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女重生发家日常》   作者: 绿豆红汤   简介:   杨柳在村西边山脚下的堰塘里当了五年的水鬼,堰底的王八什么时辰下的蛋她比母鳖还清楚。   就像那个夏天会下水洗澡的男人,下颌上的一星黑痣,后腰上的青色胎记,小腿骨上淡白的伤疤,她可能比他老娘还清楚形状。   *   死过一次,杨柳被家里亲人伤了心,她死后家里人捞了一笔银子,却只有赔钱的堰塘主人每年会掏沓火纸烧给她。   看了他的身子要为人家负责啊,嫁给他,山脚下的堰塘就是她的了,她来养鱼,败家男人来给她当撑腰的、巡夜的、抓贼的……   山脚下的堰里养鱼种藕,山上养猪养鸡养鸭,包山开堰,再养两个胖娃娃。   【注1】本文只有女主当过水鬼,不会出现其他的鬼   【注2】鬼魂状态只出现在第一章 ,其余内容都是人,正常古言   内容标签: 励志人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杨柳,程石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当过水鬼,现在是人   立意:凡是过往,皆成序章   ​ 第一章   仲夏炎炎,风里带的都是闷热的气息,被日头炙烤的树木繁叶到了晚上才稍许精神了些。   风吹过堰塘,湿润的水汽刮向山间,覆在草头叶下,一路泽泽攀升,隐约有了起雾的架势。   山深树密叶青,恰逢浓重黑天,山下的农家皆已熄了烛火,老老少少摇着蒲扇躺在竹床上纳凉歇息,闭着眼不见愈发阴沉青黑的高山密林。   杨柳半坐在水面,倚着下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两臂远的男人,水花四溅间他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一头乌黑粗硬的头发随着他的起落盖住了脸。   “你现在比我更像个水鬼。”她轻声嘀咕,看男人游远了她也跟了上去,担忧道:“别往前游了,知道你水性好,但前面有个深坑,你万一失了力我可没法喊人来救你。到时候也像我,成了离不了水的鬼。”   话刚落,男人便掉头往岸边游,朦胧的月色洒在浸了水的脊背上,拨水的手臂带动肩甲的肌肉起伏,对于待嫁的黄花闺女来说,这不可言说的一幕太羞人了。   杨柳抿嘴一笑,撵上去抬手抚过,自然什么都碰不到,她也不在意,收回手偏头看神色放松的男人,自言自语道:“莫不是你能听见我说话?那我不该提醒你的,你若淹死在水里,我俩也能做对鬼夫妻,不枉我看了你的身子。”   男人脚踩湿泥,大半截身子露出水面,一步一步往岸上走,拧发的水珠穿过杨柳透明的身子滴在水面上噼啪作响。   岸边的石头上放着干爽的衣裳,她知道他接下来要干什么,头一次是无意撞见,如今已经隔了一年了,那一坨还记忆犹新。她转过身捂住没有温度的脸,娇斥道:“你这浑人忒不讲究,也就是我做鬼了,否则你污了我的眼可得娶我进你家门。”   岸上起了脚步声,男人攥着一团还在滴水的短裤沿着小路往山下走,乌黑的头发不伦不类的用棉布巾子包在头上,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小调。   “哎!这几天有偷鱼的,你今晚别走了,我陪你捉贼。”杨柳见他离开才想起正事,恨恨道:“不知道哪个村的,隔三差五来撒网偷鱼,坏了良心。”   她离不了水,站在半陷水中的石头上看男人穿了衣裳越走越远,明知他听不见,还不死心大喊:“要下暴雨了,堰里的水要放,不然漫坡了,鱼都跑了。”   成了水鬼后她对空气里水汽的变化特别敏感,早在傍晚时她就察觉到要变天了,现在果然已经起了水雾。   男人的身影再也看不见,杨柳改站为坐,抱着双腿看着远处发呆,山里有野鸟时不时的夜鸣声,也有兔子啃食草籽的啮啮声,更多的是树叶摇晃的沙沙声。   直到记忆里的村庄传来短促的狗叫,她转身踏进水里。   人已经安全到家了。   不可避免的,她想到她的家,她的家在村东头,离这个山脚下的堰塘很远,远到她死了五年,日日夜夜不阖眼也不曾见一个血脉亲人路过。   罢了罢了,她深深吸了口气,踏着水去看她的鱼鳖。她初来的那一年,堰里只有两只鳖,一公一母,到了今天已经有了八十九只,每一只她都取了名,也辨认的清。   水面浮出不少鱼,嘴巴一张一阖地呼吸,杨柳从水面路过丝毫没惊动它们,她看到那只少个眼珠的鱼,是前段时间从渔网里挣脱刮掉的,还有那个断了尾巴的,小时候差点被黑鱼吞吃入腹。   多数的鱼她都认识,她这些年就是靠跟鱼鳖打交道打发时间的,但也只是她能看见它们,它们对她的存在毫无察觉。   看了鱼数了鳖,她又忙活着看堰口。   仲夏天,雨如川,前些天下过一仗雨,堰里的水已经快漫过塘,放水口堵着的泥沙已经被泡得松动,那个糊涂男人也没来检查修补过。   “今晚你们都知趣些,别往放水口凑。”   她同鱼一样把脑袋探出水面半浮着,苦恼的随着水波晃动,眼看着天上的星子暗淡,月亮隐入云层,感受着空气里越发厚重的水汽,也不再心存侥幸。   心想主人家都不在乎,她一个水鬼操什么心。   雨滴落下时,杨柳仰躺在水面上,举起手看风雨裹挟着青绿的树叶穿透她落在水里,又随着水波飘远,她脚上一蹬撵了上去,轻飘飘地压在树叶上,回味着记忆里树的味道、草的味道、黑泥的味道……   雨越下越大,山上的雨水也沿着水沟淌了下来,越来越多的树叶草渣流进堰里,顺着打转的水波聚成一团,杨柳在其中看见了各色鸟羽、兔毛、鸡翎。   下雨天给堰塘带来了活水,也给她疲乏无聊的生活带来一丝惊喜和生气,她的生活很沉闷,一场风一仗雨都能让她高兴一阵。   这个堰淹死过人,又在山脚下,村里人鲜少从这里走,就是进山也有意绕过这个晦气的地方,一年里她看到过的人还没手指多。也就程石那个男人不讲究,敢在炎热的夏夜下水洗澡,真是胆大。   有他过来,她才有了能说话的人,也开了眼长了见识,嘻嘻。   ……   堰里的水漫过放水口,鱼顺着水流跳过堵着的泥沙落进水沟里,摆着尾巴欢快地跑了。杨柳抱臂站在一边看着,每跑一条肥鱼她都心疼得直抽气。   “我的鱼!都是我养的!都跑了!杀千刀的快来堵堰口!”   “豁尾巴,你也要跑!”   “……”   “跑吧跑吧,我也跑了算了。”她试着抬腿跨过放水口,毫无意外她迈不过去。   天色半明,远处有了脚步声,不算陌生的脚步声让她愤怒,偷鱼的都比那个懒男人清楚堰塘的状况。   两个男人在放水口拉了张网,半柱香的功夫就满了网。   “大哥快走,这堵着的泥沙要被冲塌了。”   “该多带张网的,程家那小子就是做惯了少爷,这口好堰放他手上糟蹋了,多肥的鱼啊!”   杨柳眼睁睁看俩男人抬着沉甸甸的一网鱼爬上岸,恨不得拽着他们的脖子把鱼夺回来。   “都是我的鱼!我的鱼!”   “来人呐,有贼偷鱼!”   “砰”的一声,泡松散的泥沙口被冲塌了,堰里的水混着挤挤挨挨的鱼一起涌了下去,杨柳急得想去堵,怎么捞都捞不到,心疼的面目扭曲。   “程石!挨千刀的懒货!你赔我的鱼!我养了五年的鱼!”   这时她再也想不起这个男人的好,哪怕他年年在她的忌日过来给她烧纸。   天色半明,早起的人总算发现西边山脚下的堰垮了,村长带着人先跑来,下堰抬了只有一角还露出水面的石头堵在堰口。这时程石才戴着斗笠跑来,见状甩了斗笠搂起袖子跟村民一起挖泥堵水。   “鱼都跑一半了你才来。”杨柳恼火,都是她看着长大的鱼,可心疼死她了。   “程石,上次下雨过后你没修补堰口?”村长问,“这下堰里的鱼恐怕跑了不少啊。”   “我也不懂,不知道要修补堰口,往年都是老仆在操心。”男人拽了两条草茎一搓,随手绑住散下来的头发,笑着说:“就是给你们添麻烦了,天还没亮就来帮我补堰口。跑的鱼也就在沟里田里,村里人逮回去吃了也补补身子,便宜不出外,跑了便跑了。”   “啊啊啊啊啊!”杨柳气得从水里飘了起来,重重朝男人捶了一拳,“就你大方就你大方,那是你的鱼?我的!我的!我养大的!”   “轰!”   闪电先雷声一步劈了下来,众人仰头看天时被刺得闭了眼,没人发现半空中有一个人影显形又消失了。   闪电在离水面半臂高的地方骤然停歇,站在水里的男人一个也没受伤,但都吓得半死。   “好险好险,差一点被劈死了。”   程石也是心有余悸,“都别忙了,等雨停天晴了我请人过来弄。”拎了铁锹先一步蹬着湿泥上岸。   人走后雨未停,堵上的石头和湿泥又被冲塌,肥硕的鱼顺水而下。   到天晴时,堰里的水只余一半,堰底露出来的碎石上有鳖趴在上面晒太阳。   ——   杨柳有意识的时候先听到孩子的哇哇哭,还没睁眼她先思索莫不是已经投胎出娘肚了?   “小妹!娘,小柳这是怎么了?发羊癫疯了?”   在妇人的手打上脸前,杨柳睁了眼,入眼的是她娘和大姐,哇哇哭的小孩是她外甥,还不等想明白,身上的抽搐先唤醒了神。   原来鬼被闪电劈也会疼啊,可疼死她了。   贼老天,死了还不放过她,她又没说过什么泄露天机的话!   “嚯,你在作啥怪,吓死老娘了。”杨母朝她肩上拍一巴掌,嘀咕道:“不是羊癫疯吧?我们家没人有这病啊。”   杨柳听到声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放声大哭,“我死了你怎么不去看我?见面还打我,我是不是你生的?拿了银子连我被人害死的都不追究了。”   杨母和杨大姐都被她吓了一跳,“死丫头睡迷糊了?什么死不死的?多大的丫头了还哭成这德行。”   杨母出去拿了条湿巾子,进屋蒙在她脸上,“这下可醒神了?做噩梦了?还是谁在念叨你?赶明儿让你爹带你去给你爷奶祖宗烧烧纸念叨念叨。”   沁凉的巾子盖在脸上,杨柳惊得张大了嘴,摸了摸自己再握住她娘的手,热的!摸得到!有感觉!   她又活了?   她当了五年的水鬼又活了!   “我做噩梦了。”她立马改口,坐起来拿帕子擦干眼泪,垂着眼扯了个笑,半真半假地说:“我做梦梦见被人打昏扔水里淹死了,吓死我了,醒了没回过神。”   “怎么做个这梦?”杨大姐皱眉,“娘,你烧碗符水给小柳喝”。   又拉着杨柳出门,“你出去到日头底下晒晒,祛祛晦。”   时隔五年,她总算能感受到太阳炙热的温度,杨柳听话的搬了椅子坐在日头下面晒。   卧在檐下吐舌头的大黑狗,在院子里刨土找食的母鸡,被吓得躲着她走的小外甥,洗了青瓜喊她吃的大姐,就连从额角淌下来的汗,一切都让她新奇。   “别晒傻了,让你晒一会儿不是晒半天。”杨大姐把青瓜给她,错眼打量她,“怎么笑得傻兮兮的?”   “我高兴。”杨柳咔擦咔擦嚼着青瓜,“真好吃啊。”   “傻样儿,年年都有的东西。”   作者有话说:   下本开《渔家女》   “海珠,阿娘把冬珠和风平就托给你了,你于叔只接受我带走一个孩子。”   申海珠乍有意识就听到了这么一句话,她闹不清情况,恍恍惚惚地点头,等女人抱小孩离开,她才反应过来,她被托孤了。   父死母改嫁,还留两个拖油瓶,这就是申海珠穿来时这具身体的家庭情况。   行吧,借用原主的身体活命,给人家养弟妹也是应该的。这里地处沿海,她又身怀异世跟来的灵泽珠,能在水下呼吸,养两个孩子还是能养活的。   修补了申父留下的渔船,海珠掌舵出海捕捞,别人撒网拉鱼,她直接跳进海里用网兜舀。   龙虾、梭子蟹、青蟹、花蟹、帝王蟹、面包蟹……她要抓着秋天的尾巴尝尽各种味道。   干贝花蛤炖汤煮虾丸、蟹肉炒米熬粥、清蒸蟹、糟蟹、蟹粉煲、橙齑蟹……海珠吃的意犹未尽,而两个弟妹却愁苦着脸。   “阿姐,今天又吃这硬壳子啊。”冬珠受不了了,她都吃八年了,早就吃厌了。   又?海珠听出妹妹话里的嫌弃,真不是凡尔赛?她生活的年代海里的鱼虾都变异了,她看留存的视频馋的流口水也只能忍着。   “再吃一顿,我明天留几条海鱼不卖。”今天的吃法她已经想好了,吃不到嘴她会不开心的。   开渔期潜海捕捞,休渔期开个小馆做做美食造福街坊邻居。闲了再去海里给大海龟清理龟壳上的藤壶,从虎鲸手里救下当球抛的海豚、海豹、魔鬼鱼……海珠的海边生活过得美滋滋的。   【注】有男主,但感情线晚。 第二章   暑气稍稍消退,屋里的三个男人穿着青褐色的短打相继出来进灶房舀水喝。杨父年不过四十,长子还未娶妇,长年伺候庄稼已经累弯了腰,面上黝黑,神色严肃,眼角嘴角有深深的褶子。   他灌了一肚子凉水长吁一口气,皱眉问:“大晌午的不睡觉在说什么?闹哄哄的吵得人头疼。”   杨大姐起身去给她男人打水洗脸,话由杨母说:“是二丫头魇着了,等插完秧你带她去给爹娘祖宗烧烧纸念叨念叨。”   “梦见啥了?”杨大哥好奇。   杨柳抬头瞅了眼大哥,目含委屈,眨眼间又掩了去,垂首低声说:“梦见我进山的时候被人从背后打晕又扔水里给淹死了。”   杨老大看小妹这无精打采的样子还以为是她吓着了还没缓过来,伸手拍了拍她的头,安慰道:“梦都是假的,我小妹长得俏生生的,一看就不是短命相。”   杨柳听不得这亲近的话,越是这样越是勾起她心底的不愤不甘,是啊,多好的兄弟姐妹啊,为什么看出她是被人害死的还不为她讨公道?   见她捂脸抽噎,杨老大有些无措,转而问:“树根呢?又跑出去摸鱼去了?”   杨树比杨柳小两岁,这姐弟俩整日凑一起,感情最要好,那小子是个脸厚的,最会拿贴心话哄人。   杨父搓了搓眉头,压着嗓子说:“行了,等晚上收工了我就带你去。”紧跟着抬脚出去,招呼女婿和儿子下地。   “扁担和筐我们都拿走了,你们把水和草帽都拿上。”   杨母和杨大姐也不磨蹭,嘱咐杨柳等日头下去了再去田里,她正是要说亲的年纪,不能晒得黑黄黑黄的。   “哎,我晓得了。”杨柳看小外甥也颠着短腿跟着出门,看着他才想起了今时是何年,这年年初她才过了十六岁,离她遇害还有一年。   家里只有她一个人,杨柳很快平息了颓丧的情绪,洗了把脸在家里家外转悠,看猪圈里没水了,从井里提了两桶水上来,一桶泼猪身上,一桶倒猪槽里。猪是农家的宝,能不能过个好年全指望它了。   院子里还晒着蔫巴巴泛着青色的艾蒿,土墙上插着一把豁了口的镰刀,端午前后家家户户都会割艾蒿回来,晒干了卖给药铺。   杨柳提了筐拿了镰刀,戴上她自己编的草帽,喊上大黑狗锁了门往外去。   正是农忙,只有小孩在村里游荡,挖了泥坐在青石板上摔泥巴炮。杨柳见了心里生痒,带着狗凑过去,看了一会儿放下竹筐,挽了挽袖子,“能不能捎上我,我也玩一会。”   “柳姑,你都这么大了还玩泥巴炮?我娘说你都在找婆家了。”   杨柳盯了他两眼,才想起来这是老杨家的孩子,跟她是同族。是自家人就好说话了,她自顾自蹲下揪了坨泥,初初动作有些生疏,泥炮的底被抠破了。   “噫!”   “噫什么?信不信我能摔个最大的泥炮?”   “嘁。”   这帮臭孩子,杨柳不服气,要让他们看看她的厉害,嘴上也不服输:“知道杨树吧?他摔泥炮非常厉害,可知道是谁教得他?就是我。”   一搬出杨树,这帮小孩哑了声,杨树爬树厉害,游水厉害,逮鱼逮鳝更是厉害,全村的孩子都想像他一样。   太阳不着痕迹地西移了一脚,杨柳总算摔出炸人一脸泥点子的泥炮,她得意地笑,“不陪你们玩了,我打猪草去了。”   “柳姑,你明天可还来玩?我给你挖泥。”   杨柳眼珠一转,点头应好,悄悄嘱咐:“你们回家可别给大人说,我娘知道了可要骂我。”   这对小孩来说可太有感触了,七嘴八舌地说谁多嘴谁是臭王八。   杨柳喊了在树下纳凉的大黑狗,提上筐继续走,一路走走停停,见到啄架的公鸡站着看一会儿,看到游水的鸭也兴致勃勃地盯着,堰边有槌衣裳的妇人,想不起名字她也能跟人唠一会儿。   到了打猪草的地方,她身边多了四五个人,都是她搭话搭来的。   杨家庄依山傍水,是个富饶的地儿,村子大人口多,是五个大姓组成的,不少人连自己族里的人都认不全,更别谈全村的人了。   “以前见你在外话少,还以为你不好打交道。”桃花说着玩笑话,她偏头看杨柳,都是庄稼人家养出来的姑娘,人家怎么哪哪长得都好看,眉若柳叶,口似花瓣,还一身细腻的皮子,举手投足都俏生生的。   杨柳掏出帕子擦擦滴到眼角的汗,捂嘴笑道:“不瞒你们说,我一直都是这性子,家里人都知道,就是我娘吧,她嘱咐我在外要斯文些。”   “我娘也是这样说。”桃花太能理解了,以前倒还好,从过了十五岁,隔三差五叮嘱她在外要有个姑娘样儿。   这么一说,几个姑娘更是敞开了怀掏心窝子的话说,割了猪草又割被旁人漏下的艾蒿。   “明天我去你家喊你出来打猪草。”挎着重重的猪草回家时,桃花约杨柳,“你明天可还来打猪草?”   “来,你知道我家吧?我家在……”   “知道知道。”她整天在村里蹿,哪会不知道。   大黑狗跑在前面,杨柳轻声哼着从程石那里学来的小调,草帽下的脸上挂着惬意的笑,心想还是当人好。   看到大黑去撵鸡,她斥了一声,见它摇着尾巴回头,喃喃自语:“当狗都比当鬼自在。”   到了家把猪草掐了半筐扔猪圈里,艾蒿铺在地上晒,她甩了桶到井里,满是青草汁的手浸入沁凉的井水,又埋头进去。   “不能在水里呼吸了啊?”   剩余的水又倒在猪身上给它冲凉降暑。   盛夏的晚上适合吃凉水面,杨柳在家歇了一会儿又去菜园子里掐了红苋菜,拔了葱摘了青瓜,进灶房和面的时候看到桶里扑棱的鱼和泥鳅,椅子上放着带了淤泥的莲蓬。   重活半天,除了这个大晌午去堰里捉泥鳅的小弟,杨柳把家里人都见了个遍。   她抿唇眨了眨眼睛,犹记得当年把她打捞起来时,她小弟在水里软了腿,死活不肯上岸,不肯相信死的是她。   “唉。”她长叹一口气,洗了手舀面和面,醒面的时候拿了莲蓬坐檐下吃,看大黑狗眼巴巴盯着,也扔了一颗给它。   “你看你又不吃,还盯着我干啥?”杨柳掐着它的狗脸,它比她还短命,在刚下雪的冬天被贼打死偷走了。   擀面切条,烧水下锅,煮面的时候她打了桶井水上来,面煮熟捞起来就用井水冲,锅里的面汤水剐进泔水桶,晚上烫猪食用。   井水冬暖夏凉,夏天买的肉、剩的饭菜都放在篮子里续在井里镇着。凉水面也是,装水桶里续下去,等天黑干活的回来了,一口面下肚能从头凉到脚。   不等日头下去,杨柳就戴了草帽往自家田里走,她记得每逢插秧,她都是拔秧苗的。大姐没嫁人时有她带着,嫁人后就带着男人来给家里干活儿,还是由她带着在田里拔秧苗。   村里的人都在田里,绑着裤腿挽了袖子,撅着屁股在水里泥里淌,脸上晒得黑红,腰间绑着一个拳头大的竹篓,逮着蚂蝗了就放进去,晚上回去放草灰里闷死再晒干,又能去药铺换一串铜板。   “柳丫头,你今儿来得挺早,这日头还没下去呢。”   这么打趣人的都是自家族里亲近的人,杨柳嘻嘻一笑,扶着草帽扬声说:“早点来也早点回,我只做了饭还没准备菜。”   她走远了还能听见有人夸她勤快,又说她娘会生会养,两个闺女都长得像朵花。   “傻笑啥呢?”杨大姐听到声抬起头,让她把田埂上的水壶提下来。   “大娘夸我俩美得像朵花。”   拔秧苗的田和插秧的田不在一起,周围还有其他家的人,姐妹俩没怎么说话,提了板凳就坐水田里埋头拔秧。中途杨柳的姐夫挑了担子来装秧苗,跟杨大姐说儿子在田里打滚,成泥猴了。   “姐,你们什么时候回去?”时间太久,她已经记不起了。   “明早,爹说剩下的他们爷三个明天半天就插完了,那我们就趁天凉快的时候回去。”   杨柳听罢央了她姐炖鱼煎泥鳅,“我想尝尝你的手艺,你这一走又是好久不回来。”她的手艺恐怕已经生疏了,别糟蹋了好菜。   杨大姐本想说晌午就是她做的菜,听了后一句又把话咽进肚,“你听话,压着些性子,等嫁去镇上了,咱姐俩见面也方便。”   杨柳没吱声,她想起程石,只知道村西头的那座只有一个老仆住的宅子是他的,听说是他娘的陪嫁,至于程石是什么时候来杨家庄的,她一概不知。   或许是她死在他家的堰塘里,他得到信才回来了一趟。   *   等天黑透了,水田里的人才带着一腿泥上田埂,天黑了也不太看得清,在水沟里胡乱洗了洗就穿上鞋往家走。   “回来了?菜已经炒好了,是先洗澡还是先吃饭?”杨大姐抱着她费了三盆水才洗干净的儿子在檐下摇蒲扇赶蚊子。   “吃饭。”杨父想着吃了饭还要带杨柳进山给祖宗烧纸,现在洗了澡,回来又是一身汗。   井里的凉水面提上来,捞在碗里码上青瓜条和红苋菜,浇上酸汁子,拌匀空口吃了一碗才安逸地吁口气,这才有心思吃带刺的鱼。   饭后三个女人收拾碗筷,杨父进屋翻出一沓火纸,进灶房点了烟斗,沉着声说:“走了。”   杨柳动作一顿,犹豫地说:“我已经不害怕了,不去了吧。”毕竟她自己清楚自己的情况。   杨父已经出了灶门,没理她的话,掂了砍刀和铁锹往外走。   “爹,你要出去?”杨树还不知情况。   “赶紧去。”杨母推她。   “哎?我二姐这是要跟我爹去哪儿?”杨树还在问。   外面父女俩一前一后地走着,不想让村里人看见,杨父径直往东出了村,再绕了道上了山。山里树多月亮照不进来,他想着二丫头可能害怕,回头准备说两句话,就见这丫头还有闲心拽垂下来的树叶,哪有害怕的样子。   “你胆子还挺大。”不像她娘说的,家里四个孩子就二丫头最胆小。   “有爹你带路,我怕什么?”   “哼。”中年汉子挺受用,给祖宗烧纸的时候也粗声粗气地念叨:“二丫头做的梦不好,也不知道怎么就做了那种梦,她来给你们磕个头烧些纸,自家后辈,看顾着点。”   杨柳跪在一旁大口呼气,试图不让眼睛又掉眼泪,但还是绷不住,磕完头站起来说话就带了哭腔。   杨老汉看了她一眼,等火熄了才背着手下山,“之前不还说不害怕?”   “爹,要是我像做梦那样被人害死了,你会给我讨公道吗?”她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你这问的什么狗屁话,我养这么大的姑娘被人害死了,我拼了老命也要了他的命。”老汉咬着牙说话。   骗人,才没有。   杨柳哭出了声,一路走一路嚎,吓得出来觅食的兔子又钻回了洞。   “爹,我信你的话。”前世她可能误会,也可能是家里人有迫不得已的苦衷。   “行了行了,别嚎了,嚎的老子耳朵都出了毛病。”杨父似乎听到了男人的说话声,这黑湫湫的大山,别再被哭声招来了脏东西。   杨柳抹了眼泪消了声,听到西边有男人喊救命的声音,惊道:“有人喊救命,爹你可听到了?我们快去看看。”说着拔腿就淌着树空子往西走,杨老汉都来不及拦。   “有人吗?”她扬声高喊,“是有人在喊救命吗?”   “有人有人,我被捕兽夹夹住腿了。”   “爹快点,是有人。”   “你注意点,别有蛇,我走前面。”杨老汉掂着铁锹在路两边拍,有蛇路过听到动静能惊走。   父女俩循声找过去,摸黑听他说他被捕兽夹夹了腿,又滚下山卡在了树根的空子里。杨柳听着声觉得耳熟,心里有了猜测,等她爹搂了树叶点着火,就着火光看清小伙儿青涩的面孔忍不住一笑。   是你啊,原来你小腿上的伤疤是这么来的。   作者有话说:   编辑通知要改文名和文案,封面不换,大纲不换,大家别误删了呦,咱还是原来的味道。 第三章   “你是哪家的?是我们村的?”杨老汉仔细瞅了两眼,很是眼生。   “晚辈是昨晚从县里过来的,家在村西边,就那个住了个老仆的宅子。我姓程名石,外祖是县里开镖局的,长风镖局,老叔可听闻过?我来替我娘查看夏苗的播种情况。”程石介绍的仔细,也是担心他是生人人家会不想救他。   他这么一说杨老汉就明白了,杨家庄的半边山在二十来年前就被县里的富户买下了,说是给家里的小姐做嫁妆,当时可是在周围几个村闹出不小的轰动。   杨老汉拿的有砍刀,燃亮了火谨慎地砍卡住腿的树根,怕失力砍伤了他的腿,注意力一直在树根上,也就没察觉杨柳的异样。   程石被灼灼的目光盯得不自在,尴尬地想调整下别扭的姿势,刚动就被训了一声,只好半趴着仰头,说:“刚刚谢过姑娘了,要不是遇上你和老叔,我恐怕要命丧今晚。”   “不会,就是遇不上我,也会碰到其他人。”杨柳言辞凿凿。   “大晚上的谁吃饱了撑的跑山里来?程家小子也是,以后天黑了就别在山里转悠了,山里有野猪还有长虫。”杨老汉砍断两条树根,半拖着他的腰到火堆旁看陷在肉里的捕兽夹,“夹的太深了,掰开要流不少血,我把你背下山让大夫处理。”   背他?程石打量了下这个有些驼背的老汉,再看那黑漆漆的山路,有意让这对父女下山去喊人来搬他。   这么想他也这么说了,“我燃堆火在这儿等着,阿叔你帮我给老仆说一声,他应该也在找我。”   “那爹你下去喊人,我在这儿陪着程大哥。”杨柳搂抱着一掐枯枝烂叶回来,扑棱棱堆在男人身旁。   察觉到老汉戒备又不满的眼神,程石连忙摆手,“我一个人就好,不用陪。”生怕说晚了会被撂在这深山老林里。   杨柳也反应过来她还是个未嫁的大姑娘,不适合说这话,就把砍刀递给他,“那行吧,我跟我爹这就下山。”   走时她回过头看了眼摊着腿坐在火堆边上的男人,不防他也在看她,两人眼神对上,对方先匆忙垂下眼。杨柳启唇一笑,鼻子里发出笑音,“程大哥,我姓杨。”   撑在地上的手指一屈,干枯的落叶被碾碎,和火堆里的火星子一样发出轻微的咔擦声,程石抬头看向漆黑的树丛,清晰地听到老汉在训斥姑娘话多。   他展眉一笑,又纳闷那姑娘看他的眼神,莫不是她见过他?惊喜,好奇,熟稔,还有打趣?   …   下了山,杨父先把杨柳送回家了才往西去,走到村中间先去村长家走了一趟,再出来身后就跟了四个壮年男人。   “程家老仆不在,估摸着是进山了,我们先把人抬下来,我看那小子伤的不轻,耽误不得。”五个人到了村西边喊不应门就上了山。   之后的事杨柳都不清楚,她回去了就被催着打水洗澡,她娘特意给她熬的艾蒿水。   “你爹带你给祖宗说了,那个梦你也别放心上。”杨母站门外说话。   “哎,我晓得了。”   等睡到床上,杨大姐抱着孩子过来,说今晚陪她一起睡。   “我不害怕了。”杨柳往床内挪,拿着蒲扇给睡着的小外甥打风,轻声说:“我现在胆子可大了,不怕黑不怕鬼。”   “咱姐俩说说话。”   但也多是杨大姐说,杨柳侧躺着听,现在的事对她来说是六年前发生的,不论是人还是事,她都记不清。   “小妹,你想寻个什么样的夫婿?等我回镇上了帮你相看着。可惜你姐夫年纪大了,他相熟的兄弟也都成了婚。”   “唔……我也不晓得。”杨柳嘻嘻哈哈,“寻个长得好的吧,毕竟我长得挺美。”   上辈子她大姐给她在镇上寻摸了个家里条件不错的男人,就是又黑又矮,她不情愿,奈何男人相中了她,之后搅和了她好几桩相看的亲事,一直到被害死,她的亲事还没定。   “男人不讲究皮相,要的是他能挣钱养家。”   上辈子这句话她不知听了多少,杨柳捞起搭在肚子上的旧被单往头上一蒙,“睡觉睡觉,你明早还要早起赶路回去。”   杨大姐拿蒲扇拍她一下,想着还没音信的事,也就没多说。她嫁的男人比她年长六岁,之前有过两门亲事,俱是婚前女方或病或伤退了亲事,这才让她一个农家女能嫁进家有锦帛的商人家。不然一个有两家绸缎铺子的男人,哪会娶一个陪嫁无半亩地的乡下姑娘。   清亮的月色透过罩了粗纱的窗子照进来,蒙在脸上的棉布单子滑了下去,白皙的脸蛋像是剥了壳的鸡蛋,十六岁的姑娘,亭亭玉立,身姿婀娜。   杨大姐手上摇蒲扇的动作不停,二丫头上有兄姐,下有打架厉害的弟弟,从小没哪个二流子敢招惹她,哪知道她们的长相是普通的农家汉子养不住的。   *   天边刚露鸭蛋青,鸡窝里的公鸡就扯着嗓子不要命地叫,妇人开门给它们撒了把粮食,绑了绳索的水桶扔进井里,屋顶的烟囱冒出青白的烟雾,猪圈里的半大猪崽听到声哼哼。   “他爹,昨天二丫头打回来的猪草还剩半筐,你给倒进猪圈里。”   蹲在院子里磨砍刀的老汉含糊应了声,起身往猪圈走去,见猪槽里的水浑了,拿了靠在猪圈上的秃扫把头跳进猪圈。   “娘,我爹呢?”   杨柳抱着忘性大的小外甥往灶房走,“炖肉了?味儿可真香。”   杨母拍了拍手,“席哥儿来,姥姥抱。”   又说:“让你爹去给猪喂草,他不在猪圈?”   杨柳已经看到人了,她转身出去,小步跑着去井边舀水给老汉洗手,脆生生问:“爹,昨晚人可救回来了?”   老汉唔了一声,抬眼盯了她一瞬,粗声道:“救回来了,村长在管这事,就不用你操心了。”   杨柳瞥他一眼,“我就问问。”   老汉没说信不信,只哼了一声,手往衣摆上一擦,继续去磨有些卷刃的砍刀。   饭快好了,天边也泛了白,其他三个男人闻着饭香慢吞吞从屋里出来。   杨母和杨柳抬了满满一筐菜从大门外进来,她问女婿:“大庆,还没睡好吧?这天儿就是早上这会儿最舒服。”   “睡好了,昨晚睡得早。”大庆抱起他儿子时忍不住扶了下腰,他也就来丈人家才干些重活,这两天又是挑担子又是在田里弯腰插秧,身上没一块儿肉是不酸疼的。   “娘,这些菜又是给我们带走的?我们在镇上也不缺菜,你们留着自己吃。”   “你家没种菜,吃的都要拿钱买,咱家种的多也吃不完,你们带走也省些银子。”看人都起来了,杨母张罗着吃饭,有女婿外孙在,稀饭是稠的,菜里有肉,还有盘肉肠。   “这是莲子?娘,你拿莲子煮稀饭了?”杨柳吃到嘴里了才感觉出味道。   “你姐夫昨晚说莲子粥好吃,正好树根拿回来的藕莲米你们没吃完,我就剥了煮了。”杨母笑笑,女婿吃惯了好的,每次过来带的东西还不少,乡下的东西也就吃个新鲜,他说了她就听进心里,想着给大丫头挣些脸面。   大庆心里熨帖,“给娘添麻烦了。”   “自家人,吃饭吃饭。”   饭后杨大姐收拾家里三个人的衣裳和擦脸洗澡巾子,杨大哥把菜提到驴车上,杨母提了五只绑了腿的母鸡过来,又喊杨柳把她屋里给外孙缝的小衣裳拿出来,“家里没事了就过来住些日子,把你爹娘也带来,再过个把月油菜开花了,山里野花也多,挺好看。”   “好,我们得闲了就来。”大庆一口应下,“爹,娘,大舅兄小舅兄,这夏忙过了你们也去我家玩,可别去镇上一趟又不吭不声的回来了。”   杨父摆手,“别啰嗦了,再啰嗦天又热了,赶紧走。”   驴车走了,家里的男人挑了担子拎了锹去田里干活儿,杨母跟杨柳在家把碗洗了猪喂了,换下来的衣裳泡在盆里,带着大黑狗也锁了门往田里去。   乡下农忙就是这般,天不亮出门,天不黑不回家。   田埂上的草还泛着露水,一路淌过去打湿了裤腿,田里的水秧没剩多少,母女俩卷了裤腿下去。等日头大了,秧苗也拔完都扎成捆码在筐里。   “你回去洗衣裳,我去帮你爹你兄弟插秧,早点插完也早点回去。”   “好,晌午蒸米饭再煮个青瓜汤?炒个瓠子还是炒个南瓜?”   “瓠子吧,再切几片肉添个味儿。”   杨柳应好,洗干净腿上的泥巴就放下裤腿穿上鞋,一路走一路跟田里的人打招呼,自家堂伯叔兄弟的她都记得,不太确定的她就含糊过称呼,话里再热情点,也没人计较。   “柳丫头,你家的秧插完了?”   “快了,我家的水田没你家的多,你家还要再忙活两天吧?”   “都差不多,是你家有外客回来帮忙。等你嫁人再带个外客回来,你家忙活的更快。”   这话杨柳不接,低头抿嘴做害羞的样子,脚步急急地逃走。   有妇人哈哈大笑,“别理她,她是个坏嘴,回去告诉你娘,让你娘来撕她嘴。”   好几亩水田里的人都笑了,看杨柳走远,也就转了话头谈今年谁家出嫁的闺女没带男人回来帮忙。   大黑狗也不知道去哪儿跑了一腿的泥,杨柳快回村了,它哈嘶哈嘶吐着舌头从田里追了回来,到家第一件事就是跳进盆里卧在水里。   “哎呀!田里的水沟哪里没有水?非要跑回来洗澡,我晒的洗头水。”杨柳拍它一掌,又重新打水放太阳地儿里晒着。   五个人的泥巴衣裳洗了一盆的脏水,杨柳端着盆,一手拿了棒槌,站门口犹豫了一瞬,径直往西去。   村里的堰为了插秧放过水,水面离洗衣裳的青石板有半臂远,有些不怕麻烦的,就走远了往西边山脚下的堰塘去。   杨柳路过村西边的大宅子,见门开着里面有说话声,她端着盆徘徊了好一会儿也没找到登门的理由,正打算走了,有人从门内出来。   是村长和一个花白了头发的老头。   “柳丫头等等,你爹可回来了?”村长给身旁的老仆说:“就是这丫头家,是她爹昨晚喊的我。”   老仆从他家少爷嘴里知道昨晚发现他的是父女俩,感激地看了过去,“多谢恩人了,不知令尊可在家?我家少爷现在走不了,我先代他走一趟,等他伤好了亲自去谢恩人。”   “我爹还在田里插秧。”   “那你晌午再去,我还有事,先回去了。”村长指了指杨柳,让她待会儿带老仆认个路。   等村长走了,杨柳端着衣盆走过去,悄声问:“他伤势如何?我能进去看看他吗?”   “啊?”老仆一愣,他年轻时也是走镖的,对规矩不大看重,点头说:“可以可以,姑娘随我进来,昨晚是你跟你爹救了我家少爷?”   “我叫杨柳,叔你喊我柳丫头就成,我们乡下不喊姑娘的。”   “哎,那丫头你就喊我喊坤叔。”老仆进了院子,高声喊:“少爷,你救命恩人来看你了,是个姑娘。”   程石:“……”   “你怎么来了?”他躺在床上起不了身,面上很是不自在。   “来看看你呗,伤怎么样?下不了床?”   老仆左右看看,这两人说话都忒熟稔,主家没主家的客套,客人没客人的拘谨。   “你、我们之前认识?”程石也疑惑了,他下意识按紧了下半身搭的薄毯,总觉得这姑娘能干出掀他薄毯走近来看的事。   杨柳看着他不说话,眼睛不住打量他的腿。   程石莫名明白了她的意思,“我伤势不重,就是被捕兽夹夹的伤口肿了,等消肿了就好得快。”   “我们之前不认识。”杨柳也回他的话,回头对老仆说:“坤叔,我家在村东边,门口有棵枣树的就是,我先去槌衣裳了。”她的洗衣盆还在门口放着。   又对程石说:“你好好养伤,等我闲了再来看你。”   老仆送她出门,进屋先去熬药,“阿石啊,这次得亏了人家父女俩,你摔的偏,靠近村里的坟地,我都没想到要去那儿找你。”   “是,是要好好感谢人家。”   作者有话说:   杨柳:救命之恩当以身相报   昨晚被通知要封小区,大晚上抢菜去了,就没更。 第四章   刚走近山脚下的堰塘就听到了此起彼伏的捣衣声,岸上生了不少杂树,走近一片阴凉。   杨柳顺着踩出来的一弯小路上去,入眼的都是她熟悉的痕迹,最显眼的是浅水处磨盘大的石头,还有水草里躲着的水鸭子,水面一圈又一圈的圆环水波,下面藏着吐泡的鱼。   “柳丫头,快过来,我马上就洗完了。”   杨柳回过神下意识扯出个笑,端着木盆的手指节青白,她四处看了一圈,选了个地势缓的坡下去。   喊她的是她家隔壁的邻居,青布褂子扔进清澈的水里荡了荡,拧干水放竹篮里。   “怎么没提个篮子?端着盆子多吃力,看你手上的青筋都出来了。”   “想着衣裳不多,就没提篮子。”杨柳活动了下手指,帮人把竹篮提到岸上再转身下水。   槌衣裳的地方不知谁搬来了个木墩子,一半沉在水下,水里的木头已经有了泡烂的痕迹,她槌衣裳的时候就察觉有小鱼苗过来啄木屑,偶尔滑溜溜的撞在她腿上。   等她洗完衣裳在木墩子周围一摸,扣下来八个比大拇指还大的黑壳螺。   日头好的时候,黑壳螺就喜欢覆在烂木头、浅水的石头、水草的草头下,甚至是漂浮的烂布上晒太阳,一摸一个准。   杨柳想着她小弟爱吃螺肉,她脱了鞋,循着印象里黑壳螺最爱出没的地方,拨开红茎绿叶的草头,在草茎上看到吸附着的黑螺。   “柳丫头,快晌午了还不回去?”   “回,这就回。”杨柳站起来捶了捶腰,捡螺太欢快都忘了时间,摘了围裙把扔在地上的螺都兜起来,螺太多,围裙险些包不圆。   走在回村的路上,同行的妇人笑她还小儿心性,比大拇指还大的黑螺,挑了肉还不及小拇指指腹大,一盆螺炒出来可能还没一盘肉。   走到村西,老仆在门外洒水沉灰,他见杨柳过来,手上的水桶一扔,拍了拍衣裳,跟其他两个同行的妇人打过招呼,接过杨柳端着的洗衣盆。   “柳丫头,我同你一起去你家。”   村里没秘密,昨晚抬人下山,又急匆匆喊大夫,今儿早饭时大多都知道出了啥事,也知道是杨柳她爹在山上碰见了摔下山的程家少爷。   “你家少爷的伤可还好?”   “问题不大,就是要好好养段时间。”   老仆一路走过去,路上碰到不少从地里回来的人,这句话也说了无数遍,到最后话里都带上了无奈。   “我们村里的人大多都是和善人。”杨柳笑言。   老仆点头,杨家庄的人日子过的都不错,相应的人也和善。就说他隔壁的人家吧,念着他岁数不轻了,要是早上看不见他开门,就爬上梯子站墙头喊,就是怕他夜里没气儿死家里了。   杨柳拍了拍围裙里包的黑螺,“我在你家的堰塘里摸的,都是螺,没有鱼。”   “无妨,你想要就随便去,这玩意儿繁殖快,我每年要捞不少上来砸了喂鸭子。”   杨柳家大门开着,烟囱里已经冒起了白烟,她带人走进去。   “爹,有客人来了。”   杨父出来招待坤叔,杨柳把一兜螺递给小弟,让他打了井水滴几滴油养两天,“等泥吐干净了让娘给我们炒了吃。”   湿衣裳搭在晾衣绳上,围裙搓洗干净也搭上去,杨柳去灶房帮她娘做饭。   “去西堰洗衣裳了?”   “嗯,我去的时候碰见村长从程家出来,他让我把坤叔带家里来。”她瞒下了进屋看程石的事。   杨母就是随口一问,只嘱咐道:“再去西堰你喊上你堂姐堂妹一起,西堰水深还离村远,溜进水里喊人都喊不应。”   杨柳闷闷应了一声,心里琢磨着哪天忽悠了小弟随她一起去西堰,她想试试她还会不会游水。有当水鬼的经验,就是不会,应当学的也快。   赶在杨家饭好前,老仆走了,推辞了杨父留饭的客气话。   “我还要回去照顾主子,还给主家带了信,人下午可能就要到,我还要回去收拾房间,就不多留了。”话说的突兀,说话时他看了眼杨柳,“这就走了,你们留步。”   吃饭时杨小弟说程家人可真客气,“话里话外都是感激,我在一旁听着都受不住。”   “有啥受不住的,换成是你被人救了,让老子给人下跪,我绝不说二话。”杨父大口喝了半碗汤,盯了二小子一眼,“不想让老子给人下跪,你就老实点,少在山里乱蹿。”   杨小弟吐了吐舌不说话。   “那要是被人害了呢……”话还没落音,杨柳就挨了两眼瞪,她学着小弟吐了吐舌,低头老实挟菜。   她真是话赶话,一时没憋住罢了。   *   水秧插完,家里的人半天都没舍得歇,又扛着锄头下地,花生地和芝麻地里要除草,红薯地要垄沟,农家随手一扒拉就是活儿。   顶着要把人晒脱皮的日头,走出屋檐晒得人几欲跳脚。   “二姐,换我在家替你待嫁吧!”杨小弟苦着脸,挨了他爹一巴掌更是垂头丧气。   “我给你煮绿豆水,在井里湃凉了给你送去。”   绿豆水刚续进井里,在檐下吐着舌头睡觉的大黑狗睁眼盯着门外,懒洋洋叫了一声。   “柳姑,在家吗?我们找你玩来了。”   杨柳眉目舒展,她的小伙伴来找她玩泥巴了。   开门放一帮小孩儿进来,“在我家玩,我家檐下就是青石板。”   她不仅是带着小孩摔出炸人一脸泥巴点子的泥炮,还在院子里摆了一排泥巴做的长枪、佩剑和砍刀铁锹,就连锅碗瓢盆都做了。   桃花来喊她去打猪草的时候见这些玩意儿,瞠目道:“你还喜欢玩过家家?”都快是要成家的人了。   “陪小孩玩,哄孩子的。”杨柳打着哈哈,让孩子们把泥巴做的玩意儿都带走,“我要锁门去打猪草了。”   她跟桃花去后山的山脚下割猪草,还没出村就被她的泥巴玩伴们追上,说要去帮她打猪草。   一帮懒骨头比在家的时候可勤快多了。   *   程石抿着嘴躺在床上任由两个幸灾乐祸的表兄啧啧嘲弄,盯着蚊帐上的暗纹喊老仆:“坤叔,快把他俩给我打出去。”   “恼羞成怒了不是?还放言要游山玩水,这第一次登山就被当野猪夹了腿。”玄衣男子大笑,“朱叔听说你被夹了腿又被卡在树根上,让我们把你抬回去再练练。”   程石昨晚撒谎了,他压根不是来替他娘看什么夏苗的播种,是看了前人诗词,一时兴起了要游山玩水隐居的心思。   “我不是练武的苗子,就是让我跟着镖队的师兄弟再练三年五年也成不了气候。”程石说杨家庄不论是人还是山水都不错,“我打算在这儿养伤,伤好了再回去。”   三人说话间,外面传来小童和年轻姑娘的说笑声,程石莫名有些紧张,竖着耳朵分辨其中的声音。他是不想让两个表兄知晓杨柳的存在的,他俩回去张嘴一说,他娘又要啰嗦他。   要行走四方的人,娶妇有家累是罪过,他在心里嘀咕。   “你们什么时候走?”他问。   穿玄衣的男人是程石二表兄,姓姜名长盛,他总觉得他这个表弟有些古怪,眼睛一转说要多留两天,“等你好转了我们再走,回去了也好给姑母一个交代。”   杨柳带着人从村西边路过,瞥到门外的两匹黑马,她琢磨着晌午时坤叔话里的意思,打算这几天不登程家的门。   日头西斜隐下青山,她摘了青瓜洗干净放篮子里,端着一钵绿豆汤去地里给家里人送水,也留地里一起在花生地里拔草。   日子过的平静而有序,忙中有闲的生活让她险些以为当水鬼的那五年是一场风起又风止的梦。半夜醒来的时候,她会提了椅子坐在院子里吹风,大黑狗卧在她身边甩尾巴赶蚊虫。   她就是一个寻常的乡下姑娘,这种死后又还魂的事怎么会发生在她身上?   …   马蹄从门口奔过,一晃就是三天。杨柳寻了个大晌午天,空着手敲响了程家的门。进门看程石穿着薄衫坐在躺椅上摇着蒲扇,她也不让人招待,径直坐在桌子的另一边。   “你能下地了?”   “嗯。”程石沏了杯茶递给她,扫了眼她那被晒得红扑扑的脸蛋,挑刺道:“看病人就这么过来?”   “下次给你扯把野花。”   男人嗤了一声,好奇道:“我们真不认识?”他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姑娘,说来古怪,见面不多,相处的时候挺自在的。   他见多了遇见外男羞赧的姑娘,态度这么大方的还是头一个。   心头有按耐不住的好奇,想探究她是怎么个性子的人。   杨柳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真见面了也不知道说什么,她知道的都是不能与人说道的。   “你天天在家可无聊?我带几个小孩来陪你玩?”   程石:“……你不怕旁人知道你偷访男人家?”   “知道了又怕什么?你娶我不就好了。”   “噗!”一口凉茶喷了出来,程石慌乱的擦掉嘴边的水渍,再看悠哉看戏的人,一时摸不准她话的真假。   “果然像我猜的那般,你就是在打我的主意。”他语带试探。   杨柳轻哼,“说的像是你没打我的主意似的,没打我的主意你会放我进来?还授意坤叔给我说你家这几天要来客,不就是想让我来露个面,用我的美貌给你长个脸。”   程石笑的打颤,也看出她在说笑,顺着她的话说:“那你怎么没过来?”   “想娶我哪有这般容易,你都还没登我家的门。”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大概十一点吧 第五章   程石一噎,之前他让坤叔说过,等他养好伤会亲自登门道谢的。   登门……   恰好老仆送来了糕点,他就故意略过那句话,招呼她尝尝:“我从县里带来的厨娘,你尝尝可还可口。”   杨柳戏谑一笑,也没穷追猛打,捻起一块儿淡粉色的方糕咬了一口,“有桃花味儿!”   “这就叫桃花糕,用晒干的桃花碾成细粉,再和以猪油、核桃碎、蜂浆、糯米粉,先蒸后烤,香而甜,酥而软。”   听着就是好东西,她吃了两块儿就罢手了,端了凉茶喝尽,“我该回去了,我娘午睡快醒了。”   “不是不怕旁人知道?”他忍不住将她一句。   “你有婚约吗?”杨柳突兀地问,见男人面上一怔,眼里的笑意也有消散的意思,她认真道:“你要是有婚约还跟我说这话,我可就看不起你了,出了这个门就不来了。”   程石扯了下唇,“没婚约,但你也别来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是啥好事。”   杨柳心想她没看错人,送上门的便宜还往外推,可以看出品行不错。她没理他的话,站起身往外走,头也不回地摆手:“不用送了,留步吧。”   程石:“……”谁要送她了。   等老仆送人出门再进来,就见他翘着嘴角,桃花糕少了两块儿,而他手指是干净的。   “这丫头是个大方的性子,不扭捏。”老仆看的分明,杨柳的意图从一开始就摆出来了,女儿心事,多数人都藏藏掖掖的,她倒是大摇大摆的,也不害臊。还是个聪明的,不明说,也就不给人拒绝的话头。   程石给自己倒了盏茶,捻了块儿甜糕就着凉茶吃,含糊道:“是个胆大的,大胆的很。莫不是乡下姑娘都这般?”   “那倒不是,隔壁的隔壁有个姑娘,这几天天天给我送新鲜的青菜豆角,拐弯抹角打听你的情况。”老仆收了杨柳用过的茶杯,“你放心,我没收。”   见他要出去,程石让他去把作画的颜料和纸张铺开,多余的解释一句:“我要把在山上看到的好景画下来,再拖几天可能就忘了。”   *   杨柳到家没多大一会儿她娘就醒了,打了一桶沁凉的井水洗脸,余下的泼到猪圈给猪洗澡。   “你这几天不用去打猪草了,地里拔的草它也吃,晚上回来的时候我拢一筐就是行了。”杨母用水抿起散乱的鬓发,说起大女儿拿来的布,“有几尺橘红色的,还有几尺鸭壳青的,你闲了给自己做身衣裙。”   鸭壳青的短衫,橘红色的罗裙,杨柳记得她上辈子被害的时候穿的就是这身。而第一次穿上身是为了见她大姐给她介绍的那个癞头。   “我有一身新制的罗裙还没上过身,橘红色的我做成短衫,鸭壳青的我给你缝件外褂,等起了秋风穿。”她胆子再大,也没勇气重缝件一模一样的衫裙穿上身。   “你姐给我做的有……”   “那我也要给你做一身,等我大哥相人家的时候你穿上,给我大哥挣脸。”   说起娶儿媳,杨母笑了,“也不知你大哥会娶个什么样的姑娘。”   “那定是好性子的。”杨柳知道他大哥的亲事会在今年秋天定下,来年春末成婚,她大嫂是个温婉的性子。   “真若如此,那是他的福气。”   母女俩说着话,外面有人喊门,是杨柳大伯,他进来把一箩韭菜放檐下,话对着杨柳说:“你大娘让我拿来的,说看你们菜园里没韭菜了。”   “前些天大丫头走,我都割给她了。”杨母进屋去喊醒杨老汉,又从井里提了绿豆汤,倒了两碗端进去,出来就跟杨柳坐在檐下择韭菜。   “你大堂姐也快嫁人了。”   屋里的两个男人也在说这事,“我在山里看了一棵好树,你带着大郎去陪我砍了扛回来,阴干了我给桃儿打几个箱笼。”   “成,什么时候。”杨老汉点头。   “明儿早上。”   杨柳侧着耳朵也听着了,晚上怂恿了小弟,也要跟着进山。她想起她大爹就是在山里砍树的时候被倒下来的树干砸断了腿,她堂姐的亲事也因为这事没成。   杨老汉看了二丫头一眼,虎着脸没说话,二小子进山从没跟家里人打过招呼,这次破天荒的来提要求,不用说,定是背后有人指使。   杨柳悻悻一笑,她爹不说话就代表同意了。   …   次日清晨,六个人踏进山的时候雾气还没散,树丛里鸟雀忙碌地飞进飞出,觅食喂养巢里的幼鸟。   路上看见艾蒿懿驊,杨柳就拿着镰刀唰唰给割了,放进杨小弟背的背篓里,她割他就等着,不多一会儿姐弟俩就落在了最后面。   “山北面有三棵野桃树,桃子尖已经红了,等红透半边了我摘回去给你吃。”   “野桃儿?我跟你一起去摘。”杨柳正愁没新鲜事。   “那不行。”杨小弟一口否决,那三棵桃树不是他一个人的,是村里好几个人一起分,摘桃也是约好的。其中有两个人明里暗里跟他打听他姐,揣着什么鬼心思一目了然,他可不想让他姐被人缠上。   还担心她会瞎了眼,被烂好话迷住。   “走快点!”杨老汉粗声喊。   “哎,来了来了。”杨小弟趁机逃跑。   越往里走树越高,除了脚下被踩平的山道,四面八方不辨方向。杨柳拎着镰刀走在最后,先是没察觉,待拐弯右转时她心里一颤,原地转了个圈,木着脸盯着走过的路。   她记得前世冬天时山上起了一场不小的山火,烧死了一大片的树。次年初夏地里的活儿忙完,她爹拿了绳子和砍刀来砍枯木,准备嫁女娶媳办事置席的时候烧。那天下午突然变天了,她给她娘说了一声,拿了斗笠要给她爹送去,就走到她现在站的地方,毫无察觉的被人抡了一棒子,只瞟到一个斜愣的阴影就昏了。   等有意识的时候已经在堰塘里了,看着村里的人打捞她。   “姐?姐!”杨小弟转回来对着她耳朵大喊,“发什么呆啊?再磨蹭爹要发火了。”走老远了发现少个人,他爹的老脸黑得像抹了锅底灰。   杨柳搓了搓指尖,回头又看了一眼,轻快地往前跑,窃喜道:“反正不会对我发火。”   多气人的话,但又是实话,反正他长这么大没见过老头子对他大姐二姐动过一指头。   到了砍树的地方,这姐弟俩被杨大哥叮嘱跑远点,“放树的时候别过来,小心被树枝捎了脸。”   杨柳大堂哥爬上树,在树干上系两根粗绳,下树后从树根开始砍。杨柳等了好一会儿,发现才砍了个指头粗的口,就跟着小弟四处寻摸,找能吃的果、扒兔子洞、掰干在树上的黑木耳。   从山雾漫漫到露水干透,草叶上洒满斑驳的光晕,砍树的四个男人衣衫湿透,斜拽着绳索嘿呦嘿呦的使力。   杨小弟见了也跑过去跟在父兄身后拉绳,被训斥了又翻着白眼过来。杨柳没顾上安慰他,蹙着眉头盯着她大爹的方向,放树的方向她不懂,就昨晚听她大哥含糊了几句,也起不了作用。   “哎呦!”她大喊一声,摇着双手让她爹和大伯停下,“我心口疼的厉害,还特别慌,是不是要出啥事?”   杨老汉粗喘口气,心里后悔带两个小的过来,净是事儿。   “你俩滚远点,啥事都没有。”   杨柳才不理他,蹲下身继续演,“不行,我慌的很,总觉得会出事,爹,你跟大哥能不能……”她欲言又止的看了眼她大爹,意思不言而喻。   杨大爹尴尬地咳了咳,“那歇一会儿看看柳丫头还慌不慌。”说着拿了砍刀带着儿子继续去砍树根。   “大哥你别搭理她,我们继续。”杨老汉点了点面色红润的丫头,看来他这段时间是太好说话了。   “大哥……”   “等等,老二你过来看。”杨大爹吹尽木屑,让他儿子跟大侄子一起拉着绳子往用一个方向使力,俩老头撅着大腚跪在地上眯眼细看,“木头断裂的方向跟我俩预想的不一样?”   按照这个态势,这棵树倒的方向不是往山下,而是他跟他儿子拉绳的方向!   只是想想就出一身的冷汗,这下轮到他心慌了。   “不用拉了。”他喊了一声,起身问杨柳,“柳丫头,你现在可还心慌?”   “好多了。”杨柳还蹲在地上没起来,有一演到底的架势,眼神不定地问:“真有问题?是不是放树会砸到我爹和大哥?”   两个老头不说话,转身嘀咕一阵,拿了砍刀又砍了好一会儿,调整了方向继续拽绳索,这下是沿着预估的方向倒了下去。   “先回去吃饭,树搁山里晒个几天去去湿重再来抬树。”杨老汉发话,实在是险,今儿要不是有二丫头跟来,他大哥跟他大侄子有没有命下山都不好说。   刚进家门杨柳就噼里啪啦跟她娘炫耀,过了一会儿她大娘提了两只脖子上还在淌血的公鸡过来,怕二弟家不要,她直接在家给宰了。   进屋看杨柳眉开眼笑又满脸得意,她紧绷的心也一下松开了,之前想的有的没的也散了干净,抱着杨柳说:“柳丫头该是我家的闺女才对,莫非你们老杨家隔了肚皮还连着心?”   “那还真说不准,亲侄女和亲大爹,合该有这个缘分。”杨母从屋里掏了个黄符出来,“嫂子,回去烧了给大哥喝,实在不安心再去给祖宗烧烧纸磕个头。”   杨柳大娘留下两只鸡揣了黄符走,说她明天去镇上买菜,明晚都去她家吃饭。   杨柳坐在檐下拔鸡毛的时候得意地冲老汉咂嘴,“这下不冲我吹胡子瞪眼了?”   杨老汉垂下眼用力吸了口水烟,又不说话了。   “嘻嘻。”她心情好极了,这招好使,到了秋天她若是还没摆平程石头,等她姐让她相看那个癞头的时候她就来这招。   先不说她的死跟那个又矮又黑的癞头有没有关系,单是被他缠上就糟心极了,多出不少麻烦事。   作者有话说:   程石头:又是不能出门主动偶遇的一章 第六章   耗时两天,一副葳蕤的山景和一副日头西沉时光怪的老林挂在了墙头,程石倚着门就着西斜的落日背着光盯着两幅画,像是又回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那个夜晚,卡着他腿的树根像是从地里爬出来的恶鬼,死死绑住了他,越动缠的越牢。   老仆赶了一群麻鸭回圈,提的篮子里有二十来个鸭蛋,上面糊的有淤泥,也有鸭屎。见厨娘端来饭菜,他打水把鸭蛋泡在水盆里,喊书房门口发愣的人:“阿石,吃饭了。”   程石拄着拐跛脚过来,望了眼天边绚丽的晚霞,让老仆把饭桌搬出来,“我们坐院子里吃。”   乡下宅屋空旷,邻里毗墙而居,笑谈斥骂声晃在耳畔。隔壁半大小子牵牛回来,进门大声喊饿嚷着问饭,乡间小道上有小童骑棍追撵,农夫挑着一担水咯吱咯吱地走在路上,桶里的水荡出来泼洒在黄土地……   “这大抵就是前人向往的隐居避世般的生活吧。”他轻声嘟囔。   老仆不大明白主子拽文弄字的酸话,挟了个鸭腿放他碗里,想着以形补形,“我自己养的麻鸭,捞了杂鱼和黑螺砸碎喂的,散养在田边地头,肉质紧实不肥腻,你多吃点,早日养好伤。”   想着程石好些天没出过门了,他问:“明天我去西堰捞黑螺你可要去?种的早的菜籽也开花了,黄灿灿的,你指定喜欢。”   “行,我跟你去。”程石应声,他的目光越过院墙往外看,问起农家现在都在忙什么活儿。   “拔地里的草,给红薯垄沟,给菜园浇水。”老仆细数农家的活计,“再过半月余,地里的麦子可以割了,割了麦子打麦子晒麦子,麦子收仓了要割菜籽,这些忙完了也快入秋了,接着要拔花生摘花生,菜籽和花生能榨油,菜籽杆和花生秧再有榨了油的油饼攒起来冬天喂牛羊。稻子黄了再割稻子,降霜了把地里的红薯收进地窖,收了红薯一年的农活也结束了。”   “一年忙到头?”程石想着他进村的傍晚看到的,村里的青砖瓦房都少见,院墙多是土墙,墙根堆着掉落的墙灰,不是富裕的样子。   老仆没明白他的意思,说不仅农家忙,想赚钱的都忙,“乡下人冬天还能躲屋里猫冬,你外祖他们一年到头都在外面走镖,风餐露宿,睡着了还睁着只眼。”   程石不再言语,饭后老仆去喂鸭子的时候他也跟了去,他骑来的马也拴在后院,见到他高兴的咴咴叫,咧出一口大板牙。   趁着天还没黑,老仆把鸭蛋洗干净,裹着混了粗盐的黄泥放罐子里腌着。   *   次日待日头升起,一仆一主背着背篓拿着竹竿向西而去,厨娘也坐了牛车去镇上买菜。程石回头看了眼挂了铁锁的大门,问:“你不在家的时候万一有人找怎么办?”   “没人来找我。”   走到半途听到槌衣声,老仆这才想起来最近村里有人来这边洗衣裳,他问程石:“有人在堰边洗衣裳,你可还要去?”   “干嘛不去?我又不是见不得人。”程石吁了口气,他拖着瘸腿蹦了这么远,不去再蹦回去?   山脚下杂草环生,单脚拄拐棍走路总是有些绊,又有大太阳晒着,程石忍不住心生焦躁,后悔脑子发热跑了出来。   “算了算了,你过去,我就在这儿坐着等你。”他找了个树墩子就地一坐,没了再闲逛的兴致。   “成,那你有事喊我。”老仆看出他不耐烦了,也不多话招惹他。真是个少爷脾气,来了就没消停过,他一把年纪了还要想着法给他逗趣,也是受罪。   真该让柳丫头来看看,这人也就皮相好点……   正想着,主仆俩就听到了清脆娇俏的说话声,两人一同回头,远处走来两个姑娘,一身青绿衫裤的可不就是正在念叨的。   杨柳先看见了老仆,提着篮子小跑过来,笑盈盈地问:“坤叔,你这是要来捡螺?我给你帮忙啊。”走近了才看到树下坐着的人,发丝散乱的贴在脸上,脖颈上淌着细汗,手上拿着一副拐。   “你能出门了啊?伤口长得还挺快。”   程石瞥了她一眼没应声,一手扶树又站了起来,偏头对老仆说:“我歇好了,这就走吧。”   “啊?噢!歇好了?”老仆的眼神在杨柳身上打了个转,恍然大悟地拍手,难怪难怪……   杨柳等了她堂姐一起走在后面,眼睛不住打量一瘸一拐的男人,被问及时解释道:“我爹从山上救下来的人,住在村西边的宅子里,西堰就是他家的。”   杨桃看了眼堂妹,看清了她的心思,悄声道:“我小婶可知道?”   “嘘。”杨柳比个手指,得意地翘嘴角,“等我先把他摆平了再给我娘说。”   “不害臊。”杨桃听着都替她脸红,这丫头胆子忒大,“你小心坏了名声。”   “谁坏了我的名声我就赖上谁。”她这句话说的声音不小,前面的人听了转过身横眉竖眼,只可惜鼻尖冒的汗打消了他的不屈,反倒让杨柳琢磨到山匪强抢新娘的快意。   这么一想,脸上的笑越发肆意,站在一旁的人都能感染到她的快乐。   走上坡,杨桃偷瞄了眼不远处的男人,单看相貌,两人倒是相配。她往前又走了两步,跟杨柳保持不近不远的距离,折了几条树枝编在一起,当起了放风的丫鬟。   “伤口不疼吧?”杨柳递了帕子塞他手里,“别害怕,不是送你帕子,就是借你擦汗。”   到手的帕子扔也不是拿也不是,程石一咬牙,叠了帕子擦干脸上脖子上的汗,用行动告诉她他没害怕。   “我害怕个什么,就是传出去也不是坏我的名声。”   杨柳没跟他犟,寻了截枯木过来让他坐着,“腿别使力,别把伤口绷开了。你坐着我去洗衣裳。”   “你这几天去地里干活儿了?我听坤叔说乡下这时候农活多。”程石也不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见她两三天没登门,以为她是因为他的话生气了,他那天赶人离开的话有些过分。   但今天一看,她似乎没把他的话当回事,只是纯粹的懒得上门罢了。   “没有,我陪我堂姐绣了两天的嫁衣。”杨柳听见坡下有说话声,提了篮子拔腿就走,跟杨桃一起走下堰坡去槌衣裳。刚蹲下就听坡上有妇人在跟程石说话,打听他的伤势。   “姐,你回去了可不能跟我大娘说。”杨柳央求,“等我把他态度磨软了再带回家去。”   “就怕他不会如你意,我想起以前听人说的,他外家是长风镖局的当家人,家里应该挺富贵的。”   但他以后会长居乡下,夏天还下堰洗澡,一副乡下汉子的糙样,程石应当是不会瞧不起乡下的姑娘。   不过这话不能给外人道,杨柳只能支吾说:“他要的瞧不起我,我也不会嫁给他。”   “对,我妹长得俏,性子又好,不愁嫁。”   水面清凉,两个姑娘对水一照,看着水面映出两张清丽的面孔,相继嘻嘻笑,笑声里夹杂着得意。   坡上的男人循声望去,惬意地靠在树干上,随着风吹过树叶的响声,手上打着拍子。   这里可真是个偷闲的好地方。   槌了衣,杨柳去帮坤叔摸黑螺,岸边有水草的地方就有很多。见他在水里用背篓网小鱼苗,按着记忆里小鱼苗的生活习性给他指方向。   “鱼苗喜欢顶水里的叶子,坤叔,你下次再来逮鱼苗,带把米糠撒水面上,米糠动的时候网下去,一次能网大几十上百条鱼苗。”   “你还懂这个?”   “我有个喜欢逮鱼的弟弟,他经常这么干。”   “那我下次试试。”   回去的路上太阳更加晒人,走到平缓的地方程石拿拐走路的速度也不慢,就是出了许多的汗,手心里攥的帕子似乎都能拧出汗。   “你是不是血流多了有些虚?”杨柳走在一旁拿眼神关心他,“让坤叔给你宰几只母鸡炖汤补补。”   “让你单脚跳看你累不累。”男人没好气,他年轻力壮,跟虚这个字就不沾边。   “我还端着盆衣裳呢,也不比你单脚跳轻松。”杨柳指着老仆说话,“坤叔年纪比我爹还大,背着半篓黑螺,也没气喘吁吁的。”   程石又抹了把汗,吸口气调整呼吸,闷着头不说话。偶尔用余光瞟身边的姑娘一眼,每次见她她都神气十足,好似谁都不能影响她,不由有些怀疑她在耍他,她在他面前实在是没有爱慕人的样子,至少话本子里不是这么写的。   “你家这两天得不得闲?我能出门了就想着去拜谢阿叔。”   “登门啊……”杨柳狡黠一笑,拖长了声音说:“换成旁人肯定是不得闲的,要是你嘛,随时都成。”   男人吞咽了一下,他今天算是体会到被登徒子撩拨的感觉了。   “还有啊,你拜谢我爹,那打算怎么答谢我?”杨柳仰脸直直望着他。   “什么?”程石偏过头装傻,“是阿叔救的我。”   “什么啊,是我听到你喊救命最先跑过去的。”杨柳咬唇,脚上轻轻踢了一下,“别没良心。”   作者有话说:   杨柳:女追男的宝招—美人计、打草惊蛇、欲擒故纵   程石:我总觉得不太对劲!   十一点左右还有一章呦 第七章   行至村西,人声鸡鸣便多了,农家的鸡鸭在墙根树下扒土啄虫,还有光着屁股的小童拎着泥巴裤子笑嘻嘻地跑。   不用人提醒,杨柳自觉跟程石拉开距离,一瞬间恢复了正经。   “柳姑桃姑,你们看我逮的泥鳅。”光屁股小子倒提着泥巴裤腿过来,裤腿用草茎扎着,里面装着手指粗的泥鳅。他挠了把腿上的泥,看着周围的玩伴炫耀:“都是我树根叔给我的,他在放干水的堰泥里抓了好多泥鳅,还拧起来两条我手腕这么粗的黄鳝。”   程石瞥了眼小孩的手腕,觉得他在吹牛,手腕那么粗的是蛇吧。   杨柳是相信的,她虽不记得这事,但在西堰的堰底里见过有她手腕粗细的鳝,春天鱼繁殖时它隔三差五出来吞食鱼籽鱼苗。   她微微偏头冲男人笑了笑,“别忘了我说的。”转头兴冲冲走了。   程石心想他可没答应,奈何拒绝的话到嘴边人已经背过身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青嫩如柳条似的姑娘迈着轻快的小碎步颠颠走远。   进屋了,老仆先卸了背篓再去井边打水,端进屋看他捋起袖子撩水洗脸洗胳膊,试探道:“可要我给你娘和外祖去封信?”   棉布巾子和素白的柳叶帕子飘在水盆里,程石盯着被水浸透颜色变暗的柳叶出神,沉吟了一会儿摆手,“坤叔,你不觉得太快太突兀了?”   “你外祖说过,他见你外祖母的第一眼就想娶她了。”   “他个大老粗就是见色起意。”程石暗嗤,“你就当不知道我的事,我想再琢磨一阵,等心意确定了我亲自跟我娘说。”   太快了,现在回想仿佛是在做梦,他跟杨柳认识还不足十天,他像是在被推着朝一个既定的方向走,有些吓人。   他跟她见面时雀跃放松的心情不假,假的是她,她对他的心思来的太突然了,也太自在了。   吃饭的时候他问老仆:“坤叔,你年轻时可有爱慕的女子?”   还问厨娘,“春婶,你当姑娘的时候看到爱慕的男人会害羞吗?就是那种垂眸脸红,不敢看人眼睛的那种。”   “傻笑是吧?我还是姑娘的时候认识了一个俊俏的郎君,我一见他啊就忍不住看他,他看我一眼我能偷乐半天。”春婶眼角都起褶子了,再谈起年轻时让她春心萌动的男人还会嘴角带笑,眼里泛光。   程石一看春婶的神色,再回想杨柳跟他见面时的模样,脸上的笑慢慢褪了下去。   “阿石,这就不吃了?”老仆纳闷,“一碗饭都吃不完,难怪被人家姑娘嫌弃虚。”   *   程石胃口不好,杨柳可谓是胃口大开,杨小弟从干堰的淤泥里挖了半桶的泥鳅回来,晌午做了泥鳅炖豆腐,还干煸了一盘,过了道油,泥鳅里的刺都炸酥了。   等杨父杨母和杨大哥睡熟了,两个人带着大黑狗偷偷摸摸从屋里溜出来,一个提桶一个扛铁锹,脚上穿着草鞋,轻巧地出了大门,直奔村里的大堰。   “要是能多逮点,你明早上坐村里人的牛车去镇上,给大姐送去。”杨柳戴着草帽脸上还蒙了布,说话有些含糊,“还有那两条大黄鳝,不知道长了多少年了,肯定特别补,一条留家里给爹娘吃,一条送去给大姐。”   “你不去?”   “我不去。”杨柳摇头,看泥洞里钻出泥鳅,她忙蹲下去揪,扔到桶里了才继续说:“我这般娇俏,万一被老色鬼看上眼掳回家当小妾可怎么办?”   “你……”杨小弟还是第一次见自己夸自己不脸红的,他噎了一瞬,对着泥腥味十足的污泥呸了一口。   “你什么意思?”杨柳举起泥巴手威胁。   “……嘴里进臭泥了。”杨小弟不想招惹她,一锹又一锹地撂泥巴,又从泥巴里抠出乱动的泥鳅。   还是杨母找过来,姐弟俩才带着一身的泥腥味上岸,一个有自己摸索出来的窍门,一个有在水里生活了五年的经验,就晌午这一会儿,又抓了小半桶的泥鳅。回去的路上碰到在树下纳凉说瞎话的人,有人笑言他们姐弟俩要把堰里的泥鳅逮的断子绝孙。   “没呢,小的我们都放了。”杨柳认真反驳,她看这里坐的人多也热闹,琢磨着明天也端了木盆过来洗衣裳。   快到家了杨母朝她打了一下,“那婆子们长的都不是好嘴,我都懒得理她们,她们嚼什么胡话你也别搭理,你越搭理她们越来劲。你个大姑娘,禁不住人编排。”   “我可没什么值得编排的。”杨柳撇嘴,推她娘进门,先说了明天小弟去镇里给大姐送泥鳅黄鳝的事,再打岔问:“娘,喊我回来有啥事?”   “把菜园里的豆角都摘回来,趁着日头好晒干豆角,冬天好炖肉吃。”杨母对坐檐下发呆的大儿子说:“等日头没了,你挑两担水浇菜园里。”   “好。”   一家五口一起出门,杨柳提了篮子去菜园摘长豆角,菜园边上就是水田,新栽的秧苗都扎住了根,大太阳晒着还精精神神的。   每年豆秧都栽得多,豆角装满一篮子还没摘完,杨柳提了篮子回去,把豆角泡在水盆里再出门。暑气散了一点,躲在树荫下的鸡群也走了出来,在大路上扑着翅膀啄架,四五只公鸡争抢着给一只黑毛母鸡踩背。   “莫非鸡界以黑为美?背上的毛都被踩秃了还逮着它不放。”她恶趣味地撵着鸡群跑,冲散这群欺负美鸡的恶霸。   用水泡出豆角里的豆虫,沥干水分的豆角平铺在晒箩里就不用管了,只等晒蔫晒变色了再放锅里蒸软再晒。   程石带着老仆提了谢礼过来时,杨柳正呲牙咧嘴地抖冒热气的豆角,看到门口站的人,她脸上就绽开了笑,很不得体地笑露了牙。   她见到我也是开心的,这是程石脑海里浮现的第一句话,之前的无端猜测也隐隐松动了些。   杨父杨母迎了出来,一行人又进了堂屋,杨柳把豆角摊平了才进去,老老实实坐在末尾听着。   “千金难买我的命,这些东西多是家母得知您救了我特意准备的,也是她的心意,还望阿叔别推辞。”程石说的诚恳。   “你这孩子就是太客气了,换成任何一个人我碰到都是要救的。”   “但您救的是我,我受了您的恩,自然要还情的。”礼送了,程石说起了其他话:“仅仅这些东西也难表达我的谢意,我外祖是长风镖局的当家人,不是权贵人家但也有些薄势,您要是遇到麻烦事可以找我也可以去长风镖局,能帮的我们竭力帮忙。”   话落他先看了眼杨柳,目光一转又回到对面的夫妇身上,见他们面色无异,转口聊起了家常话。   程石从来到走可能还没一刻钟,他一走杨柳就兴冲冲去看送来的谢礼,翻了个遍也没在里面找到她的手帕。   “什么样子?”杨母蹙眉,看不惯她翻东西的行为,小家子气登不上台面,“这次就算了,再有下次你看我打不打你。”   杨柳知道她娘误会了,也解释不了,只能捏鼻子认下这声训,保证再也没有下次。   杨老汉拆开一个木匣子,他就是没见过也听说过,是一根老参,开匣药味儿就出来了。其他的一半是布料一半是药材,另外还有一个瓷白的一掌高的瓷瓶,这应该就是程石说的他外祖家祖传的跌打损伤药,治红伤疗效佳。   “这个应该是给你的,你自己收着。”杨父从一个红布里拿出了一对金镯子,真正听到声找过去的是二丫头。   想到这儿他认真看了眼杨柳,能在山里碰到程石全是因着她的缘由,要不是那天晌午她做了晦气的梦,他也不会大晚上带她去山里祭拜祖宗。   这莫不就是缘分?   杨老汉咂巴了下嘴,越想越觉得是这回事。   自从杨柳在山里歪打正着救了他大哥一命,老汉就迷上了玄而又玄的事。   *   程石笃定杨柳要找上门,他没让老仆关门,悠哉地拿了本游记在躺椅上闲看,好久不翻动书页。直到有人旁若无人地溜进来,自在地拿了桌上的蒲扇探头过来。   “啪”的一下,泛黄的札记合上,他斜眼看对面满面酡红,杏眼弯弯的姑娘。   “看来我家也要养只狗。”   “那等明年我家狗下了崽给你抱两只来。”   “别,防的就是你。”   杨柳摇蒲扇的动作一顿,柳叶眉一挑,“这可就伤我的心了,你私藏了我的手帕,转眼就不认人了?”   话不做真,也少了泼辣的味道,倒是含怨的眉眼逗的人发笑。程石抿平了嘴角勾手让她探头过来,水盈盈的眸子里除了疑惑就是他。   这次她没透过他在看旁人。   两人气息交错,杨柳被掌住了头,眼瞅着面前的脸越来越近。她跟他脸贴脸了不少次,但这是他第一次看见了她。   两人近到一指之隔,抬眼是对方的眼睛,垂眼是对方的鼻子,都憋着气强忍着不退一步。   程石心乱了,先一步推开对面的头,掌心贴上滚烫又饱满的脸颊,别过头低声说:“休想占我的便宜。”   作者有话说:   杨柳:呸,真怂 第八章   杨柳用指尖揉了揉脸颊,指腹贴上脸她才知道自己的脸有多烫,她朝一旁看去,触到一记闪烁着幽光的眼,两人强装镇定的又轻飘飘撇开眼,怔怔看向暴晒的院落。   树上的知了乐不知疲地叫着,屋里的人端起手边的凉茶灌下肚,耳朵里的嗡嗡声也消散了许多。   “你已经能丢了拐棍走路了?”   程石闻言抬头看她,“你不问我刚刚的举动为何意?”   “能问吗?”   “为什么不能问?”   杨柳抿唇眨眼,倚着下巴笑盈盈地看他,两人目光交接,脸上便是一热,似乎对方温热的气息又扑在了脸上。   “我担心我问的太清楚明白,把你吓跑了。”   “吓跑?我?”程石逞强不承认,嘴硬极了,“我是不吃亏的,要吓跑也是吓跑你。”   “刚刚有人还怕我占了他的便宜。”   “这……”程石无话可狡辩,拄着双膝无声笑了,“你真的很大胆,真不怕吃亏啊?”   “吃亏是福,我阿奶从小就这么给我说。”   隔壁人家起了吆喝,老媪喊老老小小下地干活,程石眼里的笑意还没散,认真的问:“你不回去?不怕被你娘知道?”   杨柳没搭理他,摇着蒲扇默默等他的解释,摸了她的脸,总要给个说辞。   “你爱慕我?是爱慕我吧?”程石压低了声音问:“可爱慕我什么?这张脸吗?就那晚见过一面,就对我起了意?你都不了解我。”   “先是见色起意,后来这些天不就是了解?不然我几次三番来找你做甚。”谈起春心动杨柳毫不羞臊,说她没见过像他这般风流俊俏的男人,“很是配我,一眼便动了心。”   “而且还是我救了你,回家躺在床上我就在想,这般与我相配的男人就该成我柳丫头的夫婿。”   她毫不含蓄的话把他羞的是满脸通红,像是被堵在墙角的老鼠,尾巴被猫踩在足下,神气十足的猫抖着胡须大声宣告他是属于她的。   “你真是……真是不知羞。”   哎呦,她都把他看光了,说几句话羞什么羞?杨柳看他一个大男人手足无措的模样可享受了,继续说:“我是个大胆又没规矩的,只知道是自己想要的就要早点开口争取,就怕晚一点被旁人抢了先。对你也不是全无了解,长风镖局当家人的外孙,家世就是我高攀了。好在我有俏丽的脸蛋,你也欢喜我的性子,是不是?”   人家姑娘都这般大方豪爽了,程石也不再扭捏,豪饮一盏茶,点头承认:“见到你我就欢喜。”   “嘻嘻。”杨柳听到她想听的话笑歪了嘴,喜不自禁又骄傲得意,蒲扇摇的哗啦响,“我就知道。”   两个人笑的都像喝醉了酒,酡红的脸,泛光的眼,还有抬起又放下,不住在腿上摩挲的手。   “我在县里惹了点事才被我娘打发到乡下的,等我腿上的伤口愈合了,我骑马回去给我娘说明我俩的事,让她找媒人来提亲。”话说到这儿,程石给出承诺,也讲明自家的情况,“我娘寡居,我爹在我五岁时离世了,之后她便带了我回了娘家,买下隔壁的宅子我俩单住,她也没再嫁,跟我父家也没甚来往。”   “她对儿媳的家世……”   “现在才担心这个?”程石给她喂下定心丸,“没有,我娘是武家养出来的姑娘,性情豪爽,不在意门第。”   这件事似乎就差板上钉钉了,杨柳欣喜之余又有些空落落的,大概是事太顺了?   这次她再出门就没让老仆送了,程石跛着只腿亲自送出门,也在门外看到了不属于他家的竹筐。   “你这是要下地干活儿?”   杨柳冲探出头偷看的老仆挤个笑,拎起竹筐说要去地里摘豆子,走时不忘打趣:“你现在要是有了名分,也合该随我下地去干活儿。”   “你现在就能给你爹娘说,我俩私定终身了。”   杨柳呸了他一声,扭身大摇大摆离开。   “这下我能给你娘和外祖去信了?”老仆等门关了才背着手出来,看这小子满面红光,不由叮嘱:“你小子可别干了浑事,柳丫头虽是乡下姑娘,做事大胆了点,但也是个心思透亮的好丫头。你主意定了就给家里人捎个信,是好是歹要有个说头。”   都是男人,老仆也年轻过,他最是知道毛头小子的年纪有个貌美的姑娘在眼前晃荡会出啥事,他担心程石把持不住害了人家姑娘。   “我这就给我娘写信。”程石往檐下阴凉的地方走,“坤叔你放心,我心里有数,不会轻浮了她。”   “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这么说我就信你。”老仆年轻时也是镖队里走南闯北的,十来年前被山匪砍伤了胯,伤好后别说押镖,就是骑马胯都疼。再加上妻儿相继离世,他也没了精神气,就来乡下给小姐看守宅子了。所以他在程石面前说话也随意,担了点长辈的身份。   午后的豆荚很是戳手,摘豆荚最合宜的时候是在早上日头还没出来,但杨柳为了有个名目溜出家门,她硬着头皮说不怕戳。   绿豆和红豆种在山脚下的开荒地里,不远处就是油菜地和麦地,麦子青绿,油菜打着嫩黄的花苞,空气中飘荡的就是花香和青麦香。   杨柳扯出袖子内侧擦了擦脸上的汗,把围裙兜着的豆荚倒筐里,直起腰捶了捶背,缓了口气掐了两朵油菜花别在乌黑的辫子上,又高高兴兴去拽豆荚。   到了傍晚杨大哥过来提筐,见她头上的花都蔫巴了她还脚步轻快,蹦起来摸蜻蜓,解了围裙去扑蛾子,田埂上有个洞也要折个青枝去捅一捅。   “忙了半天的活儿你都不累?我都想洗个澡倒床上不起来了。”他想了想,这半个来月她干什么都特别有劲儿,腿脚倒腾的欢快,从睁眼到闭眼都叽叽喳喳高高兴兴的。   “累呀累呀。”杨柳伸出两只手,手指上有红点也有划伤,她抱怨道:“都是豆荚壳戳的。”   杨大哥也摊手在她面前,不满二十的人,掌心磨的都是茧子,指节粗大,指腹和手背有一两条颜色深浅不一的疤痕。   “种庄稼一忙就是一年,一年又一年,也只能填饱肚子养活孩子。”   迎面飞来一大团蚊虫,扑的人闭了眼抿住嘴。蜻蜓低飞,鸟雀争相回巢,杨柳看向沉在昏暗里的青山,低声说:“要下雨了。”   “下雨了好,再不下雨田里的水都要晒干了。”   豆荚还是脆的,到家后倒进麻袋里拿着棒槌槌,杨柳洗了手先喝了水再端一碗给她大哥送去,“哥,晚上我们兄妹三个进山下套子逮兔子去不去?”   “你?”杨大哥摇头,“天黑了山里很吓人,就是去我也不带你,爹娘绝对不会答应。”   晚上山里又没人,有什么吓人的,杨柳最不害怕的就是晚上了。   她招来杨小弟,兄妹三个蹲在门外嘀嘀咕咕好一阵,另外两个勉强点头答应。   白天农活累人,晚上杨老汉一躺床上就起了呼噜,估摸着杨母也睡熟了,两间厢房轻轻吱呀了两声,兄妹三个轻手轻脚拿了放在门后的砍刀和麻绳出了门。   从东往西撩了一路的狗叫,出了村三个人才敢说话,最先去了西堰,按杨柳要求的在堰坡上砸下七个套子。   “哥,你有没有听见?好怪的声音!水里也有声音!”杨小弟第一次夜里进山,一声鸟叫都惊得他往人身上跳。   “山里的是鸟叫,水里的是鱼跳。”杨柳看着月光下的水面很是平静,她拽了根草缠在手上最后又扔进水里。   站在水里和站在岸上看到的风光大为不同,真的是死过才知道活着有多好。   剩下的绳索都砸在了草密的地方,杨家兄弟俩绝口不提之前说的要进山下套子,回去的路上一点响动都吓得两人抖三抖。   “姐,你不怕?”   “不怕,夜里没人。”杨柳踢踢踏踏走在后面,说起了闲话:“鱼喜欢光,每当有月亮的晚上,水里的鱼就会露出头,这时候要是撒个网,一网就是一兜。”   “你怎么知道?”   “你怎么知道?”   两道声音先后响起,随着后一句话传来的还有木门的吱呀声,门后高大的男人抱着臂,“夜里不睡觉跑去堰里偷鱼了?”   “我算偷吗?”   作者有话说:   晚上十一点多还有一更 第九章   又被将了一军。   程石看到她身侧一高一矮的两团黑影,不紧不慢道:“不算,救了我的命,别说堰里的鱼了,就是堰给你都成。”   杨柳莞尔,“我们是去下套子逮兔子的。”   “姐。”杨小弟看到门内有火光,推了她一下,“天晚了,我们回去吧。”   “好。”杨柳没再特意打招呼,兄妹三个踏着狗叫声往东走。   人走远了程石也关上门,对听到动静出来的老仆说:“杨柳跟她两个兄弟去山里下套子逮兔子回来,没旁人,回屋睡吧。”   老仆仰头看天,这会儿月亮都隐进云层了,“莫不是生了一副虎胆?”   又问:“你怎么还没睡?腿上的肉还没长好,你别走来走去又把血痂绷开了。”   哪睡得着,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都睡不着,想的是私下定终身的姑娘,欣喜之余又怀有忐忑。   “坤叔,你跟婶子年轻时是怎么在一起的?”程石坐在院子里的石凳子上,接了蜡烛放石桌上。   老仆没坐,背着手说:“爹娘操心张罗的,我在外干着头别裤腰带上的活儿,怕我死得早,让我趁早给家里留个后。”谁能想到他还活着,老妻和儿子倒是早死了。   他走到石桌边拿了蜡烛,叹口气说:“我只觉得啊,要找个有意思的人一起过半辈子,没见她的时候惦记着,见着了心里就欢喜。年少时都有一副花花肠子,想着拈花惹草,养着家花惦记着野花,到老了两朵花都败了,回头想起来没意思的很。”   “你拈花惹草了?”   老仆捶了这小子一下,拿了蜡烛往屋里走。   程石在院子没坐多久就被蚊虫叮得逃回了屋,在床上翻腾到后半夜,听着雨落了下来,泥腥味顺着窗户飘进来。雨声繁杂,他反倒心静了,起身把桌上的信滴蜡封口,再留了早上别喊他吃饭的字条,终于心无负担地睡下了。   这场雨一直下到第二天黄昏,田沟里水声哗啦啦响,树叶也被风摇落了一地。   杨家门外的枣树下散落了不少青枣,雨停了杨柳换了草鞋出去,捡了颗枣在身上擦干净,咬了一口又吐掉。   “我就说这时候枣子还没甜味,你偏不信。”杨小弟扛着铁锹跟在父兄身后,他本就清瘦,肩上披了蓑衣后更像是藕杆子顶着荷叶。   杨柳没理他,几月份枣生甜她已经记不清了,只有自己尝过才会记得长久。被雨水打落的青枣她捡回去倒了喂猪,再拿了秃头扫帚进去扫猪粪。   “娘,给我提桶水,我把猪圈冲干净。”   “你现在倒是不嫌弃猪圈脏臭了。”以前看到猪粪就装模作样地呕,挨骂都不进猪圈。   杨柳也记得这事,她嫌弃猪圈里的脏水会弄臭她的鞋底,总觉得沾了粪水的鞋怎么都洗不干净。   一桶水把猪圈冲了干净,露出裂纹的青石板,她从猪圈出去脱了草鞋泡在水里,又换双草鞋从鸡笼里拽了只兔子出来。   进灶屋拿刀的时候说:“娘,兔子就不卖了,留家里咱们自己吃,我小弟都瘦成一根竹竿了。”   “你倒是心疼他,十三岁的小伙儿只长个儿不长肉,吃再多都还是瘦。”   “那指定是吃的还不够多。”说着话就到了门口,恰好有马慢吞吞路过,马上的男人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晃了一下又塞回去,“我给我娘捎信回去。”   “这么晚了……”杨柳忙跑出去。   “我骑马,来回一趟不要多久。”程石见对面有人出来,晃了一下手,马加快速度奔了出去,马蹄带起的泥高高撂起。   “谁呀?”对面的人家出门问,看清杨柳手上提的兔子,又啧啧道:“在哪儿逮的兔子?准备宰了吃?”   “在山里下了套子。”这个没什么不能说的,杨柳走到墙东边,一刀斩下兔子头剥皮。   妇人又瞅了一会儿,听到屋里有人喊她才回去,也忘了问骑马的是谁,其实不用问也知道,这村里有马的也只有村西边的程家。   夏天的雨来的的快晴的也快,白天下得噼里啪啦的,等傍晚雨停又出了日头,西边的山头还挂上了飞虹。   “二丫头,你不出去看?”杨母抱了干柴进来,“好大的一座飞虹桥,不常见嘞。”   “我站门口看到了。”杨柳嘟了嘟嘴,她看到过好多次,不稀罕了。   家里的老两口都以为兔子是两个儿子下套逮回来的,晚上啃兔肉的时候,杨老汉问:“逮兔子还挺有一手,跟谁学的?”   杨家兄弟俩下意识看过去,反应过来又立马撇开眼,支吾道:“看到草里有兔子屎就下了套子。”   昨晚下了十四个套,只有西堰坡上的绳套子箍住了两只兔子,如果不下雨应当能多逮两只。   杨老汉点头,嘱咐晚上出去小心点,对于家里的儿子,他不怎么管,就是一夜不回来他也不怎么操心。   刚吃过饭,门外响起了马蹄声,到门口时马嘶鸣了一声,又极快地掠了过去。杨柳会心一笑,知道这是在给自己打招呼。   一场雨过后,地里的油菜花都开了,黄灿灿的惹人心喜,有些调皮的小童往油菜地里钻还被采蜜的蜜蜂蛰肿了脸。   杨柳拿过他画的两幅画,两幅都还没上色,她合并了两幅画,指着大概的位置说:“我家的豆子就种在这里。”   “你什么时候再去摘豆子?”程石拿了颜料出来,他的腿走路已经看不出不妥,“我下次画了你摘豆荚的样子给我外祖母捎过去,听说她还是姑娘的时候干活儿可麻利了。”   “那她见了我肯定喜欢我。”   男人听了不禁翘起嘴角,他就欢喜她这万事不愁的样子。   “我作的画,你来涂色,随便涂,涂毁了我再新画一副。”   菜籽花的杆是嫩绿色,这个季节的麦子已经成了青绿色,麦穗还没灌浆,只是空壳,是草绿色……   杨柳第一次拿毛笔,力道把握不好,憋出了一身的细汗还是频频把颜料涂出了框,耗了半下午才把色涂满。   程石在一旁盯着她作画,只见她一时蹙眉,一时嘟嘴,或是咬着笔头回想,满意的时候嘎嘎笑,不满意的时候咂嘴,到了最后他也没能把她完整画下来。   太生动了,画纸不足以展现她的生气。   “啊,都这个时候了!我还要去打猪草!”杨柳匆匆撂下毛笔,点了点石桌上的纸,“本姑娘的墨宝,仔细珍藏着。”   程石目送她做贼似的溜出去,踱步到石桌边转了一圈,嗯……有种拙朴的美。   *   一架马车缓缓行走在凹凸不平的官路上,马车两边的窗子支了起来,里面坐着一个风韵犹存的妇人,发髻高高挽起,后背挺直,全身上下除了头上的金簪子,别无其他首饰。   “早知道我骑马过来了,坐车里要把我颠晕了。”妇人语带不耐。   “看样子是前几天才下过雨,路被车轱辘碾了,这又晒干了,坑坑洼洼的不好走。”赶马车的男人解释。   妇人深吸一口气,摸了摸腰间缠的长鞭,思索着见面要怎么打那兔崽子。   清早出发,摇摇晃晃到黄昏才到杨家庄,这里的产业置下后她就没来过,到了村口还是问路才知道怎么走。   杨柳这时候正在煮饭,院子里的鸡咯咯叫着要吃的,车轱辘碾过她也没听到。还是晚上吃过饭她凑到人堆里听热闹才知晓程石他娘过来了,这是看热闹看到了自己头上?   “你给我说说,你才来半月有余,见着哪个天仙了?闹腾着要提亲?”妇人吃饱了才开腔,又问一旁的人:“师兄,你给我说说这都是什么事?”   “不是你盼着我成亲?我松口了你又一副挑刺的模样是哪般?”程石忌惮他娘腰间的长鞭,屁股都没敢坐实,准备着随时跑路。   “你们才认识多久?我挪根竹子回去它半个月也扎不住根,你就把你的婚事定下了?”妇人不可置信。   “我外祖父看到我外祖母的第一眼就想娶她呢。”   “那是他个大老粗见色起意,不怀好心。”   “噗……”旁边响起两声笑,也算是缓和了这剑拔弩张的气氛。   坤叔仗着他跟这霸王花不常见面,掀她老底,“你见了阿石他爹一面不也跑回来给你爹说找到想嫁的人了。”   “呦呦呦。”程石一下占了上风,他像是攥住谁的把柄了似的,吁道:“真不愧是我外祖的女儿,看来我还是拖了你俩的后腿了。”   “你一个程家的人,少来蹭我们姜家的风光。”妇人也笑了,喝了口水问起正经的,“那个姑娘真有你信上写的那么好?”   程石点头,“不卑不媚,举止大方,天性乐观,生性质朴,我一见到她心里便欢喜。”   坤叔也跟着作证:“是个好性子的姑娘,像你娘年轻的时候,就是不如你娘泼辣。”   这下妇人也生了好奇,这山水俊秀之地生养出了一个心灵剔透的姑娘?还被她这拙儿子遇上了?   “哪天带来我看看?”   “你看什么?又不跟你睡一个被窝。”程石见他娘眼睛一瞪,哼了两声,说:“你先随我登她家的门,我之前在山上就是被她和她爹发现的,又喊了村人把我抬下来的。”   “救命之恩啊,那姑娘长得貌美?”妇人意会,“难怪你要以身相报。”   “别把我说的像你一样肤浅。”   “我不肤浅你能长出这张俊脸?”妇人起身先出门,颔首指使:“到你屋里去,我看看你的狗腿。”   捕兽夹咬合厉害,大夫取下捕兽夹的时候说已经见骨了,好在被夹住后程石撒过药才没失血过多。   “已经好很多了,等血痂掉了就没事了。”   “是无意踩的还是被人算计了?”妇人挪了板凳过来,“你外祖已经把事给你摆平了,县令那里也松口了,但他儿子是个心窄的,他调走之前你就在乡下长住吧。”   程石没意见,“乡下也挺好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没那么多脏眼睛的东西。”他之前在县里游荡的时候撞到县令的肥猪儿子强占人妇,掂了墙角的砖就给他开了瓢,还把他的狗腿子打成口流涎水的傻子。家里人怕他被人使阴招算计,就把他打发到离县城半天路的乡下。   “捕兽夹是我自己踩的,为了躲一只鸟没注意到地上的坑。”他宽他娘的心。   “你出去别说是我姜霸王的儿子,习武十三年还被捕兽夹夹了又被树根卡了。”姜霸王捏了捏她儿子的肩甲,恨恨捶他一拳,“你又给老娘偷懒了,这半个月你可有练武?”   “我都受伤了还怎么练?”程石连忙往屋外逃,大声求救,“师叔救命,我娘又要揍我。”   “我揍死你,练武练不成,读书读不出,文武两行你都给我整成个半吊子。”越说越气,腰间缠的长鞭在月光下闪出冷硬的光。   “那还不都怨你跟我爹,我随了你的脑子他的身体,能文能武才是奇了怪了。”   作者有话说:   杨柳:坦白吧,你也是对我见色起意 第十章   临出门前,程石再次嘱咐他娘:“过去了别乱说话,她爹娘还不知道我俩的事。”   “呵,是我我得悔青肠子,救了匹中山狼回来。”妇人冷瞥,迈过门口的鸭粪,撇嘴低问:“你私底下没轻薄人家姑娘吧?”   程石不说话,从鼻腔里哼出一声不屑,瞧不起谁呢?他是人又不是畜牲。   “没有最好,婚事没定下来前你胆敢放肆,老娘非给你剥层皮。”妇人厉声警告他。   路上有人好奇地打量,程石冲他们笑笑,主动搭话:“今儿清闲了,地里的活儿忙完了?”   “忙里偷闲,地里的活儿一年到头都忙不完。”担着挑子的汉子要往后山去,“腿上的伤好全了?”   “差不多了,行走没大问题。”程石给他娘介绍这是谁谁,家在哪儿住,又说:“我娘来看我,我带她去村东头杨阿叔家坐坐。”   “阿石回村里倒是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还劳你们操心他。”妇人说着客气话,熟练的跟择菜洗衣的妇人说笑,遇到有小孩就拆了糖果点心送出去。   一路到村东,两人的嘴皮子都说干了。事前让坤叔来吱过声,杨家的五口人都在家里等着,听到说话声就迎了出来。   程石冲走在最后的姑娘眨了下眼,她穿着橘红色短衫,露出修长的脖子,下着嫩黄的罗裙,腰间打着绦带,明亮的衣料忖亮了她的颜色,低垂的眉眼,黑亮的眸子,像山中绽放的野菊,骄矜里带着活泼。   “我姓姜,兄嫂唤我姜妹子就好。”进了屋,妇人先扫视一遍院落,处处规整利落,养的有家禽也不见脏臭味儿,她的视线轻飘飘从俏丽的姑娘面上扫过,之后便不再打量,一心跟杨父杨母说话。   “我们家没人喝茶,这还是程石拿来的,姜妹子别见笑。”杨母接过二丫头端来的茶水,含笑说:“你们家就是太客气了,就是一件顺手的事,哪至于再三来感谢的。”   “要的,要不是有你们搭手相救,他在山里不知要遇到啥事。我接到信就想着要来给阿兄和侄女说声谢,不巧家里有事绊了脚,拖了大半个月才来。”   杨父对着程石还能说几句话,面对这陌生的富家太太,他就当个树墩子立在一旁不作声,点到他了才抬头憋出一句:“都是小事,不值当专门跑一趟。”   等程家母子离开,杨家五口人俱是松了口气,简直比在地里干一天的活儿还累人。姜霸王气势太盛,姿态却放的低,这让陪着说话的不自觉也自在不起来,只在谈起地里的庄稼时话才多了些。至于心里有鬼的杨柳,举眉抬眼不敢乱看,生怕被误以为轻浮了。   出了杨家的门,两人也没回去,从小路去了后山,慢走到竹林里停住了脚,看精神抖擞的鸡在竹叶下找虫吃。   “你别是一厢情愿,我见人家姑娘从始至终没给你眼神。”   被打趣了程石也不解释,顺着话应道:“被你看出来了?是我一厢情愿,所以你什么时候来给我张罗亲事?”   杨家都是老实人,妇人只用一面就看出来了,淳朴又能吃苦的乡下人家,也养不出心坏的姑娘。而且姑娘生的俏,最亮眼的是那股精神气,就像才冒出头的竹笋,生机勃勃的睁眼好奇着没见过的一切。   “我对这丫头没意见,既然你自己中意,那我回去给你大舅二舅还有外祖父母通个气,我找人算个好日子,托媒人先上门打听打听,杨家没意见我就带礼上门。”   她家里虽然富了些,干的也都是风餐露宿,血汗换钱的活儿,对女方家世也没要求,只要姑娘是个好性子,懂事知礼,小两口在一起相互体贴,能和和美美过日子就成。   程石立马露出了笑,揽住他娘的肩膀拍了两下,“程夫人,那我的事就托付给你了。”   程夫人?这些年也只有他偶尔喊两声,外面的人多是喊她姜霸王,武馆里人喊她姜师姐姜师姑。   “得了,等你成亲了喊你的程夫人去。”姜霸王反手扭了他的胳膊,见他狼狈的往前一趔险些撞上竹子,嫌弃极了,“小子,你这也……”   顾忌是亲儿子,到嘴边的话又咽了进去。   程石揉着肩膀没敢吱声,默默跟在后面往回走,他娘从会走路就开始扎马步,到怀他都没松懈过练武,武馆里大半的人都打不过她,他一个在武学上没根骨的,早就认命了。   程石来杨家村大半个月,村里没人知道他会武,他娘来住了三天,村里的狗都知道来了个武痴。天不亮爬起来练腿脚,山间地头的跑,在院子打拳的呼和声,路过的鸡听了都吓得夹紧了翅膀。   程石之前还借口伤了腿躲懒,在他娘面前一切说辞都是纸老虎,腿伤没养好就练膀子练刀,院子里新竖了个木头人,墙边还多了两个水桶。   “我听说你还赖床睡懒觉,程石我告诉你,我已经跟你坤叔谈了,以后家里的活儿都是你的,家里用水你就挑了担子去村里的水井挑……”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程石打断她的话,“我肯定不偷懒了,偷懒你不给娶媳妇好吧?”   姜霸王满意,这话说的还有点样儿,她登上马车,嘀咕道:“别以为我喜欢啰嗦你。”   程石跟在马车走了一段路,嘱咐师叔路上慢些走,又跟他娘说下次来还坐车别骑马,夏天日头毒,别吃这个苦。   “去买条大狗回来,你要是出门进山,人少的地方带上狗。”   程石点头,心里却想着买条大狗养不熟,又想到有人说明年送他两只狗崽,一时惦记上了杨家的大黑狗,干脆充当陪嫁丫鬟进他程家的门算了。   “老娘跟你说话你走什么神!”姜霸王的温柔没维持一刻钟就破功了,探出窗冲发愣傻笑的儿子拍一巴掌,咬牙低声说:“绑紧你的裤腰带,那姑娘大了肚子我是不认的,你也给老娘滚出家门。”   程石无奈,竖起两根手指,“我发誓可行?”   “行,你发誓,我姜家不进辱门楣的人。”她也年轻过,春心萌动过,也知道男人的下半身可不听嘴的使唤。   “我发誓,没把人娶进门前一定手脚规矩,绝不轻薄了她,裤腰带箍进肉里也不松分毫。”程石瞪眼,“这下可相信我了?”   “走了,不要你送了。”   程石目送车马跑远,脚却没停下,跟村里人说着话,大步往村东边走,快到了又放慢了脚步,见枣树下卧着只大黑狗,他吹了吹口哨。   狗叫了,门也开了。   杨柳开门见是他,蹙着的眉头瞬间换成了笑,倚着门问:“我刚刚听到车轱辘声,你娘走了?”   “嗯,她有急事要赶回去,解决了还来的。”两人说着彼此都懂的话,“你家什么时候能清闲点?我娘说想请你们去我家做客。”   媒人上门后,女方家要是也有意,会差个长辈过去看男方的家里情况,满意了就给出八字,八字合便算婚期。   杨柳捂住心口,想矜持一番,高高翘起的嘴角却暴露了内心的喜意。   “麦收后吧,收了麦就清闲许多。”   前有黑狗虎视眈眈,后有竖着耳朵的邻居,程石点了点头,没了理由再晃下去,“等阿叔阿婶在家了我再来坐坐。”   木门吱呀,门后的姑娘拎着罗裙转着圈去灶房和猪食喂猪,心里的喜意怎么都散不了,进屋舀了半碗米,一半喂猪一半喂鸡,让它们也替她高兴了。   ……   “杨柳,在家吗?”   “在家。”杨柳舀了半瓢清水冲干净手,外面是桃花,她背了个背篓,“我要去山里看看有没有菌子,你可要去?”   杨柳哪会拒绝,但她还有两件衣裳还没搓,“你进来先等我一会儿,我把衣裳搓了就跟你去,再喊上我姐我妹。”   村里的房子大差不差都一样,堂屋左右是厢房,院子两侧一间灶房一间库房,猪圈在墙边,鸡棚和茅房相邻。   “你把家里张罗的真齐整。”桃花进门,背篓就放在门口,家里养鸡鸭的,院子里的鸡屎鸭粪少不了,但杨家院子里就没有,土墙边也没积浮灰。   “单是说院子,你这一天扫帚都离不了手。”   “看见了就扫了,也不费事。”杨柳搓了衣裳把洗衣裳的水撒在院子里,又从井里打水涮了涮木盆放檐下,把搓干净的衣裳用清水泡着,不然太阳一晒就有味儿。   猪槽里倒满水,屋外的破盆也倒上水,在外能喝水,鸡就不会扑棱着翅膀飞过院墙进屋。   “走了。”杨柳戴上草帽,也背上一个小背篓,取了把镰刀放进去。   “山里不好走,你换条裤子吧,别把裙子刮破了。”   “没事,我小心点。”   有人看到她穿罗裙会眼里放光。   锁了门,两人去村里找杨柳堂姐堂妹一起进山找菌子,这两个姑娘看到杨柳的第一句话也是哪有进山穿裙子的。   “也不怕摔了。”   “摔了我再爬起来。”   “从小路绕上去吧。”   “从村西边走,我顺道看看地里的豆子能不能摘了。”   又是借口。   路过程家的宅子,杨柳从敞开的大门往里瞅,瞟见一抹衣角便大声咳了一声,“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菌子。”   门内的衣角飘过去,听到声的人又探头回来,头发挽成个髻束成一团,太阳不算烈,他脸上却布满了细汗。   两人对视一眼又错开,一眼便如偷吃了一罐蜜。   作者有话说:   杨柳:手脚规矩点,你发誓了哦   入V前这些天都是一天一更,更新时间我争取固定在晚六,六点没更最晚就是七点 第十一章   靠近田地的山脚放的有箩筐布单和水囊,天热的时候干活的人会过来歇一会儿,山里树高,进了山顿感阴凉。   “我爹说要不是怕山里有蛇,他晌午歇晌都不想回去。”桃花手持木棍四处敲打。   前些天下过雨,外面路里的土早被晒干了,但山里的腐叶下还是湿土,松软的地方扒开树叶踩上去还沾鞋底,也就这样的地方才会长菌子。   四个姑娘背着背篓弯着腰,用手里的木棍在草丛树根下翻找,枯木上会长木耳,矮草丛里生有褐色的地皮菜。   “说了不让你穿裙子,你不听,现在可知道后悔了?”桃花笑杨柳一步一蹲一托裙,罗裙前摆被她攥出多个褶子,后摆在蹲下时沾了地上的土,还有稀碎的枯叶。   杨柳摇头笑,散了一支发辫用头绳把裙子下摆扎起来,抬腿大迈步子,“走了,我们去那边的松树林里看看。”   “那是程家的。”杨桃出声提醒,“那半边山是程家的,松树也是他家补种的,我们过去别被当了小偷。”   松树林里长的松乳菇多,村里人都晓得,但那是有主的,只有给程家的老仆打过招呼得到允许了才能去采。   “你爹不是救过程家少爷的命?你带我们过去应该不妨事吧。”桃花眼含期待地看着杨柳。   杨桃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也看向杨柳,眼睛里不乏期待。   杨柳这才明白桃花喊上自己进山采菇的原因,她望了眼看不到边际的松树林,坤叔一个人翻三天三夜都不能把林子翻个遍。   “这样吧,我们就在林子边上找,等下山的时候把采的松乳菇分一半出来,我拿去送到程家。”   其他三个人都露了笑,没人有意见。   但杨柳还是轻轻捶了桃花一下,“这次就算了,下次再这般利用我,我可就不跟你玩了。”   桃花讪讪一笑,恭维道:“这不是想着你在程家人面前有面子嘛,而且程家的仆人也不怎么来采菌子,等再多晴两天,松针下的菌子也烂了,可不是糟蹋了。”   杨柳驻足白眼看她,“说的再有理也还是没理。”   “好嘛,以后先跟你说清楚好吧?”桃花虚虚一笑,用木棍拨开会划到她裙子的树枝,偏头问:“那今天我要是跟你说清楚了,你还会来吗?”   “路过程家的时候我会先问问主人家的意见。”   “那我该喊你的时候跟你明说的。”桃花看了眼另外的俩姐妹,低声说:“我有一次想去问程家的老仆,刚走到门口我就慌的不行,轻轻敲了下门,也不知道里面的人听没听见,我转身就跑了,到底也没敢来。”   “怎么会这么怕他?”杨柳问。   “听说那老仆杀过人的,你不觉得他很凶?”桃花问另两个人害不害怕。   杨桃和她妹杨枝点头,说在村外碰见了她们会躲着他走,怕他把她们提起来掐死了。   杨柳:……   松树林里的树有七八年的树龄了,一棵棵笔直又粗壮,树下是松软又厚实的松针,几乎要把树根埋起来。松乳菇是黄褐色的,覆在松针下,拨开腐叶一眼就能看见,采菌子的满足感大过弯腰屈膝的酸累,等背篓满了,人直起身才察觉腰肢酸软的直不起来,像编藤椅的荆条,硬生生给掰弯了。   一直到下了山,背篓往地上一放,人往地上一瘫,脊背平铺在地上,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那个劲儿。   上山时穿的粉色罗裙,又是怕沾泥又是怕划破,下了山就成了泥褐色的一团,又是泥巴指印还沾了黏草籽。躺地上的时候杨柳毫无心理压力,偏头看摇晃的草茎,上面附了只瓢虫,数了数,有五个点。   每人分了一半松乳菇出来放地上,杨桃杨枝俩姊妹的放到一个背篓里,装不完的就用衣摆兜着,腾出一个背篓用来装给程家送去的菌子。   程家大门开着,杨柳径直走过去,第一次有了客人的本分,站在门口先喊人:“有人在家吗?”   坤叔听到声从屋里出来,见到她的模样不由露了笑,走到门口先看到路上并排束手站着的三个丫头,再看背篓里的东西,哪还有不明白的。   “进来吧,我把菌子倒厨房里再把背篓给你。”   杨柳大步跟了进去,绕过门廊了才说话:“他不在家?”   “在,你跟我来。”   进了院子先看到个满身刀痕的木头人,旁边还摆了两把刀,在太阳下闪着刺眼的光。这要让村里人看见,又是数不清的人命。   刚走近后院就听到了哗啦的水声,杨柳抖了抖裙摆,一拐弯就看到程石挑着两个水桶过来。他穿着白色的无袖短褂,膀子上不知是汗还是水,手臂上贲起的肌肉游动着蜜色的微光,这一幕让她想起了月色下在水中游动的男人。不复往日的俊秀,有些糙有些莽,看到他会脸红心跳,心里有些慌却又挪不开视线。   坤叔什么时候走的杨柳不知道,眼睛盯着一步步靠近的男人,她垂了眼睛只敢看着他的脚,又顺着汗湿的腿一路看了上去,在他站到自己面前时忍不住退了一步。   程石低头探究地盯着她的眼睛,他刚刚从她的眼神里发现,她好像又在透过他看别人。   “我、我来给你送菌子,很好吃的,在你家的松树林里采的。”杨柳撇过眼。   男人含糊地挤出个意味不明的音,汗湿的手掌住她的脸,“你躲什么?不是厉害的很?啧,脸真烫。”   “我躲什么?”杨柳虚张声势,闪烁着眼在他身上游走,垂着的手指尖动了动。实打实的面对面时,她发现她虚的很,碰都不敢碰他一下。   听到外面有人喊她,她也不要背篓了,转身就跑,“有人在等我,我先走了。”   “哎,背篓。”坤叔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钻出来。   “下次来拿。”声音落,人也出了门。   杨桃就在门口,她见人久不出来不放心,等人出来她更不放心,只见杨柳爆红着脸,又气喘吁吁地逃出来,她忙拉住她,绷紧了脸问:“你怎么……里面的人对你?”   “没有,桃姐你想岔了。”杨柳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又听到门内传来脚步声,她回头看过去,程石还是那个穿着,肩上挑担手上拎背篓。   “背篓落下了。”他淡淡地说,斜了她一眼,越过她往外走。   杨桃连忙垂下眼,也跟着面红耳赤,提了背篓拉着堂妹赶紧走开。   五个人一前一后走着,村里的井在大堰附近,程石只当后面没人,有人跟他说话他也理,就是兴致不大好。   “他是不是生气了?是因为我们在他家的松树林里采了菌子?”桃花跟杨柳咬耳朵,怯怯地说:“要不都还给他吧?”   杨柳咬着唇,眼睛盯着前面的身影,不知道他是闹哪门子的脾气,之前不还好好的。   “不是,他没说什么,应该不是因为这事。”眼瞅着他拐道去挑水了,井边又有不少挑水的,她想了想,什么都没做,径直回了家。   *   松乳菇炖鸡味道最好,但杨母舍不得杀鸡,说天天都在吃兔肉,做什么要杀鸡,“正是鸡肯下蛋的时候,一天一个嘞。切几片腊肉,拔些蒜苗,这样炒也好吃。”   “白瞎了好东西。”杨小弟嘴馋,支着两根竹竿腿长吁短叹:“这时候我大姐回来就好了。”   只差明着说他娘偏心了。   杨母看都没看他,挑了一些卖相好的菌子出来,“吃了饭你给你大姐送去,她就喜欢吃这个。”   “要不要提只母鸡?”杨小弟不忿,嘴里念念有词:“鸡是我二姐喂养的,菌子也是我二姐采的,她想杀只鸡你都舍不得。”   杨母脱了草鞋朝他扔过去,“只知道吃吃吃,你懂个屁。”   他才不会老老实实站着等鞋落身上,起身一跳,扒眼做鬼脸,“打不到,哎,你打不到!”   杨柳看着直乐,倒了水从井里又提了半桶上来,倒了菌子在水里继续洗,指了指门外,“小弟,你小心大哥。”   杨小弟没回头就跑,到底腿短了一截,被杨大哥拧着胳膊拖过去挨了几鞋底。   一时院子里满是他的惨嚎声,先是要跟老大割袍不当兄弟了,再拽了躺在门口睡觉的大黑狗,骂它偏心不给他提醒。   杨老头坐在堂屋看院子里鸡飞狗跳的皱了眉,嘴里衔着的水烟越吸越苦,两个儿女一个要娶一个要嫁,婚事都还没音信,家里的存银又不多,他跟老婆子想起来就犯愁。   等晚上听到小儿子从大闺女家捎回来的口信,他顿时松了口气。   ……   过了两天,杨柳在人堆里听热闹的时候,有人问她婚事可有信了。   “有没有信的,你要给柳丫头做个媒?”一旁的人忙问。   杨柳看程石又挑着水桶路过,她抿唇不说话,被再三催才开口:“婶子,这事你该去问我娘,我听她的。”   说罢她提了菜篮子起身离开。   她人走了,其他人说话也没了顾忌,推了推打听的妇人,“草根娘,男的是哪儿的?”   “哪有什么男的,柳丫头长的那张脸,寻常人家看得住?娶回去那就是在门口用泥篱笆围了朵娇花,可不是自找麻烦?”草根娘揽了地上的菜叶准备回去喂鸡,“我就是问问,丫头年纪也不小了。”   “她大姐嫁得好,她也癞不了。”   程石挑着两桶水这才大步走远,进屋把扁担摔的噼啪响,粗声问:“春婶,水够用了?”   “够用了够用了。”不够用也够用了。   坤叔在给晒的菌子翻面,见他眉不是眉眼不是眼的,垂眼问:“吃了饭要不跟我去林子里找菌子?”   “不吃饭顿顿吃这玩意儿?”   坤叔:“……”   嘿,噎他没用,人家不想来你就是把家当大牢蹲,人家还是不来。   “存多了我托人送县里去,武馆里养的嘴多。”老仆不紧不慢的说话,又问他去不去。   “不去,谁想吃他自己来找。”程石转身进了屋。   “浑小子。”难得见这小子吃瘪,他可太受用了,就着他的臭脸能多吃一碗饭。   饭后一撂下碗筷程石就往外走,出了门又折回来,脱了短褂换上长袖衫,随手拿了顶破草帽,一路溜溜哒哒往东去。   作者有话说:   程石头:说,你透过我在看谁?谁谁谁谁谁!!!你在骗我,你心里的人不是我!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是不是心虚了!   我要不要找她问个明白?挑水的担数是单数就去吧。   “春婶,水够用了?(威胁脸)”   好的,我去了。 第十二章   “哪儿去?”   程石往东指了指,“我去杨阿叔家坐坐。”   人走远了,坐树下择菜唠嗑的几个妇人还不时瞅一眼,程石身板高壮,皮相长得也好,跟人说话有股斯文劲,走在村里还会主动跟人说话,不像镇里那些人,见到乡下人一副嫌弃模样。   “哎,你们说他跟柳丫头,是不是?”   “啥?”大热的天晒得人蔫蔫的,一听个话音立马来劲了,周遭的人挤眉弄眼的打听,“莫不是你看到了啥?”   “我能看到啥?睁眼就在地里忙活。”妇人往东探了一眼,低声说:“柳丫头她爹是个老实的,只知道闷头干活,连侃大山都不会,程石过去跟他有什么说的?柳丫头那模样和身段,年轻的小子见了可不就挪不开眼。”   话是说的通,但也不能乱说,都是一个村的,村里的丫头小子都是眼皮子底下看着长大的,是什么性情都有几分了解,杨柳长得好但也不是妖妖娆娆不学好的姑娘,其他人听了笑笑。   “程家条件好,估摸着要娶个门当户对的媳妇儿。”只说不合适,也不贬低谁。   “那也不一定,柳丫头她大姐嫁的人家也不错,进去了就当阔太太,一辈子吃喝不愁。”   “要真如此倒也好,柳丫头早点定下来,村里的毛头小子也不用天天绕道往东去了。”有妇人大笑,少男少女的心思浅显的很,村里人也当个热闹看。   杨家庄里的几个族之间结亲的多,细究下来,往上数三代,拐弯抹角的都能捉摸个亲戚关系出来,不管心里怎么想,在外说话都有忌惮,就怕被传话传到当事人耳朵里,被人找上门来打嘴巴子。   一人一句玩笑,话头也被扯歪了,等程石敲响杨家门的时候,编排他和杨柳的话早就转了几个弯,改成说地里的庄稼了。   杨家也刚吃完饭,杨柳在洗碗,杨母提着猪食去喂猪,另外的父子三个打了水洗脚准备去屋里歇晌。   “谁啊?”杨小弟问了一声,赤着脚跑去开门,看是程石,他眼里不掩惊讶,转头喊他爹,“村西头的程大哥来了。”   杨柳听到声,手上洗碗的动作一顿,垂眼想了一瞬继续洗碗,听他进了院子又走到檐下,说松树林里还有不少菌子,“我家人少,采多了也吃不完,你们要是有空闲,这两天也过去找找,都是野生野长的,不采烂土里也是糟蹋了。”   程石见有人没露面,思索了一下,点名说:“之前杨柳去过,我想着她应该是挺喜欢吃的。”   杨母闻言眼神一变,抬眼看着他细究他后一句话,正好看到他循声往一旁看过去。   杨柳面色淡淡,瞥了他一眼解下围裙挂在墙上的木桩上,接话说:“我空闲的时候多,待会儿就到山里去。”   “镇上有卖菌子的,你家吃不完的就让老仆拿到镇上去卖了。”杨老汉瞪了二丫头一眼,推辞道。   程石已经得到想要的回答,浑身一松,摆手道:“坤叔不是做买卖的人,我也不会,倒是杨叔,你家人多,采多了吃不完倒是可以拿到镇上卖。”   杨小弟闻言浑身一震,立马来劲了,不停给他爹使眼色。   杨老汉觉得不妥,还想再说,就见程石已经往外走了。   “野生野长的东西,不占田不占地,没买种子没费力,不是值钱的玩意儿,杨叔你也别当回事。”程石出了门,跟在外晃荡的大黑狗走个脸对脸,他先侧身让狗进屋,“不耽误你们歇晌了,我这就回去了。”   杨小弟也不急着要躺床上歇着了,急哄哄拿了背篓要进山,“我采的我拿到我姐夫的绸缎铺外面摆摊卖,卖的铜板我要割刀肉回来炖着吃。”   杨父杨母也没拦着,老两口是不打算去的,就算是野生野长的东西,自己吃还好,采了拿去卖,吃相忒难看。   杨母看二丫头往屋里走,她试探道:“你不是说要去?怎么不去?”   “啊?要现在就去吗?我还想睡一会儿。”杨柳进了屋关上门。   老两口进屋用湿布擦了竹席,杨母说起了她之前的怀疑:“老头子,你说程家小子对咱二丫头是不是?”   “二丫头呢?”   “看不出来,不知道是没开窍还是在瞒着家里。”这天晌午歇晌,她一直留着神,一直没听见开门声,等到了下地的点,她看杨柳还在家里。   “我等小弟回来了我再去。”杨柳主动交代。   “他回来了还让他到地里去拔草。”杨老汉扛起了锄头出门,见傻狗也要跟去,他训了两声又喊杨柳:“把狗叫回去,地里热还没遮阴的地方,它跟地里去又热得梆梆叫。”   “大黑回去。”杨大哥捡了坨土吓它,一手拿草帽扇风,对老爹说:“让树根听见,他又要说你待狗比待他还好。”   “狗去地里又不能干活,在家还能看个门。”   说话声远了,杨柳把晾衣绳上晒干的衣裳都扯下来收屋里去,又从缸里揪坨老面发了盆面,打算晚上回来蒸锅馒头。   ……   “姐,我回来了。”杨小弟满头大汗地背了一背篓松乳菇回来,头一件事就是去井里打水喝。   杨柳拿了灌满绿豆汤的水囊出来,打着蒲扇给他扇风,“爹让你去地里拔草,这些菌子我待会儿捡下来洒些水。”   “好,我这就去。”   她把松乳菇从背篓里拿出来靠墙放,洒了些水提上空背篓,戴上草帽拿了水囊,喊上大黑狗也出了门。   “柳丫头,你这是也去采松乳菇?”路上有人看到问,“树根刚刚背了一篓回去还不够你们吃的?当饭吃啊?”   “他摘的是要拿镇上卖钱换肉吃,可不是给家里人吃的。”杨柳听到酸话也不气,不值得为了旁人的话坏了心情,“程大哥说野生野长的东西,不摘也烂土里了,让我们去多摘点。”   “你爹倒是救了个财神爷回来。”   说财神爷那就外道了,杨柳心里嘀咕。   走到村西头,杨柳顿足看了一会儿,听屋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她摸了摸大黑狗,“叫一声。”   狗还没叫,门从里面打开了,是坤叔,他往西指了指,“在西堰口等你。”他在门口当传信的都等一晌午了,也不知道这俩人在捣鼓什么,净折腾人。   程石看到朝这边走来的一人一狗,起身到水边撩了水洗脸醒醒神,原先他坐的地方,土里的草根都被他刨出来了。   “眼睛都要瞅酸了,你可算来了。”人来了他跟着往山上走,倒退着弯腰说:“我以为我前脚走,你后脚就会出门。”   “你好好走路,别又摔了。”   “你怎么没跟你弟一起进山?”   杨柳瞥了他一眼,没说话但意思不言而喻,有她小弟在,他敢这么跟她说话?   “我娘应该也快来了,我觉得没必要再瞒着你家里的人。”程石接了她的背篓挎在肩上,拉住她的手腕不让她再走,“这儿没人,我们好好说道说道。”   “行,你说。”杨柳靠在树上,一副不咸不淡的模样。   “你这是怎么了?”程石见她这模样很不适应,她该高高兴兴的,像只骄傲的公鸡,永远神气十足。   “不该是我问你怎么了?我学你的啊。”杨柳盯着他,“因为你无缘无故的发脾气,我这几天不是很高兴。”   “你可以来找我问清楚。”   “想得美,我找你个鬼。”杨柳剜他一眼,“我找你个鬼,你发脾气你还有理了?我就不找你,气死你。”   美人瞪眼也是美的,跟之前不阴不阳的样子相比,程石更乐于见她这个模样,至少眼睛又有了神采。   “你还笑!”杨柳一副要吃人的模样。   程石偏要笑,就着她怒发冲冠的样儿笑弯了腰,把这几天的郁气都吐了出来,赶在要把人气走的前一瞬恢复了正色。   “我俩今天敞开了仔细谈谈吧,有疑惑就说清楚,我不想心里存个疙瘩。”   杨柳纳闷看他一眼,抱臂说:“行,你先问,我听听你有什么疙瘩。”   “在我之前你可有爱慕过旁人?”   “没有。”   观她神色,程石相信她没说假话,继续问:“你遇到过跟我相像的人?有三次我通过你的眼睛发现,你看我的时候在看别人。杨柳,我知道你懂我的意思,我希望你跟我说个明白,我不欠你的,也不想当谁的替身。”   杨柳闻言抬眼,眼中明显一怔,抱臂的手垂下改为缠绕腰间的桃红绦带。   这几个细微的动作让他心里一冷,也知道他猜对了,他又气又急,背篓往地上一扔,掐腰来回踱步,伤人的话到嘴边了又咽下去,深喘几口气,眼神锋利地质问她:“杨柳你可真有能耐,你凭什么?凭什么玩弄我的真心?我真是……我真是屎糊脑子了跑来这狗屁庄子。”倒了什么霉做了什么孽。   “行了,你们父女俩之前救我的事一笔勾销,你走吧,别再出现我面前。”   眼见男人要走,杨柳一把拉住了他,见他要挣脱她的手,另一手拽住他的衣摆,“先别急着走,听我解释好吧。”   “你之前不是问我认不认识你?我的确见过你。”她说完这句话感觉手上的力道消失了,但也没松,果然听她说在梦里见过后,他又气急败坏的要走。   “你后腰偏下有个青色胎记,形状是扁的,末端还带了个弯勾。”杨柳说了担心他自己不清楚,又补一句:“你娘给你说过吗?你要是不清楚等你回去了让坤叔看看。”   程石捂住后腰,那个胎记在臀沟上方一个指节的地方,知道的人不多,更别提能说清形状了。他一时恍惚,仔细回忆他是不是什么时候遇见过她还玷污了她。   心情急转而下,脚尖转了个方向,男人像个被雨淋湿的鸡,蔫头巴脑又愧疚地缩着肩,干哑着嗓子问:“我对你怎么了?来刀痛快的吧。”   但他死活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当着姑娘的面褪过裤子。   杨柳抿唇笑,指了指下方的堰,“我做梦梦见过你,你在堰里洗澡。”   “不可能。”   “做梦梦见的。”   做梦?堰里洗澡?还看清了他的胎记?   “腾”的一下,程石烧红了脸,看了她一眼又赶忙撇开眼。   “不可能吧?”   “我也觉得纳闷,在那之前我都没见过你,还在想做的什么鬼梦。直到在山里看清了你的脸,我想这应该是老天指定的姻缘。”杨柳故意为难他,眼神在他身上游走,“看你现在的模样,我无法跟在堰里洗澡的男人对上,所以才……”   “我懂我懂。”程石赶忙打断她的话,“我懂,求你别提了。”   哈哈哈哈,杨柳在心里笑弯了腰,面上却是板着脸,“你之前甩脸子就是为了这事?我一直高高兴兴的,就因为你前一瞬还在笑,后一瞬就甩脸,这几天我干活都打不起精神。”   “我以为你是拿我在怀念哪个男人。”程石讪讪地捡起背篓,心里滋味难言,一时也分不清把这事掰扯开是对还是错,只要一想到他被她看了全身,浑身都不自在。   “这一次就算了,有情可原,我不跟你计较。”杨柳跟他身后往松树林走,“以后你再无缘无故对我发脾气,你别想我还全心全意对你。”   “好,我记住了。”   到了松树林,两人分开找菌子,慢慢的,程石一点点挪进距离,一想到两人之间还有这玄之又玄的缘分,眼睛从杨柳身上就挪不开。   一直以来萦绕在心头的不对劲也说的通了,程石心里再没有犹豫。   下山路过西堰坡,他忍了又忍,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那啥,我洗澡的时候穿的有亵裤吧?”没把他看光吧?   “你一个男的还在乎这个?”   “我是个正经人。”程石见她偷笑,按住她的头揉了揉,“到底还是被你占便宜了。”   “我的头发!”   我的……哎!   作者有话说:   程石:哎,还满意吧? 第十三章   人进门了,站在门后迫不及待地喘了口气,程石看靠墙放了个板凳,他拖着腿坐过去,仰头抵着墙,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脸上却还带着笑。   “你这是掉魂了?”坤叔走近,踢了踢拦路的长腿,弯着身子仔细打量他,又低头瞅了两眼他的裤腰带。   “不是去找菌子了?怎么像是去占人家丫头便宜了?”   程石斜了他一眼,摆了摆手,“去去去,你不懂。”   他怎么就不懂了,他懂的时候这小子还没投胎。   膝盖上有土有脏印子,衣摆一长一短的垂在外面,再看他脸带红晕,时不时乐呵一声,还意有回味。   “阿石啊,你真不是个东西。”老仆长叹一声,原地转了个圈,脱了鞋朝他打过去,“你喊我喊声叔,我今儿可得好好教训你。”   “干啥?干啥啊!”程石挨了一鞋底原地蹦了起来,满头雾水地盯着他,“好端端你发什么疯?”   门离路不远,说个话外面的人就能听见,坤叔压低了声音问:“你个混账是不是糟蹋那丫头了?你娘走的时候怎么交代你的?”   冤死了,程石气蒙了头,转身往屋里走,对跟上来的老叔说:“你说什么疯话,我咋会干那不要脸的事?一个两个都怀疑我,我在你们眼里就是这么个人?”   “真没有?”   程石不想再说一遍,进屋了提了茶壶灌了半壶冷茶,坐在椅子上斜眼看还握着只草鞋的人,嫌弃极了,“不嫌熏人?穿上吧。”   “我一天洗好几次脚,哪还有味儿?就你瞎讲究。”坤叔扔了草鞋穿上,坐在门槛上换了种问法:“看你刚刚那样子,在山里出啥事了?”   “说了你也不懂。”程石还挺得意的,“吵架了又和好了,我心里惬意,你个拈花惹草的臭男人懂什么?”   老仆不跟他计较,继续问:“衣裳是怎么回事?吵架还跪到地上了?衣摆也扯出来了?脱衣裳吵的架?”   膝盖上的土是采菌子的时候跪地上沾的,至于衣摆,是杨柳拽出来的,当着她的面,他也不好解了裤腰带再塞进去。   “你去看看你去山里穿的裤子,看膝盖上可是脏的?至于衣摆,我在山里尿急,慌里慌张的没塞好。”程石耐着性子解释,纳闷极了,“你跟我娘怎么都觉得我是个会糟蹋人家姑娘的烂人?要真是这样,我会去打强占人妇的肥猪?还把自己折腾到乡下来了。”   “乡下怎么了?不来乡下你遇得上柳丫头?”坤叔信了他的话,跟着解释:“我也是你这个年纪过来的,毛头小子血气盛,看个貌美的丫头晚上睡觉都睡不好……”   “打住打住。”程石不想听,“我什么都没做,你出去忙你的吧。”   “装什么装,夜里点灯洗亵裤的又不是我。”坤叔是习武的糙人,见不得读书人掩耳盗铃的假模样,撂下一句话见他气势大减,哼了一声大摇大摆走了。   程石:“……”   日头还挂在山头,他揣了封信牵了马出来,身上还是那身脏衣裳,出门看到厨娘,交代道:“春婶,我去镇上一趟,你晚上饭做晚点。”   “可有想吃的?”   “馒头吧。”他往东瞅了一眼,想着门前有枣树的人家,屋顶的烟囱可能已经冒上青烟了。   打马从村里走,骑棍的小童见了吱哇着追着马屁股跑,嘴里大声嚷嚷着驾驾驾。   杨柳在院子里洗菌子,听着马蹄声跑出来,手拉门环跟马上的男人对上眼,“干嘛去?”   “送信。”满脸不自在的躲开视线,火急火燎的催了马走。   蜡封口的信交给信客,程石付了脚程费,问了什么时候动身,嘱咐让他早些送到。   *   为了卖菌子换肉吃,杨小弟天不亮就起来了,这时候村里几乎还没有人声,只有早起的妇人坐在灶房里烧火煮饭,炎炎的火光照亮了一角,也烤出了一脸的咸汗。   他背着背篓出门,嘴里还塞着一块儿焦壳馍,看脚下馋得滴哈喇子的大黑狗,鼓着腮帮子咬了两口,最后一口扔给它。   “你大姐要是给你东西你别拿。”杨母追出门,“跟她说家里什么都不缺。”   “知道了。”   “大黑回去。”   他们娘俩一人一嗓子,屋里的人也彻底清醒了,看窗外的天色,摩挲了一会儿穿好衣裳开门出来。   凉水撩上脸,瞌睡也没了,擦脸的时候仰头就能看见山,深吸一口气都是树叶的味道。   “地里的草可拔完了?”杨柳先喝了口稀稀的豆子粥,米贵豆贱,农家种的豆子除了换豆腐就是充当米煮粥,一口下去满嘴的豆香。   “人死草都不死,一茬又一茬,哪有拔得完的。”杨母叹气。   “别叹气,大好的天。”杨柳挟了块儿焦黄的馒头片给她娘,说她今天也下地去拔草,“我连根给拔起来,你看它死不死。”   “拔了又生新的。”   “那我再拔。”   “拔到老地里的草都绝不了。”   “那我子子孙孙再拔,草不绝人也不绝。”   杨母哼了一声,脸上也浮上笑,“说的好听,出日头了你也别回来,被晒脱皮看你叫不叫。”   “该叫就叫,叫过后我还能下地。”话说出口,杨柳意会到这不就是她爹娘兄弟一日复一日的日子,叹了气还是要下地干活。所有的农人皆如此,前一日累的骂贼老天,歇一晚等天亮了又扛了锄头拎了镰刀下地。   饭后她洗了碗,喊她哥把她的小镰刀和草帽拿上,她进屋撕了两条布,颠颠跑出门,身后跟着吃饱肚子的大黑狗。   门落了锁,隔壁的邻居端了饭出来吃,“这么早就下地?”   “趁凉快早点去,天热了也早点回。”杨母接话。   一家人到地里了天才麻麻亮,得亏花生秧够大,不然苗和草都分不清。等村里人到地里,他们一家四口已经拔了半亩地。   太阳晒得背焦剌剌的疼,汗顺着鬓角流到下巴,摘了草帽凉快一时,头发晒烫了更是难受,又蔫蔫扣上挡风的草帽。   杨老汉注意到杨柳不时起身捶腿捶腰,闷声说:“二丫头你回去做饭。”   离晌午还有一两个时辰,做什么饭啊?杨柳没动,“我跟你们一起拔草。”   杨老汉没再说,过了一会儿起身去田埂转了一圈,再过来手上就掂了个树桩子,“你没蹲惯的,腿弯受不了,坐这上面。”   杨大哥看到了心想难怪小弟经常拈酸,他要是年纪小一点也酸。   “小妹,爹还是最疼你跟大姐,我下地没有八年也有五年了,可没有过这个待遇。”   杨老汉没理他,拍了拍手继续过去干活,心想他要是下地还要拎了板凳,那也别娶媳妇了,爹娘老了估计都要扎脖饿死。   ……   说是天热了早点回,还是干到老晌午把最后一棵草拔了才往回走。   “热死了。”杨柳嘴上喊累喊热,走到路上看到猪爱吃的构树叶,又拿了镰刀去割,构树的果子是红色的,味道甜甜的,特别招苍蝇蚊子,她割了构树叶不算,还捡了一捧掉在地上的烂果子。   “哥,快来接着。”   “你不累啊?刚刚不还在说老胳膊老腿不是你的了,这么快又长出来新的了?”杨大哥把背篓递过去接烂果子,嘀嘀咕咕说又不是没猪草。   “猪喜欢吃这个。”   杨母:“看来还没累好,下午可还下地?”   杨柳用手背摸了下火辣辣的脸,吐舌俏皮一笑,吭吭哧哧说等日头小点了再过来。   杨大哥转头看看,见最近的人也听不见他们的说话声,手搭在她肩上拍了拍,“不要你下地,别晒伤了,我跟树根也就这样了,累点苦点也能养家,你跟大姐生得好,能嫁得好就别吃卖力气的苦。”   杨柳笑了下没说话,地里干活的确累,她不能说不苦,但跟自由相比,这也能熬过去。   “别想了,回家做饭吃饭,我饿的肚子里打鼓又敲锣。”她搓了搓手,朝树上的麻雀扬声驱赶,“再来偷庄稼我吃了你。”   大黑狗在天热的时候就跑回去了,听到熟悉的脚步声摇着粗尾巴乖顺地迎出来,摇头晃脑的朝屋里叫。   杨母进屋看到檐下站的小小子“哎呦”一声,“这是谁来了呀?我大外孙来了呀,你小舅把你接来的?你娘呢?”   “他娘也来了。”杨大姐从灶屋出来,“天这么热你们还在地里干这么久,小妹也下地了?”   “怪道大黑一直朝屋里叫,原来是大姐回来了。”杨柳先把猪草倒猪圈里,往她大姐的肚子瞄了一眼,洗手的时候就听她娘在问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杨大姐朝肚子指了指,“才有音信,大庆送我回来的。”她男人前头婚事不顺,等她嫁过去她婆婆生怕再没了命,之后有了喜信更是高兴的三天没吃饭,在寺庙里求了签说娘家福大,赶忙驾了车送儿媳回娘家安胎。   杨母进灶房一看,屋里又多了不少好东西,“你又拿来这么些,嫁了人就别偏私娘家,你公婆嘴上不说,心里不一定舒坦,我们家里吃喝又不愁。”   “娘你想多了,这些都是我婆婆张罗的。”杨大姐不想再听这些,转而说饭好了,“开饭吧,我如今挨不得饿。”   饭桌上她频频打量杨柳,就连杨母也看出苗头,撂下碗筷后打发二丫头去洗碗,她拉了大丫头回屋,“可是给你妹寻到合适的人家了?”   “是有一个,他家是镇上开饭馆的,前两年见过我小妹,那时候她小也没当回事,前些天树根去给我送菌子碰上他了,他跟我打听小妹可有婚嫁。”   “人如何?女婿怎么说?”杨父问。   “人能干,就是个子不高,生的也黑,恐怕我小妹瞧不上。”杨大姐直言,“他家就他一个独子,家业定当也是他的。”   “他多大?”杨父又问。   “二十有一。”   杨父杨母皆沉默,有家业又是独子,“前头有过婚事?”   “这倒是没听说,大庆说他眼光高。”   杨老汉嗤了一声,“再打听打听吧。”   作者有话说:   程石:娘啊娘啊娘啊娘啊娘啊娘啊娘啊 第十四章   杨柳打着蒲扇坐在门槛上,看小外甥仰头馋树上的青枣子,她心里清楚屋里的三个人大概说着什么。   “小姨。”席哥儿说话还不清楚,伸着手指树上的枣,“吃。”   “还不甜。”但也知道他不尝到嘴不会相信,杨柳站起来扬着蒲扇蹦起来打掉了两颗枣,捡起来在衣裳上擦了擦递他手里,看他咬了一口又皱了脸。   五年的时间,她连这个小外甥都记不清模样了,但那个又矮又黑的男人她还记得。她一个乡下丫头,除了长的好点,旁的跟其他丫头小子无异,家里没仇人,她也没跟谁有过口角矛盾,她想过无数次,把认识的人数了个遍,到头来只有他可能会因为她的再三拒绝恼羞成怒对她下狠手。   死前瞟到的那抹黑影到底是不是他,杨柳不确定,可能只有他再在阴雨天站在她身后,她才能分辨出来。   席哥儿把嘴里的枣子吐出来,从兜里掏出来块儿酥糖,咬了一口剩下的递到杨柳嘴边,“甜,小姨。”   杨柳看了他一眼,又垂眼看还沾了口水的糖,“真给小姨吃?那小姨可就吃了哦。”她一口咬掉,见他没哭也露了笑。   甜味儿从舌根下泛开,一丝一缕浸润了牙缝,又顺着喉进了肚,真实的感觉让她十分留恋。   做水鬼的第一年她还有恨,第二年数遍了水中的鱼,无厘头的给它们取名字,但连只鱼都看不见她,她更恨,恨不能把堰掀了,把山推了,淹了庄稼埋了人,让所有睁眼说瞎话的人都来陪她。到了第三年她听到村里的爆竹声突然就绝望了,死气沉沉的在堰底躺了一年多,直到听到再有人声响起她才冒头。山上的树长高了也长粗了,水里的鱼多了也肥了,堰边的人是她认识的,但看着却很是眼生了。然后她哭了一场,没人听见,也无人察觉,因为她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从那一刻她没了恨,只有遗憾,想活着。   木门吱呀了一声,杨柳回过头,她大姐皱着眉骂她傻,大热天的坐门口晒太阳。   “大姐,你跟爹娘说了什么悄悄话?”她扛起小外甥进屋,主动问:“是在说我的婚事还是大哥的?哦,看你表情就是我喽?是谁?可是我见过的?”   杨大姐还没说话,杨老汉先开口了:“你姐说是镇上开饭馆的,他说两年前见过你,你可有印象?个子矮生得黑,那时候估计是十八九岁。”   “是不是眉毛上长了颗黑痣?”杨柳拉下脸,“我记得他,特别讨厌,他递我东西的时候还捏我手,让我多吃点饭,说我太瘦了。”反正这话她姐也不可能去问他,为了姑娘家的名声,心里再膈应也咬碎了牙往肚里咽。   果然,杨家几口人听了都生了厌恶,杨大姐最是,面带心疼,“你这丫头那时候怎么不吭气?”   “我害怕,也怕给你惹麻烦。”   “王八羔子。”杨父大骂,垮着脸对大丫头说:“他要是再问,你就说二丫头的亲事定下来了。”   杨大姐点头应是,摸了摸小妹的头,就是知晓了这事,家里人除了咒骂也别无他法,“你受委屈了,以后咱离那短命的远点。”   杨柳垂眸不作声,让其他人都看出她的无措和后怕。   她的日子在变好,会越来越好,不应该让臭蠹虫来蛀了。至于上辈子被害死的事,老天都让她重活了,苍天有眼,恶人会有恶报的。   这件事刚萌出芽就不了了之了,杨柳进屋歇晌的时候被她大姐拉住,“小妹,这事是姐大意了,看他为人精干,在外做事也体面,又恰逢肚子里的娃闹人,没打听清楚,可不是胡乱拿人作践你。”   “咱们亲姐妹,说这话就外道了,我从小在你背上长大的,你害谁也不会害我。”杨柳握住她的手拉进屋,两姐妹躺在床上说小话,问问她公婆,谈谈肚子里的娃娃……   说话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杨柳手中的蒲扇垂盖在腰上,眼皮轻阖,长长的睫羽在眼下落下一抹阴影。   杨絮慢慢起身,出门去另一间房看孩子,见她娘坐在床边打瞌睡,手上的扇子还慢慢摇着,她过去推了一下,“娘,回屋睡吧。”   “啊?我睡着了?早上起早了。”杨母按了下额角,“你小妹睡了?我就说她不会瞎想,你倒是多心。”   “小妹娇气,我怕她想左了,说开了免得心里存疙瘩。”杨大姐接过蒲扇给儿子扇风,连带垂在床边的蚊帐跟着飘动,在她出嫁前家里只有两顶蚊帐,打满了补丁,还是她嫁人后拿了新的回来换上,家里的几口人才都能用上蚊帐。   “我爹怎么直接跟小妹说亲事?看那意思还听小妹的意见,当初我嫁人,媒人上门了我才听到信。”   杨母给她说了进山砍树的事,“要不是你小妹突然心慌,你大爹他们父子俩不死也残,你爹觉得二丫头感觉灵,有时候想起来了就问一问。”   杨母回屋睡觉了,这座院落只有猪圈里的猪不时哼唧两声,杨大姐有身孕后体热,在床上睡不着,翻转了几下拿了蒲扇坐出门。   屋后就是大山,不时吹来阵清风,只要不在日头下晒着,比在镇上还凉爽点。杨大姐看着这个拾掇齐整的院子,晾衣绳上搭的衣裳,院墙上晒的草鞋布鞋,她才嫁人三年,这个家几乎没了她生活过的痕迹。   ……   午后等到日头小了些,杨柳戴上草帽准备下地了,提上镇在井里的绿豆汤,对拄着下巴闭眼打瞌睡的人说:“大姐,现在凉快点了,你进屋睡一会儿,我把席哥儿带到地里去,大门你从屋里给栓上。”   “现在睡了晚上睡不着了,我也出去走走。”杨大姐进屋散了头发用头绳绑住,取墙上的草帽戴上,锁了门一同出门。   接下来的两天也是,杨柳天凉快的时候下地,天热了回来陪她大姐,有小外甥绊着,听到口哨声也没空出去见面。   程石日盼夜盼,总于在信送出去的第三个日落,等到了停在门口的马车。   姜母进门把那封还散发墨香的信摔他脸上,“你给我说说,到底什么事让你急成这样?还自己找媒人上门提亲,怎么好意思把这一行字写出来的?”   “我不这么说你能来这么快?”程石接过信折了几折塞袖子里,跟在他娘身后进屋,“你回去忙什么了?一去十来天没个音信,不是说算好日子就过来的?”   “你大舅前天才带镖队回来,我总要给他们都吱个声。”姜母瞥了他一眼,看院子里搬东西的两人,她掐了程石的耳朵尖,咬牙问:“你先跟我说清楚怎么这么急?占了人家姑娘的身子?怕大了肚子?”   听的多了,程石有时候也怀疑是他看了杨柳的身子,而不是她看了他的。他垫着脚任由耳朵被拽着,再一次否认,“我是怕你磨磨唧唧耽误了时间,杨家再有其他媒人上门提亲。”   “没有最好,我来镇上的时候已经打听好了媒人,也留了住址,明天她就上门。”   程石闻言喜不自禁,手上的力道一抖撞洒了茶水,他也顾不上擦,一手揽过老娘的肩,“这次动作挺利索,是你的作风,之前慢吞吞的,可是家里出了事耽误了?还是说我外祖父他们不同意?”   姜母眼神一飘,“家里没事,也没人不同意,你外祖还说你随了他,有他当年的风范。”只是商量着要把他扔乡下种地磨练几年。   这时搬行李的两人也进来了,坤叔拍了拍手上的灰,说:“阿石,你娘把你定亲的礼都带来了,喜事将近啊,老叔先恭喜你了。”   “家有喜事,同喜同喜。”   就盼着夜晚降临,转眼便能天明。   等程石出门了,姜霸王问:“师兄,你帮我打听打听,杨家庄可有卖田卖地的,阿石可能要在这边住两年,买些田地让他种着,自己赚钱自己养家,免得养一身懒肉。”   “让他种地!”坤叔惊讶又无奈,“他看着是个种地的人?”   谁又生来会种地,不会种地还没有力气?总不能成家有妻有儿了还伸手问家里拿银子。   *   田媒婆是镇上最有名的媒婆子,她一早赶了驴车到杨家庄,逢人打听杨柳家,等她敲响杨家的门,小半个村都听到了信。   杨柳留在了地里,杨父杨母被喊了回去,等天热她回去,媒婆已经走了。   “二丫头,你跟程家的小子有过来往?”杨父从送走了媒婆,脸上的褶子就松开了,做爹娘的,都盼着儿女日子好过,程石不论是家世还是人品都不错,他之前想过这事连老婆子都没敢提,就怕被笑痴人做梦。没想到人家直接央了媒人上门。   “就捡松乳菇的时候见过两面,之前去西堰洗衣裳的时候看他在门外,打过招呼。”杨柳含糊带过。   “他家央了媒人来说合,我跟你娘点头了,过两天他娘会上门,你今天就别下地了,把家里拾掇拾掇。”   两家就一东一西,媒人从杨家出去了直奔村西头,这下村里的人还有啥不知道的,一打听,媒人按男方嘱咐的,就说是程石他娘上次登杨家的门,看杨柳长得好性子也好,杨家又救了她儿子,就想把好姑娘娶回自己家。   事情都揽到姜母身上,村里就少了许多私下揣度的闲言碎语,就连杨母杨父也信了这个说辞。   程石催了她娘第二天就上门,这是他第一次以女婿的身份登门,胸腔里的那颗贼心晃晃悠悠的,眼见看见那棵枣树了,他拍着胸口说:“我怎么就这么慌?”   作者有话说:   程石:看了我的身子要对我负责   杨柳:巧了,我也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第十五章   两家的长辈说着笑意晏晏的客套话,相互厮让着进了堂屋,三人分坐在木桌两旁。杨柳端了温热的茶碗过去,又低眉顺眼的退了出去,只在路过程石面前时短暂地抬眼,见他扭着修长的手指,她抿唇嘴角上翘。   婆家上门提亲,姑娘只需露个面上碗茶,之后便藏在闺房里,侧耳细听周全事。   姜母指了指紧张发汗的儿子,替他讨岳家欢心:“还没走进门,就说心里慌的厉害,瞧瞧,这会儿有人跟他说话他估计都要前言不搭后语,他爹当年去我家提亲都没这么紧张。”   程石本就紧张,被这么一打趣,脸颊耳后便染了色,局促地笑了,“叔,婶。”   杨父杨母心里快慰,紧张慌张才好,要是态度平平,反倒是不重视这门亲事。   “今天只有我一个人过来,兄长和嫂子别见怪,阿石他爹死的早,他五岁的时候我就带了他回娘家,买下娘家隔壁的宅子单住,跟他父族也少有联系。”姜母开始介绍自家的情况,“我爹娘都健在,上有两个兄长,听闻阿石要提亲都想来热闹热闹的,但村西边的宅子还没修葺好,只好等下聘的时候再来见过兄嫂。”   没爹但有舅父帮衬操持,父族关系不好,但跟母族联系颇近,三言两语的,杨父杨母就了解了情况,点头道:“一个女人拉扯个孩子长大不容易,妹子你是个能耐人,何有见怪之说,不怪不怪。”   姜母瞥了程石一眼,同时从杨家三姐弟脸上扫过,进门就介绍过,她跟杨大姐的眼神对上,和善地笑笑。   “阿石回乡被你们所救,又对阿柳上了心,这也是两个孩子的缘分,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你们看什么时候得空到县里去玩两天,让阿石带你们四处转转。”   这就是邀请女方长辈去探男方家的情况,满意就合八字挑婚期了。   杨父杨母闻言有些愁,再过些天就要收菜籽,在这之前要把晒场碾平晒干,乡下人都抽不出空,本来可以让大丫头和女婿去的,也能给二丫头撑个脸面,奈何不凑巧,她又有了身孕。   杨父手一挥,把话如实说了,“说句难听点的话,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家在杨家庄的家业都比我家强出不少,在这方面没骗我们的必要。至于旁的,阿石也在村里住的有个把月了,他是个什么性子的,不说八分,五分我们是了解的,他人是好的,我们也放心把丫头嫁给他。”   程石闻言强抿着咧开的嘴,直起腰板眼不斜视,努力保持稳重的模样。   “是你们看得起他,你们放心,他虽然没什么大出息,但什么事该做什么不能做还是知道的。我们家虽是条件好了些,但也不养为非作歹、养小纳妾的男人。”老实人的诚心更能打动人,姜母也不再说些场面话,捋捋袖子敞开了怀交代情况:“阿石之前在县里得罪了县令家的公子,家里虽然给摆平了,但担心他遭阴险小人的算计,就让他在乡下住个几年,等县令任期满调走了,我再来接他们小两口回去。”   得罪县令?杨父杨母心里一咯噔,下意识看向下首坐的人,心里升起一股吃了裹了鸡屎的糖的复杂,吞下去膈应,吐出来又犹豫。   “婶子能否说说程石是为何事得罪了县令?”杨大姐挑眼开口,跟杨柳的杏眼不同,她长了一双狭长的眼睛,眼皮下精光湛湛。   “县令的儿子强辱人妇被我撞见,我掂了砖敲破了他的猪头。”程石接话,他从不觉得他做错了事,家里人为他奔走时也称他干的好,但在此时他心有忐忑,看向上首:“叔,婶,这事已经平息了,县令大人也没追究,就是担心他儿子蠢毒不知事,我才避了出来。”   姜母也给出保证:“强龙不压地头蛇,我姜家在县里经营了三代,大几十年的根基,旁人也奈何不了我儿。”   “冥冥注定的缘分,没有这档子事,两个孩子也遇不上。”杨父心里转了不少念头,又念起了玄而又玄的事,想起进山给祖宗烧纸再碰巧救了程石,更觉得二丫头跟他缘分匪浅。想通了面上就轻松起来,“住的近,以后回来吃饭也方便。”   这便是同意了这门亲事。   不等姜母使眼色,程石扑腾一下跪了下来,脆声喊爹娘。   “哈哈哈。”   众人开口笑,笑他改口改早了。   “傻小子。”杨母笑的腮帮子疼,她从袖子里掏出杨柳的生辰八字交给他,“可给我们省了一笔改口费。”   程石又红了脸,从地上起来拍了拍膝上的灰,傻乐着坐回去。   杨柳在隔壁听到笑声也露了笑,趴在窗子上仰头看光亮的大日头,真是个好天气。   婚事谈成,程家母子留下吃饭,杨父喊了他大哥一家过来陪客,饭桌上姜母试探婚期,以她的想法肯定是越快越好,最好是过年的时候小两口能回去吃团年饭。   两个人一个村头一个村尾,日日都能见面,杨母担心两人把持不住再大了肚子,传出去整个族的姑娘婚事都受影响,她也不狠留,但也不能太赶。   “秋收过后吧,那时候都闲下来了,我们这边办席或是送亲不会找不齐人。”   这已经六月半了,秋后就是九十月,姜母满意,说回去找人算个好日子。   饭桌上程石一眼又一眼盯着杨柳,挟了鱼肚子上最嫩的肉给她,相隔半天,现在看她跟早上进门时看她心绪完全不同。   “吃你自己的。”杨柳被一道道打趣的目光盯着,脸颊羞红,声音里也染了娇,眼睛精亮地叨了他一眼,没管碗里剔了刺的鱼肉,反手挟了一根豆角。   当着岳家人的面,程石没敢放肆,乖觉地吃完一顿饭。   走时他问什么时候割菜籽,他过来帮忙。   “到时候我让树根去喊你。”杨父没拒绝,他大女婿在娶走大丫头前也是农忙来收麦打麦拔花生,村里的人家都是如此。   送走了程石和他娘,杨大爹一家准备回去再眯一会儿就下地干活,走前他说:“你家地少,得空了把牛赶去先把晒场碾了。”   杨父应好,他家穷没养牛,往年碾晒场打麦子稻子都是借他大哥家的牛用。   程家送来的礼还摆在堂屋,两条鱼已经吃了一条,另一条大青鱼养在破水缸里,两只大鹅,两笼染了红的糕点,两匹布,这就是提亲的四样礼。   杨柳拿出程石他娘在吃饭时送她的一个方正木匣,里面是个小儿金锁,仔细看有戴过的痕迹。   “你婆婆说这是程石出生时他外婆送的,给你当信物。”杨母洗手过来,揽着二丫头的肩说:“你跟你姐都有个好婆家,娘这心啊就落定了。”   “等我大弟二弟再娶了媳妇,你就擎等着享福吧。”杨大姐笑意盈盈,“小妹不用我操心了,我就留心给大弟寻个好姑娘。”   “寻常人家就行。”杨母交代,娶媳不像嫁女,她家穷,之前大丫头出嫁,女婿那边送来的聘礼都给她带了回去,怕她婆家看不起,掏了家底给她置了六床被,做了新衣打了箱笼,剩下的都给她压了箱底。今年二丫头出嫁,大丫头有的她也少不了。她跟老头子就是两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种地的老农,娶个好人家的儿媳也养不起,寻常农家的就好。   “小妹的嫁妆我来准备。”杨大姐大包大揽,有些气她娘不长进,“有我跟小妹,到时候我大弟娶妇,缺了少了我俩一人添一点也凑齐了。”   “不用,我哪能拿大姐的东西。”杨柳摆手,“程家又不是不知道咱家啥情况,我也不用身外物摆阔充脸面。”   杨母直接看了杨大姐一眼,冷着脸没说话走了,杨大姐跟了出去还欲再说。   杨柳收拾了东西,也换下衣裳准备干活,模模糊糊听她娘说:大丫头你别有点身家就眼睛长到头顶上,我嫁女儿不是想着沾你们便宜的,杨家不是胡家也不是程家,有多大的碗吃多少的饭……   外面的脚步声顿住,她反手关了门,扔了衣裳在椅子上,躺上床装睡。   ……   杨大姐挨训脸上不好看,杨柳也不想听她语重心长的絮叨,等院子里有了脚步声,她也换了旧衣裳戴了草帽准备下地。   “你不下地,去晒场把长的草拔了,我明天借了牛去碾两圈。”杨父交代。   晒场在村子前边,紧挨着麦地,种麦的时候有麦种飘过来,也有鸟偷吃了麦种和草籽拉下来的,地上长的杂草有腿弯高。   村里的小孩大多被家里人打发来拔草,拔了草再填上土,用瓦片石块给砸匀实,杨柳混在其中格外显眼。   “柳姑,你要嫁人了是不是?”小童提着草凑过来问。   杨柳笑问:“你问这干什么?”   “我哥今天晌午没吃饭。”另有小孩儿高声喊,“还有小鱼她哥,跟家里人吵架现在还在屋里躺着。”   “柳姑,你猜是因为谁?”   作者有话说:   程石:我媳妇呗 第十六章   油菜籽的果荚早已饱满,青色的外皮长了黄斑,叶子大多零落在泥里化成了肥,杨老汉扯了个果荚剥开,手指碾了碾菜籽,回家就开始磨镰刀。   农忙时天不亮就出门,天黑才到家做饭,杨母有意让大丫头收拾收拾回婆家,家里忙了也照顾不好她,也担心她挺着肚子忙里忙外再出了事。   “等麦收了我再让你大弟接你回来住。”   杨大姐扯了下唇角,“急巴巴的把我往回撵,我在家也能给你们做个饭洗个衣裳。”   得,杨母就怕她闲不住找事做,“你要是累出个啥事,你婆婆能把我房子拆了。”她让杨小弟去镇上喊他姐夫来接人,又安排杨柳去通知程石,到他要出力的时候了。   杨柳穿过村子往西去,被同族嫂子们打趣的话臊得抬不起头,到程家的宅子了,反倒没了最初的自在,总有种偷人的感觉。   “呦,来贵客了。”坤叔拿着砍刀从后院出来,见门口站着人,招呼道:“快进来,阿石在后院给你们的新房刷新漆。”   “你给他说我家明天割油菜,让他早些过去,早上在我家吃饭。”杨柳没进门,她娘只差扯着耳朵嘱咐她不能在程家久待,出门前还交代说句话就回去。   她说了就走,听坤叔大声喊程石,她脚步挪得越发快。   沉重的脚步声急促跑出来,粗重的呼吸越来越越近,杨柳没敢回头,被追的几乎也要跑起来。   “你跑什么?”程石喊。   炽热的呼吸喷在耳后,手腕被拉了一下,又极快放开,转眼间人就像堵墙似的出现在眼前。   “看你热的,进屋喝口凉茶再走。”程石堵住了她的路,抬手撞了一下,掰过她的肩膀转了个方向,对旁边老媪似有似无的打量毫不在意。   踏进门,前院已经没了人,大门开着,但杨柳被逼在了墙角,就是有人打门口走过也看不见几乎要贴在一起的两个人。   “你做什么?”杨柳瞪他。   “你躲什么?”程石弯腰撑着腿,饶有兴致地盯着她,“我俩都有名分了,你怎么又这么见外了?以前勾引我的胆子呢?”   “谁跟你有名分了?谁勾引你了!”杨柳轻呸,想的挺美,人还没娶进门,谁跟他有名分。   “你勾引我。”程石的视线在她酡红的脸颊上绕,伸出手指隔空点了点她的眼睛,“就是这两双明亮的大眼睛,直勾勾的告诉我你看上我了。”   他身上有桐油香,指腹上尤甚,杨柳吸了吸鼻子,没再反驳他,只说:“你再拦着我,小心我娘找上门来要人。”   看来是他丈母娘耳提面命了,难怪就三四天的功夫突然就拘谨娇羞起来。   “喝杯茶吧。”   两人前后脚从墙角出来,程石走在外侧,防着她突然掉头逃跑。   杨柳看出他的防备,心里一讪,从两人有了婚约后,她跟他的角色像是调转了,大胆直白的人换成了他,他见到她时眼中的侵略感几乎要把她绞碎,再加上村里人的打趣,还没见面她先添了三分羞。   一盏冷茶浇灭了心里搅成团的思绪,杨柳问起他这几天在忙什么。   “我娘没走的时候我陪她在山上转悠,她走了我就买了桐油在漆房梁家具。”程石见她眼神不再躲闪,又起了挑逗的心思,“可要去看一眼?咱俩以后的住处。”   说不好奇是假的,杨柳轻瞥他一眼,说等他漆完了再来看。   “好,到时候我喊你来。”   一盏茶也喝完了,杨柳放下手中的茶盏,“真要回去了,明早记得早些过去,在我家吃早饭。”   走到门口,她突然转身,指着差点撞到她身上的男人,“眼神收敛点,小心明天挨揍。”   男人轻笑,“我什么眼神?”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纤细有力的手指在男人的胸膛、脖颈、下颌上点了点,一路往上,手指却乍然而止,最后拿眼碾过湿润的唇。杨柳挑眼看男人脸上的笑凝固了,眼里聚起了黑雾,她一字一句道:“你的眼神想把我看个遍。”   程石不自觉抿了下嘴,喉结跟着滚动,眼睛盯着得意的姑娘,如实说:“我还只是想,你早已经把我看了个遍。”   前些天还在为这事羞恼,如今已经把厚脸皮运用的炉火纯青了,说起不要脸的话气息都没变。   “有本事你也做梦去。”   杨柳昂着脖子大摇大摆走了,程石哼笑一声,他做梦?他一旦做梦她可就不清白了。   次日,鸡鸣两声,猪还在酣睡,主屋里就有了动静,大黑狗摇头摆尾凑在门口,等人出来摸摸它的狗头,它就高兴了。   烟囱里冒起了炊烟,院子里走动的鸡也多了起来,开了门也不出去,都凑在灶房门口要口粮吃。   杨柳穿好衣裳开门,先去库房舀了半瓢米糠,端进灶房舀半瓢米汤烫食,往墙根一放,一群鸡扑棱着翅膀争抢着啄,把葫芦瓢叨得砰砰响。   “咕咕咕。”席哥儿洗了脸蹲在一边唤鸡。   “席哥儿,小心鸡啄你。”杨大姐喊了一声,舀了水给小妹冲手,“还是在自己家住的舒服。”   “等麦收了再接你回来住。”杨柳挽起头发洗脸,“那时候你胎也稳了,我俩带了席哥儿去地里挖红薯。”   杨大姐朝灶房方向看了一眼,气鼓鼓说算了,“回来次数多了娘也看不惯我,还是少回来几趟,免得娘俩吵成乌鸡眼。”   “娘哪有看不惯你,可惦记你了,家里有个啥都嘀咕着要给她大闺女送去。”   杨大姐面上露了笑,“她惦记我,我也惦记着家里,回回送些吃的穿的回来,她都要叨咕。”转眼又生了愁,“我总不能自己好吃好喝的,冷眼看娘家人吃苦受累。”   然后又老话重提,“你出嫁我说我准备东西你又不要,那就让姐送你身红嫁衣,我家开的有铺子养的有绣娘,妹子嫁人还自己买布绣嫁衣,说出去让人看笑话。”   这次杨柳没再拒绝,姊妹俩跟在席哥儿身后走出了门,门前的枣树上站着觅食的鸟,瞪着圆咕噜的眼睛盯着啄食的鸡,随时准备着去抢一口。   估摸着家里的人听不到声了,杨大姐叹了口气,转身盯着熟悉的家门,郁郁道:“出嫁的女儿就是泼出去的水,再回来就成了客,话里话外都成了外人,不知道那句话就挨了排揎。”   杨柳知道她大姐是在说程家来提亲那天跟娘吵了嘴的事,原因就在她大哥娶媳的事上。   “一个家只能有一个管事的,说话的人多了隔阂也多,就像婆媳,两个人都想管家,关系肯定好不了。”杨柳看得清楚,笑言:“母女也是,你想来娘家当家主事,可不就是夺娘的权。”   “我可没想回娘家当家……”   杨柳笑笑,继续说:“娶媳娶妇,一看媒妁二看父母,娶个儿媳进门,是娘跟她相处的时间最久,不是你我,你我的意见都不如她自己的想法重要。”   简而言之,杨母想娶个她中意的儿媳,寻常农家的姑娘,忙时能下地,闲时能侍姑婆。   杨大姐这才明白过来,“枉我自以为精明,倒还没小妹看得明白。”她伸出两只手,在朦胧的天色里只能看出个模糊的影子,她从小照顾弟妹,忙时还洗衣做饭喂鸡喂猪,等弟妹能离手了,她又下地帮爹娘干活。养了三年,如今摸了绸缎还是会勾丝。   “农活太累人,我是想着让下一辈多个出路。”   她就是太过操心,也习惯了操心,杨柳拉住她的两只手,说:“多操心你自己,想多了睡不好,各人有各人的运道。”   东边有人走动,眼熟的身影越走越近,大黑狗摇着尾巴迎了过去,席哥儿也跟了去。   “成了咱家的姑爷,狗也认主了。”杨大姐笑,见程石来了姐妹俩不再说私房话,“来早了,饭还没好。”   程石抱着席哥儿跟在两人身后进门,盯着杨柳的后脑勺说:“有人传话让我早点来。”   “早点来有饭吃,来晚了只能喝粥水。”杨柳扭身冲他说话,“你先坐着,我去帮我娘做饭。”   “没起过这么早吧?”杨母端了豆子粥放桌上凉着,让杨柳进去看着火,“你叔跟俩兄弟已经下地了,没人陪你说话,你也别拘束,就当自己家。”   “大姐说我来早了,我还真信了。”程石见到丈母娘有些放不开,“婶你别招呼我,你忙你的。”   “你明天能多睡一刻钟,来早了也是干等着,天不亮只有干活的老手敢开镰,换你去估计要把镰刀挥到腿上。”杨母看了眼他的腿,“好利索了?”   “早好了。”程石甩了甩腿,“待会儿下地不拖后腿。”   这话说的可有些早,到了地里镰刀一拿架势一摆,他就像一只愣头鸡闯进了游水鸭群,杨柳开始在他旁边盯着,左右说着话还走到了他前面,见他急出一脑门的汗,又拐回来帮他割。   “你要是个种田汉,我嫁给你得饿死。”   程石虚虚一笑,直起身看其他人已经割完一溜往回割了,厚颜打哈哈:“得亏是亲事已经定下了,但凡晚个十天半个月,我老丈人一看我这德行,估计不敢嫁女儿给我。”   两人对视一眼,都乐的蹲在了地里,杨柳凑近他小声嘀咕:“我数十个数,我娘看不见我俩保准要喊。”   闷头暴晒,她满脸通红,鼻头额上都泛着汗珠,程石看了心里痒痒,自己脸上的汗不擦,伸手去抿了一下,挨了一记瞪也像偷吃了一口蜜。   “二丫头?”   “哎,我歇口气。”杨柳应声,悄声问:“够十个数了吗?”   他哪知道,谁又顾得上数,程石顶着岳家人不善的目光站起来,拿起镰刀唰唰使劲。   杨家只有七亩地,加上在山脚开的荒,菜籽也只有三亩多,六个人从天不亮来割,到了晌午已经割了一大片。   晌午往家走的时候,杨父问程石累不累,“你这是第一次干农活?可还受的住?要是受不住下午就回去歇着,我们下午用牛车拉菜籽到晒场里,也用不了多少人。”   “我没事,不觉得累。”程石赶忙说不累,这时候就是累也不能承认,他说下午赶马车过来,两辆车一起拉速度快些。   刚进村还没到家,路上遇上送水去地里的妇人,她笑着说:“杨二哥,好福气啊,小女婿下地帮着干活,大女婿也赶了车来拉菜籽,今年你家要是村里头一个打出粮的。”   “我家来客了?”杨父加快脚步往回走,“我还以为他要到傍晚才来。”   枣树下拴着一头牛,牛车靠墙放着,杨父最先进门,看到檐下一个陌生的面孔脸上一怔,面黑个矮,眉头有黑痣,他进门时脸上的笑瞬间就挂不住了。   “爹,娘。”胡大庆抱着席哥儿出来,介绍说:“这是我玩得好的一个兄弟,听说我要过来接絮娘,闲着没事也跟着跑一趟。”   杨老汉点了点头,看在大女婿的面子上没拿扫帚赶人。   程石进门就察觉一道粘腻的目光往身后的人身上扫,他往后退了一步挡住杨柳,厉目一瞪,对上檐下站着的两个男人。   “管不好眼睛老子待会儿拿刀给你挖了喂狗。”   作者有话说:   狗:晦气 第十七章   两个男人一站一坐,目光相撞,吴德发先移开视线,做生意的都长了双利眼,门口的男人气度非农家汉子,衣着布料讲究,身形高大俊朗,眼神锋利,一看就不是好惹的主。   没摸清底细他先避让了一步,转眼看向胡大庆,又见院子里手握镰刀的老丈目光不善,他低笑一声,“误会误会,我做生意的习惯了打量,唐突了人是我的不对。”   “做什么生意习惯了往女人身上打量?”程石厌恶地看他一眼,这种人他见的多了,表面斯文有礼,说话做事讲究,内里就是个阴狠肮脏的。   吴德发的脸皮绷紧,心里恼火却强忍着没吭声。一旁的大姐夫呵呵一笑,圆滑的像没听到话里的刀锋,没事人似的问:“爹,这位是?”   “是小妹的未婚夫,前些日子亲家母已经来下定了,你不在也就不知道。”杨大姐从灶房出来,她男人也刚来没一盏茶的功夫,她想给他说也没找到机会。她看了眼吴德发,同处一室,程石把他衬的像是茅坑里的石头,一个风光霁月,一个阴郁怪气。   “程石是县里长风镖局当家人的外孙,自己也练武,大庆,这下你可不是爹娘心里第一好的女婿了。”杨大姐想用程石的家世打消吴德发对杨柳的觊觎,又顾忌自家男人的脸面,不想场面闹的太尴尬,转圜道:“爹,程石下地干活比大庆得用吧?”   杨父含糊了几声,把手里的镰刀挂在墙上,洗手问饭好没好,完全没有招待女婿带来的客人的意思,出于迁怒,对大女婿也是爱理不理的。   程石看丈人一家的态度,再看杨柳一改之前的话多,安安静静钻进灶房去烧火,他哪还有不明白的,抱臂冷目盯着黑矮子,不时垂眼琢磨着什么。   “突然想起我还约了人商谈,这就走了。”吴德发脸色不好看,他站起来往外走,对胡大庆说先把牛车赶走了,“等我回镇上再让你家小厮赶车来接你们。”   “我送送你。”   两人前后脚出去,拉了车架套在牛身上,胡大庆解了枣树上的牛绳,赔罪道:“吴兄,实在不好意思,这事……”他拍了下手摊开,满脸无奈,“等我回去了请你喝酒,今天这事可千万别放心上,我岳家主要是对我没好脸,也迁怒了你。”   “不怪你,也是我无礼,唐突了。”吴德发脸上还是一副笑模样,惋惜道:“是我动作太慢了,今天这趟原是我不该来,奈何心急,想着弟妹给家里透气了,我走一趟也表表心意。就是没想到被人抢了先,唉,我俩没做连襟的缘分。”   “做不成连襟就做兄弟。”胡大庆不接腔,嘴里再三说他自己的不是,丝毫不提程石和杨柳两人如何,送走了人叹口气,又进屋继续赔不是。   “他一早就去铺子找我,扯七扯八扯到快晌午了,我说要来接絮娘回去,他也要跟来,说想来山里转转。”胡大庆在丈人面前好言解释,又放下身段给姨妹道歉,“今天这事是姐夫做的不对,等你跟妹夫大婚时,我跟你姐送个重礼祝贺。”   人都走了,再拉着个脸也没意思,杨柳拿着火钳捅了捅锅洞里的火灰,说:“算了,是他脸皮厚,也是姐夫倒霉被黏上了。”   程石没放过他,直言问他家有没有姊妹,什么黏不黏上的,只不过是半推半就,想着拿杨柳做人情罢了。   胡大庆再次装聋,抱着儿子打岔糊弄过去,整顿饭不跟程石搭腔,眼神对上也是立马挪开。   这个小插曲似乎就这么过去了,只有杨柳心里忐忑难定,一面庆幸可以避开吴德发,不再受他骚扰,一面又犹豫不定,她已经踏上了新的一条路,但还惦记着旧路上害死她的那个人。   避开庆幸,同时又有不甘,她搓了搓脸,她开始贪心了,明明活过来的那一瞬只想着好好活着的。   “想什么呢?”程石拿了两个青橘过来,橘皮散发着醒脑的清香。   “我姐夫拿来的?”杨柳接过橘瓣喂嘴里,酸的她眯了眼,嘴里口水泛滥,抿嘴胡乱嚼两下囫囵咽进去,“这下也不用歇晌了,彻底不瞌睡了。”   程石看她吃都感觉到了酸,手里的橘子也不剥了,说等橘子甜了他买来给她吃,“你要是喜欢吃,我托人买几棵好品种的橘树种院子里。”   “我们这儿也长橘子?”   “嗯,我跟着镖队去过隔壁县,他们那边种橘树的多,这个可能就是从那边运过来的。”   “你还走过镖?”杨柳惊讶,她声音大了点,在屋里歇晌的杨小弟也听见了,爬起来坐在门口问:“二姐夫你都去过哪些地方?走镖有没有遇过山匪?你杀过人吗?”   “走过两年的镖,去的地方不少,最远的是陕原,那里黄土贫瘠,山多是光秃秃的……山匪有遇到过,长风镖局是老镖局了,在山匪那里也是有名有姓,遇上了也是和谈为主,动刀动枪的时候有,杀人不常见。”   杨家的人都听得入了迷,他们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镇上,县城离他们都很远,至于更远的地方,他们想不出也没时间想。偶尔有了想法,也会冒出个奇怪的念头,外面的人可能长得奇奇怪怪的,三头六臂,茹毛饮血……   程石说得口干舌燥的,接过杨柳捧来的一碗水,见她眼神清澈,里面没了伤感,完完整整的倒映着他的影子。   一碗堪比甘泉的井水下肚,他浑身舒畅,手里捂热的橘子扔给了杨小弟,朝竹席上坐着的男人看去,“地里的菜籽还没往回拉,趁你也在,我们兄弟俩去帮老叔整回来?”   胡大庆看了眼院子里刺眼的日头,再看程石粗壮的膀子,苦笑摇头,“行,我换身衣裳。”   杨大哥拿了他的旧衣裳出来,又出门去大爹家赶牛车,程石同他一道出去,说回去赶马。   两人并肩往西走,程石偏头问:“晌午来的那个男人招惹过杨柳?”   “就在你提亲的前一天还是两天,我大姐回来提过,那矮子看上了小柳,小柳不中意。”杨大哥肯定不会说吴德发对杨柳毛手毛脚,他拍了拍程石的肩,“你今儿说的话够爷们儿。”   两人岁数不差上下,他比程石还矮了半个头,拍肩膀的动作有些滑稽,但他占了大舅兄的名头,程石很受用他这个肯定。   “杨柳跟了我,我肯定不让她受委屈。”   杨大哥笑了,朝拐角的小路指了指,“我大爹家在后面,等以后再带你上门。”   离了人,程石原地跳了跳,活动了脚踝,顶着大日头往家跑,吓得卧在阴凉地的鸡鸭扑棱了翅膀嘎咕嘎咕叫,四散逃命。   “家里也该买头水牛回来了。”坤叔帮忙套马车,地里干活还是有头牛中用,“可要我也去帮忙?”   “不用你,倒是可以去堰里捞几条鱼,我傍晚回来提到我丈人家去。”今天晌午炖的那条鱼杨柳挟了好几筷子,她应该喜欢吃鱼。   一架马车一架牛车颠颠往地里去,杨家父子三个再加上一个老女婿一个毛脚女婿,各拿了把木叉,叉了菜籽堆车上,人再上去踩实。菜籽晒过一个晌,果荚粗硬的戳手,菜籽杆又长,稍不注意就划到了脸上,汗淌过划痕,刺得火辣辣的疼。   灰和汗混在一起,枯叶贴在脸上,擦汗的袖子都抹出了油光,胡大庆累得膝盖打弯,胳膊酸疼的举不起来,但有程石在一旁抵着,时不时抛一记嫌弃的眼神,他死活张不开嘴说歇歇。   一直熬到傍晚,杨老汉再次催他回去,“你要是给你爹娘说过我也不赶你走,这也没交代,等天黑了你们还没到家,亲家老两口要担心路上遇到事。赶紧回家洗洗,带上大丫头娘俩回去。”   胡大庆有气无力地应了声,拄着木叉站在车边,“妹夫,那我先走一步,你再受些累,等去镇上了姐夫请你喝酒。胡家布庄,去镇上了到我家去。”   程石取下草帽扇风,他是有一身力气也累的不轻,撩起衣摆擦了擦汗,挑眉往麦地抛了一眼,“你老丈人的麦子还没收,打了麦地里的花生也该拔了,之后还有田里的稻子。”   “你可真记仇。”胡大庆拱手讨饶,他是干不动了,只是听程石说心里都发颤,“今儿是哥哥做的不对,你见谅,别往心里去。”   程石偏头看还咬着牙干活的杨家三父子,杨小弟比他小三四岁,就没听他叫过累,是真正的实心眼,太能吃苦了。   “杨家都是老实人,你娶了人家的姑娘还拿另一个姑娘做人情,挺上不了台面。”程石如实说,“你带来的那个人是什么德行我一打眼就摸了个七七八八,一只眼写着算计,另一只眼写着阴毒,我不信你不知道他的为人。”   胡大庆勉强笑了笑,辩解道:“我识人能力不强,他跟我在生意上也没什么往来,就是成亲生子老人做寿露个面送个礼,他人挺精干,家里条件也不错,又对小妹上心,我跟絮娘也就是提一嘴,能不能行都看杨家的意思。今天他要过来就是借口说来山里转转,我也不好拒绝,之前也不知道你跟小妹的事,就想着见见也没事。”   “你俩又在说什么?这马上天都黑了。”杨父又催,“再晚了你就一个人回去,大丫头肚子里还怀着孩子,天黑赶路不得行。”   “不跟你唠了,我先走了。”胡大庆取了草帽挂在牛车上,好脾气地说:“婚期定了派人说一声。”   “好。”程石应了一声,拎着木叉继续去叉菜籽。   一直忙到天黑,地里的菜籽才都拉到了晒场了,天上是满空的星月,预示着明天又是个大晴天。四个人摸黑把菜籽铺在晒场上,晒个两天赶着牛拉石滚碾个十来圈,就籽是籽,杆是杆了。   晚饭也是在杨家吃的,饭后杨父冲了澡,扛着竹席喊了狗,含着水烟去晒场守夜。   忙累了一天,村里的人早早歇下了,程石提了一桶鱼敲响杨家的门。   杨柳坐在院子里晾头发,听到声问:“谁啊?”   “我。”   脚步声渐近,门吱呀一声开了,程石抬眼看到杨柳一头卷曲的长发愣了神,山风清凉,掬了几缕发丝送到他脸上,一路从脸上痒到了心里。   “是谁来了?”杨母站檐下问。   “是我是我。”程石慌乱地丢开手,“我给你们送桶鱼来。”   背着的手似乎没了知觉,只余满手的滑腻。   作者有话说:   姜霸王:臭小子,别忘了你发的誓 第十八章   有赶车的小厮在,杨大姐两口子一路没怎么说话,到家了填饱肚子,洗漱干净躺在竹床上了才谈起白天的事。   “小妹定亲你也没托人给我捎个信,不然今天我就是把嘴皮子磨破也不能带吴德发去杨家庄。”胡大庆语带埋怨,“这事搞的,我像孙子似的赔了一圈的不是。”   “我到的第二天媒人上的门,隔日程家就来提亲了,哪顾得上给你捎个信。”杨大姐翻了个身,就着昏黄的烛光打量睡在身侧的男人。之前也是他给她说那姓吴的看中了杨柳,她问起为人如何,他满口都是好话,出于对他的信任,她没怎么打听就兴冲冲回娘家提了这事。   “看我做什么?”   杨大姐脑子里思绪万千,心里恼火面上却不显,自然不肯给枕边人说姓吴的矮子非礼过小柳,又倒头躺下去,随口说:“那姓吴的不是个好人,你少跟他来往。”   胡大庆没理她,妇人心思,哪有什么十足十的好人,他要是因为这事不跟吴德发来往才是得罪人,做生意最忌讳有仇家。   室内烛火爆出火花,噼啪一声,他支起腿晃着,想起程石的言行举止,再想到长风镖局,咂嘴赞叹:“你小妹也是命好,在村里住着还能结一门好亲事。”   吴德发是个笑面虎,心眼小又记仇,前两年有人赶了黑皮矮脚骡路过他家饭馆前拉了泡屎,他觉得是讽刺了他,隔天就找人把骡子宰了,老汉也给打断了腿。   又黑又矮的人,自尊心还特别强,今天在杨家遭了冷脸子,要不是程石背后有长风镖局撑着,这事可不能善了。   杨大姐没吭声,闭眼装睡。   *   地里的菜籽又割了两个半天,上午割下午拉,晚上人睡在晒场里看着。果荚晒干后杨老汉跟他小儿子赶着拉着石滚的牛在菜籽杆上碾了一圈又一圈。   程石不会驭牛,就带着草帽拿着木叉把边边角角漏下来的再抖上去。在大太阳下暴晒三天,没被衣裳遮挡的脸和脖子都晒黑了一个色,干活的架势也越来越有样,以前没扫过地的人,现在挥起扫把来比舞枪弄剑还熟练。   “歇一会儿,来喝口水。”杨柳送了绿豆汤来,绿豆汤出锅就吊在深井里镇着,她送来的这一路走得也快,盆子里的汤水还冒着凉气。   程石讲究,天热他出了不少的汗,棉布衫子湿了又晒干,他自己闻着都有味儿,余光瞟到杨柳靠近他,他立马后退两步。   “我身上汗味重,别熏着你。”他直言,递了碗过去,“再给我舀一碗。”   “我又不嫌弃你,干活的人哪有没汗味的。”杨柳点了点自己左眼角,“你这里粘了灰。”   程石胡乱抹了一把,端着木盆拿了碗去给杨家父子俩送水,让杨柳就站树荫下别过去。   每家晒场里都晒着粮食,地多的人家还在地里割,没牛的人家以人换牛,人去帮着干活,换牛来拉石滚碾菜籽。   一架人拉的木板车从地里回来,男人拉,妇人跟在后面推,到了晒场人累得呼哧呼哧喘气,喉咙里像是塞了个风箱。   “柳丫头,水可还有多的?”妇人干哑着嗓子找水喝。   “有,我端来的有多的,你等等。”杨柳跑到程石身边,等人喝完端了盆子又跑过去,“婶子,你就端着盆喝,碗脏了。”   一碗凉汤下肚好受多了,妇人又给她男人端去,再还回来就只剩个空盆,她托杨柳去她家给她小儿子带个话,“让他来晒场看着,别我们走了鸡来把菜籽啄吃了。”   杨柳应好,转头朝晒场看去,见程石也在看她,她露了个笑。   “你这个男人找得好,是个不怕吃苦的。”妇人看见两人的眉眼官司会心一笑。   “是,他是很好。”杨柳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袒露心绪,程石远比她想象的好。   “婚期可定下了?”   “快了。”   忙中偷闲说几句话,不等脖子上的汗擦干净,妇人又戴上草帽去卸菜籽,杨柳也提了空盆往回走。   农忙的时候饭食比闲时的好,杨母带了杨大哥在地里割麦子,家里的饭都是杨柳在做,她宰了昨晚逮的野兔,和蒜苔青瓜一起炒了半盆,煎了三条鱼,炒了盘她大姐送来的腊肉,混着猪油焖了半锅豇豆饭。想着程石体热喜欢吃凉的,她又煮了两把干面放井里镇着,再调碗酸汁,等人回来就能开饭了。   夏天做顿饭也是热得汗流浃背,杨柳出灶房的第一件事就是撸起袖子把胳膊伸进水桶里,这时候她好想泡在水里。   “饭做好了?”人还没进门声音先传进来了,杨母进门把草帽取了挂墙上,“你爹他们还没回来?”   “还没,估计也快了。”   杨母先进灶房看了眼菜色,有毛脚女婿在,饭菜上不能丢了面,看筐里有韭菜,她出去洗手的时候问:“割韭菜打算怎么吃?蒸韭菜鸡蛋包子?”   “嗯,晚上吃稀的不抵饿,我多蒸一锅,明天的早饭也有着落了。”杨柳端了脏水淋在猪圈里,看猪槽里有两只公鸡在吃猪食,“嘁”了一声,骂道:“外面地里哪里没吃的?还傻不愣登在家里找食吃。”   鸡扑棱着翅膀往门口跑,迎上扛着木叉的三个男人,吓得扯着嗓子咕咕叫,又转过身从院子的围墙上飞了出去。   人回来了就端菜上桌,杨柳搅着绳把凉水面从井里提上来,看了程石一眼,问:“怎么回来这么晚?”   “把菜籽杆抖干净堆起来了,晌午晒一晌,等傍晚起风了扬干净就能灌袋了。”程石接了水桶提着往堂屋走,顺口问老丈人麦子种了几亩,要交多少税。   收了菜籽收麦子,麦子堆在晒场还没晒干,坤叔先从别的村牵了头壮年公牛回来,去衙门登记后先拉去杨家拉车碾麦了。   割麦晒麦碾麦扬麦,一通忙活下来就是大半个月,程石也在杨家跟进跟出亲身经历了一个夏收,手心的茧子又厚了一层,脚上的鞋子也磨破了一双。   麦子收进粮仓,杨母就催着杨父去交粮税,顺便把菜籽带去油坊榨油,还交代他油饼别卖,拿回来让程石带回去喂牛。杨大哥也被她安排着扛了两袋麦子去磨面,村里有个石碾子,家家户户磨米磨面都在这儿。   “怎么一下子就磨这么多面?不怕生了虫?”排队等着磨面的人皱眉,两袋麦子至少也要磨个小半天。   “杨二嫂家是要办事,肯定是用的多,二嫂,小柳是秋后还是入冬了出嫁?”   “九月初六,日子才定下。”聊及喜事,杨母满脸堆笑,眼角的褶子都比以往深。   “那也没多长时间了,还不到两个月。不过你家二女婿是个好的,把姑娘嫁给他你跟我二哥也放心。”程石这一个月完全是拿自己当杨家的儿子用,村里的人都看得到,说起他皆是满嘴的夸。   杨母听的心里舒坦,比嫁大丫头的时候还舒坦,那时候村里说啥的都有,有说她家卖女儿攀高枝的,也有说大丫头心眼子多眼光高,姑娘嫁去胡家都生孩子了,她还担心吃了穿了胡家的东西会被人嚼舌根子。   磨了两袋麦子回去,她走路的脚步都是轻快的,进屋看程石凑在杨柳旁边说话,她也不扔眼刀子了。   “石头,今年的新面碾出来了,你也掉了不少汗,等你叔榨油回来,我给你倒罐油倒半袋面,你托人给你娘和舅家送去。”   程石说好,也不推辞,“我代我娘先谢过婶子挂念了,你早些说我就不让我大哥去磨面,我一手磨出来的面,能给我娘香掉牙。”   这说的什么鬼话,吃的是面还是石头?   “要说香,花生油和芝麻油才香,等拔了花生榨了油再给你娘送一罐。”前些天程石他娘来过一趟,除了请期还送了不少吃食,还都是从外地来的,别说见,听他们都没听过。杨母拿不出好的做回礼,也只能尽点心意。   等杨老汉榨油回来,油和面都分成三份,一份给大闺女送去,一份给程石,剩下的都自家留着。   作者有话说:   程石:种地真他娘的累人 第十九章   花生秧青翠,晚生的叶间还缀有黄花,种地的老把式往地头一站就知道土里的花生尚还生嫩。程石心里新奇,非得自己拔一窝秧起来,根上带土,地头也没了水,他直接在草上蹭蹭,用带了泥的手指剥开,花生米上也沾了泥。   “吃着有花生味儿了,皮也泛红了。”   杨老汉闻言不想搭理他,花生没花生味儿还叫花生?   “叔,接下来要做什么活儿。”   “不用你了,你在家忙你自家的事。”杨老汉想起老婆子交代的,皱眉问:“这离成亲也没多少日子了,你娘那边是怎么个安排?到时候是在村里办席,还是抬着花轿去县里?你们早些定下我们也有个数,柳丫头她叔伯舅姨也都在问。”   “去县里,肯定是去县城办席,我家的亲戚旧友都在县城。”程石早就想到了这茬,之前议亲的时候女方亲戚都没上门,成亲若是还定在乡下,不仅外人要心生猜疑,就是杨家人心里也要犯嘀咕。   “我跟我娘说了,下聘的时候我二舅带着我表兄弟送聘礼来,新房定在村西头,到时候柳儿的陪嫁也都送到那边去,大婚那天接了亲就往县城去,刚好能在黄昏赶到。”   杨老汉听他安排的得当,紧皱的眉头松开,但听到程石一口一个柳儿,眉头又蹙了起来。也不是第一次听了,他还是听不惯,麻酥酥的,他自己的闺女他都叫不出这麻人头皮的称呼。   翁婿俩一前一后往家走,杨老汉要去田里看放水的情况,打发程石自己回去,别再跟着他。   程石随手扯了根草茎叼在嘴里,听着田沟里哗啦啦的流水声,心里琢磨着也去他自家的堰看看。这一个月来没怎么下雨,村里大堰的水一天天少了,但西堰靠山,有树遮阴,水量倒是没什么大变化。   “在鸡的眼睛里,黑毛是最美的,所以这只黑母鸡是鸡群里的大美人,村里的公鸡都喜欢给它踩水,争抢着让它多看它们一眼……”杨柳指着被公鸡追的秃背黑母鸡,又在给小孩们宣传她的鸡贵妃言论。   “它是咱们杨家庄最美最受公鸡喜欢的母鸡,你是咱们村最俏的姑娘……”   不等豁牙小子说完,杨柳先呸了一声,“小混账,再乱说话我喊我弟来揍你。”   “略略略,我又没说错,我娘说我们村里的小伙见到你就像只打鸣的花公鸡。”小孩吐舌作怪,看杨柳瞪眼都比他娘好看,心里美滋滋的,站起来扒着眼睛挑衅,想让她来追他,掉头却看见路上站的男人,吓得瞬间老实了,夹着尾巴一溜烟往家跑。   杨柳也看见了嚼着草茎的男人,见他笑的不怀好意就知道他听到了不少,她冲他不好意思笑笑,提起菜篮子朝他走去。   程石接过她的菜篮子,看了眼被一只黑尾巴公鸡按住的黑母鸡,两只鸡一上一下蹲着,周围还有其他公鸡炸着毛盯着,着实像杨柳所说,这只黑母鸡可能是鸡群的大美人。   “看什么看啊!”杨柳面上发烫,跟小孩胡说八道她没觉得有什么,但被他这么盯着,乡下常见的公鸡踩水都变得不堪入目了。   程石:“没想到你在村里这么受小伙子欢迎。”   杨柳扬起脖子,骄傲地哼道:“又不止你一个人长了眼睛。”   “惭愧,到底还是你眼神好,村里这么些长了眼睛的小伙子,你偏偏看中了我这个外来的。”程石眉眼含笑,拎着菜篮子倒退着走,盯着她问:“是不是我的眼睛要比旁人的长得好?”   “非也。”杨柳起了逗弄他的心思,灼热的视线从他脸上一路往下游走,“旁人的我不知道如何,但你的如何我见过。”   天太热了,热得人口舌发干,程石偏头四处看看,路边的人家都敞着大门,他也不敢做什么,见篮子里有青瓜,也不管洗没洗过,拿了一个大咬一口,先把嘴给堵上。   杨柳看他这一连番的动作,捂着嘴发笑,挨了瞪越发笑得欢快。   一直把人送到家门口,程石把菜篮子递她手里,“我就不进去了,有事去家找我。”   “我可不敢。”   不敢?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就是个笑话。   程石看她进门,在枣枝上拽了几棵青枣子才转身往回走。   ……   又过了大半个月,天上的日头一日比一日烈,稻田里水干了,村里的人挑着桶从井里和堰底里提水往田里灌,村里的大堰只剩了一个个小水坑,里面的鱼和泥鳅没被人逮回去的也晒死发臭了。   “天太热了,又好久没下雨,堰里死了好几条鱼,飘在堰中间又捞不起来,晒一晌午就臭了。”坤叔等程石送走村长了才说话,说堰里的鱼也有两三年没清了,这个时候放水也能把堰里的鱼逮起来拉到镇上去卖了。   “往年呢?以往天干的时候西堰可有放过水?”程石问。   坤叔摇头,“又没主家人在,我哪里拿得定主意,但有人夜里去偷水我也没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这次不放水,到了晚上还是会有人来偷水,你我又不能睡在山脚下盯着,夜里有人把堰口挖了放水也逮不住人。”   程石不懂村里的弯弯道道,但他下过地收过粮,知道种庄稼的苦累,想着他要是不肯放水,杨家庄的稻子或许要干死一大半。到了傍晚他往杨家走了一趟,出门后去了村长家,说放水可以,但村里的人要给他水钱,一亩田十文钱,让村长收齐了给他送去。   “我收到钱就开堰放水。”他对村长说。   “行,你等我消息。”村长送走程石就去村口敲钟,跟村里人通知这个事,“不愿意出钱的就把自家的水田通水口堵着,愿意掏钱的来我这儿按亩数交钱,十文一亩。”   杨柳站在枣树下模糊能听清村长的话,拿钱买水的主意是她出的,今年是恰好赶上堰里的鱼能捞起来卖,放水不损失什么。但若是以后再遇上干旱的年景,鱼苗若是还没长成,那时候若是拒绝或是要钱都遭人恨,还不如一开始就不做慷慨的好人。   程石在家跟坤叔张罗着捞鱼,他骑快马去镇上买结实的渔网,嫌水桶太小,直接把木匠做的浴桶都给买下了,买的多人家还给往家里送。   杨家地里的花生也不拔了,老老少少卷了裤腿下堰拉网,跟他家亲近的族人也都来帮忙,有牛车的拉牛车来,力气大的男人就下堰抬了装满鱼的浴桶放牛车上,再由人赶着牛送到程家去。   “这鱼可真肥,长的有两三年了吧。”围观的人看的眼馋,堰里的水少了,鱼被惊的甩着尾巴跳出水面,白色的鱼鳞在昏黄的泥水里若隐若现,岸上的看客瞪着眼珠子给水里的人指点,“后面有个大鱼跑了……对对对,就是那个方向,看水里有咕噜泡的,就在那儿藏着……哎呦好大的黄骨鱼,之前清堰底给漏下了吧,看样子有七八年了……”   岸上看的比水里逮的更激动,有那耐不住的,脱了草鞋扎了裤腿也下了堰,顺手把陷在泥里的小孩给拔了起来,“滚你娘的蛋,别在水里多事。”   小孩朝他翻个白眼,拖着一串鱼继续在泥里淌。   ……   程石二舅和他表兄弟跟人过来在水里找了好一会儿都认出哪个是程石,水里的男人满身的泥水,头发上甩的也是稀泥,脸上糊的也有,一个个快活得像撒欢的狗,只差像水牛一样在水里打滚。   “这条鱼你提回去,黄骨鱼炖汤好吃……”   “阿石。”姜长盛听到熟悉的声音才发现人就在离他三尺远的地方,再看俯身跟他说话的俏丽姑娘,“是弟妹吧?我是阿石表兄。”   “二舅。”程石看到人从水里起来,身上的泥和水顺着衣摆裤腿往下淌,“来之前怎么没先捎个信?”   “没想到你这么忙。”姜成安身形魁梧,嗓门也大,他冲杨柳笑着点了点头,琢磨着杨家人说不准也在帮忙,撸起袖子准备也下堰,“堰里的鱼还有多少?”   “不少。”程石给杨柳介绍,“这是我二舅,这个是我二表兄,姜长威,这个是四表兄,姜长盛。”   “二舅,二表兄,四表兄。”杨柳一一叫人,“为了我们的事劳烦你们跑一趟。”   姜二舅这才正眼看她,说话落落大方,不怯不羞,乡下的丫头倒是没养出一身小家子气。   “日后都是一家人,不说这客气话,你家长辈可是也在堰里?”   “都在,从一早就来给我帮忙。”程石喊他两个表兄别傻愣着,“小时候没玩过泥,今天我给你们补上。”   话落头上就挨了一巴掌,三人就这么打起来,你拉我拽,推推攘攘一齐下了水。   杨柳看姜家二舅下水了先被程石带去跟她爹说话,又介绍了堂叔伯,这才提着鱼往回走。   “柳丫头,这几个人是程石的?”岸上有人问。   “他舅和舅家兄弟。”   “来下聘的,拉了整整五马车的聘礼。”有亲眼看到的妇人咂嘴,“满满当当的,都扎着红喜花,看着比你大姐的聘礼还重。”   “她们姐妹俩在村里嫁得是一等一的好,俩姑娘都好福气,婆家也都是好人家……”巴拉巴拉的,杨柳这个当事人夹在中间都插不上话。   鱼比肉便宜,周围几个村知道杨家庄有放水捞鱼的,趁着晌午都挑着水桶来买鱼,本村的人更是在鱼还没离水的时候就挑好了,一桶鱼一桶水,回去倒在水缸里养着,养得好的能吃一两个月。   傍晚,鱼捞得差不多了,先前拦的水也扒了泥放下来,等天黑了堰底的水也有半人深了,剩下的小鱼苗不至于给晒死。   程石给下堰帮忙的人每人送两条大鱼,跟杨家沾亲带故的更是多给一条,等人散了他挑了两水桶鱼给他老丈人家送去,有这些办喜宴的时候不用买鱼了。   家里能装水的东西都装了鱼,姜二舅洗了澡出来满鼻子都是鱼腥味,好在他也是粗人,更难闻的味道也闻过,也不嫌弃。他看了鱼又去看院子里竖的木头人,粗略地扫一眼,面上的嫌弃之意毫不掩饰。   等程石回来,进门他就问:“你这几个月可有好好练武?”   作者有话说:   程石:emmm,舅啊,你是来给我下聘的! 第二十章   晚饭都顾不上吃,程石胡乱冲了身上的泥,被迫跟他两个表兄比划手脚,不过五招就被拧着膀子按在地上,才换的干净衣裳又蹭了一身的灰。   姜二舅懒得说话,从鼻子里哼出一个气音,转身往堂屋走,桌上摆的饭菜还冒着热气。   姜家两个表兄给程石递了个好自为之的眼神,大步跟了进去,坐在桌边自己盛了饭,饶有兴致地等着老爹训人。   程石拍了身上的灰,慢吞吞进来,腆着脸冲他二舅笑,“舅,这次过来打算什么时候走?”试图把刚刚的事糊弄过去。   “你娘回去跟我说,她吩咐你早上练拳练腿,晚上练刀枪,家里用水也是你去村里挑。你就练出这个德行?村里公鸡啄架的气势都比你挥出来的招式唬人。”   程石:……   “别闷不吭声,我不是你外祖母,不吃你这套。”姜二舅眼睛一瞪,让他好好说说他都练了些啥。   “没人管着你,你就偷懒耍滑?”   “我有好好练,不信你问春婶和坤叔。”程石长叹一口气,干脆耍起了无赖,原本挺直的腰背往椅背上一倒,“二舅,你该明白的,我就是再练三十年也比不过我表兄他们,你想想我爹一个文弱书生,撵只鸡都撵不上,我是他儿子,打架的招式还没鸡啄架唬人也说的通。”   “噗——”姜长盛差点没把嘴里的菜笑出来,几个月不见,他这个表弟说话越来越有意思了。   姜二舅嘴角动了动,又绷紧了脸,一时对他的厚脸皮无可奈何,拿筷子点了点他,“你说的再有理,没人找你茬万事大吉,要是有人找事,你就抱着头等着挨打吧。”   “我打不过还不能跑了?”程石嘴硬,挪了他舅最爱吃的红烧肉过去,示弱道:“我有在练拳脚,就是之前去帮我老丈人收麦,最忙的时候晚上回来也会练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姜二舅想说半个时辰才把手脚活动开,但想到他在练武上笨的像根榆木,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转而问起杨家的情况。   眼见一场风波就这么雷声大雨点小的过去,姜长盛撇了撇嘴,无趣地埋头扒饭。   一顿饭结束,程石跟他二舅也商定好把鱼卖了就去杨家下聘的事,时辰也不早了,按程石的意思,明早要早起去卖鱼,晚上就早些睡觉。但看姜家父子三个漱了口往院子去,他一瞬间了然,深吸了口气,动了动还泛疼的肩甲,木着脸跟了出去。   程家隔壁的邻居听到棍棒相撞的脆响声,还有一声接一声的呼和,不时还有人摔地上的闷响,耐不住好奇搬来梯子,只看了一眼又赶忙缩头。   “没出啥事吧?”扶梯子的妇人问。   男人摇头,扛了梯子进屋,“老舅打外甥,出不了事。”   ……   昨晚的肉沙包不是白当的,程石打着哈欠开门的时候,旁边的三间屋也有了动静,姜家三父子要去镇上帮他卖鱼。   天上还闪着零星的星子,院子里的人已经扎起了马步。练武是个苦差,更何况走镖是提着人头在路上行走,危急的时候一招之差就没了命,干这活计的人都不敢放松,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还是轻的,在武馆里除了吃喝拉撒睡,剩余的时间都在舞刀弄棒。   天幕由青黑转变成微白,姜二舅收势,取下挂着的棉布巾擦脸和脖子上的汗,看程石走路虽然膝盖打弯,但好歹是坚持下来了,还算满意的点头。   一人提桶冷水回屋擦洗,换身干爽的衣裳出去吃饭,这时村里也有了人声。   赶着拉鱼的牛车马车从村里穿过,路上有穿着开裆裤的小孩撅着屁股在墙根逮蚂蚁,树枝混着泥巴扎的篱笆墙挡不住什么,妇人拿着扫帚扫院子里的鸡屎鸭粪,男人劈菜、挑水,屋顶的烟囱里冒着袅袅炊烟。   快到村东头了,程石跳下牛车,“我去问问杨柳去不去赶集。”   打头的马车放慢了速度,姜二舅也跟着下去。   姜家兄弟俩也下了车,见开门的不是杨家长辈,他俩偏过身看村后的大青山,山顶云雾缭绕,大半的树沉在水雾里。   “在这个地方过日子也挺惬意的,难怪阿石离了家就不愿意回去。”姜长盛悠悠吹了个口哨,不正经地说要是他哪天缺胳膊断腿了就来投奔程石,“养头牛,种二亩地,也够吃喝了。”   “地里长的草喂牛,你再宰牛吃肉?”姜二舅听他儿子的屁话,讥讽地问:“稻和麦哪个圆哪个扁你分得清?”   “我分得清。”程石接话,他一个人过来的,坐上牛车说:“要真想来乡下住,也不用你种地养牛,你只要喊我一声哥,吃喝我包了。”   “那我饿死算了。”   拉车的牛马撂蹄,车轱辘压过石头,车身一颠,浴桶里的鱼扑啦啦摆尾。   “弟妹不一起去?”姜长威问,他性子沉稳些,程石同他说话也不随便开玩笑,“不去,她家打算今天把地里的花生都拔完。”   ……   官道不平,一路颠到镇上,浴桶里的水洒出来许多,车板被淋湿又被日头晒干,鱼腥味越发浓郁。   进了镇,程石拎了桶河边提几桶水倒装鱼的浴桶里,野生野长的鱼活力足,逮起来一天一夜了,早上起来的时候一条都没死。   “是沿街叫卖还是卖给酒楼饭馆?”姜二舅问。   买卖东西程石还是了解一点的,他以往从武馆偷溜出来在城里晃荡,走街串巷见过不少事,知道酒楼饭馆的食材都有专人送,人家都是跟采买的人打点过关系,他插不进去。   “沿街叫卖吧。”   四个气势颇盛的男人来卖鱼还是很引人注目的,身形高大,腰板挺直,衣下是鼓囊囊的腱子肉,在混浊的鱼腥味里也让买菜的大姑娘小媳妇红了脸。   “卖鱼啊?怎么卖的?”   “三……”   “四文钱一斤。”程石打断姜长盛的话,“昨天刚逮的鱼,非常新鲜,养了两三年才逮的,鱼肉嫩而不腥。”他从浴桶里提了条活蹦乱跳的鲶鱼出来,“小阿嫂你看,这么大的鱼寻常也难见,买两条回去给家里人吃,特补身子。”   程石笑盈盈的,一句又一句,早把小阿嫂说晕了,“那我买两条,也给我娘家送一条,给我爹娘补补。”   她晕旁人可没晕,挑鱼的时候讨价还价,说他比旁人卖的贵,要让他降一文。   “三文一斤的可买不到我这么大的鱼。”程石摇头,说什么都不肯降价。   有人嫌贵走了,留下来的人还很多,围的人越多来问的人越多,挑鱼、称重、收钱、回话,四个人刚刚够。   好不容易忙过人最多的时候,程石赶忙拿了铜板去买四碗绿豆汤来,天热,绿豆汤都被晒温了。   “还有两桶。”姜长盛吁气,觉得卖鱼比他练武还累人,“阿石,你干嘛要卖四文?三文一斤,现在估计卖得差不多了。”   “我的鱼比其他鱼贩子的鱼好,我若是卖三文一斤,就把他们的鱼堵得卖不出去。”程石喝了水把碗还给老媪,继续说:“天这么热,鱼卖不出去多半活不了,到下半晌就晒死了。”   姜家父子三个听了不由对他侧目,这让程石得意的几欲翘起尾巴,“怎么样?我虽说拳脚功夫比不过你们,你们也有不如我的地方。”   姜二舅垂眼擦了擦手上的水,没吭声。   “鱼怎么卖?四文?都一个价?”   有人问有人走,日头越升越高,浴桶里的鱼越来越少。   “卖鱼呢?呦,还剩不少。”吴德发摇着扇子装模作样走过来,身后还跟着个比他还矮的狗腿子。   程石听到不算陌生的声音一瞬间冷了脸,看是这个矮矬子,看到了也当没看到。   吴德发看清了程石身边的另外三个人,垂眼想了一瞬,再说话态度就少了些阴阳怪气,“程老弟你也是,来卖鱼怎么不去找我?再不济也该去找你姐夫,一两句话的事就给你解决了,哪还用在街上叫卖。这剩下的你也别卖了,都卖给我,我家饭馆吃得下,多少钱一斤?”他从袖子里掏出一角银子,“这些可够?”   “免了,卖不完的我待会儿拉到镇外面的河边倒了。”程石看有人往这边走,抬手一扒拉,吴德发就像个陀螺似的退到路边上。   姜长盛错眼打量了一会儿,又看程石垮拉着脸,挑眉一笑,从袖子里掏出五两银,“下次说大话的时候做事也大气点。”   吴德发笑笑没接话,他可不想在姓程的身上多花一个铜子,站在一边摇着扇子看程石跟抠搜老婆子讨价还价,到手的铜板一个个地数,分明十分上不了台面的行为,路过的女人却一个个盯着瞧,之前受的肮脏气在这大太阳底下越晒越膨胀。   越看越气,都瞎了眼了,吴德发捂着鼻子作势欲走,走之前还假模假样两句:“要是卖不完送到吴家饭庄去。”   程石看都没看他。   “这谁啊?”人走了姜长盛才问,“人模狗样的。”   “癞□□。”程石知道吴德发的目的,不就是想来给他跟杨柳的婚事添堵,他才不惧,“跟我争抢姑娘,我赢了。”   浴桶里还剩五六条鱼,程石收拾东西说不卖了,两两抬着浴桶把水倒在污水沟里。马车打拐,将要走出这条街了,姜二舅猛然回头,鹰隼般的利眸直直朝不远处三层高的酒楼看去。   “爹,怎么了?”姜长威问,他循着视线看过去,倚窗站着的人虽看不清长相,但身上的衣裳是刚刚才见过的,而他身后还有个人,只露出了半个身子。   作者有话说:   先把小柳上辈子的仇了结了 第二十一章   日光斑斓,绚丽的照耀在高楼上,半边身探出窗的男人眯着眼看马车上的男人回望,等马车拐过弯,他的视线才挪回来,楼下竖的朱红酒旗颜色半褪,在烈日下苟延残喘地随风飘荡。   “考虑的如何了?”留着山羊须的黄皮男人问,“你不用顾虑长风镖局,日后自有大公子保你安全无虞。”   吴德发转过身走到里间,迟疑道:“我家老父对我看管得严,我恐怕有负公子所托。”他是恨毒了蔑视他的程石,但有长风镖局在那儿摆着,他顶多就是闹些事恶心他,至于杀了他,代价是可以预料的,他家承受不住,他也没有过这个念头。   山羊须男人从袖中抽出几张纸甩在桌上,见他看后惊惧得白了脸,哼笑出声:“我相信吴少爷有法子在令尊眼皮子底下琢磨出办法。”   吴德发看着手里的白纸黑字默不作声。   山羊须男人也不急,还开了门喊小二上冷饮子,站在楼梯边看酒楼里的情况,给屋里的人思考的时间。   “客官,冷饮子来了。”   包厢门开了又关,山羊须男人踱步到桌边,自斟了盏冷茶,问:“可想好了?”   “我能否问下大公子跟程石有何仇怨?”   “多管闲事,喜欢打抱不平。”山羊须泛泛说了两句。   吴德发知道从他嘴里打听不出什么,也消了探究的意思,打算等人走后他亲自去县里一趟,看看是怎么回事。   “好,我尽力给公子一个满意的答复。”   *   已经出镇的几个人早把吴德发抛在了脑后,姜二舅说等下了聘他就要回去,“长威和长盛留在这边,他俩都成过亲,陪你一起把迎亲队伍什么的操办起来,明天我去跟你岳父岳母商量好,初六的早上接亲,接到新妇了直接往县城去。”   程石应好。   “还有,你成亲那日吴戌很有可能会过去膈应你,你到时候稳重些,万事有我们长辈张罗,你别闹了乱子让你岳家脸上无光。”   吴戌就是县令的好色儿子,也是程石朝他头上敲了一砖,两家这才有了仇怨。   程石再次应好,“我又不傻,哪会在自己大喜的日子砸场子。”   “若是能在杨家庄办喜宴,倒是能少许多麻烦。”姜长盛说,话出口又摇头,“也不行,在杨家庄置席,咱们武馆的叔伯兄弟好多都来不了,太远了。”   “有心找我麻烦,我就是不回县城他也会找过来。”程石向后看了一眼,问起被救的那个妇人,“那个小阿嫂如何了?没被找麻烦吧?”   “被夫家休了,你娘去看过她,回娘家没多久又搬去了道观。”   程石叹了口气。   ……   杨家门前的枣树从开花到结果,青枣长成红枣,在姜二舅来为程石下聘的这日,被人拿着杆子敲打了下来。   杨家两兄弟徒手爬上树,站在胳膊粗的枝桠上敲树顶上红艳艳的甜枣。村里的小孩见了都跑过来,卷了衣摆蹲在树下捡枣,枣打在头上背上,时不时“哎呦”一声,捡得越发欢快。   “戴上草帽吧,我才洗得干净的。”杨柳拿了三顶草帽出来给程石,让他给他两个表兄,“枣树上毛辣子多,小心掉在脖子上脸上。”   姜长盛接过随手把草帽扣在脑袋上,又扬着脖子拿着竹竿,被小孩们指挥着敲枣子,“这枣树有不少年了吧。”   “二十一二年了,我爹娘成亲那年春天种的。”   “等我俩成亲了也在门口种一棵,我已经打听好了橘树苗,院子里种两棵,墙外面再种两棵,你看你还喜欢什么果树,到时候多买些,都种在山上。”程石偏头跟杨柳说话,顺手接了快砸到她头上的枣子。   不等杨柳出声,姜长威抢话:“荟姐儿喜欢吃葡萄,你移棵葡萄藤种院子里,结葡萄了我带她跟你表嫂来摘。”   “荟姐儿是你闺女,她想吃你给她栽就是了。”   “也是,那我买了葡萄藤过来,你平时帮我照看着,葡萄熟了给我捎个信。”   程石不想搭理他,低头继续跟杨柳说话。   屋里的两家长辈也都商量好了,杨母去做饭,喊了杨柳进来打下手。等饭好,树上的枣子也都卸了下来,除了让小孩们拿走的,一共捡了两大筐。   姜二舅离开的那天,杨柳送了一袋没有破损的枣子过去,让他带回去给家里的小孩吃,“枣子不是个稀罕东西,但两个表兄和阿石卖了力又敲又捡,想必孩子们吃到嘴里也比买的枣甜三分。”   “甜的那三分里,有两分缘于是新表婶送的。”程石贫嘴,“二舅,你可把话带到了,这是他们表婶送的喜枣。”   “你给我住嘴。”杨柳攥了拳头捶他,他脸皮厚当谁都跟他一样,在长辈面前也胡说八道。   程石咧着嘴左躲右闪,哈哈大笑:“我哪句话说错了你让我闭嘴?”   姜二舅见小两口疯闹,嘴边也带了笑,拎着一袋枣子翻身上马,“我这就走了,初六那天在家等你们过去。”   杨柳脸上红扑扑的,“二舅路上注意点,累了就歇歇再赶路。”   “好。”   村里鸡鸭多,跑马也跑不快,村里的人见是他热情地打招呼:“走了啊?”   “走了。”姜二舅笑着点头。   到了村东边,杨家大门敞着,杨家的人坐在门口摘花生,听到马蹄声就出了门,对欲下马说话的人摆手,“别多礼,趁着还不晒赶紧走。”   马蹄声跑远,杨小弟收回在马身上打转的目光,“我要是再小个四五岁,就央了我姐夫也去武馆学武。”   杨母看了他一眼,正想说话,门外走来个妇人,“二婶子,忙呢?我大兄弟的亲事还没定下来吧?我来给他做个媒。”   ……   日子一天天逼近九月,杨家的人也开始张罗喜宴,在周遭邻居和亲近的族人家借了桌椅板凳和锅碗瓢盆,预备着初四那天就搬回去。杨父带着他大儿子去姑舅姨叔家通知,顺便定了初六那天一同去送亲的人,转过身又去请了厨子,到屠夫家定了小半边猪。   “程家送来的聘礼,除了吃的喝的搁不住的,其他的都给你带回去。”程母掏了三两银子递到杨柳手里,“你姐当年出嫁,我跟你爹也给了她三两的陪嫁银,子孙桶、箱笼、喜被都是按她当年一样准备的。”   杨柳躲了一下,没接那三两银,“有这些就够了,我不要压箱底的银子,我哥马上也要说亲了,你都给了我,明年怎么给他娶媳妇。”   家里就七亩地九亩田,冬天闲暇了杨父再接些木工活,一年能攒的银子都是有数的。在家里的孩子长大前,能干活的就杨父杨母两人,累死累活也就能糊口,家里的余银也就是这六七年才攒下来的。三年前她姐出嫁家里掏空了,杨柳猜她爹娘手里估计就只有六七两银子,所以她说什么都不要。   “哪个姑娘嫁人没点压箱底的银子,你哥成亲我跟你爹心里有数。”杨母直接用红布把碎银子包着放箱子里,“或多或少,手里握着点碎银子心里不慌,娘也盼着你用不上这个,用不上你就攒着。”   “那等我哥成亲我再拿回来。”杨柳话刚出口就见她娘扬起了巴掌,不由眯了眯眼。   “实在没银子我跟你借,当着女婿的面借,不要你往回拿。”杨母揪了她一下,“别跟你姐学,婆家再有钱也见不得你往娘家扒拉东西。娘把你们姐妹俩生的好,你们也争气,有那个福气嫁的好,我跟你爹没指望嫁女儿发财,你兄弟也是,都有手有脚能干活,他们男人比女人活得好,不用你们惦记。”   杨柳抿着嘴,拉着她娘的手想说什么。   杨母无声叹了口气,另一个手揉了揉她的头,生下来还没棒槌长,一年年的也养这么大了,家里穷也没委屈过她们姐妹俩,这嫁了人,就不由人了。   “娘你真好。”杨柳抱紧了她,脸埋在她肚子上,在这一刻她一直犹豫不定的心安稳了,上辈子她死之后,家里应该是也出了变故。   这么疼爱女儿的爹娘,怎么都不可能拿了程石的银子胡乱埋了她,再也不闻不问。   作者有话说: 第二十二章   出阁宴是在婚礼的前一天,初五是正席,初四的下午杨家就开始忙碌了,男人去搬桌子椅子、借锅碗瓢盆、和泥打灶,妇人烧水洗碗洗碟,铺床缝被。因着天热,鸡鸭鱼肉都没宰杀,就怕过个夜再给热坏了。   三五个妇人坐在檐下洗碗唠嗑:“你家稻子今年长得好,稻穗饱满,打算什么时候开镰?”   “过个两天就开始割,就等着把柳丫头这婚事忙完了。”   “她这送亲的定了哪几家?去县里也挺远,我看絮丫头的肚子都显怀了,她不去吧?”   院子里帮忙的人在谈论,屋里铺床缝被的人也在问,看到床里侧泛着光泽的红嫁衣,都夸杨大姐待妹妹好。   “不止是嫁衣,还有六套新衣,两套春秋的,两套冬衣,两套夏衣。”杨柳大娘接话,“我们絮丫头和柳丫头从小感情就好,小姐俩就没吵过嘴,之前絮丫头嫁人,柳丫头哭得比她娘还大声。”   杨柳在一旁听了脸上有些不自在,拿了晒的红枣子递给她姐,小声问:“不是说好了只送嫁衣的,怎么又添了这么些东西。”除了六套新衣还有一沓绣了花鸟的素娟手帕,两双绣鞋,两根银钗。   “我就你这一个妹妹,我拿得出你就收得下。”杨大姐吐出一个枣核,往外扫了一眼,“放心,你姐夫没意见,银钗还是他让我准备的。”   杨柳:“你嫁人的时候我就没送你值钱的东西。”   “不是送我眼泪了?”杨大姐调侃她,又抓了几颗盐水花生在手里,“姐嫁人的时候你去送我了,过两天你出嫁我去不了,这个孩子怀的不是时候。”   杨柳垂首看了眼她的肚子,肚里的小丫头已经四个月了,明年春天就会出生。   “怎么会不是时候?孩子来了就是好时候,不能送我出嫁也没事,之后我还回来的,你一回娘家就能见到我。”   “柳丫头你过来,我交代你几句话。”缝被的婶子喊。   杨柳闻言“哎”了一声,“来了。”又转头说:“姐,屋里吵得慌,也热,你坐烦了就出去走走。”   “那我去大娘家坐坐,找桃妹说说话。”杨大姐起身,走到院子里跟帮忙张罗的婶子嫂子打招呼:“我小妹出嫁让你们受累了。”   “喜事嘛,不说累。肚里的娃娃几个月了?”   “四个月出头。”   一出门,一阵带着草木香的山风吹来,杨絮心里的烦闷也消了些,她看了眼睡在枣树下乘凉的大黑狗,叫上它一起往西走。   “絮丫头回来了?呦!怀老二了?你婆婆可高兴坏了。”   杨絮笑笑,不时跟村里的人打招呼,问问地里的收成,关心两句老人的身体,走走停停,心情也越来越明朗,然而在看到从村长家出来的男人时,脸上的笑立马没了。   “你怎么在我们村?”她快步走过去,身后的狗也竖起了耳朵。   “弟妹,你回娘家了?胡兄可来了?”吴德发见是她毫不惊讶,拍了拍脑门,“瞧我,忘性大,令妹这几日要出阁是吧?”   “对,她要嫁人了,你不要再打她的主意。”杨絮直言,“以你的身家不愁娶妻……”   “别,弟妹你误会了。”吴德发笑的无奈,他冲身后指了指,“我是来买些良田置办家业的,你放心,我对人妇没兴趣。”可不像吴县令那儿子,香的臭的都往身下压。   杨絮闻言心里虽还存疑,但也抱歉地笑笑,后退了两步,“见谅见谅,我从怀了娃就疑神疑鬼的。可买好了?”   “买好了。”吴德发没跟她闲聊的打算,坐上驴车告辞:“也快晌午了,先走了。”   ……   到了傍晚,村长去了程家,见坤叔正赶鸭群进屋,他招手说话:“你看好的那几亩田地被人抢先了,价钱比你给的高,那几家就给卖了,你也别见怪,都是种地的,挣钱难。”   “我给的价钱也不低。”坤叔摇头,“罢了,劳你再帮我留意一下,若是有人卖田地你给我说一声。”   村长应好,见屋里屋外都挂上了红布,拱手道喜。   等晚上程石回来,坤叔给他说了田地被旁人买走的事,“我已经托村长继续打听了。”   “谁买走的?”程石随口一问,“没买到再打听就是,离种冬麦也还早。”   “不知道谁买的,我也忘了问。可惜了,几块田地就在西山脚下,离家也近。”坤叔也就惋惜一下,问起迎亲车队和吹锣打鼓的可都找好了。   “找好了,初六一早就过来。”姜长盛点头,顺手拍了程石一下,“新郎官,紧不紧张?”   程石揉了揉鼻子,手挡住了笑歪的嘴,“高兴,不紧张。”   话是这么说,连续两晚却是没怎么睡,在床上倒腾来倒腾去,盼着日出再盼着日落。等花轿抬到家门前,喇叭一吹,他紧张的手抖,靴子都穿不进去。   “啧啧,这待会儿到杨家门口你不得腿软的站不起来。”姜长盛肆无忌惮的哈哈大笑。   程石也笑,服软道:“待会儿还请两位表兄帮我,杨家兄弟多,我怕出丑。”   “葡萄藤你种不种?葵花种不种?”姜长威趁机威胁。   姜长盛见状思索了一瞬,“那再加我的几棵桃树,阿石,如何?答应吗?你现在答应,待会儿迎亲我跟我哥给你打头阵。”   有他不答应的余地吗?程石弯身继续穿足靴,对着铜镜打理衣裳,出门时箍着两个兄弟的脖子,“看你们的了。”   一挂短鞭噼啪响,锣鼓声四起,程石骑在枣红马背上,迎着初升的煦阳向东而去。   “接新娘喽!接新娘喽!”村里的小孩跟在花轿后面跑,嘴里包着甜滋滋的酥糖。   “来了来了,快关门。”杨小弟从枣树上跳下来,急哄哄得进门再关门。   迎亲队到杨家门前停下,姜长盛给看热闹的妇人小孩各塞一把喜点,姜长威去喊门,一边说好话一边从门缝里往里塞红封。   红封叫开了第一道门,进了院子其他人就帮不了忙了,要看新郎官的表现。   “让我姐夫耍套拳。”杨小弟蹦起来高喊,他早就打起了这个主意。   程石感激地看了小舅子一眼,盯着紧闭的闺门,“那我就耍套拳?”   胡大庆站在檐下抱臂点头,说:“我儿子在屋里守门,你耍完我让他给你开门。”   程石把腰上系的玉佩金环摘下来让旁边的人拿着,喜袍扎起,撸起袖子,以掌变拳,身上气势陡变。   屋里的人开了窗往外看,杨柳盖着红盖头听外面的动静,随着叫好声响起的还有木门的吱呀声,轻快的脚步出现在床边,头顶是粗重的呼吸。   “柳儿,我来娶你了。”见着人,程石喜不自禁,咧着嘴握住了她的手,在一众起哄声里打横抱起美娇娘快步往外走。   “吃喜糖,沾沾喜甜甜嘴。”姜长盛继续发手里的糖果,同时问哪些是送亲的人,“外面有六辆马车,除了打头绑红喜花的,其余的五辆都是给送亲的亲戚坐的。新人去拜别爹娘,我们就先上车,等新娘抱上花轿了我们就走。”   “那我们这就出去。”胡大庆帮忙张罗,跟姜长盛说:“我是杨柳姐夫,姓胡。”   “胡大哥,这边的人我不熟,路上劳烦你多操些心。”   说话间程石扶着杨柳已经出了门,姜长盛走在最后,先问送亲的可都坐上车,再拜别杨父杨母,“叔婶别伤心,我们肯定好好待杨柳,日后还回来的,都住一个村,想她了就能去看一眼。”   “哎,哎。”杨父抹了下眼角,“我闺女是个好丫头,你们好好待她,别作践她。”   “不会,肯定不会。”   杨大姐在一旁看得心酸,她出嫁的时候想必也是人都走了,只余爹娘坐屋里看着空荡荡的院子掉眼泪。   唉,这个陪她们长大的小院日后又少了个人。   到了镇上,花轿换成布置一新的马车,杨桃从后车换到前车,陪杨柳说说话。   “没想到你会比我先出嫁。”车里没人,杨桃帮堂妹掀了红盖头,“之前还想着让你送我来着,现在成了我送你。”   “我也没想到。”马车轱辘响,杨柳偷偷掀了一角车帘往外看,不料恰好看到了站在路边的吴德发,她心觉晦气,动作快过脑子,松开车帘坐正。   吴德发也没料到这么巧,回味了下撞见的喜盈盈眸子,耸眉一笑,“可惜啊。”   目送车队出了镇,他敲着扇子吩咐小厮回去赶车,“给我爹说一声,我往杨家庄去看新买的田地。”   “少爷,这大热天的,您有事吩咐我们跑腿就是了。”小厮不明白,就那七八亩的田地值当什么,还劳他一趟又一趟往那里跑。   “让你去你就去,啰嗦什么。”   *   镇外,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程石提着食盒敲了敲车门,“早上可吃饱了?春婶准备了些茶点,饿了就垫垫。”   杨桃冲堂妹挤眉,帮她盖了盖头才开车门,“妹夫可真是贴心。”   程石往里瞄了一眼,没看到盖头下的脸也不失望,递过食盒说:“路上行人少,无聊了可以掀开车帘看看路上的风景,再往前有一大片野生竹林。有事再喊我,我就在车前。”   “好。”杨柳轻轻应声。   作者有话说:   程石:是我媳妇的声音,没被掉包   本文后天入V,后天三更   第 二十三章   日上三竿,路程近半,晌午时车队进镇,程石找了个客栈要了两间房,短暂的休息更衣后下楼吃饭,至于杨柳,程石把饭菜端上楼让她在房间里吃。   盖头掀了,人也跟着凉快许多,一手拿筷一手扇蒲扇,杨柳摇头笑:“讲究太多了,咱们村里多少姑娘出嫁就一身红嫁衣,也没盖什么红盖头。”   “别得了好还卖乖,你今天这排场,村里不知多数人羡慕。”杨桃指了指同食的妹妹,“你问叶儿是想一架牛车就拉到婆家去,还是想如你这般,穿金戴银坐大花轿。”   杨叶抿嘴一笑,手摸上杨柳身上绣了福禄和石榴花的红嫁衣,“堂姐,你这身嫁衣可要好好保存,等我嫁人的时候借给我穿穿。”   “要不是你我婚期隔得太近,我也有这个打算。”杨桃话里带着些玩笑意味儿,眼神却是认真的,乡下姑娘的嫁衣多是棉布的,而杨柳穿的嫁衣是绸缎的,衣料光滑,触手冰凉,走在太阳下还泛有光泽,更别提前襟后摆绣有细密的福禄纹,宽袖上缀着小朵小朵的石榴花。穿上这身嫁衣比穿十身棉布的都有面子。   杨柳不好再说什么,虽然她是真的觉得拘束,但落入旁人眼中就成炫耀了。她给堂妹说:“只要你不介意,这身嫁衣我给你留着。”   杨叶喜眯眯点头,“不介意不介意。”   饭后消了会儿食,程石来敲门提醒要上路,杨柳重新盖上红盖头,由他扶着下楼坐上马车。   踩着板凳上马车时,人前倾,红盖头一荡,程石趁机弯腰偷看,红艳艳的盖头映红了美人面,朱唇黛眉白净脸,这是他第一次见杨柳妆扮后的模样。   “哎呀!”杨桃跟在后面推了他一下,“急慌慌干什么?你看的时候多,不急这一时半刻。”   送亲的接亲的,客栈外路过的行人见了俱是哄笑出声,打趣新郎猴急。   杨柳坐在马车里也弯起了嘴角,暗唾程石胡来,心里却是甜滋滋的。   骑上马,车队再次启程,姜长盛驱着马靠近程石,调侃他欠大舅兄打,又凑趣问:“可看到了?”   “看到了。”程石惬意晃头,摸了摸脸,为了这一眼挨一巴掌也是值得的。   太阳从正中逐渐西斜,路过村庄便吹响喇叭,田地里忙活的农夫农妇直起身,以手遮额眯眼眺望,见跟着车队跑的小孩分得了果糖,被日头晒皱的脸露了笑,目送车队走远又投身在黄灿灿的稻田里。   日坠西山,琼林县的城墙隐约可见,城门外早就等着人,初闻锣鼓声便急匆匆回去禀报,等迎亲的车队走进城门,姜二舅已经带着子侄迎了上来。   送嫁的亲戚感受到男方的热情和尊重,一路的疲惫瞬间消散,你来我往说着客气话,安顿好后啧啧称柳丫头嫁了个好人家,婆家都是讲理的人。   另一边,杨柳下了婚车,随着程石在一阵噼啪声里跨进程家大门,蒙着盖头她只看得见方寸之地,只感觉走了许久才进大堂,在一片哄闹的嘈杂声里行了礼,又蒙头蒙脑进了新房。   一杆喜秤探入盖头内,随着红盖头掀起,杨柳抬眼看见了喜气盈盈的男人,四目双对,晶亮的眼睛里装满了彼此。   “新郎子,别看愣了,喝合卺酒了。”喜婆婆善意打趣,端过桌上的托盘递到新人面前,看清新妇的长相眼睛一亮,杏眼桃腮,眼神清澈,打眼一看就知道是个好姑娘。   外面正值黄昏,屋内已经燃起了烛火,坐在喜帐里的两人端起沁凉的红瓷酒杯,身形沉入半明半暗间,清甜的果酒下肚,眼神对上,不可抑制的又翘起唇。   “我去外面敬酒,你在屋里歇歇,我让人给你送饭菜和洗澡水来。”程石接过酒杯起身,冲看热闹的三个表妹说:“陪你们表嫂说说话。”顺手把袖中剩的几个红封递过去,最后两个转身给了杨柳。   “拿人钱财为人办事,表兄你就安安心心出去喝大酒吧。”三个姑娘里年纪最大的说话,“表嫂,我叫歆芋,我爹是家里的老大。”   “这个是歆丹,小表妹叫歆莲,都是二舅家的女儿。”程石快出门了还回身说话。   外面有人在喊,杨柳催他赶紧走,“我们都会说话,不劳你操心。”   白眼狼,程石斜她一眼,想到什么他什么都没说,一脸荡漾地拉开门出去。   长风镖局经手了三代人,不说亲戚,就是故旧和好友就有许多,老一辈和名望盛的都安排在隔壁姜家的宅院里,程家大院坐的都是镖局里的叔伯兄弟及其家人,还有程石的好友。这些人见他露面哪能轻易放过他,一个接一个的给他灌酒。   姜家兄弟一个个轮流上阵,有他们缠着这伙人,程石趁机溜出去到隔壁给长辈敬酒,送亲的亲戚也安排在这边,由程石二舅娘作陪。他进去晃了一圈,刚喝了半圈酒就被姜大舅喊了出去。   “吴县令也在,你去给他斟杯酒,不管他喝不喝,面子活要做好。”姜大舅脸型方正,处事圆滑,镖局的关系打点都是他在外维持,他说话家里没人有意见。   “好。”程石提着酒壶跟过去,见吴县令身边坐着他的肥猪儿子毫不意外,他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恭敬地走过去,“多谢大人赏脸来喝我的喜酒,我迎新妇刚进门,这才腾出空来见各位叔伯长辈,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吴县令只看着不接话,更不提敬到面前的酒,只当没看见。   场面一时静了下来,与姜家交好的人家见状笑呵呵地玩笑:“吴县令虽是不擅酒,也不必多犹豫,喜酒不醉人的。”   吴县令精瘦,脸瘦长,有人私下喊他猴县令,因他长得就像只瘦巴猴,如今在这夜色里看着也阴恻恻的。   “想来是敬意不够,我先自罚三杯。”程石赶在他大舅说话前手腕一转,一杯清酒进了他的肚子,连饮三杯,他换了酒杯再斟浅浅半杯,“大人既然不擅酒,小子也不能不识趣勉强您,这杯我就放这里,您随意。”   青瓷酒杯落在红木桌上没怎么发出声响,吴县令轻笑出声,“年少英才,有你大舅的风范。”   “他一个毛头小子,谈得上什么英才,是大人过誉了。”姜大舅拨开程石,“吴大人这里我来招待,你去给其他长辈敬酒。”   “都娶媳妇了,哪里还毛头?毛裆还差不多。”吴戌摸了下后脑勺,意味不明地盯着程石,“听说你娶了个乡下村姑,又不是闺阁小姐还怕抛头露面,喊出来我们看看,能让你火急火燎娶进门的是何等天仙。”   程石瞬间冷了脸,他那一砖头还是打轻了。   “吴公子这话说的有失妥当,乡下村姑也好,闺阁小姐也罢,她是我家明媒正娶迎进门的,就是我姜家的外甥媳妇。”姜大舅板着脸,“吴县令是琼林镇的父母官,商人、农人、读书人都拿他当青天老爷看,交税徭役我们一个子不落,你这话要是传出去,可就伤人心了。”   “吴戌,吃醉酒了?”吴县令这才轻飘飘说了一句,朝众人笑笑,“醉话不能当真,我们吃酒,吃酒。”   程石憋着气挨桌敬酒,呼着浓重的酒气往出走,撞见姜长盛在外吐,他趔身嫌弃:“你就不知道往酒里掺些水?”   “那多没意思。”姜长盛擦了嘴靠在墙上,歇过气了跟程石往屋里走,剩下的自有小厮来处理,“姓吴的为难你了?”   “嗯。”   黄鼠狼夸儿香,刺猬夸儿光,吴戌那个窝囊废,他爹还拿他当宝贝,姜长盛呸了一口,“那狗东西也就有个好爹。”   “儿是贼鼠爹也不能是猫,蛇鼠一窝罢了。”   两人一进门就被人拽住,一晚上菜没吃多少,混着水的酒倒是灌了一肚子,程石在重重掩护下逃回新房,找仆妇抬了水来,洗漱干净了快步往烛光高照的新房去。   脚步声走近杨柳就听见了,她从被褥里坐起身,按她婆婆嘱咐的,房门从里面栓上了。   “咦?柳儿开门,是我。”   程家的房子不像杨家的老房,木门拉开没有刺耳的吱呀声,门栓抽开再落上,杨柳来不及说话先被抱了起来。   “早就想这样抱你了。”程石仰头,慢步朝床边走,感觉颈后环着的手一点点收紧,他轻笑道:“紧张?”   “没有。”杨柳嘴硬,倒在床上的时候抖了一下,“你要不要再吃点什么?”   程石不答,随手脱了单薄的外衫,自问自答道:“我猜你也不紧张,紧张什么呢?早就见过世面了。”   昏黄的烛光透过喜帐照亮了一方天地,带着薄茧的手指搭上灼热的脊背时,指腹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   动荡间,杨柳吮上了那一星黑痣。   作者有话说:   程石:该我见世面了哈哈哈哈哈哈 第二十四章   一夜无梦, 杨柳睁眼时桌上的红烛还没燃尽,城里没有鸡鸣,她看了眼昏暗的窗外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 但前院的确是有了脚步声。   床外侧的男人袒着结实有力的上半身,臂膀和胸前有深色掐痕划痕, 杨柳脸蛋红红地看着他, 侧着身子想去看他后腰上的青色胎记。   “又想占我便宜?”程石睁眼说话,话里没有丝毫睡意,他伸手搂住杨柳的后腰, 轻轻一按她就倒在了他身上,肌肤相触的感觉让他满足, 掰过她的脸亲了一下,“睡好了?”   “你别乱来, 天快亮了。”杨柳警惕地从他身上起来,不着痕迹地往下瞥了一眼。   程石跟着她往床里侧挪,笑盈盈地看她炸毛,抱过她一起倒在通红的被褥里, “我不乱来, 你也别乱动, 我就抱抱你。难怪世人都想成家娶媳妇, 这睁眼就能看见你的感觉真好。”   九月的天早上虽然凉爽,但也抵不住心猿意马的相拥,程石鼻上冒了汗,脸埋在细嫩的脖颈里深深吸气,感觉脸下的吞咽加快, 他笑出声。   杨柳也咯咯笑, 捏住他的耳朵让起开, “还要给娘敬茶,别误了时辰。”   “我是真不想起。”他长叹出声,但也知道不能再磨蹭下去,松开杨柳赤脚下地,问她穿哪身衣裳他给她拿。   “箱笼最上面的那身就是。”   等她穿好衣裳出了喜帐,程石梳好头发开门去打水,他家养的有三五个仆人,但穿衣洗漱之类的贴身事都是自己做。   两人收拾妥当天也亮了,杨柳这才看清程家的布局,三进的宅子就两个主子,后面这个院落就住他们小两口。第二进是姜母的居所,跟她给人的印象不同,院里半边种着青竹,竹林外是一方石桌,她穿着一身短打坐在石凳上喝茶。   “睡醒了?”姜母听到脚步声就转过了头,脸上的汗还没干,整个人看着热气腾腾的,“刚活动下手脚,还没来得及收拾,我去洗漱一下,敬茶和吃饭都在隔壁。”   她风风火火进屋,杨柳都没来得及开口叫人。   “我们也喝口水。”程石拉着杨柳落座,指着竹林问是不是很意外,“我爹喜欢青竹,这座宅子他虽然没住过,搬进来时我娘也为他种了一丛竹子,十来年就窜了一大片。”   杨柳:“娘跟爹感情真好。”   程石喝了口茶点头,“是不错,听说我娘未嫁时从不喝茶,说苦了吧唧的。”   茶叶从茶壶口溜了出来,杨柳端起茶碗仔细看,什么名堂也没看出来,倒是闻到了茶香,入口却是涩涩的。   “我跟娘的想法一样。”她咂巴了下嘴,手拄下巴欣赏男人娴熟的喝茶动作,“如果你喜欢喝,我也愿意陪你喝一辈子的苦茶。”   程石被哄得找不着北,借着喝茶的动作挡住抿不住的嘴,却忘了遮掩眼中的笑。   “是该多喝点,喝了苦茶的嘴说出的话可真甜。”   姜母换了衣裳出门,站在门口看小两口郎情妾意的说笑,神色也跟着温柔几分,等了一会儿才走过去,“走吧,去见见外祖父母和两个舅舅舅娘。”   “娘。”杨柳站起身改口,也不怯生,自来熟地问:“您早上起的挺早吧?”   “习惯了早起,我每天早上要起来练拳脚,一日不练就浑身不得劲。”姜母从头上取了支石榴红的宝簪插在杨柳发间,这是她昨晚特意找出来的,“还是年轻的小媳妇戴着好看,戴着别取了,我也用不上。”   “谢谢娘。”   “不用客气,都是一家人,也别您啊您的。”姜母指了指儿子,“你男人是个厚脸皮,跟他学学。”   都被说厚脸皮了,程石伸手过去,“我的呢?娘。”   对着儿子可没有客气的,姜母一个瞪眼,瞬间变身姜霸王,早上没拎他起来练武就是给他最好的贺礼了。   一家三口说着话进了隔壁姜家的门,姜家的占地大了些,也是三进的宅子,老两口住在第一进,院子一半种着花一半是练武场。   姜大舅和姜二舅带着妻女已经等着了,屋里热热闹闹的,老的高堂坐,小的满地跑。   一圈敬茶下来,杨柳收的东西几乎拿不下,兄嫂姊妹间相互见礼后,她拿出她姐送的素锦手帕送给小辈侄女,侄子则是用竹篾编的蜻蜓蚂蚱小风车。   “婶婶我也要。”荟姐儿指着哥哥们的竹蜻蜓。   “荟姐儿,不能没礼貌。”姜长威的妻子曲氏出声。   “没事没事,小孩喜欢我也高兴。”杨柳从大荷包里掏出剩下的,“我编得有多的,怕小丫头们害怕小虫子我没敢送。”   “咱们家的丫头就没胆子小的。”曲氏换上笑脸,拿了个活灵活现的竹蚂蚱,惊讶道:“这都是你编的啊?手艺可真好。”   程石也惊讶,他都不知道杨柳还有这个手艺。   “乡下的人都会编些东西,简单些的,像竹筐和竹筛子,看多了也就学会了,难点的像簸萁,动手学个两三年,马马虎虎编出来也能用。”杨柳给三个表妹也送了几个,很自然地说:“乡下人挣钱难,自己会编不用掏钱买。”   “表嫂你教教我。”歆莲对竹和篾混着编的小风车爱不释手,大声说:“小姑,你院子里的竹子我砍一根。”   又转头问:“表嫂,一根够用吗?”   “够用,一截竹子就能编好几个了。”杨柳点头,想着婆婆院子里的竹子是怀念故人的,改口说:“等我过年回来了我带竹条和篾丝来教你,或者是你哪天去乡下住几天,除了教你编这些东西,还带你进山采菌子,在水里捞鸭蛋,坐堰边钓鱼。”   “鸭蛋怎么在水里?”   程石看杨柳被表姊妹围住了,她眉飞色舞地讲乡下的鸡鸭如何如何,颠了颠手里拿的见面礼,站在离她不远处跟表兄弟说话。   “你这个儿媳妇不错,不怯胆不娇气,是个大气的丫头。”乡下的丫头见识少,新妇进门见着这么多亲戚她也不自卑,说话落落大方,姜老太太满意点头,“我外孙的眼光不错。”   姜霸王见不得她娘一味偏袒程石,嗤笑出声,“文武不成,再没眼光,那可完蛋了。”   “他文武不成怪谁啊,还不是怪你,你要是嫁个练武的,他怎会没有练武的根骨。”   眼见母女俩又要斗嘴,姜大舅母赶忙打岔,“看出妹妹喜欢这个儿媳了,我记得那个石榴红的发簪还是你年轻时候戴的吧?”   “怀阿石那年他爹送的。”姜母看杨柳朝这边走来,不等她问,“可是问你娘家人?他们昨晚就安顿在咱家前院,早上比我起得还早,说要出去转转,我让长盛带他们出去了,这会儿估计是去武馆了。”   如此,吃过饭,杨柳也央着程石去武馆。   “你不累?”男人低声问,意有所指道:“腿不疼?”昨晚抱着他哭喊疼的是谁?   杨柳抿嘴摇头,她年轻,恢复能力好,她拽着程石往出走,认真解释:“干农活我都不怕,前一晚累得走不动路,睡一觉起来又生龙活虎了。”   男人若有所思点头,这样啊,那可太好了。   武馆离家不远,就在同一条巷子里,拐个弯就是红木大门,门上悬挂着乌色牌匾,上有遒劲有力的四个字:长风武馆。   “武馆是我外祖的爹建的,最初的时候就咱家一个院子大,到了我外祖手里的时候才发扬光大。”武馆里来来往往的都是人,各个汗湿了衣裳,举石头的、扎马步的、练拳练棍的……程石护着身侧的人一路往里走,遇到正值歇气的才会说两句话。   “还有小孩?”   “嗯,武馆里叔伯的孩子,他们押镖的时候家里只有女人操持,顾不上孩子就放武馆来,跟着学一招半式。”穿过了两道月亮门,送亲的杨家人果然在这里,新送来学武的都集中在这里,也就这里能说得上话,外面两道院的人都各练各的。   杨小弟看得入迷,人到身边了都没意识到,还是杨柳拍了他一下才回过神,“姐,姐夫,你们也来了。”   程石去跟姜长盛打招呼,打听早上吃了什么又去了哪里,“我在这里招呼,你有事你先走。”   杨大爹还惦记着地里的稻子,问程石是打算什么时候回杨家庄,“你们要是打算多住几天,我们今天就回去,地里的活耽误不得。”   “不在城里逛两天?”程石跟杨柳姨舅就混了个脸熟,话都没说上几句,“昨天家里客人太多了,我都没招待好你们,还想着这两天带大家出去听听戏看看杂耍。”   兜里又没几角碎银,四处瞎逛吃吃喝喝都要程家付钱,哪好意思,几个长辈都推辞说地里还有活儿,“等冬天闲了我们再来,反正又都认识路。”   程石稍稍一想,拍板说明天一起回,“刚好明天是回门的日子,晚上到我岳家吃饭。”   这个决定姜母没意见,她也是从年轻过来的,知道新婚的小两口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没长辈在更肆意。另一个方面也是担心吴县令那边使阴招。   在县里逛了大半天,晚上姜老太太置办了宴席,两方人坐一起热热闹闹吃顿饭。等月上柳梢头,席散人酣眠。   睡前,姜二舅找到管家,问:“我让你打听的事如何了?”   “您给阿石少爷下聘的那几天,吴公子没出过城,他身边的人有出去过,但不足半天就回来了。”   “吴县令呢?他身边的人?”   “吴县令有个门客说是老娘摔断了腿,回去了两三天,不过是您去杨家庄之前的事。”   *   天明,一行车队出了城门,姜二舅招呼程石过来,瞧着说得热闹的婆媳俩,他说了卖鱼那天盯着他们的不善目光,又说了回来后让管家暗地打探的。   “你小心着点,我怕吴家咽不下那口气,不肯息事宁人。”   程石闻言皱起了眉,还真是踩着屎了,怎么蹭都蹭不干净。   “咱家不是给钱了吗?”   姜二舅吐出两个字:“面子。”更多的是吴县令想试图打压姜家这个地头蛇来收拢人心。   “你爹没了,你娘就只有你了,你要保重自己。”他拍了拍程石的肩膀,叮嘱他往后做事不要太冲动。   “二舅也不是怪你,你别多心,当时那种情况,就是换成我,我可能直接割了他命根子。”   程石笑看了他一眼,挥起手刀,“那我下次按你说的来。”   “可得了,这事又是什么好事?还下次。”   作者有话说:   一更 第二十五章   从县城回到杨家庄, 杨柳换下新绸衣,她旧日的衣衫在初五那日就搬进了程家,秋日的长褂还是昨年的, 衣袖短了一截,她又裁了溜布缝上去, 藕黄色的长褂缀了截嫩绿色的布, 穿上身对镜一照,竟是更亮眼了。   程石也换上了棉布衫子,他抱臂倚在床头, 眼神在前襟紧绷的地方打量,衣着贴身, 勾勒出玲珑的曲线。   感受到火热的目光,杨柳透过铜镜瞥了他一眼, 解开盘扣脱下外褂。   程石正看得起劲呢,疑惑道:“不是挺合身的?又好看,换了干什么?”   “我怕你绷不住,丢人丢到我娘家去了。”   这担心不假, 程石莞尔, 走过去环抱着她, 捧着她的脸轻啄了一下, 含含糊糊地说:“我们不去吃饭了可好?”   外褂只穿了一个袖子,随着抬手的动作从肩上滑了下去,两人身高差了一个头,亲嘴的时候杨柳得踮着脚。她抱住男人的脖子,嫌仰头脖子酸, 推着他往床上去, 趁着跌坐的时候坐他腿上。   除了新婚夜入巷时疼, 之后杨柳就很享受这档子事,可能也是她好奇太过,好奇的时候又太久,能摸到真人的时候探究的欲望极强,一星黑痣都值得她夜夜留恋,按程石说的,都快给他舔秃噜皮了。   程石知道不能真不去吃饭,他靠在床柱上紧紧抱住怀里的人,手上抚动的动作放肆又克制,垂眼盯着面前紧闭的眼睛,眼下的睫毛随着唇内的动作一颤一颤的。   夕阳照在窗上,院外起了鸭群的嘎嘎声,坤叔吆喝着问春婶:他们小两口已经走了?   屋里衣衫凌乱的两人这才气喘吁吁分开,嘴唇水润,两颊酡红,发丝贴在汗湿的脖子上,狼狈极了也是快活极了。   长枪出鞘,杨柳垂眼盯着,“它怎么办?”   “不用管它,晾它一会儿就倒了。”这事上程石很有经验。   两人对坐着等了一会儿,浪头没有消退的趋势,杨柳觑了他一眼,怎么还没倒?   这时坤叔也来敲门了,“阿石,你们晚上是在家吃还是去你岳家吃?”   程石憋闷,他都跑乡下来了,怎么还有打扰人的,他推开腿上坐的人,让她离他远点,别搭理他。   “不准瞎看,让你晾着它,不是让你盯着它。”   又冲外高声喊:“不在家吃,不用做我们的饭。”   “这马上天都黑了,你别磨磨蹭蹭的,婚后第一次登老丈人家的门。”   “知道了知道了。”   啰嗦几句烦心的话,心头的燥火可算下去了,程石整理好衣衫,拉着媳妇提着礼出了门。   一踏出房门,杨柳就恢复了正经,举止规规矩矩的,对男人勾勾缠缠的眼神置之不理,还鄙视他:“收敛点,不怕丢脸?”   他变态,喜欢她在房内床侧迷离又主动的模样,看她在外端庄守矩,又忍不住勾搭她,被骂了笑得更是开怀。   大黑狗在村里玩,听到熟悉的声音欢快地摇着尾巴迎上来,跑前跑后像个侍前媚后的小丫鬟。   “大黑子挺喜欢我的,干脆来咱家吧。”他厚颜哄骗,拿坤叔养的鸭子做诱饵,“跟你主子来我家,我一天给你宰只鸭吃。”   “你这是娶了我爹娘的闺女还要骗走他们的狗?”杨柳笑他脸皮厚,“我爹娘若是知道,就不该给你做饭吃,拿着棒槌给你撵出去。”   “你不说我不说,又有谁知道?”眼瞅着要到杨家了,程石不再玩笑,提着回门礼进门先大声喊爹娘,把老丈人和丈母娘哄得笑眯了眼。   晚上点油烛吃饭的时候,杨老汉问起程石接下来准备做什么,干活的人见不得闲。   “田地还没买好,之前看好的被人抢先了。”程石对种地没什么计划,他问老丈人地里还有什么活儿,“我先来给家里帮忙,也跟着学学。”   “是西山脚那块儿地吗?”这才是杨老汉的目的,“昨天我看到那姓吴的在那边转悠,你姐说他在村里买了地。”他看了杨柳一眼,眼里不乏担忧,说他自作多情也好,还是要嘱咐她注意点。   “西山脚离你们家不远,二丫头过早过晚别一个人出门,你家不是有个煮饭婆子,槌衣裳让她去就行。”   杨柳闻言心里一紧,上辈子好像没有这回事,那时候吴德发已经开始纠缠她了,若是在村里置办田地,村里不该没一点消息。   “爹你放心,我会保护好柳儿。”程石放话。   “爹,我觉得是你想多了。”杨小弟咽下嘴里的饭,嘚啵嘚啵说长风武馆多威风,“那谁就是个开饭馆的,只要不傻哪会来招惹我二姐夫。”   杨老汉虎了他一眼,“吃你的饭,大人说话你少插嘴。”   吃了几筷子菜又改了口风,“可能是我想多了。”   程家不同于杨家,他杨家没权没势,为了保护俩姑娘只能咬牙砌高墙,现在姑娘嫁了好人家,不用再时不时躲在院子里。   家里的稻子还没割完,小两口隔日就拿了镰刀加入抢收大军,初秋的天一日日变凉,天气也多变,一场雨下来一季水稻就白种了。   水稻湿重,田里的泥还有些黏脚,泥上有斑斑足印,呱呱叫的跳蛙,偷粮的兔子和野鸡。   杨家兄弟俩晚上的时候在田里下了一圈的绳套,早上去看的时候提了两只野兔和一只野鸡回来,倒是比在山上下套收获还多些。就连家里的大黑狗在稻田里都撵到了一只灰毛兔。   晒粮的时候,晒场周围的树上站满了鸟雀,近山就是野物多,庄稼人恨死了这些偷粮贼,粮食一旦成熟,家里多少个小孩都不够用。   “冬天的时候还有野猪出山找食吃。”杨柳蹲在草垛下用新打的稻草给程石编草鞋,“打死几头野猪,村里的人能过个好年。”   程石不关心野猪还是家猪,他指着草鞋地说她力道松了,还言辞凿凿地怀疑:“我记得你穿的草鞋不是这样的。”   “你记错了,就是这样。”   她越这样程石越怀疑,指出问题最大的地方:“你觉得这种漏着草头的会扎脚吗?”   “扎脚就不穿了呗。”杨柳编得敷衍,话也说得敷衍,“你不适合穿草鞋。”   男人不再说话,撇过头看趴在稻子里的野猫捕食麻雀。   “哎。”杨柳撞了他一下,见他不理又撞了一下,探头看他,他转过身子她跟着他转。   程石幽幽盯着她。   “生气了?”她还笑盈盈的,“别这么小气嘛。”   本来不气的,见她这气人的模样,程石索性闭了眼,也不嫌脏,直接倒在稻草堆上。   “会痒。”   “我都不怕扎还怕痒?”男人阴阳怪气。   真是小气死了,杨柳拍他,趁周围没人,动作极快地偷亲了他一口。   有人嘴硬,“别占我便宜。”   嘁,杨柳不再理他,坐他脚上继续给他编草鞋,编草鞋最费事的是捶打稻草,要让稻草柔而韧,久晒不脆,泡水不烂。至于最后一步编,是耗功夫最少的。   等杨小弟吃了饭来跟他们换工的时候,两只草鞋已经编好了,杨柳在程石脚边比划了一下,若无其事地问:“要不要试试?”   程石倒在草垛上都快睡着了,被摇醒看到那双毛毛躁躁的草鞋又是来气,大骂她是负心汉,“得到了我的身子你就开始不珍惜我,敷衍我糟蹋我虐待我。”   杨柳噗笑出声,紧接着哈哈大笑,这人真是……好一个怨汉。   程石回味了下他说的话,也忍不住露了笑,夫妻俩像两个傻子疯子,瘫坐在草垛边笑得手软腿软。   “再笑一会儿锅里的饭都冷了。”杨小弟远远催促。   “气都气饱了,还吃什么饭啊。”程石脱了布鞋换上草鞋,将将合适,就是稻草剌脚背。   “脱了吧,你穿着不合适。”杨柳见他硬要穿草鞋回去,起身追上去,拽着他胳膊凑在耳边说:“穿草鞋下地会把脚背晒黑,一道黑一道白,我不喜欢那个样的。”   早说嘛,程石把手上的布鞋扔地上,脱了草鞋换上,嘴上还抱怨:“你真是太自私了,为了你一己私欲,剥夺了我穿草鞋的权利。”   一双毛糙的草鞋被毫不留恋地扔在路边的杂草丛里,人家小两口手挽手和和美美走远了。   稻子晒干进粮仓,过了一夜就变了天,山风呼啸,夹带着碾碎的稻壳和半黄的树叶。地里的粮都收进屋的人家帮田地多的人家抢收抢晒,来不及晒的就搭棚子往里堆。程石也去帮忙了,杨柳喊上坤叔和春婶去西山脚查看堰口。   “雨大了山上的水往下流,堰里的水满得也快。”杨柳问坤叔知不知道哪里有卖鱼苗的,“等堰里的水多了买几桶鱼苗倒进去,明年又能逮不少鱼。”   “年关的时候有人清塘卖鱼,那时候可以去买些鱼苗。”   放了水后堰口也没堵,堰口下的水沟被冲出一个深坑,两边杂树多也没被开荒种庄稼,杨柳琢磨着可以把这个地儿利用起来,挖个过水渠,放水的时候不用淘水沟,也不担心漫水淹了庄稼地。   傍晚程石闲下来,杨柳喊了她哥和两个堂兄来,安排他们四个人先去把堰口堵上。空气里的水分湿重,这场雨今夜可能就会落下来。   睡前鸳鸯交首,半夜天降疾雨,门窗被山风吹开,床上的两人惊醒起来阖窗,淋了飘进来的雨丝,人回到床上也睡不着了。   程石清了清嗓子,低笑问:“要不要看我后腰上的胎记?”   大黑天的,蜡烛还被风吹灭了,杨柳心想她估摸着再变成鬼才能看清。   “那我看看也行。”   两人一拍即合,雨声完美地遮掩了屋里动情的摇曳声。   作者有话说:   二更,三更在下午六点吧 第二十六章   雨水顺着屋脊滴滴答答, 屋檐下被打出一个个泥窝窝,院子里的木头人泡了水,风打着卷路过留下几片树叶。   “呼啦呼啦……”坤叔拿着大扫帚清扫鸭圈, 对从井里提水的春婶说:“也帮我提两桶水来,我把鸭圈冲冲。”   “今天又捡了多少鸭蛋?”   “四五十个。”   坤叔养的鸭不卖, 鸭下的蛋也不卖, 除了自己吃的,多的都攒起来,或腌或卤, 攒多了就回县里一趟,小半送到姜家, 大半送去武馆。住在乡下他不缺吃喝,也不攒钱, 要的就是个被需要的满足感。   锅里的米粥爆开花,新婚的小两口还在睡,春婶过去望了两趟,屋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我俩先吃, 把他们的饭留锅里温着。”人老皮厚, 说话也不讲究, 坤叔端碗出来, 吸溜了一口,说:“现在正是瘾大的时候,饿没劲了不用喊自己就起来了。”   春婶笑笑没接话,他蹲在外面吃,她就坐在厨房里吃。   饭后两个老人套上草鞋出门, 一个牵了牛马去菜园挖水沟, 一个去村里买草鸡, 门也从外面挂上锁,院子里又重归安静。   后院里的人这才拢了外裳,套上鞋子去开门,空气里带着浓浓的水雾,扑在面上带了些清凉的不适。屋脊的瓦片还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滴水,院子里的泥湿答答的糊鞋底,程石一手端洗脸水,一手端着饭筲箕,走到门口蹬了鞋,赤脚进屋。   杨柳在梳妆镜前挽好了头发,素面朝天的就用了一个木簪,但眉宇间的妩媚给芙蓉面添上了最好的颜色。   “春婶跟坤叔都不在?”她净了面把面巾递给男人,声音哑哑的。   程石点头,殷勤地往茶盏里兑上温水递给她漱口,坐上饭桌了,又剥了咸鸭蛋喂到她嘴边,若是再多几只手,都要端了粥碗拿了勺子喂进嘴里。   杨柳饿极了,挟了小菜心拌着粥送进肚,鸭蛋递到嘴边就咬,没有就吃菜喝粥,对他的小心思像是没察觉。   “外面湿冷,风又大,院子里也黏脚,今天就坐屋里吧,你有事只管吩咐我。”程石只想二人独处,怕她出门又要往娘家去,饭后收拾了碗筷去书房提了小泥炉来,要教杨柳冲茶煮茶。   他不知道旁人的烹茶读书是不是清新高雅,反正他跟杨柳吃粥又喝茶,轮流着往茅房跑,也算是别有意趣。   桌上的小泥炉还滚滚煮着水,屋里的人已经转场到书房,杨柳让程石找出她上色的两幅画,窝在他怀问:“你可有偷偷画过我?”   程石:“人天天在我面前蹿,我又何必睹画思人。”   没画过,不满意,一句睹画思人,才烧起的火苗扑啦被浇灭了,杨柳翘了翘嘴角,抽出他画的其他画慢慢看。   “我只带了几副过来,以前的都留在娘住的那座宅子里,你要是喜欢等我们回去了我拿给你看,从我开始学作画,每一副都留着。”   杨柳不懂欣赏画,也评价不出什么,但画里画着什么她能一眼认出来,这于她来说已经是画技非凡。   “你好厉害,会作画会读书,还会拳脚功夫,会游水会逮鱼会卖鱼,下地了还会收割庄稼,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   画纸摊开摆在桌上,杨柳转过身跨坐在他腿上,目光崇拜地仰头望他,喃喃道:“你好厉害。”   男人最受不了的是什么,是钟情的女人崇拜他仰慕他。程石被她这么看着,好像也觉得他是无所不能,胸腔里的心脏强有力地鼓动,一下下敲碎了他的骨头,竭数轰塌在皮囊下。   “你别这么看我,我受不住。”唇落在残留着暗影的眼睛上,轻颤的眼皮跟跳动的心脏同步,莫名的,程石有种想落泪的感觉,太奇怪了。待两唇相贴,轻轻啄着,重重碾着,吸允着,旺盛的燎火代替了心头的轻颤。   颜色绚丽的画纸飘然落地,又被轻轻踏了两脚,空余的留白起了褶皱,像是平静的湖面泛起的水波。待风平浪静,男人用残留着水意的手指卷起了画,绑上绸带丢进画缸里。   撞歪的桌椅摆正,两人又叠坐在扶椅上,春婶提了只咕咕叫的母鸡回来,厨房传来掀锅盖的响声。   杨柳闭眼靠在程石的胸膛上,双唇微启轻轻吁着气,感受着背后一下下抚摸,她心想,下雨天果然是让人打不起精神,她又想睡觉了。   “我没你想象的厉害,感兴趣的多,但学得不精,会武却是兄弟几个里武艺最差的,读书也读不进四书五经,看的多是杂书,会画也是画技平平,懂欣赏的不会买,想买的出不起高价。”程石下颌抵着杨柳的头顶,说话间吹动了松散的发丝,他索取抽了木簪,任由一头乌发飘落在肩背上,再以手为梳慢慢给理顺。   “娘说我文武不成。”   杨柳伸手环住他的窄腰,在敞开的衣襟里亲了一下,“在我这里你是最厉害的。”   程石不再说话,紧紧扣住怀里的人。   半晌,坤叔扛着铁锹回来,提了一篮子菜到厨房,粗着嗓门问:“他们小两口还没起床?”   春婶:“起了,锅里的饭已经吃了。”   坤叔:“人呢?出去了?”   杨柳听了脸上不由一烫,轻捶了男人一下,“起开,该出去了。”   “老头子忒嫌人。”程石咂巴了下,有活儿就做,没活儿出去跟人吹大牛也行啊,问什么问。   书房里没铜镜没梳子,杨柳理了理头发,拿起桌上的木簪挽了发髻,衣摆扎进罗裙里,抚平外褂上的褶子,转了个圈问程石:“没问题吧?”   除了嘴唇红润得耀眼,旁的没什么问题,程石拉开门先出去,拉着杨柳踩着青砖往前院去,见到老头就瞪眼,“看个书都看不清静,找我有什么事?”   “噢,你们在书房看书?我还以为你们出去了。”坤叔对杨柳笑笑,“我去菜园挖沟的时候碰到你娘,她说你弟在堰底逮了不少泥鳅,让你去拿些回来。”   “我去拿,村里的泥巴路又稀又滑。”程石说着就出了门,出大门了又打拐进来,拿篮子捡了二十来个咸鸭蛋,“坤叔,你腌的咸蛋我拿了些。”   “随你拿,我就是给你们腌的。”   程石走后,杨柳跟坤叔说了会儿挖放水渠的事,“现在田地里的庄稼也收得差不多了,等天晴我回家找我爹,让他喊几个人腾几天时间帮我们把水渠挖出来。”   “行,这事你跟阿石商量,需要什么东西再给我说,我去买。”   杨柳摇头,“西堰一直是你在操心,论起来,你懂的可比我跟阿石懂得多。”堰虽说是程家的,她也还是要跟坤叔透个气,免得他心里不舒服。   老头露了笑,这话听的他高兴,只要是用得上他,他心里就舒坦,“请人挖水渠是给工钱还是管饭?”   “等我问问我爹,要是管饭还要让你跟春婶受累。”   “这算什么劳累。”坤叔摆手,“我还嫌家里的活儿少了。”   说完话,杨柳去偏院帮春婶做饭,锅里炖着母鸡汤,盆里泡着晒干的松乳菇,青菜也洗好了,她去了也没能帮上忙的,就搬了个板凳坐灶边跟春婶说话。   “饿了吧?”春婶问,“我先舀碗鸡汤你填填肚子?”   杨柳摇头说不饿,“阿石去我娘家拿泥鳅了,等他回来了一起吃。”   程石已经提着泥鳅往家走了,路上遇到村长喊他,说了几句田地的事,到家了就给坤叔说:“买田地的事有信了,吃了饭你拿银子先把钱付了,等天晴了我再去书吏那里登记。”   “好。”   ……   云层里洒下金光已经是两日后的事,但地上的泥还是湿的,又晒了两天,程石架上马车带了媳妇到丈母娘家,拉上要去镇上赶集的亲戚。   “沾了侄女婿的光,今天赶集可不吃灰不挨晒了。”杨大娘是去镇上给大女儿扯布做新衣的,这也是看杨柳出嫁时有四季新衣,刚好今年的收成不错,咬了咬牙决定去扯两身布。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程石吆喝一声,枣红马撂开蹄哒哒往镇上去。   除了变更田产登记,他也是想带杨柳多扯些棉布回去,她的旧衣有些小,他的旧衣干活穿不方便,两人都要换新衣,换了季,坤叔和春婶也要添两身换洗衣裳。   买布肯定是去杨大姐的婆家,从县里回来时送胡大庆到家里,程石也认得路,直接赶着马车去了胡家布庄。   程石先扶了杨柳下车,再去扶丈母娘。   杨母摆手,手扶车辕直接跳下去,她就没受过这个待遇,也适应不了。   “你这人,女婿要扶你下车,你就端起架子受一回。”杨大娘跟在后面笑言,“这有了第一回 ,第二回就习惯了。”   杨母的性子带着些古板,她面上有些不自在,扯了扯唇角,“自家女婿,端什么架子。”   车里还有给杨大姐带的鲜花生和半篮鸡蛋,杨柳提的有一篮咸鸭蛋,程石把东西提下来后赶了马车到路边。   胡大庆被跑堂的从布庄喊回来,见到这些东西,摇头笑:“托絮娘的福,我也有口福了。”   杨家人已经买好了布,离上次见面也没几天,杨母和杨柳没打算去胡家,问了下杨大姐的情况,得知吃饭睡觉没问题,也就出了布庄。   马车在镇上转了一圈,该买的都买了,又载着人拉着布原路返回。   秋高气爽,湛蓝的天空上云层很薄,杨柳从马车里出来,跟程石并坐在车辕上。马车不隔音,两人也不敢说话,手拉着手仰头看天上飞翔的鸟雀,垂在车辕下的脚不时碰在一起,你追我逐向左向右向上躲,窃窃发笑。   作者有话说:   马:我应该在车底 第二十七章   一只灰毛鸽子悄无声息落在乌色的房顶上, 片刻后,一个男人从屋外走进来,站在院中沉默了一瞬, 拨动手腕上卡的铃铛,灰毛鸽子听到声响飞下来落在窗口。   吴德发从鸽子腿上取下纸条, 上面只有两个字:尽快。   不耐之意跃然纸上。   一片枯叶被风吹了进来, 飘飘然落在书桌上,吴德发捻起半黄的叶子走到窗边,信鸽不怕人, 抬头看了眼又继续啄食小米。他在心里反复掂量了这些日子琢磨出来的法子,不论哪种他都得不了好, 最好的情况他也要蹲大牢,就连他家的饭馆都要受影响。   吴德发在心里念了声晦气, 要不是程石他也不会被吴县令盯上。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鸽子吃饱喝足扑棱着翅膀又飞上屋顶,吴德发往外看,来人是他爹身边的老仆。   “少爷, 老爷让你过去。”   “这就来。”吴德发把手中的纸条夹进账本里, 出门吩咐让人把他院里的菊花都搬走, 太过扎眼就惹人烦。   离得远了, 模糊还能听见老仆在问这些天他都在忙什么,家里有事经常找不到人。   *   一场秋雨后,山间地头的野菊绽开了花苞,嫩黄的花,翠绿的叶, 山风卷着花香, 老牛埋头在地里犁地, 老汉扶犁,老妇扛着锄头跟在后面敲开大块的土,湿土翻开,晾晒两天就要撒下麦种。   程石不会扶牛犁地,杨老汉这个种地的老把式叼着水烟赶了牛叫上小女婿,半是帮忙半是教。   四亩地的前主人是个懒汉,地里的荒草长得比腿还高,杨柳和坤叔春婶跟在牛后面把犁开的土抖开,杂草连根带叶拔了扔上田埂。   牛犁地快,程石上手也快,两亩地犁过他就学会了用牛。杨老汉坐在田埂上,随手扯了几片菊花叶子扔嘴里嚼,看小女婿用牛没问题了,他拍手站起来,“你这儿没事我就回去了,你家有了地,也不用再去我家帮忙。”   “爹,晌午在家吃饭。”杨柳直起身,把手中的草打个结扔到路上。   杨老汉摆手,吐掉嘴里的青草沫子没说话。   程石离得远,见状“吁”了声,停下来朗声说:“我犁了地赶牛去帮家里犁,你们别去大爹家借牛。”   杨老汉想了一瞬,家里有牛的都正当用,他看了眼日头,闷声说:“晌午别做饭,我回去让你娘宰只鸡。”他看了眼春婶和坤叔,想要给闺女做面子,让他们都过去,“就加两双筷子,不是啥大事。”   不用操心做饭,四个人在地里赶了会儿工,杨小弟来喊吃饭的时候还有块地没犁,他也下地去帮忙抖土拔草。   过了一会儿杨大哥又来了,看快忙活完了也下地去抖土拔草。   杨柳抹了把汗,把猪吃的草放到一边,转头问:“哥,你的亲事如何了?之前娘不是说五堂嫂给你提了个姑娘?可见面了?”   杨大哥黑脸一红,嘿嘿笑几声。   杨柳一看他这样儿就知道有谱,她心下一松,上辈子的嫂子就是五堂嫂介绍的这个,也是这个时候提的。   “前些日子五堂嫂带了个姑娘来,娘让大哥出去转了转,他回来的时候就是这个傻样。”杨小弟揭他老底,“反正我估计咱家又快办喜事了。”   杨大哥捡了块儿土朝他砸过去,“在外少胡嘴秃噜。”   杨小弟险险躲过,不服哼气:“我给我姐说,哪里有外人?”   “你懂我的意思。”杨大哥瞪他,又给妹妹解释:“就见了一面,女方那边的意思还不清楚,娘打算的是种麦后再找五堂嫂问问。”   “我哥长得好,性子好,不怕苦肯下力气,定是能娶个好姑娘。”   “你是我妹妹,看我肯定是样样都好。”杨大哥笑眯了眼,看妹夫赶牛从地里起来,他提了杂草都倒去路上,晒干后会有缺柴的老人搂回去。   杨柳拍了手上的土也往地头走,喊另一块儿地里的俩老人,“不忙了,回去吃饭了。”   村里共用的水井在堰边上,程石赶牛去堰底饮水,其他人在堰边等他,有人挑着担子去挑水,搭话说:“都这个点了才从地里回来?”   “赶了会儿工,你们也还没吃饭?”杨柳接话。   “吃了,水缸的水空了,我挑两担晚上用。”   牛喝饱了水,一行人往东去,村里的人喜欢端了饭碗坐在外面唠嗑,这一路过去又是满嘴的招呼话。   牛栓在枣树上,坤叔把一筐草倒地上,杨大哥提了另一筐草倒猪圈喂猪,这头猪是他小妹喂到大的,这都嫁人了还在惦记着它。   杨母看小女婿进门先抱狗,吃饭的时候啃了骨头也是喊大黑子,说:“阿石还挺喜欢狗,以后有孩子也有耐心哄,不像你爹,我生你们姐弟四个,让他抱一下比抱猪还难。”   “多少年的旧账了还翻。”杨老汉不满,这么多年了还是满嘴的理,“那时候忙着干活,哪有那个闲功夫哄孩子。”   杨柳看了程石一眼,他有没有耐心哄孩子她不知道,但他现在对大黑子又抱又喂是不怀好心。   程石毫不心虚地对上她的眼睛,又扔了块儿萝卜喂狗。   杨柳收回视线,跟她爹说起挖水渠的事,“等种了麦,在族里找几个力气壮的,花了两三天的时间在堰口挖条放水渠,我们给工钱不管饭。”   杨老汉点头,挖沟挖渠只要有力气都能干。   下午犁地用不上他,他就背着手上了西堰,西堰靠山,每逢下雨山上的水会流下来,一场雨就积了半堰的水,春夏多雨的时候恐怕是下场大雨就要放次水。   老头从堰口下去,站在水沟里捻了把土,回去的时候顺着流水沟绕回去,进村又去找有经验的老人说了会儿话。   “山脚土松,杂树根又多,放水的时候冲刷的泥土也多,一两次可能就把流水沟堵了,近点的没问题,远点的水会漫到庄稼地。我问过懂这方面的老人,他们说最好是在挖了水渠后在土松的地方砸下木板。”种上麦后,杨老汉上程家找小女婿,“前些年你家是怎么弄的?”   坤叔说:“我每年要淘两三次水沟,把水沟里的淤泥都挖起来。”   “那就砸木板吧,山上的粗木又不缺。”程石拍板。   出钱的人没犹豫,杨老汉请帮工也速度,第二天七八个人就上了山,挖渠的挖渠,砍树的砍树。   杨柳得闲了就拎着筐去捋野菊花,程石在家待着没劲,拿了砍刀跟人进山去砍树。   “你顺便去松树林看看,松树皮脱落的多不多。”坤叔交代。   程石应好,他出门看见大黑子在不远处跟村里的狗玩,喊了一声它就颠颠跑过来。   “走,跟我进山。”   一人一狗拔腿往山里跑,山深树高,程石从西堰脚上去,一个男人快步从山里下来,灰色的外褂被树枝挂破好几个口子他也不在意。   西堰有挖水渠的族人,地头有捋菊花的老人,杨柳没想到仰头就能看见人的情况下吴德发会露面。   她听到急促的脚步回头,吴德发一个猛子冲过来,他头发散乱眼神癫狂,撞倒杨柳就急着要去掐她脖子。   竹筐落地,菊花散落开,杨柳攥着竹筐朝他狠狠打去,趁着这个空档站了起来。   “你要是叫了人来,我就说我把你摸遍了。”男人厉声威胁。   张开的嘴又闭上,空气里只留了抹颤音,杨柳急急退了几步,跟他拉开距离。   “对,闭嘴,但凡有一个人过来,我就说我把你睡了,你看那姓程的会不会要你。”吴德发心中一松,果然,女人都怕失了名节。   新上身的外褂已经被扯烂,杨柳觉得脖子火辣辣的疼,应该是被他给扣破了,她紧攥的手指发抖,脑子还算冷静。   这种情况她想过无数遍,如今再遇上,她要的不仅仅是躲开,还想让他偿命。   “你想杀了我?”她往西堰脚退。   吴德发按捺住心里的急躁,慢慢把她朝西堰逼。   “你为什么要杀我?”杨柳不明白,“我跟你没深仇大恨。”   吴德发不说话,离西堰脚近了,他眼神一厉,伸手就要去抓杨柳,他不怕她叫,等山上的人听到声下来,他早就完事了。   杨柳往堰边跑,她知道哪个地方水深,踉跄着跑上岸,就着他抓她的力道攥住领口带着人滚下水。   吴德发落水的那一瞬察觉了不对劲,心里生了慌,一慌就生乱,他被按在水里露不了头,水往嘴里鼻子里灌,四肢使劲扑棱,只觉得水越来越深。   山上的人连滚带爬往山下跑,程石慌得忘了调整呼吸,张着嘴大口呼气,他先去了松树林才绕道去砍树的地方,半途遇到挖水渠的人,一问就察觉到了危险,掉头就往山下跑。   地头捋菊花的不是老人就是小孩,直到看见两人在西堰脚你追我躲的时候才察觉不对劲,打发了小孩去村里叫人,其他人都急着往堰边跑。   而堰里的两个人已经拉扯到水最深的地方,杨柳察觉水里的人挣扎变弱,扯着头发把人拽出水面,一出水吴德发就撕心裂肺地咳。   “你为什么想杀我?”   “我没想杀你,求你放过我。”男人细声央求。   扑通一声,杨柳再次把他按进水底,过了两息才又给拽起来,她换了种问法:“你为什么要对我下手?”   吴德发感觉自己已经快死了,从鼻子和嘴同时往肚子里灌水,呛得已经说不出话。   他没想到杨柳会水。   程石已经看见水里的两个人,他喊了一声跳进水里,跟在身后的大黑狗也跳进水里。   吴德发听到程石的声音才有了抹神志,从嗓子里挤出几个字:“因为程石。”   “放你娘的屁。”杨柳转手又把他按进水里。   作者有话说:   吴德发:为什么都会水?   因为后天上夹子,今明两天都是一更 第二十八章   杨柳看了眼往这边游的一人一狗, 堰埂上跑来两个村里的小孩,跟水里的人一样,都在往她这个方向跑。   水里的人慢慢放弃了挣扎, 她费力把他提上来,揪着头发往水浅的地方游。   头顶被暴力撕扯的感觉让吴德发有了活过来的感觉, 灌满水的肚子撞击胸肺, 他张嘴便呕,一个偏头脸栽进水里,面朝下又吸了一鼻子水。被拽着头发脱离水面的时候他对杨柳竟生起了感激。   溺水的感觉比死还难受。   程石发现游水速度太慢, 他半途上岸跑过来,又下水帮杨柳把人拽上岸。   “怎么样?你可有受伤?”程石扶起杨柳仔细打量, 又脱了自己的衣裳给她披上。   杨柳张开手,手心里糊了一手的头发, 她嫌恶地伸手到水里洗掉,冷静地说:“我没事,是他要害我,我在下面捋菊花, 他突然朝我扑过来, 还威胁我若是喊来人, 他就说摸了我睡了我。”   程石偏头看下半身还泡在水里的人, 若不是胸腔还有起伏看着像是死了。   他松开杨柳冰凉的手,走过去对着鼓大的肚子就是一脚。   “啊—呕……”吴德发弓起身发出惨叫,又被呕出嘴的水含糊了声音,吐过后疼得抱着肚子在水里打滚。   “你有什么目的?”程石不相信吴德发会在到处都是人的情况下对杨柳不轨,“是谁指使你干的?”   “没。”吴德发这会儿醒了神, 咬紧了牙关, “是我贪恋她的美色。”   眼见程石扬起了拳头, 他吓得闭眼,扯着嘶哑的嗓子高声喊:“你不能杀我,杀了我你得给我偿命。”   山上的人和村里的人陆续跑过来,七嘴八舌问什么情况,又扯开程石劝他别冲动,“你杀了他你也得不了好,不值得,你跟柳丫头刚成亲,往后都是好日子。”   “报官吧,我们好几个人都看到是他在追柳丫头,是他要害柳丫头。”捋菊花的老人开口。   听到报官,吴德发心里松了口气,身体也绷不住了,头一歪晕了过去。   等他再醒来是在柴房里,隔壁还有鸭子的嘎嘎声,他一动,门开了,正值黄昏,橘红色的天露了一角进来,转眼随着紧闭的门失去了颜色。屋里重归昏暗,吴德发看着一步步逼近的男人,撑着胳膊往后退了退。   “几、你稀族什么。”出口的声音像是从石头缝里打磨出来的,嘶哑的刺耳,他捂着脖子吞咽了下,喉咙应该是肿了,一动就疼,说话还说不清。   程石蹲了下来,窗柩里透进来的光打在他脸上,空气里跳跃着灰尘让他眯了眼,“失望了吧?我没报官把你抓进去,吴县令可不知道你被我关起来了。”   吴德发心中一紧,面上也带了出来。   程石见状就知道他猜对了。   这时门又开了,木门吱呀一声,杨柳快步进来,提醒道:“他之前说是因为你才想害我。”   “不是让你歇着了?”程石脸上冰冷的神情褪去,“门开着吧,柴房里灰多味大。”   “你问你的,我听着。”杨柳站在光里,靠在门上。   “你们想拿我如何?”吴德发努力挤出声音,“我爹找不到我就会去报官,今天那么多人看见,你遮掩不掉。”   程石抽出柴堆里的木板朝他脸上打去,他是习武的,知道怎么打人最疼,声音不响,没一会儿脸上就多出来个血印子。   “报官又如何,要你命的办法多的是。不好好交代,待会等天色昏了我敲锣打鼓把你送出村,至于你能不能有命回去,那就不关我的事了。”   吴德发这才知道害怕,他在心里反复琢磨,他说了吴县令饶不了他,但不说,可能活不到明天早上。   他偏过头,在昏暗里盯着程石。   程石扯了下唇,手里的木板毫不蓄力朝他膀子拍过去,在他叫出声前扯了稻草堵住他的嘴。   “怎么?怀疑我不敢杀你?老子祖上杀的人比你全族的人还多。”   吴德发疼得白眼上翻,一口气吊不上来险些憋死,被打的那只胳膊无力地垂着,他垂下眼吐掉嘴里的稻草,不敢再乱看。   “是吴县令让我杀了你,但我杀不了你,就打上了她的主意。”他在山羊须离开后去了趟琼林县,程石跟吴戌的恩怨在县里不算秘密,花了十文钱他就打听到了详细的情况,跟山羊须商量的是他效仿吴公子的做法为他出气——强占程石的妻子。届时程石肯定会把他打个半死,官府趁机把两人都抓进去,吴县令想怎么做都可以,但要保他一命。   程石身形高大,魁梧有力,吴德发身量矮小,又不会武,没人帮忙的情况下,他的确是奈何不了程石。   程石听了没敢回头去看杨柳的表情,他又把吴德发打一顿,骂他没种,只敢欺负女人。   吴德发缩成一团抱着头,听到骂他没种,眼中怨毒一闪而过。   不是的,上辈子她不认识程石,但她还是死在吴德发手上,杨柳陷入沉默,她闭眼回忆今天他追她时洒下来的影子,跟记忆里最后一眼看到的有七分重合。   程石拉上杨柳走出柴房,关上门,两人对站在后院双双陷入沉默。   “对不起,因为我,你差点遭遇了毒手。”他先开口,如果不是杨柳会水,他无法想象他赶下山时她是何等模样。   杨柳的思绪很乱,她有些接受不了上辈子是因他而死,这算什么?   “不,你再进去问问他,我怀疑他说假话了。”她推程石进去,胡乱扯了个理由:“我险些失了名节,我要让他身上见血。”   柴房墙壁薄,又开着门,里面的说话声和闷哼声清晰可闻。杨柳蹲在地上抠土,努力理清脑中混乱的头绪,她试着把程石换成她爹娘,换成她兄姐,换成她小弟,如果吴德发为了陷害她的亲人杀了她,她会怨恨她的家人吗?   不会的,她甚至有一瞬间的庆幸,庆幸她的家人逃过一劫。   柴房里传出程石的斥骂声,杨柳回过神,不敢再细究原因,她起身走进门,问:“如何了?”   “问出了跟他联系的那个人,我得回县里一趟找我外祖和舅舅。”程石看了眼门口的人,他惹出的烂摊子他得解决,不然还会影响身边的人。   杨柳偏头往外看,日头已经坠落在房顶下,西边的天空只剩淡淡的余晖,“天快黑了,明早再动身。”   程石应好,应好后却不动,他在杨柳面前丧失了主动权,怕哪个举动不对就惹恼了她。   杨柳没注意到他的不自在,让他把吴德发拖到门口来,前世在她面前耀武扬威的人现在像只死老鼠,头发和衣裳滚了灰,脸上多了血印子,嘴角淌着血,两只胳膊怪异地外翻。   “如果我没跟程石成亲,你会怎么对付他?”不等吴德发说话,她自问自答:“他眼里容不下不平,你还是会拿这种办法陷害他。”   杨柳试着陷入回忆,前世吴德发几次上门提亲都被她没好脸的拒绝了,还答应跟别的男人见面,她的举动惹恼了他,所以在吴县令找上他的时候,用来引得程石对他大打出手的人选就有了。五月二十七那天下午,村里的小孩拍门说她爹让她送蓑衣和斗笠,吴德发就藏身在进山的路上,狂舞的树影遮掩了他的身形,在她走过去后,他跟上去朝她后脑砸了一棒子。   她晕过去之后呢?程石没按猜想的路过?或是下了雨,山里的人往回赶,吴德发怕被发现,就把她拖去堰边丢水里了?   吴德发不吭声,也是默认,他杀不了程石,这种方法是他琢磨出来的最好的法子。他不杀任何一个人,报官了就是吴县令不保他,他爹也能拿钱赎他出来,事后若是长风镖局报复,他卖了家业换个地方又能重新过活。   柴房重新上了锁,夫妻俩沉默地离开偏院,前院还有人等着,程石拉住杨柳,“你回屋歇着吧,我去应付村长。害不害怕?我去喊了娘来陪你?”   杨柳摇头,脸上的阴云散了些,“我不害怕。”   程石伸手想碰碰她,但手是脏的,又慢慢垂下,“那你回屋吧,待会儿饭好了我喊你。”   两人在月亮门口分开,一个往前院去一个往后院走。杨柳垂着头踢路上的石头,听到身后有极快的脚步声,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从身后抱住了,力道大的把她往前带了好几步。   “对不起。”程石闷闷开口,唇在她耳侧碰了碰,“谢谢你没事。”否则他这辈子都原谅不了自己。   不等杨柳说话,他松开她转身往前院走。   村长在前院等得快急死了,背着手在院子里踱步,不时探头往后看,要不是有老仆盯着,他早就冲进去找人了。听到脚步声他快步迎过去,还没见到人就急不可耐地问:“你没把他打死吧?”   “没死,你放心。”程石不再上前,“我明天会带他回县里,保证不让他死在杨家庄。”   “那、那……”   “明天我走后你可以去给他爹报信。”   村长哎了几声,“别嫌老叔怕事,是我要为整个杨家庄考虑。”人死在村里,到时候程石屁股一拍跑了,吴德发他爹找来了只会拿他这个当村长的出气。   程石没说什么,摆手让他走,等他快出门了又说:“杨柳从头到尾都清清白白的,若是让我听到村里有人拿这事辱骂她,到时候有人去找你来说和,我可是不开门的。”   “今天的事大家都清楚,村里也没这样的混账人。”   “那最好了。”   院子里只剩两个人了,程石才塌下肩膀,垂头丧气地往台阶上一坐,靠在廊柱上仰头发呆。天晚了,天边的鸟归入山林,而他却不敢往后院去。   身边坐下个人,程石没动。   “咋回事?跟我说说?”坤叔问。   “杨柳今天这遭纯属是无妄之灾,是我害了她。”程石偏过头,“春天的时候我打了吴县令的儿子,也让他失了面子,他让吴德发杀了我,那姓吴的奈何不了我,就朝杨柳下手。”   “都姓吴啊。”坤叔失了重点,“看来姓吴的都不是好东西。”   程石瞪眼,又仰头看天,其实他也不知道希望坤叔说点什么来宽慰他。   “这事说来,你愧疚是正常的。”坤叔正色,“但夫妻嘛,不就是同甘共苦的,这种事谁都不想发生,但若是发生了,最先受影响的不是夫就是妻。”   “我给她道歉了。”程石试图向坤叔求经验。   老头摇头,向外指了指,“你老丈人来过,事问清楚了你也去给他们说一声,别让两个老的提着心。”   程石没动,执拗地盯着他。   坤叔没办法,失笑道:“什么办法?夫妻嘛,床头打架床尾和。”   作者有话说:   程石:受教了。   这篇文还很瘦,但专栏里完结的文很肥,没看过的可以去瞧瞧,农林畜牧渔快被我写光了。 第二十九章   日渐昏暗, 村庄上空的炊烟盘旋散去,村里人端着饭碗出门吃饭,门前的树桩子泥桩子都坐了人, 嘴里扒着饭,咀嚼的空隙谈论今天发生的事。下午的时候, 不少人从西堰下来跟去了程家, 也有在地里干活没看见的,好奇的无外乎是事起何因,杨柳如何了。   说的正起兴, 面朝东蹲的男人突然咳两声,扫了眼毫无所觉还在庆幸没让家里的小子娶杨家姐妹的妇人, 提高了声问:“程石,你这是从哪儿回来?”   此话一出, 如鸦声般聒噪的话瞬间消失,空气里只余筷子碰在碗沿上的清脆声。   “去了趟我老丈人家,给两个老的赔罪。”程石沉着张脸,话说的宛如闲谈, “娶人家的闺女不到一个月, 杨柳就因为我惹的麻烦事遭了大罪, 好在我岳父岳母是明理人, 倒是没拿话熬糟我。”   前一刻拿这事贬低杨柳的村人面上讪讪,低着头数碗里的米。   听话听音,反应快的立马问:“今儿这事是因为你引起的?那个男的是你仇人?”   程石点头承认。   见他没有细说的意思,有人还想再问,程石看天昏的快看不清人了, 他抬脚往回走, “家里还在等我吃饭, 走了。”   留下的人面面相觑,碗里的剩饭渐凉,心头却是火热的,之前的话风突变,转而开始同情杨柳,原先嫉妒杨家姐妹俩靠脸嫁得好的人也一改酸言酸语,开始惋惜:“我就说嘛,好端端的富家少爷哪会突然住在村里,像他们这种人家娶妻都看门户。柳丫头好好一个姑娘被他光鲜的外表给骗了,得亏是没成事,不然可怎么活。”   程石隐在黑暗里捕捉到只言片语,这才快步往家走。对于这种人他厌恶,却又无可奈何,不论乡下还是县城,总不缺尖酸刻薄的人,自己过的不好也见不得别人好,要说做坏事他也没胆子,但你一旦落了下风,踩你一脚的总有他们。   关着的门扉里传出孩子的嬉笑和老人的笑骂,冲淡了深山里冷幽的鸟鸣,程石到家门口拍了拍门,很快院内出现了脚步声。   大门从里拉开,露出了坤叔的老脸,程石见是他,弓起的眉眼瞬间落了下去,“饭好了?”   “嗯,就等你了。”坤叔栓了门跟在后面,指了指亮着灯火的前堂,在一片黑暗里,只有那里有光,“饭好后春婶就把杨柳从屋里喊出来了。”   程石立马又打起精神,脚上的力道加重,踏进门槛时见杨柳朝他看过来,他扬起一抹笑,“我去了爹娘家一趟。”   “嗯,过来吃饭吧。”杨柳又偏过头。   这顿饭哪怕有春婶和坤叔几番打岔找话,气氛也极为沉闷。   看着小两口隔着一步远,一前一后往后院去,春婶把手上的碗碟又放下,坐下叹了口气,“这叫什么事?以往多好的感情。”   “都不想出这档子事。”坤叔理解杨柳的不愤,但也为程石抱屈,“阿石也没料到,好在没出大事,两人说开了,阿石再软话哄哄,这事也就过去了。”   春婶没说话,算是默认了。不知前世的都理解不了杨柳心里的复杂和错乱。   卧房还燃着蜡烛,程石跟进去站在门口问:“可要洗脸洗脚?我去打水。”   杨柳抬眼,他站在烛光照不到的地方,脸上的五官模糊不清,身后是大片的黑暗,衣角被风吹得打在门上,又被他拽在手里。   “好,你明天还要早起,我们早点歇着。”   人转身出去了,屋里又重归安静,她在床边坐了片刻,听到脚步声起身拿针挑起灯芯,烛火闪了闪,屋里亮了许多。   “你先洗脸,漱口水我放桌上了。”   “好。”   “擦脸巾给你。”   “好。”   脱了鞋,两人面对面把脚沉入热水里,杨柳察觉到一直盯着她不肯挪开的目光,抿唇吸了口气,抬眼看他,“你脚上划破的口子待会儿上些药。”   程石目光一动,下移到她的脖子上,被吴德发扣破的肉泡了水,抹上药膏后显得越发红肿。   “我来。”他抢过擦脚布捞起她的脚,擦干却不套鞋,而是极快地擦了自己的脚,穿上鞋弯腰抱起她放到床上。   杨柳坐床上看他去存药的箱子翻找,忍不住出声说:“药膏就在梳妆桌上放着。”   “我找化瘀的。”他高兴她肯跟自己说话,就着这个话继续说:“被撞的地方要揉开,不然要青紫好些天。”   杨柳跟吴德发差不多高,她哪怕常年干农活,力气也比不过男的,在堰里她使了全力把他摁在水里,他反抗挣扎的时候,拳头和腿脚多数都打在她身上。   桌上的蜡烛被端了过来,程石把喜帐用弯钩挂起,烛泪滴在木头上,红蜡烛黏上烛泪稳稳立在床头。帐中的人脱了外衣趴在被褥里,身上只余柳青色的肚兜和半截同色亵裤,白皙的肌肤上布着团团暗色印子格外扎眼。   “我力道大,揉起来有些疼,疼了你说。”   杨柳趴在枕头上点头,夜晚的风有些凉,她闭着眼感觉身上的寒毛似是竖了起来,耳边是男人搓药油的声音,声音一停,柔软的腰窝落下一只带着厚茧的大掌,粗糙的指腹和掌心在腰上摩挲,杨柳忍不住浑身一抖。   男人动作一顿,他垂眸低声问:“疼?”   是痒,杨柳把脸闷在枕头上,闷不吭声地摇头。   “那我继续搓了?”   “嗯。”   药油温凉,掌心火热,杨柳攥紧了手,煎熬的忍耐着又疼又麻的感觉,渐渐的酥麻代替了疼,她的手臂被拉过去倒上药油继续揉。   程石盯着被闷得潮红的脸,撇开眼不去看她紧咬的腮骨,他换了个姿势捋起青色亵裤,在膝骨和大腿外侧也找到了被蹬踹的痕迹。   “腿上我自己搓。”杨柳受不了了,她这具身子已经吃惯了荤,暂时理解不了她生气的心,总起不该有的反应。   程石不理她,自顾自倒了点药油,按住她的腿用手腕内侧按揉泛青的地方。   “嗷!”杨柳疼的嚎了一嗓子,急着要躲开,“你轻点轻点。”   程石放轻了力道,“这样呢?”   “行。”如果能不对着她的腿呼吸那就更好,杨柳又倒回床上,盯着床头晃动的烛火,不自觉绷紧了脚尖。   红烛烧没了一截,程石终于站直了身子塞紧了药瓶,“好了。”   床上的人迅速拉了薄被盖在身上,打了个滚滚到床内侧。   掰走蜡烛的男人见状不由翘了下嘴角,一直绷着的弦也松了松。胡乱抹了坨药膏在脚底,脱了外裳扔在椅子上,他坐到床边,躺下拉了被子盖肚子上,“明天晚上我回不来,到时候你拿了药油让娘给你擦或是喊春婶都行。”   “好。”   两人并排躺着,都睁着眼,程石继续说:“我可能要好些天才能回来,或许是半个月,也可能是一个月。”   “你打算?”   “我想试试能不能去州府告吴县令的状,具体怎么做还要跟我外祖和舅舅商量。”程石跟杨柳说他的打算,吴县令不走,死了吴德发还有李德发,这把刀一直悬在他头顶上。   杨柳侧身看身边的男人,他面朝里,五官又隐在了黑暗里,“会有危险吗?”   “不会。”程石没有犹豫,他探出手臂把她揽在怀里,胳膊挨了一巴掌也没松开,“刚娶的媳妇,我哪舍得让她守寡。”   杨柳推他,越推他抱得越紧,“你要不要脸?我心里还有气。”   “我知道。”程石逮着机会又去亲了她一口,死皮赖脸道:“你气你的,我抱我的。”   “你……”杨柳不至于真去打他,只好如他说的,他抱他的,她气她的,他再说话她也不理,还嫌弃他呼吸吵人。   程石:……   初秋的晚上气温宜人,背靠大山,晚上盖上薄被窝在温暖的怀里,瞌睡来得特别快,杨柳白天又惊又吓,还在水里扑棱了好大一会儿,听着头顶起伏有序的呼吸,没一会儿就睡过去了。   “你跟我回县里住吧,跟娘住一起,谁也奈何不了你。”程石还在琢磨,没得到回应又问了一遍,趔开身子去瞧时才发现她睡熟了。   村里早没了说话声,外面只余山里的鸟不时啾鸣一声,他探出身吹灭蜡烛,躺回床上时,看杨柳无意识揽住他的腰,他这才真正笑了。   *   天明,坤叔套上马车,把吴德发从柴房捞出来扔车上,见他唇色发白缩成一团,嫌弃地皱起眉。等程石从屋里出来,跟他说缺德发热了。   “谁?噢。”程石反应过来缺德是谁,他掀开车帘看了一眼,“没事,病了好,免得在路上折腾。”   “真不要我陪你回去?”   “不要,你帮我照顾些杨柳。”程石拿棍子把马车门从外面缠死,确保里面的人拉不开门,骑上马再次问:“真不跟我回县里?”   杨柳仰头望着马上的男人,缓缓摇头,“我要陪着我爹娘,我怕有人来找他们麻烦。你路上一定要小心,如果不能报仇就算了,我们慢慢来。”   她希望他平安,希望他能如前世那般安稳逃过这个劫,夏日的晚上有闲心去堰里游水,洗澡的时候会惬意地哼小曲。   马车向东出了村,杨柳在门口跟邻居说了会儿话,等坤叔赶鸭群出圈,她跟他打了个招呼往村东去。本以为村里的人会以异样的眼神看她,没想到同情的居多,有些本家人还语焉不详的安慰她。   走到村口,她看到村长坐着小毛驴要去镇上,她忙喊住他,让他进屋坐坐。   “不坐了……”   杨柳走过去拉住小毛驴,“程石刚走不久,你等个半个时辰再去报信。”做法强硬,完全没商量的余地,“你放心,我留在村里,吴家的人就是找过来也是找我,有事你也往我身上推就是。”   杨老汉也出来了,他叹了口气,“老哥,你就过个半个时辰再去镇上吧。”   他叹气村长也叹气,走到杨老汉身边拍了他一下,摇头道:“这事搞的……多好的一桩亲事,你还救了他一命,谁知道他还摆了你一道。”   错的又不是程石?再说这事怎么都是吴家不占理,怎么都一副他家要大祸临头的丧气样?杨老汉木着脸不高兴,不咸不淡道:“这事程家没瞒着,提亲的时候亲家母就跟我们说了。他吴家是在镇上开了饭馆有钱,但他养了个没种没骨头的儿子,今儿我把话撂这儿了,谁敢找到村里动我闺女一指头,我一铁锹砸死他个龟孙。”   “话是这么说……”   不等他话是怎么说,杨老汉扭头就进了屋,直接给他了个没脸。   杨柳陪村长干坐了半个时辰,中途她大爹大娘来过,她爷只有两个儿子,但亲兄弟不少,也就是杨柳有一大把堂叔伯堂兄弟,一家人肯定维护一家人,听杨老汉说了几嘴后都点头承诺,若是有吴家的人来找麻烦,到时候他们都过来壮势。   其他人都不知道这背后还有个吴县令,等村长骑着小毛驴走了,杨老汉才问起详细情况,“昨晚程石过来也没说清楚,这事他打算怎么办?”   “他回去找他舅跟外祖商量了,爹你放心,吴县令不屑于对付我们,他就是想杀程石都没自己动手,拿我下手是吴德发自己的主意。长风镖局找起他的麻烦,他也顾不上我们。”杨柳给她爹娘喂下一颗定心丸,然后说起挖水渠的事,“程石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家里的事也不能耽误了,爹你喊上干活的人,该挖土的挖土,该砍树的砍树。”   杨老汉一时回不过神,这怎么就说起挖水渠了?   杨母也是错愕,认真看了眼二丫头,在她脸上竟没看到丝毫慌乱,不由问:“这是你跟女婿商量好的?”   “他忙他的,我们的日子还是要继续过的。”杨柳垂眼,“我们又帮不上什么忙,着急忙慌也是自己吓自己。”   “行,我这就出去喊人。”杨父起身,孩子长大了,比他们这做长辈的还能担事。   杨柳帮她娘把晒得半干的菊花摊开,坐了会儿坤叔来了,她就拿了板凳出去,两人坐在枣树下漫不经心说着话,多是坤叔在说,给杨柳讲程石小时候学武的事。   村口出现两头驴,杨柳坐直了身子,“人来了。”   “别慌。”坤叔动都没动,等人和驴到面前了他才站起来,问后一个人:“你就是吴德发他爹?”   “不是不是,这是吴家的管家。”村长在中间介绍,“这就是程家的人。”   “别的不用问,回去通知你家老爷等着吃官司,到时候想知道什么去衙门问。”坤叔没让杨柳开口的打算,“琼林县姜家,长风镖局,想找人去那里找。”   吴家管家看到面容姣好的小媳妇就知道情况不好,心想他家少爷这次是踢到硬岔子了,但还试图挽回:“听村长说程太太受了些惊吓,我们老爷的意思是报官伤和气,不如我们私下和解?条件你们提。”   “这笔钱你们省着去大牢里打点吧。”杨柳摇头,“早点去,去晚了可能只能看见尸体了。”   “你……”   “别你啊我的,有这时间还不如去查查你家的缺德少爷掺和了什么事。”坤叔拎起板凳往地上一砸,“但凡再有一个吴家的人走进杨家村,我折了他的腿让他爬回去。”   板凳砸在地上从中间断裂,板凳腿溅到驴子身上,毛驴受惊掉头就往外跑,吴家的管家见状趁机追了出去,他就是一个跑腿干活的,不值当为主家丢了命。   他回到镇上的时候去追程石的家仆也回来了,两头一起进门去见吴德发他爹,黑胖的老头手上攥了几张纸条和一封信,听了老管家说的,长叹一声吩咐备车。   ……   杨柳跟着坤叔春婶去松树林捡脱落的松树皮的时候,程石已经到了县里,他回去跟姜老爷子商量了片刻,转手就带着吴德发去见县衙找吴县令,见面就质问:“这人吴县令可认识?”   吴县令看到程石时眼里划过一丝叹息,看了眼瘫在地上的没用的东西,抬眼问:“姜老,这人是?”   “他试图谋杀老夫的外孙,还言辞凿凿地说是听您的吩咐,中间经手传达消息的是您府上的门客闻启,您怎么说?”   吴县令再三说没有此事,两方拉锯几番,他松口说此事会调查清楚给姜家一个交代。   转天,县衙的衙役上门说吴德发在狱中病死了,至于闻启,府中没这个人。   这个结果是姜家众人一开始就预料到的,要的就是让吴德发死,但不能死在程石手里。他不死用处也不大,随时会改口,重要的是他手中还没什么有用的证据,之后吴家的人找来再惊动了吴县令,那就是打草惊蛇了。   “要想一举扳倒吴县令,最得用的证据是他贪污受贿,这两年给他送的银票我记的也有账,到时候我还能联系其他故交一起,但这个证据要交给谁才能起作用……”   “我去州府一趟。”程石开口,“我去州府多待些日子。”   姜家两个舅舅有些犹豫。   “让他去吧,这事因他而起,他有心解决就让他去,再危险的事也得有人做。”姜母沉默良久才开口,“险些受辱的是他的妻子,诱因也是他,不论是为姜家还是为杨柳,都该是他出面。”   程石想起家里生闷气的媳妇,“我今晚就动身。”   “有个男人样了。”姜老太爷让老大拿银票出来,“我让长顺跟你一起去,银子不用省,该用的别舍不得给。”   长顺是姜大舅的长子,不出意外的话,将来会接手姜大舅手里的活儿,也是长风镖局在外的掌事人。   事情决定了,程石跟他娘回隔壁,问起杨柳,他挺骄傲的,“吴德发没在她手上占便宜,按在水里喝了一肚子的水,拖起来像只快淹死的大肚蛤 、、蟆。”   “那挺不错,等过年她来了我教她两招。”进了门,姜母说起了程石救的那个少妇,“事情要是有苗头了给我捎封信,我去见见她,看能不能让她出面指认吴县令纵子行奸。”   “行。”   ……   天色半昏,程石和他大表哥穿了练武时磨破的旧衣裳,装扮成商贩赶了牛车一起混出城。   而远在乡下的杨柳,她从山上下来后回了趟娘家,让她娘晚上把狗拴起来,夜里也警醒些,之后就回了程家的宅子。   满天的繁星,明天又是个好天气,坤叔在院子里晾松树皮,听到门响抬头,“回来了?”   “嗯,春婶在做饭?”她过去帮忙清理松树皮里卡的松针,“这个晒干就能卖了?”   “明天把品相好的择出来晒干,剩下的趁半干半湿的时候卖给制皮子的。”坤叔说着话,手上的动作也没耽误,“制牛皮羊皮狗皮要泡什么水,用得着松树皮。”   “松脂呢?”   “松脂是好东西,能入药,能制香,卖的价钱还不低。”   “饭好了,吃饭。”春婶端菜出来喊。   “好,这就来。”杨柳应声,她跟去偏院洗手,坤叔收拾了背篓和竹筐去检查门锁。   饭桌上只有三个人,也不缺话说,但总觉得空落落的,少了点意思。   饭后回到后院也是,空荡荡的院落只有自己的脚步声,杨柳点了两根蜡烛对着铜镜抹药油,够不到的时候下意识就想喊程石帮忙。   躺在床上没人吹灯,她又穿鞋起来把蜡烛吹灭。   “床怎么这么宽?”她翻个身嘀咕一句。   作者有话说:   程石:床上少了个我啊。 第三十章   程石离开的第三天, 杨家庄风平浪静,杨柳走出去几乎没人再问她有关吴德发的事,直到杨大姐两口子听闻消息赶来, 同时也带来另一个消息:吴德发死在县衙的大牢里。   “他爹领了他的尸体回来,还在停灵就带着他贴身小厮满镇找人。”胡大庆郑重给杨柳躬身。   杨柳惊得慌忙躲开, “姐夫你这是做什么?我受不起。”她往她姐那里看了一眼。   杨大姐脸上的神色丝毫不变, 没有惊讶,也没有阻拦的意思。   “是姐夫眼瞎,我这才知道吴德发在外糟蹋了不少姑娘, 事后用名声威胁人,又给了钱堵嘴。”胡大庆又给岳父母赔不是, 解释说两人平时联系不多,不知道他私下是个混账。   “他是吴家的独苗, 死了也就绝了后,听说是他给他爹留了封信,在清水巷养了两个良家,他这死后他爹找过去发现都没身孕, 这才又带着小厮到处找人, 看有没有遗珠。”   还是个惯犯?杨柳垂眸深思。   杨老汉听了气得要昏过去, 他指了指胡大庆, “你、你险些害了二丫头……”吴德发盯上了杨柳,要不是插进来个程石,她或许也遭了毒手。   杨母也想到了这点,她抱着杨柳抹眼泪,又是惊又是吓, 多险啊, 这要是出了事她闺女就没了活路。   “我这不是没事, 别哭了。”杨柳回过神还安慰她娘,“逢凶化吉,我命大,有福气。”   胡大庆看这一家又气又哭的,臊眉耷眼地站在一边,急切地想减弱存在感。   杨大姐受他连累,也没脸开口说话,她终于承认,她看人的眼光不好,就像当初胡家来提亲,她爹娘都不情愿,但她心气高,看中了胡家的条件和胡大庆的皮相,硬着脖子拿了八字给她婆婆去算。天天忙忙碌碌的,操心婆家惦记娘家,忙的都是一笔糊涂账。   杨母缓过那个劲,念着大姑娘还怀着孩子,以后还要在胡家过日子,憋着气没说大女婿什么,可劲儿地骂那挨千刀的死得好,“做尽了坏事,活该他没种,活该他家绝后,都是报应。”   “我要是知道他是这种人,打死我也不会给小妹介绍这种人。”胡大庆再次开口,“他说见过小妹几次,说过两次话,印象不错,我这才想着提一嘴。”   意思很明显,就是说吴德发早就盯上了她,就是没他从中撮合,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   杨柳意会,冷笑道:“那我还要感谢姐夫了,我跟其他受害的姑娘不同,可能是他碍于你的面子,不然可能不打招呼就下手了,更别有提亲一说。”   “我不是那意思。”   杨絮猛地站起来,一张脸红透了,“爹,娘,不管怎么说,这事我跟大庆都有错,给自己的亲妹妹说亲但没上心,我信了大庆,大庆信了吴德发,一没细问二没打听,让他有了可乘之机,得亏小妹福气大,她要是遇了害我也活不长。如果换个媒人,出了这事你们打上门把她家的门劈了砍了她都不敢吱声,因为是我,家里人有气也不好骂。”她抹了下脸,继续说:“我也长个记性,欠小妹一个情,往后有帮得上的你只管说,但也别跟姐姐生分了,我对你是真没生过坏心。”   杨柳摆手让她坐下,“我怀疑谁也不会怀疑你,还怀着孩子,坐着,别激动。”   “不坐了,过来也就是说这事,看你没事我们也就走了。”杨絮径直往门外走,她没脸在这儿待着。   胡大庆见了跟着出去。   杨父杨母相互看看,最终杨母送了出去,这也是第一次大闺女拿东西来她没准备回礼,“你妹不会怪你,你也别想多了,好好照顾自己照顾孩子。”   “好。”   “还有,你大弟的亲事有眉目了,过些日子女方上门看家,到时候你回不回来?”   搁在以往她是肯定要回的,娘家的事她事事操心事事惦记,这次她摇头,“哪有姑娘上门看家,大姑子小姑子都在的,一下子杵三个婆婆在屋里,吓也把人吓跑了。”   “浑说。”杨母见她还能玩笑,也放心了,“回吧,下次把席哥也带回来玩。”   从始至终没看大女婿一眼。   刨除这点不愉快不提,吴德发死了,这个消息着实让杨柳痛快,她从娘家出来后走路都是蹦的,路上遇到人轻快地打招呼,看到蹿出来的猫捏着嗓子学猫叫。   “柳丫头,这是有什么高兴的事?”   可能是因为她住村里,哪怕是梳起了妇人发髻,村里人还是习惯了喊她柳丫头。   “是啊,高兴事,吴德发死了,死在县衙的大牢里。”   “哎呦,这的确是高兴的事,那你男人也快回来了。”   杨柳想到空荡荡的后院空荡荡的床,抿嘴胡乱点头,“应该是快回来了。”   但日子步入十月,地里的红薯挖起来藏进地窖,山里的树叶从边缘黄到正中,程石还没回来。要不是她婆婆捎信过来,杨柳都要让坤叔送她去县里了。   西堰的放水渠已经挖好,手掌厚的木板砸进土里,底部和边缘都严丝合缝地铺了湿木板。杨柳站在堰坡捡石头,水里飘了好些落叶,坤叔站在竹排上拿网捞泡烂的枝叶。   由远及近传来响亮的脚步声,坤叔和杨柳听到声转过头,杨柳往上走,站在新移栽了花的堰埂上看到了快一个月没见的男人。   “程夫人,小的回来了。”程石高声喊。   丢脸死了,麦地里还有挖腊菜的人,杨柳面上一烫。等人跑到面前了,她又嫌弃:“麦子都长一扎高了。”   程石懂了她的言外之意,抓着手把人搂怀里,“是我回来晚了。”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两人抱了一下就分开,跟水里划竹排的坤叔招了下手,肩并肩往家走。   “吴德发死了。”杨柳清楚他肯定知道这个好消息,但还是想跟他分享这个喜悦。   “他该死。”   “嗯,死晚了,他祸害了好几个未嫁的姑娘,人家家里好不容易把事遮掩下去了,他爹又给找了出来。”杨柳满脸忿忿,“事闹大后,有两个姑娘跳了堰,好在被人救起来了。”   “死了也要下地狱,下辈子投胎做牛马。”进了家门,程石转而说起了他去州府的事,“他贪污的证据我交给了监察,我打听了,这个监察是出了名的公正,我们就在家等好消息。”   春婶在厨房宰鸭子准备炖老鸭汤,前院没人,两人就站在前院说话,靠近山,院子里有扫不尽的落叶,竖在院中的木头人日晒风吹还淋雨,头上裂了印。   程石去握身边人的手,“你心里可还存有疙瘩?”   疙瘩算不上,只是想起前世和这辈子,她会心生荒谬,按推测的,上辈子她的死,程石是直接诱因,要说怨他,他也冤。但她因为他在她的忌日烧纸把他当做恩人,重活后更是想法设法嫁给他。   重重假设,两人不相识,但纠葛颇深。这一个月,杨柳日想夜想,越想越糊涂,索性放过自己,这辈子像是偷来的,只做快乐事吧。就像她跟她姐,有理没理,没必要争输赢,争那一口气伤的是两个人。   “如果还有疙瘩呢?”她试探道。   程石听她这么问就知道她不生气了,不正经地说:“我可以陪你陪到疙瘩消失的那一天。”   这个回答不称美人心,杨柳斜了他一眼,转眼撂起了脸子。   “哎!”程石连步跟了上去,跟去后院又跟去偏院,见她躲在春婶身边不肯离开,他打了一会儿转,垂头丧气说去喊老丈人一家过来吃饭。   人走了,春婶打眼问:“还生阿石的气啊?”   “没有,我们闹着玩。”杨柳抿紧了嘴,拿了个萝卜蹲门口削皮。   没一会儿坤叔回来了,他换了鞋也到偏院来,探头进厨房,“炖老鸭汤?还有啥菜?”   春婶往外瞥了一眼,“阿石让我做几个蒸菜,他买回来了五花肉和排骨。”都是杨柳爱吃的。   不等他问又说:“阿石去喊他岳家的人来吃饭。”   “我回来的时候看到了。”坤叔话刚落,程石就快步冲了进来,“柳儿,快来看我给你带了什么?烤红薯,我找村里的小孩换的。”   人跑的太快,烤红薯的甜香味都跟不上他。   杨柳接过红薯,把手里的萝卜递给他,脸上有了笑模样。   两人蹲在一起分吃一个焦糊的烤红薯,又好得像一个人,“州府繁华吗?热闹吗?”   “就那样吧,也就人多了点,我急着回来,没留心看。”   作者有话说:   明天起,更新定在晚六晚九 第三十一章   一个不大的烤红薯两个人分, 也就两三口的事,吃完了杨柳才想起来问他用什么跟村里的小孩换的。   “橘子。”程石拉着她回后院,他说过等橘子甜了给她买橘子吃, 回来的时候特意买了半篓,还有毛茸茸的羊桃, 紫褐色的甘蔗。   “这个叫羊桃?我们村后面的山里也有, 不过比这个小很多,我们喊的是羊蛋球。”至于紫红色的甘蔗,杨柳没见过没吃过, 但她吃过高粱杆。   饭还没好,两人搬了桌子出去坐院子里, 秋天的风是暖的,程石提了煮茶的小泥炉出来, 引燃后洗了橘皮丢进去煮。   杨柳闻着味儿还挺好,试探着喝了一口立马撇了嘴,茶盏里的橘皮水再也不肯动,见男人眉头不皱, 脸上的神情还颇为享受, 她怀疑他舌头坏了。   程石笑得开怀, 换掉茶壶里的水, 指了指嘴,“要不要尝尝味儿?”   手指上还黏着羊桃的汁水,杨柳睁着眼盯着面前放大的脸,视线下移到似乎还带着橘皮水味道的嘴唇上,被捧住脸的时候, 她忍不住吞咽一下, 也听到一声轻笑。   灰色的外褂上终究还是弄脏了, 小泥炉上滚滚冒白烟的开水遮掩了吞咽声,两人分开时都看清了彼此眼里的水色,不由垂下眼。   “还是苦的。”杨柳摸着酥麻的嘴唇,“有些酸还有些涩。”   程石用刀削掉甘蔗皮,切成小块儿丢进沸腾的茶壶里,“煮壶甜的给你甜甜嘴。”   水里的甜味儿还没飘出来,小两口又亲在一起,小别胜新婚,只是看着都心里痒,杨柳坐在程石怀里,紧紧怀住他的脖子,溢出的声音像茶壶里咕噜的水泡。   坤叔又赶了鸭群回来,天边的夕阳也褪了颜色,泥炉里的炭火没了火苗,茶壶里的甘蔗水烧没了一半,勉强只倒出一杯,杨柳都喝了还觉得口干,她看了眼茅房的方向,低头绑上系带扣上盘扣。   桌上散落的橘子,剥了一半的羊桃,还有变成褐色的甘蔗,杨柳都给收了起来,从偏房的桶里舀了两瓢凉水放在过道,走过去刚好听到一声深喘,刚退热的脸又烫了起来。   “阿石,你岳父岳母来了。”程石刚从茅房出来就听到坤叔的声音,他跟杨柳对视一眼又极快地撇开视线,心想还好到最后一步忍住了,要是做到半途被人喊起来,晚上这顿饭他都吃不好。   “洗把脸。”杨柳提醒,他这个样走出去,任谁都看得出两人在屋里做啥了。   屋外传来杨老汉的说话声,程石快速洗了个脸,晃了晃头,精神些了才拉着她往出走,出门时端了桌上的果篮。   紧拉着的手在月亮门口松开,他去招呼老丈人和两个舅兄,杨柳带着她娘去厨房端菜。老鸭汤炖了一个半时辰,汤上飘了层淡黄的油脂,春婶手艺好,蒸的米粉排骨和梅菜扣肉丝毫不比做席面的大厨差,最后还有个酸笋肉丝汤,快起锅时打进荷包蛋再倒勺香油。   吃饭时,杨柳给程石舀汤特意舀两个荷包蛋。   程石接过碗时若有所思。   杨母见小两口感情好,笑道:“阿石这回来瘦了不少,多吃点补补。”   “我瘦了?”程石是问杨柳的,挟了荷包蛋两口一个,“那是该补补。春婶,明早再给我煮两个鸡蛋。”   杨柳但笑不语。   饭后送走杨家人,小两口心照不宣地直奔后院,为了省时间,程石直接兑了两桶温热的水在院子里冲了冲。杨柳进屋的时候他翘着腿在吃橘子,屋里萦绕着淡淡的酒味和浓浓的橘香。   “晚上没吃饱?”她坐铜镜前散头发。   “喝了酒,心里燥。”他耐着性子不动,像只野狼静静盯着兔子送上门。   铜镜里跳跃着火光,杨柳看着倒映着的自己,梳头发的动作慢了,木梳落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她站了起来,看着镜中的人抽开绑带,淡粉的亵衣搭在椅背上。   “我真美。”她踢掉鞋子在铜镜前转了个圈,明亮的烛火在莹白的肌肤上打上一层光,夜风吹拂朱果,她转身看向傻掉的男人,幽幽道:“我美不美?”   何止是美,是勾魂夺魄的妖精,热情又坦然,程石听到了自己胸腔里强有力的心跳,是心动,也是倾慕,他想他这辈子除了杨柳,再也不会爱上别的女人。   潮热的夜,蜡烛烧尽,月光洒了进来,夜又恢复了安静。   程石给杨柳理顺头发,一头半潮的长发搭在枕头上,他从身后抱住她,这才有心思问:“是忘了拿肚兜还是故意的?”   “故意的,就是要勾引你。”哭过,脸上紧绷绷的,嗓子也干,她侧过身说要喝水。   程石披了衣裳下床去给她倒水,外间炉上的火已经熄了,水还是热的,他顺便拿了水盆进去,给她喂了水再打湿布巾给她清理干净。   床上的被褥也要换,杨柳赤脚下床坐椅子上看他忙活,见他开箱子,让他给她拿个肚兜。   “睡觉还穿什么。”   “我怕你把持不住。”   “小看我。”   嘴硬,杨柳穿好亵衣,踮着脚坐到床上,又使唤他拿擦脚布来。   男人没一点怨言,被使唤得打转来回跑还高高兴兴的,心里琢磨着改日去镇上买块儿毯子回来铺床边。   一切收拾好,人睡在床上,听到隔壁邻居家的公鸡提着嗓子叫响了第一声。   身边有了人,杨柳睡得安稳,这也是她这一个月来睡得最沉的时候,转醒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了,床上也只有她一个。   屋里刚有动静,外面就有了脚步声,程石放下手里的书推开门,“醒了?”   “什么时辰了?”杨柳眯眼问   “春婶在做晌午饭了。”程石见她伸懒腰,走过去搂着腰抱起来,“要不要我给你穿衣裳?”   杨柳睨他一眼,自己拿了衣裳套上,梳头发的时候见他也想帮忙,索性把梳子给他,纳闷道:“怎么这么黏人了?”   程石偏头笑出声,“昨晚被你征服了。”   “嘁,下流胚。”杨柳笑开颜,镜中的人脸颊红润精神大好,眼里又有了神采。   程石也不解释,给她挽了头发又去给她打洗脸水。   杨柳出来看到桌上的书,她不识字,但也没自卑,大大方方问他在看什么。   “一个食方,做甜酒的。”这本书他早就看过,但那时也只是看看,现在他想动手试着做,“你昨天不是说山里的野生羊桃不少,下午我们进山去摘半篓,剥了皮和米一起蒸熟,碾碎酿果酒。”   杨柳一听就心动,她洗脸的时候让他给她念,听完不可置信:“做法这么简单?”   “试试就知道真假了。”   饭后两人就背了背篓往山上去,羊桃树长在向阳坡,那边杂树多,树多不高,小两口绕着弯找过去,树上已经不剩什么了。村里的小孩零嘴少,山里的野果子还没熟就被摘得差不多了。   “我们再往里走走。”有程石陪着,杨柳胆子也大了许多,“天凉了,蛇也进洞冬眠了,这时候山里相比春夏来说还安全些。”   “初夏我进山的时候还遇到了捕蛇人。”程石在前面开路,越往里走杂草越深,也少有人进出的痕迹。   “开春的时候来逮蛇的人才叫多,有时候还有人借宿在村里,不仅有逮蛇的,还有采药的。”村里人捋菊花割艾蒿晒了卖都是进山采药的人指点的,还有什么榆树皮、花椒和花椒枝,“橘皮晒干了也能卖钱。”   程石点头,“我知道。”   “我就知道你知道。”杨柳哼哼,她指着树枝上站着啄毛的鸟,问他是什么鸟。   “咕咕鸟。”程石一本正经地学鸟咕咕叫,惊飞了鸟他笑人家胆子小。   “找到了找到了,那不就是羊桃树?”杨柳丢掉手中的树枝跑过去,这棵羊桃树比外山的还粗些,树上结的果子不少,可惜好多都被鸟吃了。   羊桃已经成熟,站在树下都能闻到果香,程石背着背篓要爬上去摘,杨柳紧随其后,两手抱住树干,两脚一蹬就上去了。   “厉害。”程石站树枝上鼓掌。   杨柳撂开头发,高高扬起下巴。   高处的果子被鸟吃的只剩张皮,两人在树上挑挑选选,勉强装满了半篓。   跳下树,杨柳在周遭寻摸了一圈,说等明年春天来把这些小苗苗都挖走,“不种家里,种堰埂上,之前我还从山里挖了几棵花下来,已经种下了。”   想养鱼,想种花,想种果树,程石琢磨着等闲了去把堰边的杂树都砍了,让她想种什么就种什么。   两人没沿原路下山,随便找了个方向往下走,路上还看到一棵枯树,树根上的黑木耳已经干巴了,杨柳都给摘了装兜里,树也让程石踹断拖下山。   走到山脚碰到村里进山砍柴的人,双方打个招呼又各忙各的。   “可算到家了,累死我了。”杨柳进屋就坐在椅子上不动了。   “我就说不拖这棵树下山吧。”程石也累,树虽然枯死了,但在山上拖来拖去也不容易。   两个人坐在堂屋里呼呼喘气,歇过气了又来了劲儿,杨柳把干木耳用热水泡上,让春婶晚上添个菜。她拿了饭筲箕坐檐下剥羊桃皮,看程石鼓着腮帮子劈柴。   按着书上写的,淘米下锅煮,控水后倒果子进去,焖干水分再铲进盆里碾碎。   夜已经深了,春婶和坤叔早就睡了,只有鸭圈的鸭子听到脚步声嘎嘎两声。程石抱着擦洗干净的坛子进厨房,问:“都碾碎了?”   “还是热的,再等等。”杨柳甩着手腕,“我在灶洞里埋了红薯,你刨出来我们分吃了。”   没长辈管着,小两口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为了个不知真假的甜酒方熬了个夜,第二天再睁眼又是大天亮。   “阿石,你有段时间没练拳脚了。”这天晌午坤叔忍不住提醒,“你小心过年回去了被你娘揍。”   程石恍然拍脑门,“我就说我总觉得忘了点啥。”   这下连春婶都忍不住轻呵。   作者有话说:   石头:不想练武……   柳柳:我喜欢你力气大。 第三十二章   程石摸了摸鼻子, 说他饭后去西堰边砍树,“做些农活也能练腿脚,我晚上再练刀枪。”   娶了媳妇后, 他没那个毅力再天不亮就起来扎马步。   坤叔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他不是正经长辈, 说多了也惹人烦, “反正我提醒你了,你要是挨揍我可是要拍手叫好的。”   杨柳不插话也不接话,不管他是真忘记还是假忘记, 现在他说晚上会练刀枪,她就相信他不会偷懒。   有春婶在, 她从嫁进来到现在就没洗过碗做过饭,饭后她帮忙把碗碟捡到厨房, 舀了热水把她跟程石的脏衣裳泡盆里。之前春婶也说过衣裳她洗,但杨柳不好意思让她洗贴身衣裳,都是搓洗干净了才让她帮忙捶洗。   “春婶,我去西堰洗衣裳了。”换洗的衣裳和床单装了两水桶, 杨柳用扁担挑着, “阿石就在西堰砍树, 以后你不用再陪我去捶衣裳了。”   “好。”春婶识趣不去打扰小两口。   杨柳走到月亮门又拐去后院, 拿了几个橘子两节甘蔗装小篮子里挂扁担上,到了西堰先去跟程石说说话,两人坐在枯黄的草上,一人拿截甘蔗啃,她再剥了橘子喂他, 这才卷了袖子去槌衣裳。   洗完再扬起棒槌高声喊:“我回去了啊。”   轻轻松松挑着扁担翻过堰坡往家走。   程石目送她走远, 弯下腰把砍的杂树捆做一捆, 树砍了还要刨出根,刨根最费事,好在他也没旁的事,一整天刨出一盘根,一个月砍掉所有的杂树,甚至耗一个冬天在砍树刨根上都无所谓。   趁着天还暖和,村里的妇人摊了茓子在门外,靠墙坐着拆棉衣棉裤,旧棉絮掏出来抖散铺茓子上晒着。杨柳晾了湿衣裳也翻出她的冬衣,棉袄棉裤已经穿过两年,掏出来的棉絮已经变了色,至于程石,这个心大阔气的主都没带冬衣过来。   等程石砍树回来,她就说了要赶集买棉花缝冬衣,“我出嫁头一年,想给我爹娘兄弟一人做身棉衣。”   程石回屋把所有的家当都交给她,“以后咱家你当家,我要用钱也找你要,你心情好就多给点,心情不好就少给点。至于给爹娘买什么送什么,你不用问我,谁要是在你面前说瞎话你再回来告诉我。”   “告诉你干什么?你去打架啊?”杨柳解开荷包一看,里面还叠放着银票,她赶忙合上,烫手似的把银袋子丢桌上,“这、这也太多了,我怕丢了。”   “那你挖个坑给藏起来。”程石抱着她坐腿上,倒出银子说大半都是两个舅舅和外祖给的,“下聘的时候二舅捎过来的,让我过日子养媳妇的。这张五十两的银票是娘给的,这两张是我这趟去州府剩下没用完的,其他零零碎碎的是我往年攒下的。”   “咱家,我是指娘,她是不是经营的还有别的铺子?”杨柳若有所思地问。   “没,娘不是会经营的人。”程石把银子都揽进荷包里,“姜家有个两层楼的干货铺子,镖队跑镖的时候会带远方的特产回来卖,娘占的有两成分红。”   “我俩都成婚了,往后总不能伸手问娘要钱养家。”杨柳转过身,两人脸对着脸,“我俩也该自己挣钱,赚多赚少无所谓,但要能养活自己。”   程石垂下眼,神情有些挫败,他也想有一番成就,但就像他娘说的,文武不就,去走镖,他舅他表兄都会念着他是家里的独苗照顾他,做了两年也没个长进,他自己都觉得没意思。从文?他也寄卖过字画,问价的人出不起价,贴钱卖他又何必费那个力。   “等年后。”他说,“等年后我跟镖队去走镖赚钱养家,你在县里跟娘住。”   握着钱袋子的手指一抖,杨柳扑进男人怀里,“那你要多久回来一次?我舍不得你。”   “一两个月就回来了。”程石对她的话很受用,心里涌动着要去赚钱带她过好日子的冲动,“四个表嫂都在家,你要是无聊了可以去找她们说说话,认认字,绣绣花,都能打发时间。”   “不行,你一两个月回来一次,说不定我生孩子你都不在身边。”杨柳摇头,“而且我害怕你出事。”   “那怎么办?不挣钱了?”程石含笑扶起她,“每逢过年我就带着你跟孩子回去打秋风,手一伸,让娘跟舅舅打发点,省着点用也够一年的嚼头。”   杨柳被他的怪模样逗笑,拍掉他的手,如果按乡下人家过日子,荷包里这些钱够用一辈子,还能给孩子盖两间房出来。但程家日子过的好,早上有干的稀的还有蛋,晌午和晚上顿顿离不了肉,不是买只鸡炖就是宰只鸭,程石还喝茶,煮茶还烧炭,晚上外间的炉子也用炭,每天吃喝花的钱她都不敢算。   “我是这样想的,你听听看可不可行。”杨柳把她的盘算托出来,“我们住乡下有田有地,有山有水,等天再冷些了,买了鱼苗养堰里,明年可以逮鱼卖,天干放水的时候也能收点钱。等开春了多买些果树回来,堰边栽种些,山里空荒的地方也种上一些,再多买些鸡崽养在松树林或是果树林,买几十只小鹅放堰里养着,光是鸡蛋鸭蛋鹅蛋我们都能卖不少钱。还有松树林里的松乳菇,外面的人吃不到,你们扔在林子里让它烂掉。”   这座山原本没有松树,是姜家把山买下后从别处买了松树苗种下的,所以镇上鲜少有人采松乳菇去卖。   程石陷入沉思,“你的意思是我们靠山靠水养家畜再卖出去?”   杨柳点头,“我大概估了估,这样下来一年也能赚个大几十两。这也只是我想的,我不识字,你看的书多,见识的也多,我们慢慢试,或许你能琢磨出其他赚钱的法子。”   程石张了张嘴,又不好意思当着她的面说他可能不行,他还是想当杨柳心里最厉害的那个人。   “行,反正我们年轻,就先试个两三年,实在不行了,我再厚着脸皮拖儿带女回去找娘讨饭。”   杨柳皱眉瞪他,“快给我呸两口,怎么就不行了?有山有水有树有房子,光进不出,怎么都沦落不到讨饭的地步。”   “你还讲究这个?”程石偏头呸了两口,“肯定能赚钱,我要让我媳妇和娃过上好日子。”   这还差不多,杨柳奖励似的亲他一口,从他身上跳下来把钱袋子藏起来。   “走了,出门干活!”   程石看她站在太阳下笑的满脸灿烂,也浑身是劲地站起来。   杨柳小狗腿似的把靠墙放的砍刀和铁镐递他手里,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你也去?”他偏头问。   “去,我去给程少爷打下手。”   程少爷又被逗开心了,走出村了他伸手搂住她的肩,路上看到人了赶忙放开,离了人再搂上。   程石砍树的时候杨柳搓草绳捆树枝,他刨树根的时候她再接过砍刀砍树,累了两人就坐着说说话,看寻食的鸟雀,冒出水面的鱼,从山上下来喝水的兔子。   有美人陪着,程石比上午可有干劲多了,傍晚挑了两担子湿木柴回去,学着杨柳的口吻问:“晒干拉到镇上卖,是不是也能卖一二十文?”   “有天分。”杨柳给他倒碗温水,“就凭你这领悟能力,咱家赚大钱指日可待。”   程石又哈哈大笑。   春婶在偏院收干菜,听到爽朗的笑声也忍不住乐,像她这个岁数的人,最是知道能找个让你笑的人过一辈子是多不容易。   晚上吃了饭,程石捡起扔在角落快要上锈的弯刀,站在木头人边上练刀法,杨柳端了针线筐点了蜡烛坐檐下,缝着手上的衣裳,不时抬头看一眼。   天色渐渐黑透,她揉了揉眼睛,吹灭了蜡烛绕着院子散步,想起来了捡块儿土朝男人打去,能用弯刀挡住她夸句好本事,挡不住就嘘一声。   “走了,回屋睡觉。”刀卡在木头上,程石脱下棉衫擦脖上的汗,他身上也出了汗,在月色下泛着光。   白天的活儿都忙完了,又到了两人被翻红浪的好时刻。   若论起春宵一刻值千金,程石敢拍着胸脯说他是天下第一豪富。   作者有话说:   石头:我最喜欢晚上了。   脑子糊了,先更这么点,明天加油。 第三十三章   立冬那日家里缺个人, 程石回来没几天,转眼就到了小雪,去镇上赶集的时候, 春婶嘱咐买块儿肥瘦相间的猪肉回来,要给他补顿饺子。   早上山风凉, 杨柳在外褂里套上了薄棉夹, 程石体壮火力壮,单穿了棉衫还卷起了袖子,两人并排坐在车辕上, 不像是一个季节的人。   马车在村里就独一架,每逢出来都要被人盯着, 在门外拉呱的人眼羨地盯着高头大马。   杨柳先婶子伯娘的叫人打招呼,“都吃了饭了?”   “早吃了, 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去镇上买些东西。”   走到村中间碰到杨大娘,杨柳问她要不要去赶集,坐车一起去镇上。   “不去,晌午来家吃饭。”杨大娘往家的方向指指, “今儿李王村的来下聘。”   杨柳应好, “我们从镇上回来就过去。”上辈子是没今天这事的, 她这个堂姐夫在她大爹瘫床上后就来退婚了。   她给程石说:“是我堂姐, 就是我们成婚时陪我坐婚车的那个,她快出嫁了。”   “有印象。”他还挨了她一攘,在客栈外偷看盖头下新娘的时候。   走到村东头,杨柳下车问她娘去不去,“有没有要买的?我给你带回来。”   住在村里, 她回娘家就是前后脚的事, 最初的时候她爹娘见是她回来了还站起来迎迎, 现在跟没出嫁的时候没差别,回家没人迎,离开没人送。   “扯几尺布。”杨母拿了串铜板从屋里出来,“买你们年轻姑娘喜欢的颜色,身形跟你差不多。”   她一说杨柳就明白了,看了眼坐在院里编筐的大哥,小声问:“准备送我嫂子的?”   杨母点头,“快走,别瞎问。”   又说:“就几尺布,别去你姐夫家买,免得他又不要钱。”   “好。”杨柳见程石又在摸大黑子,她坐上车说:“狗不嫌家贫,它不会背主的。”   的确是,大黑子天天去程家啃骨头,但都是吃完就走,就是杨柳留它,它也只是摇摇尾巴就急着要回去看门。   路两边是绿油油的麦苗,水田里枯黄的稻茬又生了新绿,放羊的老汉赶了羊群下去吃草,马车走过,人和羊回头望望,好奇心强的羊咩咩两声。   杨柳看到母羊鼓大的肚子,又起了养羊的念头,“羊也不怎么让人操心,天亮了牵出去吃草,天黑了再拉回来,反正家里养的也有牛,一头是放,一群也是赶,顺手的事。”   “那还要再建个圈棚,现在牛跟马养在一起就挺挤的。”养的东西越多味儿越大,程石不想坐在屋里能闻到羊臊,他起意另辟个地方盖个圈,把坤叔养的鸭子也给迁出去。   小两口你一言我一语,还没到镇上就把事商定了,买棉絮的时候跟小二打听了卖砖瓦的地方,买完东西绕过去就下了定金。   出镇的时候听到一阵鞭炮响,杨柳看了看天色,“这是谁家迎亲回来了?”   “哪是什么迎亲,是吴家迎继子。”一旁赶驴的人搭话,“吴家饭庄你们知道吧?吴老板死了儿子又没孙子,这不就绝后了,他只能过继个不懂事的孩子。”   说完忍不住忿忿呸了口,“老不死的,他儿子糟蹋了多少穷苦人家的姑娘,他还有脸再养儿子。”   “养也是给人家养儿子,家业也另主。”杨柳骂道,“不积德,还是要遭报应。”   “可不就是遭报应,我们村六七十岁的老地主前年还得了个老儿子,这姓吴的不知道有没有四十就生不了了。”吴家闹的事不小,知道的就没不骂的,“前些日子也不知道谁挑了大粪淋他家院墙上,一条街臭了好几天。”   程石坐在车辕上看杨柳一脸愤然地跟不相识的人一起痛骂吴家父子,对得她心的人恨不能引为知己,走到分岔路口不能同路了,她再三回头跟人家挥手,恋恋不舍。   “笑什么?”杨柳回头白他一眼,霸道的把手塞他怀里捂着,发厉害道:“你就偷乐吧,要不是我大度原谅了你,你也要被我这么骂。”   “是是是。”程石一一应下,“之前你在心里骂过我吗?”   骂倒是没骂过,杨柳倚着他的肩膀紧紧抿着嘴,夜深惊醒的时候倒是掉过两滴眼泪,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如果是婚前知道她前世的死有他的原因,她大概不愿意嫁给他。   “没骂,觉得冤。”糊里糊涂嫁给了这个人,最气的是还是她主动找上门的,越想越气,杨柳剜他一眼,抓过他的手狠拍一巴掌,“你必须要待我好,非常好,最好。”   “不对你好我对谁好,也只对你好。”程石承诺。   马车哒哒进了村,杨家的大门关着,大黑也不在家,小两口回家洗了脸重梳了头发,也出门往杨柳大爹家去。   杨大娘家养了两头肥猪,有个动静它们就在猪圈里哼哼,杨柳跟程石到的时候她正在给猪倒食。   程石看见忍不住瞥了杨柳一眼,琢磨着她会不会再想养头猪。   “大娘你挺舍得喂它们的,我家就一头猪,天天吃独食,还不如你家的猪肥。”杨柳接过猪食桶,站在圈边唤了两声。   “走走走,屋里坐。”杨大娘对从屋里出来的宽脸小伙介绍,“这是桃丫头的堂妹两口子。”   杨柳瞅着正面走过来的男人,中等个,厚唇大眼,长着一张宽厚的脸,言语举动也挺规矩。   留程石在外面跟他说话,杨柳去了灶房,她娘在里面帮忙做饭,两个堂嫂也在择菜洗菜。   “柳丫头,你去屋里陪你堂姐,今天不要你帮忙做饭。”杨大娘推她出去,出嫁的姑娘回来是娇客,哪能让客人待在烟熏火燎的灶房。   “那我们今天就带两张嘴来吃白食了。”杨柳退出灶房看程石在跟新登门的毛脚女婿说话,她去了杨桃的闺房,里面几乎被衣箱棉被填满,多站两个人就转不开身。   “我大娘可真心疼女儿。”杨柳咂嘴,她从袖中拿出一根包了银边的木簪,“我也给姐姐添个礼,望你们往后情比金坚。”   杨桃红着脸推辞不收,“我比你大,你嫁人的时候我都没送你东西。”   “这不是我已经嫁了人成了家,不单是杨家的闺女了。”杨柳不跟她推攘,直接把簪子放床上,“我跟你妹夫的心意,收下吧。”   木簪打磨的光滑,簪头刻了花纹,簪尾雕了牡丹,花边纂了银丝,杨桃一眼就喜欢上了,拉着堂妹坐下问是在哪里买的,又说起今天下聘的事,杨柳这才知道这个新姐夫姓花。   “你想笑就笑吧,我也笑过,一个大男人姓花。”杨桃说起来还是笑,“才来我家的时候,媒婆一口一个花小子,直接把他喊红了脸。”   杨柳见她笑红了脸也跟着笑,看得出来她很满意这个花小子,上辈子的事就撂在上辈子吧,人性这个事说不清,有时候就是一念之差。等喊吃饭的时候,她也肯给这个新姐夫露了笑脸。   乡下规矩不大,男女混着坐,杨柳就坐程石左手边,他见席上有条煎鱼,等长辈下筷了他挟了鱼腹到她碗里。   同是大青鱼,这条鱼比程石拎去杨家的鱼味道差了许多,杨柳吃完碗里的鱼就不让他再挟了,小声咬耳朵:“不好吃。”   桌子的另一边,杨大娘招呼人吃菜,指着盆里的鱼说:“花云今天提来的,说是买的时候刚从堰里逮起来,提来了还活蹦乱跳的。”   “堰里逮的?花兄,你们村里的堰在放水逮鱼?”程石放下筷问。   “是,你想去买鱼?”   “你妹夫自家有堰,西山脚的那口大堰就是他家的。”杨大爹挟了坨鱼,他舌头糙也吃得出好坏,但给自家女婿面子,什么都没说。   “我想去买些鱼苗放堰里养。”程石一直惦记着杨柳说的话。   “你要是打算今天买,下午就一起过去,我给你带路。”花云说卖鱼的那家人是他本家堂叔,熟人带过去的也好说话。   程石看了身边的人一眼,看她没意见就点头应下,端起酒杯喊他喝个酒,“那就劳烦了。”   花云瞄了眼杨桃,大着胆子说:“都是一家人,不说这客气话。”   花父大笑两声,趁机喊起了亲家,席上商量起两个孩子的婚事。   男人喝酒,女人先下桌,杨柳削了个小红薯坐在墙边吃,见她娘出来让出椅子,她又进屋拎了个板凳。   “布我拿回去了,你是现在跟我过去拿还是明天我再给你送过去?”   “不急着用,你什么时候有空什么时候送回去。”杨母折了根扫帚苗剔牙,往屋里扫了眼,小声说:“今天的鱼不好吃,你跟女婿说说,换口堰买鱼。”   “我们买的是鱼苗,长大了肉质就细嫩了。”杨柳同样压低了声音,“西堰靠山,每逢下雨流进堰里的水混的有草籽花籽,还有烂果子花瓣兔子屎鸟粪什么的,鱼吃了这些才长得好,腥味小鱼肉嫩。”   “还有这个讲究?那我就放心了。”杨母点头,看向二丫头,“你这嫁了人懂的也多了,跟女婿学的?”   杨柳忍不住撇嘴,在养鱼一事上,书上写的还没她知道的多,“才不是跟他学的。”   杨母不信,“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做梦梦到的不行啊?”   “胡说八道。”杨母拍她一下,以为二丫头是在逗她,“旁人嫁了人是温良许多,你倒是越发皮实了,我听说你前几天还跑山上找什么野果子去了?你给我老实点,注意着肚子。”   杨柳吐了吐舌,程石回来还没半个月,肚子里有什么啊?什么都没有。   门口出现脚步声,杨柳抬头望去,是屋里散了席,人都出来了,她小跑去程石身边,闻着他身上的酒气,嫌弃地“咦”了一声。   “没喝多少,衣裳上洒了些酒。”男人解释,他跟丈母娘打个招呼,再跟主家告辞,“大娘,牛还在外面吃草,我先回去把牛车套上。”   杨大娘从灶房出来,手上还拿着抹布,“不再坐坐?今天还是第一次来大娘家。”   “都在一个村,溜个弯就过来了。”程石拉着杨柳往出走,“大娘别送,你忙你的。”   杨柳看着被抓住的手,这下确定他是真喝多了,但他脸都没红,说话也不含糊,走路也不打歪。   “你喝了多少?”她问。   “有点多。”他这才承认,他是新女婿,劝酒推辞不了,“你放心,我没醉。”   两人就这么手拉手走过半个村,喝多的人话不多,回家了就坐在椅子上不动了。   “你睡不睡一会儿?”杨柳给他泡了茶。   “我没喝醉。”他是真没醉,倒茶没漏出一滴,“我歇一会儿就能陪你去买鱼苗。”   杨柳拄着下巴盯着喝多的人,他盯着蔚蓝的天空发呆,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茶,不言不语,像是有很多心事,又像是什么都不放在心上,这让她想起婆婆院子里的竹林和石桌,这个样子的他坐在竹林里肯定不缺书生气。   “唉。”她叹口气。   程石撇过眼,没说话,但眼神带着询问。   “你这个样子让我想亲你。”   淡然的眼里浮上笑,程石又回到她熟悉的样子,他支开两条腿拉过她,仰头问:“不嫌我身上酒味大了?”   那她就尝尝酒味。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 第三十四章   午后, 杨母过来问这小两口还去不去买鱼了,“花家的人要回去了。”   程石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去, 我这就去套牛车。”   杨柳回后院把一捆鹅黄色的布拿出来给她娘,“他有些喝多了。”   “你爹也喝大了, 他们这陪酒的没把毛脚女婿喝倒, 自己倒是喝了不少。”杨母无奈,杨老汉是天生的性子闷,说话不行劝酒更是不用说, 两个女婿,大的那个太过滑头, 小的这个又太过实诚,人家端杯他俩也端杯, 一口气能闷一杯,他俩不醉谁醉。   “他这赶车没问题吧?别歪到沟里了。”   “只是喝多了,醉倒是没醉。”杨柳觉得没事,“赶马车我不会, 但赶牛车我在行, 他不行就我来。”   听到牛车轱辘的声音, 母女俩往出走, 杨母问程石喝多了闹不闹人。   “不闹,不吭不声的自己发呆。”   “那行,性子还不错,有的男人喝了酒就发疯,看着不像个人。”   程石赶牛车出来, 车上放了个大浴桶, 他拿绳缠了两圈绑在木车上, “娘,坐车上我把你送回去。”   杨母这才相信他没喝醉。   花家父子赶着驴车已经在村东头等着了,看到人笑问:“喝大了?”   程石笑笑,在这方面他倒没有逞强的心,这会儿酒劲散了,他坦然地承认:“是喝多了,以后遇到你,我是不端杯了。”   两架车一前一后出了村,杨母这才推门进去,两个女婿,再加上今天这个侄女婿,她还是最喜欢小女婿。程石虽说比杨柳大了两岁,但被家里养得好,不怎么会操心,好在也听劝,小两口能有商有量的,这样相处着感情还好些。看杨柳天天笑哈哈的就能看出来,两个人能说的到一起,玩的到一起,不像个能理家的人,人家两口子倒也把事操持起来了。   听着屋里震天响的呼噜声,杨母摇头,女人生下来就苦,能少操心少吵架不知道能舒坦多少。   李王村在镇西,绕过两个村子又上了个坡才看见影,这里地势平,土地更肥沃,田地都是大块儿大块儿连在一起的,青绿的麦地连成一片。   花云领着程石和杨柳往村北边走,村北边都是水田,逮鱼放水,水田里漫着水,水面飘着跳蛙,土褐色的皮跟稻茬融成一个色。   堰里的水已经见底了,堰主人听说有人买鱼苗,他直接捞了小鱼上来让人选大小,“我这里的鱼也是去年冬天才放的,青鱼和鲫鱼都是中不溜,黄辣丁和鲶鱼黑鱼都有,你们随便选。”   程石看杨柳,征询她的意见。   黑鱼吃小鱼苗,杨柳思量了片刻只要了二十条黑鱼苗,其他的按斤称,尤其是黄辣丁和鲶鱼,有多少她要多少。   “都来村里了,晚上来家吃饭。”花云留客,笑着保证说晚上绝不劝他喝酒。   “不急,下次来喝你的喜酒。”程石看了眼天色,绑紧了浴桶就要走,“天色不早了,我们这就走,不然到家就天黑了。”   “那你们有时间就过来。”   “好。”   牛车走远了,李王村的人问花云这是哪儿的人,“看着不像是种地的。”   “富人家的少爷,不愁生计的。”花云没多说。   拉着桶鱼苗,上坡的时候两个人下来走路,听着浴桶里鱼苗甩尾的啪啪声,杨柳说:“我们堰养的鱼好吃,卖的时候就说是吃花瓣和果子长大的,挂个名头卖高价。”   这个程石在行,他甩着赶牛鞭说到时候他编出个花来,“吃了咱家的鱼能长命百岁,长生不老,得道成仙。”   杨柳顿住脚,白眼瞪他:“我就说你有做生意的天分,我果然没看错人,日进斗金都是少的。”   挖苦的意味明显,男人哈哈大笑,惊飞了草丛里的鸟雀,他打横抱起横眉冷目的美娇娘,沿着下坡路大步跑。   斜挂的日头晃成一个模糊的光晕,杨柳展开两只手大声叫:“我要飞了!”   笑了叫了,人也累了,小两口蹲在坡下呼呼喘气,等着半坡上的慢性子牛拉车下来。   牛车进村天也昏了,村庄上空飘着袅袅炊烟,程石赶着牛车直接去了西堰,路过家门口的时候喊上坤叔,两个人抬着浴桶把鱼苗倒进堰里。   鱼苗入水快速散开,程石蹲水边撩水洗手,盯着水下的残影说:“好好长大,女主人还等着你们给她挣钱。”   “你别吓着了我的鱼。”   程石撵上去,在一声声鸟叫里说她吓着他了。   买了鱼苗,杨柳就放下一件心事,接下来小两口继续砍树刨根,挑回去的湿木柴都堆了老高。   杨桃出嫁的那天,镇上是砖瓦窑送来泥砖泥瓦,吃完酒席程石跟坤叔又开始挖地基,第二天杨老汉也带了儿子过来帮忙。   “你这又是养鱼又是盖圈棚,不打算回县里了?”杨老汉问。   “嗯,这几年没打算回去。”程石没说杨柳想留在乡下,他说他自己想试试,“我在乡下有山有水有树有房子,要是能靠山靠水赚钱,就不去走镖。要是做不成了我再带杨柳回县里,我跟镖队走镖,她带着孩子跟我娘住。”   杨老汉看他有计划也不多说,他也说不上什么,反正以程家的条件不会让他闺女饿肚子。   盖圈棚不费事,地基也打的浅,有杨家父子三个帮忙,第五天就开始上瓦,铺了地砖的当晚就把鸭群迁了进去。   “你叔爷家的狗下了狗崽子,你拿五六个鸭蛋去领两只回来。”杨母对杨柳说,“要不是咱家在村东头,我就把大黑子给你们牵来。”   村头地偏人少,容易招贼。   “你女婿听了这话保准高兴。”   “我看出来了,他喜欢大黑子。”杨母笑的得意,“大黑子是只好狗,它不肯离家我也就不给,他喜欢狗让他自己养。”   杨柳没跟程石商量,捡了几个鸭蛋就去了她叔爷家,出门筐里就多了两只小狗,一只黄毛,一只黑毛。   程石从山里捡松塔回来,还没进门就听到稚嫩的狗叫,他惊疑地看院里夹着尾巴的两只小狗崽子,“这是哪来的?”   “我抱回来看门守夜的。”杨柳指着他给两只狗介绍,“这是咱家的人,睁大眼睛看清了,以后不准朝他叫。”   得不到的是最好的,程石嘴硬,说:“我都快把大黑子骗回来了,它明天来看到这俩小的,一气之下说不定就不来了。”   “你丈母娘不肯把大黑子送你。”杨柳给他拍身上的灰,动作温柔,嘴里说着冷冰冰的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别冤枉我丈母娘,闺女都舍得送我,轮到狗就不舍得了?”他笑她,大步往偏院走,把牛和马也迁进了新建的圈棚,说不能白养这两只狗。   牛马一挪出去,偏院是彻底空了,前院住着坤叔和春婶,后院住着小两口,偏院就是个厨房,夜一深就没了人,连鸭子的嘎嘎叫声都没了,夜里折腾的时候杨柳还有些放不开,担心声音没了遮掩飘去了前院。   外间的炉子里烧懿驊着松塔,屋里也染上了些松香,炉子里细碎的咔咔落灰声伴着木床的吱呀遮掩了外面的落雪声,天明开窗的时候才发现了院子里落了一层白。   “下雪了。”程石推醒床上熟睡的人,“怎么不知不觉就入了冬了?”   杨柳懒得理他,她早在半月前就穿上了厚袄子,她拥着被子往外看,“我们成亲也两个多月了,过得好快啊。”   程石把她的棉袄棉裤都扔到床上,他穿的还是单薄的夹袄,“我出去扫雪了,你快起来。”   “你换上衣裳!”   但人已经拉开门跑出去了,等杨柳穿衣裳出去,就看他站在檐下扎马步,大扫帚扔在一旁。   “快过年了,有人也知道临阵磨枪了。”坤叔端了食盆去喂鸭子,招呼杨柳抱稻草去喂牛马。   “娘真的会揍你?”杨柳有些怀疑,她搓着手学他的姿势下蹲,没一会儿就受不了。   程石突然想起来他娘说过年回去了要教杨柳两招,他上下扫她一圈,幸灾乐祸道:“要不你也跟我练练?娘说要指点你两招。”   “你这人活该被揍。”杨柳脸上的笑立马就没了,“谁说我要学武了?你就瞎替我答应。”   “夫妻嘛,同甘共苦。”他一副欠模样。   苦个屁,杨柳转身叉了稻草去喂牛,留他一个人在大雪天里冒热汗。   吃着早饭,春婶跟杨柳商量着买头肥猪杀,捡回来的松塔松针多,这东西熏肉香,“过年回县里的时候你们也能把熏肉当年礼带回去。”   “行,明年我们自己养两头猪。”   程石听了叹气,她终于还是打起了猪的主意。   两只小狗崽突然朝院外叫,狗吠声里屋里人听到外面有人问:程石是住这家吗?   “我出去看看。”程石放下碗筷。   过了片刻他搬了个木箱进来,“是娘托人送来的。”他说着话打开箱子,最上面放着个信封,其他的都是干果蜜饯。   “吴县令下大狱了。”他脸上扬起笑,一直提着的心也落了地。   “好事啊。”杨柳让春婶晌午多做几个菜庆祝,她接过信封装模作样从头看到尾,眼睛放光地盯着程石,“厉害啊程少爷,你扳倒了个县令哎。”   “没有没有,主要是舅舅和外祖在县里也缠住了他。”程石说着谦虚的话,嘴都要咧到后脑勺了。   坤叔跟春婶对视了一眼,这俩人倒是合心合意。他心想难怪阿石天天干劲十足,一天到晚又是砍树又是盖房,忙完了又去山上捡松塔搂松针,一个没干过杂活的少爷短短两个月成了农家汉子,不叫苦不叫累。这有个知心人天天说他爱听的知心话,哪会觉得苦累,脸上的笑纹都要比旁人多两条。   作者有话说:   原谅我更新时间不定,是我又被封了,天天关在家里,脑子都麻了!情绪太down了!写出来的删删改改很耽误时间。 第三十五章   天上飘着小雪, 站在门外往山上看,半山腰都是白茫茫的,矮山脚还能看出一点青黄色, 啾啾鸟鸣一夜之间也消失了。   杨柳顶着雪出来扯稻草,见邻居阿嫂嘴里唤着鸡, 弯着腰四处寻找, 她出声问:“阿嫂,鸡丢了?”   “昨晚忘了数,今早起来发现少了一只, 也不知道是不是钻哪个草跺子里了。”   杨柳在自家的柴堆旁绕了一圈,鸡没找到, 倒是在柴缝里捡了两颗鸭蛋,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下的, 晃着都有声音了,她拿进去洗了洗丢锅里。   春婶坐在灶门前拔鸭毛,见状问:“饿了?”   “没,才吃了早饭多久啊, 哪那么容易饿。”她把稻草铺在后锅里压实, 再把面盆放进去, 冬天发面都是这样的, 铺层稻草在锅里隔热,不会把面团烫熟。   “在柴堆下面捡了两颗坏蛋,煮熟剥了喂狗。”她卷了袖子搬个板凳坐下帮春婶拔鸭毛,闲聊问起才知道她老头早死,只有一个女儿, 女儿出嫁后她就进了程家做工。   “算着时间也有六年了, 阿石喜欢吃我做的饭, 今年夏天他问我愿不愿意回乡下半年,我就跟他过来了。”   “那婶子觉得在杨家庄过的可还行?”杨柳问。   “是不是想问我愿不愿意在这里多留几年?”春婶笑,端了一盆子脏水倒出去,从锅里舀两瓢热水把除了毛的鸭子冲干净,拿了刀剖开鸭肚子,这才说:“我看你们是打算在乡下安家了。”   “我跟阿石是打算的在这里多住几年。”杨柳点头承认。   “挺好,男人跟着镖队出去了,女人在家带着孩子还为他提着心,日子不好过。”春婶也给出准话,“在杨家庄挺好的,你们喜欢我做的饭我就留下来。”   “喜欢喜欢。”䒾㟆杨柳连连点头,她厨艺是真不行,手艺生疏是一回事,另一方面也是心不在做饭上。   春婶打算做卤鸭,煮卤水的时候又去腌蛋的缸里拿了咸鸡蛋咸鸭蛋出来,说要做卤蛋。   杨柳看这里没有让她帮忙的,捞起两个煮熟的鸭蛋去前院喂狗,坤叔又在前院扫院子。   “天上还在飘雪,扫了没一会儿又会落一层白。”   “我也没事做,活动活动还暖和些。”坤叔动作没停。   鸭蛋壳一剥开,臭味立马就出来了,杨柳呕了一声偏过脸,两只小狗狂摇着尾巴凑到她手边,叼了臭鸭蛋连蛋壳都给嚼碎咽进去了。   “臭死了。”她闻了闻手指又呕一声,顶着雪跑偏院去拿碱水皂洗手。   程石扛着一包花生从门外进来只看到了她的衣摆,走进院中嗅了嗅,“怎么这么臭?哪来的臭味?”   “喂狗吃了臭鸭蛋。”坤叔往狗窝里指,拿了铁锹把扫成一堆的雪铲了撂过院墙。   风大,卷着雪带走了臭味,空气里又换成是沁凉的冬雪寒气,程石把一袋花生靠墙放下,跺掉鞋上的雪,探头朝后院喊人。   “知道你回来了,听到声了。”杨柳又噔噔噔跑进前院,看坤叔在往筐里倒花生,她问:“在谁家买的?”   “爹领我去的,喊的是叔。”他本来打算的是去老丈人家买,没想到杨家早前一个月就把花生卖了,留的没有多的。   冬日闲暇,又不能出门,杨柳想起明年春天要种两亩花生,打发他出去买花生种,这下雪天围着火炉剥花生,也是极好的能打发时间的事。   炉子里烧的是松塔,边上放着小红薯和板栗,两只狗崽怕冷也躲到炉子边,扔下去的花生壳盖住它们的身子也懒得动,但吃烤红薯和板栗的时候,一个比一个蹦得高。   “馋死了。”程石掰了截红薯给它俩,“你们干脆就叫红薯和板栗算了。”   “你少喂点,之前还吃了两个煮蛋。”狗崽也就才一个多月大,肚子里能装的也是有数的。   程石听了也就不喂了,说起买猪的事,“我给爹说了,他说大爹家正想卖猪,你不是夸大娘养的猪肥,我们就买她家的吧。”   下雪杀猪,村里养了一年的年猪都快要出栏了。杨老汉给猪喂食的时候也在犹豫,他跟杨母商量的是把猪卖了,翻年大儿子娶媳妇的时候手里也宽裕点。   杨柳早猜到了娘家的打算,她让程石去问的时候就知道她爹不会跟他透露口风,老两口在两个女婿面前都要面子。   “我家的猪应该也会卖,还是我养大的,买这只吧。”杨柳直言,当着坤叔的面她也不避讳什么,“我爹娘在为我哥的婚事操心,猪肯定不会宰了自家吃。”   “这老头……”程石失笑,“老爹在我面前都没露口风,还说要去大娘家问问。”   “我这就去给他说,家里的猪我买了。”他站起来就往出走,顺手拿了个烤红薯带走。   杨柳看了看他那边的花生,剥了半天也没少多少,净忙着瞎折腾了,又是用花生壳埋狗,又是拿烤红薯喂狗,不然就是剥板栗壳。   “他坐不住了。”坤叔戳破程石急匆匆出门的假象。   “我看出来了。”杨柳撇嘴,这是个耐不住性子的,干粗活卖力气的活没见他有意见,困在屋里他就想跑。   “他小时候没少为这个性子挨揍,姜霸王、不,你婆婆见天的拎着棍子撵他,骂他做事没长性,散漫不着调。”坤叔想起旧事失笑,“他外婆念他年幼丧父,又护的紧,他一挨揍就往姜家跑。但他娘也不是吃素的,白天跑她晚上堵在被窝里揍。有几次他挨打后翻墙逃跑,把他娘吓得脸都白了,害得我们连夜从被窝里爬起来找人。”   杨柳听的咯咯笑,“他小时候这么混啊!”   老头点头,“他能长成今天的性子,得亏是有他娘在上面镇着,那时候真是一天三顿打。”他也是佩服姜霸王,儿子离家逃跑了吓的变了脸,找回来了瞬间虎着脸继续揍,谁拦都不行,把他揍得哭着喊知道错了才停手。   寡母养幼儿,少有像她能狠下心教训的。   杨柳想着他这半年的表现,摇头说看不出来,实际上要不是有今天剥花生这事,她也还没发现他耐性不好。   “天生适合下地干活的。”她剥了个烤板栗喂嘴里,含糊说:“种地都是在外面,又是卖力气不用动脑筋的,播种除草收割都是一段时间一段时间的,不等他做厌,活儿做完了。”   “这么说他来乡下来对了。”坤叔说。   另一边,程石跟老丈人说好了买猪的事也没急着走,搬了凳子坐大舅子身边看他编筐,看久了拿了刀劈竹条,但他也只是劈,不动手编,一直磨蹭到快晌午才往家走。   “呦,程少爷买猪回来了?”杨柳抱臂打量他,“猪杀了?”   “我倒是想啊,这不是程夫人没给银子,我老丈人不见银子不让我动他的猪。”程石笑嘻嘻的,扶着媳妇的肩膀推着往屋里走,“我帮着劈了半天的竹条,老丈人才松口让我明天去拉猪。”   杨柳呸他,让他去把酿的甜酒搬出来,“春婶做了大菜,甜酒要是能喝,我们抿些小酒。”   程石见她不追究他躲懒,一溜烟往偏院跑。   揭了封口,酒味就出来了,不同于高粱酒的辛辣,味道闻着有些甜。   舀出来的酒水清亮,颜色偏黄,是羊桃果肉的颜色,程石先尝了一口,又端了碗递到杨柳嘴边,“是甜酒的味道,没坏。”   才开封的酒味道有些冲,杨柳初尝皱了眉,过了片刻品出味儿了,又追着喝了一口。   吃饭的时候甜酒就上了桌,鸭子卤过后又斩成块儿过油煸,鸭皮起酥后再兑水炖,鸭肉去了肥腻,酥软离骨,鸭肉锅里还掺着干豆角,豆香混着肉香,还有比鸭肉更韧的嚼劲。杨柳觉得她出息了,嫁到程家来吃多了肉,竟然觉得豆角比肉还好吃。   “碰一个。”程石端起酒碗朝杨柳颔首。   “来来来,我们一起碰一个。”这个感觉太新鲜了,在此之前,杨柳只看过男人们在饭桌上喝酒,她兴致勃勃地仰头把碗里的甜酒喝尽,还吁了口气,“真解腻。”   程石笑看她,从酒坛子里又舀了两勺倒她碗里。   “你别把她喝醉了。”春婶拍他,这傻小子,怕不是把自己媳妇当成酒搭子了。   “喝醉了我伺候她。”程石鼓励她喝尽兴,“这就是果酒,酒劲小,不容易醉。”   “那就喝吧。”杨柳没多犹豫,她看院子里打着旋的雪花,墙头屋脊都没了本色,她端起碗要跟程石单独喝一个,“庆祝今年的第一场雪。”   也是庆祝你我的相遇,是前世今生的缘分。   一顿饭吃了半个时辰,两只狗都撑得回狗窝睡觉了,桌上的人才放下筷子,一锅豆角炖卤鸭也见了底。   春婶收拾碗筷的时候看杨柳脸色都没变,咂嘴道:“你倒是有个好酒量,我喝一碗就有些晕。”   “我老丈人酒量不错,她大爹酒量也好,杨家人的酒量都不差,她估计是随了她爹。”程石重新封了酒坛子,说明年买两个大缸,“我们多酿两缸甜酒,就自己在家喝。”   杨柳不说话,等春婶和坤叔走了,她才抬手,“程少爷来扶我回屋。”   “喝醉了?”程石大惊。   “没有哎,只有一点点晕。”杨柳语气轻快,拉着程石往后院走,出了屋檐站在雪地里仰头看雪,“我心里好高兴。”   “傻不傻?”程石蒙住她的脸拥着往后院走,“是不是想睡觉?”   “对,想抱着你睡觉。”   木门吱呀一声,门外的雪地里留下凌乱的脚印。   “我的手指好疼。”杨柳缩在被窝里伸出手要让程石给她舔手指。   “你醉了吧?”程石笑得打颤,按下她的手放被窝里,见她目露凶光,又拿出来亲了亲,低声问:“为什么手指疼?”   “剥花生。”话说的干脆又利落,他怀疑她是就等着他问这句话。   “我收回前一句话,你没醉。”程石拍她一下,脱了棉鞋和外袍也钻进被子,两人身上都萦绕着淡淡的果酒香。说着说着没了音,他支起身看看,又躺了片刻穿衣起来。   “你怎么来了?”坤叔咔咔剥着花生,抬眼见他拎了椅子也来剥,纳罕道:“转性了?”   “你别管。”   不管就不管,坤叔好以整暇看他像是身上长了虱子似的,东刨西挠,一声接一声叹气,急的要上墙,但也没像上午那样躲懒跑出去。   “还是媳妇说的话管用。”老头打趣他,“你小时候那些打挨的不冤。”   这也能耐下心做自己不喜欢的事嘛。   作者有话说:   小时候的程石:呸,叛徒   有第二更,但别等,我估摸着发出来挺晚了。 第三十六章   下雪天天黑的早, 杨柳醒来时屋里是昏的,她一时有些分不清是早上还是晚上,眯了好一会儿听到外面有说话声她才回过神。床上的喜帐已经拆了, 屋外的人一进来她就看个正着。   “可算醒了,我还以为你要睡过晚饭。”程石把椅子上搭的棉袍放在床边, 俯身趴过去, 有瘾似的亲两口。   杨柳偏过脸,“有水吗?我口渴。”   睡的时间太长,骨头都酥了, 水端来她撑起身子一口气喝完,这才醒过神, 挠耳抱怨:“你怎么都不喊我?一下子睡了半天,晚上算是睡不着了。”   “睡不着了好啊。”话说的暧昧, 程石把碗放桌上,吹着引火筒点燃蜡烛,屋里亮堂了,他问:“晌午是不是喝醉了?”   “没有吧。”杨柳不太确定, “就是头有一点点晕, 想睡觉, 懒懒的。”   她穿上鞋下床, 打开窗户吸了口冷风,雪停了啊。   两人一起往出走,她走在男人身后躲冷风,意犹未尽地说以后可以喝些小酒,睡觉特别香。   “不得了, 家里要养出个酒鬼。”   红薯稀饭已经煮好了, 锅里蒸着莲藕猪肉包, 看到人过来,春婶就埋了火洗手捡包子。   “后锅温的还有盘炒芽菜。”她提醒坤叔。   “好。”   杨柳不怎么饿,喝了碗红薯稀饭就饱了,放下碗筷搬了花生筐过来,她剥着花生陪他们吃饭。   “只吃了碗稀饭,你夜里怕是要饿醒。”春婶劝她再吃一点,冬天夜长,天亮的晚,早饭也晚。   “没事,不吃算了,饿醒了我起来给她热饭。”程石不让杨柳勉强,他调转话头问:“你有没有发现带壳的花生少了许多?”   杨柳发现了,她本来以为是春婶下午也来剥花生了,听他这么一问就知道猜错了,她看了坤叔一眼,眉眼含笑地看向邀功的男人,“你剥的?”   程石骄矜颔首,“你不是嚷着手指疼?”   “就这?”坤叔很失望,这弯腰弯的也忒容易了,他伸出一双老手,“我也手指疼。”   程石理都不理他,咽下嘴里的包子约媳妇出去雪夜散步,美名其曰消食。   雪夜亮堂堂的,地上覆着半指厚的积雪,走路也不怕泥黏脚,这个时候大家都在吃饭,走在外面能清晰地听到说话声。两人也不怎么说话,缩着手从西走到东,路过杨家门口,大黑子听到声挠门挠得哗啦响。   “大半夜发什么疯?”杨老汉大声训狗,早在吴德发那事时,杨柳叮嘱过夜里要把狗关家里,他每到天黑就等狗回来了才锁门。   杨柳攥着男人的手小步打转回去,跑远了听到开门声,两人做贼似的躲在别人家的墙根后面。   杨老汉在外面没看到人,但看到了雪地里的脚印,只当是哪个不怀好意的在门外转悠,大骂了两声喊狗回去。   “躲什么?”程石低头问,“害我也跟着挨骂。”   “挨你老丈人两声骂你也不掉块儿肉。”杨柳挽着他往家走,经过门口却不进去,拉着他要继续往西走,“去看看堰里的鱼。”   “大晚上的有什么好看的。”嫌弃归嫌弃,他走路的脚却是没停过。   堰边已经没了树,站在村西头一眼就能看到堰坡上的情况,杨柳可以想象,若是有人去偷鱼,除非他是往山里跑,不然往哪个方向跑都是在眼皮子底下。   天冷水寒,鱼都藏在水底,连下山喝水的兔子都没有,的确如程石说的,没什么好看的。   回去的时候程石问:“你就不害怕?这冰天雪地连只鸟都没有。”   “怕什么?就是什么都没有我才不怕。”杨柳背着手回头望,风吹过树枝,树上的雪掉在地上发出声响,呜呜的风从林中穿过,像是有人跟在身后,她反问他怕不怕。   其实是有些瘆人的,但程石哪能承认,他梗着脖子说:“别说走夜路,就是你现在让我进山我都不怕。”   “那我们现在进山。”杨柳拽住他,“你回去把你的弯刀和长/枪拿出来,我在这儿等你,咱们进山逮野猪去。还有兔子,下雪天兔子跑不快,陷在雪里还不是任我们捉。”   不是!哪有这么打蛇棍上的?程石不动,他看看黑黢黢的山,又不可置信地看看她,“你认真的?”   “逮头野猪咱们明天不用买年猪了。”   “我真是娶了个虎媳妇,走走走,别被冻傻了,你男人有买猪的钱,但缺治傻病的药。”程石赶忙推着她往家走。   “你才傻。”杨柳哈哈大笑,“你真好骗。”   程石不承认他松了口气,话里却带丝庆幸,“我还以为你小时候吃过虎胆。”   一东一西蹿个来回,到家时坤叔和春婶屋里的灯已经熄了,程石去西边的圈棚里看了看牛马,墙砌得高,墙头还插了荆棘和碎瓦片,倒也不怕贼人翻进去。   杨柳先回后院,等男人进屋的时候她刚打好水,怕夜里饿,她拿了两个肉包子和火钳过来,想吃的时候可以把包子架火钳上放炉子上烤热。   泡脚水杨柳喜欢烫点的,但她又怕烫,每次都要把脚搭在程石的脚上。程石看她往盆里倒开水丝毫不带犹豫的,牙疼的让她少兑点,“我们长的是脚,不是猪蹄子,这盆水倒猪身上都能刮毛了。”   “烫点的舒服。”   舒服个鬼,程石咬着牙受了,稍后便在床上讨了回来,让慢点他偏要快点,让重点他偏要轻点。   白皙的脖颈拉长,陷在厚褥子里的人红唇微启,呼出的热气融化了从窗缝里钻进来的寒风,她狠狠盯着弓着腰的男人,要不是双手被按着,她非要挠他一爪。   男人轻笑,畅快地俯身去亲水意盈盈的眼睛。   *   两个肉包子是天微亮的时候进肚的,杨柳饿醒的早,醒了就没再睡了,穿了衣裳去厨房煮稀饭。   她出门了程石又睡了一会儿才起床,吃了饭就去杨家赶猪。杀猪的屠夫就是杨家村的,猪也是赶到他家,放血前猪有一百一十五斤,放血除毛再清理了不要的器脏只剩七八十斤。   程石给杀猪佬八十文的屠宰钱,有他大舅兄帮忙,一人挑两筐肉就完事了。   杨柳和春婶在家已经生起了火堆,肉挑回来了就分块儿挂上弯钩吊在竹竿上,为了熏肉,揽回来的松针放在院子里晾了一夜,半干半湿才能捂出烟。   杀猪要做杀猪菜,当晚杨柳把她爹娘和大爹大娘两家人都叫来了,春婶做的饭,炖猪头和酸菜萝卜大肠汤,再有一锅猪心猪肺,杨柳擀了面条,吃到最后把肉汤煮沸面条丢进去就能吃,省时省事。   第二天杨母过来烤火做针线活,很高兴地对杨柳说:“昨晚回去的路上,你大娘一个劲说你日子过的好,不用做饭不用洗碗,可享受了。”   杨柳闻言看向程石,他果然在偷笑,“那要谢娘给我生了张好脸,不然哪能嫁个好男人。”   “我又不是看中了你的脸才娶的你。”程石不服,他当着丈母娘的面也不害臊,“我是报救命之恩。”   杨母听不惯这些花言巧语,她生硬地改了话:“你爹说前夜有人在外面转悠,估计是怀有贼心的,你们也留着点心,狗崽子栓起来,早上起来也仔细点,小心有人往院子里扔带药的肉。”   “是……”   “好,我知道了。”杨柳打断男人的话,“你们也把大黑子栓起来,冬天偷狗的贼多。”   “栓起来了,白天都拴着,你爹说养只懂人话的狗不容易。”杨母问小女婿今年打算什么时候回县里,“要早些走吧?晚了路上的雪厚了可不好走。”   “我听你闺女的,她说哪天走就哪天走。”   杨母听了忍不住搓牙花,又坐了一会儿就要走,她宁愿回去挨冻也不打算再来蹭火,太腻歪了,她年纪大了受不了。   *   大黑子被栓起来不能乱跑也不会被偷狗的偷走,杨柳了却一件心事,还放不下心的就是山里起火了,具体是哪一天她已经记不清了,只模糊记得是松树林烧没了一半,连带周围也烤死了一片树。   树上有雪,空气也是湿的,她想不通是怎么起的火。   眼瞅着快要过小年了,坤叔把他养的公鸭都给宰杀了,做的熏肉也能吃了,程石问杨柳打算什么时候动身,“你是不是舍不得爹娘?我们明年早点回来。”   “明天就走吧。”她都等了这么些天,也不见有动静的样子,上辈子放火烧山估计也就是姓吴的几个人干的。   出嫁的女儿要给娘家送年礼,小夫妻年初二回不来,只能先备了礼送去,一条熏猪腿肉,两只冻鸭,一筐咸鸭蛋,一筐炸的油果子,一笼春婶蒸的红豆甜糕,再有四身棉袄棉裤,走的那天路过家门口就顺手放下。   “你姐那里你们年后再过去?”杨母提醒,这段时间她都没听过二丫头提起她姐。   “嗯,年后我们从县里回来了再去拜年。”杨柳不是很想去胡家,但她才出嫁一年,又住的近,不去是打她姐的脸,“等我姐回来了你给她递个话,出正月之前我跟程石过去。”   程石把家里的钥匙递给杨老汉,让他经常去他家照看一下,不过家里也没什么了,牛马拉车,狗崽子带上了,公鸭都宰了,只剩群母鸭也迁进了偏院。   “走吧,早些走,别赶夜路。”杨父催促。   路上积雪未化,车马速度慢,程石跟坤叔轮流赶车,杨柳和春婶抱着被子坐在马车里倒是没怎么受冻。午饭是在路上随便啃了些冷馒头,一直饿着肚子到傍晚进城门。   “可算回来了,人都要冻僵了。”程石抖着嗓子说话,戴的帽子上都结出了冰雾。   两辆车进了长风巷,遇到的都是熟人,武馆里的人大着嗓门一个接一个传话,姜母听到信,手里的长/枪都没放就跑了出来,第一句话就是:“怎么回来的这么晚?”   她朝车里看,她以为是儿媳妇怀娃了,要等月份大些了才能赶路。   “我家大业大的,事事都要安排好,可不就拖晚了。”程石丝毫不提杨柳,他还在为他娘难得的热情感动,不料她转眼就变了脸。   作者有话说: 第三十七章   武馆门前挂了两个大红灯笼, 随着风左右摇摆,在这昏黄的天色里格外亮眼。武馆里的人蜂拥出来,吆喝着去后面牛车上搬鸭子。坤叔去武馆找老伙计说话, 春婶也下车打个招呼脚步匆匆的去闺女家。   杨柳从马车上下来,跟婆婆解释前些日子路上雪厚, 这两天雪化了些才装了家当往县里来。   “路上还顺利吧?”姜母把手里的长/枪扔给武馆里的人, 说:“我儿子儿媳回来了,今天我早点走,你们再练一会儿。”   婆媳两个走在前面, 程石牵着马车在后面充当车夫,不时跟路两边的人家打招呼。   脚步匆匆的阿婶买盐回来, 眼睛在杨柳身上打量,话却是跟程石说:“可回来, 你娘天天盼着。”   程石看了眼姜霸王冷漠的背影,撇嘴道:“你说错人了吧?你要说我外祖母盼我回来我还信。”   “这是武馆镖师陈师叔家里的,你喊师婶或是婶子都行。”姜母给杨柳介绍,插话闲聊:“在做饭了?”   “师婶。”杨柳乖乖叫人。   “都说阿石讨了个俏媳妇, 我今天才得见, 晚上来我家吃饭, 饭都快出锅了。”   “不急, 等年关让阿石领着去给你们拜年。”姜母替小两口婉拒,说家里也在做饭了。   这条巷子里住的多半是武馆的镖师或是学徒,听到声又得闲的,都走出门打个招呼,杨柳喊了满嘴的师婶师嫂, 混了个眼熟。   到了家门口, 老仆听到动静出来拆了门槛, 马车和跟在后面的牛车相继进来。   程石先把两只肥嘟嘟的狗崽从鸡笼里放出来,给他娘介绍:“这是我们养的狗,叫红薯和板栗。”   姜霸王看了一眼没说什么,帮着从车上卸东西,杨柳也去搬,两筐熏肉,两筐冻鸭,一筐咸鸭蛋,两人的衣箱,还有她劈好的竹条篾丝。   人多,一人提一手两辆车就空了,老仆牵了牛马去喂草,三个主子也洗手去吃饭。   “你给阿柳爹娘送年礼了吗?”姜母问程石,“之前写信我也忘了嘱咐你了,新女婿头一年送的年礼可不能轻薄了。”   “送了。”杨柳接话,“我们乡下讲究不多,一身衣裳再搭些肉食就够了,我爹娘也不是挑理的人。”   “那肯定是你准备的,阿石不懂这些。”   这话程石没有反驳的,他老老实实端碗扒饭,不想听他娘的嫌弃。饭后拉了杨柳去隔壁坐坐,陪两个老人说说话。   “回去跟你娘说,明天晌午来这边吃饭,你二舅从北边弄了五只边羊回来,明天我们烤羊肉吃。”姜老太太说。   “我早就念叨着要吃了,阿奶按着不让,非要等你们回来。”姜长盛故意叫屈,“孙子还没外孙得宠了。”   “什么多了都不稀罕了,我就一个外孙一个外孙媳妇。”姜老太太笑瘪了嘴,“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姜家人口多,虽然住在一起,但不一起吃饭。   “听说阿石回来了,我过来看看。”姜长盛跟杨柳打招呼,“弟妹,你先陪阿奶说话,我跟阿石出去说说话。”   人出去了,屋里只剩祖孙俩,姜老太太招手让杨柳坐身边去,“好孩子,你爹娘身体可好?家里还有个哥哥是吧?可成婚了?”   “是有个哥哥,明年三四月份成亲。我爹娘身体也好,他们天天闲不住,一年到头也难得生病。”杨柳关心老祖母,“您身体可好?我们在家做了熏肉,天晚了还没收拾,明天拿过来让厨房炖一钵你尝尝味儿。”   “自己做的?”   杨柳点头,姜家人什么好吃的没吃过?心喜的是那份心意,她故意择出程石在其中出的力讲给老人听,“熏肉的松塔松针都是他上山捡了一篓一篓背下来的,熏肉的火堆要彻夜不能断火,晚上也是他起来加柴。”   “那我可要多吃点。”姜老太太听得笑眯眯的,她拉住杨柳的手,慢声问:“丫头,可有喜信了?”   杨柳脸上的笑一滞,“还没有,可能要到明年了。”   “也好,明年怀,到时候在家里也方便我们照顾你。”   之后姜老太太再说什么她都没听进去,等程石过来,她跟他出门回家。   “表兄找你什么事?”她问。   “没啥事,就是和舅舅表兄他们坐一起说说话。”程石拥着她沿着小道往后院走,后院带的也有厨房,仆妇烧了水已经去睡了,“你先进去去收拾衣裳,我去打水。”   窗上门上还贴着红喜字,被褥也是大红色,两人住了两晚就走了,屋里还残留着喜意。衣柜衣箱里她的东西极少,多是程石往年的旧衣裳,杨柳把冬衣留下,单衣叠起来放箱笼里。   “先来洗脸,等会儿再整理。”   桌上立着两支儿臂粗的大红烛,比在杨家村的老宅可亮堂多了,洗了脚坐在床上,杨柳面朝着脱棉袄的男人,她低声说:“你走之后外祖母问我有没有喜信,老人家不知道是不是失望了。”   “失望啥啊,她膝下的重孙子重孙女抱都抱不过来。”程石穿着亵衣钻进被窝,搂着媳妇一起躺下去,“她就是一问,你别放心上。”   说的轻松,杨柳白他一眼,被下的手去解他的衣带。   “耍流氓是不是?”男人心喜,面上却不动声色,垂眼盯着在他身上动作的手,十分配合地抬臀伏腰任她脱衣裳。   事后男人出去打水擦洗,身上清爽后搂着软绵绵的媳妇在怀里,理着她的头发低声说:“孩子的事急不来,我也不急着当爹,往后谁再问,你就往我身上推。”   “怎么推?说你不行?”   话落屁股上就挨了一巴掌,杨柳立马瞪眼要打回来,两人在被子里你推我挡,眼见又要起火,她先罢手休战。   “你就说我还不想要孩子,再问仔细了你就低头害羞,让她们自己想去。”说起正经的,程石正色道:“不开玩笑,我也没准备好当爹,我俩现在过的多自在,干嘛要整个小麻烦精来。”   “我是害怕我身体有问题,今年还能说时间短,明年要是还没信,回来了巷子里的邻居都要问。”杨柳提议过些天她去看看大夫。   “看个鬼,不看,明年的事明年再说。”程石一口否决,“种庄稼也看时节,稻子冬天种你看出不出苗?孩子也看缘分,缘分没到,你别说去看大夫了,就是去看神仙也没用。”   “那要是有人问我就说你的种不行……啊啊啊,咬疼我了。”杨柳捂着嘴低呼,两人这么一闹,她心里的郁气也散了。程石说的话虽然不着调,话里话外都透着嫌弃,但确确实实能宽她的心。   奔波了一天,身体早累了,心里一放松,两人倒头就睡。   ……   “砰砰砰——”   杨柳被敲门声惊醒,昨晚忘了吹蜡烛,屋里还亮着光,外面瞧着是黑的,她看男人披衣去开门,茫然地问:“啥时候了?”   程石捂着额头哀嚎,有气无力地穿衣裳,“天还早,你睡你的,娘喊我起来练拳脚。”   哪还睡得着,睡的正沉的时候被惊醒,现在心还在发颤,等男人开门出去了,她也穿衣起床。   吹了蜡烛,这才发现屋外已经有了微光,她开门出去,清冷的寒气激得人打个冷颤,院里的厨房已经冒起了炊烟。   “少夫人,你起这么早?”仆妇听到脚步声回头,“要洗漱是吧?水已经烧热了。”   少夫人!杨柳听着这个称呼第一次有了高攀了程石的感觉,她忍着不自在应声,想着听多了可能就习惯了。   她见小厨房里没有油烟味,问这个比她娘年纪还大的仆妇:“这里只烧水?”   “是,做饭是在偏院的大厨房。”仆妇端来盆子给她舀水,说:“你们没回来的时候这里都不开火的,夫人把我拨来负责后院的擦洗打扫,您有事喊我,我叫秋婆子。”   “哎,好。”杨柳快速梳洗,逃似的奔出后院。   练武场设在前院,她踩着光滑的石子路一路绕过去,路上只看到个铲雪的男仆,刚走过小门就听到响亮的一声摔,听着声都觉得疼。   她赶忙跑过去,正巧看见程石从地上爬起来。   程石看了她一眼,瞟到挥来的一拳,他急慌慌摆开架势去应对,不出五招又被踢倒在地上。   杨柳看着都忍不住抽口冷气,她攥紧了手去看她婆婆,只见她板着脸,没说话就看出了生气。   程石又从地上爬起来,弓起腿沉下腰,准备继续接招。但他娘已经收了势,冷声说:“不必了,没意思,你这两个月都没练过,敷衍了自己再来敷衍我?”   程石抿紧了唇,低头不作声。   “我说的话你都不当回事,是不是还觉得我啰嗦?”姜母话里带了怒气和疲惫,“一日不练自己知道,两日不练对手知道,三日不练,长眼睛的都看的到。你练了十三四年才有今天这个功夫,玩个半年什么都废了,对得起十几年流的汗?”   “他练过的,每天晚上都会练刀枪。”杨柳忍不住出声。   姜母冲她摆手,示意她别插话。   “今天你媳妇在场,我给你留些面子,难听的话我也不多说。我养你这么大不容易,别的不说,你至少走出去了能不让我担心,遇到贼人了能保护你的妻儿。”她解了手腕上的绑带,大步往外走,“我去武馆,早饭不回来吃。”   天色更亮了,程石看了杨柳一眼,见她眼含忧虑,不在意地笑,“别担心,更难听的训我都听过,我脸皮厚,老娘骂我又不是别人骂,骂就骂了。”   他摆起架势扎马步练下肢力量,眼睛沉着地盯着长了青苔的院墙,两柱香后又改为踢沙袋,砰砰作响声在院里回荡。杨柳站在檐下冷透了半边身,他热得脱的只剩一件单衣,前襟后背还被汗浸湿了。   早饭只有两个人吃,一向喋喋不休的人也没了话,不住拿眼打量面前的男人。   “别这么看我。”程石终于绷不住了,他停筷说:“我没事,在媳妇面前挨老娘的骂,我心里没觉得难堪,你也别提心吊胆的。”   杨柳看出来他是真不放在心上,至少表面上是,她也转而玩笑:“死猪不怕开水烫了是吧?”   程石哈哈笑,笑过后又忏悔起来,“也是我活该被骂,仗着天高皇帝远偷懒耍滑,舒坦过一段时间,换一顿骂也值得。”说到后面,悔意就淡了。   “你真是……你小心以后有了孩子还被娘这么训。”杨柳这下是真笑了,“以后我监督你吧,早起练拳脚,晚上练刀枪,就像娘说的,不能让十几年的汗白流。”   这意味着她也要早起晚睡,程石摇头,“别,我是娶个媳妇不是娶个娘,我自己练,不要你监督。”   饭后他带杨柳熟悉家里的布局,介绍她认识刀釜枪戟,都是姜霸王收藏的。半晌午的时候小两口去隔壁姜家,杨柳拿上了竹条和篾丝去教小表妹编鸟雀蚂蚱,程石把熏肉和冻鸭送去厨房,被他几个表兄拉去喂招。   “一个个粗人,脑子里就想着打架。”他被撵的满院蹿,嘴里还在撩火。   “看来早上姑母还没把你打好。”姜长盛抱臂看戏,“又挨训了吧?”   “我不信你们没听见,没人性,也不去劝架。”程石摆手说要歇会儿,叹口气说:“没办法,我就是再练二十年也打不过她。”   “姑母是厉害,我爹在她手里也落下风。”姜长威擦着手走过来安慰,他们这些兄弟,也不止他们,武馆里八成的人都经常挨姜霸王的冷眼。   烤全羊烤出香味儿,表兄弟几个到厨房去混一嘴,有孩子的惦记着孩子,没孩子的惦记媳妇,程石捏着一片肉大摇大摆去找媳妇,不料半路遇上他娘,他嘻嘻哈哈凑过去,“姜霸王长了张巧嘴,刚烤好的羊肉让你赶上了,快张嘴。”   姜霸王脸上的冰霜换上嫌弃,“滚滚滚,手脏不脏?”   “我洗手了。”   “那我也不吃,喂你媳妇去。”   暖房里,杨柳跟小表妹凑在窗下偷看,那片羊肉还是被塞进了姜霸王嘴里,眼里的嫌弃又变成了满意。   “表嫂这下放心了?我表兄脸皮厚又不记仇,我姑母也耐不住他低三下四,经常早上训了晌午就消气,下午就笑哈哈说逗趣的话。”歆莲拉着杨柳坐回去继续编蚂蚱,“你也别害怕我姑母,她只对她儿子要求高,哦,或许以后有了孙子,对孙子也要求高。”   作者有话说:   不知道在哪的孙子:吓得我都不敢投胎了!   有二更,但时间晚。   第 三十八章   枝枝蔓蔓的一大家子, 一只肥嫩的烤全羊一人攥把肉也去了七七八八,去了肉的骨头又拿去熬汤,程石招呼人吃桌正中的蒜苗炒熏肉和板栗莲子熏肉汤。   “从捡柴到熏肉, 全是我们自己动手,费了不少的功夫, 都多吃点, 这在外面多少钱都买不到。”   最给面子的还是亲娘,姜霸王挟了一筷子,还没嚼烂就说味道不错。   其他人也相继下筷, 不管真假,都说不比买的味道差。   “手艺是不差吧?”程石又问, 他问外祖母吃着腻不腻?   “不腻,肥瘦合宜, 味道正正好,很香。”   “那我明年过年还往家送。”他云淡风轻地说:“我打算在杨家庄多住几年,堰里养鱼,山上种果树, 树下养鸡鸭鹅, 对了, 我跟杨柳还酿了甜酒, 平日里种种庄稼卖卖蛋,年根了卖卖鱼,卖卖酒,再把鸡鸭鹅卖了,一年也能挣个大几十两。”   桌上热闹的气氛一顿, 咀嚼的声音都小了, 众人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姜母和姜老太太的反应最大。   “你说你要住乡下种地?”姜母不可思议,家里的子侄长大了都在镖队干活,她琢磨的也是让程石在镖队,不管好赖都有个照应。   “嗯,我在镖队走镖都有舅舅和表兄照顾,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也没个长进,暂时想试试别的挣钱的路子,如果养不起妻儿,我就绝了闯荡的心,回来老老实实在大舅二舅的翅膀根下过日子。”程石放下筷子正经说话,“我想了挺久了,我想正正经经做番事,我知道种地说出去也不好听,但我在镖队干活的话,一眼我能望到二十年后的日子,混吃混喝几十年,想想就觉得没意思。”   姜母没话了,也没了胃口吃饭。   姜老太太看看杨柳,又看向程石,说:“你跟你媳妇商量了?住县城来方便许多,以后有孩子了还有我们帮忙照顾。”   杨柳这个时候自然不可能说这事还是她提议的,她垂着头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阿石对我好,我愿意听他的。”   “挺好,我当年买的那半头山算是没白买。”姜老爷子粗声说话,他赞成男人自己出去闯荡,不怕男人有闯劲,就怕男人没心气,“想当年镖局才建的时候也没几个人,出去走镖还被传成劫道打劫的,这也不比种地的好听多少。”   程石闻言心里一松,“等果树结果了我接外祖去我那里避暑,鸡鸭鹅你点哪只我给你宰哪只。”   “行。”姜老爷子一口应下,还劝闺女,“咱家的镖局又不是明年就关门了,他小子在乡下做不成器,不用你催,他自己都要包袱款款携儿带女的回来。”   “对对对,到时候大舅二舅别嫌弃我。”程石应和。   姜大舅、姜二舅双双摇头,“随时都能回来。”   当着姜霸王的面他们不敢多说,回过头了夸程石敢想敢做,人活着就要有个拼劲儿,一辈子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没意思。   一场热闹的晌午饭泼了冷水,寥寥收桌后,姜母又去了武馆,程石怕被人念叨,带着媳妇领着三个表妹出去逛街。   到了年关,街上尽余热闹,人来人往,卖货的买货的。一行人先去了自家的干货铺子,里面吃的穿的都有,干果蜜饯,羊皮狼皮,就连炮制的药材也有。   姜家的三个小姐妹经常来,熟门熟路地带着杨柳去了库房,“表嫂你看看可有喜欢的,我们自家人买付的都是进货价。”   “自家人也付钱?”话脱口而出了杨柳又觉得不对味儿,解释说:“我不是想占便宜,就是感觉很多人到自家铺子里拿东西都是不付账的。”   “表嫂你不用解释,我们懂,不止一个人惊讶我们来自家铺子买东西还要付钱。”歆莲一边寻摸东西一边说话,“我阿爷定下的规矩啦,说是不花钱就得手的东西也不珍惜,怕我们糟践东西,就给我们发月银,有看中的东西不管是攒钱还是借钱,给够银子了才能拿走。”   “一个月二两银,每人都有,你也有,估计都在娘那里放着。”程石跟杨柳说。   镖队把货带回来时姜家姐妹已经来找过一遍了,该买的都买的,没买的就是没钱买了。   程石哪有不知道她们的,直接挥手让她们拿,今天他结账。   “就等你这话了。”三姐妹同时撒腿去拿东西,同时给杨柳介绍,“表嫂,这竹哨子是从西南买来的,你看上面的花纹,很有特色。还有这个烟斗,你买回去可以送亲戚……”   竹哨子、烟斗、牛角梳、牛骨做的铃铛、漆着绚丽色彩的陀螺……杨柳把三个妹妹介绍的都拿了,只因为她们说小东西不贵。   程石选了块儿羊毛毯,是打算带回杨家庄铺在床边上的。   自家人付账是在内屋的账房,这么些东西,十两银都没花完。   程石摸了摸三个表妹的头,“给我省钱啊?”   “种地很累的。”歆莲小声说,她没去过乡下,但见过来县里买卖东西的乡下人,男的女的面上看着都很苦。   程石说:“对我来说种地不累,练武苦。明年夏天我接你们去乡下住几天,杨家庄靠山,夏天比县里凉快多了,你们会喜欢的。”   买的东西存在铺子里,一行五个人又去茶馆听了评书,天快黑的时候才从茶馆出来,取了存在铺子里的东西,直奔长风巷。   晚上各在各家吃饭,程石进屋就去给姜霸王捶肩,被拂开手也不丧气,装傻问:“娘,还生气呢?你该开心的,该夸我有志气,不是混吃等死。”   姜母不搭理他,问杨柳下午去哪儿玩了。   “去了铺子,又去了茶馆听评书。”杨柳在婆婆面前乖顺的像只小绵羊,问啥答啥。   姜霸王也看出了儿媳有些怵她,放缓了语气说:“我听武馆里的学徒说清平巷来了个杂耍团,明天让阿石领你去转转,那里卖的还有胡人的玩意儿。”她朝门外的喊了一声,没一会儿一个小丫鬟捧了个半臂长的匣子过来。   “你俩的月银,老爷子照顾小辈的,之前你们不在家都是我暂时保存着。”   厨娘端了饭菜过来,程石接过匣子随手放桌上,恭敬地请老娘上坐。   “假惺惺。”姜霸王冷哼,“心里要真拿你娘当回事,这么大的事不会不跟我商量就搬到席面上。”   “是在为这事生气啊?也不是啥大事。”程石不知死活,“你就想着说不定两三年我把手里的银子都砸出去了又回不了本,到时候蔫巴了就回来了。”   一句话得罪两个女人,杨柳只敢在心里暗骂,姜霸王直接拿筷子当武器扔了出去,“老娘看你又皮痒了,刚拿出个主意你就在唱衰,张嘴闭嘴都是亏本了、蔫巴了。”越说越气,要不是有儿媳妇在,她当场就要把人拎到练武场操练得跪下喊她喊祖奶奶。   “小兔崽子你给我听好了,练武你说你不喜欢,读书你说读不进去,这在乡下养鱼种树可是你自己提的了,再给老娘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你收拾东西给我滚蛋吧,这个家你也别回了。”   “娘你别生气,回头我骂他。”杨柳赶忙拦着婆婆说气话,“我们在乡下已经操持上了,买了鱼苗放堰里,堰坡上的杂树也砍了,果树苗也打听好了,都是奔着挣钱去的。”   “真的?”姜霸王盯着儿子问。   “嗯,我已经忙过一个秋了,我学会了驭牛犁地,今年的麦子也是我自己种的。”程石点头,捡起地上的筷子放桌上,“你就少操些心,少发脾气,儿孙自有儿孙福,想的多气的多。”   杨柳:“……”这破嘴,挨打不冤啊。   好在姜母也习惯了他这个调调,拿了干净筷子招呼儿媳吃饭,“他就是这个臭德行,惹你生气了你就把他当成头牛使唤,别像我想不开,隔三差五被他气得恨不能把人塞回肚子里。”   杨柳笑眯眯应好,她不觉得程石有什么不好,可能是她的欲望不大,期待也低,有喜欢的人陪着,早上睁眼不皱眉,晚上睡觉不失眠,累了有人抱,疼了有人哄,开心的时候有人一起笑,时而大鱼大肉,时而青菜豆腐,过完一天又一天就很好了。   饭后程石去练刀枪,杨柳抱着木匣子先回屋,小厨房里烧的有开水,她泡着脚把匣子里的银子倒出来,每坨二两银,一共十一坨。   她数了一遍又一遍,心想真是大户人家,在她眼里一百两就是天大的数字了,然而姜家每年给小辈发的月银都不止一百两。   躺在床上她也睡不着,索性坐起来拨亮灯芯找出一条朱红色的棉布缝腕带,她的暴脾气婆婆适合这个这个颜色。   檐下的狗都睡了,程石才满头大汗回后院,在姜家和程家,冬天洗澡是件常见的事,他把水兑好推门进来问:“你要不要搭空洗个澡?”   “明天再洗好了,我都困了。”杨柳咬断绣线,把针线筐放在一边,脱了棉袄伸个懒腰掀被躺下,等男人推门进来她都迷糊了。   第二天她睁眼发现身边已经没人了,床外侧早就没了温度,外面的天色也已经大亮。   慌慌张张洗漱后跑去前院,这母子俩还在对练,相对昨天的剑拔弩张,今早气氛和缓许多,看姜霸王留家里吃早饭就知道。   趁着他们洗漱,杨柳跑回后院把她缝的朱红色腕带拿过来,她像是要给心爱的男人表露心意似的,东西刚递出去就红了脸。   “娘,我觉得这个颜色适合你,就给你缝了两条腕带,我绣活不好,就光秃秃的什么都没绣,你别嫌弃。”   “送我?”姜母惊讶,不是怕她来着?   “什么东西?”程石不等他娘接手,一把给捞过去,他酸唧唧地看着杨柳,“我的呢?没我的?”   “不是你的你别瞎碰。”姜霸王见她儿子都没有,心里更高兴了,一把夺过腕带,解了手腕上的旧腕带换上新的,她今天穿的是青灰色的武袍,袖子上缠了亮眼的红,很是飒爽。   “挺不错,比我针线活好。”姜霸王心里舒坦了,直接拉了儿媳妇回屋,翻出嫁妆箱子给她手上套上金镯子。还不忘埋汰儿子,娶妻半年也没给人家添一两件首饰。   “今天就去买,他手里的银子不少。”她出主意。   “不是我抠,是我的家当都充公了,没攒下私房银。”程石叫冤,还不忘抱屈:“而且我又没收礼,连个布条都没有。”   “乡下穿金戴银的少,干活也不方便。”杨柳跟婆婆解释,不过她看着手上明晃晃的金镯子,嘴角忍不住含笑。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姜霸王没什么好说的,吃了早饭就把人撵了出去,让小两口趁着还没过年把县城逛个遍,过年的时候来家里拜年的人多,需要他们出去拜年的门户也不少,到时候想出去逛都没时间。   今天就没带姜家的姐妹,杨柳跟程石是琢磨着去花鸟巷转转,想买些花种,要是能遇到卖果树苗的也先预订着。   姜霸王也没闲着,她在自家武馆任职武师傅,以往对着学徒都是横眉冷眼的,今天嘴巴不得闲,她忙着跟人打听谁家有滋味好的果树苗。   什么果树?什么果树都行,最好移栽过去明年就能结果子的,让她那个朝三暮四的儿子短时间能尝到甜头,别真耗空了手里的银子,到时候拖家带口回来要饭。   作者有话说:   柳柳:好豪气的婆婆,我喜欢!   石头:我娘揍我,我媳妇还给她送礼…… 第三十九章   杨柳被程石领着在县里转了五天, 从高楼广街到小巷小道,他带她走过没有她时他走过的地方,躲着姜霸王偷溜出来时藏身的边边角角, 回味小时候吃的甜酒酿、蒸汤圆、老巷道里的桂花糕、琼林县有名的烤鸡烧鹅,游逛年关时最热闹的花坊, 天黑时乔装打扮去坐画舫听名妓唱曲。   小两口背着长辈百无禁忌, 一个好奇心强,一个毫无规矩,吃喝玩乐皆是一拍即合, 像是一阵风,想到什么说走就走, 程石不会担心杨柳说扫兴的话,杨柳相信程石带她去的都是有意思的地方, 会有好玩的事、好吃的东西。   一连五天,夫妻俩除了晚上回来睡觉,也就小年那天晌午陪家里人吃了顿饭,其他时候都看不见人。   腊八这天武馆也关门准备过年了, 姜霸王闲下来在隔壁娘家跟两个嫂子唠家常, 说起家里的小两口, 她庆幸道:“得亏这是儿子跟儿媳妇, 但凡是俩儿子,我能一夜气白头。”   “又在背后说我坏话。”人还没进门声先传了进来,程石捧了一捆梅枝进来,“我们都不在家,哪里又惹到你了?”   “这是跑哪儿去了?快进来暖和暖和。”姜大舅母起身, 问杨柳冷不冷, “你婆婆就是刀子嘴, 她是想你们陪陪她,就是不肯说软和话,从她嘴里蹦出来的话硬得想冰碴子。”   “我可没这个意思,别歪解我的话。”姜霸王端起茶杯掩饰面上的不自在。   “接下来我们就不出去了。”杨柳脱了披风交给丫鬟,她脚上的鞋有泥,就没往里走,说:“我们去了城外的梅花庄,正巧碰到梅树剪枝,我们选了好的带了回来,给几个妹妹插花玩。”   “还是当小的占便宜,哥哥嫂嫂都惦记着她们。”姜二舅母笑言,让人去后院喊几个小姐妹过来。   屋里一窝子女人,程石没坐一会儿就出门去找表兄说话,他走后歆莲她们快步跑过来,后面还跟着小尾巴荟姐儿。   “表嫂,我们到后院去说话。”歆莲提议,有长辈在一旁坐着,她们说话都不能尽兴。   “行,你们小姊妹说悄悄话去。”姜霸王赶人,同时对儿媳妇说:“这几天咱们一家都在这边吃饭,你尽管玩你的,饭好了有丫鬟去喊。”   “哎,我晓得了。”杨柳清脆应声,出了门隐约听见大舅母说:“看样子你对这儿媳妇挺喜欢的。”   拐过游廊,里面的话就听不清了,杨柳心里难掩高兴,面上就带了出来。   屋檐的瓦沟垂着冰勾子,歆莲踩着游廊边的围栏跳起来徒手打掉,她见表嫂眼露震惊,得意地晃头,“我是练过武的,我们家的姐妹都练过,蹦起来手探屋檐都是小意思。”   “你们都会武?跟男人们练的招式都一样?”杨柳跟小表妹嘀咕:“阿石说你们姑母提过过年要教我两招,但我来这么久了她没提,我怕疼也没敢问。你们最开始练的时候疼不疼?”   穿过走廊就是垂花门,垂花门右手边是一条羊肠小道,进垂花门是姜大舅一家住的院落,走羊肠小道过去是姜二舅家的院子。   歆莲引着人走上羊肠小道,二进院和三进院中间辟了个不大的空地,她要去的就是这个地方。   “我们从小就开始练拳脚,除了像姑母本身对武艺感兴趣的,家里人对姑娘们要求不高,都是随意练练,自然也不觉得疼。”   年纪最大的歆芋表示让杨柳跟她们学,“你最好不要跟姑母学,她那人,平时很好说话,但凡沾上武,她就拿她的标准要求人。”   到了地方,姜家三姐妹说要耍两手给表嫂开开眼,歆莲用帕子包住手,单手后空翻,裙摆在空中荡成一抹水波,利落起身后摘了脏帕子搭在石椅上,问杨柳学不学。   “其实我们姑娘家不用学太多招式,又不能像男人出门走南闯北,按我阿爷说的,万一眼瞎嫁了个打女人的男人,不用兄弟去撑腰,自己能把他打得哭爹叫娘。”歆芋努力想说服表嫂认她们当武师傅。   杨柳后退了一步,面上的佩服和羡慕还没散去,改口说不学,“以你们表兄的拳脚功夫,我就是跟你们姑母学也打不过他,就不费这个劲了。”   歆莲:……   这不对劲啊,她看看堂姐,姐俩愣了一下还想继续游说,转过头看到表嫂脸上狡黠的笑。   “说吧,你们想让我干什么?”杨柳直接问,“是不是想用教我学武来同我交换什么条件?”   “被你看穿了。”歆莲吐舌笑,讪讪恭维:“难怪我表哥在你面前乖的像一只家犬,表嫂你太聪明了。”   哪里乖了?杨柳抱起荟姐儿,“外面冷,我们换个地儿说话。”   “好好好。”歆莲巴不得,她领着人去她的小院,第三进宅子也有个垂花门,镂空刻的是石榴和佛手。姜二舅有二子二女,老两口住正堂,两个儿子分住东西跨院,歆莲歆丹姐妹俩跟爹娘住,东西厢房是她们的。   跟姜家的院落布局相比,隔壁程家空荡的可怜,一个子孙满堂,一个独苗独枝。   杨柳眼睁睁看小表妹贼兮兮地关上门,她越发好奇她们想问什么。   “表嫂,你跟我表哥是怎么认识的?”歆莲开问第一句。   “就这?”杨柳很是失望,她还当她们要问什么不可言说的话,“就是我跟我爹在山上救了他,你们应该听家里的大人提过的啊。”   “那是怎么相爱的?是他先表明的心意?像话本子里写的,救命之恩以身相报?”歆芋紧跟着问,她拉着杨柳的手撒娇,“表嫂你跟我们说说,我们好奇死了,我表兄还在家时像匹脱缰的野马,短短半年回来,他可是温驯了许多。”   这下轮到杨柳不说话了,她抿嘴笑,琢磨着她的话会不会影响这三个未婚的姑娘。   歆莲提出要教她学武来交换,见她神色不动,沉思了一瞬,说:“你们年后回乡了肯定不经常回来,以后镖队要是带什么新鲜玩意回来了,我们三姐妹每个月筹钱买样东西给你寄过去。”   杨柳动摇了,那个汇集了东西南北各地的干货铺子于她像是年幼时馋嘴的肉,每天都盼着过年的时候能饱个口福。   “还有花种,我认识一个小姐妹,她尤爱种花,年后我去找她讨些花种子也给你寄过去。”歆丹也跟着加砝码。   杨柳被利诱了,想着说说也没啥,她懂未嫁时小姑娘们的心态,对成亲的向往和忐忑,都想要嫁个情投意合的夫君,她也是这么过来的。   “我追的他,是我先向他表明的心意。”   一句话镇住了仨姐妹,她们反应过来压低了声音尖叫,满脸的兴奋,眼睛亮晶晶的,估计这时候就是来个面貌俊朗的男人她们也无暇搭理。   “真的啊?表嫂你也太厉害了!难怪我表兄能被你拿下。”   回忆起半年前的事,杨柳也心生甜蜜,她跟三个表妹凑到一堆低声说:“……他人品好,家世也好,长得又俊,我确定他没婚约在身,就直接上门了,反正他也不会赶我走。”   “你胆子好大,换我我就不好意思。”歆莲红了脸,不知道是激动的还是羞的。   杨柳笑笑,换成上辈子她也没这胆子,但她还是嘱咐三个姑娘有意中人了先跟父母说,“言语上可以大胆,但行动上不能,定下婚事后不能让他亲啊抱啊,敢有这举动的,一定人品有瑕。”   “我表兄婚前亲过你吗?”歆莲又眼巴巴地问。   门外出现脚步声,屋里的人听见轰的一下分开,只听外面的姜二舅母问:“人在不在里面?饭好了,要吃饭了。”   “这就出去。”歆莲应声,她眼睛还盯着杨柳,让她赶紧给个回答。   杨柳哈哈笑几声,抱起一个人玩陶人的荟姐儿开门出去,留她们小姐妹心急火燎地哇哇叫。   “难得你跟她们三个说的到一起,几个丫头怪主意多,忒闹人。”姜二舅母打听,“你们在说什么?闷不吭声憋在屋里,两个表嫂去前院了都不知道院里还有人。”   “娘你别瞎打听。”歆莲连跑带跳撵出来,被她娘说是野猴子也不在乎,穿过垂花门再走过羊肠小道,就看到程石站在游廊等着。   “呦!”歆莲歆丹没忍住怪声吆喝,眼睛在两人身上打转。   “到处找没找到你们,我还以为你带她们回去了,我回去又扑了个空。”程石接过杨柳怀里的荟姐儿,颠了颠,说:“这条小尾巴还挺重,你娘在找你你知不知道?”   荟姐儿摇头,“我跟姑姑玩。”   她话里的三个姑姑像三个贼,贼头贼脑地缩在后面,眼珠子骨碌转,不时窃窃私笑。   到了饭桌上也是,热腾腾的腊八粥不喝,眼冒精光地盯着人家小两口,程石忍不住拿饭粒子扔她们,“怪模怪样做什么?”   “好好吃饭。”姜二舅母也瞪人。   “你们看着你表哥表嫂做什么?”姜长盛问妹妹,“贼兮兮的,你们躲屋里说什么了?”   自然没一个人应他的话。   她们越是这样姜长盛越是来劲,他抱起小侄女,“荟姐儿,你跟小叔说说,姑姑们跟表婶说什么了?”   “哎!”姜二舅冷脸,正准备训二儿子不着调,就听小孙女指着二丫头,奶声奶气说:“姑姑问表哥婚前亲过、亲……”   杨柳听了瞬间脸色爆红,手摇成狗尾巴,“没有没有。”   桌上的其他人都朝小两口看去,程石自诩脸皮厚,这个时候也险些绷不住。   “没有,我很守规矩,我娘可是提着我耳朵嘱咐的。”他力证清白。   “吃饭吃饭。”姜老太太出声打岔。   至于语出惊人的荟姐儿,自然没人怪她,挨瞪的除了姜长盛还有姜家三姐妹。   不尴不尬的一顿饭结束,杨柳不等程石,急急溜回家。   程石点了点三个妹妹,又去捶了表兄一拳,慢悠悠追回去。   当场没人问,过后姜家俩舅母都私下问自家闺女,就过了一晚,全家人都知道了是杨柳先追的程石。   在此之前姜老爷子对这个外孙媳妇没什么印象,就觉得是个亲戚,听说这事后大笑几声,指着闺女说:“你这儿媳妇有你的作风,胆子大,主意正,难怪能进一家门。”   当年姜霸王追文弱书生也是闹的满城皆知,在她的穷追猛打下,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成了家有了娃。   姜霸王失笑,“我还以为是阿石先看中了柳儿,难怪我觉得她合我脾性。”也开始跟着儿子喊柳儿了。   有了这么一出,杨柳再过来吃饭,众人待她的态度就随意亲切许多,就连对外孙媳妇有些挑剔的姜老太太,看见小两口站一起也觉得挺合配。   姜家人生性豪放,做事大气,待人也有礼,这种性子的人看着好相处,实际难交心,但能得他们认同,那便是一家人。   年三十要贴春联,两家人合起来也就沾了些书香气的种子能写出一手好字,程石搬了桌子在院子里,他写春联已经写了好些年了,只是今年磨墨的换了个人。   “她们又拉着你说什么?”程石问,刚进门她就被三个表妹拉走了。   “跟我赔理道歉,说要送我些东西,我说不要,她们一定要给。”杨柳有些苦恼,家里人待她的态度差别她当然能察觉,更不后悔跟表妹讲这些私房话,也没怪她们,她心大,羞也就羞那一会儿。   “干嘛不要,她们手里的都是好东西,给你你就拿着。”程石撺掇她收下,“我被她们讹走了不少东西,趁这机会能捞点就捞点回来。”   姜长盛过来拿对联,听了他这话踢了他一脚,“当哥哥的,这么小气。”   “我还没说你呢,你也得给我赔礼,没你惹不出这档子事。”程石要踢回去,没两招就让人逃了。   “打赢我了再说。”   “……”   不要了。   作者有话说:   程石:我是食物链的底端。 第四十章   年夜饭, 团圆饭,姜家前厅拼了两张方桌,不等天黑就准备放炮吃饭, 仆妇丫鬟端着刚从锅里端出来的大鱼大肉摆满桌子,老老少少按年龄辈分依次坐好。   门外炸起鞭炮声, 姜大舅手拿火筒快步进屋。   “过年了, 开席。”   他的座位就在姜老爷子手边,等他坐下,老爷子挟起第一筷子, 他看了眼杨柳,说:“今年咱家又添了人, 添了份喜庆热闹,进了咱家门就是一辈子的缘分, 长辈手足都要和和美美的,家和才能万事兴,望你们谨记。”   “谨记。”满桌人齐应。   “行,这就开饭, 知道你们盼着出去玩, 我就不啰嗦了。”   桌正中放着一盘蒸整鱼, 寓意着年年有余, 这盘菜是不能动的,其他的菜能随意吃。杨柳最喜欢的一道菜是甜酒羊肉羹,羊肉嫩的像鱼肉,一点膻味都没有,闻着没酒味, 吃到嘴里咽进肚了, 唇舌间才品出淡淡的酒香。   蒸的整鸡里有个软壳蛋, 鸡肚子划开,姜大舅母用勺子舀起鸡蛋喊杨柳,“今天这个谁都不给只给你,明年的这个时候回来肚子里再带一个,到时候家里更是热闹。”   其他人都笑看着,杨柳大大方方站起来端碗接过,“谢大舅母。”   “坐下吃吧。”姜老太太发话,“就是个好寓意,心里也不必有压力。”   “哎。”杨柳轻快应一声,她略带感激地看了三个表妹一眼,她这是真真切切体会到外人和自己人的差别待遇。   饭后,家里没出阁的三姊妹从长辈和兄长那里得了满手的荷包,荷包上的抽绳理一起有两指粗。杨柳和程石是新婚,小两口也收银锞子收到手软,等回去换衣裳了,她又从婆婆手里拿了个红封。   “压岁钱,你来家里第一年,也就今年有。”姜霸王最讨厌拉扯推攘,一口气把话的意思说尽了。   “谢谢娘。”杨柳欣然接过。   “嗯。”姜霸王淡淡应了,“出去玩吧,不耽误你们了。”   程石还插腰在一旁站着呢,杨柳拉他他不动,伸手讨要红封,“我的呢?我也要压岁钱。”   “没你的。”   “怎么就没我的了?我还是你儿子呢。”程石抓住老娘的两只手,见她袖子空了,失望地推她往屋里走,“你还真没给我准备啊,算了,我不跟你计较,你现在再拿给我。”   哪有这么厚脸皮的人,午夜一过都十九了,还有脸要压岁钱!姜霸王拿这个儿子没办法,臭骂他不知羞,“都娶媳妇了还伸手问老娘要压岁钱,荟姐儿都做不出这等事。”   程石接过扔过来的五十两银票,喜笑颜开地夸老娘大气,一点不把臭骂放心上。   “好了,我带你儿媳妇出去潇洒了,娘你去跟舅母们推叶子牌,等晚上我们回来再去接你。”   姜霸王站在檐下看小两口肩并肩出门,脸上的无奈转变成笑,“臭小子。”   她给家里的仆从一人发吊铜钱,抓了把银锞子去隔壁推叶子牌,恨恨地想着要去到老娘身边骂骂她的宝贝外孙,忒无赖。   走在街上的人也在笑程石无赖,“我第一次见硬生生讨要压岁钱的,只差从钱匣子里抢了。”   “这你就不懂了,你信不信娘今晚能乐呵一整晚?”街上的人摩肩接踵,程石怕人冲散走丢了,他伸手搂住媳妇的腰,继续说:“这种日子,一家团圆的,她难免会羡慕舅母她们夫妻和美,哪怕我坐她身边也抵消不了她心里的孤单,我闹她一闹,心里那股气也就出来了。”   杨柳没料到还有这层意思,细细想也是,吃团圆饭的时候她婆婆话就挺少,只是她没摸清原因。   “没想到你还有这么细心的时候。”一下讹了五十两,她没法说出贴心两个字,思索了一下,继续说:“真不愧是你娘的亲儿子,还是你懂她。”   怎么就用到“没想到”这三个字了?他不是她心里最厉害的吗?细心算什么?他这是贴心。   走到一个卖花灯的摊子前,他让杨柳选一个,“咱手里有钱,选个喜欢的。”   这话让卖花灯的小贩多瞅了他几眼,心想这男人挺抠的,他这花灯最贵的也就一两银,这摆阔的话放在灯王塔那边才能说出气势。   杨柳选了个老虎形状的花灯,程石付钱后拥着她继续往前走,又说:“当然了,还有另一个原因,等年后我们回村了,处处都要花银子,咱们趁现在要多攒钱,不然到时候缺了银子问娘要多没面,外人问起来她也脸上无光。”   杨柳:“……你真是你娘的好儿子。”   冬天的晚上刮着刺骨的寒风,但看起热闹了,也无心感受风冷不冷,玩杂耍的男人甚至光着上半身,口中喷出的火照亮了漆黑的夜,讨赏钱的人托着托盘过来,杨柳想着她现在腰包鼓了,抓了把铜板丢上去。   “多谢夫人打赏。”清脆的铜板声让艺人话里的喜意更添三分。   “新年安康。”   一句轻言让错过身的艺人回过头,稚嫩的脸上糊着黑烟,他咧嘴笑出一口被烟火熏黄的牙,“也祝夫人新年安康。”   黑夜里要论灯火通明的地方无异是宾鸿楼门前的灯王塔,最大的花灯是只虎的形状,只因来年是虎年,花灯做的栩栩如生,站在楼下仰望时感觉歪头的大虎要走下来。   “表哥表嫂,你们也走这里来了。”歆莲从身后探出来,一起来的还有姜家其他兄妹,除了姜长盛的妻子怀着娃没出来,其他在饭桌上出现的都在了。   “你们从哪边过来的?路上没看见你们。”程石问,顺便给杨柳介绍其他面生的几个人:“这是二舅母娘家的子侄。”   他没多介绍,杨柳也就颔首笑了笑。   “乡下过年没这么热闹吧?”站在姜长盛身后的圆脸姑娘开口,“听说你年后还要去乡下?元宵节前走还是过了元宵再走?”   话说得含含糊糊的,只听前一句杨柳还以为是问她的。   “还没确定,可能也就差不多那个时候走,我还要去给岳家的亲戚拜年。”程石回答。   “这时候的花灯不算好看,元宵节的时候匠人才会拿出看家本事,你不带你乡下来的媳妇开开眼再走?”   杨柳这下确定了,这姑娘话里话外都是在针对她,她本想还嘴,在听到姜长盛冷声喝了一声又把话咽进肚,脚尖微转对着程石,看他怎么说。   “没必要,它再好看也就是一个死物,有人从小看到大,眼睛就芝麻那么大,眼皮子还往上翻,丑的很,哪有开眼一说。”程石笑盈盈的口吐讥讽话,“你继续开眼,我们不打扰你。”   话落就搂着杨柳折身离开,不轻不重吐了两个字:“晦气。”   杨柳回头,刚刚还翘着尾巴抖擞的姑娘一瞬间灰头土脸,见她回头看她,还狠狠瞪了一眼。   “略。”她作怪吐舌。   “好好走路。”程石掰正她的头,不等她问主动交代,“二舅母的娘家侄女,叫甄玉竹,我也没惹过她,这几年见面她说话就带刺,老是想找我茬,十次躲七次,总有三次像今晚这种情况躲不开的。”   杨柳认真盯了他两眼,他眼睛倒是比芝麻大,但也没看清人家姑娘的心意,索性随他去了,就让他以为是那姑娘跟他有仇。   两人又逛了一圈,还没走累先走饿了,又挨着摊子填饱了肚子才往回走,先去姜家接打叶子牌的老娘。   “谁赢钱了?”程石推门进去问,“我俩是不是最先回来的?”   “最晚回来的,长盛他们早回来了,又吃了些东西回屋哄孩子去了。”姜霸王打出一张叶子牌,偏头说:“厨房准备的还有饺子,你们饿了就再去吃点。”   “不吃了,在外面吃饱了回来的。”程石问老娘赢了还是输了。   “输了,把你身上的银子掏给我。”   程石看向两个舅母,见她们笑呵呵的就知道他娘没输,他吝啬地拿出一角银子放桌上,“搭个伙,输了算我的,赢了分我一半。”   比奸商还奸,姜霸王反手把银子砸他身上,“滚回去早些休息,明早你还早起带柳儿去给你师叔伯他们拜年。”   程石随手接住银角子,颠在手里问:“你什么时候回去?我来接你。”   “还怕你娘走丢了?”姜大舅母笑,冲小姑子说:“之前还骂儿子不中用,这下中用了,翻个墙的距离还惦记着来接你。”   姜霸王绷住嘴角,心里受用,嘴上却不客气,“口花花,分明知道我不用他接。”手上再甩出一张叶子牌,说:“你回吧,我要守夜。”   程石用银子挑亮灯芯,“那我这就回去了,大舅母二舅母,明天来给你们拜年。”   “好,红封已经准备好了。”   “好嘞。”程石笑几声,拉着媳妇出了门。院里挂着红灯笼,模模糊糊也看得清路,夜深了,街巷里的喧哗声渐消,躺在床上,耳边重归平静。   “又是一年啊。”程石把今晚收的红封都交给媳妇,“这是我给你的压岁钱。”   话落就得到年尾的最后一声呸。   *   初一的早上,小两口吃过煮饺子和蒸汤圆后,先去姜家给外祖和舅舅拜年。出了姜家,程石领着杨柳去给武馆里的长辈拜年,都是跟姜老爷子打拼的兄弟,老一辈的拜过再沿着长风巷挨家挨户坐坐。   中途还跟姜家四兄弟碰过面,一个往出走一个往进走。   “待会儿在武馆前面等你。”错身时,姜长顺对程石说。   “好,我这儿也没几家了。”   “还要去哪儿?”杨柳问,挨家挨户下来她喝了一肚子的茶水蜜水,走路感觉肚子里的水都在晃荡。   “走镖的路上丢了命的镖师的家眷,每年年关镖局都会采买了东西送去,我们也要过去坐坐,要是有遇到困难的,没钱给钱,没力出力。”程石说。   “外祖和舅舅们想的都挺周到的,有这样的东家,是我我也舍得卖命。”杨柳只来得及说这一句,跨进另一家的门槛,脸上立马挂上笑。   姜家四兄弟除了姜长盛的妻子,其他人都在,等程石和杨柳到了,就坐上马车熟门熟路过去。杨柳没想到在这些人家里看到春婶,开门的时候她家里就她一人。   “快屋里坐,睁眼就盼着你们来。”春婶端出糕点,提了茶壶沏茶,问程石:“你外祖父外祖母身体可好?”   “好,胃口好,身体棒,你念着他们就过去坐坐说说话。”   “想着这几天你们家客多,我打算的是过几天再去。”春婶问完又跟其他人说话,“我知道你们今天忙,我这儿也都好好的,就不多留你们。”   送到门口了又问程石打算什么时候回杨家庄。   “十六吧,陪我娘过完元宵就走。”   然而等初八武馆开门姜霸王就顾不上儿子儿媳了,一心扑在武馆上,就一天三顿饭还见得到人,就这她还嫌烦。   等元宵节一过,送走小两口她大松一口气,又是自由自在的一个人。   来时一辆马车一辆牛车,回去时就多出了十二辆马车,拉的是姜霸王到处寻摸的果树,连根带叶捆在车上。橘子树、核桃树、柿子树、枇杷树、枣树、石榴树,能在琼林县这个地方开花结果的,她都给找来了。   为了送这些树,姜老爷子还派了十二个魁梧强健的镖师压车,说乡下宗族势大,要让人去给他外孙壮壮势,免得被不长眼的欺负了。   作者有话说:   杨柳:我这是嫁了个宝贝疙瘩啊 第四十一章   暮色四合, 零星几只寒鸦站在墙头树枝上盯着院里吃食的鸡鸭,村外面的泥泞路上驶来一行马车,沉闷的马蹄声和滚滚车轮声惊飞了黑压压的贼鸟, 它们扑棱着翅膀盘旋在村庄上空。   大黑子拴在门前的枣树上,过了个年它也肥了一圈, 身上的毛发黑亮, 认出了最前头赶车的人,它急的嗷嗷叫,尾巴差点摇成一个圈。   “又叫什么?”杨小弟听到声出来, 看到村头的马车,大声朝屋里喊:“娘, 我二姐回来了!”   他连蹦带跳迎了过去,嘴里喊着二姐夫, 眼睛往马车里看,“我二姐在车里面?”   杨柳从里面推开车门弯腰钻出来,居高拍了下小弟的肩,看向举着勺子走出来的妇人, 笑盈盈道:“娘, 我们回来了。”   “回来了好。”   程石下车扶她下地, 跟丈母娘说:“让柳儿先陪你们说说话, 我带人先回去。”   杨母往后看了几眼,一溜的马车她也没看清是几辆,赶车的男人个个身形魁梧眼神精烁,长得就不是好惹的相。   每一辆马车经过杨家门前,车上的人都大声打招呼:“婶子, 新年好啊。”   “这些都是武馆的师兄弟, 来给我们送果树的。”杨柳介绍。   “哎, 哎。”杨母应声。   不止她愣神,村里的人都被这浩浩荡荡的架势镇住了,锅里的饭菜都不管了,跑出来看人看马。   “我去给我姐夫帮忙。”杨小弟一溜烟追着马车跑,与有荣焉地跟村里人说:“这些都是我二姐夫的师兄弟,镖局里的,个个武艺高强。”   “家里来客了你也回去招待,等你得空了再回来说话。”杨母反应过来让杨柳回去,婆家来人了哪有她坐娘家闲磕牙的。   “行,那我得空了过来,我爹跟我大哥呢?怎么不见他们?”   “你爹去你家喂鸭子捡蛋去了,你哥去麦地看麦苗还没回来。”   积雪初化,村里的泥巴路被和成稀汤,杨柳沿着墙根走,边走边跟村里的人说话,走走停停,到家的时候只有春婶在,院子里停放着两辆装家当的车马。   “他们都去西堰坡挖坑种树去了,想着在今晚能把果树都栽下去,怕上冻给冻死了。”春婶把从县里带回来的半边羊搬下车,说:“你帮我做饭,先烧锅水,我待会宰三只鸭子,晚上炖锅萝卜鸭肉汤,炒盆羊肉,再烙一盆子大饼,煮锅红薯稀饭,今晚就做这些,明天我去镇上买菜了再做丰盛点。”   “好。”杨柳往偏院走,离开了近一个月,厨房的灶台上落满了灰,水缸里的水结成了冰坨子。院子有杨老汉扫,倒是没多脏,水井里落了一层的树叶,打了三桶水上来才稍微清澈了些。   锅里的水烧热了,杨柳卷起衣袖绑起围裙,拿抹布先把灶台擦干净,锅碗瓢盆也重新过两道水,水蒸气飘上房顶,白茫茫的感觉让屋子又有了人气。   一阵嘎嘎叫,春婶捉着鸭子喊:“阿柳,拿刀和碗出来,我宰鸭子。”   “哎。”杨柳拿刀碗出去,放下了又跑进去端了大木盆出去,看春婶掐着鸭脖子在放血,她又捏了撮盐撒碗里。   三只母鸭放了大半碗的血,舀水烫鸭毛的功夫,放在外面的鸭血就没了热气,鸭血粘稠慢慢凝固。   一只鸭的鸭毛还没拔干净,屋里暗的就看不清东西了,杨柳去拿蜡烛的时候往前院看了眼,只有两只狗坐在檐下精神奕奕地看门。   黑夜笼罩住村庄,饭做得早的人为了省灯油已经躺床上了,杨柳跟春婶才给三只鸭子拔完毛。   “羊肉切片炒熟的快,等鸭肉炖好起锅了再炒羊肉,我来剁鸭子,你去舀盆面和面,炖鸭子的时候借用余火在后锅烙饼子。”春婶安排杨柳和面揉面团,这个时候做发面饼肯定来不及,只能烙死面饼子。   前锅炖肉后锅烙饼,煮稀饭可不就没锅了,杨柳喊春婶去跟她到后院把炉子抬过来,“炉子引燃煮锅粥,这样也不至于火急火燎的。”   话刚说完听到前院有狗叫,杨柳模糊听到她娘的声音,大步跑出去,一看果然是她,站在大门外,脚边还放着什么。   两只狗见女主人出来瞬间熄声,摇着尾巴跟出去,鼻子在盖着锅盖的盆上嗅。   “打死你们,滚。”杨母朝两只狗扇了一巴掌,肉坨坨的,心想狗去了富家一个月也过了个富裕年,长了一身的膘。   “我想着你家来这么多人,做饭也忙不过来,我煮了锅红薯粥给你端过来。”她朝院里看,黑漆漆的也看不清什么,“你爹跟你小弟呢?喊他们回家吃饭。”   “程石跟他师兄弟都去西堰挖坑种果树了,我爹跟我小弟也过去帮忙,晚上他们在这边吃饭。”杨柳端了饭盆领着她娘往屋里走,“家里就两个锅,的确忙不开,刚刚还准备引燃炉子煮粥的。”   “炉子火小,煮的粥不香。”杨母进偏院看春婶已经在倒油炒鸭肉了,问有没有她能帮上忙的。   “还要烙饼子,面还没和,娘你和面,我去家里喊我哥,让他也去西堰帮忙,晚上都留家里吃饭。”杨柳怕她娘阻拦,话没说完就往外跑。   “哎!不喊他,不是,家里的饭都做好了,我们在家吃。”杨母撵出门喊,哪还看得见人,“这丫头。”   “在自己闺女家吃饭还客气什么,添两个人就添两双筷子的事。”春婶好言留客。   “家里的饭都做好了。”杨母叹气,她端了面盆问在那里搲面。   “这天剩一顿两顿饭也不会坏,今晚不吃留着明早再吃。面在隔壁房子里,红褐色的面缸,老姐姐你拿根蜡烛过去,屋里东西放得多,你别绊倒摔着了。”   两人说话的功夫,杨柳带着两只狗已经走过小半个村了,泥稀地滑,她空着手走都踩滑了两次,她娘端着一盆滚烫的粥也不知道怎么过来的。   眼瞅着还有一段路,她也不走了,就站在路边上大声喊她哥,喊不应又喊大黑子。   “谁啊?”附近的人家开门出来,“大晚上喊什么呢?”   “是我,杨柳,我喊我哥去我家吃饭。天黑我看不清路,只能站这边喊了。”杨柳听到大黑子的叫声,又喊了声,嗓子都喊疼了,纳闷道:“莫不是睡着了?这么难喊。”   大黑子也死命地叫,杨家的大门总算是开了,杨大哥出门问:“是小柳?”   “是我是我,你锁了门到我家来,娘跟爹都在。”想到晚上炖的有鸭子,她又叮嘱把大黑子也带上。   回过头对被她惊扰的人说:“叔,打搅你睡觉了,我这就走。”   “不打搅,也没有睡这么早的,路上慢点走,别摔了。”   杨柳应声,带着两只肥狗又拐回去,她侧着耳朵试图从风里捕捉说话声,想着天都黑透了,路都看不清了,他们那些人也不知道弄得怎么样了。   杨大哥在棉鞋外套了草鞋,不怕滑不怕脏,没一会儿就赶上了妹妹,看她走得艰难,弯下腰说:“上来,我背你走。”   跟自己亲哥没有见外的,杨柳趴上去说:“感觉你好些年没背过我了。”   “记性被狗吃了?去年也就这时候,从大舅家回来,你走累了不就赖着我背你回来。”   杨柳仔细回想了下,她真记不得了,索性含糊过这个事,说待会儿让他拿几根蜡烛去西堰,“要是剩的还多就别让他们忙了,树拉回来搬进屋盖上稻草应该也不至于一晚就冻死了。”   怕果树冻死只是其中一个原因,程石的这些师兄弟打算的是明天就折返,一下子来十二个人,光吃住就是问题。   一直到夜半三更,种树的这些人才推着马车回来,鞋上黏了一脚的泥,裤腿和袖口上蹭的也是。   “热水来了,都来洗洗脸洗洗手。”杨柳端了盆热水出来,卧房里的火炉子她到底还是给搬了出来,不用煮粥也要烧热水,“都饿了吧?饭菜马上就好。阿石你洗了手就准备摆桌子,只剩一个羊肉没炒了。”   大黑子猛地见这么多人涌进来,夹着尾巴竖着耳朵贴墙根走,它那双狗眼也分的清能冲谁发厉害,哪些人吭都不能吭一声。   前院的大堂点了五根蜡烛,把屋里照得亮堂堂的,摆好桌子程石去厨房把火炉子搬来,萝卜炖鸭肉架在火炉子上边煮边吃。   一锅鸭肉一盆羊肉,杨母还拌了钵生萝卜丝,她进屋看这么些人就这三个菜,有些脸热道:“你们难得来一趟,招呼不周啊,实在是天太晚,来不及准备。”   “这是我岳母。”程石给师兄弟介绍,他让出位置让丈母娘坐,“娘别忙了,坐下来一起吃。”   “婶子别多礼,我们都是跟阿石一起长大的兄弟,别说今晚还有肉,他就是给我们一人端碗凉水我们也不会见怪。”坐在杨老汉右手边的男人站起来,“婶子你坐我叔边上,我去坐阿石旁边。”   他人高,站起来就挡了一片光,杨母见状也不再多啰嗦,错身时抬头,她个子也不算矮,还不及这小伙子肩头高。   “莫不是县里的小伙子个子都高?”她坐下玩笑:“我记得阿石他二舅和两个表兄个子也高,长得也魁梧。”   “练武的人吃得多,长得也就高点,县城里也不是没矮子。”程石接话,他余光瞟到杨柳端了饼子来,立马起身去接,冲旁边的师兄说:“往那边坐坐,给我媳妇腾个地儿。”   又回头问:“都端来了是吧?那就坐下吃饭。”   “春婶还在后面,她端了粥。”一筲箕烙饼放在桌正中,她坐下招呼道:“别等了,就这么些菜,趁热赶紧吃。”   堂屋门关上,屋里满是饭菜香,锅里的鸭肉越煮肉越烂,锅底的汤也越发粘稠,面饼先是包着羊肉吃,再是沾着汤汁,到了最后筲箕里只剩了些饼渣,盆里温热的粥也见了底。   三只狗缩在桌下啃鸭骨啃得嘎吱响,席散它们还不肯走。   杨母帮春婶收拾了锅灶才牵着大黑子跟家里人离开,走前她招呼壮小伙儿们明天去她家吃饭。   “我们打算明天就回去的,这开了年镖局的活儿也多,这次就算了,我们以后再来了肯定过去。”   “这次说下次,下次再推下次。”杨母替女儿周全,“这趟送他们小两口回来辛苦你们了,以后闲了就过来玩,你们也认识路。”   “好。”他们只管应好,等送走人了,拍着程石肩膀说:“你丈母娘是个热情人。”   “一家都是好人。”程石给门落上锁,问:“你们是再练一会儿还是回房睡觉?”   “睡吧,夜深了。”   的确是夜深了,杨家庄早就陷入了沉寂,就连村后的大山也没了声音。   做饭的时候杨柳就把空屋子收拾出来了,长时间没人住有些灰尘味和陈旧气,开门通风也不好使。   “家里没准备多的被子,你们将就一晚,暂时两人盖一床被。”杨柳把她的嫁妆被子抱来了,收拾屋的时候她还在庆幸,得亏是成亲的时候没带嫁妆去县城,不然今晚还要出去借被子。   被子的新旧一眼就能辨出,成过家的镖师犹豫地看了眼程石,“这是弟妹的嫁妆被吧?坤叔他那里没有旧被子?我们不怕冷,随便糊弄一晚就行。身上都脏,别糟蹋了好被子。”   “被子就是盖的,脏了我再洗就是,师兄还说让我们别客气见外,我看你们才是见外。”杨柳把棉被给程石,她站在外面没进去,“别多说了,早些睡,我也回后院了。”   她走了他们才方便洗漱。   陪嫁被子都是新棉花打的,杨母又疼女儿,准备的都是厚被子,下雪天就是一个人盖都不冷,这可难受了气血方刚的年轻汉子,两人盖床厚棉被,后半夜直接给热醒了。   “不行啊,这是睡不成了。”掀了被子冷,盖着被子热,一冷一热别再真给搞病了,床上的两个人穿了衣裳起来,扎了两刻钟的马步又有几个人开门出来,在这小院施展不开,几个人商量了下直接翻墙蹦出去。   天边泛起微光的时候,程家大门被拍响,程石被前院的说话声吵醒,翻身起来往外看了一眼,说:“你继续睡,我过去看一眼,估计就是他们起来练拳脚了。”   杨柳没应声,拎高了被子把头蒙住,刚迷迷糊糊要睡过去 ,猛地被摇醒,“快起来,你不是想进山打野猪?师兄他们扛了两头野猪回来。”   作者有话说:   杨柳:这我可没瞌睡了   12点二更 第四十二章   大门洞开, 院子正中间扔着两头黑毛野猪,地面上有血色漫开,杨柳走近才看清, 两只猪的猪头都被砸破了,猪毛上还沾着不知是草渣还是木屑的东西。   “我们就在山脚转了转, 就是转的稍微远了些, 回来的时候看到这两头猪不知拱了谁家的麦子,吃饱肚子正要回老窝。都撞到手里了我们能放过它?抄起地上的树枝就砸了过去,我们好几个人, 都还没过足瘾它俩就躺地上不动了。”   郭二牛讲得眉飞色舞,他对杨柳说:“能逮这两头野猪回来还得感谢弟妹, 要不是你太实诚抱了新棉被来,我们不被热醒也不会翻墙跑出去。”   “那我的确有功劳, 肉炖出来了我要多吃两大块儿。”杨柳笑哈哈的,一大早看见院里摆着一两百斤的肉,她可精神了。   “今天别走了,我找人来给两头猪刮毛, 我们大吃一顿, 吃饱喝足了你们再回去。”不等他们说话, 程石又开口:“也别说镖局活儿多, 这话忽悠我丈母娘还有用,在我这儿不中用。”   郭二牛是这十二个人里年纪最长的,他思索了片刻点头答应,吃住都解决了,多住两天也没事, 他跟其他兄弟说:“这两天我们再去山里走走, 这座山还挺大, 树长得好,里面藏的家伙绝对少不了。”   杨柳闻言站起来眼巴巴看着程石,她也想去。   “再进山把我们两口子也捎上。”程石如她的意,他走过去挨着她说话,“我家这个去年就想提刀进去找野猪,我一个人没敢带,现在有了你们,进山就是遇见老虎我都不带怕的。”   “山里是湿的,路可不好走。”   “没事没事,我走的动,我干农活多,身上有把子力气。”杨柳赶忙说。   郭二牛主要是想逗程石的,一大早小两口在这儿眉目传情,酸得人没眼看,他冲杨柳说:“你到时候走不动也没事,让阿石背你走。”   程石看他一眼,拿这个为难人?他是武术不比他们,但也不缺那把子劲儿。   事说定了,杨柳跟春婶去厨房做饭,程石让他们把猪扛板车上,他进屋去找干净的竹筐,之后一行人往村里的屠户家里去。   天色还早,山上山下都雾茫茫的,村里只有几户人家的房顶上冒着炊烟,昨晚还是稀汤的泥泞路被冻住,脚踩上面有轻微的喀吱响。   出来扯燃火柴的妇人被他们这群壮硕的男人惊了一下,刚想拔腿往家跑就看到了板车上的两只黑毛猪,还没睡醒的脑子一下就清醒了。   “这是逮着下山的野猪了?”   “在山里逮的,它们祸害了庄稼要回山里被我师兄他们遇上了。”程石解释,“这么早就起来做饭了?”   “嗯,睡不着就起来了。你刚刚说它们祸害了庄稼?是哪片地?”   程石看向师兄,“哪片地?”   “谁知道哪片地,我们遇到的时候看它们嘴里嚼的像是麦苗。”   走过那家,就听妇人尖声进屋喊她男人起来去看麦子。   郭二牛回头皱了下眉头,“被拱了庄稼的人家不会跑来问我们要猪肉吧?”   “我们是打猪的又不是养猪的,凭什么来分猪肉。”程石说没有这个理,如果今天没有他师兄打死了这两头猪,麦子遭了祸害的人家还能撵到山里去找猪?   拐个弯就是屠夫家,屋顶冒的有炊烟,院门还紧紧关着,叫开门了杀猪佬才从床上爬起来。   烧水烫毛,人多,抬猪的时候都没让杀猪佬搭手,刮了毛,程石让他先切刀五花肉他给送回去,春婶早上要做粉条肉片汤。   春婶昨晚发了面,打算的是蒸酸菜鸡蛋馅的包子,练武的胃口大,不吃干的,不到一个时辰就饿了。   程石送肉回来时,第一笼包子刚上锅,杨柳满手的面,让他把肉放盆里,“两只猪有多少斤肉?”   “两百出头。”程石饿了,拿了勺子舀了勺包子馅喂嘴里,他动作太快,杨柳都没来得及阻拦。   “鸡蛋是熟的,酸菜是生的。”   生的他也给嚼碎咽进去了,转头又灌了口冷水漱嘴,冰得牙齿打颤。   “锅里的包子就快好了,等你们回来就能吃。”前一口酸后一口冷,春婶看着都忍不住呲牙,“我今天让老坤头赶牛车送我去镇上,你俩想要吃什么?我买回来,饿的时候也能垫个肚子。”   “你看着买。”程石撂下一句话又出去。   春婶看向杨柳,“你呢?”   “没有,我更喜欢吃你蒸的糕。”家里不是没吃的,从县里回来时,光是核桃桂圆板栗之类的干果都带了一袋子,成婚时准备的红枣还剩了半箩,这些够吃好久了。至于糕点什么的,镇上卖的还不如春婶做的。   “那我今天多买些糯米面回来。”   到最后一笼的时候,春婶洗手去切肉,野猪精瘦肥肉少,肉丝粗,她切了姜碾出姜汁混了水把肉片腌了一柱香的功夫。   粉条肉片汤起锅后,杨柳尝了一口,满意地点头,“这是我吃到的腥臊味最淡的野猪肉。”   “血水没放净,不然腥臊味更淡。”春婶听到前院有了说话声,她端了碗筷过去,出门时说:“野猪肉更适合做熏肉,你们今年种了果树,秋后修枝的时候把果树枝拿来熏肉,再加上松针,味道非常不错。”   杨柳端着汤盆跟上,美滋滋地说:“等秋末蛇冬眠了,喊舅舅和表哥他们来逮鱼,顺便进山转转,要是能逮几头野猪,咱们就按你说的做熏肉。”   “那到时候你跟阿石喊他们来。”   天冷,猪肉都不用腌也不会坏,肉拉回来就放檐下,程石把两只狗栓起来,洗了手就上桌吃饭。   昨晚都没吃饱,冒着热气的大白包子刚上桌就没了一笼,春婶赶紧又去后厨端来两笼,这两笼瓜分干净吃饭的速度才慢下来。   一共蒸了五笼包子,还有一大盆粉丝肉片汤,两人做了近一个时辰,一柱香的功夫就见底了。   收拾饭桌的时候,杨柳悄声问春婶:“武馆里做饭的厨娘最少也有五个吧?”从睁眼就开始做饭,估计要忙到天黑才能歇会儿。   “少了,八个。”   都说镖局挣钱,光吃饭一个月都抵平常人家吃半辈子的。   家里收拾利落,春婶和坤叔去镇上买菜买粮,杨柳去隔壁邻居家借了梯子准备把肉挂起来,进门的时候被人喊住。   村里人多,这大半年她也没把人认全,只模糊觉得是本村的人。   “你们找我?”她问。   “对,听说你家今早在山脚逮了两头糟蹋庄稼的野猪?我家的麦地就在山脚下,麦子被拱了一大片。”三角眼的老妇人开口,她身边的两个男人都闷不吭声的,但眼睛不住往院里寻摸。   拴在木头人上的两只狗挣着脖子上的绳冲门外大声叫,吐沫星子飞得老高。   杨柳把梯子竖在身前,见隔壁的阿嫂走出来,她说:“蒋家嫂子,程石跟他师兄弟去西堰坡看果树了,麻烦你帮我去喊一声,就说家里有来找麻烦的。”   “我们可不是来找你麻烦的。”年纪轻一点的男人嘀咕,他对准备出门的妇人说:“你也不用去喊人,都是一个村的,我们就是想来讲讲理。”   “你们一大早就在这边转悠,等程家只剩一个小媳妇在家了才上门,没有这样讲理的。”蒋阿嫂蔑了他一眼,脚步不停,快步往西走,还不忘警告,“程家虽然在村里是独门独户,但杨家是本村的,杨柳她是程家的媳妇也是杨家的闺女,你们别拿那副欺负外来人的嘴脸说话。”   门口的三人退了一步,年轻的男人想到那人高马大的十几个男人就胆怂,拳头快有他半个头大了,他喊住要去报信的女人,“我们就说几句话就走,你别比屋里那两只狗叫得还厉害。”   “你他娘嘴里给老子放干净点。”隔壁猛地蹿出来个男人,冲到程家门口就要打人,“你他娘骂谁是狗?你再说一遍!”   等程石他们跑回来时蒋家的五口人和来要猪肉的王家三口人在程家门口吵红了脸,十三个魁梧的汉子一靠近,王家的三口人立马消停了。   “怎么回事?”程石问杨柳,他在西堰坡听到家里的狗叫得凶就往回走,走到半道看家门口聚的有人,又转回去把师兄弟都喊上。   “他们找上门说咱家打回来的两只野猪糟蹋了他家的麦子,想来跟我讲讲理。”杨柳走到程石身边,“我让蒋家阿嫂去喊你回来,他就指着阿嫂骂,蒋家大哥自然饶不了他。”   程石要在村里住下去,他自然不能扮恶人,郭二牛一脸凶煞地站出来,“讲什么理?你家的庄稼被野猪祸害了找我师弟家来是为何?野猪是他养的?”   “话不能这么说,我家被毁了半亩麦子,总不能就白白被糟蹋了。”王婆子叫苦,“我们庄稼人就靠几亩地吃饭,半亩地的麦子绝收,我们就要扎着裤腰带饿肚子,我们也没想要两头猪,至少要分个一头半头的,我拉到镇上卖了也能换点铜板。”   “少给老娘胡扯,要不是我女婿的师兄弟有本事打野猪,你家的麦子就是全被拱了你也摸不到一根猪毛。”杨母听到信急匆匆就来了,人还离得远先骂开了,“还来欺负老娘闺女,你当老杨家没人了?”   王家的两个男人在程石他们回来后就成了闷头鳖,见杨家又来人了,只差缩在墙根从墙缝里溜走,王婆子一个人不敌,两轮骂战下来她就坐地上叫苦抹眼泪。   程石听到有同样不讲理的村人给王家帮腔,他揽过骂兴大起的丈母娘,说:“我是事主,让我说两句,首先,猪肉我是不会分给谁一头半头的,别看我年轻就想来哭穷叫惨来拿捏我,我不吃这套。”   “你又不缺那点子银子。”王婆子恨恨地盯着他,“要不是猪来吃我家的麦子,你到哪儿打野猪去?这就像钓鱼,饵还是我家出的。”   “说的也对。”看热闹的人里有王家的族人应和。   “不不不,我这可不是钓鱼。”程石摆手,“我打个比方,若是县里出现了采花大盗,糟蹋了某家的姑娘,衙门发通缉令,打死的赏银五十两,我无意撞见了这个采花大盗,打死了领了这五十两银子,你们谁见过还把赏银分给被害的姑娘家的?怕不是那家人还要来感谢我。再说回今天的,若不是我师兄他们打死了这两头野猪,今晚或是明晚它们再下山吃的还是你家的麦子。”   郭二牛听了重重点头,他之前还觉得分半头猪肉给王家也行,现在是一根猪毛都不能给,他回头跟兄弟嘀咕:“不亏是读过书的,说的话就是有理有据。”   他声音不小,程石听到差点绷不住笑了,强板着脸继续说:“王家婶子你若是好好来跟我说,说日子过不下去了,孩子要饿肚子,我分你些肉也无所谓,但不能是趁我不在家来堵我妻子。”   程石打的比方太好,把王家人堵的没话说,过了一会儿村长才慢悠悠过来,站出来断了两句是非把王家的人赶走了。   杨家的其他人自然也散了,杨母进了程家就夸程石今儿这番话说的好,“村里人多,讲理的不少,不讲理的也有不少,看笑话两边倒的也有,像今天这事,给也行不给也行,但给不给一定要是自己愿意的。你今天被逼着割肉,改天再遇到类似的事,就会有人觉得你好拿捏再来逼你。”   程石也觉得今天这仗打的漂亮,听了丈母娘夸的更是要飘起来,再看俏媳妇也眼睛晶亮地看着他,他不由昂起了头。   他肯定又成她心里眼里最厉害的了。   作者有话说:   杨母:这小女婿嘴皮子还挺溜,以后再吵架我就不用来帮腔了。 第四十三章   筐里的肉已经被冻硬, 浮在肉上的冰渣血渣有些刺手,程石没让杨柳动,他踩着梯子把肉块儿挂铁钩上晾着。见丈母娘要走, 他砍了一块儿让她带回去,最后又砍了刀猪胯上肥肉最多的给隔壁蒋家送去。   这是他到杨家村半年来头一次跟邻居打交道。   “阿嫂, 大哥, 今天这事多谢你们肯帮腔。”他进屋把木梯靠墙上,串了绳的肉也挂在木梯上,他不擅长跟人推拉着说客套话, 尤其是陌生人,所以也没把肉往人手里递。遥遥站在门口说:“不是花钱买的猪肉, 你们也别推辞。”   “都是一个村的,又是邻居, 不能白白看着人挨欺负,你不用客气,肉拿回去,我们也不是为了要好处才出门帮腔的。”蒋阿嫂不肯收, 让他把肉拎回去。   程石没应, 直接跑出门, 进了自家的门还把门拴上, 生怕人撵了进来,隔着门说:“我们的一点心意,收下吧。”   外面的人唉了几声,一个劲说他太多礼,冲着门说:“下次可别这样了, 邻里邻居的, 都搞生疏了。”   听着外面的脚步声拐去隔壁了, 程石才又拉来门,一回头檐下坐着的人都在看着他笑。   他瞥了眼不理人,听到杨柳在偏院喊他,脚步匆匆穿过院子往月亮门走。   “我们出去转转,一会儿就回来。”郭二牛说。   “随你们转,家里也没旁的事。”   杨柳听到脚步声进来,抬头问:“肉给隔壁送去了?”   “嗯,喊我有什么事?”   “猪头上的毛没刮干净,你去把你刮胡子的刀片拿来。”   春婶去赶集前嘱咐的,让杨柳在家先把两个猪头下锅煮上,卤料什么的她都搭配好了放在灶台上。   程石拿了刀片来,怕她划伤了手,他蹲下拎着猪头问:“刮哪里?你说我来刮。”   “猪鼻子和猪耳朵里都要刮,其他的你看着刮,哪里有毛茬你刮哪里。”   猪头有他弄,杨柳就进屋先烧水,早点做饭早点吃,下午进山也能转久一点。   野猪的猪嘴长,显得猪头瘦,看着没有家养的猪头大,但放进锅的时候还露出了一半在水面上,盖锅盖的时候险些盖不住。   炖猪头要用粗木柴,锅洞里火候好,杨柳让程石去拿些红薯花生来,“板栗也抓两把,我想吃烤的。”   “好嘞。”   看他麻溜出去,杨柳心下满意,她见过不少男人,包括她爹,在女人做饭忙活的时候喊他拿个东西,死活使唤不动,三催四请拿来了还板着个脸,活像谁欠他大几百两银子。程石这一点尤其好,腿脚勤快,有喊必应,也不会不高兴。   坤叔去年没种红薯,家里的红薯一半是杨老汉送来的,一半是春婶赶集的时候买的,也没挖红薯窖,就堆在墙角,红薯头都有些冻坏了。程石拿了两个红薯过来,让她过个嘴瘾就行,别红薯吃多了,晌午吃肉的时候没肚子装。   “师兄他们呢?”杨柳问,再使唤他拿刀给板栗壳开个口。   “出去转了,不知道是在村里转还是去山里了。”   板栗是晒干的板栗,生着吃有些口干,还渣多,程石吃过从树上现摘下来的生板栗,又脆又甜。他把板栗放在扒出来的火茬上,问:“咱们村后的山里可有板栗树?”   “有,但轮不到我们去摘就没了。”   “那咱们自己栽几棵。”程石用木棍做筷子给板栗和花生翻面,“西堰和松树林之间还有一大块儿空地,现在长着杂树,过两天我在村里雇几个人去把杂树砍了,天暖些了去把去年打听好的果树拉回来种下。”   杨柳呼呼哈着气把烤熟的花生剥开,一颗喂自己嘴里,一颗喂男人嘴里,“行,都听你的。”   花生米滚进嘴里,滚烫的温度烫得舌头有些疼,带着余温的手指滑过嘴唇,抽离时被抿住。   男人目光幽幽地盯着她,“我想晚上的时候听你说这句话。”   那岂不是任他摆布了?杨柳翻个白眼,轻轻掐了下抿出褶皱的唇瓣,挪开手往他身上擦擦,垂眼继续剥板栗。   “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是懒得理你。”锅里的水煮开了,她推他拿勺子把锅盖撑起来,“猪头也给翻个面继续炖。”   两个红薯被小两口分吃,烧焦的红薯皮和花生板栗壳一起扔进火里烧成灰。锅里飘出肉香时,春婶从镇上买菜回来。   “我买了一篮子炸麻花,饿不饿?先吃点。”她下车先把炸麻花递给程石,问:“我回来的时候看郭二牛他们在村里打转,干什么呢?一个个像土匪进村了。”   “可能是在帮我吓唬人吧。”程石失笑,还真担心他被村里的人欺负了?他把早上王家的人上门讨要野猪的事说了,“死缠烂打的人还是少数的,村里的人大多还是讲理的。”   “你是小瞧了心眼窄的人,不怕糊涂的,就怕糊涂又不知轻重的,这种人别的不怕就怕挨打,吓他一吓,背地里也不敢搞小动作。”春婶说是该让郭二牛他们出去转转,杨家村离县城不近,一年到头不是重要的事,姜家的人也不能常来,到时候就小两口带他们这两个老家伙住村里,有那不知所谓的,揣度你不被家族所喜,撵鸡赶鸭砍果树,这些事虽不会怎么着,但也恶心人。   春婶和坤叔回来,小两口也从锅灶前解放出来,杨柳套上草鞋要去西堰坡看果树,果树都种下了,她还没去看一眼。   路边的麦地还盖有积雪,白的盖着绿的,掺在一起颜色格外醒目。   靠近山脚的水沟汩汩流水,都是山上的积雪融化渗下来的,杨柳挽着程石,玩笑说他可以拿桶来把水拦着提回去泡茶。   “书上说的是接无根的水烧水泡茶,这融化的雪水都淌泥了,说不定里面混的还有鸟屎。”程石揉了揉她的头,说她在茶馆里胡乱听了一嘴就乱来,“得亏不差使你给我泡茶,不然能给我喝蹿稀。”   这也叫懒人有懒福,懂的少,动手跑腿的也就少。   去年年尾去县里时只有半堰的水,过了个年,堰里的水又深了一扎,水里的石头只露了个角在水面上。   融化的雪水虽然不能煮茶,但适合养鱼,这种水养出来的鱼哪会不好吃。   十二辆车拉回来了三十一棵果树,每棵树间隔两臂远栽种在堰埂上,堰坡下的空地一点都没被占用。   “这些不同的果树种一起行吗?”她问。   “应该是没问题的,之前虽然在不同的庭院种着,但土和水不都是一样的?”程石也不确定,但他过年的时候从梅花庄的花匠那里买了两本书,他不懂但可以学。   从西堰回去,郭二牛他们也回来了,堂屋的饭桌都摆好了,煮了小半天的猪头已经捞出锅,杨柳去厨房的时候春婶在炖鱼,后锅焖着大米饭,米饭上还热了只烧鹅。   晌午饭刚端上饭桌,春婶已经想好了晚饭,“就着卤猪头的卤汤,我下午再把两只猪的大肠卤了,晚上炖锅酸菜猪肠汤,再蒸几碗干豆角扣肉和粉蒸排骨。你们还有没有其他想吃的?”   “没有没有,春婶你做的我们都喜欢吃。”   卤猪耳嚼着脆脆的,猪脸肉又软又糯,不用嚼,可以用吸的,猪脑花浇勺肉汤拌匀,好吃的要把舌头吞下去。   满室的咀嚼声,一直到饭了才有心思说话。   ……   快要进山的时候,郭二牛拍着吃撑的肚子,说:“吃喝不愁的时候住哪儿都是好日子,趁现在年轻多攒些银子,等老了我也回乡下住,养群鸡养群鸭,日日赶着驴去镇上沽筒小酒,这辈子也值了。”   “到时候来跟我做邻居。”程石拍了他一掌,也是跟其他兄弟说:“命就这一条,出门了万事小心,保着这条小命,老了我们还一起进山打野猪。”   其他人都说好,踩着湿滑的土大步往山里走。   半山腰里,杨柳拄着棍站在一旁看男人们去追兔子,喘过气了往山下看,透过重重树缝,村里的房屋隐约可见。   多幸运,她现在的日子是多少人毕生的追求,人人渴望大富大贵,但更向往祥和安定。   追兔子追远的男人见媳妇没跟上又找回来,招手说:“发什么呆,快过来,我还以为把媳妇弄丢了,差点吓没半条命。”   杨柳:“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媳妇还是原配的好。”程石伸出手牵住她,“这世上就一个你,弄丢了我可上哪找去。”   杨柳被哄得喜笑颜开,“人家去追兔子了,你是掏蜂巢喝蜜了?”   她这辈子不求大富大贵,只求祥和安定的一生。   ……   从山上下来已是傍晚,进山时两手空空,出山时除了杨柳,个个挑着担子,棍子的两头绑着野兔野鸡,野猪没找到但是逮了只狗獾。   过了个冬的野鸡干瘦,长长的尾巴都没了光泽,春婶说炖出来全是骨头,不如养些日子再杀。   “你们回去的时候带回去,给家里的孩子养着玩。”程石说,野鸡羽毛长飞得高,不像家养的鸡,飞行距离短,长尾巴野鸡拎回城里也是个稀罕玩意,孩子能在小伙伴面前炫耀一阵子。   兔子会挖洞,兔牙啃木头还厉害,肯定养不住,当晚就和狗獾一起宰了剥皮挂在檐下晾着。   等天黑了,杨柳给娘家提了两只兔子过去,顺便也说过两天去镇上给她姐拜年的事,问她娘有没有要捎带的。   野猪肉吃得差不多了,武馆的师兄弟整顿马车准备回去,杨柳和程石也跟着一起走半段路,到镇上时跟车队分开。   杨絮的肚子已经挺得老高了,看见妹妹妹夫过来,她高兴地迎出门,“什么时候回来的?”   胡大庆在跟程石寒暄,见他从马车里拎一筐肉下来,忙去帮忙抬。   程石看他额上的青筋都迸出来了,他把竹筐换了个手,为他掩饰尴尬:“巷子有些窄,姐夫你走前面带路。”   胡大庆爹娘也在家,逢人就笑,待客很是热情,先是夸程石长得好,又说:“都是亲近的亲戚,下次来可别带这么些东西,年前买的年货还剩不少,都堆在家里,也不知道要吃到几月份。”   “我妹送来给我吃的,都是山货,在外面不一定买得到。”杨絮淡淡开口,垂眼时漏出了些不高兴。   姐妹俩单独说话时她跟妹妹抱怨:“我这婆子烦人的紧,你跟娘给我送来的新米新面,菜呀枣的,哪点她没吃?吃的时候不说,接的时候阴阳怪气,总怕显露不出她家的富贵。”   杨柳有些惊讶,她记得她姐以前跟这个婆婆相处挺好的,她回想了下,也没感觉出胡大庆他娘话里的阴阳怪气,疑惑道:“你跟她吵架了?”   “没有。”杨絮摇头,“算了,可能是我快生了,情绪不好想找茬。”她不再多说,转而问起妹妹在婆家过年有没有被刁难,得知婆家人都好相处,她很是替妹妹高兴。   “九月嫁的人,这马上都出正月了,你肚子还没信?”   “哎呦!”杨柳烦躁地嘟嘴,“你别像娘似的,见面就问,我烦死了。”   “这不是怕你婆家对你有意见,不知好赖。”   “我婆婆没催过,阿石他也不急,我也不急,我俩日子过得挺舒坦的,也不想生个小麻烦精来找事。”杨柳让她以后不准再问,“你再见面就催,我就不来看你了。”   杨絮看着她不说话。   “我说真的,我听你们问我也烦,不时会怀疑我有病。”杨柳晃着她姐的手撒娇,“缘分到了孩子自然就来了,缘分没来,我就是喝符灰吃药丸也没用。就像我跟阿石,从认识到成亲,半年时间都不到。”   “行行行,我不啰嗦你。”杨大姐被说服,听到门外有脚步声,她先问:“谁啊?”   “是我,我端了些果子糕点来。”胡婆子应声。   “不用另准备果碟,我们出去说话。”杨柳开门,“我也好久没看见席哥儿了,我要去找他玩。”   “他跑出去了,拿你送的陀螺去跟人炫耀去了。”胡婆子放下果碟去扶挺着大肚子的儿媳,往前院走的时候问:“小柳是九月还是十月嫁的人?可有喜信了?”   “缘分还没到。”不等杨柳说话,程石站在前厅门外先应声,他等人走过来了把手里剥的橘子递给杨柳,笑着说:“我还盼着孩子晚两年再来,有个孩子可要添不少麻烦。”   “还是小儿心性。”胡婆子笑,晚两年?再晚两年他该急了。   “是,还想再玩两年,玩够了再要孩子。”程石应下这句话。   他一句话抵杨柳千百句解释,之后再没人提起这个茬。吃了饭从胡家离开,小两口就把胡家抛在脑后,去街上买了十来把铁锹锄头和砍刀,回村了就找人准备去山里砍树。   砍的树枝都挑回来堆在房前屋后,不用特意晒,过个夏就能塞进锅洞烧火煮饭。   松树林边上的那片空地上的树根还没刨完,树枝开始冒新绿长新芽,几乎是一夜之间,山间地头的青草就冒出了头,青绿的颜色在枯了一冬后看着格外喜人,别说牛羊,就是人看着也想去啃一口。   开了春,人也都忙活起来,坤叔扛着锄头去开垦菜园,春婶拆了厚棉被去化了冻的水面捶洗被面床单,杨柳和程石赶了牛车去镇东头的村子里买果树苗。梨树、橘子树、枇杷树、板栗树、桃子树、葡萄藤……能在琼林县开花结果的果树一个不漏,光是往回拉树苗都拉了五天。   作者有话说:   杨柳:各位姐姐陪我种果树,等结了果我吃给你们看   有二更,12点 第四十四章   熏熏暖暖的太阳透过层层枝叶就少了温度, 林下的土地表层干黄,拿铁锹翻开,翻起来的土还透着水气。   程石穿着薄袄踩着锹挖坑, 杨柳跟在后面拎着树苗埋土,再一脚脚踩实, 两人都穿着灰扑扑的耐脏的旧衣, 袖口还是糊了很明显的泥印,踩土的鞋更是不能看,只有鞋口能看出点原本的颜色。   种果树的地方就在西堰上边, 挑水浇树也方便,雇来的村民挑着担从堰里运水上来, 力小的年轻妇人或是小丫头弯着腰握着水瓢一勺勺浇树。   开春要忙农耕,花钱雇壮年汉子不像冬天那么容易, 杨柳就提议雇些半大小子和丫头,浇水埋土的活儿轻松,对力气没要求,工钱相应的也能少些。前些天让杨小弟在外放出消息, 当晚程家门口就聚来大几十人, 就连驼背的老头都来了, 信誓旦旦说他上山下水不是问题。   挖坑也是个累人的活儿, 弓着腰背疼,低着头脖酸,脚心踩锹脚疼腿酸,程石挖七八个树坑就要直起身站一会儿,问背着手到处检查的老头:“坤叔, 还有多少树苗没种?”   “还有五捆枸杞树和两捆桃树。”   一捆二十根苗, 程石深吸一口气, 还要挖一百四十个坑,平均到他身上还要挖二十来个坑,这样算来也不多了。   他精神一震,下意识就想脱了薄袄大干一场。   “咳!”   他回头,“我热了。”   “热了也不能脱,出了一身的汗再被凉风一吹,一准受寒。”杨柳让他再坚持一会儿,“要不要喝水?我去给你拿水。”   不喝,水喝多尿也多,撒个尿还要跑回去,忒麻烦。   ……   日上三竿,程石估摸着树坑挖得差不多了,手里的铁锹一扔,跑下山到水边去洗脸,上去的时候顺手提了桶水。   “姐夫,坑挖完了?”杨小弟跑去板车边上数数,“还有三捆果树苗。”   程石仰头看了下日头,插着腰喊:“都歇歇喽,先干到这儿,各回各家吃饭,吃了饭再来忙活剩下的。”   东西撂这里也没人拿,一二十人放下手里的东西往山下走,挑水的裤腿是湿的,挖坑的鞋是脏的,浇水的手脚糊的是湿泥,走到堰埂上,蹭泥刮鞋的,洗手洗脸的,杨柳跺掉鞋上的泥,不厌其烦地提醒:“洗了手都赶紧回去,别在水边玩,这堰里水深,掉下去可就起不来了。”   “知道了,这就回去的。”   “都饿死了,没人在这边玩。”   陆陆续续的顺着踩平的路下了山,杨柳等她小弟和堂妹过来了才往家走,走到半道程石想起他的外袍还在树枝上搭着,他准备折回去被杨柳拉住了。   “算了,下午再去拿,这大中午的都在家里吃饭,也没人过去,丢不了。”   春婶在家做好了饭,还没进门闻着香味肚子就咕噜噜叫,杨小弟大步跑进去,看到大黑子像主人家似的卧在堂屋门口等着,见人回来就摇着尾巴钻在饭桌下。   “回来了?你们洗手,我这就盛饭端菜。”春婶站月亮门前说一声就往厨房去。   六个人三个菜,半盆兔子肉,半盆豆腐炖鱼,还有半盆凉拌小荠菜。   程石拿起筷子说:“从到杨家庄,春婶做饭只用盆不用盘,这是拿我们当猪养?”   “你想当猪别攀扯上我们,猪吃食用桶用槽。”杨柳瞥他一眼,先挟了一筷子鱼头在碗里,招呼小弟跟堂妹多吃菜,“树根,你晚上回去给娘说一声,她买猪崽的时候帮我挑两头。”   话落又问程石:“两头少不少?”   “别问我,我不知道。”程石只顾着扒饭,被怼了一肘子才好好说话,“随便你,我都行。”   “那再加三只。”看男人抬头瞅她,杨柳挑眉,“不是随便我?”   “五只猪?比咱家的人还多。”   “怎么?还担心猪肉吃不完坏了?你这顿顿不能少荤腥的舌头,我就是养十头猪也不够一年吃的。”   话从脑子里过一遍,程石忍不住撇嘴,他问最清楚家里食材消耗的人:“春婶你说,我一年能吃多少头猪。”   “别问我,你们小两口斗嘴别把我掺和进去。”春婶眼都不抬。   不仅是她,桌上的其他三个人也像是关起了耳朵,不听不问,只管吃饭。   果然,一碗饭还没吃饭,两人又甜甜蜜蜜的相互挟菜了,被说一年吃十头猪的人仔仔细细剔了鱼刺把鱼肉放人家碗里。   放下碗筷后,杨小弟喝了口水问:“姐,到底是买几头猪崽?”   “四头。”怕他听岔,杨柳还比出四根手指,瞥了程石一眼,阴阳怪气道:“四个人,四头猪,这下没问题吧?”   这下程石绷不住笑了,摆手认输:“没问题没问题,随你,随你。”   “几头公几头母?”杨小弟又问。   “全要公的,我养了是为了年底宰了熏肉吃的。”   饭后歇了一会儿,五个人起身往外走,早点把山上的果树种了,也能早些忙别的活儿。   他们到的时候已经有人在忙了,程石喊人去板车上抬树,杨柳惦记着拿衣裳,免得忙完了又给落下了。她瞅了一圈也没看到,又往前走了一段路还是没看见,回头问:“阿石,你上午把衣裳搭哪儿了?”   “不就是……”程石抬眼看过去,“咦?我就搭在那棵矮松树上的,怎么没了?”   杨柳记得也是在那棵矮松树上搭着,她问是谁先来的,可有看见树上的棉袍,又让程石清点工具,回去吃饭的空档应该是有人来过。   “我是最先来的,没注意树上有没有棉袍。”挑水的周叔出声,他皱着眉仔细回想,“我来了就拿桶下堰挑水,没怎么注意看。”   “我是第二个来的,晌午走的时候有棵果树没埋严实,我就惦记着要早点过来,路过这棵松树的时候没看见棉袍。”桃花举手,当初选工的几十个人里能选中她,她知道是因为她跟杨柳有些交情,所以干活的时候很用心。   程石也清点了工具过来,“铁锹、锄头、扁担和水桶都没有少,果树苗也没少。”   贼来了就拿走一件棉袍。   “算了,一件旧衣裳,丢了就丢了。”杨柳摆手让人散了各忙各的,她不死心又转了一圈,还是没找到,无奈冲男人笑,“贼还挺谨慎,料定了我们不会在一件旧棉袍耗过多的心思。”   “你觉得是谁?”程石问,这时候人都来齐了,他环视一周,没看出异样。   “谁都有可能。”杨柳拎了棵枸杞树丢坑里,用脚把周围的土踢到坑里,边干活边闲聊,“可能就在咱们雇的这些人里,你忘了拿衣裳他也看见了,都回家了他又绕了个圈过来给拿走了。也可能是村里人晌午过来,看到了就给拿走了。”   “早知道我就不拦你回来拿了。”   “算了,就一件旧袍子。”程石拎桶去堰里提水,他这才明白春婶之前说的无大防却恶心人的意思,一件旧衣裳也偷!   等傍晚给人结了账人都走了,他才跟春婶说这事,“我第一次见偷人衣裳的。”   “那是你见少了,不光是乡下,就是县城的巷子里也不缺这种事。”   “住城里的人还缺衣裳穿?”杨柳惊奇。   “城里又不是全都是富人,村里再穷的人好歹有瓦片遮身,城里叫花子一大堆,穷人也多。吃饭喝水样样都要钱,你在乡下只要有米,出去搂把柴借个火也能煮顿饭,在城里,煮饭的柴要买,烧菜的葱姜蒜要买,田埂上猪都吃够的荠菜,在城里不掏钱就吃不到。为了一根柴一片叶,骂得吐沫横飞的时候天天都有。”春婶看这小两口一脸新奇,盼着她再多说点,心想都是好命的孩子,或穷或富,家里没让他们吃过没钱的苦。   ……   果树苗都种下了,只等它们扎根活苗就不用管了,杨柳在家歇了两天就拉着程石上山去挖羊桃树。   去年冬天摘羊桃的那棵树自然挖不走,挖的是它根下新生的,最粗的也有手臂粗了,估摸这有个两年的树龄。   上山的路上杨柳说堰坡上的空地还没种东西,问程石有没有什么打算。   “过几天我俩再出去转转,看能不能买些其他的树,已经长得很大的那种。晚上回去算算,今年能结果子的树都是哪个季节的,最好是一年四季都有结果的。”   程石私以为种的果树还不够多,树苗肯定是够了,他花了三四十两买了近两千棵,能结果的时候肯定不缺卖的,缺的是今年就能出产的。   回春后山里的鸟也多了,叽叽喳喳在树上蹿,有了它们,幽深阴暗的地方也少了份险象。   程石手拎长柄砍刀,时刻注意着周围的环境,别的不怕,就怕冬眠的蛇出洞寻食了。   杨柳偏头时瞟到不远处的树后好似蹲着个人,她吓了一跳,紧紧攥住程石的衣摆。   “怎……”   “嘘!”她竖起指头,她看清了,是捕蛇人,看他那样子应该是在埋伏蛇。   两人站着没动,等树后的人动了才抬腿走过去,那人穿着黑褐色的衣裳,跟树皮的颜色相差无几,全身包裹严实,只露出一双眼睛。   走近了他才转过身,手里掐着一条三指粗的黑白条纹蛇。   “多谢两位刚刚没出声。”开口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你们是山下村里的?这时候蛇出洞寻食的多,山里不怎么安全,你们还是少进山为好。”   常年行走在外的人出言多是好意,程石心领了,说待会儿就下山,他看了眼男人脚边的袋子,里面有起伏爬行蠕动的痕迹,可以想象里面是什么模样。   “看样子逮了不少。”   “还行,每年也就这个时候能多逮点。”捕蛇人把手里的蛇放进身前的篓子里,他还要去旁处找蛇,走时再次嘱咐:“山里不宜久待,尽快下山。”   程石见他要走抬臂拦了一下,在人警惕的眼神中说:“我没别的意思,是想问问你手里治被各种蛇咬伤的药卖不卖?我想买点,家里有走镖的,荒山野岭总有遇蛇的时候。”   “你留个住址,等我下山里去找你。”   “山下的杨家庄,村西头占地最大的那家,我姓程。”   “好,记下了。”捕蛇人点头,转头便脚步轻快地走远了。   杨柳跟程石也转身继续往羊桃树的方向走,她问:“以前镖队里有被蛇咬的人?”   “有,走镖的人经常是夜宿野外,有时候抄近路也从山里绕,郭二牛他堂叔就是走镖时被蛇咬了,是条过山风,毒性大,一盏茶的功夫就没命了。”   作者有话说: 第四十五章   如伞如盖的灰褐色树干长出了绿芽, 青嫩的叶子经过雪水的浸润和春阳的照耀,叶片已然比指甲盖大,沉入树荫里的小树苗像病怏怏的鸡仔, 瘦弱细小,叶子只有零星的几瓣。   杨柳跟程石蹲在斑驳的日晕里用树枝小心剔泥缝, 试图不损伤一根根系, 刨开的腐土下是根系发达的大根,如若没人带这些小树苗走,可能等不到夏花秋果就枯萎了。   日头慢慢升至半空, 透过枝叶洒下来的光斑随着风吹枝蔓或圆或扁,地上倒放着的树苗排成一列, 杨柳站起身转了一圈,没发现有漏掉的, 又蹲下把刨起来的土盖进坑里,遮住露在空气里的树根。   “挖了多少棵?”程石问。   “七棵还是八棵。”杨柳让他数数,秋天的时候果落在树下洒下不少籽,好几年也就存活了这几棵苗。   程石用砍刀劈断一根细荆条, 走过去把地上的果树苗理成一捆绑起来, 说:“记少了, 有十根苗。”   这边杨柳也把坑填平了, 手掌指甲缝都是泥,两手一搓,全是泥球球。   “找个有水的地方洗个手,之后就回去吧。”   程石没意见,他捡起砍刀伸手拉她, 说按来时的路下山, “我记得遇到捕蛇人的西边一点有个小水沟, 那里可以洗手。”   山里不缺水,沟沟坎坎都能积水,有水的地方还有鸟雀和兔子的脚印。滴滴答答的泥水混浊了清澈的浅水沟,洗干净掌心,杨柳偏头折树枝剔指甲缝里的泥,百无聊赖地抬头,看见站在树枝上歪头看她的黄毛鸟。   “你看,那儿有只傻鸟。”她只指给程石看,顺手撩了一捧水浇过去,这只胆大的鸟惊都不惊一下,黑豆眼眨了眨。   “你笑它傻,它说不定也在笑你傻。”程石洗干净手站起身甩了甩,山林是鸟雀的地盘,人闯进来于它们来说可能也是件稀罕事。   来时走过的痕迹还在,这时候的山林可比早上来时热闹,杨柳走在前让程石哼个小曲。   “想听什么?”   “轻快些的。”   “好嘞。”程石长了个好嗓子,气息又足,哼出来的小曲轻快又绵长。   他哼过一遍,杨柳让他再哼一遍。   程石左右看看,山里似乎只有他们两个人,清了清嗓说:“我唱给你听。”这首小曲是他走镖的时候跟当地人学的,西南山里小伙儿讨姑娘欢心时唱的,那时候他就想,等他遇到想娶的姑娘了,他就唱给她听。   这是杨柳上辈子没听过的,他哼小调的时候她还能跟着点头打拍子,等他语意直白地唱出来,她直接红了脸,掉在地上的光斑都不及她的眼睛晶亮。   小曲收尾,程石绕过她走在她身前,见她的神情羞涩又欢欣就知道她听懂了,不由得意地笑。   他笑她也跟着笑,在他背过身时扑在他背上。   程石一手砍刀一手树苗,没法搂住她,只好把砍刀递给她,单手背过身搂住,偏过头说:“抱紧我的脖子。”   话落嘴上落下一记温润的亲亲。   两人同时翘起嘴角。   ……   走到山脚,杨柳从他背上跳下来,山下的地里有人在干活,看到人出山,直起身问:“挖到羊桃树苗了?”   “挖到了。”程石扬了扬手,“快晌午了,还不回去?”   “回,这就回。”地里的人往地头走。   程石跟杨柳从山脚下来,地里的男人挎了一筐野菜站在路上等着,三人两前一后往回走,杨柳回头问:“叔,腊菜已经老了吧?搂回去喂猪?”   “对,家里还养了头老母猪,快下崽了,嘴刁。”他看程石手里拎的树苗细条条的,说:“山里的果树结的果子都不大,费这个劲儿还不如去买品种好的果树。”   程石:“有地方栽又有空闲,也不在乎果树好不好。”   “你们还买不买其他的树?我家有棵养了三年的栀子花树,树齐肩头高了,每年夏天能开好些花,味儿也香的很。”男人等着他们出山就是为了问这事,“买回去栽院子里,站在院墙外都能闻到味。”   程石低头看杨柳,问她想不想种。   “你想要什么价?”杨柳驻足问,“我们买回来的果树苗都是卖家挖好捆好的,一棵不足二十文。”意思是让他估量着喊价,别狮子大开口。   “嗐,我也不懂,你们见得多,自己估摸着给个合适的价,都是一个村的,我也不怕你们蒙骗我。”男人摆手,说让他们下午自己过去看,“我姓蒋,跟你们邻居蒋阿方是本家,住在村里的堰边上,院子里有棵柿子树的就是。”   杨柳跟程石对视一眼,说好。   还没到家门口,家里的两个狗崽子听出脚步声迎了出来,红薯和板栗都是公狗,肯吃肯长,三个月已经快有杨柳的膝盖高了。   程石看跑出来的只有两只狗,他进门四处张望:“大黑子没来?莫非是春婶没炒肉?”   话落大黑子就从月亮门洞里吐着舌头跑出来,坤叔跟在后面,见到人转身高喊:“人回来了,菜能炒了。”   杨柳问:“还没炒菜?”   “还剩个青菜没炒,就等你俩回来就下锅。”坤叔接过一捆树苗,“打算种哪儿?”   “屋后种两棵,别跟橘子树种一起,剩下的拿去西堰坡,随便找个地儿种上。”程石把墙头晒的单鞋拿下来换上,换下来的鞋刮了泥又放墙上,家里养的两只狗见什么咬什么,衣裳鞋袜都要往高处放。   杨柳把棉鞋递给他,“也给我放上去。”   程石看了她一眼,故作嫌弃地捏着鼻子接过。   杨柳:“嫌弃个屁,你那捏鼻子的手刚刚摸过脚。”   程石:“我不嫌弃自己。”   杨柳不搭理他,昂着头往偏院去,路过他时狠狠撞了一下。   坤叔放好树苗回来,指着跌墙上的人,“你说你这不是嘴欠?”鞋给人家提了还不落好。   “我乐意。”   “你活该被撞。”   “你什么都不懂。”   *   春日的正午阳光大好,吃饱了拎着椅子往院子一坐,多晒一会儿都能睡过去。程石搬了高凳出来,拎出他的小泥炉,巴掌大的陶壶徐徐冒白烟,他撕碎了陈皮丢进去,煮过一滚再丢撮茶叶。   黄褐色的茶倒进跟陶壶一个色的茶盏里,只有两盏,这苦茶也只有杨柳陪他喝,春婶和坤叔沾都不肯沾一口,一个嫌味道怪,一个嫌弃颜色像尿。   大黑子吃饱喝足就溜溜哒哒往门口走,程石瞥它一眼,轻咳一声,见它摇着尾巴回头,粗声问:“哪去啊?在我家吃饭不给我家看门?”   狗也知道吃人嘴短,但脸上长毛不知羞,舔了舔嘴,趁着人喝茶没看它,一溜烟蹿了出去。   “下次它再来拿大棒子给赶出去,吃了就走。”程石骂骂咧咧。   杨柳不接话,他天天这么说,到了饭点大黑子没来他又念叨。   放下茶盏,杨柳剥了颗桂圆吃,这空荡的庭院就竖了个裂开头的木头人,也没什么看头。不仅前院空荡,后院和偏院的庭院也什么都没种,她想起过年时买的花种,跑回屋给翻出来,兑了温水泡着放在灶台上。   “要种花?”春婶刚洗完锅碗,她解了围裙搭在门上,说:“家里的确是空荡,种些花也好。”   “村里有人想卖栀子花树,我跟阿石待会儿去看看,价钱合适就给买下来。”杨柳往前院走,问还在品茶的少爷:“喝好了吗?喝好了我们去看看栀子花。”   程石伸出手,“拉我一把我就陪你走一趟。”   臭德行!   杨柳朝他手心拍了一下,弯下手指攥住他的糙手,轻轻一带他就蹦了起来。   “春婶,帮我收拾下茶具,别被狗扒下来打碎了。”快走到门口了,他回头喊。   初春活儿少,吃了饭多数人都蹲在门外的墙根下晒太阳唠嗑,小两口在众目睽睽下走过去,满口都是:吃了吗?晒太阳呢?   都以为是小两口往杨家去,却看见人走到堰边拐了进去,没过一会儿蒋大头出来找人帮他挖花。   片刻的功夫,村里不少人都知道了程石花了一两银子买下蒋大头院子里的栀子花。   一两银啊,多少人家一年到头也就落个两三两在手里。   听到消息心动的人就跑到程家问柿子树要不要?桂花树要不要?枣子树要不要?还有人问从山上挖回来野花要不要?   接下来的三天,杨柳跟程石又跑了不少家,甚至还跑到外村去了,家里又添了棵桂花树和枣树,都是七八尺高的树,种下就能开花结果的。   栀子花种在前院,等开花的时候路过就能看见,桂花树种在后院,在小两口卧房的窗外,枣树种在偏院,靠近水井的地方,夏天打水洗菜的时候能乘片刻阴凉。   家里多了花木,顿时感觉就不同了,杨柳每次进门都会抬头看看,程石早起的时候看到枝头的鸟也会忍不住开口吹哨。   初春的早上还有些寒,程石起来练拳脚的时候杨柳也坐了起来,亵衣滚偏了,带着红印的肩头露了出来,很快又被薄袄遮住。   程石听到脚步声回头,看到人眉头一皱,“怎么穿这么少?不怕受寒?”   “不怕,我要陪你一起练武。”杨柳小步跑过去,他半蹲着扎马步,她站着跟他差不多高,她虚心地问:“你当年学武的时候最开始是做什么?”   噢,想学武啊,还说的那么好听,陪他练武!   程石收回满肚子劝阻的话,直起身先教她活动身体,“腰、腿、脚都要活动开,不然容易扭伤。”   杨柳垂眼看他又是扭屁股又是劈大叉,不由怀疑他是不是在耍她。   “做啊,怎么不动?”他回头问。   杨柳直言:“动作不太雅。”   “嘁,练武没雅不雅一说,动起来你就顾不上了。”程石也不多说,演示过了又举起石头练手臂力量。   杨柳犹豫了一会儿,往里看了一眼,学着他的动作扶着膝盖转圈。   程石站在后面目光深邃地盯着,在她回过头时不动声色地撇开眼。   作者有话说:   程石:嘻嘻   46、第四十六   村后的山头弥漫着白雾, 一点一点被风撕扯下来,杨柳绕着墙边来回小跑,汗还没出来, 额前的碎发先挂上了水珠。   毛色鲜亮的大公鸡飞上墙头高声打鸣,雾气也漫过山脚, 扑向黛瓦黄土墙。   坤叔劈够一天要用的木柴, 甩着膀子往前院走,过了月亮门,越过院墙只模糊能看清对面人家的房顶。   “雾气这么大!那等雾散了我再赶牛牵马出去吃草。”他嘀咕。   牛和马可以晚一点, 但鸭圈里的鸭子要放出去,散一会儿味儿, 吃了饭正好能把鸭圈清理了。   他从院子里穿过,对站院中压腿的小两口视若不见。   人出去了, 程石蹲下握住杨柳的小腿,改掌为拳,抵着她的小腿肚从上往下揉,低声跟她解释:“不揉你明天早上起来就大腿酸疼, 时间久了小腿上的肉紧实了会长肉坨坨。”   他拉起他的裤腿给她看, 她的小腿线条是顺滑的, 他的则是反弧线, 男人这样看着魁梧,换到她身上,她到时候恐怕得哭,再提练武估计杀人的心都有了。   不用他提醒,一条腿揉完, 杨柳顺从的换条腿过去。   “行了, 你再活动活动, 脚抬高踢腿。”程石站起身,双手交叉反弓举至头顶,抬腿搭在木头人的肩上,保持着弓手的姿势弯腰贴在腿上,随着呼吸抬压。   拉伸的差不多了,春婶端着半盆面条放桌上,对院里的两人说:“饭好了,吃饭。老坤头去哪儿了?”   “赶鸭子去了,你喊一声。”程石放下手扭了扭腰,往偏院去洗手,让杨柳回后院加件厚衣裳。   他没问她明早还起不起来,她喜欢就起,累了就歇,在习武上,他对她没要求。平日里她又是刨土种花,又是跟春婶去菜园种菜,或是上山挖树,整日蹦蹦跳跳的,就没怎么闲过,她的身体挺不错,不需要刻意锻炼。   早饭是打卤面,卤子是酱肉卤和鸡蛋卤,面上泼上赤酱浓汤,上下搅拌两下面条就裹上香浓的汤汁,程石和坤叔一口一筷头面,腮帮子鼓起,一碗面顶不住五口。   可能是早上活动过,杨柳今早胃口大好,以往只能吃一碗面的饭量,今早另添了半碗。   早饭到了尾声,大黑子准时准点摸来了,进了大门就狂摇尾巴,一副谄媚相。   程石撇过脸懒得看它,以前稀罕它聪明,现在嫌弃它太过聪明,满肚子的心眼子。   春婶笑着捞面条,端起陶钵问还在吃的俩男人:“这卤子你俩还吃不吃?不吃我喂狗了。”   “我不吃了,你问阿石。”   程石摆手,用筷头敲了下狗头,“喂它们吧,我也不吃了。”   春婶一起身,三只狗打头往墙边跑,站在狗碗边上等着。   “我们今天要做什么……”杨柳刚想问程石,余光瞟到大黑子呲着牙往外冲,她赶忙往外跑,“大黑子回来!大黑!红薯!”   在凶狠的狗吠声里,程石也往出跑,西边的白雾里走出个穿黑褐色衣裳的男人,从头裹到脚的衣着打扮他有些眼熟。   “是捕蛇的。”杨柳先认出,年年春天都有捕蛇人进村,她印象比较深,“春婶你把狗都喊进去。”   “再煮碗热饭。”程石回头喊。   等人走近,他笑着招呼:“今天才下来?进屋坐坐吧,我让人煮碗热饭你暖暖身子。”   一身寒气的人愣了一下,长久没说过话的嗓子挤出一句干哑的话,牵动了苍白的脸,露出一个不太自然的表情。   “我好些天没换洗了。”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打扮,前后的背篓里都装着蛇,这于他是养家糊口的银子,于旁人来说,蛇可怖又恶心。   “进来吧。”程石先一步进门,把不住狂吠的三只狗都赶出门,转手关上门。   “东西都放墙边吧。”   饭桌刚收拾干净,屋里还残留着酱卤子的香气。   春婶端来一碗热水,说:“小等一会儿,我锅已经烧热了。”   “劳烦了。”捕蛇人接过碗捧在手里,他在山里待了小半个月,钻在山里像个野人,睡觉都提着心。半碗水进肚,他才翻出怀里油纸包着的东西。   “药粉做的艰难,价钱也贵,你看你能不能接受。”这是他保命的东西,自然不肯全卖了,他看了眼这座宅子,说:“你若是想买,我最多只卖你一半。”   “只要有用,你这里有的,各种药粉我都买一半。”程石让杨柳去书房给他拿沓纸,“毛笔和墨也带来。”   “有用,我自己保命的东西哪能掺假。”捕蛇人指着右脸颧骨上的浅色伤疤,“腹蛇咬的,今年新伤。”   “你们逮蛇的还会被蛇咬?”坤叔问。   “逮蛇的还有被蛇咬了没命的,很正常,在战场死的也都是打仗的,一个道理。”捕蛇人把一包药粉择出来放桌上,“这是被竹叶青咬了敷的,一半五两银。银环蛇,一半八两。蝮蛇,我用过,量不多了,就不卖给你了。过山峰,一半十两。这个被毒性小点的蛇咬了都可以用,量还多,一半你也给十两。就这几种。”   “价钱还不一样?”程石看杨柳拿东西来了,他自己研墨,提笔在纸上写上几种蛇的名称,写好后抬眼问:“可有治被五步蛇咬伤的?”   捕蛇人摇头,鼻腔发出一声轻嗤,“被那玩意咬的都死了,哪有研制出解药的机会。至于价钱不同,价钱便宜点的是常见的蛇种,蛇常见,解毒草也常见。”   “一共三十三两,柳儿,称三十三两银子出来。”程石再次让杨柳跑腿,然后跟对面的人说以后再有药粉了他都买。   春婶这时候端了一盘热饭出来,昨晌午还剩了一碗剩干饭,她混炒了肉丁豆芽和青菜,加水煮汤倒进米饭,咕噜两滚火就能吃了。   程石:“先吃,吃了再分。”   “还是先分好再吃,不急这一时。”捕蛇人拆了药包屏住呼吸,动作利落地把四个药包里的药粉一分为二,他自己的那份包好再裹上油纸塞进怀里。   “药草不好找,今年要不是手头紧,我也不会卖你一半。”他拍了拍手,端过饭碗大口吃,中途杨柳拿了银锭子过来,他放下碗接过揣进袖子里,等饭不烫嘴了三两口扒完,放下筷子说:“我明年再来,要是有多的就再卖你一点。”   “好。”程石起身送他。   屋外的狗也叫累消声了,但门一拉开,看到从屋里出来的人,又是边退边叫,眼睛滴溜溜地盯着发出声响的篓子和布袋。   “不打扰了,我这就走了。”男人把背篓挂脖子上,朝春婶道谢:“饭菜很香,多谢款待。”   人走远了,门外的人跟狗也转身进屋,狗碗里的面条早就凉了,大黑子的狗碗还被它踢翻了,面条洒在地上,它也不嫌弃,美滋滋都舔进肚子里。   “捕蛇的都是哪儿的?附近村里的?说话还挺讲礼。”春婶问杨柳,少有吃了饭会特意向她道谢的。   “不是附近的,我也不知道他们从哪儿来的,反正每年都有捕蛇的进山。”   杨柳伸了个懒腰,问程石有没有事做,没事她回娘家一趟,“我去问问买猪的事如何了,猪圈我都打扫好了。”   她说的猪圈就是之前坤叔养鸭子的圈。   “我去镇上一趟,找信客把几包药粉送县里去。”程石要回屋换衣裳,让坤叔去给马提桶水。   又问杨柳:“你有没有要捎的信?”   还真有,现在已经是二月尾,算着离她从县里回来已经有一个多月,三个小表妹许诺的东西还没见影,这可是她爆出秘密换取的。   她颠颠跟去后院,等男人换好衣裳又跟去书房,趴在书桌前她说他写。   “再给娘写封信,就说她给我们找来的果树都活苗了,已经长了满树的叶子,再过几个月就能开花,秋天的时候都能结果。”杨柳接过纸放一边晾干,递给他一张新的,继续说:“阿石也有每天练拳脚,我盯着他呢,他没有偷懒,你别操心他。”   见程石抬头盯着她,她推他,“快写,你就是个代笔的,别管我怎么说。”   程石提笔沾了沾墨,仗着她不识字把没有偷懒四字去掉,改换成非常勤快。   “还有吗?”   “让她得空了过来住几天,山里的花快开了。”   程石如她的意把这句话添上,哪怕他知道他娘对什么花啊草啊没兴趣。   “还有吗?”   “没了。”   没了他就停笔,揭了纸放一旁晾干。   “你就没有想说的?”杨柳问。   程石:“夫妻一体,你的心意就是我的心意。”   杨柳斜他一眼,抽开引火筒吹出火苗点燃蜡烛,等墨干了,信纸折叠塞进信封,一滴烛泪下去,粘合信封口。   程石要去镇上,他骑马先走,杨柳溜溜达达往东去,至于大黑子,它早溜回去了。   她到的时候杨母正在往缸里埋红薯,见到她就问:“你家今年种不种红薯?种我就多埋几个红薯,插条的时候你回来剪。”   “那你多埋几个。”杨柳拍开大黑子,说起她大姐快生的事,问她到时候要送什么。   “随你的意,送什么都行。”杨母不插言,问起她今天过来是有啥事。   “猪崽,我弟回来可跟你说了?”   “说了,我正准备去喊你的,喊上女婿就能去逮猪了。”   喊程石?那还不如喊上春婶或是坤叔,程石是吃猪肉吃的香,一提养猪他就跳脚。瞎讲究,说什么把猪养偏院里,做的饭都染上了猪臭味。   作者有话说: 第四十七章   临到半晌, 空中的大雾才散,没了浓雾的阻挡,日头照在人身上才有了丝暖意。   杨柳换下被猪崽踢脏的红袄, 出门扯了捆干稻草铺在猪窝里,家里四个人, 只有她对养猪有些心得, 所以也就她忙活。   猪崽新换了地方,挤在猪圈的一角哼哼唧唧,杨柳把春婶择下来的菜叶子扔进去, 又倒了半槽的水,吃的喝的安排好了就走开不去看它们。   “我看村里的人都在孵小鸡仔和鸭苗了, 我们是不是也要准备买?”春婶坐在新栽下的枣树下问。   “我们没有老母鸡,过些日子等天气再暖和了点再买, 太小了买回来会冻死病死。”杨柳搬了小板凳坐下,帮着择韭菜,这是今年新发的头茬韭菜,叶片的颜色偏黄, 嫩生生的。   晌午烙韭菜鸡蛋馅的菜盒子, 春婶问鸡仔几个月能下蛋, “自家养了鸡, 以后不用在村里买鸡蛋了。”   “四个月左右,三月中旬买,六七月份就能捡蛋了。”那时候正值天热,山里的虫多,到时候把鸡撵到山里去, 在树上搭鸡窝, 白天不用喂, 晚上不用往回赶,只等下蛋了拎个筐去捡。   杨柳把她畅想的讲给春婶听,把她听得乐呵呵的,“光想的美,鸡鸭长腿,放山里了就是野的了,到时候不知道要跑多少。”   “那肯定是避免不了的,不过鸡在家里养过一段时间,有了领头鸡它们就不会乱跑。也认家的,你看村里家家户户的鸡都是白天放出去,天一黑就各回各家,适合圈养。等鸡崽买回来了,我跟阿石砍些藤条缠在树上拦一拦,再搭几个鸡窝,才放过去的时候白天去守几天,熟悉了地盘就没事了。”   刚提到人,就听到他的声,程石在前院大声喊她。   “回来了,找你,快去。”春婶语含打趣。   杨柳把择干净的韭菜递给她,撩水洗了洗手,不等擦干就往前院跑。   “找我做什么?”   “娘跟舅舅送了东西来。”程石往下搬东西,不忘给她介绍院中的另一个人,“这是陈师叔,他受累跑一趟给我们送东西。”   “陈师叔。”杨柳乖乖喊人,“一大早就动的身?可吃饭了?我喊春婶给你煮碗面?”   “在镇上吃了,可巧,刚准备出镇就碰上了阿石。”大胡子老头抱着个木箱放去桌上,问:“老坤头跑哪儿去了?怎么不见他人?”   “可能是去放牛了。”杨柳说:“刚刚还在家的。”   两个人各跑了三四趟,马车上的东西也搬空了,程石把套绳解开,要赶马出去吃草,顺便带陈师叔去找坤叔。   两人两马出了院子,杨柳把板车推放靠墙,拿了扫帚把车轮上掉下来的泥块扫干净,之后拿了铁锹在前院和后院打转,因为这次送来的东西里最占位置的就是一棵葡萄藤,主藤条已经有半个手腕粗,细藤条攀的架子比车身还大,姜长威为让他闺女亲手摘葡萄也是费了不少心思。   程石回来的时候杨柳已经开挖了,她决定把葡萄藤种在后院,等葡萄成熟了,她晚上开门就能摘一串吃。   “我先搬东西啊?”他问。   “好。”   然而还没挖几锹,她扔了铁锹颠颠跑进屋,打开箱子看里面有什么好东西。   “信你没寄出去吧?”她捻了个柿饼咬一口,又递到程石嘴边喂他吃,“这里面估计有小表妹捎来的东西。”   程石摇头,他从木箱里拿出三封信,看了署名撕开其中戳了红印章的,囫囵看了一遍,说:“表妹们给你捎来的是个并蒂芙蓉钗,还有她们觉得味好的零嘴。”   放下信又撕开另一封,是他娘写的,错眼跟杨柳说:“青色的包袱你别拆,那是春婶的,她女儿给她准备的衣裳。”   杨柳挤过去看,一张信纸只写了半页的字,她问:“娘说了什么?”   “嘱咐我勤练手脚功夫,打包了家里的旧衣裳,还给你我做了两身新衫,四表哥五天前得了个胖儿子,她已经代我们送礼了。”程石抖了抖手里的纸,折叠好又塞回信封,“三月二十八是我爹的祭日,她提醒我别忘了。”   杨柳闻言看向他,“要回去祭拜吗?”她到现在也不知道他爹的老家在哪里。   程石点头,他娘来信就是提醒他,祭日那天要带杨柳去他爹坟前烧纸。   正月从县里带回来的干果还没吃完,这下又送来不少,挂着白霜的柿饼、芝麻糖球、小粒松子、一罐酱香牛肉干。   杨柳一一给放到木柜里,为了存放吃的,上个月专门找木匠打了个人高的木柜。   两人的新衣都是单衫,要再放段日子才能上身,程石在院子里挖坑的时候她把搬进来的东西都收拾整齐,拎着包袱拿了还没拆的信出门。   “我去给春婶送了东西就过来。”   程石应好。   过了片刻,春婶跟着她来了后院,找他读信。   三人再合力把葡萄藤从前院抬过来种进坑里,埋了土浇了水还不算,程石又拎着砍刀出去砍竹子搭架子。   一直到吃饭,他走进偏院去洗手,听到猪哼哼声才知道猪崽子已经逮回来了。   不等他皱眉,杨柳先发问:“不臭吧?哪臭了?”   “拉屎了就臭。”他苦着张脸,甩着手上的水说:“赶明儿我在外面再砌个猪圈,把猪也给迁出去,不然我总觉得饭菜里都染上了猪屎臭。”   “你在我娘家吃饭的时候吃得挺香。”杨柳不服气。   “那是我不好意思说。”当然了,那时候忙着偷看姑娘去了,谁会注意脏臭的猪。   “我觉得你就是瞎讲究,之前坤叔在这里面养鸭子,我也没看你有意见。”杨柳端了水倒猪圈去,她想养猪在偏院就是想着靠近水井,冲洗方便,天热的时候也方便给猪冲澡。   “哪会没意见,意见大了去了。”坤叔跨进偏院,没好气地瞥他一眼,“踩脚鸭屎就恨不得把我养的鸭子全给宰了,吃肉啃骨头的时候也不见他嫌脏臭。”   程石不跟他们犟,反正他明天要去镇上买砖回来盖猪圈。   菜盒子不用油烙,锅下烧着小火,隔着一层面饼把里面的韭菜烘熟,面饼也微微发黄,不焦不糊。韭菜熟了会淌汁,咬开面饼,诱人的香气就冒了出来,咬面饼的时候,黄澄澄的混了韭菜汁的油被挤压出来,一顿饭吃饭,手上也沾了满手油。   杨柳洗了两遍手,闻着还是有韭菜味,这东西吃着香,就是味不好祛。她想起今天送来的东西里还有两盒香膏,抠一坨抹手上,瞬间遮盖了淡淡的油味。   坤叔要带老伙计去看他养的鸭子和种的菜,出门前,陈师叔对程石说:“我明早回去,你下午把你要送回去的信和东西都收拾好,晚上装上车,明早我吃了早饭就动身。”   之前写的信自然是要作废了,小两口回到后院去重新写信,村里没什么好东西送回去,为表示心意,只好给每人写封信。   程石没话说,也憋不出来,只能央求杨柳帮他想想,他做个代笔的。   两人一下午都待在书房里,写了六封信,完成了一副画,春婶来喊吃饭的时候才调好颜料。   “先吃饭吧,我也饿了。”杨柳松开砚条,两只手上沾满了各色颜料。   程石伸了个懒腰站起来,开门出去,猛地看见院里的葡萄架他还愣了一瞬。   快拐过矮墙了他回头,墙边撒下的花籽也出了苗,这个庭院跟他才住进来时已经大变了模样。   *   吃过饭,小两口在前院转了几圈消消食,程石今晚不打算练武,怕陈师叔误会他偷懒,回去再跟他娘说,特意解释:“下午匆忙作了副画,想着明天让你捎回去,但还没上色,今晚要熬夜赶工。”   “放心,我不跟你娘说,她要是问起,我就说你样样都好。”   样样都好?回书房了程石想起这话还想笑,他娘一听就知道陈师叔在给他打掩护。   临时作的画也不是其他,就是西堰周围的景色,或是树上硕果累累,或是还残留着晚花,再由杨柳指点,果树下散布着寻食的鸡,堰里是游水的鸭群鹅群,水里飘着凋零的花瓣。   烛火炸出一声噼啪响,杨柳打着哈欠站起来,捶着腰,眨着泛出水意的眸子看染上色的画,“这就是以后我们生活的样子。”   程石伫立不动,看了好一会儿拿起蜡烛去书架翻书。   “找什么?”杨柳跟过去。   书页翻的哗啦啦响,程石看了看封面,纳闷极了,“我记得是这本书啊,我觉得我画下的就是前人向往的隐士生活。”   “可得了吧。”杨柳夺过他手中的书放回落了一层灰的书架,“记都记不清了,找出来看一眼又能如何。”   拉着他走出门了又说:“过个几年,你可以把这种前人向往的日子写下来……”   “然后刊登成书,传给后人看。”他接话。   “……真有野心,我是想说你留作传家宝,给你的后人看。”   “看不起我是不是?”程石咯吱她,手中的蜡烛一挥灭了火,两人在黑暗里纠缠着倒进床榻,他嘴硬说他一定能写本书,大卖南北两地。   就是信公鸡会下蛋,杨柳也不信他这句话,这半年他也就今晚翻了下书,抖落了一层薄灰。   但被他吊得不上不下,只好软声说相信,信他程大才子能写出一本大卖南北的巨作。   程石听出她的阴阳怪气,怪她心不诚,腰腹用力,掌着她的脸让她重说。   一阵痉挛,她哪里又说得出话,这时他也顾不上了,什么写不写书的,做梦都嫌厌烦的事。   作者有话说: 第四十八章   昨晚虽然睡得晚, 但到了练拳脚的那个点,程石自然而然就醒了,他偏头看怀里的人还在睡, 轻轻挪开搭在他腰上的腿,掀开被子轻手轻脚下床, 捡起床边羊毛毯上扔的一席衣裳出去穿, 末了把不属于他的裤袄放回床边。   昨晚事了已经很晚了,简单擦洗后水都没倒,他拉开门端了水盆出去。   天色还只是麻麻亮, 但前院已经有人先他起来了,程石过去打了个招呼, 去偏院的水井里打半桶水洗脸擦牙,站在门口说:“春婶, 今天起的早啊。”   “被吵醒的,睡不着就起来了。”人老了睁眼就咳,咔咔咔的,听着人心烦, 尤其是抽水烟的老头子。春婶揉了揉眉心, 问早饭吃春饼行不行。   “行。”程石随手把擦脸布搭在绳上, 准备往前院去, 走两步了又拐回去问:“家里可还有鸡蛋?炖碗蛋羹,要加酱油和香油的。”   春婶一听就知道这是给他媳妇准备的,杨柳是属油耗子的,偏爱香油。   前院,陈师叔见程石过来, 招手示意过来对两招。   他才不接招, 他又不欠打, 程石不理会,按照以往的,先练腿再练胳膊,时间充裕就对着吊在房檐下的沙袋打打拳。   “你这不行啊,武馆里才收的学徒也不止练你这几招。”陈师叔拿着汗巾子走过来,随意地指了指那个头裂得只剩一半的木头人,“也该换了,都成啥样了,你这村后面又不缺树。”   “没抽出空,等闲一点了再做一个。”程石腆着脸笑,“还能将就一段时间。”至于前一句话他只当没听见,学徒出师了要去走镖,他又不用。再说了,练狠了也伤身。   听到月亮门那边传来轻巧的脚步声,程石偏头看过去,“睡醒了?”   “嗯,师叔早啊。”杨柳跟客人打招呼,“阿石,饭好了,收拾饭桌,我去喊坤叔。”   早饭端上桌,只有杨柳面前有碗鸡蛋羹,她看了眼程石,又跟春婶说:“家里也不缺那几个鸡蛋,下次再炖蛋就炖一钵,大家一起吃,我不想吃独食。”   “别,我不吃。”坤叔先含糊出声,他咽下嘴里的春饼,很嫌弃地说鸡蛋羹是女人和孩子吃的,“我不吃,不用做我的那份。”   春婶朝杨柳摊手,“不用管他们,爱吃不吃,你只管吃你的,我若是想吃不用你提醒我就多蒸一碗了。”   一旁的陈师叔看了眼老伙计,他这样也好,虽说没了妻小,现在日子过的也热闹。看过他也放心了,饭后不等歇歇就要走。   程石跑回后院把已经晾干的画卷起来放进存画的匣子里,到前院时陈师叔已经套好了马车,接过匣子问:“没旁的了?”   “没了,你路上别跑快了,遇到客栈什么的下马歇歇。”程石劝说,他单人骑马从县里到杨家庄也要跑半天,这老头昨天还驾着马车,不到晌午就跑到镇上,只差把马车跑散架。   陈老头敷衍地嗯嗯两声,他在外跑多少年了,跑快跑慢他心里有数。   马蹄撂过,惊起一群路上散漫刨土的鸡,扑棱着翅膀咕咕叫。   “这老陈头。”坤叔摇头,他背着手绕过院墙去清扫圈棚。   杨柳站在门槛上踮脚扶着男人的肩,“咱们今天做什么?你要是没事我给你安排个活儿?”   “又想给我安排什么活儿?我有事。”   “你什么事?”   程石转身扶住她的胳膊,“下来,别摔了。”   哪有那么容易摔,杨柳退了一步蹦进门里,扶着门问:“你有啥事?真有事还是假有事?”   “我待会儿去镇上一趟,去买砖瓦。”程石瞥她一眼,严肃地说:“我要在鸭圈边上砌个猪圈。”   杨柳盯着他不说话。   “我早上都没吃饱。”他示弱,嫌恶地说早上去洗脸的时候看到猪屎了,“太膈应了,我现在还想吐。”   杨柳见他说着说着就要反呕,看对面的人家大门半关,上前两步踩上门槛亲了一下,“好了好了,不想了。”   娇气鬼。   “你还拦着我砌猪圈吗?”意思是还拦着他要吐给她看。   真是姑奶奶,她哪还敢拦,拉他进屋关上门,“你先消消食了再骑马去镇上,刚吃了饭颠来颠去的,别真吐了。”   程石翘起嘴角,拉着她绕着院子转圈,“你要是嫌清洗猪圈不方便,我再请人在外面打口井。”   杨柳斜了他一眼,意思不言而喻。仅这一个多月,买果树苗、雇工种树、买桂花树枣子树、买治蛇伤的药粉、还有昨天买猪崽,再加上买吃买喝,前前后后掏出去的快一百两了!   一百两啊!要不是过年的时候她长了见识开了眼,往出掏钱的时候能把她吓得心肝颤。   “我本来打算的是把猪崽放家里只养一个来月,养熟了就放到松树林去,拴个绳子,每天喂食的时候再提过去。”他见不得脏臭的粪便,她也没想勉强他。   程石脚步一顿,他皱起眉头想想,“一个月?”   “嗯,一个月后也四月份了,就算是晚上也不冷了。”   “那我就再忍一个月好了。”程石觑着她,“其实砌猪圈也挺麻烦的,我一个人无所谓,想做就做,累了就歇,我就怕我老丈人带着俩舅兄来帮忙。”那父子三个像是不知道累不知道热,他一个年轻力壮的哪好意思说歇一歇。   杨柳偏过头笑。   程石也跟着笑,他承认他有些懒。   “要是指望你种地养活一家老小,用我爹的话,趁早扎脖饿死算了。”杨柳捶他一下,“娘知道了又骂死你。”   “那你别跟她说,她不知道自然不会骂我。”程石跟她去偏院,“你刚刚说要给我安排活儿,什么活儿?说来听听。”   “你别跟着我,我是去扫猪圈的。你拿把砍刀去山里砍荆条藤条或是树枝,我待会儿去找你。”   一听她是去扫猪圈的,程石立马转过身,也不问砍荆条做什么,取下插在墙上的砍刀,一溜烟出了门。   春婶正在给猪烫食,见杨柳来了,问:“按你说的,一瓢米糠一瓢麦麸一瓢煮红薯,你看这可够吃?”   “够了。”杨柳抬腿跨上猪圈,利索地跳下去,转身看她一脸欲言又止,不由问:“怎么了?把猪食递给我。”   “你小心点,别又蹦又跳的,万一肚子里有孩子,多危险啊。”春婶把猪食桶递进去,板着脸问程石呢,“他人呢?让他来喂猪。”   “他?他见不得猪屎,说早上洗脸的时候看见了,早饭都没吃饱。”杨柳笑,利落地把猪食倒槽里唤猪,拿起扫把把脏污扫到流水沟里,不在意地说:“春婶你别把我看的太娇气了,我是乡下长大的孩子,养的粗长的壮,不是嫁个男人什么粗活重活都不能干了。喂猪嘛,我在家当姑娘的时候天天喂猪,阿石他是从小没见过这些,他恶心我也理解,他做不了这个活可以做旁的,我不嫌恶我来做,也不是啥特别脏的活。至于孩子,我也留着心,我的身体我知道,要是有了我肯定会注意点。但你也别太过着急,过两个月你出去转转,乡下不缺快生的妇人还下地干活的。”   “那是她们没那个条件,你不用挺着肚子还干活。”春婶反驳。   “我的意思不是这个,能享受我也知道享受,我的意思是即使我怀娃了也不是娇滴滴什么都不能干了。”杨柳越说越觉得词不达意,她把扫帚放一旁,让春婶给她提桶水来,思索了一瞬继续说:“我的意思是你别太过小心了,在我这里没那些条条框框的规矩,只要身体不难受,哪怕到了要生的那天,我想做什么事都行。”   春婶看她那双圆溜溜的大眼期待地看着她,笑着点头,“我理解你的意思,到时候不会管着你。”   对,就是这个意思,但杨柳不好意思直说,她怕她婆婆托春婶看着她。   四只猪崽也吃完了食,杨柳让春婶再提桶水来,往食槽里倒半桶,另外半桶倒扫帚上。   看嘛,一会儿的功夫猪圈就清扫干净了,哪有那么难。   “春婶,我去山里找阿石了啊。”   “好,晌午想吃什么菜?”   “随你做。”她脚步轻快出了偏院。   杨柳前脚走,春婶后脚跟出去,她去圈棚里找到坤叔,让他以后早上起来了先把猪圈扫干净,“一天多扫几遍,看到脏的就扫。”   “扫这么勤干什么?又是因为那个瞎讲究的?”坤叔嘀咕,见她站圈棚外面不走,“好了好了,知道了,你就知道差使我。”   *   用藤条绕树缠出个半人高的栅栏,说起来容易,比用砖砌墙还麻烦,耗了五天的功夫连一半都没完成。   进了三月就是清明,每年这个时候都要下雨,今年也不例外,清明前两天就开始淅淅沥沥地落雨,砍藤条这事自然也停下了。   程石又捞出他的小泥炉煎茶,他罕见地翻出本书坐书桌旁看,不时看眼半趴在书桌上给画上色的年轻小媳妇,胸前鼓囊囊的两团压在桌上更显丰盈。他端起茶盏润了润嗓子,眼神再也回不到书上。   正准备干点什么,突然听到前院春婶喊他。   “我娘来了?”杨柳把毛笔放回颜料碟,直起身往出走,“别喝你的苦茶了,没听春婶说你丈母娘来了?”   “好。”他应了好还是没动,冷风从敞开的门扉吹进来,他坐着静了静,等身下没异样了才起身出去。   “娘来了?”他进门时看檐下放了两筐红薯藤,了然道:“要插红薯藤了?”   “你爹去地里看了,地里的土已经湿了,可以插红薯藤了。”杨母叮嘱女儿女婿这天气下地一定要披好蓑衣,又跟小女婿说:“你要是不会,待会儿我打发树根过来帮忙。”   “不用,我会。”程石拒绝,他不会可以学,哪至于总劳烦岳家。   “对了,我大舅兄的亲事如何了?有用得上我的娘你别客气。”   杨母看了看小闺女,搓了搓手,“那个,我这趟来也是为了这事,想找你们借五两银子,初八那天下聘,聘礼还差了些,之后还有你姐生娃……”   “我去给你拿。”杨柳不等她说完直接起身出去。   程石安抚地冲丈母娘笑笑,“都是一家人,亲戚就是有困难相互帮忙的,娘别觉得向儿女周转钱财难为情,我们小的时候没少向爹娘伸手讨要东西。”   杨母在他的话里放松下来,“你爹不让我来,说去本家借点,我想着放着自家闺女不借出去借,过后人家要说嘴。”   “是该这么想,我们才更亲,你今天来找我们帮忙我就高兴,找我没去找大姐夫我更高兴,我一个新女婿比他那个老女婿更得岳母的心。”   这下杨母没忍住笑了。   杨柳进门就看屋里的气氛变了个样,她诧异地看程石一眼,把银子递给她娘。   又说了一会儿,杨母起身要回去,刚出门就见小儿子冒着雨跑过来。   “娘,二姐,我大姐夫来报喜了,我大姐生了,是个小姑娘。”   作者有话说:   杨母:不愧是得我心的小女婿,说话就是中听 第四十九章   杨柳和程石又随着杨母去杨家, 雨还没停,门外的枣树扑啦啦往下滴水,屋里的人也是, 哪怕穿了蓑衣戴了斗笠,一路赶车过来也湿了衣裳, 脚下一片湿水印。   胡大庆先朝程石点了点头, 跟丈母娘说:“絮娘昨天下午发动的,午夜前就生了,是个六斤三两的小姑娘, 小名叫芸姐儿。”   “比她哥哥轻,絮娘可还好?”杨母说着就去逮母鸡。   “已经逮好了。”杨老汉出声, 他跟大女婿说:“大丫头刚生完孩子,你赶紧回去照应着, 我们明天过去。”   “孩子生的快,絮娘也没遭大罪,娘你别担心。”胡大庆朝程石说:“妹夫见谅啊,我这一身水一身泥点子的, 也不专门往你家去报喜了, 明天孩子洗三, 你们跟爹娘一起过去。”   “行, 明天一定去。”程石点头。   胡大庆抖了抖蓑衣上的水,缩着肩重新披上,接过丈母娘绑好的两只母鸡,再一次告辞,戴上斗笠走进雨里。   “好, 我这心里啊又放下一件事。”杨母意有所指地看着杨柳, 看向她肚子的时候不乏忧虑。   杨柳一听就知道她娘的意思, 拉着举伞的男人就要走,狗撵的似的出了门,“还要剪插红薯藤,我们先回去了。”   “明天我赶牛车和马车过来,爹你别去借车。”程石出了门大声说。   杨老汉应声,他是从地里回来的,这会儿女儿女婿都走了,他也拿过挂在墙上滴水的蓑衣和斗笠要去地里,瞥了眼老婆子,粗着嗓门说:“别动不动就催,她又不是不想生。”   “我哪句话催了?提还不能提了?我这不是急?”杨母火大,“就你个老东西会当好人,你不急晚上别像烙饼似的在床上翻来翻去地叹气。”   挨了骂,老头的气焰立马没了,臊眉耷眼地往出走,压低了声音说:“你提也私底下提,哪能当着女婿的面说的,成亲半年都没信儿,二丫头在他面前就矮一头,我们再在女婿面前催她,岂不是给她没脸。”   杨母没搭理他,跟村里其他下地的人说话,“是大女婿来报喜,大丫头生了,是个小丫头。”   “你这心也快操完了,马上大媳妇进门,你就翘着脚等着抱孙子了。”挑着担红薯藤的妇人扶了下斗笠,往西瞅了一眼,“柳丫头可有喜信了?这个嫁人半年了。”   这怎么说?杨母垂头瞥了眼一旁的老头子,她出门十趟,八次都有人打听,怀的都是看笑话的心,这让她怎么不急?   “缘分还没到,缘分到了就怀了。”这句话她都说出茧子了,说给旁人听也是劝慰自己,“半年又没多久,多的是成婚三四年才有喜信的。现在小两口忙着种果树,怀了孩子也辛苦,等一切打理顺溜了再怀孩子,孩子落地就享福。”   “她婆家的人就不急?我记得程石是家里的独子吧?”问话的人明显不信,“我娘家有个娘娘庙,听说挺灵的,要不让柳丫头去拜拜?”   “不拜,拜什么?她娘生了四个,我大闺女嫁人四年生两个,娘跟姐姐都没问题,妹妹哪会有问题?”杨老汉气死了,信口胡诌:“我家二丫头这么大就没生过几次病,身体好好的,要不能生也不会是我闺女。”   女儿没问题,那就是女婿有问题了?   杨母拐了他一肘子,“别理他,轴病又犯了。小两口都没问题,缘分到了就生了。”   *   杨柳和程石到家就准备穿蓑衣下地,坤叔见了也要跟去。   “那我也去,人多插的也快,早点插完早点回来。”春婶说。   “春婶你在家做饭,不用你去,天冷又下雨,你年纪大了别受寒了。”杨柳阻止,她系好斗笠的带子去套草鞋,“就两亩的红薯地,我们三个人一天就插完了。”   红薯对土壤的要求不高,村里人种红薯多是在靠近山脚,红薯长在土里也不怕山上的野鸡野兔下来刨食,还有人在山里开荒种红薯的。   程家买的几亩地都是好田好地,都在村子前面,种红薯的时候村前只有他家的地里有人。   “有芽头的朝上,另一边插进土里,隔两扎插一个,你自己估摸着来。”杨柳只交代这一句话,插红薯藤很简单,就是三岁的孩子看一遍就会了。她娘送来的藤条都是剪好的,拿上一把理好头尾就能插进湿土里。   来回没走两趟,脚上的草鞋就黏了厚厚的土,插藤的时候又弯腰向前,脚尖的泥最厚,踮起脚都能打陀螺了。   程石想到这时候谁要拿个鞭子来,抽一鞭子,人就像个陀螺快速转圈,从地这头一溜烟就转去了那头。他把这话讲给媳妇听,手在两个田垄间比划,“我打着圈,两手唰唰唰来回插,一溜烟就插完了两垄藤。”   杨柳一听就知道他不喜欢干这活儿,不着边际的想法都有了。   “那我现在回去拿赶牛鞭来抽你?”   程石哈哈笑没接话。   过了一会儿又问:“为什么要赶在下雨天插红薯藤?”   红薯藤是剪插的芽条,没有根,不是种子,只能趁着下雨天等地里的土湿润了插进去,芽条能快速生根扎根。   “只能是这种毛毛雨的天气,雨太大会把芽条泡死,雨太小下面的土还是干的硬的,芽条会枯烂。”   “种地还挺讲究的。”程石叹气,他直起身抖肩,竹叶编的蓑衣沾水湿重,三月的雨又冷,他踢掉鞋底的泥让杨柳回去,“我跟坤叔也会插条了,不要你指导,你回去看看牛马,别让人给我们偷走了。”   “谁有那么大的胆子偷牛偷马……”   “偷人的都有,还没胆子偷牛偷马了?”程石瞪眼,“上次你还说没人偷衣裳,那件旧棉袍总不能是被山里的猴子偷走的。”   杨柳抿嘴瞪回去,抠了手指上的泥搓成球扔他。   “快回去,要是牛和马丢了,你手里的那些银子又要掏出一半来。”程石拿捏着她抠门的弱点催她走。   杨柳一听这话,想了一瞬抬脚就往地头走,手里没插完的芽条都塞他手里。   看她走到路上就往回跑,程石忍不住咧嘴笑。   坤叔在另一垄也听到两人说的话,他摇头笑,“知道心疼媳妇了,为了让她回去歇着拐了这么大的圈。”   程石弯下腰撅着腚继续往土里插藤条,披在肩上的蓑衣也下溜,硬梆梆地顶着脖子,难受的他想给扯了扔了。   “没办法,要说让她回去歇着她定是不愿意走。”他娶的媳妇完完整整遗传了老杨家不怕苦累的心性,刺扎了手不喊疼,新鞋磨破脚也能忍,韧性强还想的开。   不像他,咬牙坚持了半天,闻到从村子里冒出来的炊烟气,立马收拾东西就要回去吃饭。   鞋上腿上蹭的满是泥,回去的时候也不择路了,大大咧咧踩在稀泥汤里,路遇从地里回来的人,他一口一个辛苦,他现在是理解了种地的苦。   快进家门了,他偏头问老头:“我怎么觉得他们看我的眼神怪怪的?”   “插红薯藤应该是农活里最轻松的。”坤叔笑他,“你那句辛苦等秋收的时候再说。”   程石信了,他进院子放下还没插完的红薯藤,终于扯下忍了半天的鬼东西,随便往墙上一挂,大声喊:“饭可好了?我要饿死了。”   “快好了,你们收拾干净就能吃了。”杨柳跑到前院问:“还剩多少没插?”   “今天下午估计还插不完,没事,你们明天去喝洗三酒,我再赶下工就完事了。”坤叔如实说。   为防杨柳细问,程石赶忙打岔,“红薯和板栗呢?狗不在家?大黑子也没来?”   杨柳嘻嘻一笑,“在放牛放马,等我吃了饭就换它们回来。”   程石脱了草鞋往偏院走,对跟上来的人说:“你小心贼连狗一起偷走,下午还得是你去看着,傍晚的时候记得把鸭子都赶回来。”   他一句话又把杨柳下午的活儿给安排好了,吃饭的时候还交代:“明天去看大姐,你看要拿什么,你跟春婶去村里买。”   杨柳这下彻底不提去地里了。   吃了饭雨停了,不等歇口气,程石跟坤叔挑着竹筐又赶去地里,杨柳也去荒草地看着牛马,换三条狗回来吃饭。   春婶则去村里帮杨柳买母鸡和鸡蛋,出门碰到几个半大小子不知道从哪儿逮了五只鸽子,她也给买下了。   放牛看马是件清闲的事,杨柳傻站着也无聊,往西看了看,抬脚往西堰走。下雨天的时候水里的鱼会冒出水面呼吸,有那傻不愣登的鱼窜到水边露头,一砸一个准。   下了场雨,树上的叶子更绿了,杨柳仔仔细细在堰埂上绕了一圈,种下的果树没打蔫。堰坡湿滑她也没下去,就搓了泥巴蛋往水里扔,果然水草多的地方就有动静。   晚上的时候她就跟程石说,让他跟坤叔晚上多起两次夜,带着狗去堰边转转。   程石想说哪有偷鱼的,但想到他上午的说辞,闷声点头:“好,上半夜我去转两趟,下半夜坤叔去转。”   “带上狗。”杨柳嘱咐。   水里的鱼越长越大,周遭村里肯定有惦记的,她琢磨着以后晚上都要带狗去转个两趟,不过不急,等鸡鹅和猪放过去了,夜里起夜巡视是自然而然的事   ……   次日天明,虽然没下雨了但天还阴沉着,杨柳起床了才知道,程石跟坤叔已经下地去插红薯藤了,一直把剩下的那块地插完才回来。   薄粥已经煮成了稠粥,春婶把炒的菜又回锅热了下,饭菜端上桌,她说:“锅里烧了水,等吃了饭你洗个澡再去送礼。”   程石点头,他也是这个打算。   他洗澡的时候杨柳给他找衣裳,隔着门问:“那件石黛青绣竹纹的夹袍行不行?”   一听绣竹纹的,程石就知道是他娘打包送来的旧衣,虽然有些他没上过身,但翻了年也冠上了旧字。   他披着亵衣带着一身热水气开门出来,“你不是给我做了新衣?送礼我穿身新衣。”   “这也是新衣。”杨柳也只是问一声,没打算听他的意见,夹袍塞他怀里让他赶紧穿上,“我做的衣袍针脚不大好,家里穿穿还行,出门见不了人。”   “你男人身条好,穿上乞丐的衣裳也是一表人才。”他裹上袍子站铜镜前,石黛青很挑人,矮了瘦了就把人衬得像墙根的青苔,肤色黑黄的穿这个色更显黑。他五官轮廓坚硬,过了个冬,去年晒黑的肤色养成了浅蜜色,穿上这身夹袍,再绑上腰带,走在人群里,妥妥的夺人眼球。   “你这是想让我夺主家的风光?”温热的掌心托起女人的下巴,程石让她看着铜镜,他俯身亲上红润的薄唇,一触即离,望着镜子说:“满意吗?”   杨柳抬眼瞥他。   “我是说对我这个样子满意吗?”他笑着解释。   回答他的是一记轻掐。   坤叔已经套好了马车牛车,牛车就是个空板车,不挡风不遮雨,他在车上铺了稻草。   “阿石穿这身衣裳好看。”春婶见人出来,朝外抬了下下巴,“车已经套好了,趁现在没下雨赶紧走。”   “春婶你怎么只夸他?我就不好看?”杨柳不满意,站到春婶面前说:“快夸,夸了我就走。”   “你也好看,你就是穿个补丁衣裳也是村里最好看的妮儿,穿上这身袄裙更是好看。”春婶笑到打跌,推她坐进马车,“可藏好了,别引得村里毛头小子发痴。”   程石下意识往对面看,对面的两户各有个十五六岁的小子,他逮到好几次这俩贼头偷看他媳妇。   马车在前,坤叔帮忙把牛车赶到村东头他再回去。   杨母跟杨柳坐马车里,绑了翅膀和腿的母鸡,两篮子鸡蛋,一筐炸果子,六身小孩的衣裳和包被,还有其他零零碎碎的都放在马车里,杨父带俩儿子在后面赶牛车。   以前全家走亲戚还担心狗挨饿,现在也不操心了,人走亲戚狗也走亲戚。   到镇上时杨母下车去买小银镯,程石问杨柳:“我们要不要买?”   “不买,我们送礼不能比爹娘送的重。”   刚到胡家住的巷子,胡大庆就迎了出来,他的堂兄弟接过牛车马车去停放。   “路上不好走吧?”他跟岳父岳母走一起,却是在跟程石说话。   杨小弟翻了个白眼,被大哥瞪了又不满撇嘴。   “还好,反正没下来推过车。”程石看院子里人挺多的,寒暄道:“你家亲戚还挺多,办喜事的时候热闹。”   “不比你,比不上你成婚那天热闹。”胡大庆看见他娘,把岳家让老娘招呼,他拉着程石去跟生意伙伴说话。   进堂屋门了,杨柳还能听见她姐夫大声跟人说:这是我连襟,县里长风镖局当家人的外孙。   她看到小弟在翻白眼,她失笑摇头,拍了拍他,“别做怪样子,我们去看大姐。”   男人自然进不去产房,杨柳把芸姐儿抱出来给他们看,“长得像我姐,长大了也是个俏丫头。”   才三天的小孩,皱巴巴的,哪能看得出来像谁,但杨老汉很肯定地说:“跟你姐才出生的时候一个样。”   杨小弟听了又翻个白眼,席哥儿洗三的时候他爹也这么说,结果嘞,一点都不随杨家人。   “你要挨打是不是?”杨大哥伸出巴掌,“再让我看见你翻白眼,回去你等着挨烧火棍。”   杨小弟又想翻白眼,又生生忍住了。   *   前厅,程石刚脱身喝杯茶,身边又坐来个人,他抬眼发现有些眼熟。   “程少爷,我是吴家饭庄的老板。”老头都不自称是吴德发他爹了,他歉疚地低声赔礼:“我养出个畜牲,做了错事也遭了报应,都说人死恩怨消,还望你跟长辈打个招呼,看能否别打压我的生意。”   程石一脑门的疑惑,“打压生意?你找错仇人了吧?”   “我家饭庄隔三差五有地痞无赖来捣乱,我找人打听了,说是受人所托。”他欲言又止,注意到有人在往这里看,但也顾不上了,他实在是被折腾的满头包,“我那逆子跟你抢了几亩田地,我们也用不上,不如你们就近种上粮食?或是旁的什么。”   话说的含蓄,就是想拿好处和解。   程石自然不能承认背后是他家指使的,一口咬定他找错了仇人,“我家长辈事忙,无暇做这种事,你说得对,人死恩怨消,我也没打算再找你家的麻烦。”他动了动手指,“那畜牲在外糟蹋了不少姑娘,除了这事不知道还结了多少仇家,我家……可能也是被冒名了。”   儿子是畜牲爹又是什么?别看吴老头骂的顺口,当从别人嘴里听了这两个字,脸上有一瞬间的抽搐。但他承认程石说的有理,这半年程石的确是没对他家做过什么。   他脸上换了个笑,带着些无奈,“德发死了我才知道,他是被吴县令的人威胁了,不然他跟你无冤无仇的,哪会舍命做这糊涂事。”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地契,“他也为他犯的错付出了代价,但也是我教子不严,事发后一直没机会亲口道个谦。”   要是旁人他肯定不会这么低三下四,他打听到的消息是吴县令一家下大牢就是姜家带头算计的,他哪能不担惊受怕。   程石想了一瞬,接下推过来的地契。   看老头如释重负的离开,他挑眼笑笑。   等傍晚回去了,他把这张地契交给杨柳,研墨给他大舅写信。   “你怎么接下了?”杨柳不解,“莫非真要和解不成?”   “你当你男人是个软骨头?和解什么?”程石头都不抬,“他合该道歉,谁说我听了道歉就是原谅他了。送上门的东西为什么不要?又不是臭狗屎。”   杨柳不说话。   程石放下毛笔揭开纸张放一旁晾着,绕过书桌搂着她往卧房去,“吴德发若是没死,这张地契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收,那是对你的不尊重。现在他估计已经化白骨了,这是他家替他赔罪的谢罪礼,补偿你受到的惊吓,肯定得收。”   地契上是二十亩地,除了吴德发当初截道买走的,他爹又另买了十来亩,合起来估摸有一百多两银子。   这么一想,杨柳立马气顺了,跟谁过不去不能跟银子过不去。   “那你给大舅写信是打算怎么办?”她问。   “不怎么办,我就是问问。”不对,他觉得都不用问,转身回去把信撕了,“反正不是咱家做的,他仇人那么多,鬼知道是谁。”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 第五十章   撕烂的信还在地上扔着, 过了个夜,程石又转变了想法,他收了吴家二十亩地这事要给他大舅透个气, 信尾带了一笔,问了吴老头说的地痞流氓打着长风镖局的名义去他家饭庄找事。如果是姜家差使的那倒没事, 万一真是旁人打着长风镖局的名义拿钱雇人找茬, 或轻或重都要找出人给个教训,免得以后有人效仿闹出大乱子。   “我去镇上一趟。”他揣上信封跟杨柳交代,“你把地契给我, 我去改名登记。”   “不等大舅来信了再改?”杨柳有些拿不准,她见识少, 在这等事上有些胆小,于她是天上掉馅饼的事, 总提着心害怕是栽赃。   程石冲她安抚地笑笑,准备拿地契的手翻个面搭她肩上捏了捏,“二十亩地,就当全是良田也就八两一亩, 一百五六十两在乡下是大钱, 但对吴家来说不会伤筋动骨, 对咱家来说更不是。”   见她还有些迷糊, 他拉近她小声说:“跟你透个底,娘在武馆当武师傅,外祖给她开的月俸是五十两,她收藏的那些兵器,个个大几十两, 那个长戟可还记得?它的价钱比这二十亩地还贵。”看她眼睛睁得圆溜溜的, 震惊地合不拢嘴, 好笑地扶起肉肉的下巴,“给你说这些没别的意思,你心里该换杆秤了,咱家比你想的富贵,长风镖局也比你想的势头大,别害怕类似吴老头这等人会明面上害人。”   他本来想说这两年吴县令从长风镖局收的贿赂有多少,又怕吓到她,当时他拿到那几张票据都惊得心里一跳,就改了说辞,拿他娘举例。   “娘好厉害。”杨柳赞叹,随后喃喃:“当初商议婚事的时候,你家竟然没嫌弃我。”太不可思议了,换位而处,如果她有这个家世还有年入大几百两的能力,她儿子要是想娶个大字不识的农女,她肯定会有不情愿的意思。   这么想想她生了羞愧,“我怎么遇到这么好的婆家?何德何能啊!”   他说一番话她就生了这个感慨?程石敲了敲她的后脑勺,这里面的想法就是个迷。   “能遇到个好婆家的前提是嫁给我这个好男人,上辈子积德了。”   一句话瞬间让杨柳回过神,积德?积什么德?早死的德?她拿出地契重重拍他胸口,白了一眼气扭扭出去了。   “哎!不至于吧?”程石追出去,跟在屁股后面问:“我不算个好男人?”   “懒男人,瞎讲究,娇气鬼。”杨柳一口一个丑名。   “你这样说可伤我心了。”   杨柳又重复一遍。   程石顿了一下,拐弯去了前院,大声问:“老头,我马呢?”   隔了道墙都能听出他声音里的郁气。   他前脚出门,她后脚也去找坤叔,让他赶了牛车跟她去村里买花生。   “怎么这个时候买花生?还拉牛车,要买多少?”坤叔疑惑。   杨柳把来龙去脉说了,“这个时候种不了麦,地里只能种花生芝麻豆子或是红薯,我想想还是多种花生,到时候就是不想卖,也能榨了油送去县里,家里吃油也不用出去买了。”   “我去套牛车。”板车就靠墙放在前院,他卸了门槛给推出去,之后去拉牛。   这时隔壁蒋家出来个人,是蒋阿嫂的婆婆,她好奇问:“你们这是要去干啥?”   “买花生,你家可有多的?我家新买了二十亩田地,打算多种花生。”杨柳说。   “有有有。”她就是在院里听到隔壁说买花生才出来的。   等坤叔牵了吃草的牛回来,杨柳刚买下半袋带壳花生,让他给拎进去。   之后就绕着村挨家挨户问卖不卖花生,带壳的不带壳的都行。   “你跟阿石吵嘴了?我看他出门的时候气冲冲的。”老头打听,心里也是新奇,这小两口成亲半年天天蜜里调油,难得见那臭小子气翘了尾巴,难得啊。   杨柳否认,“闹着玩的,不用搭理他。”   坤叔长长哦了声,买够花生回去,没一会儿骑马的人也回来了,他看热闹似的瞧着,可不是,脸上哪还有生气的样子,一回来就问他媳妇在哪儿。   “在剥花生,今天她买了四袋带壳的花生。”他笑盈盈的。   程石听了脸上的笑凝固了。   ……   清明这天,程石虽不用上坟祭拜祖先,但也折了柳条回来插在门框或是墙缝里,他爹的牌位供奉在屋脊山上的寺庙里,点香祭拜也了了完事。   清明过后,阴翳的雨天结束,暖阳从游散的云层里钻出来,大好的踏青时节,程家敞着大门坐院里剥花生。   “喝茶吗?我去煮茶。”程石眼巴巴地问。   杨柳舔了下唇,是有些渴,“你去煮,我要喝红枣桂圆茶。”   男人一溜烟蹿去后院,别说红枣桂圆茶,她现在就是让他去采摘鲜茶叶他也能二话不说的答应。   花生已经剥四天了,还剩两麻袋,别说这个屁股上长钉坐不住的,就是耐性好的杨柳也生了疲,又择又剥,大拇指和食指的指腹都磨薄了一层。   杨母来的时候程石刚煮好茶,春婶端了择出来的瘪花生去炒来当零嘴。   她来了就坐到筐边剥花生,“还剩多少?”   “两麻袋。”程石说得有气无力的。   杨母笑了,“怎么?觉得种地累了?”   当着丈母娘的面哪能胡说八道,他端了两盏甜茶来,打起精神说:“还好,种地有忙有闲,总的来说还是挺轻松,想挣银子都得受累,没一样轻松的。”   杨柳接过茶瞥他一眼,问她娘:“今天来是有事?”   “你哥的亲事,后天下聘,让阿石一起过去。”   “都有哪些人?”程石问。   “没几个,除了你再有个你大爹,你大姐夫铺子里忙,又有个还没满月的奶娃娃,就不喊他。”   程石跟杨柳对视一眼,下聘去女方家的按说都应该是年长的,但丈母娘都找上门了,他点头说行。   杨母坐到晌午,走的时候带走了一包花生。   隔了两天,杨家去木家下聘回来,程石回家就扛了半包花生粒。他回家跟杨柳说,老太太这两天拎着花生筐子出门找人唠嗑,一出去就有帮忙剥花生的。   “早知道我们也该出去的。”他后悔。   杨柳上下打量他,春婶在偏院洗刷,坤叔去看牛了,院子就两个人,她说话也不避讳,盯着他的尾巴根说:“小子好胆,出去半天村里的婶子嫂子能把你屁股沟上胎记的形状问出来。”   “你……”程石往左右看看,低声斥她:“胡说八道。”   “略。”她朝他吐舌,让他坐下剥花生,“今天木家的席面好吗?”   “还行,木家二老挺好说话的。”   终究不是自己的事,两人潦草地说几句又说起旁的,杨柳说过两天去买鸡崽鹅苗,跟坤叔已经商量好了,程石说他看地里有人赶牛在犁地,他也要赶牛下地,等他爹祭日后就准备种花生。   花生剥完,家里的四个人齐齐松了口气,第一件事就是赶牛车去镇上赶集买鸡崽鹅苗。   坤叔认识的有靠谱的人,他每年买鸭苗都是在那家买,早一个月就打好了招呼,付了钱清点了数就往车上搬。   三百只鸡三百只鸭,一百五十只鹅,一笔大生意出去,跛脚老板热情地送出门,“以后还要补苗都能来我这里买,我跟老坤都认识好几年了,他知道我的为人,做的都是诚信生意,绝不会卖你们病鸡崽子。”   “他这里也收各种蛋。”坤叔跟杨柳说:“他做的就是买蛋孵苗再往外卖的生意。”   “对对对,等六七月鸡下蛋了,攒多了给我捎个信,我下乡收。”   杨柳应好,“鸡笼子改天给你送过来。”   “这都是小事,什么时候得空了什么时候捎过来。”跛脚男人等牛车走远才放下手,嘀咕道:“吃饱了撑的,富家少爷回乡下养鸡鸭。”   *   屋里陡然多了七百五十张嘴,家里的大门小门时刻关得紧紧的,生怕哪只短肠子跑进屋拉泡屎。   程石的脸青了两天,从一开始的见到鸡屎鸭粪就呕,到现在能皱着眉头拖着大扫把扫院子,他跟家里的两只狗一个样,能在外晃荡就不回家。   在松树林里编藤条的效率也格外高,睁眼就去,天黑才回来,杨柳要照顾家里的鸡崽鹅苗,还有四头猪崽,陪他的时间也长久不了,多数时候就他一个人闷头在山里。   杨柳觑着他的脸色以为他悔的肠子见青,出乎她意料,他虽然嫌恶,但没发过脾气,更没有甩手不干的意思。   晚上了事后,她抱着他脖子不让他起身,只有这个时候他的眉头是舒展的。   “这又不嫌我重了?”他支着胳膊撑她两侧,身下一片大好风光,他着迷地隔空巡视雪山丘壑和深沟,上面还留有他的痕迹。   杨柳捧起长垂不起的头,借他的力仰起上半身,骨子里酸软的感觉还在,她用尽全力才贴上他的嘴唇。   “之前是我胡说的,你是个好男人……”   话音未落,皆数被吞进唇舌里。   作者有话说:   程石:我就没相信你的胡话 第五十一章   最后一个叉口编圆, 松树林里半人高的鸡圈完工,这时候离程石他爹的祭日也没几天了,担心路上变天, 小两口计划的是提前去县里。   走的这日,程石给通往后院的垂花门上了锁, 严丝合缝地堵住了鸡鸭鹅往后院去的路。   前院养的毛崽子太多, 扫的再勤难免也有味儿,四个人吃饭的地儿转去了厨房,早饭是灌汤包和稀豆粥, 吃饭的时候听着同院的猪哼哼,程石睨了眼身旁的人。   “等我们从县里回来就把这些东西都赶去山里养。”   “行。”杨柳没意见, 转头跟春婶交代喂养鸡崽鹅苗的事。   “你们放心出门,家里有我们两个老家伙照看, 出不了事。”春婶打保票,她对喂养鸡鸭鹅有很大的热情,农家嘛,没有这些毛崽子算什么乡下生活。   这趟回县里还是赶马车, 杨柳上车的时候看春婶拉着程石说着什么, 只见他皱起眉头, 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春婶跟你说什么?”马车出了村, 杨柳拉开车门问,清早的风还有些冷,她只拉开了条缝往外看。   “没什么,瞎操心。”程石懒得多说,一个个的都瞎操心, 他跟杨柳这个当事人都不急, 一个两个的明里催暗里急的, 忒恼人。   杨柳稍稍琢磨了下就猜了个大概,高涨的心情有一瞬间的沮丧,好在她心大,没一会儿注意力就被路边快速移动的野花夺走了。   到了镇上日头也露了出来,她从车里钻出来陪程石坐在车辕上,这日逢集,大街上人多,马车行走的速度也跟着放缓,杨柳看到什么想吃的就跳下去买,一路出了镇,她买了一兜子。   才出镇的时候路上还有来往的人,再远一点,隔很远才看得到个活人,杨柳举着手里的糖葫芦,她吃一颗再喂程石一颗,渴了就喝从家里带的热茶水。   这是程石走的最惬意的一次路,吃的有人递到嘴边,喝的说一声就有人拧开水囊的塞子,还有人陪着说说笑笑,一点不见赶路的疲惫。   不到晌午就抵达途径的镇子,这半天两人的嘴就没闲过,肚子也不饿,停车找了个店家灌囊热水继续赶路,日头微微西斜就看见了高伫的城墙。   马车进了城直接奔向武馆,还没进门就听到震天的呼和声,杨柳好奇探头,跟着程石走近围得密不透风的人墙,围观的人一心在场内打斗的人身上,都没发现有生人靠近。   手腕束红色腕带的人正是姜霸王,她手拎长棍,连踢带踹身穿灰色短褂的中年男人,男人面色赤红,哪怕杨柳是个门外汉,也看出了他的吃力。   “我认输,是我输了,师姐。”男人先收刀,往后退了两步才没跪下,他喘着粗气,对着双眼烁烁有神的女人有些的失神,听到程石的声音才回过神,在心里算了下日子就明白了。   “不打扰你们一家人说话,我先带人去训练。”他朝程石点了点头,转身大步离开,同时轰走围过来看热闹的,吓唬他们小心被姜霸王逮住陪她打对台。   这话比杀威棒还有效,嘴里念念有词分析招式的年轻镖师们一哄而散。   程石见了忍不住发笑,取出帕子递给他娘擦汗,“姜霸王的威名一如往日的摄人。”   “姜霸王也是你喊的?欠揍。”她把手里的长棍扔给儿子,擦着额头上的汗看向儿媳妇,触到杨柳那双盈满崇拜的眼睛愣了一下,稍后便笑了,“觉得威风?”   “特威风。”杨柳话里满是激动,屁颠屁颠跟着婆婆走,“您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人。”   “真的?”姜霸王看向儿子,挑眉笑:“现在后悔没好好习武了吧?”   程石含笑看了眼狗腿子,没说话。   杨柳看见她婆婆绑袖子的腕带已经起了毛边,这还是她年前回来时送的,心里美滋滋的,“娘,我又给你缝了几条腕带,这趟都带来了,等回去了就拿给你。”   有人惦记总归是件高兴事,姜霸王笑眯眯应声,说儿媳妇比儿子贴心。   程石走在后面不接腔,拐进二进院,他熟络地跟正在练武的镖师打招呼,进屋了才问:“武馆里怎么少了这么多人?我师叔他们我都没怎么见到人,都出镖了?”   “嗯,接了个大镖,你二舅亲自跟着压车,一同去的多是经验丰厚的武师傅。”武馆里没伺候的人,姜霸王自己动手煮茶,等水开的时候问小两口这一路顺不顺利,在村里的日子过得如何。   “果树已经开花了,种下的花种子大半都出了苗,长得快有小腿高了。”杨柳嘚巴嘚巴地说这两三个月忙活的事,养了猪买了鸡鸭鹅,种了红薯犁了地。   “等我们从县里回去就要开始播种花生,家里养的那些也都要赶到山里去。”   姜霸王听得津津有味,不时看眼儿子,他的眼神多是停留在杨柳身上,看到他这个模样她也就放心了,夫妻相爱,再平淡的日子都能过得有滋有味。   “明天你们在县里转转,祭拜用的东西由你俩买,后天我们往西霞湾去。”她提起茶壶沏三杯茶,“喝了茶就先回去,两个老人天天盼着你们回来,晚上等武馆关门了我再回去。”   茶还烫,程石捧着茶盏轻轻吹了口气,“我给大舅写的信他可给你看了?”   “他来问我了。”姜霸王朝杨柳投过去一眼,直言说:“雇地痞流氓去吴家饭庄捣乱子是我的主意,你大舅二舅都不知情,你给他写信是问错人了。”   程石脸上不掩惊讶,“我收了他给的二十亩田地。”   “收了便收了,那是他该给你媳妇的补偿,你回去了把这二十亩田地记在你媳妇名下。”她看杨柳张大了嘴,一脸的不可置信,笑问:“怎么?莫非是不想要?”   杨柳摇头,心里激荡得险些说不出话,“是您待我太好了。”   “是你先大度才有我的好,去年的事说到底你是受阿石牵连,那时你俩已经成婚,就是有满肚子的委屈你也无处诉苦。没两天阿石又去了州府,一走就是一个月,隔了那么久,就是有气也没处吵,就是再吵你还是要原谅他,心里不是不难受。”姜霸王这时说话温和,宛如慈母,身上不见丝毫锋芒,“这事任谁说,阿石都不算有错,偏偏这个无错折磨人,让你有委屈也没理由怪他。但起因是因为他,你是受他牵连,若不是有一纸婚约,事后我们全家都要去给你赔礼道歉。吴德发由阿石亲手送进大牢,为的就是要他的命,那是他作为丈夫该为你讨的公道。至于吴家饭庄的事,是我作为他娘,作为你家婆,该给你出的气。”   杨柳听完眼圈已经红了,她的委屈和憋屈有人知道,还暗地里用自己的方式为她出气,她心里压的那丝怨终于找到了出口。   姜霸王偏下身子弯头瞅她,见她脸上没淌下眼泪松了口气,她最害怕女人在她面前哭哭啼啼了,也不让这小两口喝茶了,直接起身赶人,“吴家的事你俩就别管了,就当不知道,后续也有我安排。”然后朝儿子使眼色,赶紧把你媳妇带走。   程石沉默地拉起杨柳开门出去。   一进一出两人情绪变化太大,院中的人看到了心生惊奇,这姜霸王当起了恶婆婆?关起门训乡下来的儿媳了?   走出武馆,程石牵起马缰绳问:“是坐车还是走路?”   “走路吧。”   拐过墙角,他趁机抬起她的下巴匆忙看一眼,“想走路那就笑一个,你这模样旁人见了还以为是你婆婆骂你了。”   杨柳甩开他的糙手,瞪了他一眼,眼里又有了神采。   “又要说你何德何能有这个好婆婆了?”他逗她笑,“这姜霸王,但凡谈起她,我就遭嫌弃,没媳妇的时候是她嫌弃,有媳妇了是媳妇嫌弃。”   “你自找的。”杨柳吁了口气,捂着胸口一脸的满足,“上辈子积德,这辈子遇到个这么好的婆婆。”   “醒醒,别胡言乱语,你是嫁了我才遇到的她,要是积德也是积在我面前。”他非要纠正她。   杨柳这次听他这么说没再生气,背着手绕过他走在前面,轻快地说:“这辈子娶我,应该是你卖身还债来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眼见到了家门口,程石不再跟她胡扯。   奔波了一天,身上落了一层的灰,两人洗漱后换身干净的衣裳才去隔壁陪外祖父外祖母。姜家三个表妹听到消息也急匆匆跑过去,进门就问他们送来的那幅画是不是画的实景。   晚饭是在姜家吃的,姜家四个表兄只有大表哥姜长顺在,其他三个都跟姜二舅出镖了。   “是什么大生意?怎么这么重视?”饭后,程石问大表兄。   “替官家办事。”姜长顺言辞谨慎,漏出一句便不肯再多说,按他说的,多个人知道多一个人操心,问题是镖队已在千里外,操心也没用。   程石见状就没多问,出门时说:“有用得着我的你给我捎信,我见信就回来。”   “好。”   ……   西霞湾在县城以西十公里外,前有弯溪后有矮丘,被风水先生批是风水宝地,程石他爹死后就葬在这里。   从出城,姜霸王的脸上再没有笑。到了地方,她跳下马一直有些魂不守舍。   程石去给坟包除草的时候,杨柳思量一会儿,也蹲下去帮忙拔草,她婆婆这时候应该不想让人打扰。   见程石又去给右前方一个坟包除草,她凑过去好奇问:“这是?”   “我阿奶,我爹去世后不足一个月,她也伤心太过跟着去了。”   摆祭肉,插香,烧纸,跪下叩头,程石言语极少,只在起身时干巴巴地说:“我娶媳妇了,也成家了,你在下面也不用太惦记我……明年我再来看你。”   杨柳站起身才发现她婆婆没影了,原地转了个圈也没看见人。   “走吧,我俩先走。”程石已经习以为常了,“娘自己会回去。”   快出西霞湾了,杨柳探出车窗往后看,模糊看到了一抹深青色的背影。   “娘跟爹感情肯定很好。”她钻出马车坐在车辕上,惋惜地说:“爹去世的时候她该多难过。”   程石对他爹的印象已经模糊了,回忆起来只有惨白的葬礼和毫无生机的母亲,才回姜家的时候,他外祖母时刻叮嘱他不能离了他娘。   没了儿子的母亲心死了身也死了,死了丈夫的妻子还有个懵懂的幼儿,她熬了两年活过来了。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 第五十二章   回县里一趟不容易, 程石跟杨柳决定多住两三天再回村里。姜老太太想去屋脊山的寺庙求几个平安福,姜家的男人都走不开,刚好程石在, 由他陪着去。   琼林县香火最旺盛的寺庙就在屋脊山上,山的走向像屋脊, 由此得名, 建了寺庙便取名屋脊寺。   姜家三个表妹也一起来了,她们在外骑马,杨柳坐马车里陪老太太。   山下有僧人看管车马, 人在山脚下车,杨柳站在山脚抬头向上看。   “表嫂, 这座山可有你家那边的山高?”歆莲问。   “没有。”杨柳摇头,“但屋脊山山脉连绵, 我家那边就是座独山。”   姜老太太身体不错,她执意要自己走上山,歆芋和歆丹在两边陪着,程石走在后面随时准备扶人。   “外祖母, 你走不动了可要说, 我背你上去。”他细心叮嘱, “您老可不要逞强, 这出来一趟您要是累出个好歹,我娘能把我皮剥了。”   老太太被逗的咯咯笑,但也听进心里了,走到半山腰歇了会儿,之后又走了一盏茶的功夫, 走不动了就让外孙背上去。   进庙门先捐香油钱, 姜家算得上琼林县的大户, 有僧人注意到就来问可要安排个清净的客堂。   “安排吧,我们以往歇脚的客堂可空着?就要那个。”说着话就有小僧人过来领路。   “阿石,带你媳妇去给你爹上柱香,我们在客堂等你们。”姜老太太扶着孙女跟着小僧人走,闲话问:“了空大师可去云游了?”   ……   程石领着杨柳熟门熟路绕路去了大殿后面,前面热闹,后面清冷,火光缭绕的后殿不断有人进出,但连脚步声都很轻。   程石往香案边添香火钱,登记好名字取了两柱香,在一众漆黑金字的牌位里准确找到了他爹的牌位,有僧人看顾,牌位前香火不断。   杨柳循着他的样子举香到头顶,拜了三拜插香入炉。   默不作声进来,再默不作声出去。   杨柳不住瞟身边的人,再一次偷瞄被抓个正着。   “贼头贼脑做甚?想说什么?”他下意识想去拉她,抬眼看见周围环境又缩回手,“第一次来寺庙?我带你转转?”   杨柳应好,她巴巴跟着他,“你可难过?说出来我安慰安慰你。”   程石嗤笑一声,站在前殿外面的空地上看上香拜佛的人,“都十几年了,再多的难过也散的差不多了,要说还会难过的人,可能也就我娘了。”他虽然年幼丧父,但有舅舅有外祖,别的孩子有的他也没缺过,对面目模糊的爹,他感觉不大。   “走了,我们也进去磕个头,求几个平安福。”他打前往进走,路过解签的案桌,偏头问:“待会儿可要抽支签?”   “不抽。”她拒绝的毫不犹豫。   程石惊讶,这倒是罕见,来寺庙上香的就没有不想抽签的。   前殿是个金光闪闪的坐佛,杨柳跪在拜垫上,在心里暗求家人一生平安,她也只有这一个愿望。   求平安福的时候她把杨家几口人的生辰都报上去,思及姜霸王,她问程石:“娘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程石还在思索杨柳快过生了,听到她的话慢吞吞说出她娘的生辰八字。   七个平安福暂时由杨柳拿着,出了大殿小两口在许愿池和后山的桃林逛逛就去客堂找姜老太太。   “咱家的三棵桃树已经开花了,这里的才绽花苞。”杨柳觉得奇怪,但也就一瞬间的想法,过后又说:“我们种的果树还是少了,这后山种的桃树至少有一顷地,开起花来好壮观。”   “明年再补种就是了。”程石跟守院的小僧人报上外祖母的名字,进门听到屋里的说话声又拐过去问:“哪个大师在里面?”   “了空大师。”   “回来了?”姜老太太听到开门声,招呼小两口过来,对上首的大师说:“这就是我外孙和外孙媳妇,劳大师帮他们小两口看看。”   当着外人的面,程石有疑惑也没开口,朝了空大师笑笑,“那麻烦大师了。”   杨柳在这个老和尚看向她时心里一紧,怕他是个有大本事的真看出什么,好在他很快移开了视线。   “前世的缘分,造就了今世的姻缘,此生能白头。”了空大师说。   杨柳怀疑地看他一眼,捧场露出个高兴的笑。   “那子孙缘呢?”老太太追问。   程石这才明白真正要看的是什么,他拖腔喊了声:“外祖母,哎呀,你真是,下聘前你们不是已经拿八字合过了?八字合,自然有子孙缘的。”   “小施主说的是,两位施主天作的缘分,自然不缺子孙缘的。”了空大师甩了句飘忽不定的话:“只要想生自然能怀。”   姜老太太听到这话是彻底放心了,毕竟没有不想怀孩子的妇人,之后在寺庙吃了顿斋饭,歇过晌就下山。   她看外孙虎着张脸只当没看见,该使唤的还是使唤。   歆莲她们跟杨柳走在后面,她小声跟表嫂解释:“表嫂你可别见怪,我奶年纪大了,又闲的慌,就喜欢瞎琢磨,她倒是没什么坏心,可能家里的人都是走镖押镖的,她喜欢让寺里的和尚也给她打包票。”   杨柳摆手说不见怪,“外祖母也是为我们操心,今天有大师这句话,我也安心了。”   歆莲松了口气,一蹦一跳往山下蹿。   回到家,姜老太太喊住拉着媳妇要回家的倔驴,“平安福,大师开过光的,都戴脖子上。”   程石顺手接过,这才说:“老太太你别越老越古板,催小辈生孩子什么的一点都不讨人喜欢,你没听说东街的刁钻老婆子为了催儿媳妇生孩子把儿媳妇都催死了,我记得你还骂过她的……”   “好了好了,不用说了。”姜老太太瞪他,“操心你还不落好,我不问了,再问我我打嘴。”   “都听到了啊,来日给我作证。”程石火上浇油。   “滚,你个没良心的兔崽子。”姜老太太拔下玉指环砸他。   程石一手接过,拉着媳妇就跑,“谢老太太赏。”   两人跑回后院,杨柳有些担心地问:“外祖母不会生气吧?”   “肯定生气,不过没事,她家里人多,一人哄一句就气消了。”他把还残留着余温的玉扳指塞她手里,让她拿着玩,然后动手开始收拾东西。   “我们明早就走,你还有没有想买的?”   “不是说后天回?”杨柳把玉扳指戴在大拇指上帮忙收拾,觉得碍事又取下来塞荷包里。   “没意思,还不如回乡下。”他也觉得奇怪,在乡下才住了半年,回县里住竟觉得不太习惯了,虽然亲戚多热闹,但总是笑脸相迎也觉得累。尤其是这个巷子全是认识的人,出门就有人拉着问三问四,不如在村里生活自在。   *   天边刚漏出金光,一辆马车就从程家大门驶了出来,程石跟他娘说完话又去隔壁拜别外祖父和外祖母,再去跟两个舅母打招呼,一溜趟下来,他出门了杨柳还在跟三个表妹四个表嫂说话。   “既然舍不得杨柳,不如都随我们去乡下住段时间?”他玩笑。   “我们真有这个打算,不过要等我爹他们回来。”歆莲说,她最后再次嘱咐表嫂:“桃子熟了我若是还没去,你就让我表哥给我们摘了送来。”   “桃子快熟了我给你写信。”杨柳说着坐上车辕,“我们走了,等二舅和表兄他们回来,你们都过去玩。”   马车拐过巷子,门外的人也转身进屋。   *   离家的时候桃花还有打着花苞的,回来时,地上落的已经有花瓣了,后院里也落了一地的枣花。   “你们走的第二天就下了雨,又刮风又下雨,花瓣打落了一地。”不止花瓣遭了殃,家里的毛崽子也死了十来只,五只鸡四只鸭还有两只鹅苗,也不知道是晚上挤一堆踩死的还是变天生病死的。   坤叔问:“要不再养段时日再赶去山里?”   “不行,就今天赶。”程石一天都忍不了了,“山里的野鸡崽子不也长得挺好,你就是再在家养一个月,散养在山里还是会有糟蹋的。”   坤叔看向杨柳,让她拿主意。   “听他的。”杨柳拿出鸡笼子,抓了鸡崽往笼子里放,好吃好喝养了半个月,它们个头又长大了些。   家里动静这么大,还要往山上拉,肯定瞒不了村里人,拉着一车叽叽喳喳的毛崽子出门,有邻居探头问,杨柳也不瞒着,大大方方说要把鸡鸭鹅养在山里。   “山里有黄大仙,它们偷鸡可厉害,还有蛇。”蒋阿嫂面露惋惜,俨然是觉得他们糟蹋东西。   “没事,做的有准备。”杨柳说。   她跟程石去县里的这几天,坤叔和她爹带着她兄弟砍了荆棘种在鸡圈外面,再外面一点砸的还有绳箍子。   一笼笼毛崽子搬进栅栏里,地面是松软的松针,刚放出来还扑棱着毛没张齐的翅膀慌张四蹿,回过神发现比在家更宽敞了,立马蹬着鸡爪子在地上刨食。   鸡鸭鹅混养一起,这个围起来的圈也还有没用上的地方,杨柳扶着栅栏看已经适应环境的毛崽子,大大松了口气。   在看到四周的荆棘时又提着心,担心山里的黄大仙跟蛇把她的毛崽子都吸溜进肚了。   “走了走了,到年底能剩百把只就够吃了。”程石拽着她的衣摆往回走,“尽人事,听天命,你担心也没用。”   “你这张破嘴又开始胡说八道,净说我不爱听的。”杨柳要捶他,他跑,她追,喊打喊杀声回荡在大山里。   作者有话说:   程石:这以后坏事了不会怨我说的吧? 第五十三章   夜色笼罩山林, 蹬了一爪泥的毛崽子安静下来,靠着栅栏围作一窝,不时啾鸣一声, 压过树上鸟雀的叫声。   杨柳和程石白天赶了大半天的路,到家又折腾这些鸡鸭鹅, 吃了饭后就想洗洗歇下, 但想到林中树下的小毛崽,还是带了两只狗往西去。   天上明月高悬,水面波光粼粼, 草丛中有悉悉索索的声音,杨柳踢一脚土块进水里, 水里响起好几声落水声,有鱼也有蛙。   “放堰里的鱼也养大半年了, 过两天撒网鱼,捞起来看长多大了。”杨柳跟身边的人说,主要是她想吃鱼了,自从发现别处的鱼不如自家堰里养的鱼好吃, 这半年来春婶极少买鱼炖鱼。   程石自然没有不应的。   绕过西堰, 风里的花香气骤然变淡, 空气里裹挟着腐叶泥腥味, 黑夜里闻着,再望着黑沉沉的山林,心头浮上幽深的冷寂感。   绕着栅栏转了一圈,两人抬脚下山,跑远的两只狗也颠颠跟上。   “大黑子怀崽子了, 等它生了我们再逮两只回来养着?”她问程石的意见, 家里的两只狗明显有些不够用。   “怀了?我还当它是吃肥了。”程石恍然, “那就再逮两只。”   缺的也不仅是狗,隔天他赶牛下地犁地,杨柳用布条缠着手,拿了镰刀去地头割茅草,她打算在山里围的鸡圈里打个避雨的窝棚,下雨的时候鸡崽有躲雨的地方。   八亩花生地,程石犁了四天,每天晚上归家的时候把她割了晒在地头的茅草搂上车拉回去,如此四天下来,家里的茅草铺了一院子。   杨柳给麻绳一头绑上青砖,另一头拽在手里,来回在茅草里缠绕,见人回来也只是抽空看一眼,“饿不饿?春婶已经在做饭了。”   程石把一捆茅草扔地上又出去抱车上剩下的,解了牛缰绳赶去圈棚,又把从地里搂回来的青草倒里面喂牛。   他看圈棚里没马,进门问:“坤叔还没回来?”   “还没,不过估计也快了。”她看天色已经昏了,准备把手上的绳缠完就不弄了。   “那就等他回来了让他给牛饮水。”都走到月亮门了他又拐出去,拆了门槛推板车进屋,靠墙边一放往杨柳身边走去。   犁地灰大,藏青色的布鞋蒙了灰成了土黄色,裤子也是,糊了半腿的泥灰,身上灰扑扑的,他也不讲究干净好赖了,直接往地上一坐,伸出手给她牵麻绳,露出来的手指甲缝里都是黑泥。   “累不累?”杨柳偏头问。   “不累。”   “真不累?我还想着你要是累了晚上给你踩踩背。”   “刚刚是骗你的,干活哪有不累的。”他改口极快,其实于他来说真算不上累,就是扶着犁在地里走来走去,腿脚和膀子有些酸。他天天练腿脚功夫,这点活儿还累不着他。   听到院墙外面有马蹄声,他动都没动,扯着嗓子大声喊:“坤叔,牛还没饮水,你给它提桶水去。”   “好。”坤叔在外应声,片刻的功夫进了院子,他手里还提着四个竹篾编的灯笼,往檐下一放,跟杨柳说:“回来的时候遇到你大哥,我就给捎回来了。”   刚巧手上的麻绳也用完了,杨柳给打个结,解开手上缠的布条,白布条已经成了灰黑色,随意搭在竹竿上,起身去看灯笼。   这四个灯笼要比寻常的灯笼粗,竹篾也更粗,底部固定了个漏斗形状的铜碗,只要不是把灯笼倒过来,里面的火油怎么晃都洒不出来。   程石也跟过去,拿过一个仔细看看,“我大舅兄这手艺不错啊,就是去开店卖这东西也能养家糊口了。”   “你说真的?”杨柳放下灯笼,不等他回答又说:“灯笼这玩意,也就镇上大户人家用的起,在乡下点油灯的都少,卖不出去,更别提开铺子了。”   程石仔细想想,也对,别的村他不知道,但杨家庄的确如杨柳说的,夏天农忙的时候还会点盏油灯,猫冬的时候不等天黑就吃了饭,就着锅洞里冒出的火洗洗刷刷就钻被窝,灯笼在村里还真没人买。至于镇上,早有卖灯笼的铺子,再开个铺子还真不一定能糊口。   这话就此作罢,两人去偏院洗手准备吃饭。   晚上再去山脚巡夜,这四盏灯笼就用上了,杨柳和程石一人提两盏往西去,火苗映在轻薄透亮的灯笼纸上照亮了前路,这下才不害怕晚上走路会踩到蛇。   还没走近就听到一声鸡崽的惨叫,不等人先动作,两只狗嗖地一下蹿了出去,小两口紧随其后,跑到松树林里只见鸡鸭鹅像炸了窝似的乱跑,两只狗也不见影。   “我进去看看。”程石抽出腰后的砍刀推开栅栏门进去,他一进去,鸡崽见了光扑棱的更厉害。   杨柳在嘈杂的嘎咕声里捕捉到一两声嘶哑的吱吱叫,她提着灯笼避开绳箍子沿着栅栏外转,在靠近鹅群卧的地方看到了一只被绳套箍住腿的黄鼠狼。   “你一个人别乱走。”程石抬眼喊她,提起一只脖子流血的鸡崽子往出走,“死了一只鸡崽子,看样子是黄鼠狼咬的。”   “我这儿箍住了一只黄鼠狼。”杨柳没敢动它,退了几步捡起一根枯树枝戳它,肉眼可见一股灰黄色的气体从尾巴后面喷了出来,她转身就跑,还是被臭味儿熏了个正着。   “呕——”程石比她的反应还大,要不是还惦记着媳妇,他能比狗溜得还快。   两人退到堰边才敢大声出气,闻着水汽里带的淡淡花香,这才救回一条命。   “真是耳闻不如亲见,这黄鼠狼的屁比茅粪坑还臭。”程石只是想了下,撇开脸又呸了几口。   杨柳抬起胳膊闻了闻,还好,衣裳上没染上味,不然以男人这个样子,恐怕躺在床上他能做噩梦。   估摸着味道散的差不多了,两人这才又打着灯笼上去,那只黄鼠狼听到脚步声又开始挣扎,被绳套箍住的毛腿已经渗出血。   “它不会再放屁了吧?”程石不放心。   “应当是不会了。”但杨柳也不知道拿它怎么办,黄鼠狼记仇,杀一个能来一窝,而且黄鼠狼有黄大仙的称呼,农家多信奉黄大仙。   程石没这个敬畏心,他拿了砍刀一刀劈下去,用刀尖刨出个坑把它埋了,“什么记不记仇的,养这么多鸡鸭鹅在这里,你就是不杀它,日后该来的还是来。”   刚把土填进坑里,黑暗里传来狗叫,杨柳提起灯往身后看,还没看见狗先闻着了味。   “快快,快跑,狗捉来了黄鼠狼……”   不等她说完,程石抓起她就往山下逃,两只狗还以为在跟它们玩,发了狠的玩命追。   “嗷嗷嗷,臭死了!别跟着我……啊啊呕——”眼见红薯叼着还在吱吱叫的黄鼠狼扑上来,程石要绝望了,冲动之下,他一把夺走狗嘴里臭烘烘的黄皮子,使出吃奶的劲儿往远处扔。   结果就是回家后他抱着水盆一个劲的往手上打香胰子,杨柳洗澡出来喊他进去洗,“亵衣已经给你拿进去了。”   “你来闻闻我手上还臭不臭。”他支愣着右胳膊把手递去她鼻下,“还有臭味儿吗?”   “没了,都是香味儿。”   程石怀疑地看她一眼,缩回手自己闻了闻才放心。   一块儿香胰子他洗去了一半,水盆的水都混浊了,杨柳端出去倒在流水沟,站在檐下抬头看天。快到月半了,天上的月亮缺了一角,光晖却不受影响,桂花树和葡萄藤下落下斑驳的黑影。   这个澡是程石洗过的最久的一次澡,他穿衣出来,杨柳已经窝在被子里睡着了,他掀被上床她都没感觉。   ……   清早出门,住在村西边的人看到两口子问:“昨晚是你俩在西边大喊大叫?出什么事了?”   “黄鼠狼咬死了鸡。”杨柳有些赧然,“昨晚吵到你们了?以后我们注意。”   村人没听清她后一句,也可以说不在乎,西堰离村里不算近,有人喊叫也说不上吵,只是晚上听到人声有些惊。   “我就说吧,哪有不被黄大仙惦记的,把鸡鸭鹅养山上,那就是给山里的野物投食。”蒋阿嫂扛着锄头问:“咬死了几只鸡崽子?”   “这几天忙,也没数过,等花生种下去,闲了再过去数。”杨柳等春婶坐上牛车了也坐上去,“闲了再聊,我们下地了。”   牛拉着一车人往地里去,坤叔牵了马跟上,后面还跟了两只蔫巴巴的狗,早上被男主人训了一顿。   地里犁过一道土是松的,四个人一人拎个装花生的布袋子,用脚尖在土里踩一下丢颗花生粒,脚尖一转,再踢土盖上。   犁地用了四天,种花生用了三天,八亩花生种上,程石先是松了口气,过后便生了成就感,一年还没过半,他已经做了这么多的事,这比日复一日的练武更让他觉得充实。   茅草编的茅苫也收了尾,这天早上起来发现天有些阴沉,杨柳喊上程石和坤叔,去村后面砍了二十来根青竹,拉上茅苫去了松树林。   长长的青竹横放在藤条编的栅栏上,再用麻绳跟藤条绑一起,隔两扎绑根青竹,最后把茅苫铺上去,再用麻绳穿过茅苫绑在青竹上,简陋的矮棚成型了。   鸡圈有了盖,日后就算下雨,鸡鸭鹅也有了躲雨的地方,杨柳也就放心了。   “还数不数鸡了?”程石问。   杨柳摇头,小声说:“数鸡的数量只是说给外人听的,让人以为我们对鸡鸭鹅的数目心里有数,贼想来偷也有个顾忌。”然而七八百只毛崽子,又都是能跑能飞的,哪数的清。   “回吧。”她说。   “待会儿还有没有事?”程石追上她,看她摇头,便说:“那你别回去了,就在这儿等着,我回去拉竹排过来,你不是想撒网逮鱼?”   “快去快去。”杨柳立马来了劲。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 第五十四章   竹排一半下水, 坤叔把撑竿递给程石,“真不要我下去?你可是没撑过船的。”   “掉水里也没事,我跟我媳妇都会游水。”程石站稳了就撑着竹竿划进水里, 说是大不了掉水里了再游起来,但他还是先在水里琢磨了一会儿, 等能掌控竹排了才让杨柳站上来。   “到哪儿撒网?”他问岸上站的老头。   “去那边, 我给你指。”杨柳接话,她不仅知道这个时点鱼喜欢待在哪个地方晒太阳,还知道鱼群的分布。   正值四月中, 鱼群已过了繁殖季,水下有许多贪吃贪玩的小鱼条, 漂浮在水里的花瓣叶子被它们顶得在水面打转。   水面宽阔,划进堰中央了程石改了主意, 他划竹排上瘾,要先玩够了再撒网。他撑着竹竿在湖面乱蹿,杨柳改站为蹲,手放在水里荡出水波。   “往北边划。”她想起洞穴在堰北角浅水处的两只鳖, 整个堰就这两只。   西堰依附着山形, 它不是个规整的形状, 绕过突出来的一块儿山石, 半露出水面晒太阳的两只鳖就露了踪影。程石一眼瞅见,赶紧招杨柳来看,新奇的事首先想的是跟媳妇分享。   “咱家堰里还是这么大的鳖?去年秋天清堰底逮鱼也没看到。”他个手痒的,用竹竿去敲悠闲晒太阳的,见人家慌张蹿进水底, 才尽兴离去, 末了还打上了两只鳖的主意, 打算年底逮鱼的时候给捉起来炖汤。   杨柳不置可否,这傻蛋怕是不知道冬天的时候鳖会钻进洞穴冬眠。   北堰边靠山,依着山脚种的是枸杞树,以前这边都是杂树,刮风下雨水里落的都是叶子,没人捞就会在水里泡黑泡烂。现在杂树砍了,水里的落叶也少了许多,比村里那口大堰里的水可清澈多了。   “夏天的时候你可要来堰里洗澡?”她问男人,听到松树林里鸭子的嘎嘎叫,有些可惜道:“等鸭子长大能下水了,这堰里的水就没现在这么清了。”   程石盯着水面,别说夏天,现在他就想下水游一圈。   “家里的四头猪你打算什么时候挪到山里来?”   杨柳:“……我在跟你说在西堰洗澡的事。”   “下堰洗澡是以后的事,现在我想跟你说猪的事。”他撑着竹排又回到水中央,“你今天不给我个满意的说法,我就不让你上岸了。”   杨柳瞥他,撩了捧水再在半空中击散,水珠四溅中,她慢悠悠问:“你是不是忘了?我会游水的。”   “那你游回去,我不上岸了。”他改了说法,为难不了她还为难不了自己?   “你忘了去县里之前都答应了我什么?”他提醒,“你说回来了就把家里的这些东西都迁进山里养。”   “我又没说不迁,这不是刚闲下来。”她拿过他手里的撑杆,“松手,我带少爷回去给猪挪窝。”   “哪敢让少奶奶动手做这种活儿,小的来。”达到了目的男人见好就收,竹竿在水里一撑,竹排往前一冲,笑着问:“少奶奶,您想在哪个位置撒网?”   绷着的脸漏出一丝笑,杨柳伸手一指,“就那儿了。”   “得嘞,您站稳了。”   带来的渔网是孔洞较大的网,撒下去后小两口就蹲在竹排上等着,大概过了一柱香的功夫,程石就撑着竹竿往岸边上去,拴在竹排上的麻绳拖着渔网在水面破开一道水路。   坤叔早就离开了,竹排是小两口一起拖上去的,渔网刚露出水面就听到了鱼拍尾的声音。   程石拎起鱼网一看,网的鱼不少,个头也算大,粗略一看多是鲫鱼,“要不要再撒一网?看能不能逮几条黄辣丁回去炖汤。”   “黄辣丁长的慢,年底了再逮。”杨柳说她喜欢吃鲫鱼,鲫鱼鱼身小,不管是煎还是炖,鱼肉都容易入味。   沾水的竹排湿重,还滑手,程石试着抬了一下,挺吃力,他让杨柳拎着渔网,他拖着竹排下堰坡。   牛车在西堰下的荒地里,也是当初被吴德发抢先买走的那块儿,他们没打算用来种庄稼,计划的是先种半年的菜,明年春天再种果树。   一网鱼也装了小半盆,除了鲫鱼还有两条一扎多长的青鱼,青鱼吃草长得快,别看个头比鲫鱼大,肉却难吃许多,杨柳又给扔堰里放了。   晌午饭自然就是煎鱼炖鱼,小半年没好好吃鱼了,这顿杨柳都没怎么吃米饭,一个人吃了五条鲫鱼。   “你吃鱼倒是厉害,也不怕被刺卡了。”春婶咋舌。   “从小就喜欢吃鱼,练出功夫来了。”杨柳笑,她从小吃鱼就不用大人帮着剔刺,也很少卡嗓子。   程石扒完鱼汤拌饭,放下碗满足叹气,想到去年四文一斤卖的鱼,直叹卖亏了,“咱们堰里的鱼怎么比街上卖的那些味道好这么多?”   “吃的不同,咱们堰里水草不多,鱼吃的都是从山里掉落的草籽或是花瓣,像融雪或是下雨天,山上的水流进堰里,水里带下来的都是好东西,或许还有药材的种子。像村里那口大堰,除了下雨天接的水,它没旁的来水,水里的鱼吃的是鸡屎鸭粪,要不就是泥巴,这就是差别。”杨柳讲得头头是道,叮嘱道:“今年可不能再贱卖了。”   “绝对不能,贱卖还不如留着自家人吃。”程石点头。   春婶看这小两口商量着怎么去卖高价,她收拾碗碟去洗碗,喊老坤头去喂猪。   “别,别。”程石听到喂猪两个字瞬间从美梦中抽离开,“我们要把猪迁到山里去。”   春婶看了杨柳一眼,哼笑道:“那也得让猪吃饱啊,不至于急的不给猪喂食了吧?”   “提去山里喂,以后都提食到山里。”杨柳站起身去找绳子,没一会儿后院就响起了猪叫。   她牵着绳子在前走,坤叔跟在后面拿棍赶,程石挑着两桶猪食,手里还拎着冲洗干净的木槽。   正是吃饭的时候,外面路上坐的都是端碗的人,见三人的动作已经没了疑惑,震惊地问:“这是把猪也赶去山里养?”   杨柳笑笑。   赶猪挑食的走远了,村里人又在嘀咕他们不干正事,净是瞎折腾。   猪也养在松树林里,杨柳把拴猪绳绑在松树上,这片地草多,绳子放长它们饿了也能自己啃草。   “以后要多起夜来看喽。”坤叔也开始不看好,四头猪喂养的好,看骨架子就看出到年底能长成四头大肥猪,这就是把银角子扔门外,谁看见了不想顺手捡起来。   杨柳瞥了程石一眼,“丢了算了,明年我不养了。”   程石撇开眼不说话。   杨柳看他这样子,心里猛然就来了气,她看看不远处叽叽喳喳的鸡鸭鹅,再看吧唧吃食的猪,突然生出一种她在瞎折腾的想法,而且还都是她一厢情愿的折腾,而他是在迁就她。   这么一想,全然没了意思。   回去的路上她罕见的沉默了一路,到家了就去偏院打水清洗猪圈,扫帚挥得刺啦响。   “这是怎么了?”春婶小声问站在枣树下的人。   程石没回答,从井里提了水,倒进烫猪食的桶里提进猪圈,等水桶空了他再打水倒进去。   春婶又出去问老坤头,“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路上吵架了?”   坤叔也是一头的雾水,“没吵架啊,都没说话怎么吵架?”他往里看了一眼,嘀咕道:“估计就是把猪养到山里这事闹的,我都觉得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杨柳肯定也不舍得。”   “阿石怎么说?”   “什么都没说。”坤叔摇头,“我看这都是瞎折腾,把鸡鸭鹅和猪都养在山里,人又不去住着看着,到头来都是给别人养的。”   春婶想了想,杨柳从小住乡下,要让她不养这些东西她不习惯,乡下的人家家家户户都养些鸡鸭猪崽。而阿石呢,又是见不得屎啊粪的。   “算了,咱俩别插话,让他们小两口磨合去。”   猪圈洗干净,杨柳推开栅栏门出来,换了双干净的鞋才过去洗手,若无其事的跟男人说话:“你下午有什么活儿?”   “打算赶牛把西堰边的荒地犁出来。”   “噢,那你去吧,我在家做针线活儿。”   “好。”但他说好却没走,盯着面前垂着眼的女人,沉声说:“我晚上会起夜去山里巡视,你放心。”   杨柳摇头,她撇开眼盯着地上落的枣花,“我在想咱们是不是不需要养这些东西,像鸡蛋和鸡,想吃了可以在村里买,不用自己养,添了好多麻烦,也折腾人。”   “我没觉得折腾,你要是觉得折腾你歇着我来养。”程石说完转头出去。   作者有话说:   姜霸王:吵,快吵起来! 第五十五章   杨柳看着男人快步拐出月亮门, 又撇过眼看着地上的枣花发呆,直到手上的水晾干,她才慢步朝出走。   前院没人在, 大门半阖着,两只狗卧在没用完的茅草上晒太阳睡觉, 听到脚步声晃了晃尾巴, 眼睛都没睁。   她在檐下站在一会儿,去后院拿了刚缝了个袖子的单衫,挎着针线筐出门去跟人唠闲话。   村里的小孩对骑棍子热情不减, 就是爬树掏鸟窝也把“坐骑”规规整整摆在树下,杨柳路过仰头嘱咐他们别摔下来了。   村里年轻的妇人多是忙活着点豆种菜, 坐在墙根闲磕牙的要不是身懒的,要不就是年纪大做婆婆的, 杨柳看她们朝她招手,犹豫了一瞬迈脚过去。   “听说你家把猪也牵去了山里养?怎么想的?不怕被人偷?”   “不怕,被偷了我们再买就是了,但贼敢惦记就要做好被当成野物打死的准备, 打不死找出来了也要往官府里走一遭。”杨柳说的云淡风轻, 搓好双股线穿进针孔里开始缝衣裳。   这话说的, 谁听不出来是在吓唬人, 问话的人面上讪讪,干巴巴道:“也是,你家不怕丢猪。”   “怎么不养在家里?养院子里也不用起夜去山里看,要少操不少心。”她又问。   杨柳没说是程石爱干净见不得屎尿,说是猪养山里吃的杂动的多, 年底宰杀了肥肉少, 炖的肉更香。   “不愧是富贵人家, 我们买肉都想买肥的,你们还觉得肥肉腻歪不好吃。”一个用灰色头巾包住发髻的老妇人话里带酸,住在乡下还用的有下人,日日都在村里买蛋买肉买豆腐,烟囱里冒出来的青烟都带着肉香,村里就她家日子过的最好,谁不说句羡慕。   这是事实,杨柳也不反驳,她笑了笑。   见她这个样子,旁人也没了再打听的心思,知道的越多心里越犯嘀咕,转而说起谁家婆媳吵架了,哪个村里的牛死了,今年进山逮蛇的人有几个,去年来采药的大夫今年不见过来。   杨柳竖着耳朵听着,手上缝衣的动作不停,偶尔搭句话,她就喜欢这个热闹劲,哪怕跟她无关。   “哎,我听说镇东头有个村这几天有个热闹事,王二麻子去年把他媳妇休了,说是不能生,去年年底又娶了一个,他前面那个今年开年也又嫁人了,上个月说有了喜信,她娘家人扛着锄头跑去王二麻子家把他大门砸烂了。”说到这儿,鼻头有颗大痣的妇人捂嘴笑,“被指着鼻子骂他是个没种的软蛋,王二麻子当时就气晕了,醒过来没管砸烂的大门,抱着他后娶的媳妇的腿,哭喊着祖奶奶求她别改嫁。”   咦?杨柳手中的针线停了,好奇地问:“然后呢?他后娶的这个可跑了?”   “要是你你跑不跑?”包头巾的老妇人问。   杨柳哈哈笑了两声,压根没觉得冒犯,也没联想到自己身上,她拿着针在头发里蹭蹭,含笑说:“我不跑,都要把我当祖奶奶供起来了,我跑什么?”   “那可是这辈子都不能生娃了。”   “不能生算了。”杨柳不在乎,她又缝了两针,接着问:“别问我啊,王二麻子家之后呢?他媳妇跑没跑?”   “现在是没跑,以后跑不跑不好说。”   “要看王二麻子咋想了,要是想的开,想让媳妇生个娃还不容易……”老妇人意有所指。   杨柳听出了意思,这种事虽不常见但也不是没有,但对这种事她没兴趣探听,另一个袖子缝好打个结她给咬断,抖了抖开始缝盘扣。   听了一下午闲话,她也缝好了一件单衫,太阳快落山了提着针线筐打了个招呼准备回去。   “你家住的偏,以后常出来说话。”鼻头长痣的妇人热情地说。   “行,闲了出来。”杨柳随口答应。   还没到家就看到后院的烟囱在冒烟,杨柳推门进去,前院还是只有两只狗,睡饱了在院子里撒欢,见她进来争着抢着摇尾巴迎上来。   杨柳把针线筐提高,带着两只狗回后院,见檐下放着一双脏鞋,她当做没看见,放好针线筐去偏院。   “春婶,要我帮忙吗?”她走进厨房问,“今晚做什么饭?”   “稀饭,烙饼,再炒钵萝卜炖肉,可行?”   “行。”杨柳坐板凳上添柴,不着痕迹地打听:“下午你去忙啥了?”   “噢,阿石犁地,我去把犁起来的草择起来扔路边,地放那儿荒了一年,长了好深的杂草。”春婶嘀嘀咕咕,唠叨完了又问:“你下午回娘家去了?傍晚我跟阿石回来也没看见你。”   她知道小两口闹不痛快了,有意从中解活儿,“他犁了半天的地,回来喝了口水又端了盆碎米子去山里喂鸡鸭鹅了。”   这次杨柳没应声,像是没听到一样,厨房里只余春婶咵咵切萝卜声。   锅里的米粥煮开了,杨柳出去提猪食桶挖米糠进来烫食,刚搅拌匀,厨房门口一暗,她抬头看去,跟走进来的男人对上眼。   “我去喂猪。”程石提桶要走。   杨柳按着没让他提,“我去,地儿脏。”   程石没理她,掰开她的手提着就往外走,听着身后有脚步声,他头都没回,脚步迈得又大又急,“你歇着,你不用一起跟去。”   春婶闻言张了张嘴,憋住了嗓子没发出声,回头看了眼压根没起身的人。   杨柳想笑,但忍住了,扭过脸把拌食的棍子扔进火里。   晚上点灯吃饭的时候,四个人面上若无其事的说话,但其中的别扭谁都感觉的到,吃到最后谁都不吭声,桌下卧的三只狗都安安静静不吭一声。   大黑子吃了饭扭身就走,坤叔看了看程石,“落锁了啊?”   程石瞥了眼起身回后院的人,闷闷应了一声。   老头锁好门绕过他,啧啧几声,背着手去偏院提水洗脚,交代道:“回后院的时候把蜡烛吹灭。”   程石又坐了一会儿才吹灭蜡烛往后院走,天上月亮正圆,院子里照得亮堂堂的,桂花树的枝桠都清晰可辨,他透过半敞的窗户看摇曳的烛火,拉长的影子映在屋里的墙壁上变了形。   一盆冒着热气的洗脚水泼了出来,杨柳看了眼站在葡萄藤下的男人,想了一瞬,什么都没说,进屋脱衣躺在床上。   程石:……   他蔫蔫进屋,脱了灰扑扑的外衣扔在外间,单穿着亵衣去偏院提水洗澡。   桌上的蜡烛烧融了一截,一片暗影坐在床边遮住光,程石听着呼吸声就知道她没睡,他吹灭蜡烛躺床上,伸手去搂里侧的人,见她没抗拒缓缓松了口气。   “葡萄藤上挂小葡萄串了。”他主动开口,“偏院的枣子树也结果了。”   杨柳动都没动,这些她早就知道。   程石叹口气,“你还生气呢?我们不是之前就商量好的?我也没说晚上不起夜去巡视,别生气了,有话你好好跟我说。”   “没生你的气,你说的对,是之前就商量好的。”杨柳呼出一口气,诚恳地说:“我只是觉得给你添麻烦了。”   “添什么麻烦?你不要你觉得,我又没跟你说我嫌麻烦。”程石也来气了,坐起来问:“我什么时候嫌过麻烦了?”   他挡住了窗口透进来的月光,背着光,杨柳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出来话里的不耐烦,被子下的手轻轻攥住,她定定地瞅着他,“如果不是我闹着要养这些东西,家里会少很多事,你也不用一夜起两三次去山里看,觉都睡不舒坦。”   “我给你说了?我说过我嫌事多了?还是抱怨过睡不舒坦了?”他皱起眉。   话里带着凿凿的质问,杨柳不可抑制的抖了一下,这样的他是她陌生的,惊颤过后就是委屈。   “你凶什么?我说什么了你就凶我?”她捂着胸口急促呼吸,憋着嗓子说:“我就是觉得麻烦你了,我觉得我多事了,你没给我说我也感觉到了。”   “我没凶你。”程石解释,“我哪会凶你?我就是急了点,没凶你。我也没觉得麻烦,养这些东西是事多了些,但能跟你一起忙活我也高兴。”   杨柳不想再听他说,捞起被子捂住头。   “唉。”程石叹口气,再三重复:“我真没凶你,也没觉得麻烦。”   下午的时候他以为杨柳是因为把猪挪到山里跟他生气,他也有些气她说话不算数,现在听她说什么麻烦他之类的,前一口气松了,紧接着又气她怀疑他,他什么时候说过嫌麻烦了?他以为她是最了解他的。   夜深人静,村里人都睡着了,程石披上衣裳下床,他对还蒙在被窝里的人说:“我去山里了,你钻出来透口气。”   唾沫都要说干了,人家就是不听不听,捞出被窝了又钻进去,气狠了还来咬他。   门开了又关上,杨柳等了一会儿才掀开被子露出头,她探出身透过窗子往外看了一眼,又躺回去趁着男人不在赶紧睡。   这晚两人睡的都不安稳,程石前半夜出门了三趟,他每次起床杨柳都有感觉,一直到后半夜才算睡个踏实觉。   ……   第二天被邻居家的大公鸡吵醒,杨柳掀被坐起来,缓了缓神,对准备开门出去的男人说:“我想了半夜,之前是我想的太简单了,鸭子另说,看坤叔的想法,鸡、鹅、还有四头猪,能卖就卖了吧,免得把人折腾的半死,到最后什么都没落着。”   程石深深看了她一眼,一声不吭开门出去。   杨柳穿上鞋子撵到门口,冲快走出后院的男人说:“我今天就去村里问看有没有人买。”   “休想,我不同意。”程石气鼓鼓地打转过来,站在桂花树下盯着眼下青黑的女人,“当初要养的是你,都折腾回来了你又不养了?这算什么?”   不是,这话怎么这么耳熟?程石愣了一下,这不是他娘经常训他的老一套?   杨柳倒是不生气,还赞同地点头,“你说的对,但我现在察觉出不合适,太折腾了,之前是我想简单了,现在及时止损,都转手卖了吧。”   还要卖?怎么就说不通?程石梗着脖子说:“什么都卖,你怎么不把你男人也卖了?我这跟你吵架了,你是不是也觉得跟我不合适,也要把我卖了?”他撩撂下这话,转身大步往外走,“我说了,我不怕麻烦,你不想养我来养。你要是想卖我的家当,那就连带我一起都卖了,卖干净,都不折腾了。”   态度比当初坚持学作画的时候还坚决。   卖男人?   杨柳关上门进去穿衣裳。   之后她绝口不再提卖鸡卖鹅卖猪。   作者有话说:   杨柳:男人多少钱一斤? 第五十六章   虽然不再提卖鸡鹅猪, 但杨柳也不动手去喂它们,晚上起夜去巡视她也不陪着,哪怕醒了也不去, 就躺在床上看男人开门出去,再默默等他回来, 试图用这种办法耗尽他的耐心。   没她陪着, 程石对那些只知道吃喝拉撒的东西很快就没了兴趣,喂食、添水、巡夜都变成了枯燥的任务,能一日日坚持下来只因为知道杨柳是真心想养这些东西。   当着她的面, 他努力不露出不耐烦,也不让坤叔和春婶帮忙, 一日三顿饭后就挑着两桶猪食去喂猪,黄昏时端着半盆碎米子去喂羽翼渐丰的鸡鸭鹅, 前半夜隔一个时辰起来一次。一天天的,他的空闲时间被这些杂活儿占满,煮茶的炉子都很久没拿出来了。   他在用这种方法让杨柳心软。   而杨柳却越发坚定了要卖了鸡鸭鹅和猪的想法,同床共枕的两个人, 他不说她也能感觉到他不喜欢做这些活儿。   *   四月二十二是杨柳的生辰, 她早上睁眼床外侧已经没人了, 撑臂坐起来, 松松垮垮插在发间的一个金簪滚落在枕头上,簪尾是一条摆尾的鱼,鱼眼睛处镶嵌着两颗黝黑的小珍珠。   大概是金簪的颜色比透进窗的日头还炫目,一大早的她就露了笑,杨柳翻出去年成婚时她姐送的绸布衣, 上身是茜红色长褂, 内搭米黄色抹胸, 下身是一抹月白色为底绣红色蝶纹的长裙,头发用鱼尾金簪绾个高髻,她在镜前转了一圈,又翻出歆莲送的眉黛、脂粉和唇脂,动作有些生疏地慢慢上妆。   前院,程石从外面回来,先去偏院没看到人又掉头回后院,桂花树枝繁叶茂地欲探进大开的窗,透过窗户只看到了一抹亮色衣袖。   “起来了?”他推门进去,刚准备说生辰快乐,话都滚到舌尖了,看见镜前巧目盼兮的美娇娘,话到嘴边没了声。   杨柳用余光瞟到他的反应很是满意,用指腹捻了唇脂细细涂在唇上,听到脚步声靠近,她斜眼看了一下,回过神再看镜中,红色的唇脂不知怎么就抹偏了。   程石站在她身后也看到了,见她要去拿帕子,他掰住薄弱的肩膀,“让我给你擦?”   杨柳心情好,随手指了下床头的手帕,指挥道:“用茶水把帕子打湿。”   “好。”   杨柳的嘴唇偏薄,唇形也小巧,唇脂只涂了一半,他轻轻抬起她的下巴,垂眼拿手帕细细擦拭唇珠上方多出来的那一点。   他垂着眼睛,杨柳却是光明正大地打量他,仰着头细数长睫毛,不料他突然抬眼,她的小心思正好落入他眼中。   “笑什么?”她斜他一眼,“擦好了?擦好了就松开你的臭手。”   程石没听她的,指腹慢慢捻着肉肉的下巴,看到她发髻上插的鱼尾金簪,工匠完美雕刻出他画的精髓,鱼尾高翘,黝黑的小珍珠当鱼眼,让簪尾的鱼看起来俏皮又灵动,跟它的主人一样,瞪人的时候也透着一股机灵劲。   托住下巴的手慢慢移到嘴角,他看着她垂下的眼睛问:“我能亲她吗?”   自从两人闹气,对于床榻间的亲近她一直别别扭扭的,她舒坦了就不乐意管他了,他哪还敢把时间磨蹭在亲嘴上。现在近在咫尺,他还胆怯的像是要偷亲别人的媳妇似的,生怕她不高兴大喊大叫再不让他占便宜。   杨柳抬起眼皮瞄他一眼,嘟了嘟嘴没说话。   她也没机会说话,男人像个饿狼似的扑了上来,一点都不温柔,野蛮又粗鲁,几乎要把唇瓣碾成零落的花瓣,碾出泥再吸出汁。   杨柳被推的后退了一步抵住桌子,她踮脚环住男人的脖子,炽热的呼吸喷在脸上,她错乱的想还好没厚涂脂粉,不然能被鼻息扑的脂粉四散,像面粉……   “别……”她按住钻进衣摆的手,喘着粗气说:“早饭快好了。”   程石没言语,醒过神也没了动作,贴着柔软腰腹的手垂下落在腿侧,另一只手按住她贴在他怀里,起伏的胸膛贴在一起,感受胸腔里的心跳慢慢回落。   “阿石不是回来过?又出去了?你没看见?那我去后院看看。”   春婶的大嗓门传进屋里,杨柳推开抱住她的男人,“起开,你先出去。”   她对着铜镜一照,不止唇上的颜色没了,就连嘴唇一周的脂粉都被人舔没了,她赶紧喊住他,“我看看你嘴上有没有染上唇脂。”   唇脂倒是没有,就是鼻尖上蹭了一抹白,她走过去抹了一把,“行了,你先出去,就说我在妆扮,马上就好。”   她又急急打开脂粉盒子在唇周扫一圈,至于嘴唇,红艳得赛过唇脂的颜色,她嘟嘴瞅了瞅,整理了下被揉皱的衣裳就开门出去。   程石还在垂花门口等着,见她出来了才往前院走,补上漏了有一会儿的话:“生辰快乐。”   杨柳摸了下发髻,朝他灿然一笑。   “原来是忙着梳妆打扮了,真好看。”春婶看她水灵灵地走过来,脸上浮出笑,这个年纪的小媳妇随便一打扮就赛过天仙,身上那个活力只有这个年岁独有。   “快来,我给你擀了长寿面,要一口吃完。”她把一碗清汤面端杨柳面前,有意帮程石说好话,“今早我一开门他就提醒我要给你做长寿面,生怕我忘了。”   杨柳当着老人的面再次冲他笑,接过筷子挑起细长的面条一口口吸进嘴里,一点都没断。   程石知道这是不准备再跟他呕气了,欢欢喜喜落座,“吃饭吧。”   早饭也煮的丰盛,才腌出咸味的鸭蛋,杨柳爱吃的灌汤包,粘稠的豆子粥,一碟清炒菜心,还有杨母一大早送来的炸果子。   女主人过生,家里的三条狗也各混了个咸鸭蛋吃,吃饱肚子一溜烟往出跑,大黑子撅着个大肚子也不老实,过门槛的时候还一跳多高。   “今天什么活儿都不干,我带你去镇上玩。”饭后程石牵出马,他给枣红马套上马鞍,说:“今天不坐马车,我带你骑马,敢不敢坐上来?”   杨柳知道他问的敢不敢不是指敢不敢骑马,而是敢不敢跟他合骑一匹马。   “我穿的是裙子。”   “没事,我抱着你侧着坐。”程石搬出高脚凳,他先踩着马蹬上马,再朝她伸手。   杨柳攥着手有些犹豫,这么从村里走一趟,又要给人添不少谈资。   男人见她犹豫也没缩回手,而是弯着腰鼓动她,“怕什么?你又不是待嫁的姑娘还怕影响了名声?你婆婆今天要在这儿,绝对是第一个赞同的。”   杨柳听了立马踩上高脚凳朝他伸出手,被他有力的手臂一带侧坐在马背上,好高啊,她能看见屋顶了。   “我说了一筐的话也比不上你那看不见影儿的婆婆。”程石拈酸一句,环住她的细腰拉住缰绳,膝盖碰了下马腹,轻轻“驾”了一声,枣红马就哒哒迈蹄。   “哇!马!两个人一起骑马!”村里的小孩大喊。   杨柳顶着火辣辣的视线红了脸,闪烁着眼睛不敢与人对视。   程石则是笑眯眯的,美人在怀,他享受一路上各种目光,路过丈人家还耀武扬威地跟扛着锄头准备下地的老丈人打招呼。   出了村,路上没了鸡鸭,他把人往怀里又揽了揽,“坐好了,我带你骑快马,驾驾。”   风快速吹过,路两边的风景也快速掠过,杨柳被颠得只能抱紧了身后的男人,撇过脸眯眼看地里干活的人,看树上的鸟。   风吹乱了她的头发,也吹散了这段时间积攒的郁气,她探出手扯过一枝柳条,抽出一个完好的叶子放唇间吹小曲。   作者有话说:   金簪:哄媳妇还得让我出马 第五十七章   晚霞映在山头, 出去玩了一天的小两口骑马回来,程石先跳下马再抱杨柳下来,随后把挂在马背上的东西一样样拿进屋。   “回来了?玩的高兴吗?”春婶系着围裙跑出来, 看小两口面上轻松,她也跟着舒了口气, 这段时间别别扭扭的, 她也跟着不自在,“老坤头已经去喂鸡鸭鹅了,你们就不用去了, 锅里烧的有水,你们要不先洗个澡?”   杨柳揉了下脸, 四月的风虽说不冷,但一路回来也把脸吹得紧绷绷的, 尤其是早上还涂了脂粉,挺不舒服的。   “我去打水,你先回后院。”程石看见她的动作,把买的东西递给她, 大步往偏院走。   春婶嚷嚷着锅里还烧着火, 急匆匆也往后院跑, 拐过月亮门了, 她悄声问:“哄好了?”   “应该是好了。”程石点头,话里却带着不确定。   洗澡的时候他试探问:“晚上喂猪你去吗?”   杨柳思索了一会儿才点头,从浴桶里起来,在男人虎视眈眈的视线下拿过大棉布巾子擦干身上的水,穿上干净的棉布衣裳。还是棉布衣裳舒服, 穿绸戴金, 她走路都放不开。   晚饭还没好, 她拾掇换下来的脏衣裳泡水盆里,拿起裙子的时候她惨叫一声。   “咋了?”程石隔着门问。   “裙子磨出毛边了!我就才穿了一天!”月白色的长裙在马背上蹭黑了一块儿,红色蝶纹也勾了线,光滑的绸布勾了丝,好好的一条好裙子就这么毁了,心疼死她了   一天的好心情瞬间打了个对折。   程石披上衣裳出来,凑过来一看,安慰道:“没事没事,赶明儿咱们再做两条新的。”   “这就是新罗裙,我就穿了一次,好好的……”太可惜了,但又没办法,杨柳耷拉着眉眼端盆出去洗,搓洗的时候反复琢磨有没有补救的方法,要是棉的还能打个补丁。   “这是咋了?唉声叹气的。”春婶坐灶前烧火,看她在井边不住叹气,走出来看她的动作就明白了,“勾丝了?”   “嗯,我今天才穿第一回 。”   “可惜了一条好裙子,你穿着又好看。”   难得有懂她意思的人,杨柳皱着脸应和,“还是我出嫁时我姐送我的,这条罗裙我最喜欢了,就穿了一次。”哪怕是多穿几次再磨坏她也没这么心疼,不是买不买新的事,她节俭惯了,哪怕有钱了也舍不得浪费。   “我看看。”春婶撩捧水洗掉手上的灰,接过湿漉漉的罗裙看了看,“磨坏的这块儿修补不了,你要是实在喜欢,我给你改成两件短衫?”   杨柳闻言一改之前的颓丧,连声应好。   等程石过来就见她又高兴起来,他看了眼搭在竹竿上滴水的罗裙,说:“就喜欢这个颜色的?明天我们去你姐夫家的绸缎铺再做两条?”   杨柳没拒绝,她已经明白她跟他在金钱用度上的差异,他过惯了富裕的日子,理解不了她抠抠搜搜的心思,她也不勉强他,索性放过这些小矛盾,免得为难自己。   晚饭后,杨柳站在门外跟蒋阿嫂说话,等程石挑猪食出来她跟他往西走,天边还遗落了一星半点的彩霞,地里的麦子已经抽出麦穗,笔直挺立着,麦穗里还没管浆。   走进松树林,光线陡然一暗,听到脚步声,树上拴的猪鼻子里发出哼哼声。猪食槽里的残食已经被山里的鸟啄食干净,程石提过竖靠在树上的木槽放在干净的地方,不等猪过来先把两桶食倒进去。   杨柳听到拍翅膀声,她抬头往上看,模糊看到松树枝上站的有鸟雀。   “山里的鸟喜欢抢猪食吃。”程石给她解惑,他每次都是等猪吃完了才离开,山里的鸟性子凶,没人赶着它们会落在猪身上,用尖喙啄破猪皮赶猪离开。   人就在地上站着,树上的鸟还蠢蠢欲动,一点点跳到低矮的树枝上,黑眼珠子盯着吃食的猪,嗓子里发出粗哑的叫声。   程石举起扁担往树枝上打,一瞬间全是翅膀拍打的声音。   “会觉得麻烦吗?”杨柳轻声问。   “怎么还在想这事?”程石皱起了眉头,粗着嗓子说:“不觉得麻烦。”   “我跟你好好说话你做这怪样子做什么?”杨柳垮下脸瞪他,“嗓子被鸟啄破了?鼓着破锣嗓子。”   什么怪样子?什么破锣嗓子?程石纳闷死了,思及前些天受的冷脸,挤出个假笑,细着嗓子说:“我不觉得麻烦。这样说话您满意吗?”   “阴阳怪气什么?”杨柳扭过脸。   “你干脆别让我说话算了,真难伺候,声音大了你说我破锣嗓子,声音小了又觉得我阴阳怪气,你让我怎么说?要不我点头摇头?”程石说罢又朝树上捶一扁担,刚站稳的鸟扑啦啦惊跑了,吃食的猪也惊得抬起猪头。   “瞅什么瞅,吃你的食。”他朝猪发脾气。   杨柳斜眼看他,不耐烦了吧,还不觉得麻烦?   这下换程石不理她了,双手环臂倚在树上,垂着眼看身上糊泥的黑毛猪吧唧吧唧吃食。   两人互不搭理但也都不离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被风吹散,林子里越发黑了,地上的黑毛猪只能看出模糊的轮廓。   猪吃饱离开,男人挑起两个空桶往下走,杨柳默默跟在后面,刚走没几步,后面就响起鸟喙啄在木槽上的梆梆声,稍后又听到鸡鸭的嘎咕声。   人走近,落在茅苫上的鸡群惊得拍打翅膀,程石停住脚步,温声说:“你有十来天没过来了,鸡鸭鹅都开始换毛了,吃的得长得快的鸡已经不安于栖息在地上,飞上你搭的茅苫,或许再过半个月就要往树枝上飞。”   杨柳不吭声。   “我知道你喜欢养鸡鸭鹅,坤叔和春婶说再有一个来月,小母鸡就能下蛋了,这时候卖了岂不是可惜?”他继续劝说。   “这十来天,鸡鸭鹅死了多少?”杨柳问。   这下轮到程石不吭声了,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就我看到的有十三只,八只鸡五只鸭。”   而被蛇被黄鼠狼吃的又有多少?没人清楚。   “回去吧。”杨柳抬脚往出走,十来天没过来,但周围树的分布她都记在脑子里,大步快走也没撞上树。   出了山,天上的半弯月亮露了出来,程石站在堰边把猪食桶涮了涮,盯着水面破碎的弯月说:“我们今晚把事说明白,我不想再跟你因为这事怄气。”   “我也有这打算。”杨柳等他从水边上来了才说:“别的不说,单说起夜巡视,长了一个时辰,短了半个时辰,前半夜你要起个两三次,几乎睡不了整觉,睡着了还提着心,我不想你受这苦,你也没受过这苦。”   “这算什么苦,我是男人,就是要养家的,就是不干这活儿,我出去走镖也睡不了囫囵觉。”   杨柳摇头,“你走镖如何不在我眼前,我看不到就算了,但我看到了,我心疼。”   一句心疼,男人瞬间语塞,满肚子的话说不出来,良久,喃喃道:“这不算苦……”   他整理了下思绪,按下颤动的心,继续说:“我们要挣钱养家的,当初商量的就是靠山靠水挣钱,不然就要回县里住,我跟着二舅表兄他们去走镖,一走就是一两个月,那跟这个相比更苦,倒霉点的还要搭上命。”   经他一提,杨柳想起了养鸡鸭鹅的初衷,她踩断脚下的枯枝,小声说:“但是你不喜欢做这种事,要不我们再想想别的挣钱的路子?”   说到底还是为了他,男人明白过来,他放下扁担过去拉住她的手,故意轻松地说:“想找到我喜欢做的事可难了,我是个没长性的人,娘养了我十八年都没让我始终如一的热爱某件事。但只有一件事例外,我遇到了你,喜欢上了你,娶你进门是我打心底里乐意的,跟你在一起我就高兴,做什么事我都高兴。你要选择一个你想做的事,你喜欢,你开心,我陪着你,我也会喜欢上这件事,不会觉得麻烦,也不会觉得折腾。”   一阵风吹过,平静的水面泛起了波澜,杨柳心颤到手抖,她只能狠狠攥住男人的手,“你说的都是心里话?”   “没一句假话。”程石揽住她的肩膀,“你别太高看我了,除了家里的条件好些,脸和身材好些,性格上乏善可陈,没什么值得说的长处。”他像一个圆,什么都能学点,但什么学不好,没一样特别厉害的,寻寻常常的一个人,却在他的妻子眼里成了最厉害的男人,甚至为了让他做喜欢的开心的事勉强她自己。   “对不起。”他抱着她轻声道歉,“之前我不该给你甩脸色看,你说的对,那晚我的语气可能有些凶……”   “不是可能。”   “好,那晚我的语气很凶。”他利索改口,“你放心大胆的去做你喜欢的事,别人说什么都别放心上,我陪着你,是好是歹我陪你一起,绝不会嫌累嫌麻烦。”   杨柳点头,下巴磕在男人的肩上,语气轻快道:“不卖了,什么都不卖了,鸡鸭鹅不卖,猪不卖,男人也不卖。”   “真想过卖了我?”程石笑问,捡起扔在地上的扁担,用勾子勾起两个桶,拉着媳妇往回走。   *   隔天一早,春婶饭都做好了还不见后院的两口子起来吃饭,她等了一会儿,把两人的饭菜单独盛起来放后锅里温着,喊打哈欠的老坤头过来吃饭。   “床头打架床尾和,这下总能真正消气了。”坤叔坏笑。   春婶没理他,过了一会儿才抬眼看他,“老的要有个老的样,一把年纪的人了,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你自己估摸估摸,孩子喊你一声叔,别像个二流子似的不着调。”   “我怎么了?说错了?”老头不服气。   “没说错也不该你说,你也是看着阿石长大的,不是亲子也算的上亲侄,你老了死了都是他操持。”春婶敲开他的筷子,不想让他吃她炒的菜,“你对着你儿媳妇、侄媳妇也能开这混不吝的玩笑?”   “好好好,不说了。”老头又想去挟菜。   “不说了你也别吃。”春婶越想越不舒坦,扒了自己吃的,剩下的端出去倒了喂狗。   杨柳跟程石自是不知道这茬事,两人睁眼时太阳都快挂房顶了,锅里温的饭也冷了,程石去热了饭,刚端上桌还没吃几口,马蹄声跑到了门外。   门从外面挂着锁,来人直接取了锁推门进来,程石还以为是坤叔,碗都没放下。   “这都什么时辰了才吃饭?不对,你这吃的是早饭还是晌午饭?”   “陈师叔?”程石立马放下碗,“怎么这时候来了?可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老陈头闻言想起他来的目的,沉下脸说:“你娘让我来的,喊你回去,镖队回来了,你二舅和长威受了伤。”   “人如何了?”杨柳也放下碗,给程石说:“你去把马牵回来,我给你拿两身衣裳,你马上就回去。”   “不急,你俩先吃饭,人已经回来了,也看了大夫。你二舅断了腿,胸口也挨了一刀,长威好点,肚子上插了一刀,就是回来的路上遭了大罪,人瘦成皮包骨了,这回来好好养着能慢慢恢复。”老陈头咂巴了下嘴,问还有没有饭,他天不亮就赶路,到现在也还空着肚子。   话刚落春婶推门进来,她听村里人说家里来客了回来的。   “春婶你去做饭,简单点,我吃了饭要回县里。”程石说,简单说了句家里出事了。   “押镖的其他镖师如何了?”他又问。   “不大好,死了七个,其他人或多或少都带了伤。”陈师叔见他还要再问,摇头说:“具体什么情况我也不清楚,你想知道还得回去问你舅。”   春婶做饭,杨柳去村里买了八只老母鸡,都是三四年的老鸡,炖汤最补人,绑了翅膀扎了腿塞背篓里,路上程石和陈师叔一人背一个就能带回去。   要骑快马回去,程石决定不带杨柳,“我先回去看看情况,你在家等我的信,接到信就让坤叔送你回去,没信你就在家等我回来。”   杨柳也是这意思,按陈师叔说的,二舅和长威表兄没生命危险,她跟回去除了看一眼也没大用。   想到山里的那些东西,程石有些头疼,他这一走,鸡鸭鹅还真成了个麻烦事,但凡是早一天知道有这事,他就听她的把鸡鸭鹅卖了算了。现在他就是想卖,估摸着杨柳也不同意。   “晚上你别一个人进山,喊上坤叔,待会儿我去我老丈人家一趟,让大哥住过来,夜里他也跟着去。”他揉着额头安排,想起大舅兄过个七八天又要成亲,这真是事都赶在一起了。   “大哥娶妻那天我要是没赶回来,送礼再送重一点。”他嘱咐。   “我知道,你别操心家里,我心里都有数。”杨柳把他的内衣外裳都叠好包起来,听春婶喊吃饭,她拎起包袱推他去前院。   午饭简单,焖米饭和菜心炒蛋,五个人都无心吃饭,匆忙填饱肚子就放下碗筷。   “你走你的,爹那里我去说,你放心,我肯定不一个人进山。”杨柳把包袱递给他,“你也记得在舅舅舅母面前替我解释一二,别让他们以为我没礼数。”   程石点头,朝春婶交代,“夜里不准她一个人出门,你帮我看着。”他半夜一个人进山都瘆得慌。   两匹马一前一后朝东去,正好赶上地里干活的人回来,见这架势心里泛起嘀咕,等杨柳去杨家的时候,一个个都拉着她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程石走了,村里怀揣着贼心思的人脸上浮出笑,走路的脚步都轻巧许多。   作者有话说:   程石:真诚最能打动人? 第五十八章   当天晚上, 杨大哥收拾了他的铺盖卷过来,睡在前院的空房间里,他问妹妹:“怎么安排的?”   “我跟你前半夜去巡夜, 坤叔后半夜去。”杨柳说。   坤叔会拳脚功夫,他一个人去山里就是遇到壮年汉子也不怕, 但杨柳还是嘱咐他, 要是人多,他别撵上去,“山里的那些东西丢了也就丢了, 人不能出事。”   坤叔说她太过小心,“做贼的都心虚, 哪有反过来追着主人家打的。”   “狗急跳墙你没听说过?还年轻的时候在外走镖,不长眼睛也不长耳朵?”春婶骂这老头子, 对杨柳说:“后半夜我跟他一起出门,我看着他,免得这个老东西把命丢山里了。”   能结伴那最好了,杨柳说:“那春婶这几天受些累, 等阿石回来你再好好歇歇。”   “你们晚上出门也注意着点, 人最重要, 真要是来贼了, 等阿石回来了让他收拾人。”   杨柳应好,转身去后院,给她哥说起夜的时候她会来喊他。   程家宅子熄了烛火,整个村子也跟着陷入黑暗,村里的一角响起窃窃私语声, 不久后声音低了下去, 脚步声凌乱地散开, 其中一个人绕去村前面向西去。   戌时末,最西边的大门打开,两只狗先跳了出来,杨柳把两个灯笼递给她哥,挑着灯笼把砖缝里卡的砍刀取了下来。   “把砍刀给我。”杨大哥伸手。   “我来拿。”杨柳反手锁上门。   杨大哥没跟她多话,直接把砍刀夺到手里,灯笼塞给妹妹,打头往西走。   夜里山风大,麦地里的麦子被吹得发出哨哨声,灯笼也只能照亮身前的路,杨大哥总觉得后脑勺凉凉的,他攥紧了砍刀猛地回身,后面自然什么也没有。   “害怕?”杨柳笑问。   “往日都是妹夫一个人过来的?他胆子还挺大。”杨大哥尴尬地笑笑,有人陪着说话,那股凉飕飕的感觉去了大半,他转而问:“怎么会想到要把鸡鸭鹅猪养在山里?”   “阿石见不得屎尿脏臭,尤其是吃饭的时候。”对着亲哥自然没什么不好说的。   “这……是个讲究人,养到山里也是个麻烦事,他家也不缺钱,索性就别费这个功夫算了。”杨大哥也是这么劝,“这么折腾,到最后说不定也落不着啥。”   “但不折腾什么都落不着,我跟他都没什么大本事,有想法就慢慢折腾,折腾一场能落一点也是好的,不伸手问他娘要银子。”说着话也到了山脚,杨柳捡起根狗腿粗细的木棍握手里,走在前面领着大哥往鸡圈走,“注意地上的绳套子。”   有灯笼照着,杨柳才发现栅栏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缠上了荆棘,有的刺上挂着有黄色的毛,有的刺上带的有血。   看了鸡鸭鹅又上去看猪,两边都没事两人喊上狗就原路返回。   亥时中的时候两人又来了一趟,风平浪静的就回去睡觉了。   ……   次日清晨,杨大哥吃了早饭就回去,给妹妹说傍晚再过来。   “晚上过来吃饭。”杨柳交代,怕他不来,又补了句:“我们等你来了再开饭。”   “好。”   大黑子快速吃完狗碗里的饭,扭着大肚子追着主人跑。   “后半夜如何?”杨柳问坤叔。   “逮了两只黄皮子和一条蛇,没见到人。”   *   “前半夜两趟,后半夜两趟,大概是每隔一个时辰走一趟。”尖嘴猴腮的男人守了一夜,熬得眼下青黑,打着哈欠说:“明晚就动手,免得程石这两天回来了。”   “行,刚好后天大湾乡逢集,趁早去卖了。”   ……   早饭后,杨柳要挑猪食去喂猪,坤叔跟春婶都不让她动手,说两桶猪食可不轻,最后还是坤叔挑去山上。   杨柳也跟了去,她在栅栏里忙活了一天,砍了荆棘沿着外圈插了一圈,又兜了松针撒在边上,傍晚春婶来喊吃饭的时候才捶着腰回去。   午夜,三个男人拎着麻袋翻进栅栏里,手摸到栅栏上的刺扎得他抱着手跳脚,嘴里嘶嘶哈气,“操他娘的,王二你怎么踩的点,栅栏上有刺你都不知道?”   “鬼叫个屁,赶紧进去抓鸡,动作慢点,别把鸡惊出去了。”   天黑了鸡鸭就是睁眼瞎,被掐着脖子了都不敢跑散了,没一会儿两个麻袋就装得鼓囊囊的,怕鸡叫会被人听见,三个人就没回村,绕了个大圈出了村。   而在他们离开之后,从麦地里又上来个人,她目的明确,吹着引火筒短暂地照了一下,直奔下蛋的母鸭去。   夜风吹动松针哗啦啦响,两帮人怀揣着窃喜的想法离开,他们只当一切做的周密,都盼着程石再晚几天回来。   都不想把事闹大,所以林子里的四头猪没人动。   而杨柳天亮后端了碎米子来喂鸡鸭鹅的时候看见被踩歪的荆棘和踩塌的松针,她大声喊来坤叔,“昨晚来贼了。”   下蛋的母鸭是有数的,坤叔养了两年,只打眼一瞅就知道少了。   “我今晚守在这里。”他厉声说,“狗娘养的,吃了熊胆偷到他爷爷头上来了,被老子逮住了拧断胳膊腿扔臭粪坑里淹死他个龟儿子。”   杨柳思索了一瞬,点头说:“别吭声,就当什么都不知道,晚上我喊上我爹和我大爹,你们三个守着,我跟我哥还照旧那个点来巡夜。”   “好。”   *   琼林县,程石从他大舅的书房出来又去看他二舅和三个表兄,姜长盛伤势最轻,但也最危险,刀伤在脖子上,好在伤口浅。   “表兄。”他敲了敲门,直接推门进去,“可有我能帮上忙的?”   “从大舅那儿过来的?”姜长盛丢了毛笔让程石帮忙写,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半个县城的大夫都拉来治伤了,死死伤伤,事后正着手安排治丧治伤,“死的那七个镖师家里正安排治丧,待会儿你跟我走一趟。”   “好。”程石把管家从医馆拿来的诊断往册子上临抄,看到手筋断裂四个字停下笔,“赵师叔手筋断了,日后要怎么安排?我记得他有个病怏怏的小儿子,如今怎么样了?”   “我也在愁,他小儿子还是拿药当饭吃,我昨天去看他,他说让我给他找个活儿,还不要闲活儿。他那大儿子不是个东西,他出事后就闹着分家,说他偏心小儿子,就让他跟小儿子过。”   程石闻言心中一动,临抄时就留了心,等送完丧礼他跟姜长盛又去了医馆,晚上回家后他就去找了他大舅说他的想法,“赵山和刘柱子年纪都大了,一个右手断了手筋,一个腰骨受伤,就是养好了也找不到合适的活儿,干脆我给带回去跟坤叔做伴,我山里养了些家禽,他俩住山里帮我看着,我包吃包住包四季衣裳,月银你我各出一半。”   听到后一句话,姜大舅露了笑,“怎么这么抠搜?我还以为月银是你给。”   “给不起。”程石实话实说,“我种地一年也挣不了几两银。”   “行,明天我去找他们说。”姜大舅答应,问他可还有事。   “如果家里没用得上我的,我想后天就回去,鸡鸭鹅养在山里,夜里要去看几趟,我放心不下家里。”   “行。”   *   黑漆漆的林子里迎来了午夜,坤叔竖着耳朵靠在树后,凌乱的脚步声慢慢靠近,他心里暗骂小瘪三,听着其中一个人嘀咕鸡小不好卖,拎着砍刀走出树后。   “谁?”   “捞油水的。”人老眼花,又是乌漆麻黑的林子,老头没敢大动,他快步走近,刚准备动手抓人,不料不到两步远的人拔腿就跑。   “是程家那老头。”   老头瞅着模糊的影子把手里的砍刀扔出去,砰的一声砸在其中一个人背上,他发出一声惨叫,踉跄了一下扶着树往山下跑。   杨家两个老兄弟更不用说,他俩就是个做伴的,天一黑就成了睁眼瞎,跑了几步还撞树上了。   好在杨柳喊了大哥守在山脚,拧住了身形最小的那个,另外两个砸了几棒子还是没抓住。   作者有话说: 第五十九章   怕暴露了行踪, 晚上既没打灯笼也没带狗,到了月尾,天上的月亮如弯镰, 没法照亮大地,四周昏昏沉沉的, 杨大哥拽住男人的头发, 另一只手死死按住他的肩膀,眯眼仔细一瞅,“王二虎?”   被叫破名字, 王二虎还想挣扎,后腰上却被敲了一棒子, 他惨叫一声,求饶道:“别打了别打了, 我不动,我不动。”   “跟你一起的另外两个人是谁?”杨柳问。   “我也不认识……哎呦——”王二虎支支吾吾,还试图隐瞒,嘴里呜呜啦啦喊疼, 就是不开口。   “逮到人了?还好你们在下面蹲着, 我在林子里什么都看不见。”坤叔摔了两次才从林子里摸黑走出来, 就着混沌的月色跑到山脚, 像拎小鸡似的拽起地上的人,粗厚的巴掌照着脸就扇,刚刚还哎呦哎呦痛叫的人,挨了巴掌后只能发出含糊的呜呜声。   “说,另外两个人是谁?”杨柳再问。   “我说, 我说, 还有我哥跟猛子, 别打了。”王二虎哭嚎,吐掉嘴里混着牙的血水,“偷的鸡鸭我们赔给你们,别打了,我们赔。”   赔?坤叔拧住他的膀子往后一掰,咔擦一声,一声响亮的惨叫惊飞了山林里栖息的鸟雀。   “王栓子家的,他家两个儿子从小就手脚不干净。”杨大爹说,他问侄女:“小柳,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是去找村长把另外两个人找出来,还是等程石回来了压去送官?”   “别,别送我见官,我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求你绕过我。”王二虎一听送官立马不嚎了,垂着膀子扑通一下跪在地上,“都是一个村的,我们也是一起长大的,我任打任罚,求你别送我们见官。”   平头百姓进了大牢,有命进没命出来,王二虎害怕程家再打点一下,他就死在了牢里。   远处出现一抹光,杨柳知道是春婶听到声过来了,她看了眼等着她做决定的几个人,对坤叔说:“把他的嘴塞住。”   老头从地上搂了把杂草塞王二虎嘴里,刚想说要不等阿石回来,就听杨柳说:“把他的胳膊腿都卸了,然后丢山里去,是死是活全看他是否命大了。”   “山里有蛇。”杨大哥提醒。   杨柳看着听了这句话拼命摇头挣扎的男人,淡淡道:“大半夜进山偷鸡都不怕踩着蛇,在山里待半夜又怕什么。”   坤叔很是赞同她的做法,他就是个喜欢暴力解决的,报官有什么用,偷鸡摸狗进去了顶多就挨几板子就放出来了。他动作熟练地摸上腿关节,手上用力,一声闷响被含糊的呜呜声遮掩住。   在场的三个杨家男人听着咯嘣声都觉得骨头疼,身上寒毛都竖了起来,杨大哥左右看看,小声说:“你别闹出人命了。”   杨柳不接话,这时候春婶也打着灯笼过来了,还不等她问个明白,坤叔接过灯笼扛着破抹布一样的人往山里去。   “你们先回去,我把他处理好了就回。”   “呜呜呜——”王二虎朝杨家两个老头求救,嘴被堵住了,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走,回去。”杨柳扶住春婶,让她大哥扶着两个老头。   “二丫头……”   “坤叔会处理,不会闹出人命。”   杨老汉闻言就放心了,回到村里直接回家。   ……   隔天一早,早起下地的人在山脚下的草丛里看到一个四肢扭曲,头脸肿大的男人吓了个半死,一路抬回村,路过程家宅子,坤叔大马金刀立在门口盯着,王二虎看到他猛地瑟缩一下。   村里吵吵嚷嚷声杨柳也听到了,她在家没出去,交代坤叔说:“要是有人找上门,直接给打出去。”   然而一直没人找上门,晌午的时候杨母过来说王二虎被抬到镇上去了,村里的人都在朝他们打听为啥事。   到了傍晚,杨柳从山里喂猪回来,就听隔壁蒋阿嫂说王二虎从镇上拉回来了,“掉了四颗牙,手脚倒是没大事,就是人快吓疯了,早上才抬回来的时候见条绳子就大喊有蛇。”   “那挺活该的。”杨柳笑。   蒋阿嫂也笑,这种偷鸡摸狗的人就该这么治,“你男人什么时候回来?”   杨柳琢磨了一下,说:“快了。”三天了她都没接到信,应该是没啥大事。   这晚杨柳没去巡夜,有心偷鸡的她走那两趟也没用,昨晚刚把贼吓得尿裤子,今晚应该是没人再敢去做贼。   睡了个安稳觉,天色刚麻麻亮她就醒了。而县城里的男人也骑上快马正准备出城,程石跟他大舅说好了,等赵山和刘柱子两个老镖师伤口养的差不多了让家里人给送过去。   回到镇上时还不到晌午,程石熟门熟路找到砖瓦坊付定金买砖瓦。   马蹄踏碎村庄的宁静,刚一进村他就被在门外择菜的丈母娘喊住。   “家里的事怎么样?你二舅的伤可有大碍?”杨母关切地问。   “没伤到要紧的地儿,就是要养几个月,伤好后不影响什么。”程石说完问家里的事,“我离开这几天,家里可还好?”   “就是要找你说这个,你离开的第二天晚上就有人去山里偷鸡,前天晚上二丫头喊了她爹她大爹还有她大哥,带着你坤叔蹲点捉贼,捉住一个打了一顿,卸了手脚扔在山里扔了半夜,另外两个没捉住跑了……哎!”   不等她说完,程石翻身上马就往家里冲,把路上的鸡鸭撵得扯着嗓子叫,马跑远了,掉的鸡毛还没落地。   村里人听到声出门见是他,瞧好戏似的往王二虎家瞅。   程石本以为家里会是一片颓然之色,拿着马鞭进屋却看到杨柳坐在墙角做针线活,两只狗原本睡在她旁边晒太阳,听到动静爬起来摇尾巴朝他跑来。   “回来了?”杨柳眨巴了两下眼,她还以为她眼睛花了,“怎么回来的这么快?二舅和表兄他们如何了?”   “没大碍,我听娘说……”   “也没大事,就是鸡鸭被偷了些。”杨柳打断他的话,放下手中的针线问他渴不渴,“桌上的水壶里有水,渴了自己去倒。”   这么淡定的?程石疑惑地看着她,他还以为她会板着脸白着眼怨怪他,又闹着要把鸡鸭鹅都卖了。   “还有两个贼没捉住,你回来了正好,瞅着他俩落单了给逮住狠狠打一顿,再扔去山里过一夜,不来点狠的,村里人都当咱家是面捏的。”她把她的想法告诉他,“以后晚上也不用去巡夜了,谁敢偷就做好被逮住丢半条命的准备。”   程石还有些怔愣,他才离家四天,媳妇就变了个性子?这虎巴巴发狠的模样还真有些唬人。   “我还以为你又要把鸡鸭鹅都卖了。”他打趣她,“就该这样,不能打退堂鼓,不然可让外人看笑话。”   “呀,阿石可回来了!我就说听着像是你的声音。”春婶从偏院过来,“你二舅他们如何了?其他镖师呢?到底怎么回事?”   “没大碍,至于怎么回事,就是走镖回来的时候遇到山匪拦路了。”当着春婶他没多说,背地里只有小两口的时候,他才说真话:“具体什么情况大舅跟外祖没跟我多说,我从他们的只言片语里听到的好似是跟官兵往西南送赈灾银有关,遇上了假山匪,咱们镖队死了七个镖师,其他人或多或少都受了伤。”   这事怎么解决还是看官府,镖局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程石沉默了一阵,说:“我找大舅要了两个人回来帮忙看山,都是老镖师,一个右手手筋断了,一个腰骨挨了一刀,拿不起刀枪不能再走镖,但守山喂猪不影响 ”   都是镖队的老人,不论是武力还是警惕心都不差,有他们住山里,就是鸡鸭鹅的数量再翻几倍也出不了事。   “等他们养好伤就过来,到时候山里的活儿我俩就不用再折腾了。”他说。   杨柳想笑,可不就是折腾,兜了这么大的圈子弄回来两个长工。   “月银多少?”   程石比出两根手指,再弯下一根,“大舅出一半,我们出一半,另外我们管他们一年四季的吃穿住。”   杨柳算了算,有些不划算啊,这样算下来,养鸡鸭鹅猪就是为了供养这两个长工?   “我想了的,去年我们做的熏肉味道挺好的,今年年底把鸡鸭鹅宰了也做成熏鸡熏鸭熏鹅,在这边卖不出去我就拉到县里放干货铺子里卖,要比卖活鸡价钱好。”程石也是动了脑筋的,他这次回去一趟是真正体会到危机感,镖局的事,哪怕他直白地询问,家里的长辈也不肯多说,就连他表兄也是说他知道了也帮不了忙,知道了也是多一个人担心。   可能他们是好意,但其中的落差和酸涩只有程石自己明白,他被排斥在外,连个担心长辈的身份都捞不着,如此再过个几年,他再回去可能就成个乡下的亲戚。   得过且过了近二十年,就连比他年纪小的媳妇都比他有上进心,程石这几天如醍醐灌顶般地醒悟了,他不能再游手好闲下去,不然可能再遇到这类事,他娘都不会特意差人喊他回去,因为回去也无用。   他去书房拿了笔墨,把他琢磨的计划先写了下来,同时也是跟杨柳解释:“每年镖队因伤病退下来的镖师至少有五六个,他们身负武艺闲不下来,有的是在镖局武馆打杂做闲活,还有卖力气去给商铺卸货的。我计划的是把村后这座山利用起来,如果熏鸡熏鸭卖的好,明年就多养。还有果树,我在书上看过做果酒的方法,等果树结果了我们试试。如果熏肉和果酒都不错,我们直接卖给家里的干货铺子,或者是寄卖,这样一来我们就跟镖局合作,伤病的武师傅可以来我们这边找活儿做。”   如果他的计划能成功落实,一方面他在村里也能置办出不错的家业,以后儿孙能不受苦不受穷。另一方面跟镖局的联系也能紧密许多,安置伤病的镖师,还有生意往来,他就是在乡下,跟姜家的关系也只会更紧密。   程石把写满字的纸张揭开晾一边,抬眼就看杨柳睁着一对亮晶晶的杏眼崇拜地看着他,这一刻他突然心领神会,前些天两人不明不白的生闷气,无外乎就是他态度的问题。在吵架之前,他对养鸡鸭鹅的态度都是可有可无的,摸着良心说,那时候他是抱着一种哄媳妇的心态顺从她的做法。甚至于养猪,他也是挑三拣四,没怎么动手,不是嫌猪邋遢就是嫌它脏臭。   一个人热情满满张罗,一个人敷衍了事,能挺半年才翻脸……   程石绕过桌子捧住杨柳的脸,对着嘟起的嘴巴响亮地亲一口,“你可真是好脾气。”换成他娘,他一天要挨三顿打。   “你今天说的话可都白纸黑字写下来了,可不能拖沓的不落实。”杨柳伸出小指,“来,拉勾上吊,再盖个章。”   “不会拖沓,我已经买了砖瓦,明天我就找人去挖地基。”程石郑重地盖上章。   躺在床上杨柳还激动地睡不着,她左翻右滚,趴在男人胸膛上认真打量他的眉眼。   “看出什么了?”程石手枕在脑后笑问,他也睡不着,有了清晰的规划后,他浑身都是劲,要不是天已经黑了,他能现在就去挖地基。   “更英武了。”杨柳笑眯眯的,手指搭上他的眼睛,拄着下巴软声说:“等你闲了教我认字可好?”   “想认字?”   “嗯,我想看书,不看书我就愚愚的。”她只有模糊的想法,想种果树想养鱼,想养鸡鸭鹅,想把她在水里那五年对着山水幻想的都付诸行动,但只能想到第一层,养了却不知道怎么能卖出更好的价钱。   “不识字不看书,就连吵架都说不准生气的点。”杨柳轻捶他一下,斜眼哼他,“只会傻愣愣地听了你的打算后,心叹可真厉害。”   “哈哈哈。”程石放声大笑,绕着她的头发说:“你把读书识字看成仙丹了不成?行,以后午饭后我教你认字。”   了却一件压在心底的心事,杨柳沉沉睡去,屋里恢复安静。   程石闭眼酝酿了一会儿,早上早起,又骑了半天的快马,身体很累,脑子却很清醒,他往里看了一眼,轻手轻脚掀开被子下地。   叩叩两声,坤叔拉开门,“要去山里?”   “不是,你跟我仔细说说我不在家这几天发生的事,还有另外两个贼是谁。”程石掏出引火筒点燃油烛,轻描淡写地问:“从王二虎那里又问出了什么?”   “还有另一伙贼,下蛋的母鸭不是他们偷的。”   作者有话说:   关于评论区的疑问简单解释两句:   1.从一开始的描写,程石就是个得过且过的富家少爷,练武读书都是被动的,而杨柳是主动的性子,她热爱生活且性格大条,所以两人过了蜜月期必然有矛盾。   2.杨柳当了五年的水鬼,又见识少,她热爱生活想好好过日子,但是茫然的,像是在迷雾里,只知道走,但没有方向。两者叠加,所以你们在看文的时候会没有爽感,这章过后,程石会担起引路的担子,事业线也开始发展。   3.关于吵架,小两口吵架就是没有道理可讲的,能讲道理不胡搅蛮缠的那多半是没感情的,所以杨柳觉得她做的决定折腾了程石的时候,但还能理直气壮的甩脸子。 第六十章   日渐逐夏, 鸡鸭羽翼丰满,半人高的栅栏已经拦不住它们,长出红冠子的小公鸡每天早上飞上茅苫再蹬上低矮的树枝, 冲着晨光熹微的天边亮嗓子。   程石挑着担子来喂猪的时候看见在松树林里刨土找虫吃的鸡群惊了一下,他看杨柳端着淡然的表情, 诧异道:“就让它们这么胡乱跑?”   “不让也关不住, 没事,它们在这儿已经混熟了,每天晚上会再回来。”杨柳把盆里的碎米子撒栅栏里面, 嘴里“咕咕咕、嘎嘎嘎”地唤着,在林子里悠闲散步的鸡鸭扑棱着翅膀一股脑地都朝栅栏里冲。   鸡是尖嘴, 碎米撒地上它们一啄一个准,鸭和鹅是扁嘴, 只能把碎米子倒木槽里它们才夹得起来。   鸡鸭鹅都忙着抢食吃,杨柳进去把栅栏边上的鸭蛋捡起来。鸡是晌午那个点下蛋,鸭是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悄摸摸下蛋,也有少数的会在白天下蛋, 游水的时候直接丢在水里。   捡了鸭蛋, 她端着盆去找程石, 见他仰着头往天上看, 鸟落下来偷吃都没注意,她“嘁”了一声惊走鸟雀,走过去问:“看啥呢?”   “看把房子盖哪里。”他往上指了指,说:“树高枝叶密,把光都挡住了, 要是盖房子还要砍片树。”又指着高处说:“要在上风向, 不然闻着猪臭吃不好睡不好。”   “呦, 厉害啊,只捎一眼就啥都知道了。”   “去去去,别来臊我。”程石闷笑着拍她一下,挑起猪食桶推她往回走,盖房子首要考虑的就是光、风、地势,村里的毛头小子都能说上两嘴,算什么厉害。   他大舅兄再有两天要娶妻了,程石也没去麻烦老丈人,先去杨大爹家让他帮着找十来个力气大的汉子进山给他砍树,又去老丈人家走一趟,问有没有用得着他的。   “明天我给马洗个澡,到时候大哥骑我的马去迎亲。”他给大舅兄做脸,“不会骑也没事,迎亲那天我给你牵马。”   男人就没不好面子的,让妹夫牵马,杨大哥知道有些不合适,但也应下了,“那就劳烦妹夫了。”   “你回去忙活你的事,家里的喜事有本家帮忙张罗,不用你过来帮忙,到饭点的时候过来吃饭就行了。”杨老汉抽空走到门外,明天就是正席,家里这会儿已经开始缠灶造大锅了,他抬眼往西瞅,“我让树根出去打听了,王大虎跟王猛子跑了,估计躲去亲戚家了。”   程石哼笑一声,“没事,除非死在外面不回来了。”   “你做事可注意点,别把人整死了,偷鸡摸狗谁都恨,村里人乐得见你打他骂他。但你要是做过了到时候村里的人都怕你,雇人帮忙都找不来人。”   “知道了。”程石拖着嗓子,抬脚往回走,“老汉你忙你的,别操心我。”   杨大爹已经找好了人,都带着砍刀和斧头在村西头等着了,程石回去也拿着砍刀和斧头一起进山。   他刚出门没一会儿,村里的老木匠听到消息上门,看到杨柳就喊大侄女,想要买山上的松树。   看到木匠杨柳想起来了,盖了屋子可不就要置办家具,她跟木匠回去了一趟,让他赶工给她打两张木床,山里虫多,又定了六个樟木衣箱,还有水桶锅盖什么的一应张罗齐全。   “我房子盖好了晾几天就要把家具搬进去,你可抓紧时间,这单耽误了以后我可不在你这儿买了。”杨柳出门了还在叮嘱,“做工也结实点。”   “大侄女你放心,都是一个村的,我保准不偷工减料。”老木匠没让她付定金,说砍了松树拿松树抵。   砍了树往山下搬,杨柳想到昨晚程石说的做熏鸡熏鸭,她折了松枝抱进院子晒着。傍晚的时候去村里买了三只鸡三只鸭,春婶做饭的时候她搬个板凳坐外面给鸡鸭褪毛。   夕阳西下,十三个男人从松树林里钻出来,呦吼着抬了两棵近十尺的松木往回走。   “来,我数一二三一起往外扔啊。”程石退得远远的,“一、二、三……”   “轰”的一声,松木砸在一起,细枝噼里啪啦折断,叶子上积的灰猛地都弹了起来,呛得人捂着鼻子还连连咳嗽。   现工现结,程石进屋拿了铜板,一人发一串,“今天辛苦了,明天卯时末我在家等你们过来,别来晚了。”   “晚不了,你放心。”   都是姓杨的,给自己族里的女婿干活,就没偷奸耍滑的,更何况程石给工钱也大方,砍了树还要盖房,都想留下多挣些铜子。   程石去偏院打水洗澡,看杨柳脚边扔了一堆鸡毛鸭毛,臭美问:“宰这么多鸡鸭,知道我辛苦了犒劳我的?”   杨柳:“……知道你辛苦,你老丈人都张罗酒席请你去吃好的了,家里的就别惦记了。”   “外面的酒席可不是那么好吃的,我要送大礼的。”大舅子成亲,礼可不能送轻了。   杨柳不跟他贫,喊他点根蜡烛来,“你先别换衣裳,反正一身灰,去把前院我晒的松枝给搂进来,再把火坑里的火烧着,睡前我把鸡鸭挂钩子上熏着试试。”   原来是要做熏鸡熏鸭,他就提了一嘴,她就放心上了,有这样持家的媳妇,他不发财谁发财?   坤叔进门看他一身脏灰还喜眯眯地搂树枝,“有啥好事?偷吃蜜了?”   “捡着银子了。”   “多少?”   “你不懂。”   捡银子他有什么不懂的?   去年冬熏肉的屋子空了半年也没人进来,窗棱门后都结了蜘蛛网,趁着火光,程石拿了扫帚囫囵扫了一圈,铁钩子也拿湿抹布擦干净,末了取下来放火里烧掉铁锈。   杨柳在外面从井里提桶水起来开始破鸡肚子,鸡肝鸡菌子鸡心都掏出来让春婶再炒个菜。   程石提水洗澡洗头的时候她端来盐罐子腌鸡鸭,他从春婶炒的菜里偷两片肉出来,自己吃一片,一片喂媳妇嘴里。   等他洗完澡披散着一头湿发出来,春婶张罗着往桌上端菜端饭,杨柳把半湿的松枝盖在火堆上,关了门窗捂烟子。   “大黑子今天没来?”刚坐上桌,程石就发现桌下少了只狗,“莫不是生崽子了?不对,我上午去的时候它还在家里转悠。”   “今晚我家也做好吃的,这两三天它不会过来。”杨柳把稀饭碗递他。   “这狗东西,以后不能让它进来。”程石不满。   这类似的话在坐的三个人都听腻了,没人当真,大黑子真不来只怕他还要拿着大骨头去请。   饭后杨柳洗澡,程石挑了猪食桶去喂猪,今晚稍稍晚了些,刚走到山脚,猪听到脚步声就开始哼哼。   鸡鸭鹅也都在傍晚的时候回了栅栏里,都养熟了,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   男方娶媳妇都是连办三天席,头天款待本家人,次日迎客,正日迎亲。   程石要去送礼,山里砍树的人就由坤叔看着,他嘱咐老头注意放树的时候,可千万别砸了人。   小两口到杨家的时候杨大姐跟胡大庆已经到了,杨柳看到她姐冲她比了个巴掌,上礼的时候把准备的八两银子改成了五两。   “芸姐儿也来了?给我抱抱。”杨柳接过薄包被包的小外甥女,这小丫头一个多月了,眉眼长得像她娘,胖乎乎的,很是喜人。   程石也凑过来看,但他只看不抱。   “妹夫你抱抱,先拿芸姐儿练练手,以后用得着。”胡大庆笑着说。   “我不行,太小了,不敢抱。”程石摆手,但眼睛一直在小丫头脸上打转。   过后他跟杨柳说:“咱们要是生个小丫头,保准比芸姐儿好看。”他可比胡大庆那奸滑的人长得英武多了。   作者有话说:   胡大庆:呵 第六十一章   “听爹说你准备在山里盖房子?带我去看看?”胡大庆手搭程石肩上往出走, 杨家院子不大,又摆满了桌子,吃剩的菜和残汁稀稀拉拉淌在桌上, 他没法再在院子里待下去,招手喊来儿子, “咱们爷俩到你姨爹家坐坐, 他成亲大半年了我们还不知道他家的门朝哪边开。”   他都这么说了,程石自然不能拒绝,他去跟杨柳说一声, 顺便喊上姨姐和姨舅家的兄弟一起过去,他懒得跟胡大庆那个势利眼单独打交道。   “树根也跟去, 你哥今天不得闲,你代他好好招待亲戚。”杨母指使小儿子, 嘱咐说:“晚上还在家吃饭,你们别玩忘了。”   一帮人热热闹闹往出走,杨大姐看男人背着手悠闲站枣树下,把怀里睡着的闺女交给他抱, “今儿我跟姊妹们叙旧, 你把两个孩子照顾好了。”   “绝不让孩子去打扰你, 你玩你的。”胡大庆一副服服帖帖的卖乖样儿, 嘴里说着漂亮话。   几个表嫂子看了立马眼酸地横自家男人,没人家有钱有本事,还没人家体贴,顿时眼不是眼,眉毛不是眉毛的。   “表妹夫倒是挺喜欢孩子的, 我看他抱孩子的动作怪熟练。”大表嫂笑盈盈地跟杨絮说话, “你可真是好福气, 嫁个好男人,儿女双全,简直住在蜜罐里,没有犯愁的。”   “他的种他当然稀罕。”杨絮撇嘴,想起什么又变了表情,“是喜欢孩子,在家的时候从铺子里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找孩子抱孩子。”   杨柳走在一旁面含微笑不说话,但她不说话也有人不肯放过她,“小表妹,我们什么时候到你家来喝洗三酒?”   “想喝酒什么时候来都行,倒是洗三酒,就怕到时候你们不肯来。”姨舅表亲不跟嫁出去的姑娘过礼,杨柳借此打个哈哈,不正面应对,眼见要到家门口了,她大声喊两只狗。   红薯和板栗见到这么多陌生的人,呲着牙梆梆叫,有它们这么一打岔,之前的话拐个弯抛去脑后。   一行人进屋,杨柳把还没吃完的干果端出来,春婶煮了茶,熏鸡熏鸭的火不能灭,偏院离不了人,她走前跟杨柳说:“你有事喊一声我就过来。”   等春婶走了,大表嫂夸张地“哎呀”一声,“你们姐妹俩啊,真真是我见过的最好命的人,吃喝不愁还有下人伺候着,煮茶端水都不用自己动手。”   “不是下人,春婶的男人以前是镖局的武师傅,现在也只是来家里做帮厨。”杨柳解释,她理解表嫂子的心态,她没嫁人的时候也羡慕过谁嫁的好谁有福气,归根到底是缘于对自己处境的不满意。可能是日子好过了,现在倒是觉得这种含酸的羡慕没滋没味起来,主动调转话头聊起别的。   院子里,程石随表兄弟的要求,提刀挥了几招,在一众奉承声里满身不自在。   “姐夫,再比划几下,我还没看过瘾。”杨小弟大声央求。   “我想起大哥明天迎亲要用马,马还没洗,我先去给马刷个澡。”程石摆手拒绝小舅子的要求,问起其他人:“你们是在家坐一会儿还是跟我一起过去?”   “一起去。”胡大庆第一个往出走。   程石去堂屋跟杨柳打个招呼:“我跟表兄他们去堰边给马刷毛,你有事就在门口喊一声。”   “那我们也过去,听二姑说你们在山脚种了果树,可结果子了?”二表嫂问。   “有些结果了,就是还不能吃。”   说话声远去,春婶出来收拾碗碟。   堰埂上果树有的已经挂上了果,毛桃青涩,梨子只比芸姐儿的拳头大一点,柿子树的果子长得最大,个头最小的枇杷表皮渐黄,石榴树和橘子树上的花还没谢。   大表嫂手快,嘴上说着还没吃过枇杷,手上已经拽了几个枇杷果下来,“这怎么吃来着?洗洗就行了?”   杨柳也没吃过,但她听程石说过要剥皮的,“还没熟,皮还剥不下来,现在吃估计还是酸的。”   “都已经黄了,估计也有甜味了,我先帮你们尝尝。”大表嫂直接把枇杷果往衣裳上蹭蹭就扔进嘴里,还没嚼两下又呸呸吐出来。   “娘哎,好酸,还苦涩涩的。”   “还要再过段时间才能熟。”杨大姐笑着说,“枇杷熟了也挺好吃,汁水多,味道甜。”   说着话,程石牵了马过来,顺着水浅的地方拉马下水,看果树下有表嫂子跟姨姐在,裤腿也没卷,只脱了鞋淌水下去。   杨小弟仗着年轻不大不小,直接脱了外裤,穿着一条打着补丁的短亵裤蹦进水里,拿着毛刷给枣红马刷大腿。   胡大庆把芸姐儿给妻子送过来,好言好语地把几个表嫂子哄走,他也卷了裤腿下水。别看他对残羹冷炙嫌弃,对臭烘烘的骏马却是很稀罕。   一匹马洗了一下午,傍晚程石牵马回来,换了衣裳直接去老丈人家吃席。   晚上席散人散,倒在床上的男人一动不动,一双眼睛滴溜转,叹道:“这人情往来比我在山里砍树还累人。”   杨柳对着铜镜通发,闻言很是赞同他的话,忽然想起婆家人,她握着木梳扭头,忽略他那不雅的姿势,有些不确定地问:“我在娘和舅母还有表嫂她们面前说话不是这样的吧?”   “我想想……”程石蹙着眉头,抬起头往床下看,故意吞吞吐吐:“好像不是吧?”   “你再好好想想。”杨柳扔下木梳,脱了布鞋爬到床上,凑到男人身边仔细回忆:“应该是没有的,我没说过酸话,但夸人的话……”心口突然触到一抹温热,她无语地低下头,随即嘴唇也被攥住。   “我明天要给你哥牵马,你这个当妹妹的要先犒劳犒劳我。”程石含糊给出个解释,猴急地脱下碍事的衣裳。   杨柳任他动作,却仍坚持在他耳边碎碎念,“你仔细想想,我有没有谄媚过?”   “有,在你婆婆面前。”   “那不算,换个人。”杨柳捂住胸口不准他下口,“你先帮我想想我再给你。”   雪峰盖五指,沟壑愈深邃,程石盯着眼下的风光,红珠从指缝露了出来,而有人还无知无觉,这比他自己掌控更让人耐不住。   “没有,什么都没有。”他无意识地回答,双手按住她的手,让她别动,不对,又改口让她手上继续动作。   这时杨柳回过神,匆匆丢开手,呸他下流。   “是,我下流。”他求她自己握住,下流无耻全都应,只要她能按他说的做。   ……   天光熹微,程石一脸餍足地从被窝里爬起来,心甘情愿去给大舅子牵马。   至于杨柳,她是被锣鼓声吵醒的,刚穿好亵衣,村东头的锣鼓声又远去,她这时候再过去只能去蹭顿早饭,索性又脱了衣裳回到被窝里,只要赶在迎亲的队伍回来前过去就行了,不然去早了也是应付亲戚语意不明的打探。   手碰到胸前,她想起昨夜的荒唐事,被烫了似的慌忙丢开手,平躺着拉起被子盖住下巴,咬牙恨恨地暗唾下流无耻的臭男人。   被子里似乎还有男人的味道在,她这下也睡不着了,掀了被子下床,扯下床单拆了被褥,抱了褥子出去晒,床单被罩只能等明天再洗。   “醒了?是在家吃饭还是去你娘家?”春婶听到动静走到垂花门,“阿石出门前让我给你留饭了。”   “那就在家吃,我绾好头发就过去。”   “饭在前锅温着,凉了你再烧两把火。还有熏肉房的火你先看着,家里的葱和青菜没了,我去菜园拔些菜。”春婶继续说。   杨柳应好。   稀饭还是温热的,咸鸭蛋已经凉了,天也暖了,她懒得再烧火热饭,将就着糊弄下肚子,揽了还泛青的松针倒火堆上。竹竿上挂的熏鸡熏鸭表皮已经蒙上了黄色,只要不会因为天暖肉坏,应该是能熏成功。   她在家一直待到有模糊的锣鼓喇叭声才洗了手往村东头去,新妇娶进门这桩喜事在外人眼里就落下帷幕,剩下的就是关起门自己过日子。   ……   大黑子再登程家门的时候,杨柳就知道家里办喜宴的剩菜都吃完了,不然它不会过来跟红薯板栗分食。   “呦,稀客啊。”程石对着一条狗阴阳怪气,“来我家吃了这么多的骨头,你家办喜事就不请我家的狗过去吃两顿?你这种狗没义气,不可交。”   大黑子腆着黑毛脸冲他摇尾巴,鼓着大肚子也不影响它身姿灵活。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这话放狗身上也适用,程石就顶不住它这嬉皮笑脸的样子,没一会儿就败下阵给大黑子检查大肚子。   “地基挖的怎么样了?”杨柳坐檐下问,早两天就把盖房的地方腾出来了,他找了村里懂建造的老人过去看看,说的是要把地基抬高,免得以后下大雨会冲倒砖墙。   “差不多了,只等青砖送来就能开始盖房了。”程石低头说话,给狗顺毛的动作不停。   刚提起这事,吃完饭饭桌还没收拾,镇上送砖瓦的牛车就来了,程石和坤叔喊了隔壁的蒋家男人,一起推着车把砖瓦运到山上去。   *   半个月过去,山上的青砖房完工,一溜五间房全是用来起卧的,厨房则是独立建在山脚堰边,为的是怕失火烧山。   房子晾晒三天,请木匠打的床椅也开始往里搬,村里人有人开始打听他们雇工一个月给多少钱。杨柳跟程石在外一致的口风都是月钱不是他们出,是家里长辈给,怕的就是亲近的人知道了拐弯抹角地诉苦想来干活。   月银二两对挣惯了大钱的老镖师来说少的可怜,但对乡下人来讲,吃穿住不用花钱,一年还能挣二十四两,这要抵寻常人家地里两三年的收成。   家具搬进去还没两天,姜大舅就送了两家人过来,同行的还有姜霸王,她这次没坐马车,穿着一身绛红色的胡服骑了一匹高头大马。   杨柳见到她的第一眼就挪不开眼,圆溜溜的杏眼里满是赞叹。   姜霸王看她这模样心里舒坦极了,跳下马先把她带的东西往进搬,“这马上要入夏了,给你带了几身颜色好的轻薄料子,你得空做成衣裙。还有歆莲她们给你捎的东西,我在铺子里也给你拿了几样。”   “春婶,把咱们熏的鸡鸭娶取两只下来,今天晚上做成菜给娘和大舅尝尝。”杨柳这会儿热情极了,又是倒茶又是洗果子,“娘你来的正好,枇杷果这两天才刚刚成熟。”   “那我有口福了。”姜母话里带笑,放好东西转过身,眼前没了遮挡,院子里竖的只剩半颗头的木头人进入视线,狭长的眼里瞬间没了笑。   作者有话说:   着凉了,没精神,今晚只能码出一更 第六十二章   程石先领着他大舅带着新来的两家人往山上去放行李, 赵山和刘柱子两个老镖师外伤已经好了七七八八,可怖的伤口结了痂,但一个废了右手, 一个走路还要弯着腰,看着实属不像是能干活的人, 好在两人的精神还不错。   七百来只鸡鸭鹅养在栅栏里看着数量不少, 但分散跑在松树林里,并不能给人什么直观的感觉,姜大舅闲散地打量, 对此不置一词。   “家里人手少,再加上也只是尝试, 今年只养了这么些,等赵叔和刘叔养好伤, 入夏了我再去买一批半大的家禽回来养着。”程石指了指堰边种的果树,继续给他大舅讲他的规划,“明年会多买果树,把堰坡和闲置的地都给种上。”   “是不是缺钱了?”姜大舅看到拴着绳还在吃草的猪, 这是他第一次来杨家庄, 有山有水, 如果在山里养殖, 前景他还是挺看好的,“鸡鸭鹅猪、鱼苗、果树,这些成本不高,你要是想靠这些赚钱,那就别拖沓时间, 从一开始就大力往里投银子, 人手不够就雇人, 在第一年就把果树什么的都种下。别束手束脚的,不能怕亏本,这点银子咱家还是亏得起的,先不说有我跟你二舅,单是你娘,她一年的分红也抵得住你闹腾一年的。”   程石哪好意思说他之前的心态就是过家家,随便搞搞哄媳妇的,现在心里发虚脸上也不露怂,绷着脸正经说:“大舅你这说的就是小瞧我了,什么叫闹腾,我耗不小心力弄这些是奔着赚钱去的,都成家的人了,哪还好意思朝娘和舅舅伸手。”   姜大舅笑出声,颇是惊讶地打量外甥一眼,“不错,挺有心气。”   “第一年只是尝试,我对养殖种植懂的少,还在跟人学,这个急不来。”程石挠挠了后脑勺,“我还有旁的计划,等回去了跟你商量。”   跟他商量?姜大舅这下倒是起了好奇心。   山里的房子离山脚不远,舅甥俩说着话也就到了,为了散屋里的湿气,门和窗都开着,屋里铺了青砖,门外也用墙砖铺了条小路。正中间是堂屋,两边各两个卧房,程石见赵镖师把他小儿子也带来了,心里庆幸他多准备了两间房。   “你刘叔后背上的刀伤还要养段时间,他老伴来照顾段日子,伤好了就回县里。”姜大舅给外甥解释,“她在山里的这段日子,吃住都由你包,但不用额外给月银,她干的是老刘头应干的活儿。”   “那我赵叔呢?”   “他家分家了,他跟十三岁的小儿子,老妻跟了大儿子,所以他把小儿子也带来了,赵勾子在你这儿帮着干点轻松的活儿,你只用管他吃穿住,不用给月银。”姜大舅压低了声音,这老赵头养了个没良心的大儿子,辛劳了大半辈子就落了个体弱的小儿子,现在说起来也是个可怜人。   程石点头表示知道,看屋里收拾差不多了,他走进去喊四个人一起下山去他家,另外叮嘱说:“山里蛇多,你们现在住进来了,以后出门的时候把门窗关好,免得进了野物。今晚你们先将就一晚,明天我去镇上买些驱蛇药回来,再给窗户糊上细纱。”   “我是不能走了,就不下去了,晚饭好了你让老坤头送上来。”刘栓子等他老妻铺好床褥就躺床上了,他趴在床上大声朝外说:“在山里要做哪些活儿,也让老坤头上来跟我们细细说说,从明天起,这山里的活儿就不用你跟你媳妇动手了。”   住山里最考验的是胆量,尤其是夜里,山风、鸟鸣、虫叫、兔子黄鼠狼之类的觅食声,还有幽黑的光线和张牙舞爪的树影,听到动静还要起夜出去查看,这些劳心费力还吓人,寻常村里人胜任不了。白日的活儿倒是不多,一天三顿给猪喂食,黄昏时唤鸡鸭鹅回来吃食,闲暇了再走远点转转,驱赶跑远的鸡鸭。   程石想着坤叔还没他知道的多,三言两语给两个老镖师讲了一遍,“明早我把米糠、麦麸和碎谷子都给扛过来,饭点的时候下去烧锅水把食烫熟就好了。”   下山的时候只有两个人,姜大舅不时侧目瞥外甥一眼,再看树下刨土找虫吃的鸡群,心里少了那份不经心。   程石被看的不自在,他无奈偏过头,“大舅,有话您说,别贼头鼠脑地偷瞄。”   姜大舅反手就是给这臭小子一巴掌,“没大没小的,欠揍?”   程石暗暗嘀咕两句,大跑两步跳出林子,“大舅你等等,我去摘几串枇杷。”   ?   另一边,姜霸王刚从杨家出来,她挥别送出门的老两口,带着儿媳妇大步往回走,路遇从地里回来的村人,主动跟别人搭话,丝毫不端架子。   恰逢傍晚,农人归家,鸡鸭回笼,房顶炊烟袅袅,半大的小丫头在院子里撒碎谷子喂鸡,嘴里念着“一对两对”数鸡鸭的数量,眼尾瞟到一抹耀眼的绛红色,抬头瞅一眼,一眼便生出惊叹,人走远,再低头,吃食的鸡鸭走乱了,她嘀嘀咕咕说又得重新数。   到家时,杨柳看院子里多了两架马车,她冲木头人边上站的男人打招呼:“大舅,可饿了?我去厨下看看。”   姜大舅冲她点点头,朝小妹招手,示意她过来看这缺半个头的木头人,“你儿子这半年实属用功,木头人都给砍劈了,是下了大力气。”   话里的嘲讽杨柳都听出来了,她脚步一顿,站在月亮门外探头瞧着。   姜霸王也不来虚的,当即拉开步子朝儿子招手,咬牙切齿道:“让老娘验验你这半年的勤学苦练。”   程石压眉不满地看他舅一眼,还是个长辈,没个长辈样子,挑事生非,看热闹不嫌事大。   姜霸王看他还敢走神,率先进攻,红色的身影一闪,一记扫堂腿过去,程石立马后退,收敛心神开始招架气冲冲的攻势。   杨柳从月亮门后出来,目光灼灼地盯着,在心里默默数着你来我往的招式,过了五招她便生心喜,她还记得过年时程石在他娘手下没过五招就被撂倒了。   姜霸王也心生诧异,她弓手近身试图禁锢程石的胳膊,不料却没如她意一下给掰倒,见这臭小子眼里划过一丝惊喜,她再侧身去绊压他的腿,在他即将跪地又攥着膀子给提了起来。   “好。”姜大舅拍掌,“长进了,看来这木头人也是死得其所。”   还提木头人?过不去了是吧,程石幽怨地盯他一眼,冲他娘辩解:“我这段时间忙,打算等闲了再把这个木头人换掉。”   “换不换随你。”姜霸王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往屋里走,眼瞅着程石不会再在镖队干活,刀法自然也无需下苦力多练,“你以后就多练拳脚功夫,下肢练稳上肢练力。”   程石刚生欢喜,又听他娘说:“但也不能彻底撂脑后,以后有了孩子你总要教孩子。”   “他不会教不是还有你,他们两口子忙了地里的还有山上的,顾不着孩子能送回县里,你帮忙照顾着。”姜大舅开口,他拍着外甥的肩膀说:“先提前打个招呼,生的孩子可不能随你的根骨。”   程石白他一眼,脑后又挨一巴掌。   “吃饭了。”杨柳端一钵鸡肉过来,“娘,大舅,洗手去偏院。”   坤叔提个篮子出来,里面装的有碗有碟,有饭有菜,他说他去跟老伙计叙叙旧,开饭不用等他,他去山上吃。   初夏的傍晚温度合宜,风从山上刮下来带着草木清香,姜大舅搬了饭桌到院子里,说要坐院里吃饭。   院中的栀子花绽出花苞,虽没绽放但也有了香气,花香混着肉香,抬头又见天边绚丽的晚霞和山头的青翠。   姜大舅先抿了一口酒,咋舌道:“住在这个地方,烦心事都要少许多。”   “有大舅在城里镇宅守业,才有我现在的闲适日子。”程石大拍马屁,挟了个鸡大腿放他碗里,“大舅你辛苦了,吃个鸡腿补补。”   这麻人头皮的马屁让人不适极了,姜大舅抖掉满身的鸡皮疙瘩,摆手说:“少给我来这套,有事说事。”   “先吃饭,先吃饭,吃完了再说。”   真有事相求?姜大舅立马坦然受了这个鸡腿,鸡汤浓稠,鸡肉上也沾了一层,入嘴就尝到了咸香,鸡肉紧实,油脂少,鸡肉,尤其是鸡腿肉,不管是炖还是炒都难以入味,而嘴里的鸡肉却是越嚼越香。   “腊鸡?还是风干的鸡?”他猜测,随即又摇头,“不对,没腊味,风干的鸡也没这么厚实的肉。”   “先吃先吃。”程石故意吊人胃口,把鸡翅尖挟给媳妇,另一个鸡大腿挟到他娘碗里,“别只吃鸡,这锅还在嘟噜的是鸭肉。”   吃的正欢,大门咯吱一声,一个黑乎乎的狗头探进来,看到陌生的面孔先发厉害吠一声。   程石转手把手上的鸭骨头扔过去,随口说:“我老丈人家的狗,天天来我家吃饭,但不肯背主,吃饱肚子就跑回去看门。”   “倒是一条好狗。”姜大舅把手上的骨头也扔了过去,“过来认认人,都是亲戚,下次见面可不准再叫。”   杨柳:“……外甥随舅,阿石也经常跟狗说话,把它当成个人了。”   姜大舅看了外甥一眼,端起酒杯又抿了口酒。   春婶晚上没上桌,一钵鸡一锅鸭,鸭肉锅里还炖的有莲藕,另外还有盘菜心,四个人把菜吃了个干净。   饭后春婶来收拾碗碟,杨柳拿了抹布擦桌,程石搬出了他的小泥炉煎茶煮水,等杨柳落座了才跟他大舅商谈生意。   “大舅,你觉得今晚的鸡鸭味道如何?”   “挺不错,现在可以解谜了?”   “熏鸡熏鸭,跟过年送去县里的熏肉一样,不过没熏肉熏得时间长。”程石又问过年时熏肉味道如何,“说真话,别忽悠人。”他先看向他娘。   “味道还行,算不上顶尖,若论猪肉,还是西南的火腿味道好。”   姜大舅点头,“今日的熏鸡熏鸭比熏肉好吃。”鸭肉膻味重油脂大,多吃腻人,至于鸡肉,鸡肉肉丝粗,肉多的部位不入味还噎人,今晚吃的鸡鸭味道极好,不腻不噎不膻。   “我打算等天冷了把鸡鸭鹅宰了用松枝熏,熏过的肉存放时间长,不容易坏,味道也更好,到时候能不能送到县里放铺子里卖?”程石看向他舅,“镖队走镖的时候就可以把这带上,冲洗干净放锅里就煮,方便省事还不占地方。”   “就这?那肯定是没问题,你是我姜家的外甥,前三年不问你要寄卖费,三年后你只用分担伙计的工钱。到时候要是生意做大了,也可以给你单独辟个柜台,伙计你自己安排,至于柜台……”姜大舅商人本色显形,他私底下给外甥几百两没问题,但涉及家里的生意,他思索一会儿说:“你外祖定的有规矩,自家人去店里拿东西还要给钱,柜台我也要租子入账,但能给你打个折扣。”   程石有一瞬间的心虚,他大舅替他想的真远,随着他的话他也跟着动脑筋,姜大舅话落他也跟着点头,“行,等我送货回去我们就签契约。”   “阿石行啊,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姜大舅说出他下午就想说的话,他看向双目含笑的小妹,“这下你可以放心了,阿石成家有了男人样,也不混日子了。”   程石:……都看出来他在混日子?   不对,什么叫成家有了男人样?他没娶媳妇前就不像个男人?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 第六十三章   姜大舅和姜霸王来的突然, 后院的空房间还没收拾,杨柳趁着他们三个在前院练武的时候跟春婶去收拾房间,好在去年成亲前春婶收拾过一次, 桌椅板凳和木床倒是没坏的,主要是通风抹灰扫蜘蛛网。   急急慌慌一通忙碌, 杨柳跟春婶说:“以后每个月还是要打扫一两次, 不然来客了当晚收拾也不好看。”   春婶点头表示以后她得空了收拾,“之前来了人都住在前院,我就没想到后院。”   擦洗过后屋外也黑了, 杨柳闻着淡淡的灰尘味,又去偏院拿来陈年艾草点燃熏了熏。快过端午了, 蚊虫也都钻了出来,她给春婶说再去镇上买肉顺带买几顶纱帐回来, 给山上送三顶,剩下的放箱笼里备用。   熏了艾草关上房门,杨柳往前院去发现只有她婆婆在,不由问:“阿石和大舅去哪儿了?”   “去西堰洗澡了, 别管他们, 我们先收拾自己。”姜霸王放下茶盏站起身, 交叉手指举止头顶伸了个懒腰, 问:“我晚上睡哪儿?”   “睡后院,已经收拾好了,家里也有干净的浴桶,我这就喊春婶提水来。”杨柳领着她往后院走,后院地方大房间多, 但没隔跨院, 她问:“我把大舅的屋子也收拾在后院, 这个没问题吧?”   “没问题,都是一家人,没那么避讳。”姜霸王这是在小两口婚后第一次跨进后院,穿过垂花门入眼的是一株快有屋顶高的树,青砖铺成的小路东边搭了个葡萄架子,绕墙似乎还种了什么。   “这是什么树?”   “桂花树,入秋了才会开花。”杨柳指着墙影里刚齐小腿高的花苗,说:“这是我春天时撒下的花种,出苗后我移了一部分种在了墙外和西堰坡上,明年就能开花了。这是长威表哥送来的葡萄藤,结了好多的葡萄,都长有小指腹大了,也不知道他今年能不能带荟姐儿来摘葡萄。”   “恐怕来不了,他伤了肩胛骨还在养伤。”   “那明年他再带荟姐儿来。”杨柳又关心了下受伤的二舅和三个表兄,末了站在桌前问婆婆打算住多久,“这马上就要端午了,要不您多住几天,跟我们过完节再回去?”   姜霸王也有这个打算,点头说行,“正好这几天镖局事不多,我能多住几天,至于你大舅,我估摸着他明天就要走。”   婆媳俩在各自屋里洗完澡,又坐桂花树下晾干打湿的发尾才听到前院有开门声。   “我先回屋了。”杨柳起身。   “行,你先进去。”姜霸王没动,过一会儿听脚步声进来,她抬眼,只有儿子一个人,“你大舅呢?跟他说晚上歇在后院,你媳妇把房间收拾好了。”   “他要用井水再冲一下,我来给他拿衣裳。”   “假干净。”姜霸王嘀咕,真爱干净就不会去堰里洗澡了,“那我回屋了,他睡西边那个屋,你待会儿带他过去。”   “好。”   晚上不用再起夜,难得能睡个踏实觉,天不亮杨柳就醒了,而床外侧,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没了人,她伸手探了探温度,还有丝余温。   她起床先去前院,前院没人,两只狗也不在家。又拐去偏院,春婶正在做饭,前锅煮粥后锅烙饼,听到脚步声回头看一眼,“醒了?阿石被他娘和大舅拎去山上跑步去了,说是山上空气好。”   天上的云层里还有一两颗星子冒头,杨柳从井里提半桶水起来,沁凉的水拍在脸上,一下就醒了神。   井边有掉落的青枣,她蹲下一个个捡起来扔猪食桶里,树下墙根她都看遍了也没找到,大声问:“春婶,你可看见猪食桶了?”   “阿石提走了,米糠麦麸和碎谷子他们一大早都给扛山上去了。”   不用喂猪,她把手里的青枣扔出院墙,院子有坤叔扫,饭不用她做,一时半会她也没事做,刚想坐灶下烧火,就听到前院有喊她的声音。   “树根?”杨柳见是他很是惊讶,“怎么这时候来找我?可是家里出事了?”   “没,家里都好,我出门的时候娘跟嫂子在做早饭。”杨小弟朝屋里打量,脸上有些忐忑,“姐,你婆婆不在家?”   “去山里跑步了,你找她?”   听到人不在家杨小弟松了口气,他拽住二姐往出拉,“你跟我出来,我有事找你。”   “什么事啊,神神秘秘的。”   杨柳被拽到马厩后面才正色打量小弟,“说吧,到底什么事。”   “我想去学武,二姐你能不能跟姐夫说说,让他给他娘说说,把我带去武馆学拳脚功夫。”话出口,杨树提着的心落地,他犹豫了好长时间,总算说了出来。   “学武?很累的,而且你年纪也不小了。”杨柳首先想到的是前些日子死的七个镖师,还有大年初一那天去拜访的那些丧了命的镖师家眷,她不希望弟弟去干这拿命换钱的事,武馆里的镖师都是从小就开始习武,他这个时候去武馆,已经落了好大一截。   “我不怕累,我知道我年纪不小了,但我就是想去学武,不然我这辈子都会后悔。”杨树急切地央求,“二姐你帮我求个情,我不想一辈子都在庄稼地里刨土,像爹一样劳碌大半辈子,儿子娶媳妇的时候还日日夜夜叹气愁钱。”   杨柳沉默,时下分家都是老的跟大儿子过,家财田地也是大儿子分的多,她爹当年分家出来就是两间土房两亩地,以她家现在这个情况,等她小弟娶了媳妇分家,估摸着也是两间土房两亩地。   “去武馆当学徒,最少七年才能出师,当学徒的时候也没有工钱,你可想好了,七年后你可二十岁出头了。”   突兀的一句话插进来把姐弟俩吓得只差没蹦起来,转过马厩就看到程石他们汗水淋淋地站在路上,姜霸王端了个草箩,里面装满了鸭蛋,刚刚那句话也是她说的。   “学武最好是从小就开始学,你这个年龄过去,最开始的时候可能还不如五六岁的小孩,七年过去你也不一定能有多好的功夫,而且出师后你必须在镖队干满七年才能离开。”姜霸王看了杨柳一眼,再对杨树说:“你回去跟你爹娘说清楚,他们要是肯,我回去的时候你就跟我离开,但去了武馆你跟我就没了关系,不是你姐的弟弟,我不会给你格外的照顾。”   “好,我回去跟我爹娘说。”杨树露了笑,笑出满口牙,急匆匆就往家跑,浑身都冒着喜气。   “这孩子,见到长辈连个礼数都不懂。”杨柳闷声斥道,“大舅别介意,他高兴傻了。”   “没事,理解。”姜大舅抬脚往家走,“饭可好了?我吃了饭趁早回去。”   “大舅不多留一天?我还想着饭后去堰里捞网鱼,晌午给您炖锅鱼吃,我们堰里的鱼可比外面卖的好吃多了。”杨柳热情留客,“您也不常来,就多住一天,我知道您事忙,也不留您在这儿过端午。”   “自家人,随意点,不用称您。”姜大舅摆手说:“鱼在堰里养着也跑不了,等我下次来了再吃,这次来看你跟阿石过得好我也就放心了。”   姜霸王把草箩里的鸭蛋交给坤叔,看春婶已经端早饭上桌了,她跟大哥往偏院走去洗手洗脸,说:“你要今天回那你自己回去,我多留几天,过了端午再回去。”   “行,我回去跟爹娘说一声。”   吃完饭太阳才从云层里冒出金光,姜大舅为难地看着两架马车,他也不想慢悠悠地驾着马车往回跑,末了把车卸了,他骑匹马牵匹马回去。   程石带他娘去看他种的庄稼,杨柳惦记着她小弟的事,跟婆婆说了一声往娘家去。   杨父杨母本来是要去地里锄草的,被小儿子一闹,都困在了家里,看小女儿来了也只是叹了口气。   “小姑来了,我给你搬凳子。”杨大嫂木氏朝堂屋努努嘴,做口型说:“爹娘不同意。”   “我进去看看。”杨柳走进屋,看了她爹娘一眼,说:“我婆婆端午后回去。”   杨老汉闷闷应了声,他心里还在犯嘀咕,但凡早一个月他都会答应这事,男人二十娶妻的又不是没有,就怕老幺学艺不精,走镖再伤了胳膊腿,倒霉点的再丢了命。   “我要去,我宁愿丢了命也想出去闯一闯。”杨树说的很坚定,十三四岁的小伙子了,为了这事之前还哭了一场,他站起来往外走,指着院墙说:“除非你再把院墙加高五尺让我爬不出去,不然我逃也要逃出去,没钱去县里我一路要饭要过去。”   杨老汉抬起垂拉的眼皮,似乎承受不住重量又垂了下去,眯眼吸了口水烟,呼出一口白烟不说话。   “他想去就让他去,有那个命就让他去闯一闯,没那个命,伤了残了我伺候他。”杨母慢吞吞地说,胸口重重喘气,也不知是说给杨老汉听还是劝自己,“他有这个心气又托他二姐的福有这个机会,换了旁人,就是拿银子也不一定能进武馆,让他去。”   杨老汉没吭声,但也算是同意了。   杨小弟听了在院子里哈哈大笑,他高兴地抱起大黑子转了个圈。   “你把狗放下,它都快生了。”杨柳训他,转眼就看大黑子落地后地上湿了一块儿。   杨老汉也不知是气小儿子心气高,还是气他得意忘形太过,他见大黑子夹着尾巴回窝里生崽子,用烟斗把小儿子头上敲出来个包。   过了一会儿又问杨柳:“二丫头你看这是好兆头还是?他才说了要去武馆,家里就见血了。”   杨柳:“……好兆头好兆头,家里要添丁了,当然是好兆头。”   出门时踢了一脚杨小弟,“还不快去逮鱼熬汤准备伺候月母子,你能不能出门全看大黑的了。”   作者有话说:   按个爪 第六十四章   一路走来, 但凡地头有人的都跟他娘有话聊,程石走走停停,等了又等, 好不容易到自家地头了,他问:“你昨天才过来, 在村里就认识这么多人了?”   “不认识。”   “不认识你还见人就说话, 在城里也没见你这么喜欢跟人唠嗑。”程石指面前已经垂下脑袋的麦子,“这就是我亲自赶牛犁的地,又亲自撒的麦种, 等打出麦子了我给你送两袋回去。”   姜霸王没下过田种过地,她弯腰掐了个麦穗, 青色的麦壳破裂爆出白色的麦浆。   “麦子磨出来的是面粉?”她问。   “嗯,等麦子黄了就能割了。”程石抽了根草茎咬在嘴里, 含含糊糊地说:“走,我带你去看看我种的红薯和花生。”   地里的菜籽花已经落了,果荚鼓了起来,他拽了一个剥开给她看, “去年我给我老丈人家割过菜籽, 去年冬天买的地不多我就没种, 今年冬天打算种几亩, 榨了油也给你送两罐。”   “别把你外祖家漏掉了。”姜霸王叮嘱。   “我知道。”   青绿的花生秧里还缀着黄色的小花,红薯藤的叶片比小孩的巴掌还大,程石饶有兴致地跟他娘讲红薯藤可以喂猪,红薯叶可以炒菜,以及什么时候可以拔花生, 哪个月份挖红薯。   姜霸王神情柔和地听着, 她看走在前面的儿子, 看着他的背影,听着他说话的声调,能猜出他说话的表情,没了以前吊儿郎当的样子。   转了一圈日头也大了,母子俩原路往回走,她指着田里两扎长的秧苗问:“没见你说这个,家里不种?”   “秧苗,整田下种的时候我回县里了,我老丈人就多下了两斤麦种,插秧的时候从他家田里拔秧苗。”   “受了人家的好,你也好好对你丈人一家。”姜霸王叮嘱,思索了片刻说:“以后我每个月给你寄些吃的用的,你记得给杨家分一份。”   程石还没应声先看到了杨柳,显然她也在等他,远远看见便露了笑,他偏头跟他娘说:“咱们打个赌,待会儿走近了你猜她先跟谁说话。”   “你媳妇是个懂礼的,必定是先跟我说话。”姜霸王很有自信。   程石意味不明地笑笑,“下个赌注?”   “你要什么?”   程石想了一瞬,驻足说:“你要是输了,拔花生的时候你来帮忙,今年家里种了八亩的花生。”   姜霸王看儿媳已经走过来了,微微点头应下,“你要是输了,我回去的时候你跟我去镇上医馆看大夫。”   看大夫?程石先是疑惑,见他娘往杨柳肚子上看立马明白了,无奈地叹口气。   姜霸王见儿媳的目光在儿子身上,不等她开口,她先笑着问:“你爹娘怎么说?同意了?”   “同意了,两老都明白这是您肯给我小弟机会,嘱咐他随您去了要勤下苦功,不能偷懒。”杨柳犹豫了一瞬,迈开左脚走到婆婆一侧,红着脸小声说:“娘,谢你肯给他这个机会。”正如她娘说的,如果不是有这门姻亲关系,她小弟这个年纪,就是拿银子也敲不开武馆的门。   “你爹娘对阿石也多有照顾,我照顾他们的儿子也是应该的,谈不上谢,日后如何还要看你小弟自己的造化。”姜霸王嘴角含笑,朝呆愣的儿子抛去得意的一眼,挑眉提醒他输了。   不愧是姓姜的,程石撇开眼不说话,没有规定条件,只能愿赌服输。   杨柳这才有心思问这娘俩刚刚在说什么,她走近时听到男人在叹气,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姜霸王思量了下没说话。   “我说等花生成熟了让娘来帮忙拔,她不肯,嫌累嫌热嫌脏。”程石话里带了气。   “到时候我们请帮工就是了,娘也有她的事要做。”杨柳笑眯眯地帮腔,“怎么能让一个一天能挣二两银的人来拔花生,大材小用了不是?”   “到时候我要是有空就过来。”姜霸王吸了口气,抬手搭儿媳肩上,这孩子性子好又嘴甜,就是……   到家后,杨柳提议说去堰里捞网鱼,她想去程石自然是没意见,他往偏院去抬竹排。   “我也去,我给你搭把手。”姜霸王大步跟上,怕杨柳也跟来了,打发她去把吃草的牛牵回来。   “那个,我俩打赌的事你不用跟你媳妇说,看大夫也不用喊上她。”她想她还是不当那个恶婆婆,说不定过两三个月就有好消息了。   “怎么?后悔了?那也别让我去。”程石松了口气,他也不知道怎么跟杨柳说。   “那不行,愿赌服输,别讨价还价。”姜霸王抬起竹排往出走,看到门后放着渔网,随手给提了起来。   程石走在后面抬着,屋里光线暗,抬头时被屋檐下漏下的光刺眯了眼,心想什么愿赌服输,那是她出老千。   竹排放上木板车,程石见杨柳还没把牛牵回来,他让他娘在后面注意着点,他当老牛掌着车椽拉车往西走,出门看对门的小子朝他家里瞅,他皱眉瞪了一眼。   “哎,我有话跟你说。”蒋川子瞅着姜母冲程石招手,“要紧事。”   “你过去看看。”姜霸王接过车椽。   程石大步走过去,对这些对着他媳妇发痴的呆头小子他没什么好脸色,粗声粗气地问:“什么要紧事?”   “王大虎从他舅家回来了。”蒋川子压低了声音,“昨夜里回来的,一直钻在家里。”   程石脸上的不耐一收,瞟了小伙一眼,点了点头,又撑着他的肩膀往家推,“不准再在我家门口探头探脑,哪怕你给我透露消息也不能再偷看杨柳。”   蒋川子甩开他的手,白了他一眼,抖着腿一副二流子做派,倔强地说他没偷看,“我是正大光明地看。”挨了眼刀子又弱弱补充:“我也就看看,又不做什么。”   “那也不能看。”程石说完就走,不跟他扯嘴皮子,“再让我看你贼头贼脑的小心我揍你。”   “呸。”蒋川子朝他吐唾沫,眼尾扫到杨柳牵牛回来,他立马正经,靠着墙理了理头发,腿也不抖了。目送着人家一家三口赶了牛车往西去,他才叽里咕噜着去村里游荡。   杨柳没上竹排,让程石带他娘下水转转,她看春婶在菜园里拔草,她也走了下去。菜园里的蒜苗已经抽了苔,春婶折了一大筐,说是准备腌蒜苔,豆角架子和青瓜架子上都挂了果,她摘了个嫩青瓜,在衣裳上蹭了蹭就喂嘴里吃。   “你刘婶子早上去家里了一趟,你们都不在,她给我说想单独开火。”春婶把杂草团成一团扔地头,“老刘头的伤还要养,她打算给他炖汤补补。”   “可以,吃菜她自己到菜园里拔,等回去了我让阿石把米面油盐和调料往这边送一些。”杨柳把青瓜啃完也蹲下拔草,菜园施的肥多,又不缺水,菜长得好,杂草也长得快,隔三差五就要锄道草。   “还有枇杷,这一上午有好几拨小孩过来,看到我在这儿又吓跑了。”   杨柳仰头,枇杷树上黄灿灿的枇杷果很是显眼,她看眼盘旋空中的鸟雀,不止是村里小孩惦记,就是尖嘴雀子也惦记。   等程石他们娘俩从堰里起来,她从春婶这儿拿了筐,要把熟透的枇杷果都摘回去。   三个人里就杨柳最矮,高处的枇杷她摘不到,就当个跑腿的,提着筐左右支应。   “娘,等你回去的时候带些枇杷回去给家里的人吃,歆莲她们之前还打算过来摘果,现在我二舅他们在家养伤,她们小姐妹估计也来不了。”   枇杷树有三棵,树丛大,结的果也不少,姜霸王说好,回去的时候又说:“我记得你在镇上不是有个姐姐?你也给她送些去,还有你爹娘,今年结果的果树少也别想着拿出去卖,先给自己亲戚过个嘴瘾。”   枇杷果成熟的第一时间,杨柳就分了一半给娘家送了去,今天是她小弟在家照顾狗,不然早早就坐在枇杷树下给她赶鸟了。   逮了鱼摘了枇杷,到家了杨柳就被催着给她爹娘送一半去,她到的时候大黑已经生了两只狗崽子,也喝上了小主人亲手熬的鱼汤。   春婶晌午也煎了鱼,坤叔把饭菜送上山也留在山上吃,没有姜大舅在,杨柳把春婶也喊上了桌。   姜霸王吃了头一筷子鱼就说味道好,“腥味儿淡,也没土腥气,我没你大舅舌头灵,说不出来到底好在哪儿,但的确是比买的鱼好吃多了。”她给儿子出主意,让他也把鱼熏了送去铺子里卖。   “我跟阿石想过,觉得鲜鱼味道更好,熏过的鱼肉有松香,会掩盖了鱼本身的鲜味。”杨柳说。   “那倒也是。”姜霸王看人家小两口考虑过,她这个外行也不多说,“那我今天要多吃点,等回县里可就吃不到了。”   吃了鱼又端来枇杷,有枇杷解渴也不用煮茶了。   姜霸王把她带来的东西拿来出来,给杨柳带的衣料首饰已经给她了,剩下的都是给她儿子的,除了他惯用的笔墨纸砚,还有放在竹编箱子里小心存放的颜料,“估摸着你带来的颜料用的差不多了,镖队这趟回来又带了新颜料,上次你回来也忘了给你了。”   程石看这一竹箱的颜料笑眯了眼,颜料这玩意颜色多品种多,他用的又都是质地好的,价钱不便宜,他如今的身家可折腾不起。之前都琢磨着要买便宜的了,没想到他娘还惦记着给他送来了。   “姜霸王你可真会救急,看出我荷包空了?”程石看着这一桌子的好东西,摇头说当儿子可真好,“我都不想生孩子了,要是有了孙子孙女,你恐怕就要把我抛去脑后。”   姜霸王:……   “说真的,荷包真空了?”她觑着儿子,扯下腰间的荷包准备掏银票。   “不要,不缺,娘你别给我们银子。”杨柳赶紧阻拦,在桌下踹了男人一脚,“我们手头还有三百多两,不缺银子。”   程石看她急头巴脑的样儿,他只见过嫌婆婆给得不够多的,只有她急着往外推,仿佛他娘拿的不是银子是一坨狗屎。   “柳儿说的是,我们不缺银子,你的钱你收着,送的东西我收了,钱就不要了。”   “对,我们有手有脚能赚钱,都成家了,您给了房又置了产,哪还能伸手问您要钱花。”杨柳急的都上手了,给竹青色的荷包打上结,紧紧绑在她婆母的腰上。   姜霸王在两人脸上打转,心里熨帖,她儿子的德行她知道,从小就手脚大,花钱没个数,今天有这个觉悟绝对跟儿媳脱不了关系。   “行,那你们小两口好好干。”她又坐下,“我的钱都攒着,你们缺钱了跟我吱声。”   程石把桌上的东西都收回后院,端了小泥炉出来准备煮茶。   “你俩不用管我,以往忙活啥还去忙活,我待会儿去山里转转,不用你们跟着。”她心里激荡难平,得出去转个半天,她这下是彻底不操心儿子了。   ……   端午这天,程石去镇上割肉给岳家送节礼,杨柳提了半篮子枇杷给她姐送去,恰逢芸姐儿着凉生病,她受托把胡家的节礼给她娘捎回去。   杨大哥新婚不久,带了媳妇也去了岳家,家里只有杨小弟在,他已经收拾好了包袱,随时准备着去武馆里。   当着程石的面,杨柳给他塞了五两银子,“别跟爹娘说,你自己拿着,去武馆里伤了病了自己去看大夫,别忍着,遇到有人欺负你也别怂,直接给武师傅说。我要是去县里了会过去看你。”   杨小弟看了眼二姐夫,攥住了手心里烫手的银子,另一只手搓着衣摆,红着脸说:“姐,这五两银子是我借你的,等我赚到钱了一定还你。”   人家兄弟都是给家里姊妹撑腰的,他沾了他姐的光能去学武,如今还要拿她给的银子,挺没脸的,在姐夫面前都挺不直腰板。   杨柳笑笑,“行,就当姐借你的。”   插艾蒿煮粽子,门上墙上贴五毒图,这天杨家庄的上空萦绕的都是艾草的味道。   过了端午姜霸王就要走,因为要带着杨树,她改赶马车回去,车里放着还带着露水的两篮子枇杷,还有两桶鱼,是程石早上起来新撒的一网,另外还有两只熏鸡熏鸭,让她带回去孝敬两个老人。   初阳升起,马车停在杨家门外,姜霸王下车给亲家公亲家母说:“兄长和嫂子别挂心,树根我带去武馆也会细心照应,你们要是想儿子了就让阿石送你们去县里,也去家里住段日子。闺女进了程家的门快有一年了,你们还不知道程家的门朝哪边开,我实属过意不去,等农闲了一定要过去,也给我个招待你们的机会。”   在跟人打交道方面,杨母杨父都比不上姜霸王,只念着给她添麻烦了。   “把树根交给你我们肯定是放心的,他这孩子性子皮,要是不听话你只管揍,你肯揍他是为他好,我们指定不会怪。”杨母说。   杨树一心往外跑,完全没有一丝不舍,听了这话还不满地鼓起腮帮子。   “行了,不耽误大妹子时间,你们这就走吧。”杨老汉看见了小儿子的表情,用烟斗指着他说:“去县里别惹是生非,这是你自己主动要去的,再苦再累都不能后悔要回来。”   “才不会后悔。”   “那我们这就走了。”姜霸王坐上车辕。   “我去送送。”程石借口道,他不想让人知道他是为那事去看大夫。   “不要你送,我自己回去。”姜霸王摆手,“你就在家忙活你的活儿。”   嗯?   程石纳闷,他还想提醒两句,就见他娘朝马屁股上甩了一鞭子,离得太近,他吃了一嘴的灰。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 第六十五章   隔天, 程石还是去了镇上,他赶着马车,杨柳赶着牛车, 一起去镇上买鸡鸭鹅。这批一下买了一千只,都是快两个月大的, 还是鸡鸭多鹅少。   两辆车装不下, 店老板又让人赶了两架牛车给送了过来,送到村里直接拉到山脚去,再由人抱着鸡笼给搬去栅栏里。   买了鸡鸭鹅, 又在村里买了大量的碎谷子,其实鸡养在山里不用喂也能吃饱肚子, 但有粮食勾着,它们每到傍晚不用唤就往回跑, 不会跟野鸡私奔不回来了。   至于鸭和鹅,在四月底天暖了就有大母鸭带着下了水,一天到晚都在堰里漂着,敲盆喂食的时候才会大摇大摆扭着肥屁股回山里。   这晚, 杨柳感觉空气里湿度加重, 她坐在檐下仔细回想, 死后的事她都记得, 但死前那一个月她不记得是否下了大雨。保险起见,她扛了铁锹去挖堰口放水。   程石在门外劈松枝,看她这模样还以为是去菜园,直到听到西边传来的水声才拔腿往西堰跑。   放水口拦了三张网,清澈的水哗哗往外流, 大鱼小鱼顺着水流被拦在渔网里, 杨柳探头瞧着, 鱼鳞在水下闪着细微的光,她看得怔神,直到听到脚步声才回过神。   山上山下都有人往这边跑,杨柳看到站在果树林里拄着膝盖喘气的小子,听说他跟她小弟差不多大,但身量却单薄许多。   “勾子,是我,不是贼。”她打招呼。   “小柳姐,你放水逮鱼啊?”赵勾子绕个圈站在放水口的另一边,眼巴巴盯着渔网里拦的鱼。   “你小心别掉水里了,往后退两步。”程石也跑了过来,脸不红气不喘的,站杨柳身边问:“怎么突然想起来放水了?也没招呼我一声。”   他看她的鞋和裤脚打湿了,敲了她一记,“下次再干这事喊上我。”   “就挖几锹土的事,我又不是挖不动。”杨柳注意到赵勾子又往水里探头,咳了一声,提醒他往后退,又跟程石解释:“我感觉要下雨了,怕水漫过堰塘,先放点下去。”   去年挖的放水渠派上了用场,水哗啦啦下去,没有泥土阻塞,又急又快地顺着水沟流去远方。   村里的人得到信都扛了锹往地里跑,挖水沟把水往田里引,田里泡上水,过两天再赶牛下去犁田就能插秧了。   怕有人来渔网里捞鱼,杨柳让程石回去继续劈松树枝,她在这儿看着,也打发赵勾子回去,“给你爹和刘叔说,今晚或是明后天可能有雨,你们注意清房子后面的水沟。”   “好。”应好了却没走,他坐地上很有兴致地看堰里的水打着漩涡淌下去。   一直到刘婶子下来做饭,赵勾子才离开,他要替他爹去给鸡鸭鹅喂食,把跑远的鸡群往回唤。   堰边只剩杨柳一个人,堰里放水,小鱼小虾都浮到了水面,在水里的鸭群尽情享用大餐,头扎水里逮小鱼小虾,对山里敲盆唤嘎嘎嘎的声无动于衷。   鹅只吃素不吃荤,一听敲盆声挤着抢着往岸边游。   一直到夜色降临在水面,鸭群吃饱了肚子才一摇一摆回山。   “我来看着,你回去吃饭吧。”   杨柳抬头,之前赵勾子站的地方站了个鬓发花白的老头,他什么时候来的她都不知道,压根没听到脚步声。   “赵叔,你已经吃了饭了?”   “嗯。”赵山寡言,应过便不再出声。   杨柳下了西堰坡,远远地看到有个人影过来,看着身影像是程石,她便喊了一声。   “是我,我来换你,你回去吃饭。”   杨柳朝他跑过去,“赵叔过去看了,你陪我回去。”   她跳上男人的背,双手搭他肩上,跟他咬耳朵说:“赵叔看着有些打不起精神的样子。”   “被他大儿子伤了心,右手又废了。”程石不愿意嚼他人的事,箍住了搭在腰上的两条腿说:“抱紧了啊。”话落就像一阵风跑了起来。   男人魁梧有力,杨柳丝毫不担心他把她摔了,胆大地松开两手去捕捉夜风,看到麦地里有一闪一闪的光,她凑男人耳边吓他:“你看那边有鬼,快跑。”   程石循着她是手指看过去,手上一紧,大迈步往家跑,到家门口了才“嘁”了她一声,“我知道那是萤火虫。”   门咯吱一声,门后的两只狗扑了上来,杨柳随手揉了揉狗头,“门轴该上油了啊,吱呀吱呀的响挺闹心。”   她洗手吃饭,程石就拿了桐油出来倒门轴上,说:“吃了饭你洗洗就上床睡,我去西堰看水,要放多久?再放两个时辰?”   杨柳端碗站在院子里,这时候的水汽比傍晚时又重了不少,她点头说行,堰里还有鱼,水只能少放不能多放。   “再放一个多时辰就能把堰口打住,你可记得把堰口打牢实了,别被水泡塌了。”她叮嘱。   “知道了知道了,管家婆。”   眼见着要挨打,他把桐油往地上一放,拔腿就往外跑,“记得把桐油拿进去。”   “我来拿,你吃你的饭。”春婶从屋里出来,拿了桐油把门也从里面拴上。   半夜,月亮隐入云层,山里的风声也大了许多,程石心想还真让杨柳猜中了,看这样子今晚就要落雨。   他跳下放水口挖土把堰口打住,从堰边的厨房里拿了两个桶,渔网里的鱼也都掏了出来。   天色变得很快,回去的路上天上已经没了一丝光亮,之前看到的萤火虫也没了影子,他敲门把两桶鱼放院子里,冲坤叔说:“你先别睡,我出去一趟,待会儿喊你开门。”   他出门往东走,这时候正是人睡得正沉的时候,他放轻了脚步又走的快,村里的狗几乎都没惊动。   王大虎家没养狗,土院墙又矮,他顺着他早踩好点的地方翻了进去,烂木门吱呀一声,床上睡的人动都没动。   片刻功夫,他就扛着个人撂过院墙,扑通一声,隔壁人家的狗叫了一声。   后半夜下起了雨,后山里响起一声惊叫,但很快又被雨声和风声遮掩了下去。   雨一直下到天明还没停,昨天挖沟引水的村人一大早又披着蓑衣扛着铁锹去挖排水沟,有的人家趁着雨势不大赶了牛下田。   王二虎贼溜溜从村前的田埂上溜去村西头,田里干活的人笑他,“二虎子,这贼头贼脑的又去西边当贼?”   “去去去,又没偷你家的。”转眼看到程家的花生地里有个男人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挖排水沟,他吓得一激灵,赶忙闭上嘴。   过了好一会儿,他扛了个满身泥巴还站不起身的男人下山,村里的人见了都相互看看,又朝村西头的程家看去。   人群里有个妇人见状手一抖,手里的筷子掉进了泥巴里。   作者有话说:   按个爪 第六十六章   掉进泥里的筷子还没捡起来, 头发乱遭的老妇人看到了王大虎脸上的血,雨水混着血从下巴上滴落在地上,混着泥水看不出颜色。   “他、他这是……”老妇人紧张到挪不动腿, 直勾勾的眼神在兄弟俩身上打量,见王大虎腿脚还在动才憋出一口气, 眼神又挪回他头上, 头发耳朵上糊着泥,她也看不出是哪里流的血。   过了好一会儿,王大虎家爆发出一声响亮的嚎哭声, 有那好奇的过去看,妇人把饭碗放猪圈上也走了过去, 站在人群最外围从缝里往里瞅,屋檐下落下的雨打湿了后背她都没发觉。   王二虎缩着肩出来, 被人堵着问:“咋回事?你哥伤哪儿了?”   “耳朵不知道被老鼠还是什么啃破了肉,胳膊腿也给卸了,让让,我去找大夫来。”王二虎从人群里挤了出去, 看他哥那模样他又想起了扔在山里的那半夜, 四肢使不上劲, 扔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 夜里有蛇鼠出没,要不是有老头远远盯着,他可能也被老鼠啃了手脚。   “这事肯定是程石做的,下一个该轮到猛子了,猛子也回来了吧?”村里人压低了声音议论, 有住得近的邻居在王二虎家的土墙上仔细寻摸, 嘀嘀咕咕说:“今早我还听二虎他娘喊大虎起来吃饭, 看样子大虎是昨夜里被掳走的,他家里人都不知道。”   “昨夜里我也没听到村里的狗叫,大山家的,你就住隔壁,昨夜里你家狗可叫了?”   被问的人摇头,反正她家昨夜是没被狗叫惊醒过。   站在最外面的妇人就要走了,又听旁边的人兴奋地说:“我听柳丫头说那两晚做贼的可不止他们三个……”她僵直了身子,半边身子都淋进雨里。   听了好一会儿也没听到她想知道的,刚想打听,转眼就看到程石卷起了裤腿扛着铁锹从地里回来,他目光精亮地往这边瞅,她吓得立马偏过脸。   程石扫了眼王大虎家门口看热闹的人,快走过拐角了又后退了两步,难怪他觉得最刻意躲着他的人眼熟,年初因为野猪的事到家门口去堵杨柳的人里不就有她。   脚尖一转,他朝王大虎家走去,这片住的都是姓王的人家,他溜着眼神往敞着门的院子里看,笑盈盈地问:“婶子们,你们前段时间可有听到谁家磨刀宰鸭了?也不知道谁嘴馋,抓了我家下蛋的母鸭回来喂了肚里的馋虫。你们谁要是闻到鸭肉香了,得空去跟我说一声,我也送她两只鸭。”   清白的人探头探脑地议论,心里有鬼的越发想缩作一团,她感觉周围的人都在打量她,说不准姓程的前脚回去,后脚就有人去报信,她家前天才炖了半边鸭。   程石说完等了片刻就转身往回走,他一走,门前立了个破缸的人家飞蹿出来一个男人,像被鬼撵似的,恨不得长翅膀逃离杨家村。   “那不是猛子吗?这可吓破胆了。”有人大笑,“活该,他们这偷鸡摸狗的就缺个硬岔子治。”   “哎,你们说另一个贼是谁?”   心里有鬼的听到这句话,腿脚甩得越发快,进门时一脚把筷子踩进泥里,摔上门了立马把院子里埋鸭毛的地方又盖一层土。   *   杨柳已经从坤叔那里知道了昨晚的事,等程石回来,她停下手里的活儿,从檐下接雨水的桶里拿起葫芦瓢舀水给他冲腿上的泥。   程石看到桌上放的稻草,问:“准备编草鞋了?”   “嗯,春夏雨水多,现在也不冷,编几双草鞋下雨的时候穿。”杨柳又舀了瓢水倒他脚上,哼哼道:“这时候也就罢了,夏天热的时候你可不准穿草鞋。”   程石往她脚上瞅了眼,接过擦脚布单脚站立,擦干水穿上布鞋,走进堂屋说:“你穿我也穿,要想我不穿你也别穿。”   她喜欢白白净净的脚,他也喜欢。   杨柳顿了一下,略过这事不再提,问了下昨夜的事,知道王大虎没大事也就抛去脑后。她指着院子里养在浴桶里的鱼,说:“我想等天晴了去镇上一趟,咱俩试试能不能高价把这些鱼卖出去。”   程石对这事也有兴趣,不过现在紧要的是犁田插秧,他歇了一会儿从偏院扛出铁犁,赶了牛去田里。   一直到傍晚雨才停,杨柳穿上旧草鞋戴上斗笠披着蓑衣进山去看鸡鸭鹅。   雨停了,山里的水沟还哗哗往下流水,落叶和花瓣被水带了下来,堰边漂浮着厚厚的树叶花瓣,树叶下钻着鱼,大口吞食花瓣和冲散的鸟雀粪便。   赵勾子扛着长竹竿站堰边把鸭群往山上赶,不准它们下水吃鱼,大鹅扑棱着翅膀啃路边的鞭草,见人来了伸长了脖子作势要啄人。   “憨脑壳。”杨柳低骂一声,捡了根树枝抽开这些扁嘴子,问赵勾子:“你没带蓑衣来?等我去镇上了给你们买几身。”   “小柳姐你要去镇上?那你帮我买些大骨头回来,我炖汤给我爹补补。”   “好。”杨柳继续往山里走,提醒他离水远点,“你可别掉水里了,这堰可深了。”同时心里琢磨着等天气再热点了让程石来教这小孩凫水,整天在堰边晃荡,万一掉下去了再没人看见,那他爹可活不下去了。   雨后蚯蚓从土里钻出来,淋湿毛的鸡扎着堆在土里刨食,鸡嘴里叼着弯曲的蚯蚓快速绕过鸡群躲到清净的地方吃,也有倒霉被强盗鸡抢走的。   才买回来的鸡鸭鹅也从茅苫下走了出来,它们身上的毛是干的,杨柳看了一眼也就放心了。又去看了看两个老镖师,他们身上的新伤未好,在这阴雨天,旧伤又发疼,住在潮湿的山里越发难受。   “我改天送两个火炉子来,日常烧热水也方便,就是你们一定要注意用火,人不在家就要用水把火浇灭了。”杨柳说。   刘婶子闻言松了口气,说:“老头子知道轻重,指定注意着。”   火炉子要去铁匠铺买,但蓑衣和斗笠村里的人就会做,她下山就回娘家一趟,找她哥定了四身蓑衣四顶斗笠,一身一百文,当场先把钱付了。   杨大哥不肯要,斗笠和蓑衣就是用竹片和竹叶编成的,又不要他花钱买,就是费些功夫,他最不缺的就是闲时间。   “你要是不要我就去镇上买,白给的我也不拿你的。”杨柳把四串铜板放桌上,说:“若是我和你妹夫缺了蓑衣斗笠,来找你讨一件两件,你就是要钱我也不会给。但这是我给家里的长工准备的,哪能还让你白做。”   “接着吧。”杨老汉出来说话,“你妹存心想帮持你,你就记着她的好。”   “算不上帮持,我就是不找我哥也还是要去旁处买,又不是白给他钱。”杨柳接过她嫂子递来的青瓜,啃了口继续说:“我哥手艺活不错,他之前编的灯笼阿石看了都说好。”   杨老汉便不再多说,他往天上看了眼,黑压压的乌云已经被风吹散了开,“明天天就晴了,你家打算什么时候插秧?”   “就明天。”   杨老汉点头,没再说什么。   第二天杨柳带着春婶和坤叔去水田拔秧苗,程石继续去犁昨天剩下的几亩田。远远瞧见她家的水田里已经有了人,走近了才认出是她爹娘兄嫂。   “来了,我们先帮你家把秧插上,等阿石用完牛,你爹把咱家的田犁好了我们再忙自家田里的活儿。”杨母用稻草把秧苗扎成捆扔去一边,跟春婶打了个招呼又弯下腰拔秧苗。   杨柳脱了鞋,卷起裤腿至膝盖,一脚踏进软烂的水田里,拿了把稻草走去她嫂子身边,“嫂子,这两天要辛苦你了啊。”   “小妹你喊我一声嫂子就别说这种话,兄弟姊妹间不就是我忙了你来帮一把,你忙了我来搭把手的,什么辛苦不辛苦的,我在家也是要插秧下地的。”   杨家老两口听到这话高兴,这个儿媳妇没娶错。   拔秧苗的人多,一个时辰拔的秧苗够插两亩水田了,杨老汉跟杨大哥挑着扁担把秧苗往犁好的水田里送,坤叔见了也跟着一起。   男人都走了,女人继续弯腰撅腚拔秧苗、打捆,又过了小半时辰,杨柳让春婶先回去做饭,给她娘和嫂子说晌午在她家吃饭。   “春妹子,农忙的时候都累,我知道你是个讲究人,但真少做麻烦菜,焖锅米饭再炖锅杂菜汤就行。”杨母直起身跟春婶说,“我们虽说是娘家人,但都住一个村,一天能见两三回,不用讲究客套。”   “那就炖盆鱼,再炒钵豆角肉片,咸鸭蛋一人煮一个,再焖锅米饭。”杨柳说。   “行,我这就回去准备。”春婶撩水洗了洗手,走上田埂在水沟里洗腿上的泥。   有杨家四口人的帮忙,程石犁完田又在村里请了两个手脚麻利的婶子,合起来有十二个人,一天半就把十二亩水田都插上了秧。   天气热了浴桶里养的鱼搁不住了,插完秧杨柳和程石就赶上牛车去镇上卖鱼,小两口打算的是上午去卖鱼,下午回来再去帮杨家插水秧。   三天前才下过雨,镇上不缺卖鱼的,程石赶着牛车去了去年卖鱼的地方,他先去打听了下旁人的卖鱼价。   “如何?”杨柳问。   男人比出三根手指,对自己即将喊出的价钱感到心虚。   “咦?是你,你去年是不是也来卖过鱼?”一个年轻的小阿嫂挎着篮子过来,她踮脚往浴桶里看,“可是跟去年一样的鱼?不如去年的大啊。”   “去年的鱼是长了两三年的。”程石解释,他心喜遇到老客,“我家的鱼味道好吧,今年可要再买两条?”   “行,买两条,今年什么价?”   程石跟杨柳对视一眼,咬牙道:“三十文一斤。”   “啥?”年轻的妇人提高了嗓门。   杨柳也看他,两人路上商量的是五十文一斤。   “三十文一斤。”程石重复一遍,赶在妇人骂娘前麻溜解释:“我家的堰是在山脚,周边种的是果树,水里的鱼吃的是花瓣和草籽,还有山上流水带下来的草药种子,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喂。”   “鱼的味道如何相信阿嫂也清楚,不然不会隔了一年还认出我男人在这儿卖过鱼,我可以说,这个味道的鱼,全镇乃至全县也只有我一家,吃一回念一辈子的。”杨柳暗暗攥着手大放厥词,她不知道她脸红没红,但听了这个价格的客人无一不是板着脸,眼里带了怒气。   议论纷纷,小两口齐齐后退一步,任由来客对桶里的鱼挑挑拣拣,她们不仅挑剔鱼,还挑剔人,杨柳清晰地听到有人骂她跟程石心贪。   挨了场挑拣,鱼没卖出去一条,就连认出程石的年轻阿嫂犹豫再三还是去了别的摊子上买鱼。   小两口见人离开齐齐松口气,程石小声庆幸:“还好没喊五十文一斤。”他怀疑他敢喊五十文一斤都会有人朝他吐唾沫。   之后又有人来问价,不等小两口开口,附近的摊贩就好心告知天价,程石跟杨柳又被人用看疯子的眼神扫视一遍。   “要不要降价?”杨柳小声问。   程石摇头,越是被人怀疑他越是不想降价,“卖不出去咱拉回去自己吃。”   他观察的有一会儿了,来这条街买菜的妇人都穿的是棉麻衣料,稍微好点的应该是大户人家采买的,她们买菜的价格大差不差已经固定了。   “走,我们换个地方。”他拿绳子把浴桶固定在木板车上,赶着牛出了喧闹的集市。   “哎,等等,卖鱼的。”一个男人追着喊。   “喊我们的。”杨柳激动,她以为是买鱼的,让程石停下车。   “你们不卖了?要不把鱼卖给我,我给三文钱一斤,我全买了。”   程石瞅了他一眼,“你倒是识货。”   就在男人以为他要答应时,程石朝牛屁股上甩了一鞭,健壮的大公牛踏踏迈开牛蹄。   杨柳没问他要去哪里,就走在牛车边跟着,时刻注意着桶里的鱼别跳出来了。   程石先去酒楼饭庄挨个问问,无一例外一听到这个价立马呲牙咧嘴。他又赶着牛车去富人住的巷子里,挨个敲后门问,见到有老人的就说对老人身体滋补,有小孩的就说对小孩身体好,如此忽悠下来还真卖了七八条出去。   眼瞅着快晌午了,程石说的口舌发干,看了看日头让杨柳坐上车,“我们回去吧,你之前说要买什么?火炉子?我们去铁匠铺。”   “先去医馆一趟。”杨柳脑中灵光一闪。   到了医馆,两人厚着脸皮在门外吆喝鱼吃草药种子长大一说,被医馆跑堂的伙计出来撵,程石就拉着伙计一通乱吹,“你去问问你们坐堂的大夫可有需要的?我们的鱼吃花瓣草籽和草药种子长大,对老人小孩的身体特补。”   说的次数太多,他自己都相信了鱼吃了不少草药种子,比药汤还滋补。   正值医馆散值,有大夫听了一嘴就问:“哪里的?”   “杨家庄,我们村后面的山里每年都有采药人进去采药。”杨柳说。   “哦,那座山里的确有不少草药。”一个中年大夫接话,他走过来看了看,“三十文一斤?那给我称两条,要是味道不好我可是要找去你家里的。”   “我敢卖这个价就敢保证它比外面摊子上卖的鱼味道鲜。”这时候程石不再说什么滋不滋补了,滋不滋补他哪知道。   “这两条大小可行?四斤多一点,给你按四斤算。”   有他开个头,其他不缺钱的大夫也跟着买一条两条尝尝鲜,还没走远的病人见状也拐回来买。   末了还剩五条,程石捂着咕噜响的肚子让喜眯了眼的媳妇上牛车,“走嘞,不卖了,剩下的咱自己吃。”   “买炉子。”杨柳捂着鼓鼓的布袋子,还不忘要买火炉子。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 第六十七章   牛车行至铁匠铺, 打铁的铁匠也准备关门回去吃饭,程石连忙喊住他,挑了两个火炉搬到牛车上。   回去的时候经过集市, 还剩少许摊子还没收,杨柳瞅到之前喊住他们要买鱼的男人, 他也正准备收摊, 桶里还有鱼扑棱。   “等等,阿石等等,我去买几条鱼。”车刚停, 杨柳就蹦下车,她跑去鱼摊子上挑选一番, 捡了五条半大不小的青鱼,青鱼肉厚肉丝粗, 熏过后不至于太干瘪。   “你们的鱼卖完了?”鱼贩朝程石看去,用秤打了一下,“七斤,你给二十文算了。”   杨柳从钱袋子里数出二十文给他, 她手里鼓囊囊的钱袋子就证明她的鱼卖得不错。   七条鱼用稻草串成一串, 杨柳提着丢进浴桶里, 十二条混在一起, 从西堰里逮起来的鱼更有活力,杨柳趴在桶上瞅着,越发觉得自家的鱼珍贵。   “你打算买鱼回去做熏鱼?”程石问,相处久了,她不说他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   “对, 咱们堰里的鱼不适合做熏鱼, 我试试从外面买的鱼熏着味道如何。”   快出镇了, 杨柳猛拍大腿,“哎呀,勾子托我给他爹买大骨头,我给忘了。快拐回去,看还有没有大骨头卖。”   程石应声,勒住牛缰绳打了个转,猪肉摊子已经收了,但他家铺子还开着,杨柳跳下牛车小跑进去,“有人在吗?还有猪大骨吗?”   “有人,爹,有客人买肉。”年轻阿嫂从后院走出来,见是杨柳,她惊讶地“哎”了一声,“是你啊,这个时候才回去?”   “都走出镇了才想起来忘买肉了,这不,又打拐过来。”杨柳问走出来的男人,“有大骨头吗?我买回去炖汤。”   “还剩几根。”   杨柳跟过去,见桶里还有两个猪肝,她让老板一起给她称了。   付了铜钱,年轻阿嫂送杨柳出门,好奇问:“鱼卖得如何?”   “只剩五条了,其他的都卖出去了。”   “没降价?”   杨柳笑着摇头,拍拍钱袋子,“没降价。”   小阿嫂咂巴了下嘴,她家晌午饭吃的早,嘴里还残留着鱼腥味,思及去年吃过的那顿鱼,心思又勾了起来。   “剩下的鱼我买了……不是,你这也不止五条啊!”   “你仔细看,有差别的。”杨柳不急,“我自己另买了七条鱼,打算回去试试别的做法。”   如杨柳所说,多看两眼就能看出两拨鱼的不同,她也不犹豫了,“你给我捞起来称重,五条我都要了,要吃就吃个过瘾。”   她亲眼盯着杨柳把五条野性十足的鲫鱼捉起来,朝铺子里喊:“爹,拿钱出来…多重?七斤二两,就七斤好了……拿二百一十文。”   牛车都拐弯了,杨柳还听到猪肉老板在咋舌鱼比肉还贵。   ……   回到村已经过了饭点,村里的人穿着糊着泥巴的衣裳挑着担一摇一晃往田里去,看到人都问卖鱼怎么卖到这么晚才回来。   春婶给小两口留了饭菜,人进屋她就端了饭菜上桌,“怎么这么晚才回来?鱼也不多啊?不好卖?”   杨柳跟程石相视一笑,得意的把钱袋子扔桌上,“这是今天卖鱼的钱,春婶你数数有多少。”   他俩对坐着扒饭,春婶拿了麻绳出来数铜钱,一百个串成一串,到最后杨柳和程石吃完她还没数完。   “一、二……三十七,还剩多少个?六十三个?三两又七百六十三文。”杨柳笑眯了眼,这是她家今年第一笔进账,不错不错,她满意极了。   “就两桶鱼,你们卖多少文一斤?”春婶看阿石比出三个手指,大吃一惊,“三十文?你们怎么不去抢劫?哪个冤大头买这么贵的鱼!”   两桶鱼能有多少?一亩麦子就是不交粮税不留自己吃的,全给卖了估计也卖不到一两银子。   程石哈哈大笑,他成就感满满的给春婶讲了遍他跟杨柳卖鱼时的说辞,“都是不缺钱的人买去吃的,三十文五十文甚至一百文,在他们眼里没什么差别。”   这么说也是,换成姜家人遇上了也是眼都不眨的买下。   “那西堰里的鱼可看好了,但凡这个价钱传出去,可有不少偷鱼的。”春婶叮嘱。   “就是偷了他也不敢打着这个名头出来卖。”程石自傲,现在谁还敢来他家做贼?   “那可不一定,鱼的味道又不会变,总有识货想捡便宜的,我们卖三十文,偷鱼的卖二十文甚至十文都大赚。”杨柳给他泼冷水,她又想起了上辈子去撒网偷鱼的贼,这傻蛋日日去堰里洗澡都没发现,想到这她就恨恨的想咬他一口。   她的鱼啊!   “我去给赵叔送猪大骨,顺便叮嘱他夜里多去堰边转转。”杨柳提着骨头和猪肝往外走。   “那我先去田里帮爹娘插秧,就不等你了。”   杨柳摆了摆手,让他先去。   ……   给杨家插秧,晚饭就在杨家吃,程石进门先去看大黑子,它生了六只狗崽,三黑三黄一杂毛,狗崽子眼睛还没睁开。   “咱家再要只黑的要只黄的?”他偏头问杨柳。   “随你喜欢。”杨柳端菜出来,喊他洗手吃饭。   他一走,大黑子也伸了个懒腰从狗窝里出来,钻在饭桌下面等着捡剩饭。   坐月子的狗身上味道不怎么好闻,杨柳都蹙了蹙鼻子,但她对面那个爱干净臭讲究的丝毫不觉,见不得猪屎鸡屎,却对他喜欢的狗很是宽容。   月亮从云层里露了出来,满天的繁星,明日又是个好天气。村里的人端饭坐门外吃,关系好的能尝尝对方碗里的菜,忙累了一天,拉拉呱也能散散疲惫。   “柳丫头,今年怎么不见你姐跟姐夫回来?去年插秧小两口不是还来帮忙了?还是今年轮到你俩了?”   “今年插秧早,她不知道家里在插秧,我爹娘也没给她说。我姐才出月子不久,又有个吃奶的奶娃娃要照顾,哪能喊她下水田,家里又不是忙不过来。”杨柳随口回答。   回到家拿衣裳准备洗澡的时候,程石突然顿住步子,他朝西看,跟杨柳说:“我想去堰里洗澡。”   已经五月中旬了,人早就换上了单衣,白日在田里忙活的时候晒着日头也会热出一身汗,他不说杨柳还没想头,他这么一提,她也跟着心痒痒。   “我也想去。”她抱着男人的手臂小声说。   她?程石这才意识到不对头,她一个姑娘家应该是不能下水的,她怎么会游水的?   “休想管我,反正我学游水的时候还没嫁给你。”杨柳趴上他的背,拿他当树爬,“我们再等一会儿,等村里的人睡了我们再去堰里洗澡。”   “我没说要带你。”   “你别这么老古板,都睡了谁会看我?”杨柳掐他耳朵尖,听他吸气又凑过去含住,含含糊糊地磨蹭,“大不了我穿亵衣下水。”   程石还是不肯答应,女人洗澡哪能去露天大堰里的,万一被谁看去了,等她的是数不清的闲言碎语。   “我都成人妇了,又不是待嫁的大姑娘,还指望有个好名声嫁个好男人,我不怕闲言碎语。”杨柳不怕他嘴硬,在打嘴仗上她不怕会输给他,“你就不想看看我穿着肚兜在水里游的样子?你想想。”   “我想不到。”   “想不到那就对了,我今晚穿给你看。”   程石被她磨得没了脾气,又被这句话逗笑了,拍了下勾着他腰的腿,“下去,不然咱俩都别去了。”   “嘻嘻。”杨柳立马松开他,“我进屋拿衣裳,你别想甩了我先走。”   她想起她婆婆送来的布料里有匹青色薄纱,她翻箱倒柜找出来,又拿出成亲时穿的大红色绣鸳鸯的肚兜,还有同色的短亵裤。   程石听她在屋里翻腾,走进来就看到桌上放的红得刺眼的绸布,她还念念有词的惋惜薄纱不是大红色。   他咳了咳干哑的嗓子,拎起桌上的茶壶倒了盏凉开水灌进肚,“你这是想我死在水里啊!”   杨柳瞟了他一眼,哎呀,什么死不死的,不过是解解上辈子的馋罢了。   作者有话说:   之前有说过番外写杨柳死后发生的事,现在改了主意,会在杨柳上辈子遇害的那天让她知道。 第六十八章   波光粼粼的水面响起两道破水声, 树枝倒映在水里的暗影中破碎,红色的绸衣沾了水贴在身上,玲珑的身段在水中穿梭。   怕惊动了山中的人, 两人都提着心没敢说话,男人紧紧跟在红色的身影后面, 白皙的躯体在浸了月色的水中荡漾开, 比最上等的羊脂玉更夺人心魄。   水花翻滚,浮在水面的鱼早已惊得沉入水底,只有折断的枯枝随着激荡的浪花在水面打转, 如水中攀附在一起的两个人,在水面时起时伏。   踩不着底, 又使不上力,偏偏是这种慌乱的无力感最折磨人, 程石拨开沉迷吸允那一抹黑痣的女人,急急捧起她的脸,在沉入水下前含上那瓣温凉的唇,又在破开水面时顺着她的力道窄腰猛摆, 水花四溅的嘀嗒声盖住了从胸腔里挤出的深喘, 得救般地呼吸, 又上瘾似的再次沉入水底, 再默契的一同摆动双腿,契合地镶嵌在一起,再次冲出水面。   男人张嘴大口呼吸,低沉的喉音随着急促的呼吸一同飘荡在水面,不等歇过气, 他牢牢捧着面前绯红的脸蛋, 咽下刻意压低的急急细喘声。   山中, 赵叔推开门提着灯笼出来,拿上插在墙上的砍刀,他先去看了呼呼大睡的四只肥猪,在去看栅栏里鸡鸭鹅时听到了堰里动静不小的水声,他先是以为是有人在撒网偷鱼,急急提着灯笼在松树林里穿梭,走到果树林时听着水声像是在水中央,他抬头看了眼一半陷进云层里的月亮,一时之间脑中猜测万千,他顿住脚,远远喝道:“谁在水里?”   水中情意正盛的两人一顿,又快速转过身子,杨柳缩下缠绕男人脖颈的手臂,矮下身换腿缠住他,也让男人挡住她的身影。   “是我……”话出口才发现声音嘶哑,就是换他亲娘来也听不出是他,程石咳了下,自报名字,“我睡不着就下堰游两圈,你回去吧,我马上就回。”   “是你啊!”赵山大松一口气,他在外奔波多年,听了不少真假不定的怪闻异事,刚刚还以为是这堰里有水鬼。   “天也不早了,马上就午夜了,你赶紧回去。”说了他又不放心,这深更半夜可别出啥事了,他出声让程石现在就从水里起来,“你快回去,你起来了我再走。”   水里的人快绷不住了,奈何身前的人还在动,为了稳住身形,他一手搂着她的肩,一手拨动水面往西游,绷直的双腿在水面摇摆,砸下的水花不比砸下个石头动静小。整个人浸在清凉的水里愣是还出了一头的汗,顺着紧绷的下颌又砸进水里。   果树林里站着的老头听到堰里更大的水花声,刚刚还在说话的人也没了声,他大喊一声:“阿石?阿石?怎么没声了?”就要急匆匆往堰边跑。   天上的圆月化成一道刺眼的光窜入脑海,程石想攥住什么,身上的力却一松,露在水面上的身形一沉,咕噜噜喝了口水。一口沁凉的堰水给混沌又滚烫的大脑降了温,程石捞起失力的人,一边往岸上游,一边大声说:“我起来了,这就回去,你也回去。”   月色再亮也只看得清眼下的光景,赵山站在堰角往水面瞅,只听得到水声看不见人,又等了一会儿在堰西边模糊看到一个人形走上岸又下了坡,他才打转往山里去。   瞅着那抹烛火消失在枝桠里再也看不见,程石从石榴树下站起来,麻溜的再下水去抱媳妇。   两人来时穿的衣鞋在橘树下藏着,回去的时候胡乱披着,程石背着不肯走路的媳妇大步往回走。   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脖颈上往下滴水,夜风吹过一身清凉,非常不舒服的触感,但两人似乎都无察觉,程石还低声哼起了小曲,待看到一星光亮又赶紧指给杨柳看,“萤火虫又出来了。”   杨柳没力气跟他说话,到了家门口两人像做贼似的轻轻推开门,院子里的两只狗狂摇尾巴朝人身上扑,怕吵醒前院的两个人,程石只敢扬起巴掌做个吓唬的样子。   蹑手蹑脚回了后院,不用杨柳说,程石把湿衣裳往桌上一放,转身去偏院烧洗澡水。烧水时发现春婶已经把买回来的鱼腌好熏上了,他又抓两把半湿的松树枝架火堆上。   在堰里泡了那么久,洗澡就是用热水冲了冲,最麻烦的是要洗头发。程石说要给杨柳洗,她没让,自己快速揉洗干净拿了两张大棉布坐桂花树下晾头发。   整个村子都陷入了安静,杨柳捧着下巴盯着男人引燃了小泥炉,灰白色的银网上放着红枣和桂圆,在橘红色的炭火烤出甜香。   “我饿了。”她慢吞吞出声,“晚上有剩饭吗?”   家里养着狗,哪会有剩饭,程石让她等等,拿着火烛进屋翻放零嘴的木柜,干果蜜饯都还有,酥饼也还剩几块。   杨柳咬了口酥饼嫌干巴,煮的茶又还没冷,她干咽下去说不想吃,砸了个核桃吃了一点也嫌干。   程石又挨个给她挑选不太干不太甜的,他今晚是过足了瘾,比任何一次都让他痛快,身心都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见她吃得不痛快,又呼呼吹气给茶水降温,“要不要吃蛋羹?我去给你炖。”   “你?炖蛋羹?”杨柳眼波一转,接过茶盏起身要跟他去厨房,少爷要为她下厨,她可得亲眼去看看。   程石也就成亲后才涉足厨灶,哪又动手做过菜,炖蛋也只是看春婶做过,他觉得不太难。   锅里添水,灶下生火,开头的两样他做的不算顺手但也顺利,有个好开头,他信心又足了三分,从篮子里摸出两个鸡蛋,吸了口气觉得自己也饿了,又掏出两个。   四个鸡蛋分别磕在两个碗里,杨柳看他轻轻一磕再轻轻一掰,蛋和壳顺利分离,没有碎蛋壳,也没有蛋液捏一手,她惊讶地挑眉,“程少爷有一手啊,以前炖过蛋?”   “也就你能让我下厨炖蛋。”他含蓄地说第一次下厨,脸上的神色得意满满,抽了筷子搅开鸡蛋,回忆着春婶的动作往蛋液里加水继续搅拌,估摸着差不多了加一小撮盐半勺香油,揭开锅盖把蛋碗放咕噜冒泡的开水里。   从头到尾没请教杨柳。   “果然厉害的人做什么都厉害。”杨柳看出他的得意大肆表扬,嘴甜地夸赞:“可比我第一次炖蛋好多了,我第一次做的时候把蛋壳抠破糊了一手,加盐的时候又手抖,炖出来后蛋羹又老又咸。”   程石看着灶里的火苗笑开了嘴,分明是第一次磕鸡蛋,还像经验十足似的传授经验,什么手要稳力要轻。   锅里冒出水雾,蛋羹香冒了出来,杨柳披散着头发凑到锅边吸口气,“还没吃我都知道味道差不了。”   “你过来,别烫着你。”程石揭开锅盖,拿根筷子戳了一下尝咸淡,从陶罐里舀出一小勺酱油往蛋羹里淋了一圈,再捏了葱花撒下去。   “焖一会儿就能吃了。”他又盖上锅盖。   杨柳见状又是满口的吹捧。   看了他的步骤她就知道味道差不了,但吃到嘴的时候还是惊讶了,可能是她肚子太饿,又或许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她真诚地说:“比春婶炖的味道还好。”   “以后夜里你再饿了我给你炖蛋羹吃,不用再吃那甜不拉唧蜜饯。”他这会儿又看不上他娘从县里捎来的干果蜜饯了,哪怕夜里拿那些东西填食的多是他。   蛋羹吃完头发也晾干了,碗朝锅里一放用水泡着,小两口漱了口回屋睡觉。   两人刚躺下,村里的响起一声鸡叫,随之而来的是此起彼伏的咯咯声,西边的山脚,抖着长羽的小公鸡也跳上树枝,冲着东边亮出嗓门。   有人毫不受影响睡下,有人被鸡叫吵醒开门去偏院为熏鱼加柴,门噗一打开,夜风钻进冒浓烟的熏肉房,火堆里的火星亮了三分。春婶看火堆上还没烧完的松枝纳闷,又加了把湿柴才回前院。   睡得晚起得晚,一直到日上三竿,日光透过大开的窗户照进轻纱笼罩的床榻,刺眼的光线让床上的人捞起被子把头蒙住,过了片刻又热的钻了出来。   “都这个点了!”杨柳伸了个懒腰坐起来,这才感觉到腰膝酸软,还没撑开的手臂又垂了下来,昨夜在水里的一幕幕也浮上脑海,在这日暖蝉噪的白日,她红透了一张脸,啊啊啊啊,她真干出了这种事!   “在想什么?”程石撑起手臂看她,故意问:“怎么红了脸?”   “臭不要脸。”她斜愣他,明知故问。   男人受她一句骂,掀开被子下床,光着上半身站在光里,腰侧的红淤,后背和前胸的红痕,足以说明昨夜的激烈和女人的满足。   杨柳装作看不见,使唤他给她拿衣裳来,在接衣裙时又拉住他的膀子,半趴他身上在肩甲红痕最凌乱的地方亲了一口。   “一大早的你别招我。”   杨柳朝外看一眼,这恐怕是快吃午饭了。   “我们什么时候再去堰里游水?”他意有所指,穿上衣裳了抬着下巴对着铜镜照,“你来看看,我下巴是不是秃噜皮了?”这个不大的黑痣简直是深得杨柳的喜欢,每到激动的时候都对它又啃又吮。   秃噜皮就秃噜皮,杨柳走过去胡乱看一眼,推开他坐铜镜边梳头发,凌晨才睡,镜中的人却没熬夜的疲惫,一脸的好气色。   程石先去厨房打水过来洗漱,见春婶已经炒好了一个菜,他揭开锅盖看锅里炖的是鸡肉,满意地又给盖上。   “昨夜是你们起来炖的蛋?”   “嗯,饿了。”   他端水出门,春婶也没再问,一觉睡到现在,明目了然的事,过来人都懂。   作者有话说:   膝盖疼还没消失,但肚子好了,应该不是阳了。12点还有一更 第六十九章   地里的麦子见黄, 麦穗也沉甸甸地低垂着,老种田的去地里转一圈再看看天,说只要别下雨, 过个三四晌就能收割。   今年年成好,没下暴雨没起旱, 不光水秧比去年早种下, 麦子也比去年早十天半个月收割。   杨老汉背着手到了女婿家,他见老坤头在磨镰刀,小两口都不在家, 走过去问:“阿石跟小柳不在家?”   “去西堰摘果子了,说是最后一批枇杷熟了。”   “那我过去看看。”   白天的时候哪怕有赵勾子在堰坡上赶鸟, 还是有尖嘴雀子钻了空子啄食了好几串枇杷,吃空的枇杷皮还留在枝上, 晒成了褐色。   “石哥,我听我爹说你前天晚上大半夜在堰里洗澡?”赵勾子接过两串枇杷放筐里,起身时看了眼在堰里游水的鸭鹅,再触及清澈湖水, 眼里闪过一丝艳羡。   杨柳闻言面上闪过不自在, 她低咳两声, 不等程石回答说起另一件事, “勾子,你回去问问你爹让不让你下水,你这整天在水边蹿,我也担心你脚滑掉堰里了。你爹要是不反对,等割麦的时候让阿石教你游水, 万一真掉下水没人看见, 你自己也能游上来。”   “我这就回去问他。”赵勾子一溜烟往山上跑, 他见过村里的小孩在晌午天热的时候下堰洗澡,他可眼馋死了。   程石站在梯子上先看见路上的老丈人,等他走近了把最后一串枇杷递给杨柳,从木梯上蹦了下来,招呼道:“爹,你来找我?”   “马上要割麦了,你家还没晒场咋整?”老头从果树边上走过来,见石榴树和橘子树结了果,桃子也红了尖,再看筐里黄灿灿的枇杷,不管赚不赚钱,他家二丫头倒是不缺果子吃。   这个程石早有打算,他扛着木梯换了个树,说:“我把我家西边的空地买下来了,打算做晒场。”   “我记得那是蒋家一族的宅基地。”   除了程家,村西边住的都是姓蒋的,姓杨的住在村前往东,姓王的住在村后往东,宅基地也是这样划分,村西村东的空地都是留着给子孙盖房的。   “找邻居牵的线,把那块儿宅基地买下来了,先做晒场,以后要是想盖房了再盖房。”杨柳接话,问起家里在忙什么。   “花生地里刨草。”老头找过来也不止说这一件事,他昨天去程家的花生地里转了圈,地里的草快有花生秧高了,他提醒这两个心大的:“别见天仰个脸憨玩憨吃,地里的庄稼都要荒了。”   哪有仰个脸憨吃憨玩?程石昨天才去花生地里转过,地里是有草,但也没他老丈人说的,草比花生秧高。   “今年花生种的多,我打算请帮工。”不等老丈人再问,程石说:“已经问好人了,明天就下地。”   杨老汉动了动嘴,手里的烟斗往果树上敲了敲,他虽然白操心一回,但也满意了,还行,心里还有数。   他瞅二丫头一眼,“蓑衣跟斗笠你哥都给编好了,你摘完果子去拿回来。”   杨柳认真看了她爹一眼,“行,待会儿就去。”她爹娘应该有话跟她说,不然她爹直接把蓑衣斗笠送来了。   杨母的确是有话跟杨柳说,当着女婿的面不好说,她见杨柳又提了几串子枇杷来,皱眉说:“不是给你说了,别再往家送了,你们吃不完就拿镇上去卖了。”   “你不吃算了,我给我嫂子吃。”杨柳把枇杷放桌上,“我哥跟我嫂子不在家?”   “地里。”杨母走过来狠拍她一下,“你咋就不听话?这多贵的东西,我们吃了白瞎了。”顿顿吃饱饭就是好日子了,还时不时吃不顶饿的东西,她一想到一颗要一个铜板甚至更多就心堵。   杨柳不接她的茬,问起其他事:“我见我爹让我回来是有事要说,他人呢?”   “下地了,我跟你说。”她把几串枇杷拿进屋,免得有串门子的来了看到了,这东西她自己都舍不得吃,哪舍得给二家旁人。   “找你来是想说上个月找你们借五两银子的事,你跟你姐大手笔,你哥成亲一家上了五两的礼,再有其他亲戚上的礼,零零总总也有个十一二两。”说到这儿,杨母有些为难,出口的话像是扎嘴似的,叹了几口气才说:“家有余银了合该先还债,但拿上礼的钱再还你,总觉得是拿你家的礼钱又还你家的债。”   杨柳抿着嘴没说话,她这时不好说话,说不介意像是在催娘家还债,说介意又没其他法,所以不吭声等着他娘继续说。   “还有就是……唉,这事闹的,你爹想着家里该添头牛了,不能田里地里、拉车碾场都指望着你家的牛,你家田地又不少。”杨母皱巴着一张脸,家里有钱不还去买牛,这事说出去只怕女婿要有想法,“跟你说也是想你回去跟女婿说清楚,钱不是不还,今年明年收了庄稼,闲时候再做做别的活儿,最晚明年冬天就能凑够。”   这事要是换程石来听,他就大手一摆不当事,杨柳是从这个家出来的,她倒是理解爹娘的想法,她爹娘本就是那不愿意欠别人钱财人情的人。像之前她姐往娘家送东西,走的时候她娘一定要给回礼,家里人苦巴着过还硬着骨头把下蛋的母鸡往出送。这还是欠债欠到女婿面前,有这笔债在面前堵着,她爹娘在程石面前就没脸说硬气话。   所以她没说什么时候还都行,顺着她娘的话说:“行,我回去跟他说,你也知道他的,他不在乎这些,你跟我爹也别多虑。”   “他不在乎你也要说。”   “回去就跟他说。”   杨母这才满意,又念叨了些小儿子的事,吃的喝的住的用的一一挨着念叨。   杨柳就陪着她说话,把她知道的武馆的情况也给她娘说,老太太这是想小儿子了。   一直唠到要做晚饭杨柳才往回走,村里的大堰边上围着小孩,一个个探头往水里瞅,这是在水里找鸭蛋。杨柳往西看,她家的鸭子要是下蛋在水里,那就是喂鱼虾了。   “爹娘找你啥事?说这么久。”进门程石就问,他拿着磨刀石在打磨锄头,见她进来站了起来接过蓑衣斗笠。   “想小儿子了,我陪着说说话。”杨柳走过去问赵勾子他爹怎么说的,又把她娘说的还钱的事说了。   “你爹娘就是顾虑多,想的也多,我哪会计较这些。”他看院里没人,伸手摸上杨柳的脸,再轻轻揪了一把,“这么俏的姑娘都嫁给我了,爹娘就是说不还了我也没意见。”   “那比杀了他们还难受。”杨柳拍开他的手,错身往偏院走,“我去看看春婶有没有让我帮忙的,你把蓑衣斗笠给赵叔他们送去。”   ……   隔天一早,先前问的帮工都来了,程石足足雇了五个人,其中四个是杨家本族的,她们都是吃了饭来的,人到齐了就扛着锄头往地里去。   除了坤叔,杨柳跟春婶也扛着锄头下地。   至于坤叔,他要放牛看马,不热的时候赶牛压晒场,热了还要下堰在水边捞黑螺砸碎喂鸭子。   花生地里锄草,个字高的最受累,锄头不比人高,锄草的时候要弯着腰,程石哪怕自诩体力好,一天下来也直不起腰。   杨柳和春婶是手疼,用锄头磨手心,她俩不怎么干重活,手上没茧子。   抱怨归抱怨,歇一夜起来继续扛着锄头下地,如此三天,八亩花生地也都刨了一遍,不再有杨老汉嘴里比花生秧还高的草了。   一人一天一百文,杨柳拿出账本,让程石把一两半工钱记上,她认了几个字,但还不会上手写。   “麦后咱们逢集去镇上卖鱼吧,这光出不进的日子我看账本都心慌。”杨柳放下墨条,仔细琢磨,越发觉得这个念头好,“咱家的鱼卖得贵,要是等到秋后入冬了一下子都打捞上来,以这个价钱恐怕不好卖。”   程石琢磨了下觉得可行,他也跟着算,“镇上逢双是集,但我们的鱼也不是卖给去赶集的人,所以只要有空就能去镇上,只打一天二两银,一个月也能有五六十两。”   “那不是赶上娘在武馆的工钱了!”杨柳猛拍腿,绕过桌子抱住程石的肩膀,嘴里念叨发了发了,“卖了鱼再买便宜的鱼回来做成熏鱼,不用等入秋,平常就能把熏鱼放铺子寄卖。”   “好主意!”   夫妻俩陷入日进斗金的美梦,猛不跌听到春婶的惊呼声也不在意,却不料几息的功夫,她隔着院墙喊:“老坤头快来把这臭鱼扔出去,都长蛆了。”   程石/杨柳:……   作者有话说: 第七十章   小两口跑出垂花门刚好瞧见坤叔提着一串鱼往出走, 人走远了臭味还在,杨柳扯着袖子捂住鼻子,一手在面前扇风, 她不等又拐进后院的男人,快步走进偏院。   春婶皱着眉把熏肉房的门窗都敞开散味, 熏烟里夹带着腥臭味一股脑冲了出来, 杨柳走近刚好扑了个满面,比臭茅坑还熏人,她不假思索地转身就跑, 出门的时候撞上程石,她拽着他的衣襟往前院走。   过了片刻春婶也出来了, 她端起桌上的凉开水漱了漱口才说话:“鱼皮熏干了,鱼头鱼肚子里面的肉坏了, 我拿筷子去戳了一下,里面的鱼肉像豆腐一样烂软挤了出来……”   “得得得,饶我一命,春婶你打住, 可别再说了。”程石光听她说都忍不住呲了牙, 他也端了茶碗喝了口水, 纳闷道:“好端端的怎么会坏?”   “天太热了, 再加上还有火烟熏,哪会不坏,做熏肉腊鱼多是在入秋下霜后。”春婶扯了扯身上的单衣,继续说:“上个月做熏鸡熏鸭的时候早晚还离不了薄袄,现在早上宰只鸡, 搁到晚上都生了臭味。”   程石看向杨柳, 见她点头, 无奈地扯了扯嘴角,刚起的念头还没过夜就被打破了。   春婶不知道小两口眉来眼去为哪般,她估摸着臭味散的差不多了,放下茶碗去偏院继续做饭。走过月亮门了又拐过来,问:“你们摘回来的枇杷是打算自己吃啊还是卖?放了几天也都捂软了,再不吃也烂了。”   “知道了。”程石应声,他琢磨片刻拿了铁锹去后院的墙边挖坑,“热天酿酒也容易坏,我挖个深坑埋进去试试。”   杨柳闻言也拿铁锹准备帮忙,被拒绝后去厨房拿个干净的木盆,提枇杷筐出来剥枇杷皮。   春婶做好饭,程石也挖好了坑,杨柳把手中剥了皮的枇杷喂嘴里,端了木盆用锅盖盖住,洗手去前院吃饭。   饭后她继续剥枇杷,春婶洗了碗把糯米蒸上,程石把去年酿酒的陶罐用开水烫一遍放太阳下晒着。   糯米蒸熟,枇杷倒进滚烫的糯米饭里焖一会再盛放在木盆里捣碎,雪白的糯米饭跟黄澄澄的枇杷果肉混在一起,撒上酒曲放至没了热气再装进罐子里。   程石跟坤叔合抱着大几十斤的陶罐慢慢放进后院的土坑里,再埋上土拍平,他起身看到硕果累累的葡萄架,说:“等葡萄熟了就把这罐枇杷酒挖起来,如果没坏,再酿一罐葡萄酒。”   “葡萄酒也是这么酿?”杨柳问。   程石没回答,他进书房把他收藏的书都翻出来,从头翻至尾也没看到用葡萄和糯米一起酿甜酒的只言片语。   “咱们试一试,大不了就是浪费些粮食。”他合上书揉了揉眼睛,拉着拿毛笔描字的媳妇回屋睡觉。   “早些睡吧,明天要割麦了。”   ……   鸡叫三声,天色刚蒙蒙亮,村里的人早就下了地,地头的杂草上露水未干,狗在草丛里蹿过一趟又一趟,狗腿上的毛被露水打湿,还沾了青的碎草叶黄的花瓣。   东边天露出绚丽的橘黄色日光,日光慢慢驱散绵白的云洒向劳作的农夫农妇。杨柳取下草帽扇风,用缠了布条的手背擦擦脸上的汗,抬头四望,村里的烟囱徐徐冒白烟,她看到春婶走过水井,忙摆手,大声说:“这就回去。”   程石和坤叔听到声也直起身,看了看身后放倒的麦子,拿着镰刀往地头走,赶走卧在稻草上的狗,放下镰刀坐地上搓草绳。   十来个稻草绳搓好,春婶也走到了地边,她在地里瞅了瞅,“割了不少啊,你们回去吃饭,我在这儿看着。”   “打好捆就回去。”程石一身灰布衣裳,脚上是耐脏的黑鞋,淌了露水又沾了土,早就脏的不成样了,不谈健壮的体形和俊朗的脸,他现在跟村里的庄稼汉打扮无异。干活也很是熟练,弯着窄腰把麦子搂做一捆,一脚踩草绳,一手拽着稻草绳穿过麦捆,绷起膀子打个结。   杨柳和春婶两人合力才能把麦捆绑紧,坤叔一个人,他比不上程石的动作,却比她俩又快些。   清点了麦捆的数目,三个人带着两只狗往回走,路上有也要回去吃早饭的,也有吃了早饭匆忙往麦地里走的,遇上简单招呼一声,继续各忙各的。   刚走到村中间,红薯和板栗朝西瞅了一眼就竖起耳朵朝回跑,杨柳见它们僵着尾巴一副要咬人的模样,她推程石一把,“你快跟上。”   “红薯!板栗!回来!”程石边跑边训,看到家门外站了个人,听到声转过身才认出是他大姨姐,回头对杨柳说:“是大姐来了,你跑两步。”   狗认亲戚,红薯和板栗认出了门外的人,摇着尾巴嗅了嗅,蹲在门口等主人开门。   “姐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杨柳掏出钥匙开锁,不等推开门,两只狗先撞了进去,进了院子目标明确地跑到墙边去喝水。   “刚来没一会儿,先去的爹娘家,前天在镇上碰上了村里的人才知道家里今天割麦,我跟你姐夫来帮忙。”杨絮进屋了没落座,掐了两朵栀子花,对倒水搬凳的妹夫说:“你们不用招呼我,我说两句话就走,你们赶紧吃饭,趁着日头还不烈再去地里忙活。”   “不急着走,你说你的,我们吃我们的,也不急这一会儿。”杨柳洗干净手去锅里端饭,让她姐随便坐。   春婶早上蒸了肉包子,煮了薄豆粥,切了咸鸭蛋,炒的小青菜,还拌了腌酸苔,都摆桌上看着也挺丰盛。杨柳一口气喝了半碗稀粥,问她姐:“你吃饭了吗?要不再吃点?”   “早上在家吃了饭过来的,你吃你的。”   “芸姐儿呢?你跟我姐夫都来了,孩子是她奶奶带?”杨柳拿了个肉包子咬一口,看到里面的油觉得有些腻,又挟条蒜苔喂嘴里。   “也带来了,我过来的时候还在睡。”想到不满三个月的小闺女,她也不再耽搁,说:“过来也没旁的事,就是喊你们晌午到家去吃饭。”说完起身就往门口走,“不要你们送,你们吃你们的。”   杨柳还是拿着包子送她出门了再进屋,她一个包子还没吃完,桌上的一老一少两个男人已经吃完两个肉包,有肉打底了才端碗喝粥。   “大姐来的不巧,昨晚刚把枇杷霍霍光。”程石拿个小点的肉包递给她,“再吃一个?”   杨柳接过,说等桃子熟了再给她家送些桃子去。   吃了饭,杨柳从井里提半桶水把粥碗和筷子冲洗干净,舀半碗绿豆泡着,又脚步匆匆往地里去。走在路上她眯眼看了看天,离二十七只剩六天了,她记得上辈子她死的那晚下了很大的暴雨,要趁着下雨前把麦子收进粮仓。   她家的麦子不多,年前买的地少,麦子也就种了四亩,四个人起早贪黑连割带拉,第三天的傍晚,地里的麦捆都转到了晒场上。   赶牛碾麦是男人的活儿,程石和坤叔打麦的时候,杨柳拿着镰刀往娘家去。胡大庆来忙了两天把驴车留下人跑回去看铺子了,杨大姐还留在家帮忙做饭。   晒麦秆的空档,程石也会拿了镰刀去帮忙,忙得昏天黑地的时候,他只庆幸请了长工来,下蛋的吃食的结果的,山里跑的水里游的都不用他操心。   紧赶慢赶,二十六这天,两家的麦子都收进了粮仓。当晚坐在院子里乘凉,杨柳就察觉出风里带了水汽,天上的星子也少了许多。很明显的天象,晒场里还铺晒着麦子的也不睡了,连夜赶牛碾麦子,能灌袋的灌袋,不能的先把晒干的麦捆往家里搬,准备着天晴了再搬出来晒。   外面吵吵嚷嚷的,程石把碗里的绿豆汤喝完,进屋拿出灯笼,让杨柳先睡,“我出去看看,能帮忙的我去搭把手。”   种过地流过汗的才知道其中的艰辛,在地里刨食的就指望着地里的庄稼丰收,临了了淋场雨,麦子发霉出芽,对家里条件不好的,可能要两年才能缓过这个损失。   杨柳把刚晾干的头发扎起来,进屋拿块儿头巾包着,跟上他一起出门,“我也去看看。”   “还不累?”   “等下雨了再歇。”   两人出门往东走,径直往村里的晒场去,这时候也不讲究是不是同族的,见到忙活不过来的就去帮忙,程石力大,他就去扛麦包或是搭草跺,杨柳提着灯笼拿扫帚扫麦粒。   她知道雨明晚才会下下来,今晚不用这么急,但她不能说,也不敢做这个担保,万一天气有变,她承担不起村里人的怨气。   灯油烧尽,天上的月亮已经隐进了云层,黑漆漆的夜色,凌乱的脚步,到了半夜人也累了,都没心思再说话。   杨柳找到程石跟他说一声,她先回去睡觉。   “我送你回去。”   “不用,离家没多远。”她摆手,快步走进夜色里。   程石把手里的木叉随手递给旁边的人,追上杨柳,把她送回家才又拐回去。   ……   男人什么时候回来的杨柳不知道,她饿醒的时候纱帐外昏沉沉的,挪开搭在腰上的手,她披上外裳下地。   “睡醒了?”春婶听到脚步声回头,“饿了吧?锅里留的还有饭。”   杨柳点头,先倒了碗水喝,她看屋外狂风大作,院子里落了厚厚一层树叶,天上乌云滚滚,她想起了她遇害的那个下午。   “已经下午了?我睡了这么久?”她有些迷糊。   “还没到晌午。”春婶把饭端了过来,看了眼天色,黑压压的,看样子今天要下场大暴雨。   “堰里的水还要放……”   “老坤头已经去了。”春婶拉住她,“你先吃饭,吃了继续去睡,我看你脸色差得很。”   脸色差?杨柳䒾㟆吃了饭回屋,路过铜镜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眼下青黑,嘴唇也爆了皮,这哪像是熬了一夜,活像是生了一场大病。   她脱了衣裳躺上床,拉起薄被搭在肚子上,刚闭上眼就昏昏沉沉陷入黑暗。   这时,天上突然爆起一声惊雷,紧接着一道闪电凭空炸在程家的后院,程石被惊醒,掀被坐起来,他看了眼毫不受影响的女人,下床推门出去。   春婶也紧张地跑进来,看到他安全无虞地走出来,拍着胸脯说:“哎呦,吓死我了,雷刚好打在你们睡的屋上面。”   院里高过屋顶的桂花树无恙,葡萄架也没受影响,程石站院子里仰头看,头顶的乌云翻滚,似乎在酝酿着什么。   床上沉睡的人不知外面的动静,她陷入了一场真实到可怕的梦。   作者有话说:   后一章有些长,可能要到后半夜才能发出来,大家明早再看 第七十一章   昏黄的天色, 飞沙走石的狂风,杨柳一手遮着眼挡灰,一手搂着木柴往屋里走, 快进门了被村里的小孩喊住。   “小柳姐,有人让我给你带个话, 你爹让你给他送蓑衣和斗笠到山里。”   “好, 我这就去。”编着两条大辫子的姑娘把木柴放在灶房里,取下挂在墙上的蓑衣和斗笠,匆忙锁了门往西跑。   狂风吹乱了树影, 污糟糟的天色让人眼晕,树叶的唰唰声遮盖了急切的脚步声, 凌厉的一道风劈上脑后,姑娘怀里的蓑衣和斗笠掉在了地上, 一声闷响过后,地上蜿蜒出一道血流。   吴德发狠狠喘了口气,他盯着倒在地上的人,绕了几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白皙的美人面因惊恐变得扭曲, 那双灵动的眸子半阖, 红唇大张, 露出一口他肖想已久的贝齿。   他俯身探了探鼻息,手打转捏上温热尚存的肌肤,惊惧过后是让人兴奋至极的刺激,他怕有人过来,捡起蓑衣把汩汩流血的后脑勺拢起来, 斗笠戴自己头上, 挖土把地上的血埋了, 扛起一动不动的人顺着树密草深的地方往东走。   天上乌云大起,怀里的人身上的温度越来越低,吴德发遥遥看了眼东边,一直不见他等的人出现。   天色又暗了些,山里更是暗的看不清路,杨老汉挑着一担木柴走进村里,笑呵呵的跟村里人说话。他低头看彻底闭上眼,嘴唇失了色的姑娘,伸手拍了拍,“你瞧,你快死了,你爹还在跟人说笑。”他推着余温尚存的嘴角,啧啧两声,叹道:“到现在也不给个好脸色?我无意杀你,可惜能救你的人一直没来,是他拖死了你,记住了,他叫程石,要报仇记得去找他。”   眼瞅着杨老汉要到家,吴德发弯腰扛起地上的人,循着淌过来的草丛树丛从村头往村尾走。天色已黑,村里的人多数都关了门,只有灶房有一抹昏黄的光亮,他艰难地把人拖到堰边,路上一个人都没遇上。   扔下水之前,吴德发摸了摸杨柳的颈项,察觉没了温度,他嘀咕了句可惜,撕烂了她的衣裳做出一副被淫/奸的痕迹,循着坡陡的地方扔了下去。   “二丫头?小柳?跑去哪儿了?”   听到村里的喊声,吴德发加快了动作,他看着地上沾了血的蓑衣,琢磨了一瞬,挟在怀里沿着山脚的杂树丛绕去村东头。   他刚出村就听到了马蹄声,豆粒大的雨点也打了下来,迎着风雨,他看到疾驰的马,等马进村了才从水沟里爬起来,缩着肩往镇上走。   但凡马蹄再疾一柱香……吴德发转过身看了眼陷在黑夜里的村庄,但凡马蹄再快一柱香,他现在或许就没这么悠闲了。   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感慨杨柳命歹还是他命硬。   *   “柳丫头下午进山了,我看她拿着蓑衣斗笠,不是去给你送的?”   “我没看到她啊!”杨老汉听到这句话就慌了,立马往山里跑,托人回去喊他两个儿子,慌张地问:“有没有人看到她下山?”   迎着雨他钻进山里,沿着他回来的路大声喊:“二丫头?二丫头……小柳……”   “小妹?小妹你在哪?”   “二姐,二姐啊……”   雨越下越大,人进山就看不到影,村里的男人也都出来帮忙,进了山又是喊人还得摸黑看路。   人进山又出山,整个村都不得安静。   迟迟找不到人,村里人心里都有数,背着杨家几口人,都低声说估摸着人没了。   “娘,是我给小柳姐传话让她进山给她爹送蓑衣斗笠的。”黑暗里,一个小孩颤抖地说,他摸出压在枕头下的一角碎银子,“是想娶她的那个矮个子男人让我说的,这是他给我的。”   女人侧耳听到山里传来的嘶哑的声音,雨里夹杂着妇人的哭嚎声,她接过那角碎银子,压低了声音嘘了声:“这事不能给别人说,让人知道了你要被她家里人打断腿,睡觉,忘了这事。”   *   暴雨下到天明才转小,村里的人熬不住多睡下了,只有杨家亲近的族人还跟着杨家父子三个在山里找人。   山上的水混着泥土碎叶滚滚流进堰里,清澈的水变得混浊,杨老汉被人强扶着踩水下山,满身的烂泥烂叶,一夜之间他像是老了十岁。   “再到别处找找,小柳不一定是在山里。”杨大爹取下斗笠撩水洗了把脸,在山里走了一夜,又累又疲,声音哑了,眼睛也疼。   “可找到了?可找到二丫头了?”杨母披散着头发穿着一身湿透了的衣裳跑来,脸色青白,眼睛睁得老大。   “柳丫头会不会是去镇上找她姐了?”有人忍不住猜测,他们这一晚只差把山翻过来了也没找到一片衣裳。   要搁在以往,杨母会毫不犹豫地说她家丫头不是不懂事乱跑的人,但这时候听到这话她像是抓住了唯一的希望,亢奋的让她大儿子赶紧去镇上,“快去接你妹回来,回来我可要打死这死丫头,不对不对,只要她肯回来,我不打她…我不打她,只要她回来啊……”说着就坐地上捂脸哭了起来。   杨老汉不说话,他看了眼天色抬脚往回走,催着老婆子回去做饭,“我吃点东西再进山,昨夜天黑,我别漏了什么。”   *   天色再次转黑,杨老汉被程石拽着木愣地往山下走,走到半山腰看到大闺女,他嗷的一声哭了起来,“大丫头啊,咱家没二丫头了,我姑娘没了啊……”   在场看到的无不心酸,程石偏过头不去看嚎啕大哭的老人,他是今早醒了听闻这件事一起进山找人的,眼看着这个丢了闺女的老汉撑不住了,强硬地拽了下来。   山上找遍了,昨夜又下了雨,就是有血迹或是脚印也被冲淡了,他疑惑的是没看到衣裳鞋袜,哪怕就是遇上了野兽,她拿进山的斗笠和蓑衣总是会漏下的。   程石看了眼瘫坐在地上的老汉,走过去问:“你家可有仇人?最近有没有吵过架或是有过矛盾的人?”   “没,我爹娘在外从不跟人结仇。”杨大姐摇头。   “有,之前镇上的吴德发一直纠缠我二姐,被我二姐甩了脸子,还骂过两次,让他不要再登我家的门。”杨小弟提醒,他哑着嗓子说:“会不会是他把我二姐掳回去了?”   杨父杨母似乎又看到了新的希望,起身踉跄下山,要去镇上找吴德发。   老两口被大女婿领着进了吴家,三句话没说到就被赶了出来。   *   又过了一日,村里人都默认杨柳是没了,被山里的野兽吃的骨头都不剩,这两日哪怕出了日头,也没人敢进山去采菌子。   杨父杨母都病倒了,躺在床上发起了高热,喝不进水吃不下饭,一日里大半时间昏昏沉沉的,醒了也是问三个儿女,可找到二丫头了。   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除了惦记她的,其他人又忙起了地里的活儿,说说笑笑,只有在看向村后的大山时有一瞬间的沉默。   “啊——”   一声刺耳的尖叫从山脚传回村里,村东头杨家的门被拍响,躺在床上喝药的人听到外面的人说的话,鞋都没穿就往西堰跑。   杨小弟是同龄人中游水最快的,也是憋气时间最久的,但这次他下了水先软了腿,突然间不会凫水,沉水里了忘了要憋气,呛得要抠破喉管才扑棱起来。看着竹排上肿大的人,他抗拒地大哭:“这不是我姐,她不是我姐,她只是偷穿了我姐的衣裳……”   岸上的人似乎已经接受了这个结果,看到抬上来的人忘了哭,却在迈腿时一个跟头结结实实摔在地上,又赶忙连滚带爬扑了上去。杨老汉脱了上身唯一的一件衣裳给姑娘盖住腿,抬头看到她的脸,捶着胸口仰头无声痛哭,几乎要憋过气去。   杨母扑上去又被人拉起来,她像一团烂泥一样糊在地上,被人搀着都站不起来,却在听到人议论她姑娘像是被人那啥的时候猛然爬了起来,抖着嗓子用比老鸹还粗哑的声音说她姑娘是自己掉水里淹死的,衣裳是水下的树枝石头挂烂的。   “大娘,你闺女恐怕是被人害死的。”程石从水里起来,靠近竹排指着她后脑勺,“那里……”   “少胡说八道,我姑娘就是掉你家堰里淹死的,你就是不想赔银子满口胡嚼。”杨母像个护崽的母鸡,炸楞着毛,似乎谁再敢说一句要咬死谁。   只有程石看出了她眼中的祈求,他垂眼看了下,意会过来,“你想要多少?”   “一百两。”   “一百两!”众人震惊,议论纷纷,没人再去注意从头到脚盖了衣裳的“人”。   “好。”程石答应。   *   “如何?”   “生前伤,不是溺死,致命伤是在头上。”仵作接过递来的银子,跟程石点了点头,“她家里人只让我看头上的,生前有没有被强/奸我不确定。”   “我送你走。”程石牵了马来,听到小院里的哭声他叹口气,回村前他娘再三叮嘱他要老实点,没想到刚进村就掺和到一桩命案里。想到悲痛欲绝的两个老人,这事他要是不帮忙,夜里他都睡不踏实。   *   “是吴德发吗?咳咳咳……”杨老汉靠在床柱上,不过十来天,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面容憔悴,只有眼睛黑亮,亮的吓人。   “你小儿子在村里打听了,我循着他问的找出来了几个孩子,最后找到了个叫扁担的小孩,是他那天传的话,也指明了是吴德发让他说的。”程石坐在凳上,轻声说:“报官吧。”   杨老汉摇头,报官了整个镇都知道了,“我二姑娘已经没了,让她安安静静走,我不想有人在她…身后嚼她的舌根。”   他连死那个字都要避开。   “那你打算怎么办?”   *   吴德发醒来时有一瞬间的迷糊,他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听得他闹心,不由大骂了句:“哪个不想活的吵小爷睡觉。”   话刚落就意识到了不对劲,他动不了,后颈疼,他想起来了,他从饭庄出来后被人从身后打晕了。   “你是谁?”他睁大了眼睛转动脑袋张望,看到门口走进来的男人,瞳孔猛地一缩。   “你认识我?”程石若有所思,他盯着躺在地上的黑瘦男人,仔细想了片刻,想不起来见过这人。   咳嗽声又起,吴德发这才发觉另有人站在他头顶他看不到的地方,沉重的脚步声靠近,他先看到的一把锋利的菜刀。   “你们想……”目光上移看到拎刀人的脸,剩下的话戛然而止,他刚想说什么,手腕一凉,紧接着是钻心般的疼。   “我不想听你满嘴胡扯,今天也没打算让你活着出去。”见了血,杨老汉胀红了面皮,一直憋在胸口的气也散了些,听到他痛嚎心里痛快极了,“我家丫头是血流干了死的?你亲眼看着的是吧?真好真好,好多的血啊,好多的血,要流多久才能流完?”   吴德发又疼又怕,他像条蛆在地上挪,试图离这个疯老头子远点。   他这一动越发刺激杨老汉,举起菜刀猛地朝他另一只手砍去,刀锋一歪砍上了手指,齐刷刷的四个手指头被砍断。   “啊啊啊——救命!”吴德发疼的扭曲了五官,他拿头抢地,后脑勺梆梆磕在地上像是不知道疼似的,“别杀我,我说……”他看向程石,话即将出口时想到了县令大人,他说了今天活不了,他爹也会没命……   “说什么?”程石意有所感,蹲下身再次问:“你认识我?跟我有仇?”   吴德发咬紧牙关撇过脸,冲花白了头发的老头呸了一口,“死老头子,你要是知趣把那死丫头嫁给老子,她现在活得好好的。你怕是不知道,她咽气的时候就在你家屋后的杂树丛里,她看着你挑着一担柴从山里下来,你还在跟人笑,她看着你跟人笑,哈哈哈”   笑声戛然而止,一股滚烫的血喷了老头一脸,他气得胸腔要炸开,脑袋发晕,手下的菜刀胡乱砍,最终力竭瘫坐在地上,“死了死了,我给我姑娘报仇了。”话落仰面大哭,捶着胸口念叨杨柳的名字。   程石离得近,身上也喷了血,他擦干脸上腥臭的血走到门口侧过脸,悲怆的哭声听得他鼻酸,这王八羔子死的太容易了,该死的东西。   还是杨老汉怕招来了人才止住了哭声,他一身血站了起来,手里卷刃的菜刀丢在地上,走到门口让程石离开。   程石往里瞅了一眼,撇过视线看向一瞬间丧失精气神的老头,“你家里人已经离开了琼林县,你先躲一阵,过段时间我安排你跟镖队离开。”   杨老汉缓缓摇头,“我活不下去了,也不想活了,咳咳咳……”他一想到他家二丫头咽气的时候他还在说笑,他这心里就生疼生疼的。   “我就这两个姑娘,我二丫头才十六岁,她心眼小又怕黑怕疼,我得下去给她说,我给她报仇了,免得她惦记着不肯投胎。”老头抹了把眼泪,他是真不想活了,这日子太难过了,他过不下去。   两个儿子带着媳妇跟老娘出去躲几年,大姑娘有她夫家护着,他是什么都不担心了。   “你走吧,快点走。”他连话也没力气说了。   程石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来他是真的不想活了,点了下头,转身大步离开,“你家里人我帮你留着心。”   “谢你啊小伙子,谢你……”要不是遇上程石,他多半是气不顺病死在床上。   程石没走太远,这儿是镇外的一个破庙,屋顶都塌了,叫花子都不会过来,他找了个地儿刨了个坑,估摸着差不多了转回去,扛起闭上眼的老头埋了进去。   “等事情过了风头了我再来给你迁坟。”   趁着天黑,程石用麻袋把早已僵硬的尸体装了起来,破庙里的血迹泼水洗干净再盖上土,夜色浓黑的晚上他打马往人烟稀少的方向走,走了半夜才挖坑把麻袋埋了。   等他回到杨家庄正好听到鸡叫。   *   程石万万没想到他会被吴德发他爹找上门,见到人的时候他心下一咯噔,还以为是东窗事发了,却不料老头掏了几封信递给他。   “什么?”他没接。   吴老头认真打量他几眼,心下失望,面上也带了点,有气无力地说:“这是我儿跟吴县令门客的来信,跟你有关。”   “我?”程石蹙起眉,“你儿子是谁?什么鬼事就跟我有关了?”   “你先看看。”吴老头看他面上的震惊不做假,心烦地耷拉着眼,“吴县令要你的命,我儿被他抓住了把柄,不得不为他效力,现在他失踪了,我找了他半个多月,你真没见过他?”   程石动作利索地展开信,先一目十行扫过,心里有个数了再细看。   “我儿个子矮,身量小且黑,跟我有五分像,你真没见过他?”吴老头再问,他是真走投无路,一时怀疑是被程石杀了,又怀疑是牵扯到这事中被吴县令灭了口,他表明态度:“我此趟来只为我儿的事,他也是被迫的,若是得罪了您,不论死活,劳您给我透个气。”   程石盯着面前的老头瞧,把磨出毛边的纸递给他,摇头道:“没见过你说的人,我也才来杨家庄半个多月,一直都在村里。另外,他可能被利用了,我跟吴县令没深仇大恨。”   送走吴老头,他焦虑地又挨了半个月才骑马回县里。   *   半年后,琼林县迎来新县令,程石也拎着包袱牵出马,他沉默地骑马出镇,对他娘说:“回去吧,别送了,我以后得空回来。”   马背上的妇人没说话,她紧抿着唇,面上带着郁气,良久才出声:“你爹就你一个儿子,你若是不成亲,你程家就绝后了。”   “王朝都有倾覆的,一个寻常人家绝后又有什么影响。”程石攥紧了马缰绳,劝他娘想开些,“我救了一个妇人,却害了一个姑娘,连带也害了一个家,家破人亡不为过,这是我这辈子的债,背着这个债我没法安稳生活。”   “我看武馆里有不少人倾慕你,你年纪也不算大,不如再生……哎呦!”   “滚。”姜母狠狠甩他一马鞭,“不想让老娘管你,你也少管我。”   “得嘞,我走了。”程石“驾”了一声,扬起马鞭说:“得空我回来看你。”   *   回到镇上,他先去店铺林立的街巷转了圈,吴家饭庄换了新的牌匾,还是做菜的,却易了主。   程石有半年没回来了,正值隆冬时节,寒风凛冽他却一身轻松,他拐了个弯想去跟杨大叔的大女儿说一声她娘和兄弟翻过年就回来了,还没走近先听到了哀乐。   胡家的大门上挂了白色的灯笼,走近了听到一阵小孩的哭声,正琢磨着,他看见见过几面的男人抱着一个还在襁褓里的小孩出来。   “可怜啊,才七八个月大就没了娘。”   “大嫂,这家的女主人……没了?”程石迟疑地打听,见妇人疑惑,他含糊道:“我是杨家庄的,是…是姓杨的女婿。”   “噢,本家的女婿啊,是你们族里的姑娘没了,也是想不开。”揣着手的妇人摇头,她悄摸摸地说:“今年夏天她爹跟她妹都没了,据说是吴德发害的,吴德发又是胡大庆介绍去的,她心里就过不去那个坎,她娘跟兄弟也一夜之间搬了家,她日日哭夜夜哭,可不就哭坏了身子。”   瞅着披麻戴孝的小小子出来,她摇头,“傻呦,她是不用哭了,就是可怜了孩子,她没掉完的眼泪俩孩子要帮她掉。”   *   “柳儿醒醒,小柳快醒醒。”   杨柳模糊的听到喊她的声音,艰难地睁开眼,入眼的是一抹黑影,说话的声音很耳熟。   “是被打雷吓着了还是做噩梦了?”程石脱了鞋盘腿坐床上,见她睁眼把她抱怀里。   “我做噩梦了?”杨柳感觉脸上冰凉凉的,摸了一把,满手的眼泪。   “我进来就听到你在哭,做了什么梦?”程石轻轻给她拍背,问她要不要喝水。   杨柳朝外看了一眼,雨下下来了,风也停了,外面天色大亮,窗外的桂花树被雨水冲刷的翠绿。   “我要回家,我想我爹娘了。”说了这句话她又想哭,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我想我爹娘了呜呜呜……”   “多大了,做了噩梦还找爹娘。”程石笑话她,拿了鞋给她穿上,“晌午了,吃了饭再过去?”   杨柳摇头。   “行,我现在带你去。”他取了蓑衣给她披上,斗笠也戴上。   走进雨里,杨柳把手从蓑衣里伸了出来,带着哭腔问:“这是晌午?”   “晌午。”   不一样了,上辈子这场雨下在傍晚。   作者有话说: 第七十二章   瓦沟里的雨水像碗泼的似的, 院子里的流水沟也积满了水,还没走出门,杨柳的鞋子就湿了。   “我背你过去。”程石蹲下身, “外面路滑,你别走摔了。”   杨柳怔怔地看着面朝她的脊背, 在他不解回头时趴了上去, 两顶斗笠撞在一起,她攥他肩膀,上半身往后仰。   “怎么这个时候要出门?不吃饭了?”坤叔听到动静开门问。   程石不确定老丈人家是不是已经吃过饭, 跨过门槛,听到背后有啜泣声, 皱眉说:“你们吃,不用等我们。”   话落一脚踏进泥泞。   下雨天事少, 杨家吃饭早,程石推门进去看到他大舅兄提着猪食桶去喂猪,就知道他们这是错过了饭点。   “这是咋了?咋还背着过来的?”杨母透过窗户看到走进院子里的俩人,手都没洗就跑了出来, 担忧地问:“可是生病了?”   “娘。”杨柳听到恍如隔世的声音又呜呜哭了起来, 她从男人背上下来, 委屈又痛苦地抱住脸色红润的老妇人, 转眼看到拿着烟斗的老头垮着脸出来,她哇哇大哭,含糊的一声又一声喊爹。   猛地被闺女抱住,杨老汉僵硬地不敢动,姑娘大了他就没抱过了, 他也不习惯跟儿女过于亲近。但看她哭得像是死了爹似的, 他夹起眉头忍耐着, 一双老眼看向女婿,活像要把他剐了。   “不关我的事,是她睡觉做噩梦了。”程石顶着三道斥责的视线,硬着头皮撇清关系,“我也不知道咋回事,她睡醒说做噩梦了,然后就要回来找爹娘。”   做噩梦?杨老汉立马推开对着他耳朵嚎的丫头,嫌弃死了,多大的丫头了,也不嫌臊。   “去去去,先把你身上的蓑衣取了。”他跟老婆子身上的衣裳都被她弄得湿漉漉的。   杨柳被推开也不动作,她太难受了,贪恋地看着这个完好的小院,眼泪珠子顺着脸颊一颗接一颗往下滚,像屋檐下滴落的雨,滴滴答答不见尾。   程石好笑地看她张嘴大哭,给她解蓑衣绑带的时候轻轻抬了下下巴,“嗓子眼露出来了,嘴巴闭上。”   “呜呜呜……”她听话地闭上嘴,哭声变了调,但也不耽误她继续掉眼泪。   “行了啊,哭一会儿得了。”杨老汉被吵得脑袋疼,拿着宝贝烟斗一下又一下敲桌子,皱着眉打眼往外瞅,不满地嘀咕:“真是越大越娇气,小时候也不见她做个噩梦要哭破天。”   有程石在外伺候着,杨家老两口跟小两口就坐屋里看戏似的瞧着,就连大黑子也不见最初的着急,蜷着身子卧檐下,耷拉着耳朵仰头看着。   还是杨柳哭累了才消停,她拧了把鼻涕,手伸进雨里冲冲,哽咽地问:“有水吗?”   “没水,渴了就别哭了。”杨老头粗声粗气的,他又敲了下烟斗,喊人进来,“别仰着个脸在外面嚎,旁人听到还当是你来给我哭丧的。”   杨柳听了这话又啪啪掉眼泪,老头上辈子死在破庙里,身边一个儿女都没有,安埋的人还是个没什么关系的,没有棺椁也没有坟包。   “行了,你不会说话就别出声。”杨母瞪了老头子一眼,走出去牵了二丫头进来,接过大儿媳递来的碗,“给,还是热的,赶紧喝,喝了也别哭了。”   她也是被这丫头哭怕了。   一碗水咕咚下肚,杨柳鼓着肿眼泡扫了圈,有人在憋笑,有人毫无顾忌地弯起嘴角,无一例外,都有个好心情。她见了跟着心里一松,身上也像是被抽去了力气,坐在椅子上要不是有椅背靠着,她可能要瘫坐在地上。   “说说,你又做了什么噩梦?”杨老汉想起去年这个时候二丫头做梦梦见她淹死了,好像也哭了一阵。想到她进门就哭爹喊娘,猜疑道:“梦到我跟你娘死了?”   “差不多。”杨柳闷声回答,“吓死我了,我梦到我没了爹娘。”   “多大点事,人老了都是要死的……”杨老汉又挨了一记瞪,他识趣闭嘴,转过头问女婿:“饭前那阵打雷又闪电,我看那仗势好像就在村西边,是哪家做了坏事,老天降雷要吓唬他。”   程石:“……在我家房顶上。”   杨老汉:……他今天不宜开口说话。   “恐怕是打雷吓着小妹了,今天那声雷也把我吓得够呛,闪电劈下来的时候我感觉村里像是没人没声了。”杨大嫂回想起那道惊雷和刺瞎人眼的闪电,耸了耸肩,还是有些后怕,“我长这么大就没见过今天这个阵仗。”   “别说你,我都四五十了也第一次见闪电落在村里的。”杨母端了碗飘着黑灰的水进来,她又烧了道黄符,“给,喝下去压压惊。”   “啥啊?”程石欲阻拦。   “没事,化符水,我喝过的。”杨柳一口喝了个干净。   见她情绪平静了,程石看了看两人身上的湿衣裳,提议说回去吃饭。   “你们还没吃饭?”杨母接过碗说:“外面雨大,等小点了再回去,我去给你们下两碗面,你俩就在这儿吃。”   “还要换衣裳……”   “不用换,天又不冷,一会儿就干了。”杨柳打断他的话,起身去灶房帮她娘做饭。   母女俩走了,杨老汉才咂了咂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跟女婿谈起地里的庄稼。反正他已经把闺女嫁出去了,性子是好是赖,他是不负责再管教。   呛葱花炒鸡蛋,煮面的时候杨大嫂洗了半箩菜心,再从酸菜坛子里挟半碟腌蒜苔,不到一刻钟,两碗热气腾腾的青菜鸡蛋面就出锅了。   吃了饭杨柳也不打算走,一会儿帮她大哥劈竹条,一会儿给他爹择麦秆编草帽和蒲扇,再不然就是帮她娘劈线穿针,家里的针都被她穿上了线,还说等线用完了再喊她来。   “我还没到人老眼花的时候,劈线穿针我自己能干。”眼瞅着雨势小了,杨母催小两口趁雨小赶紧回去,“再晚一点天黑了,路更不好走。”   杨柳撅起嘴不想走,“我晚上想跟你睡。”   “得,别在我面前闹秧子。”杨母不知前世,难以理解杨柳的心绪不宁,只当是她耍小性作怪,她可没耐心去哄一个十六七岁做了噩梦还哭爹喊娘的丫头,“赶紧回去,再作下去小心我拿扫帚呼你。”   程石已经取了蓑衣和斗笠在檐下等着了,见她臊眉拉眼的出来,垂着眼给她戴好斗笠系上蓑衣带子,“来,还是我背你回去。”   坐窝棚里编草帽的老头见了立马撇过眼,这丫头有今天这个德行都是她男人惯的,腻歪的让人没眼看。   雨小了,赶在做饭前,村里的男人一脚水一脚泥的出来挑水,路上遇到了诧异地看着,“生病了啊?”   “嗯,病了。”吓病了,程石在心里补充。   杨柳趴他背上哪能感觉不到他在笑,她歪着脸贴在男人的背上,幽幽叹了口气。   “怎么还叹起气了?”   杨柳没接他的话,紧跟着又叹了一声。   “我听老人说,叹气会把好运气叹走,赶紧再吸两口咽进去。”   杨柳没理他,透过细密的雨看着雾蒙蒙的青山,到家了绕过热情迎上来的狗,无精打采地说:“我好累啊。”   嘁,在她娘家她可比狗蹦的还欢,程石觑她一眼,去偏院一趟,见饭还没好,提热水回后院让她先洗澡。   “换上干衣裳,等吃了饭你就睡。”   ……   “你媳妇这是咋了?两三天了,一直提不起劲,没人跟她说话她就坐着发呆。”春婶朝院子里瞥了眼,拉住程石小声说话,“还是说你俩吵架了?”   “没有。”程石抱臂盯着懒散发呆的人,他也不明白她这是怎么了。   春婶怀疑地看着他,这可不像没吵架的样子,往日小两口恨不得贴在一起,现在连话都少了。   “真没有。”程石无奈摊手,说话他都小心翼翼的,哪敢吵架啊。他下意识感觉他媳妇这几天很危险,不能惹,一直是躲着走的。   春婶琢磨一会儿,眉头还没耸起来又想起杨柳的月事才走没几天,脸上还没展开的喜意又压了下去。   “行,你们没吵架我就放心了。”她也不插手人家两口子间的事,转身去后院收拾空屋子。   程石等春婶走了,拎了个板凳坐到杨柳腿边,见她看向他,扯出笑问:“还觉得累?”   “嗯。”   早睡早起,白天也不动,怎么会觉得累?男人脸上的笑沉了下去,换他长叹一口气,手搭她膝盖上问:“跟我说说,你在想什么?怎么连着好几天都不高兴?”   杨柳看他一眼,眼酸地撇开脸。   “怎么又哭了?又想你爹娘了?”程石惊讶地盯着她眼角滚下来的眼泪,“还是我惹你生气了?”   她不想哭的,杨柳捂住脸,指腹重重擦过眼睛,抽了下鼻子说:“你别搭理我,让我自己待会儿。”   “你跟我说说,别自己待着了,你都自己琢磨了两三天,可见靠你自己的脑袋瓜是想不明白的。”程石拉住她的手,话里带了笑,“还是因为做的噩梦?梦到了啥?瞧你挺大胆的,怎么还被梦吓着了?”   杨柳不想说,也不打算说,她闭眼又坐了一会儿,睁眼看了看大好的天气,踢了男人一下,“去拿背篓,我们去松树林看看松乳菇可长出来了。”   程石:……情绪转变这么快的?他认真盯了她两眼,起身去拿背篓和砍刀。   小两口一出门,在村里跟别人家狗疯玩的红薯和板栗见了,一溜烟也跟着往西跑。   程石走在后面看人跟狗比着跑,虽然才下过雨,但日头出来了气温也不低,没一会儿她就热红了脸,脸上有了神采,看着精神多了。   踏踏的脚步声惊起藏在草丛里的跳蛙,扑腾一声,淹过麦茬的庄稼地接二连三响起水花声。   “你不想跟我说算了,我也不追问,等你哪天想说了,我随时能坐下听你说。”程石拉住她的手踩着松软的土进山,山里阳光斑驳,他扯下一面细长的叶子给烦心的人吹曲听。   作者有话说:   明早六点见哈 第七十三章   上山的路上遇到赵家父子俩, 他俩束着袖口裤腿,手里拎着砍刀和长棍,赵勾子看到背着背篓的两人, 欢天喜地跑过来,“石哥, 你们要去采松乳菇?”   程石点头, 扔掉手里的树叶,冲赵山点了点头,“你们这是要去干什么?”   “巡逻, 嘿嘿。”赵勾子说着威风话,指着山里刨食的鸡说:“三天前不是下了雨, 我跟我爹往林子深处转转,看有没有跑丢的鸡鸭。”   赵山走在一边不说话, 眼睛在四周张望,担心会遇到蛇。   四个人一起往山里走,只有赵勾子得巴得巴说个不听,什么前天晚上逮了两条蛇, 刘婶子炖了蛇羹, 昨晚又逮了三只黄鼠狼, 他爹洗了澡身上还有臭味。   “噢, 对了,小柳姐,这两天有小母鸡打鸣,刘婶子说是快下蛋了。”   “那等捡到鸡蛋了你跟我说一声。”   “好。”   有鸡出没的地方松乳菇多数被刨烂了,杨柳看到一丛丛稀烂的菇子心疼的直抽气, 心里的郁气也抛过脑后, 一心后悔没早一天过来。   林子深处, 被松针覆盖的地方甚至能踩出水,程石用手里的砍刀扒开厚厚的松针,在腐烂的松针下看到一簇簇肥厚的黄色菇子。   赵勾子还没说尽兴,他也想留下一起摘菇子,但又放心不下他爹,稍作犹豫,他大步追上前,看到树缝里透下来的光晕,回头问:“石哥,你啥时候教我游水啊?”   “堰里水太深,等水少点了再下去。”不等程石说话,赵山先开口,堰里的水快漫过堰埂了,最浅的地方人下去也踩不到底,不适合学游水。   谈及这事,程石琢磨着堰里又该放水了,堰里的水离果树太近,时间久了恐怕会把果树淹死。   杨柳听了没意见,“我们下山的时候就把放水口挖开。”   掰掉松乳菇再覆上湿润的松针,这样下次下雨这个地方还会再长菇子。小两口蹲在地上,俯着身在地上寻找,脚上的鞋子沾了土浸了水,膝盖也湿了,手指糊上泥,指甲缝里也是腐叶烂泥。   山里不止他们在采菌子,村里的姑娘一大早就结伴进山,山间的树丛里隐约可见绰约的身影,清脆的笑声,惊喜的呼喊。树枝头有鸟雀站在光里清洗羽毛,鸟窝里的幼鸟啾啾鸣叫。   杨柳掐着腰直起身歇气,吸进的空气里夹杂着泥腥味和草木的清香,不及腿高的野蒿叶片上落了只瓢虫,她凑近数了数,甲虫背上有五个点。   有一会儿没听到她的动静,程石提着背篓跨过水沟跳过来,问:“累了?要不要回去?”   “不累。”杨柳又来了劲,活着干嘛要窝屈在家里发霉。   “走,继续采菇子,攒够了咱们自己吃的,其他的都拿镇上去卖银子。”   ……   下午的时候坤叔和春婶也过来了,赵勾子跟刘婶子也一人提了个篮子来,程石让他俩采的自己留着,不管是自己吃还是送亲戚,都随他们。   松树林一眼望不到头,隔天杨柳把她娘和嫂子也喊来,橘黄色的菇子一担接一担地挑下山,村里的人见了眼馋死了。   日头大了,地上的水被晒干,后摘的菇子裂了口,品相看着不好,也不方便清洗,杨柳都给择出来放在一边,打算逢集的时候带去镇上卖了。   装鱼的浴桶又拿了出来,一桶桶沁凉的井水倒进去,一筐筐菇子倒进去再捞出来,如此过两道清水才开始挨个清洗削根。前院和偏院都摆满了长凳,长凳上摊了篾席,清洗干净的菇子摆在上面晾晒水分。   听到门外的狗叫,杨柳放下手里的活儿小跑出去,刚跨过门槛就看到一架驴车停在了门口。   “程石是住在这家吗?”驴车上的男人“吁”了一声,大耳朵驴子晃了晃头停下。   杨柳看到驴车上大包小包的东西,朝屋里喊了声,转过头问:“可是送包裹的信客?”   男人点头,“鄙人姓田,往返在琼林县周边,长风镖局的女镖师托我来送些东西。”他对程石有印象,见人出来把挂在腰间的布袋子打开,翻出三封信,之后把驴车上的一串包袱搬下车。   “劳烦。”程石接过东西。   “客气,您有需要可去镇上武曲巷找我,鄙人姓田,逢五去县里,逢十回镇上。”信客调转驴车,坐上车辕哒哒往村头去。   “娘又送来了这么多东西。”杨柳提着轻一点的包袱进屋。   姜霸王送来三个包袱,多是县里时兴的玩意儿,吃的玩的用的,一式两份。杨柳翻出一个红木匣子,在信封里拿到小巧的钥匙,开了锁打开莲花纹盖子,妆奁里放的全是金银镯子、簪钗和耳坠。   “都是给你的。”程石抖了抖信,“娘说这都是她年轻时候的嫁妆,找了银楼重新炸了,让你拿着戴。”   “这不好吧?”杨柳高兴,面上也露了出来,眼睛粘在妆奁匣子上挪不开,“我婆婆可太好了。”   程石看着她这副财迷相,有些后悔把家底都掏给了她,他身无分文,之前打那个鱼尾金簪已经把他的荷包掏空了,现在想送个东西讨媳妇欢心都没法子。   他拆开另一封信,翻出粉色的包袱递给杨柳,“歆莲她们送来的,信上说你送的枇杷很甜,熏鸡熏鸭很好吃,给你送了她们觉得好吃的东西。”   杨柳拆开包袱皮,油纸包的青皮核桃,一罐酱肉,一罐蜂蜜,三个表妹一人送一样。   姜霸王送的东西里也有酱肉和蜂蜜,程石把东西分开,给其中一个包袱打上结,挎膀子上说:“走,给爹娘送去。”   出门遇到春婶摘豆角回来,他指了指屋里,“桌上的包袱是你的,你家闺女送来的。”   春婶闻言脸上立马露了笑。   马厩里给马刷毛的老头听到门里门外的说话声,脸上露出黯然色。   杨家的院子里也晒了一席菇子,杨柳推门进去的时候看见拿棍赶鸡的人垂着头打瞌睡,她轻手轻脚走过去,“嫂子醒醒,怎么坐着睡着了,困了进屋睡。”   杨大嫂惊醒,看清面前的人困顿地伸了个懒腰,“天太热,人就容易犯困,我去洗个脸。井里湃的有绿豆汤,你俩可要喝?”   杨柳摆手说不喝,进屋把包袱放桌上,“娘不在家?”   “摘豆子去了,你又拿了什么来?”   “我婆婆给爹娘捎来的。”杨柳看男人去狗窝里看狗崽子,她也走了过去,狗崽子吃得胖嘟嘟的,大黑子倒是瘦了不少。   又等了一会儿还不见人回来,杨柳准备回去了,跟嫂子说:“我明天去镇上卖菇子,顺便给大姐送些过去,你问问娘可有要捎去的。”   “娘给芸姐儿和席哥儿做了两身衣裳,等她回来我问问她,看她要不要一起去看大姐。”杨大嫂说起这事很自然,两个姑子都不是小气的,公婆惦记着两个嫁出去的姑娘她也没意见。   大黑子卧在门外的枣树下,见人出来摇了摇尾巴,起身跟在后面颠颠往西走。   程石跟杨柳对视一眼,眼里露了笑,它这模样就是想去捞嘴吃的。   走到村口的大堰边,村里的妇人挑着水桶在堰边的青石上捶洗衣裳,见到小两口并肩慢吞吞走过来,扬起棒槌说:“快回去,家里来客了。”   嘿,这可就奇怪了,今天家里怎么这么热闹?   两人一狗快步往家走,还没走近先在门口看到了个有些脸熟的男人,他牵着一头骡子。   “主家回来了,你找他说。”坤叔招了下手,对程石说:“这人说想买鱼。”   “百草医馆的大夫?”程石对他还有印象,在医馆外面第一个买鱼的就是他。   “你怎么没去镇上卖鱼了?可让我好等。”陈连水揩了把汗,这大热天的他一路找来,可热死他了。   程石推门领他进去,拿起茶壶先给他倒碗温水,说:“之前忙着割麦,麦子收进粮仓了又下雨,堰里水满了不好逮鱼,再加上还要进山采菌子,时间就耽搁了。”   陈连水也看到了院子里晒得松乳菇,走进屋檐顿时清凉许多,他喝过水问:“松乳菇可能卖我些?现在能否捞网鱼?我忙里偷闲跑一趟也不容易,你可别让我空手而归。”   巴不得他买,杨柳笑眯眯地问他要买鲜菇子,还是这些洗了泥泡了水的。   她给他称鲜菇子的时候,程石去偏院搬出竹排放木板车上,再拿了渔网,问檐下的男人:“你要不要上竹排下水撒网?”   “劳烦了。”陈连水大步跟出门,出了门他偏头看这个两进的宅子,西边还盖了马厩牛圈,他心里琢磨着这可不是一般的人家。   临近西堰,他看到堰埂上结了果的果树,再看青翠的山,听到松树林里有鸡叫,不由侧目:“你在山里养了鸡?”   “对。”   赵勾子坐在果树下赶鸟,听到说话声欢快地跑过来,“石哥,下水逮鱼啊?”   程石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笑着把渔网扔给他,“待会儿带你下水转一圈。”   水里有成群的麻鸭和雪白的大鹅,闲适的在堰塘里游水,陈连水趁着程石搬竹排的功夫走了走,橘子树、石榴树、核桃树、柿子树,还有枇杷树!   “陈大夫,能下水了。”程石大声喊。   “来了。”陈连水小跑几步,站上竹排艳羡地说:“你这小日子过的挺自在啊,啥都有。”   程石得意,指着堰北边的树苗炫耀:“都是果树,明年开春了打算再多种点,堰坡下的菜园也打算种果树。”   “神仙日子。”陈连水赞叹,“我都想过来住些日子了。”   程石闻言心里一动,见有鹅凶巴巴扑着翅膀过来,他来不及多想,一竿子把它们敲走,“这些鹅养在山里,性子野又霸道,喜欢拦路抢道啄人。”   “挺有意思。”水里最小的鹅要比最大的鸭子还大一圈,别的不谈,仅是肥美的鹅肉就让他大咽口水。   “等入冬了能不能卖我几只鹅?鸡鸭我也买一些,还有堰里的鱼。”陈连水全然不询价,一心想着先定下来,甚至想先把定金付了。   他来村里一趟,买了十斤活鱼,一篮子咸鸭蛋,一篮子松乳菇,要不是骡子背上放不下,他甚至还想在菜园里拔一筐菜回去。   “卖鱼的时候一定要去医馆外面吆喝一声,不少大夫都想再买。”陈连水一再嘱咐,骑上骡子往西指了一下,“枇杷叶能入药,现在枇杷已经下树了,你们可以把枇杷叶摘了送到医馆卖,价钱还不便宜。”   “干的还是鲜的?”杨柳追问。   “鲜的,不要干的。”   陈连山走后,程石跟杨柳一人拿个麻袋往西去。   要交粮税,要卖松乳菇,要卖枇杷叶,还要去杨大姐一趟,小两口放弃了捞鱼去卖的想法,打算的是隔天再专门去卖鱼。   *   天边还是青白色,一架马车一架牛车先后停在杨家门外,杨父接手拉粮的牛车,让二丫头去跟她娘坐带篷的马车。   到了镇上,旭阳初升,杨柳跳下马车去赶牛车,杨老汉揣着银子去牛市买牛犊。   杨母看街上已经摆了不少摊子,她探出窗问女婿:“不先占个好位置?要不你去交粮税,我跟二丫头在这儿买菇子?”   “不用,我们不在这边卖。”   他不多说,杨母见状也不多问,等去书吏那里交了粮税,牛车空了她就过去坐在牛车上。   “你们打算去哪儿卖菇子?”   “医馆外面。”杨柳嘻嘻一笑,昨天陈大夫说要回来帮他们宣传宣传。   果不其然,她跟程石提着两袋枇杷叶进去,称重的大夫抬眼认出人,笑着问:“今天卖鱼吗?”   “今天不卖,明天逮了拉镇上来卖。”杨柳把麻袋解开,“陈大夫说医馆收新鲜的枇杷叶?昨天傍晚刚摘下来的。”   “收,跟你们的鱼一个价。”   枇杷叶不重,一袋也才五六斤,杨柳接过四串铜板,小声说:“可要买松乳菇?全镇只有我家有卖。”   “程石,过来一下。”陈连水出来倒水喝看到熟悉的人影,他冲坐馆的其他大夫说:“他家的松乳菇味道不错,炖鸡尤其好吃,炒肥肉片更香。”   杨母坐在牛车上守着东西,听到一阵喧闹声,就见女儿女婿带着七八个人出来,三大筐的菇子,这个五斤那个十斤,从医馆里看病出来的人见了也凑过来,十文一斤的湿货不到一刻钟就卖光了。   “明天逮鱼了可记得还来这边卖,我让家里的仆妇过来买。”有人叮嘱。   “哎,明早一定过来。”杨柳应的干脆。   “啧啧,卖鱼卖菇子,以后再卖蛋卖果子,这可比种庄稼轻松多了。”杨母亲眼见到这些东西受欢迎,是彻底不操心了,也不再担心这两个手脚大的把手里的银子折腾干净了回婆家讨饭吃。 第七十四章   杨大姐抱着孩子在巷口玩, 远远看见一辆马车过来,在镇上马车不常见,她当即就留了心, 往前走了几步认出赶车的人,高兴招手, 回头喊:“席哥儿, 你小姨跟小姨父来看你了。”   小孩立马扔下手里的东西往路边跑,骄傲的跟小伙伴炫耀:“那就是我小姨家的枣红马,它的腿比我还高。”   程石听到小孩的话, 走近了一把捞起他放在车辕上,他冲大姨姐往后指了指, “娘跟小柳在后面的牛车上。”   他一马当先赶着牛车往胡家去,见其他小孩眼睛晶亮地盯着马腿, 有一个算一个都给捞上马车。   杨絮忙托了人去铺子里喊她男人和俩公婆回来,对娘跟妹妹说:“好不容易来一趟,晌午要留家里吃饭。”   杨母接过小外孙女点头,若是她一个人来, 吃不吃饭无所谓, 但这趟有小女婿跟着, 人家来送东西, 不留饭就走了,面上也不好看。   牛车赶至胡家门口,青砖墙黛色瓦,门扉上还贴着过年时的对联,褪了色也还泛着红, 不若梦里的一片惨白。   “小妹进来啊, 站外面干嘛?”杨大姐疑惑, “怎么一副第一次上门的傻样?”   杨柳回过神睨她一眼,“你才傻。”   心里过不去那道坎,想离家又舍不得孩子,把自己糟蹋的不成样子,到死都在悔恨。   仆人提水出来饮马饮牛,杨柳从马车里拿出三匹颜色各异的布料,走进去不等她姐问,先笑嘻嘻地说:“这是我婆婆送我做夏衫的,我针线功夫不好,怕糟蹋了好料子,你帮我拿去你家绣房找绣娘做,我改天过来拿。”   “好。”杨大姐一口应下,声音轻快,为妹妹不跟她客套高兴,“的确是好料子,县里时兴的花样,我给芸姐儿也做了一身,轻薄透气还吸汗。”   她也时不时去铺子里转,知道料子的好赖,这几个花样的布料,绸缎铺也没多少存货。   “你家婆还挺稀罕你。”她打趣妹妹。   杨柳抿嘴笑。   “娘来了,什么时候来的?”胡大庆满头大汗进来,见到檐下坐的男人,他呦呵一声,“妹夫也来了?这报信的也没说清楚,晌午别走了,我这就让人去买菜回来做饭。”   “已经着人去买了,爹娘还在忙?”杨絮把手上的布料放桌上,递了帕子给他擦汗,“我爹也来了,在牛市买牛犊,估摸着也快过来了。”   “我走的时候铺子里还有几个老客,爹娘要耽搁一会儿才回来。”胡大庆擦干脸上的汗,嘴里嚷着这天可真热,接过仆妇端来的茶说:“我来倒,你再去铺子一趟催催老两口。”   “不用催,我们又不是外人,还专门要让你爹娘回来招待。”杨母出声阻拦。   灰衣仆妇快步往出走。   “收了麦也就清闲了吧?今年的收成挺不错。”胡大庆坐下跟程石拉呱,谈了几句庄稼,又问起去武馆学武的小舅子,“也有一个月了吧?树根可朝家里送过信?”   “我娘来信提了一嘴,树根肯下力气,很能吃苦。”程石端起茶抿了一口,见能喝了,端起一盏随手递给杨柳,跟这个在镇上土生土长的人聊起街铺和巷道,哪家酒楼生意好,银楼布庄外可有吆喝卖货的……   *   胡婆子看到家里的仆妇进来,她跟打版的老师傅说了一声,走进里间,皱眉问:“你怎么来了?少爷没回去?”   仆妇模糊知道家里两个老主人的态度,垂眼说:“是少爷让我来的,少奶奶的爹娘和妹妹妹夫都来了,晌午在家吃饭。”   胡婆子闻言眉头松开,“好,我知道,你先回去。”   她出门去隔壁喊跟人瞎侃的老头子,两人一道往家去,路过酒铺还沽了一筒好酒。   杨老汉是跟他们前后脚到的,他还在洗手洗脸,就听到亲家母热情的招呼话,擦干脸拐进堂屋,又被一连番的关心话蒙得晕头晕脑。   饭桌上,程石推开递过来的酒盏,“不喝了,我酒量不行,下午还要赶车,你别把我灌醉了,到时候人跟车都翻进水沟里。”   “再滴一点,我不劝酒,你就着菜随便抿几口。”胡大庆熟练地说着老套的劝酒话,好在还惦记着有事相求,酒水浅浅盖住杯底就拿来了。   胡婆子冲儿子使眼色,又带着笑热情招呼亲家母吃菜。   “席哥儿过来,别扰你小姨吃菜。”她喊孙子,这孩子也不知怎么了,跟杨家人不怎么见面,一见面倒是亲近的很。   “没事,不打搅。”杨柳笑笑,给外甥挟了个松乳菇到碗里,低声说:“等再下雨了,让你爹送你到小姨家,小姨带你进山采菌子。”   “席哥儿是个有福气的,姨舅都喜欢他,之前还念叨着他小舅带他捉泥鳅。”胡婆子看了眼杨柳的肚子,刚想说什么,听到她儿子开了口,立马坐直了看过去。   “妹夫,你家武馆收学徒可有啥要求?”胡大庆抬眼问,“我有个表弟跟树根差不多大,身子骨粗壮,一看就是练武的苗子,不知道能不能送到武馆去。”   杨柳闻言停下筷子,皱了下眉,“跟树根差不多大?多少岁?”   程石朝她递了一眼,让她别吭声。   “还没十五岁,个子高,力气不小。”胡婆子接话,她冲杨老汉说:“亲家公该是见过我兄弟,都是一等一的大个子,我这个外甥也随了他爹,很有一把子力气。”   “那不行,身子骨已经长开了,不再适合学武。”程石一口否决,他放下筷子拿起酒杯,“学武就像塑胚,从身条还软的时候开始打磨捏造,经过锻造火烧最终成型。张开身子骨的小子已经成了这盛酒的陶杯,或捏或掰或摔,啪的一下就碎了。”   胡大庆看了他娘一眼,犹豫道:“那的确是不行,总不能为了学武断了胳膊腿。”   胡婆子想到杨树的单薄身板,再跟自家外甥一比,也绝了这个念头,但她又不甘心,琢磨一会儿再问:“那要是年岁小点的是不是就能学武?”   程石点头,招呼席哥过来,“到我这儿来,小姨父看看你有没有练武的根骨。”   “不……”胡婆子下意识想拒绝,她大孙子要继承家业的,哪能去学那又苦又累的拳脚。   “不是每个孩子都适合练武,想进武馆都是经过挑选的。”程石拍了拍席哥儿,这小子一身的小肥膘,差点捏不到骨头,他冲胡婆子说:“席哥儿要是想学武,他倒是可以一试,五岁就可以先练起来了。”   胡家母子俩脸色一青,打哈哈说起其他。   杨柳怕这胡婆子不死心乱琢磨,接话说:“席哥儿可不去受那个罪,七年才能出师,出师了要在镖局干满七年才能离开。”   七年又七年,再加上五岁开始练武,二十啷当岁,就是个庄稼汉也有好几个孩子了,胡婆子这下是彻底不吭声了。   ……   送爹娘妹妹离开,杨大姐有些情绪不高,但在爹娘面前还是强撑着笑,背了人了跟杨柳说:“今儿这事我不知道,给你跟妹夫添乱了。”   就是不知道才丢人,丈夫跟婆婆想利用她娘家的关系走门路,她却是丝毫不知情,没人知道她当时的窘迫。   杨柳思索了片刻,在和稀泥打圆场还是挑拨离间间犹豫,想到她姐上辈子就是被气死的,她搓着衣角怂恿:“我们姐妹间客气什么,我又不会见怪,倒是我姐夫,你可要给他个教训,别被他牵着鼻子走。”   杨絮惊诧地抬眼。   “你有气别憋着,我姐可是个泼辣的性子,全杨家庄都知道。”杨柳攥住她的手,眼含鼓舞,“谁给你气受你就骂回去,别怕没人给你撑腰,爹娘跟我肯定都是站你一边。心里不得劲了就回去,我家宅子大空房间多,你就是把两个孩子都带回去,一天换间屋,十天不重样。”   杨絮听了这番话有些出神,见程石赶了马车过来,她露出笑,“回去吧。”   杨柳不动,执着的要她给个态度。   “我妹妹长大了,能给我撑腰了。”杨絮挽住杨柳的胳膊,小的时候这丫头在外被臭小子揪脸了,哭唧唧跑回来告状,都是她出去打回来的。   “我们走了,得空了亲家公亲家母也去家坐坐。”杨母客套地寒暄,她坐上马车,透过窗招呼小女儿上来,“牛车让你爹赶,你别去挨晒。”   车马拐出巷子,杨絮脸上的笑落了下来,她让席哥出去找小伙伴玩,等孩子走了转身进屋。   堂屋里的席面还没收拾干净,她对仆妇说:“你先下去,待会儿再来收拾。”转眼喊住要回屋午睡的男人,“胡大庆你给我站住,今天这事你们一家三口都心里有数,独独瞒着我这个傻子?”   “啥跟啥呀,有啥好说的,再说你不也知道了。”   “那能一样?”杨絮看见她婆婆脸上的厌恶,心里生寒,其中的条条道道他们哪个不清楚?就是不拿她当回事罢了。气上心头,哗的一下她狠狠掀翻了桌子。   “不得了了!”胡婆子阴下脸,“不想过日子了?”   “是你们不想过了。”杨絮攥着手压抑住心里的胆怯,鼓着劲说:“树根能进武馆那是因为他是杨柳的亲弟,你那哪门子的外甥又是什么东西?沾了我的光找到门路,还巴巴瞒着我,呸。”   矛头直指老婆子,这可把胡婆子气得够呛,但今时不同往日,她压抑着怒气看了眼她儿子,转身气冲冲出门。   ……   杨家人可不知道他们前脚刚走,胡家就闹翻了天,马车一颠一颠的,杨柳倚着她娘打瞌睡。   进了村,杨家老两口牵着小牛犊进屋,杨柳打了个哈欠去赶牛车,日头好,家家户户的院子里都晒着麦子和菜籽,鸡鸭贪着那口吃的,仰着脖子在门外打转。   坤叔听到马蹄声打开门,卸车的时候他去偏院提了两桶水,牛马看到水,不用人喊,自觉的往圈里走。   “太热了,我要去堰里洗个澡。”程石撸起袖子,这一路又是汗又是灰的,黏糊糊的惹人心烦。他看了眼天色,贼兮兮地说:“小娘子,等天黑了哥哥带你去野游?”   杨柳有些意动,想着夜里探出水面的鱼,故作矜持地换了个说法:“那等天黑了我陪你去撒网捞鱼。”   男人意会,想到晚上的光景,腿脚就有些发软。   “那我先去给你探探路。”他拎着衣裳往出走,遇到春婶午睡起来,淡定地说:“晚上炖只鸡,想喝鸡汤了。”   “晌午去走亲戚还没吃好?我还发了面打算包菜包的。”春婶嘀咕。   作者有话说:   鸡:拿人参来!   还是明早六点哈 第七十五章   一张渔网一个桶出门, 怎么样提过去的又怎么样提回来,别提捞鱼了,连水都没沾。   趁杨柳洗漱的时候, 程石去厨房蒸了两碗蛋羹,他端着两碗蛋羹放在桂花树下的桌子上, 净房门恰好推开。   “我闻到蒸蛋的香味了。”杨柳凑过来大吸一口气, 偏头对搓着指腹的男人亲了一下,“烫着了?”   “没事,我手糙。”程石接过包着头发的棉布巾子, 慢慢给她擦湿答答的头发,“你饿了就先吃, 你吃好了我再吃。”   杨柳没跟他客气,她的确是饿了, 从水里起来的时候肚子就在咕咕叫,看见半熟的桃子都馋得流口水。想起那颗桃,她咽下蛋羹说:“桃子已经有甜味了。”   程石没说话,他在走神, 摸着手上的头发不滴水了, 他把半湿的棉布巾子往肩上一搭, 拎开椅子坐在杨柳对面, “一碗够吃吗?不够我在给你拨点。”   杨柳摇头,“不饿了,你也吃,再放一会儿冷了有腥味。”   放了这么一会儿已经不烫了,男人拿着勺子三两口给扒进嘴里。   “我去偏院冲一下, 头发干了你就先睡。”   他端碗走了, 杨柳进屋拿出木梳通发, 院子里种着树又养了草,蚊虫不少,不一会儿她就受不住躲进屋。   屋里的艾草味儿还没散,没了恼人的嗡嗡声,清淡的月光透过薄窗纱漫了进来,杨柳想起在歆莲的闺房里看到的软榻,心里琢磨着也要买一个放在窗边,等葡萄熟了,桂花香了,月色朦胧的夜晚她就坐这里吹着夜风吃着葡萄,枇杷酒酿好了再抿杯小酒。   只是这么想着,她就乐出了声。   程石刚拐过垂花门就听到了笑,快步进屋,见她趴在桌上,跳跃的烛火映亮了半边脸,半干的乌发被夜风吹动,他的心忽然跟着安静下来。   杨柳把她想象的画面说给男人听,望着窗外说:“要是遇到了,买三张石桌回来,前院后院和偏院都摆上石桌石凳。”   程石欣然应了,这不是多难的事。他搬来木椅坐她身边,拿起桌上倒扣的书,就着一星烛火念书。   一个念一个听,这已经成了小两口睡前必备的任务,程石带着杨柳一起学怎么给树剪枝疏果,果树的花期,树根枝叶生病生虫怎么治。偶尔觉得枯燥了,他就翻出他的藏书,给她讲两人不曾去过的大好河山,大漠里的骆驼商队,盛京的五更天,繁华的大运河,垂柳依依的扬州,瘴气弥漫的云州……他最爱的是两人躲在被窝里,他压低了声音讲雨夜的红衣女鬼,老屋里的吊死鬼,夜宿野外的鬼打墙,他把自己吓得起鸡皮疙瘩,怀里的人满脸的不信,却兴致勃勃地追问然后呢然后呢。   一片落叶随风掉在廊下,程石放下手中的书,喝了口冷茶润了润嗓子,抱起趴在桌上睡着的人放去床上。   夜深了,墙外马厩里的马打了个响鼻,程石坐回窗前,把没看完的那页看完才吹灭蜡烛回床睡觉。   ……   六月的初阳明亮又灼人,村里的人都下地了,程石跟杨柳才从堰里捞了鱼起来。她捡鱼往桶里放,男人拖着水里的竹排上岸。   “竹排别往回拉,等快晌午了我还要下水捞黑螺。”坤叔站菜园里说话。   程石听了看赵勾子一眼,用力一拖,竹排从水里起来,带水的竹排湿重,单凭这小子的力道推不下去。他警告眼巴巴的小子:“你若是敢偷摸下堰,你跟你爹我都要给赶回去。”   赵勾子斜了他一眼,不言不语不搭理。   杨柳觉得好笑,舀盆水倒桶里,给小孩说:“勾子,树上的桃子甜了,你看哪个最红先摘下来吃了,别便宜了尖嘴雀子。”   赵勾子闻言一个跟头蹦起来,心思立马挪到桃树上,围着桃树转圈找最红的桃儿。   “走了。”程石挑起两个水桶,他往下走,冲吃草的枣红马吹个口哨,今天赶马车去卖鱼。   只卖鱼,两人到了镇上直奔医馆,医馆外的樟树下站了三五个仆妇,马车到身边了还在张望。   “可是杨家庄卖鱼的?”一个仆妇上前问,她打眼看了下桶里的鱼,大热的天,树根下的蚂蚁都要烤焦,桶里的鱼却还挺有活力,鱼尾甩着水桶上啪啪作响。   “三十文一斤。”程石直接说出暗语,镇上能把鱼卖出三十文一斤的恐怕也只有他了,“今天逮的鱼不多,你们别买多了,够今天吃就可,我明天还会送现捞起来的鱼过来。”   “那你可要早点来,我们都等的有一会儿了。”另一个仆妇撸起袖子蹲水桶边挑选,选了两条大鲫鱼递给杨柳,“劳烦称一下。”   趁着人还不多,程石快步跑进医馆喊陈连水,一进一出,身后就多出四五个男人。   “怎么就这两桶鱼?我还打算多买点送去丈母娘家。”陈连水见桶里水比鱼多,要不是顾忌老交情,他都想把这两桶鱼都包圆了。   “明天还来的,都别抢,买够今天吃的就行了,明天再买新鲜的。”   “那给我来两条鲶鱼。”   “没有黄骨鱼?黄骨鱼炖汤最补身子。”   ……   “只剩三条了?我都要了。”   桶里的水都倒了,还有人从医馆里跑出来往马车里看,“没有了啊?这么贵的鱼你不多捞几桶来?”   “明天还来的。”程石把水桶放车里,从来到走还没一刻钟,耗在路上的时间都比卖鱼久,他问这个手戴细金镯的妇人:“你可是镇上的?若是有意买,我明天给你留两条,你腾不出空来拿也能给你送到府上。”   杨柳闻言看了他一眼,点头道:“每天能逮多少鱼,逮什么鱼,我们也没数,你要是有想要的,我们能提前为你留下,免得你来晚了被旁人买走了。”   妇人就是一时头热,看医馆里的大夫争抢着买也起了意,卖没了也就不打算买了,但听到小两口说能预订还能送上门,又动了心,“那行,明天要是有黄骨鱼给我留五条,送到清武巷的黄家。”   清武巷里住的多是有产有业的主,算不上大富,但也不缺银子,程石昨天听胡大庆说了就打算去转转。   “行,要是逮到了我明早给你送到府上。”他在周围其他人的脸上扫了一圈,见没有意动的,调转马车就打算回去。   杨柳从车窗往外看,眼睛紧紧盯着医馆门,脸上满是犹豫。   回去吃过午饭,等日头小点了,程石就提网下堰,有他在水里撒网看着,赵勾子就脱了外裳跳下水,在水浅的地方扑棱。   杨柳洗了两人昨日的脏衣裳才过来,她到的时候程石划着竹排在堰中央,她见坤叔在新盖的厨房外面砸黑螺,走过去说:“坤叔,我来给你搭把手。”   “嘎嘎嘎。”坤叔敲木盆学鸭叫,水里的鸭群一窝蜂往堰边游,本就在周围等着的鸭子伸着脖子嘎嘎叫,扑棱着翅膀恨不得一头扎进食盆里。   杨柳提过一桶食,引着水里上来的鸭群往果树林里去,果树林里放了一排木槽,鸭子在这里吃食拉屎,直接能给果树施肥。   “小柳,小母鸡下蛋了。”   刘婶子在草丛里捡到一窝比鸟蛋大不了多少的鸡蛋,蛋壳上还有血,她也不嫌弃,撩起围裙把鸡蛋都兜起来,嘴里念叨着:“开窝丢蛋,这些扁毛畜牲到处丢,正经搭的窝它们不用。”   杨柳一股脑的把鸭食倒木槽里,扯了把树叶擦手,颠颠绕过果树林,跟刘婶一起在草丛里翻找鸡蛋。不单是草丛,地上刨的土坑、松树枝桠上、裸露的树根边上、堆起来的松针、甚至是废弃的猪槽里,到处都有小母鸡丢的蛋。   程石拎起一网鱼,一网只有四五条,他给倒进桶里,问清洗鸭食槽的老头:“杨柳呢?回去了?我刚刚看她还在喂鸭子。”   “松树林里捡鸡蛋,跟刘婆子一起。”坤叔把盆洗干净放一边,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家里的鸭蛋又攒一缸了,老刘头的腰伤也好的差不多了,昨天还听刘婆子念叨着要回去,到时候是你送她回县里还是给她雇个车送回去?”   程石把长杆插堰边,大步跳上岸也坐着歇歇,思索了片刻说:“待会儿我问问她。”   “问什么?”   程石摆了摆手不做答,冲还在水里扑腾的人喊:“赵勾子你再在水里泡一会儿,你身上的皮都要泡烂,赶紧起来。”   “他爹说他来乡下身体好了许多,这一两个月都没吃药了。”坤叔看着还一脸稚气的小子,偏头看着程石,“我见你对孩子还挺有耐心,打算什么时候生一个?”   “你看走眼了。”程石起身又站上竹排,长杆一撑,竹排往前冲一大截,“嫌过的太自在了?小麻烦精来了,我跟杨柳又要手忙脚乱的。”   撒网撒了一下午,一直到春婶来喊吃饭,程石才从水里起来,放在果树下的浴桶也装满了鱼。   杨柳也在林中捡了两篮子鸡蛋,个个比麻雀蛋大一点,她坐堰边一个个数,沾血的鸡蛋一共有两百多个,第一批买回来的小母鸡都开始下蛋了。   一天一两百个鸡蛋,捡的时候高兴,提回去了又犯愁,自己家的东西千好万好,杨柳不舍得贱卖给孵鸡仔的老板。   “明天也带去镇上,跟鱼一起卖,看有没有人买。”程石想起他扯的幌子,鱼在水里都吃山里的草药种子了,能飞能跑的鸡那能少吃?   *   “陈大夫可要买鸡蛋?养在松树林里的鸡开始下蛋了,你看看这蛋壳上还沾着血,养了半年的小母鸡下的头一颗蛋,我们昨晚炒了一盘,味道老香了。”程石逮着陈连水游说,农家的鸡吃的是虫子,他闭眼吹他家的鸡吃的是松树种子,吃的是草药根,怕吹过头了又回头打圆场:“每逢下雨,我家的松树林里都要长松乳菇,往年好好的,今年养鸡在山里,老大一片松乳菇被它们啄吃了,净逮着好的吃。”   陈连水哪怕知道有夸大的成分在,但他亲眼见过鸡养在松树林,又买过人家的松乳菇吃,鸡吃松乳菇这点假不了,他几乎没做思考,直接要了五十个鸡蛋。   “菇子炖母鸡我吃过,吃松乳菇的鸡下的蛋我倒要尝尝有何种滋味。”   鸡蛋放篮子里了,他才想起来问:“鸡蛋怎么卖的?”   天热鸡蛋坏得快,摆摊卖的都是一文钱两个,小点的就三个,杨柳拿着小的不能再小的鸡蛋,厚着脸皮喊一文钱一个。到底是个老实人的女儿,她都没敢看陈连水的反应,心想要是没人买,她待会拿一半送去胡家给她姐和外甥吃。   陈连水到底还是付钱了,走的时候丢下一句:“这猫蛋大的鸡蛋最好值这个价。”   杨柳跟程石对视了一眼,吐舌一笑,鼓足了勇气在客人来问价的时候继续喊高价。   鱼卖出了大半,鸡蛋就卖出了那五十个,两口收拾了东西,赶着马车往清武巷赵黄家。   “黄太太,五条黄骨鱼,黄骨鱼是四十五文一斤,一共是三斤二两,一百四十四文钱,抹去零头,给一百四十文就可。”透过敞开的门缝,程石听到屋里有孩子的嬉笑声,他提出鸡蛋篮子,把之前的说辞又搬了出来,“你看可要给家里的孩子买些尝尝?小孩多半不喜欢吃鸡蛋,尤其是水煮蛋,无味且噎嗓子,炒的稍微晾了些就有腥味,我家的鸡蛋炒着吃味道很香,就是冷了闻着也没腥味。”   “个头太小,价钱贵了。”黄太太摇头。   “养在山里的鸡,喝露水吃菇子菌子,天天在松树林里刨食,比天生地养的野鸡吃的还好。”杨柳跟着接话,她说她从小在山下长大,真正的野鸡蛋就吃过两次,一次一颗,“我们还是实诚人,你想想,你就是翻遍整个镇,有钱都买不到野鸡蛋。”   黄太太还在犹豫,她旁边的邻居过来了,拿起两个鸡蛋问:“怎么确定你说得都是真的?”   “我家就在杨家庄,西山的松树林和山脚的堰就是我家的,百草医馆的陈连水陈大夫,他前几天想卖鱼找过去了,他知道我在山里养了家鸭鹅。”程石又把陈连水拉出来,他看杨柳额头上热出了汗,拉着她站到马车挡出来的阴影里。   他看了眼又去看鱼的妇人,心想都是不缺钱的主,几十文钱怎么还磨磨蹭蹭的。   “算了,天太热了,你们不买我们这就回去了。”程石装作要走,让杨柳先上车,“我们还有别家的鱼要送,这就走了。”   “急什么,我还没买,你走什么?”说话的是后来的那个妇人,她也挑了五条鱼,又要了三十个鸡蛋,回过头又跟黄太太说:“黄姐,你家又不缺这几十文的,黄老板在花楼里喝杯酒也不止这点钱,别舍不得给孩子买。”   好家伙,杨柳悄悄瞄了眼黄太太,又极快地撇下眼,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被她这么一激,黄太太转身进屋,不一会儿出来个小丫鬟,提着篮子递上五十个铜板。   在清武巷吆喝了一圈,又卖了两家的鱼和鸡蛋,到最后只剩七条鱼和四十来个鸡蛋。   “剩下的我给大姐送去。”杨柳说。   “行,不卖了,送去了我们就回去。”程石赶着牛车拐道往长水巷去,他把马车停在巷子口不准备过去,还嘱咐杨柳:“咱们不在胡家吃饭,你送去了就过来。”   “好。”杨柳提着篮子和一串鱼下车,她有点好奇前天她们走了之后,她姐跟姓胡的有没有吵架,有没有受欺负。   胡家大门紧闭,她拍了好几下门才有仆妇来开门。   “我姐可在家?”杨柳问,说着话人已经闯进屋,听到后院有孩子的哭声,她喊了两声循声过去。   “小柳你怎么来了?”杨絮看到小妹手里提的东西,摆手让她提回去,“胡家的人就是喂不熟的狗,给他们吃糟蹋了,你拿回去自己吃。”   “咋了?吵架了?”杨柳仔细打量她姐一眼,精神头很足,衣裳露出来的地方也没伤,她没多问,直接当着仆妇的面问:“可要随我回去?阿石就在外面,我们赶了马车过来的。”   “现在不回,我再考虑考虑,等哪天想回去了我给你捎信。”她才不回,不让她舒坦,她拼着回家再嫁也要把他老胡家的房顶掀了。   程石看杨柳又拎着一串鱼出来,诧异地问:“这是咋了,鱼被嫌弃了?”   “没有,我姐跟胡家的人吵架了,不想把鱼给他们吃。”杨柳爬上马车,把鱼甩浴桶里催程石赶马,“以后到镇上我天天过来一趟。”   如此过了五天,不提百草医馆的,清武巷里有一半的人家在程石这边买鱼买鸡蛋,有时菜园里的菜吃不完了,他捎到镇上也能卖出去。   至于杨絮那天,她不让杨柳再去看她,胡家的人还当是她小妹怂恿她闹的,话里话外都是不满意,她不能让杨柳掺和进来,免得受埋怨。   马车快要驶离医馆,杨柳突然喊住程石,“离晌午还早,我们去医馆坐坐吧。”   程石明白了她的意思,不作声。   “我想去清个脉。”杨柳小声说,“我想知道我是不是有毛病。”   “你想要孩子了?”程石攥住她的手,“我俩现在的日子过得不痛快吗?”   “你不想要孩子?”   程石点头,“我觉得我们还年轻,玩两年再生孩子刚刚好。”   杨柳想起开年了去寺庙上香那次,那个叫什么大师说的话,想要孩子了孩子就来了。她盖下草帽檐,想起做的那个梦,不再执着去看大夫,但也给他说:“我想要孩子了。”   “傻。”程石拧眉。 第七十六章   葡萄架上的尖嘴雀子听到一阵说话声侧过头, 在脚步声靠近垂花门时扑啦啦抖开翅膀,一跃飞上桂花树枝头。   杨柳走进后院就看到一抹跃过的黑影,她见葡萄藤上探头啄食葡萄的麻雀和黑尾乌嘴鸟, 恼怒地捡起地上的竹竿去赶,“贼头, 山里多少果子不够你们吃的, 还来家偷吃,早晚得把你们都打死。”   一群贪吃的贼鸟扑啦啦抖开翅膀,分散地落在屋顶墙头和桂花树上, 啄着羽毛盯着院中的人。   杨柳见地上掉落的葡萄,气得举起竹竿在院中一通好撵, 竹竿敲在树上,打在墙头, 又指着屋顶上丝毫不惊的麻雀大骂一通。   院中的葡萄在还没成熟时已经被山里的鸟盯上了,日日盯梢的鸟比家里住的人还先知道葡萄熟没熟。它们不仅偷吃葡萄,还在院中乱拉屎,晾晒的衣裳, 放在树下的桌椅, 忘记收进屋的茶碗, 无一不落白灰色的鸟粪。   杨柳拿扫帚把掉在地上砸烂的葡萄扫到墙根, 从桌上拿来剪子把熟透的葡萄摘下来放竹箩里。听到拍翅膀声,她立马拿起靠在葡萄架上的竹竿又撵过去,鸟雀在空中急转,嘎嘎叫着飞远,它们不得安宁, 她心里就舒坦了。   “有门槛, 注意着点, 别绊着了。”程石跟大舅兄说,两人合抬着一张七尺有余的木榻。   杨柳听到男人的说话声,她把竹箩放桌上去开门,挪走屋里摆着的桌椅,收进来还没叠放的衣裳一拢扔进纱帐里。   进了妹妹妹夫的卧房,杨大哥垂着头不乱看,顺着力道把木榻放在窗边的空地上就往出走,“你收拾收拾,我去院子里摘几串葡萄。”   就屁大一会儿的功夫,杨柳又听到了拍翅膀声,她气恼地冲窗外喊:“哥你帮我赶下麻雀。”   “先别管鸟雀了,你出去找个瓦片或是抓把土,靠墙的这边地势不平。”   “噢,好。”杨柳低头看一眼,跑去墙角抓了把湿泥又捡了个碎瓦砾,泥包着瓦砾垫在木榻的榻脚下。   “还有些晃,再塞点泥……好,不晃了。”程石透过窗往外看一眼,他压低了声音问:“这样可行?满意吗?”   榻有七尺长三尺宽,高度比窗矮一点,睡在上面侧身就能看到院中的景。   杨柳笑着点头,举着糊了污泥的手说:“我去洗个手。”   廊下的桶里就有水,水里泡着几串葡萄,程石提着桶倒了些水在盆里,喊大舅兄来洗手,说起院中的葡萄架,也是犯愁。   “天不亮就有鸟过来,天不黑它们不走,结的葡萄,人吃的还没鸟吃的多。”   “家里可有用烂的渔网?缝张大的罩在葡萄架上。”杨大哥洗了手,揪了几颗葡萄吃,想起家里的媳妇,说等明年开春了他来挖棵小藤回去种。   用渔网罩住?不等杨柳说话,程石就摇头拒绝,嫌丑,太丑了。   “哥,给嫂子带几串葡萄回去吃。”杨柳从竹箩里拿几串葡萄放竹篮里,提起另一个大竹篮,日头西移,她要赶在日落前去山里捡鸡蛋。   程石也要去堰里撒网逮鱼,三人一道往出走,人刚绕过垂花门,院里就响起了拍翅膀声。   “啊啊啊——”杨柳气得想捶墙,捶墙手疼,她就冲程石拍了几巴掌,“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我要把它们的贼毛拔光丢油锅里炸。”   忽悠人忽悠习惯了,程石下意识的反应是吃了葡萄的鸟,油炸后味道可能更好。   一个气鼓鼓的,一个脸上还带笑,杨大哥慢了两步,撇过眼不好意思看妹妹妹夫打情骂俏。   “你嫂子在家没事,我喊她来帮你赶麻雀?”   杨柳自然愿意,“只要嫂子乐意,她没事就能过来,葡萄随她吃。”   “乐意,她跟你一样,就喜欢摘个果掐朵花。”   都打算锁门了,杨柳让程石先走,她在家等她嫂子来。   杨大嫂来的很快,几乎是一路小跑来的,她来了杨柳就拎着筐上山。   一群鹅大摇大摆挡在上山的路上,有点风吹草动它们就粗着嗓子嘎嘎叫,有它们在这儿凶神恶煞地拦路,村里的小孩都不敢过来。   别说小孩,就是杨柳她也发怵,还没走近就捡了棍子,这群憨脑壳不认主人,见人就啄,棍子敲在身上它们还不怕疼,甩着两片鹅掌拎着脖子啪啪啪地撵着人跑,叫声还越发高昂。   还是坤叔拿了铁锹来,它们才停住攻势,骂街似的嘎嘎一阵,人走远了才又回到山下吃草。   隔着裤子,杨柳拍了拍腿,鹅太多了,打了上面的,拦不了下面的,冲过鹅群她被夹了好几口。   “早晚我得把它们宰了。”她恨恨骂,骂过后又好笑,她家养的鹅现在成了西山一霸,有它们在,村里的人都改道上山了。   “你下次拎把刀来,逮着最厉害的鹅宰了,也来个杀鸡儆猴,以后再来,鹅都要躲着你走。”刘婶子笑,她也是第一次养鹅,才知道鹅呆板的很,“我天天还喂它们,换个衣裳就认不得了,跟在后面冲我屁股就来一口。”   山里也没旁人,她说话也不顾及,哈哈大笑一阵,又说:“不过它们厉害也是有好处的,有一段时间没黄鼠狼来偷鸡了,前天晚上我过来喂猪,在树下看到两只死的灰毛老鼠,估计是在山里蹿遇到鹅了。”   杨柳闻言就动了心思,次日早上去卖鱼卖蛋前,她跟程石来山里,一人拎了个扁嘴鹅回去。   “呦,咋把鹅霸王请回来了?”春婶惊了一下,她也被这些鹅欺负的厉害,她在菜园里种的青菜被它们盯上了,每次她去砍菜,不扔几颗大白菜给它们她都走不了。   “我试试能不能让它们给我赶鸟。”杨柳把鹅扔后院里,程石提了木板把垂花门挡住,聒噪的嘎嘎声吵得人耳朵疼,两人迅速跑出门坐上马车。   老马识途,枣红马熟门熟路往百草医馆去,医馆外面的樟树下已经站了等候的人,鱼和蛋还没抬下来就有人急着说:“快给我挑两条黑鱼,再拿十二个鸡蛋,还是三文钱两个蛋吧?”   “对,今天的鸡蛋个头不小。”程石先去医馆提桶水出来饮马,也是进去通知一声他来了,谁要买鱼赶紧出来。   “程老板你这不公平啊,每天先来医馆外面卖,再去清武巷都是别人挑剩的。”已经买好了鱼和蛋的妇人提着篮子站在一边,抱怨道:“难怪连着三天我都没买到大鲫鱼,还是黄太太给我说你在这边摆摊我才找过来。”   来医馆的看病的人每天都是新的,哪怕鱼和蛋价钱不低,每天都有新面孔的客人,程石自然不肯舍弃这边。   “阿嫂你是清武巷的?一看你就在我这里买鱼买的次数少,黄太太没跟你说?在清武巷住的可以前一天在我这里预订。你想要大鲫鱼,今天没有,明天指定给你送家里去。”程石一边打秤一边说话,“三斤七两,钱交给我媳妇。”   “不在清武巷住的给不给送?”有人问,这大热的天,谁都不乐意跑外面来。   程石抹掉溅到脸上的水,笑着说:“劳你回去跟街坊邻居宣传一二,买的人多了我就送过去。”   “多少算多?”   “至少十户人家吧。”   “那行,我回去帮你问问。”   树下的马突然打个响鼻,杨柳绕过人群看过去,是一头骡子拉车经过,它个霸道的,人家都没靠近它,它呲牙要去咬人家。   牵骡子的妇人冲她笑,“你家的马?性子挺烈。”   杨柳有些赧然,见骡车上拉着莲藕莲蓬和豆角,她看了医馆门外的伙计一眼,试探问:“大嫂,家里办事啊?买这么多菜。”   “老板娘,收钱了。”   “来了来了。”杨柳急忙跑回去,等听到吵闹声看过去,见是拉骡车的两口子在另一棵樟树下摆摊卖菜,而医馆的伙计在赶人。   “他们不也在医馆外面卖?我们怎么就不行了?”妇人指着杨柳。   “我们这就走了。”只剩两个客人在买鸡蛋,程石已经提着鱼桶放进马车,杨柳收了铜板也提着鸡蛋篮子放车上。   马车哒哒离开,赶骡车的两口子傻眼了。   “医馆外面不能摆摊,他们从来到走,从不超过一刻钟。”跑堂催男人把地上的菜都收拾起来,“赶紧走,再晚一会儿我喊人了。”   杨柳探出身往后望,骡车走了才坐正,她往车里看了一眼,剩的鱼和蛋也不多了,往清武巷走一趟能清底。   马车拐进清武巷,杨柳去敲门,程石把前一天各家预订的鱼从另一个桶里提起来。走到黄家门外,还没敲门门就开了,门里站了个中年男人。   “我们是来给黄太太送鱼的。”程石说。   “我知道,我是这家的男主人。”男人打开门,“耽误你们一会儿,能否进来喝杯茶?”   ……   “八方酒楼是你的?”程石琢磨了一会儿,还是拒绝了黄老板的提议,“我家就山下一口堰,养的鱼都是有数的,每日撒网捞鱼,最多也就两桶鱼,怕是供不起酒楼。”   “无妨,你捞多少我买多少。”黄传宗没想到会被拒绝,他垂眸想了一瞬,说:“你也不用降价,你在外卖三十文,我买也是三十文。”   程石还是摇头,他已经有了熟客,鱼和蛋拉到镇上来,不消半个时辰就能卖光,不费力不费事,他还能卖个名声,以后卖熏鸡熏鸭也有个招牌。鱼卖给了酒楼,名声再大,也是属于八方酒楼的。   “这样,你若是有意,我可以给你留一二十斤。”他说。   黄传宗惋惜地叹口气,“你们再考虑考虑吧。”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来晚了   明早六点见 第七十七章   从黄家出来, 程石跟杨柳继续在巷子里卖鱼卖鸡蛋,这个巷子里住的人家,这段日子多是在他这里买鱼买蛋, 不是没有改买外面鱼的人,但吃过了好的, 味道寻常的就变得难以入口了。   “程老板, 什么时候逮几只鸡来卖?”   程石把两条鲫鱼递给仆妇,对门内哄孩子的妇人说:“不打算卖鸡,正值肯下蛋的时候。”   妇人抱着小孩出来, 往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说:“我家丫头嘴巴挑, 吃了你家的鱼和蛋就不怎么喜欢旁的菜,但又总不能一天三顿就这两样菜。你悄悄卖我几只鸡, 我不给旁人说。”   程石的目光在她怀里的小丫头脸上打转,小丫头看着还没两岁,长了双笑眼,一脸的机灵相。   “家里还有干菇子, 鸭蛋也有, 咸的淡的都有, 我明天带点过来。”他看小丫头冲他笑, 他也笑了一下,“至于鸡,你若是想要我回去了在村里给你买几只,我家养在山里的鸡也才半年大,小嫩鸡肉瘦油水少, 还不到味道最好的时候。”   “村里的鸡也是吃松乳菇长大的?”   程石低头笑笑, “不是, 独我一家。”   “那也行,你打算卖鸡的时候可记着给我送十来只来。至于干菇子和鸭蛋,你家有的明天多给我送几斤。”妇人也看出了这男人喜欢她闺女,为了吃嘴好的,她教孩子喊阿叔。   杨柳站一边抱臂旁观,等他说完话赶车走了才沉默地跟上,之后也一直没说话,就像个木头人一样杵着,收铜板数铜板。   “好了,卖完了,咱们回家了。”程石把鱼桶里的水倒掉,转身见她耷拉着眉眼站车尾踢脚下的碎瓦片,他这才发现她不对劲,随手把桶放车上,走过去问:“怎么一副不高兴的样子?热着了?”   杨柳撇过脸不看他,绕过他一声不吭地钻进车里。   噢,这是他惹着她了。   程石蹙眉琢磨了下,把脚边的碎瓦片踢到墙角,大步走到车头,顺着敞开的车门往里探究地瞄一眼,若无其事地坐上车辕。   “驾。”   男人体热,青色的衣裳被汗水打湿贴在脊背上,杨柳先是瞪着他,慢慢的走了神,视线也下移到后腰,窄腰紧绷,软肉极少,手摸上去想揪都揪不起肉。   察觉身后的视线,程石勒住缰绳,猛然回头,正好捉她个正着,他眼里浮出得意,不正经地问:“想什么呢?”   杨柳剜他一眼,极快地收敛了脸上的表情,又恢复一脸冷冰冰的样子。   “说说,我怎么招惹你了?”程石侧着身支着腿,偏着头面朝里,懒洋洋地说:“不说个明白咱俩今天都不回去了。”   透过车窗,杨柳觉得周围环境陌生,附近也没了人声,她绷着脸问:“这是哪儿?”   男人不接话,淡淡地瞅着她。   杨柳想起他冲小阿嫂说话眉眼带笑的狗模样,磨着牙花子呸他。   程石啧啧两声,眉眼含笑地盯着一脸薄酸的媳妇,出口的话却是两不相干:“热吗?”   杨柳斜看着他,问的什么废话,她指着车顶让他听树上嘶鸣的知了,这鬼天气,牛泡水里都嫌热。   “那回去了。”程石转过身拉着缰绳抖了抖,枣红马咴咴叫了两声,拉着车滚滚出了巷子。   杨柳这才发现离清武巷不远,应该是在哪家的屋子后面。   “我以后注意,不随便在外面冲人咧嘴笑。”男人自我反省。   杨柳哼了一声,恨恨地捶他一拳,听他朗声大笑又来了气,唾骂他:“像个花公鸡似的,哪天你被人家男人打了我站一边拍巴掌叫好。”   “这不是想卖东西,不然我才不卖笑。”   “你也知道你在卖笑?”杨柳又不高兴地哼哼,嘀咕说:“我是卖鱼卖蛋,又不是拉男人挨家挨户卖脸卖笑。”   “以后不笑了。”程石保证,他想了想,的确是有些不妥当,可别真闹出误会让人家男人打上门了。   杨柳没说话,她看了眼身上的灰布衣裳,为了行走方便她穿着短衫和裤子,混在买鱼买蛋的仆妇里可能也就脸好看些。到家后她把箱笼里的衣裳都翻出来,婚前的那些补丁衣裳都扔地上,耐脏的灰布青布裤子也都择了出来。   程石拎了壶绿豆汤进屋,见她拿剪子剪衣裳,纳闷道:“这是干嘛?”   “不穿了,不要了,剪了做鞋。”说这话时她心都在滴血,这里面还有今年才做的新衣裳,为了下地干活新扯的布料,太糟践东西了。但她犹豫再三还是给剪了,不然塞在哪个角落,过了今天她可能就又给找出来,哪天就穿上身了。   “我年纪轻轻的,长得又好看,穿什么灰扑扑青惨惨的颜色。”她不知道是说给程石听还是说给自己听,她要穿她喜欢的颜色喜欢的料子,脏了就洗,勾丝了就扔,没了再买。   她不仅把颜色亮丽的衣裙翻了出来,妆奁匣子也开了锁,绾发的乌木簪子撂到最底层,头上换了个银簪,还插了两个蝴蝶钗。   “真美。”程石眼含欣赏地看着她,走上去挑了一对珍珠耳坠,比在耳垂上从铜镜里看,两人目光相接,他垂眼把珍珠耳坠扔匣子里又换了对金丝掐花的,比了比替她戴上,“早知道我对别的女人笑笑能让你懂的享受,我在卖鱼的第一天就挨家挨户去卖笑。”他直言不讳地挑明,挑着她的下巴亲上那瓣薄唇。   杨柳推开他的脸,不搭理他。   程石站她身后从铜镜里放肆打量窈窕的身段和爱搭不理的美人脸,像是不懂脸色般的继续说:“早该这样了,现在不穿红着绿披金戴银,等到了你婆婆这个年纪,能把肠子悔青。”   “闭嘴吧你。”   “就不闭嘴。”程石探身拿起妆奁匣子,又挑了根带着珍珠坠子的细金簪给她插进发髻,“你婆婆送你这么多金银首饰,你可别攒着吃灰,到时候转送给儿媳妇又一脸舍不得,惋惜拿到手一二十年都没戴出门。”   杨柳不服气地哼哼,又无话反驳。   程石也见好就收,放下匣子,拉开椅子坐下,顺带把媳妇也拽进怀里,不等她琢磨出还嘴的话,说起今天在黄家的事:“我没答应把鱼全卖给八方酒楼,你可有意见?”   “黄传宗打的主意就是包揽了咱家的鱼,他话里话外就是不想让咱家的鱼出现在八方酒楼以外的地方,真如了他的意,咱俩就成了个给他养鱼的,以后鱼会如何,价钱的好坏全凭他做主了。”杨柳嫌热,想从他怀里起开,就是箍在腰上的手越掰越紧,她只好瞪他一眼,拿过桌上的蒲扇扇风,继续说:“咱家的鱼又不愁卖,就是去镇上折腾了点,但赶着马车我俩也不受累。我又不蠢,有什么意见?”   程石见她兴致勃勃地叭叭,脸靠在她肩头问:“那你再说说,之后咱们一直这么游街串巷的吆喝?”   “你不嫌热啊?”杨柳拿扇子拍他,“说话就说话,老实点,别凑这么近。”   程石不听,接过蒲扇大力扇风,示意她继续说。   “你的意思是不打算再这么游街串巷地叫卖?那打算如何?租个铺子?就像你说的,咱们已经有了熟客,到镇上了就有人抢着买,前后不到一柱香的时间,有必要租铺子?”杨柳问,“还是你有其他什么打算?”   “是有买铺面的打算,但具体还要琢磨。”程石从黄家出来就生了买铺面的想法,不论是酒楼亦或是绸缎铺,尤其是吃的喝的,卖的都是个招牌。有个铺面才能最招揽熟客,口口相传的是某某食铺,而不是大篇幅地说某某山下某某村,某某行踪不定的走街串巷卖鱼卖蛋小两口。   “有个铺子,三十文一斤的鱼更能让人接受,到时候客人可能更多。比如八方酒楼里的一瓮鸡汤能卖到一两银,咱村里谁家熬一锅鸡汤说想卖一两银,你都要骂他是疯子。”   “说话就好好说,别那我做比。”杨柳不满。   “我说这么多了,该你说了。”程石把蒲扇塞她怀里,伸出手问:“程太太,给不给拨银啊?”   “给我洗串葡萄我就点头。”杨柳耍起当家太太的威风。   “得嘞。”程石推开她,站起身往出走,“要不要放水井里湃湃?”   “放凉水里泡一会儿就行了。”   迈过门槛,脚刚落地,躲在葡萄架下乘凉的两只鹅就扬起了脖子,直勾勾地盯着他。这俩玩意太敬业了,让它们来守着葡萄别被鸟吃了,人靠近葡萄架它们也撵。   院里响起嘎嘎声,杨柳透过窗子往外看,两只鹅被男人提着脖子扔出葡萄架,不等站稳又拍着翅膀嘎嘎嘎地冲了过去。   “真他娘的不怕死啊?赶明儿先把你俩宰了。”摘了串葡萄,程石跳着脚跑到廊下,看着院里的鹅屎,再瞅眼桂花树上站的麻雀,忍了又忍,提着水桶进屋说:“明天去镇上买几张渔网回来把葡萄架罩着,这扁嘴尖嘴的,我都受不了。”   转口又骂起了姜长威,“净给我找事,这玩意又招鸟还招蚊子苍蝇,天一黑,院子里的蚊子能把人抬走,难怪他不种自家院子里。”   杨柳揪了个葡萄塞他嘴里,“你这话可就不讲理了。”   午后歇晌,院子里两只大鹅就没消停过,刚迷糊就被它们高昂的嘎嘎嘎叫吵醒。   “得了得了,我也不睡了。”程石从床上坐起来,真是请了俩鹅祖宗回来,他坐窗边的榻上摇着蒲扇,拿出书没看两页,趿拉着鞋气冲冲快步出去。   杨柳从床上翻身下来,只看到他提着两只鹅出门的背影。看到葡萄架下的鹅屎,她乐出了声,取了挂在墙上的草帽,她拿了铁锹去铲干净。   成熟的葡萄在阳光下碧绿剔透,杨柳仰面站在葡萄架下,鼻间萦绕的是引人口齿生津的甜香,她进屋提了水桶出来,踩着板凳剪葡萄。   程石回来见了让她下来他来剪,“今晚先做罐葡萄酒吧,没熟透的不够甜就加些糖。”   “我也是这么想的,不然都被鸟吃了。”杨柳接过葡萄放桶里,跟他说:“刘婶子过些天不是要回县里,到时候桃子也熟了,摘筐桃摘筐葡萄,让她捎到县里去。”   “坤叔也要回去一趟,他要把咸鸭蛋送去武馆,让他捎回去。”咵咵剪下一大串葡萄,可惜一小半被鸟啄烂了,他把烂的剪掉才递给杨柳,说:“要不是天太热我也想带你回去一趟,外祖父跟外祖母年纪都大了。”   “我不怕热。”   程石摇头,夏天赶路比下雪天赶路还煎熬,搞不好出门一趟回来要病好几天,要不是坤叔坚持回去看老伙计,他也不想他跑这一趟。   剪了葡萄,杨柳就把糯米泡上,回屋的时候听到前院有说话声,还不等她出去,春婶先领人进来了。   “小妹你看我给你拿了啥来。”杨大嫂把筐里的东西给她看,“你哥说妹夫嫌渔网难看,我跟他砍了细藤条编了张大网,你看看,可比渔网好看多了。”   “阿石你快出来。”杨柳冲后院喊,“你瞧瞧我兄嫂多把你当回事,你一句话他们忙了大半天。”   这心意太重了,程石一时有些词穷,等藤条编的网罩住葡萄架,就像是葡萄架披上了一层纱,他真心赞叹:“大哥真是长了双巧手,又有耐心,天生是吃这碗饭的。嫂子,我们打算去镇上买个铺子卖鱼卖蛋,以后还卖熏鸡熏鸭熏肉,你回去跟我大哥说说,让他多编些实用或是精巧的东西,到时候放在我家铺子卖。”   “可行吗?”杨大嫂眼中流露出惊喜,回过头又说:“这张网也不是他一个人编成的,爹娘也搭手了。”   “原来是有家承的。”程石看向杨柳,她也是个手巧的,他跟杨大嫂说:“可行,你让大哥别多虑,他就负责编,我肯定都能给他卖出去。”   杨大嫂看了小姑子一眼,见她点头,拎起筐说:“我这就回去给他说,他指定高兴。”   不用再担心鸟雀来偷吃葡萄,程石把摘下来的葡萄提到阴凉处,跟杨柳出门去西堰捞鱼。走到半路看到对面走来两只鹅,人还没说话,它俩先嘎嘎出声打招呼。   “这……它们这是打算往家里去?”杨柳回头看了眼村庄,又转过头看嘎嘎叫的两只鹅,其中一只身上还黏着葡萄皮,的确是请回去赶鸟又被赶出家门的那两只。   “去去去。”程石从路边折了根树枝,把两只鹅往山里撵,“图啥啊?都被赶出来了还要回去?没脸没皮是吧?还是山里太小容不下你俩?”   两只鹅回了鹅群,程石跟杨柳也各干各的事,一个下堰撒网,一个进山在松树林里到处翻找鸡蛋。   过了一会儿坤叔赶牛牵马过来吃草,杨柳听他在说什么鹅跑回去了。   “早上你俩走后它俩一直在后院嘎嘎叫,春婆子倒了半筐菜叶子喂它们,你们回去前又喂过一次,我估计就是惦记上了。”   等傍晚回去,远远就看见两只鹅在门口转悠,村里的孩子还在拿菜叶子逗它们。   “你们可回来了,你家的鹅厉害的很,狗路过它们都撵,谁家门开了它们就雄赳赳往人家屋里进。”蒋阿嫂见人就告状,“之前还跑去村里了,又被川子赶了回来。”   “宰了吧,免得它俩把鹅群招回来了。”程石无奈,这俩现在可能还存着吃独食的心思,过些天由着性子吃油嘴了,回鹅群一炫耀,狐朋狗友可不就一窝蜂都来了。   作者有话说: 第七十八章   杨柳嘎嘎了两声, 仰起脖子的两只鹅歪了歪头看她,它俩不知死到临头,又趾高气昂地拍打翅膀, 对着灰溜溜跟在人后的两只狗大叫几声。   的确很是张狂,养在山里养野了, 长着一副贼胆不知尊卑高低, 更不知人脸色。   “只有冬天吃鹅肉的,哪有夏天炖鹅肉锅子,你也不怕上火了。”春婶掏出钥匙开门, 说:“我待会儿给赶回山里,打个几次就不过来了。”   坤叔把牛和马牵回马厩牛棚, 撇过眼拿起鞭子朝鹅身上甩两鞭,赶着它俩往山里去, 不给程石拿刀的机会。鹅这玩意儿本就是个不服输又胆大好斗的性子,放养在山里又不看人脸色吃喝,更是不知眉眼高低,过路的老鼠、蛇、黄鼠狼……遇上它们只能夹着尾巴逃, 霸王当惯了, 会把人放在眼里才是奇了怪。   “半年大的鹅还是个嫩鹅, 肉也不好吃, 算了,就当养个取乐子的玩意。”杨柳进屋把鸡蛋篮子放桌上,对男人说:“再养几天看看,就像春婶说的,打几顿或许就不来村里了。”   怕有野猫来偷吃鱼, 逮回来的鱼都放在屋子里, 半人高的浴桶里装着堰里的水, 鱼倒进去一阵响亮的拍水声,随着脚步声出去,门关上了它们才安静下来。   程石把明天要带去镇上的松乳菇和鸭蛋先称好放筐里,拿竹筐时看到一篮子葡萄才想起来还要酿葡萄酒。   “你们泡糯米干啥?又酿酒?”春婶在厨房问,“已经淘洗干净了?那我现在就给烧火蒸上?”   “行,糯米蒸好了再做晚饭,夏天天黑的晚,晚饭吃晚点也没事。”程石一手提篮子一手拎高凳到枣树下,这棵枣树不如杨家门外的那棵枣树年岁久,但也算枝繁叶茂,枝头挂了好些青枣。   杨柳拿了木盆出来,两人对着坐开始挤葡萄。   夕阳缀晚霞,酷热消散,山风阵阵,傍山依水的村落早晚气温宜人。村里的鸡鸭归家,伺机等候的鸟雀抢夺了撒在地上的碎谷子,心满意足地赶在黑夜降临前入林归巢。枝头摇晃,碎羽和树叶打着旋飘落。   程石接过快掉进木盆里的两片枣叶,随手扔在地上,一手挤了葡萄喂嘴里,见老头甩着胳膊进来,举着葡萄皮示意:“来吃葡萄。”   “我不吃,吃不惯。”坤叔先去厨房看一眼,见菜筐里有青瓜,他拿一个放水里涮涮,拎着椅子走过去,“这是要做葡萄酒?”   “嗯,也不知道能不能成。”程石递了串葡萄给他,“别舍不得吃,自家种的又不是买的,葡萄又多,不用你省着让给我们吃。”   老头年轻走镖的时候还喜欢吃果子蜜饯瓜子,老了牙口不好,又酸又甜的他吃了不得劲,他接过葡萄挤掉皮丢木盆里,摆手说:“吃不得,牙口不行了。不过我能喝酒,酿好了多让我喝两杯。”   杨柳露出笑,去年的羊桃果酒多是被她跟坤叔喝了。   “鹅赶回山了?不让杀你们就注意点,看见下山往村里来就打。在西山脚发厉害是在自己的地盘无所谓,进村欺狗撵鸡啄小孩,把村里人惹恼了,趁咱家没人,脖子一揪就进别人家的锅了。”程石交代。   “我明天放牛的时候注意点,春婆子你也是,别再私底下给它们加餐。”坤叔冲厨房说,类似斗鸡,看胆大好斗的鹅气势汹汹追猫撵狗,只要不是三四岁拎不起棍的小孩,其他人都能当个乐子看。有些人,就比如闷不吭声做饭的那个,不就是觉得好玩才喂菜喂水的。   过了片刻,老头又说:“要是它们性子好点我也想养两只在马厩里,鹅比狗警惕心还强,有个动静它们就嘎嘎叫。自从山里的鹅能管事了,老赵头夜里起夜都少了,听到鹅叫才会出去看看。”   杨柳:“那明年你养两只小的,从小养在人身边,性子估计好些。”   老头没说话,他看上这两只了,脑子不大心眼不小,他琢磨着训段日子看能不能再长点心眼。   天边的晚霞不知不觉褪了色,月色笼罩着小院,葡萄混在粘稠的糯米饭里,木盆盖上竹帘放外面晾着,燃着烛火的前堂坐着吃饭的人。   碾碎的酒曲撒进酒糟,拌匀舀进陶罐,杨柳洗干净手用油纸先封住罐口,朝隔壁喊:“坑可挖好了?我这边完事了。”   程石踏进坑里,比了下高度,扔下铁锹往偏院去,“差不多了,我搬过去试试。”   葡萄酒酿的少,他一个人轻轻松松就把陶罐抱了起来,杨柳跟在后面捡起压顶的青砖跟上。   ……   黄传宗一直等在家,听到巷子里响起敲门声和说话声,他耐着性子等了等,等自家门敲响他才快步过去,绕过影壁了才慢下步子。   “来了?今天挺早啊。”他开门先打招呼,余光一闪,看到台阶上光鲜亮丽的妇人一时怔住,目光从上扫到下再回到脸上,模糊记起昨天那个灰扑扑不起眼妇人的模样。   程石上前一步挡住杨柳,直言问:“好看吗?我媳妇。”   杨柳抿嘴盯着他后脑勺,简直是……   黄传宗拱了拱手,撇开眼道歉:“冒犯了,无恶意,只是难跟昨天的人对上,一时诧异。”他推开门做个请的手势,“进屋坐坐喝杯茶?”   “不了,我还是昨天那个答复。”程石把三条鱼和十个蛋递给他,“鱼四斤三两,合计一百四十四文。”   黄传宗差人打听过他的事,自然知道他背靠长风镖局,吴德发那个黑矮子惹到他丧了命不说,现在吴家饭庄的生意也一落千丈。所以被拒绝了他也没变脸色,等奴仆接过东西了,他好言好语地说:“听闻杨家庄依山傍水风光不错,改天我过去,还望程老板能许我登门。”   “有客不嫌农家寒酸,自是欢迎的。”   人走了,黄传宗没立即进门,他站在门外看程石去给另一家送菜,目光不由自主移到一旁的小妇人身上,也是好笑,他是第一次见穿金戴银着花色罗裙走街串巷卖菜的。   “东家……”门内又走出来个男人,他盯着桶里摆尾的鱼,“就这么算了?”   见程石回过头,黄传宗回个笑,随即转身进屋,在大门阖上的吱呀声中说:“再想想其他的法子,有钱有闲有靠山,不能用下三滥的招式。”   ……   隔了两天,程石在堰里撒网的时候听到沸反盈天的鹅叫,一大群鹅,打群架似的,比着谁的嗓门高招式亮。他见坤叔过去赶了,他好奇地等着,等着看从鹅群里厮杀出来的人,不料来人是黄传宗。   “程老板啊,想见你一面可不容易。”黄传宗脸色不怎么好,外裳下的胫衣被鹅拽的差点滑下胯,腿也被拧了几口,他青着脸说:“你家养的鹅性子挺……厉害。”   “它们在山里散养着,性子野了,黄老板别跟扁毛畜牲计较,它们不认人,谁都撵着咬。”程石提起刚撒下没多久的渔网,撑着长杆往岸边去,走上堰埂问:“是去我家喝杯茶,还是在这边转庡㳸转?”   “摘个果可行?”不等他回答,黄传宗摘了个红了大半的桃子,他看了眼在堰里游水的鸭子,从随身带的水囊里倒水洗了下,“你这里搞的挺好啊,什么都有了。”   程石知道他的来意,随着他的意带他转了转,遇到在林中捡鸡蛋的杨柳,他让她忙她的,不用来招呼。   林中光线稍暗,白花花的蛋随意的散落在凹陷的草窝里、松针垫着的土坑里,裸露出土层的褐色树根交错缠绕,空隙里填着一窝蛋。黄传宗在脂粉堆酒肉桌上早已练就了世故的眼和油腻的心,如今看到这些,心里竟还能感到惊喜和新鲜。他从树枝上取下个篮子,弯着腰在草丛里翻找,见程石仗着身高在树枝桠间捡蛋,也踮脚往树上看,“你家的鸡在树上做窝了?跟山里的鸟雀学的?”   “或许吧。”   鸡群悠闲的在松针覆盖的土里刨虫,或是炸着毛打架,人走在其中它们怵都不怵,从身边捡蛋它们也不在意。几只毛色似麻雀的短尾母鸡从水沟里走上来,咯咯两声,一群同色的小麻鸡从茅草丛里钻了出来。   “这是野鸡?你养的还有野鸡!”黄传宗直起身,野鸡尾巴短,行似锥形,毛色偏乌加麻点,他的酒楼里每年或多或少也会收到野鸡,他不会认错。   “是野鸡,估计是被鸡群引来的,也可能是躲难过来的,来了就没走。”程石看着那群小麻鸡笑乐了,“你上来时啄你的那群鹅厉害,有它们在山里,黄鼠狼和蛇不敢过来,没蛇没鼠地方又大,又不缺吃的喝的,就有客拖家带口搬来久居。”   黄传宗啧啧几声,回过神也开始说起正事,走这一遭他也没了先前的打算,好商好量地说:“之前你说每天供我一二十斤鱼可还作数?”   “自然作数。”   “那从明早你可就要给我送货,除了还没长成的草鱼黑鱼,其他的鱼我都要,泥鳅黄鳝也要,价钱就按你在外的卖价。”黄传宗说的很痛快,指着篮子里的鸡蛋说:“鸡蛋也要,这几天的鸡蛋你就别往外卖了,都供给酒楼,先让我把之前的鸡蛋换下来。”   程石琢磨了一下,“顶多五天。”   “可。”黄传宗在松树根下看看,“以后有松乳菇了也给我往酒楼送,你家的鸭可有下蛋的?鸭蛋也给我送些去。鸡鸭鹅打算什么时候卖?有多少我收多少。”   “这个以后再说。”   送走黄传宗,程石去跟杨柳说了一声,继续下堰去撒网。   而黄传宗下山后没离开,他盯着这座有他几个酒楼高的山,琢磨了片刻找了个村里的老人问情况,结果山脚下就只有那一口堰。   他的打算再次落空,若是仿造程家的路子走,不仅要买山还要开堰,另外还要雇人在山里住着,粗略一估计,投进去的银子可不少。而且还有程家在一旁拉扯着,他的山没种松树没松乳菇给鸡吃,也卖不出高价。   唉,难得的一条发财路,生生被劈断了,还动不得他,黄传宗无力叹口气。   *   桃子熟了,葡萄也熟的七七八八,装鸭蛋的缸也满了,坤叔急着要回县里,刘婶子跟他一起走,自然也要收拾包袱。   “说实在的,我也想像老头子一样长住这里,这是我这几十年过的最轻松自在的一段日子。”刘婶子有些舍不得,日日在山里打转,鸡鸣而起,日落而歇,喂猪捡蛋,一日三餐,简单又自由,不用看人脸色,不听人嚼舌根。她拍拍老姊妹,说:“这才是人过的日子,不吵架不生气,你家里没拖累就安心在这照顾俩孩子,阿石他是个有良心的,小柳人也好相处,除了一天三顿饭他们也不管束你,想种菜种菜,想捡柴捡柴,这可比回县里看儿女脸色吃饭不知强多少。”   “既然喜欢,以后不忙了再来呗。”杨柳无意听到两个老太太的谈话,拿着桃儿走过去,“反正刘叔在这儿,你想来就来,吃的住的都不用你操心。”   “生了三个不成器的儿子,都催着让我回去看孩子,不知什么时候能闲下来。”刘婶子无奈摇头,“你过来是找我们有事?”   “噢,是想给你说我跟阿石明天也去县里,他打算天不亮就动身,你明早早点起来。”   人都走了,除了供给酒楼的,鱼和蛋自然停卖几天,按程石说的,要勾勾他们肚里的馋虫。   作者有话说:   明早见哈 第七十九章   六月尾的天, 日头烈如火,在太阳下晒一天能脱层皮,端午前姜大舅没带走的木篷车派上了用场。   鸡鸣打破黑夜的桎梏, 刚至五更天,窗外还漆黑一片, 而村西头的程家已经热闹起来了。   坤叔开门的第一件事就是先给牛马饮水, 完了把昨晚割回来的草倒槽里让它们先吃饱肚子。   后院亮起烛火,杨柳醒了又闭眼趴薄被上,起的太早, 眼睛又干又涩,脑子里也昏昏沉沉的。程石穿好衣裳看她一眼, 拿了蜡烛开门出去剪葡萄,为了让水果更新鲜, 葡萄和桃子都是早上起来现摘。   一层葡萄一层麦秆,直至装满一筐,程石才吹灭蜡烛往前院去。   隔壁蒋家有人出来上茅房,听到动静隔墙问:“割麦都没起这么早的, 你家今天有什么事?”   “嗯, 打算回去一趟, 趁着凉快早点走。”程石提上筐出门去西堰摘桃子, 他刚走到山脚,松树林里的鹅立马闻声而叫。   刘婶子听到动静提着包袱出来,对身后的人说:“阿石来摘桃子了,我这就过去。”   天上的星子似乎像蜡烛一样,烧了整夜, 光亮渐渐暗淡, 林中更是漆黑, 刘老头点燃灯笼里的灯芯,接过她手中的包袱说:“走,我送你过去。”   “我这回去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来,没人盯着你,你吃饭可别糊弄,注意着你的老腰,可记得别动作太大又伤着了。”   唠唠叨叨的说话声随着脚步声一起远去,西厢房里的老头睁眼看着窗,听着床里侧小儿子的呼吸声,他动了动右手,闭上眼一动不动躺在床上。   “嘎嘎嘎——”   “咯咯咯—咯——”   人从松树林里穿过,鹅群的骚乱惊扰了枝头的公鸡,花尾巴公鸡飞下树,嗓子里发出沉闷的咯咯声,在地上乱转了几圈又拍着翅膀飞上树。   多了两个人帮着摘桃,片刻的功夫,两个竹筐就满了,程石挑起扁担脚步沉沉的往回走,刘家老两口走在后面。   春婶已经烧好了水,见人回来就招呼人洗手,“我这就把面条丢锅里,煮两滚就能吃了。”   程石把两筐桃跟装鸭蛋鸡蛋的篓子放一起,拍了拍裤腿上沾的杂草,刚准备问他媳妇可起来了,就见人端碗从月亮门洞走出来。前堂有烛火照亮,走近了才看清她穿着月黄色罗裙和嫩绿色短衫,腰间系着菊纹束腰,在这青黑的天色里,她比那星烛火更亮眼。   “我还以为你还在睡,什么时候醒的?”他走到她身边。   “你摘完葡萄我就爬起来了。”杨柳见多了个人,她绕过程石又去偏院拿了个碗,刚好春婶也把面条捞起来了,她顺手端起两碗卤子。   “你们先捞面,我还拌了个青瓜。”   一大早起来忙活,程石跟坤叔都饿了,他们自己动手捞面,拌上酱肉卤大口吸溜起来。   可能是起的太早,杨柳不大有胃口,闻着浓郁的酱肉香她还有些反胃,春婶拌的青瓜条倒是还能吃点。   程石捞第二碗面时看到她碗里的面条动都没动,捞面的动作一顿,“怎么不吃饭?不饿还是不舒服?”   她现在要说不舒服,他估计立马能说不回去了,杨柳挟了根青瓜条喂嘴里,摆手说:“你吃你的,我不饿。”   程石认真瞅她一眼,“到镇上记得买些吃的。”   杨柳点头。   吃了饭,坤叔出去牵了牛马回来,他跟刘栓子合力把木篷车套在牛马的背上,再抬着五篓鸭蛋一篓鸡蛋小心地放牛车里。两筐桃和一筐葡萄放在前面的马车里,这么一放,剩下的空地勉强能挤两个人。   刘婶子过来看看,又去看了眼牛车,说她坐牛车里,正好也能扶着篓子别歪了。   都装好了,程石回后院换下脏鞋脏裤子,锁上房门在院内扫视一圈,大步出门。   这个时候村里的人才刚开门放鸡鸭出来,见程家门外的牛车马车,走出门问:“这天还没亮,你们这是干啥?”   “回县里一趟。”程石扶杨柳上车,再把手上的包袱递给她,回头跟春婶说:“家里的事都托付给你了啊,搬卸东西你找刘叔,遇上事了你去找我丈母娘。”   转口又交代刘栓子要看好山里的水里的,“我大舅兄下堰撒网捞鱼的时候你站堰边看着他,再忙都要陪着,别让他掉水里出事了。”   “你放心,我们三个老家伙又不是没经过事的。”刘栓子摆手,“快走吧。”   刘婶子在车里听到他急哄哄催人走,扭身探出窗呸他,“个没良心的。”   坤叔听到笑了,他举起鞭子朝牛屁股甩一鞭,牛哒哒跟上前面的马车,“走了啊,看好家。”   路过杨家门口,早早起来等着的杨母听到声提着个大包袱递上车,这是她给小儿子准备的。   马车到了镇上,天色才放亮,街上还没什么人,卖包子的大娘也才刚蒸出头一锅包子,程石跳下车辕,问包子是什么馅的,“韭菜鸡蛋的吃不吃?”   杨柳在车里蹙了蹙眉,“行,你买几个吧。”她不吃到时候他们也能吃。   马车里有葡萄的甜香和桃子的清香,用油纸包着的五个包子一递进来,韭菜味霸道的冲散了水果的清甜,杨柳立马把包子又推出去,“放后面车上去,我不喜欢这味儿。”   “什么味?不挺香的。”程石嘀嘀咕咕,“那你要是饿了可要吭声,我再给你拿过来。”   “噢。”   继续赶路,车轮碾压在路面上发出笨重的辘辘声,车底板也吱呀吱呀的响,黎明的清风阵阵,杨柳趴在包袱上沉沉睡了过去。   ……   “小柳还在睡?她怕是饿了,你把她喊醒问问。”   杨柳醒来就听到这句话,马车停了,她甩着酸麻的胳膊坐起来,外面的日头已经快到头顶了。   “什么时候了?到哪儿了?”腿脚酸麻,她一时动不了,趴在车窗上伸手要程石手里的水囊。   “估摸着是巳时中,快到风林镇了。”程石把水囊递给她,她睡的快有两个时辰了,中途喊她她也是含糊应一声继续睡,要不是见她脸色红润,他都怀疑她病了。   “饿了吗?”他问。   缓过那股子酸麻,杨柳开车门下去,站在车辕上大大打个哈欠,睡了一觉精神大好,胃口也来了,闻到韭菜鸡蛋香肚子里就咕噜叫。   “快给我,饿死我了。”   等她填饱肚子,程石再领她去小解,见她走路劲劲的,见个花蝴蝶还拽他去看,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他这才算放下心。   赶在晌午前进入枫林镇,牛马要喂食歇息,人也要吃饭,而又正值一天中最热的时候,程石在客栈要了三间房,歇了个晌才又继续赶路。   牛车速度慢,为了迁就它,一直到日落西山,两辆车才穿过城墙。   “这个时候要是在咱们村已经凉快下来了,城里还好晒好热。”杨柳钻出马车坐车辕上,她这一路没怎么受罪,就是赶车的挨晒,身上的衣裳汗湿了又晒干,晒干再汗湿,喝了四水囊的水,啃了两颗桃,男人的嘴唇还是爆起了干皮。   程石点头,是没在村里舒服。   快关城门了,这时候多是出城的人,逆着人流车马的速度快不了,一直到拐进巷子,人才少了些。   这时候天已擦黑,巷子里飘荡着饭菜香,长风武馆的门还开着,刘婶子就在这里下车,她过来跟程石和杨柳道别,邀小两口改天去她家吃饭。   “阿石也回来了?你娘刚回去没多久。”武馆里的人出来搬鸭蛋,留了两筐在车上,也带走了坤叔。   天色已晚,杨柳往武馆里看一眼,打算明天再来找小弟。   夫妻俩一人牵马一人牵牛,笑着跟街坊邻居说话,快到家了看见姜二舅出门,程石喊了一声,“二舅,你的伤都好了?”   “阿石回来了?怎么没提前捎个信?”他的嗓门大,屋里的人也听见了,程家的老仆赶忙出来拆门槛。   走近了杨柳才发现二舅走路还有些瘸,人也瘦了许多,好在精神头还不错。   “腿还没养好怎么就跑出来了?”程石过去扶着他,“其他的伤口可长好了?腿是怎么回事?能养好吗?”   “放心,瘸不了。”姜二舅冲杨柳笑笑,“这大热的天一路奔波回来,可辛苦了。”   “不算辛苦,想着回来看看你们,当时您受了伤,因着家里离不了人我没过来,心里一直挂念着您。”杨柳见她婆婆出来了,喊了一声:“娘,我们回来了。”   “饭可好了?我快饿死了。”程石没正经。   姜霸王瞪他一眼。   “赶路也累了,你们先回去好好歇一晚,有话我们明天再说。”姜二舅推开外甥的手,“你老舅还没七老八十,能走能蹦,不要人扶。”   老仆已经牵了牛马进院了,杨柳跟着婆婆进屋,叭叭地说:“桃子熟了,葡萄也熟了,我们摘了几筐送来,让你跟舅舅外祖和表妹表嫂都尝尝。”   “她收了你们的好,有个什么好的就惦记着你们,我说这玩意在县里只要有银子随手就能买,两家都不缺,她还坚持大老远给你们送来。”程石进来揭老底,打开车门往下搬东西,“今天早上天不亮就起来摘的。”   姜霸王闻言心里熨帖,她才不顺着儿子的话说,银子什么都能买,就是买不来心意。她摘了颗葡萄吃,手搭儿媳肩上,埋汰儿子:“还得是柳儿惦记着我,指望着你,你家的葡萄皮我都吃不到嘴。”   “那我下次吃了葡萄,皮留给你?”   姜霸王心情好,也不跟他贫,见厨下的仆妇过来,她打发小两口先去洗漱再吃饭。   “拿篮子来。”她交代老仆,又喊人掌灯,蹲地上把两筐桃一筐葡萄一背篓鸭蛋一篓鸡蛋分成四份,自家的留下,另外三份摸黑给娘家送去。   跟爹娘说:“你们大外孙和外孙媳妇惦记着你俩,天还没亮去摘的,赶了一天的路大老远给你们送来的。”   跟大哥大嫂/二哥二嫂说:“阿石娶了媳妇也懂得体贴人了,受了你们的好,自己种的果子,熟了就惦记着给你们送来尝尝。我还说他瞎折腾,县里哪里买不到。”   收了一箩筐的夸奖,姜霸王美滋滋的回去陪儿子儿媳吃饭。   她一走,姜家的三进院子里不约而同响起一阵爆笑。   *   回到县里,程石又开始了天不亮就起来练拳脚,他在姜霸王手下就是个挨锤的,喂招都遭嫌弃的那种。   姜霸王摸了个底就不管他了,随他在一旁练武馆里学徒打基础耍的招式。母子俩偶尔说几句话,程石说他这段日子在镇上卖鱼卖蛋的事,姜霸王说说家里的事,看到杨柳过来,想到她小弟,接过棉帕子擦汗,说:“你小弟学武很刻苦,能看出来他是真心喜欢这一行,照这样下去,他比他二姐夫能强出不少。”   程石:……   “我今天想去看看他,我娘还给他带的有东西。”杨柳说。   “行,你们在家的这几天把他也喊来一起吃饭。”   “那岂不是暴露了我们的关系?”杨柳不解,“之前不是说,他来武馆了你不会因为我对他另眼相待。”   “娘的意思是不会因为亲戚关系就给他开小灶,或是犯错了轻拿轻放。”程石瞥他娘一眼,他就是这么过来的。   “对,就是他说的那个意思,武馆里的人都知道杨树是我儿子的小舅子。”姜霸王接过仆妇送来的盒子递给儿媳妇,“你四表嫂生的儿子你还没见过,今天见面了记得给见面礼。”   杨柳跟程石对视一眼,她跟他都忘了这茬事。她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对虎头银手镯,做工精巧不算贵重,很合他们做表叔表婶的身份。   “没想到啊姜霸王,你还有这么细心的时候。”程石啧啧打趣,接过木盒子颠了颠,“谢了啊。”   姜霸王不接话,她不着痕迹地瞄了眼儿媳的肚子,站这么一会儿,身上的汗也干了,糊在身上难受,她扔下帕子说:“我去洗漱换身衣裳,待会儿吃饭。”   ……   做学徒的,只有吃饭的时候是闲暇的,想着吃饭的时候才能看见小弟,杨柳跟程石上午的时候先去了隔壁姜家。天热老人苦夏,人看着没有过年时精神,但见着大外孙了一直都笑眯眯的,尤爱听他讲他怎么忽悠人高价卖鱼卖蛋。   鱼不好带,但三文钱两个的鸡蛋带来了,当天晌午就上了桌,像去年的熏肉一样,尝的没尝的都一致叫好。   荟姐儿年纪小,她只有碗炖蛋。   “荟姐儿,你尝尝表叔表婶养的鸡下的蛋是不是比你往常吃得好吃多了。”程石急着显摆,嘘这些不讲实诚话的人,“小孩不会说假话,我就信咱们荟姐儿说的。”   大家都等着荟姐儿说话,只见她茫然地拿起勺子,尝了一勺,眼睛瞬间亮了。   “不用说了,我知道了。”程石大笑。   杨小弟纳闷地又挟了一筷子炒蛋,皱着眉细细咀嚼,直到咽进肚了也没尝出来比往日吃的鸡蛋好在哪儿,在他这里只要是蛋都是好东西。但要是跟肉摆一起,他首选是大口大口吃肉。   说笑过后,程石挟了块儿排骨放杨柳碗里,见之前给她挟的牛肉还在碗里放着,疑惑地看着她。   “你自己吃,我不饿。”杨柳面上有些忐忑,忐忑里还掺杂着喜意,牛肉和排骨都是她爱吃的,应该说只要是肉就没她不喜欢的,但她今天闻着味竟然觉得腻,一点胃口都没有。她心里有了猜测,手摸上小腹,随即又盯着身侧的男人,他不是嫌小孩麻烦不想要的吗?   午后席散,杨小弟要回武馆跟师兄弟一起跟着武师傅习武,他接过鼓囊囊的包袱问:“姐,你们打算在县里住几天?”   “三四天吧,家里还有事,不能待久了。”杨柳看着弟弟,两个月不见,他壮实了,也又长高了,“娘给你做了衣裳你晚上试试,哪里不合适你明天再拿过来我给你改。”   “噢,好,爹娘好吗?”他第一次离家,好不容易看见亲姐,算着三四天里的头一天已经过半了,他有些舍不得走。   “都好,有我有大姐有大哥,爹娘有我们照顾你别操心。”杨柳见婆婆出来,她推小弟离开,“回武馆去,有话明天说,别耽误了正事。”   她下午没事,婆婆又不在家,杨柳转身又去了姜家,她跟程石这趟回来也就是为了陪老人、看望伤病的舅舅和表兄。   “棋哥儿出生的时候我跟阿石不在家,如今他都四五个月大,我这个做表婶的才见第一面,见面礼也给的晚,我们祺哥儿可别生婶婶的气。”杨柳去老太太屋里时她四表嫂抱着孩子也在,上午的时候没见着面,她坐过去把荷包里的一对虎头镯子拿出来,逗了逗胖娃娃给他戴手上,抬头说:“棋哥儿随表嫂,长得秀气。”   “儿子多是长得随娘。”姜老太太躺在竹椅上接话,跟孙媳妇说:“把棋哥儿给他表婶抱抱,就这一个表婶子,可得好好稀罕稀罕。”   孙氏无奈地冲杨柳笑笑,这老太太年纪大了有些左性,人家正经婆婆都没催,你一个做姥姥的,怎么还管起外孙媳妇的事了。   杨柳接过胖小子,见他咧嘴笑她也跟着笑,“这小子倒是个好性子,不认生还爱笑。”   “喜欢长得好的,我身边年纪大点的仆妇他都不怎么让抱,他爹说他长大了恐怕是个色痞子。”   “哈哈哈,哪有这么当爹的。”杨柳大笑,她替小孩辩解:“几个月的孩子知道什么美丑,只不过是年纪大的,或笑或说话,表情比年轻人的夸张些,小孩从下往上看有些害怕。你想想,若是把寺庙里的佛像换成皮松脸垮掉牙的老头子,你还能拜的下去?”   皮松脸垮还掉牙的老太太:……   姜老太太生气了,她觉得外甥媳妇是在暗讽她,直接由着性子问:“阿石媳妇,你这肚子还没动静?可有去看过大夫?”   孙氏:“……恐怕是缘分还没到,我一个堂嫂成婚两年了才有喜信。”她为难地从中转圜,她也是新媳妇,更能体谅杨柳的苦楚。但这个老太太还不能得罪,进进出出都在一个屋檐下,杨柳心里不舒服了还能跑,一跑几个月不回来,她不行。   杨柳拍了下四表嫂的腿,冲她摇摇头,而后很着急地说:“我也想生个孩子,但你外孙不想要啊,他成天说小孩是个麻烦精,按那个……了空大师说的,想要就能怀上,但阿石不想要,我找谁怀去?”   厉害厉害,孙氏听的目瞪口呆,看这最后一句话说的,换她她可不敢说。   姜老太太也陷入尴尬,沉默良久才开口:“他真这么说?”   “当我婆婆的面不止一次这么说,您别催我,催我没用。”杨柳委屈,“我以前还觉得了空大师就是个诳钱的骗子,谁知道真让他说中了,阿石不想要小孩,我都快成亲一年了,肚子都没动静。”   姜老太太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她怎么都没想到里拐外拐拐到外孙身上去了,“那我是得跟他说说,他人呢?”她差使丫鬟,“去看看咱家的程少爷在哪儿,把他给我喊回来。”   程石去跟他大舅谈生意去了,一直到晚上吃晚饭才回来。   饭桌上老太太就点名让程石饭后跟她说说话,他毫不知情的一口答应。   杨柳暗暗吐舌,怕被抓住,饭后一溜烟跑回去,趁程石还没回来时先去洗漱。等她绞着头发从净房出来,就见男人一脸幽怨地坐在桌边。   “这么快就回来了?”杨柳诧异,不等他开口,她走过去拉住他的手放小腹上,“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好像有喜了。”   程石呆愣住,不可置信地盯着杨柳,放在小腹上的手似乎都僵住了。   “真的?”他一个猛子蹦了起来,高兴的在屋里打转,“我要当爹了?”   “你不是不想要孩子!嫌小孩是小麻烦精来着?”杨柳已经猜出他的用意。   程石嘿嘿笑,他那是怕她焦虑有压力故意说的,他娶了喜欢的姑娘,哪会不想生了两人的孩子。 第八十章   又是一声傻笑。   姜霸王侧目瞅着扎马步的儿子, 一大早过来他就不正常,整个人看着异常亢奋,时不时走神, 不然就像现在,盯着空旷的院子傻笑。   程石觉得腿酸了才直起身活动活动手脚, 余光瞟到一旁拿刀静立的人, 转过头见他娘探究地盯着他,他莫名其妙地低头看看自己,也没不对劲, 抬眼问:“干嘛?我又惹到你了?”   “你憋着啥好事?你知道这一早你笑了多少次?”一大早就神思不定,大半的原因跟房里的人有关, 她心里有所猜测但不敢确定,提刀大步走过去, 截住他逃跑的后路,用刀抵着肩头,“跟老娘说说,你一大早在傻乐啥。”   还没确定的事, 小两口昨晚商量的是谁都不说, 免得不是空欢喜一场。程石一掌拍开刀尖, 说他娘老不正经, “儿子儿媳房里的事你少打听。”   突的一下,姜霸王手一抖刀脱了手,她狠瞪这个不成器的孽子,她哪知道这瘪犊子练武的时候还在为偷香窃玉傻乐。她面上有些许不自在,一脚把地上的刀踢飞, 攥起拳头朝这没出息的混小子打去。   “哎!你这是说不过就动手是吧?理亏了还不饶人。”程石转身就跑, 打不过他又不是跑不过。   吃饭的时候, 杨柳见桌上少个人,不由问:“娘呢?”   “去武馆吃饭了。”程石瞥了眼门外的仆妇,把炒莲藕挪她面前,指了下炖蛊,“莲子银耳红枣羹,我特意交代厨下炖的,你尝尝看合不合口。”   银耳炖熟黏糊糊的,杨柳不怎么喜欢这个口感,跟这玩意相比她还是更喜欢喝粥,她吃了两勺就推开,换了碗豆子粥。粥里的豆子有小指腹大,绵绵的沙沙的,她舀起一颗问:“这是什么豆子?咱们家里能不能种?”   程石哪懂这个,喊了仆妇进来问,得知是镖队带回来的,他说等回去的时候带些走。   一顿饭两人都没吃好,心思也没放在这上面,应付了肚子,趁着还凉快,程石带着杨柳偷偷摸摸往医馆去。   ……   “脉象不显,你最近的一次月事是什么时候?”大夫问。   “每个月初七初八,无非就这两天。”程石抢答,。   “若是怀了,那要再等一个月才会在脉象上显露出来,你们下个月月底再过来。”大夫看面前的女子有些失落,好笑地说:“你的身子没毛病,在怀娃上没困难,早一个月晚一个月都会来。回去了好好休息别做重活,可能下个月就有了好消息。”   “谢谢大夫。”杨柳起身给后面的人腾位置,快走出门了又拐回来问:“再过几天若是我没来月事,是不是就意味着怀上了?”   “是的嘞小妹子,闻到肉味恶心,口味变了,发困打不起精神,大夫又说你身子没毛病,十成十的就是怀上了。”一个热心的大嫂子接话,她是带她妹子来看病,杨柳看病的时候她也在屋里等着,也从头听到尾,她瞅了程石一眼,说:“你没生养过就回去问问你婆婆或是娘家娘,生过的一听就能判断个七八成。更何况以你男人这体格子,你还担心你怀不上?”   屋里的其他人哄笑出声,杨柳闹了个大红脸,她看程石一眼,见他也有些不自在。   两人走出医馆,在大街上对站着傻愣了一会儿,脸上是止不住的笑。程石脚碾地上的土砾,有些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   杨柳这才注意到他眼下的青黑,好笑道:“昨晚没睡好?”   男人揉着下鼻子,确实是没睡好,估计是后半夜才睡。他揽了杨柳一下,两人无目的地的乱走,“感觉太突然了,昨夜里激动的厉害,想想我都要当爹了,当爹了哎!多不可思议。”   “你不是想了很久了,怎么突然了?”   “想是一回事,有又是另一回事。我一想到咱家要凭空多个娃娃,就觉得很神奇,我昨晚躺在被窝里就在想孩子生了要睡哪儿,是不是咱俩中间,想迷怔了感觉怀里已经抱着孩子了。”程石哈哈大笑,他实话实说:“我很期待。”   跟他的亢奋相比,杨柳还有些飘忽,没实感,她摸了摸肚子,还是平坦的,除了口味有些变化,她与往常无异。   两人说着话在大街上溜达,看见卖衣裳的铺子了走进去看看,有喜欢的款式就上身试试,穿着好看就付定金,让铺子里的裁缝改尺寸,约好两天后来拿。路过灯笼铺,两人默契地迈腿进去,精致好看的,结实实用的,大大小小买了七八个。   “我觉得我大哥如果想在竹编上更进一步,他或许应该到县里来看看,学学人家的手艺和样式。”杨柳说,但她也知道,这个决定于她家来说很难决择。长子为啥能分得大部分家财?就是担着养老顾家当顶梁柱的责任,她爹娘一年比一年年纪大,家里的田地都扔给老两口肯定不成,而抛弃田产靠手艺谋生,这是个冒险。   程石跟她的想法一样,他提着灯笼避开行人,说:“那要等到你哥能靠自己的手艺养活一家老小了,他才能迈出这一步。”   提着灯笼不好走路,两人先回去把东西放下,去姜家喊了得空的小表妹,一起又去干货铺子。库房里就有早上煮粥的花豆,有白的红的和黑的,程石出去拿了油纸袋,各装了几斤。   歆芋、歆丹和歆莲小姊妹三个只看不买,她们觉得表嫂用得着的会热情的给她介绍,一旦杨柳说让她们看上了就带上,一个个都说家里已经买了。   最后结账时,程石把三个表妹拿起又放下的碎珍珠点缀的脂粉匣子、巴掌大的铜镜和不知道什么玩意串的手串都拿上。   “表哥你干嘛!”歆莲看出了他的意思,连连后退了几步,背着手一脸着急,“你买了我也不要,你给表嫂拿回去用。”   “我是在乡下住,但还不至于穷困到连十几两银子都掏不出来了,给表妹买礼物还是买得起的。”程石付了银子,把手里的东西抛出去,见她们手忙脚乱接住,继续说:“别跟我废话,你表哥没你们想的那么可怜。”   “种地很辛苦的,走街串巷卖菜也很辛苦。”歆莲捏着铜镜往外看,外面的小商小贩无一不是对着客人恭维赔笑,为着几文钱一再说好话。   “想赚钱什么不辛苦?你爹你哥走镖,有时候连个睡的地方都没有,遇到贼了挨刀子,他们赚钱也辛苦。”程石提着东西往外走,看三个表妹收礼还收得不情不愿的,没正经地说:“你姑母赚钱不辛苦,我没钱了有她补贴,待会儿回去了我就问她要银子。”   三个表妹:“……”   杨柳忍笑觑他一眼,脸皮可真厚。   日头大了,几个人也不再闲逛,随便择了个巷子,躲在阴凉地里快步往家走。巷子里也有挑着担赶着车吆喝着卖菜磨刀补碗补锅的,见到人就招呼。   “卖鳖嘞!碗口大的鳖,一碗鳖汤下肚,徐襄公都拍手赞好——卖鳖嘞!碗口大的鳖……”   抑扬顿挫的卖鳖声,姜家三个小表妹忍不住笑了,歆莲捂着嘴说:“徐襄公可不知道他这么说过。”看表嫂眼露疑惑,她凑过去解释:“襄公是过去一个游走四方的大侠,据说是尝遍了南北各地的美食,有那爱吃还会吃的,就会以襄公自称。徐襄公是咱们县里出了名的爱吃,边边角角的食摊,有名的酒楼饭馆他都吃过,他甚至还做过走在路上闻到菜香,循着味去人家家里讨菜吃的事。”   “还有这样的事?那他肯定吃过不少好吃的。”杨柳冲卖鳖的招手,“阿叔,这是你家养的鳖?”   “那不是,堰里放水的时候逮的,鳖吃鱼哎,谁家养的起。”男人挑着水桶过来,“小妹子你看看可要买几个?鳖汤大补,家里有老人的一定要多买几个。”   歆莲她们也围上来看,桶里没水,一桶也就六七个鳖,大小不一,最大的也就碗口大。   “老叔你这没说实话啊,碗口大的鳖也就才三个。”歆莲撇嘴。   “够炖一罐汤了,鳖长的慢,这最小的也有一年了。”   “什么价?”程石问,他看出来杨柳想要。   “大的五十文一斤,小的二十文,中等的三十,你要是全都要,我就给你照四十文一斤,天太热了,也不想再耗下去。”   “我们都买了,你给我们送家去。”杨柳说。   “好嘞,你们带路。”   称重付钱,杨柳喊老仆拿个篮子来,把三只最大的鳖挑出来让程石送去姜家,“鳖好养活,外祖父外祖母要是觉得天热不想吃,就随便扔个水缸里,每天扔点杂鱼碎肉,它们能活到入秋。”   “那剩下的呢?”歆莲问。   “我带回去扔堰里,等你们去乡下玩了,捞起来给你们炖汤。”杨柳把剩下的几个小的递给老仆,“放水桶里养着就行,记得盖个盖子,别让它们跑了。”   晌午的时候,杨小弟跟在姜霸王身后进门,他还挎着个包袱,他娘给他做的衣裳有些小了,穿着紧绷。   “我改好了给你送去。”杨柳接过。   “让家里的仆妇动手,以后树根的衣裳烂了破了就拿过来,家里的仆妇都会针线活。”程石接过包袱递给端水的仆妇,“以后我小舅子来了,你帮他缝补下衣裳。”   “那等饭后我给杨少爷量一下尺寸。”   一句杨少爷,杨小弟直接羞红了脸,慌乱摆手,“婶子你喊我喊树根,可别喊什么少爷。”他算哪门子的少爷。   程石笑笑,搭着小舅子的肩推他进屋。   饭桌上有钵鸽子汤,程石先挟了块儿鸽子腿给杨柳,“尝尝可吃得进去?……那我给你舀碗汤。”   杨柳抬眼,见姜霸王若有所思地瞅着她,她有些脸热,让程石坐下她自己动手。   吃饱了就犯困,杨小弟走后,杨柳漱过口回后院去午睡,程石也快步跟上。   姜霸王回屋后总觉得不对劲,回想饭桌上杨家两姐弟一个大口吃肉大口喝汤,一个多是吃素菜,就连杨树都疑惑他姐怎么不吃肉。   “我想吃红烧肉,给厨房说晚上做道红烧肉,小柳爱吃粉蒸排骨和豆角扣肉,这两道菜也安排上。”她给伺候的丫鬟说,“对了,再多炒几道素菜。”   小歇一阵,姜霸王按点去武馆,这个下午于她而言很漫长,天上的日头迟迟不落。到点她也不耽误,扔下手里的长棍就快步往家走。   “饭可好了?摆饭。”她进屋就喊。   饭桌上她时刻留心着对面小两口的一举一动,粉蒸排骨杨柳就吃了一块儿,梅菜扣肉动都没动,多半是被杨树和阿石分吃了。这下她心里有了谱,之后便一直翘着嘴角。   饭后杨小弟接过仆妇递给他的衣裳道了声谢,对姐姐说:“接下来两天我要跟着武师傅出城训练,就不来陪你来吃饭了,你若是要回去了也不用等我回来。”   “出城训练?”杨柳诧异,“不是只在武馆里?”   “不是,学武是为了走镖,肯定要多去野外走走,一是长经验,另一个也是锻炼胆子。”姜霸王有话要问,三言两语解释完就催杨树回武馆,“出城了要听武师傅的话,不能随意走动,走丢了回来可是要挨训受罚的。”   “我知道的,婶子,姐夫,姐,那我就走了。”   “好。”杨柳出去送送,程石没出去,让这姐弟俩说说私房话。   杨柳把小弟送去武馆再回来,还在外跟邻居嫂子说了会儿话,进屋了就察觉气氛不对。   “你这孩子,这么大的喜事怎么能瞒着。”姜霸王拉住儿媳的手,一手揽着肩膀,高兴极了,她也盼了好久。   “怀娃了肯定有些不舒服,你说了我也能更好照顾你。”   杨柳看向程石,见他无奈摊手,就知道是婆婆自己察觉出了不对劲。   “还不确定怀没怀,我们也去看大夫了,大夫也说不准,我怕不是让你们空欢喜一场。”   “你吃饭的胃口不错,就是变了口味,身体又没不舒服,八成是有了。”说着她捶了儿子一拳,“我早上问你,你放的什么臭屁?”   程石受下这一拳,不再狡辩,狡辩还要挨揍。   “娘,先别给外祖母她们说,等大夫确定了再说。”杨柳央求,不然要是搞错了她可尴尬了。   “行行行。”姜霸王连声答应,她想着儿媳才怀上不能受颠簸,县里的条件又好些,就对儿子说:“你们也别回村了,我让春婶收拾了东西也回来,你们住家里,以后孩子生了也有我们帮着哄,读书或是练武都方便。”   不等杨柳说话,程石先蹦圈了,猛地站起来说不行,“我们肯定是要回去的,读书练武我都能教,而且说这些为时尚早,明年才生,等孩子能读书练武了还要好几年。”   作者有话说:   今天更了一万字哎,要夸夸~~~ 第八十一章   “等她肚子大了你能照顾?她不舒服你知道怎么办?村里离镇上又远, 生的时候找产婆找大夫不要时间?孩子出生了你抱你哄?小孩哭闹不舒服你知道原因?”姜霸王把一串问题砸下来,她看向儿媳,说:“跟他个混账说不清, 女人怀孩子生孩子是大事,小柳你就安心住家里, 隔壁就是自家人, 你任何时候喊一声都有人过来帮忙。”   杨柳攥住手,她也不想留下,她跟阿石这半年的努力和辛苦才刚有雏形, 未来一片大好,她舍不得丢下。   “你不用为难她, 她就是想留下也得跟我走。”程石挺身而出,插进婆媳两个中间, 挡住杨柳说:“至于你说的那些,我们自己能解决,我们回乡下也有人帮忙,我丈母娘就在村里, 家里还有春婶做饭洗衣, 坤叔和赵叔刘叔他们谁都能跑腿找大夫接产婆。”   “你丈母娘家也进了新妇, 人家不照顾大着肚子的儿媳?至于春婶和坤叔, 他们总归是外人,哪有自家人照顾的贴心?”姜霸王像看傻子似的看他。   “别说的像是你能缝衣做饭洗尿布似的,你可是最亲最亲的自家人了,我们回来住你又能照顾的多贴心?”程石白她一眼,他好歹还会炖蛋羹, 这个连厨房都没进过。   姜霸王语塞, 狠狠剜他一眼, 捋起袖子坐回去,她这是生了个什么玩意儿,简直就是个讨债的,好赖不知,就会顶嘴。等情绪平复下来,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说:“隔壁就住着你外祖和舅舅他们,你舅母和表嫂哪个没生养?总比你们回村了自己瞎胡闹强。”   “人多嘴杂事也多,闹心。”程石还嘴,他可不想遇到个屁大点的事,一群人来替他当家做主。   “是你媳妇跟娃重要还是享清静重要?”   “我舅母就不照顾家不操心儿女了?还是几个表嫂不照顾自家孩子了?谁有那个闲心?”他拿她的原话还给她。   “……总有清闲的时候。”   “我丈母娘也有清闲的时候。”程石抱臂靠在椅背上,啧啧两声,“不对劲啊姜霸王,里里外外都安排上了,你呢?你这个当婆婆当奶奶的,翘着腿仰着脖使唤人是吧?我丈母娘没清闲的时候你总有吧,她照顾大肚子儿媳妇,你就不能照顾了?”   她能照顾啥?她一不会做饭二不会洗衣,又粗手粗脚的,自己生的孩子都是满三个月了才敢抱。   “我这不是要给你们赚银子,以后孩子大了你们要是不想管可以丢给我养。”姜霸王心想她怀孩子的经验浅薄,养孩子的经验可海了去了。   程石哼一声,“想的美,最难的时候过去了你想接手了。”   “得了吧,你是对你自己有多大的误解?你最好从现在就开始烧香祈祷孩子不像你,但凡像你,从小到大没一天不跟你顶嘴闹事的。”说到这儿,她可就有点看热闹的心思了,改口说:“老娘被你折腾这么些年,总该有个替我报仇的,让你也尝尝养个讨债鬼的苦。这个孩子的性子八成像你。”   “少胡说八道。”   “我胡说八道?你早晚得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哎,你别怂啊,跑什么?”   杨柳被拉出门,听到屋里的喊声哈哈大笑,这娘俩吵嘴都比别家有趣,她看都看不过来。   “还笑,我可都看见,我在争词夺理,你只差没抓把瓜子拍手看戏了。”回到后院,程石往床上一趟,摸到床上的蒲扇大力扇风,刚吵一架血气上头,浑身都热,他扯开衣襟说:“县里有什么好,热的像蒸笼一样,睡觉都睡不好。”   怕蚊子进来,杨柳把门关上,门一关越发热,她坐过去问:“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唔……”程石坐起身,拖着椅子坐她旁边,摇着蒲扇给她打风,犹豫着问:“要在路上奔波一天,你身体可受得了?”   “有什么受不了的,来的时候不也好好的。”杨柳完全没觉得不舒服,她能吃能喝能睡,“怀孩子又不是缺胳臂断腿,在我们村,还有人快生了还下地割麦的。我听说有钱人家的太太怀娃了要躺床上养着,下地走路要人扶着架着,你可千万别这么管着我。”   “阿石,水烧好了,没事我就回偏院了。”仆妇过来敲门。   “好,知道了。”程石等脚步声出了后院,他把外衣脱了,就穿着条短亵裤去开门,“水烧好了我们就先洗澡,洗了澡也凉快些。”   杨柳也起身去拿换洗衣裳,出去的时候提上茶壶,灌壶开水晾着,夜里醒了正好能喝。   等躺床上了,程石侧着身打蒲扇,聊起之前的话,“我听我大舅母说过,我娘怀我的时候每天都还在练拳脚,除了坐月子,一天没落。所以只要你身体没不舒服,高兴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不约束你。”   杨柳没心思听,也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含糊地说让他别吵。   “睡的可真快。”他轻声嘀咕,手中的动作不停,继续给她扇风。   ……   昨晚谁也没说服谁,但姜霸王也知道她管不住混账儿子,早上再碰面就换了说辞,留小两口多住几天。   “今天再去陪我外祖母外祖父说说话,明天就走。”程石说的很干脆,“早走晚走都是要走,你别磨磨唧唧的。还有,在我们走之前你别漏了口风。”   “已经决定了?”   程石点头。   已经决定了那她就不再多话,至于怀着娃坐车赶路什么的她倒是不担心,怀娃了又不是就成了瓷娃娃,想当年她从怀到生每天都在舞刀弄棒,孩子也安安稳稳落地了。   学徒都被带出城了,姜霸王这两天也没事做,吃过早饭也不急着去武馆,先是跟着小两口去隔壁陪老两口,老两口累了,她再带小两口去街上。   “我带足了银子,今天想买啥可劲买,我结账。”   “我就喜欢你豪气的模样,唠唠叨叨不适合你。”程石嘴贫,“以后就这么来。”   “嗯,我知道,要是有人给我充当钱袋子,我也喜欢。”   母子俩又斗起嘴,杨柳在一旁来回张望,乐得咯咯笑。   亲娘结账,程石也不客气,买起东西来不带犹豫的,晌午还去酒楼吃了一顿,走的时候还打包了两碟樱桃。   大晌午的,狗都不在外面转悠,三个人出了酒楼大包小包躲着阴凉往家去。   出了一身的汗,洗个澡才缓过气,杨柳脱的只剩小衣了躺在竹席上,扇的风都是热的。   程石进来端了盆水洒地上,没用完的水泡上樱桃,他脱了鞋躺在床边,接过蒲扇说:“你睡,我给你摇扇子。”   “等我睡着了你就不用扇了。”   但等她睡醒,身上还有轻柔的风,她睁眼往床外侧看,男人靠在床柱上,一手摇蒲扇,一手拿着书,嘴里还嚼着什么。   “醒了?我估摸着你也该醒了。”程石放下书扶了她一下,撇过脸吐掉樱桃核,下床端了盏凉开水给她,“先坐着醒醒神。”   一盏水下肚,杨柳揉了揉额角,“你没睡?一直在给我扇风?”   “睡了会儿,又热醒了。”   外面的日头还烈,但廊下已经有了阴影,两人端了樱桃出去坐檐下吹风,风也是热的,但比闷在屋里又好受许多。   年轻人都有些受不了,更别提年纪大的,杨柳咬破一颗樱桃,说让外祖父外祖母跟他们一起回杨家村住段日子,“过了最热的这两个月再送两个老人回来。”   “一个舍不得武馆,一个舍不得儿孙,不会去的,城外买的有庄子也不见他们去住。”说是这么说,程石还是跑过去问了一嘴,果不其然,没一个愿意离家的。   趁着日头落山了,他又去武馆找坤叔,跟他说明早回村,“我们明天走,你要是想多留几天,我把牛车留给你。”   “一起走,来的这几天我都没睡个安稳觉,每晚都要被热醒。”   回去的路上,程石被人叫住,他接过包袱看向面前的妇人没说话。   “勾子跟他爹都还好吗?”面容愁苦的妇人开口问,她跟刘婶子应该年岁相差不多,看着却显老许多。   “我也不知道他们好不好。”现在这么问又有什么用?一老一小,一残一病被扫地出门,哪里又好的了?程石抬脚往家走,不理会悲泣的老妇人。   *   城门天亮才会开,杨柳也不用像来时那样月亮还挂在天上就起床,睡饱了,吃饭的时候也有个好胃口。   前两天买的东西都装上车,仆妇提着养鳖的桶问这个是养家里还是带走。   “什么东西?”姜霸王过来问。   “前天买了几只鳖,打算买回去放堰里养。”杨柳让仆妇把桶提到后车上,坐上马车说:“娘,你在县里要是碰到卖鳖的,你都给买回来,下次过去给我捎过去。”   “鳖可是吃肉的,你不怕它们把你堰里的鱼吃光了?”姜长盛代家里人过来送行,他扔了个包袱到车里。   “什么东西?”程石往车里看。   “随手收拾了些东西给你。”他见东西都搬上车了,后退了一步说:“趁着凉快赶紧走,早点到风林镇也能少挨会儿晒。”   “记得来信。”姜霸王叮嘱。   “好,有消息了就写信过来。”杨柳透过车窗摆手,“娘,表兄,得闲了去村里玩。”   “好,路上注意点。”   出城时又是逆着人流,杨柳靠在大迎枕上往外看,迎枕里填充的是菊花,最外层是篾编的壳子,夏天靠在上面也不热。   马车颠簸,晃晃悠悠的又来了瞌睡,杨柳跟程石说一声,把迎枕放榻上,半躺上去睡觉。   上午睡,晌午到了客栈又睡,下午坐上车了她又继续打盹,程石有些不放心,傍晚马车进镇了,他带她去百草医馆一趟。   “你可算回来了,再不回来我都要跑你家去买菜。”陈连水见到来找他的人吁口气,“明早来卖鱼卖蛋吧?”   漫天的火烧云,程石估摸着到家了还能撒两网鱼,于是点头说:“明早过来,你先给我媳妇把个脉。”   “弟妹怎么了?看她脸色不像不舒服的样子。”陈连水拿出脉枕,把脉时也在看杨柳的面色,两颊红润,眼睛有神,脉象也有力。   “是担心她热到了?没事,摸脉没毛病。”他挪开手。   程石有些失望,也是,县里的大夫都摸不准,是他太着急了。   “你们也快散馆了吧?那我们先回去了。”   出了医馆,陈连水低声说:“我家闺女想喝黄骨鱼汤了,你明早给我留个两三条。”黄骨鱼炖汤,起锅时再打几个荷包蛋,味道别提有多香了。以前没吃程家的鱼蛋,炖汤还要滴几滴香油,现在不用滴香油,走到门外都能闻到香味。   越靠近杨家庄,迎面来的风越是清爽,县里的风带着热气,夹杂着各种难言的气味,乡下的风是纯粹的,就是草木混着泥土的味,简单,却回味悠长。   杨柳跟程石并肩坐在车辕上,远远就看见了家门口那棵比屋顶还高的枣树,走近了看见树下蹲着一抹黑影,她激动高声喊:“大黑子!”   枣树下的黑影闻声而动,像支箭奔了出去,枣树上的鸟被惊动,扑棱着翅膀落在屋顶上。   屋里的人听到声也走了出来,笑看着程石把狗也抱坐到车辕上。   “娘,我们回来了。”杨柳捡她娘最想听的说:“我小弟长高了也壮实了,你给他做的衣裳他穿着还有些紧……见到我了就问爹娘在家好不好,还惦记着家里收麦割菜籽。”   杨母听得乐呵呵的,末了还嫌弃说:“他就是多操心,行了,累了一天,你们也早些回去。噢,对了,你哥还在西堰撒网,阿石你回去了喊他一声。”   屋里有稚嫩的小狗叫,程石往门内瞅,拍了拍同坐的大黑子,“你是随我回去还是回家奶崽子?”   大黑子摇了摇尾巴,吐着舌头,从覆盖着狗毛的狗脸上也能看出它的开心。   “坐稳了,走嘞。”   路遇归家的鸡鸭,如今它们也习惯了时不时有高头大马路过,不再惊得扑棱着翅膀乱蹿,等马车过去了才慢吞吞往家走。   刚走到村中间,红薯和板栗听到马蹄声就迎了过来,激动地汪汪叫,尾巴摇成虚影。程石跳下车挨个摸摸,他不坐车了,把狗抱上车辕,他跟在一旁走路。   狗坐马车人走路,这在村里也是一道奇景。   “我听着动静就想着是你们回来了,也就你们回来它俩能高兴成这样。”这狗东西像是也知道谁是主人家,顿顿喂饭的是她,它们最喜欢的却是程石跟杨柳。春婶推开门,抽掉木桩子抬开门槛,回过身看到院子里晒的桃子干,又快步过去把竹箩搬放到堂屋的桌子上。   程石跟杨柳也过去收捡东西,板凳挪去檐下,竹箩和篾盖收进屋,腾出空了把两架木篷车拉进来。   程石匆忙把车里的东西搬下来,胡乱地堆放在檐下就张罗着去逮鱼,顺带提了装鳖的桶,走时交代杨柳别搬重的东西,“春婶你看着她,她肚子里好似有娃娃了。”   “真的?”春婶高声,“好事好事,大好事,你坐着我来收拾。”她乐得哈哈笑,不比姜霸王少高兴多少。   “丫头我真是替你高兴。”她激动地团团转,女子一嫁人,是人不是人都盯着她的肚子,时间长一点没动静,多少人看笑话,你就是再想的开,遇到这个环境都会焦虑。   “有没有想吃的?我去给你做。”她看了眼天色也不收拾了,“你也别动,等阿石回来让他收拾。”   坐了一天的马车有些累,杨柳也不逞强,她跟去后院说:“我想吃腌蒜苔,在县里就惦记着这一口,配着白粥,再好吃不过了。”   *   程石到西堰的时候鹅群已经回山里了,他见厨房的烟囱在冒烟,走到门口了里面的人才听到动静。   “刘叔,今晚你做饭?”   “不做不行啊,老赵煮粥焖饭还行,炒菜不行,也不是咸了淡了,就是不好吃。”锅里炖着肉,刘栓子手持擀面杖擀面,说起这几天的事,“如你预料的,你一走,当天下午那个叫猛子的就回来了,我当晚就把他绑了扔在山里,还捉了条没毒的蛇吓唬了下,那怂蛋直接吓尿了裤子。第二天夜里,春婶听到狗叫开门,听着动静在偏院,过去一看,猪圈里多了一二十只活鸭。”   程石哼笑一声,听到堰里水花声靠近,他转身出去,“不耽误你做饭了,我下去撒几网鱼。” 第八十二章   日暮西山, 地里干活的人拖着劳累的步子还颇有精神的跟人说笑,看到挑担的男人,顿时一静, 相互递了个眼色,又热闹开来。   “回来了啊?什么时候到的?”   “傍晚刚到, 地里的活儿都忙差不多了吧?”程石放慢脚步跟村里的人闲聊。   “只要想忙, 地里的活儿就没忙完的时候。这又好长时间没下雨,稻田里的水也晒干了,再不下雨又要往田里挑水。花生也快能拔了, 土干的快比砖硬,一直不下雨也是个麻烦事。”老汉长吁短叹。   聊起庄稼, 也没人再关心程家的事,一个个望天寻摸着老天什么时候下雨。   程石最先到家, 大门敞开着,他进去反手带上门,隔绝外面好奇张望的视线。   养鱼的浴桶里水脏了,他搬出浴桶把水倒干净, 从井里提几桶水倒进去, 两桶大小不一的鱼入水挤在一起, 程石见水少了又提了几桶井水。   杨柳倒了碗温水给他送来, “渴了吧?先喝口水。”   程石摊出两只手,捞了鱼,手上还沾有鱼鳞。   杨柳知情识趣的把碗递他嘴边喂他喝。   春婶从厨房出来看了一眼,又悄声退回去,等小两口走了才出来抱木柴。   程石洗净手, 把前院檐下堆的东西都搬去后院。葡萄架上还缀着零零碎碎的葡萄, 地上落的也是, 杨柳拿扫帚把砸烂的葡萄扫去墙根的花苗根上,随手拿了把干艾草进屋熏蚊虫。   “饭快好了,你先去冲个澡换身衣裳,这些我来收拾。”杨柳把带回来的灯笼都添上烛油,点燃后插在砖缝里,昏暗的夜色迅速退出房门。   程石见了觉得极好,说以后就这么留着。他拿了换洗的衣裳,换了草鞋去偏院,以前用来养鸭养猪的圈改成了冲凉的地儿,他提两桶水进去,扒了外衣穿着亵裤,一桶水浇下去打上胰子仔细搓搓,另一桶水浇下去冲干净沫子,躲在木板做的隔断里再换上干净衣裳,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他就洗好了。   春婶在厨房听到脚步声出来,她往外看一眼,“洗好了?饭快好了,你喊老坤头把饭桌摆好。”   程石去前院喊一声,又去后院找杨柳,“收拾完了吗?没收拾完饭后再收拾,春婶把饭做好了。”   杨柳招手让他进来,“你过来看,表哥今天扔进车里的包袱里装的都是药材,还有两根人参。”   药材就摆在圆桌上,人参、黄芪、龟板,还有些是他不认识,程石拿起个形状奇怪的东西凑到灯笼边上看,认出是什么玩意儿,臭着脸低声骂了句。   杨柳想笑,她已经看过了。   “笑什么?”程石恼火,举着手里的东西到她面前,“认出是什么了吗就笑。”   她还是笑。   程石瞪她一眼,想把鹿鞭扔了,快丢了手了又拐个弯,拿了个木匣子装进去压在箱子底。   提着灯笼,杨柳跟他身后到前院去,清爽的小菜配一钵浓白的鱼汤,坤叔在嘀咕怎么都清清淡淡的,他就想大口吃肉。   “有吃的你还挑三拣四,再嘀咕你去跟老赵头他们做伴,自己做自己吃。”春婶可不惯着这老头子,见杨柳过来了脸上又换上笑,问她:“闻着鱼汤没有不舒服吧?咱自家堰里的鱼,腥味小,我还加了两片姜去腥。”   “好香,闻着味我就想吃。”杨柳把灯笼递给程石,她坐下先舀了半碗滚烫的鱼汤捧着碗小口抿,不时再挟口腌蒜苔,浑身从里到外都冒着舒坦劲,还是在自家吃的舒心。   春婶也说起了前天夜里有人往院子里扔鸭子的事,“我过去的时候听到脚步声是往东跑的,狗叫得凶,隔壁蒋家的男人也起来了,他出去看了一会儿,没看到人。”   “多少只鸭?”程石问。   “十七只,都是母鸭,昨天我出去到村里问,都说不知道谁家突然买了这么多鸭子。”   “没必要问,我知道是谁,还回来就算了。”程石见杨柳好奇,往东指了指,“就是年初因为野猪找上门的那家人,她也是胆子大,我还以为在打了王大虎事后她就要有行动,没想到还挺能憋的。”   “能做贼的都不是胆小的人。”杨柳把鱼骨头扔地上喂狗,又挟了条鱼到碗里。   饭后两人提着灯笼出去消食,麦子割了,地里只剩浅浅的麦茬,地头的杂树远远看着像是个魁梧的人,夜里的水面并不平静,鱼跳出水面又砸下去,溅出不小的水花,草丛里藏着跳蛙捕食蚊虫,人靠近时吓得跳进水里。桃树上的桃子剩的不多了,在熟烂之前被春婶摘回去削了皮又蒸又晒,再有两天就能做成果干收进罐子里。梨子树上的梨长得快有拳头大,褐色的梨皮变薄,走近闻着已经有了梨香。   程石摘下一个咬一口,说:“有甜味儿了,你尝尝。”   “不要,不吃你剩的。”杨柳自己挑了一个。   程石没好气地瞥她,“你吃剩的塞给我吃的时候可没见你这么说。”又嫌她臭讲究,嘴对嘴又亲又咬的时候可没见她嫌弃。   溜溜哒哒走回家,手里的梨子刚好吃完,说是消食,走了一遭更饱了。程石给杨柳提了洗澡水,在后院又打了会儿拳,等她洗漱出来,就着她洗过的水洗了洗。   乡下的晚上消了暑热,开着窗子甚至不用打扇子,睡着了肚子上还要搭个床单。   ……   一夜好眠,天边刚有微光,杨柳精神抖擞的从床上起来,后院还静悄悄的,她先去了前院,木篷车还在,又去偏院,春婶在忙活着烙饼。   “起来了?阿石去山里挑鸡蛋了,老坤头去捡鸭蛋了,你先洗脸,马上饭就好了。桶里就有水,是干净的,你别从井里提水。”春婶往外看一眼,又转过头盯着锅。   “哎,知道了。”杨柳轻快应声。   一捧凉水打在脸上,沁凉沁凉的,杨柳闭眼搓脸,听到耳边有哈气声,偏头看去,一张黑乎乎的狗脸,狗鼻子差点怼她脸上。   “哎呀,大黑子来了,你又赶着饭点来蹭饭了。”她弹了它一鼻子水。   大黑子后撇着耳朵示好,摇着大尾巴,舔了两口水又急着去厨房里跟做饭的人打招呼,听到前院有动静,又掉头快跑去前院。   杨柳跟上去,还没拐过月亮门,就听程石又在说言不由衷的嫌弃话。   廊下摆着三篮鸡蛋,坤叔还在从木板车上往下提,杨柳走过去看,车上还有三篮鸡蛋两筐鸭蛋,她有些惊讶,“这几天就攒了这么多鸡蛋?咱们不在家的时候鸡蛋不都是送给八方酒楼了?”   “后买的那批鸡也开始下蛋了,赵叔说从前天开始,每天能捡三四百颗蛋。”程石放下大黑子,把木板车推到墙边,继续说:“就是鸭跟鹅还没开始下蛋,如果今年冬天不宰母鸡母鸭母鹅,明年开春了说不准一天能捡大几百上千颗蛋。”   想想满地堆放着鸡蛋鸭蛋鹅蛋的画面,杨柳脸上就浮出笑,她颠颠跟着男人往偏院去,说要再买批鸡鸭鹅回来,养到入冬,小母鸡正好开窝,前两批鸡宰了也不影响明年没鸡蛋卖。   “那我今天去镇上跟人交代一声,下个月就能送过来。”   洗了手,一人端碗拿筷,一人端油饼端蒸蛋,春婶跟在后面把白粥和腌蒜苔端上。   坤叔套好马车进来,往偏院去洗手,问道:“可还有没端来的?我顺手给带来,你就不用再跑一趟。”   “还有盘炒豆角,勺子还没拿,记得把门也关上,别让野猫进去了。”春婶就势坐下。   吃了饭,程石从墙上取下斗笠扔马车上,回过身准备进去捞鱼,见杨柳也跟了出来,他抬眼意味不明地看着她,又看了看她肚子。   他不说话,杨柳也不开口,拿了个麦秆编的蒲团放车辕上,提着裙摆坐上去。   程石思量再三,冲她笑笑,大步往偏院去,往桶里捞鱼的时候见春婶皱着眉过来,他摆了摆手,“什么都别说,她不是任性的性子,又是孩子亲娘,孩子怀她肚子里,她比谁都在意,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她自己心里有数。”   他都这么说了,又想到小两口昨天赶着马车跑了一天也没事,春婶也不再说什么,只问了一句:“你娘可知道你媳妇有身孕了?”   “知道。”   人家婆婆都没意见,春婶是彻底不管不问了。   “对了,我们屋里的桌子上放了个灰布包袱,你待会儿给赵叔送去,勾子娘给的。”程石快出门了又转过来交代。   “好,我洗了碗就过去送。”   去镇上的路都是泥巴路,一下雨就碾的不成样,干了之后就坑坑洼洼的,还有牛蹄驴蹄印,车轮压在上面不住颠簸,往日程石不觉得有什么,今天他急迫地想把路铲平。   好不容易到了镇上,今日逢集,正是热闹的时候,程石先赶着马车把十五斤鱼和一篮子鸡蛋给八方酒楼送去,跟采买的人寒暄几句,又掉头去百草医馆。   陈连水一早就等着了,不时走到门口看看,不知看了多少次,可算看到熟悉的马车。   “来了来了,我们赶紧过去,他今天送来的鱼不多。”   “陈大夫,帮我买两条鲫鱼,大的小的都行。”手上有病人的大夫走不了,只能大声托人帮忙。   “帮我带两条,什么鱼都行。”另有人从隔间探出头。   除了专事采买的人,街上买菜的几乎全是女人,但自从程石在医馆外面卖鱼,这些大夫就逐步接手了家里买菜的事。一开始还排斥这事,交代家里的女人来买,但总有赶不上趟的时候,一次两次,他们就开始靠自己。   两桶鱼直接在医馆外面卖了个干净,后来的还有没买到的,大热的天听到信急赶慢赶跑过来一条鱼都没捞着,一个个抱怨程石送少了,没个卖菜的样子。   “昨天回来晚了,今天回去多撒几网,明天一定多送点过来。没买到鱼的看看鸡蛋,今天鸡蛋多。”程石把桶里的水倒了,擦了擦手过去帮杨柳卖鸡蛋。   “不会不新鲜吧?这几天积攒下来的?”有人拿起鸡蛋对着阳光照。   “别鸡蛋里挑骨头,就是攒下来的也才放了四五天,有什么新鲜不新鲜的,你去别处买也都是攒了几天一起拿出来卖的。”有熟客帮话,她提着篮子给杨柳,“你不买就让让,别挡着道。妹子,给我捡十颗鸡蛋。”   杨柳冲这个大姐笑笑,多给她拿了个鸡蛋。   这边过于热闹,有路过的或是进出医馆的也过来瞧瞧,问了价有走的也有付钱的,再加上还有医馆里的大夫们帮忙介绍,多等了一会儿,几篮子鸡蛋也都卖完了。   程石看杨柳提着钱袋子笑露了牙,收拾东西的时候还哼起了小曲,也不再担心她会因着坐马车不舒服,天天乐呵呵的,不愁不忧,心情好,身子自然差不了。   日头大了,杨柳钻进木篷车,程石也把斗笠戴着,赶着马车往镇东去,一路张望,看见关着门的铺面就下车打听。   “想买铺子啊?那你去经纪行啊,这镇上的铺子卖或是租,经纪手里都有个簿子。”粮行的伙计给程石指路,“你顺着这条路继续往东,第一个岔道口往南拐,经纪行在民宅里,门口种着香樟树的就是。”   “好,我记下了,多谢小兄弟了。”程石跟人道谢,走到马车边跟杨柳说,“我们先去镇东,转过来再去经纪行。”   杨柳没意见。   孵蛋卖苗的老板已经记住了程家的马车,马车还没停他就瘸着腿迎了出去,这可是他的大主顾,热情地问:“是买苗还是卖蛋啊?之前买的两批鸡苗都开始下蛋了吧?”   程石点头,他也没下车,直接掏了一角银子出来,“现在手里可有已经能出窝的鸡鸭鹅?我要再买一批,鸡苗要七百只,鸭跟鹅各五百只。”   男人闻言笑眯了眼,脸上的肉挤在一起显得鼻子上的黑痣越发大,他接过银角子说:“手里还存着一批,大半个月前才破壳,你留个住址,我下午就给你送过去,不够的我继续着手孵蛋。”   有人送过去再好不过了,也给他省个事,程石把住址给他,交代等鸡鸭送到了再结账,调转马车去经纪行。   程石跟杨柳打算的是先买个小铺面,挂个牌匾有个名号,如粮行的伙计所说,经纪手里都握着不少铺面,他把要求一说,赶着马车去看了两个就找到了中意的。   经纪找来房主,又一道去过了契,付了银子,这个铺面就成杨柳的了。   “怎么把铺子记在我名下了?”杨柳诧异,之前可没有这一说,她摸着肚子问:“莫不是我沾了孩子的光?”   “别说这没良心的话,非得因着孩子才能给你?”程石听着不大高兴,觉得自己的一番情意被糟蹋了,板着脸说:“我不想记在我名下不行?”   “为什么不想记在你名下?”   “我嫌我名字难听。”程石横她一眼,“满意了吗?”   杨柳看他背影都带着气,哈哈笑了两声。   程石把新锁换上,把锈迹斑斑的旧锁连带着钥匙扔路边,谁用得着谁捡回去用。   回去的路上见她不吭声,程石又主动搭话,“杨柳,你又在心里琢磨啥?”   杨柳抬眼看他,又搞什么鬼。   “你名字好听,我多喊喊。”这下换他嘻嘻哈哈,像傻子似的一遍又一遍喊杨柳。   杨柳受不了他,坐过去推他,“行了啊,我可没说你名字难听。”   “那你刚刚在琢磨什么?”   “我在想咱家的铺子要起个啥名。”   “想到了吗?”   杨柳摇头,“想了几个都不满意。”   “交给我,我帮你想。”程石得意地翘起尾巴,大包大揽道:“我可是读过不少书的。”   杨柳撇过脸笑,“娘说你肚子里还没二两墨。”   她?程石冷哼。   作者有话说:   程石:姜长盛来来来,我们聊聊   姜长盛:你就说你舍不舍得扔 第八十三章   一个小小的食铺, 两人几番斗嘴,书都翻了几本,琢磨了好几天才终于定下:千客食铺。   最初程石想以杨柳名中的柳取意, 柳通留,食材又取自山中, 便有意定为留山, 被杨柳好一通嫌弃,嫌古怪又生僻,乍一念完全不解其意, 她就想要个兆头好的,寓意以后生意兴旺。一个一心想显摆肚里的二两墨, 恨不得咬文嚼字,一个字引好几处隐喻, 一个一心想着通俗易懂,有好的寓意还要好听。两人相互争夺又不断妥协,折中取千客二字,既有千客万来的好意头, 又沾些西去东来千万客, 南行北走万千人的豪迈和文雅。   程石本来没把这个匆忙买下的小食铺当回事, 但在取名一事的折腾下倒是有了感情, 苦练了三天的字,选了最中意的一副拿去给木匠打牌匾。开业那天他还买了挂鞭,把搭了红布的牌匾钉上门头,揭红布当然是请程太太动手的。   前几天零散着卖的时候程石就跟老客说了他要开铺的事,还定了固定的买卖时辰, 免得让客人上门空等。他这个举措很让医馆以外的客人满意, 毕竟谁也不能为了买鱼买蛋什么都不做, 一大早站医馆外面等着。不少熟客都有过跑空或是错过的时候,没少因为他行踪不定生恼,又因嘴馋服软。   食铺离医馆不远也不近,坐馆的大夫自然不好丢下病人去食铺买菜,他们都说会让家里的妇人去照顾生意。但程石不舍得跟这么多大夫打好关系的机会,主动说每天早上让他们先选,他去食铺的时候路过医馆,稍稍停一会儿让他们先买。   黄骨鱼难得,不是每天都有,更何况程石还说有时候会有鸭蛋和松乳菇,一个优先权,这些大夫又捡起了给家里买菜的活计。   辰时中开铺,路上要耗一柱香的时间,程石跟杨柳辰时初就要出门,这个点天色已经大亮,下地早的人,肚里的食都消化了。   铺面就五尺宽,还没杨柳躺下长,但进度深,有十来尺,能放不少东西。   一阵噼啪声,地上散落着红色的炮纸,周围的摊铺出来看热闹,杨柳抓了红枣花生糖果糕点送给他们,相互交换称呼,寒暄一阵,知道大概是做什么生意的,又各自忙活。   门口就横放着一张原木矮桌,桌后摆两张椅子,马车上的东西还没搬下来,就有熟客循着动静过来了。   “程老板恭喜啊,有了铺面可是实打实的老板了。”来人挎着菜篮看了眼牌匾,她不识字,走上前问:“铺子取的啥名?”   “千客食铺。”杨柳笑着说,她见程石提着筐过来了,她走到桌子后面把钱箱打开,“姐,今天还有鸭蛋和桃子,鸭蛋是今早才捡的,很是新鲜,你看要不要买点?”   鸭蛋个头大,一个鸭蛋顶两个鸡蛋,杨柳喊价三文一个,老客无有不嫌贵的,咋舌说日后买不起了。   “鸭子夜宿山里,白日在水里,日日在堰里噆食小鱼苗,家里的老人还从堰里捞黑螺喂鸭,别说你们买不起,我们也卖不起。”杨柳摸着鸭蛋说的真诚,现在下蛋的母鸭都是坤叔去年养的,除开自家吃,剩下的他都是要送去武馆,要不是开业想弄点花活,她也不打算拿鸭蛋出来卖。   “就开业前三天有鸭蛋卖,过了这三天就没了,下次再卖就要等到入了秋。”程石提了鱼桶放桌上,绕过桌子进去,往外瞅了一眼,“趁着有赶紧下手,待会儿人多了几句话的功夫就没了。都是老客,我家的东西你们放心,敢卖这个价它的味道就差不了。”   能买得起高价鱼和鸡蛋的人家本就富庶,闻言还有什么好说的,立马掏铜板出来,“拿给我拿二十个,我家人口多。”   “我要五个吧,先尝尝,好吃了明天再来买。”   “也是,明天和后天还有,前面的人别买多了,少买点大家都能尝尝。”后面的人高声喊。   装蛋的筐就在铺子里的空地上摆着,明显的鸡蛋多鸭蛋少,都先紧着鸭蛋买。程石张罗着后面的人先来买鱼,吆喝了好几声才有仆妇过来。   他负责捞鱼称鱼,杨柳就负责卖鸡蛋鸭蛋,各收各的钱,虽然开铺第一天来的客人不少,倒也忙的过来,有人循着热闹过来问价,都是谁嘴巴得空谁回话。   “抢钱呐?鲫鱼三十文一斤!鱼鳞用金子打的?”扎着头巾的妇人嘴里骂骂咧咧,她不买也不走,就勾着脖子看别人买,鸡蛋三文两个,鸭蛋三文一个,越看她越迷糊,不时看看天,再看看这个牌匾上还挂着红布的铺子,总觉得她是没睡醒在做梦。   杨柳跟程石都忙,无暇顾及她,等送走一帮熟客能歇会儿了,才发现门外围了一圈人,对着桌上的东西指指点点。   “大婶大娘们,你们要买点啥?”程石活动着膀子走出去,他身形魁梧,膀子堪比人家大腿粗,配着关节咯吱咯吱的活动声,寻常的话从他嘴里出来像是威胁。   前一刻还说得起劲的人一哄而散,生怕被拦下了,“不买不买,有这钱我还不如去割几斤肉。”   但东槐街烧鸡铺旁边新开的一家铺子卖三十文一斤的鱼,不等程石跟杨柳回村,这个消息已经传开了。   他们前脚刚到家,杨母跟杨大嫂后脚就来了,杨母看女婿不在家,直接问:“我听你大奶奶说你们在镇上卖三十文一斤的鱼?鸡蛋三文钱两个,鸭蛋三文钱一个,桃子七文一斤,是不是你们?”   “说少了,黄骨鱼我们卖四十五文一斤。”杨柳没否认,她抠了坨面脂搓开抹脸上,换上草鞋拿了蒲扇坐过去,“你们喝不喝水?我多倒两碗。”   对面的婆媳俩哪还顾得上喝不喝水,俱震惊的说不出话,嘴巴张张合合,最后同问出一句话:“有人买吗?”   “都卖完了,我们以前也是卖这个价,已经有熟客了。娘,嫂子,你们别操心,我们敢卖这个价肯定是卖得出去的。”杨柳心思不在这上面,开业这天放在初十,离她月事已经过去了两天但一直没动静,她心里有了把握,就笑盈盈地跟她娘说:“娘,你又要当外婆了。”   杨母闻言惊得站了起来,喜的合不拢嘴,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眉梢高高扬起,“真的?多久了?可看大夫了?哎呀,这孩子可算来了,我也不操心了。”   她一通问下来,显然也不想要什么答复,她高兴坏了,什么鱼啊蛋的,早抛去了脑后,“我得回去给你爹说说,他惦记这事操心操的瞌睡都睡不好。”说着就快步往出走,脚步轻快,一副风风火火的样子。   “小妹,这可是个大喜事,恭喜你啊。”婆母走了,杨大嫂还留下说话,她也是真心高兴,有些扬眉吐气的意味,腰板也直了起来,“这下我看村里谁还敢嚼舌根,再背后胡嚼,我让你哥打上门去。”   杨柳笑笑,她想的开,还安抚嫂子:“理她们做甚,一天到晚不就是嚼完东家嚼西家,她当面嚼别人,别人背地嚼她。”   村里有几个刻薄嘴最见不得别人好,说话也难听,杨大嫂也不跟小姑子说那些气得人想打架的话,转而关心道:“几个月了?怀相可好?吃饭胃口可还好?”   “都好,估摸着也就一个来月,除了回县里那几天有些吃不好,回来后就好了,荤的素的都吃的进去。”杨柳让她嫂子等等,回卧房提了五个灯笼来,“我们在县里看到了买的,你拿回去让我哥看看,琢磨琢磨,看能不能照着样式编。”   “好精巧,样式也好看。”杨大嫂接过,心里很是感激,“你们就回县里三四天还惦记着你哥,我代他跟你说一声谢。”   “那是我哥,一个娘胎里出来的,说这话就外道了,我日子好过了也见不得你们吃苦。”杨柳趁机解释一二,她家这又是雇长工又是请帮工的,养鱼养家禽种果树做生意都没捎带娘家人,她爹娘兄长可能没想法,但才进门的嫂子或许心里会犯嘀咕,“雇人守山是阿石在县里跟他大舅商量好的,他回来了我才知道,之前也有过让我哥来给我帮忙的想法,但他胆子小,夜里有我陪着进山他还有些害怕,这事我也就没提。后来有小弟去武馆学武这事,我就琢磨着还是要自己有个手艺,我在一边帮扶着,不管是找个师傅还是找个门路,我哥自己站起来才能撑起门户。正好他擅长做竹编,我哥也耐得住性子坐的住,他又喜欢这个活计,他编了我帮着卖,能不离家还能额外赚些钱,以后手艺能谋生了也去镇上买个小铺子,往后的日子也就好过了。”   杨大嫂垂着眼几欲掉眼泪,听到小姑子这么说她也安心了,心里也踏实了。嘴上不说,她也知道男人心里急,兄弟姊妹四个,两个妹妹嫁的好,小弟又去学了武,出师了指定差不了,就只有他没本事只能在地里刨食。咋能不急?亲兄妹关系好才会帮衬,到了下一代关系远了,人家的孩子有钱的有钱,有本事的有本事,自己的孩子又是继承那几亩田地,面朝黄土背朝土,不能想,一想心里就不得劲。   送走嫂子,离晌午还早,杨柳到书房去拿了字帖临摹,字帖还是在县里买的,姜霸王付的账。字帖上的字她认不全,但已经能把控住毛笔,落笔不再是一个个墨团。   程石从山里回来提了只褪了毛的小公鸡,半年大的小公鸡肉嫩,大火爆炒,再掺上泡发的干菇子,还没起锅杨柳闻着味就坐不住了,也不再听他讲她喜欢的鬼故事,急急忙忙往厨房去。   程石慢步跟在后面,看她那个馋嘴样儿,打趣道:“半个时辰前也不知道是谁骂我嘴馋,对着还没长成的小公鸡也能下狠手。”   杨柳不理他,拐进偏院了贪婪的大口吸气,“好香好香,怎么能这么香?咋会有这么香的鸡肉!春婶,鸡肉可熟了,我帮你尝尝咸淡。”   程石听了爆笑。   春婶也是笑,铲了两个鸡翅放碗里,“来,帮我尝尝咸了还是淡了。”   走进厨房,香味扑面而来,程石站在门口吞咽了下口水,捏了个沾满浓稠汤汁的鸡翅扔嘴里,满足叹气,“太好吃了。”   春婶见了气得去拍他,“馋死你了,你还跟你媳妇抢起了肉吃。”   “又不是只有两块儿肉,吃了就没了。”程石不服气,等鸡肉端上桌,他招呼春婶跟坤叔都别客气,“明天我再逮一只,自己养的鸡,有什么舍不得吃的。”   “对,都吃,别推来让去的,我是怀娃了又不是明天要死了,吃了这顿没下顿了……”话音还没落地,头上就挨了一雷蹦子,见程石瞪着眼横她,她捂着脑袋识趣改口:“是我胡说八道,吃饭吧。”   “赶紧呸几口。”春婶催促,“话可不能乱说,你不当真,我们听的人心里不舒服。”   “噢,好。”杨柳偏过脸呸呸几声,又去瞄男人,他绷着个臭脸还在瞪他。   “下次再信口胡说,就罚你你坐一边看我们啃鸡肉。”程石没好气。   死过一次的人对死亡没忌讳,也不信嘴上提死就会死,但杨柳还是老老实实点头,保证不再胡说。   饭前小插曲带来的沉闷在吃到鸡肉时一轰而散,没人说话,嘴里吃着眼睛还在菜钵里瞅,狗在桌下的嚼骨头也嚼得咔咔响,也是嘴里嚼着,狗眼四处张望,盯着谁有扔骨头的苗头,立马凑过去谄媚地摇尾巴。   鸡肉啃完,松乳菇也择吃干净,坤叔端起钵把干饭盛里面,混着汤汁都扒下肚,最后连蒜瓣都不漏下。   “好撑。”老头靠在椅背上不动,心想松乳菇给鸡吃没白糟蹋,不愧是在山里吃草药和啃食树根的虫长大的鸡,“等入了秋,入了冬,鸡再吃树种子和草籽花籽药草籽,又上了膘,那该有多香。”   嘴里的肉香还在,杨柳又咽起了口水,她跟程石说:“反正松树林那么大,我们再多买两百只鸡?”   不,吃了这顿,程石已经看不上两百只鸡了,一天一只还不够他吃一年的。他打上了其他山头的注意,松树林占地大概只有三十余亩,刚好是山体突出来的一角,东西两侧走势陡,呈凸字形,除了有人会在山脚砍柴,一年到头很少有人上去。   他初步有了打算,接下来的半个月除了下雨,时不时的喊了坤叔或是刘叔一起上去转转。西边那一片杂树长势不好,上午的时候日头都被松树林挡住了,比较阴暗,但他发现草丛里和树根上长了不少菌子,雨后天晴了他上来几趟,还摘了几篓菌子去卖。东边这片比西边好点,日照时间长了一点,但都比不上松树林那边的土好。他带锹挖了个坑,表层是根系发达的杂树根,再往下挖就有些吃力,掏出来的土里还掺着石头,土壤板结,显然不适合种果树。   杨柳在山下摘梨,赵勾子站梯子上摘,她在下面接了往筐里放,见程石扛着锹蔫巴的从山里钻出来,袖子挂烂了,头发上也插着树叶枯枝。   “你这些天在捣鼓啥?天天往山里跑,看出啥了?”她让赵勾子下来歇一会儿,洗两个梨递给一老一少,示意程石低头,她给他摘头上的树叶。   垂着头,脸正对着两团饱满浑圆,男人的喉结滚了滚,他垂着眼咬了口梨,嚼的时候视线下移盯着平坦的肚子,虽然还没变化,但杨柳不穿束腰的窄裙了。上山怕裙子被挂住再把人绊摔了,她穿着锈红色束脚裤,胡服的样式,腿部宽松脚腕紧窄,行走利落,举止飒飒。   “跟你说话呢?发什么呆?”杨柳揪了下他的耳朵,又极快放开,在他抬起头时看到黑沉沉的眸子,这哪还需要问?   她看了眼又踩着梯子摘梨的小子,坤叔就在程石背后,她轻呸一声,快速扫了眼身下,别过身不看他,“吃你的梨子。”   程石笑笑也扭过身,从回县里那日起,快一个月了,他都没碰过她,下山时走的急,气血涌动,见着她很难不起想法。   “这是最后的一波梨了,今天摘了就没了。”程石囫囵把梨咽下肚,梨核扔堰里喂鱼,水里还飘着十来个被鸟啄烂的梨,他这么一砸,原本啄食梨肉的小鱼一溜烟都沉入水里。   “明天让陈连水再给你把个脉。”他说。   杨柳点头应好,十天前就去看过一次,当时陈连水就说估摸着是有了,但脉象还不显。   两人都确定是怀了,但还是想从大夫嘴里听句准话,当晚程石就写了信给他娘,言辞凿凿地恭喜她要当奶奶了。   ……   “滑脉,恭喜了,明年家里要添丁。”陈连水挪开手,“脉象有力,肚里的孩子挺壮实,但月份不大,胎还不稳,回家了还是要注意点,不要提重物干重活。”   “好,谢谢大夫。”杨柳喜眯眯地放下袖子。   “口头不言谢,改天把你家的好东西卖我点我就受用了。”陈连水惦记上了程家那还没露面的鸡鸭鹅,吃了一两个月的鱼,再好吃他也快吃厌了。   山里又新添了一两千只毛崽子,总有那性子毒的公鸡钻空子叨小鸡崽子,程石琢磨着可以把这害虫清理了,他往里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说:“明天辰时末,你让你家里人去铺子里拿,不能跟其他人漏了口风。”   两只鸡罢了,怎么看得像宝贝一样,陈连水觉得好笑,但也点头答应了,瞅着周围人少,他凑近说:“再憋一个月,我给你抓几包下火的药?回去了可不能乱来。”   程石吸了口气,攥紧拳头思索片刻,咬牙借口道:“天热,马上又割稻子了,又累又热是容易上火,你给我抓几包下火的。”   “哈哈哈。”陈连水大笑,转身走进医馆,“等着。”   作者有话说:   注:“西去东来千万客,南来北走万千人”是在网上看到的对联,非原创。 第八十四章   黄昏时分, 暑热消散了些,在家里闷了一天的老人摇着蒲扇出门,站在巷道里纳凉, 绑着顶天髻的小小子就穿个肚兜跑了出来,在一众哄笑中又被他娘追出来揪回去。   巷头响起三道击鼓声, 姜霸王把手中的长棍扔回木架上, “今天就练到这儿,吃饭的吃饭,回家的回家。”说完她打头出了武馆, 出门时遇到她大侄子,停步问:“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找我爹说点事。”姜长顺往墙边站, 避开涌出来的饿狼崽子们,见有面熟的镖师出来, 他笑着点头示意。   “行,你忙你的,我先回去了。”   “姑母晚上过去一起吃饭?”   姜霸王头都没回,扬起手摆了摆。   “今天上午有个镖队回来了, 铺子里又添了新货, 姑母要是想给阿石寄东西, 你得空去看看。”姜长顺提醒。   姜霸王这才回头, “好,我知道了。”看到一辆驴车拐进巷子,她想着之前来送信的信客就是赶着驴车来的,站着等了一会儿,果然是面熟的人。   “可有我的信?”她大步过去问, 估摸着日子也差不多了。   信客认得她, 毕竟全县也就这么一个女人做武师傅, 他掏出蜡封的信封递过去,“逢十回镇上,夫人若是有捎带的东西,我改日过来一趟。”   姜霸王没接话,当场撕开信封,粗略扫了一眼就露了笑,她摸了摸身上,把荷包里的半角银子塞给信客,“辛苦走一趟,喝盏饮子消消暑。不劳你捎东西了,我明天自己过去。”   半角银子够他来回跑四五趟了,信客喜不自胜,识趣的道了声喜,看妇人大步冲进武馆,他乐滋滋地赶着驴车掉头。   “爹,我要休几天的假!”姜霸王冲进她老爹休息的屋子,看她大哥跟大侄子也在,随口招呼了声,“休个五六天,我明天就不来了,你再安排个武师傅把我的活儿接过去。”   “这是有什么喜事了?”姜大舅看小妹眉梢挂笑,见到她手里攥的信封,猜测道:“是阿石来的信?有啥喜事?”   “我要当阿奶了。”在父兄面前,姜霸王没有霸气的一面,她抖了抖信纸,得意地说:“阿石来的信,他媳妇有喜了,我打算明天过去看看,再送点东西。”   屋里三个男人闻言都露了笑,“你做婆婆的,是该过去看看,待会儿我让你大嫂也收拾些东西你给带过去。”姜大舅摇头,感慨道:“阿石这小子也要当爹了,都长大了。”   姜老爷子捋了捋着胡须,他六十有五了,头发花白,但身体健壮,走路虎虎生风,日日来武馆坐镇,说话嗓门也大:“再有半月也中秋了,去一趟也多待些时日,武馆里不缺武师傅,你别操心。我跟你娘也有你大兄二兄陪着,在乡下要是待的住,你就跟你儿子儿媳过完中秋再回来。”   姜霸王没做犹豫就应了,她仿佛记得阿石说拔花生和割稻子就在七月。她出了武馆径直往铺子去,喊了伙计去库房,让他领着去看新货。   “这趟运回来的多是从海里来的干货,二少爷说途径苏杭遇到个海货行商,咱们镖队护送他一程,也从他手里买了些回来。这是干鲍、干贝、干虾、海参、干鱼,这些是海里长的菜,味道也不知如何,您看看。”   除了咸鱼,但凡能吃的,姜霸王都买了,把身上带的银子花了个干净。等她从铺子里出来天色已经昏沉,街上的铺子都关了门,风里飘着饭香,到家时门外也亮起了灯笼。   仆妇接过大包小包,说:“您一直没回来了,两位舅夫人把东西放下就走了,说是送给阿石少爷的。”   姜霸王点头表示知道,她先回屋洗澡,交代丫鬟给她收拾行李,饭后又去隔壁一趟,回来就歇下了。   *   筐底还剩一二十个鸡蛋,程石见日头大了,说不等了,“收拾东西回去,越来越热了,我去牵马。”   马车停放在街尾的廊亭,交两文钱,就有人帮着给马饮水喂草。   杨柳把竹筐和桶都提到门外,桌椅往里推,正准备锁门了,听到急促的脚步声跑来。   “这就走了?好在赶上了。”陈连水左右看看,“程石不在?”   “他去牵马了。”杨柳按上门锁,回过身问:“你怎么现在来了,你家今早来买过鸡蛋,还是想买鱼?鱼已经卖完了。”   陈连水已经看到了程石,他殷勤地提着竹筐和水桶过去,做贼似的小声说:“兄弟,再卖我几只鸡,昨天吃了那顿爆炒小鸡,我肚里的馋虫就没消停过。”   程石瞟了他一眼,扶着杨柳坐上马车,“让让,我们要回去了。”   “不是,兄弟,你说个价……要不卖我一只也行,公鸡又不下蛋,卖一只少一只也少喂点。”陈连水挤上车辕,死活要买一只鸡。   程石不松口,“还不到卖的时候,而且我也有其他的打算。”   “一只一只,多一只少一只影响不大,你就当是被黄鼠狼咬死了。”陈连水满嘴歪缠,到最后直接说要是不卖给他,他就跟他回家,“我去你家是客人吧?来客了你不宰两只鸡款待?”   眼见都要出镇了,程石看他一眼,这个点还不到医馆散值的时候,他问:“你今天休息?”   “告假了。”   程石:“……行,你跟我回家,下午给我帮个忙,晚上我送你两只鸡。”   “那晌午杀鸡吗?鸭子也行。”陈连水得寸进尺,眼见程石又不接话,他回头朝马车里的另一个人问:“弟妹,我难得来一趟,能不能点个菜?”   杨柳笑出声,“晌午饭桌上一定有鸡肉,陈大夫你放心。”   车后传来踏踏马蹄声,程石“咄”了一声,拽着马缰绳靠路边走,同时回头后看,迎着光他先认出了马,“吁”了一声,食指屈放在唇下吹个响亮的口哨。   “吁——”马背上的人勒住缰绳,毛发黑亮的马小踏步靠近马车。   “娘?”杨柳头探出车窗,“真是你啊?”   姜霸王摆了下手指,让儿子不用停车,“继续走,回去了再说话。”看到车辕上面生的男人,她友好地点了下头。   马腹热出了汗,马吐出来的舌头都是干的,一个劲地甩着马头,程石把腰上的水囊解下来,跳下车辕给疾风喂水,“怎么没在镇上歇一会儿?疾风没被热死也快渴死了。”   “在镇外的河里饮过水,天太热了。”姜霸王索性也跳下马,把马背上的两个大包袱解下来搬到车里,看清车里又是桶又是竹篮,皱了下眉,“还在游街串巷卖鱼卖蛋?”   “没游街串巷了,买了个铺面。”杨柳往里挪挪,“昨天接到信的?”   提到这茬事,姜霸王翘起了嘴角,“我过来看看你们,你舅母和表嫂她们听到信也都给你送了东西。”   “回家再说,别傻站太阳地儿里挨晒。”程石把水囊塞进车里,问他娘是骑马还是坐车,又给她介绍:“这是镇上医馆里的大夫,陈大夫,也是咱家铺子里的老客。”   姜霸王踩着马蹬上马,冲陈连水笑笑,跟儿子说:“我先回去了,你们路上慢点。”   瞅着一马一人飒爽的在烈阳下疾奔,陈连水有些回不过神,自言自语道:“像个女将军。”   程石看他一眼。   “兄弟,你不是村里的人?”陈连水意识到问题,“也是,地主家都没有马,你咋可能是乡下的人。你家是在县里还是州府?”   “县里,我娘是长风镖局当家人的闺女。”这没啥好瞒的。   “难怪,程兄弟你是真人不露相啊!”陈连水震惊,思索了片刻又兴奋起来,“你娘来了,我就不信你不杀鸡宰鸭,我今天有口福了。”   杨柳:“……”这也太爱吃了,她突然想到县里的徐襄公,陈连水比之他也不逊色,为了买只鸡特意告假跑出来。   怕颠着车里的人,马车行走的速度慢,等走到家门口,姜霸王已经洗了澡换了身衣裳。   “乡下比县里凉快好多,坐屋里都不用打扇子。”她走上前去帮忙卸东西,杨柳下车的时候还伸手扶一把。   陈连水见他们一家三口有话说,识趣地离开,“我到山上去转转,饭好了站门口喊一声。”   “你小心鹅群,看见鹅了捡根棍子。”杨柳叮嘱,“山里住的有人,你过去了喊一声,让他们帮你赶鹅。”   “鹅群怎么了?”姜霸王纳闷,怎么提起鹅像是遇到了山匪,如临大敌的。   “下午带你走一遭你就知道了。”卸了木篷车,程石朝马屁股上拍一掌,枣红马自觉往马厩去。   前院只剩一家三口,程石把两个斗大的包袱解开,调侃道:“儿子不如孙啊,这是接到信就搜刮了家里的好东西送来了?我去年瘸了腿也没见你这么关心。”   姜霸王不理他,关切地问杨柳胃口如何,身体可有不舒服的。   “这都是什么东西?”程石皱了眉头,油纸一打开味道就冲了出来,咸腥咸腥的,肉不像肉鱼不像鱼,还有像水草一样的东西。   “海货,镖队前两天刚带回来的。”姜霸王抽空回一句,又撇过头跟杨柳说:“这个孩子是个听话乖巧的,不折腾人,我怀阿石的时候,连着一个月喜嗜酸,恨不得拿醋当水喝。”   “这又是什么?尿布?”程石嫌弃的用两根手指捏着。   一再被打断,姜霸王烦死他了,一把拽过尿布,“你不是有客人?滚出去招待你的客人去。”又跟杨柳说:“这是你二舅母送来的包袱,估计是棋哥儿的尿布,你想用就压枕头下,不想用就给扔了。”   “臭烘烘的,谁把尿布往枕头下压啊,我二舅母也是,还不如送匹布来。”程石把几片尿布捏起来,“我去让春婶填灶里烧了。”   杨柳看了一眼没阻拦,等他出去了继续跟婆母说话。   “好好的几块儿布烧了干什么,不要了我拿来当抹布。”春婶眼疾手快的把布从火里扯出来,骂他败家子,抖开了才觉得像是尿布。   “你可恶心死我了,这是尿布。”程石夺下来又给扔进火里。   “你个傻小子,这可是好东西,你娘送来的?哪个亲戚家小孩的尿布?”春婶从火里抢下来一块儿,听程石说是他二舅母小孙子的,哎呦两声又骂他愣,“压你媳妇枕头下面,明年你也抱个儿子,子引子,小孩带小孩,你二舅母可真是惦记你,把你当儿子看了。”   什么乱糟糟的,一片尿布都能决定他媳妇肚子里的娃是小子还是姑娘了?程石觉得这比他丈母娘给杨柳喝化符水还胡扯,一把把春婶好不容易抢下来的尿布又塞进火里,被她拿烧火棍撵还犟着嘴喊:“我不想要儿子,就想要个小丫头。”   前院的婆媳俩都听到他的话,姜霸王恼火,“这又是咋了?胡嚼什么?长了张破嘴,老娘早晚要拿鞋底子打他嘴。”   “别搭理他,之前他还说小孩是小麻烦精不想让我怀娃,这怀上了他比谁都上心。”杨柳安抚这几欲跳脚的婆婆。   姜霸王还是忍不住要出去揍人,把人撵出院子了顺手给大门落上门栓。   “小孩都娇气,是个小心眼,说不得,你这肚子里是个小丫头也就算了,万一是个小子,听他爹这么一嘟噜,再不想来了。”   杨柳:……   程石推了推门,透过门缝往里瞅,喊了两声见没人来给他开门,索性往西堰去。   “程兄弟,你家养的鹅不得了,差点把我腿上的肉拧几块掉。”陈连水见人就抱怨,唏嘘说比狗还吓人,两三百只鹅,撵起来了甩都甩不开。   “凶是凶,吃起来肉也香。”程石看着他说。   陈连水立马不抱怨了,他坐在树荫里听着咯咯哒的母鸡,问:“路上说让我给你帮个忙,帮啥忙?”   程石领他往西边的山上走,让他看看这边长的可有啥药草,或是哪些树结的果子能入药。下午的时候又领他往东边的山上去,手上还带了绣线,比如楝树的花、叶、果子和根皮能都入药,他就绑上四根颜色不同的绣线,构树的根和果子能入药,就绑两根绣线。   “你打算在这边种草药?”陈连水累得呼哧呼哧喘气,靠在树上走不动了。   “本来想种果树,但土不适合,就想着种些不值钱的药材,到时候这边也能放养些鸡和猪。”   作者有话说:   又来晚了…… 第八十五章   木门吱呀一声, 两只体格浑圆的狗跃过门槛,摇着尾巴回头等院里的人出来,杨柳挎了个竹筐, 她伸手摸了摸凑过来的狗头,跟对面坐在门外搓洗衣裳的人说话:“今天不下地啊?”   “几件衣裳洗完就去, 又去捡鸡蛋?”妇人好奇地看挑着扁担出来的女人, 身形高挑,双目有神,她儿子跟程石差不多大, 但他娘却比她看着年轻十来岁,这是一个不操心不受累的好命女人。   春婶走在最后把门带上, 挂上铁将军,提上水桶说:“走吧。”   一行三个人往西去, 春婶是去菜园给菜浇水,杨柳带着她婆母上山捡鸡蛋。刚走到山脚,在堰里游水的鹅听到陌生的脚步声,一声比一声高的叫唤, 像守边的将士, 争先恐后从水里起来, 扬起翅膀从堰坡上冲下来。   姜霸王见这气势汹汹的架势, 筐往地上一扔,挥起扁担挡在身前,“这是什么意思?”   “占山为王了,劫道的。”杨柳扬起手里的棍子赶,逮着架势凶的打, “一天要挨三顿打, 你们不长记性也不长眼睛?”   鹅本就逞凶好斗, 一群聚在一起越发是不得了,打了路上的,后面还有从水里起来的,还是春婶在菜园里往外扔青菜,嘴里嘎嘎的唤,挨了打的贪那口吃的,才骂骂咧咧收敛了翅膀离开。   一场战斗,姜霸王手拿扁担也挨了两口拧,她看着满地的碎羽毛问:“一直都是这样?里外不辨,尊卑不分?”   “在它们眼里,它们就是这山头的老大。”杨柳拎着筐继续往山上走,没听到后面跟上的脚步声,她回头看,她婆婆好奇地盯着嘎嘎吃菜的鹅。   姜霸王看了几眼挑起扁担跟上,走进松树林说:“往后你小心点,不然把鹅都宰了,它们别伤着你了。”   “往日斥几声它们就消停了,今天是你也在,你多待几天就知道了。”   后半晌,日头西斜,松树林里一半笼罩着金光,一半沉于树影,半明半暗,鸡群在其中散漫刨土啄食,见人来了看几眼,惊都不惊。   穿过斑驳的光晕,像是走进另一个地界,脚步不由自主放轻,呼吸也变缓,捡鸡蛋的时候心里特别安宁。茅草丛里一个个草洞,像是陕原相连的窑洞,树枝桠上孤零零的蛋,风一吹仿佛就能落下来,用松针铺垫的土坑最受母鸡喜爱,一个坑里有三四个蛋,有的土坑里还窝着母鸡,人走近了咯咯两声。水沟里有薄薄一层水,拳头大的小鸡一啄一仰的喝水。   说话声从高处下来,程石扶着早软了腿的陈连水慢步挪下山,“我让坤叔赶车送你回去。”   “行,我也走不了了。”陈连水捡起险些踩到的鸡蛋,几乎被松针覆盖住,晃了晃,蛋壳里啷当响,“坏了。”   每天都有捡漏的鸡蛋,天又热,晒个三四天就坏了,走了几步程石又捡起一个,他也没扔,接过陈连水手里的,说是待会儿拿堰里喂鱼。   “娘,你也来捡鸡蛋了?好玩吗?”程石往杨柳那边走,把她手里快装满蛋的竹篮子接下来,鸡蛋腾进筐里,他眼疾手快地叩住一只顶着红鸡冠巡视鸡群的公鸡,周围的鸡被这动静吓得一轰而散,有多远跑多远。   姜霸王问:“晚上还炒鸡肉啊?还是准备明天吃的。”晌午的还没消化,她又盼着下一顿了。   “你想吃晚上就炒。”程石把公鸡拎起来递给陈连水,“你先下去,不然它这么扯着嗓子叫,我也逮不着另一只。”   “我今天先带走一只,哪天想吃另一只了你再给我捎过去,不然我担心我控制不住,明天晌午一下把两只鸡都给宰了。”陈连水这个时候是真想跟程石做亲戚,能天天来混饭吃。   走到山下,他看老头在砸黑螺准备给鸭喂食,陈连水往橘子树下一坐,摆手说:“你忙你的,我歇一会儿等坤叔忙完了再让他送我。”   程石的确也要下堰撒网了,他跟坤叔交代一句,下堰解开拴竹排的绳子。前天下了一场雨,堰里的水又涨了些,加上鱼也一日日减少,一网下去可能只有几条鱼,甚至还是一条都没有的时候。竹排划到水中央,程石站在竹排上把渔网拢顺,待水面恢复平静了,他从荷包里掏出个坏鸡蛋,轻轻磕个口子扔进水里。   臭鸡蛋味儿在水面快速散开,人闻着嫌恶心,鱼虾却爱极了这个味道,没一会儿水面就泛起了波澜。程石默默等着,估摸着差不多了,手里的渔网在空中抖散开,水面随即沸腾开,像是锅里煮开的水。   一网一桶鱼,其中黑鱼的数量很可观,黑鱼食荤,性子又凶猛,有臭味浓郁的鸡蛋勾着,它们游的比谁都快。程石把个头不大的鱼又择出来扔水里,撑着竹竿往西去,打一网换个地方。   陈连水什么时候走的他不清楚,等他从水里起来,坤叔还没回来。程石喊给鹅喂草的赵勾子过来,拿了两条黑鱼给他,“晚上让刘叔炖钵黑鱼汤,你们三个补补身体。”   小孩不会大人间的客套,给他他就欢欢喜喜接着,把两条黑鱼提进厨房,赵勾子又跑出来屁颠屁颠跟在程石身后跑,“石哥,这几天晚上有些不平静,鹅群一夜要叫好几次,我爹跟刘叔说有人想打堰里的鱼和山里鸡鸭的主意。”   “我生意好了自然有人眼红,你爹右手使不上劲,他夜里起来让他把刘叔也喊上,别让他独身出来了。”程石思索了下,说:“我晚上把红薯拴绳牵过来,他们起夜的时候把狗也带上。”   惦记着这事,程石把鱼挑回去了就去村头丈母娘家一趟,大黑子跟人下地了,家里只有三只狗崽子。   “妹夫怎么来了?”杨大嫂听到小狗叫从厨房走出来,“我听人说亲家婶子今天来了,可是真的?”   “晌午那会儿到的,现在去山上捡鸡蛋了。”程石蹲下唤小狗崽子过来,“嫂子,我是来逮狗崽的,另一只是没人要?没人要我都给逮回去。”   “你想要你都逮走,它们现在大了,大黑子见到它们就烦,你逮走了它也轻松。”杨大嫂给他拿了个筐出来装狗,也说起了另一件事,“你大哥也编了些灯笼和竹箩篾盖,还有几个针线筐,马上要割稻存粮,家里也没地搁,你看能不能先送到铺子里。”   “行,我明早路过的时候来拿。”程石提起篮子往出走,见小狗汪汪叫,他从门墙上取了顶草帽搭篮子上,安慰道:“别害怕,都是亲戚,你们去了我家也不是离了娘,它一天能去看你们三回。”   他回去把小狗关院子里,又拿着扁担去山里挑鸡蛋,他挑两筐,他娘挎一筐,春婶背了篓择好的菜,刚走到门口,还没开门,院子里的狗崽子就开始汪汪叫,见着人了边退边叫。   “咦?三只狗崽?”杨柳“嘬嘬”两声,她经常回娘家坐坐,狗崽认得她的声音,摇着小尾巴颠颠过来,还防备地看着其他人。   “你小子不行啊,跟丈母娘同村,她家的狗崽还不认识你。”姜霸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过两天把你丈人一家请过来一起吃顿饭,说说话热闹热闹。”   “好,正好我家后天开始割稻,明天我买条猪腿回来,晚上喊上他们来吃炖猪腿,补补膘长些力气,也是庆丰收。”   春婶去做饭,杨柳把她婆婆带来的海货送去厨房放碗柜里,让春婶琢磨琢磨怎么做好吃。   晚上饭桌上就出现一小罐浓白的汤,有鱼汤的鲜,其中还掺杂了点咸香。   “我用鲫鱼吊的汤,捞出鱼骨了把泡发的干虾、干鲍和干贝扔进去炖,味道我尝了,还不错,就是担心做坏了炖的少。”春婶先给杨柳舀了一碗,汤底有鱼肉,一碗汤半碗都是稠的,“你们要是觉得好吃,明天再买块儿豆腐回来,明晚我换个大点的陶罐炖。”   杨柳抿了一口,又鲜又咸,不是盐的那种咸,两个味道结合在一起,口感很丰富,汤水的口感浓稠。她又吃了个干鲍,咬在嘴里很饱满,带着鲜菌子的嫩,又有很多汁水。   “好好吃。”她满足地赞叹。   程石挟着肥嫩的玩意儿放眼前琢磨,才吃第一口觉得还行,吃第二个就觉得有些乏味,没嚼劲,没吃肉得劲,他看坤叔,老头拿汤拌面条,吸溜得起劲。   “坤叔,你觉得是晌午的鸡肉好吃还是晚上的炖汤味道好?”他探着身子问。   “都是菜,有什么好比的,就不能都好吃?”杨柳撇嘴,这人是巴不得自己的东西是最好的。   “我还是喜欢吃鸡肉,肉嚼起来得劲,鸡汤拌饭也比这味道好。”坤叔说着嫌弃的话,手上直接把碗端起来,一口气把汤喝了干净。   程石:……   桌下的小狗崽突然起身往门口跑,狗嘴叭叭叫,程石看过去,大门从外推开个缝,一个大黑狗挤进来,绕着三个崽子闻闻又敷衍地舔两口,熟门熟路走到桌边等着。   姜霸王记得它,挟了一筷头菜扔给它,好笑道:“这狗倒是个长情的,一日复一日的蹲着饭点来吃饭。”晌午也是菜刚端上桌它就进门了。   天色已经黑透了,大黑子这个时候才过来,程石把碗里的虾尾扔给它,问它是不是回来找不到狗崽子耽误了时间。但饭后它吃了菜油拌面,看都没看挤在肚皮下讨奶喝的狗崽子,甩开它们轻快地跳过门槛往东去。   “看来今晚我爹娘他们从地里回来的晚,大黑子来的那会儿估计也是刚从地里回来。”杨柳把要跟出去的狗崽抱回来,对程石说:“天已经晚了,你把红薯给赵叔他们送去,回来洗洗澡就睡,明早还要去镇上。”   程石拿出绳给红薯套上,牵它往出走,“今晚是你,明晚是板栗,你俩轮流去山里值夜班。”   姜霸王数了数,她这傻儿子今晚没少跟狗说话。   杨柳已经困了,春婶给她提了热水去后院,她洗过之后跟耍长棍的婆婆说一声就进屋睡觉了,程石什么时候睡下的她都不知道。   ……   鸡鸣就在耳边,姜霸王被公鸡打鸣声吵醒,窗外还是青黑色,她穿上衣裳推门出去,昨夜繁盛的星子没剩几颗,月亮也半隐进云层。前院睡在檐下的狗在后院门开时就站了起来,看人出来它伸了个懒腰,见大门开了,它默默跟出去。   “你不睡了?天还早。”姜霸王压低了声音说话,在墙洞里拿了门锁从外面挂上门环,去马厩看了眼马,原地活动了半柱香的时间,抬脚往西边的山上跑,见狗跑在她左右,啧啧称奇:“你那个懒主人倒是养了只勤快的狗,叫板栗是吧?看他给你取是什么烂名字。”   她在西堰跟家之间不知跑了多少个来回,山里的人醒了,村里也有了动静,板栗已经跑趴下,又换了红薯跟着跑。村西头几家的妇人开门放鸡鸭出来,看见这动静啧啧称奇,心想不愧是母子俩,都喜欢看门狗。   天色即明,坤叔起来开门准备去捡鸭蛋,拉不开门直接搬来了木梯,站在墙头喊跟狗比着跑的人来给他开门。   “这是要去做什么?”姜霸王拿了棉布巾子擦脸和脖子上的汗,迎着清凉的山风,一大早的,心情就好极了。   “捡鸭蛋。”老头递了筐给她,“你也别折腾狗了,帮我捡蛋去。”   “什么叫折腾狗?狗都比你们有上进心。怎么是早上捡鸭蛋?不是下午捡?”   “鸭是半夜下蛋,鸡是晌午下蛋,捡晚了就会被它们踩破。”   山脚有堰,早晚水汽大,林子里的草和枝叶上满是露水,刚进山就湿了鞋,还跟嘎嘎叫的鹅群走个脸对脸,姜霸王下意识的反应就是捡棍子。   “别,你别招它们。”老头难得看到她慌张,哈哈笑了两声,“它们饿了一夜急着去吃草,不会搭理你。”   这真的是跟县里不同的生活,鸭群扑通扑通下了水,鹅群排着队出了松树林在路边噆食草头,她突然想到昨晚没见人给鹅喂食。   “鹅吃素不吃荤,鸭食它们是不吃的,这到处都是草,它们不缺吃的,只在晚上老赵头唤鹅回山时会喂些碎谷子。”到了鸭圈,里面已经空了,鸭群待的地方散落了一地的蛋,就是它们不讲究,下蛋直接下在屎堆里。   “我还没见过清早的山,我去转转。”姜霸王把筐放下,比鹅撵的逃得还快。   这可是真真的母子俩,坤叔哼了一声,吃蛋吃肉的时候也没见嫌弃脏臭。   *   程石刚睁开眼就连打三个喷嚏,他揉了揉鼻子往外看,“谁又在念叨我?”   “别是受凉了。”杨柳坐起来搓了搓手臂,今早还有些凉,她拿了床柱上搭的薄褂披上。   “大热天的谁会受凉。”程石嘀咕,下床穿好裤子先拉开门,清凉的晨风涌了进来,他“嘿”了一声,“姜霸王今早竟然没喊我起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感受到风里夹带的水汽,杨柳站在院子感受了一会儿,又走出门,她看了看天色,“恐怕要下雨了。”   东边的天已经泛出了金光,哪有要下雨的意思,程石蹲在门口看闭眼睡觉的两只狗,三只狗崽在它俩身上翻来倒去,板栗跟红薯动都不动。   “真是好脾气的狗。”他拍了拍,狗尾巴动都不动,程石吓了一跳,还以为狗死了,大声喊狗子,只见板栗嘴筒子上的胡须动了动,接着打个哈欠,眼睛始终没睁。   “昨夜做贼去了?困成这狗样。” 第八十六章   “吃饭了。”春婶端了稀饭出来, “你娘呢?喊你娘回来吃饭。”   “已经快回来了。”杨柳站路上往西看,姜霸王挑着扁担,两头挂两筐鸭蛋, 才开始挑扁担的人都不会掌控平衡,坤叔跟在后面盯着, 生怕她把两筐蛋摔地上了。   人回来就摆桌吃饭, 程石跟杨柳吃了饭还要去镇上卖鱼卖蛋。   “娘,你去不去?”程石问,“反正你在家也没事做, 跟我们一起去铺子卖菜算了。”   “行,我也有这打算。”   趁着套马车的功夫, 姜霸王提了桶热水回屋擦洗一番,换上干净的衣裳, 再重新绑了发髻,一身清爽的往出走。走到前院看见春婶端饭去喂狗,她让坤叔拿几个鸭蛋拌在饭里喂它们。   马车走到村头,程石下去接过一摞竹箩放马车里。   “婶子。”杨大哥向姜霸王问好, 提了灯笼放进马车, “还放得下吗?放不下就改天再带过去。”   “放得下, 摞筐上就行。”杨柳在里面接过, 她往外看了一眼,两边的亲家站在枣树下说话。   “哥,咱家是在拔花生还是割稻子?”杨柳收回目光问。   “拔花生,稻子还有点泛青。”   杨柳看着他欲言又止,手伸出车窗感受了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日头出来了, 空气里的水汽淡了许多, 她抿嘴打消了之前的想法,什么都没说。   “就这么说定了啊,今晚别做饭,都到我家去。”姜霸王拍了拍杨母的手,“我这就先走了,晚上亲自上门来请嫂子过去吃饭。”   “别,都不是外人,不用请,我们自己过去。”杨母跟着走到马车边,朝里瞅一眼,嘱咐程石赶车慢点。   马车驶出村,姜霸王扭身从车里拿了个灯笼出来,竹条没有毛边,框架紧实,样式是简朴了些,但买回去实用。   “你哥还有这手艺?挺不错的。”她笑着跟儿媳说。   “有家承的,我老丈人也会编东西,也不仅这些,还会木匠活儿,后院树下放的那张桌子就是我老丈人亲手做的。”程石话里带的骄傲劲毫不遮掩,他继续说:“他们父子俩还会砌墙上瓦,我盖马厩和牛棚的时候,就是我老丈人跟两个舅子帮我盖起来的。”   姜霸王瞥他一眼,“那你占便宜了。”   “怕请人花钱,只能自己学了,乡下的男人除了好吃懒做的,手头都会点其他的活儿。”杨柳接话。   “不,还有人是真正的笨,要让阿石在乡下靠种地养家,他估计娶不到媳妇。”姜霸王奚落儿子。   “我有脸。”   杨柳不承认她是看上了他的脸才嫁的,否认道:“有脑子的人饿不死。”   “对嘛,我有脑子。”程石大笑,有失就有得,老娘见天的看不惯他,但媳妇满心满眼都是他呀。   一路斗着嘴,坐在慢吞吞的马车上也不难熬,进了镇先绕道去医馆,马车还没停,跑堂的伙计见了往里喊一声,陆陆续续就有人出来。   程石先提了桶鱼出来,“有口福了,昨天逮了不少黑鱼,你们先选。”   “呦,个头不小,给我挑一条。”来人看了眼车边站着的女人,五官上,程石跟她有相像的地方,迟疑地问:“你们是亲戚?给我拿六个鸡蛋。”   “他是我儿子。”姜霸王接过递出来的六个蛋,见他空着手,不解问:“你没拿篮子或是布袋子?鸡蛋装哪儿?”   “啊?噢,有有有。”男人从怀里掏出个布袋子,等程石称出鱼的重量,算好了钱数铜板递给她,“你们真是母子?你看起来像他姐。”   女人就没有不爱听这话的,姜霸王露了笑,她接过铜板递给杨柳,问其他人要买几个鸡蛋?   医馆里还有病人等着,他们买了东西就离开,就几句话的功夫,车边就没了人。程石把桶提上车,看了他娘一眼,牵着马拐道往东槐街走。   八方酒楼的伙计已经等在千客食铺外面好一会儿了,马车还没停他就缩着肩跑过来,“程老板今天来的有点晚啊。”   “是你来早了,这也还没到点。”程石把一筐鸡蛋递给他,从马车最里边提出个桶,“今天十五斤鱼。”   “东家让我问问能不能再多添十来斤,不够卖啊。”   “多不了,堰里的鱼都是一日比一日少。”说着话就有人过来,程石让他娘把鸡蛋筐往铺子里提,“这个铺子就是咱家的,千客食铺,如何?”   “不错。”   “难得从你嘴里听一句好话。”   杨柳掏出钥匙开锁,推门让阳光洒进去,跟她婆婆说:“先放一筐鸡蛋在桌上,其他的都放里面的空地上。”   “你们可算开门了,今天都有什么?有没有菌子?”   “没下雨,哪来的菌子。就是鱼和鸡蛋,还有五条黑鱼,先来先买,你看要不要。”杨柳把钱箱放桌上,拿着秤站桶边准备捞鱼,跟婆婆说:“鸡蛋三文两个,鲫鱼和青鱼三十文一斤,黄骨鱼四十五文,黑鱼四十文,虾是三十五文,若是有人来问价……”   不不不,什么三十文四十文的,姜霸王连几种鱼都认不清,更别提跟价钱对上号了,她撸起袖子接过秤,“我会看秤,我来称重。”   “老板娘,这是你的?”熟客问。   “我婆婆,看得出来吧?我男人长得有些随她。”   “我还以为是你大姑姐,长得可真年轻。”   清溪镇上的人可真会说话,再次被夸,姜霸王心里美滋滋的,对镇上的人印象好极了,招待客人的时候一直笑脸相迎。   鱼先卖完,最后还剩一筐鸡蛋,程石去隔壁铺子借了个高脚凳回来,踩着凳子把灯笼挂墙上,竹箩和针线筐摆在竹竿搭的架子上。   “我出去看看灯笼和箩筐是什么价,你们婆媳俩继续等着,要是客人少了,卖不出去咱再带回去。”   杨柳摆了摆手示意他忙他的,“把凳子擦干净顺便给隔壁还回去。”   从进镇到现在也不过一刻钟,姜霸王留意了的,隔壁的烧鸡铺子一直没人进去,而她家的已经清空了桶和筐,“你们一直是这样?路上耗的时间都比卖菜的时间长。”   “嗯,就最开始卖鱼的时候费了点心思。”杨柳看到面熟的人往这边走,她从椅子上起身,笑着寒暄:“蔡大嫂,你今天来的有点晚啊,鱼已经卖完了,只剩鸡蛋了。”   “家里来客耽误了,只剩一筐鸡蛋了?我都买了能不能便宜点?我小姑子坐月子了,年纪不小了又添个小的,得好好补补。”   一筐鸡蛋有一百来个,杨柳心里惦记着事,也不想再在镇上等下去,就以五文钱四个全卖给她,一百二十五个鸡蛋收了一百五十五文钱,多出的那个鸡蛋当添头。   “我明天再来还筐,明天你给我留个五六条鲫鱼。”   “行,也是买回去给小姑子吃?你们姑嫂关系倒是亲近。”杨柳送她几步路。   “在我身边长大的,也算半个闺女了。”妇人叹口气,摆了摆手,“妹子你留步,别送了,外面热。”   杨柳转过身看烤鸡铺的老板娘抓了把瓜子站门口嗑,又跟她说了几句话才进去。   姜霸王翘着腿把铜板都倒在桌上,见人回来抬了下眼,又低头忙着数铜板,等程石回来她还没数完。   “卖完了?那就关铺子回去。”程石把猪腿和几根排骨放桶里,“我去赶马车。”   马车牵到门口,姜霸王才把最后一个铜板串起来,不数不知道,这一个小小的铺面就卖两样东西,开门关门不足一柱香,就这会儿的功夫就卖了近两千个铜板,快二两银了。   回去的路上,她回过神说:“阿石,山脚下那口堰是不是小了?等冬天了再找人把放水口那里挖开,明年也能多养点鱼。”小两口一个月能挣六七十两银,比她的工钱还高,不得了。   “过段时间再说,我们心里有数。”一两句话说不清楚,程石干脆不解释,只撂一句话:“还得再观望观望再说。”   他往车里看,问杨柳:“你是不是不舒服?今天话怎么这么少?”   “没不舒服。”杨柳把伸在窗外的手缩回来,她探头看了眼天,说:“今天的日头不怎么好,我觉得要变天了。”   “是有点像,我早上开门出来天上就没有几颗星,月亮也昏昏沉沉的,我还以为今天会是个阴天,谁知道又出日头了。”姜霸王眯眼看天。   程石抹了把脸上的汗给这婆媳俩看,这哪像是要变天的样子。   杨柳不看他,拍开他的手。等马车进了村,越靠近山,空气里的水汽越重,她下了马车没进屋,直接去了山里,蹲在山脚好一会儿去找村长,从村长家出来又去地里跟割稻的人家说要变天,让他们把晒在晒场的稻子都拉回去,别淋了雨发霉长芽了。   天上的日头火辣辣的,戴着草帽还晒得人头皮疼,不像是要变天的样子。   “柳丫头,你会看天象?以前也没听说啊,还是你听谁说的?”稻田里的男人直起身,他不怎么相信,但也不相信杨柳会胡扯折腾人,之前收麦时他们两口子去晒场帮忙了大半夜,可不像是胡来的人。   “你们找个蚂蚁洞看看,蚂蚁已经在忙着搬家了。”杨柳不能说她感觉到空气里的水汽变重,这个感觉挺胡扯的,“我可以确定的是今晚天黑之前就会下雨,信不信随你们。我是在村里长大的,是啥性子也都了解,不会胡扯折腾人。”   她说完去找杨家本家的人,除了个别性子倔的,其他人见她说的坚定,犹豫了一番都选择相信她,在烈日炎炎下或挑或拉,把割下来的稻往家里运,至于晒场上的,拢成堆盖上麦秆和陈年的稻草。   村里其他人见这阵势,有的站在田里笑,有的担心会真下雨,也满头大汗的把连着稻杆的稻子拉回家。   “叔,你还真信了杨家那丫头胡诌的?我去问了我太爷,他说不会变天。”   王青山不理他大侄话里的嘲讽,他家穷,赌不起,宁愿累点也不能让稻子淋了雨,“她可能是听她婆婆说的,她婆家是开镖局走镖的,肯定会看天象。”   村里的稻田是连在一起的,听到他这句话的人不算少,本就犹豫的心越发动摇,再看路上风风火火往家挑稻捆的人,绷着的那根弦咔的一下断了。   “别割了,老大回去赶牛车,其他人捆稻子。”田里的老头子喊。   一时间,田里的老老少少都顶着烈日擦着汗,叉了麦捆往牛车上堆。花生地里的人听到信,看田里的人已经忙活开了,也没心思辨真假,搂着花生秧装筐里,腿脚抡成风火轮,咬着牙挑担往家里跑。   “真会变天啊?”程石刚帮老丈人家挑完花生,回来一屁股坐门槛上,可热死他了,他眯眼看天上的太阳,试图找到乌云的痕迹。   杨柳很淡定,剥着花生说:“可能吃了饭,日头就下去了。”   真如她说的,午饭还没吃完,天上就结起了云,夏天的雨来的又疾又猛,几乎是日头刚消失,雨点子就砸了下来。   院子里的灰尘被雨打的扑了起来,村里有人庆幸,有人惊得把饭碗扔地上,嚎着嗓子冲进雨里去田里抢庄稼。   大雨一直下到傍晚,田沟了积了不少的水,哗哗往低处流,田里的稻子早被雨浇透了,之前笑他人傻的,现在站田里无力地垂着头。   “明天会是个好天气吗?”蒋阿嫂站程家门口问,“明天要是出日头,淋了雨的稻子晒晒还没多大的问题。”   雨刚停,风里的水汽浓重,杨柳也判断不出明天会不会是个好天气。   “柳丫头可吃饭了?今天可多亏了你。”从菜园里回来的妇人路过程家,见她站在门口,从筐里掐了两把择干净的菜放门口的石碾子上,“尝尝我家的菜,才长出来的,嫩的很。”   “家里有菜,婶子你拿回去吃。”   杨柳越是喊,给菜的妇人走的越是快。等到了天黑,她家的廊下踩满了泥脚印,东家一把菜西家几个蛋,还有逮了泥鳅黄鳝给她送来的,桌上还放着一箩冒热气的煮花生,也是村里人送的,捞出锅就送来了。   作者有话说:   状态有点不好,又晚了,不好意思啊 第八十七章   等杨家四口人进门, 杨柳赶紧让程石去把大门杠上,免得再有人登门送东西。   坤叔提了两桶水来泼廊下的青砖上,扫掉踩下的泥脚印, 免得杨柳路过再滑了脚。   堂屋里挂着三个灯笼,桌上中间立了两根蜡烛, 雨后的风吹进来, 烛火飘摇,落在墙上的暗影也跟着变了形状。   “婶子。”杨大哥两口子进门先向姜霸王问好,他们穿的草鞋过来, 一路走来,草鞋变成泥鞋, 在廊下的台阶上直接脱了鞋,赤脚走进屋。   姜霸王眼皮一跳, 行武的再不拘小节,她也没见过女子赤脚出现在外男面前,但她见杨家老两口脸上毫无异样,其他人看见了也像没看见一样, 似乎大惊小怪的只有她。   杨父杨母也脱了鞋, 在屋檐下接雨水的桶里洗了手, 从黑暗里走进光亮。   “今儿晚上又让亲家母着忙了, 有没有我能搭把手的?”杨母问。   “我一点都没忙,做饭有春婶,倒是你们一家在地里忙了半天,晚上多吃点。”姜霸王让出座,扫了眼她的脚, 思量了一瞬, 压低了声音问:“我看你跟小柳的脚差不多大, 我喊她给你拿双鞋换上?”   杨母不在意地摆手,“这天又不冷,不穿鞋还舒服些。”   姜霸王闻言就不再提,她看春婶出现在门口,出声问:“是饭好了?”   “好了,你们摆好桌子就能端菜了。”   雨后的晚上,风里带了丝凉意,热气腾腾的炖猪腿端上桌,升腾的白雾驱散了空气里的湿气。一罐鱼汤炖干鲍干贝,一钵干豆角炖小公鸡,两条煎鲫鱼,一盘清炒松乳菇,村里人送来的青菜也清炒端上桌,满室的香气。   “都是自己人,今天谁也不招呼谁,都敞开了肚皮吃。”姜霸王作为主人家先热场子,她第一次见杨柳这个嫂子,笑着对她说:“别拘束,就当自己家,挟菜别客气。”   “这么多好吃的菜,我就是想客气,手跟嘴也不听使唤。”杨大嫂爽朗的玩笑。   “对,就该如此,饭桌上谁客气谁吃亏。”姜霸王先落筷,挟了鱼腹肉放儿媳碗里。   “娘你吃你的,不用照顾我,我挟不到就站起来。”杨柳半捂住碗,她只是揣了个娃,没娇气到吃饭都让人照顾。   “好,你挟不到就使唤阿石。”   杨家老两口对视一眼,心下都高兴,替丫头有个好婆婆高兴。   吃肉的吃肉,喝汤的喝汤,肚子半饱了才有心思说话,杨大哥说稻子和花生淋了雨的多是姓王的人家,“来的路上听到好几户吵架的,还有人摸黑还在田里挑稻子,掐了稻穗摊开放竹席上晾着。”   “二丫头,你什么时候会看天象了?我听村里人说,老种地的都没看出来今天要变天。”杨父抿了口酒,提起垂拉的眼皮看向杨柳,又看了眼亲家母,“还是说是亲家母看出来的?”   “我可没这本事。”姜霸王看向杨柳,她也挺好奇她是怎么看出来的。   “每到要变天的时候,生活在地下的蚊虫最先有反应,洞穴在低洼处的蚂蚁会在大雨落下前搬到高处。”这是杨柳今天下午观察出来的,她见程石两眼都写着不信,笑了笑,继续说:“这是会看天象的人都知道的,至于我,我是凭感觉,每到要下雨前,空气里的水汽会变重,就像烟囱里冒出来的青烟变成了烧水的锅里冒出来的白烟。”   其他人盯着她,见她不说了又都垂下眼,思索片刻跟身边的人对上眼,心里都是同一个想法:满嘴胡诌。   “你还不如说昨晚做梦梦到今天晌午要下雨,你要这么说我还就信了你。”杨老汉冷哼,上午那会儿天上挂着井口大的日头,吹的风都是热的,空气里有再多的水汽也给晒干了。   “随你信不信,反正我能感觉的到。”杨柳吐出鸡骨头喂桌下的狗,哼哼唧唧说:“你们一个个粗心大意的,还不许我能细心发现雨前空气的变化?”   程石有点相信了,今早她刚走出门就伸手摸风,走出大门站一会儿就说今天要变天,后来坐在马车上她也时不时把手探出窗。   “那我又占大便宜了?”他看向他娘,得趣极了,“这种好事怎么就让我遇上了?”伸伸手就能知道会不会下雨的能人竟然嫁给了他!   说实话,姜霸王也想不通,怎么好事都让她这个不成器的儿子遇上了,娶了个媳妇除了家境差了点,其他方面没一点拖后腿的,还时不时冒出个惊喜。她挟了一筷子鱼吃,这口堰在她手上有一二十年了,没把杨柳娶进门前,好像就是普普通通一口堰。   他们娘俩心里是相信了,杨家的四个人都是半信半疑的。   “我好像听人说过,皇帝身边就有会看天象变化的,你有这本事要再是个男人,直接封侯拜相了。”程石前倾了身子,映着火光的眸子目光灼灼,“师父,您能不能把这个本事传授给徒儿?”   “你不行,太愚。”在嘲笑儿子这事上,姜霸王永远是先锋,“以后我孙子若是随了他娘还说不准能成。”   “那也行,我就等着我儿子给我搞个官帽戴戴。”程石想想还挺满足的,不用自己动手就能坐着享福。   杨家四口人左右看看,这么说来是真的了?真这么厉害?能见到皇上?那他们作为外家是不是也跟着发达了?   杨柳看她爹娘兄嫂神色变幻不定,拿了个花生壳扔程石,跟爹娘说:“他在胡诌开玩笑,你们别当真了。”   姜霸王跟春婶扭脸笑,这家人真的是太老实太实诚了。   “不成啊?”杨老汉还挺失望的,他扭头看向女婿,“阿石,你说的真不真?”   程石接过砸过来的鸡骨头,抑制不住的笑,“我也想是真的,可惜是在茶馆听说书的说的,八成是写画本子的人胡诌的。”   “噢。”心绪起伏太大,杨父还有点愣,他端起手边的酒杯抿了一口。   “我也就在村里能分辨出一二,换个地儿我就没得法,上午在镇上卖鱼的时候我都感觉不出风里水汽的变化。”她这个感觉是当水鬼那五年留下的,也只有站在山脚下,甚至要到水边上,她才能凭借刻在骨子里的感觉判断出是不是要下雨。换个环境,这个感觉就失灵了,好比把油滴在水里,再怎么弄也失去了煎炒的作用。   “你要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不然抱了这么个大宝贝,我就像抱着夜明珠的叫花子,谁都想来跟我抢。”程石又开始不正经,“在这杨家村,我还算得上数一数二的好男人。”   杨母咳了一声,她突然觉得嘴里的鸡肉有点腻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个好男人还不确定,但这花花嘴,确实是在村里数一数二的。   边吃边说话,一顿饭吃到夜半,桌上的蜡烛几乎要烧没了,弯刀形状的月亮也露了出来。人走出门看到满天的星子,欣喜道:“明天是个好天气。”   程石下意识看向杨柳,见她点头,送丈人出门时问:“这才下过雨,明天是不是不适合割稻子?”   “嗯,稻穗和稻杆都是湿的,割回去了铺在地上晒,不等晒干先把稻米捂霉了。要晒个两三天,最好等田里晒干了再割。”杨父喝了两杯酒,醺醺然吹着风,白天的劳累似乎从身上散了。   “走了,我们回去了,亲家母你也回屋歇着。”杨母拽过老头子,“你没喝醉吧?能不能走路了?”   “不能。”   杨母立马撒开他,这要是喝醉了,打死他也不会承认是喝醉了。   程家的大门应声关上,程石去厨房提热水让杨柳先洗澡,“我把板栗送到山上了就回来,你洗完了你就先睡。”   “明天不去镇上了吧?今儿下午没逮鱼。”   不仅是没逮鱼,鸡蛋也没捡,程石牵着狗走到山脚下看松树林里有光亮,他大步跑上去,走近了才看清是赵叔刘叔带赵勾子打着灯笼在林子里捡鸡蛋。   不少鸡蛋被鸡鸭鹅踩破了,板栗闻着味在泥里舔生鸡蛋,把松针舔进嘴里又低着脖子咳。   “吃饱了来的,虐待你了还是怎么回事?嘴巴这么馋?”程石把他拴到树上,不让它再去舔,也提了篮子在湿草丛和泥巴地里找鸡蛋。   山上的水哗哗往堰里流,滴滴答答的水声,堰里也不平静,水里的鱼跃出水面抢食飘在水面的各种东西。   ……   清早,房门叩叩响了两声,程石睁开眼坐了起来,揉了揉眼角下床穿衣裳,听到床上的动静,他小声说:“天还没亮,我肚子疼,跑茅房一趟,你继续睡。”   杨柳吱唔一声,捞起薄被搭肚子上,面朝里继续睡。   姜霸王站在桂花树下等着,见人出来抬脚往出走,“马上都要当爹了,还要你娘喊你起床,脸就不红?”   “没红。”   地上的泥还是湿的,显然不能出门绕着山脚跑,姜霸王站在廊下挥了几拳觉得放不开手脚,随后跟在儿子后面出了门。   青黑色的天,水面也成了暗沉沉的,竹排入水,程石撑着长杆离了岸,“你可站稳了,别掉水里去了,昨天下了雨,堰里的水又涨了不少。”   姜霸王是个旱鸭子,从小到大接触过的最深的水是浴桶里的水,如今看着黑沉沉的水面,下面似乎深不见底,她怂了胆,默不吭声地蹲了下去。   程石回头看,不由嗤笑一声,“你也有怕的?”   “逮你的鱼,啰嗦个甚。”   鱼在前半夜已经吃饱了,都沉入了水底,程石撒了十来次网,只捞起来了几条巴掌大的鱼。一直到天亮,他打了几个鸡蛋在水里又撒了几网,才勉强凑够一桶鱼。   竹排上凌乱扔着的都是从水里捞上来的树枝,靠了岸,程石先把树枝扔上去,等他娘上去了把鱼桶递给她。   “明年往水里多放点鱼吧。”空网撒下去,再空网拎起来,姜霸王都看急了,“这么大的堰,水又多,但凡鱼多点哪会捞不到。”   程石开了厨房门,把靠墙放的扁担扔给她,“你是提鱼还是挑鸡蛋回去?”   “扁担都扔我手上了,还要旁的选择?”一回生二回熟,她用勾子勾住筐把,斜着身子往外走,“我跟你说的你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听到了,镇上一天就只能吃下三四桶鱼,养多了卖给谁去?我自己会酌量着看,买的人多了我就雇人开堰。”鱼再好吃也耐不住天天吃,镇上的那些老客,从一开始的天天买,到现在隔三差五买一回,他还得观望观望。   沾了泥的鸡蛋挑回去还要再舀水洗干净,程石匆匆吃了饭,赶了马车独自一人去给八方酒楼送货。   外面路上的泥巴稀烂,杨柳出不了门就扯了稻草进来搓草绳,等天晴了割稻子拔花生都要用。   程石回来后去村里找短工明天给他家拔花生,但趁着地里半干半湿正是好拔花生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在忙,从村头问到村尾也才找了四个人,其他的都说忙完地里的活儿才得空。   四个帮工再加家里四口人,山上的三个人,一个右手没力,一个腰上有旧伤,程石把他们也都喊上,不能弯下腰出力,那就赶车把花生往家里拉。   杨柳在家煮绿豆水往地里送,快到饭点了把菜和肉洗好切好,做饭不用她,春婶会回来做。   *   山脚下噆草的鹅群突然嘎嘎叫,拍着翅膀往山里跑,在附近干活的人直起身看过去。没人赶,鹅却都跑了,想着山里的人都去地里了,男人丢下手里的活儿快步跟过去。   “哎!哪来的?”看见三个陌生人在林子里,蒋成安大喝一声,“有贼来偷杨柳家的鹅,老少爷们儿都过来……王八羔子你有种别跑,跑你娘个蛋,短命的瘪犊子。”   眼见地里的人都上来了,三个人被鹅撵的慌不择路,裤子被拽掉了也拼命的往山上跑。   “怎么回事?”赶过来的人问,眼见鹅群折返过来要噆人,村里的人赶紧下山,这群扁毛畜牲惹不起。   “估计是看山上没人想来偷鸡鸭的,我看鹅气汹汹的冲上山就跟过来看看,得亏我过来了。”蒋成安往山上看一眼,他给其他人说:“杨柳跟程石为人都不错,咱自己村里的人都看顾着点,听到动静觉得不对劲就来看一眼。”   一个个都点头应声。   之后每隔一会儿就有人趁着歇劲的时候到堰边或是山脚转转,无聊了也逗逗性子霸道的鹅,惹的它们从水里撵到地头才快步跑回地里干活。   下午杨柳过来捡鸡蛋,蒋成安就喊住她说了上午的事,“没见有人上山下山,估计是从别的地方绕过来的。”   “从我们在镇上开铺子后就有歪心眼的打上了主意,一直没逮到人,他们竟然敢大白天就过来。”杨柳往山里看,跟人道了谢,拎着筐又回去了,害怕吴德发强掳她的事重演,她得找个人陪她。   这是姜霸王第一次下地,一手拔花生秧,一手拿着刨子在土里刨落花生,腿麻脚麻腰背酸,她看四个手脚利落的农妇,她们还有兴致闲聊说笑。   见程石洗了手往下走,她站起身甩了甩腿,迎上去问:“你干嘛去?”   程石上下扫她一通,了然道:“累了?想跑?”   姜霸王动了动嘴没出声,她不想承认,但也不想再干活。   “啧啧,还说我要是个种地的养不起家娶不到媳妇。”程石摇头,抓住机会反嘲回去:“你还比不上我,你这要是在村里那就是人人喊打的懒婆娘。”   “小兔崽子小瞧我,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老娘都坚持下来了,你当谁跟你样的,一点不对劲了就撂蹄子走人。”姜霸王受激,梗着脖子继续去拔花生。   程石转眼看到杨柳来了,也顾不上跟她斗嘴,快步走出花生地,“你怎么来了?想我了?”   杨柳:“……嗯,想约你跟我去山里私会。”   “走走走,快走,可不能让我老娘看到了,她脾气不好,见你拐带她乖儿子,说不准要暴起打人。”程石搀着杨柳快步离开,背了人,改扶为搂,“真是来找我私会的?”   “本来是想来约你娘私下谈谈,看她能不能把她儿子卖给我。”   “谈钱伤人,我自愿跟小娘子走。”   小两口嘻嘻哈哈的贫嘴,快进村了隔半步远的距离一前一后往西走。程石先去跟蒋成安道个谢,又进山循着脚印找上山,绕了一圈下来跟杨柳说:“从另一边下去了,明天我让刘叔留这边不去地里。”   杨柳点头,听着水里鹅群的嘎嘎叫声,调侃道:“养鹅挺有用吧?这下不再恨不得把人家宰了炖肉了吧?”   程石动了动腿没说话,他刚刚又被拧了两口,憨脑壳,他从山上下来在它们眼里就成了贼。 第八十八章   雨后又晴, 山以外的地方,泥土晒起了硬壳,而枝叶繁茂下的松树林, 青色的松针落进泥里还没变色,满是鸡爪印的地面还有些黏脚, 好在覆了层松针和枯枝, 踩在上面并不滑脚。   松树根下刚冒头的松乳菇被鸡啄的只剩个光秃秃的杆,杨柳捡鸡蛋时看到了就抓把土盖过去,留个根, 等来年初夏的雨后还会再冒头。   “咯咯咯——”   几声高亢的鸡叫,杨柳抬头看了眼, 吃饱了闲的没事干的公鸡又开始为争夺母鸡啄架,油亮的羽毛炸开, 头顶的红冠子艳的比颜料还浓郁,锋利的尖爪子蹬下对方背上的毛,黑的、红的、白的、金黄的碎翎在树下的光晕里纷飞。   “去去去。”杨柳捡了个树枝扔过去拉架,“非要争它一个儿?换一个不行?闲的没事撩闲, 明儿给你们赶到地里去刨花生。”   被按在地上的花公鸡趁机往山下跑, 其他四个围殴的, 扑棱着翅膀一路撵下去, 杨柳过去把旁边窝里的鸡蛋捡到篮子里。   到了八月离入秋就不远了,山中的菌子也快到了尾声,杨柳捡了鸡蛋拄着棍又往深处走了一截,采半篮子鲜菇子,打算晚上让春婶混着肥肉片炒一盘。也不打算拿到镇上卖了, 秋收农活忙, 铺子的生意可以停个几天。   程石在下面捞够两桶鱼就罢手, 他把鱼桶放厨房里,往出走时瞟到锅台上放的勺子,他拿在手里颠了颠。   “发现了个好东西,你以后再来捡鸡蛋就用勺子舀。”他拿着勺子在草窝里扒拉了两个蛋放筐里,发觉还是要弯腰,又说晚上他拿回去再接截木头,“这样你也不用弯腰勾背了。”   但草丛里的鸡蛋还是要蹲下来找,杨柳接过勺子试了试,觉得可行,除了少数藏在草丛里的,其他时候她站着就能用舀子把地上的鸡蛋舀起来。   程石踮着脚挨着在树杈上找鸡蛋,捡了蛋递给杨柳,说:“我打算拔花生割稻子这几天不去镇上卖鱼卖蛋了,等地里的活儿忙完了再去开铺子。”   “行,我看不少人也有点吃够了鱼,隔个十来天再去卖,她们隔十来天不买,到时候又觉得新鲜起来。”杨柳没意见,攒下来的鸡蛋可以腌成咸蛋 ,咸蛋能放好几个月不坏,等她婆婆回县里的时候给她带些走,再给她小弟捎点,晚上煮熟放床头,夜里饿了能填肚子。   “对了,你这勺子在哪儿拿的?”   “刘叔煮饭的勺子,晚上我再给他从家里拿一个。”   树上的鸡蛋找的差不多了,程石把篮子里的鸡蛋腾到大竹筐里,挑着担下山。   树叶被风吹的哗哗响,晚霞西挂,正值一天里不冷不热的时候,地里的人都埋着头拔花生,听到路上的说话声抬下头又继续忙活。   “天快黑了,该往回拉了,不然可要摸黑干活。”杨柳跟地头的婶子说话,她手上糊着土,喝水的水囊上也沾了泥指印,佝偻的腰彰示着劳作的苦累,眼里却没有疲倦,地里的丰收让她打心里觉得放松。   地里的庄稼就是农家人的依靠,有了倚仗,再忙再累的日子都是好日子。   “夏天日长,天黑了也看得清路,摸黑就晚点吃饭,晚上多干会儿,白天里少挨会儿晒。”妇人还想着早点干完自家地里的活儿,趁程家还要帮工再去干了一两天,挣个一两百文,收稻前割十来斤肥肉回来给家里人补补。   说完话她又回到地里继续拔花生,杨柳跟在程石后面往家走,离家还挺远,家里的小狗崽听到说话声就在院子里嗷嗷叫,门一开,它们跟前跟后的跑。   “哎呦,离我远点,就在脚边绊,小心我踩到你们,一脚一个响炮,像放鞭一样,啪的一声,你们的狗命就玩完了。”程石挑着两筐蛋还要注意着脚下,腿撇成八字走,筐一落地,他恨恨地抓起咬他裤腿的狗崽子,举过头顶见它吓得夹了尾巴,拍了下狗屁股又给放地上。   “我去地里看看,你把菇子洗洗,待会儿春婶回来直接炒。”   “好。”   杨柳提着篮子去偏院,菇子倒水盆里泡着,淘了米和黑花豆倒锅里,灶里架上木头,吹燃引火筒,松木片一燃就着。   院子里的枣树上又掉下来不少枣子,她都给扫起来,攒在桶里攒多了带去喂猪。   “你煮了稀饭?我还说我回来了擀面下面条的。”春婶回来,还兜了一兜的花生,倒在竹箩里放房顶晒着,说晒干了炒碟花生米吃,“今年的新花生,壳薄粒大,榨油的时候出油也多,能卖个好价。”   “拔多少了?大概还要拔几天?”杨柳把菇子端进去。   “估计还要个两三天。”   晚霞换白云,锅里的稀饭舀盆里端到院子里晾着,天色微微擦黑,两只狗哈着气跑回来,进门第一件事是去狗盆里喝水。   外面传来姜霸王的说话声,杨柳提起桌上的四串铜钱出去把工钱结了。   “累了一天,你们也回去歇着,码花生就不用你们,让他们男的来。”姜霸王说。   “人多手快,一会儿就卸完了,耽误不了多久。”四个短工没听她的,一手提捆花生秧,从牛车上转到西墙边,都是勤快又老实的人,地上掉的花生也一个个都给捡干净了才回去。   姜霸王目送她们走远,进门跟儿媳说:“堰边种的橘子不是快熟了?等花生拔完,你摘些橘子,让阿石再撒网鱼,给她们一人送条鱼。”这几个人干活太麻利了,性子也老实,干活那是丝毫不偷懒,她还借喝水的时候看看鸟望望天,刨花生的时候借着吃花生歇口气,这几个妇人拔了一天的花生,一颗花生都没吃。   “好,我记下了,明天送水的时候就摘些橘子送过去。”杨柳倒了水递给婆婆,见她手撑着腰,关心道:“是不是累了?我给你捶捶?”   “不用,我活动活动就好了。”说着就拎起廊下的竹竿,在院中耍起了把式。   杨柳:……   奇人啊!别人累了是坐下歇歇或是躺下睡一觉,她干活累了是回来练拳脚!到底是累还是不累?   程石从门外进来听到凌厉的风声,下意识往后闪了两步,震惊又无语地盯着他老娘,“你不累啊?”   “累啊。”   “累你不坐着歇一会儿?”程石绕过她进了堂屋,在他之后,坤叔赵叔他们也走了进来,拉了一天的花生,身上头上都沾了花生叶子。   一行人手也不洗脸也不擦,都站在廊下看女霸王把竹竿舞得虎虎生风,等她收势了才往偏院走。   躲在墙根怕被误伤的几只狗看人走了,夹着尾巴一溜烟跑出院子。   一盆豆子稀饭,一箩鸡蛋油饼,一人一个水煮蛋,就着一钵菇子炒肉片吃顿晚饭,又累又饿,吃饭时没人说话。   这顿饭本就比往常吃的晚,赵叔刘叔带着赵勾子拎着个勺子挑着灯笼出门的时候,村里还是热闹的,找鸡唤鸭的,从地里刚回来的,还有刚端上碗蹲在门外吃饭的,拍蚊子声不绝于耳。   “柳丫头,你家明天还要不要帮工?”斜对面在外吃饭的妇人问。   “要,你有空?”   “有,地里只剩两亩花生了,你八爷带着几个孩子一天能拔完。明早你们下地的时候喊我一声,我就在家里。”   杨柳应好。   大门关上,姜霸王问:“你家亲戚?”   “不是,她男人应该是我爷的堂姑的儿子,我爷的堂姑也不是正经堂姑,算下来可能已经出了五服,但辈分在那儿排着。”杨柳解释,“村里就是亲戚连亲戚,囫囵下来,亲戚的亲戚也是亲戚,像这种,有时候就是把爷喊成叔,把侄喊成哥也没人觉得不对劲,反正也算不清。”   ……   隔天,程石天不亮就把鱼和鸡蛋给八方酒楼送去,在铺面上张贴了大字,跟左右两边的老板也打了声招呼,有客人过来让他们帮忙解释一二。   从镇上回来他直接赶了马车去地里,马在地头吃草,人在地里忙活,花生攒够一车了就往回拉。   等日头大了,杨柳从井里提出湃了大半个时辰的绿豆汤,摘了上十个微微有些酸的橘子,想着可能有人饿了,又煮了咸鸭蛋,一起装篮子里送地里去。   村里地少的人家忙完了自家地里的活儿,不等吃晌午饭就来程家问还要不要帮工,等歇晌后下地,地里又多了五个帮工。人多干活快,牛车和马车来来回回不歇劲也跟不上速度。   “小柳姐,小柳姐。”赵勾子满头大汗的跑回来,“我石哥让我回来帮你再摘篮橘子送地里去,让你再煮一二十咸鸭蛋,地里又来了好些帮忙的,都是你本家的婶子嫂子,还有人赶了牛车来帮忙拉花生。”   “哎,你去摘橘子,我来煮鸭蛋。”杨柳应的清脆,她原地转了两圈才看到墙边放的篮子。等勾子走了她捂着胸口缓了一会儿才往偏院去,她说不清心里到底是啥滋味,那一瞬间的激动引得心口一窒,是开心的。   她在屋里转成个陀螺,尝着枣子也有了甜味,又敲了几棍子枣子下来,屋里还剩的干果蜜饯也装了一纸包,之前晒的桃脯也抓了一钵。   “哎呦,不愧是娘家人来了,这招待的东西可好。”先前吃了橘子的就抓了几个枣子,拿了几个她认不出是啥的东西,开玩笑说:“早知道她屋里还藏这么多好吃的,我们昨天就该把姓杨的拽个过来。”   “拽个姓杨的不如嫁个姓杨的,你要是嫁个姑娘到我们杨家来,你也成了柳丫头她娘家人。”说话的是杨柳她大娘,她大笑着说:“要不然你把你被窝里的男人蹬了,我再给你找个家,天天吃好吃的。”   “哈哈哈。”其他人哄笑出声,也跟着凑趣玩笑。   姜霸王坐在一边听得都忘了剥鸭蛋。   作者有话说: 第八十九章   多了一二十人帮忙, 两天的活儿,到了天黑的时候只剩一块儿地,程石在地里催人回去, 说剩下的那点他明天再来拔。但没人听他的,赶了会儿工, 赶在露水降下来前才往回走。   “家里做了饭, 都别走,晚饭在我家吃。”程石让她娘在后面看着车,他跑到人前拦着来帮忙的人, 不许人回去。   拿工钱的人不好意思在他家留饭,一个劲说家里也有人做饭, 家里有人等着回去。   “都别回去,让你们忙到半夜再回去吃冷饭, 他们小两口的脸算是别要了。”杨母听到动静从屋里跑出来,围裙还在腰上绑着,满身的油烟气。程石不好跟人拉拉拽拽,她直接拖着人的胳膊往屋里推, “都一把年纪了, 可别跟我扭扭捏捏的, 又不是待嫁的姑娘, 进屋吃顿饭就把你们定下了。”   “侄媳妇,真不是,家里的人还等着我回去吃饭。”家就住西头的妇人要回去,她就干了半天的活儿,鸭蛋都吃了俩, 又拿工钱, 哪好意思还留下吃饭。   “你家灶里的火都熄了, 没人等你吃饭,天黑那会儿,小柳去村里挨家挨户说了。”   打架似的拉扯,几乎要把人的衣裳扯破,拖拖拉拉,一躲一撵,程石都看愣住了,要不是听她们高嗓门的说话声里不含怒气,他都险些以为是在闹秧子扯皮。   “这是怎么回事?咋还打起来了?”姜霸王压着车尾才到家门口,不知缘由,刚准备捋起袖子去帮她亲家母,就见前一瞬还闹哄哄扯作一团的人又和和美美的进了院子。   人都进去了,杨柳从门内走出来,她左右张望,在模糊的月色下问:“阿石,是你在那儿站着吗?”   两道沉默的身影从黑暗里走出来,前堂挂着灯笼点着蜡烛,院里也有莹莹的光亮,满屋的妇人相互招呼着洗手洗脸倒水喝。   “咋了?”杨柳察觉出不对劲,“站外面干嘛?进来啊,马上要吃饭了。坤叔他们呢?先别忙了,吃了饭再说。”   “噢。”姜霸王干巴巴应了声,她抬脚进门,径直往偏院去。   春婶在门口看人过来,问:“人都回来了?都回来了我就开始端菜。”半下午的时候她就回来了,宰了四只公鸡,跟干豆角一起炖了一大锅,发了面揪成剂子贴在锅边蒸,另外用炉子炖了罐老鸭汤,荤的就这两样。她从碗柜里拿出两个木盆,一锅鸡肉分两盆,其中一盆递给姜霸王,“你不会给端洒了吧?哎!你今晚怎么想起来进厨房了?”   这是个坐着等吃等喝的,盐罐子洒了看都不看的人,来这儿有几天了,进偏院也只是为了洗手洗脸。   姜霸王瞥她一眼,“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儿,一盆菜还能端洒了。”她往锅里看一眼,“没素菜?就鸡肉和鸭肉?”   “有有有,小柳害喜怕腻,我哪能不炒素菜,还煮了个老青瓜汤,清淡的很。”   杨母安排好前院的人到厨房来,见人端着菜出来,她问:“碗筷还没拿是吧?我来拿碗筷。”   堂屋里摆了两张大方桌,三十来人坐着有点挤,说起话来,你一言我一语,姜霸王进门的脚顿了一下,她想起山脚下嘎嘎叫的鹅群,两者可以放在一起媲美了。   “好香!”   炖鸡摆上桌,屋里有一瞬间的安静,接着争相往盆里瞅,开始讨论春婶是怎么做的菜。   老鸭汤和青瓜汤端上桌,放后锅温着的炒青菜和豆角也跟着馒头一起端进来,杨母把碗筷递给桌上的人,她看了眼亲家母,替女儿招呼道:“天晚了,也都累,客气话就不多说,饭菜都端来了,咱们吃吃喝喝填饱肚子就回去睡觉。”   杨柳在鸡肉和老鸭汤炖好的时候先填过肚子,她吃了几筷子青菜,就端了碗青瓜汤让出位置站在廊下喝,听着里面的说笑声,她想了想,今晚应该是她住进这座宅子以来最热闹的一晚。   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杨柳回头,“娘你怎么出来了?”   姜霸王扯了扯领口,拎了个小板凳端碗坐杨柳身边,“里面热,我出来吹会儿风。”   杨柳往里看一眼,想起之前她跟程石在门外的异样,还以为这母子俩又闹意见斗嘴了。她也没问,喝完最后一口汤把碗跟筷子放木栏上,脸枕膝盖上问:“这两天干活累着了吧?明天割稻子你就别去了,稻草弄身上了痒,你没干过这活儿,受不了。”   就是蹲久了腿麻腰酸,拔花生真正使劲的就只有胳膊和手指,这点活动量对姜霸王来说算不上累,要论起来就是有些疲,她现在就有些疲,打不起精神。   “没去做哪知道受不受得了,你不用担心我,我没觉得累。”她往屋里瞅了一眼,想起干活时的热闹,紧绷的眉头松开,“下地干活还挺有意思的。”村里的妇人说话虽然粗俗了点,开起玩笑来荤素不忌,于她来说很新奇,又尴尬又忍不住继续侧着耳朵听。像是回到了十二三岁,对自己的身体变化好奇又害羞,从旁人那里听个三言两语就忍不住打量武馆里师兄弟的身体。   “我进屋吃饭了。”她猛地站起来,瞬间来了精神。   “阿石他娘,你怎么跑外面吃去了?是不是我们吵着你了?”杨大娘问。   “哪的话,哪有人不喜欢热闹还嫌吵的,我是想起了点事忘了跟小柳说。”她拎着椅子坐去亲家母身边,这才拿出主人家的热情,招呼客人吃肉喝汤。   ……   “你晚上又跟娘吵嘴了?”睡在床上,杨柳趴在男人身上,下巴一下下磕在他胸口。   “嗯?”程石疑惑,他抽掉杨柳头上的银簪,一头乌发散在肩上,被瞪了轻笑出声,“睡前你不还是要拆的,我是在给你帮忙。”   “不劳烦你,你别避重就轻,你跟娘为什么吵架?”   “吵什么架?我什么时候跟她吵了?她跟你说的?我这老娘怎么还满嘴胡诌冤枉起人了?”说着就要下床去找他娘对质。   “没有就没有,你激动个啥?给我躺下。”杨柳按住他,几乎整个人都压在他身上,“她没说,我自己猜的,没吵架你俩晚上回来的时候怎么那个怪样子?”   程石的心思不在她的话上,纱帐外的烛火跳跃,朦胧的火光映亮了身上人的半边身子,杨柳俯倾着身子,衣领下的风光半遮半掩,圆润的弧度惹得他心跳如锣鼓捶。   居高临下,男人的变化都被杨柳看在眼里,她不作声,任由这个姿势由他窥探。两双眼睛对上,做了快一年的夫妻,房事上更是合拍,一个眼神,两人心里响起同一个声音:他/她想要我。   “我就说这是个小麻烦精。”程石恨恨,火热的大掌扣上她的脖子,低下头亲上湿润的嘴唇,又吮又咬,滚烫的呼吸如盛夏正午的风,吹的人难受极了。脖子上的手一路滑到后腰,程石掂着身上的人,腿上一个用力两人颠倒了位置,朦胧的烛光里涌进麦色的脊背,而后攀上两截白皙的胳膊。   “还没满三个月。”杨柳后仰着脖子,闭着眼细细吸气,刚想说她用手帮他,突然一个激灵,反手攥紧了床柱。   窗外的桂花树开出零星的花,带着花香的清风涌进窗,冲淡了屋内有些刺鼻的味道,床里侧的人力竭睡了过去,程石套上亵裤,光着上半身开门出去。   ……   次日早上,杨柳是被窗外的鸟叫吵醒的,薄被下的身体穿上了亵衣,她拥被坐起来,心情大好的下床换上衣裙。   家里已经没了人,大门从外面上了锁,前院只有三个狗崽子在,她洗漱过后从锅里端出还残留着余温的饭坐檐下吃,不时丢几颗米喂狗。   三人的脏衣裳泡进水盆里,还没洗完,前院传来门环的响动,紧接着脚步声直奔后院去。   “我在这儿,井边洗衣裳。”她出声喊。   脚步声又拐了个弯,“我还以为你还在睡,吃饭了?”程石戴着草帽过来,从井里提桶水起来,捋起袖子撩水洗脸。   “吃了,都去割稻子了?”   “嗯,请的有帮工,已经拉了三车稻子铺在晒场上。”他就是回来看看她,程石从厨房提了两个空桶出来装满水,嘱咐她别干重活,“我到田里去了,你有事去田里找我。”   “好,晌午做什么饭?”   “我买了扇排骨回来,春婶过一会儿会回来炖肉,你别忙活。”程石把草帽扣头上,拍了她一下,“我走了。”   杨柳把衣裳洗好晾回后院,也戴上草帽搬了板凳拎上筐,出门坐墙根下摘花生,顺便还能看着晒场上的稻子。   割稻子用了五天,晒场上的稻子也碾了两场,门前堆了两垛比墙还高的稻草。杨柳不下地就在家摘花生,晒稻子的时候就拿着竹竿坐槐树下赶鸟。   碾场、晒场、扬场、灌粮,一袋袋新稻子扛进屋堆满仓。   “你放下,谁让你扛麻袋了?”程石紧皱着眉头,强硬的接过他娘肩上的粮袋,“你傻了?一袋稻子上百斤,你一个女的来扛?”   “又不是扛不动。”姜霸王白他一眼,转身又要去晒场扛包。   “娘,你来跟我摘花生。”杨柳快步走来,在程石急赤白脸前先掐断火,“扛包伤身,身子骨弱点的男人都受不了,你儿子心疼你,你就是扛的动也别去碰,想干活就来帮我摘花生。”   “谁心疼她了,我就是见不得她憨,心里没个数。”程石扛着麻袋快步进屋,出来时看这婆媳俩还在路上站着说话,掐着腰走过去,像个刻薄的监工似的挑刺:“还在说啥?活儿忙完了?”   姜霸王看见他就要挥拳揍这混账,触及他满身的灰,头发上也落了稻壳,拳头到他面门又收了回来,“再跟老娘没大没小的说话,我非把你揍的满地爬。”   程石不屑,“什么没大没小?我说的不是实话?你该跟我媳妇学学,心里有点数,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别仗着有身武艺就把自己当驴子使。”   杨柳闻言挺直了背,在婆婆看过来时抿直了嘴。   程石没漏过她的小动作,好笑的继续表扬:“我媳妇也是个能干的人,家里家外,山里地里商铺里,样样都拿的出手,但自从她怀了娃,不能干的坚决不碰,不逞强还听劝……”   杨柳笑眯眯的听着,眼睛直勾勾盯着男人,示意他继续说,她都受的住。   姜霸王先受不住,转身快步离开,走远了还呸一口,腻歪死她了。   留在原地的小两口不约而同笑出声,程石抖了抖肩,“多谢小娘子配合,我家这暴脾气的老娘油盐不进,软硬不吃,是个倔驴性子,一条道走到黑,难劝的很。”   多大的怨气啊?人都走远了还在背后诋毁人家,杨柳说:“你小心把你娘气回去了。”   程石往花生垛边上看一眼,摇头说不会,以他看的,他娘在村里过得还挺快活的,随他,也是个干农活的好手。   姜霸王看儿媳一脸笑的过来,拽下花生扔筐里,看着这三大垛花生捆,不由问:“就咱们自己摘?不请帮工的?这要摘到啥时候去了?”   “我跟阿石已经商量好了,等打完稻了再处理花生,让村里的人来摘,一文钱三斤,现称现结账。”   姜霸王想了想,这个法子倒是好,恐怕到时候大半个村的人都要来,尤其是孩子跟老人,老的小的想挣点钱尤为难。   如她预料的,消息放出去后,率先来的是村里的孩子,大大小小都来了,一岁多刚会走路的都被兄姐拎了来,还各带各的筐和板凳,天亮就来,饭点才走,喂鸡喂鸭都是跑着回去跑着来。   杨柳抱着钱箱子,像个账房先生,程石喊多少斤,她给换算成铜板一个个放进一双双灰扑扑的手里。   “扁担,你挣了几文钱?”   扁担?杨柳抬头,面前的小孩双眼亮晶晶的看着她。   “给,你的五文钱。”她把铜板递给他。   “我明天还过来。”扁担紧紧攥着五个铜板,蹦蹦跳跳的说等货郎来了他要买彩漆陀螺。   “柳姑,快给我数铜板啊,十个。”   “啊?噢噢,给,十个,你清点一下,转手少了我可不认账的。”   小孩儿手慢摘得少,老人一天摘下来能挣个二三十文,家里家外忙活的妇人在晚饭后来摘半个时辰也能挣个四五文。   货郎也不知从哪儿得来了消息,见天的挑着担过来,小孩手里的铜板还没捂热就转手了。眼前见得到的好处让他们干活越发来劲,要不是天黑了程石跟杨柳赶人,他们能夜里不睡觉点灯摘花生。   晚上关了门,杨柳就喊程石煮茶,一家人都被她拴在花生筐前剥花生,她要赶在婆婆回去前剥了花生米拿去镇上榨油,等姜霸王回去的时候带两罐她自己亲手拔的、摘的、剥的花生榨的油。   “给她带回去的就让她剥啊!”程石最受不了这个活儿,身上爬蚂蚁了似的坐不住。   姜霸王本来也不想剥,拔花生好歹还在地里,能看看鸟望望天,再不济挖出条虫也能琢磨好一会儿,剥花生就是手指头动,屁股钉在凳子上了,烦死了。但看混账儿子嚎天嚎地的,她又觉得剥花生这事也不是不能熬一熬,还给儿媳当打手和监工,专盯她儿子:“磨蹭的像条蛆,我剥两颗你一颗都没抠出来,你是不是欠捶?再一会儿抠鼻子一会儿挠屁股,咱俩就出去过两手,给你挠挠痒。”   “你别说的这么恶心行不行?我没抠鼻子更没挠屁股。”程石快恼了。   杨柳是他们母子俩的判官,立马下场判是非:“阿石只是蹭了蹭鼻子,松了下腰带,娘你要是不想剥了你直说,别挑起矛盾试图挑事跑出去。”   “我可没有,不像有的人……”姜霸王不服气。   浪费了一大缸的唾沫,赶在中秋前,终于剥了一麻袋花生米出来,堆在外面的花生垛也见底了。   程石去堰里撒网捞鱼,结账称重就是杨柳跟她婆婆的事,坤叔跟春婶把地上散落的花生秧扫干净堆起来,除了当柴烧,过冬了也是牛和马的草料。   杨柳去捡鸡蛋的时候说:“逮三十只公鸡拎到镇上去卖,试试能不能卖出高价。”   “你想卖出什么价?”程石问,“八十文一斤?”   “依你的。”她都不敢喊出这么高的价。   有鸡有鱼有鸡蛋和鸭蛋,还有一麻袋花生外加装油的坛子,一辆马车装不下,姜霸王赶着牛车跟在后面。   中秋赶集买菜的人多,他们已经比往常早一刻钟出门了,到了镇上,街上已经热闹了起来。   医馆外的伙计看到眼熟的马车,蹬蹬跑进去通传:“那个杨家庄卖鱼卖蛋的人来了。”   “天爷哎,可舍得来了。”陈连水手上没病人,一溜烟跑出门。   “稍等稍等,我出去买个菜,马上就回来。”这是已经接诊的大夫。   有段时日没见了,看到从医馆里跑出来的人,程石乐出声,不等陈连水抱怨,他指了指后面的牛车,“今天有公鸡卖……”他还没喊价,面前就没了人。   姜霸王长相年轻,陈连水不好开口喊婶子,就略过称呼搭话:“我要五只鸡,麻烦给我解五只下来。”   “你等一下,等阿石过来弄。”她弄不好,别再给放跑了,到时候满大街撵鸡。   陈连水又跑前头去买鱼买蛋。   “五只鸡?八十文一斤,你要不少买两只?”程石这才喊出价。   “八十文?程老板,你这儿的东西是越卖越贵,越卖越离谱啊。”年纪轻的学徒哀嚎,“鸭蛋我都快吃不起了,你这是不想让我吃肉?”   “你们懂个屁。”陈连水斥了一声,跟程石说:“你家的小公鸡值这个价,就要五只,晌午去老丈人家我要拎两只去长长脸。”   一只鸡有个四斤多,连鱼带蛋,陈连水掏了二两银子出去。在医馆开药方的时候他算了算,只得庆幸程石他不是天天卖小公鸡,不然他也吃不起肉。   千客食铺开了门,隔壁的烤鸡店老板闻声出来,“你们来了?几乎天天有人来看开没开门。”   “嗯,家里的活儿忙完了。”程石接过杨柳递来的帕子抹掉桌上的灰,把鱼和蛋都摆桌上。   右边卖炸果子的老板也出来了,他看了眼桌上摆的东西粗略的估摸了下,咋舌道:“养的有下金蛋的母鸡你还种什么地,耽误了这些天少赚了多少银子,有钱还怕买不到粮?”   “要这样想人都不用睡觉了,睡觉也耽误赚银子。”杨柳不认同他的话,“钱是赚不完的,一直开铺卖鱼卖蛋也无趣,就像顿顿大鱼大肉也会腻。”   多遭人恨的话,炸果子的老板见有客人奔着食铺来了,他扭身进屋,眼不见心不烦,他见天开着铺子,一天赚的还不足隔壁卖一柱香的零头。   鸡价太贵,鱼和鸡蛋鸭蛋卖差不多了,公鸡还剩二十一只,杨柳把卖竹箩和针线筐的铜板择出来,给男人说:“阿石,你赶着马车把花生拉去榨油,我跟娘在这儿等你。”   “也行。”   程石前脚刚走,黄老板匆匆忙忙过来了,他看铺子里还扔着一堆公鸡松了口气,“老板娘,鸡啥价?”   他一靠近,杨柳闻到了呛人的脂粉香,她扭过身就呕了一声,公鸡身上的味都比他身上的味好闻。   “这……”黄传宗面上尴尬,“这是身体不舒服?”   “抱歉,害喜。”杨柳揉着鼻子,“公鸡 八十文一斤,你要是想买让我婆婆给你称重。”   黄老板面上的尴尬散去,道了声喜,“这些你别卖给旁人了,我都要了,马上酒楼里的人过来付账。”他是从醉香楼回去听家里的仆妇说食铺卖鸡 八十文一斤,屋都没进就跑来了,还好没几个识货的。   “明天还来卖吗?我是说公鸡。”   “不卖,重阳节的时候可能会再提几十只卖。”他站在门口,杨柳只得站在铺子里面。   “你不付账又不打算提公鸡,你留这儿也没用,趁早走吧。”姜霸王霸气赶人,直言道:“你身上的味儿太脏了,我儿媳妇闻不惯。”   黄传宗:……他无言以对,又惹不起,扯了扯嘴角,转身大步离开。   杨柳走出铺子吹了吹风,问她婆婆说那话是什么意思。   “估计是在妓院厮混了一夜,满身的臭味。”姜霸王嫌恶。   妓院?杨柳只听说过,知道镇上有,但门朝哪边开她都不清楚。   ……   程石榨完花生油回来已经临近晌午,街上也快散集了,姜霸王锁上铺子,两手又是拎桶又是拎筐子,几乎是要把东西一下子都搬上车。   程石冷眼看着,讥讽道:“你这是想一口吃个大胖子不成?”   “少管我。”   不管就不管,程石收回要去接筐子的手,错过身去接杨柳手上的钱箱,“我扶你上车。”   杨柳把手搭他肩上,“这以后身怀六甲了上不去可怎么办?”   “那就不坐马车了呗。”   杨柳横目斜他,踢他一脚。   “我抱你上车。”程石讪讪改口,话赶话太快了,他没反应过来,把媳妇当成老娘挤兑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可能就这一更,晚上想歇歇 第九十章   马车一侧并排放了三坛花生油, 才榨出的油还残留着余温,随着马车的颠簸,坛内的空气顺着盖子的缝隙逸出, 油香盈满木篷车,两边车窗都开着, 吹进来的风也没能冲淡油味儿。   “停一下。”杨柳扶着车璧弯腰走出木篷车, 在程石的搀扶下坐在他身边,反手带上车门。   “怎么出来了?外面晒。”程石把头上的草帽扣她头上。   杨柳捂着胸口深吸一口气,混着青草和稻茬味儿的风吹散鼻子里的油腻味, 她头靠在男人肩上,低声说:“受不了油的味道。”   “怎么不走了?”姜霸王赶着牛车在后面高声问。   程石甩了下马鞭, 啃路边草的马喷了个响鼻,不情愿地挪蹄。马车动了, 他伸手揽住杨柳的腰,手搭在温软的小腹上,这怀个孩子属实折磨人,没怀之前, 她爱极了吃油吃肉, 蒸蛋都要泼热油, 现在口味变得看到大肉大油就心里堵的慌。   除了怀孩子, 他就没见过有人口味变化这么大的,说身体里换个芯子他都信。   他还在沉郁地思索,杨柳已经缓过了劲,嫌他体热,坐直了靠在车璧上, 见路上没人, 推了推他, “哼个小曲。”   “好。”程石没有犹豫的答应,这要是换成其他时候,他不一定愿意,因为有姜霸王在,他不乐意唱给她听。   男人嗓音浑厚,中气足,一调三叹的曲子于他来说没有难度,到了兴头还念出词唱起来,手中的马鞭充作水袖舞动。   走在后面的姜霸王闻声顿了下,支起腿看着前面的马车,人自然是看不见的,只有鞭绳偶尔会露出来。   一曲又一曲,一直到进了村子才消停,她等在后面看儿子提着猪肉和果点给丈母娘送去,人出来时嘴上带了水痕。她扯了下嘴角,哼了一路不渴才怪。   三人到家时饭菜也快好了,车上的东西都搬进屋,坤叔牵马拽牛去马厩饮水。   一桶沁凉的井水提起来,三人蹲在井边撩水洗手,洗掉脸上脖子上的汗,程石牵下一枝枣子,摘了一捧丢桶里洗干净分给两人。   “公鸡卖的咋样?”春婶走出厨房问。   “都嫌价高,买的人少,多半被八方酒楼的东家买走了。”杨柳咔嚓咔嚓嚼枣子,八月半,枣子半青半红,正是清甜的时候。她走到阴凉地儿问:“娘,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县里?可要提前说,到时候提前一天敲筐枣子下来你带回去。”   “后天就走吧,我来的也快二十天了。”地里的活儿都忙完了,她也没事做,整天跟在小两口后面看人家腻腻歪歪也没意思。   “那我下午扛袋稻子去碾出来,你回去的时候带袋米走。”程石吐掉枣核,揉了把狗脸,闻着厨房里飘出来的香味,急切问:“春婶你快去看看锅里的肉熟了没有,我饿的腿软。”   “好了好了,我把葱花撒进去就能起锅了,你去摆好桌椅就能来端菜。”   杨柳进去拿碗拿筷子,走出偏院遇到冲进门的赵勾子,趔身避了下,“怎么只有你一个?你爹跟刘叔呢?”   “在后面,马上就进来。”赵勾子抱起过路的小狗,看到程石喊了声。   “赶快去洗手,都开始端菜了。”程石踢了他一脚,“好好走路,别直冲猛跑的。”   中秋团圆,一直没舍得宰的小母鸡也上了桌,下蛋的母鸡不算肥,炖的汤味香不腻,恰恰合杨柳的口,先喝了两碗鸡汤才开始吃菜啃肉。   “山上养那么多鸡,明年小柳坐月子可不缺鸡汤喝。”春婶见她喝的进去也高兴,“今年下蛋的母鸡要多留些,翻过年也是老母鸡了,炖汤特补身子。”   程石还没想到这茬来,闻言点头说:“我记下了。”   “明年的这个时候,咱们吃饭可就要手里抱个娃娃了。”姜霸王心喜,她看了看儿子跟儿媳妇,两人都是好相貌,生的孩子绝对丑不了,只是想想就心热。   杨柳咽下嘴里的菇子,笑着说:“明年中秋我们回县里,陪两个老人一起过。”   这可说中了姜霸王的心坎里,爹娘一年老过一年,陪一年少一年,今年她跟儿子两口子一起过中秋,心里还惦记着老爹老娘。思及此,她说:“小柳,晚上把你爹娘兄嫂都喊来,虽说你们日日能见面,但中秋总归不同的,往后不知如何,能团圆一年是一年。”   “哎,我吃了饭就去说。”杨柳高兴地应了。   “你们婆媳俩倒是和美。”春婶想起她闺女,不好在大好日子叹气,她挟了块儿排骨堵嘴。   她们说话,程石在一边猛吃,肚子不饿了腾出嘴接话:“我媳妇好性,跟谁都处的来。”然后没话了。   这意思不就是说她坏性?姜霸王都懒得瞪他了,这养了个什么玩意儿,哪能怪她见不得他,不见面还好,同住个三五天她就想揍人。   吃饱了肚子,杨柳出门去她娘家,她到的时候只有她娘戴着草帽在摘花生,其他人都在屋里歇晌。   “晌午做了啥好吃的?”杨柳拎着椅子坐过去帮忙摘。   “你别碰,灰大,一会儿把你衣裳弄脏了。”杨母从墙上取个草帽给她戴上,“炖了肉,宰了只鸡。大晌午的你不睡觉跑回来干嘛?有事?”   “喊你们晚上到我家去吃饭。”怕她娘不肯,她直接说是她婆婆说的。她爹娘总是顾忌多,姜霸王来的这一二十天,她往家送条鱼提篮鸡蛋鸭蛋,她娘总是担心她婆婆心里有意见,不敢收。   “都去吃两顿了,该我们家请的。”也就这么说,她家过节的伙食都比不上程家平时吃的。杨母起身从外面又提了捆花生进来摘,琢磨着问:“二丫头,你说我要是送干菜给你婆婆,她不会嫌弃吧?”   “她还挺喜欢吃炖干豆角的。”   “那行,她什么时候走,我给她挑两捆豆角带走,我还晒了梅干菜,跟肉一起炖味道也好。”给大丫头的婆家还礼她还能给鸡给蛋给米给面,轮到二丫头,鸡鸭鱼肉人家自己养的有,米面粮油更不缺,她只差把家里的东西一样样扒出来看哪样人家看得上眼了。   一捆花生摘完,杨柳来了瞌睡,她跟她娘说一声就要回去。走到堰口,在水边乘凉洗衣裳的人跟她打招呼:“没歇晌?”   “吃饱了出来转转,你们也没歇一会儿?”杨柳看到西头有人,看着像是程石,她多看了两眼,对面的狗先认出她,摇着尾巴跑了来。   “这狗到了你们家里也是享福,吃好肥。”一个老奶盯着红薯浑圆的屁股,瘪着没牙的嘴跟人说:“这狗比我这个老婆子吃得还要好。”   “赶明儿让柳丫头把鸡骨头猪骨头都给你送家里去,还跟狗比起来了。”   杨柳站一边笑,不接腔。   程石也扛着一麻袋稻子拎着筛子走过来了,他跟坐在树下乘凉的人搭了几句话,问杨柳怎么没回去睡觉,“你是跟我去磨稻子还是在这儿跟婶子们唠嗑?”   “去给你帮忙。”   晌午天热,多数人都在屋里歇晌,石磨闲着没人用,杨柳过去拿起放在一旁的竹刷子把石磨上掉的叶子刷地上。程石把筛干净的稻子倒一半在石盘上,推动木锤带动碾盘在稻子上碾压。   碾盘压破稻壳,杨柳跟在后面用竹刷搅翻碾平的稻子,一圈又一圈的绕,金黄的稻壳剥落,露出泛黄的大米。推动碾盘的男人也热出汗,前胸后背的衣裳都汗湿了。   “歇一会儿。”程石叫停,他往树下的木桩子上一坐,呲着牙呼气。   “渴不渴?我去给你借碗水喝。”   “可别。”程石连忙摆手,“我渴了回去喝。”他膈应外人用过的碗瓢。   “臭毛病。”杨柳走过去坐他身边,仰头看头上的枣树,下面枣枝上的枣已经被村里的孩子打落了,只有树顶上还能看见零星的青红色。   歇过气,程石起身拎起竹筛,把石磨上的稻子扫筛子里,稻壳从筛眼哗哗落地。见杨柳坐树下打哈欠,他让她回去,“回去把我娘喊来,她自己磨的米吃的也香些。”   杨柳是回去了,但也没睡觉,又跟着姜霸王一起过来了。磨盘上换了个小一点的碾盘,一圈一圈转,粘在米上的稻皮和微黄的米糠一起漱漱往下掉。   歇晌的人醒了,抱了花生捆坐树阴下摘,她们饶有兴致的看姜霸王轻松推木锤、动作笨拙地晃筛子、大力扫石盘……   一袋稻子磨了半天才磨完,程石把大半袋米扛上肩,喊他娘把米糠和竹筛提上。   “粮行里卖的米也是这么碾出来的?”姜霸王纳闷,一袋米两个人磨半天才磨完,还累的膀子疼,她觉得比割稻子还遭罪,想起牛拉石碾打稻子,顿住脚问:“咋是人推石盘?不能用牛?”她更怀疑是这混账使坏折腾她。   “粮行里的米怎么碾出来的我不知道,但在村里,都是手推磨。”杨柳跟在后面说,“村里人吃米吃面量少,磨一次够吃十天半个月,得闲了挎筐稻或是麦来,唠着嗑就碾了,不值得为了碾米磨面专门买头驴回来。”   “我给你们买头驴,这也太累人了。”   “不用,我们多数都是买米买面吃。”程石回头对他娘笑,“我就是想着你亲手割的稻子,赶着牛碾出来,再推磨碾成米,吃着更有感情些。”   “合着还是折腾你老娘?你干脆播种的时候也把我叫来,那我吃着更有感情。”姜霸王没好气,她琢磨着这袋米她吃不起,太珍贵了,带回去送给她老爹老娘吃。   杨柳走在一边不吭声,由着他们娘俩又斗嘴,程石就是长了张不值钱的嘴,一开始碾米的时候他可没打算喊他娘来。   “明年播种的时候我喊你来。”程石全当听不出她话里的讽刺。   米袋子扛回家,三个人又马不停蹄往西去,逮鱼的逮鱼,捡蛋的捡蛋,一直天幕暗淡,圆月露面,厨房里飘出月饼的香甜,两家人才闲适的落座。   杨柳念着后院的枇杷酒,催着程石给挖出来尝尝。   油纸揭封,一股酸涩的酒味冲了出来,稍后便是淡淡的果香,澄亮的酒水倒进白瓷碗,黄澄澄的颜色引得人发馋。   舀酒的空档,程石抬眼看杨柳,她伸着脖子眼巴巴看着,抿着嘴咽口水,眼神随着酒碗转,不住问人好不好喝,看人露出满意的表情,她傻不愣登也跟着高兴。   “枇杷酒酿成了!”杨柳在人群里寻找程石,眼睛对上,她激动地催他也尝尝,“你替我尝尝味道如何。”   “过来。”程石招手,从桌上拿了根干净的筷子,在酒水里沾沾,“一点点不打紧,你尝个味儿。”   杨柳可还记得医馆里的大夫交代的,她盯着晶亮的筷头犹豫,艰难拒绝:“算了,我明年再尝。”   犹豫这一会儿,筷子上的水都快干了,程石又在酒碗里沾沾,刚准备说一点点不妨事,就听他老娘带着警告的咳嗽声。   “小柳,过来吃月饼。”姜霸王瞪了眼那个不着调的,等席散后,她拎着儿子踢一脚,“再胡来你就一个人在乡下种地,你媳妇跟我回去养胎。”   这时候程石不敢犟嘴了,回屋了见杨柳偷笑,他抱住她说:“我有个办法让你尝尝咱们酿的果酒味道如何。”   “我喊娘了啊……”话还没说完,嘴就被堵上了。   良久,她像醉酒一样红着脸坐在榻上,呼出的气似乎也带着果香。   “味道如何?”男人坏笑,“以后馋酒了我帮你喝,再带你回味回味。”   一阵风吹来,屋里笼罩着好闻的桂花香,杨柳躺木榻上闭上眼,“我想喝桂花味的酒。”   “行,过两天我上树去摘。”   ……   来时单人独马,回去时东西太多,不得不拖上了木篷车,两坛花生油,大半袋米,一篓橘子一篓枣子,半筐鸡蛋半筐鸭蛋,十只公鸡十只母鸡,五只公鸭五只母鸭……往车上搬东西时,姜霸王看着车内一点点被填满,鸡鸭嘎咕嘎咕叫,吵的疾风不耐烦地呲出一口大板牙。   “阿石,把黑鱼跟黄骨鱼择出来给娘带走。”杨柳还在屋里琢磨带啥东西走,一边还跟婆婆说:“野生的鱼不容易死,晌午热的时候你记得给鱼换水,回去了说不定还能养个两天。”   “不用拿了,车里都装不下了。”姜霸王回想起拔花生那晚她亲家母跟村里的人拉扯推攘的画面,现在她也想重演,实在是太多了,“别急着一下子都给我带上,我又不是不来了。”   “也是,那就不收拾了。”杨柳把桃脯放下,“再有一个来月要挖红薯了,娘你到时候再来。”   程石大笑出声,“娘你别来,你儿媳妇就指望你来干活。”   “我不是这意思……”杨柳想打人,“平常时候也能来,娘你想啥时候来就啥时候来。”   “我知道你的意思,真正不想我来的可不是你。”姜霸王目瞪那混账东西,正好,她也看他看得够够的了。   “你要是不跟我呲牙咧嘴,动不动就威胁要揍我……”   “嘘,闭嘴吧,老娘懒得听你说话。”姜霸王利落打断他的幻想,她牵着杨柳往出走,“不关你的事,这才是我跟那兔崽子住一起的正常状态,三五天还行,时间一长就两看两相厌。”   “你也就仗着我打不过你。”程石跟在后面犟嘴,把桶里的鱼给她装马车上。   “我这就回去了,以后还来看你,你要是缺银子或是短了什么东西,就让你男人给我写信过去。”连“阿石”都不喊了,恨不得立马撇清关系。   杨柳应好。   “快到点了,别磨蹭,又不是不见面了,以后再说。”程石牵了马车来,招呼杨柳上车,“走了,赚钱去。”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往东走,到了村头,杨母把一筐干菜放上车辕,“亲家母,听小柳说你喜欢吃干菜,我晒干菜的手艺不错,你拿回去吃,让阿石外公外婆和舅舅舅母也尝尝,要是合口,我明年多晒点。”   姜霸王也看出了她的为人,是个不爱占便宜的,她今天不拿,她这个亲家母估计心里还要惦记着再还礼,也就不再推辞,“那他们可沾我的光有口福了,老姐姐,这地里的活儿也忙差不多了,你啥时候到我家去?也去看看儿子不是?”   “得空就去。”杨母给不出准信,她看了眼天,退了两步说:“不耽误你们了,越耽误天越热,路上慢点走。”   “那得空了记得去。”姜霸王顺着她的话再邀请,看见枣树下蹲坐着的大黑子,她唤了两声,“跟我去镇上走亲戚,我带你去看你的小主人,去不去?”   大黑子摇了摇尾巴。   “走了。”程石又催。   姜霸王再次跟亲家母道别,“驾”了一声,带着鸡鸣鸭叫的马车轱辘轱辘出了村。   两辆马车间的距离越拉越大,等程石跟杨柳进镇的时候,前面的马车已经看不到影。   “哎,你说我要是生个儿子随了你的狗脾气,以后我会不会也被气个半死?”杨柳拿手肘捣身边的人。   “你这话说的可对我不公平,我外祖母说我小时候的性子可好了,奈何一步一步被姜霸王揍歪了。”程石不忿,“生个儿子随我你可有福,你可劲使唤我们。当然了,你只要别跟你婆婆学,以武压人……噢,这个不存在,你不会武。”   杨柳:“……你会武,搞不准到时候你会像娘一样揍孩子。”   “那不会,我这三脚猫功夫能打得赢谁?”他还挺得意。   作者有话说: 第九十一章   不逢集, 东槐街上人并不多,开铺的人多是闲适地站在外面瞎侃,在树下摆摊的小贩支着摊子昏昏欲睡, 马车碾过地面的瓦片碎石,轱辘轱辘声惊动垂着脑袋的人。   “怎么一大早就在打瞌睡?”程石搭话, 天天过来开铺, 街上的小商小贩都混了个脸熟。   “没客人来,只能打瞌睡打发时间。”小贩起身伸了个懒腰,没牛没驴就是人拉车, 天不亮就起来,走了一路又耗力气, 哪能不困的。   杨柳下车去开铺子,踢开墙边的两块砖堵住门, 挪了桌子去门口。   “咦?今天只有你们夫妻俩?”烧鸡店的老板娘凤娘子嚼着炒豆子过来,看着一筐又一筐的鸡蛋鸭蛋,她啧啧两声,都是钱啊!   “嗯, 我婆婆回去了。”杨柳把东西都摆置好, 看八方酒楼的伙计进来, 她指了指门边的桶和篮子, “十八斤鱼,一百个鸡蛋。”   “今天有鸭蛋卖?”   “嗯,之后每天都有。”开春买的头一批母鸭开始下蛋了。   伙计琢磨了一瞬快步离开,路上碰到程石,他过去打了个招呼。   程石朝他点了下头, 大步往铺子里走, 铺子里已经来了五六个客人, 他撸起袖子挤进去,对凤娘子说:“多谢嫂子帮忙,我来弄,别脏了你的衣裳。”说着从桶里捞起两条青鱼,“青鱼谁要?黄骨鱼?今天没有黄骨鱼,都给我老娘带走了……好,明天一定给你留两条。”   送走第一波客,杨柳从架子上取两个竹箩两个针线筐放桌角,卖蛋的时候捎带着也能卖一两个。   “今天有鸭蛋卖?比以前卖的个头小了点,还是三文一个?”来客掂着青壳鸭蛋想砍价,“个头小了点,五文两个我就买七八个。”   “婶子,这是初生蛋,今年的母鸭刚开窝,个头是小了点,但味道好。”杨柳笑着解释,“三四月买的鸭苗,养了五个多月才开始下蛋,肚子里攒的好东西都在这蛋里了。一年也就这一批,今天卖了明天还不一定有。”   “给我拿十个。”一直在门外站着的凤娘子闻言开口,“就用你手边的竹箩装,我待会儿回铺子给你拿钱。”   “哎,好。”杨柳捡个头大的给她挑十个。   “那也给我捡十个,妹子你帮我挑,选个头大的。”妇人也不砍价了,掏出荷包数铜板,生怕晚一步人多了她就买不到了。   杨柳看她手里的篮子有些小,趁机道:“婶子要不买个竹箩装鸭蛋?十三文一个,回去了洗洗能控米饭能装菜,我看你提的篮子小了点,别回去的路上再把鸭蛋摔了。”   “竹箩也是你们编的,手艺挺好啊,竹条箍的挺紧实,还包了边不划手。”凤娘子朝杨柳飞了一眼,一唱一和地说:“我家里那个装馍馍的竹箩还没你家卖的这个好,我记得是十八文买的。”   “那行,我再捎个竹箩。”   客人走了,杨柳绕出桌子说话:“多谢嫂子帮腔啊。”   凤娘子笑两声,“我也没说假话,这竹箩编的的确不错。”   “是我哥编的,铺子空,我就捎带着卖卖。”街上走来三个青衣仆妇,杨柳认出她们是清武巷子那边的,跟凤娘子致个意,回到桌子后面招呼客人。   “程老板,今天不卖小公鸡?”   “重阳那天卖,你那天再过来买。”程石捞了两条鲫鱼用稻草串着,称重后放篮子里,“我家的鸡肉味道挺不错是吧?”   “极好,我当厨娘二十年有余,你家养的鸡在我这里能排上号。”胖胖的厨娘谈起好的食材两眼放光,“东家一家四口人,一整只鸡吃的只剩骨头,还一再交代我往后就买你家的鸡。”   “味道真有那么好?”凤娘子一直等在这儿就是为了打听八十文一斤的鸡的味道如何,她端着竹箩靠在门上,看了程石跟杨柳一眼,半真半假地说:“我这两天都在后悔之前没买只鸡回去尝尝,我嫁进他家也吃了十来年的烤鸡了,看着鸡肉就没胃口,但八十文一斤的鸡肉我还真没尝过。”   “可不止你后悔,昨天晌午王家炖鸡那叫一个香,香了半条巷子。”容长脸的仆妇咋舌,“这不,我们今天来就是为了买鸡,过个夜了,东家还念着那个味儿。”   听她们一唱一和,杨柳跟程石脸上的笑就没下去过,但由她们堵着铺子也不行,外面又来客人了。   “婶子们别聊了,除了鸡可还要买什么?不买就让让,别堵着后面的人。”程石高声喊。   “什么时候再提鸡过来卖?我们说了这么久你就没听出意思?”凤娘子挑明了问,“明天可要提个一二十只过来,不然我找到你们村里去,看你卖不卖。”   “行行行,那你们明天要早点来。”程石松口,“但就这一次,家里养的鸡还有旁的打算。”   “还有什么打算,都卖出天价了还不趁着势头赶紧卖卖,卖个鸡还搞得神神秘秘的。”炸果子的老板又来了,一个大男人,说起酸话来一脸的尖酸刻薄,丑死了。杨柳瞥了一眼,转过头拿程石洗眼。   程石当做没听见,招呼买鱼的客人。等桶里的鱼卖完,他把脏水提出去倒了,进屋时瞧见隔壁尖酸的男人垮着个老脸墩坐在油锅边上,满脸油光,胡子拉碴,凭他这模样,有客上门才是奇怪。   多了三筐鸭蛋,铺子关门比往常晚了一刻钟,杨柳拿了两个磕破壳的鸭蛋给凤娘子,闲聊了两句坐上马车。   进村,杨柳把卖竹箩的钱给她嫂子,“卖了三个竹箩,嫂子你跟我哥说一声,让他多编几个半大不小的提篮,还有藤条或是茅草缠的带眼的网,主要是装鱼方便,价钱再便宜点更好卖。”   “好,等他跟爹回来了我就跟他们说。”   “到哪儿去了?”杨柳往屋里望。   “家里的活忙的差不多了,你哥跟爹一起到后山砍竹子和荆条去了。”杨大嫂突然想起有东西要给小姑子,让她等一会儿,她跑进窝棚拿了个竹编的漏勺出来,“爹给你编的,你捡鸡蛋的时候用。”   杨柳接过,竹编的漏勺比铁勺子轻不少,柄细长而结实,勺口浅而大,用这个就不用担心鸡蛋滑进勺子磕在铁上磕破口。   “啧啧,老头还挺心疼他姑娘。”程石见了拿到手试试,人坐车辕上,手拿竹勺舀地上的土坷垃,一舀一个准。   杨柳心里美滋滋,夺过勺子捶他一拳,“别给我弄坏了。还有,你喊谁老头?老头是你喊的?嘴要挨打。”   “喊老头是我这个做女婿的跟老丈人关系亲近。”程石强词夺理,手上挨了一记掐,他抽了口气闭嘴了。   卸了马车,程石把马赶出去吃草,他去山里一趟,当初买的时候买了两三百只公鸡,看着是一大群,但抵不住几十几十的卖。从山上下来他往村长家去一趟,询问松树林东西两边的山是怎么个买法。   “你还要买山?”村长吃惊,“也是,听闻你家的鸡卖八十文一斤。”   程石瞟他一眼,这人倒是对他家的事挺关心,他丈人一家都不知道他家的鸡卖什么价。   “村后的山不归我们杨家庄,当年你外祖父买的时候是从官衙手里买的,你想打听价钱直接去找书吏。”   “好,那我明天走一趟。”得到他想知道的,程石起身,“不打扰你了,你忙。”   村长送他出门,院里两只公鸡炸着毛在啄架,他像是随口一提:“我家的鸡也是一天只喂一顿碎谷子,其他时候都在外面刨虫吃。”   程石脚步没停,“镇上卖的的鸡都是如此。”   ……   隔天,不等天亮,程家的四口人被偏院一声接一声的鸡叫吵醒,昨晚逮了二十只公鸡拴了腿扔在偏院的杂物房里,万万没想到它们都身陷囹圄了还不忘尽忠职守的打鸣。   屋里亮起烛火,杨柳用手遮住眼,闭眼躺在床上酝酿睡意,直到听到银子磕在桌上的轻响,她才坐起身下床。   程石翘着腿坐在桌前琢磨,把银锭装回匣子,抽了两张银票塞荷包里,“一百两合该总是够了。”   “不够,你再拿一百两备上。”心疼归心疼,但杨柳知道该花的钱不能省,“既然决定要买就别抠抠掐掐的,一次摆置好,以后也省心。”   他抠抠掐掐?程石又从匣子里抽出一百两银票,这下匣子里只剩四个银锭子和零零散散的碎银子,他走过去倚在梳妆桌上看她通发,故意问:“心里疼不疼?”   杨柳不瞅他,更不搭腔。   “买了山还要盖熏肉房,我打算是往大了盖,要有熏肉的,也要有做储存的库房。”程石接过她手里的木梳替她梳发,从妆奁盒里选了个金镶玉的簪子给她绾个轻便的发髻,“程夫人给拨银子吗?”   杨柳从铜镜里看他,抿着嘴不说话。   程石轻笑,勾着她的脖子带她往出走,“别心疼,我拿出去的我再给你挣回来。”   杨柳这才白他一眼,骂他一大早比公鸡还聒噪,还净放废屁,“稀罕你给我挣,家里赚的钱也有我的一半,天天跟你出门招呼客人的不是人是鬼?”   程石愣了一下赶忙改口,“我娶了个能干的媳妇,钱是咱俩一起赚的。”   话落两人沉默,钱呢?赚的钱呢?赚的没有花出去的多。   春婶听到大笑声从厨房出来,青黑的天色,昏昏沉沉的让人困顿,这两口子也不知道说起了啥,靠在偏院的围墙上放声大笑,瞌睡都给她笑没了。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 第九十二章   起的早, 饭又还没好,程石洗了碗甜枣领着媳妇带着狗出门转悠,鸡鸣狗叫, 人还在睡觉,只有少数人家的屋顶初冒青烟。走到村东头, 大黑子认出脚步声挤在门缝往出看, 鼻子里抽出气音,撅着屁股狂摇尾巴。   杨柳拉着程石快步跑开,“别逗它, 它一叫我爹娘就要起来。”   碗里的甜枣一点点减少,走到门口只剩五颗, 他把枣倒在手心捏着,碗放墙上继续往西走。天气已经开始转凉, 山顶也又现云雾,半截山腰都笼罩在茫茫雾气里,走到山脚,人的发顶凝出细小的水珠。   “大师, 劳您看看, 今明两天会是好天气吗?”程石草草拱手, 左右张望两眼, 拔了两根狗尾巴草奉上。   这么重的水汽,就是龙王来了也迷糊,杨柳把狗尾巴草丢狗身上,斜了男人一眼,伸手要银子, “你买铺子还给经纪佣金, 想知道天象就拿两根烂草头寒酸人?”   “谈钱多伤感情。”   “不谈钱伤人。”   程石:“……我没钱。”   杨柳扭身就走。   “世人重钱财, 高人嫌铜臭,太重利的没法得道成仙,大师你过于求利于仙途有碍……哎!大师你慢点走……你跑什么?大师你小心你肚里的娃。”   杨柳又囧又乐,回身指着他嫌烦,“你话好多,能不能闭嘴?”   “不能。 ”程石摇头晃脑,牵着她的手大步走,“我高兴,我就想说话。”   “我不想听你说话。”   “口是心非,不知道谁笑的牙根都露出来了。”   鸭群和鹅群一摇一晃地拎着扁脚片子从林子里出来,见到眼熟的人提高嗓门嘎嘎打招呼。   “现在不嫌我说话闹你了吧?这才叫真正的聒噪。”程石抬了下下巴,上千只麻鸭和大几百只鹅浩浩荡荡下水,前面的游到水中央了,后面的还在松树林里没出来。   “等天冷再买小鱼苗放堰里,岂不是前天晚上倒进去,第二天早上就进鸭肚子了?”程石转身盯着在水里扎猛子捉鱼吃的鸭子,琢磨着还是要先把鸭子宰杀了再放鱼苗。   “到时候人坐堰边赶着,白天不让它们下水就是了。”杨柳仰头看了眼柿子树,等鸭鹅都从林子里出来,她抬脚往里走。   赵山和刘栓子已经在捡鸭蛋了,坤叔也在,他提了桶水坐在树桩子上,脏的鸭蛋在水里洗干净擦干水才放垫了稻草的筐里。   沾了鸭屎的鸭蛋程石是不会去碰的,他远远看了眼就停脚不走了,也催着杨柳回去。   杨柳没理他,而是跟三个老头说:“快入秋了,一场秋雨过后就要换秋衫,今天你们随我们一起去镇上,找衣铺量下尺寸,每人添两身衣裳。”   “我不用,去年的秋衫没破没烂,我不用添新衣。”坤叔摆手,去年这时候阿石要成亲,里里外外给他添了好几身新衣,他又不是女人,年年都要换新的。   “让他俩去,把勾子带上,我留家里守在这儿。”坤叔跟两个老伙计说话,“你俩也来好几个月了,一直没出去转转,今天带着勾子去镇上玩玩,买些吃的喝的回来。”   赵山想着儿子闷声应下,刘栓子也应声,“你们不用等我们一起吃饭,我们去镇上吃。”   事说完,杨柳跟程石下山回家,下去的时候指着挂满枝头的柿子说等从镇上回来把微黄的柿子都摘下来晒柿饼。   吃早饭时杨柳问春婶是扯布回来自己做衣裳,还是也在铺子里让绣娘做。   “扯布回来我自己做,人老了,衣裳不是尺头量出来了就能做合身的。”   吃完饭天色微亮,山顶上的雾气也漫延了下来,半个村子像被妖怪吞吃了,只听得到声看不见形。牛车跟在马车后面轱辘轱辘出了村,一直到进了镇,雾气才薄了些。   “这就是我们的铺子,把牛车停廊亭里你们去吃饭,辰时末再过来。”程石交代,他把车上的东西都搬下来,马车交给赵山,扔了个荷包给他,“吃的喝的我掏钱,镇上不算小,你们到处转转。”   凤娘子一早就等着了,听着鸡叫快步出来,她挑鸡有一手,二十只鸡囫囵看看,挑走三只最重的。她男人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三只鸡掏出去一两银,他卖一天的烤鸡也卖不出这个数,连带的对程石也爱搭不理的。   程石朝杨柳看一眼,撇了撇嘴,等两口子走了他嘀咕说:“真丢人。”   “有客人来了。”她拐了他一下。   最先来的都是冲着鸡来的,昨天那个胖胖的厨娘想一口气全买了,被其他人好一顿说才不情不愿地挑了三只走。   二十只鸡卖完,鸡蛋和鸭蛋少了半筐,桶里的鱼却是没怎么动,就卖了两条黄骨鱼。   “还是吃厌了。”没客人的时候,程石小声跟杨柳说,“这两年我们也别想着开堰了,先把熏鸡熏鸭熏鱼熏肉铺展开,把山上的琢磨透了再考虑扩大规模养鱼的事。”   “行。”杨柳没意见,“等天凉快些了,我们买些鱼回去做熏鱼。”   说着话,外面的雾气散了些,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也显了形。   黄传宗喘着粗气过来,刚一进门见地上只剩几簇鸡毛,苦着脸倚在桌上,“我还是来晚了?小公鸡已经卖完了?”   “嗯,最后一只刚被人提走。”程石拎了椅子给他,“中秋买回去的鸡卖的如何?”   “二十来只够卖什么,你又不肯持续给我供货,卖一天就没了,勾着人胃口岂不是作恶。”他话里有话,接过椅子坐在门口,说买回去的鸡给自家亲戚分了,“山上的那么多两只腿的,你打算什么时候卖?你给我透个底,卖的时候先考虑我们八方酒楼。”   “我打算做熏鸡熏鸭熏鹅,你若是想买,到时候我分你几百只,只要储存得当,放个大半年一点问题都没有。”熏肉房已经要着手盖,他也没必要瞒着。   “味道如何?”黄传宗只关心这个。   “到时候做成了我给你送一只。”   “成,只要味道好,价钱不离谱我都要。但是有一点,你得只卖给我一家。”   程石不由轻笑出声,想什么呢,他的东西又不愁卖,什么时候轮到他来定条件了。   “你有多少我都能给你吃下。”黄传宗打补,他指着桌上零零散散的鸡蛋鸭蛋,再一次劝说:“你说你何必呢,天天带着怀孕的媳妇来回奔波,开个散铺还给人赔笑,忙忙碌碌也是折腾人,在家翘着腿玩不好?”   “黄老板,明人不说暗话,你狡猾我也不蠢,你打的主意我也清楚,真按你说的,我就成个给你供货的,我忙忙碌碌一辈子给你八方酒楼做嫁衣?”程石弓着身摇头,“别说什么你给银子,除了你的酒楼我也另有路子,不是卖不出去。我开这个铺子也就是消遣,没指望这个五尺来宽的铺面把山上两千来只的鸡鸭鹅全卖了。”   黄传宗脸上的笑没了,他坐直了身子,眼里的锋芒一收,忽悠不成还露了怯,捻着指腹问:“能否告知一下,你除了分我一部分还卖给谁?”   “不危及你的生意,我家在县里也有铺子。”   不危及他的生意,但也不能让他独抱宝山发财,程石手里的东西一旦有了二家,他就卖不起价。   “你简直是……”黄传宗心焦,左右制肘,他心里暗骂吴德发不成器,想起现在不知道在哪儿的吴县令,不耻他们姓吴的都不成事,有权有势都没把长风镖局搞下去。   “算了算了,几百只就几百只吧。”黄传宗认命了,他可能就没发大财的命,收敛了心思,拿了个青壳鸭蛋在手里说:“有了鸭蛋也不跟我吱一声,往我们酒楼也送点。”   “不给你说你不也知道了,要多少?还是一百个?”   “五十个吧,鸭蛋不如鸡蛋用处多。”黄传宗起身,“就先这么说,我还有事先走了。”   见人走出铺子,程石提着椅子进去,刚想跟杨柳发牢骚,就见她给他使眼色。   “还有什么事?”他转身问又折返回来的黄传宗。   “我们再商量商量,鸡鸭鱼肉熏好后,在这个镇上你只供我一家。”   程石一时没吭声,他在琢磨。   “今年可以只供给你一家,明年的事我们应承不了。”杨柳接话,“有心想买的,他从我们这边买不到也能从县里买来,无非是路程远了些。”   “是我糊涂了。”黄传宗转身就走。   “就以他这个态度,我明年也不可能只卖给他一家。”程石不满。   “他想靠我们手里的东西一家独大,我们也是利用他给咱家的鸡鸭鹅打出名声,生意逐利,不就是相互算计。”杨柳让他别生气,“他也着实奸滑,我还当他买了二十来只鸡回去会在酒楼里做成菜卖,谁知道压根没进酒楼,难怪这几天来问鸡的人寥寥无几。”二十只鸡都没出他黄家的门,外人也不知她家的鸡肉香。   “你还算计到这一步了?厉害厉害。”程石佩服,她不挑明他都没想到这茬事,“你真是天生的生意人,走一步看三步。”   “不说我爱铜臭碍求仙路了?”语带轻讽。   “仙什么仙。”程石坏笑着凑近,拿手指戳她心口,“你贪色,惦记我的身子,不是求仙的苗子。”   “咳咳,来客了,别打情骂俏了。”杨大姐憋笑,“客人进来了都没察觉?早知道我就提筐鸡蛋走了。”   程石脸色不变,“只要大姐提得动,那你就提走。”   杨柳爆红了一张脸,她绷着脸问:“姐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你还说,我要不是碰到村里的人我都不知道你俩天天都来镇上。”杨絮瞪妹妹,“怎么就没跟我说?”   “怕你来照顾我们生意。”杨柳吐舌一笑,她拉着她姐出去,“我们姐妹俩有事说,阿石你看着铺子。”   “好。”   “晌午到我家去吃饭。”杨絮不追究她隐瞒铺子一事。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所以才不跟你说铺子的事,免得你天天过来喊我们去你家吃饭。”杨柳小声打听之前的事,“你跟你婆家关系如何?怎么中秋也没回家坐坐?”   说起这,杨絮脸上的笑垮了,“不怎么样,吵过架后一直都是别别扭扭的,不过也好,我也懒得陪我那个婆子演婆媳和乐,现在能不说话就不说话,我也清静了。”   “你跟我姐夫?”   “不管他,他就是个墙头草,没个立场,我跟他说再多也抵不上他娘掉两滴眼泪。”杨絮气闷,“我也是个没出息的,没法软下身段跟他撒娇抹眼泪,唾沫输给了眼泪。”   杨柳见她说的好有意思,哈哈直乐,看得出来她姐比以前敞亮了。   “我怀娃了,还没满三个月,就一直没跟你说。”   “好事啊,是得注意点,多大月份了?”杨絮看妹妹肚子。   “月底满三个月。”   杨絮算了下,明年三四月份生,“说不准跟我们芸姐儿同一个月份过生。”   还真是,这可巧了。   姐妹俩又说了一会儿才往回走,铺子里的东西也卖完了,赵叔他们赶了牛车和马车在路边等着。   “姐你跟我一起坐车过去,我要给赵叔刘叔他们做两身秋衫。”杨柳拉她姐上马车,除了给家里的长工添新衣,她跟程石也选了料子让绣娘量尺寸各做两身秋装。   拒绝胡大庆的热情留饭,程石赶着马车去门庭陈旧的官署,他去找了书吏,书吏又带他去见亭长,等他们讨论一番,程石用一百八十九两银子换了张地契,约定午后官署里的人去给他量亩数立界石。   出了官署,程石又去了医馆一趟,从陈连水手里拿了几张纸,上面是他写的价廉易种还无毒的几种草药及种植方法。   “像车前草和构树还有艾蒿之类的,那山上本就有,你只需要把杂树杂草清理了,不用撒种子,明年就能长出一大片。至于你要的结籽多的,我也都写上了,种子我们医馆也有,到了能种植的季节你过来拿。”陈连水捶程石一拳,“兄弟你速度挺快啊,已经把山买下了?”   “刚到手。”   “行,我明年等着吃用药草养出来的鸡。”陈连水还忙,匆匆说几句就进去了。   程石把纸折叠放进怀里,坐上车辕也赶车回家。   进村时,杨柳看他哥在家闲着,她喊上他一起去西堰坡摘柿子,熟透的柿子都被鸟吃了,人还没沾过嘴,只有还是青涩的柿子还留在枝头。   午后官署里的人来丈量山地,程石陪他们进山,杨柳留在家给柿子削皮,偏院和前院支起大圆竹筛,削了皮的柿子放上面搁太阳地里晒着。她娘跟她嫂子知道她要做柿饼,家里的活儿忙清静了也过来帮她削皮。   “我当姑娘的时候也晒过柿饼,晒了好几天好不容易外层干了,老天下了三天的连阴雨,等天晴日头出来,柿子长毛了。”杨母忆起年轻的时候,“之后过了几年,我听人说晒柿饼最好用麻绳把柿子串成一串挂在通风不淋雨的地方,我也没试过,不知道对不对。”   “之后就再没试过?”杨大嫂问。   “没有,我小时候家里穷,一颗酸枣子都抢着吃,弄坏了一箩柿子,挨了我娘好一通打,哪还敢再糟蹋东西。”   “这两天天气好,先放筛子里吹干外层的皮,之后我闲了就用麻绳串起来挂在廊下试试。”杨柳把削了皮的柿子放筛子里,洗了洗手,站起来绕着院子走。   杨大嫂看她一连串的举动,不解道:“这是怎么了?”   杨柳指了指肚子,“大夫交代的,不能久坐久弯腰。”   杨大嫂闻言立马站了起来,见婆婆跟小姑子诧异又惊喜地看过来,她抿嘴露了笑,“这个月月事没来。   “娘,恭喜啊,要当奶奶了。”杨柳比她娘还高兴,在她的梦里是没有这个孩子的,“我也要当小姑了。”   “还没准信。”杨大嫂心里有点发虚。   “再过大半个月去找大夫看看就知道了。”杨柳很有经验。   杨母乐呵呵的笑。   程石从山里回来,见丈母娘眉眼挂笑,不由问:“有啥喜事?娘怎么这么高兴?”   “看你买田置地又包山,你能干,我替我闺女高兴。”杨母不算认真地敷衍。   程石很受用这句话,等出了门,他就跟杨柳说:“娘说错了,能干的是你,没你我也不能操持这一摊子。”   杨柳受用他这话,没抹去她的功劳,但也明白,没有他,她也就徒有想法,到老了也还是空想。   当晚,程石就在村里找人上山砍树刨根,男的女的都行,半大的孩子也要,必须手脚勤快,放言说一旦他发现有人偷懒,以后再雇工就不再找他。   “都先过来听我说,安静安静,听我说。”次日清晨,程石在晒场上拿名单点人,“我接下来要说的是不能砍不能刨的东西,大多数都是你们认识的,比如楝树、构树、艾蒿、车前草、菊花、地地菜……还有其他鸡吃的草,这些都不用砍。”他扫过一张张黑黄的脸,无一例外,没一个胖的,“我说的你们也记住了,这些都是能卖钱的草药,田间地头、房前屋后长的都有,等闲下来了,你们也可以挖了晒干卖钱。”   “楝树和构树也是?我家门前有棵我大腿粗的楝树。”包着蓝布头巾的妇人问。   “楝树的根、皮、花、叶都能入药,但要如何炮制,日后有需要的可以来问我。”程石看了眼日头,“行了,我也要去镇上了,你们自行上山,注意安全,别一个人走远了,我不在家的时候你们有事就找坤叔。”   “你放心做你的事,山上的活儿就交给我们,指定包你满意。”站在最前方的男人大包大揽,程石对他有印象,是杨家一族的人。   一群人蜂拥进山,程石在他们走后也赶着马车出村。   他们这些人领程石的好意,进了山就当是在给自家干活,砍的杂树唰掉叶子和细小的枝条,搓了茅草捆作一捆一捆的堆在空地上,土里刨出来的石头也沿着山体走势堆放。后来听坤叔说东西两侧山是打算养鸡鸭的,他们又把水沟里的淤泥和草叶清出来,隔个十来尺挖个坑,等下雨了就能积汪水。傍晚下山的时候两两抬捆树枝,放在程家的柴垛边,也不用特意晒,放个半年一年的就能搬进去当柴烧。   发工钱的时候,程石看着伸到面前的手,手心手背有树枝和荆棘刺戳的红伤,指腹和指根是洗不掉的青褐色树汁草汁,就连指甲也染了颜色,更别提指甲缝,里面都是黑泥。凭这样的一双手,不用去盯着他就知道没有偷懒的。 第九十三章   累了一天, 脚掌心生疼,望着前面数不清的脑袋,后面等发工钱的人拎了下裤腿摊着腿坐地上, 抠撮土无意识地搓手上粘糊的树汁,随口跟左右的人搭句话, 翘着头等人喊自己的名字。   “周小娘。”   “哎, 这儿,这儿。”头包蓝色布巾的妇人从地上爬起来,胀疼的脚心猛地踩在地上疼的她嘶嘶两声, 踮着脚尖一颠一颠地挤过去,接过一串沉甸甸的铜板, 她脸上的笑露到最大。   “脚怎么了?”程石问了句,拿起纸看了眼, 抬头喊:“杨大成。”   “踩锹挖树根硌脚心,歇一晚就好了。”周小娘攥着一串铜板没走,她站杨柳身边看她给其他人发钱,瞅着空档她扒了下程石, “早上你说楝树的根皮和花叶都是药材, 要怎么炮制来着?”   周围的人听到她问的, 嘴里都停了话, 一致朝门口看,没走远的人也都拐了回来。   眼见光线一点点暗淡,程石看了眼手中的名单,又喊了个人的名字,说:“等等, 我先把工钱都给你们了再说旁的事。”   “行, 你先忙。”周小娘连连点头, 她往后走了两步,坐在墙根下等着。   有他这句话,领了工钱的人都没走,周围几家听了个大概的,做饭的、喂鸡的、挑水的都放下手里的活儿,拎了板凳坐外面等着。   等程石把工钱发完,他家门前或站或坐挤了密密麻麻的人,差不多半个村子的人都来了。   “都领到工钱了吧?有没有漏的?”程石大声问。   “拿到了,都拿到了,你快说说炮制草药的事。”有人催。   程石从石碾子上跳下来,提起杨柳手里的钱箱往屋里走,“等一下,我进去拿东西。”   杨柳看了眼天色,进屋把挂在前堂的灯笼点燃提了出来,等程石拿陈连水给他写的几张纸出来,她在一边给他照明。   “楝树最有用的是根和皮,应该是刷掉土晒干就能卖,果和叶都是卖鲜的。构树是夏秋采树汁、叶子和果实,入冬采根皮和树皮……”程石换了页纸,发现关于药材炮制,陈连水就潦潦写了几笔,有的甚至都没提。他抬眼扫了下皱着眉头努力往心里记的村民,他听到离得近的几个人嘴里还念念有词地重复他说的话。程石不敢再按自己瞎琢磨的说,他折上纸揣怀里,说:“这样好了,过两天我请个大夫过来,让他在山间地头走一遭,给你们说哪些是药草,以及怎么炮制,他演示一遍你们也能记得清楚些。”   “这样好,我脑子笨,光是你刚刚说的那几句话我都记不住,什么秋冬、树皮根皮的,睡一觉起来就记岔了。”周小娘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倒是又给你添麻烦了,你是个好人,劳烦你还为村里人操心。”   “以后你家有事直接去村里招呼一声,我别的不行,但有一身力气,能帮上忙的我绝不说二话。”人群里有男人说。   “对,搬东西抬东西之类的你别客气,直接出来喊一声,我听到我就过来。”另有人接腔。   “我家的地就在山根下,以后只要我在地里干活,你家养在山里的东西都有我帮你看着。”   “我家有块儿地也在西山脚……”   听着质朴又诚恳的话,程石手心有了汗意,他看了眼杨柳,打断高低不一的话,“你们的话我记下了,需要帮忙的时候我可不客气了。”   “别客气,乡里乡亲的。”   “对,都是一个村的。”   “好了,天色也不早了,你们劳累了一天,也赶紧回去歇着吧。”杨柳出声,她放下提高的灯笼,朝墙根下看一眼,带着笑说:“砍断的树叉子又硬又利,明天上山能不穿草鞋就别穿草鞋,万一脚心或是脚趾头被树叉子戳个大窟窿,那可耽误赚钱。一百文能买不少布鞋,可别因小失大。”   “对,可别受伤了,接下来我还要盖房,到时候也要请帮工的。”程石接话。   等人散了,他们小两口才进屋,灯笼放桌上,还没说到几句话,春婶就来喊吃饭。   -   隔天去镇上,程石就问陈连水哪天休息。   “有啥事?请我吃饭?”陈连水挑了五个鸭蛋站一边,问什么时候带些咸鸭蛋来卖。   “等你休息的时候我请你到我家去吃饭,走的时候再送你些咸鸭蛋。”程石看另一个大夫好奇地看着他俩,不由问:“怎么?虞大夫也想去凑凑热闹?”   “有人要请客,我当然是想去的。”虞耘玩笑。   “那就一起过去,哪天休息?我也好提前准备菜。”程石把鱼桶提上马车,又问:“陈大夫给个准话,到底是去还是不去?”   “你小子准是没憋好事,行,这两天我跟虞大夫找人换个值,我们后天过去。”无事献殷勤,不是非奸即盗就是有事相求,陈连水抓住机会提要求:“马上要入秋了,秋燥,你宰只老鸭让厨娘炖锅老鸭汤给我们去去燥。”   程石点头答应,坐上车辕驱马离开,“后天辰时末我来接你们。”   接下来的两天,他跟杨柳也没闲着,早上来镇上开铺,傍晚捕鱼捡蛋,其他时候就在宅子以西,西堰以东转悠。程石是想把熏肉房建在西山脚下,地方宽,堆柴方便,山里住的又有人,赵勾子整天都在堰边打转,也有人守着门,之后雇了添柴烧火的也能住在山上的空房子里。杨柳跟他意见相左,秋冬山脚枯枝败叶多,熏肉房又日夜不离火,万一不慎把房子烧着了,或是烧火的人不经意带了火星子出来,整座山都要遭殃。一旦山上的树被烧,没个十年八年的恢复不了现在这个样子,刚筹备起来的家业自然而然垮台。   “哪有那么多的万一,而且还有这么大个堰,哪是说烧山就烧山的。”程石嘀咕。   “你是村里长大的还是我是在村里长大的?我这么说肯定是以前烧过山。”杨柳从堰坡上下去,径直往回走,“咱家西边有那么大的空地,房子建在那儿碍你什么事了?”   “碍我的眼了。”   “那把眼睛打打。”   “就不打。”   杨柳回身扬起巴掌,“你不打我打。”   程石扫她一眼,继续走两步,几乎要贴到她身上去,“你打,有本事你就打。”   看着他那挑衅的犟模样,杨柳瞪他一眼,转身继续走,不满道:“程少爷你有没有发现你变了,变得刺刺的,还喜欢犟嘴。还是说你以前那模样是假装的?这才是你真正的模样?”   “我又不是狗,哪能事事百依百顺,吵吵闹闹才是过日子。”程石抱着臂倒着走,他喜欢看她气鼓鼓的样子,再被他逗笑,娇嗔地捶他一下掐他一下,就像现在,那双水灵灵的眸子似嗔似恼地白他。   杨柳“哦”了一声,“过日子就是跟我斗嘴?那之前呢?”   “之前是迷恋你,一个劲的想讨好你。”程石如实交代。   听了这话的人情不自禁地咬了咬下唇憋笑,背着手别开脸,两边嘴角翘起,浑身都洋溢着得意和甜蜜。待腮帮子笑酸,杨柳细细一琢磨,立马垮下脸,意思是现在就不迷恋她了?   又挨了瞪,程石见她回味过来哈哈大笑。   “你还笑!”杨柳跑了两步追上他,拖着胳膊推他一下,咬牙道:“你给我说清楚。”   “说什么?”   “说……”杨柳脸皮不如他的厚,也不习惯说甜言蜜语,见他眼里明晃晃的打趣,僵着舌头质问:“现在咋就不迷恋我了?难道是我怀了娃你觉得我跑不了就不想讨好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程石扒开她让她别在他胳膊上蹭。两个多月了,他只沾了点油水,素得他攒了满身的火,夜里多看她一眼就睡不着,只好转移注意力跟她贫嘴斗嘴。   “等你肚里的小麻烦精出来了,我再百依百顺的讨好你。”他小声说。   回答他的是一声呸,“下流胚子。”   嘁,程石抹了把脸,慢悠悠跟在她身后,男欢女爱是什么意思?男人喜欢女人也爱,论起下流,她跟他半斤八两。   熏肉房的选址自然是随了杨柳的意,西墙外是马厩,马厩后面堆柴垛,往西五尺远起挖地基,熏肉房南北长,比着宅子前后院的长度挖,相应的东西短,只占了晒场两尺多宽的地儿。   陈连水跟虞耘来的那天是阴天,山上风大,程石考虑到东西两侧的山陡,怕出意外,让砍树拔草的人停一天也歇歇,正好跟着两个大夫亲眼看看村里有多少药草被当成你杂草。   “我就知道想在你家吃顿白饭不容易。”陈连水来的路上才知道程石的目的,到了村里看到村里人期盼又忐忑的眼神,也没了跟他讨价还价的想法,水都没喝一口就跟虞耘分头各带一拨人在村里和地头转悠。   “桑树、楝树、构树、槐树的根和皮都能入药,但这些东西易找又易采,医馆都不缺这几样东西,所以你们也别轰隆轰隆的一起把树砍了刨了,东西多了肯定会卖不出去,或是价贱。”陈连水跟身后的人交代,他扶着村里的一棵大槐树,继续说:“这棵树至少有七八年了,长成不容易,你们别急于求财,竭泽而渔的故事你们也知道,给子孙后代也留条出路,别把事做绝了。”   种地的人大字不识一个,哪懂什么竭泽而渔的故事,但提起子孙后代也明白个大概。   “陈大夫你放心,这些树能卖钱,明年开春了我们就沿着房前屋后种一大片,等子孙长大了,树也长成了。”   他有什么不放心的,陈连水心想他又不靠采药养家,也不住村里,他也就是承程石的情多说一嘴,听不听在他们,不听劝到时候砸一堆树皮树根在手里他们就长记性了。   程石找出来时,陈连水也正好准备回去,他跟身后的人摆了下手大步离开,“饭好了?”   “好了,先回去吃饭,没说完的饭后再说。”程石看见虞大夫从东头的一间屋后走出来,他招了下手,“饭好了,先回去吃饭。”   等人走过来了三人才一道往西走,虞耘口干舌燥的,他问陈连水那边情况如何。   “都说得差不多了,你那边如何?我忘了跟你说,别跟村里的人说太多,尤其是山里的药草。”陈连水看向程石,解释说:“山上我们就不过去了,采药不是个简单的活儿,半懂不懂的人胆子大无顾忌,万一有人心贪听了一嘴往深处去,伤了残了死了你都捞不着好。”   “陈大夫说的对,我们常年在医馆里,跟采药人打交道的多,听的消息也多,再老练的采药人每年也有三五个没走出来的,有的连尸骨都找不到。”虞耘说。   “行,听你们的。”   还没走进门,隔着堵高墙都闻到了肉香味儿,三人都加快了脚步,迫不及待地洗了手坐上桌。   虞耘瞅着端上桌的菜,说陈连水不够意思,“共事多少年了?有好东西你还藏着掖着,我要不是走这一趟,那八十文一斤的鸡肉是啥味都摸不着。”   “是你们傻,鸡蛋味道好,下蛋的鸡能有差的?”陈连水自己动手舀碗老鸭汤,又说:“不过你知道也没用,姓程的把山上养的两只腿宝贝的紧,他不卖你也只能抓心挠肺的馋着。”   程石像是没听见一样,埋头吃肉不接话。   “等天冷了就卖,只要想买一定买得到。”杨柳开口,她说了家里准备盖熏肉房的事,“活鸡活鸭买多了不好搞,尤其是你们这样的人家,一是没地儿养鸡养鸭,就是有地方也经不住嫌脏,二是养不好鸡鸭得病,不死也不敢吃,挺贵的东西,扔了可惜,不扔膈应。等腊月熏鸡熏鸭熏鱼熏肉能卖了,喜欢吃的能一次多买些回去,放到明年春末都没问题,过年送节礼也拿得出手。”   “考虑的挺周到,难怪你俩一直把鸡鸭抠手里,原来是另有打算。”陈连水想了想,咋舌道:“这是要发家啊!熏好的肉也不便宜吧?”   “费了这么大的功夫肯定便宜不了。”程石接过杨柳的碗给她舀汤,一边打听两个大夫的月银,“你俩应该是不愁在嘴头上花的钱。”   陈连水哭穷,说还有一家老小要养。   正吃着饭,桌下嚼骨头的狗突然大叫一声往外跑,吃饭的人吓了一跳,差点把桌子掀了。   “还在吃饭啊?那我等会儿再来。”门外的男人躬着腰笑笑,带上门快步离开。   坤叔放下筷子过去把门从里面杠上,打了狗一巴掌,一惊一乍的。   陈连水转过头说:“我们待会儿吃了饭就回去。”他估摸着来人不是想私下问采药的事就是想免费看病。   程石也不勉强,“待会儿我送你们,顺便去镇上定砖瓦。”   “盖砖瓦房?我还以为你们会盖木房。”陈连水对山上那一大片松树林有印象,熏肉嘛,不外乎是用柏树枝或是松树枝或是艾蒿这些东西,“在用松木盖的屋里熏出来的肉会不会更香些?”   程石跟杨柳对视一眼,两人都没想到这儿来,他考虑了下觉得可行,木板不如砖石挡风保温,熏肉房里温度过高肉会坏,用木板房刚刚好。   “待会儿给你们逮两只鸡鸭带回去给家里人吃。”他欣然表示谢意。   “那是我占便宜了。”虞耘心喜,“陈哥,回去了我请你到我家吃饭喝酒。”   “下次还带你来。”陈连水大乐。   不用去镇上定砖瓦,送人的活儿自然是坤叔的。白天的鸡鸭不好逮,程石逮了两只蹲鸡窝里下蛋的母鸡,许诺的鸭子明天再给捎过去。   走之前,陈连水给杨柳把脉,“脉象不错,之前说胃口不好,现在可还厌油腻?我见你在饭桌上没少吃鱼吃肉。”   “……近几天好多了,早上起来也没了干呕的感觉。”   “是这样,胎稳住了这些反应慢慢也就没了。”陈连水收回手,“你身子骨好,按我之前嘱咐的做,明年生产也不会有问题。”   这就是跟大夫有没有交情的区别,不熟的时候,哪怕是已经有九成的把握确定是有孕了他也不会给句准话,现在关系好了,他能一竿子打包票到六七个月后。   “陈大夫,你能不能给我嫂子看看?她的月事有段日子没来了。”杨柳问,“我嫂子就在村头,路过的时候我喊她出来你给把个脉?”   “好说。”   坤叔牵牛回来在外面套木板车,一直留着心的人见了过来问:“这是要送两位大夫回镇上?”   “嗯,要赶回去给人看病。”坤叔把门外扔的两只母鸡和二十个咸鸭蛋放车上,朝屋里喊:“能走了,天阴的厉害,我把你们送回去也要赶紧回来。”   程石送人出来,见状问一旁的男人:“你找我有事?等我把客人送走了再跟你说。”   杨柳跟陈连水他们坐上车,坤叔等人坐好朝牛屁股打了一鞭,牛车轱辘轱辘往东走。一路上不停有人跟两个大夫打招呼,有个老人还扔了一布袋的枣子到车上,说送给他们吃。   “村里人大多都是好的,只有极少数不知见好就收。”杨柳替村里人解释。   陈连水哪会不知道,他只是见多了人遇多了事,没多少好心肠了。   到了村东头,杨柳下车喊她嫂子出来,陈连水就坐车上摸了摸她的脉,放下手道了声喜。   程家门外,程石问这个他叫不出名字的男人:“你找我有什么事?”   “没事没事。”人都已经走了,话也没问出口,男人叹了口气,背着手往东走,眼睛在路两边张望,看见株草就蹲下去琢磨一番。   杨柳到家时见程石不在家,她跟春婶打了声招呼往西去。   “柳丫头,天阴这么厉害,今天可有雨?”在地里刨土捡花生的妇人看见她高声问。   “没雨,估计是哪里在下雨影响到我们这里了,只有乌云不会下雨。”   “那就好,一下雨,这埋在土里没翻出来的花生就要长芽,糟蹋了。”   杨柳没进松树林,她在石榴树上摘了个石榴,从堰边的厨房拎了个板凳坐水边,嚼的石榴籽都吐水里,水里的小鱼冒头啄食,又被眼尖的鸭子赶来一口吞进肚里。   “你说说你们吃了我多少好东西。”杨柳扔石榴皮打水中麻鸭,一个个油光水滑的。   有脚步声从林子里出来,杨柳把石榴籽都喂嘴里看过去,含糊问:“看得如何?”   “待会儿就去找有伐树经验的人,人找齐了明天就来砍树。”程石走过来,他看地上没鸭屎,直接盘腿坐地上,“还要去找木匠,他家里工具全,刨皮劈板都要指望他。”   “决定用松木盖房那就要长宽各增一尺,房梁也要升高,松木越熏越干,过个三五年,可能绷个火星子上去,整座房子哗的一下就烧起来了。”杨柳打算的是在木墙四周挖一圈水沟,沟底铺上青石砖,房子不用的时候就往里面放水,木板太干的时候就往上泼水。   “真不愧是你爹的女儿,盖房子的事都知道一二。”程石咂嘴。   “听多了自然懂一点,再说天天住在房子里,稍微琢磨两下也能说几句。”杨柳起身拉他回去。   才不是,程石心想他几个表妹,算了,不攀扯表妹,就说他娘,这事讲给她听她指定一脸懵。   消了食,杨柳进屋去练字,程石没进家门,他先去找明天给他砍树的人。砍了树还要往山下拖,活重累人,他给开一百三十文一天,话刚说出口就被打断。   “你要是给钱我们就不接这个活儿,我给你在村里吆喝一声,明天就带人进山,你说要砍几棵树就行了,旁的不要你操心。”一百三十文固然诱人,但他们也做不出连番受了人家的好,能帮忙的事还鼓着脸皮子伸手要工钱。   农闲了,村里的男人都坐在一起侃大山,其他人也都是这个意思,都说明天去帮忙。   “行,那明天到我家吃饭,不要工钱总不能也不去吃饭。”程石心里敞亮,跟这样的人来往,他心里舒坦。   “八十文一斤的鸡肉可有?我可听说从你家飘出来的肉味香得狗都掉口水。”   “有,必须有。”程石大笑,“你明天闻着味儿可别掉口水。”   作者有话说: 第九十四章   阴云只在杨家村上空笼罩了一天, 隔日晴阳便驱散了密云。杨柳跟程石从镇上回来的时候,老木匠带着他两个儿子已经开始忙活了,晒场上横放了棵十来尺的松树, 一二十年的老松树,树身快有桶口粗。   马车停在家门口, 卧在廊下睡觉的狗慢步跑出来迎接, 程石把买回来的猪肉搬进屋,杨柳跟在后面拎菜,顺手把筐里的碎肉渣扔给狗吃。   春婶蹲在流水沟边拔鸡毛, 听到脚步声回过头,“买了啥菜?”   “豆芽豆腐豆皮子, 还有藕跟笋子,肉买的是前腿肉和排骨。”杨柳把菜放井口, 喊程石提两桶水起来,她进厨房从碗柜里抓两把海里长的草泡着,干鲍干贝干虾子也各泡一钵。   “我去山里看看啊。”程石探头进来交代行踪。   “行,家里也没用得上你的。”杨柳一手拎木盆一手拎板凳, 坐井边开始洗菜, “对了阿石, 你提桶水拿两个碗过去, 今儿天热,活儿累出汗多,人也容易渴。”   “那我挑两桶水过去,两边各送一桶。”程石又找出两个水桶,蹲在井边把桶洗干净再盛水, 水井边铺了一圈青砖, 淋了水又踩了灰看着挺脏, 他拎起来的第一桶水先把青砖冲干净,交代杨柳在井边走可注意点。   “知道知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儿。”   程石看她一眼,从檐下取个篮子装碗,他大舅兄有门手艺,他家的篮子筐子就没缺过。   他挑着水桶提着篮子出门,春婶也拔完了鸡毛,进屋拿菜刀准备剖鸡肚子,看见灶台上泡发的海货,心疼地抽了口气,“这东西是你俩谁拿出来泡的?又是阿石那个手脚大的?我专门留下来给你煮着吃的,他倒是傻大方,噔的一下倒了一半。”   “不是他弄得,是我拿出来泡的。”杨柳虚虚一笑,“家里这么多好东西,没必要细着我一个人吃。”   “是你啊。”春婶的声音降了八个调,叹了口气,换个语气说:“你倒是个大方的,也是想让村里人尝尝鲜,算了算了,赶明儿让阿石给他娘写信,要是还有再寄点来。”换成程石她还能唠叨几句,从小看到大也能充个长辈的款儿,在杨柳面前,她说话就要拘束不少,至少拿月银的不能在主家面前摆出教训的姿态,缺了那情分。   “家里好东西不少,我也不是非海货不吃,春婶你没必要把我喜欢的都攒着留给我吃,也不是只指今天,以后也是,有什么好的多做点大家一起吃,我不喜欢吃独食。”她从小到大就没吃独食的习惯,没出嫁时家里穷,再馋再饿也不会护食,就连最小的小弟,在山上摘了野果子也知道拿回家跟兄姐分着吃。   春婶吱唔了一会儿,“海货在咱们这儿可不常见,没见你婆婆在这之前也没吃过,可见多罕见,她就是送来给你跟阿石吃的,我跟老坤头尝个味儿就行了。”她颠了颠盆里的三只鸡,“有鸡有肉有鱼有蛋,赶得上他们过年的年夜饭了,多一道少一道又差了什么。”   “都是来给咱家帮忙的,人家好心,我们也得有诚意。”杨柳还是笑着说,看着挺和软的,但坚决不改主意。   算了算了,春婶也不絮叨了,反正泡都泡了。洗鸡肠子的时候她回过味,杨柳要是像她一样带着点势利眼,姜霸王母子俩也不会都喜欢她。乡下人性情多质朴,来客了都是把自家的好东西往桌上端,揣的是一腔实心实意,这样看来杨柳就是嫁了个好人家,性子也还是那个性子。   “春婶,菜洗好了,我出去看看,需要帮忙的时候你喊两声我就回来了。”杨柳甩着手上的水,不等她应声,迈着轻快的步子溜溜哒哒往出走。   木匠父子三人,两个拿着斧头修理树枝,一个用锤子敲铁锥在树皮上钻孔,身上的衣裳都粘了松针,见人过来也只是抬了下眼打个招呼,又继续埋头干手上的活儿。   杨柳也不打扰他们,砍下来的树枝挡着了路,她拖着轻一点的往柴垛边上放,山上的杂树砍了五天,马厩后面的又添了四垛柴堆,熏肉的时候不用买柴了。   屋里冒出香味的时候,日头升至半空,秋老虎还很毒,站在没树荫的晒场,头发晒得发烫,露在衣裳外面的手脸也晒得焦剌剌的疼。杨柳喊木匠他们进屋歇会儿,“喝点水了再忙,可别晒中暑了。”   老木匠扔掉手里的石锤,拍掉袖子上的草叶木渣擦汗,“这鬼天,马上都进九月了还这么热。”   “昨天那个阴天适合干活。”木匠的大儿子接话。   “等下场雨就凉了。”杨柳带他们去偏院洗脸洗手,她进粮仓里舀两碗绿豆出来,炉子上炖着鸡汤,锅又在炒肉,她跟木匠打了声招呼,提了绿豆去隔壁蒋家借锅灶煮绿豆水。   -   山脚下松树林外缘轰隆一声,随后是让人牙酸的树枝折断的声音,在松树林里刨食的鸡群被惊得咯咯叫,扑棱着翅膀在草丛里乱蹿,蹲树上下蛋的母鸡也慌慌张张飞下树,还带着余温的鸡蛋滚落下地砸在树根上,嫩黄的蛋液黏在青黑的老树皮上,又慢慢浸入泥土,蛋腥味引来成群的蚂蚁。   “后面的绳子可绑好了?”个头敦实的男人扯着嗓门喊,“前面的拉后面的推,到了平地再抬着走。”   程石爬上树,站在枝桠上居高看情况,见人都准备好了吹了个响哨,“好,一二……三,一起使力,注意脚,脚拿远点,别把脚压树下了。”   随着粗壮的松树一点点拖下山,沿道的草和野蒿被磨成烂糊状,草根也被硬拖了起来,路上也留下一道道深深的划痕,如男人们额角迸起的青筋,手背上弓起的血管。   松树被拖到路上,男人们松开绳大口喘气,抹了把汗把地头扔着的小腿粗的长棍子串进绳套里,咬着牙绷着腿,一点点把树抬了起来。   “我喊一二三,走!”打头的男人吆喝。   程石蹦下树,挑起地上的桶,扔在地上带着汗味的粗布衫也都捡起来,跟在后面往回走。   吆喝声走远了,躲在水里的鹅才探头探脑上岸,回头嘎嘎几声,一大群鹅扑棱扑棱从水里起来。砍树的梆梆声响了大半天,放树时砸在地上震得水里都有波动,它们难得怂了,一直躲在水里没敢去找草吃。   上千斤的树砸在地上,屋顶瓦片上的灰扑扑往下落,杨柳仰头看了眼,快步捂鼻躲开。   “还没到晌午就砍了两棵,速度还不慢。”隔壁蒋阿嫂坐在门口择菜,她没管屋顶掉下来的稻草渣,问杨柳一共要砍多少棵树,“至少要十棵吧?”   “不止,屋子盖的大,可能要二十来棵树。”杨柳估摸着,她看见程石挑担过来,忙招手,“天热了,让叔伯阿哥们都进屋歇歇,等吃了饭再进山。”   程石放下桶和扁担过去跟人说,这活儿是真累人,不给工钱只管饭他心里虚啊。   杨柳听不见他们说了啥,只见他们摆手,靠在树上歇了歇,又往西去。   “他们说离晌午还早,再去砍棵树,等吃了饭直接往回抬。”程石往屋里走,“我打箩枣子送过去让他们填填肚子,明天再去镇上买两筐炸果子回来,半上午半下午的时候吃。”   杨柳跟进去捡枣。   等春婶说能开饭了,她去山脚喊人,正好逢到在山上砍杂树的人下来,她一一打招呼,“估摸着再有几天能完活儿?”   “两三天吧。”   “那正好,完活了再来挖地基。”杨柳见砍树的人从水边上来,她先一步往回走。   春婶在偏院听到动静就往前院端菜,续在水井里的绿豆水也提了起来,倒在盆里放上勺子端到饭桌上,见人进来招呼道:“累了半天了,都坐下歇歇,喝口绿豆水解解暑,马上就能吃饭。”   闻着肉香,谁有心思喝什么绿豆水,拎着椅子坐过去,油汪汪的肥肉块儿,干豆角吸满油水饱胀了起来,热气腾腾的莲藕排骨汤,最勾人的是八十文一斤的鸡肉,浓白的豆腐炖鱼,还有一瓮认不出是什么的汤,其他的什么炒豆芽炒青菜炒鸡蛋,动筷的时候几乎没人去碰。   “这是虾?这么大?这又是什么?豆腐?肥肉?都不太像。”肥肉和鸡块吃的差不多了才有人动瓦罐里的干鲍干贝大虾汤。   “海里的虾,这一罐炖的是海货,个头大点的叫干鲍,小点的是贝肉。”程石把勺子递过去,“都舀勺尝尝,咱们这儿离海远,不常见这东西。”   海?村里很多人甚至对这个字没概念,他们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镇上,外面是什么样的,他们不知道,偶尔做梦梦到了也是村里镇上的模样。这罐从海里来的东西瞬间变得珍贵起来,进嘴的东西反复咀嚼才舍得咽进去。   程石瞟见有几个男人把碗里的虾和干鲍挑放在桌上,刚想说话被杨柳拽了一下。   杨柳摇了摇头,示意他别吭声。   程石不解其意,但也没再问,又过了一会儿,桌上的菜吃得差不多了,趁着春婶端米饭过来的时候,他看见之前的那几个人把桌上的虾和干鲍装进了衣兜里。   “他们是打算带回去给儿女吃。”散席了杨柳才给程石解释,“我小的时候,我爹有一次在镇上给大户人家盖房,上瓦的那天东家给他们添了道菜,一人一个肉圆子,有我拳头这么大。”杨柳笑眯眯的亮出拳头,“他没吃,找人要油纸包了起来,晚上回来的时候带回来给我们吃。”她现在还记得那晚的事,她已经睡了,被喊醒的时候看到床边的人含含糊糊喊了声爹又要睡,被抱下床牵出门就闻到了肉香,“做梦一样,我现在还记得那个味,那时候树根还不能吃饭,就我跟我哥我姐分吃了。从那之后,每次我爹离开家,我都要等他回来了再睡觉。”   分明是很酸涩的事,从她嘴里说出来似乎就掺了蜜,程石觉得很不可思议,单论她说的这件事,毫无保留的暴露了她家里的穷苦。他从小没受过穷,在来杨家村之前,不,应该说在今天之前,他都想象不出一个在外吃到好的要留着带回去给儿女吃的家庭是什么样。但看杨柳,她丝毫没有难为情,笑眯眯的,甚至没为小时候的穷苦悲哀,她觉得是件很快乐的事,她在跟他分享。这样的家庭似乎没那么让人不堪重负。   程石沉默了片刻,说:“我老丈人是个好爹。”今天的那几个男人也是个好爹,他不由想,他爹要是活着会是什么样?   杨柳不知他在想什么,对他的话很赞同,“我爹是个好爹,我娘也是个好娘,我兄姐和弟弟也是好的。”   没来由的,程石理解了她,有好的家人,吃苦也是甜的。他伸手摸上她的肚子,小腹已经有了起伏的弧度,有她这样的娘,孩子即便是随了他,也不会长成他。   “以后我在外要是吃到好的了,也找人要油纸包起来给你跟孩子带回来。”他想了一下,也要是在个月黑风高的深夜,他推醒睡在床上的娘俩,然后说不是做梦,快起来吃肉。   “唉!”他突然叹口气,“突然想穷一点怎么办?”   杨柳拍开他的爪子,掀开薄被搭肚子上倒床上歇晌,不理他疯疯癫癫的话。   程石坐在床边没动,等她睡了去书房给他娘写信,让她多寄点海货过来。之后又交代春婶把饭做丰盛点,碗柜里的海货继续熬汤,吃完了也不要紧,也让在家等着爹带好吃的回去的孩子们盼头不落空。   程家饭菜准备的丰盛,来帮忙的这些人也不磨洋工,连着五日除了吃饭睡觉就在松树林里蹲着,前前后后一共砍了二十九棵松树回去。   树都砍回来了,接下来剥树皮锯木板就是木匠的活儿,程石着手雇工回来挖地基,又去砖瓦窑买五车青砖十车瓦,因为他老丈人说木板搭房顶漏雨,他就改了计划,木板做墙瓦做顶。   九月初下了场雨,绵绵秋雨断断续续下了三天,天晴后消了暑便有了秋意,砍下来的松枝先一步枯黄了叶子。   石榴树上的果子一筐筐挑进家,等挖的地基里雨水干透,木匠也锯了十三棵松树,泛着松香的木板靠在院墙和柴垛上,前院也整日萦绕着松香。杨老汉找了八个会泥瓦活又会木活儿的帮工开始给小女婿盖房子。   九月初十的傍晚,信客赶着驴车进杨家庄的时候,程石在地里赶牛犁地还没回来,坤叔也在堰里撒网捞鱼不在家,杨柳听到声出来,见驴车上两大筐满当当的东西,只好喊盖房子的男人来帮她搬进院子。   竹筐用青布蒙了一层,杨柳剪开绳子掀了布,其中一筐全是海货,照旧是一式两份,另一筐装的就是穿的用的,时兴的布料,一折油布,灰棕色的油布就占了大半个筐,最下面放着一个眼熟的包袱。她拆开其中一封信,一通看下来只看明白了两三成,最下面的包袱果然是春婶的女儿给她捎来的。   天色即黑,大地仿佛蒙上了青黑色的薄纱,盖房的人散工,杨柳拿工钱发给他们,轮到她老爹了,她挨了一眼瞪。   “知道你不要,你不要我要。”杨柳把一串铜板装荷包里,美滋滋地说:“我都嫁人了我爹还挣钱给我花,整个杨家庄也就独我一份。”   这个戏码每天都要上演一遍,其他人已经见怪不怪了,收了钱随口说几句话各回各的家。   “爹你等等,你先别走。”杨柳喊她爹进屋,见院子里的五只狗往出跑,就知道是程石回来了。她把桌上的包袱提给他,“海货,我婆婆送给你们的。”   “之前的还没吃完,你们自己留着吃。”杨老汉背着手不接。   “我们也有,漏了谁也不会把我们漏了。你跟我娘说也别细着吃,每顿多炖点,再不然你们嫌多就给亲戚送点。”杨柳直接把包袱放他脚边,门口也出现了脚步声,她迎上去问男人累不累,“娘寄东西来了 。”   “我估摸着也是今天。”程石进门先招呼老丈人,他看眼地上放的包袱就知道是怎么回事,站门口问:“这天马上都要黑透了,爹你还不回去?晚上想留我家吃饭?”   杨老汉:“……我家不缺饭吃。”他转身要出门。   “东西忘带走了。”程石提起包袱撵上去塞他怀里,“你这老头也是喜欢端架子,非得让我这个做女婿的亲自跑一趟给你送过去才收是吧?”   老头咂了下嘴,刚想说话就被打断,只好接过包袱,“给你娘说一声,以后别给我们捎东西了。”   “那以后我也不敢再找你帮忙,你打的小板凳,你儿子编的提篮竹筐扫帚刷子什么的也别往我家送。”在犟嘴一事上,程石从不词穷。   嘴拙的老汉只能闷气挎着包袱回家。   程石先回屋洗了澡换身干净衣裳再吃饭,饭后对着油烛把信纸捞出来看,“二舅让我们再送三十只鸡鸭过去,大舅问熏鸡熏鸭熏鱼什么时候能卖,他让人把货柜都整理出来了。娘说天气转凉,让我给马车搭个篷蒙上油布,下雨的时候别淋雨受了寒。春婶的包袱你给她了吗?”   “给了。”杨柳接过他手中的信,啧啧道:“远香近臭,之前住一起时娘动不动看不惯你,恨不得一天三顿打,这回去没多久又开始惦记你。”   “那当然了,我是她儿子嘛。”   作者有话说:   早上好呀 第九十五章   “我去犁地了。”从镇上回来, 程石换了身行动利落的窄衣,他拿起桌上的水囊别在腰带上,跟杨柳交代一声扛着铁犁出门, 牵着枣红马去换吃草的牛。   墨线弹在剥了树皮的松木上发出响亮的一声啪,老木匠扯开墨线, 示意俩儿子动手锯木板, 他走到一边跟程石搭话:“去犁地?”   “嗯,你家田地没几亩吧?做木活儿也没闲时间去地里忙活。”   “有个十来亩,家里的女人在种, 收的粮够一家人吃。”老木匠看了眼体型膘壮的枣红马,问:“车顶棚是去找朱木匠打的?”   “去找了, 他也给马和车量了尺寸,手艺看着差不了。”程石把犁换了个肩膀, “你手艺不差,介绍的指定也是有真本事的。”   “这你放心,都是一个村的,我也不能黑着良心蒙骗你, 别看他右手少了根手指, 本事是实打实的, 当年一起学木活的就他学的最扎实 。”老木匠只差拍着胸口打保票了。   程石点了点头, “你忙,我下地了。”   一人一马走远,老木匠的大儿子说他没眼色,“没见程石扛的犁都没放下来,人家急着去干活, 对一个木篷车的顶篷架压根就没放在心上。”   程石确实是急着干活儿, 麦茬在地里沤烂了又生了草, 他赶着牛在地里翻土,麦茬和枯黄了叶片的草被湿润的土压住,风吹日晒大半个月,草渣在地下腐烂,最后化成新一轮麦苗的肥料。   村里放养的鸡胆子大,人和牛在前犁地,它们跟在后面从土里刨食翻出来的虫子和蚯蚓,毛色鲜艳的公鸡斗志昂扬地伸直了脖子为母鸡放哨,防止别家的鸡群过来抢食。   锋利的刀在鸡脖子上抹了一下,尖利的鸡叫变了调,濒死的母鸡展开翅膀在地上挣扎,割断的喉管里发出的声音翻涌着气泡声。杨柳手上揉着柿子干,看三只狗崽子围着断气的母鸡转悠,她斥了声,等春婶端了开水盆来烫鸡毛,她把狗都带离偏院,回到后院拿了个石榴吃。   因为石榴果皮厚没被山里的鸟糟蹋,三棵石榴树摘了整整六筐石榴,摘回来的第二天就循着书上的法子酿了两罐的石榴酒,眼下还剩两筐带皮的,皮还鲜嫩,跟才摘下树时不差什么。杨柳拿了个筐,选着个头大形状好颜色红亮的石榴择出来单独放一起,打算过两天去镇上让信客捎去县里。   隔了一道围墙的院子飘出鸡汤香,杨柳大着嗓门问:“春婶,饭是不是快好了?”   “鸡汤炖好了,你要是饿了先来喝碗汤。”   “没有,我去喊阿石回来吃饭。”杨柳走到桂花树下折了根开着淡黄花簇的枝子插头上,喊上在院子里扑咬打闹的狗出门。   “哪去?”对面的阿嫂扯了把稻草准备进屋点火做饭。   “去地里一趟,还没做饭?”杨柳停下脚。   “这就准备开火。”   杨柳“噢”了一声继续走,遇到人就停脚说几句话,赶鸡的,择菜的,洗衣的,挑水的,等她走到地头,程石也赶着牛从地里起来了。   “饭好了?”程石在草上蹭掉鞋底的泥,随口问:“今天做的是什么菜?”   “炖了鸡汤,应该还有个凉拌的海草,这是我看到的,其他的不知道。”   两人又一道往家走,路过水田,大水牛挣着绳下田啃了两口新发的稻苗,程石左右看看,把铁犁从牛背上扛下来,牛橛头砸进土里,留牛在田里吃草。到村里又问熟悉的人家借了个盆,从堰里打了盆水给它端去。   杨柳站路上等他,遇到盖房的人散工回来,她喊她爹到她家去吃饭,老头瞥了眼大步走来的小女婿,粗声粗气地说他家里不缺饭吃。   “你这老头子可不知好赖,女儿女婿喊你去吃肉,你还垮着脸。”端碗在外吃饭的人赶走凑到脚边的鸡,打趣程石:“你得罪你老丈人了?”   “我可不敢,还指望老丈人给我盖房,哪敢得罪。”程石嘴里没个正经,他看了眼快到家的老丈人,扛着铁犁跟杨柳往家走,在别人家墙根撒尿的狗见主人走了夹着尾巴溜溜哒哒跟上。   “还有几亩地没犁?”饭桌上,春婶盛了碗米饭递给程石,“家里家外铺了一大摊子,早上晚上不得闲,种庄稼又不赚钱,要不少种点?”   有什么不得闲的,也就早上开铺卖鱼卖蛋离不了他,撒网捞鱼的活儿被坤叔揽去了,山里的鸡鸭鹅更不用他操心,正在筹建的熏肉房有他老丈人帮忙盯着,程石心想他就是个闲人。   “有田有地不种粮食种什么?种庄稼不赚钱,但我喂两三千只鸡鸭鹅和四头肥猪,它们的口粮我不掏钱买了。”程石挟了一筷子拌海草给杨柳,她不吃他就放自己碗里,继续说:“不得闲才好,得闲了反倒没意思,狗倒是清闲,整天在村里瞎蹿惹是非。”   “你不觉得累就好。”春婶也就随口一说。   累的是牛不是人,牛拉犁人扶犁,人就胳膊腿使点劲。程石下午再去地里,就见牛吃饱了肚子卧在水田里,盆里的水也喝没了。   “起来干活了伙计,晚上拌槽油饼兑米糠犒劳犒劳你。”   -   信客逢五去县里,按说要让他捎东西该是前一天送到他家的,但这次因为要捎三十只鸡鸭,程石提前跟信客打了招呼,十五那天一大早,天还没亮他先把一筐石榴和装在鸡笼里的鸡鸭送到镇上。杨柳是在他走之后吃了饭另外赶牛车拉着三桶鱼五筐蛋出村,鸡蛋壳淡粉,鸭蛋壳淡青,在晨光熹微的早上,满车的蛋头次在村里亮相,很是勾人眼睛,更别提在路上遇到的人,在看到一筐筐蛋时有瞬间的失语。   程石把石榴和鸡鸭给信客送去后就把马车和油布送到朱木匠的铺子里,他徒步走出镇在路口等着,见杨柳安全无虞的抵达才松懈下来。   “你到底还是没让坤叔送你过来。”他坐上车架接过赶牛鞭。   杨柳往一旁挪了挪给他腾地方,跟同行的人打过招呼才回话,“我是来镇上又不是回县里,路上又没拦路的土匪。”   “你就犟。”   “你不犟?”   程石呵呵两声不跟她斗嘴,回头看了眼,“刚刚跟你说话的几个人是谁?不像咱们村的。”   “路上遇到的,沿路几个村的人。咱家的名声可大了,我一说是杨家庄的,他们立马问是不是在山上养鸡鸭鹅的那家。”   牛车进了东槐街,熟识的人就多了,两相问好,一个说来得挺早,一个问今天怎么没赶马车,整条街上摆摊的开铺的,以及路边吃早食的老客,处的像是街坊邻居。   刚送走一波熟客,黄传宗不知从那儿溜达来了,他自来熟地拎着椅子坐门口,看桌上撂着一摞用茅草编的草袋,从铺子里买鱼的妇人人手一个,草袋兜住鱼提在手里,也不用担心放篮子里会蹦掉地上。   “多少文一个?”他问。   程石伸出一根手指,“你今天怎么得闲过来了?”   “路过,就过来看看。”黄传宗看了眼筐里的鸡蛋,问熏鸡熏鸭什么时候能开卖,“等你把鸡鸭宰了,入冬了岂不是没新鲜的鸡蛋鸭蛋卖了?”   “会留个两三百只。”   黄传宗见他有打算也就放心了,年前可是酒楼生意最好的时候,可不能轰隆一下没了招牌菜。走时他问杨柳:“胡大庆是你姐夫?”   杨柳诧异地看着他,“怎么了?”   “没事,我认识他。”   杨柳看他没头没尾的扔下两句话走了,嘟囔道:“莫名其妙。”随后有客人进门,她也就把这个小插曲忘在脑后。   -   风里夹杂着浓重的水汽,一连两天不见日头露面,这次不需要杨柳提醒,村里人都知道又要下雨了。   带着油布顶篷的马车轱辘轱辘进村,油布顶篷看着就是个没门的木篷车,跟车顶齐高的木框架绷着油布,左手边的油布上开了扇门。程石解开绳子推开油布门,冲路边抽陀螺的孩子们说:“我家的房子要落顶了,晌午的时候会撒花生瓜子和铜钱,记得去捡。”   “好——”   这个消息不等程石跟杨柳进屋就在村里传遍了,片刻的功夫,耐不住性子的丫头小子都跑到西边的晒场上玩,时不时盯着程家的大门。   最后一片瓦落定,屋顶上的人冲院子里吆喝一声,程石端起桌上的一箩糖糕和一箩掺着铜钱的花生红枣桂圆出门,他交代杨柳待会离得远远的,别被人推了挤了。   “出来了!”   脚刚踏出门槛,眼尖的立马冲过来。   程石把两个竹箩摞一起,笑着把糖糕分给村里的小孩,“一人一块儿,不能挤不能抢。”糖糕分完,他也到了新房门前。   “我还没有。”一个胖墩撞到程石身上,高高举起手,“我还没有糖糕。”   “待会儿多抢点铜板到镇上去买。”程石顺手把空竹箩递他手上,踩着木梯跟屋檐同高就不走了,木板墙只有两指厚,他不觉得有砖墙牢固。   “上屋顶上去。” 下面有人喊。   程石当没听到,往竹箩里抓一把往下撒,看胖墩举着竹箩在空中接而没去地上捡,他觉得这小孩还挺机灵,特意往他那边撒了两把。   他撒得尽兴,下面的人也捡得尽兴,箩空挂鞭响,雨点也落了下来。   听着雨点打在屋顶的噼啪声,闲适的小两口坐在廊下煮起了茶,银丝网上烤的桃脯表皮微黄,茶的清苦里混进一缕缕甜香。   杨柳咬开微烫的桃脯,沁甜的果香彻底压倒了淡淡的茶香。   “好久没煮茶了。”提下茶壶沏两盏茶,程石剥开石榴,石榴皮放在火上烤,苦涩的青皮味冲淡了果脯的甜。   “你也好久没作画了。”   作画是消遣,是借画抒情释意,程石觉得他每天活的充实又真实,没那个念头作画。但在看到杨柳起身在廊下走动时,他心头升起了可惜的念头,风吹衣衫响,衣衫遮盖的弧度露了出来,他该在她还没做娘前给她作幅画的。   桌上的茶一口没动,一直到泥炉里的炭火烧尽,也没人再回来。   “你作画就作画,把我赶出来是什么意思?”杨柳不满,但她再不满,书房门也还是无情的在她面前关上。她扒着门缝往里瞅,又走到窗边,戳破窗纸,只见程石闭着眼靠在椅背上,皱着眉头不知在想什么。   “你最好是有事。”杨柳忿忿,转身回卧房,不冷不热的下雨天,太适合窝在床上睡觉了。   在噼里啪啦的雨声里,不见虫鸣不闻狗叫,程石闭眼仔细回想了下他跟杨柳相见相识和相知的这一年多,最终选择了他印象里最深的一幕落笔。雨什么时候停的他不知道,在看不清颜料的颜色时才发现天黑了,程石找出蜡烛点燃,往外看了眼,再看看桌上即将完工的画,活动了下指根,拿起毛笔继续上色。   “你不吃饭了?”杨柳踏踏走进后院,见书房有了光亮她再次走到窗边,“画的什么啊这么入神。”   程石听到声没抬头,“你们先吃,给我留两碗饭在锅里。”脚步声离开,他满意的直起身欣赏墨迹未干的眼睛,这是他画过的最传神的一双眼。   前堂,饭菜已经端上桌了,杨柳坐过去端起碗,“我们先吃,不管他,待会儿把饭菜给他温锅里。”   “画的啥?茶饭不思了。”春婶拿了个空碗把还没动的菜分拨出来,往后院看了眼,“小时候要这么用功,哪还会挨他娘的打。”   杨柳吃了饭又回后院看了眼,书房里只有毛笔笔杆碰在瓷碟上的响声,她进屋拿洗漱的盆和布,拎着换洗的布鞋去偏院。   缺了一角的月亮露了出来,清冷的夜色里,瓦沟树尖不时掉滴水珠砸在泥里,杨柳觉得有些凉,关了窗脱鞋躺到床上。下午睡多了她也不困,又坐起来拿了本书,看不明白又翻出账本,字认不全但她记得每笔收支。   隔壁的书房门发出轻微的一声响,在这安静的夜晚很是突兀,杨柳抬起头,听着脚步声是往这边来了。   “没睡?正好,给你看个好东西。”程石兴冲冲进来,手上捧的画纸未干,整张纸只有边缘是干的。   “我看看是——”看到画上的人,杨柳语塞,画里的人很眼熟,眼神却有些陌生,“是我?”   “是你,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程石收起账本,小心翼翼的把画摊平放桌上,他把下午的想法跟她说,“少女、待嫁、新妇、人母,下午的时候我仔细回想了下,每个身份你给我的感觉是不同的,我觉得应该画下来做个纪念,等老了拿出来给儿孙看。”   杨柳的心神还留在画上,这是她重活的那天,她隔空摸上画里的眼睛,水鬼回魂,眼睛亮得惊人,里面好似包含了好多情绪。   “你跟爹下山之后,我半躺在地上还在想你会不会像话本里写的被山里的鬼上身了,又或是精怪修出了人形。”程石看杨柳幽幽抬眼,他赶忙解释:“不是说不好,是我没见过……”他皱眉思索,想不出准确的描述,“古灵精怪?黑暗?很矛盾,打个比方,就是大晴天波光粼粼的湖面下藏着水怪,祥和又危险。”   杨柳又看了眼画,他说的没错,任谁看,画上的人像是两个性子不同的人糅合在一起,古怪又矛盾。   “咕噜”一声,程石这才感觉到饿,他伸了个懒腰往出走,“锅里给我留了饭?”   “嗯,炉子上有热水。”   脚步声远去,杨柳站在桌前居高临下看画上的人,荒唐的升起了毛骨悚然的感觉,她拿起桌上的账本,慢慢扇风。等程石吃了饭洗漱回来,桌上的画只剩了点点潮意。   “你喜欢吗?”程石坐床上问,“我怎么感觉你情绪不高?”   “我要是莫名其妙把你赶出门,再晾半天,你会有个好情绪?”屋里有了说话声,之前莫名的感觉轰然消退,杨柳放下账本压住画纸,坐铜镜前梳开头发,铜镜里映出的女人眼神温润清亮。   “天晚了,别磨蹭了,先上来睡觉。”程石脱了衣裳,光着膀子靠在床柱上。   杨柳吹灭蜡烛,循着月色走到床边,扶上探出纱帐的臂膀爬进床里侧,“我喜欢你给我作画。”   “那我没白做工。”程石抖开被子给两人盖上,下一瞬身上缠来个人,“别招我啊我跟你说。”   “满三个月了。”话落,身上覆上个人,杨柳捧住他的脸,亲了亲他的嘴角,又紧紧抱住他的脖子,温热的肌肤相触,骨子里的后怕和惊慌慢慢散去,现在可真好。   克制又肆意的一夜结束,桌上的画纸笼罩在窗户里透进来的光晕里,画上也失了那份凶险和可怖,杨柳起床把画卷起来放在箱底,推开门被光刺眯了眼。   又是新的一天啊!真好!   昨夜胡闹一番,今早是程石一个人去开铺卖鱼卖蛋,地上的泥还没干,杨柳吃了饭把檐下挂的柿子又挨个捏一遍。   晌午时,程石赶马车回来带回来了两桶鱼,还有三只鳖,鳖扔堰里,鱼让春婶刮了鱼鳞先腌着。   “阿石,去村里买几只鸡鸭,再把山上的鸡鸭宰几只一起放火上用烟熏。”杨柳开口。   “你是想?”程石心神一动,“熏出来的味会不一样吧?”要是一样可就完蛋了,不,也不算完蛋,顶多是活卖山里的鸡鸭。   “肯定不一样……”杨柳突然想到春末熏的鸡鸭就是从村里买的,她家养在山上的鸡鸭熏出来是什么味儿她跟程石谁也不知道。   程石已经跑出去了,在村里买了三只鸡三只鸭,又在傍晚鸡鸭归林了逮了三只鸡三只鸭。炒了两种盐,一种是用陈皮烘出来的盐,另一种是掺了胡椒炒的盐,还剩一种就是纯盐,鸡鸭鱼也是分着用三种盐腌,做好标记后腌制一夜。   程石心里惦记着事,天没亮就起来先把鸡鸭鱼绑上绳挂勾子上。东西少就在偏院的熏肉房,点着火烧着后架一层湿松木,随即屋里冒起了浓烟。   暂且不说对比的结果如何,离霜降也只不过剩十来天,熏肉房里该添置的铁钩和竹竿也都要安排起来。青竹后山脚就有,随便砍,铁钩只买了一百二十来个,官家对用铁看管很严,铁钩不够只好麻烦些绑了绳子往竹竿上串。   之前已经看好了靠谱的鱼贩,家里的准备就绪后就跟鱼贩打了招呼,第二天就送来了五六百斤鱼。   杨柳在村里雇手脚麻利的妇人清理鱼,三条鱼一文钱,刮鱼鳞剖鱼腹掏鱼鳃,腌鱼是她跟程石和春婶自己动手。   不等霜降,腌鱼挂进熏肉房,地上的火坑已经堆起了火。紧接着又在村里和镇上大量买鸡鸭,春末熏的那几只鸡鸭味道不错,这次也差不了,至于山上的鸡鸭鹅暂时都还没动。   “做好标记了?两种盐腌的别弄混了。”杨柳嘱咐坤叔。   “混不了,味道都不一样。”   作者有话说: 第九十六章   青烟飘渺, 木墙灰瓦的房子像个巨型沸腾的茶壶,木板镶嵌处的缝隙,鱼鳞般相接的瓦缝, 袅袅炊烟从中挤出来,又打着旋被山风吹散。   下地前, 程石挑了两捆木柴推开熏肉房的门, 一股浓烟迅猛的把人吞食,烟雾里混杂着艾蒿的清苦和松针的青涩,还有松枝在火里烤出的油润气, 走到火坑边上才闻到烧柴的烟黄味儿。头顶悬挂的鸡鸭鱼表皮微干,点点滴滴的油脂顺着爪尖和鱼尾砸进火堆里, 噼啪一声,灰黑色的灰烬下亮起一抹猩红。两捆木柴均匀的平铺在燃烬的火堆上, 男人取下头上的草帽扇了扇风,火苗飙起后再撒上薄薄一层泛青的松针。   “阿石,可好了?”杨柳站门口朝屋里看。   程石把筐里最后一点松针倒火堆上,拎着筐往出走, “够烧大半个时辰的了, 你进去的时候注意些……”   “知道知道。”杨柳“哎呦”一声, 她又不是不知轻重, 三岁小儿都知道不能玩火,她总不能怀了个孩子把脑子丢了跳火堆里玩。她不免抱怨:“你干脆把我捆在床上算了,挖红薯不让去,怕窝屈了肚子,看个火加把柴, 又怕我摔进火堆里了, 去山上看看, 你又担心我滑脚摔跟头。之前忙着杀鸡宰鸭的时候,你还不让我往人堆里走,剪个绳递根竹竿,步子拿大了点,你就咋乎。”   杨柳瞪着他,话里满是怨气,“我是不懂事的小孩还是七老八十脚步蹒跚的老太?你这么不放心我?”   “我这不是……”   “别说是担心我为我着想。”杨柳心里有点烦,人人都羡慕她好命,累活不做轻活不碰,但她觉得约束,一举一动像是提线的木偶,被人操控着。   程石闭了嘴,反身关上门,“那我下地了?”   他不接招,杨柳也发不起脾气,再嚷嚷好像是无理取闹,不知好歹,她哼了哼,不情不愿的应声。   程石拍了拍她的头,被捶了一拳闷笑出声,走了两步刚想说待会儿赵勾子会过来,话到嘴边也察觉出自己的啰嗦。从杨柳的肚子显怀后,那个凸起的弧度总是提醒他他媳妇身怀有孕,他下意识觉得杨柳要被关心,要事事照顾,恨不得事事叮嘱,离了他的眼他就不放心。   到了红薯地,春婶跟坤叔一大早就来了,土垄上的红薯藤已经全被砍了撂在垄沟里,地头的土被刨开,沾须带土的红薯堆在一起。程石从车上拿了筐,把红薯捡进筐再倒进车里,一趟又一趟,地上的红薯都装上车了,他拎上锄头也过去挖。   “春婶,你怀娃的时候我叔让你干活吗?”话出口,程石又觉得不用问,他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姜霸王练武打拳他也安安稳稳出娘胎了。   “我诊出喜脉的时候你叔在外走镖,一直到生孩子,满打满算,你叔在家的日子不足一个月,家里家外都是我一个人操持。”春婶抬头问:“咋问起这事了?担心媳妇了?”   程石垂眼笑笑,“是我嘴碎惹人不高兴了。”   春婶刚想说话,又听他反省自己啰嗦,“我还有点没习惯。”   “娃都四个月大了,你还没习惯?”春婶爆笑,又不是才怀上的时候。   “之前肚子没变化,我总是会忽略。”看到坤叔过来,程石止了话,问起其他事,“我打算再找个人来给我管着熏肉房烧火加柴的事,他大概会住在前院,跟你俩相处比较多,有没有关系好的老伙计?我找我大舅介绍来,要心细负责,不喝酒的。”   春婶心里一动,但开口慢了被老坤头抢了先。   “我说的这个人你也熟悉,以前跟你外祖一起走镖的,钱大贵,去年过年我回去,听他那意思是想来乡下住。”   “噢,钱伯啊。”程石想起来了,他有印象。   “他不行,钱大贵年纪不小了,比你外祖小个七八岁,身子骨还没你外祖硬朗。”春婶斜瞪老头一眼,“钱大贵那人是个能干活的?他来了也是袖着手东转西悠,人家有意来乡下住也是想来养老的。他还是个爱计较的性子,一分一毫都算清楚,说是烧火,农忙的时候绝不会下地。”   “哪有你说的那么差劲,大贵那人也是个讲理的。”坤叔觑着老婆子,不免解释:“大贵是想来乡下养老,熏肉房也不是一年到头都烧火,这不正好,忙半年歇半年。”   春婶不理他,转头跟程石说:“我有个老姐妹,跟我情况一样,死了男人,两个闺女都嫁人了,她是个老实又手脚勤快的,我能干的她都能干,找那什么钱大贵还不如找她。”不等程石犹豫,她继续说:“明年你媳妇添了娃,我做饭洗衣裳收拾屋里,肯定照顾不好娘俩,你再雇个婆子,到三四月份不再熏肉了,刚好能空下手照顾娃娃。”   “行,就是她了,你跟我说她姓甚名谁家住哪儿,我回去就给我娘写信。”程石立马有了选择。   -   家里没人后,杨柳提了竹篮出来锁上门,等赵勾子跑来,她领着他到离家不远的地头摘菊花。田间地头山脚下都是捋野菊和挖茅根的老人小孩,茅根也是药材,大丛大丛的茅草被翻起来,茅草割了抱回去当燃火柴,根刨起来能卖钱。   “我也挖了点这个。”赵勾子指着翻开的土坑,他在堰边和山脚下挖的,“听说茅根煮水是止咳的,我也挖了半篮子,都晒在屋前面,小柳姐你要是咳嗽了跟我说,我拿来给你煮水喝。”   “不拿去卖?”几株野菊捋完花,杨柳提着篮子又换了个地儿,“现在果树上不结果也不用赶鸟了,你闲着也到村里来跟小孩们玩,挖茅根捋菊花挖车前草,晒干拿去镇上卖也能换不少铜板。”   赵勾子支支吾吾不吭声,只是眼睛一个劲往孩子堆里瞅。   杨柳看出他的意思,想玩又怕生,她直起身看了会儿,朝田埂上挖茅根的小子招手,“牛蛋,过来过来。”   “柳姑,你喊我?”脸上被茅草划出血痕的小孩跑来,其他小孩都站在田埂上看着,杨柳认出来人,这不都是一起摔过泥巴的小伙伴嘛。   “这是赵勾子,来村里也小半年了,半个咱们村里的人,你们带他一起玩,下午我请你们吃烤红薯。”熏肉房里的火日夜不断,烤红薯再容易不过了。   “好,勾子哥,我带你一起去挖茅根。”牛蛋答应的干脆。   身边没了人,杨柳吁了口气,可算清静了。地头的菊花已经被人捋过一遍,剩下的都是零零碎碎的花苞,她也不嫌弃,一点点摘下来丢篮子里。遇到艾蒿了也捋了叶子扔筐里,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拎筐回家。   偏院熏肉房的火已经停了,鸡鸭鱼都挪了出来挂在院子里晒,晒个两天再挂进大熏房里继续熏。   杨柳开了门,空气进屋,火堆里的火星猛然一亮,她进进出出加柴,又把自己捋的菊花和艾蒿撒在火堆上。   程石拉头一车红薯回来时只有狗在家,里里外外的门都挂上了锁,他找了一圈,远远看到杨柳挎着篮子在捋野菊,他也没过去打扰,回去拉着木板车再次下地。   临近晌午,杨柳赶在地里挖红薯的人前先一步回去。等程石拉着木板车回来,她眉眼含笑地迎上去,“回来了,红薯还好挖吧?”   “嗯,之前下过雨,土是润的,不难挖。”程石不着痕迹地问:“你上午一直在家坐着看火?”   杨柳下意识撇开眼不瞅他,吱唔道:“也出去转了两圈。”   “在村里转?还是去跟娘和嫂子说话了?”   “啊?对,不过娘跟嫂子不在家,我就去田边地头找了找。”杨柳半真半假地说,面不红气不喘,就是不敢看人的眼睛。   程石绷不住了,大笑出声,“大半个时辰前我拉了一车红薯回来,在西边的山脚下看到一个捋菊花的女人,背影跟你特别像,我差一点就上去喊孩他娘了。”   杨柳愣了一下,反应过来瞬间胀红了脸,这狗东西!她左右看看,拿起墙边的扫帚撵着要打人。   程石笑得更大声,又不敢跑快了,让她打了两扫帚撒撒气,瞅着红扑扑的脸打趣:“应该是我看花眼了,找娘跟嫂子的人怎么会挎着篮子捋菊花,你说是吧?”   “噢,你没看花眼。”杨柳破罐子破摔,一副赖皮相,“捋菊花的女人就是我。”   振振有词地补充:“刚刚是我撒谎了。”   还强词夺理,“都是你逼的。”   她梗着脖子,眼冒火光,像是炸着毛随时准备着扑上来啄架的公鸡,程石不敢再撩火,认下罪名:“是我逼的,以后我不啰嗦了。”   杨柳诧异地瞟他一眼,见他神色不似作假,立马眉开眼笑,“对嘛,我又不是不知轻重。”   太好哄了,程石感叹,他反手揽住她,“走,帮我磨墨,我给你婆婆写封信。”   “怎么突然要写信?”   “支会她来挖红薯,给她留了两亩红薯地。”   ……   姜霸王是十月十七过来的,接到信的当晚就去找了雷春秀,问了她的意思后就让她收拾东西,隔了一天就急着赶马车送人过来。   杨柳正在招呼隔壁村来卖鸡的老两口,听到车轱辘声认出人,朝熏房里喊了声,“阿石,娘来了。”又跟老两口说:“你们等一会儿,我婆婆来了,我去说几句话。”   “你忙你的,不用招呼我。”姜霸王看家里家外忙得热火朝天的,她自己下车拆了门槛,牵着马进门。   杨柳拿出算盘又算了一遍,“公鸡十文一斤,母鸡十三文,一共六只公鸡十八只母鸡,公鸡差半两到二十八斤,母鸡刚好五十五斤,你们在家秤的也是这个数吧?……一共九百九十五文,另加你们送来的十文跑腿费,合计一两又五文钱。”她当着老两口的面把一两银称了称,另数五个铜板递过去,嘱咐道:“回去的路上注意些,任谁说破了嘴皮子都别把银子拿出来。”   老妇人笑着应好,人老比猴精,人穷钱比命重,谁还能把钱骗去了不成。   “明年你们还收鸡鸭吗?要是收我明年多养点。”   杨柳点头,拎着钱箱子转身进屋。   门口的外墙边上堆着数十个鸡笼,有的已经空了,一些还是满的,毛色斑杂的公鸡母鸡挤一起咕咕咕。   姜霸王正准备往出走,迎面看到儿媳进来,她又转身进去,“你们这个摊子弄得不小啊,我才回去多久,西边又起了座房。”   “中秋离开的,也两个月了。”杨柳看见从厢房出来的黄脸妇人,粗略扫一眼注意到她的手,指节粗大不说,手背上像是蒙了层蜘蛛网,手指头也起了皮。   “洗衣裳洗的,不是病。”雷春秀连忙解释,“我在家没事做,也没个赚钱的本事,只好给人洗洗衣裳攒些银子。”   “那挺辛苦,你去找春婶,厨房有猪油,你每天抹抹手,别被火和烟子给熏皲裂口子了。”   “哎,我晓得了。”   杨柳把钱箱子放桌上,回过头问她婆婆:“娘,我领你去咱们的熏肉房看看?阿石就在里面。”   “好,我也长长见识。”   婆媳两人往出走,嘴里含住烤红薯的红薯摇着尾巴往屋里走,它看见姜霸王顿了一下,认出人了高兴得呜呜叫,嘴里的烤红薯舍不得丢,跟前跟后忙活的又没功夫吃。   “你先吃你的,我又不是马上就走了。”姜霸王摸了摸狗头,这狗比儿子强,儿子知道她来了都没出来迎接。   “娘来了多住些天,再有个七八日,熏的这些鸡鸭鱼也能吃了,到时候带些走。”杨柳指着晒场上晒的肉,“晒两天了,晚上搬进屋再熏个七八上十日,味道应当就差不多了。”   “明早就要回去,年根了,镖局正是忙的时候,镖师都跟镖队出去了,武馆里缺武师傅。”   熏房的门是开着的,山风涌进去又带出一股股浓烟,进门顿感一热,从初冬进了盛秋。地上是一个个长形火塘,火塘上空悬挂着竹竿,竹竿上串着新挂上的鸡鸭,鸡鸭身上还留有黄颗粒的盐。   “这都是这两天新宰杀的,中间的那三根竹竿上挂的是十天前的,外面晒场上晒的是最先一批,霜降的前一天挂上去的,有二十天了。”杨柳往后面走,最后一根竹竿上悬了一串鸡鸭鱼,她喊来程石,“娘来了,你取两只鸭下来让春婶泡上,晚上炖两只鸭。”   程石在铲火塘里的余灰,闻言扛起门后面的木梯过来,像是才看见人一样,“呦,娘来了?”   姜霸王看他头上包着头巾,鬓角和眉毛上沾了青白色的灰,身上也落了一层,也没了脾气,“怎么是你在做这活儿?人不够用?我回去再给你找个可用的?”   “我闲着就我做了,雷婶不是来了?她来了这以后就是她的活儿。”程石踩上木梯,低头问:“一只咱们山上的,一只村里买的?是要陈皮味儿的还是胡椒味儿的?”   “怎么还有不同味儿的?”姜霸王以为是在问她,“陈皮味儿的,我还没尝过这个味道的鸭肉。”   “那就陈皮味儿的。”杨柳接过递下来的鸭子,鸭皮早就熏干了,油脂烤化后皮贴在肉上,跟婆婆说是两种味道的盐腌的,“味道怎么样我们也不知道,一直留着等你来了才吃。”   程石从木梯上下来,闻言瞥她一眼,这会儿嘴巴可真会说,见姜霸王信了这谎话连篇的甜言蜜语,跟着帮腔给她坐实了,“你走的时候不是说挖红薯了再来?你儿媳就留着这串鸡鸭鱼一直不让我动,结果呢?红薯都进地窖了你才来,还是我写信喊来的。”   她没答应挖红薯就过来啊,姜霸王回想了下,她当时没答应但也没拒绝,只好将错就错说武馆忙,又斜愣儿子,“我也不知道哪天挖红薯,你该给我写封信的。”   “明年给你写。”程石开始赶人,“看过就出去,烟熏火燎的也不嫌呛。”   屋里的烟虽然大但还真不怎么呛人,不似厨房里烧柴的味道,更多的是青涩气。   春婶在晒场看肉,防止猫狗来偷吃,新来的雷婶子也在。杨柳喊了春婶把鸭肉递给她,嘱咐她分两锅炖。   “柳丫头,又四只。”门口一个穿着补丁衣裳的妇人喊。   “来了。”杨柳应声。   “你忙你的,不用招呼我,我自己转转看看。”姜霸王开口。   “好。”杨柳往家走,走了几步又回头指了指柴垛边上的麻袋,“娘,想吃烤红薯就丢两个到火堆里。”然后进屋拿了两个铜板给妇人,四只鸡拎去后院由春婶抹盐。   ……   日沉西山,山风骤然清冷,杨柳穿上外褂去给拔鸡毛鸭毛的人结账,坤叔也从西堰捞鱼回来,他跟雷婶还有程石再加上姜霸王,一趟趟把晾挂的鸡鸭鱼取进屋再挂上竹竿。   偏院里的鸭肉香弥漫到前院,又被风吹远,杨柳闻着味快步走进偏院。   “快来尝尝,可香了。”春婶给她拿筷子。   熏过的鸭肉炖汤,颜色偏黄有些浓,不似鲜鸭汤的清亮,也没有漂浮的油水,不腥不膻,鸭肉不腻不柴。   “你再尝尝这个,这罐是山上的鸭子。”   杨柳换了双筷子挟了块儿鸭脯肉,鸡胸鸭胸肉永远是最难吃的,噎人又不进油盐,又柴还卡牙缝,越嚼越乏味。   “好吃哎!”杨柳眼睛一亮,把剩下的全喂嘴里,这罐儿鸭肉更细嫩,比之前的那罐鸭肉多了丝嫩和油润。   做厨子的是最先尝味道的,春婶在她来之前就吃了的,人老舌头木,吃淡了没味儿,吃重了腻歪,今天炖的这两罐鸭肉,她是尝了味儿就想再吃一块儿。   饭菜上桌,程石一尝就知道妥了,“明天就把山上的鸡鸭鹅逮了杀了。”   姜霸王吃完碗里的鸭肉又自己动手舀两勺,打起了另外几只鸡鸭的主意,“明天我回去给我带几只,我带回去孝敬我爹娘。胡椒味的你们自己留着品,我只要陈皮味儿的。”   程石:“……好。”   “娘,提提意见。”杨柳说,“可有改进的地方?”   “陈皮味有点淡,只有细尝才有点感觉,要是炖的时候再加点陈皮……”姜霸王喝了口汤,纠结了一会儿说:“算了算了,我没意见,正正好。”   “下一锅用陈皮烘盐的时候多加些陈皮?”杨柳迟疑道。   “对,就是这个意思,陈皮味淡了些。”姜霸王拍腿,“让我这个门外汉说总是挠不到痒处……对了,我想起来了,我回去了找徐襄公尝尝,让他提提意见,他是个好吃嘴灵舌头。”   “娘你认识他?”杨柳好奇。   “他经常雇咱们镖局里的镖师送他去州府或是某个偏僻的地方,有时候就是为尝道菜。”这个不用姜霸王说,程石就知道。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明早六点见 第九十七章   饭桌上的茶壶咕噜咕噜冒着水汽, 碗碟瓦罐已经撤下桌,地上掉的骨头也都被狗叼走了,空气里仍然萦绕着肉香, 那股子香味儿像是浸透了饭桌、墙壁和木门。   杨柳湿着手站在廊下,仰头望天上的圆月, 院子上空不时飘来阵烟雾, 西墙外的马厩里两匹马不时打个鼻哨。月亮门洞外传来脚步声,她偏头看去,程石跟他娘一前一后走过来。   “出去转转消消食?”杨柳问, “还是你俩要练拳脚?”   “出去转转。”姜霸王一马当先往出走,吃的太饱, 她不敢大动作,怕吐出来。   村里的人家大多已经睡下, 屋里熄了灯,只有走近才能模糊听到几嘴说话声。三人慢慢悠悠往东去,脚步声惊动村里的狗,一声接一声的狗吠, 直到人走远了才消声。不等到村头, 月色下一只黑漆漆的狗摇着尾巴迎了上来, 见到姜霸王跑她腿边闻了闻。   “你今晚怎么没去家里啃骨头?”姜霸王摸了摸大黑子的狗头, 问儿子:“是不是家里的狗太多欺负它了?”   “谁能欺负它,五只狗,三只是它生的,两只是它看着长大的,一直看它脸色吃饭。”程石牵住杨柳的手继续走, 往村头的大枣树瞅, “估计我丈母娘今晚炖肉了, 它家有好的它就不往我家去,能吃独食谁想分着吃。”   走近了才看见杨家的院子里还飙着火光,大门只开了一扇,难怪大黑子还在外面。   “来客了。”还没迈过门槛程石就在喊,“家里的姑奶奶回娘家了,锅里还有剩饭吗?”   院子里坐的人回头,杨母先站了起来,“怎么这个时候来了?饭后消食?”话说完也看见了走在最后的人,天黑她的眼睛就瞎乎乎的,只看得清人影看不清人长啥样,只觉得身形像她那亲家母。   “亲家母,两个月没见你身体可好?”姜霸王先出声问好。   “呦,是亲家母来了?什么时候过来的?我们住村头都没注意到。”杨母快步迎上去。   围着火坑忙活的另外三个人也都起了身,拎椅子的拎椅子,烧水的烧水。   一番寒暄后才又都坐下来,杨母打听她小儿子的事,杨家父子拿着竹条在火上烤,侧着耳朵细听。   火堆边上放着花生和红薯,杨大嫂用火钳夹了个烤红薯,拍掉上面的灰给小姑子,“吃不吃?”   杨柳摆手,“刚吃完饭,就是太撑了才出来走路消食。”她随手拿根竹条也放在火上烤,她家每年秋天都会烤大量的竹条荆条,折一折掰一掰,烤过的竹条更有韧劲,编筐编篮更耐用。   杨大嫂抽了两根撒了水的茅草,两手一搓,两根变一根,映着火光,她手上熟练地打结。一根有腿长的茅草变成一个个相连的草环,然后再搓两根茅草,重复之前的动作,一个环套一个环,一文钱一个的草网兜就是这么编成的。   “一晚上能编多少个?”程石问。   “四五个。”其实干熟练了不要光也能编,就是打结再打结的重复动作,杨大嫂扬了下手里的草环,笑着说:“现在地里没活儿,白天带晚上,我一天能编二三十个草兜。”   姜霸王看着这一家人,围着噼啪的火堆各干各的事,男人话少却能干可靠,女人跟了他们穷点也不叫苦,一家人心往一处使,不藏心计不使坏,哪怕吃着烤红薯,日子也是和乐美满的。   这个晚上,姜霸王难得的没有练拳脚,她就坐在火堆边当个加柴的,听着一家人简单的对话。端个水,递根竹条,拍个虫,走进窝棚里抽茅草,偶尔的咳嗽声,竹条扔在地上的轻响,有些笨重拖沓的脚步,不言谢不客套,没有丝竹管弦之乐,平平静静的,就像这个安静的夜晚,清凉的月色,自然而然,不用雕琢的美满。   一直到坤叔找出来,程家一家三口才起身往外走。   “大妹子,日后再来了再过来说说话。”杨母送人出门,“下次什么时候过来?我准备一席菜,你也来我家吃一顿,尝尝我们婆媳的手艺。”   “好,下次再来我多住几天。”听到隔壁邻居的开门声,姜霸王不再多余寒暄,“进屋吧,别送了,天也挺晚的了,早点歇息。”   狗也累了,回去的路上只有一两只傻狗吠了几声,倒是家里的狗大半夜的还精神,远远迎出来,又绊着腿一路跟进后院。   程石去厨房给婆媳俩提热水,模糊听到春婶问坤叔在哪里找到人的。   “阿石丈母娘家,有姜霸王在就是遇到土匪他们也能完完整整走回来,非要我出去找,你就是多余的操心。”坤叔打个哈欠,进屋关上门。   春婶不知道嘀咕了几句什么话,又隔着门交代雷春秀晚上醒着神,大半个时辰起来加次柴。   两声木门吱呀,前院恢复了安静,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后院也陷入沉睡。   一夜安眠,雾气蒙蒙的清早,青黑色的夜幕上还缀着零星的星子,姜霸王轻轻拉开门,脚步轻盈的出了后院。   大门半开,狗都在廊下睡觉,姜霸王都走出门了又拐进来,拖起两只装睡的狗带出门。   “呜——”板栗极不情愿,出了门也懒洋洋的。   “这么早就起来了?”雷婶子听到动静从熏房走出来,鸡叫三声,这才刚进五更天。   “我看着屋里的火,你去睡一会儿,饭好了喊你。”姜霸王迈开长腿往西跑,嘴里吹着哨子,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她跑得越发快。   板栗敷衍地跑一截,慢慢停下爪子目送一人一狗跑远,又颠颠跟在雷婶后面跑回家补觉。   天边刚露出一抹白,西山脚就有了鸭子和鹅的嘎嘎声,扑棱棱从松树林里蹿了出来,下堰的下堰,吃草的吃草。姜霸王领着吐着大舌头的狗走进山里,松树林里的光线暗一些,鸡群慢吞吞走在树下,听到陌生的脚步声抖起鸡冠子。   “你什么时候来的?”刘栓子看到来人,直起身问:“我家里可有给我捎东西来?”   姜霸王问他要个干净的鸭蛋磕在手心喂狗,“昨天傍晚到的,今早就走,来的突然,你家里人不知道我过来。”   “怎么走这么匆忙?”   “镖局生意多,镖师都出去了,武馆缺武师傅。”待手心的鸭蛋被添干净,她站起身往外走,“不说了,你们忙你们的,我再去跑一会儿。”   随着天边的光亮一点点漫延,沉睡的村庄醒了过来,鸡鸭放出门,大摇大摆走在路上,男人衣衫不整的出门挑水,女人煮饭的空余拿着大扫帚在院子里扫地。   真是个好地方,姜霸王心想,她想等她老了就回乡下住,就住这里,早上喊儿孙、算了,儿子就算了,喊孙子孙女起床一起在山下跑步,然后在晒场上教他们拳脚功夫……   “你发什么呆?”程石见她瞅着晒场发笑,古怪地瞅她两眼,“我给你捡筐鸡蛋鸭蛋带走,红薯也带一袋回去,刚挖起来没几天。”   “不用带,就带几只鸡鸭就行了。”姜霸王回神,“我骑马回去,木篷车给你留下。”   “随你。”程石进熏房看情况,把从山上逮的三只鸡两只鸭取下来,也没听他娘的只要陈皮味。山里养的鸡鸭跟村里买的鸡鸭,味道天差地别。   早饭是一锅海鲜粥,春婶不嫌麻烦,大早上的还炸了油果子,小菜是一碟酸青瓜和油淋蒜苔。   “之前带回去的米和油吃得怎么样?等我去县里送熏鸡熏鸭的时候再给你送袋米送罐油回去?”程石随手把油果子撕成两半,一半递给杨柳,她的胃口他知道,只吃得下一半了。   姜霸王想起碾谷子的事,拒绝了,又麻烦又累人,还不如直接在县里买。   饭后一家三口同行出村往镇上去,姜霸王耐不住急性子,也骑不了慢马,跃过马车招呼一声,像只燕子一样奔了出去。   ……   “大哥,如何?”姜霸王拿着筷子抵着碗底,问其他人:“你们别光顾着吃,倒是说一两句啊。”   “好吃。”姜长盛吐掉鸭骨头,鸭肉比鸡肉肥厚,以往哪怕是喝姜鸭汤,油都炖出来了还是会觉得腻,“入口油润,咀嚼细嫩,鸭肉紧实。”虽然细嫩跟紧实放一起很冲突,但就是这个感觉,一口咬下去,第一反应就是肉嫩,但因为被火熏过,皮肉都带着股韧劲。   “味道呢?可吃出陈皮味儿了?我觉得陈皮味有些淡。”姜霸王还是指望她大哥说出个一二,全家就他经常在酒桌上跑,见得多吃得杂。   “我吃的是鸡肉,觉得味道刚好,陈皮是为了去腥去膻,隐隐约约有这个味儿才回味无穷,太浓了反倒失了这个感觉。”姜大舅问小两口弄得如何了,什么时候能卖,“我倒是没想到,他们小两口年纪轻轻还真给折腾出来了。”   “说是再有十来天第一批熏的鸡鸭鱼就能卖了,我估摸了下,鸡鸭合起来有个一千来只,熏鱼多点。”   “那我得空提只鸡去找徐襄公,让他先把大旗扯起来。”眼见一只鸭腿要从面前溜走,姜大舅反手截住,对儿子笑眯眯道:“孝顺爹的?不愧是我儿,等你表弟把鸡鸭送来了,我第一个先想到你。”   姜长顺:……   *   短短五天,山上的鸡鸭宰杀了一小半,而鹅因为迟迟没下蛋,只把公鹅宰了,母的一只都没动。   最先挂进熏房的鸡鸭鱼都取了下来转进隔壁的库房里,仍然挂在竹竿上,只是地上没了火。新宰杀的鸡鸭鹅又把空出来的熏房填满。   “先在镇上卖?”杨柳疑惑,“不先送去县里?”   “镇店之宝还没熏好,现在送过去,名头打响了谁都能模仿。再等等,等山上的鸡鸭鹅熏好了一起送过去,有对比才能卖出价钱。”程石信心满满,他对路过的春婶说让她明早一起去镇上,“后半夜的时候你辛苦起来一趟,把鸡鸭鱼都剁成小块儿放瓦罐里炖汤,怎么香怎么做,等明早去镇上盖子一掀,香飘十里,咱们把十文一斤的公鸡再卖出八十文的高价。”   屁,还香飘十里,杨柳抿嘴笑他吹大牛。   隔天一早,程石早早起来搬了五十只鸡五十只鸭装筐放进马车,熏鱼也取了一筐,新鲜的鱼和鸡蛋鸭蛋照样带上,这么一装没了人坐的地方。他又把另一架木篷车套在牛身上,让坤叔拉着三个炉子三罐汤,捎上春婶,四人两车在天刚蒙蒙亮就出了村。   “程老板,今天可有大黑鱼?天冷了我打算炖个汤。咦?今天还有干鱼?这是干鸡干鸭?”   铺子刚开门就有熟客上门,程石示意春婶把瓦罐的盖子揭开,同时介绍道:“是熏鸡熏鸭熏鱼,熏了一个来月,皮都快熏熟了,味道好,还能放好几个月不坏。”   “婶子早上可吃饭了?我们炖了汤,你可以尝尝,这罐是熏鸡,这罐是熏鸭,这罐是熏鱼。”杨柳绕过桌子走出来,接过春婶手里的勺子搅汤,看见有人循着味儿过来,她大声说可以免费尝,“不止炖汤,就烧锅水放上篦子上锅蒸,蒸熟了味道也不差,不论是远行还是图省事不想做饭,烧锅水的功夫就有肉吃。”   “能尝肉吗?好吃我真买。”妇人被诱惑了,她男人经常进山找山民收购药材和山货,十天里有五天就在荒天野地里啃干饼子。   杨柳不吝啬,先后用勺子舀了鸡肉鸭肉给她,“熏鸭六十文一斤,熏鸡公母不同价钱不同,公的五十文一斤,母的五十五文一斤,买不买没关系。”之前说八十文一斤是开玩笑的,鸡就是普通的鸡,刨除买价、人工、木柴、熏房,公鸡卖五十文一斤,其中至少能有二十文的获利。关键的是熏鸡熏鸭市面上也不是没有,漫天要价只会赶客。   “这么贵!我转头再走一截路,五十文能买一只鸡了。”看客高声议论,他指着鱼问:“这又是什么价?我去摊子上买条活鱼十文就能买条两斤多的。”   “十五文一斤。”程石接话,他走到杨柳身边说:“我们在这里开铺也有四五个月了,卖的东西价钱不便宜,经常来赶集的人都有耳闻,但卖的东西也都是好东西,不强买强卖,不买可以,今天可以来尝个味儿,我也不要钱,你们不至于来说风凉话。”   “给我拿两只熏鸭四只熏鸡,鸡是公母各两只,鸭子公母价钱一样?”最先尝的妇人开口,她在千客食铺买不少次鱼蛋,维护道:“酒楼食馆卖的熏鸡熏鸭价钱更贵,味道还没有千客食铺的好,不懂的不要张口就来,你买不起自然有人识货掏银子。”   这话也就客人敢说,程石心里听得舒坦,他拿了算盘来,让春婶打秤,一边拨算盘珠子一边说:“对,公鸭母鸭个头相差不多,所以价钱一样。两只熏鸭六斤八两,两只公鸡七斤六两,两只母鸡六斤,一共一两又一百一十八文,你是今天的第一单,去掉零头,给一两又一百文好了。”   “黑鱼还买不买?”杨柳提醒,她舀了块儿鱼肉递给她,“熏鱼的味道也不差。”   “不,看这价钱也知道不是你们自己养的鱼,我买黑鱼。”妇人笑,接过熏鸡熏鸭放篮子里,“你们养的也有鸡鸭,做不做熏肉?”   “有,再有大半个月才能熏好。”程石挑了条黑鱼用草网兜住挂在秤勾上,实话实说:“我家养的鸡鸭要比现在卖的味道好。”   “到时候我买来尝尝。”   送走第一位客,围观的看客或多或少尝个味儿就走了,只有陆续来的熟客才会毫不心疼地掏银子买熏鸡熏鸭,一买买好几只。至于熏鱼,她们的舌头都养刁了,一听价钱就知道是摊子上普通的鱼熏制的,热情不高,但也猎奇捎带一两条。   熬过最开始那会儿,杨柳就把勺子交给春婶,她坐回桌子后面负责卖鱼卖蛋。   日头高升,街上也到了人最多的时候,千客食铺外面围了两三层人,多是来占便宜尝鲜的,但其中有一小半来问价,嘴上手上不闲着,铺子里的四个人也忙得团团转。   “生意这么好?我看看卖的什么?”杨大姐从人群里挤进来,“怎么还熬了汤带来?”   “大姐你来的正好,你去给小柳帮忙。”程石见她如见救星,问价的太多,他忙着称重打算盘走不开,铺子里的鱼和蛋只有杨柳一个人支应。   “姐,你来数鸡蛋鸭蛋,我来逮鱼称鱼。”杨柳接过秤杆,让坤叔出去盯着,别有人趁乱偷东西。   一直到日上三竿,街上的人少了,铺子才清闲下来,熏鸡熏鸭都卖完了,熏鱼还剩了小半筐,活鱼还剩七条,鸡蛋鸭蛋还剩个筐底。   程石拿钱去卖饮子,说了一上午的话,嘴唇都爆皮了。   “姐你今天怎么过来了?俩孩子呢?芸姐儿,哎呦,我耽误孩子吃奶了。”杨柳惊悔。   杨絮把桌子上的水清理干净了才坐下来,“俩孩子被他爷奶抱去铺子里了,不用我管。”她往外瞅一眼,见老头离得不算远,压低了声音说:“我奶水没了,她奶找了个奶娘来,我正好轻省轻省。”   “才七个月,怎么就没奶水了?”杨柳不解。   “这段时间跟他们母子俩吵过几架,奶给我气没了。”当着妹妹的面,杨絮也没隐瞒,她今天出来也是为了散散心。   “你怎么不早说,为啥事吵架?你又不是没娘家人。”杨柳生气,“你不是挺厉害?这事干嘛瞒着?待会儿我跟程石走一趟,下午再带爹娘和我哥过来。一窝子鳖蛋,净不干人事,你还照顾奶娃子他们一家合起伙来欺负你。”   “不要你们上门,该骂的我也骂了,该吵的我也吵了,我不舒坦他们也不舒坦。”杨絮不同意娘家人上门,尤其不能让她爹娘知道,她那老婆子在她娘家人面前一惯是个和气人,她娘来了保不准她还要挨训。   “那你跟我说你们为什么吵。”   “来客了。”杨絮提醒。   杨柳转过头,是黄传宗两口子,她绕过桌子走出来,“黄阿嫂,难得见你出来,今天刮的是什么风,你俩都来了。”   “香风,肉的香味儿。”黄传宗看到铺子里眉眼美艳的妇人,眼神有些发直,心里叹胡大庆好福气,转过眼说起正事,“程老板没来?”   “他去买饮子了。”杨柳往街上看,正好看到他提着个陶壶过来,“来了,你稍等。”   黄传宗等不了,他抓起一条熏鱼,“程夫人啊,当初怎么说的你可是也在场,我还伸着脖子盼着等着你家的熏鸡熏鸭,结果招呼都不打一个。要不是我夫人从邻居那里得到消息跟我说,你们把熏鸡熏鸭卖光了我都还不知道。”   “这不是你想要的货。”程石走过来,他把四个碗和陶壶递给杨柳,让她先去喝水,“我们当初谈的是我山上养的鸡鸭,这些是我从村里买的,熏鸭六十文一斤,熏鸡的价格在五十左右,你也看不上这种货。”   黄夫人对他们的生意经不感兴趣,她走到铺子里跟杨柳说话,眼睛不住打量杨絮,真是个眉眼灵动的美妇,可见男人逛不逛秦楼楚馆跟家里的婆娘美不美无关系。   “黄夫人认识我姐?”杨柳问,“你好像对她很好奇。”   “我家当家的跟胡老板交情不错,他曾去过我家找老黄喝酒,听他提起过你。”黄夫人这才得以正面打量杨絮,很难把眼前这个人跟胡大庆嘴里的妇人对上号。   “他提起我怎么说?”杨絮笑眯眯的,“骂我了?”   “怎么可能,夸你有涵养有心胸,是个宽容明理温和的人。”   杨絮:……这说的怕不是她,她可是被男人指着鼻子骂小肚鸡肠蛮不讲理的。   “我们该回去了。”黄传宗在外说话,他脸上又恢复了一派和气,走时把剩下的熏鱼和活鱼都买走了。   “我们也回去,坤叔你去赶牛车和马车来。”程石把铺子里的筐和桶捡出去,翻出篮子里的草网兜,“今天用了多少个草网兜?”   “没数,也不用数,这些草网兜我们全买下来就成了。”杨柳把铺子门关上,钱箱里的铜板和银角子都倒桌上喊她姐来数。   “一、二、三……三十六串,铜板有三两六百多文,姐,银角子呢?”杨柳问。   “十七两。”杨絮惊呆了,也麻木了,越称越麻木,“你们这一个小铺面,一个月就能赚五六百两?”   “是卖五六百两,赚多少只能回去了再算。”杨柳把银子又都揽进钱箱,跟姐姐透底,“今年为了养鸡鸭鹅和猪我们已经砸进去近四百两了。”   不过山买了,房盖了,这些往后不用再支银子,只在买毛崽子和雇工的时候花钱多点。   出了镇,仗着有油布顶篷遮掩,杨柳大胆的抱住身边的男人,“要发财了,你高不高兴?”   “高兴。”每一天都高兴,不单单是为了发财高兴。   作者有话说:   嗨,早上好 第九十八章   换了身衣裳, 杨柳端着水到书房去,看男人在翻书,她把碗放书案上, 绕过去问:“帐记好了?”   程石“嗯”了一声,把手边的账本递给她, “要不要看看?”   “不看, 等年尾了再算总账。”杨柳俯身看了眼他手上的书,蓝色的书封磨了几个泛白的指头印,“春天才种果树……噢, 我想起来了,是要给果树剪枝是吧?”   程石又“嗯”了声, 揽着她的腰抱坐在腿上,清了清嗓把书上的内容念出声。   前院鸡鸣鸭啼人声沸, 只要人不找来,小两口就不搭理,程石手持剪刀咔咔剪葡萄枝子,不时还把书拿出来看一眼。   “等果树枝子都剪下来了, 咱们从山上逮些鸡鸭鹅, 到时候拿到偏院的熏房熏烤, 烧柴用松枝槐木, 捂烟子用松针艾蒿野菊和这些果枝子,等过年了拿回去送亲戚。”杨柳把葡萄枝子捡到筐里,接过程石手里递来的,“不缺钱了,好东西咱们就自己留着吃。”   “还有猪, 山里的四头猪什么时候宰?”程石问。   “十一月中旬?”四头猪也不打算卖, 一头留作过年用的鲜肉, 另三头宰了挂熏房里,过年做年礼,放到明年春末也不怕坏。杨柳看了眼葡萄枝的断口,外皮灰褐色,内里还是绿的,才剪下来的果枝捂出来的烟子最好,她沉思了一会儿,说:“月底就给杀了吧,再多养一个月也长不了几斤肉。”   “行,那堰坡上的果树就晚个十来天再剪枝。”程石停下手里的动作,打算过些天再给葡萄藤修剪枝桠,至于已经剪下来的,他拎着筐打算提到熏房里捂烟子。   垂花门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雷婶子扯着身前的围裙走进来,见人在院子里,忙开口:“阿石,门外来了个男人,问你买不买鸽子和斑鸠。”   “鸽子和斑鸠?”程石口中琢磨,“我出去看看,是咱们村的人?”   “我不认识,村里的人我认不全。”   杨柳洗了手也跟出去,门外男人的脚边放了个提篮,里面是绑了翅膀和爪子的鸽子斑鸠。   “兄弟,在山里捉的鸟?好本事啊。”程石蹲下提了只鸽子在手里颠了颠,重量不算轻。   “侥幸,在山里守了一夜逮了这么些,听说你家收鸡收鸭,我过来看看你买不买鸟。”男人看了眼墙边的鸡笼里关着的鸡鸭,篮子里的鸟跟这些一比少得可怜,“你要是买鸟,往后我逮了鸽子斑鸠和其他鸟都往你这里送。”   程石没犹豫,都给买下了,但他不知道价钱如何,说让他明天再送来,“我明天去镇上问了价了你再来。”   “行。”   见人要走,程石喊住他说:“你要是知道其他人也逮鸟雀卖,你让他们卖给我,送来的鸟雀多于三十只,我给五到十文跑腿费。”   男人往篮子里看一眼,改口说:“那我后天再给你送来,攒足三十只。”   “可。”   程石转身交代雷婶:“你给春婶和坤叔说一声,以后要是来卖鸟的,只要不是病怏怏瘦巴巴的都买下。”   “麻雀也要?”   杨柳想起夏天啄食葡萄的麻雀,咬牙切齿道:“要,它们吃我们的粮食和果子,我们再吃了它的肉。”   不过隔天去镇上一问价,发现镇上没有卖麻雀的,麻雀数量多又不难逮,肉小毛还难褪,就是有人好这一口,费点心思自己都能逮。   人无我有,又是一桩好买卖,程石以一文钱两只的价向村里的孩子们收购活麻雀,上午传出去的话,傍晚就收到了七十二只麻雀。   “明年村里的麻雀就要少许多。”春婶坐在廊下给麻雀褪毛,天色已晚,麻雀身上的绒毛又多,很难拔干净,她让雷婶铲一锹火炭来,火钳夹着麻雀往猩红的火炭上一烙,一股刺鼻的焦味熏得人皱眉头。   前院的空地上挥拳踢脚的男人抹了把脸上的汗,端过凳上晾的水一口喝尽,说:“这你可想错了,村后面那么大的山,不缺吃不缺喝,鸟雀就少不了。”   “那就恭喜你发财了?”春婶笑,不愁孵蛋不愁养,买来的价钱又便宜,只要味道好就不愁卖。不过在山里啄食种子、野果、虫子和地里偷吃粮食的鸟雀,味道肯定差不了。   “发财了年底给你们包个大红封。”程石许诺,家里的这些老人对他是尽心尽力,家里家外一把抓,拿一份工钱干多样活计。   “我作证,等过年了他的红封若给的不够大我不依。”杨柳说。   程石觑她一眼,擦了汗去偏院提水冲澡。杨柳已经洗好了,她又绕着院子转了两圈才回后院准备睡觉。   小两口都走了,没了主人家,春婶抬头问老姐妹:“来的这些天感觉如何?”   “我感觉我吃胖了。”雷婶子捏了捏手腕,“比我在家时可好多了,吃的好穿的好,工钱更高也不受人挑拣。”   “阿石跟小柳都是有良心的,只要你一心为这个家忙活,他们小两口就不会亏待你。”   “我知道,过年的时候他们是要回县里吧?我留下来守家看门喂狗。”   “不知道会不会回去。”春婶又丢了只带毛的麻雀到火炭里,“你过年不回去?不跟俩闺女一起过年?”   雷婶子无声地叹口气,“算了,她们也难。”   ……   到了十月底,第一批鸡鸭已经卖掉了大半,第二批挪出了熏房,山上的鸡鸭也已经宰杀了大半,插竹签做标记跟鸟雀悬挂在一起。   “鸡鸭大概还有多少只?”程石问赵老头。   “不算还没长成的,鸡大概还剩四五百只,公鸡只有二十三只,鸭少一些,不足四百只,留的几乎都是母鸭。”   松树的叶子掉落了七七八八,没了枝叶的遮挡,林子里的光线明亮许多,夏天买的最后一批鸡也都长大了,羽毛蓬松,鸡冠红艳,精神抖擞的在林下蹿。   “选个头大的母鸡挑百来只,母鸭也挑百来只,鹅宰个四五十只,这些是熏了咱们自己吃的,别跟之前送回去的弄混了。”程石看到几只灰棕色的野鸡大大咧咧在他眼前晃荡,补充说:“把几只野鸡也给逮了。”   走了几步又有些犹豫,改口说:“算了,留它们一命勾搭更多的野鸡来,明年再宰。”   赵老头不多话,闻言点点头,程石怎么说他怎么做。   山风里带着凛冽的寒气,天气也阴沉沉的,半空灰蒙蒙的,像是酝酿着一场大雪。程石走出林子,就见杨柳拉高了袖子站在堰边感受风中的水汽。橘树叶尚绿,她身穿红色小袄,下着暗绿色厚裙站在橘树下,在枝叶凋零、百草枯黄的冬季,她与橘树成了天地间唯一亮眼的色彩,生机勃勃。   “站着做什么?快来干活啊。”杨柳捋下袖子,蹲下身拿根稻草搓的草绳缠在露出土壤的树身上。   “最近会下雪吗?”程石大步走来,拿起剪刀咵咵修剪桃枝梨枝,剪枝这事只有他能做,交给旁人他不放心。   “不会,近两天是不会下雪的。”   “但这天色我瞅着像是今晚就要下雪。”   杨柳拖着筐换下一棵果树,闻言嗤他:“跟大师睡久了你不会以为你也成大师了?”   程石忍俊不禁,哈哈大乐,手上的剪刀一歪,剪毁了一根枝。也不是他不信她,这天气看着就是要飘雪。   “要不咱俩打个赌?”他跃跃欲试,“我赌今晚就会飘雪。”   “赌注呢?”杨柳应战,“我若是赌赢了,下雪的时候你不能拦着我去镇上卖菜。”   程石:……他就没起过这个念头,下雪后只要路上不结冰,坐马车里反倒不如没下雪时颠簸。   他左右看看,路上坤叔拉着木板车离得还远,他凑近说:“我要是赢了,你许我一回,听我安排不能有意见。”   杨柳呸他,骂他色胚子。   “敦伦乃是人生大事,何谈色?”程石笑眯眯的拿眼刮她,“我若不对你色,你该慌了。”   “我才不慌,你就是不能成事了我也不慌。”杨柳翘着嘴角。   “孩子揣进肚,男人撂墙头?”程石咬牙暗哼,“你继续嘴硬,有你软的时候。”   狗先人一步蹿上来,杨柳冲狗招手,不搭理他。   “我已经跟杀猪佬说好了,他说今明两天不得空,后天下午过来杀猪。”坤叔挑着粪篮子上来,见地上的枝叶不多,他也拿了稻草往果树上缠。   给果树缠稻草是为了防冻,堰边本就水汽大,不给果树做保暖,今年种下的果树过个冬可能就白种了。   没过多久,赵勾子从村里回来也过来帮忙,担心他手上力道不够大,坤叔打发他拉着木板车回去拉稻草绳子来。   等程石给果树剪完枝,再把枝子捡起来堆木板车上往回送,到家看见门外停放了辆骡车,骡子健壮,木篷车的木料不差,不像是卖鸡鸭的农家人。   “阿石回来了,正想去找你的,家里来贵客了。”雷婶子神神秘秘的,催着程石快进去,迈过门槛见到人了她才高声说:“是徐襄公,他说是为家里的鸡鸭来的。”   堂屋里站着两个男人,其中一个是武馆的镖师,另一个则是他见过但不曾打过交道的徐襄公。   “程家少公子?”徐襄公走到廊下,“冒昧来访,还望见谅。”   “久仰大名。”程石拱了拱手,“能迎徐襄公登门是我的荣幸,何谈冒昧。”   “什么大名?好吃的大名?”徐襄公豪爽说笑,寒暄几句直奔主题:“半月前从你大舅手里尝了只香味浓郁的熏鸡,听说还有味道更好的熏鸭,我禁不住嘴馋,等了十来日一直没等到货,只好自己找来了,今日能否卖我几只?”   “说买谈卖就见外了,若是有空不如住几天,我家不缺安置的地方。”程石领着他往外走,从墙上取了顶草帽给他,“我带你去看看。”   熏肉房的竹竿就没有闲着的,最靠近门的是才挂上去的,颜色还是肉色,越往里,鸡鸭鹅身上的颜色越深,烟黄色,焦黄的,浅褐色。   “插着竹签的是山里散养的鸡鸭鹅,个头小的是山里的鸟雀,其他的都是在村里买的鸡鸭鱼。”程石给他介绍,“一直没送去县里也是为了等山里的鸡鸭鹅熏好。”   微黄色的油水滴滴答答从爪尖和鱼尾掉落,掉在烟雾缭烧的火堆里发出“呲”的一声响,火炭烙荤油,又混着青涩的草汁和淡淡的松香,徐襄公咽了咽口水。   “在家住几天,我让人把这些都做出来给你尝尝。”程石再次邀请。   “好。”徐襄公这次没有犹豫。   程石搬来靠墙的木梯,把最先挂上去的熏鸭取一只下来,鸽子、斑鸠和麻雀的个头小,挂的晚反倒是已经熏好了,他取了一串下来。   “鸽子用蒸的,斑鸠爆炒,麻雀炖汤。”徐襄公开口指点,他吃得多,自然知道什么样的食材怎么做最好吃。   程石把原话传给春婶,转过身带客去西山,他还要去给果树缠草保暖,让徐襄公带着镖师随便在山里转。   他这一进山,半下午一直在松树林里捡鸡蛋没出来,还是程石忙完手上的活儿去喊他,他才意犹未尽的下山。   家里的饭菜也快好了,熏房里冒出的浓烟都没遮盖住诱人的肉香,六只狗都口水嗒嗒的守在偏院,主人回来了也是心不在焉地摇摇尾巴,眼睛瞅都不瞅一下。   “汤已经炖好了,你们洗手上桌,只剩斑鸠还没炒了。”春婶系着围裙出来,把剁下来的鸟屁股和鸟头都扔给狗吃   麻雀熏了半个月,个头比狗爪子大不了多少,洗掉烟灰后就剁了头和屁股,直接炖的整只,加了几块最不出味的莲藕,为了好看丢了几颗红枣。杨柳舀了一勺在碗里,鸟皮跟肉已经融为一体了,咬一口下去,骨头是酥了,肉软软弹弹,连着最外层那层鸟皮,又多了丝嚼劲。   蒸的鸽子肉表皮油润,大多数油脂在熏烤的过程中已经流失了,经水蒸气一蒸,最后的那点油水浮出表皮,又顺着水珠滑落在瓷白的碟子里。   “斑鸠肉来了。”春婶端着碟子过来。   “春婶快坐下吃,味道好极了。”杨柳咽下嘴里的肉说话,手上的动作又稳又准,挟了一筷头斑鸠肉到碗里。经油爆炒后,斑鸠肉很紧实,表层是油和佐料的味道,嚼开后,烟熏的味道冒了出来。   鸽子麻雀和斑鸠终究肉少,吃得不过瘾了再吃块儿肉多的鸭肉,唇舌被细嫩的肉裹住,咽下肚时满足的紧。   吃到最后再来碗荤而不腻的汤把肚子填满,春婶擀的面条都没煮就已经饱了。用茶水漱口后,程石问抱着肚子靠在椅背上的男人:“徐襄公,这顿饭菜如何?”   “极好!”徐襄公不吝夸赞,“食材好,怎么做味道都差不了。”   “你觉得哪道菜最好?”程石追问。   “熏鸭,肉质极好,肥瘦恰恰好。我在别的地方也吃过熏鸭,用再重的佐料也掩盖不了本身的膻味,你家养的鸭子特殊在于本身膻味就淡,烟熏后味道更淡,吃到最后还有丝陈皮味,很解腻。”徐襄公端起茶水抿了一口,说:“等我回去了我跟县里酒楼食馆的东家说说,他们引起为傲的食材该换了,抱着鱼目当珍珠。”   “劳烦了,我明天宰只鲜鸭再让春婶给你做道菜。”程石跟杨柳对视一眼,这下是彻底放心了,最好的食材捏在他们手里,这个不用担心被人模仿了去。   作者有话说:   嗨,早上好鸭 第九十九章   乡下天黑入眠, 没丝竹乱耳,更没美酒美人取乐,躺在床上闻着从门缝窗隙里逸进的淡淡青烟味儿, 思绪慢慢混沌。   一夜好眠,徐襄公是被廊下院中杂乱的脚步声和狗子扑咬打闹的嗷嗷声吵醒的, 他睁眼看见昏暗的环境有些回不过神, 窗外只有丝丝亮光。   “没下雪?”他披上棉袍开窗往外看,天边蒙蒙亮,清晨的村庄还陷在青黑色的薄雾里, 瓦沟挂上薄霜,嘹亮的鸡鸣飘荡在清冷的风里。   程石好笑地摇头, 他一早推门也是看有没有下雪,大师还是大师, 断定得准准的。   “有雾的早上会是个好天气。”一个飞腿踹上沙包,喘气的功夫他说话,“我们夫妻俩待会儿用过早饭要去镇上卖鱼卖鸡鸭,不能招待你, 你随意逛逛, 或是坐院子里晒太阳也可。”   “好。”徐襄公也不急着洗漱, 拢着衣角临窗观看院里的俩人练拳脚, 随他出门的镖师年纪三十上下,正是力壮的时候,不知什么时候他把门外的石碾子搬了进来,像牛一样拖着石碾子跑,也把院落给人家整平了。见程石对着沙包杵了一会儿就开始拿汗巾子抹汗, 不由诧异:“这就不练了?”   “嗯, 我不比郭顺, 我就是个花架子。”程石承认的坦然,进屋端了碗水站廊下喝。院子里拉石碾子的镖师丝毫不受两人的影响,手臂弓起,沉下下盘,用核心力量拉动一两百斤的石碾子滚动。   “按辈分,郭顺当喊你什么?”徐襄公好奇,“你二十来岁?我儿子比你小个几岁,也别喊什么襄公了,喊我徐叔。”   程石顺着他喊了声,颠着空碗说:“郭顺比我早进武馆,但教我学武的师傅杂,我外祖我娘我舅舅,以及跟我外祖同辈的武师傅或多或少都指点过我,所以我辈分高,他当是我师侄。”   “你倒是占便宜。”   程石哈哈笑,的确是占便宜。   西边传来嘈杂的鸡鸭叫,他把碗放回桌上大步往外走,“徐叔你也赶紧收拾收拾,马上就要吃饭了。”   两百多只鸡鸭鹅绑了翅膀丢在木板车上,杨柳捧着烤红薯走过去看,问拉车的父子俩:“没把剩下的鸡鸭鹅惊跑吧?”   “昨晚天黑了逮的,惊跑了也是在林子里。”赵勾子摸了摸狗子,拔根鲜艳的鸡尾巴毛插狗头上,照料鸡鸭大半年,他也摸清了它们的习性。他爹在外鲜少说话,他就成了个代言的:“天冷了,山里的鸟都快没了吃的,鸡鸭跑出去找不到吃的自己会回来。我跟我爹打算的是等下雪了,喊上刘叔,我们提篮碎谷子往山里走走,应该能招些挨饿受冻的野鸡回来。”   “好小子。”程石走过来听到他的话,按在他肩膀说:“以后长大了取代你爹跟我干,我把山里的鸡鸭鹅都交给你管,让你当山里的将军。”   “手下有成千的鸡卒鸭兵鹅斥候。”杨柳大乐,再加上猪,上万的兵马,这将军可威风。   赵勾子咧嘴笑,他看他爹一眼,见老头眼里含笑,他抓了抓后脑勺,“行,这个将军我当定了,我现在在跟我爹练拳脚,每天早上起来扎马步。”   “那就好好练,不说能有身好功夫,至少练武能让人身强体健。”程石听见呜呜叫,低头一看,板栗这肥狗坐在人腿边巴巴盯着杨柳手里的烤红薯。   “一身肥膘肉了还在想着吃。 ”他拿过杨柳捂手的烤红薯掰成几瓣撂远,另外一直用余光盯着的几只一拥而上。   “阿石,小柳,饭好了。”春婶探出身喊。   “我们也回去吃饭。”赵老头举步往回走。   一车的鸡鸭鹅就放在熏肉房外面 ,没人声惊动,它们慢慢也止住叫。   早饭是青菜清汤面,面条还是昨晚擀了没吃的,另外煎了一盘鸡蛋,捞面时泡在碗底,再加两碟脆口的咸菜,昨晚吃了大荤,早上吃清淡的正合胃口。   套上马车,程石把三桶鱼提上车,两筐鸡鸭蛋,两筐熏鸡熏鸭,半筐熏鱼,想到陈连水,他进熏肉房取了两只熏鸽下来。   小两口赶着马车轱辘轱辘往东去,听到马蹄和车轱辘声,住在路边的妇人快步出来,高声问:“柳丫头,今天可有鸡鸭?”   “有,两三百只,得空就赶紧去。”杨柳回话。   出了村没走多远,南边的村道上走来一个挑扁担的男人,远远的他扬了下手打招呼。   程石推开油布门,探出半边身高声问:“这两天又逮了多少只鸟?”   小道上的男人扶着两个篮子快跑了段路,长时间熬夜进山逮鸟,他眼下青黑,可能是冻的,唇色也有些泛白。   “你这是早上没吃饭就过来了?”程石停车问。   “回去了吃,吃了洗洗就睡。”顾小五敲了敲篮子,里面鸟雀喳喳叫,“昨晚逮了两只好东西,鹧鸪,你可要给个好价。”   “我又没压过价,别人给什么价我自然也给什么价。”程石扬起马鞭,“你先给送过去,春婶要是拿不准价,等你下次再来的时候我给你结账。”   “成。”   两厢错开,一个往东一个往西。到了镇上,程石先去医馆,天冷了肉蛋不易坏,多数人都是一买买几天的量回去,他也不是每天早上都会在医馆外面停车。   “程老板赶车来了。”跑堂见了在门口吆喝一声。   “小哥,帮我喊陈连水出来一趟。”程石开车门把两只熏鸽子拿出来,听到脚步声跑来,随手把熏鸽给他,也不多说什么,招呼其他人:“今天要买什么?”   陈连水意会,“谢了啊兄弟。”看见杨柳,他指了指医馆,“铺子关门了来一趟,我给你把个脉。”   杨柳点了下头又摇了下头,回身给人拿鸭蛋,匆忙说句改天。   在医馆这边耽误了会儿,到了东槐街,铺子外面已经有人等了。   烧鸡店也刚刚开门,凤娘子嗑着瓜子站在门外,看隔壁刚开门,铺子里就涌进五六个客人,再瞅瞅自家的铺子,心里挺不是滋味。等隔壁送走一波波熟客,难得空闲点了,她抬脚走过去,半真半假的忧愁:“我家该搬铺子了,你家的熏鸡熏鸭太出名,我家的烤鸡可就卖不出去。”   “这时候卖铺子你可要大赚一笔。”杨柳不上她的当,瞥了她一眼,说她不实诚,“我家铺子给你带了多少生意,又不是人人都买得起我家的熏鸡熏鸭,买不起我的自然会去买你的。”她家铺子外面的菜摊都比旁处要抢手些。   凤娘子掏了把瓜子给她,“我也是眼馋你的生意,我也想客似云来呀。”又颔首用下巴指了指另一边,“昨天你们关铺子了不知道,有人想来买他家的铺面。”   烤鸡店卖的烤鸡味道不错,又是家老店,生意比不上杨柳的,但也比往年赚钱。另一边炸果子的就没受千客食铺的带动,来千客食铺买肉和蛋的人不会光顾他的生意,老板又时不时板着张尖酸刻薄的嘴脸越发赶客,得亏是自己的铺面,不然赚的还不够付租金的。   “那他卖了吗?”杨柳问。   “还没有,不过我估摸着也快了,左右几家的铺面这段日子涨了不少。这还是你家卖的东西价高,要是再兼顾价低的生意,我们这几家的铺面越发值钱。”凤娘子看杨柳她姐进来,笑着打了个招呼,压低了声音继续说:“你们不打算给买下来?”   杨柳闻言掀起眼帘,她没有过这个想法,见程石进来,她又问他。   “不买,我们的主场不在镇上,也不打算耗太长时间在散卖上。”程石把热饮子递给杨柳跟姨姐,看有客来了,转身去招呼客人。   “你又跑去隔壁做甚,有客来了你没看见?”烤鸡店老板不高兴地过来喊人。   “几个客人啊?你招呼不就完了,非得把我喊回去,我卖的价钱高些?”凤娘子气冲冲转身往回走。   杨柳喝水的动作顿了下,走出门仰头望望,心觉这个位置不大好,两边的邻居都有些阴阳怪气和小心眼在身上。   杨絮是过来帮忙的,这段时间她基本上日日都过来,给亲妹妹帮忙,又有人陪着说话,要不是有孩子勾着,她都懒得回家。又忙过一阵,她把翻乱的熏鸡熏鸭摆整齐,磕破的鸡蛋鸭蛋捡到货架上,跟小妹说:“天冷了,我给爹娘一人做了身新袄新裤,待会儿你们回去的时候给捎回去。”   “你不回去?有段日子没回去了,娘还在念叨你。”杨柳问。   “年根你姐夫忙着在外进货清货,他不得闲,等他得闲了我们带着孩子一起回去。”   “和好了?”杨柳再次打探,“这半拉月没吵架了吧?”   “他忙的不着家,想吵也找不到人。”杨絮笑笑,“夫妻没有争出输赢的,糊里糊涂吵一架撒撒气也就算了,以后不痛快了再吵。”   程石倒了鱼桶里的水进来,不由问:“我姐夫这段日子不着家?这么忙的?”他是男人,听到这话的第一反应就觉得不对劲,他家他大舅最忙,也没有忙的不着家的时候。更何况胡大庆一个绸缎铺的少东家,他又不是天南地北的进货,顶多就是去县里和州府。   “他在铺子里整货看货,晚了就睡铺子里,隔三差五也会回去一趟。”杨絮听出他话里的怀疑,没怎么当回事,“席哥儿天天在铺子里跑,他说他爹日日在铺子和绣房打转。”   “往年也这么忙?”程石越听越怀疑。   “对,往年也如此,每到换季的时候他都格外忙。”杨絮肯定。   “难怪他的生意能一年比一年红火。”程石不再问,看向杨柳说:“改日咱们也去一趟,你我再做两身新衣裳,过年的时候穿。”   “好。”   有客人来了也不再聊。   薄雾散去,暖融融的日头驱散冬日的寒冷,镇上的人走出家门,街上这才正是热闹的时候,但千客铺子里的东西已经卖空了。   “这就回去了?”凤娘子听到落锁声走出来。   “嗯,今天遇到了个大客户,他买的多我们也就卖的快。”马车已经过来了,杨柳拎着两个竹筐过去,扭头道别:“你还忙着,我们先走了。”   目送马车挤进人群,凤娘子抱臂看向走出门的男人,“帮你问了,人家不打算买铺子。”   “生意这么好不扩张铺面?”卖炸果子的男人皱起来眉,他本来打算的是高价卖给程石,两家铺面连在一起,打通墙就是个不小的铺面,程家的生意在这条街上也是数一数二的,不该不扩铺面的。   凤娘子没接话,转身又进了铺子,她能帮他问一嘴已经是看在多年相邻的情面上了。   马车走到巷子口,杨柳把剩下的几个鸭蛋鸡蛋装草兜里给她姐,其他的都卖空了。等接过棉袄她直接抱在怀里,跟程石并排坐在车辕上。   “你之前怀疑我姐夫不着家是在外另有家?”出了镇,路上人少了杨柳才问。   程石皱了下眉,“应该是我多想了,他若是有异样,枕边人最清楚。”   “噢,也对。”杨柳也就不再问。   回去的路上碰到问路的,竟然是镇边的农户听到消息挑着鸡鸭要去杨家庄卖,为了多得那十文钱的跑腿费,程石想买下来让他省些力他还不肯卖,非得挑着担跟在马车后面回村,说是要认个路。   进了村,杨柳在村头下车,让程石先回去。   “这是我姐给你跟我爹做的新棉袄棉裤,她给你们做了新衣,我就包过年的肉,家里不用杀猪了。”杨柳把两身衣裳交给她娘,说了明天要杀猪的事,“明晚到我家去吃杀猪菜。”   “你姐还在给你帮忙卖菜?我前些天去镇上了一趟,看见席哥儿在布庄里跑。”   “嗯,她说这段日子我姐夫忙,等他得闲了,他们一家四口回来吃饭。”杨柳不提旁的,免得她娘跟着操心。   杨母听到她这么说也放心了,只还是嘀咕了几嘴大丫头心大不照顾娃,又问杨柳一共买了几头猪。   “十头,明天从镇上回来就称猪,屠夫下午有空。”杨柳说完去窝棚里看她爹跟她哥编筐,随口聊了几句,日头晒在身上有些热,她回去换衣裳。   天气好,熏房里的肉大半搬了出来放晒场上晒,村里的猫猫狗狗眼冒精光守在一边,晒场边的稻草垛和麦秆堆上睡的不是猫就是狗,吃不到肉也要闻着肉香睡。   一路跟来的男人卖了鸡鸭,喝了碗水坐着歇歇,揣着银子挑上空担准备出村。   杨柳换了衣裳拎上椅子去晒场守肉,出门看见雷婶子,随口一问:“刚刚那人问你什么?”   “他问外村的人想来拔鸡毛鸭毛鸟毛行不行,咱家要不要。我说不行,只要本村的。”   “咱们村的人现在可吃香,我娘家嫂子可眼馋坏了。”拔鸡毛的妇人语带得意,柳丫头帮衬村里的人,这些赚钱的活儿只要本村的人,村里的人走出去可有面子了,“就连村里的小伙讨媳妇都比往年容易,嫁进来只要肯干就不怕挣不了钱。”   “婶子你今年挣了多少?”杨柳好奇。   “快一两了,你家割稻子的时候我去了两天,后来山上砍树我也去了,摘花生我也来了,给鸡鸭拔毛我更是日日不落。”妇人可高兴坏了,越说脸上的笑越大,她快四十了,就今年在家挺直了腰板,说话也管用不少。   “那是挺不少,上山砍树我没去,到现在只赚了一百来文。”另有妇人说,她年轻的时候滑了四个孩子,生孩子坐月子又没养好,年纪大了腰就不行,只能干些闲活儿。她把手里的鸭子在水里涮了涮,拿到眼边凑近了仔细看,没有细毛了才给扔到筐里,说等忙完了要去镇上称两斤红糖回来天天喝,坐月子没喝到嘴的老了要补回来。   其他人闻言也接话她们挣了多少钱,琢磨着要给自己买身新袄,给孩子们做身新衣裳,或是要给娘家爹娘称两斤桃酥……   杨柳拎着椅子走到稻草垛边,逗了逗瘫在顶上的胖狸花,余光瞟到一双脚她吓了一跳。   “是我。”徐襄公出声,他抱着一只小黑猫半躺在稻草垛上晒太阳,“不用招呼我,我就是晒晒太阳听听她们唠嗑。”这样的日子实在是闲适的让人无比惬意。   妇人们嘴里念叨的除了孩子就是家,翻来倒去就是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十个人里七个人抱怨的事都是相似的。目光短浅也好,心眼窄也罢,见的少贪的也少,笑得却是比他多,笑声也更真切。   晌午炖了罐鲜鱼豆腐汤和爆炒鸡肉,晚上是熏鱼和一罐姜子鸭,都是自家山上堰里出产的,徐襄公样样都爱,得知程石明年还要养吃药草长大的鸡,他立马拍板说明年还过来。   ……   只有屠夫家有能装下半头猪的大铁锅,所以杀猪还要把猪赶到屠夫家,最先宰杀的是山上养的四只猪,它们在山上也养野了,前拉后赶才撵下山,脾气还不小,一身黑毛粗硬得炸起,鼻子里的哼哼声听着很暴躁。   “个头有点小。”家里也养猪的人见了如是说,但在绑了蹄子称重后有些吃惊,跟杨柳说:“你家的这四头猪肉可紧实了,不比我家的猪轻多少。”   “喂食喂的少,饿了就在山里啃草,走动的多,肥膘少肉就紧实。”杨柳见赵勾子下山,忙招手让他去看杀猪,“让你石哥给你吹个猪尿泡,这玩意儿在村里可招孩子喜欢了。”   “我又不是孩子了。”嘟囔归嘟囔,赵勾子走的速度可不慢。   四声短暂的猪嚎,过了大概一柱香的功夫,程石跟他大舅兄合抬了一大盆猪血往家去,他看杨柳捂着鼻子远远站在熏房外边,问她要不要猪尿泡玩。   “我又不是小孩。”杨柳笑着嘟囔,摆手说:“不要,你拿给村里的小孩玩。”   猪血抬回家由春婶跟雷婶收拾,杨柳没进去,也没跟徐襄公一起去看杀猪,她接手了看火加柴的活儿,拿了两根青竹坐门外往竹子上绑麻绳。猪肉重,怕坠断了竹子,两根竹子先用麻绳缠在一起再挂绳套,她这里刚完工,程石也推着木板车把分解好的猪肉送回来。   杨母跟杨柳大娘跟来帮忙,她俩围着粗布厚围裙,袖子卷起,兑了温水冲刷肉上的毛,一板车的肉还没洗完,另一车又送来了。   “买的猪赶过去了吗?”杨母问。   “赶过去了,我就是回来拿银子的。”程石一身的血污没法回后院,他快步出去喊杨柳进来,“当家的,给我拿点银子差使。”   隔壁两家和对门的人听到他的话大笑,只见过女人称男人是当家的,她们打趣程石:“你家是你媳妇当家?你一个男的还当不了家?”   杨柳把一荷包碎银子扔给他,错身时警告:“不许胡说。”   程石笑眯眯瞥她一眼,接过荷包往外走,对外人的打趣索性笑笑不理。瞧他多听话,怕说的话不让当家的满意,他闭嘴不言。   一下午杀十四头猪,还要刮毛,屠夫带着仨帮手也一直忙到天黑透。程石把最后一车猪肉推回去,喊上帮忙抬猪的按猪的,还有屠夫一家都到他家去吃饭。   最先送回来的四头猪,除了留下的半扇,其他的都切成小臂长半扎宽的条,腌了半天后串上绳挂上竹竿送进了熏房。后送回来的那些都还装在筐里摆在偏院,洗干净的抬进了空屋里。   厨房的外墙内壁都挂着灯笼,枣树的枝桠上也绑了灯笼,偏院一半隐于黑暗,一半沉入摇晃的光亮里,野猫鬼鬼祟祟借着黑暗盯着筐里的肉,厨房里徐徐冒出香气。   “呔,打死你。”杨母跺脚挥臂,“二丫头,猫又过来了,你跟你嫂子仔细瞅着点。”   “已经够仔细了,我人都要转晕了。”杨柳挑着灯笼绕回来,鬼大点的猫也满肚子心眼,跟人兜起了圈子,脚步又轻,它们不出声压根瞅不到躲在哪儿。   “不是还有猪血,扔两坨猪血出来,把它们喂饱让它们走。”院子太大,东西又多,还是黑沉沉的晚上,一群贼猫防不胜防。杨柳进屋舀了两坨猪血扔进黑暗里,一时间风声都紧了,接着是抢食的嗷呜嗷呜声。她举着灯笼一照,这些翻脸不认人的东西还冲她呲牙哈气亮爪子。   “来,先别忙了,我煮了锅猪肉粉条青菜汤,每人打了个荷包蛋,先吃饱了肚子再忙。”春婶端了两碗粉条汤出来,粉条少菜心多,碗底窝个鸡蛋,上面铺了满满当当的五花肉片,这是给两个怀娃的女人吃的。   杨柳把瓢放肉筐里,撩水洗了个手,接过碗筷跟她嫂子坐在椅子上开吃。汤里飘一层油,闻着味儿很香,她先挑了一片菜心再吃的五花肉片,第一个感觉就是嫩,甚至怀疑是不是肉片太薄,几乎要化在嘴里。   “好香啊。”杨大嫂忍不住出声,她一筷子夹起一半的肉片喂嘴里,鼓着腮帮子含糊说:“一点都不腻。”   杨母跟杨大娘也端碗从厨房出来,出门先挟了一筷子喂嘴里,一口还没咽下又挑了一筷子。   “都是养在山里的,野猪肉跟这碗肉比怎么就差那么多?”杨大娘纳闷,但凡野猪肉的口感这么好,她也在山里养猪了。   “柳丫头,明年我也逮只猪崽养你家的林子里,喂食什么的我们自己喂。”   杨大嫂闻言一顿,肉也不吃了,从碗里抬头看向杨柳,小姑子要是同意,她也买只猪崽子养山里。   “行,但只能养一只。”杨柳把丑话说在前面,“只能自家吃,你要是把猪肉卖给旁人,那就没下一年了。”   “成,我也就是为了自家吃,能省点猪食,过年招待亲戚也有面子。”杨大娘没意见。   “炒猪肝起锅了,你们谁吃?”厨房里锅铲的动静一停,春婶出来问。   “我吃。”杨柳端碗过去,“我去前院喊他们摆桌吃饭?”   “行,炖的猪心猪肺也好了,我把猪血倒进去再煮两滚就能吃了。”春婶拿筷子尝了尝咸淡,用勺子舀半勺装杨柳的碗里,冲外面说:“猪心猪肺酸菜汤也好了,谁吃谁来舀啊。”   前院人多,又都是男人,锅里的菜都留了一些,女人们在偏院的熏肉房里开了一桌,吃饱肚子后继续洗刷猪毛腌制猪肉。   不喝酒,前院席散的也快,连汤带水下肚,两三碗就有七八分饱了,帮忙的人吃了饭也不耽误主家的事,放下碗筷稍稍坐了会儿就起身回家。   寒风打着呼哨吹落枣树上最后几片叶子,在张牙舞爪的树影里打着旋飘进水井,又被人提水舀了起来。程石挑着一担水去前院洗木板车上的猪血,路过厨房看杨柳跟她嫂子在洗碗洗碟,他去前院拿了两只蜡烛过来,“天黑,你俩注意点,别绊着脚了。”   “好。”这次杨柳没跟他犟嘴。   偏院里摆的肉多,忙活的人也多,除了坤叔在前院帮着刷车上的血,其他人都在偏院洗肉、切肉、腌肉、给肉条串绳。杨家三口人,杨大爹杨大娘老两口,赵家父子俩,还有徐襄公和郭顺,这么些人也忙活到了二半夜。   杨柳从留下来的半扇猪肉上切了三条给三家捎回去,她给她娘家准备的不止一条肉,打算的是等猪肉熏好了一起送过去。   程石送人出门,关门进屋时脑门一凉,还没反应过来就听杨柳在后院说下雪了。   作者有话说:   嗨,2023年了呀,元旦快乐!新年头一天,许下个朴实的愿望:祝我们平安健康,诸事顺利 第一百章   “下雪了!”   春婶听着杨柳的话从厨房走出来, 雪籽落在身上瞬间化成水,她提起木板把水井口盖上,差使道:“老坤头, 赶紧把院子扫扫,血水和猪毛什么的都铲出去。”   杨柳提着灯笼回后院, 抽掉叉竿关上窗子, 推门进去拿起桌上的燃火筒吹着,一星火光引燃火炉里的松针,一股青烟过后隔间亮起火光。   屋顶的噼啪作响声从零星转变为密集, 村里将将入睡的人被惊醒,匆忙套上大棉袄, 开门被湿冷的风刺得缩了脖,接连的木门吱呀, 院中悬挂的湿衣裳收进屋,又弓着腰摸黑出门去抱柴。   程石头顶草帽,踩着凳子把稻草盖在木篷车上再拿砖压上,听到脚步声从月亮门洞传来, 他头都没回, 出声说:“你回屋歇着, 这儿不要你帮忙, 我马上也忙完了。”   “我给你提灯照亮。”杨柳慢步走近,隔了两步远站住,举着灯笼随着他的动作转动。   知道说不动她,程石的动作越发快,一捆稻草铺开, 跳下凳子提上另一捆稻草去给骡车盖顶。   “外面的柴堆盖了吗?”杨柳问。   “坤叔跟郭顺在外面忙活, 走, 我们回屋,剩下的让他们张罗。”程石把最后一块儿砖压在稻草上,跳下凳子接过灯笼,脚上一踢,满是泥脚印的脚凳倒进车底。   走到廊下,他朝亮灯的屋子说:“徐叔,睡前把窗子敞个缝,屋里烧着炭盆,关严实了会闷气。”   “晓得。”徐襄公还没睡,他开门出来,看着漆黑的夜幕,问程石明天还去不去镇上卖菜,“也不知道会下多大的雪,我也该走了。”   “没事就多住两天,等雪停了我要往县里送熏鸡熏鸭,到时候我们同路一起回去。”程石一手揽着杨柳,侧身给她挡着风,“还是说你有急事要赶回去?”   “那倒没有……”   “那就安心住下,天冷,我们也回屋了。”程石不想在外受冻,也不听他啰嗦,揽着杨柳的肩膀带她往后院走。进屋看炉子上吊着铜壶,壶口已经冒烟了,他转身出去端盆倒水,身上的脏衣裳脱在门外。   “这场雪要下多久?”程石弯着腰在水盆里搓脚,说话的声音有些闷。   脚底微痒,杨柳抬脚踩住长着厚茧的指腹,今天一天忙里忙外的,她也没往西堰走,自然没察觉到要变天。   “下多久都没关系,家里家外的活儿都忙完了,接下来除了去镇上卖菜就是猫冬。”她抬起脚搭他腿上,脚上的水擦干穿上棉鞋,端起桌上晾的水喝几口,转身拆了发髻通发,倚着床柱问:“等雪停去县里送熏鸡熏鸭,是在村里找人找车组个车队拉过去?”   “嗯,我打听了,村里至少有十架牛车,够用了。”程石端了水出门倒了,进屋脱衣裳先上床捂被窝,“这趟去县里送货你就别去了。”   杨柳压根没打算去,急匆匆的一个来回,又不是过年要回去住几天,她窝家里烤着火吃柿饼多自在。   桌上的烛火熄灭,屋顶上雪籽落下的声音渐弱,呼啸的山风卷着大朵大朵的雪花覆盖了青砖灰瓦,田野里青绿的麦苗和枯黄的杂草一夜之间白了头。   冬天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农人被鸡鸣叫醒,推门看院里盖住脚背的雪,第一反应是喜而非冷。   天冷,鸡鸭也不往外跑,外面路上的雪地只有马蹄印和车轮印,又被外出挑水的男人踏碎。   “下雪天西边的人还起的挺早。”男人挑着两桶水,一走一晃,水晃出桶泼在雪地上砸下一个雪坑。手沾了水被风吹的通红,他吁了声吐出一股白烟,跨过门槛说:“我要是有他家那个条件就躺着吃喝,还折腾什么,夏天挨晒冬天挨冻,不够辛苦的。”   “所以你穷得一件棉袄穿五年,人家娶了媳妇回去养得不比地主家太太差。”在雪窝子里扒萝卜的妇人呸他,人懒心更懒,她也是命苦嫁了这么个玩意儿。越想越气,萝卜也不扒了,一家子早上就喝红薯稀饭不要菜,吃了饭就赶男人出门,“今天不砍两捆柴回来,都别吃菜了。”   村里有手艺有门路的男人,比如杨老汉父子俩,大雪的天用蒲卷挡风坐窝棚里烤着火编竹筐,有手艺没门路的,缩着脖冒着雪去镇上找活儿,没手艺的勤快些的就进山砍柴,攒多了拉到镇上去卖,至于身懒的,窝窝囊囊躲在被窝里挨婆娘骂。   所以当程石以一天一百五十文的工价雇人雇车帮他去县里送货时,家里有牛有车的,一个个挤着抢着要去,没牛没车的也想着法去亲戚家借牛借车要来挣这个钱。   杨大哥也赶着家里的牛车过来,帮着妹夫挑选牛和人,他从小长在村里,更了解村里人性子的好赖,贪吃贪懒好坏事的,牛生过病或是年纪大的,这些都不能要。   “我找的人手够用,不要大哥你来帮忙。”程石想着大舅兄跟他老丈人一个性子,来帮忙做事从不要工钱,他也不好意思用,“小柳一个人在家我也不放心,你留在村里,她有事也有人帮忙。”   “那你把牛车用上,用自家的牛车也少出些工钱。”   “成。”人不去好赖不受冻。   杨柳拿着账本站在库房门口记账,余光瞟到程石跟她大哥过来,她抬头冲他们笑笑。   “呦,你还会认字了?”杨大哥凑过去往账本上看,指着明显工整许多的字问:“这是阿石写的?”   “对,这是我写的。”杨柳用笔尖点了下墨迹湿润的字,很丑,但能认出来谁是谁。   又有人抬筐出来,杨柳看了下,筐上贴有红纸,是自家出产的熏鸭,她低头在账本上写了几个字,对程石说:“山上的熏鸭已经都搬出去了,你去清点一下,别装错车了。”   等程石走了,她问大哥:“爹娘要不要跟车一起去看看树根?阿石会赶家里的马车过去,爹娘抱两床被子坐车里也不怎么冷。”   老两口还真念叨过,但怕给女婿添麻烦就没提过,杨老大想了一瞬,说:“要是不给阿石添麻烦,我这就回去跟老两口说,收拾收拾明早坐车过去。”   “不麻烦,坐车上麻烦啥,又不让背又不让抱。”   “那我这就回去给爹娘说。”   ……   库房里的东西搬得差不多了,门外铺的稻草也踩进泥里,熏房整天冒热气,房子周围没雪积存,人来回踩踏,地上的泥和的稀烂,到了有雪的地方,雪上满是泥脚印。杨柳等坤叔把库房门锁上,她才踩着浸湿的稻草走到家门口,绕着雪厚的墙根印上一趟泥脚印。   “怎么还跟个孩子样的,你不冷啊?”程石抓了把雪走过来,他十岁之后就不做这幼稚的事了。   杨柳满意的看她印下的一趟脚印,转过身又踩着脚印走到门口,“都清点好了?”   “嗯,明早套上牛就能走。”手上的泥擦干净,程石随手把雪扔了,使坏拉住她的手让她给捂捂。   “咳。”徐襄公从屋里走出来,见小两口手拉手,啧了一声,“年轻就是好啊。”   杨柳挣了挣,程石没松手,接过她手里的账本夹在胳肢窝,他又没拉别人媳妇的手,有什么不能见人的。   “偏院里熏的那些鸡鸭鹅和猪肉,熏好了可记得分我一份,我可也帮忙了。”徐襄公正色,“我明天回去了就下帖子请酒楼食馆的东家去我家品鉴,你放心,你家的这些东西不愁卖。”   “那便多谢徐叔了,年前一定把熏肉送到你家。”程石说。   徐襄公露出笑,往西指了指,“明年再有好东西别忘了我,只要味道好,经过我的嘴,就没不发财的。”   “明天给你捎桶鱼回去。”程石意会。   好小子,徐襄公满意地笑了。   下了几天的雪,堰边一圈都结了冰,只有水中央还没上冻,但鸭群和鹅群不怕冷,用竹竿敲破冰它们就扑啦啦下水。循着鸭群下水的道,程石把竹排放下去,撑着竹竿破冰往水中央去撒网,一直到天色暗淡,才勉强凑够两桶鱼。   “嘎嘎嘎!”   赵勾子站在堰坡上敲盆唤鸭子,水面起了雾他也看不清,只得问:“石哥,堰里可还有鸭子?”   “还有几只憨脑壳,我赶了下它们往西跑了 ,你等我起来了你再唤几声。”程石把桶提上岸,竹排拴在树上,脚上的棉鞋也被滴答湿了,他挑桶往家走,嘱咐道:“你可别下水啊,掉水里可起不来了。”   “我又不是憨脑壳,这么冷的天,我哪会下水。”赵勾子继续嘎嘎嘎的唤鸭子。   天上没飘雪了,但刮的风大,雪粒子被风卷起扑人一脸,桶里的鱼扑棱几下知道厉害就不再往出蹦。   “鞋打湿了吧,快脱下来换一双。”杨柳见他进门就拎着鞋走到廊下,“放炉子上烤了的,还是暖和的。”   程石蹬了鞋换上,嘴甜道:“还是有媳妇好。”   “别好不好的肉麻人了,要吃饭了,把鱼都提到屋里,再磨蹭一会儿鱼该冻死了。”坤叔大步走到堂屋去摆饭桌,路过两人目不斜视。   程石瞟他一眼,煞风景,挑着两桶鱼往偏院去,杨柳跟在后面去洗手。   厨房里,春婶把半锅鹅肉倒进小铁锅端出门,院子里骤然一香,墙外的野猫粗着嗓子喵了几声。   “这贼猫整天守在墙边,人一走它们就进来偷吃。”春婶听到猫叫就恼火,之前杀猪的时候,猪尾巴被野猫偷了两根跑。   程石倒鱼的时候把一条被渔网划破肚子的鲫鱼扔过墙,墙外的身影一动,扑抢到鱼的黑猫压低了身子蹿出去,其他没抢到的一溜烟撵了上去。   杨柳从厨房端了菜出来,见他动作没说什么,只交代他要把门关严实。   六个人点灯围着桌炉吃大鹅,屋里暖意熏熏,桌下蹲着嚼骨头的狗,屋外狂风肆虐,卷着青烟又带走了飘出屋的肉香,村里喝着稀粥的人家闻到味赶紧关上门。   “咪咪咪。”杨柳端了一碗浇了肉汤的稀饭出来,倒在熏肉房外的两个破碗里,熏房整天不停火,村里的野猫晚上就睡在铺了稻草的墙根下。她把饭倒了就离开,她一走,野猫喵了几声跑过去吃饭,小巧的猫耳朵警惕的后撇。   “明天会下雪吗?”程石走出来站石阶上。   杨柳把碗递给他,走到路中间感受从西边吹来的风,又仰头看看,“应该不会下雪。”   “我信大师的,但你不应该说应该。”程石又贫嘴,“走了,回屋睡觉。”   门外靠墙停了十三辆木板车,车上都盖了稻草,今天晚上睡觉不关大门,狗就卧在廊下,谁胆敢来做贼就要留块儿肉下来。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大概十点 第一百零一章   没有, 一整夜狗都没叫,早上徐襄公站在门口看村里的男人牵着牛来套木板车时,偏头跟杨柳说:“你们村的民风挺不错, 几千斤肉堆在门外都没人动心。”   杨柳笑了笑没做声,民风不错是真, 但也不是全然没有动心的, 一部分是因为受了她跟程石的好,不好昧着良心做小偷小摸的事,真正有贼心贼胆的, 是被之前的事吓着了。   牛车套好,程石检查过后进门把披风和狼毛帽子戴上, 接过坤叔递来的铁锹和砍刀,对杨柳说:“我走了啊, 可能明天也可能后天回来。”   “好,路上小心些。”杨柳把灌了滚烫开水的水囊递给他,“要是明后天下大雪,你在县里多留几天, 雪停了再回来。”   程石点头往外走, 吹了个响哨, 刘栓子赶着牛车打头走前面开路, 后面的牛车一个个蜿蜒跟上。徐襄公坐骡车里探出窗户对杨柳比了个手势,“这几天多谢款待,哪天去县里了我请你们夫妻俩吃饭。”   “好,去县里了一定拜访。”杨柳扬起手。   程石的马车走在最后,牛车走光了他坐上车辕扬起马鞭, 再一次嘱咐:“我不在家你不许去镇上开铺。”   杨柳都懒得理他, 她又不是掉钱眼里想钱想疯了, 但看他一副不放心的样儿,没好气道:“知道了,不去。”   “回来给你带礼物。”程石关上油布门,车轮碾在雪上沙沙作响。   目送车马出了村,村里的人转身进屋关上门,杨柳也搓了搓手回屋烤火。   “趁阿石不在家,我们吃顿好的,晌午炖只猪腿如何?”春婶刚洗完碗出来,看火炉子上烤着板栗,她拿了几颗在手里,“还是吃别的?小柳你想吃什么?”   “这刚吃完早饭。”   “要是炖肉我得提前拿出来泡着。”   杨柳想了想,说想吃干鲍汤烫黄豆芽,还想吃虾,这几天有外人在,又是大胃口,春婶都没舍得炖海货。   “成,我这就去倒一碟出来泡着。”肩头的雪刚化,春婶又转身出去。   墙头的猫突然大叫一声,杨柳掀开棉帘走到廊下,“红薯!进来,人家猫又没惹你。”   五只狗送程石出了村在村里溜达了一圈才回来,狗腿上湿淋淋的,挨了训老实了一会儿,等女主人进屋了,又跑里跑外盯着墙头屋顶的野猫。   *   村里人都在猫冬,去镇上赶集的人极少,野外没有人烟,雪地里只有浅浅的鸟爪印,一直到进了镇,才有热闹的人声。绕过街巷出了镇,又是人烟罕至,但通往县里的官道上有了车轮印。   难得走出老镇,杨老汉不乐意坐在黑洞洞的马车里,他跟女婿说想坐车辕上看看。   “路上都是雪,也没什么好看的。算了,你要是觉得冷再坐进去。”程石往一边挪挪,把怀里的水囊递给老丈人捂手,“早知道该给你带件披风的。”   老汉要强还嘴硬,说不冷,袖着手缩着脖看了会儿,被冻得说没什么好看的,跟村里一样,抖着肩又进了马车盖上被子。   “该。”杨母骂他净添乱。   杨老汉指了指车门,要她小点声,他在女婿面前要面子。没过一会儿又压低了声音说挣钱难,大冷的天,赶牛车的没个遮挡,冷风能把人吹透。   赶牛车的确实冷,穿着大棉袄捂着脸蒙子,缩着脖只差缩成一坨,还是越来越冷,腿脚都没了感觉,没多大一会儿就熬不住了,跳下车下地走路,动一动还暖和些。   脚程慢,路上也没歇,到了风林镇还是过了晌,程石找了家食铺,让人煮一锅羊汤再烙些个大饼。等食的功夫,村里的人把盖着肉的稻草卷一捆下来喂牛。   “我听到了,程石让店家煮羊汤。”牛吃上干草,村里人聚在一堆说话,耳尖的搓着脸压低了声音说:“他娘的,这天冷是冷,但又能拿钱还能吃肉,这好事要是天天有,晚上在外过夜我也肯。”   “羊肉汤?我还是前年吃过一回,味儿大。”带着狗皮帽子的男人嘴唇被风吹得干裂,一笑就裂出血,他舔了一口呸掉,“喝一口膻三天,得劲。”   “都进铺子里暖和暖和,站外面做什么?”程石大步出来,他刚吃完,招手说:“汤已经煮好了,都进去喝两碗暖暖身子,吃完我们赶紧赶路,要赶在天黑关城门前进城。”   他加了钱,羊肉汤料实肉多量大,两碗肉汤一个大饼,冻了半天脸都冻乌青的男人们吃得满足,下午赶路也加快了速度,冷了就用稻草堆身上咬牙忍着,总算赶在落城门前穿过厚实的城墙。   “这就是县城啊!可真大,地上还没雪……”不等话落,就遭了一记打量,待看到他身上沾的稻草渣和半腿雪的裤子,周遭的行人匆匆躲远。   这些第一次出远门的乡下人顿时消了声,像是淹了窝的老鼠,塌腰缩肩,尽可能躲着人走。   这个时候铺子已经关了门,程石先回去找他大舅,看到他娘让她准备饭菜和房间,“你亲家母跟亲家公来了,待会儿就到,你差人把树根叫到家里来。”   冬天天黑的早,家里已经做好了饭,姜霸王闻言让厨下重新煮饭,想着十来个陌生男人住家里不太好,差使老仆去客栈订房。   连夜把熏肉收进库房,程石看到家里的仆人过来,说了几句话转头领着又冷又饿的十几个男人去客栈,牛车也拉过去。   “我娘是个寡妇,不好请你们住进我家,所以在客栈定了房,饭食也准备好了,叔伯们可别见怪。”   “不怪不怪,要不是托你的福,我们还不知道客栈门朝哪边开。”得知要住进客栈,他们反而松了口气,穿得邋里邋遢的,住进豪商家里反倒拘束。   “这是我家老仆,他会在这边照应着,有事就找他。”送到客栈外面,程石止了步,“今天辛苦你们了,好好吃顿饭再睡一觉,明天若是不走,你们就在城里逛逛。”   “你回去忙你的,丈人丈母娘头一次去你家,你赶紧回去伺候着。”说话的是姓杨的,大包大揽道:“这边我会招呼着,你别操心。”   程石冲他感激一笑,转身大步回去,街上几乎没了人,空荡的街道飘荡着丝竹管弦声。   打更人提着纸皮灯笼在锣鼓上轻轻一敲,戌时了。   这个点在乡下已经躺在床上。   -   乡下的确是已经陷入沉睡,杨柳躺在被窝脚蹬汤婆子听着外面呼呼的风声,正要闭眼睡觉,她起身下床,掀了点窗,外面又飘起了雪。   “哎呦,又下雪了!”雷婶从熏肉房出来,屋里的热气瞬间融化了雪花,她抹了把脸,自言自语道:“估摸着他们明天回不来。”   杨柳也这么想,所以次日村里的妇人迎着雪上门打听消息,她都笑着说大雪留客,她婆家热情,把她的娘家人都留下多住几天。   一句话把村里的人归成她娘家人,过来的妇人都放心了,就怕男人去了城里摸不着东西再没地方睡。她们看杨柳在剥花生,屋里烧着炭又暖和还没烟子,一个个都留下来烤火帮着剥花生。   春婶跟坤叔见了齐齐松口气,都盼着雪再多下两天,到晚上送人出门的时候再三说:“明天可还要来玩,有你们陪着说话,小柳也不觉得无聊。”   杨柳懂她的意思,哭笑不得地说:“嫂子婶子,明天过家来玩,我一个人在家也无趣,怀着孩子什么都不能做,就盼着有人陪我说话。”   “一定来一定来。”   “赶紧进去,外面冷。”   春婶笑着关上门,扶着杨柳踩着雪进屋,看老坤头在扫花生壳,忙问:“如何,一下午剥了几袋花生?”   “三袋,这要是没人帮忙,就凭我们几个,剥三天都剥不完三袋。”坤叔笑出一脸褶子,“阿石这趟走的好,他最好在县里多待几天。”   “那要看下不下雪。”杨柳在屋里绕着圈,心里想着有几天没去开铺,铺子外面的雪恐怕积了不少。   除了她,还有人挂念着铺子,存货吃完的人连着日子去东槐街,千客食铺一直关着门,客人没地儿买鸡鸭鱼,就琢磨着找去家里买,正好也约上好友出门赏雪。   ……   廊下卧的狗突然大叫,坤叔赶忙出去,见门外停着骡车,走出去问:“哪家的?找谁?”   “在镇上卖熏鸡熏鸭的人可是住这家?千客食铺的东家。”骡车里出来个妇人。   杨柳听到声出来,“傅阿姐?竟是你!”来人是黄传宗隔壁那家的。   “你家铺子多久没开门了,我家都没吃的了。”傅时慧从骡车下来,在她之后还有两个捧着手炉的妇人,披着兔毛披风,头戴昭君帽,像是出来踏雪的。   “你们村的光景挺好。”傅时慧仰头看村后的山,雪中泛青黄枝叶,影影绰绰,好看极了。   “进来暖暖。”杨柳引着人往屋里走,还没进门又听到说话声。   “小柳,是你姐跟你姐夫抱着孩子来了。”春婶说,“今天家里可真热闹。”   可不热闹嘛,胡大庆进门看到廊下站的三个妇人,总觉得面熟,待人喊破他的名,顿时慌了。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来晚了 第一百零二章   “胡老板?”傅时慧有些惊讶地来回扫视, 问杨柳:“你们是亲戚?”   “对,他是我姐夫,你们认识?”杨柳没错过胡大庆脸色变化, 疑惑地盯着廊下的三个女人,另外两个她没见过, 但看容貌和气度, 都不是她姐夫能招惹的。   “张太太是我们绸缎铺的老客了,张太太,张老板最近在忙什么?有段日子没见着他了。”胡大庆急切的打断, 他手心里出了汗,在认出人时心下就一咯噔, 千算万算,他一直躲着没去程石开的铺子, 没想到会在村里碰见熟人。   傅时慧恢复了神色,冲他点了下头,“他最近是比较忙,具体忙什么我也不清楚。”又好奇地看抱着襁褓走过来的女人, 俩姐妹站一起, 一个明艳含锋芒, 一个明丽显大气, 姐姐有些精明外露,一眼能看出点性情,不是个淡泊或是老实软弱的主儿。   她在打量,另外两个妇人也在打量,她们都对胡大庆口里贤惠温婉的妻子有所耳闻, 本以为乡下来的所以胆小怯弱, 老实巴交没个自己的主意, 今儿这么一看着实不像,不免更好奇。   胡大庆正急着想把这三个女人从程家弄走,见前堂的门帘一动,五六个灰扑扑的村妇从里面出来,他立马大声说:“倒是我们叨扰了,小妹你家今天有事?”   “柳丫头,你家有客来我们就先走了,屋里都收拾好了。”年纪稍长的妇人是杨柳本家嫂子,她冲杨絮笑笑,“你倒是来的不巧,你爹娘去县里看树根了。”   “是,我们也没料到。”   其他人已经走到廊下,杨柳让春婶帮忙送送,掀开门帘说:“都进来说话,外面挺冷的。”   “絮娘,小妹家有客,我们先走吧,下午再过来。”话出口,胡大庆又后悔,他担心他一走,其他人会在杨柳面前说漏了嘴。   “哪有进门不进家的,都是认识的,坐一起说说话又有什么妨碍。”杨柳拉住她姐,朝外喊小外甥进屋,“阿石不在家,姐夫要是觉得不大自在你先出去转转好了。”   胡大庆哪敢走,思量一番,只得硬着头皮跟进去。   火炉子上烤着板栗和花生,前不久雷婶拿了烤好的红薯进来,桌上放的还有柿饼,屋里充溢着食物的甜香,又半开着窗,不算难闻。   杨絮看见墙边放的花生和花生壳,落座问:“在剥花生种?准备这么早?”   “闲着没事做就剥一阵,明年开春了我要生娃坐月子,指望阿石算是不种花生了。”杨柳把烤熟的板栗和花生装木碟里,还有柿饼一起端着给客人吃,“稍坐一下,我喊人准备茶水,程石不在家我也不喝茶,一时半会来客人了还要现烧现煮。”   “不用准备,我们坐坐说几句话就走。”胡大庆就不信他这么说了,对面的三个女人还好意思久坐。   杨絮啧了一声,起身把襁褓里睡醒的女儿递给他,小声说:“你要是坐不住就带着孩子出去转转,我可没打算说几句就走。”走近了看他额角有细汗,纳闷这大冷天还嫌热,当着外人的面她也没好问。   一句话,更暴露了真人与传闻中不符,又见胡大庆眼神躲闪,傅时慧心里有了猜测,顿时眼露鄙夷,敢做不敢当的鼠辈。   穿石青色棉袍的妇人用手帕掩嘴轻咳一声,提醒好友别又心直口快了。   春婶捧了泥炉和一套茶具进来,杨柳接过,引了火点上炭,侧目说:“傅阿姐,还没给我介绍这两位阿姐怎么称呼。”   “这位姓林,夫家是曹记粮行的曹家。”傅时慧点了点穿石青色袍子的圆脸妇人,又点了点另一个,“这位姓张,咱们镇上的亭长是她公公。”   “林阿姐,张阿姐。”杨柳点头致意,沏了两杯热茶端过去,又坐回去另沏两杯,“两位阿姐也吃过我们千客食铺的肉和蛋?”   “经阿慧介绍,仆妇在你家铺子买食有段日子了。”林彤面露笑意,“她所言不假,你家的鸡鸭鱼蛋味道非寻常,我家里人吃了都说好。”   “早就听闻胡太太美名,这还是头一次见面,往日怎么不见胡太太出门做客?”张秀瑶的注意力在杨絮身上,她摩挲着茶杯,饶有兴致地看胡大庆浑身紧绷,觉得这趟出来的可真值,有意思。   杨絮前倾了身子,有些不好意思地垂头一笑:“家里有孩子绊身,另一方面也是不知事,怕冲撞了人。”   “什么冲撞不冲撞的,我们又不是什么贵人,改日我下帖子请胡太太去我家听戏,我一直想跟你交好,往后你家铺子有好料子了先给我留着。”张秀瑶莞尔一笑,又朝杨柳指了一下,“还有你这妹妹,她家的东西卖得俏,好东西都藏着掖着自家吃。改日你亲姐登门,看你卖还是不卖。”   “亲姐登门也不卖,是送。”杨柳笑,“往后你们三家再缺什么,让仆妇提前说一声,我给你们留。”   “有你这句话,也不枉我们大雪天跑一遭。”傅时慧最是高兴,“我听黄太太说你们自家养的鸡鸭鹅味道极好,今天可能卖?”   听到让人心惊的姓,胡大庆心里一紧,连他儿子拍他的手都没察觉。   “姐夫,你可是不舒服?”杨柳抓了把板栗招手,“席哥儿过来,小姨给你剥。”又看向她姐夫,他整个人紧绷的厉害,像只惊弓之鸟,不时张惶。   杨絮也觉得不对劲,她起了离开之意,“要是不舒服咱们这就回去?”   “行,我是有点不舒服。”胡大庆不想她留下跟人说话,站起身冲姨妹说:“等爹娘回来了我们再过来,你有身孕也别忙着招呼我们,歇着吧。”   傅时慧暗翻白眼,这人时时刻刻都在提醒她们此行打扰人了,暗搓搓赶客。   “张太太,曹太太,刘太太,你们什么时候走?可要同行?雪天路滑,一起走也是个照应。”胡大庆装作关切的样子,又拿捏起主人的作态,“实在失礼,我姨妹身怀六甲,行动不便,男人又不在家,实在是不便待客。”   “姐夫,你不舒服就先走。”杨柳冷了脸,“我的身体,我的客人,好与歹我自个儿清楚,不劳你做主。”   胡大庆看她一眼,责怪道:“你这走来走去的,挺着个肚子又是烧水……”   “大庆!”杨絮提高了声音,“这是我妹妹的家,你不舒服我们就回家。”她抱歉的朝三位客人颔首,推着胡大庆往门外走。   杨柳没去送,她笑着跟人解释:“别理他的话,我身体好得很,等天晴了还要去开铺卖肉卖蛋的。”   “无事。”傅时慧心里有些不痛快,想到外面的传闻,她有心透露一下。   “小妹,我可以这样喊吧?”林彤出声,“来的也有一会儿了,出门的时候跟家里人说晌午前回去。小妹你让家里的仆人拿些肉蛋出来,我们趁早拿回去,晌午还能端上桌。”   杨柳出门喊雷婶把熏的肉提些出来,“这两天的鸡蛋和鸭蛋也捡一筐出来。”她站廊下来回踱了一圈,一进门,屋里的三人顿时不言语了。   “傅阿姐,能否跟我说一说我姐夫今日不对劲的缘由?”杨柳进门直接问,“我知道你们清楚,他是个圆滑的人,如果不是关系甚大,他不会失了分寸替我赶客。”   傅时慧抿了抿唇看向林彤,这可是胡大庆自己暴露的,不是她主动挑拨。   “可是跟我姐有关?她一进门你们就对她很好奇。”说到这儿,杨柳想起之前黄太太见到她姐也是又惊又奇,还说是什么有心胸能容人,当时她以为是胡大庆在外要面子故意说的,现在想想就觉得变了味儿。思及之前程石的猜测,心里慌张,不知道该不该问下去,若不是自然好,万一是呢?她姐怎么办?   林彤看杨柳脸色变化,心里就有底了,她不作声,等着她的态度。   屋里陷入安静,直到雷婶提了筐熏鸡熏鸭熏鹅和鸟雀进来,她朝杨柳看了眼,觉得屋里气氛不大对,放下秤杆说:“要多少个鸡蛋鸭蛋?”   “你家什么时候开铺子?”傅时慧出声,“噢,想起来了,天晴,那就先给我们每家各拿二十个鸡蛋二十个鸭蛋。”   “多拿点,四十个鸡蛋四十个鸭蛋。”林彤觉得胡大庆这事要是捅穿了,千客食铺什么时候开门还真不一定。   “雷婶你先出去,我们有事要说。”杨柳开口,等人出去了,她看向傅时慧,又看向林彤,迟疑地问:“我姐夫可是在外逛青楼了?”   “其实我觉得这事没必要问,是与不是差别不大,你姐最小的孩子还抱在怀里,就算她知道了,除了吵一架闹一通,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林彤冷静地开口,“你今日就是跟她说胡大庆在青楼睡妓人,她除了夜夜以泪洗面,心里添上怨气和恨以外,还能做什么?还不如就由着胡大庆在外的说辞,瞒着她,就让她像现在这样,不知道还开心些。”像她们这些好人家出身的姑娘,在发现丈夫睡妓子后都无法离开夫家,更何况农家出身的姑娘,嫁入富家后娘家甚至没那个倚仗扇女婿一巴掌。   杨柳沉默,她这话无异于就是肯定了胡大庆在外睡妓人。   “你若是跟你姐说了胡大庆逛青楼养妓子,接下来打算怎么做?和离?你姐有那个狠心吗?舍得孩子吗?不和离?捏着这个把柄换好处?胡大庆就一个儿子,他挣的都是他儿子的,实在没必要这么做。”林彤眼里有怨气一闪而过,继续说:“你看黄传宗的妻子,知道了又如何?拦不住绝不了离不开,只能眼睁睁看着男人夜夜不着家。”   这下傅时慧和张秀瑶也不说话了,男人就是个贱骨头,就爱脏的臭的,挨家法了还管不住腿要往青楼去。   “他在外是怎么说的?”杨柳艰难地问。   “家里的太太对他在青楼里有个家知情,不吃醋不拈酸,贤惠的在家照顾老人孩子,他但凡回家,家里总有热饭热菜等着。”傅时慧撇嘴,那些逛青楼的男人心里都羡慕胡大庆有个贤惠好拿捏的妻子,估计就是在青楼,杨絮也有个贤惠的美名。   杨柳呸了一声,真他娘的下贱,不但瞒着她姐,还拿这事做旗营造于他有利的虚名。   “喊人来称一称,我们也该走了。”林彤起身,想起那张明艳的妇人脸,她犹豫了一瞬,还是劝道:“随他瞒着吧,别给你姐说,她知道了也是心生怨气伤身体,就像你现在这样。”   杨柳收拾了下情绪,掀开门帘喊:“坤叔?坤叔在家吗?”   “来了。”坤叔在西墙外应声,他快步走进门,“怎么了?”   “帮忙把这筐肉搬上骡车,再把鸡蛋和鸭蛋各提一筐出来送到车上。”杨柳吩咐,转过身跟她们说:“今天不提钱,谢你们肯把这个消息透露给我。”   “那不成,又不是什么好消息。”傅时慧从荷包里抓了几个碎银子放桌上,“你要是不要银子,今天这些东西我们也不要。”   “我今天就是不卖也不要银子。”杨柳把银子抓起来塞给她,虽说不是个好消息,但她们但凡冷着心肠敷衍几句她也不会起疑,“不是好消息但也是好意,你们大老远来一趟,家里有事无心待客,我就送些肉和蛋,也图个交情。”   “别拉扯,小心你的肚子。”林彤提醒,她看杨柳坚决不肯收,伸手接过银子,“今天我们可占便宜了,只这一次,下次可不能不收钱。”   杨柳点头。   “院子里有雪,湿滑,你别出来。”林彤见东西装上车了,她往大门外走。   傅时慧走在最后,她跟杨柳认识时间最长,也可怜杨絮的遭遇,忍了又忍还是开口说:“你听阿彤的,她娘就是因爱生恨,又怨又悔,年纪轻轻便拖垮了身子。”   “多谢你。”杨柳迟疑地点头,“我会好好想想。”   “阿慧,走了。”张秀瑶推开车窗喊。   “来了。”   骡车前脚刚离开,杨柳进屋没一会儿,门外就响起了狗叫,她听到跟坤叔说话的声音,揉了揉脸走到门口,掀了一角帘子露出半张脸,努力平息话里的怨毒:“姐夫你没回镇上?不是不舒服?”   胡大庆见她这模样心下一松,看样子那三个女人没多嘴,瞬间便恢复了往日的圆滑,“吹了下风好多了,席哥儿说想在小姨家吃饭,我来问问你肯不肯招待。”   杨柳心下一寒,撂下帘子懒得看他那张狼心狗肺的脸,一板一眼地说:“阿石不在家,我行动也不便,天冷身懒,让他在他舅舅家吃饭。”   ……   牛车上没了货物,回乡的路上速度快了不少,到风林镇时刚好逢到饭点,程石又请人吃了顿羊肉汤,在傍晚起风前进了村。   杨家老两口下了车,拍开蹦上跳下的大黑子,问程石:“晚上在家吃饭?把小柳也喊来。”   程石看了眼村里迎出来的女人和孩子,心疼的给自家男人拍雪,他摇头拒绝:“我们在自家吃,冻了一路,你们饭后记得熬两碗姜汤驱寒。”   杨柳听到动静也走出门等着了,家里的狗欢天喜地的迎上去绕着马车跑,但男人下车了理都没理它们,大步朝门口的女人走去。   “想我想的睡不着?怎么眼下有了暗影?”走近了,他看出她脸上的疲惫,揽着她的腰往屋里走,“还是肚子里的娃又折腾你了?”   “没有,孩子很乖。”见到他就像是有了靠山,杨柳心里一松,巴巴的跟前跟后,男人换衣裳她给他解腰带,洗脸她递棉布,泡脚她给拎鞋。   程石心里那叫一个美,小别胜新婚啊,以往都是他这么伺候她。   不想影响他的胃口,杨柳等到吃完饭坐床上了才把今天上午的事跟他说,问他的意见:“你觉得我该不该跟我姐挑明?”   “你觉得她敢不敢和离?”程石问。   杨柳轻轻摇了下头,低声说:“应该不会,但若换成我,我会。”   程石朝屋顶翻个白眼,“得了,别敲打我,我可不是猪狗不如的畜牲。”他要是敢做这事,姜霸王都能来拧断他的腿。   杨柳掀开被子躺下去,睁着大眼睛发呆,肚子上抚过一只手,她也伸过一只手盖过去,肚皮下轻轻一动。   “我的娃肯定想我了。”反正他是想娃跟娃她娘了,程石突然想起在县里买的东西,掀被跳下床从还没拆的包袱里拿出一本书,“我准备送给你的礼物,看看可喜欢。”   杨柳抬手接过,深蓝色的书皮上写着三个字:妖鬼传。   “我跑了两家书店才找到的,我粗略看了一眼,这本书上写的故事最瘆人,一定能把你吓住。”   杨柳:……啥情绪都没了。 第一百零三章   阴翳了好些天的浮云里漏下一道金光, 灿白的日光落在皑皑白雪上,天光大亮。   床上的人睁眼时有些不适应明亮的光线,白皙的手臂从被中伸出来搭在眼上, 也惊动了侧着身睡的男人。   程石醒来先伸手抱住怀里的人,腿也搭了过去。   屋外瓦沟上的雪水滴滴答答落下来, 砸在青砖上响起清亮的水花声, 水花溅开,晕湿了一片湿痕。雪中梅花开,顶起鹅黄色的绸布, 浸湿的绸布紧紧贴在肌肤上,有片刻的凉意。   炉子里的火早就熄了, 屋里一室清冷,掀开的窗棱里透进来的风带着雪的沁凉和泥土的冷腥味儿。   程石从被中露出头, 他心颤的厉害,薄唇经过绸布上摩挲,唇色红艳,还晕有水色。他低头看面色酡红的女人, 一头乌黑的头发披散在水红色的枕巾上, 眼里水光滟滟。   “想我了?”他凑近再问。   杨柳无声地望着他, 手指绕着一捋头发, 用发尾去挠他的下巴。   程石不再执着要个答案,掀起被子把两人蒙住。   ……   被褥泛着潮意,贴在身上并不舒服,但夫妻俩侧躺在床上都不想动,直到肚里的孩子蹬了一脚, 紧跟着是响亮的腹鸣, 两人同是翘起了嘴角, 这才有了起床的打算。   “你先躺着,我去把炉子引燃。”程石掀了被子在里面找出窝成一团的亵衣亵裤穿上,披上棉袍去隔间。   听着松针燃烧的嚓嚓声,一股青烟打着转飘到里间,杨柳也支起身子拥被坐起来,挂在脖子上的肚兜皱的不成样子,她取下来随手扔在床头,“阿石,从箱笼里再给我拿个肚兜,要个细棉布的,软一些的。”   程石不仅给她拿了肚兜,小裤也拿了干净的,“你先别起来,等水热了我把盆子端到床边来。”   杨柳看他一眼,接过小衣小裤又躺下。   铜壶冒出热气,他兑了水端着水盆到床边,打湿了棉布巾子拧干,坐床边问:“太太是让我伺候还是自己动手?”   “不用你。”杨柳接过冒着热气的棉布,“水盆放下,你收拾好自己了就去厨房看看,把饭热热,我饿了。”   “好。”程石也不逗她,动作迅速的把自己收拾整齐,开门出去,但不过片刻,杨柳刚穿上棉袄他就进来了。   “我给春婶说了,她去热饭了。”程石在她下床时扶了一把,等她去梳发时,他抖开被褥,跪在床上把床单换下,青灰色的床单上印有两团深色水痕,他给搭在椅背上,在杨柳看过来时说:“晾干了我拿去让春婶洗。”   杨柳咬了下唇,瞪了他一眼。   程石大笑两声,尤为得意,眉梢眼尾都带着畅快,从箱笼里翻出干净的床单铺在床上,再端了水盆出门倒水。   冰雪融化,山里的鸟雀瘪着肚子站在墙头屋顶寻食,木门开合,两人走出房门,脚步声惊飞叽喳的鸟雀,人出了院子它们才又落上枝头。   春婶在两人脸上扫过一眼,把手里的花生丢开,“我去给你们端饭端菜。”   杨柳装作若无其事的坐下,吃饭时淡定地问:“春婶,今天没人来家玩?”   “阿石回来了,她们哪会来。”花生壳挤开咔擦咔擦响,春婶不往饭桌看就能感觉到小两口之间的腻腻歪歪,她再杵在屋里就是个没眼色的棒槌了。   “你们吃了饭把碗泡锅里,我挎筐花生出去找人唠嗑,快晌午了回来做饭。”她一直没出门就是等这两个懒汉起来吃饭。   “雷婶呢?在熏肉房里?”程石问。   “在外面路上铲雪,她是个闲不住的。”   杨柳吃完一碗豆子粥,拿起咸鸭蛋轻轻磕破,剥壳时跟程石说:“山上养的鹅开始下蛋了,昨天早上捡了五十七个鹅蛋,个头都不小,我让坤叔抹了黄泥腌缸里了。”   “等吃了饭我上山去看看。”程石也要把赵家父子俩的包裹送上去,说起包裹,他想起拉回来的半车东西,“娘让我给你带了两罐蜂蜜回来,不是家养的蜂,是从山民手里换来的,她说滋味挺好。还有两件羊毛斗篷,长筒棉靴,手捂子什么的,反正过冬的她都准备齐了,待会儿吃了饭你去看看。”话落把咸鸭蛋黄拨她碗里,“你怎么不问咱家的生意如何?”   “不是刚刚送去县里,莫不是已经?”   “对,前天下午已经卖爆了,名声已经打响了,就是后劲不足,山上的鸡鸭鹅数量不多,不够卖的。”这是个意外,如果没有有徐襄公出现,山上的两千来只鸡鸭鹅再加上在周围村里买的,五六千只熏鸡熏鸭熏鹅得要卖到年关,家里剩下的这些也够明年开春卖了。   “好在山已经买好了,明年开春头一批我就买大几千只鸡鸭鹅回来。”杨柳踌躇满志,她前倾着上半身,做贼似的笑问:“价钱如何?”   “就按我俩之前商量的定价。”程石伸手掐了掐她的脸蛋,“程太太恭喜啊,你发财了。”出自山上的熏鸡熏鸭是一百五十文一斤,熏鹅量少卖两百文一斤,至于在村里买的那些,都是按在镇上的卖价各添了五文。   杨柳脸上是绷不住的笑,但在听到院外的说话声时,脸上的笑僵住了,好不容易攒下的好心情瞬间散了个干净。   “妹夫,在家吗?”胡大庆捏了两坨雪朝呲牙狂叫的狗扔去,对过来赶狗的仆妇念叨:“昨天才来过,又都是亲戚,怎么就逮着我咬。”   雷婶也纳闷,她才来的头一天,家里的狗也没朝她这么凶狠地叫过,就是村里的人从门前路过,它们也多是不吭声。   “他心虚,不放心,想来再确定下你是否真不知情。”程石把饭碗收起来,起身问杨柳:“你想好了吗?今天是个好机会,你要是打算说破,待会儿我跟大哥把他堵家里打个半死。”   杨柳心动,但她想起昨天林彤的话,思及上辈子她姐就是憋屈得郁郁而终,她又有了顾忌,万一她姐为了孩子咽下这口怨气,之后会不会再憋出病?   眼见胡大庆已经走到门口,杨柳紧张到手心出汗,她盯着程石说:“我要先试探下我姐的反应。”   “好。”程石知道了他该有的反应,放下碗筷迎出去,“呦,稀客啊,你一个人过来的?”   “不算稀客,昨天才来过,只是你不在家。”胡大庆往门里看,目光在程石脸上溜了一圈,“絮娘想爹娘了,昨天来一趟跑空了,今早在街上遇到村里赶集的人,知道你们回来了,我们就带着孩子再回来一趟。”   “晌午留下吃饭吗?到我家吧。”杨柳掀开门帘出来,袖着手站门口,像是忘记了昨天的不愉快,翘着嘴角说:“席哥儿昨天不是想来我家吃饭,今天阿石在家,有他张罗待客我也不操心。”   “我来时娘已经在烧水杀鸡了,我是跑腿来喊你俩过去的。”胡大庆心里安稳三分,开始跟程石闲聊他去县里送货的事。   杨柳回后院换了双鞋,套上件厚棉袄,走出来说:“那咱们这就过去,别我姐待会儿又找来了。”   三个人前后出门,程石怕杨柳滑了脚,搂着她的肩,几乎是半抱着走路,路上碰到村里的人,杨柳还有些不好意思,他面上很自然,青天白日搂着媳妇比搂着狗还自在。   杨絮站在门外看儿子蹲地上玩雪,随口跟对门的邻居说话,见三人走过来,她喊儿子:“席哥儿,你小姨跟小姨父过来了,可记得要喊人。”   对面削萝卜的妇人也抬眼望去,男人搂抱着大肚子的女人,任谁见了他的动作都看得出其中的珍惜,是个女人都眼羡。看人家姐妹俩穿红着绿,衣领带毛边,就是踩雪踩泥的棉鞋都绣着花,再看看自己,全身上下不是灰就是黑,满眼污糟。   “你们姐妹俩这嫁了人呐,过的没得说。”妇人端了盆往院里走,看不得,人家那过得才是人过的日子。   杨絮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着,抬脚迎上去,站在胡大庆身侧,“你瞧阿石待我妹妹多贴心。”   胡大庆满眼含笑地伸出手,“那我跟着妹夫学。”   “晚了,我姐都生两个孩子了,你现在才学着贴心?”杨柳忍不住出声。   胡大庆不说话,就看着杨絮,在儿子跑来时他弯腰把孩子抱怀里。   “怀席哥儿和芸姐儿的时候他倒是也贴心过。”杨絮替他解释,他待两个孩子是宝贝的紧,对她,新婚时也黏糊过一阵子。瞟见邻居家的门后面藏着个小丫头偷看,她冲她微微一笑,小时候她也在门后偷看过人,看颜色鲜亮的衣裳,看亮湛湛的金簪,羡慕人住大宅子登高楼……   “来了?都坐屋里烤火。”杨大嫂站在檐下笑眯眯的,她对大姑子小姑子说:“你俩别在外面走,免得引得村里的丫头做梦都想嫁个有钱的男人。你们四个沿村走一圈,村里的男人,不管老的少的,都要挨媳妇的骂。”   胡大庆哈哈笑,放下儿子又去老丈人手里抱闺女,“那我们午后吃完饭走了,我老丈人跟大舅子会不会挨骂?”   “我离得近,吵起来了我来劝架,顺便再留下吃顿饭。”程石接话,他拎着椅子坐胡大庆对面,“若是你跟姐吵架了,那你就老老实实挨骂,别还嘴,姐要是回娘家告状了,我可要跟爹和大哥去揍人的。”   “可不敢,大半个村都是姓杨的,我敢犟嘴惹人生气,娘家叔伯兄弟打上门,房子都能给我拆了。”胡大庆冲杨絮笑,“你说是不是?哪次吵嘴了不是我先服软的,那都是吓的。”   要不是昨天得知他逛青楼睡妓子,单凭他今天这爱儿喜女逗妻的模样,谁不说句好?杨柳心里嫌他恶心,转身出门站檐下吹风,模糊听到她嫂子跟她娘夸两个女婿找的好,一等一的好男人。   杨絮也出来了,她红着脸,心里有些难为情,胡大庆在外鲜少说俏皮话,就是在家也不是这做派,刚刚她对他的话有些不知如何应对。   杨柳看着她欲言又止,不知如何开口。不知何种原因,胡大庆明显不想让她知道他在外的事,可能是不想家里整日吵闹,鸡飞狗跳,也或许是他尝到了“妻贤”美名的甜头。   “怎么感觉你有些心不在焉的,可是遇到了啥事?”杨絮关切地问,她见妹妹眼神复杂,眉间布满愁云,追问道:“有什么难事?你跟姐说。”   “没有。”杨柳往屋里看一眼,突然心头一动,她扶着她姐的胳膊,半拉着往院中走,“走,看看猪。”   门外的人一动,胡大庆立马探头往外瞅。程石见状也俯身往外瞅,不解地问:“人家姐妹俩聊个闲嗑,你怎么一副防着媳妇偷人的作态?”   “胡说什么!”胡大庆呸了一口。   “姐,我跟你说了你可不能跟旁人提起,就是我姐夫问你也不能说。”杨柳压低了声音,“昨天我家里不是来客了嘛,说起我们跟八方酒楼的生意来往,傅时慧一时口快,说黄传宗在外逛窑子睡妓子,而他的妻子还被蒙在鼓里,她身边的人大多都知道,都帮黄传宗瞒着。我跟黄太太交情不错,你也见过她,是个温婉和气的人。”杨柳盯着她姐的眼睛问:“我为难的是要不要跟她透露一下。”   “这……”杨絮皱起了眉,“为什么都瞒着她?”   “这我就不清楚了。”杨柳的苦恼是真的,愤怒也是真的,她攥着拳头说:“我从去镇上卖鱼就认识了她,我见不得她被蒙骗,听说后就气得想打死那畜牲。但又怕她知道后会伤心难过,那还不如就任她男人哄骗着她,能开心一日是一日。”   “你倒是为她着想,不知道还以为你们是亲姐妹。”杨絮心里有点不舒服,拈酸,“你对我的事恐怕都没这么上心过。”   “行行行,这事你也要抢,那就假设是你,我要是无意得知我姐夫在外逛青楼养妓子,可要同旁人一起瞒着你?”   “那肯定不行。”话脱口而出,杨絮反应过来嫌晦气,“什么臭假设,我让你上心你也不至于这么上心。”   杨柳有些虚弱地冲她扯了扯嘴角,答案已经明了,她心里一松又一重,她看着面前这个表情生动的姐姐,真怕她后半辈子就耗在无望的姻缘上,日日不得开心。   “行了行了,旁人的事,你别太上心了,你只管给她说,之后怎么做是她的决定,她身后有娘家人为她作主。”杨絮揽着妹妹往檐下走,叨叨道:“你还挺着个大肚子,别过于忧愁,小心明年生个苦瓜脸的小老头出来。”   “娘!”席哥儿双手扒着墙头高兴大叫。   “你怎么爬那么高?快下来。”杨絮慌了一下,“大庆快去把你儿子抱下来。”   胡大庆在听到儿子喊娘时就起身往出走,刚走出檐下,就见他大舅子扛着席哥儿弯腰进来了。   “我大舅驼我骑大马。”席哥儿抱着他大舅的头,闹着不下地。   “你大舅倒是宠你。”胡大庆脚步顿住,小儿腿短鞋脏,骑在人脖子上,脚几乎蹬在胸口,他是亲老子都嫌弃。   “席哥儿下来,你把你大舅的衣裳踩脏了可看到了?”杨絮皱眉。   “没事,我待会儿换一件就行了。”杨老大不在意脏不脏的,他架着外甥在院子里跑,听小娃咯咯笑,他也乐,对大姐说:“也就这一两年了,等席哥儿再大一点我就扛不起来了。”   “那倒不用可惜,大的重了还有小的。”程石指了指杨柳的肚子,“给你过足了当大舅的瘾儿。”   杨大嫂也从灶房里出来,她站檐下笑。   “席哥儿,你小姨肚子里是弟弟还是妹妹?”胡大庆抱臂饶有兴致地问,“老人说小儿眼尖,去年絮娘怀芸姐儿的时候我问他,他说是妹妹,生下来还真是个妹妹。”   杨老大蹲下身把外甥放下来,脱掉蹭了泥雪的外褂,指着灶房门口的女人问:“你看看你舅娘肚子里是弟弟还是妹妹。”   “妹妹。”   “他胡诌的,喊芸姐儿喊油嘴了。”杨絮赶忙开口打岔。   木氏不在意,她摸了摸肚子,说:“那就承席哥儿的喜口,侄女随姑,我可想生个灵秀的小丫头。”   “你小姨肚子里是弟弟还是妹妹?”胡大庆拉过儿子又问。   杨柳跟程石俱是含笑看着。   “妹妹。”席哥儿脆声喊了一声。   “那可好,咱家三个女孩差不多大,能说会走了有伴玩。”杨柳说。   “要是说准了,我给席哥儿包个大红封。”程石许诺。   杨絮瞪男人一眼,净没事找事,小儿知道个屁,他只知道见天的对着芸姐儿喊妹妹。   “大丫头,芸姐儿醒了。”杨老汉从里屋出来,“孩子尿了,你去收拾一下。”   杨母听到老头的声音,对门口的儿媳说:“小婉,喊你爹摆饭桌,肉炖好能端菜了。”   “爹,娘让你摆饭桌。”   “我们洗手,准备吃饭。”程石往灶房走,看到丈母娘先甜嘴:“真香啊,今天可让娘跟嫂子辛苦了。”   “做饭有什么辛苦的,你们来了家里热闹,忙我也高兴。”杨母舀了热水递给小女婿,“檐下绳子上搭的白色棉布是干净的,缝一道红线的是大丫头一家用的,两道红线的是你跟小柳用。”   老丈母娘还挺讲究。   程石端了水出去放杨柳旁边,他端的水要让他媳妇先用。   雪天围着火炉吃肉,人多热闹,你一言我一语随口搭着话也不怕冷场,杨老汉高兴,还倒了酒找两个女婿喝。   一家人和乐,唯独掺进了胡大庆这颗老鼠屎,酒入口辣嗓子,程石心里惋惜,这或许是气氛融洽的最后一顿饭。想到以后再坐一起吃饭会是冰冷又别扭的场面,思及此他对胡大庆心生厌恶,真是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杨老汉喝的有点多,吃了饭就回屋倒头睡觉。胡大庆提出要趁着刚吃了饭身子暖和赶车回去,走这一趟他是彻底放心了,他实在是不想跟杨絮冷目相待,他在外应酬,累了回到家,有妻儿关心,关上门万事无忧。   程石跟杨柳是最后走的,到家了他迫不及待地问:“怎么说?”   “她不想被瞒着。”杨柳把她跟她姐的谈话简单叙述了下,拄着下巴说:“我打算的是等我们去镇上开铺了,我喊上她找个安静的地方对她说清楚,问问她后续是怎么个打算。”   ……   “要去哪儿?”杨絮看铺子里的东西还多,她不解地问妹妹:“你这是要干什么?”   “我想给娘买对金镯子,你陪我一起去选个好看的样式。”杨柳忽悠她,拉着她去廊亭牵了马车,“坐上去,我找你有要紧事说。”   杨絮紧张兮兮的钻进马车,她在心里反复琢磨什么事值得杨柳如此藏藏掖掖的,从闹市走到安静的巷子,又从巷子绕出镇。   “小妹,你这是要把我卖了?”杨絮开窗探出头,离镇有些远了,附近也没人家,她就是大喊大叫恐怕也难有人听见。   杨柳“吁”了一声,滑下车辕站在地上,顺着敞开的窗看着她姐,直截了当道:“我姐夫在外逛青楼养妓子。”   杨絮愣了下,僵着脸说:“你在说什么胡话,怎么又是青楼妓子的,不是说是……”她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问:“你之前说的是我?”   杨柳点头,她把那天发生的事以她的视角重新讲了一次,“你男人你了解,他是个圆滑世故的商人,那天他的不对劲何曾又有过?你若是不信,待会儿回去了我让阿石找黄传宗出来,你亲口问他。”   杨絮微微摇了下头,“我信你。”出口的话已经哽咽了。   杨柳没说话,给她思量的时间,见她匆忙下车,她走上前拦住她,“你要干什么?”   “我要去问他。”   “然后呢?问他之后呢?”杨柳拽住她,“你们巷子里住的邻居,铺子里的伙计账房,亲朋故旧的家眷,甚至你公婆,他们都知道胡大庆在窑子里睡女人,大多半都以为你是知情的,甚至还支持他在外养妓子……”   “你别说了!”杨絮尖叫,“我是个傻子!是个蠢蛋!我给他生儿育女被他骗得团团转,我做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了?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她一想到每天跟她说笑的邻居、伙计、公婆,背地里不定怎么谈论她笑话她,她就觉得天旋地转,喃喃自语:“真可怕,我像是活在一个骗局里,什么是真的?什么又是假的?我看到的到底有多少是真的?”   什么是真的?她这几年过的有几样是真的?她掏心掏肺对待的人是不是还在背地里看她的笑话?她抱着头仔细回想过往说的话。   “姐!”   “我活的像个笑话。”杨絮蹲下身,一行清泪滚下眼眶。   杨柳深吸一口气,她蹲不下去,只能拽她起来,掌着她的脸认真地说:“你能不能冷静点!什么笑话?我跟爹娘是真的还是假的?你两个儿女是真的还是假的?不就是一个男人瞒着你在外睡妓子了,你该恨的是他!是他!是他骗了你,骗了你的人你打回去骂回去,甚至离开他!他是个畜牲,你离开他啥事都结束了。”   杨絮吸了口冷空气,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喘气,眼泪大把大把的掉。   杨柳挪开眼,不忍心看她这个模样,她痛苦她看着也难受,咽了口唾沫颤着嗓子劝解:“你还年轻,你还能活几十年,离了他能让你高兴的事还有很多。你听我的,别把精力和时间耗在一个不把你当个人的男人身上,今天活着说不定明天就死了,你想想你还有好多好吃的没吃上,吃好吃的,穿好看的,做你喜欢的事,哪样都比陷在泥沼里好。”   “你说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杨絮抹干净眼泪止了哭,“和离哪是那么容易的,而且我走了,席哥儿跟芸姐儿怎么办?有了后娘就有后爹。”   这话不算陌生,甚至杨柳自己都想过千万次,没用,无解,除非胡大庆跟他爹娘死绝了,不然她姐带不走两个孩子。   “那咱们回去跟爹娘说,喊上阿石,再叫些堂兄弟打上门,找他要个说法。”   “你别说话,你让我想想。”杨絮冷静下来开始思考,“我舍不得我的两个孩子。”   杨柳点头,但也说:“要是能和离,以后能接孩子到我家去住段日子,程石他能说的上话。”   杨絮没说话,过了许久,她才艰难开口:“我不想过穷日子,我不想像村里的女人那样,一件棉袄穿三年,打的满是补丁还舍不得扔。”她展开手里的帕子,光滑的绸面,一块儿手帕换成米够一大家子喝三天的稀粥。   “那……那我们就找上门把他打一顿,让他不再去逛窑子?”   “事闹大了人家看笑话,走出去外人指指点点的。”杨絮摇头,她握住妹妹的手,央求道:“小柳,这事别给爹娘说,也别让其他人知道。”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离舍不得离开,打舍不得打,还得替他瞒着,怕让外人笑话!!哭一场就完了?哭完再好好回去过日子?   杨柳挣开手,像是看陌生人一样看她,“我真该听林彤的话,不该跟你说的。”真膈应人啊。   “别,我很感激你没瞒着我。”   “我倒了什么霉让我知道这破事。”杨柳受不了她,越想越烦躁,“跟我有屁的关系,恶心人。”她瞪杨絮一眼,“你等着,我非找人打断他的腿,王八犊子,短命鬼,该死的臭虫,真他娘的晦气。”   “小柳……”   “你别跟我说话,我怕会冲你口出恶言。”杨柳拍着胸口,太气了,气死了,太恶心了,太憋屈了,“这儿离镇上也不远,你自己走回去,你家的事以后别跟我说。”她撑着车辕坐上去,“我真是自找气受,管什么闲事,吃饱了撑的。”   “我想丧夫。”杨絮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要命的话。   “啥?”杨柳猛回头,勒住缰绳,“你说啥?”   “我想丧夫。”杨絮抖着身子说,是害怕,“我想守寡替他养大儿女,等席哥儿长大后把铺子交到他手里。”   她恨胡大庆,恨蒙骗欺瞒耍弄她的人,她舍不得儿女,她爱虚荣,她爱银子爱面子,她舍不得现在的好日子。   “或者他瘫在床上动不了也行,我给他守着。”   作者有话说: 第一百零四章   心里的话说出口, 杨絮身上顿时一轻,拨散眼前的迷雾,她仿若找到主心骨一般安定了下来。   杨柳从马车上下来, 手里紧紧捏着赶马鞭,见姐姐抖着身子几乎要站不住, 她大步朝她走过去握住她的手。   “你别害怕我。”杨絮抖的不成样子, 牙都在打颤,人命,只要想到手上要沾人条命, 她吓得腿都发软,“我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怎么会这样?”她喃喃,她就是个农家长大的姑娘, 嫁了人也是平平常常的过,连害人的心思都不曾有过,而现在竟然生出害人命的念头,要害的还是枕边的人, 太可怕了。   “我不害怕你。”杨柳望着她的眼睛, 认真地说:“你是我姐, 从同一个娘胎出来, 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杨絮蹲下身捂着脸哭,压抑着哭声,她都害怕她自己,这比得知丈夫逛窑子还让她难受,她对心里的念头感到恐惧, “太难受了, 我怎么会变成这样的人, 我不该是这样的。”   一个相夫教子的良善女人陡然要成为一个弑夫夺财的狠毒妇人,杨絮很难接受这个转变,但她知道如果不这么做,受委屈生冤枉气的只能是她,“都怨他,他欺我瞒我,让我活成个笑话不说,如今还要把我逼到这个地步,满手人血。”心里的恐惧化成怨恨,找到了发泄的出口,杨絮用袖子抹干眼泪,慢慢冷静下来。   这么一会儿,杨柳也消化了心里的震惊,顺着她的话说:“都是他咎由自取,他逛窑子睡妓子的时候没替你考虑过,说生意忙不着家的时候一再蒙骗你,你若是自怨自艾地原谅他,受气的是你自己。对不起谁都不能对不起自己,更何况你身后还有两个小儿女,你要护着孩子。”   杨絮顺着妹妹的话想,认同地点头,现在睡妓子,将来就可能在外养小的,到时候不定搞出私生子领回来跟她儿子挣家产。   “他活该,路上他自己走的,好好的家他不要,这都是报应。”杨絮说给自己听。   杨柳不再插言,她揪着马鞭上的绳子发呆,心里琢磨着这事,也在等她姐恢复情绪。   冬日的日头没有温度,凌厉的北风没有丝毫的暖意,吹在脸上像刀割火撩,脸上的眼泪抹开又被吹干,干巴巴的像是结了一层米痂,稍稍动一下,脸就要裂开了。杨絮把冰冷的手帕揣进怀里烘干,从荷包里掏出一盒面脂,搓热抹在脸上,站起来问妹妹:“我眼睛是不是哭肿了?”   不仅眼睛肿,说话的声音也不对劲,杨柳拉她坐上马车,“待会儿跟我回去好了,你这模样一看就是大哭过,胡大庆见了恐怕会生疑。”她是担心她姐,别回去见到人了绷不住,喊打喊杀没伤到别人把自己的小命弄没了。   马车缓缓往镇上走,赶集的人买好了东西挑着担推着车往家去,穿着厚实的小儿坐在筐里咯咯笑,大一点的丫头小子扶着车走在地上,遇到上坡了使劲帮忙推车。杨絮透过车窗看人家父慈儿孝的模样有些怔神,听到敲木板声才回过神,“好,我跟你回去住一两天。”   “你真决定要他的命?”杨柳重复了一遍,她要问的是这个。   杨絮哑了声。   等不到回应,杨柳没再问,只嘱咐说:“你别乱来,别把自己的命赔上了,回去了我们再商量。”   这次杨絮轻轻应了声好。   马车进了东槐街,远远的,杨柳就看到程石站在路边左右来回看,他看到马车,立马大步走过去。   “熏肉和蛋都卖完了?”杨柳问。   “嗯,卖完有一会儿了。”程石往车里瞅一眼,又迅速收回视线,闲聊说:“碰到个卖鱼的,鱼挺肥,我都给买下了,待会儿跟车后面给我们送回去。”   “我姐今儿跟我们回去。”杨柳捡着重要的话先说,“娘快要做寿了,虽然不是整寿,但我要去买个金镯子,然后绕道去胡家一趟,支会一声。”   “我让卖鱼的到镇外面的路口等着。”程石意会。   铺子已经关门了,竹筐都放在路边,他拎着筐递上车,跟一边等着的鱼贩说句话,鱼贩拉着木板车先一步离开。   到了银楼,杨絮没下车,她把荷包里的银子都倒出来给妹妹,“帮我给娘选对金耳环,银子不够你先垫上,过后再还你。”   杨柳接过银子跟程石进门,不消片刻就拿着三个匣子出来了,有程石赶车,她坐进马车里。   “买得什么样式的?福禄纹,还挺好看……这根银簪也是送给娘的?帮两个兄弟捎的?”杨絮摸着银簪的尖若有所思。   杨柳摇头,拿过银簪说:“之前盖熏房,爹过来帮忙没要工钱,我都给攒下来了,又添了点买根银簪,等回去了塞给老爹,让他哄娘高兴高兴。”   说起娘家的事,杨絮不再瞎想,心情跟着也好了许多,到了家门口的巷子,她清了清嗓子下车,恰好远远看见仆妇买菜回去,她极快地交代一声又钻回马车里。   ……   “要他的命?”程石惊得差点把手里的火钳扔了,他看了眼姨姐,再看向杨柳,往火炉里加了炭拎着凳子坐过去,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比他还有胆子,真人不露相啊。   “妹夫你有别的看法?”杨絮问。   “没。”程石立马否认,也摆明自己的态度:“你们夫妻俩之间的事,不需要过问我们的意见,跟他过日子的是你,你自己怎么想最重要。”   杨絮听出了他的意思,沉默片刻说:“我再好好想想,就是决定要他的命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她放下捂手的茶杯,起身说:“我想自己待着,小妹,你给我安排个睡的地儿,安静点的。”   程石喊了春婶来,空房间都有打扫,铺上被褥点个炭盆就能住进去。   “你觉得我姐的想法有问题?”看人进来,杨柳眯眼抿了口蜜水,搓着茶杯说:“她要是真这么做,肯定要我们出主意或是出力。”   “旁的事我没意见,这事我们不能乱说乱插手。”程石不怕被人听去,故而也没压低声音,“我见过不少夫妻吵嘴打架闹矛盾的时候,拿着菜刀喊打喊杀的也不少,但无一例外,气散了说开了,还是照样过日子。你姐也不例外,她现在是怒火滔天,或许睡一觉起来就气消了点,回去看到俩孩子,想着娃不能没了爹,可能就打消了念头。我俩哪能插言出主意?你说是不是?”   杨柳没吭声,没反驳就是认可他的话。   “最重要的,胡大庆是席哥儿跟芸姐儿的亲爹。”程石比了个手势,“我俩在其中出力,人死了你姐再后悔了,或者说一二十年后她再对儿女说漏嘴,我俩是什么?杀父仇人,你就是拿两个孩子当亲生儿女待,兄妹俩找上门扇你嘴巴子你也只能认了,打了左脸还要伸右脸给人家打。”   “要真想那个啥,我姐一个人没法要了他的命还全身而退。”杨柳说事实,“我担心她把自己拖下水。”   “反正最初拿主意的只能是她自己,再看看吧。”程石也不把话说死,郑重地交代她不能帮忙拿主意。   杨柳知道轻重,她垂眼盯着手里的茶杯,看上面的花纹发呆,心思外游,像是在想事,其实什么都想不出来。   “胡大庆活着比死了有用。”程石突然出声,虽然说不插手,但他忍不住琢磨,“他家那个绸缎铺不小,还有自己的绣庄,于内于外都是一块儿大肥肉。他死了,同族的或许要以儿小爷老来帮忙,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请神容易送神可就难了。于外,他还有对家和合作伙伴,进货、谈生意,这不是短短一年半载就能学会的。”   “我姐说胡大庆要是瘫了动不了,她就守着他跟两个娃。”杨柳把手肘支在桌上,前倾着身子问:“有没有容易点的办法让人瘫床上的?”   程石微微一笑,伸手在她后脖子按了按。   嗯?啥意思?   “朝这儿闷一棍,重能打死人,轻能把人打昏,拿捏好力度就能让人下半辈子站不起来。”程石“嘘”了一声,摊手道:“我没这个本事。”   有门儿就成,杨柳吁了口气。   程石见她面上放松,下意识搓了搓手上的鸡皮疙瘩,这姐俩……让人胆寒呐!   “阿石啊,鱼都刮完鳞了,罐子里的盐不多了。”春婶快步走进后院,怕屋里的两个人青天白的胡混,她没敢靠近,离得远远的,“我要做饭,你得空就过去把盐炒出来。”   “这就来。”程石把茶盏里的茶喝尽,起身问:“你是躺床上睡一会儿还是跟我一起过去?”   “一起过去,这会儿我哪能睡着。”   两道脚步声走远,院子里陷入安静,杨絮从门后起身,脱了沾了灰的外裙,躺在床上睁眼沉思,午饭也是端到房里吃的。   ……   傍晚时,杨柳跟程石从西堰回来,远远看到村东头的枣树下停着一辆牛车,她驻足仔细辨认,“阿石你看,那像不像胡家的车?”   “你进去跟你姐说一声。”程石已经看到人出门了,的确是胡大庆,这老小子盯的还挺紧。   胡大庆一走近,家里的狗又朝他呲牙大叫,程石看他姨姐已经走到廊下,他踢了狗一下,问:“怎么还找过来了?接媳妇回家?”   “我不是说了我要在娘家住一晚的。”杨絮走出来抱怨,她瞥男人一眼,“找过来有事啊?”   “你丢下一句话就回来了,我还以为是爹娘有啥事,得闲了就赶紧过来。”胡大庆满脸不解,“我去了爹娘家,老两口都不知道你回来了。”   “我就是想来小妹家吃顿饭,她家又买了大几百斤鱼回来,我在家也是闲着,就过来帮忙腌鱼。”   程石站在一边像个木头人一样看着这夫妻俩,尤其是他姨姐,脸色自然,眼神不躲避,完全一副不知情的模样,听男人说芸姐儿哭了小半天了,闹着要娘,立马抬脚说要回去。   “阿石,跟小柳说一声,等娘做寿我们再回来。”杨絮捋了捋袖子上的褶子,“她怀着娃也知道轻重,不会乱来,你也别操心她。”   程石挤了个笑,“家里没事还去帮我们招呼客人。”   “你倒是会差使人。”胡大庆哼笑,说杨絮家懒外勤,“自家的铺子也没见你见天去帮忙。”   程石顿时捏了把汗,胡大庆应该是最不希望她去铺子里的,真是艺高人胆大,也不怕真把人招去了,人多口杂把他编造的谎言说漏嘴。   杨絮抬脚往东走,阴恻恻地笑了声,“说话像放屁,不是你让我在家享福的?这话不是你说的?我怎么就家懒外勤了?”   夫妻俩大小声说着话走远,程石看杨柳从屋里走出来,他走过去低声说:“胡大庆栽了,我觉得你姐不会放过他。”这女人太可怕了,心里琢磨着要了他的命,面上毫不漏风,有说有笑的,毫不介意的样子。   杨柳往东看,她怕见了胡大庆控制不住情绪就没出来,没看到她姐的神态,也不确定她的想法。   “咱姐是个做大事的人。”程石感叹,这两口子倒是棋逢对手。   终究不是自家的事,说过撂过,进屋了就开始商量放水逮鱼的事,山上的雪融化,堰里又积了大半堰的水,水太多,撒网都捞不着鱼。   .“那就明天开始放水,赶在我丈母娘做寿前把鱼逮了,逮到好鱼了拎给我丈母娘作礼。”程石说。   挖开放水口,堰里的水宛如猛虎,迅猛而凶狠地冲下放水渠,地上落的枯枝败叶沉沉浮浮飘在水面上。   堰依山而走,西低东高,放了一天的水,东边堰底的淤泥露了出来,程石挖土堵住放水口,把渔网里的鱼都捞出来倒桶里。   “堰里没了水,偷鱼方便,今晚你跟刘叔可醒着神,小心有贼人惦记。”杨柳挺着肚子嘱咐,日落西斜后水边尤其冷,她准备回去,偏头看见堰坡下的人!   “娘?真是你啊!我还以为我眼花了。”杨柳快步走过去,“你一个人来的?今天怎么来这么晚?不是骑的马?”   听到声,姜霸王脸上就浮起笑,她大步跑上堰坡,扶上儿媳的胳膊,“天快黑了,你慢些走。”   再回答她的问题:“嗯,一个人来的,赶马车,给你们带了一车年货。”   程石听到说话声从堰底起来,踩着铁锹刮鞋底的泥,“今儿刮的是啥风,竟然把姜霸王吹来了。”   姜霸王没理他,看堰里一半蓄着水一半露出淤泥,不解道:“这时候把水放了逮鱼,明年开春不卖了?”   “鱼开春繁殖,吃一条鱼要少成百上千只鱼苗,春天就不捞鱼卖了。而且堰里的水要换,把水放了也好存雪水,有好水才能养好鱼。”杨柳想起这两天要变天,她让婆婆多住几天再走,“后天我娘做寿,你也过去热闹热闹。”   “呦,这可好,那我多住两日,也跟着沾沾喜气。”姜霸王看了眼杨柳衣下鼓鼓的肚子,关心起大孙子。   程石扛着锹跟婆媳俩后面,闻言问:“你不会是想我媳妇肚里的娃了才大老远跑过来的吧?”   “熏鸡熏鸭什么的都卖空了,你大舅让你继续送。”关心娃是一回事,传信也是一回事。   “猪肉应该熏好了,今晚割一块儿下来尝尝。”杨柳说,她看着婆婆,想到这些天的困扰,心头一动。   作者有话说: 第一百零五章   马车停在院子里, 里面的东西还没卸,姜霸王进屋了就喊儿子去把东西搬下来。   “都带了什么?”程石换了双干净的鞋才进院子,打开车门一看, 里面堆得满满当当的。   “今天冬天比往年冷,年关的时候可能要下大雪, 小柳的肚子也不小了, 我想着过年的时候你俩都别回去了,免得路上出意外。”姜霸王提前把过年要用的东西都买来了,吃的有来自西南的火腿、北方的榛子松子等干果、还托人去州府买了时兴的蜜饯点心。穿的是从里到外都准备齐了, 肚里娃娃的尿布小衣和包被准备齐当就迫不及待先送来,放她家里, 她一天要翻出来两三回。   卧房里的桌子上堆得高高的,又是匣子盒子又是包袱, 仅是干果蜜饯都装了一箱子,吃到明年开春还剩的。之前程石从县里回来已经带了两件兔毛斗篷,这次姜霸王又送来两件绸面的披风,一件明黄色绣梅枝, 一件石青色绣竹纹, 兜帽和前襟絮了一圈油光水滑的貂毛。杨柳拿过明黄色的那件披上身, 烛火的光晕照过, 披风上闪过一道流光。   “好富贵的披风。”杨柳扯开下摆,绸缎料子触手光滑,颜色明丽,很是好看,就是不适合在乡下穿, 被椅子上的毛刺刮过, 或是行走蹭到树枝, 断一根线就是一个大口子。   “很适合你,我看到这件披风的时候就想着你穿上肯定好看。”姜霸王解开一个红色的大包袱,拿出菊花黄的薄袄和同色棉肩褂,领口袖口都绣着繁复喜庆的花纹,“你跟你四表嫂身量相当,我找她试了的,对着她去年怀娃的尺寸做的,你晚上回屋了试试。过年的时候穿新衣,穿好看点,自己看着也高兴。”   包袱解开,里面叠放的衣裳也散落开,莲青色的棉裙,竹青色和暗红色的男人棉袍,同色的腰带和比甲。除了衣裳还有两双羊皮靴和两顶雪帽,可以看出姜霸王对儿子儿媳有多上心。   “娘,让你费心了。”杨柳扯着披风转了个圈让婆婆看,毫不吝啬表露她的喜欢。   收礼的人喜欢,送礼的人也高兴,姜霸王神色放松地看着,“喜欢就好,你们年轻,就该穿花点,有精神气。”   程石把最后一个包袱拎进屋,看椅背上搭的红的绿的,棉衣单衣,大人的小孩的,箱子也敞着,婆媳俩一人拿件小娃的衣裳说得高兴。他自己倒了碗水解渴,瞅着满屋乱七八糟的东西问:“你俩还吃不吃饭了?外面天都黑了,不饿啊?”   “吃饭就吃饭,不会好好说话?我们又不知道饭好了。”杨柳放下手里的衣裳横他一眼,起身越过他出门,“走啊,不是说吃饭?”   “我怎么没好好说话。”程石有些气短,跟出去扶着她。   一物降一物,他有本事继续犟嘴,姜霸王跟在后面关上门,心里舒坦极了。   饭桌上点着两根蜡烛,饭菜已经端上桌,热气袅袅升空,满室的肉香。   “下雪前宰的猪,也熏了大半个月了,娘你尝尝。”杨柳指着蒜苗炒肉说,“山上养的四头猪宰了之后没卖,都留着了,想着就是等过年了自家人吃。”说着自己也挟了一片,肉片离盘绕过明烛,那一瞬肉片呈现琥铂色,几乎能透过肉片看见对面的人。   熏过的五花肉极为弹牙,牙齿咬下去有一种咬肉干的钝感,嚼开后,肉丝里的香味儿散发开,越嚼越香,咽下肚嘴里还有口水生津的感觉,是草木烟熏的味道。   “山上养的猪?”姜霸王又挟了一块筷子,“还是猪肉熏过都是这个味道?”   “这也是我们吃的头一顿,明天再炒盘从村里买的猪做的熏肉。”杨柳端了盘子往下手递,“春婶,雷婶,坤叔,都挟一筷子,别让着我们,虽然是好东西,但不会缺了自己吃的,今天不够吃明天再炒就是了。”   “对,都吃,别让来让去。”姜霸王也说,杨柳这点好,既然坐在一个饭桌上,那就别二样待,小细节上最能体现人心。在这方面,她儿子不如杨柳。   肉吃到嘴尝到味儿,坤叔嘟囔说:“明年在山上多养些猪,老刘头忙活不过来我天天去帮忙。”   肉吃尽,荤油拌饭去喂狗,收了碗碟,坤叔出去喂马喂牛,姜霸王出去转圈消食,杨柳跟程石回后院去收拾婆婆带来的东西,各忙各的。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垂花门外出现脚步声,杨柳放下手里的毛笔,起身快步打开书房门,“娘,你洗漱后先别睡,有件事我想问问你的看法。”   “好,我洗个脸就来。”   她在晒场上抡树墩子抡的有一会儿,大冷的天还出了汗,进屋取下帽子头顶冒白烟,嫌烧的炭盆热,姜霸王拎了凳子坐窗边,“说吧,什么事?”   杨柳看了程石一眼,开口把胡大庆瞒着她姐逛窑子睡妓子的事从头到尾讲一遍,包括她姐的想法和打算,她愿意相信姜霸王不会用异样的眼光看待她姐,更不会把事暴露出去。   姜霸王安静地听不打岔,等杨柳说完,她先说自己的看法:“你姐的想法没问题,她受蒙骗被丈夫背叛,还被丈夫算计,这是她的家事,无论是选择原谅或是报复,都是她自己的事。”意思就是不用听别人的意见做决定,也不用问别人对错。   杨柳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揉皱的纸团也丢开,手平放在腿上,继续说:“这事她不想我爹娘知道,我也清楚,我爹娘若是知晓,能做的也就是带着家里的男人打上门,把胡大庆打一顿然后接闺女回家住,等胡大庆上门认错了,他们还是会让我姐回胡家。我跟阿石都还年轻,对我姐的打算都有顾忌,我是担心我姐漏了马脚把自己搭进去,阿石是怕我们给我姐帮忙,以后说漏了嘴,两个孩子长大了会怨恨我们。恰好你今天来了,你经事多,我想问问,这事可不可行。”   姜霸王想了一会儿,没直接说可行或是不行,而是以自己的亲身体会说:“寡妇不是那么好当的,尤其是她夫家还有一大笔家财,儿子又小还没立住。”她看了杨柳一眼,没过多修饰自己的话,直言道:“更难的是她娘家没势力,不能给她当靠山,唯一的帮手就是你。而我家的根基在县里,罩不住她,更管不了她的家事。”如果是进货的路上有山贼拦路,这个她能以长风镖局的身份出面说话,但胡家的族人要插手绸缎铺的事,或是以长辈身份压人,就是县令来了也只能做个哑巴。   “阿石的意思也是活着比死了好。”杨柳明白了婆婆的意思,“我明天去找她,劝她改个主意。”   姜霸王回想了下,杨柳的这个姐姐她似乎是没见过面,只知道有这个人,“你姐叫什么?”   “杨絮,我是柳,她是絮。”   絮,柳树的种子,在风里寻找适合扎根的土壤,不是个安顺平和的命,落地有没有好结果还真不好说。人如其名,不是个逆来顺受的性子。   “你姐有这个想法她就是个人物。”姜霸王还没见到人,先喜欢上了这个后辈。   杨柳几乎不可闻地叹声气,人不人物的先不说,她们姐妹俩都是歹命倒是真的,上辈子是俩姐妹都丧了命,这辈子能活着了,她姐又遇了个烂心烂肺的王八蛋。   “我怕她出事,娘,我能不能问问你,有什么好法子能不声不响的让人瘫在床上。”杨柳小心翼翼地问,她解释说:“我不是想让你或是阿石出手对我姐夫怎么样,是我想不到法子,若是你,你代入我,不依靠外人帮忙,你会怎么解决?”   姜霸王戏谑地看儿子。   程石不满的咳两声,纠正道:“也别代入你,我会影响娘的决断,直接代入你姐。”   杨柳冲他虚虚一笑,“对,阿石也不是胡大庆那样的人。”   “那可不一定。”姜霸王幽幽道。   “娘!”程石气得站了起来,“你见不得我好是吧?挑拨离间,搅屎棍子。”   “别大呼小叫,不然老娘就认为你在心虚。”姜霸王才不怕他的黑脸。   “你那是在污蔑我!你污蔑我还不让我生气?”   “污蔑的就是假的,生什么气?”   他们娘俩这一吵,之前滞涩的气氛陡然一松,压在杨柳心里的磐石也连带挪开,她像只摇摆虫,左看一眼右看一眼。   “我懒得跟你吵。”程石垮着脸又坐下。   姜霸王得意的晃了晃脚,见好就收,夜也深了,她见小两口还没洗漱,站起来跟杨柳说:“你明天把你姐叫出来,我跟她聊聊,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想法了才好出主意。”   程石闻言张了张嘴,到底什么都没说。   书房门打开,一阵寒冷的风吹进来,杨柳打个激灵,她跟出去喊住人:“娘,这事其实跟你没什么关系,你别把事往你身上揽,你别动手。”   姜霸王摆了摆手,“洗洗睡吧,你们把事想的太严重了,还是年轻不经事。”   -   隔日,程石见她娘把马从马厩里拉出来,他拍了拍木篷车说:“地上的霜还没化,天冷,你坐车别骑马。”   “我不怕冷。”姜霸王头戴雪帽身披深青色披风踩上马蹬,像个将军似的挺直腰板立在马上。   “你坐车里,不怕冷也不能受冻。”程石不信她的话,这天迎风走一路,半边身子都是僵的。   姜霸王还是那句话,勒住缰绳驱马避开儿子,“我先去镇上,不跟你们在路上磨蹭。”   看着跑远的马,程石无可奈何地吁口气,“真犟啊。”   “别气别气,我听你的。”杨柳笑呵呵地抱着兔毛斗篷出门,“来,扶我一把,我坐车。”   程石直接揽过她的腰抱上马车。   马车慢吞吞到了镇上,先在医馆门前停下,称重的时候程石说:“昨天堰里放了水,今天清堰底,明天会把逮的鱼都拉来卖,也是年前,也不止年前,反正明天是最后一次卖鱼,过了明天,再卖就是明年夏天了。你们跟其他人说一下,也跟家里人商量商量,看明天要不要多买点。”   “我还打算年底咬咬牙买你家的鱼待客的,这搞的,怎么不晚点清塘?这还没到腊月。”过来凑热闹的跑堂哀嚎。   “要放鱼苗,不能再拖了。”程石指着筐里的熏鸡熏鸭说:“没有鱼有肉,这个买回去能久放。”   “我等腊月二十几再买,晚点买也不用拿回去发馋。”   这话说的惹得其他人发笑,挺有道理。   “腊月二十二就关铺子,别去晚了。”杨柳笑着提醒。   “关这么早?”   “嗯,快过年了也歇歇。”程石看杨柳坐好了就牵着马往东槐街走,到了铺子外面,看门还锁着,外面也不见他娘,他把东西搬下车去存放马车也没在廊亭里看到疾风。   之前炸果子的铺子换了主人,现在是一家卖油盐酱醋茶和佐料的,占着着距离优势,千客食铺的客人也发展成他家的客人,两家关系还行。忙过一阵,老板娘过来说话,“你姐今天来的挺早,我才开铺子她就过来了。”   “我姐来了?”杨柳皱眉,“那她人呢?又走了?”话说完就看见她姐跟在她婆婆后面出现在铺子外面,马拴在路边的树上。   “我过来就看她在铺子外站着,你俩长得神似,我认出来人就请絮娘去过了个早。”姜霸王对隔壁铺子的老板娘说:“我是小柳的婆婆,你家是新搬来的?”   这介绍倒是奇怪,她还是头一次见有人说她是谁谁她婆婆,而不是谁谁他娘。   “马不能拴在铺子外面。”程石从桌后绕出来,“你帮着招呼客人,我把马牵去廊亭里。”   “不用,我马上就回去。”姜霸王拦了一下,她跟儿媳说:“你娘那里你代我问声好,过两天我还来的,到时候再去跟她说话。”   杨柳看了她姐一眼,这聊的什么?怎么还要回去?   程石跟出去打听,一个字都没问出来。   杨柳拉着她姐进铺子里也问:“你跟我婆婆怎么说的?是怎么打算的?她这趟回去跟你有关?”   “她帮我捋清了头绪,也给我说了些事,具体的你婆婆不让我跟你说。”杨絮看了程石一眼,冲他笑笑,“多谢你跟婶子能理解我。”   “是他咎由自取。”程石不觉得这还值得谢。   杨柳还想再问,但来客了,只能闭嘴。见她姐要走,忙挽留:“你不帮我招呼客人了?”   “最忙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我也回家去。”杨絮一身轻松的往出走,“明天我会早点回去。”   ……   东西卖完,程石跟杨柳也马不停蹄往家去,堰里已经在逮鱼了,撒网撒了大半年,堰底也不知道还剩多少鱼。   冬闲,难得遇到个热闹事,村里老的小的都跑去西堰看逮鱼的,程石跟杨柳过去了也站堰边看。今年他在村里雇了体壮的男人下水逮鱼,坤叔他们从村里借了牛车,负责把鱼往回拉。都安排好了程石就不怎么操心,也没下水。   一桶鱼抬上来,他过去问:“逮到鳖了吗?”   “你这堰里还有鳖?我没看到。”半身泥的男人摇头。   “鳖跟蛇一样,冬天打洞冬眠,要是夏天清堰底还能看见它。”村里的老人知道的多点。   “鳖还冬眠?”程石看了眼杨柳,见她乐,走过去问:“你早就知道?”   “不知道。”杨柳不承认。   “那你笑什么?”   “看你好笑。”   好笑在哪儿?程石纳闷,他瞅了瞅她,见她脸上的笑越发灿烂,骂了一句傻,受她影响也跟着笑。   到了半下午,堰里的大鱼差不多都逮起来了,之前拦截的水放下来,慢慢沁着,到了天黑也有了膝盖高的水,只要鸭子不下堰,留存的鱼苗就能活。   “最近真有雨?”程石抬头望天,漆黑的夜幕有零零星星的星子,他伸出手,空气干燥,怎么感觉出有雨的?   “有雨,可能在明晚,最晚也是后天。”因着冬雨寒冷,冬天的雨最好感知。杨柳把最后一点东西放进筐里,推了推闭眼摸风的男人,“假大师,把这些东西给你丈人送去。”   一大筐熏的猪肉,猪腿、排骨、猪后丘、五花肉都有,另一筐装的是熏鸡熏鸭熏鹅熏雀子,都是山上养的,最上边还堆了几个油纸包,里面是干果和蜜饯。这些一起送过去,过年就不用送年礼了。   程石拿起扁担,勾子勾着筐,他挑起来往外走,交代说:“我送去了就回来,你等我一起洗脚。”   杨柳应好,她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听到前院有猫叫,她挺着肚子过去,十三桶鱼都放在前院,这可馋死了想偷腥的猫,一个个蹲在墙头屋顶,提着灯笼一照,一溜的亮眼珠子。   “傍晚那会儿不是喂你们了?三十文一斤的鲫鱼啊,填个肚子不饿也就算了,别得寸进尺要吃撑吃吐。”杨柳站墙下跟它们讲理,“乖乖去逮老鼠,明天给你们买便宜的鱼回来。”   “野猫也吃叼了嘴,有好的谁想吃赖的。”春婶拎着兔肠子扔过墙,墙上的猫闻到肉味呼啦啦扑下去。   “今儿早上村里的人从山上逮了一窝兔子,我选个头大的买了五只,腌一晚上挂熏房里,等你生了娃再吃。”   杨柳“哎呀”一声,“我怎么把兔子忘了!春婶你明天出去跟村里人说我们收兔子。腊月前挂进去,正好能赶在年关都给卖出去。”   “可不是!傻了吧,竟然把在眼底下跑的兔子给漏了。”程石挑着空筐子从门外进来,山上兔子洞可不少,他家堰下面种的菜,每天晚上都有兔子去偷吃。   “明天就开始收兔子,我明天去镇上问问价钱。”   时间有点紧,程石想了个法子,他跟东槐街上摆摊的小贩说他收兔子,让他们帮忙宣传一二,还在专门卖家禽野物的街尾给了一个摊主二十文钱,有来卖兔子的托他指个路去千客食铺。   事说完,程石把马车交给坤叔,他快步回铺子去卖鱼,早上找村里人帮忙把十三桶鱼都拉到镇上,八方酒楼一早过去就要了六桶走。   齐人腰高的浴桶一溜摆在铺子外面,买鱼的客人自己拿着网兜在里面挑鱼,而杨柳跟春婶并排站在最边上,只管张罗着称重收钱。   “我来称,你搬个凳子坐一边看着。”程石走过去接过秤杆,利索的接过一兜鱼,秤杆一打,“九斤八两,二百九十四文钱。”   “二百九十文喽,你看鱼尾还在滴水。”仆妇讨价还价,少给四文她兜里就多四文,一个月下来也能攒不少。   “行,给你抹四文。”程石接过后一个人手里的鱼,不等她开口先说:“放心,给她抹四文也给你抹个零头。”   四文不多,抹个零头买家高兴,程石也不亏,一大早的,千客食铺外面就笑意晏晏。   “程老板,这两桶鱼我都要了,你给我把鱼捞出来称重。”一个留着山羊须的精瘦老头开口,他冲捞鱼的其他人摆手,“这些我都买了,你们去别的桶捞。”   正巧坤叔存了车马过来,程石喊他过来称重,交代说:“三四文的零头都给抹了,多于三十斤的,只要整数,比如二十九文的只要二十文。”然后他拎着筐去给山羊须捞鱼,“老者是哪个食馆里的?悦来食铺?”   山羊须点头,“明年能否也给我供货?我吃过你家的鱼,味道极好,一直想买,奈何你每天送的还不够散卖的。”镇上的四家食馆酒楼这半年被八方酒楼压着打,又是鱼又是熏鸡熏鸭,客人都跑八方酒楼去了。   “明年夏天才能开始卖鱼。”程石说。   “什么时候都成,你看你什么时候有空,我去你家拜访。”山羊须打蛇棍上。   “过个两天吧。”   “成。”山羊须一挥手,人群里的两个伙计赶忙挑着扁担过来,称重的时候也帮忙抬着。   “鱼我们自己挑走,不劳烦你送了。”山羊须老头把银子递给程石。   又清了两桶,程石把桶里的水都倒了,然后说他来称重,刚摸到秤杆,又有两个男人跑来要整桶整桶的买,有他们兜底,不消一会儿,鱼就卖空了。   “走,回家。”程石关上铺子,跟两边的邻居打个招呼,“要是有来卖兔子的,劳你们告知一声,让他们明早辰时过来。”   “这是又有了挣钱的路子?”凤娘子问,她倒了把炒豆子给杨柳,往镇外指了指,“我听说有人在学你们做熏鸡熏鸭。”   杨柳收了炒豆子给她抓了几个核桃和板栗做还礼,不在意道:“随他学,只要不使阴招,咱们各卖各的,我家的东西不愁卖。”   “你倒是大方。”凤娘子嘀咕,咔擦一下抠破板栗壳。   “有事过后再说,我娘今天做寿,我们还要赶紧回去。”杨柳看马车过来了,她抬脚往路边走。   马车进村,程石看胡大庆抱着芸姐儿在外看鸡唤鸭,他停下马车把杨柳扶下来,斗篷什么的都解下来放车上,朝马屁股拍了一巴掌,枣红马熟门熟路地往西走。   屋里的人听到动静走出来,杨絮穿着浅绯色袄裙,敷了面抹了唇脂,从上到下都给人极力展示着她过的很好,除了眼睛里的红血丝昭示着她的煎熬。   “这么快就都卖完了?听娘说你们可是拉了五六车的鱼去卖。”她笑着走过来。   “镇上的几家食馆给瓜分了,要不然卖不了这么快。”杨柳看到席哥儿,她把荷包里的吃的都递给他。   “娘端出来的也有。”杨絮伸手拦了一下。   “没事,装起来带回去分给小伙伴吃。”杨柳跟木氏打招呼:“嫂子,家里还有没要帮忙的?葱蒜青菜什么的,拿出来我们帮忙择。”   “没有要帮忙的,你们进屋烤火,今天天阴沉沉的,看着又要落雪。”杨大嫂看程石端盆去井边,她“哎”了一声,“洗手是吧?屋里有热水。”   “我不怕冷,不用热水。”程石看胡大庆一路跟进来,他冲小丫头弹舌,芸姐儿咯咯笑,嘴里露出小米牙,太可爱了。   “我抱抱?会认生吗?”他擦干手上的水。   “不认生,我闺女性子大气,爱笑,谁抱都要。”胡大庆把孩子递给他,看儿子跟着狗屁股后面跑,他喊了一声让他老实点,转过头随口问:“除了八方酒楼,今天还有哪几家食馆去买鱼了?”   “除了吴家饭庄没去,其他的几家都去了,去了的我都卖了。”   “黄传宗晓得了可要急死。”胡大庆笑,“他之前还一直找我说好话,想让我劝你把鱼和熏鸡熏鸭什么的只卖他一家,我说我没那么大的面子。”   程石看他一眼,低头逗小丫头。   他不搭理胡大庆也不在意,想到黄传宗许的好处,脑子一热,嘴比脑子快:“哪天得闲了我介绍你认识几个人,天天待乡下也无趣,不如一起喝喝酒听听曲乐呵乐呵。”   程石吓得赶紧后退了几步,他娘的,水鬼找替死鬼啊?   “不至于吧?看你吓的,被媳妇管的这么严?”胡大庆大笑,也反应过来,改口说:“罢了罢了,我也就随口说说,我一年也难听几次曲。”   “爹,给我砸核桃。”席哥儿举着两个核桃跑过来,胡大庆趁机躲远,怕程石会多问。   杨絮坐在屋里循声往出看,父子俩头对头蹲在地上砸核桃,胡大庆这时候也不嫌地上脏了,跟儿子抢着吃,逗得孩子哇哇叫。   “咱们家这几个男的倒是都喜欢孩子,姐夫从下牛车就一直抱着芸姐儿,对着小丫头又是亲又是捏着嗓子逗乐。”木氏也看向门外,心里觉得杨家家风好,不管是自己养的儿子还是找的女婿,都是和气的性子。   杨絮撇过脸,眼里一酸,险些当场落泪。   杨柳见状抿紧了嘴唇,出门想找事打个岔,见她爹抱柴进来,不由挤眼睛,“老爹,东西带身上了吗?”   杨老汉有一瞬间的不自在,闷声闷气地挤出个气音,他往灶房里瞄,“这个时候给?”   “你想当着我们的面送也行。”杨柳知道老爹的性子,嘴笨,要面子,要他当着儿女的面说几句体贴人的话,这顿饭他都吃不饱,还要别扭好一阵子。   杨老汉没看她,抱着柴去烧火,进去了反手关上门。   “关门做什么?嫌屋里的烟子还不够多?”杨母要去开门,怕遭了油烟,她用头巾包着头发。杨老汉摸出怀里的簪子,干巴地说:“等等,先别开门。”   杨母已经扶上了门栓,闻言皱眉回头,刚想问他鼓捣什么,余光先瞟到一抹银白,随即看到老头憋红的脸。她了然一笑,往窗口看,果然看到挤在一起的几个发顶。   “送你的,二丫头买的,但买簪子的钱是我盖房子的工钱。”老汉太老实了,实打实的说,之前闺女再三教的话他都忘在了脑后,   “你这些年跟着我也辛苦了,一年到头的忙,忙了地里忙家里,我也没本事让你享福,只能借个巧儿,沾孩子的光给你送个簪子。”说完脸比猪肝红,簪子也像烫手一般,丢臭狗屎似的塞到老婆子手里,“就这样,我出去解个手。”   窗下的几个人连忙跑开,院子就这么大,本以为要被逮个正着,没想到口口声声要去上茅厕的人转身钻进了屋里。   “哈哈哈。”杨柳站枣树下大笑,“我还一再嘱咐爹让他说是自己买的,他还亲口答应了,啧啧。”   “爹抹不开脸,他能把簪子送出去都出乎我的意料了。”杨絮偷乐。   “一起生活二三十年,孩子都当爹娘了,又不是男未婚女未嫁,还抹不开脸。”胡大庆第一次躲墙角偷听,觉得挺有意思的,背地揣摩老丈人跟丈母娘在屋里莫非也是死板板的?“哎,你们说爹就没哄过娘?他是怎么哄的?见媳妇脸色一变就说:就这样,我去解个手?”他大笑出声,看媳妇要来打人他抬腿就跑,跑了几步回过头却见她蔫蔫的往回走,脸上的笑也慢慢收了,觉得没意思极了。   程石不由叹口气,这不是自找罪受,活该啊。   六个人再进屋,老汉已经坐灶前烧火了,对一趟趟进来没话找话的儿女没个好脸色,眼睛盯着灶里的火不肯给他们分一个眼神。   杨母指了指啃鸡腿的小外孙,这傻小子到他外公那里告状了。   “嘻嘻。”杨柳笑出声,她也不等了,从怀里掏出个盒子,“一直在等爹先送,他送了我才好把礼往外拿。娘,这是我跟你小女婿送你的,今年我们赚钱了,给你买个镯子,赶明儿记得带出去跟村里的老姐妹炫耀炫耀。”   “我跟妹妹各买一个,我俩是你的左右手,跟人炫耀的时候记得提提我。”杨絮把金镯子替老娘戴上,捋起袖子,“我教你,出门就这样,袖子半遮半掩,有人往手上看你就大声说:这是我大闺女给我买的。”   杨母高兴的合不拢嘴,心里得意死了,还假惺惺地说:“这多显脸,我不干。”   “不,人家是羡慕死了。”杨柳给她戴上另一个手镯,“祝我娘长命百岁,顺遂安康。”   “有闺女可真好,小妹说的没错,看到的人羡慕的恨不得生十个八个闺女。”杨大嫂在一边凑趣,她不知道有这出,什么都没准备,指着她男人说:“大姐小妹出钱逗娘开心,我跟你大儿子出力,连带小弟那份,今儿我们供你使唤,吃了饭你就出门去跟村里人炫耀,晚上我们做饭,吃了饭打水给你洗脚。”   “那可好。”杨母笑的腮帮子都酸了。   迫不及待吃完一顿饭,味道极好的饭菜她也没尝出什么滋味,杨母洗了手仔仔细细擦掉手镯上的油,“那我可出去了?”   “去玩吧,碗我洗饭我做。”她大儿子起身收拾碗碟,“饭好了我去喊你回来吃,到时候你再跟人嘚吧嘚吧:晚饭是我大儿子做的,他还要替树根给我打水洗脚。”   杨母捂了下嘴,怕把嘴笑裂开了,她乐哈哈的,两手揣在身前快步出门。   胡大庆剔着牙走出门站枣树下,屋里进进出出都在收拾碗筷,他不想沾满手油污,又不好站一边看连襟和大舅子忙活他不动手,只好躲出来吹冷风。估摸着差不多了才转身进去,抱起吃饱开始揉眼睛的儿子,“絮娘,天色看着不好,像是要落雨,我们先回去,等天好了再回来。”   杨絮看了眼天,雾沉沉的,一眼看去什么都看不清,挺压抑的,就像她现在的心情,不想回去面对那个家。   “行,你去把芸姐儿的尿布拿上。”她进屋,用包被把女儿裹住,抱起往外走,“我们离得远我们先走了,小妹你离得近,再多玩会儿。”   杨大哥从灶房出来,跟着人一起送出门,他抱起外甥递进木篷车,“想回来的时候要是姐夫不方便,你托人带个话,我赶牛车去接你。”   “好,进去吧,外面冷。”杨絮关上车门,不敢再多看。   目送牛车走远,其他人转身进屋。   ……   牛车进镇,快拐进巷子了突然被喊住,杨絮推开窗外往外看,“谁啊?”   “胡老弟,等你许久了。”黄传宗从挂着一个红灯笼的门后出来,“有个生意等着,你抓紧时间过来,都在了。”   胡大庆往车里瞥了一眼,犹豫了一瞬,说:“好,我先把妻儿送回去,马上就过来。”   杨絮放下窗,坐直了身子,到家后刚抱着孩子落地就见他要出门,下意识抓住他,“你今晚回来吗?”   很寻常的话,胡大庆熟练的应对,就连说的话都跟往日丝毫不差:“谈生意这事我也不知道要忙到什么时候,要是晚了就睡在铺子里,你别等我,早些睡,照顾好孩子。”   杨絮沉默地点头,她看了眼天色,乌压压的天几乎要压在人头顶上,风吹得人几乎站不住。   “进去吧,芸姐儿睡着了别吹了风。”胡大庆理了理袖子往外走。   “看着要变天,你晚上就别回来了,要是实在忙,这几天就睡铺子里。”杨絮开口,她嫌脏。   男人听了就敷衍地点了下头,脚步顿都没顿。杨絮进屋坐了会儿,把孩子交给仆妇看着,她找了个借口出门。站在红灯笼下面,风把里面的琴声带了出来,隐约还掺杂着女人气喘的哼唧。   “胡太太?真是你啊,看你脸色难看的,怎么还吐起来了?”拎着针线筐的邻居开门出来,走近打趣:“莫不是有好消息了?我送你回去。”   杨絮摆了摆手,白着张脸站起来往家走。   ……   午夜,酝酿了一天的雨可算落了下来,雨没下多久又转成大雪,飘飘洒洒落在地上。杨絮披着厚袄站在窗前怔神,突然听到前院有拍门声和男人的叫嚣声,她拢紧了衣裳开门出去,门一开,醉汉的拍门声和大笑声越发清晰。   “老天呐,少爷你怎么喝成这个样子?”门一开,三四个醉汉踉跄着撞了进来,面色赤红,浑身泥雪。   “我、我到家了?”胡大庆扶着老仆往屋里走,心情极好地哼着艳俗的小曲,看到晃动的人影跑过来,还打他,他一个用力朝人踹过去,“哪个、哪个阴沟里爬…爬出来的娼妇!敢打你小爷我。”   “天杀的蠢才。”胡婆子捂着胳膊肘大骂,看到那个乡下的蠢妇出来,她斥道:“眼瞎了,你男人喝成这鬼样子,还不扶回去。”   胡大庆嫌她声音刺耳,又挣扎着要去踹她,老仆拉他,他连老仆一起打。   杨柳就站廊下冷眼看着,猛不跌听到儿子的哭声,她赶紧往屋里跑。   “爹打阿奶。”席哥儿被吵醒出来,恰好看到他爹一把把他奶掀倒,吓得尖声哭,他一哭,芸姐儿被惊醒也跟着哭。   前院打成一团,后屋哭成一窝,杨絮抱着儿子进门,反手拴上门,哄着孩子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一直等两个孩子睡着,外面才消停,她披散着头发脱力地靠在墙头,过了一会儿才下床开门出去。   “你倒会躲懒,老娘给他收拾干净了你才来。”胡婆子满身的污糟,在地上滚过,头上沾了泥,棉袄上又是泥又是水,鞋尖上还有漏擦的红白肉渣,屋里一股子熏死人的酒味儿。   “你看着他,别又吐了。”她起身往外走。   她走杨絮也走,“我要照顾孩子,两个孩子吓着了,你喊仆妇来看着。”   要有仆妇胡婆子也不喊她了,刚刚为了把四个醉汉弄进来,老的少的,主子仆子都带了伤。   “把孩子抱我们屋里去,你看着大庆。”胡婆子逃似的跑回屋,门摔的震天响,刚睡下的两个孩子又哭了起来。杨絮往卧房跑了两步又顿住脚,鬼使神差的拐回去,刚走进屋看到桌上倒的蜡烛。   “娘——”席哥儿掉下床尖声哭喊。   杨絮收回脚,脚步匆匆往卧房跑。   ……   下了一夜的雪,杨老汉早上醒了躺着心慌,就穿衣起来铲雪,门口突然冲进来个人,他惊得扬起了铁锹。   “亲家老爷,出事了,昨夜家里着了火,三个主子都烧伤了……”   程石被坤叔叫醒,他穿上衣裳开门,见老丈人跟大舅哥也在,瞬间醒神,“出事了?”   “你赶紧赶马车送我们去镇上,胡家昨夜着火了,除了胡老头跟俩孩子,另外三个人都烧伤了。来报信的仆人说大庆还被掉下来木椽砸了,现在都在医馆,啥情况还不好说。”杨老汉慌慌张张的,但不害怕,仆人是他大闺女差过来的,这说明大丫头没事,至于女婿,担心又没那么担心,又不是他养的儿子。   程石撸了把头发,这消息把他砸的发懵,昨天白天不还好好的?他进屋拿上披风,头发胡乱一梳戴上雪帽,对杨柳说:“你先别去,你就在家,我先把爹跟大哥送过去,看看情况再回来告诉你。”   杨柳心里乱糟糟的,还回不过神,人出门了她下床开门喊:“有消息了赶紧回来给我说。”   “好。”   马车跑得快,到了杨家门口接上杨母和男仆,马拉着车在雪地上快速奔跑,一柱香的功夫不到就到镇上。程石驱着马直接去百草医馆,进门看到姨姐在跟人说话,他先松了口气。   “大丫头,咋回事啊?你有没有事?”杨母跑过去拉着大闺女打量,见她在屋里还戴上了斗篷的帽子,小心翼翼地问:“可伤到哪儿了?”   “救大庆的时候砸伤了胳膊,养段时间就好了。”杨絮抬手扯下斗篷,露出一头被烧糊烤卷的头发,“头发被烧没了大半,耳朵跟脖子被燎了几个大泡,其他都没事。”   “这还没事啊?你心疼死我算了。”杨母看到她的耳朵,水泡戳破了,嫩肉都露了出来。   这时里屋里突然响起一声让人胆颤的尖叫,程石走过去,碰到个熟识的大夫走出来,他赶忙问:“屋里人啥情况?”   “你亲戚?”虞耘往外走。   “我连襟。”程石跟出去,“你给我透个底,我连襟能不能活。”   “腰骨被砸断,活着也是瘫在床上,胳膊上和腿上都有烧伤。”屋里又响起一声痛嚎,虞耘嗤了一声,“这才酒醒有知觉,半夜被抬来还晕晕乎乎的,只差没喝死。”   “另一个呢?”程石问。   “不太好,呛了烟还烧伤了大片,发高热了。”虞耘靠在墙上掐了掐眉心,“说是火烧着后是他娘先发现的,跑进去救人,胡大庆醉成一滩烂泥了,她哪儿搬的动,吸的烟过多就昏过去了。”   “其他人呢?他家有奴仆啊。”   “发酒疯带回去了三个酒疯子,把奴仆都打倒了。”虞耘有些哭笑不得,简直是自己找上门的灾,他这半夜把事情的头尾都听了个遍,只能说作孽,自己把自己一家害了,每一步都是他自己推动的。   ……   五天后,姜霸王背着个小包袱打马回来,还没进镇先遇到一行办丧事的,她下马避让,却不料在丧事队伍里竟然看到了她儿子,还有俩亲家,心里突然一咯噔。   程石走过来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想的啥,袖着手说:“不是我姨姐,是她婆婆,你走的第二天晚上她家失火了。”   “失火?”   “嗯,胡大庆瘫了,他娘没了。”程石看她捏着胸前的包袱,掀起眼皮幽幽看着她,“事情已经解决了,英雄,你来晚了。”   作者有话说:   好肥的一章啊! 第一百零六章   白花花的纸钱向上抛开, 被风卷向半空,又如雪花般凌乱的落下,阴沉的天色下裹挟着苍白迷乱了人的视线。棺起, 哭丧声远去,姜霸王踩着一地的纸钱牵马离开, 听着丧乐上山, 她上马疾行回村。   怀孕的人不能去丧事上吊唁,杨家三口人这些天住在胡家帮忙张罗,杨柳就把她嫂子喊回家一同吃住, 即能照应着,也能说说话解闷。   檐下睡觉的狗猛地蹦起, 摇着尾巴欢快往出跑,杨柳正纳闷是谁来了, 就听到马蹄声已经到了门前。她丢开手里的花生,刚走到廊下,外面的人已经大步进来了。   “我回来了。”姜霸王随手把马鞭挂墙上,搓着手说:“好像回来晚了, 事情已经落幕了。”   杨柳冲婆婆使个眼色, 打岔说:“冻了一路, 进屋烤烤火, 我喊春婶给你煮完姜茶祛祛寒。”   “婶子快屋里坐,屋里烧着炉子。”杨大嫂从屋里走出来,“这路上的雪还没化,你这奔波了半日可遭罪。”   天是冷,上半身捂着狼毛披风还有点暖和气, 小腿往下被风吹得透透的, 棉鞋棉裤穿了跟没穿一样, 姜霸王坐在火炉边喝一碗辣喉的姜茶才缓过劲。   杨大嫂察觉这婆媳俩有话说,她知趣的借口说要回去喂猪。   “晌午还过来吃饭,你别在家开火。”杨柳送她到门口嘱咐,“春婶已经在做饭了,下的有你的米。”   “晓得,我喂了猪就过来。”出门迎上风,身上的暖意快速消散,木氏缩着脖袖着手,弯腰往东去。   门帘放下,屋里陡然一暗,姜霸王剥了两颗烤花生喂嘴里,说:“我在镇外遇到了阿石,他在胡家老太太的送丧队伍里,他跟我说胡大庆在大火里瘫了,是巧合吗?”   “大概是吧,反正我们听到的就是事出意外。”事发的那天下午,杨柳让程石送她去镇上了一趟,那时胡婆子的情况已经不大好,胡大庆也起了高热,胡老头失魂落魄的在医馆守着,招待去看望的亲戚和火灾善后都是她姐带伤里里外外的忙,“她太忙了,我没去打扰她,等她家的丧事办完了我再去看她,到时候问问。”   “也好,这样也好。”姜霸王说,事起于火,胡大庆逛窑子的事没闹开,夫妻没撕破脸,日后更方便杨絮接手生意。   程石是在傍晚时分回来的,马车停在杨家门前,杨老大跳下车先去开门,杨父下来从车里抱出蔫巴巴的外孙,接着是杨母,她下车后接过睡着的外孙女,最后下来的是奶娘。   “这几天也辛苦你了,耽误了你不少事。”杨老汉站在车边跟小女婿说:“天也晚了,不留你,你也回去歇歇。”   程石倒还好,一是年轻身体好,再一个就是每天晚上都回来睡,不像杨家三口人,日夜守在胡家,又是照顾孩子又是跑里跑外的支应,晚上听到丧乐还睡不好,一个个青黑着眼,也没个精神。于是他说:“让我娘也别忙活了,晚上到我家去吃顿饭,现在能歇就歇会儿,夜里俩孩子说不准还要闹。”   哪还用等夜里,现在这小子就开始哼唧,含含糊糊地喊娘找爹。   “就这么说,饭好了我来喊你们。”程石坐上车辕“驾”了一声,走到村里,遇到听到动静往回走的木氏,他又交代一声:“晚上到我家吃饭,屋里别开火。”   “好,我回去看看。”   家里的狗甩着尾巴跑前跑后的迎接,杨柳也站在门外等着,姜霸王动手拆了门槛,招手让他把马车赶进院子了再卸。   程石进屋就心神一松,满身的火纸味儿与这个家格格不入,他丢开马鞭说:“我先去洗个澡换身衣裳,有话晚上再说。”   “我去给你拿衣裳。”杨柳先回后院。   姜霸王留下左右看看,捡起马鞭挂墙上,卸了车牵枣红马出去吃草。   “我姐的精神如何?”杨柳给程石搓背的时候问,她最关心的是她姐,“胡家的族人没为难她吧?”   “还不到为难的时候,是整治丧事又不是整治生意。”程石趴在浴桶上,脑子里还嗡嗡响,闭着眼说:“你姐精神挺不错,该哭的时候哭得响亮,不哭的时候很有主心骨的样子,里里外外安排得明明白白的,丧事上没出过乱子,反正我听不少人夸她,说得亏有她还能主事。”   “那就好。”杨柳把棉布巾子扔给他,“背搓干净了,剩下的你自己洗。”   程石胡乱搓搓,起身从浴桶里跨出来,“我们回来的时候你姐把两个孩子塞上马车带回来了,让爹娘帮忙照顾段日子。”   说曹操曹操到,前院响起孩子的哭声。天黑了孩子就找娘,席哥儿之前受了惊,这几天家里又哭声四起,也知道爹出了事,格外缠着他娘,到了个陌生的地方就一个劲的哭,扯着外公的手让他送他回家。相比他,芸姐儿好哄多了,有熟悉的奶娘,吃饱了哭一阵,哭累了也就睡了。   兵荒马乱的一顿饭结束,都没精神寒暄,杨老大抱起外甥给他蒙上大棉袄先一步出门。   “亲家母你留步,别送了,我们这就回去,赶明儿你得闲了到我家去坐坐。”杨母说。   “行,你也回去歇着,有事就来喊阿石去跑腿。”   脚步声走远,人影隐于黑暗,杨柳跟程石也转身回屋,一家三口又坐在书房里说话。   “你回去是为了啥事?你之前跟我姨姐说了啥?现在能说了吧?”程石交叉着手指垫着下巴,他好奇极了,“你今天带回来的又是啥?”   “没说什么,就是说说寡妇的不容易,劝她想清楚,看长远一点。”姜霸王不多谈,她见从儿子这里打听不出多少东西,起身往外走,“至于我带的东西,既然没用上,那就别提起,你也当没看见。”   程石看向杨柳,杨柳摇了摇头,她也没打听出来。   “走,回屋睡觉,可困死我了。”程石拿起桌上的蜡烛拉着杨柳离开书房,等她躺好,他把蜡烛吹灭才上床。胡家的事如何跟他关系不大,就是长了教训,睡前一定要把火烛给灭了。   ……   铺子已经五天没开门了,这一清闲,隔天早上程石跟杨柳就赶着马车带上老娘去卖熏肉和蛋。夏天买的那五百只鸡也开始下蛋了,现在每天能捡三四百个鸡蛋,加上鸭蛋和鹅蛋,这几天攒的蛋都有两三千。   “哎,你们可算来了。”凤娘子听到动静围着围裙快步出来,“这几天有卖兔子的来,你们一天天的不开门,不少人把兔子卖给旁人了。”   “家里出了点事。”杨柳说。   “我听说了,你姐夫如何了?外面都传他瘫了,可是真的?”凤娘子压低了声音问,看到杨柳婆婆提了筐蛋过来,她站直了打招呼:“婶子也来了?”   “对,过来搭把手,你可吃早饭了?”   “吃了吃了。”凤娘子囫囵应一声,继续问杨柳:“可是真瘫了?”   “大夫还在治,说不定能站起来。”杨柳说的婉转,她见有客上门,脸上挂上笑招呼:“婶子看看要买什么,今天有鹅蛋,开春养的鹅,这几天才开始下蛋。”   “怎么卖?肯定又不便宜。”   杨柳笑笑,伸出一个巴掌,“你主家挣的多,五文钱一个的大鹅蛋,他还真不放在眼里。”   这时铺子里又进来三个人,她们进门就问:“今天开铺子了,看样子是你姐家里的事张罗明白了,你姐夫如何?不会像他娘一样吧?”   杨柳:……   反正这一上午,进铺子里的十个客人九个都在问胡家的事,怎么失火的?人是不是瘫了?还能不能好?然后唏嘘感叹喝酒误事命运无常。   铺子里有婆媳俩张罗,过了最忙的那阵,程石提着筐沿街去买兔子。   肉和蛋刚卖完,杨絮一脸疲惫的进来,还没离开的人像是猫闻到鱼腥味,一扑而上,七嘴八舌打听,明明是素不相识的人,偏偏扯着一脸关切。   “大夫说不好治,我跟我公爹都不想放弃,打算到县城和州府请大夫来。”话里语带哽咽,杨絮的脸上满是伤心难过,垂眼说:“大庆他还年轻,瘫在床上多折磨人,只要有希望,我们就一直给他治。”   “遇上你可真是他的福气。”这是对胡大庆逛窑子知情的人,看杨絮面带悲伤,她们心里都带着点可惜,好好的时候去窑子里捧妓子的臭脚,这瘫床上动不了又要媳妇伺候着。   杨絮没说话,等人散了她抹干净眼泪,清了清嗓子问:“席哥儿和芸姐儿昨天跟爹娘回去了没闹吧?”   “哭着找你,想回来。你家现在啥情况?要不要坐我家的车回去看看孩子?”杨柳问。   杨絮摆手,“家里乱糟糟的,回来也顾不上他俩,让他们在乡下住段日子,估计到年底家里才能清静点。”她往铺子外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说:“我公公带着人去县里找名医了,我要管着铺子里的事,还要照看着你姐夫,家里的房子也要修,忙的转不开身,俩孩子你帮我照看着点。”   杨柳应好,又问她身上的伤如何了。   杨絮想到还躺在医馆像个废人一样的男人,翘了下嘴角又极快的压下去,“小伤,无碍。”   程石赶了马车过来,进门看铺子里多了个人,他下意识的反应也是问:“姐你可是要坐车回去看孩子?”   杨絮看向姜霸王,“我是来找婶子的,多谢您为我操心,还受累受冻奔波了几天,我也没料到事情会是这么个走向,浪费您的好意了。”   见这一面,姜霸王能确定这场火不是意外,至少不全是意外,杨絮肯定在其中掺了一脚。她改了主意,不打算再问,秘密之所以能成为秘密就是知道的人少。   “无妨,这是最好的走向。”   事说完,杨絮也不多留,又脚步匆匆离开。   程石收捡了东西,关上铺子扶杨柳上车,“兔子的味道有点难闻,你忍一下,斗篷穿好,然后把两边的车窗打开。”   “买了多少只?”杨柳问。   “八十三只,加上家里攒的也有两百只了。”程石等他娘坐上车,赶着马挤进集市,人多马走得慢,他侧身问:“姜霸王,你还能在家留几天?”   “明天就走,我昨天来的时候你大舅还在催,库房里的存货卖完了,让你赶紧送货过去。”姜霸王坐车窗边挡着风,看到个炸糍粑的摊子,她喊停,“去给我买几个炸糍粑,小柳你吃不吃?……你媳妇也吃,多买几个。”   炸糍粑刚出锅,热腾腾的,外表焦黄内里绵软,一咬一拉丝,三两口一个,姜霸王把手里的吃完了才继续说:“待会儿到家了你就找人把熏肉装车,明早我带队给你押货,你就留家里陪着小柳,也照应着你姨姐家的事。”   程石自然是应好,还豪气地说:“哪天你跟我外祖或是舅舅吵架了也别怂,辞工到我这儿来,我给你开工钱。”   “那得翻倍。”   “怎么说?我也不让你多干活儿,就给我送送货。”   “一个是爹一个是儿子,哪能一样。”姜霸王拿捏架子,“少于一百两我就不来受这个憋屈气。”   程石:……到底谁受憋屈气?打,他打不过,说,他说不过。   “怎么不吭声?不愿意?”姜霸王踢了下杨柳的脚,“别看热闹,你说我要这个工钱合不合理?”   杨柳:“……要不这个活儿让我来干?我也不要一百两,七八十两就行。”   “没出息。”姜霸王撇开脸笑,“我要是你,我就喊一百五十两,少了这个数就踹他下床去打地铺。”   “你还是赶紧走吧,净挑拨我们的关系。”程石翻白眼,这是他亲娘还是后娘?   为了个不可能的事,娘三个争了一路,外出寻食的鸟雀飞过喳喳几声,萧条的冬日回了三分暖。   ……   隔日一早,八辆牛车相继出了村,姜霸王跟亲家母寒暄过后,拉着杨柳的手说:“年前我应当不会过来了,年后我再来看你。”   “您安心,别操心我们,安心陪外祖父母过年,阿石会照顾好我。”杨柳说。   程石站一边嫌她们肉麻,“村里离城里也就大半天的路程,别搞得像是千里迢迢要远离故土似的。”   杨柳“啧”了一声,“不关你的事,你别插嘴。”   程石点了点脚尖碾碎一坨雪,面上不服,“没我你俩能认识?”   姜霸王乐得看热闹,要不是时间紧,她还要趁机挑拨几句。眼瞅着牛车已经走远,她也不再耽误,牵了马用马鞭戳了戳儿子,“走,送我几步。”   “呦,这是要背着你儿媳妇跟我说悄悄话?”程石脸上露出奸笑,他瞥杨柳一眼,“等着,我去给你探探底,看你婆婆对你有什么意见。”像个小人,抓住一切机会在婆媳俩之间搅和。   母子俩走出村,姜霸王驻足回望这个热闹的村子,鸡鸣狗叫孩子笑,鸟雀高高低低地盘旋。   “要说什么?”程石好奇。   “你长大了。”   猛不丁听到这句让人起鸡皮疙瘩的话,程石受不了地打个寒颤,抬脚就往村里走,“打住吧,要是想说肉麻的话我去换小柳来。”   “你给我回来。”姜霸王捏紧了拳,她又想揍人了,见他还不情不愿,她恨不得一走了之。   “你姨姐那里你看顾着点,有事就去帮忙,别怕惹麻烦得罪人。”她直言,“说实话,关于胡大庆的事你没上手揍人我挺意外的,不符合你的性子。”   “我什么性子?”   “莽撞但正义感强。”姜霸王屈指敲了敲脑袋,“想的少,不怎么顾及后果,怎么舒心怎么来。”不顾他的黑脸,她笑眯眯道:“简而言之,任性,但是个正直的人。”   “所以在得知你阻拦小柳给杨絮出主意出力的时候,我惊讶又欣慰,你会三思而后行了。”   程石安静了下来,他伸手扯了根枯黄的茅草,茅草上沾着霜打湿了他的手,他回头看了眼,说:“吃一垫长一智罢了,之前莽撞地砸了姓吴的,我没能力收拾残局,还差点把杨柳害死了。”   “我就知道是因为这个原因。”姜霸王吐出口气,果然,人教人教不会,事教人,一次就够。“但你也别因噎废食,因果这事说不清,如果你不是为了救人打吴戌得罪了吴县令,你可能不会回杨家庄避祸,那自然也遇不到杨柳。”   程石沉默。   “我也不是说你这次做的不对,你担心的是对的,如果你们三个合谋,由你动手杀了胡大庆,日后一旦走漏马脚,那两个孩子指定要找你报仇。但阿石,杨絮一个女子,她遭了丈夫的算计,你还是她妹夫,她需要你的帮忙,你该站出来的。”   “以前我从武馆逃出去玩的时候,在巷子里见过不少前一天咒骂男人去死的妇人,隔天两口子又亲亲热热坐一起了。”程石抬眼,“我不确定杨絮会不会是其中一个。”   “你是对的,是该谋而后动。”姜霸王上前一步,手搭上儿子的肩,“别丢失了热爱正义的勇气,缩手缩脚、瞻前顾后不是我们姜家人的作风,只要你做得是对的,你外祖你舅舅都乐于帮你收拾残局。”   程石受不了他娘语言教化的风格,还不如揍他一顿,他抖了抖肩膀,抖掉肩上的手,“知道了,之后的事我会盯着。”说罢大步往村里走。   而姜霸王在他转身后,也恶寒地抖了抖肩,她果然还是适合以武服人。   作者有话说: 第一百零七章   杨柳领席哥儿在墙根踩雪, 看到程石走过来,她探头往村外看一眼,马车绕过弯已经走远了。   “娘跟你说了啥?”她问。   程石没忍住笑了一下, 揉了揉席哥儿的头,“夸我的。”   杨柳不相信, 娘夸儿子还要背着人夸?   程石看出了她的怀疑, 也不解释,往屋里看一眼,问:“你是想跟我回去还是在这儿玩?”   “我跟娘和嫂子说说话, 你先回去。”   “行,那我待会儿来接你。”库房里的熏肉都装车拉走了, 没鱼没肉只有蛋,他也懒得再跑一趟去开铺。   杨柳看席哥儿踩完雪不停往村外瞅, 知道他是想他娘了,她拉住小手带他去村里找小孩一起玩,轻声跟他说:“昨天你娘去找我了,托我要好好照顾你几天。”   席哥儿猛抬头, “小姨, 我娘什么时候来接我回去?我爹呢?他的伤长好了吗?我想回去看我爹。”   小孩不知大人的恩怨矛盾, 一心惦记着被火烧伤的亲爹。   “你爹还在医馆养伤。”杨柳没瞒着他, “你娘要照顾你爹,要去铺子里照看生意,你家的房子被火烧了还要重新修葺,她没法照顾好你跟妹妹,就让你们兄妹俩跟外公外婆住几天。等你家房子修好了, 你爹也回家了, 大舅就送你跟妹妹回家。这几天你就在村里找小伙伴玩, 家里的事别担心,有你娘呢,你相信你娘吗?”   席哥儿点头,仰头巴巴地看着小姨,害怕地问:“我爹会像我阿奶一样埋进土里吗?”他年纪小,胡婆子断气后家里人没让他看,只在送葬时让仆妇抱着他送了一程,听人说的是他阿奶死了,所以要埋进土里。   “不会,你娘说你爹已经能吃饭了。”   在小孩心里,能吃饭就代表病快好了,席哥儿总算不担心了,脸上露了笑,跑去跟村里的小孩一起逮麻雀。   下雪天不好进山逮兔子,村里的人就支起筛箩撒谷子逮雀子,有弹弓的拿弹弓打,也有性急的拿抄网在雪地里扑。自从鸟雀能换铜板,村里就没冷清过,从天亮到天黑,地头山脚到处都是人。   杨母一路找出来,看外孙笑哈哈的跟着村里的孩子跑,看到她大声喊外婆,又坠在大孩子的屁股后面呼哧呼哧的凑热闹,她这心里大松一口气,“还是你有办法,昨天闹死人,睁眼就哼哼唧唧,晚上还动不动惊醒,惊醒就哭。”   “席哥儿担心他爹,怕他爹像他奶一样死了。”杨柳搓了搓手,出门时只想着送送婆母很快就回去,也没穿披风,现在吹了一会儿的风还有些冷,“娘,你去我家里给我拿件衣裳,我有些冷。”   “我在这儿看着他,你回去烤火,要不然去找你嫂子,家里也烧着火,你哥跟你爹在编竹筐。”   “行,我跟你说一下,席哥儿要是再问他爹,你就说在养伤,他家房子修好了就来接他。”杨柳交代,她想着回去也没事,就往东去娘家,坐进窝棚里烤火,跟她嫂子一起编草网兜。   火里埋着红薯,火坑上面架着水壶,壶里的水咕噜咕噜冒热气,蒸腾着烤红薯的甜香,猪圈里的猪不时哼唧几声,饱受惊扰的鸟雀扑啦啦飞到墙头。   杨柳见她爹的咳嗽就没断过,嘴里的烟斗还舍不得放下,不由说:“咳嗽的这么厉害,就别抽烟了不成?”   “老毛病了,跟这没关系。”杨老汉不承认。   杨大嫂闻言撇嘴,她是儿媳不好直接说老公公,只好笑着玩笑:“嘴硬的很,娘见天的骂,气狠了把爹赶出门,他都舍不得把烟斗扔了。”   “那肯定不能扔,这是我小闺女送我的。”杨老汉瞟了杨柳一眼,他叭叭抽了一气,捏着烟斗问:“二丫头,这烟斗不便宜吧?你大爷和叔伯们都想买一个。”老伙计们老羡慕他这个攥丝黄铜烟斗,他要是把烟斗扔出大门,不消片刻就被人捡走了。   杨柳瞪老爹一眼,转头看向嫂子,无奈摊手:“当时买的时候没想到这点,只想着老爹的烟斗用了好些年该换个新的了。”   “借口。”杨大嫂做口型,这烟斗就是仇人给的,老头子也舍不得扔。   杨老头哪又不知道她们心里嘀咕的,磕了磕烟斗,灭了火再含进嘴里,“行了,我就含着闻个味儿。”又嘀咕说:“我就好这口,跟你们女人爱金镯子一样,别想让我扔了。”老婆子也是,压箱底的金镯子一天要拿出来擦好几次,轮到他了,动不动说要把他的烟斗扔火里烧了。   “我婆婆之前给我拿了两罐蜂蜜,下午我给你拿一罐来,你咳了就舀一勺……”   “我不要。”她还没说完就被杨老汉打断,“我不喝什么甜水蜜水,你自己留着喝。”亲家给闺女的好东西,他个老头子拿来喝是怎么回事?人家知道了心里该想娘家人眼皮子浅,什么东西都往家里扒拉,“反正你别给我拿,拿来我也不喝。”   “那我明天去镇上看哪里有卖的,给你买一罐,蜂蜜水润嗓子。”杨柳怕这老头还犟着不要,就说:“也不单是为你,我听着席哥儿有些咳,他又不爱喝水,弄些蜜水他爱喝。”她就不信等席哥儿回家了,剩下的蜂蜜放家里招蚂蚁。   “反正你别把你婆母送来的给我拿来。”   “不拿,我再给你另买。”   杨老汉不说话,算是同意了。   又编了五个草兜,杨柳跟嫂子分吃了个烤红薯,坐的有些累了,她起身说要回去。   “后天家里杀猪,上午杀,你记得给女婿说一声,后天晌午过来吃杀猪菜。”要不是胡家出了事,家里的猪早几天就杀了。   杨柳应好,出门时碰到她娘拉着席哥儿回来,席哥儿哭唧唧的,眼里含着一泡泪。   “这是咋了?”   “他乱跑吓飞了人家的麻雀,被二壮子推了一把摔了个屁股墩。”杨母好笑,牵着外孙往屋里走,“走,让你大舅给你做个抄网,你在咱家逮麻雀,逮了麻雀卖给你姨父,拿铜板买弹弓买陀螺。”   “我要个最大的抄网。”席哥儿立马来劲了,像个小马驹蹬蹬往窝棚跑。   杨柳冲不知道在哪儿撒欢回来的大黑子招了下手,大黑子摇头摆尾跟在她后面往西走,走到村里看到其他狗,又颠颠跑过去,等杨柳快到家了,它又追了上来。   程家门外闹哄哄的,热闹极了,小孩耐不住性子,逮了麻雀就急着换成铜板,他们挤成一团堵住门,杨柳往熏房去,熏房空了大半,靠近门的一排竹竿是才挂上去的兔子。   “阿石不在熏房?他在家里?”杨柳没在熏房瞅到人。   “早上那会儿我看他往西去了,也没留意他回没回来。”雷婶走出来,来了几个月她胖了不少,皱纹撑开了,看着比来时还年轻几岁,“春姐,阿石是在家还是还没回来?”   “不在家。”春婶接过两只麻雀塞笼子里,她这才看到杨柳,“你俩不在一起?这倒是稀罕。”   杨柳:……   “你们忙你们的,我去找找。”   “我陪你一起去。”雷婶子转身把熏房门关上落了锁,走了几步又转过身,“你等等,我顺便挑两个筐去搂些湿的松针。”   路两边的麦子盖着雪,前些天堰里放水,水沟和稻田里残留着不少水,结了冰,半垂在水里的茅草也结了冰棱,杨柳折了根树枝,一路敲过去,冰棱落在冰面上咵咵作响,杂草野枝上的碎雪也唰唰落到根上。   堰里又积了不少水,刘栓子穿着狼毛旧披风站堰埂上赶鸭群不让它们下水,看到杨柳就问:“找阿石是吧?他上山了,带着老坤头去东西两边的山上转转。”   “这个时候去山上看什么?”杨柳拄着棍子走上堰埂,对雷婶说:“我就在这里,你去忙你的。”   “那行,你要是想回去等我搂了松针一起回。”   人刚走进松树林,里面钻的鹅群就扯着嗓子嘎嘎叫,冬天没青草吃,喂的谷子又耐饿,嘴巴闲了越发爱管闲事,有只鸟路过它们都要骂一阵子。   刘栓子捂着头嫌吵耳朵,“阿石还说明年要养两三千只鹅,这半边山的鸟估计都要连夜搬家。”   杨柳忍俊不禁,“它们夜里叫不叫?会不会吵着你们睡觉?”   “那倒不会,它们夜里也要睡。”又有鸭子嘴馋偷偷摸摸从菜园那边溜上来,刘栓子扬起棍子“嘿呦”一声,赶忙跑过去撵。他不仅要防着鸭群溜下堰噆鱼苗,还要防着鹅群去麦田噆麦苗。   杨柳看他把鹅往山上赶,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鹅群又梗着脖子开始嘎嘎叫。母鹅不比公鹅性子凶,它们骂归骂,棍子打在身上知道疼了就跑,不像有的公鹅,天老大它老二,越打气势越汹。   “哎呦,吵得人耳朵都要聋了。”雷婶子挑着担子从林子里出来,看见刘栓子拧巴着张脸,哈哈乐两声,“别烦,有它们在你们也不嫌冷清,不然这山里就你们仨男人,没人说话也没意思。”   这的确是,吵归吵,但也有点乐子,鹅撵鸡啄鸭,公鸡护着母鸡跟鹅战斗,倒霉冒出头的田鼠,被从洞里翻出来的蛇……反正笑的时候比烦的时候多。   “小柳你是现在跟我回去还是等阿石下山?”   “我等阿石,你先回去。”杨柳又开始敲果树上积的雪。   “那行,你走路小心点。”雷婶在地边刮掉鞋底沾的泥,在雪里蹭蹭,换了个肩膀挑着担子往回走。   水里的鱼突然跃出水面,水花一响,杨柳回头,猛不丁在西边的枇杷树下看到一只麻鸭,“哎哎哎,去去去,刘叔,有鸭子偷溜上来了!”   “我去撵,你别动。”刘栓子举着长竹竿跑过去,把鸭子撵得扑起翅膀飞到地里。   林子里的鹅群又扯响了嗓子,刚被赶进林子里又惊了出来,杨柳弯下身透过树叶看过去,是程石跟坤叔拄着棍下山了。   “老刘头,你别把鸭子吓得不下蛋了。”坤叔心疼地吆喝,他养过几年的鸭子,对鸭子的感情还是比较深的。   程石看见堰坡上茜红色身影,在树桩子上蹭掉脚上的泥,大步跑过去,“在等我?”   “回去了看你不在家,我过来看看。”杨柳帮他拍身上的松针和碎雪,“怎么想起来上山转转?看出什么了?”   “就是闲着去转转,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大冬天的,雪又厚,草都被盖住了,等等,“野猪?还是野鸡群?或是旁的什么?”   “猜对了,猪蹄印,我比了比,至少有五头,下午我再进去一趟,挖个坑做个陷阱。”程石满脸兴奋,家里的养的猪他不稀罕,外面长的他看见蹄印就激动,蹲下比量时也不嫌弃脏了。他拉着杨柳的手往坡下走,“走,回家,早点吃饭我早点带人进山。”   “阿石等等,我跟你说个事。”刘栓子跟老坤头还没吵完,见人要走赶紧出声,把竹竿塞给他,“别张嘴就叭叭,你给我把鹅群赶进山。”   走上堰坡说:“我觉得你应该再造口堰,就沿着这放水渠往南北扩个四五尺,往东再延小半里长就行。按你们打算的,明年养的鸭和鹅指定不少,都放进这口堰游水,堰里的水指定好不了,养出来的鱼恐怕也没今年的味道好。”   杨柳跟程石都转身回看,西堰依山脚蜿蜒,若是依照弧度量,估摸有个一里多,南北宽窄不一,东西长有小半个村大,着实算不上小。   “还一个就是鸭子吃鱼厉害,明年开春放鸭群下水,小鱼苗又爱浮在水面吃食,要不了半个月,你这堰里的鱼就不剩啥了。”刘栓子想想明年东西来回跑赶鸭群就无力,大鸭还能敲敲打打,换成鸭苗,保不准一棍子下去就敲破了脑壳。   程石低头看杨柳,如今有鸡鸭鹅和蛋卖,有没有鱼他感觉都行。   “刘叔说的是,这点是我们没考虑到。”杨柳循着放水渠往东看,若是沿着放水渠造堰,要占人家的麦地,“我回去找人谈谈,看能不能把附近这几块靠近水沟的两三尺麦地买下来,或者是跟我们的麦地换一换也行。”   “耕地都登记在簿,不能开堰吧?”坤叔说。   “找人走走关系,不是大事。”杨柳有意,程石已经开始琢磨了,“下午我去找村长问问,或是直接去镇上找亭长。”   杨柳想起之前傅时慧带来的两个妇人,其中有一个是亭长的儿媳妇,“不用去找村长,明天我们去镇上找亭长,山脚下的这几亩地以前是开荒改的地,占个几尺开堰问题应当不大。”   “以前是荒地?那就更容易了。走,回去吃饭。”程石抬起手搀着她,心血来潮调侃道:“太太,您扶着小的,走路慢着点。”   在外面也卖乖,杨柳看刘叔跟坤叔被雷劈了似的怔住,微微红了脸,拍了他一下,“脸皮薄点。”   一直走到家门口,杨柳放开他跟在外面吃饭的邻居说话,程石先进去刮鞋上的泥,看见春婶提泔水出来,他接过问:“我去倒,饭好了吗?”   “快好了,你一个人回来的?你雷婶说小柳在西堰等你,你们没遇上?”   “遇上了,她在外面跟人说话。”   “回来了就找你,你不在家她在西堰吹冷风都还要等你……”   杨柳走到门口看男人提泔水出来,她避了一下,“春婶跟你说啥了?嘴咧这么大。”   “不告诉你。”   作者有话说:   晚上还有一更 第一百零八章   “呦, 我来的不巧,刚好错过饭点。”程石大步跨进门,看丈母娘端碗进灶房, 他走过去看,“有外孙在, 晌午炒肉了吗?”   “炒了炒了, 就你给我们送来的肉,席哥儿吃了小半碗。”杨母问他吃没吃饭,“要是没吃我给你下碗面。”   “我吃了来的, 我大哥呢?在家吗?我找他有事。”正说着,看见人从茅厕出来, 程石不正经,“你这是吃了就拉啊?”   “撑的。”杨老大木着脸撩水洗手, “你找我啥事?”   “下午要是没事跟我上山挖几个坑做陷阱,我上午上山发现了野猪的猪蹄印。”   杨老大一听就来劲了,扛起墙边铲雪的铁锹,“走。”   “我也想去。”席哥儿从屋里跑出来。   “你不想去, 你个小陀螺还没我腿高。”程石推着大舅哥往出走, “快走快走, 别理那哭包。”   “我也要逮野猪!”席哥儿跟在屁股后面撵, 看前面的舅舅和姨父越跑越快,嘴一张腿一撇,坐地上大哭,不停地喊大舅。   “小祖宗哎!才换的衣裳。”杨母仰面长叹,地是湿的, 这一坐就是一屁股泥。她追过去把人提起来, “逮麻雀, 你舅给你做的抄网你放哪儿了,我们拿抄网逮麻雀。”面前出现一双大脚,她抬头,恨恨皱眉,“走了就算了,又拐回来惹事。”   杨老大憨厚一笑,接过破涕为笑的外甥,“我力气大,我背他上山。”   “你倒是个好大舅。”程石随手从墙根的草垛上拽两把稻草团成一团把小孩屁股后面的湿泥擦擦,“也别换裤子了,反正上山也还会脏。”   杨母接过儿媳递来的帽子和厚袄给外孙戴上,让他把嘴闭上,“喝风受凉了就要喝苦药。”女婿埋怨不上就埋怨儿子,“席哥儿受寒了你照顾他,小儿生病要折腾不少日子。”   杨老大叹了口气,“他难得高兴。”   这下杨母也不叨咕了,眉眼上的抱怨瞬消,前一天还来给她做寿,好好的一个人,后一天就遭了祸,年纪轻轻的瘫在床上,孩子又还小,可怜了她闺女。   “席哥儿,你去哪儿?我带你去逮麻雀。”二壮子听到声从屋里跑出来,早上他把席哥儿弄哭了也挨了训,才知道席哥儿他爹不能走路了,阿奶还死了,是个可怜的娃,“快来,我教你逮麻雀,我这里还有糖,我跟你分着吃。”   “我要去跟我大舅逮野猪。”席哥儿一手抱着他大舅的脖子,一手扯开捂嘴的衣领高声说。   程石看席哥儿满脸的得意和炫耀,心里陡然一紧,小时候他没了爹,他大舅二舅想必就是他大舅哥这样的,充当半父的角色。   “你是个好舅舅。”他再次说。   杨老大笑笑,“什么好不好的,他是我姐的孩子,我多照顾点,我姐少操点心。”   程石深吸一口气,不再说话,到家门口了进屋提上装红薯的背篓,扛上铁锹,“让他站篓子里,我俩轮流背着。”   ……   杨柳午睡起来才听春婶说阿石跟她哥上山还把娃娃带上去了,她心想指定是她哥想逗席哥儿开心。   “我出去一趟,要是有事就去村里喊我。”   “你玩你的,应该是没事的,这大冷的天都躲在家里,就是有人登门也是卖鸡卖鸭。”春婶把一把烤松子递给她,“装荷包里哄哄嘴。”这玩意儿比瓜子还小,吃进肚子没啥感觉,也只能哄个嘴。   杨柳是要跟堰东边的那几家人谈卖地或是换地的事,她先去的蒋成安家,这人在初秋时帮她家撵过贼,人也比较好说话,山上的鹅有时候赶不及时会噆几口麦子,赔个礼人家也没计较。   “不用换,那块儿地是开的荒,比不上你家的上等地,你需要几尺长几尺宽我卖给你。”蒋成安一听换地立马否决,换地他还要往里搭银子,翻年他还想再起两间屋,没那个闲钱。   “是这样的,我家再造堰,那块儿的水汽就比较大,像这下雪天,有堰的地方就比较冷,对麦子的生长可能不大好。”杨柳是想换地的,不然鸭群和鹅群下水,踩了人家的庄稼或是鹅噆食了麦苗,见天的要去赔礼赔钱,“你家若是有意卖,我们愿意用下等地的价钱买。”   “这个行,三年前官吏来量的是两亩四分地。”   杨柳反应过来,农家无闲钱,之后她再去后三家,提出买或卖或换地,都是出手给卖了。   等她从最后一家出来,半边天已经暗了,约好明天去镇上过地契,她往家走,路上遇到捏着布袋的小孩,她问:“逮了几只雀子?”   “一只麻雀和一只山斑鸠。”小孩抖了抖袋子,忧愁地说山里的鸟学精了,看到竹箩都不进去吃谷子,“小蛋子昨天去他舅家逮雀子了,我在考虑是不是也去我舅家住几天。”   笑死人,腿高的娃,还装作大人样说考虑。   走到家门口,雷婶看到她像是看到救星,“小柳你快来帮我算账,也不知道这群小崽子有没有骗我。”   “老嬷,都老熟人了,谁会骗你啊。”一个个头大的小子转过身,苦着脸说:“小柳姑你快来给我算,我都来好久了,一个鸽子两个斑鸠四只麻雀,就七文钱,这老嬷说算不明白,一直让我等。”   “是七文。”杨柳往门口一站,“只有麻雀的站一队,还有旁的鸟的站我这边来。”   到了傍晚,来卖鸟雀的不止孩子,还有男人,他们嫌麻雀价低,有时间就耗在山里或是去地里逮山斑鸠或是黑尾雀,杨柳看排队的人不少,站了一会儿进屋搬了凳子坐门口算账。等程石跟她哥回来,面前还剩三五个人。   “我先回去了,明早来找你,你明早不去镇上开铺吧?”杨老大接过装着孩子的背篓问。   程石看向杨柳,“当家的,我们明天去镇上吗?”   “不开铺,但要去换地契,上午下午都行。”杨柳冲她哥甜甜一笑,他不要面子在外喊她喊当家的,她有什么法。   “明早你来找我,我们一起进山。”程石冲席哥儿拍手,“留姨父家吃饭?”   席哥儿身子一趔,抱住他舅的脖子不肯。   气死人,他背这小子也累得不轻。   “那我们回去了。”杨老大笑,走远了跟外甥说他不识货,“你姨父家好吃的多,下山的时候你看到的那么多的鸡鸭鹅都是你姨父家的,你嘴甜点,他待你也好。”   “我小姨。”   “对对对,也是你小姨的。”   ……   隔日再上山就没带席哥儿了,等他睡醒吃了饭,杨母拿了抄网带他在西边等着,所以在山上有猪叫的时候她第一个听见,“还真逮到猪了?二丫头快出来,阿石他们逮了野猪回来。”   一嗓子嚎来小半个村的人,一群人去帮忙抬猪,两头猪到了来帮忙的人手上,程石扶着树大喘气,可累死他了。   “抬到我家去,屠夫在我家杀猪,顺道一起给宰了。”杨母抱着外孙高声说,她问儿子:“就逮了两头,没有了?”   “两头还不行?没了没了。”杨老大也是呼呼喘气,他跟坤叔抬着猪下山还好,程石一个人背了头捆住腿的猪,半道歇了好几次,但凡再多一头就还要再跑一趟。   一行人抬着两头吱哇乱叫的黑毛野猪进村,哪怕不是他们逮的,也恨不得敲锣打鼓的炫耀,真正的逮猪人钻进家换了干净的衣裳才撵上去。   “待会儿杀猪的时候还是要弄脏。”杨柳给他扯了扯腰间的褶子。   “那件衣裳沾了猪味儿,臊得很。”程石捂了下鼻子,又极快地撂开手,手上也有猪臭。两头猪抬上案桌,他作为主家要过去按猪,程石让杨柳在外转一会儿再进去,杀猪的味儿不好闻。   两头野猪,猪血凝固后分给了来看热闹的人,刨了猪后,程石只挑了一头猪的肉回去,另一头给丈人家。   “我家今年也杀猪,家里不缺猪肉。”杨老汉喊住女婿,“你都给挑回去挂熏房里熏着,管你是吃肉还是卖。”   程石哪会理他,他昨天来喊舅兄就是存了帮衬岳家的心,“挖坑、抬猪,你家出俩人,我家出俩人,两头猪一家一头正正好,你要是嫌猪肉多就卖一头。”   周围帮忙的人出言道:“二叔,你女婿孝敬你的,你可别辜负了人家的意。”   杨老汉见程石已经出门了,无奈地说:“之前就送了两筐肉来,哪能还要。”   这话说的让人耳酸,谁家都有女婿,是个男人就是女婿,谁都想当杨老汉这样的老丈人。   晌午是在杨家吃的杀猪菜,杨柳大爹一家也在,小堂妹凑到杨柳身边说:“堂姐,我定亲了,等天好了你把你的嫁衣拿出来晒晒别遭了虫,等我出嫁的时候穿。”   杨大娘要打人,端着碗指着小女儿笑骂:“你知不知羞啊,哪有大姑娘张嘴闭嘴不是嫁人就是嫁衣的。”   “又都不是外人,有什么不能说的,再说你都给我定亲了,早晚都是嫁人,还不让人说?”杨叶嘟囔。   在坐的都露了笑,说的有道理。杨母说:“咱家的丫头都是跳脱的性子,就桃儿性子斯文些。”她见大嫂给她使眼色,跟出去问:“咋了?”   “絮丫头那女婿咋样了?我跟你大哥的意思是你们什么时候去看他也喊上我们,咱们去给絮丫头壮壮势。”   “有什么壮势的,又不是打架。”   杨大娘咂巴一下,压低了声音说:“胡家那么大个铺子,孩子又小,侄女婿又起不来身,他家的族人不眼红?”   “老头子又没死。”杨母摆手,不让大嫂操心,“胡老头是个能耐人,女婿又还活着,他们谁不比咱们心眼多,我们不插手。”   ……   下午去镇上的时候,杨柳逮了几只母鸡先去了胡家,家里只有仆人在,母鸡留下,她跟程石又去了铺子,刚巧碰到她姐送客人出来。   “怎么下午过来了?”杨絮哑着嗓子过来说话。   “着凉了?”杨柳说给她送几只鸡,“席哥儿已经不哭了,在村里跑着逮麻雀,昨天还跟阿石和大哥上山挖坑逮野猪了,高高兴兴的,你别惦记他。”   “我打算的是这两天回去看看他。”杨絮清了清嗓子,“不是着凉,上火了。”   程石往铺子里看,可能是下午的原因,铺子的客人少得像雪地里的鸟,零星的几个,他开口问有没有人为难她,“生意上的事要是遇到麻烦你去找我,不管是其他布庄还是族里的人。”   杨絮回头看了眼,摇头说:“暂时只有一两个冒头的,我公爹不是吃素的,一一给赶出门了。”   “那就行,有事你去找我。”程石抠了抠下巴,琢磨道:“我们要不要去医馆看看胡大庆?免得你公爹有意见。”   杨絮摆手,“大夫不让人打扰他,等回家了你们再去。俩孩子都是你们在照顾,他哪来的意见。”她往街上瞅一眼,说她有事要忙,“你们先走,等我回去了再说。”   “你好好照顾自己,一天三顿饭按时吃。”杨柳攥住她姐的手捏了捏,“担了多大的风险才有今天,再忙也不能把身体搞垮了。”   杨絮满嘴应好,赶在一老一少两个男人前面进了铺子。   程石赶马去清武巷,路过两个男人,他跟杨柳说:“是胡大庆那晚带回去的其中一个酒疯子。”   这事插不了手,杨柳跟程石带着野猪肉和熏肉去找了傅时慧,来意一说她就坐上车指路去找张秀瑶。   “就这点小事?你们别担心,晚上我公爹回来我让我男人跟他提一嘴,都不是事。”张秀瑶关心起胡家的事,“也是报应,玩的花死的快,这下瘫床上起不来了,他可消停了。听说那晚一起逛私窑的几个,这些天尾巴夹到屁股沟里,乖的很,天黑就回家。”   杨柳不好笑,毕竟出事的是他姐夫,她笑了外人就要谈嘴,支支吾吾几嘴,等张傅二人过足了瘾才赶车离开。   作者有话说:   不想熬夜了,明天的更新应该也是下午。   啾咪,晚安 第一百零九章   “你把我放这儿, 你回去接人,我去买点东西。”杨柳敲了敲车门,“我买了东西之后在铺子里等你, 你办完事再去接我。”   枣红马咴咴两声,马车停在巷子口, 临近街道, 行人少,路边小贩的叫卖声也有气无力的。程石停车扶杨柳下来,捏了捏她腰间的荷包, “带钥匙了?”   “带了,你回去吧。”杨柳扯了扯衣摆, 不等他啰嗦,先一步走进临巷的杂货铺子。   “伙计, 可有蜂蜜?”她问。   “呦,这不是千客食铺的老板娘?”灰衣伙计抬起头,“要蜂蜜?有,我去给你拿。”他拐进里间货架, “两斤丽嘉的还是五斤的?”   “两斤, 吃没了我再来买。”这里离东槐街不算近, 她没想到铺子里的伙计都认识她, 接过蜂蜜付了钱,闲聊几句话正要走,又被叫住。   “你从这里往南走,第一个巷子口左拐再径直走,那里新开了个铺子, 你去看看。”伙计说的含糊, “你去看了就知道。”   出了铺子, 杨柳回头看看,铺子里的伙计正忙着清点货,无暇左顾右盼,她想了想,提着罐蜂蜜往南走。   “第一个巷子口,左拐。”杨柳走进巷子,再左拐,在脑中琢磨了下,这儿应该是与东槐街相背的巷道,市与坊的分界线。再往前走,一间牌匾上还搭着红绸的铺面映入眼帘,铺子名叫沈记熏肉铺,铺子不大,里面挂着竹竿,竹竿上挂着熏鸡熏鸭熏猪肉。   杨柳明白了伙计的意思,她在外站了会儿,找了个半大的丫头,给钱让她进去把鸡鸭和熏猪肉各买一份。   “价钱如何?”杨柳问。   “熏鸡熏鸭都是五十文一斤,猪肉是五十五文一斤。”小丫头攥着手,不确定道:“还剩八十三文钱,都给我?”   “给你,你收好去买个好看的头花戴。”杨柳接过熏肉转头往回走,这家新开的铺子,熏鸡熏鸭和熏猪肉都比她家卖得便宜。回到东槐街,行人寥寥无几,摆摊的靠在摊子上晒太阳打瞌睡,开铺的搬凳坐在外面唠嗑,只有卖夜食的在忙活,烧油锅炸果子炸糍耙,发面揉面炒馅蒸包子,食馆的烟囱里冒出炸鱼卤肉的香味。   “咦?你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凤娘子听到脚步声回头,嘴唇上粘着一片瓜子壳,她长了个铜嘴铁肺银嗓子,从睁眼,嘴里的瓜子炒豆子不断,也不见人家上火。   “到镇上来有事,程石回去了,我到铺子里等他。”杨柳开了铺子,肉和蜂蜜随手放桌子上,拎着椅子也出去坐墙边晒太阳。她刚坐下,隔壁花大嫂也拎着板凳出来了。   不等杨柳问,凤娘子就讲起沈记熏肉铺的事,“你家这两天没开铺子可是给人家做好事了,我去看了一眼,不少之前在你这儿买的,都跑去那边了。”   “味道如何?你俩谁买过?”杨柳问。   凤娘子跟花大嫂对视一眼,笑道:“这你该问你那些老客,她们常吃的才品得出好赖,像我,就在你家买了两次,只记得好吃,具体怎么个好吃法我还真忘了。”熏鸡熏鸭都不便宜,她们在杨柳这儿买些压坏的价钱也便宜些,哪会为了比较谁好谁歹专门去买另一家的。   说了会儿话,左右两边几家开铺的也搬了凳子坐过来说话,有人好奇心强,还真买来比较过。   “昨天晌午炖了两锅,都是熏鸭,一只是之前在你这儿买的。”糕点铺的老板娘撇嘴,摇头说:“价贵有价贵的好处,沈记的熏鸭没把鸭臊味熏掉,油水也大,肉吃着发柴,也不知道是不是熏的时间短了,反正没你家的熏鸭吃着香,我以后是不会去买了。”   杨柳听了脸上浮出笑,“我家做熏肉,不管是腌料还是熏柴都讲究,烧的柴都是松木,你们想想,松木打的桌椅板凳都不便宜,我拿它当柴烧,熏鸡熏鸭的价钱自然也便宜不下来。”   “怪不得。”糕点铺的老板娘点头,安慰杨柳说:“你也别担心,经常在你这儿买的都不是缺那十文八文的,吃过沈记的还是会回到你这儿来。倒是你们两口子啥时候来开铺?见天的有人跑来吃了个闭门羹,恼火的很。”   杨柳思索了下,确实是不能再关铺给旁人送客人,“明天就来,这两天也不是不想来,存货都被县城来的人拉走了,熏房里的肉还欠了点火候。”话音刚落,街上一个挎着提篮的仆妇大步跑来,嘴里也不闲着,扬着手高声说:“老板娘哎,你可算舍得露面,你再不来我都要被主家赶出门了。”   “啥时候我也能有这排面,做梦都要笑醒。”凤娘子羡慕得直咂巴嘴,“或者是我也关两天的铺子试试?”   “你从柳娘子那里买鸡做烤鸡,保准也有这排面。”花大嫂出主意。   “她家山上养的鸡可不好买,八方酒楼的东家只差没磨破嘴皮子,也没买去多少。”凤娘子可想过,想的时间还不短,可没法啊,买她家烤鸡的多是寻常人家,价钱涨个一两文都有一群人叫唤吃不起烤鸡了。   仆妇跑到跟前往铺子里瞅,“卖完了?只剩一只鸡一只鸭了?卖给我。”   “明早过来,桌子上的不是我家的。”杨柳说。   “那你明天给我多留几只鸡鸭鹅,熏雀子还有没有?主家就爱那一口。”仆妇见杨柳点头,不放心地问:“还是辰时开门?行,我明早早点过来等着。”她都走了,心里回过味,又拐过去朝铺子里抬下巴,“在沈记买的?你也不用尝,味道比不上你家的,差得远。”买回去炒了,主家就动了两筷子,都便宜她们厨房里的人了。   等傍晚程石赶着马车过来接人,他看到杨柳提的熏肉,接过问:“哪来的?”   “沈记熏肉铺买的。”杨柳跟车里的人打了个招呼,拿过坐垫放车辕上,拢着衣裳跟程石坐一起,“新开的熏肉铺,味道比不上咱家的,吃过的都这么说。”   路上的雪化了,车轮碾过有些打滑,程石伸手搂过她的腰,让杨柳靠他身上,“晚上让春婶炖了我们尝尝。”   马车行至村口,程石看村头站了七八个小孩,他探出头问:“日头落山了,天也冷了,你们不回去在这儿干啥?”   “等我爹。”   程石想起来了,昨天去县里送货的人的确是今晚会回来,他让车上的人都在村头下车,卸了木篷车翻身上马,跟杨柳说:“你走回去,我骑马出镇迎一截路,天快黑了。”   杨柳点头,拉着跑出来的席哥儿往屋里走,“你娘说后天就来看你,你乖乖的,别到处乱跑,更不能出村。”   “后天?”席哥儿问。   “对,今晚跟外婆睡一觉,明晚再睡一觉,睁眼你娘就来了。”杨柳把一罐蜂蜜递给她爹,“我去看我姐了,她说她这两天来看席哥儿。”   杨老汉看了眼外孙,“他咋样?”   “我姐说大夫不让打扰,我们没去看。”   “我过两天去看看。”再有意见,到底是他女婿,不去看他姑娘面上不好看。   杨柳进屋看了看芸姐儿,跟她嫂子打了个招呼出门往家走,大黑子看到她手上拎的肉,极尽殷勤的跟在后面,家里的人喊它,它回头看看,扭过头继续往西走。   “回来我打你狗嘴。”杨大嫂没好气,跟她男人说:“嘴馋的很,家里又没缺它的饭。”   “自家的饭它吃不吃都是它的,外面的肉少吃一块儿那就亏了,你当狗是个憨蛋?它也满肚子心眼,精的很。”杨老大说,“你别气,要气也是妹夫气,大黑子天天在他家吃饭,饭碗一丢就跑,光吃饭不看门。”   就是狗精才气人,心眼多又有主见,多聪明的一条狗,奈何它不偏心,人喜欢它五分,它只肯还三分,气人!   杨柳回去了把肉递给春婶,“阿石还得一会儿才回来,你把鸭子炖上,熏肉也炒一盘。”之后出去找雷婶和坤叔,让坤叔去把木篷车推回来,喊雷婶把熏好的鸡鸭鱼肉和雀子取个四筐下来。她从熏房出来,野猫贴在松木墙上冲她喵喵叫,这些猫大多都是野猫,入冬后长时间贴在墙根睡觉,跟家里的狗也混熟了,只要不往家里去,狗也不再追撵它们。   “又饿了?饭还没好。”也不管它听不听得懂,杨柳撂下话就进屋。   一直到天黑的看不见人影,村头才出现马蹄声,程石骑着马先进村,对站在门外翘首等待的妇人说:“人回来了,都好好的,马上就进村了,你们别担心,我先回去了。”   “哎,多谢你费心了。”   程家门外亮着两盏灯笼,照亮了门前的石阶,程石跳下马,把缰绳扔给坤叔,“喂些温水了再给它吃草。”他大步进门,廊下的女人站在灯笼下,鼓鼓的肚子把裙摆撑起,掀开门帘,一股热气扑面而来。   “来,先喝碗姜汤。”杨柳把火上温的姜汤沏碗里,“坐火盆边烤烤。”   程石搓着手跺脚,“真冷啊。”额前的冰雾烤化,顺着额角眉眼往下滴水,他随手一抹,接过姜汤一饮而尽,一股辣劲顺着嗓子滑下去,辣得人要冒烟,“你这是煮了多少姜?”他放下碗哈气。   “就是要越辣越好。”杨柳把泥壶里最后半碗姜水倒出来,“这也给喝了。”   “不喝了,我不冷了。”程石趔身不接,嘴里火辣辣的要着火了。   “你是咱家的顶梁柱,你要是病了,谁来照顾我?”杨柳把碗放桌上,“算了,你摆桌,我去喊春婶端菜,待会儿你多喝两碗粥。”   门帘掀开又落下,程石抬起腿放火盆上烤,过了片刻,他端起桌上的碗,捏着鼻子一口灌下去,这一口下去,辣得他脑子闹烘烘的,生生逼出了汗。   春婶端菜进来,肉香冲淡一屋子的姜水味儿,“还得是你媳妇说话有用,这要是换我给你端来,你碰都不碰一口。”   程石呼出一口气,“下次还是你煮姜汤好了……”听到门外有脚步声,他及时闭嘴,把空碗放在显眼的地方,等杨柳看到了,他冲她一笑。   “吃饭吧。”杨柳坐在带靠枕的椅子上,“来,尝尝咱们对家做的熏肉。”她先挟了一块儿鸭肉,吃完后没再挟第二块儿,之后再尝熏猪肉,猪肉还成,就是烟黄味儿挺重,跟农家做的熏肉没差。   一钵炖鸭肉,大半剩下喂了狗和猫,吃了油大的再舔半碗豆子粥,大黑子舔着嘴一溜烟钻进黑夜,黑色的身影在门外的灯笼下一晃不见了。   程石如今对它没了脾气,只当是养了只食量大的野猫。   ……   次日,还不到辰时,千客食铺外面已经排起了长队,马车停下,铺子门刚打开,搬下车的鸡鸭鱼肉和三筐蛋就被心急的客人帮忙抬上桌。   “别抢,也别囤多了,明天还会再来。”程石高声说,“再过半个月还有熏兔肉,家里不缺货,有钱都买得到。”   “对,前面的别买多了,程老板说了,他不会再一声不吭的就关门不卖了。”   一声不吭的程老板:“……”   “麻雀给我数二十只,斑鸠来五只,鸽子来两只,鸡鸭各两只,鹅来一只,鱼,两条青鱼。”排在最前的人可不听他们啰嗦,“你们山上的鸡鸭鹅啥时候提来卖?”   杨柳拿了只戳着竹签的母鸡递过去,“今天只取了五十只来,一人只能买一只。”   “那我不要鸡,你给我换成鹅。”仆妇探头往筐里瞅,“最大的给我拿一只。”又咕咕叨叨说:“有就都提出来卖,有钱不赚你傻啊,别藏着掖着了。”   “明年,明年入冬了想买多少都有。”程石看她提的是竹篮,从铺子里取了个竹筐下来,“要不带个筐?你买的东西多,提篮装不下。”   “行喽,老板你给算算一共多少钱。”她掏出荷包站一边,让后面的人进来买。   卖过第一波,杨柳掏出水囊喝水,突然凤娘子兴冲冲地跑进来,冲她使眼色,“沈记的人过来了,就在门前转悠,我让我家小子跑去沈记看,说是只有几个人。”   程石跟杨柳都没出去看,没打交道的必要。   又过了两天,凤娘子再来报:“沈记的肉卖不出去就降价了,鸡和猪肉各降了十文,熏鸭直接降了二十文,看来他们也知道他们没本事把鸭子的臊味熏掉。”   千客食铺没受到影响,客人还是那些客人,依旧是不到一个时辰就能把肉和蛋卖空了。   作者有话说:   晚上还有一更 第一百一十章   “外祖当年怎么想起来从外地买了松树大老远运回来种的?”去医馆的路上, 杨柳问程石。   “松子价高,咱们这边松树又极少,外祖想给娘种些出产高的树, 再加上外祖母又喜欢吃松子,想着自己种了不掏钱买。谁知道种下三年, 松树还是细条条的, 走镖再去北方,托人一问,松树结果要二三十年, 五十年的也是常见。”程石手搭膝上敲了敲,“种下的松树比我大一岁, 也快二十年了,去年倒是有几个松塔, 掰开一看,里面的籽比芝麻还小,估计也是白瞎。”不结果归不结果,现在也派上了用场, 不比摘松塔卖松子便宜。   “前人栽树, 后人乘凉。”杨柳想到了这句话, “没有那半边山的松树, 咱家的熏肉也卖不上价。”   “对,所以种下的那些果树以后不能砍,即使我们用不上,或许子女长大就用上了。”眼瞅着到了医馆,他“吁”了一声, 看老丈人走过来, 他扶杨柳下车, “我们也进去看一眼。”   “睡了,刚睡着。”杨老汉皱着眉,站着马车边跟小女儿两口子说:“他爹从县城请来了名医,诊断后说治不了,只能保着命,后半辈子瘫床上了。”   “还能动吗?”杨柳问。   “腰骨断了。”杨老汉在自己后腰比划了下,觉得晦气赶忙放下手,“你姐说手和头能动,腰往下都没感觉。算了,好歹保住命能吃能喝,他家不缺人照顾。要不是你姐拼着不要命拉他一把,房梁砸他头上,救都没得救。”万事怕比较,这么一对比,能有命喘气就是命大。   程石看见陈连水在医馆门口朝他招手,他跟老丈人说一声,走过去问:“最近挺忙?”   “我不忙,轮不到我忙。”陈连水往里看了眼,胡大庆就在医馆后院的侧屋躺着,“治不好了,除了扎针和换药,就一个体壮力大又懂些药理的学徒在照顾。”   “我过去看看。”程石让他带路,医馆后院有晒药的,有炮制的,还有烧火熬药的,药味儿浓郁,倒是不刺鼻。房门关着,窗子用叉杆撑开,程石弯腰往里看,忍不住捂了鼻子,床上趴着的人脸朝里侧看不清,露在外的脊背瘦成皮包骨。   两人在外看了眼,又悄悄离开,陈连水领他去库房,“你托我留意的陈皮到货了,前些天医馆清库房,翻出几麻袋菊花,去年的陈货,有些潮了,正适合你用。你去账房那里结了账就能搬走。”   “谢了兄弟。”程石拍了他一下,“前几天在山上逮了头野猪,你得闲了喊上志趣相投的去我家,我给你做脸,席面差不了。”   “就等你这句话。”陈连水夸他识趣,又带他去找账房,“李叔,程石来了,新到的陈皮和去年的菊花你给他结个账。”   “陈大夫,有病人找。”药童来后院找人。   “你去忙。”程石让他先走,扯了荷包去交银子,拿了票据出门,见门口立个人高马大的男人,他冲他点了点头,准备绕过去。   “你是程石?屋里的人找你。”童山指了指,“胡公子听到声音让我出来问问。”   胡大庆找他?这倒让程石好奇了,他跟过去推开门,屋里烧着三个炭盆,药味血味混着不知名的味道,刺得人前额疼。这下他也看清了胡大庆的脸,瘦得没了人形,几乎是换了张脸。   “姐夫。”程石喊了声,拎过椅子坐在床边,“早就想来看你,大姐说大夫让外人少打扰你,到了镇上又拐回去了。”   “我听阿絮说了,席哥儿和芸姐儿还要托你们多照顾,我现在这个模样……”说着脸色就灰败起来。   “大姐跟伯父都还在给你找大夫,能治好的。”这话说的,程石都觉得嘴疼。   胡大庆叹了一声,“我的身体我知道,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要不是阿絮哭着说她跟两个孩子需要他,求他好好活着,他真想咬了舌头去了算了。   “我喊你来是想求你多看顾下我家,尤其是阿絮,她想替我撑起这个家,替席哥儿保住家里的生意,她一个女人,生意场上容易吃亏。”   程石忍不住挑眉,心里替他姨姐喝声彩,了不起,也不知道做了什么,遭遇了人生大变,胡大庆没行尸走肉地丢下烂摊子,瘫在床上满心愁的还是家里的事,接受能力还挺强。   “都是一家人,说求就见外了,之前我就跟大姐说过,遇到麻烦了去找我。”程石看他脸上沁了汗,说让他先歇着,“好好养伤,等你回家了我们再去看你。”末了出门前,又回头说:“席哥儿在家天天念着你,很担心你,怕你跟他奶一样埋土里了。”对于孩子而言,他会伤心没了爹,但不会嫌弃有个瘫在床上的爹。   出了医馆了他叹出一口浊气,看杨柳走过来,程石摇头说:“胡大庆找我说话耽误了会儿,他这模样,真是一步错步步错,谈起儿女也知道掉眼泪,当初怎么就没管住裤腰带?”   “是个好爹,不是个好丈夫。”   一句话,程石瞬间清醒,想起胡大庆奸滑的性子,现在一口一个阿絮,说不准也是为了哄人心防着妻子丢下儿女跟人跑了。   “走走走,我们回去,陈皮和菊花都搬上车了?”程石懒得再琢磨胡大庆如何想,不管咋想都那样了。   “搬上车了,就是有些挤,爹要跟你坐车辕上。”   快过年了,来镇上赶集的人极多,睡懒觉的这时候才赶着牛车刚进镇,赶早集的挑着担子已经快到家了,路上遇到想搭车的,杨柳都是推开车窗让人看,装满了东西坐不了人。   墙根瓦沟的雪都化了,只有地头的草丛里可能还积着一瓮雪,远远望去,枯黄和青绿间点缀着一抹白,眼花的老人轻手轻脚走过去,看清是什么玩意儿,踩上一脚再呸一声。   “逮着兔子了?”程石笑着问,他停车下地,把颠颠迎上来的外甥抱上马背牵着马走。   驼背老头抬起头,“我还以为是兔子在偷吃麦子。”反正不承认是想逮兔子吃肉。   “您老慢走,我们先回去了。”程石招呼一声,牵着马问小孩他是不是好姨父。   “是。”席哥儿大声说。   他娘昨天来过看他,虽然没把他接走,但这小子是彻底不担心家里了,清晨和傍晚不再蹲在村口盼着路上有他爹娘的身影。   杨老汉在家门口下车,“你不下马啊?到家了。”   “我待会儿再回来。”席哥儿冲奶娘抱的妹妹招手。   “晌午让他在我家吃饭。”程石牵着马继续走,冲睡在稻草垛上的大黑子吹口哨,“走,到我家吃肉。”   一提吃肉,大黑子一个猛子蹦下来,欢欣鼓舞绕着马车跑。   杨母剥着花生往西看,可惜她没闺女了,要是再有闺女,找女婿的时候要找个喜欢猫狗的,比着二女婿找。   “怎么说的?”她问老头子。   “就那样了,大丫头说找道士算了日子,腊月二十把他抬回去。”杨老汉拎了个板凳坐下剥花生,看劳什子奶娘不在家门口,他才说:“老子要不是看他瘫了,一准扇他几嘴巴,遭瘟的玩意儿,管不住裤腰带,上面还逮着马尿灌,他倒是躺着不愁吃喝开始养老,苦了老子的闺女。王八羔子,还好意思对着老子掉眼泪说不想活了。”他们一家三口在胡家住了好几天,风言风语胡乱听一嘴也拼凑个七七八八,恨得几乎咬碎牙根,还要忍着给胡婆子发丧。   “瘪犊子,老子真恨不得他死了,他死了我把大丫头接回来……”他看老婆子给他使眼色,憋屈的把话咽进去,拈两颗花生米扔嘴里,嚼得像是吃人肉。   杨母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解了围裙搭筐上,“来,把芸姐儿给我。”她接过小丫头,“走,外婆带你去看热闹。”   西堰下边已经开始挖土造堰,大半个村的男人和力大的妇人都在,麦苗割了喂鹅,挖起来的土堆在划线的地方做堰埂。   程石回家换了衣裳也掂上铁锹过去,身后跟着嗑松子咬板栗的姨甥俩,几只好吃的狗摇着尾巴巴巴跟着,丢地上的板栗壳一个不漏地含嘴里咂巴咂巴。   起伏的山,以树成林,蜿蜒的水堰,青绿的麦田,荒废的菜园,从高到低一大片,除了路南边的这块麦地,几乎全是她家的了!杨柳惊讶出声,男人回头,狗仰头,她笑眯眯地摆手,“没事,我就是高兴,我俩可太能干了。”   男人扛着锹继续走,狗垂下头捡没啃干净的板栗壳,偶尔看到一个剥干净壳的板栗掉下来,抢到嘴尾巴都要摇断。   ……   腊月二十这天,程石跟杨柳在铺子里卖完东西,把筐都锁在铺子里,看街上人多,赶马车不方便,两人绕着窄道去胡家。   杨家四口人已经先到了,有胡家的族人陪坐在前厅说话。   “亲家妹夫来了,春子,去喊你堂伯出来招待客人。”胡大庆堂叔起身,喊丫鬟看茶,“先坐,大庆他爹在后院,马上就来。”   杨柳看到他爹使的眼色,按住程石胳膊说:“你陪我去看看姐夫,事发这么久,我还没见过人。”   “伤有些吓人……”   程石不顾他话里的阻拦,抬脚往后院走,不等问仆妇胡大庆在哪间屋,就听到响亮的一声巴掌——   “我男人没死,他活一天我给他守一天,你娘守不住跟男人跑了我都不会改嫁。”杨絮冷喝,她拉着席哥儿,“胡家老少三代男人没死光,轮得到你们在我面前指手画脚?你们心里打的什么主意谁不清楚,我今儿就告诉你们,胡家的布庄你们谁都别想插手。”她看向胡老头,“爹你今儿就说个明白话,你也不是老糊涂了,野狼占了狼群只会咬死狼崽子,你要是不想让你孙子活,我带他回娘家,我要饭也把他养大。”   “就如阿絮说的,我教她经营布庄,你再找个老师傅教她,她是席哥儿亲娘……”胡大庆费力地说,只有亲娘才会为了孩子拼尽全力保住家业。   “我老了,跑不动了,镇上还好说,最难的是选货买货,你媳妇一个女人怎么跑?”胡老头愁。   “这简单啊。”程石走进屋,“我给大姐找两个可靠的老镖师,你们只要舍得给工钱,他们就能保你人身安全。”他冲胡老头笑,“老镖师的子孙和徒弟都在镖队,常年在外行走,什么新鲜的花样和布料都能给你带回来。”   最后一点让胡老头动心,就是胡大庆也眼睛一亮。   “好。”胡老头冲堂弟和几个侄子说:“席哥儿他娘愿意去铺子里帮忙,就不劳烦你们为我家的事操劳了。”   杨絮面上一松,嘴角翘了翘,又极快压下去,牵着儿子先一步出门,“爹,你跟大庆说说话,我去招待我爹娘。”   作者有话说:   晚安,啾咪 第一百一十一章   被火烧塌了屋顶的西厢房推了另盖成穿风游廊, 外墙后移了些,搭了个亭子,地面铺着青石板, 左右两侧移栽了两棵红梅,若不是廊下垂着两盏白纸灯笼, 丝毫看不出这家新丧了老人。   屋里的吵架声大了起来, 杨絮也不在意,胡家父子俩都是趋利的,之前老头是怕他死早了, 布庄和绸缎铺子在她手里改了姓,现在看她娘家有人能帮她一把, 前景可图,才痛快松口。已经被咬了一口, 哪还舍得再请个中山狼进宅分口汤。   刚走近前厅,后院里几个男人阴着脸奔出来,一改之前的热情,对门口站的人看都不看一眼, 气冲冲的出了胡家大门。   “这是?”杨老汉问。   “跟我公爹吵架了, 没事, 跟我们没关系。”杨絮拉着儿子落座, 还没说到两句话,仆人引客进来,她又起身去招呼客人,差人去后院喊她公爹。   提着大包小包进来的五个男人,其中有黄传宗和那天在绸缎铺外面看到的那个, 杨柳见她姐跟胡老头都板着脸, 稍稍一想, 凑近程石问:“那晚跟胡大庆一起喝花酒的几个?”   程石也是头一次在胡家看到黄传宗,胡婆子下葬的时候也没见他露面,看他见了胡老头面露惭愧,勾身屈背赔礼姿态,轻声说:“应该是那几个。”   胡老头没给他们好脸色看,不等人落座,水都没喝一口就给赶了出去。   之后又有生意伙伴来,前厅里多了人,闹哄哄的,说着不沾情带意的安慰话,程石不耐烦听,拉起杨柳跟姨姐打了个招呼,小两口出门在巷子随意溜达。   “要说什么?”他低头问,“不想给八方酒楼供货了?”   杨柳:“真是我肚里的蛔虫。”   程石轻嗤,话都挂在脸上了他哪看不出来,“不想就不供了,反正也没写契纸。”   杨柳左右四顾,快晌午了,都在家做饭,外面又冷,没几个人在巷子里,她撇嘴说:“继续好言好语的来往挺膈应的,知情的在心里不定怎么谈论是非,姐姐把人往出赶,妹妹还腆着脸给人送货,供人发财。”   “那就不给他了,咱家的肉和蛋又不愁卖。明年就是多了,镇上不是还有几家食馆。”他无意多谈这些乱糟糟的脏事臭事,虚扶着杨柳聊起要准备年货的事,“今年咱俩当家做主,也要办得热热闹闹的。”   ……   黄传宗还在家吃饭,门房带了酒楼里采买的伙计进门,听说今早去千客食铺没拿到货,他咽下嘴里的肉没说话,昨天被扯去胡家他就知道会有这一遭。   “他怎么说?”黄传宗放下筷子问,“悦来食馆和其他几家的人可有去过?”   “他说从今往后不给八方酒楼供货了,让咱们在年前把账给他结了,其他什么也没说。我得到消息马上就来找您了,没注意其他几家食馆有没有人过去。”   “你去盯着。”黄传宗起身擦了下手,沾了油污的手帕扔桌上,起身出门。他去了酒楼,还不到晌午,酒楼冷冷清清的,他喊来账房问:“库房里还剩多少鸡鸭鹅?还能用多久?”   “不多了,最多用五天。”账房拿来账本给东家看,“前天去县城的人回来了,长风杂货铺里卖的熏鸡熏鸭熏鹅和熏雀子,价钱比他现在卖的贵了一两倍,还不愁卖。”   黄传宗愁得抹了把脸,一时没说话,“你先去忙,等小五子回来让他来找我。”   辰时末,盯梢的伙计回来,“悦来食馆的那个老杂毛赶骡车跟着姓程的出镇了,估摸着是去杨家庄。”   黄传宗敲了敲桌子,琢磨了片刻说:“你明早去县里,从县里买鸡鸭鹅,能买多少买多少。”但他也知道,程石那边的路子断了,他这半年拢来的客人要被分走大半,鸡鸭鹅还能从县里高价买,新鲜的蛋以及新鲜的鱼他是买不到了。   “等等。”他喊住要出门的伙计,“你找个面生的伙计,以后去程家铺子买货,他卖什么你们买什么。”   “关铺子歇业了,说是要准备过年。”   黄传宗:“……先安排着,留着心,他什么时候开铺你们什么时候去买。出去把大厨给我喊来。”没了食材的优势,只能尽快研制出新菜色。   ……   杨家村,马车在程家门外停下,杨柳拢着披风下车,“那我先进去了?”   “嗯,你回屋歇一会儿。”程石拆了门槛,把木篷车推进去,“里面的东西我回来了我弄,你别动。”见杨柳点头,他出门带着张老头往熏房去。   枣红马在拉车的骡子面前打了个响亮的鼻哨,甩了甩膘壮的身子,耀武扬威的回马厩吃草料。   从熏房出来,两人又去了山上,就在山脚转了转,张老头没二话,催着程石回去签纸契。   “暂时咱们先签半年的,脾性合得来,一切好说。”程石可不想到头来他被契约桎梏住了,“我这里有的,放在铺子里卖的,都能给你分一份,我的卖价是你的买价。”   张老头点头,他现在是求着程石,自然是什么都答应,还主动提供便利:“我安排伙计到家里来拉货,两天一趟,每月月尾最后一天结账。”   这可比黄传宗识趣多了,程石拟订了契约,签上他的名按上手印,一式两份,在张来签字按手印后,说:“晌午在家吃饭?”   “明天是小年,家里和食馆都忙,改天再来拜访。”张老头揣上契纸准备走,“我下午就差伙计过来?”   “可。”程石送他出门,“路上慢些。”   骡车轱辘轱辘离开家门口,程石折身回后院,葡萄架上不见一片叶子,相邻的桂花树还满树的青绿。他走到窗边探头进去,看杨柳脱了衣鞋躺在床上,他进屋把炉子引燃,烧水的功夫去前院把木篷车上装的年货都搬下来。   “我烧了水,你泡泡脚。”程石提桶微烫的水进来,肚里的娃娃月份大了,杨柳的腿脚有些水肿,泡泡热水按一按会舒服许多。他提了个矮小的板凳坐地上,捋高了袖子伸水桶里给她捏腿按脚底,随口说跟张老头签的契约,“看他说话办事像是个正派人。”   “得亏有外祖和舅舅撑腰,不然咱们手里的东西保不住。”杨柳靠在大迎枕上,舒服地眯了眼,“年前还要去给孵鸡崽鸭苗的老板说一声,让他年后多买些种蛋孵。哎,我们可以留些种蛋送过去,春天孵出鸡苗了再拉回来。”可惜公鸭公鹅宰得差不多了,多数鸭蛋鹅蛋没受水,不能用来孵蛋。   “无妨,等明年开春,夏天养的那批鸭鹅就能下蛋,赶不上头一批能赶上第二批第三批。”泡个脚的功夫,小两口把明年的计划就定下了,有母鸡母鸭母鹅领着,二月份就能买一两千只扁毛回来放山里,三四月份正暖和,长大的鸡崽子迁到东西两边荒山上,再买六七千只回来,等到了六月份,最先买的那批小母鸡能下蛋了再买三四千只回来。赶在初秋的尾巴,最先买的宰了挂进熏房,腾出地方了能再买一批。   “我想睡一会儿。”杨柳拿出床里侧的汤婆子,“你要是不睡就给我灌上热水塞脚头。”   程石脱了棉袍,就着温热的水洗了洗脚,躺上床给她捂被窝。等被窝暖了,人也睡熟了,他才又轻手轻脚下床,提了水桶出去,拿了账本和钱匣子去给开堰的人结工钱。   “明天就是小年了,今天只干半天,算整天的工钱。”程石笑眯眯的,“我充个大,给兄弟和叔伯婶子们发个小小的过年钱。”   坑里满腿泥的人一愣,反应过来露了笑,一个个忙完手里的活儿从坑里爬起来接钱串子。   “这口堰就先挖到这儿,正月初八后再开工,到时闲下来的人过来继续挖土。”程石递串铜板道声辛苦,“多谢大家来给我帮忙。”   “嗐,你出钱我们出力,这不算帮忙,也担不上辛苦。”满手泥的男人在裤子上蹭蹭才去接钱串子,“叔提前给你道声发财,我们今年跟着你和柳丫头,荷包也鼓起来了。明年你俩发大财,我们也跟着发点小财。”在程家干活,工钱现结,主家不甩脸子,更不会一不高兴就骂骂咧咧,还能回家吃饭。这样的活儿,做半辈子都不嫌长。   “兄弟,年前我闲,家里亲戚也少,不用待客,这十来天我能不能继续过来干活儿?”杨大头倒了土拎着扁担过来问,一天一百文的工钱,年前到年后,十来天就是一两多,他可舍不得丢。   “忙年头不累年尾,趁着过年好好歇歇。”程石婉拒。   从头忙到尾的确不是个好兆头,其他有同样打算的听了他的话也打消了念头,颠着钱串子扛锹往家走,“是嘞,累了一年,总该歇歇,总不能还比不上拉磨的驴和耕地的牛。”   工钱发完,钱箱里只剩百来个铜板,人也走得差不多了,程石绕着凹凸不平的大坑走一转,看没有落下的东西,他抬脚往山上走。   “今年我们两口子不回县里,你们打算哪天走,马车我要用,你们赶牛车回去。”程石蹬掉鞋底的泥,踩上青石板,站在门外问。   赵山磨刀的手一顿,看了儿子一眼,摇头说:“我跟勾子不打算回去,我俩留下来守山。”   “刘叔呢?”程石问。   “那我明早就回,赶在天黑前还能回去吃顿夜饭。老坤头呢?他回不回?”   “他跟你一起,要回去看老伙计。”这个岁数的人,又受过伤,一场风寒都能要了命,应了那句话,看一眼少一眼。之前问过他,老头还在犹豫,程石直接替他做了决定。   程石在外转一圈,杨柳也睡醒了,她坐在炭盆前跟雷婶学剪窗花,见人进屋她掀起眼皮瞅一眼,又极快垂下眼。   程石也不打扰,坐一边端了她的碗喝水,觉得没滋没味又搬出他的小泥炉,从炭盆里挟炭,红枣桂圆和一坨茶砖都摊银网上烤。   “还说愿意陪我喝苦茶,现在变成了我陪你喝甜茶。”程石沏了茶递给杨柳,探头过去看,“剪的是个啥?”   “福。”杨柳拍拍身上掉的纸屑,“你写春联我剪福。”   说起春联,程石放下茶盏起身出门,“我把家里的春联写好,明天让刘叔带回去。”出门看见春婶,他问:“你跟雷婶今年回不回?刘叔明天就走。”   “不回,我走了你俩天天出门去喝西北风?还是你俩顿顿吃鸡蛋羹?”   小瞧谁?他不会做饭还没长腿?丈母娘就在村头,他还能带着媳妇在村尾饿肚子?   “雷婶呢?”杨柳问,“你回不回?”   “我也不回,我给你们守着熏房,你跟阿石过年也不操心。”雷婶子毫不犹豫道。   “熏房停火半个月也没事。”   雷婶还是摇头,对她来说,在乡下比回去了还舒坦些。   茶水还烫,杨柳刚抿一口就听人在后院喊她。   “来了来了。”她应声。   程石在书房裁红纸,见人进来他敲了敲砚台,“给你个红袖添香的机会。”   “大肚子孕妇你也好意思使唤。”杨柳拖了她专属的椅子坐过去,她臊他:“说不定娘和大舅在家已经买好了春联。”   “别说是买了还没贴,就是贴了也撕下来贴我的。”   杨柳撇嘴,拿了砚条倒些水细细碾磨,待他写完一副,两人扯着放到一边晾着。等春婶来喊吃饭,地上已经摊了好几副春联,四角还用金色的颜料写了福字,煞是好看。   饭后两人回书房继续写,杨柳碾磨之余拿出颜料在春联上勾勒绿草和金日,程石见了要来了兴致。对联写完后他拿了画纸出来,寥寥几笔勾勒出炊烟袅袅的房屋,门前撵行人的大鹅,趴在墙头的猫,蹲在院墙下的狗,半个身子跨进门槛等着开饭的大黑子,他看了杨柳一眼,又在留白的廊下添上拧着眉头剥花生的女人。   “阿石,外面来了辆骡车,说是来拉熏肉和鸡蛋鸭蛋的。”春婶站院子里喊。   程石抬头,这才发现不知不觉已经傍晚了。   “我们出去走走,去爹娘家一趟,看我丈母娘有没有做好吃的。”   笔杆碰在瓷碟上轻轻一响,杨柳揉了揉额角,绕过地上的春联开门出去,才落上枝头的黑尾雀一惊,扑啦啦飞向后山。   ……   隔日天色刚亮,两卷油纸封着的对联和一坛葡萄甜酒,外加一筐烤兔子都搬上牛车,刘栓子和坤叔架着牛车慢吞吞出村。   家里的饭还没好,杨柳跟程石在外散步,走到村头遇到两架牛车一前一后出村,牛车上挤挤挨挨坐满了人,人人包着头巾,穿着厚袄缩着脖,冷湫湫的冬日,没一个愁眉苦脸的。   “这么早你们这是要去哪儿?”杨柳问。   “去后洼子乡赶集,听说那里的布便宜,今年赚了银子,我们也去扯两身布做两身新衣。”妇人扯住灰扑扑的头巾,说:“再买块儿好看的头巾,过年走亲戚有面子。”   作者有话说:   晚上还有一更 第一百一十二章   接下来的几天, 每天都有人赶集去采办年货,村里热热闹闹的,调皮的小子从家里偷拽一两根鞭炮, 白天在村里炸得鸡飞狗跳,晚上回去被打得哭爹喊娘。手里有了银子, 大家在吃喝也大方些了, 家家户户院子里都晾着腌鸡腌鸭,小丫头们换了新的鸡毛毽子在院子里踢,守着肉防着猫狗进屋偷吃。   春婶也端着盆在外拔鸡毛, 她看见路上走来个人,洗了洗手, 热情地迎上去,同时朝屋里喊:“阿石, 小柳,快出来,家里来客了。”   “春婶,在忙啊?”杨絮提着个大包袱走近, “你忙, 我自己进去。”   “好, 两人都在家烤火。”话落看见人出来了。   “大姐, 你一个人来的?席哥儿没来?”程石走过去接过包袱,“屋里坐,这几天冷的很。”   “每年到快过年了都这样,不是刮大风就是下大雪,所以我就没敢带俩孩子来, 就怕着凉了。”杨絮走到廊下并不进屋, “我身上带了孝, 过年不好出门走动,就赶在年前把年礼给爹娘送来,初二就不过来了。给你俩和大弟两口子一人做了身衣裳,为了我的事,你们都跟着操心。”   “这话说的见外……”   杨絮摇头打断妹妹的话,就因为是自家人,有来有往才有情分,“我又没说拿钱买断人情,何来见外?就是我的一点心意。”   “那我们就收下了。”杨柳改口。   “收下,这只是开头,往后还有。”杨絮笑眯眯的,也只有进了程家的门才敢这么放肆,到了爹娘面前她还要装出伤心的模样。她拍了下荷包,“如今我成了半个掌柜,腰包鼓的很,我能给你们就能收。”   “进屋坐吧,我们家没这么大的忌讳。”程石掀开门帘,“我外家干的就是刀上舔血的活计,我们也不在乎什么新丧还是守孝,而且席哥儿月前也来过,这不什么事都没有?”   “他一个小孩子不懂事,我还能不懂事?讲究一些还是好的,这大过年的。”杨絮指了指妹妹的肚子,“刚刚在爹娘家我也是在院子里说的话,没进屋。”   “你现在在铺子里忙什么?有老师傅教?”杨柳问起她好奇的事,“教你认线认布?”   “辨认颜色、布料的种类和花纹、织法和绣法,还在学认字,我会打算盘但不会看账本,这些都要学。”累是累,杨絮却兴奋的紧,“我现在从睁眼就开始跟着胡大庆或是他爹学,到铺子里跟在老师傅身后学,晚上回去了还点灯补漏。真真是活了二三十年,就这个月是越过越有意思,很有干劲。”   这个杨柳深有同感,她们农家的姑娘好像都是劳碌命,有人伺候着的好日子怎么都过不惯,越过越乏味,忙起来能靠自己养活自己了,看得见明年后年大后年要走的路,再累都不觉得累。   “进屋喝盏茶吧。”程石插话。   杨絮摆手,“又苦又涩的,我不爱喝。”一直没人能倾诉,她越说越来劲,“你不知道,光是绣线的颜色都把我看晕了,什么水蓝靛蓝湖蓝藏蓝黛蓝瓦蓝,织法又平织和斜纹织,绣法又……”   程石倚在门上抠木头,木刺扎进手里,再慢吞吞给拔//出来,门槛的缝隙里竟然有颗稻子,他蹲下去捡起来又掐破。   “怎么都站在外面说话?进屋烤火啊。”春婶提着拔光毛的母鸡进门,诧异地看了眼蹲在地上抠土的人,“他姨姐,晌午在家吃饭,我这就去做饭。”   “不了,孩子还在家等我,我回去了。”杨絮这才发觉说的有一会儿了,跟妹妹妹夫说:“我这就走了,你们年后也不用去我家拜年。”   程石松口气,扯出笑点头,“你进屋,我送大姐出去。”他可不敢再让这姐妹俩搭上话。   杨柳提着包袱进屋,放桌上解开,等程石进来她已经把靛蓝色的棉袄穿上身,肩颈都合适,布料也是柔软耐穿的细棉,领口袖口是蓝白相间的蝙蝠纹,“你试试你的棉袍,要是小了,年后拿过去让绣娘再改改。”   程石对新衣裳没什么兴趣,拿起在身上比划一下就说合适。   “刚刚爹过来了,让我们明晚到他家吃饭,那咱家的团圆饭就放在晌午?”   “行。”杨柳脱下新衣裳让他送到后院。   到了下午,悦来食馆的人来拉货还捎了年礼,“我阿爷说让我给程老板拜个早年,吃的用的你家都是上等的,我们就借花献佛,用你家的熏肉做了菜,你们也尝尝我家食馆的味道。”张小实提了两个食盒递给程石,“为了方便食用都是做的蒸菜,做饭的时候放篦子上蒸热蒸透就能吃了。”   “你阿爷太客气了。”程石接过食盒,“代我谢过你阿爷。”然后给杨柳使了个眼色。   杨柳去偏院让春婶取一条熏猪肉,松乳菇也装了半篮子,野猪肉也割一长条,刚装好,程石就进来了。   “这些够吗?”她问。   “够了。”他提篮出去把回礼交给张小实。   当晚张家提来的六个菜就上了饭桌,赵勾子这小子欠打,在春婶面前说食馆的大厨手艺更好。   “悦来食馆的厨子好像都是张家人,张家的子孙大部分是从小就开始学做菜。”程石挟了个小儿拳头大的狮子头到碗里,纳闷道:“用心做菜的竟然压不过黄传宗那老小子。”   “可能就欠那股东风。”杨柳说,“我们就是那股东风。”   虽然是实话,但挺能为自己的脸贴金,程石笑出鹅叫。   一夜过后便是除夕,村里的男人早饭后的第一件事是进山祭拜祖先,程石点了几根香朝县城的方向了了拜了三拜完事。然后他踩着凳子往墙上刷面浆,杨柳站在一边给他递春联。   “左一点,下一点,多了,再上一点,指甲壳那么多。”   “哪根手指的指甲?”程石挑刺,往上移了一点点,“这下可行?”   “行。”   再换一个门。   “往下一点,小拇指指甲,你的。”杨柳这下指明。   程石乐得哈哈大笑,手抖贴歪了春联,又惹得指挥的人大声哎呦。   春婶跟雷婶在厨房做饭,听到前院里敞亮的笑声也跟着脸上带了笑,这大概就是相爱的两个人婚后该有的样子,一句话一个动作就能让对方笑岔气。   贴了对联挂灯笼,有个会编灯笼的大舅子,程石把前后院连带偏院都挂了灯笼,糊了红色的轻纱。最后还剩五个,他给戳在大门的门楣和熏房的门楣上。   晌午的团圆饭,程石跟杨柳给两个婶子和赵家父子俩发红封,晚上去了杨家,小两口成了收红封的,爹娘兄嫂都给压岁钱,连带肚子里的娃也有压岁钱。   程石勾着小舅子的脖子说:“还是当小的占便宜,去年我们回家,也是收了一兜的压岁钱,明年抱娃回去又少不了。”   “那我最占便宜,我是最小的,将来我的娃也是最小的。”杨小弟捏着姐姐姐夫给的荷包,里面是个不小的银角子,昨天回来去看他大姐,他大姐也给他塞了银子,他估摸着他是家里最富的一个。   等席散后他把银子都拿给他娘,“我在武馆用不上银子,娘你拿着家里用。”   杨母看着眼前这个高了也壮了的小儿子,没接,“你也大了,你自己攒着,只要不逛花楼不喝酒,买吃的用的都成。你二姐三月份要生孩子,你不回来也托人带份礼。还有你大姐那边,席哥儿和芸姐儿你也惦记着,你是当舅舅的。人不在家,心要想着家里。”   “好。”杨小弟听到院外有人喊他,随手把银子装荷包里扔给他娘,“我出去玩了,娘你先给我拿着。”一个翻身从窗子翻了出去。   “兔崽子!”杨母又要念叨,想到是过年才把话咽下去。   程石跟杨柳早出门了,村里热闹的像集市,家家都亮着烛火,门前宽敞的人家抱了柴燃起了火堆,一群人围着火堆背着风烤火聊天,嘴里咔咔嗑着瓜子。从东向西好几个火堆,火苗飙起映亮了半边墙。小孩们凑成一大群,笑哈哈的到处蹿,大晚上的你躲我藏,柴垛里、门前的树上、大门后面、茅厕里……都藏着人,惊飞偷偷摸摸凑在一起的野鸳鸯。   程家门前亮堂的红灯笼自然也招孩子稀罕,附近几家的小丫头喜欢往灯笼下站,红光下黑亮的眼眸湛湛,被坏小子叫破想嫁人啦,“腾”的一下红了脸。   程石在自家门外也斗起火堆,搬了长凳端了瓜子板栗核桃,他去山上喊赵家父子俩,只有赵勾子随他下了山。等到了家门口,他家门前坐了一堆的人,而他媳妇在乐滋滋给人讲他讲过的故事。   作者有话说:   晚安! 第一百一十三章   新年的头一天, 人在床上被挂鞭声炸醒,杨柳睁眼动了动,肚里的娃也跟着伸了懒腰。   “新年好。”她对身侧的男人说。   程石反手从枕下拿了个鼓鼓的红色荷包, 在吵闹的噼啪声中笑开颜,“新年好。”   杨柳当着他的面解开荷包, 一个崭新的银锭子, 她见钱笑眯了眼,一大早的就有了好心情。等穿上年前婆婆送来的新衣,流光溢彩的锦缎棉袄, 一席做工精细的夹棉罗裙,再披上色彩艳丽的披风, 杨柳坐绣凳上透过铜镜看男人为她绾发,不时指点:“松一些, 待会儿我想在这里戴对螺母簪……脑后紧一下,梳平,别被衣领顶散了……给,用你送的金簪, 鲤鱼摆尾, 鱼跃龙门, 大吉大利。”   新年说吉祥话, 出门见只狗也要道两声福,门口还留昨晚烤火后灰烬,这是财,不能扫走,凭风吹走, 留下的全是自家的。   小子丫头身上都穿了新衣, 像狼披上了羊皮, 都不敢大动作,怕脏了新袄破了新裤。杨柳走在他们中间除了光鲜亮丽些,也是束手束脚的,走路选中间走,落座离火堆远远的,但这都不影响她的好心情,再麻烦只要低头看看好看的绣样和花纹,通体舒泰。   初二是回娘家的日子,昨天还热热闹闹的村庄一大早就冷清了许多,年轻的男女都带着孩子离了村,剩下的都是老家伙。虽然住在同村,天天能见面,杨老大两口子也是等妹妹妹夫过来了,说过话才收拾年礼装车去岳家。   “明天你舅家兄弟要过来拜年,你们也别在家吃,都过来一起热闹热闹。”杨母跟小女儿说,她切了个萝卜,拿一块儿递过去,“尝尝,今年的萝卜打了霜才挖的,沁甜。”   “是挺甜,再给我拿一块儿。”杨柳嚼得咔擦咔擦的,听外面突然闹起来,她放下火钳走出门,是程石跟她小弟比划起了拳脚。   杨母透过窗看一眼,擦了擦手走到檐下,看儿子被踹得退了两步,心疼得连吸两口气,“看你能的,才学半年就敢跟你姐夫比划起来了。”   程石瞧了眼丈母娘,放下手收起攻势,朝小舅子摆手,“明年这个时候咱俩再比,不然我胜之不武。”   “明年你就是胜了还是胜之不武。”杨柳吃下最后一口萝卜,掰着手指跟他说:“你比小弟大五六岁,你从小开始习武,你是姐夫,这三样加起来,你赢了胜之不武,输了丢面儿,我若是你,我就躲着小弟走。”   “到底是姐弟亲,话里话外都是帮你小弟。”程石咂嘴,勾着小舅子的肩膀冲她笑,“我就不躲着走,偏要迎面上,反正现在能赢。”言外之意就是等打不赢的时候再说,那时候再躲也不晚。   杨母摇头笑笑,进屋继续去做饭,杨柳瞪了男人一眼,厚脸皮。   吃饭时外面变了天,到了下午就飘起了雪,杨柳从茅厕出来喊程石回家,她坐的时间有些久,想回去躺一会儿。   “娘,明天要是还下雪我跟阿石就不来了,天太冷,地又湿滑,我们在家随便炖一锅,清清静静的也自在。”   “那也行。”杨母送小两口出门,跟路过的人打招呼:“这就回家啊?不等雪停了再走?”   “看这天色,一时半会儿停不了雪,趁着刚下赶紧走。”   外嫁女急哄哄回婆家,村里的媳妇也急忙忙往婆家回,路上交错而行的都是拖家带口的,男人赶车,女人背对着风把孩子搂怀里。   程石把杨柳送回家,赶了马车出门,喊上在村头张望的丈母娘,“娘上车,你跟我去迎段路把嫂子接回来。”   杨母坐进马车,心里对小女婿满意极了。   冬雪连着下了三天,屋顶院内一片白,走亲戚拜年的都少了,村里人闲下来又开始逮鸟雀。程石送走来卖鸟雀的孩子,关上门说:“雷婶,歇歇吧,反正也不怎么出门,地上的雪不用铲那么干净。”   “我动动还暖和些,反正也没事。”老婶子一刻也闲不下来。   程石仰头看了看天,回后院喊:“马上要吃晌午饭了,还不起来?”他提起铜壶倒了些水洗手,走进里间,床上隆起个起伏明显的背影。   “又睡了?”他把手伸进被窝。   “风漏进来了!”杨柳往里躲了躲,“太冷了,不想起床。”   “穿上衣裳就不冷了。”   杨柳掌着肚子翻了个身,往外看一眼,“出日头了吗?天什么时候晴啊?下雪不能出门,我憋得都没精神了。”又算了算日子,恨不得眨眼就到三月份,赶紧把肚子里的小麻烦精生下来。   程石把她的棉袄拿到火炉上烤,烤热了赶紧给她拿进来,“快起来穿上,别让热气散了。”   穿上棉袄,杨柳撸起下摆,露出圆鼓鼓的肚子,手摸上去,里面的娃娃也动了动,“这个生下来了,往后几年先别生了。”   “这是能说不生就不怀的?要不等开集了我去医馆找大夫问问,看能不能喝药?”程石又给她拿来薄棉裤,如果真能说不生就不怀,他也不想她再怀,怀了娃啥事都干不成,他快馋死了。   “你忘了了空大师说的?”杨柳信起了佛学,她都能死后回魂,不骗钱的大师也是能存在的。   程石不信什么大师,寺庙要真有用,哪还有那么多生老病死。等她梳洗好,春婶也喊起了开饭,一罐鱼汤一盘菇子炒肉,再有两碟炒青菜,马马虎虎又是一顿。   赵家父子俩吃完饭要回山上,程石给杨柳拿来斗篷,“走,我带你出去踩雪。”   村里的路清了雪,往西还是白茫茫一片,脚底踩的泥在雪上印出一趟斑驳的泥脚印,随着人越走越远,脚印的颜色越来越浅。麦苗都被雪盖住了,只有地头的杂树和枯黄的茅草还露了半截在雪面上。回过头往村里看,黄土墙顶着雪白的屋脊,间或有一两股青烟徐徐升空。   “我要把这画面画下来。”程石感叹太美了,他捧起一兜碎雪,像盐粒子一样,从指缝漏下来被风带走,一个回旋风,又扑人一脸。   杨柳蹲下抓了把雪,捏成一团让程石堆个雪人,“要堆个大的,等周围的雪化了,它还立在地头。”   程石嫌弃幼稚,说是小孩子的玩意儿,但还是老实照做,滚起雪球来却发觉没想的那么容易,团不圆捏不紧,老是散。   “嘿,这村里的雪莫非也欺外乡人?”他看了杨柳一眼,“你等等,我回去拿盆拿铁锹来。”实则是去找帮手,把小舅子找了来,扛锹拎盆,势必要玩个大的。   一个时辰后,村里逮鸟的孩子听到动静跑来了,两个时辰后,晒场上立了无数个小雪人,最大的那个也将将完工,程石踩着凳子把系了红纱的草帽戴雪人头上。   “怎么样?可是你想要的大雪人?”程石喊了杨柳出来,最开始嫌弃幼稚的是他,最后玩起劲的也是他。   杨柳敷衍地点头,“恭喜你这个外乡人征服了我们村的雪。”   之后几天一直是晴天,到了初八,开工挖堰的时候,晒场上的雪人只剩了一半,不知道被谁撞了一下,到了晚上就只剩一堆残雪。   ……   出了正月,西山脚下又多了口堰,堰底存了些水,只等着下场大雨,上堰放水,下堰就能满。   “为了挖这口堰一共用了多少银子?”杨柳问。   程石拨打算盘,在账本上记下一笔又一笔,“近三百两,难怪朝廷开凿运河要用征徭役的方式。”就他家这十尺宽二十三尺长的堰塘,五十个人就挖了近两个月。   “买鱼苗的银子你别忘记账本上了。”杨柳提醒,十天前,鱼贩送来两车鱼苗,她又跟他定了一车,约好第一场春雨后送来,银子已经付了。   程石合上账本说已经记下了,他端了盏茶走到窗边往外看,墙根下的花枝发出新芽,春天已经来了。   “过两天会有人送果树来,待会儿我就去问帮工,等果树送来了,帮工就上山开始挖坑。女人挖坑,男人把果树往山上搬,最好是种下就下场雨,也不用浇水了。”程石看向杨柳,“大师,这事就拜托你了。”   “别喊我大师,你这要求大师办不到,要喊龙王。”杨柳撇嘴。   垂花门外响起脚步声,打断了小两口的斗嘴,春婶拿了封信进来,“阿石,信客捎来了一封信,你娘给你的。”   “我看看……呦,刚说要种果树,这抬树上山的人可不就来了。”程石抖了抖信纸递给杨柳,“娘说外祖和舅舅他们要来,表妹表嫂她们也都来,让我们把房间收拾出来。”   “那我这就喊你雷婶开始收拾,被褥恐怕不够,我让老坤头去镇上扯布买棉花回来。”春婶是个利落的性子,说干就干,人还没走出后院先吆喝开了。   ……   九辆马车进村,村里的小孩跟着车两边跑,马车还没到家门口,程石和杨柳先一步知道家里来客了。   “好些年没来了,这个村又大了不少,子孙繁盛啊。”姜老爷子不让外孙扶,自己下马车,看门口的五条狗冲他摇尾巴,夸道:“好狗,认出是自家人了。”   “外祖,坐了一路的马车累了吧?进屋歇着。”杨柳走过来打招呼,舅舅舅母,表哥表嫂一路叫过去。   一行人进屋,不小的院子瞬间变得拥挤。   “三月也是镖局忙的时候,家里家外都忙,我们想着到时候腾不出空来看你和孩子,就趁着清闲的时候走一趟。”姜大舅母跟杨柳说,指了指跟外孙说话的老太太,“今年你俩没回去过年,老太太一直念叨着外孙和外孙媳妇。”   “让外祖母惦记了,年前有几天天气好,我们合该那时候回去的。”杨柳心想程石还挺得老太太的心。   “你双身子可不能乱跑,你们不回我们这不就来了。”姜大舅母捂嘴笑了,“不单单是惦记你俩,也是想来看看杨家庄的山水,好奇你跟阿石置办的家业。”   “来得正好,山上在种果树,明天我带你们上山转转。”程石接话,“我又买了山开了堰,山上种果树种药草,果树下养鸡,堰里养鸭养鹅,往后你们吃的果子都由我跟小柳包了。”   “我们这儿有住的地方,夏天的时候比县里凉快许多,到时候外祖母和妹妹们过来避暑,早上去捡鸭蛋鹅蛋,上午进山摘果子,下午捡鸡蛋,傍晚能站竹排上下堰划水,下雨了还能在林子里采菇子。”杨柳高声说,她知道城里的姑娘爱的就是那番野趣。   “我今年夏天一定过来。”歆莲跑过来抱住表嫂的胳膊,“我刚来就不想走了。”   “留下给你表嫂哄孩子,她管你吃喝。”姜二舅母笑言。   “这事妹妹不能胜任,我生养过有经验,管我吃喝,我来给弟妹哄孩子。”四表嫂跟着凑趣,“我想来跟小柳学酿果酒,等长盛出去跑镖了我就带孩子过来。”   “先别说远了,哥哥嫂嫂们,要是不累,现在就随我去山上种果树。”程石招呼表兄和表舅出门,“要想果树结果子,咱们得先给它种下不是。”   “走走走,我们也去看看。”姜大舅母扶着婆婆跟上,“我听小凤说山上养的鹅厉害,我去见识见识。”   小凤?杨柳看走在身边的婆婆,她面上闪过一丝不自在,撇过脸不说话。   等到了山脚,杨柳逮着空问程石:“咱娘大名叫姜什么?”   程石闻言就笑,“姜小凤哈哈哈哈,现在也只有她爹娘哥嫂敢喊她的这名字。”   作者有话说:   今晚就这一更,好像颈椎病犯了,头有些蒙 第一百一十四章   山中泛着点点青绿, 像墙根的苔藓,浅浅的,缀在潮湿的土地上。通向东边荒山上有一趟踏平的小道, 满是脚印和树枝划出来的泥痕,山脚处并排排列了三五十棵果树, 树根带土用稻草缠住, 树枝桠上有星星嫩绿的叶苞。   山里的温度还很低,扛着果树的男人们只穿着单衣,额上还冒了细密的汗, 他们看到这么些衣着光鲜,玉珰银环的城里人, 拘谨地放低了说话的声音。   “这都是村里来给我帮忙的叔伯。”程石恍若未觉地介绍,掂起一棵大臂粗的桃树给他二舅, “牛车在山里不好走,果树都是人扛上去,都别看了,先帮忙把这些果树搬上山。”   姜二舅单手试了试重量, 说:“再来一棵。”   其他人不用程石催, 弯腰掂两棵果树扛在肩上, 跟着村里的村民, 沿着满是脚印的山道穿梭在杂树丛里。   男人们都上山了,杨柳跟她婆婆带着女人们进松树林,半下午正是捡鸡蛋的时候,三个表妹四个表嫂,外加七八个小孩, 都对这个活儿感兴趣, 自己动手取了提篮, 满眼放光地抢鸡蛋。   姜家两个舅母扶着老太太在林子里转,看枝头的鸟,水沟边啄水的鸡,被公鸡按在身下咯咯叫的母鸡,偶尔冒出几只长尾巴灰褐色的公鸡,见着人突然蹿到草丛里或是飞到树枝上。   “这是野鸡?”姜大舅母惊讶。   姜霸王也发现林子里的野鸡比去年她来时多了许多,不由看向杨柳。   “冬天下雪的时候,赵叔跟刘叔进山撒粮食勾回来的,野鸡进了鸡群再好好喂个几天,它们就不走了。”杨柳解释,她指指挡雨挡雪的鸡窝,“有吃的有住的,不用扒雪找食,没费什么功夫它们就在这儿安家落户了。”   “野鸡下的蛋跟家鸡下的蛋有什么区别?”姜大舅母踮脚从树杈子里取两个绿壳蛋,“这是野鸡下的?”   “养在山里哪还有家鸡,都算得上野鸡了。”这点姜霸王有话说,她来的次数多她知道,绿壳蛋跟白壳蛋只是鸡吃的东西不同罢了,“野鸡的体型小,下的蛋也小,你选个头小的蛋捡,十个里头八个有可能是野鸡下的。”   “咔嚓”一声,荟姐儿皱着脸大喊:“我踩破了一个鸡蛋。”   “糟蹋了,走路注意点。”姜二舅母过去把孙女提的篮子换下来,看蛋液淌了一地,偏头问:“小柳啊,这踩破的鸡蛋可怎么办?”   “不用管,没一会儿就会有蚂蚁虫子闻着味儿过来吃。”杨柳走累了,靠在树上歇歇,冲小姑娘笑,“荟姐儿别怕,婶婶不说你,婶婶捡鸡蛋的时候也经常踩破。”   上十个人捡鸡蛋,不消一柱香的功夫,地上和树上的鸡蛋就捡得差不多了,这时候林子里的光线也暗了下来。   “走,我们回家,鸡蛋都留在这儿,赵叔喂鸡的时候会给挑下山。”杨柳招呼人下山,再晚一会儿鸭子跟鹅该回来了。   但走到山脚还是遇上了,在麦地里噆食的鹅群看到这么多生面孔,几乎是一瞬间,身上的毛就炸了起来,拍着翅膀伸着脖子气势汹汹冲来了。   姜霸王赶紧从地上捡根树枝,护着个矮的娃娃们,催促道:“快走,它们不是好惹的。”   嘶声力竭的嘎嘎叫,脖子勾得长长的,被踢翻了声音越发尖利,啄到裙摆就不松口,翅膀拍得啪啪响。   姜家小一辈也不是好惹的,抱在怀里的探出身子哇哇惊叹,被撕到裙摆的,拎起鹅脖子扔出去,不防被噆一口,哎呀一声,提着腿蹦起来跑。   杨柳跟老太太在打起来之前就出了包围圈,这时站在地头目不转睛地盯着鹅飞人叫的一幕,雪白的碎羽扑啦啦飞了起来。   “走了!行了!”姜霸王从中拉架,推着侄女和侄媳妇往外走,“轻点呦,别打死了,还指望它们下蛋的!”到底是心疼儿子的家产。   人都跑下山了,打输了的鹅群撵了一段路看撵不上了才气冲冲回山,嘎嘎叫声里充满了仇恨。   “我被咬了好几口。”歆莲兴奋地叫,她提起裙摆,里面的粉色棉裤上有几个绿色的印子,绸布还被挂破了。鹅吃青草和麦芽,嘴壳子上也染了青草汁,而且鹅的嘴壳子上有一圈锯条形状的刺,也叫牙,那玩意儿划到肉能划流血。   “我也被啄了两口,还被它们飞起来的翅膀拍了几巴掌。”姜二舅母大笑,太有意思了。   参加鹅斗的就没完好无损退场的,衣料是棉的只留了些泥爪印和青草汁,穿绸布的就遭殃了,绸布棉裙被挂抽了丝,像肉被火燎了,一个疤一个疤的。   快走到家了,隐约还能听到鹅叫,这是它们输得最惨的一次。杨柳笑眯眯说:“鹅记仇,它们吃了亏一定会找回场子,你们明天往西走,它们要是看见了你们,再嫩的草都不吃了,蹬蹬蹬地冲过来。”   “真的?鹅还记仇?”歆莲有些不信。   “你明天过去试试,鹅群还有放哨的,不等你走近它们会先发现你。”其实公鸡也有啄人的,公鸡更记仇,发现仇人还悄摸摸的靠近,闷不吭声飞到人背上叨。   姜家带来的也有仆人,人刚进屋,她们就从炉子上提了热水壶倒水伺候主子洗漱。有她们在,杨柳也省了不少事,家里用得上的就春婶和雷婶,还都在张罗做饭。   “小柳,这个是罗小莲,她是县里有名的保母,我请她来照顾你。”姜霸王擦着手给儿媳介绍人,“她伺候过不少产妇,照顾小儿也有一手,你这也快生了,我让她来照顾你们,我在县里也安心些。”   妇人梳着矮髻,圆脸白面皮,全身就耳朵上戴着银耳环,她冲杨柳见了个礼:“少奶奶,您喊我罗婆子就行。”   “罗婶。”杨柳冲她笑笑,“之后劳你多操心了。”   又给婆婆说,“娘,你也费心了。”   “你婆婆不费心,她是省心省事了。”姜大舅母打趣,“她雇人来照顾你是她想躲懒偷闲。”   “我不挑,只要有人照顾就成。”杨柳莞尔一笑。   “猫!”荟姐儿指着墙上大声喊,肥嘟嘟的三花猫走上屋顶居高临下地瞅着院子里的人。   “偏院的猫才叫一个多,房顶上,墙上,院子里,黑的白的黄的花的,一个个都不瘦。”仆妇说。   “村里的野猫,冬天在熏肉坊外面过冬,养熟了,开春了也没跑。”杨柳说,她找出引火筒,让婆婆把院子里的灯笼都点亮,问起熏肉送去县里卖得如何。正说的起兴,外面有了人声,是山上种树的人回来了,屋里这下更热闹了。   程石去后院拿钱箱发工钱,杨柳跟过去,“你待会儿去我家把我爹娘兄嫂都喊来。”   “好,待会儿你发工钱,我去喊人。”   天黑了就冷了,院子里的人都进了屋,姜家几个男人则是提了灯笼进了熏肉房。他们看了一圈出来,站一边看杨柳给村里的人发工钱,随口也跟村里人搭话,问问庄稼地里的事,或是养鸡养鸭。   “程石说今年秋冬他还收鸡鸭鹅,有多少他买多少,我们村里的人都打算今年要多养几十只鸡鸭鹅,养多了也赶得上一头猪的价钱。”妇人看了眼杨柳,继续说:“还有杀鸡宰鸭拔毛之类的,柳丫头看顾自家村里的人,这活儿都是交给我们做,一冬下来也能赚不少钱。”   一家人带动一个村,姜家人知道熏肉其中的利润,心想如此下去,这个村会比周围其他村的农人富裕许多。   等杨家四口人过来,姜家人有一个算一个,不管见没见过,都热情相待,不谈旁的,只谈农家事,庄稼地或是养孩子,亦或是互夸。   杨母夸女婿为人好,做事周到,姜家舅母就夸杨柳性子好,为人懂礼又踏实。杨老汉夸女婿能吃苦不挑拣,姜家俩舅舅就夸杨柳有想法脑子活。程石跟杨柳坐一边看着,仿佛是回到议亲的时候,哪方少夸一句就是对另一方有意见。   “饭好了,能吃饭了。”春婶一身菜香走进来,看见满屋的人,庆幸乡下地方大,房子也盖得宽敞,不然这么多人可坐不下。   程石把两张方桌搬进屋并在一起,椅子还没摆好,菜已经端进屋了,现宰的鸭做姜鸭汤,酱烧小公鸡,一锅炖熏鹅,两盘蒸熏鸡熏鸭,还有爆炒熏猪肉,鱼汤炖火腿,卤的野猪肉和卤蛋,以及其他蒸菜,反正家里有的都端上桌了。   姜大舅母先给婆婆挟了个鹅腿,招呼道:“家里的都吃光了,好不容易闻着味儿,都别客气。在坐的都是自家人,也别讲虚礼,挟不到的站起来。”   主家一桌,仆人在偏院另置一桌,春婶吃个半饱就跑去前院,看蒸的熏鸡熏鸭见底了,她又匆忙回厨房另蒸两盘。   一顿饭吃到月上中天,送走杨家四口人,姜家老老少少一群人出门散步消食,刚走到西堰脚,山里的鹅群闻声而叫。   “我这是信了。”歆莲大笑,“太好玩了。”   “信什么?”程石问。   “傍晚下山的时候遇上鹅群回山,打了一架。”杨柳伸手虚虚一划,把舅母和表嫂表妹都圈进去,“勉强打赢了。”   “仇怨不小。”程石了然,给表妹说:“明天让你们去给它们喂食,多喂几天混个脸熟,它们就不撵你了。”   “打就打,谁怕谁,哪有人向鹅认输的。”歆莲撇嘴,“听说鹅是夜里下蛋,我明早还要来捡蛋。”   作者有话说:   今晚应该是还有一更 第一百一十五章   旭日露头, 杨柳拿着个柿饼站院墙西边往山上看,姜家的八个小孩连带还不满五岁的荟姐儿都在晒场上练功,她走过去掏出一把松子跟家里的狗站一起津津有味地旁观。   “还没回来?”春婶系着围裙走出来, 西山脚还不见人影,她问杨柳饿不饿, “我先给你盛碗饭, 你先吃,别等他们了。”   “咔嚓”一声,杨柳咬破一颗松子, 伸出手给春婶示意,她嘴里吃着东西, 不饿。   早上天不亮,姓姜的一大家子人就起来练拳脚, 嫌跑步和举树墩子不过瘾,不知道谁提了句往山上跑,二话不说都进了山,连姜老爷子都没漏下, 走到山脚要去捡鹅蛋鸭蛋的表嫂表妹和俩舅母闻声也溜溜哒哒跟了上去。到现在日头升得老高了, 也没人回来。   锅里的饭热了两道, 西山脚下的大鹅突然高声叫了起来, 已经吃过一笼蒸饺的小孩像阵风一样刮出门,一溜烟往西边跑。   杨柳扶着腰走出门,看到一群人从山里下来大迈步跑,在麦地里噆草的鹅群呼啦啦跟在后面撵。   “跑到哪去了?现在才回来。”姜老太太念叨。   “往山里多走了一截。”姜大舅拍掉身上的灰和树叶,走过来扶住老母亲, “这座山还挺高, 也挺险。”   “山里的蛇也挺多, 也就这个时候能进,再暖和一点,蛇出洞了,也就只有捕蛇人才敢进去。”杨柳示意春婶端饭端菜,跟表妹和表嫂说:“夏天过来避暑的时候可不能往山里跑。”   “没我爹和大伯带着,我才不敢进去。”歆莲嘘嘘喘气,她看了一圈没看见程石,喝着水问:“我表哥去镇上还没回来?”   “没,最早也是辰时末才能回来。”杨柳跟她婆婆张罗人进屋吃饭,问二舅去年送回去的蛇药用着如何,要是得用,她托村里人注意些,若是来捕蛇人了再买一些。   “还没用,没用上,不过你们再买些也可以。”姜二舅说。   刚吃上饭,外面传来沉重的车轱辘声,五辆牛车拉着满车的果树从门口路过往西去。   “快吃,吃完饭我们还去山上忙活。”姜大舅催儿子和侄子,自己动手舀碗干鲍粥,挑出里面的姜丝扔桌下喂狗,看大黑狗咂巴了一下又吐出来,他笑了下,挟了块儿肉扔下去。   “孩子可起好名字了?”姜老爷子问杨柳。   杨柳摇头,就见老爷子眼睛一亮,她还没吭声就被姜霸王抢先说:“爹你消停消停,孩子取名有他爹娘,你别抢。”   “我最近又翻了本书……”   “得了,为了给我取名你也翻了一本书,结果呢?”姜霸王苦大仇深的,一本书上那么多的字,偏偏一个都不能让他满意,绞尽脑汁想了个贵重的字:凤。过后觉得这个字太大,又缀个“小”压一压。   简直胡闹。   桌上响起窃笑声,杨柳也抱着碗挡住脸上的笑,小凤这个名字不好笑,好笑的是一个挥大刀舞长/枪的女人叫小凤。   姜老爷子在给闺女取名上有些许气虚,但他还是想争一争,别过脸跟外孙媳妇说:“我看中的这个字极合适,你听一听,也做个备选。”   “行,外祖您说。”杨柳笑着点头。   “柘,前木后石,涵盖了你和阿石的名,这个多难得是不是?而且柘是一种树的名字,是珍贵的木材,花叶都能入药。”姜老爷子得意地看闺女一眼,“怎么样?这个字没取错吧?”   “这次爹是费了心的。”姜大舅赞同,“要是生个小子,取名柘挺有蕴意。”   “那要是个姑娘呢?这个字太硬,不适合小姑娘。”杨柳问。   “这个我没找到合适的,不过小姑娘的名字好取,很多好看又好听的字,珮、蕙、琳、琅、钰,这些都很好。”姜老爷子说完看了闺女一眼,见她绷着张脸,摊手说:“当初我若是给你选这几个字,你恐怕还是不满意。”   “别听你外祖的,什么珮呀蕙呀都别取,好听是好听,但我孙女长大了要是随了我爱舞刀弄棒,叫着就挺小气。”姜霸王给杨柳建议,她觉得“柘”这个字就极好,男女都合用,“开花结果的树肯定是母树,听着硬朗了些,细究起来还是说得通的。”   “程柘,还是程小柘?挺像小子名的。”姜大舅母插言,她跟杨柳说:“阿石读过不少书,让他取,取个合适的,别勉强硬套。”她指了指小姑子,“你婆婆是对她爹怨言已久,跟他对着干,你别听她的。”   “我们吃好了,先上山了,你们慢慢吃慢慢说。”姜二舅放下碗,他一起身,姜长威姜长顺他们也跟着往外走,一桌散了一半。   听到他出门还在交代春婶晌午再炖锅熏鹅,姜二舅母大笑,“我们在这儿多住些日子,阿石年前存的肉能见底。”   “熏房里还有,过年的时候熏的鸽子和山斑鸠多,麻雀也不少,晌午让春婶炖罐鸽子汤,再来两碟油炸雀,味道极好。”杨柳说不怕舅舅舅母久住,“山上还有那么多鸡鸭鹅,你们就是再住一个月也吃不完。”   “住不了那么久,家里还有事,后天就要回去。”这次全家从老到小都来了,武馆和镖局还有铺子都没人看着,几天还成,久了要出乱子。   取名的事自然而然翻了篇,杨柳不再跟人商量,自己思索起来。   接下来的两天,男的上山种果树,女的早起捡蛋,上午去地头山间挖嫩生生的荠菜回来包饺子,晌午午饭后站竹排上下堰划水,到了下午进山捡鸡蛋,傍晚下山的时候再跟鹅群打一架。她们打得热闹,说说笑笑就忘了了,鹅群却是打红了眼,在她们要走的那天早上,循着声一路跑到家门口,猫狗都被它们气势汹汹的阵仗吓飞了。   “不得了!老天,怎么气性这么大?”姜大舅母哭笑不得,同时又觉得有意思,逗着挺好玩。   程石拿出竹竿跟坤叔把鹅群往山上赶,骂道:“都不想活了,敢往村里跑!”   “表哥,让我捉两只带回去养。”歆莲跑上前,撸起袖子,选听到她的声反应最大的两只拎着脖子提起来,被翅膀挥得走路都不稳。   “歆丹,歆芋,你俩要不要?”程石做事公平,一个表妹有,另外两个表妹也要问一声。   歆芋和歆丹年纪大些,翻年能议亲了,她俩不比歆莲活泼,对这闹腾的玩意儿嫌吵,都摆手说不要。   杨柳让春婶拿筐出来,把鹅腿绑了放筐里,跟小表妹说:“鹅是直肠子,吃了拉,拉了吃,你养了可就注意着点,回去了别让它们乱跑。”   姜二舅母闻言觉得头疼,跟小姑子说:“你家地方大,把鹅放你家养着。”   姜霸王想了一瞬,喊儿子多逮几只,“要养就多养几只,免得下了蛋不够分着吃的。”   车里多了六只鹅,一路出村比吹着唢呐还吵人耳朵,村里听到声的都出来看热闹。   “大舅,我要的四个人可以耽误一个月半个月的,我姨姐那里要的老镖师你可紧着点。”程石走在马车旁叮嘱,他对一旁骑马的姜长顺说:“大表兄,你帮忙盯着点,找两个人品好性子老实些的,别挑滑头老油子。”   姜长顺点头,他指了下一旁竖着耳朵听的姑母,“你们母子俩都挺上心,姑母昨天也跟我说了的。”   “有我娘催着,那我也不用惦记了。”程石止了步,“我不送了,你们得空再过来玩。”   “表兄,桃子熟了你给我们写信。”歆莲钻出车窗说话,跟杨柳摆手,“天热了我就过来帮嫂嫂哄娃娃。”   “我也天热了就来。”姜长顺的大儿子圆哥儿抱着狸花猫大声喊,他还没玩够就要回去,挺舍不得的。   来时九辆马车,回去时多了一辆,里面堆放的是各种熏肉,鸡鸭鹅兔子和鸟雀都带上了,还有一筐腌鹅蛋,一筐昨天刚下的新鲜鸡蛋,六只鹅没地放,只能放在车辕上。   “我们这来一趟连吃带拿的,看到猫要带走,看到鹅也要带走。”姜长盛摸了摸大白鹅修长的脖子,“你说你们这不是欠,送上门让人拎走。”   姜家人来了又走,这在杨家庄就是个小插曲,带起的水花在一场春雨后平息了。雨后,地里的草一夜之间蹿出一大截,男人们在山上种树挣钱,老人就带着孩子在地里拔草,农妇拎着锹开始开垦小菜园,撒籽种菜。   程石也从医馆里买来了草药种子,在雨停的第二天带上坤叔进山撒种子。   上堰的水放了一小半到下堰里,堰里倒进鱼苗,刘栓子还要坐在山脚下赶鸭子,免得它们下水扑棱扑棱,水里的鱼没了大半。   杨柳肚子越发大了,她就不再跟程石一起去镇上卖肉卖蛋,每天在村头村尾转悠,听保母的嘱咐,忌吃忌喝。   二月中旬,山上新添了两千三百多只嫩黄的小鸡小鸭小鹅,在栅栏里关了几天就被母鸡母鸭母鹅领着在松树林里找食吃了,适应能力挺强的。   一声高亢刺耳的母猫叫/春声划破夜晚的宁静,杨柳从睡梦中转醒,她一动程石就坐了起来。   “我去把猫赶走。”他恼火得很,杨柳这时候本就睡的浅醒的次数多,还频频被这些瞎了心的玩意儿吓醒。   “别。”杨柳掀开被子看了看,“你去喊罗婶,我可能要生了。”   作者有话说:   拖拖拉拉,又熬夜了!!   晚安 第一百一十六章   夜半三更, 乌漆麻黑的夜色里相继亮起了烛光,红色的灯笼飘摇在夜色里,木门吱呀, 凌乱的脚步声匆匆奔向后院,张大了嘴的猫嗷呜一嗓子, 惊慌地跳下墙头。   “是要生了。”罗婶子声音冷静, 她举着蜡烛就近看一眼,对外间惊出一头冷汗的男人说:“才发动,最早也是天明才生, 你现在赶马车去镇上接接生婆。”然后动手给杨柳穿小袄薄裤,扶着她下床走动。   过了片刻, 前院廊下的狗听到脚步声摇着尾巴迎出去,大黑子先人一步蹿了进来, 在它之后,杨母散着头发大迈步跨过门槛。   “都在后院。”坤叔从廊下走出来,他搓着手问:“大妹子,我能干啥?你给我安排个活儿。”   “烧水, 安排人烧水了吗?”   “我去看看。”老头快步往偏院跑。   走过垂花门, 瞧见窗纸上映出的人影, 仔细听还有说笑声, 杨母脚步一顿,搓了搓脸,反手拢起头发打个结,面带轻松地推门进去。   “又要当外婆了,我来瞅瞅。”她走上前扶住小闺女, “这孩子会折腾人, 半夜三更闹着要出来。”   有亲娘在, 杨柳更是放松,她扶着肚子说:“好像没那么疼,我现在都不疼了。”   杨母跟罗婶对视一眼,无奈笑笑,也不多说。   鸡鸣第一声,春婶端来一碗红糖鸡蛋水,看杨柳不时蹙眉,但还能走动,她悄悄问:“开几指了?”   罗婶子伸出两根手指,打了个哈气,“头胎,都发动的慢。”   锅里的水有老坤头看着,春婶也不急着走,她也在屋里坐下,聊聊自己生孩子的事,再笑程石去喊她的时候差点走摔了,逗杨柳笑给她分神。   鸡鸣两声,马蹄踏碎鸡叫,滚滚车轮奔到村西头,马车还没停,程石就蹦了下来,催车里的婆子赶紧下来。   被晃了一路,接生婆头昏眼花的,落地就吐了一口酸水,撑着腿起身又摸到了一手毛,呼哧呼哧的哈气声就在耳边,她惊得后退两步,“吓、吓……”念着男人给的银子多,话到嘴边又把晦气字咽下去。   “马婆婆,您老能走了吗?要不我背你?”程石急死了。   “走,你走前面带路。”马婆子咽下嘴里抱怨的话,进了后院看人已经躺在床上,她喊水洗手,站在门口说:“娘子好福气,你男人这一路急得恨不得背着马车跑。”   程石也进来了,喘着粗气站在床尾,额前不知是出的汗还是蒙的露水,打湿了发丝,湿漉漉黏在额角。他冲杨柳笑一下,看产婆过来,他后退两步给人让地方。   “阿石你出去,女人生孩子你看什么。”春婶揪出站在昏暗里的男人,“你去外面等着。”   “五指了?开得还挺快。”马婆子看已经破水了,又摸了摸胎位,估摸着说:“天明应该就能生出来。”   杨柳往窗外看一眼,心觉时间难熬,她冲给她擦汗的亲娘撇嘴,“太疼了,我收回我之前的话。”   “这是婆婆?你们婆媳俩长得倒是挺有缘分。”马婆子不知关系,看婆婆给媳妇擦汗眼露心疼,感叹这小娘子有福气,婆婆和男人都宝贝的紧。   “是我娘。”杨柳被逗笑了,“是挺有缘分,我的容貌都是她给的。”   “哎呦,那可好,我给人接生上十年了,能有亲娘陪在床边的凑不够一只手。”   程石搬了凳子在树下坐下,听屋里的说话声他也松了口气,等雷婶端了鸡丝细面过来,他跟屋里的人各端一碗,一碗还没吃完,屋里杨柳痛叫一声,他走到窗边问:“可是生了?”   没人理他,里面没了闲聊声,一桶桶水拎进去,又一盆盆端出来。   公鸡的打鸣声越发响亮,天边的青黑色慢慢淡去,前院的狗阖起眼放心睡下,在杨老汉跨进门槛时只是动了动耳朵,眼睛都没睁。   “都在后院。”坤叔听到脚步声从屋里出来,他也一宿没睡,“还没生。”   “我去看看。”杨老汉往后院走,天色即明,廊下挂的灯笼烛油见底,虚弱的火苗要给旭阳让路。他刚走进垂花门,就听屋里响起孩子的哇哇哭,赶忙跑过去,“我来的可巧,刚进门就生了。”   “生了,是个小姑娘。”罗婶从马婆子手里接过哇哇大哭的小丫头,往筐里一放打起秤砣,“六斤三两,是个心疼娘的娃。”   杨母递过包被,冲接生婆问:“我闺女如何?”   “极好,丫头身子骨好,孩子个头也小,母女俩都没遭罪。”马婆子还在善后,她抬头跟杨柳说:“接下来就好好坐月子,躺个几天就能下地走动了。”   “多谢马婆婆。”杨柳躺在床上盯着屋顶,孩子一生,她顿觉轻松许多,现在浑身的力气,好似能进山捡几百个鸡蛋。   “来,看看你闺女。”杨母抱过外孙女到床边,“鼻子随了你爹,他个老头子倒是有运道,我熬了半夜这小丫头没随我,她外公一来,她就落地了,倒是给面子。”   杨柳没看出来这个皱巴巴的娃随谁,听她爹跟程石都在窗外喊着让抱出去,她捏了捏小娃的手,“抱出去看看她爹和外公。”   门敞了个缝,一老一少两个男人都往门口跑,杨老汉只看到个包被还没看见娃,就乐滋滋地说:“我瞧瞧,啧啧,真是像极了我们杨家人。”   程石站一旁傻愣着,伸出手又不敢碰,盯了几眼回过神问丈母娘:“现在我可能进去了?”   “进去看看吧。”杨母走出来,看东边冉冉升起一轮橘红的日头,心想真是个好兆头。   春婶雷婶和坤叔都进了后院,挨个儿看了看娃,跟杨老汉比对了下,“鼻子还真随了她外公。”   “眼睛不小,估计是随了小柳。”雷婶说,她看门从里面打开,接生婆跟保母先后出来,忙招呼说:“厨下已经做好了饭,你们累了半夜,洗洗手吃顿饭也歇会儿。”   “对,我这就去端水端饭。”春婶不再看小儿,快步把炖好的鸡汤抄手端来,进屋看杨柳精神不错,她笑着说:“吃碗饭,填填肚子睡一会儿,你是最累的,可要好好歇着。”   “我来喂。”程石擦过手,拿过大迎枕垫在床柱上,半抱着杨柳把她扶起来,“小麻烦精落地了,你也轻松了。”   “可不是,我感觉我现在能下床刨二亩地。”杨柳嫌喂着吃不过瘾,自己接过碗勺舀着吃,瞧了眼摇篮里睡的娃娃,“真是爹来了就生下来了?”   说起这,程石就不服气,“我老丈人赶巧了罢了,说不准他就在垂花门外等着,老头挺有心机。”   杨柳不理他的酸言酸语,喝了口鸡汤说:“不枉费她外公给她编的小摇篮。”   “我还给她念了九个多月的书呢!不枉费她外公的精力就枉费她爹的?”程石走到摇篮前,仔仔细细地打量,要不是包着包被他不敢动,脚趾头都要拿出来看看,“耳朵像我,眉毛和嘴巴像你,眼睛也像我……”刚说出口,紧闭双眼的小娃睁开眼,眼型长,却是圆圆的杏眸,“……眼睛像你。”   孩子醒了不哭也不叫,似乎只是被吵醒的,睁眼证明一下又闭上眼。   “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头,这点也像极了你外公。”程石嘀咕,听到勺子敲到碗上的声音,他伸手接过放桌上,走到床边跟杨柳咬耳朵:“我这就当爹了?这感觉……”他摸了摸心口,说不上来,有时激动有时又古怪。   吃碗热的,杨柳困的眼皮子打架,“你给我把迎枕抽开,我想睡了。”   “好好好,你好好休息。”   等杨柳躺下了,程石从箱子里拿块儿灰色的布挂在床边的窗子上,屋里的光线陡然一暗,更有睡觉的氛围。   ……   杨柳是被尿憋醒的,醒来还是迷糊的,分不清是何时,下意识扶着肚子要起身,发现肚子不鼓了才回想起她已经生了个孩子,是个闺女,这时候才有了为娘的感觉,急切地想看孩子。   “醒了?饿了?”程石从床边的榻上坐起来,掀开被子走到床边,“想要什么?”   “去茅厕,孩子呢?”   程石把恭桶提到床边,“孩子被罗婶子抱到隔壁去了,你睡的时候她醒过两次,喂了些奶又睡下了。”   “谁的奶?什么时辰了?”杨柳下地试了试,腿有些软,肚子有些坠得疼,其他都还好,她推开程石不让扶,放了水觉得饿,让他去端饭。   春婶已经把饭端来了,她一直留意着后院的动静,一碗鱼肉汤一碗软烂的面条。院里的光线随着门的开合漏了进来,日头西斜,已经日暮了。   “你好好歇着,喂孩子的事不急,你本家有两个喂奶的妇人,你娘让人喂了两嘴。”她把碗筷递给杨柳,见她摆手又放桌上,问:“马婆子介绍了个奶娘,你看是你自己喂还是请奶娘?”   “请奶娘吧,你要是自己喂奶,今年就无法再陪我去镇上开铺了。”程石知道杨柳喜欢开铺卖菜,让她大半年都待在家奶孩子她指定不乐意。   “那就请奶娘,奶娘可要仔细筛选一下。”杨柳揉了揉头,犹豫道:“村里人都是自己奶孩子的,就连我姐也是没奶了才请的奶娘。”她看向程石,“荟姐儿和圆哥儿他们可有奶娘?”   “管旁人干嘛,不喂奶你也轻松许多。”程石从炉子上倒了热水给她擦手,让春婶把恭桶提出去,“请奶娘只单单让她喂奶,照顾孩子由罗婶来,你看芸姐儿由奶娘照顾,她对大姐不也挺亲近。”   杨柳接过碗蹙了蹙眉,嫌脏,这一个月她吃喝拉撒睡都在这一个屋,挺糟心的,要是再照顾个奶娃娃,也费神。   “成,雇个奶娘来。等我出月子了,屋里收拾干净了再抱孩子回来跟我们睡。”   她吃上饭,程石也端了饭进来陪她一起吃,窗户上的布扯了下来,屋里又亮堂起来。   “阿石,你吃了饭就去镇上接奶娘来。”罗婶抱着粉色襁褓包的娃娃进屋,她知道好赖,她只是个帮工,不能掳夺了孩子爹娘看娃娃的想法,“让你娘瞧瞧你,可乖了,肚子饱了就不哭不闹。”   把孩子放在床边,她再一次询问两口子:“那我这就去煎回奶药?”   杨柳摸了摸胸口,“我不是没有?”   “不喝回奶药,今天没有明天也会有。”   杨柳低头看吸着嘴巴的小丫头,思索了一瞬说:“我喂她两天,过两天再喝药。”   “行。”罗婶不多话,全听主家的意思。   趁着还亮堂,程石赶马车去镇上,多给了些银子让信客专门跑一趟去县里送信,回过头去找马婆子,由她领着接回一个平头平脸的妇人。   “你先在这间屋住着,过两天再由你给孩子喂奶。”雷婶带人回后院放包袱,“你家孩子多大了?”   “两个月大,病了一场,没了。”奶娘是个老实的,实话实说之后又后怕主家不要她,解释说:“是受了寒,不是娘胎带病,我也没病。”   “可怜。”雷婶挠挠头,让她先安心住下,可怜但也常见,她生的头一个娃都五个月了,也是受了寒就没了。   外面的人吃晚饭,杨柳在屋里看孩子,在她哇哇大哭时手忙脚乱,大声朝外喊:“罗婶!孩子哭了!”   院里很快响起脚步声,程石嘴里还嚼着肉就急忙忙跑来了,“我闺女咋了?饿了?”   “我看看。”保母推开他,屁事不懂还跑得快。换了尿布孩子还是哭,她看了程石一眼,抱着孩子给杨柳,“让娃吸吸,看有没有奶。”   有外人在,程石不好意思看,清了清嗓子自觉出门。   “如何?”罗婶问。   杨柳点了点头,“下午吃了饭我就觉得胸口涨。”她摸着小姑娘的头,觉得很不真实,她竟然生出来个孩子,这可太神奇了。   程石在外面站一会儿又推门进来,“罗婶你去吃饭吧,这儿我看着。”   “我还是等孩子吃饱了再去吃饭。”   “我知道,就是抱起来拍一拍,我会。”程石不自觉伸出手做样子,“我看你拍过,我学会了。”   “那你搞不定可要喊我来。”罗婶还是不放心。   等她走了,程石坐到床边看着,不含情/欲的,一手拉着杨柳的手,一手放在闺女的头上。   “名字可起好了?”杨柳问。   程石摇头,生之前想了两个,在见到闺女后觉得不大合适,配不上他的娃。   “我晚上再翻翻书。”   “别起繁琐了,也不用像外祖说的那样,一个字多重意思,就简简单单的,不用涵盖你我的名或是寄托什么感情,只属于她的。”杨柳心想只是一个名字罢了,就像她或是像他,柳或是石,没什么特别的含义,该由自己填充名字的含义。   “要不你起?”程石实在为难,太纠结了。   杨柳尴尬一笑,她也没想到中意的。   “还说我。”程石“嘁”了一声,看喝奶的小囡松了嘴,他离了座弯下腰,僵硬地抱起来,学着保母的姿势,让小丫头靠在他肩头。   “我手不够用了,你借我个手拍拍。”他左右制肘,单腿跪在床上,指挥道:“轻轻的,在她后背拍几下。”   两人手忙脚乱的,但没一个想要出声喊保母的。   小囡吃饱又睡了,程石抱着她在灯下看,瞟见杨柳目含打趣,他面上有些不自在,过了许久才感叹出声:“这是我女儿啊!”他也有孩子了,可真不可思议。   ……   鸟鸣啾啾,杨柳转醒,看到窗外耀眼的太阳,瞬间心情大好,窗外的桂花树上落了一群麻雀,在野猫溜上树时,警惕地拍着翅膀飞走。   “二月天,真是个好天气,可惜我被困在屋里了。”杨柳嘀咕,朝外喊:“有人吗?小囡抱来我瞅瞅。”她脑中忽然灵光一闪,跟抱孩子进屋的程石说:“莺,程莺,程青莺,我们小囡叫青莺,生于二月,草长莺飞,家背靠青山,所以叫青莺,以后是只自由自在的小莺。”而她跟程石就是小莺的青山。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来晚了,晚上还有一更 第一百一十七章   程石把孩子放在床上, 在嘴里咂摸了下“青莺”二字,好轻快,又有画面感, 赞赏地点了点头,拽文道:“我不如你多矣!”   杨柳睨他一眼, 支起腿把孩子抱放在腿上, “明天是洗三,娘应该会赶来吧?”   “信客今早动身,傍晚能把信送到, 娘明早骑快马,晌午之前应该能到。”程石拎起绣凳坐一旁, 跟杨柳说起要在山上盖房的事,“东西都盖三间屋, 不单独设灶,一日三餐都下来吃,免得他们粗心大意再漏了火把山烧了。”   “人多了就请个厨娘做饭。”杨柳觉得让刘栓子又喂猪还烧好几个人的饭实在为难人。   “好。”   听到有脚步声过来,程石起身去倒水伺候杨柳洗手净面, 随后罗婶端了饭菜进来, 她把饭菜放小几上, 抱过孩子放摇篮里, “吃饭吧,吃了饭我给你按按身子。”   “按身子?”杨柳接过冒着热气的棉布巾子擦手,自己坐起身,“这也是你要做的?”   “你婆婆雇我来可是花了大价钱的,我哪能没点看家的本事, 若是只为了照顾娃娃, 奶娘就能胜任。”罗婶笑, 她对程石说:“你若是有事你去忙,她们母女俩有我照顾着。”   “你去忙吧,铺子里的生意也别停,家里有这么多人。”杨柳也说。   “行,我去镇上定砖瓦。”程石俯身摸了摸小丫头的脸蛋,转身出了门。   “他是个好爹,挺稀罕孩子的,今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去看他闺女。”罗婶坐在一旁的绣凳上,看到窗边的矮榻上还铺着被子,心想这也是个好丈夫,妻子坐月子他没躲得远远的,白日里忙活,夜里还睡在一侧照顾着。   一碗清粥,一碟嫩菜心,杨柳呼噜两下就给吃光了,油水太少她觉得还没饱,放下碗筷说:“罗婶,你跟春婶交代一声,晌午给我炖蛊鸽子汤。”   “是我让她做清淡些的,你不打算日日奶孩子,这两日就别吃大荤,免得回奶的时候受苦。”罗婶端了碗筷出去,没一会儿提了桶散发着药味的热水进来,这是为了熏屋里的杂气,人闻着也是极好的。   “我待会儿要给你按肚子排恶露,有些疼。”罗婶在桶里洗了手,把手烫热伸进被子里,在松软的肚皮上轻轻一按。   “嗷——”杨柳疼得翻白眼,身上也跟着打哆嗦,“这比生孩子还疼!不按了不按了!”   这次罗婶没听她的,听到摇篮里的小丫头哭了,她加快动作。   杨柳咬着牙也不再出声,闷头埋在枕头上,等保母松手了她大汗淋漓地趴伏着不动。   床边的水桶徐徐冒着热气,孩子的哭声越发高亢,过了半响,她坐起来解开小袄,抽着气问:“小莺是不是饿了?抱过来我给她喂奶。”   “名字定下了?”   “嗯,青莺,青山的青,草长莺飞的莺。”杨柳把孩子往怀里揽,小丫头熟门熟路靠过去。   罗婶看她还红了眼圈,好笑地坐过去,“还哭了?就开始这几天要按肚子,恶露快点排干净你也轻松许多。”   “疼死了,快把我疼晕了。”杨柳吸了吸气,要是她娘或是程石在这儿,她指定要哭出来。   “待会儿给你按按背揉揉腿,这个不疼。”看她面露警惕,罗婶竖起手指做发誓状,“我保证。”都当娘了,还一股子姑娘家的娇气,也是难得。   屋里充斥着淡淡的草药味儿,掩盖了浓郁的血腥味,杨柳闻着觉得头脑清明许多,不由打听道:“这都是什么药草煮的?”   “不跟你说,这是我家传的。”罗婶神秘一笑,接过吃饱奶的小娃轻轻拍后背,“等你恶露排净了,我再煮锅药水给你擦擦身子,出月子的时候再泡泡,保证你寒冬腊月天坐月子都不会落下月子病。”   杨柳想起她嫂子,她嫂子肚里的孩子只比小莺小一两个月,她递过干净的尿布,捂着鼻子问:“罗婶,等我嫂子生了,你能不能也去给她按肚子擦身子,我另外给银子。”   有银子怎么都成,罗婶应声:“成,到时候我抽空过去,我主要的活儿还是照顾你跟小莺。”等孩子安静下来她就给放摇篮里,重新洗了手坐到床边给杨柳轻按腿上的穴位。   ……   洗三这天,程石把前一天捡的鸡蛋都煮了,染了红,挑着担在村里挨家挨户地送,就连有过仇怨的王大虎家都没漏下。作为回礼,村里的人每家都送块儿布,由村里的长寿老人捏针缝起来,再由外婆做成一件百家衣,孩子从水盆里抱起来时要把百家衣穿上身。   前院开了饭,孩子是姜霸王抱回屋的,杨柳看到闺女脖子上挂着沉甸甸的平安锁,眼皮不由跳了跳。   “我给孩子换身衣裳。”罗婶接过襁褓,端来热水重新擦洗,换上薄袄包上包被,她朝屋里看一眼,问杨柳:“那我这就抱去让奶娘喂奶?”   “今天还是我喂,明天再让奶娘喂。”杨柳招手,坐起身接过孩子,见婆婆不动,不由问:“娘,你怎么不去吃饭?”   姜霸王从怀里掏出个一扎长的木匣,放到床侧说:“我也给你准备了贺礼,恭喜你为人母了。”她看孙女要吃奶,东西送出手了就识趣离开,“我吃了饭再来看小莺。”   “罗婶你也去吃饭,孩子我看着。”杨柳说。   “哎。”   门轻轻阖上,杨柳解开小袄给娃喂奶,拿起木匣打开,也是一个平安锁,比之小莺的,她的更精巧一些。   “你奶奶真是大手笔,把你爹压下去了。”她撸起袖子,她没去铺子里的这两个月,程石每日偷偷摸摸从进项里抠一点,攒了这么久,昨天去镇上买了两对金镯子,她一对大的,闺女一对小的。   “又在跟我闺女说我什么坏话?”程石招呼了客人抽空回后院看一眼,他进屋看到她手里小孩手掌心大的金锁,啧啧道:“姜霸王可真是……出手够豪气。”   “我们娘俩都有,就你没有。”杨柳抖了抖金锁,“娘说恭喜我为人母。”   “我待会儿张嘴问她要,做事不够公平。”他往床边一坐,对眼前的一幕发怔,看直了眼。   杨柳拢拢衣襟,呸他一口,“滚去前院待客。”   程石不动,往外听了听,喉结滚动两下,坏笑着掀开另一侧衣襟,飞快地凑上去吮了一下,不等巴掌挥到头上,他一蹦三尺远,嬉笑着说:“我去招待客人了!”   “滚。”杨柳红了脸,又气又羞。   到了晚上不等罗婶问,她主动开口让奶娘喂孩子,“顺便把回奶汤给我煎一碗来,我今晚就喝。”   罗氏回奶汤效果极好,没两天的功夫,胸前涨涨的感觉就没了,杨柳也被允许下地走动,就是走路的时候不能抱孩子。   ……   这天傍晚,程石从山上回来,他捏了几枝含苞待放的桃枝进屋,看杨柳躺在床上,他就把花插在白瓷瓶里,“桃花打花骨朵,等你出了月子,正是桃花盛开的时候。”   “新种下的也有花苞了?”   “那还没有,不过都发芽长叶子了,可能要晚个十天半个月,去年种下的那些桃树都打花苞了。”程石掰下一枝,只留两个花骨朵,细细的枝插进杨柳的发间,手指下移摸了摸她的脸,“总算有了气色。”   孩子才生的那两天,杨柳脸色和唇色都泛白,这些天汤汤水水的往肚里喝,每天晚上还有罗婶煮药草水给她泡脚,脸色又有了红润的气色,身上也有了力气。   院子里进来了人,姜霸王抱着小孙女咿咿呀呀地逗趣,杨柳看向窗子,窗纸隔绝了视线,她扭头说:“娘今天跟我说她明天要回去。”   “也跟我说了,说要回去赚钱给她孙女买金买玉。”程石撇嘴,“我问她要贺礼,嘴皮子都磨破了人家都不肯松口。”   杨柳垂下头不吭声,不掺和这母子俩之间的拉锯战。   孩子突然哭了,姜霸王轻声哄:“才吃了奶,也没尿,哭什么?奶奶又没打你。”   杨柳探起身,程石也站了起来开门出去,“我抱抱,可能是想她娘了。”   姜霸王没给,绕过他抱着孙女进屋,一进屋这娃娃的抽噎声就小了,她高兴道:“亲娘就是亲娘,我们莺姐儿聪明,才十来天就会认人了。”   还没满月的孩子一天一个样,皱巴巴的皮长开了,白白嫩嫩的,大眼睛水汪汪的,家里的人谁得闲了都要抱一抱,轮到杨柳手里的时间比较短,通常都是哄不了了才抱来。   杨柳看孩子到她怀里立马止了哭,靠在她身上把脸埋在她怀里,她把手伸进小袄里摸了摸背。等婆婆出去了,她跟程石说:“以后奶娘喂过奶,罗婶把她收拾干净了就让人给我抱进来。”   “好。”程石坐到床边握住小丫头的脚,怎么看都看不够。   “让我抱抱。”他探出手,捏着嗓子哄道:“小莺,莺姐儿,让爹抱抱你。”   杨柳被他的声音腻歪到,捶了他一下,“好好说话。”   程石抱过孩子见她没哭,咧着个嘴笑,抽了枝桃花递到面前,跟她说这是能结桃子的,等她长大了长牙了就能吃桃子。   杨柳摸了把头发,发间的桃花落了下来,她咂了声,婆婆进来时应当也看到了。   “枇杷树结果了,等你出月子就能吃了。”程石说,他看孩子睡着了就放摇篮里,轻声说:“山上也开花了,院子里的月季也打了花苞,再有几天可能会开。”   “你每天回来给我摘些花,再夹带些草,我想闻青草汁味儿。”   “好。”   次日清晨,姜霸王动身前来后院抱了抱孙女,跟儿媳说:“我每个月有月假,休假的时候我就骑马过来。”   杨柳往外看一眼,“阿石知道又要拈酸,说你偏爱孙女。”   “懒得理他,越发是个事精了。”姜霸王很吃儿子拈酸吃醋这一套,但勾起嘴角的嘴里说的满是嫌弃话,“他老是跟我斗嘴气我,哪有莺姐儿惹人爱。”   听到儿子在前院又在催,她吁了口气,“我回去了,月末就来。”   “路上慢着点,下雨天别来,免得我们担心。”杨柳送婆婆到门口,站门后避着风。   姜霸王摆了摆手,大步跑出后院。   “你阿奶好潇洒,行走如风。”杨柳坐到摇篮边上跟小丫头说话,她希望青莺像婆婆一样,从小习武,有一身本领,长大后牵着一匹马,早上还在村里,晌午就能回到县城,还能赶上中午饭。   来去随意。   白瓷瓶里的桃花还没败又换成了油菜花,油菜花刚蔫巴,迎春花和长长的青色茅草住了进去,之后是红艳艳的杜鹃花,还有山里不知名的野花,亦或是青绿的松枝。   窗前的桂花树上不知哪天有了啾啾鸟鸣,程石爬上树才在繁密的枝桠中找到一个鸟窝。过了不久,檐下又多了两只燕子,整天忙里忙外地衔泥筑巢。   隔着门窗,杨柳看到了春景,听到了春天。   -   在白瓷瓶里的花换成一簇月季花和一枝含苞的黄牡丹时,杨柳出了月子。在罗婶的伺候下,她泡了药浴,蒸出一身汗再洗了头,坐在窗前梳妆时,她自己绾了合意的发髻,剪一枝月季,剔掉刺簪进发间。侧头细瞧时,镜中的年轻妇人面色红润,眼眸黑亮,眉梢挂笑,一朵艳丽的红花缀在乌黑的发间。   “人比花娇。”她满意地站起来,抖了抖裙摆,走出门去看陪了她大半个月的黑尾燕子。   作者有话说:   晚安 第一百一十八章   杨柳出去的时候前院快开席了, 程家的亲戚都在县城,杨柳这边也只有她爹娘和大爹一家,加上山里的那些老镖师, 开两席菜还坐不满。   小莺抱在她外婆手里,姜霸王站在一旁含笑地看着, 听到轻巧的脚步声过来回头, 见是杨柳,上下扫一眼,“气色恢复得不错。”   杨柳一笑, “罗婶把我照顾得很好,有她在, 我什么都不用操心。”   谁都不提只提保母,姜霸王意会到儿媳这是在含蓄地感谢自己, 她伸手扶了下杨柳发髻上插的花,“她会在这里待两年,等小莺能走能跑会自己吃饭了才会离开。”   带着枣红色小帽的娃听出亲娘的声音轻声啊啊叫,杨母站了起来把孩子递还给杨柳, 转声跟亲家说话:“坐着歇歇, 你骑了大半天的马赶回来, 也累人的很。”   “也还好, 想到要过来看孙女,倒不觉得累。”姜霸王站着挡住刺眼的光,一个月不见,孩子变得很快,胖嘟嘟的, 五官长开, 能看出随了谁的轮廓。她偏头看了眼另一桌坐着的亲家公, 轻笑道:“小莺这鼻子长得好,才一个月大的娃都有鼻梁了,我大哥二哥家的孙子孙女,我模糊记得都是半岁近一岁,鼻梁才挺起来。”   杨老汉摸了摸鼻子露了笑,他的四个儿女都没遗传他的高鼻梁,孙辈目前就小外孙女的鼻子长得随他。   “客都到齐了?那这就开席?”雷婶满身油烟地过来,找到程石问。   程石大概看了圈,点头道:“开席。”   孩子让奶娘抱下去,其他人入座,一道道菜往桌上端,香气盈满堂舍,狗钻在桌子下面,猫摄于狗的威风,只敢在院内溜达,就是蹿进屋,也只能在门口转悠。   孩子的满月宴是大人大吃大喝,她吃着淡然无味的奶,吃饱了就想睡觉。   杨柳注意到罗婶离了席有一会儿没回来,她拿帕子擦了擦嘴,跟婆婆说一声起身出去,还没进垂花门就听到了孩子的哭声。   “怎么哭了?”她快步进屋。   “闹觉,应该是要让你抱。”罗婶把孩子递给她,之前的一个月,每到晌午都是杨柳先吃饭,她们吃饭的时候是她看着孩子,养成习惯了。   杨柳取下脖子上戴的金锁才接过闺女,转身出去走进自己的卧房,一进屋孩子的哭声就小了,她点了点小莺的鼻子,“小机灵鬼。”   金锁放进妆奁发出一声轻响,罗婶特意告知:“金锁给你拿过来了。”   “好,你跟奶娘去吃饭,小莺我哄着。”   孩子刚睡着,姜霸王放轻脚步进来了,她提着两个包袱放桌上,轻声说:“你外祖母和舅母还有表嫂们托我带来的。”   “这次来是用的月假?”   “对,你外祖和大舅让我后天上午再回去,我想着还是明天中午用了午饭就走。每个月都要来一趟,不好比旁人多耽误半天。”姜霸王打开其中一个红色的包袱,里面鼓囊囊装的是各色衣裳和布料,“开春了,给小莺做了几身新衣裳新帽子,你的尺寸我估摸不准,就给你带的布料,赶明儿去镇上你找裁缝量尺再做。”   床上的孩子动了一下,姜霸王立马止了声,“我看着,你去吃饭。”   杨柳点头,她刚出垂花门又碰到了她娘,“怎么在这儿站着?”   “你姐托我给小莺带的满月礼。”杨母掏出个半掌大的盒子,“这是你们姊妹俩之间的过礼,别往外说。”   杨柳打开看一眼又阖上,是一对虎头金镯,礼很重,她看了眼老娘,说:“阿石帮她请了两个可靠的老镖师回来。”   “我晓得,她跟我提了。”杨母往前院走,“你别跟你嫂子说,她送不起这么重的礼,你姐也不会给她还这么重的礼。”   母女俩又回到前院继续吃饭。   席散后,客人离开,杨柳跟程石对视一眼,把孩子扔给婆婆,两口子溜出家往西走。地里的麦子快有大腿高,油菜花大半已经谢了,结出嫩青色的果荚,蝴蝶和蜜蜂活跃在油菜地里,地头的野花偶尔也有一两只光顾。   太阳晒在草上花上,风吹人面上暖融融的,泥土和花草味儿汇聚在一起,杨柳深吸一口气不走了,选了个草厚的地方坐下,又躺下,“天气真好啊。”   程石见她闭了眼,往西堰望望,也跟着盘腿坐下,掐了朵野花在手指上来回搓。   “有人过来了。”他瞅着村尾走来个男人,“应该是来看庄稼的。”   杨柳坐了起来,“我们要是现在站起来就走,他会不会以为我们在做什么不能见人的事?”   程石勾起嘴角坏笑,说:“很有可能,你躺在地上的时候他看不见你。”   “那就等他走过来了我们再走。”   但人家只是远远扬了下手,拐个弯沿着地垄往南下了麦地。   “走。”程石拉着杨柳站起来,摘下被压坏的月季花扔地上,“去年移栽到堰坡上的花也开了,之前我买了花种撒在荒山上,明年满山都开满了花。”   说话声被风传了出去,刚靠近西堰,鹅群哗啦一下叫了起来,冬天买下的麦地已经成了它们的地盘,麦苗被噆得七零八落,像是男人刮了胡子的下巴,走近了才看到青茬。   “糟蹋庄稼。”杨柳轻啧。   “之后这片地不种麦子了,就丢这儿长草,它们有吃的也不去别家地里招人嫌。”程石若有所思道。   远远的,互不招惹,那群鹅还展露凶相拍打翅膀,杨柳看到其中掺杂的小鹅,心想由这群土匪带着,长大了也不得了。   鸭群在下堰游水,赵勾子站在堰坡上守着它们,不让它们跑到上堰去。   去年做菜园的那块儿地种上了果树,长了叶开了花,今年就能结果子。杨柳掐了朵含苞的牡丹让程石给她插进发间,“别插高了,看着傻。”   “怎么喜欢上戴花了?”   “我觉得好看,看着心情好。”   的确是好看,出了月子她瘦了许多,但比没怀孩子前丰腴些,身形妩媚,眉眼温和,簪花比簪金钗更合适。   进了山,随处可见的秃毛鸡和埋在土里晒太阳的鸭仔子,程石给杨柳指哪些是野鸡下的蛋孵的仔,“野鸡更警惕些,它们会把蛋下在荆棘丛里,或是更隐蔽的地方,捡蛋的时候漏掉了就被母鸡孵了出来,还是在看到野鸡领着一群麻色鸡仔回来我们才发现。”   在松树林里转一圈,两人又往东边的荒山上走,撒下的草药种子发了芽,种下的果树大部分长了叶子,但只有一小半开了花。到了西边的荒山,因为松树过高遮阳,这边的树和草长得都不怎么好,好些果树没发芽,开花的寥寥无几。   杨柳折了根枝,断裂口还是青色的,有水分,她让程石把这棵不知结什么果的果树挖起来。   “根还没烂,你让人把这些没发芽的果树挖起来抬下山,种在麦地里,就是被鹅群噆秃麦头的那边。”杨柳跟程石说,她站起来抬头环视一周,“这边就种些药草养些鸡算了,至于树,多种些构树和楝树,这两种树命贱好养活,随便放哪儿都能活。”   程石像个管家跟在少奶奶身边,少奶奶说啥他都点头。   “去年赚的银子花出去大半了吧?”杨柳继续往上走,远处伫立着三间小屋,门前铺了青石砖,门窗关着不见人。   “差不多,买树种树又盖房子,还买地开堰,算是买这两座荒山的,一千两打不住。”这时候程石化身账房,老老实实告知银子都花哪儿了。   杨柳瞥了他一眼,对上他的眼睛,忍笑斜一眼。   “少奶奶,庄子上的账就这些,您若是还有不明白的,回去了我拿账本给您。”程石笑出声,一把搂住她,往她脸上香了一口,“少奶奶气势好足,吓得我腿都软了。”   “真是吓软的?”   程石盯着她不说话了。   杨柳转身往山下走,“新来的四个老镖师最近都在忙啥?”   “砍竹子和藤条准备搭圈棚。”程石大步跟上,随手扯了跟草藤含嘴里,“满月了就可以了是吧?”   杨柳不说话。   “是不是?”程石撵上去拦住她,一个打横抱起,在她惊呼声里往上颠了颠,“我问春婶了,她说可以。”   “你怎么好意思问出口的!”杨柳扯住他脸上的肉,看他脸变了形,忍不住哈哈大笑,又贴上去亲了一口,“真丑,得亏咱闺女不随你这个怪模样。”   下了山,程石就去村里找了几个男人到地里挖坑,鹅群被赶走不罢休,吵吵嚷嚷到天黑,人走了它们才肯进山。   ……   月上柳梢头,程石从他娘手里接过小闺女,弹了个响舌,见她睁着大眼睛好奇地盯着,又弹了下。   “走了。”杨柳拿上两片尿布从屋里出来,问廊下站的婆婆:“娘,你去不去?”   “你们去,我要练拳脚。”   一家三口出门,身后坠着五只满身肥膘的大狗,走到村里看到母狗,它们立马甩了主人拐了道。   “让我瞧瞧,呦,小丫头长得真好。”提着泔水桶的妇人踮脚往襁褓里看一眼,“肤色真好,随了柳丫头。”   “爹娘长得都好,娃就没丑的。”蹲在门口吃饭的婶子搭话,“不过这就不能喊柳丫头了,要喊娃她娘。”   杨柳笑笑,“喊什么都成,喊得应就行。”   程石怕她们站着一直说,抱着孩子催:“爹娘都在家等着。”   “婶子们,我们先过去了。”杨柳打了个招呼,小步跟上。   杨家老两口早早吃了饭就坐门口等着了,听到说话声快步迎上去,杨母从女婿手里接过外孙女,“来看看外婆家,咱家就在村头,等你能走路了,外婆天天喊你来吃饭。”   “小妹。”杨大嫂站在檐下撑着腰喊了声,“外面刮着凉风,进屋坐。”   杨柳过去扶住她,“也快生了。”   “嗯,往下坠了。”   屋里点着油烛,人进屋就关上门,杨母坐下从怀里掏出个布包的细银镯,只有一个,她给孩子撸起袖子戴手腕上,“我现在就俩外孙女,你一个,你芸姐姐一个。”她抬头跟女婿说:“我家不宽裕,阿石你可别嫌弃,这也是我跟你爹的心意。”   程石摆手,“轮不到我嫌弃,又不是给我的。至于青莺,外婆给的,就是坨狗屎她也稀罕。”   杨母笑出声,把孩子递给身边的老头子,他这一个月动不动往程家跑,看的多抱的少。   说了会儿话,喝了两碗水,孩子睡了,程石暗中碰了碰杨柳的腿。   杨柳偏头看他一眼,又扭过头继续说话。   程石又碰她一下,小声说:“天晚了。”又伸手勾了勾她的手心,意味很明显。   杨柳攥住他的手,清了清嗓子,“爹,娘,天晚了,我们先回去,明天再过来。”   杨母闻言起身,去灶屋摸了两指锅底灰,出来掀开包被抹在孩子的鼻头上,“回去吧。”   出了门,一阵冷风吹来,程石掩了掩包被快步往家走。   作者有话说:   小说瘾犯了哈哈哈 第一百一十九章   明快有节奏的脚步声跑到门前, 姜霸王满头大汗地跨过门槛,在她身后,三只狗吐着舌头, 有气无力的,进门就往地上一趴。   杨柳递了块儿汗巾子过去, 接着又递碗温水, 问:“娘,今天上午你是跟我们去镇上开铺,还是在家逗你孙女?”   “唔……”姜霸王犹豫。   “小莺半个时辰前醒了, 吃了奶又睡了。”   “那我随你们去镇上。”姜霸王虽然喜欢小孙女,但也没耐心坐在床边看个小娃娃一直睡觉。   累趴下的狗缓过劲, 耷拉着尾巴去墙边喝水,解了渴往廊下的狗窝里一趴, 对屋里飘出来的饭香都无动于衷。   鸡蛋筐往车上抬的时候,姜霸王拿了六个磕在狗碗里,见红薯和板栗摇着尾巴过来,她端起碗绕过它俩走到廊下, 亲眼看着陪她跑步的狗子吃完才出门。   陪跑换鸡蛋, 很公平, 躲懒的没得吃。   时隔三个月再次踏进东槐街, 热闹的叫卖声和讨价还价声驱使杨柳推开车窗探身往外瞧,程石在外敲了敲车门,她这才反应过来,拉开车门坐出去。   “呦,老板娘来了, 有些日子没见了。”豆腐铺的老板娘招呼一声。   “孩子满月了?生了个小子还是丫头?”一旁炸果子的人问。   “还是年轻恢复得快, 你现在跟没怀娃之前差不多。”胭脂铺的掌柜送客离开随口说一句。   到了千客食铺外面, 杨柳下马车提着秤去开门,已经等候在门外的老客七嘴八舌地跟她说话,都说好久没见到她了,问她孩子长得随谁。   门一开,姜霸王提了筐鸭蛋放桌上,老客不再寒暄,低头专心挑蛋。   “我还以为你今年会在家照顾孩子。”凤娘子走进铺子,反复打量着杨柳,心里惊叹她状态好。   杨柳接过一把铜板扔钱箱,笑盈盈地说:“家里有奶娘,请人照顾娃,我出来赚钱。”   “原来如此。”凤娘子看到程石进来,她让了让位置。   “这马上都四月了,你家的鱼什么时候能捞起来卖?”有客问。   “还早,可能要到入秋了。”杨柳回话,“去年把能卖的鱼都打捞干净了,剩下的鱼都还小,吃着不香。”   “去年冬天不该清堰底的,今年大半年都尝不到鱼味儿,你们今年冬天可别再清堰底了。”   杨柳笑笑没应声,都是赚钱,肯定不会选劳累人的方式。   过了客多的那一阵,左右两边的邻居得闲了都来打个招呼说说话,花婶对杨柳说:“你倒是放得下孩子,不惦记?”   “这有什么好惦记的,她吃吃睡睡都有保母照顾着。”杨柳把破了壳的蛋捡起来放一边,随口道:“而且我又不是出远门,一两个时辰就回去了。”   “我记得我生我家老大的时候做个饭都要进屋看一眼,谁抱都不放心,必须放我眼皮子底下看着。”花婶也观察过其他妇人,才生孩子的女人格外护犊子,生怕被人抢了孩子。打个不好听的比方,家里养的狗,喂它的主人把狗崽子拿出窝给旁人看,它都紧巴巴跟着,哪怕摇着尾巴,那也是不放心。她那时候也是,就在娃他爹把孩子抱出去了她都恼火。   杨柳明白了她的意思,小莺刚出生的那几天她也是这样,孩子抱出屋了她就不放心,听到孩子的哭声都要高声问怎么了,只有放自己眼下才安心。   又来了客,门口的人也散了,杨柳拎了凳子坐一旁看程石给人数熏麻雀,问婆母:“当初阿石才出生的时候,你有没有护过犊子,不想别人插手孩子的事?”   很久远的事了,姜霸王说不知道,“忘了,可能没有吧,我好不容易出月子能出门了,一门心思都是重新捡起我的刀棒。”坐月子那一个月太难受了,差点把她关疯了,“阿石出生在冬月,出月子也快过年了,我没事做就把家里的柴都劈了。”   劈柴?这的确是她能做出的事,杨柳笑过一阵,说:“我也是,还没出月子我就满心惦记着出月子了要做什么,什么都能做,就是除了睡觉不能进卧房。”   婆媳俩坐着说话,程石一个人忙着招呼客人,这几个月来都是他一个人,不要人帮忙他也能兼顾挑蛋称鸡鸭连带打算盘和收钱。他还是很惦记家里才满月的女儿,急着把肉蛋赶紧卖光,收拾东西回家。   杨柳看不需要她搭手,从钱箱里掏出几串铜板出去买猪肉,无意中看到一个面熟的男人穿着伙计的衣裳从八方酒楼出来,正是刚开铺就买走一小半熏肉和蛋的那个人。   回去的路上她跟程石说了她的猜测,“黄传宗到底还是买到了咱家的食材。”   程石无意计较那么多,也没想过要扳倒八方酒楼,没那么大的仇。黄传宗为人如何他不关心,只要没舞到他面前,不影响他,明面上过得去,私下怎么来随他去。   “吴家饭庄要转手了。”程石看了眼走在前面骑马的人,他娘之前雇二流子去搅和吴家的生意,后来供给八方酒楼和悦来食馆的鱼肉蛋又从背后给吴家敲了一锤,吴老头老了,过继的孩子又小,一心想着守成,拖了大半年慢慢就拖垮了,“现在几乎没了客人,大厨被挖走了,跑堂被赶走一半,估计快关门了。”   杨柳心里快意,伸出腿绊路边的草,又被程石捞回来,“鞋掉了我可不去给你捡。”   “真不给我捡?”   程石不吭声,按住了她的腿。   杨柳哼了哼,翘起腿搭他的腿上,“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的?”   “张老头说的,前些天他去铺子找过我。”   “所以你早就知道八方酒楼用的还是咱家的肉和蛋?”杨柳反应过来。   程石扭过脸看她,“你不想卖给他?”   “那倒也没有,卖给谁不是卖,如果我姐夫没对不起我姐,我肯定不会让黄传宗借我们的手赚钱。”杨柳也就是随口一提,进了村,她的心情瞬间迫切起来,催着马车快点走,她要回去看她孩子。   “不是不惦记?”程石笑她。   “走远了不惦记,回来了反倒惦记起来了。”杨柳也觉得奇怪,不等停车她就蹦下车辕,快步跑进门,蹬蹬蹬往后院跑。   “睡了。”姜霸王嘘了声。   杨柳进屋看一眼,见她鼻头还有黑印,出来问奶娘:“抹的锅灰洗不干净?”   “擦多了她哭,就把灰洗掉了。”   “小孩皮嫩,多擦两下就会破皮。”姜霸王拎了椅子坐在有日照的地方,接过春婶递来的水,问:“给孩子在鼻头抹灰是有什么说法?”   “县城里没这个风俗?”杨柳诧异。   “应该是没的,我是第一次见。”   “祝福和庇佑的意思吧,别的村我不知道,反正我们村都是这样,外孙头一次到姥姥家,外婆要给娃娃鼻子上抹点锅底灰,具体是怎么个说法我也不大清楚。”杨柳见程石也大步走进来,她嘘了一声,“在睡,还没醒。”   程石放轻了脚步,大步进屋,过了片刻抱着孩子走出来。   “你怎么……醒了?”姜霸王放下碗站起来,“你进去她就醒了?没哭?”   程石避开老娘的手,自己抱着孩子坐到杨柳身边,“我进屋的时候她就睁着眼,真乖。”   三个大人围着个奶娃娃看,姜霸王见孙女乖乖巧巧的,有些担心她是个斯文的性子,将来不爱大刀爱诗书。儿子没教成器,如今有了孙女,她有意把孙女收为关门弟子,沿袭她姜霸王的威风。   才满月的小孩,逗起来也不会笑,看了一会儿就没了意思,等奶娘抱去喂奶了,程石跟杨柳一同出门准备去山上。   “柳丫头,我跟你说点事。”蒋家的一个婶子站菜园里喊了一声,放下铁锹快步走过来,“前几天我回娘家看我老娘,听说镇上有人在后齐村的山脚下买了块儿荒地准备开堰养鱼。我跟人打听了下,听说好像是哪个酒楼的,不知道准不准。”   后齐村在北山脚,那边地势陡石头多,杨柳听从后齐村嫁过来的女人提过,每逢下大雨,从山上冲下来的石头和土多,水都是浑黄的。   程石跟人道谢,“我会找人打听清楚。”   “你觉得会是谁?黄传宗?”杨柳问他,同时也把她知道的跟程石说了,“就是要开堰也不会选在后齐村吧?稍稍打听一下就知道那儿不适合养鱼。”   “可能是底下的人办的事,也可能是被人忽悠了。”程石拉着她继续往西走,“不管这事,养鱼不是只有咱家能做,不过我以为最先被人学的是在山里养鸡鸭,竟然没有人动手。”   但在下午被人找上门时,他跟杨柳对视一眼,说曹操曹操到啊。   来人是以杨柳大爹为首的五家人,他们想在村东头的山里圈个地儿养鸡,入冬了都卖给程家,这趟过来是想商量价钱。   “养在山上的鸡我们也不喂粮食,就逮虫子和蚯蚓喂,你看能不能比家养的鸡贵一点。”杨柳大爹问。   “如果味道比家养的鸡好,当然可以。”程石琢磨了一下,他乐得村里人都这么干,他家的招牌已经打出去了,只要味道好,熏肉不愁卖。   杨柳大爹不说话了,他们没有信心能保证养在山上的鸡一定比家养的鸡味道好。男人虽然不管家里鸡零狗碎的事,但也知道,家里的鸡鸭多是在外面寻食,基本上也就是吃虫子长大的。他们想找程石要个保证,就是因为养在山里的鸡有被黄鼠狼和蛇偷吃的,或者是长翅膀后飞走的,这个损失他们承担不起。   程石突然一拍腿,他看向杨柳,见她神色一震,就知道她也想明白了。   “在后齐村开堰的目的不是为了养鱼,是养鹅。”他开口道。   杨柳点头,养鹅能防蛇鼠,夜里还能当狗看门。   “什么?”杨柳大爹一脸懵。   “没,跟你们的事无关。”程石摆手,“你们养吧,好赖我都收,味道好会提价。”   六个男人出了程家的门,其中有人提议把程石他老丈人拉进来,只让他出钱买鸡崽子,守夜和捉虫什么的都由他们出力。   “我说过,他说不掺和这事。”杨柳大爹摆手,他那个弟弟是个古板的,不肯占女婿便宜,而且偏帮女儿女婿,生怕外人借他的名让女婿吃亏。   四月天了,暖风从窗子吹进书房,桌上的纸哗啦啦响,程石随手拿砚台压纸上,支着胳膊说:“我想过会有这一天,从去年有人跟风卖熏肉我就知道。”   “就像镇上的食馆和绸缎铺,不可能只有我们一家,只要一行赚钱,肯定有跟风的。”杨柳示意不用他安抚,她没焦虑。   “接下来就是比口碑和好质好量了。”他家已经走在前面,程石把毛笔放下,“走,看看咱家的小丫头。”   作者有话说:   哈喽,早安鸭 第一百二十章   隔日下午, 程石跟杨柳赶着牛车绕道去了后齐村,后齐村住的人家不如杨家庄多,两人进了村子就遭人打量, 眼神一对上,就有人过来问是哪个村的, “来走亲戚?往年没见过你们啊。”   “杨家庄的, 听说这边在开堰,我们过来看看。”杨柳搭话,她一时也不急着走, 过去跟老人唠嗑,“我姓杨, 是杨家庄的姑娘。”   “噢,我们村里也有嫁去杨家庄的, 大菊你认识吧?我本家的侄女。”   “大菊嫂子是个能干的人,她家门外一天要扫好几遍,顶顶爱干净。”   两人这么一攀扯上关系,杨柳再问, 老人就把他知道的都告诉她, 见人要走还热情地留饭。   “一个月前就买下了, 老人说是镇上的黄家买的荒地, 在山上还买了半头山,我俩没猜错。”杨柳坐上牛车,整理了下裙摆,手搭程石腿上,“走, 我们过去看看。”   正是草木葱绿的季节, 南山脚下却是秃黄秃黄的, 树木稀疏也不粗壮,树下的杂草伶仃,黄土掩盖了狰狞的石块,边缘堆砌着新挖起来的泥,土、石头、树根堆叠在一起,难怪视土地为命根子的老农都懒得在这儿开荒种上庄稼。   牛车压着石头颠簸的紧,杨柳跟程石下车走路,走到堰边了,堰底的人才发现来了人,误以为是镇上来的监工,吓了一大跳,偷懒的连忙蹦起来缩在人堆里胡乱抓两把泥。   杨柳捂了下鼻子,一股子尿骚味,这群人估计是有尿了解了裤腰带随便找地尿。   “你们是?”村长的大儿子瞅了杨柳两眼。   “杨家庄程家的,过来转转。”程石拎了下裤子蹲下,“我看这个兄弟面熟,去年是不是去我家卖鸡鸭了?”   他这一说其他人就认出来了,村长儿子走过来蹲程石旁边,又瞧了杨柳一眼,透露道:“我爹说这家人是想学你家,在山里养鸡鸭鹅,山脚开堰养鱼,好像是八方酒楼的东家。”   程石撑着下巴往山上看,在这儿养鸡鸭?鸡鸭吃石头噆土?   “买的就是这块儿山?”他问。   村长儿子知道他的意思,指了指说:“再往上一点地势平一些,能种红薯的。”   程石又跟他聊了几句,起身赶牛车要走,杨柳走在一旁问:“不上去看看?”   “不用看,黄传宗对养鸡鸭方面完全不懂,差使的人也是个偷懒的,一个月就来看过七八回,都没当回事,今年他买了鸡苗不一定能养成,养成了也没啥油水,估计还没村里养的鸡鸭肉香。”程石攥住杨柳的手,“如果不是娶了你,我跟他就是半斤八两,砸钱听个响。”   “你不娶我也不会在乡下养鸡种地。”进了村遇见人,杨柳挣脱他的手,规规矩矩坐上木板车。   “哎?你们不是杨家村收鸡鸭的吗?”长脸妇人认出人,笑脸相迎道:“现在鸡鸭啥价?还收不收?我听说兔子和麻雀也收?这两天正想着清闲了去问问,哪想到这就碰上了。”   “天热了,熏房已经停火了,鸡鸭兔子和鸟雀都不收了,等入秋天凉了再收。”杨柳说。   走到村中间,来时遇到的老人牵了两只羊在路边站着,见到杨柳跟程石扬起手打招呼,“大侄女别走了,晚上留家里吃饭。”   “留不了,家里有孩子,大伯,改天到杨家村去了到我家坐坐。”杨柳摆手,视线划过两只咩咩叫的羊,回过头跟程石说:“咱家也养群羊,过年不买别人家的了。”   程石没意见,反正不缺人放羊,“回去了我就打听。”回头看了眼又说:“这要是才成亲,我都要以为你是他亲侄女了。”   “我们乡下人热情好客。”杨柳撇撇嘴,“这才叫乡里乡亲,读的什么书,这都不懂?”   程石捏了她一把,听她哎呦哎呀叫才放开。   回去时没走回头路,沿着山脚远远转一圈,地势平坦的直接沿着山脚盖了房,甚至有把小山包改了种庄稼的。回到村里,程石牵牛进牛圈时远远往西看了两眼,杨家村的地势好,他外祖的眼光也好,早早把好地方买下了。   “呦呦呦,这是咋了?”杨柳跟罗婶还没说两句话,正在屋里吃奶的小丫头突然扯着嗓子大哭起来,她匆忙洗了手在衣裳上擦擦,走到门口说:“奶娘,我进去了啊?”   “好。”奶娘把盘扣系上,抱起哭红脸的孩子递给杨柳,“下午醒了一次找过你,刚刚睡醒也哼唧了的。”   天昏了,孩子要找娘,杨柳把孩子抱怀里在屋里转悠,轻声哄,见程石进来,她骂给闺女听:“都怨你爹,在外面玩野了,家里有娃娃还拖着我不准回来,晚上我们娘俩睡,罚他打地铺。”   程石:“……”   奶娘跟保母识趣出门,轻轻带上门。   程石站杨柳身边,下巴垫她肩上,啧啧道:“身板不大脾气不小,看你这小模样,呦!又瘪嘴,哭了,哎呦呦,真是屁蹦不得。”   “哇——”   杨柳扭过脸笑得肩膀抖,手上轻轻拍襁褓,怂恿道:“再说两句,我看是不是真听得懂。”   “估计听得出语气不同。”程石伸出手把孩子接过来,挑拨离间道:“我亲闺女,我可舍不得她哭。”   杨柳拿起引火筒吹出火苗点燃蜡烛,换她站程石背后,手搂着他的脖子往背上爬,两张脸挤在一起逗眼泪叭叭的小姑娘,见她弯了嘴角,两人也露出笑。   过了一会儿奶娘来喂奶,杨柳跟程石出去,她站台阶上蹦到他身上,“背我。”   “等小莺再大一点,我就抱着她背着你。”程石一手搂住她的腿弯,站到桂花树下问:“想要哪片叶子?”不等她答,一个猛子蹦起来……   一声闷哼,杨柳滑下背蹲地上。   “我看看碰哪儿了?别捂,我看看。”程石顾不上脑壳嗡嗡响,蹲下身低下头捧着杨柳的脸,他这是刚逗哭闺女又弄哭了娘,手忙脚乱地问:“碰着鼻子了还是碰着下巴了?”   杨柳推开他把脸埋在腿上呜呜呜,疼死她了。   “我看看,好了好了我错了。”程石往地上一坐,想有个狗的嘴筒子挤进去,他几乎要趴在地上,从腿缝里往上看,“真哭了?”   杨柳装不下去了,哈哈大笑出声,扯到下巴又是一声哎呦,推开他坐他身上打人,“下巴都要给我撞断了。”   “我的头也疼。”程石躺在地上由着她胡乱拍。   过了那个劲,杨柳坐他腿上捡了片树叶捻在指腹搓,“我们要种棵什么树种门前面,像我家门前的枣树一样,为小莺种棵树。”   “银杏树吧,秋天的时候满树的黄叶挺好看。”   “你留意。”   “好。”程石推起她,一个猛子翻身站起来,“给你个再打我出出气的机会。”   才不要,满身的灰,杨柳扭身往前院跑。   天黑了,院子里亮起灯笼,杨柳靠在廊下看程石练拳脚,手上揪着肉丝喂溜进来的野猫。   “走了,回屋睡觉。”程石拉伸了腿上的筋,扭了扭膀子大步跨到廊下,吃食的野猫一轰而散,人走了才又匆匆跑过来。   回到后院,杨柳去奶娘睡的屋抱回小丫头,白天睡多了她这时候正精神,解了包被放在床上,她摊手摊脚躺在被窝里,撇着头看屋里走来走去的人。   程石洗完脚撂掉鞋子扑到床上,一骨碌钻进被窝夸张地哇一声,胖胖的小妞弹了弹胳膊,笑得咯一声。   “小可怜,第一次跟爹娘睡,这么高兴?”程石撑着被子作怪,“再笑一个,笑,给你爹笑一个。”   杨柳放下梳子走到床边推他,“抬头,她娘替她笑一个。”   作者有话说:   坐车回家,浅浅更一章 第一百二十一章   烟青色的被褥两边顶起中间塌陷, 杨柳跟程石侧着身说话,时不时扫眼中间睡的小丫头,见她眼皮微垂, 两人放轻了声音,有一句没一句的搭着话。   “睡了, 我们也睡。”杨柳躺平。   “蜡烛不吹, 就让它烧着,夜里她尿尿我起来。”程石撒下帐子,有薄纱帐挡着, 床内的光线暗了少许。   但小孩夜里要吃奶,半夜程石把小莺抱给奶娘, 稍稍想了一瞬,隔着门说:“让她跟你睡, 不用抱过去了。”   之后一直如此,前半夜杨柳抱过去跟她和程石睡,醒了就抱去给奶娘,后半夜由她照顾。   转眼进了五月, 枇杷树上的枇杷果能吃了, 程石摘了一筐拿到镇上去卖, 杨柳看他忙得过来, 她用草兜装了一兜子枇杷拎上,“我去看看我姐,你卖完了就在这儿等我。”   “我去接你?凑够三斤可行?”程石又拿了五颗枇杷放秤托里,跟面前的客人说:“三斤多一点,给你算三斤。”再抬头, 铺子里已经看不到杨柳的影。   “到哪儿去?买块儿豆腐。”卖豆腐的看到杨柳问一句, 看到她手里提的果子, 前倾了身子问:“在哪儿买的?啥价?”   “我家铺子里,十五文一斤。”杨柳驻足在豆腐摊前,思索了一瞬,说:“你给我留两块儿,我待会儿回来了拿。”   “好,给你留两块儿好的。你家的鱼什么时候卖?你家不卖鱼我这豆腐都不好卖。”   “再过两个月。”杨柳留下句话继续走,路过杂货铺看到一个彩蝶风筝,脚尖一转走进去,再出来手上拿了两个风筝。   胡家布庄在另一条街,走过东槐街,认识的人就少了,杨柳一路打量着路边的摊子,看到有卖手串的驻足选了两条。   “程太太。”绸缎铺的掌柜看到进来的人,满脸笑地迎过去,“是找我家太太还是要做衣裳?”   “找我姐,她可在?”   “太太在布庄,我让人去跟她说一声。”   “我自己过去,你忙。”杨柳又转身出去,从西边的窄巷进去,隔着一人多高的青砖墙听到里面隐隐约约的说话声。这是她第二次来胡家的布庄,就在绸缎铺后面,扩建的小院另开了门,里面养着八个绣娘,也做库房,每间屋都堆了各色布料。   门房识得她,开了门朝里吆喝一声,杨絮就从其中一间屋出来。   “家里的枇杷熟了,我给你送点来。”杨柳举起一兜黄澄澄的枇杷,“你一个儿?席哥儿和芸姐儿在家没来?”   “在屋里陪他们爹,大庆说一个人在家没意思。”杨絮接过妹妹拿来的东西,领她去休息用的厢房,问起家里爹娘,“快入夏了,我给两个老的各做了两身衣裳,给豆姐儿也做了个薄被,你待会儿回去捎过去,我这天天忙得脚不落地,也没时间回去。”   豆姐儿就是木氏半个月前生的娃,让席哥儿蒙对了,他多了两个妹妹。想起外甥,杨柳说:“让席哥儿和芸姐儿到我家住几天,兄妹俩整天不是跟你来铺子里就是在家陪他爹,也没意思,到我家住几天我再给送回来。”   杨絮没多做考虑,点头道:“我这就回去给席哥儿收拾衣裳,至于芸姐儿,她说话都说不清,去了也是闹人,她不去。”她乐于孩子跟她娘家人亲近,尤其是程家,胡大庆不中用,将来席哥儿要是遇到事,能帮忙的只有他姨父。   杨柳随她往出走,说:“让芸姐儿也去,家里不缺人照顾。一岁多正是爱动爱闹的年纪,让她在家陪她爹多拘束孩子。”   杨絮想了想,说:“那她要是闹人你再给我捎回来。”   “行。”   姐妹俩并肩往胡家走,还没进家门先听到孩子哭,杨絮快步进去,杨柳紧跟着,绕过前厅到后院,就见两个仆妇皱着眉兜着个脏床单出来。   杨絮看出发生了什么,她下意识捂了下鼻子,“小妹,你到前厅等一会儿。”   “噢,好。”听到屋里茶盏摔碎的声音,杨柳识趣转身,走到前厅门口,隐隐约约听到仆妇说芸姐儿在胡大庆便溺的时候闯了进去,说了句爹尿床了,就被她爹恼羞成怒唤到跟前打了一巴掌。   很快,杨絮领着一双儿女到前厅来,在小妹面前也没掩饰,阴沉着脸,眼里的火几欲冒出来,只在跟孩子说话时才扯出笑。   杨柳摸了摸外甥女的头,见她抽抽嗒嗒的,把桌上的彩蝶风筝拿给她,“不哭了,跟小姨回家放风筝,村里还有外公外婆和舅舅舅娘,可热闹了。”   芸姐儿红着双眼接住快有她高的风筝,立马不哭了,杨柳拉她往外走她就乖乖跟上。   “席哥儿,你不在家陪你爹了?”巷子里有小子喊,“那快来跟我们骑大马。”   “我小姨接我去她家玩,她家有马,我去骑真马,不跟你们骑棍子。”席哥儿大声说,话里带着炫耀。   四五个小孩羡慕地看着他,恨不得抱着睡的竹竿也不香了。   杨絮摸了摸儿子的头,心里想着以后可以让他多回她娘家,回村里也能少听不少闲话。   “席哥儿他爷不在家?”杨柳问。   “他堂侄得了个儿子,喝满月酒去了。”   “你婆婆不是死的还没一年?”   “我们守孝他又不守。”杨絮翻了个白眼,没人管了,她公爹夜里回不回来都难说。   带着孩子先到绸缎铺拿了衣裳,杨絮把孩子送到东槐街,嘱咐奶娘照顾好芸姐儿,又交代儿子去了要听话。   程石看到杨柳一手牵个孩子一手提着豆腐,后面的奶娘包袱款款,想到老丈人也添了孙,照顾不了俩外孙,只能是杨柳要把孩子接回家。   “又多了俩小帮手,我领回去给我捡鸡蛋。”他拍了下席哥儿的头,对姨姐说:“包吃包住不给工钱,姐你没意见吧?”   听他这话,杨絮以为妹妹跟妹夫已经打过招呼,笑着说:“我没意见,闯祸了你可别有意见。”   筐里还剩几个枇杷,程石拿给两个小孩吃,“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去赶马车。”   布庄里还有活儿,杨絮没多待,再次交代:“小妹,他俩要是闹人,你就开铺的时候给送回来。”   杨柳应声,把筐里二三十个磕裂印的鸡蛋鸭蛋鹅蛋装提篮里让她带走,“你拿回去给绣娘加个菜,只是裂了印,没坏。”   “破这么多?”   “前几天不是下过雨,路上的泥和得稀烂,干了之后难走的很。”   车里只有两个垫子,出了镇,马车颠得坐不住人,杨柳要一手扶着车窗一手揽着席哥儿才不会溜下去,到了村头,芸姐儿下车还呕了一声。   杨柳跟程石对视一眼,捶着胸口苦笑,她也晃的头晕,“你先赶车回去,待会儿我们走回去。”   杨母在院子里洗尿布,门半敞着,听到小孩喊外婆,她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舀瓢清水冲干净手,快步跑出去,“席哥儿跟芸姐儿来了!好好好,快进来。”   门前的枣树上硕果累累,地上掉了满地的青枣,一脚要踩破两三颗,杨柳进门时蹭了蹭鞋底,等祖孙三个亲热完了才把包袱递过去,“我姐给你们做的夏衣,我进屋看看我嫂子。”   “刚刚睡下了。”   “醒了,小妹你进来。”   熟睡的小娃被吵醒,张嘴哇哇哭,杨柳进屋从摇篮里把小丫头抱起来,问嫂子:“罗婶来给你压肚子了?”   听着这句话,杨大嫂下意识皱眉抽气,要人命啊,疼死人了。   “看来是压过了。”杨柳笑,安慰道:“疼是疼了点,但压过肚子后恶露排的快些。”   “席哥儿跟芸姐儿来了?”杨大嫂听到了孩子的说话声。   “嗯,接去我家住几天。”怀里的小丫头睡着了,杨柳轻轻放到摇篮里,豆姐儿长得随杨家人,眼睛鼻子有她的影子,嘴巴又像她姐,“这丫头抱出去说是我生的都没人怀疑。”   “侄女随姑,她会长。”   杨柳笑笑,“姐给豆姐儿做了床薄被,我给娘了。你歇着,我领席哥儿跟芸姐儿回去,免得又把豆姐儿吵醒了。”   俩孩子在枣树下捡小青枣,杨母泡了两碗红糖水出来给孩子甜嘴,问小闺女大闺女的情况。   “都好,就是忙。”杨柳报喜不报忧,等俩孩子喝完水,领着他们往家走。   “雷婶,给胡奶娘在前院收拾两个空房间出来。”杨柳回头跟芸姐儿的奶娘说:“我家也有个奶娃娃,怕吵,你带着芸姐儿睡前院,我把席哥儿安排在你隔壁,有事你喊春婶雷婶搭把手。”   “随您安排。”   杨柳看了眼四处张望的俩孩子,一手拉一个,“走,我带你们看妹妹,然后领你们去放风筝。”   这次是程石先到家,早就把孩子抱到手里了,他见杨柳走进后院,学她往日的模样,他抱着孩子让她看,能看能摸就是不能抱。   席哥儿踮脚往襁褓里看,笑嘻嘻地喊:“妹妹?”   “哎!”芸姐儿答应。   杨柳哈哈笑,“都是妹妹,不过咱们小莺是二妹妹。”她拎过板凳坐一旁,看席哥儿和芸姐儿趴在程石的腿上看襁褓里的娃娃,想到她们兄弟姐妹四个,感叹道:“时间过的真快,我是被我姐抱着长大的,现在她的孩子都能逗我的孩子了。”   “芸姐儿和豆姐儿跟咱们莺姐儿相差不大,以后表姊妹凑一起不缺伴玩。”程石虽然没亲姊妹兄弟,但表兄弟姐妹不少,感情好,无异于亲兄弟,从小就没落过单。   “风筝。”芸姐儿还惦记着放风筝。   “我带俩孩子去放风筝,你去不去?”杨柳问。   程石站起来,喊罗婶给小莺拿顶小帽,“我抱着小莺也去凑热闹。”   家门口往西的一条路没高树,杨柳在晒场先把风筝抖开,她举着大猫风筝让席哥儿跑,“举起手跑!别把线压下去了。”   太阳的金光刺的人睁不开眼,来回跑了两趟还出了汗,大猫风筝就飞了一人高,杨柳认输,她虚虚笑着,向程石求助:“他姨父,你去帮你外甥把风筝放起来。”   “不是不让我插手?”程石把娃交给她,“睁大眼看我怎么给你放起来。”   大猫和彩蝶相继飞起来,村里挖蚯蚓的孩子看到,他们快速跑过来,跟着席哥儿跑,心眼活的用一竹筒蚯蚓跟芸姐儿换风筝玩,芸姐儿傻傻地笑,拎着竹筒跟着一起跑上跑下。   “你小时候放过风筝?”杨柳碰了碰程石。   “你没玩过?”话问出口,程石反应过来,等晌午孩子各回各家了,他拿了风筝出去,“孩她娘,我带你放风筝去。”   “我也去。”席哥儿从椅子上溜下来。   “你不去,你要睡觉。”程石利落地关上门,不让跟屁虫出来瞎搅和。   作者有话说:   晚安 第一百二十二章   五月的天已经热了, 午饭后大多人都会躺在床上歇歇,这会儿村里很少有人走动,只有村里的大堰塘有梆梆梆的捶衣声。   程石垂眸把风筝线缠开, 线头递给杨柳,一手捏住风筝的骨架, 说:“我给你拿着, 你在前面跑。”   上午看了小半天,杨柳已经琢磨出了诀窍,她捏着绳子, 一挣一挣的,见大猫风筝平稳地升至程石头顶, 她慢慢放绳子。   “跑起来。”程石握着她的手帮忙抖绳子,带她跑了一段路, 等风筝高高飞起,两人慢下步子,慢步走在杂草横生的小路上。   烈日金光,不远处是青绿的山, 风吹裙摆飘摇, 杨柳眯眼看黄黑交杂的风筝, 晒红了脸淌了汗还喜眯眯的。   “你小时候玩过什么?”程石回想村里的小孩日常取乐的, 捉迷藏、打陀螺、丢沙包、踢毽子、摔泥巴炮、爬树掏鸟蛋……比他小时候过的还有意思些。   “年纪小的时候还能踢踢毽子玩玩泥巴,大一点了就跟我姐去打猪草,麦收时捡麦穗,拔花生时捡花生,在红薯都挖起来挑回家了, 我就跟我姐我哥一起拿个小钉耙去翻土找漏掉的小红薯。”杨柳陷入回忆, 现在想起来是挺有意思的, 但当时其实挺苦的。家里的饭菜都是定量的,小孩又饿得快,家里没吃的只能在外寻摸,捡了麦穗烧了吃,捡捧花生能高兴半天,红薯捡回去煮稀饭还能少抓把米。除了缺吃能玩笑说出口,还有不好意思用来闲谈的窘迫,缺衣少穿,遮不住脚踝的裤子,膝盖和屁股后面一层又一层的补丁,羡慕别人的红头花新衣裳,不懂事回家依依不饶的哭闹着要买好看的新衣裳,被手头困窘的娘从地上扯起来打屁股……   走到西堰边上,鸭群和鹅群飘在水里挤满整个堰,杨柳把风筝线用土压着,她跟程石走到枇杷树下坐着。   “你去找你姐的时候是出什么事了?怎么想起来要把席哥儿和芸姐儿接到咱家来?”程石抬手摘了串枇杷,随口问。   “我到的时候听我姐说俩孩子在家陪胡大庆,两个不懂事的娃陪个不能动的病人,我想着跟坐大狱似的,就想带孩子回乡下让他们撒撒欢。”杨柳站起来折了两串枇杷,一串递给程石,见他手里有又缩回手,边剥皮边说:“谁知道去了胡家,刚巧碰上胡大庆打芸姐儿。他尿在床上被芸姐儿看着了,她个小孩懂什么,就说了一句爹尿床了,他个砍头的把孩子喊到床边打了一巴掌。我姐整日在铺子里忙,她公爹又不在家,那个家还算什么家,俩孩子没人管也是可怜,以后我们多把他们接过来住。”杨柳把剥好的枇杷喂给他,半是讨好地笑,“咱家不缺地方住,又有人伺候,不会劳烦你,你可不能有意见。”   程石含过枇杷,趁机咬住她的手指,牙尖磕着肉微微使力,见她蹙眉了才松口。   “你是狗?”杨柳气恼地把手按他眼前,“都给我咬出牙印了!”   “活该。”程石嚼着果肉示意她继续剥,“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刻薄到连两个孩子都容不下?席哥儿跟芸姐儿虽然跟我没血缘关系,但我担了声姨父,还不至于不高兴孩子过来走亲戚。”   杨柳赶紧又剥颗枇杷喂他,“是我小人之心,是我想错了。”   程石重重哼一声,“就你是好人。”   “你也是好人。”杨柳冲他甜甜的笑,又忙着剥枇杷喂他。   程石挡开她的手让她自己吃,见有蚂蚁闻着味过来了,他捡了枇杷皮扔堰里。想到胡大庆打芸姐儿的事,暗骂了声畜牲。   “大姐也不是糊涂的人,当年怎么就嫁给他了,单说那克妻的名声也不能嫁。”程石捏撮土刮蹭掉手上的果肉,疑惑道:“你爹娘当初就没意见?”   “爹娘当年也不同意,奈何我姐吃了秤砣铁了心,吵着要嫁,说她跟胡大庆八字极合,不会有事。”杨絮嫁人时,杨柳才十来岁,那时候什么都不懂,现在却是明白了,她姐是受够了苦日子,不想再过苦日子,也不想孩子再重复她的路,所以拼了一把。   “天上没有掉馅饼的。”程石摇头,见杨柳侧目瞅着他,他不由失笑,“我不是馅饼,顶多算是做馅饼的面团。”   林中一声鹅叫,随后响起一声口哨,程石跟杨柳侧头看过去,从树空子里看到赵勾子拎着竹篮过来,篮子里的碗碟随着他走动叮当响。   “小柳姐,石哥,你们已经吃完饭了?”   “嗯,今天你洗碗?”杨柳问。   “该我爹洗碗,但他耍赖不动,只能我替他洗喽。”赵勾子推开厨房门,见锅里有热水,他乒乒乓乓一阵甩着手出来,拿起靠在墙上的竹竿去赶鸟。   “走了,我们也回去。”程石站起来,一手带起杨柳,指着不知什么时候落下来的风筝问:“勾子,你放不放风筝?”   “你要是不急着玩就给我留下,我用它多引点帮手过来,这么多枇杷树都结了果子,鸟太多了,我一个人赶不过来。”   “你再辛苦几天,再卖几天就不多了。”程石踢走伸着脖子嘎嘎叫的鹅,骂了句憨脑壳。   到家,家里的三个孩子都睡下了,院子里静悄悄的,程石让杨柳先回屋,他去偏院提桶井水洗洗脸冲冲脚,换上草鞋再提了温热的水回屋。   月季和牡丹大朵大朵开着花,蔷薇花攀了半边墙,靠近葡萄架还有株杜鹃花,葡萄藤缀满了绿叶,风从前院带来了栀子花香,夹带着月季和牡丹淡淡的香味一同涌进窗子。   洗去脸上的汗,杨柳提了草鞋坐下洗脚,看程石翘着腿躺床上,她放轻了声音问:“明天摘一筐还是两筐枇杷卖?”   “两筐吧,今天的一筐卖得挺快的,而且明天是端午节,客人只多不少。”   “初五啊,你写封信托信客送到县里,看表妹表嫂她们来不来,顺便再捎两篮枇杷过去。”   “行,先睡会儿,等天凉快一点了我们就去摘枇杷。”   窗外的桂花树上躲着知了,睡意朦胧间听到拍翅膀声,没多一会儿似乎就没了知了叫。等杨柳被院子里走动的声音吵醒,她侧耳听了会儿,的确是没了知了声。   “起了。”程石翻身下床,端了桌上的水喝了半碗,瞬间清醒许多。   杨柳靠着床柱缓了缓才赤脚下床梳拢头发,刚插上簪子,就见程石抱着闺女进门。   “看看你娘在做什么。”程石抱着娃走到杨柳身边,指着铜镜里的胖娃娃逗小丫头。   杨柳端了水慢慢喝,接过啊啊叫的小丫头,跟程石说:“也是稀奇,小莺多是罗婶在照顾,喂奶也有奶娘,她却是像分的清谁是她爹娘,论得清亲疏,我们只要在家,她就不让其他人抱。”   程石也多次惊叹过,每次惊叹过后便会多爱孩子一分,这种不可言说的缘分奇妙到让人心颤。   等小莺玩累再次睡着,程石跟杨柳才拎筐去西堰摘枇杷,至于席哥儿跟芸姐儿,早就跟村里的孩子跑去挖蚯蚓了,有奶娘跟着,他们也放心。   西堰上的枇杷树又高了一截,结的枇杷比去年多了不少,去年在堰边种的枇杷树还没结果,今年新栽下的老枝却是开了花结了果,少的有三四十颗,多的三四十串。   “阿石,你们在山下摘,我去东边的山上看看?”雷婶背着背篓问。   “一起,我也该过去看看迁过去的鸡群如何了,再有一个来月该下蛋了。”程石指了下堰坡下菜园里的果树,“你去那边摘,带点青的就不要摘。”   堰埂上和堰坡上,每隔三步远就有棵果树,石榴树和橘子树还开着花,柿子树和桃子树已经结了果,树根下落着花果,杨柳把掉落的果子都捡起来扔水里喂鱼,要不是花瓣太过零散,她还打算把花瓣也撒水里喂鱼虾。   “嘁!”程石扬手赶走飞来的麻雀,折了两枝被鸟啄烂的枇杷扔过去,掉进水里溅起水花,“啪”的一声,惊散成群的鱼苗。   路上传来响亮的脚步声,堰里游水的鹅群嘎嘎叫,听到席哥儿的尖叫声,杨柳来不及放下手上的枇杷,大步往东边跑。   “去去去。”胡奶娘抱起芸姐儿,胡乱在地上抓土坷垃砸鹅,连踢带打,不防还是被噆了两口,倒是席哥儿初生牛犊不怕虎,两手箍着鹅脖子拖着跑。   杨柳拿了竹竿撵过去,啪啪就是几棍子,见芸姐儿乐得咯咯笑,她搂住外甥,“席哥儿,可有被鹅噆?”   席哥儿被鹅的翅膀拍得站不稳还不肯放开鹅脖子,眯着眼鼓着脸摇头,看鹅被小姨按住了才丢开手退了两步。   “下次再过来要喊人。”杨柳交代奶娘,拎着鹅脖子扔进水里,继续说:“堰里水深,如果我跟程石不在这儿,你拦着俩孩子别让他们过来。”   “好。”奶娘心有余悸地瞟了眼水里的恶霸,经此一次,她哪还敢一个人带俩孩子过来。   “你们怎么来了?挖了多少蚯蚓?”程石下树问。   “挖了半竹筒,拿去给他外婆喂鸡了。”奶娘代为回话,拿了几颗枇杷剥皮喂芸姐儿,“俩孩子说想吃枇杷,我就领过来了。”   程石只交代一句别让俩孩子靠近水边,提着篮子换棵树继续摘。   日头西移,风里的热气散了许多,提来的两个竹筐装满了枇杷,程石挑着扁担往家送,跟杨柳说:“你在这儿等一会儿,我来了再上山。”又喊席哥儿也回去,“你别在水边转悠,胆敢玩水,我可是会打人的。”   “我也想上山。”席哥儿不想回去,他想进山逮野猪。   “窝、窝也…上山。”芸姐儿跟着学舌。   “带去吧,免得他们惦记着。”杨柳开口,她让程石再挑两个竹筐来,“待会儿走不动了就放筐里,你用扁担挑着。”   进山时,三五只鹅从林子里钻出来,看见人嘎了一声,急急匆匆往堰边跑,急着下水洗澡。林子里新添了几千只鸡仔鸭仔,稚嫩的叫声凑在一起吵得鸟都不敢落枝头。   刚进山没多大一会儿,芸姐儿先走不动了,杨柳把她放进筐里,喊席哥儿也坐进去,她走芸姐儿一边用了点劲拽着,保持扁担两边平衡。   “等小莺大了,我用背篓背她进山。” 程石还惦记着自己闺女。   “猪!好多猪!”席哥儿指着躺在草丛里吃草的猪,还有躺在水沟里的,哇哇惊叫,捏着鼻子学猪哼哼。   走出松树林跨进东边的荒山,光线骤然一亮,树木稀疏许多,地上生了许多草药,艾蒿茂盛,里面蹲着乘凉的鸡,车前草结了籽,益母草和地黄开了花,蒲公英被鸡爪子刨得稀烂。   “咩咩咩。”席哥儿发现了两只羊羔,他指着喊:“姨父,快快逮羊。”   “冬天了才能逮羊。”程石把竹筐放地上,他热出一头的汗,接过杨柳递来的帕子,说:“下来自己走。”   看守羊群鸡群的老镖师听到声大步过来,“是你啊,我还当是村里人闯进来了。”   “荀叔,我来看看枇杷,结果的枇杷树可多?”程石问。   “结果的树不少,就是结的果不多,我看不过来,一小半都被鸟啄吃了。”   “以后看见熟的果子就给摘下来,你跟力叔吃也行,送下山也行,别便宜了山里的尖嘴雀子。”   “便宜不出外,鸟吃了长肥了,入冬了还是你的。”老汉玩笑。   作者有话说:   要过年了,家里忙,更新不稳定,我尽量赶在午夜更新,抱歉抱歉,也祝大家畅享年假,吃好喝好玩好。 第一百二十三章   端午插艾草, 摘完枇杷,杨柳选杆粗叶茂的艾草割一捆,下山的时候把艾草装芸姐儿坐的筐里, 这样一来,不用她扶, 扁担两边重量也相当了。   “背篓给我, 我背着。”背篓里装有大半枇杷,重量着实不轻,程石舍不得杨柳受累, 他捏着背绳要让她卸下来,“下山的路不好走, 你再背个二三十斤的东西,别坠摔着了。”   杨柳往后退两步避开他的手, “别小瞧人,我可是乡下长大的姑娘,扛麻袋扛不起,二三十斤的背篓还是没问题的。”他又不是头老牛, 连背带驼的多累人。   “别犟, 累人。”程石皱眉, 上前两步作势要抢, 不料杨柳绕了个弯打头快步先离山。   “快跟上,别磨蹭。”杨柳头也不回地催。   程石只得挑起扁担跟上,眼睛盯着走在前面的人,不住提醒她看着路,“别走快了。”   走到半途, 芸姐儿要尿尿, 杨柳也放下背篓坐着歇歇。林中腐叶多, 叶下多虫蚁,虫蚁爬在叶子上发出轻轻的沙沙声,脚踩过树叶,一窝薄翅蚁慌忙飞散开,杨柳抬眼看朝她走来的男人,警惕地挡住背篓,手握住背带。   程石看见她那一连串的动作,没好气地哼一声。   “你累不累?”杨柳把擦过汗的手帕递给他,“别嫌弃,自己媳妇用的就是香的。”   程石扭过脸翘了下唇角,接过手帕又虎着脸,“还有心思贫嘴,我看你是还不够累。待会儿让奶娘背下半程,或者是她背着芸姐儿,你牵着席哥儿,背篓我背。”他瞅了眼撅着屁股捡树叶的小子,心想以后再上山可不带他们了。   杨柳垂下头笑了下,等奶娘领着芸姐儿过来,她问她是抱孩子还是背背篓。   “我背背篓好了,您歇歇。”奶娘把孩子放进筐里,走过去背上背篓。   再动身,杨柳一身轻松,程石也跟着省心了,不再跟在后面啰啰嗦嗦地提醒。   金乌西斜,山里的风清凉,倦鸟归巢,蹦哒在枝头叽叽喳喳,席哥儿嘴巴不受闲,一路嘟嘟囔囔学鸟叫,走出松树林遇到鹅,他又开始嘎嘎嘎的学鹅叫。   程石跟杨柳对视一眼,疲倦地挑起眉,他家的丫头应当不会这么闹人吧?   “你先回,我去抓两只鸡。”杨柳往山里指了下,明天过端午要给她爹娘送节礼。   程石点头,快步离开叫嚣的鹅群。   家里的烟囱冒起青烟,程石背着背篓去偏院,路过厨房,探头问:“晚上做什么饭?”   “你想吃什么饭?”春婶抬头,手上切菜的刀却是不停。程石看得心惊,连忙摆手,“你先切菜,别跟我说话,什么饭菜都行,你做什么我吃什么。”   他把背篓提进屋,之前挑回来的两筐枇杷已经被雷婶捡下来摊在竹席上了,程石把背篓里的也都捡下来,被压坏的择放到一边,压坏的都是自家人吃。他到井边提了半桶水冲洗一下,分了一半送到厨房,“放这儿了,你俩记得吃。”   听到前院响起沓沓脚步声,程石端着枇杷过去,“席哥儿,过来,把这些枇杷给你外婆送去。”之后去后院,保母和奶娘抱着小莺坐在葡萄架下,葡萄藤上结了一串串葡萄,随风吹过左右晃荡。   “东家。”保母打了声招呼,把吹口水泡的孩子递给程石,顺便交代小莺这天吃了几次奶拉了几次粑粑,人家两口子虽然在照顾孩子上不是亲力亲为,但对孩子的吃喝拉撒睡都是事事关心。   “我抱出去走走,你们也清闲一会儿。”程石说。   夏季日长,傍晚没了日头正是干活的好时候,村里人都还在田里地里忙活,家里喂鸡唤鸭的都是十来岁的丫头,她们见到程石抱娃路过,腼腆地笑笑,说他爱听的话:小莺真乖、娃娃长得真好、妹妹长得好白……   在花生地除草的汉子见程石抱娃出现在地头,拄着锄头问:“来看秧苗?”   “嗯。”程石胡乱看一眼,地里的土都干裂口了,他道:“今年天干,去年这时候都已经插上秧了。”   说起农时,附近地里干活的人齐齐抬头望天,漫天的红霞,明天又要是个好天气。   “你媳妇不是会看天象?啥时候能下雨?”有人问。   “没看出有雨。”程石摇头,“近几天都没雨。”   得了他一句话,当晚就有好几个人找到村长家商量开堰放水,村长又在半夜敲开程家的门。   “进屋坐,稍等,我去喊人。”坤叔开门让人进来,听到屋里孩子尖利的哭声抹了把脸,真闹人。   程石跟杨柳刚给小莺洗完澡,听说村长来了,两人把孩子给保母送去,一前一后往前院去,一过垂花门,芸姐儿哇哇大哭声瞬间入耳。   “你先去招呼,我过去看看。”杨柳敲了下门,推门进去,见奶娘被折腾得汗湿了头发,她把芸姐儿接过抱怀里,“不哭不哭,明天就送你回家见你娘。”这孩子白天乐呵呵的,天一黑就哼哼唧唧要找娘,连哄带骗安稳吃了顿饭,碗一撂就张嘴哭,一哭就哭到现在。   被杨柳抱着,芸姐儿哭得更大声,挣扎着要奶娘抱,杨柳只得放手,跟奶娘说:“你哄哄,明早我就送她回镇上。”外面还有人等着,她也没多待,转身出去带上门。   “村长是想问问下雨的事。”程石见她进门拎个椅子放他身边,“村里想明天开堰放水,他想问问最近是不是不会下雨。”   “要是最近有雨那就再等个两三天,免得堰里的水放了又下雨,田里集满水,才插的秧苗会泡的飘起来。”村长接话。   杨柳挽了下头发,一时没说话,村长这番话是问询也是分责,她要是说不会下雨,过后再下雨了,水田被泡她也有责任。   程石动了下脚,左右看了下,也不知该说什么。   不知什么时候孩子的哭声止了,夜又重回寂静,杨柳垂眼仔细回想傍晚走在堰边的感觉,又回想上辈子当水鬼时的记忆,迷迷糊糊也想不清楚。   “要不再去堰边走一趟?”程石说。   “成,我得过去一趟。”杨柳站起身,她让村长就在家等着,“让阿石陪我走一趟。”   屋外的夜幕繁星点点,弯钩似的月亮面前一丝乌云都没,夜光朦胧,走在路上不打灯笼也模糊看得清路边的草和花。程石什么都没问没说,没嫌麻烦没怕担责,杨柳愿意做的事他都支持。杨柳倒是解释了句:“有这个本事不能荒废了,乡下人挣钱艰难,地里种的是一大家子老老少少的口粮,我跑个腿操心一点,村里人要少受许多累。”   “你想的对。”   走到堰坡下,程石不再说话,远远站着不动,不打扰她感受山里水里吹来的风。   两人脚步轻,从来到走都没惊动林中的鹅群,回去的路上,程石侧头看她,“近几天会下雨吗?”   “没雨,至少五天内是不会下雨的。”   “下雨了也没关系,哪怕秧苗被水泡烂,以后稻子绝收,我们赔村里人钱就是了。”程石搂住杨柳的肩膀,“大胆地说,别怂。”   杨柳没说话,抬手也去搂他的肩,被程石强硬的把手按在腰上,“搂男人肩的兄弟。”   她不理他,就要学他搂肩膀,按在腰上她就揪肉,见人要跑,她大步撵上去,“让我搂一下,看能不能变兄弟。”   重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村长从屋里出去,险些撞上要推门进来的男人。   “没雨,明天放水吧。”程石随口说,一脚踏进门一脚还在外,探头往外瞅。   这时杨柳也撵回来了,见村长在门口,直接送客:“天晚了,我们也打算睡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近五天是没有雨的,趁早开堰放水吧,别等田里的秧苗干死了。”   “行,我明早就让人开堰。”   ……   挖堰放水,村里一大早就热闹起来了,就连程石也赶早去田里挖开流水沟,等水把田里的泥泡烂就能赶牛下来犁田。回去的路上碰到他老丈人,两人随口搭两句话,提起孩子,程石想起昨晚的事,“芸姐儿念家,昨晚哭了许久,小柳说今天把她带到镇上送回去。”   “我跟你娘还想着今天是端午,把俩孩子接过来吃顿饭。”杨老汉咬着空烟杆琢磨了下,说:“算了,想回去你就给她送回去,反正村里离镇上不远,改天我再赶牛车去接。”   堰边突然有人大声喊话,翁婿俩一同看过去,放水口哗啦一下,汹涌的水猛地冲下来,有几个淘小子赤脚在水沟踩泥来不及跑,被水冲的倒在水沟里,被撵过去的男人提起来就照着屁股打。   程石扛锹路过,侧目瞄了眼,满身泥水的几个小子张大嘴巴对着哭,嗓子眼一颤一颤的。   “嘿嘿。”走远了,他笑了声。   “回来了,端菜。”杨柳站门口抱着娃,看到男人回来回头冲屋里喊了声。   “呦,我闺女睡醒了。”程石快步走近,用手背刮了下小莺的脸,“又是新的一天,你又大了一天。”   “别唠了,吃饭,吃了饭我们还要去镇上。”   马车已经套好,两筐又两篮枇杷和三筐蛋都已经搬上车,人吃完饭撂下碗就能走,杨柳抱起跟狗玩的外甥女,“走,我送你回去,还要不要回去?”   芸姐儿一愣,转头看哥哥。   “大头说今天要逮鱼。”席哥儿抠着手,言外之意就是想逮鱼不想回去。   杨柳看了眼程石,还是把芸姐儿抱上马车,“坐上,我先带你们去找你娘,晌午要是还想来,再坐车回来。”   “那我要跟回去吗?”胡奶娘不想回去,主家三个人,老的经常不着家,女主家白日在外忙,男主家脾气坏,一点不高兴了不是骂就是砸东西折腾人。到乡下多舒服,热闹又自在,吃得好睡得好,主人也和气。   程石把俩包袱提上车,看她一眼,“你就是照顾孩子的,肯定是要跟着孩子。”   车上多了三个人拥挤许多,杨柳陪着程石坐在车辕上,路过娘家对草垛上的大黑子吹了个口哨,被端碗吃饭的老娘瞪一眼。   “嘻嘻。”她笑。   路上的泥晒的干硬,车轮碾在上面一颠一颠的,过个一时半会儿,程石就要挪一下,顺带捞杨柳一把,这鬼路简直要把人颠得掉下去。   “等秧苗种下了,我打听打听修路的事。”程石开口,“官道有专人修缮,这个我们仿造不了,我以前走镖的时候见过沙河,到时候我打听打听看哪里有,拉几十车沙回来铺路上,下雨不黏脚,下雪不打滑。”   杨柳先是一惊,但想到手里的余钱又平静了,只说:“到时候跟村里商量一下,我们出钱买沙,他们出力拉沙运沙。沙是要买吗?还是随便自己拉?”   “应当是要买的,我要先打听打听。”程石也不太清楚,故而在把信转交给信客时,他拆开信封又添了两句。这事他不清楚,但镖局里指定有知道的。   作者有话说:   亲爱的朋友,除夕快乐鸭 第一百二十四章   从信客家出来, 程石驱车先把杨柳送去铺子,鸡蛋鸭蛋鹅蛋和两筐枇杷先搬进铺子,他再调转车头把两个孩子连带奶娘送到胡家布庄, 跟姨姐说明情况又急急忙忙回铺子帮忙。   铺子里人多,杨柳却不怎么忙, 枇杷和蛋都随来客自己挑选, 她就提着秤在一旁盯着,称重收钱,还能腾出空跟人说闲话。   “今天端午, 你婆婆没过来?”   “没,我婆婆爹娘都健在, 她在县里陪老人过节。”杨柳答。   “过节怎么都没提鸡鸭来卖?我家男人可馋那口肉了。”圆脸妇人在铺子里没看到鸡鸭,失望地撇撇嘴, 又白跑一趟。   “鸡鸭还没长成,中秋会逮些来卖。”杨柳看到程石进来,把秤杆给他,她站一旁收铜板, 又说:“鱼也是, 中秋开始卖。”   圆脸妇人不耐咂嘴, “你们这做的什么生意?谁能一等三四个月?不买了, 我拿钱到哪里买不到?”说罢转身就走。   杨柳笑笑没接话,像是没听到她的话,拍了下程石的胳膊,继续招呼别的客人。   蔡大嫂把一兜枇杷递给杨柳,掏出荷包随口笑道:“我等得起, 你家可要一直坚持这么做, 你对自己要求严我才买得放心。”   “对, 价贵我不在乎,但我要是吃得不对味,那可别怪我不给你好脸。”另有妇人挑了五颗鸭蛋十颗鸡蛋装草兜里,掏出荷包数铜板,垂着头说:“就说这鸭蛋,我以前在旁处吃的鸭蛋味道极腥,凉了只剩腥味,你家的不是。”   杨柳收下两人递过来的一捧铜板,数都没数直接扔进钱箱,没有打什么保票说空话,指着鸭蛋说:“五六七月鸭蛋最好,每天会从堰里打捞黑螺砸碎喂母鸭,下的蛋蛋黄大,我每天留了一部分在家,用黄泥腌了,等咸了蛋黄流油。”   立马有人问:“什么时候卖?”   “月底就有。”   “好,那我们便等着了。”   送走这波客,杨柳拿出水囊喝两口水润嗓,转手递给程石,问:“我姐可在布庄?”   “在,我到的时候她在盘货。”程石把筐里裂了缝的蛋挑出来放一旁,余光瞟到有人进来,抬眼见是隔壁的凤娘子,他了然道:“这些蛋你随便捡,钱看着给。”   “那倒是我占便宜了。”凤娘子端过盆走到一边,挑只有裂印的蛋,她们这些邻居每天都能以低廉的价买些裂缝的蛋,今天吃今天买,不久放,味道不会坏。   凤娘子刚走,另一边的花婶也过来了,她提的篮子里放了六个粽子,“自己包的,熬的红豆做馅,你们拿回去尝尝。”   过了片刻,糕点铺的老板娘也提着两个油纸包过来,用打糕换走剩下的裂了口的鸡蛋,另外又买了三十个,她家做糕点的,鸡蛋用量不小。   “掌柜的,艾蒿要不要?”男人挑着两捆艾蒿挨着铺子问,见程石摆手,他仍不肯走,往里走了一步,说:“早上日头没出来前割的,还带着露水,水灵的很。”   “一个来月没下雨了,哪还有露水。”程石笑,“大哥,我家也住在乡下,艾蒿已经插上门楣了。”   男人“嗐”了一声,难为情地笑笑,抽两撮艾蒿插在砖缝里,“那就祝你们端午安康了。”   “端午安康。”程石走出去,喊住欲走的男人,“你在我家铺子外面等等,待会儿来客了我捎带着给你问两句。”   男人有些犹豫,这铺子挺小,客人应当不多。   “你就等等。”程石又说。   “那好,劳烦你了。”男人放下扁担,把两捆艾蒿靠墙放在阴凉地。   之后逢客,程石跟杨柳都问一句艾蒿可买了?他铺子里的客人多少高门大户里的佣人,忙了主家漏了自家,也都是打算买菜回去顺手带一把,经程石一问,也就在门外买了。   等筐里的枇杷和蛋见底,门外的艾蒿也卖得差不多了,男人把扁担靠墙上,殷勤地帮忙提筐关门,嘴里不住道谢。   日头火辣,杨柳站在阴凉地等程石去赶马车,偏头问:“大哥,你家是哪儿的?要是顺路我们捎你一段路。”   “不了不了,不麻烦你们了,我去割刀肉,回去给孩子们包顿饺子。”男人拎起扁担,大步走进喧闹的集市。   等程石赶马车过来,杨柳一溜烟蹿进车里躲阴凉,“去布庄一趟,看席哥儿跟芸姐儿还去不去。”   席哥儿倒是想去,他娘不肯,眼瞅着放了水就要犁田插秧,两家都忙,哪有闲心照顾俩小孩。杨絮摆手让妹妹妹夫赶紧回去,越耽误天越热。   “姐,你要是顾不过来就再请个人看孩子,把俩孩子都带到铺子里来,或者是上午送我那里去也成。”杨柳接过她姐递来的两包糕点和两刀肉,直白道:“别把孩子单独留家里。”   “我知道。”杨絮点头,示意妹妹别操心,“之前的事不会再发生。”   一路颠簸回村,坐车里也热出一身汗,更别提坐在车辕上挨晒赶车的人了,杨柳让程石把冬天时遮风挡雨避寒的车篷再用上。   “下去给娘送东西,还是我去送?”程石勒停马。   杨家的门关着,里面没说话声,杨柳说她进去,拿上她姐给的节礼推门进去,三两只鸡在井边喝水,猪圈里的猪听到脚步声哼哼着走到猪圈门口。   “谁回来了?”杨大嫂在屋里问。   “是我。”杨柳进厨房拿个桶,把两刀肉放桶里续进水井,她也没进屋,就在门外问:“爹娘去田里看放水去了?姐托我带回来了两刀肉两包糕点,我把肉放井里了,糕点扣在盆子下面,娘回来了你给她说一声。”   “晌午回来吃饭?”杨大嫂探身问。   “不了,天热,我们回来娘又要在厨房打转。”杨柳说着就往外走,顺手把门带上,也不坐车了,就跟在一旁走。还没走到村正中,风里就起了水雾,堰里的水还在哗啦啦往外流,水田里已经漫了层水。   程石就近借了把锹,顺着堰埂往田里去,让杨柳牵着马先回去。   “回来了?我去提绿豆水。”春婶在廊下择菜,腿边还放着把蒲扇,抱怨道:“今年天干,也热的厉害,恐怕就山里凉快些。”   杨柳跟去偏院,直接拎了桶井水起来洗手洗脸,相较于春天,井里的井水也降了两扎。   ……   堰里的水一直放到傍晚才打住放水口,剩的水不多,堰底的鱼挤着抢着往起跳,不用村长招呼,男人们都卷高了裤腿拎筐下堰逮鱼,十来岁的小子也下堰打泥滚。鱼是全村一起分,但泥鳅和黄鳝不是,这俩都钻在淤泥里,逮得艰难,所以是谁逮到了是谁的。   程石也下了堰,一直到天黑才起来,全身上下连头发缝里都是泥巴,摸了一钵泥鳅,黄鳝没看到影,还是他大舅哥分了他两条。   夏天天热,鱼捞起水过个夜就能死大半,所以村里连夜分鱼,程石分得了七斤鱼,他转手拎桶把鱼倒进西堰里。   改天要忙着犁田插秧,晚上村里的人家都炖起了鱼补补油水,村庄上空飘荡的都是鱼香。粽子出锅,杨柳提了十二个粽子给娘家送去,等回来,饭桌已经摆好了。   “快坐,就等你了。”程石拍了拍旁边的椅子,提着酒坛子沽酒,深红色的葡萄酒在烛光下呈现暗紫色。这还是去年酿的,过滤后又封了口埋在土里,就等着杨柳能喝酒了才挖出来。   “尝尝,味道如何?”   杨柳端起碗抿一口,入口有些冲有些苦有些辣,刚准备说不好喝,酒在嘴里化开味儿。   “如何?”程石问。   “说不上来。”杨柳摇头,又抿了口,还是有些苦有些辣,但回味悠长。   “吃个粽子,别空着肚子喝再喝醉了。”春婶剥了个蜜枣粽插筷子上给她。   桌下烧了艾蒿熏蚊子,桌上摆着粽子、咸鸭蛋和美酒。杨柳先吃饱,但还沽了小半碗葡萄酒时不时抿一口,她抱过青莺,看着这一桌的人,心情大好,兴致来了,捏根筷子敲酒碗唱小曲,一时忘词,她偏头看向程石。   程石端起她面前的碗,一口饮尽碗里的酒,在她不忿的眼神里,开口接上断掉的词曲。   “我也唱一个,这是我走到最远的地方学的。”坤叔手打拍子,垂着眼大声唱,声音一出就红了脸,慢慢的又平静下来,混浊的老眼陷入回忆。一曲唱罢,他端起碗里的酒喝尽,哈了口气说:“我这辈子也值了,走了好多地方,见了好多人。”   “我若是个男的,我也去走镖。”春婶说。   “安居一隅也不差,多少人向往安稳的生活。”杨柳又想喝酒了,但碗里的酒已经被喝空,她又瞪程石一眼,继续说:“今天知道明天要做的事,但从你出门,见到的人,踩到的蚂蚁,看到的鸟都是不同的。”   夜深入睡,日出而作。次日天明,程石出门套马车时,门外只有几只狗;挑着鸡蛋筐搬上车时,隔壁蒋阿嫂挑筐衣裳去西堰捣衣;等杨柳拿着水囊上车时,东边走来一个赤脚的男人,男人扛着锹,见到程石说:“田里的土泡了一夜泡软了,能犁田了。”   “那我回来了就赶牛下田。”   作者有话说:   过年走亲访友,更新不定 第一百二十五章   板结的土块泡松泡软变成烂泥, 堰水混着泥土又被牛拉着犁一趟趟犁过,混浊的泥水随之浮起,空气里漂浮的味道让人想卷起裤腿跳进水田, 踩水也好,和泥也好, 一定要沾一腿的泥水。男人头戴草帽, 灼热的日头晒得人后脖子发红发烫,汗水顺着额角流过腮,又顺着脖子滑进衣领, 一个个绷直了膀子撑铁犁,另一只手拿着牛鞭还不时拍附在腿上的吸血蚂蝗。但没一个皱眉头的, 播种是件充满希望的事。一垄田埂隔的是两家水田,赶牛错身时搭句话借个水, 拉犁的黑牛也长声哞叫。   “你家今年水田多,可还雇短工帮忙?”蒋成安问。   提起这个,程石不禁露了笑,摆了摆手, 手里沾了泥水的赶牛鞭也跟着晃动, 甩出的泥水砸进水里, 溅起的小水花也是浑黄的。   “我岳家那边的叔伯兄弟说他们忙完田里的活儿, 赶牛来给我帮忙。”   “那可好。”两人已经错开,蒋成安大着声音说,“杨家人性子都不错,多数都是和善人。”等两人再次走个脸对脸,他笑道:“等我大儿子要娶妻了, 我也给他求娶杨家的姑娘。”   这话程石没接, 他在杨家是姐夫是妹夫, 是侄女婿是孙女婿,在外肯定是要维护杨家姑娘的名声。   日头升到头顶,杨柳过来喊吃饭,两只狗吐着舌头跑在她前面,沿着田埂跑到程石身边,跃跃欲试想下水。   “回去!”程石喝了一声,比划着牛鞭赶两只狗到路上去,同时跟杨柳打招呼,“我这就回去,你别过来了。”路上扔了不少从水田里捞起来的草,她一路过来,不可避免的会弄脏裙摆鞋袜。   也到了午饭的点,村里陆陆续续有孩子来喊吃饭,都站在堰埂或是井口边,扯着嗓子喊:爹,吃饭了!   犁田的老牛得以歇息,取了笼嘴套后喷着粗气,赶回家一口气喝尽半桶水,甩着尾巴赶蚊蝇,垂下牛头大口嚼割回来的草。   保母抱着青莺坐在廊下乘凉,见门口进来个满腿脏泥的男人,帽沿挡住半张脸,她抱起孩子指给她看,“瞧瞧,可还认得他是谁?”   程石反手取下草帽扇风,一头乱发压扁,满脸含笑地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随闺女打量,见小丫头伸出手要抱,他脸上的笑越发灿烂,举起一双糊了泥的脏手,说:“爹去冲个凉,洗干净了来抱你。”   “水已经晒温了,衣裳也拿过去了,你直接进去洗。”杨柳见程石走进偏院,往猪圈改的洗澡间指了下,也让春婶先把凉面往桌上端。   洗过澡一身清凉,程石换了草鞋出来,见偏院只剩杨柳一人在等他,走过去冲她腮边亲一口,见她嫌弃地用手抹,又强硬地再亲一口,一手箍住她的两只手,拉着往前院去。   “发什么颠!”杨柳冲他后背瞪眼,“还不嫌累的?还有这心思。”   一提累,程石瞬间塌下腰学驼背老头走路。杨柳不陪他闹,拽起他去前院吃饭,“快点,累了半天还不饿?今儿心情怎么这么好?”   “我就没心情不好的时候。”刚走到月亮门洞,程石就大声喊:“青莺,莺姐儿。”   “在这儿。”保母掀竹帘出来,“姐儿一直翘头等着呢。”   程石大步过去接过娃,在众目睽睽下响亮地亲亲小闺女,见她咧开嘴角,他也跟着笑露了牙。抱进屋,他把孩子放腿上,一手掂着孩子的上半身,一手执筷吃饭,杨柳坐在一旁给他挟菜。   春婶和雷婶也同桌而食,见人家一家三口和乐,心里感叹小囡命好,爹娘爱极了她,这是多少女孩一辈子都求不来的。   天热适合吃凉面,一碟凉面八样菜,炸花生、青瓜条、酸竹笋、酸豆角、烫豆芽、煮鸡丝、嫩菜心、鸡蛋卷,再有调汁,程石吃了三碟凉面才放下筷子。   杨柳把帕子递他示意他擦擦嘴,“刚吃饱,坐着歇歇再去睡。”而躺在他臂弯的小姑娘已经阖上了眼皮,圆鼓鼓的小肚子有节奏的一起一伏。   “我现在看我们青莺,越看心里越喜欢。”程石摇着帕子给孩子轻轻扇风。   杨柳没搭理他,自己的闺女他不喜欢才怪了,臭烘烘的黄鼠狼还能昧着良心夸儿香,更何况人了。   竹帘响起悦耳的叮当声,杨柳抬眼,见是保母,她摆了下手,“你去歇着,莺姐儿晌午跟我们睡。”   “哎,那你们可在她肚子上搭件衣裳。”   有个吃奶又尿床的娃,杨柳不敢睡沉,身边刚一有动静她就醒了。见程石睡的沉,她轻轻挪开他抓着青莺的手,探身下床,轻手轻脚抱起哼哼唧唧的娃。   “我琢磨着是该醒了,太太,把姐儿给我吧,我给她喂奶。”奶娘说。   “也该尿尿了,从吃饭到现在一直没尿。”杨柳伸了个懒腰,眯了一阵也睡不着了,她嘱咐奶娘和保母走路轻点,“别把阿石吵醒了,孩子要是哭了就抱去前院哄。”   正午当头,鸟雀都不愿意落在墙头,杨柳出门沿着墙根溜溜哒哒往村头去。大黑子卧在大门口,见姑奶奶回来了也只是撩起眼皮甩了两下尾巴,天一热它也没什么精神。   “娘,我爹在睡?”杨柳轻声问了一句,她径直往窝棚去,“你继续哄你孙女,别起来了,我找点东西。”   “找啥?”   杨柳把她老爹劈的竹条和篾丝各拿了两大把,走出去说:“我婆母快过生了,我打算给她编些东西。”   “你婆母生辰你送她竹编的小玩意儿?又不是哄孩子。”   “姜霸王不爱红装爱武装,爱刀爱枪喜剑做收藏,我买不到宝刀名剑,只能循着她收藏的宝器编些差不多模样的刀枪哄哄她。”杨柳没多留,拿了她要的东西就走,“你别操心,除此之外阿石还会准备其他东西。”   她到家的时候,程石还在睡没起来,杨柳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廊下,拿着竹条篾丝开始着手编金环兽纹大刀,竹条做底篾丝制形,天热手还出汗,并没有想象的好编。等程石睡醒起来,她才编好最简单的刀柄。   “我下地了啊。”程石取了草帽戴头上,拿了赶牛鞭去牛棚牵牛,“你去摘枇杷时记得喊上雷婶。”   “好。”杨柳头也不抬。   之后一连几天都是如此,程石在外忙农活,杨柳在家顾好家里的事,空闲了拿出竹条篾丝编刀编枪。   杨柳的堂叔伯兄弟忙完田里的活儿,赶着牛扛着犁说笑着踏过田埂到程家的水田里,一人半天能犁一亩,十来个人,半天的功夫都没用上,剩下的十三亩水田就犁完了。   “晚上到我家吃饭,”程石在水田里吆喝,“家里已经在做饭了,小柳也去跟婶子嫂子们打招呼了,晚上都别做饭,都到我家去。”   “好,图的就是你家的饭菜。”杨柳大爹跟程石关系最亲近,他自然先应好,他若是推辞,旁人更不好意思应好。   “你图的是侄女婿家的饭菜,我们可不是。”另有肤色黝黑的男人接话,他是杨柳堂爷的儿子,年长些,却嗓门洪亮,“我们落了侄女的好,可不得来给她搭把手干点活。”说的是放水的事,那天去找村长让放水的人里就有他。   “那倒是我好吃嘴了。”杨柳大爹笑,随手把田里的草搂起来扔田埂上,“阿石,今天可杀鸡宰鸭了?我就馋你家山上的鸡鸭鹅。”   “宰了宰了,你们来了我哪能再抠搜。”   一行人从水田起来,站水沟里洗干净腿上的泥,再拽把草把铁犁上沉进水里擦洗干净。   水田少的人家已经开始插秧了,看见他们这阵仗,勾腰撅腚的男人妇人齐齐站直了,问程石:“田犁完了?什么时候插秧?”   “明天就拔秧苗,大哥,老婶,什么时候忙完了去给我帮帮忙,工钱还是一百文一天。”程石问。   “我家这剩的也不多了,明儿你叔带家里的几个娃能忙利落,我跟你大哥二哥还有俩嫂子都过去。”妇人在心里算着,五个人两天就是一两银,要是天天有这好事,她还种什么田地。   “那明早卯时初,天亮了就过来。”程石说完才又继续走。   杨柳已经提前把各家婶子喊来了,听到外面的说话声,立马安排人端水来前院。   “大爹,堂伯,阿波叔,草哥,水哥……”杨柳一一叫过,“饭菜已经好了,你们洗手洗脸,喝口水歇歇,我这就去端菜。”   傍晚霞光明媚,饭桌就在院子里,那一株栀子花长得越发大,香气也浓郁,两张木桌摆在左右,花香混着菜香,又有西边刮来的山风,热热闹闹的吃顿饭实在是惬意。   半途青莺睡醒,程石把她从保母手里接过来抱着吃饭,这是他常干的,却把杨家的伯娘婶子惊着了。   “阿石他倒是喜欢孩子,你几个兄姐小时候你叔都没沾过手。”话是给杨柳说的,眼睛还看着程石那边,啧啧道:“你家这小丫头挺乖,在她爹怀里也不闹,睁着大眼睛黑黝黝地看着。”   “孩子哭不外乎是饿了尿了拉了,或是不舒服,小囡她有奶娘又有保母,两个大人照顾她一个儿,可不就舒舒坦坦的。”有人接话,艳羡道:“都道柳妹好命,我看这小丫头才是好命。”   “吃菜吃菜,尝尝这道冷羹,夏天吃很是合口。”杨柳转移话题,拿起勺子往每人碗里舀一勺,“要是吃的惯,待会儿我喊了春婶来,我们都跟她学学。”   “那我要学学这泥鳅是怎么炖的,我家二牛就爱吃泥鳅。”   “呦,我这个还是个双黄蛋!”有人剥开咸鸭蛋惊呼,戳开蛋白,里面一包淌油的蛋黄,沙沙的,油润有香气,“你家这鸭蛋是怎么腌的?我腌的不是坏了就是咸了。”   “黄泥里少掺点盐,搅匀了,鸭蛋往里滚一圈,大头厚点,小头薄点。”杨柳说。   一顿饭结束,春婶跟雷婶在前院收拾碗碟,杨柳跟程石抱着娃朝西走。天色青黑,鸭鹅已经归山,下堰的水里飘着鸭毛鹅绒,澄绿的水下隐隐约约泛着一点两点白——母鸭把蛋下在水里了。   “柳丫头,又过来转了?”堰埂上的厨房里出来个衣着整齐的婆子,她是程石从村里雇来给守山的老镖师做一日三餐的。看见程石怀里抱的小囡,夸了句:“这娃可真乖。”   程石冲她点了点头,等人走了,他抱着青莺站在桃树下看桃子,余光瞟到杨柳走过来,简明地问:“如何?”   “没有要下雨的迹象。”杨柳摇头。   “嗯。”程石应了声,“这枇杷都快卖完了,桃子也快熟了,之前口口声声说要来摘果的人怎么还不来?”   “可能月底跟娘一起来。”   天边最后一丝亮光也沉了下去,两人抱着孩子往回走,路上商量着可以着手买第三批鸡鸭鹅了。   ……   次日一早,程石跟杨柳在寅时中就起来了,天色还没亮,两人忙活着清点插秧用的工具。山下天色青黑,山上更是黑沉,西山的两个老镖师沿着山两边慢跑,精神抖擞的鸡群已经飞下鸡窝到处啄食吃了。姓李的老镖师为了躲艾草丛里突然钻出来的母鸡,他高抬腿一蹦,瞟见树杈上一抹白。都走过去了他又转回来,踩在树疙瘩上攀上楝树,从树杈上拿了个鸡蛋下来,蛋壳上还沾了血。   “老李,你手里拿着啥?”坤叔问,他一大早就把牛和马牵出来吃草。   “鸡蛋,山上的母鸡开窝了,你给阿石说一声。”   作者有话说: 第一百二十六章   田里有拔秧有插秧的, 人数不少,估摸着两天多就能插完,程石跟杨柳就没下水田, 让雷婶和坤叔过来盯着,小两口背着背篓上了山。   “小母鸡开窝了, 这一天就要多捡一千来个鸡蛋, 光我们自己卖也卖不完。”杨柳提着裙摆,避开横七竖八的枝桠,不等程石开口, 她继续说:“要不让张老板给其他几家食馆通个气?”   走到松树林边缘,东边的荒山整个罩在日头底下, 明亮的刺眼。程石眯着眼睛,说:“我想想办法, 看能不能拉到县里卖。”   “不卖给其他食馆?”   “唔,就算镇上的食馆都在咱这儿买鸡蛋鸭蛋,合起来顶多也就四百来个,还是卖不完。”程石早有琢磨过, 镇上也就那么多人, 每日肉蛋的销量都是大差不差的, 去年他家横插进去已经抢了一部分的生意, 如今要是再大范围铺开,周遭村里的农家要遭殃。自家养的鸡鸭舍不得吃 ,卖又卖不上价,到时候指定要挨不少人臭骂。更何况鸡屁股是农家的盐罐子,贫家少一笔进项可比他亏百十两还严重。   日头还不算烈, 但不少鸡已经躲在树下或是草丛里乘凉了, 被鸟啄烂的枇杷和构树果子被老镖师敲下来堆在树下, 甜味儿引来了苍蝇,还没吃饱的公鸡母鸡散在周围,绿豆大的鸡眼比弹弓还准,啄苍蝇蚊虫似啄地上的米。   杨柳绕开鸡群,不去惊扰它们,勾着腰在草丛里扒拉,还不到六月,开窝下蛋的小母鸡不多,扒拉小半时辰也就找了五颗鸡蛋,加上程石跟俩老镖师,合起来也才二三十个鸡蛋。她见程石在跟老镖师说话,也没过去打扰,站在构树下看橘红色的果实,果实软烂汁水多,尤其招苍蝇,绕着树冠嗡嗡叫。   “你在找啥?”程石走过来问。   他一开口,树上的天牛受惊慌忙飞走,杨柳捉了个空,回头无奈看他一眼,“一个天牛,想逮回去给小莺看看。”   “吓哭吗?”程石问一句,转而说:“走了,回去了,天热了。”   随之一起下山的还有两个老镖师,他们挑着空桶要下山挑水,吃饭洗澡都在山下,但日常喝水还要从井里提了挑上山。   下了山,杨柳路过家门口没进门,去田里转了一圈,见春婶煮的绿豆薄荷水还有剩的,她也不再操心,回村又到娘家去转一圈。   “孩子呢?哦,她爹抱走了……书房里?”   “快进来。”程石在书房喊了一声,又补充说:“罗婶也来,莺姐儿尿尿了,快抱走。”他腿上的裤子都尿湿了。   杨柳推门进去,莺姐儿一见她就瘪嘴,新发的眉毛皱在一起,圆溜溜的大眼睛很快就集满了眼泪。   “你尿湿了我的裤子我都没哭,你还恶人先告状了!”程石嘀咕,绕过杨柳把孩子递给保母,“收拾干净了再抱进来。”   小姑娘瘪着嘴哭的可怜,当娘的立即转身跟了出去,片刻后抱着换了个肚兜的小丫头又进来,说:“抱在怀里怎么还让她尿身上了?你也去换条裤子啊。”   程石往椅背上一靠,点着毛笔隔空在丫头的眼睛上画圈,“咦,眼睛也尿尿了!”   杨柳夹他一眼,呸道:“说的什么话?”   程石嘿嘿笑两声,放下毛笔站起来,裤子上被尿湿的那块儿贴在腿上,他抖了抖裤子就不管了。走过来解释说:“我刚刚在找用鸡蛋鸭蛋做食的食方,一时看入迷了,就把怀里的娃忘脑后了。”   “该打!”杨柳捏着青莺的手去拧程石的耳朵,这个当女儿的够给面子,他夸张地哎呦两声,小姑娘就笑咧了嘴。   闹过一阵,程石说起正经的,“生蛋容易磕破,我琢磨着是不是可以做卤蛋运到县里卖,但没找到相应的食方。”   “春婶做的卤蛋味道不就挺好?”   程石摇头,说缺了点味道。他在县里住的久,又走过镖,尝过的滋味丰富些,春婶的厨艺做家常菜尚可,拿出去跟酒楼食馆的大厨相比就差了不少。   “我明天去悦来食馆走一趟。”他说,“张家祖上就是以食起家的,在卤料的味道上想必有较深的见解。”   “人家未必肯跟你说。”杨柳有些担心。   程石没当回事,“我先去问问。”   —   次日,在悦来食馆的伙计来拿蛋时,程石让他捎带句话:“让你家掌柜的在辰时末等我一等,我有事找他商量。”   “哎。”伙计挎着筐应声。   “没枇杷了?”有客进来问。   “没了,树上剩的都是小的了,我们自己留着做酒。”杨柳抽空回话,掂了个个头小的鸡蛋给买蛋的熟客说:“这筐里的都是今年养的小母鸡下的头批蛋,买几个回去给孩子煮了吃。”   “早该说的。”走到门口的客人听到她的话又转过去,解开刚系上的荷包,“再给我拿十个。”   蛋壳上沾血的鸡蛋也就五六十个,耐不住买,七挑八选就没了,没买到的有些不高兴,杨柳安抚道:“还有,明天还有,我二月买的两千只鸡崽子,大半都是母鸡。”   “明天开门?你昨天怎么没开门?”   “家里在插秧,耽误了一日,明天肯定开门。”杨柳见她忙得过来,就让程石先过去,“记得买些礼提上。我待会儿把蛋卖完了你要是还没回来,我就去找我姐说说话,你去布庄接我。”她娘家的侄女快满月了,杨柳想去找她姐商量商量送满月礼的事。   杨絮也早就琢磨上了这事,等小妹一开口,她就说:“娘家就这一个侄女,还长得随我,我稀罕得紧,我打算买个银项圈,反正手里也不缺银子,上面也没把持我的人。”   “行,那我买对银镯子。”夫家和娘家条件不对等,杨柳心想她要是按她老娘的想法做事,你来我往的还三尺棉布,等她嫂子回娘家,人家娘家人一问,还要笑两个姑抠搜,穿金戴银的姑奶奶,侄女满月送三尺布头。   两人想法一致,随即就出门去银楼。等程石赶马车到绸缎铺,女掌柜瞧见出来传话:“我家太太跟她妹子去银楼了,您进来喝口水等一等。”   铺子里多是彩衣轻薄的富家太太小姐,程石进去碰巧撞见有人从后罩屋的隔间出来,对方正在跟绣娘说尺寸,看见他立马止了话,脸上也带了些扫兴的意味。他又转身出去,跟被客绊住的女掌柜说:“我去银楼迎一迎,要是走岔道了,你让我太太在布庄等我。”   银楼就在同一条街上,走到拐角程石就看到了举着油纸伞低头说笑的姐妹俩,他喊了一声,先跟姨姐打招呼:“大姐,坐车一起到我家吃饭,下午我再送你回来。”   “到镇上来了合该你们去我家吃饭的。”杨絮撑着伞遮阳还是嫌晒,走到墙根说:“小柳说家里在插秧,你家也一摊子事,我家又有个败兴的,也不留你们了,天热,赶紧回去。”   杨柳坐上马车,从窗户伸出手摆了摆,“我们走了。”   杨絮点头,不等马车拐过弯,她先耐不住热提脚往铺子里走。   “怎么说的?”杨柳推开车门问,门一开,晒人的光线就透了进来,她埋怨程石不听话,“你把车篷套上你不挨晒不好?”   “不好,男人黑点才有味道。”   “我不喜欢黑的。”杨柳老调重弹,但已经不管用了,程石无赖地说他又不是脱光了站大太阳底下晒,“你放心,你喜欢的还是该粉的粉,该白的白。”   杨柳咬牙掐他腰间的肉,红了脸,呸他没脸没皮,满口胡咧咧。   程石大笑,扭过头不怀好意地问:“我说的是我嘴唇粉,你想到哪儿去了?嗯?”   “说正经的,张老头怎么跟你说的?”杨柳避开他的目光,啪的一下关上车门。   “他把他家卤肉的食方给我了,回去了让春婶去买卤料,按方煮卤蛋,看看味道如何。”路过一口野堰,里面的水晒得只剩个底,程石停车下去折了顶藕叶顶头上,继续说:“作为条件,咱家出售的肉蛋以及松乳菇,在镇上只卖他一家。”   杨柳想到了一直在她家偷偷买蛋的八方酒楼。   “也不能再卖给八方酒楼。”程石补充,“从明日起,八方酒楼的伙计再来,我们不卖他了。”   这倒合理,杨柳撑着下巴说:“希望这个食方能做出味道好的卤蛋。”   “回去试试就知道了。”   但家里事忙,一时半会儿的春婶也腾不开身,光是给短工煮消暑的茶饮她都要在厨房耗小半天,只能等秧插完了才能接手这活儿。   送信的信客也赶着他的驴车进了杨家庄,在村口停了停,“大嫂子,你儿子给你捎了东西。”   杨母擦了擦手上的皂角水,喜笑颜开的快步出去,进屋一看,是树根给他侄女送的满月礼,一顶大红色的小帽和一个红肚兜。   杨柳也拿到了姜霸王给的回信,信上说月底她带三个侄女过来。   “娘来信了?我回来时碰到信客了。”程石戴着草帽进屋,往廊下的青石砖台阶上一坐,取下草帽扇风,说:“这马上就傍晚了,还这么热。田里的秧插完了,我让短工去给我老丈人家帮忙去了。”   杨柳把信递给他,“你看看,有些字我不认识。”   程石囫囵看过一遍,捏着信纸说:“河沙打听到了,往县南二十余里有条河,那里有沙……嗯,有点远,天不亮动身,天黑还到不了……大舅问咱这儿还缺不缺人,有个老镖师想过来,刘婶也想来。”   “刘婶来了就让她负责做饭,她也好安排,跟刘叔住一屋就是了。”杨柳说,“至于另一个老镖师,来了就让他负责放羊,反正山里不缺活儿。”   “成。”程石折起信纸扇风,两腿一摊,肩抵杨柳腿上望天,“真是要人命,这要旱到什么时候?要热死人。”   他在愁热,靠天吃饭的农人在愁庄稼,再这么干下去,麦子和菜籽都要减产,就差那么一口气就能收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开始能恢复日更!这个年终于过完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依山傍水, 鸡鸣时分起床,村庄上空还有些雾蒙蒙的,但等日头一露头, 雾气消散得比狗撵的还快。   程石跟杨柳赶着马车出村时,看到村里人从井里挑水, 趁着还凉快去花生地里浇水, 他仰头望了眼天,自言自语道:“咱家的花生地可咋办?”种了七八亩花生,挨个舀水浇多费事, 他也不可能去受那个罪。   杨柳把手探出窗,捕捉游荡的风, 没接话。   近两个月没下雨,镇上赶集卖菜的人也少了, 赶集买肉的人更少。眼瞅着庄稼要减产,靠种地为生的农人都抠着手里的铜板数着花,猪肉佬的儿媳妇来买鸡蛋时还在问杨柳要不要买排骨。   “这几天来买肉的都要肥肉,好不容易买一次还只买拳头大一坨, 我公爹宰一头猪一天还卖不完。”挺着肚子的年轻妇人付了蛋钱也不急着走, 站在墙根唠嗑, “你家要是这个时候熏肉多好, 我家那没卖完的肉都要腌臭了。”   杨柳想到早上吃饭时春婶说要卤鸡蛋,她收过一把铜板扔钱箱,抽空搭话说:“那我待会儿过去称一二十斤瘦肉,排骨也给我留个七八根。”   “好,待会儿让我男人给你送过来。”   “老板娘, 给我数六十个鸡蛋四十个鸭蛋二十个鹅蛋。”   耳熟的话响起, 杨柳抬眼, 桌前站了个面貌普通的男人。她推开递过来的竹篮,在他疑惑的眼神里摇头,“从今天起,铺子里的东西不朝八方酒楼售卖。”   因为太过意外,男人愣住,反应过来动了动嘴,到底没能出声说自己不是八方酒楼的,板着个脸转身大步离开铺子。   “怎么回事?”铺子里有人问,“银子送上门还往外推?”   “跟悦来食馆签了契,肉蛋只卖他家。”程石不咸不淡的接话。   他这句话一出,不消一柱香的功夫就传进黄传宗的耳朵里,他阴沉着脸摔碎了茶盏,这话明目张胆的说出来,以后哪怕是他从旁的路子搞到了程家卖的肉蛋,端到饭桌上都要遭食客笑话。   “东家,那我再去联系以前送鸡蛋的人?”负责采买的男人汗水津津地问:“这马上要晌午了,后厨该准备开火了。”   “买,我就不信离了他家的东西我的酒楼就败落了。”黄传宗气得团团转,程家他不敢动,只能逮着张家撒火,“老龟孙活够了,鼻子眼都埋黄土了还在折腾,就他那个破楼馆子还想来称霸称雄?”   鸡蛋鸭蛋什么的可有可无,毕竟能来他酒楼的不会专点一盘炒蛋或是炖蛋,黄传宗急的是肉,再过几个月入秋入冬了,来吃饭的多是点个热锅子焖壶小酒,而程家山上养的鸡鸭鹅炖着很出味,去年冬天他凭借五百只鸡鸭多赚了大几百两。   他急匆匆离开酒楼,回家差人把他小舅子喊来,难得的问起了他开春买的山开的堰,“买了多少鸡鸭鹅?可是能下蛋了?”   “早几天才下蛋,姐夫你要?我这就过去给你拉过来。”男人说的大声,就是眼神飘忽。   黄传宗没注意到,他看了眼屋外火辣辣的日头,打消了要过去转转的打算,“那你明早吩咐人把蛋拉到酒楼去。”   “哎,你放心,也不要别人,我亲自帮你盯着。”   *   刚到辰时末,程石跟杨柳就赶车回村了,见村里的人围了一堆说的热闹,他抹了把汗问:“怎么都站外面?不嫌热?”   “下来说会儿话。”杨柳堂叔招手,“我们在说后齐村的事,之前不是说镇上有人在后齐村包山开堰,昨儿夜里不知道谁把放水口挖通了,水都流到水田里了。这不,今儿就有人过来借牛回去犁田准备插秧。”   这倒是稀奇事,程石勒停了马,支着腿问:“就没有守夜的人?”   人群里有人笑了一声,看热闹似的说:“守什么?鸡仔鸭仔鹅苗买回去病死的病死,被偷的被偷,还有被黄鼠狼咬死的,早就什么都不剩了。”   也就是程石在村里住着,还有会武的老镖师在山上守着,再加上杨柳是村里的姑娘,杨家的族人又不少,所以当初他们在山上养鸡养鸭才只有零星几个人做贼。换个外来的人家,后齐村的事早在杨家庄上演了。就像夜里挖堰偷水,后齐村里肯定有人知道是谁挖的,甚至很大可能是村里人商量好的,这种情况就是报官,县令来了都查不明白。   “柳丫头,这啥时候得下雨?”外村的事看看热闹也就罢了,跟自己关系不大,村里的人还是更关心地里的庄稼,“这贼老天,别这时候憋着不下雨,等收麦的时候又阴雨连绵。”   杨柳摊手,“下不下雨要看老天,我也不知道啥时候会落雨。”   “往后几天还没雨?”   “我感觉是没雨。”杨柳问起附近其他村插秧的情况,“可有还没插秧的?”   “我娘家还在等下雨,秧苗都快干死了,天天从堰坑里挑水倒田里。”一个抱娃的小媳妇满脸忧愁,她娘家村小人也少,连口深堰都没,全村就两口水井和一个堰坑,水牛下去卧泥都能搅浑一堰的水。   老天不下雨,再愁也没法。   枣红马撂起蹶子,程石跟人点了点头,“我先回去了,马要饮水。”   欲言又止的几个男人见状把话咽进去,目送马车向村尾走,目光越过马车往西看,隐约能看见一片白,庄稼地都干裂口了,鸭鹅还能下堰洗澡降暑。   “不得行,你想保庄稼糊口,人家也要靠鸡鸭鹅赚钱。”头发花白的老头沉声开口,伸手碾死一只蚂蚁,谁也没看继续说:“从去年包山雇人挖坑种树,入冬挖堰,开春种花生,入夏插秧,样样他都雇人干活,往外掏的都是银子。散了,人家的家业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吃了饭我去挖车前草跟益母草,可有人一起?”有妇人问,她改蹲为站,伸了个懒腰,眯眼说:“该做饭了,我回去做饭。”   “兰花嫂,下午喊上我,我也去。”之前抱娃的小媳妇说。   “我也去我也去。”又有人离开人堆,往家走的时候大声嘀咕:“人家已经给你找了好几条财路,丧了良心了还去盯着人家的东西,给狗扔块儿臭肉狗还记个好,不知足。”   “就你话多,快回来做饭。”她男人瞄了眼胀红脸的几个人,虎着脸说话。   “你话少,你话少就别说话,省点劲,待会儿少吃点饭。”进家门了,妇人冲她男人踢了一腿,斜眼呸他一口。   ……   转天就是杨大嫂出月子,这天早上程石是一个人去镇上开铺,杨柳吃过早饭就去娘家帮忙择菜切肉,春婶昨晚卤的一锅鸡蛋和卤肉也分了一半提来。   “味道如何?”杨柳问吃卤蛋的几个人,“准备卤了送到县里卖的,你们提提意见。”   “没意见,味道特别好。”杨大嫂说。   “入味。”杨大哥面露赞赏,听到门外有说话声,他咽下嘴里咸香的蛋沫,大步出去,“小婉,是娘跟哥嫂来了。”   杨柳也擦了擦手迎出去,热情地说:“这天热的很,婶子过来一趟可受热了,快进来坐。”   “你们村里还凉快些。”   “靠山,风没那么热。”杨母说,她从井里提了绿豆水起来,舀了四碗端过去,“亲家公咋没来?大儿,你赶牛车去一趟,把你老丈人接来。”   “别别别。”满脸汗的老妇人赶忙起身拦,“他不来,他在家挑水浇地,之前跟下河村为了抢水打过架,两村商量的是上午我们村挑水,下午轮下河村。你们村里的秧可插上了?”   “插上了,已经扎根了。”杨老汉说。   “我想也是,你们村里有口大堰。”   庄稼人坐一起谈的都是地里的事,豆姐儿抱出来给姥姥舅舅看了一圈又抱进屋,杨老汉跟他大儿子领着亲家去地里田里转悠,杨柳在厨房给她娘和嫂子打下手,热得后背和前襟的衣裳都湿了。程石赶车接了姨姐母子三个过来,见了她这模样心疼的皱眉,又不好说什么,只好拿着蒲扇跟前跟后。   背着小两口,杨母她们就眨眼偷笑。   又过一会儿,杨柳大爹一家也来了,杨大娘是个爱打趣的,直接推了杨柳出去,“别在这儿惹祸,你俩再转悠一会儿,不等回家我跟你大爹就要干仗。”   杨柳的脸越发滚烫,接过扇子让程石出去,嘴硬说不热。   “没多少菜,你们都出去。”杨母打发儿媳跟俩闺女都出去乘凉,问起妯娌,“叶儿的嫁妆准备差不多了吧?可还差什么?今儿我家两个丫头都在,让她俩帮着参谋一二。”   杨大娘脸上的笑淡了三分,“不差啥了,嫁衣穿柳丫头的,其他的都按桃丫头的嫁妆置办的。”没法,俩妯娌都俩闺女,在嫁闺女上她是落了下风。她见大侄女进来给席哥儿切卤肉,脸上的笑又变了个样,“絮丫头,席哥儿他爹如何了?可还能治。”   “还是那模样,治不治都那样了。”杨絮切了两刀卤肉就走,不掺和这妯娌俩之间的机锋。   出门见妹妹妹夫没了影,杨絮洗了洗手进屋看侄女,从带来的包袱里掏个银项圈戴侄女脖子上,“小柳回去了?”   屋里还有木氏她嫂子,在杨絮掏出银项圈时就抽了口气,羡慕小姑子好命,生个丫头还有姑子送银项圈。   “姐,你怎么送这么贵重的东西!”木氏慌忙摆手,又不好再摘下来,只能复杂地叹口气,“太让你破费了,我代豆姐儿谢谢大姑了。”   “就这一个侄女,合该稀罕点。”杨絮摸摸小丫头的手,琢磨道:“小妹家的闺女是莺姐儿,你家的叫豆姐儿,我家的是芸姐儿,小丫头也该取个草字头的字。”   “是她爹取的名,我们不识字,胡乱取的。”木氏说,她想起大姑姐之前问的,说:“小妹说是回去拿个东西,我估计就是回去换衣裳了。”   等杨柳跟程石再踏进杨家的门,之前的一身荷粉色衣裙换成莲青色,她捏着一对银镯进屋给小侄女戴上。   “豆姐儿好福气,有两个阔绰的姑。”木氏的大嫂笑得像只老母鸡,替小姑子讨好处,“赶紧再生个儿子,侄子满月,两个姑怕不是要给换成金的。”   “嫂子!”木氏垮下脸,又冲小姑子说:“别理我嫂子,我没这意思。”   杨柳笑笑,抱起侄女玩笑:“我们偏爱侄女,换成侄儿就两身衣裳打发了。”   作者有话说:   来了,晚了几分钟 第一百二十八章   有了这一出冷场戏, 晌午饭吃完没坐多久,木氏的大嫂就催着要归家。   “正是天热的时候,我收拾两间房出来, 你们歇歇等日头没那么烈了再回去。”杨母留客,她指着大儿子跟亲家母说:“凉快点了让你女婿赶牛车送你们。”   但木氏的大嫂已经站起来往出走了, 李婆子脸上有些挂不住, 就是不想走也只得改口说家里有事急着回去。   “娘,你们等等,我去堰里牵牛回来, 套车送你们回去。”杨老大随手从墙上取下草帽,大步往外走。   程石见状也大步跟出去, 站枣树下跟大舅兄说:“我回去把带顶的木板车拉来,免得没遮没挡的坐上面晒人。”   “成。”杨老大点头, “我直接把牛赶你家去,也不用把车拉过来。”他回头让门口站的丈母娘一家先进屋坐坐,“我把牛车赶来了你们再出来,外面太热了。”   木氏老娘不好意思折腾这一遭, 摆手说:“不妨事, 都是庄稼人, 不怕晒。”   杨絮闻言忍不住撇嘴, 她抱着睡着的闺女站在廊下,风里夹带的热浪差点要把她掀倒,她懒得陪这些瞎折腾的人挨晒,抱着孩子进屋坐着。   杨母不知道金银一事,还在笑着问脸色不对劲的亲家大嫂:“她舅娘, 到屋里歇会儿再走, 难得来一次, 哪能吃了饭就走。别说屋里有事,这大热的天,就是割麦子都不敢顶着大日头下地,能有啥急事。”   木氏的脸色也不大好,嫌娘家不给她做脸,也就没开口解围。   杨柳更不好开口,免得被人误以为是有意撵客,她靠在墙根躲在老爹的影子里纳凉,盼着她大哥赶紧赶牛车过来。   “我姐夫赶牛车过来了。”木氏的小弟喊。   “那我们就不留了,早点回去,到家了也凉快了,到时候正好挑担水浇菜园子,菜园里的菜都快干死了。”李婆子圆住话头,跟亲家母作别,“别送了,外面热,你们今天也忙了半天,我们走了你们也好好歇歇。”   牛车出了村头,杨家的几个人才回身往进走,杨母不忘喊上外孙,“席哥儿快进来,枣子还没熟,不甜。”   杨絮这才又出来,解释道:“芸姐儿睡了,我抱着她不好去送客。”   “没事,”木氏摆手,她还有些难为情,接过话说:“床已经铺好了,把芸姐儿放到床上睡?”   杨絮看向杨柳,问妹妹什么时候回去,“莺姐儿从生到现在我还没见过,我带俩孩子过去看看,等凉快点了也要回去。”   杨柳本想帮她娘收拾下灶屋里堆的油碗油碟,闻言只好领她回家,走前交代她娘先回屋睡一会儿,“睡醒了凉快了再洗碗洗盘,锅里的火还没熄,屋里热的很,你别热出病了。”   走出院子像是进了蒸笼,干裂板结的路面似乎散发着烙铁的热气,村里人都钻在屋里没人出来,路上没人,杨絮说话也没了顾忌,直言道:“小婉她娘家人咋是这个德行,眼皮子浅,气性小,做派还大。”   “你累不累?我帮你抱会儿娃?”杨柳不接话。   “累倒是不累,就是挺热。”话头岔开,眼瞅着到了村尾,杨絮也不再说,还没进屋先闻到沁人的栀子花香,她让席哥儿去掐两朵别衣襟上。   “屋里的房间也是收拾干净的,把芸姐儿放床上睡?”杨柳问。   杨絮没说二话,点头道:“行,抱着她我热她也热。”   雷婶听到动静从屋里出来,她端起院里晒的水,开了间空屋的门,拿布沾水把竹席擦一遍,看着杨柳问:“厨房有热水,我打盆水来给小少爷擦擦洗洗,脱了外衣到床上睡?”   “姐,你也洗个脸睡一会儿,现在莺姐儿也睡了,等她醒了我再抱来给你看。”杨柳问。   “行。”杨絮放下孩子坐椅子上捶胳膊,目光扫视一圈,扫过打开的木窗,廊下的穿堂风伴着栀子花香涌进来,她浑身一松,“你家凉快多了。”   “离山离水又近了一些。”外面响起脚步声,杨柳见雷婶端水进来,她避出门说:“姐你洗了就歇着,有事就喊雷婶。雷婶,这儿就劳你多看顾着些了。”   “行,你也回屋洗洗睡一会儿。”雷婶放下盆子也出来,往后院指指,“吃饭那阵闹了,阿石回来的时候姐儿还在哼唧,他给抱回屋哄了。”   杨柳去偏院提了半桶水洗洗脸擦擦脖子,冲了脚换双草鞋,回后院时见后院安安静静的,她放轻了步子。推门进去绕过外间,就见程石侧躺在床沿,面朝里,脚搭在床边上,鞋还没脱。   “哄睡了?”她轻声问。   “睡了。”程石抽开袖子,缓慢起身,“我去冲个凉,你先睡。”   “我姐带着俩孩子在前院歇着,你洗澡避着点。”   “那你去给我守着。”程石把床里侧的薄被卷成长筒堵在床边,拉着杨柳出门,说:“她怎么没在家歇着?”这个家自然指的是杨家。   “想来看看莺姐儿。”   程石不轻不重哼了声。   杨柳拐了他一肘子,白眼翻他警告他。   走过垂花门,前院的说话声隐约可闻,程石闭紧了嘴没吭声。进了偏院,他从井里提了两桶水进封了顶的洗澡间,水珠砸在青石砖上的啪啪声能含糊说话声,仗着杨柳不会在这时候冲进来打他,程石朗声说:“我早就发现你姐她没你们杨家人特有的淳朴。”   “赶紧洗你的,热死了。”杨柳懒得搭理他。   “哦!”程石恍然大悟,“原来你也知道?”听着外面没有动静,他继续说:“我还以为是我心坏把人想错了,前两年她不是还带胡大庆回娘家帮忙插秧收稻割菜籽来着?还挺着肚子回娘家帮忙做饭,怎么都不像嫌弃陋室的人。”   “你再信口雌黄你信不信我进去撕你的嘴?”杨柳环视一周,在地上捡了两个碎瓦片打上屋顶,“又不是跟你家的,要你操心?”   啧啧啧,真护短,程石撇嘴,他拎起桶把水沿着脖子倒下去,胡乱擦了擦,套上裤子披上衣裳就推门出来。走到杨柳身边,伸手拧了下她那张绷住的臭脸,“合着我还是外人了?真伤我的心。”   啪的一巴掌拍开微凉的手指,杨柳指了指他,“嘴要挨打?”   程石“嘁”了声,先一步往出走。   烈日当空,两进宅子都陷入了安静,只有不绝的知了叫此起彼伏,而此时的山林闯进了一个偷偷摸摸的身影,在山脚的杂树丛里躲荫的大鹅突然嘎了两声,他贴着树蹲下,等鹅群安静了又一点点往前挪,匆忙在地上捡了大半筐鸡蛋,爬起来就跑。   “嘎嘎嘎——”   鹅群察觉出不对劲,拧起脖子朝林中跑,惊起鸡群又引来赵勾子,他拎着棍子到处转一圈,看看猪又去看看羊,没发现不对劲,他把还在发癫狂叫的鹅骂了一通。   ……   日头西斜,屋脊在院中落下一片阴影,杨柳搬了凳子坐在廊下,拢了芸姐儿在怀里,问她妹妹可不可爱。   芸姐儿点头,探头瞅着她娘怀里抱的娃娃,奶声奶气说:“妹妹回家。”   “这儿就是妹妹的家。”杨柳说。   杨絮已经笑开了,“芸姐儿的意思是要把妹妹抱回我们家,是不是?”   “嗯嗯。”芸姐儿点头。   “你娘把妹妹抱走了,你就要留我家给小姨当女儿。”杨柳摸摸芸姐儿的发顶,“行不行?你今天别走了,留下给我当闺女。”   “那她可有福了,就是她姨父不肯。”杨絮脸上的笑收敛了些,问在院中给狗喂卤肉的儿子,“席哥儿,你跟妹妹可要在小姨家住几天?你外婆外公和舅舅也在村里,想在哪家住就在哪家住。”   “好。”席哥儿爱玩,他没意见,至于芸姐儿,她也傻乎乎跟着点头。   但在杨絮要回镇上时,两个孩子又巴巴跟上想跟她走,说什么都舍不得娘。   “晚上让你姨父领你去堰里洗澡,明早我送你回去。”杨柳跟在后面诱惑,指着西堰说:“你在堰里洗过澡吗?待会儿让你姨父带你去,你大舅也去。”   席哥儿犹豫了,脚步慢了,但他肯了芸姐儿不肯,抱着她娘的腿哭得满脸眼泪。   “走走走,”杨絮把她抱上马车,这丫头哭得她头都大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在卖娃子,你这丫头不识好赖。”   席哥儿见他娘跟他妹妹都坐上马车要走,他也不肯留了,自己跟着踩着凳爬上车。   见状,杨母只得进屋把两个包袱拎出来塞车里,“这俩孩子越发小性了,大丫头你可注意点家里,你家做买卖生意的,孩子的性子别养成闷不吭声的了,越大越不好扭过来。”   “可能大点就好了,还小,黏娘也正常。”杨柳坐上马车,陪程石去送她姐,“坐好了,走了啊。”   走到路上,她听她姐在说席哥儿不听话,杨柳插话说:“之前你公婆不是把俩孩子都带到铺子里去了,你忙不开就让你公爹带席哥儿跟芸姐儿去铺子看人做买卖,或是在镇上到处逛逛,别把孩子困家里。”   “你说的也是,我都把他忘了。”杨絮拍了下头,想起娘家的侄女和外甥女,说:“再等一两年,等莺姐儿和豆姐儿能跑会说了,有伴了,芸姐儿过来住就不想着回去了。”   “对,到时候我找木匠打个大床,让她们姐妹三个一起睡。”程石说,他对姨姐有点微词,但对胡家的两个孩子没意见,他自己几乎是在舅家长大的。别说俩孩子只是过来住住,就是放他家养大他都不会摇头。   到了镇上,程石直接把马车赶到胡家门口,下马车把俩孩子抱下地就准备走。   “都到家门口了,进来喝口水。”杨絮留客。   “不了,我们还有事。”程石拒绝。   “你们又有啥事?”杨絮看向杨柳,意思是可别跟她闹晌午那一出。   “真有事,要去悦来食馆走一趟。”杨柳含糊一句,“走了,得闲了去我家吃饭。”   “你咋不到我家吃饭?”   杨柳摆了摆手,装作没听见。马车走出巷子绕上大道,去悦来食馆要经过八方酒楼,不巧遇到黄传宗从酒楼出来,他瞧见马车车辕上的俩人,不屑地嗤了一声。   程石:“……”   “发什么癫?”杨柳嘀咕,想起后齐村的事,她冲黄传宗笑了一下。   马车路过扬起一阵灰,黄传宗掩面呸了口唾沫,朝身后的人吩咐:“提几桶水把门前面的路浇湿压压灰。”随后哼着小曲抖肩往相反的方向走,他乐得几乎要飘起来,这财运啊,来了撵都撵不走。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临近傍晚, 悦来食馆正是忙的时候,进进出出都是搬菜洗菜的伙计,后厨方向砍肉剁骨弄的梆梆响。马车在门口停下, 迎客的伙计躬身迎过来,刚要问声好, 先认出了从车上下来的两人。   “呦, 贵客到,您二位里边请,我去找我们东家过来。”头包灰布巾的年轻小伙子声脆音亮, 腿脚倒腾的欢快,在前引路说:“这两天东家一直盼着您来, 反复交代小的亮着眼招子可瞅准了。东家在楼上,您二位随我来。”   已经另有人去通知了, 等程石跟杨柳上了三楼,张老头正好从屋里出来。   “张叔。”程石问了声好,点了点引路的伙计,说:“这个伙计找的好, 说话有趣。”   伙计闻言感激地朝程石长躬一下, 不多言, 识趣退下, “小的下去准备茶饮。”   “进来坐。”张老头做了个手势,先一步进去,不等人坐下,先急着问:“今日可是来签契的?”   “如此。”程石从怀里掏出两张折叠的契纸递过去,“您老送的食方卤出的肉和蛋味道都极好。”   “那也得食材本身就好。”张老头接过契纸仔细看两边, 确定没有漏洞, 从桌上拿来印泥按下手印, 一张自己保管一张递给程石,“合作愉快,晚上留下吃饭?我让人整治一桌,两位也尝尝我们食馆的手艺。”   “不了,家里还有个奶娃娃,天黑了她见不到人就要闹。”程石婉拒,说以后有的是机会,“还是如以往,你派人派车去取小公鸡,鸭和鹅还没长成。”   “好,我送你们出去。”   一通话说的利索,不等茶饮端进屋,人就下了楼,迎面撞上引路的伙计,程石见他面目周正目光清澈,一时起了挖墙脚的心思,转身问:“张叔,我在县里的生意缺个张罗的人,这个嘴甜腿勤的伙计你可愿意割爱?”   “你小子造化来了。”张老头拍了下小子的肩,“这是我内侄女家的二小子,叫孙鹿鸣,你能看上他是他小子的时运来了,我不做那挡路的顽石,他若是愿意随你走,我自不强留。”   “东家。”孙鹿鸣立即放下托盘,激动的朝程石躬身长拜,“撞了大造化得东家看中,必不负您的重托。”   程石诧异挑眉,一手扶起他,问:“识得字?”   “我随我爹读过几本书。”   “前几年他爹病重,耗尽了家资也没留住命,这才找到我这儿来找个活儿先干着。”张老头解释,怕程石回头生悔,他帮腔问:“那我这就让他收拾了东西随你家去?”   程石看了下杨柳,杨柳说:“我们最快也是后日才安排车队去县里,让他先回家跟家里人道个别,明晚前过去就成。”   “好,那他明日下午随去拉货的牛车一起过去。”张老头帮忙应下。   事情说定,程石跟杨柳也不再耽误,坐上马车就调头出镇。街边的食摊饭铺也都开了门烧起了火,街上的风里充斥着油烟和火气,再夹带着路上的灰尘,熏的人喘不过气。直到马车出了镇,路边的房屋换成麦浪和支愣的豆荚,迎面吹来的风里带着青草味,吹得人精神一震。   山上下蛋的鸡日益增多,每日傍晚挑下山的鸡蛋都有十来筐,一千多颗蛋,多几十少几十无人察觉。杨柳带着雷婶跟坤叔忙着洗蛋,腌的,卤的,忙不过来的时候还要从村里请一两个手脚麻利的妇人。程石在村里忙着雇人找车,往县里送卤蛋事小活重,天热路程远,赶车的人身体要好,耐心要好,他挑来挑去找了四个男人,两两一队,两日一个来回,也不耽误事。   “我先跟着跑两趟,免得路上遇到意外他们处理不了。”临出发的前一晚,程石侧躺在床沿,一手摇着蒲扇给里侧的娘俩打风,“卤的鸡蛋在屋里放一天没坏,也不知道一路运过去会不会坏。这天什么时候下雨啊?该降降温了!再这样下去,不等庄稼晒死人先热死了。”前两年的盛夏,最热的时候晚上开着窗还要在肚子上搭个床单,哪用得着摇扇子。   “啊啊!”青莺吸脚趾吸得正香,猛不登胖脚丫被抽开,她不满地咿呀,肉拳头砸在竹席上也不嫌疼。   胖丫头穿了个鹅黄的肚兜,肚兜上绣了只趾高气昂的大白鹅,全家从主到仆就她没在太阳地晒过,躺在青纱帐里白的发光,又肉嘟嘟的,着实喜人。程石忍不住了,垂头咬她一口,口水津津的脚丫子他也不嫌弃。   “咯咯咯——”   小丫头乐得咯咯笑。   杨柳拄着头笑着看他们父女俩闹,从程石手里抽走蒲扇慢慢摇,过了半响才说:“别逗她了,越闹她越精神。”   程石从枕侧捞过手帕,坐起来给小胖丫擦脚上的口水,嘀嘀咕咕说:“明天晚上爹可就不能陪你玩了,我去见你阿奶,你记不记得她?”   “快月底了,娘也快来了。”杨柳翻身躺平了睡,“你也快睡,明早要早起。”   不等星子隐进夜幕,鸡鸣两声,程家就响起了开门声,随即院中的灯笼亮起了光,一路从后院到前院再到偏院。   “东家,卤蛋都装车了。”孙鹿鸣说。   “我马上就来。”程石回后院一趟,看纱帐里的人坐了起来,他轻声说:“天还没亮,你再睡会儿,我这就走了。”   “吃饭了?”   “到镇上吃。”   “好,路上注意点。”   杨柳等到窗外有亮光了才起床,家里少了个人好像清冷了许多,她吃饭时喊坤叔给她套上牛车。   “要不我陪你一起去镇上?又多了样卤蛋,你一个人怕是忙不过来。”雷婶说。   “也行,有你在旁张罗着,我也能轻松些。”   趁青莺抱回后院喂奶了,杨柳放下碗筷漱了漱口,赶忙溜出门。   张老头找到铺子里时,筐里的卤蛋已经见底了,杨柳见他脸色不太好,让雷婶先看顾着铺子,她走出去问:“张叔过来可是有事?”   “是有些事,八方酒楼里用的鸡蛋跟你家山上的鸡蛋一个味儿。”张老头也没避人,就站在铺子门口说,“黄传宗说是他家在山上养的鸡下的蛋。”   杨柳蹙眉琢磨了会儿,摇头说:“不可能,他是在后齐村包了山,但鸡鸭鹅都没养成。”   张老头点头,看着杨柳没说话。   “给我两天的时间,我会查清楚给你个交代。”杨柳明白了他的意思,问题出在了她家这边。   “好,也不急于一时,等程老板从县里回来再谈也可。”张老头脸上又有了笑,“我相信你们夫妻俩的为人。”   杨柳无奈的笑笑,回去后她先找了张山和刘栓子,也喊了赵勾子,把镇上是事说了,“你们这几天可有在山里看到鬼祟的人?你们都是阿石大舅安排过来的,又经过大风大浪,自然不会把这点碎银子放眼里,我也不会怀疑你们。现在阿石不在家,只能你们多费些精力,帮我找出偷蛋的贼。”杨柳把抓贼的事交给山里住的七个人,她不打算操心,这是他们份内的事。   “有鹅在,村里的人极少过来,就是过来也是为了在堰里洗衣裳洗澡,没人往松树林里走。”刘栓子说,“我去问问李二顺和赵红山,可能是村里的人绕了远道去了东西两边的山。”   杨柳不管他们如何推卸责任,顺着他的话说:“那劳烦了。”   “谈不上劳烦,蛋被人偷了,这事是我们看守不到位。”刘栓子想着不是自己这边漏了空子,认错很是痛快。   “勾子,你想说什么?”赵山看出儿子面色不对,看着他问:“可是想出不对劲的地方?”   “连着三天晌午,就是正当午的时候,你跟我刘叔都睡了,我听到鹅群突然大叫,从堰里往松树林里跑,但我过去都没看到人。”赵勾子没敢看人,小声说:“我还以为它们是在追老鼠或是撵蛇。”   刘栓子被噎的有些脸色不好,但他也不是死犟的性子,只拍了下赵勾子,笑着说:“你这小子,话再慢点我就要被你李叔赵叔追着打了。”   “那晌午你们就蹲守一下,我回去让坤叔来给你们搭把手。”杨柳起身出门,走到堰边看桃树上落了鸟,她跑过去连着嘁了好几声,捡起地上的土往树上扔。   “这尖嘴雀子,盯上这点东西了,我刚刚才出来赶过。”做饭的婆子掂着勺从屋里出来,跟杨柳说:“树上的桃子开始红了,快能吃了。”   “哎,再等几天我摘点拿去镇上卖。”今年结果的桃树不少,除了卖杨柳还没想出要怎么处理,去年的桃子都晒成桃脯了,她也吃够了。   说是不操心,杨柳到底还是惦记着抓贼的事,吃过饭后她也没歇着,哄睡青莺后就在廊下等着。听到哄闹声时蒲扇都没来得及放下,急着去看村里又出了哪个贼。   “抓到了,就是他天天晌午老偷蛋。”刘栓子跑出一身的汗,抬脚朝披头散发的男人踢了一脚,转手把竹篮子狠狠掷在地上,“说,你是哪家的人?”   周遭的邻居听到动静披着衣裳就出来了,七嘴八舌的问是怎么回事。   “又有做贼的了?不是咱们村的,还是说是咱们村里谁家是亲戚?”   “不像,看着面生。”   “这身白面皮,哪能是咱们庄稼人。”性急的直接上手,按着贼人的头掰起他的脸,见他还敢甩脸子动手打人,直接一个巴掌甩过去,“都当贼了,你个鳖孙还傲什么傲?摸你一下掉肉了?”   自己村的贼还顾忌着面子,外村来的他们可不留情,三言两语的就商定了要拿绳子把人捆起来打。   杨柳站在一边都插不上话,还随着围过来的人增多,她几乎要被挤出人圈。   “你们不能动我,我是镇上八方酒楼东家的小舅子。”杜立文一躲再躲,眼瞅着绳子都拿来了,赶紧大声喊:“我就偷了一百七十一个鸡蛋,多少钱我都赔。”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 第一百三十章   当初关吴德发的柴房又住进了人, 门从外面上了锁,听到里面低低的呻/吟声,杨柳站在门外给坤叔说:“他要是不老实, 你就进去抽他一顿。”   说话声不大不小,里面的男人听到了立马不吱哇乱叫了。   “你打算怎么办?等阿石回来?”   脚步声远去, 说话声也变得模糊, 杜立文趴在地上从门下烂木头透出的缝隙往外瞅,院子里似乎没了人,他捂着被鞭子抽出血痕的膀子坐起来, 对接下来的事感到无措。   烂椽子木窗里透进来的光线影子渐渐短小,院子里也出现了脚步声, 木桶甩到深井里砸起沉闷的水花声,水从一个桶倒进另一个桶, 杜立文又趴在地上透过门缝往外看,见提水的是满身腱子肉的高壮老头,他咽下一腔话又坐回柴堆上。   日光西斜,风里少了些许余热, 春婶提了筐菜开厨房门, 她刚端盆出来, 就听柴房门吱呀一声, 门上的铁环发出刺耳的相撞声。   “好婶子,能不能给我端碗水喝?我半天没喝水了。”杜立文软声央求。   春婶想了想,放下盆子说:“等着。”   过了一会儿,坤叔大步进来,用钵舀满了水开门递进去, 不等他啰嗦, 又转身出去提了个脏桶, “有尿就尿这里面,老子忙,你个鳖孙少找事。”   “叔,爷爷。”杜立文扑上去,“你主家打算怎么处置我?是我鬼迷心窍做错了事,多少钱我都赔,能不能劳烦您老给我姐送个信?等我出去了一定好好报答您。”   坤叔一脚踢开他,老眼一转,阴笑两声,“知道前一个关在这个柴房里的人如何了吗?坟上的草都有两尺高了。噢,你应当是清楚的,也是在镇上开食馆的,好像已经落败了。”   门开了又合,也关住了最后一丝明光,杜立文跑到门口大力踹门,一改先前的软弱面目,狰狞地破口大骂,嘴里脏臭得像是灌了粪水。   柴房门被暴力推开,坤叔随手在柴堆上拎个棍子就往杜立文身上砸,见他还要还手,抬腿一脚踹倒地上摔在脏桶上,污水流了一地,又被他打滚沾了个干净。   “你们等着,明早我姐夫没看到我送鸡蛋过去他就会找过来,他不会放过你们的。”   坤叔扔掉打断的棍子,哼笑一声,“老子拎刀砍人的时候你还钻在你爹胯里找老娘,想吓唬我?给老子安静点,惹毛了我,今晚就给你宰了。”   想到他的身份,料想他说的不做假,杜立文瞬间怂了,心里那点收买人逃跑的小心思立马消散的一干二净,他安安静静躺在柴房里挨蚊虫叮咬,不敢发出声,生怕夜深人静的时候柴门被人推开了。   ……   朝阳如常升起,杨柳照常带着雷婶赶牛车去镇上卖新鲜的蛋,开铺就有人急着来买卤蛋,“老板娘,今天没有卤蛋?哎呦,我主家还等着卤蛋下饭来着。”   “今天没,明天有。”   “隔天卤一次?”   “从明天起,除了大雨大雪天,应当是每天都有的。”杨柳示意她往旁边站站给后面的人让道,程石今晚应当会回来,歇一晚再随同另一辆车走一趟,等送卤蛋的四人熟悉了路摸得准情况他就不去了。到时候是每天傍晚卤两锅鸡蛋,次日不等天亮就往县里送。以后每天都有牛车往返,她也不用托信客给婆家人递信捎东西了。   看见悦来食馆的伙计来拿鸭蛋和鹅蛋,杨柳把桌下的提篮递给他,“给你东家捎句话,事解决了。”   张老头听到伙计捎回来的话,心情颇好的出门往八方酒楼去,他大儿子跟在后面拦都拦不住。   这个时辰黄传宗刚从青楼出来,他进门随口吩咐伙计,“让后厨给我煮碗面,清淡些,加两个煎蛋再放几片青菜叶就可。”   “东家,杜少爷今早没送鸡蛋过来。”伙计也着急忙慌的,“小的去他家看了,杜太太说他昨晚没回去,小的……小的也找不到人。”伙计期待地看着黄传宗,这姐夫跟小舅子是一路的人,青楼和窑子是第二个家,这两个地方都是他一个穿粗布草鞋的伙计进不去的。   “扶不起的腌臜货。”黄传宗不掩他的嫌恶,挥手说:“你去后齐村一趟,往后这事就你负责。”   张家父子俩在八方酒楼外溜达了一圈又一圈,见里面风平浪静的,无趣地打转回去,路上谈起吴家饭庄的事,张老头让他大儿子注意着点,价钱合适就盘下来。   辰时末,杨柳赶牛车回家的路上迎面遇到头毛驴,错身时,毛驴背上的伙计脸色慌乱,对上杨柳的目光,面上闪过一丝愤恨。   雷婶回头看了一眼,“看这穿着,应当是八方酒楼的伙计。”   “嗯。”杨柳点头,她大笑了下,“黄传宗可算知道了后齐村的事,啧啧,可怜又可笑。”掏了不少的银子都打水漂了,还被下面的人玩弄的团团转。   “柴房关的那个贼你打算怎么办?”雷婶好奇,“还是报官?”她来杨家村后才发现,村里的人极怕报官一说,好似报官就能把人下大狱。而因为偷鸡蛋报官,就算没人掏银子赎人,顶多也就压着打几下杀威棒,若是家里有人掏银子,送进去到放出来,半个时辰都不消。   “不报官,等阿石回来你就知道了。”   不等吃晌午饭,后齐村就热闹了起来。黄传宗顶着大日头站在堰边,堰底不见一滴水,干裂的像是倒夜香的老婆子的嘴。他扫了眼神色警惕又大胆的乡下人,气喘如牛的带人往山上去。年初他走过的小山小道如今杂草横生,茅草叶划伤了手,刺筋在脚脖划出血痕,越走他越暴躁,气得脑子里的血几乎倒着流。其实不用再往上走,只看路上的草,他就知道这半年没人上去过。   “黄老板,这时候别往山上去,山里蛇多。”村长好心劝说,“山上蛇多,除了入冬了,我们自己村里的人都不敢往山里走。”   “活该你们穷死,杨家村的山就没蛇?”黄传宗发疯,逮人就咬,回过头看见一双双愤恨的眼,他没当回事,但也止了步没再上山。   “我这山里是怎么个情况?”他喘着粗气问村长。   “不晓得,我们怕死,没敢上山。”村长板着脸木墩墩地说话,他挥手让其他人回去,“看什么热闹,大热天的,都回去吃饭。”   人群走远,其中脾气冲的几个男人回头,争先恐后把黄传宗的老祖宗刨出坟骂了个腿朝天。   “他那山上但凡能养活一只鸡,那都是我齐巴子命短死早了。”   “东家,前几天送到酒楼里的鸡蛋……”   不用伙计提醒,黄传宗稍稍想想就明白了,他转身下山回镇上,让人去找杜立文。过了近两个时辰,派出去的人回来都说没找到,他回家笑盈盈地跟太太说:“黄太太,你家弟做贼被人逮着了呀!我跟你说,人现在八成还在杨柳手里攥着,算算也快一天一夜了。啧啧,她男人是个心狠手辣的,你得赶在他回来前去哭哭去求求,给我小舅子保个命回来给你杜家传宗接代啊。”三百多两,他给出去三百多两,就落了个巴掌大的干堰坑,还给他惹出这么大的乱子,没用的东西。酒囊饭袋,上赶着自己做贼,真他娘的是个草包。   ……   “小柳姐,我石哥回来了。”赵勾子站堰埂上看到东边走来个男人,他大声朝松树林里喊。   杨柳闻声把围裙里兜的鸡蛋装篮子里,小跑着往外走,见到人欣喜地问:“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还以为要等天黑才会到家。”   “我骑马回来的,其他人赶牛车还在后面。”程石到家已经听春婶说了昨天的事,他也不急着问,拉着杨柳往回走,“这次回去,大舅送了我五匹老马,远的吃力,但拉车去县里还是轻轻松松的。”   “噢,跟刘叔和赵叔他们类似?过来养老的?”   程石大笑两声,“对,镖队里退下来的老马伤马,也是老伙计了,卖给外人不忍心,养在县里地方又小了,它们也难受,就托给我们喂养了。”说是老马伤马,拉车跑短程完全没问题,又都是驯好听指令的马,只要漏出风声,那是被人挣着抢着买,就是他大舅舍不得卖。   绕过聒噪的鹅群,程石从地头的草缝里掐了朵蓝紫色的野花插杨柳发间,“多亏了你,我在我外祖家,在姜家的镖局面前,不再是只需要长辈帮扶的贫小子了。”   “你贫小子?”杨柳瞥他,那她只能算是乞丐婆了。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得了,天还没黑,你别跟我说肉麻的话。”杨柳搓了搓手,把她的计划跟程石说:“你明早还要跟车去县里是吧?现在天色还不晚,我们这就喊上人去镇上?”   “行,我去,你就别露面了。”   ……   黄太太坐在车里低头沉思,听到外面刺耳的敲锣声夹起了眉头,琢磨了下,隔着车门吩咐:“办丧事的?我们靠边让个道,让他们先行。”   “太太,我看见咱家的舅爷了!”车夫说。   敲锣声惊来许多人,程石扯着被绳子捆住的人,压了下手,等锣声消了他大声说:“大家伙儿瞧瞧,这是八方酒楼的东家的小舅子,他受黄传宗差使连着好几天去我家山上偷蛋,昨天被我家的守山人逮了个正着。我无意报官,也不缺赔礼道歉,此行只是为了出口气,也是告诉黄传宗,我程家的东西不卖他八方酒楼,我饶他一次,他往后也别再打我家的主意。”   程石边走边说,说完示意他大舅兄敲锣,每隔一段路,见人多了他便重复一遍。他在人群里看到气得涨红了脸的黄太太,那眼神恨不能咬死他。   一路把人送到八方酒楼外,程石见黄传宗没有露面,他也不在意,推了杜立文一把,放话说:“这是头一次,看在往日交情的面上我放你们一回,若再有下一次,吴家的下场就落到你们黄杜两家的头上。”   黄太太看小弟被折磨得没了人形,又急又气地扑上去给他解绳子,喊住要离开的程石:“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这做派可是要伤阴德的,你还想不想让他活了!今日你这般得理不饶人,另日你也会得这番下场。”   “笑话,一个贼,都做贼了还要什么面子?伤什么阴德?我只是告诉大家,他,杜立文,是一个偷了我一百七十一颗鸡蛋的贼。”程石抬头往楼上看,见黄传宗阴沉着脸站在窗边,他拱了下手,“祝生意红火。”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这下彻底是跟八方酒楼结仇了。”杨老大有些忧心, 他这一路过来心里不住打鼓,进镇后敲锣都有些手抖。   “本来就不和睦,这下是撕破脸皮而已。”程石无所谓, 解决了一件麻烦事,身上陡然一轻松, 他就不喜欢含糊不清的关系。他宁肯黄传宗见到他咬牙切齿, 也不愿意跟他惺惺作态地客套。   杨老汉看到人出来,牵了牛车过去,“如何?”   “黄传宗没敢露面, 爹,你们先回去, 我等等从县里回来的车。”程石有些累了,他往石头上一坐, 抬头说:“噢,对了,大哥,你回去往我家去一趟, 给小柳说在门外挖个半腿深的坑, 我从县里带了棵银杏树回来, 之前忘了跟她说了。”   “让你大哥陪你一起等。”杨老汉担心黄传宗会差人找茬再把女婿打了。   程石忍不住笑一声, 他想说这事真没他们想的那么严重,但也理解老丈人跟大舅哥遇到的事少胆量小,于是点头说:“成,大哥留下陪我,你回去了也别瞎想, 保准没事。”   “那我们先回去了。”一起过来的三个村里人坐上牛车。   “改天请你们吃饭, 今儿这事谢了啊。”程石招了下手, 也没站起来,目送牛车迎着夕阳走远了,他偏头跟大舅兄说话,“大哥,你今年可有打算自己开个铺子?”   “啥?今年?”杨老大吓了一跳,捡了两坨土坷垃握手里搓,犹疑地问:“可是出什么事了?还是你不打算在镇上开铺子了?或是旁的?”他在想是不是程石不愿意再帮他代卖竹筐提篮盖帘之类的。   “我打算也在镇上开个食馆,不过还没跟小柳商量,还不一定,说不准。”程石也是突起的想法,他在来的路上才升起了这个念头。此番跟黄传宗撕破脸,山上出产的肉蛋又只供给悦来食馆,短则几个月,长则一两年,悦来食馆定能在镇上一家独大,他又成了给人做嫁衣的。   “你要是打算开铺子,我把现在这个铺面直接盘给你。”程石见他面有难色,思索了一下说:“或是租也成,年底给租子。”   “我回去跟你嫂子和爹娘商量商量。”杨老大一个人做不了主,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偏头笑着说:“你也别盘算快了,你家当家的还没说话。”   程石仰头大笑,“对,我当不了家。”   落霞取代了夕阳,镇里的民居屋顶冒起了炊烟,在路上追赶打闹的小子看到街上拐来两架马车,纷纷避到路边,胆大调皮的小子夹着手指冲马吹口哨。   “人来了。”程石听到马蹄声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手指关节抵在唇上吹了个响亮的口哨,两匹枣红马哒哒哒加快了速度朝他奔来,走近了呲着大板牙咴咴叫。   “阿石,你专门过来迎接我们的?”刘婶笑问,她勒住马缰绳,“来,上车,天要黑了。”   程石让他大舅哥去坐马车,他翻身上马,两腿夹在马腹上用了些力,老马打个鼻哨迈开马蹄顺着路往西跑。   进了村,天色已经有些暗了,杨老大在家门口下车,他对程石说:“你跟我说的事,我今晚就跟爹娘谈谈,明天给你答复。”   程石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啥事,道:“不急,我明天还要跟车去县里。”   “啥事?”木氏听到声出来问。   “进屋说。”   两辆马车一架牛车,牛车上拉的是银杏树,赶车的把树送到程家门口,帮忙把树搬下来栽进坑才回去。   “叔,晚上在家吃饭,屋里已经做好饭了。”杨柳留客。   “不了,家里也做好饭了。”   程石提两桶水出来倒在新栽的银杏树树根上,又拿扫帚把周围的浮土扫上去,招呼新来的两人进屋吃饭,“先吃饭,吃了饭送你们上山。”   院子里已经亮起了灯笼,屋外比屋里凉快,饭桌就摆在院子里,桌子下放着熏蚊虫的艾草,徐徐冒着白烟。   “阿石,搬坛果酒来,欢迎魏叔和刘婶来给我们帮忙。”杨柳说,她看着这个面色坚毅的老头说:“果酒不醉人,你们喝点松泛松泛,路上舟车劳顿的,待会儿到山上了好好睡一觉歇歇。”   “是你自己想喝吧。”春婶端了菜来,冲刘婶笑,“你到底还是过来了,孙子伺候大了?”   “大的能丢手了还有小的,没穷没尽,算了,我跟老头子掏钱雇个仆妇算了,荷包受点罪人省心了。”刘婶帮着盛饭,一阵山风吹来,醒神的草木香让人精神大振,她递过碗继续说:“我是熬不住了,来乡下住我能多活两年。”   “喝碗酒能再多活一年。”程石拍开坛口的封泥,“来来来,一人倒一碗,我们碰一下。”   碗沿碰在一起发出长短不一的清脆响,一口气喝半碗,解渴又清神,杨柳“哈”了一声,拿筷子挟个鸡翅,肉香遮掩了嘴里的酒涩,才开坛的果酒有些涩还带了点气。她招呼人吃菜,“知道你们来,春婶特意去山上逮了只大公鸡,多吃点。”   有凉面有薄粥,有肉有蛋,杨柳吃了几筷头凉面,用装酒的碗盛了半碗绿豆稀粥慢慢喝,不时问句婆家人的事。   “今年夏天天热,外祖父母胃口可还好?”   “清减了些,我让他们月底随娘一起过来,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来。”话刚落,程石听到屋里孩子的哭声,筷子都来不及放下就往屋里跑。   “我去看,你来吃饭。”杨柳喊,她也跟了过去。   坤叔看老魏头放下筷子,招呼说:“我们吃,不用管他们,一抱上孩子,一时半会儿出不来。”屋外有蚊子,一到天黑,青莺就不会被抱出门。   程石抱着奶娃娃给她换尿布,一边逗闺女,一边跟杨柳说在镇上开食馆的事。   “在镇上开间食馆,我找徐襄公介绍一两个厨子,往后卤鸡蛋的活儿也搬到镇上去,免得春婶忙活不开。”   “开食馆卖什么?”杨柳问。   “旁的食馆做什么菜色我们也做什么呗,自家的肉蛋鱼,难道还会比别的食馆生意差了?”   杨柳没说话,如此这么做,往后跟悦来食馆指定成对家,而且什么菜色都做,光是人手都要不少,在这点上肯定比不过张家,人家有经年几代人的生意经。   “开食馆也成,专做鱼好了,咱家的鱼是镇上独一无二的,鲜鱼不好往县里送,卖给别的食馆我们亏了。而且食馆做鱼,以后我俩也不用再另外开铺摆摊卖鱼了。”   程石猛拍了下腿,“还是我媳妇脑子灵活,好主意,听你的。”   作者有话说: 第一百三十二章   家里遇了事, 又有买铺开食馆的打算,程石睡到半夜把饿醒的闺女给奶娘送去时突然想到白天的事,黄传宗是个能伸能屈的人, 不会干糊涂事,但黄太太可不一定。故而在鸡鸣时分, 他去前院喊醒了坤叔, 让他随今天运送卤蛋的车走一趟。   杨柳在天色熹微时醒来,开门时听到程石在墙外哼小曲,她仰头看了眼天色, 一时怀疑她睡迷糊了。   “阿石?”她喊。   “咋了?醒了?”声音在西墙外响起。   “你这时候怎么还在家?没去县里?”杨柳快步绕过垂花门,走到前院先看到冒过院墙的银杏树, 满树青绿色的扁圆叶。相对昨晚的蔫巴,今早沾了露水多了几分精神, 在山风里飒飒作响。   程石扛着把人高的大扫帚走过来,走近银杏树,用帚尖掠了两下树根的浮土,树根下有明显的两团湿印, 不知道哪两只狗跑来撒尿了。   “怎么是你在扫地?坤叔呢?”杨柳问。   “他代我随车去县里, 我就干他的活计喽。”程石把扫帚拿进屋靠在门后, 朝西抬了抬下巴, “走一趟?”   “我还没洗脸漱口。”杨柳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转身进屋。   天边有了微弱的曦光,屋里光线还很暗,廊下的灯笼在青石砖上打下层层昏黄的光圈。厨房里有两处火光,案桌上的光晕下, 切菜声梆梆作响, 灶台边的火光晕亮了半边墙, 锅里的米粥咕噜噜冒泡。   门口光线一暗,雷婶转头看是杨柳,拍了拍围裙上的灰,起身问:“洗脸?我给你舀水。”   “我用凉水洗,早上做的什么菜?”杨柳走到春婶旁边,“青瓜条,绿菜心,还和了面,烙饼?”   “青瓜条炒蛋,凉拌菜心,煮咸鸭蛋,烙沓葱油饼,再煮锅花豆粥,可行?花豆是今年的新豆,我今早踩着露水刚摘回来的。”   杨柳连连点头,“可行可行,春婶做的我都极爱吃。”   这时雷婶也舀了热水兑了凉水,端着木盆放枣树下的石桌上,说:“早上井水有些凉,你月事快来了,用热水洗。”   天光已经开始冒暑气,井水哪会凉,杨柳撸起袖子往外走,指了下雷婶的脖子,“你都出汗了。”   “快洗,免得待会儿有枣树叶掉盆里了。”雷婶用袖子抹了下脖子,又走进厨房走到灶前添柴烧火。   “我们去西山脚一趟,饭好就回来。”杨柳泼了水,脸上的水抹了两把也不擦,就大步往前院跑。   夏日的早上,村庄醒的也极早,房前屋后都是咯咯觅食的鸡,堰里的水干涸了,鸭鹅都聚在流水沟旁,鹅喙和鸭喙交杂在一起在泥沟里噆烂泥和菜叶。屋顶上冒着浓浓的青白烟,正是凉快的时候,男人挑着担从井里挑水浇地里的红薯藤花生秧,女人在地里拔草摘豆挖菜园,幼龄小童拎着铁铲挂着竹筒,在猪粪堆附近挖蚯蚓喂鸡。   杨柳跟程石走到半路听到西堰有捶衣声,走到山脚下,十二三岁的姑娘端了个堆满衣裳的木盆趔着身走上堰埂,眼睛在满枝的桃树橘树石榴树上流连,待看到山脚下的夫妻俩,她腼腆一笑,“柳姐,可吃饭了?”   “还没,你这么早就来洗衣裳?”   “嗯,我妹在家煮饭,我就趁凉快来把衣裳洗了。”   在下堰游水的鹅群听到说话声,不落人后的开始嘎嘎插嘴,隔了不近的距离,还吵得人听不清话。杨柳无奈地摆手,往上指了指,意思是她要进山了。   赵勾子听到动静连蹦带跳拖着竹竿跑到山脚,看到是他们,举着棍子朝鹅群臭骂,“我还以为它们又在讹霸村里来洗衣裳的丫头们。”   程石手搭他肩上捏了捏,“小伙子不错,看来还是乡下养人,你来这儿刚一年吧?身子骨硬实许多。”   “我爹也这么说。”赵勾子嘻嘻笑,助跑几步高高跳起,扯了枝松枝下来扔着玩。   去年围的栅栏在风吹日晒下早就破烂得不成样子了,现在的这个是两个老镖师砍了杂树新扎的篱笆墙,程石跟杨柳走近瞄了眼,里边卧的几十只母鹅不安地挪动身子,两人又极快地走开。   最开始鹅群都是在半夜下蛋,时间长了之后,因为吃食不均,下蛋的时间慢慢也错开了,现在夜里白日都有下蛋的鹅。出了篱笆是霸王,卧在篱笆里下蛋时又成了羞羞答答的小媳妇,人过去瞅一眼它们就坐不住。   “洗的差不多了,我去帮忙做饭。”刘婶捞起盆里最后一颗鸭蛋,把盆里的脏水倒在树下,跟杨柳说:“我今天就能干活,做饭的那个大嫂你给她说一声,晌午就不用过来了。”   杨柳点头,跟在程石后面往松树林深处走,月前新买的五六千只鸡鸭鹅的幼苗也开始在林中翻腾了。小鸡跟在大鸡后面找虫,嫩黄的小鸭混在小鹅里噆食草叶,至于小鹅,它们个头最大,还没换毛就已经显露了恶霸的苗头,人走过,它们扬着脖子多管闲事的嘎嘎叫。   从林子里出来,天边已经露出半轮圆日,热气蒸干了风里的雾气,只有草丛里还残留着湿意。杨柳摘了两个半红的桃子,刚准备下坡,一阵风吹过水面掠过她,她怔了一下,脚尖一转,面朝水面闭眼仔细感受。   程石见她动作就明白了,站在堰坡下一动不动,生怕惊扰了她。   堰里鸭鹅的嘎嘎声,厨房里锅铲碰撞的铿铿声,山里的飞鸟呼朋引伴的叽喳叫,一时间都清晰可闻。   杨柳放下手转过身,程石迫不及待地问:“如何?可是要下雨了?”   “黄昏时我得再过来一趟,日头半落时风里的湿度最小,现在我判断不准。”杨柳说。   “应该是要落雨了,之前你也没察觉到。”程石脸上带了丝兴奋,自言自语道:“快下雨吧,再旱半个月,田里的水秧也要干死了。”种过地才知种地的苦,为了那一亩三分地的庄稼,村里的男人日里夜里都在抢水灌溉。白天日头大,一桶水泼下去,不消半个时辰就晒干了,不少人为了能让庄稼多喝点水,夜里不睡去浇水。都这般费心了,地里的花生秧还是有干死的。   两人没直接回去,半途拐了道踩着田埂到了地头,原本应该青绿的花生秧卷了叶子枯了藤,黄色的小花也零零散散的,倒是野草长势颇好,占据大半江山。杨柳选了株枯死的花生秧拔起来,根上只有四五棵花生落,小的有葵花籽大,大的不足小拇指指腹,捏开一看,空壳。   一声叹息传来,杨柳看程石,程石看北边的杂树丛,杂树丛挡住了人,过了片刻才有人走出来。   “你俩也来了?”杨老汉有些惊讶,“我来看庄稼,顺道过来瞅瞅。”   “家里的花生地可还好?”杨柳丢开花生秧,拍了拍手上的灰。   “还行,家里有水井有牛车,村里只我一家能在西边的堰挑水,大半都保住了。”杨老汉看到这杂草丛生的花生地,嫌扎眼似的撇开脸,“倒是你家……”   “我家倒没事,不靠庄稼地吃饭,收的够交粮税就行了,花生收不到也无所谓,花生秧也有用,冬天我拿来喂牛喂马。”程石说的轻松。   杨老汉瞥他一眼,“你这下种的时候雇了工,拔花生的时候自己拔?连工钱都收不回来。”   程石:“……那也没法,不管是种地还是做生意,都是有亏有赚。今年是没个好年成,像去年年成好,我收的几亩花生,榨的花生油到现在都还没吃完。”   “阿石——吃饭了———”   “小柳——饭好了———”   “程石,家里喊吃饭!”   雷婶在村西头喊,田里的人听到了帮忙大声传话。   “知道了,这就回去。”程石高高举了下手。   “他说知道了——这就回去——”继续有人帮忙传话。   到了村里,给鸡喂蚯蚓的小子高声冲西喊:“他说这就回来的。”   “爹,到我家去吃饭。”杨柳说。   “我不去,家里你娘也在做饭了。”   三人在村里分开,大黑子亲亲热热把老主人送回家,去灶房转一圈,悄不吭声溜出门,一溜烟往西跑。   “大黑子,一大早的就去走亲戚?”提泔水的小子喊了一声。   “还说你不来了,不是回去了?”程石端菜过来看到它讽了一声,“今早可没肉。”   没肉也有蛋,人吃炒蛋,狗吃混了蛋液的稀饭,程石跟杨柳赶着马车刚走到村头,就见大黑子舔着嘴筒子跑回家喝水。   “呵,真是雨露均沾。”程石很是气。   “它毛黑,容易热,跑一阵就口渴想喝水。”杨柳拉偏架,话说的很没说服力。   程石睨她一眼,马鞭在空中甩出一声空响,“驾!”   “你慢点,路不好,蛋颠破了。”杨柳拍他一掌,勒了勒缰绳,马慢下来了她又嘀咕:“你真好意思,天天跟一只狗计较。”长了张刀子嘴,动不动讥讽大黑子,又天天从镇上带颠破的蛋回来喂人家,喂了又翻旧账,真是讨好了也没落着好。   一路到镇上,马车刚进东槐街,程石就发觉周围人看他的眼神不对劲,他以为是昨天跟八方酒楼的事被人传来了,也不在意。直到闻到一股熟悉的臭味,再看千客食铺外往日拥挤的街道只有零星两个摊子,循着味看过去,他家的铺子外面一片泥泞,水迹一路延伸到正街。   “你们可算来了,啧。”凤娘子不知从哪儿蹿了出来,她用帕子捂住口鼻,“我家开铺时就这样了,街头磨豆腐的说今天天不亮他听到外面有动静,出来看是几个男人在挑水冲洗粪水,他还没看清楚就被人喝走了。”   此时的黄家,黄传宗黑着张脸盯着瘫倒在地的妇人,见她还目怀不愤,气得几乎要仰倒,“该说的我都说了,你收拾东西回你娘家住段日子吧,你这么惦记你兄弟,看他能容你几时。”   “黄传宗,你就是个鳖蛋,吓死你了,人家都跑你头上拉屎了你还忍气吞声。你个缩头乌龟,我兄弟要不是为了给你办事,他会落到这个地步?全镇谁不笑他做贼偷鸡蛋!啊!”   一声响亮的巴掌,惊得门外打转的姑娘哭着跑进来抱住躺着地上的妇人,她不敢劝,只能跟着一起哭。   “你打死我好了,我早就过够了!”黄太太几欲疯癫,赤目狰狞地爬起来跟男人打作一团,边打边骂:“我跟了你没一天不在外面被人笑,你个烂泥头破裤/裆,你害了我还害我兄弟。”   “爹,娘,你们别打了!”   男人力壮,黄传宗一把把女人推攘在地,抹了把火辣辣的脸,看手上的血痕嚷嚷着要休了她,“泼妇!泼妇!一家子糊涂虫,我才瞎了眼了娶了你。我害你兄弟?是我让他做贼偷蛋的?我给他三四百两给我做事,他连个鸡毛都没给我落下,还害得我名声扫地。你、你……”他恶狠狠地指着她,给哭得要抽不过气的女儿说:“你娘做了什么好事?她半夜让人去给程家铺子淋大粪,生怕外人不知道是咱家做的!好,她是出气了,咱家跟程家的仇是越结越大。”   在他的骂声下,黄太太气弱,尤其怕他气上来休了她,有个不成器的兄弟,她娘家的生意早就不能跟黄家比了。   “可我们家早就跟程家结仇了,”面目姣好的姑娘抽抽嗒嗒,掀起眼皮瞧了她爹一眼,带着恼意说:“有胡家在,程家……啊!”   黄太太掐闺女一把,阻止她继续说。但黄传宗已经听出来了,他冷着眼盯着眼神闪躲的妇人。   “我没跟她说,是我跟我娘说话被她听着了。”   黄传宗有些没脸,不再大骂大叫。   “程家、程石的外家家大业大,跟姜家比,我就是只虾米,我斗不过。”黄传宗冷声说,他甩开手往外走,“我跟程石斗,他落败了能携妻带女回县里继续过好日子,我落败了,你们都滚回乡下种地,吃糠咽菜去吧。”   黄太太这才觉得后怕,拖着足袜撵出去,“那怎么办?”   *   程石跟杨柳选了个离臭味远的地方摆摊,日头晒,他也懒得等,心情也不好,直接降价便宜卖,不到半个时辰筐底就空了。   “咱们这是?”杨柳远远看了眼铺子。   “去悦来食馆。”程石说,路过八方酒楼,他仰头看了眼。   “你说你也要开食馆?”张老头吸口浊气,目光复杂地看着程石,脑中各种念头交杂,他暗骂黄传宗是个遭瘟的祸头子,忧虑地说:“小兄弟,你这……啧,我们两家……唉,以后还给我家供货吧?”   程石看杨柳一眼,真如她说的,如果像他那样打算,以后跟张家指定和气不了。   “张叔误会了,我是打算开个专做鱼的食馆,肉和蛋可能会在铺子里散卖,但不会做成菜卖,肉蛋还是只供你一家。”程石说,当初签契的时候不知怎么,两方都漏下了鱼,现在他怎么做都没违约。   张老头闻言大松一口气,“去年尝过你家的鱼,味道极好,你的生意也必定红火。那你此次上门是?”   “八方酒楼。”程石端过一盏茶,撇了撇茶叶没喝,“不知张叔人老心气可还旺?”   “哈哈哈。”张老头大笑几声,站起来转了几圈,想起前些年被八方酒楼压一头的憋屈,意气风发地说:“难怪我头次见你就觉得颇为投意,你可有需要帮忙的?我张家人丁旺,不提能干,跑腿还是可用的,有用得着的直言。位置可选好了?那条街?哪个地方?”   程石摇头,“昨日临起的主意,我打算待会儿去找经纪问问。”   “我给你说个好地,吴家饭庄。”张老头朝外喊一声,他大儿子立马从隔壁过来,“吴家饭庄正要转手,他家铺子在闹市,装潢也不差,你买下只需简单拾掇就能开业。你若是有意,我让我大儿从中买下,之后再转手给你。”   “那就多谢张叔了。”程石拱手道谢,又冲张大刀说:“张大哥,那劳你费心了。”   “小事,我买下了托人去给你说。”   出了悦来食馆,程石吁了口气,等杨柳坐上车了,他赶车绕去吴家饭庄。吴家饭庄早不见吴德发还活着时宾客盈门的热闹,大门紧关,牌匾上落了厚厚的灰,过年时挂的红灯笼褪了色也没人取下。不似悦来食馆和八方酒楼,吴家饭庄不是高楼,占地颇大,堪比程家在村里的两进宅子。   “咱们手里的银子恐怕不太够。”杨柳说。   “还有多少?”   “零零散散大概有四百两出头。”   比程石预估的多,今年的进项少花出去的多,他说:“我写信找娘借点,明年还她。”   “借点是多少点?”   “一千两?”   “你们城里人就是豪气。”一千两还能称一点。   作者有话说:   先去吃饭,还有一更 第一百三十三章   回到村里, 刚进村头,程石跟杨柳就被杨母招手拦了下来,“进来坐会儿, 我跟你俩说点事。”   程石跳下马车,顺手搭了杨柳一把, 把马车牵到枣树下躲点树荫, 看他大舅兄提桶水出来饮马,他撩了点水洗手,“我去洗个脸。”   “我想喝点水, 娘,家里煮的可有绿豆水?”杨柳问。   “井里有, 你把桶提起来就是了。”   提起来的绳子在手上卷了一大捆,木桶才刚刚看见影, 杨柳蹲在井边探头往里看,空荡的水井底部有黝黑的水波,当空的烈日似乎照不到井底。   “井里的水下降这么多?”杨柳嘀咕。   “咱家的还算好的了,大爹家的水井都见底了, 打起来的水还有泥沙。”杨老大叹气, 从猪草筐里掐了捆草出去喂马。   半桶绿豆水提起来, 杨柳跟程石各喝了一大碗, 哇凉哇凉的绿豆水从嗓子眼凉到心窝,一身的闷热消了一半。   “洗好了进来坐。”杨老汉说,他削了两根青瓜站门口,等姑娘女婿过来,一人递一根, “今年雨水少, 青瓜倒是比往年的滋味足。”   杨柳咬着青瓜走到摇篮前坐下, 说:“我家种的桃子也是,味道极甜,桃子味儿也浓。下午让我哥去摘一篮子回来,别说不去,不然我还要往家里送。”   “能吃了?”木氏问。   “能了,大半已经红了,还是脆的,再等几天会软。”杨柳点头,接过她娘手里的蒲扇给摇篮里的小姑娘打风,“豆姐儿看着有些随我哥了。”   “把她大姑小姑的银项圈银手镯骗到手了就开始讨好她爹了。”木氏捂嘴轻笑,“长手长脚的,长大了会是个高个儿。”   “个子高好,我跟我姐都随了娘的个头,有些矮。”杨柳的个头不算矮,但不比木氏高挑,她就喜欢高挑的个头,走路极有气势,比如她婆婆,姜霸王。她看了眼程石,他个头高,莺姐儿若是随了他,也是个高挑的。   程石注意到她的目光,看她一眼,示意她过来,嘴上跟老丈人含糊其辞:“没事,他理亏,还能反过来找我麻烦不成?你别是担心的一晚没睡好?瞧你眼下黑的。”   “是没睡好,但是是为了旁的事。”杨老汉给看了老婆子一眼,杨母从灰布荷包里倒了五两银子出来。   “去年问你们借的银子,早该还了,但因着你嫂子之前没生,怕生娃时出了岔子,就一直拖着。”她把银子递给杨柳,“拿着,别推来推去,不然我以后可就不向你们张嘴了。”   “我们不急着用,你们也别急着还,家里的银子可凑手?要是没余银你们就拿回去先用着,今年年成不好,往后会如何也不好说。”程石说。   “够,还有六两多。”杨母直接漏了底,“有你跟小柳帮着卖了草兜和竹筐什么的,手里攒的有余银。今年庄稼就是欠收,到了年底还能攒不少。”   杨柳把五两银收了,说:“要是有困难就朝我们张嘴。”   “这个你放心,你住得近,有事指定先找你。”杨母见姑娘女婿没推推攘攘说不让还那一套,她浑身一松,开起了玩笑。   “还有一件事,我听你哥说你打算开食馆?现在这个铺子不打算开了?”杨老汉慢吞吞道,“你要是不打算开了,那就让你哥接手,让他去试个一年半载。要是能吃那碗饭,他也不用再在地里刨食,如果不是那块儿料,早点死了那个心,安安分分随我在家种地。”   “成,等我食馆有眉目了,我就把铺面租给我大舅兄。”程石点头,偏头说:“大哥,嫂子,你家的草兜我还继续订,这个玩意儿别丢手了。”   “哎,有你兜底我可就不害怕了。”杨老大紧皱的眉头舒展开。   事说定,杨母要去抓鸡留闺女女婿在家吃饭,程石跟杨柳都不肯留,大晌午的炖鸡,流的汗怕是比鸡汤还咸。   “听到车轱辘响就往外瞅,你说她人小吧,还挺能记事。”保母抱着青莺迎到门口,指着拆门槛的男人逗她:“这是不是你爹?还认不认得?”   “不认得了就要挨揍。”程石用手背蹭了蹭小丫头的胖腿,“罗婶,你抱她回廊下,我要推木篷车进去。”   杨柳牵马回马厩里,进屋说:“天爷哎,热死人了,这天哪有要下雨的意思。罗婶,春婶和雷婶呢?”   “到山里乘凉去了,说山里树多凉快。”   “要不是虫蚁多,晌午我也卷铺竹席到山里睡觉。”杨柳洗过手洗了脚,换了草鞋到前院来,廊下铺的有竹席,青砖阴凉,躺在这儿要比睡床上凉快些。   孩子爹娘来了,保母起身给人家一家三口腾地,她回后院一趟,没一会儿过来说:“我也想去山里转转。”   “那便去,只是别走偏了,顶多在松树林转转,这季节草丛里蛇多。”杨柳交代,她留意到她一说话,青莺的一双圆眼就盯着她看。她抿嘴一笑,掏了粉色的手帕挽成一朵花抛给程石。   “做啥?”程石躺着不动。   “你扔给我。”杨柳拍手,随着粉色的手帕从空中划过,青莺咯咯一笑,眼睛随着帕子转,手脚四弹,把她身下铺的小布垫团得皱巴巴的。   程石来劲了,盘腿坐起来,拿着张手帕抛来抛去,花朵抛散,他就朝手帕吹气,每每要落在娃娃身上又晃晃悠悠飘起来。   “啊!”小丫头不高兴了,全身都在使力要抢夺东西,脸都憋红了。   “啧啧,可别把屎憋出来了。”程石毫不留情的嘲笑,一时忘了空中飘荡的帕子,粉色手帕左右摇晃着落在青莺左手边。他见状要去拿,却看到平躺的小囡憋着劲侧过了身!   他不敢动,杨柳也没敢动,两人四只眼紧紧盯着她,眼瞅着要抓到帕子了,小囡一口气没憋住,啪的一下趴下了,帕子也压在了肚子下。   “哇——”   孩子哭了,程石笑了,手掌着脖子给抱起来,笑眯眯地夸:“我闺女了不得,还没满三个月就会翻身了。”   说是不满三个月,但也没差几天,杨柳屈膝坐着,手拄着下巴笑盈盈地看男人轻声哄他闺女,那张粉帕子自然也塞在了小丫头的手里。   等春婶她们搬着板凳抬着筐回来,程石挨个儿跟人说他闺女会翻身了,一个没漏。   “看样子身子骨不错,不随你们老程家,你娘知道了指定高兴。”春婶边忙活边说,她挪了长板凳放前院,拿出晒干菜的竹席,把上午择干净的豇豆平铺上去,“小柳,你今年可还吃桃脯?要是吃呢,趁着桃子还没软,我下午去摘两筐回来切了晒。”   “不吃了,去年吃厌了。”桃脯一直吃到今年,最后还剩一兜都是程石吃的,想到这儿,杨柳问他还吃不吃。   “再晒点也成,天冷了烤着吃味道还行,煮茶味道也好。”   “雷姐,你这就去摘一筐回来,趁着晌午日头好,晒一响也差不多了。”春婶喊人,把装豇豆的筐递给她,“今年天干,晒干菜是极好的,三五天就差不多了。”   “切了摊着晒就成了?”程石问,“我记得桃脯卖的也不便宜,做的这么简单?”   “那算不是,晒了蒸,蒸了晒,块头大点就五蒸五晒,块头小就三蒸三晒。”春婶让他给她看着狗别来捣乱,她去偏院做饭,“我用昨夜卤蛋的水卤了两只鸭,晌午吃卤鸭凉面可行?”   “行。”杨柳先应声。   鸭子过水卤,鸭皮成了蜜棕色,拆了骨撕成肉条铺在凉水面上,面上还堆了青瓜条绿菜心和酸蒜苔,撒上葱花再浇勺春婶自己熬的酱,一口下去清爽又解腻。   程石吃了三盘才罢手,端着绿豆水慢慢抿的时候还说:“还有卤水吗?晚上再做一顿。”   “没了,明天晌午再做。”春婶等他喝完水收走碗,她洗碗时雷婶蹲枣树下洗桃子,洗掉桃子上的毛,两个婶子抬着筐坐廊下切桃子。   知了鼓噪地叫,鸭鹅从水里起来躲在树下草丛里,地里的麦子似乎更黄了,豆荚炸开,绿豆哗啦啦滚掉在晒得几乎泛白的土地上,一弹一蹦没了影。   人睡着了又热醒,杨柳踢着鞋走出门,在檐下的水盆里洗个脸,盆里的水都是热的。   “热醒了?”程石站在书房窗边问。   “你没睡?”   “没,撑得慌。”话出口,他自己都笑了。   脸上带着水珠打蒲扇格外清凉,杨柳大力摇了几下才进书房,见桌案上铺着画纸,她走过去看,画里正是一个一个胖胖的小囡像只小乌龟翻了壳趴在竹席上,左手压在肚子下,另外一只手和两只脚乱扑棱。   “哈哈。”她又笑了。   程石也笑,看一次笑一次,“等落雨了,你抱着青莺,我给你们娘俩画一副。”   “你呢?那你岂不是亏大了?”毕竟她不会作画。   “我虽不落在纸上,但副副都有我。”   这让杨柳想起程石说起他的生辰,他是冬月出生的,才成亲的头一年她给他准备庆生他就说不需要,他当时也是说:不庆不贺,有我喜欢的人陪着,日日都是喜乐日。   两人在书房待到日头西斜才出门,洗个澡换成衣裳,等风里的暑热渐消,杨柳走在堰埂上。日暮时,她又去逛了一圈。晚饭后,她拉着程石又走到堰边消食。   “如何?”程石问。   “有要变天的可能,但水分很轻薄,也可能过个两天又没了雨。”杨柳不确定。   隔日从镇上回来,她去麦地转了一圈,今年的麦子个头矮麦穗短,麦秆细条麦粒小,地势高的干黄一片,浇过水的半头还泛青。   晒过一道的桃子上锅蒸软又铺在了竹席上,豇豆蒸过扎了捆卡在竹竿上,露水降下来前收进屋,杨柳又走到山脚下。晚饭后她往村长家走一趟,出来后回了娘家,让爹娘准备割麦。   杨柳刚到家,村头响起敲锣声,村长连夜告知村里人要变天了,趁着天好赶紧把地里的麦子和菜籽收了。   “要变天了?”抬头看天,漫天的繁星,“这哪像是有雨的样子?”   “小柳说的那肯定是再等几日才会变天,都像你一样仰个憨脸只会看天看星星看月亮,呵……”妇人不屑地笑,她也懒得跟憨蛋扯理,喊她男人回家赶牛车,连夜通知她娘家明天收麦。   插秧时杨柳的名字已经在周围的村子里传遍了,有亲戚的就托杨家庄的人捎信,没亲戚的就托亲戚的亲戚,次日一早,半个镇都开始磨镰刀割麦子割菜籽。   镇上的食铺外臭味儿未消,程石索性关门歇业,雇人把门前的泥铲了铺上青砖,又从镇上雇了短工回去抢收麦子。   一日,两日,三日,春婶晒的豆角和桃脯都收进布兜里挂上墙了,麦地里只余短短一层麦茬,一垛垛麦秆堆在晒场上。   “真要变天了,今晚天上没多少星子了。”乘凉的老汉摇着蒲扇感叹,话里满是佩服和感激,他朝屋里喊:“老婆子,之前放水的时候分的鱼可腌好了?明天给柳丫头送去,我听她爹说她就爱吃鱼。”   斗转星移又是一日,火红的烈日没再露面,天上是绵密的乌云,山里的树几乎要被风吹断,墙角的细灰,地里的浮土,林子里鸡鸭鹅换下的绒毛一并被风卷着高高扬起。   下堰的放水口被挖开,被鸭鹅糟蹋成青绿色的臭水沿着水沟先雨水一步浸润了杂草枯枝,混了鸭屎鹅粪的肥水流进水田。   “阿石,风太大,好些鸡崽子都被惊飞了。”刘栓子跑出山,“我去东西两座山上看了,荒山上树少倒还好,我们这边不成,树被风摇得要断,鸡崽子都吓得跑散了。”   “等风停了带几只母鸡走远点转转,有大鸡在,它们怎么还会往林子深处跑?”杨柳纳闷。   “谁知道啊,一群憨脑壳,我还撒了粮食。”刘栓子骂骂咧咧又往山里跑。   临到傍晚,下堰的放水口堵住,上堰的放水口挖开,杨柳正在摘桃子,雷婶跑来说:“小柳,你婆婆带着几个丫头来了。”   这天都要黑了!杨柳跟程石回去,姜霸王抱着她孙女乐呵呵的,歆莲她们本是围着看,见表嫂提的篮子里冒顶的红桃,哇了一声,一涌而上给接了过去。   “怎么到的这么晚?”程石走过去问,“今天天不好怎么还过来了?”   “路上风大灰大,不好走,速度就慢了。我本来是不急着来的,是你三个表妹见要变天了,要来采菇子,一大早就去磨我。”姜霸王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给我打个借据。”   程石大惊,银票差点没拿稳,“我们母子俩什么时候这么外道了?”   “亲母子明算账,既然言借,那就打借条。”   程石:“……”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来晚了,这更算昨天的,今天还会有更 第一百三十四章   天色阴沉的厉害, 看着像是要下一场大暴雨,吃饭时挂着灯笼点着蜡烛,屋里还是昏昏沉沉的。等吃完饭, 春婶和雷婶收拾碗碟走出廊下,就说开始落雨点子了。   “下雨了!”隔壁蒋家的小子大声喊。   村里不少人走出屋, 站在廊下看乌云盖顶的天, 豆大的雨滴打在人脸上,迸溅出水花从脸上划落,带来一阵清凉。   杨柳也走出屋, 站在廊下看噼里啪啦的雨点落在地上溅起灰尘,转瞬间, 雨势加大,再加上狂风呼啸, 廊下斜来带着尘土味儿的雨水,她转身进了屋。   “这下地里的庄稼可算是能解渴了。”姜霸王感叹,雨势太大出不了门,她见师兄坐在门口剥豆子, 坐过去帮忙捏豆荚, “来的路上我看麦地里只剩麦茬了, 今年收成如何?”   “减产, 麦粒是瘪的。”程石开口,“去年一亩能收三石多,今年一亩只有两石,交了粮税不剩什么了。”   歆莲她们仨对种庄稼没概念,从筐里抓一把花豆说:“这豆粒不是挺饱满的?”   “种的少, 浇过水。”杨柳解释, 雨大回不了后院, 她也搬了板凳来剥豆子,“明天要是没停雨,我去找我爹拿三身蓑衣给你们,你们在城里都是不穿蓑衣戴斗笠的吧?”   “嗯,在家都是打伞,外出就等雨停。”歆丹接话,吹进来的风里带着土腥气和草木清香,她走到窗边往外看,越过门墙是摇摆得厉害的银杏树,再往远处看就看不清了,雨势隔绝了一切,她恍惚以为这个村只有这一家人。   桌上的蜡烛噼啪一声炸起一星火花,蜡烛已经燃尽半截,屋外的雨势还不见转小,瓦沟里的水哗哗往下淌,院里也积了水。程石冲到大门口,从墙上取两顶草帽套一起戴头上,遮住头发就往后院跑,取了他和杨柳的蓑衣斗笠。   “别等了,戴上斗笠把蓑衣披上回后院,我去偏院给你们提热水,今晚凉快,早点洗了早点睡。”   洗漱的人多,春婶和雷婶把洗澡水烧得滚烫,想着待会儿要洗澡,就只戴了斗笠淋着雨跟在程石后面提开水挑凉水,直到后院的六位主子都坐进浴桶了才提水回屋洗澡。   杨柳换上干净衣裳了躲在檐下往三个表妹住的房间走,她也没进屋,隔着窗说:“夜里会有点凉,你们睡前可记得关好门窗,盖好薄被。”   “晓得了,表嫂你别操心我们,回屋歇着吧,我们又不是三两岁的孩子。”歆莲在屋里说,“我已经坐上床了,就不下去开门了。”   “你回屋睡吧,她们仨我看着。”姜霸王不知什么时候开门出来了。   “好,娘你也早点睡。”   ……   雨下了一夜,田里地里都积了水,早上雨还没停,村里的男人都扛了铁锹去花生地挖沟排水,至于水田,水就是把秧苗没过头都没事。   程石一大早也去了地里,出门时穿着草鞋,回来吃饭时光着脚,草鞋挂在铁锹柄上,鞋上脚上都是泥。   “你回来时可有去西堰看过?下堰的水可满了?”杨柳站廊下问。   “看了,水满了,上堰的放水口已经堵住了。”程石站在青石砖上舀水冲脚,继续说:“我去的时候赵叔刘叔魏叔他们早就起来了,果树上的果子被风吹落了许多,桃子摔烂了不少,刘婶都捡起来了,烂得严重的切了喂猪,没摔破皮的还装在筐里,她问你怎么办。”   “分给村里的小孩?”   “也行。”程石点头,“如果今天不停雨,我看桃树上熟得差不多的都该摘了。”   “什么?摘桃?我们也去?”歆莲穿过月亮门快速跑到廊下,在她之后还有两个姑娘,今天都没穿罗裙,上着窄衣下着宽裤。   “行,待会儿吃了饭你们三个随我们一起过去。”杨柳说。   早饭是蒸的肉丁莲藕包,煮的豆子粥,菜是一碟腌蒜苔和咸鸭蛋,蛋黄橘红,边缘泛着油光,吃进嘴里沙沙的。   “阿石,你今天不去镇上是吧?”春婶问,“家里没猪肉了,你要是不去镇上,我待会儿上山捉两只鸡,晌午给你们炖鸡吃?”   “不用买猪肉,我们过来就是为了吃鸡鸭鹅的。”歆莲笑得俏皮,“我在家就馋这口吃的,差点把带回去的六只鹅宰了吃。”   “那就天天杀鸡宰鸭,春婶你换着法做。”杨柳说,“咱家旁的不多,就鸡鸭鹅多,可劲地吃,走的时候再给你们带一车回去。”   “好。”歆莲应得响亮。   饭后,程石先朝村头跑一趟,从老丈人家取回四身蓑衣和斗笠,教会三个表妹如何穿戴,再让她们在绣花鞋外套双草鞋,一行六个人提着篮挑着筐往西去。   面朝山行,半山腰笼罩着浓雾,在风的吹动下,浓雾翻腾,里面似是藏着什么妖怪。   “若是世上有仙山,大概便是这样的吧!”歆丹惊叹,在书上看到再多赞美烟雨朦胧的诗词佳句,都不如这一眼让人惊叹。   走到山脚,几个人相互搀扶着踩着湿软的泥走上堰埂,转身时恍然发觉雨中的村庄也笼罩在烟雾里,大卷大卷的水雾被风撕扯开,又在斜斜细雨里缠绕在一起,屋顶上空似乎有什么挡着,顶着厚厚的烟雾不让它落下。   “真美!”三个姑娘异口同声地赞叹。   程石看一眼就收回视线开始摘桃,山里传来几声咕咕声,是人在林子里唤鸡。   “也该进山看看。”杨柳也听到了人声,“山里的雾气指定更浓,鸡崽子跑散了怕是更难找回来。”   “找不回来就长成野鸡,等冬天找不到食了还是会回到鸡群里。”   杨柳笑笑,知道他是在说宽慰话,巴掌大的鸡崽子跑进山,没母鸡护着,大半是进蛇口,或是滋补了出洞找食的黄鼠狼。   “下个月再多买些鸡崽子。”她说。   程石应好。   桃子多毛,毛上挂着细密的水珠,在这细雨蒙蒙的阴沉天,桃红色看着极是耀眼,水嫩又可口。杨柳教三个馋嘴表妹摘到软的桃子了,抠破桃尖撕掉皮,或是掰成两半,只啃桃肉别吃皮,桃毛蹭到嘴上了会痒。   堰坡上的桃树摘得差不多了,程石跟姜霸王挑担把桃子先送回去,杨柳带着三个表妹往堰坡下走,今年栽的桃树也挂了果。   “回去了给四嫂讲,可要把她馋坏了。”歆莲乐滋滋的,“我们过来时她千叮咛万嘱咐,求姑母回去时给她带两筐桃,她也要酿果酒。”   “她怎么没来?”杨柳问。   “四哥之前押镖出了远门,算着日子这几天会回来。唉,我表哥现在多好,不走镖,妻女都在身边,还折腾出不错的家业。”歆莲蹲在水沟边撩水洗手,咂嘴说:“当镖师辛苦,镖师的妻儿也难,一年到头都在等。”   杨柳琢磨了下,说:“想赚钱就没不辛苦的,只要是自己喜欢的,辛苦些,日子也充实些。表兄和舅舅他们,还有你们姑母,没一个不喜欢习武的,走镖能让他们的一身功夫得以施展,是有意义的。”   “我知道,我也就随口一说。”歆莲舒口气,摘桃时回想起表嫂的话,她转头看她,斗笠下的脸晒黑了,扶着桃枝的手指不算纤细,润了水色也掩不住粗糙,手背上甚至还有划痕。   “怎么了?”杨柳转过头笑问:“看我看入迷了?”   “你一定好享受现在的日子。”眼睛黑亮有神,一如往年,灵动有神采,“你怎么都没变?”   杨柳不由露出大大的笑,“多好的日子,只管笑就成了。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别胡思乱想,现在的日子不好?”   鲜红的桃子,青绿的叶子,清凌凌的水,绿油油的山,多好啊。   摘了半天的桃也没摘完,蓑衣下的衣裳倒是被潮湿的雾气浸透了,到了家门口,杨柳催着三个表妹回屋洗个澡再换衣裳。   “你们不进屋?要去哪儿?”歆莲一脚都跨进门槛了,听见门外的脚步远去。   程石挑着两筐摔伤的桃子往村里走,闻言摆了摆手,敷衍道:“大人的事小孩少打听。”   杨柳笑,回头说:“把这些桃子送给村里的小孩。”   歆莲要跟去,被姜霸王反手拽回来,“别瞎凑热闹。”   “怎么就瞎凑热闹了?”   走到村里见到小孩,杨柳招手喊:“快去把你的小伙伴们都喊来吃桃子,多喊些。”   “哇——二毛、狗蛋、三丫……快出来,柳姑姑又给我们分桃子吃了!”一声叫破阴雨笼罩的天,一群孩子从屋里涌出来,叽叽喳喳,嘻嘻哈哈,一时间像是锅里沸腾的水。   “一人一个,不许多拿。”杨柳递一个桃子抬眼看张脸,“谁拿了我可都有数,被我发现多拿的,以后我就不给你们了。”   “我帮我姐拿一个,她在家做饭。”   杨柳抬眼,却看见两条光溜溜的细腿,这小子光着屁股就跑出来了。她从筐里多给他拿一个,“赶快回去穿条裤子,羞不羞?”   “嘻嘻,穿了也还是要弄脏。”光屁股小子捧着桃咬一口,“真甜啊!柳姑,等天晴了我还去帮你们赶偷吃果子的鸟。”   两筐桃子发完,程石拿着扁担挑起筐,“走了,回家吃饭。”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发现了一本用词火辣设定不俗的小说,就是还有些短,我先追着,要是不崩再推荐给你们,好东西大家一起看! 第一百三十五章   午饭后雨又下大了, 雾蒙蒙的天,风里带着粘腻厚重的水汽,家家户户都关了门躲在家里。程石一个人挑了筐去西边的山里摘桃子, 一趟又一趟,斗笠下的头发浸了水, 蓑衣下的裤子和袖子也湿透了, 身上却是出了汗,蓑衣一脱,后背冒白烟。   “水烧好了, 你快去洗个澡,衣裳我已经拿过去了。”杨柳催他。   姜霸王站门口看着, 等儿子走进雨里,她招手让杨柳进屋坐, “别管他,他从小练武,就算这一两年松懈了,底子还是有的, 淋场雨也不会得风寒。倒是你要注意, 之前热, 昨晚下雨后降温挺快, 一热一冷容易不舒服。”   “阿石从小练武,我从小干活,我身体也不错。”杨柳收了伞靠在墙边,没一会儿就洇湿一大块儿,她屈指给婆婆掰算:“每年清明前后落雨了都要插红薯藤, 端午前插秧也多是阴雨天, 因为土太黏, 我们都是卷着裤子光着脚的,也没生过病。”   姜霸王噎了一下,反手拍了下杨柳的后脑勺,怎么傻乎乎的?   挨了一下,杨柳愣住了,婆媳俩关系一直不错,但亲近意味的动作少有,她难得觉得别扭和害羞,挠了下发顶说:“我去看看坤叔。”   老头就是因为受过重伤才从镖队退下来的,每逢阴雨天大腿骨都不得劲,按他说的,像是蚂蚁钻进了骨头缝里,还凉飕飕的,大夏天屋里点着炭盆。门窗紧关,杨柳喊了一声,把窗户推个缝,叨叨道:“不是交代过你敞个缝透气?屋里烧着炭盆还把门窗关得严严实实的,不想活了?”   屋里的木床咯吱一声,老头叹气不应声,窗子敞个口又会有湿凉的风吹进来。   “晚上我让春婶给你炖罐姜母鸭,你多喝点祛祛寒。”杨柳捡块儿碎瓦卡在木窗底下,交代道:“可不能再把窗关上了。”   “哎,晓得了。”这下老头吱声了。   雷婶撑着竹伞大步从月亮门内走过来,她见姜霸王站在廊下看雨,露出个笑,想了想没想出要说什么。   “之前你大女儿去镖局找我了,问你什么时候回去。之前小柳因着有孕,耽误你跟阿春过年都没回去,现在她这儿也忙得开了,你要是想回,过两天天晴了我回去时把你带回去。”   “没,”雷婶迫不及待地摇头,她看了眼在老坤头窗下支伞挡风的杨柳,找借口说忙:“雨停了我跟春妹子要进山采菇子,还要砍松树枝为入秋做熏肉做准备,之后还要拔花生,西堰坡上种的柿子熟了我还要去看鸟,阿石哪天要是开始撒网逮鱼了,我也要帮忙,山里捡鸡蛋我有时候也会去。我腾不开身,等过年了我再回去。”   “你一个人要做这么多的活儿?”姜霸王有被震惊到,忙问:“阿石可有给你涨月银?这么使唤你他也不嫌亏心。”   眼瞅着杨柳走过来了,雷婶忙摆手,急忙解释:“都是我自己愿意的,不是他使唤我,年末也有给我发红封的。”她见杨柳朝这边看了一眼没过来,不由松口气,怕姜霸王会责怪杨柳跟程石,小声说:“我在这儿住得挺好的,不想回去。”主家没拿她当下人,几乎是同吃同住,出门进门也自由,病了也给看大夫,这让她觉得她就是这家的人。如果程石跟杨柳愿意在她老了不能干活的时候给她养老,她不拿月银都行。   姜霸王没再探究,点了点头说:“那你去忙吧。”   雷婶又冲她露个笑,进屋去问杨柳和三个表姑娘晚上要吃什么菜,这会儿雨小点了,她也好去山里逮鸡捉鸭。   “逮只母鸭炖姜鸭汤,再逮只小公鸡炒鸡块儿。”杨柳看向三个表妹,问:“你们仨可还有想吃的菜色?”   “我想吃干锅鹅肉,配些青瓜条和干菜啥的。”歆莲说。   “那就再逮只鹅,让春婶今晚卤一下,明天晌午做干锅鹅。”杨柳交代,鹅肉肥,卤一下入味些,还能去油。   “好,我这就过去。”雷婶穿上蓑衣戴上斗笠往外走,出门看见村东头驶来一辆牛车,她站门口等了一会儿,认出人了说:“下雨了还过来了?”   “下雨天正是客多的时候,昨天拿回去的肉蛋都用没了,东家打发我今天多拉些回去,这雨也不知道要下到哪一天。”伙计抹了把脸上的水,透过门往屋里看,“程老板可在家?东家让我给他捎句话,吴家饭庄买到手了,让他什么时候得空了去镇上一趟。”   程石换了干爽的衣裳来前院,听到说话声撑伞走出来,也是问:“下雨还过来了?”   “客多,肉蛋用完了。”伙计把之前的话又重复一遍。   “好,天晴我就过去。”程石扬了下手,交代道:“雷婶你让赵山把鸡鸭捉了送过来,较往日多添二十只。小兄弟进屋坐,喝碗热水暖暖身子。”   ……   又断断续续下了四天的雨,田沟地头都集满了水,地势低的田埂直接漫了水。站在村里往田里看,白花花的水光一片,秧苗探出水面不足半指,像是丢在水里的杂草头,随着风吹水面左右摇摆。   日头露出绵软的云层,空气里又有了热意,村里的小孩一个个如出窝的蚂蚁,卷了裤腿去踩水,去捉鱼摸虾逮泥鳅。出村的路泥泞不堪,程石光着脚往出走了好一段路,回来跟他娘说:“你在等两天,过两天路面干一点了再走。”   “成,我也不急着回去。在镇上开食馆的事可要我帮忙打点一二?”姜霸王问。   “不用。”程石拒绝,“有需要的话我自己出面找人。”看杨柳抱了青莺过来,他走过去伸手要抱,被杨柳躲开。   “我不抱的时候你也不去抱,但凡我抱一下你就要来抢。”杨柳瞪他,使唤说:“得闲了去把桃子拿出来吹吹风,烂的扔了喂猪,软的用来做酒,用不完的明天拉去镇上卖了。”   “好嘞。”程石冲偷看他的小丫头打个响指,指了指杨柳说:“等你娘抱烦了我再来接手。”说完大步跑,路过月亮门,他高高一跳,伸手探顶上卧的野猫。   “咯咯咯——”   青莺见了笑出声,眼睛盯着惊跑的花猫,跑远了还朝门外看。   “来,阿奶抱你去找猫。”姜霸王拍手,下了多久的雨,这小丫头就在屋里关了多久,闷得一天要哭好几次。   杨柳把孩子递给她,嘱咐道:“娘,你掌着她脖子,别丢手了,竖着抱的时候让她把头搭你肩上。”   姜霸王连连应好,抱着娃慢步出了门。   杨柳闲得没事做,仰头看了会儿天,转身去偏院给程石帮忙。偏院的枣树上挂了满枝的枣,地上的青石砖缝里卡着扫不走的枣叶,风吹过,枣叶夹杂着水珠滚下来,落在青石砖上发出一阵响。   程石看到她问:“孩子呢?娘抱走了?”不等她回答,他撇嘴道:“也就欺负我,骂我的话也该说给你老婆婆听的啊!”   杨柳不搭腔,端个木盆过去,把筐里的烂桃子择出来捏出桃核扔掉,说:“明天给我姐送些桃子。”   “要不要再逮两只鸡?”   杨柳抬眼细瞧,见他不是阴阳怪气,点头说:“那当然好,晴个两天等松乳菇长大了,再给她提篮菇子连着鸡一起送过去。”   扑棱棱一声响,一只鸽子落在厨房的屋顶上,绿豆大的黑眼珠子盯着晾在竹席上的桃子,不一会儿又来了三四只。   “吃卤鸽吗?”程石起了意,他让杨柳在这儿看着,自己跑出去找村里的孩子借了五把弹弓。回来时正好碰到从山里回来的三个表妹,一个个鞋上黏了厚厚的泥,裤腿上蹭的也是,提的篮子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装。   “没采到吧?我跟你们表嫂说的你们还不信。”   “松乳菇才露了个头,刘婶说明天就会长大许多,我们明早再去。”进了门,歆莲就把脚上的脏鞋踢了,也就来到乡下她才敢这么放肆,在家要是赤脚走路,她娘得念叨她好些天。   “回屋换身衣裳,然后来偏院打鸽子,晚上让春婶做卤鸽。”程石扬了扬手里的弹弓。   有桃子做饵,杨柳又往屋顶上撒两把米,吸引来的鸟雀不少。五个人安静得分散开,站在枣树下或是屋檐下,程石还搬了个浴桶出来躲浴桶后面,一颗颗石子射中屋顶上吃米的野鸽子和野雀。   又一只鸽子栽倒,顺着瓦沟轱辘到地上,杨柳连忙小跑过去捡起来塞麻袋里。五个人里就她瞄不准,还时不时惊飞鸟雀,所以她识趣的当起跑腿的。   “都在这儿啊,我说怎么到处不见人。”姜霸王在村里转悠一圈回来,拿起石桌上的弹弓试了试,说:“打鸟雀?加我一个。”   “到山里去,家里的鸟雀已经起了警惕心,不怎么落下了。”程石从浴桶后面走出来,蹲久了腿也麻了,他弓着身冲老娘挑衅:“要不比一比看谁打得多?”   姜霸王上下扫他一眼,率先往外走,“你们夫妻俩一起上阵,我再让你们三只,你们要是输了就答应我一个条件。”   杨柳下意识看向程石,心虚道:“我会拖后腿吧?”   “你先说什么条件。”程石跟上去。   “你害怕?”姜霸王激他。   “当然害怕,我害怕你要抢了我闺女抱回去养。”   姜霸王:……还真让他猜中了。   一行人出门,碰到春婶从菜园里回来,杨柳让她在家看着鸟雀别来啄桃子,“再泡盆糯米,下午我们做桃子酒。”然后赶紧跟上,走在前面的母子俩还在斗嘴。   经过拉扯,最终的彩头是五十两银子,姜家的三姐妹也掺了进来,一场赌局有三个庄家。   山里的花经过雨水的洗礼,开过的落了一地的花瓣,含苞的越发鲜艳,只可惜这美景无人赏。进了山,除了杨柳扬着脸四处张望,其他五个人都进入了状态,一颗颗瓦砾石子射向树枝。   时间慢慢拉长,耀眼的日光漏进树缝,杨柳先失了耐心,她把麻袋往程石腰上一绑,说:“我去东边的山上看看,一会儿就下来。”   “你把赵勾子或是刘婶喊上做伴。”程石说。   “好。”杨柳冲不远处的婆婆扬了下手,往东指指,“我过去看看,待会儿就下来。”她去喊了刘婶,两人拄着棍往东山上走,路上遇到一条过路的无毒蛇,速度太快,一溜烟就钻进了草丛里。   “雨后的天蛇虫出来的多,你们住在山里可要小心点。”杨柳嘱咐。   “养的鹅多,公鸡也厉害,我们倒是还好。”刘婶来的这几天已经看到了两条死蛇和死老鼠,不是鸡干的就是鹅干的,她倒是不怎么害怕。   走出林子,在林子边刨蚯蚓的鸡群见到人轰的一下散开,一只羽毛鲜亮的大公鸡嘴里叼着一条两指长的黑色小蛇跑远。杨柳抬手遮了下刺眼的光,她没看错,那条蛇还在动……   山上的水沟浅坑积满了水,艾蒿野菊等各种药草青翠的要滴下水,杨柳避开草丛走,看桃树上的果子寥寥无几,橘子和石榴树上的果子倒是不少。   “李叔,这几日下雨,屋顶可漏水?”杨柳走到砖房外问,“阴雨天你们身上的旧伤可有不舒服?”   “房子不漏水,就是吃水不大方便,下山吃饭也不大便宜。”李镖师拎椅子出来让两人坐,“至于旧伤,也没什么大碍,我已经习惯了。”   “我回去跟阿石商量商量,看有没有法子解决。”杨柳叉手笑,“你跟龚叔又都不会做饭,不然给你们盖个小灶房也行。”   “可别,让我做饭我宁愿啃干饼子。”   说笑几句,杨柳也不多留,交代他注意门窗,别让蛇鼠虫蚁溜进去了。看样子明年开春要从捕蛇人那里多买些蛇药,不为镖队,自家都要备着。   下山半途遇到程石过来接,杨柳远远看他手上有条绳一荡一荡的,走近了才看清是条砸烂了头的蛇,三指粗细,着实不瘦。   “晌午添道菜。”程石动了动手指,比手臂还长的蛇晃了晃,他问刘婶会不会做蛇羹,“会做?那给你了,一人分两截尝尝鲜。”   “你不拿回去?”刘婶接过蛇,反应过来问:“你几个表妹怕蛇是吧?”   “小姑娘嘛,都害怕这玩意儿。”程石笑笑,回去的路上他拿着棍走在前,春天踏出的小道又长了草,他骂两个老镖师懒,“等我闲下来了,我来把路上的草挖断根。天天从这里走也没说把草割了,也不怕蛇藏在里面。”   下了山,杨柳没看见人,她问程石是谁赢了,“三个表妹?”   程石摊手搓了搓手指,嘻嘻一笑:“咱俩输了,姜霸王属实厉害,三个表妹险险赢了她三只麻雀。”   杨柳拍他手掌,被他抓住不松手。愿赌服输,到家了程石回屋拿出一张银票递给性子最大方的歆莲,“诺,拿去。”   “嘿嘿,那我们就占便宜了。”歆莲高兴地接过,“表哥,我们明天再比一比?”   “我明天有事。”程石又不傻,十赌九输,刚从老娘手里借的一千两要溜走一半。   “什么事?”歆莲屁颠屁颠跟着往偏院去,没看到两个姐姐在背后瞪她。   “开铺卖蛋啊,这几天没去镇上,鸡蛋鸭蛋鹅蛋攒了半间屋。”还要去过户食馆。   鸽子十三只,麻雀二十七只,山斑鸠十八只,还有不知名的野鸟七只,雷婶跟坤叔两人已经着手烫毛拔毛了。程石去看了眼,说:“鸽子卤八只,晚上炖三只,另外两只再加五只山斑鸠我拿去送我丈母娘,毛拔干净了给我说一声。”给岳家送去,他又想到席哥儿和芸姐儿,晚上鸽子和鸟雀卤好后,八只卤鸽他又给姨姐留两只,麻雀也留了六只,泡在卤水里续井里,次日去镇上时连着桃子一起送去。   “我表哥还挺想着他丈人家的,就一点鸟雀还分成三份。”歆莲撇嘴,她拿着弹弓喊两个姐姐去打鸟,“我昨晚都没吃过瘾,卤过又炸再炖的鸽子味道太好了!”   “这话在我面前说无所谓,你若是跑去你表嫂面前胡言乱语,以后我可就不带你来了。”姜霸王警告侄女。   歆莲吐了下舌,“知道啦,我又不傻。”   “姑母,我会说她的。”歆丹面有愧色,“莲儿年纪最小,被惯坏了,有些口无遮拦。”   “没那么严重,你们出去玩吧。”姜霸王在三个丫头出门后蹙起眉,她在想她走的时候要不要把她们带走。   镇上。   连下了五天的雨,再大的臭味儿都被冲刷没了,更何况换了泥铺了砖,心里觉得膈应的人不多,开铺时门外已经有人等了。   “什么味儿?这么香!”有客进门就问,嗅了嗅鼻子,“卤味儿?你们做的卤蛋又换方子了?”   “没有,卤了几只鸽子。”杨柳看程石存放马车回来了,她拎桶往外走,“你先招呼着,我把桃子和鸽子想给我姐送去,免得待会儿热了,肉再坏了。”   “怕坏就卖给我们呗。”有人喊。   杨柳打个哈哈没接话,她把卤鸽和桃子送过去,惦记着铺子里的生意,她只来得及交代早些吃,又脚步匆匆往东槐街赶。   好些天没开铺子,来买鲜蛋和卤蛋的人尤为多,杨柳跟程石忙得喝口水都没空。不到辰时末,蛋和桃子都卖空了,就连颠裂口的蛋都卖光了。   “看来修路的事要早点提上日程。”程石说。   杨柳等他把筐和桶都捡出去了,拿扫帚把地上的泥往外扫。铺子外铺了青砖,就来了小摊贩在外摆摊,有他们时不时打扫,铺子外的泥还没铺子里的多。   “走了啊?”卖针线的大婶笑着打招呼,“你们放心,等散集了,我们把这片地扫得干干净净的。”   不影响做生意,杨柳跟程石无意赶他们,点了点头,说:“那你们还忙着,我们先回去了。”   “哎,路上不好走,慢着点。”   程石赶车去悦来食馆,马车刚停下,张大刀就出来了,“先去过契,免得书吏有事先走了。”   程石示意他坐车辕上,先道过谢,再问:“盘下来多少银子?”   “一千二百两,不含契税。”   “契税我掏,张大哥给我帮忙,我不能让你吃亏。”到了官衙,交了六十两的契税后,吴家饭庄就到了杨柳名下。出了门,程石掏出六十两递给张大刀,“劳张大哥费心了。”   张大刀从容收下,笑着说:“我倒没怎么操心,就是跑了两趟腿。官家倒是占了便宜,前后四五天,两次转手就白得了六十两。”   “这笔银子我花得高兴,多花也就多花了。”程石看了看房契,心里琢磨着要先买锁换锁,免得有人搞破坏。   “张大哥,你要回悦来食馆还是?我送你回去,改天食馆开业了请你来吃饭。”   张大刀摆手拒绝,“你去忙吧,我自己走回去。”   程石跟杨柳先去铁匠铺买了三把大锁,吴家饭庄的牌匾已经取了,两人商量的是要延用“千客”二字,改天重做个牌匾挂上去。屋里的桌椅板凳,锅碗瓢盆,能卖的都卖光了,窗户上的窗纸褪了色,木椽子斑驳起了杂色要重新刷漆,屋顶上的瓦片也要检修要换。   “房子一旦没了人气,破败得可真快。”杨柳感叹,之前还想着打扫打扫置办套桌椅就能开业了。估摸着手里的银子,她冲程石笑:“当家的,看来你又要找娘借银子了。”   欠债的时候他成当家的人了,程石瞥她一眼,豪气地说:“走,回家写借据。”   作者有话说:   来了,这章算昨天的更新,今天还有更 第一百三十六章   姜霸王接过递到眼前的纸, 粗略扫了一眼,抬眼打量站在她面前的夫妻俩,她儿子自是不必说, 眼里带着跃跃欲试,很显然, 给老娘打借据借银子的事于他而言很新奇, 也不觉得丢脸。   杨柳迎着目光缩了下肩,很不自在地说:“娘,我们争取年底就还给你。也是我们步子迈大了, 但凡开食馆这个计划晚个一年半载,也不会出现手中银子筹措不开的情况。”   姜霸王笑了, 可真是杨家的女儿,一家子如出一辙的拿人手短, 受点好就急巴巴的要还回去,太实诚了。   “我不急着用钱,今年还明年还都无所谓,而且你俩借钱是做正经事, 还不还都行, 我的到最后还不都是你们的。”眼瞅着无赖儿子眼睛一亮, 姜霸王利索的把借据折叠装荷包里, 解释说:“我这趟来没多带银票,等我回去了我给你们捎过来。”   程石朝老娘觑一眼,不情不愿地说:“你放心,别防我跟防贼一样,我不是赖账的人。”   “我若是想防你, 你现在是一屁股的债。”这小子长这么大不知道花了她多少银子, 也就娶了媳妇有人管着了才没再大手大脚。   银子的事解决了, 程石问起用河沙铺路的事,“你可帮我打听了?河沙是怎么买?”   “一百钱一车,随你装,我找你大舅帮忙估算了的,从杨家庄到镇上,想要铺条耐用的路,至少要上百两。这还只是买沙的,不含车马人工和吃食住宿的消耗,你再想想,已经打定了今年修路的主意?”   上百两的银子,也就是说要运上千辆的河沙,村里的牛车合起来也不足五十辆,有的人家只有牛没有车,一个来回大概要三四天……程石跟杨柳同时在心里打起算盘,算出来的数字吓人一跳,这可是个不小的工程。   “如果是为了方便运鸡蛋鸭蛋去镇上,我觉得修路一事可以暂时搁置,等手头宽裕,最重要的是等人清闲的时候,在修路上耗费三四个月也无关紧要。”姜霸王说出她的看法,“你看你们现在要忙山上水里的一摊子,还要操持镇上的生意买卖,开了食馆可比单开铺卖蛋操心,家里还有个奶娃娃要照顾,又不是长了三头六臂或是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慢慢来,别把人累伤了。哦,说了这么多,我还把村里的田地和种的果树忘了,你看看你们俩这两年忙活了多少挣钱的路子。很了不起了,你大舅二舅不止一次在我面前夸你们小两口能干。现在慢着点,步子可以迈小点。”   姜霸王说起这些心里是很骄傲的,儿子儿媳能干,很给她长脸的。去年冬天熏肉拉进城在县里出了次风头,前些日子又弄了个味道极好的卤蛋,好不容易平息的热闹又起来了。现在可没人再看笑话似的问她怎么让儿子回乡种地,或是怎么娶个乡下的儿媳妇。   程石跟杨柳商量了一晚,决定听姜霸王的,铺沙修路的事暂缓个一年半载。   泥泞的路面晒出硬痂,程石去老丈人家借了牛,带着坤叔各牵头牛扛着锹,拉着石碾子出村压路,从村里走到镇上,再从镇上走回来,一来一回就是半天。   晴好的天气,杨柳喊上她娘和她嫂子,再有之前给她家帮过忙的婶子伯娘或是堂姐堂嫂,一起进山去采松乳菇。这也是姜家三个表妹首次在村里人面前露面,在一众好奇的目光里,她们先跟杨母和木氏打招呼。   “侄女随姑,你们姜家的姑娘都是好相貌。”杨母夸道,“来了就多住些日子,我听阿石说县里比乡下热,你们等天凉了再回去。”   歆莲摸了摸脸,又瞅瞅走在一旁的姑母,疑惑道:“我们姑侄长得像吗?”她长得随她娘啊!   “气势像,走路也像,尤其是从背后看。”杨柳插话,“可能是你们都习武,走起路来昂首挺胸,腰板挺直,在人群里还是挺好区分的。”   “这个倒是,习武的跟不习武的,精神气都不一样。”姜霸王把手搭侄女的肩上,往前推了一下,说:“你们年纪小的跟年纪小的说话去,别混在我们中间打扰我们。”   有她这句话,进了松树林人群就分成了两拨,年纪轻的姑娘和媳妇子走在前,没多大一会儿就笑开了,县里来的姑娘讲她们在家练武的事,村里的姑娘讲在村里挖茅根烤蚂蚱烤跳蛙烤麻雀的事。等傍晚下山回家,歆莲歆丹和歆芋三人把筐放门口就跑了,高高兴兴跟着才认识的小伙伴去稻田逮跳蛙。   “路能走了,我也该回去了,也来了好几天了。至于那三个丫头,她们若是不想回就让她们再住些日子,等想回去了写封信捎回去,我让她们兄长过来接。”姜霸王跟杨柳说。   “表妹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她们又不是两三岁的孩子要背要抱要人操心,她们就是住个一年半载也没事。”杨柳先表态,她是欢迎婆家人过来的。   天上的彩霞消散了,稻田里响起了蛙鸣,姜霸王听到门外的笑声,摇头说:“也不省心,要是惹你不高兴了,就让阿石去训两句。”   杨柳低头笑了下,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又说:“要是没紧急的事,娘你要不再留几天?离初七没几天了,我们给您庆生之后再回去?”   六月初七,姜霸王想起来了,再有几天她就满四十了。   “算了,等我老了你们再给我庆生,老爹老娘尚在,我跟你舅舅们都不做寿。”姜霸王拒绝了,她也没庆生贺寿的习惯,要不是杨柳提她自己都忘了,可能到了那日她老娘送碗长寿面过来才会想起。   等程石压路回来,杨柳把婆婆要回去的事说了,晚上吃饭的时候他问了一句,“真不再多住几天?武馆又不是离了你就没武师傅了。”   “明天就走,你这儿啥都没有,我来住这几天觉得身上的骨头都没活动开。”姜霸王很坚决,有了回去的念头一日都不想多留,回去了耍耍大刀,捉人对打,除了一天三顿饭和睡觉,其他时间都泡在武馆,规律又有意义。   程石问过也就不多留,洗漱过后喊了老娘过来,指了下桌上开了盖的藤箱,“我跟小柳送你的生辰礼,瞧瞧可还得你的心?”   藤箱一大一小,大的里面装着一个银壶,是个巴掌大的大肚壶,壶上刻了抽象的几个习武姿势,都是程石画了图找银匠打的,很是用了心。小的那个藤箱里装的自然是杨柳用竹条篾丝混着银丝金线编的刀枪剑戟弓,每个也巴掌大小,做工精巧,姜霸王拿在手里反复摩挲两遍,一点毛刺都没有。   “我很喜欢,很是得我心。”姜霸王高兴得笑开嘴,一手提壶一手握着刀枪剑戟弓舍不得放下,再一次说:“太得我心了,你俩用心了。”   收礼的人喜欢,送礼的人自然也高兴,程石揉了下鼻子,手撑着老娘的肩膀推她出去,“喜欢就好,带回去好好把玩。”   “小柳呢?我跟她说说话。”   “得了,她就是不想跟你肉麻才没露面的。夜深了,回屋睡觉去。”程石也不想留她,就怕她高兴太过再说些肉麻叽叽的话,要是再高兴得把借据还回来,他是接还是不接?   杨柳等人走了才抱着青莺从奶娘的屋里出来,“娘喜欢吗?”   “喜欢,今晚估计要抱着睡。”程石胡诌,搂着杨柳进屋,“我们也睡,明早还要早起。”   ……   下雨也耽误了往县里送卤蛋,次日一早,运送卤蛋的牛车就过来了,装车后天还没亮就出了村。送走了牛车,程石跟杨柳又忙着去西堰摘桃子,坤叔和雷婶去逮鸡捉鸭扑鹅,新鲜的松乳菇,新酿的桃子酒,还有腌的咸鸭蛋咸鸡蛋,满满当当装了一马车,这些都是让姜霸王带走的。   “倒过来了,去年还是我来一趟带一车来,今年就成了来一次带一车走。”姜霸王抱着刚睡醒的孙女站在门外,指着高头大马说:“你快快长大,等你长大了,阿奶走的时候就带上你,我教你骑马,带你练武。”   “这又不急着走了?不急着走就进屋再坐会儿?”程石从她怀里抢过闺女,不满地瞥老娘一眼,“少忽悠我闺女,你会的我都会。”   姜霸王:“……”又没挨揍了。   她踩着马蹬翻身上马,对着小孙女吹个口哨,马甩了甩头迈开蹄子。   “歆芋歆丹歆莲,在这儿不要惹事,你们表哥表嫂要是忙了,你们别光顾着玩,跑个腿搭把手。”她叮嘱道。   “好嘞,您放心。”歆莲高声吆喝,等车马走远了,她转身进屋,脆声问:“表嫂,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开食馆?到时候我们去给你当跑堂伙计。”   “跑堂不用你们,倒是可以去当结账收钱的。”杨柳说。   “好啊好啊。”   娇俏的说话声惊飞了墙上的鸟雀,几只鸟雀迎着冉冉升起的旭日飞往村头,在橘红的天上留下几个形状不定的黑点。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收到姜霸王捎过来的银票, 程石跟杨柳也开始着手整修买下来的食馆,雇人上房顶检修换瓦,砸窗砸门换新的, 梁柱门框重新刷漆,找木匠打新桌椅, 青砖铺的地面砸了重铺, 厨灶里的油污难除的锅灶也砸了重砌……张老头有时得闲了过来看看,眼瞅着屋里砸的换的越来越多,他玩笑说程石只差把四面墙推了重新盖房。   程石也是苦笑, 最开始是只打算换门窗桌椅的,但换了新门窗后发现墙壁梁柱陈旧, 换掉屋顶的碎瓦后又不忍用过经年的旧瓦,选定了桌椅的样式后发觉地上看不出颜色的青石砖老套了。大半个月折腾下来, 除了墙壁和房梁,真的是能换的都换了,银子更是砸进去不少,比最初计划的多出两倍。就这还不算完, 大堂和包间要增添雅致摆件和屏风, 碗筷盘碟、酒盏茶盏酒壶茶壶、煮茶的炉子、热酒的炭、洗手的铜盆、盛热水的铜壶……零零碎碎的都要买, 程石跟杨柳在镇上转了四五天还有没添置整齐。不是买不到, 而是程石看不中样式或是做工,他打算亲自回县里一趟,去姜家的铺子翻找翻找,特色的毛毯布帘或是酒器啥的他都要。   “最紧要的是会烹鱼的大厨,你这趟回去亲自往徐襄公家走一趟, 他就是出远门还没回来, 你也打听个大概的日子。要是时间久了我们就不从他那里找厨子, 托大舅问问,先请一个回来用段日子。”杨柳剪下一串葡萄递给程石,葡萄也熟了,这趟回去正好给孩子们带两篮子,“还有荟姐儿,你看她来不来,这棵葡萄藤还是她爹为她种的,她也没来亲手摘过。”   她说的程石都点头,等她说完了才问:“你有没有想买的?我给你带回来。”   “没有吧,也不缺什么。”   “表嫂,表兄,饭好了,忙完了?”歆丹站垂花门外喊。   “好了,这就来。”杨柳把剪刀挂葡萄藤上。   忙着修整食馆弄了大半个月,现在已进了六月尾,这三个丫头也在乡下住的有一个月了,期间姜家长辈捎来五封催回的信,一一被玩疯的丫头们回绝了。歆莲抱着青莺从外面看猫回来,看到她表兄就把孩子递过去,跟在后面嘀嘀咕咕:“表兄,你这趟回去好好给你两个舅娘说道说道,夸夸我们懂事又勤快,没给你们添乱子,别催我们回去,回去也没好玩的。”   程石点头答应,进屋了说:“算着这几日你姑母要过来,说不准我回来时她就跟来了,等她来了你们在她面前好好表现,不然我说得再多,也耐不住她要抓你们回去,我们四个合起来都打不过她。”   也是,歆莲闻言点头,接过饭碗了问:“食馆什么时候开业?男子的衣衫我们都做好两身了。”   “厨子来了就开业,你们要是想去收钱,今天随我去开铺卖卤蛋和鲜蛋。”杨柳抬头说,“你们表兄可能后天才回来,这几天你们去给我帮忙。”   “好好好。”歆莲连应三声好,吃饭的速度都快了。   程石在一旁抱着闺女吃饭没插话,四个月大的孩子已经有好奇心了,躺在臂弯里,眼睛跟着筷子动,嘴巴也跟着张张合合,还不知道馋先学会了咂巴嘴。   大门外响起高亢的鹅叫鸡鸣,声音越来越近,坤叔提了只挣断绳子的公鹅站门口问:“阿石,这些鸡鸭鹅我是装筐就放马车里还是先放院子里?”   “绑了翅膀和腿就放车里,我马上吃完饭直接走。”程石说,这是拿去打坨子托徐襄公推荐个手艺好的厨子的。   鸡鸭鹅叫,五只狗也跟着对着叫,围着马车跳,有它们在外面闹,吃饭也吃不安生,程石囫囵填饱了肚子就抱着青莺出去,冲狗子训了一声它们才消停,摇着粗尾巴巴巴跑过来。   青莺探着身往下瞅,短小的手指指着狗“啊啊”叫。   程石还要去后院换鞋,就把她递给保母抱,等他换了鞋拎着包袱出来,杨柳她们也吃完饭从屋里出来了,忙着套马车、给马饮水。   “走了,我们一起去镇上。”杨柳从墙上取了草帽戴上,另外一顶给程石,“戴上别取,快晒成黑炭了。”   “葡萄装上车了?”程石问坤叔,见他点头,取下马鞭抬腿出门,“那就走,我走前面。”   两辆马车五个人,人一出去,狗也跟着出门,院子里就空了,青莺回过神往外瞅。保母还在犹豫要不要抱她出去送送,就见程石提着赶马鞭又进来了,直奔怀里的这个小丫头而来。   青莺伸出手要他抱,程石没遂她的意,只是轻轻捏住她的小胖手,自言自语问:“你可有想买的?爹回来帮你带回来,好看的衣裳还是叮叮当当的小玩意儿?那就都买好了。”   “阿石,走了。”杨柳在外喊,“你别一会儿把她惹哭了。”   小囡已经开始瘪嘴,看见亲爹不仅不抱她还转身就走,瘪嘴一张,带着哭腔的大嗓门亮了出来。   杨柳恨恨拿鞭子抽程石,骂他惹祸精,“本来啥事没有,你非跑进去提醒她我们要走了。”   程石闪身躲开,冲她讨饶一笑,“这就走,这就走。”走到村头接过丈母娘给他小舅子捎的包袱,还贫嘴问:“我闻到香味了,送的都是啥好东西?路上我可要翻开看看,我看中的可就是我的了。”   “行行行,你看中了你拿去,就怕你看不中,一罐是我自己酿的干豆酱,一罐是炸的咸肉。”杨母被逗得开怀,“你要是喜欢,赶明儿你回来了我给你送两碗去。”   “娘你别听他瞎贫,晒豆酱又是长绿毛又是长蛆,他哪会碰。”杨柳哼道,催前面的马车快走,“时辰不早了,你别耽误我们做生意。”   车轱辘滚动起来,不用杨柳发号令,后面的马车也跟着动,车上的三个姑娘笑盈盈的冲杨母挥手。   程石把她们送到铺子外面,把几筐蛋搬进去再牵着马缰绳去存放马车,都安排好了才带着一车咕咕嘎嘎叫出镇。   ……   “呦,新请的三个帮手好相貌啊!你家小姑子?”熟客进门,熟络地跟杨柳说话。   “怎么不能是我自家妹子?”杨柳拿过一个草兜递过去让她自己挑。   “不像,倒是跟你婆母像,举手投足像,不是寻常人家出来的姑娘。”   “眼神挺准,是我婆婆的亲侄女,她们见我辛苦来给我帮几天忙。”杨柳见又有客进来,喊歆莲递草兜,顺手把收到的铜板递给歆丹,有要买盖帘和竹耙的喊歆芋帮着拿。最开始三个姑娘还有些放不开,等送走了头波客人,可能是因为客人和善,再有人进来她们也不再发怵,不用杨柳使唤,主动询问客人要买什么。   等筐里的鲜蛋卤蛋卖完了,她们还有些不过瘾,说明天要多带筐鸡蛋来卖。   “我把铺门关上,带你们在镇上转转。”杨柳把东西收拾了下,锁了门先带她们去买冷饮子,然后去已经挂上牌匾的食馆看一圈,“你们眼光好,帮我想想包间怎么布置好。”她领着人走进靠后的一间包间,这间离大堂远,离后厨也远,台阶下种了棵比屋檐矮一寸的枇杷树。   “这间屋清静,我留着准备只招待自家人,可以随你们的喜好布置。”   “我们也不常来,还是按表嫂你的喜好布置为好。”歆丹抢在妹妹开口前说话,“吃饭的包间不是闺房,让我们出主意也是瞎折腾。”   歆莲脸上的欣喜降下来,赞同地点头:“我差点就应下了,在这方面我还真不懂,不过我看旁的酒楼饭馆多是会在门口放座屏风,屋里放几盆盆栽,或是附庸风雅地挂几副字画。我表兄不是就能写会画,让他动手,还能省几个银子。”   杨柳笑了,这是个好法子,程石不是嫌他的字画难遇伯乐无人赏识?这可是个让他展露才学的好机会,他画多少她给挂多少。   “的确是给我省银子了,走,我带你们去做身衣裳,也给我姐照顾照顾生意。”杨柳又领她们去吴家绸缎铺,进门看席哥儿手拿布尺跟在他阿爷身后,她过去打了个招呼就把小外甥领走了。   杨絮从里间送客出来,看到妹妹有些惊喜,“小妹,来做衣裳?”   “给三个表妹做衣裳,你让人把好布料拿出来让她们挑,还有就是我家里那些老镖师的秋衫也可以着手做了,还按之前留的尺寸。”杨柳说完看见芸姐揉着眼睛跑过来,她蹲下拉过小丫头,轻声问:“芸姐儿,可还记得我?”   “记得,小姨嘛,你送来的鸽子肉可好吃了。”小丫头脆生生地说,在铺子里见得人多了,她的胆量也大了,不再是两个月前怯生生的样子。   杨柳见她这模样,心里打算等青莺大些了也带去食馆。   “你小姨家还有鸽子肉,你去不去?你跟你哥一起过去。”杨絮说。   “对,还有葡萄,很多葡萄,甜滋滋的。”有葡萄勾着,杨柳不愁抓不到鸟雀。   这次两个孩子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杨絮打发奶娘回去给孩子收拾衣裳,等俩孩子跑了,她小声说:“两个磨人精,可缠死我了,芸姐儿这丫头,越大话越多。”   “我带回去帮你养几天,你轻松轻松。”家里有春婶雷婶和罗婶,家外还有她老爹老娘,杨柳不愁俩孩子带回去没人哄。   歆丹歆莲和歆芋各选了身料子,跟量尺寸的绣娘说定样式后就走到杨柳身边等着,她们走的急,身上都没带银子。   杨絮见妹妹要解荷包,按下她的手说:“你别跟我来这套,这是我跟三个表妹头一次见面,衣裳就算是我送她们的见面礼,妹妹们可别嫌礼轻。”   铺子里人来人往的,歆丹她们没推辞,免得引人看热闹,她们收得起也还得起,日后把礼补在两个孩子身上就是了。   等奶娘把两个孩子的换洗衣裳拿过来,杨柳就带人离开。在镇上耽误了这么久,回去就比平日晚了许多,马车刚停在门外,屋里的小丫头听到动静就嚎了起来。   “这是怎么了?”不等进门,杨柳高声说话,她大步跑进去,胡乱从狗喝水的盆里撩水洗了洗手,来不及擦干先接过伸手要抱的娇丫头,“眼睛又尿尿了,羞不羞?都是个大丫头了。”   “谁眼睛会尿尿?”芸姐儿仰头问。   杨柳接过保母递来的手帕给小囡擦眼泪鼻涕,蹲下身让芸姐儿看她怀里的娃娃,“这是我生的娃娃,是你二表妹。”   席哥儿也凑过来了,看了半响说:“跟我妹小时候一样,但我妹眼睛不会尿尿。”   “那她好厉害!我的眼睛就不会尿尿。”芸姐儿真心实意地惊叹。   拎着筐进来的三个姑娘捂着嘴轻笑,歆莲跟着凑趣:“我也只见过莺姐儿的眼睛会尿尿,旁人都不会,真真是厉害。”   青莺早就不哭了,傻乎乎地咧嘴跟着笑。   有个眼睛会尿尿的表妹,芸姐儿跟席哥儿就跟着她转悠,有表哥表姐陪着,青莺兴奋地啊啊哦哦说些只有她听得懂的话。哭过一阵,又笑过一阵,吃过奶后就来了瞌睡,不用杨柳哄就睡着了,一觉睡到吃过晌午饭。   听到孩子的哭声,春婶还夸孩子省心,“但凡早醒一会儿,小柳又要吃二道饭。”   杨柳从奶娘那里接过哇哇大哭的娃,她可不觉得省心,这小孩越长越娇气,之前还小的时候睡醒了哭个两声就完事了,也不认人,现在是睡醒了就要找她或是程石抱。   “她是不是在找她爹?”罗婶见小丫头偏着头四处看人,声音还越哭越大,示意让歆莲去抱,“看她要不要你。”   不要,歆莲放下葡萄走过去拍了拍手,这小丫头偏头埋在她娘怀里。   “嘿,还真是在找她爹?”歆莲觉得有意思。   “阿石,你回来了?”坤叔突然开口,就见青莺扭过了脸,等了一会儿没见到人立马接着继续哭。   “四个月的娃是能认人了,也听得懂点话。”罗婶说。   “我抱她出去走走。”杨柳起身,外面日头大,她举了竹伞挡在孩子身上。找猫、喂马、看蝴蝶、摘银杏叶让她攥着,等小囡不哭了她才轻声说:“这要让你爹知道,他又得意的不得了。”   白天还好,到了晚上床上只有娘俩,这小丫头一直不睡,不住往床外看,迟迟等不到人来逗她玩,委屈地哭了一场才靠在杨柳怀里睡了。   如此又过三天,程石不在家,他闺女想他想得把半个月的眼泪都流干了。杨柳可醋坏了,哄娃时指着小丫头的心口说她贪心,“有娘陪着还不成?你爹那个黑炭头有什么好的?咱不想他。”   傍晚时分,三辆马车进村,程石在杨家门前勒住马缰绳,冲大开的门喊:“娘?爹?谁在家?你们的小儿子给你们捎了个包袱回来。”   霸占了妹妹的摇篮的丫头听到耳熟的声音愣住了,哇哇几声大哭起来,杨柳赶紧抱她出门,酸酸地说:“这不知道还以为我是后娘,趁你爹不在家虐待你了。”   程石才开始还以为是他吓着豆姐儿了,等看到出现在门口的娘俩,沉重的屁股离开马车,跳下车跑过去接过冲他伸胳膊讨抱的闺女,“这是怎么了?被我吓着了?哎?”   杨柳也是觉得好笑,这丫头有些脾气啊,胳膊伸出去了,脖子还梗着,脸扭着偏向她,就是不看程石。   “想你了,赶紧哄哄。”她把心口不一的丫头递过去,“你这几天没回来,咱家的院墙都要被盯出个洞。”   孩子哭得老惨了,当爹的笑得嘴巴要咧到后脑勺,尤其是当他的脖子被两只短胳膊搂住的时候,笑得眼泪要掉出来。   姜霸王站一旁抿着嘴看着,等青莺不哭了,她凑近问:“可还认得阿奶?阿奶抱抱。”手刚递过去,小囡又张嘴哭,紧紧抱着她爹,脸也贴过去,生怕她被人抢走了。   “唉!”姜霸王心酸地叹气,舍不得说孙女,又叹了口气。   程石直接抱着小女儿往家走,马车啥的也不管了,杨柳把小弟捎回来的包袱递给她嫂子,牵着马跟在这父女俩后面。   “你闺女这么稀罕你,她拉稀尿床了你可别再嫌弃。”她故意说。   程石这会儿正感动,一连声说不嫌弃,然而等到晚上给丫头擦屁股,只看了一眼他就干呕着就往出跑,“罗婶、罗婶,青莺拉屎了,你快来收拾。”   杨柳哈哈大笑,笑倒在床上。   一腔思念错付啊!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青莺被保母抱了出去, 房门大敞,木窗推开,墙边茉莉花的花香混着葡萄腐烂的甜香飘了进来, 冲散了屋里臭烘烘的味道。程石用油皂狠狠搓手,用凉水洗了把脸才呲牙进屋。   杨柳看到他, 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笑又浮上脸, 嘲笑道:“傍晚那会儿你是怎么说的?”   程石坐到窗边的矮榻上不接话,捂着额头闷笑,他高估了自己对污秽的忍耐, 这玩意不适合爱屋及乌一说。   “嗡嗡嗡——”   “啪”的一下,杨柳拍死一只落在胳膊上的蚊子, 门开了,院子里的蚊子飞了进来。床上的纱帐也还没撩下来, 杨柳抬腿踢了男人一下,“你做的好事,这下睡不成了。”   “我去拿艾蒿。”程石起身出去。   艾蒿引燃,清苦的白烟腾腾升起, 杨柳从床头拿件长袖薄褂穿上, 摇着蒲扇到院子里避一会儿。   姜霸王夜跑回来, 见小两口站在桂花树下拍蚊子, 问了句:“怎么不去睡?”   “待会儿睡,屋里在熏蚊子。”杨柳说。   “那先来我屋里坐会儿。”她取了换洗衣裳去偏院。   保母也抱了擦洗干净换了身衣裳的孩子过来了,青莺穿着个荷粉色肚兜,下面一条同色短裤,露出白嫩的胳膊和腿, 肉肉的, 干干净净的, 程石立马手脚勤快的接过抱在怀里。   杨柳嗤笑一声。   青莺听她笑,也歪头咧开嘴,圆眸弯弯。   “真可爱,我闺女真可爱。”程石忍不住低头吧唧一口。   杨柳撇嘴,“再可爱也挡不住你跑得快。”   “啊!我想起来了,我给你们娘俩带东西。”程石把小囡递给她抱,一溜烟跑出去,没一会儿提着个篮子推门进来。   “这是给你买的,这是给咱们莺姐儿的。”程石把臂钏和风铃放桌上,又从提篮底部拿沓手帕,手帕用一个老虎肚兜包着,“手帕是你的,肚兜是你闺女的。”   杨柳只扫了眼臂钏,在乡下住其实不太适合戴金银首饰,妆奁里的那些还有不少没上过身,她接过手帕,布料柔软吸汗,花草虫鱼绣得也灵动。   “眼光不错。”她夸了句。   “我就知道你喜欢这些,蚂蚱、蜻蜓、鸟雀、游鱼的都被我买回来了。”程石拿起细竹节雕的风铃逗小丫头,一边说:“估计掌柜的也挺高兴,卖不出去的都被我买走了,结账的时候还给我抹了两文钱。”   心里则是庆幸她可算不跟他提那茬了。   杨柳拿过臂钏戴胳膊上,笑着嘀咕:“我不是说不让你买了嘛,估计是又戴一次就撂妆奁里吃灰了。”   “你没说不用买,你说的是:没有吧,也不缺什么。你琢磨琢磨,没有吧——这个“吧”就代表不确定,我琢磨着你没有臂钏,这可不就是缺的。”程石笑嘻嘻,帮她卷起袖子,“挺好看的,多戴几次。”   “戴着这东西耽误我干活。”杨柳抬起胳膊靠近蜡烛,火光在银臂钏上晃出游荡的光晕,像是太阳照在水下的鱼鳞上。   “我做,活儿都让我来做。”男人嘴上哄媳妇,也没耽误哄闺女,手上的风铃响就没停过。   “咳。”姜霸王清咳一声提醒,披散着一头微微有些湿润的长发进门,“有一会儿了,你们屋里的蚊子命再大也该熏死了,回屋睡觉去。”别在她屋里油嘴滑舌。   程石抱过杨柳怀里的娃,转手递给老娘,“傍晚不还在酸你孙女把你忘了,今晚你带她睡。”   “胡说八道,青莺到了晚上就只要我俩,你让她跟娘睡,能把娘折腾得一整夜睡不好。”杨柳下意识反对,“她一嚎,后院住的人算是都别睡了。”   “不试试怎么知道,”程石坚持把孩子往出递,继续磨:“奶奶又不是外人,我们青莺就喜欢她阿奶。”   姜霸王心动了,丢开手里的脏衣裳接过小孙女,“那我试试,要是哭了再给你们送过去。”   “给我们送过去干嘛,哭了你抱着哄,她喜欢摸狗喜欢看猫,你带她去找。”程石拉着杨柳往外走,还不忘回头叮嘱:“你耐心些,哄住了今晚,以后就对你亲近了。”   杨柳挣了挣手,胳膊越发被攥得紧,出门了她骂他昏了头:“你大晚上发什么癫?”   “嘘,咱们抓紧时间,说不定能赶在娘耐心耗尽前把孩子抱回来。”程石压低了声音,脚迈的飞快,几乎要把杨柳拽飞了。   开门,关门,他压着人半躺在矮榻上,一手抬起窗用叉竿支起木窗散屋里的烟气,清凉的夜风也带走了粘腻的嘬吮声,风里隐隐约约传来风铃的叮当声。叉竿不稳,斜斜支撑着,终于在一阵风的驱使下滚掉在矮榻上,矮榻上暗影交叠的两人不知什么时候转进了床榻间,烟灰色的纱帐无风自动。   风铃没了作用,怀里的孩子开始哼哼唧唧地哭,圆溜溜的杏眸眼泪湛湛,左右四盼着开始找爹寻娘。姜霸王这时候也意识到了她儿子把孩子丢给她的用意,自然不能这时候送娃过去打搅,想着青莺爱看猫狗,她拿了件她的衣裳把孩子包起来抱出门。   “呜呜呜——”出了门,到处黑黪黪的,青莺挣扎着大声哭。   “红薯——板栗——哎,狗狗来了,快看快看。”姜霸王心里大骂那瘪犊子,脚上倒是倒腾的快,没一会儿就出了后院。被五只狗围着蹲在前院,她细声细气哄孩子,同时喊:“快出来个人,把廊下的灯笼点着。”   “怎么是你在哄孩子?她爹娘呢?”雷婶开门出来,举着油烛引燃两盏灯笼。   姜霸王没接话,见青莺摸着狗耳朵不哭了,她大松一口气,吁气道:“我好多年没哄这么小的娃了。”   春婶跟坤叔相继走出来,站了一会儿看没什么要帮忙的,又进屋睡觉。春婶明早要早起做饭,坤叔明早天不亮就要起来把卤蛋装车,两人都要早起,晚上睡的也早。   跟狗玩了一阵,也到了青莺要睡觉的点,但眼皮子垂拉下来了还不肯睡,又焦躁地呜呜哇哇哭,找爹要娘。姜霸王没得法,只好抱着娃在前院转圈,多霸气的一个人啊,找不到猫自己开始学猫叫。   “我去把奶娘和保母喊过来?”雷婶问。   “不用。”姜霸王拒绝了,担心把人都折腾起来后让儿子没脸。   奶娃娃耗不过习武之人的精气神,在一声喵喵叫声中闭上眼睡过去,姜霸王又在院子里转几圈,狗都趴地上睡着了她才抱着孙女回后院。   屋门轻轻一响,程石泼掉半盆水,轻声问:“哄睡了?”   姜霸王没理他,直接抱着孙女回屋。   程石把木盆靠在墙上,进屋捡起叉竿把木窗撑起来,屋里收拾干净了才过去抱孩子。   刚放到床上的小丫头还没睡安稳,被抱起来时睁眼认出人,委屈地瘪嘴。   “好了好了,你奶又没打你,委屈啥?这就抱你回去。”程石轻轻拍她后背,“娘,我抱回去了啊,你也早点睡。”   姜霸王冷哼一声,等人出去了她过去关上门。   ……   徐襄公推荐的厨子过了三日才带人过来,厨子姓甄,是个四十岁出头的妇人,听她说徐襄公十年前路过她家尝过她烹的鱼,就高价雇了她专为他烹鱼,“徐襄公游走在外吃过的鱼,他回来跟我描述味道,大差不差我都能做出来。”   杨柳看在后厨收拾锅碗瓢盆的三个女子,两个大的估计有二十来岁,小的那个看着只有十三四岁,不由询问:“她们是您收的徒弟?”   “小的那个是我侄女,大的那两个是我收的徒弟,跟我学做菜有五年了。”   杨柳佩服有本事的女子,她改变了之前的主意,说:“食馆只做中午和晚上的饭菜,至于卤蛋,晚上清洗锅碗时把蛋煮熟泡在卤水里就可,你们师徒四个早上的时候能多睡会儿,时间还是挺宽裕的。所以我想问你们是回乡下同我们住,还是你们自己在镇上租个小院。”   “我听徐襄公说杨家庄风光极好,如果方便,我是想住在乡下的。”甄大厨松了一口气,她们四个女子单住在镇上,恐怕会有不怀好意的男人夜里骚扰。   “方便,上午会有人送捕捞的鲜鱼过来,到时候你们可以搭牛车进镇,晚上我让坤叔赶马车来接。跑堂的伙计和杀鱼洗菜的都是我们村里的人,有男有女,他们晚上也是要回村的,你们跟他们一起走也可。”杨柳说。   “想必是很热闹。”甄大厨说。   的确是热闹,甄大厨师徒四个包揽了掌勺和切菜的事,程石和杨柳在村里招了一个烧火的妇人,洗碗洗碟的两人是年轻的小媳妇,端菜上水的是四个长相周正的小伙子,劈柴挑水的是个体壮的男人,另外还有俩收拾桌椅的体壮妇人。送鱼和采买的活儿由程石负责,杨柳负责收钱记账,但两人不可能一整天都耗在食馆里,又托张老头介绍个管事的,不用多有能力,只要有经验,不是个奸诈的人就行。   筹办的这些日子,程石得空了就钻在书房写字作画,一幅幅装裱起来挂在食馆的包间里。从县里买回来的屏风、配套的碗碟杯盏、从山上移栽的花草……通通都摆了进去。   ……   七月初八开业,巳时,鞭炮声响,牌匾上的红布由程石攥着青莺的手给扯了下来,吴家饭庄已成了过去,从今日起就是千客鱼馆了。   “程老板,恭喜开业啊,祝你日迎千客。”张老头带着他大儿子过来道贺,同时递上一份贺礼。   “借张叔吉言,张叔里面坐。”程石领他们父子俩进包间。包间的门窗都开着,门里摆置着屏风,不阻风不挡光,但能隔绝路过的人的视线。   “你这哪像是吃饭的地儿,有字画有盆栽,还放了两本书!我家孙子的书房都没你这儿布置的雅致。”张老头拿过书翻看了两页,一本是游记,一本是才子佳人的风月小说,随手放下又去看墙上的字画。   “张叔,你们先看着,我离开一会儿。”程石看见歆莲从门外探头。   “你忙你忙,不用招待我们,都是老熟人了。”张大刀说。   杨柳喊程石出来是让他招待席哥儿他阿爷,她姐带着俩孩子也来了,临近晌午,之前的熟客也拖家带口来照顾生意,比如曹记粮行的少奶奶林彤,亭长家的少夫人张秀瑶,后者还给她家帮过忙,这个要招待周到。   杨柳亲自领她们进包间,出来后嘱咐三个男装打扮的丫头:“栀子、银杏和山桂这三个包间等下不收钱,她们若是执意要给,就只收一半。”   “好嘞,记住了。”歆莲在账本上做个标记。   日上三竿,后厨开始上菜,鱼头豆腐汤,香煎扁鱼,凉拌鲫鱼,鱼丸银丝干贝汤,除了这些清淡的还有烤鱼,酸菜鱼,干菜炖鱼……这还是今年首次捕了鱼拿来卖。   菜上齐了,程石端着酒杯到张家父子这一桌,这一桌都是镇上几个食馆的老板,还有席哥儿他阿爷。   “今天这菜可还对胃口?”他进门问。   “味道鲜美,鲜的很。”张老头喝完碗里的鱼汤又舀了碗,咂嘴说:“鱼肉不吃都行,鱼汤我可要喝个饱。”   “你家这厨子手艺不错,大热天吃凉拌鲫鱼挺爽口,肉嫩不腥。”张大刀评点,“其他的也好,我感觉比去年冬天我爹买回去的鱼味道还好些,也不知道是不是我们厨艺不如人。”   “可能是今年水清,没让鸭鹅下水,夏天雨水又少,泥都沉底了,鱼的土腥味淡。”程石举杯跟他们喝了两盏,“你们慢慢吃,我去其他包间看看。”   “好,你去忙,你在这儿说话也耽误我们吃菜。”张老头摆手赶他走,在座的其他人俱是笑出声。   程石出了门在几间有客的包间外站站,听里面多是吐刺和喝汤声,偶尔说话也是言好吃,他满意离开。   包间还有空的,大堂基本快坐满了,其中有不少熟悉的面孔,她们隔着桌还相互交流菜的味道。   “这道鱼丸汤好,没刺,适合我家孩子吃。”   “不仅孩子,我是个笨舌头,一直不会挑刺,吃鱼一直是喝汤,这下可过了个鱼肉瘾。”   “什么?鱼丸汤?味道咋样?弹牙又鲜甜?那我晚上过来一定要点这道菜。”   她们看到程石跟杨柳过来,一致夸赞鱼好吃鱼汤好喝。   程石跟杨柳一整天都是笑眯眯的,傍晚时让坤叔先送歆莲她们回去,青莺也跟奶娘一起坐车回去。他跟杨柳是等客人走光,等伙计和清扫的妇人把食馆打扫干净,留个守夜的,其他人分坐三辆马车一起离镇回村。   夜已深,镇上残留着少许燥热的热闹,山野是另一种宁静热闹,虫鸣蛙叫,稻田上空萦绕的萤火虫,树上的鸟窝里偶尔响起一声粗噶的鸟叫,草丛里藏身的野鸡突然扑棱着翅膀飞起来。   “嚯!吓我一跳。”打瞌睡的妇人突然惊醒,凉风习习,马蹄踏在硬实的路面,规律的哒哒哒声里,没一会儿她又睡了过去。   乡下的人睡的总是很早,马车进村时,村里已是一片黑暗,狗叫惊醒梦中人,木门接连吱呀打开,“回来这么晚啊?”   “哪里晚了,我们出镇时镇上还有挺多人。”   程家的大门还开着,翘首的狗支愣着耳朵听出声,狂摇尾巴迎到村中间,程石拍拍车板,红薯和板栗扒上车,搭乘马车回家。   狗等主人回家,奶娃娃也在等爹娘,眯缝着眼挨个儿瞅一眼才肯睡。   “天黑那阵又哭了,还是她外公来哄了一阵,抱回去跟她表妹玩开心了才送回来的。”保母交代。   杨柳低头在小姑娘的脸上亲了亲,小声说了句磨人精,“明天我们早点回来,若是晚了就我先回来。”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天色启明, 一方竹排飘荡在澄清的水面上,山上的雾席卷下来,水面上烟雾缭绕, 竹排上的两人也模糊了身形,靛青色的衣料在水雾里淡了颜色。   接二连三响起清亮的水声, 杨柳回身往岸边看, 扯着程石的袖子问:“是鱼跳水砸的水花响还是有鸭子偷摸下水了?”   程石举起撑杆狠狠拍在水面上,“嗡”的一声溅起大捧水珠,水珠回落, 水波荡开,发出冰棱砸在青砖上的铮铮声。这么大的动静, 岸边也没响起鸭叫,他撑着淅淅沥沥滴水的竹竿稳住竹排, 说:“估计是鱼跳水。”   一方堰埂之隔,鸭鹅戏水的嘎嘎叫遮盖了黄爪拨水的动静,贪婪的麻头鸭钻进水下,黄棕色的鸭喙大口大口吞食水面潜游的小鱼, 吃饱了肚子才偷偷摸摸上岸, 在枯灰色的地上留下一排湿爪印。   等杨柳跟程石提着装鱼的桶上岸, 看到蜿蜒了一路的鸭爪印, 相互对视一眼,无奈地吁了口气。   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   “嘎—嘎——”   一声高过一声的鸭叫追在两人身后,灰麻鸭探着脖子要吃桶里扑棱的鱼,程石弯腰捡三块儿土坷垃砸过去, 骂骂咧咧道:“缺心眼子还想吃白食?再跟过来我提你回去下锅。”   麦地里噆食草头的大鹅一见他有打的动作, 立马扬起脖子过来了, 气势汹汹地挺起鹅脯,活像要把人按在身下揍。   “一群刺头。”程石无意跟一群喜斗还不长记性的家伙计较,提起地上的鱼桶,招呼杨柳赶快跑。   两人到家没多久,赵山和刘栓子挑着洗干净的鸭蛋和鹅蛋送过来,程石直接让他们把筐抬到马车上,他跟杨柳吃了饭就赶车进镇。   村里在鱼馆里做活的人,一大早就走路去了镇上,程石赶着马车快进镇了才撵上他们,他见劈柴的男人还扛着把铁锹,放慢了速度问:“怎么还把锹拿来了?”   “昨天过来的时候我看路上有几个土坑,我铲了几锹土填上,车马路过也不颠。”男人往来的路上指了一下,继续说:“晚上回去的晚,我扛把锹也能壮胆,要是遇上了过路的蛇,也能砍了回去给锅沾点荤味。”   程石深看了他一眼,说:“那我先走了,你们慢慢走。”   “哎,你们先行一步,我们马上就到。”   初九不逢集,镇上的人较昨天少了许多,路边的饭摊子坐的多是镇上的人,形容懒散,面上睡意未消,吃饭也是有一口没一口的,跟乡下是全然不同的光景。程石赶车路过匆匆掠一眼,心想这个时辰,村里的人下地都忙活老半天了。   马车到了鱼馆外面停下,留下守夜的男人听到动静连忙跑出来,手脚勤快的把蛋筐和鱼桶往下搬,一边跟程石说:“有来买蛋的,我开了门让她们坐在里面等。”   程石已经看见了,点了点头打招呼,偏过头对他说:“你做的对,但要看着人别靠近后厨。”   “好,我晓得了。”   杨柳先进了铺子从柜台下面提一篮子草网兜,卖蛋是在外面,门外靠墙支了个摊,上面的屋檐也往外延了两尺,挡雨又遮阳。   日头偏高一寸,热气腾腾的一群人也到了鱼馆,人撒进去,擦桌的擦桌,扫地的扫地,择菜的洗菜的,杀鱼刮鳞的,空荡的食馆也热闹了起来。   杨柳随意喊了个人来帮忙看摊卖蛋,她要去老铺面看看她哥的生意如何。   凤娘子又站在门口嗑瓜子,看到杨柳来,她笑着走过去说:“你们的摊子一挪走,我们这儿可就冷清了。”   糕点铺的老板娘拎着篮子出来,远远地问杨柳:“你怎么过来了?今天可还在卖鸡蛋?”   “有,你快过去,我来的时候捡了十来个颠裂印的鸡蛋拿进去了,你过去喊人给你拿。”杨柳看她哥出来,她从凤娘子手里抓了几颗瓜子嗑,走进去问:“可开张了?”   铺子里的墙上挂着灯笼、竹筛、簸箕,盖帘,靠墙放着竹耙、扫帚、竹席,竹编的货架上放着大小不一的提篮、针线筐、斗笠、蓑衣、草帽,门口的小桌子上摆着小孩玩的蹴鞠、竹蜻蜓、草蚂蚱、小鸟小蛇、藤篾编的桌椅板凳,可以说是应有尽有。   杨柳看了一圈说:“哥,你别紧张,你准备得这么好,生意肯定能红火。”   杨老大挠了下头皮,耷眉拉眼地说:“但一直没人进来看,还没有人来买。”   杨柳提了两个竹编大筐放门外,盖帘和针线筐什么的也拿了几个出去,“这样有人看到就知道铺子里卖的是啥,你也别一直坐铺子里,凉快了就站外面,有人路过你问一句:大嫂/大婶,要不要买个针线筐;看到牵着孩子的,你把竹蜻蜓啥的拿出去。”   刚好有个男人抱着个小儿从隔壁油醋铺出来,杨柳喊住人问:“大哥进来看看,可要给家里的媳妇买个针线筐?我们卖的还有蹴鞠,一点毛刺都没有,给孩子买一个?”她三两步走进铺子,左手拿蹴鞠,右手拿鸟雀和竹蜻蜓,直接把蹴鞠递给眼巴巴瞅着的小子,继续说:“编得可紧实了,踢个两三年都不烂,一个蹴鞠能哄住家里一窝孩子。”   “多少钱?”男人捏了捏蹴鞠,把孩子放下准备掏铜板。   杨柳看了她哥一眼。   “七文。”杨老大开口,他没做过买卖,见着人涨红了脸,但也鼓起了勇气回铺子拿了针线筐和扫帚出来,“针、针线筐要不要带一个?我铺子里东西多,斗笠和蓑衣和灯笼……还有竹席和筐,啥都有。”紧张得说话声都变了,尾音还带颤,脸上越发红,从脸红到脖子。   “好,我进去看看。”男人有些不忍心看他难堪到这个地步还被拒。   “哎!”杨老大大声应道,脸上露出笑,小步跑着领人进去,“你自己看,看中了拿,我都按最便宜的价卖给你。”   最终男人又买了个兔子形状的灯笼,草帽也买了一顶,杨老大又给人家孩子送了个草蚂蚱,一共要了三十文钱。   客人走了,杨老大腿软脚软地坐在椅子上起不来,手里握着三十个铜板说:“想赚点钱可真难,那会儿我都想关了铺子回家种地算了。”   “才做生意都这样,你明天把娘喊上,有个伴胆气也足些,久了也就锻炼出来了。”杨柳暂时不打算走,拿了竹蜻蜓出去插墙缝里,看到有人路过就问一嗓子,等她哥缓过劲就拉他出来,“别退缩,想从别人手里拿钱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你想想以前是怎么跟我说的。”   杨老大掐了掐眉心,想想操持绸缎铺的大姐,开食馆的小妹,在武馆练武的小弟,心里的退意消散了,随手拿了几顶草帽走到行人中,见人就说:“天热了,日头毒,买顶草帽能遮光,五文钱一顶,很便宜的。”说的多了,也不再结巴了。   大概是看他面容拘谨还笨拙的出来吆喝,手头不缺那几个铜板的就接下他手上的草帽,也没讨价还价。   临近晌午,街上的人少了,摆摊的也散了,开铺的陆陆续续关门,杨老大数了数铜板,欣喜地说:“妹,你猜我半天卖了多少钱?”   卖了多少东西杨柳心里有数,她故意说了个较低的数:“五十文?”   “哈哈,少了,六十九文。”半天没喝水,嘴唇都干起了皮,一笑就裂了口,杨老大随手抹了下,沾沾自喜道:“做生意也没我想得那么难嘛,明天还是我一个人过来,不用娘陪着。”   杨柳闻言忍不住噗嗤笑出声,她这一笑,杨老大又窘红了脖子,他也嘿嘿笑两声,关上铺子说:“今天谢我妹子来给我鼓劲了。”   “自家兄妹,别谈谢不谢的。”   “我去取牛车,待会儿把你送去鱼馆?”   “你也随我去鱼馆吃饭,大热的天,别这时候回去。”见他要拒绝,杨柳摆手说:“别说赚钱啥的,难道我们不吃饭了?多一张嘴就亏本了?”   “明天吧,你嫂子还在家等我,我想回去跟她说说话。”杨老大现在迫切的想回家,顶着个大日头也不怕晒。   这的确是比吃饭重要,杨柳明白这个心情,也不再多说,她去糕点铺要了碗水让她哥喝,“明天过来记得带水囊,我就不让你送了,我沿着铺子门口走还有阴凉,凉快些。”   鱼馆现在正是忙碌的时候,四个伙计脚不沾地的在食桌间转悠,杨柳走到柜台前问管事:“东家呢?”   “包间,来了几个认识的人,他去作陪了。”   杨柳正想过去看看是谁来了,大堂里突然响起大声地咔咔声,有个小子卡着鱼刺了,捂着脖子蹲在地上咳,吐的东西让周围其他食客嫌恶。   “领他去空包间。”杨柳赶忙过去,同时吩咐人过来打扫,冲在座的食客说:“大家都仔细着点,小心卡着刺,不过卡了刺可以喊人,让伙计领你们去喝醋。”她小时候卡着鱼刺就是灌醋把鱼刺醋软了咽下去的。   安抚好食客,杨柳跟去后院的包间看情况,卡鱼刺不是个大事,那小子的爹娘都不担心,还在桌上继续吃。但她没想到在包间里看到程石和陈连水,另外还有俩人,一人掰着那小子的下巴,一人举着蜡烛,陈连水在用筷子捅嗓子。   “咳不出来也咽不下去?”她站程石身边问,踮着脚往里看,正巧看到陈连水用筷子夹了鱼刺出来,鱼刺不短,两头还带着血。   “好了,吃鱼慢着点,不会剔刺就吃鱼丸。”陈连水丢下筷子去洗手,打发那小子出去,“你这小子运气好碰到了我们,用饭团噎能把你嗓子划破。”   杨柳缩了下肩,等伙计带那小子出去了她才问:“不能用饭团噎吗?我小弟小时候就用饭噎下去过。”   “小鱼刺,或是细软的可以,像是这没嚼碎的硬鱼刺,不行,会卡在肉里,深了又取不出来,那块儿肉就会化脓,然后嗓子肿,吃不下说不出。”陈连水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我遇到过这样的病人,拖了好久才过来看大夫,他不知道是鱼刺卡嗓子里造成的,我把脉也找不到病因,药汤喝了不少都没用。”他还挨了一通骂,被人指着鼻子骂庸医。   “那最后呢?”杨柳追问,跟着去另一间包间。   “时间久了,那块儿肉化脓烂了,卡的鱼刺松了被他咳了出来才发现。不说了,再说我都吃不进去饭了。”   程石另拿了一副干净碗筷进来给杨柳,他坐下说:“今儿得亏是遇到你们过来了,不然那孩子遭罪了,这顿我请,还想添什么菜尽管点。”   “那我就不客气了,再上蛊鱼丸银丝干贝汤。”都是老交情了,陈连水也不客套。   这事似乎就过了,席上陈连水说起药材一事,他让程石试着在松树上种石斛,“石斛产地在南中,离咱们这儿远,天气有变或是路上出什么事,我们这边就会缺货。你家有大片的松树林,山下有水,林中水汽大,你试着种一点看能不能成活,这玩意儿不便宜。”   “什么时候种?有种子吗?怎么种?”程石问。   “三四月份种比较好,你要是有意我就给你留着心。”   “成,那你帮我留着意。”程石以鱼汤代酒敬他一个。   席面上的菜吃的差不多了,杨柳去后厨端来一钵凉面,夏天就适合冷吃面,配上甄大厨调制的浇头,吃饱了肚子还能塞半碗溜溜缝。   送人出门,杨柳喊住陈连水,说:“陈大夫,劳你回去了跟医馆里的大夫说说,让他们多来我家食馆吃饭,要是碰上有食客卡着鱼刺了,他们若是能帮忙把鱼刺挑出来,那顿饭我们请,不收钱。”   陈连水大笑,指着门楣上的牌匾示意她看,“你开的是鱼馆,恐怕天天都有人被鱼刺卡着。”   “是呀。”杨柳也笑,“天天有人嗓子卡鱼刺,这事要是不解决,岂不是影响我们生意。”   “说的也是,成,这话我帮你带到。”   转过身,杨柳也交代食馆里的伙计,以后要是有食客卡着鱼刺别灌醋了,有大夫在就去找大夫,没大夫就送去医馆。   历经大半个月,鱼馆里的生意趋于稳定,请来的厨娘、雇的伙计和打杂的人手也有了经验稳重起来,不再是最初遇到事手忙脚乱的模样。程石跟杨柳也不用整天守在鱼馆里,又如以往开铺那样,辰时初到镇上,辰时末卖完蛋就回家,偶尔杨柳会留到晌午看顾生意,下午凉快些了,等程石送来才捕出水的鲜鱼再一起回家。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 第一百四十章   月上柳梢, 夜风清凉,地里的蛐蛐时长时短地啾啾叫,杨柳抱着青莺在门外一趟又一趟地走, 身后跟着百无聊赖的肥狗。   月底了,月亮如勾, 又有云层遮挡, 今晚的夜色有些昏沉,沉重的脚步声从西边过来,是隔壁的蒋阿嫂, 她拎着个铁耙提着篮子,疲倦地说:“不早了?还没睡?”   “孩子白日睡多了, 这会儿正精神。地里的花生还要拔几天?”杨柳闲问。   “不多了,再有两天就能拔完。”   隔壁的门吱呀一声, 一个小丫头探头出头,认出人脚步轻快地跑出来,“娘你回来了,我听着就是你的声音, 我爹呢?他还在地里。”   “他今晚睡地里守夜, ”蒋阿嫂把铁耙放提篮里, 一手搭在女儿的肩上, 跟杨柳说:“那你再等等,我们先回去了。”   “好。”杨柳换了个手抱娃,往西又走几步,隐约能听到地里的说话声。白天天热,下地拔花生害怕中暑, 所以村里人傍晚早早吃了晚饭, 暑热刚消就下地干活。一早一晚趁凉快干活, 热的时候躲在家里,人的身体要少受许多罪。   杨柳把青莺哄睡后让保母先带着睡,她提了灯笼往花生地里走,身后跟了五条狗,路过水稻田,一个黑影猛地蹿出来,赶在杨柳惊叫前喵了一声。   杨柳举着灯笼照过去,狸花猫嘴里还叼着半只青蛙,“是你啊大头,吓我一跳。”   狸花猫一爪拍开凑来讨食的肥狗,在杨柳脚边蹭了蹭,转头又跑进稻田里,好似只是认出人过来打声招呼。   杨柳带着狗继续走,她伸手揪了下红薯的狗耳朵,“你这么大的块头也好意思去抢猫捕的食,以大欺小,揪你一下。”   狗摇了摇尾巴,听到路边的草丛里有虫子压动草屑的簌簌声,一个猛子扑过去,草叶戳进鼻子,它甩头打个喷嚏,又快跑一阵跟上走远的女主人。   地里也还有还没回去的人,看见光亮直起身问:“谁呀?”   “是我,夜深了,该回去了,我去看看阿石。”杨柳应声。   “是柳丫头啊,马上就回去。”话音落地,人又弯下腰继续拔花生。   刚走到地头,不远处黑沉沉的夜色里有人说话:“别下来,这就回去的。”   狗认出了声,摇着尾巴疾跑着像匹小马驹快速冲过去,狗爪踩在花生秧上发出轻细的咔嚓声,跟铁耙划过干土的沙沙声交杂在一起让人耳朵痒。   坤叔斥了一声,绕过绊腿的狗先走上地垄,他仰头看了眼天,说:“月亮隐进云层了,明天不会要变天吧?”   “可能会是阴天,但没雨。”杨柳举着灯笼在程石脸上绕了一下,走到春婶和雷婶身边说:“累了吧?该早些回去的,十几亩的花生地,多拔半个时辰也不起什么用。”   雷婶打了个哈欠,用袖子抹了把眼,“累倒是还好,累了回去洗洗能倒头就睡。”   “我还是雇短工吧。”程石开口。   “可别。”春婶大声阻拦,“一株秧下面才几颗花生?还不够交粮税的,本来就不赚钱,还雇短工再倒贴些银子进去?你要是烦了你别动手,我们闲了就过来,总有拔完的一天。”   “对,闲着也是闲着,人老了觉少,晚饭吃早了也睡不着,躺床上翻来倒去还不如下地干些活儿。”刘婶赞同,她跟赵家父子俩都过来了,松树林里就留了个腰上有旧伤的刘栓子在山里看着。   地里的人陆陆续续也都起来了,也有扛着板凳卷了草垫的男人从村里出来,都累了也没什么心思说话,听着蛐蛐叫和蛙鸣各回各家。   程石和坤叔进屋没一会儿拿着换洗衣裳出门,他们这是要去西堰里洗澡。杨柳进屋关上门,把提回来的花生倒地上晾着,提篮里的泥磕干净放在墙边,轻声问:“春婶,你跟雷婶饿不饿?我去烧把火把饼子热热?你们再吃点?”   “也行,是有些饿。”   “那你们先洗澡,洗完澡出来就能吃了。”杨柳往偏院走。   晚上没吃完的饼子,井里湃的绿豆汤,杨柳从菜篮里找了五根青瓜切成段,调汁拌拌,等程石跟坤叔回来,每人胡乱填巴两口就回屋睡觉。   后院的桂花零星开了几枝,一走进垂花门就闻到了扑鼻的香味儿,桂花总给人一种温馨惬意的感觉,站在花香里,整个人都放松了许多。   “让青莺今晚就跟保母睡吧,没精力伺候她了,我要睡了。”程石扑倒在床上,捞起薄被搭在脸上,他轻声嘀咕:“等这阵忙完了,练拳脚这事要捡起来,我现在体力不比在武馆的时候了……”   “行,我给你记着。”杨柳散开头发,用牛角梳活络头皮时听到床上没了声,她吹了蜡烛轻手轻脚爬上床,拉下男人脸上的薄被盖在身上,倾身在他嘴角亲了下。   家家户户都睡下了,村里陷入沉寂,天上的云层不停变换,月亮时隐时露,一点点往西偏移。   山间升起了雾气,草头树叶上沾了露水,东边的天隐隐露出青白色,树杈上蹲的公鸡突然亮开嗓子鸣叫一声,一夜又过去了。   “咕咕咕——”   早起的鸡群在院子里咕咕叫,房门一开,它们精神抖擞地围过去,跟在女主人身后咕咕乱叫,跟着人到茅厕外,跟到大门口,木门吱呀一下打开也没鸡出去,调头又跟到粮房外。   半瓢碎谷子撒地上,打发掉一群尾巴,妇人拢了拢头发进灶房烧火做饭,她一离开,蹲在墙头的麻雀立马扑棱棱落在鸡群里。   家家户户开了门,妇人烧火做饭,男人出门挑水,升腾的青烟飘荡在村庄上空,村里又开启了新一天的热闹。   “挑水啊?”抱柴的女人随口问了句,转头看见老坤头跟雷婆子拎着铁耙挎着竹篮,惊讶道:“这么早就下地?”   “我俩一不烧火做饭,二不下水逮鱼,没事做就先去地里干一会儿。”雷婶说。   程石跟杨柳洗漱后先把牛马放出圈,它们不让人操心,自发出去吃草。杨柳绕到熏房的墙根边摸摸睡觉的猫,它们白天在家蹭饭吃,夜里还出去打野食,一个个把自己养得油光水滑的。   “咪——”   三只毛色各异的小猫嫩声嫩气地蹭过来撒娇,杨柳揉了揉它们的猫猫头,“走,随我上山,我给你们磕两颗蛋。”   程石已经把鱼桶提出来了,站在路边等着,见杨柳身上挂着猫,他递过鱼桶示意把猫丢桶里。   “你在想什么?”杨柳问。   “拔完花生就该砍松枝了,等下两场秋雨,气温一降就该做熏肉了。”   杨柳“唔”了一声,说:“明年就不种花生了算了,村里有没养牛和驴子的人家,牛马的草料我们从他们手里买。”   不种花生意味着不用剥花生,程石毫不犹豫地痛快点头,“行,不种了。”   说着话走上了西堰坡,大公鸡不打鸣了,鸭鹅又热闹起来,看见杨柳往山里走,它们大声嘎嘎叫。   “小柳姐。”赵勾子看到人喊了声。   “嗯,我拿两个鸭蛋去喂猫。”杨柳从没洗过的鸭蛋里拿了两个,出林子的路上看到花枝下一抹白,她走过去才发现鸡蛋是埋在土下的,也不知道被鸡藏了多久,拿起来里面晃荡声不小,显然已经坏了。   “给,抠破壳倒堰里喂鱼。”杨柳把坏鸡蛋递给程石,他嫌恶地呲牙,接过直接大力砸进水里,蛋壳在冲撞下裂开口,青黄的蛋液融进水里,被附近的青鱼和鲶鱼挤着抢着吸进鱼腹,臭味儿随着水汽刮上岸。   “呸。”程石扭脸吐了口唾沫。   杨柳斜他一眼,“吃鱼的时候可不见你嫌弃脏臭。”山上不新鲜的蛋都扔堰里喂鱼了,臭的有,不臭的也有,鱼喜欢吃这玩意儿,长得也快。   “蛋臭鱼又不臭。”程石下堰去解竹排,鱼吃蛋或许也是大补,烹出锅的鱼肉又肥又嫩,“能给鱼扔蛋吃的也就咱家了,真是大户人家。”   杨柳嗤笑一声,等猫舔干净蛋液她赶它们回去,站上竹排扶着男人的胳膊,笑说:“让旁人知道了,你我都是败家子。”很多还没坏的蛋,只是不新鲜了就扔堰里喂鱼。   撒网捞鱼、饭好回家吃饭、装车去镇上卖蛋,如往常一样,杨柳跟程石趁青莺被歆莲抱出去看猫了偷溜出门,她们姊妹三个会稍晚一点跟四个厨子一起赶车去镇上。   “娘这次过来估计要把她们仨抓回去,”程石想起他大舅捎来的信,说:“家里隔三差五就来信催她们回去,她们竟然也不想家,一住就是两个月。”   杨柳心想换她她也不回去,住乡下没人管多自在,凉快的时候去鱼馆凑热闹,热了跑山里乘凉,傍晚逮了跳蛙拎上板凳坐竹排上钓虾,饿了升火烤蛋,嘴巴闲了去地里拔几窝花生回来煮,卤水的盐水的换着来,葡萄吃没了还有枣子柿子石榴和橘子,家里有猫有狗,山上有鸭鹅有羊,只要给吃的,永远不缺跟班。   ……   没两天,姜霸王在一个大晌午天骑马出现在鱼馆外面,她甩了马鞭给伙计,进门先看到男子打扮的三个丫头站在柜台后面笑盈盈地收钱。   “您几位?”歆莲抬起头,脸上的笑立马僵了,“姑母啊……”   姜霸王伸手在小侄女脸上搓了一把,见脸上的色没掉,又搓了搓指腹,“你们这是晒黑了还是抹的粉?”   三个丫头讪讪低头。   “娘?你要过来怎么没提前捎个信,得亏凑巧,你要是昨天来,我们这时候都回去了。”杨柳赶过来救场,“天挺热,你去包间歇着,我让人给你打盆热水,你洗洗擦擦,然后尝尝我们食馆的菜色。”   “行,先给我上壶冷茶,跑了一路,两个水囊都喝空了。”她又往三个侄女脸上扫一眼,她每个月在日头底下往返两次,在武馆教学也没刻意防晒,就这样了,她们仨的脸比她的还黑。   “你们爹娘这次可说了,让你们明天都跟我回去,再不回去他们就要来捉人了。”她留下一句话扬长而去。   歆莲吐了吐舌,小声嘀咕:“回去就回去,回去了我再过来。”   她还小,还能自在几年,歆芋和歆丹心里都有些黯然,这次催这么急让回去,估计是亲事有着落了。   思及此,歆芋和歆丹从镇上回去了玩得更疯,傍晚时也要跟到地里去拔花生,天黑了赶都赶不走,领着五只狗在地里撒欢,还提着灯笼在土里刨虫喂狗。   “狗怎么还吃虫?”姜霸王拔花生也带出来了两条白色的肉虫,她吹了个口哨,试探着把虫递到狗嘴边,“斯文些,别咬着我手指了。”   “这虫叫白土蚕,藏在花生地里的就是啃食花生根茎叶果长大的,我虽然没吃过,但我估计着它们的味道应该不错。你看花生就是榨油的,它们吃了花生,皮下肯定是肉嫩油肥。”狗子也就只吃这一种虫,还只吃花生地里的,菜园里和麦地里的白土蚕它们不吃。杨柳剥了颗刚从土里刨出来的花生扔嘴里,让婆婆也吃,“我觉得才从土里拔出来的花生最好吃,花生味浓还有水分,可能还有土腥气,这种吃着最合口。”   月明星稀,清风阵阵,风里带着土腥味和花生秧的青气,姜霸王嚼着嫩花生觉得杨柳所言不差。   又拔了三垄花生,程石这才招呼人回家,他挎着筐走在老娘身边,胳膊拄她肩上,被甩开再搭上,“来了就下地干活,怕是以后每逢七八月就不敢来了吧?”   “小人之心。”姜霸王冷哼。   “那就是明年还来?不觉得累?”程石嬉皮笑脸地问。   “累?”姜霸王顿住脚,上下扫视一圈,“你别是年纪轻轻就体虚了,明早我喊你起来随我一起练拳脚。”   程石:……   “你多久没练武了?”姜霸王不放过他,喊来溜到人后的三个丫头,“你们这两个月可有好好练武?”   “有、有练。”歆莲说的心虚,悄悄瞪了表兄一眼,这不是嘴痒是什么?好端端的你去招惹姜霸王做什么!   在场的都不敢作声,生怕会受到牵连,只有腿边的肥狗吐着舌头哈哈喘粗气散热。   “那个、娘,下个月中秋我们带青莺回去过节,她曾外祖和曾外祖母还没见过她呢。”杨柳硬着头皮出声救场,“我们住的后院可还养着鹅?中秋前你可记得给收拾出去。”   “中秋回县里?那可好,你外祖父母都惦记着青莺。鹅我已经给赶出去了,它们不下蛋,你二舅就给送到庄上养去了。”姜霸王就此被转了话头,等走到家门口听到孙女在哭,一门心思都在她孙女身上了。   “这一路走的,比拔花生还累。”歆莲悄悄大口吐气,“趁着我姑母在忙,表哥表嫂,我们先去洗澡了。”   “不再吃点饭?我交代甄婶子包了帘鱼肉馄饨。”杨柳问。   “不吃了不吃了。”   程石把落花生倒地上,听到脚步声和哭声一起过来,他推了推杨柳,“我去烧水煮馄饨,你洗手陪你婆婆哄孩子去。”   杨柳:……姜霸王就是这家里的镇山虎啊。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阴沉天, 没有烈日却也闷热,怕路上会下雨,姜霸王一早牵马去地头吃草, 她也跟着春婶她们在地里拔了大半个时辰的花生,等马吃饱肚子, 她才牵着四匹马往回走。   歆莲三姊妹也把行李收拾好了, 来时带了一马车,回去时人手就一个包袱,衣裳和手帕都被她们送给了村里交好的伙伴, 包袱里装的就几身贴身衣裳和鞋袜。   姜霸王回后院抱了抱小孙女,见三个侄女开门出来, 她问:“收拾好了?那咱们这就走。”   歆莲嘟起了嘴,不情不愿地往出走。   姜霸王只当没看见, 利索地翻身上马,村里这会儿没什么人,老的少的都在地里忙活,路上只有散漫的鸡鸭, 马蹄都要踏它们头上了, 它们才慢悠悠让路。   村头的小院, 木氏在院子里搓衣裳, 听到马蹄声在门外停了,她湿着手快步出去,“婶子,妹子,你们这是要回去?”她看到了马背上的包袱。   姜霸王只是路过看到大黑子跟它聊了两句, 本来都准备走的, 见状只好下马聊几句:“她们姊妹几个过来住的有些日子了, 家里的老人想孙女,让我来把她们带回去。”   “吃了晌午饭再走啊,婶子你们晌午到我家吃饭,我这就烧火,晌午饭吃早点也不耽误时辰,你们骑马跑得快,指定能在天黑前进城。”木氏热情留客,手在衣摆上蹭干就要过来拉人,“你们进屋坐,我娘待会儿就回来了。”   姜霸王对这种热情简直头皮发麻,她赶忙说:“我们去镇上吃,阿石跟小柳交代了的,让我们去鱼馆吃了饭再回去。”说罢就翻身上马,“你忙你的,我们这就走了。”   马蹄踏过扬起一片灰,大黑子歪头瞅马跑远了,打个哈欠又卧回枣树下睡觉。   “回院子里睡,也不怕毛辣子掉你鼻子上了。”木氏踢了踢它,赶它进院子了她也坐水盆边继续搓衣裳。   “我表嫂的娘家人都好热情的,”歆莲迎着风眯眼说:“她们家里人要是在村里碰到我们,次次都喊我们去她家吃饭。”   “我表嫂的姐姐头次见我们还送了身衣裳当见面礼,除了衣裳还配两方同色的手帕和发绳。”歆丹在一旁补充,“她们一家都是温和实在的人。”   “我表哥最有福气,他有次说想吃丈母娘蒸的饺子,隔天他丈母娘就送了一锅来。”歆莲咂嘴,她都有些嫉妒她表兄了,啥便宜都让他占了,在乡下过的好逍遥。   姜霸王骑在马上回头望,杨家庄已被远远甩在身后看不见,她看了眼天,心想阿石要不是砸出那一板砖,如今这个造化就与他无缘了,可见人还是要多行善。   马匹进镇离晌午还早,姜霸王问三个侄女要不要现在就去吃晌午饭,不吃就直接出镇离开。   “去,这次离开,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来。”歆莲驱马拐道往鱼馆走。   这会儿买蛋的客人少,只有程石在摊子边守着。杨柳在后厨看厨娘刮鱼糜摔打鱼肉,鱼头和取了鱼糜的鱼骨架油煎再熬汤,旁边另一个炉子上炖着母鸡汤,鱼丸银丝干贝汤的汤底是鱼汤混了鸡汤再煮几滚,故而才汤浓味香回味悠长。   姜霸王她们过来时汤还差了些火候,杨柳让她们坐下等等,谁知她婆婆就拎了砍刀去劈柴。   “娘你坐下歇歇,柴有人劈。”杨柳劝。   “我多动动,待会儿多吃点。”姜霸王头也不抬,一砍刀挥下去木柴四分五裂,她满意点头,还很有经验地指点劈柴工如何使力最轻松。   杨柳:……   后厨开始剁馅儿准备包馄饨,屋里屋外都是刀剁在木头上的咚咚声,食馆外来了客,杨柳洗干净手出去招待客人。   “哪个是双黄的鸭蛋?老板你给我挑几个,我孙子爱吃蛋黄多的咸鸭蛋。”杨柳还没走出去先听到了阿婆的说话声。   “我也分不清哪个鸭蛋有两个蛋黄,你选个头大的拿吧。”程石在筐里挑挑拣拣,不住询问:“这个行吗?这个呢?这都是人家选过几轮的,老人家你要是想买双黄蛋,下次就早些过来,我们辰时初开门摆摊。”   杨柳揣着手走到程石旁边看着,咸鸭蛋上糊的有黄泥,她不想沾手,探着脖子指角落里的两颗蛋说:“拿这两个,这两个蛋两头长,估计是双黄蛋。”   程石转手拿起放草兜里,见老阿婆犹豫,他道:“这是我媳妇,这事你信她,她眼光准。”   老阿婆闻言不再多说,解开荷包数铜板递过去,临要走了,她朝鱼馆里瞅,“你们食馆可还招伙计?”   程石摆手,“人够用了。”这些天不少人上门问还招不招人,其中有个满脸肥肉的厨子,他模糊记得好似是八方酒楼的,以前送鸡鸭过去时打过一个照面。   “东家,东家太太,我姑母让我来问你们要不要吃馄饨,要是吃她就多煮两碗。”食馆里跑出来个小丫头。   “我不吃。”杨柳看向程石,“你饿不饿?”   “我也不吃。”   “那我去给她说。”小丫头又颠颠跑进去。   “哎,回来。”杨柳忙喊住她,把筐里剩的咸鸭蛋连筐一起递给她,“洗干净煮熟,待会儿给我婆婆带上,她们路上饿了吃。”   于是姜霸王吃饱出来手上就多了个提篮,二十多个咸鸭蛋满当当堆在里面,她骑上马把提篮抱怀里,垂眼说:“我们走了啊,你们在家忙归忙,要注意身体,田里地里的活儿忙不过来就雇人帮忙。”   “好,你们路上慢着点。”程石走出檐下送了送。   筐里的鲜蛋和卤蛋卖完,他跟杨柳也收拾东西准备回去,天色阴沉沉的看着要落雨,程石回去还要把地里晒的花生往回拉。   田野上空蜻蜓低飞,细蚊一团又一团,回去的路上程石在路中间看到一条踏扁的死蛇,筷子粗细,血还没干,估计就是过路时丧生在马蹄下。程石喊杨柳指给她看,“应该就是娘她们去镇上时骑马踏上去的。”   路两边是麦地,割了麦后少有人来,可能就是哪个草窝里的蛇蛋孵化了,小蛇跑出来了。杨柳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看了眼天色说:“赶紧回去,这场雨估计要在傍晚落下来。”   村里已经忙活开了,家里有牛有驴的都用上了,晒干的花生往木架子车上堆。没牛没驴的就是人拉车,男人在前面拉,女人跟在后面推。小孩们拎着篮子在地里捡落花生,不然一场雨落下来,这些花生发了芽就糟蹋了。   坤叔在程石回来之前就喊了山上的老伙计下山帮忙,家里的木架子车都推到了地里,程石到家后把车里的筐桶拿下去也赶马去地里。   “你等等我,我也去,我进屋拿块儿头巾。”杨柳喊。   “你不用去,你留家里陪孩子。”   等杨柳包了头发跑出来,门口哪还有人,她跺了下脚,也匆匆忙忙往地里跑。大白天的,青莺不执着非要爹娘抱,奶娘和保母能哄好她。   地里的花生一车车拉回家堆在墙根,这时候就是抢收,吃饭反倒成了不紧要的事。春婶跟刘婶随车回来,手脚麻利地焖一大锅干饭,切了猪肉混着萝卜青菜炖两盆,大家囫囵填饱肚子继续去地里忙活。   天色越发暗沉,田间地头寻食的鸟雀也都归了林,赶在落雨前,地里晒的花生都拉了回来。但这还不算完,程石搬了木梯爬上花生垛,由坤叔他们在下面用木叉叉了陈年稻草递上去,他把稻草盖在花生垛上,这样淋了雨也多是被稻草吸收了,等天放晴把稻草掀下来,下面的花生还是干的。   “今年再忙活最后一年,折腾死人了。”程石连声叫苦,想想之后还要摘花生,他浑身都没劲。   “怎么?明年不种地了?”坤叔大惊。   春婶、雷婶和刘婶也皱眉看向他,种地累归累,但住乡下不种地还有什么意思?就像这些天拔花生,大家伙一起出力,坐地里拔着花生说着话,多热闹。   “不是不种地,是不种花生了。”程石给他们掰算,“入冬剥花生,开春犁地刨坑丢种,夏天苗深了要锄草,入秋了要拔花生摘花生,一年到头这鬼玩意儿都离不了手,麻烦死个人。”   这是不缺银子的人的想法,花生能榨油能炒菜下酒,花生秧能喂牛喂驴子,花生壳还能当柴烧,价比稻子麦子的价还高,农人多是情愿多种花生的。   不是不种地就好,坤叔和春婶他们松了口气,绕着三垛花生转了一圈,见盖严实了才回屋烧水洗澡。   “刘婶,晚上别做饭了,我们待会儿坐马车去镇上吃。”杨柳开口,“今儿也让你们忙累的不得了,去吃顿好的补补。”   “好。”坤叔第一个响应,吃多吃少无所谓,人老了就爱这种热闹。   “老刘头他们没下地拔花生就不带他们,让他们先饿着,我们吃完了再打包几个菜给他们带回来。”春婶拉住刘婶,“你可不能为给他们做饭不过去,晚个半个时辰不会把你老头饿出毛病。”   刘婶笑着点头,“行,我去,你松开我,我回去换身衣裳。”   杨柳在他们给花生垛盖稻草时已经洗好了澡,她抱着青莺往村头走,打算喊上娘家人一起去镇上吃饭。   “都要下雨了,我们不去,就在家里吃。”杨母看了眼天。   “就是下雨才清闲,有马拉车又不让你们走路。”杨柳不跟她娘啰嗦,转过身说:“你们赶紧换身干净衣裳,我这就去借木篷车,待会儿马车套好了就来接你们。”她家目前就三辆带顶的木篷车,回来时还要捎上鱼馆里做活儿的人,还要再借两辆。   割草喂马,提水饮牛,打扫木篷车,人都到齐了把狗赶进屋锁上门,交代邻居帮忙留着心,一家老少坐上马车动身了。   还不到做晚饭的点,天色乌压压的几乎看不清人,妇人站在门前大声咕咕唤鸡,男人拎桶挑水,赶在下雨前把家里的水缸倒满,见一行五辆马车要出村,他们驻足询问:“天都快黑了,马上要落雨,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接鱼馆里的人回来,顺便过去吃顿饭,也不用开火了。”程石答。   到了村头接上杨家人,出村了碰到个小丫头背着背篓,程石喊住她:“谁家的丫头?天都黑了你跑出来干嘛?赶紧回去。”   “我去给兔子割篓草,我养的兔子下崽子了。”   “割草你去村前的地头割,别出村。”杨柳探出车窗,这丫头看着也迷迷瞪瞪的,天都黑了还敢一个人往外跑,她继续说:“兔子也吃花生秧红薯藤,你随便去谁家地里割几条红薯藤就够了,下雨了就喂兔子吃花生秧。”   “我家菜园就有红薯藤。”小丫头立马蹦蹦跳跳往村里跑。   “这丫头也是长了个虎胆子,她家里人也是心大,马上要下雨了也不拘着孩子。”下雨天蛇好出洞,咬到了可不得了。春婶往外瞅一眼,杨家庄靠山,木盛草茂,要是有那存了坏心的,逢着刮风下雨天把丫头拉进山,就是叫破喉咙也没人听见。   马车里挂着一盏灯笼,随着马车的颠簸,昏黄的光晕在车壁上晃悠,青莺躺在她娘的腿上,眼不眨地盯着灯笼,光晕晃到她脸上时,她乐得咯咯笑。   走到半途,车顶上响起雨点的噼啪声,程石把腿缩进蓑衣里,盯着前方的路说:“下雨了。”   “下雨了,等天晴了就能割稻子了。”杨老汉的声音从车尾传过来,“今年麦子不成器,秋稻还成,每逢干了就落点雨。”   “老哥你家今年种了几亩水稻?”坤叔大声问。   “八亩多。”   “那是挺不少。”   雨点越来越密,雨水打湿了马鬃毛,它们欢快地摇头甩尾,这段时间忙着开食馆忙着收花生收豆子,好久没给它们洗澡刷毛了,在雨中疾跑的感觉看着就是痛快。   马车从野外闯进镇,像是跨出深山走进了闹市,路两边的房屋灯火通明,人影落在窗纸上,说笑声逸出墙院。木窗吱呀一声,临街的人开窗往外看,马车已经拐了弯看不到影。   下雨天食馆的生意也没受影响,程石先下车撑伞给杨柳和孩子遮雨,他们一行人走进门,大堂里吃饭的人一静,认出人了笑出声:“这下雨的晚上你们怎么还过来了?我还当是进山匪了。”   “跟你们一样,不想在家开火,就来镇上吃饭了。”杨柳玩笑,她轻拍着左右四顾的小丫头往后院走。   鱼馆里一步一个灯笼,亮堂如白昼,程石把人安顿好了又赶马车去悦来食馆,不一会儿提了四个食盒回来。有鱼有肉,上午没吃到嘴的鱼羊肉馄饨也进了肚,末了喝上一碗温热的鸡汤,身上的筋骨都松懈了下来。   最后一桌食客离开,屋外的雨势也小了,春婶她们帮忙收盘子擦桌子扫地,合力把大堂和包间打扫干净,后厨也收拾干净了。   “走喽,回家。”坤叔站在门前喊。   一盏盏灯笼暗下来,到了最后只剩门口的两盏,杨柳坐上车从保母那里接过孩子,见这丫头还睁着大眼好奇地到处瞅,她扭头问她嫂子:“豆姐儿可睡了?”   “睡了,吃饭那会儿就睡了。”   “我家这是养了个夜猫子。”杨柳点了点青莺的额头。   马车出镇,人声一瞬间退了去,雨丝细了,敲在车顶上的声音极轻,马蹄踏在稀泥里的咕噜声都清晰可闻。车里没人再说话,慢慢的,有人在蛙鸣和马蹄声里闭上眼打瞌睡,头一点一点,磕在车壁上瞬间清醒。   马车里传出一声轻笑。   “笑什么?”程石问,大半夜的突然来一声还挺瘆人。   “没什么。”杨柳换了个胳膊抱孩子,这才发现小丫头也睡着了,她轻声问:“停雨了?”   “还在下,很小。”   进了村,雨也停了,马车在村头停下,大黑子在门内汪汪叫,急着要出来。   “别叫别叫,给你带骨头了。”杨老汉掏钥匙开门。   “我们也从这儿下去,走几步路就到了。”伙计和打杂的几人跳下马车。   “天不早了,回去了洗洗赶紧歇着,明早不管下不下雨都还要去镇上。”程石交代,“驾”了一声,马抬蹄往西走,后面的马不用人驱使也慢悠悠跟上。   到了家门口,屋里的狗几乎要撞破门出来,野猫也闻着味喵喵叫着跳上马车,春婶抖破个油纸包,把打包回来的鱼头倒台阶上。   “回来了?”一墙之隔的蒋家有人说话,“可真够晚的,我都睡一蒙子了。”   门环“嗒”的一声响,狗冲了出来,蹦着往人身上扑,狗屁股都要扭脱节。   程石匆忙朝隔壁应一声,把泡烂的馄饨和鸡骨头倒狗盆里,“红薯,过来吃饭。”狗嘴忙上了才消停。   “孩子睡了,我先抱她回后院。”杨柳说。   “我们也走了,那三个老家伙估计都还饿着肚子。”刘婶提着食盒,走了几步又转回来让人给她提盏灯笼。   安顿好牛马,程石伸了个懒腰,进屋准备关门发现院子里少了两只狗,他扶着门懒洋洋地唤狗。   “估计是出去拉屎了,你回屋吧,我待会儿去锁门。”坤叔在屋里说。   “那你可别忘了,对了,今儿下雨你的腿还疼不?”   “贴了膏药好多了。”   雨打落了桂花,后院里的香味淡了许多,墙边的大碗菊的淡香显露了出来,清苦的味道,醒脑又安神。   程石过去掐了两朵,连带着水珠一起带进屋。   作者有话说: 第一百四十二章   雨后放晴, 天色湛湛,几片稀薄的白云几乎要被风吹散,日光绚烂地洒满大地, 猫狗惬意地躺在稻草上眯眼睡觉。程石扛着木梯手拎木叉出门,吆喝两声赶走花生垛边睡觉的猫狗, 大踏两步蹬上顶, 三两下把花生垛上湿漉漉的稻草掀下地,飞虫和腐烂的草屑飘飘洒洒,他不禁眯起眼。   “地里的花生拔完了吗?”对面的人家搭话, 他也在掀花生垛上的湿稻草。   “还剩三四亩没动,你家呢?”程石问。   “我家地少, 都拔完了,也都拉回来了。”   “产量如何?”   “不怎么样, 全村估计就你老丈人家的花生没受影响。”   程石跳下花生垛,扛着木梯去另一垛,闻言说:“为了给花生浇水,他跟我大舅哥只差没累掉半条命, 只盼着往后能风调雨顺, 大家都少受些累。”   “咱们村已经算是好上许多了, 前两天我娘家兄弟来帮忙, 听他说镇南的高洼村今年都没能种上稻子,为了抢水灌溉还打死了两个人。”斜对门坐在门口择菜的细二嫂接话,她唏嘘一声,“麦子欠收,稻子还没种上, 今年就指靠陈粮糊弄嘴, 日子难熬啊。”   程石不清楚情况, 疑惑道:“怎么就没种上稻子?秧苗干死了?村里没开堰放水?”   “住在山包包上哪有堰,就坑坑洼洼的小河小沟多,你听那个村的名就知道,又高又洼,风调雨顺自然不缺水,一旦逢到旱年,自然绝收。”年轻的妇人往程家院子里瞅,“你媳妇呢?在屋里哄娃?”   “我们村要不是有柳妹子,年成更受影响。”对门的邻居拾掇完他家的花生垛,扛着木叉过来给程石帮忙,把掀下来的湿稻草插着往熏房外面堆,晒干了方便拿进去捂火。   “前两天下了场雨就没先前热了,你家这熏房也快开火了吧?”他问。   “对,估计就是中秋节过后开火。”程石应声,刚想回小阿嫂的话,转脸看她已经进了他家门,不由出声:“她在后院哄孩子,你大声喊一声。”   说罢,他站花生垛上冲后院喊:“小柳,细二嫂来找你玩了。”   杨柳听到声放下剪刀,迎到垂花门外看到人,她笑着喊了声:“二嫂今天怎么得空来找我玩了?”她领着人往前院走。   “我什么时候都得空,就你是个忙人,忙里忙外没看到我,就以为我也是个忙人。”   “你家婆婆可天天在外说你是个勤快的,菜园伺候的没一根杂草,屋前屋后张罗得干干净净的,这不叫忙还能怎么忙?”到了前院,杨柳拎两把凳子放廊下有阴凉的地方,“二嫂坐,你家孩子呢?都去捋菊花了?”   细二嫂点头,“整天不着闲,除了吃饭睡觉不着家,一门心思想着挖采药草赚钱。”   “从小就不是个懒散的,长大了差不了,你以后要享福了。”杨柳真心夸,村里的小孩都不差,家里的鸡鸭多是她们找虫喂,洗衣裳打猪草样样不落,闲了就呼朋引伴去山脚地头挖蒲公英车前草之类的药草,但凡是晴天,家家户户的院子里晒的都有草药。   两人闲聊了一会儿,程石扛着木梯进来,他对杨柳说:“我去西堰撒网逮鱼,有事你去喊我。”   “你记得去山上看看,交代魏叔把猪和羊的窝里的湿稻草换换。”杨柳站起来。   程石点头,去偏院拎了个背篓,出来时说:“二嫂你在家玩,我去逮只鸡,晚上在我家吃饭。”   “可不能,抬脚就到家的功夫还在你家吃饭,你忙你的,不用招呼我。”这是乡下常用的客气话,细二嫂没做真,等程石出门了,她扭过身跟杨柳说:“柳妹子,今儿找你也是为了旁的事,不知道你家食馆还要不要人,我娘家有个小兄弟前日来找我,托我问问。”   “今年应当是不招人了,人够用,而且我也是杨家庄的姑娘,就是找人多半也是从自家村里挑选。”杨柳歉意地笑笑,又说:“镇上也还有另外几家食馆,我要是听到招工的消息,回来跟你支会一声可好?”   “哎,那麻烦你了。”细二嫂抠了下手指,心里知道大半没戏,旁的食馆找伙计也是多番托关系打点。但她也就消沉了一瞬,脸上又浮起笑,打听今年收购鸡鸭鹅的消息,“有你跟青莺她爹在,又是做熏肉又是开食馆,还雇人往县里送卤蛋,咱们村的日子可比旁的村好过许多,今年有好几家准备入冬了盖新房呢。”   “我也不是白送银子,都是下了力气自己赚的,反正勤快的人不会饿肚子。”就是没她跟程石,村里人的日子也不会难过到哪儿去。每逢农闲,村里的男人多半都会出去找活儿,给粮店扛包不嫌累,进山砍柴拉进镇卖不嫌苦。   突然听到孩子哭,杨柳往后院看,细二嫂有眼力劲地起身说要回去,“前两天下雨攒的脏衣裳还没洗,我回去洗衣裳,你也去看看你的娇丫头。”   杨柳笑,送人出门了她回后院,娇丫头睡醒了正在吃奶,听出脚步声奶都不吃了,撇过脸冲她娘笑。   “吃你的,吃饱了肚子娘带你去看你爹逮鱼。”杨柳随便一坐,跟奶娘说起中秋回县里的事,“青莺还在吃奶,你得跟我们去一趟。”   “罗姐跟我说了,我知道的。”奶娘温声说。   离中秋也没几天了,隔天,杨柳让春婶进山逮了只鸡,橘子石榴和柿子都摘了些,又拎两条鱼,从箱笼里裁七八尺棉布,让坤叔赶车送奶娘回去一趟,“快中秋了,你也回去看看孩子,估摸着时辰去鱼馆奶孩子。”   “哎,谢谢太太。”奶娘目光大亮。   青莺再次被她爹娘带去鱼馆,卖蛋的时候她被保母抱着在一边看,有人逗她她就笑,有时候还害羞得往人怀里躲。   “你家这小东家长得可真好,净捡着爹娘的长处长。”有人朝杨柳说,“等她长大了也带她来做生意,保证比供什么财神都有用。”   小东家?杨柳偏头看一眼,这称呼挺不错。   “中秋那天不关门吧?可以预先订个包间吗?我家小叔子中秋从县里回来,我干脆就在外面订桌菜也不开火了,免得费老大劲弄得人家也不爱吃。”头戴银簪的妇人挎着篮子问。   杨柳“唔”了一声,她看向程石。   程石喊来管事的,“阿嫂你跟他谈,我们过两天也要去县里,中秋后才回来。”   “你们走了这摊子还卖蛋吗?”没走的客人突然问,“要是不卖了我也多买点。”   “别急,食馆只要开门,摊子就会摆出来。”程石伸出手下压,“不用提前买,就是中秋那天也会有卤蛋卖。”   这趟过来也是安排食馆的事,程石把看摊子的事交给劈柴的蒋大力,期间每天的工钱多加一百文,若是遇到下雨天,回村也由他赶牛车接送。   交代了鱼馆的事,程石跟杨柳又往悦来食馆跑一趟,等从悦来食馆出来,他们身后就多了五个穿着青衣的伙计。   雨后林中长菇子,有鸡粪的堆肥,松树林里土壤肥沃,入秋了松乳菇长得还尤其猛,一片一片的。程石跟杨柳不想操心雇人采菇子,干脆找悦来食馆的东家,他们要是想买就自己过来采,价钱便宜一半。   入林时,鸡群或卧或站,挺着鼓囊囊的食囊懒散地看着路过的人,沿路是被它们啄得残缺不堪的菇子,有的被啄了几个洞就不吃了,五个伙计暗暗咋舌,好家伙,多糟蹋东西。   坤叔和春婶雷婶早就过来了,背篓里快装满了,但也蹲得腿酸腿麻,膝盖跪在地上糊了满膝的湿泥腐叶,手指甲里也是青苔和黑泥。   “累了就歇歇,摘的够自家吃就行了。”程石说。   没人理他,就是杨柳也拖着背篓勾着脖子在草丛和树根下翻找,还得小心注意着虫蛇,松树林深处没鸡群过来,相对的也不及外围安全。   “摘满了,我们先把这三篓送回去再过来。”春婶捶着腰站起来,下山时碰到杨家三口人,她搭话问:“怎么这时候才过来?”   “家里的活儿忙完了过来的,小柳跟阿石也在上面?”杨母问。   “在,你们快上去。”   临到晌午,赵勾子也拎了筐上来。过了晌,刘婶洗完锅碗也背着背篓进山,她怕遇到蛇,拎了两只大鹅一起上山。   “哎呦,踩烂了踩烂了,去去去……”张家的伙计抬手赶鹅,这可不得了,两只公鹅立马来劲了,展开翅膀就扑上去噆人耳朵   ……   “那这两只鹅我们就拎走了?”傍晚下山,长脸伙计拎着嘎嘎叫的鹅再次确认。   程石看了眼他的耳朵,不大的耳朵半边挂满了血痕,都是鹅喙上的锯齿夹着耳朵划出来的。   “嗯,给你了。”他说。   “走走走,今晚吃顿好的。”这些伙计满脸喜意,两只鹅可不瘦,挨一顿噆能换两只鹅,搞的他们也想试试,太划算了。   杨柳走在后面交代刘婶别让鹅靠近人,“勾子你也是,别把村里的小孩往林子里带,今天要是鹅喙或是翅膀戳进眼睛里,可不是两只鹅能了事的。”   “噢,好。”赵勾子点头应下。   “小柳,这两只鹅从我工钱里面扣吧,要不是我拎它们上去,也不会有这事。”刘婶说。   “不至于,就当是你们吃了。”杨柳摆手,“下次小心点就是了,不说了,我回去了,你们也忙。”   夕阳西下,鸟雀归林,赵勾子跟刘婶互看一眼,转身进山去捡鸡蛋。   ……   “杀猪佬,我要的猪腿你可给我留了?”下半晌,程石给食馆送了鱼,赶马车去猪肉铺。   铺子里出来个男人,扛着条大猪腿放马车上,接过银子站一边问:“给你丈母娘送的节礼?”   程石点头,“我之前托你问的事如何了?”   “你只要给得起银子,猪不还是随你拉,没问题,你啥时候要买直接跟我走一趟。”   “行,到时候我来找你。”程石拍了下他的肩,“你忙,我也回家的。”他打算中秋后开火熏肉时买上二十头肥猪宰了熏猪肉,他养在山上的猪还在长膘,入冬了才能杀。   马车进村,程石先把猪腿给丈母娘送去,“明天我们就回县里了,节礼先送过来,娘你可别见怪。”   “不怪,提前送节礼的人也不少。你就是不送我也不怪,平时没往家里送鸡送鸭。”杨母送女婿出门,“代我向你外公外婆问好,老人家年纪大了,你们是该多回去看看。”   程石点头,坐上马车说:“家里还在收拾东西,娘我回去了。”   他到家门,杨柳也刚从西堰回来,摘了黄的橘子红的石榴,还有刚从鸡肚子里出来的鸡蛋。   “东西都收拾好了?”程石问。   “差不多了,明早再去逮上鸡鸭鹅就能动身了。”   鸡鸭鹅以及各自的蛋,鲜蛋和咸蛋,今年新榨的香油,酿的果酒晒的干菜,新捕出水的鱼,满满当当装了两马车。   “我这也叫衣锦还乡了。”程石得趣,拖家带口,一出门就是四辆马车。   作者有话说:   情人节快乐 第一百四十三章   出门时秋风正好, 杨柳给青莺裹了层薄薄的包被,抱在怀里跟程石坐在车辕上,快六个月的娃娃看什么都新奇, 一行大雁掠过,稻田里惊飞的野鸡, 热闹的集市, 白烟滚滚的蒸笼,坐在竹筐里的小孩,出了镇, 一望无际的田野,长势冲天的竹林, 汩汩的蜿蜒小溪……一直到日头烈了,杨柳才抱她坐回车里。   走到半途路过一弯水草丰茂的小溪, 马停下来饮水吃草,人也下车歇歇,这边的路没人整修,沟沟坎坎颠簸得人骨头都要散架。   程石从杨柳手里接过水囊, 喝了两口润润嗓就塞紧了盖子, 往路边的稻田看了一眼, 轻声问:“可要解手?”   马车里只有奶娘在喂孩子, 春婶和雷婶下车了就找草丛方便去了,坤叔在水边提水,杨柳看了一圈,点头率先往田埂上走,程石紧随其后。   这个地方的稻田临水, 长势不错, 稻杆快有膝盖高, 人蹲下去只能看个头顶。快速解决后,杨柳站在不远处等程石,看到一方田垄上长着一丛红艳艳的鸡冠花,她走过去赶走飞虫掐了两朵。   “走了。”程石出声。   “好。”杨柳快步跟上,把花递到他面前,“好看吧?稻田里竟然还长了鸡冠花。”鸡冠花多是长在花生地,喜旱耐热,花冠能入药。   程石瞅了一眼没说话,走到水边撩水洗手,看坤叔走过来,他问:“鸡鸭鹅喝水了?”   “喝了,叫了一路哪有不渴的。”   杨柳看到奶娘从车窗里探出半边脸,了然地走过去接过孩子,冲另一边的草丛指指,“春婶和雷婶还没过来,你去那边。”   “哎。”奶娘整理好衣裳下车,“姐儿还没尿尿,您注意着点,小心尿你们身上了。”   杨柳应了一声,抱着青莺走到溪边看马吃草,两口草一口水,嘀嗒嘀嗒的,再加上溪水流淌的轻响,不一会儿,扯了尿布的小丫头就来了尿意。   程石扭过脸轻笑,“你可真会想招。”   杨柳抿嘴笑,把小丫头递给程石抱,她换了个地儿洗手。   鸡鸭鹅润了嗓又来劲了,扯着喉咙咕咕嘎嘎地叫,扰得青莺皱起眉头一脸焦躁,眼瞅着就要撇嘴嚎,杨柳擦干了手把娃接过来,一手捂住她的耳朵,轻声哄:“要睡了是不是?”   “应该是要睡了,她吃饱了就要睡一会儿。”奶娘走过来洗手,见状擦干手走过去,说:“太太,要不我来哄?”   杨柳“嘘”了一声,“我抱着,人都回来了?那就上车走吧。”   马车再次启程速度就慢了下来,车轮轱辘着压在土坷垃上,马车颠簸得像水波里荡开的木舟,车里的摇篮也跟着晃动,杨柳等青莺睡熟了把她放进摇篮里。   带着个吃奶的娃娃,一路的速度快不起来,马几乎走成了牛的速度,不等看到城门,最后一抹夕阳先落下了。   “幸好提前给娘和大舅捎了信,不然咱们今晚就要睡在马车里了。”程石看了眼天。   “还有多久能到?”杨柳透过车窗往外看,天边没了晚霞,天色暗得就特别快。   “还要走小半时辰。”   等到了城门口,天色已然黑透,马车里嘶哑的鸭鹅叫惊动了城门后的守卫,沉重的黑门敞了个缝,姜大舅走出来问:“可是阿石?”   “是我。”   “是我外甥,劳烦兄弟开个门。”   城门开了半扇,四辆马车先后驶进去,程石下车牵着马,冲守卫拱手:“多谢大哥行个方便。”   姜大舅拍了外甥一掌,“傻小子,这是你表叔,你二表姑的小叔子。兄弟,天晚了我也不啰嗦,改天请你去家喝酒,这小子带了一车的好东西回来。”   “好,一定去。”穿着盔甲的男人朗声说,“回吧,我也去巡逻了。”   城门之隔,外面是旷野,里面歌舞袅袅,一路走来,车里粗噶的鸭鹅叫显得很是突兀,一扇扇木窗推开,劝酒令和着琴音一同泄了出来。   程石抬头扫了一眼,不在意地跟他大舅说话:“等久了吧?”   “到了关城门的时辰还不见你们回来,我就过去等了,路上还好走吧?”姜大舅问。   程石摇头,“路都压坏了,车辙多。”   “大舅,没给你们添麻烦吧?晚上开城门会不会有问题?”杨柳在车内问。   “小事,又不是逢战乱开城门,天天误了时辰的人也不少,托人说一声就能行个方便。”马车拐进巷子,饭菜香弥漫了巷道,姜大舅说:“家里还没吃饭,都在等你们。”   这下程石跟杨柳都惊了,他们没想过让人久等,太劳烦人了,到家晚了下碗清水面能填肚子就行了。   “来了,来了。”姜家的门房认出人赶忙进去通知,另有仆从过来拆门槛,人没下车,直接赶着马车行进院子里。   “可算回来了,可把你外祖母担心坏了。”姜大舅母站在门外笑言:“生怕她外孙被路上哪个贼子掳走了。”   “我这人高马大的,饭量又大,哪个不长眼会来掳我。”程石站车边从杨柳怀里接过青莺,小丫头进城了就醒了,这时候睁着圆咕噜的眼睛打量这群衣着光鲜的人。程石抱着娃凑到老太太身边,献宝似的炫耀:“瞧瞧,这是我的娃,外祖母你看她长得可随我?”   “随,像极了你小时候。”姜老太太一手扶着外孙的手臂,低头逗小丫头,“丫头是个胆大的,长得也俊,像我们姜家的娃。”   姜霸王翻了个白眼,这可是睁眼说瞎话了,从程石到他闺女,父女俩的脸上几乎没有姜家人的痕迹。   “进屋说,别站外面喂蚊子。”她开口,“人都到齐了,上菜吧,你们不饿我都饿了。”   呜呜泱泱一群人涌进正堂,老的少的一大堆,一张桌已经坐不下了,小的坐一桌随他们闹去,成家的另坐一桌。青莺也从一个人手里转到另一个人手里,等回到杨柳怀里,小丫头的包被里塞满了见面礼。   程石见他二舅和三表哥四表哥不在,出声问:“我二舅他们又去押镖了?”   “对,中秋节都回不来。”姜二舅母道。   “阿石,你也来碗水酒?”大表哥姜长顺举起酒壶,“让我算算你们多久没回来了?有一年了吧?”   “差不多。”程石接过酒碗,“今晚浅喝一点,今天赶了一天的路,我怕我家丫头晚上不舒服,明天咱们兄弟好好喝个痛快。”   “好,你这小子倒是顾家了。”姜长顺摇头失笑。   杨柳听到身边的人浅浅叹了声,她偏过头小声问:“四表嫂,你怎么放下筷子了?不舒服?”   “没,之前喂孩子的时候我吃了些的,不饿,你吃你的,孩子我帮你抱吧。”   杨柳的确是饿了,她把青莺递过去,“那麻烦表嫂了,天黑了她就闹人,只让我跟她爹抱,见不到人就哭,所以没给奶娘。”   “我瞧着挺乖的,我抱她也不认生,咦……啧啧,她瞅着我笑哎。”   杨柳看了一眼,转过头拿起碗开始吃饭挟菜,偶尔还要回话,一顿饭吃得没空管孩子。   桌子的另一边,程石在跟长辈说今天等他们到家吃饭的事,“以后可不能再这么等了,我一个小辈让这么多长辈等,我跟小柳多不好意思,也受不起。都随意点,给我们留碗饭留个门就成了,随意些我心里的负担也轻些。”   “不是为了等你,太高看你自己了。”姜霸王笑话他,“青莺头一次进曾外祖家的门,虽然还不会吃饭,你舅母的意思是头次见面要正式些,不能摆出残羹冷炙来招待,你跟小柳完全是沾了你闺女的光。”   “哈哈哈。”姜二表哥大声笑,“姑母,你给他留些颜面,话别说这么直。”   程石在窃窃笑声里觉得脸有些热,朝他大舅瞥一眼,他自作多情也是被人误导的。   杨柳也跟着红了脸,笑程石也是笑自己,放下筷子玩笑道:“娘你真是的,你干脆将错就错糊弄我们两句也好,场面话都舍不得说。”   “那要不你们忘了我先去说的?我重新再说?也哄哄你们。”姜霸王支着手笑。   “我能作证你舅母没说过什么为了青莺的话,你娘说的都是胡编的,我是真心等我外孙回来,就想让他陪我吃个饭。”姜老太太努力绷着脸说。   “这次娘没偏心她闺女,是你娘说谎了。”姜大舅母婉然地笑。   轮到姜二舅母她就夸张了,一脸热切道:“那我说直白些吧,长时间没见外甥和外甥媳妇了,我心里想得慌,一听你们要回来,晚饭是怎么都吃不下。”   程石连连摆手,笑到发抖。   “你摆手是什么意思?不相信?阿石你这就伤我的心了,你从小在我们腿边长大,跟我儿子没差,娘想儿子不是恰所应是的?阿柳你来判个公道,你说我说得对不对?”姜二舅母又笑着来一句。   “这时候长盛在就有意思了,他是个会闹的。”姜长顺跟他妻子笑言。   程石拱手求饶,“信,我是信了。”起身绕到杨柳身边,一手抱孩子一手拉媳妇,“孩子要睡了,我们先走一步。”   “你回来,我们还没说清楚。”姜二舅母连声喊。   程石走得越发快,头也不回道:“舅母早些歇着。”   “看来这些场面话还是不足以感动人,我要反省一下。”姜二舅母笑着揉腮帮子,端起蜜水喝了一口,说:“还是人多热闹,小妹,这些天你家就别开火了,都过来一起吃,也热闹热闹。”   “行。”姜霸王点头,她起身环顾一圈,看没东西落下,跟爹娘说了声就往外走,“不早了,你们早些洗洗歇着,我回去看看。”   院落早已收拾好,房间祛了霉换了干净的床褥,窗外移了棵桂花树,窗下安置了方矮榻,几乎是按照他们乡下的房间布置的,杨柳进屋时有一瞬间的恍惚。   “又是沾了青莺的光了。”程石感叹,他老娘待他可都没这么细心过。   “别,可别再提了。”杨柳抱过孩子,让他去准备洗澡水,“她还没吃奶,我送她过去吃饱肚子再给她洗澡。”   姜霸王提着灯笼过来时见没有缺的少的,说了几句话就回她住的院落。   ……   一夜好眠,次日一早,姜霸王抱着孙女出去跟街坊邻居炫耀去了,程石跟杨柳趁机溜走去查看他们县里的生意。   卖卤蛋的地方靠近铺子里面,不显眼但客人多,孙鹿鸣用余光看到有人挤到桌子后方,脸都阴下来了发现是东家来了。   “我来给你搭把手,一个人忙得开吗?”程石问。   “就这阵最忙,等早饭的时辰过去了我就闲了。”孙鹿鸣手脚麻利地捞蛋收铜板,嘴里不住吆喝:“下一位,要几个?三个?好嘞,给您。”   桶里只有一个勺子,程石站了一会儿发现没他搭手的余地,看了一会儿从桶里拿两颗泡在卤汤里的鸡蛋去找杨柳。卤蛋是前一晚连汤带水送过来的,送来后再倒锅里煮几滚防坏,在卤汤里浸泡的时间长,味道也更好,蛋白几乎都成了糖棕色,完全入味了。   杨柳尝过后让程石再去拿两个,两人就在后院的库房里分吃了卤蛋,担心家里的娇丫头闹人,查过账随手买几样东西就往家赶。   “她奶奶抱她去武馆了,说是给她小舅看看。”奶娘说。   程石跟杨柳互看一眼,回屋拿上给杨小弟带的东西,带上奶娘又去武馆。   “好!劈她!俯身!”   还没进门先听到喝彩声,绕过一道道门,程石拉着杨柳绕过人墙走到他外祖旁边,他怀里坐的小丫头眼睛晶亮地盯着武场上挥长/枪对打的两人,连爹娘走近都没察觉。   “青莺以后也是个练武的好苗子,这点随了你娘,你娘小的时候我抱她来武馆,她也是看别人练武看入了迷。”姜老爷子捋着胡须很是欣慰。   “她还没棒槌长,懂什么练武不练武的。”程石垂下眼,走到老爷子膝前蹲下,挡住青莺的脸问:“傻丫头,瞅瞅谁来了?”   小囡立马伸手扑过去要抱,头趴她爹肩上,眼睛却是看向武场。   作者有话说:   都说我欠了一章,虽然我不觉得,但补上吧,免得说我赖账,晚上还有一更   第 一百四十四章   长/枪脱手, 另一顶红缨枪伸出去,打着转把飞出去的长/枪勾回来,铁铸的枪头敲在硬实的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好!”众人鼓掌, “姜霸王又赢了。”   落败的男人抹了把汗,拱手认输:“姜师姐的武艺远在我之上, 我怕是这辈子难赢一次。”   姜霸王把长/枪挑回武器架, 酣畅淋漓地说:“我比你早入行几年,你习武的时候我在习武,你出去走镖赚钱了我还在练拳脚,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你若是像我这般,我定是赢不了你。”说罢, 她手拎红缨枪往看台上走,没想到刚踏上去,眉眼弯弯的小妮子伸出手要她抱。   “呦!”程石震惊了,扶过小丫头的脸, 脸对脸问:“一个时辰不到, 你阿奶给你喂什么迷魂药了?”   “胡说八道。”姜霸王高兴得嘴巴都要笑裂了, 用温茶水洗掉手上的汗, 随便在衣摆上抹几下,伸手过去抱过小孙女,“我孙女这是被我的武艺折服了?有眼光有眼光,等你长大了我亲手教你练武。”   这是青莺头一次从爹娘的怀里往外奔,她不会说, 但她会表达, 扬着胖脸痴迷地看着姜霸王, 可把她奶奶哄得找不着北了,见人就说:这是我孙女,很是随我,年纪小小就喜欢看我耍枪挥刀,以后也是一方霸王。   八月十五这天早上,杨柳准备喊上表嫂表妹一起出去逛街,出门遇到街坊买菜回来,见面就问:“你家的程小霸王呢?又被她奶抱去武馆了?”   “哎,”杨柳笑着应了,“小霸王跟大霸王去看人练武了。”   “看来她奶说得不错,二十年后,长风镖局又要迎来一个女霸王。”街坊哈哈大乐,又说:“这要是个小子,不止你婆婆,就是你外祖也要乐歪嘴,赶紧再生个儿子,明年让你婆婆抱都抱不过来。”   “随缘,缘分到了就来了。”杨柳笑笑,左耳进右耳出,没把她的话放心上。   “也是,生孩子这事强求不来,不跟你说了,我还要回去赶紧做饭,晌午姑爷要过来。”街坊拎着两篮子菜笑呵呵离开,杨柳扭过脸继续等。又好等一会儿还是没人出来,她疑惑地找进去,“怎么还在梳妆打扮?这一身不是挺好看?干嘛还要换?”   “啊!表嫂你都没妆扮吗?快过来,我给你倒饬捯饬。”歆丹拉过她,把人按坐在铜镜前,“今天中秋哎,出门逛街的人很多的,装扮好些别被压下去了,你瞧瞧你眉毛都没修。”   “我眉形很好的,成亲那天都没怎么修,你们别给我弄毁了……看着好像是精神些,头发也重梳吗?首饰我带了,新做的秋衫也带了两身,让丫鬟去我屋里拿……”杨柳从一开始的抗拒到服从,身边围的人也越来越多,三个表妹四个表嫂,还有丫鬟仆妇若干,敷面、绾发、试衣、挑鞋,她心想她成亲那日都没这么仔细。   “不行,小柳的衣裳都太素了,正好我有一身还没上身的,我让人拿来给她试试。”四表嫂上下打量后,不满意的让丫鬟回去取衣裳。   “我觉得我这身挺好的啊。”杨柳在铜镜前转个圈,莲青色罗裙,藕色短衫,着色顺眼又显身材。然而在看到丫鬟拿来的红白二色喜鹊登梅宽袖衫,配着的是幅面繁复的多褶裙,她连连摆手,“这不成,不适合我。”   “你没试怎地就知道不适合了?你老实听我们摆布,可逼我们动武啊。”表嫂表妹撸起袖子一起上,嘻嘻哈哈的把杨柳按在床上解了衣衫再换上新的,末了推她去自己看,“快去照照镜子,看是不是比你那身好看多了。”   “好累赘,这袖子我觉得不舒服……”然而站在铜镜前看到里面的人,杨柳嘴里的话嘎然而止,宽袖堆叠,她屈指按着,裙摆盖住了鞋面,她抬脚走路时要微微提一点,她试着想想,穿这一身她指定不能大迈步走路,更别提跑了。   “如何?相信我们的眼光了吧?”四表嫂走过来围着她走了半圈,“这个模样走出去,阿石都要多看两眼才能认出人。”   “感觉我也有大家闺秀的气质了,挺好看的。”杨柳捋了下袖子,主动找表妹借荷包,“我那个荷包配不上这身衣裳了。”   “就喜欢你这大方的性子,等着,我有一个颜色相配的荷包。”二表嫂喊丫鬟,“去把我那个莲叶青的荷包拿来。”   挂上荷包再配了个玉环,走出门时日头已经快到头顶,这时杨柳又犹豫了:“已经在做晌午饭了?我们还要出去吗?出去吧,不然好不容易折腾的这身浪费了。”   “哈哈哈。”歆莲忍不住大笑。   其他人也是笑,姜大表嫂说:“说得对,穿了好看的就要出去转转,若是到了饭点还没玩尽兴,就差个丫鬟回来说一声,我们在外面吃饭便是了。”   一行八个主子五个丫鬟,谁都没有带孩子,一路言笑着穿过三进的宅子走出大门,也没差人赶车,自己举着油纸伞沿着巷道慢慢逛。   “咦?那是咱家的丫头吧?走在前面的是谁?”姜老太太跟老街坊唠嗑回来,只看到了一行人的背影。   “可能是谁家的表小姐过来了。”仆妇说。   出了绸缎铺入了瓷器店,走出银楼走进书画斋,走出糕点铺拐进茶楼,喝茶歇脚时,杨柳说:“跟你们在一起可真有意思,热热闹闹的,你们什么都知道。”   “县城就这么大,铺子也就这么多,没什么新鲜花样,看多了也就知道一二。”四表嫂放下茶杯往楼下指,“比如这场评弹我从不知道开头和结尾,但其中的故事我知道了七七八八,全靠吃茶时拼凑起来的。”   杨柳听出了其中的意思,此行就她一个人对各种东西感到新奇新鲜,于其他人而言都是陈瓶老醋,不用开盖就知道是什么味道。   “之前不是说四表哥出去走镖了你就去乡下随我学酿果酒?你怎么没去?”杨柳问,“要不要等中秋后随我们一起回去,舍不得娃就怕娃也捎上。大表嫂二表嫂和三表嫂也是,在县里住厌了就去我家住住,不嫌累的话就去帮我们干活,保证你们哭着喊着要回来。”   大表嫂指了指三个小姑子,笑着说:“哭着喊着要回来的没有,哭着喊着还要再去的人不少。”   “那说明在我家住的高兴,好事,不怕客上门,就怕客不登门。”杨柳捋了捋歆莲的头发,说:“想去我让你表兄跟舅母说,中秋后你们随我们再回去。”   “现在家里还有什么活儿?我听妹妹说花生不是已经拔了?”四表嫂拄着下巴问。   “我家里一年到头都有活儿,先说地里的活儿,回去了要割稻子,稻子割了还要晒要碾要扬要装袋,霜降后要挖红薯挖萝卜腌酸菜。”除此之外还要上树砍松枝,上山割艾蒿捋菊叶,砍构树和楝树的枝叶果实,摘橘子剥橘皮,为做熏肉做准备。   杨柳一件一件说给她们听,“杀鸡宰鸭,上山逮兔子打雀子,入冬了杀猪宰羊,对了,等杀猪宰羊的时候我给你们捎信,你们过去吃杀猪菜喝羊汤。”   “真有意思,感觉每天都有好多事。”四表嫂艳羡地叹气,没应声说一定去不去,“到时候你给我捎信,得空我就去。”   “你们在家忙什么?”杨柳抿口茶问,她几次过来觉得她们都挺闲的,说是照顾孩子,孩子也多是丫鬟仆妇在照顾,说是练拳脚,也就早饭前那会儿练套拳法。   “我、我……”几个人相互对视一眼,好像就是像今天这样,妆点一新出来逛街,有宴请了再去赴宴。在座的就大表嫂事多一些,她要学着打点家里家外,但上面有婆婆撑着,她也常清闲。   “那就随我去住几天,现在捎信又方便,今天早上家里有事,晚上信就捎过去了,明天早上你就能往家赶。”杨柳看唱评弹的老爷子收工,她喝尽茶水继续说:“去了我也不把你们当客人,随你们自便,想下地就下地,想捡蛋就去捡蛋,嫌累了就去帮我摆摊卖蛋。”   “我去。”歆莲激动地开口,“表嫂,你可一定让我表兄说服我娘。”   “那我也去,我听妹妹说她们天热的时候坐在竹排上钓鱼,我很眼馋,只在书上看过此景。”四表嫂忍不住了,男人回不回她都不等了,从六月等到八月,他在家的日子不足半个月,她却是等过了一个夏天。   到了最后,只有大表嫂一个人没说要去,因为她男人是不出门走镖的。   从茶楼出去,杨柳被她们带着去食馆吃饭,进去碰到徐襄公也在,杨柳过去打了个招呼:“徐叔在这儿吃饭,可见这家食馆厨艺不差。”   “来照顾老友生意,这是这家食馆的东家。惜民,这就是我跟你说的程少夫人,姜霸王的儿媳妇……”   “噢——”男人反应过来,头一句话问:“今年可还做熏肉?鸡鸭鹅和鸟雀兔子,还有猪肉,去年的猪肉就买一次就没了。”   杨柳掩嘴笑,“有的,打算中秋回去了就开火,大概九月底会送到县里来。”   “见笑了,作为一个厨子首先想到的是食材,我姓古,你可以喊我古叔。”男人抱歉地笑笑,招呼伙计过来,“我看你还有同伴,不叨扰了,这顿饭我请,你尝尝我们食馆的味道,我听说你家也开了食馆?”   “是的,厨娘还是从徐叔府上撬来的。”杨柳说着俏皮话,推拒了对方请客的话,“今天是我表嫂来请我们吃饭,让她破费一下,您这顿饭先留着,我下次再来。”   “好,由你。”   两人目送杨柳去了靠墙的饭桌,古惜民收回视线,平淡地说:“难得登上了枝头还受得了苦累,那双手的确是做农活的手。”   “莫非我还骗你不成?小两口都是甘于平淡的人,性子不错。”徐襄公挟了两根酸笋喂嘴里,继续说:“有山有水,有田有地,还有个牢靠的靠山,一切井井有条,可比搬来县里住顺遂多了。”   杨柳落座后也跟人谈了几嘴徐襄公的事,饭菜上来就没人说话了,这个食馆的菜色可比悦来食馆的美味许多。吃饱喝足后,一行人结了账继续出门逛,一直到程石找过来才打道回府。   “嘻嘻,我看到我表兄一直在偷偷看你。”歆莲抱住杨柳的胳膊说悄悄话,“他肯定是被你美傻眼了。”   杨柳偏头看过去,正好逮住男人溜回来的视线,听到有窃笑声,她扭头看过去,三表嫂和四表嫂立马端正了神色,眼睛却是藏着打趣。这下她也突然有了羞意,扭过头不再看程石。   中秋团圆饭是在晚上,一轮明月早早就露了头,夜风清凉,饭后大家都挪了出来,桌上摆了不少瓜果糕点。说得正热闹,厨娘端来了还冒着热气的月饼,甜甜的鲜花酱溢了出来,杨柳拿了一块儿跟程石分着吃。   “你今天偷看我是什么意思?”她借着递月饼的时候小声问。   程石一口吃下半块儿月饼,扭过脸不说话。   “是不是觉得我美极了?”杨柳在桌下踩住他的脚尖,“是不是被我迷晕了头?”   “像你闺女那样吗?”程石指了下赖在她奶怀里的丫头,“要是像她那样,那就没被迷晕。”   杨柳踹他一脚,不给他吃月饼了,又香又甜的馅儿,给他吃糟蹋了。   作者有话说:   来啦 第一百四十五章   中秋过后, 程石跟杨柳就着手准备回乡了,来时装鸡鸭鱼鹅蛋的两架马车空出来又装满了东西,有自己买的, 也有亲戚送的,已经捆装好了, 只等动身出发。   程石从他大舅的书房出来, 出门碰到他两个舅母,伸手拦了一下,笑道:“可巧了, 我正要去找你们谈谈心,现在没急事吧?”   “为了你表妹们的事吧?”姜二舅母哼了一声, 转身往游廊里走,“我猜你就是被请来当说客的, 她们这才回来几天又想着往外跑?心都玩野了。”   “这时候不玩什么时候玩?嫁人了可没这么自在,到时候别说去乡下,就是回娘家也是吃顿饭就要走,有了孩子更是难出门一趟。”程石随意靠在廊柱上, 伸出手指点了点, “这点你们该是比我清楚的才对啊, 就是男人不在家, 你也要坐屋里给他守着家看着娃。”   姜二舅母瞥了他一眼,这个外甥性子跳脱,啥话都敢说,换个旁的人,就是她亲儿子来了也不会说这么透。   “我大妹妹跟二妹妹什么时候定亲?到时候可要给我捎个信, 我要回来帮忙掌掌眼。”程石故意问。   说起这事, 姜大舅母忍不住捏眉头, 之前是相中了一个,奈何歆芋从乡下回来晒得脸上像是抹了灰,说了两句她还不乐意,相看那天她从中作梗,这事自然不了了之。   “行,有信了给你说。”姜二舅母答应,她琢磨了片刻,点头道:“去是可以,但不能一住就是两个月不回来,我在家也想她。”   这下轮到程石哼了,“因为想她,所以不让她外出两个月,但嫁人就可以,一年半载不见面也无所谓。”   “你小子想挨捶?”姜二舅母扬起巴掌,但细想也是那个理,面上不由升起丝窘迫,她强词夺理道:“哪个女子没这一遭?都是要离娘家去婆家,操持自己的小家。”   程石懒得跟她扯,这就是一团乱麻,理不清的。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都不服谁。   “我把三个妹妹带走了,你们要是想她们了也过去住两天,或者是让人去接也一样,我得空了送她们回来也成。”他也不打商量了,直接说:“这样总行了吧?”   “她们这一走,家里可又要冷清许多。”姜二舅母叹气,不过这也算是松口了,她戳了大嫂一下,说:“我家两个丫头都走了,让歆芋也随阿石回去住些日子,阿石说的在理,姑娘家也就在娘家的时候自在些。”   姜大舅母点头,“就是又要给阿石跟小柳添麻烦了。”   程石没搭理这句客套话,抱着臂选了个石凳坐,倾身说:“小柳想请二表嫂三表嫂和四表嫂去我家住几天,帮我家割稻子……”   他还没说完,两个舅母俱是忍不住撇嘴嗤笑,她们去割稻子?稻子长啥样恐怕都没见过。   “……住几天就回来,等我三表兄和四表兄押镖回来,让他们跟二表兄一起过去接,借着他们的名头我宰只羊吃,我老早就想尝羊荤了,就是小柳一直不让我动。”   看这样人家妯娌几个都商量好了,儿媳妇跟闺女不同,拦了生怨可不是几句话能消除的。姜二舅母无奈摇头,摆手说:“都走,都走,把孩子也带走,留我们几个老家伙在屋里看家。”   程石没敢说人家本来就是要把孩子带走的,好话恭维道:“我就知道我两个舅母都是识大体明事理的人,希望我三个妹妹也能遇到像你们这样心疼儿媳妇的好婆婆。”   姜大舅母直接起身离开,说的是好话,听着总觉得阴阳怪气的,这也就是从外甥嘴里说出来的,换成外甥媳妇,她都要怀疑是在讽刺她。   姜二舅母朗声大笑,理了理衣袖也准备回屋,路过程石,伸手拧住他的耳朵往外拽,“你小子跑不了的,等你闺女大了不着家,我看你急不急。”   “我想她了就过来见她。”程石呲着牙嘴硬。   “行,老舅母帮你记住了。”   程石揉着耳朵回家,他进屋时杨柳坐在床边叠衣裳,瞧见他的动作,惊讶道:“谁揪你耳朵了?”   “二舅母,可能被我戳到痛脚了吧。”程石走过去从背后搂住她,下巴搭她肩上,说:“跟大舅商量好了,往后镖队带回来海货了先给我们留一车。”   杨柳抵着他继续叠衣裳,花花绿绿的多是青莺的,都是她奶奶和两个舅姥还有表婶们送的,一天换三身都没穿过重样的。   “表嫂跟表妹去我们家的事……”   “说了,两个舅母都点头放手了,明早跟我们一起走。”   ……   来时四辆马车,回去时又多了四辆,这还是轻装简行过的。除此之外,姜大舅还派了四个镖师护送,实在是对程石的武艺不放心。   程石从他娘手里抱过闺女,见姜霸王舍不得丢手,他郁闷地强抱过来,“至于吗?你月底不是还过去的。”   姜霸王没理他,跟到车边趴在窗口说:“阿奶月底就去看你,你可别把阿奶忘了。”   “肯定不会忘的,你们这么要好,就是忘了,到时候红缨枪一出手,她能立马想起来。”杨柳握着青莺的胳膊摇了摇,“我们回家了,让阿奶也随我们一起回去。”   姜霸王听到这句瞬间清醒,松开手后退了两步,挥手道:“走吧,赶早不赶晚。”   程石又去跟两个老人拜别,绕了一圈看马车都套牢了才坐上车辕,马缰绳一抖,枣红马拉动马车轱辘轱辘驶离家门。   “走了啊?”邻居站门口打招呼。   “这才回来几天就急着要回去。”拎着筐准备去买菜的婶子站在墙根让路。   “稻子熟了,要回去准备秋收了。”程石一一应答。   路过武馆,接上跟人说话的坤叔和春婶雷婶,马车拐弯走上正街,跟摩肩接踵的人群相背着往城外走。   后车多了五个小孩,尿尿的拉屎的,一路走走停停,一直到入夜了才进村。狗吠惊扰了寂静的村庄,开门的吱呀声在黑夜里接二连三响起,程石不等人开门出来,先出声说:“是我,村尾的程石,不是贼,你们不用出来。”   “这么晚才回来?”人站在篱笆墙里问,接着是淅淅沥沥的放水声。   也有人开门出来的,打着哈欠看一眼又关上门。   马车走到村尾,村子里的狗叫也平息了,程石刚下马车,门从里面打开,五只肥狗挣着抢着挤出来,上蹿下跳着往人身上扑,狗鼻子发出呜呜的撒娇声。   “我听到马蹄声想着应该就是你们回来了,怎么这么晚才到?路上遇到事了?”杨老汉推开门拆了门槛。   “爹?你没在家睡?”程石惊讶。   “你家里这么多东西,我晚上不睡这儿看着不放心。”一个村头一个村尾,屋里住的又都是女人,来贼了就是狗叫破嗓子他也听不到。   后车的人都下车了,杨老汉眯眼细瞅,天黑他眼睛看不清,只看出来应该是程石那边的亲戚,他立马进屋穿好衣裳,头发也重新绑好,免得让女儿在婆家人面前掉面子。等他再出门,木篷车已经推进院子,马都牵去马厩喂水喂草,院里院外灯火通明,偏院也响起锅铲碰撞声。   “这是我爹,我们走了他来帮忙看家。爹,这是我三个表嫂,她们随我们过来住几天。”杨柳抱着娃给两边介绍。   “叔,大半夜的惊扰您了。”二表嫂歉意地说。   “没有,都是亲戚,我晚上也睡得晚。”杨老汉点了点头,抱过青莺往外走,“我哄孩子睡觉,你们聊。”   “我爹不擅长说话,看着不热情其实就是嘴笨,不会跟人打交道。”杨柳解释。   “对,熟了就好了,多见几面他就要喊你过去吃饭,要杀鸡招待你。”歆莲笑嘻嘻地说。   “我爹也是不善言辞,来客了就往外躲。”四表嫂笑着说,“不说这些客气话,天也晚了,收拾收拾就歇下吧。”   收拾了客房搬行李,一阵闹腾后,春婶把洗澡水也烧好了,“你们先洗漱,等洗完澡我饭也做好了。”   夜深了,为了好消化,春婶煮了清粥煮了咸鸭蛋,就着腌的小菜下饭,在路上颠簸了一天,清粥小菜恰好合胃口。   院里一盏盏灯笼灭了光,西墙外的马厩里马还在大口大口嚼草,若有若无的咀嚼声里,村庄重归安静。   ……   雄鸡打鸣,天幕青白,待一缕缕金光爬上云层,村庄也热闹起来,鸡鸣鸭啼孩子笑。路过程家门口,小子丫头都探头往屋里瞅,院子里练功的小孩看过来,他们极快闪躲开,又耐不住好奇,一趟趟路过,看一眼又一眼。   程石拎着桶准备去逮鱼了,他瞄了眼心不在焉的侄子侄女,抬臂一挥,吆喝道:“谁去帮我拉网?谁上树帮我摘橘子?”   “我我我。”荟姐儿一溜烟往出跑,她一出门,门外溜溜哒哒的小孩们一哄而散。   程石看剩下的四个老实娃还在看他们娘的脸色,他走过去帮忙推了一把,“都去给我帮忙,晚上多练一会儿,把早上的补起来。”   这话一出,眨眼间,院子里就没了孩子,程石也不站着等挨训,冲三个表嫂狡辩:“练武是长年累月的事,不在乎这一时半会儿,耽误个几天也不影响啥。”   “你自己听听你说的话前后矛不矛盾?可不能在孩子们面前乱说,他们要当真的。”二表嫂没好气,不过孩子一溜她也轻松,拉上两个妯娌往外走,“要逮鱼是吧?我也去看看。”   等杨柳抱着娃从娘家回来,前院空荡荡的没人,只有偏院有人在做饭,她过去瞅了一眼转身出门。   清凉的山风,地里觅食的鸟雀,嘎嘎乱叫的鹅群,怀里的娃指着野花上停歇的花蝴蝶啊啊叫,杨柳瞅了一眼,温声说:“对,大蝴蝶,黄花。你看,好大的鹅,鸭子在玩水是不是?”   县里再繁华,还是回家了安心自在,杨柳觉得吃进嘴的风都是清甜的。   作者有话说:   来啦,今天只有一更 第一百四十六章   竹排飘在水中央, 四个大点的孩子都爬上了果树,最小的三郎才两岁,他爬不上树, 只好站在橘子树下扬着头给兄姐指哪个橘子最大。   杨柳走过来随手摘了一个黄皮橘递给青莺捧着玩,另摘一个扔给三郎, 问:“你娘和两个伯娘呢?”   “去捡鹅蛋了。”   杨柳“噢”了一声, 她还以为三个表嫂会倾向于摘橘子和石榴,毕竟果子干净,味道清香。   水里不时响起水花声, 渔网扯出水面,竹排被奋力挣扎的鱼群拖得在水面打晃, 有力的鱼尾拍击水面欻欻作响,程石被溅了半身的水, 被水雾包围时不觉得,拎着桶上岸时闻到了身上的鱼腥味儿。   荟姐儿兜着一包橘子探身往桶里瞅,黑鱼受惊拍尾,击起的水花冲得她后仰了身子, 一个不稳摔了个屁股墩, 衣摆兜的橘子骨碌骨碌散落一地。   “好干净的鱼。”她忙着捡橘子还不忘惊呼。   鱼鳞银白, 亮得能映出人脸, 堰边上突然跳起条鱼,哗啦一声又砸进水里,水波粼粼下还能看到它的鱼影。   “鱼为什么要从水里跳起来?”二郎问。   “早起伸懒腰。”程石满嘴的糊弄话,他逗了下青莺,听见山脚下噆食的鹅群嘎嘎叫, 就知道是三个表嫂出来了。他用扁担勾起两个鱼桶, 朝杨柳抬了下下巴, “走了,回去吃饭。”   程石挑着扁担走在前,五个小孩各兜着一包橘子石榴跟在后,杨柳一手抱青莺走在最后,另一手握着撑杆吓唬跃跃欲试的大鹅,嘱咐几个孩子:“没大人跟着你们可不能往这边跑,这些鹅霸王比你们姑奶还吓人,打架可不输姜霸王的。”   程石闻言回头笑看她一眼。   走出山林的年轻妇人人手两颗蛋,见大鹅扬起脖子她们就跑,一边跑一边大笑,这于鹅群来说可是挑衅了,它们最喜欢追着人跑,粗噶的嘎嘎叫越发高亢。   杨柳感觉衣领一紧,扭头发现是被青莺捏住,小丫头扬起了头,紧张地看着后面,惊得张大了嘴巴,口水顺着下巴嘀嗒。   “娘!快跑!鹅追上来!”   “快快快!”   “拎起裙子!”   “嗷——”   还是有人被噆了,杨柳抬头,发现是堰里游水的鹅从水里起来了,鹅喙夹住裙摆就不松,两只鹅爪扑棱得几乎悬空,被人捏住脖子掰开硬壳子嘴扔进草丛里,栽进茅草窝里一时出不来才罢休。   二表嫂把手里的鹅蛋和鸭蛋塞她儿子兜的橘子里,喘着粗气拎起裙摆,靛青色的裙摆上有一滩湿印,布也被喇出豁口,她回头看一眼,哭笑不得地摇头:“这玩意儿不得了,感觉比正月的时候更厉害了。”   缓过劲儿,想到刚刚被鹅撵着跑的那出,三个人哈哈大笑,实在是有趣,裙子都快被拽掉了,手里的蛋都舍不得丢。   “以后出山手里拿个棍,不能背对着它们跑,你越是跑,它们越是来劲。”杨柳给她们传授经验,扭过头嘱咐张嘴傻笑的几个娃:“这下看到了,你们个矮,鹅要是撵上你们噆的就是你们的耳朵、嘴巴和鼻子,没大人跟着不能靠近鹅群。”   五个小孩连连点头,眼睛亮晶晶的,看得出来他们很兴奋,兴奋于人被鹅撵着跑。   程石早就挑着担子回家了,杨柳等三个表嫂止住笑就催她们回去,她也要回去换衣裳,肩头被青莺的口水打湿了。   到家后,春婶已经做好了饭,三个妹妹也从村里回来了,杨柳换了件衣裳就坐下吃饭,她挟着菜问程石:“我看村里已经有人在割稻子了,我们哪天动镰?”   “今天也行,明天也行。”程石把咸鸭蛋黄分给她,剩下的蛋白两口塞进嘴里,再挑一筷子卤面吃,交代坤叔把家里的镰刀都拿出来磨磨,“等我从镇上回来我去稻田里看看,没水了就开镰割稻。”   “我早上去转了一圈,水井下边的两块儿田还有些黏脚,其他的都干了。”雷婶开口,“等会儿我吃完饭就先拿了镰刀去割,老坤头赶牛把晒场压压,炸印的地方挖锹泥填补上。”   “行,就按雷婶说的来。”程石点头,“我跟小柳今天去镇上一趟,回来了就去田里。”   有商有量的,宛如一家人,主听从仆的意见,仆操心着主家的活计,三个表嫂相互对视一眼,都觉得惊奇,但又觉得就该是这样的。   “我们也去帮忙,我也下田割稻子。”歆莲积极自荐,“我听翠香说了,她也在割稻子,还在稻田里捡了一窝野鸡的蛋。”   程石吃饱了放下筷子,擦擦嘴说随她,“小心割着腿,你先去试试,做不了就在家煮绿豆水往田里送。”他起身出去套马车。   杨柳紧跟着放下筷子,从陶碟里抓一把红枣放荷包里当零嘴吃,让几个嫂嫂自便,“我就不拿你们当客人了,你们想干嘛都行,看好自己的娃,饭点记得回来吃饭。”   “你们去忙吧,不用招呼我们。”二表嫂开口,等杨柳跟程石赶马车走了,她跃跃欲试的表示也要下田割稻。   农忙,路上赶集的人很少,路边的田里倒是忙碌一片,不止是人,稻子熟了,鸟雀野鸡兔子都忙着偷吃,田鼠不仅填肚子养膘,还拖着稻穗往窝里藏。   程石跟杨柳到了镇上把卖蛋的摊子还是交给蒋大力负责看着,两人拿来账本和算盘查账。中途甄厨娘她们师徒四个进来,杨柳问了问菜色和食材,嘱咐要保证食材的新鲜,鱼死就不能进锅,鸡汤也是,一天炖两锅,中午没用完的不能留到晚上再用。   查完账收了银子,两人离开食馆去街上买猪肉,这趟过来还有一件事就是买鸡崽子和鸭苗鹅苗,刚到手的银子又撒了出去。   “刚好有一批能出笼了,下午我就让人给你们送过去。”瘸腿男人满脸笑的送人出门,哪有刚好,都是为程家准备的,八月份了,马上入九月了,眨眼天就冷了,整个镇也只有程石还在往家买扁毛崽子。   “下午我让人在家等着,到家门口了喊一声就行。”程石扶了杨柳一把,等她坐稳了他抬腿坐上车辕,“七千只,最晚九月底你要都给我送过去。”   “现在能出笼的有多少?”杨柳问。   “四千来只,还有两千多只才出壳不足半月。”   杨柳点头,差不多够了,“明年二月份你再为我们准备五六千只鸡崽子,能出笼了就往我家送。”   男人喜笑颜开地“哎”了声,送走马车,他哼着不成曲的调往屋里走,有这么个阔绰的客人,这两年赚的银子顶他过去五年赚的,再有两年他说不定能去县里买座大屋。   程石跟杨柳在镇上没多做停留,拿上猪肉和棒骨就出镇回家,村里几乎不见人影,往日在树下乘凉的老翁老妇都挎着篮子下田捡稻穗去了。   家门挂了锁,杨柳扒着门缝往里瞅,里面连只狗都没有,她问程石带没带钥匙,“人都去稻田里了?不该啊,奶娘跟青莺总该在家的。”   程石也没带钥匙,他把门外的砖头瓦片都翻起来了也没看到钥匙,说:“你在门外等一会儿,我到田里去找人。”   走到大堰,程石遇上挂着一串钥匙的荟姐儿,她热得小脸红扑扑的,早上编得整齐的头发乱得像鸟窝。   “你在忙啥?”程石把她抱起来往回走。   “我娘割稻子,我跟在后面捡,还帮忙拿草绳。”荟姐儿一脸自得,鼓着小胸脯可骄傲了。   程石笑,抱着她颠了颠,夸道:“那你可真能干,妹妹呢?奶娘也把她抱到田里了?”   “我不知道。”   程石开了门把车推进去,杨柳去后院看没人,她去偏院把水井里的绿豆水提起来,买回来的猪肉丢桶里再续下去。   “奶娘估计把青莺抱去我娘家了。”她跟程石说,“你待会儿先去田里,我过去看看。”   “行。”程石接过水桶,从墙上取了草帽戴头上,抱着荟姐儿先往田里去。   坤叔、春婶、雷婶、刘婶、罗婶、赵勾子、刘栓子、魏镖师、李镖师,还有三个表嫂三个表妹,连带两岁的小萝卜头都在稻田里,就是跟一垄之隔埋头苦干的农家人相比,他们轻快许多,逮跳蛙的,挖茅根的,坐田埂上歇气的……   程石心想要是靠这些人种地糊口,一家人都扎着裤腰带喝稀汤吃野菜算了,他用稻草绑了裤腿,跳下田埂弯下腰咵咵割稻,他走过的地方稻子一排排倒下。   “阿石,你干农活还挺有模有样的啊。”四表嫂擦着汗凑过来,“比你表哥强,他估计连稻子跟麦子都分不清。”   “我留两亩,等他们来接你们的时候让他们把稻子割完才能走。”程石站起身往路上瞅,看到杨柳的身影他弯下腰继续割,等人走过来了他直起腰问:“在吗?”   “在,我嫂子也下田割稻去了,把奶娘喊过去帮忙看着豆姐儿。”杨柳拿出布条缠手上,喊坐田埂上歇气的保母:“罗婶,你回去吧,去村头我娘家跟奶娘一起带孩子,你不是干农活的人,别把手磨出茧子了。”   又问几个嫂子:“你们回去吗?割稻不是轻松的活儿。”   “没事,不会割总会捡,我们跟在后面捡稻穗。”二表嫂也拿出帕子把右手包着,“你不用管我们,累了受不住了我们自己会回去。”   杨柳看她们新鲜劲还没过,也就不管了,拿了镰刀下田割稻。   作者有话说:   来啦 第一百四十七章   日上三竿, 秋老虎越发毒辣,田里割稻的人收工回家,程石取下草帽扇风, 拨了下趴在地上逮虫的侄子,提着后衣襟往田埂上走, “二郎, 你就不嫌热?”几个孩子都晒出了汗,脸蛋红得像是抹了胭脂,他们娘一再轰撵就是不回去, 就是强拽回去了又偷偷摸摸跑了来。   坤叔在田里收镰刀,数了下还差两把, 他大声问:“还有两把镰刀在谁那儿?都看看,手边还有没有镰刀。”   “都给你了, ”刘栓子捆好最后一捆稻子,拍着身上的杂草走过来说:“别是数漏了,我再数一遍。”   “我哪能不识数,”坤叔把筐递给他, “来的时候我拿了十一把镰刀, 之后阿石过来又拿两把……你看, 你数的也是十一把。”   “会不会是有人回去顺手带走了?”刘栓子往路上看, 杨柳拉着荟姐儿正在跨流水沟,另一手里捏着两把镰刀,他拍老伙计一巴掌,“只会扯着嗓子喊,那不是?”   杨柳也是走到路上把孩子放开了才发现手里还拿着两把镰刀, 赶忙回头说:“镰刀在我这儿, 别找了。”   “年轻轻轻的还糊涂了?”魏镖师玩笑道。   “可不是, 忙昏了头了。”杨柳笑。   迎面走来个提着竹篮的丫头,十三四的年纪,穿着灰布裙、洗褪色的水红短褂也掩饰不住她脸上的水嫩青葱。   “小柳姐,回家吃饭啊?”声音也脆生生水凌凌的,“今天这么多帮忙的,割了几亩稻子?”   “有个三四亩吧,你这是去给你爹娘送饭?这么热的天他们晌午也不回去歇歇?”   “嗯,怕变天,早点割完早点拉回家,我们家人手少。”丫头随手扯了根草茎,犹豫了下问:“小柳姐,你家今年收稻可还请帮工?”   杨柳点头,“早点割完也早点省心,就等村里人忙完自家的活儿了。”   “等我家的稻子收完了我爹娘就去给你们帮忙,”丫头粲然一笑,“不耽误你回去吃饭了,我爹娘也在等着呢。”   不止她问,进村后,抱柴烧火的小阿嫂,拎桶挑水的阿叔,去菜园拔葱的婶子,看到程石跟杨柳就问今年还雇不雇帮工割稻。   等杨柳跟程石到家,刚洗完手坐下分吃枣子,就有人上门来说下午就去帮忙收稻。   杨柳端了洗干净的枣子出去让婶子们抓着吃,靠在墙上问:“你们家田里的活儿忙得差不多了?工价还是去年那个价,一天一结。”   “中秋前我家就开始割稻了,还剩最后一块儿水田还没割,稻子还有点青。”包着灰布头巾的妇人抓了把青红色的枣子捏手里,自己只吃了一颗就罢手了,“你家这枣子比山里的野枣可甜多了。”   “在水井边种着,不缺水没旱着。”杨柳知道她是要把枣子带回去给家里的孩子吃,又给她抓一把,“自家种的,多拿点回去给娃甜甜嘴。你在家等着,等我们下地的时候喊一声你出来就行了。”   送走一波波来问工的人,筛锣里的枣子也见底了,杨柳进门往偏院走,穿过月亮门看见程石抱着青莺过来,小丫头脸上还挂着两滴眼泪,见着她了张开手要抱。   “刚睡醒?”杨柳问程石,侧过身踮脚在小囡的胖脸上亲了一口,“娘割稻累了,胳膊酸,就不抱你了,让你爹抱。”   “下午你就别去了,在家等送鸡崽子的过来。”程石说。   杨柳想了想,说也行,“那我下午去撒网逮鱼往鱼馆送,晚上要不要也别做饭了,还是去镇上吃?”   “行,听你的。”程石看她头发里掺了根稻渣,示意她过来点,他伸手过去捏,却不料怀里的丫头突然发脾气,“啊”的大叫一声。   “哎呦,耳朵都要给我吵聋。”杨柳扭过头,见小囡瘪着嘴一脸不痛快,轻轻拍了下她的腿,“谁惹你了?这么大的脾气?”   程石丢开择出来的稻渣,绷着脸盯着怀里的娃,不言不语的,直到她心虚地扭开脸,他才转过头继续跟杨柳说话:“别管她,你提桶水进屋擦擦换身衣裳,等会儿吃完饭睡一会儿。”   杨柳看了青莺一眼,端着筛锣往偏院去,要拐弯了看见躲在墙后的歆莲,她瞅她一眼,“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歆莲嘻嘻一笑,转身跟着杨柳走,“我这不是怕蹿出去打扰了你跟我表兄,啧啧,没看出来啊,我表兄还能对他宝贝闺女虎着脸。”   “宝贝归宝贝,也不是什么时候都能由着她的性子来。”杨柳把筛锣放石桌上,蹲水井边上捋起袖子撂水洗胳膊,“真凉快啊,你们累不累?”   “不累,我们才干了多少活儿,热了就跑回来了。”歆莲捡起地上的竹竿眯眼敲枣子,一竿子下去枣子像下雨一样落了一地,颜色最红的都被鸟啄烂了,她心疼得嘀咕糟蹋了。   杨柳捡了三颗滚到脚边的丢水里涮涮,一股脑都塞嘴里,进厨房含含糊糊说两句话,没一会儿提了半桶热水出来。   “我回屋洗澡了,有事你去找你表兄。”她给歆莲说一声。   人多,做饭也耗时间,杨柳洗完澡换了身干净衣裳饭还没好,她摇着蒲扇去前院,见走廊铺了竹席,几个孩子在教青莺爬,她走过去脱了鞋坐在边上,瞅着程石笑。   “笑什么?”程石瞥她一眼。   “想笑就笑。”杨柳看了青莺一眼,有哥哥姐姐带着玩,她乐得口水流了一地,无暇搭理爹娘。   “大了,有脾气了,不如她的意就大叫,这种小孩我不喜欢,欠揍。”程石故意说得恶狠狠的。   “揍了?”杨柳好以整瑕地问。   程石看她一眼,半响撇过脸说:“下次再发脾气再打。”   “舍得?”   程石这下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没忍住笑出了声。   杨柳也跟着笑,怂恿道:“要揍就趁她不会说话的时候揍,会说话就会告状,你小心姜霸王回过头揍你。”   程石诧异看她一眼,支支吾吾含糊地吐出几个音,抢过她手里的蒲扇大力扇,“我亲闺女,我才舍不得打。”   杨柳哈哈大笑,这下青莺可算发现她了,撑着手臂坐起来,张开俩胳膊咯咯笑着要抱。   ……   到了吃饭的点,春婶一声吆喝,其他人陆陆续续从后院和门外进来。坤叔和刘栓子他们这些老镖师,捞了凉面浇上汁,拨了两碗炒菜出去坐银杏树下吃。春婶、雷婶和刘婶刚从厨房出来,嫌坐屋里热,端了饭坐走廊吃,时不时摇下扇子,看青莺一个儿坐在竹席上玩脚趾头。   一顿饭吃出一头的汗,杨柳吃饱肚子出来正好迎上一阵风,她扯着衣襟呼口气,“这大晌午的,睡山里可凉快了。”   “刘栓子他们放下碗筷就跑了,急着回山里乘凉。”雷婶往门外指了一筷子,银杏树下哪还有人,早跑没影了。   杨柳抱起青莺往后院走,嘱咐说:“下午凉快了你们再下地,年纪也不轻了,别热出病了。”   她抱着青莺给她洗了个澡,又换身衣裳才放到床上,娘俩一起躺床上睡觉。模模糊糊感觉床外一重,杨柳眯开眼,见是程石,她倒头这才睡沉。   程石把青莺的胖腿从杨柳肚子上拿下来,摆正了往她肚子上搭块儿干净的尿布,侧着身朝里躺着睡。   一觉睡醒,日头已经西落,院子里斜下大片暗影,屋里自然是没了人,杨柳拍了拍睡懵的头,洗了把脸往前院去。狗还在廊下睡觉,门关着,从外面挂了锁,杨柳把手从门缝里伸出去取下锁,开门伸了个懒腰。   对门的老阿婆靠墙坐着摘花生,听到动静她抬起头,“才睡醒?镇上送鸡崽子的过来了,你家的人都去山上了。”   杨柳进屋从墙上取下草帽戴上,走出门了又回头从墙边提上两个桶,“我过去瞅瞅。”   走到山脚下,刚好碰到送鸡崽子的人下山,都是熟人了,他们到堰里洗了手脸,从橘子树上摘几个橘子解渴,咂着嘴说:“挺甜,都熟了怎么不见你们摘了拉去镇上卖?”   “挂在树上又不会烂,不打算卖,打算入冬了自家吃。”冬天水果不好买,程石跟杨柳就打算把橘子和石榴留到冬天,赶在下雪前摘回去,除了自家吃和送亲戚,多的再送到镇上卖。   橘子吃完,两个男人又摘了四五个拿手上,说:“鸡鸭鹅都送到了,多送了六七十只鸡崽子,你家的人都清点了,我们这就走了。”   杨柳言好,等人走了,她把扔地上的橘子皮捡起来挂树枝上,撑着竹竿下堰解开竹排,到黑鱼爱出没的水域撒下一网。听到水上面的松树林里说话声繁杂,她撑着竹排到堰边,大声喊了几声,没一会儿堰边的果树林里跑来三个孩子。   “大郎,你三个婶娘在做什么?”杨柳问,大郎是大表哥家的儿子,他爹娘虽然没来,但把他塞上马车送过来了。   “之前在数鸡鸭鹅的小崽子的数对不对,现在在捡鸡蛋了。表婶,我也想站竹排上。”   “到那边去,我过去接你们,把另外两个也喊来。”都拉到堰里来,免得他们去折腾鸡崽子。   杨柳顺道收了网,一网七条半臂长的黑鱼,捞起来时其中一条黑鱼嘴里还挂着条小鱼。她把鱼择进桶,撑杆一转换了处水草多的地儿再把往网撒下去,这才过去接上吱哇乱叫的五个娃。   “别乱动啊,掉水里了我可不管了。”杨柳吓唬他们,撑着竹竿往水中央划。   “我看见一条鱼!”荟姐儿大喊。   “哪儿呢哪儿呢?”大郎忙探头去瞅,只看见条鱼尾巴,就这也把他高兴得咧开嘴。   杨柳想起来堰里养的还有鳖,抬头看了眼日头的高度,撑着竹排往西堰边划,绕过一个突出来的拐角,就看到一溜晒日头的鳖。   “哇哇哇!”两岁的三郎激动地说不出话。   “表婶,这是老鳖是吧?”大郎问,“我去年吃过老鳖,我认得它的壳。”   杨柳“嗯”了一声,撑着竹排又靠近了点,浅水处的老鳖受了惊,带着一群小鳖往水里爬,水底的泥晕染了水,杨柳没能分辨出谁是谁。   “现在的鳖还小,再过几年,你们再来表婶家,我逮两只龟给你们炖汤喝。”   老鳖入水进洞了,小孩们都不愿意走,蹲在竹排上认真地盯着,问些稀奇古怪的话。杨柳认真回了几句,发现他们没认真听,也学起程石说糊弄话。   待半边堰都沉入太阳的阴影里,在水上过足了瘾的小孩才愿意上岸,杨柳喊赵勾子他爹来帮忙把两桶鱼提上岸,逮了两只鸡喊上表嫂跟表妹们先去镇上。   路上遇到悦来食馆的伙计来拉货,他大声问:“老板娘,家里可还有人?”   “山上有人,你到山下了喊人。”   ……   日头西沉,程石带着一帮短工从地里回来,搬出钱箱当场给钱,“再割一天就差不多了,明天劳你们再辛苦一天。”   “客气了,能挣钱巴不得多辛苦几天。”她们巴不得程石多种些田地,一年到头给他家干活都行。   等人散了,程石进屋拿上衣裳,喊上坤叔他们下堰洗澡,“都利索点,待会儿去镇上吃饭。”   出村时是黄昏,回村时已经黑透了天,但村里的人多半还没睡,趁着凉快把田里的稻捆往晒场拉,半夜摊开,明天日出再晒一天,拉上石碾碾上半天再晒,趁着风大扬场,稻粒晒干了就能灌袋扛进屋。   一场秋收,人晒黑了一圈,更是瘦了不少,三个表嫂看村里人累得要拖着腿走,脸上却是实打实的笑,一时之间心里复杂难言。   “哎,嘁嘁嘁——”一声响亮的赶鸟声,在稻草垛上蹦的小孩溜下地,光着脚快速跑到晒场上去赶鸟撵鸡。   “二哥,你又撞着三弟了。”荟姐儿插着腰大声喊,她从稻草垛上溜下去,扯着三郎的衣襟往草垛上拽,“大姐,你快来帮忙推一把,我感觉三弟又长胖了。”   “来了来了。”   程石拉着一车稻捆回来,看昨天才堆起来的稻草被他们踩跨,扬起马鞭就去撵,“小猴崽子要挨揍,让你们在家赶鸟你们给我拆家。”   “跑啊!”五个孩子哈哈笑着朝三个方向跑。   不过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晚上大人铲稻子灌袋的时候,除了屁股挨了一巴掌的小三郎,另外四个都在晒场上蹲马步。   “这下还说不说你表叔家是你们最喜欢的了?”歆莲路过幸灾乐祸地问一句,怕吃着灰,她脸上蒙了布,头发也包了布,身上穿上素净的棉布衣,一整个农家姑娘的打扮。不止她,其他的人都是如此,在村里过了三天,锦衣华服都抛弃了,怎么自在怎么穿。   几个孩子不说话,等惩罚结束,他们好了伤疤忘了疼,在稻草垛里挖洞藏猫过家家的时候,表叔家又成了心里第一好。   到了夜深,四表嫂回屋没看到她儿子,问几个孩子:“你们弟弟呢?丢哪儿去了?”   大郎愣了一下,转身就往外跑,荟姐儿他们也跟着往外跑,急忙喊住在锁门的人:“表叔表叔先别锁门,三弟还在稻草窝里睡觉。”   杨柳都要走过月亮门了又拐出去,路过廊下取了盏灯笼,出门看见程石把睡着的三郎从稻草垛里抱出来,门高的稻草垛,底部被几个孩子掏了个半人高的洞。   “我看你们是玩疯了,弟弟丢了都不知道。”二表嫂拧了下她儿子的耳朵。   “这不是好玩嘛!”荟姐儿躲在她娘腿边吐舌。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似圆非圆的明月隐进雾霭般的云层, 村庄上头飘来淡淡的白雾,屋顶、树木、门扉都隐隐看不清切,睡在晒场上看稻子的人被尿憋醒, 看到黑沉沉的夜色瞬间清醒,尿意都吓没了。   “快起来, 快起来。”最先醒过来的男人吆喝一声, “天上没月亮了,是不是要变天?”   “啊?变天?”睡梦中的男人听到这两个字眼睛还没睁先坐了起来,“我地里还有两亩稻子没拉回来啊!我回去喊我婆娘起来。”   不一会儿, 晒场上响起木铲拢稻嚓嚓嚓的声音,已经有人开始拢堆灌袋准备往回搬。安静的村落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在长七八短的喊门声里,有人脚尖一拐往西走:“我去找柳丫头问问有没有雨, 我记得她家也还有稻子摊在田里晒着。”   “对对对,你赶紧去问。”   这时半个村的人都醒了,大门一扇扇打开,衣衫不整的老农抬头望天, 嘀咕说:“起风了, 是要变天的样子。”   “汪汪汪——汪——”   “砰砰砰——”   “谁呀?大晚上的, 来了, 等等。”   坤叔从床头摸到裤子穿上,披了件外衫开门问:“谁呀?”   后院睡的人听到动静也醒了,程石反手摸了下青莺的尿布,看是干的他才下床,跟杨柳说:“我出去看看, 你继续睡。”   木门一开, 外面的风声骤然清晰, 风里夹杂着脚步声,门再关上,院里的说话声也清晰可闻。杨柳从床里侧扯件衣裳塞青莺手里,她轻手轻脚下床,从半敞的窗往外看,桂花树确实是不见月光的阴影。   木门再次开阖,程石回头问:“你都听到了?夜间能看空气里的水分吗?我记得你说山间水面起雾了就感觉不准,我出去回了他们算了。”   隔了段距离的厢房也开了门,二表嫂跟三表嫂拢着外衫走出门问:“出了什么事?”   “月亮没了,像是要变天,我出去看看,你们继续睡。”杨柳说,她理了下头发,让程石在屋里陪青莺,免得她醒了看不见人要哭,“让坤叔陪我走一趟,我去去就回。”   “那就快走,门外还有人在等着。”坤叔转身往出走。   走到前院,精神抖擞的狗子屁颠屁颠摇着尾巴凑过来,又颠颠跟着往外跑,扑走躲在墙根的猫。   杨柳顺手从墙上取了顶草帽戴上,冲门口等着的几个人说:“我昨天看的还是没雨的,这几天应该是不会落雨,我再去看看。”   “谁说不是,睡前还是满天的星子,怎么都不像要变天的样子,但半夜起了风,星星月亮都没了,看着就像要下雨。”门外的人跟着杨柳往西走,刚走过晒场,听到后面响起啪啪的脚步声。   杨柳没回头,人走到她身边了她才偏头瞅一眼,见是程石她也不意外,没说什么,脚步不停地往西走,伸出手捕捉吹过的风。   春秋两季,山中无雨也雾沉沉的,越是迎近山,风里的水汽越是湿重,走到堰边时,发帘鬓角都挂了雾气珠子。程石有些忧心地看杨柳一眼,拦下跟来的人,把手里的灯笼递给她,由她一个人走上堰坡。   山脚风大,林中突然响起一声树枝断裂的声音,林下的鸡群受惊,短促地“咯”了几声。有人等不及了,碾碎一方土坷垃,出声说:“我先回去了,风大,我正好把稻子扬了。”   “白天要是刮这么大的风多好。”另有人叹声气,按下心里的焦急,抬头盯着往山里走的身影。   程石揉了下眉头,沉沉吁了口气,有些焦躁地揉脸。   “这事闹的,打扰你们睡觉了。”一直没出声的男人话里含两分歉意,“也给你们添不少麻烦。”   天色黑,程石也认不清他是谁,但有这一句话,他心里好受许多,“我倒是无所谓,少睡一会儿也不碍事,我担心的是小柳,她有这个本事就想造福乡邻,我担心她心里压力大。”   “唉,她是好意我们知道,就是她判断错了也怪不了她,是我们自己找上门问的。”男人很明事理,他看了眼天,“何况前几次就是因着她,我们少损失了多少庄稼,大多数人心里都清楚。”   就是因为这样程石才担心,名声和声望越大,肩上的责任越重,有时候旁人越是理解,自己心里越是后悔和自责。   “下来了。”坤叔出声提醒。   程石大步走过去,接过灯笼一手扶着杨柳,问:“如何?看样子是要变天了?”   “不会落雨,顶多就是阴天。”杨柳说得斩钉截铁,感觉胳膊上的力道一重,她诧异地看程石一眼,见他力道又松了也没在意,继续说:“应该是起风的原因,风把云吹开了,把星星和月亮都挡住了,明天应该还是个晴天,或则是个半晴半阴的天,但不会下雨。”   “这贼老天,忒折腾人。”说话的人声里带了笑,一下轻松起来,“我得回去给他们说说,心急的都赶车下地去拉稻捆了。”说着就跑了起来。   “可不能下雨,夏收不怎么样,秋收再出了岔子,那可真是要跟猪抢食了。”   杨柳能理解,她八岁那年秋收时变了天,一连下了好几天的雨,稻子淋了雨没地儿晒,怕发霉就摊开晾着。那几天家里能装东西的都用上了,才入秋家里就烤起了火,坐屋里热,出门又淋雨,差点把人折腾病。等天晴了稻子还是长霉了,交粮税的时候官府不要,只能留下自家吃,她记得那五担霉稻吃了整整一年才吃完。   进了前院,杨柳跟程石听到耳熟的哭声,两人快步往后院走。   “青莺你交给保母在带?”杨柳问。   “嗯。”   “回来了,你爹娘回来了,个娇丫头,我又没打你。”保母听到脚步声进来,抱着娃往外走,“刚醒,我把过尿了,还没吃奶,没看到你们就一直哭。”   杨柳把孩子接过来进屋,拍了下她的屁股,坐窗边拿手帕给她擦眼泪,“别人家的娃娃都是越大越听话,你是越长越难伺候,噢,这就不哭了?”   程石把灯笼挂床头,斜过身瞅一眼,眼睫毛上还挂着眼泪珠子呢,嘴巴又嘟起来开始笑。   “臭丫头。”他笑骂,脱了外衫往床上一趟,随口说:“都快长我们身上了,可真给保母省事的,干脆她等满周岁就把罗婶辞了。”   杨柳真思考起这个事,青莺满周岁也到三月了,天暖日长,能走会说了估计也安分不了,跟进跟去黏着她跟程石,保母几乎就闲了下来。   一阵风吹来,木窗咯吱响,杨柳回神往外瞅,听身后躺的人问:“真不会变天下雨?”   “应该是没雨的,我昨天下午带着几个孩子在水面上飘了大半个时辰也没感觉到要下雨。”   “但夜里起了大风。”   杨柳转过头,发觉怀里的孩子在她胸前扒衣裳,她抱着青莺出门送她去吃奶,过了片刻她进门站桌边倒水喝,朝里间问:“你刚刚想说什么?”   “我觉得你不应该说得过于肯定,再有下次你话里含糊点,说个估摸或是可能,让村里人自己品,免得预计错了有人埋怨你。”程石斟酌着说,“就像你下午没预料到晚上会起风,万一明天早上醒来落雨了呢?”   “我相信我的感觉,”杨柳放下茶碗往里间走,拉开纱帐走进去倒床上,半趴着说:“你不相信我?之前不还说就是我预估错了,造成了损失你包赔?怎么?后悔了?”   程石捏住在他脸上作乱的手指,盯着漆黑的屋顶说:“你看我像是缺钱的人?”   “你身上还背着一千五百两的外债。”   程石:“……”   他翻了个身,听着窗外呼啸的夜风,轻声说:“我担心你出力不讨好,赔钱了还落埋怨。”   “不然我们打个赌……”   不等杨柳说赌注,程石朝她腰上掐了一把,在变调的笑声里堵上她的嘴。   “不赌,我赌你赢。”   木门被轻敲两下,程石翻身起来去接吃饱肚子的闺女,吃饱喝足又伺候干净了,开门看到人,她那双圆溜溜的眼睛弯如蛾眉新月。   “磨人精呀!”他颠了颠小胖囡,扶着门朝外说:“你回去睡吧。”   “哎。”奶娘应了声,转身快步离开,之前孩子还跟她睡半夜,现在找她只为了喝奶,有时候她都气虚,银子拿得太容易了。   ……   次日转醒,程石睁眼先拉开纱帐往外看,木窗阖着,外面有说话声,他小声问:“下雨了吗?”   屋外没人应声,他只得穿上衣裳去开门,窗外的桂花摇落了一地,周遭的叶子都扫走了,只留了馨黄的花瓣,地上没有雨水落下的痕迹。风也停了,天上隐隐有炫目的日光,但太阳迟迟没有出来,一直到晌午那阵才露出头,不过一顿饭的功夫又隐进云层。天色看着像阴了下来,这次村里的人不再露慌张之色。   程石抱着青莺带着一串小尾巴走在村里,有几家进进出出忙着把稻子往晒场挑,他们步履沉重,满脸的疲色,看见程石有些不自在,加快脚步走开。程石这才发觉是他多虑了,杨柳说得再言辞凿凿,不相信的还是不相信,愿意相信愿意冒险的,都是能承担冒险带来的损失,至少是心里有数的,预估错了不会张嘴埋怨。   走到村头,大黑子摇着尾巴慢悠悠跑过来,程石看它家的门开着,出声问:“你家哪个主人在?”话落,怀里的娃哼唧起来,程石轻轻晃悠着,“走,我带你看你妹妹。”   杨母在家,她听到说话声出来,看见院中站的一串孩子,忙进屋拿蜜饯,“我晌午蒸了枣子馍,你们吃不吃?还是热的。”   “这是妹妹的外婆,你们也喊外婆。”程石说,他来岳家一向是很自在,伸手说:“娘,你给我掰半拉馍吃。”   杨母端了筛锣出来,先给女婿分半拉,五个孩子一个掰了点,温声说:“吃完了再来拿。”   大郎接过咬一口,说:“谢过外婆,馍好吃。”   “好吃就多吃点,吃完了再来拿。”杨母把馍放回锅里温着,出来问:“你家的稻子割完了?碾完了吗?”   “割完了,也都拉回来了,估计还要碾个两三场才算忙利索。”程石把馒头咬一口分给馋嘴的大黑狗,剩下的一口塞嘴里,抱着皱巴着脸的娃左走右晃,“青莺不舒服,只要我跟她娘抱,家里的活儿就是坤叔带人在忙。”   “怎么不舒服了?来,外婆抱。”杨母刚拍了下手,就见小外孙女躲他爹肩窝里瘪了嘴,连忙说:“哎呦,好了好了,外婆走远点,不抱你。”   “长牙了,今天早上才冒头。”程石笑,指了指自己的下嘴唇,“冒了两颗尖儿,她嘴里不舒服,奶都不吃了,一直不痛快。”   “孩子发牙就是会不舒服,你大哥长牙的时候还发热了,小柳倒还好,就不舒服了一天就没事了。”猪圈里的猪突然哼了一声,杨母跟程石看过去,就见五个娃挤在猪圈门口抓着猪草给猪吃。   “小心猪咬着你们的手。”杨母喊了一声。   “哇——”   酝酿许久的不痛快终于顺着眼泪嚎出来了,青莺扯着程石的衣裳张嘴大哭,惹得屋里睡觉的豆姐儿也哭了起来,程石赶紧把一串尾巴轰出去,回头冲屋里说:“娘,我们走了。”   “去去去,别跟着我,自己到村里找小孩逮虫子去。”出了门,程石像撵鸡似的赶人。   “是你喊我们帮你哄莺姐儿的。”大郎气哼哼的,拉着弟弟妹妹往回走,“我认了个好兄弟,他说要带我去地里扒红薯,我带你们一起去。”   程石听到这句话又抱着青莺撵上去,“不准去偷别人家的红薯,我带你们去咱家的红薯地。”有热闹看,他家的这个丫头也能转移下注意力,免得老是伸手抠牙。   白天哭夜里闹,只有睡着了才消停,为着长牙这事,程石跟杨柳这几天就围着青莺打转,家里家外啥事都不管了。好在有三个表嫂三个表妹在,捡蛋记账查账,连带往鱼馆送蛋送鱼她们都乐滋滋包揽了。晒场上的稻子有坤叔和雷婶负责,灌袋扛包的时候周围几家邻居都来帮忙,村里的其他人听到信,掂着木叉和扫帚过来堆稻草、扫稻粒……   这日,杨柳跟程石从山上回来,从东西两边的荒山上摘了两筐橘子和石榴,路上碰到去菜园的阿婶,她拿了两个橘子两个石榴递过去,说:“长相不好看,味道还不错,婶子你别嫌弃。”   “这说的什么话,哪会嫌弃,多贵的东西。”阿婶接过放筐里,看了眼黑沉沉的天,说:“这次是要下雨了?”   杨柳点头,“这场雨落下来就要凉快许多。”   “要准备熏肉了?”阿婶问,“要买鸡鸭鹅了?自家养的兔子要不要?我娘家侄子养了几十只兔子。”   “要的,不过要挑选,你让他送过来。”程石接话,他想到屋里的娃,挑起扁担说:“不耽误你了婶子,这不知道哪一会儿就下雨了,你快去拔菜吧。”   刚走到晒场,草垛里卧的狗跑出来迎接,杨柳过去瞅了一眼,之前孩子们掏的草窝现在成了猫狗睡觉的地儿。   “表兄你摘了这么多石榴?”歆莲准备要出门的,见状又拐弯跟进来,叭叭说:“你闺女会爬了,会爬了就不让抱了,等会走了估计就是个不着家的,到了饭点你们满村喊人。”   屋外凉快,走廊上用竹席从头铺到尾,青莺就在趴在上面像只大青蛙,听到声了抬起头,手脚用力,咯咯笑着朝她爹娘怀里爬,嘴角的口水掉竹席上又被她蹭干净。   杨柳抢在程石前抱住小丫头,高高举过头顶,“这是谁家邋遢的小姑娘?”   四表嫂坐在墙边看着几个娃玩闹,闻言打趣:“你要是嫌邋遢就给我,我不嫌弃,刚好我没小闺女,抱回去肯定当亲生的养。”   “我是没意见,就看阿石舍不舍得。”杨柳笑。   程石垂着眼不吭声,取下草帽装石榴,抬脚往偏院走,“谁喝石榴汁?我要去榨石榴汁了。”   杨柳朗声大笑,她笑,怀里的小丫头也傻乎乎地咧开嘴。   石榴还没剥完,天上先落了雨,竹席卷了移到屋里,杨柳吹着火折子点燃灯笼里的灯芯,带着水汽的风吹进来,墙上晕染的光晕变了形。   程石把装石榴的筐搬进来,让她们自己剥自己捶汁,闻着院子里的泥腥气,馋起了羊荤,瞥着杨柳说:“入秋了该炖锅羊肉养养膘。”   “那你明天上山逮一只扛下来,我们尝尝在山上散养的羊是什么味儿。”杨柳说。   “就是你们养在西边山上的羊?”四表嫂问,“刘婶说那些羊是吃药草长大的,可别补过火,吃顿羊肉个个流鼻血。”   西边是山上日照不好,果树长得不好,低矮的药草长得还不错,还有不少杂菌子,七十多只羊就养在那边的山上。   “应该不会,我找大夫问了,这种羊肉反而更温和。”程石老早就打起了那群羊的主意。   作者有话说:   来啦 第一百四十九章   瓦沟下滴滴答答的雨水昭示着雨还没停, 程石看了眼窗,时辰尚早,他也不急着起床, 弓起腿挡着床沿,免得青莺左爬右爬掉下去。杨柳跟他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 待屋外的雨声减弱, 她拥被坐起来,被清冷的空气激得一个哆嗦。   “趁这会儿雨小,你赶紧起来去逮鱼。”杨柳下床从箱笼翻秋衫, 她的,程石的, 还有青莺的,一件件扔到床上, 催促说:“快点,下雨路不好走,你跟坤叔赶车把他们送去镇上。回来的时候去我姐家一趟,接她来吃羊肉, 把席哥儿跟芸姐儿也接来住几天, 咱家孩子多, 他们兄妹俩来了也有伴。”   程石一一应声, 随手拿张手帕给在被子里打滚的小丫头擦擦口水,动作利索地穿衣下地,再夹起被子里的娃,捞起衣裳送出去让保母伺候她穿衣洗漱。   淋了一夜的雨,窗外的桂花树叶子翠绿, 叶间点缀的小黄花被雨水冲刷得不剩什么香气, 地上的青砖浸在水里颜色油亮, 院子上空烟雨蒙蒙。厢房的门吱呀打开,门后的人吸了口凉气,“真冷啊!一夜入秋。”   厨房里热气腾腾煮着饭,前院忙活着套马车,杨柳从门外回来,拿起门后的铁锹出去铲水,没一会儿屋里冲出来几个孩子,争着抢着要帮忙。   杨柳干脆把锹给他们,站在檐下看着。   忙活早饭的人多,做得也快,程石刚从堰里回来,蒸的枣子馍已经能出锅了,春婶站在垂花门外高声吆喝:“开饭了,都快出来吃饭,来晚了不等啊。”   如今家里大大小小老老少少加起来有二十来人,吃饭要摆两张桌,你一言我一语热闹得像菜市场,盛了饭各找各的位置坐。青莺坐在摇篮里吸着手指看人家吃饭,馋得口水津津的,不管谁来逗她,她都张大嘴等着喂。   “是个好吃嘴。”杨柳哈哈大笑,勾了个凳子坐摇篮旁边看着,免得有小孩过来给她喂馍。   程石拿着剥了壳的咸鸡蛋过来放杨柳碗里,丢了鸡蛋壳回桌子上端碗过来,跟杨柳一左一右坐在摇篮边吃饭,不时瞥眼咂嘴的馋嘴丫头,到嘴的每口饭都格外香。   院外响起几声狗叫,坤叔看到人扬了下碗,“等会儿,在吃饭,你们先坐车上。”话落,他看到山上的人送蛋下来,他走出去问:“吃饭了吗?没吃进来吃点。”   程石没听清他们说的话,扒完碗里的最后一口粥,摸出帕子给青莺擦干净口水,起身说:“我出门了,等我回来了我去抓羊。”   杨柳点头,忽然想起一件事,站起来问:“表嫂,你们带的衣裳够穿吗?要是不够就让阿石去跟我姐说一声,让她带几身秋衫过来。”   “这雨还要下几天?”四表嫂问,“我就带了一身秋衫,一两天还好,雨下的时间长了恐怕没换洗的。”   “秋雨难晴,这场雨可能要持续个五六天。”杨柳看向三个表妹,“你们呢?可缺衣裳?还有几个孩子。”   没料到会变天降温,她们的衣裳都不够穿,杨柳索性喊程石再套架马车,让她们跟车去铺子里买合身的成衣。   这么一耽误,从镇上回来已是巳时中,村里吃饭早的人家烟囱已经开始冒烟了,程石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站在走廊下看雨,幽幽叹气:“看样子晌午是吃不到羊肉了。”   “那就晚上吃,时间充裕,羊肉炖得烂。”杨柳说。   屋里孩子多,说话声也吵,没一会儿人都出来了,撇下一堆萝卜头让保母和奶娘看着。杨絮做的就是布匹生意,遇上对布料衣饰花纹有了解的表嫂子们,宛如遇到了知己,两眼放光的跟她们讨论衣料的颜色和样式。杨柳站一边听了一会儿,头昏脑胀地打个哈欠,拿起墙角的竹伞去后院找程石。   怕书上潮,每逢下雨天书房便是门窗紧闭,杨柳推门进去见屋里点了灯笼,她回屋搬来小泥炉烧炭煮茶,翻出早先晒的干桂花倒进沸腾的水里,屋里飘起袅袅的桂花香。   程石走到窗前推来个缝儿,看到墙根下怒放的菊花,他出门掐了几朵插在墙上的砖缝里,说:“今天陈连水去找我了,医馆的供货商送来了新的药材,等雨停了医馆会清药房,让我到时候过去捡便宜。”   “等宰了羊给他送条羊腿。”杨柳沏了杯茶递给他,自己也握了一杯暖手,“一场秋雨一场寒,昨天还穿薄衫,今天穿了厚褂还不挡寒。”   “适合熏肉,雨停了就要进山砍松枝。”程石抿了口水,入鼻有淡香,入口极为寡淡,他嫌弃的吐了水,拿出茶罐重新煮茶。   屋外秋雨绵绵风声不歇,时不时听见几声孩子的尖叫,程石跟杨柳躲闲在书房独享片刻的清静。午饭后本打算歇歇再上山,不料书房被三个表妹侵占,于是程石喊上杨柳去山上抓羊。   “可要我们去帮忙?”二表嫂在廊下问。   程石披上蓑衣又取下来,嫌笨重碍事他只戴了斗笠,闻言没说话只摆了摆手,蹲下身帮杨柳绑紧裤腿,又进屋给她拿草鞋。   小两口走了,廊下的女人怅然地吁口气。   “怎么?等着吃羊肉还不好?叹什么气?”三表嫂走出门问。   “羡慕人家夫妻俩感情好呗,”二表嫂坦然地说,“来了这么些天就没见阿石跟他媳妇拌过嘴,好似不缺话说,再自然不过的感情,全然没有尴尬和没话找话的情况。”像她们妯娌几个,男人一出门就是一个多月,回来了也是泡在武馆里,除了吃饭睡觉,几乎没跟他打交道的机会,在一起说的不外乎就是孩子和爹娘。有时候刚熟络开,男人腿脚一迈又出门个把月,还不能露出不高兴,不然就是不懂事。   三表嫂看着雨幕没说话,半响,她回头看屋里抱莺姐儿的女人,开口说:“等回去我打算也开间绸缎铺子,我打算跟杨絮合作,前期从她那里拿货,先小打小闹的试试水,之前她说的什么样式花纹料子之类的我还挺有兴趣。”   这下轮到二表嫂沉默了。   另一边,程石拉着杨柳已经进山,两人先去松树林转了一圈,圈养小鸡崽的栅栏封了顶,上面架了竹竿,竹竿上搭了厚实的稻草,挡风还不漏雨,新买的七千来只鸡鸭鹅幼崽都挤在里面,稚嫩的叫声老远就能听见。羽翼丰满的鸡鸭鹅畅快的在林下淋雨,雨后土里的蚯蚓都出来了,鸡群饱食大餐,就是有时不注意会被鸭子抢,鸡鸭的食谱重合的多,像是鱼虾,鸭吃鸡也吃,蚯蚓和昆虫,鸡吃鸭也吃。杨柳走在其中,眼睛认真仔细地盯着前路,手里的砍刀举起,怕碰上漏网之蛇。   “我还没看过鸭子吃蛇,你说鸭子吃蛇吗?”程石问,他只知道鹅吃素,遇到蛇会弄死但不会吃。   杨柳摇头,“不知道,我也没见过。”   出了松树林沿着小道蜿蜒向西,山上野菊遍地,指腹大小的野菊在雨水的滋润下颜色更鲜艳,花朵高高支愣着,不像桂花,禁不得风吹雨打。艾蒿丛里突然有响动,杨柳用砍刀拨开草丛,两只鸡受惊,咯咯叫着蹿出来跑远了。在雨中吃草的羊群闻声回头,咩咩叫了几声继续低头吃草,程石看了下,它们啃的好像是窜发的构树枝,叶子都啃光了,只剩光秃秃的枝条。   “你选一只。”杨柳拎着砍刀没靠近。   程石朝她伸手,拿过砍刀去高大的构树上砍一堆的枝条扔地上,中途看守的李镖师过来,问:“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逮只羊。”程石已经瞅好了,他扔了砍刀慢慢靠近,猛地扑过去把一只大公羊按身下。羊群轰的一下跑散,其中有两只公羊跑走了又拐回来,低下头准备拱人。   程石胡乱用构树枝条把羊腿捆上,手按着羊头把羊扛上肩,冲老镖师招呼了声:“晚上下去吃羊肉,别去晚了。”   下山的路上羊叫没停过,程石别着头嫌羊毛臭,闲聊说:“你看到没,刚刚那两只羊还准备来拱我,我打算把那两只性情凶猛的公羊留着,让它们护着羊群。”   “随你。”杨柳用砍刀砍断拦路的松枝,说:“要是羊肉好吃,明年多养点,之前在外祖家吃的羊鱼炖味道好鲜。”   “指定好吃。”   出山后雨停了,程石扛着羊去村里找杀猪佬。他先回家换掉湿衣裳,拿了一角碎银子拎筐去挑羊肉,羊皮他也拿回来了,打算等明天去镇上找手艺人硝羊皮,余下的都攒着,等入冬了给全家做羊皮袄。   锅底的余热刚散,灶里又升起了火,羊排剁块儿跟鲫鱼一起炖汤,羊头剖开单独炖,羊肉爆炒,四条羊腿两条和萝卜一起清炖,一条炙烤,一条留着撒盐腌着续井里,余下还有羊蝎子羊尾羊内脏,红烧的红烧熬汤的熬汤,厨下忙得热火朝天,锅碗瓢盆全用上了。   临近黄昏,从村尾飘出的羊肉香弥漫了大半个村,杨老汉一家带着大黑子往西走时,村里人打趣:“小女婿又请你吃好肉啊,馋死个人。”   杨老汉笑笑,背挺得越发直。   有人关心他们铺子里的生意,打听道:“杨木,你们编得竹筐啥的在镇上好卖吗?你们父子俩要是忙不过来,把我编的竹篓先拿去顶着。”   “你倒是一腔好心思,”有人讽了一句,戳穿了问:“他帮你卖,你跟他分摊赁铺面的钱吗?”   “他妹夫的铺子他还给租子?又不是外人。”   “亲兄弟还明算账,哪能不给。”杨老大抱着孩子轻声说:“生意不好做,我跟我爹俩编的竹筐灯笼啥的都卖不了,哪好帮你们代卖。”   等杨家几口人走远了,有人嘀咕说:“怎么可能生意不好,村后的竹林他们只差没砍光。”   “叔,婶,你们过来了。”二表嫂出门迎上人,张罗道:“屋里坐,羊肉快起锅了,等人到齐了就开饭。”   “你们忙活了半天,我们来吃白嘴啊。”杨母玩笑着道声辛苦。   “我们不忙,忙的是小柳,我们也是等着吃白嘴的。”二表嫂笑,她看木氏接过包被里的娃,凑过去看一眼,“哎呦”了一声,“老婶子,你们家的姑娘可真会长,都是好相貌。”   这话说得实在,木氏对她可有好感了,见到杨柳就夸:“你表嫂子是个嘴巧又热闹的人,人家一家子看起来都挺好相处。”   杨柳点头,用筷子戳下一坨羊头肉喂她嘴里,“快尝尝,刚出锅的味道最好,我们都尝过味儿了。”   一下午厨房的门槛都踏薄了一寸,进进出出的人不断。   “刘婶跟赵叔他们过来了,摆桌吃饭。”程石在大门外高声吆喝,催道:“快点快点,就等你们了,你们再不来,菜都要被我们吃光了。”   堂屋亮起灯,灯笼挂墙,蜡烛立桌,昏黄的光晕里热气腾腾的白烟上升,抱在保母怀里刚吃饱肚子的青莺挣着往桌上瞅,这次她不再干瞅着,啊啊叫着要吃。   杨柳先挟了块炖得软烂的羊排塞嘴里,满足地叹口气,就是这个味儿,汁水充盈味道鲜,舌头沾了汁水,几乎要混着羊肉咽进肚。   “先舀碗汤喝。”程石拿起她的碗,盛了两勺奶白色的鱼羊汤,汤上飘着红色的枸杞和嫩绿的葱花,“谁喝谁舀啊,我就不挨个儿照顾了。”   没人理他,嘴巴都塞着了。   “啊——”   青莺绷不住了,都不理她,她气得大声叫。   程石抽空把她抱过来,敷衍道:“你还吃不成,明年这个时候随你怎么吃都成。”   “该把她提前哄睡的。”杨柳捏住往桌上扒的胖手,用筷子沾了点汤,问保母:“能给她尝尝味儿吗?”   “能吃,你们兄妹四个小时候都喂过米糊。”杨母开口,“生下来没奶水的不就是打小就喝米汤,让她尝个味儿没事。”   保母欲言又止,看了眼汤,说:“汤里有枸杞,那是药材,小儿吃了恐怕不好。”   “那就不给她吃。”程石用袖子给闺女擦擦口水,纳闷道:“也没缺你的少你的,怎么就这么馋?”   桌下的狗啃羊骨啃得嚓嚓作响,这声吸引了馋嘴的娃,趁着这功夫,程石跟杨柳抓紧时间吃。   “羊脑给几个孩子分吃了,给他们补补脑子。”程石说。   “吃点萝卜,别光吃羊肉,上火。”三表嫂给她闺女舀勺萝卜,萝卜浸了羊肉汤,她觉得比羊肉还好吃。   程石抱娃不方便,杨柳起身给他舀勺萝卜。   满满的两桌人,屋里只有偶尔的只言片语,吃肉喝汤声不绝于耳,开饭时屋外还有光亮,散席时已然黑透,邻居家都已经洗脚上床了。   收拾碗碟的,拿抹布擦桌的,整理桌椅的,还有扫出来的两盆羊骨,院外的猫都翻墙进来了,各拖着一块儿骨肉啃残留的肉。   李镖师端着一钵羊肉跟人往外走,看到程石他招呼一声:“天晚了,山上还有人没吃饭,我们就先走了。”   “好,上山注意点。”程石说,“提两只鹅一起上去。”   “嗯,没事。”   杨母也准备回去了,她找到人说:“大丫头,你晚上带着俩孩子回家睡,明天让你大弟送你回去,小柳家客人多,你留下她还多操份心。”   “我睡的那间屋不会漏雨吧?这下雨天。”杨絮往门外瞅一眼,说:“算了,路上都是稀泥,我没带鞋,晚上就睡这儿,就一晚也不让小妹操什么心。”   “房顶的瓦入夏了你大弟就收捡过,哪还会漏雨。”杨母嘟囔一句,她四处看了一圈,没找到小闺女,倒是满地跑的孩子不少,“真不回去睡?我的鞋你也能穿,知道你要回来我把床都铺好了。”   杨絮摇头,程家热闹,她喜欢这个热闹劲儿。   “那行吧。”杨母喊上儿媳妇往外走,“你爹呢?大木呢?”   “先回去了,已经跟妹夫说了。”木氏慢了一步,“大姐,我有件事跟你商量,你明天路过家门口的时候招呼一声。”   “好。”   “大黑子,回去了。”杨母站门口喊。   在墙角啃羊骨的狗抬头看她一眼,摇了摇尾巴不肯动,眼睛直勾勾盯着盆里的骨头。   “走了。”杨母又喊,“不回去我把你关在门外了。”   大黑子不理。   “哈哈哈。”程石大笑,“这下要留下给我家看门了,看来是我误会了它的忠心,原来是价钱没谈拢。”   杨母失笑,走到墙角捡几根羊骨头,拽了狗头一下,“走,回去,再不动我拿棒子打了。”   大黑子把头闷狗盆里,在催促声里挑挑拣拣含了半个羊头,夹着尾巴一溜烟冲了出去。   “这狗子可真灵性。”在一旁围观的四表嫂大笑。   作者有话说:   来啦 第一百五十章   不住在家里的陆陆续续都走了, 程石让坤叔把大门关上,免得大晚上的有小孩溜出去了。   “絮娘,会打马吊吗?跟我们去打马吊啊?羊肉吃多了, 一时半会儿也睡不着。”三表嫂站月亮门内问,她把身后的小子扯出来, 朗声说:“阿石呢?这会儿没下雨了, 你带他们练功。”   “你倒是会安排人,你们玩让我给你们带孩子。”程石没好气,挽起门帘散屋里的味儿, 继续说:“我还想让你们给我摘花生消消食的,西墙外三四垛花生你们看到当没看到。”   “明天摘, 明天摘。”三表嫂随口糊弄,走到廊下拉起杨絮的胳膊, “走,到我屋里打马吊玩,你不会我教你。”   穿过垂花门遇到抱着小囡的杨柳,三表嫂停步说:“把娃娃交给她爹哄, 小柳你随我们来打马吊, 你姐说不会玩, 那就你们姐妹俩结伙一起玩。”   杨柳不想玩, 之前跟几个表嫂子学过,玩得头昏脑胀的,还坐得肩疼腰酸,她退了一步说:“你们去玩,我去前面看着孩子。”   “有保母和奶娘看着, 还有好几个婶子, 不用你亲自盯着。小妹你来指点我, 我没玩过马吊。”杨絮想拉个中间人,说到底她跟三个表嫂子都不熟。   “不会玩没事,有人教你,学不会更没事,会掏银子就行。”杨柳玩笑两句,拍了拍她姐的胳膊,说:“今晚就当是交束脩了,学会了再从她们手里赢回来。”   厢房里,四表嫂已经坐好了,倾身朝外喊:“别啰嗦了,就等你们了,小柳不想玩就别拉她,她过来没玩两局阿石就要凑过来。”   “对,不能喊小柳,阿石那个搂钱手从我们这里抓走多少银子了。”二表嫂站窗前说:“三弟妹你可真不长记性。”   杨絮被拉着进屋,坐下了问:“怎么回事?人家夫妻俩合伙把你们妯娌三个打输了?”   “可不是嘛,不会玩的手气好,看牌的会算计,我们三个联手都没能从小两口手里赢一个子儿。”四表嫂搓开牌,从头上抽支发簪挑亮灯芯,玩笑道:“絮娘,你是真不会玩还是假不会玩?”   “只看旁人玩过几局,懂些规矩。”   “没事,过了今晚就会玩了,我们一定把你教会。”二表嫂搓了搓手,示意杨絮先启牌。   后院只有她们这间房有光亮,漆黑的夜色从门外蔓延到垂花门,越过垂花门和高墙,在月亮门外戛然而止。前院堆起了火堆,廊下还挂着随风晃动的灯笼,在火光的映射之地,程石跟坤叔带着七个小孩摆起架势练武,一举一动都带着风声。   杨柳坐在火堆边添柴,坐她腿上的小丫头伸着脖子认真地盯着前方,缩在袖中的手忍不住跟着动。   一把空花生壳扔火堆里,火苗窜高一寸,春婶烤了下手继续摘花生,问杨柳:“你姐家的芸姐儿跟三郎差不多大吧?”   “三郎大芸姐儿几个月。”杨柳看向站在后排的三个孩子,分别是席哥儿、芸姐儿和三郎,芸姐看着前方跟荟姐儿学比划招式,两条腿怎么都站不稳,顾得上胳膊忘了腿,着急忙慌的,累得小脸通红。三郎也是招式跟不上,总是慢一拍,但下肢站的稳,看得出来是练过的。在这点上,年长几岁的席哥儿都有些吃力。   习武之人的孩子耳闻目染的从小就会比划拳脚,经商人家的孩子从小就能拨算盘珠子,他们站在长辈的肩膀上,先天就比旁人家的孩子高出一截。杨柳想起了她小弟,她娘今天在饭桌上还抱怨小儿子一年回一次家,她心里不免泛起心疼,在那个环境下,她小弟能硬着头皮待下去就是有本事。   墙边啃骨头的狗朝外吠了几声,杨柳回神,听到外面有脚步声,她抱起青莺站起来去开门,“是甄婶儿回来了?”   “还没睡啊?老天,村里的路可真难走。”师徒四人相互搀扶着进门,脚上的鞋被泥巴糊得看不出颜色。   “厨房烧的有水,你们先去洗。”雷婶说,“吃红薯吗?我拿几个埋火堆里。”   “不吃,洗洗就睡了。”   等甄厨娘她们洗漱完回屋,前院的火堆也灭了,程石跟杨柳抱着青莺去洗漱,剩下的七个孩子让春婶雷婶和保母她们伺候。   回到后院,杨柳去看打马吊的四人,“谁赢了?”   “你姐跟二嫂子赢了,我跟你四嫂各供一个。”三表嫂甩出一张花牌,扭头问:“你们要睡了?让保母照顾几个孩子先睡,我们再玩一会儿。”   杨柳走到她姐身后看一眼,手边的荷包鼓囊囊的,她好奇道:“不是说交束脩来着?这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了?”   “交束脩是你说的,可不是你姐说的。”三表嫂怨念地甩出一张牌,“你姐这人不是个好的,喊她的时候她说不会玩,坐上牌桌了她说看旁人玩过,懂些规矩,等我们放松警惕了,她大把大把从我们荷包里掏银子。”   “然后话又变了,说是受邀跟人玩过几次。”二表嫂补充。   杨絮笑得手软抽不出牌,扶额没话说。   杨柳也笑得腮帮子酸,帮衬说:“那的确不是个实诚人,夜还早,你们继续玩,再反赢回来。我先回去睡了,明早还要早起。”   “嗯,你先睡吧,不用顾及我们。”   “厨下留的还有热水,要是玩晚了就自己添把柴烧热。”杨柳把手搭她姐肩上,说:“姐你代我照应着,别让三个表嫂摸火折子,我担心她们烧了我家厨房。”   “我们多玩两局,到时候喊雷婶或是春婶一声。”杨絮没抬头。   “人老觉浅,醒了就不容易入睡,你们自己添把柴的事。”杨柳往出走,“算了,我去跟雷婶说一声,让她铲锹炭塞灶里,你们就算玩到天亮锅里的水还是热的。”   门一关,屋里的声音减弱大半,杨柳看春婶抱着荟姐儿过来,她过去帮忙推开门,交代过后回屋睡觉。   ……   一夜好眠,屋外浓雾笼罩,开门只看得见院中的桂花树,杨柳穿过垂花门险些撞上蹿出来的荟姐儿,她闪了下问:“跑什么?”   “我们在雾里躲猫猫。”   “小心些,别绊着了。”杨柳松开她,听到青莺在前院乐嘎嘎的笑,一大早的她就有了好心情。   “你娘起了吗?她们昨晚玩到什么时候?”她问。   “还没起,我也不知道,我昨晚是跟我小姑睡的。”听到有脚步声过来,荟姐儿悄摸摸藏在墙后。   “表婶,你看见我二妹了吗?”大郎跑过来问。   杨柳摇头,很有保密意识地绕过他去偏院洗脸。   一直到吃饭,昨晚打马吊的四个人还在睡,杨柳也不让人去喊她们,留了饭在锅里,之后各忙各的事。   雷婶打扫熏肉房,坤叔拿砍刀劈柴,春婶扛了铁锹去挖菜园撒白菜籽,青莺由保母和奶娘轮流抱着跟着兄姐屋里屋外跑。杨柳跟程石把鱼和蛋送到镇上卖,顺便把羊腿给陈连水送去,再让他掌眼买了两麻袋上好的陈皮和花椒,拐个弯再搬坛细盐。   等睡足了懒觉的四人起床,杨柳跟程石已经烘出了两锅花椒盐,偏院充斥着浓郁的花椒香。   “啊湫—”   “阿嚏—阿嚏——”   “好呛人,不行,我受不了了。”   四人还没进偏院又跑了出去,最后还是雷婶端了两盆热水去后院。   杨柳炒盐热出了汗,歇气的功夫她去前院看孩子,看三个表嫂和三个表妹坐在廊下摘花生,惊讶道:“不嫌灰大呛鼻了?”   “昨晚阿石就在催我们给他摘花生,我担心再推三阻四的会没饭吃。”三表嫂玩笑,她把一把花生扔筐里,往外指了一下,“你姐说回娘家坐坐,我们留她在家吃了晌午饭再回去。”   “你……”杨柳挑起眉,“你嗓子怎么了?”又看向另外两个表嫂,“你们声音没哑吧?我们其他人都好好的啊,没上火。”   “都哑了,我的更严重,嗓子像是堵着了。”说出的话像是堰里的鸭子叫,沙哑又粗噶,二表嫂清了清嗓子,继续说:“应该是熬夜打马吊的原因,就我们仨跟你姐是哑嗓子。”   “快别说话了,听你说话我都想抠嗓子,太难受了。”歆丹捏紧了拳头。   “家里有菊花,你们自己煮壶菊花水下下火。”杨柳也不多问,她也受不了这种声音,像是刺扎在心里。   杨絮已经把苦菊水喝到嘴了,让老娘别忙活,“我待会儿去小妹家吃饭,饭后让妹夫送我回去。”   “他家一摊的活儿,我让你大弟送你回去,别劳烦阿石了。”杨母把老头编的盖帘、扫帚、竹刷和孩子喜欢的草蚂蚱啥的拿了许多出来,“你回去的时候给你带上,自家编的不用掏钱买。”   “你们拿去卖,都是费了老大的功夫。”杨絮叹口气,“我家的日子好过,哪好意思还从娘家拿东西。”   “自己编的不掏钱买,闲功夫不值钱,你爹娘能给你们也就这些。都带回去,你小妹家也给了,都有。”杨母把这些东西都码筐里,问几嘴大女婿的情况,“我看你瘦了些,生意忙你也照顾好自己,镇上离村也不远,你大弟每天都要来回,你得空坐车回来吃饭,我给你炖罐鸡汤补补身子,两个孩子都还指望着你,你可别倒下了。”   在一句句的唠叨声里,杨絮慢慢静下心,随之脸上也有些发烫,捏着碗说:“行,以后我多回来。”   “呦,家里来客了。”隔壁的婶子匆忙走进来,“大木娘,我家里盐没了,你给我舀一勺,明天我让他们去镇上的给我买了再来还你。”   “这么早就做饭了?小婉你去给你婶子舀两勺盐。”杨母吩咐。   杨絮跟着走出去喊了声。   “絮丫头什么时候回来的?都没听到声,你一个人来的?两个孩子呢?今年少见你回来啊,就中秋来了一趟,还没留下吃饭是吧?听你娘说你家绸缎铺的生意忙,你一个人在张罗?你男人咋样了?多好的一个人,可惜了,以前身体好的时候逢农忙就回来帮忙干活……”   木氏用竹筒装了两勺盐出来,连忙打断她的话,“婶子给你盐,锅里的菜还等着呢。”   “可不是,我又说忘了。”妇人接过盐匆忙往外跑。   外人一连串的话把杨絮问红了脸,她不自在地走出檐下站院子里吹风,打岔说:“我去看看猪。”   “姐,小心院里的泥弄脏了你的鞋。”木氏故意喊一声。   杨絮含糊地支吾两声,等面上的温度降下来,她才走过去问:“小婉,你昨晚说要跟我商量什么事?”   “想买你家做衣裳剩的碎布条,铺子里的生意不好做,我跟大木商量的是有人来买筐买盖帘,多于三十文就送两把碎布条,纳鞋底或是打补丁都是极好的。”   杨絮说直接送给他们,碎布条不值钱,也很少有人买。但木氏坚持要给钱,她可不想承这点人情。她家的铺子跟小姑子家的鱼馆就隔天开业,都在镇上,她这个大姑姐去鱼馆贺喜都没提去竹编铺看一眼,现在想想都还来气。这都多久了,两三个月了,她都没登一次门,她这个兄弟头次做生意都不值得她浪费时间去看一眼。要不是怕面子上难堪让外人看笑话让公婆难做,她就不开这个口,直接掏钱去别的布庄买,碎布条哪里买不到。   杨母左右看看,为难地开口:“大丫头,算钱吧,这是个长久的生意,你公爹还活着,不给钱他心里别有想法。”看她还要再说,杨母连忙摆手,安抚道:“等你公爹死了,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杨絮“哎”了一声,低落地应声。   “我去小妹家看看,看有没有我能帮上忙的。”她待不下去了,套上草鞋往外走,“等吃完饭我就过来让我大弟送我回去。”   杨柳看她姐回来后不时出神,她也没问,让坤叔上山摘了篓橘子和石榴,鸡鸭各抓两只,让她姐走的时候带走。   “让阿石送你吧。”杨柳用油纸装了一包椒盐塞背篓里,“炖汤时撒点味道不错,你拿回去试试。”   “你家活儿多,我让大弟送我回去。”杨絮把两个孩子带来的换洗衣裳也都拿出来了,不让他们留下添麻烦,“等闲了,入冬了,我再送他们过来住。”   “现在也不忙,地里没活儿了,再说家里孩子多,多他们两个也不多。”杨柳抱着芸姐让她留下跟哥哥姐姐们玩。   芸姐儿意动,但看了她娘一眼,说要回去。坐到牛车上就哭了,先是默默掉眼泪,等她大舅发现问了一句,立马张嘴哭出声。   “不想回去?”杨木大乐,抱着外甥女说:“不回去就不回去,待会儿把你娘送回去了你跟你哥再随大舅回来。不用看你娘,你娘打不过大舅,等到镇上了你就藏我怀里。”   “这丫头……”杨絮叹气,“小妹家事忙,你家也有奶娃娃要照顾,他们去了净添事。”   杨木没搭理她。   杨絮也没再说话,一直到进了镇,马车拐进巷子,她艰难开口:“大弟,你知道我的,我性子好强,眼皮子朝上翘,见多了富贵就受了些影响,迷了眼,很多时候自己都没发觉……”   “骗鬼呢,什么没发觉?你心里清楚的很,你是觉得我挣的那点小钱不值得你费那个心思走一趟问一声。”杨木停下牛车,硬梆梆地说:“到你家了,我就不进去坐了,天阴,看着要落雨。”他心想你嫌弃娘家穷,我就嫌弃你婆家脏。   杨絮垂着头不动,姐弟俩就这么僵持着,直到巷子里进了人,她才收拾了东西下车,“等天晴路好走了,我回去看爹娘。”   杨木瞥她一眼,把牛车上的鸡鸭和背篓竹筐都拿下来,调转车头带着外甥和外甥女准备离开。   “随你,我又没拦着你。”   作者有话说:   来啦 第一百五十一章   下雨天的下午光线暗淡, 杨柳让坤叔抱捆柴进来在墙边拢堆火,火苗飙升起来能驱散空气里的潮气,看着火光, 人的精神也会放松许多。   一捆花生摘完,杨柳挪着板凳动了动, 听到四表嫂叹口气, 她看过去问:“有啥烦心事?”   “没啥。”说着又吁口闷气,往外看一眼,这是她来乡下后头一次觉得时间难熬, 想到那比墙还高的四垛花生,顿时没了精神。   “这花生拽到明年春天都拽不完, 怎么不请人帮忙?”四表嫂丢一把花生扔筐里,摊开磨红发疼的两只手, 生无可恋地塌下腰支开腿,狡黠地说:“请帮工吧,我出银子。”   “我也掺一脚。”二表嫂就等着人开口呢,她扔开花生秧, 坦白道:“我是受不了这活儿了, 太熬人, 让我去马厩打扫我都不愿意再困在屋里摘花生。”关键是太多了, 看不到尽头,想想都没劲儿。   “雇工不划算,”杨柳抖了抖花生秧,一株上面就七八颗花生,本就欠收, 再往里投钱更是亏得多, “你们坐不住就去打马吊玩, 摘花生本就是农家猫冬时的消遣。”   “我出银子,雇人吧,有这闲时间干什么不好。”四表嫂拍拍手上的灰站起来,走过去把杨柳也扯了起来,“你继续忙我们也不好意思出去玩,这会儿没下雨了,我们一起上山转转。不是打算明天杀鸡宰鸭?我们去帮忙撵鸡逮鸭。”   杨柳几乎要被她抱起来,忙出声喊停:“我自己走,我自己走。”   她一松口,歆莲三姊妹大声欢呼,扔掉手上的活儿,大迈步往外蹿,跑出门又探身进来:“表嫂,外面有人找你。”   杨柳顾不上洗手,出门看是斜对门的婶子,见她扛着锹挑着两个粪篮子,了然道:“挑粪是吧?猪粪还是马粪?”   “马粪就行,我想撒菜园子里肥地。”   杨柳向西一指,让她自己去铲。之后洗了洗手,拎了个背篓套上草鞋,戴上斗笠跟表嫂表妹们进山,屁股后面还跟着一串小尾巴。   进山听到梆梆梆的砍树声,杨柳拄着棍一路找过去,在树上看到了人,她仰头问:“不是说等天晴了再砍松枝?雨天树滑,你小心点,站稳了。”   “让开,走远点。”程石大声说,一手扶树干,一手攥着砍刀大力劈下去,一阵牙酸的吱呀声里,手腕粗细的松枝掉下地,树上的水珠也噼啦啪啦掉一地。   杨柳缩着身往高处走,看程石把砍刀插腰带上,手拽树枝脚蹬枝桠往上爬,等他站稳了才又说:“下雨天树皮湿滑,上树不安全。”   “临时起意,我就是闲着没事做。”程石是懒得蹲家里摘花生,借口来山里转转,鸡鸭鹅猪羊看遍了也没他插得上手的,又不想回去,索性就拎了砍刀上树砍枝桠。   杨柳闻言哼了一声,“家里有活儿,倒是不见你回去。”   程石只当没听见,手上用力,一刀一刀往松枝上砍。过了一会儿,他低头看杨柳用棍子在草丛里翻找松塔,他问她怎么进山了,“你一出门,她们岂不是也待不住?”   “都甩手不肯干了,宁愿出银子也不想自己动手。”杨柳看到一个松塔,掰开一看,里面的籽比瓜子还小,她嫌弃地咂嘴,扔背篓里打算拿回去烧火。走了两步发现一条打湿的蛇皮,她用棍子勾起来比了比,比她胳膊还长。   “这附近有蛇出没。”杨柳拎了背篓往空地走,眼睛往四周逡巡,挥着蛇皮给树上的男人看。   没发现时心里无所谓,这下看见了,身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生怕蛇从哪里悄无声息窜了出来。程石下树,拉着杨柳出山,没一会儿就赶着一群嘎嘎大叫的鹅过来吃草。鹅群散开才发现里面还混了七只鸭,它们跟在鹅后面噆蚯蚓食飞虫。   一直到傍晚下山,两人也没发现蛇。   回到家,杨柳换鞋时冲屋里喊:“孩儿们,看表婶给你们找了啥宝贝回来。”   “什么什么?”大郎一马当先从屋里跑出来,他是个没见识的,拿着白花花的蛇皮问:“这是什么?”   “没见过蛇?”程石掌着他后脑勺拍了拍,“蛇换下来的皮,能卖钱的。”   不止这些孩子没见过蛇皮,就是歆莲她们也没见过,一条白花花的蛇皮引起一阵惊呼,从一个人手里传到另一个人手里,她们害怕又好奇地捧在手里仔细看。   “哎?”杨柳在孩子堆里看到了席哥儿跟芸姐儿,她看了程石一眼,一时有些迷惑,走过去问:“席哥儿,你没跟你娘回去?”   “回去了又来了,我大舅又把我们带过来了。”席哥儿吐舌笑,“外婆让我跟我妹晚上睡在她家,大舅说晚上会来接我们过去。”   青莺在保母怀里看到她娘拉别的小孩,她激动的啊啊叫,挣着身子瘪着嘴要抱。   杨柳抬头看她一眼,好气又好笑地站起身去洗手,“等着,娘去洗个手换身衣裳再来抱你。”   她不一定听懂了,但杨柳不再跟旁的小孩说话,青莺就闭了嘴不再嚷嚷,又有心思看兄姐玩蛇皮。   歆丹看到这一幕,咋舌说:“表哥,你家这小丫头是个霸道的,以后你跟我表嫂再生一个那还得了,抱小的必须先抱大的,进门先喊谁还要掂量着。”她又偏头问她二嫂:“嫂子,你生二郎后,嫣姐儿像不像莺姐儿这样?”   二表嫂摇头,保母和奶娘带大的孩子,没断奶的时候鲜少像莺姐儿这么黏爹娘,“大了懂事了就好了,有兄弟姐妹一起玩,哪还会盯着爹娘抱谁。”   墙根放着水桶,装的是瓦沟上流下来的雨水,程石用这水洗干净手,他故意在青莺眼皮子底下抱起三郎。看芸姐儿站在人后眼巴巴看着,他顿了一下,把三郎放下去把席哥儿跟芸姐儿抱起来。   “呜呜——”青莺立马不淡定了,挣着身子张开手委屈地假哭,嘴里新发的小牙都露出来了。   “可真是个霸道的,她爹可以闲着不抱她,但不能不抱她去抱别人。”四表嫂大笑,她走过去伸出手:“来,让四婶抱你。”   青莺不要,弹着腿冲着程石掉眼泪。   “这是怎么了?”杨柳换了身衣裳过来。   “表嫂你快过来抱你闺女,你抱她看她还哭不哭。”歆莲忙说,推着保母把青莺递过去。   杨柳看到程石怀里抱的孩子就明白了七八分,她接过青莺拿帕子给她擦眼泪,见她还往程石那边瞟,一副心不甘的样子,笑骂道:“娘抱你还不行?太贪心了啊。”   程石把席哥儿跟芸姐儿放下地,走过去冲小囡拍了下手,小丫头立马弃了她娘奔向他怀里,就是还气鼓鼓的。   这模样又惹得众人大乐。   “我往村头去一趟,”杨柳跟程石说,择掉他身上沾的松针,握着青莺的手摇了摇,“小气包,去不去外婆家?”   青莺立马又伸手讨抱。   程石朝她屁股拍了一下,也习惯了,但凡他跟杨柳都在,这丫头更喜欢让她娘抱。   “今晚赵叔和刘叔他们会连夜抓鸡逮鸭,你回来的时候在村里问一二十个拔鸡毛的人。”   “好。”杨柳抱着青莺往外走,出了大门又拐回来,“阿石你去问,我刚换的鞋。”   “问什么?”三表嫂问。   “问帮工,明天杀鸡宰鸭,要准备熏肉了。”   明天熏肉,今晚就要把火烧起来,雷婶跟坤叔往熏房里抱柴,前后火坑都点着火,烧一晚上,边边角角的飞虫蜘蛛和土里的蚂蚁虫卵藏得再深都能熏死了。   劈的柴水分没晒干,在火的炙烤下烤出青烟,熏房像个大蒸笼,木板拼接的缝隙冒出浓浓烟雾,在风的吹拂下,烟雾飘向村庄上空。   “程家要熏肉了,开火了。”村里闻到松脂味的人走出家门,风里的烟气带着股清苦味儿。   喂鸡的妇人看着吃食的鸡鸭面露满意,心里估算着这些鸡鸭能卖几两银子。   另有人站院子里看天,嘀咕说:“这雨还要下多久,我得回去给我娘家的人递个信。”   “阿嫂,有人在家吗?”程石在外面喊。   他一声喊出好几家的人,不等他开口,拎着铲子的妇人问:“可是要杀鸡宰鸭拔毛了?”   “对,明天没事就过去,二三十人就差不多了,要手脚麻利的。”程石说。   “行,我明早吃完饭就去。”   “还是去年那个价?”有人问。   程石点头,“鸡鸭鹅也还是去年的价钱,愿意卖的明天就可以往家里送。”   当晚天黑了,村里家家户户的鸡鸭都遭了殃,捆了爪子关笼子里,家里笼子不够用的,连夜跑去杨家买鸡笼。   卖鸡笼子耽误了一会儿,杨木提着灯笼到村尾时,杨柳已经让罗婶给席哥儿和芸姐洗漱完抱床上去了。   “晚上让他们睡我这儿算了,家里孩子多,有伴玩他们也不闹着要回家。”杨柳站门外说,她往屋里瞅一眼,见院子里没人,压低了声音问:“芸姐儿说你跟她娘吵架了,怎么回事?”   杨木“啧”了一声,“这丫头……”他还专门交代两个娃不能把车上的话学给旁人听。   “不想说?不想说就算了,我就是问问,吵吵也好,别搁心里生气。”杨柳劝道。   “就拌了几句嘴,不是啥大事。”杨木挠了挠头,把个中嫌隙一一说了出来,“我没跟爹娘说,担心他们想多了伤心,也没跟你嫂子说,她听多了越发对大姐有意见。我跟你说说你也就听听,过后不用跟谁提起,大姐要是改了,我还一心一意待她。”   “这事是大姐不对,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有些势利眼。”杨柳指的是她大哥在镇上开铺子的事,都是一娘同胞的兄妹,前一天去鱼馆送礼庆贺,后一天不提送礼了,她去看一眼都不去,又不是多远的距离。   杨木叹了一声,“算了,不谈了,她迷了眼,改了就行。你进去说一声,我把芸姐儿跟席哥儿抱走,爹娘想他们了,让两个孩子晚上跟他们睡。”   杨柳进屋喊程石,没一会儿,他一手抱一个孩子送出门。   杨木背一个抱一个,手里提着灯笼,踩在泥里一趔一滑,笑着逗孩子:“抱紧了啊,待会儿大舅要是摔了,把你俩当垫背的。”   丝毫没把对大人的怨气牵连到孩子身上。   程石目送人走远,进屋关上门,搂着杨柳往后院走,叹服道:“我大舅兄真是个宽厚的人,看着闷,心里比谁都看得开。”   杨柳点头,“我大哥是个没坏心眼的,也不滑头,对家里人都挺上心。”   睡到床上,程石翘着腿让青莺坐他肚皮上,抖着腿逗她玩,看她笑露了两颗小米牙,他也跟着笑。   杨柳坐铜镜前卸发钗通发,沉默了一会儿出声问:“你说我姐是怎么想的?我想不通,以前她还挺惦记娘家的,每次回来恨不得把家里吃的喝的都包了,不像是嫌贫爱富的势利眼。”   程石不接话,继续逗他闺女。   “我跟你说话呢,”杨柳掀开纱帐坐床上,用脚蹬他,“耳朵塞驴毛了?”   “你让我说我就说啊?不白眼瞪我了?”程石赏她一记眼色,翻旧账说:“之前还扬手要打我,怪我胡说八道爱嚼舌根。”   “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记得了。”杨柳装傻,收回脚盘腿坐他腿边,抽了撮头发挠他腿弯,“你要是知道就跟我说说。”   程石不觉得有什么好说的,奈何被挠的痒还回击不了,起身把小麻烦精塞她怀里,靠着床柱说:“你们兄妹四个的心眼都长你姐身上了,她一直都是个利己的人,之所以有这个转变是因为她在婆家站稳了脚跟,不需要讨好娘家当靠山了。”   杨柳闻言陷入沉思,按程石这个说法,越想心里越发凉。   “睡了,想别人的事做甚,明早还要早起忙活。”程石勾起被子把坐着的娘俩蒙住,反手一搂都抱在怀里,看她不说话,他掀开被子凑过去亲一大口,解释说:“是我说的太冷情了,她待你们肯定是有感情的,以往为你们做的事至少有七分是真心实意待你们好。”   杨柳呼出一口浊气,撅起嘴示意再亲一口。   不知眼色的小丫头连滚带爬扑过去,防着她爹般的抱住杨柳的头,自己嘻嘻笑着嘟起嘴。   “行,你先亲。”程石乐得哈哈笑,眼瞅着口水掉下来,他迅速伸手过去接住,“啧,你啥时候才能不流口水,我可嫌弃你了。”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明天争取早点 第一百五十二章   二更天, 天色浓黑,正是万物沉睡的时刻,安静的松树林突然沸腾起来, 一只只鸡被薅着毛塞进麻袋,它们不安地鸣叫, 却惧于天黑看不见不敢跑散。   “勾子, 拿绳子来。”刘栓子手拎两只大鹅,被噆了好几口就换着脖子拎,待腿绑好了往地上一扔, 在嘎嘎大叫里逮鹅摸鸭。   从天色浓黑到天幕青灰,赶在天亮前, 三个人点亮灯笼,扛着地上乱动的麻袋穿梭在树林里, 一袋袋堆在山脚。   鸡群回归安静,大公鸡颤着嗓子高声打鸣,山下的村庄偶有回应。   天上又下起了毛毛雨,林中的鸟雀湿着翅膀低飞觅食, 落在屋顶瓦楞上看早起的人抬着鸡笼踩着泥往西走。   程石戴着斗笠披着蓑衣, 拎着秤杆给鸡鸭称重, 秤杆打平, 他捏着刻数给人看,“老叔你看,鸡有八十七斤。”   “不用看,我还不相信你?你哪会在斤两上糊弄人。”皮肤黝黑的老农眯眼笑出一脸的褶子,帮坤叔把鸡拽出来塞笼子里, 空出了袋子再把十三只鸭塞进去, “快称称鸭子重多少, 我喂得可好了。”   “五叔,你家不是养了五十来只鸭子?怎么才逮了十三只来卖?”人群里有人问。   “母鸭下蛋嘞,入冬了再卖。”老农抽空回了一句,踮脚往秤杆上看,“有五十斤吧?”   “有,五十三斤七两,给你算五十四斤。”程石捏着秤杆给他看,回头冲门内说:“歆莲记一下,杨五平家鸡是八十七斤,鸭子共五十四斤。”   大门内摆着一方矮桌,歆莲和歆丹歆芋一人站一角。歆莲应了一声,毛笔蘸墨在账本上做好记录,歆丹闻言拨算盘珠子,说个数给大姐,歆芋从钱箱掏出三角碎银子放称盘上。   “你这三个小姑子可给你帮了不小的忙,能算会写,可真厉害。”门前的妇人看杨柳出来跟她说话,她已经卖了鸡鸭换了银子,想着家里没事就留着多看会儿热闹。   杨柳看了三个表妹一眼,匆忙点了下头,回过头朝人群里看,大声说:“有没有得闲的?宰鸡拔毛的还缺上十个人手。”   “有,我得闲。”刚刚说话的妇人把手里捂热的银子往怀里一塞,先一步跨过门槛进屋,“我这就过去帮忙。”   “婶子,我领你过去。”四表嫂怕她走错了地儿,举着竹伞在前引路,走到月亮门了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见又来了七八个人,她一道给领进偏院。   刚过垂花门,空气里浓重的腥味让人下意识皱起眉,成筐的鸡鸭放干血扔在大浴桶里,青砖上滴的血被猫狗添尽。   “让让,开水来了。”   四表嫂捂着鼻子往空出的屋子指,“婶子嫂子们,拔鸡毛鸭毛鹅毛的人都在屋里,你们拿个箩或是拿个盆从浴桶提几只鸡鸭进去就行了。”   她扭头快速离开,出门时碰上杨柳,简单打个招呼两人就分开了。   “往日只想着熏的鸡鸭鹅好吃,想不到也这么麻烦,太繁杂了。”四表嫂回后院,走到廊下换双鞋,进屋跟两个妯娌说:“偏院里鸡毛鸭毛的腥味混着血腥味太恶心人了,我进去转一圈都受不住,小柳还能坐里面跟人说话。”   听到里间孩子们吵嘴的声音,二表嫂虎着脸进去训了两声,她循着窗往外看,“这雨也不知道哪天能停,天晴了路晒干了我们也该走了,住了这么些天也没帮上什么忙,净添麻烦了。”   说是秋收后农闲,好像也没怎么闲,一天天的没个清闲,只要想干活,手边永远不缺活儿。   程石擦掉手上的鸡屎歇气的时候,看到三个表嫂扯了三捆花生抱着往屋里走,惊讶地走过去说:“这是怎么回事?天上也没下红雨啊?”   “你走远点,身上臭死了。”四表嫂凶巴巴地说。   “闲着无聊,找点活儿打发时间。”二表嫂没理他的阴阳怪气,绕过程石抱着花生捆往院子里走。   程石听到有人在喊他,回头说:“等会儿,马上过来。”他走到西墙边掀开打湿的稻草,扯两捆花生抱进去,扔地上了又出来扯了两捆,“手上麻利点,这些摘完了喊一声,我再给你们抱几捆进来,免得弄脏了你们衣裳。”   十捆花生摞一起堆成座小山,肉眼可见的要耗许久才能摘完,之前还信心满满想要大干特干的三个嫂子瞬间蔫巴了。但活儿是自己找的,又不能撂手不干。   忙了一上午,村里送来的鸡鸭鹅都结清了账,程石脱了蓑衣拎着去后院,从水井里拎两桶水冲洗干净挂在枣树上。   “洗不洗澡?锅里烧的有热水。”春婶在厨房里问。   程石摆手,“里面的衣裳没沾上味儿,我媳妇呢?”   “在这儿。”杨柳在粮仓里应声。   堆放粮食的屋里也摆了方小桌,桌上放着账本,账本上记着某家某人拔了多少只鸡鸭鹅的毛。杨柳看人进来,问:“今天收了多少只鸡鸭?”   “鸡将近两千只,鸭子有一千七百只左右,鹅只有五百多只。”程石往粮袋上一坐,撑着胳膊伸了个懒腰,“明后天,周围的几个村可能也会送鸡鸭鹅过来。”   “我大爹他们过来了吗?”杨柳问,她大爹还有几个叔伯合伙在村头的矮山包上养了上千只鸡,年前的时候就来问过,想要比村里喂粮食的鸡卖的价高些。   “没见到人。”话刚落,听到坤叔在院子里喊,程石出去就见杨柳大爹提了两只大公鸡过来,毛亮冠子红,品相看着极好。   “给你们拿两只尝尝,看味道如何。”杨柳大爹把公鸡递给程石,“按你说的,没喂粮食,都是喂的虫和蚯蚓,另外就是它们自己在山里找食。”   程石让坤叔把他家山上的鸡拎两只过来,说:“我让人晌午炒了尝尝,下午若是没空就晚上去家找你。”   “成,什么时候都成,就你的时间。”杨柳大爹又拎着两只鸡兴冲冲出门。   这两只鸡晌午就上了饭桌,程石跟杨柳各尝了个鸡翅膀,问不知情的其他人:“今天的鸡肉味道如何?吃着跟以往的有什么不同?”   “什么不同?都挺好吃的。”四表嫂吐出鸡骨头,她被问懵了,又挟了一块儿鸡肉细细嚼开,“莫非不是山上养的鸡?是村里人养的鸡?”   杨柳默认了,又问:“吃得出来区别吗?”   这下其他的人也开始细细品尝,没问的时候没人说味道不好,问了就有各种毛病,比如歆莲说肉有些肥了,鸡皮太腻,但二表嫂又说鸡腿肉过于柴,嚼着干巴,歆丹说嚼到最后吃到了土腥味。   杨柳都听迷惑了,她也挟了块儿鸡肉再吃,好像也吃出了不如自家山上鸡肉香的感觉。   “谁家养的鸡?跟你们山上的鸡炒出来的味道太像了。”三表嫂问。   “我大爹他们养在矮山里的,不是家养的。”杨柳放下筷子喝水,看刚刚挑刺的几人脸上有一瞬间的空白,她笑着说:“还是没喂过粮食的,我家养的鸡每天晚上都还会喂道粮食。”   “肉质是不错的,你若是不说,可能也就徐襄公那样的人能尝出不同。”春婶开口,“至于味道,我觉得还是熏过之后炖罐鸡汤再品品,熏鸡买回去多是炖汤了。”   “还是会做饭的会品尝,春婶说的在理。”程石给她挟筷子肉,说:“我心里有数了,大家吃饭吧。”   下午没有来卖鸡鸭鹅的,杨柳跟程石带着春婶雷婶忙着给晾干水分的鸡鸭鹅抹盐,抹过盐码在洗干净的竹筐里,到了晚上用竹片串起来挂进熏房。   “今天收拾了多少只鸡鸭?”二表嫂问。   “一千二百多只,其中还有四百多只明早才能挂进熏房。”杨柳在账本上记下数,往外看天,主要是下雨耽误事,偏院太小了蹲不了多少人。若是天晴,宰鸡宰鸭和拔毛的人都挪去晒场,像去年那样,大半个村的人都来拔鸡毛鸭毛挣钱,四千多只鸡鸭鹅两天就给拾掇完。   程石抱着青莺进屋,把手里的兔子灯笼放桌上,孩子也递给杨柳,“我去大爹家一趟。”   “好。”杨柳把青莺抱坐在腿上,捏着她的脸颊对着灯光看,“张嘴,娘看看你的小牙。”   在她刚捏嘴的时候,青莺就张大了嘴,这活儿她熟,她爹娘一天要看好几遍。   “我先回屋睡了,摘了一天的花生,坐着不动也挺累。”二表嫂捶着后脖子往外走,前院靠墙摞着鸡笼子,关在里面的鸡鸭听到脚步声惊得闹出动静,等人走远了,它们才又安静下来。   程石回来时只有廊下还留着一盏灯笼,他走到廊下问:“甄婶儿回来了吗?”   “回来了,已经睡下了。”厢房里的人出声。   “你把狗子喊进来就能锁门了,熏房里我刚添了柴。”雷婶也躺下了,忙了一天她也累了。   程石先去走廊的拐角,狗窝里没有狗,但有几只猫。他提着灯笼出去,在稻草垛的洞里找到了五只狗,它们卧在干燥厚实的稻草上,里面暖融融的。他喊了两声,狗尾巴敲在稻草上震起烟尘和草屑,逼得他直起身连声咳嗽。   “喵——”   熏房的墙根下走出来只狸花猫,走在泥泞里也轻轻巧巧的。   “还没入冬你们就贴着墙根睡了?不嫌热?”程石摸了下猫头,提着灯笼去马厩看了下马才回屋。   狸花猫一直跟着他进屋,等门关上了它又翻墙出去钻进稻草垛里,被狗赶出来才老老实实贴着墙根睡。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杨柳听到开门声从床上坐起来。   “你大爹……”   “嘘,小些声,青莺已经睡了。”   一阵悉悉索索的脱衣声,程石坐在床上小声说:“你大爹拉着我讲他养鸡的辛苦,说放了一千二百只鸡崽子到山上,如今只剩七百多只。”   “我们给的价他不满意?已经比市价高六文了。”杨柳在心里算了笔账,按她大爹说的,养鸡没喂粮食只喂虫,买鸡崽子用不了多少钱,总体来说还是挺赚的,就是蓄养的这大半年费的心思不少。   “价高肯定还想要更高的价,他是跟人合伙养的,到手的银子一摊,也不落多少。”程石抱着青莺放床里侧,他躺下搂着杨柳,“睡了,我困了。”   ……   过后的几天都是如此,程石带着三个表妹负责收鸡买鸭挑兔子,杨柳跟两个婶子负责偏院宰鸡宰鸭拔毛的活计,三个表嫂在这忙碌的氛围下不好意思东游西逛,耐着性子坐屋里摘花生。   等到天空放晴,熏房挂满一屋子的鸡鸭鹅兔,西墙外的花生少了一垛,姜霸王也带着三个侄子过来接人了。   程石又从山上扛了只羊下来,正巧逢着杨絮过来,他过去把丈母娘一家都喊过来吃羊肉。   太阳蒸干了地上的水分,鸡鸭毛的腥臭味也随之消散,后院的桂花树又绽开了花苞,混着清苦的松枝燃烧的味道,驱散了下雨天潮湿粘腻的不适。小泥炉上煮着清茶,姜长盛从门外进来拎着陶壶沏杯茶水握在手里,跟前院坐着烤羊腿的程石说:“你这小日子过得也太舒服了。”   “那你问问你媳妇是想跟你回家还是想继续住在乡下?”程石意有所指地往西墙外看,“要不你也留下再住个几天?明天跟我上山砍松树枝。”   姜长盛拦住疯跑进来的儿子,也不嫌他衣裳脏,抱起来扛在肩上,问:“三郎,你明天是想回家还是继续住表叔家?”   “我不回去,回去不好玩。”三郎扭着身子要下来,落地了要往外跑,跑了几步又拐回来说:“爹,你给我做个弹弓,我也要去打麻雀。”   姜长盛糊弄两句赶他出去玩,进屋拖了个椅子放院子里坐太阳下闭眼晒太阳,半响才说:“那我就多留两天给你帮忙,你一天给我宰只羊吃。”   程石理都没理他,晚上吃完饭他拦住大晚上要往山上跑的人,扯了十来捆花生进屋让人摘。   三个表嫂大叫一声,各找理由脱身,前几天摘花生几乎要了她们半条命。   “多有意思的活儿,跑什么?一大家子坐一起说说话不好?”程石站门口拦着,谁都不让走,他指着三个表哥说:“这么长时间没见面了,你们就不想他们?快坐下唠唠嗑,别寒了我表兄的心。”   “胡沁什么?小心我撕你的嘴。”三表嫂瞪他一眼,咬牙切齿地坐回去。   挨句骂挨眼瞪又不掉肉,程石毫不在乎,这些人帮忙多摘点,他就能少受点罪。   姜长盛他们不明所以,左看看右看看,心想不就是摘花生,又不是扛粮袋之类的重活。   “来来来,吃了主家的羊肉就如他的意干点活儿,他高兴了明天再去宰只羊。”他吆喝道,自己先坐下扯了把花生秧,几颗花生两个动作的事,“这不挺简单的?”   “傻子。”四表嫂捶他一下。   程石耸肩笑,他数着人数出去又扯了十来捆进来,装花生的提篮也安排好了,然后他跑了,抱着乖乖玩红绳的青莺跟着猫狗跑,一个劲说孩子黏人不离身。   烛火噼啪一声,屋里没了说话声,好不容易把最后一捆花生摘完,所有人默契地出门回屋洗漱睡觉。   屋里的蜡烛接连灭了光,村庄陷入黑暗,杨柳推着凑上来的人,压着声音说:“我累了,睡觉。”   “骗子。”程石覆身上去,“羊肉性燥,你吃了不少。”   杨柳扭过脸把声音闷在枕头里,脚上用劲踹他一脚,这狗东西,他跑了,她不得不留在屋里陪着一起摘花生,想想就气闷。   “摘花生要了你的狗命了。”她咬他一口。   过了许久,院子里突然响起一声猫叫,杨柳似乎听到了开门声,她立马按着程石不让动,听到脚步声往垂花门走,她催他出去看看。   “看什么看,今晚羊肉吃多的又不止你我。”程石把人抱起来,托着人下床,站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厮磨,在回来的脚步声里紧张又畅快的结束。   “要不要水?”   “你小声点。”杨柳不如他脸皮厚,躺在被窝里蒙上被子,“不要水了,别惊动人,快来睡觉。”   ……   但凡有姜霸王在,她总是家里第一个早起的,往日她是一个人默默起床默默开门出去练功,这次有三个武艺了得的侄子在,天不亮她就敲门把人喊起来。   程石躲在被窝里默默念叨别喊我别喊我,惊恐地发现脚步声还是到了窗前。   “起来,天亮了。”姜霸王丢下一句并不离开。   杨柳闭着眼不言不语,感觉身旁的人坐了起来,她默默翘起了嘴角。   屋里一片漆黑,程石下床还被地上的衣裳绊了一下,他吸了口气搂起地上的衣裳去外间点灯穿衣。拉开门看月亮还挂在天上,刚想恼火地问这算哪门子天亮了,扭头一看窗外没了人。   姜霸王听到起床的动静就走了,不耐烦等他磨蹭,等陪练出来她已经活动开四肢,“走吧,先跑几趟,从这里跑到山脚再跑回来。”   等真正天亮了,杨柳才被青莺闹起来,春婶端出热了几次的饭菜放桌上,说:“阿石跟你婆婆他们已经进山砍树了,孩子们跑村里玩去了。”   “我是最后一个起床的?”杨柳剥着咸鸭蛋,把蛋白扔给狗,她吃流油的蛋黄。   “还有一个……”说着门口一暗,四表嫂气色颇好的走进来,“还有饭吗?春婶也给我端碗饭。”   杨柳瞟她一眼,正好撞上她瞟过来的眼神,一触即分,两人默契的什么都不提。   “待会儿进山看看,这场雨后不知道还会不会长菌子。”四表嫂说。   杨柳点头,“我也去。”   家里的木梯被搬进山,靠在松树上上树容易许多,四个大男人加个姜霸王,不怕高还力气大,站在松枝上连砍带踹,枝桠断裂的吱呀声就没停过。   其他人怕被掉下来的松枝砸到,都没敢靠近,站在外围捡枯枝砍杂树,杨柳割着艾蒿心想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又脏又累的活儿没一个人嫌弃,都忙活得挺起劲。   忙活了两天,姜霸王要回去了,姜长威他们也趁着路面干了能走马车就带着妻儿回去,不是住厌了,是住怕了,白天进山砍树,晚上点灯摘花生,就是天天宰羊炖鸡也顶不住。   这次除了鸡鸭鹅外,一起带回去的还有只活蹦乱跳的公羊,姜长盛也不嫌羊臊,捆了羊抱上马车,假模假样地说:“我们都吃了好的,不能漏了大哥。”   没人搭理他的话,程石绕着马车转一圈,看绳套都绑紧了示意能走了,“等入冬了一起过来,我请你们吃杀猪菜喝羊汤,下雪了喝羊汤别有滋味。”   作者有话说:   虽然这章快六千字了,但晚上还有一更 第一百五十三章   从开始做熏肉, 日子似乎就有了尺寸,十天一晒,三熏三晒, 等第一批熏肉能取下来时,已经进了九月底, 青山变色, 草木枯黄。   熏房里的火没灭,开着门,清苦醒脑的烟雾大股大股往外涌, 等烟子散得差不多了,人才进去把熏得外皮棕黄的鸡鸭鹅兔从竹竿上取下来, 都不用往库房放,直接装车, 隔日就往县里送。   “张叔,张大哥,你们先自己转悠,选好了喊人取, 我让你们先挑选。”程石踩在梯子上说, 昨天跟悦来食馆的人打了招呼, 下午食馆的当家人就坐车过来了。   “你忙。”张大刀无暇说客套话, 双眼在梁上逡巡,熏的肉食过多,也不是同一次挂进来的,总有卖相和味道差一点的。   颈部插竹签的是自家山上的,这部分先取下来装竹笼里, 这活儿由杨柳带着春婶和雷婶亲自动手, 卖相不好的撇下另放一边。   熏房里突然响起一声痛呼, 张大刀快速跑出来扒了右脚上的布鞋,一会儿的功夫,鞋面就烧出几个大洞,鞋底也烧出焦黑色,扔屋外的水桶里才灭了火星。   “这是怎么了?踩到火坑里了?”雷婶探头往屋里瞅,“你这鞋也穿不成了,我把阿石跟老坤头的鞋拿出来你试试,看穿得了哪双?”   “行,多谢阿婶。”张大刀拍了拍膝盖上的灰,摸了把脸,心有余悸地松口气。他老爹出来问:“怎么回事?”   “没注意脚下,一脚踏进火坑里了,好在踉跄了两步站住了,不然一头砸进去可要烧得不轻。”他拉着老爹也不让他进去,“程兄弟把熏鸡熏鸭都取出来了,我们就在外面选。”   熏房里,程石嘱咐他大舅哥和坤叔注意点,“梯子搭稳了,脚也踩稳当,别只盯着头顶忘记了脚下。”   雷婶拿了两双鞋出来,张大刀选了程石的鞋暂且穿着,招手让小厮拉车过来,他站在杨柳的另一边,看到成色好的鸡鸭鹅就拿过来放自家车上。   一直到日落西山,熏房里挂的鸡鸭鹅兔才全部取下来,春婶拿只熏得皮都要化开的大鹅进屋做菜,鸡汤已经炖出香味儿了,她把鹅放热水里泡着,拎篮子去菜园拔葱,回来时篮子里多了四五个黄灿灿的橘子。新鲜的橘皮清香味浓,洗干净撕成大块儿丢鸡汤里,煮个三滚捞出来丢了再下刚拔出土的新鲜萝卜。   “有要我帮忙的吗?”杨柳探头走进厨房,从菜板上拿块儿萝卜喂嘴里,清脆爽口,“没辣味儿了,清甜。”   “打过霜的萝卜都不辣,篮子里还有个没洗的,你要想吃把那个削皮吃了。”春婶往灶里塞两根木柴,说:“不要你帮忙,你去哄莺姐儿玩吧。”   杨柳“唔”了一声,耐不住等,揭开瓦罐的盖子拿勺子舀汤,阻止春婶开口,她细品一番,没尝出区别,香味儿浓郁,汤色呈棕白色,又有些偏黄,不像现宰杀的鸡炖的汤,表层没有浮油。   “你别是拿错了吧?都是咱们山上的鸡。”杨柳放下勺子,盖上盖子,摇头说:“我尝不出差别。”   “捎几只给徐襄公,他舌头灵,应当尝得出来。”春婶说。   杨柳没说话,舌头灵的少见,绝大多数人都吃不出区别,那就说明自家山上养的鸡已经能被取代。   春婶起身舀水洗手,揭开锅盖搅动铁锅里的鹅肉,汤汁粘稠,被熏出油的鹅皮几乎要炖出胶,她揽了菜板上的萝卜倒锅里,盆里泡的干豆角也拧干水丢进去,铲了几铲盖上锅盖,说:“小柳你去外面看看,忙得差不多了就先洗手吃饭。”   杨柳吞咽一下,小半年没吃熏的大鹅了,闻着味都能干两碗白米饭。她急急忙忙出去催:“别忙了,饭好了,吃完饭再忙。”   点蜡烛燃灯笼,摆好桌子提火炉,两罐鸡汤先端了过来,鹅肉铲进了小铁锅架在火炉子上,肉香从厨房转移到前堂,一路跟过来的还有猫狗。   青莺又大了一个月,越发馋饭,现在吃饭都不敢让她知道。杨柳拿碗碟先盛了干净的鸡汤和鹅肉放一边,等她或是程石吃完饭,奶娘才能过来吃。   “真香啊,还是熏肉最馋人。”程石深吸一口气,拿起筷子先挟了块儿鹅肉,骨酥肉烂皮弹牙。这是只陈皮盐腌的鹅,吃到最后把肉咽下肚了,口里泛起淡淡的陈皮味儿。   桌上没人说话,筷子来来往往,桌下的狗把鹅骨头嚼得咔嚓响。杨柳一口气吃下八块儿鹅肉才拿碗舀鸡汤,夹带着几块儿鸡肉,她徐徐吹口气,抿了口微烫的汤,跟春婶说:“下一次可以多加把橘皮,橘皮味儿有些淡。”   “再多就苦了,下次我试试快离火的时候丢进去,我捞橘皮的时候汤里的橘皮味还挺浓,应该是煮散了。”春婶也舀了一碗,顺道给其他人各舀一碗。   程石挟起块儿鸡小腿吃,嚼了两下他看向杨柳,“这只鸡是咱家的鸡?肉怎么这么柴?”   杨柳抬眼,往桌上看一眼,几碗汤都是从一个瓦罐里舀起来的,她满含期待的从自己碗里挟块儿鸡肉,肉丝粗,越嚼越干巴。   “这罐煮的不是咱家的□□?”她吐掉肉问。   “豁了个口的是从你大爹那里买来的鸡做的熏肉。”春婶举起桌上的蜡烛,在瓦罐的弯柄上找到半个指甲大的豁口,“不是咱家山上养的鸡,我确定我没弄错。”   杨柳跟程石对视一眼,不禁露出笑,这下心里可算是踏实了。为了验证这罐鸡汤不是例外,程石让春婶明天晌午用买来的鸡再炖一罐。   “这鸡肉不好吃就别吃了。”程石端起杨柳面前的碗拿出去倒了喂猫,进来从另一瓦罐再盛汤,这罐味道对了,鸡肉油润不干巴。   保母罗婶坐在桌子的一角只吃不问,也不插话,她先把碗里的汤喝了,看碗里的肉像是鸡胸脯的部位,她嚼了嚼,掩着嘴吐了喂狗,按说炖得肉都要散开了不至于嚼不烂,但的确是越嚼越像烂棉絮。   “这是怎么回事?”她忍不住问,“之前炒是那锅味道不是挺好的?”   杨柳摇头,“我们也是头一次见这种情况,在这之前我只知道野鸡肉柴,不过久炖也软烂。”   程石听了她的话顿了一下,招呼道:“快吃菜,吃完饭还有事要忙。”   六个人吃光了一只大鹅,鸡汤也喝得差不多了,春婶擀的面条没人吃,都吃饱了,最后煮了一半泡鸡汤里喂狗喂猫。   程石跟坤叔继续忙着装车,雷婶挑着桶把沿墙挖的坑里倒满水,熏肉一个月,熏干一瓮水。杨柳抱着青莺跟着大黑子一路走回去,再喊它把她们送回来,碰到吃饭晚的就停下唠几句。   一直到月上中天,草丛里的虫子都陷入沉睡,程石才忙完装车,十五架木篷车停在他家门外,从门口排两行差点挤出晒场。   “睡吧,门不关。”程石明早还要早起,门外是两三千两的东西,怕有贼来访,他打算睡在前院。   睡前往后院去,看杨柳已经睡着了又悄悄出门。   隔天天不亮,程石只睡了两个多时辰就起来了,他刚洗漱好,找好的车夫陆陆续续都牵牛过来了。   “都还没吃饭吧?我们去镇上吃饭。”程石说,他听到院子里传来轻巧的脚步声,回头看果然是杨柳,惊诧道:“怎么这时候起来了?”   杨柳一直留着心,听到动静就醒了,好在赶上了,“你披风落下了,我给你送来。”   “叔伯兄弟们,你们先套牛车。”程石拉着杨柳往后院走,“我得去看看我闺女,她醒来找不着我可别哭了。”   过了月亮门,站在通往后院和偏院的拐角,杨柳出声问:“你是不是知道从我大爹那里买的鸡熏前熏后肉质有变的原因?心里搁着这事我睡不好。”   程石也惦记着这事,憋不住一直想跟她分享,昨晚倒腾了好久都睡不着,还是熬夜点蜡写了下来才松快地睡下。   “我写纸上了,在枕头下压着,你看过之后让赵叔他们留心在山上逮几只野鸡,拔毛后做好标记挂熏房里。”他悄悄地说,“好了,我该走了。”   车马离村惊起一路的狗吠,心里有事的人觉浅,一点动静就醒了,他睁眼盯着漆黑的屋顶出神,听着邻居家的鸡鸣翻了个身。一直躺到天明,不等吃饭他沉默着上山。   “季平,怎么这时候上山?”杨柳大爹乐呵呵的地问,腰包鼓了,家里又有喜事,他见天笑眯眯的。   “我去山上看看,别有人偷鸡。”杨季平眼神闪躲。   “村里的人都有了赚钱的门路,不说富裕,但也不愁吃喝了,哪有那么多的贼。”说是这么说,杨柳大爹朝屋里喊了声,跟着堂侄一道上山。   “明年咱们再多养几百只鸡,多费些功夫用棍子把山头围起来,到了秋后能落两千只鸡,我们每家都能分七两银,这可比种地划算多了。”杨柳大爹路上畅想。   “如果价钱再高点就好了,”杨季平垂头说,“毕竟咱们养的鸡不比程家的难吃,他若是不肯出价,咱们就单卖……”话还没说完,头上就挨了一巴掌。   “你良心被狗吃了?自家人你也算计,眼皮浅的玩意儿。”杨大爹骂了两句又扇他两巴掌,“狗东西,年前你们想发财,来找我的时候腆着一张不知羞的狗脸,我受不住你们央求卖了老脸去跟程石跟小柳说,人家看在是自家族人的面上,承诺说给我们兜底。你这还没发财呢,转过来就想刺人一刀,你个黑了心的狗东西,老子今天代你爹打醒你。”   杨季平不想他这么大的反应,毕竟之前想要高价的时候他也没反对。他回头往村里看,怕事闹大了在村里族里没脸,挨了几巴掌一声没吭,等他堂伯消气了才承认说是糊涂,“我一时想岔了,堂伯你就把我的话当臭屁放了。”   杨柳大爹又踹他一脚,转身快步下山,到了村头遇到杨柳赶牛车往镇上送蛋送鱼,他想了想到底什么都没说。   杨柳卖蛋的时候遇到个要买她家松枝的男人,不可思议地想他怎么问得出这话的,她摇头说不卖,“你明显是想熏肉做我的对家,我是傻了还卖你柴木。”   “你家的熏肉主要是在县里卖,周遭还有这么多的镇,我不会抢了你家的生意。”男人不走,站在一旁给她打下手。   杨柳还是摇头,进屋喊来蒋大力,她躲到后厨帮忙刮鱼泥。 第一百五十四章   杨柳在后厨待了大概有一个时辰, 拎着鲜打的鱼丸准备回去,出门却看见要买松木的男人还在外面等着,他看见人麻利地从石阶上起来, 走到杨柳身边问:“回去了?”   “我说了,不会卖的。”杨柳绕过他去牵马车, 听到脚步声跟上来, 她回头板着脸警告:“你再跟着我,我就去报官了。”   “你家一个山头的松树,你们怎么也用不完, 卖我些呗。”男人不把她的警告当回事,厚着脸皮继续磨, “有钱大家一起赚不是?你一家独大容易被人当成靶子。”   杨柳盯他一眼,见他油盐不进, 脚尖一转,朝大街上走去,眼瞅着迎面走来带刀巡街的皂吏,她快步走过去。   “哎!你……”男人见她当真要报官, 急匆匆钻进行人中没去身形。   杨柳跟皂吏错身而过, 她站在一个叫卖的摊子前思量了一会儿, 挤在行人里往悦来食馆走, 路过东槐街,叫卖的摊贩看到人连声跟她打招呼。   “怎么这时候过来了?”卖豆腐的婶子探出身子问:“可是要买菜?拿块儿豆腐回去吃。”   “不是买菜,我去看看我哥。”   “你家那个铺子可是好风水,他的生意红火着嘞。”   另有卖绣样的小贩叫住杨柳,问她要不要给孩子买双新足袜新帽子。   杨柳摆手, 前几天她姐给莺姐儿和豆姐儿一人送了三顶新帽, 足袜和小衣裳有保母跟奶娘做, 青莺是家里最不缺穿戴的。   走进杨家杂货铺,见铺子里有挑选东西的客人,杨柳没多说,跟她哥打个招呼:“回去的时候等我一会儿,我跟你一起走。”   “好,我晌午才回去。”   “我办完事来找你。”杨柳说完转身出去,去悦来食馆要路过八方酒楼,她侧眼往里瞅,可能不是饭点的缘故,酒楼里冷冷清清,小厮和跑堂也懒洋洋坐在板凳上倚着桌子。往前又走一段路,还没进门先闻到了肉香,杨柳踏进悦来食馆,看到大堂已经零散坐了几桌客,楼上的包厢也有说话声。   “程太太……”   “你们东家可在?”杨柳拦住伙计的寒暄,“若是在你去说一声,我有事找他。”   过了片刻,张大刀从账房走出来,临着栏杆往下看,招手示意杨柳上来。   “今天有个男人守在鱼馆外面死活缠着我要买松木,人脸我不熟悉,之前应当没见过。”杨柳落座后没拐弯抹角地说废话,直接问:“张大东家,你可知道黄传宗近来的动静?他就这么认命了?冷眼看着镇上的客人被你我两家瓜分?”   “你今日不来找我,过两天等程大东家回来我也是要找他的。”张大刀沏了杯茶递过去,“我一直让人盯着他,他个老小子挺谨慎,熏房盖起来才露出风声。”   “他盖了熏肉房?”杨柳问。   “对,在镇东的牛儿沟,他老家是那里的。”张大刀敲着桌子,看着杨柳说:“他这次是下了狠劲,之前包山养鸡鸭不成,又砸了百余两盖房,之后让村里人用草头虫蝇喂鸡鸭,倒手买下来宰了挂进熏房。”   杨柳想到以她大爹为首的五家人在山上养的鸡,不由问:“熏好了吗?味道如何?”   张大刀摇头,“熏鸡熏鸭买不到手,我让人从村里买了两只活鸡,已经炖锅里了,待会儿你留下尝尝。”   杨柳答应了,差了个伙计去给她大哥说一声,让他去鱼馆吃饭,饭后等她一起回村。   两只鸡一只炖汤一只爆炒,临出锅前,张老头也过来了,他们父子俩加上杨柳和一位富态的大厨,四人围着一汤一菜细细品尝。   张老头放下筷子和汤勺没说菜的味道如何,先跟杨柳回忆起往事,“黄传宗遇上你们也是碰上了硬茬子,把他那为数不多的正道路数全数掏出来了。十年前他混不吝的在镇上买下现在的酒楼,为了抢生意,他黑心肠的往我家帮厨里插人,暗里下药毒死了两桌七个食客,过后又让他的混混兄弟上门闹事,我张家传了三代的食馆险些在我手上断送了。”   杨柳也放下筷子,抿了口茶水,说:“之前鱼馆才开业时,有个在八方酒楼做过事的厨子来找过活儿,那一阵不少人想进门做伙计当跑堂,好在我坚持雇帮厨和伙计都从我们村的熟人里找。”   张老头一愣,“他胆子还真是大,程石背后有那么大的靠山他还敢下脏手。”过了片刻又说:“也是走运,好心有好报,你有心照顾自己村里的人,这也帮你们躲过一劫。”   杨柳扯着唇角笑了下,看着张老头等他说下文。   “我张家世代心正,仇怨再大也不会用无辜的人命报复他,如今姓黄的想用食材和菜色这种正当手段抢夺生意,我张家自然是不会怕他。”张老头捏起筷子点了点桌上的汤,“稍逊于你家的。”   还没琢磨透熏鸡变柴的原因,也不确定黄传宗熏出来的鸡鸭味道如何,杨柳没把昨晚的事告诉张家父子,只嘱咐说:“若是买到了黄传宗手里的熏鸡,记得给我留一只,我有用。”   “好。”张老头瞅了眼他儿子,“你送程太太回村,路上记得留些心,看有没有死缠烂打跟着的人。”   杨柳拒绝了,她往楼下走,告辞道:“我哥还在等我,与他同路不会有事。”   街上的摊贩已散,大半的铺子都关了门,杨柳走在路上四处张望,没看到上午缠着要买松木的男人。   等她跟她大哥回村,杨柳喊上她大爹从村头上山,仔细询问了一遍他们喂养的情况,临走时抓了只母鸡和公鸡离开。   另一边,赵山领着赵勾子也用网兜蒙了两只野鸡,一公一母,已经拔了毛挂进熏房。   杨柳下午进山从鸡群里逮了四只已经养熟的野鸡,也宰了挂进熏房。但这两样不能一蹴而就,至少要等一个月才能取下炖汤,她跟程石只能耐着性子等,中途一直留心八方酒楼的消息。到了九月中旬,八方酒楼卖起了鸡汤锅底的锅子,但只有汤没有肉。   “他在卖什么关子?只卖鸡汤,那熬汤的鸡肉丢了?”张大刀纳闷,他尝了尝面前的鸡汤,滋味香浓,但跟程家的熏鸡炖出来的味道不同,有股烟熏味,咽下去之后口里有些寡淡。   “我大概知道原因,是熏过的鸡肉出了问题,肉丝干柴不油润,所以只能拿来熬汤。”程石说,“不过具体什么原因不方便透露。”   “真是老天偏帮你,都模仿到这个地步了还出了问题。”张老头哈哈大笑,想到那龟孙要气得半死不活,他心里畅快极了,“买山开堰养鸡鸭、扒屋盖熏房、耗了大力气养鸡熏鸡,粗略一算砸进去的也有一千两了,好年成时一年的赚头啊。报应啊,以前坏事干尽,风水轮流转,报应到他身上了。今儿我高兴,大刀,去酒窖取了好酒来,我跟程大东家好好喝一个。”   程石跟杨柳在镇上吃得高兴,还不知村里出了事,等回家看到村头等着的人,醺醺然的酒意一下散了干净。   “杨季平要拆伙把属于他的那一百来只鸡卖给外人,我问了,是镇上八方酒楼的人。”杨柳大爹气得脸红脖子粗,“他还劝其他人把鸡高价卖给外人,侄女婿,是我糊涂,年初信了他们的鬼话出头找你托底养鸡,不然哪有这档子事。”   杨季平被揍得鼻青脸肿,梗着脖子不服:“山是咱们村的山,他程石一个外姓人在咱们村发了财,手指头里漏下几角银子就把你们哄骗得找不着北。同样味道的鸡,他在外卖大几十文一斤,却只肯给我们二十一文,他倒道手赚得盆满钵满,我为什么就不成?我是卖我养的鸡,又不是偷他程石的。”   “山不是咱们村的,以前是官家的,现在被程石买下的就是他家的。”村长看了程石一眼,站出来说了句公道话。   “那也该是我们村的人买,他一个外来的不能住我们村……”话还没说完,杨季平脸上挨了一嘴巴子,是他爹,杨柳的堂伯,只见他涨红了脸,大骂了声孽障,“我看你是被迷了眼,你掂掂你兜里有几钱几两?还买山,怕不是要把人笑掉牙。”   杨柳跟程石没说话,听着围观的村人七嘴八舌指责杨季平黑了心肠,尤其是杨家的族人骂得最甚。丢人啊,村里另外两个姓的人没眼红,自家的族人倒是先反插一刀。   “没柳丫头,你今年也像高洼村的人一样勒紧裤腰带喝凉水了,她就是我们村的姑娘,她男人算什么外来的?”有老农骂,年纪大的人是最心疼粮食的,他们实打实感激杨柳跟程石之前的作为,也怕经这一遭再冷了两口子的心。   “我不贪心,去年跟今年这两年赚的我挺知足。”蒋大力的媳妇在人群里喊,“柳丫头,你别听那黑了良心的人胡沁,你们继续忙活你们的事,在村后的山上只能是你家养鸡鸭,换了旁人,鸡鸭长不大的。”   “对,我逮蛇扔进去。”有坏小子喊。   “那我逮黄鼠狼。”   “我去偷……”话刚喊出来就挨了一巴掌。   杨柳忍俊不禁,她走到她大爹身边小声说:“熏过的鸡味道不好,你私下跟另外三家人透个口风,趁着价高转手卖给八方酒楼的人。”   “啊?”杨柳大爹惊得说不出话。   “大家的心意我都知道了,你们维护我跟小柳,我们心里挺受用的。”程石大声说,“我这人受了人家的三分好就想回个七分,村里通往镇上的路一下雨就泥泞不堪,天晴后崎岖不平,不管是走路还是赶车都难走。所以我决定等冬闲或是明年开春了,我掏钱买沙铺路,以后大家再进镇,只消一柱香的功夫就能到。”   “修路!”有人惊叫,“是像官道那样吗?”   “比官道更好,下雨了走上面脚也不踩泥巴。”程石往村里看,补充说:“村里的路也修,河沙铺到门口,以后下雨出门不用一走一腿的泥。”   众人惊喜大呼,村长笑得最灿烂,老脸都要笑烂了,十里八乡就他们村用河沙铺路,走出去他脸上有光啊。   杨季平恍惚地看着程石,再仰头看村里的其他人,个个高兴得像要过年。就连他爹和他的几个兄弟姐妹,脸上羞愤,眼里却喜意湛湛,在看到他时立马拉下脸,一向爱重他的老娘直接撇过眼不看他。   待心情平复,村长再三邀请程石去他家详谈铺路的事,程石也正有此意,朝杨柳扬了下手,先一步离开。   “小柳,你之前说的是什么意思?”杨柳大爹高兴过后犯起愁,“我们养的鸡有问题?”   杨柳点头,“待会儿我给你拿只熏鸡来,你炖熟尝一块儿就知道了。不过这事先别宣扬出去,把你们养在山包上的鸡先卖出去挣一笔。”   “那、那明年……”   “大爹,你尝过熏鸡就知道了,明年你还养不养我不管,但我不会再给你兜底。”杨柳话里带了些不高兴,看了眼垂头塌腰走路的隔房堂哥,说:“我们是亲伯侄,你该早些告诉我的。”   杨柳大爹语塞,沉默了一瞬,醒过神来,“是我糊涂了,也险些被钱迷了眼,是该先跟你说的,你是我亲侄女,还救过我的命。”   杨柳缓和了表情,俏皮地说:“这次就算了,再有下次我可是要去跟祖宗告状的。”不等她大爹反应,她跟着爹娘进屋,现在想想,她爹娘一直很清醒,穷也好,富也罢,从不给儿女添麻烦。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来晚了,回家了,更新就耽误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杨老汉瞅了眼进屋的闺女, 吧嗒吧嗒咬着烟杆狠吸口烟,咳了一声说:“这事女婿不会有气吧?”   杨柳摇头,都提要修路了还生什么气。   “季平从小就是个心眼小眼皮子浅的, 他爹倒是个心正的,这事闹出来他爹就把他揍了一顿。”杨老汉不自觉帮族人说好话, 同一个祖宗的, 子孙不讲道义,他们这做长辈的也跟着丢人。在村里提起还会说是谁谁谁家的,走出村了人家提起说的就是杨家村姓杨的那一族不是好东西。   杨柳握着手没说话。   杨老汉见状不自在地搓了下手, 挨了老婆子一眼瞪,他垂下眼说:“罢了, 做错事得有代价,其他人看了有个忌惮才好, 随你,我就随口一说。”   杨柳这才缓和了脸色露出笑,“我也没打算如何,就我堂伯那一支的, 他们家养的鸡鸭鹅兔我是不会再收了, 雇工也不再找他们家的伯娘嫂子。”   杨老汉欲言又止, 劝说的话到底没说出口, 亲闺女可比隔了一支的堂哥堂侄重要。   “又不是只能卖给小柳跟阿石,他养了鸡鸭卖去镇上难道不是银子?”杨母开口,走过去夺了老头子抿上嘴的烟斗,转过脸跟杨柳说:“也快晌午了,不留你在家吃饭, 你放心, 找上门的人我跟你爹给你拦下去。”   杨柳应了一声, 跟她哥嫂打了个招呼就出门,走到村中间遇到程石从村长家出来。   “柳丫头你来的正巧,你跟程石晌午在我家吃饭,你婶子已经去逮鸡了。”村长热情地喊,程石跟杨柳现在在他心里就是两墩财神爷,生怕他们哪天改了主意,恨不得当场哄了人掏银子出来。   程石再一次诚恳地婉拒,“家里已经做好饭等着了,婶子宰的鸡给家里的孩子们补补身体。”   “他们不差这一顿……”他正说着,杨柳看到村尾走来一个人,是保母抱着青莺出来了,她说:“这顿饭先留着,家里的孩子小,离不了我们。”   程石也趁机大步离开,家里的狗迎面扑过来,他胡乱揉了两把,接过喜笑颜开的小囡,问:“上午的时候可又哭了?”   “今天没哭,你们没回来时村里的人吵架的打架的,她看得起劲,也就忘了那茬事。”保母解释,说完她就走,不耽误人家一家三口说小话。   程石跟杨柳在外面什么都没提,吃过午饭回屋歇晌时才谈起上午的事。   “我跟我爹说了,我二堂伯一家养的鸡鸭鹅我们不买了,他们家的人也不再雇用。我大爹那边我也打了招呼,让他把手里的鸡趁着价钱好卖出去,明年不管他们在不在山上养鸡,我都不要了。”杨柳先说。   真干脆利落,程石捧住她的脸亲了一口。   “说事就说事,别动手动脚的。”杨柳推他,抹了把脸。   “我没什么好说的,你做的事没有我补充的余地。”程石躺倒在矮榻上,“事过了就忘了,咱们该赚钱就赚钱,该干活就干活。睡一会儿吧,下午还有事忙。”   “你不睡床上?”   “不睡,不想脱衣。”说到这儿他就有些来气,“你闺女尿床你都不嫌弃,我不脱外衫你就不让我上床。”   杨柳把床尾的被子扔给他,给青莺搭好被子放下纱帐,脱了鞋跟程石挤在矮榻上睡,缩进被窝枕他肩上,压低了声音问:“你说咱俩的推测是对的吗?”   程石搂着她掖好被角,说:“是对是错再等半个月就知道了。”   杨柳心里还是不踏实,她觉得男人说得太玄乎了。   “我明天去找杀猪佬,让他另外给我买头肥得流油的猪,宰了挂进熏房,到时候你尝尝就知道了。”村头的山包上养的那群鸡肥得满肚子的鸡油,一坨一坨的能炼油炒菜了。之前炒的时候是把油都煸了出来,所以肉质鲜嫩油润,但烟熏火燎一个月,肥油熏干,肉质自然变柴变干。程石从县里回来后去山上看过鸡,那群鸡习惯了人投喂蚂蚱虫子和蚯蚓,吃饱了就睡,懒散的都不自己寻食了,吃的是肉,长得自然快。他还称了的,那些鸡比他家山上的鸡还重个半斤八两,但从熏房提出来,他家山上的鸡却重些。   “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样子货,烟火一熏,太阳一晒,鸡肉里的油都啪啪掉干净了。”程石继续说,“你信我,绝对是这个原因,错不了。”   也是阴差阳错,杨柳大爹他们为了养出肉质肥美的鸡,费劲了心思逮蚂蚱养蚯蚓喂鸡,为了节省成本基本没喂过粮食。最初程石猜的是那些鸡食谱跟在山林里寻食的野鸡食谱重合,活动量又大,这才导致了鸡肉干柴。但又跟新鲜宰杀炖炒的味道不吻合,过后去悦来食馆吃饭,碰到张大刀挑拣猪肉,嫌太肥的油腻,太瘦的干柴没滋味,他才想到这个原因。   程石在心里再次推演一遍,各种原因都说的通,刚想跟杨柳说话,察觉耳边的呼吸平稳,他微微偏头,怀里的人已经睡着了。   而此时的杨老汉刚送走上门探话的堂哥,见他回头还要再说,杨老汉坚决地摆手,“你们把鸡鸭拿到镇上去卖,也就麻烦点,卖得出去。”   哪只是麻烦点,十天是卖,一个月也是卖,三个儿子加他跟老婆子养的有一两百只鸡鸭,一天吃碎谷子都要吃不少。而且往后程家不收他家的鸡鸭,明年哪还敢养这么多,少了鸡鸭这份进项,卖蛋的钱自然也少了,再没了做工的银子,一来二去,每家可要少赚七八两。可怕的是村里的人一年比一年富,一年两年,人人盖大屋,他家就成了村里最穷的。   接连五天,杨季平家就没消停过,晚上吵架白天打架,男的骂完女的接着骂,村里人看足了好戏。等杨季平一家三口被爹娘兄弟赶出来的时候,谁也没觉得意外。   杨柳大爹趁着村里人的目光都在他堂弟一家的身上,他跟其他三家人合伙把山包上剩的五百只鸡全部卖给了八方酒楼。银子拿到手了,他去跟杨柳说了一声。   杨柳从县里撤回来的两百多只熏鸡里拿了两只给他,让她大爹回去炖汤吃。   在那之后,杨大爹没再提过在山上养鸡的事。   ……   村里的事平了,杨柳跟程石把目光放到镇上,八方酒楼的生意还是没抢救过来,成了悦来食馆的替补,在悦来食馆等不到座位的食客才会将就着去八方酒楼喝鸡汤。黄传宗的脸色一日比一日阴沉,张大刀让程石跟杨柳警惕些,怕他狗急跳墙。   霜降后就是立冬,天气渐冷,鱼馆里的生意越发红火热闹,吃炖鱼的本就多,程石还宰了羊送来熬汤,羊汤和鱼汤炖煮高汤,就是涮青菜叶也鲜得能吃掉一盆菜。程石对外说的是养在药草山上的羊,温和滋补不上火,再加上甄大厨的好手艺,鱼馆里见天座无虚席,不到饭点就有先来占座的小厮和仆妇。   一片热闹祥和的表面下,张程黄三家的关系越发胶着,只等维持平衡的那根弦崩断。而这一天也在牛儿沟的熏房熄火那日到来了,黄传宗早上满怀兴奋的出镇,晌午吃饭那会儿,他目呲欲裂地砸了饭桌上的瓦罐,临窗站在楼上对张老头和程石破口大骂。   “老黄,你这是怎么了?”隔壁包厢的食客隔堵墙开窗问,在看到他瞥过来的阴狠的目光时打了个哆嗦。关了窗呸口唾沫,招呼同食的人结账离开,这饭是吃不下去了,他以后也不打算再来。   张老头一直留意着黄传宗的动静,他派人给程石传话,让他多留几个人睡食馆里,家里的熏房也时刻让人看着。同时他去官衙打点了关系,三教九流的也没漏下。   “黄传宗真的打算鱼死网破?”杨柳问,“他心里应该也清楚,这次他只能被张家按着打,还手了估计就要遭灾。”   “清楚归清楚,就看他咽不咽得下那口气。”程石盘腿坐车辕上,想了想说:“我觉得以他的心胸气量是咽不下这口气的,如果换成我,我可能会卖了酒楼换个镇再重操旧业。”   张黄两家早有不可化解的旧仇,而他家的食材就是一桶桐油,是支火箭,成了两家战场上致胜的关键,以前被黄传宗拿到手,却又被他亲手推开。   程石啧啧几声,真是天意,他本是个局外人,误打误撞闯了进去,娶了杨柳跟胡大庆有了瓜葛,黄传宗间接害了胡大庆,也间接毁了他的家业,谁会想到会有这个走向?跟程石相比,胡大庆是个真正毫不相干的,而他却影响了风向变化。   似乎是老天设了个局,把他们这些人框在其中。   风平浪静好几天,就在程石以为黄传宗会咽下这口气时,悦来食馆晚上失火了,张家人住的宅子也起了火,扑灭的及时,没人伤亡,纵火的人也被当场捉住。   等程石跟杨柳送蛋去镇上,时态已经平息了,报了官捉了人,纵火的人供出了黄传宗,皂吏上门抓人却扑了个空。   杨柳买了东西跟程石上门探望张老头,见他神色淡定气色颇好,隐隐还有种大仇得报的轻松畅快。   “我没事,没惊没吓。”张老头让人上茶,“晌午留家里吃饭,我介绍我家其他人给你们认识。”   “好。”程石点头,问起黄传宗的事,“你不是让人跟着他了?他跑哪儿去了?我听说他妻儿老小都没带走。”   “连夜携款跑路了。”张老头说的很平静。   程石觉得异样,握了下杨柳的手阻止她再问,跟老张头谈起了其他事,但转来转去还是转到黄传宗身上,“他人走了,八方酒楼没人接手岂不是败落得极快?”   “他不是还有两个儿子,哪会没人接手。”张老头不掩饰他的不屑。   老子都斗不过张老头,两个牛犊子哪是他的对手,吴家饭庄都关门转卖了,八方酒楼也撑不了多久。   一场极尽热闹的午饭后,程石醺醺然地坐马车上由杨柳带他回家。出了镇,他满身酒气的坐出来,压低了声音跟杨柳说:“我猜黄传宗不是跑了,应该是张老头趁乱把他逮了关起来了。”   “喝大了?”杨柳瞥他一眼。   程石瞅着她,想到她从小生活在村里,没见过这种事,怕吓着她,他一个倾身倒在杨柳身上,歪倒着枕她腿上,把脸埋她肚子上,含糊说:“是喝晕了。”   杨柳捋着手上的头发没说话,旁人的事跟她跟他有什么干系,官府的人说黄传宗跑了那便是跑了。   后半截路安安静静的,程石本是假装迷糊,吹了半路的风是真晕了头,到家下车都走不直路,青莺看到惊得眼睛瞪得溜圆。   “你看着这个大醉鬼,问他还认不认得你。”杨柳把青莺放坐到床里侧,她出去端了热水进来给程石擦洗,瞧他觑着青莺不说话,推了他一把问:“喝不喝水?”   “喝点也行。”这会儿说话又清楚了,程石伸手拉住小丫头,自得道:“我闺女胆子真大,这都没吓哭。”   “你是喝醉了又不是喝死了,她哭什么?”杨柳把帕子甩水盆里,端了蜂蜜水站床边,“自己喝还是我喂你?”   程石腆着脸张嘴,“我媳妇儿喂的水就是甜。”   “下次再喝醉,你去前院睡。”杨柳睨他一眼,喂了两勺把碗塞他手里,捡起地上扔的臭衣裳丢出去。进屋看青莺不嫌她爹身上味儿难闻,巴巴趴在他胸前。她走过去把孩子拎起来,“你小心把你臭爹压吐了。”   “上来睡会儿。”程石屈起腿拍拍床里侧,“你喝迷糊的时候我可没嫌弃你,别一口一个臭。”   杨柳有一瞬间的语塞,蹬掉鞋脱了外衣上床,跟青莺坐在床里侧玩,过了一会儿没听到声,她扭过头,程石已经睡着了。   “你睡不睡?陪你爹一起睡。”杨柳拆了被子给程石盖上,见青莺像条虫似的往被窝里钻,她掀开被子也躺了下去,按住大胖虫给她唱小曲哄睡。   *   帐中光线暗淡,程石渴醒时有些懵,感觉脸上有东西踩动,他垂眼一瞅,立马翻身趴床侧呸呸吐口水。   “咋了?吐了?”杨柳惊醒,没顾上坐在枕头上的丫头,掀开被子要下床。   程石又呸了一口,起身怨气十足地看向青莺,再向杨柳告状:“你闺女把脚趾头伸我嘴里了,你看,她还在笑!”   青莺吸着手指心虚地撇开脸,眉眼弯弯的,两只脚没了足袜,白白净净的,右脚的脚趾头是湿的。   “你亲闺女的脚你嫌弃什么,她自己都吃得叭叭响。”杨柳又躺回被窝里,闭上眼翘着嘴角说:“大惊小怪。”   程石深吸两口气,朝外又吐了一口,一把捞过坐枕头上的小囡,按在腿上雷声大雨点小地拍了两巴掌。   青莺眼睛都没眨一下,刚挨了打又张开手要抱,看她爹虎着张脸,凑过去张开嘴让他看牙。   可可爱爱的,程石哪还绷得住,抱起胖闺女撩开纱帐对着窗子看,自言自语道:“我瞅瞅我闺女还要多久才能啃大骨头……快了快了,牙又长大了好多。”   作者有话说:   报告一下,快完结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从入冬后, 每天清早开门都是大雾弥漫,桂花树的叶子湿亮,屋顶和高墙朦胧得只看得见淡影。越靠近山, 雾气越浓,进山走一趟再下来, 头发上都挂了层水珠。待太阳高升, 雾气蒸发,路边的枯草露出真面目,枯枝杂叶上敷着白霜, 密密麻麻像是黏在一起的盐粒子。   程石在田边地头转了两圈回去,进门看坤叔拽了捆花生坐在廊下摘, 他没靠近,几乎是贴着墙根绕道往后院走。   “你媳妇抱娃出去了。”老头掀起眼皮瞥他一眼, 又低下头继续摘花生。   “噢,往村里去了?”程石悻悻地退回来,脚步飞快地跨过门槛,“饭快好了, 我去喊她回来吃饭。”   老头没再说话, 手上动作麻利地把一颗颗花生拽下来丢提篮里, 西墙外堆的几垛花生全是他们这些老家伙在忙活, 空闲了摘一捆两捆的,一个多月下来也摘得差不多了。但不妨碍他看到程石躲瘟似的动作生气,又懒又滑。   墙外响起一串脚步声,刚趴下没多久的狗又摇着尾巴冲出门,程石的身影出现在大门口, 他朝头也不抬的老头问:“小柳跟青莺往山上去了, 你怎么不跟我说?”   “我哪儿知道。”   不知道才怪, 脚步声往东还是往西听不出来?程石重重“呵”了一声,扭头带着狗往西去找人。   花生地里遗落的花生发了芽,在一片枯黄色中,青绿色格外醒目,马和牛都在地里薅花生苗吃。杨柳抱着青莺站在地头看马,小丫头把手缩在袖子里,指着来回甩动的马尾巴呜啦呜啦说话。狗子摇头甩尾跑过去,吃草的马闻声回头,青莺先低头看狗,再扭头看人,看到她爹笑眯眯走过来,她咧嘴笑,探身伸出胳膊,扑棱着往外弹。   看到她这模样,程石身上的高兴劲呲呲往外冒,快走两步掐着胳肢窝把孩子搂怀里,嘴上问冷不冷,手上就要解薄袄把孩子揣衣裳里。   “穿的厚,冷不着你闺女。”杨柳伸手把青莺头上的小帽扶正,越过他往回走,“去地里看过了?今天能犁地?”   “能,早上去镇上买把铁犁回来就能下地了。”   一家三口往回走,身后跟着扑咬打闹的五只狗,地里的马群抬头望望,低头继续啃食花生芽。   进村遇到蒋大力扛着铁犁赶牛下地,程石往路边让,打招呼道:“吃饭了?”   “家里还在做饭,我下地犁会儿地。”他在鱼馆做活儿,地里的活计只能趁着早上这会儿忙一阵。   春婶在院子里听到说话声,催老坤头洗手,“我去端菜端饭,你把桌子摆好。”   “还剩几株,我摘完了再弄。”   程石跟杨柳进门,老头刚拽下最后一颗花生,看花生秧堆在过道上乱糟糟的,他起身拿木叉叉了挑出去。等春婶端着红薯稀饭过来,就看他拿着扫帚扫得灰直冒,立马背过身后退,骂道:“喊你吃饭了你扫什么地?晚一会儿它跑了?”   “等一会儿,等一会儿灰就落下来了。”老头冲她笑笑。   春婶嫌糟心,“哎呀哎呀”叫了两声,端着盆饭进退不得,余光撇到月亮门洞外过来俩闲人,心里越发不痛快:“吃顿饭都吃不爽快,饭做好了人不齐,三催四请请来了,饭都喂嘴边了,你又忙着铲灰扫地,没喊你的时候也没见你忙这忙那。”   奶娘胆子小,挨了这番排揎面红耳赤,手脚没地儿放,抬头瞄了眼罗婶,见她像是听不懂意思,满脸含笑地接过饭盆,说:“春姐,大早上的别生气,对身体不好,不就是一星半点灰嘛,住在乡下哪有不吃灰的。”   春婶的脸皮抽动了几下,假意笑笑,扭身去偏院端菜。   杨柳跟程石在屋里对视一眼,摆好饭桌,等人进屋,她把青莺给奶娘抱,坐下准备吃饭。   一顿早饭吃得别别扭扭的,饭桌上只有程石跟杨柳偶尔说句话,还有一旁青莺吃蛋羹的咂巴声。   “我去牵马回来套车,春婶,今天要我捎什么菜回来?”程石放下碗筷搭话。   “肉菜都不缺,就是没新鲜猪肉,你看你们要是想吃就割一刀回来。”春婶缓和了脸色,又说:“村里多数人家都把红薯从地里挖回来下地窖了,咱们也该挖了吧?有把锄头豁口了,你顺带拿去铁匠那里让他融了重打一把。”   程石一一应好,弯腰出门去撒网逮鱼。   稍后,甄厨娘师徒四人也吃完了饭,她们饭前自然听到了那几句指桑骂槐的话,吃完饭也没如往日那般离桌,等其他人都放下碗筷了,帮忙捡碗端盆收拾残羹。春婶开口说让她们歇着,“待会儿去镇上有你们好忙的,大半天不得清闲,又是油又是烟的,屋里的活儿不让你们插手。”   “顺手的事,不妨碍什么。”甄婶子塞了混了菜油的剩饭给她,指了指门外的狗子,“喂狗去,它们都还在眼巴巴等着。”   奶娘把青莺没吃完的炖蛋端出去喂狗,保母抱着脏兮兮的小孩回后院换衣裳,杨柳站前院等了一会儿,等甄厨娘师徒四人洗过手回屋换衣裳,她才轻步往偏院走。   “……她俩比主子还像主子,整天躲在后院里,过得像绣楼里的大家小姐,吃饭还要人过去喊,一点也不知趣。两个人伺候一个娃还不轻轻松松的,更何况小柳跟阿石在家的时候,莺姐儿多是跟着爹娘,时不时的她外公还把她接走玩一阵子,有什么好忙的?这不看娃的时候她们也缩在屋里,不喊就不动,我有时候过去看她们就大白天躺床上睡,真是不知趣,比家里的主人还像主人。”洗碗洗碟的乓乓声掩不住春婶话里的怒气,她朝雷婶说:“架子摆得大的很,主人家好说话,她们就得寸进尺……”   “你就是自己闲不住也见不得别人闲。”雷婶笑着说,“请她们来就是为了照顾莺姐儿的,人家不帮忙做其他事也说得过去。”   “……我又没说让她们帮着干活……”春婶明显有些气短。   “话里话外都是那个意思。”雷婶毫不给她面子,见她来气了不紧不慢的安抚:“你也是脾气越发大了,小柳跟阿石都没意见,你气什么?说实在的,我们不都是拿月银的长工。”   “好啊,好你个雷春秀,原来你还是这样想的,白搭了阿石对你的好意,你见过谁家的长工跟主子坐一桌吃饭的?”碗也不洗了,春婶插腰就想干架。   门外的杨柳脸上也没了笑,有些失望的准备进去,就听雷婶说:“我不是这意思,我是想说你脾气大了是因为拿自己当这家的人了,你我是打算在这儿久待,所以家里家外都操心,拿厨娘的工钱操管家的心,好在我们自己乐意。但奶娘跟保母又不跟我们一样,莺姐儿一断奶,奶娘就要走,保母也是,顶多待两年,人家只做职责内的也不是错……”   听到这儿,杨柳悄悄离开,看来不需要她开解春婶了,只是没想到看着老实话少不冒头的雷婶心里还挺通透。   去镇上的路上,她跟程石说:“雷婶也不是糊涂的人,怎么还把她两个女儿养成这德行了,嫁了人伙同夫家来扒拉寡母手里的东西,一把年纪了不出来做事就没饭吃。”   “可能是伤到心了才看开了,不再闷着头一味付出。”程石盘腿坐车辕上,顺手掐了根草茎叼嘴里,想到天天馋饭的闺女,说:“等青莺满周岁了就打发奶娘离开算了,我看她好像不喜欢吃奶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吃奶吃不饱。”   “行。”   青莺现在一天三顿饭跟着人吃,大人吃饭的时候,她坐一旁吃蛋羹吃米糊吃肉糜,吃奶也是奶瘾犯了,像她外公一样,叼着烟斗过个嘴瘾。   快进镇了,一男一女挑着腿高的竹篓子站路边让道,程石往竹楼里瞅一眼,有兔子有麻雀,还有几只鸡。   “小兄弟,问个路,往杨家庄是顺这条路走吗?”男人问。   “对,是去卖兔子卖麻雀是吧?”   “是是是,”男人瘦巴的脸上露出笑,他松了一口气,“我听人说杨家庄有家人收兔子鸡鸭还有野雀子,有多少都要,价钱还公道,不缺斤短两,我大老远过来的。”   “顺着路走,有弯就拐,拐两个弯后直走。”杨柳从车窗探出头,“看到山了没,杨家庄就在山底下。”   “哎,谢了啊。”男人高高兴兴挑起扁担,招呼他喘粗气的媳妇继续走。   程石拿马鞭敲了敲车辕,马拉着马车进镇,他回头看了一眼,走在后面的妇人裤角和鞋底上的露水还没干,沾了水又蹭上灰,脚步沉重,看样子走的路程不短。   “也不知道是哪个村的。”他嘀咕。   枣红马熟门熟路拉着马车到鱼馆门口,外面的摊子已经铺开了,守门的伙计小跑着过来帮忙提桶提筐,先把鱼和羊肉提到后厨。   “我来的巧,你们也刚到。”挎筐的仆妇笑着往车里望,“没拿熏鸡熏鸭来卖?我听说钱家杂货铺从县里进了熏鸡熏鸭熏肉,是你家的吧?”   “不太清楚,不过我家的熏肉的确都是送去了县里。”程石往正街看了一眼,打听问:“价钱如何?”   “贵,我算了一下,买只熏鸡能去悦来食馆吃做好的熏鸡了。不过买的人不少,毕竟富户家里的厨娘手艺好,自己做了吃着放心,再一个,来客了家里要准备菜。”说了这么多,仆妇跟去摊前问:“程老板你什么时候带些熏鸡熏鸭来卖,去年还有麻雀斑鸠兔子啥的,今年啥都没,银子进了别人兜里你就不心疼?”   程石笑笑,银子还是进了他兜里,虽然少了点,但也少了许多麻烦。   “我吃肉总不能拦着旁人喝汤,嫌杂货铺卖的价贵就去悦来食馆吃,卖给悦来食馆的价低,他的饭菜也贵不了。”程石收了一把铜板扔钱箱里,说:“这也算是我间接造福乡邻了。”   “自己吃是一回事,做年礼送人有面子呀。”仆妇站一旁不肯走,“到年底了你拿一批出来卖,我们做年礼也有说头,自己镇上的特产,比县里价钱还贵,这说不出口啊。”   程石没说话,瞅着杨柳。   “你这人,白瞎了来买这么多回蛋,磨错人了。”后来的人瞅着杨柳打趣:“老板不当家,做主的是老板娘。”   “姐,你怎么这会儿过来了?”杨柳掩嘴笑,朝看过来的人说:“别听她胡诌,我们回去考虑考虑。”   “可看见了?做主的还是老板娘。”杨絮又玩笑一句,把篮子递给程石,“妹夫,给我拿些蛋,家里今天来客了。”   “我去给你拿几条鱼,”杨柳进食馆,不一会儿提了三条串着稻草的鲫鱼和四根羊排一刀羊肉出来,随口问一句:“谁来了?”   杨絮提着竹篮走到檐下,给其他买蛋的人让路,她神秘地眨眨眼,说:“你肯定猜不到,是你三表嫂。”   “嗯?”杨柳瞪大了眼,“我三表嫂?姜家的?”   “不然你还有哪个三表嫂?我昨天接到信说是今天来,说是想跟我合作。”杨絮乐滋滋的,“还不知道是啥情况,今天就不喊你跟妹夫去家吃饭了。”   “那你快回去准备,”杨柳想想,又快步进屋捞两条大黄鱼出来,她替姐姐高兴,“我姐能干,以后铺子要开去县里了,真了不起。”   这话说到杨絮心坎里了,她高兴自己的能干,不管结果如何但入了旁人的青眼,这就很值得她骄傲。胡家父子俩知道消息后,先是高兴家业振兴,一顿饭没吃完又开始担心被她压制,话里话外都是打压她。   还是自己的爹娘兄妹会真心为她高兴,体恤她的辛苦,称赞肯定她的能力。   “我真糊涂,”杨絮突然来一句,不等杨柳反应过来,她接过鱼转身快步离开。   杨柳看她走远,才回去帮忙卖蛋。   最忙的时段过去,鱼馆里也开始剁鱼剁肉剁得梆梆响,程石跟杨柳说一声,拎着豁口锄头去铁匠铺。等他扛着铁犁过来,杨柳也把鲜蛋咸蛋和卤蛋都卖完了。   出镇时碰到来时遇见的夫妻俩,程石跟一身轻的男人打招呼:“大哥,都卖了?”   “卖了,程家的人说会一直收到来年三月份,以后我逮了野兔和雀子都送来卖。”   “是,周围的人都会逮雀子卖给他家,出了名的公道,从不压价。”程石夸起自己毫不脸红。   杨柳坐车里笑一声,推开车窗问:“大嫂,你们是哪个村的人?”   “高洼村,离这边有点远。”   杨柳脸上的笑慢慢卸下来,麦子欠收,稻子又没种上,难怪脸上没肉腿上没劲。   “走了啊,早点回去还要犁地。”男人冲程石点了下头,他媳妇也冲杨柳笑笑,挑着空竹篓小跑几步跟上。   程石也要回去犁地,赶着马去吃草,牵着吃饱的牛下地。杨柳趁着日头好烧水洗了个头,等头发晾干,她用头巾把头发包起来,抱着青莺带着保母下地去看雷婶和坤叔挖红薯。   “你抱着她到处转转,我下地去割红薯藤。”杨柳把孩子给保母,她是在田间地头长大的,看到农活不动手就手痒心痒。   红薯叶烂的烂,枯的枯,长藤倒是好好的,一镰刀下去还有浆汁,猪吃,牛马也吃,就是兔子也吃,土垄上还有兔子屎。   忙到晌午,春婶做好饭站村头喊,程石在麦地里应了一声,犁到地头赶牛起来。看红薯地里还在往木板车上抱红薯藤,他把牛撅子砸土里,铁犁放路边,小跑过去帮忙。   青莺看到他又眼睛放光地伸手要抱,这次程石没如她意,敷衍道:“自己玩,爹要干活。”   红薯藤堆上木板车,刨出来的红薯装麻袋里抬着摞红薯藤上,程石掌着车辕,其他三个人跟在后面推,走到路上再把铁犁抱放到车上。   “牛累了,让它歇着,我拉车。”程石拔起牛撅子让牛走在前。   “我先把红薯藤拉到山脚,让老魏头挑去喂猪。”坤叔说,“红薯是晒一天半天的,还是直接放地窖里?”   “吃完饭再弄,你不饿?”杨柳是饿了,她往村头瞅,春婶在晒场上站着。   “早上刚挨了骂,这会儿就忘了?”   “对,春姐用了心做的饭,一会儿凉了还要再热,一热就变了味。”雷婶也说,“喂猪的事不急,吃完饭再弄也不晚。”   牛中途拐弯去地里吃草,青莺的目光就跟着牛屁股转,走远了还一直扭头盯着,嘴里含含糊糊也不知道说着啥。   到了下午,程石扛着铁犁准备下地,青莺半眯着的眼瞬间精神了,啊啊叫着要跟去。   “这是要干什么?要我抱?”程石不解其意,还在想是不是在地里没抱她,她一直等到现在。他把铁犁放下,拍了拍身上的灰走过去把小丫头抱怀里,美滋滋地抱怨:“你这丫头可真黏人……好了,抱过了,我要下地干活了,犁地种麦,明年给你蒸馒头吃。”   青莺挣扎着不松手,死死薅着程石的头发,保母刚去碰下她,她就尖声叫,像打她了似的。   “这是咋了?”程石改了动作,把她又搂怀里,她立马消声。   “我可没欺负过姐儿。”保母赶紧解释。   杨柳琢磨出一点意思,走过去强抱走青莺,见她哭唧唧地掉眼泪,喊上程石,“走,带你去看牛,牛。”   哭声拐了个弯没音了。   程石扛着铁犁连忙跟上,心想是他自作多情了,黏他是为了看牛?牛有什么稀罕的。   看牛不稀罕,但骑牛稀罕,杨柳抱着青莺坐牛背上,程石扛着犁牵着牛走在前,看青莺乐得见牙不见眼,纳闷说:“怎么想起来骑牛了?要骑也该是骑马。”   “应该是在村里看到哪个小孩骑牛,羡慕了。”   “人小心眼还不少。”   作者有话说:   晚上还有一更,补昨天的 第一百五十七章   骑牛骑到地头, 程石放下铁犁,瞅着周围几块地没人,他两手搂着牛背上的娘俩, 一把给抱下来,看青莺脸上满是惊奇, 恨不得再来一遍, 他得意地说:“怎么样?别的小孩可没这出吧?”   “样样要争第一啊?”杨柳笑问。   “得让她有见识点,晚上回去了……不行,太阳落山就冷了, 等明天晌午天热了,我抱她骑马在村里转一圈。”程石捏着青莺的小胖手抖上抖下, 见她来劲了,两只胳膊像划船的挥来舞去, 没一会儿,眼睛就不在牛身上打转了。他趁机“哒哒”了一声,黑牛自觉走下地头。   “我去犁地了。”他跟杨柳说。   “好,我也回去了, 她该睡觉了。”杨柳把小丫头转个身, 搂紧了她往村里跑, 她最喜欢疯喜欢闹了, 转眼把她爹忘在脑后,乐得嘎嘎叫,像只快乐的小鸭子。   门口碰上保母正往外走,看到人她伸手去接,“我正准备出去找来着, 到姐儿睡觉的点了。”   杨柳把孩子递给她, 也跟着往后院走, 青莺看她娘跟着,到嗓子眼的假哭瞬间咽了下去,走到桂花树下就开始打哈欠。杨柳坐在床边等她睡熟了轻手轻脚出门,收拾些青莺穿着小了或是来不及穿的冬衣给豆姐儿送去。有个阔绰的阿奶,还有好些爱送衣裳鞋袜的姑姑伯娘,青莺还不满八个月,装衣裳鞋袜帽子的箱笼比她和程石加起来的还多。   杨柳到村头,娘家的大门从里面杠着,她趴着门缝瞅,大黑子不在家,她估摸着豆姐儿也在睡觉,敲了两下门正准备走的,瞧见她嫂子捏着草绳从屋里出来。   “嫂子,是我。”   “我还以为是我听错了。”木氏过来开门,“大黑子不在家,爹娘跟你大哥去地里干活了,家里就我跟豆姐儿,怕有人闯进来我就把门杠上了。”   “是该这样,住在村头有些偏,这段时间来卖鸡鸭的外村人也多,难保有揣着歪心的。”杨柳挎着两个包袱进去,小声问:“豆姐儿睡了?”   “睡了,每天这时候都要睡一会儿,还是你家罗婶子教的,白天按点睡到时辰喊醒,养成习惯了夜里不闹觉。”   “给豆姐儿送些冬衣和鞋袜。”杨柳把包袱放桌上,“我就不坐了,还要回去盯着,免得有卖鸡鸭的来了家里没人。”   屁股没落座就要走,木氏也习惯了,转身又送她出去,跟小姑子住一个村,一天能走几个来回,时间久了也不是娇客了,她也不怕薄待了回娘家的姑奶奶。换成大姑子不成,非要拉扯几番说尽客气话。   大门再次关上,木氏回屋解开包袱,小袄棉裤都没下水的痕迹,料子好棉絮软针脚细密,线头都埋在布下面,就是她这个亲娘亲自动针线都做不到这么用心。她想豆姐儿是个有福气的丫头,从小就不愁吃穿。   路上的公鸡突然嚎了一嗓子,村里的其他公鸡听见了也扯着嗓子回应,就连山里隐隐都有鸡叫传来。杨柳背着手走到家门口,宰鸡鸭拔毛的人已经在干活了,毛发油亮的肥猫守在盆子边上,等着吃鸡屁股鸭屁股。   “你下午去地里吗?”春婶从熏房出来,解开头巾掸烟灰,“你要是不去挖红薯就看着熏房里的火,我去地里干活。”   “行,那你过去。”杨柳捡了几片完整的银杏叶进屋做书签,青黄不一,不用加工就是一副色彩秾郁的水墨画。   每过小半个时辰,杨柳去熏房添一次柴,水分未干的松木里掺一些绿意尚存的艾蒿和野菊枝叶,炭火覆上黑灰再撒一层陈皮或是晒干的菊花,浓苦又清香的烟雾袅袅升起,升腾至屋顶,熏染着松板墙,再一丝一缕的用余热缓缓浸染油脂尚存的皮肉。   马蹄和车轮声滚滚靠近,提着一串鸡鸭去计数的妇人冲屋里喊:“柳丫头你出来看看,你家好像来客了,马拉的车。”   杨柳放下毛笔,冲面前的嫂子说等一声,她大步跑出门,看到充当车夫的姜长威。   “三表哥。”她喊一声,见车里的人拉开车门,她走过去说:“我猜就是你们,今天在镇上碰到我姐了。”   “晌午在你姐家吃饭,晚上就来你家。”三表嫂跳下马车,夸张地深吸一口气,“盼星星盼月亮,我可算又过来了。”   “来了就多住几天,就你们俩?荟姐儿没过来?”杨柳往车里看。   “谈正事,没带她。”姜长威卸了马车,把马拴银杏树上,问:“阿石呢?不在家?”   “去犁地了,到下麦种的时候了。”杨柳想了想,先拆了门槛让人把木篷车拉进院子里,“不是外人我就直说了,表哥表嫂你们自便,家里的人都下地挖红薯了,我正忙着给人计数算工钱,就不招待你了。”   “你忙,你家我熟,不让你招待。”三表嫂熟络地说,她也不进屋坐,去看看晒太阳睡觉的猫,牵马出村去吃草。   “你知道她家的地在哪里?”姜长威跟上去。   “不仅知道,我还下地割过稻子,还拔过花生。”出了村就看到在地里吃草的几匹马,三表嫂松开马缰绳,黑马咴咴两声,撂着马蹄欢快地跑过去。   “这些老马来这儿过得还挺好,肥了不少。”姜长威扫一眼,都是叫得出名的老马,有两匹只比他小两三岁。   山脚下的橘子树挂着黄灿灿的果子,在这干燥的冬天,看到这个嘴里就泛口水,两口子本来打算去地里的,这下直溜溜往堰坡上跑,惊得在地里吃杂草的鹅嘎嘎叫。   “真甜啊。”三表嫂现摘现吃,“一点酸味都没有了。”   打过霜的橘子甘甜,水分足果味浓,一旁的石榴树也是,裹着厚实的皮,里面是鲜红的石榴籽。姜长威摘了用衣摆兜着,说要给家里的孩子带回去。   刘婶从山里跑出来,刚准备喊一嗓子认出了人,她喘着粗气说:“我还以为哪个贼这么大胆,吃了还兜着走的。橘子皮别扔,带回去扔熏房里熏肉。”   她看不是贼就准备回去了,“不跟你俩瞎唠,我还要去捡鸡蛋。”   摘果子的俩人把橘子和石榴放灶房里,跟进松树林去满山捡鸡蛋,捡了鸡蛋又跟着魏老头剁红薯藤去喂猪,然后在猪槽里看到一段蛇头,姜长威还好,他媳妇扭过脸就呕了一声,手软脚软的。   “我只见过野猪吃蛇,”姜长威好奇地瞅着这群黑毛猪,“它们也吃?”   “吃,什么都吃,入冬了蛇冬眠,被它们扒了窝就进猪肚子,除了喂些食,它们也算得上野猪了。”魏叔把四筐红薯藤撒地上,拿起锈迹斑斑的铁锹敲石槽,在各处活动的黑毛猪听到声麻溜跑过来。他瞅了眼面色卡白的妇人,没好说这些猪比野猪肉好吃,劁过猪蛋肉不膻,每天喂食比野猪的膘厚实,在山上跑又比圈养的猪肉紧实。   “阿石说再有一个月就杀猪,到时候你们过来吃杀猪菜。”   “不不不,”三表嫂忙摇头,她怕蛇。   魏老头看出她的未尽之意,偏过头笑两声,说:“山下的鹅是捕蛇高手,不过它们不吃,都便宜了鸭子,山里的鸡也吃蛇,最爱细条的小蛇,吃过蛇的鸡鸭,它们下的蛋最香。”   三表嫂:“……”   看过猪又去西山看羊,姜长威在山上跟老镖师说说话,聊聊近况,等下山的时候天色已经昏沉了。程石找过来时,这夫妻俩还在林子里逮兔子,兔子洞挖得能蓄水了。   “你俩挺会玩乐子啊,”程石朝他表兄招呼了几拳,“难得来一趟也不下地去帮我犁地,面都没露。”他回去了杨柳问他表哥表嫂呢,他还纳闷哪来的表哥表嫂,他连影子都没见到。   “本来是想摘几个橘子就去找你的。”姜长威格挡住挥来的拳头,摇头啧啧几声,没话可说。   三人一块儿下山,拿上灶房里的橘子和石榴,这时天已经黑透了,靠近水,冷湿湿的寒气逼人打哆嗦,下露水了,路上的杂草都是湿的。   “这次过来住几天?帮我犁了地再回去?”程石问。   “你表嫂要在县里开个绸缎铺,先从你姨姐那里拿货试试,打算的是明天就回。”   程石“噢”了一声,他不懂卖布的,也没多问,只纳闷怎么还从镇上拿货,镇上的都是从县里拿货。   家里已经做好了饭,煸了鸭肉炖了罐熏鸽子,还有一锅萝卜炖大鹅,麻雀卤了油炸,骨头都酥了,屋里香气四溢。   青莺被保母抱着,奶娘一勺一勺喂她肉糜,她的嘴张得大大的,恨不得一口把勺子都含进嘴里。   掀开门帘,一股热气扑散身上的寒气,屋里燃着几盏灯笼,桌上白烟缕缕上升,被门口吹进来的一股寒风刮歪了方向。   “你们俩就在山里转了一下午?”杨柳喊人端热水,“洗手吃饭吧,吃些热的驱驱寒,山里寒气重。”   程石抱来酿的糯米酒,没添果子没加糖,有股子辛辣味儿,一口肉一口酒,再好不过的滋味。   三表嫂看到锅里的肉想到下午时魏叔说的话,一时不敢动筷子,她男人直接挟了几筷子麻雀肉到她碗里,“啃吧,这个指定没吃蛇,往后你就吃素算了。”同时给其他人打眼色,挟了个鹅腿啃得香喷喷的。   杨柳笑,让程石去抱枇杷果酒来,放炉子上热了片刻,递给三表嫂让她润嗓子,几杯下肚她脸上就上了色,主动去挟鸭肉吃。   “别说,这肉是真香。”她满足地说:“吃过蛇的鸭子就是不一样,肉又弹又嫩。”   姜长威拍腿大笑,说:“明天我走的时候给我搬坛果酒,羊再给我逮一只。”   程石不乐意,“活儿你没给我干一点,搬东西倒是不手软。”   “亲兄弟,说什么外道话。”姜长威端起酒碗,“来,三哥跟你喝一个。”   ……   果子要摘,活鱼要逮,羊拎一只,活鸡活鸭活鹅也拎上五六七八上十只,鲜蛋自然不能漏,对了,还有红薯,红薯也扛两袋,最后酒坛子搬上车。   姜长威在闹人的咕嘎咕嘎和咩咩叫声里,笑眯眯说:“兄弟,杀猪的时候可要提前十来天捎封信回去,哥哥腾时间来给你帮忙。”   “帮忙吃?”程石扭过头,示意他快滚,土匪进家了。   等车马走了,他赶着马车跟上,出了村手上打拍子哼小曲,这种有来有往的感觉真舒坦,他就是回家拿再多,也没了被照顾的不自在。   作者有话说:   别急别急,最少还是有三四五六万字的 第一百五十八章   走到镇外, 姜长威探出身朝后比了个手势,拉着马缰绳拐上小道,打算沿镇外绕道出镇。程石等马车拐过去了, 他直行往镇里走,嘱咐道:“得空了你帮我往沙河跑一趟, 喊上大哥, 帮我把沙价压一压。”   “记心里了,走了啊。”   三表嫂艰难的从车窗探出脸,跟杨柳说:“打算什么时候回去?今年过年回家过吧?”   “回, 青莺又大点了,不怕颠簸。”至于年前什么时候回去, 杨柳不确定,山上山下, 家里家外,虽然都不缺人看管,但也离不了做主的人。而且种上麦后等村里的人清闲了,也要着手拉沙修路, 这事更离不了主事的。   镇子边缘是低矮的房屋, 杨柳在一条杂乱的巷子外面下车, 落地站稳后拍了拍手上的灰, 说:“你先过去,等牌匾做好我直接拿着东西过去。”   程石往巷子里看,不时有妇人和小孩进出,想着青天白日也出不了啥事,他点了下头离开。   巷子两旁的院墙矮, 走进去也不阴冷, 门外扫地的妇人扭着脸盯着杨柳, “你找谁?”   “老木匠。”杨柳脚步没停,“我找他帮我刻个牌匾。”   “死了,早一个月前就死了。”妇人把灰扫到墙根,拎着秃毛扫帚进屋。   杨柳脚步顿住,想了想准备离开,转身时余光瞥到一个人,身形挺眼熟,正巧他也侧过身。   张大刀怔了一下,冷硬的表情随即破裂,大步过来笑问:“我还以为是我眼花看错了人,你怎么会在这里?程小兄弟呢?”   “程石先去鱼馆了,我来找木匠打个牌匾,这家的嫂子说老木匠一个月前已经死了,正想走的看见了你。”杨柳解释,她没问张大刀怎么一大早出现在这里,转身往巷子外走。   她没问,张大刀也没解释,两人一前一后往巷外走,随口搭着话,走到岔路口了才分道而行。   程石看到杨柳两手空空走来,还一脸的兴味,等摊子前没人了,他走到一旁问:“要说什么?我看你快憋不住了。”   杨柳兴冲冲跟他讲找老木匠没找到反倒在巷子里遇到张大刀的事,“你说他是不是在那里养女人了?”   “不可能。”程石下意识反驳,“那破落的巷子,他又不是缺银子的人,哪会把女人养在那里。”   “那这一大早的,总不能是早起过去看望哪个旧仆。”杨柳嘀咕一句,看有人来了,她拿着草兜去招呼客人,也不再多想。   程石倒是陷入沉思,他想到了携款跑路的黄传宗,心里估摸着人七成就关在那破败的巷子里。到了辰时末,他准备收拾东西回家,看到张老头背着手过来,心里的猜想得到了肯定。   不过黄传宗是死是活与他无关,程石只当不知道,话里话外丝毫没漏口风。   “你家食馆打算换个牌匾?挂上去才多久?”张老头问。   “不是,是想在门外立个木匾,告知镇外的人这里收鸡鸭鹅和麻雀兔子,有些人连镇上都少来,再让他找去村里实在是为难人。”程石仰头看屋顶,突然觉得在屋脊上立杆旗帜似乎更合适,也不用写什么字,若是有人问路,瞅着鲜艳的旗帜就能找过来。   “连路都不认识的你以为他会认识字?”张老头笑。   “是我想岔了。”程石承认,“不跟你说了,我有事要出去一趟。”   他跑去胡家绸缎铺,选了块儿正红色的棉布,让绣娘裁剪锁边后缝在竹竿上,之后找人借了木梯自己爬上屋顶。   “这是干什么?”过路的人问杨柳。   “收鸡鸭鹅和兔子麻雀,跟镇外的杨家庄是同一家的,距离远的可以在辰时末之前送这边来,一样的价钱。”杨柳解释,“老叔,要是有人问帮忙说一声。”   “什么价?”   “跟镇上的一个价,有多少收多少。”   “我们村正好今天有挑了公鸡来卖的,我去给她说一声。”男人步履匆匆跑开,嘴里嘟囔说:“什么时候的事,我们都没听到风声。”   等程石从屋顶下来,站在木梯上就看见隔了条巷子的街上突然拥挤起来,像河流上游冲下来的杂草枯枝被堤坝拦截住了,缓慢的朝这边挪动。   杨柳已经把秤杆秤砣拿了出来,打湿的稻草也抽了一小捆,见人过来就让她们排队,一个个称重结账。   “姐,可买鸡蛋?”提篮子的姑娘大声问。   “不买。”杨柳把捆住爪子和翅膀的几只公鸡扔马车里,鸡叫鸭叫把这块地儿弄得像菜市场,她也只好扯着嗓子喊:“麻雀、斑鸠、鸽子、黑尾雀……各种鸟我们都收,但要赶在巳时前送来,晚了我们就回去了。”   买了一马车的鸡鸭鹅,人散了,程石跟杨柳也坐上马车赶紧离开,免得耽误鱼馆做生意。出镇时路过老巷,程石往里瞅一眼,又极快错开视线。   回到村,保母抱着青莺已经等在村头了,青莺看到她爹娘,在保母怀里激动得像条离水的鱼,全身上下各扭各的。   程石“吁”了一声,长腿一迈跳下车,抱过青莺走到马旁边,“来,爹抱你骑马。”   他一手抱孩子,一手攥紧了缰绳,趁机使力翻上马背。无意瞟见怀里的小囡惊呼一声,明显吓到了却不肯闭眼,坐到马背上了,她瞪大眼张着嘴,满脸写着惊奇。   程石哈哈大笑,“嘚”了一声,纵马拖着一车咕嘎乱叫的鸡鸭鹅飞奔在村道上。   在村里闲晃的五只狗听到声欢欣鼓舞迎过来,跟着枣红马齐头飞奔,扭着头冲马背上的主人汪汪叫。   鸡鸣、鸭啼、狗叫、孩子笑,杨柳翘着嘴角攥着车门嫌吵耳闹心,到了家门口,她跳下车辕,从马背上接过青莺,瞪着程石说:“现脸。”   他这一闹,村里的人出来了七七八八,跟着马车跑的孩子也不是没有。   “我还以为是鸡鸭跑路上被压死了。”对门的老阿奶拄着棍出来,“在哪儿弄了一车的鸡鸭?现在就拔毛?我去菜园喊我大孙女。”   “对,现在就宰鸡烫毛,你去喊。”老人耳背,程石扯着嗓子大声说,他打开车门把鸡鸭鹅都拎出来放墙根。   等他提水出来冲洗马车,门外已经忙活开了,大家自带菜刀和碗,杀鸡宰鸭放的血都是她们拿回去吃。   家里有春婶看着,趁着还没到晌午,程石赶了牛去犁地,孩子撇给保母哄,杨柳也戴上草帽去挖红薯。下地了发现麦地里已经有人在忙活,杨老汉扶把铁犁,一垄一垄犁开板结长草的土壤。   “爹,你怎么没说一声就过来了?”程石赶牛下地,问:“家里的地犁完了?”   “犁完了,来给你帮忙。”杨老汉说。   “累的不得了,帮什么忙,犁完地你回家歇着,我本来打算等村里的牛闲下来了雇人帮忙的。”程石就没打算自己下苦力犁完一二十亩的旱地,更没想过让老丈人来帮忙,老头一年到头忙他自家的活儿都累得像头老牛,他哪忍心再用他。   杨老汉不说话不理人,扶着铁犁勾着膀子,一步步踩着翻开的黄土从地头走到地尾。有他在前打样,程石也不好干一会儿歇一会儿,一个时辰干了他昨天半天干的活儿。   到了晌午,饭碗一撂,他急忙忙去村里找帮工,早一天忙利索,老丈人安心了他也轻松了。   地刚犁完,天上就落了雨,雨停后就能撒麦种。麦子刚种下,逢到杨柳的堂妹出嫁,程石跟杨柳抱着青莺过去吃席,同桌的有杨絮带俩孩子,还有杨家五口人,他们这一大家子就坐满了一席。   杨老汉一手抱孙女,一手抱外孙女,两个不会说话的丫头啊啊呜呜,吵得杨柳都背过身,他却是一点不见不耐烦。   “你跟我三表嫂的生意谈妥了?”杨柳问她姐。   “妥了,第一批货已经雇人给她送过去了。”   “她怎么从你这里拿货?我记得你家铺子不还从县里从州府进货?”程石搭话,他拎着茶壶一碗一碗沏野菊茶。   “算是我俩合伙在县里开了个绸缎铺,她虽然精通挑布裁衣,但各种绸缎和棉麻之间的条条道道她不懂,更别提配色和印染了。”杨絮这一年点灯熬油可不是白学的,胡大庆脑里的东西快被她掏干净了,“她负责买铺经营,布料这方面的事由我负责。”   杨母也探着脖子在听,闻言脸上露出笑,在大丫头看过来时,她轻声说:“我丫头厉害。”   杨絮难得有些害羞,嘿嘿一笑,这会儿心里骄傲极了,满身的干劲儿。   “开席,上菜了。”   主事的人吆喝一声,凑在一起说话的人各回各位,各找各家的孩子,程石也把青莺抱回来,“爹,我来抱,你待会儿好好喝酒吃菜。”   姑娘出嫁就热闹半天,傍晚被男人迎亲接走,喜气也就散了。客人一散,空落一院的残羹冷炙,寒风一吹,清清冷冷的。   程石夜里送亲回来,洗漱后躺在床上把他闺女抱在胸膛上睡,一声接一声叹气。   杨柳瞥他一眼,翻了页书继续看。   “我不高兴。”程石幽幽地瞅着床外侧的人。   杨柳放下书,吹灭了蜡烛躺下,说:“睡着了就高兴了。”   她不搭话程石还要说,“我一想到青莺长大后要嫁人,我就睡不着。”   “那你别睡。”   程石:“……”太无情了。   室内陷入安静,杨柳无声地翻过身,跟他掰扯:“我嫁给你的时候你可高兴的很,有人欢喜就有人愁,总不能一直让你高兴,便宜都让你占了。”   “得了,你别跟我说话。”越听越憋屈。   不让说就不说,杨柳翻过身闭眼睡觉。迷迷糊糊快睡着了又被人推醒,她咬着一口牙恨恨道:“你不睡就坐熏房里烧火去,别打扰我。”   “……你再跟我说两句话宽解宽解我。”程石小声央求,“我真睡不着。”   “你娘跟你外祖住隔壁,我跟我爹娘住一个村,你闺女长大了说不准给你招个女婿回来。”杨柳掀开被子蒙住头,含糊地说:“多少年后的事了,你先操心你闺女夜里别尿床了。”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寒风一日比一日凛冽, 到了十月底,早上早点起来能看到前一晚的洗脚盆盆底结了薄薄一层冰痂。   青黑色的夜幕下大门吱呀一声打开,睡在稻草垛里的狗蹦哒着蹭过来, 程石随手揉两把狗头,先去把马厩里的马放出来去吃草。马喝水的时候他原地起跳, 活动开了跟着马往西跑。   呼出的热气变成白烟, 头上挂着一层冰雾,沙沙的脚步声里,村庄里渐渐有了其他声音, 烟囱冒起青烟,路上出现鸡鸭, 女人清扫庭院,男人挑担打水。   太阳隐隐露出云层时, 山里涌出嘎嘎大叫的鸭鹅,它们不约而同先下堰噆水,水边杂草上的白霜不多一会儿就化成了水。   程石满头大汗的往回走,圆头圆脑的狸花猫娇声娇气冲他喵喵叫, 他瞥了一眼没搭理, 走到门口了, 从门椽子上摸出钥匙。   “又去喂猫喂狗?”坤叔见状问, 人一靠近熏房,猫猫狗狗都匆匆忙忙撵上去。   “肥得都逮不到老鼠了,还吃。”他嘀咕。   程石含糊应了一声,门一开,干燥的热气扑得他呲了牙, 捏起衣裳襟子抖了抖, 用火钳挟出火坑边上的烤红薯。   “都出来。”他喊了一声, 用锹铲了七八个红薯往出走。   狗先跑了出去,猫也喵喵叫着紧随其后,只有零星几只馋猫,在满室的烟雾里,执着地盯着梁上悬挂的肉。   “又喂啊?肥得都不成样了。”雷婶抱柴进屋,驱赶野心勃勃的猫出去,“敢进来偷肉我打死你们,吃黑了心肠。”   三五只猫跃过火坑出去,空地上只剩零零散散的黑炭壳,红薯瓤早被瓜分干净,它们气急败坏地尖叫一通,骂骂咧咧爬上稻草垛,面朝宅院,等着屋里的人吃早饭。   程石先打水简单冲去汗,换身干净的衣裳端热水去后院,还没进门就听到屋里奶声奶气的笑声。   门吱呀一声打开又关上,床上的小孩乐哈哈的从被子里拱出头,顶着一头乱糟的头发,眼巴巴看着门帘子。   “呀,醒了呀。”程石把水盆子放木架上,搓着手往床边走,青莺见他这动作,咯咯笑着赶忙往床里侧爬,又被她爹拖着腿拽到床边。   “来来来,给我暖暖手。”   青莺尖叫着大笑,笑声要把屋顶撑塌,胖胖的身子在她爹怀里扭成条虫。   杨柳拥着被子坐起来,把塞在被窝里暖着的棉袄棉裤和足袜一件件掏出来,她随便披了个小袄,跟男人默契地把不安分的小丫头按在床边给她穿好衣裳。   程石把青莺夹在胳肢窝抱她去洗脸,看杨柳又躺了下去,说:“还不起来啊?我端水过来的时候饭已经快好了。”   “好冷,不想起。”   “又没下雪。”   没下雪也冷,杨柳把头蒙被子里,深吸几口气,默数十个数,一脚踹开被子,吸溜着气手忙脚乱穿衣裳。   院子里响起脚步声,程石坐在铜镜前给青莺绑小揪揪,不等外面的人开口,他先说:“起来了,你们先摆桌子端饭。”   “那你们快点,等会儿饭凉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慢慢走远。   出门,保母接过青莺先抱去前院喂饭,奶娘伸手接了个空,手足无措的忙跟上去。   杨柳看着走在前面的两人,等吃完早饭,她跟奶娘说:“现在青莺也不怎么吃奶了,到年底了你就回去跟家里人过团圆年吧。”   “就是穷人家的孩子也是吃奶吃到一两岁,我听罗大姐说,富人家的姐儿都是吃奶吃到两三岁的。”奶娘急忙说,在程家她吃穿住都好,不用做重活还拿五两的月银,回家了可没这个待遇。   程石瞥了她一眼,看到了她脸上的急色和贪婪,再看被保母抱在怀里大口大口吃蛋羹跟米粥的小囡,问:“也有八个月就断奶的吧?”   “三四个月就断奶的也不少,就村里蒋小五他儿子,出了娘胎就没了娘,吃米糊糊长大,现在不也长得壮壮实实的。”春婶瞟了奶娘一眼。   说得什么乱糟糟的,有娘没娘的,忒不吉利,程石皱眉,“你吃你的饭,别说话。”   保母看出了程石的想法,摸着青莺的肚子按了按,放下勺子不喂了,说:“姐儿口壮,吃饭也吃的饱,而且吃饭更耐饿……”   奶娘急了,坐立不安地想插话,就听她又说:“……不过孩子小,吃什么都不顶人奶好,夜里饿了到底还是喂奶方便。”   程石心想也是,也就打消了心里的念头。   去镇上的路上,隔着车门,程石跟杨柳说:“人多了心眼杂,家里才几个人呐,还拉帮结派的,互相看不惯。”   杨柳也觉得不好,奶娘明显看着不太想离开,而青莺日渐不怎么爱喝她的奶,她担心孩子会在奶娘手里受磋磨。   “李叔说山上的母羊揣上崽子了,等母羊产奶了就给青莺喝羊奶,这个奶娘还是趁早打发走算了。”在今早之前,程石就看不惯家里的奶娘,整天唯唯诺诺的,在谁面前都一副受了气不敢说话的缩手缩脚样儿,搞得别人正经跟她说个话都还要轻声细语的,难受死个人。   杨柳没意见,青莺晚上跟她和程石睡,白天有保母一个人照顾着也够用了。   去镇上的时候拉了一车的货,从镇上回来又是一车的家禽和野鸟。天气寒冷,鸡鸭鹅也不怎么肯下蛋,野外又没了青草和虫,越喂鸡鸭越瘦,农家趁着鸡鸭尚肥都绑了来卖。   回到家,村里也来了不少挑担赶车来卖鸡鸭的,杨柳赶紧下车去给春婶帮忙。   程石刚把马车洗干净,看见村长过来,他把马车放墙边,走过去问:“如何了?”   “说好了,家里有牛有木板车的都跟你去拉沙,没牛没车的人家我让他们去找外村的亲戚借。”   “沿路的几个村呢?”程石又问。   村长摇头,“我去找那几个村的村长商量了,他们的意思是能出人出力,但也要给他们村修路。”   “沿路的几个村去镇上也要走这条路。”程石强调,“我们修好路他们占便宜,不出人不出力,难不成要我们收过路费?”   “这事除非是亭长出面,官府的人出来说话才好使。”村长看向程石,劝道:“算了,我们村的男人不少,人少点也就时间长点,不过农闲也长,村里的人都是愿意的。”   程石垂眼,玩笑道:“可别是你从中捣鬼,毕竟杨家庄独自修出一条沙路可比张王杨陈四村合修的说出去名声好多了。”   村长干笑两声,撇过眼说:“那你可低看了老叔……”   “阿石,你抱青莺出去转转,她在家哼哼唧唧要我抱。”杨柳站门口大声喊,喊应了继续回屋忙活。   程石不再跟他废话,转身就往回走,“你得名声你就多操心,人、车、牛和往后杂七杂八的事你都给我理顺了,后天我跟车去县里送熏肉,别临出村了搞出什么凑不够人的事。”   “这你放心。“   程石已经进屋了,没一会儿抱了青莺出来,跟杨柳说一声,他抱着孩子往西进山,上山去看揣崽子的母羊。   冬天的大山景色萧条,没了虫鸣少了鸟叫,但也不乏热闹,拎着砍刀砍柴的,在枯树腐木上找干菌子的,找兔子洞逮兔子的,背着背篓挖草药的,见不到人能听见声。   走到松树林深处,程石听到头顶有梆梆梆的砍树声,他“哎呦”一声,“谁这么大胆来偷松树?”   砍树声停了一瞬,又梆梆梆的响起来。   走近了,程石看到了树上的人,赵勾子腰上绑着绳套,另一头绑在松木上,他骑在横枝上一刀又一刀砍下去,木屑和松针像面粉一样飘下来。   “哇——”青莺大叫一声。   “石哥?你从镇上回来了?”赵勾子扭头,“我之前听到说话声就是你吧?我还当是我听错了。”   这小子眼里挺有活儿,程石挺满意的,嘱咐说:“你上树下树注意点,可别掉下来了,腰上绑绳不中用,掉下来戳到断枝上有你好受的。”   “好。”赵勾子没放心上,村里的小子从小就爬树,也没见怎么着。   程石站了一会儿抱青莺离开,看羊的时候跟李镖师说:“李叔,山上的鸡少了,羊也不怎么让人管,你空闲了去松树林看着赵家那小子,他要是出了事,他爹估计也活不了。”   “那小子挺勤快知事的,行,我时不时下山走一趟。”   看了羊也快晌午了,程石从山上拎个背篓把青莺装背篓里,他把背篓挎在胸前,大步下山。   ……   要往县里送熏肉,隔天就开始取熏肉装车,这趟光是熏猪肉就装了八车,鸡鸭鹅和兔子野鸟又装了十车,这些都装车后,熏房就空了,只剩两排新挂进去的。   “等我回来就把山上的猪宰了,正好能赶上过年上年货。”程石关上熏肉房的门,“我这趟回县里要带人去买沙,要走好几天,你把青莺哄睡了给保母抱过去,别你起夜受累让她们安生睡觉。”   他说啥杨柳都点头,至于按不按他说的做就是另一回事了。   屋里的蜡烛灭了又亮,一夜就过去了。屋外的狗叫了两声,程石从被窝里爬起来,先抱青莺给她把个尿,跟杨柳说:“我走了,你别起来。”   “下雪天穿的狼皮披风带上,银票别忘了,把娘的钱还了。”杨柳轻声交代。   “你倒是记得清,”程石从抽屉拿出一沓银票塞怀里,心想债主不急,欠债的人倒是急慌慌的,白里夜里惦记着。   天色还没亮,大半个村的人都起来了,等程石赶着车出村,后面跟了一长趟牛车,木板车四面嵌了半人高的木板。   车轱辘压过一个辄,颠得人“哎呦”一声,“这路真不好走,颠得骨头都要散架。”   “之前也没见你嫌弃路不好走,路要是会说话,这会儿要骂你个龟孙嫌贫爱富。”不知谁说了一句,惹得其他人笑出声。   作者有话说:   去看我vb,有惊喜的哈哈!! 第一百六十章   程石一走就是七天, 杨柳在家算着他怎么也该回来了,左思右想怕是县里的外家出了什么事,就托去送卤蛋的两人去长风镖局或是巷子里的宅院问问。傍晚的时候她等在村头, 打算等昨天去县里送卤蛋的人回来先打听打听消息,还没看见人影, 稻草垛上的大黑子突然警戒地竖起耳朵, 冲着路上大叫。   “狗叫什么?”杨母站院子里问,“二丫头,晚上就在家吃饭, 我多下把米。”   杨柳已经听到动静,远处的拐角也扬起漫天的灰, 大黑子仍然吠叫不停,尾巴却是不确定地摇了起来。   “好像是阿石回来了, 我回家吃,娘你不用做我的饭。”杨柳往村外走,大黑子也跳下草垛跟上,它的眼睛厉害, 认出走在最前的马匹, 小跑着迎上去。   “黑子, 今儿这么热情的?”程石往一旁挪, 拍了拍车辕对狗招手,“上来。”   大黑子往车队后面看,压下耳朵冲车上的人示好,转眼摇着尾巴逆着车队往后跑。后方的人留意到这条黝黑的狗,纷纷拽着马缰绳避让, 免得踩伤了它。   “姑母, 这是阿石老丈人家的狗吧?对你还挺热情。”姜长盛问。   “大黑子来迎接我们了?”歆莲闻言推开车窗, 冲前方的狗“嘬嘬嘬”,“好久不见啊大黑子,你又胖了。”   大黑子忙得跑前跑后,屁股扭得比蛇尾巴还灵活,路过家门也不进去,颠颠跟着马车往西跑。   七十八车沙石卸在村前的晒场上,程石见村长过去安排了,他先带人回家。   “这棵银杏树长得好,种的位置也好,颜色好看,进门出门看到就心情好。”姜长顺这是第二次过来,头次来还是正月,那时候还没种下这棵树。   “卸行李,收拾好了就吃饭,再磨蹭一会儿天黑了。”程石提着食盒路过,煞风景地催促,“春婶,我从镇上买了上十个菜,拿上锅再热热就往桌上端。”   春婶跟雷婶忙去马车上提食盒,这事程石想得周到,她们没提前得到信,什么都没准备,看到轰隆一下来一屋子客,正愁要做什么菜才能又快又好。   杨柳带嫂嫂和表妹们去后院放行李,看青莺被保母半挟着在地上学走路,抱过她指着人问:“看看你还认不认识?你头上的兔子小帽还是小表姑亲手缝的。”   “还记不记得?你可是尿了我一身的,不认识了我可要打人的。”歆莲握住小丫头的手。   青莺好奇地盯着她头上晃动的珠钗,眼神转到她阿奶身上,她认出了人,咧嘴一笑。   姜霸王喜不自禁地伸手去抱,嘴里喊着乖孙,“有些日子没见了,你还记得阿奶啊?”   杨柳扭了扭手腕,冬天青莺穿的厚,人也沉甸甸的压胳膊,看姜霸王还把她抱起来举过头顶,心想就凭这个动作她也记得你,家里除了她也就程石能举起来。   行李放好,一行九个人往前院走,天光暗淡,院里的灯笼都亮了起来,狗跟孩子们在院子你追我撵的兜圈,猫坐在墙头好奇地往里看。   坐在姜霸王怀里的孩子看到了她爹,嘴笨还不会说话,激动地冲着门口啊啊叫。被程石抱怀里了,她亲热的把头靠她爹肩上,娇得不行,这会儿谁来抱她都扭头当看不见。   “瞧瞧,阿石笑得牙肉都露出来了。”姜长盛啧啧道,“他家丫头可真稀罕他,一个臭老爷们有啥好稀罕的。”   姜长威瞥了他一眼,真酸。   杨柳看春婶端菜过来,招呼说:“饭好了,进屋落座吧,外面挺冷的。”   四个表兄携全家,三个表妹,还有程石一家四口,这么些人往屋里一坐没了坤叔和春婶他们的位置,保母和奶娘也跟着去偏院另置一桌吃饭。   程石抱着青莺吃饭,面前放了半碗鱼肉糜,他吃一筷子菜喂她一勺,动作熟练,配合默契。这让四个表嫂看得眼红,顿时看身边的男人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看看人家这爹当的,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这么小就开始吃饭了?我记得三郎他们都是断奶了才开始吃饭的吧?”歆丹看青莺大口大口吃鱼肉糊糊,也有点想尝尝她碗里的肉糜,味道应该不差。   “她馋饭厉害,可能是家里的饭菜香,给她尝过后就不乐意吃奶了。”杨柳把手帕递给程石,“给你闺女擦擦嘴角。”   “应该是饭菜好吃的原因,几个孩子来你们这儿比在家胃口好。”大表嫂说,她挟一块儿鱼到碗里,问:“什么时候杀猪?我还没吃过杀猪菜。”   “明天就杀,早点杀你们能多吃几顿。”程石说,这些人过来就是为了凑热闹的,乡下现在光秃秃的,到处枯黄一片,也没什么好玩好看的,他们待不了几天估计就要嫌无趣。   月亮露出云层,席面也散了,田野里寒风呼啸,人出去走两步消食又被逼进屋,干脆早点洗漱坐被窝里。   杨柳给青莺脱去大棉袄塞被窝里,用被子挡在外面,她坐铜镜前通发,问身后泡脚的男人:“我算着前天你就能回来的,怎么拖了两天?还是出什么事耽误了?”   “托大表兄找了个运粮队帮忙运沙,后天可能就会送过来,这事耽误了两天。”这趟去沙河乡的一共七十八辆牛车,压价到九十文一车沙,买沙的银子七两,但路上吃食和住宿就花了近五两银子,这还是晚上住大通铺的情况下。如此算下来,在路上耗费太多,程石觉得不大划算,就在当地找了运粮车,六十两让他们把他要用的沙都运过来。   “拿银子买省事,不然往后遇到下雨下雪天,我还要操心运沙的车队,出个啥事我也撇不清关系。”程石端着水盆开门倒水,关上门,他大步往床边走,撂了鞋子倒床上,抱起青莺给她捋顺蓬起来的头发,说:“我花银子,铺沙修路的事村里人出力,大冷天的,我在家陪你陪孩子。”   院内响起一声咳嗽,姜霸王提醒一声大步过来,站窗外问:“青莺睡了吗?睡着了抱去跟我睡。”   程石刚想说不用,脑中灵光一闪,说:“还没睡,睡着了我给你送去。”然后也不逗孩子了,掀开被子躺进去,轻轻拍打青莺的肚子,“快睡,今晚去跟你阿奶睡,别耽误你爹你娘亲热。”   “少胡说八道。”杨柳脱掉小袄坐到床上,跨过床外侧的父女俩,站稳了趁机踹他一下,被程石手快地捏住脚。   床上的气氛陡变,黑夜加重了深沉粘稠的眸色,贪婪的目光顺着白皙的脚踝蜿蜒向上,像蛇钻进裤腿,又像饿狼吞食,杨柳似乎听到了狼咽口水声。她挣了两下,默不吭声钻进被子里,腿上又缠来一只脚。   “痒死了。”她笑,老夫老妻了还玩这一套。   程石“嘘”了一声,身子探出窗外吹灭了蜡烛,两人都不再说话,青莺嘟囔了两声,没了热闹看慢慢就睡着了。   冷风吹过,窗外的桂花树发出悉悉索索的哗啦声,程石弓着腰给怀里的孩子挡风。路过厢房,听到三郎叽里咕噜的说话声,后院里,只有他跟杨柳的房间灭了蜡烛。   “叩叩”两声响,姜霸王开门放儿子进来,“放床上,被窝捂热了。”   “夜里她要醒两次,你注意在亥时中抱她起来尿尿,丑时末醒来就是要吃奶。”程石细心交代,“要是哭了就给我抱过去,她夜里有些认生,只要我跟她娘。”   “嗯。”姜霸王淡淡应了,“出去的时候带上门。”   程石轻咳一声,也有些别扭,什么都没说,快步离开。   脚步声越过木窗来到门口,杨柳心里竟是一抖,她捂紧了被子,半边脸缩在被子下,等人走到床边,她抬眼盯着程石急切地剥衣裳。   程石跪在床侧掀被子,拽不动才发现她几乎是把被子缠在身上,纳闷的想她莫不是不愿意?不该啊。手指探进去,触感滑腻,他动作一顿,上下一捋,温热细腻的皮肉让他心头火热。   被子无声地掀开,又化成一道茧裹住翻涌的两人,渐渐茧破露出触足,挣扎缠绕,最后一蹬一抵,茧内的打斗决出胜负。   黑夜慢慢散去,后院的安静被孩子的啼哭打破,几乎是姜霸王刚抱孩子出门,睡梦里的两人也醒了,程石下床捞起披风穿上,开门就迎上他娘送孩子去吃奶,他出门说:“你去睡吧,我等她吃完奶哄她睡。”   鸡已经开始打鸣了还睡什么睡,姜霸王回屋穿衣绾发,出门看相邻的几间屋也有了光亮,她就站在檐下等着。   姑侄五人齐刷刷的穿戴整齐往外走,程石贴着门椽子没敢说话,等人走出垂花门才敢大声喘气。   屋里响起孩子的哼唧声,程石敲了敲墙,说:“吃饱了就把青莺送出来。”   青莺听到他的声音立马安静了,到了熟悉的怀里,进了屋钻进被窝,她利索地往她娘怀里滚。   “娘跟表兄他们已经起床练功了?”杨柳搂着胖闺女问。   程石吁了口气,躺进被窝说:“真惨啊,这大半夜的,镇上摆摊做早食的恐怕还没醒。”还是被窝里暖和,舒舒服服的,这一刻,他心里的庆幸升到顶峰,没长练武的骨头可真不错。   又睡了个囫囵觉,外面天色蒙蒙亮的时候,程石跟杨柳才起来。迷迷糊糊听到的动静果然不是做梦,除了最小的三郎还在睡,其他孩子都被薅起来在晒场上扎马步了,头披一层白雾,脸上挂上了汗滴子。   程石目不斜视地从他们面前跑过,跑到山脚碰上从山上下来的姑侄五人,他不知羞地打招呼:“早啊。”   没人理他,小弱鸡。   天东边出现鸭蛋黄色的光晕,大雾弥漫的村庄才热闹起来,程石挑着两桶鱼往家走,看到村长过来,他停下问:“找我的?”   “问问铺沙修路的事,我昨晚听说你请了车队运沙,不让村里人忙活了?”   程石“嗯”了声,“天冷,不日就要落雪,我担心村里人冻病了,就让他们在村里修路算了。”   姜长威出门听到他这话脚步顿了一下,站在银杏树下听两人商量怎么修路,主要是程石说,村长不住点头应好。   “那我今天就组织人开工,老老少少,闲着没事的都去刨土填坑、挑沙铺路,争取在年前修好。”村长撸起袖子要大干一场。   程石点头,跟着又推一把:“年前把路修好,过年的时候走亲戚方便,全镇就咱们村独一份,说出去脸上有光。”   村长最是好面子,跟着程石的话想了想,笑出了满脸的褶子。   等人走了,姜长威抱臂看着程石,“行啊,你话里的弯弯道道都快赶上大哥了,难怪说做生意的人精得像猴子。”   “夸人都不会,阴阳怪气的。”程石越过他进门。   家里人多嘴多,做饭也慢,程石不等饭好,先赶马车把鱼和蛋送去鱼馆。从镇上回来时,路上就有了补路的人,车辄沟洼铲平的铲平,填土的填土,到了村口,村外的路已经铺了一层薄沙,沙上倒水,水泡开泥,人拿锤子或是铁铲把沙砸进泥里。   杀猪佬看到程石跟着往村里走,问:“现在就杀猪?我回去拿家伙。”   “对,你拿了家伙到我家门口等着,我吃个饭就带人一起过去。”   姜长顺为首的四个年轻力壮的镖师就是来帮忙逮猪按猪抬猪的。   杨柳让保母跟奶娘抱着青莺去村头她娘家,她系上围裙包上头巾,跟春婶她们拿盆去接猪血。   “勾子,你骑马去镇上一趟,去悦来食馆,问他们要不要猪血,要就过来拿,让他们自己带桶,家里的桶不够用。”杨柳喊人,转眼看她哥跟她爹过来了,让两人拉木板车把宰的猪往杀猪佬的家里送。   山里的猪嚎声和人的吆喝声传遍半边山,山脚下人来人往,往日凶狠霸道的大鹅也被镇住了,安安静静地缩地里噆草。   不等到晌午,张大刀带个伙计过来拿猪血,正好赶上第一头猪刮尽猪毛,他凑过去看了两眼,好说歹说要了一头猪走,当场称了就付银子。   “你们村忙活得比赶集的还热闹,刚好村头村尾,个个忙活得热火朝天的。”张大刀让伙计把猪和猪血拉回去,他留下帮忙逮猪,好些年没有过这种纯粹不含算计的热闹。大冬天的,个个脱了棉袄,身上沾了泥带了血也不嫌弃。   “你抓紧,蹬到我腿了!”程石大喊,“张大刀你行不行?别害人啊。”也不喊什么张大哥了。   张大刀嘴里应行行行,赶忙抱住一条猪腿往山下走,猪嚎声要把他耳朵吵聋了。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汆白肉沾蒜泥, 爆炒五花肉,再有一锅杂炖,其中有猪肉、酸菜、萝卜、猪血、粉条、猪肝, 泡发的松乳菇、干豆角,中午就这三个菜。饭菜好后各盛一盆放桌上, 也不用等人到齐, 谁回来了谁先吃,半碗米饭上堆各色的菜,拎把椅子坐屋里或坐走廊上, 也有靠墙晒太阳吃饭的。吃饭像抢,越抢越香。   歆莲她们三姊妹从没这样吃过饭, 在家是不允许的,她们学着村里的人, 端碗去门外蹲银杏树下吃饭,时不时扔块儿肉喂喵喵叫的胖猫子。   杨柳端着碗拎着椅子坐墙边晒太阳,问给三郎喂饭的四表嫂:“这样的菜式还吃得过惯吗?”   “这就是杀猪菜?”   杨柳点头,“差不多, 杀猪菜就是杂炖, 荤的素的一锅炖, 晌午是时间不够, 晚上还有炖猪肠猪肺,想吃什么都能兑进去一起炖。”   “第一次吃,很新奇的味道。”四表嫂挟起一块儿汆白肉,肉上沾满了蒜泥和陈醋,说:“我以前是不吃这的, 刚刚你四表哥喊我尝了下, 很香, 不腻。”   “吃得进就行。”杨柳开始吃饭,忙了一上午她也饿了,豆角和菌菇吸满了汤汁,萝卜炖烂了,一戳就掉泥。她匆匆填了肚子才说:“比起这,我更喜欢剩的杀猪菜再热的味道,泡在汤里泡一下午再下锅煮两滚,那味道才叫有滋有味。”   张大刀端碗进去盛饭,听她这么说很是赞同,“我也喜欢这么吃,但只适合杀猪菜,换个菜或是汤就没才出锅时的味道好。”   “其实我觉得坐席后剩的菜,比如什么蒸鸡蒸排骨,或是卤猪耳朵之类的凉菜,这些菜再一起混煮也十分有味。”杨柳小声说,在座的除了春婶雷婶她们,其他人应该都没吃过办酒席的剩菜。她跟张大刀说:“你下次可以试试,味道不错。”   “行,我下次试试。”   等杨柳吃完饭放下碗筷,程石才从后院换衣裳出来,逮猪时穿得脏他还能忍,让他吃饭穿沾了猪血脏泥的衣裳他吃不进去。洗过澡换了衣裳他还不放心地抬臂闻闻,看身上还有没有猪臭味儿。   “爹跟大哥呢?”他端饭坐杨柳之前坐的地方。   “在我回来之前他俩已经吃过了,去杀猪佬家帮忙刮毛去了。”杨柳说完就走,她刚吃过饭也不打算歇,撸起袖子去后院给猪肉抹盐巴。   男人们也一样,山上还有大几十头猪等着,吃过饭等杀猪佬的儿子来了,他们推着木板车往山上走。   仅是杀猪就用了四天,小孩们玩的猪尿泡扔得满院子都是,就连还不会走路的青莺也有一个,她扔,狗再给她捡回来,两相都得趣,倒是惹得三郎跟荟姐儿哭了一场。   “又不是你养的狗,它自然不肯听你的话。”三表嫂抱起荟姐儿,哄她说回去了也给她养只狗。   “我就要红薯。”荟姐儿泪眼朦胧地盯着给莺姐捡猪尿泡的狗子,她扔的就在红薯腿边,它看都不看。   莺姐儿把刚拿到手的猪尿泡又哈哈笑着扔地上,扔近了还抬腿踢一脚,红薯忙去用鼻子给她拱回来,板栗在一边跟着抢,抢着讨好小主人。   “哇哇哇——”荟姐儿绷不住了,她跑过去捡了猪尿泡站红薯面前扔,央求道:“你给我捡回来,我给你吃肉。”   红薯摇了摇尾巴绕过她。   “哈哈哈。”这下连她亲娘都忍不住笑出声,看莺姐儿故意把猪尿泡扔荟姐儿脚边,她摇头说:“这可真是阿石的亲闺女,也是个会拱火的。”   杨柳笑得腮帮子疼,抱起青莺往出走,不消一个时辰,她用猪尿泡气哭了两个娃,再不走屋里的哭声就消停不了。   村前的晒场上一半都堆了沙石,昨天送来一百五十多车沙,下一趟估计是在四天后。   村里没什么人,家家户户都关着门,人都聚集在村外,老的小的平路,青壮男人挑沙挑水,女人用锹铲沙往湿泥地上撒,另有人手拿石头或是铁铲木锤一下又一下砸地,而已经铺成的路面又撒了半个手指节深的沙石,人走过只能覆盖住鞋底。   “柳丫头来了,山上的猪杀完了?”砸地的妇人蹲麻了腿,腰也勾疼了,她站起来冲青莺招手,“下来到地上爬,沙不脏衣裳的。”   “可不能放,摸到东西就往嘴里塞。”杨柳换了个胳膊抱,说:“留了几只母猪几只种猪,其他的都宰了,她爹在家忙着把猪肉往熏房里挂。”   “还买猪吗?我大姐家还有两头猪打算卖。”   杨柳想了想,说:“熏房满了,年前是不买猪了,年后要是有卖家,倒是可以再买几十头。”   熏猪肉只是顺带,按杨柳的想法是一年熏个七八十头山上养的猪,留两三头自家吃,给各家亲戚送个七八头上十头,剩下的拿去卖,做精不做多。但客户有需求,之前熏猪肉送去县里,不足五天就卖光了,还催着让上货。   “年后啊?年底估计就有买年猪的。”妇人犹豫。   “有买家就卖了,别留,我说是年后买,年后到底买不买也不一定。”青莺看见有小孩玩沙,她也哼哼唧唧要下去,杨柳赶紧抱她离开,“你听是不是豆姐儿在哭?我们去找豆姐儿玩。”   杨家只有木氏和豆姐儿在屋里,杨柳进院子喊了两声,木氏在屋里说:“豆姐儿在吃奶,小妹你直接进来。”   豆姐儿也六个多月了,跟莺姐儿的活泼霸道不同,她从小就斯文,是个安静的性子,吃奶也老老实实的。不像莺姐儿,嘴上吃奶,眼睛还留意着周围的动静,手上也不闲着,不是抠脚就是缠头发。   “大胖丫头压得我胳膊疼,我得坐坐。”杨柳进屋坐椅子上,把青莺抱坐在腿上,问:“娘呢?”   “去大舅家了,大表哥托人捎信,大舅砍柴砍到自己腿了,你大哥送娘过去看看。”   “砍柴砍到腿了?那伤得可不轻,该给我们说一声的,我跟阿石也过去探望探望。”杨柳感觉手上一凉,她探头去看,青莺盯着她表妹吃奶都馋出口水了,大人说话她也不吱声,就自己坐着吸手指。   木氏也瞧见了,笑得拍腿,“你不是说她不馋奶的?”   “是不馋奶啊,在家她也不吃,次次都是吃几口就不吃了。”杨柳也觉得无奈,拿手帕给这丫头擦嘴,“她爹之前还想着她不爱吃奶要把奶娘辞了,谁知道她在家一个样,在外又一个样。”   恰好豆姐儿吃饱了,木氏把她放床上,说:“可能是你家奶娘的奶不好,我给莺姐儿喂一次。”   两人互换孩子,杨柳抱起豆姐儿看那个小好吃嘴美滋滋吃她舅娘的奶,但不过片刻,她又开始玩手指玩头发。   “这就是看别人吃着香,她也想尝一口。”木氏拉下衣襟,抱起莺姐说:“这也是你家有条件请奶娘哄着,换到我家,吃个奶还走神不好好吃,不是挨揍就是挨饿。”   “吃饭还挺香,她吃饭不打盹。”杨柳维护,青莺不是个磨人又娇气的娃。   话回到杨柳大舅的事上,木氏说:“娘说了,不让你跟大姐去探望,一个是你们两家都忙,二来一直没过礼,你这次去探望一趟,等莺姐儿周岁大舅要来还礼,一来一往就认上亲戚了。大舅认了二舅也要认,再有三个姨母,往后什么孙子满月孙子周岁儿子娶姑娘出嫁,一年要赶上十个礼,费精力。有心就送点东西,娘下次再去一起带过去。”   杨柳自是听她娘的,说:“等年底猪肉熏好了,我拿个猪腿来,过年的时候娘给带过去。”   两个小丫头在床上玩了半天,杨柳跟她嫂子也说了半天的闲话,等她娘回来她问了下大舅的情况才抱娃离开。   ……   猪肉挂上熏房,姜长顺他们兄弟四个也没用处了,姜霸王又急着回武馆带徒弟,次日就收拾了行李要离开,程石也没留客。   姜长威扛了两只活羊塞马车里,转身看见她闺女搂着叫红薯的狗往马车方向拖,他过去把人提起来,“你这是干什么?看你身上脏的,一身的狗毛。”   荟姐儿偷摸摸往屋里瞅,小声说要把红薯带回家。   姜长威不答应,山上养的拿也就拿了,哪能还惦记人家家里养的,这么干下去,下次再来程石都要报官抓贼了。   “回家买,回家我给你买只好看的小狗。”他哄道。   “不行,我就要红薯。”荟姐儿扭着身子要下地找狗,被姜长威拎去前面的马车强塞进去,回头说:“走了,年底回去前捎个信。”   目送马车走远,杨柳按着程石的肩膀蹦哒着回屋,“你们真不愧是叔侄,你惦记我娘家的狗,荟姐儿惦记你的狗。”   “等大黑子明年再下崽了,我抱只长得像红薯的送她。”程石下蹲了一下,反手捞上杨柳的腿,背着她往后院走。走过垂花门,他感觉额头一凉,抬头往天上看,风里卷着雪花。   “下雪了。”   “又是一年了。”下雪了离过年就不远了。   作者有话说:   来啦 第一百六十二章   “下雪了?”春婶刚进门又赶忙往出走, “我得抱几捆柴进去,前几天烧柴多,灶门上不剩什么了。老坤头, 你叉几捆稻草盖柴堆上,花生秧也要盖, 下雪了这就是牛和马的草料, 可别发霉了。”   村口铺沙修路的人见天上落雪,管事的吆喝:“抓紧点,把手头上的活儿忙完就回去。”农家穷, 可别受寒生了病。   马车路过,路上的人捡开工具避到路边, 跟马上的人打招呼:“下雪了,不再多住几天等雪停了再走?”   “刚下, 一时半会儿下不大。”姜霸王指了下马车,说雪大了坐马车里。转眼看见拎着铁锹的亲家公,她热情地邀请他年底了跟阿石去县城过年。   杨老汉连连摆手,他过年哪会去女婿家里, 又不是没儿子。   修的路已有一里多长, 车轱辘碾压在沙石上咯嘣响, 沙沙的声音听在耳朵里让人想睡觉。荟姐儿推开车窗往外看, 等过了沙石路,马车又开始一颠一颠的,她撅着嘴关上窗,趴她娘怀里说:“表叔家真好玩,我都不想走。”   “明年开春了你再来, 到时候这边的路也修好了。”   荟姐儿不吭声, 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嘀咕:“我要是莺姐儿就好了, 我就能天天住这里。”   三表嫂被她的话惊得后仰,大声说:“你想给你表叔当女儿不成?我跟你爹呢?不要了?小没良心的。”   车里车外的人都笑了,姜霸王打马靠近车门,带着笑意说:“现在离村还不远,荟姐儿你要是想换个爹娘,姑奶这就送你回去。”   荟姐儿吐舌,缩在她娘怀里不吱声。   “白疼你了,”三表嫂又气又笑,抬手无奈地拍她一巴掌,“为了好玩爹娘都不要了。”   “才没有,”荟姐狡辩,撒娇说:“你们我也要,也还是我爹娘。”   真贪心,姜长威背靠着车门说:“别想了,你表叔最喜欢莺姐儿,他可不缺闺女,只认莺姐儿一个。”   荟姐儿下意识不喜欢这话,觉得她被嫌弃了,直起身气扭扭地说:“我就开个玩笑,我还不想当他女儿呢,我表叔太懒了,天亮了才起床练功。”她琢磨了一大圈,她表叔家的东西她都喜欢,只能从人身上挑毛病。   风雪大了,外面骑马的和赶车的人都不再说话,这个话题也就此打住。   最后一筐沙用尽,路上的人收拾东西缩着脖往家走,杨老汉扛着锹回头看,路上已经看不见马车的影子。   “你家小儿子今年什么时候回来?”走在旁边的人问,“年前走了之后就一直没回来是吧?”   杨老汉点头,说:“去年是过小年的时候回来的,今年差不离也就那几天。”   “树根现在是走出村了,以后出息了娶个好人家的媳妇,你跟我二嫂子要操心给他在县里买房置家了。”走在前面的人搭话。   “看他自己了,我跟他娘没那个本事。”杨老汉对于这事向来是不显摆不吹耀,进了村,他绕过迎上来的大黑狗往家走。   人都进了屋,鸡鸭也都归笼,路上没了人,寒风打着卷吹过,压过了人声,村里空荡荡的像是没了人烟。   村西头的山脚下,程石跟杨柳人手一个背篓,戴着手套踩在橘树和石榴树的枝桠上忙着摘橘子石榴,春婶雷婶和坤叔三人则是在堰边的矮树上摘。   背篓满了倒筐里,竹筐满了抬去木板车上,不怕冷的鸭鹅还泡在水里,随着人走来走去它们也嘎嘎个不停。程石听着嫌闹心,一再扬手赶,它们愣是支愣着脖子不愿意离开,直到刘婶跟赵勾子端食敲盆来唤。   “怎么现在来摘橘子?之前不知道要变天?”刘婶问。   “没注意,前几天没怎么过来。”杨柳跳下树,搓了搓手说:“刘婶,待会儿让刘叔下来一趟,提两背篓的橘子和石榴放屋里吃,屋里烤火容易上火,吃些果子润润嗓子。”   “哎,待会儿把鸭鹅赶进山了让勾子下来摘。”刘婶喜眯眯应了,还是在乡下好,在城里可吃不到新鲜的果子,冬天的水果都卖给富贵人家了,寻常人家想买也没门路。   雪一层一层落,最开始落地的化成了水,慢慢的积了雪,等果树上的黄橘和红石榴摘尽,果树和田野里杂草都白了头,天地间变了色。牛拉着木板车回村,雪地上留下长长的两行车轮印,还有错步的牛蹄印,杨柳跟在后面踩牛蹄印走。   到家门口碰到甄厨娘师徒四人出门,杨柳从筐里捡了些石榴和橘子递给她们,说:“被油烟腻着了吃点清清口。”   “蒋大力安排的牛车可有顶蓬挡风?”程石问。   “有,他小叔新打了个木篷车。”甄厨娘接过背篓递给她侄女,说:“车在村头等着,我们就过去了?”   程石点头,手里有银子人能少受许多累,鱼馆有靠谱的人看着,雇人雇车来回接送干活的人,除了把控食材,旁的他跟杨柳基本是撒手不管的。   程石跟坤叔把石榴和橘子放地窖里存着,杨柳回屋换衣裳,她一进后院就被青莺黏上了,让奶娘抱着跟进跟出。头一次看雪,小丫头很是激动,站在檐下嗷嗷叫,明显是想跟人说什么。   杨柳怕冻着她,抱着孩子去书房,点着火炉子放上银网,烤热橘子喂她吃,有了吃的,转眼就把雪忘了。   程石忙完也换了衣裳过来,拿了茶饼让他闺女给他煎茶,趁着清闲抱出账本盘账。   门外风雪呼啸,屋内荡漾着橘皮的酸涩清香,茶饼在无烟碳的炙烤下发出细细的焦脆声。陶壶里的水沸腾开,杨柳拨开青莺的手,拿竹夹夹起茶饼,刮下烤焦烤脆的碎叶,露出内里冒着白烟舒展开的青黑色茶叶。   “呜——”   青莺挣扎着要自己动手,杨柳挟着茶饼放她鼻下,见她蹙起小眉头,哈哈笑着把茶饼丢进咕噜冒泡的开水里。茶叶入水,清水转褐色,茶香也随着蒸腾的水雾散开。   程石抬眼往下看,笑着出了会神,回过神继续看账本。   茶水微凉,杨柳一手抱孩子,一手端茶盏给程石放书桌上,青莺逮着机会就伸手去拿毛笔。   “不急,大一点了跑不了你的。”杨柳掰开她的手抽下毛笔,见她哼哼唧唧一副不痛快的样子,哄道:“我们去拿石榴,给你榨石榴汁你喝不喝?”   门一开,刺骨的寒风几乎穿透了棉袄,杨柳抱紧了青莺,冲外喊:“罗婶,你去给我拿两个石榴来,榨汁的也拿来,顺便再抓把板栗和松子。”   喊应了就关上门,母女俩坐回火炉边,杨柳把青莺放一旁的矮榻上,她动作极快地把陶壶里的茶叶倒掉再涮涮。   “石榴拿来了,我多拿了几个。”保母推门进来,把吃的用的都放桌上,看青莺爬到榻边,她抱起问:“要不要我帮忙?”   杨柳摆手,弄这些来只是哄孩子消磨时间,不是谁正经要吃。   垫了大迎枕让青莺靠坐着,捣石榴汁的木桶和木杵放她腿弯里,杨柳坐在榻边剥石榴丢小木桶里,由着青莺手握木杵乱捣一通。一时间,屋里只有木头相击的声音,偶尔夹杂着孩子清脆的啊呜声。   五个石榴还没剥完,榻上的木击声变缓变慢,杨柳垂头去看,小丫头眯缝了眼,瞅见人伸手要抱。   杨柳放下石榴,拿帕子胡乱擦擦手,脱了鞋上榻,歪靠着迎枕搂着青莺,手上轻轻拍着。   “要睡了?”程石走过来轻声问,“就睡这儿好了,我回屋抱床厚被子来。”   杨柳点头,门开时侧着身挡住那股冷风。   孩子睡了,捣了许久的石榴汁便宜了她爹娘,杨柳把石榴汁篦陶壶里煮热,石榴的甜香取代了快要散去的橘皮味。   “算得如何了?”她端着两盏石榴汁过去放桌上,人靠过去坐男人腿上。   程石自然的把人搂怀里,压低了声音说:“你猜这三个多月鱼馆赚了多少银子。”   杨柳不猜,抬开他的手拿过账本翻到最后,看到最后一列字,她惊讶地回头,“三千七百八十一两?这么多?”   程石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除了开业的那个月他跟杨柳会在鱼馆多留半天,过后不等晌午就回来了,只知道生意不错,没想到会这么赚钱。   “镇上的富户比我们想象的多,肯为好胃口多花银子。”程石拿过账本给杨柳看,天冷后鱼馆的生意猛上一个台阶,也是用羊肉代替鸡肉熬高汤之后,来用饭的,少则一个鱼锅子五六百文,多的有五六两,生意红火的时候一天能有七八十两的进账。   “等雪停了,我去买几车鱼苗回来,今年就不放水逮鱼了。”程石端起石榴汁喝一口,红艳艳的颜色,清甜。   杨柳也端起茶盏跟他碰了下杯,“感谢咱闺女的一番心意。”   一口饮尽。   茶盏空了,程石扒拉开桌上的账本,掂起杨柳让她坐椅子上,他过去提了火炉来,把板栗和松子都放银网上烤,拿了他闺女没吃完的橘子慢吞吞吃着。   吃着板栗喝着茶,松子小剥着费手,直接扔嘴里当瓜子嗑,卡蹦卡蹦吃完最后一颗,矮榻上有了动静,程石一听声音,连忙跑去抱孩子尿尿。   “差一点就把棉裤尿湿了。”程石庆幸他速度快,把半湿的尿布扔墙根,让杨柳去喊奶娘拿干净的尿布来。   外面的雪停了,地上和石阶上看不清原色,前院有扫帚划拉的声音,坤叔开始清雪了。   程石抱着青莺出来,他抱着个圆咕隆咚的娃,轻松得宛如抱了条鱼,轻轻松松举过头顶,还能跑着去撵落在地上找粮食的鸟。   村里的孩子扛着布兜出来了,家家户户的院子里都支起了竹箩,撒粮引诱鸟雀入陷阱。   小孩们拿鸟雀换铜板,卖货郎去年尝到了甜头,今年也如约而至,不惧严寒地光顾这个热闹的村庄。   下雪天捕鸟逮兔子,天晴雪化继续挑沙铺路,寒冬腊月天,运沙的车队迎着寒风把程石订的沙石一趟趟送来,付尾款时,程石多给了十两银子。   “天冷你们也受罪,我请兄弟们喝碗酒水暖暖身子。”   领头收下银锭子道了声谢,视线越过围墙看向徐徐冒烟雾的熏房,问:“东家,听说你家的熏肉味道极好,要过年了,能不能让我们兄弟捎些回去做年礼?”   程石没有犹豫就答应了,按的是卖给悦来食馆的价钱,但鸡鸭鹅加起来每人只能买五只,免得他们回去了高价转卖。   “挂在最后的是猪肉?看颜色就是极好的。”有人眼尖,看到了熏了快两个月的猪肉,肉色红棕透亮,一排七八十个鼓囊囊的猪肝熏出了光泽感。   “猪肉不卖。”程石拒绝了,说实在的,这些猪肉他都不想送去县里卖,要是能吃完,他想留家里自己吃,好东西卖了心疼。   又过了半个月,临近小年,天气晴朗,程石跟杨柳商量的是趁着天好往县里去,免再拖几天拖变天了。在去县里之前,要把之前应承老客的熏肉拉镇上去卖。   腊月二十逢集,程石跟坤叔各赶辆马车,车里堆满了熏鸡熏鸭熏鹅,熏干的兔子和鸟雀也不少,杨柳披着厚披风跟程石坐车辕上,这是今年最后一次赶集了。   通往镇上的路已经修了大半,沿路的几个村绕远路也要从这里走,走上沙路前要把脚底的泥蹭干净,不然被杨家庄的人看到要挨骂。程石跟杨柳过路时就遇到了本村的人,个个神气十足地盯着过路的人,路边有泥块连忙捡开扔地里,牛蹄踏出的印踩一脚踏平。   “牛气什么啊,不就是修了条路。”   杨柳听到路上挑担的外村人不满嘀咕,都走过了她还要推开油布门回头喊:“就是牛气,你想牛气还牛不起来,你们村没有。”   程石噗嗤笑出声,跟村里小孩斗嘴似的。   杨柳也乐哈哈的,盘起腿摇头晃脑地哼小曲,真快活呀。   进了镇,街上挤满了赶集买年货的人,程石得下车牵着马走,看到路边摆摊写对联的人,他遥遥瞅一眼,心想没他的字好。要拐弯了,侧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哭嚎喊冤声,阵仗不小,杨柳推开油布门站起来看,程石也踮脚张望,一直到看不见还在回头。   “怎么回事?”   “出什么事了?”   一时间,街上的热闹骤停,每个人都在打听发生了什么事。   听了一路,一直到鱼馆也没听明白,门前已经来了客人,程石跟杨柳收心开始摆摊卖熏肉。前几天就通知了,这会儿来买熏肉的客人多得要挤掉鞋,杨柳收钱都收不过来,嘴里不住喊:“别挤别挤,都有的,卖完了要是有没买到的,我们让人再往镇上送。”   “三只熏鹅三只熏鸭五只熏鸡,麻雀斑鸠各来十斤,鸽子也拿五只。”   “前面的别买多了,够过年吃就行了,平常去悦来食馆吃不行?”后面的人不满。   “我送礼,亲戚多,兔子再给我拎两只。银子银子,老板娘收钱了。”   杨柳说得话没人听,随着前面的人越买越多,后面的人挤得越发厉害。直到蒋大力和其他伙计过来,程石让他们赶快来维持秩序,这马上都要打起来了。   食馆前排起了长龙,程石跟杨柳也大松一口气,耳边清静些了才听到队伍里的人说今早报官喊冤的事,七嘴八舌的听了好一会儿,才拼凑出事情的来龙去脉。   程石喊人来帮忙称重,跟杨柳说:“我过去看看情况。”   杨柳点头,“你快去,弄明白了回来跟我说说。”   程石从人群里挤出去,街上人多,他从巷子里绕去官衙,往日门庭冷落的破旧衙门外挤满了人。他仗着个子高没往人堆里挤,在人后张望时正好看到黄传宗被皂吏压下去,他低垂着眼,满脸麻木,好似呆呆傻傻的。亭长的案桌前还站了一群十几个人,个个悲痛气愤。   “你也来了?”   程石低头,看见从人堆里出来的张老头,他抬头往官府里再看,在角落里看到张大刀。   “张大哥他……”   “黄传宗承认他在十年前买通帮工在我张家的食馆里下药,害死了七个人。”张老头平静地说,“里面的人都是受害人的家眷,他们恨了我张家十年,今天终于找出真正的仇人了。”   程石沉默了一会儿,说:“恶人有恶报。”   张老头摇头,哪有什么恶人有恶报、好人有好报,他不信这些。   “那他会怎么判?”程石问,“涉及人命了还要上报府县吧?”   “嗯,年后押送去县里的衙门。”张老头背着手望天,突然问:“你怎么不问我黄贼跑了怎么又回来了?”   程石笑了,他靠着墙说:“以你们两家的仇怨,我以为你会直接要了他的命。”   张老头愣了一下,随即大笑,真是个聪明人,他都被忽悠过去了。   “多谢你没从中横插一脚,不然我可麻烦了。”张老头没否认,他往悦来食馆的方向看,怅然地说:“我张家的招牌传三代了,我祖父起家时是个摆摊卖饼的,到我爹手里才开起食馆,一直清清白白的,却在我手上倒了霉头毁了声誉,摊上了七条人命差点关门倒台,不洗清这个罪名我没脸见祖宗啊。”   “挺好的,手上不沾人命给后辈积德。”程石宽慰。   “对,不干那脏事。”张老头见他儿子出来,邀请程石去喝杯酒,“今儿属实是个好日子,你也是我家的贵人,替我庆贺一番?”   程石想起之前在张家喝醉酒,回家遭嫌弃的事,摆手说:“不了,明天要回县里,我得回去收拾行李。”   作者有话说: 第一百六十三章   回到鱼馆, 摊子上的东西不剩什么了,但大堂里坐着的人还不少,程石走过去没看到坤叔, 问:“坤叔赶车回去拉货了?”   “嗯。”杨柳点头,“你离开没一会儿他就走了, 现在估计快进村了。”路修好后, 马拉空车跑的快。   “只剩这么点了?全给我装上。”推着木板车的仆妇捻起只熏斑鸠放鼻前闻闻,说:“味道不错,闻不到生肉的肉腥味。”随后掏出手帕擦手指, 埋怨同行的人磨蹭耽误了时间,来晚了, 什么都不剩了。   七只熏鹅五只熏鸡,还有一竹篮的熏雀子, 熏鸭是只剩一只了,程石打上称,刚想说没买够再等会儿还送来的,守在檐下的人大声喊他, 问他鱼馆什么时候关门。   程石纳闷之前不是已经通知了?重复道:“明天就关门, 厨子是县城来的, 明天随我们一起回去准备过年。”   “你这关门也太早了……”等摊前的人走了, 熟客才停止大声嚷嚷,冲程石笑笑,说:“这又是个不顾旁人的买户,让她走,不然待会儿熏肉送来了也经不住几个人买。”   程石:“……”   杨柳喊人把早上来时随鱼一起提到后厨的一筐熏肉提出来, 她也进屋用热水洗掉手上的油, 出来喊上程石, “走,把肉给我姐送去。”   走到医馆外面,喊了陈连水出来给他一块儿熏制的五花肉,有个十来斤的样子。   “年后什么时候回来?”陈连水问。   “最早也是正月初五了,怎么?有事?”程石问。   “回来了跟我说一声,我去你家拜个年。”陈连水看药童在喊他,也不开玩笑,给个准话:“之前跟你说种石斛的事有眉目了,到时候过去跟你详说。”   “行,你先去忙,我要去我姨姐家一趟。”程石提起竹筐,给赶车来看病的人让路,“快过年了,买年货的人扎堆,看病的人也扎堆。”   临到过年,街上再冷情的铺子都是人挤人,绸缎铺更是不例外,杨柳找进去都没法跟杨絮说句整话,总是被选布裁衣的人插话打断。她靠墙边等了一会儿,出来跟程石说:“我姐不得闲,我们把猪肉给她送家去。”正好也去探望下胡大庆,一年不上门一趟,给街坊邻居留话柄。   仆妇来开的门,认出是亲戚说要去喊少奶奶回来,被杨柳拦了,“我们就是从绸缎铺过来的,我姐忙,我们来看看席哥儿他爹。”   仆妇搓了搓手,欲言又止,一副不好开口的样子,见人执意要进去,才说:“您二位稍坐一会儿,我去让人准备一下。”   院子里腊梅开得正盛,程石说等开春了也买些梅花树种,冬日凋敝,花开总是让人心情舒朗。   “少爷收拾好了,请您二位过去。”仆妇匆匆过来。   程石跟杨柳跟着她走,进屋见靠在床上的人盖了被子,压在被角上的手瘦若鸡爪,人也消瘦得宛如骨架,双颊凹陷,皮松骨突,就连头发也稀疏斑白,说是七十岁的老人也有人信,见人进来一脸怨毒地盯着。   “姐夫,你躺着享清福怎么还折腾成这个样子?”程石关切道,“我家熏的猪肉味道不错,快过年了,我提了几十斤来,晌午让厨娘炖了你多吃点补补。”   胡大庆:“……”   杨柳:“……”真会说话啊,把人都气年轻了几岁。   程石满意床上的人变了脸,不再满目阴鸷地盯着他打量,心怀不善的人经历了大灾大难也没悔悟向善,眼里的狠毒妒恨几乎要化成黑箭把人钉死在门口。   胡大庆扭过脸,粗哑地说:“东西收下了,你们滚吧,别来了,别再出现在我面前……”前一句话还好端端的,后一句话就捞起枕头砸人,发疯大喊:“滚,都滚,我诅咒你们不得好死,满身长疮……”   仆妇动作熟练地关上门,对程石说:“就这样,见谁都这样,恨毒了有腿能走的,对他爹也是连骂带咒。”也就在两个孩子面前才有个好脸色。   “对我姐呢?”杨柳问。   “少奶奶忙得厉害,不怎么在家,不过她说话管用。”仆妇笑笑,“隔三差五他疯厉害了,少奶奶骂他一顿能让他安静一两天。晌午在家吃饭吧?厨下已经开始做饭了。”   程石摆手,说还有事,跟杨柳出门遇到隔壁的男人出门,彼此点头当做打招呼。   “来看你姐夫?他如何了?”听着话音明显是认识程石的,程石说:“快过年了,提前送些年货来,也是看看我姐夫,平日里忙,也不得闲过来。”   三人一道往巷子外走,男人说:“胡大当家也算有福气,瘫床上了有个能干的媳妇给他撑起生意上的事,还有明理的岳家家,见天往家里送柴米油粮,俩小孩也是舅舅姨爹照顾得多。”说着话,就听巷子头的一家院落传出孩子的说话声:再揪我妹妹的头发我让我小舅回来打你,他可厉害了,一脚能踢死山猪。   是席哥儿的声音,杨柳偏头往门里看,同行的男人笑着说:“放心吧,席哥儿不会受欺负,半个镇的孩子都知道他有个在习武的小舅,大舅和姨爹天天来镇上,没孩子敢欺负他。”   也算是狐假虎威了,靠山不少,要不是今儿遇上,程石都不知道这小子在外举大旗震慑玩伴。   跟街坊道别后,程石跟杨柳往鱼馆走,他沉默了半条街,说:“席哥儿的眼光有些差劲,树根才练了两年的功夫,哪里比得上我。”   杨柳瞥他一眼,维护起自家兄弟:“我小弟的确是一脚踢死了只山猪,他日日苦练,而你,刀埋进了墙根,棍当柴烧了。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你就等着被我小弟按着打吧。”   程石不受激,这招都是姜霸王用烂了的,“那正好,等他武艺大成让他教咱们青莺练武。”   到了鱼馆,坤叔也到了,门口又排起了长队,程石跟杨柳没再插手,跟老头打声招呼先赶车回去。   家里也在安排熏肉装车,春婶和雷婶在一旁盯着,见人回来,她说:“奶娘我已经安排人把她送回去了,按你们说的,鸡鸭鹅兔各提两只,猪肉一刀,橘子和石榴捡了一背篓,鸡蛋鸭蛋鹅蛋装了一提篮。”   杨柳点头表示知道了,见春婶欲言又止,问:“还有什么?”   “她托了我件事,让你有孕了给她说一声,她也抓紧怀个娃,再来给咱家的二娃当奶娘。”   杨柳:“……”   “你说我是答应还是不答应?”春婶笑着问。   “不答应。”程石抢话,“青莺还小,生什么二娃。”   “缘分到了自然就来了,跟青莺大小有什么关系。”春婶嘀咕,“又不是说你不想怀孩子就不来的。”   没人接她的话,程石进熏房帮忙,杨柳回后院收拾行李,姜霸王来信要了一家三口的尺寸置办新衣,衣裳鞋袜之类的就不用带了。吃食自己带,主要是青莺要吃的肉蛋菜,估摸着要住十五六天,活鸡抓二十只绑了翅膀,黄花鱼和黑鱼鲫鱼捞一桶活的,鸡蛋鸭蛋鹅蛋不能少,自家种的萝卜也带一篮子,她外婆送来的老南瓜也带两个。   “还有什么?”杨柳问程石。   “石榴跟橘子装了吗?”   “装了,不仅自己吃的,送亲戚的也准备了。”杨柳皱眉思索,回想青莺往日的吃食,说:“米粉忘拿了,你去拿来。”这是程石挑选了好水稻又淘又洗又晒,专门买了方小石磨回来自己磨的,磨出来的粉细如精面。   一切收拾妥当,程石把家门的钥匙给他老丈人一把,留下守山的赵家父子俩一把,熏房熄了火,牛和马都拉车去县里,但家里还有猫猫狗狗许多嘴要喂,得要人操心看着些。   除了赵家父子俩,山上山下的镖师厨娘都一起回县里,程石检查了车马套,问:“都到齐了?到齐了就走了啊。”   “到齐了,我数了的。”坤叔在后一辆马车上说。   程石掏出木哨子吹响,等在村头的第一辆运肉车滚动起来,牛蹄踏上沙石路,后面的十辆牛车紧随其后。最后一辆牛车出村,程石才赶着马车跟上,在他的后面,以坤叔为首的七个镖师坐车辕上赶马车,前三辆马车拉着人,后四辆装着咩咩叫的羊、咕咕嘎嘎的鸡鸭鹅……最后一辆马车里就只放了个大浴桶,里面装着扑棱水的活鱼。   “这阵仗可真不小,比远嫁的姑奶奶十年回家一趟还风光。”靠墙晒太阳的老媪啧啧感叹,“就凭这些,柳丫头生了个丫头回婆家了也不受气。”   “柳丫头的婆婆不嫌弃她生个丫头,稀罕得紧,你没看她每次来都抱着莺姐儿走进走出的,又是背又是抱。”纳鞋底的婶子不着痕迹地翻白眼,这老婆子是个心毒的,当谁都跟她一样,拿孙女当乞丐花子。   快出镇了,程石看到路边站着个眼熟的小厮,走近了才认出是张老头身边跑腿的,地上还放了两个膝盖高的食盒。   “程大东家,我家老爷让小的来给您送几个菜,都是方便携带的,路上错过饭点热一热就能吃。”小厮把两个食盒递上马车,不等程石说话,一溜烟跑了。   程石“嘿了一声,“跑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菜里下毒了。”   “到这儿来等着,可能就是怕你不要。”杨柳隔着车门说话。   程石心想张老头可真有意思,昨天没能请他喝酒,今天就送了食盒路上吃。晌午路过风林镇时,他让人把菜热了大家一起吃。   傍晚赶在城门关上前进城,前方的牛车熟门熟路把熏肉送去长风货栈,程石驱着马中途拐道进入深巷,路上碰到他娘胳膊上搭了件披风往外走。   “哪去?”程石问。   “正想去城门口看看,怕你们被关在城外了。”姜霸王浑身冒着热气,她把披风扔车辕上,自己在一旁走,问路上还顺不顺利,敲着车窗喊她孙女:“莺姐儿,看看我是谁。”   青莺睡了一路,进城了杨柳才把她喊醒,怕她才睡醒会冷,没敢开窗,隔着窗教她喊人:“是奶奶,喊人。”   “会说话了?”姜霸王惊喜。   “来——”青莺活力十足地大声喊,就是喊错了音。   姜霸王可不在乎,高高兴兴应了,还埋怨儿子来信不说。   “才会单字单字的往外蹦,还说不清楚。”程石匆匆解释,看到路上有街坊邻居,他下车牵着马走,一路走一路叔婶爷奶的喊。   还没到家,老仆已经开了门拆了门槛,激动地迎出来接马绳,“少爷跟少夫人回来了,可算回来了,你们回来家里也热闹了。”去年过年没回来,家里冷冷清清的没个过年的喜气。   隔壁的姜家人听到声,哗啦啦的都过来了,老的去看孩子,小的凑过来七嘴八舌地叫人,歆莲姊妹三个也围过来表哥表嫂的喊,至于姜家兄弟,手脚利落地去卸行李。   “四只羊,阿石够意思……还有桶活鱼,都还活着,明年我再去也这样带桶鱼回来……这猪腿熏得好,是山上养的猪吧?那谁,提个猪腿拿去厨房,让厨娘现在就下锅炖,咱们晚点开饭……”   程石给侄子侄女们一人塞俩橘子石榴,再提了一竹篮的竹编鸟雀、竹篾编制的刀枪剑戟打发他们离开,“都是表婶给你们的准备的,拿去玩吧……哎哎哎,活鸡别提走,那是给我家青莺准备的。”他赶快撵上二表哥,“我家丫头一顿一个鸡腿,取了鸡腿剩下的才是我们吃。”   青莺听到她的名字,立马回头去看。   “还有什么是给青莺准备的?羊不是吧?”姜长盛示意仆人把羊扛回去,“以后我们两家一起吃饭,羊和熏肉我就让人拿走了啊。”   程石无所谓,他把青莺的吃食分出来,其他的都让人拿去姜家。   好一通折腾,四车吃食都被倒腾走,春婶雷婶和老镖师们也都走了。程石跟杨柳回屋洗了个脸,让厨下给青莺烫了半碗米糊让她奶喂她吃,收拾整齐了才去隔壁姜家。   “厨房的人说猪腿还要炖半个时辰,趁这会儿我们出去逛一圈?今晚东市有耍猴戏的,那猴子可好看了,浑身金黄的毛。”歆莲兴致勃勃地说。   “你表兄表嫂在路上走了一天,让他们歇好了再出去玩。”姜二舅母说。   “出去走走也行,坐了一天的马车,骨架都要颠散了。”程石注意到歆莲说猴子的时候杨柳起了兴趣,他从姜霸王怀里抱过青莺,说:“我家这个睡了一路,不让她消耗些精力,今晚我跟她娘算是不睡了。”   “那你们出去转转,别玩太晚了,我们可不等你们吃饭。”姜霸王拿过小帽子给青莺戴上。   年轻人带着孩子呼啦一下走光了,屋里瞬间清静了,姜大舅母跟小姑子说:“阿石现在变了许多,行走抱着他闺女,坐屋里也是,眼神不是在青莺身上就是在他媳妇身上,哪还有没成亲时跟大郎吵架不饶人的德行。”   姜霸王点头,“成家了再任性妄为,谁嫁他谁受罪。”   一家三口肉眼可见的幸福,谁见谁羡慕。姜大舅母都五十出头了,她跟了姜大舅没受磋磨没受气,但看到人家一家三口的相处,心里是止不住的失落,她没有过这种真挚的感情,她的儿子儿媳也没有,毫无芥蒂的,一个眼神就懂对方的意思,还愿意按对方的意思做。   此事的街上,灯笼高挂,像是夏天的丝瓜藤,一趟过去全是摇晃的各色灯笼,照亮了黑夜,走在人群里能看清周围人的表情,都是喜庆高兴的。   程石把青莺举过头顶,让她骑坐在他脖子上,荟姐儿她看到了,也嚷着要骑她爹的脖子上。   姜长威本想说只有不会走路的小孩才这样坐,但想到之前荟姐儿就想认阿石当爹,痛痛快快把闺女扛脖子上。   姜长盛见状不等他儿子开口,主动把三郎抱起来。大郎二郎是不等他们爹开口,连连摆手,他们大了,可没脸像弟弟妹妹那样。   “老二,把嫣姐儿抱起来。”姜长顺踢了他二弟一脚,“麻利点,磨磨蹭蹭什么。”   “大伯,我也大了。”嫣姐儿满脸通红。   “等你长到我这么大才能说大。”歆莲插话,“咱们快走,我表兄已经走远了。”   程石懒得看他们磨蹭,携妻带女已经找到了耍猴戏的地方,五只毛色金黄的猴子在钻火圈,它们可比屋脊山上的黑毛猴好看多了。   “这猴子真好看,还有这个颜色的猴子?”杨柳站程石身前踮脚往里瞅,“长得真好看,它们脸上的毛跟身上的毛不是一个色哎,大肚子也圆鼓鼓的。”   不止杨柳喜欢,青莺也高兴得啊呜啊呜叫,扑棱着短腿指往头上摞碗的猴子,比猴子还闹腾。   小猴子拿碗来讨赏钱,杨柳扯出荷包掏了角碎银子丢进去,她给银子,前面的人自然给她让位,一家三口挤到猴子面前,她趁机摸了把猴头,“你真可爱啊。”   “喔喔喔——”青莺激动得都说人话了。   程石招手喊来耍猴的,商量道:“我给五两银子,可否让这只小猴在这儿陪我女儿玩会儿?”   “哎,成,但你得看着孩子,不能揪猴子的毛。”耍猴的男人朝小猴比了几个手势,它就乖乖站程石腿边不走了。   “真可爱,好听话。”杨柳又夸,她扶着青莺跟小猴面对面蹲着,小猴的眼睛水汪汪的,好奇地看着青莺。   “凉——”青莺伸出手要去摸猴子。   杨柳刚要拦,就看小猴也伸出爪子,轻轻碰了下青莺的手,又极快缩回去,过了一会儿又来碰,发出吱吱的叫声。   青莺咯咯笑了,杨柳也笑。   “这是猴,不是娘。”程石蹲下来纠正,教青莺说话:“猴,猴,小猴子。”   青莺不理他,一心摸猴毛,嘴里的咯咯笑就没停过。   鼓噪的拍手叫好声把小猴的注意力转到场上,一只母猴爬上竹竿又跳下来钻过火圈,然后另一只母猴拿碗来讨赏,路过小猴时要牵它走。   “该回去吃饭了。”程石又掏了角碎银放碗里,说:“晚上回去了让你主人给你们买点好吃的。”   杨柳抱起青莺往外走,小丫头舍不得猴子,哇哇地冲里面叫。   “不是咱家的,咱们回去吃肉,吃蛋。”杨柳耐心哄她,“我们明天再来,猴子吃橘子吗?我们给它带橘子吃。”   想到家里占地几十亩的松树林,杨柳心想要是把猴子拐回去养就好了,不让它们钻火圈卖艺了。   作者有话说:   来了,昨晚没写完睡着了,今天来了灵感写到停不下来,下午或是晚上还有一更 第一百六十四章   程石看路边的摊子上有卖面具的, 他问了价,买了两只猴面,他跟杨柳都戴上, 从她手里接过看呆的小丫头,有了新奇的, 她也就忘了小金毛猴。   姜长顺他们已经带着孩子在路口等着了, 等人到齐了一起提着灯笼往回走。进了巷子少了游人,大郎二郎兄弟俩,学着猴钻火圈的动作凌空翻, 青莺的目光被吸引过去,程石趁机取了猴面。   “那是哪里的猴子?我听耍猴人的口音不是我们这边的。”程石问。   “川内过来卖艺的, 我前年走镖去过一趟,那边的山是真的陡, 又陡又险,去过一趟回来就不接川内的镖了。”姜长盛说,现在想起还满脸的唏嘘后怕,“简直是拿命换银子, 脚边的石头滚下悬崖听不到声, 往下看一眼脖子紧得喘不过气, 马看着都不敢走, 还得用布把马的眼睛蒙上牵着它走。”   “川内地势不好,山多土匪多,百姓的日子也不好过,能出来讨日子的就很少会回去。”姜长顺也接了一句。   之后几个男人就开始谈论各个州府的情况,杨柳和几个表嫂在一旁听着不插话, 直到走进家门闻到肉香, 嘴里的话齐齐断了音。   “回来了, 还准备让人出去找你们的。”姜大舅母示意丫鬟可以端菜了,问:“猴戏如何?好看吗?”   “猴子好看,通体金黄的毛,头上的毛色深些,圆鼓鼓的肚子,看着也挺通人性。”杨柳把青莺递给保母抱,她坐上桌说:“听表哥说是川内的猴子,不是我们这儿的,不然可以弄几只回去养。我们乡下地方大,山里也有野果子,不用人喂,它们能找食养活自己。”   肉锅端上来了,姜老爷子先动筷,他动了其他人才开吃,姜老太太牙不好挟的是猪肉皮,猪肉皮炖得软烂又有弹性,而且不腻味道香,她满足点头:“肉好吃。”   闻言,姜霸王给她挟一筷子软烂的肉,“尝尝这个,虽然是瘦肉,但不柴。”   其他人都无暇说话,筷子转得急,吃相却不粗鲁,炖锅里的猪腿吃差不多了,桌上的其他菜才开始动筷。   “说起猴子,屋脊山的猴子有些讨人嫌,我去庙里上香的时候还遇到猴子在树上扔烂桃子砸人的。”姜老太太吃饱了,先放下筷子,“山上种的桃树,每逢桃子熟了它们就去偷,派僧人看守也没用。”   “那要是弄几只猴子回去,表嫂,你们山下种的果树岂不是要被糟蹋了。”歆莲随口问,她用筷子点了下没肉的猪腿骨,“有人要吃吗?没人吃我就挟起来吸骨髓油了。”   众人笑,姜二舅起身挟起骨头放他闺女的碗里,“在家就算了,去婆家了可不能这么干,小心婆家人笑话你贪吃。”   歆莲蹙了蹙鼻尖,无所谓道:“笑话就笑话。”   猪腿骨里的骨髓油多,筷子挖进去一搅,扒拉出来半碗像猪脑似的浆油,这玩意比肉还有滋味儿。歆莲是个大大咧咧的姑娘,脸皮厚不怕糗,直接用手掌着猪腿骨上嘴吸。   “小姑姑,好吃吗?”荟姐儿巴巴问。   “你要来吸一口吗?”   荟姐儿立马溜下椅子跑过去,张大了嘴等着。   这模样逗笑了所有人,姜长威探手拽过他闺女,“你小姑把味道都舔没了,明天再炖猪腿了,骨头留给你。好吃嘴呀,你还没吃饱?”   一顿饭热闹结束,杨柳吃饱了发困,她给程石使眼色,男人喝尽碗里的茶,说:“天晚了,我们先回去收拾下行李,明天再过来玩。”   “行,你们早些回去歇着,累了一天了。”姜长顺站起来,他代替他老子出去送人。   街上的热闹未消,青莺探头往远处看,初到陌生的地方她看哪儿都新鲜,看到开门的老仆也仔细盯着人家瞅。   “我抱她到处转转,你们先去洗漱。”姜霸王从保母手里接过孙女,直奔她存放武器的房间。   后院有烧好的热水,屋里的火炉填的有炭,仆妇灌了壶水放火炉上,说:“少夫人,太太给您新做的冬装都在这几个箱笼里,洗干净了也晒过。”   杨柳连连应好,急忙把人送出门。   “每次回来我听到什么少夫人少爷的称呼,我身上的皮就发紧,比身上爬了蚂蚁还难受。”洗脸的时候,杨柳冲程石嘀咕,“心里还发虚,不敢应承。”   “嫁给我都两三年了,孩子马上都会走路了还心里发虚?”程石提桶出去打泡脚水,进屋说:“我又不是偷偷摸摸纳了你没给名分,你就大大方方应,在这儿不能像在家里,让伺候的人直呼名字。”   “是适应不了。”杨柳纠正。   “村里的老地主还担得起一句老爷,他家的女人不也是太太小姐之类的。”   杨柳不理他,她不信他不懂她的意思,踩着他的脚按在水底,见他嘶嘶抽气,骂了句活该,让他没事找茬。   洗脚水刚倒,不痛快的哼唧声在垂花门外出现,程石不急不忙的换盆打水,等出来了,他娘抱着青莺刚进来。   “哼唧什么?你奶抱你还不高兴了?”   青莺一看见他,脸上的不痛快瞬间翻篇了,也不执着要她爹抱,又开始四处打量巡视领地。   “安心了,也放心了,这会儿不怕我把她卖了。”姜霸王抱着孩子进屋,跟杨柳说:“才开始那会儿还好,离了你们没多久就开始哼唧着找人,生怕我把她卖了,警惕心还挺强。”   听她的语气还挺骄傲的,杨柳没话说,拿了棉布巾子让姜霸王给她孙女洗漱。   程石让杨柳先进屋睡,看青莺这精神劲儿,前半夜估计是安分不了,她醒着又不要旁人抱,只能他陪着熬,也恰好有理由让姜霸王明早不喊他起来练武。   ……   次日天明,杨柳醒来时父女俩还在睡,她轻手轻脚下床穿衣,开门时坐在倒座房里的仆妇出来问:“不睡了吗?我这就给您打热水。”   杨柳“嘘”了一声,她拿盆子去锅炉房洗漱,“阿石昨晚熬夜哄孩子,让他睡,别喊醒他。”   去前院时,姜霸王已经出门去武馆了,杨柳也急匆匆过去,她到的时候学徒正跟着武师傅对打练招式。   “二姐。”杨小弟先看到她,跟武师傅说了一声快步跑过去,“我听婶子说你们昨天过来,昨晚什么时候到的?没关城门外吧?我姐夫跟莺姐儿呢?莺姐儿又长大了吧?她肯定不认识我了。豆姐儿也是,从她出生我还没见过面。”   杨柳一一回答,问:“武馆什么时候休假?今儿有村里的车队回去,你跟他们一起走,再晚几天你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   杨小弟伸出手比了下身高,又拍拍自己的胸膛,练了两年的武,他长高了也长壮了,“我又不是姑娘家,有什么不放心的。”   “一年没回去了,早点回去陪陪家里人。”姜霸王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说:“武馆离休假也没几天了,你早走几天不影响什么。既然有同行的车队,你现在就收拾了东西搭车回去。”   在姜霸王面前,杨小弟乖乖听话,“那我这就去收拾行李。”   “程石呢?还在睡?”姜霸王也不用儿媳回答,板着脸说:“他是越发懒了,我看要不了几年就要长一身的肥膘。”   “那不能,他在家的时候每天早上会起来跑步,不会发胖。”杨柳连连摆手,她是接受不了程石发福变胖。   姜霸王瞥她一眼,什么都没说。   杨柳被她看的头皮发麻,心里也开始发虚,等她小弟过来她趁机溜走。姐弟俩往城门口走的时候,她问:“每天早上起来跑步的人会长胖吗?”   “谁啊?”杨小弟不怀好意地问:“别是我姐夫吧?”   “姜霸王跟你说了?”   杨小弟哈哈大笑,整个武馆的人都知道,姜霸王几乎天天把她的懒骨头儿子拿出来当反例教训想偷懒的学徒。   “是怎么说的?”杨柳好奇。   杨小弟清了清嗓子,学姜霸王的样子说:“怕苦怕累怕疼怕流血就别来学武,你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看得我眼睛疼,谁又为难你了?不想学就回去,找你爹娘早点给你娶个媳妇。你看我儿子,早早娶个媳妇种地过得也挺好,白天玩到晚上,学的招式又都还给师傅了,我也没说什么。”   好一个阴阳怪气,杨柳越想越想笑,送走杨树,她一路笑回去。回后院看院子里晒着被褥,被子上有一滩湿痕,明目了然,青莺尿床了。   因着尿床的事,程石挨了揍,才回来过了个夜就被姜霸王撵得满院子跑,骂他是个懒骨头,一把年纪了还有脸睡懒觉,连累她孙女睡过头尿床。   青莺看着乐得嘎嘎笑,杨柳也笑,实在是可乐,二十出头还被老娘追着打的人属实不多了。   “没良心啊,你们还笑。”程石不跑了,挨了两拳高声求饶,“青莺昨晚玩到后半夜才睡,夜里我还醒来给她把过尿,又没吃奶,谁知道还能尿床。”   姜霸王才不管他怎么说,“明早,不,今晚,从今晚开始你随我开始练功,我烦死你了。”   “练练练。”程石投降,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吃过早饭,程石去找他大舅盘帐,杨柳还惦记着猴子,拿布兜装十个橘子和一捧花生,喊上保母,两人一起带着青莺去找耍猴戏的。   猴子还在,围观的人也不少,但长时间驻足的人不多,白天各有各的事忙,像杨柳这样买了板凳坐下看的人极少。   “是你啊。”耍猴人认出了杨柳,喊小猴子过来,说:“它叫小喜,今年出生的。”   杨柳掏出橘子,“它吃吗?”   耍猴人愣了一下,点头道:“吃的,冬天水果可难买了。”   “自家种的,不是买的。”杨柳剥了橘子递给眼巴巴看着的小猴,“它真好看。”   “是,你们这儿的猴子黑黝黝瘦巴巴的,真真应了尖嘴猴腮四个字。”等小猴吃完橘子,耍猴人带它离开,之后发现猴子讨赏的时候杨柳会给它们橘子吃,他就换着猴子去捧碗讨赏,让每只猴都能吃上橘子和花生。   橘子和花生喂完也到晌午了,杨柳意犹未尽地拎着板凳离开,然后下午又来了,这次还带了石榴和柿饼。   腊月二十八,歆莲从她舅家回来去找杨柳玩,见只有她表兄在家写对联,“噢”了一声,“我表嫂又带青莺去喂猴子了?”   程石看了眼天色,说:“快回来了,今天带去的吃食不多,经不住猴子几回骗。”   作者有话说:   专栏里开了个预收《诱奔》,会在今年开,感兴趣的可以收藏一下。   丹穗是一个富商的小妾,干的是小妾的勾当,担的却是丫鬟的名头。   眼瞅着富商病歪歪的没两年活头,富商一死,她不是被纨绔少爷玩弄,就是被遣散发卖。   以她的样貌,没了庇护,总归会踏上一条风尘路,沦为一个被折磨的玩物。   故而,趁着富商还能喘气,她像个没头的苍蝇,四处钻营寻找新的靠山。   这日,府上新来了个护卫,听说是一个行走江湖的刀客。   武艺高强=能带她私奔.   赚的银子不少=能给她买户籍.   飘无定所=不怕闲言碎语.   就他了,丹穗开始琢磨怎么拿下他。   **   黑三是个四海为家的刀客,亲故皆断,为人冷情木然,过的也随性,一贯是赚多花多,赚少花少。   路过沧州时身上银钱已尽,他随便接了个价高的活计,给一个布商当护卫。   却不料,府中的男主人看中了他的武艺,他后院的小妾们却是相中了他的皮肉,一个个暗示要随他浪迹江湖……   他厌烦极了,尤其是还有个貌美的小娘子总是无时无刻的凑来看热闹,她自己都虎狼环饲了,好似还无知无觉。   真是兔子笑狼掉进狐狸窝,呆子。 第一百六十五章   乌云盖顶, 寒风里带着刺骨的凉意,快过年了老天要降雪,路上的行人没了游玩的雅兴, 缩着脖袖着手,匆匆在摊位间辗转, 时不时哈口气搓手。杨柳带着孩子也该回去了, 她从布兜里掏出最后一根胡萝卜朝猴子招手,过来的是小喜它娘红山。   “要走了?”耍猴人走过来,跟在他后面的还有小猴, 他比划个动作,小猴吱吱叫了两声, 学人朝杨柳拱手。   杨柳哈哈笑,夸了句真聪明, 说:“要下雪了,也快过年了,之后几天你还带它们出来吗?”   “下雪了就不出来,雪停了就出来。”   杨柳沉默了一会儿, 一阵风吹过来, 猴毛落在她袖子上, 她拎着板凳站起来, 说:“那就提前给你道声新年好,你养的猴子很可爱。”   “明天不来了?”   杨柳摇头,过年来给姜霸王拜年的人多,姜家那边客更是多,她要跟程石一起招待客人。而且雪天冷, 出来冻个半天怕不是要受寒。金毛猴看过了喂过了, 它们主人待它们也不错, 她没有理由夺人所爱,更何况还是人家谋生的家伙。   目送杨柳走远,耍猴人捋了把小猴的头,说:“人家不来喽,没人再为你们准备新鲜果子了。”   腊月二十八发面蒸馒头,家家户户都在发面炒馅,扑鼻的肉香菜香从窗户缝里溢出来,巷子两边的宅院里,小孩们盼着先尝口馅儿,叽叽喳喳地说话,引得青莺伸长了脖子看。   “阿石媳妇,又去看猴子了?吹了半天的冷风,来婶子家喝口水暖暖,正好包子也要起锅了,来尝尝味儿。”灶房里的人顶开窗户喊。   “家里也做好了,都等着呢,婶子你忙,没几步就回去了。”杨柳后退了几步,隔着窗跟人说话,“得闲了去家里坐,改天我跟阿石过来陪您唠唠嗑。”   “哎,行,我在家等着,把孩子也带来。你赶快回去,今儿冷的很。”   巷子里住的多是武馆里镖师的家眷,相互认识,平时男人不在家,女人们也相互帮忙,关系处得近,看上去比村里同姓的家族还团结。杨柳进门听到屋里有说话声,她问门房:“家里来客了?谁来了?”   “巷子里的人,蒸了包子馒头送来尝尝味儿。”   杨柳拍了拍身上的猴毛,让保母先带青莺去换件衣裳,她进屋热热闹闹地喊人,几番寒暄,对方起身出门,“家里还烧着火,离不了人,这就回去了。”   程石跟杨柳代姜霸王送人出门,把自家的包子馒头装几个让人带走,他捻掉她肩头上一根金黄的猴毛,问:“你还抱猴子了?毛怎么弄身上了?”   “刮风刮来的。”杨柳转个圈抬起胳膊细看,“还有吗?我去换件衣裳算了,手也还没洗。”   程石跟她身后往后院走,在垂花门外碰上穿着大红棉袄的青莺,他顺手接过,说:“厨下蒸了包子煮了粥,罗婶你去填填肚子,让人再送两碗粥过来。”   进屋了跟杨柳说:“难得看你爱极了一样东西,我去跟耍猴的人商量商量,把猴子买下来带回去?”   杨柳拿出绣着梅花的小袄穿上,闻言回头看他,扣上盘扣走到他身边,说:“算了,他就靠猴子卖艺赚钱吃饭,何必强人所难。我喜欢的东西不少,家里的狗我喜欢,猫我也喜欢,院里的葡萄架,窗外的桂花树,井上的枣树……我样样都爱。”   “我们买了猴子,耍猴的也有了银子,他拿了银子可以干别的,也可以回乡安家,我们用银子买,又不是强夺。”程石是想买下来送杨柳的,免得她时时挂念着。今年卖熏肉开鱼馆赚了不少,辛苦了一年,他想给她送个礼物都挑花了眼,翡翠玉石不经撞,金银首饰她不缺,旁的什么屏风摆件她也不要,拉她去逛街,她净看猴去了。   杨柳还是摇头,不让买,说急了就问:“要是有人上门高价买山上的松树,你卖不卖?价钱也给的高。”   程石:“……”好吧,他不提了。   正好米粥和包子也送来了,这个话题就此翻篇。两碗粥两个刚起锅的菜包还有一碗炖蛋,青莺坐在她爹娘中间,嘴里没了就喊个“吃”,程石跟杨柳谁得空谁喂她一口。   “少爷,少奶奶,又有街坊过来,夫人让你们过去一趟。”仆妇来喊。   程石应声,扯了手帕擦嘴,再给青莺擦擦,抱起她时手伸进棉袄里摸摸肚子,“好,吃饱了,不吃了。”人小胃口不小,碗里的蛋羹只剩一半了。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外面的天色更阴沉了,到了吃晌午饭的时候,屋里都要点蜡烛,檐下的红灯笼也引燃了,被风刮得摇摆不定,还烧坏了两个。一直到暴雪落下,天色才恢复几分明亮。   大雪纷纷的天气,压不下新年的喜气,二十九三十这两天,巷子里来来往往的人,地上的积雪都踏平了。程家和姜家的来客更是多,姜霸王带出来的学徒赶在年前来送年礼,他们老娘纳的鞋底、媳妇缝的里衣、家里炸的果子炸的肉圆、还有劈了木柴送来的,不贵重但用了心,姜霸王都收下了。   姜霸王这两天眉目舒展,心情愉悦,见到懒儿子难得没再看他不顺眼,又送走两个学徒,她问捻藕丸子吃的儿子:“不羞愧?人家喊你师兄你也应得干脆。”   “羞愧什么?我娘风光我跟着蹭点风头,我骄傲,才不羞愧。”程石无所谓,嘚瑟地扔起丸子张嘴接,揽着老娘混不吝地说:“我命好,有个武艺高强的老娘,什么都不做就能有一大群师兄弟,不信你出去问问,谁不羡慕我。”   姜霸王强忍着绷住要翘起来的嘴角,心想这小子旁的不行,也就脸皮厚嘴巴甜能哄人。   程石从他娘腰上抽走手帕擦手上的油,说:“我出去一趟,待会儿回来。”   “马上都要开饭了,你这时候出去干什么……快去快回,别让你外祖和舅舅等。”   程石刚走,杨柳从隔壁回来了,进门喊:“娘,阿石,收拾收拾,饭好了,我们过去吃饭。”   “他个混账这时候跑出去了,等他一会儿。”姜霸王回屋换衣裳,红封也都揣怀里。   杨柳回屋也在检查红封,点好数揣怀里,看口脂吃没了又擦了重抹。听到前院的说话声,她拿上斗篷出门。   “你去哪儿了?”   “忘买了个小玩意儿,去了人家已经收摊了。”程石接过斗篷,看他娘出来,率先往外走。   “什么小玩意儿?”杨柳随口问,“给青莺玩的?”   程石点头不语。   天上又飘起了雪,年夜饭后都没出去玩,老老少少堆起了牌桌子,程石抱着青莺坐杨柳身边给她当军师,输输赢赢,笑声不断。   “阿石,孩子睡了?放屋里让她睡床上?”姜大舅母问。   “没事,我抱着。”程石让丫鬟把羊毛斗篷拿来,把青莺裹在其中抱怀里。   “莺姐儿瞌睡还挺大,这么吵她也能睡着。”大表嫂扔出一张花牌,表扬程石耐心好,“你们兄弟五个,就属你最会照顾孩子。”   “我表兄他们是不常在家,一两个月回来一次,孩子也不亲他们。”程石不邀功不拱火,挑起火来过了年他就要挨揍。   “你大表兄倒是没出远门走镖,大郎小的时候他没喂过饭更没换过尿布。”   姜长顺神色淡定,装聋作哑当没听见。   “我这是又赢了?”杨柳把手里的牌扒拉开给程石看,“是赢了吗?”   “对,赢了。”程石拿起桌边的糕点匣子递出去,“来来来,给银子给银子。”   “又赢了?不能跟你俩玩了。”四表嫂把手里仅剩的一角碎银子扔进去,喊她男人回去给她拿银子来,拿来了就不许他走,“你给我坐这儿替我旺旺火,再输就把三郎也喊来,我就不信还能输给小柳。”   “打架啊?还拼人数。”姜霸王来一句,逗的其他人笑。   一直玩到子时,当城里响起第一声爆竹响,所有人放下手上的活儿互道新年好。在震天爆竹声里,厨下端来热腾腾的汤圆,杨柳吃过后先带青莺回去睡觉,程石他们几个男人要守岁到天明。   大年初一去给武馆里的镖师们拜年,这是青莺出生后第一次登门拜年,她收了一兜兜的红色荷包,里面装的或是银瓜子银花生,或是小儿手镯,比杨柳新婚头一年来拜年收的见面礼还重。   初二是回娘家的日子,杨柳跟程石随姜霸王早早携礼去姜家,舅母和表嫂们等他们到了,喝了盏茶才收拾年礼各回各的娘家。初三初四初五,一直到初八,姜家的来客就没断过,是武馆里的,姜霸王就带着一家人过去蹭饭,若是不熟悉的,她图清静就窝家里,一家人坐一起烤火吃茶。   初九这日是个好天气,路面也晒干了,程石跟杨柳带着青莺,赶马车接上来时的那些人,准备归乡了。   “那就这样说定了,青莺周岁在县里办,你们只用提前两三天过来,席面什么的我来操办。”姜霸王送车出城门,“月底我就不过去了。”   “好,娘你回吧,不用送了,没多久我们又过来了。”杨柳扶着青莺让她看窗外,“跟奶奶说我们回去了。”   青莺哪会说这么长的话,学舌喊个奶奶,姜霸王就高兴了。   “好孩子,等再过来就会走路了。小柳,到时候可要把你爹娘和大哥大嫂,还有你大姐都带来,往日我说什么她们都有理由推辞,这次逢青莺周岁,她们都得来,过来住个几天再回去。”   杨柳应好。   “不都说过了吗?怎么又重复一遍。”程石敲了敲车辕,“走了啊,再耽误下去到家又天黑了。”   说走就走,姜霸王看小孙女还在往回看,她气得大骂了声混账东西。   “娘明显是舍不得,你急什么?”杨柳关上车窗,抱着青莺嘀咕:“你爹活该被你奶追着打,自找的。”   程石兴奋地哼起小曲,脱离了老娘的视线,他浑身一松,明早不用黑天瞎火的就爬起来挨捶,想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   哈哈,他自由了。   傍晚天上还有晚霞就进了镇,路过医馆,程石下车去跟陈连水打个招呼,然后追着晚霞一路向西。沙石路还没铺完,但离镇上也不远了,路上看到有十来个人用木板车拉了沙来,他勒停马问:“回去吗?一起?”   “你们先走,沙还剩一点。”蒋大力把木板车推进路边的麦地里,让出路了问:“鱼馆什么时候开门做生意?我晚上回去通知其他人。”   “明天,明天上午早点过去。”   马车继续向西走,离山越来越近,山顶的枝叶上还有残雪,山脚的堰积了满堰的雪水,水沟里还在汩汩往下淌,水面上浮着枯枝败叶,鱼游到水面吞食其中的草籽树果和动物粪便。   沉寂了大半个月的烟囱冒起青烟,杨柳跟程石从山里回来,看村里人已经吃上饭了,两人站外面跟人说话。   “在城里过年热闹吧?”对门的嫂子问杨柳。   “是挺热闹。”但热闹久了也疲累,杨柳觉得她是个怪人,她还是更喜欢村里的生活。   公鸡打鸣,开门又见浓雾,在雾里走一圈,发帘上挂上晶莹的雾珠,吸进鼻子里的雾珠似乎都带着青草气,不是腻人的油烟味儿。   程石跑了几圈回来,喝碗温水,提上桶说:“当家的,打渔你去不去?”   “去。”杨柳蹬蹬跟上。   撒网捕鱼、清早捡蛋,跟年前如出一辙的生活。   鱼馆开门了,熏房也生起火,外村的人赶了猪挑了鸡鸭过来卖。   到了二月初,从村里到镇上的沙石路铺好,村里的路也铺上了沙,一直铺到家家户户的门槛外。路修好后亭长还来看过一次,从程石嘴里得知一共花了多少银子,摇了摇头走了。   枯草下泛起新绿,程石又开始买果树往山上种,花籽药草籽不要钱地到处撒。这日他从山里下来,远远看见家门口停了几辆车,路上站满了人,他大步往回跑。   “程石你快进去,你家来了几只猴子,黄毛的。”门口站的人让出道,“我看到猴子从车里跳下来,哎呦,长得像个人。”   屋里,五只猴子安静地蹲在椅子上啃红薯,杨柳喜不自胜地看着,不可置信地问:“真是给我们的?”   “耍猴的人找上门说是阿石跟他商量好的,他还知道你家住杨家庄,山里种的有松树。”姜长顺无奈地往门外看,见程石回来,他就问一句话:“猴子是你跟耍猴的人买的?”   程石点头。   “一只七十两,你可真是银子多了嫌压手。”姜长顺没好气,“待会儿你把账给我结了。”   “你都不确定是不是我买的就把钱付了?”程石坐到猴子对面,问:“它们的前主人呢?”   “你不是还跟他说能让镖队捎他回乡?他说出这话我才信的,正好有镖队要往南走,我就让他跟着回去了。”姜长顺也往猴子身上看,长得好吃相也斯文,慢吞吞的不乱叫乱扔,也不知道本性如此,还是驯猴的驯得好。   杨柳想起除夕的傍晚程石突然出门,估计就是那个时候他找过去跟人说的。   “你怎么跟他说的?我看他是个喜欢猴子的人,之前也有人想买下,他都没肯。”杨柳问。   “对,他是个喜欢猴子的,不然不能卖给我。”程石点头,但县里有钱有势的人多,他一个外地来的孤家寡人,不管是同行眼红还是权贵猎奇,他不识趣放手恐怕哪天赔了命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我跟他说我家有山头有树林,还种的有果树,我媳妇跟女儿又喜欢猴子,他若是有意转手,就去长风镖局找人,若是想回乡,还能随镖队走一程。”程石笑眯眯地摸了把猴头,说:“养吧,五只猴子罢了,我又种了几十棵果树,撑死它们也吃不完,不用担心会毁了山下的果树。”   姜长顺默默听着,看表弟媳感动又欣喜地看着阿石,要不是他在这儿杵着碍眼……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在村里游荡的五只狗回来, 还没进门就闻到了味儿,后脖颈上的毛炸开,进门站在门口冲着屋里狂叫。尤其是在听到猴子的叫声后, 它们完全陷入惊悚状态,看见主人出来也不为所动, 跃跃欲试的要扑进去大战一场。   “把猴子送去山里吧。”杨柳被吵的不得不提高了嗓门, “又没见过,哪这么大的仇。”家里的狗可是没见过猴子的,它们对马对羊还挺和善的。   猴子面对凶恶的狗失去了淡定, 母猴红山捞起小猴抱怀里,警惕地躲在屋里不愿意出去。最后还是程石跟坤叔赶了狗出去, 拿棍子撵去村里,杨柳才拿红薯和萝卜引着五只猴出门。   “长得真好看, 毛的颜色像成熟的麦穗。肚子真圆,想摸一把。”门外看热闹的人叽叽喳喳,有人伸出手问能不能摸。   杨柳不让人摸,她不是驯猴子的, 万一哪个动作惹得猴子发恼, 它们动手挠人, 她可安抚不下来。   “它们咬人挠人厉害, 别碰……”话音还没落,就看蒋阿嫂从菜篮里拿两颗择干净的白菜递给猴子,小喜它爹大川利索地接过去,站起来用毛绒绒的爪子摸了摸她的胳膊。   蒋阿嫂激动地捂着嘴叫,在猴子缩爪前大胆地摸了一把。   “我家也有白菜, 我回去拿。”眼红的小孩往家跑, 不忘回头喊:“柳婶婶你等一会儿, 我给猴子拿菜吃。”   杨柳:“……”大川抱着白菜,其他三只大猴明显也动了贪心,灵动的双眼在人群里打转。   “嗷,我看见了啥?我的娘哎,猴子的蛋也忒大了。”年长的老婶子说话粗俗,嗓门也大,还大声问:“柳丫头,那玩意儿是猴蛋吧?长得还挺好看。”   人群里响起窃窃的笑声,不一而同地往公猴胯/下看,未嫁的姑娘红了脸,不好意思多看,成了亲的妇人百无禁忌地探头讨论,男人们倒是陷入沉默。   “走了走了,狗回来了。”杨柳把手里的红薯和萝卜塞红山手里,抱过小喜大步往西走。小猴走了,红山和大川立马跟上,另外两只母猴见状也放弃讨食。不过还没走多远,四五个孩子蹬蹬地撵过来,激动地把红薯、萝卜、青菜叶子全送给猴子。   到了山脚,噆食的鹅群嘎嘎大叫,但在猴子厉声的叫声下它们犹豫着没敢靠近。   “不错啊,一来就镇住了这群野霸王。”杨柳有些遗憾,她原本还想着山下有鹅群拦着,这五只猴不会下山进村。   进了山,猴子瞬间变活泼,嘴里吃东西的动作停止了,雀跃地爬上树,轻巧的在树枝间来回荡。杨柳捡起地上掉的小红薯,抱着小喜往松树林的深处走,四只大猴在上空吱吱叫着跟上。   林下的鸡群被惊得咯咯叫,惊慌四散,赵勾子闻声跑过来,看到在树上荡秋千的猴子,他张着嘴半响才问出声:“这是啥?猴子?哪来的?”   “买来的,以后就是咱家的了。”杨柳继续走,说:“以后它们就在这座山里活动,你要是看见它们就拿些吃的喂,红薯、萝卜、青菜叶子它们都吃。不过山里这么多东西,不喂也饿不着它们。”   这个活儿赵勾子喜欢,他跟着往山里走,时不时瞅眼小猴,见它眼里没凶劲儿,伸出手想摸一把,刚碰上就听头顶的猴子尖叫一声,他连忙缩回手。   挺好,不是对谁都友善,杨柳也放心了,不再担心有人来偷小猴子。   离鸡群远了,杨柳把小猴放地上,红薯和萝卜也丢树下,跟猴子打了个招呼就转身往回走。听到猴子的叫声回头,小猴追了几步,又被它娘扯着腿拉回去。   “你们别跑远了,明天我还来看你们。”杨柳摆了摆手。   出山的时候跟回山的鹅群走个脸对脸,它们不愤地嘎嘎大叫,杨柳瞅了一圈,捡了根长树枝扬起来恐吓:“欺软怕硬的东西,明天我带猴子出来给你们拔毛。”   想到家里来了客,她又拐进山逮只公鸡,去年秋天买的鸡崽子已经长成大鸡,争气的母鸡已经开始下蛋卖钱了。   门前看热闹的人已经散了,杨柳看程石跟姜长顺在马厩边说话,她没去打扰,拎着鸡去偏院让春婶宰鸡烫毛。   “你正好来了,帮我带两车熏肉回去。”程石开熏房门,靠近门的几排挂的都是熏干的鸟雀和兔子,温度最高烟雾最浓的地方挂着猪肉和鸭鹅。   姜长顺走到墙边,蓄水沟里的水没有多少水了,松木做的墙板贴着水沟,木板却不潮湿,手摸上去摸一手的油。他问:“这要做到什么时候?几月停火?”   程石搭上木梯,从竹竿上取两串麻雀和山斑鸠下来,说:“这批肉运去县里,然后再熏一笼就停火了,应当就是三月中,再晚就热了。”   天边的晚霞褪去颜色,弯勾月挂上夜幕,烟囱里的青烟由浓转淡,程石闻着肉香问:“饭好了?饭桌已经摆好了。”   “好了,我这就端菜。”春婶先把混了萝卜泥的肉糜和米糊端出锅,喊保母来端去喂青莺。接着才是大人吃的,爆炒小公鸡、野雀煲、蒜苗炒五花肉、油煎鲫鱼、荠菜炒蛋、清炒菜心,菜端出锅,她从后锅里舀热水倒前锅,等菜吃差不多了水也烧开了,正好能下饺子。   “开春荠菜冒头了,表哥你明天走的时候带一筐回去,今天上午才挖的,还水灵。”吃饭时,杨柳看姜长顺挟荠菜的次数多,问县里还没卖野荠菜的?   “他知道个鬼,你不说他都不知道这菜叫什么。”程石抢话。   姜长顺笑笑不否认,“可能是心情好,我来这儿总觉得这菜比城里的滋味好。”   “明早让雷婶早点起来去山上再挖些带土的,根上有土,你拿回去也不打蔫。”杨柳把菜移了下,示意他喜欢就多吃点。   吃过晚饭,姜长顺跟程石出去消食,快走出去了他又退了几步,定睛再看,墙边吃饭的狗变成了六只。   “我丈母家的大黑子。”程石说。   “我来的时候没见到它。”   “就饭点过来。”程石粗着嗓子,遇到这狗他吃尽了憋屈气。   等大黑子吃完要回去,杨柳抱着青莺跟它一起出门,青莺现在大些了,又在学走路,喜欢跟着孩子跑,比她小的豆姐儿她还不怎么有兴趣。   饭后出来唠嗑的人不少,二月天还冷,避风的墙后生了火堆,大人围着火堆站,小孩在人腿空里乱窜。   杨柳把青莺放地上,掏出结实的布条从她身前绕到胳肢窝,她从后面提着布条,走路还磕绊的小丫头一挪一挪想去孩子堆里凑热闹。   “你家这丫头长大了是个性子急的,你看她腿都迈不过来了,身子还挣着往前奔。”靠墙的老人说。   杨柳笑笑,“谁知道呢。”   火小了,主人家又去抱掐木柴丢进去,木柴和火炭相击迸出火星子,青莺目不转睛地盯着,嘴里哇哇惊叫。傻模傻样的,天天晚上都有这出,但她每次看到都像是头一次见。   火堆添了两轮柴,夜深人发困,主人家提水浇灭火星子,人也跟着散了。   杨柳没走几步碰到程石出来接人,她把青莺给他抱,挽着他的手臂问:“傍晚那会儿,你跟表兄在马厩边说什么?”   “镖局里又要退下来几匹马,他说要给我弄来。等空闲了往北再加盖几间房,马多了马厩就显得挤。”加几匹马还要再打几架木板车,程石在心里估摸着要再搭个棚子专门停放木架子车。   隔日送走姜长顺,程石就去找木匠和泥瓦工,问好了人当天下午就来挖地基,他也忙着去镇上定砖瓦。回来的时候碰到孵小鸡的人买种蛋回镇,养鸡佬热情的跟程石打招呼:“巧了,程老板我正打算去找你,一千五六百只鸡崽子已经孵出壳了,等天气再暖和点我给你送家去?”   “成,改天我去结账。”   “嗐,早一点晚一点无所谓,你我是老交情了,我还能信不过你?不急,我把鸡崽子给你送去了再结账,不用你专门跑一趟。”   程石不做拖欠账的事,没过两天卖完鲜蛋就过去把买鸡崽子的银子提前付了。   天气一日晒过一日暖和,人身上的衣裳慢慢减薄,厚袄脱下换上薄袄,少了厚重,行走举止可轻松灵活不少。这日,程石跟杨柳在后院的西墙边往破水缸里填土埋红薯,天热红薯发了芽,这时候埋进土里,清明时节刚好能剪条插种。   “哎!”保母压着声音轻叫一声,杨柳跟程石一齐回头,就见青莺脱离了保母的搀扶,支愣着胳膊一步一步朝他们走过来。两人不敢出声,唯恐吓到她,又惊又喜地蹲下,张开胳膊等着小丫头走过来。   三人六只眼都紧张地盯着院子里蹒跚学步的娃娃,墙外的猫叫都显得有些刺耳。猝不及防的,村里突然爆发狗的狂叫声,青莺被惊了一下,一时不知道该迈哪只腿,啪的一下摔个屁股墩。   “哎呦!”程石跑得再快也没接住人,跑近了看青莺没有哭的意思,他一瞬间变了脸色,若无其事地转移她的注意力:“我们出去看看狗狗在叫什么。”像是没看见她摔跤。   青莺懵头懵脑地愣住,转头往后看,显然还没反应过来。等出门看见狗跟猴子打作一团,她彻底忘了摔跤的事。   “你抱着她,我去拉架。”程石顺手拿起门口的扁担,冲到晒场上跟其他人一起把狗子跟猴子分开。双方都打出了火,猴子站草垛上冲狗呲牙咧嘴,狗子也呲着牙炸着毛冲猴子呜呜哈气。   “老天呐,这猴子还怪凶的。”最先来拉架的妇人扔了折断的棍子,朝她家的黄毛狗扇一巴掌,骂它瞎管闲事,“它们在村里看到猴子要进村就扑过来了,猴子也没吓跑,把小猴扔草垛上就打起来了,闹腾的。”   杨柳把青莺给保母抱,她拿了红薯过来引猴子回山,“山里还不够你们玩的?非要下山来找人凑热闹,人惯着你们,狗可不是好惹的。”   小猴吱吱叫了两声,从草垛上跳下来朝杨柳跑去,近了伸出两只猴爪,露出一捧红黄不一的野果子。   “给我的?”杨柳惊讶地“哇”了一声,蹲下试探着去接,小猴痛快地把一捧野果倒她手里,没给自己留一颗。   “真是给我的?你们下山是来给我送果子吃?”杨柳激动地不知该怎么样好,二月开花的都少,反正她这个月份在山里没看到过野果子,这些也不知道它们跑到哪个山窝窝里摘来的。野果被捏出汁水的不少,上面还沾着猴毛,为了不缺猴子的好意,杨柳选了个相对完整的,择去猴毛也没洗直接喂嘴里,很甜,汁水也多。   猴子看她吃了,吱吱叫了几声,小猴还爬上她的背,然后被它老娘拎走了,带走的还有杨柳给的红薯和萝卜。   猴子走了狗也消停了,带着伤垂下尾巴离开。程石拿着扁担过来,扒拉杨柳手里的野果子,酸气冲天地说:“没我它们可没现在的好日子。”   “它们又不知道。”杨柳开始维护起猴子,分了一半野果子给他,“好了,送我的也是送你的。”   可贵的不是几颗捏烂的野果,是猴子的一腔心意。   杨柳起身往回走,嘴里呜呜啦啦不知哼着什么,真高兴啊,她女儿会走路了,喜欢的猴子也喜欢她,哈哈哈哈。   就是狗子惨了,蔫巴巴地卧院子里,除了红薯其他四只都被猴子挠出了伤,毛还掉了不少。程石看了看,拿出伤药给它们抹上,跟狗子嘀嘀咕咕一通说,劝它们识趣点,别再仇视猴子了,人家除了有口利齿,还有四只类人的爪子。   之后不过两天,程石跟杨柳撒网逮鱼的时候听到猴子叫,不一会儿它们就从山里出来了,爬上堰坡上的果树上吃手里的野花。   “之前跟人住惯了,它们回山里了还是亲近人。”程石划着竹排靠岸,说:“看来驯猴的人没打过它们,哎,你们吃鱼吗?”他捞条鱼扔果树下。   “我听勾子说它们吃鸟蛋,有时候也会去捡鸡蛋吃。”   听杨柳这么说,程石忽然计上心头,他也不管水里撒的网了,拉着杨柳上岸,让她喊上猴子,“走,看能不能教会它们捡蛋。”   杨柳:“……”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一百六十七章   猴子进山就上树, 程石百般招手,想尽了招数才把五只猴子喊下树,他拿了两个提篮塞猴子手里, 让杨柳进栅栏里捡鸭蛋鹅蛋。   “学着点。”他捡两个鸭蛋放猴子提的竹篮里,“就这样, 你们去给她帮忙。”   红山猴眼滴溜转, 看看手里的竹篮,再看看弯腰捡蛋的杨柳。   “过来,红山过来。”杨柳蹲着朝猴子招手, “小喜也过来。”   小猴轻轻巧巧朝她跳过去,站她身边吱吱叫, 见杨柳递给它一颗蛋,它以为是给它吃的, 高高兴兴拿手里。杨柳见状再给它一个,朝大猴指指,重新捡几颗鸭蛋放竹篮里。   不等她再示范,年长的猴子已经看明白了, 红山挎着竹篮靠近, 从地上捡了鸭蛋放竹篮里。   “哎!”程石激动地猛拍大腿, “对, 就这样。”   “真聪明。”杨柳摸摸红山的大肚子,招手让另外三只猴子也过来,最开始它们不动,她就捡了蛋递给猴子,猴子拿不下了自然就往篮子里装。   用篮子装东西, 几只猴先是茫然, 后来频频看向装蛋的竹篮, 篮子装了半满,程石领着公猴大川把鸭蛋给洗蛋的赵勾子送去。第一次尝试教猴子干活,程石不敢劳役太过,让它们尝尝鲜就罢手,顺便送五只猴五颗最大的鹅蛋当报酬。   “行了,我们该回去吃饭了,你们去山里玩吧。”杨柳扬手。   猴子没听她说话,眼睛频频往松树枝上挂的空竹篮上瞅。等人走了,大川两三下蹿上树,取下两个竹篮叫了两声,地上站的猴子跟上它的身影往林子深处跑。   “它们偷竹篮干什么?”等猴子跑没影了,赵勾子挑着两筐洗净的鸭蛋从树后走出来。   “学人装东西吧。”赵山对猴子没什么兴趣,催他儿子别磨蹭,“别耽误事,快把鸭蛋送村里去。”   赵家父子俩把鸭蛋鹅蛋送出山装车,回来时见雷婶在喂猫狗吃烤红薯,赵勾子想到猴子喜欢吃生红薯,他拿了五个放筐里带进山。但猴子一整天都没出现,下午捡鸡蛋的时候找不到猴,程石还进山逛了一圈,一根猴毛都没看见,回去了跟杨柳说也不知道猴子晚上睡在哪儿。   金毛猴一连五天没现身,程石心里突起的念头也在一日渐一日的等待里消磨尽了。正好镇上送了一两千只鸡崽子过来,家里的马厩也封顶了,他带人背上背篓进山撒驱蛇药。   开春了,蛇也从冬眠中醒来了。   正值满天红霞的傍晚,杨柳抱着青莺进山看毛绒绒的小鸡崽,青莺站地上扶着木栅栏,从缝里认真盯着唧唧叫的小鸡。   “这是小鸡。”杨柳教她说话,“小鸡唧唧叫,大鸡咯咯哒。”   “唧唧——”小丫头学鸡叫。   她叫一声,栅栏里的小鸡叫声响一阵,见状她越发来劲儿,嘴里的唧唧叫就没停过。小孩学舌似乎就是这样,她觉得有意思的能一直说,杨柳听了一会儿就开始头昏,满耳朵都是小鸡的叫声,她不得不舀瓢碎米子撒进去。   “唧唧——”   声音从上空传来,杨柳抬头,看到站树枝上挎着破烂竹篮的猴子。才开始只有两只,几声猴叫之后,另外三只拽着树枝荡秋千荡了过来。   “哇哇哇——”   青莺瞬间抛弃了喜爱的小黄鸡,崇拜地仰头看树上的猴子,嘴里的惊叫声不停。   “你们跑哪儿去了?这几天让男主人好找。”杨柳抱着青莺往猴子站的树下走,“下来,让我瞧瞧竹篮里装了什么好东西。”   山上山下用的提篮背篓都是杨家父子俩编的,用了两年也只是晒褪了色显得有些旧,但连点毛刺都没有。被猴子拿走不过五天,一个竹篮瘪了,一个竹篮坏了。不过猴子还挺喜欢的,里面装了青绿的新芽,初打花苞的黄花紫花,还有几个剥了皮的竹笋,被新芽和花苞覆盖的小野果。   小喜抓了几颗红果递给青莺,水汪汪的眼睛好奇地盯着她,这还是它们来杨家庄后头次跟青莺见面。   青莺一把握住小猴的爪子,她现在走路也稳了,不让人扶能走好大一截路,拉着小猴的爪子走到猴子中间,摸摸小猴的脑袋,或是摸摸大猴的肚子。   小喜叫了一声,把爪心的野果再次递给青莺,它以为她不知道意思,自己捻了两颗喂嘴里嚼。   杨柳看了下,果子还是完整的,她就没阻拦,这五只猴子见到程石还抱有防备,对着青莺倒是挺和善。尤其是母猴,在青莺摸它肚子的时候还伸臂揽着,时不时好奇地摸摸小丫头身上穿的衣裳,头上绑的发鬏。好奇过了就坐树根上,扒拉出篮子里的树叶花苞吃。   “呦,猴子回来了?”刘婶从林子里提筐鸡蛋出来,“吃鸡蛋吗?拿几个?”   猴子看了看她没动,嘴里嚼嫩花苞的动作也没停。   杨柳过去拿五个,问:“捡几筐了?”   “三筐了,天气暖和了,下蛋的鸡也多了。”刘婶还有活儿,也就没多待,把鸡蛋筐放平地上,换个空筐又往鸡群活动的地方去。   杨柳把鸡蛋放猴子的竹篮里,青莺跟猴子玩得起劲,她也没法走,找了个干净的树根坐着,不管猴子听不听得懂,她兴致勃勃地说:“枇杷树上的果子开始泛黄了,估计下个月中旬就有熟的,到时候你们记得过来吃。等到了五月,桃子也熟了,到了六七月,梨子能吃了,八月有枣子,还有葡萄,九月十月有橘子和石榴。”   她在一旁自言自语,孩子有猴子哄着可清闲了,就是红山给青莺喂花苞和嫩芽她也不阻拦,青莺最开始还好奇,嚼了两口呸呸吐出来,自己从篮子里找甜甜的红果子吃。篮子里的东西吃完了,只剩光秃秃的五颗鸡蛋没动,猴子闲了开始研究秃毛丫头,看她脖子上挂的平安锁,手腕上戴的小银镯,还有脚上穿的黄色小鞋。青莺顺着猴子的力道脱了鞋,不等猴子动作,她拿着鞋往小喜的爪子上套,刚套上就被公猴抢了,它一溜烟蹿上树,坐在树枝上往后爪子上穿鞋。   “坏!”青莺生气了,大声叫娘,指着树上的猴说:“鞋……我。”然后又指指小喜。   意思是鞋子是她给小猴子的,被坏猴子抢走了,杨柳看懂了她的意思,笑盈盈地摆手,“娘不会爬树,你不是还有一只鞋,把脚上的另一只给小喜。”   树上的猴目光灼灼地盯着,小孩的鞋自然装不下它的大毛爪,它拿在前爪上不肯丢下来。   两只鞋都没了,杨柳把青莺抱起来,不顾她的嚷嚷抱她出山。母女俩到家没一会儿,程石带人回来了,杨柳问他看没看见猴子。   程石摇头,他下来时听刘婶说猴子过来了,然后他找过去只看到一滩稀碎的蛋液和蛋壳。   “看到鞋了吗?”   “什么鞋?”   杨柳把刚刚那一出说了,“看来是把鞋带走了,倒是有意思。”   程石回屋换身衣裳,洗干净身上的药味儿才出来抱他闺女,说:“青莺那些不穿的鞋可有接手的了,待会儿让罗婶找出来,明天都给猴子拿去。”   隔天一早去逮鱼,程石就揣了五颗煮熟的鸡蛋,拿着五颜六色的小鞋进山。他不知道猴子晚上睡在哪儿,只能空口学猴叫,不多一会儿,树上的鸟雀哗啦啦飞走,五只金黄的猴子在树枝上跳跃了过来。   等杨柳洗漱完过来,就见五只猴乖乖巧巧地提着竹篮在捡鸭蛋鹅蛋,程石充当搬运的,见篮子满了就给猴子换个空的。   “这是怎么商量的?”杨柳好奇极了。   “它们自愿的,可不是我强迫的。”程石浑身散发着得意,之前他把一篮子鞋给了猴子,还没来得及掏鸡蛋,它们就大叫着跑了。之后他无奈地往回走,在一个隐蔽的沟里看到漏捡的鸡蛋,他去拿篮子过来,捡蛋的时候猴子回来了,抓耳挠腮地想要帮忙,“我趁机就带它们过来捡鸭蛋,它们还挺能干。”   猴子身量矮,最大的公猴半人高,四肢灵活修长,能站能爬,太适合干捡蛋的活儿了,也不会弯腰久了腰疼。   多了五个帮手,今早的鸭蛋鹅蛋捡得格外快,程石中途去撒了三网鱼,再过来蛋就捡完了。猴子坐在草丛里蹭脚底板上的鸭屎,程石见状许诺要给它们做双合爪的鞋,掏出鸡蛋剥干净壳给它们,“吃吧,不是稀的,不会撒一身。”   猴子吃了鸡蛋就准备走了,它们要去摘新发的枝头嫩芽吃。   “别跑远了,下午我喊你们过来给你们量尺寸。”程石喊。   “你还真当猴子听得懂人话?”刘婶准备去做饭了,“还做鞋?它们穿上鞋树都爬不上去。”   “野猴子肯定听不懂人话,这几只是被人驯化了的,我觉得听得懂。”至于鞋,猴子只是一时新鲜,程石乐意用这种方式换取好感。   有这事记挂着,程石下午真带了画绣样的炭笔和布来找猴子,他就是作画的人,依着猴爪画样挺容易,当晚回去就让雷婶春婶和保母连夜做几双猴子穿的鞋。   鞋做好了,猴子又没了音信,程石跟青莺一天三遍地往山里跑。一趟趟跑空,青莺先热情消退,她的玩伴太多了,家里的猫狗牛马、村头的妹妹、村里的孩子,上午能跟车去镇上卖鲜蛋咸蛋卤蛋,下午能跟坤叔一起给蛋滚黄泥做咸蛋,渐渐的就不再提猴子了。   “猴子不会被人偷走了吧?”夜里睡觉的时候,程石忧心地嘀咕,“这都上十天没看到它们的影子了。”   “它们是树上跑的,不见熟人不下地,谁能摸到它们的猴毛?”杨柳不担心这个,屋后的山不小,猴子若是发现哪处的野果子熟了,估计要留好几天,把果子吃完了才肯离开。   “它们难得自由,我们就别干涉它们,由着它们的天性过吧。”杨柳轻声说:“遇上了就喂些吃的,没遇上也别强求,有缘自会相见。”   程石怪声怪气“噢”了一声,支起身子吹灭桌上的蜡烛,“听杨大师的,睡吧。”说完胳膊上就挨了响亮的一巴掌。   快到青莺过周岁的日子了,程石要提前送批鸡鸭鹅去县里,活羊也送两只过去,一大早的就鸡飞狗跳,抗羊下山时羊叫了一路,然后程石快出山了,听到了树上的猴子叫。   “呦,缘分这不就来了。”程石止步,“吃鸡蛋吗?等着啊,我待会儿给你们送来。”   担心猴子耐不住性子跑了,程石几乎是一路跑回去的,挟起刚起床的青莺,揣上猴儿鞋,拿上鸡蛋喊上杨柳,一家三口往山上跑。   坤叔从马厩里探出头看了眼,撇了撇嘴,这是得亏有山头,不然再大的宅子都装不下这么多牲畜。   猴子又去捡蛋了,程石辩解说:“这次我可没使唤它们,真真是它们自愿的。”   “我又没说什么。”杨柳站在栅栏外,五只猴送来不足一个月,毛发顺溜许多,更有光泽了,看着也胖了。   “我们住的地方还有两间空屋子,你们晚上过去跟我们一起住吧。”赵勾子接过猴子手里的篮子,他快要爱死这五只猴了,太聪明了,性情温和长得又好看,尤其还会干活,一日不见他也惦记着。   “能跟猴子一起干活,我觉得我高兴得能少吃一顿饭。”他说。   程石听到这话顿时清醒了,猴子太灵性,的确不适合跟人多接触,心好的人还罢了,遇到心贪的,不知道要打什么坏主意。   猴子见程石跟杨柳都站着不动手,它们也罢手不干了,翻过栅栏跳出去使劲蹭脚底板上的鸭屎。   “哎,等等。”程石喊住准备跑的猴子,把剥了壳的鸡蛋递给它们,颜色鲜艳的猴鞋一猴发一双,“好了,玩去吧。”   作者有话说:   来了,晚上还有一更 第一百六十八章   猴子拿了鞋没有穿, 提了两个完好的竹篓跟着人往山外走,就在杨柳以为它们要跟着人回家时,五只猴走到堰边选了水草多的地方下水, 把爪子上的鸭屎洗干净了才回山。   “还挺爱干净。”程石嘀咕,他越发觉得大猴子怕是比年纪小的孩子还聪明, 回去的路上, 他背着青莺跟杨柳说:“之前猴子一直没露面,恐怕就是不想再干踩屎捡蛋的活儿。”   “你把它说的都要成精了。”杨柳看春婶站在晒场上往西瞅,她蹦起来招手, 说:“快点,春婶来喊人了, 家里饭好了。”   运送鸡鸭鹅和活羊以及熏肉的牛车已经走了,进了门, 程石把青莺放下来,他去偏院打水来洗手。   “莺姐儿,来吃饭了。”保母一手端饭碗一手拎椅子,她坐墙边等着青莺一摇一晃小跑过来, 刮一勺肉粥喂进张大的嘴里。这孩子是她照顾的孩子里, 数一数二好胃口的, 断奶早爱吃饭, 吃饭时也老实,不像有些孩子,吃个饭要人追着喂。   杨柳用程石端来的水洗手,拧干布巾子顺手去给青莺擦擦手。   “吃饭了。”春婶端来灌汤包,昨天熬了大半夜的猪皮, 今早宰了只鸡取了肉混着泡发的松乳菇和小野葱一起调的馅, “起锅有一会儿了, 我尝了的,不烫了,现在吃正正好。”   杨柳小口咬破薄薄的包子皮,鲜香的汤汁迫不及待溢了出来,边吸边咽,最后一大口全塞嘴里。她心想难怪罗婶要端饭坐院子里给孩子喂饭,要是青莺闻着这味儿,哪还会吃淡而无味的肉粥。   最后还有一笼,杨柳出门时端手里,路过娘家时送进去,“春婶今早做的,味道极好,拿给你们尝尝。”   日光融融,杨老汉坐在墙根下晒太阳,手上在做木活儿,见人进来手上的动作也没停,垂着头说:“你姐给我们新做了衣裳,你今天回来时过去一趟给带回来。”   杨柳应了,匆匆忙忙跑出去,跳坐到车辕上,马蹄应声而动,车轮压在沙石上滚滚向前。   又过了两天就是二月二十五,再有两天就是青莺周岁的正日子,程石一大早起来先去堰里撒网逮鱼,回来见坤叔已经套上了马车,他回屋换上新做的夹袍。   “先吃饭,吃了饭我们就走,我爹娘已经收拾好了。”杨柳站檐下看青莺在院里追猫,或许是随了姜霸王的骨架子,她从学走路起就很少摔跤,一日比一日走得稳,想来再过不久,她出门就不需要大人抱了。   “莺姐儿过来。”春婶腰间的围裙还没解,她从怀里拿出个红布包的东西,一层层红布掀开,露出里面的两个竹节形状的小儿镯。   “这是我跟你雷婶和坤叔三个老家伙的心意,莺姐儿从出生就在我们眼皮子下,说是亲孙女不为过。”这话是朝着杨柳跟程石说的,春婶握着青莺的手给她戴上镯子,摸着她的额头说:“祝我们莺姐儿像这竹子,青翠又挺拔,从年头到年尾,天天都是活蹦乱跳的。”   “她个小丫头天天都在让你们操心,如今还让你们破费。”杨柳走过去牵住青莺的手,说:“小丫头还是个嘴笨的,我就代她谢过你们的祝福了,有春婶你顿顿做好菜好饭,雷婶跟坤叔操持家里家外,还想法设法逗她玩,她准能天天活蹦乱跳。”   春婶“哎”了一声,她是个听不得煽情话的,一碰到这情况就脑子懵,吭哧了一会儿说:“吃饭吃饭,吃完饭你们赶紧走,别走晚了被关城门外了。”   程石哈哈大笑,被春婶赶来捶了一拳。   简单吃了饭,一家三口往外走,杨柳嘱咐雷婶和坤叔多留意山上的猴子,她跟程石这一走就是五六天,也不知道猴子见不到人会不会下山来找。   “你们没事就多往山里走一趟,看到猴子给它们拿些青菜萝卜或是红薯,鸡蛋给煮熟的,别让它们进村,免得被狗追着咬。”   “行,我知道了。”雷婶点头,“熏房停了火我就没事做,我去到山里给你守着。”   有她这句话,杨柳是放心了,赶着马车到村头接上她爹娘一家五口,大黑子关在门外,它一天三顿饭能去村尾吃,晚上有坤叔来开门把它关院子里。家里的鸡鸭猪狗都有人喂,杨母也放心。   到了镇上再接上杨絮和两个孩子,三辆马车在镇上没过多停留,直奔县城去。   “这还是我头一次去县里,也不知道县里是啥样的。”豆姐儿有她阿奶抱,木氏跟她男人坐在车辕上看沿路的景色,车里有家婆,她压低了声音说:“我有些慌,害怕过去了给小妹丢人。”   “她婆家的人你都见过,都挺和善的,慌什么,至于旁的客人,咱们去了也不跟他们打交道,你要是怕说错话就多看少说。”杨木在镇上开了半年的铺子也练出了胆气,说话从容了许多,遇上事了敢说自己的意见,在家里他成了主事的人。   一路歇过几番,进城晚霞还没落,一行人灰头土脸的,尤其是赶车的,杨家父子俩赶忙仔细打理了下,马车拐进巷子立马打起精神。   正值武馆散馆,武师傅们相携往家走,迎面遇上纷纷打招呼:“阿石回来了?”   “嗯,叔伯们后天去我家吃席。”程石勒了下马缰绳,速度慢了下来,他说:“我家丫头后天过周岁,大家都来喝酒。”   “一定去一定去,你娘已经跟我们说了。”   “回吧,在路上走了一天也累。”   走过头辆马车,武师傅们跟杨家父子对上视线,笑着点了点头,各回各家。   姜霸王带着杨小弟在武馆门口等着,等车马过来,她先去跟亲家公亲家母说话,玩笑着打趣:“要不是逢着莺姐儿周岁,你们老两口还舍不得来。”   没有生疏的客气话,杨柳爹娘也消了紧张,杨母下车跟她一起走路,说:“在村里待惯了,住的也舒服,就不太爱出门,别说县里,就是镇上我也很少过去。”   “还是路远了,想到过来一趟要坐一天的马车,不是有重要的事,谁都不乐意奔波。我是个性子急的,要不是骑马跑得快,过去一趟还能溜溜马,不然我也不乐意过去。”遇上有相熟的人从屋里出来,姜霸王介绍说:“这是我亲家母。”只介绍一方,不给杨母在跟人交际上作难。   说着话到了家门口,后天是正席,明天就要准备做菜,院子里已经先布置上了,姜霸王把杨家一家人安排在第三进院落,跟小两口的房间挨着,届时来客了也不会有旁人进来。   姜家两个舅母带着几个儿媳过来打过招呼说番客气话,她们离开后天也黑了,厨下做好饭菜,两家人同桌而食。姜霸王说家里难得热闹,盼着亲家一家往后多来走动。   次日杨絮跟三表嫂去看绸缎铺的生意,杨柳让她小弟带爹娘兄嫂在城里逛逛,她跟程石在家忙着布置庭院,三个孩子都丢去了隔壁,由保母跟着。   转眼到了正日子,家里的主人仆人都忙得团团转,家里难得办大事,不说主子,就是奴仆也是漏这儿忘那儿的。一直撑到宾客上门,姜霸王和程石去门外迎客,杨柳跟大表嫂在内张罗,看人家坐在堂前八风不动,有理有序的安排丫鬟和仆妇跑腿,杨柳端盏茶过去,佩服道:“表嫂你可真是太厉害了,我就是再过十年也做不到你这样。”   “我还没嫁人就跟我娘身边操持家里的事了,嫁过来又跟在婆婆左右打下手,见得多了也就淡定了。”大表嫂接过茶抿了一口,说:“各有各的修行,你擅长的不是宅院里的鸡毛蒜皮,不必苦恼,没见你婆婆都成甩手掌柜了,你跟她学就对了。”   杨柳咯咯笑,姜霸王从早上就开始在后悔张罗这一摊子事自找麻烦,之前是打算把她送出去的礼都收回来,临了了想把客人都关门外,自家人吃顿饭算了。   程石父家那边没人,姜霸王这边除了娘家人就是武馆里的师兄弟和徒弟,再有一桌不打不相识的友人,其他的都是姜家那边的生意伙伴过来赶个礼。   到了正午,杨柳给青莺换上她外婆亲手缝制的衣裳鞋袜和帽子,由程石抱着去正堂抓周。   “小寿星来了。”围观的人让出路,都在好奇姜霸王的孙女是抓算盘还是抓刀斧,姜小凤一个在武艺上胜过她兄弟的女人生了个在武艺上不开窍的儿子,背后不知多少人惋惜过嘲笑过。   书、笔、算盘、秤、尺、剪刀、手帕、金银、刀、弓一一摆在红布上,程石把青莺放在桌上,说:“去拿一个你喜欢的。”   姜霸王等孙女到了,才把匣子里竹篾编的刀枪剑戟打乱放红布上,青莺的眼神跟着她的动作转。   “姜小凤,你是刚想起来手里拿的还有东西?”围观的人群里一个魁梧的男人哼笑。   姜霸王不理,她目光灼灼地盯着青莺的动作,过年的时候她天天带孙女去看她收藏的武器,天天早上给她耍红缨枪,前天过来带她重温了的,今早还舞过大刀,要是再选旁的……她狠瞪了眼程石。   青莺动了,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拿了竹编的红缨枪,另一手抓了弹弓,搂怀里了不算,又去拿金算盘,这是她去鱼馆天天拨着玩的。   “好!”姜霸王高兴了,一把抱过孙女,“以后青莺就是我的关门弟子了……”   “说早了,以后再有孙子孙女你不教了?”站在一旁的武师傅打断她的话,“还是说以后的孙子孙女拜我们为师?也不是不行。”   姜霸王犹豫了,改口说:“口误口误,不说这个,到点能开席了,大家去吃饭,今天多谢大家赏脸来给我孙女庆周岁,外面准备好了席面,大家落座吧。”   厨房开始上菜,正堂里的客人出去了,丫鬟过来收拾东西准备摆桌子,姜二舅拿起几个竹编的武器,问:“小凤,你这是在哪儿买来的?我也买几个备着。”   “买不到了,市面上没有,等你要用了我借给你。”姜霸王挺得意,“去年我生辰儿媳妇送的,她自己编的。”   姜二舅笑着点了点头,把东西还给小妹,“挺好,好好收藏着,费了不少心思。”   一场宴席过后,姜霸王让程石带他岳家人在城里转转,顺道去屋脊庙上个香,“也带青莺去给你爹看看,让他保佑他孙女别像他一样,是个弱不禁风的。”   程石:“……”当年她喜欢的不就是他弱不禁风的模样。   说起去庙里上香,杨家几口人没一个有意见的,杨母最积极,说:“城里没啥好看的,要钱买的我舍不得,不要钱的我看不懂,还是去庙里好,我去拜一拜。”   二月尾三月天,桃花梨花盛开的季节,满山的桃红色和梨花白相映点缀,程石去给他爹上了香就抱着青莺去庙外的桃树林坐着,来游玩的人不少,青莺下地没一会儿就拐了个小姑娘手拉手摘树下的野花。程石的眼神一直放他闺女身上,眼瞅着花上落了只蜜蜂,他三两步跑过去把俩孩子提起来。   “爹?”青莺仰头。   “蜜蜂蛰人。”程石把陌生的小姑娘还给偷懒的仆妇,“看紧点,我要是拐子,你家小姐丢了你还在跟人嚼舌根。”然后抱着青莺换个地儿玩。   午饭是在庙里吃的素斋,没有鸡蛋没有肉,青莺这个嘴巴挑的不肯吃,故而吃了午饭大家就下山准备回去。大晌午的路上人少,蜜蜂嗡嗡的声音格外清晰,程石扛着青莺说:“庙里的沙弥说山里有人养蜂,我寻思着咱们要不要买两箱蜂回去放山里,也不卖蜜,割了自家留着吃,自己弄得干净吃着也放心。”   杨柳点头,“买两箱也行。”   “那我明天去问问。”   入夜,县里还有丝竹歌舞声,偏远的村庄早已陷入沉睡,山里的鹅群听到动静嘎嘎几声,树上的影子没了它们又恢复安静。不多一会儿,熏房外睡的野猫突然嚎了一嗓子,草垛里的狗猛地扑出来,露出利齿狂吠。   屋里亮起了光,坤叔被惊醒披着大袄跑出来,看见几道黑影从墙头蹿上屋顶。   “什么东西?猫上屋顶了?”雷婶和春婶捂着砰砰跳的胸口跑出来,狗子猛地叫的那一声差点把人惊掉魂。   “像是猴子。”坤叔举着灯笼往屋顶上看,“是猴子,它们怎么夜里跑来了?”   半个村的人都被狗叫惊醒了,纷纷开门出来,掂着刀斧到村尾,在月光下看到几个蹲在屋顶上的黑影。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下来。”雷婶朝房顶上喊, 又越过院墙朝西指:“都回山里去,主人不在家。”   春婶拿来了萝卜和青菜,提着灯笼开门出去, 站院墙外喊猴子下来吃东西。   地上的狗狂吠不止,门外的路上还站了不少人, 这让屋顶上的猴子不敢下去, 焦躁地在屋顶上走来走去,喉咙里的叫声又尖又急,伴着瓦片掉地上的破裂声, 在安静的黑夜显得吵闹而烦躁。   “赶紧给赶下来,人还要睡觉。”路上站的的男人粗着嗓门说, 有些人已经回去了,没走的都是离得近的, 隔壁蒋家的回屋拿来竹竿,对院子里的人说:“赶着狗,我进去把它们撵下来。”   坤叔已经扛来了木梯,闻言让人都回去, “人多了它们不敢下来, 把狗也喊走, 狗不叫了就没事了。”然后让雷婶给他扶着梯子, 他提着灯笼爬上去,刚站稳,模糊看见猴爪子里的东西在动。   红山看见老头爬上来,它也顾不上他手里带棍子的灯笼会不会举起来打它身上,它抱着小喜小跑过去, 嘴里的叫声越发尖利。   “老天!”坤叔这下看清了, 猴爪子里握的是条蛇, 蛇还活着,咝咝吐着蛇信子。他赶忙顺着木梯连滚带爬溜下去,让雷婶站远点,“它捏的有蛇,小心扔下来了。”   狗被关在大门外,院子里没旁人,红山抱着小喜顺着没来得及抽走的梯子跳下地,其他三只猴警惕地站屋顶看着。   “吱吱吱——”   红山没靠近人,它推出怀里的小猴,把蛇砸在地上,又掰着小猴的脸给人看。   “是不是被蛇咬了?”雷婶看出点意思,她瞅了眼在地上扭曲却跑不了的蛇,举着灯笼靠近,看见小猴的猴脸肿得像发面馒头。   “被蛇咬了,你们快过来,这是什么蛇?”她喊。   三人一通忙活,找来村里的老人,认出猴子带来的蛇是红斑蛇,有毒但不是剧毒,被咬了肿个半个月,可能也会发热,退热了慢慢就好了,不要命的。   但猴子听不懂人话啊,小猴蔫巴巴的,母猴急的要掀屋顶,不停拨弄它,掰它眼皮,或是提着腿给甩醒。   “我记得去年春天的时候,阿石从捕蛇人那里买了蛇药,他放哪儿了?”坤叔看向另外两人,“你俩去他屋里和书房找找,纸包的,估计就是装在匣子里。”   春婶跟雷婶看了眼不停尖叫的母猴,提着灯笼去后院,一人去书房找,一人去卧房。存放杂七杂八的箱子就四五个,春婶几乎把里面的东西都倒了出来,匣子一一打开。雷婶则是把书箱和存放颜料的木箱都倒腾出来,有纸包着的全拆开。   “找到了吗?猴子想跑。”母猴子眼瞅着疯疯癫癫的,坤叔不敢去碰小猴,更何况还有仨盯梢的,他动一下估计要被猴子挠成榆树皮,只好一边大声催,一边小声跟猴子叨叨,让它们再等会儿。   “找到了!我找到了。”春婶从梳妆台的抽屉里翻找出装蛇药的匣子,举着匣子就往外跑,灯笼都忘了拿。   纸包上都写了字,春婶跟雷婶不认识,她俩一手拿两个让老坤头认,念念有词道:“红斑蛇,你看哪个上面写着红斑。”   猴子似乎也看出点门道,盯梢放风的三只猴顺着木梯溜下来,母猴红山也不发疯了,抱着小猴站起来看着。   “找到了。”坤叔解开纸包,看了眼猴子,说:“我这就给它上药,你们要是真聪明通人性,那就任我动作别捣乱,胆敢挠伤我,你们就带它滚回山里等男女主人回来。”   蛇咬的地方在猴子的嘴唇子上,现在肿得像驴嘴,连带着猴脸也肿了,坤叔让人举着灯笼,他凑过去仔细找蛇牙留下的血痕。其间小猴痛得嚎了一嗓子,老头下意识后倾了身子躲开,就见母猴过来把小猴抱着,公猴走过来按住小猴的猴头。   “真他娘的成精了。”坤叔嘀咕一声,心里是彻底放心了,再次凑过去找到血痕,两指扒开伤口,用力挤出毒血,然后倒上药粉,末了还上手抹开。   “行了,猴命保住了。”剩下的蛇药还小心包好,大价钱买回来的,人没用上先给猴用了。坤叔摸了把猴头,指了指廊下的狗窝,说:“你们晚上就睡这儿,明早我起来再看看情况。”   门外的狗不知道什么时候没动静了,村里安静的能听见风吹落树叶的声音,三个老家伙打个哈欠,往院子里扔几个萝卜几个红薯,在廊下留了盏灯笼,相继回屋睡觉。   至于猴子是走是留,随便它们。   不知道谁家起夜开门,猴子们往东看一眼,又瞅瞅呼噜震天响的屋子,它们把小猴围在中间,走到院墙边挤在一起睁眼休息。过了一会儿,它们看见院墙上跳下来一只猫,贼头贼脑地叼起地上的死蛇翻墙离开,公猴低叫一声,猫逃得越发快。   雄鸡叫没了星星月亮,屋里的呼噜声骤然没了音,一夜没睡的猴子立马瞧过去,等门开了,红山热情地迎过去。   “没走啊?小猴子还活着?我去看看啊。”廊下的灯笼早就灭了,头顶的天空尚余青灰色,但院子里的东西都能看清,夜里扔的萝卜和红薯不见了,猴子们坐的地方扔着红薯皮和萝卜头。小猴的脸消肿许多,但还是一副蔫了吧唧的样儿,看见老头靠近,它瑟缩着想跑,被大猴子拽着尾巴拖回来。   坤叔哼了一声,“你当我愿意给你上药?怪丑的。”   ……   程石跟杨柳不知家中的事,一夜好眠到天亮,程石忙着去打听养蜂人,杨柳带着爹娘兄嫂去长风货栈逛逛,到了下午一起去武馆看杨小弟练武。   “我们明天回去吧,来的也有四五天了。”杨母待不住想回去了,指着大丫头说:“你姐家里的铺子离不了她,你们要是想再住几天,我们明天跟村里来送卤蛋的车先回去。”   “一起回,免得变天了路不好走。”快清明了,每逢清明都要落雨,程石也惦记着家里的事,晚上吃饭的时候他就跟他娘说明早就回去。   姜霸王无所谓他早一天走或是晚一天走,走了她也能安心去武馆当值,但还是说客气话挽留亲家多住几天,实在留不住了才说:“那往后可要多过来,趁现在身体好能出远门就多出来看看,杨树一年难回去几次,你们农闲了能多来看他。”   杨母满口应好。   次日一早,程石套了来时的马车,来时装鱼的换成装蜂箱。城门刚开,他逆着人流赶车往出走,把繁华和热闹抛在城门里。   “还是闻着泥巴味我心里自在,”路上下车休息,杨母望着满眼的葱绿心情大好,去城里亲家也没薄待她,但她还是住得不怎么舒服,哪哪都别扭。   “我也是,不是个享福的命。”木氏应和婆婆的话,看见程石牵着青莺走过来,她抱起豆姐儿准备上车,说:“休息好了就走吧,早点回去还能趁着天亮煮晚饭。”   赶路累了一天,回去了再煮晚饭也没心情吃,马车进镇后,程石直接赶车去鱼馆,让厨娘炖罐鱼肉青菜粥,再出去买两笼包子,吃饱肚子了才送杨絮母子三人回去。   出镇时晚霞已经散了,回到村天色刚黑,正好碰到坤叔来喂猪。   “回来了?我们已经吃完饭了。”坤叔把钥匙递给杨老汉,“你们回来了我就不进去了,鸡鸭已经喂了,猪还没喂。”   “我们在镇上吃过了回来的,”程石说,“坐车上来一起回去。”   村里吃过饭都坐在门外唠嗑,看见马车路过,纷纷打招呼。   在村里跟母狗厮混的五只狗听出声急忙冲过来迎接,绕着马车呜呜叫,等人下车了亲热地往人身上扑,完全看不出撵猴子时的凶狠模样。   “好了好了好了。”程石挨个儿摸摸狗头,把从鱼馆里带的鸡骨架扔地上,出门一趟也要给家里的猫狗带个礼,不辜负它们的日思夜盼。   “你还要去山里一趟,把蜂箱搬下去。”杨柳交代。   “我知道,这就过去,你们先进屋。”程石卸了马车推木篷车往西去。   “我跟你们说个事,前天夜里猴子进村了,小猴子被蛇咬了。”坤叔简洁地把前夜的事说一遍,“昨天五只猴待到晌午,等小猴子能张开嘴吃东西了才回山,昨夜里不见它们过来,估计猴脸是完全消肿了。”   猴子没事,杨柳跟程石就放心了,随后便惊叹起猴子的聪明,被蛇咬了还知道找人求救,最厉害的是还抓了咬猴的蛇过来,比人还聪明。   简直要成精了。   程石放了蜂箱后站堰坡上往山里看,夜里出没的蛇多,他不敢冒然进山,学猴子叫了几声,见没回应就推车往回走。   到了半夜,程石跟杨柳被院外的狗叫惊醒,青莺也被吵醒了,她没睡舒坦,焦躁地闭眼大哭。   “我出去看看。”程石没点蜡烛,披着袍子摸黑开门。   杨柳坐起来靠床柱上,抱起青莺轻声哄她,侧着耳朵留神听外面的动静,听到有脚步声回来,她问:“外面出什么事了?”   “猴子来了,在前院蹲着。”保母拢着衣裳回屋,三月天的夜里还有些凉,还是躺被窝里舒坦。   前院的灯笼全点燃了,坤叔掂着铁锹砰砰砸地上扭动的蛇,他瞅了眼老老实实蹲在廊下等上药的猴子,个个儿不是爪子肿了就是胸脯肿了。   杨柳哄睡了孩子披上衣裳去前院,小猴看见她激动地叫几声,它的右爪肿得鼓了起来,敷了药后紧张地护在胸前。   “这是怎么回事?”她走过去问。   “估计是找蛇报仇去了,掏了蛇窝。”程石指了下地上的蛇血,好家伙,一家子揣了七八条蛇来,好在不是菜花蛇就是红斑蛇,旁的毒蛇它们没遇到。   “开眼了,它们报复心还不小。”程石啧啧,给最后一只后敷上药,本想拍它一巴掌,手都扬起来了又悄摸摸放下,“回山吧,离蛇远点,要是倒霉碰上竹叶青,我可没本事救你们。”   猴子没走,又挤在墙根下过了一夜,天亮了它们躲着狗子钻进空屋子里,等爪子消肿了才趁狗不在家溜回山。   “今天逮蛇吃的鸡不少啊,我都看见五六只叼着蛇跑的了。”魏镖师喂猪回来,蹲水沟边撩水洗手,跟赵山说:“也不知道今年是蛇多了还是怎么着,这两天走哪儿都能看见死蛇,你们可有看到过?”   赵山摇头,鸡群活动的地界蛇少,叼蛇回来的鸡多是从林子深处跑过来的,还都是死蛇。   等晚上送鸡蛋下山,赵山就跟程石说了下情况,问他要不要再撒些驱蛇药。   “不用,是猴子做的,等它们消停了就好了。”程石琢磨着又该找捕蛇人买蛇药了,家里存的药被猴子用没了大半。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今天出去晚回来晚了 第一百七十章   清明时节下起薄薄细雨, 地里的土润了一层,农人打着赤脚赶牛下去犁地,鸡群跟在牛后, 在翻起的泥土里寻找跳蛙和幼虫。   雨势大了,雨点子砸在斗笠上噼啪作响, 田野间除了老牛的哞叫, 似乎只能听见雨声。蓑衣上浸了水沉沉往下坠,程石抖了抖肩,抬眼时瞟见对面地里的人在给他招手。   “喊你回去。”杨春生拢着手大声喊。   程石回头往村里看, 见晒场上站着人,模糊看着像是雷婶。他卸了铁犁, 把牛撅子砸泥里让牛先吃草,赤着一双糊泥的大脚往村里走。   近了, 他大声问:“喊我回来是为啥事?”   “家里来客了,陈大夫来了。”雷婶说,“我喊了你半天你都没反应,没听见?”   “没, 风大雨大的。”两只湿毛狗摇头晃尾跑来, 程石连声叫停, “走远点, 别往人身上扑,大下雨天你们还在外面跑,身上臭死了。”   门外停了辆驴车,陈连水站在廊下看坤叔剪红薯藤,程石跨进门问:“今天医馆不忙?怎么下雨天过来了?”   “你们村的沙石路铺到镇外, 下雨跟晴天没什么区别, 路又不难走。”陈连水见他裤腿高卷, 脚上腿上又是泥又是草叶,感叹说:“干什么都不容易,下雨天还在地里忙。”   程石笑笑,也没那么不容易,这种事一年也就一两次。他洗了脚穿上草鞋领陈连水去后院书房,这趟过来估计是为了种石斛的事。   “滇南的药材商五日之后会过来,到时候可以请他过来指点一二,我也只是在医书上见过怎么种石斛,不敢保证能种活。”   程石听懂了言外之意,问:“怎么能请动他?给多少银子?”他的银子也是一颗蛋一条鱼一只鸡慢慢攒来的,又不是河里的水,谁都能来舀一瓢。   “等他来了我问问。”陈连水垂下眼,“石斛已经出苗了,要是在移栽栽种上出了问题,还挺可惜的。”   程石沉思片刻,说:“种药材宛如种庄稼,里面的门门道道也多,就是种一辈子地的老农也没把握琢磨得透透的。石斛种下去了之后还有旁的问题,干了湿了、长虫了枯叶了、烂根了断茎了,往后还有开花结果之类的,会出现的问题很多,我们也不可能遇事了就指望着买卖药材的人过来诊断。”种石斛是陈连水起的头,买种育苗也是他在操心,程石许诺会分他两成利。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把种植石斛的事看得挺重,也有可能是出银子的不是他,所以说得格外轻松。   “你说的也是,我能给人看病,不会给药草看病。”陈连水左右看了眼,拿了支毛笔在手里把玩,随口道:“这笔杆摸起来挺舒服,什么木料?”   “松木的,你喜欢就拿几支走。”程石起身从木箱里拿个匣子出来,里面都是那没用过的毛笔,笔杆是松木的,笔毫是羊毛,都是自家山上出产的。   “种庄稼看年成,种石斛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我的意思是咱们自己看书摸索着来,今年不成还有明年。请旁人来指点,今年是没问题了,明年若是出了新问题寻不到人,岂不是焦头烂额的。慢慢来,我们自己有经验了才能扩大种植规模。”程石有些后悔跟人合伙做生意,尤其还是交情不错的熟人。他把木匣子递给陈连水,笑着说:“更何况我们这儿的气候跟滇南不同,那边的种植经验也没什么借鉴的意义。”   陈连水被说服了,说是他欠考虑了,“明天我把医书给你送一本,往后石斛的事你多操心,我都听你的。”   程石松了口气,“行,你安心做你的陈大夫,治病救人,我又种庄稼又种果树,在这方面还是有点经验的。”   外面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陈连水说要回去,程石留他在家吃饭,但去前院一看,家里没了人,都去地里插红薯藤去了。   “等你家里闲了我再来,正好我丈母娘有些不舒服,我过去看一眼。”陈连水出门牵毛驴掉头。   “那我就不送了。”   “不用送,又不是外人。”   程石站门外目送人走远,他反身锁上大门,脱了草鞋扔门口,卷起裤腿往地里走。   犁地打垄,弯腰插条,村里的人几乎都在地里了,地头放着湿漉漉的蓑衣斗笠,黝黑的泥土里支愣着低矮的绿苗,风一吹几乎要倒。   忙过地里插红薯藤的活儿,春婶和雷婶开始挖菜园种瓜点豆,程石跟杨柳闲了就在家研究医书。说起跟陈连水的分歧,程石庆幸道:“之前不觉得,我俩在家事农活上几乎是没有意见相左的时候,没为这些事吵过架。”前期他不懂的时候就老老实实听她的,后来他能独当一面了,杨柳就听他的,把田里地里山上水下的担子交给他挑着。   杨柳翻过一页纸,看完后合上书,揉了揉眼睛说:“什么时候开始把石斛苗移栽到松树上?这几天下雨泥土湿重,不适合石斛的生长。”   “明天就开始,我晚上去问帮工。”   “行,移栽石斛不是气力活,问些细心的妇人来干活。”杨柳说。   程石选择听她的,几句话就把事商定了。两人放下医书出去找青莺,她跟村里的孩子们在路上玩沙,廊下的狗窝里装的都是她捡回来的石子。   石斛喜湿怕涝,根系对透气性要求高,医书上记载野生石斛多是生长在石头缝里,移栽到松树上是用稻草缠一圈,然后搭上树根下的青苔草屑。村里的妇人都没见过这种栽种方式,看着暴露在空气里的细根,不住地说这不成,“离了土的草种不活,你这就是瞎折腾,要我说种树根边的土里还有可能扎根成活。”   “书上就是这么说的,你们就按我说的做。”程石解释不明白,书上说石斛的根沾点水带点泥就能活,还能从松树皮的褶皱里吸食水分,到底怎么样他也不清楚。他让帮工负责把石斛苗绑树上,他跟杨柳带着坤叔雷婶铲青苔搭上去,青苔和树皮都是湿的,也不需要再浇水了。   撒了几千颗籽,只活了七八百株苗,忙了五天才移栽完。再看最开始两天移栽的苗,一部分把根插进树皮和青苔里了,也死了一部分,有的烂了根,有的干死了。   陈连水听说后带了去过滇南的药材商过来,看过后人家并不说话,问起原因笑而不语,程石明白这是暗示要用银子敲开他的嘴。   “多少?”程石直白地问。   男人伸出一只手,大拇指上的玉扳指水色颇好。   “下山吧,春天山里蛇多。”程石抬脚往山下走,闭口不提之前的事。   陈连水跟在后面欲言又止,一直到进了村,药材商提出要离开,他又看了程石一眼,见他神色不动,咽下到嘴的话,跟车一起离开。既然说了往后的事由程石做主,他就不能再插手,不然容易坏交情。   杨柳看人进来,坐正了问:“怎么说?”   “没说,他要五十两我没答应。”程石看青莺在狗子身上摆满了石子,狗也不敢大动作,看见人进来可怜巴巴地用眼神求救。他抱起孩子放他腿上,说:“爹回来了你怎么也没喊人?我可不高兴了。”   地上趴的狗夹着尾巴起身,毛里藏的石子都顾不上甩,飞似的蹿出垂花门。   “狗!”青莺要下去。   程石抱着不动,直到她大声喊爹了才放她下地。   青莺蹲地上一颗一颗捡她的宝贝石子,程石看了眼,跟杨柳说:“他狮子大开口,我不想给这个冤枉钱。”   “那就多去山里看看,看看问题出在哪儿。”杨柳仰头看蔚蓝的天空,山上的水里的都不用多操心了,多的是时间来琢磨石斛的问题。二十年前山上种下一片松树苗,如今长成参天大树,二十年后,松树上种石斛的事也定能有所成就。到时候哪怕熏肉的生意被人瓜分了,他们也有新的赚钱路子。   院墙外突然有了动静,狗叫了两声就没了音,程石跟杨柳也没在意,刚扭过头,余光里出现金黄色的身影——猴子爬上了墙头。   “吱吱吱——”   五只猴激动地打招呼,利索地跳下墙头,它们还没来过后院,新奇地东摸西瞧。   “它们爪子上怎么有血?”话还没说完,程石瞬间起身往外跑,他以为猴子把狗子杀了,心都提到嗓子眼了,跑出门看见狗趴在地上在啃兔子肉。   没出息的。   “咋样啊?”杨柳在后院大声喊。   “没事。”程石把狗喝水的盆端去后院让猴子洗爪子,“从山上逮了兔子下来,扔给狗吃了。”   继给人送野果子后,它们又开始贿赂看家狗。   “之前下雨你们躲在哪儿?还是说你们不怕雨淋?”杨柳拿了木梳出来给猴子梳毛,小猴长高了,大猴长胖了,猴毛摸着挺滑溜。   梳毛梳舒服了,小喜眯起眼,嗓子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叫声,公猴见了霸道的把它推开,自己坐到杨柳面前示意给它梳。   程石哼笑,进屋又拿把梳子出来,然后去前院把坤叔和雷婶他们的木梳也拿了来,分给猴子让它们自己梳毛。   “给我,爹,我也要。”青莺丢了石子,拿把木梳牵着小猴的爪子让它坐她的小板凳上,她似模似样地给它梳头刮背,嘴里叨叨着跟猴子唠嗑。   “真成大爷了。”程石嘀咕,心口不一的去厨房把春婶择干净的青菜拿过来给猴子吃。   吃饱喝足梳顺了毛,猴子也不急着回山,人吃饭的时候它们就坐院墙上或是屋顶上,引得附近的孩子端碗过来看它们。   程石也摆了桌子在院子里,青莺头一次吃饭心不在焉,盯着院墙上的猴子忘了嚼嘴里的饭。   “你吃饱了?”杨柳敲了敲碗,“再不好好吃,娘就把你的饭给猴子吃了。”   “那我吃饱了。”青莺奶声奶气地说,给院墙上的猴子招手,“来吃,有肉。”   程石乐得哈哈笑,怂恿杨柳把小丫头的饭碗收了,“饿一顿她就知道好好吃饭了。”   杨柳瞪他一眼,看热闹不嫌事大,她掰过青莺的脸说:“猴子不吃肉,你先吃,吃完了让春奶奶领你去扒萝卜喂猴子。”   “我吃饱了。”青莺执着地扭开脸,坚决不肯再动一口,一定要让给可怜的猴子吃。她喜欢吃肉,猫狗喜欢吃肉,她只当长嘴的都喜欢吃肉。   程石看热闹不嫌事大,插话说:“她不吃给我吃,我还没吃饱。青莺,能给我吃吗?”   小丫头为难了,捏着手指左看看右看看,过了半响,伸出一根手指把她的饭碗推给她爹。   “我差点以为要输给猴子了。”程石不跟青莺闹着玩,讨到饭了几口扒嘴里,让保母别喂她,让她饿着,下一瞬扭头跟春婶说晚上早点做饭。   狗子吃饭的时候,猴子迅速跃下墙头,不顾孩子们的欢呼声,蹦跳着往山里跑。   饭后杨柳回后院,进屋坐在铜镜前没找到梳子,她想起木梳洗了放石桌上晒着,出门一瞧,石桌上空荡荡的。   “阿石,我放石桌上的梳子你拿了?”   “没,我没碰,不在桌子上了?”   都没碰,那就是遭了贼了,还是只猴贼。   作者有话说: 第一百七十一章   程石去镇上买木梳回来, 在村外遇见他老丈人推着两座的小木车带着孙女和外孙女在路上跑,大黑子鼓着大肚子慢悠悠跟在后面。   “爹。”青莺热情地大喊。   程石勒停马,支着腿问:“回去吗?”又问老丈人:“这是你自己做的木头车?拿去铺子里卖可比筐篓好卖多了。”   “有人买吗?”杨老汉也只是突然起意, 自己琢磨着用木头拼了个推车出来,就是牛拉的木板车和摇篮结合起来的样子, 摇篮多了车轱辘, 木板车多了围栏和扶手。   “有人买,你做了拿去卖试试,就是卖不出去也不会浪费。”程石从马背上跳下来抱起青莺, 摸了把豆姐儿的胖脸蛋,见她咧嘴无声笑, 抱起她说:“姑父带你跟姐姐骑马回去,咱们不坐车了。”   今天去镇上骑的是匹老马, 性情温和稳重,程石吹个短促的口哨,它屈下前腿跪地上,等人骑上马背了, 一个跃身站起来。马背上的人一颠一落, 惊讶地哇哇叫。   “爹, 我们先回去了。”程石箍紧了身前的两个丫头, 膝盖在马腹上轻击,老马颠颠跑起来。   地里的活儿忙完了,村里的人多是在外唠闲嗑,择野菜的、剥竹笋的、劈柴的、缝衣裳纳鞋底的……青莺看见人多就兴奋,骑着高头大马更觉得脸上有面, 她嘴里嘟囔着慢点慢点, 路过外婆家, 她大声喊外婆喊舅娘,看见路上坐着的人她又激动地喊大外婆大婶婶,路过村长家跟村长爷爷摇手打招呼,就是村里的狗,她也能挨个儿喊出名字。   “你家这丫头是个嘴巴巧的,才过周岁会说的话还不少。”邻居蒋阿嫂见青莺眉飞色舞地从马背上下来,她掏出几颗花生问:“莺姐儿,吃不吃花生?”   “嫂子不给她吃,她咬不烂。”程石扛着豆姐儿,一手牵着青莺拉她进屋。   前院没人,只有狗卧在院子里睡觉,程石牵一个抱一个去后院找人,也扑了个空,出去问:“嫂子,你看见我家里的人了吗?怎么都不在?”   “坤叔刚刚往西去了,其他人我不知道。”   程石反手关上门,带着孩子出村,老马闲适地走在小路上,它的老伙计们都在山脚下啃草。坤叔也在,他在挖野葱,春婶去挖竹笋前交代他的。   村后有一片野竹林,杨柳在她爹接走青莺后就跟春婶一起来挖春笋了,清明雨后,竹笋冒头特别快,几乎是一天一个样儿,村里的人早就来挖过一遭了。一锄头下去,一只大老鼠突然蹿了出来,杨柳惊得丢了锄头,回过神只来得及看个影儿。   “竹老鼠是吧?”雷婶扛着铁锹过来,扒开坑里的土看见竹鼠窝,里面还有几撮灰毛,她沿着洞口又挖几锹,“看样子这窝里就住了一只竹鼠,还是母的,要做窝下崽了。”   杨柳拿起砍刀把春笋连根砍断丢背篓里,说:“幸好没砍到它,不然做成菜了也吃不进去。”   春天了,地上跑的水里游的都揣了崽儿,家里的野猫也结束了叫春,它们跑到山里地里逮虫捉跳蛙吃。一只花猫听到杨柳的声音从草丛里钻出来,喵两声打个招呼就在竹林里蹿,在竹子上磨爪子,抓得咔嚓嚓响。   “滚滚滚。”杨柳扔几个竹笋壳过去,这声音太刺挠了,让人心口发紧头皮发麻。   花猫一纵没了影,等人走的时候它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钻出来,大摇大摆地走在前面引路。   已是傍晚,春婶到家就开始做饭,保母把蛋羹蒸上了帮她烧火择菜,杨柳跟雷婶坐在夕阳下剥竹笋壳,切条洗净,水开后倒锅里烫烫去涩,捞起来倒竹筛里沥水。   程石抱孩子回来时,杨柳在缝竹笋壳,打算晒干了做扇子,见他一手抱个娃,问他从谁家偷了个孩子。   “回来的路上捡的,以后就是咱家的了。”他把青莺放下地,抱着豆姐儿进厨房,一个转身端了碗蒸蛋出来。   青莺闻见香味儿立马喊饿,晌午没吃饱,下午玩得太尽兴了就忘了饿,这会儿抱着她爹的腿嚷嚷着要吃。   “豆姐儿吃不吃?我再蒸一碗?”保母拿着勺子出来,“我喂还是你喂?”   “豆姐没断奶,让她尝尝就行了,别多喂,不用再蒸一碗。”杨柳放下手里的活儿接过碗勺,让保母去烧水,待会儿给青莺洗个澡。   程石两腿上一边坐个孩子,杨柳左喂一勺右喂一点,两只小猪嗷嗷地张着嘴,比谁吃得快。   “带哪儿玩去了?”杨柳放下勺子从青莺脸上捻下一根毛,“这是什么?马毛?”   “嗯,带她们骑马去了。”   “娘!啊——”青莺急着要吃的。   “啊——”豆姐儿也张大了嘴。   杨柳舀勺蛋羹先喂豆姐儿一点点,在青莺不高兴前把剩下的全喂她嘴里,她看豆姐儿没她吃的多,顿时满意了。   程石笑笑,若有所思地摸摸小丫头的脸蛋。   蛋羹吃完青莺还没饱,她捏着碗进厨房问春奶奶讨饭,眼巴巴看着锅里。春婶可太稀罕她这小模样了,主意大又会说,嘴巴也甜,一点都不讨人嫌。   “肉还没炖好,你先出来洗澡,跟妹妹一起。”杨柳拿来换洗衣裳,站门外喊:“快点呀,洗好澡就能吃肉肉了。”   青莺已经磨过一阵了,愣是没从锅里尝到味儿,人小鬼大地叹口气,出去跟她娘去洗澡。   等杨老汉来接孙女时,豆姐儿已经换上了青莺的衣裳睡着了,被抱起来也没醒。   两个孩子都玩累了,青莺是强撑着要吃肉,胡萝卜蒸肉糜吃到一半眼睛就眯缝着了。杨柳要抱她去睡觉,她不肯,愣是有一口没一口的把肉吃完了才肯让人抱。   饭桌上的蜡烛吹灭,洗碗的洗碗,洗脚的洗脚,坤叔抱捆青草去喂牛马,进屋锁门了发现狗还在院子里,他又去开门,“人要睡了,你们也该出去了。”   红薯和板栗犹豫了会儿,摇着尾巴出了院子,另外三只狗睡在狗窝里不动,坤叔等了一会儿说:“不出去我可锁门了,等我睡下了你们再挤在门口要出去,我提鞋出来打你们。”   “锁门吧,估计不会出去了。”春婶端水过来,说:“锅里还有热水,你洗了脚再睡。白天猴子来过,它们夜里不会出去,要防着猴子再进院子里。”   后院的正房里,杨柳用上了新梳子,跟程石说起了猴子,她想在树上给猴子搭两个小木屋,下雨的时候有个躲雨的地儿,也能放它们喜欢的东西。   “唔……我想想,也行。”程石倒了水关上门,“改天我进山转转,看哪棵树上适合搭木屋。”   床上的小丫头翻个身,两人立马闭嘴不再说话,吹灭蜡烛掀开被子躺下去。   ……   青莺睡得早醒的也早,天不亮她就醒了,不吵不闹地自己在床里侧玩,要尿尿了才把爹娘摇醒。尿完尿再回到床上她就开始闹腾了,在床上打滚翻跟头,杨柳刚酝酿出睡意就被她一脚踹没了。   “再睡一会儿,天还没亮。”杨柳把人按怀里,清早还挺冷,这丫头的手脚都是凉的,她把人揽怀里轻轻拍着,“再陪娘睡一会儿,外面还没人出来玩。”不过一会儿,感觉里衣的绑带被抽开,杨柳翻身把青莺塞程石怀里,她扭头挪到最里侧继续睡。   “爹,爹?爹爹爹爹——”   “听到了。”   安静了没一会儿,青莺从被子里抬头问:“爹,你没有……没有奶奶……我娘……我娘就有。”说着就要爬过去找她娘,被程石一把拖回来。   “嘘,再闹你娘要打人了。”   这话才吓唬不了人,青莺这么大了就没挨过打,不知道挨打的滋味。她溜进被窝里,一点一点钻到被尾,程石发现她要往杨柳那里跑,立马起身要去抓她。   青莺咯咯笑,边躲边略略略地吐舌头,脚下没站稳,一个绊腿,胖墩一下栽被子上。   杨柳吸口气,扬起手了又默默放下。   “砸哪了?”程石问。   “腿,”杨柳坐起来,拢了把头发往窗外看,“下去把蜡烛点亮,看样子是睡不成了。”   正好外面鸡叫了,五更天了,程石把椅子上搭的衣裳扔床上,一家三口穿上衣裳坐床上玩,大人盘腿坐床位,腾地方给闹腾的丫头翻跟头,翻到床边了还要伸手拦一下。   蜡烛烧融一截,窗外有了光亮,床内突然响起一声咕噜,青莺趴被子上说:“是我…肚子叫。”   “饿了?”程石穿鞋下床,“我去给你蒸蛋羹,孩儿她娘你吃不吃?”   “给做就吃,没我的就不吃。”   程石起身的动作一顿,“说得这么可怜,我什么时候少你的了?”   杨柳扭头笑,故意找茬:“我是搭我姑娘的空儿,沾了她的光,没她我今早可吃不到你蒸的蛋羹。”   程石:“……”这话说的没良心,没怀青莺的时候她也没少吃。他拿起梳子胡乱梳了两下,挽起头发开门出去。   春婶也刚起来,锅还没烧热,见程石过来,抬头问:“今天起的早啊。”   “唉,不是自愿的。”程石拿蛋敲碗里,搅开兑水继续搅,锅里水热了先舀两瓢起来再放碗,说:“你给我看着火,蒸好了帮我端起来,我去喊那母女俩起来洗漱。”   天色还是青灰色,空气里的雾气凉凉的,青莺洗了脸跑出屋,在院子里像只百灵鸟似的叽喳,猫狗听到声跑进来,她就领着三只狗在院子里跑。   “蛋羹炖好了。”春婶隔着围墙喊。   “走,吃蛋羹了。”程石招手,“摸狗毛了是吧?刚洗干净的手。”抓住她啪啪拍身上沾的狗毛猫毛。   在枣树下的石桌上,蛋羹徐徐冒着热气,程石端起碗舀勺蛋羹吹冷,在青莺目光灼灼地盯梢下,勺子递到杨柳嘴边,他坏笑道:“来,哥哥喂你,可别捻酸吃醋了。”   厨房里传来一声笑,杨柳瞬间红了脸,瞪了程石一眼,呸道:“老实点。”   “我吃。”青莺等急了,张大了嘴接过一勺蛋,哼哼唧唧说:“好吃好吃。”   吃完两碗蛋羹,天边隐隐冒出曦光,坤叔起床开门放马出来吃草,程石跟杨柳拉着青莺出门往西走,山里的鸭鹅出来了,扑通扑通跳进水里。   “嘎嘎嘎——”青莺一路走一路学鹅叫,过一会儿看见猫又喵喵喵学猫叫。   鱼跳出水面砸出一捧水花,杨柳掐了朵红月季插头发里,青莺看见了也要戴,杨柳折枝粉桃花插她的发鬏上。   作者有话说: 第一百七十二章   桃花开了又谢, 枝头挂上了青桃,枇杷树上的果子黄了,斗转星移间, 日子到了四月尾。火辣的日头下,鸭鹅牛马都躲进了树丛子里乘凉, 松树林深处的树端架了两个木头屋, 松枝裹进木屋里,外面还用绳子缠了几圈。   人都在家里歇晌,村里难听到个响声, 山脚下的大堰里飘着一方竹排,水里不时响起哗啦啦的水声。水上方飞过几只鸟, 目的明确地落在枇杷树枝头,它们刚收拢翅膀, 水里响起尖利的猴子叫。没一会儿,一只体壮的猴子举着带水的竹竿飞奔上岸,撵得鸟雀慌忙飞离树枝。   鸟跑了大川也不罢休,站在树下对着尖嘴雀子吱吱大骂一通, 巡逻似的在堰埂上走一圈, 堰坡下的果林也没漏下, 撵飞偷吃的野鸟, 它折一大捧枇杷装篮子里提到竹排上。水里清凉,吃了枇杷后也方便洗爪子,天热后五只猴几乎就霸占了旧竹排,还跟人学会了撑长杆划水。   午歇后,青莺戴着草帽过来找猴子玩, 姜霸王眯着眼跟在后面, 手里摇着一把竹壳做的蒲扇。   “阿奶, 你饿吗?”青莺脆生生地问。   “我不饿。”   “不,你饿了。”青莺气扭扭回头,纠正道:“你说你饿了。”   姜霸王哪又不知道她的鬼主意,越过她径直往前走,“我不饿,我晌午饭吃得很饱。”   “你饿了,孙女去给你…捉鱼。”青莺选择性耳聋,哒哒哒跟上,卖乖道:“鱼肉好吃,我最喜欢吃鱼肉。”   她最喜欢的可多了,天天变,晌午吃饭的时候还说最喜欢吃猪尾巴,昨天小喜给她上树摘枇杷,她说最喜欢小喜,回去了那只叫红薯的狗给她捡蹭掉的鞋子,她抱着狗头说最喜欢红薯。   水里的猴子听到人声划着竹排靠近水边,大川撑长杆,另外四只猴懒散地躺在竹排上,尾巴垂在水里,一动一动地撩水玩。   青莺蹲树下眼巴巴地看着,看看猴子再看看她奶,也不说话,用眼神可怜巴巴地央求。   “今晚跟我睡,跟我睡我就带你下水划船。”姜霸王趁机提条件,怕她不明白还仔细解释了几句,就是晚上不跟她爹娘睡了。   青莺犹豫了,她晚上想听她爹讲故事唱小曲,她爹还给她当大马,驮着她在床上转圈。   “晚上跟阿奶睡,早上阿奶喊你起来咱们去练武,我给你耍红缨枪看。”姜霸王幽幽引诱,她这次过来特意带了红缨枪来。   水里的猴子突然用尾巴钓起条鱼,青莺看得眼睛都睁大了,蹦跳着要下水钓鱼。姜霸王眼疾手快地揽住她才没让人滚下去,她再次重复说:“晚上跟阿奶睡,咱们这就下堰钓鱼,好不好?”   “好!”   姜霸王立马走下堰坡解开拴在水边的另一方竹排,捡两根树枝放竹排上,上岸一把抱起孩子,一手提两个板凳,祖孙俩上了竹排坐板凳上,撑着长杆往树荫下划,猴子见状也跟上。   待日头西斜,坤叔提桶下水捞黑螺,看猴子悠闲地躺竹排上睡觉,起了使唤它们过来帮忙干活的心思。猴子没喊动,青莺扔了钓虾的树枝想下水帮忙。   “猴子快回山了,你不多陪它们玩一会儿?”水中的绣线颤动,姜霸王提起树枝,螺肉上咬着两只长腿虾,她把虾扔桶里,说:“你爹娘快来了,你要是调皮不听话我可告状了。”说来也奇怪,杨柳跟程石就没打过这丫头,但两人在青莺面前威慑力不小,就是再浑,一听爹娘来了立马老实几分。   青莺乖乖坐回小板凳上,嘟囔说:“我娘不让我下水。”   姜霸王没理她,见人下碟的娃。   过了片刻,程石跟杨柳挑着扁担推着木板车过来,水里泡澡降温的鹅群嘎嘎叫,人走远了才安静下来。堰里闭眼睡觉的猴子猛然睁眼,一个猛子坐起来,握着竹竿撑着竹排往水边去。   “你爹娘来了。”姜霸王也准备上岸,干坐着钓鱼钓虾实在不是她喜欢的事,要不是为了哄孙女,她哪会在水面上浪费一个多时辰。   程石跟杨柳是来摘枇杷的,枇杷正值盛果期,来偷吃的鸟雀多,他们一天要来摘两次,早一次晚一次,熟的都摘下来送去鱼馆卖。往年还要人搭梯子才能摘到树顶上的,今年有了猴子就少了这一遭,五只猴各顾一棵树,它们在上面摘,人在下面接。   “它们还挺喜欢跟人凑一起,干活也来劲。”姜霸王从红山爪子里接过两枝枇杷果,果皮没抠烂,也都是熟果。就她来的这一会儿,猴子赶鸟可用心了,有时候只听到拍翅膀声没看到鸟影,它们就勤快地往岸上跑。   “这猴子真没买错。”她说。   “它们是喜欢跟人打交道的,也喜欢学人的动作。”杨柳捡起摔到地上的枇杷果,剥掉皮喂嘴里,甜的眯起眼,唯一不足的是果子晒热了,吃着不解渴。   天凉快些了,山里开始捡鸡蛋,赵勾子揣了五颗鸡蛋进厨房里放锅里煮,锅里烧着火他跑去摘枇杷,等鸡蛋煮熟捞起来放凉水里才拎着串枇杷进山。   “鸡蛋放在瓢里,已经煮好了。”他交代。   “好。”程石应声,他挎筐枇杷放木板车上,看树上的枇杷摘得差不多了,跟杨柳说:“喊猴子下来吃鸡蛋,我这就去镇上送枇杷,你可有要买的?”   “我有。”青莺抢话。   “你要买什么?”他拿了水囊招手让小丫头过来喝水,“天天吃得也不少,你看着怎么还瘦了?”   “长高了,在抽条了。”姜霸王提着筐下来,接过水囊喝两口,说:“我们青莺以后要长成个高个子姑娘,像我这样。”   “我像我娘。”   姜霸王没搭理她,年纪小不懂话,有时候解释了她也记不住。程石耐心解释了,告诉青莺她长得随娘,个子随阿奶,应该说是随了他,他可不矮。   “你去不去找你妹妹玩?坐车一起过去?”程石把最后一筐枇杷装车,抱起青莺把她塞筐缝儿里,他拉着车往回走。   “驾!驾驾驾!”青莺大喊。   “坐好喽。”程石鼓起劲儿大跑几步。   姜霸王站在原地看着哈哈大笑的父女俩,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她的儿子当了父亲后柔软到极致,她以前想过无数种他往后的样子,都没他现在的样子完美。   马车到了村头青莺反悔了,她不要跟豆姐儿玩翻花绳,她要随车去镇上,还把豆姐儿也拉上了。   去镇上一趟,回来时青莺提着一包糖糍粑,杨柳看到瞪程石,他赶忙解释:“没给她们吃,我又不傻,她俩都嚼不烂哪会让她们吃。”油纸包的糖糍粑递给脸色转晴的女人,程石献殷勤道:“给你带的,你昨晚不是说想吃糍粑?”   杨柳满意了,当即解开油纸包拿一块儿,又让青莺拿去送给春婶雷婶她们。   “小两口感情真好。”罗婶走到姜霸王身边坐下,她瞅着青莺小跑着去偏院,孩子会走路了就很少再让她抱,她说:“太太,我是来跟你请辞的,姐儿已经大了,用不着我再贴身照顾。她爹娘把她照顾得极好,我也没什么可指点的,还差半年满两年,我退你五十两银子。”   “是在这儿住的不开心吗?”姜霸王抬头,“青莺她爹娘经常不在家,其他人也各有各的活儿,她现在正是好奇心大的时候,你跟在一旁看着我们也安心。”   罗婶没否认,在乡下住是挺轻松,主人家也和善,就是太随和了让她为难,不用照顾孩子她就闲了,闲着不帮忙干其他的活儿她不自在,但要她去割草喂马、拔菜择菜、捡蛋腌蛋、甚至烧火扫地,她是不情愿干的。两相为难还不如走了落个自在,她也不必为了闲时休息感到愧疚。   “我不太适应乡下的生活,而且也有其他人联系我了,以前照顾的一个太太六月又要生孩子,她想请我过去给她照顾娃娃。”罗婶说的半真半假。   “我晚上跟阿石和小柳商量商量,看他们怎么想的。”姜霸王没立即同意。   “她想离开就让她走吧,她跟春婶雷婶玩不到一起,留下也不怎么开心。”杨柳闻言开口,“至于看顾青莺的事儿,她上午经常随我们去镇上卖蛋,回来也是在村里玩,不然就是在我娘家,我跟阿石多注意点就行了。”   程石也点头,“至于她说的退五十两银子就不要了算了,这一年半来,她照顾小柳跟青莺挺尽心的。”   姜霸王没意见,商量好了就去跟罗婶说明,也不耽误她接另一家的活儿。只是没想到罗婶执意要退半年的银子,说是她主动要离开的,主家没为难她哪还好意思多收银子。   “结个善缘,等莺姐儿她娘再生孩子了,我若得空还来给她照顾月子照顾娃娃。”   “行,小柳若是有孕了我给你捎个信。”姜霸王收下了银票,“你歇着吧,端午前随我们一同坐车会县里。”   出了门,姜霸王去儿子儿媳的屋里捉说话不算话的孙女,“你问她下午是不是答应我晚上跟我睡的?青莺你还记不记得?”   青莺闭眼装睡,装听不见,直到被抱起来了才扑棱说:“阿奶,我想跟我爹娘睡。”   “不行,我下午陪你在竹排上晒了一个多时辰。”姜霸王抱起孩子大步往外走,生怕后面有人撵上来了。   祖孙俩的声音模糊了,杨柳扯下敞开的纱帐,跟程石说:“我猜娘是打算端午回去了要留青莺在家住几天,端午我们就要回去,月底她还过来了,八成是想跟青莺培养感情。”   “青莺才多大,哪能离了爹娘?”程石下意识地拒绝青莺离开家。   但接下来的几天,姜霸王的行为印证了杨柳的猜测,白天她变着花样带青莺玩,晚上想法设法让青莺跟她一起睡,青莺也从一开始的抗拒到接受,睡前虽然会不高兴一阵,但也不会哭闹。   这下不高兴的成了程石跟杨柳,两人夜里到点就会惊醒,没在床里侧摸到孩子会心里一跳,睡到孩子尿尿的时辰也会惊醒。但姜霸王没开口,小两口也不能阻拦人家祖孙俩亲近。   一直到端午回县里,姜霸王白天带青莺去武馆找学武的小孩儿玩,晚上又把孩子往她屋里带,程石不肯了,找上门说:“换了陌生的地儿,青莺夜里跟我们睡不会害怕。”   “地儿是陌生的地儿,人又不是陌生的人,我是她奶又不是陌生人。”   程石不跟他娘啰嗦,从床上抱起青莺就往外走,走到门口了又折回来,明确地问:“你直说吧,你在打什么主意?”   姜霸王没藏着掖着,明了地说:“青莺适合练武,她喜欢看我练功,也喜欢在武馆里玩……”   “她还小。”程石打断她的话,“她喜欢跟爹娘在一起,喜欢猴子喜欢猫狗,喜欢看她外公大舅编筐劈竹,喜欢在门外捡石子。她是我的孩子,你别拿你教我的那套来约束她。”   杨柳看程石一直没回来,披了衣裳过来就听他们母子俩吵起来了,她进去抱过不知所措的孩子,让仆妇带她去前院转转。   “她会长大的,不会一直小,会跟你们分床睡,会有自己的主意,你才不该用你的想法约束她。”姜霸王平静地看着程石,说:“青莺跟你不一样,她骨架好天赋高,她跟我说喜欢练武。”   “她不懂什么是练武,都是你引诱她说的。”程石很生气,也不想吵架,他拒绝再说伤人的话,“我明天就带她回去,你要是再这样做,我就不回来了。”说着就拉杨柳往外走,“收拾东西,天亮我们就走。”   “这是怎么了?大晚上你们娘俩吵什么?”姜大舅母听到声过来,“昨天才回来,走什么走?阿石别说胡话,你大舅在家,你跟他说说话去。”   没人听她劝和的话,姜霸王从屋里追出来,她终于破功了,指着程石骂混帐,“你舍不得青莺就把她拴在身边,你这是害她,她现在不懂,等她三岁五岁还不懂?你是眼瞎心瞎看不出来她喜欢练武?我也只是想着留她住两三天就送回去,时不时接过来住几天,慢慢就能离开你们,等三五岁了过来练武也不会天天想家。”   程石被杨柳拍了几下也压下了火气,再一次强调:“我没开玩笑,青莺若是喜欢练武我可以教,等她大了我教不了了才会送县里来,我从来没想过让青莺小小年纪就离了爹娘。”   “对嘛,好好说不成?非要扯着嗓子吼。”姜大舅母劝攘,跟小姑子说:“阿石刚当爹,正是护崽的时候,他舍不得孩子也是应当的,你好好跟他讲。”   姜霸王扭过脸,“我又没跟他抢孩子,我还不是为了青莺好,他家现在那么大一摊子活儿,以后小柳再怀娃生娃,他哪还有精力教青莺练武?好好的孩子被他耽误了。”而且程石在练武上就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小时候学得招式谁知道他还记得几招。   “我不再要孩子了。”这句话从程石嘴里脱口而出,说出来他顿感轻松,在几人怔愣的表情下又重复一遍,“青莺极好,除了她我不打算再要其他孩子。”   “胡说八道。”姜大舅母斥他。   程石摇头,“没胡说,想的有段日子了,青莺没出生前,我有过各种设想,想象我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儿。青莺出生,一天天长大,到现在的古灵精怪、人小鬼大、能说会道等等等等,她满足了我对我的儿女的所有期待,然后对下一个孩子没了期待。”他看向杨柳,眼神带着央求,“我们不要其他的孩子了吧?你也不用再受怀娃生娃的苦。”   杨柳没有犹豫地点头。   “胡闹。”姜大舅母有些头晕,再看小姑子,这个冷静的比外人还外人,四个人里就她感到糟心。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来晚了 第一百七十三章   “大晚上的闹什么?”姜大舅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 他站在垂花门外,几根青竹掩盖了身形,“要是今晚不打算睡了, 就过来说个清楚。”他转身往外走。   姜大舅母跟着走了几步,发现另外三人都没动, 她气道:“现在知道怕了?爹娘都还没睡, 两个老的也听到动静了,过去坐一会儿。”这边吵起来的时候,老爷子正在练武场擦刀, 这边发生了什么那边一清二楚。   程石拉着杨柳一声不吭地往外走,姜霸王也沉默跟上。   “娘。”青莺看到人小跑着过来, 她人小也知道气氛不对,茫然又怯怯地看着她爹和她奶。   “带孩子先下去睡。”姜霸王吩咐仆妇。   仆妇过来拉, 青莺不肯走,程石看她都要哭出来了,俯身抱起她往外走。   “你……”   “没事,他抱着青莺还冷静些。”杨柳打断婆婆嘴里的训斥, “我们快过去吧, 别让老人等。”   姜家正堂灯火通明, 家里的长辈都在, 杨柳进去走到程石身边坐下,进入被审视的包围圈。   “年少的时候跟你娘吵还能当你年少莽撞,都当爹了,一年难回来几次,回来了就朝你娘说扎心窝子的话。”姜大舅冷色教训外甥, “还再也不回来了, 你威胁谁呢?”   程石没吭声, 不反驳也不认错。   “好了好了,你还不知道他,就是那个臭脾气。”姜大舅母打圆场,他这个兄长当的很是称职,家里家外都给他妹子撑腰找场子。   “我在这边听你说不打算再生老二了?还是我听岔了?”姜老太太很迷惑,她看了眼程石怀里抱着的丫头,目光移到杨柳的脸上,问:“阿石媳妇,你跟我说说你们是怎么想的?还是身体出了毛病?”   “是我的主意,她也今天才知道我有这个念头。”程石揉了揉眉心,“其实就是一件小事,倒是把你们惊动了,夜也深了,都回屋睡吧,我也不跟我娘吵了。”   “阿石我现在是看不明白你,关系子嗣的事还是小事?那什么是大事?你天天在想些什么?”姜二舅忍不住出声问,“你家就你一个独苗,就靠你支撑门户了,你娘好好把你养大,给你娶妻置家,你现在连个根儿都不留一个?又不是你不能生。一到过年过节你家里冷冷清清的,你就不想热闹点?”   姜霸王听着这话有些不顺耳,纠正道:“我没指望他支撑门户,在我家我就是门面是顶梁柱。”   姜二舅看她一眼,这时候插什么话,轻重分不清?   “我没想那么多,我就是只想要青莺一个孩子,有了她之后,我对下一个孩子没了期待。”程石语气很冷静,他看向其他长辈,“你们懂这种感觉吗?青莺还在她娘肚子里的时候我满心期待,她出生后我很满足,随着她长大越来越满足,我们一家人的日子已经圆满了,我不想再生养一个孩子。”   没有人懂,年长的长辈只觉得他钻了牛角尖,刚溜进来的小辈一脸迷惑,歆莲她们从没听说过类似的说辞。   “等你媳妇怀了你就期待下一个孩子了,你媳妇没怀青莺前你不也没什么感觉?”姜大舅母拿身边的人举例,男人没看见孩子前都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她说得嘴皮子爆皮,见程石还不为所动,只好换个方向劝:“你现在家业也不小,总要有个儿子来继承吧?以后青莺长大嫁人了,难不成你把家里的一摊子交给女婿打理?那不是傻?干了一辈子,家业便宜了外人。”   “这是小事,我现在忙活的一摊子没什么值得传给下一辈的。”程石给在场的人掰算,他外祖今年快七十了还身体硬朗,村里五六十岁的老头也神思清明,只要不是生病瘫在床上的都还在种地。假如他能活到六十岁,往后还有四十年的时间,松枝熏肉和种植石斛这两条发财的路子肯定会有不少人踏进来,今年从各方买松树苗的人就不少。届时珍珠变成鱼目,还有什么花心思的必要?能赚的银子已经赚差不多了。守成的事由他跟杨柳来,别说没儿子,就是有儿子也是出去另做一番成就。   姜长顺听到他这番话忍不住点头,这点程石没想错,乡下的那一摊子事过个一二十年完全可以发展成个庄子,派个管事的就能打理。   “这儿没你们的事,长顺,你带着你弟妹都出去。”姜大舅母开口,她怕这些孩子脑子糊涂再受了程石的影响。   歆莲她们不想走,但被人瞪着,只好垂头丧气的出去,但也没走远,站在外面贴着墙偷听。   “阿石,大舅不想把话说难听了,你说的对,你跟你媳妇再生不生孩子是你们自家的事,我要不是你亲舅我也不管你,往后旁人笑话你程家绝户断丁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姜大舅转着手上的玉扳指,说:“有儿子家族才有希望,你外祖要是没我跟你二舅,哪有长风镖局今日的风光?”   这话太刺耳了,姜霸王瞬间来气,她冷笑一声,阴阳怪气道:“我倒是有儿子,也没见他出息到哪儿去。我不是儿子,也没给姜家丢脸,青莺不是小子,她往后指定比她爹出息。”   姜大舅噎住,“是,你是我姜家的另一方门面,没抹去你功劳的意思。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这不是在劝你儿子别走错了路?你到底还让不让我给你帮劝解活儿了?”   “反正你说的话我不爱听。”姜霸王扭脸。   姜大舅母无奈,掩住嘴失笑,“好好说,别待会儿你们兄妹俩又打起来了,我们先说阿石的事。阿石现在可有出息了,他现在的荷包又鼓又大,比他几个兄长都能赚钱,哪有你说的那么差劲。”   “不不不,我娘说的是实话。”在这点上,程石跟他娘是有共识的,“我的确是没什么出息,也没给家里添什么光,走出去旁人不知我是谁,但要提姜霸王,十个人里八个人都有反应。”   姜霸王瞥他一眼,这说的还像是人话,她被捋顺了毛,勉勉强强挤出一句认可的话:“你虽然资质平平,好在踏实肯干,知足常乐也是人生大喜了。”   “我有自知之明,若不是娶了小柳,也就是糊糊涂涂的过一辈子。”   杨柳动了动嘴,思索着她是不是也该说两句?   “够了。”姜大舅不耐烦了,乱糟糟的一摊子,深更半夜的他们在苦思冥想地劝说,之前吵得要断绝关系的母子俩三两句又互夸起来,这叫什么事?   “夜也深了,长话短说,小凤你先表明态度,阿石说只要莺姐儿一个孩子,你是怎么想的。”   “我没怎么想。”姜霸王解释:“我今晚跟他吵架的起因是担心他乱来糟蹋了青莺的天分,至于生不生儿子关我屁事,我又不靠孙子吃饭,我孙女继承了我的武艺和威名才会让我脸上更风光。”   姜大舅闻言沉默着起身走人,出门看到偷听来不及跑的一众人,心里更是来气。   其他人也是语塞,指了指他们这一家子,嘴巴张了闭,闭了张,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这都是什么事?   “回去睡觉了。”姜二舅叹了一声,问老爹老娘是再训几句还是也回屋睡。   姜老爷子一言难尽地看着女儿和外孙,摆摆手往门外走,出门了顿住脚往里看,“往后啊,你们母子俩再吵嘴声音放轻点,别让我们听见。”真是亲娘俩,一样的不着调,正常人不懂他们脑子天天在琢磨啥。   一家四口被赶出门,来时气汹汹的,走时怒气散尽。程石抱着睡着的孩子,厚着脸皮说:“你瞧瞧,你长着嘴不用尽让人误会,你要是早点说清楚,哪还有这一遭事。青莺给你抱吧,你继续带她睡觉。”   姜霸王没拒绝,熟练地接过孩子,埋怨道:“你就是小人心肠,我要是想教养孩子早自己生去了,还用抢你的孩子?”   现在她说什么程石都点头应下,一路跟着拍马屁,的确是他低估了姜霸王的心胸,是他的错,“以后青莺长大了要是能像你,武艺高强还通情达理,那可真是太好了。”   杨柳在一旁听得头皮发麻,她现在只庆幸人家母子俩吵架的时候她没插话,不然她也里外不是人。   躺到床上了,程石手枕脑后说起今晚的事,“幸好你跟我想法一致,不然今晚指责我糊涂的也有你。哎,你有这个想法怎么没提起过?”   “没有,在今晚之前我没这个想法,只是今晚你跟娘有争执,我肯定是站你这边的。”杨柳坦言,见外侧躺着的男人坐了起来,她按下他,“你别急,你今晚的话也说服了我,有青莺我就满足了。”她生了青莺想的是往后五年不再怀娃,之后也一直没有再生一个的念头,就是没敢想从此不生了。   “你不用怕外人怎么议论,也别怕像春婶和雷婶那样,男人没了闺女就不管她们了,咱们青莺不会长成那样的人。”程石琢磨着明天去医馆问问,“这事咱们不往外说,等青莺大了要是有人问起,就说我坏了根不能生。”   “不怕别人笑你?”   程石掩着脸笑,又不是没被笑过,怀青莺前他老丈人不就在村里散播谣言说他不能生。   杨柳更无所谓,都死过一次了,她是有大见识的人,哪会在乎风言风语。   次日,程石从医馆回来碰到他二舅,姜二舅急赤白脸地骂他糊涂东西,在外面不好说话,回去了跟他爹娘说程石的脑袋被驴踢了,是个怪人。   歆莲撇撇嘴,背着她爹跟她娘说羡慕青莺,太羡慕了。   “我跟你爹亏待你了?没良心的,你两个哥哥对你不好?”姜二舅母拍她一巴掌,“少胡思乱想,今年你别再去乡下疯玩,在家帮你堂姐绣嫁衣。”   歆莲郁郁离开,没亏待也没偏爱,一个父亲说他的孩子满足了他对儿女的所有期待,以至于不想要下一个,这个孩子一定是世上最幸福的。   程石跟杨柳在参加歆芋的纳采宴后就带青莺回去了,要变天了,落雨后要犁田准备插秧。   雨势小,田里没灌满水,村里就开堰放水,顺便逮了鱼分给村里人,青莺见了也想下堰撵鱼,不让她下去她就顶着草帽坐岸上眼巴巴看着。   “跟我犁田去不去?”程石扛着铁犁特意绕圈过来喊人,“田里也有泥鳅和小鱼,你逮了回去喂猫。”   青莺一溜烟爬起来,蹬蹬跑过去,程石把她抱起来放牛背上,父女俩耀武扬威地往水田走,过田埂的时候牛蹄一滑,牛背上的丫头啪的一下摔进泥巴田。   “哎呦!”杨柳看到这一幕惊呼。   程石扔了铁犁连忙跳进水田从泥巴里提人,小丫头没被吓到,被提起来还嘎嘎乐。   “这下能玩个痛快了,反正已经脏了。”隔壁水田的人说,“柳丫头,今年插秧还请不请人?”   杨柳点头,“你们忙完了就能过来,来多少要多少。”她跨过田埂,让程石摸摸青莺的手脚看她疼不疼。   “水田里泥巴稀烂,摔不疼。”程石举着泥娃娃递给杨柳。   “我不要。”杨柳躲开,“你招来的你负责哄,净是没事找事,她这浑身的泥水你回去给她洗。”   “你不管?你不管我可就带她在泥里打滚了。”程石把孩子挟胳肢窝,一手拎起铁犁,告状道:“青莺啊青莺,你娘嫌弃你脏,她不嫌弃鸡屎臭但嫌弃你脏。”   杨柳不搭理他,径直走到田边站着,看程石在水田里手忙脚乱折腾他闺女,他累出一身汗,还怕青莺受凉了,水田没犁一垄,一家三口又回去烧水给青莺洗澡洗头。   浑黄的水倒了一盆又一盆,杨柳看青莺耳后还有泥巴,没好气地拍男人一巴掌,“怎么洗的?不是说洗干净了?你说你是不是没事找事?”   程石挨训挨揍不敢吭声,看青莺还有脸笑,板着脸瞪她一眼,他都为了谁啊!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   余晖落尽, 炊烟升起,水田里劳作的男人在孩童的呼唤声里扶犁而起,泥牛低头饮水, 铁犁丢进沟渠,人拽把水草先搓腿脚上的泥, 后剔犁上的泥块儿。   到了家门口, 程石先把铁犁靠墙放下,牵着牛鼻绳赶牛回圈,马群已经回来了, 见他过来,马头伸出厩栏打鼻哨, 呲着大板牙咬他衣裳。   “没带饴糖。”程石反手拍开马头,关上圈门离开。   墙边放的铁犁没了, 他进门看坤叔提桶水出来,随口问:“我放在外面的铁犁你拿进来了?”   “嗯,去冲个澡,饭已经好了, 就等你了。”   青莺在后院听到她爹的声音, 带着狗蹬蹬蹬往出跑, 还没看到人就扯着嗓子喊。程石站在偏院外等她, 他身上脏没去抱她,牵着发鬏往偏院走,打水的时候嫌她碍事,使唤她去帮忙拿衣裳。   杨柳拿了换洗衣裳和木梳过来递进洗澡棚里,抱起跟屁虫往外走。   “我爹……”   “你爹丢不了。”   青莺“噢”一声, 转眼闻到肉香, 兴冲冲要自己下地走路去找肉吃。   天色由明转暗, 前院的灯笼都亮起了光,程石一身水汽擦着头发走过月亮门,听院外有说话声,他刚要走过去,杨柳牵着青莺进来了。   “洗好了?那就吃饭吧。”杨柳说。   程石抱起扑过来的闺女,问:“谁啊?”   “秋水叔,他家水田犁得差不多了,明天过来给咱家犁田。”   一家人坐上桌还没吃一会儿,门口趴的狗懒洋洋地吠了一声,敞开的大门外出现个人。   “还在吃饭啊?”   “辉子哥,你可吃了?”程石放下碗筷出去,“没吃再进来吃点,我们也刚端碗。”   “我吃了过来的,你不用出来,我就问问你家犁田的事,我家里的田犁得差不多了。”   “你明天过来,刚刚秋水叔也来问过,工钱还是去年的价。”程石站在廊下说。   大门外的男人点头,“成,我明早直接赶牛去你家水田。行,不耽误你吃饭,我也回去了。”   天上仅有几点星子,阴云盖住了弯月,程石坐回桌边说:“我看明天会是个阴天,天上没星星月亮。”   “只要不是雨天就行,不耽误干活。”春婶挟口菜,瞟见青莺偷偷摸摸吐肉喂狗,她给杨柳打眼色。   “吃饱了?”杨柳放下筷子,拿过青莺面前的鱼肉青菜粥,说:“你要是吃饱了我就把饭倒了喂狗,你出去跟狗玩吧,别打扰我们吃饭。”   青莺捏着勺子不丢,嬉皮笑脸地说还没吃饱。   “没吃饱就好好吃饭,吃饭的时候不能逗狗。”程石看她吃饭吃得满身都是,嫌弃地撇开眼,“快吃,吃完我跟你娘带你出去转转。”   有这话勾着,青莺老实了,趴在桌上抱着碗大口喝,勺子也不要了。程石跟杨柳对视一眼,叹着气提醒她慢点吃,别呛着了。   吃顿饭像是从猪槽里捞出来的。   吃过饭又给青莺洗个澡换身衣裳,这才出门去消食,村里的人多是睡下了,屋里熄了油灯,猪圈里的猪还在哼哼着吃食。走到村头,青莺趴在门缝里往她外婆家院子里瞅,大黑子听到动静从狗窝里出来,嘴筒子从门缝里挤出去舔青莺的手指。   “走了,外公外婆睡着了。”程石拉起她。   “是二丫头?”杨老头开门站檐下问,“一看大黑子这德行就知道是你们,这么晚还出来?”   “爹,不用开门,我们这就回去的。”程石抱起青莺,“你回屋睡,我们就是出来转一圈。”   大门还是开了,大黑子一溜烟纵了出来,杨老汉扶着门问青莺是不是要去看狗崽子。   大黑子上个月赶在豆姐儿周岁的后一天生了五只狗崽子,两只随它浑身黑毛,两只黑灰色,一只黑白色,青莺和豆姐儿醒来睡前都要来瞄一眼。程石抱着青莺进去,让老头不用再折腾,站狗窝外听会儿狗崽子的叫声就抱青莺出去。   “爹你关门,我们回去了。”   隔壁的邻居夜起喝水,听到动静隔着篱笆问:“这么晚还在外面?我都眯一阵了。”   “那你家饭挺早,我家每晚差不多都是这个点睡。”杨柳搭话,走过几家,她让青莺别哼哼唧唧的,“吵婶婶奶奶睡觉了,明天看见你都说你是烦人精。”   “那我也睡。”   “行,你睡。”   这孩子说睡就睡,到家门口已经喊不应了,杨柳让这父女俩先回屋,她锁了门去偏院打水洗澡。   五月天的夜晚燥热不显,清凉犹剩,水田里的蛙鸣初露势头,前半夜蛙声不停,后半夜的露水降下后,蛙声似乎被山上漫下来的雾气堵住了嗓子,没声了。   请了帮工,水田两三天就犁完了,水田犁好正好逢家里人手多水田少的人家插完水秧,这些人直接搬了板凳去杨柳家的秧田拔苗下秧。程石忙活田里的活儿,去镇上送蛋送鱼就由杨柳和青莺负责,枇杷树上的果子不剩多少了,人和猴二八一分完全没卖的,有熟客想要买枇杷,青莺嘴快说不卖,都留给猴子吃。   “哪来的猴子?我之前不知听谁说哪个村里有猴子,不会就是你家养的?”   杨柳摇头,“不是家养的,放养在山里,它们偶尔会下山摘枇杷吃。”   “我哪天清闲了带孩子去看看,能过去看吧?”她这话一出,其他人也抬眼看向杨柳。   杨柳有些头疼,思索了下,摆手说:“猴子也不是天天下山,我们自家人都是隔三差五才看个猴影,而且山下的鹅也多,它们噆人厉害,村里的人都不敢靠近。你们若是想看猴子,逢年过节去县里一趟,屋脊山上猴子多,桃子熟的时候猴子还会去偷桃子。屋脊山上有屋脊庙,去看猴子还能上香吃斋饭,再求个平安符,可比去我们村划算多了。”   买客里有人说她去过屋脊庙,香火鼎盛求签灵验,其他人也杂七杂八搭起话,去杨家庄看猴子这事就这么被按了下去。回去的路上杨柳告诉青莺在外不能提家里有猴子的事,外人知道了会去偷猴子。   “我不说了。”青莺捂住嘴,“偷猴子让狗咬。”   这小模样太可爱了,杨柳揪了下她的胖脸蛋,抱起小丫头坐她腿上,随手扯根青头草捏手里编指环。等马车进村,青莺十指都套了草头环,大方的要把左手上的分给豆姐儿戴。   杨家门外停了辆驴车,杨柳认出是胡家的,青莺下地时她也跳下车辕,马缰绳绕了两圈套马脖子上,枣红马自己拉车先回去。   屋里只有杨母和豆姐儿,杨柳问:“不是我姐来了?门外的驴车不是她家的?”   “是她来了,问帮工去了,待会儿就回来。”杨母正在腌肉,是杨絮送来的,“她忙活绸缎铺里的事不能把手弄糙了,就去问两三个帮工帮忙下田插秧,我说不用请,自家人忙活得开,她非说心里过意不去。”   “不出力就出钱,这也是我姐的心意,你跟我爹就安心受着,少忙两天少操劳。”杨柳撸起袖子抓把盐撒猪肉上,说:“钱是小钱,她花了名声也好听,村里人背地不叨咕她。你就别一个劲说不用不用,她高高兴兴给,你就高高兴兴接。”   “知道了知道了,你还教训起你娘了。你回去忙你的事,莺姐儿放这儿我给你看着。”儿女都有出息,她收得起也还得起,杨母腰板也挺直了,不再像前几年,女儿从婆家拿了东西送来她不敢接。   杨柳跟青莺说一声就先回去,路上遇到她姐,喊她晌午去家里吃饭。   杨絮摆手,“我这就回去了,席哥儿和芸姐儿还在铺子里等着。”   “怎么没一起带过来?”   “正是农忙,他们来了碍手碍脚的,等秧插完了我送他们兄妹俩过来住几天。”杨絮说,“你家也忙,我就不过去坐了,等闲了再来。”   杨柳也急着回去,就没过多絮叨。家里没人,马回去了没人卸车,她在家门口没瞅到马,一路往西到山脚下才找到它。枇杷树上的猴子看见她,小喜挺着圆溜溜的肚子跳下树,拎着两串枇杷送过来。   杨柳看了眼树上的四只懒猴,接过枇杷摸摸猴爪,毛绒绒金灿灿的,可真好看。   “好了,我回去了,你也回去,别跟我回村。”杨柳剥个枇杷吃,猴子摘的枇杷好像都是最甜的,往年这种熟得正好的枇杷都是进了鸟嘴,人尝不到味儿。   杨柳一走,猴子立马变脸,对着嘎嘎乱叫吵死猴的大鹅呲出牙。   ……   村前光秃秃的水田添上新绿,夜里的蛙鸣越发响亮,杨柳把这些日子的进账出账一笔笔写入账本,关上窗爬上床,说:“孵蛋的今天去找我了,说明天把新孵的一批鸡鸭鹅送过来,我忘了跟赵叔刘叔说,你明早过去说一声,让他们注意点。”   程石点头,背过身趴床上,“给我踩踩腰背。”   “到榻上去,别把青莺吵醒了。”   程石起身的动作一顿,从枕头下掏出药瓶拔下塞子倒出一颗小指肚大的黑药丸。   “我不是这个意思。”杨柳急了。   程石没理她,含住药丸下床灌口水,咕噜一声药丸下肚了,他张开手说:“来吧,我准备好了。”   杨柳简直解释不清了,家里这张木床要修,动一下它就嘎吱响,她是怕床响把青莺吵醒了。   被抱起来,她攀住程石的脖子,还有些犹豫:“你腰不疼了?”   “你提醒我了。”程石把人打横放下,给她套上鞋让她扶着矮榻,这个高度不用他弯腰……   腰疼不会消失,过了一夜转到另一个人身上,杨柳平躺着眯眼看程石给青莺穿衣裳,梳头发时小丫头嫌他编的不好看,嘟嘟囔囔的要娘帮忙。   “你娘还在睡,我们别吵她。”程石耐心的给她重梳,编头发他不会,只能用红头绳把头发缠起来,一丢手,小辫翘了起来,像两个冲天的牛角。见青莺不确定地盯着铜镜,他一把把人扛起来,“不看了,好看的很。”   青莺摸着发辫不吭声。   “真的好看,你不是说牛角威风吗?这两个小辫可比牛角威风多了。”   青莺再说什么杨柳没听见,她扯起被子继续睡,自从青莺跟她奶睡过几天后,她天天都是天蒙蒙亮就醒了,折腾的她跟程石就没再睡过懒觉。   青山上,猴子被鸟叫吵醒,想起山下的枇杷,五只猴迅速从木屋里钻出来,从一棵松树跳到另一棵松树上,从寻食的鸡群头顶掠过,赶上一摇一摆出山的鸭鹅。枇杷树枝头的鸟雀听到动静,赶在猴子扑上树之前快速离开枝头,带着黄湛湛的果肉飞上天空。   猴子生气地对着空中的鸟大叫,脾气暴的大川捡起地上的土块儿往天上扔,啪的一声落在堰里,砸得水花四溅。   程石带着青莺小跑过来就见到了这一幕,他喊了一声,公猴立马收起凶巴巴的面孔。红山从树缝里摘几个没被鸟啄烂的枇杷让小喜送过去,勤劳懂事的模样与往日无异。   程石啧啧几声,毫不客气地接过枇杷,但没给青莺吃,怕她吃了早上就不好好吃饭。他把枇杷放厨房里,活动开四肢就地凌空翻跟头,小孩在会爬会走后的一段时间喜欢打滚翻跟头,他觉得可以先从这个方向引导,力道不强但能锻炼青莺胳膊和腿上的力量。   “来,看你能不能追上我。”程石一个跳跃空中翻,朝青莺招手,“追上我了我就教你像我这样翻跟头。”   青莺顿时什么心思都没了,撂开腿撵上去。   “嘴巴闭上。”   “眼睛别看我,摔倒了吧,自己爬起来,我等你一会儿。”   “嘴巴闭上。”程石再一次提醒,过了一会儿看青莺快跑不动了,他放慢速度让她追上。   “我…我追上了。”青莺张开嘴呼哧呼哧哈气,小脸红扑扑的,没扎紧的发丝垂下来贴在出了汗的脖子和额头上。   “是,你追上我了,我该教你翻跟头。”程石确认她的话,先拉着青莺走,等她呼吸平稳又有精神闹了,才开始扶着她的两条腿让她倒立,扶着她的腰借力她来个后空翻。   “我站不稳。”青莺自己发现了问题,要不是她爹扶着她要摔坐在草上。   “才学都站不稳……”话还没说完,树上的猴子来个后空翻,平稳地落在地上,也不知道是不是炫耀,一路翻着跟头滚到人腿边。   “吃你的枇杷去,哪都有你。”程石朝小喜拍了一巴掌,“滚滚滚,你一个树上爬的来欺负地上走的。”   “我也学爬树。”青莺不知从哪儿得出了结论。   程石不理她,拉回她的注意力教她继续翻跟头,边玩边练,等杨柳出来找人吃饭的时候,父女俩都累出了一脸的汗。   杨柳拿出手帕给青莺擦汗,她有些心疼,但小丫头脸上没有不痛快,她轻快地问:“翻跟头好不好玩?”   青莺点头,抱着她娘的脖子说走不动了。   “娘抱你回去。”   青莺胃口好长的快,挺重的了,杨柳吸口气把她抱起来,用夸张的声调夸她厉害,“我们青莺吃饭吃的多,长得快长得高,浑身都是劲,会卖鸡蛋会拨算盘,还会翻跟头,以后是杨家庄最厉害的小孩。”   青莺不自觉挺起胸膛,从一个打蔫的小鸡变成一个气势汹汹的大鹅,到家了就喊春奶奶给她盛两碗饭,她要明早就学会翻跟头。   作者有话说:   今晚还有一更 第一百七十五章   “给她换小碗, 用我平时吃茶的茶盏。”程石背了人嘱咐春婶。   早上做的打卤面,青莺的那份盐少油轻,春婶调开了把面条捞茶盏里, 另外还有一叠煮的海虾和几根青菜。饭菜端上桌,青莺就发现了不同, 她眼睛虚虚飘了一圈, 什么都没说,装作跟往日一样先吃虾。   桌上的几人都觑着她,见状忍不住笑了。   “石哥, 鸭蛋和鹅蛋送来了啊。”赵勾子走进来,眼神在桌上溜一圈, 走到坤叔旁边,“叔, 给我尝口面。”   “我给你盛一碗你坐下吃。”坤叔挺嫌弃跟人同吃一碗饭。   “噢,差点忘了,今天会有来送鸡鸭鹅的,你们留着心。”程石突然想起来了, 早上他过去忘了交代。他往外看, 赵勾子他爹已经走了, 老叔都过来两年了, 还是不爱跟人打交道,属于是不喊不过来的性子,好在小儿子是健健康康养大了。   赵勾子吃饱了肚子才走,除了青莺其他人也都放下碗筷了,春婶收拾剩饭剩菜去喂狗, 走到小丫头身边问:“吃饱了是吧?那我倒了喂狗了啊?”   青莺吸了口气, 朝她爹娘瞥去一眼, 见两人凑在一起说话没看她,动作极快地把茶盏推过去。   春婶忍笑,其实也就剩几根面条和几根青菜了,她配合极好地把茶盏清空,把小丫头胸前的饭兜兜解开,“喊你爹给你洗手去。”   程石这才转过脸,什么都没问,若无其事的把青莺抱下凳子,领她出去洗手。   “吃了说大话的亏,下次估计就长教训了。”春婶低声笑,扫帚高的娃还挺好面子,一根面条在嘴里嘬老半天都咽不下去,就是不肯说吃撑了吃不了了,这点随了她爹。   杨柳给雷婶搭把手抬桌子靠墙放,椅子也靠墙放,免得青莺在家疯跑的时候撞上去了。   坤叔出门把门口的鸭蛋鹅蛋提两筐进屋,偏院的两个空屋子里摆的都是半大水缸,门后面放了桶黄泥,鸭蛋鹅蛋一个个丢进去滚一身黄泥,尖头沾撮盐码在缸里。等他忙完腌蛋的活儿,家里已经没人了,马厩里的马放出去吃草,他扛着锹拎着粪篮子去清理马厩,这些忙完日头已经升至半空。   “老哥,这马粪我铲半筐去肥菜园。”一个浑身补丁的老头牵着个腿高的小孙子提着筐过来。   坤叔点头,“随你铲。”他锁了门准备往山里去,送鸡鸭鹅的已经过来了。   天热了,猴子进山了,鸟雀又站在枇杷树枝头,桃花梨花谢了,橘子花和石榴花相继开了,蜜蜂嗡嗡嗡地忙活着采蜜。送鸡鸭鹅的人挑着鸡笼下山,遇见坤叔扔土块儿赶鸟,他们过去各摘两串枇杷拿手里,啧啧道:“这山里的鸟都比老子过得好,下辈子老子也投生当鸟算了,吃果饮蜜还不受累。”   “嘴是这么说,真让你当鸟了你要哭爹喊娘。”坤叔拍掉手上的灰,背着手站在山脚,等三人赶车进村了才进山。   骡车上的人回头,剥了个枇杷喂嘴里,咂摸道:“本来想多折几枝的,那老头一直盯着,我也没敢动手。”   这话被铲马粪的一老一小听到,老头打发他孙子进山说一声,小的不肯,怕拦路的鹅,会噆烂他的脸。   “那你就在他家门口等着,总有人会回来的。”老头提着马粪往村里走,他孙子小跑着跟上,偷瞥了眼卧在草垛上的狗,害怕道:“不行啊爷,他家的狗凶。”   老头看了眼虎视眈眈盯着的狗,心想这几只狗该去山脚看果树的。   巳时中,程石跟杨柳赶车回来在村外遇到挖婆婆丁的祖孙俩,听了他的话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俩祖孙在这儿估计就是为了等他。   “哎,多谢老叔,我晓得了,会交代人注意。”程石说。   老头有些不自在,“你们读过书的就是讲礼,什么谢不谢的,乡里乡亲的,不跟你说了,我要去那边挖婆婆丁。”他们村里可受了程石和杨柳的不少好,没遇到有贼心的人也就罢了,遇上了肯定要说一声。   程石跟杨柳当时没什么表示,过后看见老头的孙子毛蛋,特意送了几串枇杷给他吃。这时枇杷也到了尾期,桃子开始红了,后院的葡萄和井上的枣子有了小拇指肚那么大。   “这猴子也是个嘴刁的,好好的枇杷,就是个头小点,味道涩了点它们就不吃了。”杨柳戴着斗笠在树缝里找枇杷,再不摘都被鸟吃了,虽然口感不怎么好了,拿去酿酒还是挺不错的。   临近黄昏,在竹排上泡了大半天的猴子拖着湿毛脚跳上岸,小喜走到桃树下摸摸青莺的头,另外四只猴也无聊地去摸一把,过个手瘾相继钻进山里去寻食。   “娘,我有尾巴吗?”青莺掀开裙摆,扭过身看。   “没有。”   “为啥?”   “你问你爹。”   程石叹口气,他也不知道为啥人没有尾巴,只好打岔转移话题,“你阿奶要来看你了,你还记得她吗?”   青莺点头,程石见她还要绕过去问尾巴的事,头疼地说:“把提篮给我拿来,摘完最后两棵枇杷树我们就回去酿酒。”   糯米已经泡好了,到家了程石就去烧火蒸米,把青莺撂给杨柳,这丫头不知怎么了,突然好奇心猛涨,天天问这为什么那为什么,为什么猫毛颜色不一样,为什么狗不会逮老鼠,为什么猴子不吃肉……   杨柳给青莺搬个小板凳坐,“你是跟我一起给枇杷剥皮还是出去找小孩儿玩?”她是想把小丫头打发出去的。   青莺摇头,“他们嫌我烦,不让我说话。”   “为什么嫌你烦?”话一出口杨柳就明白了,因为为什么,她改口道:“那是因为他们不懂怕你问才不让你说话,其实你问的好多好多娘也不懂,我就不知道为什么人没有尾巴。”她坦诚了,见青莺目露震惊,杨柳吐舌一笑,“以后你知道你记得告诉我为什么人没有尾巴。”   这于青莺来说是个饱含鼓舞的请求,她连忙答应,脆生生道:“等我知道了第一个告诉你。”   “拉勾。”杨柳伸出手。   青莺也伸出她的胖手指,一大一小两只手拉勾盖章,她蹦起来说:“我出去玩了,饭好了就回来。”   程石从厨房探出头,“用不用我送你?”   “才不要。”青莺大声拒绝,她现在明白了,她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有尾巴。   “我怎么感觉她看不起我呢?”程石洗了手坐到青莺的位置剥枇杷皮,“你发现没有,咱家丫头怪聪慧的,走路说话上比同龄小孩强出的不是一星半点,脑瓜子也灵活,想的也多,我感觉大郎他们小时候就没问过人为什么没尾巴的问题。”   杨柳瞥他一眼没说话。   “你想说我是黄鼠狼谝儿香,刺猬谝儿光?”程石看出她的意思,不服道:“你给我说说谁家小儿像我们青莺这样?聪慧机灵歪点子多。”   “你闺女这么好你躲什么?”杨柳把剥皮去核的枇杷扔盆里,斜了眼闷笑的男人,说:“青莺就是胆子大,敢想敢说,因为说错也没人训她,更没人笑话她。”家里条件好,她跟程石陪她的时间也多,青莺就像门外的银杏树,就那一株,是好是歹都有人夸,被人夸着长大,浇水施肥捉虫样样不缺,可不就越长越好。杨柳心想比照她小时候,多吃口肉都心慌慌的,出了门一句话要在嘴里嚼半天才敢说出来,就是有过人为什么不长尾巴不长毛的疑惑也不敢问出来。   “照你这么说也是,青莺见到的人多,村里镇上县里三头跑,说话比旁的小孩利索些也正常。”程石甩掉手上黏的枇杷皮,进厨房去加柴,出来说:“我还是觉得我闺女要聪慧机灵点。”   杨柳抿唇一笑,“不瞒你说,我也有这感觉。”   程石放声大笑,引得枣树上的鸟雀歪头瞅他。   糯米蒸熟端出锅晾凉,拌上枇杷捏碎,撒上酒曲倒进酒缸,放在阴凉的墙根发酵两天。两天后开坛放气,酒糟没长毛霉坏,舀出两瓢煮酒酿圆子,剩下的重新封坛埋入地下。   “我觉得咱家可以挖个酒窖专门放酒,一年年攒下来,陈年老酒也不少了。”程石提议,“不能挖在院墙外,我担心被偷,要不在后院挖?”   “挖在山里吧,山里阴凉好储存,再一个山里一年到头都有人守着,放酒的时候小心点,也没人知道你挖的是红薯窖还是酒窖。”坤叔出主意,过冬存红薯和萝卜青菜还有什么大酱腌菜都在山里的地窖里,随便再挖两个,到时候有人看见就说放的是酸菜缸,谁去偷啊。   “坤叔说的对,按坤叔的主意来。”杨柳赞同。   说干就干,程石喝完酒醩圆子,喊上坤叔拎着铁锹和锄头就往山里去。路上逢到在山脚打猪草打鹅草的人,有人问,程石就说再挖个红薯窖,今年多种了几亩红薯。   “你家今年多养了几十头猪,是该多种点红薯。”   地窖已经挖了五个,程石跟坤叔进山后沿着原有的地窖往东挖,一锹锹土扔上来,慢慢形成一个坑。这边的动静引来摘野果的猴子,它们时不时的提着两篮子野果嫩芽树茎野花坐在树上边吃边看。   姜霸王也过来了,她来了后就接过程石的活儿,以前她来乡下嫌没劲儿,除了爬山没什么消耗精力的事,现在她是早上晚上陪孙女小练一会儿,其他时间除了吃饭睡觉都在山里挖酒窖。一直到地窖成型她才打道回去,离开前嘱咐程石不能睡懒觉,青莺的作息她已经纠正好了,每天早上破晓时分必须带她起床。   程石看了眼活蹦乱跳的闺女,她跟姜霸王睡了小十天,好似长大了一截。   “阿奶回去了,你要不要随我回县里玩几天?”姜霸王骑上马,继续说:“我给你瞅好一匹小马,断奶了就给你送过来。”   她条件开的再诱人,青莺也是连连退后,靠在她娘腿上说:“阿奶你再住几天,别回去了。”   “小机灵鬼。”姜霸王笑,目光移到程石身上,笑意微敛,用马鞭指了指他,“记住你老娘的话,按我的法子教青莺。”   “知道知道,快走吧。”程石不耐烦了,目送黑马跑远,他转身回屋,“她还嫌弃我不够机灵,就她时不时训我,我就是比我闺女聪慧也被她教笨了。”   杨柳笑笑不作评价,这种相处方式他们母子俩已经习惯了。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 第一百七十六章   正堂里的饭菜还没撤, 送走姜霸王,程石又去盛碗饭继续吃,杨柳拉着青莺出去找马回来拉车。老马通人性, 早上放它们出马厩,不用人赶, 它们自己往西到山脚下吃草饮水, 山脚下的麦地都被鹅群占了,马群也喜欢过去嚼麦头。   路上遇到赵家父子俩挑鸭蛋鹅蛋下山,赵勾子选了个大鹅蛋递给青莺, “抱紧了,别摔破了。”   “新送来的鸡鸭鹅如何了?”杨柳问。   “精神头不错, 就是大鸡经常撵着小鸡崽啄架,啄死了几十只。”赵勾子答, “今天东西两边山头的会过来把半大的鸡崽子逮过去,地方腾出来就好了。”   杨柳点头,见青莺捧着鹅蛋要去找猴子,她嘱咐赵勾子注意点, 转头喊青莺:“猴子在山里睡觉, 我们去牵马, 娘抱你骑马。”   自从枇杷树上的果子没了, 猴子们也不再一大早就跑出山坐树上赶鸟了。   麦地里一匹额前缀白毛的黑马嚼着草头到堰边喝水,杨柳顺手牵住马缰绳,等青莺走过来,大吸一口气把她举起来递到马背上。   “感觉你又重了。”杨柳接过青莺手里的鹅蛋,让她趴马背上别坐起来, “不能拽马毛, 马痛了要把你甩下背。”   青莺乖乖点头, 趴在马背上扬起脖子,看她娘牵着马走在一边,她自得道:“娘,我比你高。”   杨柳敷衍地嗯嗯两声,野花上的两只蜜蜂被马蹄惊动,嗡嗡嗡地飞了过来,老马扇了两下耳朵躲避,呲着大板牙朝人偏过去。   “回去了给你,身上没带饴糖。”杨柳推过马头。   马车已经推出来了,程石在往车上装鸭蛋鹅蛋,看人回来,他过去把青莺从马背上拎下来,从荷包里掏出两块儿饴糖给她,她立马乐颠颠的去喂马。   “你是跟我们一起去镇上,还是去你外婆家跟豆姐儿玩?”杨柳拿帕子给青莺擦手上的马口水,“进去喊你雷奶奶给你洗洗手。”   青莺想到她阿奶给她买的鲁班锁和七巧板,她蹬蹬跑进门,没一会儿领着红薯跑出来,说要带狗去接豆姐儿过来玩。   她要留在家里玩,程石跟杨柳就不管她了,交代雷婶看着青莺,两人坐上马车出村去镇上。   “甄婶子今早跟我说想带几个徒弟在镇上赁个小院住,她们也有了熟识的人,闲暇了想有个地儿招待客人。”程石说,“我答应了,去镇上了我去找经纪问问,找个合适的院落租个两年。”   老少几个女人单独住,杨柳说给她们赁个环境好点的小院,周围最好住的都是清白人家,跟经纪说了条件,拐拐绕绕去了清武巷。   “说来这家你们应该也有所耳闻,前主人是咱们镇上八方酒楼的前东家,他家的宅子大,转手卖了主家也没住,收拾收拾砌墙隔出三个小院托我们租出去,还剩最后一个院子,你们进来看看。”之前的大门还在,进去是一堵影壁,经纪带着人绕了两个弯到一堵新打的木门前,他取下锁往右指,“这边住的是一个寡母和她读书的儿子,另一堵墙后是附近村里搬过来做小生意的,是一家人,都是正经人。”   黄家宅子里的东西早已变卖,不见旧时的模样,程石跟杨柳没多犹豫就签订了纸契,这个巷子里住的多是家财不薄的人家,夜里少有毛贼来捣乱。   跟经纪分别后,杨柳问:“黄传宗的案子怎么判的?我都快忘了他这档子事。”   “流放了,听说好像原本是要砍头的,他家拿银子了,就判成流放。”这事程石也就囫囵听了一嘴,八方酒楼和黄家宅子都易主了,酒楼被张家买了去,宅子是谁买走的他不清楚。   “人还是不能生坏心,十来年攒下的家业,一朝就没了。”杨柳唏嘘,“不过最惨的还是没命的那几个人,肉身化白骨了才讨到公道。”   旁人家的事议论几句也就丢在了脑后,暑热已至,辰时初的太阳已经毒辣得要把人晒脱皮,夫妻俩没去鱼馆,直接出镇回村。   沿路的菜籽在落叶子,芝麻地里有妇人在打芝麻叶,程石下车到路边拽个菜籽果荚,挤开壳,里面的籽碾着已经硬了,再晴个上十天就能割了。   花生地里的黄花谢了,青油油一片,杨柳想到自家仅有的二亩花生地,说:“到家了往花生地里走一趟,我想吃盐水花生了。”   “好,我回去给你拔。”马车拐过弯,没了山壁的遮挡,村子就落入眼帘,周边地里拔草的人也成了熟面孔。   杨柳三姑婆穿梭在芝麻地里拽嫩叶,看到人连忙招手,“柳丫头,车上可还有空地儿?帮我捎两筐芝麻叶回去。”   “有,你提过来?”程石勒停马车跳下来,把车里的空筐水桶整理整理。车一停下来就没了风,热气顺着腿爬上脖子,他接过筐放车里,说:“天热了,姑婆你还不回?坐车跟我们一起回去?”   “你们先回,我再摘一筐就回。”妇人取下草帽扇风,热得呲牙咧嘴也不抱怨日头毒,看着地里的芝麻梢说:“今年年成好,芝麻长得不错,能卖个好价。你们种了几亩芝麻?还是没种?我好像听你娘说你们连着几年都没种芝麻。”   “没种。”程石笑,他学不会倒芝麻就没种,年年是老丈人榨了香油给他送两罐。   “那你们也没晒芝麻叶?回头我晒好了给你们送两兜,芝麻叶下面条再滴两滴香油,不要菜都能吃两碗。”三姑婆戴上草帽往地里走,“行,你们回,我也下地了,越耽误越热。”   蒸晒芝麻叶费功夫但不花钱,她这么说了杨柳也没拒绝,“那我们先回了,你也早点回,下午凉快点了再来。”   马鞭敲了敲车辕,拉车的马迫不及待跑起来,它也热得呼哧呼哧喘粗气。越靠近村,风里的草木香越浓,驱散了一路的燥热,杨柳刚要吁气,就听到一阵响亮的哭声。   “是不是咱家丫头?”程石顿时坐直了,前倾了身子侧耳听,空甩一马鞭,马鞭在风里发出猎猎声,拉车的马骤然飞奔起来。   杨柳一手扶车门一手扶着程石,探头往村里看,哭声果然是青莺发出来的,但哭的孩子不止她一个儿,属她声音最大。   “你爹娘回来了。”杨母给青莺抹把眼泪,“好了不哭了,你爹娘回来了。”   “这是咋了?”程石不等马停就跳下车,青莺会说话会表达后就鲜少哭,像今天这么扯着嗓子嚎还是头一回。他蹲下接过扑过来的丫头,见她头发散乱,衣裳上灰扑扑的,忙问:“摔了?还是打架了?哪儿疼?”   杨柳也走了过来,在青莺脸上扫一圈,摸摸她的头,再看豆姐儿抽抽嗒嗒地哭,另外还有一个胖小子神色慌张,也一副要哭的样子,她问:“这是打架了?”   杨母瞟了眼还在张嘴嚎的外孙女,指了指院里散成一摊的七巧板,“莺姐儿跟豆姐儿在院子里拼那啥木板,铁蛋过来也要玩,莺姐儿不让他碰,他就在一旁拽两个丫头的小辫,一推一攘把搭的木板踢散了,就打了起来。”   程石立马黑着脸朝铁蛋看过去,他这模样唬人,铁蛋一个两三岁的娃不经吓,本就慌张,这下可绷不住了,一屁股墩在地上开始嚎。他家里人这才像是突然耳聪了,他阿爷慢吞吞从屋里出来,“好生生哭啥?不是说来找豆姐儿玩?”   “你家孙子欺负我家孩子了,你看他把我们两个孩子的头发扯的。”程石把青莺抱起来,看她委屈地往他怀里缩,心里越发来气,“孩子小,这次也就算了,你带回去好好教,若是再敢来拽我们头发欺负人,我可是不依的。”   “小孩子们玩,哪有不闹口角不打打架的。”老头子嘟囔,拉起他孙子打两巴掌,“走走走,我就说了不让你过来玩,回去玩泥巴。”   人一走,青莺的哭嚎声立马弱了下去,杨柳想去哄哄她,回头却瞟见她觑着大眼睛瞅着哇哇大哭的铁蛋吐舌,被发现了赶忙缩回他爹怀里,唱戏似的嚎两声。   “进来坐会儿。”杨母说。   程石摆手,“我们带她回去收拾收拾,你也哄哄豆姐儿,可受了不小的委屈。”   “进去坐会儿吧。”杨柳捡起地上扯散的珠子往屋里走。   程石见状只好抱着孩子跟进去,院子里小狗崽子在啃七巧板,见人进来了摇着尾巴跟前跟后。   “去跟狗玩。”杨母把豆姐儿放下,“莺姐儿也去,把你们的木板收起来,要晒坏了。”   青莺立马挣扎着要下地,程石放她下来,捋捋头发毛问:“我给你梳个小辫?”   “不要。”青莺干脆利落地拒绝,蹬蹬往外跑。   “没吃亏,你也别巴巴瞅着了。”杨母瞥眼程石,“你闺女厉害着呢,豆姐儿是个性子弱的,头发被扯了也只是生闷气,莺姐儿不饶他,没人家大没人家高没人家壮但气势强,爬起来一个猛子就撞上去,就这样撞倒了她们拼的那啥,看样子她更来气了,啊啊叫着两拳头捶过去。豆姐儿也扑上去帮忙,两个丫头把铁蛋压着打,我过去把人拉起来了就让铁蛋回去,青莺还追着人跑,一路追到门外又打一架,被我拉住回过神了才哭的。”   “额……”程石往外看,正好逮着青莺往屋里瞄,她飞快地吐下舌,装模作样抱起一只小狗大声喊它的名字掩饰尴尬。   “挺好,不吃亏,随我。”程石的心情顿时轻松了,“就是豆姐的性子弱了点,受欺负了也不敢大声哭,我大舅兄怎么养的?”   “青莺也是听到马蹄声才大声嚎的,她个小丫头心眼多,你回去问问她是怎么想的。”杨母好笑地摇头,就凭青莺那个哭嚎的惨样儿,别说是她爹娘见了心疼,就是过路人见了也要骂铁蛋欺负人。   杨柳哼笑两声,“这估计也是随了你,我小时候不这样。”   程石欣然点头,“随我随我。”   “那我们就回去了,娘你也给豆姐儿收拾收拾,免得我哥嫂回来看了心疼。”杨柳起身,出门喊青莺回家。   “小姑姑。”豆姐儿甜笑着喊人,一副老实巴交的乖乖模样。   杨柳看着头疼,“娘,你跟我哥嫂说说,往后让豆姐儿跟青莺一起,让阿石带着练武,不管学得如何,至少要练练胆子,她这个性子长大了要吃亏的。”   杨母也有这个打算,她养了两个闺女,大丫头性子泼辣不吃亏,二丫头温顺些但也是个敢甩脸子敢骂架的,唯有这个小孙女,性子安静不喜动,说话也细声细气,抱只狗崽能玩老半天,别人戳一下她让一下。   “明早我让你爹送她过去,阿石你教教你侄女,她要是笨手笨脚你也别骂,就是个胆小的,越骂越笨。”   “放心,我又不是姜霸王,不玩喊打喊捶那一套。”程石抱起青莺,跟豆姐儿说:“今晚早些睡,明早让你姐来接你去玩翻跟头。”   “我们走了。”杨柳跟她娘招呼,门外早没了马车,她跟程石说:“三姑婆的芝麻叶还没送去,你待会儿给她送家里去。”   “好,送完我再去花生地一趟。”   两人说着寻常的话,都不问青莺打架后的感受,回去了也是杨柳拉她回后院换衣裳梳头发,顺便检查她身上头上有没有磕伤的。   “娘。”青莺甜甜喊了声。   “嗯。”杨柳虚虚应了,给她绑好头发拿出一匣子发珠和丝绒花,“戴哪个?还是掐朵栀子花戴?”   “花生拔回来了,出来吃。”程石在垂花门外喊。   青莺溜下凳子往外跑,“戴花,花香。”   杨柳顺手把她换下的脏衣裳拿出去丢盆里,雷婶看到了会拿去洗。   花生还有些扁,但能吃了,摘了洗去泥土,升起火炉倒上水,扔几瓣八角撒撮盐,嫩花生倒进去,再丢十来个鸡蛋,午饭后就能吃了。   没人问青莺为什么要打架,不问也不训,她慢慢的就把这事忘了,宛如是跟吃花生煮鸡蛋一样寻常的事,挨了欺负打回去是正常的。   ……   次日一早,天光破晓,鸡鸣响过最后一声,程家的大门开了,头上还是灰蒙蒙的天,家家户户都还大门紧闭,只有零星几家早起的妇人在打扫庭院。   “你先往村里走,爹把马放出来吃草,待会儿去追你。”程石给青莺说,“你跑快点,可别被我追上了。”   “好。”青莺瞬间来劲了,迈开双腿就往村里冲。   人走了程石才懒散地打个哈欠,打开马厩放马出去,活动活动四肢,打起精神撂开双腿撵上去。   脚步声渐近,青莺努力地迈快腿,两个吐息的功夫,一个身影快速从身后掠过她,径直往前跑。   “别说话,继续跑。”程石头也不回的提醒,他也不等青莺,按他自己的速度往村头跑,到了村头站大枣树下等她。   “是阿石来了?”杨老汉开门,“青莺呢?她还在家?你娘还做了她的饭,让她也来吃点。”   程石指了指村里的路,青莺已经跑来了,脸上红扑扑的,但呼吸不急促,说话也不喘。   “我输了。”青莺大声说。   “你输的日子还长,”程石毫没有相让的意思。   青莺不理他,摸摸凑过来的大黑子,转身往屋里走,“外公,我豆妹起了吗?我来接她去练武。”   “你外婆做了饭,吃了再去。”杨老汉撂下老女婿跟进去,“烙了饼,管饿。”   “不能吃饭,不然翻跟头要吐出来,外公你没给我豆妹吃饭吧?”   程石站在门外听青莺有模有样的说话,他冲门槛内的狗崽子吹口哨逗得它们汪汪叫。没一会儿,两姐妹手拉手出来,他带着俩孩子往村尾走,身后跟着大黑子。   这时候才有人家开门放鸡鸭出来,见程石带俩小丫头快步走过,她笑着问:“豆姐儿也要学练武啊?”   “哎。”豆姐儿重重点头。   “不能用嘴巴出气,用鼻子。”青莺时刻注意着,伸出手捏住豆姐儿的嘴,“再张嘴姐姐要打人的。”   程石在前面听了掩住嘴笑,这话都是他当初教给青莺的,小夫子模仿的不错。   猴子又下山了,显然已经等了一会儿,见人过来,小猴子吱了两声,在桃树上找桃子的大猴随便摘了几个,赶忙攀上高树坐上面边啃桃边看戏。   以往是它们耍猴戏给人看,现在也混上了看官老爷的身份。   作者有话说:   这是补昨天的 第一百七十七章   再一次摔倒, 豆姐儿红着脸自己爬起来,小声吁了口气,抬起手臂沉下腰, 摆开架势再次蹲下去。   “不错,姿势摆对了。”程石夸了句, 转眼见青莺眼巴巴瞅着, 了然道:“青莺的动作也是极好的,比昨天又进步了一点点。”   青莺满足地抿起嘴角。   朝阳从山头缓缓升起,树上的猴子啃完桃子掰树叶吃, 等山脚下的两个小孩练完功一屁股墩坐在地上,它们带着满嘴的青涩气溜下树, 齐齐把三个人围住。   程石把青莺和豆姐儿从地上提起来,用手掌和指腹给她们拍打腿和胳膊, 瞟见红山蹲过来拉青莺的手,他看过去问:“干什么?”   母猴挠挠肚子不做声,放下青莺的手在地上翻嫩草吃。   一通动作下来,程石让青莺和豆姐儿在这儿跟猴子玩, 他下堰去撒网逮鱼。他刚解开竹排就听到了两个丫头带着惊呼的笑, 程石蹿上岸, 见是几个猴子把两个丫头抱起来了, 他看了一会儿看它们没旁的意思,提上两个桶站上竹排。   听着水声远了,五只猴牵着俩姑娘从鹅群里穿过去往山里走,噆草的鹅不满大叫,豆姐儿躲在青莺身侧, 小声问:“姐, 要去哪儿?”   青莺摇头, 她没心没肺的大着胆子跟猴子走,最后在丢着几个桃核的树下停住。   等程石意识到有一会儿没听到孩子的声音找过去时,就见四只大猴拉的拉,推的推,青莺跟豆姐儿都挂在树上憋着气往上爬。   “嘎嘎嘎——”鹅群惊叫,勾着脖子要来噆人。   “啊,爹。”青莺转头看见了人,脸上闪过心虚,稍后便是激动,“你看,猴子在教我们爬树,它们还想抱我上去呢。”   程石思索了一会儿,才吭声说:“你们爬上树干什么?”他扫了眼不知道在想啥的猴子,又问:“你们把她俩拉上树又干什么?”   猴子不搭理人,坚持要把小孩拉上树。   “姑父,我抱不住了。”豆姐儿急了,她想松开猴爪又怕掉下树,泪眼蒙蒙的往村里看,又是喊爹又是叫娘。   “这下知道怕了?以后可不能再爬树。”程石过去伸出手把她接下来,豆姐儿离地面也就半人高,她胳膊和腿没劲,猴子再怎么使劲她都是原地打转。不像青莺,有猴子在下面给她垫着,她蹬蹬往上爬,程石要是再晚来一会儿,都要去扛梯子来摘孩子了。   两个孩子安稳落地,程石折根树枝抽猴子,它们两三下蹿上树,不愤地吱哇乱叫。   “再胡来我断了你们的口粮,把你们送去屋脊山跟黑毛猴抢食吃。”程石扔掉树枝,一手提个孩子往山下走,堰里的渔网也不管了,直接回家。   “呦,这是咋了?”坤叔正在清理马厩,看程石虎着脸一手牵个娃回来,他纳闷道:“捅破天了?”   程石没理人,牵着孩子回屋给她们洗手,喊杨柳把药瓶拿来,这俩爬树把掌心磨破皮出血了。他跟杨柳把经过一说,反省道:“我对猴子太放心了,它们再通人性到底还是个畜牲,不知轻重。”   前一天还在庆幸青莺胆子大,过个夜她就仗着虎胆生非,杨柳指了指青莺,进屋拿两颗鸭蛋两根水嫩的青瓜出来,让程石搬了梯子爬上屋顶。   程石看懂了她的意思,先是站木梯上把鸭蛋丢下来,啪啪两声,地上的蛋液四溅,猫狗闻着腥味儿连忙来舔。接着两根青瓜从瓦沟里滚落到地上,青瓜一摔断成几截,狗子过去闻闻,舔着舌头走了。   “今天要是猴子拉不住你们,你俩从树上摔下来就像这鸭蛋和青瓜,脑袋摔出血,胳膊和腿摔断,再也看不见爹娘了。”杨柳用温和的语气说出残忍的话,捡起一截青瓜放青莺手里,见她不敢接便知道她知道怕了。至于豆姐儿,还没开始说她,她就已经掉眼泪珠子了。   “还敢不敢跟猴子上树了?”程石站梯子上问,俨然一副不知怕他要继续砸鸭蛋的架势。   两个小丫头齐齐摇头。   春婶躲在月亮门洞一侧,见状出来问:“那我就端饭端菜准备吃饭了?”   程石瞥她一眼,下来搬了梯子靠墙放,换了话问青莺跟豆姐儿饿不饿,“饿了就喊春奶奶端饭端菜,我去堰里把渔网收起来再撒一网,吃完饭正好能去收。”后两句话是对杨柳说的,“不用等我,你们先吃。”   程石一走,豆姐儿也往外走,她带着哭腔说要回家。   “姑姑家的饭好了,你吃了再回去。”   豆姐儿摇头,执着的要回去吃饭。杨柳只好把青莺撇家里,牵着豆姐儿送她回去,小丫头在路上还好好的,还有心思捡石子,谁知一踏进家门口就张嘴哭。   杨柳又气又笑,给娘家人说了早上的事,“旁的事没有,手心破了点皮上药了,估计就是被她姑父虎着脸吓到了。”   “这么娇气的?你姑父又没打你。”木氏拉开豆姐儿的手看了一眼,不在意地说:“小孩子就是摔摔打打才能长大,没事,你们也别往心里去,做错事了该训就训。”   “猴子怎么突然要拉她俩上树了?”杨母好奇,拿个湿帕子出来给豆姐儿擦脸,“猴子要教你们爬树?你胆子不是挺小的,怎么也随了猴子的意?”这事要是青莺干她不意外,那是个啥都敢做的。   “明早我过去盯着。”杨老汉说。   杨柳想了想,反正她是起不了那么早,说:“也行,你看孩子的时候还能打筐猪草回来。不说了,我也回去了,家里的饭也好了。”   村里的人只有少数还在吃饭,不少人家已经锁门下地了,看杨柳路过,问她吃没吃,“没吃来家里吃点,今早烀了饼。”   “家里的饭也好了,在等着了。”   青莺已经先吃上了,她是个脸皮厚的,前一刻还在挨训,这会儿已经挨着她爹坐使唤他挟菜了,见人进来脆生生喊了声娘。   “就等你了,快坐下。”春婶拿起筷子,说:“阿石,今天买方猪肉回来,菜园里的菜豆能吃了,待会儿我泡几节竹笋,晌午炖坛子肉吃。”   “好,还要买什么吗?”   “没了。”   甄婶子等他们说完才说:“我们娘几个打算今天就搬镇里去,东西已经收拾好了,小柳,去镇上了你带我们过去一趟,具体是哪个小院我们也不清楚。”   “这么急的?我跟阿石还打算这两天在家给你们摆桌席。”杨柳劝道:“要不过两天再搬过去?”   “哎呀,别弄这么客气,搬走了我们也还是天天见面,你们这么客气我们还不好意思了,住家里已经挺打扰了。”甄婶子摆手拒绝,“这样吧,等我们安置妥当了请你们过去做客,算作暖屋了。”   她这么说了,其他人都欣然应好,说过去给她们镇镇场子,免得有不长眼的上门打扰。   因着要搬行李,这天去镇上就多赶了两辆马车,程石把青莺也拎上了,他去收网的时候猴子还没回山。   雷婶择了脏衣裳准备去西堰洗衣裳,春婶看到说:“等我一等,我也要去洗衣裳,还剩两个碗没洗。”   “帮我把我的衣裳也搓两把?”坤叔都走出门了又折进来问,“什么时候要挖菜园了喊我去帮忙,挑水浇菜也喊我。”   雷婶没作声,她只洗她自己的和程石一家三口的衣裳。   “拿来。”春婶开口,“蒜苗在抽苔了,你傍晚的时候挑两担水去把土浇透。”等着的片刻功夫,她推开没了人的空屋子的门窗散味儿,这下又回到了最初,家里都是一条心的人,住得自在。   猴子还没走,它们吃饱了翘着腿在枝桠上躺着,等春婶她们洗完衣裳离开,五只猴又溜溜哒哒下树,下水解开竹排往堰里推,在太阳毒辣的时候,它们好享受的在水里乘阴凉。   *   程石和杨柳带着青莺回来时把她从村口放下,买回来的酥果和糕点让她拿去跟豆姐儿一起吃。撇下小丫头,两人回去换了双鞋进山看石斛,天干的时间有些长了,石斛根有些干。程石下山挑了水上来,两人估摸着往松树的树干上泼水。   花了大半天给石斛都浇上水,傍晚下山时,两人去挖的地窖看了眼,里面的湿气散得差不多了,擂实的土干了也没散落的趋势,程石就打算回去了把酒坛子挖起来,天黑了给搬过来放进去。   “挖土做什么?”青莺好奇地蹲在一边提灯笼照亮,“里面有什么?”   “酒,小孩不能喝,辣的。”程石掰过灯笼,“照这儿,别照歪了……你又看哪儿去了?”   “猫猫过来了。”   “跟你娘洗澡去。”   杨柳就等这句话了,拿了衣裳过来拉青莺,“快走,你爹嫌弃你碍事,咱们不在这儿陪他喂蚊子。”   “我爹才不嫌弃我,”青莺很自信,边走边回头,“爹你说是不是。”   程石不想说违心的话。   “爹你快说。”青莺扒着垂花门不肯走。   “是是是。”程石忍不住笑了,“快去洗澡,赶紧睡觉,明早还起来练武。”   青莺这才一蹦一跳离开,隔壁蒋家有说话声,她插话问人家在干什么。直到她睡着了,家里才安静下来,树上的虫鸣,墙外的牛马嚼草声,田里的蛙叫……这才传进后院。   待村里安静了,一辆木板车推出村,今晚月色极好,走在路上不用照明也能看清脚下的路,但进了山瞬间就暗了下来。   “你走在前面提灯笼照亮,我跟坤叔搬酒坛子。”程石说。   夜晚山里声音繁杂,夜出动物咀嚼声,林中野鸟枯叫,交杂着昆虫声和风吹树叶声,杨柳搓搓胳膊,过后反应过来不对劲,她什么时候开始害怕夜间的山林了?   到地方了,程石从杨柳手里接过一盏灯笼顺着木梯走进地窖,他在下面接,坤叔在上面递,来来回回好几趟才把酒坛子都转进地窖里。   “明天再来抬石头封顶吧,先用木板随便盖着,晚上也不会有人进山。”杨柳困了,想回去睡了。   人夜里不会进山,但猴子会过来啊,它们起的比人还早。程石想到挖地窖时猴子天天过来看,总有些不放心,搬起木板说:“再等一会儿,坤叔来搭把手,把这块儿石头抬过去压木板上。”   木板上压石头,空隙用土填上,程石还用脚踩实了,接过灯笼往树上照,“猴子不爱喝酒吧?”   “它是猴子不是傻子,也就人爱尝些稀奇古怪的味道。”坤叔拍拍手上的灰往山下走,“回去睡觉了。”   人走了,被惊动的野兔和老鼠从洞穴里出来啃草根吃果实,虫蚁在草丛里闪过,在漆黑的山林里各行其道。随着月亮的东升西落,山林在一瞬间沉寂后又热闹起来,鸟雀离巢寻食,蛇蜿蜒上树吞食鸟蛋,倒霉的碰上抢食的猴子,拽着蛇尾巴往树上砸,闻到血腥味了才扔下树,被早起的鸡遇上又是一顿大餐。   当山下出现人的说话声,嚼鸟蛋摘桑葚的猴子不约而同扯着树枝在林子里跳跃,选颗甜桃摘下,坐上老位置看空地上笨拙的无毛猴做稀奇古怪的丑动作。   一日日过去,猴子似乎放弃了拉青莺和豆姐儿上树的打算,也到了要割菜籽的时候,杨老汉不能再过来陪着两个丫头练武,尤其是每天都是那几个招式,也没啥好看的。   “明早天不亮我就要下地,她俩练完了你把人送回去了再来撒网逮鱼。”杨老汉看了眼躺在树空里的猴子,也不知道它们天天来看个什么劲儿。   程石点头,“等我从镇上回来了去帮忙,明天割哪块儿地?”   “村东头的二亩地。”杨老汉招手让青莺和豆姐儿随他回去,跟孙女说让她明天到她姑家玩。   隔天,程石跟杨柳从镇上回来,他换了旧衣裳戴上草帽赶牛车下地,地里有人笑他为了偷懒不种菜籽不种花生,现在还是要下地来干活。   “只干活不操心,已经轻松多了。”程石嘴上说的好听,心里苦笑连连,想当好女婿可不容易。   菜籽一车车从地里拉回去堆在晒场上,怕手脚不干净的人偷,白天派家里的孩子守着,晚上男人卷了竹席睡一边守夜。夜里蚊虫多,看场不是件轻松的活儿,小孩却觉得这很有趣味,巴不得也睡在露天下看月亮数星星。   青莺在床里侧翻来倒去,杨柳打着扇子摸她肚子,“是不是吃撑了睡不着?我去给你拿个山楂吃?”   “不是,我没吃撑。”青莺蹭到她娘怀里,做贼似的小声说:“想睡院子里,娘你睡过吗?”   “没。”实际睡过很多次,小时候在院子里放张凉床,她们兄妹四个摊在竹床上纳凉,睡着了被爹娘抱进屋,早上睡懵的时候还以为是做梦了。   “你们娘俩嘀咕啥呢?青莺还没睡?”程石吹干头发推门进屋。   “你闺女想睡院子里。”杨柳揽着青莺坐起来,她也来了兴致,“今晚热得厉害,我们睡外面纳凉。”   “有蚊子,你不怕蚊子咬?”   “不是有蚊帐嘛。”   没有竹床就把长板凳搬来并一起,长板凳上摊槁卷,其上铺褥子,褥子上铺凉席。桂花树上挂上灯笼照亮,程石找来四根长短差不多的竹竿绑板凳腿上,竹竿上搭个床单接露水,找来蚊帐罩上去,一个简陋的架子床就做成了!   “把青莺抱出来。”杨柳先掀开蚊帐躺进去,打个滚说:“真凉快啊。”   青莺不等人抱先自己开门跑出来了,她乐嘎嘎地爬上床,摊手摊脚躺竹席上,惬意地哼哼。   太高兴了。   程石吹灭了灯笼也躺进来,院子里风大,桂花树的叶子打着转挂在纱帐上,他伸脚去踢,青莺也翘起她的短腿。   “真短。”他嘲笑她,“还没我胳膊长。”   “我也会长大的。”青莺嘀咕。   杨柳揉揉小丫头的头,扯来被单搭她肚子上,“睡吧,别理你爹。”   作者有话说:   来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   夜半雾气下沉, 风里挂着丝丝缕缕的凉,程石醒来见身侧的母女俩抱作一团,他思索了一会儿, 摸黑进屋抱床薄被盖着。   杨柳被惊醒,看了眼天色, 问:“什么时辰了?”   “还早。”既然她已经醒了, 程石问要不要回屋睡,“下露水了,竹席边上都是湿的。”   杨柳懒得挪动, 再折腾一会儿彻底睡不着了,她拢着被子拉男人躺下, “嘘”了一声,继续睡。   繁星下划过一颗流星坠向月亮, 桂花树上的叶子轻响几声,程石反手把蚊帐压下,也闭眼继续睡。   忍下了雾气的惊扰,耐不住一声声清亮高亢的鸡鸣, 没有屋顶和墙壁的遮挡, 村里的公鸡宛如蹲在耳边打鸣。程石扯开蚊帐赶紧抱着青莺进屋, 杨柳拿起枕头也下床往屋里跑。   一晚醒两次, 除了青莺谁也没睡好,偏偏她是个觉沉的,从外面抱进屋也没醒,破晓时分精精神神地掀被坐起来。   程石闭着眼睛不动,在心里祈求她躺下再睡一会儿, 困意沉沉, 他脑中闪过各种说辞试图赖掉今天的早功, 但都抵不过一句:爹,醒醒,我要尿尿。   杨柳对此充耳不闻,像耳朵里塞了驴毛,养个勤勉的孩子,她体会到了程石对姜霸王的恐惧。   净房门开了,脚步声出去又进来,青莺捋着头发琢磨着今早穿哪身衣裳,却不料她爹又躺下了。   “爹?”青莺疑惑,蹲在枕头上往窗外看,“该起了,天快亮了。”   “我有些不舒服,昨晚睡外面受凉了。”程石把手搭眼睛上,病怏怏地打商量:“今早不练武了好不好?我们晚上再练,让爹歇歇。”   青莺这才想起来昨天晚上是睡在院子里,她把手搭程石的额头上摸摸,贴心地说:“那你好好歇着,我去找坤爷爷陪我练武。”   程石:“……”也对,家里会武的又不止他一个人。   青莺从床尾拿过衣裳,过去喊她娘帮忙穿衣裳,她挺急的,待会儿还要去接豆姐儿,再耽误一会儿太阳出来了就热了。   杨柳坐起来三两下给小丫头套上衣裳,看她散乱着头发,跟着下床给她梳头发编辫子。   “还要洗脸洗牙。”程石侧着身子虚弱地提醒,“给她洗脸的时候你去喊坤叔一声,他这时候还没醒。”   “你故意的?”杨柳恨恨,走到床边揪他一把,“我看你也清醒了,赶紧起来带青莺去练武。”   程石觑青莺一眼,忍着痛躺下继续装病:“我病了,就让坤叔代劳一早吧。”   “娘,让我爹睡。”青莺很懂事地走到床边摸摸她爹的脸,“我奶说了,我爹总有不舒服的时候,让他睡一觉就好了。”   程石脸上虚弱的表情裂开,不可置信道:“你奶什么时候说的?”   “就…就之前。”青莺走下床榻,拉着她娘往外走,“阿奶说爹不舒服的时候就去找坤爷爷。”   杨柳忍不住了,当着程石的面哈哈大笑,这一笑就精神了,掩上门交代:“你就好好养病,闺女的事你别操心,你娘已经替你周全了。”就是被姜霸王知道了,他少不了一顿揍。   坤叔显然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被交代过,杨柳一去喊人,他开窗看见青莺,了然道:“等会儿,我这就起来。”   “我先带她去接豆姐儿,坤叔你先洗漱。”杨柳拉着蹦蹦跳跳的丫头往外走,抽开门栓问:“怎么这么高兴呀?”   “就是高兴,”门一打开,听到声早等在外面的猫狗凑上来,青莺挨个儿捧着狗脸揉揉,说:“娘你好久没陪我练武了,我待会儿翻跟头给你看。”   杨柳愣了一下,点头说好,心里暗暗琢磨着隔三差五要早起陪青莺一次。   农忙时村里的人起的早,家家户户都开了门放鸡鸭出来寻食,姑娘媳妇子在家煮饭,小儿在院中酣睡,男人们已经下地忙活了。杨家也是如此,杨老汉去晒场摊菜籽杆,小两口下地锄草,只留杨母在家做饭外伺候孙女穿衣起床。   “豆妹。”   “来了来了。”豆姐儿把手里的草扔给猪吃,颠颠往外跑,冲灶房里喊:“阿奶,我去练武了。”   杨母忙着切菜只应了一声,也没看到门外站的换了个人,还是等豆姐儿回来吃饭说起,她才知道程石病了。   杨老大剥个鸡蛋递给豆姐儿,说:“昨天怪热的,他是不是在地里晒中暑了?”   “老婆子你待会儿过去看看,要是严重了就喊大木回来把他拉到镇上去看病。”杨老汉交代,他抹把头上的汗,骂这鬼天气能热掉人半条命。   杨母应好,她连碗都没洗,饭后解了围裙就往村尾走,到的时候正好碰到程石从堰里逮鱼回来,观他面色属实不像生病的人。   “娘怎么过来了?”程石从桶里捞两条黄鱼递过去,“今早逮了窝黄鱼,拿回去炖了给豆姐儿吃,孩子天天练武,吃食方面可要跟上,不能对付。”   杨母接过,跟着进屋问:“听豆姐儿说你病了,你爹跟你大哥还担心是昨天下地热病了,让我来看看。这是已经好了?”   程石绷着脸点头,“好了,睡一会儿就好了。”   杨母信了,既然没事她就要回去洗碗,走前还感叹了句年轻人身体就是好。   前去镇上的路上,因为青莺不在,杨柳笑问他以后还装不装病,“你小时候不想早起练武就经常装身体不舒服?”   程石不吭声。   “哎!”杨柳推他一下,自顾自说:“娘还挺给你留面子,没直接给青莺说她爹一旦不舒服那就是懒劲儿犯了。”   “说得容易,你不也是天天早上装睡。”程石作势打个哈欠,杨柳余光瞟到也忍不住张嘴打哈欠,眼泪都出来了。   “看吧,让你早起一次,你一早都打多少个哈欠了。”程石得意,属实不是他懒。   杨柳不跟他犟,歪头倒男人肩上,“可见青莺是个练武的苗子,豆姐儿倒也坚持下来了。”   程石对此也有些诧异,豆姐儿看着文文静静的,骨子里还挺有傲劲儿,听说才练的头几天回去了还哭了好几场,喊累喊疼,但次日一早不用人喊她自己就醒了。   路边的草籽地空了,鸟雀落下来啄食土里散落的菜籽粒,背靠大山前临田地,鸟雀一年四季都不愁吃喝,个个体型圆润,毛色油亮,在刺眼的光线下几乎反光。反而镇上靠泔水剩菜残渣为食的鸟雀羽毛蓬乱,肚里不缺油水,精神头却不大好,看着呆呆傻傻的。   “阿石,过两天把家里人都带过来吃顿饭。”甄婶子从鱼馆里出来,说:“馆子里生意好,我日日不得闲,大后天我就在鱼馆里摆一桌,也省得收捡了。”   “也行,中午还是晚上?”   “晚上吧,晚上客少一点。”   “那你买些猪肉和素菜就行了,酒水和鸡鸭鹅我们从村里拿来,别从外面买了,也吃不好。”杨柳交代。   他们不缺几只鸡鸭的钱,甄婶子也就没提要给银子败兴,欣然应好,说到时候拿出她的看家本领让他们吃个过瘾。   种地的人忙着割菜籽打菜籽没空闲赶集,镇上榨油卖油的忙着下乡收菜籽,又逢天热,街上的人不多。到了辰时末,带来的鸡鸭蛋没卖完,程石跟杨柳也不等了,收拾收拾装车回家。   家里又没人,青莺也不知道跟谁跑了,杨柳找一圈没看见人,回家坐在廊下腌咸蛋。   “我去晒场看看,看我老丈人要不要帮忙的。”程石把牛牵回来,木叉和扫帚都放木车上,戴上草帽跟杨柳说:“晌午我想吃凉面,你给春婶交代一声,捞汁弄酸些,多烫些苋菜。”   “好,记下了,水囊带了?”   “带了。”   过了一会儿,院子外响起脚步声,两只狗吐着舌头跑进来,进门先去墙边喝水。   “我娘回来了?”青莺小跑着进来,看见廊下坐的人,她嘎嘎笑着跑过去,一点也不嫌热,从背后抱着杨柳亲热地蹦哒。   “跑哪儿玩去了?”杨柳晃晃身子,“桌上放的有温水,你渴不渴?”   “去菜园了。”青莺过了那个黏糊劲才进屋去喝水,她一走,两只狗又哈着气卧到人身边。   这时春婶提了半筐的青瓜进来,摸出手帕擦汗,“这鬼天气要热死人。”   “最热的时候还没到,割麦的时候才是要热死人。”杨柳把最后一颗鸭蛋从黄泥盆里捞起来,沾上盐放坛子里,洗洗手帮春婶抬菜,“怎么摘这么多?腌酸瓜?”   “嗯,阿石不是喜欢吃酸的?今年我多腌点,拌面吃不错,冬天配粥也脆爽开胃。”   “他晌午要吃凉面,让你把调汁调酸些,苋菜多烫点。”   从井里提出一桶水倒木盆里,半筐青瓜哗啦一下倒进水里,杨柳选两根嫩的洗洗拿去前院吃。   青莺把她的七巧板又拖出来坐在廊下拼,她一旦玩起这个就不搭理不相关的人,身边的人来来走走她也没反应,杨柳见雷婶回来了,她提筐出门去摘桃子。   “正是天热的时候,等傍晚凉快了再去也成啊。”雷婶摇着蒲扇说。   杨柳打个哈欠,摆手说:“在屋里坐着就犯困,我出去走走。”   桃子熟了,梨子也有甜味了,五只猴子白天几乎不回山,饿了摘桃子吃,饱了就睡在竹排上,睡不着的时候就拿着梳子相互梳毛,把自己打理的油光水滑,看着比人还干净。   大堰四面都栽种着果树,青绿的叶子下缀着粉色的桃、褐色的梨、青黑色的橘子、淡绿色的石榴小果、鲜红的枸杞、以及石青色的柿子,看着这些绿叶果实,夏日的燥热都消散了一半。杨柳选摸着软了的桃子摘一筐,之后的时间就消耗在一棵棵果树上,桃子该摘去卖了,枸杞也该摘回去趁着天好晾晒,晒干了卖给医馆。   坤叔从山里下来看见桃树下放的一筐桃子,喊了两声说:“那我给你提回去啊?还是等阿石回来?”   “等他回来干嘛,坤叔你帮我提回去。”杨柳从坡下走上来,手里捏着几个被鸟啄烂的桃子,堰里也飘着几十个,那一片的水像是烧开了,鱼群挤挤攘攘翻滚着啄食果肉。   “吱吱——”   水里的猴子拍爪,见杨柳看过来,它们扬起爪子示意她扔几个桃子过来。   “懒死你们了。”杨柳从树上摘五个桃子,使劲往水里扔,砰砰几声,砸起水花半人高,待水花回落,小猴跳进水里把桃子一个个捡起来放竹排上。   杨柳见状又摘几个扔下去,这才掐两朵芍药回家。   青莺的城楼已经搭好了,她百无聊赖地盘腿坐在廊下,看到她娘进门也只是懒懒喊了一声。听话听音,杨柳听出她睡意来了,现在睡了等饭好了估计也不好好吃。   “你爹还没回来?”杨柳草帽还没取又往外走,“我们去看看他,他早上病才好,别又热病了,你去不去?”   青莺犹豫一瞬,站起来往外走。   路上的沙石经过暴晒,烫的能烤肉,青莺踩上去跳脚,嘴里嚷嚷腿好热。   “跑起来,跑几步。”杨柳也嫌热,今年比往年热,大概就跟铺的沙石路有关。   母女俩比着往东跑,拐过村道走到堰埂上瞬间好受许多,晒场上的人顶着大太阳抖菜籽杆,黑色的菜籽挟杂着碾碎的果荚堆在地上。   “柳妹,最近不会变天吧?晚上会不会刮大风?”杨柳二堂嫂眯缝着眼问,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身上的青布衫汗湿贴在身上,身体曲线隐约可见。不过这会儿也没人在意得不得体,个个热得像搁浅晒干的鱼,没心思琢磨旁的事。   “近几天没雨,会不会起风我不清楚。”   两家的晒场挨着,程石正在堆菜籽杆,见杨柳跟青莺过来,摆手示意她们赶紧回去,这儿灰大又晒,周围也没树躲阴凉,来这儿就是受罪。   杨柳也受不住,拉着青莺又原路返回,回去给她洗个澡换身衣裳,程石也一身灰的回来了。   “端饭,我冲个澡就来。”程石吁口气,他给自家干活都没下这么大的力气。   凉面从水井里提起来,青瓜条和苋菜端上桌,捞汁和白斩鸡块儿,青莺的一叠鸡蛋面饼,人到齐了就开吃。   “下午还过去吗?”杨柳问。   程石咬断面条点头,“估计明天才能灌袋。”   “我们下午去摘枸杞,枸杞红了,再不摘下来就掉了。”杨柳说起她下午打算做的事,“忙个两三天都给摘下来,大后天的晚上去鱼馆吃饭,甄婶子请客。”话是给春婶她们说的。   “好。”春婶点头,“我午睡起来就过去。”   杨柳是等青莺睡醒了才带她出门,屋外暑热退了些,坤叔已经推了木板车过去,她锁上门,拉上青莺往西走。   猴子还在水上飘着,悠闲地歪躺着看岸上的人忙活,尾巴一甩一甩地拍水。青莺捧着个红桃子坐树下啃,猴子朝她招手,她不明其意,举起胳膊招手让它们起来,含含糊糊解释:“我不下水,我娘不让我下水。”   杨柳不时瞅几眼,只要她在眼皮子下就不多管。   竹篓里的枸杞渐满,倒进筐里拎上车,凑满两筐就往家拉,倒在院子里摊的竹席上晒着。   日头一点点西落,山里清亮的风漫下来,拂过水面掠了几分水汽又清凉许多。猴子终于舍得从水里起来了,揪揪青莺的小辫,跳上树找最甜的桃吃。   “青莺,来帮我捡鸡蛋。”赵勾子也来摘桃子吃,他瞥了几眼咔咔啃桃的猴子,牵着青莺唆使她喊上猴子。   “它们不听我的。”青莺很有自知之明,冲她娘喊了一声,跟着赵勾子进山捡蛋。   没过一会儿杨母带着豆姐儿找过来,杨柳往山里指指,“捡鸡蛋去了。”她瞅了一圈发现猴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   猴子可没离开,它们凑热闹去了人多的地儿,穿梭在鸡群里帮忙把树枝桠上的鸡蛋捡下来放筐里,赵勾子高兴得恨不得把它们的每根猴毛都夸夸。   树上的猴来疯,地上的人来疯,青莺跟豆姐儿可来劲儿,跟猴子比谁捡的多,欢呼声吵得树上的鸟都待不下去。往后三天两个丫头午睡一醒就往山里跑,坐在果树下先把桃子梨子吃到撑,等猴子从水里上来了,五猴两娃一窝蜂往山里跑。   程石逮了两只鸡两只鸭和一只鹅要往镇上送,下山时问青莺跟豆姐儿去不去,两个丫头毫不犹豫地摇头。   程石没勉强,出山把鸡鸭放车上,拐道去酒窖搬了坛桃子酒。   日落时分,最后一颗枸杞摘下,杨柳进山喊青莺跟豆姐儿回家,“回家洗个澡换身衣裳,我们去镇上吃饭,豆姐儿也一起,你待会儿穿你姐的衣裳。”   小猴从树上蹦下来,把爪子里的鸡蛋递给杨柳看。   “真乖,”杨柳摸摸猴头,“待会儿让勾子给你煮熟,你带回去夜里饿了吃。”   “我这就去煮。”人一走,猴子也要走,赵勾子从筐里拿五颗鸡蛋跑下山,赶在猴子离开前把鸡蛋和桃子梨子装竹篓里递给公猴。   夜幕降临,眨眼间,星子已布满天空。天色已黑,鸟雀归林,鸡鸭鹅也安静下来,不知何时风向变了,东南风里挟杂着丝丝酒香。   刘栓子起夜喝水,咂嘴说:“我怎么闻到了酒味儿?”   “做梦喝酒了,哪有酒味?”刘婶在屋里絮叨,“离村这么远,就是村里谁家的酒缸破了你也闻不到味儿。”   鹅群安安静静的,不像是有人进山,刘栓子也当是错觉,放下水瓢回屋睡觉。   酒香飘了一夜,在雾气降下来后淡了许多,破晓的晨曦洒进山林,地窖里闪过一簇金色的光。   “今早猴子怎么没过来?”练武时程石纳闷。   杨柳跟雷婶来摘桃时没看见猴子,还问水里撒网的人:“猴子已经回山了?”   “没看见,我过来的时候就没看见它们。”   “那估计就是没饿,昨天傍晚勾子给它们带了半背篓的桃子梨子走。”没猴子帮忙摘桃,杨柳只得自己爬上树。   但连着三天都没看见猴子,水里的竹排也没动,这下所有人都觉得不对劲,山下有桃子和梨子勾着,还能下水乘凉,它们哪舍得这种奢靡的生活守在山里。   “不会是跑出山被人逮了吧?”坤叔担忧,“还是说被毒蛇咬了?”   “我进山看看。”程石扯几根草茎把裤腿绑上,掂了把铁锹往搭了木屋的方向走。   “那我去周边转转。”坤叔如是说。   杨柳牵着青莺在山下边摘桃边等消息,一筐桃还没摘满,山里响起坤叔的惊呼:“天爷啊!遭瘟的,别找了,都在这儿。”   地窖里醉死的猴子被扯上来也只是睁了下眼,咂巴了下嘴冒出浓重的酒味儿,脚步虚浮地倒下,翻个身继续睡,压在烂桃子上也没感觉。   “都还活着,没死。”程石阴着脸把小猴子提上来。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五只猴瘫软在地, 地窖里的酒味儿噗噗往上冒,更浓重的是果子腐烂的味道,苍蝇蚊子嗡嗡地萦绕周围。   杨柳挥手拍死一只蚊子, 避开地上腐烂的桃子走到地窖口往里看,里面扔了一地的烂桃子烂梨子, 程石下去也踩了几脚, 裤腿上都蹭了烂果肉。   “全没了,七坛酒全开封了。”程石气沉沉地说,“喝的多, 洒的也多,窖地的土都泡成泥了。”   青莺蹲到猴子身边摸出手帕给小喜擦脸上的黄泥, 动作惊醒了小猴,它眯缝着眼略带警惕地瞅, 模糊认出人,猴头一歪又睡过去。   “死了!娘!小喜死了!”青莺吓了一跳。   “死不了,喝了三天都没喝死。”坤叔把青莺拉起来,“你离远点, 免得猴子发酒疯挠到你。”   程石闻言看他一眼。   “人喝酒有发酒疯的, 猴子估计也免不了。”坤叔以人揣测猴, 嘟囔说:“猴子怎么会来偷酒喝?我还以为就人喜欢喝酒。”   “这几只猴子怎么办?”程石踢了下脚边仰面躺着的猴, 烦躁道:“就扔这儿算了,等它们醒酒了自己滚,没有把小偷背回去伺候的理。”   不知怎么的,杨柳看着这满地狼籍就想笑,也是平生罕见, 猴子下地窖偷酒。她琢磨了片刻, 拉住要下山的男人, 说:“你去把刘叔和魏叔喊来,抬个木板或是挑着筐把猴子弄出山。”   程石瞠目,扒开杨柳的手不肯干,“我没拿鞭子抽它们就是我良善了,还伺候大爷似的把它们抬下山,休想。”   “你跟猴子计较什么,”杨柳哈哈笑,撇下一地猴子去撵程石,“猴子能偷酒喝还少不了你的功劳,指定是你之前下窖拿酒没把窖口堵好。”   眼瞅着爹娘走远了,青莺急得乱跳,把她忘了。   “别跟过去,你爹娘马上就过来了。”坤叔看穿了程石脆若酥皮的恼,他在杨柳面前就是墙头草,耐不住媳妇的枕边风。   果然没一会儿,说话声由远及近,几个人挑着磨盘大的竹筐过来了,两个老镖师围着醉死过去的猴子转了好几圈,看够了笑够了才抬着爪子装筐。   “青莺过来,你也坐筐里。”程石招手,两边筐一边装着小猴一边坐着娃,娃不及猴重,为了平衡还捡三块儿青砖放青莺脚下。   刘婶和赵勾子在山下等着,见人挑着猴子下山,乐得拍腿大笑,趁着猴子不清醒,他们逮着机会放肆地把猴摸遍,就连公猴的蛋蛋都没放过。   赵勾子撇过脸见青莺站一边好奇地瞅着,他脸上的坏笑一收,尴尬地咳一声,收回手把猴子从筐里拖出来放橘子树下。   “就放这儿吧,我们回去吃饭。”这一通折腾出了一头的汗,程石撩水洗干净手,拿起扁担挑起装桃子的筐,问杨柳走不走。   杨柳牵着青莺跟上,跟程石说今早不去卖桃子了,“你送蛋去镇上,回来时买两袋糯米,趁着桃子多,我们再做几缸酒。”   “也只能这样了。”程石吁口气,咬牙想骂几句,又觉得跟猴子计较犯傻,憋屈道:“真想揍它们一顿出出气,过来才半年,它们闹出多少事了。”   杨柳没理他,自顾自乐呵,青莺也跟着笑,嘎嘎乐道:“猴子真好玩。”   想起这荒唐的一早,程石回过神也笑,那几只猴保不准一直盯着酒窖那边的动静,贼心眼子还挺多。   家里的饭也好了,春婶站院子里给栀子花树浇水,见人进来还问:“今早怎么回来这么晚?再不回来我都要出去找人了。”   杨柳“嘘”了一声,“进屋说。”   让村里人知道猴子偷酒喝醉了,都要过去看热闹,山里有酒窖的事也保不了密。   “猴子喝醉了?乖乖,它们还喝酒?”春婶又惊又好奇,“照你们这么说,五只猴待在酒窖喝了三天三夜?”   “估计是,连着三天没看见它们出山,应该就待在酒窖里,喝醉了睡一觉,醒了饿了出山摘篓果,吃着桃喝着酒,啧啧。”坤叔摇头,心想长得像人,比人还会享受。   这顿早饭吃得仓促,春婶和雷婶碗一丢就跑去看喝醉的猴儿,程石赶马车去镇上卖蛋,杨柳没去,她提着筐和坤叔一起去摘桃子,青莺这个小尾巴自然也要跟上。   日头高挂,果树下的阴凉越来越稀薄,堰里的鸭子和鹅耐不住暴晒从水里起来了,进山钻在土坑和草丛里纳凉。橘子树下横七竖八躺着的猴子有了动静,咂巴着干渴的嘴坐起来,看见波光粼粼的水面,纵身一跃蹦到水边埋头喝水。   “猴子醒了。”青莺顶着大草帽从厨房里跑出来。   解了渴的猴子又坐回树下,双眼放空地靠在树上发呆,有人走过来它们也不甚感兴趣。   “喝傻了不成?”杨柳嘀咕。   程石醉过,喝醉的人酒醒后会头疼胸口闷,一两天胃口不好也是有的,猴子估计也是如此。他暗骂了声活该,继续去摘桃子。   杨柳看了一会儿也走了。   青莺留下了,她挤到猴子中间坐着,取下大草帽贴心地给猴子扇风。   橘子树下的树荫一点点变窄,花生地里锄草的人也回去了,杨柳从桃树上下来,把被鸟啄烂的桃扔水里,取下草帽扇风,“阿石,天热了,我们也该回了。”   草丛里的虫热得嘶鸣不绝,似乎只有水里的鱼最清凉,程石下树拎着衣襟抖抖,说:“你先带青莺回去,我跟坤叔把桃筐搬上车了就回去。”   杨柳蹲在石板上洗了个脸,身上的燥热散去几分,她从果树下弯着腰往回走,远远看见猴子还呆坐在厨房边的橘子树下。她走过去就见青莺像个小丫鬟似的,拿着湿帕子给猴子擦毛上的烂泥。   “你到堰边去了?”杨柳沉下声,“娘是怎么跟你说的?”   “我没有下水,是大川去洗的帕子。”青莺仰着脖子解释,她把脏手帕递给大川,公猴默默走到水边把帕子丢水里,还搓了两把。   杨柳:“……”   青莺推开大川递来的手帕,歪头说:“我要回去了,你自己擦。”   “醉鬼还挺会使唤人,喝酒时痛快,这会儿难受了吧。”杨柳哼一声,拉起青莺把草帽给她戴上,“我们回去了,天热了。”   “我走啦。”青莺跟猴子道别。   大川把手帕盖头上,往树下一坐,五只猴都是一副无欲无求四大皆空的神态。   程石挑着筐一趟趟路过,看它们这模样心里的气也没了,最后一趟的时候从筐里拿五个桃塞猴爪里,拍拍猴头说:“长记性了,以后不能再喝酒,我们再发现晚点你们就喝死过去了。”   “走了。”坤叔在路上喊。   程石应声,挑起筐离开。   等人和牛车走远了,橘子树下的猴子动了,它们迫不及待地撕开桃子皮,狼吞虎咽的三两口啃掉半颗桃。吃完桃扔掉核,上树摘果的,下水解竹排的,分工明确,不过片刻,竹排载着五只猴往靠山的堰边划去。   完全不见之前的呆傻模样。   不到晌午,程家的厨房已经开了火,蒸熟的糯米倒在洗净的木盆里端了出来,其他人坐在檐下洗桃剥桃皮,从地窖里拿回来的酒坛子滚水烫过放在太阳下暴晒。   狗摇着尾巴过来了,杨柳喊青莺,“快把狗赶出去,狗毛落米上会坏酒。”   “噢。”青莺把洗干净的桃子放筐里,站起来往出跑,“板栗快来,嘬嘬嘬。”   “这次做好了酒可要把窖口堵严实了,抬个石碾子过去压木板上,别又被猴子偷了。”坤叔可不想一番忙活为猴子做了嫁衣。   程石点头,存酒一下都没了,今年要酿的果酒不少,六月桃子酒,八月葡萄酒,九月桂花酒,十月石榴酒。   “枸杞能酿酒吗?还是泡酒来着?”杨柳想起前院晾晒的枸杞,见青莺跑进来,她使唤小丫头跑腿回屋拿本书,“书房书架上第二层,染了黄色颜料的那本书。”   青莺轻快地应声,蹦哒着小跑出去。   “这丫头精力可真不错,腿脚勤快,不是个拖延的性子。”雷婶感叹,“你们两口子会生,青莺真是个给人省心的娃。”   “我听到我的名字了,”青莺捏着本旧书跑过来,红扑扑的小脸,眼睛晶亮闪着光,她蹭到杨柳身边靠她腿上,小声问:“娘,你们在说我吗?”   “对,夸你乖。”杨柳可稀罕她了,接过书揽住她,众目睽睽下照着青莺的额头亲一口,“我们青莺可真能干。”   青莺开心坏了,这下更有劲给大人帮忙,拿个勺子、捋捋头发、卷个袖子、赶赶苍蝇……   杨柳翻了书,下午让坤叔去镇上买三坛清酒回来,晒干的枸杞倒进去,夜里随着桃子酒一起放进打扫干净的酒窖里。   灯笼的光亮在地上投下一片光晕,树上黑漆漆的看不清形状,程石学着猴子叫几声,没有回应,他不放心的在窖口转了两圈。   “走了,它们搬不动石碾子。”坤叔喊。   程石又往树上看两眼,这才从杨柳手里接过灯笼往山下走。路过堰边,月亮投影在清粼粼的水面下,他想起他跟杨柳在水里厮混的夜晚。   “三年了。”杨柳突然来一句,“我们认识三年了。”   “不单单是认识,是相识相知,相守相伴。”程石瞟见坤叔已经先推木板车走了,他凑到杨柳耳边不怀好意地说:“天怪热的,我们下去洗个澡?”   山里住的有人,杨柳可不敢再胡来,留了句:要洗你自己跳下去洗。   她夺过灯笼往坡下走,青莺还在家睡觉。   “等等,你听。”程石拉住人,“山里是不是有动静?”   指甲划过石头的刺耳声,惊起了几声鸟叫,两人对视一眼,程石捡起一根棍子,牵着杨柳往酒窖的方向走,声音越来越清晰,其中还夹杂着猴子的叫声。然而却在快靠近时,声音陡然消失,程石拉着杨柳快步跑过去,当场什么都没有,石碾子也还是牢牢压在石板上。   杨柳举着灯笼靠近,在石碾子上发现几根金色的猴毛。   程石举起棍子往树上敲,边敲边骂,威胁说明天早上看见它们要把它们的猴爪子剁了。   ……   次日他带两个孩子去山下练早功,五只猴若无其事地蹲坐在老位置,淡然地啃桃看戏。   “贼猴,给我下来。”程石让两孩子先练着,他走到树下仰头问:“昨晚又去做贼了?你们是不是挨顿打才长记性?”   猴子无辜地望着他,继续咔咔啃桃子。   青莺舍不得猴子被为难,也不知道昨晚的事,打岔道:“爹,你来看我这个招式出力对不对。”   “别让我逮着你们。”程石撂下一句没有力度的狠话快步走开。   猴子无趣地瞅着蹲都蹲不稳的孩子,吃完桃把核扔下树,三两下爬到树梢,见村里有人过来了,它们转身跳到另一棵树上,叫了两声支会一下,攀着树枝荡走了。   “程石,近些天会不会下雨?你媳妇跟你说过吗?”手拎镰刀的男人忌惮嘎嘎大叫的鹅群,远远站着扬着声音问。   “近几天应当是没雨的,怎么?你打算割麦子了?”   “对,地边的麦子黄了,我打算先割了拉回来。”早点忙完自家地里的活儿,到时候还能来程家多赚些工钱,男人把路边碍事的茅草割了扔一边,忙完了又问:“近几天没雨是你媳妇说的还是你自己瞎琢磨的?”   程石:“……”怎么就成了他瞎琢磨的?就不能是杨大师传授了他观天象的本事?   “我媳妇说的,家里晒着枸杞,她天天都操心着怕变天下雨了。”   这下男人放心了,他回去给家里人说,邻居见了也拿上镰刀去麦地转悠。   程石跟杨柳早饭后赶车去镇上卖桃子梨子和各种蛋,见麦地里零零散散分布着人,麦地中间的麦穗还有些泛青,四周地势高点的麦穗已经黄了。   “咱家的麦子也能割了吧?”杨柳问。   “差不多,不过再等个几天也没事,等村里人忙完地里的麦子我们再割,好找帮工。”   麦子成熟,山里的鸟雀快撑死了,马蹄踏踏踩在沙石上,带起来的碎石溅进地边的麦地,惊起肥硕的飞鸟两三只。远处的麦地深处,野鸡扑棱着翅膀从麦地里钻出来,离得不远的人赶忙循着方向找过去,或多或少都能捡到鸡蛋。   村里的晒场堆起了麦堆,坤叔磨好了镰刀,程石着手去问帮工,他家也要开始收麦了。   农忙时村里半大的孩子都是当大人用,小点的也不能东游西逛,不是在家里喂鸡看鸭,就是在晒场赶鸟守麦,青莺少了许多小伙伴,家里的大人也忙,她一腔精力得不到发泄,就开始哼哼唧唧找不痛快。   “娘这个月怎么没过来?她来信可说了什么?”杨柳问,余光瞟见青莺踩着凳子去戳窗户纸,她喊她过来,“你怎么没去找豆姐儿玩?她也不在家?”   程石用布条把手掌缠上,看青莺撅着嘴慢吞吞走来,说:“明知道这时候不是割麦子就是割豆子,她过来也要下地,她哪会来。”   “又胡说。”杨柳瞪他。   “信不信随你,我下地了。”他揪了下青莺的脸蛋,这孩子也不知道怎么长的,饭没少吃,脸上的肥膘一日比一日少,“你在家等着,爹给你捡鸟蛋回来蒸了吃。”   杨柳也准备下地,她搂过小闺女,“嘴巴都能挂油瓶了,怎么不去找豆姐儿玩?你俩吵嘴了?”   “她去她外婆家了。”   杨柳拄着手想了想,问她想不想去她阿奶家住几天,“奶奶家在县里,好玩的多,家里哥哥姐姐也多,他们都会拳脚功夫,翻跟头很厉害的。你要是想去,我让你爹明天送你过去。”   青莺动心了,但她舍不得家里,“你去不去?”   杨柳摇头,“我在家等你,你想回来了就让你奶送你回来。”   “那红薯去吗?小花脸去吗?大川和小喜呢?”在家的时候不觉得稀罕,一想到要离开,青莺对家里的一切都开始惦记,后院的葡萄会不会熟,桂花树会不会开花,猴子找不到她会不会哭……   杨柳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耐心的安慰:“家里有我跟你爹,保证你走的时候是什么样,回来还是什么样。”   青莺不是犹豫不决的性子,动心了就点头,轻快地挥手:“娘你下地干活吧,我去晒场找二妞三妞和翠花狗蛋他们玩。”   杨柳去跟春婶说一声,母女俩一起出门,走到岔路口两人分开,她嘱咐道:“不能下堰玩水,不能去井边。”   “知道了——”   地里麦浪翻滚,燥热的风带着微醺的麦香,弯腰割麦的人脸上不见愁苦,个个说话带笑,嗓音里充满了力量。家里雇了帮工,程石跟杨柳甚至坤叔雷婶都可以不下地,坐在家里等麦粒归仓,但实在喜欢丰收的喜悦,站在干裂的土地上,汗水顺着下巴砸进裂缝,满眼的金黄色,手里拢着半干半湿的麦秆,一镰刀下去麦子倒在地上。耳边是庄稼人的闲谈,谁家勤快麦子好,谁家懒麦地荒,还有七大姑八大姨谁家婆婆刻薄谁家生了大胖小子……   火红的晚霞犹如水里的波澜一圈圈散开,月亮爬上柳梢,地里的人才提着僵硬的腿归家。路上杨柳跟程石说了明天送青莺去县里的事,警告他回去了不能当着青莺的面胡说八道,“估计是看豆姐儿和村里的小孩可以去亲戚家玩,她心里羡慕了,你就高高兴兴送她过去。”   “县里有什么好玩的……好好好,我不说了。”屁股上挨了一脚,程石立马闭嘴,心里虽然舍不得,面上丝毫没露。夜里青莺舍不得家想改变主意的时候,他主动介绍县里有什么好吃好玩的,“我从小在县里长大,梨花巷的豌豆糕最好吃,刘记的酱牛肉味道最正,东市的斗鸡和蛐蛐可好玩了,还有会说话的鸟……”   “会说话的鸟?”青莺震惊。   “对,你记得让你奶带你去看,回来的时候记得给我和你娘带好吃的。”程石摸摸青莺的头发,“快点睡,明早我们早早过去,吓你阿奶一大跳。”   “好噢。”青莺乖乖躺下,闭上眼睛说:“我就去两天就回来。”   没人理她,程石跟杨柳都闭眼装睡,白天干活太累,脑子里还在琢磨旁的事,一会儿的功夫就混沌了。   次日不等破晓,程石起来先喂了马,杨柳在青莺还在睡的时候就给她穿了衣裳,怕她离家会哭,趁着还没醒就抱上马,用布裹在程石胸前。等青莺完全清醒已经到了镇上,街上叫卖的吆喝声分散了她的注意力,程石又给她买吃的喝的,也就忘了找娘。   半天去半天回,程石骑马到家时天上的晚霞还没落,他洗去脸上的灰,拿上镰刀下地干会儿活。   “怎么样?你走的时候青莺哭没哭?”杨柳问。   “没,高高兴兴跟她奶去武馆了,交代我过两个夜就去接她。”   “还不错,我还以为她会哭。”杨柳继续割麦,“那你过两个夜就去接她。”   程石摇头,下午回来的时候迎着太阳跑,晒得很,小孩受不了。他交代姜霸王了,青莺要回来就让她送回来,早上早点走,骑快马不到晌午就到了。   青莺走了,豆姐儿去了她外婆家,不用练早功程石早上也不早起了,但猴子还是雷打不动的等在山脚。等杨柳跟程石过来摘桃子,它们跟前跟后,时不时往村里看。   “找青莺啊?她找她奶玩去了,回来会给你们带好吃的。”杨柳把小喜推上树,“闲着也是闲着,来帮我摘桃子。”   猴子有了忙的,也无暇再想旁的,树下响起有些耳熟的说话声才发现来了不怎么熟悉的人。   “水桶是不是你们偷的?除了你们也没旁人。”李镖师拎着根扁担问树上的猴儿,跟程石和杨柳说:“昨儿下午我还提了水桶下山挑水,今早醒来就发现没了,找了一圈都没找到。山上就我跟你罗叔,鸡又没长手,我估计就是昨夜里猴子过去提走了。”   “它们偷桶干什么?”杨柳想不通,“旁的地儿都找了?要是想装花叶果子,它们也不缺篮子。”   李镖师看了眼树上忙碌的猴子,自己又拿不出证据,只好说算了算了,“家里还有多的水桶?我过去再拿两个。”   人走了,杨柳若有所思地盯着树上的猴子,有求于猴,她什么都没说,摘完桃子和梨子,她还去煮了五个鸡蛋分给猴子吃。   “你觉得是扆崋不是猴子干的?”程石问。   “就像李叔说的,山上除了人,长手的只有猴子,总不能蛇把桶卷走了。”杨柳这会儿开始庆幸家里的狗凶,一直看不惯猴子,不然这五只猴可不得把村里的水搅混了。   两个水桶丢了也就丢了,都没当回事,最紧要的是割麦碾麦,风向变了,杨柳感觉出要变天了。   麦子从地里割回来堆在晒场上,晒一天开始拉着石碾子碾压,村里地少的人家晒场空了出来,直接把程家的麦子拉过去摊在自家晒场上晒,完全是当做自家的活儿在忙。   以前是程石和杨柳赶在雨前去给村里人帮忙,这次半个村都来给他家帮忙,八天的活儿三天半就给干完了,麦子装袋归仓,雨点还没落下来。   “呦,咱家的丫头还没回来!”程石拍头,“姜霸王咋回事?说好两夜的,以后不给她送去了。”   “可能是青莺玩高兴了想再多留两天,先不管她,有她奶看着她出不了事。我去山上逮几只鸡鸭鹅,你去镇上订些菜沽两坛酒,晚上让帮忙的都过来吃饭。”杨柳说,这次收麦村里人帮了不小的忙,正好又值丰收,整治几桌菜热闹热闹。   天上阴云密布也挡不住好心情,杨柳去逮鸡鸭的时候看见猴子提篮在树上摘桃子,她拿了背篓递过去,让它们帮忙摘一背篓。   村里茶饭好的妇人已经过来帮忙了,她们也带了菜,晒的干鱼和腊肉,一篮干菜亦或是一盆洗净的青菜,等杨柳逮了鸡鸭回去,水已经烧开。   “我来宰鸡,罗二嫂,你舀水准备烫鸡毛。”   “这鸭子长得肥,屁股上一大坨油。”   “先别忙,我洗了桃子,吃个桃子。”杨柳端了鲜嫩欲滴的桃子过来,“猴子摘的指定甜,你们尝尝。”   “猴子摘的?那我得尝尝。”年轻的小阿嫂认真地从盆里挑选。   这时天上突然劈下一道闪电,转瞬就是惊雷,吓得院子里坐的人一抖,雷声掩盖了说话声,杨柳往外看,她似乎听到了青莺的声音。   “这要下场大暴雨,又打雷又闪电的。”春婶啧啧道。   “娘——”   杨柳这下没听错,她放下手里的东西往外走,“是我家丫头回来了。”   青莺已经跑到偏院外,身后跟着猫猫狗狗,一个个尾巴甩得像鞭子,每根毛上都透着高兴。   “娘,我回来了。”青莺扑进杨柳怀里。   “是个嘴唇翘的,知道家里在做好吃的,回来的及时。”杨柳把孩子抱起来,跟姜霸王打招呼:“娘,赶马车回来的?”   姜霸王点头,“你们这儿还没下雨,县里从昨夜就开始下雨,早上青莺要回来,怎么劝都不行,还哭了一场,我只得赶马车送她回来。”说着冲青莺屁股拍一巴掌,“犟种,跟她爹一个样儿。”   青莺吐舌笑,只要能回来怎么着都成,她搂着她娘的脖子说:“路上遇见我爹了,他说去给我买好吃的。”   天上开始落雨,坤叔把檐下的灯笼都引燃了,杨柳抱着青莺往屋里走,“娘进屋坐,我们刚刚才把麦子装袋扛进屋,村里的叔婶兄嫂帮了好大的忙,晚上我们置几席菜热闹热闹。”   “那我得去感谢他们帮忙。”   两方寒暄的热闹,杨柳搂着青莺亲了亲,“想不想娘?”   青莺用力点头,可想了。   “还想我爹了。”   “等你爹回来了你跟他说。”   宝贝大闺女回来了,程石回来的比杨柳估计的要快,迎着暴雨提着食盒进来,从头到脚全湿了,脚上还沾着麦壳。   “好大的雨啊,”程石把食盒送屋里又跑出去拿,院子里的流水沟被麦麸挡住,他两把给扒开,院里的积水打着旋往外流。他想起西边的两口堰,站雨里高声问:“当家的,西堰的放水口是不是没挖开,会不会把堵水口冲塌?鱼可别再跑了。”   屋里的人被他一句“当家的”逗笑,杨柳也笑,犹记得她当水鬼时下暴雨,鱼都跑大半了他才被村里人喊着去堵堰口,现在倒是长进了。   “坤叔已经过去了。”杨柳说,“厨房有热水,你赶紧洗个澡换身衣裳,叔伯们都过来了。”   空中又响起一声惊雷,青莺搬了凳子坐门口看雨,程石把食盒都提起偏院,拐回来从怀里拿了个油纸包的荷花酥给青莺,温声问:“你不怕打雷啊?”   青莺摇头,在外面害怕,在家不怕。   “还行,比你娘胆大,她害怕打雷。”   杨柳闻言笑笑,穿过雨幕看坤叔披着蓑衣回来了,她才放心地转过身包饺子。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还有几章,要来个时间大法,就充当番外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