是一瞬间的事,那些高官贵人的事情离她太遥远,她也不感兴趣,她只要盯着兄长好好完成科举,就算了了爹娘的遗愿了,“即便不是顾相爷的女儿,那也是尊贵的千金小姐,还是那句话,哥,好好读书……”   白彦允无奈地一拍她脑袋:“我不过是问了一句人家的来路,哪儿来这么多话?没得败坏人家姑娘的名声。”   他瞳眸是偏浅淡的颜色,一派的温和平静。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罢了。   不识好歹不知进退的事,眼下的他,便是为了妹妹,也是不会去做的。   权当是仕女图上的仙女路过他身边,若有缘分,或许还能梦中得见。   女伙计在后头无奈地摇头笑。   要说这兄妹二人也都是相貌不俗,尤其东家,套着粗布衣衫,竟也是娇滴滴如水葱般的样貌,若非她常在后头忙活,怕是得叫许多客人看得黯然销魂,不知今夕是何年了。   但大抵是血亲总是相看两厌,凑到一块儿去,倒是全然瞧不见自家人有半点长处。   *   白家兄妹的窃窃私语晏安宁无缘得知,这日回了府,便也老老实实遵照着府里的规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做个名副其实的闺秀了。   眨眼间便到了除夕。   到了这一日,祭祖过后,顾家三个房头的主子们都得过来陪太夫人吃年夜饭,包括妾室们。   太夫人坐在厅堂里笑吟吟地接受了一群子孙辈的磕头行礼,旁边服侍的嬷嬷婢女们便依次给了打赏,一派喜气洋洋的气氛。   官府封印前事务繁多,晏安宁也有好些时日不曾见到顾文堂了。此刻再瞧他,眉宇之间依稀有些疲惫之色,大约最近并没怎么养足精神。   隔着人群,垂眸喝茶的男子感受到了她的目光,抬头望过来,洞明的眼中因循守旧般地残留着的漠然和平静迅速消退,薄薄的唇角依稀能辨出些笑意。   这一面仿若是对她独有的似的,晏安宁垂下眼睑,心口像被拨动的琴弦一般微微震了一下。   太夫人仍拿她当小孩子,轮到她时,笑眯眯地给了个厚厚的红封,里头全是兔型的小金裸子。   而她的属相,正是兔。   晏安宁被这一对母子弄得眼角都有些湿,背过身去瞧瞧拿帕子沾了沾才在人前没露出异样来。   吃饭时,太夫人和儿子媳妇一桌,孙子辈们一桌,姨娘们一桌,她本在迟疑着是坐姨娘身边还是去同金氏她们坐一块儿,太夫人却将她喊到了身边坐下。   她心头一跳,还以为太夫人是不是发觉了什么异样,却见明钰拉了拉她的袖子,眨巴着眼:“晏表姐,我想和你坐一块儿。”明钰尚小,又颇得太夫人宠爱,是坐在太夫人身侧的。   原是借了她的光,晏安宁抿唇笑了笑,和一众长辈们见了礼,便挨着小丫头身边坐下。   而她的左手边,正是顾文堂。   婢女们鱼贯着将热腾腾的饭菜一道道呈上,看得人眼花缭乱。   却无人注意到,圆木桌下,隔着桌布,男人宽大的手掌将美人如葱段般的纤细玉指全然握在掌心,带着薄茧的指尖摩挲着她细嫩的肌肤,暧昧与缱绻的滋味无声蔓延。   作者有话说:   埋个线 第39章   吃过团圆饭,众人便围坐在桌前闲话。太夫人精神尚好,便叫上两个儿媳妇并孙媳妇陆氏陪她打叶子牌。   本也叫上了晏安宁,只是吃饭时她和长辈们坐在一桌已经够扎眼了,这会儿论资排辈起来连金氏都不能第一时间坐上去,她去陪着就更不妥了,于是只笑着推脱道自己不会。   太夫人便笑眯眯地道:“哟,还是头一回听说安宁丫头有什么不会的。”   顾文堂在太师椅上坐着,闻言,用茶盖轻轻拂了拂飘在粉彩盅面上的嫩叶儿,一副漫不经心抬眼的样子:“那娘可孤陋寡闻了,她还是个臭棋篓子。”   没想到顾文堂会评论一个小辈,一群人愣了一下,继而都哄笑起来。   太夫人是觉得晏安宁娇憨可爱,马氏和梁氏是为了太夫人的心情在凑趣,至于金氏,则是颇为愉悦地看着她被三叔“奚落”的模样,终于感觉到前些时日被挤兑了一番的自己没那么可怜了。   晏安宁面上一副羞赧不好意思的神情,暗地里悄悄瞪了悠闲自在的某人一眼。   她才发现,这人竟这么恶趣味,竟然在人前这般打趣她。   实然她与顾文堂下过棋这事便有些逾矩,只不过他是闻名于世的大儒,又是她名义上的三叔,一时间倒没人往旁处想。   晏安宁悄悄松了一口气,在临窗大炕上坐了下来,笑盈盈地给顾文堂沏了一杯滚烫的茶水。   那人毫无防备,接过小啜一口,眸光立时微微一变,但碍于在人前,仍旧装得平和淡然,却将手里的茶盅放下了。   倒是够能忍的。   晏安宁在心头腹诽,见他眸光幽幽地望过来,不慌不忙地也迎上去,露出一种无辜的眼神。   这厢两人的暗潮汹涌并未引起注意,倒是太夫人打着打着,皱起了眉头,看向马氏:“昀哥儿的病怎么还没好全,你也该上上心了!”   今儿是大年三十,顾昀竟都没有在人前露面,说是病还没有好全。   马氏生怕在妯娌面前落下个苛待庶子的名声,忙道:“娘,我库房里的人参补药不知送了多少过去,可大夫说了,只是普通的风寒,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眼下昀哥儿已经能下床行走了,只是怕过了病气给您,这才没出来。”   太夫人还是有些不满意:“既然能走了,这样的大日子便该出来,孤零零的待在院子里,多可怜……”尤其是瞧见明眸皓齿的安宁,想起孙儿还病着,她这心里就更觉得失望了。   瞧上去倒是般配,却不怎么在她眼前一道出现。   “珍姐儿也在陪着她兄长了,倒也不至于孤单。”   太夫人听了,还是怏怏不乐。   一旁一直十分安静的梁氏听了这些,笑了笑:“娘,小五也是担心您被过了病气,即便您觉得自个儿身子骨康健想见孙子,明钰不也还小吗?再者这寒冬腊月的,从侯府过来这边,若是风寒再加重了,可就是罪过了。”   梁氏说起话来声音很温柔,听着便让人忍不住屏息静气地听她娓娓道来,太夫人闻言面色稍霁,微微颔首:“贞娘说的也有道理。”   马氏松了口气,感激地看了寡嫂一眼,后者只是笑笑,并不居功。   等到晏安宁提着茶壶来给她们续茶时,太夫人就拉着她的手道:“……这样也不是个事儿,虽说是有规矩在,可他这样,多半也是有心病。过几日你去瞧一瞧,或许见了你,真能好得快些。”   晏安宁实然并不想去,但也不忍让老太太大过年的不高兴,便乖巧地点头应下了。   外间忽然变得喧闹起来,原来是有高门大户在外头放烟火,顾家亦有,孩子们得了长辈允准,便由顾晔带着在外头的庭院里放起烟火爆竹来。顾文堂却似乎嫌吵闹,不多时便起身告辞,道要先回去休息。   太夫人瞧着三儿子眉宇间淡淡的倦意,也是心疼得不得了,反正顾文堂也不是宗子,便点头让他早些回去了。   晏安宁看了一眼安安静静坐在西次间,低头扶着肚子,神情算不上愉悦的姨母,怕外头一声响过一声的烟火声惊了胎,也忙对太夫人道要先送姨母回侯府去。   太夫人欣赏她的孝心,看了马氏一眼,后者自然是宽和地点头允准。   ……   送完姨母,回到卿云小院附近,外头的爆竹声还没有停。   冬日的月光辉渺茫,她走在青石板上仰头望着漫天的烟火,越发走不动路了,索性在院门前的石桌旁坐下,同招儿一道看着遥不可及的天际。   主仆俩都在看烟火,并未察觉有个人影靠近,等晏安宁低下头瞧见那玄袍皂靴,却是对众人道因疲乏而早早休息的顾文堂出现在了她眼前。   他束着白玉发冠,负手立在花树下,安静地望着她,已是不知道默默看了她多久了。   这样该同自己最亲近的人待在一块儿团圆的日子,他瞒过众人,悄悄来寻她,且并不是单单贪恋她那点容色,而是那样平和温柔地远远望着她,晏安宁的心中蓦然就生出些难言的欢喜来。   一种被重视,被视若珍宝的欢喜。   顾文堂望着她,仅仅是远望着她,便觉得浑身的血液都静默地燃烧了起来,她坐在那里,恣意地仰头望着满城烟火,淡淡的月辉照亮她半边面颊,是一种何等深刻独特的美丽。   见她也望了过来,眸光明显地坠入了星辰,顾文堂唇角的笑意忍不住加深,上前几步,低声问:“怎么在这里?今儿是除夕,还以为你会留在怡然居。”   她看着他,眨了眨眼:“……只是在想着,或许,有人想陪我一起看烟火呢?”   明明想见他,却不说想他,非要道是他想她。   狡黠的丫头。   顾文堂垂眸,将方才在人前不能肆意牵起的手圈进他宽大的手掌里捏了捏,便见那方才还妙语连珠的姑娘红了双颊,一面有些匆忙地四处望,一面想将手抽走:“……三叔误会了,我是说招儿。”   他抓得更紧,施施然地在她身侧的石凳上坐下,看着她,语气闲适而随意地像是再说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确实,我想你了,想同你一道看除夕的烟火。”   晏安宁神情一怔,被这人突如其来的情话闹得话都不知道怎么说了,耳垂隐在夜色里彻底红透了。   明明说身边从没什么红粉知己,怎么他这一句句的,倒像极了风流浪子?   她在暗暗腹诽,但看着顾文堂那张极度正经的容颜,一时竟又升起她不该在心里这样诋毁这样的人的想法。   心乱如麻。   招儿还是头一回亲眼瞧见姑娘和三老爷有这般亲近的举止,她被吓得脸色一白,但很快秉持着姑娘做的决定一定是对的的原则,离得远了些,头恨不得低得扎进雪地里去。   晏安宁也很快镇定下来,抬眼看他,面上微微有些嗔怪:“三叔不是说疲乏了,又为何出来了?”   明知故问。   他定定地看着她,轻笑了一声:“故而不是来寻你了么?”   姑娘对这句话似乎迟钝一些,犹豫了一下,起身立在他身侧,纤长的手指抚向他的额边,乖巧道:“那我帮三叔按一按,应该会舒服些……”   话音未落,趁她起身的当间,那人本来纹丝不动的右手忽地有了动作,扣着她的腰肢将她按进了怀里,懵懵然抬眸看他的一瞬,他眸光里含满笑意,低头啄了啄她水嫩殷红的唇。   “不用这么麻烦,这样就好了。”   晏安宁大窘。   若说方才牵她的手只是让她有些心慌,那这个轻飘飘的吻就让她立时像个受惊的刺猬一般弹了起来,紧张地四顾,生怕下一瞬就被人抓到了太夫人面前。   卿云小院离顾文堂的住处近,但离太夫人的寿禧堂更近,他怎么敢这般大胆?   她抿着唇,不想再搭理这人了,便要回院子里去。   顾文堂依旧霸道,一只手将她拉回来,另一只手牢牢扣着她的腰按着,使得美人被迫整个人都坐在了他的大腿上。   见怀里的姑娘有要发怒的趋势,他不再逗她,温声问:“喜欢看烟火?”   晏安宁正在蓄力的怒气被他打了个茬,悄无声息地熄了下去,抬眸看他,点了点头:“嗯,小时候也没怎么放过,长大了,瞧着就觉得好看。”   “亲自放就算了,伤着了可划不来。”他眸光里带着温柔的沉静,道:“不过到了子时,宫里会放更盛大的烟火。”   闻言,她扁了扁嘴,没说话。   “怎么?”   “宫里放烟火的地方,咱们府里瞧不见什么,便是站在四宜楼上头,也只能看见一点点。”姑娘低着头,有些闷闷不乐的样子。   顾文堂了然。   他倒没怎么注意过烟火燃放的情形,毕竟也是多少年没怎么仔细看过了。不过是回来时听同僚说了一嘴,方才瞧见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天上,才提了这么一句。   倒忘了,宫里一向在万春亭放烟火,顾家的地界虽然离禁宫不算远,但和万春亭却不是一个方向的。京城内城里头,最高的楼都在禁宫里头,不是同一方向,又被周边的景儿挡了些,可不就看不到了?   可话已出口,哪里又舍得让这小姑娘失望?他垂眸思索了片刻,道:“那随我出门,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看。”   晏安宁目露好奇。   ……   年节热闹,府里几乎到处都是守岁的下人,但跟着顾文堂,竟真悄无声息地从西边的角门出了府。   马车缓缓驶动,在皇城根下停了。   晏安宁瞪圆了眼睛,生怕这人是要带她进宫,好在最后绕过了宫门,沿着长长的甬道走了有一盏茶的时间,在一扇朱红大门前停下——瞧着与宫门有几分相似,但规格上亦能看出明显的差别。   守门的兵丁很是意外这个时候竟还会有人来,正要出言呵斥,瞧见徐启,脸色便微微一变:“……里头的人是,顾首辅么?”   徐启颔首:“……相爷有公文忘了拿,不愿假手于人,故而亲来一趟。”   马车的车帘由始至终没有掀起过,但兵丁丝毫不敢诘问,仔细瞧了徐启手中的牌子,确认无误后便放行了,口中还道:“……今儿是除夕,首辅大人竟然还这般为国事操劳,实在是我等之楷模……”   车厢里的晏安宁总算隐约猜到了此处是什么地界,闻言差点笑出了声,得了那人眸光微睐的一眼,这才坐直了身子,忍住笑意。   已是临近子时。   晏安宁随着他的脚步拾级而上,来到了这处地界最高的一座阁楼上。   阑干旁的软塌上设着一个棋盘,平日里或许有不少高官在这里对弈,倒颇得风雅乐趣。   落在晏安宁眼里,却叫她想起方才顾文堂当着太夫人面奚落她不会下棋,气鼓鼓地又瞪了他一眼,作势要走:“这地界我可高攀不起,三叔还是去寻个能下棋的罢。”   阁楼上不过掌了两盏昏暗灯火,她鬓鬟明艳,便是恼怒的时候,一举手一投足,精致的眉目中亦有种半天真半妩媚的风情。   何其的勾人心魄。   将人捞回身侧,跌坐在软塌上揉了揉她的耳垂,笑了笑:“不过是因你一心都扑在娘和明钰身上,看都不看我一眼,想引你注意罢了,也值得气成这样?”   而立之年的男子,对待心悦的姑娘,少了许多互不服输的倔强与意气,他竟这样坦诚地将自己的心意放在她面前。   晏安宁听着又是一怔,全然不能够理解,这个位高权重的男人,此刻坐在他执掌权柄的内阁中,如何能做到对她这般低姿态的。   她嗔他一眼,别过了头:“没听说天底下还有人同他娘和女儿争宠的……”   哪知他微微笑了笑,丝毫不以为忤,更不以为耻:“那便权当我是头一个罢。”低头吻了吻她的指尖,似深海般的眸光里像包容着天下,却又只容得下一个她:“平日里你都是陪着娘和明钰的,现下好不容易单在我一人旁边,还望晏姑娘垂怜,多瞧瞧我罢。”   说得她好似后宫里坐拥三千佳丽的皇帝,执拗地让她来翻他的牌子,只恩宠他一人。   他生得太过好看,近在咫尺的距离,显得他清隽的面容看起来更加精雕细琢,十分耐看,这样的人说起这样卑微的话,并不让人心生鄙夷,反倒让听者情不自禁地跟着他的话走,如同那祸世妖妃一般,任凭要什么都愿意给他。   晏安宁一时间恍若也被迷了心智,那人抬着她的下巴尖儿,俯身吻下来的时候,她都忘了动。   是一个火热却温柔至极的吻,他们唇齿纠缠,尝到的滋味是清润又薄甜的,她听着他的呼吸渐渐沉浊,能明显地感觉到自己渐渐被吻得喘不过气来。   下意识想挣脱,可指尖覆着他出了些细汗的后颈,竟莫名地流连忘返,到最后,倒像是她主动将他攀得更紧了些似的。   打破这旖旎气氛的却不是他二人的理智,而是阁楼下头打着灯笼巡视的兵丁——显然他们和守门的兵丁还未通过气,不知顾文堂来了,于是正大声地呵斥道:“什么人,竟敢出入咏德楼!”   咏德楼乃是几位阁老才能出入的禁地,一向等级森严,且这个时间,官府早封了印,寻常人是不能进内阁的。   毕竟离得远,未能第一时间看清阁楼上人的面貌,晏安宁早在他们脚步声迫近的时候便被顾文堂藏在了宽大的大氅后。身形高大的男子立在阑干前,淡淡道:“是本官有折子未取,不必担忧。”   兵丁们认出了顾文堂的身形和声音,当下冷汗直冒,忙不迭地低头赔罪。   素来重视规矩的首辅大人却没有动怒,摆了摆手:“今儿是除夕,办完了差事,也早些和家里人团聚罢。”   众人自是感恩戴德一番,才四散而去。   待人走了,坐在软塌上被他的身形全然挡住的晏安宁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眨了眨眼睛,小声道:“……三叔,你知道你现在像谁吗?”   顾文堂在她眼前坐下,直视着她的眸子,挑了挑眉:“谁?”   “……幽王。”   堂堂首辅大人,竟然在除夕带着一位姑娘出入禁宫旁边的内阁,还是打着要取公文的旗号,为的便是带美人看烟火,博人一笑。   而且,方才还差点被下属撞破了风花雪月的场景。   顾文堂一时又好气又好笑。   这没良心的小促狭鬼,他不顾规矩,还不是为了让她满意?   正要说什么,却听外头一声爆响,黑垂的天际被映得透亮,各色的烟雾氤氲,或是百鸟朝凤,或是神龙入海,还有各式各样的花儿在夜幕盛开,看得人目不暇接。   晏安宁哪里瞧过这等阵仗,当下只顾着呆呆地看着天上,没注意到不知何时她已被他又捞进了怀里抱着,就势躺在他胸口上将那烧透半个天际的烟火看了个全。   待得烟火放完,已经过了两盏茶的时间,她有些意犹未尽地抿了抿唇,再回头望他,一双水眸已经亮得比方才的烟火还甚。   顾文堂心头的那点不快便被她轻易化解,看着她,唇角提了提:“我若是幽王,那不知你这个褒姒娘娘,可还满意?”   她才不愿意当什么褒姒娘娘,可方才那话是她自己说的,便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下。   她嘟了嘟嘴,眸光里的笑意一点点染满了整张娇艳的容颜,继而忽地揽住他的脖子,在他面颊上轻啄了一下:“满意,特别满意。”   顾文堂瞳眸骤然变得幽沉深邃,俯身在她明亮的眸子上亲了亲,哑声道:“喜欢便好。”   “……三叔,新的一年来了,你有什么心愿么?”   ……   回府的马车上,他看着倒在他怀里安然地睡着了的女孩儿,用指腹恋恋不舍地轻划她的唇沿,那处朱红水润,却被他方才吻得有些发肿了。   他想起在寿禧堂听到太夫人劝她去瞧顾昀的话,暗暗思索。   也不知这聪明伶俐的女孩儿,今夜的娇憨媚态,有几分是真心,有几分是被他骗着诱着到了身侧,眼瞧着他不会再轻易放手,无后路可走之下,不得已装出来的?   但人心无法丈量,顾文堂纵横捭阖在朝堂,也无法窥得在心爱之人心里能占上几分分量。   顾文堂抚了抚女孩儿的青丝,噙起嘴角,无声地笑了笑:新年心愿么?   无非是盼着,他的心上人,眼里心里从此只能装下他罢了。   作者有话说:   这周都特别忙,天天加班,只能尽量保证日更了,然后更新时间大概都在晚上十一点多或者凌晨,暂时先这样,下周应该会好一点 第40章   除夕佳节,整个京城都被一种喜庆的氛围笼罩着,唯独一座金碧辉煌的府邸似乎对此无动于衷,隐在静谧的夜里。   长公主府。   魏永嫣抱着怀中婴孩,一脸温柔地摇晃着手里精致的拨浪鼓,无知婴孩走路尚且困难,只是窝在母亲怀里口齿不清地喊着娘。   宫女恭敬地打起帘子,领进来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嬷嬷:“殿下,薛嬷嬷来了。”   宫装美妇人抬眸,忙道:“快请进来。”   薛嬷嬷给魏永嫣行了礼,看到她怀里正含着小拳头吃的婴孩,顿时目露怜悯:“小公子生得同二爷小时候实在太像了……”   似乎触及到了伤心事,魏永嫣听着神情微黯。   薛嬷嬷顿觉失言,忙补救地扯开话题:“……老夫人听说您没回宫里参加宫宴,便让奴婢来问问,若是得空,不如回一趟薛家和全家吃一顿团圆饭……”   魏永嫣摇了摇头:“……夫君的忌日便是今日,我哪里还有什么闲心玩乐呢?至于去见母亲和哥嫂,我就更没颜面了……当日,若是我服侍夫君更用心些,或许夫君还能好端端地站在我面前……”   闻言,薛嬷嬷忙劝道:“您这是哪里的话?二爷得的是天花,若不是殿下您悉心照料,依老夫人的性子,定然是无论怎样都要陪着二爷的……您哪里有什么不周到,您是救了老夫人的性命才是。”   美人神情宛若扶疏之柳般单薄哀伤,怎么也不肯,到最后将怀里的婴孩交递给薛嬷嬷:“老夫人定然想念孙儿,薛嬷嬷便将孩子抱去罢。”   “哎哟,那怎么成,那殿下您这边……”   “我无妨的。”   薛嬷嬷确实也只是客气客气,对于黑发人送白发人的薛老夫人而言,的确是把这个作为遗腹子出生的金孙看得比命根还重。今儿是除夕,老夫人却从一大早就不高兴,想来是为英年早逝的二爷心绪难平,倘若这时候能瞧见小公子,也可得些许慰藉。   她来这一趟,请不到公主,必然也是得将小公子带回去的。   魏永嫣面带不舍地摸了摸孩子的脸,婴孩握着小拳头含糊不清地喊了几声娘,一旁的薛嬷嬷听着又是感慨不已:“……倒是没听过小公子说旁的话。”   魏永嫣明白她的意思,有些遗憾地叹气:“教了许多次喊爹,只是怎么也学不会,还是娘啊娘啊的,若是夫君在……想来定然和这孩子亲近,说不准孩子先开口便是叫的爹。”一面说着,一面竟忍不住拿帕子拭泪。   薛嬷嬷心下也是唏嘘不已,殿下和她家二爷称得上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了,且这位殿下身份尊贵,却也没有什么骄奢淫逸的坏毛病,连素来挑剔的老夫人都很喜欢她。谁知,成婚没过两载,便出了这样的意外呢……   一岁大的孩子睁着葡萄般的大眼睛,似乎不解母亲为何这么伤心,张开嘴吐了个泡泡,然后发出了一个急促的音节。   “哎呀,小公子会叫爹了!”   魏永嫣捏着帕子拭泪的手一僵。   半晌,她才抬起眼,叹道:“真是个懂事的孩子,定然是想一会儿让他祖母开怀些。”   “可不是嘛!”薛嬷嬷笑眯眯的,觉得薛老夫人听见这一声,定然心情会好很多,当下也不再多逗留了,恭敬地告退。   待人走了,诺大的宫殿便又只剩下魏永嫣一人坐在上首。   她似乎疲乏又伤心,怅然地坐在那儿发了会儿呆,忽而柔声道:“倩雪,扶我回寝宫休息。”   掌事宫女应声而来,搀扶着一身素色衣衫的美妇人回了寝宫。   ……   整个长公主府都是静悄悄的,外人皆知,长公主殿下和去世的驸马鹣鲽情深,每逢除夕,旁人家有多欢快,这座府邸就有多沉寂。与它类似还有薛府,一家子从上到下愁云惨淡,半点过年的气氛都没有。   但外人不知,此刻长公主殿下的寝宫里,美人并未在对镜垂泪,顾影自怜,而是神色淡然地卧在软塌上,欣赏白面朱唇的小倌吹拉弹唱。   倩雪跪在地上,用净好的帕子一点点将形容慵懒的华服美人方才摸过婴孩的脸的一双柔荑擦拭干净。   听上首的主子轻骂一句:“白眼狼!吃着我的米,倒去讨好薛家人。”   她面色一变,想了想,才犹豫地劝道:“殿下,小公子只是孩子,想来是一心跟着您学,哪里又知道爹是什么意思呢?”   魏永嫣阴沉的神情稍霁,看了一眼心腹宫女,淡淡道:“起身吧。”   倩雪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上首的小馆看在眼里,低吟浅唱的姿态更足,一曲终了,他寻了个由头来请魏永嫣吃酒,目成眉语,仗着年轻皮相,倒是赏心悦目。   这是长公主府专门养的小倌,算是男宠,不同于外头的勾栏人物,然一举一动,仍避不了捏嗓耍痴的做派,服低做小地讨着魏永嫣的欢心。   她此时心情尚算不错,于是便接了小倌的酒,两人对饮几杯,她神色如常,此人倒是吃得眼若潮生,眸光里泛着些痴态。   酒壮人胆,他坐直了身子,修长如竹的手覆上了美人的衣襟,咽了咽口水:“殿下,夜已深了,不如便让尚之服侍您安寝……”   只是虚虚一碰,便觉此下波涛汹涌,勾得人欲念横生。尚之眸中闪过垂涎之色,若与这等尊贵又美丽的女子春宵一度,如何也算不得他吃亏……   削若葱段的手却捏住了他的手腕,眸光闪动:“不急,夜色漫长,本宫欲要起舞,你可愿为我抚琴?”   “却之不恭。”   尚之持着一半的醉态,又回到台子上拨动琴弦,本以为能瞧见美人水蛇般的腰肢款款起舞,却见魏永嫣笑吟吟地拿起了一柄青龙剑,竟是要作剑舞。   小倌低头想了想,手下的曲子便不自觉地变成了《十面埋伏》。   在高昂激越的曲声中,女子干脆利落的招式显得整个人都英姿飒爽,尚之几乎看呆了,好几次差点停下来专心欣赏,好在心里还有一根若是败了殿下的兴说不准便会丢了性命的弦在,这才勉勉强强将曲子弹完。   烛光明灭,最后一个调子结束,向之笑得开怀,正准备站起身来称赞魏永嫣的舞姿,却见那柄青龙剑毫无预兆地抵上了他的喉咙。   他顿时吓得面如土色,忙不迭求饶。   魏永嫣笑靥如花的模样淡去,嫌恶的表情滞留在眼中,她冷冷看着这衣裳光鲜体态轻浮的男人,嗤笑道:“你也配碰本宫么?”   尚之这才知自己方才邀宠的举动犯了忌讳,眸中的恐惧几乎凝为实质。   倩雪见状,软着声音上前来劝:“殿下,眼下已经是新年头一日了,不宜闹出人命来。”   魏永嫣冷哼了一声,手中的剑被扔到地上,那小倌雪白的颈子上便被擦了一条长长的伤痕,然他没空哀吟,捂着流血不止的脖子慌乱地磕了几个头,得了主子一个不屑的“滚”字,这才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下去了。   倩雪安静地跪下来给发了一场怒的长公主捶腿。   忽听殿下开口问:“顾五这些时日没去那别院?”   宫女一口气差点梗在喉咙里,心道今日怎么桩桩件件都不合殿下心意,却也只得硬着头皮道:“是,不过奴婢听说,五公子最近似乎生病了。”   “呵。”魏永嫣却不信,顾昀瞧着是弱质书生,可脱下衣服来也是健壮的,哪里会因为自个儿跳下湖惹得病到今日?   她想起那日在窗棂前仿佛伤心得要丢了魂的少女,眸光闪烁。   原以为那姑娘回到顾家就会闹起来,不成想,却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到底是寄人篱下,家世不显,未婚夫没定婚多久就和旁的女子这般亲密,竟还能生生地咽下这口气来,也不知是该说没出息,还是心计城府太深。   不过,顾昀又是为何非要娶她不可呢?即便是从她身上得到了男子的欢愉,清醒过后竟还是恐慌震惊多于风花雪月的流连不舍,便是两人在兴头上时,这书生竟还在口中喊着“安宁”。   荒唐至极。   是因为二人青梅竹马,还是因为那姑娘生得太过美貌,无论如何也难以释手?   无论是哪一点,她都有一种深深的厌恶。   倩雪早被指派去跟过晏安宁一段时日,见长公主心情不好,立刻出谋划策道:“殿下,那商贾女不过生了一张好看的皮,毁了她的容貌,顾家公子哪里还会将一个丑陋之人放在心里?”   魏永嫣看了一眼,声音温温柔柔:“趁着她出来对账对她下手?那样太扎眼了,再者,即便只是顾家一个一表三千里的表姑娘,在这地界公然招惹,也不免会犯那位的忌讳,那可是最护短最不讲道理的人。”   倩雪自然知殿下说的是手掌大权,连陛下都要退让三分的顾首辅,但她并不害怕,胸有成竹地道:“这哪儿能呢,只是人走在路上,难免有个天灾人祸被牵连,要怪,便该怪她学不到京城闺秀的骨相,巴巴地为了几个银子抛头露面……”   闻言,魏永嫣眼尾细扬着,慢慢现出了一个笑容。   “也是,好好的姑娘家不在家里绣花备嫁,偏偏要跑出来,若是被毁了相貌,那真是可怜啊……”   说这话时,语气像个悲天悯人的菩萨,唯有眸光中一闪而过的狠戾,出卖了她的真实心绪。   *   虽应承了太夫人的话,但真要去见顾昀,晏安宁总是拖拖沓沓,不想付诸行动。   耽搁了几日,她还没动身去承辉苑,反倒是顾明珍先来寻她了。   见到瘦了一大圈的顾明珍,晏安宁是有些吃惊的。   前世,哪怕是他们在分家的压力下不得不搬出侯府,她也没瞧过顾明珍这般样子。不过转念一想,当时她没过多久就嫁进去了,其实这一房账面上的开支从来就没短缺过,顾明珍只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姑娘,外头的腥风血雨也轮不到她操心。   可如今谢氏倒了,顾昀也病了这些时日,一应的事得她支应,如今这般情形,倒也不足为奇。   顾明珍握着她递过来的茶盅,沉默了一会儿,道:“表姐去瞧瞧我哥哥吧,他今日好转了不少,但还是不宜吹风,所以想你过去一趟,他有话同你说。”   倒全然没了先前张牙舞爪,盛气凌人的气势。   晏安宁眸光玩味地看了她一会儿,对方却垂下了头,一副安静乖巧的样子,不仔细分辨,倒和从前的顾明惠有几分相似了。   躲是躲不掉的,她想了想,也无心为难不再不识好歹惹怒她的小丫头,点了点头:“好。”   ……   临进院前,顾明珍忍不住看了一眼晏安宁身后跟着的七八个丫鬟婆子,问:“不过几步路而已,表姐何必带这么多下人?”   “我快出阁了,难免要注意礼数,即便是同你兄长说话,身边也不能离人。”   实则是她怕开了荤的顾昀万一一言不合冒犯了她,她没处说理去。   在她到顾文堂身边前,她与顾昀的这层关系对于他来说,是一种禁忌的刺激,会迫使他不择手段将她拢到身边的心情更急切,可如今情形不再相同,倘若她和顾昀有什么亲密举动被他知晓了,说不定反而会成为一桩难题。   毕竟,如今的顾文堂瞧着对她再无微不至,可到底是个男子,还是个位高权重,占有欲极强的男子。   事情还未尘埃落定,她容不得什么差池。   闻言,顾明珍没说话,但心里其实是不怎么信的。   冯婆子一事对她来说是个冲击,她不仅认识到原来这世上并没有全心全意偏爱她的人,还认识到,这个瞧上去十年如一日想嫁给她哥哥的女子,其实内心里没那么迫切。   她瞧过真正爱慕一位郎君的闺秀,即便是那郎君背着她在婚前收了通房,那通房还怀了身孕,她照旧打落牙齿和血吞,装聋作哑地嫁了过去。至于事后如何发作,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京城的闺秀们自小被教的,便是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便要忍,小不忍则乱大谋。   晏安宁一向在她心中是做这件事的翘楚,所以她从前从她那里得到的好处越多,心里就越瞧不起她。可那一日,她竟然在哥哥那样苦苦哀求她之后,仍然毫不留情地要求将她姨娘从重处置。   她真觉得哥哥会无底线地迁就她吗?   顾明珍不这么认为,她觉得晏安宁只是不在乎这桩婚事的结果了。   再如她哥哥生病这件事,若是放在从前,她早就忍不住亲自来瞧了,如今,却要哥哥开口命她找她,她才不情不愿地踏足承辉苑。普通的耍小性做姿态,或是为了礼数,已经难以解释了。   但她并没有戳破,只是恍若信了她的话似的,将她一路带到了顾昀养病的住处。   门窗是紧闭的,晏安宁一进去,便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儿。她从幼年时就常常照顾姨母,一闻便知道,顾昀这是真得了风寒了。   可她心里满是讥嘲,想起他得风寒的因由和来龙去脉,更是懒得在此地耽搁。   而屋内的顾昀听到脚步声,立时便问:“表妹,你来了么?”   晏安宁只得克制住自己的心情,带着一众的丫鬟婆子进了内室:“……是我。”   她的声音很冷静,也做好了如何疏离而客气地对待他的准备,然而她一站到他面前,便感觉到一道异常灼热的目光在上下打量着她。   往日里他从不曾这般肆无忌惮,晏安宁不由蹙起了眉头,疑惑地看过去。   可这一眼瞧过去,她便有些怔住了,目光僵在了那面容还显病态的少年人的右手上。   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屋子里燃了很旺的地龙,晏安宁的鼻尖几乎要沁出细汗来,可见马氏确实不是只讲面子情,到底是因为顾昀救了她们母女的份上,在衣食住行上没有亏待他这个病人。   可这样的天,少年人的右手拇指却在不自觉地摩挲着食指打圈,像是在摩擦取热似的,委实有些怪异。   晏安宁却近乎失态,目光在那只手上一时无法移开。   前世顾昀也有这样的小习惯,不过那是因为他在救了前首辅薛舜时以手阻拦歹徒的刀,伤及了食指的筋骨,后来每逢风雪天或是下雨天的寒潮来袭,受伤的地方就会又疼又痒,日久天长下来,就形成了这样的习惯。   可眼下,深得父亲重视的顾昀还没有走到必须要依靠外力站稳的境地,他也没有那么汲汲营营,右手更是完好无损,又为何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一个荒谬的想法在晏安宁脑海中成型。   她不理解,她是被魏永嫣逼死了害死了,才回到了这里,那他又是为何?难道他也死了不成?   顾昀看着她的神色,眯了眯眼睛,笑问:“阿夭,怎么了?”   晏安宁下意识想推脱个借口,话到了嘴边却忽地轻咬舌尖,将其咽了下去。   他在试探她!   阿夭,是前世他们二人婚后,他见她将家里和他的事都处理得井井有条,大为感动,温存之时给她取的小名,是称赞她宜室宜家的意思。   这一世,他还一直叫着她表妹,便是一时忘了礼数时,也不过是喊一句安宁。   顾昀果然如她一样,回来了。   晏安宁一颗心直往下沉,面上却没有显露出来,反倒是漂亮的瞳眸中闪过明显的怒气:“什么阿夭,表哥怕是病糊涂了,将我认作了其他姑娘?既如此,表哥该去请那位叫阿夭的姑娘才是!”   顾昀微微一怔,没想到她是如此反应,迟疑了片刻,却见怒气冲冲的少女已经转身欲走,他忙道:“表妹,你误会了。”淡漠的眼神扫过晏安宁带来的那些婢女婆子,沉了脸色:“主子们议事,你们也要在这里听着么?”   这般的不识眼色。   背对着他的晏安宁攥紧了手。从前的顾昀,对下人可没有这等威势,这样的他,她只在他当上大理寺少卿之后瞧见过。   招儿几个面面相觑,却是没理会他的发号施令,都看向晏安宁。至于旁的人,早觉得这是少爷在和表小姐置什么气,小儿女家的别扭,她们也不太敢听,早就想溜之大吉了。   晏安宁皱了皱眉头,想了想,颔首示意她们下去。   前世的顾昀纵然有千百点让她厌恶,但也正因那时的他已经变得太圆滑,太擅长趋利避害,反而能让她不太担忧她的处境。   望着那倔强不肯回头的身影,似乎是在等着他哄她,顾昀面上的神情闪过疑窦之色。   打他从魏永嫣的府邸拾到那耳坠子后,他脑袋就昏沉得厉害,无数支离破碎的记忆拼命地在他脑子里扎根,他以为自己是中了什么邪咒了,心神不宁之下,原本不怎么紧要的咳嗽倒演变成了一场严重的风寒。   病情渐渐好转,他才从逐渐完整的记忆里找回了自己。   明明他已经当上了大理寺卿,完美地碾压了他那草包二哥,可在办公差的路上,却意外遭遇行刺,再度醒来,他竟然回到了十八岁。   他觉得恐慌,可又有另一个想法在他的脑子里扎根——回到从前,岂不是又能见到活生生的她了?他也没想到,魏永嫣那毒妇竟然能心狠至此,不过是些捕风捉影的传言,竟就让她不择手段地找到了她的住处,生生害死了她。   他对阿夭,实在是有颇多愧疚,重来一回,若是能好生补偿于她,也是极好的。   可很快,他就震惊地发现,一切都和他记忆中的不一样了。   他敬重的父亲竟然没有死,还是阿夭救的,且从来和国公府没什么关联的她,竟然住进了寿禧堂,还颇得太夫人喜爱。而更荒唐的是,今生的他竟然那么早地就知道了魏永嫣的真实身份,且与她行了房,而一切发生的根本原因是,阿夭在众人面前毫不留情地要求重惩他姨娘。   他思来想去了一整日,除了她与他一同回来了这个可能,他寻不到别的理由。   毕竟在记忆里,那个温柔良善的阿夭,现下还满心欢喜地等着嫁给他,又怎么会如方才那般,看他的神情那般冷漠?   所以他试探地喊出了这个称呼,就是打算引诱她露出马脚,谁知,她竟一副茫然甚至生气的样子。   这下子,顾昀又有些不确定了。   “表妹,你不记得了吗?这是许久之前,我为你取的小名,你就是阿夭啊。你这是吃的什么闲醋?”他温和地笑,话说得笃定,很有迷惑人的效果。   可晏安宁根本不吃他这一套,她紧抿着唇,转过身,眼眶通红:“表哥,你休想骗我,你与我的点点滴滴,我一字一句都记得清楚,你何时为我取过这样的小名?”   顾昀心头微震。   这样的话,前世的阿夭是不会再对他说的。那时的她,见到他便犹如见到了仇人,冷漠得拒人于千里之外,偶尔抬眼看他,目光中也全是嫌恶和不屑。   满心满意,记得他说的每一句话的阿夭,是不曾被那些事伤害过的她才对。   顾昀骤然松了一口气,他其实也盼着,她没有一同回来,毕竟,破镜想要重圆,何其艰难。   可念头刚一闪过,便听面前的美人语气嘲讽:“表哥还是不要再胡说了,阿夭,该不会是表哥给那位身份尊贵的公主起的小名吧?”   闻言,他怔了怔,旋即头痛欲裂。   他自己也没想到,竟然会这么早地就碰了魏永嫣,还似乎被她瞧了个正着。若是事情发生在他重生后,想来他会有千种百种方法解决这困境,可惜年少的他太稚嫩,一心和家里犯别扭,才出此下策,反倒被魏永嫣利用了。   想来也正因如此,她才对他这般态度。   “表妹,这件事是我不对……可,我那般失态,其实是因为那位殿下在我喝的茶水里下了药……”索性把事情完完全全推给魏永嫣,反正这也是事实。   “真的?”她抿着唇看他,实则在看他枕下露出了一角的耳坠子,心道果真如此。   那日回来后她便发现那耳坠子掉了,却无暇也无心去寻找,却不想,竟是掉在了长公主府。想来,是顾文堂来带走她的时候,不小心蹭掉了。   见她态度似乎有松动,顾昀便叹了一口气:“……她早在我为你寻东珠的时候便伪装了身份接近我,我那时也是太震惊了,想找她对峙,却不想中了她的圈套……你仔细想想,当时在码头,是不是看到了她身边的婢女?”   说的是倩雪。   晏安宁心中冷笑,他倒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面上却犹疑了一会儿,缓缓点了点头。   “表妹,这是一次失误,那样的女子,不过是放浪形骸,不将自己的闺誉当一回事,我又岂会将她放在心上?”   顾昀越说越理直气壮,看着面前的人神色越来越缓和,更是使出了浑身解数来哄她,又道:“实然阿夭这个小名,是我在梦里为你取的,我无数次想着,你穿着凤冠霞帔嫁给我,我们长厢厮守的场景,你这样的好,宜室宜家,我又怎会对旁的人动心?”   “我不喜欢这个名字,我才不要宜室宜家!”她却轻哼一声,作出娇恣任性姿态:“若是你再去见一回那个女子,被我知晓了,我就不嫁你了。”   顾昀哈哈大笑,终于找到了些实感。   瞧,她还会为他拈酸吃醋,连公主都敢不敬,可见心里的确还满满都是他。   只是他一面海誓山盟地保证,一面心里还是不免疑惑,既然她没回来,那一切的事情又怎么会发展成这样?   他沉吟了片刻,开口道:“对了,表妹,其实我在梦中,经常会做父亲惊马却没被救下来的噩梦,我一直很想问你,当日,你是怎么发现那春晓的异样的?”   春晓其实是因为被老鳏夫马夫调戏,意图强娶,这才生了报复之心,听信翦云的话在马饲料中下了东西。   这一点她是前世很久之后才知道的,但她耽搁的这点时间,早想好了说辞。   “……其实是巧合,是三叔身边的徐管事那日突然说要查府里饲料的事情,盼丹路过听了一耳朵,结果夜里就听春晓说了梦话……我听了放心不下,特意去寻你,这才碰巧地救了侯爷……”   也就说,即便没有阿夭,三叔身边的人也早就知道了马饲料会有问题,只是被她恰巧出于对他的关心则乱,抢了功劳。   难道说,回来的人是三叔?   顾昀眸光微闪,想起前世太夫人身患怪病时,似乎是被阿夭从颍州请来的一位神医救好的,或许,三叔是因为记着这点恩情,刻意抬举了她。   “原来是这样。”他面带唏嘘,“那还真是父亲运道好。”   晏安宁见他这般神情,就知道他信了七八分了。   她思来想去,若想打消他的疑心,便只有将事情推到顾文堂身上了——毕竟,满府里,唯有顾文堂对顾昀来说,是高不可攀不敢试探的。且他对小辈一向喜怒不形于色,这样的高深莫测,便说他是神仙转世,恐怕也是有人信的。   而且倘若顾文堂是重生的,对于顾昀来说,定认为这对他的前途有利无害,也不会想着去拆穿。   可真要被他认定她是活过一世的人,以这人的偏执程度,定然要抓着那些旧事纠缠不休,便是只言片语被旁人听到了,那于她而言也是天大的把柄。   她只能竭力隐瞒。   好不容易打消了他的疑心,临要走时,她听见他道:“表妹,近来少出门,若是执意要出去,带些护卫家丁……殿下那头,毕竟不可揣测,万一她对你不利,造成伤害,恐怕覆水难收。”   晏安宁温顺地点点头,眸光闪过冰冷讥嘲。   他这样的会为她做打算,非要将她藏在魏永嫣眼皮子底下的时候,又是抱着何等愚蠢的想法呢?   迟来的深情,自以为是的体贴补偿,一句一句都是这样的令人作呕。   ……   出了承辉苑,晏安宁扶着招儿的手,险些跌倒。   “姑娘!”招儿惊呼。   她没有作答,只是抬头望着那灰蒙蒙的天际,眸光里都是茫然。   她是个被人背叛被人伤害的可怜人,上天让她重来一回尚有理可依,可顾昀这样的人,又凭什么得到这样的机会?他死了么,又是死在谁手里的?   这潭水,竟是越来越浑了。   想起顾昀的话,她虽然厌恶,但到底不能对自己的性命掉以轻心。   她垂首对着招儿低语几句,后者连连点头,一拍小胸脯让她宽心。   作者有话说:   今日份的更新提前放出来,晚上应该就没有了   推荐一下好朋友的文   和二萌《被东宫盯上以后》   人设:美强惨疯批太子×猫系娇气贵妃(小妈文学)   感兴趣的宝贝们可以去捧捧场,收藏一下,爱你们么么哒~ 第42章   开了年,顾昀的病也大好了。   他特意派下人来和她通过气,道最近无大事便不会再出门,一心为接下来的春闱做准备,还信誓旦旦地承诺定让她当上状元夫人。   晏安宁大致也猜得出他这底气在哪里。   要说才华,顾昀确然也是有的,但历来殿试想要进一甲,不仅要看才气,还要看论出的文章是否符合当权者的心意。   她记得,前世的这一次春闱,得中新科状元的是一位寒门学子,据说是因他对民生疾苦了若指掌,陛下看了大为感动,有心提携这样的人解决当下的一些弊政,故而不顾他在会试中籍籍无名,破例地给了他头名。   而那时,顾昀因父孝不能下场,后来皇榜张贴了状元的文章,他特意让人寻回来看,却是鄙夷不已,认为此人不通权术,写的一些东西犯了一些大人的忌讳,若非陛下年幼心善,岂会被这般草根之人蒙蔽?   科举的事情,晏安宁不擅长也不了解,但她知道的是,这位小陛下可不是耳根子软的黄口小儿。   那位状元,在后来的确成为了小皇帝手中最锋利的一柄刀,不仅对准了弊政,还将京城一些膏粱子弟的安生日子搅得天翻地覆。   那时的顾昀,不过是因自己不得意,便铆足了劲诋毁旁人来纾解愁绪罢了。而这一回,他大抵是觉得,凭着前世的眼界和经历,能在这场春闱里投其所好地大展身手了吧。   但世事无常,谁又知晓,最后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呢?晏安宁对此没有太放在心上。   过了正月十五,檐上的积雪渐次融化,雪后天晴,满目如画,衙门里开了印,街上的勾栏酒肆亦热闹起来,四处都是笑语喧阗的初春好景。   晏安宁便在这样的天气里又出了门。   她已经得到了消息,大抵是因为京城人家过年时走亲访友,送上白记糕铺的点心得了赞誉,口口相传之下,开年后白九娘的铺子立时就变得火爆起来,不说大排长龙,却也和前世的盛景相差无几了。   不知道是顾忌顾家的身份还是什么旁的原因,她并未等到白九娘主动上门来寻,作为生意人,自然不能眼看着这一条大鱼跑了,所以这一日,她便坐着马车再次来到了白记糕铺。   白九娘一直留心着,那挂着顾家铜牌的马车一到附近,她便将手头的事情都托付给了信任的伙计,亲自上前引着马车驶入了后院。   后院虽也狭窄,却比前头人潮汹涌的场景好多了。招儿见状松了一口气,这才扶着姑娘下了马车。   白九娘搬了条圆凳过来,又亲自斟了茶,见那金尊玉贵的姑娘并不怎么犹豫就喝了她的茶水,脸上客气的笑意就直达了眼底。   晏安宁的提议其实她很心动,在京城做生意,没个靠山,随时随地都可能惹人眼红,闹出事端来。尤其是她这生意莫名其妙地就火爆了起来之后,她就更是一面欢喜一面胆战心惊了。   只是顾家毕竟是富贵泼天的人家,纵然有晏安宁给的帖子,她还是不太敢上门去攀交情——万一人家姑娘只是一时兴起呢?   听闻这些簪缨世族的姑娘,规矩都重,亲自打理生意的极少,若她处理不当反而得罪了,可不就误了她哥哥的前程了?   好在翘首盼着,人家竟是真上了心,再次寻了过来,眼下,白九娘的心才有几分落到了实处的安稳。因担心被认为不识抬举,此刻的情态也是颇为殷勤周到。   她特意带晏安宁入后院,一则是为了礼节体面,二来也是想让她瞧瞧她颇为满意的后厨,她敢胸有成竹地说,除了地方小,她做糕点的地方,没什么能让这些大户人家挑出毛病来。   只是晏安宁却没提出要仔细看后厨的要求,她接过了白九娘的茶水,饮了一口,琉璃般的眸子便抬起:“方才过来的时候,似乎瞧见街对面开了一家柏记糕铺?”   白九娘神情微微一怔,旋即娇丽容颜上闪过一抹苦笑:“顾姑娘真是好眼力。”   这件事最近也委实闹得她心神不宁,也越发促使她想要向晏安宁靠拢,却不想,还未在她面前彰显自己的本事,就先被看破了窘境。   她一向自恃有几分小聪明,却还是头一回在年纪与自己相仿的姑娘面前一句话被打得方寸大乱,原先料想的如何讨价还价的招数,顿时如被倾盆大雨浇湿的柴火,沉重而无用。   晏安宁笑了笑:“白姑娘误会了,我不姓顾,我姓晏,海晏河清的晏。”   她确实借着顾家的势来拉拢白九娘的心,但也没想着伪造身世来蒙骗旁人,她是晏安宁,做起生意来在京城商贾里数一数二,无须为此感到自卑。   白九娘又是一怔,但心头的困惑顿时被疏解了——原来不是顾家的姑娘,怪不得不用守顾家那些古板的规矩。   她没觉得失望,反而更加兴奋起来。瞧这晏姑娘并未挽起妇人发髻,可见尚未出阁,那么多半便是顾家的亲戚了。   这样也好,若真是顾家的千金小姐,她反而要日日揪心她会不会随时甩挑子不干了。   人与人之间靠利益维系,对方只有有所求,她才能心安。   且,她瞧着晏姑娘头上戴的,身上穿的,便是比寻常的诰命夫人都要金贵许多,当下心里也就更安稳了。   “原是如此,倒是我莽撞了,还望晏姑娘别怪。”她笑吟吟的,态度极为和善。   “无妨,白姑娘可是遇见了什么麻烦了?”   见晏安宁主动问起,白九娘长叹了一口气,讲起事情的来龙去脉来。   原来,在她生意开始红火之际,原先这铺子的主人就想将铺子要回去,自己做生意,她性子火爆,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气,怎么说也是不肯的,还道若再相逼,便是拿着租赁文书闹到京兆府去她也不惧。   那主人家也是个欺软怕硬的,一听也没了声音,可转头就收回了街对面的铺子,照着白记的样子开了个外表几乎一模一样的柏记,就连装糕点的油纸包和更精致的匣子也是照抄的。   有些新客头一回来,被对面热情地哄了去,便晕头转向地以为自己买到了真货,靠这样的手段,柏记一开始确实热闹了一阵。   只是糕点这东西,好不好人都尝得出来。柏记将外表做的一模一样,可内里的方子白九娘一直没有假手于人过,对方做不出来,百姓买回去一尝,觉得不过如此,再一打听知道自己买错了,就再也不会踏足柏记的门了。   是以,对方的生意这几日肉眼可见地下滑了,说是门可罗雀,也不为过。   晏安宁含笑听着,心里对白九娘的观感又上了一层楼:打败一个有财力有人脉的竞家,可不是顺其自然靠百姓们口碑回传那么简单。白九娘说的轻描淡写,但里头的门道和付出的努力,她心里有数。   “既然如此,白姑娘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她们做的不如你,不足为惧。”   白九娘看着这姑娘风淡云轻的模样,只觉得自己是被人家牵着鼻子走了,却也毫无办法。   她摇头苦笑道:“那铺子的主人家里,女主人倒还好,被我一吓就只能寻思这些歪门邪道,可那男主人瞧上去凶神恶煞,满脸横肉,这几日频频带着一帮子人在门口晃,我这是心惊胆战,生怕什么时候闹出些事端来……”   强龙不压地头蛇,她虽然来京城已经有一年多了,可毕竟不是土生土长的,又毫无靠山,人家若真要跟她来狠的,她可真是举告无门。   晏安宁听着目光微微闪烁。   原来白九娘前世是遇到了这样的难处,那最后她销声匿迹,是和这户眼红旁人发达,不择手段的主人家有关联吗?   见她低眉思索着什么,白九娘一颗心提着,生怕那主人家还有什么旁的来路,让这好不容易能找到的靠山知难而退地飞了。   咬了咬牙,低声道:“我家中还有兄长准备下场春闱,万万不能被这些俗事扰了前程,还望姑娘多加照拂,您先前的提议……我愿意再加上两成的干股,赠与姑娘。”   提她兄长,也是想让她在晏姑娘心里的分量加重些,毕竟一个年纪轻轻的举人,对于商贾来说,一向是很值得投心力的。   闻言,晏安宁便知自己的态度让白九娘误会了。她这一番点破,倒不是为了打压她,好一本万利地从旁人手里谋夺人家的东西,这事干起来,太伤天害理,比那不可理喻的铺主人也好不到哪儿去。   “不是什么麻烦事,白姑娘不必如此。我若占了那么多干股,谁又是铺子的主人?你愿意到我这里来,是我的荣幸,你只需用心做好糕点,想来我这头就够有赚头了。”   她笑吟吟地拨弄了下手上的珊瑚手钏:“我方才不过是在想,哪处铺子比较适合白姑娘的糕点生意。”   果然!   白九娘被这漫不经心的态度托得心下大安,一时竟有些不好意思方才小看了她——这样大方的手笔,才是做大生意的人。   两人说了开,叙话便越发融洽和谐,只是没多久,门外便吵嚷起来。   女伙计匆匆忙忙地白着脸到后院来:“东家,不好了,那伙人又来了,这回还带着京兆府的官兵!”   白九娘一怔,旋即大怒:她那话才甩出去不久,没想到连京兆府的人都被他们买通了,竟亲自来逼迫她这个良民就范!当下恨不得立时拎着菜刀出去和他们拼命。   一双纤长柔白的手拦住了她,温和道:“我陪你一起去看看。”   白九娘有些犹豫:“姑娘,您身份高贵……”她怕闹起来让这位主儿有什么损失。   晏安宁却已经不再多说,径直带着丫鬟往前头去了。   ……   王虎是京兆府的一个小捕头,手底下七八个兄弟。近来吃了柏记不少好处,毕竟吃人嘴短,盖不住人家来哭了好几回道怎么也收不回自己的铺子,喝了点酒,便带着兄弟们气势汹汹的来了。   “谁是白记的东家,给我出来!”   他高喝一声,不多时,却从里头出来一个戴翠玉明铛,穿绫罗绸缎,面缚轻纱的年轻姑娘,仙女似的人物。   王虎觉得自己酒喝多了眼花了,穿这么好的姑娘,怎么也不会是这小小糕点铺的主人吧?大约是来尝个鲜的大户人家的闺秀?   京城这鬼地界,一块儿瓦掉下来都是砸到几个穿补子上朝的官员,王虎自认只是底层的人物,不敢招惹那些大人的家眷,于是一瞧见晏安宁,自动就忽略了这可能性,眼风往旁处不自在地飘去。   但柏记的人可不管这些,上来就是一顿哭:“没天理啊,赁着我家的铺子,还去给我家送毒糕点,我家小儿一吃就是上吐下泻好几天,半条命都快没了……”   围观的人本来是看热闹,见状却都脸色变了变:入口的东西,最怕有问题,虽然这两家大概率是私仇,可为了私仇给孩子下毒的事可太荒唐了,白记的东家要是这样的小人,他们可不太敢吃了。   王虎也是一派威严气势:“府尹大人着本捕头来查此事,里头的人速速出来跟我去衙门走一趟!”   后出来的白九娘一听,肺都快气炸了——怎生就有这般指鹿为马的人,她恨柏记恨得想吃他们的血肉,还给他们送糕点,还下毒?   “呸,你也配吃本姑娘做的糕点,梦里吃的吧!狗见了你们这户人,都要嫌弃得绕道走!”   王虎一瞧见这细布衣衫气得脸色通红的年轻姑娘,这才觉得找对了人,挥了挥手:“行了,别在这儿说理,跟我回衙门去。”当即便要指使手下的兄弟将这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捆起来。   他收了柏记的好处,只消寻个由头将白记的人关上几日,外头的风言风语就够毁了这招牌了。柏记的人也是气急了,眼见赚不到钱还要倒贴钱,便想出了这样的主意。   反正又出不了人命,王虎自信自己能压得住。   柏记的人见状,面上都闪过一抹得意。   谁知,方才那华服姑娘身边的婢女却忽地站了出来,大声呵斥道:“放肆,这铺子眼下是我们晏氏票号手下的生意,你们既无证据,听信旁人一面之词就要逮人,天底下万没有这样的道理!”   晏安宁毕竟是闺阁女子,并未用自己的名讳在外头闯名气,但近几年她的生意做得越发红火,不仅开了茶楼银楼客栈成衣铺子,还虎口夺食地开了票号,现下也是京城排得上号的钱庄了。   王虎一愣,酒醉还让他的脑子有些转不动,可是很快,他就想起这晏氏票号在哪里听过了。   不过在京城扎根了七八年,整条东街生意最好的几家却有不少都成了这晏氏的囊中之物,就连这票号,也是几年前用雷霆手段挤兑走了一户老票号弄出来的。   而那一户先前的靠山,可是礼部的大人物。   有不少人说,这晏氏背后的靠山,势力极为雄厚。   王虎的额头开始往外沁汗,他看着那婢女竖起眉毛向他展示了晏氏的腰牌,轻咳一声,很快做出了决定:“原是如此,本捕头也是惶恐天子脚下会生出歹毒刁民,既然有晏氏做担保,那想来这便是一场误会。白记的掌柜,有空您去衙门里解释一番,按个手印,这事便无碍了。”   说罢,就一挥手带着兄弟们走了。   旁观的柏记的人简直看呆了,反应过来后,更是鼻子都要气歪了——他们花了那么多的银钱打点,结果这些畏首畏尾的衙役看了个不知什么名堂的牌子,就这样跑了?   白九娘也是有些发呆,没想到事情这么轻易的就解决了。   晏氏啊……   她也听过,却没往那处想,没想到,连那日进斗金的大票号,都是这娇滴滴的姑娘的。   当下忙到晏安宁身边道谢,一时更为敬佩——她还以为晏姑娘会搬出顾家来压这些衙役,却原来,她自个儿就足够厉害了。   杀鸡焉用牛刀啊。   围观的百姓听到是误会,便打算悻悻散了,谁知,人群中突然有人喊了一声:“连这些官老爷都被人买通了,天理何在,今日,无论如何你们这些刁妇都要将铺子还回来!”   柏记的人听了,也是一愣。谁啊,说的话这么合他们的心意?说得对啊,今天要不趁乱把铺子抢回来,回头就更没机会了。   什么晏氏不晏氏的,他们又不做生意,头一回尝试还惨败告终,怕这些大商贾做什么?只要把铺子收回来,就完事大吉。   于是,本来就气势汹汹手里提着棒子棍子的人们被一煽动,就纷纷冲了上去要打砸东西,打白九娘等人。   白九娘也是没想到,这些人居然这么混账,连官差都不帮他们了,竟然还想着挑事。她也顾不得管铺子了,当下便护着晏安宁想送她离开,生怕她在这儿出了什么差池。   只是这凶狠的阵仗刚一摆开,便有七八个带刀的护卫冲了上来,近乎落花流水地将这些三脚猫功夫的恶民踢翻在地。   晏安宁含笑安慰着白九娘:“没事,一群虾兵蟹将而已。”   此时此刻,却有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接近了她们背后。晏安宁恍若未觉,仍旧在和白九娘谈笑风生,刀出鞘的瞬间,仿佛只需要半寸便能划上那比玉还嫩的脸颊。   “混账东西,偷袭女人,要不要脸?”却是一个相貌非常普通不显眼的婢女忽然干脆利落地擒住了那刺客,人高马大的刺客在娇小的她手里像只待宰的鸡,徒劳无功地挣扎。   那刺客大惊,没想到对方竟然还有后手,当即便做出气愤的状态,准备咬咬牙。   谁知这举动却没能瞒过那婢女的眼睛,她钳住了他的下巴,两指伸进他口中将那包粉末取出,看了看,笑了:“哟,还是内卫呢。”   作者有话说:   明天也是晚上更新,大概会接近凌晨更新 第43章   众人这才发现竟还有人浑水摸鱼想要动手。   白九娘脸色发白,她听不懂内卫是什么意思,只知道那人方才是冲着晏安宁动手的,若她方才有个闪失……   “晏姑娘,都是我连累了你……”她愧疚不已。   晏安宁的面色要镇定得多,她淡淡看了一眼那擒壮汉似拎小鸡似的婢女,眸光微微一闪。   招儿被吓坏了,又是后怕不已,又是震惊诧异。   身为大丫鬟,她当然记得院子里的每个小丫鬟。出手擒住刺客的人是个叫穗儿的丫鬟,刚调来卿云小院没多久,平日里也是沉默寡言,老实本分得很。谁知今日她不过是头一回随姑娘出行,竟然就露出了这样一面。   现在当个洒扫丫鬟都要有这么好的功夫了吗?   感受到众人的目光,穗儿脸上带着憨厚的笑:“姑娘,没事了,你不用害怕。”手里却又加了把劲儿,直把那刺客的下颌骨都快捏碎了。   招儿眨了眨眼,看着那刺客痛得涕泗横流的模样,竟然有一瞬忍不住心生怜悯。   晏安宁笑着颔首,拍了拍六神无主的白九娘的手:“不关你的事,这是与我的恩怨。”   若是她的余光没看错,方才这人似乎并不是想要取她的性命,而是想毁了她的脸。   能费这么大功夫下这样的手的敌人,她用鼻子也能想出来是谁。   白九娘还想再说什么,却见从街口缓缓驶出一辆翠盖朱缨高辕马车,被一脸肃杀威严的护卫们里三层外三层地拱卫着,马蹄声嘚嘚,一时竟压住了市井自有的喧阗。   待得到了白记糕铺门前,倏地马嘶蹄蹬,未待全然停将下来,便从车辕上跳下来一位中年文士,朝着门口的方向拱手作揖,欠了欠身子:“表姑娘,此地不安全,还是先回府吧。”   一开口,白九娘便听出这是顾家的人。   便见那晏姑娘看了一眼,便回头笑吟吟地拉着她的手嘱咐她不要将此事放在心上,旋即便被扶着上了那架豪奢华丽的马车。   徐启的目光扫向被擒住的刺客,穗儿便俏生生地问:“徐爷,这眼盲心瞎的东西是挑了筋骨扔外头去还是怎么着?”   刺客大惊,望向穗儿的目光被怎么也止不住地恐惧充斥着。这哪里是什么婢女,分明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罗刹!便是宫里抓了人,也没有不审问半句就挑断手筋脚筋的做法啊!   却见那宽袖襕袍文士模样的人淡淡扫他一眼,如同在看什么脏东西似的,旋即也不请示马车里主子的意见,径直道:“打断他的手,先扔到诏狱里去。”   “欸。”   婢女笑眯眯地应了一声,便听两声脆响,刺客的手臂便再也抬不起来了。   白九娘直直打了个寒噤,杏眸抬起望着那缓缓驶动的马车,寒意从脚底直爬到天灵盖。   那马车中的人,是在杀鸡儆猴。倘若今日晏姑娘真在她这儿出了什么差池,恐怕里头的人对她也不会比对那刺客客气多少……   围观的百姓们却是早就一哄而散了。   见血的热闹,可不是那么好看的。   却说穗儿笑着将那刺客处理完后,便拉住了招儿的手臂:“招儿姐姐,等等我,我还要和你一道回府去呢。”   招儿咽了咽口水,终于有了一丝明悟。   原来这丫头是三老爷派过来的人。   哦,所以当姑娘的大丫鬟不一定需要武力。莫名地,她竟然浅浅松了一口气,点头道:“好,你跟着我,别走丢了。”武力一流的小丫鬟,也不一定擅长认路嘛。   穗儿的笑容微僵,无法理解。   这婢女方才还吓得面无土色,为何突然又像没事人一样地摆着大丫鬟的谱了?她难道不怕她也那样对她吗?   穗儿轻出了一口气。果然,跟着晏姑娘的人就是不一般。话说起来,她隐隐觉得,晏姑娘好像也早就发现她的身份了呢。   ……   晏安宁开了舆门撩帘子入内的时候,着绯色官袍的男子正微阖着双眸,似在闭目养神。   她抿了抿唇,弯着腰坐下,小心翼翼地往他身边挪了挪。   纤长柔嫩若葱段的手指在他面颊上游移摩挲着,顾文堂轻揉着眉心,抓住了那作乱的手,深邃的瞳眸倏地睁开,却见那方才还差点被行刺的人眸光熠熠地望着他,见他睁了眼,便笑吟吟地道:“三叔,您小憩的时候模样真好看。”   顾文堂:……   他的神情现出十足十的无奈来,遒劲结实的手臂环上那不盈一握的腰肢,将她带到怀里,眸光定定地看着她:“方才没有被吓到吗?若是没有冯穗……”   明明是能为只鸟儿的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娇气性子,自己遇了险,反而还有心思同他说笑,真不知这胆子究竟是似猫儿还是猛虎。   晏安宁瞧出他是生气了,不然也不至于当街将她接上来,非要听她一个解释似的。   柔长的手臂也环住了他的腰身,她笑嘻嘻地看着他:“我早瞧出穗儿是三叔您派来的了。”   她的小脸近在咫尺之间,特有的淡淡香气已经开始无声占领顾文堂的嗅觉。那娇滴滴的芙蓉面上带着一种狡黠的神气,不过对视几息,顾文堂心头的怒气仿若就被化解了不少,极想低头含住那柔嫩唇瓣,一亲芳泽。   但他并没有,反倒是松开了手,淡淡道:“哦?你如何得知的?”   她被推到一旁坐着,似是有些气恼,水眸欲语还休地望着他,闻言,她又不安分地抱起他的一只手,牵引着它在那莹润光滑的脸颊上触了触:“那个穗儿,她手上有和三叔手上相似的薄茧,可见是习武之人。”   像这等会些拳脚的婢女,在高门大户的下人里素来是最吃香的。无论怎么想,都不会来她院子里当个洒扫丫鬟。   听她这番说辞,顾文堂的神情并未缓和,眉宇间反而凛冽渐起。   “所以你便有恃无恐,以身为饵,就为了骗个内卫上钩?”他缓缓开口,带着几分笃定。   见她眸光闪烁,像是要编什么说辞似的,那一股燥气便又闷得他开口都艰难。他倏地捏住了她的下巴,语气冷漠:“惠乐的确是天潢贵胄不假,可她行事全无章法,与他人未婚夫苟且,便是生生矮了你一截。你非要自降身份去同她相较,要抓她的把柄,所图为何?”   想起她偷偷摸摸地让人去外院将她从前培养的那些护卫都带在身边,明显是已经知道了可能面临的危险,可她仍旧铁了心要以身犯险,这般拿自己的性命当儿戏,是否只是为了将魏永嫣拉下马,换取某人的回心转意?   他的态度那样冷,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半点不复先前二人独处时的温柔缱绻。若真是个对顾相爷情根深种的娇姐儿,此刻便该黯然神伤了。   只是晏安宁心里只是有些许失落,但很快就收拾好心情,大着胆子坐到了他大腿上,死死地环住了他的颈子不让他推开她,声音气呼呼的。   “三叔这话好没道理,我好不容易瞧中了一间糕点铺子,能否收拢人心就在进退之间了。便是知道有人要害我,难道就要因噎废食,一辈子守在府里不出门?我哪一日出门,出门去的哪里,又不是故意让别人知晓的,能否撞上,撞上的人是谁,我又如何知道?”   他倒没想到她对那糕点铺子是真上了心,闻言微微挑了眉头:“那如今撞上了,你打算如何处置?”   姑娘气哼哼地伏在他肩头:“穗儿不是说是内卫吗,自然该让陛下知晓。”   她倒是胆大。   顾文堂眸光深邃,有几分好笑:“你可知惠乐和陛下是同胞姐弟,纵然她犯下大错,陛下也一定不会严惩她的。”   姑娘嘟了嘟嘴,似是有些不满意,想了想,却揽着他的颈子,在他薄唇上啄了啄:“您一定有法子对不对?我倒也不是要她如何,只是她这样给我找不自在,我也想让她难受几日,好解我心头之恨。”   “哪般的恨?”   她瞅他一眼,低声道:“那日在长公主府,她瞧见我了,竟还朝着我笑……恶心了我好几日都吃不下饭。而且刚刚,那刺客是想划我的脸,真是好阴毒的心思。”   顾文堂默然地拢了拢她鬓角的青丝,回想起来,当时他确实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也不曾听她说起,原来这丫头竟是在默默地记仇。   晏安宁便听他骤然转了话题:“那白记的糕点,当真那么好吃么?”   “好吃,而且一定会红遍京城的每一条街。”她眸光里倒映出难得的星辉光芒,笑容干净清澈,神情志在必得。   这样的晏安宁,顾文堂很少能得见,他恍然明白了什么,大约在她心里头,背叛她的未婚夫也比不上她风生水起的生意和苦心维护的自尊体面重要。   最在意的那个问题仿佛也没必要问了。   睚眦必报,有利必争,倒还真是商贾本色。   顾文堂本该不喜这样的人,或是该拘着世俗礼数,约束他认定的妻室不要再在外头抛头露面,冒着被刺杀被谋害的风险在外头行走,可瞧见她这样毫不掩饰雀跃和欢喜的表情,又觉得,这也没什么紧要。   大不了便在她身边多放些武功高强的护卫,拱卫她左右,京城是他每一寸都无比熟悉的土地,没有在这地界玩不转旁人的道理。   只要她欢喜,又有什么要紧?   “好,惠乐的事我会去办的。”   听他给了承诺,怀里坐得像扭糖一样的姑娘骤然欢喜起来,旋即就乐滋滋地准备起身。   可他更眼明手快些,不会给她撩拨了他便溜之大吉的机会,箍紧了她的腰肢将人席卷着往怀里带,疾风骤雨般的吻便落在了她的面颊上。   咬住她的舌尖相濡以沫的缱绻光景里,顾文堂目光定定看着因羞怯阖紧了眸子的美人,理智沉稳的本性失去了控制权,满脑满目都只余下一个荒唐的想法。   倘若她将自己也只看做一桩生意,那他便只好希冀着,他能让她永远稳赚不赔,这样一来,这个满心满眼计较着得失的丫头,这辈子也休想离开他身侧。   作者有话说:   安宁真实的性格开始逐渐被三叔发觉了,走脑子式谈恋爱即将进展到走心了,嘿嘿 第44章   武英殿。   掌印公公曹贤立在殿外低声吩咐着小太监们什么,忽见深绿廊柱那头现出一个绯色身影,他定睛瞧了瞧,清晰地看到了那官袍上栩栩如生的仙鹤与那人头上戴着的梁冠与腰间的白玉花犀腰带。   想了想,低声道:“去叫陛下起身。”   小太监吃惊地瞪圆了眼睛:“……曹爷爷,陛下才刚进内殿没多久呢……”   见那人脚步越发近了,神情平静中沾染着凝肃,曹贤立时不动声色地在阴影里轻踹了小太监一脚:“哪儿那么多废话,让你去就去。”   小太监也注意到了来人,立时也变了颜色,想起陛下平日里的叮嘱,忙不迭地转身往内殿去了。   “相爷匆匆进宫来,可是有什么急事要面圣?”对着旁人,曹贤是圣前最炙手可热的红人,说话做事都不免端着架子,可对着眼前这位,他却不敢拿大,面上揣了笑意,只轻上前一步询问,倒也不敢明晃晃地拦住人去路。   顾文堂扫一眼空荡荡的大殿,其间静谧端穆,赤金蟠龙香炉里的龙涎香在暮色里缓缓燃烧,化作淡淡的青烟将宝殿里的光景衬得朦胧。   他低声问:“陛下呢?”   “陛下昨夜彻夜未眠批折子,今儿上了朝,回来又是操劳到现在,奴才好说歹说,方才才刚刚去内殿阂了眼,准备小憩片刻……”   “那是我来的不巧了。”顾文堂转身欲走,见状,曹贤忙笑道:“奴才方才已经着人去叫陛下了,劳相爷稍等片刻……”   顾文堂平静的神色中现出一丝凛冽,淡漠地扫了曹贤一眼。   曹贤怔了怔,立时反应过来,忙解释道:“这是陛下的吩咐,陛下交代过,相爷是国之栋梁,只要您来,无论如何都要见一面的。”   顾文堂不再说话了。   不多时,便见宫女太监们从内殿簇拥着一位着明黄龙袍的少年郎出来,他抬步进去,正欲躬身行礼,那被众星拱月的少年郎却急急过来扶住了他阻拦他继续行礼:“……太师免礼。”   语气中甚至带着丝丝孺慕之意。   顾文堂坐着内阁的头把交椅,是为实权,而前几年,皇帝又封了他正一品太师的虚衔,位列三公之首,是为全他二人曾经的师徒之义。两人单独说话时,皇帝一般都称他为太师,像是在叫亲切的长辈似的。   “陛下,礼不可废。”   小皇帝却执意不许他行礼,只是坐上了黄缎平金龙椅,笑问:“这个时辰进宫,太师可是有什么要事?”   顾文堂看着皇帝眼角下明显的青灰,拧了拧眉头:“陛下好学勤勉是好事,只是也应注意身子。大魏幅员辽阔,疆土无数,各地的折子雪花一样的多,便是毫无意义的请安折子都不少,即便是宵衣旰食,不眠不休,也是看不完的。”   皇帝心头有淡淡暖意,感慨了一声:“如今,也只有太师会和朕说这样的话了。太师放心,昨夜的事并不是经常发生,朕以后定会注意的。”   小皇帝面白如玉,瞧上去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说起话来却极为老成,从容悠然中带着稳重气度,乍一瞧之下,和顾文堂通身的气度实然是有几分相似的。   顾文堂了解他脾性,幼时便是极其坚韧的孩子,战战兢兢在皇位上坐了这么些年,也渐渐有了自己的威势。殿内如今服侍的这些人说的话,恐怕都是不足以劝住他的。   他也不多絮叨,小皇帝自小就聪慧过人,只是年纪尚小,难免会有孩子心性的时候,他提点几句便罢了。   谢过皇帝赐的座与茶,顾文堂敛了眉头,将今日街上的闹剧说与了皇帝听——只不过,其间他刻意隐去了晏安宁的身份。   内卫当街刺杀一个女子,听起来实在太过荒谬,皇帝的神色微沉,问:“究竟原因为何?可是二人有什么私怨?”   这支内卫是他亲自组建的,几乎个个都是身世清白值得信任的,组建后,这支人手不仅拱卫他周全,还有替他监察天下不平事的职责——其中,以官员阴私之事偏多。   被抓住把柄的官员自然气得跳脚,朝议之时也有数次被性格耿直的御史要求撤掉内卫——御史亦有监察之责,但他们瞧不上内卫这样暗中窥人阴私的行径。他们举告的,都是街头巷尾人尽皆知,证据确凿的事情,并不将这种捕风捉影的动作瞧在眼里。   但这是皇帝好不容易培植出来的亲信,连师父兼首辅的顾文堂都没表示反对,他又怎么会因为朝臣的非议却步呢?   然而,若内卫还与良家百姓有了纠纷,甚至是作为欺凌百姓的角色,小皇帝已经可以预见那些官员们会如何揪着这一点不放,吵上个三天三夜了。   他不怕,但也不想被闹得如此头疼。   闻言,顾文堂放下手里的茶盅,神情罕见地有些晦暗迟疑。   皇帝一看,心里咯噔一声,顿时升起不好的预感。   “如陛下所言,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臣也很恼怒这小人物丢了陛下的颜面,当即就将人丢到了诏狱里询问事情真相,可谁知,这内卫说,是有人指使他做的……”   皇帝一怔,脸色骤然间变得十分难看。   大殿里沉默了好一会儿,皇帝才咬牙切齿地开口,语气十分笃定:“……惠乐?”   他坐上这个皇位并不容易,除却奉了一个年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女人为太后外,还不得不在幼年时便亲历夺嫡的残酷。几番动乱下来,亲近的皇室宗亲已经没有几位了,而能矫诏指挥动内卫的,除了他那位胞姐,也没有谁了。   顾文堂叹息一声:“……臣听了也是极为惊讶,忙让手下的人封锁了消息。只是陛下,听那内卫说,此番殿下出手只是因羡嫉旁人容色,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却出动了内卫……若是成了也就罢了,偏偏没成,还径直将把柄送到了臣手上……臣只是怕,若还有下一回,恐怕……”   大魏朝廷,向来最忌讳女子干政,他的曾祖母孙太后,便曾因一己贪欲垂帘听政数年,期间杀了无数反对她的官员,那血流成河的场景纵然只是写在史书上,或是从世家口口相传地流传下来,却也足以让如今的官员一听便惊惧如惊弓之鸟了。   内卫是他一手培植出来的,结果却不是他一人能使动的,倘若此时让御史们知晓了,恐怕他是真保不住这支力量了。即便是内卫欺行霸市,强占民女,也比被一个皇室女子掌控在手心要好开脱得多。   此刻,小皇帝听着顾文堂字字句句都在为他考量,心间对魏永嫣的不满更是风重雨浓。   他可怜这位皇姐年纪轻轻便守寡丧夫,指派了一些人手去照顾护卫她,可却不是让她这般随意调遣的。他处处怜悯她的不易,可她这个做姐姐的,有没有哪怕半点考虑过他的处境?   “多谢太师提点。”皇帝勉强地压住了眸光里的怒气,颔首道:“此事是朕欠考量了,未曾想到惠乐皇姐竟敢私自调动内卫……唉,是朕有负皇考所托,没能将她的性子拗过来,差点误了大事。”   顾文堂点点头,一脸歉疚:“臣也知陛下同惠乐殿下姐弟情深,本不愿做这个离间之人,只是此事不发则已,一旦发作,陛下恐要承受雷霆万钧之势,多年心血毁于一旦。所以臣踯躅了一路,最终还是要硬着头皮来当这个恶人……”   皇帝忙从龙椅上走下来,托着肱骨之臣的手,诚恳道:“太师一片赤忱为我大魏社稷,哪里又有什么过失呢?要说恶人,反倒是朕这个弟弟因着人的私心没有约束好长姐,一味纵容,才让她这般蛮横无理,毫无纵观大局之态势,是朕的过失。”   旋即,不等顾文堂开口,便沉着脸扬声吩咐:“去长公主府宣朕的旨意,太后娘娘近来身子不适,着令惠乐长公主赴大觉寺为尊者诵经祈福四十九日,侍奉佛前需诚心,期间不得着荤腥,不得饮酒作乐,不得出寺。”   曹贤低头领命,心里却暗暗为惠乐殿下捏了一把汗。   宫里人都知道,这位殿下最讨厌的就是在陛下登基后,由于娘家的权势一步登天的太后娘娘。别说尽什么孝道了,就是她没回进宫来,都是要扯千百条理由不去慈宁宫请安的。   这样的关系,陛下却让殿下去给太后祈福,就是不提不沾荤腥不饮酒不出寺的规矩,光是前头这一条,就够惠乐殿下心里怄得慌了。   看来陛下这回是真有些生气了。   顾文堂眸色淡淡地望着曹贤匆匆离去的背影,眉峰微蹙:“陛下,这惩戒是否太过严重了?”   皇帝脸上却挂着不甚在意的神色:“无妨,大觉寺是皇家寺庙,也不会出什么差池。让姐姐去寺庙里修身养性,端正性子,也没什么不好。”   君臣寒暄了一番,顾首辅这才告退,撩袍端带地跨过了武英殿的门槛。   皇帝默然看着,起身坐回了龙椅,略显稚嫩的脸上浮动着一丝奇异的神情。   他捏了捏眉心,有些不甚理解。   好好的,他那位皇姐怎么招惹到太师了?如同顾文堂了解他一般的,他也甚为了解这位师父,若他真是想替魏永嫣保全颜面,站的是维护她的立场,可不会拿朝廷社稷来说话,早就非常识趣地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压根就不会传到他的耳朵里来。   不过,现下也没什么不好的。   毕竟,他给这位皇姐收拾烂摊子应不是头一回了,她那性子,着实也该改一改,至少要让她想明白,不要再在京城里横冲直撞了。下一回,她可未必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作者有话说:   太后:四十九天,祈福呢还是咒我呢??? 第45章   日暮斜阳,派出去的人却没有回来,慵懒从容的魏永嫣渐渐变了脸色。遣人去街上打听,这才知晓那人动手之时,竟然好死不死地被顾文堂撞了个正着。   怎生就这般倒霉!   内卫毕竟是陛下亲卫,她实然是指挥不动的。这回能窜动潘黎,少不了用了捏人短处相挟的手段。照她料想,晏安宁不过一商贾女,即便手里有银钱,护卫她的人也不会高强到哪里去。   让潘黎出手,算是高看她了,但也是为了不在外头留下痕迹。然而她实然没想到,潘黎不仅没能成事,还被人当场活捉了,听围观的百姓说,甚至被打断了手送到了诏狱里头。   堂堂内卫,顾文堂居然敢毫不顾忌地直接丢到诏狱里去……   魏永嫣想到他平素的手段,心底一阵阵地发寒。魂不守舍地等了许久,却听宫女颤颤巍巍地进来禀报:“……殿下,宫门口的侍卫说,顾相爷方才进宫了。”   啪嗒一声,宫装美人手里舀着燕窝的汤匙掉到了地上,顷刻间碎成了一片片。   她眸光中震惊与恼怒交织,但更多的则是对于未知的惊惧。   不过是阳安侯一个妾室娘家的外甥女,于他而言只是个一表三千里的小辈,他竟然就要将事情闹到陛下那里去!何其霸道,猖狂!   倩雪忧心忡忡:“殿下,顾相爷定然是进宫面圣去了,我们……要如何应对?”   魏永嫣面上神情变换一阵,深吸了口气,很快镇定下来:“没什么大事,若是他宣扬得全天下都知道,那才是难以应对。可闹到陛下那里,再怎么说,本宫与陛下也是一母同胞的姐弟,陛下又怎么会为了一个蝼蚁重惩于我?大不了召进宫去,挨一顿教训便罢了。”   倩雪看着欲言又止,到底没敢说出口,心里却半点都没放松。   她记得很清楚,先帝给殿下和薛二爷赐婚的时候,薛老太爷还是内阁首辅,可后来,还没到致仕的年纪,就被顾首辅想法子撵出了内阁,多年经营仿若成了一个笑话,殿下的这门婚事,也就没那么体面了。   那样的人,想来不会做无用功。既然亲自进宫面圣了,恐怕此事就没那么容易放过了。   恍若是为了印证她所想的一般,两盏茶后,陛下身边的曹公公出现在了长公主府,还带来了陛下的口谕。   镇定自若的魏永嫣,面孔上温柔和善的神情头一次出现了一丝裂痕。   她不可置信地瞪着曹贤:“你这个阉人在胡说什么?陛下怎么会让我去给太后祈福?”   他们是亲姐弟,她有多讨厌那个陈氏,陛下怎么会不清楚?她要去给她祈福,还是快两个月的时间,待她回来,岂不是满京城的人都知道她向陈氏服软了?   这简直荒谬至极!   曹贤厌恶她这过于无礼的态度,皮笑肉不笑地道:“殿下说笑了,您也说了,奴才只是个阉人,哪里有假传圣谕的胆量呢?”   魏永嫣这才顿觉失言,竟然冲动之下得罪了皇帝身边的红人。   她紧攥着手,蹙着眉头和缓了语气,更多的敌意朝着害她落入这般境地的顾文堂发泄:“曹公公,陛下真要为了一个外臣的几句话这样惩戒他的亲姐姐么?这大魏朝廷岂不是都被那姓顾的玩弄在手掌心里了?天威何在,皇权何在?”   曹贤一惊,回神后面色立即沉了下来:“殿下慎言!”   魏永嫣抿了抿唇,妍丽明艳的面孔上都是不服气的倨傲。   曹贤见状便冷笑了一声:“殿下还是早些收拾东西启程吧,这回的事情是陛下亲口吩咐的,陛下希望殿下在大觉寺好好想一想,今后要如何做一位长公主。若是殿下想不明白,也就不用回来了,免得在京城心不静,竟然使动起内卫来为殿下您办差起来。”   魏永嫣傲慢的神情一僵,手攥得更紧了些,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深深嵌入了手心。   原来是为了她擅自动用内卫的事!   陛下竟然是真的恼她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很快调整好心情,对着公事公办的曹贤撑起一个笑来:“臣惠乐,谨遵陛下旨意。”   说罢,便转身吩咐宫女开始收拾行囊了。   背对着曹贤,魏永嫣苍白的面色上被怒火渐次染得狰狞:她的好皇弟,这么多年不去疑心把握朝政大权的顾文堂,却为了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来威慑她越权!大魏朝廷的天子,竟然已无能懦弱至此!   然而诸多不满,却终究只能化成心头挥之不去的怨懑,半点没有宣之于口的胆量。   ……   晏安宁听说魏永嫣被皇帝赶到大觉寺清修的事情后,好半晌回不过神来。   前世,在她的印象里,皇帝对于这个胞姐还是很宽容的,即便魏永嫣后来伤风败俗到堂而皇之地抢人夫婿,皇帝也一应沉默着,这便是无声地支持了。   没想到,这回她连伤她都没做到,却挨了这么重的教训。   太后陈氏,年方二十五岁,是先帝在位时收进后宫的最后一位高位妃嫔,也是宠冠六宫了好一阵子的美人。据说因为陈氏同先帝元后,也就是先太子、皇帝和魏永嫣的生母嘉善皇后生得有五分相似,故而魏永嫣一直极为讨厌她,认为她是沾了故去多年的嘉善皇后的光才得了先帝宠爱。   而当今即位时,朝局动荡不安,叛王魏延在南边作乱起义,为保社稷太平,皇帝便立了这位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先帝妃嫔为太后,意在拉拢陈氏背后的虎将世家越安陈氏。后来,陈氏家主率军平叛,立下汗马功劳,皇帝亦将陈家当作母家来走动,陈太后的地位也是越发稳固。   但魏永嫣可不管这些,她只是更加厌恶陈氏,前世,晏安宁还曾无意中听到她同宫女说陈氏是夺了嘉善皇后的气运,才有此造化。   两人的不睦,可见一斑。   是以皇帝这样的惩戒,听起来为难的是清衣素食,实际上让世人觉得她们母子和睦,这才是最让魏永嫣不适的。   顾文堂正让她临摹自己的字迹,却见那立着的人儿心思早飞到天上去了,手里的毛笔洇在有价无市的澄心纸上,染出了一大块儿墨团都未察觉。   修长的手指反扣在彭牙大案上敲了敲,好笑道:“你这是做什么呢?”   晏安宁回神,瞧见了自己闯的祸,瞥见他眸中并无恼怒,索性丢了笔,三步并作两步地到了那太师椅旁,坐在了他的膝头,抱着他的胳膊眨着眼睛:“三叔,你是怎么做到的呀?”竟真能让陛下这般惩戒魏永嫣。   顾文堂鼻息间荡过女儿家的淡淡香气,她身子瘦弱纤美,很轻,坐在他怀里,这并不算宽敞的太师椅竟然也不挤。   只是她做起这些动作来竟是越发自然了,倒像是身心都依赖着他,一有机会就像未足月的小奶猫一样地凑过来,这里揽一揽,那里贴一贴,好像他是个舒服的大迎枕似的。   若是旁人,哪怕是明钰小时候,也是不曾敢这样放肆的,偏她这样不守规矩,坐没坐相的,倒让他心情莫名愉悦。   他索性揽着她的腰肢让人坐的越发后了些,手臂环住她的腰身,靠在椅背上挑挑眉头:“当真这么好奇?”   他的声音是极度温柔的,晏安宁的心就一点点放回肚子里。   涉及到皇帝和皇室公主,又是面圣的场合,多少也算是政事了,但顾文堂瞧上去并不排斥将此事告诉她,甚至还带着一点男人微妙的炫耀感。   这不是一件坏事。   她筹谋了许多,想让他因她的美貌动容,对她魂牵梦萦,牵肠挂肚,但她心里也知道这并非长久之计。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最开始都是由新鲜感来支撑。但相伴的岁月长了,他了解了她的秉性,她的美貌也不再了,那时,二人未必就不会貌合神离。   在他擅长的事情上,她很难短时间内让他耳目一新,毕竟见识有限。但作为他未来的妻室,实然若能倾听他的话,甚至让他能主动分享给她他此刻心头的重要事情,那她的分量,定然就低不了。   于是她笑弯了眼睛,纤细的手拉着他手臂的两侧衣料摇了摇,抿唇道:“是,三叔快同我说罢。”   她那双眼眸格外地亮,作出撒娇弄痴的小模样时,脸颊旁的南珠耳铛微微晃荡着,修长纤细的两手养得如水葱般的嫩,顾文堂看在眼里,便忍不住将那手揉到掌心里仔细把玩着,这才徐徐将事情的经过道出。   晏安宁都听呆了。   “这么说,陛下那支内卫,不仅监察百官,还暗杀……”如若不然,那行刺她的内卫怎么会随时备着自尽的毒药?魏永嫣没有那等手段,那必然就是内卫之人本来就通晓的事情了。   她倒是敏锐。   顾文堂心里叹了一声,食指却压在了那柔软的朱唇上,温和地警告:“不许胡言乱语。”   被刺杀的官员自然也有,可那早就被内廷处理得干干净净了,没人怀疑到内卫的身上。若是这话被传了出去,小皇帝的麻烦就大了。   晏安宁也知隔墙有耳的道理,便也不说话了,眼眸似乎还有些黯淡。好不容易同她说起这些事,顾文堂心里实然是有几分难言的松快的,见这小丫头怏怏不乐的样子,怕她多想,于是转了话题,笑道:“其实这是阳谋,陛下也知道我这样是故意想让惠乐殿下受惩戒,我本以为他会小惩大戒,可却下了这样的圣旨,可见,陛下心里头一早就对长公主有不满。”   这话倒让她吃惊,她从没想到过这一层。   实然魏永嫣在世人眼里,包括在丧子的薛家眼里,都是个十足十的可怜又良善的人。   前世魏永嫣和顾昀大婚,薛家甚至还派人送来了贺礼,简直是惊世骇俗。也不知魏永嫣是用了什么手段,竟然让薛家的人待她改嫁之事毫无芥蒂,甚至还颇为支持的模样。   这样在世人眼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心养孩子的魏永嫣,能做出什么事情让作为她亲弟弟的皇帝竟然暗生不满呢?   用了一个内卫而已,做的也不是祸乱朝纲的事,何以就要这般生气?   难道,魏永嫣从前也出于类似的理由,对旁的女子下过这样的手吗?   她想不明白,不过却想到了另一点,抬眸看他:“那陛下既然知道您的意图,他会不会对您心生不满?”   和魏永嫣有隔阂是一回事,可被大臣戳破这一点,不得不惩戒长姐,又是另一回事。   素来君主都是多疑的,何况顾文堂辅政多年,在小皇帝年幼时几乎掌控了全部的朝政大权,这样的臣子,很难不让君主忌惮吧?哪怕他们之间有深厚的师徒之谊,但人心被君权横亘着,亦有颇多变数。   她眼下一门心思地想嫁给他,想为日后的好日子经营,可不想他半路被什么人当作乱臣贼子处置了,落得个树倒猢狲散的惨淡收场。   闻言,顾文堂轻敲了敲她的额头,有几分好笑。   “你整日里都在想些什么?”   他拖长了调子,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缓缓道:“放心罢,陛下不是如你想的那般小肚鸡肠,我也不是倾囊相授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不二忠臣,倒不至于到头来成了东郭先生,把身家性命和全家安危赔进去。”   他面上表现得不屑一顾,像是她说了什么天方夜谭似的,实然心里却有几分熨帖。   这些话,一般人可不敢同他讲。   她这般敏锐地忧心于他,是否,此时此刻,也是真把他记挂在了心上呢? 第46章   风波已过,晏安宁被顾文堂耳提面命地告诫要谨防魏永嫣心存愤懑,蓄意报复。   虽然在晏安宁看来,以魏永嫣的心计,如今还没到狗急跳墙的时候,倒不至于在这风口浪尖上再次对她出手,但却拗不过某个在一些事情上格外固执的男人。   于是,她一旦出门,身边随侍的不仅有三拳打得内卫落花流水的穗儿,还要带上一大群护卫,那架势,可比一些宗室子弟出行还要张扬。   故而晏安宁在白记糕铺搬到东街之后去瞧了一眼后,索性就不怎么出门了,一心窝在寿禧堂小佛堂绣佛经。   低调做人。   日子过得飞快,眨眼间便进了二月。   眼看春闱便要正式开始了,进京赶考的士子将京城大街小巷的客栈旅店挤得爆满,晏安宁手头上的几家店铺也是在月初便赚得盆满钵满,看账册倒是让她眉梢洋溢着欢喜。   这日晚间,盼丹从外面回来,神神秘秘地拎着一大包东西进来,晏安宁见状,遣了下人,只留了盼丹招儿二人。   招儿上前好奇地翻看,这才发现是盼丹从外头买的考篮和考帘。   她的脸一下子耷拉下来,哼唧道:“……难为姑娘还这样为他考量,可他那样的人,不值当。”   自打招儿知晓了那日在长公主府发生的事情,她对顾昀就十分不待见,好在她知晓姑娘心里头有成算,并不指望着这负心汉回心转意,只是每每提起,还是免不得动一场怒。   盼丹也知晓了内情,但表现得比她沉稳多了,也不多加评判,只是走上前去将东西递交给晏安宁,笑道:“姑娘瞧瞧,可还满意?”   晏安宁接过,仔细地看了看,发现这缝制护膝的绣娘手艺竟然同自己有七八分相似,当下就放下了心。   这都是因顾昀特意遣了人来,道想让她为他备下考篮,届时他入了考场,一瞧见便能心情大好,自然下笔如神。   当时晏安宁听了只想冷笑。   顾昀大约觉得,这样的差事派到自己身上,对自己来说还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他大概不知晓,前世即便春闱前的那阵子她身子不适,她照样亲手为他缝了护膝,还熬了好几个夜,事后他在里头奋笔疾书的时候,她因为寒气入体卧床不起,并不比他这个下场的人好受多少。   重来一回,她哪里还愿意这样搓磨自己?不过是命盼丹在京城有名的绣楼里寻一寻有没有与她手艺相似的绣娘,花些银两买回来,便算是堵了外人的嘴,让人挑不出错来便是。   盼丹见晏安宁面上露笑,也轻轻松了一口气。   她比不得招儿是晏家的家生子,自小陪着姑娘的情分,但这些年,凭借着做事的稳当和可靠,倒也能在姑娘心里头占一席之地,算作一个可用之人。她已是极为满意了。   旋即微微有些不解:“好好的,姑娘怎么让我买了两份回来?”   府里并没有别的要下场的爷。   嘟着嘴的招儿这时候很快反应过来了,看向她:“姑娘,这是不是给白郎君备的?”   听闻白掌柜的兄长今年也是要下场的,这仙绣阁的手艺不同寻常,考篮考帘也做得很结实美观,也就是这些高门大户,会出这样多的银钱从这些大绣阁里定。   晏安宁笑着颔首。   她与白九娘这几次接触下来,倒也还算投缘。且她发现白九娘是个极其有头脑的女孩子,这回的春闱,白记糕铺又弄出了几样新的糕点,各个样式的意头都很好,听她派的人说,这回她打点好了,准备在考场外头卖这些糕点,想来这种又好吃又划算的糕点能有个赚头。   是以,听顾昀提起这个,晏安宁倒是专门去请教了徐启,问问举子春闱都要备些什么——毕竟,顾文堂不仅是连中三元的天纵奇才,这些年也陆陆续续做过好几回主考官,春闱的各种事项,他自然是极为清楚的。   白九娘如今在晏氏做事,手头自然不会缺银两了,不过这种事情却未必能考虑得周全。白郎君虽然她不曾谋面,但料想兄妹二人相依为命的艰难处境下,这人仍旧能年纪轻轻走到春闱这一步,定然不是池中之物。   这考篮,一为人情,二为提前同朝廷未来的栋梁之才结交个善缘,再划算不过。   外头忽地有婢女一声惊呼:“……穗儿姐姐,你在这里做什么?”   穗儿尴尬地干咳一声,眼神不善地瞪了瞪那冒冒失失直接从暗处的拐角撞上她的小丫鬟,却听里面一声轻笑:“没什么可听的,穗儿姑娘,早些睡便是。”   她脸一红,旋即窘迫地强撑起一个笑,欲盖弥彰地道:“姑娘说的是,奴婢这就去歇息了。唉,奴婢只是有些放心不下宝器,来给它喂点东西罢了……”   里屋的招儿暗暗翻了个白眼。   喂宝器,一天喂八百遍,也不怕把那鸟儿喂死了。   晏安宁对此则没什么所谓。   反正最深的秘密,她也不会同任何人提起。旁的事情,这个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小丫头想去告个密,她也无妨。   而被一句话赶远了的穗儿笑眯眯的:哎呀,原来姑娘随意买了个考篮去打发五少爷,啧啧,还特意挑和自己手艺相似的,心真是黑啊。果然,不愧是相爷看中的女子。   这事儿若是传给徐爷,相爷这几日冷得吓死人的低沉气场是不是会扭转不少了?   这日子,真是越过越舒服了。   瞧她,终于不用刀尖上行走,陪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身边喂喂鸟听听墙角就行了,还有比这更静好的日子么?   穗儿对自己平静的日子相当满意。   吩咐下去着人明日将东西送过去后,晏安宁也歇下了。   然而次日一大早,阳安侯府外头却来了两位不速之客,搅乱了这平静的局面。   *   早春的天还透着一股寒,天光大亮之时,有人敲响了阳安侯府的大门。   门房揣着手出来细看,却见是两个脸生的妇人,操着一口明显带着乡音的腔调,柔声细气地问:“小爷,这里可是顾侯爷的府邸?”   那门房上下打量了二人几眼,见对方穿金戴银,不似贫苦人家,可面上谄媚的笑容,又不像是正经的官夫人,大抵就揣度出二人是哪家府上体面的婆子,淡淡道:“不知二位是哪家府上的?可提前下过拜帖?”   京城里高门大户规矩重,除非是通家之好,否则不提前递上拜帖就贸贸然找上门来,在主人家眼里就是极为失礼的。顾家门楣高,更加看重这些规矩礼数,若是没有下拜帖,一般是进不了门的。   那两名妇人愣了愣,回话的人声音有些无措:“……我们远道而来,倒是没有递拜帖。”   见那门房似乎不愉,一副准备送客了的模样,其中一位圆脸妇人才忙补救道:“我们远道而来,是在侯府有亲戚,这种情形,也要拜帖吗?”   门房顿住脚,这才缓和了面色,问:“什么亲戚?”   ……   彼时的晏安宁正坐在小佛堂的临窗大炕上绣佛经。   这佛经的活计她已经做到了尾声了,等过了二月,大抵就能全须全尾地交付到太夫人手里了。   招儿见她做得认真,有些心疼,便轻手轻脚起身去大厨房要些糕点来,想给自家姑娘果果腹。   谁料等再回来,身边却又多了一个人,且两人的面色都有一些难看。   晏安宁放下手头的针线,认出了来人是姨母江氏身边的婢女连翘。   她微微敛眉,纤长的手指忍不住捏住了炕桌的边缘。姨母正身怀六甲,她十分害怕听到什么令她恐惧的消息,深吸了一口气,才问:“连翘,你怎么来了?可是我姨母那边有什么不妥?”   连翘见表姑娘被她吓得脸色都有些发白,忙摇摇头:“姑娘误会了,姨娘身子好着呢。”   她这才微微松了口气,面露疑惑:“那你这是……”   自打她来了寿禧堂,姨母其实很不想无故打扰她,毕竟她是妾室的身份,不被太夫人看在眼里,所以连翘还是头一回来寻她。   连翘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招儿。   招儿咬了咬唇,上前来在炕踏上坐下,握住晏安宁的手,眼角隐隐有泪意:“姑娘,是晏家来人了。”   晏安宁怔了怔,许久都没能回过神来。   前世这个时候,她已经嫁进了顾家,因为没有同父亲知会过,他狠狠发了一场脾气,在家书中将她骂得狗血淋头,仿佛她是罄竹难书,寻遍史书也找不到相似事迹的不孝女。但最终,到底还是因为顾家的门楣生生咽下了着一口气,并没有在这时候派过任何人来找她。   可今生,晏家这会儿居然来人了。   她扶着招儿的手慢慢站起身来,指尖有一瞬间的僵硬。   是谁派来的呢,是父亲,还是成氏?   但很快,她便自嘲地笑了笑。大概这问题有些多余,他们二人相处多年,或许早就是一条心的人了。   她不由想起几个月前那封将姨母气得不轻的家书——成氏谋算着将她嫁给江陵有名的商贾,只是那商贾却是个有过原配发妻,大腹便便,甚至妾室成群,儿女满堂的鳏夫。这些东西自然不是家书里提及的,都是她仔细打听来的。但成氏算计她的婚事这一点,已经足够让姨母觉得愤怒了。   莫非,这一回来的人,便是为了这一桩事?   她的面色渐渐冷静下来,带着婢女头也不回地走入了明媚的春光里。   若干年过去了,她早就不是那个可以让成氏任意拿捏欺负的小女孩了。   如今,晏家的人若是想骑在姨母和她的头上撒野,也要看看自个儿够不够分量! 第47章   说起晏家这两位从江陵过来的妇人,实然都是夫人成氏身边有头有脸的妈妈,方脸的姓班,圆脸的姓储。   晏家这几年在江陵一带的生意越发红火,连当地的地方官都要敬着几分,这两位自恃是在女主人身边服侍的,平日里也是穿金戴银,走到哪儿都是笑脸相迎的,自然有几分傲骨。   可这回进京,路上诸多不便不提,一进了这四象胡同,就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都说京城是寸土寸金的地段,皇城根下的富贵地界,可这顾家的宅子,连起来几乎占了大半条街。便是从那半开的角门去瞧,也能看见里头林木葱茏,奇花灼灼,绿翠掩映间,若隐若现的亭台檐角精致玲珑。   二人上前和锦衣门房搭话,对方对她们的穿着似乎并不放在眼里,还险些将她们直接赶远了。   到这会儿,班妈妈同储妈妈心里已经不大好受了。等门房将她们引进花厅里,好一会儿的功夫连盏茶都没上,就这么干等着,班妈妈的脸色顿时难看极了。   “……这是哪里的礼数!”她不忿地低声道。   储妈妈也许久没受过这等冷遇了,但她心里明白,这顾家是簪缨之家,世世代代都是做官的,还有爵位传承。那顾家三老爷,更是皇帝面前的红人,听说和皇帝陛下还有师徒的名分。这样泼了天的富贵,放在谁家谁不会将尾巴翘到天上去?   所以纵然心里不舒服,她还是皱眉拉了拉班妈妈的袖子,示意她别瞎编排。   只是等的时间久了,不免也小声嘀咕起来:“咱们说是来见江家姨妈的,结果半天的功夫了就被晾在这儿,可见这江姨妈在这侯府压根排不上号……”   如若不然,这些最懂得眉眼高低的下人们早将她们领过去了。   班妈妈赞同地点头:“……多半叫你给猜中了。不过这也不是坏事,江姨妈在侯府说不上话,咱们家那大姑娘定然也是被人家嫌恶着,恨不得早点赶出去的份儿,咱们这回的差事,只怕会很顺利。”   说到这事,两人的心情好转了一些。夫人对这事很重视,临行前还特意从妆奁里赏了她们一人一支金簪给她们充场面,这趟差事若是办成了,夫人那头赏银少不了。   两人在这里小声算计着,却不知全被窗外的陈嬷嬷听了去,当下脸上便闪过一丝冷笑。   姨娘看不惯晏家的人,刻意没给她们脸面,这两个老货倒是会算计,巴巴地为那成氏卖命的人,果不其然都是这种眼皮子浅的夯货。   懒得再费心力在她们身上,便转身回去复命去了。   ……   等得喉咙都干得快冒火的时候,终于有一青衣婢女笑眯眯地进来,说要领她们去江姨娘的住处。   进了侯府内宅,两位妈妈发现这顾家比她们想象中的还要漂亮。四处亭台楼阁交相呼应,雕梁画栋十步一景,曲径通幽,无一处不透着大户人家的精细。   相比之下,晏家的宅子虽然也富贵,却到底少了些底蕴,一看便知与人家相去甚远。   越看便越觉得这户人家高不可攀,想到她们并不是侯府的正经亲戚,只不过是来寻个做妾室的江姨妈的,储妈妈的脸色才稍缓。   见那婢女瞧上去还算客气,便小心地探问道:“敢问姑娘,府里江姨娘的住处,是否在僻静之地呀?咱们走了这许久,怎么也还没瞧见?”   这话便是在旁敲侧击打听江氏是否得宠了。   一般得宠的妾室住得离正房都不会远,住得越远,自然就越僻静。   婢女闻言想了想,道:“江姨娘眼下金贵,自然是住在僻静之地。”   这话倒说得储妈妈一愣,拿不准这婢女的意思。住得偏,又有什么金贵可言?   只是再问,顾家的人嘴严,却是再也问不出什么了。   两位妈妈交换了个眼神,俱都把这疑惑暂时压在了心底。   待到了红底鎏金书“怡然居”三个大字的院门前,那婢女笑盈盈地和院子里的婢女低声交谈了几句,笑:“那我这就算是功德圆满了。”   “多谢姐姐劳心了。”怡然居的人递过去些赏银,那婢女掂了掂,不多也不少,可见是照着面子给的。这两位客人,多半算不上什么贵客。当下也无心再指点她们什么,扭着腰走了。   她们便知是到地界了。   “你们俩,随我进去吧。”怡然居的人只是斜睨了她们二人一眼,便不客气地抛下一句话进院了。   两人忙亦步亦趋地跟上,暗暗考量着要如何从江氏手里要人。   只是一进去,储妈妈便发现怡然居的正屋里用的全是黄梨木的家具,那东边十二扇的琉璃槅扇,底座更是用紫檀木制成的。价值不菲的玉石盆景就被这屋子的主人大剌剌地摆在了角落的地方,若是有手脚不干净的下人,被盗走了几片叶子恐怕也是有可能的。   班妈妈的目光也被定在了厅堂里那株百宝玉石盆景上,震惊过后,忍不住暗暗吸气。   那上头的桃子,好像是玛瑙雕成的吧?   从哪里寻来的那么大的玛瑙?   还有那被精雕细琢连脉络都清晰可见的叶子,瞧着竟像是成色极佳的翡翠。她只在夫人在江陵最大的银楼里买来的镯子上看到过这样的成色,那镯子一直被夫人放在妆奁里,平日里都不舍得轻易戴的。   可在江氏这里,竟然就这样被大大咧咧地摆在外头?   她一时难以接受,甚至开始怀疑她们二人是不是走错了地界,被人引到了阳安侯正头娘子的屋?   两人呆若木鸡地盯着那盆景发呆,再回神时便见一锦衣华服的小妇人被人搀扶着从里间出来,坐在了上首的太师椅上。   那小妇人头戴珠翠,浅施粉黛,明明已经过了三十的大关,瞧上去却仍旧肌肤胜雪,绝美清丽。   但这都不是让两人最意外的。   只见那美妇人低头时露出细白的颈子,纤长的手扶着隆起的肚子,竟是一副身怀六甲的模样。   班妈妈几乎张口结舌:她还以为江氏在侯府不招人待见,可若真是如此,又怎么可能怀上身孕?   储妈妈的脑子比她转得更快些,总算明白过来,她们这一路的诸多白眼都是面前这个看上去柔顺温和的妇人刻意给她们的下马威。人在屋檐下,看清了形势,她再不敢将先前准备的那番话拿出来刺激江氏,拉着班妈妈的袖子便结结实实地跪了下去:“……奴婢给江姨妈请安。”   上首的江氏眯了眯眼睛,眸光里闪过不容错识的冷意。   说什么给江陵去信,不过是推脱之辞。她好不容易将安宁拉扯大,哪里容得江陵那贼妇人听到消息再来搅合,只想着等婚事结束再告知她那素来欺软怕硬的先姐夫一声便算罢了。   却没想到,那成氏竟这样不识好歹。先前她写的信她都没理睬,眼下竟又巴巴地派了人来。   她如今都还记得,她肝肠寸断地远赴江陵去给苦命的二姐姐奔丧,结果却知晓那负心郎在热孝中迎娶了那外室进门,还让她操持她姐姐的丧事……   而安宁那可怜的孩子,被她发现时,不知缘何,隆冬腊月里被屋里火炉子上煨的热汤烫得胳膊上没一块儿好皮了,可她那亲生父亲却压根不知道这事儿,只顾着将这丧事当作人情往来的大好机会了。   那时的安宁,被她抱在怀里气息微弱得跟随时要断了气儿似的,把她吓得肝胆俱裂,再也顾不得夫人和侯爷的想法,一意孤行地从晏家将她带回了京城。   思及往事,她原想直接将这些人赶出去的。可方才事情告诉了安宁,她却想见一见,当下,她也只能顺了素来宠爱的外甥女的意。却到底怕她年轻被这些人诓骗了,所以即便如今身子多有不便,也是要来亲自掌掌眼的。   “两位妈妈远道而来辛苦了,只是如今不年不节的,不知二位来是做什么的?”   总算得了赐座,储妈妈心头略松一口气,抬眼看见江氏神情淡淡的,只得笑道:“这不是老爷的寿辰快到了嘛,老爷许久不曾见到大姑娘,心里也是念得紧。这不,便想着让我们二人来接姑娘回一趟江陵,父女俩也好共叙天伦……”   江氏却不耐烦听这场面话,似笑非笑地看过去:“共叙天伦?只让她回去小住几日不成?”   被看穿了想法,储妈妈笑容微滞,叹息了一声:“老爷也是想着,姑娘如今也及笄了,年岁也摆在那儿,已然是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江姨妈您待姑娘自然是好的,只是您有您的不易,什么年轻才俊恐怕也难找,再加上您现在又怀了贵子,哪里还能有心力为这些事操劳?老爷也是想将姑娘接回去,婚事上亲自掌掌眼,将来父女俩离得近了,姑娘在婆家也有个帮衬的人……”   果然还是打着安宁婚事的主意。   江氏冷笑了一声,半点不信这老妈子的说辞。   那姓晏的要是有这样的心,也不至于闺女快被新娶进门的媳妇害死了都还被蒙在鼓里——虽然她没有证据,但当年她就是觉得那不是意外,定然是成氏让人干的。只是安宁似乎受了惊吓,年纪又小,后来醒来再问,只说什么都不记得了。   如若不然,她早告到了江陵府,将那贼妇人关进大牢里去!   “是你家老爷的意思,还是成氏的意思?”她眼里满是嘲笑,不屑地道:“回去转告她,收收她那见不得人好的小心思吧!安宁是我一手养大的,她的婚事我早有安排,用不着她一个一天都没养过的继母来费心!”   班妈妈是成氏的心腹,一听就有些恼,嘴里道:“江姨妈,您这话也不能这么说,夫人也是为了大姑娘考量……”   “不知江姨妈给我家姑娘寻的什么好人家?您说个分明,老奴回去,也好给我家老爷和夫人吃颗定心丸。”储妈妈眸光微动,却是拦住了同伴继续呛声的动作,试探地开口。   江氏看了她们一眼,没说话。   旁边的陈嬷嬷笑着开口:“这事是我家侯爷亲自定下的,等侯爷的儿子五公子春闱下场归来,无论有无功名,都会向表姑娘正式下聘,晏家能和顾家结为秦晋,这可是好得不能再好的亲事了吧?想来,晏家姑老爷定然也能放下心了。”   她家大姑娘要嫁入侯府了?还是个有举人功名在身的侯府公子?   这消息顿时砸得两位妈妈有些回不过神来,丝毫不比看见那树枝都是赤金做的的玉石盆景的震惊少。   高门大户,不是最看重门第之差了么?她家老爷不过是个商贾,纵然有江陵首富的美名,可家里的姑娘想嫁个寒门出身的知府都是难如登天,又怎会有这样的大造化?   储妈妈深吸了一口气,强笑道:“这么大的事,关乎姑娘家的名声,江家姨妈可不要诓骗我这个小小奴婢啊……”   “你算什么东西,也值得我家主子骗你一场?”陈嬷嬷沉下脸来,不屑地嗤笑。   储妈妈被嘲笑了一番,还想说什么,忽见一着绿罗裙的姑娘扶着婢女的手款款进了门。   前者的眼睛骤然一亮。   那张面孔年轻娇嫩,杏眼朱唇,肌肤细腻莹白,生着一张极其清纯美丽的容颜,但那不盈一握的杨柳腰,步步生莲的优雅姿态,又隐隐透出一种妩媚劲儿来,但并不让人觉得艳俗。   是那样的天姿国色,仿若把初春里开在枝头的那些花儿的颜色都压了下去。   储妈妈心里头的惶惑仿佛一瞬间就有了答案。   生成了这样,攀上再好的亲事,似乎也不足为奇了。 第48章   对着这张粉雕玉琢,顾盼生辉的脸蛋,班妈妈要表现得更为失态一些。   她是当年随着成氏一道入府的,那时主母江氏已经香消玉殒,她自然从未得见其真容。每每听到府里经年的下人议论先主母是如何的天姿国色,貌若牡丹,如今的主母与其相去甚远的言论,她都不屑一顾。   若大江氏真那般美貌,老爷又怎会把她家主子养在外头,后来又巴巴地将人带回府扶正了呢?   不过是那些个小蹄子看不惯她家主子的出身,刻意诋毁,给大江氏做面子罢了。反正人都死了,也没法两人站一起比一比了。   可这会儿瞧见了大江氏的女儿,她的心思却有些动摇了。   其实细看下来,大姑娘和小江氏生得也有四五分相似,俱都是世间难寻的美貌,只是小江氏毕竟容颜已旧,不似晏大姑娘,年轻鲜嫩得像能掐出水来,通身华丽的饰物使得整个人光彩夺目,却也难夺去那天生姝色的风头。   漂亮到让人连眼睛都无法移开。   能生出这样美丽的女儿,那大江氏,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只是个姿色平平的小家碧玉。   晏安宁进了屋,便察觉到姨母已经同这两个妇人有了一番对话,她笑着走上前去,在姨母身边坐下:“……方才您在说什么呢?”眼风顺势一扫下首的两位,清凌凌的面孔上竟带着几分威势。   两人这才回过神,跪下来给晏安宁行了礼。   这是晏家正经嫡出的大姑娘,如今又攀了高枝,礼数上不能有疏漏。   “这是晏家的两位妈妈……”江氏捏着外甥女有些凉意的手,心间轻叹了口气,温声介绍了这两人。   地上的二人伏在那儿半晌都没听见人叫她们起来,只听见那位讲话软软糯糯,像是没有任何脾气的美丽少女视她们为无物般地同江姨妈叙着家常,询问她今日身子如何,有没有腹痛之类的话,直到她们腰都累得弓不住了,对方方像才回过神似的,哎呀一声:“……瞧我,只顾着姨母的身子,倒把两位贵客给忘了。两位妈妈,快些起来吧。”   哪家的贵客,行个礼要跪一盏茶的功夫?   储妈妈深吸了一口气,不动声色地撑着自己快僵了的老腰起身,半句抱怨都没敢说。   她算是瞧出来了,江姨妈心里头有气,却还肯和她们说几句话,发泄也好,嘲讽也罢,总归还把她们当一号人物。可这位大姑娘,那是全然没把她们放在眼里,刻意要给她们一个下马威。   明明是寄人篱下的姑娘家,到底哪里养出来的这么泼辣的性子?   她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将其归功于小江氏这些年大抵很得宠的缘故。   这厢江氏已经将这两人的来意同晏安宁说了分明,语气不善地看着她们道:“……左右安宁已经在备嫁了,是不会同你们回去的。你家老爷若有心,便该自己进京送嫁,而不是让个娇滴滴的姑娘家舟车劳顿回去给他过什么生辰!”   又不是逢十的生辰,姓晏的负心汉也距五十甚远,过得哪门子的寿辰?真是半点规矩也没有,仗着手头有些银钱便想方设法地折腾!   储妈妈听着直皱眉,可瞧见江氏那尖尖的肚子,又生生地把话咽下去了。   同身怀六甲的妇人争执,万一出了什么事,瓜田李下的可就说不清了。   晏安宁听出江氏的意思是想直接将这两名不速之客赶回江陵去,她没有做声,淡漠的眸光落在那方脸的妈妈面上。   十余年过去了,又有两世的纠葛在,她原以为晏家的那些人那些事早就远离了她,可瞧见班妈妈,她却发现那些不堪的回忆竟然深深植根在她心里。   成氏入府的那一日,她母亲刚过了头七。百日热孝未过,新妇便欢欢喜喜地坐着轿子进了门,花厅里还设着灵堂,正房却已经被这个班妈妈指挥着将“不吉利”的东西都拆走,成氏不喜欢的通通放到库房里去……   小小的她还没能理解为何正房忽然就换了主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亲手给她绣的小老虎偶人被人随意地扔在地上,一道道脚印无情地落在上头,不消多时小老虎就变得支离破碎。   她睁着圆圆的大眼睛,眼泪啪嗒啪嗒地开始往下掉。   她想,它被人那般肆意践踏,一定很痛吧。   ……   江氏察觉出一旁的小姑娘情绪不对,手也越发冰凉了,心间怜悯又哀恸,抿了抿唇,到底还是开口问:“……你们这回过来,你家老爷就没有要让你们带什么话么?”   储妈妈一怔,忙道:“老爷自然是记挂着大姑娘,这才一门心思想托我们将人带回去……老爷近几年生意做得越发大了,整日里也忙得连家都难回,年前还病了几日,大夫说是心火太盛,操劳过甚的缘故……是以老爷就越发想着将大姑娘带回身边去,免得万一将来有什么不测,父女俩心生后悔……”   江氏听着就嘀咕了一句:“少来卖什么苦肉计……”   即便是病了,那也是他太过贪婪咎由自取的,又关她家安宁什么事?难不成人健健康康的时候便想着美妾与其生的一双儿女在怀,稍有个不顺当,便想着让她的安宁回去侍疾么?   一日做爹的责任都没尽到,倒整日里寻思着坐享其成,天底下哪有这么美的事!   储妈妈刻意忽略了江氏的话,只是眼巴巴地瞅着晏安宁。   虽然这侯府的亲事她们不敢插手,可将大姑娘带回江陵,确实也不是夫人一个人的意思。若是她们空手而归,甭管为了什么理由,总也少不了一番斥责。   若是晏安宁肯和她们回去,那便会少许多波折了。至于亲事什么的,也轮不到她们操心,至少储妈妈自己算不上在乎,该忧心忡忡的也不是她。   谁知,那琼鼻红唇的美人闻言只是低头喝了口茶水,再抬起头时,眸光里寡淡得没有一丝情绪:“……到底我也不是大夫,父亲若是不适,遍请名医也不算大架势。我记得父亲的身子骨一向康健,又有太太在身边照料,想来也是不是什么大事,只怕是忧心过度的原因。眼下我婚期将近,是桩大事,父亲若有恙不能前来,我也不会怪他的。”   储妈妈傻眼了。   这……敢情老爷即便生病了,若是不亲自来参加婚宴,还要被怪罪么?   原想拿孝道的帽子来压大姑娘,却不想人家半点不吃这一套。   储妈妈眼里这下子彻底没了希望了。   又听那柔弱的美人温和道:“今日晚间怕是有一场雨,不宜出行,两位今夜在侯府外院歇歇脚,明日便早些启程回江陵去,将这边的消息传给父亲吧。”   竟是恨不得立时赶她们走的架势。   一旁的班妈妈忽地开口:“这和侯府公子定亲的事,到底只是大姑娘一面之辞。不知,可有什么凭据,回去了奴婢也好向老爷夫人交差。”   “有婚书。”   “那……”   晏安宁的眼神冷下来,语气平淡得不带一丝起伏:“怎么,侯爷亲手写的婚书,班妈妈想看吗?”   就差明说她不配了。   班妈妈涨红了脸,可看见那张冷得能将人冻僵的面孔,到底没敢再犟嘴。   ……   是夜。   侯府外院。   班妈妈心气难平地将枕头被子甩得梆梆响,听得旁边的储妈妈直皱眉:“行了,消停点吧,你当这是晏家呢?若是这外院有什么贵客被你这动静惊扰了,瞧瞧你有几条命能担待的!”   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妇人硬邦邦的声音响起:“您也咽得下这口气?一个小丫头片子,竟然……”   “少说点吧。”储妈妈轻哼一声,“这侯府可是人家的地界,得罪了她,你我还想安生回江陵么?”   踏足京都地界,她们原本是打算好好展露一回威风,甚至做好了江氏不放人她们就闹到阳安侯夫人或者京兆府那里去。可这都是在江氏在侯府不名一文的前提下。   现下的情形却与她们想象得大不相同。   小江氏得宠得甚至老蚌生珠,她们进府了一整日,正院那头连个来打听的人都没有,什么妻妾争宠的戏码竟然半点都没有踪迹。就连她们料想中被侯府中人当成拖油瓶的大姑娘,竟然也厉害到攀附上了侯府公子,还让阳安侯亲自点头要给他们主婚……   储妈妈心机深沉些,打听到的消息更多。原来,她家大姑娘,先前竟然还救过阳安侯的性命……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闹得储妈妈现下是半点和晏安宁做对的心思都没有了。   可不服气的自有人在。   班妈妈听她这般说,扯了扯嘴角:“再威风又如何,到底还是连家门都进不去的丧妇长女!要我说啊,这顾家也是没一点规矩,放在咱们江陵,大姑娘这样的身份,又有什么好人家敢求娶?”   储妈妈懒得理会她。   这人是成氏夫人带进门来的,主仆俩都是一样的德性。她不能得罪,却也不愿做愚蠢的应声虫。   “唉,说起来也是真没规矩,先前二姑娘及笄,这位做大姐的没回家一趟,如今老爷又要过生辰了,竟还是不肯回家……”   储妈妈看了她一眼:“二姑娘及笄那日可是腊月初九。”   “那又如何……”   屋子里的声音渐次低了。   门外,怀里抱着一个锦匣的晏安宁攥紧了手,眸光漠然地落在那匣子上。   那是她的人出海归来特意带回来的异域宝物,据说可以使人平心静气,养颜蕴神,对人的身子有很大好处。   她自嘲地勾了勾嘴角,转身离开。   腊月初九……   她从来不知道她那位同父异母的好妹妹的生辰,竟然是她母亲的忌日。 第49章   天边斜挂一轮寒月,冷冷清清的,亦如这人影寂寥的庭院,唯有橙黄昏蒙的灯笼在廊下被风吹得摇曳。静谧夜色里,少女踏着满地的清晖木然地抱着匣子漫无目的的行走。   她大约是疯了。   听那储妈妈不知是真有其事还是随意编排的三言两语,她竟然便巴巴地让人翻箱倒柜地寻了这东西出来,一个人踌躇着想是否要让她们将东西带回江陵,也算是全了一场父女之情。   可她因着割不断的骨血之情踌躇徘徊的时候,被她无法抑制地记挂着的亲长,是否从来没有念过她半点呢?   如若不然,也不会多年来从未来京都瞧过她一次,甚至连家书都寥寥,以至于提起江陵晏家,她的记忆里只剩下成氏每每来信时夸耀得意的态度。   一颗心本该早就冷硬如铁,可到了寒冬腊月,她总会忍不住想到,到了她母亲的忌日,那个一意孤行抛弃了她的人,是否也会因故去之人不可追问有止不住的内疚和惭愧呢?   原来没有啊。   她抱着母亲的遗物暗自垂泪的时候,原来他们一家人会是在和乐融融地为宠爱的幼女过生辰呀。   她忍不住地去想,母亲当日寻短见之时,是否也是在晏婉宁的生辰那日,受了什么刺激——或许,是瞧见了她的夫婿,与另一个女子琴瑟和鸣,蜜里调油地为私生女庆生……   一股森冷的寒意在她的四肢百骸里游走,她只觉得自己骨缝里都在发颤,无论如何都驱不走那冰寒。   “阿夭!”   有人在唤她,她抬起眸子,抱紧了匣子,不愿意让自己止不住哆嗦的狼狈样子让外人瞧见。   却是在园子里散步的顾昀。   她明明告诉过他,她不喜欢他起的这个小名,再次见面,他却仍旧这样喊她。在他心里,她的意见其实一直都无关紧要吧?只不过前世成婚之前,知慕少艾的年纪,他愿意在一些小事上哄着她,让她错以为他是个对她情根深种,百依百顺的郎君。   实际上,大抵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她厌恶成氏到了骨子里,前世却仍旧为了帮扶他选择在侯府热孝期间嫁给了他……   他从来不知晓,当时她上喜轿之前,看着那满目的丧仪心里的惶然无措吧。   临近春闱,顾昀自认自己准备得已经非常充分,遂乘月而出,在这满目如画的侯府庭院里散散心。   他踌躇满志,心里甚至已经想好了打算——这一世在三叔的干预下,父亲和大哥都逃过了一劫,但大哥身上的不检点之处他心知肚明。现下不过是有更紧要的一步要迈,暂且隐而不发而已。   这一世有父亲的撑腰,一旦扳倒了长兄,二哥那个废物定然没机会再踩在他头上了。   是以顾昀此刻在庭院中闲走,只觉得这偌大的侯府将来都会是他的产业,心间也颇有几分自得。   月下漫步,偶遇佳人,如此美事,令得顾昀一时心情大好,惶惶然仿佛又回到了他二人初成婚时浓情蜜意的光景。   先前他心间不止一次慨叹,此间虽保全了他父亲的性命,却耽搁得她如今都还未成为他的妻室,期间还出了魏永嫣这个小插曲,险些坏了事,所谓祸福相依,也不过如此。   此情此景,他忍不住又唤起她的小名,甚至想逾礼地将她拉入怀中,耳鬓厮磨一番,一偿相思之苦。   谁料,那卿卿抿着朱唇,看他一眼,语气淡淡的:“五表哥,我同你说过了,我不喜欢这个名字,我不叫什么阿夭。”   他微微一怔,旋即又明白过来:她素来恪守礼数,想来是怕这样亲近的称呼被旁人听去了,会给他招惹来麻烦。一时心间更是大为感动,语气舒缓地笑笑:“好,我知晓了,一切依你便是。”   “这个时辰,表妹怎么还在这里?”镇定了心绪,顾昀不免疑惑,只是还未待她回答,便又想到了什么:“……是为了晏家的事吧?”   听闻白日里晏家来了两个妈妈,侯夫人并未见客,只是将人交给了江姨娘处理。   其实前世顾昀同晏家人打过交道,知晓他那岳父的继室夫人是个心胸极为狭窄,眼界极其短视的小妇人,是以虽这是前世不曾有过的一遭,他也能想得出来者不善。   “你放心,这里是顾家,倘若她们要为难你,我派管家直接将人扫地出门便是。”顾昀轻叹一声,语气里有回护之意,只是末了,又低声道:“……只是你同晏伯父到底父女一场,此间情分断不得,莫要被无知妇人挑拨得父女离心。”   闻言,晏安宁扯唇笑了笑。   他竟然劝她要和她父亲维护父女之情?   他到底知不知晓,每个雷雨夜,她瑟瑟发抖,神魂不稳的根由,到底是什么?所以那一碗碗安神汤,只不过是他顾家五少爷随口嘱咐厨房里的婆子一句话的事,他半点也不曾关心过她好好的为何会这样。   一个小小的晏家而已,不过是有些家财,倒也值得被他这个做过大理寺高官的人郑重其事地放在心上。   顾昀则丝毫未察觉佳人的异常,见她不言语,只以为她听进去了,又笑着倾身靠近了一步,低声道:“……表妹,你送的那考篮和里头的护膝,很是舒服,届时进了考场,定能助我下笔成章。”   晏安宁听着眸光微闪,片刻后,温温柔柔地笑了笑:“那也是表哥自己腹有诗书,护膝不过是不值钱的物件而已。接下来表哥恐怕诸事缠身,安宁便在这里祝你马到功成,金榜题名了。”   这本是暧昧缱绻的话题,可顾昀却没从这素来矜持的美人脸上瞧出半分的羞赧,哪怕她仍旧美得让人走不动道。   顾昀心底忽地升起一丝异样来,顿了顿,眉眼柔和地回:“……多谢表妹,我只盼着,金榜题名时,能双喜临门。”   对面的佳人瞬间垂下了头,似乎终于有了些害羞。   顾昀心神微定,却听那人已经轻声告辞,裙边的斓纹扫过他的玄靴,丝毫不带留恋地如云般拂走。   一瞬间,心头竟然怅然若失。   ……   心情郁郁难平,又不得不打起精神应付偶遇的顾昀,走出了几步,晏安宁只觉得心神俱疲,恨不得不顾形象地席地而坐,对着天边的寒月发呆。   只是抬头时,却发现竟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四宜楼低下。   她仰头望了一会儿,瞧见了那正红凭栏旁静立的高大身影,已是不知道站了多久了。   蓦然间,她居然鼻尖忍不住发酸,水汪汪的瞳眸也开始泛红,只是很快她就抬起手背,生生止住了那股泪意。   再仰首,却已不见凭栏边还有什么人影,她浑浑噩噩地想,莫不是她伤心太过,连眼睛都坏掉了么。   这样一想,脚顿时有些发软,站也站不住了,摇摇晃晃的,眼前发晕。   要跌倒的前瞬,她闻到了熟悉的迦南沉香的味道,就这样昏沉地跌入一个滚烫的怀抱。   ……   与晏安宁分别后,顾昀却觉得心里不大安稳。   或是因她少了的那点情窦初开的羞涩,或是因她错身离开时毫不留恋的脚步,又或是因那背后远去的脚步声似乎有些异样地虚浮无力,他静静站在廊角凝眉想了一会儿,便被那股冲动驱使得不顾君子之仪地跟了上去。   佳人步履蹒跚,似乎真是有些不舒服。   他的眉头蹙得更紧,正想加快脚步上去扶她,却忽地见从四宜楼上下来一个熟悉的身影,匆匆地将晏安宁纳入怀中,熟稔地将她打横抱起,拾级回了角楼上去。   那人披着玄色大氅,身形高大挺拔,器宇轩昂,花容月貌的美人在他怀里便成了小小的一团,衣袖粘连间透着逾矩的亲密。   顾昀清隽的眉眼狠狠拧在了一起,怒气上涌,正想着什么样的外客竟敢在顾家这样放肆,却瞧见了跟着那背对着他的男子身后的随从的面容。   他倏尔愣在了那里。   徐启?   那,抱着阿夭的那个男人是……   他俨然一个焦雷劈在头顶上,半晌迈不动步子,回神的瞬间,一股更盛的怒意便充盈心间:三叔也是重来一回的人,他应当知晓,哪怕婚事延迟了,她也是他命中注定的妻室,他纵然是长辈,纵然是一时情急,也不该这样唐突自己的侄媳妇!   这样的把柄若是被外人知晓了,岂不是耽误他们二人的前途?   顾昀底气十足,纵然那人位极人臣,他身为小辈,却也得同他说这个道理。   于是,便深吸了一口气,跟了上去。   ……   晏安宁回神时,自己正坐在四宜楼的厅堂里,顾文堂的怀中。   他眼眸温和沉稳地看着她,宽大的手掌抚了抚她的额头,眉梢微展,旋即揽着她倒了一盅暖茶,送到她唇边,一小口一小口地喂她喝下:“喝些水,会好些。”   顾文堂与礼部的官员谈论政事到这会儿,刚将人送走,却在阑干旁瞧见了她失魂落魄地在园子里乱晃。   她从来都是笑吟吟地对着人,甭管是客气还是真心,是以遇见了顾昀,面上春花般灿烂的笑容又现了出来。他看得不太舒服,但仍旧有些忧虑,便静静地站着没动。   恍然想起,那次也是在四宜楼瞧见的她,她被一个浑不吝的公子哥纠缠,他出于礼仪规矩敲打于她,小姑娘却委屈得很,声泪俱下地指责他,真是胆大包天。   若是他因为这桩事再同她说教,也不知她会不会再哭鼻子。   想着这些,他心间松快了不少,可再瞧时,她却红着一双眼睛,抱着个锦匣发抖,像是只淋了雨的小猫,可怜巴巴地瞅着他。摇摇晃晃,像是来一阵风就能将她吹倒似的。   便是撞见顾昀同人苟且的那一日,也未曾见她这般伤心过。   眼角眉梢透露出的脆弱,像是这世间全然将她抛弃了似的。   顾文堂心间狠狠地一抽,顾不得计较什么该不该同她置气,只想立时将她揽在怀里疼惜,什么也不想问。   此刻,怀里的姑娘白着一张脸,被他这样小心地照顾着,喂了快半壶茶水,才慢慢缓过气儿来。再抬眸看他,就现出些在他跟前丢脸了的赧意,飞快地瞥上一眼,便赶紧收回了目光。   温热的唇落在她额间和面颊上,将她四肢百骸那股寒意祛得十之八九,直冲鼻尖的暖意醺得她又忍不住红了眼睛。   啪嗒啪嗒,眼泪便落了下来,像个吃不到糖的小孩子一样,泪水怎么都止不住。   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竟然在他的跟前毫无预兆地卸下所有防备,仿佛要将今夜遭受的那些委屈都给哭出来似的,手背仓皇地去拭泪,那珠子却怎么也拦不住,兀自落在她的衣裙和他的胸襟上,染得那官袍上的仙鹤都变了颜色。   她哭得快背过气去,迷迷糊糊地想,从前她在他跟前掉眼泪,多半是故意想惹他怜惜,梨花带雨地煞是漂亮,今日她定然是哭得形象全无,也不知此刻是不是丑极了,会不会惹他嫌恶……   可念头刚一闪过,那人便揽着她的腰肢将她抱得更紧了些,几乎是想要将嵌进他身子里似的,从来沉稳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怜惜,手掌一下一下地顺着她的后背,叹息道:“好娇娇,你再哭下去,我这心都要被你搅碎了。”   不知是何时她止住了眼泪,面颊上的泪珠被他的手掌一点点地擦拭干净,余下淡淡的羞红。   她被那触碰弄得从骨子里战栗,嫣红的唇瓣索取着暖意覆上他的,两人愈吻愈深,情绪在这一番折腾后仿若失控,刻骨缠绵的滋味在唇齿间流转。主动的是她,但那扶着她腰肢的手并未闲着,直揉得她大冷天里香汗淋漓,几乎在他怀里软成一滩水。   情难自控的当间,听见他哑声唤着她娇娇儿。   这样令人羞赧,只该存在于床笫之间夫妇敦伦时的称呼,不知怎的从他这样正经的人口中说出来,好像也带上了诸多缠绵缱绻意味。   她恍若无比清醒,却又意乱情迷地陷在这温存之中,难以自拔。   ……   守在外头的徐启瞧见面带怒意地上来的顾昀,先是吃了一惊准备去拦,旋即想到了什么,又站到了一边。   方才他冷眼瞧着,相爷是有些不高兴的。不过待晏姑娘,相爷从来都是纵容疼爱的,只是他作为心腹手下,不免也会为主子鸣不平,一心站在自家主子那边。   五少爷三番两次逾矩的举动惹得相爷不高兴,他便也存了些心思,当下看了一眼里屋的情形,竟是半点不打算拦着了。   顾昀见徐启这般作态,心下安稳了不少,对自己要说的话也多了几分底气。   只是刚一靠近门口,便瞧见三叔正抱着阿夭,耐心细致地给她喂茶水,直喂了快半壶茶,末了,还拿起帕子仔细地给她擦拭嘴角。   他愣在当场,只觉得自己是不是读书读傻了,这样荒唐的场景竟能入梦——这样的情形,显然已经超越了长辈同欣赏看重的小辈的关系……   他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痛感在此刻被无限放大。   不是做梦。   且面前的一双人的亲昵还不止于此。   他那从来被他碰碰面颊就会脸红心跳的阿夭,此刻居然泪眼婆娑地主动揽着三叔的颈子献吻。   而那从来位高权重,最重规矩的三叔,气息不稳,声音沙哑地揉她在怀里,声声唤着她娇娇儿,象征着官员威严的一品官袍,被这番缱绻温存闹得顷刻间便皱得不能看了。   顾昀几乎目眦尽裂。   他以为位极人臣又重生归来的三叔,会是他青云路上最大的助力,可没想到,他竟然在暗地里抢他的未婚妻!   他从没瞧见过阿夭这般媚态,声音被另一个男人揉得像是含着春日里连绵的水雾,简直让人挪不动步子。   事情究竟怎么会发展成这样?   顾昀忽然想起,前世他曾不经意间在三叔的书房里瞧见一副女子的画像,只是奇怪的是,那画像是并没有画出女子的脸,只有头上的珠钗和到领口的衣衫。   那时他还曾与阿夭戏言,高高在上如三叔父,竟然也有不能宣之于口的心上人。他还暗自揣度过,难不成三叔父爱慕宫里那位没怎么承宠便当上了太后的陈氏?除却她,世间又有什么女子是他得不到的?   可现下,他只觉得手脚发凉。   原来如此,原来那人是他的侄媳妇,他才连其真容都不敢画在自己私藏的画像上。   顾昀嘲讽地想着自己这位三叔的情深似海,可一个念头闪过,让他脸上的表情彻底僵住。   前世,他其实早就知道魏永嫣要去找阿夭的麻烦。可他当时心里很恼怒,他将她奉为私有,可她却怀了旁人的孩子——纵然那定然是魏永嫣使了手段,趁他不察时让人污了她,可他心里还是不畅快得很。   他容不下那个孽种,所以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让魏永嫣找了过去。   只是没想到,她出手这样狠辣,等他下衙回府的时候,竟被告知她被害得一尸两命,他连尸首都没有瞧见。   到那会儿,心里的内疚和惭愧才如山呼海啸般地向他袭来,他想到二人之间的点点滴滴,痛苦得几乎肝肠寸断。   可此刻瞧见这幅光景,他才惶然冒出了一个令他怒火中烧的猜想:上一世他们大婚之日,三叔似乎也因故歇在了侯府外院,难道,污了她身子的人并不是什么卑贱的家丁,她怀的孩子,其实是三叔的骨肉?   愤怒几乎冲垮了他的理智,他恨不得立时冲进去狠狠揍那装得清正端方,遵规守矩的三叔父一拳,可瞥见徐启眼中的毫不掩饰的冷意,他一个激灵,顿时收住了脚。   眼下的他,同位极人臣的三叔对抗,几乎是以卵击石。   若是他冲进去伤了他,事情闹起来,只怕这回的春闱,他又没法子参加了——若再耽搁三年,那他手里的先机便会被冲淡许多,损失极大。   徐启是三叔父的心腹,他明明知道里面是什么样的情形,却仍旧拦也不拦,显然是故意让他撞见的……   若他没了功名,想夺阿夭回来,便更没指望了!   顾昀的理智瞬时回笼。若是春闱得中,甚至高中状元,到了琼林宴御前答对,他未必就没有一争之力!   这般想着,他冷冷看了里面一眼,深吸了一口气,在徐启诧异的眼神里匆匆离开了此地。   徐启摇了摇头。   男子汉大丈夫,遇上这样的仇恨,居然还能隐而不发,这已经不是什么卧薪尝胆了,分明是胆魄全无。   看来,这位五少爷看着聪明有才,实则难成大器。   他转头,脸上讥诮的笑意在撞上他家相爷沉沉的目光时打了个寒颤,心虚地垂头走远了。   屋内,顾文堂抱着人到了金翠屏风后头,隔绝了外头的视线,低下头替在他怀里轻轻喘着气的姑娘整理被他揉乱了的衣襟。   徐启的心思他自然知晓,且他耳力过人,早在顾昀走到门口的时候就察觉了动静。可这姑娘那会儿正失魂落魄着,他也无心搭理旁人,到后来情到浓时的诸多纠缠,倒是存着几分故意的心思了。   只是他这位好侄儿倒真是软弱得过分,夺妻之恨,也能这样生生咽下去。   顾文堂眸光中闪过一抹不屑。如此看来,他与安宁,果真不是良配。   这样的人,野心勃勃,又毫无底线,安宁若嫁给了他,一来她这样的容色,他将来未必守得住,二来,他今日能忍他这般行径,来日,诸如魏永嫣这样的人若要伤她,恐怕他也会为了大利装没瞧见。   此子不堪相配罢了。   作者有话说:   嘿嘿,稳重的徐管事偶尔会出现一些刺激的助攻行为 第50章   而方才那戏剧性的一幕,由始至终背对着门,被人揽在怀里,不断轻声诱哄的晏安宁并未察觉。   那人修长如竹的指关节在她的脸上游移,温热的帕子一一仔细拭过,她似乎也感觉心情明朗了不少。   理智回笼,第一个念头便是她怎么能在顾文堂跟前露出这样的一面来?   并不是献媚邀宠的黏糊小手段,而是真正伤心得难以自抑的一面。   那些伪装与难堪的心绪,她竟都在这个人面前纤毫毕露……她一时间心乱如麻,一面为自己的异常,一面为这个位极人臣的男子不问因由地这般妥帖照顾她。   她垂眸瞧着那被她哭得一塌糊涂的一品官袍,更是慌乱,急匆匆便要站起身来:“……三叔,我方才失态了……这里可有能更换的衣物?我服侍您更衣吧?”   顾文堂一言不发地拉住了她,默了少顷,有些无奈地笑笑。   这丫头,到底知不知晓自己在说什么?   夜色低垂,因着些缘故他二人仍旧在这四宜楼上独处,孤男寡女,她还要服侍他更衣……她这话出来,难道不知男子听了会怎么想么?   一时叹这从来伶俐的姑娘,怎生这般不警醒,倒将这世间男子都想得光风霁月,坐怀不乱。   一时又暗想,或许是她格外信赖于他,听了他一句要将周公之礼留在洞房花烛夜,便毫无戒心地再怎么同他亲近也不加戒心。   后一个念头更让他心间一烫,回想方才她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眸子在阁楼下仰着头看他,脸上强忍的酸涩立即就化为了委屈的模样,心里的疼惜与怜爱刹那间毫无底线地四处弥漫。   因着时机的缘故,他到底还没能全然解决掉顾昀给她带来的那些麻烦,这娇姐儿,怎生就这般依赖信服他了呢?   她竟不知,男人温情蜜意时的山盟海誓,是最不成效力的诺言么?   “别折腾了。”晏安宁便听他轻叹了一口气,将她拉回了身侧坐下,问:“……你饿不饿?可要吃些东西?”   她怔了怔,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心间装着事,从怡然居回卿云小院后又看着下人翻箱倒柜地找东西,确实没来得及用饭。耽搁到这时,的确是有些饿了。   顾文堂便起身去外头吩咐了下人几句,不多时,他便捧着一碗小米山芋粥转还。   “夜深了,吃得多怕积食,用上一些便罢了。”   闻言,晏安宁点了点头,看他似乎还有想亲自喂她的举动,哪里再敢劳烦他,忙自个儿接了过来,小口小口地拿汤匙子往口中送。   趁她低头喝粥的功夫,他又去了外间,等再露面,身上便换上了一件月白色的常服。   晏安宁鲜少见他穿得这样鲜亮,倒是也不显轻浮,因他身上难掩的不怒自威的迫人气势,反而显出几分别样的端重与仪表堂堂来。   比之少年顾昀一袭白袍神采飞扬时的模样,他举手投足更加沉稳,深邃的视线扫过人的面,犹如谪仙降临凡尘,稍施加注意便能让人浑身炙热,面红心跳。   想到她方才与这样的人唇齿纠缠,视线朦胧间瞧见他粗喘吻她失控的模样,便忽地萌生出一种亵渎神明的罪恶感。但更多的,竟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得意。   “三叔,你用过饭了吗?”   见他一直看着她,她顿住手,小声地问了一句。   不知缘何,她明明是头一回这样与他相对着用饭,可他瞧她的那种眼神,却莫名让她觉得这样的情形好像发生过无数次一样……怎么可能呢?前世那一场荒唐过后,她大受刺激,对他避而不见,没过多久,便殒于魏永嫣之手。他们哪里又有机会如今日这般相对而坐,有这样平和淡然的气氛呢?   “用过了。”   顾文堂微微一笑,只是很爱看她小猫进食般的可爱模样。不过如此一来,瞧着她一顿饭吃不了多少,倒怪不得生得这般纤弱苗条,委实是单薄了些。   也是,见他时他还穿着一身官袍,想来是在四宜楼会外客,并且那外客刚走不久,两人定是用了晚饭的。   一场应酬,酒足饭饱,寻常男子哪还能想起旁人有没有用过饭?可他却这样体贴入微,看出她的窘迫无助,也将她的点点滴滴都记挂在心上。   他为何要对她这么好呢?   这本该是她所求的,但此刻晏安宁却忍不住去想这个问题。   甚至,被那温柔包容的目光定定看着,一些极为不妥的话也问出了口:“……从前,三叔对姜夫人也这般好么?”   话一出口,她便顿觉失言,小心翼翼地抬眼去看他的神色。   他们之间的关系算是她刻意攀附,若是顾文堂尚未婚配过,她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有机会成为他的妻室的,所以她其实没资格去计较这个原配正妻的存在。姜夫人的存在,反倒是她的契机。   没有姜夫人,便没有顾明钰,她也不可能借着这样近水楼台的机会一步步攻陷他的心,在这个满心都该是朝政大事的权臣心里留下抹不去的痕迹。   府里人都说,三老爷与早逝的姜夫人十分恩爱,当日太夫人因为姜夫人身世的缘故对她极为不喜,怎么也不肯点头,可三老爷却仍旧执意娶了她进门,成婚数月间,并未纳过通房妾室。   只是姜夫人福薄,大着肚子舟车劳顿回了京都弱了身子,生明钰的时候难产,便就这样去了。   这些陈年旧事晏安宁早就派人仔细打听过,她猜测姜夫人在他心里定然是个特别的存在,否则看上去这般在意祖宗规矩的顾相爷不会做出这样离经叛道的事,所以二人独处时,她从来没有提起过姜夫人,就是怕触及了这看上去对她极为包容的男子的逆鳞。   但兴许是今晚的月色太美,气氛太过缱绻温柔,倒让她从前记在心间的那些不敢行差踏错的准则忘得一干二净,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似的,问出了似乎要和原配夫人一较高低的拈酸泼醋的话儿。   内室里静谧了几瞬,她瞥见他神色微顿,默然了片刻,开口道:“她不似你这般让人操心。”   晏安宁握着汤匙的手微微停顿,旋即若无其事地低头继续搅了搅米粥,心底却莫名闪过了一丝失望。   她心里想着,顾文堂遇上姜夫人的时候,大抵也是如顾昀这般年岁,正是一腔热血,敢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年纪,两人之间大抵是相濡以沫,互相扶持一路回京的情分,成婚后,多半也是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倒是头一回开始从心底不满自己年岁小的事实,顾文堂看着她,只怕同看着姜夫人的感觉大为不同吧,只觉得她年纪小需要多加照料,那些男女之间汹涌的情愫,定然不会如与年少时一心爱慕不顾世俗反对也要娶进门的姑娘那般热烈缠绵……   莫名地,她竟对那位从未谋面的姜夫人生出些艳羡之意。   但晏安宁很快就整理好了心绪,一碗粥喝得见底。   她想嫁给顾文堂,又不是真心爱慕于他,计较这些长短做什么呢?姜夫人与他再琴瑟和鸣,到底也是逝去之人了,只要如今这世上,他目之所及中的所有女子里,他最疼爱怜惜她,愿意给她应有的名分和体面,旁的无关痛痒的东西,她便不该去在乎。   活人无法彻底赢过死人,但死人也做不到活人的缠绵悱恻,暖玉在怀。   况且,与姜夫人相较,对她来说并没有任何利益可言。   一番心思浮动,皆隐在平静的皮囊下,是以她并未瞧见,自打她问了那句话,便眸光深邃地望着她的男子面上的神情。   顾文堂着实没有料到竟有一日能从她口中听到姜夫人这三个字,很是让他意外。   他还当她不在乎那些,只是平日里偶尔想起,不免又疑窦:柳叶般娇嫩的女孩儿,正是貌美的年纪,倘若是真心爱慕于他,又怎会对这瞧上去便大有文章的过往视而不见?   他拿不准她自动将自己放在了卑位,还是压根没有争风吃醋的想法,如今听到这一句莫名其妙的问,倒让他忍不住心生欢喜。   不过过往事到底诸多波折,并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讲清楚的,正犹豫着如何开口,却见那姑娘似乎已经浑不在乎地揭过了这话题,笑得明媚:“……多谢三叔,这粥很好喝。”   顾文堂眉梢微挑,见她一副春光明媚的神情,到底又将那到嘴的话咽了下去。   她既然没了兴致听,那冗长的旧事提起来,不免也索然无味。   他不再言语,目光落在她方才怀中紧紧抱着的锦匣上,弯下腰将其够过来打开,里头赫然是一串碧玺石做的佛珠手串。没有记错的话,应当是海外才有的奇珍,听人说,是有纳福辟邪的奇效的。   打她和顾昀说话那会儿就抱着,当时他还以为是顾昀赠的物件,现下看来,却是她拿着这东西要送给什么人。   抬眸看她,便见那姑娘面上闪过一丝狼狈。   顾文堂凝眉想了想,忆起今日听徐启来禀晏家的两个妈妈奔赴千里想要接她回江陵去,似有所悟。   姑娘的头垂得更低了,再抬眼,却见那人慢条斯理地将那佛珠戴在了右手上,昂贵的异域物件戴在他的手腕上倒是被人压下去了风头:“……这东西倒是独特,便用它来偿还这碗粥吧。”   她唇角颤了颤,心里想,从来不见他戴什么佛珠的,可见并不信佛。他又一向端重高严,这东西贵重是贵重,戴上却不免显得轻狎,如今他央了她的东西过去,也不知他那些同僚下属,回头瞧见了会不会笑他。   嘴里却轻哼道:“……三叔这粥是金子做的不成?”   嘟嘟囔囔的小模样,可爱极了。   顾文堂唇边噙起一抹笑意,指腹轻轻摩挲着那烛影下流光溢彩的碧玺石,动作太过轻柔,落在晏安宁眼里,莫名叫她想起方才他仔仔细细地轻拭她面颊时,指腹的薄茧带来的酥麻感觉。   “那便当作定情之物,也无不可。”   那低哑的笑像羽毛在她心间拂过,细麻的痒,抓也抓不住,阻也阻不了,勾得她暗暗红了耳垂。   “……什么定情之物的,三叔休要胡说,坏了礼数……”况且,哪有从别人手中夺去的定情物?   不过她这里有什么东西能入他的眼,她心里倒是高兴的。   至于她父亲……听了那嘴上没把门的婆子的一番话,她早就冷了心肠,再不愿再去续什么父女天伦的缘分了。   顾文堂眼眸里笑意渐浓,望了一眼天色,温和道:“我派人送你回去。”   再留下去,他恐是舍不得这脸颊嫣粉,犹如春日里枝头绽开的桃花一般的姑娘了。   送了她离去,顾文堂指骨屈在桌案上敲了敲,敛眉想了想,喊了徐启进来吩咐道:“晏家的人那边盯着些,若是再有什么不妥当,寻个时机打杀了便是。”   说这话时,他近乎面无表情,淡漠得远离人烟。   他自是知晓安宁今夜心绪的凄苦之处症结不在什么下人身上,可他也瞧不得在顾家的屋檐下还有人敢这样惹她伤情。不过是几个不长眼的下人,处置了也不过是无关痛痒的小事。   “……小五那边,也要注意一些。”他眸光微凉地扫了徐启一眼,后者轻咳一声,面色严肃地点头。   此子城府倒是深,却是不知在憋什么招呢。但他可不会畏惧一个黄口小儿,只是怕她被不省事的牵连,纵然只是稍有不妥,也足以让他心疼不已。   算算时日,大抵要不了多长时间,他便能够如愿以偿了。   打老鼠怕碎了瓷瓶的小心谨慎,他已然是许多年不曾体味过了。   这一回,为她,却竟是甘之如饴。   作者有话说:   咱中国人爱一个人,就要带她吃东西!   安宁慢慢开始动真心了,喜欢一些极限拉扯!   哈哈哈,不出意外的话,今天晚点应该还有一更,大概零点左右更新吧 第51章   晏安宁回到卿云小院的时候,招儿和盼丹两个正焦急地站在外廊上等待。   天色已经太晚,原本姑娘心不在焉地让她们寻那压箱底的碧玺石佛珠的时候她们便心底有些异样,招儿是知晓内情的人,猜出晏安宁要拿这手串做什么,一时更是担心她被那不长眼的刁仆为难。   二月里寒风料峭,两个婢女莹白的脸都被风刮得泛红了,晏安宁见状,默不作声地一边携着一个,推着她们进屋。   “这么冷的天,何必在外头苦等?”   “姑娘您这么晚都不回来,如何叫奴婢放心?”盼丹松了一口气,柳叶眉仍蹙着,“下回姑娘若要出去,身边多少带个人,不消是奴婢还是招儿,总是让人安心些。”   她浅笑一声道知道了,坐在铜镜前由人服侍着卸掉钗环,想了想,从匣子里拿出两个小小的青瓷瓶,一人怀里塞了一个:“涂上,免得明日好好的脸都不能看了。”   盼丹怔了一下,顺从地应是,晏安宁对着昏黄的铜镜,隐隐瞧见前者的眼角闪过微光,似是泪光。   她毫无目的地摩挲着金簪上的玉簪花的手忽地顿了顿。   盼丹并非她最信任的婢女,是她来了顾家之后马氏指给她的,但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待自己忠心耿耿。前世,她嫁给顾昀后,她便是另一个陪嫁婢女。那时她骤然失势被休弃,实则同招儿主仆二人被顾昀囚禁了起来,听送饭的人说,这丫头也在四处打听她的下落,为此还惹恼了魏永嫣,挨了板子。   其实她扪心自问,对盼丹她的重视越不过招儿,盼丹从她这里得到的,也并不丰盛到足以买下她的性命。饶是如此,她仍旧拿出一颗真心来为她尽忠,说是结草衔环,也不为过。   相较之下,有的人享受着全然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却半点廉耻都不知晓,守起家门过好自己偷来的好日子也就罢了,还要巴巴地派人到她跟前来戳她的心窝子,甚至来算计她的姻缘和银钱……   晏安宁微微凝眉,眸光里闪过冷意。   或许是好日子过得太舒服了,有的人便得意忘形到自己是个什么货色了。   对待晏家的事情上,她从来习惯于逃避,可班妈妈的话,却在她眼前划开了个血淋淋的口子,明晃晃地在她脸上扇了一巴掌——她以为的退让和回避,未曾让薄情寡义的父亲对她有多内疚,未曾让他内心受到半点折磨,更未曾让那鸠占鹊巢,锦衣玉食的母子三人止了贪心,夹起尾巴过日子。   既然过好日子,对方不知足的话,那便不过了吧。   她面无表情地将金簪掷在桌案上,扬声吩咐招儿:“晏家的那两位,明日不必急着走了,等我定了亲,再走。”   正在收拾晏安宁褪下的斗篷的招儿怔了怔,有些意外,但还是点头应是。   *   翌日,一大早起身收拾包袱准备上路的两个妈妈听说了晏大姑娘的吩咐,惊诧不已。   明明昨日还顺着江姨妈的意,像是恨不得立时将她们赶出去,怎么一觉醒来,又变卦了?   听了招儿的解释,心思活泛的储妈妈才回过味儿来:看来这位大姑娘是打算给在娘家人面前好好炫耀炫耀自己结了门得意的亲事,为此,哪怕多留她们些时日也能忍让。   一旁的班妈妈就不乐意了。   待在这侯府,她们做什么事都要看顾家人和那位性子极其傲慢的大姑娘的眼色,哪里有在晏家她当着主子身边最得脸的管事妈妈来得自在?这侯府再怎么钟鸣鼎食,富贵泼天,到底也和她没有半点关联,吃不到丝毫好处。   “在顾家一直叨扰,恐怕会惹得侯夫人不喜吧?”班妈妈目光闪烁,意有所指。   纵然是要嫁侯府公子,日后不是还得看嫡婆母的眼色过活?她意在威慑这位眼睛长在天上的大姑娘,莫要耍些小性子误了大事,惹了未来婆母不喜就不好了。   “这就不劳班妈妈操心了。”招儿笑盈盈的,笑意却未达眼底,“莫说侯夫人本来就喜爱我家姑娘,便是太夫人那里,姑娘也是有体面的。除夕家宴上,姑娘可是能坐在太夫人近处的……且班妈妈昨日里不是闹着说这婚事没有凭证么,您二位亲自留下来瞧瞧,回去不就能安生复命了么?”   班妈妈被她这话弄得一震。   那侯府五少爷也不过是个庶子,大姑娘竟然在嫡婆母,甚至祖母跟前有这样的体面?   她有些疑心这牙尖嘴利的婢女是在夸大其辞,正张口想说什么,袖子却被同伴拉了拉,便又将话咽了下去。   储妈妈笑得和善:“姑娘有命,我们自当遵从。如此,我二人便不得不在侯府多叨扰些时日了,其中因由,还望招儿姑娘同顾家的人好生转达,免得引起误会。”   闻言,婢女的脸上似乎露出满意神色,轻嗯了一声,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班妈妈瞪了她一眼:“拦着我做什么?”   “人家存心要耍威风,你就是一意孤心出了门,扣了你的马车,你难不成要插上翅膀飞回去不成?”   班妈妈哼了一声,虽知这脑子比她清明的婆子说得有道理,但还是不忿地将包袱扔回床榻,恨恨地低语:“……真是没个规矩,不看僧面看佛面,竟半点不给主母面子……这样的将人当犬马耍,一日一个想法,恨不得让自个儿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事情传得天下皆知,也不知收敛些,届时人家金榜题名若是毁了婚,黄了亲事,看那厢到哪儿哭去……”   这话说得极没规矩,几乎算是在诅咒晏安宁婚事不成了。   神色淡然的储妈妈听了只当没听到,低头寻思着要如何验证那婢女所言非虚起来。   若大姑娘真在侯府这么得脸,她兴许也没必要跟着成氏夫人一条道走到黑。   那妇人也是个抠搜性子,做牛做马,也不过能从她手里捡些漏出来的小利而已。   实在是不值当。   此刻的两人被招儿的一句话搅得各怀心思,其间波谲云诡,不为外人所知也。   *   转眼便到了二月初八这一日。   顾家离贡院的距离算不得远,虽进京赶考的穷举子很多,但高门大户自然不必像平民百姓那般挑着扁担应试。不过这一日,顾昀仍旧三更天便起身了。   若是起得晚了,马车堵在路上,就不得不步行穿过人流了,届时被挤掉了鞋子冕冠,才是狼狈。   此时的顾家,大多数人还在沉睡当中,夫人马氏派来了个妈妈来叮嘱于他,旁的,便只有他那位从前十分任性跋扈的妹妹起了个大早站在庭院里送他了。   顾昀出了承辉苑的院门,眸光落在怡然居毫无灯火痕迹的院落里,自嘲地勾了勾唇角。   前世他耽搁了三年,应试之时,她比他还要上心,四处里无微不至,生怕他哪点不舒心在贡院里发挥不好,温良贤淑冠在她头上,没有任何的夸大其辞。   可如今,她却被他那城府颇深的三叔哄骗了去,其间根由与症结,多半就出在魏永嫣身上。   这件事她瞧着不在意,但从眼下的结果来看,必然只是她口是心非的伪装。他与她自幼青梅竹马一道长大,其间情分非旁人能比,纵然眼下她一时失足,被三叔的权势和手段迷了心,但等到他高中状元,跨马游街,向父亲求娶她的时候,她定然也会喜不自胜的。   纵然此时让三叔占些先机又如何?往后的日子还长,他就不信斗不过他。   顾明珍见自家兄长的视线黏在怡然居的院门上半晌没动,看了一眼面色逐渐变得焦急的书童,轻声道:“哥哥,天太早了,晏表姐应该还没起身,你还是早些出门,不要误了时辰吧。”   其实她昨日打听过,晏安宁根本没有回怡然居歇息,显然今日原本就没打算来送考。   她隐约预感到,这门婚事大概还要出波折,可近来哥哥也给她一种很异样的感觉,仿佛什么事都成竹在胸似的。她提过几句,倒被他一脸厉色地呵斥,后来索性也就不提这些让他一听就不高兴的话了。   顾昀深吸了一口气,漠然地嗯了一声,目光犀利地眯了眯眼睛,望向国公府的方向。   成败在此一举,若是成了,琼林宴上面见陛下,尚有一争之力,若是不成……他回来后一心想要守着的佳人,便要变成旁人的枕边人了。   此间事,已是容不得半点差池了。   “走吧,出发。”   ……   白记糕铺后院。   白彦允看着自己快忙活成陀螺却仍旧不忘絮叨他一番的妹妹,无奈地笑笑:“你先前准备的已经够充分了,又有这考篮,没什么好担心的。若是无事,我便出门去贡院了。”说着,便要拾起乡试时用来挑行李的扁担,准备继续物尽其用。   白九娘忙拦住了他,指了指院外头:“挑什么扁担,好好的马车,你不坐啊?”   白彦允怔了怔,走出去几步,果真瞧见外头停了辆阔气的马车。   他微微挑眉,诧异地回身看着妹妹。   如今他们二人虽然在这京城里算不上穷人了,但即便是普通的马车,对他们来说也是难以负担的。   “晏姑娘特意派来的。”白九娘笑了笑,眸光里闪过一抹感激。   每逢春闱京城里就挤得不可开交,若是没有马车,被挤掉了鞋子冕冠,衣衫不整,贡院是不让进门的。届时又要花一笔银子重新置办行头是小事,关键是折腾来折腾去影响心情。   被晏姑娘拢到身边这一个月来,她也几乎打听清楚了这位主家外人知晓的事情,知道自己这小生意并不足以让人家放在眼里。那日出手相助,算得上是抬举她,还积德行善了。   而今她哥哥要下场了,对方不仅在前几日送来了仙绣阁的考篮和护膝,还贴心地借他们用马车。除了感激,白九娘已经不知道该有什么感受好了。   白彦允垂眸看着自己手中的考篮,又看看外头停着的马车,眼前不由出现了那抹美得犹如从仕女图中走出来的背影来。   那样美的姿态,那样高贵的出身,竟也有着这般善良的心地。   见状,白九娘警惕地看了哥哥一眼,轻咳一声:“哥,还是那句话,等你金榜题名,中了进士,才有资格被人家高门大户看在眼里。现下,人家连你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呢。”   见她又要不着调地扯什么榜下捉婿的事情了,白彦允拧了拧眉心,摇头失笑:“好生去寻思你的生意吧,我与那姑娘不过是萍水相逢擦肩而过,连真容都不曾得见,哪里就扯到了这些事情上?”   白九娘也是当惯了母亲的角色,虽然外头晏家的管事不会说嘴晏姑娘的婚姻大事,但她寻思着,这样的高门大户多半是从小就定好了亲事。她不想让她哥哥心存旖念,到头来空欢喜一场,这才卯足了劲儿打击他。   闻言,她很快抛下了这一桩,有些犹豫道:“要不我还是不做生意了,在贡院门口安生等你便是……”   “可别。”白彦允连连摇头,若妹妹是一心为了赚辛苦钱也就罢了,可他瞧得出,这些年的抛头露面,一面是为了他,另一面,却是他妹妹真心喜欢做生意,在这一点上,妹妹倒与那位晏姑娘有几分投契,“我一进去便是要待整整两日,你守在那里做什么?做好你自己的事情便是,我考了县试乡试这么几场下来,早就熟门熟路了。”   白九娘这才稍稍放心,叮嘱了几句,也不再耽搁,目送着哥哥上马车了。   外头还有呜呜的寒风在刮,白彦允坐在被毛毡封好了的马车中,却是一点寒意都察觉不到。   真是锦绣膏粱,富贵如云。   他闭上眼想要凝思早就背得滚瓜烂熟的经文,脑子里一时间却全是妹妹那不着调的话。   白彦允不由弯唇笑了笑。   谁知道呢,或许这世上,真有这样的造化呢。   不过不管是为了什么,他寒窗苦读了数年,此次,他也定要一鸣惊人,一如他在老家乡试时那般,惊艳到令人侧目。到那时,或许一些高贵如谪仙的人,也能对他投来一些在意的目光吧。   ……   外头赶考的举子有多辛苦狼狈晏安宁一概不知,她只是安安稳稳地睡到天光大亮才起,一夜无梦。   用早饭时,听招儿说起,她才想起今日是顾昀下场的日子。   想一想也是有些物是人非。   前世顾昀参加会试的时候,她几天几夜都睡不好,好不容易将人送了进去,听人家说里头有被冻得晕过去的举子,又坐立难安地担忧他受冻挨饿。一场考完回来,他倒头就睡,她却没合眼地瞧他是否哪里有不舒服不妥当,又紧锣密鼓地替他筹备下一场的事宜……   可到最后,他是中了,还高中探花,跨马游街,风光无限,却转头便另娶了大着肚子的魏永嫣过门。   她那些在日久天长的相处里,从出于商人本性的锱铢必较变得不计回报的付出,都成了天大的笑话。   再转念一想,如今她选了顾文堂,倒是省却了许多麻烦。再也不必红袖添香地敦促她的夫君读书,不必为他下场是否得中提心吊胆,不必担忧他受不了贡院的恶劣环境,只是这人,早在数年前便成了连中三元的传奇人物,而今宦海沉浮已有十余年矣。   真是让人省心啊。   招儿看着姑娘吃着吃着忽然露出些欣慰的笑容,和同样一头雾水的盼丹对视了一眼,摸不着头脑。   姑娘这是乐什衤糀么呢?   ……   大觉寺。   宫装女子穿廊过殿,耳边是远远的众僧木鱼诵经声,眼前是飘着袅袅青烟的青铜鼎炉,无悲无喜的佛像被那香火朦胧得面容模糊。转过一道屏风,便见魏永嫣正面无表情地立于桌案前练大字。   “殿下,该诵经了。”她轻声提醒道。   陛下不仅赶了她们来这儿,每日辰时,还会派庙里的小沙弥敦促殿下念经,字字句句都不许错,全是为陈太后祈福的经文。   魏永嫣美艳的眉眼间闪过戾气,将狼毫笔置于端砚上,离开了桌案。   宣纸上赫然写着一个大字,忍。   倩雪看得眉心一跳,听外间似乎传来了熟悉的走动声,连忙将那宣纸虚掩起来,免得被外人瞧在眼里。   小沙弥年纪小,却十分尽职尽责,站在门帘外听那跪在佛前沉声吟诵的少妇念完了所有经文,才双手合十道一声阿弥陀佛,告辞离去。   倩雪松了口气,上前去准备扶魏永嫣起来,后者却不耐地甩开了她的手:“……本宫跪得腿都麻了。”   她忙跪下来,将殿下的姿势从跪转到坐,轻轻地为她揉捏松弛着腿。   “殿下,今日是会试呢。您说,顾公子能得中么?”   魏永嫣嗤笑了一声,眸光冷漠。   她实然也没有那般在乎顾昀,可她瞧不得他为了什么青梅竹马的表妹这般与她疏远——她被那贱人害得沦落到这等境地,不得不每日被昔日的眼中钉折辱一回,他倒能装成没事人,这么多日连派人过来远远瞧上她一眼都没有……   魏永嫣翻了个白眼:“本宫管他中不中。”   她心情很差,看着头上无悲无喜,庄穆威严的佛像也觉得极其不顺眼,看着看着,竟隐隐有些反胃。   说什么救世济难,她的难处它倒是从来不理会。所以她纵然手上不干净,瞧见了这佛像却也没什么畏惧之心。   倩雪看着她似乎对着佛像作呕的动作却愣了愣,忙低声劝:“殿下,那是佛祖,您不可这般不敬……”   大觉寺一向算得上灵验,因而香火也是最旺的,纵然殿下因给陈太后诵经祈福的事情心里不爽利,可在佛前如此,实在是犯了忌讳。   魏永嫣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知道了。”   她就是觉得,上头的人虚伪得可以,装出一副救苦救难的慈悲心肠,实际上毫无作为,忍不住就想吐罢了。   *   三月初二,礼部张榜。   一大早,太夫人便将晏安宁叫到了身边,说是品鉴她前几日刚绣好的佛经。   晏安宁心里清楚,顾家人都在为顾昀春闱的事情揪着心,太夫人叫她到身边,显然也是因为她这里消息最灵通,听闻了好消息,想第一时间和她这个“最关心”的人分享罢了。   她看着太夫人慈爱的面孔,已经开始忍不住去想这老人家知晓了真相会作何反应了。   纵然太夫人此时喜爱她,认可她的细致耐心和一手好女红,可她一旦和太夫人心爱的幼子牵连到一块儿,只怕那些不堪的话便都会从她口中冒出来吧?   虽顾文堂已然不是万事需要爹娘首肯才能践行的少年郎,但想到这样的一位长辈日后用那种失望的眼神望着她,她还是有些暗自怅然。   太夫人不知她心思,只是亲热地拉着她的手,随口说着佛经的事,实际上在翘首以盼上门报喜的人或是被派去杏榜下看榜的人。   她是腿脚不太麻利了不想轻易出门,二儿子这个做爹的却是一大早就跑到了贡院那边了。   太夫人就笑眯眯地回忆了起来:“……当时三郎下场,我还能起个大早在贡院对面的茶楼等着呢,哎哟,当时头一个名儿就是三郎,可把我得意坏了……”   提起三儿子,老人家总是一副不吝啬夸赞的模样,恍若将所有的偏心都留给了他似的。   晏安宁眼里也有了笑意:“……那三叔当时紧张么?”   太夫人摇了摇头,无奈地笑:“他年轻的时候傲着呢,整天大放厥词,说定然能高中状元,不然就是礼部的人眼睛有问题……”   晏安宁扑哧一声笑了,眼前恍若能瞧见那个意气风发,恃才傲物的年轻小郎君骄矜地说出这一番话的模样。   抬眸,却见顾文堂不知何时踏了进来,却是站在门帘外瞧她们说嘴他的样子,神色竟难得的有些窘迫。   太夫人也注意到了,笑眯眯地问:“站在那里做什么?”   顾文堂无奈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叹了口气:“母亲,哪有同安宁说这些的道理?”   “我这不是怕她心里紧张么?”太夫人乐呵呵的,忽然想起这时候他不该在这里,眼睛便亮了起来:“你怎么回来了?”   顾文堂看了抿着唇看着他笑的姑娘,轻咳了一声,淡声道:“方才去内阁听到了消息,这回会试,礼部拟的第一名是小五。”   太夫人一怔,旋即高兴地扶着晏安宁的手站了起来:“好,好啊!知晓这孩子出息,却不知他竟然这般出息!来人,今日是大好的日子,去给府里伺候的下人派赏钱,举府同乐!”   竟是一时间高兴得摆出了过年的阵仗。   寿禧堂的下人们闻言都露出了欢喜的表情,忙不迭地向太夫人、顾文堂,甚至晏安宁道喜,美滋滋地领着流水一般的赏钱。   晏安宁抬眸同顾文堂对视一眼,看出了他眼里镇定的慰色,心下这才稍稍松快了些。   只是还是不免困惑:重来一回,倒真让他拿了会元,若是殿试也能中状元的话,前世那个大放异彩的寒门子弟,便要被夺了崭露头角的机会了。   她不免为那可怜人惋惜。   顾文堂也是微微敛眉,有些意外顾昀竟能中会元。   毕竟乡试前,他才考校过顾昀,那时他觉得小五虽然文采斐然,但对官场上的许多事情还是不甚了解,写起文章来不□□于表面。这样的文章,顶了天能入二甲,又岂能得中会元?   然而事实就摆在眼前。   他缓缓吐了口气,并没有放在心上。   中了会元也好,有些事情,大概做起来更方便了。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放榜这一日顾昀也是坐不安稳,一大清早便带着书童小厮,独自等在了贡院外头。   待得礼部的官员被人簇拥着张了榜,他离得近,一眼就瞧中了写在最前面的自己的名字。   会试第一,会元,顾昀。   顿时,服侍他的几个面上都喜气儿,吉祥话不要钱似的从他们口中说出,显然是已经准备了多时的话。   顾昀飘在半空中的一颗心才缓缓放回了肚子里。   到底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前世他因错过了这场春闱,郁郁不得志许久,对主考官杨蒙同这届入围的举子的文章都做过仔细的研究,如此千锤百炼,有的放矢准备出来的文章,果真是一举打动了主考官。   不理会这榜前几家欢喜几家愁的人间百态,他眼角眉梢带着些溢于言表的欢喜,几乎恨不得立时插上翅膀飞回府邸,向父亲求娶晏安宁。   然而穿过拥挤的人流后,顾昀一眼就瞧见了笑盈盈地立在那儿的倩雪,脚步微顿。   “恭贺顾公子大喜,我家主子有请。”   顾昀这才明白过来,原来魏永嫣已经回京了。   他听闻了外头的消息,道她一片孝心在大觉寺为身子有恙的陈太后吃斋念佛祈福,自然是不信的——作为昔日她的枕边人,他自然知晓魏永嫣有多厌恶陈氏太后。不过这其中的内情他当时忙于准备春闱,倒是也无暇去了解,眼下人找上来了,却是不免要与其虚与委蛇一番。   于是温声请倩雪带路,随着她进了贡院附近的一间茶楼。   魏永嫣坐在窗前看下头挤得人头攒动的举子们,神情有些无精打采,听到动静,回眸一望,眼里便透出了欢喜来,柔声唤道:“昀郎!”   顾昀一时心情十分复杂。   前世,他与魏永嫣相识之时,正是他人生最低谷的时候,就连府中上下的开支,都得依仗新婚妻子的嫁妆。她那时伪装身份接近他,扮得恍若人人可欺,他一时起了怜悯之心,又莫名为自己能救一积弱孤女于水火升起了些慰藉感,再加上阿夭因在孝中顾忌他的前途不肯让他碰,一来二去的,竟就做起了金屋藏娇的事情来。   在魏永嫣这里,他尝试过诸多百无禁忌的快感,也获得了男子的尊严,是以,其实他待她是有些情分的。   只是没想到,一切都是这位殿下悉心营造出的骗局,真实的魏永嫣,与伪装出来的卫姑娘大相径庭,甚至后来还会胁迫他抛弃原配发妻,变得面目狰狞,一不做二不休地害死了阿夭。   可眼前的魏永嫣,瞧着还十分温柔小意,即便是提前被他识破了身份,同他有过夫妻之实,也没有提出让他悔婚另娶的无理要求。   “昀郎。”她拉着他的袖子,十分替他高兴的样子:“你中了会元,日后,定然能青云直上,再也不必看你嫡母和长兄的眼色了!”   顾昀望着那只柔若无骨的手,视线扫过朱红水润的唇,眼前忽地就冒出阿夭在三叔怀里,动情地吻他的一幕。   当日的一步,造成了这样严重的后果,哪里还能再错下去?   他退后一步,恭敬地给魏永嫣行礼,见她似乎为他的生分怔在原地,又缓和了语气:“殿下是何时回京的?在大觉寺中,可受了什么委屈?”   不提这倒好,一提,魏永嫣便觉得满腹的怒气,一时疑心他是否是故意在拿话嘲讽她。   却听他又语气疑惑地道:“好端端的,殿下为何要给陈太后祈福?太后的病,应也没那么严重吧?”   竟是在试探她离京的因由。   魏永嫣愣了愣,没想到他竟然不知内情,旋即又释然——那位晏姑娘苦心孤诣地害了她一场,哪里敢在心上人面前说实话?那位顾相爷,更是不会在子侄面前邀功的人。所以顾昀一心准备春闱,不晓得内情也是正常的。   当下,只能强撑起一个笑:“我也不知,这都是陛下的旨意,我虽然是陛下的姐姐,却也是陛下的臣子,自然只有领命的。”   说罢,忽地转了话题:“眼下昀郎你金榜题名,是否也要准备向晏姑娘提亲了?”   对面的女子笑得仍温婉和善,顾昀却心里打了个突,想起前世她也是这里笑吟吟地从他口中套话,转头就去害了阿夭,于是面色镇定地道:“婚姻大事,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约,也轮不到我做主。”又笑看魏永嫣一眼:“可是殿下对这件事有什么想法?”   魏永嫣眸光微闪。   她觉得顾昀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   从前见他,只觉得他太年轻青涩,容易拿捏,遇上什么大事,便容易乱了阵脚,大多的情绪还是留在表面。可这一回他中了会元,她原本觉得有些无趣的念头一扫而空,主动邀了他来见她,却觉得他似乎从容镇定了很多,隐隐的,竟给她一种老谋深算的顾相爷的感觉。   她低头想了想,忽地上前抱住了男子的腰,低声道:“我嫁过人,自知配不上昀郎,只恨你我相逢太晚。只是如今我对昀郎情根深种,纵然昀郎你要娶了美娇娘进门,也盼着你,闲暇时能来瞧瞧我,便是一眼,我也满足了……”   身份矜贵的公主,宁愿为情当见不得光的外室,又有几个男子听到这种话不会大受感动呢?   但这样的话顾昀前世已经听过一遍了,心头便不再像她想象的那般动容,因为他心里清楚,她说出的话大多是用来哄骗他的。若真是这样不图名分,不图他守在她身边,前世又怎么会择机逼他娶她进门呢?   顾昀提了提唇,手掌覆在女子柔软的腰肢上拍了拍,似在宽慰:“承蒙殿下青睐,顾某实然才不堪相配,殿下放心,往后一有时间,臣便会去看望殿下的。只盼殿下日日欢喜,能保重好身子。”   ……   待顾昀走了,魏永嫣脸上的羞涩娇媚一扫而空,看着阁楼下那人离开后脚下生风的模样,嗤笑了一声。   果真是恨不得立时去娶他那位表妹!   能青云直上的登天梯摆在面前他无动于衷,反而沉湎于往日青梅竹马的情分里,盼着与佳人长厢厮守,对着她,也不过是敷衍地应承了几句。   他未免也太小瞧皇室了。   魏永嫣恨得咬牙切齿,一时间竟又涌上些恶心的情绪,这一回,她的神情要严肃多了。   自打生了孩子之后她的月事就不怎么规律了,有时候干脆就没有,所以这一回,她原本也没放在心上。可回京这些时日,这种诡异的症状越来越严重了……   一个令她恐惧的想法在她脑子里来回地窜,她深吸了一口气,对着倩雪道:“等回了府,传个信得过的太医过来。”   倩雪心头微动,也变了脸色,低头应是。   *   回至阳安侯府,见红笼高挂,丝竹声入耳,满地残留着炮仗灰儿,一路上遇见的婢女小厮,无不喜气洋洋,一问才知太夫人发了赏钱下来,父亲又放了爆竹敬告祖先,一时间恭贺声不绝于耳,众星拱月般地簇拥着他到了侯府的外书房。   阳安侯顾文忠面上难掩喜意,也不顾妻子马氏还在场,便得意地拍着儿子的肩膀,道:“中了会元!看来,咱们家还得是你最有出息,若是日后能走到你三叔那一步,顾家的荣华富贵,便能再续数十年。”   马氏笑容慈爱,闻言看了一眼顾文忠,心里不悦,却没有表现出来。   顾昀眼角的笑意也是微顿。   若是放在往日,他听到父亲这样的欣赏他,还拿他比照三叔的仕途,他定然会极为欣喜。可瞧见了四宜楼的那一幕后,再提起这位长辈,他便再也没法笑出来了。   他不要走顾文堂的老路,他要比他走得更快,怕得更高。届时,也要看这位高高在上的三叔如丧家之犬那般,在他眼前狼狈臣服,吃下他给的戏弄和苦头。   于是他只是含笑应了一声,便转了话题:“父亲,如今我高中了,我与晏家表妹的婚事,是否也该定下来了?”他有些迫不及待。   先前虽请了媒婆,写了婚书,但到底没有过完三媒六礼,外人也多半不知。   谁知,侯夫人马氏听了这话,却淡淡笑了笑:“昀哥儿,你心性好,纵然金榜题名也仍旧记挂着这一桩,这是好事。不过现下还有殿试要准备,也不能花太多心思在这上面,依母亲看,还是等殿试过后再说吧。”   会元毕竟只是一个会元,殿试过后,陛下亲口点的状元,才是新科真正的头名。   顾文忠也知晓轻重,本来是乐见其成促成这婚事的,闻言也改了口:“你母亲说的是,孰轻孰重,你要分得清,不可被儿女情长牵绊着误了大事。”   顾昀心头苦涩,知道父亲方才得意忘形之下说出的话定然是戳了嫡母的心窝子了,只是婚姻之事,聘礼的准备都要靠这位嫡母来掌眼,她显然现下不愿意为了他赶在殿试之前紧锣密鼓地去下聘,那这事便只有先拖着了。   “儿子领命。”   他恭敬应是,心头却在想,实然也无妨,等到琼林宴上,他面见了天子,届时陛下金口玉言,倒比眼下赶鸭子上架要让人心里更稳妥些。   ……   与此同时,白记糕铺的后院,白家兄妹送走了来报喜的官差,俱也都是喜不自胜。   “哥,你中了进士了!”白九娘笑得开怀,笑着笑着,眼角竟然有泪。   他们父母早逝,受了许多族人的白眼艰难地长大,后来哥哥有读书的天赋,又一心科举,为了能让他走得顺遂,自己付出的心血数不胜数,好在如今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她遇了提携她生意的贵人,哥哥又中了进士,日后不出意外便能留在翰林,再没有什么苦头了。   从来稳重从容的白彦允也是难掩欣喜。   “妹妹,日后,我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他认真地一字一句道。   白九娘刚又手背抹了抹泪,闻言扁了扁嘴,眼泪便止不住地开始往下掉。   白彦允笑起来,难得在这个泼辣能干的妹妹面前有些兄长的威严,摸着她的头笑:“再哭下去,你店里那些伙计可都要看你的笑话了。”   白九娘这才慢慢地平静下来。   “这事得给晏姑娘写个信报喜,顺便答谢她的恩情。”想起晏姑娘,她眸光里都是感激,不过她也有着别的小心思:如今她哥哥已经不再是京城籍籍无名的穷举子,进士能入翰林,说不定日后顾家便有能用得上他的地方。   若是晏姑娘能替她哥哥在顾相爷面前美言几句,说不定哥哥的仕途走得会更顺畅一些。   那日她被敲打的那一番,也瞧出了晏姑娘在顾家并不是被人遗忘的表亲,恰恰相反,她在那位位高权重的顾相爷跟前很能说得上话。   闻言,白彦允并未阻止,在人情往来方面,妹妹其实要比他擅长得多。   “行了,你也赶紧进屋去准备殿试吧,那可是个大头呢,说不定,你妹妹我还能瞧见你跨马游街呢。”   白彦允失笑。   他的文章并没能入会试的前三名,可见并不合京城里的大人们的意,到了殿试,也很难有破格拔擢的机会。不过,只要是个进士,也能算得上对得起他这些年的苦读了。   当下也不再耽误妹妹的糕点生意,回了他住的卧房去继续闭门读书去了。   ……   白记糕铺近来的生意越发红火了,被晏安宁换了个地界重开后,宽敞了许多,里头也置了很多干净的桌椅,糕点的价格亦有提高,一时间,能踏入店铺内用点心的客人也都是非富即贵的人。   白九娘擦干了眼泪,对着铜镜看了看,这才重新进了前头,帮着伙计招待客人。   她从晏姑娘派来的人那里学到了点茶的技艺,现下也是很受贵客们欢迎,混在糕点的名目里,做了点茶便能多收许多银子。所以纵然劳累些,她也是心情愉悦,不嫌麻烦的。   只是今日她遇到的客人却有几分不同。   是个风度翩翩的俊俏公子,面如冠玉,眉目清秀,身上的袍子斓边织着金丝,一看便身份不凡。   白九娘却微微皱眉,顿住脚有些迟疑。   这客人出手是阔气,可这都连来了好几日了,什么糕点能让一个贵人连着吃好几日?不过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罢了。   见惯了一心攀高枝到头来反而被害得误入风尘的女子,白九娘对这样的贵公子并没有什么想法,反而内心警惕不已——她凭着一双手脚,眼下已将生意做出了些眉目,她兄长也中了进士,眼看前途大好,她可不会做什么被人养在外头享受荣华富贵的白日梦。   贺祁眯着眼睛打量眼前的年轻女子。   眼尾微红,像是刚哭过,瞧着十分惹人怜惜,平日里冷冰冰的,这会儿看着倒是格外新奇。若是在床笫之间也是这样的媚态,只怕能勾得他好几日都不想下床,拉着这美娇娘共赴巫山流连忘返。   一个小小的糕点铺子,竟然藏了个这样的绝色美人,贺祁只觉得自己像是捡到了宝,便来得格外殷勤些。   便听旁边的小厮替他开口:“姑娘这样美貌,不知可定了亲?”   几乎是明晃晃地将心思摆在了面上。   白九娘深吸了一口气,含笑道:“不瞒二位,我兄长刚金榜题名,等过了殿试,想来便会为我定亲了。”   那小厮有些讶异:“方才那报喜的官差,是来找你兄长的?”   “正是。”   闻言,贺祁笑了笑,点头道:“那这厢便恭贺白老板家有喜事了。”喝了一盏茶,便起身要走:“家中还有事,便不多耽搁了。”   白九娘见状微微松了口气。   这公子虽然痴缠,瞧着却脑子还算清明,知晓她家里马上要有人做官了,不便得罪,便立时放弃了。   不过她抛头露面的做生意,的确就会引来这样的麻烦。或许,她该学学晏姑娘,逐渐从明面上退出来,只盯着后厨便好。   她却不知,那看上去温和有礼的贵公子出了糕铺的大门,脸上的神色就阴沉了下来。   “不识抬举的贱人!”   他目光凉凉地扫了小厮一眼,后者立时会意:“确实是那女子浅薄无知,不知道世子的尊贵。世子放心,这事,小的一定给您办得妥当!”   贺祁这才神情微霁。   一个小小的进士,还不知道能不能留在京城呢,便敢拿出来压他?   顾家那美人听说顾昀还是要娶,他碰不得,难道一个小小的糕铺东家,他想要还能到不了手么?   *   绣完了佛经,晏安宁本该搬回侯府去,可太夫人却舍不得她,硬要她再多留些时日:“……日后等你嫁过去,还怕在侯府呆不够么?”   晏安宁只能干笑两声,实则她只是有些担心姨母,不过现下月份还不算太重,在国公府耽搁些时日也无妨,她便应了。   会试张榜过后,府里许许多多的人都来朝她恭贺,道顾昀有多么多么出息,日后一定能给她挣一个诰命夫人回来。她也听说了,那日顾昀回府便向阳安侯要求立刻提亲,只是因殿试在即的原由,被阳安侯夫妇婉拒了。   这举动落在有心人眼里,更是艳羡她得了个对她情根深种的好郎君。   只是世事多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其间事她不便让旁人知晓,又不想花费诸多心思做这种毫无意义的应酬,遂装作得了风寒身子不爽,闭门不出起来。   可这一日,国公府外院回事处的人却来禀告,道晏家票号的掌柜陪着一个年轻男子上了门,说有急事来寻她。   她仔细想了想,却没什么头绪,但票号掌柜是她心腹,无论如何都要给面子的,于是便更衣梳妆,去了国公府外院花厅隔着屏风见客。   ……   此刻的白彦允,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片刻也安定不下来,在厅堂里来回地走。   今日他本来在房内读书,到了饭点出去却发现妹妹白九娘出门送糕点还未归来。他心里觉得奇怪,便问了跑堂的伙计,这才知晓在一个时辰之前,有个客人找上门来花了一大笔钱要求白九娘上门去做糕点,说她家老太太口味刁钻,必须要吃到刚出炉的白记糕点才会满意。   可那家人住得很近,不至于一个时辰都未归,白彦允有些不妙的预感,带着人去找那柳府,对方却称白九娘做完糕点早就离开了,不曾在柳府逗留。   白彦允这下子彻底慌了神。   妹妹生得漂亮,从前初做生意的时候也会遇上些街溜子,只是她性子泼辣,又懂些防身术,同官府打点了一番后,那些不长眼的小人物也没敢再冒头。   归在晏氏下头以后,等闲之辈更是不敢轻易冒犯。   只是这生意越做越大,有些高门子弟也会偶尔出现在此处。他想起妹妹前几日同他玩笑般提起的那位贺公子,随之袭来的恐慌几乎将他整个人淹没。   一个觊觎她美色的登徒子,当真会因为听说他中了进士便望而却步了么?   他真有那么大的体面吗?   直觉告诉他就是那混账东西做的,可除了知道那人姓贺,旁的他什么都不知道。偌大的京城,纵有疑心,他又该如何海底捞针般地寻到那人?   六神无主之际,他忽地想到了整日被九娘挂在嘴边的晏姑娘。   顾家!   对了,这件事,顾家兴许真能做到!   他心里的弦几乎快要崩短,但行事却越发镇定缜密,知晓他在晏姑娘这里是生脸,恐怕进不了顾家的门,当机立断地便去寻了京城晏家票号的掌柜求他帮忙,好在对方也是个热心人,一听说这事便知不可耽搁,将手头的事交代下去便带着他来了国公府。   实然他心里有些疑惑,晏姑娘怎么会住在国公府?按照白九娘说的,她是侯府的表亲,再怎么说,也应该住在侯府才是。   不过眼下的他,已然没心思去计较这些细微之事了。   迎客花厅的后门处传来一阵脚步声,象牙点翠的屏风后依稀出现了个绰约曼妙的身影。   女子的声音轻柔温和:“甘掌柜,票号出了什么事情么?”   “不是不是。”甘掌柜连连摇头,看了一眼六神无主的白彦允,道:“是白记糕铺的白掌柜出了事,我便带了她家兄长过来寻您。”   屏风后的晏安宁怔了怔,旋即攥紧了手:“九娘出事了?快说说,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她与白九娘还算投缘,亦很欣赏她身上的那股狠劲儿,几番走动下来早有了些情分,如今一听,自然也为她着急起来。   白彦允感受到屏风后的人同他相仿的情绪,内心才稍稍镇定了些——不是将他们兄妹二人视作可有可无的草芥便好,他最怕妹妹在心头将她美化得过甚,实然对方根本没将她的性命放在心上,那他巴巴地寻上来,最后就会是笑话一场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将事情的经过同晏安宁一一道来,又说了自己的猜测,屋子里便静默了下来。   甘掌柜听得一愣一愣的,最后忍不住道:“白郎君,所以这只是您自个儿的猜测?且不说这个,这京城姓贺的人可多着呢,便是神仙也不能在短时间内找到你说的那个姓贺的啊。”   说是高门大户,可对于毫无根基的白家人来说,但凡有些家底的看起来不都是高门么?   这哪里是救人啊,这不是在为难他家姑娘么?   闻言,白彦允面无血色,只道:“晏姑娘,我记得那姓贺的公子的长相,会不会有帮助?”   “记得多少?”   “……过目不忘,所有细节都记得。”   晏安宁微微有些意外,但她也知不能坐以待毙地等着白九娘自己回来——美貌的姑娘家耽搁在外头,怎么想也不会有什么好事,早一刻找到她,她便少一些危险。   当下立时要了笔墨来,轻声道:“那烦请白郎君仔细叙说那人长相,我擅长丹青,尝试将他画出来看看是否是相熟的人。”   她的声音温和却又有力,带着几分胸有成竹的笃定,白彦允被甘掌柜挑起的烦闷很快消解,当下便仔仔细细地将他记得的一切描述出来。   晏安宁越听越意外,这位白郎君的叙说方式,倒真像是此人站在他跟前,任他打量,想出最贴近的描述为止一般透彻,想来他所言非虚,他倒真有过目不忘的本领。   放下笔,她的表情却顿住了。   “姑娘,这不是……”招儿也惊呼出声。   点翠屏风后头,白彦允闻声却升起了一丝希望:“……姑娘认得那人?”   “……认得。”   晏安宁叹息了一口气,画像上的翩翩公子,不是贺祁,又是谁?   她想起前世听到的那些关于贺祁的传闻,心狠狠地沉了沉——据说曾有许多妙龄女子曾被贺祁用见不得光的手段染指,眼下她只能盼着,白九娘不是那些可怜又倒霉的女子中的一员了。   “拿去给白郎君瞧瞧。”   白彦允接过画像,神情却立刻变得激动起来:“正是此人!”   晏安宁神情失望,却忽地想起了白九娘的姓氏。   姓白。   那位酷吏,似乎也姓白……   她猛地站起身来,绕过了屏风,仔细地打量这位白郎君的长相。   玉洁松贞的读书人,眉眼精致,身型清梧修长,整个人有着一种让人挪不开眼的俊朗。   但晏安宁近乎失态地盯着他的原因却不是因为他好看,而是此人,竟与前世同她擦身而过的那位酷吏生得一模一样!   不同的是,白彦允眸光明亮温和,待这世间仿佛都是坦诚的,那人却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阴鸷气息,被他盯上,就像是莫名成了他利剑出鞘的下一个猎物似的。   京城人那时戏称那位为白无常,而那位最开始家喻户晓的时机,便是因他铁面无私地撼动了京城一大勋贵,绥远侯府的根基。   前世,那位白大人几乎将贺祁扒皮抽筋,手段极其残忍。   如果说,那位白无常就是眼前的白彦允的话,他性情大变,又甘舍得一身剐做皇帝手中的刀,对贺祁亦残忍得令人胆寒……   晏安宁倒吸了一口凉气,匆匆离去了:“……在这等着。”   她得尽快想法子找到白九娘了,否则,她恐有性命之忧。   ……   顾文堂今日虽在休沐,却仍旧忙得不可开交,现下亦在外院书房会见一位官员。   徐启瞧见晏安宁带着婢女匆匆来了,有些迟疑地上前道:“晏姑娘,现下相爷正忙着……”   晏安宁却打断了他:“徐管事,我找的是您。您可知,绥远侯府世子贺祁在外头都有什么住处?”   贺祁在男女之事上虽然荒谬,但到底是绥远侯府的世子,不能将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搬回侯府,若是动了手,想必是将人掳到了外头的哪处宅子里。   她记得,顾文堂手下也有一支人手,知晓京城许多世家大户的阴私,类似于皇帝的内卫。   这事她前世听顾昀提起过,今生的她理应不知,但现下她急着救人,也来不及去计较这些了。   “……或者,您知不知晓,贺祁今日的行踪?”   徐启愣了愣,很是意外此人的名字从她口中说出来。   他望着书房的方向迟疑了片刻,想起相爷对这小姑娘一贯的纵容,到底是低声说了几句。   晏安宁眸光一亮,连声道谢后又匆忙离去了。   徐启立在原地想着事情,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终是敲门进去,低声禀告:“相爷,方才姑娘过来了……”   书房内,顾文堂的眉头渐渐拢起。   外客不知内情,只当徐启口中的姑娘是顾文堂的女儿,便笑道:“相爷去处理家事便是。”   顾文堂微微颔首,带着人出了书房,站在廊下细问起来。   ……   这厢,白彦允见着晏安宁很快去而复返,忙不顾礼数地上前去问:“晏姑娘,怎么样了?”   晏安宁看他一眼:“跟我走吧。”   据徐启说,贺祁在侯府外头的落脚点主要有两处,但她觉得,其中五安胡同的那一处是最有可能的。   *   嘎吱嘎吱的摇晃声混着女子的轻喘娇咛声,落入外头守门人的耳中,自是暧昧不堪细听,引起一阵挤眉弄眼的嬉笑声。   没想到那小娘子瞧上去性子刚烈,眼下在床上倒还算听话,也省得世子爷动一场怒,牵连他们这些下人了。   然而,此刻的屋内却并未发生如他们想象中那般水乳交融的场面。   白九娘脸色苍白地摇晃着床梆子,细白的手腕都开始发肿,但这并不是她最关心的,她只是满脸绝望地看着地上躺着的男子,一时间不知所措。   她从柳府二门出来,便被这群人打晕了掳走了,等她醒转过来,便看见贺祁正压在自己身上解她的斓裙。   她瞬间就明白了。   若换做旁的女子,早就吓得尖叫出声,挣扎着要逃。可她长于市井,从小便无人护佑,深知男女之间力气有多么悬殊。   她直接逃跑,不仅一点生机都没有,还可能惹怒对方,引来更恐怖的后果。   尤其是眼前这个瞧上去衣冠楚楚的男人,他若真是懂得怜惜女人的,就不会表面骗她不再执着于她,结果转头来耍阴招……   于是,心思飞转之间,她假意迎合,装作自己从前只是觉得配不上他,实则一早般爱慕他。对方听了她的话,果真看上去心情大好,也不再粗暴地打算直接要了她,还同她玩起些温情蜜意的手段来。   白九娘找准了时机,狠狠地将贺祁的头撞在了床阑上,对方便晕了过去。   做完这一切,她便准备自己逃出去,谁知将这偌大的屋子走了个遍,却发现心思缜密的贺祁早将能逃出去的窗户全都封了起来。   他打心眼里觉得自己性子刚烈定然不会轻易屈服,所以做了万全的准备。   门口的守卫又明显不止一人,无奈之下,白九娘只好装作已经和他成了事,来使外头守门的人放下戒心。   只是这到底只是缓兵之计,万一贺祁中途醒来,只怕迎接她的便是他的盛怒和噩梦般的命运。   白九娘咬了咬唇,眸光带着希冀地往门外的方向看,心里暗暗祈祷,她那心细如发的兄长能发觉她的异常,救她出去。只是想到他那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又怕他在这些人手里吃了亏,兄妹俩都折损在了这里……   一时间,她悲从中来,丝毫不能理解为何她勤勤恳恳做人,好不容易就要苦尽甘来了,上天却要给她这样的命运,坐在榻沿边,不禁潸然泪下。   “小美人,你哭什么,我都还没哭呢?”男子的笑声却突兀地在屋子里响起。   白九娘瞬时手脚发凉,拔腿就向门口的方向跑。   可一只手捂着后脑勺的贺祁右手仍旧有力,毫不费力地将她扯回来丢在了床上,沾染着血迹的双手压在她的脖颈上,温润如玉的面容上挂着与其气质极其不相称的阴鸷。   “当垆卖酒的贱人,你又比窑子里的姐儿高贵在什么地方?本世子愿意宠幸你,是你天大的福分,你竟敢伤我……活得腻歪了,便不必活了。”他还在笑,可说出的话却让人遍体生寒。   白九娘拼命地挣扎却毫无反击之力,她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气息在一点点流失,眼前这个状若疯癫的男人,是真的想要杀了她。   “爷,我错了,你放过……我吧……”她艰难地求饶,试图故技重施。   可贺祁吃了一回亏,眼下再也没了什么风月心思,只想将这个忤逆他的女人亲手杀掉。   白九娘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眼前也开始阵阵发晕,眼冒金星。   一行清泪无知无觉地从她眼角落下。   她绝望了。   正在此时,外头却忽地传来一阵喧闹声,是贺祁的守卫惊慌失措的声音。   “大胆,你们是什么人?”   “你们知不知道,里面的贵人是谁?”   像是跳脚的蚂蚱,极力的证明自己的不同寻常。   可对方却无动于衷,清清冷冷的声音里满是不屑和果决:“……把人押回去。”   床榻上的贺祁猛地坐起身来,脸色惊疑不定地望着外头,白九娘身上的禁锢随之而解。   她大口地呼吸,脸上皆是劫后余生的欣喜和庆幸,已然听出了生死关头,如同天籁般出现在她耳边的声音的主人。   正是那位数次对她出手相助的晏姑娘。   “晏姑娘……”她眼含热泪,冲进来的却是眼眶通红的白彦允。   兄妹俩对视一眼,俱都开始不顾形象地哭了起来。   而一边的贺祁心知大势已去,早脚底抹油地准备开溜了。   晏安宁却没错过这个恶心的登徒子的意图:“……拦住他!”   贺祁这才注意到此处发号施令的人的身份。   他错愕地看着晏安宁,像是不明白他在顾家瞧见的如玉美人怎生也变成了一副泼妇作态,连声道:“姑娘,你认得我,这其中定然有误会……”   一面说着,一面靠近晏安宁,手也向她伸出去,似乎打算拍她的肩来套近乎。   然而那手还没来得及挨上晏安宁的衣料,一阵破空声响起,晏安宁便瞧见眼前人痛呼一声,旋即白眼一翻,整个人直直倒了下去,   她讶异地回身,便见顾文堂皱着眉心被人簇拥着走过来,腰上系着的玉佩只剩下空绳,路过晕倒的贺祁时,玄靴不耐地将他往旁边一踹,像是在踢一条死狗似的。   走到她面前,叹了口气:“没事吧?”   晏安宁那颗始终提着的心便放到了实处。   她手里面人手并不多,能冲破贺祁的封锁,却怕后面还有人过来,如今见到了顾文堂,便知这些事情都不用她担心了。   于是她抿着唇儿,笑靥如花地望着他,嗓音有些潮乎乎的:“三叔,我好着呢。”   瞧见了他,似乎觉得更好了。   顾文堂紧皱的眉头便慢慢地松懈下来,深邃的眸光里对这胆大妄为的娇姐儿,无可奈何地露出了些溢于言表的宠溺意味。   作者有话说: 第53章   方才两方一番缠斗,屋里屋外都是一片狼藉。晏安宁见白九娘红着眼睛十分不自在地躲在白彦允身后,依稀能瞧见她被扯得凌乱的不像样的上衫,轻声吸了吸气,便将一众男子都请了出去。   房间只余下她们二人,晏安宁一早就备好了干净的衣衫,到这时,不免也微微红了眼眶,坐在床榻边柔声让她换一下。   因她知晓贺祁的为人,实然她方才在来的路上就已经给白彦允做了心理建设,但此刻,自己反而有些不敢开口了,挣扎了几番,才面露踟蹰:“方才……”   白九娘换好了衣衫,接过她手里的帕子擦了擦脸,见状猜出晏姑娘想问什么,她惊魂未定,但还是不忍看她这副全写在脸上的不安内疚,于是忙拉了她的手,低声道:“他并未得逞……”   便将方才发生的事情都同她仔细说了一遍。   晏安宁怔了怔,面上强自镇定的和善笑意终于变得真切,心间仿佛有一种重见天日的松快。   她知晓贺祁是个什么货色,但往日里她没力量同这样的人抗衡,后来或许是有了,但总也固执地埋头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总觉得这些事情总会有能人来解决的,直到今日这漩涡将她身边的人牵扯进来,她才一阵后怕。   依贺祁的性格,白九娘今日打伤了他试图逃命,若他们未及时赶来,她的性命定然是保不住了。   这一点,她脖颈上仍旧明晰的勒痕便是明证。   又哪里有什么理所当然甘当罗刹的救世之人呢?   前世的白无常,也不过是历经了丧妹之痛,不得不执着于仇恨用冷漠无情来武装自己的少年罢了。   还好,这一世,她误打误撞地同白家兄妹结了个善缘,终是没有让花儿一般年纪的白九娘命丧那登徒子之手。   ……   白彦允立在门外,僵直得像个木偶人。   门嘎吱一声被人从内打开,他迎上那双琉璃般的眸子,张了张唇,却一时什么都说不出来。   直到那美人面上浅淡的表情变得生动,弯起的唇角最后变成了直达眼底的笑容,冲他如释重负地摇了摇头,他才像被拉满的弓弦一般,连连退后直撞上身后的廊柱,俊朗的面容上才出现一个又哭又笑的滑稽表情。   虽然在马车上听了晏安宁的一番话,他对可能发生的事情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心里祈祷着只要妹妹能保全一条性命便好。可真冲进那屋内,看见里头凌乱的场面和妹妹满眼含泪的样子,他的心还是如同被一只无形大手狠狠攥着,几乎忘了该怎么跳动,一阵阵无名的疼痛就此钻入他的肺腑,无休无止。   他自知亏欠妹妹颇多,知晓中了进士以后,实然想得最多的便是要为她择一门好夫婿。若真是出了事,他作为亲人自然不会对她有任何的瞧不起,可读的圣贤书越多,里头的字里行间却都写着世间人会如何看待遭受了不幸的女子。   幸好,幸好。   白彦允很快恢复了面相上的从容,对着晏安宁长揖一礼,诚挚道谢。   “九娘今日受了惊吓,白郎君还是早些将她带回去歇息吧。”晏安宁侧过半身没受这个礼,垂眸淡然地笑了笑。她当日收拢下白记糕铺或许是看中了其中的利益,但这段时间走动的情谊是真切的,今日救了白九娘,也并未存半点挟恩图报的心思。   不过,想起前世这个温和有礼的少年郎最终变成了皇帝手中最锋利的剑,像是失去了所有的情绪和欲望一般执拗地做着孤臣的模样,她到底叹了口气,道:“贺祁的事,顾相爷会看着处理的,日后,定然也不会再让这等宵小近九娘的身。今日的事,错不在你,你也无需太过苛责自己,殿试在即,白郎君尽心准备一场,说不定便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士农工商,商毕竟是下乘,若要保全家中产业妇孺,白郎君这样的栋梁之才还是应报效朝廷,有了功名利禄,便能保全想保全的人了。”   白彦允默然。   他从来钦佩当朝首辅顾文堂的治世之才,可今日瞧见了,他的目光反而落在这个娇娇弱弱的女孩子身上移不开。他不过是个小小进士,倒被她说成朝廷栋梁……   或许是他这副皮相迷惑了她吧。   白彦允沉重的心情莫名便像拨开了阴霾的云层,目送着那女孩子说完这番话便提着裙子离去的背影,耳边是她软糯娇俏的声音在回响。   今日相见,不再只是一个纤弱的背影,或是隔着象牙点翠屏风影影绰绰的轮廓,却原来,这女子生得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美丽温柔,却又是那样的有才华有胆魄有手段。   先是仅凭他的口述便能画出一副同贺祁生得有八九分相似的画像,然后迅速地得到了有效的信息,还从中精准甄别出了最有可能的一个。对着窘迫的九娘,她又是那样的细心,若没有她,他这个做兄长的恐怕也只能对着最关心的那个问题,心像油锅一样地煎熬着吧。   这样的女子诚心的建议,他自然会听进耳中。   确实,倘若今日他是如顾相爷那般的高官,贺祁这等人又怎么敢招惹他妹妹?他看得分明,那厮对着晏姑娘也露出了那等下流的神色,只是当时离得远未曾有机会让他揍他一拳,顾相爷倒是来得及时。   这般想着,忽见妹妹白九娘穿着晏姑娘的斗篷出来,他忙迎上去,笑道:“走吧,我们回家。”   白九娘的鼻尖一下子就变得酸涩起来。   “好。”   ……   辞了白彦允,下了石阶,晏安宁的步子便逐渐变得轻快,提着裙子朝着合欢树下那高大昂藏的身影小跑着过去。   日影错落,顾文堂负手立在树下,枝头有初绽的花瓣悄无声息地落在他肩头,他似未察觉,正垂眸沉思,听见她急切的脚步声,便微仰起头,露出清隽的面容,沉凝的眉目变得疏朗,眼角眉梢渐次染上层层笑意,乍看之下,倒比这三月的春光更让人目眩神迷。   “跑得这么急,像什么样子?”他望着她,口中在责怪她不守礼数,可神情分明是愉悦的。   若不是还有外人在,晏安宁真想凑上去在他面颊上亲一亲,看这人还能否装得端方正直。   这念头闪过,晏安宁自己先怔住了,未曾料到自己如今这般的……不知羞。   “回府吧。”   他显然也不想再继续在此处逗留了。   晏安宁带着护卫强闯这宅子,闹出了不小的动静,若是惹来了京兆府的注目,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闻言,她乖巧地点了点头,这时白彦允扶着白九娘过来了,她听闻了晏安宁一路帮忙的事情,感动得不行,当即就想给晏安宁跪下道谢。   她吓了一跳,冲白彦允使了个眼色,好说歹说忙劝住了,她便松了口气,匆匆跟着顾文堂离开了。   ……   贺祁置办的这处宅子在闹市之中,平日里自然不是什么歇脚的好去处,可做起不轨之事来,却是很能掩人耳目。   晏安宁上了马车,掀开帘子一条缝往外看,也是不免暗自庆幸自己选对了。   若是一来一回耽搁些功夫,只怕真只能给白九娘收尸了。   顾文堂听她说了白九娘稳住贺祁的一番作为,倒也是有些意外这女子的不同寻常,只是今日这姑娘像是话匣子打开了似的,说起白家兄妹来滔滔不绝,他起先还耐心听着,渐渐地就不愿再听。   “安宁。”   她抬眸看他,像是在问怎么了。   她视线中的面孔忽地放大,却是这人倾身过来,用唇舌把她的檀口堵得满满,纠缠了好一会儿,才听他低笑道:“我近来这样忙,好不容易同你独处,不愿再听旁人的事情了。”   她简直被他亲懵了,不知晓这人怎么就变得这样不正经,讷讷道:“你若是不想听,同我直说不就得了……”   真是阴险狡诈。   只是那吻格外的温柔缠绵,他望着她的样子也让人动容,晏安宁就顾不得生气了。   顾文堂含笑看着她,便见这小姑娘忽地从荷包里拿出一方圆鼓鼓的锦帕,展开一看,却是他方才那碎裂在地上的白玉腰佩。   他不由皱了皱眉心。   没等她说什么,便将那锦帕搁置到一边,仔仔细细地翻看她的两只手,见没有什么受伤的痕迹,瞧着才微微松了口气。   “碎了的东西,捡它做什么?”   她却自有一番歪理邪说:“这是三叔的贴身物件,怎么能遗落在外?若是哪个姑娘捡到了,非说和三叔您有私情,那您为了规矩体面,岂不是就要把人迎进府里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   顾文堂不免失笑,他又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哪里会这么容易被赖上。   “规矩体面是用来约束比我地位低的人的,倒不是让我作茧自缚的。”   这句话让姑娘睁大了眼睛,似乎有些震惊和不知所措,旋即便听她轻哼一声,扭进了他怀里,声音软软糯糯:“……那,若是我拿着这东西,非要赖上顾相爷呢?”   顾文堂怔了怔,霎时间眼中乌墨翻滚,俯首看她秋水般清澈明亮的双眸,装出一副无奈叹息的样子:“你这样狡黠,若遇上了你,我便只好自认倒霉,三书六礼,将你迎进门做夫人了。”   他真是越来越会说情话,晏安宁还来不及害羞,下颌便被那修长如竹的手指擒住,他俯下身躯,呼吸热烈地吻她。   这一次,倒比方才那个浅尝辄止的吻要让人面红心跳,腰骨发软得多。   ……   耳鬓厮磨了好一会儿,她躺在他膝头,听他似漫不经心地问:“你与那位白举人,很熟?”   殿试还未过,到底不能称白彦允为一声进士。   晏安宁正迷糊着,有问必答:“今日第一次见啊。”   顾文堂没说话,他只觉得,那位少年人瞧安宁的目光,算不上纯净。   但这也并不是值得他放在心上的事情。   他指尖玩弄着她的一缕青丝,问:“晏家的那两位妈妈,你怎么还留在府里?”等过几日闹起来,场面会不太好看,他本是打算给她们一个教训便将人赶走,却听徐启说晏姑娘有意将她们留下,倒是一时拿不准她的意图了。   想起这两个碍眼的人,晏安宁也不免轻叹一口气,却道:“三叔,我有打算的,您不用担心。”   她知晓他是怕她将来在她们面前露了短,受晏家拿捏,但,这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呢?   闻言,他便不再说这件事了。   只是,想起他在长公主府留下的耳目传来的消息,神情便有了些许的沉凝。   此事,倒实在出乎他意料之外。   晏安宁心思细腻,见他好一阵不言语,便睁开了蒙着水雾的眸子瞧他,声音还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软媚:“三叔,有什么事情么?”   顾文堂垂眸看她半晌,想了想,还是握住她的手道:“确实有个消息该告诉你。”   作者有话说: 第54章   顾文堂语气低沉地说罢那一句,却见怀中美人似乎并不意外,只是在他怀里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窝着,懒懒道:“那这正好可以为三叔所用了罢。”   闹市里转弯使得马车略有颠簸,他垂眸揽着那柔软的腰肢往里捞了捞,嗯了一声:“原还准备了些计策,倒不想竟有现成的把柄。”   她似并不想多提这些人,转而问起贺祁来:“……三叔准备怎么处置他?”   “绥远侯府还不到倒台的时候,现下,也只能小惩大诫。”   区区一个贺家自然不算什么,但贺家同太后娘家陈家是亲近的姻亲,陈家手握兵权,牵一发而动全身。他毕竟只是人臣,陛下没打算向陈家磨刀霍霍,他也不好先动手。   小惩大诫?   晏安宁却有些想笑,坐起来两指捻起小桌子上那碎裂的白玉玉佩,故意在他眼前晃了晃:“我怎么瞧着您没打算给他留情面呢?”   这玉佩其实也沉手,顾文堂就这样直直抛过去砸击贺祁的脑门,就是把他敲成傻子也不是没有可能。   顾文堂眉宇间无奈地溢出一丝轻笑来,捧着她腰肢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他得承认,当时远远瞧见贺祁那混帐东西竟伸手想碰她,心口便有一股怒火直往上冲。   贺祁之龌龊,他心如明镜。她却是最纯净美好的,那起子下作人,用那样的眼神瞧她,便是只是碰着她的衣角,对他来说都是难以忍受的。   “行了,这事我会处理好的,白家人那边,也不会再受搅扰。”   一些手段,说出来怕污了她的耳朵。   晏安宁点点头,有些想说白彦允大抵会是个对他有用的可造之材,但想起方才他提起这人的语气算不上和善,便又将话咽了下去。左右是不那么重要的人,没必要特地提一嘴给二人找不痛快。   ……   顾家人眼中,她与顾昀不日便要定亲,马氏少不得要拿侯府的规矩对她约束一二,这些时日,她倒是很少出门了。   关于贺祁的处置,顾文堂遮遮掩掩不肯告诉他,不过转头甘掌柜等人来给她送账本的时候,晏安宁倒是听到了些外头的消息。   绥远侯府世子赤身裸.体,喝得酩酊大醉地在花巷的巷口睡了一晌午的消息,犹如被插上了翅膀一般,一日内便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这对于许多钦慕贺祁的闺阁女子是个沉重的打击。   没想到,贺世子不仅不是端方正直,面如冠玉的君子,还流连于花街柳巷,甚至酒后无德到在平民百姓面前丢了这样的丑……一时间,贺祁正在议亲的人家火速同他退了亲,余下的那些未出阁的姑娘们,也个个有多远躲多远,生怕被他沾上了。   绥远侯府众人也是好一阵子大门紧闭,不敢出门见人。   听闻绥远侯爷在朝廷上还挨了御史的弹劾,皇帝略施惩戒,以教子不严为由罚了他半年的俸禄。   钟鸣鼎食之家,谁又靠那点微薄的俸禄过日子?可皇帝这一下子一锤定音,风言风语成了确有其事,绥远侯府一下子便在勋贵圈里抬不起头了。   不过这事到底也不是什么大事,因为京城百姓的目光,很快就被接踵而来的殿试吸引走了。   *   殿试过后,皇帝召集了内阁一众阁老,在武英殿议事,评选这届科举的三甲进士。   照礼,殿试成绩该由天子钦定,但上一届春闱时,皇帝尚且不满十二岁,才华与年纪都不足以服众,自然得依仗着阁老们,这一回的情形却是大不一样了,一甲的三位,是要由皇帝从至少前十的文章中择选出来的。   眼下到了皇帝手中的正好有十份卷子。   翻看了一番,皇帝将顾昀的试卷从中跳出来,笑问殿下:“这会试会元顾昀,可是顾首辅的子侄?”   顾文堂应了声是,神情无悲无喜:“……是以这回的阅卷,臣并未参与。”   便是一副要避嫌的态度了。   皇帝笑着颔首,仔细地将顾昀做的文章看了一遍,谈不上满意,却也无甚可挑剔。   实则他在殿试的题目上动了些心思,若要真答出个所以然而非满篇空话,不免会涉及到一些毒辣的观点,甚至会撼动殿下坐着的一些阁老的利益。   顾昀的这篇文章,举出了些行之有效的法子,但在他看来,不过是治标不治本——说到底,或许因此人出身世家,性子里太过于求稳,也或许,是他天生就站着他要革除的一方的立场上,并未有什么敢教日月换新天的孤勇。   不过遍观前十的这些文章,论文藻措辞,论切中时弊,还是顾昀的这一篇要更好些。   只是好,却不是足以让他满意的好。   皇帝放下手中的考卷,忽地扬眉一笑:“其余的卷子呢?左右朕也有时间,这科举三年才办一次,朕也是想好好瞧一瞧。”   殿下一众人面面相觑,主考官杨蒙战战兢兢地上前揖礼:“……陛下可是对臣下选出来的卷子不甚满意?其余的人写的文章,恐怕更加不堪圣裁……”   要知道,这些前十的考卷,都是诸位阁老并礼部的考官足足画上八个圈,才能有资格送到皇帝眼前的。   上首的小皇帝但笑不语。   顾文堂却猜出皇帝的打算,这是头一回由皇帝亲眼盯着的科举,他是要吸纳自己的心腹,因而格外认真严苛些。   他便看了一眼杨蒙:“杨大人,陛下有令,自当遵从。”   杨蒙愣了愣,低头应是,便让人将其余的考卷都送入了殿中。   三甲进士的考卷加起来足有上百人,皇帝却像精力用不完似的,一张接一张地看。   有花白胡子的年迈阁老早就顶不住了,头点得像小鸡啄米,所幸皇帝一心阅卷,倒并未注意下头。   终于,皇帝手捧一张上头只画了三个圈的考卷,眸光中闪过一抹满意的笑容。   白彦允。   这人的名字倒是眼熟,似乎在会试的时候,他闲来无事翻看礼部送上来的考卷时,他便瞧见了这人的文章。   确实大胆,敢将底下一些挑动人神经的事情写在纸上,这回的殿试,他的文章倒是更胆大妄为了,观他所写,倒显得眼下的大魏朝廷,处处都有弊端,样样都是不妥,怪不得只得了三个圈。   他若是自恃开了治世或是心胸狭隘的皇帝,只怕看见这样的文章就要气得将此人拉出去砍了,纵是轻的,恐怕也要他永生不得入仕。   这些官员没让这样的文章送到他的眼前,可能也是存了些保全他的好意。论行文与文采,这人其实也是佼佼者,只是一些观点或许因为不曾踏足官场,显出些涉世未深的青涩。   “此子,堪入一甲。”皇帝大笑着评述。   闻言,殿下诸臣面面相觑,有人皱紧了眉头想要相劝,迎上皇帝微冷的目光,又看一眼旁边似乎毫无反对之意的顾首辅,只得又怏怏闭了嘴。   心里却很纳闷,陛下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皇帝却不再理睬众人心思,在金榜上大笔一挥:“一甲状元,顾昀。榜眼,刘居石。探花,白彦允……”   又命掌印公公宣读,晓谕诸臣。   尘埃落定。   见状,顾文堂起身一揖:“臣,恭贺陛下又得英才。”   众臣也连忙应和。   皇帝含笑命众人起身,看着平静如水的顾文堂,眸光微微闪烁。   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只是内阁,素来又有近亲不可同掌权柄的规矩。   太师如今还很年轻,若是一直在内阁,再待三十年都不成问题。就是不知,他那位亦是惊才艳艳的侄儿日后若到了临门一脚的境地,他是会退位让给后进,还是手握权柄不放呢?   为权势地位,亲父子阋墙也不罕见,若为叔侄,又当如何呢?   这念头光是想一想,就让他觉得很有意思。   而由始自终,宝殿之下,那着绯色仙鹤官袍的男子眉眼始终淡淡的,面上的神情让人辨不出喜怒来。   *   皇榜出,天下闻。   顾昀中了状元,在顾家又引起了一番震动。   阳安侯喜不自胜,一脸春风得意地要大肆宴请通家之好相庆。   侯夫人马氏认为这是皇帝给的体面,代表皇家仍然看重顾家,顾家前途无虞,总体也是高兴的。   太夫人看得要更深远一些,知道这状元的分量和意味与会试时大为不同,喜忧参半地劝诫了顾昀几句。   到顾昀这里,便只剩下胸有成竹的兴奋和迫切了。   原先他还想着三叔父会不会在陛下面前进谗言给他使绊子,现在看来,他明面上到底还是要保全顾家的体面的。   妇人之仁!   他在心里冷笑。   等他在琼林宴上求得陛下赐婚,三叔再想从中阻拦,便只有违抗上意,做乱臣贼子这一条路了。   他不信如他三叔这种宦海浮沉的老手,生平遇到了那么多愿意自荐枕席的贵女,会甘愿为一个晏安宁做到那种地步。   晏安宁于他,多半只是图个新鲜,那般的意乱情迷,未必不是因他清楚地知晓,她前世是他的妻,今生也是他的未婚妻,对着侄媳油然而生的一种禁忌感在作祟。   就如他那时知晓了魏永嫣的真实身份,一面恼怒她的欺骗,一面却因她曾为人妇,甚至已为人母,更觉床笫之间尽享别致风情。   男人本就是有这种本能的劣根性。   这是错谬,便该被纠正过来。   想起自打他中了会元以后就故意躲着他的晏安宁,他深吸了一口气:见到他如此出息,她心里定然也是动摇了的。此刻,恐怕因做错了事羞于见他。   他不会责怪他的阿夭的,这件事,本就是他的过失——未能赶在三叔之前回来,将事情弄成了现在的局面……   等他娶了她过门,他定然会好好补偿于她,他有自信,他并不比三叔差。纵然如今三叔位高权重,但他还年轻,未必就没有青云直上将他踩在脚下的机会!   念此,他越发意气风发,仿佛已经瞧见了美人回心转意地依偎在他怀里,声声唤着他夫君的妩媚模样。   一时间,竟觉下腹激荡,仿若有一股热流在四肢百骸里沸腾翻滚。   闭目半晌,方平静下来。   ……   金殿传胪之后,便是一甲头三名更上朱红朝服,在鸿胪寺官员的指引下准备跨马游街。   顾昀头一次戴上象征着状元的乌纱帽,上头坠着两朵赤金红蕊大花,榜眼同探花二人,则是各在左右两边簪了一朵。   他余光瞥见那探花郎白彦允整个人仿佛踩在云端,飘飘难归地面的激动模样,暗暗抿了抿唇,眸中隐约有些不屑。   仍旧是同前世一般,寒门出身,毫无见地。   只不过,前世他只能站在人群中看这白彦允溢于言表的喜悦,今生,这位昔日的状元郎却得站在他的身后,被夺去属于他的诸多荣光。   这么一想,顾昀看着白彦允的目光,便不免有些怜悯了。   而白彦允虽高兴,却也并没有到浑然不知的地步——毕竟还在金殿之上,需注意礼仪德行,见顾昀这样三番两次地用算不上善意的目光来打量他,不免也拧了拧眉心,毫不示弱地回看过去,清隽俊秀的容颜中现出几分凛冽。   人善被人欺,虽然理应与同科进士们打好交道,但妹妹先前的教训已经让他受教,凡事,不应太过往好的方面想。   纵然这位状元郎姓顾,似乎就是那位顾首辅的侄儿,他也不能轻易将人当作好人看待。   白彦允的目光让顾昀不由心里打了个突,忽地想起前世成为皇帝走狗的“白无常”愠怒时便是这般看人——他们二人也曾因一些事情有过冲突,顾昀为此还吃了些苦头,顿时,他的神情变得不自在起来,别过眼不再瞧他。   他们三跪九叩地谢了皇恩后,便开始跨马游金街。   锣鼓开道,彩仗护行,众多围观的百姓肆意地打量着三位国之翘楚,榜眼年纪大一些也就罢了,这新科状元和探花,却是一个赛一个的斯文白净,风流倜傥,直叫许多年轻的姑娘们学起旧俗,抛掷起鲜花瓜果起来。   “瞧瞧,状元郎可真俊呐……”   “哎哟,探花郎才俊俏呢,你们不知晓,这探花从来都是优中选最俊的么?”   白彦允哪里经历过这种阵仗,竟是脸红到不行,艰难地躲避着姑娘们的热情。   抬眼见前他们一个马身的顾昀神色自若,目光却在人群中不停搜寻着什么,他心下微动,握紧了缰绳。   *   晚上便在宫城之中的一座大殿里举办琼林宴。   虽当今陛下也会参加这宴席,但一众进士们进去了才知这席面排得有多长,若是坐在最后头,怕是连陛下的脸都瞧不清。   因而他们很快就歇了心思,一些同进士也开始与同科们走动起来——他们入不了翰林,宴后便要准备外放地方,但具体是什么地方,还是很有讲究的。   坐在宴首的顾昀则不然,他一门心思盯着皇帝的动向,随时准备上前创造机会求一个恩典。   但令他抓狂的是,这琼林宴上,陛下竟然还一直拉着内阁的一众大臣们叙话,观其神情,却也不是什么关乎生死存亡的大事。这些人中,便包括他的三叔,顾文堂。   等的时间太久,他甚至开始怀疑,三叔是不是猜出了他的打算,故意在拖延着陛下?   但琼林宴之上,但凡状元郎是皇帝看得过眼的,总会说一些或激励或敲打的话,他怎么着也是陛下钦点的,陛下这种年纪,大抵也不会故意点一个自己完全瞧不上的吧?   喝了一盏热茶下肚,他使了托辞将前来搭话的同科请走,便见皇帝跟前似乎空了一些。他神情一振,微理了理衣袍正了正乌纱帽,便见皇帝身边的红人曹贤不知何时面色焦急地过来了,低声同皇帝说了些什么,皇帝的表情立刻变了。   出什么事了?   他心里纳闷。   曹贤看着是从后宫来的,可陛下现下并没有妃嫔,难道是陈太后出事了?可前世,并没有听说办琼林宴时出过这样的事啊。   不知缘何,顾昀心头隐隐有些不安。可现下的他,并不能跟过去或是问什么,当下,只好按捺下心头的紧张,坐了下来。   ……   皇帝急匆匆地走了几步,却见顾文堂跟在后面,眉宇紧皱。   “太师,前头的琼林宴您怎么好不在?”   顾文堂却摇摇头:“先帝从来宠爱惠乐殿下,若是出了事,臣也无颜给先帝交代,陛下便让臣跟去吧。”   皇帝神情微微有些动容,似是忆起了幼年时的点点滴滴,有同长姐的,有同早逝的先太子的,更多的,却是同这个亦师亦父的臣子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不再多说什么,颔首示意顾文堂跟上。   今日他特意召了长姐入宫,挑在这个时间点,自然也有他的打算。   薛家驸马已经去了有快一年了,如今出了许多新进的才俊,若是长姐有意,他便可再赐下一门婚事,也免得她整日胡思乱想不知道在琢磨些什么。   可谁知,方才曹贤却来禀:“……惠乐殿下用膳时忽地晕倒了!”   他心里有些乱,生怕她是因自己前些时日将她赶去庙里吃斋念佛闹出来的病,当下也顾不得什么笼络人心了,自是拔脚就走。   华灯初上,金色琉璃瓦在夜色里也未被夺去光华。   皇帝急匆匆地走进朱红殿门,一华服女子正面色苍白地坐在软塌上,太医正在静静给她把脉。   皇帝一见她面色心里便咯噔一下,昔日的嫌隙仿佛都暂且被抛掷一旁,只顾得血脉亲情了。   魏永嫣张了张唇,却说不出话来。   此情此景,她已然知道是大事不妙了。但这是宫闱,她没处躲,也没法买通皇帝的心腹太医。   皇帝看向胡太医,便见对方已变了脸色,一脸的古怪。   “是什么重病么?”他忙问,心也揪了起来。   胡太医讷讷半晌,看了一眼跟来的顾文堂,有些迟疑。   小皇帝不耐烦地摆手:“太师是自己人,有什么不能说的?”   胡太医一脸为难,咬了咬牙,还是低声道:“殿下并无病症,只是……已有近三个月的身孕了。”   此言一出,殿中顿时落针可闻。   胡太医也拼命低着头,恨不得直将脑袋垂到地宫的炕道里去。   按理,宫里太医诊出喜脉该喜不自胜,毕竟赏钱颇丰,可偏偏,被诊出喜脉的是这一位……惠乐殿下的驸马早就病逝了,此时她身怀六甲,又算得上哪门子的喜?   不管孩子的父亲是谁,这对于皇家来说都是蒙羞,是天大的丑闻。   胡太医已经开始为自己的项上人头担忧了。   皇帝怔愣住,过了半晌,怒气冲冲地出了宫殿,恨不得立时坐着辇车离开此地。   他还以为她是病了,感情是和什么人私通闹出了这样的丑闻,这也就罢了,偏生这一切还都被太师看在眼里……   皇帝执政以来,头一次觉得这么丢脸。   “臣有事想禀告陛下。”可此时,从来最洞悉人心的太师却并未离开,反而上前一步,面色沉凝地开口。   皇帝单手捏在辇车的扶手上,恨不得将其捏碎了,面上却还要维持镇定,深吸了一口气,问:“什么事?”   “……数月前,臣在码头,似乎瞧见了惠乐殿下的婢女与臣的侄儿顾昀往来,当时便疑心马车上的人是殿下,只是事后我问起,侄儿却道对方只是做运河生意的孤女,他不过从那里采购一些品相好的东珠……臣便没有起疑心。”   皇帝听明白了。   原来太师怀疑与长姐往来的男子,正是他钦点的新科状元顾昀。   只是长姐堂堂长公主,居然还伪装身份,扮作孤女接近顾家的人……到底真是对顾昀一见倾心,不惜不择手段,还是另有图谋,盯上的只是顾家的人?   皇帝一时间觉得丢脸又心惊。   他喊了曹贤进去问,后者不多时回来,便冲他点了点头。   果真是顾昀。   他气得咬牙,但也心知,至少,此事一个巴掌拍不响,若是传出去,顾家的名声也好不到哪里去。   皇帝觉得心情似乎没那么沉重了,叹息道:“若那人真是他,为今之计,朕也只有下一道赐婚圣旨,命他们二人择日成婚了。太师认为呢?”   正赶上琼林宴,这时候下一道赐婚圣旨,没人会往不堪处想,只会觉得他器重人才,愿意将胞姐相许配。这是风险最小,最方便的做法了。   谁料,皇帝却见从来镇定从容的太师面露难色,竟一时没有应下。   “太师不愿?”皇帝挑了挑眉头,总不至于顾家的人还敢嫌弃他的胞姐嫁过人吧?他心气不顺,说话难得有些冲。   “倒不是不愿。”顾文堂摇头,犹豫了片刻,开口解释道:“陛下不知,臣那侄儿,原已经和府里寄住的一位表亲定了口头亲事,那姑娘也是身世可怜,无甚依仗,陛下要赐婚,顾家自然喜不自胜,只是……”   皇帝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那顾昀,竟还有个青梅竹马的表妹?   他忽地想到了什么,面色顿时阴沉得能滴水。   前些时日魏永嫣出手害的那姑娘,似乎就是顾家的表亲。倘若真是同一位,也就是他的好姐姐明明知晓人家要定亲了,还接近顾昀,甚至为了争风吃醋出手害一个无辜的姑娘……   太师那样聪慧的人,定然也能很快想到这一点。   此时此刻的皇帝,简直觉得无地自容。   他并不愿意做这般仗势欺人的事情,却为了长姐,一而再再而三地破例。   幸而,他听见太师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道:“惠乐殿下这头要紧,至于那小姑娘,臣会令我母亲再替她寻一门亲事。”干脆利落地做了决定。   皇帝心情复杂地握住了太师的手,很有几分感动。   想到那骤然失了亲事的姑娘的不易,也是心生怜悯,叹息了一声。   “这件事,是皇家对不住她,朕会给她些金银的补偿,劳烦太师转交。”   “臣,替晏氏谢恩。”   ……   圣驾离开,琼林宴上的氛围顿时轻松了不少,不多时,亦开始觥筹交错起来。   待掌印公公曹贤手持明黄圣旨归来,不少人已经喝得有些微醺,但乍一瞧见,还是吓了一跳。   这个时候,为何陛下会传旨?   内阁的一些老臣以为是陛下有事要交代,正准备上前领旨,却见曹贤目不斜视地绕过了他们,在头戴状元乌纱帽的顾昀面前停下来,笑道:“陛下有旨,顾状元,接旨吧。”   顾昀怔了怔,旋即立时跪下来听旨。   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倒不是旁的,而是在思忖着,莫不是他抢了白彦允的状元位置,也连同圣心一道抢过来了?琼林宴还没过,陛下就准备给他派差事了?   只是这样一来,是否太过张扬了?   且听那圣旨洋洋洒洒夸他一通,可到了最后,却道:“……太后与朕躬闻之甚悦。朕之皇姐惠乐,品貌端庄,秀外慧中,故朕下旨钦定卿为长公主驸马,择吉日成婚。”   竟是他与魏永嫣的赐婚圣旨!   顾昀如遭雷劈,良久没回过神来,直到上首曹贤冷冷的提醒声,他才骤然回神。   这是怎么回事?   他能清楚地看到,曹贤在对着他笑,可那笑意却并未直达眼底。   好端端的,陛下怎么会想起来给他和魏永嫣赐婚?   对旁人来说,这或许是天大的殊荣,可对他而言,却是经年的噩梦。他不愿与她再做夫妻,一日都难以忍受!   曹贤皮笑肉不笑地道:“顾状元不接旨吗?这样的大喜事,难道您还不乐意不成?”   心中也是鄙夷不已。   长公主勾勾手指头就能拉上床的男子,什么状元郎,什么人品贵重,也不过尔尔。   吃了那一厢,倒还想着同青梅竹马的表妹成婚,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   此人让陛下难得在太师跟前丢了人,曹贤自然也是看他不顺眼极了。   这话使得顾昀清醒过来,心头苦涩:原先想着可能会抗旨的人会是他那三叔,却不曾想,被一道旨意逼成这样的人会是他自己。可他哪有什么资格抗旨呢?顾家人最大的依仗便是顾文堂,可这个人,现下却与他默然地水火不容。   他只得接过那道旨意,长叩首:“臣顾昀,谢陛下恩重。”   曹贤这才笑了笑,道:“这旨意,稍后也会送到阳安侯府去让顾状元亲长同乐。陛下的意思,这是喜事,还是宜早不宜迟。”   顾昀的心狠狠揪在了一块儿。   同乐?   是要戳人心窝子吧。   他简直能够想到,听到这道圣旨时,她会有多失望。圣旨一下,她恐怕再也不会看他一眼了吧?   为何?他逆天而归,明明是为了好生补偿于她,为何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   方才,皇帝急匆匆地归去,定然是内宫发生了什么事。   他记得,三叔也跟过去了……   这件事,难不成是他的谋划吗?   顾昀心底发寒,有些腿软地站起身来,旁边的同科们立时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道喜。   “恭喜顾兄,贺喜顾兄,顾兄得了这门亲事,日后仕途定然不愁了。”   “所谓金榜题名夜,洞房花烛时,顾兄,你这可是双喜临门了,日后得请我们喝一杯……”   或是认识的,或是上来混个脸熟的,一时间,一个个的倒都和顾昀称兄道弟起来。   在他们眼中,这自然是天大的好事。   惠乐长公主嫁过人,生过孩子又如何?先头那个驸马不是已经死了么?   且左右陛下就这么一个亲姐姐,便是出嫁过再多次,这份骨肉血亲的关系是不会变的。   人群中,唯有白彦允冷眼旁观,眸光深邃。   方才他听见顾昀同人闲聊时,道自己有个马上要定亲的表妹,可眼下,却是欢天喜地地接了另一门亲事……这实然也不是他关心的问题,他关心的是,那位阳安侯府的表姑娘,是不是就是晏姑娘?   如若真的是她,她又该如何自处?   ……   广阳殿内,待黑着脸的皇帝走了,魏永嫣气得将桌上名贵的瓷器统统扫到了地上。   纵然顾昀现下中了状元,她其实也没想着嫁他,更不希望是以这种赐婚的方式。   可偏偏肚子里的这个等不得。   她简直觉得倒霉极了,不过是三个月前的一场露水情缘,怎地就怀上了身孕呢?   薛二那废物瞧着壮实,从前也不见有这么好的准头。   不过这都不是最要紧的。   最要紧的是,这件事偏生是在顾文堂面前被拆穿的,她那好弟弟因觉得丢了面子,怒发冲冠地道她嫁出去之后无事不要轻易进宫了。   简直是笑话。   她在这座宫殿里长大,谁能禁止她回宫?   一时间,她竟有些怀念起仁和宽厚的长兄来——若他还在世,定不会瞧着外人这般欺负她吧?   ……   回了寝宫,皇帝面上的怒气仍旧久久不散。   “去请两个教养嬷嬷跟着惠乐,出嫁之前,不许她随意走动,好好学学规矩!”   曹贤连忙应是。   目光扫到放在御桌上的考卷,一时更为来气,将那字迹隽秀的考卷撕得粉碎。   在顾文堂跟前,他只因自己的长姐举止不端自毁名节而失望惭愧,但背地里自己一个人时,不免就要怨怼起另一人了。   混帐东西!   枉他还错认这顾昀是人才,却不想他背地里这般龌龊,染指了他的姐姐,竟还同旁的姑娘说着亲事,倒害得他里外不是人,当了一回仗势欺人的昏君!   那姑娘无凭无势也就罢了,若是一户名门贵女呢?难不成他还得做大魏朝开国以来头一个被敲登闻鼓骂他处事不公的皇帝么?   越想越来气,恨不得夺了顾昀状元的名头。   曹贤在一边小心翼翼地道:“陛下,这不好吧?京城的百姓们都认着脸了,跨马游街,好大的风头……”   少年皇帝狠狠地瞪他一眼。   他难道不知道吗?   只恨自己白走了一步棋。   瞧这顾昀行事,即便真与顾文堂不睦,恐怕也是三两招就要败下阵来的花瓶子,毫无培养的价值。况且,日后他也未必一定会同这位扶持他一路走来的太师翻脸,如此一看,他就更显得鸡肋了。   皇帝随意地翻着桌案上的考卷,视线最后定格在了白彦允三个字上。   寒门出身,毫无靠山,又敢针砭时弊,或许,他才是他本最该青睐的那把刀。   *   夜色渐浓,阳安侯府的灯火却明亮如白昼。   五少爷顾昀中了状元,被陛下留下来参加琼林宴,对顾家来说,这是天大的体面。便是一向不待见庶子的马氏,今日也是给足了面子,由着阳安侯怎么高兴怎么来。   唯有怡然居,因姨娘江氏已有身孕六月有余,早早地便歇了灯。   而前几日已经搬回怡然居的晏安宁,自然也守着这样的作息。   但晏安宁却没睡。   她清晰地知道,今夜不会是个平静的夜晚。   果然,到了临近子时的时候,外头忽地乱了起来。   盼丹从外头进来,轻声禀:“姑娘,似乎是宫里的公公来了,要宣旨。”   晏安宁站了起来。   盼丹怔了怔:“这个时辰了,姑娘可以不去的。”   她不太明白,既然姑娘没打算嫁给五少爷,为何要去听这个旨意,这不是平白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你误会了。”晏安宁笑了笑,“我是要去找我姨母。”   盼丹更加茫然了。   晏安宁却已经系好了斗篷,提着灯往姨母江氏的卧房而去。   她若是不去,回头便该有人“好心”地告诉姨母这个噩耗了。   夜色已昏沉,到了姨母房门外,守夜的陈嬷嬷听见动静疑惑地开门看,见是穿戴整齐的晏安宁,不免吃了一惊:“都这个时辰了,姐儿怎么还没睡?”   “我有事同姨母说。”她言简意赅。   陈嬷嬷愣了愣,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漆黑一片的卧房,明白过来晏安宁的意思:“……您且等着,奴婢去唤姨娘起身。”   这个时辰过来了,又不顾江氏已经歇下,陈嬷嬷素知她二人之间情比母女,猜出表姑娘是有要紧的话要交代江氏,自然也不敢拿大,迭声轻柔地将江氏唤醒了。   屋里掌了几盏灯,晏安宁遣了下人们下去,江氏面容尤还有些慵懒,却已经伸出手来捏她的手心,见并未有寒凉之意,又贴贴她的额头,这才放下心来。   晏安宁微怔,她都及笄了,可但凡有些异常,姨母还是会将她当作小孩子般,试试她有没有得风寒,有没有发高热。   这是她无论如何都想要保护好的人,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不想她出差池。   于是,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抱住她:“姨母,有件事想同您说,您听了,不要惊讶,也不要生气,免得动了胎气。”   江氏愣了愣,顺从地摸了摸小姑娘家柔顺的青丝,笑道:“我哪里会生我家安宁的气?”   她轻轻叹息:“不是我。”   闻言,江氏神情微变,似乎想到了什么。她也隐隐感觉到,外边好像有些异常的动静。   晏安宁连忙握住了她的手,温声道:“不过我要先说一件会让您听起来很惊讶的事情。”   “姨母,我……我不想嫁给五表哥了。”   江氏敛眉,以为她在耍小孩子脾气:“你这孩子,这件事若是放在先前说,还有转圜的余地。现下侯爷那边都过了明面,昀哥儿也中了状元,哪里还有我们说不的余地?”   江氏一向就是如此,所有的都随着晏安宁的性子来,听她说出这样不合规矩的话,她都没有动怒,只是觉得为难。她再得宠,顾昀也毕竟是侯爷亲眼看着长大的儿子,其间的情分也是不可小觑的。   “您放心,这不是不能转圜。”她笑了笑,想到自己准备开口的话,竟难得的有些紧张的心绪:“我是想说,我打算……嫁给三老爷。”   闻言,江氏的表情顿时愣住了,像是全然没明白她在说什么。   作者有话说:   真的很泪目,工作日忙得飞起,还是想办法日万了呜呜呜,宝子们求不养肥,继续支持笙笙,拜谢! 第55章   过了好一会儿,江氏才愣愣地看向她:“……你是说,顾家的三老爷吗?”   晏安宁点了点头。   江氏满脸震惊,又不说话了,像是在消化这个对她来说太过于冲击的消息。   在阳安侯府所有女眷心里,自是一切以侯爷顾文忠的意思为先。可若说江氏对顾文忠的感情是尊敬,那对在朝野俱是声名赫赫,手握重权的三老爷顾文堂便更多的是敬畏不敢造次。   毕竟,顾家能守着今日的荣华,都与这个一力撑起家族的男子有密不可分的联系。   逢年过节一家人吃团圆饭的时候,她虽然也能列席,但几乎没怎么敢打量这位不怒自威的三老爷。   在她的概念里,于晏安宁心里,顾文堂亦该是高高在上,不得半点轻慢的长辈,骤然听了这话,自是好久没法回神。   等定下心神来,她忙拉住了外甥女的手,面色有些焦急:“这是太夫人的意思?总不会是你自作主张……”   说了一半,又自己摇头否认了。   太夫人颇有远见,又重视规矩,先前安宁既然一直都在同顾昀议亲,她老人家日日都能瞧见安宁却也没阻拦,那便不会是她的意思。   江氏一时犯愁极了。   三老爷常年身居高位,浸洇出通身的凛凛气势,偏在家中还算是儒雅随和,安宁年纪还轻,从小又没有父亲的疼爱,莫不是机缘巧合得了人家漫不经心地指点帮助,便付了满腹的情思,一心盼着嫁给那样的人?   她在顾家这么多年,可从未听说有什么闺秀能入那位的眼,便是太夫人的亲侄女,前些时日听说对三老爷动了心思,不也被灰溜溜地赶回了秦家么?   更不用提,现在安宁身上还同昀哥儿有着口头的婚约,纵然她觉得安宁生得比仙女还有美三分,以三老爷恪守规矩的性子,恐怕也绝不会考虑她。   晏安宁按住了她的手,不想看姨母再胡思乱想下去,柔和地道:“这事……也是相爷他的意思。”   江氏又是吃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听这意思,竟是三老爷瞧上了安宁,还对她许了诺要明媒正娶?   她心里明白,以顾文堂今时今日的权势地位,犯不着拿什么甜言蜜语哄骗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到了这般位置,亲长的意见,坊间的传闻,其实都不能影响他的决策。这样的人不会随口许诺,既然说出了口,那必然就是要做的。   到这时,江氏心里头才有了些难言的喜悦。   晏家不过是一介商贾,往上数三代更是叫不出名讳,她虽是姨母,却也只是侯府的一个妾室。安宁若能嫁给顾三老爷,几乎可以说是一步登天了。   这不仅是高嫁,还是她从未料想过的高嫁。   只是嫁得太高了,又不免让人忧心忡忡,患得患失。   江氏迟疑地问:“……听人说,三老爷对原配姜夫人很是钟爱,故而她离去多年,他也从不往身边添人……这事,是真的么?”   晏安宁微微一怔,摇了摇头:“这我也不清楚,相爷没怎么跟我提起过姜夫人,不过,他待我倒是极好的。”她垂眸笑了笑,“姨母,我也没必要同姜夫人做比较,没什么意义。”   江氏一想,觉得也是。   那位姜夫人到底也去了有八.九年了,那时她只顾着照顾年纪小的安宁了,整日里颇费心神,倒并无暇注意三房的事情,是以对那位一回京便深居简出,十日有九日病着的三夫人,她从不曾见过。   是否美若天仙,她也不知晓。   只是昔人已逝,便是他们二人从前再鹣鲽情深,故去之人到底难敌温香软玉在怀。日子是经营出来的,不能坐着指望男人为一时的年轻美貌许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诺言。那样的诺言即便有,在漫漫余生里,多半也是不作数的。   况且三老爷若真为原配发妻甘愿守身如玉多年,如今愿意放下身段另娶,说不定日后也会待安宁一样的深情。   至于七姑娘那里……一来到底只是个姐儿,即便日后会听信谗言从中作梗,耽搁几年也就嫁出去了;二来……她们两人似乎这段时日相处得也很不错。除夕家宴上,七姑娘可是让安宁坐在她身侧的,可见是喜欢她的。   若是顾明钰还小,江氏或许还会疑心顾文堂是否只是想找个门第低,温柔可人的妻子做自己如珠如宝的女儿的继母,可顾明钰翻过年就快九岁了,早过了最需要照顾的年纪,是以她连这点顾虑都没了。   说白了,若是没有先前那一桩让太夫人极为不满的婚事,姜氏又留了个女儿下来,顾文堂便如无暇白玉,任江氏怎么想都会觉得这门亲事没有半分可能。   可既然有,那便反倒成了机会。   听闻姜夫人出身低微,甚至有传言说她不是良家出身,可安宁至少是在顾家人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前阵子给太夫人绣佛经,又颇得其赞赏,比起前头那个,多少会更让太夫人满意些。   江氏这般一一细细盘算着,只觉得越发满意,脑海中想象身形高大挺拔的顾文堂与自己杨柳枝儿般的外甥女并肩立在一起的场面,一时竟觉得颇为般配——三老爷年纪虽长安宁十来岁,但瞧着仍旧年轻魁梧,且间隔的年龄放在这儿,夫妻间相处对方便免不了会怜惜她年纪小多多退让,他又是稳重成熟的性子,怎么想日子都会过得红火……   不似五少爷年轻气盛,上回还当着众人的面逼迫安宁在他姨娘的事情上服软,江氏当时虽然没说什么,但心底到底是不痛快的,只是碍于后来两边仍旧有结亲的打算,隐而不发罢了。   想到顾昀,江氏关于外甥女婚事上的美好畅想顿时戛然而止,她细眉微蹙:“那你和昀哥儿的事情,要怎么办?”   叔侄抢一个女子,放在戏折子里是风月佳话,对于男人们而言是风流韵事,可对于被争抢的女子来说,一不小心就是万劫不复。放在顾家,这样的事情更是万万不可能发生的。纵然太夫人此刻对安宁再欣赏,印象再好,听了这事,恐怕也要认定她是不安于室的女孩子。   晏安宁见江氏似乎接受良好,也微微松了口气,心头微暖。   她说出这样违背礼俗的话,若放在寻常亲长那里,只怕听她说了一句便要气得跳脚,担心她败坏家族名誉,牵累家里人了。可姨母听见了,却永远是在为她谋划,哪条路对她最有利,哪条路晏安宁自己最喜欢,她就立时也表示支持。   永永远远地,毫不迟疑地偏向于她。   “这就是我要和姨母说的第二件事了。”晏安宁握紧了江氏的手,缓缓将顾昀同魏永嫣的事情委婉道出,包括此时外头应该正在宣读的那道圣旨。   在马车上听到顾文堂的话时,她其实也是有点意外的。她与顾昀接连逆天而归,改变了太多事的轨迹——阳安侯性命无虞,顾昀无需守孝顺利下场得了状元,前世魏永嫣在她过门三年后才怀上的孩子,竟然也提早来到了她腹中。   但这荒唐的事情已经不足以让她心绪有什么波动了,毕竟,顾昀对她来说,再也不是重要到值得她放弃多年心血的夫君了。   现如今,她已经有了新的路要走。   听罢晏安宁的讲述,江氏的脸色立刻变得难看至极。   怪不得安宁从前一门心思想嫁这个表哥,可后来却对他忽冷忽热,对结亲的态度也不是很积极,原来,是早知道这瞧上去光风霁月的状元郎,背地里为了青云直上同守寡的公主有了苟且!   一时间,她心疼极了,揽着外甥女到怀里就开始簌簌掉眼泪:“可怜我的儿……你受了这么多的苦,怎么也不来和姨母说一声呢?”   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同高高在上的长公主暗通曲款,她的安宁该有多伤心,多愤怒,又有多恐惧啊!   所以,她心灰意冷之下,便想到了这样的法子吗?   江氏接过晏安宁递过来的帕子拭泪,眼圈红红的:“安宁丫头,这高门大户里的腌臢事向来多,你……不可为了一时心气难平,非要嫁入顾家,到时候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你心里多难受啊!你若是想通了,咱们嫁个小官,或是新晋的进士,也是绰绰有余的……”   这是认定了她是想报复顾昀,赌气做出的决定了。   晏安宁不由失笑。   或许一开始她打起顾文堂的主意,确实存着几分被顾昀逼得走投无路不得不铤而走险,想要反过来压他一头的心思,可同那位顾相爷相处了这些时日,她却发现,他比她想象中还要好得多。   好到,她已经开始重拾好生经营起另一段不同的日子的希望了。   “姨母,你不要胡说。”她诚挚地笑,“我答应他,是因为他真的很好,对我也极好,并不是要同谁赌气。我只想过好自己的日子,旁的什么人如何,也碍不到我的眼。”   江氏听着略有慰色。   也是,三老爷到底也生了一张极好的皮相,和意气风发的少年人比起来,也丝毫不逊色。比起前途未卜的顾昀来说,他已经是走到了一个峰顶,不再需要一个襄助他青云直上的妻子。嫁给他,只管享福便是。   这一点,难道不比什么空有名头的状元郎实在百倍?   这么一想,江氏顿时有了一种扬眉吐气的畅快。   知晓安宁是真心愿意的便好,她的安宁,日后定比那起子狗男女过得更好!   姨甥俩依偎在一块儿又说了会儿小话,晏安宁见姨母情绪稳定,并未有任何不适,才浅浅松了口气。   临走时,江氏嘱咐她:“等你回去了也不必见什么客,这个时候,来宽慰你是假,看笑话的才是真。待事情尘埃落定了,看如何让那些个宵小惊掉下巴!”   晏安宁眉眼之间洋溢着一丝笑意。   姨母鲜少有这等不温良贤淑的一面,倒是让人看着觉得十分有趣。   “我知道了,姨母,你好生保重身子。如今月份大了,一切都要小心。”   她叮嘱了一句,也不再耽搁打搅姨母消息,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出门时外头竟然下了细雨。   廊檐下的油纸灯笼在风里摇曳,有人撑着青绸油伞由远及近,嘎吱嘎吱踩上铺了一层薄木的地砖,声响在这细风微雨里有些突兀。   晏安宁眯了眯眼睛,停住脚步等那人靠近。   两方人马打了照面,晏安宁才挑着灯笼认出了来人。   竟是顾明惠的生母秋姨娘。   对方也认出了她来,登时吓了一跳:“表姑娘怎么这个时辰在这儿?”   “我住在怡然居,便是夜里睡不着出来溜达,也情有可原。”晏安宁抬眸一笑,媚意横生,但那笑意却未及眼底:“倒是姨娘你,大半夜的不在院子里待着,外头还下着雨,跑到这里做什么?”   秋姨娘微微一怔。   印象中这姑娘从来都是温柔可亲的一副面孔,因与她女儿明惠交好的缘故,对她也一向客气。可眼下这样的话,这样的神态,却像是动了怒了。   她仔细打量晏安宁的脸,见她仪态自然,并没有哭过的痕迹——方才宫里的公公来传旨的时候,她确实也不在。可既然不在,又为何一副对着她要发难的样子?   秋姨娘生了一张憨厚老实的脸,闻言犹豫了一下,道:“不是,我是有事情要找你姨母说。”   “姨母已经歇下了,什么事,非得现在说吗?”闻言,她眸色淡下来,神情无悲无喜。   秋姨娘便叹了口气:“确实是十万火急的事情,不然我也不会下着雨还巴巴地跑来了。”   晏安宁的眸光中顿时闪过一抹冷意。   若真是良善好心,此时见了她这个直接的受害人,便该心生怜悯,踯躅不前了,如此,却更像是在打探她的反应。   “秋姨娘是说圣旨的事情吗?”   闻言,秋姨娘瞳孔微缩,脸上有难以遮掩的吃惊。   明明她并未出去接旨,为何会这么快地听说了消息,还赶巧拦住了她?   一时间,秋姨娘心头竟有些胆寒。   晏安宁垂眸默了默:“前朝虞贵妃宠冠六宫,残害皇嗣,陈皇后贤淑和善,从来不为难后妃,然虞贵妃一朝有孕,难以坐胎至生产,便日日去给陈皇后请安。陈皇后本不欲相见,奈何一日风雨大作,宫人见虞贵妃迟迟不走,禀与皇后。陈皇后到底心软,便将人带进了寝宫,谁知一盏茶后,虞贵妃便小产了。皇帝大怒,废除皇后陈氏,幽禁于冷宫十数年,令她死后也不得葬于皇陵。”   这样的时辰与光景,讲起史书上的故事似乎是极不合时宜的。   但秋氏的脸色却有了微微的变化。   晏安宁瞧着心下微叹。   都说姨娘秋氏素来老实本分,大字都不识一个,偏偏走运成了侯爷的姨娘,还生下了能嫁高门的女儿,后半辈子无忧。   可秋氏若真是那般的毫无心机,又怎么能在侯府站稳脚跟还安稳生下孩子呢?   说白了,她是顾文忠的母亲越过妻子马氏塞给他的房里人,她与主母,本该是天生敌对的关系,可偏偏这样一个人,在侯府的一众姨娘里,最得马氏欢心。甚至,马氏还愿意亲自给她的女儿择选良婿,挑了一门再好不过的亲事。   其间种种,哪里是凭一个运气能囊括的呢?   因着顾明惠的原因,晏安宁素来也算敬重秋氏,但姨母却是她的底线,容不得任何人打她的主意。   秋氏听了圣旨便急匆匆地赶来,衣摆上甚至被雨溅上了些泥点子,不可谓不狼狈。若是两个姨娘相互交好,大事上互通有无,本是无可厚非,甚至可以夸赞她热心。但可问题的关键在于,江氏现在身怀六甲,月份很重了,一不留神,便是一尸两命的下场。   为此,她彻夜未眠,等到圣旨下来的消息便急匆匆地往这里赶,就是怕有人抢在她前头将这事情告诉姨母——若无顾文堂这头托底,对姨母来说,这定然是个沉重的打击。她会因担心她成了被顾家退婚的可怜人伤心难过,动了胎气也是很有可能的。   故而此时的晏安宁不得不将秋氏往不好的方面想。   她来这一趟,将事情告知姨母,若是走运,说不定直接气得姨母发作,六个多月的孩子,哪里有几家能生得下来的呢?到那时,她大可以推脱自己是好心办了坏事,痛哭流涕一番,阳安侯对她有本分心善的固有印象在,说不定根本不会发落。   即便是姨母运气好,没被气出个好歹来,但为了给她讨公道,说不定也会直接对上阳安侯和马氏……   退婚尚公主对顾家这样体面的人家定然也是觉得丢脸的,江氏万一闹腾起来,让外头的人都知晓了内情,恐怕就会彻底遭到阳安侯的厌弃了——她顶着个救命之恩的名头,但到底也不可能比得过顾文忠好不容易养出来的金榜题名的儿子的前途和声名重要。   硬要讨个公道,便只有以卵击石这一个毫无疑问的下场。   她看着强装糊涂的秋氏,索性挑明了意思:“姨娘可能是好心,但可不要办了坏事。我姨母眼下月份重了,别说是什么儿女情长的小事,便是此时此刻院子里死了个人,也不值当传到她耳朵里惊了她的胎。瓜田李下的事情,姨娘还是少做,我也是为了姨娘好。”   闻言,秋氏愣了愣,直撞见少女深邃得泛着幽光的瞳眸,不由被唬了一跳。   此时此刻,院里死个人是什么意思?   她想杀了她不成?   可观这姑娘此时陌生的神态,秋氏却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被公主抢了婚事尚且能这般镇定,要么是心志坚强得可怕,要么是此时心里已经在发疯了,无论是哪一点,恐怕都是她错估了这小姑娘。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惹急了,或许她真敢杀了她也说不准。   念头闪过,秋氏立时就不愿再待下去了,强撑起一个笑道:“表姑娘说得有道理,是我一时心急,欠考量了。你和五少爷的事,还是你自己想办法同你姨母商议商议,我笨嘴笨舌的,也实在怕说不妥当惹了她伤心。”   说罢,便带着婢女急匆匆地走了,像是在逃避什么洪水猛兽似的。   晏安宁勾了勾唇,脸上笑意浅淡。   她并没有想到,来的人会是秋氏。   但细想之下,也觉得合理。   内宅妻妾争宠,正室可以靠着娘家、靠着丈夫的敬重以及儿女的出息来立直腰杆,不将一众妾室放在眼里,可那些妾室,凭仗的唯有夫君的宠爱。   都说秋氏老实本分,始终在侯爷心里占据一席,可人心就那么大,重了你便轻了她。   先头姨母因腹中的孩子和她的亲事在侯爷面前很受宠爱,一月里至少有十日阳安侯都会过来看看,但他始终不是耽于内宅的风流人物,旁的地方自然就去的少了。   从前她们是香饽饽,旁人不敢碰也碰不得,可今夜这一道圣旨下来,府里的局势已然悄无声息地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或许,秋氏并没有太过恶毒的想法,她只是来投机取巧一下,说不定就能几句话挑拨离间得让一个怀孕的姨娘失了宠,对她而言,何乐而不为呢?   人心之复杂难以估量,恃强凌弱、墙倒众人推更是挥之不去的劣根性,若不让旁人觉得她们软弱可欺,她便只有狠厉起来。不坚定如秋氏之流,自然也就歇了心思。   *   天明时雨水方歇,四处都湿滑难以走动,但此时的顾家却像炸开了锅一般,历经了一整夜仍旧没有消停的迹象。   侯府的人都一早听闻,五少爷得了状元之后,夫人便会正式向晏家下聘,替他去求娶晏表姑娘。可琼林宴刚过,陛下竟然就下了一道圣旨,要将唯一的姐姐惠乐长公主许配给五少爷。   公主自然不可能为人妾室,那晏表姑娘难不成要做五少爷的妾么?   还是说,这一点公主也可能容不下,表姑娘会直接没了这门亲事?   可好端端的,陛下又怎么会想起来赐婚呢?难道说,琼林宴上,五少爷对长公主殿下一见倾心,换了衷肠,自己求来的?   见有小丫鬟提出这样的猜测,立时便有人不屑反驳:“什么一见倾心?先头五少爷不是还去参加过惠乐殿下的孩子的周岁宴么,纵然是外男,但殿下丧夫,自然要亲自主持,多少也是见过面的。”   “那,两人那时就……”   小丫鬟瞪圆了眼睛,话说了一半就被人捂住了嘴。   “你不要命了,净胡说!”   出口的话是被人拦住了,可众人一下子就变得心知肚明。   原来,瞧着清风明月般的五少爷一早就打起了抛弃青梅竹马的表妹的主意,就是想攀上皇室。   什么,你说五少爷可能是真心喜欢长公主?   没几个人相信。   毕竟,晏姑娘是府里出了名的好看,那位惠乐殿下嫁过人,还生过孩子,论肌肤莹润,年轻娇嫩,哪里又能赛得过如神妃仙子般美貌的晏姑娘?   唉,晏姑娘也真是可怜,好端端的,竟能被皇室的人抢了夫婿。   ……   “她可怜?你若是闹到御前去,我们才可怜呢!”正房里,阳安侯夫妇正在争吵。   昨夜阳安侯听见圣旨时还在愣神,便被马氏推着接了旨。可接了旨意之后,他心里却是越寻思越不对味儿。   他是因被晏家那丫头救了命,心存感激才想促成这门亲事的,恰好他那儿子又颇为喜欢晏家丫头,他对这门亲事,可以算是很满意的。可谁曾想到,不过是去宫里吃了顿宴席,回来了便多了一道这样的旨意。   公主要嫁进来了?这算什么事儿啊?那晏家丫头日后还怎么在顾家生活,怕是要被逼无奈地回江陵去了吧?   他这哪里是报恩啊,这不是报仇吗!   顾文忠自诩自己是个厚道人,干不出这样的缺德事,回过味儿来后立时气得要去面见圣上——皇家又怎么了,皇家就可以强拆旁人家的姻缘,抢人家的婚事吗?   马氏一听气坏了,哭哭啼啼地说他这是要送全家老小去死,不顾体面地抓着他的袖子不放,把顾文忠衣袍上的金线都抓得出线了。   她气急了,嘴上也开始无遮拦:“一个亲戚罢了,你这么着急做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的亲事被搅了呢?”   竟是有些疑心他同那晏家丫头有什么似的。   顾文忠错愕震惊地看着她:“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晏家丫头是江氏的亲外甥女,比咱们的明华还小不少岁!”   她把他当什么了,老不修么?   马氏一听也知道自己失言了,咬了咬唇,低声下气地和他赔礼。   夫妻同床共枕几十年,她也了解自己夫君的脾气,无非就是好面子罢了。若真是什么说出去会丢了体面的事,他是不会做的。府里那些个姨娘,最年轻的也就属江氏了,从她往后,顾文忠连通房都没有收过,自然也不可能对江氏的外甥女有什么不轨之心却要将人许配给自己器重的儿子。   她只好苦口婆心地劝:“圣旨已下,哪里有收回成命的道理呢?再者昨夜,小叔不是也在宫里吗?他都没有阻拦,可见这旨意是板上钉钉拦不住的,你就是去面圣了,难道在陛下那里的体面还能越过小叔不成?”   顾文忠好面子,可实在要说让他不那么好面子承认不如人的,非顾文堂这个弟弟莫属了。   闻言,他好一阵没说话,显然是觉得妻子说的很有些道理。   嘴里却轻哼一声:“你说的提醒我了,我得好好去问问,老三在宫里怎么不拦着些?现下可好,这一片乱的,要怎么收场?”   “侯爷!”马氏作势要拦,脚却没动,便见那人头也不回地走得更快了。   她这才轻舒了一口气,好歹没让人气冲冲地进宫去,便算是功德了。   “年纪越大,反而越来越幼稚了,常犯些小孩脾气,倒是把我气得不轻。”她跟心腹嬷嬷诉苦。   那嬷嬷闻言暗暗看了主母一眼:实然她觉得,主母比侯爷也成熟不到哪里去,不然两人也不会年纪加起来快百岁,还吵成这样。   面上却道:“所以侯爷才需要您这样贤良的夫人在一旁出谋划策啊。”   马氏拧了拧眉心,长叹一口气。   什么出谋划策,弄成这样,江氏居然还没过来闹,总不会是睡到现在还没听到消息吧?她可真是,头一回升起无颜面对一个妾室的情绪。这陛下也真是的,非逼得他们顾家人活像是金榜题名便抛妻弃子的陈世美似的!   “罢了,这事没得转圜了,大不了,日后我打起精神,为晏家丫头再寻一门亲事就是。”   ……   寿禧堂。   向来慈爱从容的太夫人躺在软塌上,气乎乎地对欲言又止地前来禀报的婢女翻了个白眼:“不见,我病得要死了,死之前不想见碍眼的人,让他滚回去!”   珠帘后的顾文堂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多少年了,他还是头一回在娘这里遭到这样的冷遇。   婢女婆子们也是吓得战战兢兢,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太夫人明明一向最疼爱三老爷的,今日怎么就发了这么大的脾气?   偏一个是最德高望重的太夫人,一个是威风凛凛的相爷,偏帮谁都不敢,只能眼观鼻鼻观心地装看不见了。   顾文堂无奈地一笑,抬手掀开帘子走进来,叹气唤:“娘。”   太夫人却背过身不理他。   他只得挥退左右,在母亲的软塌边的太师椅上坐下来,无奈地道:“我做错了什么,还得娘明示,不然以我的愚笨,恐怕猜不中娘的心思。”   太夫人骤然坐起来,几乎气得发抖:“你愚笨,我看你是聪明过了头了!咱们家是什么人家,还犯得着去跟皇家结亲来换荣宠么?你明知道小五是要和安宁丫头成亲的,你就在御前,为何不阻拦?就是怕圣心猜忌你吗?”   顾文堂微微一怔,便见太夫人从床头拿出晏安宁给她缝制的香囊,竟是眼眶发红:“这么好的丫头,你一声令下,就乖乖地在佛堂给我绣了好几个月的佛经,每个字都花了心思,我都生怕她眼睛熬坏了!她待明钰,也是悉心教导,未曾想攀咱们家什么,你就算不看僧面也该看佛面,就这样应下宫里的请求,你叫她日后怎么做人?那公主若是个蛮横的,成了亲还得把她赶出去不成?”   噼里啪啦的一大堆,顾文堂都听得愣神了。   半晌,才反应过来,娘原来是在为安宁抱不平,冲他发了这么一通火,责怪他在这件事情上没有尽心尽力。   顾文堂的心情就有了一丝微妙的复杂。   没想到,娘竟然这么喜欢她。也是,乖乖巧巧,不吵不闹,生得娇艳得如同花骨朵儿,又能静得下心来做绣佛经这样的事情,哪个吃斋念佛的老人家会不喜欢呢?   想到这里,顾文堂的唇角不免又染上了一丝笑意。   太夫人觑着他的神色,顿时觉得更伤心了,喃喃道:“可怜的丫头,此时也不知道会有多伤心……”   顾文堂见状,总不能为了这桩事真把娘气病了,只好道:“陛下赐婚,是有原因的。”   太夫人怔了怔,坐直了身子:“什么原因?”   “您听了别生气。”   太夫人微微敛眉,脸上那些情绪顿时一扫而空,表情变得肃然:“你这话什么意思?”   “惠乐殿下……昨夜在后宫被诊出了身孕,孩子……是小五的。”   哗啦啦一阵响,正好走到珠帘后准备偷听他们讲话的顾文堂震惊得将母亲的珍珠帘子扯了好几根下来。   怎么会呢?   阳安侯百思不得其解:小五不是口口声声非晏家丫头不娶吗,怎么会去主动招惹守寡的公主的?   太夫人也是睁大了眼睛,满脸的震惊。   却原来,真不是天命难违,真是他们顾家人对不住安宁丫头。   一时间,老人家竟是潸然泪下。   天爷啊,这可如何是好?   *   顾昀跪在祠堂的蒲团之上,脸上残留着顾文忠怒极时留下的巴掌印。   他的神情是木然的,眼里几乎没有了神采。   一夜未眠,他已然想清楚了,这件事,定然是他的好三叔给他下的绊子。当时他亦步亦趋地跟着皇帝离开,为的就是确保这道旨意能顺利下下来,消除皇帝的所有顾虑。   但他没法辩驳。   因为,不管三叔先前是怎样弄虚作假的打算,现下,他有了真正的把柄——魏永嫣,的确怀了他的孩子,甚至已经有三个多月了。   这是天大的丑闻,却是直到素来对他亲善的父亲怒气冲冲地劈头盖脸一顿骂时,他才知晓的。   为什么,他明明中了状元,明明一切想要的就近在咫尺了,却沦落到如此地步?不仅太夫人那边派了人训斥他,命他跪祠堂,连父亲,都对他露出了彻底失望的神情。   他连姨娘都没能留在身边,现下还要失去父亲的信任么?   顾昀打了个寒颤,不,他不要这样!   还不到绝路,他不能就这样放弃!   “父亲,此事,确实是我的错,但其实,也不能全怪在我头上。”他叹息一声,向父亲叩首,神情隐隐有些难忍的委屈。   皮相确实是惑人的好手段,阳安侯厌恶的眼神顿了顿,不耐烦地问:“如若不然,还能是旁人逼你去攀公主么?”   顾昀只好将自己在魏永嫣府上中药的事情委婉道出。   反正他说的也是实情。   而且,自从那日以后,因为重活一世的缘故,他并未和魏永嫣有任何亲密的往来。这一点,有心之下,都是可以查证的。   闻言,顾文忠的神色果真有了动摇。   “当真?”   顾昀苦笑:“儿子岂敢欺瞒父亲?这事情太过荒谬,我自己都不敢信,只是后来见殿下并未要我娶她,只以为她是一时兴起,又因这到底是丑闻,便只好惴惴不安地搁置了这件事。谁能想到,一回的错谬,便造成了今天的局面……我对不住表妹,眼下,只恨不得以死谢罪。”   圣旨已下,他是定然要娶魏永嫣的,按理说,夫妇同为一体,他不该在亲长面前说她的不是。可眼下的顾昀,已经有了几分歇斯底里的疯狂,对魏永嫣只有怨愤,并无半点怜惜,说起这些话来,也丝毫没有觉得异样。   “这倒是不必。”顾文忠皱了皱眉,摇头道:“看来,殿下是觉得你金榜题名中了状元,有利用的价值了,才会留着这个孩子,否则先前月份浅的时候,也可以不要。”   这么一说,阳安侯顿时觉得此女心思深沉,不知在打着什么干涉朝政的算盘,若将来真嫁进来,恐怕顾家要永无宁日了。   但事情已成定局,纵有不愿,他也只能望洋兴叹了。   临走前,顾文忠叹息道:“此事虽是阴差阳错,但毕竟你现下有婚约在身了。晏家丫头那边,你就是再愧疚,也不可再上门寻她了。”   他们顾家对不住她,必然要为她寻一门好亲事来补偿的。这种关头,不能让顾昀和她再有什么往来,坏了她的名声。若是惹得公主不满,恐怕更是麻烦。   顾昀自然听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低头应了声是。   可她哪里还需要顾家再找什么青年才俊来相配呢?   在这座宅院里,在同一片屋檐下,早有人对她虎视眈眈,只等他这头松了手,便光明正大地将她掠到他的身边。   念头闪过,顾昀登时心头郁卒不已,竟有一种想要吐血的冲动。   作者有话说:   顾文堂:因为未来媳妇挨我娘骂了,真不愧是我媳妇,把婆婆变成了亲妈~   顾昀:因为未来媳妇挨我爹巴掌了,都是未来媳妇的错,爹我是无辜的! 第56章   “大姑娘病了?”   班妈妈一脸惊讶地看着招儿。   招儿不耐烦地点点头,眼角眉梢似乎有止不住的烦闷沮丧,没好气地道:“平日里也不见两位妈妈纡尊降贵来给姑娘请安,今日姑娘身子不舒服,这就更不必见了,总没有让姑娘迁就你们的道理。”   牙尖嘴利的小丫头,说话一如既往的难听。   放在平日里,自命不凡的班妈妈早就被这样不客气的态度弄得心头怒不可遏了,可今日,却是有些许不同。   她不由回身望了一眼储妈妈,目光中闪过一抹了然。   她就知道,她听来的传言不是空穴来风。   班妈妈二人并非顾家的人,昨夜宫人来传旨她们也并不知晓,只是今晨起来,却听见下人们议论纷纷,道刚中了状元的五少爷马上便要尚公主了。   原先顾昀接连中了会元与状元之时,班妈妈只觉得自己这趟来怕真是要白跑一趟了,若是大姑娘真攀上了侯府,作为成氏夫人的人,她能不能全须全尾地回去都是个未知数。   那时她有多惶恐不安,此时她就有多欣喜。   前脚出了这样的传言,后脚大姑娘就病了,世上哪儿有这般巧的事?   还不是因为到嘴的鸭子飞了,没脸见人才这般作态?   于是,她佯装可惜,叹了口气,半真半假地道:“那我便只好去求见江姨妈了。”   班妈妈作势要走,身后的招儿面色微变,犹豫了片刻,还是喊道:“站住!”   前者挑眉回看,便见那婢女气鼓鼓地道:“江姨娘现下身子金贵,哪里能受你们搅扰?”她咬了咬唇,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道:“……在这里等着!”   却是转身进了屋。   班妈妈眯了眯眼睛,候了大概一盏茶的功夫,才见木门嘎吱一声响,那婢女一脸不情不愿地从里面出来,道:“进去吧。”   班妈妈面上就闪过一抹得意之色。   踏入晏安宁的闺房,她老皱的面皮上立时闪过了一抹贪婪。先前在怡然居的正房面见江氏时,她以为江氏的住处就够豪奢了。   可今日才知,他们家这位大姑娘的手笔,比之阳安侯府一个得宠且有孕的妾室,竟是有过之而不及。   瞧瞧,到底是年轻公子哥的钱财好骗,八字还没一撇呢,竟就这样掏心掏肝地净把好东西往这里送。   她双眼发光,却也只能干看着流口水——这顾家的规矩可森严着,样样东西都是记账的,那日她生晏安宁的气随手打碎了个茶杯,竟有婢女过来道那是什么前朝名贵的物件,是顾相爷从前在南边搜罗回来的,价值不菲。   她当时吓得腿都软了,这样的东西一听就是卖了她全家也赔不起的。还好,顾家人大气,她到底算是来客,那婢女也只是笑着告诫敲打了她一番便没有再追究了。   饶是如此,仍旧给她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她又哪里能想到,这顾家用来招待外客的东西,居然都那般的贵重,这不是暴殄天物么!   两人方站定,紫檀木底座的花鸟屏风后头便传来女子一阵克制着的咳嗽声,像是真是病了似的,声音也很虚弱。   “两位妈妈执意要见我,究……咳咳……究竟所为何事?”   班妈妈转了转眼珠子,笑道:“姑娘病着,本不该来打搅。只是今日晨起奴婢听说了一桩怪事……顾家竟然人人都在说,顾家五少爷要尚公主了。奴婢气不过,把那婢子大骂一顿,只恨自己只长了一双手,不然非得把那些个小蹄子的嘴都给撕烂,竟这样胡言乱语!那顾家五少爷,不是咱们晏家未来的姑爷么?”   此言一出,屋子里登时静得落针可闻,一旁侍立的招儿也抬起头,怒目而视。   班妈妈可不惧她了,一副毫无察觉的样子,等了许久不见人应声,才啊呀了一声:“姑娘,他们说的该不是真的吧?那,先前您说您和五少爷定亲了,难不成是为了不回去见老爷,编出来的瞎话?”   这话说得诛心,不仅意指晏安宁随意攀扯侯府公子,不知廉耻,还要给她扣上一顶不孝的大帽子。   招儿瞬时就怒不可遏地开口:“混账!姑娘用得着骗你们两个老虔婆!分明是那个女人……”   “闭嘴!”从来说话温声细语的晏大姑娘却忽地开口呵斥贴身婢女,只是用了些劲儿,话一说完,又捂着唇咳嗽了一声。   落在班妈妈耳里,自然是听懂了招儿的意思。   所以,真是公主仗着天之骄女的身份,硬拆了这门婚事?只是公主毕竟是尊位,纵然她们主仆再恨,却不能当着外人的面嚼公主的舌根。   “这么说,当真是顾家背信弃义,家里的公子中了状元,就学起陈世美悔婚了?”班妈妈面上现出怒意,“大姑娘莫怕,咱们晏家虽然不是什么名门,却也是有气节有体面的人家,他们顾家这样欺负您,奴婢纵然卑微,也得去顾侯爷,甚至顾相爷,顾家太夫人那里为你讨个公道!”   气势汹汹,撸起袖子就准备走的模样,倒像是全心全意为晏安宁打算的娘家人似的。   但明眼人都瞧得出她的意图。   晏安宁与顾昀的事情,到底没有正式下聘,府里眼下也不过传些风言风语,外头的人却是一概不知的。   可晏家一个妈妈在顾家的主母主君面前闹起来,那无疑是坐实了晏安宁是被人给退婚了,被人抛弃了的事情。这样一来,先不提顾家人会不会着恼,万一在场的有一个不是顾家的人,晏安宁这辈子就别想在京城找到什么体面的亲事了。   女子的名节,从来都是容易被人利用的,杀人不眨眼的一把刀。   晏安宁若在京城没法立足了,不就只能跟着她们回江陵,此后万事仰仗继母成氏的鼻息了么?   这算盘打得,珠落玉盘似的响!   屏风后头,娇弱的姑娘又是一阵轻咳,没说肯,也没说不肯。   一旁的储妈妈却一直异常的沉默。   她打量着这屋内奢华的诸多摆件,在心头暗想:她听到的传闻大抵没有错,大姑娘显然是传承了老爷的才能,依仗着顾家在京城打开了局面,现下已然是衣食无忧了。   人生得美,又有万贯家财,这样的姑娘,当真会为失了一门亲事这般颓唐,一副快要病死了的模样吗?   故而,今日她并没有跟着班妈妈落井下石,她只是想瞧瞧,事情会如何发展。   此时,外头忽地传来一道声音:“怎么?你们想见我?”   却是拄着黄杨木的雕花拐杖的太夫人在一群婢女婆子的簇拥下踏进了门。   晏安宁听见动静,微微一怔,从屏风后头出来,走到太夫人跟前,屈膝行了一礼:“太夫人……”   班妈妈一愣,面色顿变。   她不过是拿那话去吓唬晏大姑娘,若是她知道轻重,想给自己留个余地,便该乖乖地随她回江陵去,说是避风头也好,说是散心也罢,一个由头罢了。可她却没想到竟真有说曹操曹操到的稀奇事——她可还没想好要如何跟这顾家地位最尊的老人家“争吵”呢!   但班妈妈很快又挺直了腰杆——她站着大姑娘的立场说话,自然捏着理儿的是她,顾家本就理亏,只怕此时更不愿大姑娘待在这儿让全家尴尬,她若是想捏着这短处将人顺利带走,岂不是易如反掌?   太夫人却没工夫理会一些跳梁小丑,只是目光颇为心疼地上下打量着晏安宁:“哎哟,安宁丫头,这才几日没在我跟前,怎么就清减了这么多?”   小姑娘家家本来生着最娇艳的颜色,此刻却是着一身素衣,面容憔悴,唇色也发白,活像大病了一场似的。   这样一看,她顿时对自己的孙子更加恼怒了。   自打嫡长孙女出嫁,她搬到了国公府后,身边就一直孤零零的。对明钰,那是呕心沥血地在照顾,可小丫头一日日长大,正是猫狗都嫌的年纪,整日里都在寻思着又有什么好玩的,哪里又愿意陪伴她这个老婆子?   倒是安宁丫头,起初她并没怎么放在心上,只当是给幼子和二儿体面,抬举个家里的表亲而已,可着一日日相处下来,她却觉得这姑娘十分合她的意——能耐得住性子绣佛经的年轻小姑娘,心里定然是平静安稳的,并不会像从前的明珍那般,整日为哪个姐妹多拿了一朵珠花置气。   又聪慧,又生得漂亮,有时她坐下来陪自己用饭,她看着就心情愉悦,能再多吃一碗呢。   这种事在她这个年纪可是不大容易的。   太夫人此刻心里懊悔极了,若知晓是这样,当初她就不该草草应下孙子的请求。男子汉大丈夫,竟然不能言出必行,牵累无辜的姑娘家至此!现在闹成了这样,安宁丫头只怕也要连带着恨她了。   顾昀在祠堂同阳安侯的一番坦白,自然也被他当作补救的机会转告了太夫人。但太夫人活了几十岁的人了,什么风浪没见过?这点小把戏,在她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时候便是阖家欢乐的光景,在她不愿意的时候,就是错漏百出。   说是喝了惠乐的一杯酒才犯下大错,可一个是男宾,一个甚至在内院给孩子喂奶,若是其中不是早就有苟且,又怎么会背着诸多宾客有私下见面的机会?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罢了,倒来欺负她老眼昏花。   太夫人有好几个孙子,论偏疼,她其实对大房留下的那几个孩子更偏疼,往日里颇给顾昀体面,也不过是觉得他会是二房里最拿得出手的孩子。但今时今日,她显然不这么想了。   对着太夫人的关怀,晏安宁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这确是她刻意安排的一场戏,就是要让晏家的人瞧见她为了这桩不成的婚事失魂落魄,伤心不已,好主动送个短处给那位多年不见的继母。但此刻的憔悴神态,却是因为昨夜从姨母房里回来后,天边的雨水混起了惊雷,搅得她噩梦连连,喝安神汤都不管用。   太夫人显然是误解了。   一旁的班妈妈听了这话,却冷笑了一声,走过来道:“我们家姐儿为何清减了这般多,太夫人难道心里不清楚么?”   太夫人身后的嬷嬷已经开始皱眉:“放肆!”   什么猫儿狗儿的,竟敢在太夫人跟前撒野!   太夫人却扬手止住她,拉着晏安宁的手,目光看向班妈妈:“你是晏家的人吧?”   “正是,我姓班,是晏家主母身边的妈妈。”班妈妈理直气壮,“你们家的公子说要娶我们家姑娘,结果却背信弃义,当了陈世美,害得我家姑娘这般伤心,顾家难道不该有个交代么?”   太夫人不动声色,笑得一团和气:“班妈妈这话倒说得我糊涂了。哪里有过什么婚约呢?我喜欢安宁,想将她留在身边倒是真的,或是从前戏言时被人听了去,谬传之下闹出了这样的误会?”   班妈妈一愣,完全没想到这事竟然被顾家太夫人信口雌黄地直接否认了。   她面上不免就带了些真实的恼怒:“你们顾家这是什么意思?仗着家中有些权势,就这般翻脸不认人么?好啊,看来我家姑娘在你们家受的委屈还不止这些,这顾家门楣高,咱们是待不起了,奴婢这就带我家姑娘回江陵去,免得碍了你们的眼!”   说着,便想上前来拉扯晏安宁。此时的大姑娘腰肢纤细如杨柳枝儿似的,班妈妈自恃自己有些力气,自然能将人带走。场面一旦闹开了,大姑娘也不好强留在顾家了。   闻言,太夫人眼风一扫,正想示意人拦住她,却见一个风一般的身影直接冲了过去,三两下就从背后擒住了班妈妈,后者立时痛苦得哎哟直叫。   原来安宁丫头身边是有会拳脚的婢女的。   太夫人有些意外,但也并没多想,反而有些庆幸。   穗儿狠狠地折了几下班妈妈的胳膊才松手,力气大得班妈妈几乎叫出了眼泪,行动自由后立刻哭道:“好啊,你们顾家竟还动起手来了!”   太夫人转了转手里的佛珠:“班妈妈,行事不可太冲动,冲撞了你家姑娘可怎么好?”她语气一转,带了几分强势:“至于安宁丫头,我欢喜她得近,怕是不能如你们的愿。”   “你们休想阻止我带我家姑娘回去,大姑娘是我家老爷的嫡女,现下看透了你们的真面目,不愿再在顾家为客,便是敲登闻鼓让皇帝陛下知晓,陛下也没有答应让你们顾家强行扣人的道理。”   “说得有道理。”太夫人却点点头,笑道:“我们的确不能扣人,可晏家要带女儿回家,却得令派人来这,总不能让金尊玉贵的姑娘家独自上路吧?”   “自有我们两个护送姑娘!”   “那可不成。”太夫人笑得和善,神情犹如悲天悯人的菩萨,“你们打碎了我们顾家名贵的琉璃盏,既然已经不将自己当成客人了,自然要赔偿了才能走。”   班妈妈一怔,脸色顿时变得苍白。   一旁的储妈妈也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先礼后兵,这位顾家太夫人,可真是不简单。   或许,她还留了后招。   毕竟,在她们刚来顾家的第一日夜里,班妈妈起夜的时候就被人莫名其妙敲了一棍子,这笔帐,班妈妈一直算在大姑娘头上。但她觉得,大姑娘不是会干出这种事的人,或者说,没打算对她们做这样的事。否则,早在第一面的时候就顺了江姨妈的意,拿扫把将她们赶出去了。   如若没有这个把柄,说不定这位瞧上去慈爱的太夫人,也准备了这样的闷棍子呢?   这顾家的人,瞧着各个和气友善,恨不得住在佛堂里,可这背地里,却都是狠茬呢!   作者有话说:   顾相爷:不好意思误会了各位,是我被安宁哭得柔肠寸断,咽不下这口气干的,谁知道安宁又不赶你们走了……唉。妇人心,海底针。   10点半下班的产物,996真的不是人干的活 第57章   太夫人此言一出,本来咄咄逼人的班妈妈,瞬时如哑了火的爆竹一般噤了声。   敢这样同顾家的人叫板,不过是因着晏安宁的事晏家的人占了个理字,可当处在高位的人不讲理时,余留在班妈妈心头的便只有恐惧了。   见场面一时僵持下来,始终一言未发的储妈妈心头叹了口气,只好上前去打圆场:“太夫人莫怪,方才那班氏不过说的是气头上的话,作不得真。我二人到底只是客居,听到的消息都是旁人传过来的,班氏一时情急听岔了也是有的。既然这婚约是假的,那便再好不过了,还望太夫人念在她忠心一片的份儿上,不要同她计较了。”   太夫人不由看了这不卑不亢的婆子一眼。   听三儿子说这两人都是来给安宁丫头找不痛快的,如今看来,这两人倒是一个棒槌一个清明,倒是并非铁板一块。   太夫人微微颔首,示意身边的婆子带她们退下,储妈妈这才松了口气,一口气拉着班妈妈走远了。   班妈妈本来像个霜打的茄子,可出了门见顾家的人便像送灾星似的将她赶远了,明白过来那顾太夫人不再同她计较那琉璃盏的事情了,心头的羞赧愤懑立时又被点燃了。   她甩开储妈妈的胳膊:“好啊你,平日里那样好的口才,怎么今日就这样干看着?莫不是被大姑娘收买了吧?”   她倒是想被收买,可显然,那位主儿还没将她放在眼里。   而眼前这个拖后腿的东西,只一门心思巴结着千里之外的成氏夫人了,竟敢对着顾家太夫人那般大放厥词,她当时在一边听着,恨不得立时和她割席,还指望她也跟她一样犯蠢不成?   可晏家她还是要回的,这个小肚鸡肠仗着成氏夫人宠信的婆子也不好得罪。储妈妈深吸了一口气,面色严肃:“你当真是疯了,能养出一个内阁首辅的老太太,你真以为她是个软柿子不成?若不是这样的人讲脸面,咱俩又不是顾家的人,你看看方才她身后眼神恨不得将你吃了的嬷嬷就知道,咱们会是什么下场!”   这样说着,储妈妈心里却在想,那顾太夫人多半是看在大姑娘的面子上绕过了她们,晏家的两个婆子,似乎也不值得她们讲什么脸面。   想到方才的场面,班妈妈也着实捏了一把汗。   但这回上京眼看着却要徒劳无功,她懊恼地道:“……那现在该如何?难不成我们就这样灰溜溜地回去?”   走自然是要走的,不然她生怕那太夫人心情不好又反悔要同她算账,可回去之后在成氏面前交不了差,也是她不愿意看到的后果。   “……也不算白来一趟,这不是知道了这么重要的消息么?”储妈妈颇有深意地一笑。   班妈妈微怔,旋即明白了过来。   那顾太夫人口口声声说疼爱大姑娘,实则有什么脏水还不是立刻往旁边闪,竟是连承认这婚约都不愿意。可见,如今大姑娘在顾家的处境很艰难,若回去告诉夫人,夫人定然欣喜,且她只是因为有把柄捏在顾家人手里才带不走她,若是赶明儿再派人来,顾家就不好推脱了。   到时,夫人就能夙愿以偿了。   班妈妈的眉眼便重新明朗起来。   见状,储妈妈却回头望了一眼怡然居的方向,想着方才惊鸿一瞥时,注意到那娇弱美人表面虚弱实则眸光十分平静,心中竟冒出了一个荒唐的想法:或许,这也是大姑娘想看到的结果吧?   念头闪过,她自己先吓了一跳。   难不成,一切都在大姑娘的算计之中?   那她岂不是比庙里的神佛还要灵验些?   她倒宁肯相信,这是大姑娘无奈之下的将计就计。   但无论如何,成氏夫人的愿望,似乎有些难以达成了。   ……   赶走了那两位,太夫人便拉着晏安宁的手到了里屋,坐在大炕上眉眼柔和地看着她。   晏安宁有些过意不去,她心里明白,其实太夫人骨子里最为傲气,若非是看在她的颜面上,她绝不会同晏家那两个婆子说上半句话,更别提这般纡尊降贵地敲打了她们一番了。   本是想在顾昀被赐婚这件事上将戏做全的,此刻却忍不住开口:“这样远的路,您怎么忽然过来了?若是想见我,随便遣个丫鬟过来说一声便是,哪里有亲自来看我这个小辈的规矩呢?”   闻言,太夫人却笑呵呵地道:“什么规矩还不是人定的?我老了,现下这府里属我最大,自然是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听她这般说,晏安宁倒想到了顾文堂也说过类似的话,怪不得是母子,这歪理邪说竟也是一脉相承的深信不疑。   见那昙花般安静的面孔上绽放出了笑意,太夫人心里顿时又是一酸。   她拍着安宁的手,叹息道:“方才我拿来搪塞那两个婆子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我自是知道,这件事你受了大委屈,是我们顾家人对不起你,是小五对不起你。”   晏安宁温软的神情微顿。   两世为人,她还是头一回听到这样的话。   没有推脱,没有顾左右而言他,直白地对她道了歉。   这样的话,她没有从觊觎挥霍她的钱财,过分插手她与顾昀房中事的婆母谢氏口中听到,没有从为了前途将她休弃却又不肯放她离开的顾昀口中听到,更没有从明明剥夺了她所有的努力成果,却还狠毒到要了结她性命的魏永嫣口中听到,却偏偏从对她颇为疼爱的太夫人口中听到了。   可她又做错了什么呢?   晏安宁的眼眶忍不住发红。   落在太夫人眼里,自然便理解成了她是为这桩成不了的婚事在伤心,她满脸心疼地搂住晏安宁,轻拍着她的后背:“可别哭了,原是小五配不上你,你这样漂亮又聪明的小姑娘,合该配个更好的。我不许晏家那两个婆子胡说,也是为你的名声着想,日后有我为你把关,自然能从京城这些才俊里挑个最好的来配你。”   她用像在哄小孩子似的语气道:“……你也不用担心,这件事到底也没正式过过聘礼,府里那些爱嚼舌根的,这些日子我都会打发出去,重新从庄子上和外头换一批得用的,余下的那些,都得夹起尾巴做人!”   晏安宁一听,忙坐起来道:“这怎么行?这太动干戈了,况且侯府里的事情您管了,夫人怕是会不高兴……”   婆媳总是一笔难算的账,太夫人虽然家世显赫,在顾家也很有威望,但晏安宁不愿意这个真心疼爱她的老人家为了她的事同宗妇起争执。   太夫人就笑了。   瞧这丫头这个可怜劲儿,怎么还有功夫替她这把老骨头担心呢?   她语气轻松地道:“纵然老二媳妇现在是侯夫人,可我也是她婆婆,只有放权给她管的,没有让她来驳我的话的。你不必替我操心,我又不指望着老二奉养我。这事就这么定了,你也得听我的。”   晏安宁一听也是。   太夫人早就住到了国公府了,再说她也有自己的嫁妆,压箱底的好东西不少,的确不用指着儿媳妇的眼色过日子。倒是马氏,一旦不听话,恐怕就要被扣上不孝的帽子,还容易惹顾文忠与顾文堂不高兴。   这么想想,从前在她眼中威风八面,一句话就能将顾昀赶出去的马氏,却也不过如此。   提起这个话题,二人之间的氛围似乎轻松了些,太夫人又说了好些宽慰她的话,临走前,神神秘秘地道:“……明日去趟寿禧堂,我给你拿些东西。”   晏安宁怔了怔,有些摸不着头脑。   到了第二日,她晚间去了一趟,出来时主仆几个手里就都捧了一大堆的匣子。   却是京城一些尚未婚配的公子和新科进士的画像。   竟有足足二十几张,也不知太夫人是怎么一日之内弄来了这么多画像的。   晏安宁觉得手沉,所幸国公府人丁少,卿云小院自她搬回怡然居后也没旁人住进去,于是便带着婢女们回了小院一趟,准备先将这些东西放下。   进去一瞧,才发现这院子竟然日日都有人洒扫似的,干净如新,处处的东西都没有变。   抱着这些匣子出了些细汗,晏安宁索性也不急着走了,吩咐下人烧了水送进来供她沐浴。   ……   顾文堂刚从内阁下衙回来,却是下面人说晏姑娘不知缘何又回了一趟卿云小院,当下心头一动,便转了个方向。   进屋时,却见屋子里静悄悄的没什么声音。他微微挑眉,正奇怪着人是不是又走了,便见内室净房的珠帘一挑,晏安宁穿着一身玉色银条纱的寝衣步调放松的从里面出来。   方出浴美人白嫩的脸上有淡淡的红晕,明艳不可方物,那颈脖处露出的一截肌肤又是象牙一样的白。净房里约莫带着些残留的雾气,金贵的纱罗遇水便半贴在美人身上,勾勒出其玲珑有致的曲线,其间盈盈一握的腰杆,更是引着人移不开视线。   顾文堂本来平稳的呼吸仿佛一瞬间就变得灼热了。   晏安宁也是愣住了,不曾想到自己刚出来就撞上了顾文堂。那炙热的视线打在她身上,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装束,顿觉不妥,脸上发烫地小跑着到了柜前披上了件水红色的外衣。   殊不知,那仓促之间摇曳生姿的背影落在顾文堂眼里,又是别样的一番风情。   晏安宁并无察觉,草草系好了外衣,轻声问:“三叔怎么想起来来这儿了?”   顾文堂走到茶几旁,给自己斟了杯冷茶,一饮而尽,才开口道:“听下人说你来了这小院。”   原来是特意来寻她的。   晏安宁的心情就变得有几分雀跃——昨夜琼林宴后,他们还没来得及说上话,她借着走不动的由头来这里歇脚,心里其实也存了几分方便他来找他的心思,却没想到,他竟真的能立时寻过来。   招儿几个跟着出来,见三老爷不知何时来了,俱是吃了一惊,晏安宁知晓他应该有话同她说,便示意她们先下去。   房里四下无人了,她便轻移着脚步往茶桌旁去,见他茶杯里的茶见了底,便主动为他斟茶,低头时露出后面的一截颈脖,白得像雪。   下一瞬,她便被他拉入了怀里。   半盏茶水倾覆,撒得桌子上到处都是,顾文堂却没理睬,低头嗅着她肌肤间的玫瑰香味。   “用了香露?”一面问,一面低头熟练地寻觅到了她的唇舌,炙热的气息勾着她同他纠缠。   “是……”她却愈发大胆了,勾着他的颈子微微出着气:“三叔……喜欢么?”   顾文堂眉心狠狠一跳。   “越发不像话。”   他口中说着像是古板的夫子教训学生的话,嗓音却带着丝黯哑,俯身含咬住她的朱唇,热烈得令她浑身禁不住打颤。   道貌岸然。   ……   一方情深缱绻后,顾文堂离了她的唇,低头瞥见这如玉美人为他满脸红潮,娇艳妩媚的模样,眼皮又忍不住跳了跳。   只是再亲下去,不像话的便要是他了。   他只得深吸了一口气,在那娇臀上轻拍一记,看着她下意识地还想来寻他的唇的迷离模样,咬牙切齿又不乏宠溺的叹息一声。   “小妖精。”   作者有话说:   今天也是加班的一天,周末会努力加更的,明天见! 第58章   三月的天,还带着些丝丝寒气,因而晏安宁方才在里间是被绞了头发才出来的。   眼下,还带着些许潮气的青丝未挽,衬得这张年轻娇艳的面孔更有如梨花般的素净。   亲密纠缠时一缕青丝垂散在他胸膛处,勾住了上头栩栩如生的金丝仙鹤。   顾文堂怕她起身会痛,修长如竹手指小心地解开了那不安分的一弯,手掌便自然地穿过她绸缎般的散发着淡淡玫瑰香的青丝里。   触感极佳,愈发勾得人心猿意马。   晏安宁坐在他膝头,方才一番意乱情迷之时,水红色的外衫已然摇摇欲坠,里头的银条纱衣半遮半掩,却是比褪了外衫还显得诱人些。   她气息还未平,分明能感受到他的不同,可偏偏这人却能生生压抑下来,此刻,见她衣衫不整的模样,还有心情低下头来仔细地为她系好每一颗纽扣,整理好衣襟。   晏安宁下巴倚在他宽厚的肩膀上,懒洋洋地寻思着事情。   她其实有些不太明白他。有好几回,他吻她时分明是极为动情的,可却硬生生地艰难忍耐着,执意要将敦伦之事留在洞房花烛夜。他已然是成过一回亲的人了,缘何还会对这个形式这般的在意?是因为他骨子里还是个恪守礼法纲常的大儒么?   倒是晏安宁,因为前世拜过一回洞房,后来又被陷害,在无媒无妁的情形下和自己从前叫着三叔的人度了一整晚春宵——纵然她因着中药的缘故对其中细节不甚记得,她却觉得自己对那事已然坦然了。   是以倘若顾文堂想要她,她大抵是会应允的,她倒并不担心他出尔反尔。   而眼下这般情形,她倒体味出一种他对自己别样的爱重与疼惜,这种感觉,让她心里没由来地泛起丝丝甜蜜。   顾文堂托着她的腰肢将人抱到了床沿边坐好,目光落在那一个个整齐摆放的锦匣上头,微微挑眉:“这是什么?”   晏安宁目光看过去,面上的神情不可避免地闪过了一丝心虚。   见她这般,顾文堂面上闲适的神情稍敛,颜骨端肃起来,一言不发地打开了最上头的匣子。   她有些慌张地去拦,到底被他避过,扫了一眼,顾相爷的眉眼便变得深邃起来。   竟是好几张年轻男子的画像,大部分脸生得很,他未曾见过。   他不语,接着又抽出了个匣子,却是依旧如此,只是这一回,倒是京城一些官员家的公子的画像,其中有不少人,他都是叫得上名字的——相似之点便在于,这些年轻公子,如今都还未婚配。   晏安宁见他面色平静地看过来,忙小声道:“三叔,我可以解释。”   她本是不想要这些东西的,可她越推拒,太夫人就越认为她还在为顾昀的事情伤心,满脸的愧疚都快变得实质化,她看不得老人家这般,便只好松了口接过了。原是准备放在卿云小院束之高阁的,却不料被他瞧了个正着。   顾文堂稍默,想了想,语气笃定地在她身侧坐下:“这是娘给你的吧?”   她微怔,旋即小心翼翼地挨捱过去,语气里带着几分讨好:“正是,三叔真是神机妙算。”   这事倒是在顾文堂的意料之中,见她这般乖顺的模样,他不由摸摸她的面颊,语气温和地委婉同她道了前日当着下人们的面挨了太夫人骂的事情:“……怨怪我在陛下跟前没有替你说话,只一心献媚皇室了……我从前倒没瞧出来,娘这般喜欢你。”   他小时候顽劣,倒是挨过父亲不少的教训,但是因是幼子,母亲一直都是十分偏疼他的。后来他从南边回来,顾家也是一番变天,全靠他苦力支撑,自那时起,母亲就越发打心眼里心疼他,像那日那样的重话,可真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晏安宁倒没想到还有过这么一出,怪不得今日去寿禧堂的时候,她感觉每个人似乎都对她比以前还要和善些,她还在心里暗想,从前倒没发现寿禧堂的人都这般心善,在这件事上都这么怜悯她。   此刻听顾文堂这么一说,她顿时面上发窘,没想到一直被全顾家的人敬畏着的他会因她的事情被太夫人误解,还在下人面前掉了面子,威严扫地:“三叔,我……都是我的不是……”   顾文堂却含笑打断了她:“你哪里有什么不是?你是太讨人喜欢了,还未嫁过去,娘竟然比心疼我更心疼你了。”   她能瞧得出,说这话是他眼里都是喜爱与宠溺的意味,并未半分愠怒,不免又是微微一怔,旋即眼角眉梢便有止不住的笑意溢出来。   他怎么这般好,怎么对她这般好?   还有太夫人,她全然没想到,她会因为这件事对顾文堂发脾气……   一种从未有过的被人小心呵护着的感觉充盈了她的内心,她一时竟有些眼眶发红,患得患失起来,抱着他的手臂眼里含着水雾:“三叔,太夫人欢喜我,是因为我本分懂事吧……若是……我们的事以后被她知晓了,她会不会就再也不愿意瞧见我了?”   算计顾文堂的心时,她只是想得到顾相爷夫人的这个位置,来守护她想守护的东西,来有足够的力量对抗可能会伤害她的人。可前世里她从来不敢靠近的太夫人后来居然会对她这般好,全然把她当作疼爱的小辈在对待,一时间,她竟然开始懊悔,为何当时没有旗帜分明地同顾昀划开干系了……   或许太夫人会同意任何一位闺秀当顾文堂的妻子,可她不行,她是曾经和顾文堂的亲侄子谈婚论嫁的。一个母亲,无论何时何地,都会想尽办法维护自己儿子的声誉,纵然太夫人最终拗不过顾文堂,但定然也会对她冷淡下来的吧?她会打心眼里觉得,她其实是个狐媚子,勾不到她的孙子,便想办法攀赖她的儿子吧?   娇娇糯糯的声音,听起来是那般的惶恐与可怜。   顾文堂的一颗心登时软得不行。   她这般害怕,是真的打心眼里珍惜他母亲对她的疼爱吧?她是否也跟自己一样盼着,日后一家人能和和美美地在同一屋檐下过日子?   这样的想法莫名将他取悦,他噙起嘴角,温和地宽慰她:“此事你不必担心,要娶你是我的主意,要说不本分,也是我不本分。娘若是要动怒,也不会是对你。”   他这样神通广大的事情,对待亘古的家务事难题也会得心应手么?   晏安宁其实觉得这样的想法没有道理,但听他这样说,心下莫名就安稳了,于是点了点头,神情慢慢放松了:“您说,太夫人是从哪里弄来这么多的画像的?”   “这可不是一日之功。”顾文堂眸光深邃地看她一眼:“……多半是从大嫂和二嫂手里拿来的。”   晏安宁了然。   大房的几个姑娘和二房的顾明珍,现下也正在议亲——顾明珍从前声名不好,但近来低调了许多,且又有许多新科进士出来了,马氏若想替她择夫婿,从这些人里挑是最合适的。大房那头,大抵就是公侯家的公子和新科进士都瞧一瞧,各个姑娘性情不同,出身不同,也好相宜地选。   马氏给顾明惠挑选夫婿的时候晏安宁也不太知晓过程,还以为真是在宴会上瞧中了便定下了,却原来顾家的姑娘们都不是盲婚哑嫁的,至少,未来夫君的相貌,能知道几分。   这么一想,她不免便有些好奇地凑过去拿方才被顾文堂拿在手里的一张,摊开了一瞧,却正巧是白彦允的画像。   她微微一怔,旋即笑道:“这画师功力倒是不俗,白郎君生得那般俊,竟也被他画出了七八分。”   其实这画像上都是简单勾勒出来的人像,但白彦允这张,晏安宁瞧着却是画出了几分风骨的,很容易便能辨识出来。   “不是说只瞧过一面?倒是记得清楚。”闻言,顾文堂面色平静地道。   晏安宁便看了他一眼。   这人先前装得若无其事的,好像对这事早有预料似的,她还当他浑然不在意呢。   见他眸光灼灼地盯着她,她只好叹了口气,避重就轻地道:“只是我眼光实在高。白郎君的容貌同三叔相比,还是相去甚远的。这画像,也不过看个热闹。”   顾文堂不动声色:“是么?我倒觉得,白探花到底年轻意气,颇有几分少年风采。”   她讶然地看着他:“三叔怎么同他比年轻不比官阶,什么榜眼探花的,还不是要规规矩矩地给您行大礼?”   “这么说,安宁是瞧中了我的官阶?”他挑挑眉,似笑非笑。   这人今日是怎么了,倒是抓着个无关紧要的白彦允吃干醋。   晏安宁现下被他宠得性子娇,哄了两句心头也有些不耐烦起来,轻哼了一声,语气酸溜溜不自知:“我倒是想瞧中三叔的少年志气呢,只可惜您半点不知愁苦的年纪时,身边红袖添香的不是我。”   明明是在使小性儿,却听得顾文堂心情大好,他握住那柔若无骨的手捏了捏,好笑地道:“我南下的时候你还是个垂髫小童呢,总不能让个奶娃娃给我红袖添香吧?”   “谁让您非要计较这个的。”她小声反驳,其实心里也有些慌,像是在他跟前露了马脚,显得自己善妒似的。   顾文堂便笑着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忽然道:“我要出京一趟,大概要半个月才能回来,你照顾好自己。”   晏安宁愣了愣,下意识地抓紧了他的衣袖:“……现在这个时候?”   顾昀的赐婚圣旨刚下,他现在这时候出京,她心里总是有些不安稳,怕再发生什么事端。   “放心罢,我会留下人守着你,不会出什么事。”他低声安慰她,语气却不容置疑,显然这一趟是必须要去的。   “那……三叔您在外头也要好生照顾自己,不要受伤……”她只好不舍地仰头看他,软糯道。   顾文堂一直都公务繁忙,但往日里在京城,三五天起码能见一回,这回两人却是要半个月见不着了,晏安宁的心头不可避免地升起了些恋恋不舍的情绪。   他嗯了一声,将她往怀里揽了揽,在她耳边道:“别担心,我有分寸,定然能全须全尾地回来……等此间事了,赐婚的风头差不多也过了,我便向娘开口提娶你的事。”   她鼻尖都是他身上好闻的迦南沉香的味道,闻言削若葱段的手指在他的腰带上绕了绕,想装作矜持:“……没事,三叔,我不着急的。”言下之意是她相信他。   可顾文堂听着却是一默,眸光深邃地在那莹润粉嫩的耳垂上轻咬了一口,嗓音喑哑:“……可是我急。”   晏安宁浑身一颤,瞬时面色就如同被煮熟的虾子一般红透了,听他语气深沉地道:“所以,我不在的时日,不许再看什么年轻公子的画像,等着我回来提亲便是。”   怀中的温香软玉一双长臂虚虚地揽住了他的腰身,他听见她乖顺却透着坚定的声音,像用力地拨了下他的心弦似的:“……好,我等您。”   *   翌日一大早,顾文堂便带着一些人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京城,连顾家的人都不知道他是去做什么的。   与此同时,晏家的两位妈妈也终于踏上了出京路,却是无人问津。   晏安宁坐在床沿,素手掀开宫灯罩子,将班妈妈刻意给她留下的成氏的亲笔信放入其中,火舌瞬间将其吞没,她松了手,面色在晕黄的烛火下一派的平静。   先前瞧她得势不敢拿出来,眼下以为她“失势”了,被太夫人灰溜溜地赶走还不忘来戳一戳她的心窝子。只是可惜,成氏这些绵里藏针的话早不能在她心间引起丝毫波澜了。   隔日,晏安宁去寿禧堂给太夫人请安的时候,正巧碰见马氏也在。   马氏的神情顿时变得有些微微的不自在。   为着顾昀和晏安宁从前的事,太夫人越过她遣散了府里的许多下人,新进的人调.教起来颇费功夫,给马氏添了许多事情。马氏心里也有些恼多年不管中馈的婆婆突然来了这么一出,却不能对婆婆发脾气,对着晏安宁,赐婚圣旨刚下的那阵内疚便消散了很多,心情变得有些别扭。   晏安宁并不理会马氏的这些小九九——先前马氏以为她会嫁给顾昀的时候没少提前敲打她,因都是些不痛不痒的事情,她也没计较她这爱耍婆婆威风的脾气。   但现下情势已然不同,她没必要再装作讨好马氏,况且太夫人的主意正着呢,她先前就是有些顾虑也没拗过这老人家。这会儿事情已经做了,她再去拆太夫人的台,岂不是忘恩负义?   这样的蠢事,她才不做。   当下面色淡淡地给二人行了礼,见太夫人笑着朝她招手,便乖乖地坐到了她身侧。   太夫人便继续同马氏说话,却是在说顾文堂的事情:“……也不知是为了什么事情,竟是半个字都没同家里人说。也不知这趟危不危险……”   马氏便笑着宽慰婆婆:“……小叔身边的能人多着呢,哪里就能伤到他一根头发呢?况且小叔也是自幼习武的,又不真全然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您就甭替他操心了。”   “话是这么说……”太夫人怅然地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儿行千里母担忧,当日三儿子从南边回来的时候,替他倒沐浴的热水的小厮就瞧见他身上多了许多伤痕,可这孩子偏生当时一句话都没同她提过。   当时他回来时,她瞧着三儿子身边跟了个怀着身子还一副看着不像良家女子做派的姜氏,只顾着同他置气了,后来知晓了这些,觉得姜氏大概是陪他过了那些苦日子,慢慢地也就松了口。   只是没想到,那姜氏到底还是没福气,原该是锦绣荣华的下半辈子,却偏偏生了个姐儿便撒手人寰。   直到现在,三儿子身边还孤零零的。若是续了弦,最起码这回出远门,有个能说交底话的。   可惜他脾气执拗,这些年她再提起这些事,神情总是淡淡的,半点也听不进去。   想起儿女婚事,太夫人心里就惆怅,余光瞥见晏安宁乖巧地低头坐在那儿,也不插嘴,精神忽地一振:“……那些画像,你可瞧见了中意的?”   一旁的马氏怔了怔,倒没想到前几日婆婆从自己手里要画像是拿给晏安宁看的。   倒还真是对这丫头上心。   提起这桩事,晏安宁不免想起顾文堂临行前搂着她要她不许再看旁的男子的画像,耳垂不由悄悄地发红,低头笑了笑:“……到底也不能只瞧容貌,太夫人,您还是别为难我了,我可选不出来。”   她的声音是温声细气的,即便是说着婉拒的话,太夫人听着也不觉得恼怒。   并不着意容貌,可见是在意旁的。太夫人想起她和顾昀自幼青梅竹马的情分,也是微微叹了口气——原也是桩极好的亲事,偏生中间出了这么多的差池,如今若想再嫁个知根知底的,只怕难了。   她也知不能强逼着她做选择,这样显得她是急着将人嫁出去堵外人的嘴,便拉着她的手笑道:“你说的也有道理,咱们不着急,慢慢挑就是。”   晏安宁则在心里头计算顾文堂还要多久才能回来,否则以太夫人的上心程度,她怕是要违背诺言继续不得不硬着头皮相看了。   马氏一听提起这个,倒是说起顾明珍的事情来了:“……那个新进的探花郎,倒是生得俊秀不凡,我瞧着珍姐儿也是有几分中意的。”   顾明珍改了脾性,太夫人也略有耳闻,心头也是有几分欣慰的。她向来是一码归一码,虽然心里仍恼怒顾昀做事唐突,但见二儿媳有意拿庶女的婚事来邀功,拉近二人距离,便很给面子地问:“……是什么样的人家?”   “是寒门出身,尚未婚配,只听说有个妹妹,旁的倒是还没打听到。”马氏笑了笑,“今年这新科进士可是不同,从前的除了一甲,都是要在翰林院做庶吉士打滚几年,出息的才能外放混经历,今年竟是直接授了官。这位白探花,也是直接授了京城的监察御史,虽说只是正七品的官,可一出来便能在京城落缺,可见也是在陛下面前排上了号的……”   顾明珍的婚事从前一直是高不成低不就,老大难的问题,现下这庶女终于收起尾巴听她做主了,她也无心刁难什么——大家族的联姻都是要挑有用的女婿和媳妇,这样才能互相帮扶,让家族更加鼎盛。   她自问,若能嫁一个探花郎,纵然只是寒门,对顾明珍她却是已经够尽心尽力了——至于这位白探花会不会答应……   在马氏想来,这样的寒门士子若能攀上顾家这样的大树,自然是喜不自胜的,哪里有不给面子回绝的道理?   是以事情还没定,她就急吼吼地来太夫人跟前邀功了。   一边的晏安宁听着则是眉梢微挑,颇为意外。   没想到马氏竟然替顾明珍相中了白彦允……不,听马氏的口气,还是顾明珍自己看中的。   她想起前世顾明珍在议婚时对寒门士子颇为不屑的态度,以及她们姑嫂有一回出行遇到“白无常”时她惊慌失措吓得惨白的面孔,心头不免失笑。   这真是世事无常,谁能想到事情会得这样的不同?   不过马氏的算盘大概要落空了,白彦允前世名声虽坏,可仍旧有不少高门看中了他在皇帝心头的位置,想要将女儿嫁给他,但这人却一直都没有娶妻,也正因如此,才显得像索命的鬼差一般,毫无情感。   纵然前世他或许是因为仇恨的缘故无法原谅自己,也无心贪恋风月,但要说将顾明珍同他牵连在一起,晏安宁还是觉得有些无法想象。   不过授官这件事情倒是奇怪,前世,皇帝一门心思重用白彦允时,也是将他分到了都察院,怎么如今他不是状元了,被派到都察院的还是他?难道说冥冥之中,皇帝还是更看重白彦允这个人?   太夫人却是微微敛眉:“既然是英年才俊,你便该找中人亲自上门问一问人家的想法,总不能听信坊间几句话就觉得势在必得。你觉得是良婿,人家却未必一定要娶顾家的女儿。”   她有些不满意马氏将还未有眉目的事情就这样当着晏安宁的面大剌剌地说出来。   马氏不愿在晏安宁面前再被落面子,当即就想拍着胸脯将这件事说死,晏安宁却忽地笑着开口:“太夫人,这白家兄妹,我却是认得的。”   太夫人惊讶地扬眉:“哦?”   马氏也是一愣。   忽地冒出来的一位寒门探花郎,晏安宁怎会认得?   晏安宁便简略地将她收了白九娘的糕点生意在名下的事说与太夫人听,又道:“……那白家姑娘十分能干,他们兄妹二人自幼失了双亲,相依为命到如今,那白探花能一路到殿试一鸣惊人,与白家姑娘苦心经营家中生意关联甚大。”   太夫人闻言,对白九娘也是夸赞了几声。   她是名门出身,却并不瞧不起那些在外行商养家糊口的女子——世道艰难,若非被逼无奈,又怎会抛头露面做生意?只要是凭着一双手挣钱,不是以色侍人毫无尊严的玩意儿,她见了都是会客客气气的。   马氏就笑道:“哎呀,这家中人口简单,没有舅姑要侍奉,咱们家的三姑娘这是什么好福气呀。”这父母双亡,没有公婆侍奉,在寒门士子里其实是个天然的优势——毕竟贫苦人一朝得势,会露出什么嘴脸都说不准,多的是人家看中了出息的进士,将金尊玉贵的女儿嫁过去,结果并未得人感激,反倒受心中卑怯的寒门婆婆想方设法的搓磨的。   马氏这话,已经颇有几分将白彦允当作囊中之物的语气了。   晏安宁便笑着看向她:“夫人,这件事,不如让我去问问白家姑娘,看看他们怎么想再说吧。”   马氏的为人她很清楚,她出身高门,眼高于顶,将门户之见看得极重。在她眼里,这门亲事白彦允只有答应的份儿,这厢让她在太夫人跟前把话说死,回头白家兄妹就要被架在火上烤了。   好不容易熬出了头,若在婚事这种锦上添花的事情上开罪了马氏,开罪了顾家,那可真是得不偿失了。   毕竟她和白九娘有交情在,不能看着马氏这么自以为是地欺负人。   闻言,马氏眸中闪过一丝不悦——这晏家的丫头自打婚事不成了就不将她放在眼里了不成?竟这样三番两次地驳她的话。   她正想反驳,却见太夫人笑着拍拍晏安宁的手:“这事你想得周到,万一直接找媒人上门去问,被回绝了双方也是难堪,还是你先私底下问问那位有主意的白姑娘,再来谈这事。”   晏安宁笑着应是。   见太夫人发了话,心有不甘的马氏也只得悻悻地闭了嘴,但显然心里是不大高兴的。   ……   这一日,晏安宁便在怡然居的厢房里同白九娘见面。   看得出人逢喜事精神爽,那日她见到的面色苍白的姑娘已然重新变得美丽娇艳。瞧得出她这趟来特意打扮过,朱红的百花裙上绣着大片的牡丹,柳眉水目,看得晏安宁都是微微一怔。   “……你早该这样打扮了。”回过神,她不免拉着白九娘的手笑。   白九娘看出她眼里的赞赏,有些不好意思地抿抿唇。   如今她哥哥是探花郎,还被陛下授了官,她也算是官家小姐了。今日晏姑娘下帖子邀她,她将她视为恩人,自然也是十分郑重地打扮了一番,见自己似乎没有失礼,她才微微松了口气。   一路走过来,这顾家的奢华精致真是让她瞧花了眼,晏姑娘住的这间卧房,也是样样东西都金贵得不得了,随便一件,恐怕就能将她从前那间铺子盘下来。   晏安宁瞧出她被这陌生的环境弄得有些拘束,便没有先提正事,命下人上了些水果点心,两个人说说笑笑一阵,白九娘的神情便慢慢放松下来了。   这时候,白九娘却忽地低声道:“晏姑娘,能否让她们先下去……”   晏安宁微微挑眉,以为是白家出了什么事情,便遣走了跟前伺候的婢女——不过武功高强的穗儿是一直守着的,顾文堂离京前曾经交代过,不可让她离身,晏安宁心里也正不安稳,自然应下了,此时倒也没想着同白九娘提。   白九娘有些紧张地四顾,问:“晏姑娘,那要尚公主的顾状元,是不是就是你从前的未婚夫?”   晏安宁神色微敛。   这件事她没同外边的人提起过,白九娘更不该知道……   “你从哪里听来的?”她微微扬眉。   白九娘便说了自家兄长在琼林宴上听的一耳朵。   晏安宁神色微沉。   这个顾昀,真是口无遮拦,从来就没把她的名声放在心上过。他当时是打定了注意,一定能娶到她吗?   也是,当夜是琼林宴,他大抵觉得自己作为状元郎铁定能面圣向皇帝求一个恩典吧,只是没想到,魏永嫣传太医的事情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   她深吸了一口气,看见白九娘关切的神情,表情缓和了很多,微微颔首:“确实有这事。”   白九娘的表情又惊愕变得愤慨:“……皇家的人怎么能……”   晏安宁无奈地捂住她的嘴,摇头示意:“小心祸从口出。”   白九娘也回过神来,明白自己失态了,可是还是愤愤不平,怜悯晏姑娘这么美丽又心善的姑娘竟然好好地被人夺了姻缘……   “这也太不讲道理了。”她低声道。   晏安宁心头微暖,笑着给她递过去一块儿糕点:“不妨事,这天底下的好郎君多的是,我又不是非要嫁给哪一个人才能活。”   这豁达的话倒说得白九娘一怔,心头不免又对晏安宁高看了一分——方才刚进来时见她神采奕奕,还以为自己兄妹二人猜错了,还在庆幸呢,结果竟然是真的,可晏姑娘却似乎全然不放在心上……   “那,晏姑娘您在顾家,不会被人为难吧?”   “不会,顾家太夫人很疼爱我。”   白九娘看着她笑靥如花的神情,心头微松:高门大户讲究孝道,这太夫人说话定然是最管用的,既然这样,那她和哥哥就彻底不用担心了。   “对了,这次请你过府,是有件事情想问问你。”晏安宁正色道。   “您请说。”白九娘忙道。   “不知道白御使现下可定亲了?”   白九娘微微一怔,心头有个不可抑制的想法在往外冒,难不成哥哥竟然不是襄王有意,神女无情?   但晏安宁在她心头分量极重,她不敢说欠妥当的话冒犯她,只能小心翼翼地开口:“没呢,晏姑娘的意思是……”   晏安宁想了想,将马氏的意思委婉说了。   白九娘春水般的眸子中就不可避免地闪过一丝失望。   晏姑娘竟然要给别的姑娘和她哥哥说媒,这么看来,是真没瞧上她哥哥。她那兄长其实长得也算出众,从小到大都有姑娘给他送荷包,便是从前在族里不受待见的时候,还有不同姓的邻家小姑娘给他送吃的。可见那张皮相还是顶用的。   不过晏姑娘到底不是寻常的姑娘,一个状元郎,丢了也就丢了,她瞧过那状元郎,生得也是极为出众的,纵然据她哥哥的口气听出他大概人品不大行,但相貌和家世还是很不错的。   晏姑娘都不为这样的事可惜,看不上她哥哥也是寻常事。   白九娘很快就释怀了。   不过听那顾家姑娘竟然是顾状元的胞妹,她在心中暗暗寻思着,若是哥哥知晓了顾状元真负了晏姑娘,定然是不肯点头的,便是她,听着也觉得有些膈应。   但她还是很给晏安宁面子地问道:“不知那位顾家三姑娘性情如何?”   提起这个问题,晏安宁微微有些头痛。   说好她昧良心,但是说不好她又显得在刻意诋毁顾昀的胞妹。   于是只好据实相告:“……从前脾气娇蛮些,不过她姨娘犯了错之后,她的脾气收敛了许多,现下见谁也都是客客气气的,很有名门闺秀的做派了。只是到底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同她没有深的往来,也不好替她打包票。”   白九娘听明白了。   倒了靠山,便夹起尾巴做人了。那如今她兄长又得了状元,她会不会觉得高他们一等,又作威作福起来呢?   先入为主的坏印象决定了一切,白九娘本来就不想和顾昀的妹妹当姑嫂,闻言更是立即道:“那恐怕还是不合适,我哥哥瞧着温文尔雅的,其实也是个极有主意的,只是从前一门心思读书,对外人没有太表现出来。若是两个人都太强势,日子难免磕绊。”   白九娘的回绝在晏安宁意料之中。   不过,干脆利落地拒绝顾家这颗大树,晏安宁还是极为赞赏的。   她便打趣了一句:“你可想好了,若是过了这个村,恐怕白御使再也没法成为顾家的乘龙快婿了。”   白九娘笑了笑:“那也是他没福气。缘分天定,强求不得。”   她并不贪心,从前只是想和哥哥一起活下来,现在哥哥中了状元,她只盼着他们日子能更富足些。像这种一步登天的好事,纵然一时显得诱人,但天上不会平白无故掉馅饼,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而且,她冷眼瞧着,哥哥一时半会儿,恐怕不会答应做哪家的乘龙快婿……   尤其是顾家。   见她主意这样正,晏安宁也不再说什么了,只笑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放心罢,这件事我会好好同太夫人和侯夫人说道的。不过近些时日,还是不要让你哥哥和什么人家议亲,否则侯夫人面子上过不去,就怕她心气儿不顺为难你们。”   “我明白的。”白九娘连连点头,望向晏安宁的眼神充满了感激。   她也瞧出了晏姑娘的苦心,若是顾家直接让媒人上门去问,他们回绝了不免就显得不识好歹。顾相爷在内阁坐头把交椅,纵然他心胸宽广不同他们这些小人物计较,但底下有的是人想要借打压她兄长巴结顾相爷,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就是这个道理。   而那位侯夫人听着就更是不好说话,若是让她丢了面子,也不免要吃不少苦头。   他们根基浅薄,此刻是容不得什么折腾的。   望着晏安宁如娇花照水般美丽温和的面容,她心头有些遗憾地微叹:倘若这么好的晏姑娘真能成为她的嫂嫂便好了……   不过虽然晏姑娘眼下没有这个意思,但身上到底没有婚约了,倘若她哥哥肯主动一些,两人未必没有机会。这般想着,白九娘感觉又提起了精神气儿,想赶快回家将这个消息告知这几日为此事愁眉不展的哥哥。   晏安宁不知她心思,见她起身告辞,只当她还记挂着外头的生意,便含笑让盼丹送她出府了。   ……   听到白家人的回绝,马氏震惊得好一阵儿没能合上嘴巴。   “什么不想娶妻,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晏安宁不好说是白九娘挑剔顾明珍的性情,只说白彦允现在没准备说亲。   太夫人淡淡地看了马氏一眼,目含警告:“不成便不成,怎么,顾家的女儿非得可着这一家嫁吗?”   她看得出晏安宁是留了些情面的,马氏再这么缠问下去,说出些大家都不爱听的话就难堪了,她微沉着脸,道:“这事也是你太自以为是,都未征得旁人的同意,便擅自画了肖像给珍姐儿看,眼下人家没这个想法,你岂不是让珍姐儿难堪?”   闻言,马氏也是涨红了脸,半晌没能说出反驳的话。   从前还从来没有什么进士会拒绝顾家的相看,她哪里知晓这寒门士子里竟然出了这么个刺头?   晏安宁见状,忙笑着打圆场道:“太夫人您也别怪二夫人,她也是一片好心,毕竟顾家门第高,哪有几个人会拒绝呢?那白姑娘听见了也是很欣喜的,感激顾家抬举他们,只是她说白探花比她主意还要正,打定了主意要先做出一番成绩再议亲,这性子过于板正,若真是结了亲,不免还要三妹妹忍让,可咱们家的姑娘,哪里有忍让旁人的道理?该寻个体贴周到的才是。”   闻言,马氏神情自在了许多。   晏安宁其实也不是为马氏着想,她只是怕马氏在太夫人这里丢了面子,回头要在旁的地方寻回来。   太夫人闻声低叹一声:“你说的有理,这结亲,还是要脾性相宜,不然就是结仇了。罢了,这也怪不得你,只是往后若要再相看,还是要更仔细些。”最后这一句,是对着马氏说的,表情已经缓和了很多。   马氏便笑了起来:“是,媳妇吃了这一回的教训,往后定然不擅专了。”   太夫人看着柔和笑着的晏安宁,心头却忍不住冒出一个想法:她这两个儿媳,一个性子绵软没个主见,万事都指望着她来拿主意,一个太过自专,恨不得大包大揽整个家的事,却没能力不闹出乱子。倒是安宁丫头,年纪轻轻的,能有自己的主意不被马氏的话压着,也会在胜过一筹后给她留体面,这样好的性情,若是给她当儿媳妇,她定然满意得不得了……   念头闪过,她先自顾自地摇了摇头。   这想法太荒唐了。   安宁丫头再好,从前是和小五议亲的,若是再和老三有什么关联,传出去了,像什么样?   一时间,心头只恨顾昀不争气,管不住自己,让她痛失了这般善解人意的小辈,要眼看着她嫁到别人家了。   作者有话说:   让心急娶媳妇的顾相爷浅浅出个差,回来就干正事! 第59章   “骗子。”   一轮明月透过窗纱照进来,柔和的羊角宫灯下,晏安宁穿着雪白的淞江三梭中衣,有些烦闷地将手里的游记合上了随手扔到了一边。   说好半个月回来,现下都过去大半个月了,还不见人影。   太夫人现下对她的婚事上心得很,京城里什么高门大户办宴席,都想带着她去,目的自然是一目了然——从前太夫人总以孀居的借口不愿意多走动,带着她,无非是想给她撑撑体面,让京城里的那些夫人看看她,好给她说亲。   她以各种借口回绝了好几次,若是再这样下去,太夫人恐怕要误解她对顾昀情根深种,不愿意再瞧别的人了。   游廊下,窝在笼子里的绿鹦鹉正打盹,闻言忽地惊醒,扑棱棱地扇翅,学着晏安宁的口气跳着脚喊:“骗子!骗子!大骗子!”   晏安宁一怔,旋即不禁扑哧一声笑了。   瞧瞧这位顾相爷,言而无信,连他自个儿巴巴送来的鹦鹉都看不下去了不是?   她有些恶趣味地想,若是他再不回来,她就要应了太夫人的话儿,也去瞧瞧那些年轻的公子哥儿,叫他回来后寝食难安。   不过她也只是想想,念头闪过,倒是开始担忧起他延误了回京的日子,是否是出了什么差池……   这般想着,这夜竟是辗转难眠,梦中惊醒好几次。   翌日她精神便不大好,太夫人遣了人要她陪同她去银楼给顾明惠打一副头面添妆,她也没太能多想,陪着太夫人上了马车,再一停下,竟是到了门前蹲着两个大石狮子的一座府邸。   朱红大门之上悬着黑底鎏金的匾额,书着“陈府”两个大字。   她猛地就清醒了,无奈地看向太夫人:“……这哪里是什么银楼嘛……”   太夫人却一脸坦荡,笑眯眯地道:“安宁,整日闷在屋子里是不成的,你也该出来走动走动。今日是陈家太夫人的寿辰,她便是陈太后的嫡亲祖母,在京城是也颇为体面的,一会儿进去了,可不许给我丢脸。”   人都到了,总不好再使小性儿让太夫人把马车拐回去,况且陈家也的确是几朝元老,又手握兵权,轻易得罪不得。   没法子,晏安宁只能硬着头皮扶着太夫人下了马车,轻轻吸气,心里暗道:回头那最会吃干醋的顾相爷知晓了,可怪罪不得她,她是被太夫人做戏诓过来的。   当下,整理好情绪,便扶着太夫人的胳膊神色如常地进了陈府。   报了家门,递了拜帖,陈家人便殷勤周到的替太夫人和她准备了青帷小轿,由陈家的下人抬着她们去往内院的垂花门。   到了待客的花厅,服侍的婢女婆子都肃然立在一旁,一个满头银丝的华服老妇人便笑眯眯地迎了过来,很是亲热地拉着秦太夫人的手道:“……你倒是稀客,平日里那些老姐妹三催四请都见不着你,没想到你肯给我这把老骨头面子。”   “毕竟是孀居之人,情分不深的,也是怕去了人家嘴上不说其实心里介意。”秦太夫人亦态度亲善,和陈家太夫人说起话时,带着些亲昵意味。   陈家太夫人一听笑意就更深了,轻哼道:“谁敢编排你?我非撕了她的嘴!”可见也是个性情中人。   晏安宁在一边看着,便想起从前听闻的关于陈家的事。   陈家是三朝元老,一直都手握兵权,不似顾家,在顾文堂这一代改换门庭,坐到了文臣的头一把交椅。陈家太夫人生了两个儿子,大房便出了个当上了太后的嫡长孙女,日子也是过得如烈火烹油一般,二房则时运不济。   陈二老爷当时给独女送嫁时,归程遇到了海寇,父子俩双双身亡,而嫁给异姓王的二房姑娘也在当年那场叛乱中死于熊熊烈火当中,从前花团锦簇的陈家二房,如今只留下陈家二夫人孤苦伶仃守着。   其实陈家姑娘做了太后,细算起来,陈家太夫人算得上比秦太夫人高一辈了,不过两人似乎交情很不错,倒是没有用这个论。   寒暄了几句,陈家太夫人怕秦太夫人站着腿疼,便忙将她往里引,走动时才发现她后头还跟了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   她一愣:“这是你哪个孙女?”   她倒不记得,顾家还有长得这么漂亮的女孩儿。   便是从前明艳大方,最得秦太夫人欢喜的明华,与这姑娘的容貌比还是稍稍有些逊色的。   秦太夫人便拉着晏安宁的手笑道:“不是我孙女,是家中一位表亲的姑娘,这丫头模样周正,性子也好,我恨不得将她留在我们家呢,只可惜,儿孙辈里像是没这个福分。”   陈家太夫人同这位老姐妹相处了几十年,一听这话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看来是有心抬举这小姑娘。   她年纪大了,也欢喜这样生得漂亮看上去又乖乖巧巧的小女孩,只可惜脑子里过了一遍孙辈,竟也没有适龄的,当下便笑道:“今日来了许多夫人,说不定就要将这姑娘从你身边抢过去了,你可别哭鼻子。”   说这话,便是答应帮她,趁着她办寿宴的机会,给这小姑娘相看些合适的人家了。   太夫人脸上的笑意便慢慢延展到了眼底。   安宁丫头的门第是低了些,不过以她讨喜的性格和她与陈家这老婆子的交情,到时候让她认个干亲也是手到擒来的事情,背靠两座大山,这京城哪里还有人家敢轻瞧她?   她算得清清楚楚,心间已然是胜券在握了。   晏安宁则是一个头两个大。   到了众女宾云集的地界,两位太夫人果然一左一右地轮番夸着晏安宁,竟像是天上有地下无的神仙人物,晏安宁在一边听着,耳朵红得恨不得钻进地洞里去,却也只能装作害羞腼腆地低着头,任各位夫人打量。   见京城这两位德高望重的太夫人都这般抬举这小姑娘,不少夫人也来了兴趣,粗略打听一番知道这姑娘门第不高,公侯娘子们便在寻思着是否能让家中听话的庶子娶了去,一些官员家的娘子则在寻思可以让嫡次子、嫡幼子上门求亲——结一门亲事事小,若是能借此和顾家说上话,那可是再划算不过的买卖。   有些夫人已经热情地围了过来,向晏安宁炫耀起自家儿子的得意之处了。   晏安宁听着有的话实在露骨,趁机装作不好意思,跟太夫人说有些闷要出去走走。   太夫人见她这模样也笑了,没心思为难她,便点头让她去了——反正这里有她和陈家老太太掌着眼呢,能挑出个眉目来,再让安宁丫头好好选选不迟。这法子,到底是比从她那不着调的儿媳手里拿什么画像要靠谱。   待出了花厅,晏安宁才长出了一口气,回身见跟着的穗儿偷偷在笑,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今日的事,不是我有意要来的,回头不许跟你家相爷告状!”   穗儿轻咳一声,一脸正色地低声道:“姑娘,相爷是你的,不是我家的。我家主子,现在只有您一个。”   “是吗?”晏安宁挑眉,“那我从太夫人那里拿来的画像,怎么一张都没有了?”   穗儿想了想,仍旧一本正经:“也许是被宝器给吃了。”   晏安宁懒得再理她。   有其主必有其仆,这道貌岸然的模样都跟顾文堂学了个十足十。   想到顾文堂,她心里头就更不痛快了——要不是这人失信,她怎么会被他娘诓到陈家,跟被围着念经似的狼狈慌乱?她就问了一句:“他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穗儿这回倒是神情有些严肃,皱着眉头摇头:“奴婢也不知道。”   若是相爷能来信,信自然是已经送到姑娘手里了,她也没有比姑娘先知道的道理。现下没什么消息,可见相爷并无暇写什么信。   也不知该觉得相爷是身处险境不能写还是急着回京不必写了。   二人并一个招儿正待在陈家后花园的一个亭子中,忽地有两名端着托盘的婢女出现了,笑盈盈地上前道:“太夫人着我们给姑娘送些糕点来填填肚子,说这席面恐怕还得等上些功夫。”   “替我多谢陈家太夫人。”晏安宁笑着点头,那送糕点的婢女便将托盘放在了石桌上,屈膝往后退,偏生这时后头那个端茶具的婢女瞧着不大机灵,仍旧在朝前走,两人不防忽地撞上,那后头的婢女哎呦一声,一壶热茶被斜抛了出来,沿着桌角被砸得裂开,溅湿了……后头站着的穗儿的裙摆。   穗儿见过太多内宅阴私的事情,茶壶被抛出的瞬间下意识地觉得是想陷害算计姑娘,可却没想到,茶水溅湿的是她的衣裳,姑娘甚至毫发无损。   她一时间有些愣神,是那婢女太过笨拙看错了对象,还是她误解了?   毕竟,有如此美貌可人的姑娘在,哪里有人会算计她一个婢女呢,况且她姿色平平,扔在人堆里根本找不出来。   晏安宁吓了一跳,忙问穗儿有没有被烫伤,后者摇了摇头:“没事,奴婢稍微避了下,只是没能全然避开。”   那奉糕点的婢女也是面色大变,拉着后头的婢女就跪下磕头:“姑娘,她初来乍到笨手笨脚的,并不是有意的,还望姑娘不要生气……若是太夫人知晓了,定然是要打她几十板子的。”   这惩罚听着也忒重了。   晏安宁敛了敛眉头,并不知这婢女是否夸大其词,但见穗儿并没受伤,又看那犯错的婢女一直跪在地上磕头,便也缓了口气:“行了,下去吧。”   她是来陈家做客的,总不好闹出这样的事端让众人知晓,让秦太夫人丢了面子,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便是。   奉糕点的婢女松了口气,忽地开口道:“姑娘,您脸上也溅到了一滴茶水。”说着,便自顾自地拿出了帕子,想给晏安宁擦脸。只是那手却挨着了桌沿的茶水,晏安宁看着皱眉,她本来就不喜欢生人触碰她,见这婢女这样不讲究,也不愿用她的帕子,脸便在那手凑过来的时候偏了偏,拒绝的意味明显。   那婢女手上有淡淡的香气,似是梨花香,见状,那香气又迅速远离了她,听她有些尴尬地道:“是奴婢僭越了。”   说着,便带着犯错的婢女退下了。   晏安宁看向裙摆湿了一片的穗儿,道:“招儿,去问问陈家的人有没有合适的衣衫让穗儿换一下,不然这天还有些冷,这湿衣服沾在身上恐怕难受得很,容易得风寒。”   穗儿连忙道:“不碍事的,姑娘,这都是小事,从前我们护卫队跟着相爷风餐露宿都是有的……”   晏安宁皱了皱眉:“你是我带来的婢女,若是这样子被陈家的人瞧见,不是很失礼吗?再者,你说了,你现在的主子只有我,你跟着我,甭管会不会功夫,便是姑娘身边得力的婢女,在顾家也是普通人家小姐的待遇,你见过什么人家让自家姑娘这般狼狈吗?”   穗儿不说话了,看向晏安宁的目光则有些变化。   她粗野惯了,在顾相爷那儿也是被当成男子用的,护卫队的人在一起吃肉喝酒也没落下过她,可在晏姑娘这里,却是被瞧成了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滴滴的姑娘,她心头一时竟有些奇异感觉,不知该觉得荒唐还是温暖。   但晏姑娘眼下这做派,倒是越发像相爷了,说话也是一言九鼎的,根本不容人反驳。   她也就乖乖地默许了。   招儿走罢,晏安宁坐在亭子中等待,忽而觉得这风有些冷,竟然吹得她头疼,便簇起眉头,抬手来回摩挲前额。   穗儿看在眼里,立时关切地问:“姑娘可是头不舒服?”   晏安宁微微颔首,看了她一眼,起身道:“还是先寻个客房待着,我怕是昨夜没睡好,风一吹就难受了。”   穗儿也忙点头,跟着她出了亭子。   她只是湿了裙子,又不是走不动路或是打不动人了,今儿这事不管有没有猫腻,她都还是自信能护着姑娘的——再者,她即使不行,暗处里也有两个同伴混了进来。一个小小的陈家,总不至于让他们阴沟里翻了船。   过了游廊,看到穗儿狼狈的姿态,路过的婢女吃了一惊,便指了间客房告知她们可以在那处歇歇脚,里头亦有可以更换的衣衫。   穗儿一马当先地进去,见房中并无异样,才让晏安宁跟着进来。   可晏安宁逐渐发现自己的身子有些不对劲儿了。   方才只是头痛,可现下进了屋,却觉得胸闷气短,一阵阵燥意在四肢百骸里窜动,浑身骨头也开始酸得发软。   这感觉让她觉得熟悉,她意识昏沉地苦想了一阵,猛地想了起来——前世她中了魏永嫣下的药时,好像就是这般,自心底滋生出一股难以为外人道的蛮欲,多么的羞耻难言!   晏安宁顿时感觉到一盆冷水自头顶浇下,她竟又不知不觉中了这样下三滥的招数,是什么时候呢?她猛地想起方才那婢女不修边幅地指甲碰了桌沿的茶水,帕子递到她跟前时,一股香味传进了她鼻间。   是什么遇水则发的媚药吧!   可她来陈家是个偶然,究竟什么人,会这么快使出了这样的手段来算计她?   骤然的清明过后是更加昏沉的感觉,她看着穗儿被燃湿的裙摆,忽然明白过来——那人是知道穗儿的存在,刻意弄出了这种事来吸引穗儿的注意,好让她不知不觉地中招。   想到她从前问过穗儿的事,她的脑海里便不由闪过一个名字。   深吸了一口气,狠狠掐着自己的掌心,她拉着穗儿的手低声说了几句,穗儿原本平静自若的神情骤然变得慌乱起来。   ……   “多谢表兄帮忙了。”贺祁笑吟吟地同一位年轻男子道谢,姿态似乎仍旧儒雅风流,可细看之下,却能发现那眸子里全是恨毒之色,像是被揭了伪装的恶鬼般,看得人心底发麻。   陈乾不自在地道:“你行事小心些,别被人拿住马脚,我就阿弥陀佛了。”   贺祁先前名声扫地,再也不是从前高高在上,众人交口称赞的世子爷了,在勋贵圈子里俨然有过街老鼠的态势,他本也不想和他打交道的。只可惜年少无知时同这人一起胡混过,有把柄捏在他手上,便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了。   今日这姑娘,本来他听说是顾家太夫人带来的,很是有些不情愿帮他,生怕惹火上身。   可这厮却说这姑娘是被顾昀抛弃退了婚的,其实细算下来和顾家没有半点的亲戚关系,即便事发,他手里有顾昀承认二人有婚约的人证,众人只会觉得她是失了攀高枝的机会,转而来勾引他的,便是秦太夫人想给她做面子,也由不得她了。   陈乾这么一听,也就暂且放下了心头的疑虑,帮了他一把。   贺祁的眸光中便闪过一抹快意。   他出事的那天没瞧见顾文堂的人,是以到如今,他一直认为把他扔在花街柳巷的人就是晏安宁,多日的怨毒,在今日他来陈府为陈家太夫人贺寿意外瞧见她跟着秦太夫人来做客时彻底爆发。   生得那么美,却是个蛇蝎心肠,怪不得会被顾昀抛弃!   他听到圣旨的时候就有些畅快,但仍然觉得还不够,他也要那贱人体悟一下,他当日的难堪!   到时候她不着寸缕地躺在他怀里,在药效的缘故下主动缠着他求欢,被来陈家做客的夫人姑娘们瞧个正着,便是有一百张嘴,也是说不清的。   世道对女子多严苛,她做出这样不知廉耻的事情,也就只配给他做小了。   到那时,他可以装作大度的一顶小轿将她纳为妾室,进了贺家,日后他就是一时兴起想将她折磨死,也没人管得着了。   况且,他恨是恨,也确实仍旧很馋晏安宁格外扎眼的美色,多少个深夜里,他都梦见那张绝色的容颜被他欺负得放下高傲的姿态的模样……   这般一想,贺祁的呼吸又变得灼热起来。   陈乾厌恶地看了他一眼,不耐烦地道:“快点了事,我去请人过来看热闹。”   贺祁笑着点头,心里却在气得吐血:一个陈家庶房的公子,从前只有对他卑躬屈膝喊表弟攀亲戚的份儿,如今倒是敢给他甩脸子了……   他在心里暗暗给陈乾记了一笔账,面上却不显,只是装作急着春风一度的模样匆匆出了门,遮掩住了那布满阴霾的面色。   等到了那客房外头,他便见穗儿一脸焦急地匆匆跨过了门槛,左右张望着,不由咬了咬牙。   那日他半昏迷之间其实瞧见了这婢女和一个男子,正是他们俩将他丢在那腌臢地界的,害他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今日他瞧见这婢女跟在晏安宁身边,更是坐实了他的想法。   他知道这婢女是会些功夫的,所以使手段时便格外注意些,不过对着这个小贱人,他则想着亲手报仇——睡她他是没什么兴趣,不过当日她狠狠踢在自己身上的那几脚,他一定要去了她半条命来出气。   念头闪过,他眯了眯眼睛,看着穗儿恍然未觉地朝他这头走过来,深吸了一口气,便准备用手掌一下将这小贱人击晕。   手掌落下的瞬间,他眼中那傻乎乎的猎物却骤然朝他看了过来,脸上闪过一个嘲讽的笑容,一记手刀朝他劈了下来:“……废物东西,算计我家姑娘,还敢偷袭姑奶奶我,早知道你这么不识好歹,那天就该直接阉了你,让你再为祸人间!”   晕倒前,贺祁便只听到了这粗鄙的威胁,他一瞬间心头闪过惶恐不安,身子却软软倒下,再没法逃之夭夭了。   穗儿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呼吸声重得像发情的畜生,隔老远她都听见了,还自以为了不起偷袭她,就是没有姑娘提醒,这货也成不了事。   狠狠地在他身上踹了好几脚,穗儿才匆匆地折返了回去:这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倒是姑娘此刻的状态,已是不大好了。   ……   内室中,晏安宁面色酡红地坐在水磨楠木椅上,身侧的窗棂被支了起来通风,冷风一吹,她觉得意识似乎清明了不少,但那从骨缝里传出来的异样感却正在毫无缓解地将她的理智一点点吞噬,使得她迫不及待地想被男子的气息包裹,眼波如醉地死死咬着唇。   穗儿早已让暗中的人去寻可靠的大夫想办法带过来了,可她心里也是颇为沉重——像这等子下三滥的药,一时半会配出解药恐怕不是易事,万一姑娘药性解不了伤了身子或是危及性命了,相爷回来她只能提头去见了……   当下忙用冷水拧了帕子,覆在晏安宁头上,过个片刻功夫便又换上新的,一脸担忧地望着她,心里焦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晏安宁却渐渐地阖上了眼睛,迷蒙中,她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前世。   顾昀另娶他人的洞房花烛夜,她试图从他的禁锢中逃走,却意外地中了魏永嫣的圈套,在一间厢房滞留时中了那味下作的药。   四处都是昏红的光影,她大口地呼吸着,不停掐着自己的掌心让自己意识清明些,扶着墙慢慢地走。她记得后院那里有一口井,或许打些凉水上来,她浑身难言的炽热便会被消解。   但还没等她找到那口井,魏永嫣派来的那些面目可憎,肥肉横生的几个家丁便从三面堵得她快要无路可逃,她心里明白,她是想彻底毁了她,坐实她是个与家丁私通苟且,红杏出墙的女子,要她这个原配下堂妻在众人面前身败名裂,让顾昀彻底厌恶她不再有念想,若是是能逼得她不堪受辱,醒来后为名节自戕是最好的。   幸而,在她快被逼入绝境的时候,她瞧见了一间被数名护卫拱卫的厢房。   她认出来了,那些人是顾昀的三叔,当朝首辅顾文堂的人马。   晏安宁想起她那时机缘巧合请到治好了秦太夫人病的神医,碰见他时,这位从来高高在上的长辈脚步微顿,温声命下人给她添了个手炉,又匆匆离开的场景,心里想着:他大抵会念着自己救了太夫人的情分,多少能施以援手吧?   这样的人,身边自然收拢了一批奇人异士,说不定,就能不用她牺牲什么便能解了这药性。   于是她跌跌撞撞地往那厢房闯,嘴里道:“三叔……侄媳晏氏,有事想求见您。”   越发朦胧不清的视线里,徐启似乎皱起了眉头,但好像又没来得及拦她,于是她就这样轻轻松松地闯进了顾文堂的住处。   内室一阵脚步声传来,她已然是头晕目眩,站都站不稳了,却还强撑着想给那位顾相爷行礼。可是屈膝时,她腿一软,竟就朝前跌了过去,有人一把揽住了她的腰肢,堪堪扶住,她瞬间便被那灼热的男子气息包裹,本就不甚清明的神智开始摇摇欲坠。   怎生这般热?   怎生这般渴?   眼前的人从前明明是不可攀附,不可玷污的长辈,可此时此刻,她柔若无骨地偎在他怀里,脑子里竟只剩下一个荒唐的念头:想让他要她。   矜持与理智在药效的作用下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她意识清明时最后剩下的记忆时,葱白的手指拂上那人高挺的鼻梁流连片刻,她便再也无法忍受地亲上了那人薄薄的唇,而另一只手,却探向他腰间的白玉腰带。   想要更多。   ……   顾文堂眼疾手快地接住了跌跌撞撞朝他扑来的晏安宁,却见她瞳眸中水光摇晃,在他怀里仍旧不住地轻轻扭动着身子,他敛了敛眉头,正要说什么,怀里的人却忽地摸了摸他的面颊,然后当着众人的面吻上了他的唇。   他浑身一僵,头一回忘了回应,可那娇姐儿却仍旧没停,浅红的舌尖因为灼热与干咳不满足地探入了他的唇齿,啧啧的亲吻声在骤然安静下来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明显。   他身后跟着的那几个心腹同穗儿都看呆了,紧接着便开始很有默契地抬头看天花板。   顾文堂艰难地让这不安分的美人儿分离了些距离,拦腰抱着她往床帷去,沉声道:“都出去。”   出去后的穗儿就拍了拍同伴的肩膀:“不是让你去找大夫,怎么竟然找到了相爷?”   “这不是赶巧吗,正好瞧见相爷带着人进了京城,我寻思着相爷身边不是带着闵大夫么?”   出京办差,遇到危险的情况很正常,所以相爷一般都会带着医官一道,他去的时候相爷还没来得及进府,幸好这陈家离得也不远,相爷一听连歇脚都不曾便匆匆赶过来了。   “你倒是机灵。”穗儿笑了笑。   那人却斜睨了她一眼:“别急着高兴,相爷听了,说你看护晏姑娘不力,要你自己去领罚。”   穗儿顿时笑不出来了,她确实有失职的罪过,可凭什么这人能在她眼前得意:“你不用领罚?”   “……我啊,将功折罪了。”   穗儿无言。   倒是这人又感慨了一句:“这晏姑娘可真是……我从来没瞧过哪个女子敢对相爷这般放肆……”   闻言,她斜睨了他一眼:“这算什么放肆?你这个傻子。”   相爷心里头估计乐着呢,只是不情愿姑娘这等妩媚风情的模样被外人瞧见罢了。   谈笑间,她抬眼发现姑娘身边的招儿回来了,看着紧闭的房门和莫名多出来的这么多人,有些愣神。   她手里还捧着好不容易给穗儿找来的衣裳,却见她已经换了身有些宽大的干净衣裳,更不免奇怪:“这衣服哪儿来的?姑娘呢?”   穗儿这才想起,她还不知晓晏安宁中了药的事。   她干咳了一声,半真半假地道:“姑娘吹了风有些头疼,现下相爷回来了正在里头照顾,你就不要进去了。”   招儿没想到顾文堂回来了,那这些眼生的人就都有了解释。姑娘和三老爷相处的时候一直亲密,不愿有人在一边伺候,她早也已经习惯了,因而并没有生疑。   穗儿却在心头暗暗为自己捏了一把汗,不知道这小丫头知道实情以后,会不会找她拼命……   她瞧着方才姑娘那副模样,看得出这药效已经蛊住人心智了,那双瞳之中布满层层雾气,一个眼波就能将人的魂儿勾走,别说是男人了,便是她在一边偷偷看了一眼,都觉得酥掉了半边身子。   相爷在传言中再怎么清心寡欲,可到底也是个男子,但凡是男子,恐怕都是难以抗拒眼下这种情形的,更何况,晏姑娘是相爷的心上人。   今日这罚她是受定了,可怎么感觉,受苦的只有她一个?   穗儿有些心气难平,她眯着眼睛寻思了一下,忽地招朋引伴去了:“走,姑奶奶挨板子之前得先教训两个不长眼的小畜生!”   两名暗卫对视一眼,心下具有几分了然,立时也就应了。   相爷现下只是没工夫管罢了,他们作为老人,看得分明,相爷定然是动了怒的。早死也是死,晚死也是死,那他们就先替相爷出一出这一口恶气吧,这才是忠心的属下所为。   临走前顺便也拉走了招儿:“……走,看热闹去!”   招儿一连茫然地被人带了走,回身看了一眼那紧闭的房门,想起顾相爷在里头,还是放下了心头的忧心。   ……   湖水蓝的帷帐被金钩整齐挂着,顾文堂刚轻轻将她放到床榻上,那媚意横生的姑娘便又眸光朦胧地主动捱靠了过来,纤长的手臂环住他的颈子,舌尖迷乱毫无章法地舔舐他因急着赶路回来,无暇打理的微糙的下巴。   顾文堂便轻叹了口气,虎口挟着那莹润光滑的下巴尖儿,按着她跌进了一床柔软的被褥里,滚作一团,炙热的唇也落了下去。   心里本就念她得紧,一回来她又这般投怀送抱,纵然是因为药效的缘故,意识清明的顾相爷却也放纵着自己沉沦其中,气息混沉地品尝这如佳酿般的柔腻触感了。   可亲着亲着,那只柔软的小手竟攀上了他的腰带,嘟嘟囔囔的,似乎想要解开。   顾文堂的眉心狠狠一跳,忙压住了那作乱的小手,声音低哑地哄着:“安宁,不行。”   身下的美人儿被他亲得朱唇微肿,略显凌乱的青丝铺散在朱红的被褥里,她的衣襟因灼热被她个儿解得松松垮垮,炙热的呼吸在他耳边缠绕,活像一朵等着人随意采撷的娇花儿,一脸茫然又渴求的神情迷乱地望着他,看得他眼皮直跳,真想半管不顾地直接按着她共赴巫山,酣畅淋漓一场,也就解了这劳什子药。   可顾文堂心底怜惜她得紧,将她视作余生最为珍爱的妻子,又怎么舍得就这般放纵自己碰了她?   他深吸了一口气,无比艰难地攥住了她柔嫩无骨的手,高声喊带过来的医官闵大夫进来。   旋即那湖水蓝的帷帐立时被放了下来。   ……   闵大夫是个五十岁左右的男子,身子骨瞧着极为硬朗,他早在外头听了几耳朵护卫们的议论,知道这里头有位颇得相爷看重的女娇客,拎着药箱进来时便没怎么敢抬头。   他坐在床沿边的椅子上,那紧闭的帷帐中便伸出来一只专属于女子的白皙柔嫩的柔荑——手腕却是被他家相爷紧紧钳住的。   闵大夫怔了怔,旋即立时低头诊脉。   诊脉的当空,却听见朦朦胧胧的帷帐中一直有声响传来。   有时是相爷醇厚低沉的声音在耐心地哄着那抽抽咽咽的姑娘,有时是两道人影密不可分地纠缠,传出来些暧昧的娇咛声与相爷压抑却愈发粗重的气息声。   那娇客似乎一直勾缠着相爷,稍听得几句哄便不耐烦,委委屈屈地问相爷是否不想要她了,怎么都不亲她,闵大夫在帐外听着,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生怕相爷觉得自己听了不该听的拉出去灭了口。   这姑娘也确是尤物,一把软软糯糯的好嗓子温着声音或撒娇或嗔怒或低泣,都能勾得人半边身子发麻,闵大夫作为过来人尚且有些心绪不宁,这帷帐里头被那温香软玉环着的相爷,所面临的处境只怕更是香艳了。   顾文堂隔着衣衫轻揉着她嚷着发酸的腰肢,这娇娇儿总算消停了片刻,趁这当间,他声音尚有些低哑地开口问:“如何?可能尽快配出解药来?”   闵大夫低着头,不敢直视:“……瞧着像是宫廷禁药,一时半刻的,怕是药材也难寻。”   他顿时有些头疼起来:“若是不吃解药,用些冰,药效可会自己过去?”   “大抵是无效的。”闵大夫却摇头:“且这种法子至少要等上十个时辰,先不说能不能解得开,这漫长的时间,女儿家身子弱,恐怕也是捱不住的。”   顾文堂不由一默。   过了一会儿,才听他沉沉开口:“……那便只有一个法子了?”   闵大夫神情微顿,硬着头皮地点了点头:“是。”   ……   宽厚的手掌揉捻着她的腰身,给了她些许慰藉,但晏安宁的意识越来越昏沉了,唇色如同血一般的殷红,感受到似乎有一道视线沉沉地望过来,情不自禁地探出舌尖无意识地舔了舔下唇。   顾文堂脑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就像被一道柔软的力突兀地崩断了似的,忍不住俯下身,靠近那颊腮嫣红,双目迷离妩媚地看着他的美人。   这是他心心念念,不择手段也要从他侄儿身侧夺来的美娇娘,她哪里会知道,在夜深人静时,她有多少回入了他的梦——他最爱看她为他颤抖哭泣,却又勾紧了他的颈子承受的媚态。只是梦境到底是支离破碎,朦朦胧胧看不真切,可此刻,她就这样躺在他面前……   顾文堂霎时间觉得,什么礼仪规矩,什么正人君子的,不在乎也罢。   他俯身压在那朱红的唇上,不再是温柔缱绻浅尝辄止的一个吻,而是越发热烈,卷起她的嫩舌纠缠,直到那懵懵懂懂的美人儿轻推着他似乎喘不过气来才稍稍放松。   手指却也没闲着,将那盈盈一握的腰肢上的丝绦解开,尚算齐整的衣襟便慢慢在这纠缠中变得松松垮垮,露出里头那一角朱红的诃子。   雪白肌肤如同上等的美玉一般,毫无瑕疵。   香娇玉嫩,何等的诱人。   他眸光温柔缱绻地看了一会儿,视线扫过若隐若现的半圆梨花白,忍不住又低头吻了下去。   修长如竹的手指也探入了薄薄的衣襟。   ……   晏安宁早已不知今夕是何年。   她只是迷迷糊糊地觉得,有人在她身上落下密密麻麻的吻,酥麻得让她瑟缩。   是黄粱一梦吗?她还是坠入了魏永嫣的陷阱,还是不得不主动找上那位顾相爷,然后沦为他眼中不知廉耻来爬他的床的前侄媳妇吗?   她骤然间就觉得非常委屈。   他就没错吗?   他明明可以推开她,为何不拒绝中了药失去理智的她?   她恍惚间还记得,那一夜他就是这般温柔体贴地吻她,可也会猝不及防地让她体味那让她背脊僵直的锐利疼痛。她好委屈,他为何要那般欺负于她?   明明从前在外头碰见他的时候,他全然是个端方持重的君子,可她啜泣着地求他时,却只是听到了他低声的喃喃自语。   是让人费解的一些字句。   紧接着却更加肆意地欺负她。   她忽然间就泪盈于睫,错乱地将两世的情形混乱地凑在一块儿。   这个人才不是三叔,三叔那般疼她,都舍不得见她掉眼泪,又怎么会不理会她的话?   于是熟悉的感觉袭来时,她骤然就开始啪嗒啪嗒往下掉眼泪。   一面咬着牙狠狠地推他:“……讨厌你……你一点都不疼我,对我一点都不好……呜呜呜……”   眼尾都泛红的顾文堂忽地舌尖微咸,他愣了愣,茫然地看着突然开始委屈的小姑娘,是被魇住了似的开始无理取闹。   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仿佛忽然就清醒了过来。   她这般模样,他又能安心去哪里?   还不疼她,他都恨不得将心挖给她瞧,这小没良心的。   他长叹了一口气,看她无意识间哭得这般可怜,口口声声不要他碰的模样,又想起方才勾缠着他想要更多的模样,一时竟不知拿这娇娇气气的小姑娘如何是好了。   这丫头,当真是上天派来折磨他的不成?   顾相爷无奈地苦笑,可心里到底是怜惜她平白无故受了这一遭,带着些薄茧的指腹轻轻揩去她眼角的泪珠,终是翻身下了榻。   看上去,还是不能这般直截了当地解决了。   作者有话说:   让我们一起喊,大冤种顾相爷! 第60章   晏安宁脑中混沌又昏蒙,精神浑浑噩噩之间,仿若又置身于前世度过那靡靡之夜后的清晨。   在一张陌生的软榻上醒来,挣扎着起身的时候,连手指都提不起丝毫力气。她垂眸,身上盖着的雪白薄毯应声而落,入眼的是数不胜数的燕好痕迹,一塌糊涂。   她原本迷茫的一颗心顿时如坠冰窟。   屋里尚还昏暗着,她的视线艰难地扫过,便瞧见沉默地坐在太师椅上,修长如竹的手指搭在扶手上一刻不停地无声敲动着的当朝首辅,她曾经要规规矩矩喊一声三叔的顾文堂。   星星点点的记忆回笼,帷帐下炙热的一双宽大手掌按在光洁好看的蝴蝶骨上,逼迫着她紧紧贴入他的胸膛,声音低沉暗哑地说着什么。   她简直不可置信。   可事实摆在那里,从前每每巧遇时连头发丝都不会有丝毫凌乱的顾首辅大人,此刻衣襟微敞,露出一角精壮的胸膛,下袍上全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褶皱。听见动静,他黑沉的眸光投过来,分明也带了些难以言喻的意味。   清高倨傲的顾文堂,此刻仿佛是被她拉下了神坛。   明明是她遭受了陷害,可她也的确记得昨夜是她主动轻薄了这位首辅大人,故而明明是被毁掉了清白,她一时间竟没有立场对他大哭大闹。   晏安宁咬了咬牙,将软塌一角处皱巴巴的衣裙拾起来穿戴整齐,强忍着双腿打摆子的冲动,一步一步艰难地往门口的方向走。   一个顾昀,就够害得她被幽禁于一角,她不想再招惹这种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惹祸上身。她想,若她足够拾趣,他应该也会默认她的做法。   可谁知,路过他身边时,他却骤然拉住了她。   “……此事虽非我所愿,但事已至此,你……愿不愿意今后跟着我?”   他的声音醇厚而低沉,一开口便能勾得她身子下意识地战栗,可说出的话却让她一颗心直往下坠。   她要如何跟着他?   她是被顾昀休弃的下堂妇,是他曾经实打实的侄媳妇,若要认了这一夜的荒唐,她的结局无非只有这一个——做这位首辅大人养在外头的外室,余生便只剩下盼望他今夜来或是不来这一个念想。   可这与顾昀的做法又有何异?   难道当他顾相爷的外室就比顾昀的外室高贵在哪里吗?   况且,他说,非他所愿。   是打心眼里认为她走投无路算计了他吧?他不过是被引诱了,犯了错,在他眼里,自己这样恬不知耻地送上门来,定是他顾相爷一帆风顺的人生路上显眼的污点吧?   她别开了眼,语气冰冷:“此事也非我所愿,相爷您也不必念着要负责,我受不起您的恩情。”   她挣扎着想走,他却并未放手。   “外头到处都是找你的人……你现在要出去?”他声音似乎难得的有些焦躁急切。   晏安宁依旧没看他,鼻头却在发酸:被人抓回去又如何,总好过现在呆在这里,被一个曾经崇敬的人用那样嫌恶又不得不与她交谈的情绪对待的好。   她百般付出心血的姻缘将她重重击入谷底,但她的尊严还在,她不想在他面前低头。   削若葱段的纤长玉指一点点地掰开捏在她手腕上的手,她深吸了一口气,淡淡道:“放心吧,顾相爷,我不会牵累您的名声的。若是顾昀在您这儿发现了我,那您才难交代呢。”   临打开门前,她听见那沉默了好一阵的男人在她身后道:“安宁,我不在乎他怎么想。”   他从来没叫过她的名字,这短短的两个字从他口中发出来,竟然像带着一种别样的魅惑感,令她脚步顿住,几乎有那么一瞬,她就要心软地放下拉门的手了。   可她想起那句“非我所愿”,心肠又瞬时变得坚硬无比,浅浅笑了笑,低声道:“我在乎。”   终是推门而出。   ……   后来的事情变得顺理成章,她拖着疲惫的身子,虽然没有一出门便被发现,可过了一条抄手游廊,便立时被顾昀派来找她的人抓住了。   顾昀在见到她的一瞬,脸上的欣喜顷刻间荡然无存,双目变得通红。   她身上的衣衫皱巴巴的,走路也不稳当,脸上还带着异样的潮红,抬眸望他时,多了些从前没有妩媚意味。   被男人疼过的女孩儿,哪儿哪儿都是与以前不同的。   顾昀一瞧就知道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   嫉妒几乎将他的理智冲垮——他们成亲三年不曾圆房,后来他为了仕途想劝她忍让一二,她不同意,他便使了手段逼迫她留在身边,可自此她就彻底恼了他,见到他连个笑模样都没有,他一靠近,她就像个警惕的兔子一般咧得老远。   他心存愧疚,又怕她彻底不再在意他,只好事事顺着她来,这种情况下,想与她圆房更是不可能的事情。   可没想到,如今竟然被旁的人摘了果子去!   外人眼中风度翩翩的小顾大人顿时风度全无,不顾她的挣扎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扔在了床榻之上,便要上手撕她的衣服。   此时的晏安宁外表宛如待宰的羔羊,如弱柳般一推就倒,毫无反抗之力,但很可惜,清醒时的她意识并非如此。   她因为魏永嫣的陷害受了这样大的委屈,他明明心知肚明,为何却来朝她发泄心头的怒火?她若同时委身于他二人,那她算什么,他们叔侄俩共享的妓娘吗?   她出离的愤怒,但外表却愈发平静,只在他满面怒气地垂下首来咬她的颈子时不动声色地抽下了他玉冠上的发簪,待他起开些距离看她时,毫不犹豫地冲着自己咽喉而去。   顾昀大惊,眼疾手快地去拦,簪子便刺入他的左手手背,留下一个血洞。   他痛得咬牙,但更是心惊:她被自己这般对待,竟然真是存了死志!   理智回笼,顾昀夺去她手里的簪子,草草给自己包扎了两下,见她眸光暗淡,丝毫不看自己,咬牙切齿地问:“怎么?旁人能碰的你,我碰你,你便要去死么?”   闻言,床榻上犹如木头一般躺着的美人微微转眸过来,看他一眼,淡漠道:“是。”   她笑了笑,那可笑容里却全是冷意:“你与魏永嫣苟且三年有余,你的身上全是她的味道,你太脏了,被你碰,我宁愿去死。”   顾昀微怔,旋即怒极反笑,捏着她的下巴问:“那你呢?你的奸.夫又是什么高贵的人物?你现下就不脏么?”   晏安宁勾了勾唇,看出他在试探对方究竟是谁,似乎想给他自己一个原谅她的理由。   可她凭什么需要他原谅?   她早就拿了他的放妻书,两人之间已然没有半分联系了。   不过是他执迷不悟地要抓住她,而她,自打被关进那小院以后,日日夜夜想的都是远离这个令她作呕的男人。   她的语气没有任何温度,像说一件随意的小事:“我哪里知道是谁?不过是在路上随便拉了个男人颠鸾倒凤了一回,解了那药性便罢,或许是家里的家丁护卫之流吧?这不是随了魏永嫣的心意么?你们夫妻一体,你这么生气做什么?我脏不脏的,又关你什么事?”   这话气得顾昀头发晕,可想起此事的始作俑者,他满脑子关于对方是谁的愤怒瞬时转化为了对魏永嫣的不满。   她怎么敢在他的新婚之夜灌醉了他,背地里干出这样荒唐的事?   看见晏安宁的目光还落在他手上的簪子上,他深吸了一口气,决定不再同她计较这些——总归不是她的错,纵然她失了贞洁,也不足以让他放手。   “你消停些,不许再寻死,我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晏安宁木然地躺在榻上一动也不动,耳边是顾昀吩咐下人将屋里的尖锐东西全都收起来的声音。   她嘲讽地勾了勾嘴角。   只要他不来碰她,她才不要死呢。   天道好轮回,她就冷眼看着,这对狗男女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   晏安宁紧紧闭着双眼,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幔帐低垂,屋子里昏暗一片,她抓着朱红的褥子,缓缓地掀开了眼睛。   她只穿着贴身衣物,却是连薄薄的一件都摇摇欲坠,入眼处几乎都是星星点点的痕迹,晏安宁犹如被困在梦魇中,呆愣愣地看着,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果真只是黄粱一梦,她仍旧过得那般荒唐而无望,往日里因着些缘故唯一还算瞧得上她的人,掀开这道帷帐,便会用那般强忍着厌恶,被逼无奈的声音试图向她伸出援手。   却是她最不能接受的援手。   外头忽地传来些动静,她下意识地想闪躲,可床榻就这么大,又能躲到哪里去?抽了抽气,睁着一双眼睛强行止住眼泪,意料之中的一张面容出现在眼前,可他并没有一脸复杂地看着她,也没有离她相隔几米,而是毫不迟疑地拉着她的手腕将她拥入怀里,温软的唇在她额头上印了印,低声道:“……没事了,现下已经没事了。”   她愣了愣,意识这才一点点清醒下来。   垂眸一瞧,却见她下身的衣裙虽有些褶皱,却还是完好的,也并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   原来,是不一样的。   眼神慢慢变得清明的同时,却有更多陌生的记忆向她也涌过来,将她撑得甚至有些头痛。   强撑着的眼泪又开始汹涌了。   顾文堂见她呆呆地望着身上流泪,心下也是微叹了口气:为了解这药性,虽然没行周公之礼,可到底解了衣衫,女儿家的清白也毁得差不多了。安宁再聪明,到底也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现下心底一定很害怕吧?   他一时心里更为怜爱,替她擦了擦眼泪,温声道:“别担心,等一回去,我就同娘提与你的事情。安宁,你注定是我的妻子,现下,也不过是将一些事情迫不得已地提前了一些。这不是你的过错,是我没护好你。”   晏安宁怔怔地抬眸看他,忽地开口。   “你怎么这般的傻?”她呜呜地哭了起来,“还是做首辅的人呢,怎么能这般的傻?我的事情,又与你何干,你为何要将自己牵连进来……这明明不是你的责任,你为何都要往自己身上揽?”   这脾气发得有些无理取闹,逻辑也是站不住脚,一样样的都难以联系起来理解,可顾文堂的眸光仍然很柔和。   “你的事情自然就是我的事情。”他扬眉笑了笑,“安宁,我心悦于你,心悦一个人,本身就是要付出代价的。”   晏安宁红着眼睛抿了抿唇,一言不发地伸出手环住了他的腰身。   这个傻子。   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还要回应。   她说的是——   原来前世,他也娶了她啊。   十里红妆,明媒正娶了那个做过他侄媳妇,为人妇三年,被人害得声名狼藉的晏安宁。   作者有话说:   大家依稀可以看出,前世的某人白长了一张嘴 第61章   当今太后娘娘的祖母陈家太夫人做寿辰,来者自然是富贵如云,众人闲话了些功夫,陈家的人便忙忙碌碌地准备开席了。   眼瞧着快要开席了,晏安宁同她身边带着的婢女们却没个踪影,本来随意坐着接受众人不动声色的奉承的太夫人微微敛了眉头,心里嘀咕着安宁丫头别是被方才的场面吓坏了,先行家去了吧。   这样想着,心里却是摇头。   她不是那等不识礼数的孩子。   想了想,到底还是有些不放心,便扶着身边嬷嬷的手出了厅堂。   陈家太夫人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同众宾们告罪一声,便也拄着拐杖追了出来:“……这是做什么去?”   太夫人只好据实相告。   陈家太夫人便笑了:“……说不定是在园子里迷路了,这小姑娘家家的,分不清东南西北很正常。我们陈家这地儿,也是挺大的。”   秦太夫人面色却并未松缓。   她心知以安宁丫头的性子,不会在旁人家的府邸乱走动以至于迷路找不回来,况且她在外头也有生意,经常也是要出门对账的,见过世面的小姑娘,岂会如同普通的闺秀那般进个园子便找不到路了?   陈家太夫人虽与她有多年的交情,可陈家嫡庶各房都住在这宅子里,人员复杂,她此刻也是不免担心,她这样贸然地将安宁丫头带出来,反倒害得她出了什么差池,那便是天大的罪过了。   说话间,有一位身穿朱红折枝纹褙子,梳着牡丹髻的妇人走过来,蹲下身给陈家太夫人行了礼唤母亲,然后看向秦太夫人:“……您在找今日您带在身边的那位小姑娘吗?”   太夫人有些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陈家太夫人便开口介绍,原来这人是陈家四房的太太苏氏——陈家四房并非陈家太夫人所出,但陈家老太爷早年因丧子之痛不愿再骨肉分离,便一直没有分家,临终前还撂下话来让陈大老爷好好帮扶几位兄弟,是以四房虽是庶房,如今却仍旧还住在陈府,并未外出分家。   对着苏氏,陈家太夫人的神情淡淡的,只道:“你见过晏家小姑娘?”   陈老太爷生性风流,收了不少通房妾室,陈太夫人早就看开了,并没有要拿嫡母的身份刻意打压一个庶子的媳妇的意思。只是这四房的人实在眼皮子浅,整日里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同其他几房争个不休,到外头倒是不顾陈家乃天子母家的身份四处巴结当权的官员,这般行径,没少给陈太夫人心里添堵。   因而见了苏氏,她只剩下薄薄的一层面子情,连在秦太夫人跟前说两句夸赞苏氏的场面话都懒得提。   苏氏则早已习惯了,她笑吟吟地看着陈太夫人道:“……方才路过厢房的时候,听小丫鬟说了一嘴,好像是那晏姑娘在亭子里吹风吹得头疼,便进去歇了。毕竟是头一回来的客人,儿媳怕闯进去吓着了,也没敢惊扰。不过这头疼可不是小事,儿媳想着,是否得给晏姑娘请个大夫去?”   话是对着陈太夫人说的,可余光一直有意无意地放在秦太夫人身上。   她的声音尖细,穿透力极强,说这几句话的功夫,就将厅堂门口及附近的客人们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   有方才对着秦太夫人夸赞晏安宁的夫人就一脸忧心地道:“哟,这是怎么了?得赶紧找个大夫去瞧瞧才是正理……我陪您一起去罢。”   闻言,亦有好几人一副热心肠的样子,七嘴八舌地要陪伴秦太夫人一道去看看。   秦太夫人瞬时反应过来,目光如刀锋般锐利地扫向苏氏。   真是好心,为何要故意嚷得人尽皆知?且即便没什么事情,平白地说安宁丫头吹了些风就病倒了这种话,岂不是也是让这些夫人心里埋一根刺?   靠山是一回事,但女子若是传出体弱不好生养的名声,多半也是要惹得一些求亲的人家望而却步的。   霎时间,她对这位笑吟吟的陈家四太太的好感降至冰点。   一副古道热肠模样的苏氏被这丝毫不亚于自己婆婆的威势刺得下意识地低下了头,但握在广袖里的手悄然紧了紧,再度抬头又是满脸笑意:“……真没想到这晏姑娘这么得几位夫人喜欢。”   儿子落了把柄在人家手上,已然帮了一回,总归是要得罪的,得罪死了应也无碍,她已经没得选择了。   这般想着,她在心里宽慰自己:不过是顾家一个家世不显的远房表亲,长得漂亮了些,秦太夫人巴巴地把人推出来,说不定是不想让她勾搭自己金贵的孙辈们……   越是高门出身越是爱面子,哪里就会真对那小姑娘有多喜欢呢?她们房头那几个妖妖娆娆一心想勾搭她儿子的表姑娘,她就很看不顺眼。   于是越发一副闲适随意的样子。   见她这般,秦太夫人蹙了蹙眉,倒是一时拿不准她的想法了。   迟疑间,忽见北边的墙根处立了个人影,她眯了眯眼睛仔细看了看,忽地心头便卸下了重担。   “罢了,既然陈三太太一片好心,便劳动诸位同我一道去瞧瞧我家安宁。”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应该的,陈太夫人见状暗暗看了四儿媳一眼,不知缘何,心间竟隐隐有些不妙的预感。   这个蠢货,不会又在这么多人面前坑她吧?   到底还是携着秦太夫人的手,往苏氏口中的厢房而去。   ……   清风徐徐,虽带着点微薄的凉意,但实则并不足以让人体寒头疼。   陈家用来待客的厢房离厅堂有些距离,一进大开着的院落门,便能感受到些不同于旁处的静谧氛围,倒是很适合身子不适的客人暂且歇脚。   只是靠近了苏氏口中的厢房,却隐隐有些动静传出来。   是男子粗重的喘.息声。   男子?   众人面面相觑。   不是说晏姑娘吹了风头疼在里头歇着,里面又为何会有男子的声音?   饶是太夫人心头早已有了把握,可听见这声音,眉心还是忍不住狠狠一跳。   听着有人低声窃窃私语,苏氏却先否决道:“不可能的事情!哎呀,说不定是我听错了,晏姑娘压根不在这儿,是在旁的地方歇脚。”   可这话实在牵强,即便这里头的人不是晏安宁,此地也是内宅的范围,不该有男宾在里头休息。   苏氏这话,一时间倒好像是主家为了维护颜面的牵强附会之词,一时间,原本有些跟风过来的夫人们眸光闪烁,眼里都多了些说不明的意味。   毕竟,那男子的声音听起来……也并不是纯粹地歇脚那么简单。   都是过来人,谁还能听不出几分异样?   但碍于两尊大佛在前,她们纵然心有疑窦,一时间却没有开口,但氛围已然是变得有些古怪了。   秦太夫人缓缓转着手腕上的佛珠,神情已经恢复了镇定,她看向苏氏,淡淡道:“此地的确不该有外男在,为了避免闹出什么乱子,四太太还是请屋里的客人出来,另寻个休息之地吧。”   苏氏闻言先是怔了怔,旋即便一副为难的样子看着陈太夫人,低声道:“母亲,您看这……”   这幅态势,倒真坐实了晏安宁正在此地与外男私会似的。   秦太夫人骤然将把那一百零八子的沉香木佛珠抛掷在地上,继而笑着对身边的秦嬷嬷道:“去打开门瞧瞧,里头是什么人在作怪?”   秦嬷嬷闻声毫不迟疑地走了过去。   秦太夫人这才看向陈太夫人,歉意道:“一时气不过有人这般无礼,这才喧宾夺主了,老姐姐你不会怪罪吧?”   她脸上挂着慈爱的笑容,弥勒佛似的,可方才抛掷佛珠的动作却将包括陈太夫人在内的人都吓了一跳,知道这老福星是动了真怒了。到这份儿上,陈太夫人也明白今日的事恐怕没那么简单了,眼下也只好干笑了一声:“咱们这样的情分,这又算什么?”   门嘎吱一声开了,秦嬷嬷还未走进去,便先有好事者围了过去。   一眼便瞧见,窗棂边,赫然有一双修长的腿正勾在男子的肩胛上,却是有两人在墙角处狠弄风月,不知今夕是何年。   “这,这不是绥远侯世子么?”   里头的人有认出贺祁的,发出了一声尖叫。   门一开,诸多的暧昧声响自然再也遮掩不住,有跟在后头的没瞧见的只听说里头有人在苟合,理所当然地想成了那位晏姑娘,脸上不免露出鄙夷之色:这绥远侯世子从前是个香饽饽,可现下却是正经人家的女儿都不愿意瞧上一眼的,不过陈家和贺家是姻亲,这样的场合贺祁却也能来,可那家世不显的晏姑娘未免眼皮子太浅,看到个世子就急不可耐地往上扑不成?   可有人往里又走了几步,却愈发震惊了。   那玉鹿般雪白的腿,她们理所当然地以为是个女子,可仔细一瞧,竟是分桃缔古欢的场面。   和绥远侯世子贺祁在一块儿偷欢的,竟也是个男子!   有年轻不懂事的小姑娘围进来看,脸色却立时发白了,隐隐竟想作呕。   苏氏在外头听着里头的议论声不对,匆匆地拨开人群往里瞧,登时目眦尽裂:“……乾儿!”   众人这才恍然。   原来那人正是陈家四房的公子陈乾,可笑这苏氏有意无意地将人都往这边带,却竟直接撞破了自己的儿子的丑闻。   里头的人被这么一搅合,猩红的眸子缓缓褪去颜色,灵台也变得清明。   陈乾先回过神来,大惊失色地离了贺祁七八寸远:怎么会这样?他的确是有龙阳好不假,可他又怎么可能瞧得上贺祁,还在这种时候被这么多人撞破了?   此时此地,难道不该是那位顾家的表姑娘该经历的吗?为何身败名裂的,会是他?   贺祁更是如遭雷劈,看着陈乾身上的痕迹,登时想杀了自己的心都有了。   他可不爱男风!   一定又是那个小贱人害得他!   ……   门外,陈太夫人并没进去,却已经对里头的事情心知肚明了。   这个苏氏,又干了件偷鸡不成蚀把米的蠢事!   她叹了口气,看向面色终于松弛下来的秦太夫人,低声道:“……甭管这事你信不信,我是真不知晓……但到底,是我对不住你……”   秦太夫人却打断了她的话:“说什么呢?这事可和我没关系,这是你家的家务事,我可管不了。”   一副撇清的样子,打死不承认这件事同晏安宁有什么干系。   陈太夫人欲言又止,到底也只能苦笑一声。   “太夫人。”   秦太夫人惊喜地回头,便见方才众人口中的焦点人物晏安宁回来了——不仅回来了,且身上的衣裙干净完好,同离开时没有半分差别,秦太夫人的一颗心总算放回了肚子里。   还好,没受那些腌臢东西的染指,要不然,她可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晏安宁讶异地发现了地上扔着的佛珠,行完礼后便顺势将它拾起来,用帕子仔细地擦了擦,递给太夫人:“您这是怎么了?倒把这心肝宝贝儿丢地上。”   闻言,秦太夫人眼睛微微红了红,揽着小姑娘到怀里拍了拍,没有说话。   一旁的陈太夫人便笑道:“那可不是,我瞧着啊,你家太夫人的心肝宝贝是你才对。”   “您就别打趣我了。”晏安宁却被这话弄得有些脸红,求助似的看向太夫人,但太夫人依旧没开口回应对方,只是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低声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要不然咱们还是先回去吧。”   陈太夫人心头一声叹息,明白这事终究是在这经年的老姐妹心头留下了一根刺,若是处理不妥当,恐怕多年的交情就没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拄着拐杖进了屋,眼风一扫那衣衫不整的二人,面色难掩厌恶:“还不快把衣服穿好,滚去祠堂跪着!”   陈乾登时面如土色,贺祁也被陈太夫人的威严震慑,半个不字都不敢说,窸窸窣窣地整理着衣服。   陈太夫人的目光又扫过面色通红,恨不得钻入地底的苏氏:“瞧你们四房养出了什么样的好儿郎!昔日老太爷顾及儿孙情分,没有依照礼法将你们分出去,今日过后,你们便自己出去置宅子吧,不然,我这把老骨头迟早被你们气死!”   苏氏脸色顿变,就连陈乾也顾不得被人用那种嫌恶的目光打量的窘迫,上前扑腾一声跪下:“祖母!祖母!孙儿知错了,但孙儿真的不想离开陈家,求您了……”   若是分了家,陈太后的荫庇同陈家手里的兵权,他们都半点享受不到了。四房甚至连个出仕的人都没有,指望着公中分下来的那点银子过日子,对他来说简直还还不如杀了他。   男儿膝下有黄金,陈乾却能当着诸多宾客说跪就跪,陈太夫人一时不知该疑他心思深沉,还是恶他无半分阳刚之气。   但这个丝毫没有血缘的孙子,她是没有半分怜悯之心了,她低声道:“乾儿,你若是继续让我在寿辰这日这般丢脸,后果你可以自己想一想。”   陈乾望着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忽地就打了个寒颤。   太姨娘说过,逼急了太夫人,她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据说当年老太爷身边那几个莺莺燕燕,就是因为不知眉眼高低,被太夫人卖得远远的,家里老子娘也都受了牵连,后来连果腹都艰难。   握着陈太夫人衣服的手顿时松了。   陈太夫人抬起头,叹息一声:“家门不幸,让诸位看笑话了,不过今日毕竟是老身的寿辰,还望各位给个薄面,移步去花厅用饭吧。”   众人看着发生了这种事还能镇定自若继续开宴的陈太夫人,不由都被镇住了几分。   说到底,贺祁同陈乾的丑事和她们没什么关联,顶天了也就是看个热闹的事。有些年轻小姑娘胆子小,更是恨不得没瞧过这桩事,现下说不定夜里还要梦魇呢!   于是,众人便随着陈太夫人鱼贯着从屋里出来,瞧见外头俏生生立着的晏安宁,只觉如枝头上的梨花一般纯净美丽,洗涤了她们的眼睛。   不免有人好奇问:“晏姑娘方才去哪儿了?”   立时被人捣了捣胳膊,方才秦太夫人发怒的场面还历历在目呢,哎哟那佛珠瞧着就金贵,也只有顾家这样的人家,敢那样糟蹋东西。   晏安宁倒是仍旧笑吟吟的,回道:“……有些头疼,所以在后头的厢房歇息呢。”随手指了指方向。   人群中不知是谁笑出了声:“这个苏氏……”   听错了地方,说不定是路过听见了些动静想闹腾,结果却误打误撞害了她儿子,现下还要因此事被迫分家……   真是倒霉透顶了。   不过陈家的姻亲在场的就有不少,这庞然大物骤然分枝,不少人也是眼热不已——毕竟要分,不可能只分四房一个房头出去,这分家的事情讲究可多着呢,对于有些房头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见众人都准备随着陈太夫人往回走,晏安宁拉了拉太夫人的袖子,道:“太夫人,我们也去吧。您不知道,相爷回来了,方才也过来赴宴了。等两边用完了饭,您正好能见着他了。”   太夫人也是微微一怔,旋即立刻变得欣喜起来:“当真?”   晏安宁笑着点头。   太夫人立时觉得这顿饭没那么膈应了,打发些时间用完饭正好能见儿子,何乐而不为?   也不再急着要走了。   倒是陈太夫人听了这话,面色微变,深深地看了晏安宁一眼。   她这四儿媳是蠢,可却也没有蠢到像人们说的那样。今日之事,明显就是设计人不成反倒被设计了。她方才还以为是这小姑娘自己办成的,没想到,这里头竟然有顾相爷的影子……   陈太夫人不由深吸了一口气。   那小子虽然名义上是她的晚辈,可对待家里人的事从来都是不讲道理,睚眦必报的,既然今日插了手,看来就没打算顾忌什么通家之好的情分了。四房那些蠢货,她得尽快丢出去,不然,陈家恐怕要受他们牵连!   可这小姑娘,竟然不仅讨了秦家老姐妹的喜欢,还入了那小子的法眼?竟维护得当场就在她的寿宴上发作了。   她略有些浑浊的眼神不由仔细打量了一番那小姑娘。   白皙的面孔,笑起来美丽的眸子如同夜里天边的星子一般熠熠生辉,漂亮娇艳得动人心魄。   她恍惚间就明白了什么。   再看笑眯眯同那小姑娘说着自己儿子是非的老姐妹,心头那股被冷落的郁气顿时消散了:哼,还怪罪她养了个又蠢又毒的儿媳妇呢,她瞧着,她眼睛也没好使到哪儿去。还巴巴地要把人家小姑娘配孙辈呢……   想到秦太夫人知道实情后气得吐血的神情,陈太夫人顿时又觉得连吐纳的气息都变得美好起来。   ……   甬道上,贺祁似乎还能瞧见晏安宁那窈窕的身段,与行动之间并无半分不适的样子。   他恨得咬牙:这贱人哪里来的好运道,中了那样的药竟然能毫发无损,还有功夫给他设这样的局……   等着,若下一次再有机会,他定然杀了她。   深吸了口气,贺祁不由嫌恶地同一瘸一拐离开的陈乾保持着距离,心里暗想:他到底为何要去跪陈家的祠堂?   正在寻思着是否要溜之大吉时,却见远处,自己的随从正一脸仓皇地向他跑来。   “世子,出大事了!”   贺祁皱了皱眉头,以为他是听闻了这件事从家中匆匆赶来的,正疑惑着此事怎么传得那般快,却听他附耳道:“京兆府的人忽然上门来,说您害了人命,证据就在锦桐院里藏着,跟随来的还有都察院的御史,侯爷怎么拦都拦不住,您快回去看看吧!”   贺祁的面色突然变得雪白。   一边同样厌恶他的陈乾挑了挑眉——方才他们被人撞破的时候,也不见贺祁这副死了亲娘一样的表情……   该不会,他手里真有人命吧?   世家大族,有下人伺候不精心被打杀了京兆尹也是管不着的,可这样气势汹汹的上门,多半是那人命指的不是贺家的人。   贺祁嘴里不由骂了一句。   今日究竟是怎么了,他不过是想睡个女人,至于闹出这么大阵仗吗?   这又是京兆府又是都察院的,贺祁自然难以联想到晏安宁身上,只当自己倒了大霉,出了丑之后又官司缠身。   这是大事,容不得耽搁,贺祁不再说话,竟是跟着随从拔腿就跑。   *   宴毕,太夫人携着晏安宁登了马车,一同等着顾文堂出来。   出门时便只有这一驾马车,顾文堂也是骑马来的,太夫人便顾不得那些虚礼,只让晏安宁待会儿不必拘束他,她就想和许久没瞧见的儿子说说话。   车帘微动,顾文堂弯身进来坐定,笑着同太夫人见礼。   太夫人瞧着他下巴上还有些青黑的胡须,顿时就红了眼睛,嘴里道:“这样的憔悴,怎么还来陈家赴宴,也不怕让人看笑话?”   眼里却都是心疼的样子,显然很是心疼儿子脚不沾地地办差。这小儿子自幼就爱拾掇自己,衣服上连粒飞灰都沾不得,当了官以后也是衣冠楚楚,玉树临风的模样,哪里会有这样不修边幅的时候?   晏安宁听着则有些心虚。   她已经知晓了,顾文堂是还没入府就被人拦了,急匆匆赶过来连帖子都没有地进了陈家的大门。   若非如此,倒也不用这般面目。   但这样的顾文堂,仿佛又多了一丝武夫的魁梧气概。   晏安宁想到方才他在自己身上留下的诸多痕迹,看着这样的面容,不由面红耳赤,诃子下的梨花白竟隐隐有些涨痛。   太夫人还在絮絮叨叨地追问顾文堂这趟有没有受伤,顾文堂笑着摇头:“母亲放心吧,都是些宵小,伤不着我。”   闻言,太夫人就轻哼了一声:“你这嘴里都没一句实话,我可不敢信你,回头派个婢女去瞧瞧你身上有没有伤。”   顾文堂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尴尬,看了一眼对面闻声低着头没什么表情的晏安宁,干咳一声。   “婢女就罢了,让徐启去给您回话不也是一样的?”   “你们沆瀣一气,哪里能信?”太夫人却是被骗怕了的,不肯轻易罢休。   顾文堂只好换了个话题:“对了,母亲,您今日怎么想起来出门了?”   提起这事,太夫人不免笑着看了一眼晏安宁,道:“……这丫头整日闷在屋子里不动弹,我给的画像也不看,那我有什么法子?不是只能将人骗出来配我这老婆子走一趟了么?”   晏安宁便听见男子哦了一声,温声问:“那今日有瞧见合眼的吗?”   “问我做什么?还不是得这丫头点头?”太夫人无奈地摇头,想起今日的突发事件,到底有些败兴,也不愿将那些夫人们对晏安宁的追捧道出来炫耀,只将这事抛给了一直沉默的小丫头了。   “那安宁,你有瞧见合眼的吗?”   他的声音醇厚而低沉,晏安宁心头狠狠一跳,抬眸看见他携着笑意的瞳眸,一时又怨怪他在太夫人跟前这般露骨,一时又舍不得支支吾吾让风尘仆仆赶来救她的人失望,犹豫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都是诸位夫人王婆卖瓜,哪里就知道是什么样的人呢?”   顾文堂的眸光登时变得深邃而温柔。   这样的好骗,都不舍得让他多提心吊胆片刻,方才又是如何昧著良心,说出讨厌他的这种话的?   可见这床笫之间,女子也是没半句实话的。   “娘。”   太夫人见三儿子忽然神色端肃起来,郑重地唤了她一声,心下便是一突。   难道朝廷上发生什么大事了?   可这些时日她一直都在京城,并未听闻半分消息啊……   却听他缓缓道:“有件事情,我想请您答应……”   她不由提起了心,屏息地听着。   “是关于我的终身大事的。”   闻言,太夫人先是大松了一口气,嗔怪小儿子捉弄她,可旋即就怔住了。   半晌,她才不可置信地问:“你方才说什么?终身大事?”   天爷哎,天知道她盼了这事有多久,可这小子从来都是能几句话给你绕开。今儿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不成,还是她已经耳背到听不清儿子的话了?   一时间,太夫人只觉得是自己得了臆想症,成天盼着老三续弦盼出病来了。   直到瞧见三儿子镇定自若地点了点头,重复了一遍,她才像个被天降馅饼砸中的老太太,喜不自胜地拍着大腿:“好!好啊!你总算想通了,快跟娘说说,是哪家的姑娘?不是名门闺秀也不要紧,只要是个待你真心实意的,能安生过日子的,娘就心满意足了!”   若是被外人听见,堂堂顾首辅大人的母亲对顾首辅妻室的要求竟然如此之低,定然会大跌眼球。   可唯有太夫人自己知道,她等这句话等了多久。   她可真怕等自己两眼一闭,这小子还在打光棍,夜里回到房中连个说话诉苦的人都没有,一想想,她的眼泪就要掉下来了。   顾文堂却笑道:“不急,等回了寿禧堂,我再同您详细说。”   现下晏安宁还在,一旦说明白,过程中她不免要听到些不好听的话。今日的风波已经够多了,他不想让她吃些莫名其妙的苦头。   太夫人却急了。   回头说,回头再反悔了怎么办?   她可太知道小儿子的脾性了。   往日里恐怕都是冷眼瞧着觉得世间的女子都配不上他,如今好不容易有一个看上眼的,她恨不得立时就将人娶进门来,免得他又歇了心思——老三好就好在,虽然在有些事情上胡闹,可根子却是正的,一直将责任感看得很重。   此刻的太夫人,自认为自己经历了先儿媳姜氏的刺激后,什么样门户的姑娘她都能接受,于是她又急道:“你快说吧,你要急死你娘吗?只要是个清清白白的姑娘,你老娘还能硬要将你们拆散了不成?”   顾文堂忽然有些后悔了。   他说这话,有一半是为了安晏安宁的心,但却错估了娘在他姻缘上的急切程度——往日里,他可没瞧见娘能为了什么事不顾气度成这样。   马车转过一个拐角,忽地一下急停,原是有一家富户子弟当街纵马,差点直接撞了上来。   而马车内,太夫人是坐正的,倒没什么感觉,只是皱着眉头训斥马夫做事不当心。   马夫挨了一声训斥,立刻在外头痛骂一通那不长眼的人,直吓得对方涕泗横流,恨不得当街磕几个响头让这大人物饶过他。   晏安宁却被这力道骤然甩了出来,身子被带着往后靠的顾文堂眼疾手快地将她捞到怀里,见她被吓得脸色苍白,下意识地摸了摸她的面颊,温和道:“……没伤着吧?”   他怀中的沉香味道仿若能瞬间安定晏安宁的情绪,方才猝不及防之下的恐慌顿时消散了。   见她眼眶微红地点了点头,顾文堂才冷着声音发话:“别废话,直接送到京兆府去。”   京兆府的那些人天天不干正事,这样的人都不抓,等着京城百姓被马踩死几个再出门看看吗?   骑马跟着的徐启则心里犯嘀咕:这京兆府今日可够忙的,刚被指派去搜绥远侯府,现下又要处理一个街溜子……   还有那绥远侯世子贺祁,平白受了两顿搓磨——一回是冯穗自作主张闹出来的荒唐事,一回是相爷知道了仍旧不肯放过,直接捣了人家老巢。   怪只怪,那贺祁不长眼,招惹不该招惹的人。   而马车中,愣愣地看了顾文堂与晏安宁无比自然的亲密姿态了半晌的太夫人终于回过神来,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睛。   三儿子说的那姑娘,难不成是安宁丫头?   作者有话说: 第62章   出了这个小插曲,太夫人的手握在车栏上一路都没再松手,面色却平静如水。   晏安宁心里存着事情,倒并未发现这点小异常。顾文堂则熟知母亲性格,见她这般便知方才的一幕让她起了疑心,只是这意外倘若再来一次,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护住她——早已不是看母亲眼色过日子的少年人了,如今的他,更习惯让家中上下都听他说话。   这也是他那时躲着安宁许多日,深思熟虑出来的结果。   一切看似以他酒后那个失控的吻开始,但她之所以会在那时出现在那里,亦是他清醒时算计的。自然,在踏出那一步之前,他就准备好了无论如何都要护住她的底气,而非是到这种关头了,再把责任推诿给一个女子。   那不是他的作风。   马车里的气氛就这样古怪地安静了下来,待晏安宁回过神来,却是已经过了国公府的大门,在垂花门前缓缓驶停。   一下马车,太夫人的面色便沉了下来,道:“老三,跟我去寿禧堂。”   晏安宁顿时有些紧张地看向顾文堂,后者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眼神,旋即应一声好,扶着太夫人的手神色如常地送她上了轿子。   ……   太夫人进了内屋,从炕桌上摆着的画像里寻出了一张看了看,面无表情地递给三儿子:“……我冷眼瞧着,这济宁伯府的世子还算不错。今日在陈家,那位伯爵夫人性子也是和气的,济宁伯虽然不大中用,但也不至于给家里惹祸上身。世袭罔替的爵位,以安宁在庶务上的能力,将日子过得红火不成问题。若是你瞧着也尚算可以,明日我便让济宁伯家的人上门来提亲。”   瞧出了他对安宁的心思,竟是一副要立刻将她嫁出去的口气。   放在旁人身上,恐怕会愠怒,但顾文堂素知母亲的脾性,他心里清楚,娘在试探他对安宁到底有多上心。   若他只是一时兴起,娘也未必会一句话就将安宁发嫁了这济宁伯府的世子,也可能是什么威远侯府,定远侯府,但他在这件事上不反对,日后,便不可能再和安宁有任何往来了。   于是他抬眸看着太夫人有些凌厉的眉眼,目光清亮,并未接那画像,坦然地道:“娘,日后,您就不必为安宁的婚事这般上心了。”   太夫人只觉得眼前发晕,但还是强撑着咬牙问:“为何?”   “……因为儿子打算求娶她。”   他的身姿像高原上的松柏一样挺拔,做了这样惊世骇俗的事情,竟毫无畏惧,敢做敢当。   太夫人一面觉得恼怒,一面又欣慰。   和五孙子顾昀比起来,她的幼子不仅善谋权术,最要紧的是果敢坚毅,认准了的事情绝不会有半点退却。   可纵然她如今再不喜欢小五,却也不能接受叔侄俩与同一个姑娘纠缠不清。况且,打从一开始,她就让安宁唤老三叫三叔,定死了她的辈份,如今二人这样搅合在一起,外人听了像什么样子?   安宁是好,也讨人喜欢,可老三如今身居高位,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就连坐在皇位上那个亲亲热热喊着他太师的小皇帝,背地里也未必不是将他瞧做眼中钉肉中刺……在这种情形下,她怎么能让老三背负上不顾伦理纲常,与侄儿争抢同一个女子的名声?   这于他而言,会是一个天大的污点!   这一点,老三宦海沉浮多年,想必比她更清楚。   可眼下,却不顾她摆在明面上的不情愿,像个与父母争一时意气的倔强少年人一般,不计后果,不顾大局。   晏安宁当真就有这么好?   想起晏安宁美丽无瑕的面孔,太夫人往日里觉得赏心悦目,可这一会儿脑仁儿却一抽一抽地疼。明明前几日还在和小五谈婚论嫁,怎么这么快就又让老三对她青睐有加了?这个姑娘,该不会是一门心思想攀高枝,眼瞧着小五那边走不通了,便改了门庭来勾搭她视若珍宝的儿子吧?   只是这念头刚起,目光扫向书案上堆着的经文,她满腔的怒火就是一滞。   她不该这样想别人家的孩子。   那孩子若真是那般长袖善舞,见一个爷就招惹一个的,哪里还会这般勤勤恳恳地帮她绣了这么多经文?她仔细瞧过,那细密的阵脚,是没有半分懈怠的。这样的姑娘,她若是存了贪图富贵的心思,从前的小五也的确是不够看的。   那样的美貌,就是赶在世子妃嫁过来之前将侯府的继承人的心拢住,也不是难事。   太夫人心间就叹了一口气,闭着眼睛缓缓道:“为何要娶她?我想知道理由。”   顾文堂摩挲了下手里的玉扳指。   他娘素来明事理,但做母亲的没有一个不是一门心思偏袒自家孩子的,眼下,他只有让母亲无可逃避地认为的确是他做错了,才能让她对这件事松口。   “……今日在陈家,安宁的确中了算计……儿子为救人,毁了她的清白,自然该明媒正娶,好叫她安心。”   闻言,太夫人的面色猛地一变。   到底今日在陈家还是出了事。   想到是她执意将晏安宁带过去的,她心底不免闪过一丝愧疚。   事关女子的名节,从来有担当的幼子做出这样的选择,她并不奇怪,反而觉得理所当然。   可顾文堂这么一说,她心里又开始纠结起来:“……这么说,你并不欢喜于她,只是阴差阳错地坏了姑娘家的名声,所以才想娶她?”   太夫人蹙着眉头,很是忧心。   先前她好不容易接受了姜氏,可她就这样撒手人寰,留下幼子一个人孤零零地守了这么久。如今老三若再要续弦,不拘门第,她只盼着他能娶一个真正合意的,日后看着就不是那般可怜了。   而非是为了责任,再次将自己身上套上一层枷锁。   老三这辈子,为了顾家,为了几个兄弟和她这个娘,不得不背负的东西已经太多了。   妻子到底是他日后最近的人,即便她很喜欢安宁的性子,她也不愿意儿子为了责任,日后连对着枕边人都不能卸下心防。   哪知,她瞧见三儿子的面上露出些无奈的笑意,听他道:“母亲误会了,这事是我对不起安宁,但儿子并不是因此事才决定要娶她的……”他深吸了一口气,从来淡漠的面孔上闪过一抹自嘲:“早在她还是小五的未婚妻时,我就肖想她了。今日之事,反倒是给了我一个借口。”   闻言,太夫人原本平静下来的面色再度变得震惊。   “你、你说什么?”她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因为这让她有了一些非常可怕的联想:“难道,上回的圣旨……”   顾文堂坦坦荡荡地迎上母亲的目光:“是,当儿子知晓小五同惠乐有瓜葛的时候,便得知自己有了机会。小五这般行事,自然配不上她。所以当着陛下的面,儿子没有任何迟疑地应了这门亲事。”   太夫人不由瞪大了双眼。   为了一个女人,她的儿子,竟然在御前算计自己的亲侄子!   原来她所恐惧的叔侄阋墙,早就在暗中发生了。   更重要的是,从来最守规矩最要脸面的幼子,竟就当着她的面这样大大方方地承认此事是他一手推动的了!   仿佛他做了这样的事,不仅不觉得羞愧,反而认为理所当然。   一个晏安宁,怎就将老三弄出这样不择手段的面目?   当真就这般喜欢她吗?   这般的执拗,若是她不点头,是不是也要同当年咬死了要娶姜氏一般地自行其是?   可当年她冷眼瞧着,他成亲了后,待姜氏也没有多特别,听派去的婢女说,两人一直都是分房睡的——虽多少和姜氏当时回京已经身怀六甲有关,但真是浓情蜜意的小夫妻,纵然不能夫妻敦伦,也不至于到一块儿没什么话说。   她当时只觉得,幼子是年轻气盛故意跟她对着干,等真将那肤浅的女人娶进门来了,自己心里先不对味儿了,却抹不开面子同她认错。至于坊间盛传顾相爷为了早亡的妻室守身如玉的传闻,她更觉得无稽,她看着,倒是更像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吃了教训,孤高地不愿再陷入温柔乡了。   可今日幼子这番做派,简直和当年如出一辙!   不,是比当年看着还要荒唐!   当年她瞧不上姜氏的出身,当面冷冷嘲讽的时候,未见他一句还嘴,只神情冷淡地咬定了要娶她。可今日,却活像个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痴情人,先前当着晏安宁的面一句话都不说,显而易见是要维护她,竟是舍不得她听半点不好的话——虽然她也没打算说。   太夫人只觉得一阵胸闷气短,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前些时日安宁丫头为了赐婚的事情那般伤心,可见心里还是有小五的。你这样算计来算计去,就是将人娶进门了,人家的心不想着你,不向着你,你不觉得难受么?”   顾文堂眉宇间的神色微微松缓。   能问出这样假设性的问题,代表娘的心里已经有松动了。   “这件事您就别管了,儿子打定了主意要娶她,自然有办法让这小丫头日后眼里心里只有我。”他淡淡地道,看着全是胸有成竹的自信,仿佛又恢复成了那个无所不能的顾相爷,对任何事情都在掌握之中。   太夫人瞧着却更心烦了。   竟叫她给猜中了,她这傻儿子不择手段地也要将人算计到身边来,却是如今都还是剃头挑子一头热,指望着人家同他日久生情呢!   她怎么就生了个这般不中用的儿子?   他当感情是朝政上的那些事吗,只要下足了功夫就一定能做好?世上多得是成婚多年仍旧面和心不和的夫妻,到那时,谁又知他会不会像当年那般,后悔自己的莽撞,心里仍旧孤单寂寥?   但瞧着他一副认死理的样子,太夫人心知是同他说不通了。   心下叹了口气。   这样也好,起码心里头有个牵挂的,过日子能更上心些,总比从前那般万事不经心的模样好多了。   且安宁丫头是个心善的,谁对她好,她就立刻也对会谁用上几分心思,总不至于让幼子媚眼抛给瞎子看,捂不热一颗冷淡的心。   她冷眼看了看自己玉树临风的儿子,抿了抿唇:行事虽然荒唐了些,但这张皮相倒随她,生得俊,也总还不至于老到让小姑娘嫌弃的年纪,日子一长,说不定还真能哄得人家对他一片深情……   当下就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出去出去,容你老娘好好想想再说。”   既然是在她跟前板上钉钉地承认了,这事就得尽快拿出个章程。   若安宁丫头要嫁过来,就不能一直住在侯府了。可这住在哪儿,又是个难办的事儿了。   太夫人假装阖上了眼睛,余光则一直注意着面上掩不住愉悦的幼子离开的身影,本来烦闷的心情莫名也舒展了不少。   罢了,她就是欠老三的,其余的两个孩子哪个不是让她操碎了心?可老三,自打去了南边以后,就变成了再懂事不过的性子,除却早年姜氏的那一遭,这些年整个顾家谁不是受他庇佑?   难得任性一回,她心里倒有几分说不出的欣慰——儿子本事越大,她这个做母亲的都没什么能耐能帮上忙了,如今,也就是这姻缘之事上她能帮上一二。既然这事能让他这般高兴,那她就随了他的意吧。   且安宁丫头她从前一直是极为满意的,只是从来不曾将她和幼子放到一块儿想过。如今仔细想想,两人郎才女貌,安宁又聪明识大体,今日在陈家受了那么大的委屈,还能和颜悦色地劝她不要提前离席,真是再懂事不过了。   想起被算计的顾昀,太夫人心里倒没太多怜悯。   说到底也是自己立身不正,被老三抓住了把柄,否则他清清白白的,和安宁的情分在,老三难不成还能直接横刀夺爱将人掠到身边来不成?   况且,她的孙子那么多,相比之下,自然更偏心自己的亲儿子。至于小五么……那是谢氏和马氏该操心的事,她人老了,可管不了那么多。 第63章   回到怡然居时天色已经不早,江氏怕她在外头没吃好,特意命人送来了几碟子点心。   “姑娘快尝尝,还热乎着呢。”招儿笑眯眯地道。   晏安宁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掰了一小块儿放进口中慢慢咀嚼,眼睛则时不时地往窗外一瞥,在软塌上也坐不安生。   更是尝不出什么滋味。   自打一梦惊醒后,她一直以为前世的她便死在了魏永嫣来挑衅报复的那一日——红花呛鼻的味道和淌入腹中火辣辣的绞痛感,真跟杀了她一遍没什么两样,也怨不得她想错。   可今日,被贺祁下的这药一搅合,机缘之下,她才瞧见了那故事的后续。   原来那日她没有死。   在最后的关头,在倩雪就要用她那双手,以相同的方式掐死她的时候,顾文堂带着人出现了。   堂堂一朝公主,竟然被他的手下一脚踹得吐血。   而他,面色古井无波,像是全然不在意魏永嫣的死活。   她的意识已然支离破碎,瞧见了这人“大逆不道”的一幕便晕了过去,最后的知觉,是鼻尖萦绕着的淡淡沉木香,与像捧着一件易碎的珍宝一样,将她的腰身扣入怀中的一双宽大手掌。   后来的许多日子里,她似乎都一直昏昏沉沉,缠绵病榻,身边没了招儿,即便是偶尔清醒几瞬,她也懒得说话。而被派来侍奉她的下人,更是战战兢兢,生怕同她多说一句话就能要了她的半条命下去,亦是惜字如金。   她只是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似乎住在一个有山有水的庄子上,心里暗叹着才出虎穴又入狼窝,到底还是被顾文堂养在了外头。   又不免苦中作乐地想着,以她这副破败的身子,说不定要不了多久这里就要办丧事,他这般煞费苦心地将她带出来,只怕也享受不了半点欢愉。   可她没想到,待她精神头好转了一些后,他便请了媒聘,三书六礼地将她娶进了门。   当真是举世大儒,恪守着朝廷法度,不养小倌,不流连烟花之地,就连个外室,也是不屑于养的。   因而,她一个嫁过人三年的,甚至被魏永嫣折腾了一场后,再无可能为他生下子嗣的商贾女,竟然摇身一变,成了顾首辅大人的妻室。   这种事,就连现在同顾文堂有着千丝万缕的羁绊的晏安宁去看都觉得不可思议,于前世那个被日子折磨得拧巴又倔强的顾晏氏而言,更是天大的冲击。   中间有几多波折她都不知晓,只知道在一个晴朗的白日,她养好了身子,便穿着大红嫁衣被人晕晕乎乎地扶上了喜轿,摇摇晃晃地被人一路送进了国公府的正房。   饮合卺酒的时候,一整场下来都没什么表情的新郎官终于开了口,却是对着人吩咐将她手里的酒换成不伤身的果酒。   说那话时眉宇间的温和柔情,隐隐竟与今生的顾文堂看她时的模样有些重合。   但也只是一晃而过,那时手里捏着被五彩丝线牢牢系着的酒杯的晏安宁,低头饮酒时被他温温的气息拂面,心里却再清楚不过:他不过是个过分用责任圈住自己的君子——她先是失身于他,后又被魏永嫣捏住了把柄受了那样的委屈,纵然他对她并没有什么情分,也一样愿意娶她来补偿她。   就如今生最开始他因为误解她与贺祁有什么牵连,被她哭着指责了一通,抹不开面向她这个小辈低头,可背地里却又是送鸟又是给她在太夫人面前撑面子一样。   不过后来她才从府里下人的口中听说,原来顾文堂向太夫人开口求娶自己的时候,母子俩闹得很不愉快——据说太夫人当时甚至气得动用了家法,结结实实在这位首辅大人身上打了几下,但仍旧没有让他回心转意。   后来太夫人闹绝食,顾文堂不仅不帮忙劝着,倒也学着她滴水不进,还没日没夜地忙公务,到最后太夫人先心软悄悄去看的时候,却发现他瘦了一大圈,跟捱过饥荒的流民一样,竟是半条命的精神都没了——难不成还真能为了一桩亲事让儿子丧命不成?没办法,太夫人只能松了口,可心里却始终憋着一股气。   为此,她刚嫁过去的时候太夫人都不怎么搭理她——但顾文堂说一不二地将她圈在屋子里养病,她倒也没什么机会感受太夫人的冷眼。   想到这些,晏安宁心里头有些不安稳。   这一世她虽然不至于像前世那般挑不出半点优势,可同顾昀的亲事,必然是横亘在太夫人心间的一根刺,她能容许顾文堂的名声可能受到牵连吗?   纵然那人要做的事情,七曲八绕地最终总能做成。可若要他像前世那般和太夫人硬着来,用损害自己身体的方式来逼迫太夫人就范,晏安宁不由觉得对二人都太过残忍。   顾文堂进来的时候,便见那姑娘心不在焉地揉捏着帕子,直将那好好的绣帕弄得皱巴巴的,像是满怀心事的样子。   可抬眼瞧见他,一双杏眸瞬间明亮得如同夏日的阳光,趿着鞋匆匆下了炕,乳燕投林般地来到了他身边,却没敢直接抱住他,仰着头眼巴巴地瞧着,像是有许多话想问,却一句也没问出来。   顾文堂的笑容就变得和煦起来,他伸手摸摸她的头发,笑道:“安宁,母亲已经答应了。”   虽然并未说肯定的话,但既然不表示反对了,想必就只是在苦恼要如何让他的名声保全得更好。   晏安宁瞪大了眼睛。   这么快?   她瞧着两人也没说多久的功夫,还以为他败下阵来了,正寻思着要不要安慰他呢……   顾文堂便见面前的姑娘神色变得古怪,忽地开始神色紧张地上下打量他。   “做什么呢?”他不免失笑。   晏安宁却嘀咕道:“……您是不是挨了太夫人的家法伺候,痛得快晕过去也不吭声,太夫人才没办法了,故而松口的?”   可这袍子还是回来时穿的那件,上头也没有什么棍棒鞭子的可疑痕迹,晏安宁两弯细眉愈发高挑,想不通缘由。   顾文堂愣了愣,旋即大笑起来,修长如玉的手指清弹了弹她的额头:“你这小丫头整日里都在想什么呢?我可是当朝内阁宰辅,又不是稚儿,娘岂会因我做事不周便要家法惩治、棍棒伺候?”   晏安宁觑着他的神色的确不似作伪,想了想前世那些谣言,觉得他多半是被以讹传讹了。   兴许母子绝食斗气是有那么回事,但顾文堂作为一家之主被太夫人惩治,还是有些说不过去的。   不过瞧着他那似乎有些嘲笑她傻气的神情,她心里就有些别扭起来,嘟嘟囔囔地道:“这话说得没道理,内阁宰辅又如何,还不是爹生娘养的?将来我生个儿子若是做错事了,管他官做得再大,我想打还是会打,谁又能说我是泼妇不成?”   闻言,顾文堂原本轻快的心情里便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在肆虐。   他手掌轻松地将那盈盈一握的腰肢捞进怀里,低声地笑:“你年纪这般小,便寻思着生孩子的事了?”   气氛变得有些旖.旎,但晏安宁眼下听不得旁人说她年级小,尤其是面前这个男子,她轻哼了一声,不满道:“三叔还是大儒哩,难道不知我朝女子,十五六岁做母亲的都比比皆是,我都十七了,如何不能想这些了?”   “哦,这话也有些道理。”他却从善如流地附和她,旋即话锋一转,抓握着那腰肢的手更用力了些,带着几分寻常人难以察觉的期盼语气道:“那,卿卿可愿意……日后为我生个孩子?”   晏安宁微微怔住,一时间没有说话。   她自然明白是她的一时戏言勾得这位当权的大儒同她说这些暧昧情话,毕竟这世间的所有男子,似乎都盼着心爱的女子为他身怀六甲,那似乎是一种颇有成就感的体验。   但晏安宁想的却不是这些。   那苦涩又辛辣得席卷她的整个小腹绞痛不已的感受,原来是因她失去了当时怀着的孩子。   从前她一门心思想着魏永嫣害死了她,自己的生死横亘在心头,令她下意识的畏惧又恐慌,自然无暇计较那还未来到这世上的小生命的死活。   可眼下她知道了,她经历那场劫难侥幸被一直被她远远推拒的顾文堂救了性命,可却彻底失去了那个意外来到她腹中的孩子,甚至,自那以后,也再没有了做母亲的机会。   而那个孩子,是顾文堂的。   前世他们不曾相爱,魏永嫣又执拗地认为那是她与顾昀藕断丝连的证据,想来那时的顾文堂也是那样想的,所以他们成婚后,他一次也没有提及过与生育有关的事情,像是全然不在乎一样。   不过午夜梦回,前世的自己后来似乎经常能梦见那个孩子,虽然一次也没能看清面容,可那肉嘟嘟的小手和胳膊却像是引人难以自拔的无底洞,最终成了她的梦魇。   而这份伤心,她并没能和任何人提起。   顾文堂不提,或许是为了为人夫君的自尊,或许是为了不让她想起她不能生育的事实,但即便她知道他心头有误会,却也不想再拿这件事裹挟一个已经为“责任”二字付出了太多的人,更何况,她心知肚明,即便她提了,他也无法与她感同身受。   她知道,一个男子若是不曾对女子动情,对她的孩子也不会有太多心软的情绪。   男子爱孩子,不过是爱屋及乌,若是连爱都没有,那其间的感情,更是完全无法与亲自十月怀胎以自己的血肉滋养一个新生命的女子付出的期盼相比——她那时骤然发现自己怀了身孕,内心虽然彷徨,可却没有一刻,是想舍弃她的骨肉的。   她瞳眸微湿,怔愣着望着满眼都是希冀的男人。   今生的顾文堂,居然是那样的盼着与她能有一个孩子,若他知道他们曾经意外地有过一个孩子,却被人害得不曾面世,一定会比她还要伤心吧?   她那颗莫名有些不忿的心,忽然就被他的神情抚平了。   顾文堂见她久久不言,却是以为她不愿,纵然心底不免闪过一丝失望,眉目也变得黯淡晦涩,嘴上却还是道:“……没关系,你若是不愿,咱们就不……”   那葱白的手指却挡在了他的唇间,他微怔,却对上她有些恼怒的神情:“……明明说我是您未来唯一的妻子,却只问了一句就改弦易辙,可见不是诚心的。您不是真心想跟我生孩子,难道是想跟外头哪个小妖精生不成?”   她见不得他这般毫无底线纵容她的模样,传宗接代对每个家族都是大事,他也是那般盼着的,可一瞧她似乎没反应,就又改了口……这般的容易听枕边风,日后将她纵得成为朝野间唾骂的妖妇也说不准。   心里揶揄着,但一颗心却是雀跃难停,丝毫不听使唤。   她心里想着,或许是她瞧了他许多未曾见到的一面,知晓他这人原来是这般地善于委屈自己,丝毫不拿自己的心意自己的身子当回事,反倒把内疚的人该负责的人看得那么重,这让她的心头一直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笼罩着。   他又不欠她的,为何前世今生都要对她那么好?   顾文堂不防瞧见了这拈酸吃醋的小模样,本来难掩阴霾的神情瞬时晴朗起来,话里的意思更是让他忍不住翘起了唇角。   他低头,顺着她的意思又问了一遍。   便听那软糯声音在他耳廓响起,一个温热的吻也落在他的面颊上,短促却有力:“好。”   不过是一个字而已,那宦海沉浮丝毫不被凡物动容的男人眼中却瞬时有浓烈的情感呼啸而过,他忍不住低头,寻上那柔软的朱唇纠缠,含糊不清地低喃道:“好娇娇儿,你怎生这般让人欢喜……”   作者有话说:   是谁又加班到十点,我不说,但我会哭呜呜呜呜 第64章   翌日是顾文堂回京的第二日,顾家的一切似乎都还处于风平浪静当中。   但背地里的暗潮汹涌,晏安宁心知肚明。   太夫人一时并没有派人来找她说话,有了顾文堂的准话,这无疑也变成了一个好的信号。   她想了想,便让招儿替她研了墨,挽起袖子行云流水般地在笺纸上写好几列字,待墨迹干了,便将那笺纸小心翼翼地置入烫金帖中。招儿在一边歪着头看着,并未留意内容,倒是惊讶道:“姑娘的字迹怎生变成了这样?”   晏安宁微微一怔,这才注意到自己落笔竟不知不觉用的是顾文堂的字迹——那人惯爱拉着自己临摹他的字迹,前世居然也是如此,不过今生的她同他待在一处时总是容易被牵引了注意力,倒是不如前世心里清清静静,学的用心些。   虽前世他们只有短暂的夫妻缘分,但竟也能在她的记忆里留得那般深刻,以至于一梦醒来,再提笔竟然不知不觉被引导了,习来的笔锋如他的为人一般霸道。   她垂眸看着那帖子上的字迹,心里失笑:若是收到这拜帖的人瞧见内阁首辅的字迹,会不会吓一跳?   正寻思着要不要重新写一张,却见穗儿一脸严肃地走进来,道:“姑娘,徐爷想让您去瞧瞧相爷。”   穗儿口中的徐爷,自然就是徐管事徐启了。   晏安宁挑起了眉头。   ……   顾文堂办完差事刚刚回京,昨晚进宫面圣后陛下便恩准他在家休沐几日,可内阁那些需要他决策,其他人不敢拿主意的东西却堆积如山,硬生生地就把国公府的书房变成了内阁的咏德楼。   这本也不算稀奇,只是顾文堂自打一早上起来用了碗清粥后便脚不沾地地忙到黄昏,脸上却还留着笑容,徐启看着觉得心惊肉跳的,可劝又劝不动,一句话就被哽了回来,便只好另辟蹊径地想了法子。   晏安宁提着食盒过来听徐启说了这一番话只觉得荒唐——这天底下哪里有什么人因高兴也能忙公务忙得废寝忘食的?   这人竟是从骨子里压根就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也没人敢管他。   刚送走了一位官员,徐启估摸着下一位要不了多久也要来了,他看着晏姑娘有些发冷的神情,以为她是不愿被他拉来淌这趟浑水,便干笑了一声:“姑娘若是不敢打扰相爷……”   话说了一半,那姑娘竟就直接推门进去,连隔门通传一声都没让他干。   徐启吓得冷汗直流,生怕一会儿两位主子吵起来,可侧耳听了一会儿,里头却没什么不愉快的动静,这才悄然放下心来。   “你怎么来了?”顾文堂抬头看见她,放下了手里的毛笔。   晏安宁便将食盒放在书案上,淡淡道:“徐启说您到现在都没用饭,我便从大厨房里挑了些色香味俱佳的饭菜给您送来,动筷子吃一些也用不了多少功夫。”   “他这嘴越发碎。”闻言,顾文堂瞳眸里隐隐盛出了笑意,起身想去拉她到怀里,嘴上却道:“我这里外客多,没个消停的时候。怕他们冲撞了你,若是没旁的事,还是早些回去吧……”   晏安宁轻哼了一声,躲过他下意识伸过来的手,似笑非笑地道:“原来三叔不欢迎我,我坐都没坐呢,就要给我下逐客令?”她忽地从袖中拿出写好的帖子,拍在书案上,气呼呼地道:“那正好,我也不在这里碍您的眼,我准备去京城大姨母家中小住些时日,想来三叔会觉得更清净?”   顾文堂听着就挑了挑眉头。   修长的手指拾起那烫金帖子,扫了一眼,面色便变得有几分端凝。   倒还真是正经写的拜帖,不过她口中的大姨母,又是什么人?   顾文堂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忽然想了起来。   江家其实是有三姐妹,江姨娘是年纪最小的那个,安宁的母亲在家中排行老二,至于那位大姐,便是她口中的大姨母了。他记得,那位似乎嫁给了工部的一位姓杜的官员,现下应该做到了从四品的位置,按资历早该往上动一动的,不过因性格耿直得罪了一些人,倒是就这样高不成低不就地蹉跎着。   从四品,在京城也算不上籍籍无名了,若是安宁在杜家长大,身份上大概会更高一些。不过江氏和这位姐姐似乎一直有着心结,这些年并不曾有往来,故而别说是安宁了,就是江姨娘也没从娘家获得什么助力。否则,早年间一些美差,也轮不到谢姨娘的娘家去办。   “你这是什么话?”他将那气鼓鼓的姑娘往怀里一带,她便跌坐在他膝头,却挣扎着不肯屈服,他有些好笑地将她圈的更紧,指尖捏着她的面颊问:“好端端的,怎么想起去你大姨母家?多年不曾走动的亲戚,也未必有多少情分在。”   言下之意,便是他不会轻易答应让她独自去登杜家的门的。   晏安宁不看他:“三叔还会关心这事呢?我当您心里只有大魏的国事呢,这宫禁都还有落锁的时候,国公府的外书房倒是比宫里的御书房还忙。”   “越发大胆了!”他板正了脸,似乎对她这样大放厥词很不满,晏安宁被他这样一说,原本装出来的委屈便有些化实了,刚耷拉下了眼睛,却听他在耳边促狭道:“瞧你这字迹学得有七八分像了,不如你替我把那些人送来的公文给批了?”   她瞪了他一眼,扁着嘴道:“我可不干会被人骂牝鸡司晨的事情。不过您若是敢将印章给我,那我就用宣纸写上几个大字贴在外头,不许他们再来没眼色地叨扰您!”   顾文堂一怔,旋即哈哈大笑起来,摸着下巴道:“……这主意听起来倒是不错。”   “那我便去写了。”闻言,她却立时扶着他的胳膊站起来,作势就要拿起毛笔。   顾文堂便笑了,揽着那颇得他欢喜的腰肢揉进怀里,在她额上亲了亲:“行了,哪里就用得着这般麻烦?等再过一会儿,我便吩咐人将大门关上便是。”   这趟差事办得不算太过艰难,回来后又觉得这小姑娘似乎比从前要更为亲近他一些,自是从一大早开始便心情大好。年轻的时候,在南边海上行船,一整日不用饭也不会怎么难受,后来回了京城以后,情绪上来的时候偶尔也会如此。   他并不觉得是在亏待自己的身子——好歹也是武将出身,倒不至于这般没用,少吃几顿饭就会如何。   内阁的一些人,到底还是没个主见,又不愿意将一些事情全权放到陛下跟前,受苦的便只能是他了。趁着心情不错,做事也麻利,顾文堂便投入了一些,对徐启的提醒也是恍若未闻,倒是没想到一眨眼已经天色近黄昏。   经历了从前那些事情后,他就鲜少愿意将自己的缺憾吐露给旁人知晓,即便是年少时最为亲近的母亲那里,也变成了报喜不报忧的作风,他如此做派,身边人自然就不大敢做母亲的耳报神,便是徐启这个经年的心腹,也是不敢造次的。   倒是没想到,徐启今日会将这种无关痛痒的小事让她知晓。   而她这样为了他少吃了两顿饭闹脾气的小模样,竟并不让他觉得不耐,反倒像是一种丢了许多年的陌生的情绪回笼,一时间心底莫名暖意烘燃。   于是语气愈发温和:“带了什么好吃的给我?”   晏安宁便起身去将食盒打开。   是一道糟鹅掌、一道龙井虾仁、一道八宝豆腐并一道清蒸狮子头,食盒一打开,满屋子里都盈着一股浓郁的香气。   顾文堂看着便笑了:“你倒是会点菜。”一时间竟觉胃口大开,按住想要给他端水来净手的晏安宁自行去了,坐下后拿起筷子便问:“这也是徐启告诉你的么?”   这些菜也都是他平日里爱吃的,不过有些菜式颇费功夫,他公务繁忙的时候便鲜少吃到,也没心思吃。   晏安宁见他似乎很愉悦,眨了眨眼睛:“他可不敢同我泄漏您的喜好,这些……是我爱吃的。”   其实是前世里两人在一道用饭时,她注意到的顾文堂的喜好。样样都上了,除却一道——那可是她最不愿意吃的东西,偏生这人前世霸道得不得了,他吃什么,他就非要她也吃什么。她纵然不情愿,那时一心想好生在国公府活下去,便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了。   “哦?”顾文堂有些意外,“这么说,安宁……倒是同我的口味一致?”   他挑了挑眉头,喊徐启进来又布了一双碗筷,不容拒绝地道:“……那便多少同我一道吃一些吧。”   徐启看着桌上摆着的林林总总的菜肴,也是吃了一惊——他还以为晏姑娘只是送来了些糕点呢,相爷处理公务的时候用饭从来都是能简单便简单,不能就直接不吃,晏姑娘竟能说动他坐下来吃这些……   一时间,越发觉得自己今日这一招真是用对了。   他还真是小瞧了晏姑娘在相爷心里的分量,眼下再一看,相爷若是君王,这多半要上演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戏码了。   晏安宁听着他这一句话,却在暗暗腹诽。   果然如此。   她在心里暗叹这人本性难移,但到底今生已非前世,前世那瞧着高不可攀,即便是同她结为夫妻仍旧寡言少语像一座冰山一般的男子,现下已为她破了太多例,露出太多温情的一面。   现下,再要她陪着他用饭,她已经没有半点不情愿了——只要别让她吃那道菜便是。   其实在穗儿同她说之前,她已经用过了饭,这会儿也并不饿,因而拿了筷子,也只是小口小口地象征性的吃点儿,不过吃着吃着,却发现顾文堂不知何时停了筷子,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她不由拿着帕子拭了拭脸,却没看到什么东西,只能奇怪地看着他问:“……可是我脸上沾上了饭粒?”   霞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打亮了她的面孔。年轻女孩儿肌肤细白,面颊上覆着润润的绒毛,用饭时微微垂成的纤细脖颈象牙一般的白,看着这一幕,顾文堂忽然就明白了古人云“秀色可餐”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他慢条斯理地夹了一筷子八宝豆腐,用一种极其平淡的语气道:“没有,只是觉得瞧着卿卿这般的美人,一时间竟是胃口大开。”   晏安宁不防他竟用这样稀松平常的语气说情话,霎时间就红了耳垂。   “那三叔你就多吃一些,日后也要记着按时用饭。”她面上镇定,笑靥如花。   他便斜睨她一眼,道:“安宁若是日日来陪我用饭,想来我定然顿顿如此心情舒畅,胃口极佳。”   他们到底还没成婚,哪里能天天如此……   这人又是在逗弄她。   且他觉着瞧见她能下饭?   也不知是在夸她还是在贬损她。   这么一来,似乎前世他经常不辞辛苦地下衙赶回来同她一道用饭也有了解释——只是那时的顾文堂,怎么又开始重视这些口腹之欲了?难不成是瞧着她每日精心补着,气色越来越好,相比之下,越发不像他的妻室了,心里才不是滋味儿的要与她一道用饭了?   一时间心里升起促狭想法。   顾文堂不知她在寻思什么,不紧不慢地用完这一餐途中,倒是没人来叨扰,也不知是不是被徐启给拦住了。   喊下人进来收拾碗筷,净了面与手,便携着晏安宁到了内室,俯下身来摸了摸她的面颊:“……现下还早,我还得再见几个人。若是你想留在这儿,便在里头待着。若是不想,便回去,好不好?”   这般满腹真心对社稷,也不知龙椅上坐着的那位小皇帝能记得他几分好?   晏安宁心里充满了“妇人之见”,但她也知自己要嫁的这个人并非凡夫俗子,指望着他满心满眼地围着媳妇裙裾转,那就不是他了,她也不见得会瞧上那样的人作为夫婿人选。   她只是渐渐的,开始有些心疼他了。   怕他付诸的心血最后被人无视,怕他所立下的赫赫功劳变得不值。   于是朱红的绣鞋在床踏板上晃了晃,她故作狡黠地在他低首温声同她说话时,葱白的指尖轻拂过他的下颌,细声道:“三叔纵然公务繁忙,但还是要按时用饭,不然……人没精神起来,就不俊朗了……到时候,说不定我就跟着年轻英俊的小郎君跑了……”   顾文堂微微一怔,旋即佯装面色沉沉地捏了捏她的下巴。   这小丫头,越发大胆,连这种话都敢说了。   这不是在道他年纪大了,配不上她这朵娇艳的美人儿了么?   顾文堂陡然就想起了一些六部的官员在一起高谈阔论时,埋怨家里的媳妇儿不懂得自己汲汲营营在官场做出成绩,庇佑一家老小的辛苦时,只知道嫌弃自己忙得昼夜颠倒,眼下青黑憔悴,不许自己上塌的场景,心底竟莫名生出了极其相似的委屈。   晏安宁原本也只是开个玩笑刺激刺激他,好让这人别轻易作践自己的身子。   谁知,这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巧,徐启在外头通传道:“相爷,都察院白御史求见。”   顾文堂便忽地挑眉看向她,脸上的神情仿佛在问:莫非这就是你说的年轻俊俏的小郎君?   晏安宁面颊上的表情顿时变得微妙了起来。   倒不是为别的,而是在她新出现的关于前世的记忆里,白彦允这个今生她曾帮扶的人,竟然充当了令她意想不到的角色。   见状,顾文堂却误会了些什么,眯了眯眼睛,本准备整理仪容出去见客,却顿住脚,忽地将那心不在焉的姑娘按进了软褥里,咬着她的耳垂低声道:“怎么,你还真垂涎他不成?”   颇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作者有话说:   明天还要加班,今天就这么多了 第65章   顾文堂可还记得,上一回她从太夫人手里拿了那些男子的画像,坐在他怀里还不忘夸赞白彦允生了一副好相貌。   那时他听着心里便不大是滋味,不过那回这丫头伶牙俐齿地将他绕了进去,反倒像他没能在年少时认识她,是他的过错,他一门心思地在哄,又听她说从前不过只见了白彦允一面,这才暂且搁置了。   都是男子,他瞧过白彦允看她的眼神便心里有数,只她迟钝且未将对方放在心上,毫无察觉,是以他也无意将这事情戳破,一个不好,反倒能让白彦允在她心里变得特殊起来。   可方才再看她再提起他的模样,哪里又像是听到萍水相逢,全然不放在心上的一人的反应?   莫非在他不在京城的这段时日,他们之间有了什么别的牵连?   想到这里,他清隽的眉眼瞬时往下拧了拧。   晏安宁回过神来,察觉到他眉眼间的危险意味,心里便是一突——在他面前被娇纵着,时常忘了,面前的人并不是个因爱重便能偏心偏听的男子,相反,他个性谨慎小心,稍稍一些不对劲,便能被他察觉出来。   重生这种事情,听起来太过荒谬,即便说了,恐怕他也是不会信的。是以,她也该藏起那些端倪,免得露出马脚,反而被世人当作怪物。   “好好的,做什么要将他与我关联?”她的瞳眸中便印出茫然神采,不满意地扁了扁嘴道:“我听着都愣了愣,您不知晓吧,三姑娘前些时日有些看中了他,差点想让白御史当夫婿呢……”   原来是这么回事。   顾文堂眸光中闪过了然。   她和明珍不对付他是知道的,先前他还为了康王爷的那只鹦鹉,教训了明珍一通。对于险些成了顾明珍夫婿的人与她相关联上,她觉得诧异,也是理所应当。   心头怒气稍平,再看被他按在身下,一双葡萄般的大眼睛定定地望着他,水润的唇瓣一张一合地同他说着什么的姑娘,只觉一种诱惑人沉沦的欲念缓缓升起。   他就心不在焉地开始揉弄她的腰肢,问:“……所以你单独去问了他愿不愿意?”   晏安宁被这突然的动作弄得腰骨软酸,骤然间便想起昨日那靡靡之景,漂亮的瞳眸里登时如含了一汪被搅乱的池水,咬着唇眼神懵懵懂懂地摇头,只下意识地回道:“……男女授受不亲……自然是找了白九娘来问……”   嘴里说着授受不亲,却这般乖顺地在他眼前露出妩媚模样,顾文堂顿时眸瞳幽沉深邃,连呼吸都变得不稳当,只觉这姑娘就如同徐徐绽在他心上的一朵娇花,并不需要刻意挑逗的风情,一颦一笑,已然快教他甘作她的裙下之臣。   他猛地直起上半身来,哪里还敢在她面前多逗留,整理好衣襟,便面无表情地去了外间。   晏安宁躺在软褥上,兀自平静了许久,颊上嫣红才褪去。   总觉得经历了昨日的事情后,他变得愈发有手段了,从前……也不至于如此。   她不由想起了前世她嫁与他之后,他虽心里对她并无爱慕,可却是极爱她那副身子的——但凡两人独处,逮着时机便要被他拉入床帏弄将一番,热衷得难以想象。   她骨子里还是个恪守凡俗规矩的寻常女子,被他明媒正娶带进了家门,又处处得他照料,没人给她什么脸色看,便也将他视作了自己的夫君,就此将前尘往事抛却脑后,对夫妻敦伦的寻常事,当然也并不会抗拒,让他心生不喜。   对这事,初时她觉得畏惧,可时日久了,有时反复数趟下来,竟也尝出那里头些许噬骨的滋味。   后来身子有时他一个眼神递过来,她就能悄无声息地软了腿……   晏安宁不由起身为自己倒了杯茶水,晃了晃脑袋,才将那些旖.旎难言的场景抛之脑后。   ……   白彦允在书房门前站了一会儿,里头才传来顾首辅淡淡的声音:“……进来罢。”   他深吸了一口气,推门进去。   顾家的奢华,他早从妹妹口中听闻过,顾首辅的书房,倒并不似他想象中的那般金砖铺设,豪奢难言,只是书房里挂着的一应书画古玩,却都能瞧得出是大有名头的。   他想这约莫是要用来待客的缘故,此地显得更为雅致低调,处处都透着精心,乍看之下却并不打眼。   只是屋子里还盈着饭菜的香气混着淡淡的女子香,他看了一眼紫檀木屏风后头隐隐约约一闪而过的影子,猜测着这书房里多半还藏了个女娇客。   外人都说顾相爷对早亡的发妻情根深种,旁的女子一应都瞧不上眼,自荐枕席都是无路寻门,白彦允看了一眼,不免觉得自己窥破了上官掩藏的一个秘密,于是立刻收回了眼神,不再往那处多瞧一眼。   “……相爷,绥远侯府世子昨日被关进大理寺大牢后,今日已招供,其院中埋葬的数名女子尸首,的确是他见色起意骗入府中,后来又残忍杀害的……”   屏风后头,晏安宁听着白彦允的话,神情微微有些讶然。   原来昨日顾文堂就去吩咐人彻查贺祁的事情了,且今生,白彦允竟然也同样参与了进去。   不同的是,前世这事是白彦允一手掀起的,几乎震荡了整个京城的格局,也被诸多勋贵瞧成皇帝试图向陈家宣战的信号——毕竟,绥远侯府和陈太后的娘家陈家是姻亲。   可今生,这事竟然是顾文堂主动挑起的。   她一时心里复杂难言——前世的白彦允手里拿着尚方宝剑,纵然小皇帝隐隐受大臣挟制,可毕竟是天家正统血脉,得了先帝遗旨传承的皇位,臣子们纵然有怨言,却也没有什么叛逆的实力和胆子。   白彦允看似处处树敌,其实只要做好这个孤臣,皇帝是绝对不会允许他出半点事的。   可顾文堂不同。   他作为先帝亲指的辅政大臣,又是小皇帝的帝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格局延续了数年,纵然他没有越俎代庖的意思,小皇帝又怎么会心里头一点想法都没有?他掺合进了陈家的事情,万一被皇帝算计,鹬蚌相争,被人坐收渔利可怎么好?   晏安宁对朝局算不上了解,前世她也没敢将自己当成能与顾文堂相敬如宾地位等同的相爷夫人,顾文堂其实也不怎么主动同她说起,是以她知道的,多半也是从下人口中听到的。   唯一印象深刻的一回,便是白彦允拿着圣旨进了国公府的大门,态度不善地要顾文堂随他进宫面圣,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前世的白彦允是皇帝的心腹,却敢对顾文堂这般放肆,这无疑也代表了皇帝的一种态度。   那时她吓坏了,只觉得他是因先前来救她,得罪了魏永嫣,间接引起了皇帝的疑心,才会这样受人奚落,还要生死难料地手无寸铁进皇宫……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胆子,她竟然对白彦允同宫里的使者举起了软剑,威吓他们滚出国公府。   当真是大逆不道。   那一回,是她瞧见顾文堂看她的神色最晦涩难辨的一次。   宫里的使者当场就厉喝一声,想要处置她,白彦允却只是皱着眉头,压根不搭理她,只执拗地要顾文堂跟他进宫,她记得顾文堂摸了摸她的脑袋,笑了一声,便跟着他们进宫了。   那夜她掌着一盏孤灯彻夜未眠,直到很晚,才等到他回来。   不顾他身上带着的料峭寒意,便扑上去抱住了他的腰身,无声地开始落泪。   那人便含笑揩去了她的眼泪,态度前所未有的温和柔情,但床笫之间,却是恨不得将她连骨带肉都吞了似的热烈。   大劫之后她也是心绪难平,便越发顺着他,直听见他迭声唤她卿卿,嗓音醇厚又缱绻,折腾起来却半点不知自制,像是一匹眼冒绿光的饿狼似的,凶猛难抵抗。   她宛如一叶扁舟在看不到尽头的汪洋大海里浮浮沉沉,只得攀紧了唯一的依靠艰难求存。   这样抵死缠绵的一夜过后,她便听闻了顾文堂从内阁辞官的消息。   那一年,顾文堂才三十五岁。   ……   想起梦里那些记忆,晏安宁现下对白彦允就迅速失去了好感。   今生,在顾昀和白彦允之间,皇帝更加青睐的还是他。若是不管不顾,是否最后此人还是会来迫害顾文堂,害得他年纪轻轻便不得不从内阁“致仕”?   因而听见这事,她心里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他是不是被白彦允算计了?   顾文堂不知里间的人听见这话已然提起了一颗心,他神色淡淡地颔首:“……此事白御史即便不来,也会有人来禀我。都察院京城监察御史直属陛下,白御史原不必来向我禀报。”   白彦允自然也知道自己不过小小七品官,能登顾家的大门,也是因陛下垂青。顾文堂这话面上是瞧不上他,实际是为了他好——若想仕途得意,自然该做皇帝麾下的孤臣,与这个瞧上去就可能被少年皇帝忌惮的权臣有往来,并不算什么好事。   他心里也记着顾文堂的好意。   贺祁的事原本他并不知晓,京兆尹带人上门也没打算同他这个乳臭未干,刚进官场的毛头小子知会一声,是顾文堂知晓他与贺祁有嫌隙,这才特意让人来告诉他,他这才及时赶去了贺家,也帮上了一些忙。   否则,那贺祁只怕要在人眼皮子底下逃脱了重责。   当他知晓那混帐东西竟然手里头还出过不少人命,且那些人无一不是正值妙龄的寒门女孩儿,心里登时后怕不已——倘若那日他未曾发觉不对,或者晏安宁不能那般迅速地找到他妹妹,是否如今在他跟前笑得没心没肺的白九娘也会成为那些姑娘中的一个?   他望着绥远侯府那座院落被翻得七零八落的土壤,心就犹如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着。   冥冥之中,就好像当真有这么一个世界,让他在殿试前夕失去了妹妹,却无处寻觅,最终,只是在那些化为枯骨的尸首里,寻到了些许妹妹的痕迹。   这种念头如同深深扎根进他心里的藤蔓一样,无声地滋生,一旦想起就捆绑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心知肚明,妹妹当真是逃过一劫,而非只是他杞人忧天式的兔死狐悲。   也因此,心里头对于那位晏姑娘的感激,更是难以形容。   他深吸了一口气,低头拱手道出来意:“……在狱中,贺祁一直口中不干不净,道的却是晏姑娘的名字……”他抬眸望向顾文堂,清秀的面孔上闪过一丝狠戾:“……不知,这腌臢东西是否在暗中……算计晏姑娘?”   他其实想问,贺祁是否暗中唐突了晏姑娘——若是,他会冒险在狱中了结了这厮的性命,免得他胡言乱语,败坏晏姑娘的名声。   可撞上顾首辅那冰寒的眼神,他口中的话便不由变了些许,但他相信,对方应该能明白他的意思。   顾文堂无声地摩挲了下手里的玉扳指,淡漠地摇了摇头:“不必理会,我家安宁与他这种人,无半分联系。”   他矢口否认,本该让白彦允心头松快下来,可不知缘何,那从顾首辅口中道出的四个字,却莫名让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晏姑娘是寄居在顾家的表姑娘,听闻她与顾昀的婚事不成了,但顾家太夫人仍然很疼爱她。顾首辅看在太夫人的面子上,似乎也几次三番出面帮忙,或许作为长辈和小辈,两人之间的关系也还算亲近。   他兀自说服着自己,并未注意到,上首的大人物已经悄然沉了面色。   作者有话说: 第66章   得了那一句回覆,白彦允再回神抬首时,便观顾相爷已抬起茶盏低头缓缓饮了一口,便知他是送客之意,不过想到他心间记挂的事情,还是硬着头皮问了一句:“……舍妹亲手缝制了香包,可惜近来理账走不开,听闻今日下官前来顾家,便想托我赠予晏姑娘,不知相爷是否应允下官前去拜见?”   说完这一句,他自己面上都现了些赧然神色。   其实这香包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好东西,左不过是妹妹知悉了他的心意,想充作中间桥梁让他与晏姑娘见上一面……   在他想来,顾家是顾相爷全权做主,此事自然要得他首肯。   闻言,顾文堂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半晌没有说话。   余光落在了将内室与外客隔绝的那座屏风上头。   似乎白彦允上一回来顾家,安宁便是同他隔着屏风见面的,后来听闻了白九娘出事,便没再顾忌这些,亲自带着他去找人。   看起来,她似乎对那位白九娘很欣赏。   那不知,听了这漏洞百出的借口,她还会不会现身与他见面?   顾文堂面上辨不出喜怒,修长如玉的手指摩挲着宣纸的边缘,其间纸屑轻缓坠出,外人看不出端倪。   那座紫檀木的屏风后头始终没什么动静。   白彦允正在为这莫名冷淡下来的场面困惑疑虑,大气不敢出地等了一会儿,便见上首的人端起盏轻晃,神情平静道:“男女有别的道理,白御史熟读圣贤书以致能得一甲,想来不会不知。既是女眷往来,外男便不应从中掺合……”   说到最后一句,顾文堂语气一变,神色也倏尔凌厉:“你方才提及贺祁在狱中胡言乱语恐败坏安宁名声,那你今日意欲赠她的东西,亦是贴身的物件。万一被人瞧去,误会你二人私相授受,赠物定情……”   听到这儿,白彦允已然是面色大变,忙低头道:“此事是下官欠考量,相爷息怒。”   他心知顾文堂说的有道理,可垂下的眸子中还是忍不住闪过一丝失望。   他那话,何尝不是一种试探?   可顾相爷毫不留情地驳了他的请求,可见是未曾瞧中他,认为他不堪与安宁相配,或是因他出身寒门,或是因他隐隐有得了圣心的意思,或许是为了旁的……   再留下已然是无地自容,白彦允只得起身告辞了。   待人走了,晏安宁才从内室面色僵硬地走出来,也不说话,低头收拾着食盒准备走了。   有人忽地抓住她的手臂,回首,是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后的顾文堂。   他眼里含着笑意,问:“方才怎么不出来?”   若是她自己出来,白彦允自然是能亲自将那什么香包交给她了。   晏安宁斜睨了他一眼,闷闷道:“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且男女有别,不是您说的吗?”   顾文堂见她神色颇为不自在,知道她是听出白彦允对她的情愫了,可她方才在里头听着那话一动都没动,可见对他并没有什么特别感情,只是一个劲儿地想着避嫌了。   他眼里的笑意更深,拉着她的手坐下:“为何急着走?见过了这一位,没打算再见旁的人了。”   “他有什么好见的?”晏安宁心里别扭极了——她怎么也没想到,白彦允竟然会对她有心思……方才那些话,简直是司马昭之心了,她在里头都担心顾文堂会气得当场发作,砸他一杯子的茶水……   好在这人倒是颇为能忍,只是装模作样地训诫了人家几句便放人走了,这下子反倒是她想着方才故意刺激顾文堂的戏言如坐针毡了。   “这可不就是安宁你方才说的年轻才俊么?”顾文堂眼中闪过戏谑,看了一眼头越发低的晏安宁,佯装失落地叹了口气:“……这般瞧着,有他在,日后我大抵要日夜寝食难安了……”   晏安宁忽地心里很难受。   她恍惚地在想,难道上一世白彦允处处为难顾文堂也是因着她的原因?毕竟,今生她也不过只是同他有过一面之缘,便让他起了那等心思,若前世他们之间无意中有了什么交集呢?   前世,顾文堂辞去了内阁首辅的官职后,的确有好一阵夜里睡不安稳,说是寝食难安,也不为过。   而他的余生,会不会因为娶了她的这个决定而后悔,她也无从得知。   毕竟,她因为一些缘故,没能陪他走到白首。   晏安宁深吸了一口气,忽地一言不发地抱住了他的腰身,沉默了一会儿,开口时的语气已然是坚定:“……三叔不必为他忧心,我的眼里只有您一个人。我是盼着您能长命百岁,长长久久地庇佑着我……若是他让您心里不舒坦了,您不必顾忌我与白九娘的情分,大可以将他远远挪出京城去……毕竟他不是听从您的话当差的,日后若是与您有冲突,我就没脸见您了……”   这并不是一个正道的提议。   若留在京城,白彦允想来会如前世一般,一步步得到皇帝的信任,成为他手中锋利的剑。可现下的他还不足以让皇帝护佑,顾文堂眼下贵为内阁首辅,随便一句话就能将他调出京城去。都说天高皇帝远,可文臣若是不在皇帝跟前,又难以在贫瘠之地做出成绩,那自然会被逐年淡忘。   晏安宁说了个自私的想法,但她顾不了那么许多了。   她再也见不得,白彦允当着她的面将他带走,让这个本该一直高高在上的人一夕之间只剩下虚职。   闻言,顾文堂良久才回过神来。   他不过装模作样地提了一句,竟能听到这样完完全全偏袒他的答案。   这种感觉让他觉得新奇又动容——小时候,他更习惯谦让长兄,替二哥背锅,长大后,则也早早地承担了起了顾家的责任,上上下下几百口人,都是在指望着他的庇佑。   而晏安宁方才说出的话,就好像将他视作了需要保护的弱小,比起白彦允那些钟情的心思,她更担心他会不会心里不舒服,会不会被人为难——就像在树下歇息的小兔子担心天边的毛毛雨会不会让大树受伤似的,可爱极了。   且她方才竟然那般直白地说,眼里只有他一人。   他算是使了计策将她半哄半骗地诱到了身边来,不择手段是过程,所倾心追逐的结局自然是两颗真心想照,共赴白首。   她是个聪明的姑娘,不然也没法在顾家安生长大,还出落得这般美丽动人。或许当时是一时冲动自以为“引诱”了他,后来大概觉得他难以推开,大概也就认了命,老老实实地装出一副听话的模样来让他高兴,讨好于他。   但今日这番话,让顾文堂隐隐觉得,自己似乎已经胜利在望了。   他努力压制着心头的狂喜,摸了摸她的面颊,笑道:“一个小小的七品御史,我还会怕了他去?不过是逗你的罢了。”   晏安宁却怕他一时大意没有将人放在心上造成不好的后果,又不能说她知道白彦允惊才艳艳能得圣心,想起方才他们提起贺祁的事,只好仰着头问他:“三叔,您之前不是说,陈家一时动不得,那又为何突然对贺家动手了?”   她担心他这样,会让皇帝对他不再信任,惹来一系列的麻烦。   “放心,我不是冲冠一怒为红颜,便把族人家人都抛却的性子。”他捏着她的面颊,笑得愈发温和,耐下性子同她低声解释:“……这一回出京,便是有人在郴阳发现了陈家二姑娘的踪迹,与叛王魏延有关……”   晏安宁一时瞪大了眼睛。   陈家二姑娘,她记得是早年嫁给了定海王,后来又在定海王府出事的时候葬身了火海……已经死了七八年的人,又怎么会出现在郴阳,还与叛王扯上了关联?   “你不知晓也是应该的,那时你还小。”他笑了笑,“陈二在被先帝指婚给定海王之前,和魏延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人人都以为,她会是板上钉钉的皇子妃……”   说这话时,顾文堂眉宇中闪过一丝讥嘲。   晏安宁早已猜出他同当年被叛军杀害的定海王有旧,见他这般神情,愣愣地想了好一会儿,忽地压低了声音:“那陈家二姑娘,是趁乱和叛王私奔了?”   “若是这样,倒也不足为奇。”顾文堂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像是要将经年的埋怨散去一些,摇头道:“当年定海王府的护卫,甚至足以与朝廷的人马对抗。可魏延去了,且屠了王府满门,可见,是有人给他开了门,让他大摇大摆地以客人的身份打了王府一个措手不及……事后,竟还能心安理得地同他一道离开了……”   他并不像世人一样,以为陈望舒葬身于火海,被几近疯癫的魏延先诓骗后报复而死。   以他从前对他们二人的了解,他清楚地知道,这些年,她一直都跟在魏延身边。   好一对不羡鸳鸯不羡仙的神仙眷侣,倒能顶着那么多条人命安生自在地过日子。   定海王也是不得已接的旨,从前并未亏待过她,顾文堂无法原谅她就这样害了周家满门。   若是能回到过去,他真恨不得一剑杀了魏延同陈望舒……   或是,拦住那个一门心思出城的自己。   他面上皆是风雨欲来的沉凝,是晏安宁从来没见过的神色,她愣了愣,忍不住环着他的颈子坐进了他怀里:“三叔,这些不是您的错……”   娇娇糯糯的声音,温香软玉的触感,登时将顾文堂从那满是阴霾伸手不见光的回忆里捞了出来,他心中情绪微滞,仿若被这个小他一轮多的小姑娘看透了心里最刺痛的地方。   有些话,他从来不曾和人提起,哪怕是有在大智慧的母亲面前,也是难以开口。   他在她跟前,原也该是个完美无瑕,能替她遮挡所有风雨的未来夫君,可那些隐隐透着他最深伤疤的话竟就不知不觉在她面前显露,而她的小动作,竟然能让他觉得温暖又感动。   上天怎就能给他派来一个这般合他心意,又这般令他欢喜的人儿?   头一回,顾文堂开始觉得自己有些信神佛了。   “所以,陛下要借着这个由头对陈家发难了?”见他抬手揉了一把自己的头发,知道他的心情应平复了,晏安宁便下巴靠在他的肩上,小声地问。   顾文堂嗯了一声,用一种自己都难以察觉的温柔神情信手把玩着她的一缕青丝,“陈家手掌兵权,一家独大,陛下也是想试试,他们是否已经开始藐视皇权了。”   这么说,就是还没到赶尽杀绝的时候。   对待有兵权的臣子,尚且还能给一些机会,那顾文堂只是文臣,想来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应也误不会有大碍。且陈家的事和叛王的事皇帝还能放心让他办,兴许,他对顾文堂的信任眼下还是颇多的。   晏安宁只觉得自己大松一口气,逃离了成为红颜祸水的惶惑不安。   想起方才她没头没尾让他贬黜白彦允的话,顾文堂扳着美人的肩低头凝视了她一会儿,在那红润的朱唇上亲了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白彦允对了起了意,也不是你的过错,皆因我的安宁生得美,须得练就一身本领,大权在握的人才能护住这般美人儿在身侧。好在,现下我正是这样的人。即便因此我未来会多个政敌,那也是我本就该预料之中的事情,你不必担心。到底余生,你只会是我的妻室。”   他不喜欢别人肖想她,也会为此很不高兴,但这些情绪,却不是对着晏安宁的。   他不希望她心里因这些有些许的不安。   出现了问题,便该去解决问题,而非让他们离心。更何况,襄王有意神女无情的事情,还不足以成为问题。   闻言,晏安宁的眸子亮了亮,忍不住抬手攀住他的颈,亲了好几下他的面颊。哪知那人狡猾,等到第三回 时便趁她没留神偏了面过来,于是便直直地印上那柔软温热的唇,而后被毫不费力地撬开了齿关,被他游刃有余地牵引沉沦。   气氛陡然又变得旖.旎难言起来。   作者有话说:   小情侣逐渐开始交心,争做未来的模范夫妻!   ps:宝子们,近来有一个很重要的事情需要我准备,这周应该最多能保证日更三千,望多体谅,多谢。 第67章   春日里花开得绚烂,白彦允略有些出神地朝着出府的方向走,再度抬头,只见眼前藤萝叠垂,遥遥能看见那头湖光山色的水榭,景致十分宜人。   有姑娘家轻灵的欢呼声隐隐传了过来,白彦允心下微顿,忍不住去想那头的人是否是他钟情的神女,被敲打告诫一番纵有沮丧,但此刻仍旧不可控地缓下了脚步。   那是一只美人纸鸢,两翼在春风里杳杳上飞,上下翻腾着,只是春风不解风情,顷刻间便又裹挟着那柔弱的纸鸢胡乱地翻滚,最终不知是被谁扯了扯线,反倒彻底坠入葱茏的树木枝干上。   有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一个穿着玫瑰色兰花褙子,荼白缕金挑线纱裙的妙龄女子便出现在白彦允眼前。   那女子眉黛目清,发髻上插着一只点翠流苏凤钗,似是不经意抬眸时撞上白彦允的目光,莹白的面颊上便现出微微的错愕与赧然,是个一看便出身名门的秀丽美人儿。   可白彦允的眸光中却飞快地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失望。   他轻呼出一口气。   也是,像晏姑娘那样的性子,岂会像这位姑娘这般不谙世事,仍旧将放风筝当成一件乐事呢?   他微拱了拱手,退后了几步,正欲离去,却听那姑娘急忙喊住他:“……大人,可否帮我取一下上头的纸鸢?”声音如百灵鸟一般动听,白彦允微微敛眉,再看过去时,便撞上那双含羞带怯的眼睛。   娇滴滴养得如水葱一般的大家闺秀,放纸鸢时骤然碰见了外男,难道不该惊慌失措,恨不得同他划开界限?   白彦允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眸光变得深邃。   他并非不谙此间事的愣头青——实然自他年少时,便有不少小姑娘明里暗里地对他好,或是偷偷端来家里的糕点给他吃,或是在他必经之路上装作崴了脚要他扶……前些时日他去了都察院后,甚至还有礼部侍郎大人家的姑娘,佯装落水,想要借机嫁给他……   他自是敬谢不敏,也很瞧不上姑娘家如此不矜持的做派。   因而,白彦允在那少女的面颊上扫了一圈,便漠然道:“在下手无缚鸡之力只会读书,亦不会爬树,且也并不是顾家的家丁,这种事,恐怕帮不上姑娘的忙。”   闻言,那少女脸色微变,见他抬脚毫不留情地便要走,咬了咬唇,忽地不顾礼节地上去拉住了他的袖子,低头嗫喏道:“……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大人不要误会……”   白彦允垂眸看着那捏着他衣袖的两指,纤细修长的手指似乎还有意无意地摇晃了下他的袖口,他的面色登时变得十分冷淡。   而另一头,晏安宁刚扶着穗儿的手从抄手游廊上过来,便直直撞见了这一幕,瞬时便瞪大了眼睛。   那楚楚可怜一副温顺模样的小姑娘,不是顾明珍又是谁?   顾家人其实都生得不错,顾明珍有顾昀那样的胞兄,再加上此时正年轻,在皮相上其实也是还过去的。只是她性子太蛮横,每每都给人留下了张牙舞爪的狰狞印象,倒鲜少有人注意到她也是个娇滴滴的清秀姑娘。   看着那树上挂着的美人鸢同顾明珍带来的却站得很远的婢女,晏安宁不由看得挑眉。   两世为人,她还真是头一回瞧见顾明珍对哪个外男这般温柔小意……难不成,她还真是非白彦允不嫁了?明明马氏那头应该已经知会了她白家不愿意上门求娶,她竟然还能时刻注意着白彦允的动向,故意在这路上截他……   没错,晏安宁认为她是故意的。   因为她从来就没见过顾明珍爱放纸鸢。   放在从前,晏安宁瞧见这一幕,或许还会看在白九娘的份儿上,好心地上前去给白彦允解围,可方才隔着屏风听了那些,又满脑子都是他一脸冷肃地上门来让顾文堂进宫的模样,她是半点也没有管闲事的心思了。   可天不遂人愿,方才耳鬓厮磨了好些功夫,她现在腿都还是软的,本想携着穗儿的手无声无息地绕路走,谁知却一脚踏上了枯木枝,脚底下立时就发出了清脆的嘎吱一声响。   晏安宁再抬眸,便见那本在纠缠着的二人目光齐刷刷地被声音吸引了过来,心头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   看清了那廊下少女的面容,白彦允的眸光则立时亮了起来。   那少女细腰婀娜,扶着婢女的手时行若拂柳,朝他抬眸看来时精致的面容明艳娇媚得夺人魂魄。   他不由快步地朝她走去,直到快靠近了,才猛然想起顾首辅的话,硬生生放缓了步子,收敛了心神,微微一拱手。   “晏姑娘。”他看她似乎走路有些不稳当,温声问:“……是否最近身子不大好?可有吃药?”脱口而出后才觉得失礼,又连忙遮掩道:“……九娘她一直记挂着您,知晓我要来顾家,便想着托我给您带一声好。”   至于那转交之物,却是不方便再拿出来了。   此刻,身后还有旁的人在瞧着。   晏安宁面颊上挂着客气而疏离的笑容,微微颔首道:“九娘有心了,我一切都好,她不用记挂我,好生打理生意,照顾自己便好。”   她的声音仍旧有着与生俱来般的软糯口气,但瞧着他的眼神却没有半点温度,与上一回相见时,还会温柔地安抚他焦急的情绪的美人儿,简直判若两人。   白彦允呼吸微窒,他不知是否是自己多想,只觉得自己终于也如同话本里说的那些凡夫俗子,逃不出情关一劫——人家姑娘的一颦一笑,一个动作一个表情,现在都能够让他进退维谷,压抑不住地胡思乱想。   可日思夜想的佳人便在眼前,容不得他患得患失地浪费时间,他深吸了一口气,还是忍不住压低了声音,试探地开口:“……听闻今年七月公主便会嫁进来,届时只怕难堪……晏姑娘的亲事,现下可有眉目了?”   闻言,那原本笑得和气的美人儿面色淡了下来。   就连她身侧的婢女,也用一种十分古怪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他。   “这是我的事情,且是私密事。白御史若是有时间,还是关心关心自己的事情吧。”   白彦允下意识地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仍旧站在原处的顾明珍,明白了什么,忙问:“……那位姑娘,是何人?”   晏安宁不由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敢情顾明珍费了这么大的功夫,人家现在都还不知道她是谁?   白彦允看着她的神色,却隐隐明白了过来,面色有些发沉地问:“莫非是那位三姑娘?”   他见晏安宁微微颔首,连忙解释道:“事情不是您想的那样,我与三姑娘只是恰好碰上了……先前的事情,绝没有半分诓骗戏弄您的意思。其实……”他抿了抿唇,隽秀的面容上难得有些不自在:“……我已然有心上人了。”   他心中猜测,晏姑娘是否也会对他有些特别的感情,所以瞧见他方才与顾家三姑娘待在一起,神情才会那般冷淡。又或许,她是在生气,觉得自己出尔反尔,明明要她回绝了亲事,却仍旧和顾三姑娘暗中往来……但无论是哪一种可能,对他来说都不算坏事。   他只怕,他在她心头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这样的人,便不可能在那等聪慧的女子心上留下任何的痕迹。   白彦允说这话时,一双漂亮的瞳眸紧紧盯着晏安宁,意思昭然于天下。   少年人最坦荡赤忱的心意,原是该被珍惜的,即便并非两情相悦,也未必会做到毫无余地。可此刻的晏安宁,俨然心里头无法放下眼前人处于敌对立场的回忆,她琉璃般的眼眸淡淡地扫过他明显带着期盼与紧张的面容,旋即毫不留情地移开视线,轻声道:“这也是白御史自己的事情,我并不关心。只是相仿的是,我也有心上人了,且,我定然会嫁给他的。”   白彦允的面色顿时变得雪白一片。   他自然能看出,晏姑娘口中的心上人,与他没有半分联系。   心头那最后一丝妄想也被人不留情面地打破了。   好一会儿,他才低下头拱手作揖道:“……我明白了,那便祝晏姑娘您……心想事成。”   说罢,便转身离开了。   晏安宁则淡淡看了一眼由满脸杀气变得偷乐的穗儿,无言地摇了摇头。   这小丫头天天闯祸挨板子,倒还是对顾文堂忠心耿耿的,也不知徐启一天天地都是怎么教的人。   念头闪过,她心里不由又轻松了几分——这样最好,他身边得用的人越多,兴许,将来他就不用被人胁迫着年纪轻轻放弃手中的权柄,而是可以尽情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沉思间,忽地有一阵香风扑过来,晏安宁还没回过神,便听见哎哟一声,顾明珍的尖叫声在她耳边响起。   “……放肆!放开我!”   顾明珍带着的婢女见状也冲了上来。   穗儿则无动于衷地冷冷盯着她,死死地攥着她高高扬起的手腕,见到来打抱不平的婢女,轻轻松松地用另一只手拎小鸡仔似的将那婢女提了起来。   这三姑娘,方才分明是想趁姑娘不注意偷袭她,何其无耻!   顾明珍只觉得自己手都要断了,她想不通,晏安宁身边何时多了个这般粗鲁的婢女,力气大得跟头牛似的,可外表完全看不出来!   她气得咬牙切齿:“混帐东西,你是我们顾家养出来的狗,晏安宁只不过是个寄居的表姑娘,我才是你的正经主子,你敢为了护她这般对我?”   闻言,穗儿轻嗤了一声:“胡说八道,奴婢吃的饭可不是三姑娘出的钱!奴婢就算是狗,也不是三姑娘的狗,而是主子的。”   这主子,指的自然是顾文堂。   但顾明珍听在耳里,却以为只是晏安宁花大价钱从外头买来的,她心间一凉,越发恨自己一时间被怒气冲昏了头脑,现下已经是难以收场了。   看着顾明珍气得跳脚的样子,晏安宁则终于找回了一丝久违的熟悉感。   她还以为这世上还真有人一夕之间性情大变呢,原来,却是有人刻意伪装出来的。   于是从从容容地在一边的石凳上坐下,也不让穗儿放手,笑眯眯地道:“好好的,怎么又装不下去了?为何要对我动手?”   顾明珍却是理直气壮地怒目而视:“你下贱,你就是见不得我好,我想嫁给白大人,你便从中作梗!你是瞧着巴不住我兄长了,便退而求其次地要寻一位探花郎做夫婿么?”   她早就从马氏口中知晓了白家同晏安宁有往来,这事,也是白家姑娘告诉晏安宁要回绝的。   她只信五分,另五分便是觉得是晏安宁因为旧怨故意为难她。   可她并不觉得小姑子是什么大问题,只要笼住了男人的心,还怕一个迟早要嫁出去的小姑子么?就如当初的晏安宁,她都还没过门,可朝她兄长发发脾气,她兄长竟就将一切的怒火转移到了她头上,连姨娘,那时也是不向着她的。   有娘的孩子尚且如此,白家上头无长辈,她只要嫁过去,便是长嫂如母,只有那蛮横的小姑子听她话的份上。   是以,顾明珍便不甘心地逮住了机会创出了今日的这一场戏。   她自恃生得也还算漂亮,又出身高门,对于寒门出身的少年人,岂会没有吸引力?只要在白彦允面前收敛着性子,兴许他就会将他妹妹的谗言抛之脑后。   可白彦允却对她极为冷淡,方才若不是晏安宁出现了,她眼瞧着他便会动怒。   然而,晏安宁出现后,她才明白了一切的原因。   原来,她一眼相中的未来夫婿,心中倾慕的人也是晏安宁。   她甚至都不用去听他们说了什么,单看那人在她们二人面前判若两人的态度,与他看她时那温柔如水的神情,便能将一切知悉。   前所未有的愤怒席卷了她。   她恨偏心的姨娘,恨将她只看作猫儿狗儿,得意时宠着,失意时便连个外人都不如的兄长,可她只是个庶女,又不得嫡母喜欢,嫁不了什么好人家,唯一最优选,便是相貌堂堂的寒门探花郎。   原本她也只是相中了他的相貌,可没想到,白彦允一个探花郎,竟然眼瞧着比她哥哥还要得圣宠,这么快就领了实职。   若能嫁给她,说不定日后她兄长还得求着她了……   这样的念头在她心里疯涨,她对白彦允的执念就愈发深了。   今日一见他竟比画像上更俊朗三分,原本冰冷的心竟如初春的雪消融,难以抑制地生出些期盼来。   但就是在这种时候,她的幻想被无情地打破了。   她又怎能不恨?   闻言,晏安宁却怜悯地看了她一眼,唇角闪过一丝轻蔑:“你这颗心啊,还是被蒙着,始终都看不分明。连你哥哥,我都瞧不上眼,又岂会退而求其次,与你争什么男人?你未免将你们兄妹二人在我心里的分量看得太高了。”   顾明珍愣愣地看着她,甚至忘了手腕的疼痛。   果然,她果然像她猜测的那样,实际上对她哥哥要尚公主的事情,没有半点的伤心。   可为什么?凭什么?   她如果不能留在顾家,就是有几库房的金银财宝,又如何能留得住?她哥哥并不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读书人,嫁给了他,对于一个商贾女来说,无疑是一步登天的。   晏安宁凭什么不屑?   除非,她早就有了更好的选择。   穗儿听从命令丢开了她的手,跟在晏安宁后面谨慎小心地走,时不时回望一眼,深怕那人又不要面皮地冲上来偷袭,直走了老远,见她呆呆地不动弹,才轻松了下来。   婢女看着顾明珍被捏得通红的手腕,有些心疼地替她揉捏,顾明珍却忽然拉着她往一个方向走。   婢女一看,吓坏了:“……姑娘,那是三老爷的书房,不可以擅闯的!”   她听说,之前有不长眼的婢女想混进书房接近三老爷,被人打了二十大板丢出了府呢。   顾明珍目光闪烁地停了下来。   “那个方向,只有三叔的书房吧?”   婢女迟疑地点点头,没明白她的意思。   一个荒唐的念头便在顾明珍的心头开始疯涨。   晏安宁前些日子明明已经搬回了侯府,要照看江氏,为何今日又会出现在这里?如果她不是刻意在这里等着白彦允,不是与他两情相悦意图私会,那,她方才来的方向,不就是……   她觉得不可思议,可越想,越觉得一些蛛丝马迹对上了。   “你过来。”面色沉沉地想了一会儿,她忽地将婢女招到身边来,低头说了几句。 第68章   徐启正立在廊下同一小厮交代着今日不许再放官员进府,忽见一穿着青缎比甲的眼生婢女神情有些紧张地边走便望他这便瞧,立时蹙起了眉,呵斥道:“什么人?书房重地,不可擅闯!”   那婢女听着面色微微发白,可想着主子的交代,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巧笑道:“徐爷,奴婢是怡然居的,不知我家表姑娘可还在?姨娘有事要寻她呢。”   倒鲜少有人胆大包天到在这地界使手段,徐启闻言并未多想——他知道晏姑娘同相爷的事,那位江姨娘现下是知情的。   姨甥间情分颇深,知晓了这一桩,心存顾忌也是理所应当,毕竟现在相爷同晏姑娘的事情还未摆在明面上。   江姨娘放不下心来,见天色不早了晏姑娘还未回去,派人来探听也是正常。   身边的丫头想来也是畏惧相爷威势,却又不得不前来打听,才是这样的一副态度。如此一看,这江姨娘倒是真心爱护晏姑娘的。   徐启的态度就十分客气:“……才走不久,想来是路上错过了,你及早回去,让江姨娘不必担心。”   闻言,那婢女的脸色却霍然变了,甚至来不及蹲下身告退,便慌慌张张地离开了。   见状,徐启不由狐疑地眯了眯眼睛,扬手招呼了个小厮过来:“……去瞧瞧。”   不多时,那小厮去而复返,低声禀了几句,徐启的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   竟敢诓骗他。   深吸了一口气,到门前抬手轻叩了叩:“……相爷,属下有事要禀。”   “……进来。”   ……   听到婢女的话,顾明珍好一会儿都没有回过神来。   她不过是大胆地猜想了下,竟真叫她猜中了!三叔身边的徐管事,竟然亲口承认了晏安宁才从三叔的书房里出来……   可明明,三叔今日一直在会见各路官员,晏安宁怎么配待在里头?便是明钰有什么事情,也轮不到她去禀。   内宅的一介弱质女流,又怎么配进国公府的书房?   唯一的可能,便只有一个了。否则,素来眼高于顶丝毫不将自己当成顾家下人的徐启,也不至于对一个打着侯府姨娘身边人旗号的眼生婢女那般客气。   纷乱的念头在她脑海里不断地闪烁,最终,顾明珍眼底浮起一抹狠戾。   如今她沦落到连一个寒门出身的小官都嫁不成,她又怎能看着晏安宁一夕之间飞上枝头?   那简直会比杀了她更让她难受。   定了定神,顾明珍便加快了步子,往着一个方向而去。   ……   寿禧堂。   太夫人正低声和身边贴心的秦嬷嬷说话,言语里不乏抱怨:“……要真像老二那样,一辈子都不着调也就罢了,我操心习惯了,他也见好就收,翻不出什么风浪来。偏偏这老三,素日里瞧着最让人省心,可一旦搅出什么事端,就让人头痛欲裂,不知如何是好……”   秦嬷嬷就笑着安慰她:“……这为人父母,不都是如此?活到九十九,就得操心到九十九。甭管三老爷在外头瞧着再风光再有手段,可回到这家里,还不是您的小儿子,还不是有解决不了的事情,要指望着您来帮忙?若三老爷连这等大事都不知会您,闷声就给办了,您才难受呢!”   她深知太夫人的性子。   表面上看,太夫人是在为这桩看起来极其麻烦的婚事而伤神,其实这事,相爷将自己想要的一切都摊开了同太夫人说,太夫人反而心里是高兴的。没有母亲会因为自己的孩子懂事得万事都不用她操心而高兴,甭管孩子多大,做母亲的,总是盼着自己被孩子需要,能有机会帮扶提点。   事实也确实如此。   太夫人这一日一直在忙着想法子,京城有交情的高门大户家的主母都被她罗列在了纸上,写写划划的好几回,这般慎重,显然是已经想好替晏姑娘撑面子的法子了。   闻言,太夫人轻哼一声,嘀嘀咕咕道:“自己不像样,倒连累得老娘一把老骨头还要替他操持,也不知能不能记我点好……别到时候欢欢喜喜地将心上人娶进门,我回头教训个几句便要跟我横挑鼻子竖挑眼。”   过了一日了,太夫人其实也并不是那般生气了,再多的气性,也多半是冲着自己儿子来的——毕竟,她的好儿子可是亲口承认了,这是他算计人家小姑娘,硬生生毁了人家板上钉钉的亲事促成的局面,且人家姑娘的清白都被他骗了去,她哪里还有什么脸面去责怪晏安宁不懂事?   只是讲道理是一回事,可心里不舒服又是另一回事。   她这心里,一直被儿子那些话折腾得七上八下——担心晏安宁小了他许多年纪,又不是真心仰慕他才要嫁的,到时候幼子万一竹篮打水一场空,拢不到人家的心,偏偏这人又日日在眼前,岂不是日子过得更难熬?   秦嬷嬷哪里能瞧不出她口是心非,明明心里对晏姑娘是极喜欢的,只是牵扯到了相爷,就难免关心则乱。   她笑了笑,道:“三老爷可不是围着女人裙裾打转的人,哪里会计较这些小事情?听说,今日一直有官员来往外院书房,送走一个又来一个,瞧这模样,只怕是忙得脚不沾地……”   话音刚落,太夫人立时就着急地站了起来,将自己同幼子置气的事情抛之脑后,埋怨道:“……你怎么不早说?他那样刻板的性子,一忙起来说不定连饭都没吃,身边的人也都怕他怕得跟什么似的,哪里敢同他叫板……不成,我得去看看,这在外头奔波了这么久才回京,好不容易休沐,那些官员怎生这般没眼色?若是累坏了身子可怎么好……”   絮絮叨叨的,慈母心肠驱使下,恨不得冲到金銮殿让皇帝管管这些不懂事的臣子。   秦嬷嬷忙拦住她,笑道:“您就别操心了,早有人操心过了。”   太夫人一愣,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眼睛一亮:“你是说……”   从前太夫人不愿意插手外院的事,也是在侯府住的时候被二房的事搅和烦了,宁愿做个又聋又哑的家翁。   可出了昨日的事情,她就不免将自己的心腹又重新用了起来——多少算个“眼线”,免得又在她眼皮子底下再生出什么事端。   毕竟在顾家当了多年的宗妇,外院内院,太夫人都有可用的人手,端看想不想知道罢了。   秦嬷嬷便将人秉上来的事情简短说了:“……听闻是徐启着急派人去请的,没耽搁多久就来了,后来里头便摆了饭……中间还来了个都察院的御史,也没见人出来……等人走了,后头还想进门的官员一概都被拦了。”   太夫人的眼睛越听越亮。   国公府的书房,可一直都是禁地。   从前有那不长眼的新进来的婢女,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见顾文堂在府里时往往就待在书房,或是想弄些红袖添香的风月事,或是巴巴地立在廊下,做些托腮点唇的小手段勾引人,可惜都是媚眼抛给瞎子看。   时日长了,那书房周遭便成了母蚊子都难接近的禁地,便是她打发人去送吃的,也往往都是些年老的嬷嬷或是小厮。   这从来都觉得擦脂抹粉的年轻姑娘进了他的书房是污了他的地界的人,倒是破天荒地让人逾矩地待在那儿,甚至还让人听了他同旁的官员的谈话……   太夫人有些乐了,忍不住拉着秦嬷嬷的手小声嘀咕:“……从前那个可没这种待遇吧?”   秦嬷嬷知道她说的是姜氏。   太夫人一向不待见姜氏,总觉得这是三老爷闪着金光的人生阅历上的一个污点,但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人,让这对从来没红过脸的母子有了一次很大的争端——那也是她头一回瞧见太夫人这样骨子里极霸道的人在儿子面前服了软。   那回的服软是捏着鼻子认了,但这一回,她瞧着却不大一样。   “可不是嘛,那一位是从来没踏足过外书房的,整日里窝在正房,连面都见不上。”秦嬷嬷顺着太夫人的意思说了一句,见她越发兴致盎然,忙压低了声音道:“若是回头晏姑娘嫁进来了,您可别在她跟前说这样的话,您心里高兴,人家小姑娘可不一定怎么想。”   闻言,太夫人果然就止住了话头,但顿了一会儿又觉得不对劲,斜睨了她一眼:“怎么?照你的意思,日后我还得事事顺着安宁丫头不成?”   都喊起安宁丫头了,还在这儿耍小孩儿脾气。   秦嬷嬷笑眯眯的,给了太夫人一个台阶下:“……奴婢这不是难得见到三老爷身边多了个知冷知热的,还不畏惧三老爷,又能让他没法驳了去的,心里高兴嘛!”   太夫人对这话倒是赞同。   儿子已经坐到了这样的位置上,她早就不盼着他还能如何加官晋爵了,只觉得家里已经是风光无限,现在只盼着他能保重自己的身子,别到老为了朝事累出一身病来就好。   能在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上那般用心,她觉得安宁丫头似乎也没有她想象得那般不在乎幼子。   或许,这两人搭起伙来过日子,还真能越过越红火呢?   “你说的也有道理。”她矜持着微微颔首,片刻后又觉得这态度太亲善,找补了一句道:“只不过,女子还是应该以夫为纲,也不能太不畏惧老三。”   “太夫人说的是。”   秦嬷嬷这般费尽心思说晏安宁的好话,倒不是她收了对方什么好处,只不过她跟着太夫人多年,对她的脾性了若指掌——这台阶既然三老爷不来递,那便只能她来。只要太夫人高高兴兴的,她没什么不能做。   况且,她也算是看着顾文堂长大的,这样的位高权重,惊才艳艳,偏偏多年来都孤身一人,看着寂寥又可怜,如今多了个钟意的可心人儿,怎么算都是一桩大好事。对这事,太夫人嘴上不说,心里也是盼着许多年了。   如今别说晏姑娘只是同五少爷差点定了亲,便是真嫁过去了,若是三老爷仍旧看中了,使了手段拢到身边来,以太夫人护短的性子,说不定也会点头答应让人进门,只为让三老爷高兴。   眼下的嘟嘟囔囔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只不过是人向往锦上添花的本性罢了。   主仆俩叙着话,外头却有婢女的通传声,道三姑娘来了。   太夫人惊讶地同秦嬷嬷对视一眼,后者立刻将桌上的那些东西收了起来。   “祖母。”   顾明珍规规矩矩地给太夫人行了大礼。她是祖母跟前不太受宠的庶出孙女,平日里也很少往寿禧堂来,今日乍然来了,瞧见那张与记忆里一般无二的威严面孔,心里还是忍不住一突。   “怎么这时候来了?”太夫人神情淡淡的。   刚还说起安宁丫头,眼下看到小五的妹妹,心里难免会有些不自在。   来都来了,总不能空手而归,顾明珍深吸了一口气,忽地一脸哀戚地小声请求太夫人屏退左右。   秦嬷嬷不动声色地瞧了她一眼,太夫人挑了挑眉头,但仍旧什么都没说,挥手命人下去了。   “究竟什么事,这般的神秘?”她做出一副要聆听的姿态,但若是熟悉太夫人性子的人在身侧,便能瞧出她是有些不耐烦了。   一个小丫头,能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同她说?在太夫人眼里,无非是顾明珍本性难移,又闯了什么获,等着她给她收拾烂摊子呢。   “祖母……”顾明珍叹了口气,面上的表情很哀伤:“……孙女一向觉得人性本善,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是做人最基本的道理吧。可有些人,吃着我们侯府的米长大的,却心术不正,反过来要害咱们家的老爷少爷……”   闻言,太夫人漫不经心的神情一扫而空,望向顾明珍的神情变得无比凌厉。   顾明珍只当她是为这话震惊而愤怒,忙趁热打铁地道:“您还不知道吧?方才,晏表姐竟然偷偷去了三叔的书房……孙女实在是没想到,晏表姐嫁不了我哥哥了,便打起了三叔的主意……这不是在将咱们家的爷们当成猴一样戏耍吗?倒好像都逃不出她的五指山似的……”   她越说,面上越愤慨,实则心里却已然平静了下来。   这些时日,她一直韬光养晦,原本以为自己是可以这样一直忍让下去的。可白彦允的事,不经意地彻底点燃了她,她瞧着晏安宁看她的表情,便知她心里定然开始记恨她,既然再一次地得罪了她,倒不如得罪到底。   现下,她是被她兄长抛弃的女子,婚事悬而未决,若又被传出勾引三叔的事情,这顾家,她别想再待下去了。   别的不说,依祖母对三叔的偏爱,哪里能容得这样一个她哥哥不要的女子和三叔有什么勾缠?而三叔,宦海沉浮了多年,什么样的女子没瞧过,此刻,大概也只是瞧中了她的美貌,贪一时新鲜罢了。若太夫人厌恶她要将她赶出去,以三叔重孝的性子,定然也不会说什么。   若能趁机将晏安宁赶出去,她心里那口郁气,终于也能平复些许了。   听闻晏家那两个嬷嬷,是愤愤不平地离开顾家的,若她再被赶出去,只怕晏家那头也不会再给她什么好果子吃……   美妙的畅想已然在顾明珍的脑海里开始浮现,然而下一瞬,太夫人淡漠的话语将她的幻想瞬间击碎:“……是我让她去给你三叔送些吃的,怎么,你有什么意见吗?”   顾明珍瞠目结舌。   太夫人怎么会……   她不可置信,站起身来道:“您这是犯糊涂啊!她一向心术不正,从前就惹得哥哥围着她团团转,您给了她这样的机会,她定然会想尽办法勾引三叔……”   太夫人眯了眯眼睛,眼神一点点冷下来。   “三丫头,你是顾家的女儿,你的姨娘,你的嫡母,平日里就是教你这般议论人是非的吗?”   顾明珍回过神来,脸色霎时间变得雪白。   她太激动了,忘记了,其实这府里最重规矩的是她的祖母,秦太夫人。纵然她心有不满,可对晏安宁这样口出恶言,定然犯了她的忌讳了。   “日后,不可再对安宁丫头有半分不敬。”   顾明珍咬了咬唇,有些不甘心地低头应了声事。   可秦太夫人的话还没有说完。   她目光一扫而过,不急不缓地继续道:“这话不是为了别的,只因眼下,我正有打算替你三叔求娶晏家丫头,如无意外,日后她就是你的长辈。这样的话,半句也不要再提。”   顾明珍彻底愣住了,呆呆地抬起头看着太夫人,半晌没回神。   为什么,祖母所说的每个字她都听得懂,可连起来却那样难以理解,甚至让她的脑子几乎无法运转了?   什么叫,她打算替三叔求娶晏安宁?   晏安宁那样的出身,怎么配嫁给权倾朝野的三叔父? 第69章   适逢顾文堂刚到了珠帘边,恰恰听到这句话,登时眉梢微挑,脚步也不由顿住。   当下是什么样的形势,才能听到他娘说这句话,他自然心知肚明。   令他意外的是,娘竟然这么快就开始在府里人面前维护安宁了——哪怕只是个不受宠的顾明珍。这也说明,她已经是将她瞧做自己人了。   顾文堂心下不由有稍稍的松弛。   同秦太夫人坦白,他下的是一剂猛药,为的便是让她无论如何先接受这个现实。至于未来婆媳之间的嫌隙,他本是打算徐徐图之的,却没想到,比起当年的姜氏,太夫人似乎很快就接受了安宁。   这无疑是他今日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珠帘被袍角撩过,传出细微的响动,太夫人眯了眯眼睛,忽地坐直了身子,呵呵地笑了一声:“多大的人了,还在那里作怪偷听,快进来吧!”   闻言,顾文堂微微一笑,抬手撩帘而进。   可怜顾明珍刚被太夫人这句话打击得神魂不稳,又见被她“告状”的其中一位满脸平静地踱步进来——纵然看都没看她一眼,可那玄靴踩在地上光滑如镜的金砖发出的细微响声,却一声声都踏在了她的心上。   三叔怎么会在外头听着?   她面色发白,心里已经知晓大事不妙——即便三叔没将晏安宁当回事,也定然不会喜欢她在背后议论他的私事。这种浅显的道理,目光毒辣如祖母,岂会不知?   看来今日这步棋,是完完全全走错了。就连祖母,也对她告状一事非常不满,所以才刻意戳破三叔在外头的事情,将一切摆在了明面上。   顾文堂同太夫人行了礼,便悠悠坐在了一旁的太师椅上,低头抿了口茶后,才像忽然瞧见了顾明珍似的,道:“三丫头也老大不小了吧,婚事可曾定下了?”   “还、还没有……”顾明珍咬了咬唇,竟连说话都有些结巴。   那着玄青祥云杭绸袍子的男子听着便笑了,可那笑意却未直达眼底,他转了转拇指上的玉扳指,看向太夫人:“……从前我在南海当差时的一位姓李的旧部早前来信,想托我帮忙在京中的闺秀中寻一位合适的,给他在湘州卫所做正四品指挥佥事的独子说亲……那小公子也才弱冠年岁,我瞧着,三丫头就很合适,娘您觉得呢?”   太夫人看了他一眼,面上神情无甚变化,只道:“年纪轻轻就坐到了指挥佥事的位置,前途倒是不可限量。”   顾明珍的脸色却更白了。   正四品,听着是很诱人,可却不是京城的官员,而是湘州老家卫所的官儿。她若嫁过去了,岂不是这辈子都不能回京?且那家的主君是三叔的旧部,恭敬到连独子的亲事都想让三叔掌眼,她若成了这家的儿媳,岂不是更是矮了晏安宁一头?   最要紧的是,三叔可不是喜欢以德报怨的人,她刚开罪了他,这若真是什么好亲事,他岂会愿意将机会给她?那李家公子若是个品貌俱佳的,又岂会弱冠年龄婚事还没着没落?她一点都不喜欢湘州老家,她不要在那里守一辈子!   顾明珍急得眼泪都出来了,当下便不顾体面地膝行到顾文堂眼前,声泪俱下地哀求:“三叔,三叔我知错了,您能不能不要将我赶到湘州去?我……我方才是随意说说,并不是真心想害晏表姐的……”   顾文堂便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含笑道:“我也只是个提议,也只是随意说说。”   他的态度是那样的温和,可眼神却那般冰冷,顾明珍登时如坠冰窟,知晓这位从来喜怒不形于色的长辈是动了真怒了——这样的人金口玉言,说出来的话岂有随意说说的道理?   她抱着最后一线希望看向自己的祖母,却见太夫人也笑眯眯地道:“好了,吓成这样做什么?是顶好的亲事,何必这般惊惧?湘州又怎么了,你姨娘犯了错,不也在湘州么?你若嫁过去,多少还能和你姨娘作伴。”   姨娘……   顾明珍听到谢氏被提起,心间更加抵触了。   早在谢氏拿了她压箱底的金银首饰出去变卖,用来买通冯婆子陷害江姨娘的时候,她的心就凉透了。   在姨娘心里,哥哥排第一,娘家排第二,她自己排第三,父亲排第四……至于她顾明珍,也不知是在她心里的哪个角落窝着呢。   这样浅薄的母女缘分,她半点也不稀罕,更遑论要被家族发配到湘州与她做什么伴了!   可太夫人却没心思再同她说话了,笑眯眯地让婢女送她回去,口气丝毫不容置疑。见状,顾明珍只能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待人走了,太夫人才斜睨了顾文堂一眼,问:“不过是小姑娘家的嫉妒心,到底是你亲侄女,哪里就至于在亲事上作弄她一辈子?”   顾文堂无奈地笑笑:“您想到哪里去了,那李家少爷也不是什么不着调的人,只不过先前有个早早定了亲的,得了天花没了,落了个克妻的名声,所以在湘州才找不到什么好人家。他们家也是宁缺毋滥,就硬生生地等到现在,见没法子了,才写了信来求我。”   闻言,太夫人才稍稍放下了心来。她虽然也不喜欢顾明珍这种见不得人好,一心将眼睛长在别人身上的性子,但毕竟是亲孙女,且一笔写不出个顾字,若是为她一时失言便在亲事上推她入火坑,也着实残忍不像话了一些。   不过,若说幼子是这种身为长辈便能不计前嫌以德报怨的人,太夫人也是不信的,她挑眉看他:“真没做什么手脚?”   “只是有一桩不大妥帖。”顾文堂喝了口茶,才道:“那李夫人的性子有些专横,连李大人都是听她的,先头的那位还没嫁进去,听说就已经折腾出了许多事,是以,李少爷的婚事才艰难了些。”   他见太夫人的神情闻声有些犹疑起来,道:“这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三丫头性子如此,什么样的人都敢编排,若是嫁去了高门大户或是靠近中枢的人家,万一在圣前胡言乱语,岂不是给咱们家带来灭顶之灾?李家家底虽然薄了些,李家少爷到底人出息,湘州也是个闹不出什么大风浪的地方,让她收收性子,将来,说不定也有随夫回京的时候。”   太夫人一听,便知他心意已决了,这桩婚事到底也不算辱没了顾明珍,想了想,还是点了头。   毕竟,她对顾明珍也没什么感情,远嫁到湘州,她也并不觉得有多伤心。   顾文堂眉宇间就微微松展了些。   今日是第一回 ,日后就说不准有第二回。顾明珍这般畏惧他,却还敢在太夫人面前编排他与安宁,若是日后在京城高门面前胡言乱语,安宁的名声就毁了。他不会允许,这样一个燃着的火药桶时刻活跃在眼前。既然不懂事,便该让旁人教教她如何低头。   顾家的女儿,也不该是只享受恩荫不懂得体谅家族的。   太夫人余光瞥着儿子的神色,忽然轻哼了一声:“你这消息倒是灵通,人前脚过来,你后脚便来了。”   顾文堂微微一怔,旋即失笑道:“母亲不也派了眼线盯着我么?”   太夫人扁了扁嘴,便不说什么了。   儿子大了,有自己的心思了,能让她知道的,也都是他想让她知道的。从前他们二人之间的往来,她可是半点风声都没听到。   不过有对比就有欣慰,想想他从前也没这么着急忙慌地护着姜氏,便知他待安宁丫头应是更上心的。   之所以翻来覆去地将二人比较,其实也不光是太夫人对姜氏泰国不满,而是她多少对外头的传言也有些疑虑——总担心幼子是因为丧妻之痛,才多年不让人近身,如今有了晏安宁这一活生生的人立在她跟前,一切的一切她都瞧得分明,自然也就能放下心来了。   “行了,来瞧瞧,让这些人家来赴宴,有没有不妥?”太夫人拿出了方才藏起来的帖子,又嘀嘀咕咕道:“……只是若是王婆卖瓜似的,不免让人起疑,唉,偏偏这唯一近的,还在侯府里当姨娘……这名目真是难想……”   顾文堂接过帖子看了一眼,耳边是母亲的絮絮叨叨,心间倒是微微一动。   他好像有些明白安宁方才的意思了。   只是杜家的人,这么多年都不曾登顾家的门来瞧江氏,能靠得住吗?   *   翌日,杜府。   一大早,便有门人将帖子递到了杜郎中的夫人江氏面前,却是顾家的一位姓晏的姑娘。   杜夫人尚且没有反应过来,只还在暗暗奇怪,既然是顾家的姑娘,又怎么会姓晏?   适逢杜浔杜郎中今日休沐,见夫人翻来覆去地看那烫金的帖子,不免也好奇地走了过来。   “什么人给咱们家下拜帖?”   他在工部已经坐了许久的冷板凳了,家里也是门可罗雀,鲜少会有人求到他头上来,更遑论用这种烫金帖子了。   杜夫人也是一头雾水,只道:“大概是谷秋认识的小姑娘吧?我也不知道是哪一家。”   杜谷秋是杜浔与杜夫人得独女,素来也很得父母宠爱,经常出门和门第相近得姑娘们往来,杜夫人也不怎么拘束她的性子,所以这杜家若有人上门,杜夫人头一个念头便觉得是自家闺女的朋友。   杜浔便接过去看,可这一看,立刻就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这、这字迹,怎么会瞧着那般像内阁的那位大人的字?   顾家……   该不会,真是顾相爷的顾吧?   杜夫人见他脸色大变,惊疑不定地看着那帖子,也将心提了起来:“老爷,您这是怎么了?”难道这帖子接得有什么不妥?   杜浔咽了咽口水,便将自己的猜测同夫人说了。   杜夫人就笑了起来:“老爷,可不是妾身埋汰您,可您只是个小小的郎中,哪里还能劳动内阁首辅给您写帖子呢?您莫不是仕途不得意,心里太着急了?”   两人是结发夫妻,多年感情甚笃,杜夫人打趣起杜浔来,倒也没什么顾忌。   “可这字迹,的确和顾首辅几乎一模一样啊……”杜浔心里实然也不确定,他擦了擦头上的汗,仔细看那帖子,却见这帖子上抬头的是自己夫人的名讳,不由看向夫人:“这帖子是给你下的,夫人在顾家……有没有认识的人?”   顾。   杜夫人秀丽清雅的面庞上神色忽地微微一顿,想起了一些经年往事。   不会吧?   三妹当初跟着的那人,竟然是京城的这个顾家?   那这位晏姑娘……   她心里突然打了个突,眼眶也变得泛红了起来。 第70章   杜浔见自家夫人神色有异,忙问起因由来,杜夫人却无心再多说什么,她垂眸看了一眼拜帖上写的拜会时间,才眼眶红红,含糊不清地道:“……这事儿妾身现在也拿不准,等人上门了瞧瞧再说罢。”   这日到了快申时,一架黑漆齐头平顶马车便缓缓地在杜家大门口驶停。   杜夫人自晨起接了那拜帖便一直心不在焉,听了下人来报,精神却立刻回笼了似的想亲自出去看看。   杜家姑娘杜谷秋不免好奇地问:“娘,究竟是什么贵客啊?您这性子跟我爹一样的淡泊,今日竟这般坐立不安地盼着,倒叫女儿好奇。”   杜浔祖上三代的族谱上,最出息的不过是个秀才,到了杜浔这儿,金榜题名中了进士,又外放多年,如此摸爬滚打艰难地回了京,虽如今已经算是四品大员,可仍旧是那些大人物眼里的寒门出身,轻易不会重用。   这事放在别人身上,早就郁郁不得志地点卯混日子了,可杜浔却十分看得开,不仅没有怨天尤人,反而做事更加上进。虽因性子耿直办差得罪了一些人,但愣是凭着这股劲儿也没让人撸了官去。   杜夫人亦是夫唱妇随,从不抱怨自家门庭冷落,没有郎中夫人的风光云云,只安心教养一双儿女,倒也将杜谷秋养得颇为活泼机敏,不曾吃过什么苦头。至于长子,却是早已经成家立业,中了进士后便带着新婚妻子外放出京了,现下在丹山县做一方父母官,地方算不得贫瘠,但也是大有可为。   听了幼女的话,杜夫人因紧张攥起的手松了松,揉了一把她的脑袋,笑了笑:“知道是贵客就得了,哪家的姑娘像你这般话多?”   说的是斥责的话,眼里却闪过宠溺的笑意,可见是颇为偏疼小女儿的。   闻言,杜谷秋便嘟了嘟嘴,装作文秀娴静地伴在母亲身边,只是那东张西望的眼神却出卖了她仍旧沸腾的心情。   也就此时,不远处,有身影绕过参天的古樟树,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   来人身着鹅黄素面妆花褙子,月白八幅湘裙,乌黑的青丝挽了个纂儿,在晚春的日光里悠悠走过来,让人莫名地感觉春日的清新仿佛又被带回来了些似的。   离得近了,杜谷秋水灵灵的眸子不由缓缓瞪大了。   真真是个美人儿!   不过,她怎么瞧着这张脸,好像有些眼熟?   可若是她认识这么漂亮的姑娘,她才不会半点都想不起来呢!   在杜谷秋犯难的时候,一旁的杜夫人早就看呆了,嘴唇嗫嚅了半晌,还没来得及艰难开口,对方就已经盈盈朝她一福,抬起的面容上眉眼弯弯,温婉柔顺得令人一见就觉得舒服顺眼,心生好感。   “……拜见杜夫人……或许,我该唤您一声姨母,只是不知您还认不认。”   对方说话的时候眉梢微挑,说的话像是在攀亲,但眉宇间却没有半点惴惴的神色,仿佛一切都尽在掌握之中似的。如此温柔和善的一张脸,却依稀能瞧出骨子里的骄傲与自信。   那股极具冲击力的熟悉感,一下子就几乎淹没了杜夫人。   她深吸了一口气,引着人进了里屋,强忍了泪意一会儿,才问:“……孩子,你是安宁吧?”   晏安宁笑着点头:“难为这么多年过去了,您还记得我的名字。”   其实,前世晏安宁在这个年纪时,杜夫人对她来说还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她一直都知晓,京中还住了个大姨母,只是她从来不曾上门探望过江氏。据服侍江氏的陈嬷嬷说,江家大姑奶奶是瞧不上这位给人做妾的妹妹,昔日在娘家都一气之下断了关系,如今同在京城也不来往,便更是没有道理主动贴上去了。   晏安宁对这位大姨母毫无印象,想着二人的交集大约是她周岁宴的时候这位长辈曾亲临过,秉着亲疏有别的原则,自然是毫不犹豫地站在江氏这一边。既然杜夫人瞧不上江氏,为了不让江氏伤心,晏安宁也不会去拜访杜夫人这位血亲。   这么些年来,江氏从来不会在她面前提起这位姐姐,晏安宁便理所当然地认为,她们姐妹的情分也淡了,可前世江氏出了意外,临终前口中呢喃的,竟然是杜夫人这位大姐。晏安宁也是那时才知道,原来杜夫人是姨母心中的一道很深的心结。   或许,她终其一生,都在等着这位姐姐上门来瞧一瞧她。   那一日,晏安宁让人无论如何都要将杜家夫人带进府来,可就在杜夫人跌跌撞撞地要进门的时候,江氏咽气了。   晏安宁像是一下子被人抽去了半条命,可转头一看,却见杜夫人不顾形象地跌坐在地上,神情呆滞了半晌,眼泪便开始无声地落下,亦是失魂落魄般的伤心。   后来她才知道,原来杜夫人从来不知晓姨母跟的顾老爷,是阳安侯顾文忠。   经年的怨愤不平,顷刻间便只能化为无可奈何的嗟叹与惋惜。   所幸,现在还不晚,一切还有重新来过的机会。至少,她不想再让姨母打心眼里觉得,她是被长姐厌弃到终身不愿来往的妹妹。   听了晏安宁这句话,杜夫人的表情却变得极为窘迫。   年轻时家道中落,远亲勾结着当地的父母官意图侵吞江家的家产,所欺者,不过是因江家无后,只有三朵金花罢了。她那时要强,四处奔走想要阻止这厄运,回家后却发现从来听话懂事的幼妹竟然要嫁与一个姓顾的外来世家子做妾。   那时她气得七窍生烟,甚至以长姐的身份动用了家法试图让妹妹回心转意,不可丢失家族风骨,可三妹并未有丝毫松动,甚至还联合了有主意的二妹一起来驳她。   她失望至极,一次激烈地拌嘴后,话赶话地就说出了老死不相往来的气话。适逢那时她遇到了杜浔上门求亲,索性就嫁与他跟着他去远方赴任了,只当作是眼不见为净。   就这般断绝了联系几年后,她忽地从一位走南闯北的商户口中听说,二妹病逝了。   二妹与那姓晏的之间的婚事是一早就定下的,她素来有主意,认定了就不会轻易回头。是以那时纵然她瞧不上那晏家公子,到底还是随了她的意帮着说服了父亲,却没想到,二人成婚没几年,那个一身傲骨,风华绝代的美人便香消玉殒了。   杜夫人那时几乎是马不停蹄地赶到晏家的,只可惜她知道消息的时候就已经很迟了,待赶到时,整个晏家连半点办丧事的迹象都没了。她能瞧见的,只有晏老爷和热孝里的续弦成氏的浓情蜜意,和他们所生的一双儿女。至于她的小外甥女,据说是被三妹带走了。   事情过了那么几年,她其实早也想明白了。那时的三妹之所以那么执拗,大抵是因为她想借着那姓顾的世家子的权势保留家产,可笑她那时还一直以为是她四处奔走的功劳。是以在晏家时,她放下了矜持,四处打听江氏的婆家是哪家高门,却只含含糊糊地听说是从蜀地过来的。   这些年,她派人在蜀地搜寻了许久,却仍旧没有得知半点江氏的消息。   杜夫人从来没有想过,她苦苦寻找了那么多年的亲人,竟然就与她在同一座城池。   而她那小外甥女,已经长成了如此亭亭玉立,美丽动人的模样,她却还是第一次瞧见。   因而这话,晏安宁说者无意,杜夫人却隐隐觉得她是在嘲讽她多年没上过门探望,抿了抿唇,还是决定放下长辈的架子解释:“……安宁,我……不知你信不信,但这些年,我是真不知晓,原来你们就在京城顾家。”   这话说起来,其实她自己都不信,但对面的姑娘听了,却眉眼弯弯地一笑,颔首:“我信。”   杜夫人不由怔了怔。   一边的杜谷秋也听明白了。原来这个美若天仙的姐姐,是她的亲表姐,而且就在京城住着。可母亲却多年不曾去探望过,甚至都不知晓她的下落。   她眨了眨眼,好奇地问:“表姐,你为什么会信?”   晏安宁看了一眼神色天真烂漫的表妹,心里微微有些动容。   前世她见到杜谷秋时,她并不是这幅开心散漫的模样。相反,她所遇非人,日日都要提着心思同丈夫屋里的小妾通房较量,眸光里早被磨得失去了神采,却是应了那句先甜后苦的老话了。   但此刻的杜谷秋,容长脸,柳叶眉,一笑时露出两边的酒窝,有着一双灿若星辰的眸子,俏皮又灵动,看得人心情愉悦。   她瞧着就不由勾了勾唇,轻声道:“姨母是从我父亲的续弦成氏那里听来的消息吧,那便不足为奇。”   杜夫人心头也是微微一顿。   那时成氏才刚嫁进去没多久,她还以为,她对晏家的掌控不至于面面俱到,也使了好些银子打听消息,却原来,看得还不如一个孩子分明。   那成氏,到底对这小丫头做过什么?   杜夫人深吸了一口气,温温柔柔地问了起来。   晏安宁纤长的手指抚了抚腰间香囊的穗线,神情平静地简要说了当时的清醒:“……听三姨母说,她带我走的时候我发了高热,养了许久才好。”   神情温和娴静的杜夫人顿时勃然大怒,手拍在炕桌上怒气冲冲地咒骂:“这贱妇,好大的胆子!”   骂归骂,眼明心亮如杜夫人,顺时也明白了成氏的用意。   她到晏家吊唁时已经太晚,并没有听说成氏虐待继女的传闻,只知道她是当了姓晏的几年外室,趁主母去世勾着主君扶正的狐媚子,心头只有不屑与对姓晏的的恨意,只是当时小外甥女已经不在晏家,她也没了同他们缠斗的心思,只想尽快将三妹和外甥女找到,上门去瞧一瞧。却没想到,那个卑贱的女人竟还敢虐待安宁。   若她知道,定然不会让那贱妇那般得意,还当了晏家这么些年的主母!   三妹虽然嫁的是顾侯爷,却到底只是个妾室,能将幼小的安宁带走已经算是僭越事,若还想插手前姐夫续弦的事,无异于天方夜谭。可她不同,那时杜浔做官已经有了名堂,在江陵一带亦有不少旧识,她若是使些手段,便能让成氏主母的位置坐不安稳。   成氏定然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才拿些莫须有的下落来诓骗她。   杜夫人深感自己被欺骗了多年,当下恨得咬牙切齿,对着晏安宁道:“放心,我手里有那贱妇的把柄,等何时有空去江陵一趟,定让她做不成高高在上的晏家太太!”   闻言,晏安宁倒是微微挑眉,颇有些意外杜夫人的话。   成氏了不得的把柄……   她还是头一次听说。   “姨母不必为此事上火,这件事,我会解决的。”却到底只是笑笑,并未表现出多大的兴趣。   杜夫人情绪平复下来,看着晏安宁,目光里全是柔和与怜悯,轻声道:“这一回你过来,可是有什么事能让姨母帮忙的?”   “也不是什么大事。”晏安宁抬眸,语气轻飘飘的:“这么多年您在京城咱们却无缘相见,不免惋惜,我只是想请您去顾家做一回客罢了。”   闻言,杜夫人神情微变。   请她去顾家做客?   可安宁,难道不是只是在顾家寄住的一位远亲?三妹作为顾侯爷的妾室,恐怕都不能轻易下帖子请她,还得知会了侯府主母才成,安宁又怎么能直接这样邀请她?   电光火石之间,她忽然想到了那张让自家夫君色变的帖子的字迹。   再望向晏安宁的目光,便隐隐带了些不可置信。   作者有话说:   回来了回来了,周一加班到十一点,谁能顶得住?所以今天只有这么多了,明天看看能不能多更点~ 第71章   出府时彩霞漫天,待得从杜家出来,日光流转之间,却已经是暮色茫茫。   晏安宁正要扶着招儿的手上马车时,却见街角一顶银顶蓝呢官轿刚刚停稳,有着仙鹤补子官袍的男人撩袍端带,肃容而出,站直了身子后抬眸望过来,目光里便流淌着温和意味。   她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当下提着裙摆急步带着婢女去往那方,轻声问:“您怎么来了?”   顾文堂看她一眼,声音淡淡的:“现下倒是会自个儿拿主意,我的话全当耳旁风。”   说的是他先前明明说过不许她和杜家贸然来往,她今日却仍旧来了。   若是旁人听见顾首辅这样的话,定然要吓得面如土色,腿抖似筛糠,但面前这个脸庞都明亮着的小姑娘,只是眉眼弯弯地望着他,唇角抑制不住地翘着,只因这人嘴上像是极不高兴,却熟练地从下人手里接过一件水红色的披风,垂眸围在她身上,修长如竹的手指亦耐心地替她系着上头的细带。   已然快到了夏日,傍晚的风并不带什么寒凉。   至少晏安宁是这么觉得的。   又是在大街上,晏安宁被他这动作吓了一跳,生怕被人瞧见了传出什么不像样的话,便别别扭扭地推拒着,小声道:“……三叔,我不冷。”   顾文堂便挑了挑眉头,微微叹了口气。   “……如此,便是连这等小事都不愿听我的。安宁,你如今可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了。”   他的语气有些微妙,晏安宁甚至从中听到了些许委屈的意味,像是在控诉她耍小性子不许他忙于公务他都听了,她却连这点小事都不愿顺他的意……   还什么州官百姓的,这天底下最大的官便在她眼前,倒在她这个平头百姓跟前儿,放低了身段,耍着无赖。   只是强弱逆位,最是动人心,晏安宁也不能免俗。当下抿了抿唇,便随他去了,只是嘴里小声嘟囔着:“……若是我那大姨父杜大人瞧见您这副模样,还不得吓坏了?”   顾文堂微微地笑。   杜浔哪里需要等到这时候才被吓坏?这姑娘练他的字迹已然有了七八分神似,像杜浔这样的官员,平日里没少和他批的公文打交道,先前若是瞧见了,只怕早就惊得说不出话了。   口中却是顺着她的意思:“……早晚都要被吓着的,不是吗?既如此,又何必费心费神担心这些。”   说这话时,他的目光极为温柔沉静,却又像包裹着一团火焰一样,诠释着势在必得的意味。修长如玉的手指已然从她的颈子边缘移走,他甚至没有触碰她,就已经让她面红心跳。   晏安宁不禁呼吸一窒,脑海中顿时浮现出出门前太夫人找她说话的场景。   遭受了这般打击的秦太夫人,待她的态度竟然一如既往的亲善,半点重话也没有同她讲。   她还从太夫人口中听闻了顾明珍的婚事——这本是该被寿禧堂独藏的秘辛,可太夫人却全说与了她,话里话外,竟然都是在替顾文堂说着好话,像是生怕她不将顾文堂放在心上似的。   她觉得愕然。   哪家的高门大户,轮得到媳妇来挑拣家里的爷的不是?像太夫人这样出身名门,又养育了出息的儿女的老寿星,理应更不会将儿媳妇放在眼里——便如她待马氏那般,恩威并重,又容不得她挑衅顾文忠的威严,对顾家的孙辈不利,那才是正常现象。   是以,那时她的感受,已经不能简单地用受宠若惊四个字来形容了。   细细想起来,能让这样的老人家放下架子来迁就她,也只能是因为顾文堂在她面前说了些了不得的话了。   纵然今日是来杜家做客,可她的脑子里,其实一直在反复跃现着顾文堂的面容。当她一出门就瞧见了这人专程来等她,一颗心便开始怦怦地跳着,灼热难言。   在外头,他是那样的高不可攀,一张与他笔锋相似的拜帖就能吓住一位四品大员,偏偏是这样的人,居然愿意为了她,煞费苦心地在自己的母亲面前将自己说得不值一提,只为能让她尽快得到太夫人的认可——作为首辅夫人,顾家儿媳的认可。   她很难不去想起前世。   她剃头挑子一头热地逢迎着谢氏,自以为自己和未来的婆婆一向相处得不错,可直到真嫁过去了,才发现原来一直在做无用功,且从头到尾,努力的只有她一个人。   顾昀那时口口声声眼里心里都是她,却甚至不愿替她同谢氏转圜一二,但凡开口,不问对错,总是要她多让让谢氏,多让让顾明珍。就好像,她一直在家里闹事似的。可这种敌对关系,何尝不是顾昀一手造成的?   回府时,顾文堂同她一起上了马车。   马车里宽敞,他却非要捞她到怀里,将下颌抵在她的肩上,沉沉地笑:“……今日去见杜夫人,聊得还不错?”   平日里她出个门,也不至于耽搁到快到晚间都不归。   他听了消息放心不下,故而从内阁出来,便坐着官轿径直来了这胡同。   晏安宁垂眸想了想,嗯了一声。   杜夫人的脾性同江氏如出一辙,都是平和温良的性子。她也能瞧得出来,能再瞧见她这位血亲,杜夫人是打心眼里高兴,拉着她说了许多体己话,吃的喝的,但凡家里有的,都恨不得让她尝一尝。   这一世,没有江氏的离世横亘在二人中间,晏安宁也愿意以更加和善的态度去对待这位大姨母,甚至,从她口中听说关于母亲未出阁时的星星点点,也能让她无比动容。   据杜夫人说,她的母亲在家中的姐妹里,一直是最才华横溢也最有主见的,瞧上去也是柔柔弱弱的模样,可性子却极傲,许多人许多事,都难入她的法眼。众多年轻公子使出浑身解数想博美人一笑,往往也都是败兴而归。   这样的描述,与晏安宁记忆里关于母亲的印象大相径庭。   那些只留下零零散散记忆的时光里,她只记得母亲被父亲整日忙得不着家的事情气得缠绵病榻,两人只要一碰面,便会吵得不可开交。后来母亲惊闻父亲在外头不是在奔走做生意,而是悄悄养了外室,且那外室还育有一双与她年岁相仿的儿女时,第二日夜里她便自己断了药,硬生生地将自己逼死了。   长大后,晏安宁心里其实一直觉得母亲很软弱——倘若她是她,她定然不会将手里的东西拱手让人,更不会独自留下自己年幼的女儿在世间受苦。   可时至今日,她才从大姨母林夫人的话里,窥出了些别样的意味。   或许,母亲真是太傲了。   她一身傲骨,哪里能容忍自己的姻缘是一场彻头彻尾失败的故事?只怕无论是背叛了她的夫君,还是抢夺了她的爱情的外室并一双私生子女,甚至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晏安宁,都被心高气傲的母亲视作了她失败的印证。   她无法接受这样轰轰烈烈的失败,也不愿再委屈自己和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外室争斗一个男人的心,所以便毫不犹豫地赴死了。   前世的晏安宁,其实也面临过类似的境遇。   但她那时怀着一颗在顾家寄人篱下,战战兢兢不敢行差踏错的心,实然并没有什么傲骨可言。唯一差点脱轨的一次,便是顾昀那时发了疯地想轻薄她时,她怒气上涌拔了他的玉簪想寻死的那一回。   一直以来,她大概都是懦弱的,遇到事情,宁肯苟活,与小人比命长,也不肯为了所谓的名节名声自戕。   可方才,大姨母竟然说,她很像从前的母亲。   是什么会带来这样的改变呢?难道是因为她意外地获得了前世的记忆,不再只拥有一个谨小慎微寄人篱下的表姑娘的见识?   她心知肚明,那不是根本原因。   身后的人揽着她的腰肢,呼吸扑在她的脖颈上,隐隐能察觉出他的疲惫,可就这样一会儿过后,他就睁开瞳眸,坐直了身子,像是从她身上获取了些难言的力量似的。   晏安宁忍不住扭身回望他,对上他那双幽深的瞳眸,细细地观察着里头的自己。   “做什么呢?”他不免失笑。   晏安宁有些怔怔的。   那张依稀能辨识出表情的面容上,有一双亮晶晶的眸子,眼角眉梢全都是放松肆意的神采,像是这世间的任何事都难以打倒那个小姑娘似的。   有恃无恐。   所依仗的,不过是他的庇护罢了。   再这样下去,她会不会同从前的母亲越发的像,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顾文堂瞧出她情绪有些不对,正启唇要问,却见那小姑娘忽地抱住了他的腰身,闷闷地道:“……三叔,你可不可以一直待我好啊?”   他霎时间呼吸微顿。   晏安宁心里却在混乱地想:若是他将她养得越发一身傲气,说不定,日后她还真会像母亲一样,因他身边有什么旁的莺莺燕燕将失败归咎于自己,终日郁郁。若是他一直待她这般好,或许,她就不用考虑这样的情形了。   这件事对他来说,应该算不上困难。毕竟在她出现之前,他身边也没养那些伺候他的女子。若是她将他妻子的责任好生地担起来,他应当也不会去想旁的姑娘罢?   这一世,没了那许多波折与困苦,她并不想再早早撒手人寰。   这话落在顾文堂耳中,却让他心神顷刻间激荡。   感觉像是,那个能在他怀里软成一团云,心房却始终隔着一层的小姑娘,悄无声息地朝他走了一步。   晏安宁便看见那人拉起她的手,在他薄薄的唇上印了印,留下温热的触感。   听见他温和又笃定地颔首:“自然。”   一言九鼎的感觉,莫过于此。   作者有话说:   今天下班又很晚……看看明天能不能早点下班多更点 第72章   这一日天气晴朗,阳光斜斜倾洒下来,明晃晃的,却并不刺目,只将人蒸得暖洋洋的。   晏安宁陪着江姨娘在阳安侯府的园子里闲逛。   距离江姨娘临盆的日子越来越近,原本纤细苗条的人怀着身孕也不见臃肿,于是人像个被吹得鼓起来的气球似的,背面瞧却仍旧瘦骨嶙峋,看得晏安宁忍不住为她捏一把汗。   照她想,到这时节,江氏便该好生待在屋子里修养,可日日来诊脉的大夫却说,江氏应该多走动,强身健体,到了生产的时候才不至于万般吃力。   晏安宁毕竟没有生养过,江氏也是头一回碰见这样的事,两人便只能乖乖地听从大夫的话行事。   翠绿的青竹间,盛放着灼灼如火的红石榴花,正是春风和美的好景儿。   姨甥俩闲闲说着话,江氏便忽然想到了什么,将服侍的下人遣得远了些,低声问:“……你与三老爷的事,怎生还没有消息?”   依安宁先前同她坦白的话,此事既然是三老爷自个儿一力促成的,那三老爷办完差回京,便该马不停蹄地将此事提上日程才是。可如今,府里竟然风平浪静的,倒叫江氏心里没底起来。   迟则生变这事,前车之鉴就历历在目。虽顾昀的品行现下看来并不值得她懊悔难受,但到嘴的鸭子飞了的滋味,还是让人浑身都不得劲。这几日她其实一直都想问,可看着安宁每日乐呵呵的,还有心思出门,便又堪堪放下不吉利的念头。可瞧见这院子里红灿灿的花朵儿,她的心思就又漂浮不定起来。   她拉着晏安宁的手臂又问:“……这事儿,太夫人知晓了吗?”   晏安宁笑着点了点头:“这样的大事,相爷哪儿能瞒着她老人家?”   江氏的表情便变得忧心忡忡,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开口道:“难不成是太夫人不乐意?虽三老爷自个儿就能拿主意,可毕竟他也是重孝道的人,你可不能掉以轻心,以为拢了男人的心,就能轻轻松松过三媒六聘这一关。”   做妾的苦她已经吃够了,她的安宁,万万不能走这样的路,即便那个人是权倾天下的顾相爷,也不行。   且一个男子若真是爱重一个女子,自然不会吝啬给出身份地位,她瞧上去得侯爷宠爱,其实在侯爷心里,还是没法越过正室夫人马氏去。这样的怜爱,不过等同于对稀奇的小猫儿小狗儿般的宠爱罢了。   晏安宁握了握姨母的手,正打算开口说些什么,却见招儿急步走过来,目光径直投向江氏,屈身一福来报信:“……太夫人那厢有客人来了,请您过去见客呢。”   闻言,江氏的目光里全是茫然。   太夫人向来最重规矩礼数,待客从来不会喊妾室招待,这是明晃晃地打正室夫人的脸呢。太夫人不屑用这样的招数来打压儿媳妇,更不会闲来无事抬举一个妾室,即便如今她的安宁可能会嫁给顾相爷,江氏也不认为太夫人会为此破例。   当下面上的表情便有些惴惴,晏安宁安慰般地挽着她的手臂,笑了笑:“去瞧瞧吧,也许是什么特别的客人。”   江氏闻声也只好点了点头,扶着肚子慢悠悠地朝着寿禧堂去了。   到了寿禧堂的正房门口,人还没进去,便听见里头马氏的笑声。   江氏的表情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下来。   侯夫人还在,那就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或许,是来客与她有什么干系,才喊了她来作陪。   可这些年,极少有人上门来寻过她,便是知道她是阳安侯府妾室的旧人,也是屈指可数。   一时之间,江氏竟然想不到里头那位客人是谁。   看江氏大着肚子走路不大稳当的样子,寿禧堂服侍的婢女们也早就殷勤地一路护着,有人在她眼前将珠帘卷起,江氏不经意地抬眸望过去,一眼便瞧见了那柳绿色云纹团花褙子的妇人,当下便惊得顿住了脚,半晌说不出话来。   打帘子的婢女便笑着提醒道:“江姨娘?”   霎时间,屋里坐着的几位的目光便都投了过来。   马氏笑得和善,冲江氏招手道:“快过来快过来,这有一位贵客等着呢。”   江氏这才迟缓地挪动了步子,却低下了头,没敢看那客人,只准备蹲身给太夫人和侯夫人行礼。   太夫人一个眼风扫过来,本来坐着没动弹的马氏便起了身,扶住江氏的手阻拦她行礼:“都说了不必拘礼,你这月份都这般大了,若是出了什么差池,侯爷和我还不得心疼得要命?”   江氏便道了一句多谢太夫人夫人抬爱,这才缓缓地转过身去,慢慢抬起眼看那位坐着的客人。   杜夫人的眼睛早就悄无声息地红了,现下正拿着帕子无声地印着眼角避免失态,见幼妹望过来,眼里又隐隐开始积蓄泪光,柔声唤了一句:“……小妹。”   江氏愣愣地望着杜夫人,好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她以为,长姐定然还在心里头怨恨她不争气,丢了江家和她的脸,所以这么多年来,从来不曾登门拜访——毕竟,她是妾室的家人,若是来侯府见她,还得知会侯夫人,得了人家的允准才能上门。而不是像普通的大户人家的正室夫人们之间走动,下了拜帖,只要不是有仇怨的,都是能入门做客的。   可她年轻时也有怨气,不愿将实情全盘托出让家人为难,又难以忍受长姐的误解,只顾着赌气了。谁又能知,这一气,便是十几二十年不能得见?   进门的时候认出了长姐,还以为她是有事求到了顾家头上,却与她没什么关联,这才迟迟不敢正视。   可对上杜夫人的眼睛时,江氏便知道自己想岔了。   此时,太夫人却笑着开口道:“江氏,你现下月份重了,便先去暖阁歇着,等我与杜夫人说完事,你们姐妹俩再好好聊聊。”   太夫人的话,自然是如同圣旨一般,江氏一听就准备乖乖出去,却听她又笑着补了一句:“安宁丫头,过来给我添些茶。”   添茶这种小事,随便一个下人都能干,却又不像故意搓磨人,让人徒手剥核桃那般使人为难,太夫人这便是有意让晏安宁留下旁听了。   江氏的心便又开始打鼓。   什么样的事,安宁和长姐听得,她却听不得?   担心这事会对安宁不利,从来谨慎本分的人也停下了步子,欲言又止,晏安宁忙按住了她的手,低声道:“姨母先去吧,一会儿我同大姨母来找您。”   闻言,江氏也只好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一旁的马氏不由看得一头雾水。   江姨娘有个姐姐嫁了个翰林出身的官员她是知道的,算起来,这娘家其实比谢家要出息,毕竟能沾得上清流人家的名声,且亦是实权的位置。为此,杜浔刚调回京的时候,她很是忌惮了江姨娘一阵子。   直到她发现,这亲姐妹俩之间竟然没有往来,江氏得宠却银子没有孩子,这才让她慢慢松了那口气。   却没想到,时隔多年,原以为老死不相往来的两姐妹竟然又在顾家重聚了。瞧着模样,还不是事先商量好的。   太夫人的举动却让她不太明白。   既然是特意让人将江氏叫来的,怎么见了一面又让她出去休息?还把晏安宁留下了……   心里再狐疑,当着婆婆的面马氏也不敢造次,只能装出贤惠安静的模样笑眯眯地等着太夫人发话。   晏安宁亦安安静静地立在太夫人身侧,亲手为她续了茶,太夫人便笑着接过,饮了一口放下。   寒暄了几句,太夫人便将事情引到了正题上。   “……安宁丫头,模样好,性情也好,眼瞧着也大了,该到了说亲的时候了。只是晏家的亲长山高水远的,又有些因由在里头,恐怕无暇他顾。江氏和她感情好,可到底如今怀着身子,照顾自己都难周全,我这老太婆思来想去,也只有让你这个亲姨母出出力,将来找好了亲事,让安宁在你们家发嫁,也是一份体面。”   马氏一听,便有些意外地看向慈眉善目的太夫人。   先前瞧顾昀得了圣旨赐婚,要尚公主,晏安宁明显是个烫手山芋,太夫人却硬要将她留在家里,还一副要替她撑腰的样子,甚至还责令侯爷让顾昀去跪祠堂,一颗心全然偏给了外人似的。就是她,还得让出手里那些年轻公子的画像,紧着晏安宁先挑,人家都还没瞧上。   怎么这一会儿,却从外头扒拉来一个多少年没走动过,连情分恐怕都没有多少的姨母,要将晏安宁送到她们家去出嫁?   这其中,难道有什么她不知晓的变故?   难道是,晏安宁仍旧一门心思地想嫁顾昀,惹恼了太夫人?   又或者是冷静下来之后,太夫人终究还是担心留着这个祸患会导致将来家宅不宁,还是咬咬牙要将人赶出去?   不管怎么想,实在都不太像她这位婆婆行事的风格。   马氏想不通,一边的杜夫人就更加坐立难安了。   昨日她虽然和安宁叙话了许久,可她心情激动难安,多是她在说,安宁在听,就连小妹已经有了这么重的身孕的事,她也是今日见了才知晓的。   不过在花厅等太夫人见她的时候,她倒是暗中收买了服侍的婢女,从她嘴里知道了不少的消息。   譬如晏安宁从前差点和顾家的五少爷定亲,结果五少爷被公主一眼相中,横插一脚,蒙骗得陛下下了圣旨赐婚,让安宁受了大委屈的事情,这顾家的婢女,说起来竟然如数家珍,头头是道。   她心里正憋着一口气,一听太夫人这般说,不免就要猜想:难道是顾家的人眼看着公主马上要嫁进门了,不想给那位贵人添堵,便要将晏安宁赶到她们家去?哪怕是她才上顾家的门,才见太夫人第一面,对于顾家的人来说,也无所谓?   “安宁这孩子自小在顾家长大,定然也是将诸位长辈当成自己的亲人来瞧的。倒是我这个姨母,恐怕对那孩子还要生疏些。太夫人喜爱我们安宁,不若您老人家费费神,替我们家安宁掌掌眼?将来她嫁得如意郎君,夫妻俩定然也会将您看成家里的长辈一般,好好孝敬的。”杜夫人脸上盛着笑意,轻声细语地道。   马氏神情微妙地看了她一眼。   敢驳太夫人话的人,找遍京城也没几个。这杜夫人瞧着也是个心思玲珑的,怎么还揪着太夫人不放,非要给晏安宁讨个恩典不成?这才见上面,当真有这般深的姨甥感情?竟不忌讳自己家的夫君仕途上会不会受牵连。   还亲长辈,太夫人膝下的孙女难道还少吗?缺晏安宁和她将来的夫婿这一对孙女孙女婿?   杜夫人则无暇也没心情理会她。   她的妹子在阳安侯府做妾,身份上确实是矮了马氏一头,可太夫人既然都没让她留下来旁听,显然是将她和马氏同等的位置上,同她好声好气地商量家里的表姑娘的前程。既然如此,杜夫人就没必要太将马氏当一回事。   只是闻言,太夫人的神情却淡了下来,语气柔和,但态度坚定:“到底不是血脉相连的亲戚,这等大事,我这老婆子也不敢擅专,还是得让杜夫人您亲自掌掌眼。安宁丫头,你今日便随杜夫人回去吧,你姨娘这里毕竟多有不便,她也没精力照顾你。”   竟就这样直白地下了逐客令。   杜夫人脸上的神情微变,深吸了口气,拉着晏安宁的手到身边,同太夫人福了福:“这么多年,多谢秦太夫人和侯夫人对我家安宁的照料了。现下我们姨甥重逢,我也能替她操持操持,真是再好不过了。”   放低身段求情的事情,干一次就够了,再多,便要被人视作毫无骨气可言了。   既然这感情牌打不通了,索性也就不再苦苦哀求了。纵然她找到的亲事定然不如秦太夫人,她也不会让安宁吃这些大家族腌臢的苦。   见状,太夫人的目光微微闪烁,在晏安宁屈身告辞时,微不可察地冲她颔首。   一旁的马氏则在神游天外,并未注意到这一点。   她在想:今儿这太阳是真打西边出来了?太夫人瞧着还那么喜欢晏安宁,竟就这样毫不留情地当日将人赶走了?   她这婆婆,还真是心智坚定,为了顾家的大利,谁都能毫不犹豫地舍弃。   从前一心想嫁给小叔子的秦家姑娘是这样,如今和顾家孙辈牵连上的晏安宁也是这样,就连是她亲孙女的顾明珍,前日也因在她面前说错了话被她关了禁闭,任何人都不能去见。   论心狠手辣,她和婆婆相比,还是欠了些火候啊……   而马氏在心头嗟叹的时候,杜夫人已然快控制不住心里的怒气,走到园子里才气呼呼地道了一句:“这顾家人,真是欺人太甚!当谁都要揪着他们家里金尊玉贵的哥儿不放吗?”   纵然她与这位长大成人的外甥女也只是见了第二面,可瞧见她同二妹极其相似的眉眼,她就知道她不是那种不知廉耻,不知进退的人。   二妹当日坠入了那晏家公子的圈套,要死要活地想嫁过去,可见对其用情颇深。可当日再窘迫的情况,她也没有升起过半点要和晏家人私奔的念头,一样是三媒六聘,才嫁进了晏家。后来晏家负心汉在外头养了人,她也从没想过和那贱妇争宠,所思所想的,定然都是对自己看走了眼的懊悔和对负心汉的嫌恶。   情比金坚之人看破红尘,顿觉了无牵挂,那才是她一心求死的根因罢。   晏安宁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马氏能误解太夫人心思也就罢了,怎么大姨母倒也像对这其中的事颇为了解似的?她不免低声问她因由。   杜夫人自是一五一十地同她说了,晏安宁愣了愣,好一会儿,才笑了起来。   “丫头,你还笑得出来啊?”杜夫人嗔道。   “自然笑得出来。”晏安宁笑眯眯的,眸光微微闪烁着,意有所指地道:“知道这件事的婢下人,大多都被太夫人发卖或是送回了庄子上,就连侯夫人身边的,若是嘴不严的,也都被弄了出去。又哪里会有什么下人,知道这事,还敢当着您的面胡诌呢?”   这话顿时说得杜夫人越发茫然了。   难道……那婢女,是秦太夫人故意派过来的?   可秦太夫人,为何要这般戏弄她?   杜夫人一时想不明白。   晏安宁却隐隐明白了太夫人的用意。   她是想瞧一瞧,她这位多年不见的大姨母,见她在顾家吃了苦头,会作何反应吧?   其实还是和顾文堂一样的担心,怕杜家只是瞧中了顾家的权势,她这姨母并不打心里亲近她,才有此试探吧?晏安宁心头微暖,想着这老人家对待她的点点滴滴,自认倘若她是秦太夫人,恐怕也做不到对一个喜爱却可能会牵连自己儿子前途的小辈这般的用心考量。   她和太夫人的功力相比,到底还是差了好几条街。也不知等她老了,能不能学到五分太夫人的本事?至少到那时,不会被不懂事的儿媳妇和不着调的儿子气得七窍生烟。   回眸看着杜夫人已经颇有些六神无主的样子,暗想:那恐怕,方才杜夫人絮絮叨叨埋怨的话,也全被太夫人的耳目听去了吧?   她决定还是先不告诉大姨母这个事实了,免得更吓着她。   “大姐……”   各怀心思的二人回身,便见江氏扶着肚子小心翼翼却难掩期盼地从里头出来,望向杜夫人的神情有几分显而易见的忐忑。   杜夫人满腔的心思也瞬时间被抛到九霄云外去,她红着眼睛唉了一声,便见那怀着身子的妇人忽地激动地要走快些,她忙跑了过去,嘴里怨怪着:“你这丫头,都多大的人了,自己现下什么情况不清楚吗?走慢些,连你家太夫人那等尊贵的人都知道不让你在一边站着伺候,你和我这个亲姐姐在一块儿,这般着急做什么?”   细细碎碎地啰嗦着,手却紧紧扶着江氏,生怕她出半点差池。   而从来端着几分长辈气度的江氏,此刻在杜夫人面前就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眨巴着眼睛傻傻地点头,目光在杜夫人身上移不开,又引得嘟杜夫人嗔道:“瞧我做什么,我脸上长了花儿不成?看路吧,我的姑奶奶!”   晏安宁静静地瞧着,唇边也不由得挂起了一抹笑容。   前世,从来都是她让江氏操心,这一世,若能也有个能让江氏依靠的亲长,那真是太好不过了。   只是……太夫人一声令下,她是真要跟杜夫人去杜家住了。   也不知,待她走了,那人会不会记挂着她?   作者有话说: 第73章   这一日晚间,晏安宁便收拾好了东西,一架马车出了阳安侯府,去往城东的杜家。   知晓内情的下人们早就被打发出了顾家,余下的都是在暗暗好奇,并不知原来寄居在顾家的晏姑娘还有一位姨母,竟然还是礼部四品官员的妻室。不少人甚至觉得,晏姑娘这下子去杜家小住几日,回来后定然更风光了。   阳安侯听了,却是皱眉不已,觉得太夫人这事做得有些不大地道。   “……娘先前分明也是偏着晏家丫头的,怎么好端端的又要将人打发走?”   虽他接受了自己儿子的说辞,但晏安宁毕竟对他有救命之恩,要他这般坐视不理,只顾自己儿子的名声,他这心里头实在有些过意不去。且江氏现在离临盆的日子越来越近了,这出了这样的事,她会不会坐不稳胎,出什么差错?   马氏忙拦了他,嗔道:“侯爷何苦去违逆娘的意思?娘做事从来是最眼明心亮的,她这么做,定然有她的道理。或许她是觉得,晏家丫头在公主嫁过来之前一直住在这儿,有瓜田李下的嫌疑呢?也许是为了她好。”   她缓了缓,又道:“江姨娘那儿您也不用担心,杜夫人来了一趟,妾身瞧着江姨娘精神好着呢。再说了,江姨娘从来知道轻重,现下她怀着侯爷的子嗣,自然会以肚子里的孩子为重,也不会去做戚戚楚楚的矫揉之事,您大可放心。”   闻言,阳安侯看了自家夫人几眼,到底没再说了。   他从来不是家里最聪明的孩子,上头有文武双全的长兄,下头有多智近妖的幼弟,高堂又都是睿智持重的,大小事都很难轮得到他操心,他一辈子也就习惯了这样的状态,行事只要不太惊世骇俗,便随着自己的心意来。   这回是太夫人发的话,又有妻子在旁规劝,他也就放下了心头的顾虑。   只是不知怎的,马氏今日的话,在他听来,倒有些怪怪的,偏生他又说不出怪在哪里。   一旁的贴身嬷嬷倒是瞧了自家夫人一眼。   看来,太夫人特意让杜夫人上门一趟,纵然是要将晏表姑娘赶走,也到底在侯夫人心头留下了一根刺。   那位杜夫人,竟然并不像她们以为的,十分嫌恶厌弃给人做妾的妹妹。   想必此刻侯夫人心里,定在暗暗怀疑着,也许这些年江姨娘一直在悄悄和这个姐姐往来,甚至借着侯爷的势帮扶了杜家,却瞒住了她的眼睛吧?   那话里,也是存了一桩巧宗。   江姨娘从来都是懂事识大体,此时若是因太夫人将外甥女赶走动了胎气,孩子有什么差池的话,那就是江姨娘不懂事不看重侯爷子嗣的缘故了,怪不了太夫人和侯夫人。   只可惜,江姨娘似乎还真沉浸在杜夫人上门的事里,并未瞧出对晏姑娘的离去有多伤心似的。   ……   秋姨娘默默地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对着上头的观世音菩萨喃喃自语着什么。   良久,待那炷香燃尽,那张略显憨厚的面容上的一双眼睛才徐徐睁开,隐隐透着一丝精光。   真没想到,太夫人竟然将前阵子那般喜欢的晏姑娘赶出了顾家……   想起圣旨下的那日,她一时鬼迷心窍赶去怡然居,却被和女儿交好的晏安宁狠狠奚落威慑了一通,她就满身地不自在。   那样牙尖嘴利的丫头,动不动就将死啊活啊的挂在嘴边上,到底还是犯了太夫人的忌讳么?难不成,她表面瞧着丝毫不在乎五少爷被赐婚的事情,其实还是在和他暗通曲款,被太夫人知晓了?   秋姨娘不乏恶意地想着。   珠帘一阵晃动,却是顾明惠急匆匆地走了进来,拉着秋姨娘的手道:“姨娘,您听说了吗?”   “做什么这般着急?”秋姨娘心情舒畅,拿了帕子给女儿擦额角的细汗,笑眯眯地道:“你马上就是要嫁去忠勤伯府做奶奶的人了,怎么能这样冒失?”   离顾明惠出嫁也只剩七八日的功夫了,这些时日,顾明惠也不怎么出门了,只安心在家绣嫁妆。   放在平日里,若顾明惠听到旁人这样打趣她的婚事,定是要羞得满脸通红的。只是此时此刻,她却没心思在意这些,只急切道:“祖母也不知是怎么了,好端端地突然要把安宁赶去什么杜家去……您从前最得祖母信赖,不若替安宁去祖母面前说说情?此事说不定还有转圜的余地。”   秋姨娘的面色就沉了下来,缓缓道:“没想到,连我生的女儿也这般计较我的出身。”   顾明惠微微一怔。   她姨娘从前在太夫人身边做婢女,像顾明珍这样跳脱的性子,有时便会拿这桩旧事来奚落她,但她没想到,姨娘居然也这般在意这件事。况且,她说这话也没有姨娘想的那个意思,她只是觉得,或许她们能帮上安宁。   这些年来,她凭着和安宁交好,也从她手里得到了不少昂贵的礼物,却一时之间难以等量回报。有些东西,连她出嫁当嫁妆都是顶体面的。   “姨娘,我不是这个意思……”   秋姨娘却摆出一副不愿意再听她多说的模样,轻哼了一声:“人家的亲姨父是礼部的四品官员,你的姨父是家里的管事,倒轮得到你替她操心前程?你若是贸贸然惹恼了太夫人,太夫人将你的亲事许给你旁的姐妹,看你去哪儿哭!”   “怎么会?”顾明惠难以置信秋氏的话,“祖母又不是那等不讲理的人,且傅家那里……”   秋氏冷冷地打断了她:“你只是太夫人的一个孙女罢了,傅家要娶你,未尝不是看中了你是相爷的侄女,可你是,大房那些丫头也是,纵然她们亲爹死了,可照样能得太夫人和相爷庇佑。你想与她们比,比得过她们的可怜吗?连夫人都不敢在太夫人面前顶她那软绵绵的寡嫂的话,你觉得太夫人会更偏心你吗?”   顾明惠张了张舌,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她觉得姨娘说的似乎有道理,可她不理解的是,为何姨娘在这件事上,只关心她的得失,像是毫不在乎安宁的死活似的?   明明最初她和安宁交好的时候,她百般嘱咐要让她们好好相处的……   杜郎中是四品大员又如何?他只不过是安宁时隔多年头一回见的亲人,那样的亲人,当真有多亲吗?当真会为安宁考量吗?   顾明惠的心里,头一次升起了对世事的茫然无措。   ……   承辉苑。   顾昀表情木然地听了下人的禀报,良久,才沉沉道一句知道了,挥手命人下去。   杜郎中……   前世,阿夭从来不愿和这多年未走动的亲戚往来。倒是他,当时情势窘迫之时,曾登过杜家的门。那时他才知晓,原来杜家的人是一直不知道江姨娘和阿夭的下落。   可为何,这一世,杜家的人竟然主动登了顾家的门,还被祖母当成借口将安宁送走了?   这事,难道也是重生的三叔暗中发力的吗?   可三叔,到底为何会和杜家人有牵连?   以三叔多疑的性子,又为何会对杜家施以信任?便是他,也是因为安宁的缘故,试探了好几次,才对杜家卸下防备。   三叔已然是当朝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前世到底有什么理由,非要用杜家不可,今生才会和他们有所关联?   头一次,顾昀开始对自己的认知产生了怀疑。 第74章   四月初八,浴佛节。   这一日一大早,杜家上上下下便忙了起来,为家里的女眷前往城外的甘泉寺上香作准备。   杜家闲余的马车并不多,杜浔上衙要一辆,杜夫人带着几个贴身的婢女要一辆,于是晏安宁便只能同表妹杜谷秋同乘一架马车。   她也明白,大姨母这是有心让她们这对从前不曾谋面的表姐妹好好亲近亲近,她亦不反感。   只因在杜家小住了几日,发现杜谷秋原来真和面上看起来一样,活得欢欢喜喜,毫无忧愁,每天最烦恼的事不过是笼子里养的鸟儿怎么突然漂亮的羽毛掉了好几根之类的琐事,与她前世见到的那个面容灰白,神情麻木的妇人,实在相去甚远。   因血脉相连的缘故,晏安宁本能地就想留住她这份纯真无邪——也或许是因为,那是她向往了两世都不曾拥有的心性。   “表姐,你有没有去过甘泉寺?我娘说,甘泉寺很灵验的,你有没有什么心愿?”杜谷秋撩着帘子叽叽喳喳地说着,眼角眉梢都透着几分灵动与期盼。   未出阁的姑娘,陪着亲长上香也是少见的事,至少在杜家是这样。   她也是头一回去甘泉寺。   “没有。”晏安宁笑看了她一眼,没多说。   她心里清楚,杜夫人这趟带着她们去上香所为何事——不过是找了个由头,替杜谷秋相看亲事罢了。这也是京城有头有脸的人家常用的法子,只可惜她这表妹一心都在繁华喧闹的大街和想象中城外古朴庄严的寺庙上了,一点也没察觉出不对。   但幸运的是,她从杜夫人那儿打听到了,今日她要相看的那户人家,并不是前世杜谷秋嫁的那家人。   倒是可以暂且松一口气了。   ……   进了山门,路上便是一片鸟语花香,绿树成荫的好景儿。   路上,杜夫人“碰巧”遇见了一家姓霍的人家,女眷们说说笑笑,约定在甘泉寺住持准备好的厢房里暂且歇歇脚,那霍夫人便笑眯眯地打量了几眼顾盼神飞的杜谷秋,意有所指地道:“……我家那小子也在这山上闲逛呢,我派人去将他找回来,也给杜夫人您请个安。”   长辈们一番凑趣,有些迟钝的杜谷秋也终于意识到了些许不对,心不甘情不愿地同她们走到了厢房,便找了个借口拉着晏安宁偷偷溜了出来。   杜夫人也不反对。   所谓的相看,可不是让这有意结亲的两户人家的儿女相互相看,不过是让双方的长辈瞧瞧对方家的公子姑娘有没有什么不妥罢了。霍夫人既然已经看过了杜谷秋,似乎还颇为满意的样子,便轮到杜夫人瞧瞧霍家公子了。   杜谷秋即便是在,也是要躲在屏风后头不能露面的。   所以她在与不在,并不重要。   杜谷秋拉着晏安宁走了老远,才将将停下来。   她红着一张脸,回眸看见晏安宁憋着笑的表情,顿时嘟着嘴道:“表姐,您明知道我娘将我带来是干什么的,怎么不提醒我?早知如此,我就不来了!”   晏安宁笑眯眯地捏了捏她的脸:“你又没瞧见那霍家公子,怎就知你不满意?万一人家生得玉树临风,一表人才,你若是不来,惹恼了霍夫人,岂不是得不偿失?”   杜谷秋讷讷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其实不过是小姑娘难得被母亲蒙在鼓里,自己觉得丢了丑,面上抹不开罢了。   姐妹叙话的当间,杜谷秋忽地瞥见不远处的路边生着一颗合抱粗的大槐树,树冠如伞,满目浓绿。日头渐渐起来了,她便又满脸不高兴地拉着晏安宁往那边移。   绕过半棵树面,抬眸便见一位穿着竹青色直裰的年轻男子正踩着大石头向树上的枝桠上够着什么东西。   杜谷秋愣了愣,旺盛的好奇心让她立时忍不住开口:“公子,你做什么呢?”   那人却像是被她吓了一跳,竟从大石头上滑下来,杜谷秋也被吓着了,退后的时候才瞧见那人手里捧着一窝幼鸟。   男子缓了口气,才温声对杜谷秋道:“失礼了,不过姑娘突然出现,实在也将蒋某吓了一跳。”见她似乎想要道歉,又摆摆手道:“不碍事……其实,不过是我路过时瞧见那鸟窝摇摇欲坠的,生怕这些小东西摔下来,才做此举动的。”   杜谷秋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仰着脸看那人笑着解释了一句后又站回去往树上置放这些鸟,白皙莹润的脸上也渐渐绽放出笑意。   连树上的鸟儿,都能得到此人这般周全细致的照顾,想必这公子,平日里定然也是个温柔和善的人。   一时间,杜谷秋心里竟升起荒唐的想法:与其盲婚哑嫁,都不知道那霍家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还不如嫁这种心善的好人呢。   不过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被她视为赌气,并未特意去想。   可那蒋公子从石头上下来时,手腕上却多了一道血痕。他凝眉看了看,一脸为难地看向杜谷秋:“……不知这位姑娘,身上可有帕子之类的物件,能让蒋某用来止止血?”   定然是方才放那些幼鸟的时候不小心被枝桠划伤了。   杜谷秋年纪小又心善,一见这场景越发动容,当下没怎么考虑就准备将她随身带的帕子拿出来给蒋公子止血。   却有人拦住了她。   “这位公子,既然是止血,也不拘用谁的。只是我家妹妹是大家闺秀,贴身的帕子不能流落在外头……”晏安宁似笑非笑地从招儿手中拿出一方素白帕子,命她递了过去:“这也是干净的,公子便用吧。”   那蒋公子闻言面色微变,眸光里隐隐有怒气积蓄,可抬首瞧见晏安宁的相貌时,满腔的怒气就消散了泰半,亦有一抹惊艳在他眼中一闪而过。   “多谢姑娘。”蒋公子接过那帕子,心不在意地包了一圈,抬眼有意无意地解释道:“……方才是蒋某欠考虑了,还请两位姑娘不要介意,蒋某实在无意冒犯,不过是事出紧急罢了……”   杜谷秋本来也没多想,只听表姐那么说觉得也有几分道理,闻言,心里倒是隐隐有些可怜这蒋公子了。   晏安宁却不耐烦再听他胡诌下去。   她瞧得分明,眼前这个瞧上去意气风发,风度翩翩的年轻公子,正是前世那三妻四妾,折磨得杜谷秋心如死灰,自个儿也早早变得不修边幅,大腹便便的官员蒋思齐。   于是她轻笑了一声,抬眸直视那蒋公子的眼睛,淡淡道:“依我看,蒋公子不是欠考虑,而是考虑得太多了。婚姻之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蒋公子若有心求娶我妹妹,便该请了媒人,托了双亲来上我们家的门,而不是故意等在此地,制造什么偶遇的巧合。”   闻言,蒋思齐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这位姑娘,我与你们不过萍水相逢,你又何必这样恶意揣测中伤?我连你们姓甚名谁都不知,不过是一时好心救了些鸟,怎就要被你冷嘲热讽?”   杜谷秋也是没想到晏安宁会说这样的话。   虽然她也觉得,这样猜测这位蒋公子好像有些过分,不过相比于外人,她还是更加偏向字字句句都维护她的表姐,因而也是乖乖立在一边,眨巴着眼睛,一言不发。   “萍水相逢?”晏安宁似笑非笑,眉梢挑起的弧度明显有一抹轻蔑:“蒋公子是在大理寺当差吧,依大理寺的规矩,今日可不是休沐日。蒋公子为了几只鸟儿,难不成还特意同上峰告了假?若是如此,只怕这甘泉寺的满殿神佛,跟您比都要差点分量。”   蒋思齐内心震惊无比。   美得这般动人心魄的姑娘,他无比确定他是第一次见,可她为何居然能一口报出他的来路,还对大理寺的制度如数家珍?依大理寺的规矩,的确与旁的官员的休沐日不大一样。   “真是胡言乱语!我都说了,是巧合看见了这几只幼鸟要掉下来了……”   晏安宁的眉头挑得更高。   “巧合啊……”   她低喃了一句,忽地看了过去:“蒋公子可知道,你方才救的幼鸟,是什么鸟?”   蒋思齐哪儿能瞧出这些毛都没长齐的小畜牲们是什么来路,只能轻哼一声,虚张声势:“怎么?难道姑娘觉得,做好事还得知道鸟儿是什么鸟儿,若是不名贵,就不救了?”   “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她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句。   直到蒋思齐心里不妙的预感越来越浓时,才笑吟吟地开了口:“此鸟名为鸱鸮,一向是在洞穴里生活的,从来不会在槐树上筑巢。这样的一种鸟儿,竟然这般巧合地被您救了……啧啧,这可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啊。”   这句感叹,就像是沉甸甸的一巴掌直直地往蒋思齐脸上招呼,他的脸色青白交替,看见旁边本来懵懵懂懂的小姑娘再看他时眼里明显地闪过一丝厌恶,顿时心凉如水。   杜郎中明明只有一个独女,这个野丫头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居然这般咄咄逼人地坏了他的好事?   是杜家的远房亲戚吗?   愤怒一时间冲昏了他的头脑,晏安宁的美貌与那脸上的神情更是无声地将他的情绪点燃,蒋思齐的面色霎时间阴沉如水,扬起巴掌就准备狠狠地教训一通这不识抬举的丫头。   晏安宁眯了眯眼睛,巍然不动。   穗儿便在她身后,她可不会怕这等弱质书生。   倒是小看了他。原来此人不仅风流,还会动手打女人,也难怪,前世杜谷秋嫁给他之后,会活得那般绝望。   想来,前世此人就是用了这等阴险的招数,骗了杜谷秋的贴身物件过去,又在外攀扯他二人有私情,杜谷秋懵懂无知,被骗了也难以察觉,蒋思齐便这般一步步地逼着杜家姨父将心爱的幼女嫁了过去。   只是冯穗还没来得及出手的时候,便见一个身影忽地冲了上来,将蒋思齐的手腕狠狠地往后一折,前者立刻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晏姑娘,没事吧?”   晏安宁微微一怔,这才瞧见忽然出现在她面前的白家兄妹。 第75章   自那日在国公府一别,晏安宁已是许久没瞧见过白家兄妹。   此时见冲上来的人经审核白彦允,眉梢间不由露出些意外神色,当下微微颔首示意自己无事,并拉着杜谷秋在身边,轻声道了谢。   许是知晓她心中的不自在,情急之下箭步冲来的白彦允稍顷的功夫面色已然平静下来,拖拽着手臂被他绞到背后的蒋思齐往后退了退,垂眸的模样亦有避嫌的意味在。   见状,白九娘在心头微微叹了口气,上前温声询问方才的情况。   打那日哥哥从顾家出来后,整个人便是一副颓唐之色,纵然这人嘴严到一个字都不肯同她说,但她盘问了其身边的小厮,多少还是知道了些内情——却原来,是被晏姑娘毫不犹豫地推拒了。   一个是救命恩人,一个是亲生兄长,白九娘也说不出谁的不好来,只叹是二人有缘无份,但这世间夫妻之间相互钟情的都不在多数,可见这事是顶天的难题,遇见了也不足为奇。   但她心里难免也还存着些念头。   哥哥读了多年的圣贤书,学富五车四个字也担得起,但在男女之事上,能让他倾心并主动开口的,晏姑娘还是头一个。这样的情形,妙语连珠之人被迫得笨嘴笨舌也属寻常,更何况晏姑娘对她哥哥还知之甚少,或许是被他的直言直语吓着了也有可能……   她自觉自己抛头露面见过许多人许多事,也许能在其中帮上一把,改变一些事的结局,因而现下心里头并不气馁。   仔细打量了晏安宁上下知晓她并未被那下作人挨着,便松了口气,妙眸有些困惑地看了一边的杜谷秋一眼:“……这位姑娘是?”   眉宇之间倒与晏姑娘有几分神似。   “……是我姨母家的姑娘,姓杜。”晏安宁言简意赅地介绍着,又笑着同杜谷秋道:“……那位是今年的新科探花白公子,现下已经是都察院的御史,该唤一声白大人……这位是他的妹妹,我们之间倒是从前就有交情。”   闻言,杜谷秋好奇地打量了白家兄妹几眼,冲着白彦允福了福,笑着向白九娘问了好。   白九娘亦是态度和善地微笑以对。   而被白彦允擒住的蒋思齐闻声也终于知晓了这“袭击”他的人是什么来头,当下面色微变。   这位白御史如今可不是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了。   这些时日以来,那位绥远侯世子贺祁在大理寺吃了不少苦头,隐隐都有这位的手笔。   当上京城监察御史的头一桩差事就是同绥远侯这等老牌勋贵对上,且隐隐还有和外戚陈家对着干的意思,寻常人若逢上了这样的差事,只怕要瞻前顾后怨怼命运不公推不开这烫手山芋,可这人倒好,不仅丝毫不忌惮贺家,还一副要把贺祁往死里整的架势,偏偏还能拿着当朝律例让想和稀泥的上官都说不出不对来,真真是个刺头人物。   而他在大理寺当差,恰恰就将一切看在了眼里,一时更是心烦。   他这一趟也真是倒了霉了,不仅没能哄得杜郎中家的千金对他一见倾心,还遇上了白彦允被人平白羞辱了一番,蒋思齐心里有些惊惧,但更多的则是恼羞成怒的难堪——白彦允再能干,如今也不过是七品官,论品级,他到底要比他高上半级。   于是怒道:“白大人这是做什么?纵然咱们不是在同一个衙门当差,我也到底算你的上官,你岂可这般以下犯上?”   他毕竟又没有作奸犯科,只是方才一气之下想教训教训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心里自觉底气十足。   白彦允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语气有些意外:“原来是蒋大人?奇怪了,今日大理寺又未休沐,蒋大人何以会出现在此处?”像是在寒暄一般,面上却波澜不惊,甚至死死钳住蒋思齐的手的劲儿都没有松缓半分。   蒋思齐只觉得自己的胳膊马上都要痛得没有知觉了,也顾不上什么体面了:“混帐东西!本官告假了,难不成还要请示你?快放开本官!”   闻言,白彦允倒是依言松开了他,但眸光仍旧冷得彻骨:“……下官碰巧遇见相识的人家,只见您似乎想要欺负这两位弱女子,只当是在佛门之地仍旧本性难移的登徒子……”   话未说完,暗暗呲牙咧嘴地揉着自己手腕的蒋思齐便冷冷地打断了他,指向晏安宁:“这个刁妇对本官口出恶言,十分没有教养,本官身为父母官,意图替她家里人教教她,又有何不妥?纵然是要打她,也不过是一时怒火攻心,情有可原……”   柿子要挑软的捏。   纵然没能将杜家的姑娘哄到手,杜郎中到底不可轻易得罪。可这位姓晏的姑娘,瞧上去只是杜家的一位表姑娘,京城也没有什么姓晏的大员,他满腔的怒气都对着这位生得美艳却不识好歹的姑娘,言辞间自是不留情面地攻讦,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话音刚落,蒋思齐忽觉眼前一阵目眩,待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自己竟被白彦允一脚踹翻,那玄靴甚至还在他腰窝处踢了好几脚。   耳边是白彦允清冷的声音:“抱歉,下官也是一时怒火攻心,想来大人也会觉得情有可原吧。”   余光一直注意着这边的杜谷秋见状,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她是心性纯真,却不是不明是非的人。看了这面上瞧上去风度翩翩实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官员,心里早也有了看法——虽她父亲早就该挪位置了却不得提拔,但在一些寒门官员眼里,仍旧是香饽饽。像这样的人,若是上门提亲,定然会被父亲拿扫帚赶出来,也只有接近她,才有让父亲低头的可能。   想到若没有晏表姐在,自己可能被人骗得落了把柄在人家手里,被拿来胁迫她的爹娘,逼得她做忤逆不孝之事,杜谷秋眼里心里对这人就只剩下了厌恶,如今白彦允这不由分说的一脚,倒将她心里头那口恶气吐了出来。   白九娘也是饶有趣味地看着。   她哥哥可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那蒋大人竟然在他手里讨不到好,可见这官场浸淫中,已然是被驯化成酒囊饭袋了。就这样的人,竟敢来肖想晏姑娘的妹妹,现下弄得这般丢人,真是活该!   挣扎着起身的蒋思齐脸色阴沉得能低下水来,目光像淬了毒的刀子:“……你身为监察御史,却为了个女人对上官大打出手,你等着,本官定然要到圣上面前参你一本,看你能得意到几时!”   他也略有耳闻,道陛下对新科探花有几分青睐有加,但每三年就有一批新科进士,论理都是天子门生,最终能独占鳌头的又有几个?对于这样的传言,他才不放在心上——只要这白彦允犯了错,他相信陛下对这样的人厌恶起来更快。   到此,漫不经心听着的晏安宁也忍不住笑了笑。   这蒋思齐也不知摸爬滚打了多久才占了大理寺的一个从六品的位置,可说起话来,倒像是一言不合就要找爹娘告状的孩童,真真是幼稚极了。   清脆的笑声愈发刺激了蒋思齐的神经,他对那笑靥如花的女子怒目而视,心间早有了无数恶意揣测的阴暗想法:这白彦允肯冲冠一怒为红颜,都顾不上自己会不会倒大霉,两人之间定然是早就有了首尾!且那在狱中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的贺祁,从前也是染指了不少妙龄女子,说不定他这相好也是在那些人中间,所以白彦允才会对贺祁那样凶狠毒辣……   如此算来,这女子瞧着一副我见犹怜的好皮相,背地里说不定是个千人骑万人压的低贱玩意儿……   他目光里闪着幽暗而冰冷的光芒,对着晏安宁就准备唾骂一番:“……你这个……”   只是才说了三个字,一个拳头却砸了下来,砸得他眼冒金星,差点站都站不稳。   蒋思齐怒极了,气得当即就要拂袖而去,回府写折子去,却听那年轻官员轻飘飘地道:“蒋大人也不必那般麻烦,何必什么小事都去叨扰陛下,这件事,咱们去顾首辅大人面前说道一二便是。”   闻言,脸已经有一边开始发肿的蒋思齐扯着嘴角冷笑:“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还到首辅大人面前说理?”   论难见,他们这等低品级的官员想见内阁首辅顾大人一面,可不比面圣容易。   白彦允丰神俊朗的面孔上便携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蒋思齐看着,只觉得心里一突,有什么东西似乎不受掌控地从他指缝理溜走了。   “……首辅大人,我是难见上一面,不过……”他指了指晏安宁的方向,清隽精致的眉眼笼着一层光晕:“既然事关晏姑娘,想必也就不难了。”   “什么意思?”蒋思齐心头隐隐有些不妙的预感。   “……晏姑娘是顾家的表姑娘,自小在顾家长大,还很得顾家太夫人喜爱,既然蒋大人方才说她缺乏教养,自然该去太夫人跟前指点一二。”   蒋思齐的脸色刷地一下白了。   方才他说晏安宁没教养,家里人没好好教她的话犹历历在目,可谁能想到,那个瞧上去像个任人攀折的菟丝花一样的丫头,竟然和顾家人有关联……   他自动将白彦允的话理解成了晏安宁自小被顾家太夫人养大,愈发面如金纸,懊悔不已:他刚才到底为何要犯这种口舌之争,疯了不成?他那话,岂不就是说,顾家人没好好教晏安宁,顾家太夫人养出来一个没教养的丫头?   这事若闹到顾首辅跟前,只怕都不需要他亲自出手教训他,其身边的拥簇就能让他在京城难以立足了……   摧眉折腰的事情,蒋思齐向来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心思急转之间,他朝着晏安宁踉踉跄跄走过去,在杜谷秋和冯穗警惕的目光里,忽地膝盖一软跪了下来:“……方才是下官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姑娘大人不记小人过……姑娘若仍旧心里不舒坦,下官……”   他咬了咬牙,竟然开始掌帼自己。   晏安宁挑了挑眉头,看了一眼见状更为嫌恶他的杜谷秋,摇了摇头。   只要杜谷秋能看清此人的真面目,日后遇见这等另有所图的人能存个心眼儿,她的目的就算达成了。至于蒋思齐这等人……本就不该和她的生活有什么牵连,她也没心思去管他的想法。   倒是白彦允很让她意外,没想到,他竟然会扯了顾文堂的大旗来吓唬蒋思齐。   在前世的记忆里,“白无常”从来不曾这般圆滑过,那时的他,更像是一柄神挡杀神佛挡屠佛的刽子手,而不是一个宦海沉浮,心思深沉的政客。   这在晏安宁心头生出些微妙的感觉——或许,他和顾文堂并不是非要敌对的关系,至少此人如今看起来,不似前世那般死死地抓着皇权的利剑,比任何人都希望皇权稳固。   “走吧。”远远瞧见杜夫人那头似乎派了人来寻她们,晏安宁便招呼白家兄妹同他们一起远离此地。   今日的事多少算是承了白彦允的情,但她也不想他为了她去将蒋思齐如何如何——这人只是个小喽啰,可现下的那位大理寺卿可不是什么好说话的人,为了个不值当的人得罪高官,晏安宁要承的情就太大了,她不想这样。   闻言,白彦允似有些迟疑,但见妹妹不着痕迹地拉了拉他的袖子,还是冷冷地看了蒋思齐一眼后,跟了上去。   徒留像个透明人一般没人理会的蒋思齐跪在原地面上青白交加。   怪不得那白御史那般嚣张跋扈,连绥远侯和陈家的人都不怕,原来他背后的靠山不是虚无缥缈的圣意,而是顾家!   此刻的蒋思齐,眼前便如同有一柄高高扬起的铡刀,不知何时才能落下,心间亦如被沸水蒸煮着,半刻也容不得平静安宁。   ……   待得走远了几步,白彦允忽地开口问道:“晏姑娘,听闻顾家太夫人现下正在大觉寺礼佛,为何您会在甘泉寺?”   晏安宁脚步微顿。   原来太夫人今日去大觉寺了,定然是全家人都浩浩荡荡地出行了吧,也不知他诸事缠身,有没有跟着去?   想起她绣的那几卷佛经,终于也是到了有用武之地的时候了。   闻言,杜谷秋倒是先撇了嘴,不乐意地道:“表姐现下和我们住在一块儿,跟他顾家有什么关联?自然该和我们一起来甘泉寺。”   她不明内情,只以为是顾家人背信弃义又容不得晏安宁在眼前,提起顾家就没什么好感,语气里也颇为不客气。   白家兄妹闻声却是面色微变。   白九娘更是忍不住抓住晏安宁的手:“……晏姑娘,杜姑娘说的是真的吗?”   一番情态,倒和当日听说顾昀被赐婚时匆匆赶来的情形一般无二地焦急担忧。   晏安宁心头微暖,开口时神情顿了顿,只道:“现下我的确是住在杜家姨母家,不过顾家没有对不起我,你们不必多想。”   杜谷秋扁了扁嘴,只觉得晏安宁在给顾家人留情面。   白九娘听着也是欲言又止,想了好一会儿,有意拉着晏安宁散散心,道:“……山门那边似乎开了集市,颇为热闹,晏姑娘可要同九娘一起去转转?”   晏安宁看了一眼往这边来的杜夫人身边的妈妈,便笑着推了一把杜谷秋:“……你先回去,想来姨母有事要找你。”这时候派人来寻人,说不定是霍家公子颇得杜夫人心意,两边合契之下,小儿女见上一面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样的关头,晏安宁若是出现就太打眼了,或许蒋思齐这一桩祸害避过,杜谷秋的人生又有了新的可能,她便谨慎了许多,不欲和她一起回去。   “表姐……”杜谷秋却有些不放心。   她和白家兄妹到底是头一回见,并不知他们为人。那白御史,虽生了一副世间难寻的好相貌,可经历过蒋思齐精心营造的骗局过后,杜谷秋本能地对这些玉树临风的读书人有些抵触,虽那白御史方才替她们出了气,但也未必不是对表姐有别的念头……   见状,晏安宁只好低声在她耳边说了几句,后者的耳垂一下子就红透了。   差点就中了人家的圈套,此刻的杜谷秋对爹娘还是心存愧疚的,听到这样的事,也不像方才那么反感了。她看了一眼表姐提起的会武力的丫鬟,到底放下了心,只是临走前还是低声道:“最多半个时辰,我和娘就去寻你……”   “知道了。”晏安宁失笑地应承道。   这小丫头,絮絮叨叨的模样倒是像极了杜夫人。   两方人分了别,白九娘便笑着问她:“……杜姑娘这是要做什么去?”   晏安宁也不避讳,白九娘不是那等喜欢道人长短的人,便隐晦地表明杜家人今日是有意来替她相看人家的。   “相看?”白九娘有些意外,不免看了一眼自家哥哥,轻咳一声:“那不知杜夫人有没有替晏姑娘相看夫婿?”   “今日可不是我的主场。”   晏安宁回了一句,心思已然是飘到九霄云外了。   自她到杜家小住以来,她便不大能出门了,看望江氏的事情,也都是杜夫人去做。她也知杜夫人到底还是心存顾忌,不能全然信顾家的缘故,但细论下来,确实是好一阵没能瞧见顾文堂了,心底里竟有些挂念。   也不知她不在,这人有没有又宵衣旰食,全然不将自己的身子当一回事。   几人闲聊着到了山门口的集市,却是意外的阜盛。   蓝布支起的棚子,或卖吃食,或卖玉器古玩,或卖胭脂水粉、绢扇茶盅,南北通货琳琅满目,一时能让人挑花了眼睛。   晏安宁和白九娘身边都带着粗使婆子和婢女,几人穿着亦是富贵气派,寻常百姓一瞧便知这些人非富即贵,自然也是不敢靠近,因而她们也并不觉得拥挤。   白九娘对此倒是颇有几分感慨,没有想到成了官家小姐之后便能有这样的待遇,可见这世上之人捧高踩低实在是常态,念及方才丝毫不知气节为何物的大理寺官员蒋思齐,更是想法颇多。   她其实并不愿看见哥哥要对谁卑躬屈膝,只是方才的情势,若是没有将顾相爷这面大旗拉出来,那姓蒋的小人可未必会那般容易就服了软——冲冠一怒是年轻意气,可收拾残局却是需要权力和势力的。   大约到最后,他们也是不能免俗地依靠别人,才能走得更远。   不过这一趟是为了让晏安宁高兴的,她也就甩开了那些让她细想之下会觉得头痛的念头,两个貌美如花的小姑娘沿路挑选着能入眼的东西,不经意便买下了许多色泽艳丽的小东西来。   临出集市前晏安宁瞧见个紫雕金玉簪,簪头镶了碧蓝的宝石,她拿在手里把玩了一阵,却是想起那人琼林玉树的儒雅气质,想着他戴着约莫会是很好看的,便出手买了下来。这倒是这小集市里最贵的一样物什。   白九娘看在眼里,心里微微一动。   这明显是男子戴的玉簪,晏姑娘却买了下来……   据她所知,晏姑娘没有什么兄弟,这东西,难道是准备送给她向哥哥提起的那位心上人?   眼风一扫,便见始终默默跟着的白彦允眉宇间果然闪过一丝黯色,心里便觉得这念头是凿实了的。   她其实有些不服气,倒不是针对晏姑娘,而是觉得她兄长多少也算得上年少有为,又生得世间难寻的一副好相貌,对方究竟是什么人,倒能让晏姑娘多看她哥哥一眼都不肯?   说话间摊贩已经用锦匣将东西包好递了过来,晏安宁将锦匣递给招儿,已是觉得尽兴,便带着众人穿过人群出了集市,再抬眼看,那边已然停的全是上山礼佛的人家的车马了。   其中的一架尤为熟悉,她定睛看了一会儿,一边的穗儿先笑眯眯地道:“姑娘,那是徐爷呢。”   晏安宁便瞧见了立在一颗古树下的徐启——这人出门从来是寸步不离地守着顾文堂的,既然他在,想必那人也就在不远处。   果真下一瞬,便见顾文堂从那参天的古树后头走出来,却是方才下了马车时被树干遮着挡住了身形。   徐启眼神微微一动,注意到了这边,当即低头和顾文堂禀报着什么,那人沉静的眸光便朝这边投了过来。   顾文堂的神情便变得有些意外。   虽是听闻了消息特意来寻她的,却不防能在山门口恰好碰见她。   一别多日,那姑娘出落得越发明丽绝伦,连树上开得正艳的花都压不住她的颜色。但并不媚俗,一身湖色的衣裙穿在身上,显得她整个人通身的气质愈发的淡雅脱俗,风姿绰约。   只是当他目光旁移,瞧见了白家兄妹,尤其是面容年轻鲜烈,见他的目光望过去脊背挺得越发直的白彦允,表情便是微微一顿。   看这模样,她似乎是刚和他们兄妹二人从山门口的集市出来。   而晏安宁见着了他,一双水目里不自觉地泛起些涟漪,当即便不理会旁人地走了过去,到了他跟前,仰着头望着他:“……您怎么来啦?”   顾文堂神色温和地浅笑:“怎么?不欢迎我不成?”   晏安宁见他眸光有意无意地扫过身后的白家兄妹,心间微微一动,坦然开口反驳:“怎么会?我都许久没瞧见您了。”又低声解释道:“不过太夫人现下不是在大觉寺吗?甘泉寺可不是一个方向的……”   “嗯。”他唇角于是也浮起一抹笑意,低声道:“所以我是特意来瞧瞧你的。”   晏安宁怔了怔,一张脸顿时红扑扑的。   而身后的白彦允也终于回过神来,忙带着妹妹上前来给顾文堂行礼——真论起来,顾文堂其实也算是白九娘的恩人,后者自是恭敬不敢造次。   顾文堂便颔首微笑,平静地问:“方才你们在一起逛集市?”   白九娘忙点头,道:“瞧着热闹,想着晏姑娘好不容易出门一趟,便起了些兴致,倒是买了不少小玩意儿。”   她是担心顾首辅觉得晏姑娘这样抛头露面地在外闲逛不够体面,于是特意解释了一句。   顾文堂便看了一眼手里抱着一大堆匣子的招儿,笑问晏安宁:“买了这么些东西,不知里头可有给我的?”   这语气实在亲昵,白九娘都愣了愣,顾大人这是在逗弄晏姑娘吗?   不过她凝眉想了想,除却那支簪子,晏姑娘掏钱买的时候都是些女子用的小玩意儿,只怕顾大人待会得训斥她了……又觉得奇怪,二人之间关系竟然这般好,顾首辅又怎会坐视晏姑娘被人赶出顾家?   却见在他们面前从来沉稳端庄的晏姑娘眸光如夜空中璀璨的星子,足尖有些别扭地在青石板上轻划着,轻声道:“有呢。”然后便从婢女手里接过了一个匣子,打开一瞧,却正是那镶着蓝宝石的紫金玉簪。   顾文堂垂眸看那袅袅细腰年纪的姑娘,眸光如同被什么撞了一下,缱绻的情绪便在里头晕染看来,他没有言语,却推开一步,微微低下了头。   晏安宁睁圆了眼睛。   当着外人呢,他竟然摆出这么一副模样,难道是要她当众给他戴簪子不成?   这定然不行!   可一低头,却瞧见他大袖下若隐若现的那碧玺石的佛珠手串,心里顿时就有复杂难言的情绪在涌动——这手串是他半哄半骗从她手里拿到的,非说是什么定情信物,她没当一回事,却没想到他当真就日日不离身地戴在手上。   如此一来,倒像是这权倾朝野的首辅大人被她一串珠子拴紧了似的,也不知他那些同僚背地里有没有笑他。   想到顾文堂可能因这手串丢的脸,晏安宁便有些不忍心看他低着头自己却没回应的情态了。   于是心间微微叹气,还是从匣子里接过那玉簪,微微踮脚,替他戴在发间。   果真如她所料,那簪子很配他,温润儒雅的一张脸,如今看起来更加的清隽稳重,如同上好的玉石一般,让人移不开眼。   晏安宁一时也有些看痴了,待得回神时,便笑吟吟地看着直起腰身来的顾文堂,赞道:“三叔,这簪子你戴着很好看。”   “是么?”身着绯色官袍,五官俊逸端正的男子闻言轻轻一笑,眸光深邃地道:“那便多谢安宁相赠了。”   一边的白九娘看看仰头眸光璀璨望着顾相爷的晏姑娘,又看看满眼缱绻情深,目中有化不开的宠溺意味的顾相爷,电光火石之间,忽地明白了什么。   她忍不住回头看她兄长。   方才还意气风发,存心要在顾文堂面前扮演上进后生角色的白彦允,此刻嘴角紧抿,面色苍白如纸,眸瞳中有一种空洞绝望的情绪在蔓延,呆呆地看了许久,到底还是低下了头,掩去眸中墨云翻滚。   晏姑娘中意的那位郎君,怎么会是顾相爷?   而且她冷眼瞧着,顾相爷似乎也是对她有意的……   若真是如此,她哥哥要怎么与他争?若是与他争,岂不是十年寒窗苦读都化为泡影,前途尽毁?   有一种名为懊悔的情绪,头一次在白九娘心里如紫菜一般地泡发,顷刻间无孔不入。   早知如此,她便不该怂恿哥哥去打晏姑娘的主意……本以为是件大好事,如今再看,却是一不小心就会大祸临头。   当即,便面色微变地拉着白彦允匆匆告了辞,难得有些方寸大乱的表现。   晏安宁自是也明晰了他们的想法,也知面前这人心里头对白彦允始终有些计较,只是她也没想到她是寻了借口避开杜谷秋相看人家的场面,扭头就被他撞了个正着,如今顺了他的意断了白彦允的念想,也就不再心虚,只抿着唇笑:“现下三叔满意啦?”   顾文堂被这小姑娘早哄得心头阴霾尽散,拉着她的手往树下走,将她罩在自己的影子里,隔绝外人的视线,右手便忍不住箍住那杨柳腰肢往自己怀里带了带:“……不甚满意,安宁怕是不知,这相思之苦,有多难熬。”   他的嗓音低沉而醇厚,如数年的陈酿,有种令人醺然欲醉的魔力。晏安宁被他困在方寸之间,面颊已经被他热烫的呼吸扑得通红,她声音不由得软糯下来,晕晕乎乎地问:“太夫人说要避嫌呢……您怎么能这般大剌剌地跑来找我?”   顾文堂便笑了,低头在那光洁的额上亲了亲,看她倏尔睁得圆滚滚的大眼睛,温和道:“……明日顾家设宴,你同杜夫人她们一道来便是。”   晏安宁顿时清醒了过来。   原来,他们议定的时机已然到了啊。 第76章   正值春夏交替的四月天,四象胡同的顾家便在风清日暖的一日里开了宴,邀了京城有往来的名门贵胄前来听戏赏花。   这样的宴会,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只是做东的是顾家,不免便让人平白看重些。而宴席前夕秦太夫人无意中透露出来的只言片语,更是让京城的局面如同投入一石的平静湖面,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秦太夫人准备在京中适龄的姑娘里择选一位出挑适宜的,给顾首辅做续弦。   给人做续弦,原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情,可当对方是权倾朝野,稳坐内阁头把交椅的顾首辅时,一切就都成了特例。   众所周知,顾首辅才至而立之年,先头只娶过一位夫人,可惜那位是个命薄的,让顾首辅力排众议娶进了门,偏偏生下个姐儿便匆匆撒手人寰,什么福气都不曾享到。   娶姜氏之时顾相爷才加冠两三年的年纪,或是因意气风发时受此重创的缘故,这些年来,这位手握大权的重臣身边竟再没进过人。   然越是如此,先头那些年打起这方面主意的人家实然愈发汹涌。   顾相爷现如今膝下并无男丁,若哪家的女儿能嫁进去生下嫡子,稳坐正室的位置,哪里还需要再顾忌先头那位家世不显的姜夫人留下的孤女呢?对自己的家族而言,若家里的女儿能笼络住这么一位人物,亦是拥有了一步登天的契机。   不少人家都是这般打算的。   于是多年来,诸多各有心思的人家绕着弯的上门打探,可无一例外的,无人能占到一星半点的先机。   百般受挫后,这些人家也只能望洋兴叹,将一切归罪于顾相爷对原配发妻的情深如许,不忍忘却上头了。   殊不知,这些坊间传言对于京城的名门闺秀而言,更激起了她们对顾文堂的一种飞蛾扑火般的情愫——情深一片从不是缺点,太多的女子在希冀着,她们能取代心上人钟情的那人的位置,如此一来,或许也能得那片深情。   是以,这一日,顾家的宴会显得尤为热闹。   ……   阳安侯府。   临窗大炕前,侯夫人的娘家大嫂邱氏拉了拉前者的衣袖,低声道:“……那传闻到底是不是真的?”   马氏的余光便落在了大嫂带来的那位娇滴滴的外甥女身上。   她其实知道的也不比邱氏早多少,甚至还是在外头开始传得沸沸扬扬的时候,身边的嬷嬷才来报了她。   当时她头一个念头就是不信。   这些年来,她一时兴起帮小叔做的媒没有双手之数也起码有四五回,可每每都是碰了一鼻子灰。   有一回告到太夫人那里,想让她老人家跟着一起着着急,数落数落小叔,她倒好,反倒来教训她一通,道她还活着呢,她这个做二嫂的怎就这般越俎代庖云云……   马氏吃了这些教训,偶尔再有“热心”的时候,也都会被女儿或是贴身嬷嬷及时阻止。对这种事,自然下意识地敬谢不敏。   可这回的事,却隐隐叫她嗅出些不对劲的意味来。   外头的风头实在盛,她挨不住娘家人的再三询问,只好撺掇了软性子又格外受娘照顾的大嫂前去探听,还建议要办个花宴聚集京城贵女。   这样直白的提议,娘竟然没有直接拒绝!   一下子,她的心思也活络了起来。不过想起那软硬不吃,像是对风月毫无兴趣的小叔,她心里还是有些犯嘀咕:该不会是婆母自己突然起意,没跟小叔商议好吧?   于是只好支支吾吾地说:“……反正我婆婆那里,瞧着是认真的。”   邱氏听着就展开了眉头,笑眯眯地看了一眼自己如花似玉的外甥女,笑道:“那就成了。以良玉的模样性情,和咱们两家的交情,想来这事把握也大。”   马氏却没敢打包票。   不过,她心里倒也有些期待。   如今,虽说她是顾家名义上的宗妇,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顾家当家做主的是顾三老爷顾首辅。一家老小,将来多少都要指望他。如此一来,未来三夫人的位置就很重要。   若是娘家大嫂的外甥女成了事,总比外人要亲近些,对她,也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   晏安宁扶着姨母杜夫人随着引路的婢女进了内宅,路过侯府与国公府分治的那道月门时,不免下意识地往那头瞧了瞧。   杜夫人的神情透着些许的紧张,见她这般却笑了,低声道:“放心罢,我昨日才去瞧过她,一切都好着呢。等你这厢的事情定下来,她便更好了。”   她也是昨日才从晏安宁口中得知顾家的打算,虽本来心里也在对之前那拜帖上的字迹与顾家截然不同的态度心存疑虑,可这桩大好事真落在头上,反倒让她飘飘不知所在了。   今日到了顾家,大门上停的流水般高门大户的车马更是加重了这种情绪。此刻的杜夫人,生怕自己哪点表现不好耽误了外甥女的大事,可这事主倒好,半点羞涩紧张都瞧不见,只一门心思地想着江氏好不好了……   当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不过看她这般,杜夫人的心也安定了不少。   她与幼女谷秋从来感情深厚,无话不谈,那日从甘泉寺归家后,很快谷秋便将遇到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与了她听。   她既恼那蒋思齐心术不正将主意打到她纯洁无瑕的小姑娘身上,亦后怕夫妇俩从来只知道娇宠女儿,没将这些基本的人心险恶讲给她听,但更多的,则是对晏安宁多了一份浓厚的感激与信赖。   说起来,其实她们姨甥间情分不深。对这丫头,往日里她也多是瞧在早逝的二妹的情分上,试图偿清心头那份愧疚来慰藉自己,这件事过后,面对晏安宁的心情则又大有不同。   聪敏如安宁,既然在这样的场面都不疾不徐,可这事,其实已经是八九不离十了。   二人说说笑笑间,便迎面碰上了户部侍郎钱宗鸣的夫人乔氏。   钱家是京城的大户,往上数两代,也曾出过一门三进士的传奇。户部侍郎亦是实职,因而在文官家的夫人里,乔氏算是很出风头的一位。   乔氏今日穿了件宝蓝十样锦的妆花褙子,梳着高髻,耳垂上坠着赤金镶猫眼石的坠子,华丽中又不失端庄。   见了杜夫人,乔氏的表情明显有些意外。   杜浔从来性子孤高,原先倒也没什么,自打杜浔的恩师致仕,没法再庇佑这位容易得罪人的得意弟子后,杜浔的处境就变得有些微妙了。   钱宗鸣性子活络怕得罪人,乔氏亦然,是以平日里六部高官家宴请走动,鲜少有人会请杜家的女眷。钱宗鸣本就比杜浔官阶高,乔氏这般作为,自然也没人说什么。   可今日,以顾家这样的门楣,杜夫人自然不可能是不请自来。   乔氏眼睛转了转,便笑语殷殷地上前,无比自然地挽了杜夫人的手臂:“……到底是顾家有面子,能请得妹妹这样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妙人露面。”   杜夫人眸光闪了闪。   自家老爷仕途不顺,近年来不少得罪的人想找由头将他从工部挤出来,她不常露面,也是怕在那些无用的宴会上,别人会从她身上找把柄。至于乔氏,打从一开始她的宴请就不诚心,她看得分明,婉拒了一回之后,也就再没收到过帖子。   如今,这人倒是能颠倒是非黑白,像是她瞧不上钱家的门第似的。   原她能当做没听到,可今日这样的场合,她却不愿在安宁面前对这种人忍气吞声。   于是她便讶然地看乔氏一眼:“乔姐姐说的哪里话?您那嫡次孙的周岁宴,原本我在银楼里打了副手镯,只可惜没收到您的帖子,到底是没送出去。”   闻言,乔氏的面上就闪过一丝心虚与尴尬,来不及细究杜夫人说的是真是假,便忙打了个哈哈道:“许是下头的人做事不经心,拟个单子还能有疏漏……回头我定然好好教训教训她们!”   杜夫人闻言只是笑笑,权当给她这个台阶下,实然心知肚明:再富贵的人家,也不会让下人来拟客人名单,那都是只有一家主母能有的权力。   乔氏微微松了口气,旋即便仔细地打量了杜夫人几眼——倒也没瞧出和平日里有什么不同,怎就能突然入了顾家人的眼,能参加今日的宴会?   正惶惑着,一旁忽地有人笑吟吟地开口:“您是晏姑娘的姨母吧?”   晏安宁抬头望向那快步走过来的熟悉身影,不由挑了挑眉头。   那倩影亲热地挽了乔氏的手臂,唤伯母。   竟然是秦瑶卿。   她隐隐听说秦瑶卿回了秦家之后,很快便出嫁了,嫁给了一户姓钱的官员。如此瞧来,她的夫君和钱侍郎是同族近亲。   秦瑶卿出身秦家,是秦太夫人嫡亲的侄女,也是因着这一头的缘故,钱家才和顾家搭上了话。是以乔氏对秦瑶卿的态度也颇为热切,闻言立刻温声问她是怎么回事,后者便眸光闪烁地附耳说了几句。   再抬头,乔氏看杜夫人的目光又不同了。   她倒从未听说过,这杜浔竟还有个妻妹在阳安侯府当妾室。   一时间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觉得有什么东西似乎脱离了掌控,乔氏便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哎呀,这细算下来,你家老爷和顾侯爷还是连襟呢。”   此言一出,一边的秦瑶卿便咯咯地笑了起来,面上是掩饰不住的嘲讽。   瞧着表哥当日那般回护着那晏安宁,她还当她真能有那通天的本事入主国公府呢。眼下,还不是被姑母厌恶,被赶出了顾家,和小小四品官的杜家人为伍?   秦瑶卿只觉得自己心头的那股子郁气消散了不少,连带着她心不甘情不愿带来的小姑子,都看顺眼了不少——晏安宁从前都住进了卿云小院,最终都没能哄得太夫人点头,她这小姑子,更够呛。   放在年轻的时候,杜夫人或许会因乔氏对江氏的讥讽如坐针毡,脸上火辣辣地疼。可如今多少年过去了,又有二妹的早逝横亘在她心头,她早就不在乎那些虚的了——只要人还好好的,还能在她眼前嬉笑怒骂,比什么都重要。   晏安宁低声在她耳边道了秦瑶卿的来路,杜夫人便笑看了乔氏一眼,不甘示弱地顶回去:“那照姐姐这样的算法,顾家太夫人还得跟您以姐妹论呢。”   乔氏听着一哽,四顾了下,忙道:“哪有这样的说法……”   她和秦太夫人以姐妹论,那她家老爷岂不是要在顾相爷跟前当长辈?借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这么想!   且这话多少让乔氏觉得有些含沙射影,像在说他们钱家娶了秦瑶卿这个老姑娘进门就是为了攀附顾家——虽然乔氏当时拍板的时候确实是这么想的,但也容不得旁人戳破。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乔氏的眸光有意无意地扫过一旁的晏安宁一眼,目中诧异地闪过一抹惊艳,旋即便匆匆带着秦瑶卿两个先走了。   这是在顾家,她可不想多说多错。   路过晏安宁身边时,秦瑶卿故意拖慢了步子,笑道:“有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鸡飞蛋打?这是不是就是说的晏姑娘?”   话语里掺杂着不加掩饰的恶意,听得杜夫人连连皱眉。   晏安宁没理会她,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眼秦瑶卿身后的姑娘。   那姑娘皮肤白皙,生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眉间一颗鲜红的朱砂痣,使得整张面容都变得鲜活灵动起来。   平心而论,秦瑶卿带来的这位钱姑娘无疑是漂亮的,否则乔氏应该也不会点头。但……   低着头绞着帕子的钱姑娘注意到晏安宁在打量她,便怯生生地望了过来,旋即羞涩地朝她笑了笑,像是因过度紧张,全然没注意到秦瑶卿的态度似的。   她这样,倒让晏安宁想到了一个人。   再看向秦瑶卿时,眸中便闪过一抹不屑。   她素知太夫人脾性,定然知晓,她不会钟意钱姑娘这样性子的人做她的儿媳妇……毕竟,有一个这样的,已经够让太夫人头疼了。   可秦瑶卿显然存着私心,并未告诉钱家人这一点。   她笑了笑,低声道:“秦姑娘新婚燕尔,还未恭贺您,得偿所愿。”   最后四个字,她咬得极重,外人不知内情,秦瑶卿却听懂了。   她那些小心思,还是没能逃过这个女子的眼睛。   秦瑶卿涨红了脸,但很快又平静了下来:她没能得到又如何?眼下的晏安宁,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没能进顾家的门,巴巴地在今日赶过来碍姑母的眼,她又比她强在哪里?   作者有话说:   啊宝子们,我这几天一直都在疲于奔命地赶路,实在是没办法更新,今天的更新也是断断续续写了两天才弄出来的。三次元的事情实在是一下子降临的,又多又复杂,没法保证更新实在很抱歉,等到事情稳定下来,会恢复日更的,感谢等待的宝子们~ 第77章   寿禧堂。   秦太夫人坐在上首,笑容温和地对着一一上前同她行礼的各家小辈颔首,又有各家的老太太或是当家夫人笑着互相问候,一时间屋内欢声笑语不断。   来的人有些多了,宽敞的堂屋竟开始有些站不下,太夫人身边的秦嬷嬷便客气地请各位夫人姑娘去厢房喝茶或是去院子里说话,除却一些和秦太夫人同辈的老太太们,便只留下了顾家的两位儿媳妇帮着一同待客。   秦太夫人笑着听那些人或直白或隐晦地王婆卖瓜似地夸赞着自家的姑娘,并不多说什么,只随和地点点头。   心间不免有些与有荣焉的感觉。   幼子的婚事虽让她挂心多年,可他一向出息,又容品俱佳,纵然如今亦是而立之年,抛出个饵,便也能让满京城的姑娘们闻风而动,卯足了劲儿想凑到她眼前来,就连她那一向自诩出身高门的二儿媳妇,也拐着弯将她娘家大嫂的亲戚带到了她面前。   念此,她的目光不由有意无意地扫过了低着头听陈家太夫人说话的大儿媳妇梁氏身上。   先前是梁氏先巴巴地跑过来打听这件事的,如今,她倒是八方不动,别说是自己娘家的姑娘,便是大房出嫁女夫家那头的亲戚,也不曾在今日露面。   想起一些陈年往事,她的目光瞬时变得犀利,但很快又兀自摇了摇头——梁氏性子一向软弱,多半是被她那妯娌撺掇到了她跟前,至于大房的人,也都随了梁氏做事的风格,不会在这等事上出头。   其余人不知太夫人想法,见她这一顿打量下来似乎没有对哪位姑娘另眼相待,一面心里头有些失望,一面又暗自庆幸——只要秦太夫人不对谁表现出特别的喜恶,那她们就还有一争的机会。   正当此时,外头忽地传来婆子高亢的通报声:“杜郎中夫人和晏姑娘来了!”   外头隐隐有些喧闹声,屋里的客人一时间却有些摸不着头脑,皱着眉头想这两位是什么人物,和顾家有什么关联。   直到杜夫人出现在众人眼前,才有人认了出来,原来是工部郎中的夫人。   说起来,工部的官员手头的权力也不小,可与顾家牵连上,却仍旧有些不够看。一些对政事略知一二的女眷已经开始绞尽脑汁地想:这杜郎中是何时入了顾相爷的青眼,竟能被顾家邀约到这宴席上?   马氏的目光却震惊地落在了杜夫人身侧穿着豆绿色杭绸春衫,斜插一支赤金步摇,戴着一对珍珠耳铛的妙龄女子身上。   这不是前些时日被太夫人赶出府去的晏安宁吗?   她还当太夫人是帮亲不帮理地厌弃了她,如今看来却是她想岔了。   依太夫人的为人,若是真厌恶了晏安宁,这样的场合,哪里会给杜家下帖子?   只是今日这宴席又略有不同,各家的女眷坐在这里谈笑风生,好得跟一家人似的,实际上暗地里都在较劲儿,恨不得自家的姑娘艳压群芳,一举得了太夫人或是相爷的青眼,倒颇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意味。   太夫人叫了晏安宁来,难不成是习惯了她在一边服侍,竟舍弃不得了?   马氏心里头有些怪异的感觉,见晏安宁朝她行礼,便也略有些心不在焉地笑了笑,没主动寒暄。   倒是从来性子娴静温柔的大夫人梁氏,笑吟吟地扶起了晏安宁的手:“在你杜家姨父家中住的可还习惯?你不在身边,可让太夫人好生挂念。”   晏安宁闻言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眸光却泛起了意外的神色。   她和梁氏从来没什么交情——自先侯爷去了,梁氏便一直深居简出,便是家里办宴席,也是能不露面就不露面。她瞧着身子孱弱,温柔可亲,实则是最难打交道的那类人,晏安宁也并不强求,以往在寿禧堂碰见了,也是态度礼貌地问一声好便罢了,并无旁的闲言。   哪怕是前世,她被顾文堂娶进门,同这位名义上的妯娌也并无特殊的往来。   大夫人的这两句话,倒将在场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这位年轻姑娘身上。   原以为是杜浔不知何时攀上了顾家,可听顾家大夫人这话,却像是和这位小姑娘很相熟似的。   这一细瞧,不少人便开始微微吸气。   十六七岁的年轻小姑娘,个个都是娇美漂亮的,可厅堂中间的这一位却生了张格外潋滟明丽,光彩照人的容颜,即便是将她放到一群姑娘后头,想也是能让人一眼瞧见的。   邱氏刚寻了个借口进来坐在了马氏的身边,见状立时心头警铃大作,还未待同自家姑奶奶打听什么,便见太夫人亲自起身携着那姑娘的手一道坐在了上首的罗汉床上,众目睽睽之下,态度前所未有的和蔼可亲,絮絮叨叨地询问着那姑娘的近况。   大夫人方才的话,竟没有半分掺假!   此时,也有些眼尖的人认出了漂亮温良的晏安宁,低声问陈太夫人:“咦?这是不是您老人家寿宴那回,秦太夫人带在身边的那小姑娘?”   她们明明记得,陈太夫人那时说,想找得意的孙辈同那姑娘作配的。那算起来,这姑娘是不是比相爷小一辈?   顶着那老太太充满希冀的目光,陈太夫人轻啜了一口茶,不咸不淡地道:“老身年纪大了,许多事情都记不清楚了,难为徐老夫人您对一个小辈都那般上心。”   闻言,那徐老夫人便没敢再问了。   听闻陈家最近在朝堂上颇为不顺,姻亲贺家倒得飞快,牵连得陈家也断尾求生般地在陛下面前交出了许多权柄,而其中,据说便有顾相爷的手笔。   素闻陈太夫人和秦太夫人是手帕交,当了一辈子的好姐妹了,没成想了临老了到底是被儿孙辈的影响了情分。那徐老夫人这般一想,心头一时也有些唏嘘,不过没能从陈太夫人口中听到准信,一颗心不免还是高高地提了起来。   陈太夫人却没她料想的那么多心思。   家大业大,难免就有顾得不周全的地方。陈家没有反心,只不过从前是被先帝和当今的旨意推着走到了这一步,顾相爷在此时用一个根子坏了的贺家来敲山震虎,他们也趁机摆脱了一些隐隐不受控制的部下,其实也是好事一桩,两家也并未走到反目的地步。   她只是在好奇地想着,这小姑娘究竟哪里来的这么大的本事,竟在这短短时间内哄得她那老姐妹松了口点了头,巴巴地为她安排了这么一场宴席给她做面子……   两人相熟数十年,陈太夫人在晏安宁出场的时候,观秦太夫人的态度,便明白了今日这满城风雨闹得是为哪般。   她还想着看这老姐妹被她那极为出息却在婚姻大事上格外特立独行的幼子气得卧病在床,母子互不想让地赌气一段时日呢,谁知这从前最顾忌规矩体面,在儿女婚嫁之事上最看重门第之别的秦家贵女,如今耳根子倒是软了。   没能得偿所愿,陈太夫人面上的神色便有些怏怏不乐,落在有心人眼里,越发认定了顾家和陈家如今嫌隙不浅,当着秦太夫人的面陈太夫人都不愿维持面子情了。   而那些头一回见晏安宁的,则此刻心头便如千万只蚂蚁爬过,心痒难耐却无从问起。   恰逢杜夫人被请到邱氏身侧坐下,马氏被邱氏轻推了推,只得轻咳一声,笑问:“不知安宁的婚事可定下了?您毕竟是亲姨母,想来到底比我们更上心些。”   当日秦太夫人要晏安宁随杜夫人走时,原就是用的这般借口,道要杜夫人好生为晏安宁寻一户人家,马氏有此一问面上看并不出格。只是眼下在这厅堂中,众目睽睽之下,偏偏众人各怀心思便是为的儿女亲事,杜夫人一副玲珑心肠,又岂能猜不出她意思?   方才她进来时就瞧见了,这马夫人身边还带了个漂亮的小姑娘呢。   于是便面色稍显淡漠地回道:“我们姨甥俩久别重逢,尚且想将安宁留在身侧些许时日呢,并不着急让她出嫁。”   马氏听着眸光微顿,正要再问,却听一旁的婆婆似是被她们的谈话吸引了注意力,笑眯眯地看了过来:“你们聊什么呢?倒难得见我这二儿媳妇和谁这般快的熟络起来。”   闻言,马氏面色微僵。   太夫人是哪里瞧出来她们聊得投契的?   这杜夫人话里可是句句带刺,半点好脸色都没给她。   但既然她开口了,马氏便也只能硬着头皮回话,便见太夫人神色有些唏嘘地拍着晏安宁的手,笑道:“……昨日浴佛节,你那亲自绣好的佛经供到佛祖金身面前,就连大觉寺的住持都是赞不绝口,夸你有慧根呢……你这孩子一向懂事又能干,谁家若是娶了你进门,福气定是在后头。这些时日不见,老太婆我这心里也是颇为挂念,这么可心的人儿,真想将你留在我们家不放人才好。”   此言一出,堂中众人面色顿变。   这样的话,放在旁人家的宴席上,是想替钟爱的小辈寻一门可意的亲事,可放在自家的宴席上,尤其是今日的风口浪尖上,就没法不让人多想了。   晏安宁也是没料到太夫人会当着众人的面这般不留余力地夸赞她,一时间亦有些脸红,忙轻声道:“能得您的青眼,才是我的福气。日后太夫人若是哪里需要我,尽管使了人去叫我来,安宁定然半点不推辞地过来服侍您。”   “哪里能让你这般劳累?”太夫人却笑眯眯地道了一句,却不再多说了。   马氏在此刻也是彻底明白了太夫人的用意。   她简直不敢相信,婆母怎么会打这样的主意?   这晏安宁,先前还跟昀哥儿纠缠不清的,又是江氏的外甥女,论辈分生生比小叔矮了一辈,年岁也小他许多,论门第,左不过是刚攀扯上一个四品官的姨父,哪里就能同当朝首辅相配了?   她觉得不可置信,这样明摆着娶进来会闹得家宅不宁的姑娘,太夫人聪明一世,怎么会打上这位的主意的?   院外,亦有几位年轻姑娘似是察觉到了里面的气氛,纷纷寻了借口进屋来一探究竟,霎时间,众多意味不明的目光落在了被太夫人亲密地挽着手的晏安宁身上。   晏安宁言笑晏晏地听着太夫人说话,在诸多目光的打量之下并未有半分怯色——太夫人用尽心思给她造势,一面是要用光明正大地手段表明顾家相中了她,一面也是想让她在京城这些贵夫人面前留下一份深刻的印象,日后的人情往来,也会受益良多。这样的关头,她没有理由要退却。   秦太夫人余光瞧见这小姑娘落落大方的表现,目中也飞快地闪过了一丝赞赏。   她可以不在乎门第,不在乎过去,但幼子将来的夫人,虽无宗妇之名,可作为当朝首辅的内子,也是要担起顾家的责任的。那个位置的人,可以出身不显,却不能没有胆识,否则一朝不慎,便会成为别人攻讦幼子的最佳着力点。   刚进屋的秦瑶卿没有错过太夫人一闪而过的神情变化,她怔了怔,旋即大袖下的手便紧紧攥了起来。   姑母竟然是真的欣赏晏安宁!   她伴在姑母身边多年,也未曾瞧见她对自己露出过那样的表情。   即是如此,姑母又为何偏偏要将她赶到杜家去?   她想到前几日礼部官员在顾家传读长公主的嫁妆单子时,闹得满城风雨的情形,原本充满愤懑不平的眸光顿时变得隐晦不明。   从前她住在国公府的时候,就听闻这晏安宁和那顾昀有什么青梅竹马的情分,是顾昀板上钉钉的未婚妻云云,是以初时她并未将这容貌过分出挑的年轻姑娘看在眼里,直到发现了那秘密,才变得歇斯底里,用尽手段想让她知难而退。   可那时,却是她一向倾慕的表哥亲自毫不留情地击碎了她的满腔爱意。   那时候的表哥,表现得似乎浑不在意晏安宁与自己侄儿之间的诸多纠缠。但秦瑶卿知道,男人都是好面子的,倘若晏安宁在顾昀被赐婚后还与他纠缠不清,会不会惹恼了表哥呢?   或许,是表哥厌恶了她,是表哥将她赶出了府?   这样的念头,登时让秦瑶卿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这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表哥早就功成名就,甚至是这大魏朝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势滔天的人物。他的事情,自然是由他自个儿的心意做主,连姑母都轻易干涉不得,否则,照先前姑母的意思,她早就嫁进国公府成为表哥的枕边人了。   她眸光闪了闪,看了一眼怯怯诺诺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姑子,又看了一眼在这厅堂中似乎一枝独秀的晏安宁,忽地笑盈盈地上前对秦太夫人道:“太夫人,姑娘们都在外头赏花呢,这样好的景儿,您和诸位老太太也该出去瞧瞧,坐在屋里多闷啊。”   若是一会儿表哥过来,她不想让表哥看见的人只有晏安宁。   除了好面子,男人也是颇为念旧情的。庭院中百花齐放,令人目不暇接,都是新鲜的面孔,那样,才不至于让这女人太过显眼。   秦瑶卿心里已经升起了一股奇怪的胜负欲:倘若今日真要在这些莺莺燕燕里选出来一位作为顾相爷的夫人,至少那个人不能是她恨之入骨的晏安宁。   听她这般说,厅堂中的夫人们也纷纷表示赞同。   一众人若是都挤在这屋里,也未必能给顾相爷留下什么好印象。庭院里春意深深,桃李樟柳的,才有一争之力。   太夫人看在眼里,便笑眯眯地颔首:“这样也好。”   却是仍旧让晏安宁扶着她的手臂往外走,丝毫不掩饰对这小姑娘的喜爱。   邱氏看着,一口气便堵在了嗓子眼里,等出了门,见徐姑娘正同几个年轻姑娘有说有笑,忙朝她使眼色。   后者生得一双灵动妙目,见状便笑眯眯地上前给太夫人献花,妙语连珠地哄得太夫人笑得开怀,对邱氏道:“你这外甥女也真是个妙人儿,生得也漂亮,当真是讨人喜欢。”   邱氏闻言面色稍霁,忙对太夫人笑道:“良玉从来伶俐,太夫人若是喜欢,尽管使唤她便是。”   太夫人就笑了笑:“这是你们家捧在手心里的孩子,我可不敢使唤。”言下之意,却是将徐良玉看作外人,与对待晏安宁的说辞却是大有不同。   邱氏眸中便不由闪过一抹失望。   众人正谈笑着,忽听有人高声通禀道:“太夫人,三老爷下朝了,想来跟您请个安。”   “相爷可真是孝顺……”   诸女眷七嘴八舌地奉承着太夫人,做出要回避的姿态,实则都在暗暗地朝自己家的姑娘使眼色。   眼瞧着秦太夫人这头是行不通了,但顾相爷却是极有主见的人,先头那位夫人便是他自个儿拿主意要娶的,若是能入了相爷的眼,那位不知深浅的晏姑娘想来也翻不出什么风浪了。   不少人都带着这样的希冀。   太夫人听着诸人的奉承,却是暗暗撇了撇嘴。   不说这会儿有多少人盼着她这儿子不孝,忤逆她的意思,单凭这小子平日里在这种事上的作为,便很难让她觉得他和孝顺这两字沾边:原先她一旦在家里办宴席,宴请了些年轻小姑娘想相看,这人便跟长了千里眼顺风耳似的,不是推脱公务繁忙闷在书房里不露面,便是直接歇在了内阁根本不着家……   像今日这样的场合能请来这样的“贵客”,那可真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她看了一眼人比花娇的晏安宁,暗暗摇头:难不成还怕她面上答应了心里仍旧不乐意不成,生怕有人欺负了她去……   秦太夫人已然多年未曾见到幼子这般维护谁了,人生在世,总也要有一些重要到让人心甘情愿背弃平日里的原则的人来牵挂,那样的日子才算过得有滋有味。   她于是舒展了眉头,颔首道:“请三老爷过来吧。”   晏安宁这时才佯装无意地看过去,便见戴着梁冠,着官袍玉带的顾文堂一手背在身后,表情淡漠,身姿如松地迈步走了进来。   他身材高大清梧,看人时自带一种威严意味,却不似酷吏那般的让人心生畏惧,反倒是如神坻般让人忍不住心生向往,至于那精致却不显女相的面容,更是如话本中一笔掠过却让人浮想联翩的如玉郎君一般,难寻瑕疵。   明明已经是而立之年,却并未有任何发福的迹象,但那宽阔的肩膀,却又看得年轻小姑娘忍不住微微红了脸,一面不好意思一面又偷偷地朝那头看。   顾文堂目不斜视,上前搭手行礼,给秦太夫人请安,晏安宁便听他睁眼说瞎话地道:“倒不知母亲这边有这么多的女客,儿子这一来,怕是唐突了。”   邱氏便笑吟吟地道:“相爷朝务繁忙,平日里能见着一回可是比登天还难,今日是我们有福气,竟能瞧见相爷。”   马家和顾家是姻亲,邱氏倒不用特意避嫌。   顾文堂便温和有礼地朝她颔首,抬眼时,目光似无意地在园子里游走了一圈,但并未在哪位姑娘身上有任何刻意的停留。纵然如此,却仍旧看得一些人面上露出些紧张又羞赧的意味。   太夫人见状,唤了人端来一托盘,里头呈放着一株刚摘下来不久的牡丹大朵,笑道:“今日这赏花宴,这些小姑娘们倒是都不约而同地票选了这牡丹花为花中之王。美人配娇花,相得益彰,这花我倒想送给一位在场的小姑娘,只是这些丫头都是各有各的好,倒是让我犯难。老三,你向来有主意,不如替母亲分分忧,也算是给这赏花宴做个收尾,如何?”   众人一听,目光顿时纷纷朝着那托盘上明媚娇艳的牡丹花投来。   选牡丹,自然是最稳妥的。   牡丹是国花,亦象征着正室的身份,秦太夫人给了笺纸让她们选最得心意的花,但凡是对那个位置有念头的,自是不用多说地选了园子里开得正旺盛的牡丹。   却没想到,太夫人先前表现得那般强势,对那晏姑娘格外青睐,此刻却要将决定权交给顾相爷……   是的,众人都能瞧出来,这花要送的,不是什么最机灵最聪明最配花的姑娘,而是最得顾相爷心意,堪为相爷夫人的人选。   园子里一时间变得落针可闻。   听闻顾相爷从来不近女色,也不知今日这事,太夫人有没有事先同顾相爷商量过?   顾相爷当真会听从太夫人的话,从在场的贵女中择选出一位满意的,成为他的妻子么?   还是会设法推脱,将今日的宴席又变成一场无疾而终的闹剧?   晏安宁也是暗暗吃了一惊。   任她想破脑袋,也没有想到太夫人会用这样近乎直白的方式,在众人面前表明她和顾文堂的立场。   她听闻,先太子加冠之事,先帝便是让贵妃在御花园中办了一场这样的花宴,在那场宴会上,先太子便是这般一眼瞧中了前太子妃,从贵妃手中取过那花,赠予了太子妃,自此成就一段良缘。   着绯红官袍的顾相爷闻声似敛眉思索了片刻,旋即从托盘上拾起那牡丹花,抬眸仔细地看了一圈园子里的年轻姑娘们。   在众人紧张到连吞咽口水都不太敢的气氛中,那审视的目光最终停在了太夫人身侧那位美丽娇艳的姑娘身上,似湖水般涟漪微动,旋即抬起了步子,不紧不慢地走到了那姑娘面前,抬起了拿着花的手。   园中诸人登时变了脸色。   怎么会,难不成相爷也中意那位晏姑娘?   温润又醇厚的嗓音便在此时响起,将众人安慰自己的心理活动和幻想一同击碎:“还请晏姑娘笑纳。”   那方才还神情淡漠,似乎高不可攀的权臣,此刻脸上都是温和的笑意,对着那佳人没有半分高高在上的气度,倒像是个追求窈窕美人的年轻公子,言语中竟隐隐带着些期盼的意味。   晏安宁迎着他炯炯有神的目光,微微弯唇,在一众姑娘们不甘又酸涩的眸光里,纤长的手指托住了那牡丹的根茎,微微屈身福了一礼,水目中潋滟明亮如满天星辰,轻声道:“多谢相爷相赠。”   而一边,震惊得无以复加的马氏见这两人难掩柔情蜜意的神色,终于明悟了什么。   原来今日,只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一场戏。   小叔的妻室,原是婆婆和小叔早就议定的人选。   可这一切,她竟然都被蒙在鼓里!   小叔与晏安宁……她简直难以想象,怎么会偏偏是她呢?   想到她先前和晏安宁无意中闹出来的一些小别扭,马氏心里简直复杂极了。   她不由看了一眼自己那深居简出的妯娌,心里纳闷:梁氏是怎么知晓的呢?倒让她在娘家人面前丢了一场脸,好在太夫人并没想针对她,夸了徐姑娘几句,不然,此刻的邱氏只怕要记恨上她了。   而秦瑶卿的面色则顷刻间变得雪白。   晏安宁是哪里来的福气,竟能让姑母和表哥为她筹谋至此?今日,这满京城的不知内情的人,怕都是被他们当成猴儿戏耍了。   乔氏已经在一边低声埋怨开了:“……你说说这是什么事儿,瑶卿,你不是道太夫人最疼爱你么?怎么连这样的事你都不知晓?倒白白折腾咱们家的姑娘来跑一趟……”   正值秦瑶卿心情极差,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咬牙道:“我哪里知道那贱人竟有这般本事?勾得表哥肯为她做到这一步……她那样的人,哪里配得上表哥?”   此言一出,乔氏和钱姑娘的目光顿时变得震惊诧异起来。   钱姑娘性子怯懦,但却敏感多思,听着素日里表现得贤良大度的嫂子忽然说出了这样粗鄙不加掩饰的话,登时就明白了什么,抹着眼泪道:“嫂嫂,您自己有私心,又何苦拿我做筏子?”   她也是看出来了,她这嫂嫂一直心不甘情不愿,方才连在秦太夫人面前为她多美言几句都不愿意,她还以为是同顾家的姻亲可能牵连到朝中事,她不愿轻易让钱家和顾家结亲,如今看来,却是为了她自己见不得人的私心!   说罢,她扭头边跑走了。   秦瑶卿瞠目结舌,没想到这从来一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小姑子居然能说出这样诛心的话来,顿时心乱如麻。乔氏一看她反应,心里五分的疑窦顿时变成了十分,当即便冷笑了一声,道:“瑶卿,这人啊,总是贪心不足。只是得陇望蜀,对出嫁女来说可是大忌,你年轻不懂事,我能体谅你,你夫君那边可就未必了。”   多少也有些埋怨秦瑶卿不尽心出力,还戏耍她的事情。   秦瑶卿脸色顿变。   说不定,她那小姑子现在哭着跑走,便是回家去同她夫君告状了……她虽然觉得夫君与表哥相差甚远,但这门亲事却是秦家长辈极为满意的,一旦出现波折……   她不敢细想,当即也只能匆匆和太夫人作了别,转身离开追人去了。   而这些小风波并未让晏安宁格外注意,她只是手里小心握着那牡丹花,眸中忍不住荡开一圈又一圈的笑意。   苦心筹谋了许久,到今日,一切总算是得偿所愿了。   一场大戏落幕,太夫人身边的秦嬷嬷便请诸位宾客进屋开席用饭,到了此时此刻,其实也没几个人有心情用饭了。但好在中选的人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自己家没得了好处,好在仇家似乎也没沾到便宜,让人心里多少有些宽慰。   事已至此,也不好再得罪顾家的人,纵然有些没胃口,大家也都是纷纷应了。   鱼贯着进屋的时候,晏安宁不知怎的朝顾文堂睃去,恰好立在原地准备回外院的那人的目光也迎了过来,视线彼此相碰,便见他唇角噙起一抹惑人笑意。   仿若她是他苦求了许久才收在掌心的珍宝似的。   晏安宁一时间心中滋味难以形容。   也不知,今日,到底是谁得偿所愿了?   作者有话说: 第78章   顾家这场格外引人注目的花宴落下帷幕后的第二日,秦太夫人便请了康王爷做媒人,康王妃做全福人,顾文堂的亲姨母陆家老太太帮他到杜家提亲。   说起这陆家老太太,倒是京城里难得一把年纪,仍旧夫婿健在,儿女双全的老太太,被一众高门视作有福之人。顾文堂的长辈里,这一位也是最合适帮他提亲的。   这三位,无论是哪一位,都是单拎出来能让京城震一震的人物,且京城提亲,向来有新女婿同媒人一道上门的规矩。于是到了这一日,杜家便迎来了四位响当当的贵客。   “老爷,相爷在跟您说话呢。”杜夫人不动声色掐了自家呆若木鸡的夫君一把,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瞧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她昨日不是都将事情同他说了?怎么这人还这样一副震惊到无以复加的样子,真是丢脸死了!   一向和杜浔夫唱妇随的杜夫人头一回生出了些嫌弃的情绪。   杜浔眨了眨眼睛,才缓慢地反应过来首辅大人在同他说话,下意识地就想弯下腰回禀,被杜夫人眼疾手快地一把推直了腰,咬牙切齿地提醒道:“老爷!”   顾首辅温和又坚定的声音才在他耳边渐渐明晰起来:“……这聘礼单子,您瞧着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哦。   他这才明白过来,这里不是内阁,顾首辅并非召他问话,询问差事办得是否精心,而是在向他妻子的外甥女提亲。   明明是昨日就知晓的事情,可直到今日,他还是有些迷迷茫茫,不知今夕是何年的错乱感。   顾相爷要娶晏安宁,那他岂不是也要成了顾大人的姨丈了?   这怎么可能呢?他怎么会成为首辅大人的长辈呢?   可事实就摆在眼前,若非真有这桩难以置信的婚事,他这小小的郎中府,哪里能迎来这样的四位贵客呢?   杜浔的目光缓慢地从康王爷等人身上扫过,慢吞吞地从顾文堂手中接过了聘礼单子,这一看,顿时吓了一跳,神魂都归位了。   按照礼数,头一回上门提亲,并不需要备齐聘礼单子,后头还有小定的流程要走呢。且顾家昨日才在花宴上放出意向来,杜浔料想这聘礼定然一时半刻没法准备齐全,却没想到,顾相爷这就将单子送到了他眼前。   抬头嫁女,但安宁却是高嫁,还是高得难以想象的那种,杜浔本该保持的矜持也有些拿捏不住。原以为顾家是放下身段来求娶,又是娶续弦,场面恐怕大不到哪里去,可一看这丰厚到难以想象的聘礼单子,他顿时明白自己想岔了。   这哪里是什么一时兴起,分明是早有图谋!   若他是安宁丫头的爹,恐怕这会儿该生气的。只可惜,她那爹是个不着调的,不然顾家的人也不会直接将提亲的事情大费周章地移到杜家来。看样子,在顾首辅心里,是要将杜家当成正经姻亲来走动的。   原先他不怎么犹豫就同意了夫人将这多年未见的外甥女收留在府里,是存了些爱屋及乌的悲悯,但此刻看来,倒是他们杜家沾了人家天大的福气。   杜浔深吸了一口气,想着晏安宁对自己视作掌上明珠的独女的搭救,准备硬着头皮好生询问一番顾相爷,也算是尽了些情分。   这时,却见那一直坐着没动弹的康王爷笑眯眯地站了起来,拉着他的手活像他二人是经年的老友一般,妙语连珠地说了许多话,倒将这门亲事说成天上有地上无的天赐良缘,对晏安宁的夸赞更是如同倒豆子一般地滔滔不绝,流畅自然,提起顾文堂,更说得像是错过了这门亲事顾相爷就再也寻不到合适的妻室了一般……   杜浔听得眼皮子直跳,生怕顾相爷听了康王爷这不着调的话气得起身拂袖而去,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那人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像是康王爷说的话丝毫没有逾矩之处似的。   他不免看了顾文堂一眼,生怕这贵客是没听清康王爷说什么,道:“这门婚事,实在是我们家高攀了相爷,但我家夫人也是心疼外甥女的,深谙齐大非偶的道理,是以心头多少有些顾忌……”   一边的杜夫人听着微微一愣,眸中便泛出些动容之色。   是多年的枕边人,她自然知晓,自家夫君对这位顾相爷是又惊又怕的,如今却能为了安宁能顶撞康王爷和顾相爷的意思,非要探个究竟……她这一辈子,到底是没有错付。   便见那给过聘礼单子后便一言不发的高官抬眸看了过来,淡声道:“杜大人谦虚了,晏姑娘才貌双全,为人又善良懂事,庶务上亦是一把好手,也深得我母亲喜欢。能娶到这样的姑娘进门,是顾家整个宗族的幸事,是我顾某此生最大的福气。”   像是海誓山盟一般的话,却被这人这般平和地道出,倒像是公文上的朱笔御批似的,不容人质疑。   杜浔与夫人对视一眼,两人便不免笑了起来,终是将心放回了肚子里。   ……   从杜家的厅堂出来,顾文堂一眼就瞧见了不远处那露出一抹衣角的姑娘。   正想过去,却被自家姨母陆家老夫人拉住了。   “礼不可废。”陆家老夫人笑眯眯地道,自个儿却扶着婢女的手走了过去,晏安宁听见动静走了出来,瞧见个脸生的老夫人,不免怔了怔。   顾文堂弯唇,大步上前去为她介绍。   晏安宁面上不由飞过一抹红云,低着头乖巧地给陆老夫人行礼。   她记起来了铱誮,太夫人的妹妹便是陆家的老夫人,和世子妃陆氏的娘家陆家,正是隔房的同族。也是因为有着这一层关系在,世子妃的位置一向做得稳当,在太夫人那里也很有体面,便是马氏,也没怎么能让这个儿媳妇吃到什么苦头。   陆老夫人便笑着拉着她的手,左右打量了一番,赞道:“这可真是个标志的人儿,老身那么些个孙女,没有哪个能比得过你七八分。”   晏安宁嘴上忙谦虚一番,陆老夫人看了一眼眸含笑意静静听着的顾文堂,也是微微挑眉。   这么多年来,她还是头一次瞧见这家里最出息的外甥对哪个姑娘这般上心,当着工部的下官,竟能说出那般处在低位的话,直哄得人家夫妇俩笑得合不拢嘴,一口答应了下来……   这小子自小就傲气得很,能见着他这一面,她这个当姨母的可真是大开眼界了。   她自是知晓自家姐姐的苦心,这般的大费周章,便是不想授人以柄,想将这门婚事变成是她一眼相中,幼子顺着她的意同意了这亲事的样子,既如此,在下聘之前,两人也不该再单独说话,免得被人说出私相授受。   “等到小定时,我再来寻你说话。”陆老夫人笑眯眯地拍了拍晏安宁的手,看了一眼外甥,顾文堂无奈地笑笑,望了晏安宁一眼,还是顺着这老人家的意,只是走的路上却不动声色地回头了好几次。   晏安宁笑着目送二人离开,眸色微微动了动。   等这桩事了了,姨母生产过后,她也该动身去做那些该做的事了。   这一次,她想要力求圆满。   ……   当顾文堂兴师动众地带着几位贵客去杜家上门提亲的消息传回顾家的每个角落,秋姨娘神魂不舍地打碎了屋里一盏名贵的瓷器,登时心疼地蹲下身来收拾瓷片。   或是心神不宁,一不小心又划伤了手指,指腹上顿时出现汩汩血痕。   内室的顾明惠听见动静,连忙跑了出来,见状立刻要拉秋姨娘起来:“……行了,让下人去做吧,快过来,我给您包扎包扎。”   秋姨娘却猛地看向她,神情难得有些怒气冲冲:“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什么?”顾明惠愣住。   “三老爷和晏安宁的事情,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她死死地盯着女儿,看得顾明惠身上都不由冒出丝丝寒意。   她摇了摇头,有些沮丧地道:“这事儿我也是头一回知道呢。”从前她并没看出什么迹象来,没想到,两人都要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安宁却都没告诉她。不过想想对方竟然是她的亲三叔,顾明惠又觉得可以理解了。或许,安宁是觉得这事有些尴尬,怕她会多想,在尘埃落定之前才没有对外张扬。   闻言,秋姨娘立时便像泄了气一般,一言不发地坐在那儿,表情颓丧。   顾明惠本来没多想,只以为姨娘是太震惊了,连她听说的时候,都吓了一跳呢。可见状,却隐隐瞧出些不对来。   她眯了眯眼睛,看着秋姨娘:“姨娘,安宁是我的好姐妹,如今她能有这样的大造化,您该高兴才是。日后,咱们也算是有了靠山。怎么我瞧着,您却是不太高兴呢?”   秋姨娘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半晌,才闷闷地道:“什么好姐妹?可别是你剃头挑子一头热,你瞧瞧,自打五少爷被赐婚之后,她来找过你吗?”   顾明惠的眼神顿时变得犀利。   她紧紧地抓住了姨娘的手,直视着她:“什么意思?姨娘你做了什么?”她也正奇怪,自那之后,两人似乎生分了许多。若不是姨娘主动提起这个时间节点,她根本不会细想这前后的变化。   这般一想,却是越想越心惊。   秋姨娘本就不擅长在女儿面前撒谎,被顾明惠这样像极了顾侯爷发怒时审问人的目光看着,没过多久就什么都撂了。   她一边说一边拭泪:“……当时我哪儿能想到这丫头能有这样的大造化?她真是误解了我,我哪里有什么坏心思呢,不过是怕江妹妹那里没听到消息,不能及时有对策罢了……哪知就被她正好瞧见了,劈头盖脸便是讥讽我不安好心,还威胁我要以命换一命呢,真是吓死人了……”   顾明惠听着,眼神却越来越冷。   她们是亲母女,姨娘是什么样的性情,她再清楚不过。先前江氏没过三个月胎像不稳的时候,就是派人来请她过去,她都要找借口推脱的。可那时江氏肚子已经很大了,正是受不了任何刺激的时候,外头还在刮风下雨,姨娘却非要半夜跑过去跟江氏说这个噩耗……   莫说是晏安宁,就是她,也很难不觉得她是没安好心。   且到了如今的局面,她竟然还满口谎言。   顾明惠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姨娘,咱们是亲母女,对着我,你也要这般编排晏安宁,为自己寻借口吗?”   闻言,秋姨娘的头越来越低。   过了一会儿,才听她低声道:“……惠儿,你还没当娘,不明白我的一片苦心……你没个兄弟帮扶,只能凭着夫人的抬举在傅家站稳脚跟……五少爷眼瞧着要尚公主,自是尊贵无两的……江氏要是生下个哥儿,这府里就更没咱们娘俩站的地方了……娘当时也只是碰碰运气,万一运气好能替夫人除了眼中钉,谁也怪不到咱们头上,还能在夫人那里得个人情……”   她絮絮叨叨,越说越觉得自己有道理。   顾明惠的神情却越来越不可置信。   她难以理解地打断了她:“夫人何时容不下江姨娘了?在江姨娘的姐姐上门之前,夫人根本就没将府里的妾室看在眼里过!姨娘,您自己有私心,又何必将夫人拉出来当借口!您不过就是落井下石,丝毫不顾女儿和安宁的情分!”   顾明惠觉得伤心极了,她没想到,自己的姨娘在背地里竟然是这样的人。   想起晏安宁曾经在顾明珍面前替她维护自己的姨娘,顾明惠更是觉得无颜再见她了——这不是恩将仇报,又是什么?她白着脸摇头,泪如雨下:“姨娘,看来安宁曾经给我送的那些名贵的压箱底的嫁妆,您是半点也没放在眼里了。既然如此,明日我就去杜家将这些东西全还回去,我这辈子,是没脸再见安宁了。”   因是曾经的好友,她也最为清楚,温温柔柔的晏安宁最大的逆鳞便是自小抚养她长大的姨母江氏。是以,怪不得她这些时日不愿再与她往来,实在都是情有可原。   秋姨娘一听这话却急了,忙劝阻道:“你这是什么话?她既然送你了,那就是你的东西。咱们没什么家底,等你嫁去了傅家,还得靠这些嫁妆打点上下呢,你这孩子,怎么这般死心眼!”   顾明惠不由讥嘲地勾了勾唇角。   “姨娘,用着人家的东西,您倒觉得是不可多得的贵重东西了。怎么咱们欠人家的人情,你就能在脑子里视若无睹地一晃而过,毫不在意呢?”   说罢,她也不愿再同秋氏多说,径直回了自己的房间,重重地关上了门。   见状,秋氏呆愣愣地坐在原地,面如土色,良久无言。   她实在是想不明白,那晏家丫头,怎么好端端地就有了这么大的运道呢?日后嫁过来,依照相爷说一不二的性子,她得罪了她,还能在顾家立足吗?   秋氏咬了咬牙,暗自下定了决心。   ……   而此刻的长公主府。   自打昨日听闻了消息便一直面色沉沉的魏永嫣,在听说顾文堂带着康王爷上杜家提亲的消息之后,愤怒地将桌上的粉彩茶盏通通扫在了地上。   宫女内侍们立时扑通一下跪了一片。   “殿下,小心身子!”   倩雪一脸担忧地劝道。   魏永嫣却更生气了。   她被这肚子里的孩子拖累着,不得不以这样的面貌嫁给顾昀,可一转头,那个让她无比厌恶的晏安宁,却成了顾文堂的未婚妻。   那岂不是说,将来她还得叫她一声婶娘?   一想到这里,魏永嫣肚子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   她是堂堂长公主,可顾家人要娶她,却并没有什么欣喜之意,秦太夫人反倒为了给那晏安宁造势,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   为什么,她究竟是哪里不如她,怎会这般让她事事都不如意?   作者有话说: 第79章   孟夏时节,绿叶连天,荷花初立,便在月末的这一日傍晚,江氏发动了。   因着婚约的缘故,晏安宁一直住在杜家,不能时时伴在姨母身边,等到顾家的人上门来报信时,已经是天光微亮的时辰。   幔帐下的身影犹还睡眼惺忪,一听这话却立刻坐起了身,匆匆趿了鞋子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问:“姨母她现在如何了?”   杜家的婢女还是头一次见这位仪态从来落落大方的表姑娘做出这等失态的行径,一时也是颇为感慨其与江姨妈之间的情分深厚,恰逢杜夫人带着下人进来,忙拉了她的手笑:“我的儿,怎么慌成这样?放心罢,她现下已经平安生产了。”   晏安宁这才长松了一口气。   “快些梳洗打扮吧,总不能就这样去你未来婆家。”杜夫人打量了她一眼,笑眯眯地道。   后者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月白中衣和随意抓在身上的一件外袍,亦是大窘——方才一时情急,倒顾不了这么许多。不过,这回倒还真是自打她和顾文堂定亲后她头一次去顾家正式拜访,虽去的是阳安侯府,但两顾不分家,江氏生产,至少马氏这个主母会亲自或派人在场看着,确实不能失了礼数。   等姨甥两个进了阳安侯府的大门,已经是天光大亮。   怡然居里亮堂堂的,婢女婆子们静悄悄地收拾着屋子,马氏身边的嬷嬷见她们来了,忙笑着道:“杜夫人来啦?江姨娘总算是不负夫人和侯爷所盼,夜里丑时三刻平平安安生下个小公子!”   晏安宁暗暗打量那嬷嬷一眼,见她笑容里虽客气意味居多,但并无什么隐晦意味,亦是心下稍安。马氏的为人她也有几分了解——她一向自恃出身高门,并不怎么看得上这些妾室通房,更不屑于出手对付她们。即便是先前谢氏娘家承蒙顾家的提拔发达了不少,顾昀也出息颇得阳安侯看中,马氏却也没有对顾昀下过什么毒手。   前世,若非是丧夫丧子的双重打击让马氏性情大变,她也不会对谢氏假借她的名头对江氏出手的事情充耳不闻。但说到底,马氏打心眼里只将这些女眷看成家养的猫儿狗儿,纵然有忌惮,但只要她的儿子还稳坐世子之位,她就无心自降身份地同她们争斗什么。   杜夫人在晏安宁跟前说得云淡风轻,但此刻也不免追问一句:“江姨娘可还好?身子不曾亏损吧?”   女子生产都是一脚踏进鬼门关,顾家的人在乎子嗣传承,但于杜夫人而言,自然是这个失而复得的妹妹更加要紧。   那嬷嬷微微一怔,忙笑道:“那是自然。奴婢在顾家伺候这么多年,从没见过哪位主子像江姨娘生产得这般顺利呢……”   闻言,杜夫人这才松了口气,命婢女打赏了一通稳婆和伺候的下人们,这才领着晏安宁进屋去看江氏。   产房里有浓郁的血腥味儿,但二人都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直奔江氏的床榻。   江氏听见动静,悠悠醒转过来,却是脸色苍白,神色倦怠,见着好些时日没瞧见的晏安宁,眉眼间就撑起一抹笑意,有气无力地道:“好孩子,你怎么来了?这屋子现下味道不好闻……”   一面要坐起来,杜夫人忙按住了她,嗔道:“你可先紧着自个儿吧,安宁是大丫头了,哪里那般娇贵了?倒是你,一向身子骨弱,如今又经历了这难关,纵然生产得顺利,没有一两月也休想恢复元气。”   心下也是颇为感慨。这从前在家中最得宠爱的幼妹,经过这些年,也渐渐有了些长辈的模样了,倒怪不得将安宁养得这般好。   晏安宁也是一听便红了眼睛,上前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子依偎着姨母,有些埋怨:“……您怎么不早些派人来知会我们?我们是一大早才知道的消息。”   她听闻过不少女子生产丢了性命的事情,再加上姨母这一胎在她眼里是失而复得的幸事,却正因如此,结局亦变得不可控,是以这些时日她心里始终记挂着,想着无论如何都要在江氏生产之日陪着她,却没想到并没能有这个机会,一时心间也是又幸又怕又内疚。   江氏就摸了摸她的头,抿了嘴笑:“若是一时生不下来,自然是要让人去杜家报信的。只是这孩子省心,没费多少周折就降生了,那时天色还暗,我想着再过些时辰去报信也无妨。”   杜夫人没听见孩子的哭声,就站起身来四顾:“……孩子呢?”   “陈嬷嬷和稳婆她们抱去清洗了。”   不多时陈嬷嬷喜笑颜开地抱着用襁褓包好的婴孩过来,江氏看着方才还脏兮兮,哭个不停的小家伙睁着大眼睛好奇地看来看去,小脸红通通的,头发乌黑,一时神色也变得温柔无限,眸光舒缓得似能滴出水来。   晏安宁也睁大了眼睛看那孩子。   那孩子却很快就困了,迷迷瞪瞪地闭上了眼睛,神色恬静,一副不再理会世事的样子。   她就听见杜夫人在一边夸赞:“这孩子生得好,随你,生下来就顺当,性子又这样好,将来定然有出息……有了这孩子,你日后的日子也不用发愁了,安安生生地过,总归不会差的……”   晏安宁就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那还没长开像个皱巴巴的小猴子一样的婴孩,暗道没想到姨妈也这么会宽慰人……这小猴子,哪里看得出得了江氏这般如玉美人一星半点的传承呢?   江氏也眨了眨眼,看了一眼晏安宁,颇有些心领神会的意味。   杜夫人似看出了她们二人的想法,没好气地道:“孩子还小,还没长开呢!看什么看?小妹,你小时候就是这么皱巴巴的样子,还有安宁,你刚出生的时候也没好到哪里去!”   闻言,晏安宁佯装乖巧地低下了头,似在受教,其实并不怎么相信。但余光看着那睡得正甜的小猴子,心间也莫名升起了些血脉相连的玄妙感。   从此,她在这世上就又多了个血脉相连的亲人呢。   她认出了这孩子身上襁褓正是那时她亲手绣的婴儿包被,她送给江氏的时候江氏很喜欢,她也很满意,可此刻看着那小小的一团,她顿时觉得这襁褓有些花里胡哨了——纵然那些好看的刺绣只是在外头,可这是个男孩子,若是不安分地翻来翻去划着了,也不是不可能。   晏安宁已经开始思考要重新给这孩子做个包被了……   ……   从怡然居出来,晏安宁才见着姗姗来迟的马氏。   论礼,妾室生产,身为主母的马氏并不需要彻夜守着,安排好医官稳婆,派个得力的人看着便是,是以二人来时没见着马氏也并不觉得意外。倒是听闻昨夜阳安侯来了一趟,听闻江氏顺利产下麟儿,高兴地当场给孩子起了名,唤做顾昱,以此希冀幼子前途光明灿烂。   一番折腾后阳安侯本想瞧瞧爱妾,但到底是被马氏身边的嬷嬷劝了回去——素来产房污秽之说,越是高官大户的主君越是忌讳这些,免得给仕途前程招惹来晦气,阳安侯并不怎么信这个,但马氏的面子他还是要给的。特意来给妾室所出的幼子起名已然算是特殊的恩遇,至于宠妾灭妻之事,他是不会做的。   两方人见了面,马氏在瞧见晏安宁时神情不免微微有些尴尬。   她一向在晏安宁面前摆足了长辈的谱,这些年来晨昏定省的礼数也没少受,在心里,她几乎是将晏安宁当成府里一个不起眼的庶女来看的。在她和顾昀的婚事摆上台面的时候,她更是早就想好了待她嫁过来后要如何敲打她,让她安分地当好一个庶媳,不可撺掇夫君野心勃勃搅得侯府不得安宁。   谁知一朝情势陡转,从前那个野望最高不过侯府一庶子的小姑娘,竟就这样不声不响地攀上了秦太夫人和顾相爷两座大山,还能哄得那从来将风月之事视为浪费光阴的小叔亲自上门求娶……   马氏心里惊怒交加,但这些时日早已出嫁的长女常常上门来陪她“谈心”,她也是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所谓的赏花宴,恐怕只是婆婆母子二人做给外人看的。其中的主角,早就被定下了。   小叔也不是在婚姻大事上任凭父母做主的性子,能让他那样的人纡尊降贵去杜家提亲,定也是心甘情愿的。不看僧面看佛面,这晏安宁现下正是年轻姣好的时候,嫁过来只要不闹得家里鸡犬不宁,一时半会儿也不会被冷遇。   妯娌间低头不见抬头见,况且无论是二房还是她的娘家马家都有不少事要仰仗着小叔,骨肉亲情尚且都有比不过枕边风的时候,她一个嫂子就更不能轻易和晏安宁闹翻了。   当下她缓了缓面色,上前同二人点头见礼,亲热地问杜夫人:“……可瞧过了?也是江氏一切都好,我才由着她的意思,天明了才派人去杜家报信的。”   “承蒙侯夫人照顾了。”杜夫人也客气地回话。   晏安宁现下身份不同了,见着马氏自然也不用同从前一样行晚辈礼,只是笑眯眯地看着。   马氏余光一直注意着她,等和杜夫人说完了话,就从下人手里接过一物递过来,道:“这是宫里前些天太后娘娘赏下来的京八样,论这手艺,还是宫里御膳房的方大厨最拿手,你们年轻小姑娘应该爱吃……”   晏安宁会意。   顾家并未分家,宫里的赏赐也都是经了太夫人的手才会分发到各院里来,马氏这一出,严格意义上算是借花献佛。但无论如何,这无疑是她对自己的一个示好的信号。   照马氏倨傲的性子,居然能这么快地主动推动身份转变的情势,倒是让她意外。不过她想起那位风风火火自幼长在太夫人膝下的大姑奶奶顾明华,又觉得没什么好意外的了。   于是笑着收下,同马氏道了谢,两人这才离开了阳安侯府。   *   顾文忠老来得子,甚是欢喜,昨夜虽碍于礼教不得不离开了怡然居,却是饮了好些酒,一觉睡到晌午才起,悠悠然地在园子里逛了几圈,听闻顾文堂下衙了,便又乐滋滋地去寻幼弟分享此间乐事。   顾文堂在内阁听了一天的禀奏,眉宇间有丝丝乏意,见二哥如此,却不好拂了他的兴致。兄弟二人面对着坐下,阳安侯便命婢女取来茶吊子,用年时的雪水烹了,在紫砂壶里炖了上好的普洱茶,斟上滚滚的一盏递与他。   顾文堂坐在紫檀雕花椅上,身侧的香几上摆着下人送来的热腾腾的糕点。   他说,顾文堂便听着。   末了,他便摇头笑道:“二哥倒是有闲情逸致,不必点卯也无上峰呵斥。”   阳安侯并不放在心上。   他才干不大,也有自知之明,承蒙家族余荫得了个闲差和爵位,也无心累死累活去证明自己——在他眼里,先前有长兄,今后有幼弟,都是能支应门庭的大能,他只要不给家里招惹祸事,就算不错了。   于是亦眯着眼睛笑:“你膝下子嗣单薄,哪里知道其中的乐趣?”   兄弟俩感情一向不错,素知开什么玩笑不会惹到对方禁忌,自然也没人当真。   往日里顾文堂也是并不将二哥这点子炫耀的小心思放在眼里,只是今日这么一听,神色倒是微微一顿。阳安侯表面为人粗放,对待家里人却是最上心的,一瞧便愣了愣,旋即笑道:“怎么?你这从来不将儿女情长放心上的性子,倒也开始忧虑子嗣传承了?”   顾文堂垂眼把玩着手里的紫砂茶盏,神色平静。   八字还没有一瞥的事情,他哪里就想得那般深远了?只是好些时日不曾瞧见她,不免想起江氏生产,她定然会过府拜访的事情,心思就有些飘远了。   阳安侯却早已习惯了幼弟沉默寡言万事得由人猜度的性子,他摸了摸下巴,想起近日让他颇为意外的亲事来,压低了声音道:“娘给你和安宁丫头定亲事,这也颇为不像话,若是你心中不愿,还是尽早和娘说清楚才是。”   闻言,顾文堂就淡淡地看了兄长一眼:“哪里不像话?”   “算起来,那丫头是我……小辈……”阳安侯的话,在对方洞悉世事的眼神中顿了顿,换了个说法。   顾文堂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慢慢地一字一顿道:“顾家和晏家并无姻亲关系,她自然算不上什么小辈。且京城高门儿女婚配,也并不拘什么辈分之说。”   他知道顾文忠未出口的话是什么,无非是要攀扯顾昀相关,至于江氏那头,却是无伤大雅的小事。   只是顾文堂忽地觉得很疲乏。   他这一辈子迁就了许多人,在二哥眼里,大抵也还是他那位即将迎娶公主的庶子更重要,即便他与安宁的婚事不成了,他也不大想瞧见顾昀为此不自在。但他也不过是顾昀的叔叔,又何必那般委屈自己,体恤于他呢?   顾家的人都能眼明心亮地察觉的事情,偏他这位二哥浑浑噩噩,不知深浅地跑到他跟前说这番话,也不知是真糊涂,还是在装糊涂。   只是也奇怪,往日里他都能轻易容忍的事情,今日却仿佛成了忌讳。   或许是实在有些厌烦了。   阳安侯被幼弟的话说得愣了好一会儿,半晌才笑了起来:“你说的是,是我想岔了。既然这事你没有不甘愿,那是最好的,也算是孝义与情义两全了。”想起旧事,又笑道:“你向来瞧不上京城贵女华而不实,只知道端架子摆仪态的做派,这一位却是个有勇有谋的,从前便能救了我的命,日后想来也是能当好你的贤内助的。”   顾文堂似神色稍霁,颔首敬了兄长一杯,只唇角余留淡淡嘲意。   这救命的恩情,到底也不是被人时时放在心上,不过是有用时才被放在嘴边说道一两句。   那小丫头,也不知昔日算计这一桩是为了什么。   忽见那头徐启掀帘进来,朝他使了个眼色,顾文堂神情微凝,寻了个借口转身出去,便见前者从袖笼中掏出一封信笺呈上,信封上赫然是与他有七八分相似的字迹。   顾文堂紧拢的眉头就松了松。   “上午那一会儿晏姑娘去了侯府,看望了江姨娘后便走了,只托穗儿转交了这一封信……”徐启压低了声音解释。   他听着便有些无奈,轻揉了揉眉心,方伸手接过那信笺。   自打两人请了官媒上门定亲,这姑娘倒是一板一眼地循起古礼来,像是将他那姨妈的话全然听进了心里似的,真是个让人琢磨不透的小姑娘。   展信一目十行地看了,顾文堂默了一阵,敛起了眉头,好一阵儿,才无奈地低叹道:“这胆大包天的娇姐儿!”   此间江氏的事情了了,倒像是在这京都了无牵挂了似的,火急火燎地就要跑回江陵替晏家老爷贺寿……   从前受了晏家几个恶仆的气在他面前抹眼泪的模样还历历在目呢,这会子倒是不知又打起了什么鬼主意,竟要单枪匹马主动送上门去,还托他派人照顾好江氏,这姑娘,当他是什么人了?   这信既是早就备下的,想她也是早就下了决定了。   顾文堂觉得好气又好笑,心间一时竟莫名吃起江氏的干醋来。   江陵山高水远,他纵然有通天之能,万一出了什么事端却也不好及时周全的。她从来聪慧,但毕竟只是个小姑娘,背靠顾家做起生意自然顺风顺水,真要论起世道艰难和人心艰险起来,也未必是那干人等的对手——最怕还是有弱点握在旁人手中,她到底和晏家的人是骨肉血亲,纵然心有隔阂,关键时候也说不准会不会被牵绊。   想到这些,顾文堂只觉得一阵头痛,越发地放心不下。   他背着手沉吟不语半晌,看得一旁的徐启神色都紧张了起来,才听他肃穆着脸低声吩咐几句,自是一一领命不提。   作者有话说: 第80章   仲夏时节赶路,已然颇为炎热。   好在晏安宁家底颇丰,准备的冰釜充足,有些冗长的车队避开日头最旺的时候赶路,倒也并不算太艰难。   临近江陵城的前一夜下了一场大雨,夏日雨后的清晨天气便格外凉爽些,江陵富庶,各地奔来的行商走卒将官路挤得充盈,行路由而变得缓慢。   晏安宁此行算得上是轻装简行,但带的人却是不少——其间有不少人,都是冯穗悄无声息地从外头带来的,想也知道是谁的手笔。她难得出这样的远门,于外人眼里晏家是她的家,但那人自然心知肚明不是那么回事,不能轻易放心也是寻常。   在这件事上她算是擅自定夺,因此也没敢当面同他论什么是非,内里多少也沾着些心虚的缘故。但她亦明晰,此事她非做不可,不论谁来劝或是威慑,她也都是不会听的。   有一些难平的心绪,是没法随着时光岁月流逝的,因为一些不知深浅的人的存在,会时时刻刻将旧痕戳得鲜血淋漓。   唯有让他们也感受到相同的疼痛,或许才能有化解的可能。   于招儿而言,江陵亦已经是存在于悠远模糊回忆里的一座城池了。她自幼同姑娘背井离乡投奔阳安侯府的江氏,一家老小也都在江氏的强硬态度下一道上了京,江陵对她而言,早就不是什么故土了。   姑娘的身边,才是她的归处。   “姑娘,到了。”最激动的反倒是从来云淡风轻的穗儿。   晏安宁正闭着眼假寐,闻言悠悠地打量了她一眼,却见这武力超群的小丫鬟正摩拳擦掌,眸光闪烁的不知想着什么。   她眯了眯眼睛,告诫地看了她一眼:“穗儿,进了晏家,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你对谁动手。”   闻言,穗儿的目光立时黯淡了下去,想说些什么,碰触到姑娘与相爷如出一辙的淡漠目光,只得低下头心不甘情不愿地应了声是,心里却在嘀咕:可相爷说的明明是晏家那些不长眼的只要敢冒犯姑娘,除了姑娘的生父,她都能随便教训,一切由相爷担着呢……   但人在屋檐下,哪儿能不低头?穗儿跟了晏安宁这些时日,也知晓姑娘面上柔柔弱弱的,实则很有主意,倘若她真不服管束,说不定这会儿就会直接把她扔在官道上不许她进城……   于是低眉顺眼地扮演起了乖巧的小丫鬟。   晏安宁一看她这模样便知她猜对了,不由垂眸笑了笑:不急,先礼后兵,真要弄到要动手的地步,也就算是撕破脸了。到那时,她自然不会再留什么情面。   前方此时一阵骚动,晏安宁抬眸看过去,果然瞧见雨后日光里,雾气萦绕下视线中央出现了一座城池。   她眯着眼睛看着日晕下醒目的城门大字,提唇笑了起来。   “久违了。”   *   江陵晏家,原不是什么名门之后,亦没有出过为政一方的大员,但晏家这一任的家主却在年轻时便白手起家,将整个江东的布匹酒楼生意几乎都揽在麾下,后来生意更是越做越大,成了江陵城富甲一方,连府城的四品大员都要给几分薄面的富户。   至于在这小小的江陵城,自然更是横着走的存在。   晏家的姑娘晏婉宁是江陵城有名的才女,素日里最爱在府上邀一些适龄的姑娘们前来一道吟诗作画,久而久之,倒也在江陵闯下了不小的名气,不少官家姑娘都将收到晏家的吟花帖视为殊荣和认可。   这一日,晏婉宁照旧相邀了许多平日里往来的姑娘,在花园子里吟诗作对,因吟诵了一首春诵诗,又颇得一番众星拱月般的恭维亲热。   晏婉宁近来心情不错。   她自打生下来起,就颇得爹爹喜爱,这些年来,也早已习惯了做晏家独一无二的掌上明珠。可去年也不知是怎么了,好端端的,爹爹竟然在饭桌上提起了逝去了近十年的先太太留下来的女儿,她的长姐晏安宁,还说想将她接回江陵来。   她早在娘那里听过无数回,她那姐姐自小就跟着她那得势就猖狂的姨母在京城那富贵窝里生活,吃香的喝辣的,没有过过一天苦日子。这样的人,从没在爹爹跟前尽过一天的孝道,如今却要突然跑回来同她分宠,她自然是一万个不同意。可这话在爹爹面前说出来,爹爹却发了好大的脾气,把她都给吓坏了。   到最后,娘竟然也服了软,说要将她接回来,还说要为她寻一门好亲事。   她气得眼泪乱转,直到后来娘同她说了里头的玄妙,才又放下心来。   可后来家里派了妈妈去接,京城里却竟然传回了她那长姐要同顾侯爷的儿子结亲的消息……据说都定了亲了。   这消息一出,别说是她了,就连娘都整夜合不上眼,幸而峰回路转,顾家的郎君到底没能瞧得上那丧妇长女,另娶了公主做妾室,可怜她那姐姐,竟然还没过门去成了家里的弃妇……   晏婉宁笑着剪下园子里开得正盛的一朵花,嘴里谦虚道:“哪里哪里,不过是即兴而作。”   眸光却心不在焉地微微闪烁着。   就算那京城的顾家容得下她一个寄人篱下的表姑娘,那皇帝陛下的姐姐,当朝的长公主定然也是容不下这样一个眼中钉横亘在面前的。只怕她那高高在上,在事情悬而未决时就敢给她娘派去的妈妈下脸子的姐姐,过不了多久就要一脸哀戚地跪在她娘面前求她为她寻一门好亲事了罢……   一抹隐晦的快意闪过晏婉宁白净秀气的脸,有贵女笑吟吟地接话:“有晏姑娘珠玉在前,曼儿才疏学浅,诸位可莫笑。”   接话的人在一群贵女里素来是脾性最好性子最热络的,一开口就引发不少善意的笑:“……苏姐姐,你一说话我就乐了,你可不许怪我才是。”   气氛就热闹了起来。   贵女们三三两两地或作诗或弹琴,正在兴头上时,忽听园子的西侧传来女子清脆悦耳的声音,却是在吟诵一首咏荷诗。   平仄和谐,浑然天成,炎炎夏日里,此诗一落成,倒真让人有种出水芙蓉般的超凡脱俗感。   众人的目光一时不由都被吸引了过去。   晏婉宁也微微蹙了蹙眉头,心下有些不满:她是做东的人,凡是接了她的帖子的人现下都在她面前了,是什么人装神弄鬼?难不成是想踩着她的名声宣扬出才情来?   但她在外人看来从来都是端庄大方的,纵然心里已经因那首半路杀出来的即兴诗怒火中烧,面上仍旧不显分毫,只装作和其余人一般的好奇模样,朝园子里看去。   只见日光下,婢女撑着青绸油伞扶着一位衣衫华丽的妙龄女子出来,她生着一张莹□□致的脸,五官艳丽逼人,一双如水的眸子里闪着明亮的光芒。众人的视线都落在她身上,她却似乎恍然未觉,只是这样不紧不慢地走过来,犹如烈阳下绽放的玫瑰,坐拥一种肆意张扬的高贵美。   苏曼儿已然看呆了。   她还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   但她的震惊并不只来源于此,她更觉得,眼前这张脸十分的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可这人,她又笃信她从前是不认识的。   看到那张脸,晏婉宁满腔的怒火也顿时被浇灭了。   她怔怔地看着一步步朝她靠近的年轻姑娘,脑子里却全是爹爹书房中精心摆放的那幅画像。   晏婉宁暗地里曾经听母亲抱怨过:先太太和爹爹明明并不亲近,先太太在世的时候,爹爹甚至从不愿多看她一眼,两人只要见面,必然是争吵不休的。可不知缘何,先太太走了三四年后,爹爹却在书房临摹了一张画像,画的是先太太从前温温柔柔地望着他的样子。   眼前的这张脸,和书房画像上的女子,至少有五六成肖似。   晏婉宁一下子就明白了来人的身份,登时瞪大了眼睛。   那姑娘便也笑了起来,温和地拉起了她的手,道:“二妹妹,许久不见了。”   此言一出,却在围观的贵女们中掀起了一层波浪。   她们从来不知晓,原来晏家还有另一位姑娘。   晏太太难不成膝下不是只有一双儿女么? 第81章   园子里被这“不速之客”引发的小小骚乱让从来在外人印象里端庄大方的晏婉宁有片刻的失态。   她很是不解。   一为这远在京城的长姐为何突然就这样不声不响地出现在江陵,二为晏家明明是她们母女的地盘,为何多年未归的晏安宁竟还能像出入无人之境一般毫无阻碍毫无通禀地出现在她面前……   爹爹养的那些门人都是干什么吃的!   而一番嘈杂忙乱后,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性子活络的苏曼儿。她眸光闪烁,露出和善的笑容,一副天真好奇的样子:“瞧姑娘似乎年岁比我稍长些,曼儿便斗胆唤一声姐姐。只是从前从未在晏家瞧见过姐姐,姐姐莫不是身子不好打小在什么地方养病么?”   晏安宁就淡淡地扫了她一眼。   这苏曼儿看上去热情开朗,对她这个头一回见的人都能亲亲热热的,可说出来的话,却是明显地偏向晏婉宁……弱不禁风从小在庄子上养病的猜测,对于一个还梳着闺中小姐发髻的女孩子,可不是什么好的联想。   她心中有了数,便没有再理会她,眸光在人群中逡巡一圈,在某处忽地顿了下,笑道:“……可是任家的妹妹?”   任盼芙早已定了亲,同江陵城的这些姑娘们往来也不过是打发时间,出风头的事从来也不爱干,因此并不怎么往晏婉宁身边凑。但她家世在江陵城算得上不错——任盼芙的父亲任匡是江陵千户所的千户,不日便要调任去江州卫所任正四品指挥佥事一职,算得上是地方一方大员,是以纵然她寡言少语,也没人敢轻瞧了她去。   闻言,任盼芙微微怔了怔。   晏家的旧事她知道不少,因而对这家人并没有什么好感,在晏安宁出现时,她也未曾多看,只当是那晏老爷故技重施,又不知从哪里冒出个私生女……但此时听她语气夹带几分惊喜,不免多看了几眼,这一打量,她便愣住了。   过了一会儿,才不确定地道:“你是……江氏夫人所出的嫡女,安宁姐姐吗?”   晏安宁笑着颔首。   便见在众人眼中从来淡泊如菊的任盼芙一脸激动地走了过来,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一圈,惊叹道:“姐姐比小时候更漂亮了!”   晏安宁生母江氏夫人在世时,与当时还是总旗夫人的任盼芙的母亲纪氏很是投缘,当年任总旗得罪了一名家世不凡的百户,还是江氏夫人用银钱上下打点了一番,才让任匡免于牢狱之灾。对此,纪氏一直颇为感念,后来有事没事就喜欢带着礼品和任盼芙上门来看望江氏夫人。   任盼芙小晏安宁一岁,当时也是很喜欢跟在晏安宁后面吃喝玩闹,两人也算是有些手帕交的情谊,只是多年未见,任盼芙倒是没能一眼认出晏安宁来。   此刻,听得任盼芙这般说,一些不明内情的姑娘们顿时炸开了锅。   成氏在江陵一直是贤惠温柔的晏家主母形象,她们与晏婉宁往来这么多年,别说没听说晏婉宁上头有个嫡出的长姐,就是晏老爷前头还有一位姓江的太太,那成氏居然是续弦的事情都没怎么听说过。   意味不明的目光开始在晏婉宁姐妹二人身上来回地打转。   原配夫人的女儿这些年来一直都不曾归府,这在哪一家都是情理不通的事情,若那成氏夫人当真像传言里那般贤良大度,自己膝下都有个哥儿了,还能容不下先太太生的一个姐儿吗?   一些多年经营的根深蒂固的声名,在不经意间已然有了松动的迹象。   看热闹般的灼热目光落在晏婉宁身上,让她浑身都开始不自在。她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晏家姑娘,是爹爹的掌上明珠,已经记不起多少年不曾被人如同看猴儿一般地看待了。   此情此景,莫名让她想到了多年前她随着娘进府时,耳边听到的那些不忍卒听的闲言碎语。   那时,府里的下人眼里只有那位瘦弱得风一吹就能倒,却在江氏夫人的灵堂里跪得笔直的晏家大姑娘。正如此刻,那个在她跟前一向寡言少语,连多给个笑脸都兴致缺缺的任姑娘,却在她这嫡姐面前这样的殷勤……   葱白纤细的手指暗暗攥紧,往日里如麋鹿一样水灵灵的大眼睛里夹带着不容忽视的嫉妒和不解:凭什么?江家原也不是江州府的什么名门大户,江氏夫人的余荫,何以到今日还挥之不去?   “任姐姐,晏家主君先前还娶过一任夫人吗?”有小姑娘仰着脸问,似是好奇。   适逢任盼芙的眼神看过来,四目相对,晏婉宁只从她眼中看到了一股浓浓的不屑。   她心中微跳,有一股不妙的预感升起,果不其然地听任盼芙语气微妙地笑了笑:“齐妹妹不知道么?成氏夫人,是……”   “任盼芙!”晏婉宁忍不住出声喝止她。   不远处,却有婢女婆子们簇拥着一位华服夫人过来,任盼芙的眸光在那人身上停顿片刻,不疾不徐地继续道:“是江氏夫人走了后,妾室扶正的。”   闻讯赶来的成氏面上温良和善的笑意就凝住了。   晏婉宁却莫名松了口气。   到底……是没说出那个字眼。   园子里说说笑笑的姑娘们顿时静了下来。   江陵富庶,行商者和官员调动往来都是常事,今时今日在晏家做客的这些人家的姑娘,多半也都是近五六年内扎根江陵的。对于晏家的一些旧事,的确不是很清楚。她们只知道,眼前的这位晏姑娘是富甲一方的晏老爷的爱女,又在江陵城素有才名,其母成氏,在江陵的达官贵人中也是小有声名的。   众人都没想到,成氏看上去那样底气十足,却是妾室出身——但凡是正经官宦人家,都是瞧不上这样没规矩的事的。   但细论起来,晏家不过是商贾,不守这些儒士礼数也无可指摘。然而此言一出,一众姑娘们看向成氏的目光里就再也没了往日的敬重有加。   晏安宁则似笑非笑地拨弄了下手腕上的珊瑚手钏。   多年不见,任盼芙竟能当着成氏母女的面说出这样得罪人的话,已经算是让她意外了。至于只说成氏是妾室,其实也无可厚非。毕竟,当年,在外人眼里,成氏是被她父亲带进了府给了名分的。   然而事实却是,直到她母亲去世前,她都不曾点头将成氏抬为妾室。成氏,在她母亲面前,由始至终都只是个无名无分,见不得光的外室,她的一双儿女,始终都是没资格上族谱的私生子。   她于是抬眼看着那华服妇人重拾笑容地朝这边走来。   那张脸无疑是精致漂亮的,否则也不能在秦楼楚馆里抓住她父亲这一棵救命稻草便能一步登天,还能让他在外头苦心掩藏了好几年。或许是因晏家金玉满堂的富贵让她保养得宜,即便是儿女都到了成家的年纪,却仍旧让人瞧不出她具体的年岁来。   但岁月无疑是无情的,那眼尾处的细枝末节却是难掩痕迹的,昔日厅堂之中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成宣玉,究竟不是青葱娇艳的美人儿了。   成氏打从第一眼就注意到了亭亭玉立犹如水中碗莲的年轻小姑娘,只消一眼,她就能辨出她的来路。   十七八岁的年纪,欺霜赛雪,细腻白皙,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儿,望之便使人自惭形秽。最重要的是,五官与身材都同先头那位江氏夫人极为相似,或许精细的容颜随着岁月的流逝已经让成氏记不大清楚,可那股从骨子里散发出的清高自傲却和江氏夫人像从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似的……   成氏不由微微恍惚,想起了当年第一次随晏樊进府时,坐在上首的江氏夫人看她的眼神——恍若她是什么卑贱至极的泥点子,屈膝求她的时候手碰着了她的裙摆,她身边的妈妈便高声呵斥,直让她羞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在见到江氏之前,她一直以为,自己的容貌定然是大大越过了这位晏太太,所以才能将晏樊拴得死死的。可一见到江氏,她就明白自己错得离谱了。   原来,便是生得如同天上的神女一般,也未必能留住枕边人的心。   她暗自得意,可除了挨了一通下人的训斥,由始至终,江氏夫人都没有同她说过半句话,就连对着身为主君的晏樊,温柔至极的皮相下道出的话语也是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成氏不自觉地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很快又从不堪的回忆里挣扎出来。   多年过去,早已物是人非,江氏夫人再高傲又如何,老爷自打带她进了府,便再也没进她的屋,到最后,那位美得不似凡人的娇娘子,还不是撇下一个垂髫女童便撒手人寰,往后的荣华富贵,都尽归她母子三人?   倒是她留下的这个姐儿,小时候一面厌恶她,一面又怕她怕得要命,怎么如今,倒是敢这样不请自来地回了晏家?   成氏神色自若,按住躁动不安的女儿的手,笑看了她一眼。   何须着急,被顾家欺负得走投无路,都要回晏家来讨生活了,往后,还不是看她的眼色?   “安儿,你是何时到的,怎么也不通知我和你爹爹一声?你姨母可还安好,听说她怀了身子,我这头一直挂念着呢。”   成氏笑吟吟地和晏安宁打着招呼,语气极为亲昵,说着说着还伸手去拉晏安宁的手。   这话外人听来,倒像是成氏这个继母和先头太太留下来的姑娘感情十分好似的,言辞之间,尽显晏家当家主母的自觉。   晏安宁却只是微微地笑,稚嫩娇美的面孔上神情淡淡的,似是不经意地正好捋了捋头发,避开了成氏的手。   “原来是成姨娘啊。”她上下地打量了成氏一眼,语气有些意外:“多年不见,家里没有个打理中馈的人,您瞧着倒是憔悴了不少。”   成氏的笑容一下子就僵在了脸上。   好不容易被安抚下来的晏婉宁顿时炸了,怒目而视道:“晏安宁,你装什么糊涂!我娘早就是爹爹明媒正娶的正头夫人了,论理,你也要唤她一声母亲的,你怎么敢这样折辱她?”   晏安宁脸上的笑容却是越发平静了。   “哦,这样吗?”她笑看了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一眼,眸光又缓缓移到脸色难看的成氏面上,问:“父亲将您的名字写进族谱了?我还以为,这事儿有点难办呢。”   闻言,成氏却是心头一跳,脸上似是被继女奚落而出现的委屈神色顿时一扫而空,转为惊疑不定的愕然惶恐。 第82章   “姑娘可算是回来了……”   一名头上夹杂着数根银丝的老妇人在堂下怔愣望着那一举一动自带风流意味的美人儿片刻,顿时未语泪先流,艰难地道出这一句,便拿帕子掩面而泣,半晌都难自抑。   晏安宁命婢女扶她起来在罗汉床上坐下,眸光里也颇有几分复杂意味。   此人是从前服侍在她母亲身边的贴身妈妈郑氏,听闻这些年来因在成氏入府时对她发难过,屡遭成氏为难,她远水救不了近火,从前亦是近乡情怯不敢轻易踏足江陵,便也只能年年派人送些银两过来贴布郑妈妈一家。   原以为拿着那些银子她定然已经想法子脱了奴籍离开晏家了,却不意方才马车进大门时正好遇见了出门采买的郑妈妈。   世家大族中,管着采买之事的无一不是肥差,晏家亦是如此。被成氏视为眼中钉的郑妈妈居然能领了这个差事,晏安宁其实是有些意外的,不过方才她听闻晏婉宁在家里大摆宴席,忙着去看看情形,倒没有空同郑妈妈谈这些。   郑妈妈接过招儿绞好的帕子擦了一把脸,亦是颇为感慨:“瞧招儿这丫头,从前在家里瘦得像个竹竿子,如今跟着姑娘您在京城待了几年,倒是面色红润,皮肤又白又细腻,若是外头那些人瞧了,也要以为是家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姑娘呢。”   招儿听了,就笑嗔道:“郑妈妈,您这是夸我好看呢,还是骂我又懒又馋,只吃不干活呢?”   招儿是晏家的家生子,打小就跟着晏安宁,只是家里上头还有两个哥哥,从前在晏家时,月例银子一文钱也落不到自己手上,晏安宁的母亲江氏那时连自己的事情都自顾不暇,就更没心思管女儿身边的小丫鬟了。   倒是后来这房人跟着晏安宁去了顾家,一家子里只有招儿和她爹领了正经的差事,晏安宁一日日长大,性子又是外柔内刚的,他们丝毫不敢得罪,招儿的日子才渐渐好过起来。   郑妈妈也算是看着招儿长大的,闻言便亲昵地揉了揉她的头,笑:“你这鬼精!”   招儿笑眯眯的,心里也有些感慨。   从前在晏家的时候,郑妈妈是她眼里最严厉的管事妈妈了。做错了事情,太太或许都不会说什么,可郑妈妈眼里却是容不得半点沙子的。当年成氏刚进府的时候,也是郑妈妈丝毫不理会老爷的态度,将那成氏骂得狗血喷头,没少给她立规矩。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成氏才会这么多年都怀恨在心。   纵观郑妈妈如今的脾性,倒像是被成氏折磨得圆滑了不少。   招儿有些怜悯,但亦有一线疑窦——她们到底算是孤身回了江陵,家里没有几个能信得过的,倘若连这郑妈妈都被成氏收买了,充作眼线留在她们身边,对姑娘就太不利了。   纵有从前的情分在,但涉及晏安宁,大大咧咧的招儿也不免存了些警惕戒备。   “说起来,妈妈您是怎么当上大厨房的采买的?”   ……   “原来是那个姓郑的老虔婆!”   晏家正房,晏婉宁坐在母亲房里的铜镜前,面色阴沉如水,屋子里的下人闻言顷刻间也跪了一地。   这位婉姑娘从来都不是个性情温和的,动辄打骂下人是常有的事,只不过这种事成氏掩盖得好,才没传出什么不好的名声。眼瞧着这位主子在气头上,一时便再无人敢上前服侍了。   成氏习以为常地走上前去摸了摸女儿的头发,柔声道:“婉儿,何必同那下作人置气?”   她并未觉得女儿如此有什么不对。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唯有上位者,才能不看别人的眼色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她好不容易才爬到如今的位置上,她生下的一双儿女自该高高在上,打杀一些低贱的下人,也无关紧要。   但余光落在铜镜里的自己身上,成氏却微怔,不由伸出手抚了抚眼角生出的细纹,耳边又响起了方才晏安宁说的话。   管理一家中馈原就不是她擅长的,这些年来,为家事操劳的确废了她不少功夫……   是以,即便是她用了最名贵的养颜膏,但仍旧掩盖不住细微的马脚。从前,她在乐坊中也是风华绝代的人物,没想到今日见到江氏的女儿,听她一席话,倒生出些自惭形秽之感了。   “娘,我只是不明白,郑妈妈那贱婢多年吃我们的喝我们的,怎么还一心想着外人?若不是娘您大度,她哪里能在府里管采买?”   成氏笑意微凝,只觉得心里更堵得慌了。   她恨毒了郑氏那死老婆子,哪里会贤良到提拔她去那等肥差上去?早些年她被自己差遣到马厩喂马,只等着她出什么差错便将她赶出晏家的,谁知道就是这样还能让她碰见了老爷,不知进了什么谗言,没多久就被调到了外院,又过了些时日,更是摇身一变成了大厨房的采买管事妈妈……   为这事,她怄都要怄死了。可那时无论她怎么跟老爷吹枕边风,老爷都没有松口,她也只能见好就收,不提这事了。   如今细想来,这事没过多久,老爷的书房里就多了一副江氏的画像……   或许,是那时她操劳中馈便有了老态,老爷嘴上不说,心里却淡了,再见到这郑妈妈,就不免又想起了江氏。人死为大,岁月流逝之间,活人竟能将那些不愉快的事尽皆忘怀,她也真是开了眼界。   江氏的确是惊艳俗世的美人儿,可若是她还活着,今时今日定然比她还要苍老许多,只可惜她人老珠黄的模样老爷是瞧不见了,每每忆起,倒都是她风华正茂的样子。   但她就不信,江氏活着的时候,尚且不是她的对手,连老爷的心都拢不住。如今江氏已死了多年了,她一个活生生的人,难道还能争不过一个死人不成?   成氏深吸了一口气,安抚女儿熊熊燃起的不安与嫉恨:“你不知,那郑妈妈不仅从前受过江氏的恩情,她那小孙子,也是承了晏安宁的情的……她那人,惯是认死理,如今这样,也不足为奇。”   ……   郑妈妈欲言又止地盯着晏安宁的手臂看,后者见状笑了起来,明白了她的意思。   挽起的衣袖下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如同通体无瑕的上好美玉,并没有任何的疤痕。   “您放心吧,我去京城后用了上好的御赐药膏,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郑妈妈瞧着就红了眼睛:“……承恩能活到今日,都仰仗了姑娘的大恩大德,日后姑娘若有差遣,让他做牛做马也也是使得的。”   晏安宁温文地笑,眸光中有丝丝追忆之色。   当日她母亲骤然离世,府里乱成了一锅粥,虽成氏借着这空隙蛊惑了她父亲力排众议扶她为正室,但对她这个原配之女其实也不敢那么快下手。   而姨母看到她被成氏的人“虐待”,其实也是机缘巧合弄出来的一个事端。   比起她这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忽然得道的成氏显然更加记恨因为主子抱不平而为难过她的郑妈妈。那几日,她记得郑妈妈都被她支使得团团转,忙得脚不沾地。   适逢郑妈妈儿媳几个月前难产去世,生下的婴孩一直被郑妈妈亲自带在身边照顾,这般情形下,她只能将小孙子托付给她房里的乳娘帮忙照顾。   而她那时也正为母亲的离世悲痛不已,整日在灵堂枯坐,她乳娘担心她这样下去熬坏了身子,便丢下了手里的事情想扶她回去休息,将那小孩子交给了房里的小丫鬟照看。   谁知等她们一回来,便见几个小丫鬟嬉笑着打着叶子牌,丝毫没理睬在罗汉床上爬来爬去的小不点。见她们回来了,脸上也没有太多的畏惧之色,口口声声道郑妈妈得罪了新夫人,安姑娘这里何必揽下这样的烫手山芋云云。   乳娘这才明白过来这些小蹄子都被成氏给收买了,心早不在她那里了。两方剑弩拔张之时,那小不点身子一歪就要从罗汉床上掉下来,而他的身后,就是屋子里烧得滚烫的火炉子。   晏安宁当时只觉得很生气,没想到母亲教过她的人走茶凉四个字,这么快就在她的面前发生。无论如何,她都想保住从前对母亲忠心耿耿的人。所以那一刻,她什么都没有想,直接跑过去护住了那小不点,两个小家伙撞在火炉子上将其撞得火星飞溅,晏安宁的手臂便在那时被溅出的炭块儿烫出了伤痕。   姨母恰好那时赶到,自是将一切都归罪到了成氏头上——于情于理,成氏那时被推上了晏家主母的位置上,却连个八岁的孩子都照顾不好,实在失察。再者,郑妈妈的事纵然没人在明面上说,可大家都心知肚明。   或许是因成氏觉得理亏,也或许是她急于将她这个原配留下的孩子赶出晏家,姨母将此事大做文章,当着晏家族里长辈的面逼迫着她父亲点了头,光明正大地将她带走了。   “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承恩当时那么小,谁见了,都不忍那么小的孩子受苦的。”   郑妈妈红着眼睛摇头。   当日她的处境有多艰难,她现在都还能清晰地回忆起来。整个府里,除了大姑娘,谁还敢沾她的边儿?这样的善良,也是同先太太如出一辙。   想起江氏夫人,郑妈妈神情一肃,不免又提起先前的话题。   “……这样看来,老爷心里是有太太的,姑娘这回回来,不妨便先将先前的嫌隙放下,先谋得一门好亲事再论其他……”   在郑妈妈听来的消息里,自然也是晏安宁攀高枝不成反被退亲赶出顾家的故事。   晏安宁垂眸笑了笑。   父亲还在不在意她的母亲,她已然不在乎了。相信即便是母亲九泉之下知道这种事,也未必会开心。倘若她要的是父亲这样藕断丝连,得陇望蜀的感情,当日也不会无论如何都容不下一个小小的成氏了。   这一次她回晏家,也不是来扮演什么听话懂事的长女的。   她只是觉得,有一些东西,不该再让某些人心安理得地继续享受下去。   譬如,晏婉宁当着众人的面吟诵的那首不合时令的“即兴诗”。   再譬如,那摆出一副在夫人姑娘之间如鱼得水,同她用那样的社交辞令的成氏,在听到她的寥寥几语后,骤然色变的模样……   “安姑娘,老爷过来了。”   珠帘外,有下人矮身禀报。   屋里人均循声望了过去,晏安宁眸光淡淡的,顿了一会儿,才开口道:“请老爷进来吧。” 第83章   夏日炎炎,晏安宁刚回来不久,住进的东苑倒奉上了冰,晏樊自竹帘后进来,紧拢的眉头便松了松。   成氏虽然在一些大事上指望不上,可家里这些细微之事这些年来到底有了些经验,总算不必让他为琐事烦心,闹得家宅不宁。   晏安宁抬眼打量着这位多年未见的父亲。   晏樊与江氏夫人成亲的时候已经过了弱冠年岁,待生下晏安宁,又过了好几年的光景,是以如今已是年过四旬的中年人了。   多年养尊处优的优渥生活并未让他身形臃肿痴肥,恰恰相反,他身材高大挺拔,五官仍旧能算得上俊朗雅致,一双眼眸炯炯有神,行起路来亦是动作敏捷。或许年轻时候他便是名动江陵的美男子,但如今再看,反倒神采更胜从前,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晏安宁让下人奉了茶,便兀自坐在一旁一言不发,像极了乖巧懂事恪守规矩的闺秀。父女多年未见,到底有些生疏,晏樊捏着茶盏思索片刻,带着些讨好意味地道:“……既然回来了,便安生待着,这里就是你的家……只是你多年没回来,这府里的事情恐怕都不清楚,为父平日里杂事多,恐无暇照顾你……若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去找你母亲要便是。她虽没见过什么市面,但胜在性子温和,定不会为难于你……”   语毕,便见方才还面容沉定的小姑娘脸上泛起了疏离淡漠,嘲讽地笑了笑:“晏老爷这话说得离奇,我母亲都仙去多年了,这家里,哪里还有什么人能让我唤母亲?”   提及江氏夫人,晏樊面上的神情不由顿了顿。   再看面前的晏安宁,心间不由微叹。   他这女儿,倒是不仅和江氏生得及其肖似,就连这脾气性情,竟也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似的……   “你可是心里头还记恨着当年的事?”一声生疏的晏老爷,让晏樊不由蹙眉叹息一声,继续为成氏开脱,“当日你年纪小,救人是心善之举,可到底与你母亲无关……她那阵子忙着操劳你生母的丧事,又是初上手,最多是个管束不力的失职,绝不会是故意要害你的,你不必将她想得那么不堪……”   晏安宁深吸了一口气。   当日姨母江氏闹得那么大,连晏家族老都惊动了,便是成氏真只是失察,可仅凭这一点却也已经让晏樊在族人面前丢尽了脸,更何况,成氏能蓄意打压郑妈妈至此,何尝不是一种杀鸡儆猴的手段?   她这父亲纵横江州,生意场上的魑魅魍魉都见多了,素来又是最爱体面的,竟然识不破这内宅妇人的小手段,还大度地宽宥了她……到底是枕边风效比灵丹妙药啊。   也是,若非如此,成氏岂能顶着晏太太的名号在江陵逍遥这么多年?   “将她扶为正室,是您的事情。可我自八岁起便未曾在江陵生活,不曾承受她一日的恩荫,这声母亲,我是不会叫的。”   又何止是没听到她叫成氏母亲?便是他这个生身父亲,自打坐到这儿起除了她一杯茶也没听到任何请安问好的话。   晏樊已然多年没有被这般慢待过了,往日里便是他再宠爱晏婉宁,以后者那样娇纵的性子,也是不敢在他面前耍小脾气的。   他心里不免有些愠怒,但听大女儿言辞间提到她寄人篱下住在京城的事情,想起那两个妈妈回来报的信儿,他又默了默,生出了些恻隐之心,到底没有大动肝火。   “……如今你姨母护不得你了,那顾家的人又是黑心肝的不守诺言,日后你婚盟之事上,不免要多让太太操劳……便是你不肯唤她母亲,也该叫一声太太。”   晏安宁与顾文堂定亲之事,她早派了京城晏氏商行的人拦截了江陵的消息,如今看来,果真晏家上上下下都还不知情,只当她是被顾家赶出了家门,不得已回江陵讨生活。   她垂眸将手里的那盏热茶慢慢吃了,并不答晏樊的话。   “太太带着婉姑娘过来了。”   晏樊敛住的眉头微微松了松,扬声让她二人进来。   晏婉宁便笑嘻嘻地上前来抱住了晏樊的手臂,撒娇道:“您怎么一回来就跑到东苑来啦?母亲命人给您熬了解暑的梅子汤,巴巴地到处寻人都没找到呢……”   晏樊显然是早已经习惯了小女儿同他嘻嘻哈哈的模样,闻声便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道:“这不是你姐姐刚回来嘛……”   成氏见状笑得慈爱,嘴上却嗔道:“婉儿,你都这么大了,该学学你姐姐,便是心里头亲近你爹爹,也该坐有坐相,站有站相才是。”   说话时,余光有意无意地望一旁安然坐着的晏安宁身上扫了扫。   晏安宁则冷眼旁观着他们和乐融融的气氛,表情没有丝毫动容。   倒是晏樊,听见成氏这么说,心里顿时一堵。   大女儿那样,哪里是恪守规矩礼数,分明是打心眼里不愿意认他这个父亲……   再看笑靥如花的小女儿,心里更是熨贴,便叹了一句:“……又还没出嫁,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活泼些好……”   晏婉宁就略显得意地朝晏安宁看了一眼,然后者却像个木头一眼看都没看她一眼,只低头喝着茶,她顿时觉得母亲这一拳打到了棉花上,颇为索然无味。   成氏心里也是讶然,她看在园子里当着众宾的面晏安宁就敢同她说那样的话,险些害得她下不来台——若非是她三言两语遮掩了过去,只怕今日还要闹出更大的事情来,只当晏安宁是个脾性急的,见婉儿这般得父亲宠爱,定然会沉不住气……   却没想到,这小丫头倒是能忍。   她就笑了笑,柔声对晏樊道:“……老爷,咱们婉儿虽然比不上在京城里长大的安宁,但也是懂事的。这不,今日听说她姐姐回来了,便主动将东苑让了出来,可见打心眼里同她姐姐是亲近的。您可别再说她性子跳脱了,她会不好意思的……”   “哦?”晏樊闻言倒是意外,他还以为这东苑是成氏说动了幼女让出来的,却不意竟是她主动让出。   成氏的话让晏婉宁听着有些别扭,但想起母亲的百般叮嘱,她还是忍着气嘟了嘟嘴,俏皮地笑着顺应成氏的意思:“长这么大我还是头一次见着安宁姐姐呢,自然是想与她亲近的……”   晏安宁却忽地站了起来。   “太太这话说得可不对,我是长姐,又是晏家原配太太嫡出,我归家,自然该住东苑,并没有什么让与不让的说法,这是礼仪规矩。”   屋里人顿时一静,成氏唇角弯了弯,眼中隐隐有得逞的笑意。   晏婉宁也是一时又惊又喜。   她在爹爹面前得脸,却也从来不敢在爹爹面前这般大放厥词的,这晏安宁,真是看不清形势呢!爹爹一向最厌恶旁人忤逆他,尤其是家里的小辈,就是她的同胞兄弟晏康,整日里跟着爹爹做生意,也没有这样特殊的体面。   晏安宁,完蛋了。   似乎正如晏婉宁所想,晏樊一听这话,面色就沉了下来。   说话的人却没有停:“……晏家是商贾不假,但父亲您也不想让晏家世世代代都是商贾吧。平日里与官员们打交道,那些人也是最在乎门风的,一应的规矩礼数,更是不能行差踏错……晏家若想跻身这些门庭之中,也该着眼在这些事上才是。”   晏安宁抬眸看向成氏:“……还有,我也不喜欢下人唤我什么安姑娘。要叫,也该是大姑娘。”   她的名字,是母亲为她取的,宁字也并不是族谱上晏家这一辈女孩子定下来的字。成氏给她的女儿也这么取名,无非是想混淆她的特殊之处,鱼目混珠罢了。   晏樊的眉头缓缓松开,神情微微有些恍惚。   一为晏安宁唤了他父亲,二也是晏安宁的话让他想起了一些陈年旧事。   其实早年间他曾有机会结识一名朝廷大员,若是那事能成,或许今日的晏家已经能将生意做到京城天子脚下了。可偏就那一日成氏手忙脚乱地送他出了门,为他换的外袍颜色恰犯了那官员的忌讳……其实那些事他早命人打听了,也同成氏说了,可她到底是没记住,后来莫说是占到什么便宜,若非他和时任的江州知府有些交情,险些还要有牢狱之灾。   也就那一回,他极为动怒,冷淡了成氏好些日子,但后来她在他书房门口跪了几个时辰,毫不顾忌下人的指指点点,等她体力不支晕过去了,他到底还是心软了。   但当时之事,可大可小,给他留下的印象十分深刻。也就是从那时,他开始缅怀因同他怄气自戕的亡妻起来——江氏脾气虽硬,可却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治家和庶务都是一把好手……当年若非她在背后指点他诸多细节,又用嫁妆银子屡屡支撑他度过难关,晏家也不会这般快地从江陵崛起……   只可惜待他发达后,便渐渐不太喜欢江氏强硬的风格,更期盼每每回家能见到一张柔顺小意的脸,而非动辄就与他争论什么样的方式才能获得更大的好处,才干上似乎还比他高上一筹的妻子。   也就在那时,他无意中同交好的行商一起喝酒,遇见了成氏……   记忆中那美得不似凡人的一张脸渐渐地与眼前年轻稚嫩的面庞有重合的迹象,丝丝内疚与缅怀之感也不免涌上心头。   晏樊深吸了一口气,温和道:“你说的也有道理。”多少也知成氏不得晏安宁待见,起身道:“你舟车劳顿辛苦了,今日便好好安歇,等一切安定下来,再议旁的不迟。”   “多谢父亲。”   成氏神情恍惚地拉着眸中带火的晏婉宁出了门。   这是怎么回事,那丫头都不叫她母亲,唤她太太,老爷竟然还默许了?   且她说的都是什么歪理,怎么就让老爷觉得有道理了?   成氏简直百思不得其解。   待到了苑门口,晏樊忽地回身道:“她自幼在顾家长大,对规矩礼数自然更为看重,你不必放在心上。如今婉宁的婚事已经定下了,康儿尚且不急,你便先从江州的显贵里挑一挑,为她寻一门好亲事……若是有人选了,便同我说一说。”   闻言,成氏的神情微微一僵。   那丫头对她这般无礼,老爷竟然还要让她给她挑一门显贵的亲事?   她心里憋着一股气,却也只能强撑起一抹笑意:“老爷还同妾室客气什么,您疼爱安宁,我自然也是喜欢的。这么漂漂亮亮的小姑娘,自然该有一门好亲事。”   晏樊微微颔首:“那便辛苦太太多上上心了。”   作者有话说:   PS:不好意思,昨天躺在床上想剧情睡着了,只能一大早醒了再写了 第84章   晏樊是有名的忙人,并未同这母女两个一道回正房。   一离开东苑,晏婉宁就忍不住抱怨道:“……娘,您瞧瞧她方才那话说的,倒像是我们不识礼数似的……不就是在京城长大吗?有什么了不起的?那样的傲气,还不是被阳安侯府赶出来了?”   话里充满了不屑,语气却在泛着酸。   她自小就知道,晏安宁有个了不得的姨母,竟攀上了京城的侯爵府——纵然只是个妾,却是能得脸到将她接到身边教养的,可见在侯府也是很得宠的。   江州府这地界,最大的官不过是个四品的知府,哪里又能与锦绣高粱的侯爵府相比?更遑论与这小小的江陵相较了。   晏婉宁素来是个心气高的,唯独长年累月之下,在母亲的耳濡目染下,对这个异母的姐姐心存戒备,如今见了真人,在众人面前露了怯,更觉自己矮了她一头。   原想着父亲定然不喜欢她这么嚣张跋扈的性子,哪知却未曾得偿所愿,一时更是气闷。   提起这个,成氏也是一阵怒火中烧。   没想到老爷心里竟然还念着那死了不知多少年了的江氏夫人,对她生的女儿竟然这般纵容……若说起不讲规矩,晏安宁那对她目中无人的态度才更加无礼吧!   但这些话成氏没法同晏樊抱怨,一旦说了,不免会被认为她刻意针对继女。   另一方面则是,近年来她和晏樊的感情已经大不如前。晏家生意越做越大,晏樊遇到的困难亦是越来越棘手,可行商的事情她是一窍不通的,这些年花过力气苦学也并未有什么起色,夫妻俩闲聊都没什么话题,大多数时候都是她拣着家里一些琐事将与他听……   但好在她肚子争气,早早就给晏家生了个儿子。纵然晏康在行商上也没有多大天赋,可到底是晏樊手把手教出来的,这些年来跟着他走南闯北,也积累了一些人脉和关系,日后从他手上接过晏家的产业,想来也没什么可担忧的。   想到这些,成氏面色稍缓。   她辛苦了这么半辈子,不就是为了这一双儿女么?   待得婉儿嫁进了那书香门第,康儿也娶一门官家小姐做妻室,晏家的孙辈便有机会入朝为官了。到那时,她纵然出身不好又如何,谁又能动摇她晏家夫人的位置?   晏婉宁见她没答话,不满地拉着她的衣袖:“娘,我跟您说话呢,您在听吗?”   “当然在听了。”成氏深吸了一口气,笑了笑,低声道:“忍她一时又如何?如今你爹爹不过是乍然多了个女儿,一时新鲜罢了,晏安宁早都及笄了,又闹出被退婚的事情,没听你爹爹都迫不及待地要将她嫁出去吗?等她出了阁,这日子,可就没现在这么得意了!”   “您还真要帮她找一门好亲事不成?”晏婉宁嘟了嘟嘴,想到同晏家来往的都是非富即贵的人家,自是心有不甘。   “自然是你爹爹都认可的好亲事才成。”成氏挑了挑眉,隐秘地笑了笑。   去年的时候,她刻意去给京城那边去了封信,其实就是想激怒京城的小江氏,让她安生地将晏安宁照管好,别弄回江陵来碍她的眼……那时,她犯了个小错被晏樊冷落,无意中发现了他贴身的衣物里也私藏着过世的江氏夫人的小像,一时冲动下以替晏安宁说亲的名目写了信。   以小江氏对她的印象,定然会怀疑她没存什么好心思。事实也确实如此,她信上提到的人家的确算得上是龙潭虎穴,只不过那时她只是在信上随意写写,实际上,晏家和那位宋员外从未有过议定亲事的打算,不过是她特意拿来恶心晏安宁的罢了——若她对这婚事有心,派人来打听一二,自然也就知道了内情。   那宋员外的确是家财万贯,也颇有手段,早年还推着姻亲当上了皇商,后来举家在漳城定居,生意也是越做越大,膝下几个儿女都是同当朝贵胄结的亲。论门第,其实还要比晏家高上一筹。   但问题也出在这里。   那宋员外的儿女们俱已长大成人,除却一个年幼的庶子,其余人都是原配发妻所出,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然前几年宋太太重病不治去了,宋员外年纪大了,就想找个年轻的继室照顾他,就这事,还被几个颇有成算的儿子阻拦了好一阵子。   后来,宋员外到底是拗过了儿子们放出了风声,可知情人却道,这老爷早已将家产都一一许诺好了,这新进门的太太除了能享几年荣华富贵,等这员外去了,便是什么好处都捞不到了。   有这样的名声在,宋员外自然是寻不到什么好的继室了。但凡有些野心的人家,都看不上这亏本的买卖。可门第太低的,宋家又觉得侮辱了门楣,不肯点头。一来二去,这亲事也就耽搁在了这里。   这样的内情,成氏却是不好同女儿说的。她从来是娇养晏婉宁的,自是不愿让她听到这样的腌臢事。   但对于晏樊,她却有几分把握。   晏安宁嫁过去,或许不能因得到宋员外的偏宠多分多少宋家的家产,可却能以宋家太太的身份,为晏家提供便利。以晏家的手段,未必就不能虎口夺食,拿宋家开刀子……到那时,牺牲的不过是晏安宁的婚事罢了,但对晏家,却是大有益处的。   老爷从来都是以晏家的事为重,纵然对晏安宁有内疚不舍,可若是那宋员外主动求娶,要求促成婚事,想来他也没法拒绝。   嫁去了宋家那个火坑,即便是能活着归宁,日后恐怕也都要看她儿子的脸色过活了吧……   晏婉宁还在她耳边叽叽喳喳地问着她详情,成氏便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语气意味深长地道:“……小孩子家家,哪里需要知道这么多?你只要安心备嫁便是……她那里,也得意不到几日了。”   此言一出,晏婉宁顿时犹如吃了定心丸一般,笑容又变得灿烂起来。   她明白,母亲这么说,定然是心里有打算了。   她可真好奇,她那好姐姐,会摊上什么“好”亲事呢……   *   遗憾的是,晏婉宁并没能很快如愿。   正当成氏热火朝天地联系着漳城宋家的人时,江陵城里忽然流传起了一则传言。   成氏一心忙于内宅,在外头的耳目并不算多,当她听到消息的时候,外头已经是传得沸沸扬扬了。   传言说,晏家的主母成氏,竟然是江州府的乐妓出身,且近年来江州地界从来没有发生过大赦,也就是说,成氏到如今,仍旧是贱籍。而按照大魏朝廷律法,贱籍人氏是终身不得为人正妻的……   战战兢兢来报信的婆子登时挨了一身的茶水。   班妈妈忙上前劝道:“您消消气吧,老爷在外头奔走,定然是早就听到消息了,可他如今都没来和太太您置气,显然是不放在心上的。这家里啊,还是老爷做主,旁人说什么,都不要紧的。”   她知晓成氏的根底,自然明白这传言非虚,但那又如何?成氏夫人即便不能以晏太太的身份上晏家族谱,不能在官府报备,但她仍旧是当了这么些年的晏家太太,老爷也从没迎过新人进府……   这样一来,一个名头而已,又有什么要紧?   把眼前实打实的好处都拢在手里,那才是最要紧的。   成氏羞恼的神色微霁,但仍是愤恨难平。   “……怎生就这样巧,多少年都没人提起的事情,偏那小蹄子一回来,就闹得满城风雨了?她倒真是胆子不小!”   这样不指名道姓的骂尤不解恨,啪地一声,精致的霁红瓷碗摔在地砖上,碎裂成片。   班妈妈自然知道她骂的是谁。   自打她从京城回来,在太太面前禀报了大姑娘在京城的糗事,便甚得太太欢心,如今有什么大事,也都能陪着太太商议一二。说起来,也该感谢大姑娘。   “大姑娘如今或许是觉得自个儿没指望了,便破罐子破摔了,您可不能同她一般见识。气坏了身子,那才不划算。”   班妈妈的话正中成氏心坎,想起得意的儿女婚事,总算让她汹涌的恨意稍平。   院门外有人高声禀报晏樊来了,她忙让婢女看看自己的钗环,揉了揉眼睛,双目通红地迎了上去。   心里却是惴惴的。   多年的枕边人,她实在是太了解老爷了。   他素来好面子,纵然这件事情他夫妇二人早就知情,可闹得满城风雨却定然是他不愿意看到的,因为这会让晏家很丢人。再者,她的出身,晏樊到底不是全然不介意,年轻时或许是看着她的颜色和生了一双儿女的情分,到如今,却是更加计较利益得失了。   唯有小意逢迎,让他心生怜悯,才能不招致他更多的厌烦。   “老爷……”   晏樊刚一进门,便被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成氏抱住了。看着满屋低着头的下人,他的表情立时有些赧然,挥手命人下去。   “老爷,都是妾身的不是……只是妾身当年也是被逼无奈流落风尘,但在遇见老爷之前,妾身一直守身如玉,从未让他人染指过……妾室对您的情深意重,您一向是知道的……如今妾身害您这般丢脸,拖累我儿,只盼着老爷给我一把剪刀,让我死了去吧……”   她呜呜地哭了起来,声音听着令人肝肠寸断。   晏樊的目光却在她眼角的细纹上停留了片刻。   年轻时,仗着生得漂亮,哭得眼睛再红再狼狈,也是梨花带雨让男人怜惜的。可如今都是三十好几的人了,却仍旧这般作态,不免让人觉得不端庄,恰应了外头不堪入耳的传言……   晏樊心里微微叹了口气,自己也有些拿不准自己的想法了。若放在往日里,即便是成氏不如年轻时貌美了,见她这般依赖于自己,他也不免是要怜惜几分的,可自打听了长女的话,心里倒开始更在意规矩礼数了……   但想起成氏为他养育的一双儿女,到底是念了旧情,有些不耐地拍了拍她的腰,敷衍地安抚道:“不必如此,这也不是你的过错。这些事,我自打将你带在身侧便是知晓的,这些年来,你没能以正室的名分上族谱,却还能尽心尽力为我晏家操持,实在是辛苦……”   成氏在他怀里没看到他的脸色,却能从语气中听出他的一些不耐,便见好就收地开始擦眼泪,免得惹人生厌。   只是开口时,仍然有委屈的意味在:“……妾身不觉得辛苦,妾身只是体恤老爷,这么多年都为晏家兢兢业业地着想,可未必家里每个人都这么想……”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晏樊听出她话里有话,蹙眉追问。   成氏欲言又止,最后才提起晏安宁刚回来时当着众贵女面前说的话,说到最后,又开始伤心起来:“……妾身知道安宁自小对我有误会,定然是不认可我的,但没想到,她竟然完全不顾及晏家的名声,竟将这样的事情抖落出去,害得老爷您难堪……想来江姨妈到底只是姨母,没有将她精心教养,才会闹成如今的局面……”   这传言传出的时机,的确是凑巧,莫说是成氏,就连晏樊,心里也是有些疑影儿在的。但当着成氏的面,他却不愿意承认这件事:“你没有证据,不能这样肆意怀疑安宁……若不是她做的,岂不是白白坏了她名声?”   成氏继续抹泪:“妾身也不愿意相信,不过是非黑白,总得查一查,老爷不如将大姑娘叫来,好好问一问?”   晏樊迟疑了片刻,正准备颔首的时候,外头忽地传来了怒气冲冲的声音。   “樊哥儿在里头吗?快带着你那好媳妇出来!”   他愕然,脸色沉沉地站起身去看。   却见庭院之中,赫然站着几位拄着拐杖,头发花白的老者,却是晏家的族老。   “……族长,二堂伯,六堂叔,你们怎么来了?”   见到这几位,成氏装出来的苍白面色也顿时更白了几分。   “你还有脸问!你娶的好媳妇,让我们晏家丢这么大的脸!”   晏族长一脸怒容,胸膛上下起伏着,晏樊在一旁看着都生怕他老人家一个气儿没过来闹出事端来,忙命小厮奉茶,几位老者却并不领情。   “我问你,这成氏,到底是不是……那种地方出来的?”晏樊的二堂伯为人古板,此刻更是连那几个字都不愿意提起,咬着牙问。   晏樊神色赧然片刻,旋即低头道:“不瞒几位,事实……的确如此。”   身后低着头跟着的成氏也是顿时涨红了脸。   “不过几位族老也无须如此大动肝火,我虽然看重成氏,但也知不能违背宗族规矩,当朝律法,是以这些年来,成氏在晏家族谱上的身份,仍旧只是生了子嗣的妾室。”晏樊抬起眼辩解道。   晏家是这十几年才大富大贵的,因为怕旁人道晏家是泥腿子出身,族里这些耄耋老人一直对这些规矩极为看重,眼里容不得沙子。这些年来,在他传出将成氏扶正的消息后,族里也屡次三番派人来让他将成氏的身份改一改,他都一应已事务繁多推拒了。   如今,却是能正好不落话柄。   晏家的几位族老却是感觉自己受到了蒙骗。   这族里最出息的子孙,竟然为了个风月场上的女子遮遮掩掩了这么些年,实在是荒谬!   “听你这话的意思,就是对这成氏知根知底了?”晏族长冷笑了一声。   “是。”晏樊微微颔首,“这些年来,她操持家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又承担了延绵子嗣的责任,无论如何,也不该因外界流言被舍弃。”   他也明白这些族老的意思,无非是想让他保全晏家名声,将成氏远远地送到庄子上或是族里,但这件事于他到底是早就知晓的事,这样顺从这些族老,不免太过亏待了成氏。   闻言,晏族长便从袖中颤颤巍巍地掏出一封发黄的信件,递到了晏樊手中。   “你自个儿看看吧,若是看了这个,你还要维护这个不知廉耻的妇人,那也就当我们几个老家伙瞎了眼,将家里的基业全指望在你这个只知拜倒在女人石榴裙下的风流浪子身上……”他恨铁不成钢地杵了杵拐杖,“这信件若不是族里的小五拦得及时,此时此刻,便要在江陵城的大街小巷,茶馆茶楼里传得人尽皆知了!”   一旁的成氏听到晏族长这样疾言厉色的指责,顿时也傻眼了。   她自打嫁到晏家以后,一直循规蹈矩,从未与旁人有过什么牵连啊。   可一看展开了信件,草草扫了几行的晏樊的脸色,成氏的心顿时也凉了半截。   究竟是什么了不得的信件? 第85章   “禀姑娘,现下族长同几位族中长辈已去了正房……”   堂中并无人回应,只听见笔落宣纸的沙沙声。   窗棂外百年古树枝繁叶茂,夏风滚过树叶的缝隙,传来哗哗的细碎声响。   半晌,那静静立在书案前,提腕书于生宣纸上的一抹倩影才缓缓放下了狼毫笔,抬眸看了过来。   她似是才发现她伫立在此处,歉意地笑笑,命婢女给她看座。   储妈妈笑着道了谢,心却更往上提了几分。   自打从京城回来,成氏夫人对于她和班妈妈就更多了几分信任。尤其是那班妈妈,这些时日在太太跟前巧言令色,将大姑娘在顾家说得极其落魄不如意,直听得太太眉开眼笑,于是就更加得脸些。   然纵她也知大姑娘丢了顾五少爷这门亲事,却并不觉得大姑娘落魄到了什么境地。至于被赶出顾家,不得已回到江陵晏家,在继母成氏手底下讨生活,那就更是无稽之谈。   别人不知道,她可是亲眼见过大姑娘在顾家的豪奢日子的——她自个儿的闺房并未有多铺张,但江姨妈那里,却是一草一木都价值千金的。   大姑娘多年在京城做生意,人人都知道她手里有大笔的银钱,她们住在顾家时,还听到过那顾五少爷的生母谢氏,往日里正是瞧中了这一点,逢年过节地就要从大姑娘手里讨孝敬……   银子攥在手里,又何须低声下气地求人?有那么一大笔银子做嫁妆,又有顾家太夫人的撑腰,纵然是嫁不了顾家,嫁些旁的官员子弟总也是易如反掌的。   这府里从前是成氏夫人当家,那妇人是个没大成算的,一应的肥差好差,都是任人唯亲。他们家也就是公爹在老太爷跟前当过小厮,承的是老爷的情面,可家里的几个小子,如今都没有什么正经的差事,只在这府里做着些不入流的活儿。   储妈妈纵然自己还算体面,却难靠自己养活一家人,更不论儿子们年岁大了,过不了几年还有娶媳妇了……   是以,自打在晏家看到晏安宁,储妈妈就打定了主意:践行她在离开京城时给晏安宁留下的信儿,投靠于她。   事实证明,这位大姑娘可真不是回来扮演自小离家寄人篱下长大的懂事女儿的,这回来没几日,竟就将手段用在了成氏夫人身上!   晏安宁垂眸看着宣纸上秀丽婉约的字迹,心里不免想起了顾文堂。   如今她倒是能熟练地将自己的字迹同他的区分开来了,却不知何时学了他心绪难宁时便喜欢泼墨挥毫的习性,一站就是一上午,竟也不觉得累。   也不知那人如今自己待在府里,是否又会常常宵衣旰食,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身子?总归如今她走了,身边的人也没几个敢劝他的,若他脾气固执,也真是只能由着他来。   又想起,她那时走得匆忙,甚至没同他见一面,只留了封书信,他大抵是会有些生气的吧。只是不知缘何,涉及到晏家的事情,她莫名地就不想让他知道得太多……   或许,是因她在他跟前,纵然有心软的时候,却也是以一层看不见的面纱与他相处。而晏家,却处处都藏着真实的她。   “姑娘?”   晏安宁回神,听招儿附在耳边禀报几句,不免闲懒地靠在了黄梨木的椅背,噙起了嘴角。   此次回江陵,她并非毫无准备。   她从姨母杜夫人那里听闻了两桩关于成氏的秘闻。   其一,成氏出身于江州府一家官宦人家,后因其父贪腐,私吞赈灾粮被朝廷派下来的巡察御史查出,全家锒铛入狱,后来男丁发配,女眷充.妓,幼年的成氏便早早进了江州府的乐坊,在此风月之地长大。   这一点,其实从前晏安宁也有所耳闻,但她只知道成氏出身低微,似是从秦楼楚馆里被她父亲带出来的。后来她父亲宣告将她扶正,她便以为成氏脱了贱籍,在官衙和族谱上都造了册,于是对此事也从未放在心上。   但依大魏律,罪官家眷,无诏不得赦免。江州府这地界,更是许多年都没有官府大赦的事情了。她也是从那时起,才想明白,成氏这些年,大约只是跟在她父亲身边出入各种场合,摆足了正室夫人的谱,其实并没有登记在册的实际名分。   至于其二,就更为惊人了……   晏安宁的姨父杜浔,在外做官时,曾结识在江州府一带做过官的一位官员晁维。此人当年亦是他科举同科,不过在翰林院做庶吉士时二人交情不深,后来都外放了,才偶有往来。   杜夫人也就认识了晁维的夫人,从她口中,意外地听到了成氏的存在。   却原来,成氏在遇见晏樊之前,便在四处寻找能让她从乐坊里脱身的大老爷,晁维就是其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据说当年成氏不过是几支小曲,几封书信,便哄得那位晁大人鬼迷心窍地要替她赎身,想抬进府里做妾室。   可惜那晁夫人可不是个泥人儿性子,命人拦了成氏情意绵绵的书信后,当即放话道晁维若是敢将这样放浪不堪,有辱门风的女子迎进府里,她就带着一双儿女大归,同他和离!   那位晁大人这才如梦方醒,心知为了什么红袖添香的风雅事丢了夫人,只怕就要家宅不宁,官途不保,这才狠下了心肠同成氏断绝了往来。   据杜夫人从晁夫人的婢女口中打听来的消息,当年晁夫人出了这一招狠棋后,尤觉得不解恨,竟然后来还带着家丁护卫闯了乐坊,将晁维从她妆奁里拿出来送给成氏的金银首饰全抢了回来。   那乐坊的妈妈哪里肯干,眼冒凶光地要与这群人干仗,然却得知那晁夫人的爹是江州府城有名的地头蛇,这才悻悻作罢,至于后头有没有从成氏身上讨回来,那就不得而知了。   这些事杜夫人原本都知道,只是从未想到,晏安宁是那样委屈地离开晏家的。见了她,自然便同竹筒里头倒豆子一般,事无巨细地同她讲了,用来埋汰成氏开解她。   如今,却是正好为她所用。   ……   晏樊的那张脸,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见他这样,成氏立时便有些慌了,柔声拉住他的衣袖:“老爷……”   “你自己看吧!”   笺纸被扔在成氏脸上,刮得她养尊处优保养得宜的面颊有些生疼,但她却顾不得委屈,只抓紧了那信件有些愤懑地看,下意识地便开口道:“老爷,这信件是伪造……”   然而话说了一半,便如同被人捏住了嗓子眼一般,半个字都难以再继续。   成氏瞪大了眼睛。   这……这不是当时她写来哄晁维回心转意的信件吗?怎么会被人拿到坊间取乐,又怎么好死不死地正好送到了晏族长他们手里?   阴谋,这一定是阴谋!   晏樊眯了眯眼睛,将成氏一瞬间的失态全收入眼中,面上不由闪过了一抹失望。   “你的字迹,我最清楚,这信的年头看上去也有二十年了,是什么人,煞费苦心地,二十年前就想好了栽害你一个乐妓呢?”   这二字一出口,成氏姣好的面容顿时变得惨白一片。   她太了解晏樊了,他这人最注重体面,如今却当着族老们的面对她这般疾言厉色,承认了她的出身,显然,这封信是真犯了他的忌讳了。   她眼眶微红,压低了声音:“爷,这事儿,我同您进去解释……”   晏樊的眼神却极其淡漠,根本不理会她试图遮掩的意图,冷声道:“族老们远道而来,自然要给他们一个说法,你直言便可。”   成氏心凉如水,白透了面庞。   她将唇抿得通红,才拉着晏樊的衣袖,软软地跪了下来。   虽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却仍旧腰肢如柳条般柔软细腻,刚哭过的眼眶红红的,一脸乞求的模样更添雨打梨花的楚楚之态,这一刹,倒让晏樊想起当年初见十七八岁的成氏时,乐台之上,她眼里汪着潭满溢的春水,步步生莲走到他身侧,软语仰头道她倾慕于他这等少年英才,愿不计名分委与他身下的倾城绝色模样。   说是绝色,其实比起家中的夫人仍旧远远不如。   但他那时正需一朵解语花,推杯换盏之间,看她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瑟瑟求他怜爱,不觉间也渐动了心思。   他是商人,一向是重利的,成氏的门第他心知肚明,因而起先便没打算将她带回府,只当是外头养的小玩意儿罢了。只是没想到她肚子倒争气,竟给他生了一对龙凤胎,有了孩子做桥梁,他的一颗心渐渐也就偏了。   尤其是,当江氏对他越发不屑一顾,一举一动全然像是在懊悔当年嫁于他似的,再看成氏,却是满心满意全系于他,平生只指望着他似的贤良温婉做派,他也不知是哪一日就犯了浑,带着成氏回了晏家。   但江氏比他想得还要平静,她根本就没将成氏放在眼里,只是恨他厌恶他,也不愿遂他的意给成氏名分。   他犹如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更觉得让两个儿女无名无分地养在府里实在是有失体面,夫妻之间的嫌隙愈发严重。但直到最后,他都没想到江氏刚烈到竟然在听了他一番狠话后,便决绝地自戕了。   甚至,还留下了话,道死后不愿意与他同穴。   那时他前所未有地慌神,但来吊唁的宾客盈门,很快,他的伤心绝望就变成了不甘——他不愿意承认,将成氏带回来是他做错了。更不愿意承认,得了个成氏,丢了江氏,是他的损失。   所以在成氏一脸担忧地来给他送汤时,他忽然就决定要将她扶正了。至少,成氏对他的真心要比那个毫不留情地离开他,连与他生下的女儿都不顾的女子要多得多。   可事到如今,晏樊才发觉,原来成氏对他的情意,大约是换个人也能绵绵不绝的。   “老爷,当日我家失势,我被逼无奈流落风尘,您也是知晓的……是那晁大人巧言哄骗我,说能带我脱身,哪知久久等不到回信,我这才写了这信催促他……不过是逢场作戏,您一定要明鉴啊……”   “是吗?”   晏樊摩挲了下腰间的白玉玉佩,神色淡淡的:“你知道若是我派人去查,什么事都能查出来的。你确定,到了眼下,你还要骗我吗?”   他的声音极其疏离,让捏着嗓子做戏的成氏神色一顿。   枕头风,不过是建立在身侧那人愿意被一叶障目的前提下才能成事,而她这位枕边人,从来都不是什么好蒙混过关的人。往日里,不过是他不愿同她计较而已。   她迟疑了一会儿,才带着哭腔哀求道:“老爷……”   晏樊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腰间的蟠螭虎纹白玉玉佩登时间被摔在了青石地砖上,发出脆裂的声响。   作者有话说:   昨晚又睡过去了,我现在简直有那个睡觉牛逼症 第86章   东苑。   室中央的翡翠琉璃小香炉内的迦南沉木香缓缓燃尽,正院那头才传来了尘埃落定的消息。   晏安宁挑了挑眉头,回身看向静立的储妈妈:“此次您有功,来人,给储妈妈看赏。”   郑妈妈掌管府里采买多年,在江陵城有不少得用的旧识,关于成氏的流言,便是借了郑妈妈的力。可晏家这边的族老,却是经了储妈妈的手,才“截获”了关系成氏命运的那封信。   储妈妈微垂着眼睛,余光瞥到那仪态神情愈发像上位者的年轻姑娘面上愉悦的神色,心头才微微松了一口气,上前弯着腰接过一沉甸甸的香囊,连声道谢。   看来,事情是成了。   她一面觉得庆幸,一面又有些后背发凉:她在晏家这么多年,都不知道成氏夫人有那样的把柄,这大姑娘远在千里之外,却能将人心掌控在手中,实在是让人捉摸不透……   待走出了院门,忽见大姑娘身边的贴身婢女招儿不知何时又去了外头,从她身边经过时微微点了点头,手里捏着什么东西,行色匆匆地进了屋子。   储妈妈心思微动,脚步折返,靠在了门沿上。   “……姑娘,这是京城里来的信。您与相爷刚定亲不久就回了江陵,想来相爷定然也是心里头挂念……”   “……休要胡说八道,许是有什么正事……”   后头的话,声音便渐次低了,只是寥寥几句,却让储妈妈背后出了一身的汗。   纵然猜得出大姑娘定然不是犹如丧家之犬一般被赶回了江陵晏家,但她怎么也没想到,姑娘居然同顾家那位权势滔天的权臣,顾相爷定亲了!   这消息实在是太过惊人,储妈妈不由捂住了自己的嘴,高一脚低一脚地离开了东苑。   这么大的事,京城里怎么没传回半点消息来?   但对方若是那样权柄在握的人,拦截些消息似乎也不足为奇。   门第间的悬殊让储妈妈心里头惊疑不定,不知该不该信,可想起大姑娘惊人的美貌,想起在顾家所见所闻,想起顾家太夫人对大姑娘的维护,和大姑娘当过顾家七姑娘的针线师傅的传闻,又觉得似乎并不意外了。   晏安宁收回了目光,抬手在招儿的额头上敲了一记。   “你这丫头。”   捏着空信封,掀起了翡翠琉璃小香炉的炉顶,投入火舌之中。   招儿神色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扁着嘴撒娇:“姑娘,防人之心不可无。”   晏安宁伸手揉了一把她的脑袋,唇角提了提。   从前那个只知道跟在她后头吃吃喝喝的小丫头,终究心里也变得有成算了。   在如今的世道,也不失为件好事,到底总比让旁人算计得好。   那储妈妈因势利导,果决地充当她的眼线背叛了成氏,所图不过几两碎银和家中地位,用顾文堂的大名狐假虎威来吓唬敲打她一下,的确也可以让自己吃下一枚定心丸。   想起书信,神情不免微微一顿。   她写了那信作别后,他除却给她送来了几个护卫后,便没再留只言片语。   往日里她住在京城杜家,这人倒是每日一封书信,笔耕不辍似的,像将与她的往来也当成了一件必做的重要政务。   可赶路以来,一路上经过的驿站,也没有收到他的信。   莫不是嫌江陵山高路远,不愿折腾了?   还是说,他又被皇帝派了重要的差事,忙得无暇分身,再无拨冗问候她的心思了?   外头隐隐传来了女子的哭闹声,将晏安宁飘飞的万千思绪拉回正轨,她站起身来,眸光里微微闪过一线光芒。   曲终落幕,也该去亲自看看那在戏台上唱了一辈子的人的结局。   ……   成氏苍白着一张脸,被两个五大三粗的婆子架着,再无往日的华丽雍容,唯剩下狼狈。   匆匆赶来的晏婉宁跪在青石小路上哀求阴沉着脸的晏樊。   “爹爹,我娘她是冤枉的,她一定是被别人陷害的,您一定要明察秋毫,不能就这样把她赶走啊!”   成氏的过往,从来是不肯让儿女知晓的,就连当年被她带进府里的下人,许多也因知道她狼狈不堪的过去,被远远打发到了田庄上。到如今,却是晏樊不愿意再与她低头不见抬头见了——那晁姓官员的事,他心里实在忌讳,一时半刻都不愿再看见成氏那张脸,便顺了族老们的心意,将她赶到庄子上小住,对外只说是“养病”。   晏樊心头微微叹了一口气,敛着眉头扶自小娇宠着长大的幼女起来,轻声呵斥道:“你这样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莫要学得你娘那样的做派,难等大雅之堂!”   晏婉宁瞠目结舌。   她不明白,爹爹对娘的态度怎么会突然就变成了这样。   她知道,娘出身不高,可往日里,爹爹从来不说这件事,一向都是维护娘的体面的。私下里,有时娘以舞作乐,爹爹也是甚为欣赏的……   一旁的成氏闻言,眸色更黯淡了几分,但很快她看到了带着婢女悠闲从容地走过来的晏安宁,她眸光一闪,便撑起了力气。   “婉儿!”   晏婉宁急忙跑到成氏身侧,面上全是堂皇慌张。   “你好好的,不要同你爹爹置气。娘只是暂时失了势,眼下你爹爹正在气头上,不宜同他硬着来。但你和康儿只要还好好的,只要都出息,你爹爹早晚能想起我的好来。你明白不明白?”   她十分了解晏樊。   对于他做的决定,他从来都不后悔,更不会有什么收回成命的举动。为今之计,唯有徐徐图之。   好在,她心知肚明,她骤然沦落到这种境地是什么人的手笔……   成氏的眼神犹如毒蛇一般,恶狠狠地投向那风淡云轻地朝晏樊行礼的年轻姑娘。   一个黄毛丫头,竟敢算计到了她的头上……   她很快就会让她知道,什么叫做无能为力。   晏安宁抬脚走过来,笑着道:“成姨娘,去了庄子上养病,可不要大动肝火,免得那病,越养越严重。”   一封婚前与人私通的书信,再加上族老们强硬的态度,晏樊便已经在族老们跟前开了口,会对外宣称,成氏并没有写入族谱,仍旧是一个姨娘之身。   只是这称呼这么快就冰冷地甩在成氏脸上,还是让这母女俩有些回不过神。   最先勃然大怒的是晏婉宁,她扬起手就想打她:“你放肆!”   明明昨日,她还是晏家最尊贵最受宠爱的嫡女,她怎么能接受,今日她就变成了一个庶女的事实!   穗儿轻而易举地捏住了她的手腕,稍稍用力,晏婉宁便疼得连眼泪都出来了:“你……你快让你这婢女松手!”   晏安宁笑了笑,在晏樊皱着眉头走过来之前,低声道:“你才放肆,如今我不仅是你长姐,还是嫡姐。日后,你也等着看,落到你头上的,都是什么样的好东西。”   “别胡闹了。”   晏樊的训诫声落地,挥了挥手,成氏便被婆子们押上了二门外的马车,只带着个轻装简行的箱笼,可见这收拾行装连她的手都没有经过。   “爹爹……”晏婉宁恋恋不舍地从成氏身上收回目光,便将自己被捏红的手腕伸到了晏樊眼前,委屈地告状道:“您看看姐姐的婢女……”   晏樊看了一眼那手腕上的红印,几乎没怎么犹豫:“来人,这婢女以下犯上,杖责二十。”   晏安宁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淡了。   “是二妹先一言不合便要对我动手的,父亲若要动我的婢女,是否也该先惩戒以下犯上的庶妹?”   “你匆匆赶来看热闹,还不许被看热闹的人生气吗?”   晏樊下垂着眼睫,表情看不出喜怒,语气里却是显而易见的一片冰冷,重复了一遍方才的命令。   便有五大三粗的婆子蠢蠢欲动的走上前来,试图对穗儿下手。   穗儿眯了眯眼睛,有摩拳擦掌的态势。   “我看谁敢动手!”原本笑吟吟的大家闺秀忽然就变了颜色,招手一挥便有十数名护卫破空而来,面色沉凝地守在她们面前。   晏婉宁吓了一跳,拉了拉晏樊的衣袖:“爹爹,这里可是内院……”   言下之意,便是道晏安宁这样不守规矩。   “这是我的人,并非晏家的家生子,父亲想责罚我的婢女,需要我的同意。”她仍然在笑,但那笑意中却饱含着戾气,一时间竟然气势逼人:“而我……不同意。”   晏婉宁瞪大了眼睛。   她还从没见过家里族中哪个小辈敢同爹爹这般放肆,晏安宁她一个被顾家赶出来的丧家之犬,哪里来的人,又是哪里来的胆量!   “你劝诫我让全家恪守规矩,可你如今这般,岂不是倒行逆施?”   “……是父亲先偏宠二妹,无视规矩的。”   晏樊面上骤然间浮现出丝丝怒气,冷笑道:“那你为人儿女,却这般无视长辈,又是哪一家教你的规矩?”   “若是你还认我这个爹,便自己回去禁足半月,闭门思过。若是不认,你大可带着这些来路不明的人,回你的京城去!”   此刻,晏樊望着她的目光里,没有一个父亲对孩子任何的宠爱,只有审视与冰冷。   不同于晏婉宁,不过是被她的婢女掐了下手腕,便能让他心疼不已。即便,晏婉宁的生母,现在招了他厌恶。   晏安宁轻轻吐出了一口气。   “女儿愿意禁足。”   晏樊面色稍霁。   他很不喜欢,这个女儿做些超出他掌控的事情。   成氏的事情,虽然没有证据,但他也猜得出,是他这位好女儿的手笔。这些年他对成氏纵然也有许多积压的不满,却也不愿家丑被宣扬得整个江陵城都知晓,这位失而复得的女儿,实在是犯了他的忌讳。   好在,瞧上去还算怜惜父女缘分,只是若再有下次的事,他便不会再这样轻轻放下了。   晏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留下一句“好自为之”,便带着人走了。   招儿有些担忧地走上前来,拉住了她的手:“姑娘,您别同老爷一般见识……”   明明做错事的是成姨娘,姑娘又没有刻意构陷,不过是将她当年做的那些丑事揭露了而已,老爷却将火全撒在了姑娘身上!   昨日她还在想,老爷对太太大概还是有些情分的,才会当着那母女的面认可姑娘的话,却没想到……   穗儿也是看着安静站着的晏安宁,欲言又止。   她没想到,姑娘会为了她和她的生身父亲这般对着来……   晏家对于姑娘来说,一定有特殊的意义。否则,她也不会在京中大事尘埃落定之后,便急着赶回江陵。   如今,瞧着姑娘似是已经有些事得偿所愿了,可人心都是肉长的,纵然结果是好的,可那些如刀刃一般的话,是否也会伤着姑娘呢?大大咧咧的穗儿,头一次觉得心里头有些不安。   她不由想着:若是相爷在就好了,故作坚强的姑娘,或许愿意在相爷面前表露些情绪吧。   晏安宁垂眸笑了笑,将两个婢女的手一左一右地紧紧握住。   “没事。”   她父亲对晏婉宁的偏宠,她早就有了预料。若非如此,这个口口声声道怀念亡妻的男子,又怎会在每年亡妻的忌日,同娇妾铺张奢侈地过幼女的生辰呢?   如今,只不过是让她亲眼看到,打破那些无情的幻想罢了。   她不委屈。   至少,不会让这些等着看她笑话的人觉得她委屈。   晏安宁远远看了一眼成氏离开的方向。   那样怨毒的眼神,是给她留了什么样的大礼呢?   只是成氏恐怕不明白一个道理,磨出的刀刃若是太锋利,也容易伤着自己呢。 第87章   夏日的晚风宁静而祥和,东苑的廊檐下,一盏盏白玉莲灯微微闪着光亮。   内室的窗棂半开着,晏安宁端着茶盏饮了一口,招儿走上前来,低声道:“姑娘,那于妈妈又来了。”   执着茶盏的纤纤玉手稍稍停顿了片刻,精致的容颜上难得闪过一丝不耐烦。   她的母亲江氏夫人,是在晏家当家作主了近十年的正室夫人,留下的旧人,自然不止郑妈妈一位。这位于妈妈在出嫁之前,也是在她母亲房里贴身伺候的。   可这于妈妈在她刚回府时对她不闻不问,等成氏被赶去了庄子上,却开始频频在她面前献殷勤:口口声声劝着她同晏樊低个头,做些点心汤药亲送过去,说些软和话,父女俩哪里会有隔夜的仇云云……   倒像是一片拳拳之心日月可鉴似的。   但晏安宁不信任她。   成氏的根系,并非一朝一夕就能拔除干净的,且如今在外人眼里,她不过是个没有婚事傍身,也没有父亲宠爱的丧妇长女,忽然来投诚的人,哪怕是所谓的她母亲的故人,也实难信任。   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晏安宁放下手中的茶盏,声音低沉得听不出情绪:“给于妈妈装些糕点回去……她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父亲有命令我禁足,我不敢违抗。倒是后日任家姑娘办宴席,父亲已允准了我出府,届时回府若能碰见父亲,再向他请安不迟。”   婢女领命而去,不多时,廊下那揣手静立的身影便动了,挪着步子缓缓走远了。   “姑娘,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等后日到了,不就知晓了吗?”晏安宁笑了笑。   这可是她亲自送给成氏的机会,端看她是如何做打算的罢了。   在现在的江陵,已经没有了她的软肋,所以,她什么都不怕。   *   任佥事的高升宴,自是有不少江州府的名门贵胄前来捧场。在江陵城,亦是热闹了好几日。   但任盼芙的宴席紧随其后,却是另一回事:她邀请的都是江陵城相熟的姑娘们,为的是不日将举家随父亲搬去江州府城,日后更是要在府城出嫁,与闺中姐妹将来自是聚少离多,于是便办了个小宴席来作别。   晏家两姐妹都收到了帖子。   晏婉宁的贴身婢女翠儿有些担忧地给她梳着头:“……姑娘,今日要不还是不去了吧?”   成姨娘的事情才闹得满城风雨,这时候去赴宴,多半要被那些贵女们看笑话了。   “晏安宁去吗?”   “……去。”   晏婉宁抿了抿唇,将妆奁里最华丽的一支红宝石金钗插入发髻:“……她被爹爹禁了足都有脸出门,我为何去不得?”   翠儿欲言又止,但她素知这位主儿在涉及大姑娘的事情上总是格外执拗,因而也不再多劝了,只由着她又挑了件遍地金的大红褙子,耳垂上坠了一对赤金的银杏叶子,纤纤玉指上又戴了三四个金马蹬的戒指才作罢。   西苑里热热闹闹了好一阵儿,晏婉宁才将通身收拾齐整,扶着婢女的手刚出了竹帘门,却迎面碰上一位少年郎,她登时瞪大了眼睛,面容上的明艳张扬褪去几分,开口便带了委屈的音调:“小弟?你怎么才回来……娘她……”   来人正是晏婉宁的双生弟弟,晏康。   他生得俊朗贵气,身姿如青竹般挺拔,着月白华袍,腰间系着碧玉革带,其下坠着一个通体无暇的玉蝉子,明眸星目,丰姿韶秀,细看之下便能发现,生得与晏樊有五六分的相似,只眉宇间的威势尚不及其父一半。   闻言,他忙开口打断姐姐的话,声音清脆如珠落玉盘:“姨娘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   晏婉宁的神情就顿了顿。   成氏的事,虽然牵连了来看热闹的晏安宁,但有心人都能发现,现在的晏家,尤其忌讳提起成氏,外院昨日就有个小厮,因错口将成氏唤作太太挨了板子,可见晏樊对成氏的恼怒也是真的。   如今,不管外人怎么说,在晏家,她的娘真就只是个姨娘了。   那她……岂不是真是一辈子要矮晏安宁一头,只是个庶女了?   看出了晏婉宁的黯然,晏康敛了敛眉头,将一众下人屏退,低声道:“姐,你不必担心。还有我呢,只要有我在,娘就有指望。而且,你的亲事也还安稳着呢。”   晏婉宁精神一振。   是啊,嫡庶之分,不过是因她们生母不同罢了。但晏家世代经商,并不过分看重这些,更何况,如今晏家唯一的男丁是她的同胞弟弟,纵然她娘一时惹恼了爹爹,被赶到了庄子上,但只要这个家是晏康的,姨娘就不愁没有回府的一日。   还有她的亲事……   甭管外面说得再难听,却也不见严家的人上门来探听什么。可见,他们并不在乎这些,只要她是晏婉宁,是晏家老爷捧在手心的女儿,是晏家未来家主的胞姐便好。   见她脸上泛起红晕,晏康也笑了起来,意有所指地道:“那,姐姐今日去了任家,可要好好表现。”   严家是江州府有名的书香门第,且任家姑娘任盼芙未来的夫家与严家也是姻亲,今日的宴会,严家的姑娘,也就是晏婉宁板上钉钉的小姑子也会出席。   “嗯。”   晏康低头捏了捏腰间的玉蝉子,想起姨娘的嘱咐,到底是将到嘴的话咽了下去。   罢了,其余的事,她这胞姐不知道也是好事,免得多生事端。   *   晏安宁的马车到了任家,便由任家的婢女带着,去正房同任家太太请了安。   任家太太正由几个媳妇和婢女陪着打叶子牌,见屋里进来了个眼生的漂亮小姑娘,不由愣了愣,恰逢任盼芙笑眯眯地走进来,低声同母亲耳语几句,再看过来时,眼神里就布满了亲善。   甚至还拉着晏安宁说了几句体己话:“……可怜的小丫头……好在你是个有福的,那上不得台面的妇人总算是被揭穿了真面目,这内宅里也没人能欺负你了……日后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来找我……”   晏安宁自然知道她说的是成氏的丑闻,抬眸便见任家的几个儿媳闻言也都和善地冲她笑笑,心间也淌过一抹暖意。   世人都道人走茶凉,但多年前结的善缘,任家一家人始终都还记得,甚至有种与她同仇敌忾的立场,已经是极为不易。   毕竟,这事说起来只是晏家的家事。若是捧高踩低之辈,为了在江陵城多得便利,这些年来便该同自诩是晏家正室夫人的成氏处得情同姐妹。但任太太母女与成氏母女情分一向淡淡的,这便已足够让人心中熨帖。   任太太生了好几个儿子后才有的任盼芙,平日里也是最喜爱那些漂漂亮亮的小姑娘,拉着她的手一番叙话后话匣子便如同被打开了似的,还谈论起自己的侄子来:“……也是一表人才,如今尚未娶亲……”   任盼芙在一边听着,见晏安宁听着神色没什么波动,忙笑嘻嘻地打了个岔,拉着晏安宁去外头的庭院了。   “安宁姐姐不要放在心上,我娘现在年纪大了,惯爱给人做媒,她这般热情,也是因为喜欢你。”   任盼芙的坦诚让晏安宁不由笑了起来:“我明白的。”   见她没有不愉的神色,任盼芙这才松了口气,想起先前晏婉宁在外头奚落安宁时传出的事情,面露犹疑之色,半晌,还是鼓足了勇气道:“姐姐如今还未定亲吗?若真是如此,如今晏家也没有当家做主的太太,我娘那边,倒是真能帮你瞧瞧有没有适宜的……”   姑娘家到了这个年岁还未定亲,尤其是这么漂亮的姑娘,拖着拖着,总会让人担心会闹出什么事端。尤其晏家的情况复杂,纵然没了成氏的干扰,晏婉宁姐弟也足够让人心烦。   知晓她是出于善意,晏安宁便果决地摇了摇头,反倒是拉起了她的手,低声耳语几句。   任盼芙的兴趣便被吸引了过去。   她惊诧地抬头:“还有这样的事?”   “妹妹可愿帮忙?”   任盼芙就笑了起来:“这是自然。”   ……   严琼兰百无聊赖地看着任家庭院里种的各色花卉发呆。   她其实不爱这样的场合,奈何任家是她们家的姻亲,任家高升,她们家便要来做客,任盼芙的面子她更是要给的。   余光瞥见自己未来的嫂嫂晏婉宁含笑朝着这边走来,她挺直了脊背,神色淡淡地看了过去,眸光里便微微闪过一抹鄙夷。   到底是商贾之女,生母刚刚闹出那样的丑闻,当女儿的居然这样急不可耐地来别人家的宴会上想出风头,瞧她手上戴的那数枚金光闪闪的金马蹬戒指和发髻上那光耀夺目的红宝石,瞧着简直比严家的主母还要华丽些。   晏婉宁未捕捉到那一晃而过的情绪,自然地挽起她的手,低声道:“琼儿,瞧着今日任家倒来了许多眼生的妹妹呢。”   “许多江州府的官眷前两日也坐船过来了,今日也来了。”   晏婉宁似有所悟地点了点头,看向任盼芙的目光不由有些艳羡。   任家老爷如今高升了,任盼芙的亲事也是顶好的,任家又只有她一个独女,这些年来,哪怕任盼芙普普通通,毫无才名,也没人敢小觑了她去。   不似她,费了那么多的心思,才在这江陵城小有名气。可晏安宁一回来,众人的目光就都被她吸引了——来任家的路上,她听见街头巷尾都在传,晏家回来了一位生得风华绝代的大姑娘……   任盼芙的宴会,自是由她一应安排。   姑娘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块吃点心赏花,待得人到齐了,任盼芙便在亭台里开口,笑得眉眼弯弯:“诸位姐姐妹妹们今日有眼福了,适逢南莲居士云游江州府,途径江陵城借住我家……居士带了些早年画作,愿意同姐妹们共赏。”   此言一出,庭院里顿时喧哗声一片,热闹了起来。   南莲居士,绵州人士,据传是柳大师的亲传弟子,也是个年少成名,颇得当世几位名家赞赏的天才。而她的画作,在闺中女子之中,更是被奉为圭臬,江陵城的才女们,没有几个没有描摹过她的画作的。   “任姐姐可真是有面子,竟能请到南莲居士在家中小住……”   “若是南莲居士今日能在此作一幅新画便好了,咱们也算是开了眼了。”   而听到这个名号的晏婉宁,面上却飞快地闪过一丝惶然,两手的手指也无意识地搅在了一块儿。   强自镇定抬眼时,却正撞上一双琉璃色的瞳眸。那眸子的主人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后者顿时僵住了身子,一个可怕的念头浮上了心头。   作者有话说:   昨天有点事情,欠更本周抽空补上 第88章   喧阗声中,不多时有几位婢女簇拥着一个女子走了进来。   任盼芙含笑上前,微微屈膝给那女子福礼,道一声“南莲居士”,众人才颇有些如梦初醒的意味,低低地议论起来。   南莲居士流传于坊间的字画从来都是淡泊出尘,清雅平和的,因而照众人料想,她定然也该是一位瞧上去仙风道骨,不染尘埃的人物,可来者的面貌却是大相径庭。   她年纪大约三十多岁,生得极好,鹅蛋脸,红唇丰盈,曲线玲珑,和满庭院的年轻小姑娘们立在一起,不仅半点没有被比下去的感觉,反倒如同开得正盛的一朵牡丹花,灼灼其华,明艳至极。通身的衣物,亦算得上华丽,乍一看,倒像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太太。   偏她又肤光白皙如雪,神态间自含一种平和淡然的神韵,听任盼芙说话时眉梢带上了些跃然的快活笑意,那股咄咄逼人的漂亮便被化解去了七八分,只看得人眼前一亮,半点恶感都难生。   两人交谈片刻,那南莲居士便从婢女带来的箱笼里拿出一些画卷,仔细谨慎地展开置于桌案上,供众人品鉴。   有人看画,有人则怯生生地上前和南莲攀谈:“……居士,您今日穿得好漂亮啊……”   闻言,南莲居士挑了挑眉头,声音带了几分揶揄:“……到底是还没遁入空门,总不能一身海青清净到底。出门在外讲究人看衣装,总也要配得上我这漂漂亮亮的画。”她游历天下,什么样的事情都碰见过,这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女们见了她的表情,她一瞧就能猜得出她们在想什么。   有些小姑娘们一听就释然地笑了。   的确,这居士的名号听着像是道号似的,倒让她们误解。况且,又有哪门子的规矩定了,要名满天下的贤士一定要淡泊如菊呢?   小姑娘们正是爱俏的年纪,南莲居士的这番话无形中更是引起了她们的好感,于是众人便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块儿,品鉴其带来的字画起来。   看着看着,不知是谁忽然惊讶地“咦”了一声,将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发出声音的姑娘顿时涨红了脸:“我……”却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任盼芙作为东道主,自是先行走了过去,笑眯眯地问:“这是怎么了?”   那姑娘胆子小,见了任盼芙倒是如蒙大赦,只小声地道:“我只是觉得,这幅字画上面的题词,似乎有些眼熟……”   有人好奇地凑过去看了一眼,顿时笑了起来:“哟,这不是晏家姐姐上回作的咏春诗吗?”又看向南莲居士:“您早先就认识晏二姑娘吗?这是近日作的画吗?”   画卷上寥寥几笔尽显春日软暖时节的好光景,倒是与那咏春诗的诗中意象相得益彰。   南莲居士闻言皱了皱眉头,上前去查看,看了片刻,神色就变得有些古怪起来。   “此画,是十多年前我游历江州府时巧遇一位太太携女踏春,即兴而作,倒是有些年头了。”她顺着说话那人的目光看过去,视线落在晏婉宁身上,眉头略松了松:“当年那位太太似乎便是江陵晏家的人,莫非是姑娘的母亲?”   庭院中的姑娘们顿时齐刷刷地朝晏婉宁望了过去,目光中掺杂着各种各样复杂的意味。   若是从前,这话或许还会被不了解内情的人糊弄过去,可今时今日,江陵城的街头巷尾都知道,先前的成氏夫人已经被贬为妾室,十多年前,当家作主的也自然不是这一位。   所以,说是耳濡目染其母的才学,不经意犯下的过失也是说不通了。   口口声声说是即兴而作,实然却是剽窃早逝的嫡母与嫡姐踏春之作,一时间,众人心里对晏婉宁这些年来的“才名”都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线怀疑。   晏婉宁的心一点点凉下来,今日的场合非同小可,不仅有江陵城的贵女们,还有一些从江州府城远道而来的贵女,若是闹出这样的丑事,今后她就没脸见人了。   “居士认错人了,想来当日,您见着的是我。”   恰逢此时,一个温柔和煦的声音响起,晏婉宁心底无处安放的怒火顿时向着那人熊熊燃烧起来。   晏安宁!   对,一定是她使的小手段,那任盼芙同她交好,说不定是伙同她欺骗大家,找了人来冒充什么南莲居士刻意败坏她的名声!   如若不然,那茶楼里说得如谪仙般出挑的贤士,怎会是这样一副明艳姣好的做派?   且南莲居士的画作,从来都是仅有一份,若此时在任家的这一幅画是真的,那她在家中封存的书房里寻到的那一幅踏春图,又作何解释?她寻到的那一幅画作上只有南莲居士的印章,并没有写明诗作出处,也未必就是江氏夫人写的。   她听闻江氏夫人的娘家从前也不过是有些田产铺子,要说书香门第,也实在差得很远,何以就能用即兴诗作入了当世贤士的眼?   定是晏安宁眼见着她娘失势了,又听什么人走漏了风声,才搞出了这样的把戏,目的就是为了给她的生母造势!   晏婉宁越想越觉得有可能,顿时如同抓着了救命稻草一般,冲过去将那幅画抓在手里,随意一扫,便高喝道:“你这幅图是赝品,你也不是什么南莲居士!”   只是话一出口,她的神色倒先有了稍稍的停顿。   只因她手里这幅画作的内容,实在是非常眼熟……可她明明将家里那幅画烧得一干二净了,这东西,到底哪里来的?   这样的场合,晏婉宁这么说,不仅是在诋毁南莲,也相当于将任家这东道主的面子任意践踏了。   但晏婉宁也并没有什么担忧。   任家纵然高升,却也不至于让晏家望而却步。在江州府一带,他们晏家,仍旧是炙手可热的人家。对任盼芙,她从前愿意礼遇,但要说忌惮,却也没有多少。   同样的情绪在任盼芙脸上也一闪而过。   还未等到南莲居士发话,她便已经似笑非笑地迎了上去:“婉宁,你这说的是哪里的话?你的意思,是我故意寻了个妇人来找你的麻烦么?”   话已出口,自是覆水难收,纵然晏婉宁此刻心头已经有些不妙的预感,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冷冷道:“我不愿这么想任姑娘,但事实如此,我也不好为你开脱。”   任盼芙定定地看她几息,眼眶突然毫无预兆地红了:“原是一片好心,没想到竟被这样误解……”竟是捏着帕子呜呜地哭了起来。   围观的姑娘们也看傻了。   任盼芙从来都是清清冷冷的性子,谁又能想到会被晏婉宁几句话闹得哭了起来?   场面顿时有些乱了,几个姑娘忙围上去安慰她,有心直口快的方才看过晏婉宁手里的画卷,就不满地打抱不平起来:“晏二姑娘,你自个儿瞧瞧,你也自诩是才女,这画卷和题诗看上去可有些年头了,怎么会是人新做的赝品?且还有南莲居士的印章,你难道也认不出吗?”   晏婉宁也被任盼芙的反应打了个措手不及,待被人劈头盖脸一顿嘲讽后,顿时涨红了面皮。   她是来任家做客的,结果却把任家的姑娘给欺负得哭了起来,这事传出去,只怕谁都会认为她蛮横跋扈……   她隐隐能感觉到,那嘲讽她的姑娘开口后,聚在她身上不善的目光也越来越多了。   偏这时,被泼了脏水却始终一言不发的南莲居士走了过来,面容和煦地看了她一会儿,温和地道:“晏二姑娘,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们是闺中姐妹,今日的事,只要你诚心给任姑娘道个歉,想来她定然不会生你的气。至于这画……不过是巧遇晏太太妙手偶得之作,南莲也不过是我的名号,重在直抒胸臆,若你觉得不是真迹,也都不要紧。”   她一副宽宥晏婉宁年少无知,剽窃画作题诗的态度,倒教后者越发如鲠在喉,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末了,竟在众人如刀子一般的目光里脸色青白交加地仓皇而逃。   这一逃,却愈发做实了众人的想法。   “果真是她从家里看来的,却装作是自己作的,还要在我们跟前显摆……”   “……这也就罢了,看看她的样子,倒像是任姑娘和居士欠她的,这性子怎就这样的骄横……”   “……要我说啊,还是和她那生母有关联,怕是平日里都没教她什么好东西……”   离场不过数十息的时间,晏婉宁苦心经营了多年的才名便在众人的议论声中化为泡影。   被众星拱月般围起来的任盼芙拭干了眼泪,柔声对着姑娘们道谢,余光瞥见看着她的晏安宁,微不可察地朝她的方向笑了笑。   晏安宁便带着婢女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庭院。   鱼钩她早就放出去了,只是不知道,这一回会钓起来什么样的鱼。   主仆路过任家外院时,忽地被一眼生的婢女叫住:“大姑娘?”   晏安宁驻足,望过去:“你是?”   “奴婢是在家中外院当差的,碰见见过大姑娘几回,只是大姑娘贵人事忙,怕是不记得奴婢了。”那婢女生得漂亮,说话热情又谦逊,拿捏的语调刚刚好,听她说了几句,倒不易让人心生不耐烦的情绪。   “外院?那你这是……”   “奴婢是跟着少爷来的,少爷方才还念叨着呢,刚刚归家便来赴宴,倒还无暇同姑娘见面。姑娘若是不忙,不妨先在此处等等,待奴婢去通传了少年,让他来给姑娘您请个安?”   她笑得眉眼弯弯,似乎晏康真是打心眼里想见见她这个嫡长姐似的。   若晏安宁是个孤苦无依,空有名分,一心压过家中庶出弟妹的嫡出小姐,定会被这话弄得心神激荡,迫不及待地想在晏家唯一的男丁面前耍耍威风。   且身在旁人家里,本是该提防着有人有什么算计的,但只需她在此处等着,让晏康来见她,不由得便让人戒心放下了几分。   “那自然好。”   婢女闻言眉梢一喜,殷勤地让晏安宁主仆俩在一处凉亭里歇歇脚等待,自个儿便扭身走了。   望着其远去的背影,晏安宁眯了眯眼睛。   她这位同父异母的弟弟,瞧着倒是有些意思。   ……   不多时,方才的婢女带着一位翩翩少年郎折返,那少年郎一看见晏安宁,便含笑道:“长姐?”   态度比起晏婉宁,倒是难以置信的温和有礼。   晏安宁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不难看出,面前的少年,通身上下都是用金窝银窝养出来的贵气,想来在晏家,也是养尊处优,众星捧月长大的。   但不同于晏婉宁,晏康自记事起,大概就被她父亲亲自带在身边教养,所以,在这种关头,他还能成为成氏的指望。   她笑着颔首:“前些日子家中出了些事,你不在,婉宁的性子倒是有些难办。如今你既然回来了,日后便要多看着些婉宁,免得她再闹出什么笑话来,牵累你的名声。”   晏康神色微微一顿。   这话听着,倒像她真将自己视作小弟般教诲似的,让他心里不由有些别扭。   且,他二姐何时闹出什么笑话了?   他心头有些疑虑,但见面前人很快就岔开话题,同他说起家常,甚至还聊起家中生意时,他不由升起了警惕,想起了更为要紧的事情,便将那些顾虑抛之脑后了。   不动声色地看了婢女一眼,那人便悄无声息地退下,很快,凉亭外便传来男人爽朗的大笑声。   “晏少主,倒让我好找!”   晏安宁面上的笑意微敛,淡淡地朝发声的方向望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大家中秋快乐~笙笙争取早点让小情侣异地恋结束,快啦快啦,嘿嘿 第89章   宋镇一开口,便注意到不远处的亭阁中还有旁的人在。   碧浅色的纱裙下一抹纤细的杨柳腰,清丽而又不失妖娆,视线上移,不经意地扫过那清贵精致的五官,惊鸿一瞥之下,眼中更是不可避免地闪过一抹惊艳。   “宋员外?”   晏康似讶然此人忽然出现,歉意地朝晏安宁笑笑,便主动起身将人遮掩在背后,笑着冲宋镇作揖。   见状,宋镇的眼底闪过一丝精光。   少年的身形单薄,又是仓促之间起身,不过遮去那少女半边身子,一张白玉般的芙蓉面若隐若现,颇有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神秘感,越发勾弄得宋镇心痒痒的。   “晏少主一言不发地就出来了,却原来是在这里见小娘子……”宋镇笑眯眯的,言语间却暗暗试探。   到底是乳臭未干,被他这么一激便撂了:“宋员外这话是误会了,这位是我家中长姐,前些时日才归江陵,我们姐弟许久不见,小子不过是想来给姐姐请个安罢了。”   “原是如此,倒是我唐突了,还请晏姑娘原谅。”   对方的身份让宋镇稍稍有些意外。   先头晏家那位当家主母成氏托了人要给他说媒,他也并未放在心上——他身子骨尚还康健,家里几个小子野心勃勃也是他乐见其成的。发妻过世后,他却的不过是个能温柔小意照顾他的,最好年轻漂亮些,他看着也舒心。晏家的姑娘论身份给他做继室是够的,但晏樊此人也不好招惹,他家的女儿,多半也是金尊玉贵养大的,难道他一大把岁数了,还要娶回来供起来吗?   但这会儿瞧见的这位晏姑娘,美丽程度却是出乎他的意料了。   漂亮到,让他一时都有些意动了。   对方便在此时从晏康身后走出来,纤细的腰肢微微往下弯了弯,看得出举手投足之间的礼数都是精心教养出来的,不比他家中那几个官家小姐出身的儿媳差。   “小女见过宋员外。”语气也是纤细柔和的,带着一股江南水乡的软软糯糯,一如她那饱满娇艳的红唇般让人浮想联翩……   宋镇微微吸气,这可真是个天生尤物。   晏安宁也在暗暗打量这位前生今世都出现在成氏的算计里的宋员外。   他中等身材,像所有这个年纪的人一样,微微有些发福,但也并不似她从前打听的那般大腹便便。或是因养尊处优,面容看上去要比实际年纪年轻几岁,一双眼睛看人时炯炯有神,一看就是个精明干练之人。只是停留在她身上如同看猎物一般的打量意味……让她很有些不舒服。   晏康意料之外地来同她问好,还“巧合”地惹来宋镇见了她的面,一下子就让晏安宁明白了他的用心。   她这位异母弟弟,面上人畜无害,心里的算计却也不比他那个娘好。   只是她没想到,成氏会将这种事托付给她的宝贝儿子……也是,晏康看上去,的确是要比一点就着的晏婉宁精明一些。   “……既然你们有事要谈,我便先走了。”   见她这么快就要起身告辞,晏康也并没多挽留,只是送她走出几步后语气有些困惑:“……长姐不是同任姑娘很是投缘吗?怎么也不留下用饭,任家那头若是不高兴……”   晏安宁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心道他果真是还没收到消息,不然也不会还有空同她瞎客套。   “康弟还不知道?婉宁那边出了些状况,恐怕是先回家了,我得回去瞧瞧。”   闻言,晏康心里顿时咯噔一声。   今天的场合,还有未来的姻亲严家的人在,二姐究竟是闹出了什么丑事,竟然提前离席了?   此刻,他面上的云淡风轻消失得无影无踪,心里焦急得如热锅蚂蚁,却也不信任晏安宁的话,不愿从她口中打听,只能强笑一声道:“那长姐你先回去吧,我看看情形再说。”   晏安宁嗯了一声,便在宋镇灼热的目光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待她一走,宋镇便走到晏康身侧,问:“你那姐姐,为何刚归家?从前莫不是养在乡下的……”   晏康心急如焚,但好不容易设好的局,又成功让油盐不进的宋镇对晏安宁起了兴趣,又哪里能坐失这样的好机会?只能悄悄地冲婢女使了个眼色,强撑着温和笑意解释:“……员外不知,我长姐是先头那位夫人生的,自小随她那位嫁入京都侯府做妾室的异母去了京城……”   宋镇开始事无巨细地从晏康口中打听晏安宁的身世,越听,那双精明的眼睛就越发亮了。   丧妇长女,自小不在江州府,唯一的靠山似乎也不成用了,否则也不会千里迢迢回江陵来……听上去,似乎倒是很好拿捏。   ……   “姑娘……”   婢女一脸担忧地看着正在肆意踩踏任府种的名贵花卉的晏婉宁,想要劝阻又不太敢。   晏婉宁就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怎么?不过是些贱花贱草,你倒会替任家的人心疼!”   “姑娘,奴婢只是怕,若是任姑娘看了这光景,万一要我们赔偿……”   “赔就赔,我们晏家有的是钱,我怕她不成?”   她想得再明白不过,今日的事,根本就是任家伙同晏安宁做的一个局,就是为了败坏她的名声!   真是荒谬,任家的人从来油盐不进,今日却敢为了一个还没在江陵站稳脚跟,在家里还被禁足的晏安宁来得罪她,任盼芙难道就不怕她爹爹彻底恼了她们家,对他们动手吗?   不过是个小小的千户,高升了佥事又如何?他们晏家,岂会惧怕?   还有晏安宁……   想起她,晏婉宁的模样一时间简直可以用狰狞形容。   等回了家,她定要在爹爹面前好好告上一状,日后,她休想再踏出府里一步!   发泄了一通心里的怒气,看着脚下败落成泥的花瓣,晏婉宁的心里头突然又升起浓浓的惶恐。   她的“才名”眼下已经成了众人嗤笑的根源,严家是书香世家,严琼兰也在场,那这门亲事会不会……   纵然性子骄横,她却也明白,无论是爹爹,还是她娘和弟弟,都很看重严家这门亲事。若是她失了亲事,怕是在爹爹面前的情分也会有损耗。   “好好的花儿,你折磨它们做什么?”   心有所想便有所得似的,严琼兰慵懒的声音便在她耳边响起。   晏婉宁下意识一个激灵,回头一看,便见严琼兰立在不远处冷漠地看着她,眸光里有丝毫不加掩饰的厌恶和嫌弃。   “我……”   她难得有些手足无措,被当场撞见了不堪的一面,多少有些赧然。   严琼兰扶着婢女的手走过来,冷冷开口:“若是不想让你的名声更坏一些,便赶紧让你的婢女把这里恢复原样!瞧瞧你如今像什么样子?”   晏婉宁颇有些愕然地看着她,一时间回不过神来。   在她的印象里,严琼兰对待她一向是客气周到的,纵然她性子有些清冷,但每每碰见她,总也是打起精神同她闲聊几句,便是先前她娘的身世被闹得满城风雨,她刚见到她也没有表露什么……怎么这一会儿,倒像是全然变了个人一样?   莫不是,严家想要悔婚了?   看着她的婢女惊慌地蹲下身来用帕子将那些破碎的花瓣拾起来的狼狈之态,她突然有了种被羞辱的感觉,对着严琼兰怒目而视:“若是你们严家想退婚便直说,何必假装好心?”   闻言,严琼兰用一种看傻子的目光定定地看着她。   “严家不会退婚。”她语带嘲讽,将她的心思看得透彻:“所以,晏二姑娘,您不必吓得体面全失。”   严家是书香门第,对于定下的亲事,只要不是对方有天大的丑闻或是早逝,向来是不会退婚的。   严家的规矩如此,但对于严琼兰个人而言,她却极为反感这种冒名顶替旁人的诗作,充作自己的锦绣文章的做法。她打心眼里看不起被揭穿了真面目的晏婉宁。   女子出嫁为妇,侍奉舅姑,礼遇小姑,原都是应该的。她从前对晏婉宁礼遇有加,一则因晏家的财富和人脉对严家颇有益处,二则,也是更重要的一点,她是觉得晏婉宁出身不俗,又是有真才实学之人,这样的姑娘,即便脾气娇蛮些,她也可以理解忍让。   然而先前出身的问题,已经够让她觉得鄙夷。今日的事情,更是将严琼兰对晏婉宁的好感一下子降到了冰点。   她性子在家里小辈中也算是孤高的,这一下子,就更懒得同她虚与委蛇了。   “你的亲娘无论是秦楼楚馆出身的妓子,还是晏家高高在上的当家夫人,我们严家都不在乎。同样,无论你是名动江陵的才女,还是平平无奇才貌都不如你嫡姐的庶女,我们严家也不在乎。”   晏婉宁愣愣地看着她。   严琼兰甚至还笑了笑,像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我们只在乎,你是不是晏家主宠爱的女儿,你的同胞兄弟,是不是晏家未来的继承人。”   严家世代书香,同晏家这样的纯商贾之家结亲,不过就是看中了晏家。   谁掌握晏家,才是严家真正关心的利害。   严琼兰的话,表面上如同给晏婉宁服下了一颗定心丸,但实际上,却如同一柄无形的锋利刀刃,狠狠插进她的心脏。   她还没嫁过去呢,严琼兰居然就对她这般无礼了……若是日后真进了门,严家的人,能对她好吗?   且严家根本不在乎她,若是如今晏安宁是父亲最宠爱的女儿,是不是那位从来在做客时悄悄送给她礼物的翩翩少年郎,也会一般无二地对晏安宁柔情蜜意?   这个念头狠狠地戳伤了她的软肋。   忽然,在所有人惊诧的目光里,晏婉宁狠狠地将正在拾花瓣的婢女翠儿拉起来,将那手帕扔在地上:“捡什么捡!快走!”   严琼兰蹙了起眉头,看着那气呼呼地离开的少女,长叹了一口气:“这疯女人。”   性子这样的跋扈,日后真嫁过去了,也不知道要给他们严家带来多少麻烦。   偏生如今严家和晏家是板上钉钉的姻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晏婉宁可以负气离开,她却还得帮她收拾残局,免得传出去了牵累他们严家的名声……   吩咐了自己的婢女帮忙收拾,严琼兰不由想起了方才在任盼芙身边,那生得漂亮又气质温婉,看得让人无比舒心的晏家大姑娘。   可惜了。   她在心里暗暗感叹:若那江氏夫人能留下个男丁,如今她们严家也不至于要心不甘情不愿地娶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女……   只可惜这世上的事没有如果,晏家唯一的男丁,的确就是这位晏二姑娘的同胞弟弟。   *   招儿不满地看了一眼出了二门又不知莫名其妙从何处冒出来的于妈妈,心中不屑。   刚才那晏康算计她家姑娘,让那年老好色的宋员外窥见她家姑娘容颜的时候,倒不见这老虔婆的身形。这会儿她们要离开任家了,这人倒冒出来了,一副苦口婆心的的样子,实际上是生怕她们借着这机会解了禁足的限制,在街上乱逛吧?   招儿一直跟着晏安宁,对这成氏在信上提过的宋员外自然也是印象颇深,一看见他,顿时也知道面上装得姐弟情深的晏康没打什么好主意了。   此刻,更是将于妈妈视作背主的眼中钉,看见她就气不打一处来。   晏安宁下垂着眼睛笑了笑。   看来,成氏的后手就是这于妈妈和宋员外。如此寸步不离地打感情牌跟着她,无非是怕她发现什么端倪提前出逃……那这宋家的情况,大抵比她前世粗略打听来的还要差一些。   马车驶离任家在的七元巷,晏安宁心有成算,便也不在乎于妈妈面上的复杂神色,掀开帘子随意地展望江陵城的市肆风光。   一卷热风擦肩暗至,路口的樟树枝叶微微晃荡,视线错乱之间,她竟依稀瞧见一抹极为熟悉的身影。   晏安宁猛的坐直了身子:“停车!”   马夫虽不明所以,却依令稳稳当当地停了下来。   晏安宁提着裙子就要下马,却被那于妈妈面色不善地拦住了:“姑娘,您现在还在禁足期间,若是贸然在这街上走动,老爷知道了恐怕不会高兴的……”   “不高兴便罢了。”她提了提唇,在于妈妈震惊的神情中笑得明艳朗然:“我还不高兴呢,于妈妈若是真心爱护我,该为我不平。”   于妈妈愣愣地看着她,还要再拦时,不知从何处窜上来一个姿容普通的婢女,二话不说地将她反剪了,笑眯眯地道:“这老婆子忒啰嗦,姑娘可快去吧。”   她顿时傻了眼。   这自打她照了面后一直表现得大方端庄,因她是先江氏夫人旧人而对她颇为敬重的大姑娘,怎么突然间如同变了个人似的?   ……   晏安宁自打下了马车便小跑着朝那个方向走去,但待得近了,反倒呼吸略沉地缓了步子。   有两人站在一户人家门前说话,面对着她的那人是个陌生的中年男子,留着须,微微欠着身子同他对面的人说话。背对着她的……虽看不清颜面,可那人生得那般高大昂藏,气宇不凡,是她太过于熟悉的背影。   她觉得有些荒谬。   顾相爷此刻明明该在庙堂上指点江山,怎么会跑到这小小的江陵城?   心间不免生出些退却之意,一时间没敢走上前去。   倒是那中年男子,眼见一个娇花软柳般的小姑娘乳燕投林似的冲了过来,却又怯生生地止住了脚步,欲语还休地望着对面人的背影,不由眸光一闪,小声提醒道:“顾……三爷,您可认得那小姑娘?”   顾文堂微怔,转身去看,原本有些凝肃的面孔就不可抑制地浮现起一抹春风化雨般的和煦笑容。   简略地同那人交待几句,对方便识趣地离开了。   再回身,便见姑娘有些呆愣愣地望着他,他目光灼灼地微微弯腰,问:“怎么?月余时日罢了,便不识得你的未婚夫了?”   这三字一出,晏安宁的脸颊顿时变得火辣辣的。   自打定亲以后,他们还是头一次站得这么近说话,但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地点会是在千里之外的江陵小城。   想到这儿,她的神色又有些不安起来,岔开话题道:“您怎么来江陵了?”   若是因她匆匆离开而追过来的,那她岂不是罪过了?耽误了朝廷大员这么多的时间。   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他温文地笑,柔声道:“……是有公事要查。”   晏安宁愣了愣,但看他一身细布衣衫,通身再没有什么名贵的物件表明身份,倒像是个普通百姓似的,便猜出他口中的公事,大概是需要隐藏身份的。   “……我是不是误了您的事儿了?”   方才在马车上惊鸿一瞥,心中一时激荡,还没反应过来便已经匆匆到了他面前,也不知这样的行径落在有心人眼里,会不会牵累他的差事。   “不碍事。”他轻笑一声,悄无声息地握住她的手在掌心中捏了捏,问:“这些时日,可受了什么委屈?”   闻言,她喉咙微微一梗,一些不平事,似乎就要汹涌而出。   但她只是摇头:“我一切都好。有钱财傍身,又有您给的人,谁也欺负不了我。”   晏家的事,都是无足轻重的小事,她本就是打算自己一个人办成的。如今他忽然来了江陵,于她而言是一种意外的惊喜,似乎那浮浮沉沉的心也凭空得了些慰藉,但她仍旧无意让他被牵累进来。   大抵是一种杀鸡焉用宰牛刀的心理。   那声音软软糯糯的,尾音带着些撒娇的味道,顾文堂便不说话了,只是定定地望着她。   “等我这边的事办完,我便上门去拜会你父亲。到底是正经的长辈,我们定了亲,也该知会他一声,这是礼数。”想了想,他低声道了这一句,看向她的神色,颇有些意味深长。   晏安宁笑着点头:“好,都随您。”   “……若是有什么事,便去五如巷北边第三间宅子寻我。”   似有些不放心,他又交代了一句,晏安宁都一一乖巧应下,末了神色间有些依依不舍地同他道别。   顾文堂静默地目送那婀娜的背影远去,登上了樟树下的马车。   待那马车走远,唇边才浮起一抹复杂意味。   受不受委屈,可不是看钱财多少,人力多少来评定的。无形伤人的刀,都是从身边人的手中露的利刃。   姑娘性子倔,打定了主意,便拼得浑身鲜血淋漓也不罢休,可他却无法坐视她遭受这般苦楚。   徐启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其身后,听见顾相爷淡淡地吩咐:“……漳城的事,早些发动吧,也没什么好等的。”   前者微微有些诧异地抬头看了他一眼,但想起方才瞧见的那抹身影,又很快释然,躬身应是。   运筹帷幄如相爷,终也逃不过情关二字。   好在,他见得不下数次了,就已不觉为奇。 第90章   晏婉宁是伪才女的事,在有心人的推动下,如同插上了翅膀一般,很快地传遍了江陵城。   从晏樊的书房出来,晏婉宁的神色颇有些失魂落魄。   果真如她料想,从头到尾,爹爹只问了严琼兰对她的态度有没有转变,拐着弯儿地试探严家的婚事有没有变数……   严家指望着晏家的财富从清流变为簪缨士族,晏家又何尝不是想借着严家在江州府一带的官声,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呢?   到了这一刻,晏婉宁才隐隐发现,原来爹爹对她的宠爱,有很大程度上,都是由姨娘辛辛苦苦为她寻觅的这一门亲事来维系的。   可她又能从这门亲事上得到什么呢?   严琼兰如今都敢对她这般冷言冷语,严夫人日后又当如何待她?等她嫁过去,她不过是严家众多儿媳中的一位,要看婆母多少年的脸色?   想着想着,她就不由红了眼睛——在晏婉宁过往的十几年里,她何曾受过今日这般的委屈?如今不仅名声尽失,回到家中,迎来的也只有爹爹冷肃的面孔,纵然没有过于苛责于她,却也没有半分的宽解与安慰……   她突然就十分地想念,从前她闯了任何祸都会百般维护她的成氏。   “你在这里哭什么?”一道熟悉的声音让她的视线聚焦,是一张与娘有五六分相似的面孔。   晏婉宁一阵恍惚,有一瞬间甚至谬误地认为,是娘回来了。   可下一刹,那人开口说的话便犹如一盆冷水泼了下来。   晏康皱着眉头抓住了她的手臂:“难道严家那位姑娘今日同你说了什么?”   不,那张脸与其说是像娘,应该说,和爹爹更为相似。   就连看她时那脸上冰霜似的神情,也是如出一辙。   晏婉宁面对着晏樊强压着的情绪像是突然找着了一个宣泄口,她怒目而视,冷冷地笑了一声:“你若是这么看重严家的人,你怎么不自己去娶了严琼兰?”   晏康觉得她十分不可理喻。   明明先前晏婉宁每每见了严家那位风流倜傥的公子都一副含羞带怯,非卿不嫁的态势,如今她自己做了上不得台面的丑事,遭了严家人的奚落也是无可厚非,怎么能怨怪到他头上?   再者,严家这门亲事无论是对晏家,对他还是对晏婉宁,都是上好的选择,她有什么理由在这里同他发脾气?   晏康外表看起来学了晏樊五分的架势,但内里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郎。成氏骤然失势,面对着江陵城往日那些高高捧着他的公子们难掩异样的眼神已经够让他心烦意乱了,偏偏他这位一母同胞的姐姐还不让人省心,偷谁的诗不好,竟然去偷那位过世了许多年的江氏夫人的诗作!   这一瞬,晏康简直觉得晏婉宁还不如被他设计的晏安宁让他省心。   “你莫要再胡搅蛮缠!”他压低了声音,警告她:“严家的亲事你无论如何都要保住!不光是为了你,为了娘,还有我!我如今还未定亲,外部的依仗……只剩严家!若是这门亲事不成了,说不定,连我……也要看那位的脸色了!”   他指指东苑,神色晦暗不明。   殊不知晏安宁却是晏婉宁难以忍受的命门——中了她的招数害得自己声誉扫地也就罢了,如今连她的胞弟,晏家板上钉钉的继承人都将她视作劲敌,这让她觉得非常荒谬,她不愿相信,于是越发将这归罪在晏康想要哄骗她对严家的人忍气吞声。   “你当我是三岁小童吗?你是晏家唯一的男丁,自小就跟着爹爹到处做生意,晏安宁不过是一介女流,她哪里能够动摇你的地位?”晏婉宁觉得越发伤心了,“都是骗子!你们都只在意自己罢了,谁又替我考虑过?”   “你知道什么!”晏康神色铁青,正要说什么,却见晏婉宁已经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提着裙子跑了,眉头不由紧紧皱成一个“川”字,到底没有追上去。   他心想,他这个二姐,当真是被娘给宠坏了。这样的关头,看不清利益得失,还在计较严家一个快出阁的姑娘的冷言冷语……纵然他不知道她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却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可严家那样的人家,一个姑娘又算得上什么?   不比晏家是纯粹的商贾之家,江陵一带的风气开放,有不少商户人家的家主都是女流之辈,据传当年那位江氏夫人,从前也是父亲经商的一大助力。   晏康是男子,自小就在外头行走,得到的消息自然比他那只知道胭脂水粉,钗环珠翠谁的更名贵的二姐要详实得多。   他早就知道,这位嫡长姐,不仅生得美丽,还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   在京城那样寸土寸金的地段能收拢到那么多的钱财,即便是有顾家当靠山,她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若非有极其高明的手段,也很难脱颖而出——若是个只知道赏花吟月的,最多开个什么香粉铺子,补贴些家用便算了不起了。   但晏安宁,显然不是那样的绣花枕头。   想到这里,晏康只觉得一阵胸闷气短。他从小就跟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可不知怎的,就是连父亲五成的本事都难学到。他曾不止一次地偷听到父亲同心腹叹息,道他没有让晏家大富大贵的本事,连守成家业都颇为困难,也是因此,时至今日,父亲全部放手给他做的产业也是屈指可数。   晏康心知肚明,晏安宁的出现对他有多危险,但他自尊心极强,连在晏婉宁面前,他都不愿意承认他会比一个女流之辈弱。   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想要占山为王,绝无可能!   既如此,他倒不如先下手为强。   也好在,他这位对手,是个女流之辈。想要毁掉一个女人的前程,可比男子容易多了。   想到宋镇对他殷勤了许多的态度,晏康漆黑的眼神中闪过一道微芒。   ……   东苑。   “……先前他可给你递过信儿?”   穗儿讪笑着摇头:“相爷的差事,定然是极其隐秘的,哪有同奴婢讲的道理?”   晏安宁若有所思。   她只是觉得今日太过凑巧,怎么就偏生一出任家的门就瞧见了顾文堂……   他来江陵城会有什么差事呢?   当面时晏安宁没敢多问,到了晚间,念头纷杂起来,就不由开始忧心了。   能让他出马的事,定然都是难事险事……   晏安宁有些担心他的安危,但也担心另一桩事——晏康的算计若是成了,外头传起了消息,也不知他会有什么反应……   纵然能猜出他的态度定然是支持的,但这件事,到底还是有些出格了。   于妈妈立在廊下看着主仆几人神神秘秘地说着什么,撇着嘴揉着自己有些红肿的胳膊,想着白日的事情。   那姓冯的小丫头力气忒大,差点让她老腰都折了……所以大姑娘迫不及待的去见的那人,她没能看清楚面容,但一扫之下,也能大致瞧得出不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做派,年岁上似乎也比大姑娘年长一些……但两人说话时靠得很近,颇有些亲昵的意味,可见关系不寻常。   那样的光景,不由让于妈妈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情。   那时候,家里的二姑娘,也就是江氏夫人和如今的老爷,似乎也是那样的浓情蜜意,夫人完全不在乎老爷家境远不如江家,带了那么丰厚的嫁妆嫁过来,结果最后,却落得那么一个下场……   思绪有些飘远了,但于妈妈很快就清醒了过来,那一丝愧疚也迅速被她抹灭。   她不过是个伺候人的奴婢,从前吃江家的饭,夫人过世后,吃的便是晏家的饭。到底在江氏夫人身边时,她也不是最得器重的那一个,离世后,更是因此在府里颇受冷遇。她还有一家老小要养活,她来怜悯故人的女儿,谁又来怜悯她命如草芥的儿女呢?   于妈妈眼神坚定起来,看着厅堂中似乎毫无察觉的主仆几人,眸光微微一闪。   白日里出了那样的事,二姑娘和少主心里定然都不痛快得紧……大姑娘同那位情郎的事,倒是可以当作她邀功的筹码了。   她这样想着,一抬眼,却正迎上了晏樊审视的目光。   于妈妈吓了一跳,好像自己阴暗的心思被人撞破了似的,忙手忙脚乱地屈膝行礼:“老爷。”   晏樊蹙了蹙眉头,倒没有放在心上,只问了一句:“是从前在夫人身边伺候的吗?”   于妈妈怔了怔,笑道:“难为老爷还记得奴婢。”   “既然来了东苑,便好好服侍姑娘。”他听着便微微颔首,吩咐了一句。   屋里的言笑晏晏不知何时停了,晏樊再望过去时,便见那一双琉璃色的瞳眸静静地望着他,似乎不带什么感情。   他呼吸微窒,肃着脸抬步走进去。   “父亲这时候怎么来了?”屈膝行礼,漂亮的面孔也是淡淡的。   晏樊心头那种和乐融融的情绪顿时被冲淡了,他冷哼了一声,锐利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地投过去:“我为什么来,你心里不清楚吗?”   “女儿糊涂,还请父亲明示。”   “你还是不明白,我为什么要禁足你,是不是?”晏樊坐下来,将茶盏重重地拍在桌上。   她明白,但她要假装不明白。   晏安宁垂下眼睑:“因为父亲疼爱二妹,知道她对成姨娘的离开难过,所以拿我撒气,女儿无怨。”   闻言,晏樊面上的神情微微一滞。   他想过长女会这么想,但没想过,她会用这么平静的语气控诉他偏心……一时间,他倒真有些心里不是滋味起来。   开口的话变得语重心长。   “我知道你心里定然有很多不满意,很多不甘心,但一个最简单的道理你不明白吗?你姓晏,你是晏家的一份子,诋毁成氏和你妹妹的名声,对你有什么好处?旁人议论起晏家女眷的不是,会指名道姓的说她晏婉宁吗?不会,他们只会说晏家姑娘,你懂不懂?”   晏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神情难免有些失望。   他更看重的,从来都是晏家的声望,这一点,婉宁不会懂,康儿似懂非懂,但他原以为,安宁是懂的。   晏安宁转了转手上的珊瑚手钏。   她当然明白。   自幼在顾家长大,哪怕她只是个寄人篱下的表姑娘,一笔写不出个顾字的道理也是刻入她骨子里的。顾家和姨母对她有抚养之恩,她愿意为此维护顾家的名声。   但晏家……她从来不认为是她的家。   起初,如若可能,她是半点也不愿意回来的。但成氏屡次三番的试探,不停地挑战她的底线,让她有了那么一丝不甘心。   不甘心她的生母,就这样被他们一家四口遗忘,不甘心这些始作俑者,毫无愧疚之心地继续生活。   哪怕,也许这并不是她那孤高自负的母亲希望看到的。   “父亲说笑了,您这一番教诲女儿觉得非常对,但今日的事,又不是女儿刻意陷害的,那南莲居士的画作不经意被人认出来了,也能怨怪在我头上么?父亲如此,未免过于偏颇。”   晏樊的神色变得冰冷冷静:“南莲从来都很欣赏你母亲,当日住在我们家时,留了不少的画作,落在家里的只有一份,其他的都被你姨母当作遗物收走了。这件事情,婉宁不清楚,我不信你不清楚。”   “即便如此,我也没有栽赃二妹。”晏安宁有些意外晏樊在这件事情上敏锐的洞察力,但表情依旧坦然:“毕竟,也不是我捏着二妹的嘴巴,非要逼着她在众人面前念我母亲作的诗,您说对不对?”   晏婉宁那些传世的“名作”,除了那一首,还有许多都是江氏从前写的即兴诗,也有晏安宁小时候跟着母亲学字,歪歪扭扭写下来的诗作。   听闻晏婉宁拿到那诗集时十分震惊,似乎是误以为她八岁时便能作出那样的诗,从那以后便不喜欢下人再提起她的名字……后来那诗集中的诗作陆续“问世”,郑妈妈也有在书信中简略提及。   提起江氏夫人,晏樊的目光都顿了顿。   “父亲,女儿不求您一视同仁,但您也不能这样偏心吧?明明是二妹的错,为何她露了馅,便成了我的过失了?”   晏樊闭了闭眼睛,再睁眼时,面上就罕见地显露出一抹苦笑。   父女两个都是个顶个的聪明人,他这女儿,却偏偏要在他面前装糊涂,同他扯什么偏心不偏心的问题,像是小儿女争夺父亲的宠爱似的……可她的眼神分明告诉他,她半点不在乎他的疼爱。   就如同当年和他有了裂痕后就不愿再多看他一眼,似乎将他弃若敝屣一样的江氏一样,让人心里头十分地憋闷。   “安宁,你的本事爹爹心里清楚,这全家的人,除了我,谁是你的对手?你在京城那样的地界,都能闯出一片天地来,又何必同你这些弟弟妹妹们一般见识?”   此言一出,晏安宁倒愣住了。   她抬起眸子,抿抿嘴唇,不笑了。   “您打听过我的消息?”   “……那是自然。”   晏安宁看着晏樊,本来如冰封一样的心突然就动摇了:“……所以您明明觉得我比他们都厉害,明明知道我寄人篱下都能那样厉害,您还是一个字都不曾提起让我回家?我是您一家四口共叙天伦后,您闲暇时间看的乐子吗?即便是这样,您还认为您不偏心吗?”   她难以接受。   她可以告诉自己,她是被晏樊忽略不曾想起的女儿——毕竟有成氏母子陪在他身边,男人从来都是只见新人笑不问旧人哭的性格,她作为他不合的早逝原配的女儿,被遗忘也是很寻常的事。   但她不能接受,她这位父亲,对她的才能全都了如指掌,却仍旧能装作没看见……   一个最善于权衡利弊的人,在权衡了她这个女儿存在的利益和血脉间的感情后,仍旧多年来没有丝毫动摇地不理睬她。   晏樊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情绪骤然放大的晏安宁却似乎很快异于寻常地平静了下来:“……您回去吧,我不想同您再说什么了。”   转身就进了内室。   竹帘后的人影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最后道:“为父的话你要记住,若再让我发现你对晏家有什么损害,就不要怪我不留情面了。”   说话的语气,言语措辞,依旧冷硬如铁。   内室里静静的,似乎没有人听见他说话。   晏樊摇着头叹息离去,晏安宁静静地坐在桌旁,看着黑沉沉的天色。   轰隆一声,是落雨了,点点滴滴地打在窗棂上,她捂着心口,雷雨夜心悸的同时,瞬间就湿了面。   ……   五如巷别院。   顾文堂正和人说着话,听见外头轰隆一声,神色顿时微微一变。   任匡是才被人带到此处来,只知面前人是京中派来的贵人,这回来江州府,是为了钓一条大鱼。若是他能在其中助力一二,莫说是去江州府当个佥事,便是日后被调动入京,都是极有可能的事情。   因而态度不由带了十二分的恭敬,只垂首聆听着人指挥。   却见那自见面以来便一直云淡风轻,似乎将全局运筹帷幄的古三爷突然就不淡定了,冷冷甩下一句晚些时候再议,低声说了几句话,便接过手下人的一柄伞,消失在了雨幕中。   任匡不由好奇地问旁边人:“这是怎么了?莫非出了什么变故?”   旁边人耸了耸肩,他哪里知晓。   不过他离得近,倒是听到了些只言片语。   那位古三爷,似乎是打算只身前往晏家……   晏家可是江陵城的首富,纵然府中护卫比不过卫所,却也算得上森严。看来,这位古三爷果真不是面上看起来那般文质彬彬,身上也是有功夫在身的……   忽然就放下了些心,这样也好,如此以来,和漕帮的人对着干,他也更有些底气了。   ……   迷迷蒙蒙之间,晏安宁好像看到了顾文堂。   她觉得自己真是疯了,明明心里觉得自己是将他牢牢拢在了身边,自己是占据上风的一方,可这种脆弱的关头,竟然还会梦见他在身边嘘寒问暖……   真没出息。   “张嘴喝药。”   甚至还逼真到听到了他的声音,那人端着个药碗,紧皱着眉头哄着她吃药,声音真是好听,她忍不住摇摇头耍小脾气,想听他多说几句话。   顾文堂用手试了试她的额头,眉头皱得更紧了。   “你家姑娘从前下雨的时候,也会经常发热吗?”   招儿摇了摇头:“……没有,从前只是心悸,喝些安神药就好了。”   那为何今日,却有些发烫呢?   明明白日里瞧见的时候,还是健健康康的小丫头。   “许是方才听老爷说了几句话,惹得姑娘伤神了……”招儿最明白晏安宁的心思,哪里能不知道,方才晏樊那几句话对她产生了什么样的触动呢?   她从来护主,此刻心里也是对晏樊满腔的怒气,但顾文堂再追问,却又不肯多说什么了——她心里明白,姑娘将晏家的事情看成了一团沼泽,是丢脸的事情,这样的事情,她不想让相爷知道得太详细。   如今,姑娘到底也是有了在乎的人了。   也是一桩大好事。   “去请大夫。”见问不出个所以然,顾文堂便冷着脸吩咐,到这时候,喝这安神药也没什么用了,还不如开了退热的药,一起喝下去。   招儿应了声是,看了看寸步不离守着,丝毫没有离开意思的顾文堂,咬了咬牙离开了。   什么声名不声名的,最好晏家这些人惹恼了相爷,让相爷好好给他们吃一顿苦头才好!   从前哪怕是谢姨娘和侯夫人,也没有这般伤过姑娘的心,老爷自恃是血亲,说起话来竟然毫无分寸!   顾文堂哪里会去猜一个小丫鬟在想什么,他只是有些心疼地看着她发白的小脸,替人掖了掖被角,轻轻叹了口气。   总想着她能多依赖些他,让他能多帮一帮她,但真到了这种时候,她这副模样,又委实太让人心疼了些……   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颊。   郑妈妈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她吓得目眦尽裂,还以为是什么登徒子混进了晏家的内宅,正想喊人来,还好招儿还未走远,眼疾手快地拦住了她,低声在她耳边说了许多。   郑妈妈的表情才勉强稳定下来。   听到晏安宁病了,要去请大夫,她才将旁的都丢在一边,径直上前去摸了摸她的额头,微微松了口气。   “不妨事,姑娘小时候也会这样,吃副土方子就好。”   顾文堂挑了挑眉头,看向招儿。   后者忙解释道:“……这是从前服侍夫人的贴身嬷嬷,姑娘很信任她。”   顾文堂这才微微颔首,但还是有些疑虑:“你不是说她从前不发热?”   郑妈妈扁了扁嘴:“她这小丫头知道什么,姑娘刚生下来就是我帮忙看着的,从前这天冷的时候,也是一模一样的,只是如今姑娘大了,可能身子便好些了……”   “那就有劳妈妈了。”   外头风大雨大,要请大夫也不是容易的事情,还不如就先照这位老妈妈的法子试一试。管用就好。   对待晏安宁看重的人,顾文堂也是颇为礼遇的。   见他这样,颇有种看女婿的不平心态的郑妈妈忽地也觉得招儿口中的贵人顺眼了些了,哎了一声便带着人下去煎药了。   晏安宁只觉得被人温柔地捏开了唇齿,有温暖的药汁顺着她的口腔进入胃里……   ……好苦。   她忍不住皱起了鼻子,但模模糊糊地,似乎看见那人拉着她的手,皱起的眉头就又缓缓松开了。   牢牢地抱住了那手臂,进入了梦乡。   郑妈妈立在一旁守着,看着自家从来宛如仙子一般的姑娘忽地跟变了个人似的,对一个人这般的依赖,也是胆战心惊。   好在,那人瞧着对姑娘的感情多得想要溢出来了一样,却始终守着本分,没有对姑娘做什么轻薄的举动,她这才悄悄地放下了心,和招儿使了个眼色,将人喊出去详细地问了起来。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家,搞得这般神神秘秘……”   招儿轻叹了一口气,只得低声徐徐将事情道出。   越听,郑妈妈的眼睛就瞪得越大,看向屋里那高大清梧的身影的神情就越发震惊。   那……居然是当朝首辅?   她们姑娘,居然同那样的大人物定了亲了?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顿时觉得,方才姑娘在晏老爷跟前受的那些气都不算什么了。   有了这样的好亲事,还愁什么前程?   天光微亮时,晏安宁出了一层薄汗,悠悠地醒转了过来。   一睁眼,她就愣住了。   原来,陪着她的居然不是梦境。   “……相爷,您、您怎么在这儿?”   作者有话说: 第91章   她刚醒,面色还很虚弱,看清了他的面容时眸瞳中闪过雀跃,但神色到底难掩怏怏,开口的话也听得出是费了些力气的。   顾文堂一听,顿时心如被剜了一块儿似的,拇指轻轻地抚了抚她的颊腮,温声道:“别说话了,你烧刚退,先喝些水。”   又倾身去拿杯盏过来,手掌托着她的背让她的头靠在迎枕上,轻缓地将一盏温水喂完,动作小心翼翼得如同她是什么易碎的稀世珍宝似的。   她乖顺地喝了几口,感觉浑身似乎舒坦了不少。   但大抵是人在生病时总是格外脆弱些,余光望着他那清隽温和的面孔,眸光里竟徐徐氤氲起水汽来。   顾文堂看着心头微顿,正要抬手揩去那金贵的泪珠,腰身却忽地被那似猫儿般的温软身子用双手紧紧抱住,听见她闷闷地呜咽:“……您怎么才来……”   听见晏安宁起身动静的郑妈妈正端着水盆进来,绕过屏风时恰好瞧见了这一幕,当即瞪圆了眼睛惊得说不出话来,屏起气小心翼翼地往后退了几步。   昨夜听招儿那丫头说了一番,她还当只是这顾相爷对她们家姑娘上了心,姑娘年纪小又没个依仗,遇上了这样的大人物,只怕也没有说不的胆量。可瞧眼下这幅模样,竟像是两下里都有情的……   她不由又替晏安宁暗暗捏了把汗。   方才那话说得实在任性,那顾相爷是来江州府办公差的,夜里忽地现身在晏家,本就让人大吃一惊了,怎料姑娘嘴里竟还是在埋怨着,不免显得不大贤惠。姑娘虽年纪轻颜色好,但昔日主母又何尝不是如此?   这权倾朝野的重臣宦海里沉浮多年,纵然一时上心,却也不知会不会觉得姑娘这般拿乔有些不知轻重……   她可是听招儿说了,这回姑娘回江陵,压根事先没和顾相爷通过气,是临走前才留了封信,这般的行径,与不告而别也没什么大的分别。这样一来,又怎么能怪相爷不在身边时时陪伴呢?   正提着心呢,却见里头那坐在床沿的男子闻言默了默,低下头看了一会儿姑娘的眼睛,竟柔声赔起不是来:“……是我来晚了。”   脾气竟是出奇的好,对姑娘也是异于寻常的宠溺。   余下的几句低声呢喃她渐次听不清了,但郑妈妈一时眼里竟泛起泪花来,蹑手蹑脚地顺着来时的路离开了。   招儿正坐在廊下熬药,见她红着眼睛出来了心头一紧:“……妈妈,可是姑娘那头又有什么不妥当了?”   郑妈妈忙拦了这冒冒失失就要闯进去的小丫头,笑骂道:“少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姑娘好着呢。”又嘴里嘟囔道:“这一出门就被飞虫迷了眼,定是你们这些小丫头惫懒,没有用心清扫……”说着托词解释着她的异样。   招儿转了转眼珠子,顿时明白了过来,嘻嘻地笑着坐回去看火了。   这郑妈妈昨夜还对相爷如临大敌,方才也放不下心非要亲自端着脸盆进去打探,可这会儿却一副生怕她闯进去坏事的模样……啧啧,相爷可真是有手段。   郑妈妈则低头摸了摸腰间荷包上的花纹,神色有些感慨。   若是主母还在,看见了姑娘能嫁得这样好的亲事,定然也会万分欣喜的吧……   只是这世上都是祸福相依,到底是没有如果。   ……   顾文堂何等耳聪目明,自是早发现了郑妈妈在听墙角,但他满心满意都是眼前这病恹恹的小猫儿,并无心思驳斥没规矩的下人。   更何况……   晏安宁正偎在他胸口,后脑勺被他宽大的手掌一下一下地轻抚着,她觉得自己就像只耍脾气的小狗,正被人温柔地顺着毛。   放在平日里,她早赧然得不像话了,可这一会儿,她却极其贪恋他的怀抱,甚至觉得这样的动作很舒服。   却听他忽然问:“……你从来聪慧,为何会让别人给欺负成这样儿?”   晏安宁神色微微顿了顿。   那修长的两指便衔住她的下巴,让她不得不迎上一双沉稳又柔和的瞳眸,听他语气笃定道:“我们的事,你还未曾敬告晏府亲长,是不是?”   晏樊是江州府赫赫有名的大商户,能闯下这样的家业,权衡利弊是最基本的能力。他不信,倘若晏樊知道了这门亲事的存在,还敢这般慢待于她——即便他们父女之间亲缘浅薄。   闻言,晏安宁立时难掩无措,有些心虚地垂下了眼睫,一紧张,好不容易改口的称呼又变了回来:“三叔您这般厉害,用您的名头,又哪里能看得清人心?”   顾文堂目中闪过一丝了然,手指反扣在床沿的檀木上轻轻敲了敲,半是思索半是语重心长地告诫:“安宁,人心是经不起试探的。”   她自然知道。   她不过是设了个陷阱,让所有人都觉得她无依无靠,软弱可欺……然后,再将那些忍不住欺负她的人,自己毫无察觉地走进陷阱,画地为牢。   对着他,晏安宁的腰杆子显得没那么直,但眼中的执拗却毫无动摇。   顾文堂多少了解些她的脾性,见状也不再规劝,只语气沉沉地警告道:“今次也就罢了,若下回你再如此对自己的身子不上心,我便直接将你带出晏家。”   晏安宁眸光发亮,忙不迭地点头,见他眼下有青黑之色,不免踟蹰地问:“……您昨夜一宿都没合眼么?不若先在我这儿歇一会儿……”   他愣了好一会儿,才眯了眯眼睛,倾身欺了过去,低声笑:“好啊,只是卿卿这檀木床不大,倒是得挤挤了……”   她眨了眨眼睛,生着病似乎连脑袋也转不动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脸顿时涨得通红,葱白的手抵在他故意靠过来的胸膛上,咬着牙道:“您怎么这样?我是说,让您在暖阁里歇一会儿。”   “哦。”顾文堂故意拉长了调子,表情似乎有些遗憾:“原是如此。”   却忽地俯下身凑近她耳畔,嗓音低哑柔和,叹道:“江陵一行山高路远,原以为卿卿之心定如吾心,思念绵绵不可断绝,却原来是襄王有梦神女无情,倒叫我自作多情一回……”   满腹经纶的大儒如此直白地用言语撩拨她,字字句句似乎都在诉着委屈,哄得晏安宁神魂迷乱,视线不由黏黏热热地同他燃着火的目光纠缠在一起,却到底留了一丝清明,朱红的小嘴儿一张一合,小声嘟囔道:“您离得太近了,小心过了病气……”想了想,到底有些不忍,又补充道:“等我大好了……”   话说了一半,却见他倏地握住了她的手,凑到唇边,一下又一下地亲着她的指尖。   明明并未有多出格,却叫晏安宁的心一下子如同在热汽中浮浮沉沉,看得尽他眼中的疼宠怜爱。   顾文堂握着那柔若无骨的手摩挲片刻,探出她的额头已然不再滚烫,便笑道:“……我还有差事要办,等晚一些,再来看你。”   晏安宁心思早如同在腾云驾雾一般,闻言只是有些呆呆傻傻地点了头,才见那人悄无声息地从她的窗棂翻身而出,动作实在是轻松娴熟。   瞧着这晏家的守卫,于他而言竟像是出入无人之境般……谁又能想到,举世闻名的大儒,竟干起了翻人院墙的促狭事来了。   愣愣地看了半晌晨起的凉风绕着窗棂打旋儿,晏安宁才回过味儿来。   这人方才竟又是在故意逗弄她!   腹诽了几句,心间那股暖流竟一时半会儿也没有消停的迹象。自回到了江陵晏府,她的心就宛如一颗枯木一般,时刻面临着与前世相比丝毫不遑多让的绝望,扎入地底的根系,湿冷得不像话。   到了此刻,她才惊觉,原来,她也是需要那个人的。那个只言片语,就能让她枝头绽出新绿,自此欣欣向阳的沉稳文士。   *   顾文堂的出现与离开,犹如一阵不起眼的微风,并未在晏家留下任何多余的痕迹。   但天光大亮时,晏府的门房上却意外地迎来了一位客人。   听了来者的话,在书房见客的晏樊良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好好的,远在漳城的宋镇怎么会想到要求娶安宁的?   与此同时,这消息就如骤然抛入平静湖面的一粒小石子,起初时看着不起眼,但却在晏府荡起了一层又一层的涟漪。   晏婉宁正挑选着城中最有名的绸缎庄绘衣坊送来的时兴布料,打算让府里的绣娘给她裁几件新衣服。   她给自个儿选了几匹织金的褙子,针线房的许娘子便给她贴身量衣,晏婉宁由着人服侍,一面看着一匹朱红的柿蒂纹折枝花的妆花料子出了会儿神,忽地指着它道:“……把这想法子给我娘送过去。”   她记得,娘从前最爱穿这样的衣裳,如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庄子上,若是能做一身好看的新衣,大抵心情也会舒畅些吧。   屋里顺时静了静。   翠儿轻咳一声上前道:“姑娘,这恐怕不合规矩。”   成氏是惹恼了老爷以妾室的名义被赶到庄子上的,先不说能不能将东西送过去,光是这东西,就已经犯了忌讳——一个妾室,又如何能穿正红色?   话音刚落,晏婉宁锋利的眼风就扫了过来。   翠儿立时畏惧地低下了头。   “姑娘不必担心,姨娘手里头且还有些体己呢。”   晏婉宁抬眼看过去,便见是从前在正房伺候的一位嬷嬷——成氏离开得不太体面,只带了个丫鬟,其余的人皆被晏樊打发去了各处。   这位袁嬷嬷同其余的两个嬷嬷求到她头上来,她看在往日的情面上,自然也要护佑一二,便央了爹爹,将人留在了她身边。   “她的体己是她的,这是我的孝心,这是两回事。”对这样的说辞,晏婉宁却是不以为然,强硬地挡了回去。   袁嬷嬷便与身旁的嬷嬷对视了一眼。   那嬷嬷面中现出些无奈神色:明面上,姨娘好歹当了这么多年的晏家主母,手里攒下的银钱,哪里是二姑娘这闺阁小姐能比的?且姨娘这回在大姑娘手里吃了这么大的苦头,若还穿着这么名贵的衣料招摇过市,那才真是想在庄子上过一辈子了!   老爷最是心软,照姨娘的意思,待二人再见时,她定然是要以一副瘦如清竹,弱不胜衣的清丽模样来相见,好让老爷心生怜爱。唯有那样,或许才有挽回的机会。   只是这样的话却不好同二姑娘点明,那嬷嬷正要开口,便见一边的袁嬷嬷笑道:“姑娘的孝心姨娘自然明白,只是先前少爷也刚命人送了东西过去,庄子上逼仄,姑娘非要送过去,怕是也放不下,平白糟践了好物什。”   这本是稀松平常的一句话,却不知缘何让晏婉宁变了脸色。   半晌,才听她咬着牙冷笑道:“他倒是孝顺!”   伺候的人皆是一头雾水,不明白缘何二姑娘会对少爷有这样的情绪。   这时,忽地有人鬼鬼祟祟地在门口张望,翠儿眸光一闪,认出是自己的妹妹,怕这当空这没眼色的丫头平白挨了姑娘一顿排头,忙悄声出去了。   不多时再转还,眼里就现出了明显的喜色,低声对晏婉宁附耳道:“姑娘,有个年老的鳏夫上门来求娶大姑娘了!”   晏婉宁怔了怔,旋即眉梢一挑:“当真?”   “千真万确,奴婢听人说,那宋老爷还是跟着少爷一道时碰见了大姑娘,故而才动了求娶的心思……您说,这会不会是少爷有意为之?”   闻言,晏婉宁眉眼间的怒气稍缓。   若真是这样,她只知道算计前程的那好弟弟倒也算是为她和娘铲除了一个眼中钉了。   不过,最要紧的是,爹爹那边怎么说。   “那爹爹他答应了吗?”她忙抓住了翠儿的手臂,明眸中难掩急切。   翠儿便笑了起来:“……说那鳏夫虽年纪大,又有众多子嗣,可却是家财万贯,声望显著……大姑娘说破了天也不过是个被退婚的丧妇长女,纵然占着个嫡长女的名头,却也是无济于事。听老爷书房当差的人说,老爷没有当场应下,却看得出对这门亲事是欣然的……”   晏婉宁听罢,这才长长出了一口气。   自打这晏安宁回来,他们家中简直没有一日是安宁的。如今随意将她打发给一个糟老头子,远远地嫁了,也算是将这扫把星赶出家门了。   到这儿,她才感觉心头那股恶气不再将她压抑得浑身难受了。   连日的阴霾似乎有消散的迹象,晏婉宁一时心情大好,也顾不上去痛恨严家人对她的无礼态度了,轻仰着下颌吩咐道:“这天气倒是晴朗,走吧,去园子里逛一逛。”   顺便走到她那自命清高的长姐面前转一转,好让她知晓,她没能嫁进侯府,回到江陵,又得了门多么“了不得”的亲事!   作者有话说: 第92章   “大姑娘,老爷请您去书房。”于妈妈笑眯眯地出现在东苑正房。   经历过昨日的事情,她与晏安宁之间早不似从前那般和和气气的模样了,看着那样貌平平却力大无穷的冯穗,于妈妈冷笑的目光打了个转儿,又迅速移开了。   晏安宁也懒得理会她皮笑肉不笑的模样。   但知她早已背主,此番这般殷勤来请她,定然是来者不善的。   纵然昨夜顾文堂来了后穗儿便将她赶远了,但昨日父女间生嫌隙的事情发生在前,她那时守在外头,多多少少定然也听去了一耳朵,晏安宁到底不愿让这婆子看笑话,眸色淡淡地应了声,便带着几个婢女出门了。   路上,听于妈妈目光闪烁地贺喜:“听闻今晨有个员外郎上门来求娶了,虽说岁数大了些,膝下还有几个儿女,但确实富甲一方。大姑娘这些年不容易,回头见了老爷,可不要好歹不分,千万别违逆老爷的心思驳了这门亲事才是。”   招儿听着柳眉一竖,恨不得抬手就给那老虔婆一巴掌。   晏安宁拦住了她的手,淡淡看面有得色的于妈妈一眼,颔首:“您说的是。”   这下子,倒叫于妈妈到嘴的话不知如何开口了。她一头雾水,惊疑不定地打量着听了这明晃晃的奚落却连步子都没有变速度的大姑娘:这大姑娘难不成真听不出好赖话吗?青春少艾的姑娘家,难不成真能因钱财看上一个年纪大还有许多儿女的鳏夫?   倒是一旁的冯穗,听了那话后阴测测的目光便黏在了她身上似的,激得于妈妈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由此反而消停了不少,一路上再没有说什么讨嫌的话。   晏樊背手立在卷草彭牙大书案前,晏安宁走进去时,便见他对着墙上悬挂的画像正在出神。   画上是个少妇模样的美人儿,春眉水目,粉面朱唇,最难得是明眸间款款的情意,浓稠得让人仿佛置身于春日暖阳中,浑身都舒畅起来。   晏安宁却微微有些怔忪。   记忆随着时光的流逝会渐渐褪色,但一些印象深刻的片段却是难以磨灭的。在她有认知的记忆里,便很少看见母亲用这样的目光看她父亲了。   头一次,她觉得晏樊有些可悲。   自诩深情在日日处理事务的书房中抬首便能看见亡妻,实则那神态动作却是他臆想出来的夫妻和睦……   “父亲。”她淡淡地屈膝行礼。   晏樊恍若才回过神来,抬眼看过来,脸上的悲戚也一扫而空:“坐。”   将服侍的下人们屏退,他垂眉打量她片刻,问:“气色为何这般差?可是昨夜没睡安稳?”   晏安宁扯了扯嘴角:“不劳您费心了,小事而已。”   早就已经毫不遮掩地点破了他们毫无父女情分的事实,又何必在此刻装得父慈女孝?   在昨日之前,其实连这样的虚情假意她都还会有些留恋,但如今,她已经觉得不耐烦了。   长女疏离的态度深深地刺痛了晏樊,尤其是她顶着那样一张和江氏极为相似的脸,恍惚间晏樊觉得自己又被置身在那压抑得他喘不过气的环境里——他与江氏明明是明媒正娶,互定婚盟的夫妻,可婚后却不知缘何,越过,她就越像蒙着一层纱的神女,明明近在咫尺,却难以触手可及。   明明是他的枕边人,他却觉得,他对她是那般的爱而不得。   他自是不愿承认是他的过失,那时是如此,如今也是一样,于是面孔变得更加冷肃,将桌上的茶盏拍得极响:“混账!你自己立身不正,做错了事情,如今还敢跟为父摆脸子么?”   “我做错了什么?还请父亲明示。”冷漠的神情仍旧如无可撼动的石头一般,毫无裂痕。   晏樊冷哼一声:“想来你也听说了,宋员外上门要来求娶你,为父将你叫来,自然是要和你商议此事。你如此一副态度,是不愿意这门亲事吗?”   闻言,晏安宁不置可否,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恍若在重复方才的问题。   晏樊自觉底气十足,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深深吸了一口气。   “于妈妈是你娘从前的旧人,她的话,我自然也是要听几分的。昨日你从任家出来后,是否同一个外男私会了?你要时刻记住,你是晏家的大姑娘,怎可同那些市井之人往来过密?晏家的姑娘,只有高嫁没有低配的道理!从今以后,不许再见那人,否则,我一定打断那人的腿!”   市井之人?   晏安宁垂眸想了想,昨日顾文堂出现时,似乎确实是穿着不起眼的细布衣裳,通身也没有什么金玉饰物。彼时于妈妈正在被穗儿控制着,只怕是连顾文堂的模样都不曾看清,只能从缝隙里瞧出是个衣衫普通的男子。   纵然知道她父亲是不知道顾文堂的身份,才敢对他这般肆意评价的,落在她耳里,到底还是让她有些不舒服。   “父亲如此不赞成低配,怎么当年,还是昂首挺胸地娶了我母亲过门呢?”   听着她讥嘲的话,晏樊几乎勃然色变。   当年为了迎娶江氏夫人,晏樊在江家吃了不少苦头。后来江家因无后而没落,他的生意又渐渐有了大起色,他才在江陵城抬起了头,成为了人人都要尊称一声晏家主的人上人。发达之人最忌讳旁人提起他微时的窘状,晏樊为人也正是如此。   可紧接着入耳的话,却让他诧异地怀疑起了自己的耳朵。   “但不用您威胁什么,这位宋员外提的亲事,我答应了。”   ……   晏安宁扶着招儿的手出门时,便瞧见了张长了脖子朝里头张望的于妈妈。   她面无表情地路过她身旁,于妈妈的面上显而易见地闪过一抹失望。   屋子里风平浪静的,也未曾听到父女两个拌嘴的声音,难不成骨子里傲气十足的大姑娘竟然忍下了这口气?那她可怎么跟少爷交差啊……   念头正急转着,却听那清脆的声音骤然响起:“多嘴多舌,穗儿,替我给这婆子掌嘴。”   “是!”   于妈妈的表情就僵在了脸上。   生生挨了两记穗儿使了大力气的耳光,瞧见晏樊簇着眉头撩袍出来,忙犹如看到了救星一般地去求他:“……老爷,老爷,奴婢也是一片忠心为了您和大姑娘啊,您快劝劝大姑娘吧。”   晏樊却不大喜欢一个满脸褶子的老婆子跪在地上涕泗横流地求他,只为了少挨几个巴掌。   看了看眉眼冷硬如冰的女儿,想起她方才的话,只悠悠叹了口气,毫无迟疑地挪开了步子:“……你是伺候大姑娘的人,无论姑娘做什么,在你眼里,都该是对的。”他平平淡淡的一句,毫无波澜起伏:“若你不是这般认为的,或许,我可以认为你是奴大欺主吗?”   于妈妈腿肚子打了个哆嗦,狼狈地跪坐在地上。   然而穗儿却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搬弄口舌是非的老虔婆,晏樊刚一走开,她脆响的巴掌声就又在空气中响了起来。   于妈妈被打得眼冒金星,晕厥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时:这大姑娘真是好狠的心肠,命人来给她掌嘴,却连个数都没给……这可真是恨毒了她!   但心里头却是隐隐松了口气:瞧她心里头这般多的怒气,想来即便是应下了这门亲事,也是有诸多不情愿的。   本就是低头给人做续弦的,想斗过那些个根基牢固的长子次子都不是易事,若再顶着脾气和宋员外过不去,日后的凄惨日子,用脚趾头想都能想到。   如此,成姨娘和少爷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晏安宁却没有那么多的想法。   她只是极为厌恶,顾文堂那样儒雅随和的人,被于妈妈这种品行不端的人用来当算计她的筏子。   她如此搬弄是非,无非是想看见她为了情郎和父亲大吵一架,父女俩更加生分,她心不甘情不愿地被晏家嫁出去的情形。   但她,可不想让他被晏家的这些人无端攻讦。   他们不配。   ……   晏樊书房门口的小插曲,正正落入寻遍了满园都没找到晏安宁的晏婉宁眼中。   瞧见于妈妈被那力气其大无穷的婢女打得脸很快肿成了猪头的样子,晏婉宁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这位长姐,自打回了府就一副清雅脱俗如世外仙子般的模样,没记错的话,她这还是头一回在下人面前发火吧?   看来,这门亲事她是当真十分不满意了。   遥遥望着那张与她因血亲缘故有几分相似的脸,她的心头有说不出的畅快。   算计来算计去,到底是一场空。即便是她娘一时失势,她也在众人面前丢了脸失了才名,可到底,她的亲事还算是相配的。不似她,年纪轻轻的,便要去给好几个比她还年长的公子哥当继母。   这时,袁妈妈在她耳边道:“二姑娘,热闹咱们也看够了,便早些回去吧。这大姑娘眼瞧着正在气头上,咱们还是别去触她的霉头了。”   本来准备回院的晏婉宁闻言眸色冷了冷,轻哼一声:“我岂会怕她?”   落井下石火上浇油的事情,晏安宁又不是没做过,她纵然是在她面前趾高气扬一回,以爹爹如今对她的看重,大不了也就是罚她禁足几天,有什么要紧?   这热闹,还是看个完全才过瘾。   晏婉宁便带着几个婢女婆子等在了晏安宁回东苑的必经之路上,准备好好嘲笑她一番。   隔了一扇芭蕉叶式的洞门,她看见了晏安宁的一角裙摆。   却见那主仆三个,不知缘何停了脚步,正在一颗大樟树下窃窃私语,言谈间竟然面上难掩笑意,半点没有方才冷若冰霜的郁色。   晏婉宁眉梢一挑,敏锐地察觉出有些不对,便冲着伺候的下人使了个眼色。   袁妈妈一脸无奈地拉住了她的胳膊:“我的好姑娘哎,您瞧瞧,咱们这么多人,怎么可能听得到她们说话?大姑娘从来机灵,哪里会给咱们听壁角的机会?若是一个人悄悄过去,还差不多……”   晏婉宁神色微微一顿,看了看袁妈妈,又看了看欲言又止的翠儿,眯了眯眼,挥开了她们的手。   她自己去。   这样的见不得人,定然是一些大秘密,她不放心让别人听了转告给她。   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躲在了樟树的背后——好在那树是百年古树,五人合抱之宽,她曲着身子,能将身形完美地掩藏在后头。   就听那婢女笑道:“这次这件事,说起来还真是顺当。”   另一个便道:“可不是吗?姑娘这可不就算是得偿所愿了?”   得偿所愿?难不成晏安宁竟然甘心嫁给那鳏夫?   晏婉宁一时神色狐疑,耳朵不由又贴近了几分。   “真算起来,还得感激晏康。”她听见晏安宁含着笑意的声音:“成氏没什么见识,便也将这儿子教得眼皮子浅。他以为,一个宋家便能困住我,苦心孤诣地骗了宋员外前来偶遇我,好让他动了心思。殊不知,此次我回江陵,本就是因成氏的信上曾经提过这门亲事。”   晏婉宁彻底愣住了。   明明晏安宁说的每个字她都明白,可连在一起她却难以理解了。   这种年老的鳏夫,究竟有什么能让她惦念的,还特意回江州府来算计这门亲事?还有,弟弟他是什么时候算计的宋员外,她怎么也毫不知情?他和娘,究竟还有多少事情在瞒着她!   她的心犹如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着,有些喘不过气来,却只能凝神屏气地听着她们继续说话。   “只是姑娘这一招,实在还是有些冒险了。那宋家的情形的确复杂,一不留神,也有可能栽进去。”   “你懂什么?这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姑娘在京城的生意做的那般大,回了江陵,却要屈居在晏康下头,人人都要叫他一声少主。便连那黑心肝的毒妇,如今也是指望着晏康将来继承老爷的家业,好叫她接回来当老夫人享福!呸,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外室,哪里能让她那般嚣张?再者说了,姑娘生得这般美貌,那宋员外不过是见了一面,便一见倾心了。日后,也未必就没有办法拢住宋家这当家人的心。”   此时,便听晏安宁清脆声音驳道:“招儿,你说的这倒是其次。宋家如今家中内斗不休,在江州府的不少生意都是论街论巷地分给了几个少爷,若是有心谋划,加以利用,再联合父亲,说不定便能轻而易举地将这些生意拢到晏家名下来……晏家的家,也未必就要晏康这个男丁来当,我与他都是父亲的血脉,我又比他差到哪儿去?哪怕不是为了我娘,为了我自己,我也不能让他这种庸才来管晏家的家!”   “姑娘说的是,您这样金贵,哪能日日在宋家受搓磨,伺候他们一大家子?待得功成身退,您就是大归住回了晏家,也是万万没有人敢说您的不是的……”   这样一番话,使得晏婉宁耳边如炸雷响过般,嗡嗡响彻个不停,腿软地几乎站不住,指甲深深地抠入樟树的树皮中才勉强维持身形。   好在此时恰有一阵风吹过,倒掩去了这微微有些异样的声响,那头的主仆三人也似乎毫无察觉。   晏婉宁有些出神。   自小到大,她一向在心中将自己与先江氏夫人所出的嫡长女相较,却没想到,对方从来都没将她放在眼里过。   她想要较量的对手,居然是晏康。   她在京城做的生意,居然能让她认为足以撼动晏家继承人的人选……   没有那一刻犹如此刻这般,让晏婉宁觉得自己恍若一个跳梁小丑。   她的娘亲,她的弟弟,她视为仇敌的嫡长姐,全都没有将她放在心上。   娘口口声声说为她择了一门再好不过的亲事,可事实却是,严家家族人丁兴旺,她进去了便是地位最低等的孙媳,不仅要依照严家的规矩晨昏定省,还要忍受对她有偏见的小姑子的白眼。从前她眼中玉树临风的如意郎君,如今看来,却也不过是一事无成的世家子。   这门亲事,对她弟弟,对她爹爹,都是百利而无一害。   可唯独对她而言,没什么好处——她记事以来便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何曾对哪个长辈卑躬屈膝过?便是对着爹爹,也不过是撒娇撒痴,博得些偏疼罢了。   等到她从媳妇熬成婆,又不知是多少年后了。   她也从未想过,原来还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待得她神情恍惚地离开后,樟树下的人却止住了话头。   晏安宁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眯了眯眼睛。   她能大致猜得出晏婉宁现下在想什么,但其实,比起晏康,她更在意她的存在。   晏婉宁的生辰,让她如鲠在喉,让她每每看见她,就能想到那个记忆里逐渐模糊,却温柔美丽的面孔。   她并没打算如何坑害她,如今,也不过是将成氏算计她的事情,如数奉还罢了。   如何取舍,还要看她自己怎么想。   “姑娘。”穗儿这时却看向她,神情有些忧心忡忡:“恐怕这会儿,相爷那头已经听到消息了。”   宋镇上门来求娶的事情根本就没有避人,以顾文堂的作风,既然她在晏家生了病受了欺负,留下些人手来探听消息也实属寻常。   晏安宁难得变得有些心虚起来。   她轻咳一声,吩咐道:“去准备一辆马车。”   以她带来的护卫的身手,晏家的这些家丁于她而言也是形同虚设,往日里顺着晏樊的心意,不过是为了更好的做戏罢了。更何况,现下她已经没有在被禁足中了。   *   五如巷。   徐启送走了书房的几位客人,回返时见顾文堂立在廊下,檐边滴下一串昨夜积蓄的水滴,打落在他的肩袍上。   “相爷昨夜都未曾怎么合眼,此刻暂且无事,还是先歇息一会儿吧。”他不由上前去规劝道。   顾文堂却只摇头,望着阴沉沉的天色,心里想着漳城的事,不知缘何,始终有几分难安。   这些年来,他疲于替陛下收拢人心,培植势力,一些边陲镇落难免无暇他顾,却不意无形中助长了魏延的嚣张气焰,让他的势力缓缓渗透进了京城。   那人惯会装出一副济世救人的神仙做派,一路南行下来,有的冥顽不灵者明明已被放弃,死到临头了还荒谬地认为他是宽宏良善的活佛,倒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也是,他从来都是最擅长欺骗与背叛的,当年,镇海王不也是如此,落得了满门尽遭毒手的凄凉下场。   当时谁又能想到,那对坠树折了腿的幼鸟都能悉心照料,最看不得众生凄苦的仁义皇子,会是个杀起人来毫不手软的屠夫呢。   真论起来,他也未必比镇海王高明多少。   当日倘若不是镇海王旧属沉不住气在京城露出了马脚,他恐怕也要弄得举家不宁才能从蛛丝马迹中辨得分毫。   想起旧事,眼前不由又晃过晏安宁的面庞。   朱红的唇,纤细不盈一握的腰肢,雪白修长的脖颈……   那样造物者精雕细琢而成的娇娇女孩儿,却敢在马场拦下他二哥的马,生生将他从鬼门关拽了回来。   那时他纵然不太愿意相信她无所图谋,行事言语间都多有敲打之意,但无法否认的是,从那一刻,那鲜活的模样就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了。   后来对她的事情知道得越多,就越惊奇。难以想象一个寄人篱下,与孤女无异的女孩儿是如何握着母亲留下的几分嫁妆在京城那等膏粱地建立起那样的鸿图的。   那时他在想的是:即使没有她大胆地指使徐启去拦马的事,或许,他也会在此后的某个时刻,忽然注意到了这朵无声无息便绽放出勾人魂魄魅力的花儿。   然而此事最可能的契机,恐怕是在她嫁给昀哥儿做妻子后,他出于顾家掌家人的自觉,漫不经心地派人去查探她,并偶尔同她打过几回交道后。   到那时,只怕真是襄王有意,神女无情了。   这念头不免让他想起晨时同她嬉笑时的戏言,再望一眼毫无霁色的天际,一时又暗道今日夜里切勿再下一场疾风骤雨才是。   徐启便默然地看着自家主子先是凝眉不展,旋即又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眉宇顷刻间舒展,瞳眸间便夹了层若有若无的笑意。   有暗卫前来禀告消息,徐启侧耳听了几句,眉峰便敛了起来。   走至顾文堂面前,脸色难得地显得有些难看,嘴唇也有点哆嗦。   顾文堂侧目看他一眼,淡声道:“说罢。”   待他敛声屏气禀告完,庭院里便静了好一会儿。   徐启暗暗地为晏姑娘捏了把冷汗。   这姑娘可真是个胆大包天的主,在京城里早和相爷定了亲了,怎么还敢瞒着江陵这边的人?如今闹出了这样的事情,岂不是要以难堪收场?又暗骂那宋镇不知天高地厚,什么样的人都胆敢攀附,恐是生怕脖子上那颗头太牢稳了!   想起自家相爷昨夜还丢下几位贵客冒雨前去晏家,今晨披着露水便回来了的辛苦奔波,一时间更是觉得脑袋发疼。   这天底下,有哪个男人能容忍自己的未婚妻被别人惦记的?更何况位高权重如相爷。   却听顾文堂沉默了良久后,轻笑了起来:“这小丫头,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呢?”   他了解她,若是她没有打算,也不会远赴江陵一趟。若这宋镇是她不想搭理的人,她也不会坐视宋家的人就这样大剌剌地上门求亲。   一时间,他沉重的心思倒被引得有些好奇起来。   远远地瞧见似乎有辆马车朝着民宅的大门而来,他眯了眯眼睛,忽地甩下一句话:“她来了,便道本官发了场怒,正在气头上。”   徐启一脸茫然一头雾水地看着自家相爷,却见这人撩袍端带头也不回地进了内室。   他呆立了片刻,忽听身后有熟悉的声音响起:“徐爷!”   穗儿笑吟吟地从马车上跳下来,手里还拎着几个大肉包子,口口声声说要孝敬他。   最要紧的是,从马车上下来一位身段如嫩柳娉婷,穿着杏红绸裙的年轻姑娘,不是晏姑娘又是谁?   他顿时明白了过来,心间也是暗暗吸气。   没想到啊,相爷如今竟颇得此中乐趣,竟还学会对晏姑娘用计策了。   面上却不显分毫,一脸沉重地走上前去,低声禀告:“……您来得正好,早前相爷听闻宋员外上门求亲,很是发了一场脾气呢……”   闻言,晏安宁神色怔怔的,忍不住仔细打量了徐启几眼。   当真?   往日里便是事关顾昀的,也不见这人对着下头的人发脾气。今日这明显是个局,他倒是坐不住了?   一面腹诽着,一面却对徐启道了谢,提着裙子快步进了内室。 第93章   晏安宁进去的时候,顾文堂正在桌案前正襟危坐,似乎在批阅什么东西似的。   她心中不由一阵好笑。   这人都远离京城了,难不成还要在这民宅里批阅内阁的折子吗?   一时间,心里的紧张倒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她于是转身倒了一盏茶水,亲自捧着到了他面前奉上,笑道:“相爷看了这么久的折子了,不若歇息一会儿吧。”   那人接过了她手里的茶盏,却是连头也不抬,等到她直起腰来,又漫不经心地将它搁置在桌上。瓷器与黄梨木相磕碰,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倒叫门外头竖耳朵听着的冯穗和徐启无端地冒起汗来,不约而同地退后了两三步。   晏安宁轻轻地叹息一声:“看来相爷是生我的气,不愿见我了。”   便一副扭过身要走的态势。   身后便伸出一双手掌,箍住柔软的腰肢向后一用力,她整个人便栽倒在了他的怀里。   愣神的当间,晏安宁便对上他幽深晦暗的瞳眸。   “见你做什么?”他似是咬牙切齿地开口,“不过是几个时辰不见,你便给我弄出了这么大的惊喜,你倒说说,见你这没良心的小女子做什么?”   晏安宁还是不大习惯大白日地就这样敞着门躺在他怀里,挣扎着想要起身,谁知这人如何也不松手,甚至还手脚并用地同她亲密地绞缠到了一块儿,一时间,她羞得面红心跳起来。   素知他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便只好软下语气,哄道:“您这是置的哪门子的气?那提亲的人您也听说了,不过是个年老的鳏夫,哪里就能入我的眼了?”   顾文堂便眯着眼睛睨她一眼,没有错过这丫头眸光中一闪而过的狡黠。   故意揉了一把她的腰肢,低声咬着她的耳朵问:“细论起来,我也是个年老的鳏夫罢了,晏姑娘怎么就瞧上我了?”   他的声音自带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晏安宁看他一眼,笑了起来:“宋员外怎可同您相提并论?”一只柔若无骨的小手不知何时覆上了他的胸膛,夏日里衣衫轻薄,温热的触觉让顾文堂颊边都掠过些许暗红。   这磨人的妖精!   当下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松了手,冷哼一声看她唇边掠过得逞的笑意:“说说吧,你又在算计些什么?好好的,漳城的人怎么会上你家提亲?”   晏安宁便知他明白她,当下坐在他身侧,小声地同他细细叙说。   听罢,顾文堂默然看她良久。   晏安宁神色便有些不自在起来,垂着眼睑问:“您是不是觉得我这样不太好?”   男人们素来都是喜欢温柔恭顺的女子,若是那男子有足够的权势,就更盼着家中妻子大字不识,好让他能轻易哄骗过去。   但在晏家的事情上,她不愿意装傻充愣,但也不想让他因此与她生分。   低垂的眉眼中,掩去了进门来头一次跃出的紧张无措。   顾文堂却只是叹气,拉过了她的手。   他只是在想,人只有处于微时,想得到什么东西,才需要费尽心力地去算计去争抢。他竭尽所能地在庇佑她在对她好,但在晏家的事情里,她却始终盼望着能够得到晏樊的喜爱与看重,否则,也不会愿意花心思证明成氏母子三人品行不端,无才也无能。   只可惜这世上唯有亲情难以算计,有些亲人之间的感情,注定薄如蝉翼,一触即消失。   在这件事上,他能做的也很有限。   “不是。”他摇了摇头,笑道:“安宁,我希望你开心,自始自终都是如此。若是这是你想做的,便尽力去做吧。”   晏安宁抬起眼,眉梢的那抹无措之色才缓缓消逝,转为肉眼可见的雀跃。   她忍不住伸出手环住了他的腰身,将面颊贴了上去。   “您待我真好。”她眸光深处隐隐有泪意,抽了抽鼻子,笑道:“等我们回京了,我想尽快嫁给您。”   顾文堂愣了愣,神色很是意外。   他还是头一次听到,她这般直白地说要嫁他。   伸手捏了捏她微微翘起的鼻尖,笑:“小姑娘家家的,宜矜持一些。”   心里却泛起一阵阵的甜意,像是被这小姑娘灌了迷魂汤似的,一时片刻地找不到归路。   那点子没和他商议便在亲事上做文章的小小怨气也顷刻间烟消云散,他轻捏起她的下巴,俯下身子啜住她的唇,一路长途跋涉又多番隐忍的情意便在此刻爆发,柔情万种地肆意品尝她嘴里的甘甜。   门外,几人只隐隐听见里头有相爷的低笑声混着姑娘家小小的嘤咛声,徐启面容肃然装得泰然自若,招儿两个却是红起了脸。   招儿有些担心地张望了几眼,但想起姑娘素来也是有分寸的,便也放下心来,拉着穗儿走远了。   ……   一番入鬓斯磨过后,晏安宁躺在他怀里,纤长的手指轻抚着他面上的青黑之色,有些心疼。   听闻昨夜他守了她一夜,瞧这模样,怕是回到这五如巷后也没怎么合过眼……   “这几日若是晏家有什么事情,您就先别管了,您手头的差事要紧。”   嘴上这么说,实际上是不想他再为她的事情花心力,闹得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   闻言,顾文堂搂着她的手微微紧了紧。   旋即,他面色沉凝地开口道:“说起来,倒是要同你说一声。这几日,我恐怕不在江陵城了……若是有什么事,便调动我给你留下的人手。”   见他这样郑重其事的告别,晏安宁突然就想到了先前秦太夫人每每在顾文堂出远门时的忧心忡忡。   这样的情绪,此刻竟在她的四肢百骸里也席卷了起来。   “您的差事自然是机密,我不会问。我只想知道,这趟差事,会不会有危险?”她抓着他的衣袖,表情有显而易见的忧虑。   顾文堂神色顿了顿,揉了揉她的头发,温和地笑:“你放心吧,我有武艺在身,又有众多护卫,不会有什么事的。”   却并未对她的问题正面回答。   晏安宁的一颗心就沉了下来。   带的人手多,有时候并不是一件好事——这往往也说明了,需要他应对的对手力量亦是十分强大。   他并未直接回答,却也回答了一切。   想了想,她从怀中拿出了路上经过一座寺庙时求来的平安符:“……带着吧,兴许是有用的。”   顾文堂便垂眼见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诸多琐碎事,无一不是盼着他全须全尾平安归来的准备,这样的温香软玉,不日便将成为他的妻了,他又何尝不愿早日回京,与她完婚呢?   忍不住轻啄她光洁莹白的额头,紧紧握着她的手道:“……放心,我惜命着呢,至少,不能在阴曹地府瞧着你嫁别人。”   这话是玩笑话,但从前都是晏安宁拿来故意逗弄他的,他自个儿一向不爱听这样的话——这人生性霸道,不过是生了张儒雅随和的皮相,拿话激一激他都是要跳脚不愿的,更何况由他自己说出这样的话。   看来,这回的差事是当真危机四伏。   头一次,晏安宁很想不理智地拽着他的袖子要他不许走,装成市井小妇人,不要夫婿觅封侯只要花前月下一双人。   但她也再清楚不过,那也是他想做的事情,她不能那么自私。   顾文堂将她的神色尽皆收于眼底,默然地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实则他和魏延的每一次交锋,都有流血和伤亡,连他也不能确认,下一次死的会不会是他自己。但是一如安宁的心病是晏家的人一般,魏延,就是他常年以来挥之不去的心病。   更何况,即便他坐视不管,对方也没打算放过他只奔着皇室去。   她即将嫁给他,成为顾家的人,他就更加不能让她生活的地方存在一丝一毫的危险。   不舍地将她朱红的唇亲了亲,才整理衣冠起身送她上马车,待得佳人远去,顾文堂便肃了面孔,吩咐徐启等一干人等准备行囊,晚间便出发。   *   顾文堂离开江陵后,晏安宁的生活便重新变得单调起来。   她面上答应了宋家的亲事,宋家对于这门亲事的紧迫程度也让她颇为意外。不过是短短两个月的时间,两家便走完了婚礼前的一系列流程,宋家送来的丰厚聘礼也是让晏家在江陵城狠狠出了次风头。   期间任盼芙听闻消息来找了晏安宁一趟,话里话外都是规劝她不要想不开为了钱财去嫁宋镇,到头来只怕要沦为他们一家子的老妈子,末了也不知是为谁辛苦为谁甜。   晏安宁诚恳地道了谢,却也并未对她道出内情,只道是需要好生考量,便将人送上了去江州府城的船。   ——这件事到底非同小可,她并不想将任家的人也牵扯进去。   能用到一个南莲居士来帮她,任家的恩情已经足够让她感激了。   婚事紧锣密鼓地筹备着,晏安宁作为新嫁娘便也不能轻易地出门了,每日都是窝在府里绣嫁妆——实则她并不愿意亲自动手做什么待嫁的绣品,只对晏家的人推脱她绣活儿不好,让晏樊给她找了几个手艺瞧着相似的绣娘帮她绣。   知道内情的班妈妈早跟着成氏去了庄子上,余下的储妈妈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一时间府里倒也没人敢说嘴什么。   人人都说,虽说这大姑娘嫁的人年纪大了些,但宋家的家底是真的丰厚,等大姑娘嫁过去,在辈分上高那些公子一头,若是一直得宋员外的青眼,日子过得也不会差。   两个月的时间,府里的风言风语便彻底转了个向。   晏婉宁每日也不再外出走动了——在江陵城的一众贵女闺秀面前丢了大脸,没有个一年半载,她都没什么勇气再出现在众人面前了。   但她并不觉得有多气馁,精气神儿反而一日高过一日。   晏康这一日一时兴起放下恩怨来看她,只当是严家人依旧不计前嫌地赶在晏安宁定亲后上门来求了亲,让晏婉宁的心情有所疏朗。又见她待自己也客客气气的,再也没耍什么小性子过,心间越发觉得满意愉悦。   宋家的婚事如今已经板上钉钉,总不好再让外人说他们苛待先头江氏夫人留下的嫡女,所以他便在满城刻意传了传类似的谣言,为的便是让那嫡长姐安心出嫁,别再闹什么幺蛾子。   他已经打算好了,到时候,趁着宋家迎亲的机会,他就可以让灌醉了宋员外狠狠地坑宋家一笔!   这和姨娘的打算并不相同,但对待晏安宁这个非一母同胞的姐姐,他并没有过多的怜悯心思。   他二人心知肚明,他们是敌对的关系。既然是敌人,便也无需为对方留什么颜面了。到时候宋员外反应过来之后,即便是杀了晏安宁,也不关他什么事了。说不定,他还能借此机会,用她的死大做文章,逼迫宋家让出更多利益呢!   这般一想,晏康只觉得心里头愈发畅快了。   或许,这成亲的当日,也是他向父亲证明自己能力的最好时机!他就不信,这一次,他还能输给晏安宁这个女流之辈!   其间的诸多心思,晏康却没敢也不想同自己的胞姐详细叙说。   但默契的是,晏婉宁似乎也对从他口中探听什么消息失去了兴致,每日里都在乐呵呵地浇花养花,一副只爱风雅之事的大家闺秀做派。   待得晏康一走,晏婉宁却骤然冷下了脸色,将手里的花壶随意地扔在了金贵的兰花上,压得花瓣都落下了好几片。   但她的眸中,却没有丝毫的心疼之色。   她冲着袁妈妈招了招手,后者立时会意,弯着腰上前来听吩咐。   “后日晏安宁就要出嫁了,我让你准备的东西,你都准备好了吗?”   袁妈妈笑了起来,脸上的褶子像极了秋日里的菊花:“您的吩咐,自然早就准备妥当了。姑娘,您就尽管放心吧。” 第94章   这日一大早,晏府上上下下就热闹了起来。   晏家是江陵城赫赫有名的大商户,晏樊家的女儿出嫁,城中凡是有头有脸的人家,鲜少有不给面子的——或是人到场,或是礼先行,一时间满府都是喧嚣复杂的欢声笑语。   东苑。   晏樊请来的全福人吴大太太正眉眼含笑地给铜镜前的晏安宁梳头。   吴家与江州知府是姻亲,这位吴大太太,也是江陵城饱负盛名的有福之人——膝下两儿两女,俱平安长大,且如今两个儿子都入了仕途,女儿亦双双高嫁,惹了无数人艳羡。   此刻,吴大太太看着妆成了一半的晏安宁,已经开始啧啧称叹:“……这可真真是个标致的美人儿!”   心里却难免有些惋惜。   她与这位晏家大姑娘在今日前未曾谋面,只听闻这是晏老爷原配发妻留下的嫡女,自小养在京城姨母家中。京城原是锦绣膏梁地,只可惜这姐儿没能留在京城,如今巴巴地回来投奔父亲,却也只能谋得这样一门金玉其外的亲事。   宋家的确门第高,家财万贯又在朝中有些势力,这门亲事于晏老爷,是百利而无一害,可于一位即将出阁嫁进人家家里的姑娘,未来却是能看得见的艰难。   她家的女儿都是高嫁,说出去让人面子上有光。可她作为母亲,却是绝无可能让女儿嫁去这样的人家的。只可怜这姐儿自幼丧母,在一家之长的父亲面前没个说话的人,如今也只好将苦头都往肚子里咽了。   心思流转间忽见一明眸皓齿的姑娘领着一位抱着七八个匣子的婢女进来,瞧那姑娘眉眼间与新嫁娘有几分相似,顿时就明白了过来——这大抵就是先前名动江陵城的晏家二姑娘了。   “姐姐,您今日可真漂亮!”晏婉宁一面眉眼柔和地指使着婢女将匣子摆在桌上,一面笑嘻嘻地开口,言语做派之间,竟像真心祝福同父异母的嫡姐出嫁似的。   吴大太太心头暗暗称奇。   外头早有传言说这两姐妹不和,前些时日这晏二姑娘出了些丑闻,也有人说是晏家大姑娘故意揭穿的,怎么眼下看来,倒全然不像是那回事儿了?   晏婉宁明显能察觉到,她进门时,穿着大红嫁衣,一脸含羞带怯地同吴大太太说话的晏安宁神色明显僵了僵。   她的神色愈发柔和,静静地看着晏安宁那从来对她牙尖嘴利的婢女一脸戒备地打开她送来的锦匣,在瞧见里头时十数枚鸽子蛋大小的红宝石时表情也怔住了。   便见随意一瞥的晏安宁神色似乎也变得微微有些动容起来,表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温声对吴大太太道:“……左右还没到接亲的时辰,便劳您先去厢房吃盏茶,我同我妹妹还有几句话想说。”   吴大太太笑应了一声,走前兴味地打量了一眼笑靥如花的晏婉宁——这晏二姑娘是同严家定的亲,嫁的是白面青衫少年郎,今日这一出姊妹情深,也不知真是油然而生,还是存了些别的心思。人家内宅里的家事,吴大太太无心多问,也不想平白受什么牵连。   踏出槛后仰头见天边有细雨洒落,心间不免微微一顿。   这晏宋两家花大价钱紧赶慢赶定下来的良辰吉日,怎么竟下起雨来了?   看这样子,晏家大姑娘嫁过去,日后又多了个不痛不痒却让人膈应的把柄。   兀自摇了摇头,由婢女扶着往厢房去了——她到底也只是个全福人,并不是晏家的亲眷,心间嗟叹两声为那可怜的姑娘鸣不平,也就算是善意了。   “二妹怎么想起来给我送贺礼?”目送吴大太太的身影远去,那一袭火红嫁衣的姑娘悠悠开口询问。   “长姐与我是亲姐妹,如今我也到了适嫁的年纪,等日后出了阁,恐怕还得咱们姐妹相互扶持才是。”她桃心髻上插着鲜艳的珠翠,低头时抿着唇神色似有怅然,“我知长姐心中有嫌隙,可往日之事不可追,说到底那些是先夫人同我姨娘之间的恩怨,但我们,毕竟是骨肉血亲……出嫁后不比在家中,还望长姐,万事珍重。”   低眉垂眼的小女儿姿态,被晏婉宁做出来显得毫无违和。   一番言语似是触动了晏安宁的心绪,反而听她冷笑道:“你与我不同,你还有个一母同胞的弟弟呢。若不是他,这门亲事也不会落到我的头上!”   晏婉宁却猛地抬起头:“可是,长姐对宋家不是很满意吗?”   见那一双琉璃眸子微微一顿,晏婉宁袖口下紧攥着的手终于松了松,下定决心似的垂下了眼:“长姐,我也是才知道,你与我,哪里又有什么分别呢?对康儿来说,我们都只不过是他能利用的姐姐罢了。”   这说辞落在对面的人耳中,让其十分意外:“你……”   “我不知姐姐你甘不甘心,可我,却是不愿这一辈子都为旁人做嫁衣的。这晏家,难道一定得是男子的吗?”   姐弟阋墙的戏码,晏婉宁有十足的把握能打动她。果不其然,那粉面朱唇的姑娘一听眼睛就亮了起来,却要佯装镇定:“难不成,你有什么打算?”   “……还请长姐去内室一谈。”   一盏茶过后。   被留在屏风后头的冯穗狐疑地眯了眯眼睛,正要抬脚往静悄悄的内室走,却听背后传来微微的破空声,她猛地回头,那偷袭之人却正好用手刀击在她的肩胛处,她瞪大了眼睛,下一瞬便白眼一翻,软软地倒了下来。   翠儿大松一口气,心道:袁妈妈这老婆子的手段还真好使,大姑娘身边这位冯姑娘据说可是能以一敌二的身手,竟然就让她用一个穴道轻松解决了……   袁妈妈拿着两张帕子从内室出来,笑眯眯地低声问晏婉宁:“……不知里头的两个,姑娘打算怎么处理?”   晏婉宁眯了眯眼睛,翦水双瞳被窗棂外投下的树影摇得忽明忽暗,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我记得,袁妈妈您是不是认识金水巷的人?”   闻言,翠儿都吓得愣住了:“姑娘……”   金水巷是江陵城有名的烟花之地,纵然大姑娘再怎么不得老爷欢心,可若是老爷知道她们干出了这样的事,定然会勃然大怒的!   晏婉宁却不理会她,只静静地看着袁妈妈,等着她答复。   她那弟弟愚蠢,只以为她是娇滴滴的未嫁女,却不知一番算计正中晏安宁下怀。而她走出了这一步,却不能让晏安宁好过。否则,岂不是前脚她刚走,后脚她便能顺理成章地捡了她的漏?   既然当日她敢在江陵城散布风言风语,将她娘的身世闹得人尽皆知,那她也要让她尝一尝,被迫流落风尘身败名裂的滋味。到那时,也不知这位高高在上的长姐,是否还会对烟花之地出身的人那般嗤之以鼻?   袁妈妈望着那张温婉柔和的面庞上阴鸷又狠毒的神情,却是连眼风都没有动一下:“姑娘想得周全。等事情出了,便道是大姑娘娇气任性自个儿逃了婚,咱们这一出,不过是为了家里的名声着想罢了……放心罢,这事便交由老奴去办。”   晏婉宁的眸子便亮了起来,欣赏地看了她一眼。   这个袁妈妈,倒还真是十分得用又机灵。   ……   湿漉漉的青石板道上传来轿子嘎吱嘎吱的响动,翠儿站在门槛边上,一脸忧心忡忡地望着渐渐远去的青篷软轿。回身见那胆大包天将晏家嫡出姑娘送去了金水巷的袁妈妈抄着手看着她,心间没来由地打了个突。   袁妈妈只伸手拍去了她肩头的浮灰,要笑不笑的样子:“翠儿姑娘亲眼瞧着了,可赶紧回去同二姑娘复命去罢。若是误了吉时,便不好了。”   到此刻,翠儿的心其实都还有些浮浮沉沉,不太明白事情怎么就到了这一步。   但她从来胆小惯了,只知听命行事,闻言也只得匆匆点了头——东苑里有被她们买通的下人,但要想瞒过吴大太太和老爷的眼睛,还是需要些谨慎小心的,容不得差错。   ……   转眼间就到了宋家来接亲的时辰。   吹吹打打的锣鼓唢呐声漫天遍野,朱红的绣球将门前的两座石狮子都衬得面目亲善,噼噼啪啪的爆竹声中,迎亲队伍来了。   晨起的一场小雨将满城的青石路蒙上了一层暗色,但好在到了出嫁的时辰,天边微有霁色,雨势亦停了下来。抬着喜轿的轿夫们小心翼翼地停在了晏家正门前,等着宋家来迎亲的人依照着礼数过了晏家人的盘问进门接人。   宋家来的人显是宋镇的心腹,阴谋诡谲的内宅并未在此刻显露分毫,倒更像是双方都乐见其成的好亲事,走了个过场便轻轻松松地进了门,撒了许多的赏钱。   一顶小轿停在晏府一里之外,遥听这热闹喧阗的景儿,却是纹丝不动。   晏康一身簇新锦袍,稳稳地背着新嫁娘出门,耳边的呼吸比起周围的喧嚣似乎太过安静了些。他顿了顿脚,不由客气地道:“……日后长姐若有什么需要,随时修书一封告知便是。”   背上的人并没有什么反应。   晏康没等到回话,也并不失望。   他只用扮演好旁人眼中尽职尽责的晏家宗子便是,这句话出口,便是彰显他的容人之量。晏安宁若是气恼他,他也可以理解。   照他这位嫡姐的聪明劲儿,定然是早就想明白了那日与宋员外的偶遇是他悉心营造的局面,只是后来容不得她拒绝,便将错就错地应下了,但心里的不甘,定是难以言书的。   比起那人料想中的百般怨恨,晏康却觉得脚下的步子轻快极了。   今日一过,他心间那口大石也算是能放下了。这富贵荣华的家业,到底是成了他的囊中之物。   面上,却是一副动容感慨的神情,翩翩少年郎微微红着眼睛将姐姐珍而重之地抱入花轿,惹得围观的百姓一阵唏嘘。   期间,蒙着盖头的新嫁娘始终一言不发,连盖头上的缨穗,都没有错乱分毫。   倒是功成身退的吴大太太,此刻握着婢女的手,神情微微有些异样。   她怎么冷眼瞧着,那小姑娘身形好像是矮了一些?莫非是因为弯了腰的缘故?   扫了一眼方才在东苑瞧见的两个端水丫鬟,到底是放下了疑虑——众目睽睽之下,又能有什么差错呢,应是她多想了。   待得宋家来迎亲的人将新妇的轿子往码头带,十里红海便也遥遥缓慢地跟着流远,耳根于是渐渐清净下来,晏家的正门也开始只出不进,便是要到众宾开宴的时辰了。   骑着高头大马,眼含热泪地将姐姐送上了去往漳城的船的晏康眉梢含喜地折返,在一片齐整的“少主”声中昂首阔步地进了红笼高挂的正门,细赏这一派喜庆极乐之景。   余光却瞥见街角闪过一个身影,瞧着却像是他那长姐身边服侍的婢女。   晏康微微蹙了蹙眉,但很快就释然。   到底是女子,知道自己要嫁入虎狼窝里去了,还有闲心给珍重的丫鬟一个好前程,殊不知如此实在是妇人之仁,犹如自断双腿双臂一般任人宰割。   他摇了摇头,不再理会,意气风发地同众宾高谈阔论了起来,只是心头却隐隐有些不满。   这样的关头,他那二姐也不知是去哪里了,不知做面上功夫,倒叫外人看笑话。   当下便朝一个婢女招了招手:“去问问二姑娘在做什么?今日严家的人也来了,怎能自个儿一个人闷在屋子里?”   哪知那婢女却讪笑了一声:“爷,二姑娘吩咐过,今日谁也不许打扰她,她心里不乐意呢。”   晏康就蹙了蹙眉头:“有甚好不乐意的?”又不是什么天上有地下无的好亲事,也值得她拈酸吃醋?   “姑娘说,老爷给大姑娘这嫁妆,委实也太丰盛了些……”婢女一脸为难地低声道。   “真是小家子气。”   晏康嘀咕了一声,却暗自放下心来。   宋家的聘礼不俗,晏家的十里红妆也算不得什么,他心里知道,那些最值钱的铺子没落在晏安宁手里就够了。若是留着她一直在家里搅和,他才不知道要损失多少呢。   但他这二姐从来都是最看不得晏安宁好的,晏康素来也知她这小脾性,于是也不再多说,摆摆手让人走了。   *   到了戊时,月色愈发明朗起来。   热闹了一天的晏家渐渐变得寂静起来,晏樊在席间喝了几杯酒,独自背着手走在铺成了一片银海的石子路上。   活到如今年岁,倒是头一次送女出嫁,心间一时也是感慨颇多。   却听月门那头忽地传来窸窸窣窣一阵声响,随之而来的是几人有些凌乱的脚步声,他微微驻足,皱眉望了过去:“什么人?”   大喜的日子,他不愿意发脾气,却也容不得这个时辰还有下人在外头乱跑。   月色那样的皎洁,晏樊一眼就认出了神色仓皇的人,面上的神情立刻就变得震惊了起来。   “你……你怎会在此处?”   眼前的人,不是他那本该坐在去往漳城的船上的大女儿,又是谁?   却见那明眸善睐的年轻姑娘扁了扁嘴,还没说话,她身侧一瘸一拐的婢女就先小跑着到他面前跪了下来,声泪俱下地哭诉道:“老爷,您可要为我们姑娘做主啊……”   晏樊满腔的怒气瞬时变得无所适从起来,凝眉打量了大女儿一眼,这才注意到她从来雪一样的脸颊不知是在哪里沾染上了些灰尘,瞧上去有些狼狈,便沉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老爷,二姑娘用香迷晕了姑娘和奴婢,替我家姑娘嫁去了漳城……不仅如此,她还让人将我们送到了金水巷发卖,若不是姑娘的护卫机灵,及时赶到,姑娘就要被二姑娘害死了……”小丫鬟呜呜地哭了起来,声音却在寂静的夜色里如惊雷般炸响在晏樊的耳旁,让他有些回不过神来。   好好的,婉宁那丫头怎么会想起来闹这么一出?   他本能地不愿相信自小疼爱如掌上明珠的女儿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可今日确实一整日都没有瞧见晏婉宁的身影……   晏樊沉了面色,扬声命人去寻晏婉宁。很快下人去而复返,道二姑娘此刻并不在西苑,连贴身伺候的婢女们,也俱都不知所踪。   只带来了一位腿抖得如同筛糠一般的吴妈妈。   “说,二姑娘去哪里了?”   吴妈妈一脸紧张地咽了咽口水,低声道:“奴婢只知道二姑娘先前带着人去看了大姑娘,后来,便再也没瞧见人影了……”   晏樊一看见吴妈妈那看着晏安宁如见鬼了一般的神情,心间顿时了然了。   这混账东西。   自个儿放着那么好的亲事不嫁,做什么非要觉得她姐姐的东西是最好的?   宋家的亲事,在晏樊这个生意人眼里自然是好亲事。可万事也分人,在他看来,大女儿聪慧冷静,又极有主张,宋家这样的牌面,在她手里才有可能变废为宝,从宋镇口中虎口夺食。   但若是那只知道吟诗弄月,争些头花簪子的小女儿……恐怕最后除了一个正室夫人的名头,什么也落不下。   晏樊不由一阵头痛,没好气地下令:“去把二姑娘追回来!”   但心里已经是嗟叹一声。   到了如今这时辰,只怕是追不上了。宋家那头恐怕早就在码头等着了,人一到便入洞房,哪里还有转圜的余地呢?   转身看向晏安宁时,从来古井无波般的目光似终于有了一丝难言的愧疚。   晏樊长叹一声,垂目道:“此事,是为父对不住你……”   作者有话说: 第95章   晏樊的心腹终究没能赶上宋家迎亲的车船,据回话的人来禀,他们匆匆赶到码头时,早已没有宋家人的影子了。   事已至此,晏樊虽大失所望,却也只能将错就错,将此事瞒得密不透风——两家结秦晋之好时并不会指明在族中排行,于外人而言,大多也不知嫁过去的是晏家哪位姑娘。纵有疑虑,用谬传二字也可轻易打发,于晏家名声无碍。   倒是宋镇那里,起先是见过晏安宁的,倒不知会对此作何反应。   然晏樊亦并不将宋家看得多么值得攀附,如今晏婉宁自作主张闹了这么一出,即便并非他所愿,他也不会再让另一个女儿同宋家有什么牵连——所谓覆水难收,倒也不止应在晏家一门上。   最令他头疼的还是另一件事……   晏婉宁如今嫁去了宋家,那严家的亲事,又该如何是好?   书房中,宿醉醒来的晏康头痛欲裂,却不全是因为酒劲儿。   “父亲,您在同孩儿说笑吗?”   晏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好好的,他姐姐为何要代替晏安宁嫁到宋家那个火坑里去?她疯了不成?   回应他的却只有晏樊阴沉得能滴水的面色和一言不发的态度。   晏康的心一点点沉下来,如坠冰窟。   过往晏婉宁身上那些微微异样的表现如走马灯一般晃过他的眼前,逼得他瞬时开始发狂——这明明是给晏安宁设的圈套,那个蠢货究竟为何要自个儿往里跳?最关键的是,若是在庄子上的姨娘知道了,会如何想他!   “父亲,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您让二姐这么做的?您怎么能让二姐嫁去宋家?她那样的性子,要如何在宋家那个虎狼窝里立足?您纵然心里念着江氏夫人的情,也不能如此不一视同仁啊!”   晏康已然是乱了阵脚,急不可耐地将身上的责任往外推,愤愤不平地指控晏康偏心。   坐在上首的晏樊却垂目饮了口茶,镇定自若的态度与气急败坏的儿子形成鲜明对照,只眼中闪过一抹令人不易察觉的失望。   “为父倒也想知道,你二姐在想什么。”白瓷茶盏下一瞬便滚落在晏康名贵的祥云玄靴边,氤湿了靴面,晏樊冷冷地抬起头审视着儿子:“她不仅自作主张上了你长姐的花轿替嫁,还命恶仆要将你长姐发卖了!如此恶毒,也不知是为了哪般?康儿,不如你来替为父解解惑?”   晏康一时情绪失控说出的话,很快自己就已心生悔意——父亲在家中是无人能驳的存在,方才他那般斥责,实在是犯了他的忌讳。眼下见他勃然大怒,更是慌乱了起来,愈发懊悔喝酒误事。   若昨夜他还清醒着,或许还能掌控局面,此事也还有转圜的余地。没想到二姐这样的胆大包天,敢直接对晏安宁下那样的毒手,这下子在父亲跟前,是彻底没了能辩解的余地了。   他只好低头赔罪:“二姐的性子确实骄慢些,此事,儿子的确不知情。”又一脸小心翼翼地打探道:“……不知长姐现下如何了?”   “……托晏家先祖的福,你长姐平安无事地被护卫救了。”   晏康不免大失所望。   若是折了个胞姐,能彻底毁掉晏安宁的名声,就也不算太亏。如今这般,却是赔到姥姥家了。   晏樊冷眼旁观,心中的失望越积攒越多。   对这个独子,他还是悉心教导过的。可不知缘何,他实在在做生意上没有大的天分,今日这一出,表现得又是这般的愚蠢无能。   他拿宋镇来算计安宁,晏樊是心知肚明的。但以他的眼界,并不觉得长女嫁去宋家全然是一件坏事,所以也就默认了。可那种阴暗的心思,晏康千不该万不该就因为晏婉宁的事,便在旁人面前表现出来……   这样的城府,让他日后如何放心将家业交给晏康?   他闭了闭眼,道:“事已至此,严家那边,便也只能让你长姐嫁过去了。”   *   漳城。   郁郁葱葱的山林之间,掩映着一座古朴森严,香火旺盛的寺庙,匾题曰:大慈恩寺。   得道高僧在佛音纶语中为信徒指点迷津,青烟袅袅里他慈眉善目的容貌若隐若现。   打破祥和气氛的是一个神色慌张的小沙弥,他喘着气跑过来,结结巴巴地开口道:“师伯,后山、后山走水了!”   僧人眉峰一凝,扫一眼听得此言便有些蠢蠢欲动想离去的众人,和善道:“诸位不必惊慌,后山与前寺有荒地相隔,火势定然不会蔓延到此处。”   众人这才放下心来。   然那僧人背过身后,平和的面孔却蓦地一沉,阴霾密布。   后山的火势的确很难牵连到前头,可这些人不知晓,于他而言,偏偏后山才是最要紧的!   于是低声嘱咐那小沙弥几句,兀自加快了脚步。   ……   “主子,是属下失职了。”   望着远处被堵死的山洞和久久不散的滚滚浓烟,僧人一脸羞惭地低声禀告。   身型高大挺拔的男子负手而立,面色十分平静,似乎丝毫没有被眼前的景象惹恼。   他含着微笑转过身来,面容柔和地拍了拍僧人的肩:“这如何能怪得了你?他那样的人,可不会同你讲什么道义。咱们的人手,到底也比不过兵强马壮的朝廷来人。”   闻言,僧人错愕地抬头:“……又是那顾贼?”   先前在隆邱府时,那贼人便让他们吃了好大的亏——主子悉心培植的精兵隆羽卫,在那一役里足足折了一半的人手。虽朝廷那头也赔了不少人进去,但比起他们的损伤,不过是九牛一毛。最可恨的是,那顾文堂身份暴露后遭他们三面伏击,却仍旧全须全尾,大摇大摆地回了京……   “本王那弟弟,恐怕也不放心让别的人来办这样的事。”男子低叹一声,摇了摇头。   僧人的面色于是不复平日里的飘逸出尘,跪伏在地上泣道:“……主子,万不可再念旧情,倒叫那贼人用您的心血向那无德无能,残害功勋的小皇帝邀功啊!”   再抬头,便那男子宛若谪仙般贵气精致的面庞上尽露悲悯,叹息道:“既如此,云卿不必再介怀本王与他的交情,尽可放手去做便是。本王只盼着,诸位到时能伴着本王进京,重回故土。”   僧人大喜,连声应了,抬袖擦了擦眼角的泪。   在旁人眼中,或许觉得这样的主子失了气魄,多了太多妇人之仁。可殊不知,大魏朝廷皇室正是出了这样温和良善的皇子,才让他们这些被害得背井离乡,家破人亡的可怜人有了一丝指望。   他们,才是真正的仁义之师。   想起周盘,僧人不由气得牙痒痒。   若非这个叛徒,那顾贼也不至于这么快地摸清了他们在隆邱府的老巢,更不会顺藤摸瓜地查到了江州府!   呸,还镇海王旧部呢!从前日日念叨着要给他家王爷报仇,可去了京城一趟,倒鬼迷心窍地当起了朝廷的走狗,真是令人不齿!   只可惜王妃性子和善,非要留着被打得血肉模糊的周盘的性命,王爷素来对王妃颇为爱重,一时之间倒是难办。若非如此,他非要替王爷手刃了这狗贼不可!   好在周盘活着也不算全无用处,或许这一回,便能用这半条命,换得顾贼的项上人头也未可知。   杀戒,却是于这所谓的得道高僧如过眼烟云。   僧人并不知,待他走后,那男子依旧挺拔地站着,目光却犀利如利箭,望着他背影的视线犹如在看一只无用的蝼蚁。   看着山涧间徐徐飘荡的浓烟,他的脸上奇异地闪过一抹笑容。   从前你一腔悍勇,明知是死地还敢只身去闯,可如今,你的软肋,似乎就近在眼前呢。   树上的莺鸟叽叽喳喳,不知疲倦。   朱红的婚书被他随意抛掷入烈火之中,枝头的莺鸟躲闪不及被纸划伤了腿,惊得扑棱棱往地下坠。   魏延抬起不带一丝感情的眸子,信手将莺鸟接住,十指缓缓压紧。   “……好漂亮的鸟!”   背后忽地传来女子清脆悦耳的嗓音,夹着明显的惊喜意味。   他手上的动作微顿,转过身,眉眼明朗地望着来人:“是啊,只是可惜是个愚笨的,好端端在树上还能受了伤……”   “我瞧瞧……好在伤势不重,若是悉心照料一番,应很快就能如常。”   “……夫人心善,那就有劳夫人了。”男子的语气带着几分促狭,将瑟缩的鸟雀递了过去。   女子小心翼翼地接过,仰起灿烂如夏花般的面容:“……若不是夫君你眼疾手快地接住它,也没有我的用武之地了。”   二人一如刚成亲的小夫妻一般恩爱不疑,男子的神情微有动容,伸手揽住女子柔细的腰肢,低声絮语地说着悄悄话。   “……这后山烧成这些,你一定很伤神吧?这可如何是好……朝廷的人,实在是太过咄咄逼人了。”   “无妨,只要有你伴在我身侧,我便心满意足了。你知晓的,什么宏图大业,于我而言都不重要。”   “只是走到如今,咱们也没有退路了。为今之计,也没办法与朝廷握手言和了。更何况,我也不愿……”   “……好,全依夫人的。”   风拂过吹动叠缠的青衫与朱裙,指缝间不经意地坠落下几片七彩的羽毛。   魏延余光落在缩在女子掌心后又开始小声叽喳的莺鸟,眸光中闪过一丝不耐。   实在是,太吵了。   *   晏家的气氛最近变得胶着又紧张。   晏宋两家结亲的第二日,府里人惊奇地发现出嫁的竟然是二姑娘而非早先说的大姑娘——对此,外头的人只听闻是谬传,可府里的人张罗了这么久婚事,纵然得了主家敲打,私下里到底免不了闲言碎语。   有知情人道,是出嫁那日二姑娘借着给大姑娘送压箱底嫁妆的名义,弄晕了大姑娘自个儿上了喜轿。   严家的婚事虽好,可清流之家讲究清寒二字,二姑娘是金窝里养出来的,恐是见不得严家不如晏家阔绰,这才动了心思。   这头还尚且没个说法呢,那头便听闻少爷在书房里和老爷吵了起来。   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往日里,只有少爷乖乖听老爷教诲,一家人和乐融融的景儿,何曾有过这种忤逆的情形?   书房司灯的婢女的亲娘刘婆子磕着瓜子同人闲聊:“……听闻是为了严家的婚事呢,老爷说要将错就错把大姑娘嫁过去,少爷气得暴跳如雷,好一顿咒骂大姑娘,可把老爷气坏了……”   府里的风言风语传回了晏樊耳朵里,他只觉得头大如斗。   他做生意是一把好手,可这内宅鸡毛蒜皮的小事却是难以下手。从前成氏在的时候,尽管做的不如江氏好,却也能让他耳根子勉强维持清净,如今却是跟炸开了锅似的,到处都是烂摊子。   或许,这府里还是得有个主持局面的女主人,免得让他的内宅乌烟瘴气。   思虑间不免念起走时哭得梨花带雨的成氏,却听外头传来通禀到晏安宁来了,又想起被他如珠如宝地宠着长大却让他丢尽脸面的二女儿,心头那点温情便顷刻间消失无踪了。   “让她进来。”   见遭此劫难仍旧光彩照人,得体大方的长女,晏樊不由暗暗点头,神情也渐和缓。   论起气质,其实长女要比次女更出挑些。严家讲究诗书礼仪传世,将长女嫁过去,也万不会辱没了他家。   于是温声道:“过几日严家的人恐怕要上门,届时你便去拜见一下严家太太。”   长女素来聪慧,听了府里的风声又听了这话,不会不明白他的意思。   连宋家那样显而易见的荆棘地她都敢闯,顺风顺水的严家她更应毫不犹豫地应下了。   “父亲,我不愿嫁去严家。”   晏樊下意识地点头,待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神情才变得惊愕。   “你方才说什么?不嫁?为何?”   他有些不可置信,不明白前一阵才开始乖顺听话的长女怎么又突然变了态势。   却见长女咬了咬唇,一副委屈至极的模样,声音颤着却口气坚定:“二妹不要的东西,我也不要。”   晏樊一听就气得直瞪眼——这样不懂事的赌气的话,放在平日里,他定然想也不想地便开口训斥。   可恼怒之色刚一上脸,他便忽地想起了次女为了偷梁换柱对长女的所作所为,满腔的怒火顿时被熄灭了,徒留下复杂难言的愧疚。   算起来,严家的确算是婉宁一心舍弃的东西。   替嫁之事出于婉宁对安宁的嫉恨,可安宁心里,又何尝不是如此?   晏樊余光落在书房当中被他珍而重之悬挂着的画像,那种焦头烂额的滋味,一时间又涌上了心头。   作者有话说: 第96章   “那你想要什么?”晏樊听见自己有些疲惫的声音。   晏安宁抬起眸子,声音犹如一汪清泉:“听闻父亲近来在生意场上有些分身乏术……比起嫁一门不愿的婚事,女儿倒更愿意为父亲解忧。”   闻言,晏樊明显有些僵硬的神情却意外地和缓下来。   他沉默了片刻,指关节反扣在楠木桌上敲了敲,似在思索。   半晌,他深深地看了长女一眼,竟是爽快地颔首应下:“好。”   ……   夕阳西下,徐徐的晚风将白日里的酷热解褪不少。   晏安宁坐在桌边看账本,一旁的招儿正耳提面命地教冯穗做针线活。只见那面相老实的婢女僵着一张脸,神色木然地听着前者指挥,手上的绣花针愈发像一柄直来直往的长枪,半点看不出灵活。   天知道她为什么要跟着这个叽叽喳喳的小丫头学这种东西!   冯穗心头暗暗腹诽,然这院里,却仍旧是一片岁月静好。   打破祥和的是少年人怒气冲冲闯进来的身形。   “你究竟想做什么?”   满腔的愤懑尽写在脸上,哪里还有初见时不疾不徐的端方少年气度?   听得此番质问,晏安宁却未曾抬眸看他一眼,手中用来圈点的毛笔不停,只静静道:“人活世上,难免要给自己寻些差事打发时间。再者,被毁了上好的姻缘,总也要想些别的安身立命的法子。”   这话听起来得可怜,可晏康却半点也不信。   他面前的这位嫡姐,绝非一味仰仗未来夫君的柔弱菟丝花——她心机深沉,自打回了江陵便将全家闹得鸡犬不宁,又怎么会被晏婉宁那样低劣的手段逼得狼狈不堪,去风月场里转了一圈儿?   晏康认定了这一点,是以早先父亲提起严家的婚事,他只当她百般谋划是为了换亲,自是绝不愿应下,遂了她的心意。可惊雷乍响,他才恍然,原来她野心勃勃地谋求的竟是晏家的家业!   牝鸡司晨的事他觉得荒谬,却又忍不住恐慌——毕竟,晏安宁是能在京城那等寸土寸金的地段攒下家业的女子,绝非一般女子可言。   他冷笑一声:“严家的婚事还不够满足长姐的胃口吗?如今,倒还想对晏家的庶务指手画脚起来!长姐难道不明白,你所做的一切,终究是徒劳无功吗?”   摆足了晏家少主的谱。   “既是如此,你又何必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儿似的,来这里吵闹?”   云淡风轻的眸子里满满倒映着对他的不以为然,通身的气势像是经年的上位者睥睨着不足挂心的蝼蚁。   晏康不明白,一个寄人篱下的女子何以能养成如今这般模样……   然他多年养尊处优,骨子里的自尊亦是不容小觑,当下便冷冷放话,拂袖离开。   “既然长姐这般有把握,那便大可试试,瞧瞧是您这尊过江龙只手遮天,还是地头蛇更胜一筹!”   晏安宁笑了笑,也不理睬他,只低下头继续看从晏樊手中要来的一应铺面的账册。   年前,朝廷开了津门的口岸,她也凭借着重来一回的先机,在众人观望之际便紧随着朝廷使者的步伐派人出了洋,很是赚了一笔银钱。   风声传到江州府一带,丝绸生意向来欣欣向荣的江州府商人们自然也不甘人后,只可惜去途遥远,消息一来一回拖延了些时间,倒也鲜有人能在这上头占得什么大的好处。   然前些时日,朝廷有意在漳城另外开埠,以达到与东南面的河图国友好往来,互通有无的目的的传言却不胫而走,将原本已然冷却下来的众人的心又挑动得沸腾了起来。   而在晏家,漳城的生意近些年晏樊则已慢慢放手给唯一的男丁晏康来做。是以,此番晏康也早已摩拳擦掌,等待时机准备一显身手了。   只是他到底资历尚浅,晏家这头又有许多人虎视眈眈地盯着,收购蚕丝的迹象一被外人瞧出来,便有几位老辣的商人抢在他前头瓜分了江州府最大的两家丝社手中积压的蚕丝。   他勉力奔走,买到的量也不过是旁人的零头那么多罢了。在他归家之前,便已对此事忧心忡忡,焦头烂额,不得开解。   不过此事却还有一个契机……   整个江州府除了那两家丝社,还有一个人,坐拥着数量巨大的蚕丝——那便是漳城赫赫有名的宋镇,宋员外。   宋家的织造机房占地辽阔,其间精良的织机与手艺精妙的织娘亦是广为外人称道,只是宋家留存了那么多的蚕丝,自然也是想抢占机会在开埠一事上占些便宜。无缘无故的,宋镇也不会那般好心地将利益拱手让人。   晏安宁垂眸合上了账本。   说不准,当日晏康便是打算卖了她,再用两家的姻亲关系让宋镇松口,从他手里低价买些蚕丝来。   这伎俩,纵然不只是为了内宅里的鸡毛蒜皮,却也是落了下乘。   摇尾乞怜的举动,又怎么能在这没有硝烟的战场上打个漂亮的翻身仗呢?   真是天真啊。   “姑娘,您有什么打算?”穗儿趁着晏康的到来惹得招儿拉了个脸朝着他的背影翻白眼的契机,赶忙溜到了姑娘的身侧,轻咳一声询问道。   晏安宁看着她,脑子里想着前世今生都还尚未踏足过的漳城,眼前便不由得出现了那张明朗俊逸又沉稳得让人安心的面庞。   不知此行,可会遇上他?   也不知,他是否安好……   *   晏宋两家结亲后的第三日,晏婉宁并未携新婿回门,整个晏府也是风平浪静,倒似全当没这回事一般。   而晏安宁这头则趁天气晴暖,收拾了些简易的箱笼,拿着晏樊赠的信物令牌,与一众护卫下人一道启程前往漳城收丝。   听闻了消息的晏康一脸木然,却是当日晌午便也匆匆同父亲请了辞,带上几个心腹重返漳城去了。   哪知一路上光明正大十分高调的晏安宁却在半途中换了小船,留下大部分人马继续前往漳城码头,小船则飘飘荡荡地往另一方向而去。   晏康吃了几回亏,自是不敢再小瞧安宁,早派了人手紧盯着那头的情形,如此小动作自是也没能瞒过他的眼睛。   他蹙眉问身旁人:“看得出她要去何地么?”   年长的长随沉吟片刻,点头道:“……瞧着像是要去姚定县的方向……”   见少主面露不解,又解释道:“姚定县的乡民们也是会养蚕的,只是村里人一向都是散卖,量比起城中的两家大型丝社,倒是远远不如。”   晏康听着便冷笑了一声。   “难不成她还打算挨家挨户去收不成?”   姚定县他先前也打听过:由于此地被崇山峻岭与城池隔断,消息不通畅,农户们散卖的蚕丝价格有时比起漳城中的价格还要贵,然而实际的距离又不算太远……再加上还得费心劳神地同这些乡下人打交道,照晏康看来,相较之下,自然是直接打丝社或者宋家的主意要更划算些。   他暗骂晏安宁愚蠢,心头却不免含了一丝戒备,当下也不敢轻慢,命手下人遮掩着船身,缓缓地跟着晏安宁同向而行。   ……   晏安宁一行人的船停在了渡口,便有几个正在河边浣洗衣物的妇人好奇地围了过来。   不为旁的,只因晏家的船比寻常过江的船阔气了许多倍,乡民们一见便知来了贵人,看热闹的心思便浮在了脸上。   “哟,这莫不是村长家的小子得中举人老爷,衣锦还乡了?”   “胡说八道,我看啊,是哪家的富贵亲戚想起了旧人,上门来探望的吧?”   指指点点中,只见从船舷上走下来一位戴着面纱,身段俏丽婀娜的年轻少女。只露出了一双明澈如琉璃般的眸子,却看得人心头威震。江上若隐若现的雾气微微吹拂着她的鹅黄银条纱裙,脚上簇新的朱红绣鞋上有金线的光泽在闪烁,妇人们不由都屏住了呼吸,只觉像是瞧见了天上的仙女似的,如此的只可远观不可靠近。   那姑娘琉璃色的瞳眸定格在站在最前面的一位妇人身上,笑着开口:“大娘,我是来收蚕丝的,不知你们村上可有人家里还有富余的蚕丝?”   那妇人怔了怔,思绪从这位贵娇客的气派中挣扎出来,搓了搓手,一脸憨厚地笑:“有是有,我家就有呢,只是不知道姑娘要多少?”   姑娘便弯了弯眉,笑:“这姚定县的蚕丝,有多少,我要多少。”   此言一出,人群顿时微微骚乱了起来。   妇人一听,立刻甩下一句话拔腿就跑:“姑娘且等等,我去请村长!”   渡口边的李家村未设丝社,但当有大宗买家上门时,却通常会请见闻广博的村长做个中人,鉴别来人身份真伪——从前也有招摇撞骗的人来村里打过主意,闹得乡民们热情一场结果颗粒无收还赔了本,吃一堑长一智,渐渐也就有了这不成文的规矩。   妇人边跑边擦头上的汗。   这姚定县里可不止她们一家村子哩!   虽说那贵客说照单全收,可瞧着年纪尚轻,唯恐是个不知深浅的在放大话呢,说不准,她也就只能吃下她们一家村子的蚕丝呢! 第97章   李家村村长气喘吁吁地赶到野渡口,瞧见晏安宁时,明显一愣。   纵然听那妇人说了贵客的年纪不大,但来人竟是个这般年轻的小姑娘,还是让他有些意外。   心里的戒备不免也升了起来,暗暗想着该不是哪家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一时兴起拿他们寻开心吧?   “贵人,是您要买我们李家村的蚕丝吗?”   饶是心里有怀疑,但李村长性子圆滑稳重,面上却是不显露分毫的,反倒态度愈发地礼貌恭敬。   他笑得热情:“贵人不知,我们李家村的蚕丝在整个姚定县都是出了名的质量上乘,往年最低都能卖到二两银子,不过若姑娘是诚心要,量又大,价钱也是好商量的……”   李村长态度和气又亲善,看上去十分好说话,似是让人挑不出错来。   然蒙着面纱的姑娘却淡淡看了他一眼,敛了眼角的笑意:“村长莫不是欺我是一介女流,存心诓骗?据我所知,江州府的两家大丝社出货价最低也不过才到一两半银子。姚定县离漳城不过数十里,倒是漫天要价起来。”   李村长一听,便知自己是小看了这位年轻姑娘。   来者应该是位内行。   今年春蚕结丝量大,可往年早早来收丝的丝社却是连面都不露,村子里的不少人都急了,生怕再耽搁下去上好的蚕丝都砸在手里,早前也有人挨不住这冷遇,进城找关系低价将蚕丝出了手。   不过那些人毕竟是少数,李家村里,更多的是翘首以盼等着丝社来首的老实人,还有一些,则是如李村长这样,不甘心贱卖家里辛苦劳作产出来的蚕丝的人。   如今有买家上门,瞧上去还不是那些一味打压他们价格的大丝社的人,李村长自然是立刻就打起了精神,急于将自己的和村里的蚕丝脱手了。   试探过后,他立刻放下了身段,一脸诚恳地同晏安宁致歉,解释道:“……世道艰险,村里人寻个营生不容易。姑娘又脸生,小老儿只怕又遇见了招摇撞骗的,一朝不慎害得乡民们颗粒无收,还请姑娘体谅……如今知道姑娘是内行,小老儿也就放心了……”又表示他愿意出面同乡民们说项,将村里的蚕丝价格统一降到一两三钱银子。   姑娘摇了摇头:“还是贵了些。”   一番交涉过后,李村长一脸肉痛地答应将价降到一两一钱。   心里则暗暗松了口气。   这个价格,可比那两家丝社给他们施压报的价格要高多了。   快刀斩乱麻,若是拖得时间久了,引得其他村落的人们过来,恐怕这价就要往下调许多了。   看来这贵人果真不是出身那两家,纵然知晓些行情,也是将姚定县的情况同漳城的一概而论了,倒能让他们占些便宜。   两方议定过后,李村长便代表村民们同晏安宁立下了契约,言明三日后在此渡口钱货两讫,如有一方违背,则需赔付对方相应的银两。   这对于李家村的乡民们而言是陌生的方式,好在养出了个读书人的李村长也识字,再三确认了契约没有问题后便爽快地让乡民们纷纷来摁了手印。   见状,晏安宁一行人也不再多逗留,叮嘱了一番李村长,便带着人继续往下一个村子去了。   而一行人的身后,悄然跟着一个不起眼的小尾巴。   ……   待得晏安宁她们同第三个村落签订了契约之后,跟着她们的人终是忍不住回去向晏康禀报了。   “……瞧大姑娘这模样,倒像是要将整个姚定县的蚕丝都吃下来……少主,咱们要不也抢在她前头将余下的蚕丝买下吧?”   晏康眯了眯眼睛。   姚定县这边,他倒隐约打听到了些消息。   那两家大丝社近月来不停对周遭的县城村落施压,使得他们出货量惨淡,价格自然也就慢慢底气不足地下调了些。放在往年,这些乡民们往外卖的价格可未必比漳城里的价格低。   那些人无非是欺这些乡民消息闭塞,听不到朝廷开埠的相关传闻——甚至是有意朝他们拦截了消息,为的就是将他们逼得走投无路,只能主动降价避免血本无归。   若是他将这些人手里的蚕丝买下来,不光是让晏安宁的算盘落空,大概连那些丝社的人,都要气得跳脚吧!   不过,如今漳城开埠的事毕竟没有明朗——漳城不比京城时时在天子眼前,若是天子哪日忘了,说不得一切也就成空了。且若是贸然囤下如此多的蚕丝,恐怕他手里能挪用的银两就会变得十分有限。   一时间,晏康有些举棋不定。   “可探听到她说了什么要紧的话么?”   但晏安宁好不容易从他父亲面前赢得了这个表现的机会,他也不太相信这会是一场豪赌。   长随想了想:“只听闻她们主仆二人谈笑间提到了胡阁老,倒不知是什么意思……”   电光火石间,晏康却明白了过来。   对了,胡家!   他怎么把胡家给忘了!   胡家是江州府鼎鼎有名的世家,如今更是出了个入阁的胡宗胡阁老,而胡家在漳城的港口可是买下了许多货仓。   一旦开埠,胡家无疑是受益最大的人家。   有这样一号人物在京城,在皇帝面前时刻提醒着,陛下又怎么会忘记漳城的事宜呢?   晏安宁虽然是女流之辈,可到底是从京城回来的,想来一定是听闻了凿实的消息才会有此举动,这便是打算跟在胡家后头大赚一笔了。   想到这里,晏康很快就做了决定:“去找些人来,带着银票子一起!”   ……   等晏康召集了人手,带了钱财露面时,晏安宁的人已经跑遍了整个姚定县了。   长随的表情有些惋惜。   若是能抢在他们前头和剩余的村落做成买卖,能省去许多银子,如今,却是不免要费一番功夫了。   当李家村村长家的门被敲开,再度迎来一位扬言要加价买下他们村全部的蚕丝的衣着华丽的贵人时,李村长彻底愣住了。   平日里都是无人问津的,怎么今日倒成了抢手货?   能当几十年的村长,这小老儿自然也不是个好相与的。纵然没听到什么新消息,却也有了一些猜想,于是对着晏康,面色就十分地犹豫:“公子实在是为难我了……小老儿刚和那位贵人签了契约,转头就背信弃义,岂不是要被人戳着脊梁骨骂?”像是十分有气节似的。   晏康不置可否,扬了扬下颌,便有听墙角的乡民被长随拎小鸡一样地拎了进来。   那乡民讪笑了下,转头就对着村长道:“老村长哟,您都一大把年纪了,还玩怜香惜玉那一套呢?那小姑娘脸生得很,谁知道靠不靠得住?这位我可认得,这是漳城里晏家银楼的掌柜呢。”指着那长随道。   晏康心中暗自得意。   这小老头儿自恃养出了个读书人,还会假惺惺地说场面话,可这些泥腿子哪里去管这些,谁出的钱多谁就是大爷!   李村长暗暗瞪了那乡民一眼:蠢东西,连他在做戏都看不出来。“那,公子可愿意以一两八钱的价格将蚕丝买下来?”他像是被逼着无可奈何地报了个数,却让晏康一行人脸色难看起来。   长随瞪圆了眼睛,不敢相信这老头儿这么黑。卖给晏安宁才一两一钱,卖给他们竟然贵了这么多!   这可真是坐地起价了!   晏康自然也不愿吃这个哑巴亏,两方一番交涉,最后李村长一脸不情愿地同意将价格定在一两五钱,并要求晏康帮他们缴纳方才那契约上约定的违约罚金。   晏康答应了。   当日他和丝社交涉的时候,对方卖出的价格可是二两多,李家村的价格比之那些,还是便宜了许多的。再者,听闻京城开埠后,蚕丝的价格一度飙升到五两多……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期待地舔了舔嘴唇,仿佛已经看到了他大赚一笔,令他爹另眼相看的好光景了。   当下便命李家村的人立刻将所有蚕丝清点出来,两方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又命人将买下的蚕丝送回了漳城的货仓,这才走出了李家村的地界。   搞定了李家村,他越发志得意满,大手一挥:“走,继续!”   他要在晏安宁后头,将她收拢的这些蚕丝尽数买下,让她煞费苦心签订的契约变成一张废纸——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看来他这个长姐还不太明白。她只身过来先与他们议定,到底不如他大把的银钱和人力在手,轻轻松松地让她的一番心血付之东流。   想到等晏安宁三日后来收货时空手而归的场景,晏康就忍不住笑出了声。   女流之辈到底是女流之辈,而且江州府是他的地界,纵然她在京城是条龙,来了这里,也得给他盘起来!   ……   船舱内,晏安宁静静听着护卫隔着帘子禀报,淡淡地嗯了一声。   演了一天的戏,总算是将晏康那个蠢货套进了笼子里。   漳城的确会开埠,可形势,却远远没有这些人想象得那般好。   胡宗可不是漳城开埠的利益方,恰恰相反,此次开埠,受损最大的就是胡家——早在陛下有开埠的意向之前,胡家人便借着手里的权利暗暗地同河图国往来做生意。如今一旦开埠,相当于将胡家的生意给众多商人分了一碗羹。   所以,胡宗在内阁里,是最为坚定的禁海派,尤其是针对东边。   只是胳膊拧不过大腿,陛下这回是执意与外邦往来扩充国库,胡家心不甘情不愿地应下,却将会在好长一段时间里,阻止这些商户携带大量的丝绸下海。   前世,直到胡家被查出来同逆王和河图国有勾结,判了个满门抄斩,胡家对漳城港口的掌控才彻底松了开来。   也是从那时起,漳城一带才开始成为整个大魏朝最为繁华富庶的城池之一。   然而黎明之前最黑暗,这一次,晏康这条地头蛇,怕是要血本无归了呢。 第98章   晏家的铺面坐落在漳城最为繁华的大街上,周遭四处行人如织,锣鼓喧天,尽显坊巷桥市的好光景。   晏安宁到达漳城后,便带着晏樊给的令牌,派人一一到铺子里去拜访视看。   世间事最忌讳一人跟从二主,偏偏晏樊传出来的口令并未言明两位主子的话若有冲突矛盾之处,该以何人为主,何人为辅,倒叫府里这些经年的老掌柜好一阵伤脑筋。   但做出的决定最终并不意外——近来晏家后宅虽多有变故,最得脸的成氏夫人都被贬妻为妾打发到了庄子上,但如今少主终究是晏家唯一的男丁,漳城的生意近年来也一直交给他在打理……老掌柜们暗暗揣度着,大抵是老爷想用大姑娘来敲打敲打少主,若真是伤筋动骨的大变动,也不会让少主继续管着漳城这一摊子事了。是以,改换门庭的事,并未接连不断地发生。   于是晏安宁的人到了铺子里,掌柜们纷纷热情礼貌地招待着,可真真讲起生意上的事,却是连番推脱,做出一问三不知的模样起来。   这不动声色的冷遇自是被悉数禀到了晏安宁耳中,但她什么也没说,依旧派人一家一家地去见。   然而到了生意最兴隆的裕隆阁,却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番情形。   晏安宁是亲自去见裕隆阁的掌柜许劭的。   许劭待她们也极为尊敬有礼,问到银楼经营的细碎之处也都一一耐心回答,对晏安宁提出的想法稍加细问后也都全盘接受,颇有以其马首是瞻的态势。   长随将情形同与那些掌柜们谈笑风生的晏康禀来,后者当即气得青筋直跳,恨不能吃许劭的血肉来泄愤:“这白眼狼,平日里少主长少主短,如今倒这么快向旁人投诚了!”   一旁的掌柜们头缩得像鹌鹑,倒不好插嘴。   说到底这是晏家的家事,他们能为了利益毫不犹豫地站在晏康这一头,打哈哈将人敷衍过去,却也不敢对这位原配嫡出还似乎在老爷面前得了脸的大姑娘在言辞上有丝毫的不敬。   但很快,晏康脸上的阴霾就一扫而空,他呵呵地笑了一声,眼里闪烁着奇异的光:“我这长姐初来乍到,对漳城的一切都很陌生,各位掌柜们还要多多协助提点她一番。两日后,便由我做东,权当是各位一道为她接风洗尘了。”并命长随去邀晏安宁赴宴。   掌柜们自是和和气气应了。   晏康眯了眯眼睛。   她这般上蹿下跳地在这些老掌柜们面前表现,无非是想借着交蚕丝之日大显身手,表明她虽为女流却能力超群。   可惜了,手腕到底还是稚嫩了些,比不上他多年跟随父亲耳濡目染的成果。   这一次,他倒要看看,她还能不能处变不惊,化劣势为优势。   *   云升酒楼。   门外一阵细微的环佩叮当声,客房内高谈阔论的掌柜们不由纷纷敛了声音,不约而同地看向神色好整以暇,坐在太师椅上掀起眼皮的贵公子。   “抱歉,我来迟了。”   这姐弟俩,一个说是接风洗尘,却硬生生拖到了两日后才办。一个热情客气地接了帖子,却姗姗来迟,俨然势要成为今日的压轴主角。   看来,都不是好说话的性子。   掌柜们看在眼里,暗暗交换了个眼色。   不过,这位初次见面的晏家大姑娘,倒比他们想象中要生得美得多——江州一带虽有女子经商的旧例,但照如今的世风,家中小有资产的姑娘们但凡有些姿色,无一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生怕衣袖上沾上了铜臭味儿似的骄矜自傲。   晏大姑娘已经及笄却不曾定亲,还抛头露面地在外行商,同少主争长短,照这些人想来,大抵是因其生得其貌不扬,寻不到好的亲事,才剑走偏锋地打起了漳城生意的主意。   如今一见其倾城绝色,心里多少有些意外。   晏康也在打量着晏安宁。   不同于那些掌柜猜测的那样,对于晏安宁的来迟,他并不生气,反而愈发觉得胜券在握。   “长姐来得这般晚,可是路上出了什么差错?”   任在座的谁听,都难免认为晏康是在不怀好意地诅咒她来的路上出意外,亦或是更加恶毒的揣测……   长睫如羽的姑娘闻言面色微冷,立时反唇相讥道:“不劳弟弟费心了。不过是来的路上正巧瞧见了小陶庄,许掌柜为我介绍了一番这些年的历程,这才耽误了些时辰。想来,诸位掌柜应该不会介意?”   她细眉一扬,目光逡巡过穿着体面的掌柜们神色各异的面孔。   掌柜们不由纷纷干笑,低声应和了一句不怪罪,余光却不约而同地落在晏康身上。   大姑娘这话,摆明了是存心给少主难堪——小陶庄是晏家在漳城最大的绸缎庄,近年来一直在许劭的掌控之下。若说先前许劭对晏安宁的态度还能勉强用墙头草来解释,今日这一举动,无疑是表明他已彻底向大姑娘投诚了。   晏康神色淡淡的,但紧紧攥住酒杯的手却暴露了他心绪的不宁。   这个混账!   但很快,他想到了即将要发生的事情,青筋暴起的手腕便缓缓平静了下来。   “长姐倒是勤勉,小弟自愧不如。”他举杯一笑,倒像是毫不介怀,一副潇洒肆意的贵公子做派。   对面的主仆面色变得狐疑起来,一时间分不出他是在故作姿态还是阴阳怪气。   晏康却不太给旁人思虑的时间,他扬手拍了拍,便有年轻貌美的酒女手持精美托盘鱼贯而入,顷刻间各色佳肴的香气便盈满鼻息。   蒸腾的热气中,晏康余光里是视为眼中钉的长姐未见缓和的面孔,愈发胸有成竹起来。   众宾正待推杯换盏之际,却见一人忽地从外匆匆跑进来,直奔许劭,一张嘴便似要诉起苦来:“许爷,不好了……”   许劭面容清隽,在坊间素有端方君子的美名,满身铜臭也不遭人厌弃,反倒颇受追捧。   然此刻,他瞳孔微缩,不顾仪态地出言呵斥道:“放肆!”转身朝二主拱手:“主家莫怪,这小子乡土出身,素来不懂礼数,小人这就将人带下去。”   “去吧。”   晏安宁微微颔首,面色却似乎出现了些青白。   老掌柜们敏锐地嗅出了些不对,暗暗立起了耳朵。   由始至终,晏康都未曾往那边瞅一眼,仿佛全副的心思都放在了身侧为他斟酒的美姬身上。   片刻后许劭去而复返,深吸了一口气,附耳在晏安宁耳边说了几句。   “晏康!你混账!”   下一瞬,美人便杏目圆睁,勃然大怒地发难。   被点到名的人却一脸茫然无辜:“好好的,长姐这是做什么?”   “休要装傻!”她指着对方的鼻子怒骂:“你果然如同你姨娘一样,只知道跟在后头捡旁人的东西,撬人墙角!呸,我们晏家怎么会生出你这样寡廉鲜耻的小人!”   从来一副世家贵女做派的女子,此刻竟像个乡野村妇一般破口大骂,晏康的眉目因一些刺耳的字眼阴沉了片刻便又迅速染上了得色。   “哦,长姐说的是那批蚕丝吧?”   他懒洋洋地掀起眼皮,笑了:“做生意无非讲究一个愿赌服输,长姐与那些村落既然未曾钱货两讫,我也是出了实打实的银子的,又不是拦路劫货,你又何必这般大动肝火?”   他直起身子,做出一副关切模样:“若长姐当真那般需要那些蚕丝,我也愿意低价转卖给你……”   闻言,对方冰凉的目光似乎微微缓和下来,晏康却玩味地一笑:“我打心眼里觉得和长姐是骨肉至亲,只盼着长姐能看在我的面子上,待我生母如亲母……”   “你妄想!”   这话却如同揭开了对方最难以忍受的逆鳞一般,场面登时变得难以收拾起来。   晏安宁站起身,冷冷地盯着他:“你不要以为耍这样的阴招就能赢了我,且等着,我的东西可不是那么好拿的!”   说罢,便气得扭头离去。许劭似有些迟疑地落后了半步,但回头看了一眼晏康幽暗的神情,还是只能硬着头皮跟着离开了。   晏康眯了眯眼睛,完全没将晏安宁临走前的狠话放在心上。   按照传言中开埠的时间,晏安宁几乎没有可能再从旁的地方筹集来蚕丝了。这一次交锋她输了,不仅是输了时机,她在这些经年的老掌柜面前,也再也没了能拉拢人心的筹码。   已然是兵败如山倒的局面,这般放狠话,也不过是姑娘家自欺欺人的小手段罢了。   “诸位,动筷子吧。”   看热闹的众人如梦初醒,再看向晏康的眼神又多了几分慎重:眼瞧着,大姑娘定然是在少主手里吃了大亏了。带着主家的令牌却将事情办得一塌糊涂,看来,论能力,还是少主更胜一筹啊!这下子,恐怕大姑娘在老爷面前也得不了好了。   推杯换盏中,晏康仿佛能瞧见许劭出门后面容灰败的模样。   想来此刻的许劭,心中定然也是后悔不已,怨自己怎么看走了眼吧!   他心中洋洋得意,念头里却不乏恶毒:若许劭真有投诚的念头,他定然会让他知晓,他会如何“奖赏”背叛者!   作者有话说: 第99章   漳城宋家。   晏婉宁神情木然地坐在上首的楠木椅上,余光里是一名生得如珠玉般明瑟的少妇,正是宋家长媳宋淳的妻子胡氏。   胡氏正垂眼过目府里的菜单子,管事妈妈们纷纷大气不敢出地等着她发话,要多恭谨有多恭谨。   偶有人悄悄挺直脊背缓口气时将视线落在她身上,神情中就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轻视。   晏婉宁默默地攥紧了手心。   嫁过来后的日子并不算如意。   新婚之夜,宋镇掀开盖头看到她的面容时,眼里有不加掩饰的失望,而她亦如是——凭着一股不甘生生地将自己劝上喜轿,可少女心事里,何曾想到会嫁给一个年长到足以做她父亲的男人呢?   即便宋镇年过四十仍旧没有过分发福,经年的威权也让他多了些摄人的魄力,瞧上去亦算是风度翩翩,但一看到他皱起的眉头,晏婉宁心里也变得十分不是滋味。   她与晏安宁,当真就差别那般大么?   心里有怨气,自然也撑不起笑脸来应付他。故而除了新婚之夜宋镇按规矩同她圆了房,没同她计较替嫁的事,可后头接连几日却连她的房门都没进,到了本该回门之日,更是假托身体不适,压根没有跟着她回晏家的意思。   晏婉宁在家中从来都是被哄着惯着的,一瞧这情形,心里就越发堵了,再加上听了几耳朵府里人的风言风语,就更软不下身段讨好宋镇了。   新婚夫妻之间的情分,也就这样淡了下来。   堂下的少妇敲定了单子,又训诫了仆妇几句,才叫诸人散了。   晏婉宁站起身来,却被其拉住了手臂:“夫人莫急,今日还有贵客上门。”   晏婉宁抿了抿唇。   名义上,她是宋镇明媒正娶的续弦,是正室夫人,无论是府内中馈还是人情往来,都该由她出面。   可实际上,这些事情却牢牢掌握在宋家长媳,当朝阁老胡宗的孙女胡氏手里。   纵然她做出一副孝顺姿态,凡事都让晏婉宁到场,可下至仆妇,上至宾客,无人会拂胡氏的面子来讨好一个身份地位都远不如她的宋家继室夫人。   想到这些,晏婉宁只觉得一股气往上涌,这哪里是什么孝顺,分明是下马威!   她张口欲驳,却见通身华丽如牡丹的胡氏面上笑意淡了下来:“规矩不可废,夫人还是照做的好,免得又惹得父亲不高兴。”   晏婉宁怔了怔,抬眼时并未错过胡氏眸中淡淡的嘲色。   她骤然愣住了。   难道,胡氏知道宋镇原本要娶的不是她?   宋镇对她擅作主张很是不满,宋淳又是他看重的长子,胡氏若机缘巧合听到些什么,似乎也不足为奇……   眼下这些仆妇们以为她不得宋镇欢心已有些怠慢她,若是知晓她压根就不是宋镇想娶的人……   她不由打了个寒颤。   时至今日,她已然是有些后悔了——宋镇在宋家的威严,就如同她父亲在晏家一样,她想要立足,是万万不可得罪他的。就说今日这事,倘若宋镇发话让她管家,胡氏纵然娘家得势,也是不敢公然违逆他的。   毕竟,胡宗能将孙女嫁过来,定然也是看中了宋镇在江州府的势力。   晏婉宁立刻乖乖地坐了下来。   她性子娇纵,但并不是傻子。如今下人的风言风语,无非是说些她年轻不懂得伺候人的诨话,可人人也都知道,晏家姑娘是老爷亲自去上门求娶的。   这一点,万万不能让人有所质疑。   胡氏便不再搭理她。   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抢了自己嫡姐的亲事也就罢了,竟还敢给公公脸色看,还当自己是八抬大轿进门的原配不成?   但公爹性格一向强势,既他没有当面戳穿晏氏,还与她圆了房,对这年轻貌美的小丫头未必没有温存的心思。她若是贸贸然让众人知晓公爹在晏家手里吃了这么个哑巴亏,可能也不会有她什么好果子吃。   胡氏是聪明人,向来很会开解自己——晏氏比她年纪小上好几岁,辈分上却高自己一头,可听闻成婚第二日,就在早逝的夫人牌位面前执了妾礼的。可见,为人续弦,就该夹着尾巴做人。   心中瞧不上她,自然也不会让晏婉宁占得任何便宜,那一声母亲,也是万万不可能喊出口的。   约莫过了两盏茶的功夫,才有管事妈妈带着一位梳着云髻,容色清丽的夫人进来。这回胡氏却像是失了骄矜似的,没等人靠前便先迎了上去:“……夫人近来可好?早前听闻夫人病了,一直想上门去探望,只可惜卫老爷爱重您,倒怕我们这些闲人扰了您清净。”   言语间,竟然带着几分刻意拉近关系的讨好。   晏婉宁有些惊愕,未曾想到还能看见胡氏这一面。   “劳你挂心,已经无碍了。”那夫人姿容如夏花般明艳,声音亦沙沙软软的,一双乌黑瞳眸里却晕着清冷的底色,她并不多说旁的话来寒暄,只目光在上首的晏婉宁脸上扫了一圈。   胡氏便介绍道:“……这是我们家新进门的夫人,江陵晏家的姑娘。”又对晏婉宁道:“这是卫夫人,卫家与我们家生意往来颇多。”   晏婉宁更觉得不解了。   那所谓的卫老爷,她前几日远远瞧见过一次,当时是宋淳在接待他,态度也仅仅是客气罢了。   胡氏自恃是大家闺秀,对她的出身向来是很不屑的。照她这么说,卫家也不过是商户,她又何必这般纡尊降贵?   闻言,那卫夫人却只是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不再多看晏婉宁一眼,只道:“我家老爷有事要我转告宋大.奶奶……”   不同于旁人为了讨好胡氏故意冷落她,卫夫人的态度倒更像是全然没将晏婉宁放在眼里,好似她是无足轻重的蝼蚁似的。   晏婉宁只觉得更堵得慌了。   卫夫人发话了,胡氏自是没有不应的,闻言立刻起身和晏婉宁告辞:“夫人今日也累了,便早些回去休息吧,我陪卫夫人去园子里说说话。”   晏婉宁将这二人轻慢的态度收入眼底,目光闪烁了片刻,深吸了口气低声吩咐了身侧的婢女几句。   ……   陈觅客气地同胡氏在二门前作了别,上了门前停的那辆名贵柚木制的马车。   马车轱辘轮转起,胡氏的眸光在那金银珠贝交错的厢舆一角上打了个转儿,神色竟难得的有些艳羡。   祖父多番嘱咐道她不可轻慢这卫家人,她却不全是为了背后的利益对其恭敬有礼——这卫夫人也不知是哪家的女儿,气度风华竟这般出挑,便是比之幼年时她遥遥看过的一位得宠宫妃也不遑多让。   胡氏对着她,竟有种难以言说的自惭形秽感。   回首,却见贴身婢女悄悄地近前来细禀几句。   胡氏听得冷笑连连:“真是不知死活。别管她,我倒要瞧瞧,她今个儿还能不能活着回来。”   ……   陈望舒却并不理会宋家内宅的小小风波,水葱般的指尖撩起舆帘半边,淡淡地吩咐车夫道:“不急着回去,先去东边的银楼,我要为宋家少奶奶打一副头面。”   车夫不疑有他,扬起马鞭在拐角掉了头。   驶至喧闹的大街,陈望舒便戴着帷帽下了车,扶着婢女的手进了银楼。   然她并未在楼中挑选金银首饰,反倒是脚步匆匆地穿堂而过,被人引着从银楼后头的小门出去,转了几道弯,到了另一处庭院。   参天古树下,一青衫男子正与一老者对弈。听见因疾步而来的环佩叮当声,男子巍然不动,老者却悠悠地抬起了头,一见就惊愕了:“王……”   陈望舒也有些意外,眼尾微微扬了起来:“闵老头你还没死呢,我以为照顾文堂这不要命的活法,你这么贪生怕死的人,早就被他抓起来祭旗了呢。”   得,一开口,追忆往昔的气氛也没了。   闵百岁气得胡子上翘,没好气地道:“您这些年倒是一点没变,老朽我得亏没跟着你们家谋生计。”   “闵大夫这话说岔了,如今,她可不是十年前的她了。”一直默然不语的青衫男子放下棋子,语气带着微微的嘲讽。   闵百岁想到了什么,亦闭起了嘴。但余光瞥见相爷竟不动声色地又赢了这一局,眼皮就耷拉了下来——这么多年当牛做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相爷就不能装一回技不如人吗?   哼,这两位可没一个能哄人的,个个都能将人气死。   心思飘了飘,闵百岁不由想起那个讲话温温柔柔的小丫头起来,他在心里暗暗嘀咕:下回相爷再这么不留情面,他就去未来的夫人跟前告状,啧啧,今日这俩人怎么也都能算是青梅竹马来私会吧?   但也仅限于他恶趣味地想想,他一个期盼自己长命百岁的人,可没胆子到相爷的眼珠子面前造谣。   “你不必阴阳怪气,我欠他,欠陈家,可并不欠你。”   顾文堂冷笑了一声,站起身来:“那不知王妃今日登门,有何贵干?”   这称呼让陈望舒微微有些恍惚。顾文堂视魏廷如乱臣贼子和除之而后快的仇人,自然不会这样抬举她。这样喊她,不过又是在往她心上扎刀子罢了。   但她早就过了伤春悲秋的年纪了,很快便将那股情绪甩之脑后,压低了声音道:“我知道你这趟来是做什么的。除了你烧毁的那处,还有一个地方,藏着他这些年的……”   顾文堂却忽地敛起了眉头,抬手止住了她的话头:“既来投诚,怎么还带了个尾巴?莫不是也想害死我?”   闻言,陈望舒倒是愣了愣,蹙着眉头回身,一眼就看见了鬼鬼祟祟躲在门边的晏婉宁主仆。   早在陈望舒离开宋家的时候,晏婉宁便悄悄地跟着她的马车。她一心想找到胡氏与这卫夫人之间的猫腻,想捏住胡氏的把柄来挟制她,却没想到撞破了卫夫人与外男私会!   她是远远见过的卫老爷的,自然能认出这个与卫老爷年纪相仿的男人并不是他,一个成了亲的妇人避开车夫鬼鬼祟祟与人相见,想也知道是为了私情!   不意能拿住胡氏都礼遇有加的卫夫人的把柄,晏婉宁正觉不虚此行,却见庭院中说话的二人忽地都朝她望了过来。   她心头警铃大作,拔腿就跑,还没跑出两步,便被锋利的长剑抵住了喉咙。   晏婉宁唬了一跳,这才明白过来自己招惹上了一伙难缠的人。   但更令她惊愕的还在后头。   被人押着跪在了那位美貌高贵的卫夫人跟前时,她听见那嗓音醇厚低沉的男子问:“这是什么人?”   卫夫人冷冷地看她一眼:“无足轻重的蝼蚁罢了,杀了她。”   晏婉宁顿时汗毛倒竖,楚楚可怜地望向那位看上去十分儒雅高大的男子。   但那男子也没有理会她,只是意外地看了卫夫人一眼,轻呵了一声,倒也没说什么。   “你们不能杀我,我是宋家新过门的夫人,漳城是宋家的地界,杀了我,你们会倒大霉的!”   面对这样的威胁,卫夫人却只是不置可否地笑笑,并没有悔言。   晏婉宁心中顿时升起一股浓浓的绝望。   冰凉的刀刃抵住她喉咙的力道似乎愈发重了,她能感觉到,只要对面的男子一开口应允,挟制着她的人便会毫不犹豫地割断她的喉咙。   “别杀我……我是江陵晏家的女儿,我家很有钱的,只要你们不杀我,我愿意给你们一大笔金银珠宝……”晏婉宁失声痛哭起来,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全然没了形象。   陈望舒不耐烦地拧了拧眉头。   自作聪明还只会哭哭啼啼的女人,她这些年见得太多,实在是厌烦了。   顾文堂闻言神色却微有波动:“你说,你是晏家的女儿?”   晏婉宁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忙不迭地点头:“是!我是!”   他并未偏信偏听,而是扬手召来一人,听他说了几句,才微微颔首示意其退下。   “去,让你的丫鬟把你口中的金银珠宝都给拿来,我就放你一条生路。”   一边的闵百岁默默地看了他一眼。   真行,他家相爷现在都沦落到要抢小姑娘的嫁妆了。不过想到他前些日子打听来的消息,对晏婉宁倒是没什么同情。   年纪轻轻的不学好,眼下能保住性命就算相爷良善了。嘿嘿,金银是身外之物嘛!相爷大抵是为给姑娘出口气,那这东西,还是他们底下人分了吧。   晏婉宁却不知其中底细,还真以为是财帛动人心。虽然很舍不得她的嫁妆,却也知道什么更重要,忙不迭地派人回去取。   很快,她就被人押到了一边去。   陈望舒嘲讽地看了顾文堂一眼:“怎么,你给小皇帝卖命,连这点钱都没有?”   “不劳你费心。”   话不投机半句多,陈望舒说明了来意,便懒得再与这对她没有好脸色的人多周旋,只临走时道:“机不可失,三日之后你若是不去,恐怕下次就很难得手了。”   顾文堂可有可无地颔首。   待她走后,闵百岁忧心忡忡地问:“相爷,这……陈姑娘的话,能信吗?”   虽然二人有一同长大的情分,可如今,她到底是叛王家眷。这到底是投诚,还是陷阱,实在是难说。   顾文堂却不去揣测陈望舒的心思,他更喜欢去验证事情的真假。   “今日便去探探虚实,若是真的,今日便动手。”   即便陈望舒真是后悔跟了魏廷,可未必就没被魏廷察觉。她说出口的不是陷阱,但被人知晓后,也说不定是将计就计之策。   他做事,可一向不喜欢因人心或是旁人的算计陷于被动。   交代完正事,顾文堂淡淡地扫了一眼面色发白缩在一角的晏婉宁,吩咐道:“拿纸笔来。”   今日的见闻,倒是该让安宁知晓。   ……   半个时辰后,惊魂未定地回到宋家内宅的晏婉宁,终是忍不住痛哭起来。   好好的,她非要去招惹那女杀神,如今不仅没占到好处,还赔了许多嫁妆进去,这下子,她在宋家的日子就愈发艰难了。   可偏偏这是有苦说不出的事情——若是被人知道她被人绑了起来抢了钱财,绑她的人还是男子,恐怕定然会被疑心她失了清白……   想到这些,晏婉宁不禁悲从中来,伏在床棂边呜呜地哭了起来。   “这是做什么?”   忽闻一男子的声音在耳边想起,她惊愕地抬头,泪眼朦胧里瞧见宋镇阴沉沉的面色。   一个念头电光火石间闪过她的脑海。   她站起身来,用帕子拭了泪,柔柔道:“妾身只是想家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如今她连钱财都没了大半,若还与宋镇置气,只怕这日子是过不下去了。   闻言,宋镇的态度倒是软和了不少。   晏氏毕竟年幼,回宁时他又没给她体面,心里觉得委屈也是理所当然。只是他一向说一不二惯了,圆房当日看着这娇艳的年轻颜色,勉为其难地接受了她擅作主张替嫁的逾越行径竟还没能得美人半点好脸色,心里自是诸多猜疑不满。   此刻,对着美人梨花带雨又难得温声细气的模样,倒懒得与她计较这许多了:“女子出嫁,自该以夫家为重。你嫁过来便是宋家的夫人,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老爷说的是。”她却怯生生地上前一步,小声地道:“只是许多日没见着老爷,我这心里,总是不安稳,慌得要命……”   说着,手指竟轻轻地勾住了男人的金丝腰带。   宋镇的脸上也显出了些笑意。   “是吗?我瞧瞧,眼下还慌不慌……”   床笫温存之际,晏婉宁眼前竟不受控制地浮现起庭院里的那个男子的样子。   可惜了那么好的相貌,却偏偏去当人姘头,还做着夺人钱财的勾当……若是个做正经事的,大抵也会哄得许多年轻姑娘愿意嫁给他吧。   但她再不是那种少不更事的小姑娘了,眼下,她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她要牢牢地拢住眼前这个男人的心。   若是有机会,她定要让那个女杀神也尝尝生杀予夺之权落在旁人手里的滋味!   出生以来的第二次,她对一个人有这么强烈的恨意。   上一个,还是被她一柱迷香送进烟花之地的嫡姐,晏安宁。   这一次,她也一定能赢。   作者有话说:   笙笙to顾相:您是懂报备的 第100章   晏安宁在漳城的落脚处是先前托人买下的一座宅院。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旁的原因,这宅子竟与晏康的住处毗邻而居。   晏家人皆知这趟大姑娘出师不利,一来便在少主手头吃了好大一个亏,两户宅院的门人自然也是各为其主,每日里说些酸话互讽,颇有相看两厌的态势。   这一日,晏安宁的府邸上倒来了个稀客。   “你们大慈恩寺的庙宇走水了,为何要来找我们家姑娘?”招儿叉着腰,没好气地质问僧人。   “不得无礼。”僧人还未答话,里间已走出一位一袭朱裙的妙龄女子,轻声呵斥自己的丫鬟,又歉意地笑笑:“慧恩大师莫怪,近来家中诸事繁杂,连我都没个好脸色,也难怪下头人心绪不稳,倒不是刻意针对大师。”   慧恩阿弥陀佛了一声,口中道无妨,心里倒是暗暗称奇。   这位晏家大姑娘性子倒是颇为护短,瞧上去是在敲打下人不敬神佛,其实话里话外也并未多在意他……   倒不似寻常女眷那般容易拿捏。   不过照她话中之意,倒是与他打听来的消息一般无二——晏家这姐弟俩,果真是因为争家产生了嫌隙。   见她落座,慧恩忙重述来意:“……寺中前些时日走水,累得观音殿菩萨金身受损,听闻晏家是积善之家,女施主又素来心地良善,不知可愿捐助一二?”   上首的年轻女子脸上露出了然神色。   原是来求香油钱的。这不是出奇的事,不过晏安宁她们刚到漳城不久,还从未去过大慈恩寺,这位所谓的慧恩大师却这样急不可耐地上门来求捐助,不免失了些得道僧人的风范。   晏安宁自打重来一回,对神佛之事也是有些相信的,但此刻不知为何,却有些兴致缺缺。   正想着是该出言婉拒还是少出些银子打发了这僧人,却听其笑着道:“……老衲此趟下山承蒙漳城的积善之家大力襄助,心中颇是感念。待不日回寺,定会为如府上公子那般的豪杰供奉上一盏长明灯……”   这话却似引起了女子的兴趣,她坐直了身子,倾身低问:“哦?我家弟弟捐助了贵寺?不知他出了多少银两?”   慧恩说了一个数,等了几息,果真见原本意兴阑珊的女香客变了脸色,十分阔气地让人拿出了些银票子递了过来,并道:“那便劳累大师替我点一盏长明灯了。”   前者立时心头一喜。   果真是打蛇打七寸,这晏家大姑娘瞧上去行事难以猜度,其实颇为在乎在自己同父异母的亲弟弟手上吃了亏的事情,眼下没了解法,年轻气盛之下,倒宁肯在这些细微小事上压过他一头,找回些许颜面。   心里不免暗叹一声:这江陵晏家果真是富裕,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手里都能拿出这么多银钱,若是能为他家王爷所用……   念头不过是一闪而过罢了。   这江州府经商的大户,无一不是滑不溜秋的老油条,那晏樊更是不会轻易将自己搅进这些有可能抄家灭族的浑水里。这么些年,他们设计了多少事情,也没能将其拉下水,可见不过是幻想罢了。   不过,他的女儿,眼下倒是有了旁的大用处。   慧恩立刻连声道谢,并道:“这海天佛国,当真是少不了诸如晏施主这般心善的香客。施主出手大方,想来金身再过几日便能修缮完成,届时第一炷香老衲还想请姑娘去上……”   见她似乎不为所动,慧恩又道:“施主初来漳城,可能有所不知。云英未嫁的女施主们,往往都愿意来观音殿中上一炷香,以求姻缘顺遂……”   “是吗?”女子似乎来了兴趣,想了想,高兴地应了下来:“那便多谢大师了。”   慧恩这才心满意足地说了些客套话,看见主家端了茶,便识趣地离开了。   晏安宁则若有所思地盯着慧恩离去的身影。   原以为是个仗着自己声望隆盛逼迫富户出血的伪高僧,可这僧人却像是对晏家的事颇为熟悉。方外之人,也能有这么灵通的消息来源吗?   这些日子府里的人一直一副恨不得吃晏康的血肉来泄愤的模样,慧恩抓住了这一点,倒是不好让他瞧出端倪来。   但讨了银两也就罢了,为何还非要以姻缘为借口,诱使她去寺中上香?想与她拉近关系,让她成为大慈恩寺的信徒,再以掮客的身份为寺庙拉来更多香火钱吗?   晏安宁不免猜测,难道此人是知晓她与顾文堂定亲了的事?   可这时候,京城不该有消息传过来。更何况,若连不相干的外人都知晓了,晏康定然会比他更坐不住,早就该有所动作了才对……   此事,当真是处处都透着蹊跷。   “姑娘,您的信。”   思虑中,冯穗却忽地捧来一封信呈交。晏安宁微微挑眉,神情隐隐变得轻快起来。   展信阅毕,却是不免失笑。   这人贵为宰辅,倒做起这算计小姑娘的细末事情来,真是有失身份。但不可否认的是,看见晏婉宁在他手里吃了这么大一个亏,他还这样迫不及待地想让她知道,她心里竟是有些畅快的。   也不知,晏婉宁自己算计来的这门亲事,如今心头有没有悔意?   想到顾文堂如今大抵就在漳城某个地界,二人亦有数日不曾见面了,心头也是有些惦念。只是如今这关头周遭的眼线极多,倒是不好再贸然见面,坏了正事。   不过,大慈恩寺这事,她倒是想深究一二。   或许,这些人是冲着顾文堂来的?   重生以来,晏安宁早不是禁不得风吹雨打的小姑娘心态了,眼下既有疑虑,她倒是更想将计就计,揪出这些人的真面目来。   *   五日后,慧恩果真派人上了门,道金身和大殿已经修缮完毕,希望明日一早晏安宁能去上第一炷香。   晏安宁自是一口应下。   打听了消息的晏康不以为然。在他眼中,晏安宁早已是丧家之犬,如今赖在漳城,不过是不死心,盼着他能出些岔子,好在父亲面前挽回些颜面罢了。   百般手段都无甚效用后,如今竟然开始打起神佛的主意,可见是走投无路,不值得放在心上了。   寺庙毕竟有忌讳在,晏康多年跟着晏樊在外行走,也是有些信奉风水之术的,故而这一日,倒是并未让人跟进寺庙里。   上了香出来,慧恩双手合十地要告辞,并提醒道:“……后山景致一向很有名,晏施主若是有闲暇,可以带着仆从去后山赏乐,也能多了解一些漳城的风土人情。”   她自是从善如流地应了,见状,慧恩又殷勤地派了名机灵的小沙弥陪着她们上山。   一路上的景致的确不错,但不少地方却有被烈火焚烧后的痕迹,一问才知是前些时日后山的洞穴走水,才牵连了前头的宝殿。如今大殿金身已经修缮了,但后山这些花草倒还需要时日来慢慢养好。   晏安宁看着那隐隐可见的洞穴,微微眯了眯眼睛。   走了些功夫,眼前却忽地出现了一片海滩。   碧水与长空一色,一道海浪迎面扑来,入目的景象十分壮观漂亮。   众人啧啧称奇间,一侧的林间忽地有些异样的响动,却见几个黑衣人忽地蹿了出来。   飒飒的风声里,刀剑耀眼,光华雪练闪过,眨眼间几人便被包围了起来。   小沙弥何曾见过如此场面,大惊失色地跌坐在地,面色发白。晏安宁瞥了他一眼,暗道这慧恩果真是伪高僧,竟派了个孩子来当炮灰。   此刻却不是注意他的时候,晏安宁装出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高声呵斥道:“大胆,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在佛门重地行这等不轨之事?到底是谁指使你们的?”   黑衣人不语,只是默不作声地步步紧逼。   眼看着没有什么成效,两声急促尖锐的哨声在众人耳边响起,不多时,便有另一队人马从四面八方汇集,却是晏安宁带来漳城的诸多护卫。   论人数,显然要比这些匪徒要多得多。   小沙弥擦了擦额头的汗,感觉自己似乎有救了。   “晏姑娘果真非同凡响。”却有鼓掌声自林间递至耳边,另一群黑衣人随着一名衣着华贵的男子从从容容地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粗略地一眼望过去,竟有近百人之数。   晏安宁心间微微一沉。   近百之数的杀手,若是放在战场上,都能成为一支精锐的小队了。瞧这些人刀口舔血的模样,却是不太像官兵的做派。   江州府也并没有能暗中蓄养这么多护卫的藩王……   她不由想到了胡家。   自然而然的,念头便转到了传说中的叛王魏延身上。   抬眼细看那人容貌,依稀能辨出与魏永嫣有不少相似之处,当下,心头更是笃定了几分。   “看来,晏姑娘早就识破这是一个圈套了。可为何,还要巴巴地往里跳呢?”魏延眉眼含笑,神情中带着神佛般的悲悯。   晏安宁冷笑了一声:“阁下倒是看重我,对付一个弱女子,也需要带这么多人马吗?”   “晏姑娘可不是普通弱女子。”魏延摇头失笑,“普通人家的姑娘来寺里上香,何须带这么多护卫?更何况……”   他眯了眯眼睛:“你不是顾相爷的未婚妻子吗?既然出手,我等又怎敢小看?”   果真是冲着顾文堂来的。   晏安宁心头有些沉重。   她猜测到对方可能有所准备,所以也留了些后手。只是没想到,他们会有这么多人聚集在此处。官衙里的那些散兵游勇即便及时赶到了,恐怕也不是这些人的对手。   魏延却在想着旁的事情。   这几日,顾文堂就跟发了疯似的,找出了好几处他们的据点并大肆破坏,他们已然是损失惨重。也正因如此,才会在大慈恩寺后山聚集了这么多的人手。   原本,对付一个晏安宁,他的确没有打算用这么多人。只是顾文堂对她的看重,还是出乎了他的意料——回一趟娘家,竟然给她派了这么多身手了得的护卫。   但此刻,这无疑成了他的优势。用好这个软肋,或许能避免更大的损失。   “你想要什么?”他听到对方声线绷紧地发问。   最里层的黑衣人已经抵住了晏安宁的喉咙,晏安宁在中层的护卫投鼠忌器,纵然心急如热锅上的蚂蚁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得任由魏延闲庭漫步般地走进了包围圈。   修长的手指捏住了女子莹白光洁的下巴,晏安宁被迫吃下一粒朱红的丸药,对其怒目而视。   男子低下头,姿态在外人看来有些亲昵,说出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亲手杀了顾文堂,否则,你会死。” 第101章   山间沥沥小雨作寒。   晏安宁压下心底的恐慌,不肯让面前这人捏住软肋,意味不明地嗤笑了一声。   魏延眼尾一挑,便见东面忽地现出一双人影,竟是一人挟持着慧恩出现。   “慧恩!”   他做出意外吃惊之态,慧恩亦是满面羞惭:“属下无能,给主子丢脸了。”   “听闻此僧人是阁下的左膀右臂,最为忠心,不知阁下可愿意以我的命,换他的命?”   调子柔柔弱弱的,细腻的面孔之上却不见半点惊慌的异色,全然不像是闺阁里用诗书朝露养出来的娇贵姑娘。   他想他有些明白顾文堂为何会对这小丫头另眼相看了。   晏安宁正等着这人答话呢,慧恩却抢先一步高声呵斥道:“小丫头,你休想拿我的命要挟主子的大计!”又哽咽着对魏延道:“主子不必挂怀,我本就贱命一条,今日若能以一死成全主子大业,救万民于水火,慧恩也算是不悔来人间一趟了。”   男子幽幽叹息一声,十分不舍:“慧恩,你这又是何苦……”   晏安宁却看不得他们这主仆情深的模样。   她冷笑:“救万民于水火?真是笑话!”她指着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沙弥:“慧恩大师,你连身边的人都没如何照料,还想着照料万民么?”   陈旧宽大的僧衣背面,赫然有好几处明显的补丁。   慧恩不甘辩驳:“寺中清苦,出家人也不讲究这些尘世浮华,你莫要妖言惑众!”   “那出家人还要贪墨佛祖的香火钱吗?为重建大殿,我与舍弟至少捐赠了几千两银子,可那殿中新漆品相低劣,不知统共可用到了五百两?剩下的银钱,只怕都被你挪用到所谓的大业了吧?”   慧恩的脸色由青转白,又迅速恢复如常。   当了许多年的名僧,他时常也会有错觉,仿佛自己真是虔心侍奉在佛祖跟前似的。被晏安宁这么当面一揭穿,短暂的羞恼过后,他索性也就坦然了:“佛祖虽宽厚,到底不能拯救众生百苦,比起佛祖,我更信我家主子。”   一旁的小沙弥听着他这一番离经叛道的话,大大的眼睛里都是迷茫。   佛不渡众生,眼前这个对弱女子都能刀剑相向的男人就能渡众生吗?慧恩师父真是迷了心了。   他想起素日里慧恩在一众香客面前讲经释义的虚伪面孔和寺中师兄弟们吃不饱穿不暖的窘境,再看面前这群以强凌弱的黑衣人身上精良的装束,眼里的光渐次暗了下去。   晏安宁也是头一次见有人将一个活生生的人视为信仰,如此的虔诚而又疯狂。   但她不屑一顾:“你如此吹捧他,可他,实际也只不过是一个流窜了多年,连与朝廷正面交锋都不敢的鼠辈罢了。”   “放肆!朝廷强权,小皇帝残暴,吾主不过是养精蓄锐,卧薪尝胆罢了!”   “卧薪尝胆?勾践此举也不过十年,况且还是待在吴王身边如履薄冰,似你们这般不见天日地骗取民脂民膏,只是苟且偷生罢了!”   晏安宁对魏延的事了解得并不多。但她知晓的是,前世,这位蛰伏了十年有余的叛王也并没能得到什么好下场。暂避一时是韬光养晦,暂避一世,便只是狗熊罢了。   慧恩恨极了这牙尖嘴利的丫头,若能动弹,他定要掐死她。   包抄着他们的黑衣人闻言也纷纷目光不善,用恨不得吃了她的眼神盯着她——众人皆视魏延如活佛临世,又如何能容忍信仰被这般言语侮辱?   但魏延很是平静,他只是觉得很有趣。   他低声笑道:“想激怒我让我杀了你吗?你倒还真是不怕死。可惜了,我最见不得你们这般郎情妾意的庸俗戏码。你也别急着求死……”   “等药效发作了,晏姑娘说不定会改变主意呢。”   这话落在她耳中,倒让她微微有些发怔。   她倒并没有一心求死,只是在魏延半推半就之下明显不会再救慧恩的情形下,不自觉地想用言语刺激慧恩,求得一丝转机罢了。却不曾想到,落在魏延眼里,会是这样一番情形。   如今,顾文堂在她心里的确很重要,但她暗自认为,应也没有到会毫不犹豫地为他付出性命的程度。   人生在世,自然是自己更为重要。若是顾文堂有机会选择,应也会理所当然地保全自己吧。   她垂眸笑了笑,没有作答,却暗自开始吸气:魏延这话落下后,她的小腹似乎真开始隐隐作痛了……   当真给她用了什么穿肠的毒药不成?   “你挣扎了几日,便想出来这样的法子?”雨幕中有人撑着把黑油大伞,不疾不徐地走近了。   却是只身一人。   他淡淡的眸光在晏安宁开始隐隐发白的脸上微微打了个转儿,并未过多地停留,恍若她无关紧要似的。后者心中一动,亦垂下了头,脸上没有太多惊喜的表情。   魏延却笑了:“顾兄与晏姑娘是未婚夫妻,又何必故作疏离?”上下打量着似乎纹丝不乱的顾文堂,道:“若非为了她,想来顾兄也不会甘愿只身前来吧?”   顾文堂默然片刻。   一盏茶之前,他还率众包抄了魏延在漳城最大的一处据点,只是还未等发令,便先听闻了安宁为他所挟的消息……   魏延要他只身前来,那他来便是,又有何惧?   “你意欲何为?”他声音冷静。   “如今我已是兵败如山倒,我一人去死倒也无伤大雅,只是麾下兵士众多不可受牵累……若是肯为我们准备几艘出海的船,我便放了她。今日你因私情而来,想来也未弄得人尽皆知,他日我那弟弟想也无从追究。”   魏延笑得温和良善:“咱们到底是兄弟一场,我如此替你谋算,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但在顾文堂没有立时答话时,手中的利刃却不动声色地往下压了压。   顾文堂的脸色阴沉了下来。   女孩儿肌肤娇嫩,只此一个细微动作,那莹白如玉的脖颈上便隐隐现出了一道红痕。   思虑并不需要多长时间,他颔首应下:“可。”   魏延脸上的笑意更真切了几分。   看来,当真是将这小丫头放在心尖儿上了啊。   有趣,真是有趣。   余光注意到被他挟制的年轻姑娘唇色已经开始发白,他唇角不由向上勾了勾:看来药效逐渐要发作了,也不知,顾文堂被他心爱的姑娘用利刃刺进心脏之时,是会甘心受死,还是死前恼恨地扭断她的脖子?   “疼吗?两盏茶之内,你若是不杀了他,恐怕姑娘你就要先下黄泉与亡母相见了呢。”   威胁的话语传入耳中,晏安宁紧紧咬着下唇,暗暗捏住了手心。   她看出了魏延的算盘。   十余年前,他大约就是这样,用顾文堂最信任的人的身份,狠狠地在背后刺了他一刀,让他亲眼看见镇海王府的覆灭却无力回天。   可到底这么多年来,最后能光明磊落地活在世间的是顾文堂。   功败者不甘落寞,故技重施,无非是想报仇雪恨:即便她今日没能杀他,也要他的一颗心活在地狱,日日不得安生——如多年来的每一日,他想起旧人灭门之祸时的痛苦一般。   他待她那样好,她才不要他过得那样艰难。   更何况,魏延的手段像极了猫戏老鼠,乞求他垂怜赐命,无异于与虎谋皮。   却微微启唇,低声道:“我明白了。”   魏延眉峰微微挑了挑,旋即扬声笑道:“顾兄,你我多年情分,我信你是君子,既如此,你的未婚妻我便先交还予你了。”   慧恩脸色大变:“主子,不可如此!”   顾贼如此狡诈,怎能轻信于他?   魏延却笑着摇摇头,移开了手里的兵器。   被解开禁锢的姑娘身形有些摇摇晃晃,他仿佛已经能瞧见,她跌跌撞撞地奔向顾文堂,倒在他怀里,他情急地抱住她却被毫不留情地刺穿了心脏时,脸上不可置信的表情了。   视线中的姑娘却忽然扭过头来朝他笑了笑。   多年习武的警觉让他心头一紧,但下一瞬锋利的簪尾便狠狠地扎进他的胸口,伤处顿时一阵钻心的疼痛。   他怒不可遏地一掌拍出,晏安宁闷哼一声倒飞出去,落入了迅速击退了数人进入包围圈的顾文堂怀中。   “三叔……”意识有些朦胧了,她喃喃自语间忍不住唤起最习惯的称呼。   顾文堂心揪在了一块儿,虽没太明白这情形的缘由,却拢拢她的发丝,将她拥紧了些,立时应声道:“嗯,我在。”   晏安宁费力地睁开眼,遥遥看着那头,心里有些可惜。   她敢来大慈恩寺,自然是做了一番准备的。除了让人绑了慧恩,她在头上也暗藏了一支带毒药的簪子以备不时之需。只是她到底没有习过武,中了毒体力又虚弱,纵然拼尽了全身的气力到底也没能将对方伤得多重。   轻轻在顾文堂耳边解释了一番缘由,后者立时微微吸气,忍不住紧紧攥住了她的手。   她性子素来柔弱,哪里对人这般出过手?顾文堂本就心有疑虑,却只想将事情往好的地方想,以为是魏延说了恶毒的话冒犯了小姑娘,却不曾想,他打的是这样的主意……   “傻姑娘。”他眸光复杂地看着她,“为何如此?”   他对她从来是势在必得,巧取豪夺来也在所不惜。   纵后知后觉二人间的情愫有算计的成分在,但更多的念头,却是盼着自己能长长久久地位高权重,以便哄得红颜能与他长厢厮守,倒未曾料想生死关头她会用自己的性命冒险,也不愿背叛他——方才那一出,若是一个不慎,魏延便可能直接杀了她,而他即便一身武艺,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冲进去救下她的性命……   她一向聪明,又怎会算不到这一点?   晏安宁咳得有些厉害了,听他这样问,却扬起一个笑脸,混乱的气息里带着不容错识的笃定:“……我自然是信您的。”   信他能带她脱离险境,信他们在一起,最终胜利的就一定会是他们。   宽大的手掌摸了摸她的头,搂着她的腰慢慢站直了,声音冷酷得不带一丝感情:“一命换一命,现在很公平了。”   魏延捂着心口,缓缓眯了眯眼睛。   他到底是小看了这外表如同菟丝花一般的小姑娘,更不意顾文堂这些年来名声凉薄,却还能哄得人对他死心塌地——那毒药的钻心之痛他是心知肚明的,莫说是寻常小丫头,便是天牢里的犯人,也未必能经受得住……   当真是了不起。   “好,我答应。”   ……   很快,双方交换了解药。顾文堂看着她渐渐平复下来的面色与呼吸,才缓缓吐出了一口气。   抬眼时,一双瞳眸鹰隼般的锐利。   两方人马也在魏延的恢复下逐渐剑拔弩张起来。   顾文堂心知肚明,对方尚未到山穷水尽的时候,所谓的要他献船,不过是托辞罢了。   果不其然,被释放的僧人慧恩狞笑着道:“隆庆府一役,顾贼你杀我多名兄弟,今日主子能放过你,可我慧恩一定要手刃了你!”   以物换物使得两方各归其位,顾文堂也不再是单枪匹马了。但大体而言,他这方的护卫人数还是远远比不上魏延那边。   顾文堂对这大放厥词的僧人没什么印象,但听了晏安宁几句话,心间倒生出些别样意味来。他挑了挑眉,问:“慧恩?你是江州府利川县人?”   “干卿何事?”   慧恩便见对方忽地朗声大笑,神情怜悯地看着他:“你说要手刃仇人?你最大的仇人,不就在你身边?”   “休要胡言!”   顾文堂摇了摇头:“传言中,九年前利川县令一美妾被时任内阁阁老孙从文的长子看中,抵死不从之下,孙家公子派人灭了利川县令满门……”   说到这儿,慧恩已经脸色剧变。他怒目而视:“若非朝廷无能,任由这等高官子弟欺行霸市而坐视不管,我家又何至于有当日的灭门之祸?”   他本是县令家的小儿子,虽为庶子但也颇得父亲喜爱,可一夜之间家破人亡,是生母将他藏在外头的大酒缸里躲了一夜才勉强保住一条性命……若非逃出来后在附近的田庄遇上了主子,只怕他早已丧命于野外。   后来,也是魏延不断动用力量弹劾孙从文,孙家才从内阁阁老的位置上退了下来。这样大的恩情,慧恩自然一日都不敢忘怀。   他冷笑着:“朝廷上下腐朽不堪,纵然知道孙从文之子犯下滔天大祸,也要沆瀣一气保全他的性命。事到如今,顾贼你又有何也颜面为朝廷开脱?”   孙家虽退了下来,但到底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时至如今,他仍旧没能杀掉仇人……他死心塌地跟着魏延做事,也有想要等日后事成,借势清算孙家的念头。   “因为孙家公子说不是他做的。”顾文堂平静地道。   慧恩怒不可遏:“怎可听信他一面之词?”他当时就打听过,孙家公子素有恶名,曾经还因和上峰的小妾苟且被人蒙着脸拖进巷子里暴打一顿,若非他是阁老之子,只怕当时就被人家打断腿了!   利川出了那样的事,事发现场又遗落了孙家的信物,没有人认为不是他做的。   “原因很简单。”顾文堂淡淡地开口,“孙家公子自打生下来就闻不得一种名唤庆晓的花草,一旦闻到,便会全身发红发痒,而利川,遍观整个大魏,恰恰就是此物生长得最为茂盛繁多之地。可以说,他哪里都可能去,唯独不可能去利川!”   慧恩瞳孔微缩,不可自抑地喝道:“胡说!若不是他,又是何人所为?”   顾文堂没有答话。   孙家公子当时风评不佳,但却不是要赔上身家性命的大错:他与人暗通曲款大抵是一种怪癖,但却从未强迫旁人委身于他……若算起来,只能说是道德败坏。   沉默中,慧恩却想起了他方才的话,目光忍不住落在了面色始终平静如水的魏延身上。   当夜,他摇摇晃晃地遇见的人,当真是巧合在那里歇脚吗?   他忽地想起这么多年来,他被人唆使或是刺激之下,推波助澜的行为……   胡家是他们如今最可靠的同盟,是在孙家倒台后进入内阁的,若孙家公子罪不至此,主子他,是否也会如此推波助澜,将经年累月下他或许会犯下的错,提前变成他“已经犯的错”呢?   这想法让他不寒而栗。   顾文堂的声音恰在此时响起,他笑道:“正如你所想,你家的事,或许与若干年之前,郕王与海寇勾结一事,如出一辙呢。”   郕王?   周盘!   魏延的面孔变得冷肃了起来,仿佛终于听到了完全不想入耳的话,他不再披着伪善的面孔,而是径直下令道:“尔等还要再看着他拖延时间吗?杀了他们!”   作者有话说:   ps:地名架空,不用考究 第102章   阵阵呼喝成风中,耳边只听刀剑铿锵,厮杀不绝。   情势急转直下,晏安宁哪里见过这等场面,坪嘭锐响落入耳中,因服下解药刚和缓些了的面色又陡然苍白了几分。   她其实不大明白,从来寡言少语善当上位者的顾文堂为何要出言激怒一个不起眼的慧恩,或许是旧日里的背叛让他多年来都难以忍受,以至于在众人面前显露少见的一面,又或许,他有自己的打算……   晏安宁仍旧没法顺畅地思考,只是渐渐觉得己方阵营在围攻之势中明显落入了下风,似乎身侧之人方才的举动并没有起到以少胜多的作用。   顾文堂能察觉到她的细微情绪,将她搂得更紧了些,轻声道:“无碍,我们会安全出去的。”   她望着他坚毅的侧颜,抿了抿唇,点头。   其实比起旁人,她向来更相信自己,只是不知缘何,这样的情形之下,在他身侧紧握着他的手,竟也能让人安心。   顾文堂心里自然是有把握的。   从他在江陵开始谋划时便早预料到今日与魏延的交锋不可避免,陈望舒意料之外的消息并不是他骤然发难的全部理由。而对待魏延这个昔日好友,感情上他不乏怨恨与不甘,但理智不会允许他被仇恨冲昏头脑。   他既然敢只身来赴会,自然有能耐将安宁安全地带回城中。   混战中,晏安宁几人不再原地不动地待在安全地带,刀枪无眼,晏安宁只是顺从地跟着他的牵引,在渐渐浓郁起来的血腥味儿里穿行。   有援兵的声音在背后想起,她吃惊地去看,赫然看到几位银甲将帅骑着高头大马奔袭而来,卷起一片尘烟。   其中一位,竟然是任匡!   与装备精良的卫所精兵相较,魏延麾下为了隐蔽行踪轻衣简装的黑衣人们顿时被衬成了土鸡瓦狗。   魏延也是神色微变,冷笑道:“顾兄何时竟然买通了任佥事带着卫所精兵为你效力?以本王看,我那弟弟倒是更该担心身下的宝座被你夺了去才是。”   诛心之言顾文堂只是充耳不闻,丝毫不打算理会他。若是他一个人在也就罢了,兴许他还有与他斗嘴辨忠奸的心情,但此刻手里牵着他的小姑娘,他只一心想着带她脱身。   短暂的惊慌过后,魏延也很快镇定下来。   顾文堂来江州府是便衣出行,身上并无皇帝的敕令,皇帝也不会下这样的敕令——对皇室而言,他仍旧是当今皇帝同父异母的亲兄长,小皇帝初执政,担不下手刃血亲的骂名,即便是寻到了他,也只能让人暗杀他,而万万不会出动卫所这等官方势力堂而皇之地砍下他的脑袋。   所以,任匡人虽然来了,看上去也威风凛凛似乎不可战胜。但真论起人数和战力来说,大抵只能与他们打个平手。   更何况……   他的视线落在那一袭罗裙上,眯了眯眼睛。   关心则乱,倒是个令人感概万千的情绪。有人教过他,他并不太懂,但不妨碍会用。   ……   看见来救援的任匡,晏安宁的心不由安定了一分。   以少胜多的仗难打,现下的局势,倒还有一争之力。   于是她跟着他灵活地不断穿行,眼看着就快冲出重围,旁边却忽地冲出了两个杀红了眼的黑衣人。   顾文堂皱了皱眉毛,一手飞快地施展出两刀将二人击伤,却见面前那位龇牙咧嘴了一刻就又迅速地提刀冲了上来,身上的伤口还在汩汩流血,神情却像毫无知觉。   晏安宁也注意到了这人,心里暗暗发苦:有什么深仇大恨不成?人都快死了,还要在魏延面前争功?   她难以理解,余光却注意到另一侧倒下的一人也提着刀摇摇晃晃地冲了过来。   不像是精兵,倒像是死士。   她心间一跳,见那人直冲着顾文堂的后背而来,可他似乎全副心神都用来躲避面前人的袭杀,身体下意识地便拉着他往两人都会扑空的方向躲了一下。   顾文堂瞳孔骤然紧缩。   “小心!”   他高喝出声,旋即毫无犹疑地拥着她的头将她护在怀里,面转向她。   晏安宁怔愣了一下,旋即浑身发冷。   她躲避的方向,竟也有人蓄势待发地冲了出来……   顾文堂替她生生受下了一剑。   高大伟岸的男人闷哼一声,却将她抱得更紧了,笑着道:“没事,轻伤而已……”   一面抱着她灵活地将几人都躲避开,顺带一刀将偷袭的人砍倒,己方的兵士瞬间便围了过来,警惕地望着四周。   轻伤吗?   晏安宁瞳孔有些失焦。   她被他抱着,明显能感觉到环住她腰间的力量正在一点点地松懈,他的脸色也开始一阵阵发白。   她想去查看伤口,却被他一把按住了手,摇头:“别去摸,伤口有毒。”   他练武多年,一眼能看出那两个死士般的拦路虎不过只有三脚猫功夫,他可以轻而易举地躲闪。只是她不懂这些,又关心则乱地怕他受伤,才正中了对方的圈套——他与魏延交手多年,最后出手的那人手里的剑他也认识,那是这些年他们行刺朝廷高官时用的毒剑,用罢张扬地扔在现场,丝毫不遮掩他们的存在。   那一剑原本伤不到他,但却是魏延明晃晃地逼他做抉择:是让佳人再度蒙难,还是他替她受下?   被捏住了软肋呢,但他并不打算欺骗自己——在那一瞬他想的是,若是要看她倒在血泊里而他无能为力,心痛如绞,倒不如让身体来遭受这份苦难。   人活一场,不过从心而行最自在罢了。   晏安宁睁大了眼睛。   有毒?   关键的不是这个,而是他明知那剑上有毒,却还要救她!   她原以为她够愚蠢了,低估他的实力反倒将二人陷入更大的危机,可他怎么还能比她更蠢?这世上除了爱子如命的母亲,哪有人会为了旁人牺牲自己的性命的?   她愤怒,但更多的是难言的恐惧,张嘴几次都没能问出声。   是什么毒呢,是方才那种只有魏延手里有解药的毒吗?可眼下,他们哪里还有筹码去同他做交易呢?   她的心头骤然升起了对魏延无比的仇恨,恨他如后宅妇人般只知道阴谋诡计,不敢堂堂正正地同他较量一场,又恼恨自己方才没有一击杀了他,引来后患无穷。   顾文堂想抬手摸摸她的脸,想说不碍事,可别掉金豆子,但毒发的速度比他想象得要更快,一时之间竟然发不出声音了。   眼睛通红的姑娘却没有哭,她茫然地看着似乎渐渐又将他们围拢起来的黑衣人,无声而小心地抱住了他的腰,轻声道:“三叔,若一会儿还有人不长眼的要伤你,我会挡在你身前的。”   顾文堂神情微顿。   傻丫头,我救下你,可不是要你一命换一命地来报答我的。   原本开始模糊的意识在柔柔软软的一番话的刺激下,忽地变得无比清明。   他永远不会,让他想捧在手心的姑娘替他受任何的伤害。   ……   顾文堂倒下后阵营变得有些群龙无首,很快冷静下来的任匡似乎也不足以安抚相府诸多护卫的情绪。眼看形势一片大好,那头的慧恩却陷入了沉默,头一次在魏延的发号施令下没有冲锋在前,身先士卒。   他看着被女子偷袭了一记却仍旧身姿挺拔如松的俊秀而立男子,心里想:主子宽厚如现世活佛,即便为人所污蔑陷害,见他踯躅不前,大抵心里也不会怪罪,只是会拍拍他的肩膀,感慨他命运多舛,百般不易吧。   面前人的相貌似乎同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几乎没有什么差别,依旧是一眼看过去就令人信服,信他心无城府一意为世间人谋福祉。   他不禁为自己怀疑的念头感到羞愧。   这种时候,他该跪伏在主子面前诚恳地认错,想来定然会立刻得到宽宥吧?   于是他忍不住上前跨了一步,但出乎意料的是,魏延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退后了半步。   不容错识的是,往日里温和良善的瞳孔里此时全是戒备与轻蔑。   “慧恩,你的事情,等一会儿再谈。”似见到他错愕神情,上位者神色微微和缓一分,是礼贤下士的保护姿态。   慧恩却忽地朗声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眼里就有了泪水。   是保护吗?是在防着他啊。   他跟了魏延多年,一眼就能看得出,此时这副面孔上的神情与他平日里有多么不同。   倘如是被人泼了脏水,又何必这么快地放弃为自己辩白的机会,将他这个隐患收拢在后头?   “顾贼,可恨!”他高喝一声,眼睛里却是仇恨。   慧恩素日里培养的兵士们似乎也收到了感染,高举着刀剑气势汹汹地向前冲锋:是啊,可恨,顾贼居然污蔑主上是灭了智将满门的元凶,简直是荒谬绝伦!可恨的顾贼!   顾贼哪里知道,智将与主上之间的情谊有多么深厚,智将又是多么的聪慧,岂是他三言两语就能挑拨的?   他们势要砍下他的头颅祭旗,以平心中难言愤怒。   然而忽地有人惊愕地出声:“智将,你……”   闻声者不由微微停顿脚步,朝那头望去,一眼之下,便是震惊得无以复加。   只见本来似乎对顾贼恼恨至极想亲手取下他性命的智将,竟在最后关头调转了剑刃的方向,没有横冲直撞地脱离试图拦他的自己人,而是径直刺向了负伤的主上!   但主上并未再度挂彩,锋利的剑刃刺入的,是智将的胸膛。   慧恩立时开始不由自主地往外吐血,一双眼球几乎要脱离眼眶,目眦尽裂地瞪着神色古井无波,见他开始吐血,才有些嫌弃地收回了剑柄上的手的魏延。   他是偷袭,可眼前这人却是早有预料,甚至还朝前冲了两步狠狠地刺入他的心脏。   他从前并不知道,主子杀起人来这么厉害。   在他的印象里,他一向是兵不血刃,肮脏龌蹉的事情,从来都是他们这些忠心的人不用打招呼就替他默默办好的。   慧恩不由在想:十年前他身边并没有如此多的拥簇,那时的他想要制造灭门之祸,是不是也亲自出手杀了不少人?   他的姨娘,是不是也死于他手?   有人愤怒地大喊:“智将,你怎么能因为别人的话怀疑主上?”   他缓缓地去望,看见有人表情怨恨,有人神色踌躇,更多的人沉默不语地看着他,像是在等他说什么。   他这一生,为魏延所折服,甘愿当他的走狗,但同样的,也有许多人被他折服,情愿为他奔赴刀山火海。   放在往日里,他会呵斥他们,道他们心里应该只有一个主子,那就是魏延。可此时此刻,他却自私地盼着,那些人对他的话阳奉阴违,实际上还是在以他马首是瞻。   他的目光又从似乎倒在了女子身侧的顾文堂身上扫过,咬了咬牙。   依旧怨恨他——明明可以不在意他这种小角色,却仍旧要将最不堪的真相揭给他看,要他为多年替仇人鞍前马后而遭受诛心的痛苦;明明他素日里最讲义气,可如今要死了,却要将一众兄弟都拖下沼泽,忍受更长久的煎熬……   能明显感受到生命力正在一点点流失,慧恩耗尽最后的气力,忽地朝天大喊:“周盘为何会背叛您,现在我知晓了!当年李家村被海寇侵袭的事情,也是您做的吧!我只恨顾相没有早些告诉我真相!却原来,时至今日,我的痛苦都是主子你给的!若非如此,王妃……”   话未毕,慧恩忽然闷哼一声,身子软软地倒下。   原是面前人忽地一言不发地上前将剑柄又往前狠狠一推,神色却看不出丝毫动摇。   他冷冷地开口:“阵前扰乱军心者,诛杀!”   前所未有的强硬态度,让一众黑衣人们都瞧见了其陌生的一面。   王妃……   王妃如何?   有人在深思慧恩未尽的话,只可惜如今人已身亡,倒是再也不能去询问。   但也有一些人,默默地红了眼睛。   李家村一役,边境渔民损失惨重,村子里的成年人更是几乎死绝,只留下了几个懵懵懂懂的孩子。他们只知道,当时郕王与海寇勾结,纵容海寇侵袭海岸线,搜刮边境渔民家中钱财。但几个渔民,在朝廷眼里哪里值什么钱,最重要的是,当时陈家二老爷一家子在李家村歇脚,也被海寇残忍杀害了,朝廷听到消息,这才重视了起来。   郕王被查了个底掉,可最终因为是皇帝的儿子,只是爵位被降了一等,在京城里赋闲,没有机会再当皇帝了。   李家村的遗孤们越长大越恨朝廷,更感激佩服不仅收留了他们,且自记事以来便在不停地与海寇做对的魏延——这才是朝廷该有的明主,而非老皇帝亲手指定的继承人,听闻脾气和他如出一辙的小皇帝。   慧恩与他们身世如出一辙的可怜,更比他们聪慧许多,能在主上面前说得上话,平日里,也数他对他们最和颜悦色。   长年累月之下,这些人对慧恩的感情倒超过了对魏延的。   此刻,竟听得慧恩说,一切都是主上的圈套!   有人开始动摇了。   模模糊糊地想起,似乎郕王在李家村惨案之前,边境的渔民并没有遭受过这么严重的侵袭,也很少死人。难道,真是主上为了给自己谋前程,用这么多条人命,捏住他亲哥哥的软肋将人拉下马?   怀疑并不足以让人如慧恩般立刻就对旧主刀剑相向,大多数人少了些果决。   可看见主上这般毫无留情地将昔日里最看重的慧恩杀死,并不给他任何改错的机会,到底是让大部分人心寒了。   更多的人不由想起,那个最为忠肝义胆的周盘,当日怎么会在京城待了些许时日便变了心志,一心嚷嚷着找主上复仇呢?   人心不稳没有让魏延有丝毫的动摇,他一向视他们如蝼蚁,蝼蚁若是起了反叛之心,杀了便是。世间蝼蚁千千万,没了他们,总还有旁的人飞蛾扑火般地等着为他效力。   他眼下要做的,就是趁他病要他命,彻底除了顾文堂这个心腹大患。   然而一声尖锐的口哨声响起,林间便有一队人马悄无声息地现了身。   平静如水的魏延不知看见了什么,骤然变得狂躁起来。   晏安宁正紧紧地抱着顾文堂,心里也不太明白。   来的人不过十数人,并不足以彻底让魏延的人马落入下风,他为何要这般惊慌?   “你想要做什么?”魏延绷紧了脸,目光冰冷如蛇地望过来。   顾文堂扯了扯嘴角,面色发白,声音却可以发出来了:“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吗?今日我要是死了,我准备让她殉葬。”   “你敢!”魏延目眦欲裂,如同随时要暴走的狮子:“她是我的人,你休想动她一根汗毛!”她是他的领地,绝不容许任何人觊觎或是伤害,这是对他君主威严的冒犯!   “你威胁不了一个将死之人。”   平静的语气几乎将魏延的心理防线击溃,他用恨不得杀了他的目光看着他,嘴里却道:“你不觉得无耻吗?用一个女子的性命来威胁我!”   “彼此彼此。”他觉得,但此时此刻,他更想活着离开。因为,伏在他身上的小姑娘看起来伤心得准备随时跟着他去了。   “呵呵。”魏延冷笑一声,怀疑地开口:“你真能对她下手?你们自小一起长大,论情分,不比那人少。”   顾文堂眉头微微上挑:“那你可以试一试。”又垂眸一笑:“你也说了,是和那人比,可那人,已经死了啊。”   这句话让魏延骤然色变。   镇海王过世后,他们二人的性情在对方眼里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尤其是他。   若是在十年前,他能打包票他绝对不会对陈望舒下手,可眼下,他却连一分把握都没有。   骤然出现的援兵不足以让他束手就擒,可却让他感到无比的恐慌——因为这股力量,他原原本本地交给了陈望舒,除了她的令牌,没人调动。令牌在顾文堂手里,那相当于陈望舒的性命也被他拿捏在了手心了。   缓缓地吐出一口气,魏延闭了闭眼,扬起了手:“放人。”   *   晏安宁立在庭院中央,绣着漂亮纹路的罗裙此时浸染上了大片的鲜血。   是顾文堂的鲜血。   离去时虽然成功地从魏延手里讨来了解药,可舟车劳顿之下,他原本就很长的伤痕又裂开了几分。她片刻也不愿意撒手,简直要成了血人。   招儿看着自家姑娘自从下了马车看大夫们鱼贯着进去诊治相爷便动也不动地立在那里,不由一阵心惊肉跳。   闺阁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滴滴姑娘,何曾受到过今日这般惊吓?连她都觉得要去了半条命了,更何况她家姑娘?   她担忧地在她耳边小声劝:“姑娘,去换身衣服吧,也自在些……”   自在?   她哪有资格自在呢?   晏安宁自嘲地想。   起初她千方百计地勾引于他,求的就是一份性命不握在他人手上的自在。她对他,充满了算计与利用,他那样聪明的人,怎么就瞧不出来呢?怎么就肯为了她这种自私自利的人,毫不犹豫地挡下毒剑呢?   她没有动弹,招儿欲言又止地看了她许久,最后也只能陪着她一块儿站着。   似乎有血水在她眼前晃过,她捏紧了衣袖,咬了咬唇:难道解了毒,仍旧还是止不住血吗?江州府的大夫怎生这样无能?   有人神色慌张地进了庭院,见到染满了血迹的晏安宁几乎昏倒,紧接着劈头盖脸的教训就响了起来:“你做什么要自作主张?若非是你,相爷也不会伤得这么重!”   是那个老头闵大夫。   年纪一大把,却丝毫不顾仪态地惊慌奔来,看见她便是满肚子的怨气。   招儿还是头一次见相爷身边的人敢这么和姑娘说话,她气得面色发白:“你这老头好生无礼!我家姑娘若不是跟着相爷,也不会受这等无妄之灾!今日那人,明摆着就是相爷的仇家……”   “大夫。”晏安宁却面色平静地拦住了她,然后规规矩矩地给闵百岁行了一礼:“闵大夫,你救救他,一定要救活他。他若是能活,我的性命都不要紧,您要如何打骂更是无妨。”   满腔怒气的闵百岁愣住了,旋即不再理睬她,提着药箱匆匆忙忙地奔了进去。   屋子里响起老头不耐烦的赶人声:“废物!你们这群废物,连个止血都做不好,都给我滚!”   真是个暴脾气的老头儿。   招儿暗暗腹诽,但心里也微微松了口气:都说艺高人胆大,有这么大的脾气,应该能将相爷救活吧……   大约等了快两盏茶的时间,里头才传来闵百岁如释重负的声音:“行了,没大碍了,等着相爷醒来就是。”   过了危急关头,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好家伙,他怎么朝未来的相爷夫人发脾气了?   等相爷醒来,这小丫头该不会给他告上一状吧?   他摸了摸胡须,暗暗想着她方才的话……大抵不是个小肚鸡肠的。   庭院里,晏安宁听到这番话,终于展颜一笑。   招儿也松了口气:“姑娘,我们回……”   话音未落,便见面前的女子直直地倒了下来。   “姑娘!”   “嘶!”   闵百岁被吓了一跳,惊得无知无觉地拽下了好几根胡子,这才有了痛觉。   却来不及去管这些细枝末节,拎着药箱拔腿就往院子里跑。   坏了,该不会是被他气着了吧?   这头刚救活一个,那位主儿要再出什么事,以相爷护短的性子,醒来岂不是要生吃了他?   作者有话说: 第103章   顾文堂再醒来时,窗外已是白莹莹的亮色。   他没有动弹,目光落在伏在床头呼吸清浅的人儿身上。   从来是规规矩矩不肯让外人拿捏住错处的小姑娘,此时乌鸦鸦的青丝如瀑般垂散,尖尖小脸如梨花雪白,衬得那朱红樱唇更舔艳色,落入眼底让人生出说不出的怜爱之心。只是她身上的衣物实在是单薄了些……   念头转过,才发觉自个儿右手竟牢牢攥着那纤白指尖,原是他逼得人家寸步不离。   于是笑笑松了手,哪知那姑娘竟很快察觉,长睫颤颤几息便睁开了眼,对上他的脸时,有片刻没能回神。   “怎么,不认得我了?”他笑声低沉懒慢,目光难掩柔情。   本就是温和儒雅的人,病中独有的一丝喑哑让他开口的语调更如经年的美酒般醇厚,落入耳中只让人觉得从心尖到指尖都变得酥软。   晏安宁却只是怔怔然望着他良久,久到经年身居高位的年长者心绪都变得莫名夹杂一丝紧张时,忽地一言不发地扑到了他身上。   他眉峰讶异地微微上挑,伤口被她的动作牵动了些许,不由吃痛得低低“嘶”了一声。   怀里的人立时如同受惊的鸟儿一般弹坐了起来,大大的眼睛里满是茫然无措。   “我怎么总是这样不小心?总是牵累你……”一串串泪珠从长睫上无声地滚落,可抽噎的动作却如同快要喘不过气来一般,名为歉意的情绪似乎如潮水般将眼前的人淹没了。   顾文堂很少见到这样的晏安宁。   大多数时候,她落在他眼里的模样都是完美到无可挑剔的,一颦一笑动人心魄,每一瞬都如同稀世珍品般想让他悉心收藏起来。他身边的亲人也都对她赞赏有加,似乎每个人都能与她舒服地相处。   然而顾文堂深知人生来便是有缺陷的,若能面面俱到让所有人舒心,想来一定经过了让自己不舒心的转变或是伪装。   毕竟,豪门大族选取主母,无一不是盼着嫁过来一位恪守规矩却又长袖善舞的人物,好让外头的人瞧着风光体面。至于戏台落幕后旦角是否欢喜遂心,全然不在当权者的考虑范围内。   她是再合格不过的大家闺秀,但偶尔,顾文堂也会发现她真情流露,放纵悲喜的时刻。   一如那夜,她得知生母忌日与庶妹生辰是同一日时,在他身侧难掩愤怒与嫉恨的情态。   他惊讶地发现,他这个待人近乎算得上严苛的人,竟然连同她那些女儿家细微琐碎的情绪同那些与良善远远搭不上边的算计也一同爱着——他几乎是没有思考与探查,就决定了顺着她的心意,与她站在一边。   这个发现让他罕见地无所适从,心底里甚至生出了一丝恐慌——不知不觉间,他竟已对她倾注了那么多的感情,那他在她心里又是什么样的分量呢?是否也只是她在当时的情境下,出于愤怒做出的最合理的一个小小算计呢?   到那刻他才发现原来爱慕是一种彻头彻尾的卑劣感情。   只可远观时,他不择手段地也要将她留在身边,口口声声的愿望不过是要她与他长相守到白头。可当她安安稳稳地待在了他身侧,他却又贪心不足地想着:她该爱他,如同他爱她一般,丝毫不差。仿佛如此,那颗沉稳有力的心脏才能如孩童般雀跃地跳动,被欢喜充盈。   而此时此刻,顾文堂仿佛就在她眼中看到了类似的情绪,一时间,他不由默然了。   “……我去瞧瞧药熬好了没有。”未听到回音,晏安宁抬起手背擦了擦眼角的水光,强自镇定地准备起身离开。   宽大的手掌却攥住了她的指尖。   “果真是我昏昏沉沉间这般拉着你不许你走,才牵累的你在榻边歇息了一晚么?”他笑望着她:“如此互相牵累,我们也算扯平了吧?”   晏安宁看了他一会儿,却缓缓坐了下来,身子微微前倾与他十指相扣,面颊亲昵地贴在了他的手背上。   “不是,是我想要陪着您,所以一直没松手。”   闻言,面容始终平静的顾文堂神情微顿。   细腻的肌肤上带着微薄的凉意,精准地挑动着他的神经。   他撑起身子坐起来,一言不发地将姑娘捞到了身侧,让这猫儿似的姑娘贴着他的胸膛取暖。   对方似乎吓坏了:“……您还受着伤呢,快让我起来,别碰着了伤口……”   却听他低笑一声:“是我想要你陪着,所以一直不会松手的。”   晏安宁怔了怔,反应过来后背光一侧的耳垂立时红得像要滴血。   “……您这是无理取闹。”   “是吗?那公平起见,你也可以无理取闹。”   “那……您以后不可以再这样冒险了。”   “好。”   “成亲以后,您要日日陪着我,哪儿都不许去!”   “好。”   “……答应得这般干脆,您定然是在诓骗我。”   顾文堂哈哈大笑,旋即正了神色,捏着她的手在唇边碰了碰,挑眉道:“只可惜我还年富力强,尚未到致仕的年纪。卿卿跟着我,倒是受了我牵累,无法实现夫妻日夜相守的愿景了。”   好好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怎么就变了味儿了?   晏安宁有些羞赧,索性装作闹性子不理睬他,阖上了眼睛。   心里却泛起丝丝涟漪:既然这人不许她内疚,她也只好听他的话,假装不再执着此事了。   纤细的手指却不自觉地将他的手掌握得更紧了一些。   苏醒后的第一瞬,她便不顾招儿阻拦奔赴他的身边,用仅存的精神,一遍遍用目光描摹他的容颜。   她从来喜静,可面前这人醒来前,静谧流淌的夜色却让她无比憎恶。   一日的惊变让她在无声的煎熬里思绪万千,纷杂念头里被牢牢攥住的一条,与此时此刻的心境重合。   她想,可以确定的是,她想要和眼前这个男子,相守到白头。   而那些伤害他的臭虫,她一只也不会放过。   *   “这几日不见,许老板出手又阔绰了许多啊!”妇人笑眯眯地摇着洒金扇儿,眼波含情地盯着许劭看,余光却落在清点银票子的伙计身上。   都是千年的狐狸,许劭自是八方不动,习以为常地忽视了妇人的献媚。   待那伙计给妇人使了眼色,许劭才温和地开口:“钱货两讫,程老板尽可放心。”   程柳亦是满意,朝他微微一福,潋滟百媚横生:“日后若是还有发财的机会,还望程老板多多提携呀。”   这许劭因着一张温柔儒雅的皮相在坊间得了许多妇人的青眼,但都是生意场上的人,程柳自知此人工于心计,银钱上的事情从不见他怜香惜玉让自个儿少赚。两人私下里虽有些交情,却还不至于让他出这样的价钱买下她手里的货仓。   此间必有内情。   她有心试探,许劭出乎意料地也并不遮掩,笑笑道:“倒不必等日后,程老板若手中还有这样靠近码头的货仓,尽可易于许某便是。”   程柳心下一惊,想起近日来听说的一些传闻,倒是有些了然。   她止了笑,风情婉转的精致眉眼里难得浮现些肃然神色:“这事倒并不难办,只是人多口杂的,难免就有风声传出去……”   许劭却只是意有所指地一笑:“无妨,只是动作要快。”   程柳顿时明白了。   她想了想,爽快地答应了这掮客的差事,媚眼如丝地望着他,语气像说情话似的:“那……许老板等我好消息便是。”   目送这熟客款款离去,许劭才无奈地一笑。   数月不见,程柳倒是愈发喜欢这妖娆做派,也不知迷了多少人的心,哄得人家失了戒心将她当作孤苦无依抛头露面的可怜女子,将货物贱卖于她博美人一笑。可若有人真是动了什么不该有的歪念头,这丫头也能立时翻了脸,阴招尽出地让人生不如死……   好在,她是友非敌。   将跑远的念头拉回,许劭捏着手里薄薄的契书,微微凝眉。   姑娘忽地下令,瞧上去像是不服吃了败仗执意要与少主斗法,可他知晓内情,自是深知此番姑娘并未吃亏。如此火急火燎地要他买下码头的货仓,当真是为了对付少主吗?   最初为姑娘效力,不过是因着先夫人的恩情投桃报李罢了。可这些年,姑娘因着心结不愿踏足江州地界,在做生意上却是一把好手,有时寥寥几语,却能为他指点迷津。二人间纵然只有书信往来,许劭却已是打心眼里敬服于她的手段。   漳城初见,他发觉姑娘似乎比他想象中的更为成熟一些——即便对成氏母子深恶痛绝,却也能放得下身段示弱,以图后效。   看起来,她似乎比先夫人更加果决冷静,不会将感情寄托在晏老爷虚无缥缈的宠爱上……   许劭当时心中有些怅然。倘若先夫人当年也能像姑娘这般,牢牢抓住晏家的中馈和手中丰厚的嫁妆银子好好过日子,而非几次三番被夫君同旁的女子浓情蜜意刺了眼便郁结于心,如今的晏家,哪里还有成氏说话的份儿?   不过今日这事端,许劭瞧着却没那么简单——至少,姑娘吩咐他此事时遮掩不住的怒火,他还是头一次见。   这种感觉,不像是作势反扑,倒像是……   赶尽杀绝。   ……   “呵,她这是准备到时让我的货出不了海?”消息很快传到了晏康耳中,他不屑地冷笑一声,眼神幽暗。   嘴上这么说,他心里却知这是个不可小视的麻烦。   那些货仓直通口岸,若是买下,定然会留下许多人手看守。丝绸是金贵东西,不可不防那些人到时挡住他的去路,争执起来毁了他的货……即便不至如此,他那些货数目如此之多,也的确需要近口岸的货仓来囤放,否则,耽搁多日也不知能运出去多少。   长随见他眉头紧锁,却胸有成竹地笑了笑:“少主何必忧心?大姑娘不过是拾些旁人不要的,真正的大头,哪里是那些呢?”   晏康瞥了他一眼。   他自然知晓大头是指什么。   在江州府,真正的地头蛇是胡家。码头上绝大多数的货仓,都掌握在胡家人的手里,且轻易不会外售。   晏安宁能出高价买入的,多半是这些年胡家出嫁女转售给旁人的,或是一些不争气的胡家子弟瞒着族中悄悄变卖的。   “胡家人可没那么好说话,再者漳城即将开埠,到嘴的肥肉,他们怎么肯让利他人?”   “少主可别忘了,如今,咱们和胡家也是拐着弯的姻亲了。”   晏康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的同胞姐姐晏婉宁如今嫁入了宋家,名义上,已然是宋家长媳胡氏的婆母了。   “……这能行吗?”他有些怀疑。   他这二姐在家中时最是娇蛮,因着妒心不管不顾地嫁过去了,发现事不如她意,还不知在怎么同人家置气呢!若非如此,也不至于至今没听说她携夫回门的消息。   对这门明显的亏本生意,晏康原并没抱什么指望。   夫妻若是不和睦,以宋员外的为人,是不可能让她掺和进生意上的事的。   长随却隐秘地笑了笑,叹道:“少主,近来坊间有传闻,说宋员外和新夫人琴瑟和鸣,十分恩爱呢。听说,新夫人已经在帮着执掌宋家的中馈了。”   晏康眼中顿时一亮。   *   “这道菜腥膻,老爷也有些腻了,近日不可上桌了。”   闻言,管事妈妈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下首坐着的胡氏,见对方神色平静没什么反应,忙堆了笑脸应是:“奴婢年纪大了许多事记不住,险些误了事,难为夫人想得周到。”   晏婉宁将菜单子搁置在一旁,转了转手里的红宝石扳指,举手抬足间尽显珠光宝气。   “若是忘了,倒也可不计较,怕只怕有的人不知眉眼高低,仗着在府里有些年头了便拿架子怠慢,才是犯了忌讳。”她调子不疾不徐,却听得那妈妈额头冒汗,忙道不敢。   这阵子新夫人在府里的风头极盛,压得几位有子嗣有身份的姨娘都抬不起头,没几日还同大少奶奶争夺起掌家权,老爷看在眼里竟也没有责备,只道她年纪小又经验不足,先给大少奶奶打打下手便是。   这话一出,夫人也就名正言顺地开始拿主意了——说是打打下手,可人有高低贵贱,夫人再年轻,也是宋家八抬大轿娶进来的正妻,是大少奶奶的婆母,若真让她像个伙计一样的围着大少奶奶转,传出去像什么样子?   是以,如今家里的许多事,已经在夫人的掌控之中了。   胡氏低头喝了口茶,装作没听懂继婆母晏氏指桑骂槐的话。   她只是没想到,这个瞧上去一根筋的娇娇闺秀,倒能放得下身段讨好公爹——看来,那日她胆大包天地跟出去,定然是吃了教训的。   和那位相关的人胡氏从来不敢打主意,但借刀杀人的事她还是挺乐意的。   可惜对方大抵是心有顾忌,还是将晏氏好生生地放了回来,倒惹来后头这无穷无尽的麻烦……   但胡氏从来通透,晏氏年纪轻又生得有些美貌,能得宠是意料之中,她也早就做好了暂避锋芒的准备。只因前些时日她太蠢,才让自己压了一头。公爹有心抬举她,多少也有敲打大房手伸得太长的意思,她闻音知雅,乖乖地交出些不妨事的权力也没什么。   若真是被逼急了,晏氏那日偷偷跑出去的事……或许便能被她用来大做文章。   胡氏心中有底气,自是宠辱不惊。   晏婉宁自觉满意,也懒得搭理她木头似的样子。她已经摸准了在这个家的生存之道——只要让宋镇满意了,她的日子便能十分舒坦,胡氏出身再高,也有孝字当头压着,不敢轻易顶撞她。只是宋镇十分看重他的长子,若真想将大房踩在脚下,她还得早些生出男丁才是……   不知不觉间,晏婉宁已经将胡氏当作了新的对手——对方骨子里的傲慢让她觉得十分厌恶,被架空怠慢的经历更让她记恨。她一定要努力地往上爬,让宋家这些瞧不起她的人都付出代价。   静默间,忽地有婢女进门禀报:“夫人,晏家舅爷来了,说想进来瞧瞧您。”   晏婉宁怔了怔。   想起出嫁前她对晏康累积的怨气,下意识地就要拒绝,可注意到胡氏眼中明显的探究神色,不由心里咯噔一下,话到嘴边就变了:“快去请!”   府里本就因宋镇没有带她回门晏家也没人来过问的事情有许多风言风语,若是让胡氏再看出她当真和娘家有了龃隙,只怕刚刚转好的形势又要被搅乱了。   春风得意的晏婉宁心底忽地升起一股无名的烦躁。   她隐隐觉得,自己好像真的不如在娘家时自在了,至少,从前她同晏康置气,从来不用瞧外人的脸色。   但很快她就将这个荒谬的念头抛之脑后。开什么玩笑,如今她可是宋家的主母,吃穿用度都是这个家里最顶尖的,连胡阁老家的孙女都要对她一口一个母亲,身份自是比从前金贵多了。   抱着这样的念头,晏婉宁趾高气昂地去了花厅。   见到她时,晏康紧锁的眉头松弛下来,还没等她坐下,就示意让她屏退左右。   晏婉宁不太满意他在她面前仍旧以自己为尊的做派,但当着下人的面到底不好多说,只淡淡道:“都下去吧,我同晏家舅爷有几句体己话要说。”   待人都走了,晏婉宁才扯出一抹冷笑:“小弟可是大忙人,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   晏康一见她这模样就有些火大,压低了声音怒道:“你如今嫁过来了,当知宋家不是良配,当日我都是为了你好,怎的还这副嘴脸示人?”又拧起眉头告诫:“如今父亲还很生你的气,你却连封书信都不送回去,时日一长,只怕影响父女情分。”   提起晏樊,晏婉宁只觉得心里那无名火烧得更旺了。   “你到底有什么事?若是无事,我还掌着家,尚且有一摊子要忙活呢。”   见她毫不留情地下了逐客令,但话语间却透露出在宋家的得势,晏康只好又软下声音道:“二姐,这次来,的确有一事要求你……”   听完晏康的话,晏婉宁有些愕然。   没想到他竟然会打胡家的主意,还打算从她这里着手……既然从胡家手里买东西,免不得要好声好气地同人家谈,晏婉宁想起胡氏不屑的眼神就抿了抿唇,冷冷道:“这事,你该去找胡家的人,我可帮不了你。”   要她同胡氏低头,还不如杀了她。   晏康青筋跳了跳,见她欲走,气得高声道:“你可知我为何要登门?若不是你将事情做绝惹得父亲震怒,他也不会让晏安宁来漳城搅我的局。你若是坐视不管,将来整个晏家被她得了去,你可别后悔!”   这气得跳脚出言威胁的模样,倒更像是寻常人家的姐弟了。   然而晏婉宁却没心思纵容弟弟的小脾气,她闻声猛地顿住脚,不可置信地回头:“你说什么?”   “晏安宁还活着?” 第104章   婢女轻手轻脚地拂帘进屋,在阖着眼睛假寐的少妇身侧跪坐下来,低声耳语几句。   胡氏蓦地睁开了眼,一抹锐利自眸中一闪而过。   “当真?”   “那奉茶的小环听得真真切切,那晏家舅爷上门来,的确是为了求咱们胡家帮忙。”   “晏氏应了?”胡氏有些讶然。晏氏肯放下身段邀宠的确让她刮目相看,但其骨子里那股褪不去的孩子气仍旧明显——刚站稳脚跟就迫不及待地对她施威来挽回颜面,便是明证。   若说是为了姐弟情分……她瞧着却也不太像。   思忖间婢女已低声开口:“……您素日里大度不同她计较,可那起子眼皮子浅的可没少因为您忍让她在背后说闲话。旁的也就罢了,如今是她有求于咱们,正好可以借此机会,杀杀她的锐气。”   胡氏斜睨了她一眼。   说话的是她的陪嫁丫鬟,打小便是争强好胜的性子,此刻添油加醋多半是近日在府里一些人面前难得碰了软钉子不适应,有心报复正院的那位。   她嫁进宋家已多年,因娘家得势,膝下有子,夫君又上进聪慧,不犯大错的情况下,没人能撼动她这个长媳的地位,也就渐渐养成了波澜不惊的脾性。但忍让得势便猖狂的晏氏,也不过是碍于一个“孝”字,给公爹颜面而已。论愤怒,她心头没有多少,但这也不代表着,她愿意给晏氏实打实的好处。   “若是夫人的人问起来,便说我一个出嫁女不好干预娘家的事情,让晏少主亲自去胡家一趟才是正理。”   没有她这个中人,纵使晏家富甲一方,也不是轻易能进出了一位阁老的胡家的门庭的。到时候,多少会惹个没脸。   闻言,婢女会心一笑:“奴婢明白。”   这时,忽有一人急匆匆挑帘进来,蹙眉道:“姑娘不可如此!”   胡氏横眉看过去,看清来人才缓了脸色,嗔道:“李妈妈,都说了多少次了,怎么还叫我姑娘?”   李妈妈对着婢女不假辞色,看着胡氏也笑了起来:“在奴婢心里,您永远是那个小小的姑娘。”   胡氏是被李妈妈奶大的,出嫁时胡家也让这位妈妈一起跟了过来,平日里有什么事,也往往会先传到这位对胡家忠心耿耿的老人这里。   胡家看重,胡氏对其也是又敬又爱,李妈妈在大房这头,自然说话也是十分有分量的。   此刻一听她反对,婢女就不敢多说了,忙端了小杌子来,又上了茶水让她缓口气,才躲到了一边。   “姑娘,家里头的意思是……晏家这事,您便爽快应了吧。”   胡氏一听,脸色微微变化。   “这晏家有什么特别之处不成?难不成,我日后在宋家,都得夹着尾巴做人了?”她似笑非笑,发髻上的步摇微微倾斜,模样瞧着娇俏美艳,熟悉胡氏脾气的李妈妈却知这位主儿此刻是动了真怒了。   要她忍一时之气,那是高门贵女该有的修养,可若是要低一辈子头,却得给她一个能心服口服的理由。   “嗨呀,您想岔了。”李妈妈忙开口否认,笑眯眯地轻声道:“您是老太太最喜欢的孙女,若不是老爷身上的功名比不上几个隔房的,纵然大爷再能干,也是万万见不着您的面的。咱们胡家这样的门第,有几个能让咱们低头的?那晏家泥腿子出身,满身的铜臭气,哪里能和您相提并论?”   一番话哄得胡氏转怒为喜,她才疑惑道:“那家里为何……”   李妈妈压低了声音,意有所指道:“听闻卫家不大安稳,家里的老爷们想抽出身去探望,可那些个货仓事多繁杂,倒是个累赘。一个弄不好,成了烫手山芋了可就不好了。”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的,胡氏却听懂了。   她眸光微闪:原来,是卫家出事了啊。   原就是个烫手山芋,此时丢掉,倒是正好。   *   晏家少主迅速买下了码头诸多货仓的消息不胫而走,一时间,整个漳城茶余饭后都在谈论着晏家姐弟之间的官司。   有人指责晏老爷薄情寡幸,才惹出今日让家里不和的祸端,有人则对晏家大姑娘牝鸡司晨,意图和家中男丁争家业的行为表示不齿,认为她这是令家族蒙羞。   然江州府行商的女子颇多,一时间,许多女子都对后头这种说法愤愤不平,开始替晏安宁声援起来。   在满天飞的各色谣言与声讨中,距码头不远的一座大宅里,魏延立于楼阁中,眉头紧锁地望着码头的方向。   此刻,他褪去了温和仁善的表象,幽暗的眸光里布满阴霾凶狠,神情像是一头不满领地被外人干预侵犯的狼族之王——仿佛下一瞬,他锋利的爪牙就能割断仇敌的喉咙,无比嗜血。   下属如影子般隐在暗处,低声道:“主上,如今形势对我们不利,这两方人马斗得火热,怕是要害得我们不能轻易掩人耳目地从漳城脱身。”   百姓们在对豪门恩怨津津乐道,可对此刻急需脱身的他们而言,却如同被无形中布下了滔天大网,想要无声无息地闯关下海,如痴人说梦。   “顾文堂没死,朝廷知道我们的事是早晚的事。”魏延倒是表现得很坦然。   放走了顾文堂,等他恢复伤势分出手来围剿他们是必然的结果,但他在漳城筹划多年,很有自信能打出一个时间差,在对方下手之前便安然脱身。   只是没想到,那个小丫头却是一刻都没闲着,马不停蹄地放出了假消息,引得晏家那废物急不可耐地在码头设卡——本是在防范晏安宁对他的货物下手,无形之间却将他们都拖下了水。   明明先前看着对付人的手段那般青涩,怎么好像一夕之间,就变得这般能耐起来了?   可恨!   下属却道出了更为可恨的人来:“……胡家定然是听说了什么消息,这才将货仓都卖给了晏康,主上,此等叛徒,不如……”   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示意。   魏延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慧恩被他亲手斩杀,面前人便是他挑选出来接替慧恩位子的新人,名为胥尚。   与性格率直的慧恩不同,胥尚最初投靠他,便是因为他是被通缉的江洋大盗,手上沾了许多无辜之人的鲜血,被官兵追杀得走投无路被他所救。他犯下的案子里,不乏灭门之祸,也正因如此,一度被慧恩厌恶,后者甚至还动过想赶走他的念头,但被魏延拦下了。   许多兵士都畏惧又厌恶胥尚,对魏延任用这样的人也颇有微词,然后者却充耳不闻。   无他,后山之祸时慧恩三言两语挑拨得人心动乱的场景,他不想再看见第二次。   或者说,这样手段毒辣狠心的人,才是真正符合他内心期许的不二人选。   提起胡家,魏延心里也是燃起一股火来。   胡家的人从来都是见风使舵的墙头草,当年他被官兵围剿出逃,来到江州府积蓄势力,若非胡家有把柄捏在他手里,又是被他用见不得光的手段亲自推进了内阁,他们两方是万万不可能有合作的。   但这么多年的合作下来,软肋与把柄双方手里都有不少,他只是没想到,胡家闻风而动,这么快就出手试探他此次的得失了……   魏延很想将胡宗的脑袋卸下来泄愤,但眼前不是谋算这个的时机。   他负手冷声道:“一只不忠的看门狗罢了,不值得我们亲自出手。”   在他动了晏安宁却没能杀掉顾文堂后,他那条在江州府和京城间隐秘的情报线大抵很快就会被翻出来并摧毁,既如此,他不如便送小皇帝一个清理门户的机会。   “今晚便动身……”魏延语气沉沉地吩咐胥尚。   听罢全盘计划,胥尚目带犹疑,低声问:“今夜怕是要损兵折将,十分危险,主上……是否还要带着夫人?”   闻言,魏延目光一凝,面上的温度一点点冷下来。   胥尚被他的视线一扫,只觉自己心间那点小心思全都暴露无遗,后背也凉飕飕的。   前几日与顾文堂的交锋,倘若不是其在最后关头推出了夫人这个挡箭牌,他们最后纵然有损失,也是必赢的局面。绝不会像此时此刻一般,全力以赴也未必能见明日。要说心里没有怨气,是不可能的。   甚至于胥尚心里有个更大胆的想法……夫人与顾贼是自小一起长大的,那日之事,会不会是夫人与顾贼联手设计主上?倘若真是如此,那今夜带着她,极有可能导致全军覆没。   “我会亲自带着她,僭越的话,我希望没有下次了。”   魏延收回了目光,语气冷淡。   胥尚擦了擦额头的汗,应声躬身去了。   楼台转角,一抹朱色裙裾悄无声息地一闪而过。   *   更深露重。   闵百岁步履匆匆地进屋,见顾文堂正凝眉坐案边书写,只好压下面上的浮动神情,缓下气息一面等候一面上下打量,见他气色较之昨日似乎又好上了不少,心里也不免慨叹自幼习武之人体格强装,恢复力强。   那日的伤势那般重,放在旁的养尊处优的大人身上,能不能熬过去还是两说。又哪能像这位主儿一般,卧床不过几日便能提笔疾书了?   “什么事?”   顾文堂听得动静,写满信笺才不慌不忙地搁下笔,抬眼看他。   寻常情况下,闵百岁不会在这个时间打搅他。今日的请脉,也早在晨间便结束了。   “今夜在码头发生了大事……”   闵百岁也不遮掩,开门见山地道出来意。   闻言,顾文堂眉头微微上挑,细听才知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晏家姐弟将码头附近绝大多数的货仓以或长租或买下的手段收入了囊中,同时还增派了家丁护卫巡视,以免对方烧仓毁货。此举全然是内斗,却无形中阻拦了急于从漳城脱身的魏延一行人。   消息一传开,他们便于今夜子时匆忙从尚未被人安排部署的小路离开,谁知路上正好碰见晏康的长随领着家丁来……   两方人马碰了面,长随见对方形迹可疑黑衣蒙面,身上还带着刀剑,立时笃定这是晏安宁派来捣乱的人,争端立起。   草台班子自然难是叛军敌手,但晏康早和官府通过气,准备同官兵一道将这个把柄捏在手里以图后效,是以两方打了没多久,黑夜中便有一队举着火把的兵士来援。   一片混乱中,魏延的人早有预料般地断尾求生,留下了数十名武艺高强的兵士断后,最终成功地离开了是非之地。   晏康折损了不少人,听到消息气得亲自赶到码头准备审问俘虏,可那些人却毫无征兆地先后服毒而亡。   官府的人也没能从他们口中听到一星半点的消息。   而顾文堂的人,是在看到尸体后才确认的确是魏延的人马。   闵百岁的语气里有一丝幸灾乐祸:“……好几个都是通缉令上有名有姓的人物,叛王这回表面上是顾全大局,实则失了左膀右臂。”   顾文堂听到那些人的名字,表情也有片刻的讶然。   看来,码头的形势的确给魏延造成了极大的麻烦——至少,他一定是心知肚明纠缠下去会引来卫所的精兵,这才毫不犹豫地舍弃了一些人,狼狈地离去。   “不过……”顾文堂眼中显了深沉墨色,语气似不解,“这样的事,怎么是闵大夫来禀报?”   闵百岁是神医,而非幕僚。平日里,他也不爱掺和这样的事,只一心琢磨自己的医术。恃才放旷这样的词,才是专门为他量身定制的。   老头儿下意识地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并非畏惧,而是尴尬的。   他这个人脾气直,那日见相爷重伤回来,只觉得是晏姑娘误了大事——除却会些闺阁情趣能讨相爷欢心,旁的什么事都不懂还会拖后腿,平日里,对相爷的权势却是多有仰仗。世间的女子本大多如此,但那一回却险些伤及相爷性命,闵百岁恼怒之下十分替他不值,也就说出了那番话。   后来见相爷醒了,虽有些担忧晏姑娘吹枕头风,但到底还是不肯放下心里的成见向她低头。   直到今夜……   晏家姐弟表面的意气之争,却将魏延险些逼到绝路,也因此损兵折将,他才恍然明白过来,这背后定然有晏姑娘的手笔。   瞧她这些时日恨不得衣不解带地照顾相爷,脸色白净得比相爷还像个病人,倒全然看不出还有精神气盘算这些大事。   而且,晏姑娘如此,是为了相爷的伤报复魏延吧?在他们都还没腾出手关切此事的时候,她却已经做好了全盘打算……   一时间,闵百岁的心里十分复杂,是以他才会不由自主地过来向顾文堂禀报。   顾文堂垂眸笑了笑,调羹在还蒸腾着热气的银碗里划了划。   这是方才她叫人送过来的甜汤。   “闵大夫,她并非只知攀附权贵的菟丝花。只因年幼些,做事难免有不周全的时候。我在她这个年岁时,也惹出了不少大祸需要旁人来收拾烂摊子呢。”他抬眼看闵百岁,神色儒雅温和:“吾爱慕于她,故多盼能周全照拂,但她的聪慧与独立,不会因这份照拂消失。日后,还望诸君能多担待,假以时日,相信她会成长到让人惊讶的地步。”   她若只是能立足内宅的小女子,他会命令这些人看在他的面子上不许对她无礼,但这些都是面上的功夫。日后,他与她将会是举案齐眉,白头偕老的夫妻,他也足够相信她,所以,他更希望他这些心腹下属,能如敬重他一般,发自心底地敬重他的妻子——将来若有险境,也能如护他一般的为她尽忠。   听得这番话的闵百岁愣了愣,拱手时神情有些难掩的感动。   他对晏姑娘说那样的话,实则是以下犯上了,相爷不仅宽宏大量不同他计较,还好言好语地希望他多指点晏姑娘,实乃明主。由此也可见,这些日子,晏姑娘的确没在相爷面前给他上眼药……   想到这些,闵百岁心头的愧疚又不自觉加重了许多,应承一句便神色不大自然地离开了。   顾文堂静默地坐了一会儿,忽地起身披衣,信步推门而出,在旁边的房门上敲了敲。   开门的人是招儿,见到他明显愣了愣,他微微示意,前者便也悄声离开了。   经此一事,她也瞧出了相爷在姑娘心里的分量,这等小小违背礼节的事,倒也不值一提。   顾文堂撩帘进去,一副纤弱的女孩身段便现于眼前。   青丝松挽,一袭水红绢纱裙衫下姣好的身姿若隐若现。她背对着他,似是刚出浴,晶莹的水珠从梨白的耳后无声地坠入蝴蝶骨中,洇得腰窝处朦朦胧胧,魅惑至极。   屋内人听见动静,青葱般的手拢好衣襟侧眸瞧了过来,面上便吃了一惊,昏黄的烛光温和又清晰地映上她那被水汽蒸出的嫣红颊腮。   顾文堂脚步一顿,气息逐渐沉混。   作者有话说:   大家除夕快乐! 第105章   圆月爬上梢头,视线对上的刹那,晏安宁只觉颊烧如火,惶惶然又带着羞意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您、您怎么过来了?”   衣不解带地照顾他时并不大计较男女大防,此刻夜半再相见,余光里皆是他似武将般的伟岸身形,出浴时残留的热气竟让她升起些不敢对人言的荒诞念头来。   顾文堂视线落在那下意识攥紧了缎子面,现出几分无措紧张的纤纤玉指上。   晏安宁余光里见他不急不缓地遣风而来,眼前忽地一暗,再回神时整个人已被他密不透风地拢了起来。   听得他低笑着问:“今夜漳城码头一伙贼人损失惨重,是卿卿特意为我准备的礼物么?”   不同于平日里的温柔缱绻,今日的顾文堂看她的目光,内里如同有一把无形的火在熊熊燃烧着。   他离她那样近,像要将整个人压在她身上似的,让她有些透不过气。   晏安宁下意识地往床榻里侧挪了挪身子,偏这人如影随形,寸步不肯离身……周旋间她挺直的身子渐渐成了半撑着,呼吸渐次有些急促,落入耳中成了让人浮想联翩的喘.息。   视线所及,隽秀儒雅的面庞上,眼眸蓦然幽深些许。   晏安宁敏锐地嗅出了危险意味,出于礼制她该将他狠狠推开而非步步退让,可他身上的伤势又让她踯躅——闵大夫道他体魄强健已无大碍未必不是下对上的天然奉承姿态,如今对他,她总是要怀着十二分的谨慎的。   领地在犹豫间步步沦陷,一晃神她已被他压入绵软的褥子里,于是本能地便去揽他的颈子,情态便愈发亲密无间起来。   她被这不意的“主动”搅得羞恼,愈发破罐破摔,一弯细腰一摇,整个腰身便悬空着贴紧了他宽阔温厚的胸膛,软着声音在他耳边放肆哼道:“谁叫那小贼不长眼地欺负我的人?吃了教训,才好让他知道,谁是硬茬!”   娇靥上是睚眦必报的小女儿姿态,说话的口气却活像是占山为王的土匪头子。   这野趣落入亲密绞缠的同榻之人眼里无异于勾引,他眸光一黯,修长的指骨隔着薄薄衣料沉稳地托起让人生出乍见之欢的蝴蝶骨,骤然紧箍入怀中。   带着薄茧的指腹摩挲向下,在那腰窝处流连停留,忽地戾气满满地揉捏了一把,惹得娇骨瑟瑟战栗,听他笑意低沉:“细腰软似一汪春水,倒瞧不出是什么硬茬……”   灼人视线在那水目朱唇上打量了片刻,旋即释手令两人双双跌入软褥,又立时俯身凑近吻她的唇。   该是如往日般浅尝辄止,却偏偏烈火燎原似的一发不可收拾,良久后才见那人恋恋不舍地退开些许,似乎意犹未尽地叹息:“看来是寻错了,原来此处也是个柔润多情的温软之乡……”   可怜安宁被他吻得眼眸微阖,腰骨娇软,鬓发湿汗漓漓,还要听他捏着方才的挑逗之言做文章,水汪汪的眼眸睁开便是一记媚意横生的眼刀,嗫嗫糯糯嘀咕:“说甚么入阁拜相的大儒……”口中都是风月场上的俚语呢。   握着那细腰的手登时加重了几分力气。   顾文堂此刻才悟出引火烧身四字在风月之事上的含义——此情此景,他简直快要被怀里的温香软玉勾去了神魂,什么圣贤书什么君子道什么礼仪规矩悉数被抛却脑后,想要将她占为私有的念头则前所未有地膨胀……   今夜的一切,实在是过于越界了。   男子声音低哑,素来游刃有余的模样此刻如同披上了拙劣的伪装,附耳叹:“这婚期,怎生这般的远!”   晏安宁微怔,望着那高大的身影翻身下塌连饮了好几盏凉茶的模样,迷离的眸光里泛出点点柔情。   她不乏好胜心地想,前世黄粱他皆不知,那些个帘幔坠落的缠绵光影他亦未曾亲眼得见,这位年长者,在这风月之事上,大抵要比她青涩多了呢。   性子被他养得渐娇气起来,到底知他鸣金收兵是打心眼里疼惜她,是望她不日名正言顺地嫁入顾府做他的妻,于是见他再折返似有话要说,也乖乖地不再闹腾,静静地侧躺在他身边看着他。   ……   深夜叩门,顾文堂一来是因心绪难宁,二来也的确有话要讲。   他捏住她的掌心握了握。   思及方才闵百岁踌躇退下前问他:“……如今虽形势诡谲,各方力量因您负伤未能整合,但力拼之下未必不能让魏延之流葬身鱼腹,再无卷土重来之契机……相爷此番,可还要再出手追击?”   这样的问题,若是放在往日,他定然毫不犹疑地肯定——魏延的背叛导致的定海王府灭门之祸,是他多年的梦魇。每每忆起,心头总升起一种浓浓的无力感。   这种无力感时时刻刻在提醒着他,一旦力所不及,就可能一夕之间丧失所有珍视的一切,堕入无间地狱。   也正因如此,他才拼了命地往上爬,试图掌控一切希望掌控的东西,也由此变成了外人口中权势滔天甚至让皇家忌惮的阁臣。但身边如闵百岁这般的心腹却看得分明——一旦遇上了和叛王魏延有关的消息,他更像个以命搏命的亡命之徒,而非运筹帷幄的宰辅权臣。   太过于闻风而动、身先士卒,每逢役后归家日,总是不免负伤,令家中亲长忧心。他时常心有愧意,但从未有哪一次,内心的震动越过当日安宁苍白着脸躺在他怀里的时刻。   说是震动甚至是美化,那更像是一种茫然无措的恐惧。   他鲜少有悔,那一刻却在想,倘若从若干年前起他就不再对魏延及其部下围猎,是否今日她也不会被当作饵料引他入局,也因他陷于危境?   多年的心结与筹谋,在他握着她因中毒而发凉的手时,被他彻彻底底的全盘推翻:如果仇恨的代价是失去她,那他情愿从一开始便视魏延如陌路过客。   是以,闵百岁问出那话后,他沉默了几息,开口道:“罢了,穷寇莫追。”   那一瞬,他似乎能感觉到,隐藏在脉络深处的症结,悄然融化了。   睡意顿消,而立之年,竟做出月下叩门赴香闺的登徒子行径来。仿佛只是为了确认,他的安宁带给他的那份从未预想的安宁与美好,是否真实存在似的。   唇上还残余着方才的温热,修长的手指替她细细拢好碎发,沉吟良久终是温和开口:“有一事,我想说与你听。”   安宁身子尚还懒洋洋不想动弹,见他这般郑重其事也打起了精神,虽未说话,脸颊却朝他的掌心蹭了蹭,以示专注。   “其实,明钰并非我亲生骨肉。”   她本还脸上带着笑意,闻声倏尔惊得睁圆了眼睛。   这桩事落入耳中,就仿若平地起惊雷似的——前生今世,晏安宁都是头一回听说。   细想起来有似乎有迹可循:明钰年纪尚小却已能看出是个美人坯子,可论及相貌却与顾文堂不怎么相似……从前她想到这儿,总觉得是明钰的长相是随了她早逝的生母,心里的酸醋意浪潮似的打过来,让她这个最善计较利益得失的人觉得陌生而又不划算,也就径直被她有意地抛之脑后了。倒是从未料想过,会有更为荒谬的一种可能……   可,怎么会呢?   府里人都说顾文堂为了姜夫人甚至不惜忤逆秦太夫人的意思也要将她娶进门,姜夫人亦是怀着身子入的府,若非血脉凿实,以太夫人的性子,哪里会那般疼爱明钰?纵然太夫人被蒙蔽了,可顾文堂也不是那么容易被蒙混过去的,当日若是深信了,而今又怎会这般言之凿凿?   觑着他镇定自若神色,倒看不出心爱之人为他人染指的愤怒或是羞耻……   晏安宁心里乱糟糟的。莫不是,他即使心知姜夫人怀的不是他的骨肉,也情愿将她不远万里带回京都,留在身边如珠如宝地疼着?   她自小学的是经商之道,行事做事善于从利益出发,从前能不去想姜氏的存在,也有用相府新夫人这个金饽饽蒙蔽自己的因素。然而此时此刻,她窝在这个愿意舍命救她的男人怀里,眼里心里却都是小女儿的酸涩,半点没有不与已逝之人争长短的气度了。   “这事儿您打一早就知情么?”她忍不住开口试探。   “嗯。”对方没怎么犹豫就给出了答案。   晏安宁眼里现过一抹失望,垂下眼睛笑叹:“那想来姜夫人定是个风华绝代的人物……可惜未能得见。”   轻飘飘的赞扬听起来随意,顾文堂却注意到了她眼底闪过的讪然,颊上的笑意似也少了些真诚。   他眸光微睐,故意叹息道:“她的确是个周全细致的人……”似在回忆。   闻言,晏安宁心底越发的酸——她常拿死人无法与活人相比来劝自己,可此时此刻,面前的男子方才还在同自己温存,这会儿竟当着她的面缅怀起亡妻来……这千里相思,竟比软玉在怀要让人在意啊。   她从不爱背地里议论人是非,这会儿却像被什么冲昏了头似的,手在他的腰间打圈:“那您可得好好同我说说……免得日后我哪里不如姜夫人周全细致,让您心里头不痛快,到头来记得的全是我的不好……”   那细若凝脂的手带着微微的凉意,在他的腰间有意无意地摩挲游走,顾文堂眼里笑意渐深。   从前他最厌烦那些云英未嫁的姑娘们为了引起他的注意,拈酸吃醋的各种扭捏作态,可这个人换成了安宁,他这心里却如酷暑天喝了碗冰镇的梅子汤,从骨缝里透出来的都是欢畅。   其实这事他早就想同她说起,可当日在四宜楼上,她问了一句便自己岔开了话题,他细想之后,大抵便明白她在意的更多是他妻子的身份,而非旁的什么,便也失了讲的兴致。   可今夜,她一开口,便已然证明了她的心。   他捉起那不安分的手,在唇边印了印,笑:“你不必周全细致,我年长你许多,如何论,都该是我来照顾你。”   这小小的亲密举动一下子安抚了晏安宁的心,她被这话哄得心里一烫,却娇着性子不愿再轻易忽视方才的委屈,试图挣脱他的手:“您这甜言蜜语说得驾轻就熟,也不知从前和旁人说过多少回……”   最是仰慕他成熟体贴,可如今想到他这些性子可能是被他从前心爱的女子一点点教化培养出来的,她看着反倒不是滋味起来。   哪儿哪儿都别扭。   闻着这醋味儿越发地浓,顾文堂也不逗她了,轻咳一声,正色道:“……从未对旁人讲过。安宁,你是我心悦的第一位姑娘。”   晏安宁愣住了,一时没能明白他的意思。   却听他言简意赅道:“姜氏……并非是我的妻子。她的夫君,是先定海王周容与,我当日带她回京,是因先帝将定海王一脉视为反贼,故友已逝,心头颇多愧疚悔意,吾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尽力保全他的血脉罢了。故而,想方设法给了她和明钰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   提及姜氏和明钰的身份时,他面上并无异色,可言语中一笔带过的周容与,却让他目中闪过层层阴霾。   交叠的手温度似乎也骤然冰冷了些许。   他看起来从来都是无懈可击,可这一瞬,躺在他身侧的晏安宁却感受到了一种名为脆弱的情绪。   酸楚情绪一扫而空,望向他的眸光里掠过不起眼的心疼,她忍不住朝他怀里靠了靠,想要让自己也变成一个热源。   顾文堂感受到了她的依赖与安抚,唇角提了提,继续徐徐道来。   “……容与的父亲是大魏的异姓亲王,故而年幼时被先帝留在了宫中长住。加上魏延,吾等三人自幼相识,等老定海王病重,先帝允准容与回家探望,我与魏延亦随他一同南下闯荡,一路看遍民生疾苦,顺手打抱不平乃是常事……   “老定海王一年后先逝,定海一带海寇蠢蠢欲动,频繁试探定海王府底线,试图趁乱攻破定海。容与深知不能露怯害了沿海百姓,在魏延卜算出了天生异象后,用计引得笃信此间天象的定海沿岸海寇们抱头鼠窜,混乱中几乎被一网打尽,立下赫赫战功……   “老定海王功绩已然是功高震主,接任位置的容与更是打了个开国以来最漂亮的海仗,一举稳住了定海军心,坐拥颇高声望,先帝赏无可赏,便赐婚陈家女望舒与容与成亲……”说到这里,顾文堂摇了摇头:“……说是赏赐,却是个天大的祸端。周容与其人性子执拗,一门心思只想娶同他青梅竹马的表妹姜氏,天使来宣旨时便险些闹起来,后来陈家的喜轿更是直接被拒之门外……周家亲长百般劝告才让人进了门,可这到底是惹了朝廷不满。先帝听到消息,也认为容与桀骜不驯,立了战功便无视君主。”   晏安宁静静地听着这些陈年旧事,定海王府灭门惨祸的前因后果,便在她面前缓缓揭开了面纱。   一念生则万恶起,周容与的不恭顺被先帝看成了造反的前兆,自此事事都不能令他满意。陈家二房归程路上借住郕王领地里的李家村,却被与郕王勾连一气的海寇们屠尽。消息一出,朝野震动。周容与虽对陈望舒无儿女之情,可到底已经将人迎进了府,不免也怜悯她因嫁娶之事失去双亲,细查之下,便查出了郕王曾与海寇头目来往的旧事,于是八百里加急送到京都,要求先帝严惩郕王。   然郕王却是先帝颇为宠爱的儿子,被臣下逼着惩罚自己的儿子,让他再也无法继承大统,终是将先帝的怒火彻底点燃。   几年后,先帝重病,各地藩王人心浮动,甚至有人举起了叛旗,在这种时候,先帝最恨的却是周容与——趁乱给他扣上了诸多莫须有的罪名,禁卫军长驱直下剑指定海王府。   但定海军亦实力雄厚,周容与虽没有反叛之心,但也没打算束手就擒断送一家老小性命。顾文堂那时在定海周边领着卫所指挥佥事的差,亦有心替好友周旋,这一仗,怎么看都不会输得太彻底。   可那一夜,顾文堂却和周容与都遭遇了劲敌,城外交战之时,有人无声无息地进了戒备森严的定海王府,周容与浴血奋战再回府时,只见漫天火光,尸首堆积如山。   他无颜再苟活,立于百年牌匾之下,抽剑自刎。   顾文堂赶到时,他只剩下微弱气息。   听他语气困惑而虚弱:“顾兄,明明你我将狗皇帝的禁卫都杀光了,连个回去报信的人恐怕都没有了,到底是哪里来的兵马呢?”   皇帝能抽调的禁卫是摆在明面上的数,更何况,他们以数量取胜,根本没有在城外被拖延。   仅仅是两盏茶的功夫而已……   周容与临死前仍旧疑惑不解,顾文堂的一颗心却如坠冰窟。   他比好友知道的多一点。   他的定海王妃陈望舒,真正仰慕的人是一位不受宠的皇子——一位旁的兄弟都在富庶之地作威作福,他却被皇帝赶来最南边日日与海寇交战的皇子。   那一夜,魏延自始自终没有出现在他面前,大火被扑灭后,整个王府亦没有寻到陈望舒的尸首。   百姓只以为定海王妃死在了那场大火里,尸骨无存,数日后听闻魏延在另一地打着为定海王平反的旗号,坐拥重兵自立为帝的顾文堂却明白,他的猜测没有错。   那夜的灭门之祸,恐怕是陈望舒毫无防备地给魏延开了门,造成的后果。   周容与的死,是他们昔日推心置腹、一同击杀海寇浴血奋战的兄弟魏延亲手造成的结果。   他背叛了他们。   “那一役中,我为了救周容与,拼了命地杀敌,死在我手里的那些甘为走狗的禁卫军可能比那一年我杀的海寇还要多。这简直是大逆不道的荒唐行径,提着脑袋在想方设法地让他活下来……可最后,他还是死了,死得那样憋屈……让我毫无回天之力。从那时起,我就厌极了事不在掌控中的感觉,所以我回京,捡起了状元的行头,一力爬上帝师的位置,让陛下牢牢稳稳地坐在宝座之上……”   他未必对小皇帝倾注了多少师徒之情,却绝对不允许魏延登上那个位置。   他行事变得霸道,处理起政敌毫不留情面,人人都畏惧他,甚至连年幼的小皇帝也是如此。而推心置腹,却是再也没有发生过的事情。所以最初遇上晏安宁时,他口中是温柔的甜言蜜语,仿佛任她在他与顾昀之间挑选,行动上却不容许她有丝毫的可能脱离掌控——去骗去抢也无妨,哪怕不择手段,他也定要将珍视的人长长久久地留在身边。   他阅人无数,又何尝不知这样行事其实可悲又可怜?   但交心之事,对后来的他来说,委实是艰难了些。   然这明媚灿烂如夏花般的丫头在他身边待久了,心情竟变得不同起来。   明明在日久天长的相处里察觉到了当日的一念之差,恐怕是她悉心算计来的结果,他却没有被这种“背叛”激得怒火中烧,而是在想:即便她最初视他为有权有势的东家,朝夕相对中,难道就不会对他生出情愫吗?   这念头就像是一把主动递交到别人手中的利刃,只要对方想,随时能毫不留情地刺穿他的心脏。生死交由他人本该让他恐惧愤怒,可他的心里却在隐秘地期盼,仿佛是笃定了,无论如何,她都不会伤他。   晏安宁沉默地望着他。   半晌,伸出手轻轻地抚着他的下颌,犹嫌不够,又撑起身子,在他面颊上啄了几口。   一晚上说的都是大逆不道的诛心之言,可她全然没在意,她只是,心疼极了这个位高权重的男人。   旁人只瞧见他风风光光地青云直上,却无人知晓,他孤苦到连心事都无人可诉。若姜氏真是他的结发妻子,他回京后的那些岁月多少还有个相伴的人,而非是那样固执孤单地摸爬滚打,让亲人享受他的恩荫,却对所有人封闭了心门。   “这老天真不讲道理,怎么能让我这么晚才遇见您?让您平白受了这么多不容易。”她搂住了他的腰身,像个蛮横的小霸王,语气轻佻,表情却认真:“往后,自有我来疼您。”   顾文堂失笑,眉眼一点点柔和下来,将她按进自己的胸膛。   她听见他闷闷地笑,然后语气十分认真,一字一句道:“我不怪老天,安宁,我想,我能遇见你,能让你对我倾心,已经是它十分眷顾我了。”   顾相爷野心勃勃,唯独对这件事,却是那样的容易满足。   是缠绵缱绻的情话,却让晏安宁想起了前世的种种波折困顿。   的确算得上是上天眷顾了,但她这个小女子,倒要比顾相爷贪心一些。   “此事不可言一日之功,若是能平平稳稳相守到白头,届时再来向老天道一声谢,也不为晚。”   “卿卿,言之有理。”   作者有话说:   完结后再统一修文,有前后名称不一样的大家先将就看,拜谢! 第106章   盛夏时节,绿叶连天,荷花亭立。   晏康花重金在漳城府邸打造的连芳亭已到了盛放的季节,然其主人却无心欣赏美景,神色慵懒又漠然地支肘斜靠在墨绿纹香草席的大迎枕上,对着壶口小酌。   与晏安宁在码头的争端似乎已经告一段落——他料定她千里迢迢归来手中定无多余银钱,纵然父亲一时心软有些贴补,到底也不可能能与他真刀实枪地比拼。他砸了一大笔银子,将生丝和码头的库房都拢在了手里,再不怕被人卡脖子告饶。   然而,也正是同样的理由,令他茶饭不思,愁眉不展。   已至六月末,朝廷竟迟迟没放出要在漳城开埠的消息。   若是漳城不通海,那他重金购置的库房将变成毫无用处的荒地,囤积的大量生丝也会因内销冗余得不偿失……   自然,即便吃了这个亏他也不至于伤筋动骨,可如此一来,却如同在父亲面前生生矮了晏安宁一截——父亲从来只看结果,无论她是误打误撞还是有意为之,只要最终没有损失,她就是父亲眼里的胜者。   这样的结果,晏康自是绝不愿看到的,因而心里那把无名之火,越发烧得让人焦躁不安了。   连芳亭服侍的下人个个都屏声息气生怕触了主子的霉头,外头的廊桥上却忽地传来欢快语调打破了这沉寂:“少主!”   晏康有些烦闷地扬眉看去,却见长随笑容灿烂地走了进来:“恭贺少主大喜!”   他正想反问何喜之有,神色就先愣了愣,旋即目光灼灼地坐了起来:“有消息了?”   长随乐呵呵地点头,晏康顿时大喜,拊掌长笑道:“走,速随我去码头一趟!”   这漳城港,自此再不是渔民打渔的谋生的小口岸了,那汩汩流淌的海水,每一缕都将承载着源源不断的金银!   少年人意气风发,仿佛已经能看到不日赚得盆满钵满,得到父亲首肯的热血场面了。   他摩拳擦掌,已然时刻准备着大干一场。   *   日光正盛。   晏婉宁一袭杏黄的纱制烟笼裙,跪坐在凉亭的软垫上,含笑着将刚剥好的葡萄送到男子嘴边。   此举似是闺中情趣,凉亭旁列立的下人皆不敢多看。   宋镇视线在那俯身时被碧色丝绦勾勒出的曲线上扫了一眼,低头吃了一颗,入口倒觉十分甘甜。   宋家是积富之家,时令的葡萄在整个漳城都是紧着他们先送来的,但这还远远不够……   朝廷颁布了新政,这对宋家来说是个大机会,若能利用得当,或许往后在江州府,都无人敢再同他作对。   “听闻你弟弟先前低价囤了许多生丝?”   晏婉宁抬眼瞧他,看不出喜怒,只得赔着小心道:“倒算不得低价……先前我那姐姐从中作梗,倒是让康哥儿多花了许多银子。家中不和睦,倒叫外人看了许多笑话。”   宋镇淡淡看了她一眼。   据他所知,倒是那姑娘先前谈好的生意被晏康插了一脚,弄得下不来台,后来双方还在货仓的事情上狠拼了一场……晏氏这话,很有为了先前他出面求娶晏安宁的往事在他面前上眼药的意味。   妇人家的小心思,他不屑于理会。   不过有句话她说得不错,家中不和,的确只能让肥水流了外人田。   当日他见晏安宁生得绝美,又是丧妇长女,误以为是个好拿捏的女子才生了心思,却没想到她是这般胆大妄为的性子,若真娶了她,整个宋家怕是要被她牵着鼻子走,拖入莫名的漩涡中……实在是不值当。   晏氏姿色上虽稍逊她长姐几分,却也还算拎得清,受些冷遇便很快知道了在宋家立足该依靠谁,倒也不是朽木。   且先前晏康为货仓的事上门想求,他虽照顾晏氏的面子也向胡氏施了压,却没料到胡家那般爽快地答应了,纵然胡家此举未必是因晏氏而起,在他这个做生意的人眼里,却多少觉得娶晏氏进门,的确无形中让家里更和睦了。   此刻的宋镇看晏婉宁时,心头的满意愈发多了,因而也愿意同她道几句外头的事。   “你呀你,可别占了便宜还卖乖。让你手底下的掌柜出去打听打听,外头的生丝,可都被炒到五两银子了!”   他口中打趣,心间却并无多少艳羡——生丝是讨巧之道,先前少有人能想到津门的火能烧到漳城来,大丝社不向晏康外放,也只是因为猜忌和固权的缘由。而眼下这价格已经炒得过高了,这时候他再下场,只怕会血本无归。   他只是在烦恼,眼下究竟该如何在开埠的事情上分一杯羹。   晏婉宁听了这话只是笑,倾身又喂了宋镇一口,笑意却未达眼底。   晏康赢了晏安宁固然能让她心中添了些许庆幸,但要说有多愉快,也谈不上。如今的她,比起看晏康盆满钵满,她更想自己敛下些家底。   那日被人抢去了大部分带来宋家的银钱,纵然平日里宋镇心情好了会给她送些钗环,却也不过是打发猫儿狗儿似的,值不了什么大钱。   而在吃人的宋家,没有银钱却是寸步难行的。   趁着气氛正好,她大着胆子,软着语调道:“康哥儿不过是运气好,妾身倒是觉得,咱们家与其做生丝的生意,不如揽下几艘商船,届时开了埠,任凭是做什么生意的,还不是要看咱们的眼色?”   宋镇眯了眯眼睛,却兴趣缺缺:“如今坊间人人皆知,此时高价赁船,想也未必能讨到多大的甜头。”   “您有所不知……”晏婉宁却面露得色,笑吟吟道:“那渡口的船坞,停了两艘废弃多年的大船,只消请城中能人巧匠修缮一二,便可经用。”   宋镇听出了话音,奇道:“此事你已周全了?”   她嫁来漳城不久,从前又是个只知道吟诗弄月的闺阁女子,宋镇倒很难想象她能在短时间内搜罗人办成了这种大事。   “妾身人微言轻,不过是借着您的名头狐假虎威罢了。”她轻轻地笑,觑着宋镇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先前康哥儿来求我,我便动了心思,只是那消息到底做不得准,也没敢同您提起。这主意是妾身妇人之见,若是您觉得不妥当,尽管将那些人遣走便是,便当是妾身花钱买了个教训。”   一番话说得宋镇极为熨帖。   他向来看重家族兴衰,因而当年花了大功夫为长子求娶阁臣家的姑娘,只可惜胡氏虽能干,却一门心思向着胡家,遇到两家有利益冲突时,权衡之下的结果不消多言。   晏氏从前风评不佳,如今看来,却是实心实意为宋家打算的,颇得他心意。   “这事你办得不错。”宋镇满意地笑了,手掌托住女子细腰往怀里揉了一把,宽袖掩住其间旖旎,却惹得娇客轻呼一声。   于是口中低声告诫:“这是在外头,婉儿可勿要失态。”   惹得女子风情款款地瞋来一眼,心头更添几分火热。   这晏氏虽有颇多献媚讨宠的勾栏之态,于此时的他心里,竟也是颇为受用的——原配发妻在世时,早已练就了一副当家主母的老辣威严之态,如今再看怀中娇靥年轻青涩之态,当真是新鲜又得宜。   宋镇把玩着那掬细腰:“往后的事便由我过目,你既然也有心,那其中一艘便用你的名义买下,届时进项便是你这小妮的。”心中却思忖着,既笼络了人来,区区两艘实在辱了宋家气度,若要大赚一笔,须得有更多的商船才是。   晏婉宁双颊如飞霞,心中却大松一口气。   宋镇此人重利,却也守着门风规矩,瞧不上她的嫁妆银子。可那丢了的钱却是有账可查的,若是不及时补齐,日后被人抖落出来免不了麻烦。她手里剩下的钱哪里还够修缮什么商船,要是宋镇不接手,此番她还得丢大脸。   幸好。   想起那拱手让人的大笔银钱,不由暗暗咬牙:日后等她拢住宋家的权柄,别让她再瞧见那歹人,否则,她定要让他们把命都交代在漳城!   *   不过是十余日的光景,整个漳城便犹如烧沸了的开水一般,咕咚咕咚地闹腾起来。   漳城内各方大商贾风云涌动,亦有不少临县坐商想来凑热闹,一场强龙与地头蛇的风云际会,在暗处里悄然发生。   外邦亦有探子悄悄打听,若有商船停靠,税银几何?   只是这漳城的父母官任期将满,似乎眼瞧着这功绩落不到他头上,问起来皆是语焉不详,托辞是朝廷未有明令不敢擅专,惹得不少人败兴而归。饶是如此,仍旧没能止住众人雨后春笋般疯涌的心思。   然而某一夜,渡口忽地杀生震天,许多年不曾在漳城上岸的海寇忽地像商量好了一般,集了百人之数,火把在夜色里燃亮了半片天。   卫所属官似乎许久没见过这场面,也吓得慌了神,一时之间竟不敢应战,派了小兵拿着令牌去府城求援,盼着能以多敌少。   百姓们吓得肝胆欲裂,瑟缩躲在家中,看着衙门的官兵身先士卒地冲了出去才稍微松了口气。   谁知海寇并未入城,只一心扫劫码头的诸多货仓,等铁骑赶到力所不逮,便又索性将带不走的点了火烧了,这才狞笑着登了船扬长而去。   听闻消息后赶到的晏康几乎目眦欲裂。   这一次侵袭,他的生丝起码有四成损失!   有心向护卫城池不力的卫所讨个说法,对方对着他们这些商贾却并无好颜色,冷着脸道:“还不知百姓有无伤亡,尔等贱商倒还记挂着些许银钱!勿要久留,否则别怪刀枪无眼!”   操着地方口音的新兵蛋子,哪里管眼前人是不是什么大行商的少主,一口大义凛然的大道理气得晏康面皮发青,却什么硬话都不敢说,只能拂袖而去。   待官兵清点伤亡情况后,晏康更是气得吐血——百姓哪里有什么损失,损失最大的就是在渡口包了众多货仓的他!那些卫所官兵迟迟不敢应战,倒是敢冲着他耍威风!   对卫所的声讨在此后的几日自是甚嚣尘上,但蒙在所有原先盯着漳城渡口的商人们心上的,是另一层更加隐晦的阴影:漳城卫如此行事,倘若日后每每他们要出海时海寇们都来劫掠一趟,他们还能安生做生意吗?   对于有意在漳城停靠的外邦商贾而言,更是惊雷一道:连漳城的安宁都无法保证,他们的商船若在海上行驶时受了侵袭,没着没落也没人救援,只怕生意做不成,还得葬身鱼腹了……   漳城卫在此事后自是受了训诫,但更让行商们绝望的还在后头。   三日后,原本对开埠一事不甚热衷的县令忽地宣布,要公布漳城对外通商的诸多细则。   众人挤在县衙前头看了半晌,皆是脸上沉沉,面色难看。   这细则,活像是皇帝陛下硬逼着县令写,对方写出来的用来应付皇恩的东西。   对外税收方面,不论材质不论物件,抽成都极高,对内,却道售卖的东西要彰显大魏风范,不可以次充好来牟取暴利,且非官商出海,对每件物什的数量都有严苛的要求。   这哪里是做生意?倒更像是皇家使臣出使属国,用无数珍奇低廉卖给甚至赐给属国,向外邦炫耀大魏国力,打肿脸充胖子的行径。   见此态势,原本在海寇侵袭一事后还心存侥幸的商贾们顿时败兴而归,对开埠一事彻底不抱希望了。   如此开埠,同只开了个朝廷允许的狗洞又有什么区别?倒还不如安安生生地做大魏境内的生意。   有人能及时抽身,有人却几近发疯。   自打海寇侵袭一事,生丝的价格便从六两银子的高价一路走低,而今日县衙张贴了告示后,更是几个时辰的功夫便几乎腰斩,跌到了二两银子的低价。   晏康脸色铁青地在书房踱来踱去,怎么也没料想到从前花团锦簇的大好局面会在短短几日内变成这样。   他恨极了那只会做表面功夫的狗官,不甘心地问长随:“方大人还有多久回京?”   长随垂首:“即便是走了,后来的县官恐怕也得数月之久才能接手。旁的州县,时隔一年才有正官上任的也是有的。且……”他犹豫着,像是不忍,但还是硬着头皮道:“除了漳城,其余的几处临海城池,与漳城的章法也别无二致。”   大魏禁海多年,在任的官员哪里干过这样的差事,或是如方维安一般懒政,或是有心也难做好,只能胡子眉毛一把抓,远离天子,更是难如津门一般事事顺利。   晏康的肩膀一下子就垮了下去,有些颓丧地抓了抓头发:“那如今,我们该如何?”   这二两银子,已经和他收购这批生丝的价格相差无几了。更遑论,他先前折损了四成,还花了大价钱包下了胡家手里的货仓,折算起来,亏的不是一星半点。   他简直想当个鹌鹑,继续坐拥许多生丝,或许日后还有涨起来脱手的机会。可长随的话却狠狠地敲在他的心上:“少主,若是不及时脱手,日后若是亏得更多……等老爷寿宴之时,只怕……”   他眼皮狠狠地跳了一下。   是啊,还有晏安宁在一旁虎视眈眈呢,这样大笔的银钱在他手里亏得越多,只怕她发难起来他在父亲面前就越难抬头……   他咬了咬牙:“尽快去寻人,将这批生丝卖出去。还有……那些货仓,也都转让出。”   没了生丝的机遇,他还得继续从旁的地方找生财之道压过晏安宁,不能将现银都固在这些如今和废弃了没什么两样的货仓上头。   到了第二日,生丝的价格竟又跌了一半。   晏康越发心慌意乱,好在很快他就用九钱银子的价格联系到了一个外地的行商,对方似乎过于乐天,还认为在生丝一道上有利可图,大手一挥便拟定了转让的契书。   他只在心里暗暗笑他是外地人不知晓行情,面上只道自己是急需银子才让利出手,哄得对方眉开眼笑,清点过后很快就拿到了卖生丝的银子。   至此,他才大松一口气。   好在算是保全了大半的本钱,不至于血本无归。卖出后看着愈发一路走低的生丝价格,他才感觉心情好了一些。看来,比他蠢的也还是大有人在嘛。   但这好心情没能维持多久,因为两方人马很快就上门来挑事了。一方是见他吃了败仗幸灾乐祸的晏安宁,另一方……竟然是听了他的话包下了一艘商船的晏婉宁。   他被两个亲生妹妹气得倒仰,更没心思去安慰泼妇般的晏婉宁——他自己尚且还割了肉,又不是存心坑害她,要怪,只能怪她爱跟风罢了。   但这两个血亲对这件事的关注让他想到了不曾踏足漳城的父亲,心中一时开始惶恐。父亲向来爱逐利,也不知此番有没有动作。若是他那时也看好漳城,囤积了些货物,那他这回也不至于太丢脸。可若是没有……   晏康心中沉沉,拿不准晏樊的心思。   父亲寿宴将至,他得做好准备,应对晏安宁的发难才是啊。   作者有话说:   笙笙友情提示:理财有风险,你不理财,财不离你!(别问,问就是曾经血本无归!) 第107章   枝头的桂花开到荼蘑之际,便到了晏樊的寿辰。   晏樊的年纪并不算老,但江州一带商贾人家素来讲排场,晏家上无尊长,作为顶梁柱的晏家家主便要挑起这撑场面的事由来。   漳城开埠一事黯淡收场,府城县城的行商们也正焦头烂额,值此良机,倒是可以多方探听消息,以图后效。   于是这一日一大早,晏家便宾客如云来,恭贺声丝竹声不绝于耳,热闹非凡。   一辆华盖翠帷马车在众人的注视下停在了晏府门前。   门前候着的一位穿金戴银的婆子立时眼前一亮,招呼着门人置下马石,又小心地扶了那人下车,一张娇艳又不失清丽的面孔便现于人前。   “这位是……”有人在人群中低低地询问,不多时便得了答案。   原是晏家老爷的嫡长女。   “便是那位在漳城同晏康斗得寸步不让的小姑娘?”   江州府历来有男女通商不忌的传统,但在外有些名声的女商贾鲜有这般年轻的。更有传闻道这晏大姑娘自幼养在京城深闺,不曾在晏老爷跟前习得一星半点的本事,如此一来,不免让人高看几分。   然而这话题并未继续太久,毕竟,据说晏家在这次的开埠之事上并未占得什么便宜。这小姑娘纵然有同男丁一争高低的胆量,却总也逃不过“输家”二字。   对这些争利的商人而言,没有太多关注的价值。   晏安宁并无心思理会旁人的观感,此刻她细眉微敛,听得郑妈妈忧心忡忡地低声道:“姑娘,前夜,那小妇不知怎的回府了,昨个儿一日,老爷也没发话赶她回庄子上去……”   能得郑妈妈这般如临大敌,偏口气又不屑轻蔑的,唯有成氏一人罢了。   “我知晓了,多谢您提醒。”她语气轻缓,眉眼之间似并无太多波动,只裙裾款摆的幅度微微加快了些,片刻后,才恢复如常。   过了垂花门,晏安宁便见到了跟在族长夫人林氏身后迎来送往的成氏。   数月不见,她似乎全然敛去了从前把持内宅的尊贵与骄傲,一袭桃红色的锦缎褙子,玉白的缃裙,亦步亦趋地跟在林氏身后,一副甘当陪衬的模样。   林氏在身侧婢女的提醒下很快也看了过来,笑着朝她招手:“可算是把你给盼来了,快过来,让伯祖母瞧瞧!”   林氏是个半百的妇人,夹杂着不少银丝的头发规规整整地梳成圆髻,发髻上斜插一对赤金寿簪,面如满月,慈眉善目。   晏安宁听了便笑着朝她福了一礼,却并未依言上前与这老太太亲近,只是安静地在一旁的亭子内落座,眸色淡淡的。   这样的场合,先前气势汹汹将成氏赶去庄子的族长却派了他家夫人带着成氏行走,显然,他们是朝成氏这一支低头了。   林氏瞧她态度客气却疏离,心间微微有些遗憾,却也没再说什么。她爹是个穷秀才,人穷志却不短,所以她从来是看不上成氏这种烟花女子的,对于自幼失恃的晏安宁,也是颇有怜爱之心,当日晏家对成氏的骤然发难,其实也有她的评议在里头起作用。   只可惜先头那位江氏是个福浅的,连个哥儿都没留下就撒手人寰……   晏家这偌大的产业,将来还不是都得落在晏康手里?那小子可不是个省油的灯,联合着他那嫁了宋家的姊妹,阴招尽出地将他们架在火上烤,她这把老骨头顶得住,可那些没出息的儿孙却是耳根子软的……   无可奈何,只得应下这一桩没脸面的事,外人瞧上去,倒像是他们家先前曲解了成氏似的。   林氏心间又气又恨,面上却早练就了泰然自若的气度,只不动声色地看了随行婢女一眼。   不多时,安然端坐的晏安宁便在糕点下头发现了一张小字条。   “拟宣康后继者也。”   她眯了眯眼睛,面无表情地将字条捏的粉碎。   是林氏的反扑?还是成氏图谋不轨的炫耀?   “大姑娘,老爷还在里头等着你给他拜寿呢!康哥儿和婉姐儿早到了,倒是你这样沉稳的性子,怎么偏就今日贪玩来迟了?”   成氏笑吟吟地走进来,话里藏针。   “是吗?既然成姨娘这般好心提醒,那就劳动您费些脚程,替我带路去寻我父亲吧。”   见那小丫头正眼都不曾瞧她,语气却熟稔地如同在吩咐一个丫鬟似的,成氏险些要压抑不住自己的脾气。想到这些时日在外头受的苦和即将发生的事情,她才生生咽下了这口气,隐而不发。   “大姑娘且跟我来。”   正堂内,晏樊高坐于主座的雕花椅上,正抚须听着下首的一双儿女说吉祥话,气氛很是和乐融融。   “老爷,大姑娘回来了。”   屋内便骤然一静,打量的目光齐刷刷地朝她扑来。   晏安宁眉眼不动,仪态恭敬地向上首的父亲行礼道贺,丝毫不理会旁人的窃窃私语。   宋镇表情复杂地望着款曲盈盈的娇影。   月余不见,她身量似乎更为纤细修长了些,浅绿的襦裙规规整整,俯身行礼时的微微晃荡衬得那腰肢杨柳般的惹人注意。   精致的眉眼,如玉的长颈,削薄的柔肩,简直令人难以移开视线。   如此美人,可惜阴差阳错未能入怀。性子上纵有千般不好,见了这娇媚颜色,也总让人心头动容,生出些别样滋味儿来。   被放肆打量的人尚未作出反应,一旁珠光宝气的晏婉宁先沉了脸色,却是未敢直接发作。   无他,前些时日她怂恿着宋镇做买卖,结果却半点便宜没能占上,若非他们手里并未积货,而是靠着商船立身,只怕今日无论她如何放低身段哀求,宋镇都万万不会以晏家女婿的身份上门来给晏樊贺寿。   越想便越恨,一恨那无名男子夺去她傍身的嫁妆,二恨朝廷消息含糊,令人混淆受骗。偏这两者皆是遥遥天边物,唯独旧恨立于眼前,碍眼得让人难以忽视。   她知宋镇是多么看重利益的人,可就是这样的人,当日却看中了身无长物的晏安宁……表面瞧像是认为她是丧妇长女好拿捏,实则还不是瞧中了她那张面皮!   便如此刻,她这位正妻便立在他身侧,他竟还那般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她!   “几日不见,长姐似乎又清减了许多……”晏婉宁语气忧虑,仿佛真在关切她似的:“身为女子在外头抛头露面实在是不像话,且生意上的事这些时日也未能有什么进展,依妹妹之见,你还是早些收收心,求父亲替你许一门亲事,在家等着发嫁便是。”   说这话时,晏婉宁似不经意地抚了抚鬓上成色上好的碧玉簪。有心之人自可看出,那是她嫁去宋家后宋镇赠与的物什。   一旁安静给晏樊奉茶的成氏便不动声色地拿帕子印了印嘴角,掩去隐秘的笑意。   要说宋家这门亲事其实她算不上满意——当过外室的人,总是想争一争名分。婉儿嫁去宋家当继室,虽也是正妻,可年节里见了宋家原配夫人的牌位,却是要执妾礼的,平白就矮了一个死人一头,这不禁令她联想到了自己的经历。   且宋家门庭复杂,宋家长子比婉儿年纪还大,她心疼女儿,当日根本就没往这方面想,只觉得宋家是个火坑,甚至还用这事故意恶心过远在京城的晏安宁。   可如今再看,她的婉儿竟这般能耐,听闻当真是将宋家夫人的威仪立起来了,连那阁老家的嫡女都在她跟前折了面子,成氏听时只觉得又惊又喜,再不挑什么不足之处。   尤其是,这门亲事还是婉儿从晏安宁手中抢过来的……那小贱人从来无利不起早,当日却乖乖地准备发嫁,可见是极中意的。   晏安宁自然听得出她是在故意刺激自己,只是她心中对此事并无嫉恨,又如何会中招?   她只觉得可笑。   一些女子的劣根性便在于此——从前瞧不过眼的东西,旁人经了手,竟就生出些千好万好的错觉来。   而她想要的东西,从不来源于旁人的评价。一双眼睛生在前头,自该自己去瞧,自己去看,继而一往无前,绝不拾人牙慧。   晏婉宁没看到对方被激怒的样子,正有些失望,却听那人温和地开口:“没什么进展?那也总比康弟前前后后赔了几万两银子要好吧?照二妹的说法,康弟这样的能耐,也该安安分分留在家中,准备娶一个能干的媳妇进门,好替他操持一二。”   闻言,头戴玉冠,意气风发的少年人面上笑容一僵,一侧手掌紧握成拳。   漳城之事是他平生最难堪的回忆,今日赴宴的宾客无人敢挂在嘴边,唯有晏安宁……   他余光瞥了一眼上首耷拉着眼皮,似乎对针锋相对的局面毫无察觉的父亲,心下稍定。   纵然在漳城吃了败仗,但父亲心中最属意的接班人还是他,若非如此,他娘也无法这么快便从庄子上回府。他心知肚明,今日寿宴上的一切,都是为了给他做面子。   “便是大魏最骁勇的将军,也难以保证长胜,行商之事,又岂能次次都占尽上风?”他反唇相讥,“若不是小弟在后托底,长姐此次不也会损失惨重么?父亲常教导我们做人要谦虚,长姐可不要因一时没争过我反倒算是占了便宜在此处逞口舌之快,不免伤了一家人的和气。”   晏安宁眉梢一挑,心中冷笑不已。   自恃得了晏樊支持,便连赔了本钱都说成勇武之举,她倒从来不知,做生意是靠莽劲儿的!   “康弟怕是想岔了,我何曾与你相争?我……”   “安宁!”   着万寿葫芦袍子的寿星忽地低喝了一声,继而淡声道:“你随我来书房,为父有话要同你交代。”   他面色看不出喜怒,晏安宁想了想,抬步跟着他去了书房,留下晏康母子三人面面相觑。   “康哥儿……”成氏似有些不放心。   晏康却拢了拢眉心,低声道:“把心放进肚子里便是!”   父亲打定了主意,便很少有人能改变。今日成氏和晏婉宁既然都被晏家下人欢欢喜喜地迎进了门,便不会有什么差错。   唯有一旁负手而立的宋镇目光微微闪烁,多看了那离去的背影一眼。   是么?   书房中。   一进门,晏樊的面色就沉了下来:“你方才想说什么?要说你施计骗了康哥儿,他手中的银钱都被赚去了么?”   少女微微睁大了眼睛,有片刻的震惊。   但很快,她就恢复了镇定。   若无手段,晏樊也不会在江州府一带屹立不倒这么些年。被他识破,也是情理之中。   “当日父亲应允我前往漳城打理生意,不是默认了我能同晏康一较高下么?如今父亲这般诘问,倒让女儿费解,但请父亲明示。”   晏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他这个长女,继承了江氏的美貌,也继承了她的聪明才干。与她相比,他悉心带在身边养大的晏康就如同朽木一般不堪打琢。   今日的宴会,她一路走来看来,岂能不明白他的意思?如今这般,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希冀他能改主意罢了。   心中的愧疚几乎将他打翻在地,然而他不能。   情形如此,若是几度反口犹豫不决,只怕反倒是害了她。   于是冷下心肠:“为父已决议将家里的生意都交到你弟弟手上,今日宾客众多,你不可再说出那些混账话来驳他的面子!”   晏安宁觉得荒谬。   “父亲既然早有主意,那晏康在我手中损兵折将之时,您为何不出面阻拦?”   “他是晏家未来的家主,一帆风顺于他而言亦不是什么好事,经此磨难,他日后行事自会更加谨慎小心。”   “这么说,您是将我看做晏康的磨刀石了?”   中年男子微微别开脸,沉声言:“你妹妹说的没错,你年岁已经不小了,该好生一门亲事才是,不该将心思放在无益的事情上。”   这话好似将少女彻底击溃,她蔑笑一声,看向他的眸中有数不清的失望:“虽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但为人父母,您也太偏心了!如今我云英未嫁,是孰之过,父亲心中莫非没有一本账吗?”   说罢,便怒气冲冲地推开门拂袖而去。   待她走后,晏樊一个趔趄,险些跌坐在地。   心腹管事眼疾手快地从暗处走出扶住了他,叹息道:“老爷,您这又是何苦?为何不将事情据实相告?倒惹得大姑娘心里记恨您。”   就在几日前,晏樊出门赴宴,在宴席上无意中听闻有人买通了地下坊市的帮闲,准备对晏安宁下手。   他悚然不已,多方打听才使手段抓住了下令的头目,对方似乎也只是受利益驱使,没怎么吃苦头便吐露了实情——竟是京城那头的贵人下的令。那人身上有一块金腰牌,是敕造之物,非宗室皇亲不可得。   晏樊哪里还能不明白呢:安宁不过是寄居阳安侯府的一位表姑娘,能开罪死的天潢贵胄,除了那位抢了她未婚夫婿的公主,又有谁呢?   他怒火中烧,却知以一介商贾之身难以抗衡,唯一可行之道,便是躲去死劫,再让安宁低调度日——他的女儿手段容貌都是上上之选,将来若是能嫁个手持兵权的武官,倒就不必再畏惧一位出嫁的公主。   如此一来,先前那番打算便只能全作空了。   但晏樊也不是好相与的脾性,他捏着扶手的手掌寸寸缩紧,冷笑道:“那混账从我手中骗了许多银钱过去,却那般辜负我晏家的掌上明珠,如今攀了高枝还得陇望蜀,为我儿惹来这样的劫祸,假以时日,定要让竖子连本带利地吐出来!”   这些年他对京城的事并非没有关注,甚至于顾昀一早便给他送过拜帖,道不日将迎娶安宁为妻。他心中又惊又喜,为顾昀打点座师同窗出了不少银子,却不料养出了一匹中山狼……   他从不忍气吞声,待他与京城那边搭上线,纵然要花费重金,也定要给那混账苦头吃!好让他知晓,莫以为尚了公主便可青云直上,仕途无忧!   管事声声应和,心中微有感慨:家主素来重利,却偏偏在大姑娘的事情上屡次破例,几乎算不计较得失,只可惜父女隔阂已久,家主也看重面子,又有成姨娘一房人在中间横亘着,彼此怨怼难解,倒是一憾事。   “走罢,今日最重要的事,尚未功成。”   晏樊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目中已恢复平静漠然。   厅堂中,晏康见晏安宁怒气冲冲地折返,与成氏对视一眼,眉目中便多了一抹隐晦的得意。   “都去迎宾楼,我有事要宣布。”淡淡地甩下一句话,晏樊便径直离开。   听得这一句,成氏等人更是心间狂喜。   看来是他们赢了!   成氏多了几条细纹的面孔上更是闪过一丝怨毒:这小贱人自打一回府便没个消停时候,恨不得将她们母子三人都拉下十八层地狱,她也由此被庄子上那些捧高踩低的仆妇作践了好一阵子……   好在,她肚子比江氏争气,生下了晏家唯一的男丁,到如今哪怕老爷心里同她有了隔阂,到底还会看在康哥儿的面子上让她回府,她养出来的婉姐儿也嫁了个积富之家做正房太太,比这被退婚也争不到家产的小贱人不知好上多少!   至此,成氏只觉得心头扬眉吐气,腰杆子前所未有的硬。   宋镇则用一种怜悯的目光打量着抿着唇紧跟上去,并未多看他们一眼的少女。   纵使遇此绝境,身姿却笔直得如同荒原上的桦树,偏生了一张柔美明媚的面孔,如同坊间小调里误入凡间灵力全无的仙子,难免让人生出亵渎之意。   他心头暗暗思忖:这姑娘生得美貌,脾气却硬了些,如今在家里被压得抬不起头,若是肯在他跟前服软,他倒是可以考虑大发慈悲地迎她入府为良妾……   迎宾楼是晏府的花厅,内设一座戏台子,每逢宴请宾客,此处便是锣鼓喧天,铿锵不休。   江州府民风开放,对男女大防的禁忌远不如京城森严,故而今日晏樊寿辰,此处便分东西设男女坐席,一道品鉴这妙音班的戏曲。   列座上首的是江州府知府窦辽的夫人吴氏,她穿了件大红妆花褙子,头戴赤金镶祖母绿的大花,面色红润,风采熠熠。   此刻吴氏正被人众星拱月似的围着说笑,右手边的那位妇人,正是当日晏安宁“大婚”时为她净面的吴大太太。   见晏家诸人来了,吴大太太手里的湘妃扇略停了停,附耳对吴氏道了几句,后者探究的目光便打了过来。   晏婉宁注意到了这一点,脸上就多了几分心虚。   旁的人不清楚那日出嫁的究竟是晏家哪位姑娘,可这位吴大太太却是一清二楚的。她是全福人,在江州府因着和知府大人的姻亲关系素有盛名,晏婉宁当日下手,也未敢蒙骗她,而是待蒙上了盖头才偷梁换柱的。   晏樊看到吴氏,表情亦有些意外。   他与窦辽并没有什么过深的交情,倒是与上一任的知府来往密切。当时窦辽上任,还特意给了他这等商贾下马威,不过历朝历代的商者在朝廷官员面前都得矮上一头,他也习以为常,放低了姿态一段时间,也就过去了。   可今日这样的场合,窦辽让他的夫人吴氏来给他做面子,他还真是意想不到。   淡淡看了成氏一眼,颇为不满连此事都未曾特意通报——可成氏此时却是满心欢喜地轻一脚重一脚,哪里还能注意到这样的细节?   晏樊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那股郁卒之气又卷土重来:这么些年了,到底还是上不得台面,轻重缓急都不知晓。若是他提前知道了,或许能打探窦辽的来意,做成一笔划算的交易,可这会儿才瞧见,只怕是失了先机,只能暗自不安——至于男宾那边,他倒是没有听说窦辽来访。   吴氏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含笑朝着这个方向致意,晏樊不敢怠慢,亦微微屈身行礼。   晏婉宁得意地一笑。   她今日比成氏心思细腻些,自能体会到窦家与往日的不同。只是照她看来,这全然是她嫁给了宋镇的缘故。毕竟,宋家的姻亲可是贵为阁老的胡家,窦辽区区一知府,根本不够看。若非如此,从前怎么从不见眼高于顶的窦夫人上门来?   哪知宋镇却忽地甩开了她,上前对吴氏嘘寒问暖。   “先前送去府上的葡萄,不知大人同夫人用得可还满意?”   晏婉宁脸上的笑容僵住。   先前送到她们府上的时令葡萄,没进内院就少了一多半,她还以为宋镇是送去胡家了,却没想到是拿去讨好窦家了。   宋镇却没心思去管她的小心思。   他心里门清,他们家纵然娶了所谓的胡家嫡女为妇,可胡家在京城,也只不过是近十来年的新贵。而窦辽的母亲,却出身百年簪缨的世家秦家,与当今首辅的母亲也是嫡亲的堂姐妹。   窦辽有这样的靠山,自然全然不把江州府的一众商贾看在眼里,吴氏能在此处现身,也绝不会是看在他的面子上。   这让他不禁有了一丝好奇,晏樊究竟是什么时候同窦家搭上话的?   轻慢随意的态度不自觉收敛了几分。   晏樊则已无暇他顾,待戏台上散了场,他立于上首,高声道:“诸位远道而来,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海涵。今日晏某过寿,来者皆是客,值此良机,晏某欲要与诸君同乐,宣布一喜事……”   话至此,忽有小厮匆匆忙忙奔进来,打断了话头:“老爷,府城衙役前来报信,知府大人莅临了!”   正竖起耳朵细听的众宾静了静,不多时便响起低低的窃窃私语。   窦辽就任江州府知府的这几年,他们还是头一次在商贾人家的宴会上见他出席呢!看来,晏家家主果真是有几分能耐的。   众人自是艳羡不已,晏樊的眉峰却微微聚拢。   吴氏来了也就罢了,若说窦辽也有事想求,他是半点不信的。   莫非是来者不善?   却不容慢待,面上撑起笑脸像众宾致歉,亲自出门去迎贵客。   临门一脚却被人阻断,成氏脸上不禁闪过不满,但想到窦辽与晏家交好,将来对晏康也大有益处,这才拉着晏康,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锣鼓铿锵间,一顶银顶青檐黑帷八人抬官轿停在晏府门前,晏樊正要上前行礼,余光忽见后头还停了一顶,一时怔住。   却见窦辽撩袍端带自轿中走出,脚下生风地朝他这头走来,晏樊还未言语,便见前者微躬着腰,竟是替前头那位做打帘的活计,不免吃了一惊。   窦辽素来心高气傲又颇有才干,这江州府的地界,只怕胡宗亲临都不一定能得这位一个笑脸,这轿中究竟是何人,竟能让一府长官作此等谦卑之态?   轿中人信步走出,却并未着官服。那人身形高大清梧,神情不怒自威,侧耳听窦辽低声说什么时,目光含了笑意,便又像个温润雅致的文士。   窦辽这才看向等候的晏樊,道:“这是我大魏朝顾相爷,晏老爷该行礼拜见才是。”   晏樊的心猛地一沉。   能被称为顾相爷的,举朝只有一位。便是他这与庙堂毫无联系的商贾,也知道对方的威名。   可堂堂一朝首辅,不在京城坐高台,跑到这小小的江州府,甚至是小小的晏家,是要做什么?   若是旁人,晏樊只怕要疑心对方是在诓骗他,可介绍的人却是同顾相爷有表亲关系的窦辽,情形自是不容置疑。   此刻他却并没有趋炎附势的念头,脑子里盘桓的全是一个念头:莫非,这位顾相爷为了成全已经嫁为顾家妇的公主的心愿,竟也要刁难于他可怜的安宁么?   他心中陡然升起难言的愤怒。   纵然对方位高权重,可如此咄咄逼人,是否也欺人太甚了?   于是木着脸草草行了一礼,语气生硬道:“不知相爷莅临寒舍,有何指教?”   窦辽眉头一皱。   这晏樊从前他也见过,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场面人,怎么今日对着朝廷一品大员,竟敢如此放诞无礼?   正欲呵斥,回首却见顾文堂似乎并未放在心上,视线投向别处。   晏安宁正由侍女扶着过门槛,一副伤心生气的模样,视线对上的瞬间,却怔愣在原地,旋即敛了神情,腰肢抻得挺直。   可爱得要命。   “数月不见,晏姑娘似乎消瘦了些。”   晏安宁眉梢微抬,有些想笑。   这人道惯会做戏,什么数月不见,他们明明昨日才见过……   窦辽怔了怔,看看那姝色无双的美人,又看看负手而立神情温煦的顾文堂,仿佛忽然明白了什么,遂退后一步,缄默无言。   倒是晏樊顿时如炸了毛的刺猬一般,警惕地退后挡在晏安宁跟前,面色不善地道:“顾相爷,小女不过一介弱质女流,所知所为不免浅薄,往日里若是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还请相爷同顾府的贵人们高抬贵手,日后我们一家,自然会低调度日。”   这话说得姿态很低,让人挑不出错,可晏樊的神情却像个护犊子的豹子,攻击性溢于言表。   窦辽暗自咬了咬牙。   从姻亲关系上论,他是顾文堂的表哥,可他也从来不敢在他面前摆什么架子。晏樊不过区区一商贾,纵然生了个好女儿被顾文堂看中,也不必这般拿大吧?倒像顾家是什么洪水猛兽似的。   成氏闻言心底却暗暗一惊。   这小贱人莫非不止被退了婚,还开罪了顾家的贵人们?那岂不是要惹来滔天大祸!   她忙大着胆子上前道:“大人,这安宁姑娘十几年都未曾养在我们晏家,若是闯下什么祸事,您大人有大量,也不该来寻晏家的麻烦呀!”   她的一双儿女颇有出息,可不能被这小贱人给拖累了!   可话音刚落,便见那温润含笑的男子蓦然眉眼锋利起来,淡声问:“你是何人?本官可曾准允你答话?”   晏樊也骤然变了脸色。   顾家人违背诺言退婚,他与安宁算是苦主,大庭广众下怠慢一二也无妨,可成氏不过是他一妾室,出身还那样卑贱,如此大放厥词,道顾相爷如何不该,却是实打实地犯了亲有尊卑,位有上下的忌讳的。若是要较真,拖去打上三十杖都是合情合理的。   于是怒道:“混账东西!你不过一贱籍出身,这里哪里有你说话的份儿?来人,将成姨娘带回后院佛堂闭门思过,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许放她出来!”   成氏傻了眼。   晏樊还从未在外人面前这样说过她,更遑论今日是她康儿的大日子,他怎么能当着众宾的面这样下她的面子?竟对那小贱人那般护短!他难道瞧不出,护着晏安宁只会让他们一家走上死路吗?   被五大三粗的婆子拖下去的成氏眼神如同淬了毒,恨不得生吃了晏安宁,晏康见状也是脸色发白,却未敢多言:活了这么多年,他还是头一次见到一品大官,往日里区区知府便能压得他们抬不起头,如今面前那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哪里还能升得起与其作对的心思呢?   待周遭恢复静谧,顾文堂方抬眼看过去,语气温和:“晏老爷所言差矣。”   晏樊心头一紧:他话都说到那份上了,难不成这堂堂一品大员还要置安宁于死地?   却听那人扬声道:“顾某正是知晓晏家大姑娘才貌双全,学识渊博,偶见之下心生钦慕,正值高堂年事已高,相府无人掌管中馈,膝下又无香火传承,故而今日想趁着晏老爷的好日子,上门求娶晏家长女为妻,以期佳偶,共许白头。” 第108章   如临大敌的晏樊愣住了,茫然地望着那镇定自若的高官。   是他耳朵出问题了么?这顾相爷竟然不是来寻麻烦的,而是来求娶他家安宁做正室的?   人群中亦有吸气声此起彼伏。   窦辽看不下去了,轻咳一声,提示走神的晏樊道:“晏老爷,这可是打着灯笼都难寻的好亲事,您难不成还不放心将女儿嫁给相爷不成?”   晏樊这才如梦初醒,眼中惊骇很快转为欣喜,连声道:“还请相爷至我书房一叙。”   顾文堂眉眼淡含笑意,几句话之间似乎又恢复了温和儒雅的模样,但方才雷霆一怒的压迫感还在众人眼前,因而这平地惊雷般的一席话下来,旁观者皆是鸦雀无声,不敢擅自搭话。   人群中,晏婉宁面上血色褪尽,满目不可置信。   怎么可能,当朝首辅,那样高高在上的人,怎么可能会看上晏安宁?   她不敢置信自己竟然在嫁娶之事上输给了她,踮着脚往那头望想要瞧清对方的面容,可方才成氏那一闹,早有重兵将那贵人周遭围了起来,她只是依稀能瞧见那人的侧脸,倒是有些面熟。   晏安宁则低垂下眉眼,做出羞赧神情,等那人低笑着走远,不轻不重地瞪了穗儿一眼。   告密者讪笑一声,心虚地垂下了头。   这时晏康抿着嘴走近了,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怪道长姐在京城的生意做得那般如火如荼,原是好风凭借力,倒是让小弟领教。”   顾文堂求娶之言一出,他便知自己是彻头彻尾地输了。   笼络上了这样的男子,他对上晏安宁,将再无半点胜算。他不甘心,自己竟然输给了区区一介女子!   晏安宁听着他这阴阳怪气的话,唇角闪过一抹嘲讽。   她看了招儿一眼,后者立刻从腰间拿出了一个香囊。   晏康愣了愣,旋即猛地睁大了眼睛。   “你……那个行商,是你的人?”那香囊,分明是当日他与那行商交接时,对方用来装契书的,如今,却凭空出现在了晏安宁的手上。   女子声音温婉柔和,听者却如坠冰窟:“康弟,技不如人,就要愿赌服输。你高价截下我的货,没几日又低价卖出去,折腾来折腾去,又是何苦呢?只消再等上几日……形势只怕就大不相同了呢。”   晏康猛地看向她,忽地明白了过来。   原来,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圈套!打从一开始,她就是故意让自己中计,让自己亏上许多银两还将辛苦搜罗来的货物拱手让于她……且听她这口风,似乎漳城一事还有转圜余地。   若这话放在先前,他定然疑她是得了失心疯,可见了顾文堂,再离奇的事他也觉得不足为奇了。   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像个唱独角戏的丑角,沾沾自喜时,丝毫没有注意到对方的铡刀已经从天而至。   如同被抽去了七魂六魄,再无意气风发的余地。   *   小厮斟上茶来,顾文堂只接过放置在一旁,表情沉静。   晏樊似犹还在梦中,恍惚片刻才低声问:“敢问相爷,方才在众人面前所言,当真吗?”   “本官向来言出必行,怎么,晏老爷是不满意这门亲事吗?”他声音淡淡的,比起在外头,多了几分疏离。   “怎么会?相爷是肱股之臣,朝廷栋梁,谁家的女儿嫁与您,都是家门幸事。小女能得您看中,自然是她的福分。”   晕晕乎乎间,恭维的话如本能般道出,丝毫没注意到顾文堂的态度。   “既然如此,不如早早定下婚期,届时老夫定然办得热闹体面,不会堕了顾家的面子……”晏樊兴奋地建议,他还从没有料想过,他能成为当朝首辅的丈人,这可真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   “不行。”   那人冷漠的声音却将他美好的幻想打断,晏樊愣了愣,不解地看过去。   顾文堂转动着手上的佛珠手串,语气生硬道:“今日一见,晏老爷家宅不宁,任由一娼妓作威作福骑在嫡女头上,如若在晏家成亲,晏老爷该不会还妄图让本官将那娼妓认作长辈罢?”   安宁先前便在这府邸穿过一次嫁衣,纵然是做戏,他仍旧心里厌烦此处。他们的大好日子,自然不能有一丁点的不好的。   晏樊这才注意到,自打进了书房,这位顾相爷再无在人前的客气,对他的自称,也始终是本官。   他心里也怨怪成氏开罪了这贵人,可能与顾家结亲,却不能在晏家办喜事,这将他的面子又置于何地?   “可安宁是老夫亲女,送女出嫁的规矩,是写在大魏律法里的,难不成相爷也要剥夺吗?”   “这是人之常情不假,只是江陵一去京城,路途甚远,晏老爷难道忍心看安宁穿着嫁衣路上奔波?安宁的大姨夫杜浔如今官拜工部郎中,若是能从杜家出嫁,本官认为更为适宜些。”   闻言,晏樊怔了怔。   自打江氏去世,他就没有再同江家的两位姨姐小姨打过交道,倒是不知杜浔竟然已经做到了京官,还在工部当差。   若是从江陵出嫁,安宁在众人眼中便只是个商贾女,可若是从杜家发嫁,那就是正儿八经的官家小姐了。   他沉默了良久,终是点头答应:“相爷说得有理,那边这样办吧。”   当年若是安宁能嫁给顾昀,他也是打算直接让她在京城出嫁的,免得江陵这头拖她的后腿。如今,她有了更好的去处,他这个当爹的没什么能做的,舍弃些面子,倒也无妨。   顾文堂面上的神情便松快了些,道:“晏老爷是聪明人,这是再好不过了。”   见他要走,晏樊咬了咬牙,忽地问:“尊卑有别,这话我本不该问,只是为人父母,不免要为孩子做打算庡㳸。相爷,我还是想问一句,你待我家安宁,是真心的吗?”   一本万利的事情,他本不该迟疑,可见顾文堂对他淡漠疏离的态度,他又开始疑心是否他娶安宁是另有打算,才会如此不给他情面。   “相爷,您应也知晓,我家安宁从前同你家的顾五少爷议过亲,不知您,心里是否在意在陈年旧事?再有,您的侄媳公主殿下对我家安宁满怀恶意,不知您可能在皇权之下,护她周全?”   若是瞧不上他家的门第才让安宁从京城发嫁,这般的好面子,说不准日后也会因为旧事重提夫妻不睦,届时深宅大院,他纵然有心帮长女,恐怕也是无能为力。   顾文堂停住脚步,露出了踏入书房后的第一个笑容。   “那丫头在我跟前,从来都是大方自若的,唯有那一回你派了下人去接她,才瞧见她哭得那般伤心……晏老爷,说实话,我半点不想认您这个岳丈大人,不因门户之见,只因您让她受了诸多委屈——每逢雷雨之夜,她便梦魇缠身,难以入眠,只怕您也不知晓吧?只可惜,骨肉亲情难以割舍,她心里头一直很在意您的关心,故而我来了这一趟。”   说到不想认他为岳丈时,晏樊面上闪过一抹愤怒,可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瞬间沉默了下来。   “所以,惠乐殿下要害她的消息,是我放到您手中的。若是您心里只图利益,那我会直接将她带走,此生都不会让她再回这个伤心地。幸好,您还算顾念父女亲情,大是大非面前没有糊涂,也正因如此,您才有了这个进京观礼的机会。”   他抬起眼,不疾不徐道:“花费诸多心力,不过是想看她展颜,所以晏老爷不必做无谓的担心,我要娶她,自然是要与她共度白头的。”   语毕,不愿再多说,转身离开了书房。   留下晏樊怔怔出神。   雷雨夜的梦魇么?   他走到书案前,望着那副栩栩如生的画像,忽地落下两行泪来。   是他对不住安宁。   ……   菩提树下,晏安宁微微仰着头,望着葱茏的叶片间累累的果实。   有人走近了她,宽大手掌轻拂去落在她发梢间的绿叶。   晏安宁便笑着看他。   “这树,是我母亲十余年前亲手种下的。听家里的下人说,往年莫说是结果,便是连开花也是没有的。”   顾文堂抬首看了片刻,悄无声息地拉住了她的手,温和道:“草木有灵,或许是故人也在为你我开怀。”   觑见她眉眼平和神色,到底有些不解,遂问:“听闻你受了委屈,怎么这般快地就开怀了?”   “不是有人替我撑腰了么?”   她明眸弯如新月,定定地望着他,头一次没有在外头矜持,而是握紧了二人相连的手,轻轻将脸贴在他胸膛上。   她从来不知,原来晏樊暗地里还给过顾昀资助。   原来,她不是父亲随时都能舍弃的猫狗啊。   附耳听见晏樊与管事交谈时她良久没有回过神来,只面上装作愠怒模样,直到他误以为顾文堂来者不善想也没想地挡在她前头,她才有了一丝实感。   而这些,若无眼前这个人,她都无从知晓。   他曾言她是他的一缕光,他又何尝不是她的救赎呢?   今日之事,想来也有他故意为之误导父亲的因由在,否则后者不会反应那么大。   顾文堂轻轻地替她将落在肩头的青丝拢平,眸色渐深。   她既在意晏家的事,那他便将晏家变成无论何时都欢迎她归来的真正意义上的娘家便是。只要她欢喜,那便什么都好。   树荫下,光晕缱绻地洒落在二人面上。   正是好时节。   作者有话说: 正文到此结束,大婚、婚后日常、配角人生以及前世今生的一些小故事准备放在番外,非常感谢各位读者一路走来的陪伴,很抱歉因为写这本书时经历了太多事情难以保持更新,新书筹备时会多存稿避免这种情况,再次拜谢各位的支持,我们番外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