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拒绝火葬场(重生)   作者:飞行水母   简介:   大越长公主黎观月,面容娇艳动人,素有京中第一美人之名,费尽心血守护父皇临终托付,却被世人误解,扣上祸乱朝纲、为非作歹的名声。   不过幸好,幼弟、挚友和谋士一直支持和安慰着她。   她自认问心无愧,向来不在乎虚名,为了大越安宁,担着一身骂名又如何?   一朝意外迭起,黎观月才看清前半生那种种平静下的汹涌险恶:   幼弟表面亲近信赖,背地却欲除她而后快   好友几次三番利用,只为维护自己的心上人   谋士处心积虑策划夺她的权,亲手罗织罪名陷害于她   到最后,亲情、友情,甚至是自己的身份和性命,都被这三人全部夺走,给了他们心里共同的白月光。   这一生活得像个笑话,黎观月死不瞑目。   ***   再次醒来重回年少时,回首看到陷入各种困境的白眼狼们,她内心毫无波澜,甚至还想到了落井下石。   幼弟根基尚浅,朝堂上被世家臣子们故意刁难,她淡淡一笑:“皇帝才疏学浅,往后每日课业再加十篇策论背诵,晚两个时辰再睡吧。”   好友当街纵马,遭陷害不慎致人重伤被押入大牢,她痛心疾首:“既然如此少年意气,倒不如送去边疆苦寒之地好好磨练一番,十年内不要回京了。”   谋士年少身份卑贱,奴婢们也敢磋磨羞辱,她不屑嘲讽:“丧家犬就该有自己的去处,都说猪狗不分家,京郊扫洗猪圈的地方还差一个杂役,我赏你这个位子,谢恩吧。”   抢了她身份的白月光遗世独立,温婉娴静,一开口就用家国大义道德绑架她,黎观月手一挥:“扫洗猪圈的位子还差一个,你也去陪上面的那个吧。”   重活一世,权势、地位、大越的江山,她全部都要。   至于跟着重生来求她原谅的一群白眼狼——悔恨?弥补?火葬场?   别白日做梦了,她向来睚眦必报!   1v1,双洁,he   ◆女主前世万人嫌重生后略万人迷◆   ◆火葬场文学,爽文,甜甜甜◆   娇艳张扬凶巴巴大美人*对妻憨憨小狗/对外铁血手腕驸马爷   摄政长公主×临国大将军   女主前期坐在轮椅上,重生后有健康的双腿。   【注意】男主前期戏份不多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天作之合复仇虐渣   搜索关键字:主角:黎观月;季延┃配角:黎重岩;宋栖;靳纵;南瑜┃其它:   一句话简介:劳模长公主的前世今生   立意:人要自尊自爱 第1章 地牢软禁   这是一间特殊的牢房。   四周装饰典雅,屋里还烧着地龙,桌椅齐全,但重兵把守,门上用玄铁制成的锁死死扣着。只留有一扇小窗的地牢内,尽管常年点着烛盏,仍显得昏暗。   它被用来关押大越朝曾经最尊贵的长公主——黎观月。   她被扣上谋反的罪名软禁在这里已经半月有余,除了每日有一个聋哑的小太监送饭,连一丝其它活物的气息都没有,昔日华贵奢靡、金块珠砾,如今只剩一片寥落。   她的亲弟弟、如今的皇帝陛下没有来、尽心培养的谋士没有来、就连青梅竹马的挚友也销声匿迹。   也对,他们亲自细细筹谋设下陷阱,不就是为了引她入局,再趁机夺权?如今目的达成,罪魁祸首们理所应当地撕破了所有虚伪的面具,又哪里会再像以前那样装作对她关心体贴?   呼——   风从牢门外呼啸着卷来,吹得牢门”咣咣——“直响,让黎观月的腿更加剧烈得疼痛起来。   她的身子早已在多年前就完全坏掉了,尤其是双腿,筋脉全毁,连站起来都困难,不得不常年依靠木轮椅出行。   地牢阴冷潮湿,这半月以来她没有一天不会在半夜被入骨的瘙痒疼痛弄得无法入眠,疼到冷汗淋漓醒来,曾经常年要在屋里烧着木炭暖着身子、骄傲高贵的长公主,如今却只能死死咬着唇才不会疼出呻|吟来。   每一次辗转反侧,黎观月都会将以往被忽略的局势和人心看清一分,半月以来不见天日,她心里怀着的那份微弱期望,也随着时间流逝一天天冰冷下去。   没有任何人来救她,哪怕只是前来看看她,都没有,自那顶“意图谋逆”的罪名降下来后,她仿佛就被遗忘在了这一间小小的牢房。   第二十天,饶是她再有底气,也忍不住心焦时,牢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会是谁来了?   把她关到这里的始作俑者们?还是前来宣判她结局的人?或是……为她平|反的人?   “哒、哒、哒——”   随着脚步声停下,一张意想不到的脸出现了在眼前。黎观月先是一怔,神色冷淡下来,目光中露出一丝厌恶,“是你,你来这儿干什么?”   来人杏眸如水,干净纤弱如一捧新雪,纯良无害的气质与地牢格格不入,任谁也不会想到,就是这么一张皮囊,能使尽腌臜的手段,害得黎观月双腿皆断、众叛亲离。   她正是三年前被入京畿的神医之徒——南瑜。当初江南大疫,黎观月和自小一起长大的靳纵前去赈灾,途中遇到了南瑜,她一手出神入化的医术加上专门克制疫病的药方,使得江南百姓对她极尽崇拜,一时间,南瑜的名声大越境内无人不知。   那时黎观月对靳纵暗自钦慕已久,本来打算回到京畿后便说明心意,可就在江南的那段时日里,她眼睁睁地看着靳纵被南瑜吸引,眼神也从最开始的平静到欣赏……最后就连靳纵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看南瑜的眼神已经蕴含着心动。   黎观月的骄傲不容许自己的心意得不到相互的回应,于是便将这段旖旎的心思埋在了心底,闭口不谈,看着他们两人说笑、嬉闹,而自己埋头公务,只愿良人做不成,还可以保持益友的关系。   可世事难料,她与靳纵最后连朋友的关系都没有维持住。   “长公主殿下,你看看自己现在的处境,是不是十分后悔当年让我入京畿的决定啊?”南瑜欣赏了一会儿黎观月的惨状,满意地开口道,语气中充满了嘲讽。   她说的正是当初从江南返程时,靳纵提议,让黎观月亲自修书一封,向皇上为南瑜单独求一个嘉赏的事。   本来黎观月是不愿意的,不因私人恩怨,盖因在治理江南疫病中,许多人都出了力:研制出药方的医者们不眠不休数十个日夜、大小官员弃家不顾奔走街巷……更别说死去的百姓沿街十里看不到尽头!   若是一同嘉奖便罢,可南瑜何德何能,敢求一个特殊?她断然拒绝了靳纵的请求,谁知第二天南瑜便背上行囊要离开,不明所以的百姓们不知如何听闻了此事,纷纷赶来为南瑜说话,靳纵也露出失望的表情,指责她不该这么冷漠。   最后,黎观月还是屈服了,她没有办法面对青梅竹马的挚友……或者说倾慕之人的责备,也不想违背民意,明明知道这于礼不合,她还是向自己的弟弟——大越的皇帝黎重岩请了一份嘉赏,准许南瑜进京畿,并赐予她“悬壶济世”的牌匾。   当时她只想着平息一切事情,但没有想到的是,南瑜进京畿的那一天,才是她噩梦的开端。   “本公主做过的事情无论结果如何,都绝不后悔,只是遗憾……你当年推我下寒涧、害我双腿皆断的时候,我就不该顾及靳纵,该直接把你杀了!”   听到这句话,南瑜却直接捂着嘴笑出声来,“哈哈哈——”   她笑得得意极了,眼神幽幽,道:“黎观月,你还把自己当做那个高高在上的长公主呢?别做梦了!一个身份是假、不得民心的公主,现在该担心的是会不会被那些朝臣们下令处死,而不是妄图向我复仇!”   什么?!   黎观月一惊,一种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她死死盯着南瑜,冷声道:“你都做了什么?”   南瑜捂住嘴,一脸无辜地睁大眼睛,又扬起恶意满满的笑,她轻轻吐出一句话,让黎观月瞬间变了脸色——   “黎观月,你还不知道吗?就在你被囚的这些天里,你不是真正的长公主这个消息已经传遍了天下啊!”   她看着黎观月的脸,想起过去就是这张脸、这个人看不起自己,她总是那么高高在上,世间的一切美好之物都被她占了:亲情、友情、他人的忠心和爱慕、权力、财富……   这些东西她南瑜苦苦求之不得,为什么黎观月生来就有?!   不过好在,黎观月所拥有的一切,从今以后都是她的了。但是这还不够!她不会犯话本子里的错,她要斩草除根,彻底将黎观月碾碎在自己脚下才行!   她得意地开口:“你还不知道吧,早在你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重岩便找到了我,他对我极好呢,怕你察觉对我下手,他可是将手下最精锐的暗卫尽数送给了我……据我所知,你当初只是想借用两个暗卫,重岩都推脱了吧?”   黎观月眼睛死死盯着她看,强装着镇定,可心里却一片冰凉。   她当然记得那一次,因为平时行事手段雷厉又不爱过多解释,她在民间声誉并不好,那次在京畿大道上、光天化日下便受到刺杀,为了保护自己,她向黎重岩提出借两个暗卫,可当时她的好弟弟怎么说的?   他一脸为难,眼中充满愧疚推脱暗卫都被他派出去了,人手不够,况且这于礼不合,他担心大臣们会反对。   当时黎观月只是遗憾,没有细想过,若是黎重岩真的那么尊敬她这个姐姐,那里会在意什么礼节、任务之类?分明只是不愿给她罢了。   而她那时候还在考虑她这个弟弟的处境、为难!却不曾想,那双眼睛里哪里是什么愧疚?分明就是漠然和虚伪。   “从什么时候?你和他什么时候有了联系?”黎观月平复了一下愤怒的心情,她不愿露怯,尤其是向眼前的女子,这个害她如此的罪魁祸首。   “你说什么时候……大概就是在他知道了,我才是真正的长公主、他的亲姐姐那一天吧。对了,这个消息,还是你最信任的谋臣和暗自钦慕的人共同调查后告诉他的呢……”南瑜勾起唇角,轻飘飘地扔下一句话,而其中的话语却一瞬间冲击着黎观月的认知。   “什么?!你才是真正的长公主?”黎观月震惊极了,她只觉得荒谬、荒唐、可笑!   什么时候南瑜变成了黎重岩的亲姐姐?什么时候她黎观月就成了假的?!   方才听闻别人以为自己身份是假,她的心里其实并不意外,由于一些原因,自黎观月临朝,便常有流言传她非先帝亲生,只是以往她不以为意,权当无稽之谈,可如今,南瑜竟说她才是真正的长公主?   太荒谬了!   她死死抓住木轮椅把手,恨不得将其掐碎,一字一句对南瑜道:“你竟然胆敢冒充、混淆皇室血脉!”   看到黎观月恨不得扑上来打她一巴掌、却被一张小小的轮椅困在原地的窘迫,南瑜再也忍不住,露出酣畅的表情,她无比痛快,这种抢夺他人东西、他人还没办法反抗的感觉,真是太美好了!   欣赏够了,她终于不再掩饰自己的恶毒,直截了当道:“黎观月,我说你是真的蠢!我就是敢怎么了?现在被囚禁起来等候发落的可是你,而我,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可和信任,现在就算我说要杀了你,也不会有任何人反对!”   “不过,我可不想就这么便宜了你,更何况,之前你得罪了那么多人,有的是人想报复你,让你生不如死……比如,你说曾经骄傲、高贵如月的长公主殿下变成一个只会敞着腿的军妓这个下场如何?” 第2章 羞辱   南瑜极为嚣张,话语中的恶毒丝毫不掩饰,与她柔弱无害的外表形成极大的反差,黎观月从没经历过这样的羞辱,她气得发抖,却在怒极后又瞬间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不管南瑜说得有几分真、几分假,自己现在被囚禁在地牢里半月有余,外面局势变化成什么样都不清楚,不过是先让她嘴上得意几句罢了。   等出了这地牢,她一定要找黎重岩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南瑜站起身,悠悠地打量着坐在轮椅上比她矮了半个头的黎观月,觉得对方这幅根本不把她放在心上的模样十分可恨。   她讥讽道:“黎观月,你还不知道吧,早在很久之前,你爱慕的靳大人就私下求娶过我了,觉得难受吗?当初怎么都看不起我,现在还不是样样输给我?”   说着,南瑜走近黎观月,俯下身子恶意满满地伸出手,死死按在她的双腿上,嘴角咧开笑着挑衅道:“你完了,黎观月,没了长公主这个身份,你一个残废,还能掀起什么风浪?让我来给你添一把火——”   剧痛瞬间传来,仿佛顺着被南瑜按压的皮肉一直穿透到骨髓,焊火灼烤一样的痛楚炸裂开来,黎观月的额前立刻滚满了密密麻麻的汗珠。   她在剧痛中挣扎起来,猛地一推南瑜,刚才还大力按着她的南瑜此时却像失了力,一下子向后倒去!   “啊——”   “长公主!您没出什么事儿吧!”   几个黑衣护卫听到牢房内传来痛呼,瞬间警惕起来,一把推开牢门冲了进来,这几人竟然就是从前常在黎观月身边的护卫,她精神一振,正要开口时,没想到那几个护卫却径直冲向了倒在地上的南瑜!   那声长公主竟然不是在叫她?!   黎观月愣在原地,抓着轮椅扶手的手缓缓握紧了,声音低低地问:“你们刚才……在尊称谁?”   那几人忙着把南瑜扶起来,而南瑜此时额角上磕破了,血慢慢流了下来,整个人脸色苍白。一见此情景,几人顿时急了,他们怎么敢让长公主在自己眼皮子下面出事?   陛下刚刚向天下人宣布,牢房里的是个冒牌货,眼前这位才是真正流落在外的长公主,这下假的打了真的,还有脸像之前那样吆五喝六?还以为自己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亲姐姐?!   为首的护卫情急,看着南瑜脸上的血迹,竟然突然转身,一脚踢在了黎观月的轮椅上!口中还恶狠狠地咒骂:“欺君瞒上的冒牌货,还敢向长公主殿下动手!”   轮椅被狠狠一踹,不受控制的朝一侧猛然倒下,而黎观月双腿没有知觉,整个人直接狼狈地从上面滚落下来,半个身子重重地摔在地上!   黎观月被这样狠狠一摔,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她手撑在地上拖着无力的双腿,无暇顾及疼痛就往后艰难一退——那人又将脚踹了上来!   “好了,不必这样,我并无大碍的,你们这样做,太折辱人了!”南瑜见状出声阻拦,声音柔和,配上还渗着血的额头显得虚弱极了,她看着黎观月堪堪避开那一脚,心里觉得可惜——怎么就没踹上去呢。   护卫谄媚地上前恭维:“殿下真是宽宏大量,这个贱妇敢伤您那是万死不辞,属下一定会将这件事禀告给皇上,定会好好惩戒她!”   南瑜要得就是这个结果,她笑了笑,未作评价,只是道:“她到底也做过十几年长公主,突然变成庶民一时间接受不了真相也正常的,陛下一定有自己的判断。”   黎观月还狼狈地伏在地上,只能屈辱地听着南瑜假惺惺地说着什么“体谅”、那几个侍卫纷纷恭维着南瑜,用贬低的语气谈论着她,就在不久前,这些人还信誓旦旦说自己永远忠于她!   她只感觉胸中气闷,一阵接一阵的血腥气直往喉口涌,她黎观月生于宫阙,得先帝亲自教养,前半生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屈辱,而如今却被莫名其妙扣上“谋逆”的罪名,还有人造谣她的身份?!   就在这时,一道温润的声音传来:“你们在做什么?”   黎观月循声望去,出现在牢门口的是一位着紫袍官服的青年,面容苍白昳丽,眼下一点红痣更显风情,只是眼神深邃锐利,才削减了这张面孔上的女气。   她太熟悉此人了,右丞相宋栖——她一手将他从侯门不受宠的庶子提拔到如今的百官之首,尽心培养、护他官路亨通……上次临别时,宋栖还向她保证会查明京畿中流传她非先帝亲生的谣言从何而来,如今见面,两人却已经是在地牢中。   “宋丞相,你怎么过来了……这……”南瑜有点诧异,她看看还倒在地上的黎观月,觉得有点不知所措,正想开口时,却被宋栖直接打断:   “南瑜姑娘请先让在下单独与公……黎观月谈谈,外面接您的轿子已经备好,陛下决定今日就在朝堂上审判黎观月,他正在宫中等您。”   宋栖神色淡淡,可南瑜却没什么不满,这位丞相一直都是这样,可他帮着自己将黎观月扳倒,这点冒犯她还是能忍。   更何况,羞辱黎观月的目的也已经达到,想着一会儿就能在天下人面前彻底定黎观月的罪,南瑜就忍不住心中畅快,很快便带着侍卫离开了。   等到地牢里已经只有两人时,黎观月才抬起头,盯着这个曾经最信任的谋臣,失望地问:“为什么?”   宋栖垂眸看着她,眼神深不可测,他没有说话,只是俯下身子,打算将黎观月扶到轮椅上去,只是他的指尖刚碰到她,就被黎观月毫不留情地一把甩开:“滚开!别碰我!”   她厌恶地看着眼前的人,宋栖怔了一下,突然笑了,只是笑意不达眼底,他收回自己的手,平静地开口:“殿下……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恐怕从今以后,你就再也不是大越的长公主了,你会沦为最卑贱的奴仆,犯下欺君之罪的人,连庶民都做不成……”   他看着黎观月的眼睛,从那双眼里看到了毫不掩饰的怒火和厌恶,停顿了一下,宋栖才轻声道:“那个时候,你还能保持这样的骄傲和清高吗?不如此时低个头,兴许事情还有回转的地步。”   黎观月嗤笑了一下,讽刺道:“轮不到你来操心,你和黎重岩、靳纵三人联手设套给我,如今还来假惺惺,我听了就觉得恶心!”   宋栖眼神一变,他抿了抿嘴,缓缓吐出一口气,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看着黎观月,道:“过去是我伏低做小去求你垂怜,而你还给我的是什么?轻视、高傲和不以为意,如今你还这样嘴硬……殿下,这样下去你会吃不少苦头的。”   停顿了一下,见黎观月竟然还是没有开口求他,宋栖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定定地看着面前女子,他的语气冷了下来:“你会有来求我的那一天的,殿、下。”   话毕,他起身毫不犹豫地离开牢房,而下一瞬,几个宫女涌进来,为首的面无表情道:“陛下要在群臣前亲自审你,我们奉命前来为你梳洗打扮,望姑娘莫要为难彼此。”   黎观月手紧紧攥起,在掌心里掐出了指印,她强忍着怒火和屈辱,闭了闭眼睛,压下所有情绪,默许了她们的动作。   她还不能崩溃,她定要体面地亲自到朝堂上去,看看她的好弟弟、好谋臣、好挚友究竟为了南瑜能做到什么地步!   作者有话说:   大家如果有看的可不可以浅浅评论一下呀,单机好孤独呀~⊙▽⊙ 第3章 当众审问   重重深宫,飞檐斗拱,金碧辉煌,这是全天下人都心向往之的权力巅峰,黎观月再一次踏足这里,心境却与以往大不相同。   她第一次站在这里时,黎重岩才刚刚登基,幼帝根基薄弱,群臣皆在观望,或虎视眈眈、狼子野心,或冷眼旁观,听令不从。   是她捧着先帝遗诏,站在年幼的黎重岩身前挡住那些不怀好意的打量,用还是少女的稚嫩声音宣布自己将成为辅政长公主,直到黎重岩成长到独当一面的帝王。   从那一天开始,她便殚精竭虑、夙兴夜寐地为大越江山、为她的弟弟而筹谋,她必须嚣张、必须强硬,必须不择手段,否则他们姐弟俩根本不可能在这吃人的朝堂轧斗中安然活着。   这些年里,黎观月不是不知道自己得罪了多少人和势力,她也做好了准备还权隐退,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而先下手的人,竟然就是自己的弟弟。   她用手拨弄着轮椅,一点点进入了大殿。群臣林立,气氛肃穆,高堂上端坐着的少年天子前几日还缠着她要一同前往先帝皇陵祭拜,却转瞬间翻脸,不仅不想认她这个姐姐,还要在所有人面前审她。   “黎观月,你知不知罪?!”突然,一声怒喝传来,紧接着,一纸文书便被扔到了她脚下,黎观月垂眸看去,上面密密麻麻记载着她非黎先帝后亲生、企图篡权夺位的“罪证”。   熟悉的字迹,由她曾经信赖的得力属下亲自拟写;最后的印信,由她一手抚养大的弟弟盖上玉玺;随之一并呈上来的“证物”,是她的青梅竹马、曾经恋慕过的少年郎一力操办。   她看着这些东西,只觉得想笑,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心如死灰——这些自己曾经最珍爱的、最信任的人,是真的想要置她于死地。   朝堂上,渐渐响起一片谩骂。   “黎观月常年把持朝政、越俎代庖,倚仗先帝遗旨,不将陛下放在眼里,实在是罪大恶极!”有臣子这样慷慨激昂。   “荒淫无道!身为辅政公主却利用职务之便,大肆强征贤才入府,害了我朝一代又一代好儿郎啊!”两朝元老痛心疾首摇头大骂。   “更可恶的是,此人十多年来占据长公主的位子,骗了先帝后和整个大越,计谋败露后仍不知悔改!竟然妄想谋害真正的殿下!实在是蛇蝎心肠!”   年轻的官员沉不住气,站出来咬牙切齿地大声斥道。   此言一出,本就喧闹的朝堂更加如同滚油沸腾般,指责咒骂的声音不绝于耳。   一个个面红耳赤、愤慨激昂,手指头恨不得指到自己脸上来。   黎观月看着这群人,谩骂的声音太大太多,嘈杂地往耳里灌,嗡嗡扰扰像烦人的蝇虫。   “都给本宫闭嘴!”   眼眸一厉,她再也忍不住怒喝出声,眼神扫视过面前众人,群臣霎时一静,长公主曾经的赫赫威名与手段浮现在心头,积留的畏惧让一些人讪讪地住了嘴。   她抬起头看着望向殿上冕旒龙袍的黎重岩,动动嘴唇轻轻道:“皇弟……”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他出声打断:“阿姐慎言。”   他居高临下地瞧着她,脸上一丝笑意都无,眉眼里透露出三分冷淡。   “朕还唤你一声阿姐,是念着旧日情分,可你终究不是皇家人,无需向朕求情。”   黎观月被那漠然的眼神冷得一怔,沉默了良久,苦笑道:“我还什么都没说,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为我定了罪……那个南瑜的来历你清楚吗?就这么轻信流言。”   她又转向站在群臣中始终未发一言的人——她的青梅竹马、挚友和悄悄恋慕的人。   当初奉旨查处、关押她入天牢,也是向她保证一定会查明真相、还她清白的大理寺卿靳纵。   ——她最后的期望。   黎观月望着他,话音慢慢的,似是从唇齿间一字一字迸发,语气中带着不易察觉的期冀:“靳纵,你不说话吗?你不是去查了吗?你也认为我欺君瞒上、妄图谋逆吗?”   这话一出,朝堂慢慢安静下来,高位上的黎重岩半眯起了眼睛,殿前宋栖眼神暗了下来。   众人的目光随即落到了靳纵身上。   他一身青色长袍,剑眉星目、眉飞入鬓,本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模样,此刻却眉心紧皱、面沉如水、沉默不言地看着黎观月。   他们年少相识、青梅竹马,并肩经历过太多事情,是黎观月可以放心将软肋交付的伙伴,是她无视君臣关系的挚友,同样也是最铁面无私的刑部侍郎。   像攥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黎观月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心里升腾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沉默了许久,移开眼神,靳纵说话了。   他一开口,黎观月就笑了,一直憋着的眼泪也随之掉下来。   他说:“观月,认罪吧,不要再做无所谓的挣扎了。”   大局已定。   龙椅上的黎重岩看着眼前的女子,眼中划过一丝复杂,可想到过去她种种行为,他闭了闭眼,最终还是下了决心。   “你虽然怀有不轨之心,但念在旧日情分和过去十几年的苦劳,朕会赦免你所有的刑罚,但从此以后,你将被贬为庶民,终身不得再进入京畿,而你既然不是真正的长公主,今后便不准冠以‘黎’姓,改换姓氏‘李’,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黎观月静静地听着他的话,心里仿佛漏了一个洞,呼呼灌着冷风,吹得她手脚冰冷发麻。   这场所谓审问,其实根本就是直接给她定罪的,贬为庶民、改姓、驱逐出京,剥夺掉她所有曾经作为“长公主”的尊荣罢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有两更! 第4章 身死魂消   黎重岩的话音落下,黎观月却只想讽刺地笑。   她垂眸沉默良久,在周遭群臣已经窃窃私语时抬起头,看着黎重岩,平静地开口:“阿岩,我只最后问你一句话,南瑜说你早在很久之前就瞒着我去找了她,这件事是真的吗?”   黎重岩一愣,随机偏开了眼神,顿了一下,才慢慢道:“那流言刚起时,我是不信的……可事实容不得我不信,你的长相不仅与黎氏皇族不像,甚至连我看母后留下的画像中,你也无半点相像之处。”   只凭这一点?黎观月匪夷所思,黎重岩看了她一眼,又补充道:“南瑜从小长于神医谷中,据查她自小被谷主收养,耳垂有红痣,身上也有圆形的胎记……曾服侍过母后的宫女证实,母后耳垂也有红痣,而朕身上则有圆形胎记。”   他深吸一口气,道:“可这些,你都没有。从知道这些开始,为防止你被揭露身份后恼羞成怒,我才装作不知情,联合丞相瞒过你。”   他语气低沉,说这话时竟然有点于心不忍,毕竟黎观月是他曾经相依为命十几年的“阿姐”,可当身侧的南瑜向他投来目光时,黎重岩又坚定起来。   他真正的姐姐流落民间数十年,受尽苦楚,还曾与黎观月发生过冲突受尽羞辱,他只是将原本错给黎观月的尊荣、身份拿回来还给南瑜而已。   黎观月听了这个理由只觉得荒唐可笑,她失望地看向黎重岩,慢慢说:“自你幼时起母后病重无暇顾及,我夜夜守在你榻边,父皇仙去,你根基不稳,我退掉婚约,三请当世大儒入朝,朝中党争你身为皇帝难以调和,我争做白脸,得罪人的事全由我来做,骂名全由我来担……你却是这样回报我。”   先是将她引至陷阱,伪造谋逆的罪证,又将她关到天牢,说是权宜之计,却趁她不在时,立刻接手、瓦解了她的全部势力,这还不够,还要否定她的血脉身份,要赶尽杀绝!   她悲哀至极,朝堂上因她的话一片寂静,黎重岩眼神闪动,却并不答话。殿前一直沉默的丞相宋栖这时却开口了:   “你屡次从陛下手中夺权,几次三番利用我等臣子打压异己,凡有不从,便起暗害之心,已有谋逆之嫌。更何况,谋害真正的殿下,罪大恶极,陛下此次让你在朝堂辩白已是仁慈之举,黎观月,你就不要再抵赖了!”   黎观月循声看过去,对方凝眉敛眸,神色淡然,一派义正言辞。   她一手提拔的状元郎宋栖,当年还只是个琼林宴上因母亲身份低微而受人折辱的少年,接管她手中势力位极人臣后,尽心培养变成了处心积虑的利用、处理暗害他的人变成了折辱文人风骨、利用权力打压异己……   苦笑着摇摇头,最信任的人联手背叛她,计划做得这般详细周密、不留退路,她便是想要翻身,此时也是无解。   看清这些人的嘴脸,黎观月反而平静下来了,她看向一直在一旁却没出声的南瑜,道:“赝品终归是赝品,你想抢我的身份、过长公主的日子,还要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个能力。南瑜,我等你支撑不起这份荣光的那一天。”   南瑜脸色惨白,在满朝文武的眼光下便是身形一晃,一副被黎观月的话打击到了的样子,站在她身侧的靳纵忍不住上前,道:   “观月慎言!小瑜她不是什么赝品,你不要再闹了!”   黎观月看了他一眼,轻嗤一声,不想再多言。   而黎重岩再次开口,直接下令道:“朕放你一马,念在过去我们曾姐弟一场,只是你留在京畿,身份上到底不合适,南瑜阿姐也不自在,今日你便带着些人离开吧,朕准许你挑选自己信任的侍卫奴仆。”   至此,退朝。   傍晚时分,黎观月已经坐上了马车,她只带了一个从小待在她身边的侍女兰芝,收拾了几件简便的行装。   兰芝一见到她,就微红了眼眶,激动地说不出话来,道:“殿下,你受苦了……公主府里的人尽数听宋栖的,竟让咱们快点收拾东西,好不妨碍他们献媚那个不知哪里来的南瑜……”   黎观月早就料到会这样,闻言反而没有这么愤慨,她很疲累,短短时间遭受这么多背叛和低看,已经让她麻木了,只是淡淡道:“无妨,我们先离开京畿一段时间,迟早我还会回来。”她回头看向远处巍峨的宫殿,攥紧了掌心。   天色阴沉昏暗,雷雨将至,狂风吹动屋檐瓦砾、高树荒草,带来一丝不祥的预感。她们的马车奔在京郊道上,两侧是低山环绕,风雨欲来,连空气中都是潮湿的。   忽然,一道闪电如霹雳划过整个天空,暗沉的天色瞬间被照亮,紧接着,一声闷雷就在云边滚动,轰隆隆响彻云霄,大雨倾盆而下!   “等等!有问题!”黎观月神色突然严肃起来,警惕地看向马车外,在闪电光芒的映照下,隔着马车帘子投射出几道黑影。   “殿下,可能是树影……”兰芝看过去,猜测到。   黎观月皱起眉头仔细看去,突然,那几道影子动了!   “不对,不是树影!兰芝!快!快驾马车!往京畿的方向返!”   她急切地喊道,可是只一眨眼的功夫,那几道黑影便冲了过来,狂风席卷起马车帘子,纷飞间,只见一段闪烁着寒光的剑刃直直地冲着她的面颊刺过来!   此人动作极其敏捷!手段极其狠厉!   是谁?!竟然这么迫不及待便要对她下手,甚至等不到她完全离开京畿!   黎观月目眦尽裂,竭尽全力向后侧一滚,却被无力的双腿卡住了行动,眼看那剑刃已经挥到眼前,寒气甚至已经逼近咽喉——突然,她的面上被喷溅了一脸濡湿!   危险关头,兰芝拼尽全力扑了过来,那一刀落在她的颈侧,直接划开了整个喉咙,大股大股温热的血液瞬间涌出来,兰芝痛苦地伸着脖子,发出“吭、吭……”的声音,双臂无力地垂了下来。   黎观月瞪大眼睛,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来,她知道,那“吭吭”声,是兰芝在说:“殿下,快逃!”   而她双腿不能站起来,兰芝拼死为她换来逃命的机会,她却根本不能动弹!   绝望和无助在这一刻充斥着黎观月的内心,她无能为力,像个废人,眼睁睁地看着别人为自己而死却什么都做不了!   那黑影见一击未中,没有任何犹豫,当机立断便又要挥剑而来,就在这时,一声巨大的响雷炸响,天地间仿佛都被震得摇晃起来!   “轰隆——!”巨响从四面八方传来,不是仿佛,地面真的在摇晃!黑影手中的剑刃堪堪停下来,他偏头看向外面,雷雨交加,山影、树影、人影晃作一团。   “快走!”含糊不清的声音从面罩下传出,他干脆利落地收回剑刃,看都不看黎观月一眼,转身一个飞跃就要走,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随着最后一声巨响,大地终于剧烈震颤起来,碎石、巨石、泥沙纷纷从山坡滚落,夹杂着宣泄而下的泥流,以吞噬万物的气势奔涌冲下山来!   黎观月拼尽全力,猛地抱住了最近那道黑影的手臂,就是他,刚刚杀了兰芝!   黑影一惊,疯狂晃动起手臂,想要将黎观月甩开,利刃从袖口而出,他毫不犹豫,直接砍下了黎观月的半个手掌!   剧痛传来的一刹那,势不可挡的泥石流已经涌到马车边,只是一个瞬间,便将马车连带那群来不及逃走的黑影全部卷入!   “轰隆隆——!”   天地间,雷雨还在继续,仿佛要冲刷掉人间一切罪恶。   黎观月的全身都被泥石压住,窒息而痛苦的感觉弥漫,她的意识渐渐模糊,视线暗淡下来,最后一刻,她想到自己一生经营换来的结局,竟然如此可笑。   曾经风光无限的长公主殿下黎观月,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死在荒郊野外奔涌的泥流中。   作者有话说:   求求评论~ 第5章 重生(上)   暮春三月,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京畿连下了三日的绵绵细雨,直到今晨才放了晴。   长公主府一早便开始了扫洗,奴仆们往来间形色匆匆,脸上都挂着愁容,没人敢高声嬉闹。盖因就在昨天,长公主黎观月在京郊纵马时无意中从马背上坠下,到现在还没醒。   “御医怎么说?”   “御医昨日来说身子无碍,只是受了惊。可晚上公主就发起了高热,到现在都没醒,兰芝姐姐正守着呢……”   两个小侍女悄悄凑在一起交头接耳。   漪兰堂里,兰芝焦急无措的走来走去,口中不断念叨着:“就该拦着公主的……”   她后悔极了,昨天靳纵来邀请黎观月一同前去京郊纵马游乐,而黎观月帮黎重岩连着处理了三天折子未合眼,身体本来就不舒服,可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下来,结果去了没多久,就传来马儿受惊将黎观月甩下来的噩耗!   黎观月感觉自己正处于一片混沌中,她的头脑昏昏沉沉,双眼沉重得无法睁开,耳边是一阵又一阵刺耳的呼啸声,她难受地皱起了眉,想要捂住耳朵却连动都动不了!   就在那呼啸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吵闹之时,突然,一声厉喝穿破所有嘈杂,如利剑一般刺入黎观月的脑海:“痴儿!还不快醒!”   “!!!”   黎观月猛地睁眼,眼前是勾着明晃晃金线的锦绸,华丽而熟悉。   “公主!你终于醒了!”   她还没有回过神来,兰芝就急急地扑过来,急切而惊喜地呼喊到。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黎观月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她猛地转头,眼前果然是兰芝!   可黎观月的印象还停留在兰芝为自己挡了一刀,惨死在马车里的那一幕,她怎么可能还好好地站在这里?!   “兰芝……?你……你怎么会在这儿?”黎观月紧紧抓住她的袖子,难以置信地问。   兰芝被问得懵了一下,结结巴巴道:“公主……我……这是长公主府呀,我当然在这里……”   长公主府!!!   黎观月如遭雷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一醒来她就在公主府里,而死去的兰芝还活着,甚至一脸无事发生?   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眼神环顾过四周一切,这里确实就是她在长公主府内的寝殿,每一件摆设都是如此熟悉……等等!   那个玉佛摆件,不是已经被一个侍女无意中打碎了吗?   她心中突然划过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想,黎观月伸手抓住兰芝,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轻声道:“兰芝,现在是哪一年?”   “公主,现在是元德三年。”兰芝虽然不解,但还是认真回答,小心观察着黎观月的表情。   元德三年!   这是她辅佐黎重岩登基的第三年,江南未曾大疫,她也还没有遇到南瑜,在民间百姓眼里,她还是呕心沥血守住大越江山、一心为民的长公主殿下!   黎观月脑海中一片嗡鸣,她茫然地看着周遭,一时间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为何会这样?!   “兰芝……你给我把这几个月发生过的的事情都讲讲……你能想起来的都算。”   ………   兰芝脚步轻轻地退出了漪兰殿,不忘把门关好,黎观月靠在床头,脑海中仍不住翻腾着这个惊人的事实——她重生了。   经历了前世惨痛的诬陷、背叛、羞辱,死在了雨夜的山洪后,她又回到了最开始——前世的一切都还没来得及发生,她还是那个尊荣满身、手握重权的长公主殿下。   最重要的是,她曾经被南瑜推到寒涧中而废掉的双腿还在,她仍能自由地行走、纵马!   黎观月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她掀开被子,露出自己的下半身,没有任何阻碍的,她慢慢在地上站稳了。   激动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这种踩在地上、双腿能自由行动的踏实感这么陌生,也这么熟悉。   深吸一口气,黎观月擦干净脸上的泪珠,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慢慢地走到桌边坐了下来。   也许其它能骗人,可早已残废的双腿不会欺骗她,黎观月现在无比确定,她重生回了过去!   冷静下来后,她开始梳理起这一切,老天给了她重活一次的机会,她当然不会浪费,从前为了父皇的嘱托、为了大越的江山、为了黎重岩……她牺牲了太多东西,而这一世,她绝对要清醒,绝对不会再犯过去的错误!   “殿下,宫里派来了赵公公过来,传陛下的话问候您身子康健。”门被轻轻叩响,兰芝在屋外传话。   赵公公?黎观月皱了皱眉,这个人在她的记忆里已经很久远了,只记得他好像是黎重岩最信任的大太监之一。   这个时候黎重岩才十四岁,登基不过三年,心性还单纯,一听闻姐姐出事,便心急火燎地派人来看望。   但黎观月不会忘记,短短两年后,这个此时还满眼都是姐姐的少年,会提剑控诉她强势又不可理喻,更会在完全掌权后,为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废了她的长公主身份。   “进来吧。”   赵禄跟在兰芝身后走进屋子,第一眼就看到了斜倚在榻上的黎观月,她穿着一件素色的单衣,乌发挽起,也许是刚醒来的缘故,眉目间萦绕着淡淡的愁绪,整个人气质收敛,乍一看之下,竟不像过往那样张扬肆意,倒像是变了个人。   思及这儿,赵禄心里一跳,暗笑自己:什么变了个人,不过就是受了惊初愈罢了,估计是没心思闹了。   他恭恭敬敬地请安,道:“殿下不知,陛下昨晚听闻了您坠马,急得不得了,要不是今个儿有早朝,说什么都要来,一大早就让人挑了好些药材、宝贝,让奴才送来给您。”   几个小宫女捧着锦盒,一溜烟儿站开,黎观月只随意一瞥,便瞧见不少珍稀物件。   她心里复杂,又觉得讽刺。她记得这一次,前世她也曾坠马,只不过没像这次一样昏迷,只是受了惊,歇了歇便好了,黎重岩一样送来了这些天下独一份的宝贝,她当时心里暖呼呼的,只觉得弟弟心中有自己,珍而重之地收藏了起来。   没想到的是,后来,当南瑜到了京畿展露出她惊人的医术后,各方势力都起了拉拢的心思,南瑜谁递来的示好都不接,只说一生唯爱珍稀药材,用之能解黎民百病,便可了此生遗憾。   她这一番话将拥有这些药材的黎观月如同架在了火上烤,一时间,黎观月一个什么医术都不懂的人却占据着天下最好的药材这一说法流传开来,很是让黎观月难堪了许久。   而后来,他朝使节来大越朝见时中了奇毒被南瑜救治,她便提出想要观看这些奇药,黎重岩不仅同意,还大手一挥,以黎观月收着药材也无用的借口,直接越过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将这些都赏赐给了南瑜。   黎观月想着往事,闭了闭眼,她还记得当时的场景:黎重岩一脸敷衍地对她道:“阿姐,你拿着也无用,只是凭空浪费,倒不如将其送给能善用它的人。”   曾经自愿许给她的东西,倒变成“凭空浪费”了。   唇边勾起一丝讽刺的弧度,她看着那些盒子,面无表情道:“陛下有心了,他日进宫我必当亲自谢恩。兰芝,吩咐人把这些都妥善收起来,再请公公于前厅奉茶,辛苦赵公公走一趟了。”   赵禄愣了一下,黎观月何曾这么客气过?她不是向来觉得自己与皇帝为一家,不讲究虚礼的吗?   以往别说谢恩、给自己倒茶了,收下东西就赶人走的事儿不是没做过!今天怎么转性了……难道坠马受惊之后突然开窍了?   作者有话说:   晚一点还有一更。   明天也正常更新! 第6章 重生(下)   不管赵公公心里是如何千回百转,黎观月亲自送走他后,谢绝了兰芝要她休憩的提议。虽然重生回到了年少、那些糟糕的事情都没有发生的时候,但她仍不敢放松警惕,只要一想到前世南瑜来到京畿后所发生过的事,她就坐立难安。   黎观月承认,自己前世确实蠢钝、急躁、强势过头,才会把本来大好的人生过得一塌糊涂,最后还让一个小小的南瑜踩在头上,其实仔细想来,她曾面临着的颓势和败局早有预兆。   最明显的便是靳纵——她自小的玩伴、年少钦慕的少年郎,他们关系最好,后来却嫌隙顿生,无法挽回。   靳纵与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两人并肩经历过许多事情,不论是先皇驾崩、朝堂动荡、还是江南大疫、微服私访,不顾家族党争与黎观月恰恰对立,他从始至终都陪伴在她身边。   京畿靳府的二公子,惊才绝艳、温润如玉,翩翩少年纵马而过,留给他人的是淡然疏离的眼神,可只有在她身边时,却是意气风发、肆意张扬的模样。   两人同饮酒、共纵马,游猎荒野好不惬意,相处十余载,怎能不让黎观月在不知不觉中渐渐爱慕上他?   可前世的她忘记了,靳纵能不顾父兄的耳提面命,也要在党争时站在“离经叛道、罔顾老祖宗之命”的她这一边,恰恰证明了他从不会因感情而选择任何一方。   是以只要南瑜服软、流泪、撒娇,任凭她黎观月怎样占理、怎样无辜,在靳纵心里看来,也是她的不对了。   也许,当他在江南遇到南瑜并对她抱有欣赏之意那一刻起,黎观月意见如何、想法如何便不再是第一位的了——他本来就是这样的,谁越反对,他便越认真,越想计较他的偏向,他便越离得远。   直到最后,他们之间越来越渐行渐远,而朝堂上与靳纵父兄越来越多、越来越激烈的政见之争,也在无形中让靳纵对她的意见加深,最后到了两人彻底决裂、靳纵助纣为虐的地步。   如果她能早一点认清这个事实,不沉溺于怎样“向他揭露南瑜真面目”的算计中,也许他们还能保持住挚友的身份,而非前世那一□□堂上,两人相顾无言的局面。   黎观月从回忆中回神,叹了口气,所幸重生回来的时机正好,她与靳纵还是挚友、江南未曾发生大疫,南瑜也还在神医谷中没出来……她有足够的时间理顺前世发生过的每一件大事,再从那些蛛丝马迹里,将前世所有隐患提前扼杀!   “殿下,靳二公子……”   “不用通传了,我与观月不讲究那些,观月,观月!”   兰芝看着靳纵伸手就要推门,吓得大惊失色,连忙阻拦:“二公子稍等……”   殿下才刚醒来,还没有换衣服呢!   “兰芝,不用拦了。”就在两人揪扯时,门突然开了,黎观月站在门口,神情淡淡。   靳纵一抬头,就看到她靠着门扉,垂眸看着他,脸上无一丝其它表情,安静得有些异样,而她穿着也与以往大不相同,平日里喜欢张扬热烈的她,现在只穿了一件淡青的衣衫,衬得原本明艳的五官都苍白起来。   “有什么事值得你大惊小怪来公主府喧嚷?连通传都不顾了。”   面前的人皱着眉,淡淡扔下一句话,靳纵被噎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他以往来公主府都是自在得想进便进了,从来没让人通传过,怎么近日黎观月就不高兴了?   莫非是还在怨自己害她坠马?   靳纵一下子尴尬起来,他摸摸头,小心翼翼地问:“观月……别生气了,这次是我不好,没想到那马是个烈性子……给你赔不是了,下次,下次我一定为你寻一匹好马来!”   听了这话,黎观月突然觉得想苦笑,她都摔成昏迷一整天了,靳纵这人一开口,却还是在说马儿的事,连问一句她的身子怎样都不肯——难道只是将她当做个玩乐的伙伴?   那后来看不惯自己参与政事、朝堂争辩也不为过了,毕竟玩伴和党争对手又怎能一样?   思及这里,她看着靳纵,心里平添一丝烦躁,说:“再说吧,如果你来就是为了这件事,说完就回去吧,我乏了。”   靳纵眉飞色舞的神情突然僵住了,讷讷地住了口。看着黎观月神色间确实带着一丝疲倦,他才后知后觉道:“哦,哦……好,那你先歇息吧,我改日再来看你……”   他摸着后脑勺,顿在那里手足无措。   黎观月站着未动,眼睛瞟了一眼立在一旁的兰芝。对方会意,连忙走上前来低声道:“您跟我从这边来吧……”   靳纵半被兰芝推着往外走,半回头去看身后,明明灭灭的婆娑树影覆着黎观月的面容,使人看不清她的神情,只是在一瞬间,靳纵感到一种莫名的寂寥和愁绪笼罩在她周身,他的心中突然微微一痛,一种正在失去什么的感觉涌上了心头。他觉得有些不自在,哪一次黎观月见了自己前来不是高高兴兴迎着的?   前厅里,靳纵安安静静地喝着茶,一言不发,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被黎观月晾在这里,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感充斥着他的内心。   靳纵不明白,为什么前一天黎观月还与自己说说笑笑,今日就好像……很烦自己了?那种疏离、拒人于千里的感觉他不会有错。   百思不得其解的情况下,他选择向一旁的兰芝提出疑问,兰芝听了他的话,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靳二公子,我们殿下从马上摔下来昏迷了整整一天,现在才退了高热,你不说关心殿下的身体康健与否,反而还想着什么时候再去游玩,任谁听了都不会高兴的。”   她在心里悄悄补充:也就是看在和殿下自幼是玩伴的情分了,还能请你在这里喝茶,要是换了别家公子,早就直接赶出府去了,说不准还要上道折子治罪——那匹烈马可是你靳纵牵来的!   “可是……可是明明以前观月不是这样的,我们之间不计较那些……”靳纵还茫然着,嘴里急切地为自己辩白,只是他也知道说这话底气不足,声音越来越弱,干脆闭口不言了,垂着头在那里不知想什么。   兰芝暗地里翻了个白眼,一句话都不想再说了。   她早就看不惯靳纵,虽然与自家殿下青梅竹马,样貌也端正、家世也好,殿下也对他有些儿女心思,可在兰芝看来,靳纵成天只顾着自己眼前看到的事,一点也不顾及黎观月处境,经常一厢情愿地认为过去怎样,现在仍要这样,还太迟钝了。   尤其近几年,也不管黎观月多忙、多累、所思所想变化如何,还要求她如往常似的与他游乐、为他操心、给他的父兄在朝堂让步,常使黎观月陷入两难境地,偏偏还觉得“只是如往常一样”,先怪起黎观月的不是了。   这次强拉着殿下出去纵马,又搬出那一套“往常可以怎么现在不行”的说法,结果害的黎观月坠马受伤,兰芝忍了又忍才没脱口而出狠狠骂他几句!   靳纵在前厅待了许久,期间还一直探头往外望去,只是一直没见黎观月过来,才垂头丧气地走了,兰芝心里畅快了些,一直是殿下迁就他,这下总算能让靳纵吃个软钉子了。   只是殿下似乎自醒来后就不太好,看起来病恹恹的,还是要好好让御医看看才行,兰芝想着,忙不迭的又打算请御医去了。   而打发走了靳纵的黎观月并没有“歇着”,而是拿了纸笔,独自一人在房里写写画画,将自己记忆中前世这时候发生过的大事都记了下来,首先被写下的,就是琼林宴。   自黎重岩登基以来的第一次科举本就引天下人关注,更别说夺得前三甲的人都颇有些话题在身上——   状元郎已不惑之年,出身自曾誓不入仕为官的避世家族。   榜眼为靳家二公子,殿试时秉持的政见却与在朝为官的父兄截然相反。   而探花,则是前朝没落侯门家极为不受宠的庶子,放榜游街时凭着雌雄莫辨的极好容貌引得满京畿万人空巷。   探花郎宋栖啊……   应是醉仙何处去,方踏照夜归云中。   黎观月想起这句曾经被京畿中女子吟唱来赞美宋栖容貌的诗,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前世琼林宴上她为宋栖解围,却不想一番好意被误解,平白让宋栖被人说了几年的“男宠”,想必他心中一定恨极了吧——那样自尊心强的人,怎么能忍受背着“以色侍人”的污名?   所以后来他做了百官之首,才会毫不犹豫联合百官出手对付她,甚至不惜伪造证据、罗织罪名,也要将她钉死在谋逆的耻辱柱上。   黎观月看着纸面,闭了闭眼,然后提笔毫不犹豫在纸上划掉了“宋栖”两个字。   既然觉得是羞辱,那今生便不必帮他了。   且看他这一世,打算怎么在没有她黎观月的帮助下,如何从那吃人的侯府、诡谲的朝堂轧斗中活下来吧。   作者有话说:   抱歉了大家,我没想到昨晚太晚了困得不行,然后一不留神给发到存稿箱里去了……   今天基友说你怎么只更了一章我才发现……   晚上还会有更新,这次一定会好好检查! 第7章 防患于未然   那天晚上黎观月屋里的烛火燃了很久,她将一件件、一桩桩事情都记了下来,再从头到尾细细琢磨,从前世记忆里找出那些曾经忽略过的细节,再推演自己重活一次应该怎样做……   良久,天色已经黑了,晚风渐凉,吹得她手臂略有些冷了,黎观月才放下笔,她一遍遍地看这张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和注释,看得有些想笑。   就是区区这么短的一张纸上,记载着的却是她上辈子惨淡的小半生。不得不说,虽然她自诩前世已经足够小心、勤恳、苦心孤诣,可再抽离当初的情境回看时,纵然有他人从中作乱,但还是暴露了她自己本身的纰漏——   不够心狠手辣、不够快刀斩乱麻、不够先下手为强!   她想兼顾的东西太多,不管是皇家那淡薄的亲情、还是谋臣的忠心,亦或是天真妄想的爱情,太顾及这些的后果就是被绊住了手脚,后来沦落到惨死的地步!   八方神佛保佑,她回到了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发生的时候,不论老天是想让她重新弥补那些遗憾也好、还是给了她手刃仇人的机会也好,这一世,她绝不会允许自己再陷入前世境地,她一定要摒弃那些多余的杂念,按自己的想法痛痛快快地活一场!   不知不觉中,距离黎观月重生已经十天了,这几天来,不断有人向长公主府递拜帖,统统被黎观月挡了回去,就连宫中黎重岩派人来,都被她以身子不适要养病一口回绝,长公主府闭门谢客足足十日,京畿各方势力都悄悄观望起来。   直到第十一天一早,等候在长公主府前的赵公公才看见府内有了动静——门开了,黎观月的轿辇出来了!   赵禄大喜过望,连忙迎了上去,说:“殿下!殿下可是要去上朝?您可算好了,陛下每日在宫中是望眼欲穿啊,奈何事务繁忙,让老奴天天来看您能不能……”   他的话还没说完,轿辇的帘子被拉开,露出黎观月身边侍女兰芝的脸来,那张脸笑意盈盈,口中的话却让赵禄呆住了:   “赵公公,长公主殿下并非去上朝,只是打算在京畿闲逛一阵而已,劳烦你向陛下通传。”   “啊?啊……这、这让老奴如何向皇上答复……”   赵禄目瞪口呆,谁人不知黎观月自十五岁扶持黎重岩登基后,日日早朝从不曾落下,甚至每日的奏折都会过目,被一些大臣诟病“僭越”、“包藏祸心”也毫不收敛,受伤后一连十日不曾理会朝政也就算了,怎么身子好了后,也这么优哉游哉啊?   可黎重岩还在宫中期盼着他的阿姐能快些好起来,然后帮他负担奏折呢!   这长公主殿下的“狼子野心”哪儿去了?   他急得团团转,就在这时,轿子中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赵公公,我只是今日不上朝而已,你只需向皇帝通传我会在他下朝后去见他即可。”   赵禄怔了一下,连忙称是,然后站在原地,看着轿辇远去,才后知后觉起来:长公主此次带的人很少啊,她不去上朝要干嘛呢?   ……   轿辇中,兰芝也问出了和赵禄公公相同的疑问,黎观月闭目养神,闻言只是神秘地笑了笑,道:“到了你就知道了。”   兰芝一头雾水,但也不多言,只安安静静守在一旁添茶,直到轿辇晃晃悠悠地停下,她才撩开帘子看向外面,却一下子傻眼了:“殿下……这、这是哪儿?我们是不是来错地方了?”   触目所及是挨挨挤挤的屋舍,臭气熏天,人影寥寥,来往的人破衣烂衫,都是些穷苦百姓。   黎观月看着眼前的一切,眼神平静,道:“就是这里。”   话音刚落,斜里突然爆发一声大喝:“哪里来的妖怪!”兰芝还没反应过来,就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个头矮小的小孩从角落冲出来,手中举着根长棍一下子就戳在了黎观月腰侧!   那棍子上还沾着黑乎乎的东西!   兰芝快被气晕过去,冲那小孩大喝:“你好大的胆子!”   小孩脏兮兮的,伸出手扯了个鬼脸,蹲在一旁嘻嘻地笑了起来,手中的长棍还冲着两人一晃一晃,兰芝撸起袖子,挡在黎观月面前,正打算展示自己多年习得的骂功时,却感到肩头一沉。   回头一看,是黎观月伸出手搭在她肩上,用眼神示意她不要动。   兰芝只好讪讪地将袖子放了下来,看着黎观月缓步走上前——突然恭恭敬敬地行了拱手礼!   兰芝目瞪口呆,那小孩也愣住了,手中的棍子也不甩了,僵在了半空中。   黎观月行过礼,还保持着弯腰的姿态,眼睛盯着那小孩,口中道:“大师,请受晚辈一拜。”   她知道自己现在的行为有多怪异——向着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子行尊礼,怎么看都奇怪,可黎观月知道,眼前的“孩子”只是个表象而已,他孩童的外表下,是一个堪称“老怪物”的灵魂!   那小孩缓慢地歪了歪头,一双眼睛盯着黎观月,开口还是稚嫩的声音:“你在胡说些什么?”   兰芝在一旁震惊而急切:糟了,殿下该不会是坠马后摔伤了脑袋吧!   黎观月当然不是摔坏了脑袋,有着前世记忆的她知道,再有两个月左右,江南大地上就会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一种奇病,染病的人七窍会流出白脓,贲张的血管会从被撑薄的皮肤上凸显,一旦受到轻微的擦伤,黑紫的血液就会喷涌而出,凡是染了这病的人最后都会极其痛苦地死去,而死状都极其恐怖。   这场疫病前后死去的百姓不计其数,史书记载满城缟素、尸横遍野都不足以描写出它万分之一的惨状,大越也因它而元气大伤,黎重岩皇位差点不保,黎氏江山就在倾覆边缘摇摇欲坠!   而当年这场可怕的疫病最终得以解决,还要多亏了眼前这位“小孩”拿出了抑制疫病的药方,才为天下名医们争取到了时间,最终平息了这场大疫。   只是这人性格古怪,若不是前世和街头地痞打赌输了,他无论如何都不会主动拿出抑制的药方,而黎观月此次前来,便是想要提前得知一些可以预防、或能彻底将疫病扼杀的方法——   她不想再见到前世那样惨烈的景象了,大越的子民,也是她黎观月的子民,她是大越的公主,享受万民供养,自然也要承担起相应的责任和仁爱,让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么那么多人被夺走生命而自己什么都做不了,那种心痛、绝望、厌弃自己的感觉,她再也不想经历了。   “大师,我知道您爱稚童的纯净心性,厌恶长大后满心算计的皮囊,才会将自己固定在小孩子的模样,您不用装傻,晚辈也不想向您隐瞒,此次前来,我是有极为重要的事情。”   “小孩”眨眨眼,脸上没有了任何表情,周身气度忽然变得阴沉,他上下打量了黎观月几眼,道:“我从不为皇家人做事,你找错人了。”   黎观月面色认真道:“泽越前来不为私,而为天下。我知道您不关心天下人死活如何,可若我说……此事关系到您日后是否还能以稚童之姿行走世间呢?”   “小孩”本想讽刺她“天下人与我何干”,却被黎观月抢先了,他脸上表情有些不好看,冷笑道:   “故弄玄虚,什么事能影响到我?老夫一生行走江湖,自十五岁化为孩提模样起从未变过,你这女娃娃,满口诳语也不怕闪了舌头!”   黎观月弯了弯唇,道:“您不相信,明日我再来。只是怕您不想帮、不敢赌。”   “小孩”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溜圆,怪笑:“我不敢赌?真是贻笑大方,小女娃,天下谁人不知我最爱赌、最能赌,你这激将法太过没用!还是先练练吧!”   “那我们就先拭目以待吧,前辈。”黎观月不以为意,平静地答。   今日她来,本就没想过能一次便请到人,只是先留个“引子”给这人,也就足够了,看起来,她“不知天高地厚、胡言乱语”的样子已经被记住了,那便没什么好继续留下的了。   她恭敬行礼,转身毫不留恋地回到了轿辇,至于她说的,明日自然见分晓。   现在,该进宫去瞧瞧那位前世表面上与她“姊友弟恭”、亲近依赖,而背地里构陷、污蔑她的弟弟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会替换更新完所有章节……因为要申榜   所以会有爆更好几章!! 第8章 弟弟   再一次踏足这重重宫阙,黎观月的心境已经完全不同。   在她的记忆中,前世她就是在这朝堂上面临千夫所指、万般唾骂,不仅被强行扣上“谋逆”的污名,还被剥夺去了自己的身份,眼睁睁看着本属于自己的一切尊荣都被南瑜收入囊中,然后被灰溜溜地赶出京畿。   那时候她愤怒、委屈,不敢置信,可却有口难辩,因为不论是谁:自己的亲弟弟、一手提拔的谋臣、亦或是青梅竹马的伙伴都站在南瑜的一边,重生一次,她绝不会重蹈覆辙。   思绪悠悠回转,她的眼神落在朱门处,心里想着怎样与这时候的黎重岩相处——此时他们姐弟俩的感情还深,没有那么多嫌隙和隔阂。   但对于已经经历过一次至亲背叛的黎观月来说,再像之前那样亲密无间、掏心掏肺地付出,她一定是做不到那种地步了。   “殿下,您果然到宫中来了!”赵禄一早就在宫门口翘首以盼,见到她的轿辇缓缓而来,连忙高兴地上前去迎。   “陛下此时在书房等您呢,老奴给您引路,咱们直接一并过去便好……”他笑呵呵地跟在轿辇旁,正打算领路,却见轿辇慢慢停了下来,黎观月从其中走了出来,一副打算自己步行走过去的模样。   赵禄眨眨眼睛,反应过来后连忙跟了上去,心里直嘀咕:这长公主殿下不是向来视宫中为自家府里、为省时乘轿辇来去吗?   今日不上朝、宫中也不乘轿辇了,真是奇怪啊……   几人很快就到了御书房门口,其他人安静地退了下去,黎观月驻足在门口,却迟迟推不开那扇门,一闭眼,就是前世与黎重岩在朝堂上相见的最后一面:   那双曾装满亲近崇慕的眼睛变得冷漠疏离,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憎恶,口中吐出的每一字每一句都那么冰冷,面对她,他恨不得从未有过她这个姐姐,从前两人相互依偎着取暖的日子好像被毫不留情地丢在脑后——   那一刻,黎观月相信他是真的希望南瑜才是他的亲姐姐。   攥紧了掌心,她有种冲动,干脆直接掉头回长公主府算了!   正犹豫时,门却突然从内打开了!   黎重岩的脸出现在门扉后,他还身着明黄的龙袍,眉头皱着,看到黎观月的瞬间,脸上露出了高兴的神情,惊喜道:“阿姐,你终于来了!怎么走得这样慢,快进来,我有事要告诉你!”   说着,伸手便要来拉黎观月,她不露痕迹地往旁边挪了一下,口中答:“步行而来,自然比……平时慢些。”   黎重岩回头:“那为何不乘轿辇?我记得以前阿姐可是不顾宫规,来去都乘着它,速度可是快了不止一点呢,”   黎观月心里一缩,垂下了眸子:前世她没留意过,原来早在这时,黎重岩就已看不惯了吗?   她缓缓答道:“过去是我在这宫中太过放肆了,毕竟我已开府离宫,再这样于理不合,日后定恪守宫规。”   黎重岩兴致勃勃刚坐在书桌前,听闻她的话僵住了,他本来只是随口一说,阿姐怎么理解成了在责怪她?   他不自在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他看着黎观月平静的脸,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想为自己辩解只是觉得她来得太慢,可话一出口,就变味儿了——   “还不是你太慢了,一早我便叫赵禄去接你了,你也不来上朝!”   他说着说着就有了脾气,继续道:“我刚才打开门,看着你就是要走的意思,我身为皇帝,又要三催四请你、又要眼巴巴地等你,我都还没说什么呢!怎么只兴你管我,不兴我说你!”   他的语气中带着抱怨和烦闷,直冲冲地刺进了黎观月心里——   是啊,她何德何能,不过只是他的阿姐罢了,他羽翼渐丰,忍不了身边有一个一直指指点点、这不准那不妥的人,若是换个温柔大度的阿姐捧着宠着他——就像南瑜那样的,岂不是更好?   前世一幕幕姐弟决裂的场景在脑海中回荡。   黎观月的神色冷下来,面无表情道:“陛下教训得是,是观月太得意忘形,疏忽了君臣本分,望陛下恕罪。”   说着,她便要伏身行礼!   黎重岩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他只是少年气性使然,又被朝堂上那些人弄得心烦意乱,便不由自主和黎观月发脾气,没想过真的怪罪她,可他也没想到,就这么几句话,黎观月竟然当真,还要行礼请罪!   他惊了一下,连忙去拦,结结巴巴道:“阿……阿姐,我、我随口说的,我不是在怪你……”   不经意对上黎观月的眼睛,那双眼里陌生的情感让他怔住了,而黎观月坚持行完了所有礼才起身,安静地立在一旁——   她还记得前世最后那场审判里,黎重岩高声责怪她无视规矩、蔑视皇权、多次言语不逊,不该仗着自己是皇帝亲姐姐,犯了错都不行礼请罪。   她曾以为自己与他是亲密无间的亲姐弟,不用在意那些虚礼,却没想到,黎重岩早已将那些小事、那些细节一笔笔记在了心里,只待秋后算账!   既然如此,她便给够他要的君臣之道、尊上礼法!   黎重岩立在那里,看着黎观月,心里茫然又难受,他突然受了自己阿姐这一礼,顿时不知所措起来,他曾经确实怪过黎观月有时候太强势,不顾及他才是皇帝,可今天黎观月拜了、以君臣之礼对待他,他却不觉得开心,只有不自在。   他讷讷地道:“阿姐,我不是问罪,我只是……”他苦恼着,不知道怎么办,突然,一道灵光闪过,黎重岩脱口而出:“我只是有些奏折要问你怎么办!”   对,就问她朝政问题好了!阿姐每次不管难过还是生气,但只要提及朝政、奏折,就会收敛一切情绪,一字一句温声细语给他好好讲解,这次也肯定行!   果然,黎观月听闻是朝政上的事情,终于没再站在一旁了,她尽管一时无法面对这个前世背叛她、闹得几近成仇人的弟弟,可她还要对大越江山负责、对父皇临终前的嘱托负责,始终做不到一下子就撇开一切。   黎重岩看着她走上前来,拿起奏折静静垂眸看着,悄悄将椅子往她身边凑了凑,挨着黎观月坐了下来,心里莫名地安稳了一些。   方才黎观月一瞬间看向他的眼神,让他心中莫名生出一些恐慌,好像,自己差点就要被放弃了似的……   作者有话说:   今天晚上12点前还有四章……   真的好累,极限码字变身大章鱼,恨不得长八只手…… 第9章 提防   黎观月十日未曾帮着看奏折,案头就积累起高高的一摞,她翻了翻,大多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不乏有一些重要的事要皇帝决策,但所幸她活过一世,对这些都有印象,所以解决起来倒也不慌乱。   翻着翻着,一道由崧泽郡郡守呈上来的奏折引起了黎观月的注意,上面说的是去年落雪少,没积攒起足够的雪水,今年开春时偏又雨水也降的少,许多农户下的第一遍种连芽都没冒头就全死在了地中。   黎观月看着这道奏章,慢慢皱起了眉。   她的印象里确实曾有过这么一件事,前世的解决办法是开了周边连通洛陵郡的水渠,才解了崧泽郡农民的心头之患,看起来圆满解决了,出不了任何错。   但由于对前世那场大疫的警惕与敏感,黎观月看到崧泽郡就不由得多留了几分心思——她记得后来溯源,那场大疫最先出现的地方,就在崧泽郡。   水渠输水灌溉后大概四个月后,就迎来早稻成熟,而此时与大疫爆发的时间正好能合上……   黎观月心头一跳,无意中看到的这封奏折,好像隐隐中接近了前世怎么都查不清的大疫真相,她一字一句看过去,心里摇摆不定:也许只是个巧合,毕竟这两件事看起来八杆子打不到一起……   “阿姐,这封奏折有什么问题吗?”黎重岩看她捧着它陷入了沉思,凑近了问道,看清上面的字后,他露出了然的表情,道:“原来是这件事,把周边郡县的水渠打开,引水到崧泽就可解决了,今日早朝时我便吩咐下去了。”   吩咐下去了?!   黎观月猛地抬头,急道:“不行,还不能引水!”   黎重岩被惊了一下,他很少见阿姐这样疾言厉色,摸摸头道:“为什么不行啊?以往几年不是都这样做吗?更何况,我已经下过令了……”他嘀咕道:“金口玉言,君命不可贸然收回,这是你教我的。”   “你先等等,解决办法不止这一件,我还要再确定一些事情才行。”黎观月紧紧皱着眉,有些不确定道,她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自己这么贸然做对不对。   敲击着指节,她突然留意到黎重岩刚才说过的话,转过头,她奇怪地问:“你说你在早朝上已经知道这个事……并且已经批示过了?”   那为何这封奏折还是被递到了御书房?   黎重岩脸色突然僵住了,面色变得有些不自然,他偏过头,低声道:“我只是想听听你怎么打算……”   黎观月看着手中的奏章,心头划过一个令人心凉的猜想,她慢慢道:“阿岩,你是在防着我,对吧。”   黎重岩不说话了,黎观月看着他,登基才两年的他面容还很稚嫩,但眉宇间已经有前世将她赶出京畿时的那个冷漠青年的影子,她的一颗心沉沉地坠了下去,记忆里矜贵青年那嫌恶、怨恨的眼神又一次浮现出来。   她以为黎重岩对她有意见是从先斩后奏杀掉当时的太子少傅开始的,没想到在这时候就已经有了端倪。   他登基才不过两年啊,从那个泪痕挂在脸上、被她牵着走过登基大典的孩童,到如今才不过两年而已,就已经对她起了如此强的防范之心吗?   那平日里那些亲近、信赖,都是装出来的样子吧,前世十几年的关切、崇慕、冬日里怕她腿疼送来的银丝碳、为她收集的进贡而来的珍稀小玩意儿……这一切的一切中,究竟掺杂着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是不是一面博得她的信任、一面私下筹谋怎么赶尽杀绝?   这就是她的好弟弟、她曾经跪在父皇榻边发誓用命去保护的亲弟弟!   黎观月越想越气闷,盘旋在她心口的恶心感始终萦绕,突然,在黎重岩惊恐的眼神里,她偏头干呕了一声,血腥味在喉头久久弥漫。   “阿姐!你怎么了?你、你听我说……”他着急地一下站了起来,说了一半,张了张口,却又突然不知道该怎么为自己辩解,只好悻悻地低下了头,将拳头紧紧捏起,御书房内陷入了一片沉默。   良久,黎观月才从那阵恶心感中回过神来,她看向面前低着头的少年,此时的他不过才到她的肩头,因为惹了阿姐生气难过而惴惴不安,黎观月知道,再过几年,他就会成长为威严的帝王,喜怒不形于色,一个抬眼便能令人胆寒。   而那个时候他也将不会顾及姐弟情分,忘记了黎观月为他做过的所有事、忘记两人深夜里相依偎哭着睡去的那些岁月,只恨不得将这个“强势、嚣张、跋扈、不肯还权”的姐姐除之后快!   可他忘记了,他的姐姐并不是生来就这样令人讨厌。   如果不是为了在豺狼环伺、风谲云诡的官场上活下去、撑起黎氏江山,不让他们姐弟俩成为一对任人摆布、玩弄、甚至杀掉的傀儡,黎观月大可选择从不踏入朝堂,远走高飞前去履行自己的婚约——   当年先帝曾为她结下了与乌秦大将之子的婚约,若是她愿意,大可一走了之,风风光光做以武为尊的乌秦少将军夫人,位同王妃。   可是就在先帝驾崩那晚,小小的黎重岩抓住她的裙摆,哭着问她:“阿姐,父皇不在了,你也会走吗?”   那时候她就走不了了。   第二天,趁着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她迅速宣布之前的婚约作废,以雷霆万钧之势扶持黎重岩登基,并在之后的许多年,一个充作红脸、一个充作白脸,她甘愿顶上前去,骂名她来担,坏事她来做,只愿黎重岩能够坐稳这把龙椅。   蹉跎十几年,丢了安稳的人生、失去了从小陪伴的挚友,身边无人可以信任,却还是比不上一个半途来的南瑜,只凭着来路不明、语焉不详的所谓“证据”,就能让他相信她才是真正的长公主。   而她黎观月十几年来的所作所为,通通被一句“图谋不轨、意图谋逆、蔑视皇权”所掩盖。   她曾以为自己的付出值得,可到头来,这竟然只是一场自欺欺人、最后只感动到她自己的笑话。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三章。今晚12点前一定发出来。 第10章 拒绝   满室寂静,只有风吹过窗子轻轻的簌簌声。   黎观月不想再问类似这样的奏折还有多少,她只觉得疲倦极了,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想要立刻离开这里,回到她的长公主府去。   她放下那本奏折,咽下满腔难受,淡淡道:“引水一事你暂时先放一放吧,我还要查明一些事情。”   她顿了顿,想到那本奏章,又补充道:“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派人先检查一下沿途渠道而已,你若是信不过,就派自己的人去,把消息告诉我就好。”   黎重岩猛地抬头看她,咬了咬唇,小心翼翼地看着她道:“阿姐……你别这样和我说话,我不是故意的,你要怎么做我都没意见的……”他的尾音里甚至带了些许不易察觉的哭腔。   而黎观月此时只觉得看着就心烦意乱,她根本不想再琢磨黎重岩心思,只是道:“陛下自己决断吧,观月不敢僭越。”   说着便行礼要走,而此时,恰好门扉被叩响两声“笃笃——”,赵禄的声音从外面传来:“陛下、长公主殿下,午膳已备好了。”   黎重岩像是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他从御桌后快步走了出来,三两步就拦在黎观月身前,用手拉着她的衣衫,小心翼翼又充满期待和讨好地说:   “阿姐!先留下来用完午膳再走好不好,我吩咐御膳房做了你最喜欢的糖蒸酥酪,我们小时候经常一起吃的!”   阿姐刚才分明是被自己伤到了,流露出那么伤心欲绝又脆弱的表情,黎重岩心里充满了愧疚和悔恨,恨不得将当时鬼使神差的自己打一巴掌,阿姐虽然有时强势,会越过他直接处理政务,可黎重岩心里清楚,她是绝不会有私心的。   自己这么提防,是个人都会难受,更别说是处处护着他、为他殚精竭虑的阿姐了,他再怎么孩子心性,都知道绝对不能就这么让阿姐走了,至少要留住她用完午膳,再好好道个歉,阿姐从小就惯着他,这次也一定会原谅他的!   可惜,事情并不像黎重岩想的那样顺利,黎观月听了他留她用膳的话,脑海里却想起了前世。   那是距离她被指为“谋逆”、不是真正的长公主的前两个月,她进宫来找黎重岩议事,临近午膳时想要留下与他好好谈谈,她不想与弟弟之间闹得太僵。   但黎重岩却直接拒绝了她,只是道自己没胃口,不想用午膳,对她欲言又止的眼神视而不见,将她一腔服软的心思都堵在了口边,她只好将那些话都吞了回去,烈阳下悻悻地回了长公主府。   可是后来她才知道,那天黎重岩拒绝她根本不是什么没胃口,而是因为那天正是他与所谓的“亲姐姐”南瑜相认的日子。   御膳房准备了丰盛的饭菜,可不是为她。就在黎观月走后,他与南瑜共同享用了那顿“认亲宴”,并在那场午膳上,初步定下了如何悄无声息地扳倒她的计谋!   直到黎观月死在山洪中,他也再没有和她共用过膳。   思及此,黎观月只觉得心头一阵阵泛恶心,她抑制住自己不要脱口而出什么恶言,轻飘飘地看了黎重岩一眼,道:“陛下自己用膳吧,我今日身子不适,没什么胃口。”   推门,她毫不留恋地走了出去。   黎重岩愣愣地站在原地,手里还残留着刚才黎观月袖口划走的触感,他想起刚才阿姐向他瞥来的那一眼,觉得浑身发冷,那一眼里包含的失望、冷漠、悲伤,是他从未见过的。   ……   黎观月独自走在宫道上,自从经历过前世双腿残废、如废人般在轮椅上坐了两年后,重生回来还有健康双腿的她就再也喜欢不起来乘坐轿辇。兰芝被她打发先回了长公主府,而她独自一人行走在这所她长到少女时才搬离的宫殿。   皇宫,皇权的象征,重重宫殿无不是雕梁画栋、飞檐斗拱、美轮美奂,是天下人都心向往之的权力之巅,可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明白,那些巍峨宫阙、血色朱墙里的景色并不比外面美好多少,诡谲心计、兵不血刃才是常态。   多少在权谋之争中被吞噬的初心、真心,都埋葬在了这些红墙金瓦下,化作青史上的一声叹息。   她的思绪正漫游着,忽然,一道略带诧异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长公主殿下?”   黎观月回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如点漆般黑的眼眸,来人暮春时分仍披着一件玄色暗银纹的大氅,却不减身形清瘦,他容颜苍白,透着几分病态孱弱,挑着一边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应娄,曾经在东宫时教习黎重岩的太子少傅,如今官至礼部尚书。   黎观月看着他,唇边的笑意慢慢隐去,眼前的人别看体弱,走两步咳三声的样子,实际上却命大的很,是她的心头大患。   “听闻公主前几日坠马受了惊,可无大碍了?”应娄先开口,笑眯眯的样子加上关心的口吻,听起来还蛮真诚。   可黎观月和他交手多年,那里会相信他真的在关心自己,唇边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道:“坠马是真,受惊就不一定了,毕竟本公主的身子还是要比应大人好那么一些。”   应娄脸色未变,慢慢道:“公主无事就好,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就放心,毕竟您把持着大越的朝政,没了您,陛下、吾等大臣、还有大越的黎民百姓真不知怎么办才好。”   他的眼睛盯着黎观月,轻笑道:“您太重要了,吾等真不敢掉以轻心,是吧?”   “对了。”他突然看向黎观月身后来时路,似是想起了什么,道:“您刚见了陛下是吧,怎么没用午膳?不会是与陛下闹了小意见吧。”   黎观月看着他一人在那里自说自话,眼神冷冷的,她笑着,漫不经心道:“应大人,那道奏折是你送到御书房的吧?或者还有……我猜,引水一事也是你劝崧泽郡郡守在朝堂上禀报的吧。”   应娄挑眉,脸上的笑更大了,他的眼神里流露出赞赏,甚至点点头,道:“殿下真是聪明。”   见他承认,黎观月脸上的笑一寸一寸沉了下去,她盯着应娄,面无表情警告道:“应、大、人,我劝你不要妄图离间我与阿岩,阿岩尊重信任你,视你为良师益友,可我和他不一样。”   “如果你一意孤行、不知天高地厚,哪怕你是朝廷命官、民间威望多高,我也不介意先杀了你,再向天下谢罪。”   最后一句话黎观月说得缓慢,却掷地有声,应娄闻言一怔,止不住地咳了几声,他从咳嗽中平复下来,无奈地道:   “可是长公主殿下,若你与陛下真的互相信赖彼此、亲密无间,又怎么会被臣的话所离间呢?”   更何况,在他的小动作下,她和黎重岩确实已经不复以往。   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的表情,应娄弯了弯唇角,叹了口气,道:“怎么办呢,公主,陛下确实更相信我呢,你不被信任,臣也没办法啊。”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两章,晚上12点前会放出来。   男主前一章已经以没有姓名的方式出现过了喔!   求评论!求评论!   评论给作者更新的动力~ 第11章 应娄   两人不欢而散,黎观月看着应娄一步三咳地远去,眼神阴冷极了。   她刚才威胁应娄会杀了他当然不是说着玩儿,毕竟前世他在知晓了那个秘密后,竟然想要将其宣扬出去,故而被黎观月发现他的狼子野心,一旦黎氏的秘密被天下人得知,不要说先帝、先皇后乃至大越高祖名声扫地,就连黎重岩的皇位还能不能保住都是个问题。   当时那种情况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不愿听劝,癫狂地要告知全天下,黎观月管不了那么多,于是提剑亲手了结了他!   可笑直到死前,应娄都以为自己贤名远传、又是黎重岩极为看中信任,连发三道免死金牌保护的人,黎观月必定不敢伤他,可他太过自傲、也低估了她的决心——   凡是动摇大越根本的人,她黎观月该杀必杀,绝不手软!   因为如此心性,再加之刚刚被迫接手朝政时,她还只是个刚及笄的少女,为了震慑有异心的人,对治国理政一知半解的黎观月用了许多偏激手段。   是以在一些有心人的故意传播下,黎观月的名声从庙堂到民间都极坏,被扣上了“权势滔天”的名头,更有甚者,还编了歌谣大街小巷传唱:   “玉杯饮尽千人血,银烛烧残百姓膏。   琼林宴上戏探花,百鸟林下杀忠臣。   因羡芙蓉面,唤来金钩作罗刹,多少山河梦,尽归红酥手。”   琼林宴上戏探花,讲的是她为宋栖解围的事,而“百鸟林下杀忠臣”中的忠臣,说的便是她杀了应娄一事。   前世她为了封口了结了应娄,而经过那场祸端以后,她与黎重岩的隔阂便如一条裂缝,明晃晃地横隔在两人之间。   “杀忠臣”……   黎观月嘲弄地摇头,忠臣何在?这个民间所谓“忠臣”,不过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而已,仗着阿岩信任,又惯于掩饰,可宠妾灭妻、杖杀流民、卖官鬻爵等等,哪一件不是他干的好事?   她作为辅政公主,杀了他肃清朝堂,本就合情合理!唯一后悔的,是没能安抚好自己弟弟的心情。   当时黎重岩罕见地大发雷霆,第一次红着眼睛在宫殿内冲她发脾气,直到今日,黎观月还记得他的控诉:   “你不过是我的姐姐,我才是皇帝!那是我的臣子而不是你的啊!陛下万岁喊得震天,可连一个臣民都保不住,我还算什么陛下?!”   她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只是懊悔没能考虑到黎重岩与那人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下手匆忙急促了些。   但是,应娄知道了那个秘密,又勾结外邦、筹划谋反,这样大的罪,这样危急的情形,如不立时斩杀,等他寻了机会反将一军,后果简直难以想象,她不得不先斩后奏!   黎重岩大发雷霆,不仅当着她的面砸了寝殿内所有东西,更是对她这个亲姐姐避而不见,她也带着几分赌气,索性那几天也不再上朝,连政务一并送进宫里,撂挑子不干了。   后来过了几日,黎重岩冷静下来,许是明白过来,亲自到公主府中向她认错。   九五至尊屈尊降贵地前来认错,又是自己的亲弟弟,黎观月虽然气他不识忠奸,又对长姐无礼,但早已从内心原谅了他。   之后两人和好如初,这件事在黎观月看来,也就轻飘飘揭了过去,毕竟是骨肉至亲,又能生分到哪里去?   但是,重生一次回头再看,黎观月发现,当初是自己天真了。   也许,就是自那以后,黎重岩才开始由提防她,渐渐转而先下手为强了。   她的心突然触动了一下,望着御书房的方向,若有所思。   ……   暮春的尾巴上,又下了几场淅淅沥沥的小雨,天气慢慢转暖了,日光也明亮起来。   长公主府,漪兰堂。   黎观月在榻上与自己对弈,侍女兰芝在一旁添炭、煮茶、焚香,其他人各自做事,屋内静悄悄的,一片和谐。   这样的状态黎观月已经保持了有几天了,自从前几日她与黎重岩在宫中不欢而散后,她顺势便推了所有政务,安安心心在长公主府内休憩。   那日她在京畿偏远处找的那个小孩样貌、实则一大把年纪的人果然前来找她了,黎观月不管他是如何知道她的身份的,笑意盈盈地派人迎进了府内。   那怪人是个奇医,平时只爱扮作小孩玩闹,很少有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若不是黎观月有前世的记忆,恐怕也找不来他。   而她曾经威胁奇医的话也不是随口而说,实际上,这个奇医为了维持自己小孩的模样,需要定期服用一种特殊的草药,而偏偏这种草药极为稀少,又离土稍久便药力全无,多长在京畿附近,怪医才久住此地。   而治疗前世大疫时,这种草药竟然是主要药材之一,当初也是由于朝廷派人将京畿附近所有草药全都运到江南,使得怪医没办法保持小孩模样,他才出来与一个地痞混混打赌:他能制出抑制疫病的药,而地痞要给他找到这种草药,才歪打正着让黎观月发现这么个怪人。   今生甫一重生,黎观月理清了所有思绪后,决定提前将这人找来,看看能不能在疫病前世发生的日子之前,提前遏制住它。   于是,她在那十天里派人出去,将京畿附近所有那种草药洗劫一空,又高价收走了所有药铺里的草药,等到怪医要服用那草药时,发现什么都没有了时,再不甘心,他也得老老实实地来找她。   “你是如何知道这草药疗效的?老夫敢说,全天下会像老夫这样用的人不超过五个,绝非你一个养在京畿的公主能知道的。”   “小孩”疑惑地问到,他百思不得其解,怎么黎观月就能这么确定地知道他就要用这个草药、就要这时候用草药呢?   他可是从未让别人知道过!   面对他的疑问,黎观月只是笑笑,并不打算告诉他:其实是前世时,他自己和那个地痞打赌时说出来的。   她只是对他道:“今日只是为求大师出手相助才不得不为之,我收来的所有草药即刻便能拿给大师使用,可如果大师不帮我这个忙,那来日这草药能不能有就不一定了。”   怪医“嘿嘿嘿嘿”笑道:“小公主,你别吓唬我,我不吃那一套!京畿没有,我便往北走、往南走,总有找到草药的一块地方,可你威胁我,老夫就看不惯啦!”   黎观月笑笑,随意道:“确实,我只能确保这京畿周边的草药在我手里,可天下之大,大师自然有的是去处……可若我说,大师不帮这个忙,届时天下的草药都要用来弥补今日大师拒绝了的东西呢?”   她慢慢一字一顿道:“你敢不敢再赌一次?”   怪医看着她,眼睛眯了眯,久久未曾回话。   “好吧,你这么说了,老夫反倒好奇了,是什么忙非要你找我来帮,不过……我得先回师门准备些东西来才行,你……等不等的了?”   “大师痛快。”黎观月轻松地笑了,她站起身悠悠道:“天下名医再厉害,也不及大师奇思妙想多,观月在长公主府,随时扫榻恭候大师前来。”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章,极限更新!   求求评论呀! 第12章 初遇   优哉游哉的日子过了半月有余,黎观月还能在公主府内坐的住,可有的人却等不了了。   这天一大早,黎观月还在用早膳,便见兰芝匆匆前来,身后跟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又是赵禄。   “赵公公,你怎么又来了?宫中差事不忙吗,成天往我这里跑。”   黎观月休憩了几日,成天不是喝茶,就是与自己对弈,很是享受了一次什么都不用操心的日子,此时心情正大好,见到宫里来人,也不恼,笑眯眯地主动开口。   “殿下,您别打趣老奴了。”赵禄满脸是汗,也不知是急匆匆赶来,亦或者是见了她紧张,弯着腰,唉声叹气道:   “殿下,您到底何日去上朝啊?您不在,陛下他是三天两头地让老奴来请您,可您府门外头那两个犟“柱子”,是怎么都不让老奴进来呀!”   赵禄的脸都扭成一团了,他低眉臊眼道:“幸亏今日兰芝姑娘带老奴进来了,否则,今日回去还得被陛下骂一顿……哎呦我这老腰,昨儿个叫陛下拿砚台砸的,现在还疼呢!”   黎观月见他在那里一会儿揉腰,一会儿点头哈腰,看得只想笑,此人怎么前世没注意到这么有意思?   她本来就不打算一直窝在长公主府,正好休息够了,明日进宫是个合适的时机,一拍既定,当即就吩咐兰芝收拾准备,把赵禄又是一阵高兴。   毕竟他也不想去触黎重岩的霉头了,那日长公主没用午膳就离宫了,陛下也没吃几口就叫人撤了,后来更是一个人在御书房郁闷了许久,每上朝一次,看见黎观月的位置空着,他的脸色就差一分,他们这些身边跟着服侍的奴才就倒霉。   偏偏他也不去宣黎观月上朝,好像个孩子在与自家阿姐赌气——可黎重岩毕竟是个皇帝!   陛下自己不开口,但他手下的奴才们不能就这么看着,于是,赵禄作为少有的没被黎观月责骂过的近侍,就被推过来日日请她上朝去。   这下可好了,明日就能在朝堂上又见“唇枪舌战、不留情面”的长公主了,赵禄怎么都不敢相信,自己还会有希望黎观月上朝骂人的那一天——她来了,陛下面色大概就能好些了吧。   赵禄高高兴兴地走了,黎观月复而坐在檐下躺椅上看起了话本子,上面恰好讲到了前朝皇帝与后妃如何闹了嫌隙、后妃不顾礼法,仗着皇帝宠爱搬离了皇宫,皇帝是如何日日后悔,与身边人筹谋怎样让后妃回来。   看着看着,她突然笑了,兰芝在一旁看得好奇,问道:“殿下,这话本子真有那么好看?奴婢看您抱着都好几日了。”   黎观月摸着话本子的边边角角,笑意转淡,答非所问道:“故事来自于民间传说,可看来确有一股熟悉感。”   她知道赵禄前几日天天在长公主府外,只是被侍卫们拦住了而已,黎重岩一次都不来,也未曾宣过什么旨意,可讨好、服软的姿态却摆足了,否则,他身边最信任的大太监之一,怎么会被她公主府的两个小侍卫拦住?   她还不想与黎重岩闹僵,只是先晾着他一会儿,虽然过不去心里这个坎儿,可来日方长呢。   不过,既然明日就要上朝,她还是得提前准备一下才好,可前世记忆太多,她又连接休息了数天,竟然记不起来自己要办什么事了。   仔细思索后还是无果,黎观月只好唤来兰芝,问道:“我坠马之前,曾几个日夜未曾合眼,是在准备什么来着?”   兰芝的表情变得有些促狭,她朝着黎观月眨眼,神神秘秘地道:“殿下要办的事情,就写成卷轴放在书房里啊,您自己去看就什么都明白了。”   黎观月一脸莫名其妙,不明白兰芝在干什么,但闲着也是闲着,她还是决定去书房看看——算上前世竟然隔了快七、八年了,她还真有点记不清,前世这个时候她在忙什么了……   她的身后,兰芝悄悄捂着嘴笑了,殿下啊殿下,忘性真大,那天拿着卷轴从宫中回来就破口大骂的场景竟然都忘了——朝中有官员上奏,要为陛下选妃、顺便为她这个长公主选男宠呢!   ……   黎观月慢悠悠地走着,不一会儿就已经到了书阁,她推门而入,木制的门“吱呀”打开,墨香混着桐油的味道淡淡的飘散在空气中。   刚进去,她就好像闻到了一股奇怪的气味,仔细去嗅时,那股味道又不见了。   以为是自己感觉错了,她也没放在心上,随意转头看着周围熟悉的场景,兴许是晚春多雨回潮,该叫人来修缮了。   于此同时,就在黎观月转身合上门的一瞬间,一片黑色的衣角从她背后“唰”的掠过,悄无声息,迅速消失在了屋内房梁阴影处。   她没有注意到那一瞬间的影子,自顾自的在书房内寻找起兰芝所说的卷轴来,好在书阁内物品摆放的整齐,所以没一会儿她便找到了标着日子时辰的东西,缓缓展开后——   嗯?怎么还是两层?   她先看第一张,上面赫然就是各个京畿适龄女子的小像,这是要为黎重岩选妃!   黎观月大惊失色,脑海中被遗忘了的前世往事也翻腾起来,她记起来了,前世这个时候,朝中一些大臣也打着“早日为黎氏开枝散叶”的幌子,张罗着将自己的女眷送进宫来着。   可黎重岩才十二岁!   她捂着自己的额头,怪自己怎么能把这事儿给忘了,记得前世,黎重岩听了那些大臣们的话,还哭哭啼啼说自己不想成婚——他连成婚、娶妻到底是什么意义都不懂呢!   太离谱了!黎观月看着手里这一沓女子的小像,叹了一口气,直接连下面的卷轴都没看,直接就塞进了木架最深处。   随后,她随便对着时婲间找了些近日的朝政大事来看,决心把什么选妃都抛在脑后,等明日上朝再和那些老古板们吵吧,反正她早已有了经验——前世不也是这样过来的吗?至少她死的时候,黎重岩的后宫还是空空如也呢。   对了,前世黎重岩有对哪个贵女有别样的心思吗?好像没有……他从小到大身边不是太监就是侍卫,唯一接触的女子,就是她这个亲生阿姐了,哦,不对,还有一个南瑜……   百无聊赖的胡思乱想着,鼻间萦绕着松香,暖烘烘的日光移至案前,书阁静悄悄的。   最近她忧思过重,此时心中一放松,倦意便涌了上来,没一会儿,黎观月就这么渐渐熟睡了过去。   日影移动,清风吹拂,窗外鸟鸣一两声,屋内安静极了。   过了不知多久,房梁上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紧接着,衣袂纷飞,一道身影如飞燕般轻盈落地。   随后,还不待站稳,他就略显狼狈地从身后提着后领揪出一个胖小童。   他压低声音,怕惊醒了黎观月,恶狠狠的对手中还在无声扑腾的小孩质问:“说,你刚刚在房梁上是不是尿了?!”   青年一身黑袍,袖口胸前绣着红纹,腰间佩一柄长刀,白玉冠束起长发,剑眉星目,宽肩窄腰,眉目流转间自成一番惊鸿风骨。   被他拎着的小孩大概三、四岁,哭丧着脸小声辩解:“那不是她突然进来了嘛,我胆子小,狠狠吓一跳,又憋了那么久……”   青年深吸一口气,黑着脸警告:“差点儿就被她发觉了,幸好我反应快,再有下次,你就给我好好待在客栈,别再跟出来了!”   把小孩放下,放轻动作在书阁中到处翻找起来,怕黎观月突然醒来,他还往香炉里塞了颗丸药。   见他放了药到炉中,一旁的小孩急了:“哎……你放了啥呀?咱们到这儿找东西归找东西,不能给人家公主下毒啊!”   闻言,青年额角青筋一跳,转身屈指狠狠弹了小童一个脑瓜崩儿,气极反笑:“想什么呢!那是我娘子,我能毒她吗?那药是安神的,让她好好睡一觉!”   小童捂着脑门,震惊地张大嘴,不敢置信低声道:“啥?!你的娘子?你什么时候背着我娶了亲?季延,你说清楚!”   季延摸了摸鼻子,低声无奈地说:“祖宗啊,你可小声点儿,别把其他人给招来。这事儿说来话长,回去再给你讲。总之,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那个锦盒,快点儿!”   “可……”   “再吵,就把你嘴堵起来,干脆别说话了!”季延佯装生气地恐吓到。   见他不肯说,小童也识趣的不再追问,以他对季延的了解,再问下去,季延是真的会把他嘴堵起来的。   如此翻找一会儿,小童才反应过来,蹭过去捅咕他,小小声问:“诶,既然她是你娘子,那你进她的府里找东西怎么还偷偷摸摸的,直接和她说一声不就行了吗?”   闻言,季延手中动作慢下来,羞惭而尴尬地开口:“其实……嗯,也不能完全算是,我俩是差点儿成亲,最后……没成。”   “没成你说什么啊!”   小孩猛地高声道,随即立即惊恐地捂住自己的嘴,可是已经晚了,黎观月皱皱眉,竟是马上要醒了!   季延嘴角狠狠一抽,瞪了小孩一眼,迅速起身,一个转眼间就出现在了将醒未醒、还困倦迷糊的黎观月身后,手起掌落,干脆利落地一掌劈在了黎观月颈后!   “咕咚——”   黎观月刚抬起的头,顺势又一头栽倒在了书桌前!   作者有话说:   见到亲亲娘子第一步:直接给人打晕   求求评论呀~   (本文到这一章就全部都替换完了,以后就会更新新的章节,对啦,今天更了五章喔!) 第13章 婚约   小孩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一幕,不敢置信:   “啧啧啧,三叔,你这也太狠了吧,买卖不成仁义在,就算是你俩没成,也不至于把人家公主打成这样吧!一下就晕了……”   季延僵在原地,回头狠狠瞪了一眼喋喋不休的小孩,低声恶狠狠道:“我点了她的睡、穴!”   “把你那碎嘴子给我收起来,别再引来人了!”   他心里恼火,气自己干嘛一开始没把持住,被这小子扯着衣袖哼唧了两句就带人出来,现在只想把人丢出去!   “不是我生的,不是我生的,我哥的崽子不能扔……”   心里默念了两遍,季延才把一身火气勉强压下去,转身飞快地在书阁的架子上翻找起来,小孩默默捂住嘴,也凑上去帮起忙来。   叔侄俩一翻,丽嘉正好就把黎观月刚才塞进深处的那两册卷轴给翻出来了,季延扫了一眼,发现是大臣们送上来给黎重岩选妃的贵女小像,顿时没了兴趣,随手就放回了原处。   可身旁的小孩却感兴趣,拿出来就翻看起来,突然,他小小地惊呼一声,拉着季延的衣袖道:   “三叔!三叔!快看这个!那些老东西要给你没成的娘子纳妃、呃,不对,是给她纳夫……啊呀总之就是你快看呀!”   季延没听清后面几句,他一脸不悦地转头,接过小孩手里的卷轴,边打开边严肃教导到:   “到底也是大越的肱骨之臣,虽然年纪比你大,但怎么能叫人家‘老东西’?没大没小。”   等卷轴展开,他看清上面的内容,诡异地停滞了一下,额上青筋突起,随即破口大骂道:   “这几个老东西,简直为老不尊!随便给别人府里塞什么男子?还送好几个、还有打算送自己的孙子来的,一张老脸也不嫌害臊!”   劝说黎观月往长公主府里纳几个夫婿的字迹赫然写在上面,甚至还给附上了一些“良家男子”的名字和小像!   “三叔,你没大没小,怎么能叫人家老东西,好歹也为大越兢兢业业……”小孩在一旁幽幽地提醒到。   “我娘子都要被人给抢了,还顾得上他们?”季延眼睛死死盯着卷轴上那些男人的小像,越看越觉得丑、呆、蠢笨,手里几乎要把卷轴攥烂。   “还不是娘子呢,没成……”小孩在一旁又尽职尽责地补充到,被季延气急败坏地打断:“我知道!”   他看着手里的卷轴,越看越觉得刺眼,咬咬牙,直接将它团起来,就要往自己怀里塞,小孩一看,拉住他的衣袖,贼眉鼠眼地往还睡着的黎观月那里看了看,悄悄道:“三叔,我们不能偷这东西哇……万一公主醒了找不到,她还怎么选夫?”   季延捏着卷轴,看了一眼黎观月,道:“夫婿也好,男宠也罢,我帮她看过了,这卷轴上的,没一个合适的,观月看了也是白看。”   小孩心里“啧”了一声,心道怎么一股子醋劲儿,还这些人都不合适,难道三叔你就合适?   只是他还是怕被打,没敢直接说出来,要不然他三叔非得跳脚骂他小兔崽子了,唉。   虽然中途有了这么一个小插曲,但叔侄俩齐心协力,动作飞快,很快就将书阁内的架子上都翻了一遍,只是仍没找到季延所说的那个锦盒。   小孩泄气般地蹲在架子前,托着脸唉声叹气道:“三叔——你找的那个锦盒里面到底有什么呀?实在不行我们就找公主挑明了身份,和她直接要吧!这么找下去什么时候能找到呀——”   听他这么说,季延脸上突然难得的出现了一丝羞惭,他看了看还伏在书桌前睡着的黎观月,虽然明知道她离醒来还早着,但还是像怕被她听到似的,低声道:   “不能告诉她的,这东西就要我们悄悄偷走才行……”   他的语气中不自觉就带上了微微的哀怨和失落,道:“要是我说了自己的身份,估计观月巴不得赶紧把东西给我然后赶我走呢……”   他心不在焉地翻着架子,心里直嘀咕,探子不是信誓旦旦保证查明了黎观月就把东西放在了书阁里吗?怎么找不到!   哦,对了,不是“放在”书阁,他的东西还没那么被宝贝。季延面无表情地想,当时探子怎么说的来着?   许多公主府之前的奴仆说过,当时长公主殿下气势汹汹快步冲进书阁,将东西随手一扔就走,衣裙蹁跹间,她转身跃上高头大马就策马而去,除了哒哒马蹄卷起一地尘埃外,什么都没留下。   那个锦盒就这么被扔在了书阁里不知那个犄角旮旯里落灰呢!   想着想着,莫名悲从中来,他深吸一口气,准备换个地方找找。突然,一处稍稍突起的地方从指腹间划过,他疑惑地轻轻一按——   啪——咯噔!   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半个匣子弹了出来,小孩率先跑过去,举起里面的东西就给季延看:“三叔,是一个盒子!”   季延精神一振,他快步走过去,双手接了过来,看着熟悉的花纹,心里竟然有些激动——虽然如他所想,黎观月从来没有打开过这个锦盒,上面都落灰了,锁也锈住了,可是起码她没把它扔了,还放在这种隐秘的地方。   擦拭了一把上面的落灰,季延满意地点点头,小心将它收好,道:“找到了,我们走吧。”   小孩乖乖点头,站在原地就向他张开了双臂,示意他来抱自己,没想到季延竟然站着没动,还用嫌弃的眼神扫了他一眼,难以置信道:“你刚才尿在自己身上了自己不知道吗?”   言下之意便是不想抱他。   小孩简直惊呆了,他呆滞地看着季延,气急败坏道:“季延!你还有没有良心?”   季延笑了笑,这个笑在小孩眼里显得特别坏,直白道:“想走就得让我乖乖拎着,不许半路上又说自己想吃糖葫芦!”   小孩捂着湿漉漉的身下,苦大仇深地看着他,屈辱地道:“好……”   正当他委委屈屈伸长了脖子等着季延时,却听见头顶传来一声“不行”,紧接着,季延脚步一转,直接略过他,走向了黎观月。   又怎么了?!   小孩心中咆哮着抬起头,却看见刚才还“特别坏”嘲笑自己的人走到黎观月面前,弯腰看了看对方的睡颜,唇边勾起了一丝浅笑,眼中温柔得像换了一个人。   紧接着,他伸手将书阁半开的窗子轻轻关上了,日光明亮,他甚至还怕晃着黎观月,将那薄纱也放下来了一些,正好遮住日光,但也不至于被醒来后的黎观月察觉有人来过。   “在这儿睡着了,可别被凉风吹到了……”他喃喃道,伸手忍不住拨弄了一下黎观月额前的碎发,惹得正睡着的人不耐地蹙了蹙眉,才慌忙将手缩了回来。   “哟,心疼啦?早知道你别点人家睡穴呗。”   小孩看不过,酸溜溜地道,季延僵着脸转身回来,咬牙切齿地一字一句从口中迸出字句:“不闭上嘴没人以为你是个哑巴!”   书阁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几个侍女正往这里走来,到了必须要走的时候了,季延恋恋不舍地再看了一眼黎观月,接着一把拎起小孩,如同来时那样,几个轻盈的飞跃,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书阁里。   两人出了长公主府,到了一条偏僻不起眼的小巷里,七拐八拐,季延敲响了一扇乌黑的窄门,“咯吱咯吱——”门开了,他带着小孩,警惕地看了看周围,一闪身进入了里面。   刚进屋,小孩就急匆匆冲进了自己的屋舍,嚷着要换掉湿了的衣物,季延一个人坐在椅子上,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拿出了锦盒,他此次隐瞒身份悄悄前来大越,就是为了这个东西。   弯刀出鞘,“咔嚓——”一声,锦盒被锈住的锁就断成了两截,打开盒子,一副画像慢慢展示在季延眼前,上面的男子赫然就是他自己的容貌!   唉,季延心里叹了口气,两年前的自己还是一副青涩的样子,虽然年纪还小,但却偏偏很得那些姑娘们喜欢,不像现在,两年战场厮杀,风里来雨里去,他这张脸都沧桑了许多,不青涩了。   当年他父亲与大越先帝共同为他和观月定下了婚约,他们没有见过彼此,可按照两国习俗,两人互相交换画像、信物后,便形同成婚。   是以他专门挑选了乌秦最好的画师、画像前还精心打扮了一番,势必要以美色先吸引住观月才行,这么一番准备后,他才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把画像与信物送了出去。   临行前,他怀着私心,将自己从荒漠边带回来的一枚狼牙悄悄塞进了锦盒中,希望黎观月看见之后,能想起他来——是的,他们曾见过面,但已经是很久远的时候了,那时季延还不是季将军的孩子,他一直念念不忘。   可明显,黎观月连盒子都没打开,更别说看见狼牙想起他来了,她甚至对他都不感兴趣,于当时的黎观月来说,嫁给谁都一样,她早就将曾经的约定忘得干干净净了。   季延还曾安慰过自己,不喜欢他不要紧,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日后两人成婚,他有的是办法让黎观月喜欢上自己。可就在两人婚期将近时,传来噩耗:大越皇帝驾崩了。   紧接着就是大越朝堂震荡,接壤的匈蓝陈兵边境、蠢蠢欲动,黎观月临危受命,拿着大越先帝的遗诏,以辅政长公主的身份扶持幼弟登基,并以火速、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还有……极其意想不到、极其粗暴强硬的方式退掉了这门婚约。   季延理解,季延明白,他知道那种情况下黎观月不可能一走了之,可他还是难过,直到他浑浑噩噩地上了战场与敌军厮杀被寻到纰漏斩落于马下,修养近两年才能下地。   甫一能动,他便马不停蹄地赶往大越——在疗伤期间,他无意中想到了一个好办法,可以将原本无效的婚约再“续”起来!   不过……   到现在计划一切顺利的季延看着自己两年前送去的画像,突然有点焦虑:好像比前两年沧桑了啊,是不是不好看了?   听说观月喜欢貌美的男子,自己怎么和别人争?   他蓦地想起在书阁里发现的那些为黎观月“选夫”的小像,脸色变了又变,干脆掏出来捏成纸团,狠狠扔在了地上。   一群狐媚子!   作者有话说:   男主:虽然老婆无视了我的盒子,还随手乱丢,可是她没有扔掉诶!她真好,她心里有我!呜呜!   昨天请错假了,只打算请一天的,今天更新送上! 第14章 改制   那日在书阁中无意之中睡着了,黎观月一觉醒来已经接近午后,她干脆就在书阁中翻看起卷轴来,把过去一桩桩、一件件的朝政都捋了一遍,经历过上辈子许多事情的她再次看见当初觉得棘手的事情,竟觉得不过如此。   一边看,心里一边思索、琢磨,黎观月合上卷轴,突然发觉,也许自己前世是一个尽职尽责的辅政公主,可远远称不上一个明智的辅佐者、官员。   前世她在这个年纪时,面临的是心机颇深的应娄、各怀鬼胎的世家和新党旧党之间的暗流涌动,她手段稚嫩,面对超出预料外的情况,只能先用强硬的特权压下去,甚至不惜与一些人撕破脸皮……   这样做的后果就是慢慢失了人心,才教后来的南瑜乘虚而入,笼络了那些身边的人,在她最艰难的时候狠狠给了她一刀。   背叛过她的人黎观月不打算再要,可却不能让自己在落入前世那样孤立无援、众叛亲离的境地……   她思索着,心里慢慢有了自己的考量。   第二日,晨光微熹,黎观月就换好了上朝的华服,站在了朝议大殿前。   重新穿上这件衣服,站在这个地方,她的心情莫名复杂。   前世就在这金銮殿上,黎重岩当众宣判了她有罪,这件衣服也被从她身上剥离,连同那些曾经的荣光、骄傲、经受过的苦难都一并被收走,当时的她没有想到,再次穿上它已然时过境迁,连这句躯体里的灵魂,都已经不再是同一时刻的她了。   抚摸着上面的暗纹,蜿蜒的纹理泛起幽光,和当初父皇驾崩前第一次将它递到她手中时一模一样,黎观月看着它,唇角弯了弯,一旁的兰芝见她眼神落在上面,知道她是又想起了崩逝的先帝,出声安慰道:   “殿下,如果先帝知道您这些年来为大越所做的一切,也一定会得到宽慰的。”   黎观月笑笑,眼神慢慢坚定,抬头看向前方,前生今世交过手的“老友”们,又要见面了。   她甫一入殿,随着一声“辅政长公主到——”,大殿内瞬间变得静悄悄,最前方站着的应娄眯了眯眼睛看过去,恰好与黎观月对上眼神。   他看到黎观月身上的衣服,微微怔了一下,很快就反应过来,挑起半边眉笑了笑,道:“看来殿下是养好身子了,臣昨日还与陛下说,殿下心忧朝政,一定不会放着政事不管,果然,今日便应验了。”   黎观月看着他,勾了勾嘴角,却什么话都没说,径直走向了自己的位置,经历过前世,细细一琢磨,她便能看出应娄的小把戏来:不过是想要暗戳戳讽刺她贪恋权势、不愿还政于帝,她要是接了他的话茬,才中了这小人的不入流奸计。   她今日要说一件更重要的事,分不出心思、也没那个精力与这人纠缠,故而直接将应娄无视了。   黎观月没觉得自己做的有什么不对劲的,却没想到她这不接茬,却引来其它人大吃一惊。   与应娄见面只是眼神交接了一下,竟然什么都没有发生?!   朝臣们顿时便有些不习惯了——谁不知黎观月最讨厌应娄,每次朝堂见面都会讽刺、威胁两句,每每不把病秧子一个的应娄气到几近仰倒不肯罢休,他们这些人每天上早朝,唯一提神放松的时刻,便是看这位长公主与应娄唇枪舌战,黎重岩夹在恩师和阿姐之间左右为难的样子。   而今日黎观月转性了?竟然收敛了锋芒?   应娄也觉得奇怪,眼神变了变,落在黎观月身上,变得玩味起来。   正当这个尴尬的时刻,黎重岩终于出现了,他一来,就迫不及待地将将目光投向黎观月,看她站在殿前,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唇边也挂上了笑,可黎观月只顾着低头,默默在脑海里思索自己的事,连看都没看过他,黎重岩抿了抿嘴,有点失落地坐在了龙椅上。   下方的应娄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心中咯噔一下,慢慢攥紧了拳。   朝堂上,黎重岩漫不经心地听着朝议,近日没什么大事发生,尽是些普通政事被拿出来翻来覆去地说,他无聊极了,边听边去瞟殿前的阿姐,心里还在琢磨怎样一会儿将阿姐留在宫中用膳——上次惹她生气了,这次他肯定好好说话……   他渐渐走神,只看见黎观月的嘴一张一合,好像在说什么。   “陛下?陛下?”   “嗯?怎么了,阿……泽越长公主?”他发着呆,差点直接叫出阿姐来,黎观月曾经嘱咐过他不要在朝堂上表现的亲昵,要叫她的名号才行。   黎观月有些无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陛下,臣有事启奏。”   朝堂上寂静下来,等着她开口,这位长公主行辅政之职,如此郑重,兴许又有什么想法或政令颁布。等黎重岩点点头,示意她讲时,黎观月竟然久违地感觉到一丝紧张。   她深吸一口气,朗声道:“臣提议,科举旧制应顺时而变,允许更多人参与科举、入仕拜官。”   此话一出,朝堂上一片哗然,众人不顾黎重岩还在高堂,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   站在朝臣前列的岑太师第一个站出来,沉声道:“长公主这是何意?科举乃是为我大越选拔贤才,怎可贸然改动?”   黎观月看过去,这位岑太师是两朝元老,朝中威望极高,也是旧党一派的中流砥柱,与她和黎重岩所支持的新党对立已久,是个极为难搞的老顽固。   旧党一派纷纷点头附和,道:   “是啊,朝中提拔寒门也就算了,现在连科举都要改动,实在是太过大逆不道!”   “恐怕又是为了那些寒门人士,这怎么能放开?我们世家当初可是跟随先帝南渡,出了不少力……”   黎观月静静听着那些人的抱怨、反对和不满,她微微笑了笑,转向刚才说话的大臣,朱唇轻启,道:“大人说错了,我提议科举改制,并非是为世家、寒门之争。”   嗯?   这话一出,就连高堂上的黎重岩、殿前的应娄都惊讶了一下,正在争吵的大臣们也都停了下来,疑惑地看向她。   黎观月宠辱不惊,根本不为这些眼光所惊动,她不疾不徐地说出了自己这些天一直反复思量的想法:   “我所提议之科举改制,乃是放开自古以来只准许男子参与的规矩,准许女子也能出仕入相,广纳天下英才,入我大越天子门下。”   作者有话说:   这段时间比较忙,可以保证日更,有事会请假,但是更新时间比较不稳定,可能会比较晚一些,见谅呀~ 第15章 生辰、宋栖   此话一出,朝堂上刚才还在慷慨激昂陈词的众人顿时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沉默,一个个就像被抓住了脖子的鸭子,瞠目结舌、面红耳赤,愣愣地看着黎观月。   就连黎重岩都愣住了,看着自己的阿姐,半天没反应过来。   这样的寂静只持续了一会儿,还是岑太师最先缓过来,深吸一口气,他指着黎观月的鼻子怒道:“你、你好大的胆子!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丫头,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连敬语都不称了,可见是真的被自己给惊着了。   黎观月早知道会这样,她也没有丝毫惊慌,神情自若道:“天下没有只许男人才能科举的道理,法令、算术、书法、文才、政论等等科目,讲究的不过是勤奋、敏锐、眼界,我看这些要求在大越,也并非没有女人做不到。”   “你这是什么古怪道理?乱七八糟的无稽之谈!”   “这可不是什么无稽之谈。岑大人,你饱读诗书、学富五车,又历来负责科举事宜,必定对其中规矩法令了如指掌,你自己来说,历代法令有无明确说过,女子不得科举?”   黎观月慢悠悠道,唇边挂着浅淡的笑意,将目光移向岑崈,静静地看着他。   众臣子的目光转到岑崈身上,而他略一思索,脸上表情竟有些微僵——仔细想来,好像历朝法令都只强调了科举之人的家世、品行,却从未说过这科举之人必须是男子。   娼、优、隶、卒之后不得科举,品行不端、不孝不义者不得科举,可没说必须是男人才行。   他突然就不知说什么好了,看着对面胸有成竹的黎观月,和自己身后期盼地看着他的一众人,岑崈的脸默默憋红了。   正当这时,一直未出声的应娄突然开口道:“祖宗规矩里确实没有明文禁止过,可长公主殿下,您不觉得让一些不识字、没什么才能,眼光只局限在深宅斗争中、小家子气的人参与科举,未免太滑稽了吗?”   黎观月转头,看着这个眉梢间挂着嘲讽和不屑的人,淡淡开口道:“她们只是缺少一个自幼被教习、被像家中男子一样培养的机会而已。”   “哈……”应娄正要说话,眼见两人又要吵起来,黎重岩赶紧开口打断:“应大人、阿姐,你们先都稍安勿躁。”   他皱着眉左右看看两人,为难极了,一边是自己的恩师,自幼教导他,一边是自己的阿姐,虽然黎重岩也觉得让女子科举一事听起来惊世骇俗,可他刚刚惹了她生气……   思量了半天,他只好犹豫道:“兹事体大,容后再议吧……”   黎观月皱了皱眉,自前世起,黎重岩便总是这样,优柔寡断、瞻前顾后,全然没有一点帝王应该有的样子,这样怎么能掌握好大越江山?她不露声色地扫视了周围群臣,果然看见他们脸上表情微妙。   不过,到底是真的还太稚嫩,还是故意藏拙,装作什么都不懂的样子来骗过她……   想起前世黎重岩蛰伏起来,背地里悄悄笼络她身边的人、“认回”南瑜、罗织罪名伪造证据陷害她的手段,她那多余的担心又收敛了——   这个狼崽子,就算现在是真的稚嫩,给他时间,自然也会成长,她为他担心忧虑、还不如想想这一世怎么保全自己!   黎观月脸上的表情变得沉沉,下朝后也没什么人凑上来,正当她打算直接回府时,突然,一个小太监小跑着过来,满脸谨慎小心地说黎重岩在御书房等她。   一头雾水地跟着人来到御书房,她仔细想着自己是不是又做了什么无意间“冒犯”他的举动?还是应娄又和他说了什么,现在要兴师问罪?   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黎观月皱着眉,心里思忖着推开屋门,而想象中黎重岩抱怨的话语却并没有出现,反倒是极清亮的一声“阿姐!”把她给叫懵了。   “阿姐,你过来了!”黎重岩笑眯眯地快步走过来,两只手极为自然地挽住了她的手臂,亲亲密密地贴着她,道:“我一早上朝就盼着你过来呢!”   这是怎么了?!   黎观月一惊,即使不算前世他们姐弟俩关系闹僵那些年,即使是这辈子的现如今,黎重岩都已经很久没这么和她亲近过了。   她的第一反应不是欣喜,而是浓浓地防备,“你……你怎么了?有什么事要我做?为了刚才朝堂上说的科举改制?”   她身子僵硬,表现得太过抵触,黎重岩刚才还高高兴兴地笑着,脸上表情怔了一下,不自然地将手慢慢放了下去,失落的说:   “阿姐……我不是、没有事的……我又不是只有找你办事才这样,你是我阿姐呀……”   听了这话,看见他失落的表情,黎观月却只想到前世最后一面与他在朝堂对峙时,那张冰冷、疏离的面孔,对着南瑜叫着亲密的阿姐,好像恨不得从来与她无半点瓜葛。   她闭了闭眼,告诫自己不要将前世的情绪带到今生来,尤其是这一世的现在,黎重岩还没有做出前世的那些事,可再睁眼,她还是没办法完全避免这种抵触的情绪,只能淡淡地开口道:   “是我误会了,你这么急叫我来,我还以为有什么事要办……”   黎重岩抿着嘴,半敛着眼,看不出情绪来,过了一会儿,才低低地说:“阿姐,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他抬起头,眼神里竟然有些难过,闪烁着泪花,轻轻道:“马上就要到我的生辰了,以往这个时候你早就会准备生辰礼给我,根本不用等到那天……也不用我自己来说,”   黎观月突然怔住了,看着站在她面前低落的黎重岩,她的心里突然不是滋味儿起来。   黎重岩两岁生辰那天,久病缠身的母后终于扛不住撒手人寰,从此丧母之痛便与这个日子紧密的联系在一起,父皇心中悲痛,每到这个日子便饮酒浇愁,更不许宫人们大声欢笑,小小的黎重岩从未有过他自己的生辰宴。   黎观月疼爱弟弟,不愿意让他日后的所有生辰都被母后的死所萦绕,所以常常在他生辰前就备好礼,姐弟俩在一起吃一碗长寿面,就如同民间最普通的亲人那样,可是,自前世她杀了应娄后,黎重岩声称自己不愿再过生辰,这个习惯就不复存在了。   后来,南瑜告诉她,不是黎重岩不愿再过生辰,而是他在那之后不久就找到了南瑜,只愿意和自己的“亲阿姐”在一起度过这个日子,她黎观月的生辰礼自然就不再重要了。   当她知道真相时,心里只觉得悲哀、难过、愤怒,而现在看向黎重岩难过失落的眼神,她突然意识到,至少现在的他,还是那个十四岁的少年,是全身心信赖阿姐的弟弟,被唯一的亲人忘记了最重要的生辰,会难过得掉眼泪。   她微微叹了一口气,心里莫名柔软了些,摸摸了眼前只到她肩头的少年的头,道:“是阿姐这几日疏忽了,你不要往心里去……这样吧,阿姐补给你生辰礼,你想要什么?”   她久违的温声细语让黎重岩鼻头一酸,在这一刻,他感到自阿姐坠马后那种疏离感终于被打破了些,他高兴地道:“阿姐,我没什么想要的,你为我补上生辰礼就好。嗯……我还想吃之前我们最喜欢的枣桂糕,阿姐为我买来好不好?”   他说的是京畿有名的糕点坊中特有的枣桂糕,黎重岩不能轻易出宫,以往黎观月进宫时,总要专门绕道为他捎带几份,姐弟俩之前都很喜欢它。   他仰着头,一双眼里亮晶晶的,期盼地看着黎观月,像只小狗。   黎观月点点头,答应了他,心里莫名涌上来一些惆怅——算上前生,她已经好久没有见过黎重岩这样了,一盘普通的枣桂糕就能满足。   得到了她的答应,黎重岩高兴起来,两人像往常一样闲聊了两句,她便出了宫。   ……   走在街巷中,两边是商贩们的叫卖声,熙熙攘攘的行人来往不绝,黎观月向枣桂糕坊慢慢走去,心思漫无目的地神游着。   突然,一个熟悉且透着惊喜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她的肩头被轻拍了一下,“观月?!你怎么在这儿?”   她回头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许久未见过的面容——剑眉星目、眉飞入鬓、气质温润,不是靳纵又是谁?   他一身青蓝便服,窄袖长靴,背一把长弓,一看便知刚游猎归来,看清他的面容,黎观月的面色渐渐淡下来,弯唇笑了笑,没说什么话,只是移开了视线。   而靳纵则完全没注意到她的反常,兴奋地道:“我刚才还打算去你府中,没想到在这儿就碰到了你……咦,这不是回公主府的路啊?”   黎观月侧身,将他还放在自己肩上的手避开,不轻不重道:“我要去为阿岩买些枣桂糕,当然换了一条路。”她本意是想说自己有事要办,但没想到靳纵下一刻就抚掌笑道:“正巧了,我也馋了枣桂糕,干脆我们一起过去吧!”   他自然地拍了拍黎观月的肩,笑得开怀,好像两人还是之前青梅竹马那种青梅竹马的关系,可是在黎观月眼里,经历过前世的一切后,她再也不能心平气和地面对这个当时站在南瑜一边,让她“认罪”的所谓好友。   可又不能直接反驳,毕竟这一世什么都还没发生。黎观月微微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默许了他跟在自己身边。   两人并肩走着,黎观月沉默着不说话,而靳纵也终于反应过来,以往她总会絮叨两句陛下的任性、政事的繁忙,有时还会偷偷吐槽那些难缠的大臣们,而今天,她太过沉默了。   他斟酌着小心翼翼地开口:“观月……你是不是今日心情不太好?还是说……”他吞吞吐吐起来,艰难道:“你还在怪我害你坠马吗?”   他焦急地道:“你听我说,我那日不是故意的,到你府中去也不是单只为了找你玩乐,我……”他说得急切,黎观月却没耐心听,她打断他的话,浅笑了一下,淡淡道:“不是那日的缘故,只是……”   莫名有点头疼,黎观月抿了抿嘴,才继续说:“今日朝堂上不那么顺利,心情烦闷了些。”   听到这话,靳纵才松了口气,他眉头舒展开来,笑道:“等放榜之日,我必能高中,琼林宴后可参与政事了,我上朝便与你站在一处,会会那些老顽固,你便也可减轻些忧虑了。”   “哦,对了,说起放榜,观月你知道吗,我认识了一位贤才,文才政论皆为上等,只是出身不太好,也不知这次放榜能得个什么官职,若你能笼络重用他,此人必当能有一番助力。”   黎观月心不在焉地听着,她还没见过靳纵如此夸赞过某人,不免也起了几分好奇的心思,随口问:“哦?他叫什么?我到时留意几分。”   靳纵挠挠头,皱着眉苦想:“嗯……我想想,他说他是京畿侯门宋家的庶子,叫什么来着……哦,对了,宋栖,正是宋栖!”   听到这个名字,黎观月眼神微微一动。   宋栖,前世受她提拔,一手扶持到百官之首,后来恩将仇报构陷于她、亲手伪造了所谓“罪证”的右丞——她的好谋臣。   作者有话说:   忙死啦,国庆不放假真的伤(哭哭)   不要看这时候弟弟很乖,马上就要气死人了。   (离气死人不远了,离他重生也就不远了) 第16章 宋栖   “怎么了观月,你认得他?”   见她面色有微微的变化,靳纵好奇地问到。黎观月心道岂止认得,前世宋栖不仅是她的谋臣,在她手下办事,还住在长公主府、统管府内事务呢。   可现在两人还不相识,故而黎观月只是摇摇头,道:“只是诧异其名罢了。”   靳纵点点头,颇为可惜地说:“‘栖’确实不是个好名,不过他生在那样的门第,生母却卑贱,不得其父喜爱也难免。”   京畿侯门宋家为前朝没落豪族,黎观月的祖父当年南渡、建立大越后,对这些前朝世家很是提防,是以宋家为数众多的子弟们即使为官,也都担着闲职,唯独出了一个宋栖一路坐上那右丞的位子。   可前世宋栖发达的第一步,便是带着自己的生母从宋府搬了出来,当时他已投入黎观月一派,便由她出面,将这母子两人安置在了长公主府,在之后他也全无提携本家的意思,不仅多次打压宋家子弟,甚至还在朝堂上几次三番与他的生父——宋家家主横眉冷目,极尽嘲讽。   黎观月前世不清楚他到底在宋府经历了什么,只粗略地知道宋府庶子庶女众多,他不仅不受重视,还因着生母身份卑贱,自幼受了许多冷眼磋磨,几个嫡兄曾多次拿他昳丽的面容取笑,才让他对宋家人深恶痛绝。   她的神思回到了前世,回过神来时,便听到靳纵唤她:“观月?观月?”   见她茫然地回头,靳纵有点不高兴,语气酸溜溜道:“你最近怎么了?怎么总是走神……你之前与我在一块从来不会这样的。”   不过,他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马上又振奋起来,道:“说起来,今日宋家嫡女在府中宴请了京中各公子贵女们赏诗,你若是对宋栖感兴趣,不如我们也过去看看。”   见见宋栖?   黎观月脑海中立刻浮现起前世牢房里,身着紫色官服的青年居高临下的眼神和那恶意满满的话语,她藏住厌恶的眼神,淡淡道:“我对他不感兴趣,你若是想去便自己去吧。”   一个会噬主的白眼狼,一个忘恩负义之辈,她难道是嫌前世被骗得还不够?   靳纵没想到她抵触的情绪那么明显,有些尴尬地摸摸头,干巴巴地道:“啊……就算不是为了宋栖,你也可以见见其它贵女嘛,岑太师的长女也在,听说她才识很高……”   他绞尽脑汁地想和黎观月多相处一会儿,正要再说什么时,被她突然打断:“岑太师长女?岑菀?她也在宋府?”   靳纵愣了一下,道:“对对对,岑菀也在,不过你别担心,今日宋府邀请了许多人,不论家中属于新党旧党,只论诗作……”   话说到一半,想起黎观月之前便说过那些公子贵女举办的宴会是“无庸无用”,他又赶紧补充道“不过,如果你不想去,那就算了,一个小小的赏诗会而已……”   他说着,抬眼小心翼翼地观察黎观月的神色,她和陛下支持新党、推行新政,与那些旧党一派的人素来从朝堂吵到私下,听闻岑菀父亲不久前刚与她吵了一架……   他正担忧着,却突然听到黎观月道:“去,怎么不去?那位岑菀姑娘,我正想见见她。”   说完,她脚步一转,径直向宋府走去,靳纵跟上去,忧心忡忡道:“观月,我知道你不喜旧党,只是岑菀与她父亲不同,你千万不要为难她……我是说,旧党一派也不全是你认为那样……”   黎观月猛地停住了脚步,转头看着靳纵,脸上神色古怪,道:“为难?靳纵,你难道以为我去了会为难岑菀?”   她的声音慢慢冷了下去:“你当我是什么人,连政见不同之人的儿女都看不惯、会平白欺负她们不成?还是说你认定我嚣张强势惯了,跋扈而不讲理,会专门去为难其他人?”   靳纵怔住了,神色中流露出不解,道:“观月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只是觉得……”   话说一半,他也卡住了,对啊,自己怎么觉得呢?不就是下意识地认为黎观月自幼说一不二、对待不同阵营之人手段强硬吗?   他从来没见过黎观月面对谁有败下来过,之前先帝刚仙逝,她凭着几位老臣的帮持和自己手中的辅政印玺硬生生压下不同的声音,顾国公想要送自己的女儿进宫,实则为掌控皇后之位控制幼帝,在殿堂上咄咄逼人,被黎观月当众掌掴;   季候爷势大,集结众臣一概称病,黎重岩被零星几人空荡荡的朝堂气得浑身发抖,是她一手提剑、一手拿着先帝遗诏,身后率领着利剑坚甲的黑压压一片禁卫军,杀到大臣们的府邸,一个一个逼着人去上朝;   即使是现在皇权势大,不再需要她这样强硬,可黎观月作风也未曾变过,身为女子能舌战群儒,把那些老狐狸们骂得面红耳赤,是以当靳纵一听到她对旧党一派的岑菀“感兴趣”,第一反应便是她要去找岑菀的麻烦。   “靳纵,原来我在你眼里就是这样坏、这样蛮不讲理的人。”   怪不得前世面对她与南瑜时,靳纵便总是偏向南瑜,哪怕是眼睁睁的看着南瑜推她进了寒涧,还是选择了先救南瑜,即使面对是南瑜接二连三的陷害,也能直接无视掉所有疑点,只觉得是她黎观月自己做的局……原来在这么早时,靳纵对她的态度就有了端倪。   看着他面色青青白白,一副懵了的表情,黎观月心里冷笑一声,直接无视他走开了。   “等等,观月……”靳纵站在原地,手足无措,生平第一次,他对黎观月产生了愧疚。   两人一前一后的到了宋府,靳纵一路上心里无措,不敢上前,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黎观月身后,直到宋府的人拦住了黎观月,才敢硬着头皮上前,道:“这是宋小姐送来的邀帖,这位是长公主殿下……观月,我们……”   黎观月连个眼神都不想给他,看着眼前的侍从,平静道:“去通传你们主人一下,就说泽越长公主前来拜访诗会。”   ……   接到侍从的禀告,到黎观月真的落座,宋映头脑还是晕晕乎乎的,她怎么也想不到,一向忙于政务、看不上她们这些闺阁女子“消遣时光”的长公主殿下,竟然会来,还一脸平静地表示最近对赏诗有兴趣,让她们自在些。   宋映僵直着身子,余光瞥到一旁的静静喝茶的黎观月,感到对方的目光似乎有意无意地往她身上打量,紧张得脸通红。   她悄悄拉了拉身侧岑菀的衣衫,低声求助道:“岑菀姐姐,怎么办呀,长公主一直在看我,我都说不出话来了……”   岑菀端坐着,手中茶盏内已经空了,她眼神飘过去,恰好与黎观月对上,对方面容平静,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岑菀深吸一口气,偏过头放下茶盏,伸手按住宋映拉着她的那只手,用更低的声音道:“不用紧张,殿下……那是在看我呢。”   她心里莫名有些紧张,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还是宋映提醒她,才意识到黎观月在和她说话。   “岑姑娘,我听闻你的兄长已经是第三年参加科举了?怎么样,今年岑太师能放他入朝了吗?”   她回过神来,连忙恭敬答:“回殿下,兄长今年确实参加了科举,只是情况似乎仍不算好……”岑菀低着头,面红耳赤,觉得尴尬极了。   她的哥哥之前已参加了两次科举,可都未榜上有名,文辞政论皆惨不忍睹,本来按大越律令,父亲在朝为官,可以为任意一子谋一个闲职,可岑太师要强,怎么也接受不了自己唯一的儿子连最低等的官职都考不上,死活也不肯为她的兄长安排,而是将其压在家中,责令他必须自己通过科举才行。   是以岑家公子“愚名”远扬,哪家少爷公子不好读书,便要被家人耳提面命:莫不是要像岑家公子那样被父亲扣在家中不成?   黎观月笑笑,道:“谁人不知岑太师素来是文臣第一流,他的儿女总归也差不了,如今榜还未放,岑姑娘未免太悲观了。”   岑菀咬着下唇,心道真的等放榜,也不过是让兄长又落榜的事实更确凿了而已,更会让岑府像个笑话。   她手指搅动着帕子,难堪极了,只觉得黎观月是与她父亲不和,才会在这样的宴会上当着许多贵女、公子的面提及此事,却不料下一刻,就听黎观月悠悠道:   “我曾听过岑菀姑娘作过的一首诗,文才极好,令人耳目一新,有岑姑娘这样的女儿、妹妹,岑府也不算是可惜。”   咦?   岑菀惊讶地抬头,撞上黎观月似笑非笑的一双眼,顿时有点搞不清状况了,,等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时,黎观月却又轻飘飘将话头挑开了,只留岑菀一人在座位上左思右想。   “哎,映姑娘,宋府今年不是也送了几位公子去参加科举?怎么样?”黎观月说起了科举,席间众人话题便也被引过来,一位贵女随口问到。   宋映撇撇嘴,漫不经心道:“还是那个样子,四哥哥一回来便说要准备下一次,五哥哥和六弟倒是说还可以,但名列前茅是不可能了,近几年寒门子弟增多,越来越难了……”话说一半,她突然意识到扶持寒门的长公主就在席间,猛然止住了话头,脸色变得僵硬。   不过黎观月倒是没生气,她本来就是要借寒门之势打压世家,没什么不可以说的,见到宋映一脸“闯祸了”的表情,她轻笑了一下,抬抬手示意自己不介意,才让一瞬间僵滞沉默的气氛慢慢消解。   “你不是还有一位兄长?他怎么样?”刚才那位贵女又问到,闻言,宋映挑挑眉,满不在乎道:“你说宋栖?他可不够格作我兄长,一个烧火婢养出来的庶子,能有什么出息?也配与我嫡亲的兄长相提并论?”   她的语气中充满了不屑和嫌弃,那位贵女尴尬地掩唇笑了笑,为自己找补道:“他那张脸实在醒目,我一时想起便问了,你不喜,那我今后不问就是了。”   宋映似是想到了什么,嗤笑了一下,鄙夷道:“勾栏瓦舍里才能养出的一张脸罢了,随了他那个不安分的生母呗,父亲念及血浓于水才将他养在府里,若是放到外面去,这样低贱的出身我看一眼都觉得脏。”   在场的都是京畿高门大户里有头有脸的贵女、公子们,自然对这种想一步登天、不安分的奴婢鄙夷万分,你一句我一句地嗤笑起宋栖来,谈着谈着,有人想出个头,艳羡道:“若说好,还是要属先帝先皇后,真正的一生一世一双人,才得以见到陛下与长公主殿下这样手足和睦。”   黎观月冷不防听到这句话,愣怔了一下,手足和睦?   前世黎重岩对她做的一切都还历历在目呢……她垂下眸看了一眼手中杯盏内茶水,轻轻笑了笑,淡淡道:“陛下确实待我亲厚,姐弟之情、君臣之礼俱全自然长久和睦。”   “殿下出身高贵,自然未曾经历我们这般家中龌龊,快别说那只一张脸可取的人了,听了便想起他们娘俩的卑贱行径,真是晦气,是吧,殿下?”   宋映嚷道,打断了众人讨论宋栖的话语,说罢,讨好般地向黎观月笑了笑。   黎观月心神一怔,想起前世宋栖跪在她身前,红着眼哑声道出自己在宋府受过的侮辱冷眼,而下一瞬,牢房相见、朝堂对峙时他那毫无遮掩的恶意又浮现在了眼前。   垂下眸子,她轻轻勾起一个浅笑,慢悠悠道:“是啊……确实卑贱、上不得台面。”   下一刻,堂前枝叶簌簌作响,满盘杯盏叮铃咣当撒了一地,其中一只磕在青石板上,滴溜溜滚落到黎观月脚边。   她顺着方向看过去,庭前长廊拐角处,身着素色衣衫、身材纤瘦淡薄、眉眼稠丽的少年静静地站在原地看向她,面容平静,看不出喜怒。   正是宋栖。   作者有话说:   统一回复火葬场问题喔:会烧起来的,大家一起重生一起烧。   不会是单纯那种“我伤害了你害死了你,但我心好痛哦我好痛苦”就虐完了的精神胜利法,作者本人也很不喜欢这样!!! 第17章 羞辱   宋映也没想到背地里说人会被当场听到,一时脸色青青白白,尴尬极了,先发制人地高声开口:“宋栖,你傻站在那里干什么?没见贵客在这儿,还不快来跪安长公主殿下!”   在众人各异的眼神中,宋栖沉默着慢慢走上前来,脚步跨过地上散落的杯盏,跪伏在地上,他语气平静,不卑不亢:“殿下万福金安,恕栖蠢拙,惊扰贵客。”   黎观月静静地看着他,手指轻轻点着扶椅,久久未开口。   这是他们今生第一次见面,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境下,没想到要比前世初识更早。   前世她第一次见到宋栖,便记住了他的名字,那是放榜后的琼林宴上,前三甲中的两人都是春风得意、前拥后簇、恭贺之声不绝于耳,只有生的一张美人面的探花郎孤零零地端坐在席上,沉默地垂眸喝茶。   黎观月代替皇帝出席琼林宴,眼神只是随意一扫,恰好与宋栖不经意的抬眼相对,本来她只在心中淡淡赞叹一声容貌,并没有往心里去,没想到,就在她离席准备回府,路过园林时,宋栖独自拦住了她的轿辇。   席上还正常的人那时浑身湿透,面色发白,原来是他的几个嫡兄平日就在宋府内欺辱惯了人,见他高中探花,竟然恶毒地想要在琼林宴上捉弄陷害他,当朝探花琼林宴上轻薄贵女,这样的罪名扣下来,宋栖一辈子就都毁了。   “长公主殿下,宋栖斗胆,求您荫庇。”   他跪着,血与水混合着从衣衫上低落,狼狈至极,而跪得板直,只有微微颤抖的声音暴露出内心的不平静。   黎观月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对这个胆大包天、很有想法的探花郎起了一丝兴趣,问到:“你求我荫庇,可普天之下,求本公主的人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你在其中又有几分特殊呢?”   宋栖抬起头,眼神平静幽暗,他一字一顿道:“公主权势极盛,手下能者贤臣众多,可党派纷争渐乱,各人皆为利来、又为利去,没有人会永远站在某一派别。”   他眼神紧紧盯着黎观月,斩钉截铁缓缓道:“可栖敢以性命起誓,栖愿做公主手中第一把永远忠于您之利刃,为您出鞘,斩除阻碍您的一切。”   黎观月慢慢坐直身子,轻声道:“一切?”   “一切,包括宋栖本人的性命。”   前世宋栖的誓言还回荡在耳边,而两人再相见,却已经是被他毫不留情的背叛后重生的一世了,黎观月思绪百转,最后只剩讽刺,这一世,她也用不着处处体贴他了。   她懒懒地倚在高座上,看着座下低着头的少年,神色不明,勾了勾手,随意道:“就这么过来,让我看看。”   这话一出,席间静悄悄的,众人眼观鼻鼻观心,连大气都不敢出,宋栖身子一僵,良久,才缓缓动起来,他保持着跪伏的姿势,一步一步向黎观月的方向移动,偌大的庭院,只有膝盖与石阶相触发出的声音。   终于到了她的身前,宋栖咬着的唇已经发白,却还竭尽全力保持着面色,安静地跪好了,下一刻,黎观月用指尖挑着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宋栖一惊,差点往后仰去,却又生生忍住。   黎观月看着眼前这张雌雄莫辨、昳丽美貌的脸,前世琼林宴上,正是这张脸让她动了恻隐之心,也是这张脸,最后在昏暗的地牢里,冷漠的与她划清界限,而如今,这张面孔上还是青涩、惶恐,全然没有前世右丞相运筹帷幄的神态。   突然之间,她很想笑,将指尖移开,黎观月轻飘飘地道:“确实一张美人面,不过艳丽得过于卑劣了,不堪大用。”   她漫不经心浅笑了一下,宋栖抬着头,这个笑便落在了他眼中,黎观月面容艳如桃李、张扬明媚,这样半垂着眼眸斜睨过来,别有一种勾心动魄的美,身居高位的气势更是淋漓尽致,宋栖心里突然微微一动。   “蠢货,把你那不安分的眼神收回去!”黎观月厌恶的甩开手,嫌恶的厉声道。   在场的人都屏住了呼吸,一片寂静,宋栖低着头,长睫遮住眼里满满的屈辱,身子伏得更低了,低声道:“殿下教训的是。”   经此小插曲,黎观月也没了在这儿待着的心思,她起身,眼神不经意间略过了岑菀,又淡淡移开,在众人的跪拜中离开了宴席。   ……   黎观月离开后,众人渐渐不再那么拘束,气氛变得活跃起来,过了一会儿,岑菀拉了拉宋映,低声道:“在这里气闷,我先出去透透气……”   她离开宴席,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儿,慢慢向着宋府后门走去,转过拐角,长公主府的马车正停在那里,她深吸一口气,走过去,轻轻叩了叩车辕,帘子拉开,黎观月的面容果然露了出来。   “岑菀姑娘果然聪慧通透,一点便通。”   岑菀苦笑,谦卑道:“殿下谬赞,不知殿下所为何事……”   黎观月笑笑,示意她进马车来说,道:“岑菀姑娘不必担心,我无意为难,”   “女子科举?入朝为官?这、这太过离经叛道,我……”   黎观月打断她怀疑的话语,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慢慢道:   “岑菀姑娘,说实话,我曾见过你化名所写政论、诗词驳斥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员,确实非一般人之才,许多榜上有名的科举人士也未必有你之文才,这样的才识若是埋没在闺阁,未免太过可惜。若是有机会能以女儿身到朝堂上,与那些人辩一辩,论尽文史哲理、笑谈古今策略,岂不痛快?”   岑菀睁大了眼睛,没想到黎观月竟然专门记得,张了张口,犹豫道:“可是……容我回府再考虑一下,殿下,这实在是与父亲自幼所教导我太过不同……”   看她的面上已经有所松动和向往,黎观月知道自己的目的至少达成了一部分,也不咄咄逼人,只是在岑菀下了马车准备离开时,才含着笑意开口道:   “岑菀姑娘,你的才识并不比你的兄长低,岑府也不是只有他才能光耀门楣,你也不想永远只能披着男人的化名,才敢说出自己的话吧。”   岑菀猛地回头,掌心攥紧了,可黎观月只是淡淡笑笑,道:“再好好想想吧,岑姑娘。”话毕,她放下帘子,马车缓缓离开了,岑菀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心里不知在想什么。   正在这时,靳纵从宋府门口急匆匆跑来,他拦住岑菀,急切道:“岑姑娘,观月呢?你见没见到观月?”   观月?岑菀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黎观月,她迟疑着道:“刚才乘马车离开了……”   说着,她眉头渐渐蹙了起来,看着愣愣呆在原地的靳纵,语气不悦道:“靳二公子,你逾矩了,怎么可以直呼殿下名讳?不管你与殿下如何自幼为好友,但尊卑有别,该遵守的礼节必须要遵守,你合该恭恭敬敬唤作‘长公主殿下’才是!”   靳纵看向她,眼神中满满的迷茫,他望了望黎观月马车离开的方向,本来打算追去的脚步僵在了原地,喃喃道:“尊卑礼节吗……”   ……   入夜,龙脑香在金兽香炉中缭袅,窗子半掩着,盈盈凉风入室,平添几分旷远。   应娄坐在椅上,漫不经心地逗弄着膝上的猫儿,道:“你说那个被长公主当众羞辱了的叫什么名字?说说情况。”   身前跪着的下属谨慎道:“回大人,那少年名为宋栖,是宋府家主的第十一个庶子,生母身份低贱,两人在宋府过得很是艰难。”   应娄“哈——”一声笑出来,颇为玩味道:“不受宠的庶子?这样的人我最感兴趣了,心气儿高,脸皮子薄,又能狠得下心……好好□□,也能用来当个棋子。”   “尤其是……我们的殿下已经得罪了这人吧?啧啧,天生该是我应娄用来对付她的一把刀啊,连锻造都省了,多省事啊!”应娄站起身,不耐烦地赶走猫儿,笑着道。   “接触一下,能收入麾下便收了罢,我有用。”   作者有话说:   刚才的请假条销掉了,还是忙里偷闲写完了,不想一直请假溜着大家,谢谢观看啦~鞠躬!   明天会稍多更一点,周六日加更。   每周周三我都很忙,可能有时候会请假,或者更的很晚,请见谅啦! 第18章 既定的道路   御书房内。   角落里燃着苏合香,香气浅淡,昨晚落了一夜雨,潮湿的凉风吹进屋内,十分怡人。   黎重岩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折子,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他的面前摆着科举放榜所有高中人员的名单,可他却没心思看,只是愣愣地看着书桌上一盘桂枣糕发呆。   应娄受召而来,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走上前去,他打趣道:“陛下又在偷懒,不看折子想糕点,哪个宫人不懂事,尽挑这种时候送点心,该问罪赵禄了。”   黎重岩回神,眼神一亮,喜笑颜开道:“少傅,你来了!”   他放下手中的东西,笑道:“不是赵禄的过,是阿姐送来的糕点。”   愣了一下,应娄看看那盘糕点,装作不经意道:“长公主殿下还真是挂念陛下,这么久了,不仅帮陛下分担政务,还一直还把陛下当做孩子,连喜好忌口都清清楚楚,臣真是羡慕啊,只是可惜,臣是家中独子,没机会享受手足情深了。”   黎重岩听了,喜滋滋地笑了,带着些满足和骄傲地道:“那当然,阿姐一直待朕极好。”   应娄微微一滞,脸上笑容也浅淡了些,以往只要说黎观月还把他当做孩子看待,黎重岩怎么也要别扭一下,有时还会抱怨自己明明是皇帝,却还要被阿姐管着,今日怎么突然转性了?   他试探着开口:“陛下近日与公主议过朝政吗?”   黎重岩摸摸头,“唉”了一声,道:“阿姐自坠马后看着心情似乎一直不好,已有好久未曾来过御书房了。”他小声嘀咕道:“折子攒了一大堆,朕看得头都大了,真希望阿姐赶快来帮朕分担些……”   原来是因为近日没插手朝政的缘故……应娄心中微微一松,这不是什么大问题,这姐弟俩性子很不一样,一个果断狠厉,一个平和中庸,两人经常因为不同的意见争吵,小皇帝争不过,也听不进去黎观月说的那些话,只觉得自己这个皇帝当着没威严,久而久之,心里就累积起了怨气。   他不时有意无意地说些模棱两可的话,暗地里煽风点火一下,两人的关系自然就会紧张起来。这一招应娄从几年前就用,早已炉火纯青,也很有成效,最起码,黎重岩懂得防着黎观月了,前不久两人还因偷藏了奏折大吵了一次。   可一直以朝政为契机突破,也未免太慢了些,比如说就像现在,黎观月只要不直接干涉小皇帝的决策,黎重岩就亲近起她来了,也不是个办法……   应娄眯了眯眼,突然想到了什么。他扫了一眼桌面上的科举名单,装作才看到,问道:“陛下,既然已经放榜,那是否应该准备琼林宴,哦,各人的官职也当尽快安排,留京或外放也该决断……”   黎重岩头疼地敲敲太阳穴,一边绕到书桌前,一边道:“朕还有几月才到十五生辰,这一天天的,未免太累……”   他坐下来,很自然道:“少傅,阿姐不在,那你来为朕相看也可,看看这些才子,有什么合适的官职?”   自他开蒙时,应娄就作为先帝亲指的太子少傅教导他,他初登基时,黎观月忙于琐事无暇照看他,帝王经略、驭臣之道等等,都是应娄一字一句教给他,两人虽是君臣,却更像是忘年之交。   天下人中黎重岩除了自己的阿姐,最信任自己这个老师,有些政务让应娄给些建议,他没觉得有什么问题。而黎观月却总觉得不该如此信任一个臣子,尤其是应娄虽有贤名,待发妻却凉薄,更让她抵触应娄,姐弟两也为此有过分歧。   应娄等的就是这句话,他笑道:“为陛下分忧乃是臣子本分……咦?他怎么也在上面?”   话说一半,他惊讶道,黎重岩疑惑地看过来:“怎么了少傅?你认识这其中的人?”   应娄转过头,面色奇怪道:“臣惊讶于……这位探花郎。”   “怎么了?侯府宋氏……宋栖,他有什么问题吗?”   应娄抿抿嘴,迎着黎重岩的眼神,叹了一口气,神色复杂道:“前几日在宋府,长公主殿下……与这位发生了一些过节。”   黎重岩来了兴趣,追问道:“发生了什么?”   应娄垂下长睫,似是惶恐:“只因此人跌破了杯盏,不慎冲撞了殿下。公主斥责了他生的低贱,不堪大用,当着众多贵女的面,令他膝行跪爬,羞辱了……这人的生母。”他的话语轻轻,每一个字都在唇齿间辗转,却渗着满满的别有深意。   “仅仅这样?阿姐不是那样的人,怎会因为一件小事就……”黎重岩震惊极了,不敢相信地看着应娄,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反驳。   应娄看了一眼他,摇了摇头,道:“许是有什么误会,臣也愿意相信长公主不是那等嚣张跋扈、睚眦必报之人,留意这人也不过是因为曾在殿试中,看他政论与吾等相近而已,陛下勿惊,是臣话多了。”   黎重岩看看应娄,又看看手中的名单,宋栖两个字格外醒目——他略有印象,这人在议政一科中谈到自己的见解,虽赞同皇帝所支持的新党,却对黎观月的手段、政策有些意见。   他支持自己,却反对阿姐。   黎重岩心里突然莫名一动,无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纸张,眼神微闪。   ……   出了皇宫,应娄长出了一口气,轻轻咳了两声,脸色更加苍白起来,这时,角落里等待的下人看见他的身影,快步上前,凑近低声道:“大人,探花郎宋栖前去府中拜访。”   应娄挑挑眉,露出满意的笑容,点点头,示意道:“走,回府看看。”   他进入府内,远远地就看见一人站在堂中,背影单薄却如松柏般挺直,沉默地喝着茶。   应娄走近,宋栖的面容在氤氲的水雾中清晰起来,乌发朱唇,是极为浓墨重彩的眉眼:“应大人,在下宋栖。”点漆般的眼眸和眉直勾勾地望过来,应娄心里一跳,   “宋侯府宅中多龌龊腌臜事,探花郎能拔萃而出,榜上有名,实属不易啊”他坐下来,笑眯眯开口。   宋栖面无表情,抬眼看他,道:“应大人在揭榜前便派人来接触我,想必不是为了恭贺这么简单,我不蠢钝,大人什么意思直说便是。”   没想到他这么直白,饶是应娄都怔了一瞬,很快,他回过神来,抚掌笑道:“不愧是探花郎,真是爽快!既然如此,本官也不绕弯子,只是想要招揽贤才入我麾下,不知探花郎意下如何?”   宋栖早有预料,沉默地听着,语气平静道:“大人说笑了,天下学子都乃天子门生,何来入您麾下一说,况且,栖才识浅薄,恐怕不能担得起大人厚爱。”   他放下手中的茶盏,竟然是当下就要走!   应娄眉头狠狠一跳,没想到宋栖竟然是这么个性子——朝中重臣亲自拉拢,还能面不改色地拒绝!   眼见着人已经站起身,应娄沉声道:“小友未免想得太简单了!”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宋栖面前,道:“前朝侯门势力已衰,现在是新贵们的天下了!据本官所知,你们母子在宋府过得艰难,宋候未必对你上心。一个探花而已,你可知青史中多少探花籍籍无名?没了家族帮衬,才华再好,也不过尔尔,仅凭你自己如何出人头地?如何为你母子两人扬眉吐气?”   他看着宋栖仍无什么波澜的脸,忽而笑了,苍白的面色带了一点阴翳:“宋小友或许不知,几日前长公主殿下在众贵女公子面前责令你跪行一事,已经传遍了京畿,连带着你与生母身份低贱、不堪大用的评价,都传到了陛下耳中。”   看着宋栖终于起了波澜的眼神,应娄脸色由凌厉变得温和,他道:“陛下与长公主殿下姐弟情深,你猜,你还有在他们姐弟两人面前出头那日吗?”   “长公主自幼强势,喜怒不顾他人脸色,本官知道,你耻于被她这般羞辱,可你区区一个庶子,身份低贱,如何能出这口气?”   他的笑容变地诡谲,似是喃喃:“不如投入本官麾下……有朝若公主失势,当日膝行斥骂之辱便可得解决。”   应娄脸上温和,而语调却极冷,似是寒光乍出于鞘,泛起森森恶意。   听到黎观月的名号,宋栖平静的脸上终于出现了裂隙,他定定地看着应娄,对方气定神闲的笑容不知怎么的,就让他想起了那日黎观月向他勾手时,脸上的那抹笑。   华服的女子倚靠在座上,层层叠叠的衣摆逶迤而下,环佩叮当、珠钗琳琅,日光在簪尾跳动,跃入眼眸中。   她的笑里含着不屑和莫名的、浅淡的恨意,一点淡红色的唇珠,吐露出的话语让他难堪,却又因着那样瑰丽的面容,莫名让他心中发热。   他喉结滚动了两下,转向应娄,眼前男人苍白羸弱,眼眸深处藏着一抹深不可见、浅淡微薄的恨意。   恨什么呢?   宋栖低下头,他不在意应娄的那些心思,恨与不恨与他无关,只是应娄说起黎观月,确实让他的心微微一动。   思虑着,宋栖低着头久久沉默,应娄也不急,气定神闲品着茶,等待他的答复。   良久之后,似是下定了决心,“应大人,今后还请多关照在下了……。”宋栖抬起头,唇角勾起,眼尾一点红痣晃动着。   ……   长公主府,漪兰堂。   黎观月正在小憩,兰芝匆匆而来,望着紧闭的屋门,面露难色。   在原地焦急地踱步几下后,她一咬牙,伸手敲响了屋门:“殿下,殿下,有人来访。”   黎观月正陷入梦境,前世所经历的种种在脑海中翻滚,一会儿是黎重岩冷漠的眼神,一会儿是南瑜得意狠毒的神色,梦境的最后,百姓们围拢在她被赶出京畿时的马车前,声声咒骂、句句怨言,突然,一个黑衣人冲出,手中一柄短剑狠狠向她面中刺来!   “不……!”   黎观月猛地惊醒,眼前好似还弥漫着大片大片的猩红,冷汗出了一身,惊魂未定之时,兰芝的呼唤声传来,她才慢慢回神。   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她慢慢起身,走到门口打开门,疲惫不堪地问:“怎么了?”   她脸色很不好看,看起来受了惊吓,虚弱不堪,但此时兰芝顾不上担忧,面色着急而又古怪,不知道怎么开口,黎观月上下看看她,安抚道:“无需着急,慢慢说来就是了。”   她此时还不知道自己将面临一个什么境遇。   兰芝抿抿嘴,凑近黎观月悄悄道:“公主……府中来了一个拿着信物,自称是您的、您的未婚夫婿要见您……”   她话越说越小声,看着脸色震惊又沉沉的黎观月,最后还是没敢说出来,那人带着小孩,口口声声怪她始乱终弃、要她负责呢。   “什么?你说是……谁来了?!”黎观月瞪大眼睛,觉得不可思议,第一反应便是认为有骗子。   “哪个坑蒙拐骗的宵小之辈敢诓骗到长公主府来了?!侍卫呢?带刀跟我来!”   她推开门,大步跨出,脸上带着冷笑,起了心思去瞧瞧能说出这种话的人,被兰芝急忙拦下:“殿下!他……他不是假的!他有信物,奴婢验过了,是真的……货真价实!”   黎观月转头,看着兰芝露出了费解疑惑的表情,对方点点头,拿出了一块玉佩,看到上面熟悉的龙纹,黎观月沉默了,她接过玉佩,抚摸着它,心里涌上一股惆怅。   那是先帝的随身玉佩,是先皇后与他的定情之物,自幼黎观月便看着他将这块玉佩宝贝得和什么似的,连碰都不让她碰,就担心她失手给磕坏了。   可某一天自大越边境回来后,他腰间空空,却兴高采烈地拍着她的肩膀道:“皇儿、观月,父皇为你寻了一门好亲事,如有一日有人拿着玉佩前来,那便是父皇给你挑的夫婿,你切记要好好收了人家!”   当日黎观月只觉得荒唐又无可奈何,心里并不当回事,哪怕是两个未曾谋过面的人交换了画像,后来也真的有人从乌秦送来信物要定亲,她也只是随手将信物一扔,连画像都没有打开过,就抛在脑后并不管它了,直到先帝病逝,她再也没记起过这门亲事。   现在,竟然有人拿着玉佩前来,再见故人旧物,黎观月说不上心里什么滋味,抚摸着它,她沉默了良久,才淡淡道:“走吧,他既然能拿出玉佩,我也应该去见见这人。”   ……   季延坐在前堂,优哉游哉地喝着茶,眼神不住在周围扫视,越看越觉得这长公主府内处处都好看,哪怕是些常见的摆件,都因为是黎观月府中的,显得顺眼了许多。   小孩儿就在他身边坐着,却分外不安分,扭动着身体想要站起来,“阿鹿!乖乖待着别动。”   季延眼睛一扫,警告似得低声道,阿鹿,就是那日的小孩被这么说了一句,转头捧着脸幽怨道:“我真想不通,你说你这不是讹人嘛……”   说着,脚步声起,环佩叮当,是黎观月来了。   掀帘、入内,乌发挽起,其上珠钗隐隐流转着银光,素色的衣衫似裁月华而成,衣袂飘飘、裙摆逶迤,眼神疏淡,似藏着一轮清冷的月在其中,淡淡扫过来,长公主的凤仪万千淋漓尽致。   季延眨眨眼,站起身来,看着黎观月缓步向他走来,胸膛中一颗心“噗噗”直跳。   相比他还能镇定自若行礼,身边的阿鹿一时有点看呆了,上次在书阁他忙着躲藏,根本没看清黎观月的脸,这是第一次直面黎观月。他心里嘀咕:怪不得三叔这么多年念念不忘呢,用尽手段也要来找她,要是他,他也忘不了啊!   就在叔侄俩看过来时,黎观月也在打量两人——   季延长发高束,更显眉目清俊、少年英姿,他面容棱角分明的近乎冷冽,却又因一双天生多情的桃花眼而冲淡了肃杀之气,反倒多了几分贵气。他身边的小童白胖可爱,神态天真,一看便知道是受尽宠爱、无欲无虑长大的。   莫名的,她松了一口气。   知晓两人身份,她也并不想多周旋,直接道:“二位所来为何?旧日婚约已然作废,本公主并未有婚嫁意愿,若是你们为此而来,便请无需多言。”   她神色冷淡且不耐烦,似是说完便要送客,让季延一下子便想起几年前她退婚时浩大的场景:   当时两人画像已然交换,形同成婚,可大越先帝病逝,不愿嫁人的黎观月为了中止婚约,竟然直接带着一队轻骑,连夜悄悄潜入两朝边界,直接冲进了军营中将他的营帐翻了个底朝天,找到了自己的画像带走了!   可恨他当日远远看见她纵马而来,还以为是心上人来看自己,傻傻地吩咐兵卒不许拦她,就这么让黎观月风卷残云般把定亲画像信物抢回去了,反应过来后,他策马狂追,却怎么也赶不上人,生生被甩在了后面!   想起往事,季延暗恨,心里暗暗告诉自己不可以再鲁莽,他微微冲黎观月笑了一下,迎着对方意外的眼神,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季延此次前来,并不是逼迫公主履行婚约,实在是……我已活不下去!”   此话一出,黎观月被惊了一下,她迟钝地道:“什、什么?你怎么了?”好好一个人,怎么突然说生说死?   听了她的话,季延抬起头,深深看了她一眼,继续道:“公主有所不知,自从几年前您以那样……的方式退婚后,我便饱受周围人耻笑与嘲讽,流言蜚语已然逼迫得我没有颜面继续在那里待下去……”   他这样说,黎观月也想起了自己之前是怎样“强行”退婚的,不免有些尴尬,干咳了一声,原来的冷漠不耐也消散了许多——是啊,一个大男人被她这样强行中断婚约,想必会被人当做谈资笑话吧……   她尴尬的笑笑,此时也不好意思赶人了,只好干巴巴地说:“那……那你此次前来是为了什么事呢?嗯……我肯定是不能继续婚约的,这……”   她担心季延提出什么自己不好拒绝的要求,比如再续婚约之类,但对方好像不是这个意思——   “公主要退婚,我虽然十分难过,可我理解公主所处局势,也并非那等迂腐强硬之人,只能遗憾我与公主今生无缘,季某愿意成全公主意愿退婚……”   季延语气低沉,神色寥落,他越这样通情达理,越让黎观月觉得当初自己确实做的过分,更加底气不足起来。   她坐立难安,欲言又止数次后,终于硬着头皮开口道:“若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我绝不推辞,金银财宝、高官厚禄……”   “不!不用公主帮我什么,季某也并不为名利而来,只是……”他打断黎观月的话,抬起头,眼眸中竟然有些水光,道:   “据我乌秦习俗,成亲前与女方交换过的画像信物,必须要收回来才可……才可再度议亲,我深知与公主缘尽,不敢要求其它,只希望殿下能够将当初交换的画像还于我,我好拿着它,再去寻个不会嫌弃我曾被退婚的女子,了此残生……”   季延说得情真意切,身边的阿鹿面色古怪,憋笑憋得快撅过去了:   画像信物在哪儿?不是前几天他三叔就悄悄溜进人家公主的书阁给偷走了吗?季延现在是在这里讹人家公主呢!   如他所见,黎观月的脸色猛然僵住了,明明灭灭地变化着——   前几年送来的画像信物……她随手扔到哪里去了来着?   作者有话说:   女主拿“大女主搞事业”剧本   男主拿“被退婚的绿茶龙傲天剧本”   这一章更得晚了,周六还会有。 第19章 找不到的画像   堂内气氛陷入了沉默,季延殷切地看向黎观月,她连他的眼神都不敢接,绞尽脑汁回想着曾经把那卷轴扔到了哪里。   “公主?公主?”良久不见她应答,季延出声提醒,担忧地看着她,手悄悄伸到阿鹿身侧掐了他一把,阿鹿急忙低头,好叫脸上的笑意不要太明显。   幸好黎观月心思不在这儿,没有看见叔侄俩的小动作,她咬咬牙,一张脸上挂上了笑意,镇定道:“这位……”   “季延,我名季延,乌秦镇关将军之子。”   “这位季公子,你稍安勿躁,本公主……我曾将画像妥帖收好,你稍等片刻,我这就为你取来。”黎观月硬着头皮说道,看到对面男子点头后,她一刻也不敢耽搁,立刻起身向书阁走去。   出了前堂,确定季延他们看不到她,黎观月再也伪装不住气定神闲的模样,一把拉过等在外面的兰芝,急切道:“兰芝,快!和我到书阁去找前几年乌秦送来的那张画像!”   兰芝懵了一瞬,不敢耽误,连忙跟上黎观月的脚步,一边小跑一边在心里嘀咕:什么画像?她完全不记得这回事啊!   这边主仆俩匆匆而去,前堂中阿鹿要笑倒在座椅上:“三叔,你刚才是怎么面不改色说出那些话的……哈哈哈哈哈饱受嘲讽没有颜面活下去哈哈哈哈——”   季延伸手捂住他的嘴,咬着牙低声恶狠狠警告:“给我小声点!”   他左右观察了一下,确定周围没有黎观月留下的眼线后,才松了口气,他专门提前把画像信物偷走,黎观月怎么可能还找得到?   拿不出画像信物,没法给他交代,他就不能再娶,恐怕要孤老终生,晚景凄凉……   堂堂乌秦的将军之子,不仅被未婚妻退婚,甚至还“弄丢”了当初送来以示友好的信物,害得将军之子再娶都不成,往小说是断送了一个无辜少年郎的姻缘大事。   往大了说,就是蔑视乌秦,两朝必定要生嫌隙,这对此时国力薄弱、北面还有虎视眈眈的世仇匈蓝部落眈的大越来说可不是个好消息。   黎观月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这种事发生?高低也得对他负责才行!   趁着她心里有愧疚、有责任,他顺势就天天往公主府内来几趟,俗话说日久生情,说不定两人的缘分就这么开始了呢。   季延倚在椅背,幻想着,脸上的笑压都压不住,看得阿鹿一阵肉麻。   叔侄两人在前堂优哉游哉地等着,书阁里黎观月和兰芝却是要急死了,她们两人连同其它侍从,一起把书阁找了个天翻地覆,可还是怎么也找不到那张画像!   一个侍从无意间触碰到了一个凸起,角落里“啪——”的弹出一个小匣子,黎观月心中一喜,她记得前世自己这个年纪时,确实爱往这里放一些重要的东西,可当她一跃而起小跑到那里探头看去——   “空的?怎么可能?!”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空空如也的匣子,不死心地伸手拿起来倒了倒,怎么会是空的?   算上前世那几年,她早已记不清自己到底曾经将画像放在了哪里,只能看着匣子傻眼,见她沮丧,旁边的兰芝想了想,上前出主意道:“殿下,这画像一定就在府中,奴婢记得当时确实是将其放好了的,只是一时找不到而已。不如我们先拖住那两人,稳住他们之后,再慢慢找也不迟。”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低下来,补充道:“在此期间我们可以套他二人的话,若是能找到当然好,若找不到,便一不做二不休……”兰芝的表情狠戾,把黎观月吓了一跳,连忙道:   “那季延是乌秦大将军之子,我们可不能乱来,让人在大越境内出了事,于两国绝无益处!虽然此事难办,但还远远没有到杀人灭口的地步。”   “啊?”兰芝发出一声疑问,表情古怪地看着黎观月,讷讷道:“公主以为我在说什么啊?我是说,若是找不到那画像,便利用套出的话,仿一副假的给他们糊弄过去便是了……殿下怎么会以为我要杀人灭口?”   黎观月僵住,讪讪地笑了下,她怎么能说,是因为前世她的双腿因南瑜而断时,兰芝就曾红着眼,提剑要去杀了南瑜,最后被靳纵拦下,她仍不放弃,每日心心念念着要为她报仇?   这人真能干出这种事,故而她一听到“一不做二不休”便一下子联想到前世,紧张起来。   说起来,前世在那个被赶出京畿的雨夜,兰芝舍命为她挡下那一刀割喉刃时,这姑娘有没疼过、后悔过?跟在她这个长公主身边,看似风头尽出,可实际上为她挡过多少冷箭、受过多少白眼数都数不清,更别说最后尸横荒野……   对了,说起来,她重生了,可兰芝却没有,这是为什么?自重活一次,她还没有仔细想过为何自己会重生,难道只是老天开眼吗?   黎观月的心情突然沉重起来,她回过神,看着眼前兰芝关切的眼神,弯弯唇打趣道:“是我想岔了,冤枉了你,唉,我可真是个糊涂的公主。”   她这么说,兰芝连同屋内屋外侍从都笑起来,刚才还紧张的气氛一下子就轻松起来了。   敲定了主意,黎观月平复了一下心情,回到了前堂,刚进屋,就看到季延昂首挺立,神情恣意,兴奋的眼睛都在发亮,殷切地盯着她。   还不等她将自己刚才编好的说辞说出来,他就快步上前,口中欣喜道:“太好了,拿到画像,我便就可以重新婚配,再不用夜夜独守空房,被人耻笑没有娘子在身侧了,殿下,我……”   话说一半,他看着黎观月空空的双手,猛然止住了话头,结结巴巴道:“殿、殿下,我的画像和信物……”   黎观月心里一跳,连忙道:“季公子切勿着急,是这样的,画像久未开封,虽细致保存,可如今也已有些潮气,其上颜色也已褪去一些,所以我想,请工匠来修缮一番,再交由您。”   她说得忐忑,也不知这理由能不能骗过季延,不过应该可以吧,毕竟眼前这人看着也不像十分机灵那种……   季延听了这话,原本高兴地眉眼略略恢复了些,但看着还有些怀疑,抿抿嘴,他迟疑着道:“殿下,画像是真的还完好吗?你不会连打开都没有打开吧?!”   “怎么会?!我自然看过!”黎观月心中一紧,高声反驳,心虚地补充道:“毕竟我们曾有婚约,我也曾好奇过的,画像上的季公子丰神俊朗、意气风发,实在是一等一的好儿郎!”   说谎!说起谎来眼不眨脸不红,张口就来!季延心无波澜地想,那天他偷到卷轴后,看到那个卷轴上的锁都锈住了!一定是当初随手一扔,被风吹雨晒了好久才收起来,她根本没打开过。   还是和以前一样,好听的话张口就来,子虚乌有的事情都能说出花儿来,当初他年纪小,被她骗得晕晕乎乎、乐的找不着北,眼巴巴地等着她回来履行约定,可这人呢?转头就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幸好他现在长大了,也聪慧了许多,不会被她再骗一次……   “季公子,工匠修缮画像期间,不若你们就在长公主府内歇下,我也好尽地主之谊,权当做我为前几年粗暴无礼之举赔罪。”   什么?!季延正咬着牙在心中警告自己不能再幼稚,听见黎观月这么说,顿时兴奋起来——以前想得最好的结果,不过也就是能顺理成章的多来公主府几趟,现下竟是能直接住进公主府?   近水楼台先得月、先下手为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等等俗语在他脑海中不断回荡着,季延轻咳一声,露出为难又不好意思的表情,道:“那怎么好麻烦长公主殿下,其实我并不介意画像受损……”   “不!我们很介意!那就等殿下命工匠修缮好画像后再交由我们吧,这期间先行谢过公主款待了。”在一旁看着季延装模作样半天的阿鹿实在是忍不住了,从椅子上起身跑到两人中间,大声道。   季延一噎,尴尬地道:“啊,那就,那就按殿下所说的做。”   黎观月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脸上的笑容也真实了几分,赶忙令侍从将这两人带下去,才坐在椅子上,头疼地捏了捏额角,心中又发起愁来——那画像到底去哪里了呢?   她明明记得没有扔掉啊?!   正在这时,黎观月又远远看见兰芝小跑过来——她都对兰芝焦急地小跑这个动作给弄怕了,兰芝一这样,准没好事,又要她麻烦一阵了。   果然,兰芝进了前堂第一句话便是:“殿下!府外又来了个小孩儿,说是与您有约,还拿着信物。”   黎观月精神一振,小孩儿、与她有约,不用想也能知道是谁——距离前世江南大疫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她曾去找过的怪医终于来了!   “快,把他带进来。”她激动地站起身,眉梢都带上了一丝喜意,不一会儿,兰芝就领着一个孩童模样的人走了进来,已来,他便喘着粗气,不顾黎观月还在,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端起茶壶就大口喝起来。   黎观月也不着急,只是耐心等着,终于喝够了,怪医放下茶壶,笑眯眯看着黎观月,道:“长公主,见你真是费劲啊,这层层通传,老夫我等在外面都急了,自己斗胆跑进来,你不介意吧?”   黎观月笑了,又给他斟了一杯茶,道:“只要先生能带来我满意的东西,这长公主府就算是敞开府门供您任意来去我也绝不多说二话。”   怪医怪医“嘻嘻”地笑起来,被这句话说得大悦,道:“长公主要老夫怎么做,我一定照做。”   话毕,他突然凑近黎观月,带着笑神秘道:“殿下虽然能查到老夫的本事,可一定不知,其实这名满天下的神医谷谷主,正是老夫的师弟吧。”   他“嘿嘿嘿”笑着,眼里满是得意,等着黎观月震惊,而听了“神医谷”这三个字,黎观月第一反应便是前世也与神医谷颇有渊源……不知为何,她有一种不妙的预感。   下一瞬,就听见怪医自豪道:“上次离别,老夫正是回了神医谷去准备东西,而此次前来,老夫不仅带来了殿下你要的东西,还带来了一个绝好的帮手,绝对能事半功倍。”   “此人正是我师弟的得意弟子——名为南瑜!”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恩怨   这一声犹如惊雷炸响,黎观月猛地站起身来,大惊道:“什么?南瑜?!”   她这一声把怪医都给惊住了,他颤颤巍巍地放下手中的茶盏,讷讷道:“怎么……是不能告诉别人吗,那,那我再送她回去?”   这一世的南瑜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来到京畿?   前世黎观月第一次见到南瑜,是在一个月后的江南大疫中,她凭着一手绝妙的医术声名远扬,疫病初平,她便回到了神医谷,直至两年后,才来到京畿投靠靳纵。   难道这一世是因为她提前找到了怪医,才让南瑜来到京畿的时间提前了?那么……没有前世的纠葛,南瑜对她的恶意是否仍在呢?   黎观月指节敲着桌子,一时间心情复杂极了。怪医在一旁小心翼翼观察着她的表情,想从中摸索出几分意思,试探地开口道:   “殿下,我师弟这位小徒儿在医术上是个不错的苗子,此次前来京畿也是担负神医谷嘱托……老夫便想着带在身边,也算是搭把手了,您看……”   她垂眸不语,堂内陷入一片沉默,即将直面前世害死她的罪魁祸首,黎观月脑海里一片混沌。按照她的计划,本来是要先解决江南大疫、应娄后,肃清朝政,再为前世的私人恩怨做个了结。   这也是她自重生后一直没有主动对靳纵、宋栖和黎重岩出手,只是默默疏远三人的缘由,可是没想到,她还没想做什么,南瑜倒是自己来了。   既然如此,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也完全不怵面对南瑜,南瑜若能乖乖守好本分,等解决江南大疫后,或许她能考虑留她一命,若是……那便真的要让她见识一下,什么叫真正的心、恨、手、辣。   “既然您这样说了,本公主当然不介意。”还没等怪医笑容露出来,她话锋一转,继续道:“不过,虽然南瑜姑娘出自神医谷,但兹事体大,本公主还是想先见她一面,明日便让她来长公主府拜见吧。”   她微微笑着,可笑意却不达眼底,眼神甚至含着些狠戾,看得怪医一阵胆寒,僵硬着讪笑点头:“好好好,老夫回去便告知她,谢殿下见谅老夫了……”   他向黎观月道别,得到许可后,一刻也不想待着,连忙离开了,走在熙熙攘攘的长街上,才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   从提及南瑜那一刻,他就敏锐地感到黎观月对南瑜那莫大的敌视和提防,一瞬间,她周身的气势都变了,让他有种错觉——下一刻黎观月便要指使暗卫去悄无声息解决掉师弟那个小徒儿了!   可是此前南瑜从未来过京畿,怎么可能与长公主有过节?身子莫名抖了抖,怪医将这个奇怪的想法从脑海里挥去,急匆匆地走远了。   黎观月倚在座椅,想到南瑜这个名字,她竟然莫名感受到了一丝像前世那样双腿俱废后的疼痛,与南瑜的恩恩怨怨似一团乱麻,想到前世竟是败在这样的人手中,她便心中复杂极了。   前世南瑜到了京畿后的第一年,那时黎观月正因着江南大疫中南瑜的表现而对她青睐有加,不仅在靳纵的撺掇下将南瑜引荐给京中世家,还多次邀她到长公主府内作客,用长公主的名头为南瑜自己的名声加持。   只是她总觉得,南瑜对于她的这种示好并不非常高兴,相反的,还会有意无意的表现出不慕权贵的姿态,在黎观月操办的宴席上直接落了那些世家贵女的面子,在百姓间获得一片赞扬的同时,也让黎观月陷入无比尴尬的处境。   而在靳纵眼中,南瑜这样的做派显然非常符合她“神医之徒”的身份,不仅主动替南瑜向各世家请罪,还劝黎观月不要太斤斤计较。   靳纵以为自己仅是维护了南瑜,可实际上他的这番作态,从始至终都丝毫没有考虑过黎观月的颜面,众人表面不说什么,都客客气气的,可背地里却不知笑了黎观月多少次——   京畿中谁人看不出来你黎观月对靳纵的心思?可纵是青梅竹马、自幼相伴又如何,还不是会为了一个初识的女子毫不留情落你的面子?   而黎观月还不能有任何不满,她只是稍稍暗示敲打一下南瑜,第二日靳纵便会找来,话里话外劝她不要为难南瑜——简直是匪夷所思!   久而久之,黎观月算是看清了南瑜的为人和靳纵的态度,憋屈有余,可碍于两人并没有过直接过节,而南瑜又因救疫有功在民间颇有声望,她衡量一二,便只是默默远离了此人,只求个眼不见心不烦。   只要南瑜安安分分开她的医馆,不管她是结交了多少达官显贵、或是又与靳纵关系亲近到了何种地步,黎观月也不想多事了。   谁知,她不找事,事来找她。   不知何时开始,京畿中渐渐流传起她爱慕靳纵多年的传言,后来更是发展到了她欲要招靳纵为驸马的地步,此消息流传出,朝中各势力便开始暗流涌动起来——靳纵父兄所在旧党与皇家支持的新党本就有隔阂,结亲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他们有此躁动还稍显正常。   可偏偏新党中站黎观月的那一派和黎重岩背后的那一派于政事上也颇有分歧,对于一些人来说,长公主势力增大是个极大的隐患,是以也极力反对。   这个流言愈演愈烈,甚至让黎重岩都起了疑心,专门将她唤入宫中试探,姐弟俩关系再次陷入僵局。   而当她暗地里彻查流言时,种种蛛丝马迹却都隐隐约约指向了南瑜,黎观月迷惑极了——   若说她对靳纵曾有些少女情愫,那不过也只是青梅竹马的情谊使然,江南大疫时她便已然清楚,靳纵所爱慕的女子绝非她这样的性子,她不是那种优柔寡断的人,失落几日后便也释然,从此只当他为挚友。   后来南瑜入京,靳纵与她日渐亲近,爱慕之情溢于言表,为了避嫌少生事,黎观月也刻意与他保持了距离,南瑜怎么会认为她于靳纵有意?   况且,即使是南瑜对靳纵起了些女儿家的独占欲和吃味,介意黎观月与靳纵过去的情谊,那也绝不应该是借着参与京中贵女们的宴席时有意无意说些模棱两可的话,故意将黎观月和靳纵的关系说的纠缠不清的反应啊……   从这件事开始,她便对南瑜留了几分心思,黎观月隐隐觉得,这个所谓“无心权贵、清高自傲”的神医之徒,似乎并不像她所表现出来的那样简单。   但是,后来事情发展的态势发展超出了她的预期,还没等黎观月查出些什么,北疆匈蓝皇庭发生了政变,匈蓝唯一的公主从父兄手中夺权,弑父后竟然将她那位大哥一路赶到了大越境内,而溃败的匈蓝大皇子竟然就此勾连了大越的前朝余孽,欲借他们的势力反击自己的妹妹。   本来黎观月的态度是先观望些时日,冷眼隔山观虎斗才是对大越最有利的选择,可没想到以世家为首的旧党却主张出兵,而她的亲弟弟,皇帝黎重岩则一反常态的站在了她的对立面,下达了出兵的诏令!   就在那场战役中,前往慰问军士的黎观月和自告奋勇去救治伤者的南瑜一同迷路在北疆隆冬纷飞的鹅毛大雪中,四下无人,在饥饿和寒冷中,有那么几次,黎观月隐隐约约似乎地感到,身边的南瑜对她投来的视线有着些许怪异。   为了在纷纷风雪中找到生路,她们不敢远离彼此太远,虽然黎观月始终提防着南瑜,可就在两人终于见到远处军营的影子时,一时松懈了的她没有注意到脚下的薄冰,在南瑜踩空的一瞬间,黎观月也被她硬生生拽了下去!   两人掉下寒涧都受了伤,因为拉了黎观月一把做垫背,故而南瑜伤得更轻些,只是头磕在山壁上昏迷了半日,而黎观月则没那么幸运,生生跌断了一条腿。   两人都受了伤,而南瑜明显更能支撑着到军营,黎观月咬咬牙,用完好的那条腿支撑着身体,让南瑜踩在她的肩头,堪堪送她爬上了寒涧前去求援,军营中不仅有靳纵,还有宋栖,这两人一个是她的挚友,一个受她恩泽,总会有人前来救她。   她拖着伤腿在寒涧下苦苦等着,入夜的寒涧雪下得更大,远处有狼群的凄厉嚎叫,她就那样一直等着,直到日光亮起又灭两轮过后,她的伤口处已经结了冰碴,四肢都开始慢慢变得麻木,还是没有人来。   黎观月想,也许是南瑜回到军营后便因头上的伤昏迷了过去,没关系,那她自己回去便好。   她用双臂支撑着一寸一寸挪动着自己,绕过寒涧的条条凶险无比的裂隙,浑身几近血肉模糊时,才爬出了寒涧,像条死狗一样倒在军营处。   却看见整个军营洋溢着欢声笑语,来往的人皆红光满面,人人着棉衣、饮烈酒,喜笑颜开,北地荒芜寒肃,此前从未这样热闹过,有小卒经过,谈笑着战役胜利,大越扬威,明日就将班师回朝,现下正在为军中医者南瑜姑娘论功行赏。   多么讽刺啊。   纵是南瑜昏迷不曾通报,一朝长公主失踪,为何无人来寻,反而是迫不及待要班师回朝?   有人经过,看着黎观月半天,突然道:“是长公主!长公主殿下!”   四周陷入了死寂一般的沉默,周遭的人一个个噤声,互相传递着眼神,其中是忌惮、惊异和……嫌恶。   人群分开,靳纵上前来,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张了张口,良久,他低声道:“快把殿下扶起来……唤人来救治。”   黎观月不懂,为何她的挚友、她钦慕的人、她曾并肩的伙伴靳纵,会这样一言难尽地看着她,直到进了军营,与正中央正笑得温柔的南瑜对上,对方一看见她,眼睛瞬间就红了,大颗的泪珠掉落,连擦都来不及擦,就惊恐地向后退去。   宋栖也出现在营帐里,他走到黎观月身边,是唯一一个站在她身后,稳稳地扶住她的人,可他说的话,却让黎观月不解:   “殿下,您不该那么冲动,女子脸面太过重要,您此次,确实鲁莽了……”   黎观月呆呆地听着,看着南瑜,脑中一片混沌——   周围人你一言我一语,她艰难地听了个明白,按南瑜所说,是黎观月推她掉落寒涧,又趁她昏迷时划破了她的脸,除此之外,黎观月还试图踩着她爬上寒涧,只是又失足掉了下去,南瑜醒来后看她不动,以为黎观月已经身死,才独自逃了回来。   可笑的是,她还说自己忘记了是哪一条寒涧,众人便没办法来找黎观月,“只好”留着黎观月的“尸体”在寒涧中。   听着这话,黎观月眼眶发热,她看向南瑜,对方的脸上横隔着一条歪歪扭扭的疤痕,从额角到鼻梁,狰狞极了。   可她分明记得,南瑜摔下寒涧时只有额头擦破了皮,她送南瑜离开寒涧时,南瑜的脸还是完好的。   她在撒谎,骗了所有人。   作者有话说:   好坏啊,我写着都感觉好坏。   不行,卸载了再装还是一样,也许是因为之前几天我替换前章太频繁?唉,好难。 第21章 南瑜   自从寒涧中回来,耽搁了一夜的时间,黎观月的双腿就废了,只能靠木轮椅出行。宋栖亲手为她做了一个木轮椅,推着它来到她面前时,他恭恭敬敬地俯身,低声劝道:   “殿下,臣来扶您。”   黎观月冷眼看他,讥讽道:“担不起宋大人亲自照料的殊荣,本公主自己亲自来就好。”   那天在军营众人面前,宋栖的那句话表面是在替她着想,实际上其中的意思就好像真是黎观月要害南瑜一样。   他是黎观月的谋臣,那番姿态就是坐实了她的错,有了这样先入为主的印象,不管黎观月说出真相如何,也没人相信她了,众人都认为她确实是这样嚣张、恶毒的女子,又哪里听得进去她的话?   更别说南瑜是那样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姿态,泪珠说落便落,让黎观月都有一瞬间的错觉,以为真是自己有了错,更不用说靳纵,也用怨怪的眼神看她,自她被扶进军营到救治双腿无果这些天,他一次都没有来过。   那个宫中初见时便信誓旦旦要做她的伴读的人、那个在大越局势震荡时会违背父兄命令,单枪匹马与她站在一起的少年,在她一身狼狈、鲜血淋漓时,却选择转身护住另一个女人,只留给她背影。   靠在木轮椅上,感受着僵直麻木的双腿,黎观月突然觉得莫名眼眶发热,她疲惫地淡淡道:“所以你们都有自己的选择对吗,靳纵这样,你也这样。”   宋栖绷紧了下颌,他的手抓在木轮椅上,沉默良久,才道:“殿下到此时仍想着靳大人,却半点看不到臣……的苦心。”   闻言,黎观月笑笑:“你有什么苦心?你的苦心就是还没听我说什么,就妄自替我向南瑜赔罪?你可知我什么都没有做,你为什么要自作主张?!”   说到最后,她已经动怒,寒涧里的恐惧无助、被众人误解诬陷、知晓双腿已废后的惶恐绝望,此时统统化作这声悲鸣,她无力地抓住宋栖的衣领,逼迫着他看着自己的眼睛,一字一顿道:“说,让我听听你的苦心!”   面对着她的人一双点漆般乌黑的眼眸闪动了两下,仍如深渊般捉摸不透。   他垂下眼睫,相比黎观月的歇斯底里,他的语气是诡异的平静:“殿下,自南瑜回来便说您已死在寒涧,而她不知是那个方向,军营内所有人都相信了她的说辞,毕竟救死扶伤的神医之徒不可能说谎……可臣不信。”   黎观月一怔,手慢慢松开了,宋栖保持着那样臣服的姿态,神色分辨不清,继续道:   “臣不信她,更不信您死了,他们在军营中或向京畿传丧报,或饮酒作乐,臣前去寻您。”   他抬头看着黎观月,眼神沉沉,慢慢张开手掌,上面满是冻疮,这不应该是一个整日在营帐中运筹帷幄的谋臣的手,黎观月平静下来,看着那些冻疮,什么话都没说。   她想起自己那天拖着身子挪到军营时,远远看见宋栖第一眼,他的鬓发间落满了冰花,像是风尘仆仆,刚从风雪中归来。   “南瑜有军功在身,又得靳大人护着,军中受她恩惠救治的士卒众多,她占了先机诬陷于您,我们既然已落下风,这个亏便不得不吃,那日群情激奋,您又身受重伤,臣担心……故而出此下策,先让他们占一时风头,待这段时日过去……便解决了她。”   话音最后,宋栖眼神狠戾,做了一个轻轻抹脖子的动作,黎观月沉默着,用手推开他靠得很近的胸膛,道:“怎么解决?经此一事谁不知道我与她有了过节?暗、害,你是觉得我要杀她的动机还不明显?”   宋栖眼睫轻轻颤了几下,由原本站着改为慢慢单膝跪下,这个角度可以让他仰头静静看着黎观月,他轻声道:“殿下不必担心,臣就是您手中的一把刀,臣去做。”   ……   从回忆中抽离,黎观月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双腿,耳边好像还回响着宋栖缓慢而笃定的承诺。   良久,她突然笑了,笑自己只是听了南瑜要来的消息便乱了心神,又想起了前世之事——何必呢?   宋栖是个有本事、有手段的,既然他前世选择了背叛自己,这一次,就绝没有回头再拿起这把“伤主”的刀的道理,哪怕它用着再顺手,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她也怕了。   与其沉沦前世,不如好好想想,如何面对这一世的南瑜。   第二日,长公主府。   由怪医领着,南瑜站到了黎观月面前,她似是已经提前从怪医那里知道黎观月对她提防抵触,此时显得局促不安,怯怯地行了礼,连头都不敢抬。   “民女拜见长公主殿下,殿下万安。”与前世一样,眼前的少女一袭水蓝的衣裙,带着帷帽,只露出瓷白的一张脸,眉眼盈盈,清丽非凡,如一捧新雪般干净纯洁。   黎观月想到前世她被关在地牢中,南瑜来见她时,也是这样的神态——清然、柔弱、纯洁,只是那样好的容颜,吐露出来的恶毒心思、使过的手段却令人作呕。   这是这一世她们第一次见面,在长公主府,黎观月居高临下看着她,南瑜跪着行礼,姿态卑微。   她一寸一寸仔仔细细从头到脚看过去,南瑜似有所感,抬起头来看她一眼,紧张又羞涩地移开了眼神,鼓足勇气轻轻道:“殿下,师父派我跟着师伯出谷前来协助殿下办事,民女若有做的不妥之处,还请殿下海涵。”   她盈盈一拜,举手投足间仪态端方,看得出提前下了功夫学过这些礼节——可是前世第一次见面,南瑜却是大大方方直面她,行礼时手忙脚乱,半点不见此时风度。   神医谷向来避世,向来不拘于虚礼,从怪医举止便可见一斑,那是谁教她的?   慢慢喝了一口茶,黎观月将这个细节记在了心里,并没有声张。   “神医派你前来时,有和你说过我找你们什么事吗?”沉默良久,眼看着南瑜已经有些慌张,黎观月才突然开口道。   南瑜迟疑了一下,道:“是为……研制一种失传已久的毒的解药?”   黎观月当然没法说出是要他们为了“应该”在一个月后才爆发的疫病而找药方,只是点点头,模棱两可道:“也不算错……你便跟着你师伯,先收集那种草药,本宫只给你们五日查遍古籍,五日后,便启程前往江南。”   江南?   南瑜一愣,脸上转瞬即逝一丝失落,被黎观月恰好捕捉到,她一挑眉,死死盯着南瑜,语气微妙:“怎么了南瑜姑娘?你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想去江南,还是不想离开京畿?”   黎观月的问话一下子问住了南瑜,她眨眨眼,吞吞吐吐道:“殿下……民女只是惊讶……江南,此前我从未去过江南,况且,五日太过仓促,恐怕不能……”   看着她,黎观月微不可见地点点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后,道:“那便十日,如此……南瑜姑娘可能准备好?”   南瑜飞快地点头,面上露出一些惶恐来,黎观月观察她的表情,心里思量着,不再多问,就放她离开了。   直到南瑜已经走了许久,黎观月还在心里琢磨——南瑜身上绝对有蹊跷,她对京畿礼节的熟悉、她刚才一闪而过的失落、她说过的话……   “五日太仓促,不能查遍所有古籍。”这不是她能说出的话——南瑜在医术上天赋卓绝,神医爱徒的名声并非全是噱头,同样是熟记古籍,前世的她只用三日便可,今生却要说五日都不够。   联想其它……很难不想到是她想多留在京畿些时日。   可是为什么?   这里有什么人、还是什么东西让她留恋的?黎观月指尖敲打着桌面,连茶凉了都无知觉,静静思索着。   前世南瑜屡次陷害她,对她恶意满满,最开始黎观月只以为是靳纵的缘故,可慢慢的,她发现有些不对。   这种恶意针对黎观月的所有,她的名声、权势、挚友、亲人……所有她的东西,南瑜全要毁掉。实际上,前世黎观月处处被动,直到她被陷害赶出京畿、死于雨夜山洪,都没有查出南瑜的动机。   而这一世她有了前世记忆,才更能看清那些南瑜身上的奇怪之处,也许,把南瑜安排在自己眼皮子下,能查出些意想不到的东西来。   思绪收回,她正要到书阁,却见兰芝前来,身后还跟着一道熟悉的影子——靳纵。   她的心头跳了跳,刚才南瑜和怪医才出去,不知道这对前世“鸳鸯”有没有碰面,没了江南大疫中互相扶持的情谊,她很好奇,靳纵还会对南瑜一见倾心吗?   正胡思乱想着,靳纵就大步流星上前来,坐在黎观月对面,匆匆喝了口茶,看着她,他面色严肃中隐含着烦躁,直接道:   “观月,你知道吗,我前几日和你说的那个宋栖,正是这场科举的探花郎。”   黎观月怔了一下,点点头,不甚在意,还没开口,靳纵憋着气的声音就响起来:   “我明明告诉过你,他很有才识,如果能善用,绝对会是你的一大助力!可你是怎么做的?我前头和你说完,你进了宋府便羞辱他,现在好了,此人必定不愿投入你麾下了!”   他的话让黎观月脸冷了下来,等他说完,才轻描淡写道:“不愿又如何?”   “你这是什么话?”靳纵不可置信道:“你可知,应娄刚才当众收了他作学生!”   应娄?宋栖投了应娄门下?!   黎观月一愣,应娄和她是多年死敌,朝中人尽皆知,前世宋栖在她手下,没少给应娄添麻烦,就连最后她杀了应娄,其中也有宋栖出力,而这一世,宋栖竟然选择了应娄!   这把前世她握着的“刀”,也要易主了。   她对宋栖感觉很复杂,当初随手在琼林宴为他解围,后来他主动投入她麾下,因为支持政见与宋侯不同的黎观月,他当街被宋父掌掴,受尽取笑羞辱。   因着这件事,黎观月便提了一句,准许他将生母接出宋府,暂时安置在长公主府,她没有多想这样会对两人名声有什么影响,君是君,臣是臣,她只会衡量值不值,而没有“对不对”这一说——就连最初荫庇维护他,也不过是黎观月觉得,这把“刀”用起来极顺手而已。   前世宋栖做她的谋臣多年,称得上尽职尽责,他忠心、狠戾、果断、计谋深远、手段高明、心思缜密,由被家族厌弃的卑贱庶子,稳稳地坐住了大越右丞、百官之首的位子。   他不曾娶妻,也没有与京中哪位贵女走得近,只是将心思放在公务上,上能处理朝政大事,下能将她的长公主府打理的井井有条。   前世那些年里,不乏有些妒恨宋栖的人背地里称他是“黎观月的一条好狗”,即使他当时已位极人臣,听见此言后,也能面不改色地点点头,将那人折磨一番后,面对着黎观月,还会提醒她天凉多着衣,仔细双腿旧疾。   后来的黎观月与他是君臣、却更似友人,两人默契十足,信任彼此……至少她从未想过,宋栖会背叛自己。   作者有话说:   三傻重生倒计时……(好吧其实就在这两章了)大家来猜猜谁先重生呀~ 第22章 巴掌   靳纵还在喋喋不休,黎观月从最初的惊讶中回过神来,皱着眉打断了他:“够了!”   他一噎,讪讪地住了口,看到黎观月脸色阴沉,后知后觉地嘟囔:“观月……我不是要责怪你,只是、只是觉得太可惜……”   黎观月重重将茶盏往桌上一磕,直接站起身来,冷淡道:“长公主府今日不迎客,要是你来就为了说这些没用的废话,趁早回府去。”   她辅政已有三年,要任用、拉拢什么样的人难道她自己心里没数吗?况且就算她对宋栖有成见,也轮不到靳纵在这里大呼小叫地呵斥她!   说什么“我早就告诉过你……”的话,前世就是这样,他一直以他的看法来告诉黎观月应该怎么做:应该封赏救死扶伤的医者南瑜、应该宽宏大量不与一个普通孤女计较、应该怎样、不应该怎样……   三年前局势风雨飘荡,她和靳纵互为同伴,他为她站在自己父兄的对立面,靳府才没有彻底倒戈,黎观月永远感激当初的靳纵,可感激和钦慕不能当一辈子的免死金牌,更何况她已经为这份旧日情谊付出过了“一辈子”!   “靳二公子,谁给你的底气对本宫的决定大加指责?本宫要任谁、怎么任,都轮不到你来置喙。不满?那就憋着。”   她语气冰冷,眉眼间充斥着不耐与厌烦,连看都不想看一眼靳纵,话毕就要离开。   靳纵懵在了原地,之前两次都在黎观月这里碰了一鼻子灰,原以为是坠马后她闹脾气,从前也不是没有过这种情况,没想到黎观月这次是来真的。   慌忙站起身来,靳纵伸手就要拦她,蓦地,他的脑海里想起那日在宋府外,岑菀提醒他“尊卑有别”的一幕,对上黎观月波澜不惊的目光,靳纵的手就举不起来了。   他到现在还不明白黎观月在气什么,想拦她又因为刚才那番话而不敢拦,站在原地为难了一瞬,看着黎观月的背影,心中突然涌上些郁气,忍不住愤懑开口:   “观月,原本你不是这样的,你到底怎么了?难道你真要做那种不听谏言、独断专行的人?”   此话一出,黎观月脚步一僵,她缓缓转身,不可置信地道:“你说我什么?”   靳纵看着自己这个从小认识的青梅,想到自从前些时候开始,她便好像变了一个人,处处避着他不说,还开始斤斤计较起了那些“尊卑礼节”,与以往的性子大相径庭,还责骂自己——   他本就是肆意的性格,思及此,话语中不免就带了些微妙的怨气,道:“你如今与我也讲起了那些所谓尊卑,行事也教人捉摸不透,半点不似以往活泼,我真不懂,你如今变得这样斤斤计较、顽固迂腐,到底是为什么?”   黎观月脸色阴沉下去,他却仍在抱怨:“我们从前相处多么轻松闲适,现在呢?我好心为你推荐贤才,你转头羞辱人家、我找你游玩,你说有政事要忙……”   “哪里来的那么多政事要你去忙?况且陛下也已经大了,一个女子,不成婚便罢了,可你手握大权不放,已经惹得朝中许多人不满,偏偏你还觉得自己没错,现在与三年前不同了,我看你就是贪恋权势……”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生生将靳纵喋喋不休的话打断在半路,他的脸瞬间浮现出指印,屋内一片死寂般的沉默。   “靳纵,你想清楚自己在说什么,这就是你的真实想法?!”黎观月死死盯着他,掌心还在隐隐发麻,紧攥成拳,她一字一顿道。   靳纵被这记突如其来的耳光扇得发蒙,先是愤怒屈辱,等反应过来时,脸色又骤然发白——他刚才随口而出抱怨的那些话!   看着眼前出离愤怒的黎观月,他肉眼可见的慌乱起来,嗫嚅道:“观月,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刚才是我失言了……”   “你觉得我贪恋权势、不肯还政?”   “我与以往不同了、待你的态度有变?”   “不听劝谏、斤斤计较、顽固迂腐?”   每说一句,黎观月便往前走一步,步步紧逼,靳纵被逼得往后退去,竟然不敢抬头直视她的眼睛。   黎观月此时心中满是失望和震惊,又笼罩着一层巨大的悲哀:   自己前世是有多傻,才会觉得靳纵与其他人不同?她以为是因为南瑜,靳纵才会慢慢改变对她的态度,两人隔阂增大时,黎观月想着只要揭露南瑜的面目、将她赶走,便能一切恢复如初。   可现在看看,这一世没有南瑜的情况下,自己仅仅是晾着靳纵几日,不再顺着他的心意,这人便觉得她“变了”——   更令她寒心的是,她当年退婚接过辅政的大印时,眼前的少年一脸坚毅,支持她的决定、体谅她的难处,而如今才三年,黎重岩虽然已稳住根基,可他到底稚嫩,朝堂多股势力缠斗、外敌仍虎视眈眈,黎观月哪里敢一扔了之?   靳纵却在此时觉得,是她黎观月贪恋权势了。   如此一来,前世最后的祸患原来此时就有端倪,是她太愚蠢、太天真,还以为真的有人能永远站在自己这一边。来自从前最信任的挚友的误解、怀疑,比任何人都更让她难受。   黎观月冷冷地讥笑道:“原来你早这样认为我,这些日子以来,靳二公子是怎么能忍着心里的恶心,接近我这个‘斤斤计较’、‘贪慕权力’的大奸人的呢?”   听她这么说,靳纵猛地抬头,急急地为自己辩解:“不!我没有!”   他还想去拉黎观月的衣袖,却被她一把甩开,毫不掩饰地露出厌恶的神情,厉声道:“滚!”   “念在我们以往情谊,这次你的话我不追究,若有下次,便按律令严惩不贷。现在,给我滚出长公主府。”   她一点也不想再看他,看一眼都觉得恶心,指着府门的方向冷淡开口。   靳纵脸涨红,难堪地站在原地不知怎么办,看黎观月是真的动怒了,张了张口却又说不出话来,他低着头,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黎观月静静地站着,半晌,才疲惫地叹了一口气,自重生以来,这是她真正意义上与前世故人撕破脸,自己从前只以为是南瑜手段高明,现在看来,无非是能被南瑜策动的人,早已对她愤懑已久罢了。   ……   前堂里已经没了人,静悄悄的。   突然,一声极小的衣料摩挲声传来,从不易察觉的角落里,季延走了出来,身后跟着阿鹿。   他来找黎观月,打算“偶遇”一下,没想到刚好碰上靳纵前来,季延一眼就认出了这就是他从前查到的黎观月的挚友——或许还是她曾钦慕过的男人。   靳纵一开口,便是指责黎观月不会用人,这让季延顿时便起了警觉心,要走的脚步也停住了,转而悄悄躲在了暗处,没想到看见了这两人争吵的全部。   他身边阿鹿还在探头探脑看着黎观月离去的方向,口中道:“那男人也太嚣张了,对着公主大呼小叫,还说人家贪恋权势,真是不怕被报复啊。”   他唉声叹气道:“我看公主真是好脾气,才只是打他一巴掌,这要是在咱们乌秦,谁敢说你一句贪恋权势、操控朝堂,我真怕他好好一个人活着进将军府,只一张嘴皮能离开。”   “胡说,闭嘴!”季延脸都黑了,轻轻拍了一下阿鹿的脑袋警告道:“你懂什么?那人与她有点旧日情谊,顾及这一层饶他一回,是观月宽宏大量,能与别人一样吗?”   阿鹿翻了个小小的白眼,不想揭露他三叔这种“情人眼里出西施”的行为,鼓着腮帮子又道:“那也很讨厌,嚣张自大……”   季延摸摸他的头,淡淡道:“也不一定是嚣张。”   嗯?阿鹿抬头看他,满脸疑惑。   “靳纵未必是不把观月放在眼里,他就是蠢笨迟钝罢了。与观月有青梅竹马、风雨扶持的交情,便希望她始终是‘以前’的样子,可你说他真的觉得观月做错了吗?其实我看也未必。”   “他只是拎不清,一厢情愿觉得观月‘之前’的性子好,若是有一点点变化让他觉得不舒服了,便觉得是对方变了,可实际上,哪有人是一成不变的呢?更不用说,他其实是在拿自己的感觉去要求别人罢了。”   作者有话说:   有的小可爱觉得不解为啥靳纵敢冲着公主大声叫唤,也不怕很有权势的公主呢?   其实就是因为从小认识,好朋友好到没边界感了,和现代那些初中男生一样,总是拉女生辫子、开一些不合时宜的玩笑、起哄等等,就算知道当事人真的生气了,也不当回事,嘻嘻哈哈的,真的很气人。   (我虽然在古言写尊卑礼节,但事实上本人三观还是人人平等哈~大家不要被误导!) 第23章 出发   春尽杂英歇,夏初芳草深。   春尾夏始,京畿中已经渐渐起了热意,长公主府外,一辆马车静静停着,几道人影围在一边。   黎重岩身着便服,悄悄出了宫,身边只跟着一个赵公公,他一脸不舍地拉着黎观月的衣袖,道:“阿姐,真的非去不可吗?离父皇忌日还有两月有余,也不着急……”   黎观月从前世重生回来知道会有大疫,但这种“怪力乱神”的事情说出去也没人相信,前世大疫骤起,众人猝不及防,死伤惨重。   所以今生她决定提前去往江南,最好在疫病发之前先找到根源控制,于是便与黎重岩道,说是要前往先帝先皇后陵寝祭拜。   黎氏执掌江山不过几十年,当朝高祖南渡称帝前曾是江南宗室大族,建立大越后,仍将陵寝选在了江南,借着祭拜先帝先皇后的名头前往那里是最不引人耳目、最合情合理的办法。   “路途遥远,一路上走走停停,到了也差不多时日了。”黎观月安抚性地淡淡道,黎重岩看看那辆马车,不赞成地道:“那你也应该带多些侍卫的,这样少的人,遇到危险怎么办。”   要的就是低调。   黎观月一直怀疑前世的大疫来的蹊跷,这次去江南要隐秘的调查一番,自然不能太张扬,不过,虽然带的人少,但足够用了,更别说……她还有长公主的令牌,若是真的遇到什么事情,也能从附近郡县紧急调兵。   “好了,我自己心里有数,不用多忧虑……”看着他,黎观月抿抿嘴,还是勉强补充了一句:“快些回宫去吧,你是皇帝,擅自出宫不合礼制,况且如果遇到了……”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阿姐别说了……我都是皇帝了,就算任性点也没什么吧,阿姐还是把我当孩子教训。”他一脸烦躁地打断,嘟囔着。   黎观月冷眼看着眼前这个弟弟,也没了劝告的心思,就此打住了话头。   她是发了什么颠,才想着好好劝告他?就该让他因为这个被谏官骂两句、再吃个更大的亏才对!   ……   临行前这一段不愉快的小插曲过去后,马车就不疾不徐的往京畿郊外驶去,怪医和南瑜在京畿城外的另一驾马车中等着,汇合后,黎观月一行人便按计划往江南崧泽郡的方向行去。   一路上黎观月悄悄观察南瑜,并没有发现她有什么异样,与前一世相比,南瑜还多了些天真,许是刚从神医谷出来的缘故,她对路上所见所闻都显得非常感兴趣,黎观月总能听见旁边那辆马车里,传来她好奇地问这问那的声音。   她在京畿时留给南瑜准备的那些天里,派了人悄悄跟着南瑜,也没查出些什么,所以在路上,一次停下歇息时,黎观月装作无意地试探:   “南瑜姑娘想过以后前来京畿吗?毕竟你的医术天赋卓绝,想必定会有个好前程。”   南瑜闻言,先是一怔,随即低头羞怯地一笑,道:“暂时还不知呢……也许会去,也许是留在神医谷中。”   她说的吞吞吐吐,语焉不详,好像有什么顾虑,黎观月听了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没说什么。   两人此时正在一个小潭边,潭水碧波盈盈,深不可测,跟随着的侍从都离得很远,四下无人,正是杀人灭口的好时机。   午后寂静,一两声蝉鸣闷闷地传来,风也不动,安静得让人心底发紧。   只要抬抬手,就能将南瑜推下去,她不善水,就算呼救,周围都是她的心腹,也未必敢救她,这里又远离京畿,不必顾虑那些成天盯着她一言一行的世家旧党,黎观月想要悄无声息地抹掉这件事、这个人的痕迹,简直是轻而易举。   黎观月静静地盯着南瑜俯下身的背影,脑海中回想起自己前世死去的那个雨夜,喷溅到她身上的血、刀刃的泠泠寒意、黑衣人凶狠阴毒的眼神……   她的手指蜷了蜷。   这时,南瑜的声音突然响起:“我很早之前就想到京畿的,那里的灯会的灯王真美,我光是看其中一只都心向往之,可惜最后没去,唉……”   黎观月心头一跳,收回了手。   很早之前就想去京畿?她突然意识到了一些不对,前世南瑜可不是这么说的。她还记得,南瑜曾表示自己之前都住在神医谷,谷中与世隔绝,决不允许弟子们与外界密切接触,非有机缘不得出谷……   那南瑜怎么会有机会“看”灯会中的灯王?   除非是——有人给她描述过,或是更直接一点,南瑜手中或许是有这么一个灯王的。   那么问题来了——神医谷常年不与外来往,即使是有人上门求医,也并没有机会与弟子们过多交流,是谁向南瑜描述了灯王?   她转而又想到了这一世第一次见到南瑜时那套挑不出错的礼节——是谁教会了隔绝世外神医谷中的南瑜这些?   黎观月装作无意拂了拂衣袖,淡淡道:“是吗?本宫虽然长在京畿,却还没见过灯王,若有机会,怎么也要一睹为快。”   南瑜一僵,她的手指不自觉扣紧了袖口,尴尬道:“长公主尊贵,民间的俗物该是不入眼的……”   黎观月却浅浅笑了起来,满不在意道:“倒也不必这么说,民间有许多精巧美丽的东西非常惹人喜欢呢。”   她说着,慢慢往马车的方向走去,好像只是随口一提,并不放在心上,南瑜见状,悄悄松了口气,看来黎观月刚才应该没听清楚她说的话,那就好……   提着裙子,她连忙小跑着追上了黎观月,两人一前一后回去了。   侍卫在马车旁等着,满脸愁容,一见黎观月回来,连忙上前禀告:“殿下,前方需得绕道行进,属下去查探时发现本来的路线上被挖开了许多渠道,恐怕马车难以过去。”   多条渠道?   黎观月疑惑,按地图来说,此地应该并没有什么渠才对……等等!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快步上前,一脸严肃地看着那名侍卫,急切地问:“渠道?你看清里面有无水流了吗?”   她重生后与黎重岩第一次争吵,便是因为引水到崧泽的那道奏章,黎重岩当初见她因此生气,便又下了旨意收回了命令。而她们现在到来的地方便是崧泽与其它郡县的交界处,按理说,渠道不应该开的!   侍卫回想了一下,肯定道:“回殿下的话,臣看得清楚,其中已经有了水流,不过并不多,只是涓涓细流而已,但其上泥土已挖开,马车必定是不能走的……”   黎观月的脸色阴沉下来,她知道黎重岩当初确实收回了那道开渠的旨意,也另拨了银粮补贴农人,所以现在水渠开了,必定是有人阳奉阴违。   应娄。   除了他,还有谁敢瞒着皇帝和长公主,悄悄做出这种事?更别说一开始开渠的主意就是他出的!   应娄这人惯喜欢做些与黎观月反着干的举动,有些是因为党派纠纷,有些则是纯粹为了恶心她。   黎观月有时也是真的看不懂这人,他出身没落世家,却在新贵间有一番地位;他是两朝旧党的中流砥柱,却又并不十分反对新党;他看似事事以黎重岩为先,可黎观月越看越觉得像是“捧杀”……   应娄是父皇亲指的太子少傅,自幼教导其功课,黎重岩敬之亲之,言行中多回护包庇。庙堂江湖无不传扬着这样一段君臣佳话,可此人包藏着的狼子野心,却让黎观月心惊。   前世她曾有一段时间认为,应娄是那种最顽固的“保皇派”,一心想着黎氏江山该由皇帝一人掌握,她这个长公主不该插手。看在最终他对黎重岩的忠心、对大越的忠心,黎观月虽然膈应,但也勉强忍着。   直到她替先帝死死守着的那个秘密被应娄发现,追查中才掀开了他筹谋多年计谋的一角,当时情况危急,黎观月顾不上那么多,一剑诛心,结果了应娄,可直到过去多年,午夜梦回,她还会想起应娄临死前的那一幕——   面色惨白的男子倒在地上,一双点漆般的黑眸还死死盯着她,扯出一个诡异癫狂的笑,不顾溢出满口的鲜血,挣扎着低语:“殿下、长公主殿下……你以为杀了我就能保住你们黎氏的腌臜事儿吗?哈……”   他大口喘着气:“黎氏大逆不道、得位不正,先祖又……□□人伦,其迹可耻荒谬,哈哈……”   “殿下,我的好殿下,两朝皇帝……都不敢公之于众皇后的面容,天罚降下,都不得好死,你和你那个弟弟,又会有什么下场呢?哈……臣在地府等着、在黄泉路上等着……”   长剑死死钉住他胸口的地方已经涌出大片的血,应娄急促地喘着气,鲜血不断从口中溢出,可眼神却仍疯狂、充满嘲弄。   黎观月面上、身上、衣裙上溅满了他的血,衬得她好像罗刹般可怖,可她面色平静,听了这些话也不起一丝波澜,只是缓缓的、坚定地将手中长剑插得更深。   淡淡道:“将死之人,其言可笑、无用。”   她为大越江山而生,守好它是她唯一的目的,至于那些宵小之辈,凡是妄图染指、颠覆的,都会被她毫不留情地斩于剑下——   至于报应、天罚……她从未惧过。 第24章 今生第一次惩罚南瑜(两章合一)   换了一条路,她们继续马不停蹄地往南边崧泽而去,直到日暮时分,才堪堪慢下来,停在了一间客栈前。   由侍卫前去安排好了所有,奔波了一天,众人都疲惫不堪。黎观月走得慢,随意扫了一眼客栈,堂中人来人往,正值傍晚,还算热闹,她停下了脚步,思索片刻,转身往楼下走去。   找了个隐秘又恰好听得清堂中说话声的地方,她要了一碗茶,慢慢品起来,不时注意着周围人的动静,茶馆、客栈来往的人多,一般是三教九流的聚集地,能从这些人的谈话间了解些江南现在的情况。   来往的多是商户、农户,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闲聊着农事、货物等,一碗茶喝完,黎观月心里大概有了些了解,便放下了银钱,打算回到屋内休息。正在这时,一群农户打扮的人揭开门帘,说说笑笑地进来了,她随意瞟了一眼,并没有在意。   突然,正当她转身上楼时,一声惊呼从人群中传来,嘈杂喧哗声顿时炸开!   她回头看去,刚才还一片祥和,此时一个黄衫打扮的人已经面如土色地倒在地上,急促的喘着气,极其痛苦地捂着胸口,眼睛睁地极大,眼中充满了血红的血丝,看起来可怖极了!   黄衫农户身边的同伴明显还没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扶着那人,急得面红耳赤,大声吼道:“快来人帮忙啊!快!快!”   黎观月站在楼上,将男人的痛苦面色看得清清楚楚,大喘气、扭曲的身体、暴起的青筋……她脸色一变,怎么与她记忆里前世的疫病症状这么相似?   她快步走上前,正要拨开人群仔细看清楚时,一声高喊突然响起:“发生什么了?我是医者!让我来看看!”   奋力拨开人群,南瑜匆匆小跑过来,脸上满是急切,发梢还带着水滴,看起来很是忙乱,围着的众人听了她的话,立刻推搡着分开一个缺口,南瑜顾不上男女大防,凑近男人,焦急地开始把脉、查看起情况来。   男人在同伴怀里抽搐着,喉咙中“赫赫”地叫着,脸色涨红,痛苦极了,挣扎的力度几次差点把南瑜掀翻,而她则毫不介意,抹了把汗,低声叮嘱男人的同伴控制住他,快速点了几个穴道,才让男人喘气声减弱了些。   黎观月站在人群里,静静地看着她动作,内心充满了疑惑与震惊——这还是她记忆里的那个南瑜吗?虽然前世她也算医者仁心,但绝非会为了一个普通的农人这么急切……   正在这时,南瑜抬起了头,向四周望了望,恰好与黎观月对上眼神,她眼眸一亮,急切道:“长……小姐,可否前去找我的师伯来,我能力不济……”   话说到一半,刚才还抽搐急喘的男人,突然在同伴怀里不动了,下一秒,男人便自己坐了起来,大喘气也不急切了、脸色也不红了,就连暴起的青筋都平复下去了,除了额上还有些汗珠,看上去竟然和没事人一般。   不仅周围众人呆住了,就连黎观月也瞪大了眼睛,南瑜话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瞠目结舌。   男人摇摇晃晃站起身来,疑惑地摸摸自己身上,也费解极了,喃喃道:“咦,奇怪……怎么回事儿?”   大家都一头雾水,对视着看了几眼,有人出来劝散道:“哎呀哎呀,估计是魇住了,没事就好,大家都散了吧,散了吧,啊,还要感谢这位姑娘,多谢多谢……”   南瑜站在原地,明显没有反应过来,随意点了点头,讷讷道:“无事,无事,我是个医者嘛,应该的……”她显然是还没适应这样的场景,还做不到前世那样坦然、心安理得,匆匆应付了几句,便逃也似得回去了。   黎观月居高临下地看完了整件事的全程,蹙起了眉头,她看得细致,注意到刚才在人群中那个劝散众人的,正是客栈老板娘,此时她正悄悄退开,鬼鬼祟祟地往角落里走去,黎观月意识到不对劲,略一思索,跟了上去。   老板娘看着众人慢慢散开,落座或喝茶、或谈天,松了口气,暗骂了声晦气。这时,一双手拍了拍她的肩头,一转身,眼前是位眉眼明艳、贵气的姑娘。   “姑娘,怎么了?是要点些什么茶?”老板娘眉开眼笑,她可记着,刚才这位姑娘的人来,一口气就包下了几间上房,这可是个钱袋子!   黎观月微微一笑,口中的话却让老板娘变了脸色:“只是想要多了解些刚才那男人的事情,他的病……”   老板娘脸色一沉,没好气道:“他的病可与我们客栈没关系,一个个的,就好像我们这儿给人下了毒般,真是晦气……”   一个个的?   黎观月敏锐地发现了老板娘话中的关键,她眯了眯眼,拦下想要转身离去的老板娘,拿出一袋碎银轻轻放在了她面前,老板娘眼神一亮,犹豫了一瞬,伸手将那袋银子塞到自己怀中,口中道:   “哎呀,这实在不算意见事,不过姑娘你既然这么有诚心,我告诉你也无妨,就刚才那人的症状啊,已经不是一例了,这半个月来陆陆续续都有些人突然就这样来一下,吓人的很。”   看见黎观月脸色凝重起来,她又连忙道:“不过呀,你也别担心,这也不算病,他们都是倒下抽搐一会儿就好了,跟个没事人似得,不过有一点不好……”她面色有点不好,喋喋不休继续道:“总在我店里发病,弄得有人到处乱说,是老娘饭菜里放东西了,呸!”   黎观月抿唇,暗暗记下了这一点,她眼见问不出什么来了,便打算回去,只是刚转身,老板娘就叫住了她:“哎,姑娘,你是北边的人吧?来江南行商还是探亲?”   转身回眸,看到黎观月提防的眼神,她讪讪地笑道:“我我听你口音不似江南……放心,我这儿不是黑店,只是想提醒你一句,最近这几日江南行商行情不好,少了许多以前熟悉的商户面孔了,你也注意些……”   ……   夜深了,屋内仍点着一盏烛火,烛火掩映下,黎观月的面容朦胧不清,南瑜坐在她对面,忐忑道:“殿下,我白日里查看的清清楚楚,那男人绝不像被魇住了的样子,只是奇怪,他好的那样快,又确实是没什么病……”   她疑惑不解,而大半夜被南瑜惊醒的黎观月只是低垂着眼眸默默喝着茶,一言不发。   她心中有了七八分确定,男人的病与前世疫病一定有些关系,只是为何只有部分症状?仔细回想着前世疫病的种种线索,黎观月陷入了思索,突然,一声略带不满的声音响起:   “长公主殿下,您为何从刚才便发着呆?民女觉得此事非同小可,不能因为那人只是个普通农户,您便这样轻视……”   黎观月回神,听见南瑜这样说,先是愕然,露出古怪的神情:“本公主何时说过因那人的身份便要轻视他了?你能看到的东西难道本公主就意识不到重要性?”   她觉得好笑,又莫名感到一丝熟悉,是了,这才有她记忆里南瑜的样子:一张口看似是在规劝别人,满口道德仁义,实则直接就给别人扣上了些莫须有的罪名,还容不得他人辩解。   这些日子看她一副天真、纯然的模样,显些让黎观月都要以为自己前世记错了。   她的语气诧异而嘲讽,听得南瑜觉得心里一阵不舒服,在神医谷久不出世的她突然起了些不服气,犟着道:“民女是医者,看得比较清楚一点,您虽然为长公主,但民间的事未必就……”   “所以呢?你要教导本宫什么?体恤万民?还是礼贤下士?”   南瑜话还没说完,就被黎观月打断,她的语气平静中含着一丝讥讽,唇边甚至勾起了一丝微笑,扫视了南瑜一眼,只一眼,就让她心里突然升腾起害怕来。   那种蔑视和傲然、嫌弃,深深刺痛了她的心,南瑜抿抿唇,“噗通——”跪在了地上,委委屈屈道:“殿下恕罪,是民女逾矩,不该多言……”   低着头嗫嚅着将话说到一半,突然,一股大力传来,紧接着就是肩头一阵剧痛,南瑜不受控制地往后仰倒了下去,慌乱地用手扶了一下地,狼狈地跌在了一边!   她蒙在了原地,只有肩头那股闷痛还在提醒她,刚才不是错觉——黎观月竟然踹了她一脚,把她踹翻了!   “说错了,本公主听着烦。”黎观月站起身来,慢慢走到还狼狈坐在地上的南瑜的身边,居高临下道,她早就想这么做了,如果可以,刚才那一脚直接踹死眼前这人就更好了!   “你!你怎么能……”南瑜回过神来,不敢置信地仰着头望着黎观月,羞愤、屈辱、委屈一下子涌上了心头,泪花一下子就溢满了眼眶。   黎观月看着南瑜眼里的屈辱,突然淡淡笑了,那笑容转瞬即逝,她弯下腰来,捏着她的下巴,轻蔑地道:“你也知道称本公主一句殿下啊……你说,你学的那些京畿礼节中,是怎么为对皇族宗室不敬而定罪的?”   南瑜被她捏着下巴,瑟瑟发抖,想到大不敬的下场,面色瞬间惨白起来,她终于意识到,这里不是神医谷,黎观月也不是从前那些被她三言两语就能糊弄过去的人。   黎观月看着南瑜的脸,前世寒涧里此人划烂了自己的脸后栽赃给她,惹得天下人不忿,黎重岩为平息风波从她这里要回了母后的遗物给了南瑜。   那是一株极为珍稀的药材,用了它,南瑜的脸不几日便完全好了,摆了黎观月一道,拿了先皇后遗物,又几乎毫发无伤,这天大的胜局里,南瑜那张得意的嘴脸至今黎观月都忘不了。   她的眼神慢慢变冷,伸手抽了自己发间的一只珠钗,轻轻地抵上了南瑜的脸侧,看着对方骤然恐惧的神情,黎观月弯了弯唇,随意道:   “害怕了?怕我划破你这张脸蛋?”   南瑜啜泣着开口,声线发抖:“殿下,民女知错了,求殿下饶我一命,我再也不敢了……”   那只珠钗慢慢从她脸侧划过,酥|痒的感觉一路落到了她的颈侧,南瑜清晰地看到,黎观月看着她的眼神里涌现出了真实的杀意,仿佛珠钗戳着的不是她南瑜的喉咙,而是什么杀父仇人!   她慌乱极了,拼命不管不顾地想往后退去,却被黎观月一把拽住了头发按向了前面!   “不要!!”   南瑜惊叫出声,刚才黎观月那狠狠的一下,让她的眼睛与那根尖利的珠钗堪堪挨在一起!   她吓得痛哭流涕,怎么也想不到,不过是随口抱怨了几句,又像从前对待别人那样暗戳戳内涵一下黎观月,为何就要对她下如此狠毒的手?!   她看着黎观月阴冷的眼神,脑海中飞快思索着对策,突然,南瑜高喊:“殿下!殿下!就算民女冒犯您,可看在民女师伯的面子上,看在神医谷的面子上,求您饶我一回,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已经刺破了她颈侧皮肤的珠钗一顿,南瑜大喜,她整个人都被黎观月拽着头发、瘫软在地,动也不敢动,死亡的感觉萦绕着,她不敢做出过多举动,只敢哀哀地认罪。   黎观月深吸一口气,看着她,手中慢慢泄了力。   今生的南瑜此时还不为惧,连个气候都没成,她捻捻手指便能让人死的悄无声息,可偏偏现在最关键的是江南疫病。怪医作为南瑜的师伯,又是亲自带了南瑜来历练,若是她就这么把人杀了,也不好与怪医交代,还担心怪医会一走了之……   厌恶地看了看瘫软的南瑜,移开了珠钗,黎观月甩开了那张令人生厌的脸,站起身来。   南瑜松了一口气,用手支撑着身子向后退去,忙要离开这里,她怕得甚至都站不起身来。突然,一只脚死死地踩住了她的小腿——   茫然地抬头望去,黎观月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烛火明明灭灭下,脸上的表情模糊而冰冷。   “南瑜姑娘,做错了事情怎么能不付出任何代价呢?”前世南瑜牢房里对她说过的话,现在她全部还给南瑜。   既然这人前世宁可自己划烂脸也要栽赃嫁祸她,那这一世,不如就让她提前帮她一把,正好也将前世罪名坐实……只是,这一世没了那株药材,南瑜的脸还能恢复如出吗?   她一步一步走过来,手中的珠钗在窗外月光的照耀下,闪动着森森寒意,南瑜瑟缩着往后退去,却退无可退,眼前这张面若桃李般娇艳的脸上勾起的丝丝笑意、漫不经心地脚步在她看来,比罗刹厉鬼都可怕。   “你……你要做什么?!不要,不要……”   “啊啊啊啊啊!!!!!”   客栈外警惕值守的侍卫一震,警惕地看向黎观月所在的屋子,侧着耳仔细听了一下,互相对视着,轻轻摇了摇头,一闪身躲到了暗处,闭上了眸继续假寐。   仿若无事发生。   ……   丢掉沾满血迹的钗子,黎观月随手将满手的血擦在了南瑜还完好无损的脸蛋上,看着眼前已经哭成泪人、痛到几近昏厥的人,她轻蔑地踢了踢南瑜,道:“起来吧,不是什么致命伤。”   “既然知道是说错了话,那便是嘴上有罪了,本公主只罚你的这张嘴,留你一命。”   南瑜捂着下半张脸,唇上传来的疼痛简直要让她疯癫,鲜血从指缝间溢了出来,她连想都不敢想自己的伤口到底有多么深。   黎观月、黎观月怎么能?怎么能?!面前的人在她的脸上用珠钗交叉着划出两道深利的伤口——从唇角到下颌,几乎覆盖她的全部嘴唇!   黎观月看着她瘫在地上疼得发抖,满意地笑了,南瑜看到她脸上的笑,愈发痛苦,却只敢“呜呜”的闷哼,看了一会儿,黎观月却突然对着她道:   “南瑜,你知道如果掉下悬崖,又恰逢寒冬是怎样的感受吗?”   “冰天雪地里,你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伤口是怎样慢慢结了冰、断掉的骨头是如何刺穿新鲜的血肉,那些血被冻住的伤口堵着,流不出来,慢慢在体内变作污血、变作腐烂的肉……你要慢慢爬出去,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呼吸之间,那些伤口就会崩裂,然后再被冻上、再崩裂,双腿的关节要在冰面上一直磨过去,不几里,骨头就会被磨平……”   黎观月慢悠悠地说着这些时面无表情,语气平静,可南瑜却听得遍体生寒,她不知道为什么黎观月会突然提到这个,她只知道自己的脸烂掉了,痛的她快要死了,也让她更加确信,刚才要不是她急中生智搬出了师伯,黎观月的手劲是真的要杀了她——   就因为一句话!一句话而已!   看着南瑜满脸是血与泪,眼神深处是微不可见的怨恨,黎观月心中突然舒畅起来了——就是这样,来怨恨我、来对我使出那不入流的手段吧,只有这样,我才能放下心里所有的芥蒂,痛快的、毫不犹豫的、赶尽杀绝的报了前世的仇。   否则这样的怨恨只有我一个人记得,这一世未免太憋屈。   她长舒一口气,看着南瑜不敢置信的表情,笑着道:“划了你的这两下太利索,比起坠入寒涧腿骨俱碎,其实并不太痛。”   “所以……谢恩吧,向本公主,谢恩吧。”   作者有话说:   两更加在一起发了,字数终于不是两千出头了,啊!   ps:其实我真的很爱那种狠狠打了你、羞辱你、贬低你、践踏你的尊严甚至生命,然后笑眯眯地说“感谢我吧”,偏偏她身份高贵or精神高贵,让人奈何不得,只能硬生生咽下这口气,憋出一个笑脸说“您打的对,谢谢您”的桥段,估计接下来会频繁使用。   写宋栖重生重生还没有写到!!!真的被我自己气死,明天不更,要理一下大纲加快节奏了,要不然感觉只有公主一个人有记忆,虐人就像隔靴挠痒,写得不爽。   前世公主死了以后又发生了什么肯定会写的,穿插着写。 第25章 宋栖的梦   待南瑜满脸屈辱、哀哀戚戚地跪伏谢恩,继而逃也似得离开了这里,屋内又恢复了平静,只有月光悠悠的照进来,平添几分冷意。   门被轻轻叩响,“笃笃——”两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打开门,来人正是黎观月带到江南来的侍卫,白日里的那名农人显然不是被“魇”住,老板娘所说这几日多个这样症状的人也非同寻常,黎观月早在那时,便悄悄指派侍卫去跟着那农人调查。   “殿下,属下跟着那人回了他家,一路上并没有发现奇怪的地方,只打探到那人同村中也有两人曾经无故发病过。”   侍卫谨慎地道,黎观月闻言愈发觉得事有蹊跷,沉思了一会儿,她还是不敢掉以轻心,从桌前抽出几张纸提笔写了几句后,她将纸交给侍卫,叮嘱道:   “接下来你们待在此地,按上面的指令行事……”   侍卫带着纸走后,黎观月吹灭烛火,心事重重,今夜给了南瑜一个教训勉强让她心里痛快了些,自重生以来的郁气也好似散去了些,只是想到其他人……   ……   京畿,宋府。   宋栖正睡着,陷入沉沉的梦境中,他好像是独自一人在陌生的园子中走着,四周空无一人,只有明月高悬在天幕,撒下淡淡银辉,照拂在身侧的一花一草中,转过长廊,眼前是一扇紧闭着的门。   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袭来,宋栖谨慎地停住了脚步,他隐约察觉到自己是在做梦,想醒来却始终沉睡着,梦里,他站在那扇门前,莫名移不开脚步,心里似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推开它,往前走。   伸出手,刚碰上那扇门,他还没来得及用力,却只见它自己轻轻开了——   站在原地,宋栖似有所感地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道模糊的身影,环佩叮当、华衣锦服,是个窈窕的女子,远远地倚在榻边,随着声音转过头来看他。   下一刻,一种莫大的哀恸和心碎袭来,痛苦得他立时站都站不直,扶着门框,他艰难地半倚着,仍要费力地抬头去看那扇门后的人——含着淡淡笑意的熟悉的声音响起:   “宋丞吗?怎么现在才来?”   宋丞……是在叫他吗?宋栖捂着心口,那里传来阵阵刺痛的哀伤,他茫然地看着那道身影,连眼睛都舍不得眨,用颤抖的声线轻轻道:“是……是我,殿下。”   话音刚落,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眼泪已经掉落了下来。   那人站起身向他走来,语气随意:“这几日辛苦你了,要处理的政事那么多,一定很疲累了吧。”   她一步一步走过来,每一步好像踏在宋栖心尖,酸涩、悲伤的情绪弥漫开,莫名的,他竟然有种庆幸的感觉——能再见到她,真的是太好了……   他扶着门槛,几近感激涕零地伏在地上,颤抖着道:“不……不辛苦,为殿下做事,栖、栖万死不辞,荣幸之至……!”   看着那道朦胧的身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宋栖激动得战栗,他拼命睁大眼睛,想要借着淡淡的月光看清眼前人的样貌——他只差一点就可以看清楚了……   突然,利器刺入血肉的闷声响起,一道寒意从他的腹部悚然传至五腹六脏,一直冷至他的心里!   迟钝地低下头,宋栖缓慢地摸了摸自己的腰侧,粘稠温热的血沾了他满手,匕首的尽头,是一双女子的手,此时,那道声音再次响起,熟悉的音色,却是他陌生的诡谲阴冷:   “为我做事,万死不辞,荣幸之至?那……”   “你为何要背叛我?为何要杀我!!!”   声声嘶吼,含着无尽的怨恨,直入人心。   “不!我没有!!”   猛地睁眼,宋栖骤然从床上坐起,目眦欲裂,眼中满是惶恐与痛悔,他大口喘着气,愣愣地坐着不动,还没有完全从刚才那个怪异的梦境中清醒过来。   良久,凉风越过窗子徐徐吹来,宋栖迟钝地抬手,上面没有血迹,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个梦而已——可是,真的只是梦吗?他为何会梦到这样奇怪的事情……还有,梦里的那道身影到底是谁?   为什么,他只是听到她的声音,就那样的悲痛和……后悔?   宋栖慢慢走到窗前,抬头看向高悬的明月,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迷惘,他记得,梦境里的自己好像唤了那人一声“殿下”?   大越境内,除了黎观月,谁还能担的起一声“殿下”?   他的手不知不觉中攥紧了栏杆,想起白日里应娄叫他过去,说是收到秘密的消息,黎观月现在江南办事,要他也前往江南……他已经答应了下来,明日就将出发。   那日在应娄府邸,他答应了为应娄做事,等一放榜,得知自己高中探花时,宋栖并没有多少意外,只有应娄当众宣布要收自己为学生时,他惊讶于应娄竟然能做到这个地步时,莫名心中竟然有一丝好奇——   那位高高在上羞辱了他的长公主如果知道了自己投入应娄门下,该是怎样的神情呢?   这种好奇只是稍纵即逝,宋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要与宋家割席、要笼络群臣、要开始谋划自己的前程——那种微妙的情绪就这样被他遗忘了。   而今夜做的这个梦,却又勾起了他自投入应娄手下后心底那股隐隐的不安。梦里的哀恸、后悔和悲伤是那样真实,就好像……他曾真的那样痛悔过做错了的事。   ……   而黎观月这边自然不知远在京畿的宋栖经历了怎样惴惴的一晚,她一早醒来,简单洗漱了一番便要继续出发,在出了屋门要下楼时,正好迎面碰上南瑜走出来。   她脸上覆着一道面纱,将半张脸遮得严严实实,看到黎观月那一刻,她脸色瞬间煞白,眼神中透露出深深的恐惧,泪花一直在打转,瑟缩着往后猛地退了一步,差点撞上随后而来的怪医。   “殿下万安……”   用极低的声音快速问过安,南瑜站在原地低着头,瘦弱的肩头微微发着抖,一步也不敢挪,看着好惹人怜惜,过往的人不知怎么了,看这阵势以为是黎观月欺负她,一时间落在黎观月身上的眼神都变了。   “让让啊,别挡路!”黎观月冷眼看着她没有说话,反倒是怪医不耐烦的声音响起:“站在这里干嘛?昨天说错话了嘴受罚,今天连腿也不想要了吗?!”   说着,他一把将南瑜推在一旁,小小的身体一歪,就从两人身前“咻——”的一声钻出去了,行动间带起的风将南瑜的面纱吹起一角,露出其两道略显狰狞的伤口。   “哈……”被这一幕逗笑,黎观月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她刚才扫了一眼南瑜的伤,心里只叹到底是天赋过人的医者,昨晚她心中带着前世的愤怒,下手略重了一些,今日再看,竟然已经有了愈合之势——可不像前世寒涧那回,说什么脸上的伤没办法治……   冷冷地瞥了南瑜一眼,黎观月懒得和她继续站在这里耗时间,直接离开了。   南瑜站在原地紧紧地攥着自己的手,定定地看着黎观月的背影,眼神中带着一丝极深的怨恨,她摸摸自己的脸,唇边传来的疼痛让她的面容有一丝扭曲,这里用了上好的药,好好疗养不会留疤,可是她还是恨!   她恨黎观月的骄傲、恨她不把别人放在眼里的底气、更恨她留给自己的屈辱——昨天晚上自己像条死狗一般瘫软在地上,涕泪横流,狼狈地认错,可最后还是被她在脸上划下这耻辱的叉!   这种屈辱自从那年在神医谷遇到那个人后,就慢慢不再有了,她深知,只要利用好自己的这张脸和一手医术,很难不让人信服她,不止她的话,还有她这个人本身,毕竟,谁能反驳一个秉持道德、大义的人呢?   反驳她、诋毁她,就是反驳、诋毁道德大义。   世人最喜欢支持那些说得一口仁义话的人,好像符合说这种言论的人,自己便也能从中沾光一样。南瑜便是用这种方法,常常引得神医谷内众人赞成追捧,那些觉得有些不对又不知如何反驳的人,慢慢也会被她有意无意地排挤。   所谓救死扶伤、不问世事的神医谷,也不过都是一群凡夫俗子罢了,不也还是被她捏在手中?   南瑜想着过往,神色间慢慢多了些自信,她想明白了,自己错就错在单独对着黎观月说那些话,黎观月自小就是这样狂妄自大,听不进去别人的话,惹怒了她也无人敢帮自己说话。   可是,如果当着众人的面,她黎观月敢这么不把“民生大计”放在眼里吗?   敢反驳、斥责她吗?!   作者有话说:   黎观月:嗯……怎么不敢呢?下一章就打脸,告诉她公主就是很敢啦~ 第26章 宋栖重生99%   一江烟水照晴岚,两岸人家接画檐,澄明水波,重山叠翠,南国正迟春。   马车行了又两日,才堪堪到达崧泽郡,黎观月借着这些时日细致观察沿途百姓,不时停下来派侍卫前去悄悄打听是否有像客栈那回所见的病人,令她忧虑的是,行经的地方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例子,说明疫病至少已经悄无声息流传开来——只是并不明显,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发现因病而死的人。   此时已经没有了再隐瞒下去的必要,她迅速给远在京畿的黎重岩写了密信,要他下令准备药材和粮食,陆续向崧泽运输——前世便是因为准备不充分,才导致疫病扩大到了难以挽回的地步。   奉令前来秘密迎接的崧泽郡守一见黎观月,就被她接二连三的几个命令给砸晕了头:设病坊、清点存储全郡药材、粮食减少郡外人士往来……   郡守颤颤巍巍问:“殿下,这、这不合律令呀,最近正值春稻丰收,我们崧泽郡负担着江南大半郡县粮食的供应……”他紧张得满头是汗,一张脸上全是苦相,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黎观月使了个眼色,侍卫便将卷轴拿了出来展开:上面密密麻麻记载着这些天黎观月沿途查到的身患“怪病”的人和症状。   郡守看着这份卷轴,沉默了下来,越看,他脸上的表情就越凝重,身为一方郡守,他当然知道这非同寻常,但没有皇帝的命令……   正当他还在犹豫,“咯噔——”一声清响,抬眼望去,黎观月指尖点着桌上一物,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皇上的圣旨正在路上,先下只有本公主手中此物,高郡守,你看,成也不成?”   兽作伏状,平头,翘尾,左右肋间,各镌篆书两行——虎符。   他一震,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盯着那枚在黎观月指尖的虎符,再不敢多有迟疑,忙起身道:“既见虎符,下官必定竭尽全力完成长公主殿下的吩咐!”   当日下午,整个崧泽郡就得了命令,开始有条不紊地做起准备来,虽然有百姓不满,但也没闹出大乱子来,然而就在第三日,瘟疫却突然爆发了。   明明早已设置病坊,也将怪医研制的药汤第一时间派发了下去,染疫的百姓却不少反增。   黎观月不敢大意,当夜就将郡守叫了过来,勒令他必须查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这个郡守能干成什么?连防治都这样拖沓,若是你手下的人做不好,便换做镇戍军来做!”   郡守有苦说不出,他第一时间便吩咐下去,可百姓们恐慌一片根本不听,纷纷收拾细软要逃命,药汤、病坊什么的一概无视,更别说,疫病的污染源头还未找到!   黎观月气上心头,强忍住怒火,她没想到今生虽然出手的早,但疫病还是爆发了!   “长公主殿下实在是错怪了郡守大人了,”   正在这时,一道声音传来,语气莫名沉稳而熟悉,黎观月神思一阵恍惚,循声望去,来人一步步踏上石阶,掀帘步入屋内,抬手揭下兜帽,露出一张她意想不到的脸——   乌沉瞳眸,眉眼稠丽,眼下一点红痣,风情中带着几分冷冽,是宋栖。   他一身黑衣,风尘仆仆,显然是刚到,甫一与她对视,便从胸口摸出一道卷轴,跪下沉稳道:“臣奉命代天巡狩,特此前来江南查办今春早稻歉收一事,望殿下悉知。”   他眼眸黑沉,一瞬不眨地看着黎观月,看不出任何情绪,黎观月心头一跳,不知为何,她总感觉,眼前的宋栖好像与那日在宋府时不一样了。   “先起来吧。”她实在对他摆不出好脸色,淡淡说了一句就将眼神移开了,反倒是身边的郡守眼睛一亮,道:“这位便是应大人寄以厚望的宋栖小友吧,我听说过,应大人一早写了信来……”   “高大人,我们还是先说疫病的事吧。”宋栖张口打断了他,神色淡淡:“毕竟已到了十万火急的地步了,我刚从城外经过,灾民们已经聚集,闹着要冲出城门去求救。”   这话一出,不仅高郡守惊得顾不上被打断话,就连黎观月神色都一肃:疫病初发,暂时还没有带来过于严重的后果,可若是灾民暴动,事态就不好控制了。   当机立断,黎观月做出决定,一拍桌面,她站起身来,沉着道:“现在走,去城门外,本公主要亲自去安抚那些灾民。”   她深知,百姓恐慌要逃,是因为担心自己被困在城中、被达官显贵们放弃,越是此时,越要有人站出来,告诉他们无须担心——朝廷不会放弃任何人、不会将他们弃之不顾!   高郡守大惊:“公主不可!疫病凶险,灾民无序,若您有闪失,下官以死谢罪都无法面对皇上啊!”   他伸手打算拦住黎观月,还使眼色给一旁的宋栖,可对方一顿,竟然没动作!   黎观月看着挡在她面前的高郡守,他还在喋喋不休:“下官万万不能让您独自一人冒这样的险……”她不耐烦地瞥了一眼他,开口:“谁说本公主要独自一人去?”   她脚步不停,手一指高郡守瞠目结舌的脸:“你,召集城中七品以上官员,身着官服、戴官帽,随我一同到城门。”   平日享受民众供养逍遥快活,功名利禄十几年,不知吸了多少民脂民膏,如今到危难时刻,合该站出来与百姓共进退。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庇佑一方,这话不仅是说说而已。   看着她向外走去的背影,从刚才就一言不发的宋栖定定地望着,眼底闪过一丝幽暗,刚才莫名间他是想要拦住黎观月的,可是……   临行前应娄与他分别,曾轻描淡写地问他:“官场艰险,轧斗纷乱,我见你是个好苗子,有朝一日能爬上比我高的位子也未尝不可,只是至今我仍然不敢轻易信你,都说夜行水路,先掷石子,宋栖,你想往上走,可还缺了那颗石子啊……”   回想应娄最后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宋栖手指不自觉蜷了蜷,他当然知道应娄所说“石子”是何——将自己专门派到江南与应娄的死敌黎观月相遇,难道是让自己来帮助她吗?   这场疫病来的突然,而黎观月执意要掺一手,如果在此期间遇到些差错……   他的眼神暗了暗,看了看黎观月远去的身影,抬脚跟了上去。   ……   刚出郡守府邸,迎面就碰上了南瑜与怪医一行人,他们正从病坊回来,看到黎观月身后跟着一众官员,知道了他们是要去城外安抚民众,南瑜提着药篓的手不自觉攥紧了。   安抚百姓?是要站到他们面前解释这场疫病、为自己的无能开脱吗?   她是一张,最了解不过,城中百姓此时正恐慌、焦急、愤怒,最容易挑起波澜,黎观月若是当众出一点纰漏、落一点下风,便再也兜不住事态了……她心里暗暗盘算着,想着可能出现的情景,抑制不住的激动起来。   主动上前一步道:“殿下,就请让民女一同与您前往……”南瑜主动出声,引得一众大小观月纷纷将目光聚集在她身上,对上黎观月冷冷的眼神,南瑜强压下所有心思,低眉顺眼道:   “殿下一整日都待在郡守府邸,恐怕不知城中情况如何,民女连日来奔波城中为百姓医治,他们中的许多人都认得民女,想必能帮公主和众位大人与他们说上话……”   她说得恭顺,言语中全然为黎观月着想,这一切被黎观月听在耳里却只想笑:又来了,又是那一套——暗暗的踩一捧一,把别人当做傻子。   可在场的哪个不是人精,怎么会听不出来南瑜的意思?   更何况,黎观月早知道南瑜不会安分,为防着她,她自然也筹谋了些许的——疫病初发,她不再傻傻地像前世一样冲出去亲自帮忙,忙得脚步不停,连接见官员的时间都没有。   结果被南瑜钻了空子,多次趁着她奔波于灾民间分发药汤时,满脸为难的表示“长公主可能在忙,我许久未在病坊见过她了,怎么,殿下也没有在你们这里处理公务吗?”。   这么几回下来,黎观月自己都不知道,她忙于疫病多日,甚至一度累倒,可最后还是落下个“疏忽职守”的名声。   而今生,她也不再囿于亲自上手,而是坐镇后方,凭着自己的执政经验、对前世疫病的了解派发任务,集结官员,使得效率更高。   所以,在场的人都是连着几日与黎观月一起为疫病殚精竭虑,传消息的文书一份一份不停歇地飞向案牍,若说了解城中疫病情况如何,恐怕没人比黎观月更清楚……   高郡守最先忍不住,直接道:“你这小姑娘怎么说话的,什么叫‘殿下整日待在府邸不知道情况如何’,殿下夙兴夜寐,不敢有丝毫放松,医者只需听命救人,可公主却是要统筹城中各事,粮食、药材、城防……哪个不比你单救人辛苦?”   “就连你手中这些药材、今日能及时吃上粮而非饿肚子,都是公主统筹调配得当的结果!”   冷不丁被高郡守这样一呵斥,转头又看到其它官员纷纷赞同的点头和对自己不满的眼神,南瑜脸色瞬间煞白,她咬着嘴唇,心头涌起浓浓的委屈和不解:   这些人的反应怎么会和自己想得不一样?!这根本不符合那位大人所教她,黎观月嚣张跋扈,惹众人不喜的说法!   南瑜哪里知道,自重生以来,黎观月便思索为何前世会败,她并非冥顽不灵、固执己见的人,意识到除了自己的性子问题外,前世输得一塌糊涂关键还在于“不会装样子”,南瑜很会演,黎观月便偏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论谁能先占据“仁义道德”的理,自小就饱读四书五经、仁义礼智的黎观月再熟悉不过,在今生长了心眼、刻意为之的情况下,南瑜想要陷她于不义之地……那可太难了。   看了一眼南瑜摇摇欲坠的身子,黎观月不欲与她耗时间,随口道:“想来便来,乖乖跟在后面别乱说话。”便在众人的簇拥下快步向城门外去了。   南瑜站在原地,气得眼泪都快要流出来,正在这时,身后一道身影慢慢走过来,她似有所感地转头,眼前是一张苍白昳丽的脸。   她打量着对方,看到那人腰间的信物,心里了然,开口道:“你就是大人派来的……宋栖?”   宋栖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夜色中他的眉眼并不清晰,但南瑜莫名觉得有些阴郁冷冽,好像对她有些不喜……   摇摇头,她将这个想法从脑海中抛开: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宋栖与她同为应娄做事,论及身份,或许她还比宋栖在应娄眼中地位更高,有什么可不喜的呢?   她看一眼宋栖,提醒道:“不知大人交给你什么任务,但你不要妨碍我做事。”   盯着远去的黎观月,她越想越觉得心里憋着气,从来被捧着的她,哪里被这样当众呵斥的?想起前几日自己还暗下决心要寻个时机让黎观月在众人面前下不来台,可今日就狠狠落空……   她一咬牙,继续跟了上去,她偏要去,看看那些百姓眼中,是一个高高在上的长公主说的话好听,还是整日辛苦医治疫病的她说话好听?   宋栖看着南瑜离开,眼神幽暗,是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阴冷。不知为何,刚才一眼见到眼前的女子,他的胸口就涌动着一股巨大的愤怒和憎恨,汹涌浓烈的情绪冲击着他的脑海,令他只有死死掐住自己的掌心,才没有扑过去一剑斩杀了南瑜——   那种恨不得生啖其血肉的恨意中混合着莫名的哀恸,就像……就像她曾经害他失去了最珍贵的宝物一般,这样浓烈的情绪,只有在那天晚上梦醒后才感受过。   宋栖茫然地站在原地,眼眶酸涩,心口怦怦直跳,哀伤而庞大的情感挣扎着要从他心口挣脱,他连站都有些站不稳。   踉跄着往前走了几步,突然,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丝似是而非的画面:暴雨、漆黑的山影、铺天盖地的洪流……   他看到一双溢满哀痛和绝望的眸子,那人红着眼眶,拼命地在山石间挖着,双手十指已经血流如注,他好像很痛苦,张皇地哽咽着,口中好像还在呼喊谁的名字,狂风将他的衣袍吹得胡乱纷飞,将哀恸的嘶吼扯得支离破碎……   心口突突跳着,宋栖弯下腰,艰难地喘了口气,喉咙间也涌出了血气,与脑海中莫名多出来的画面交相呼应,那人的难过、绝望、痛悔也在这一刻传递到他身上。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是扯着自己的衣领,竭力保持清醒,可就在脑海中那些片段渐渐清晰起来时,他看到那人转过了脸。   那是、那是……他自己的脸。   作者有话说:   宋栖重生进度:99%   本文周五就要入v啦,感谢大家这段时间的支持,当日有万更掉落,今后也请多多支持!谢谢大家! 第27章 (三章合一)疫病解决,宋栖重生。   黎观月带领众官员来到城门口时,四周已然乱成一片,男女老少挤在一起朝着紧闭的城门涌去,喧嚷声、哭闹声、叫喊声混杂着,冲击着黎观月的内心。   她深吸一口气,踏上高台,身侧的侍卫适时奋力敲响了大鼓,“砰砰——”的鼓声吸引了众人视线,喧嚷声慢慢平息了下来。   “看!是郡守!”人群中有人认出了跟在一旁的高郡守,激动地高声叫了起来,黎观月在高台上将视线移过去,平静地与那人对视,开口道:   “对,没错,他就是崧泽的郡守。”   她一开口,语调中含着一种奇异的感觉,莫名让人觉得心里的急躁平息了些,人们纷纷安静下来,只有沉闷的鼓声钝钝的响着。   黎观月环顾四周,继续道:“今天,不止你们的郡守还在这里,崧泽郡大小官员还在,我,当今天子的亲姐姐、先帝临终前亲授辅政大印的泽越长公主,也在这里。”   长公主殿下?!人群一下子骚动起来,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庇佑一方,食禄者本就应该与百姓共进退,此次疫病来势汹汹,虽有凶险,但是……”   她停顿了一下,缓缓开口,语气沉沉而坚定:“本公主在此立誓,疫病一日不除、百姓一日未安,我将一日不回京畿,崧泽郡所有官员,除殉职外,将再无一人擅离职守。”   “直至疫病停歇,此誓既立,以我手中玉簪为证,若有违背者,便犹如此簪——”她抬眼看向众人,将手中玉簪举起,在众目睽睽下松手,“啪——”,清脆的玉碎声响起,在地面上碎成三段。   “斩立决。”   万籁俱静,玉碎声一清二楚,黎观月身后一众官员被她的气势镇的心惊胆战,更何况平民百姓,这一番话中所做出的承诺暂时让民心镇定下来,刚才还闹哄哄向城外挤去的人流慢慢停止了涌动,黎观月稍松了一口气——   万不可像前世那样使疫病扩大到江南全域,现在能安抚住百姓们行动,就算是成功了一大半。   她环视四周,眼神却瞥到了一旁角落中的南瑜,微不可见地眯了眯眼,看着南瑜脸上藏不住的不忿,无非就是不愿见她如此轻易就能解决事情,心里在憋什么其它主意。   突然想到了什么,黎观月表情变得微妙,南瑜恰好抬头对上她的眼神,被其中的玩味怔了一下,顿时警惕起来,低着头就想躲到人后去,黎观月哪能让她溜走,下一刻就朗声开口,对着高台下众人道:   “大家有所不知,此次疫病前本公主与高郡守早就有所防范,病坊、药材、粮食等都准备齐全,是以大家无需担心少药缺食,虽然现在还未能找到疫病源头,但本公主已经向京畿天子报告,各地医者都在陆续赶来……”   她的语气中带着笑意,转向南瑜的方向,用刚好所有人能听到的声音道:   “其中便有神医谷天赋卓绝的弟子——南瑜姑娘,接到本公主亲自求助后,神医谷之人便马不停蹄随我共同奔赴江南,或许已经有人认出了她,这些天来,南瑜姑娘与众医者为染疫的百姓诊疗,本公主夜不成寐时,每每想起他们的义举,常叹自己所做仍不够,心中愧疚不已……”   南瑜难以置信地看着黎观月,她不信黎观月竟然会给自己做嫁衣裳,可对方说得情真意切,高台下的百姓纷纷动容——   “神医谷也前来相助,真是医者仁心!”   “真是多亏长公主前去求助,才能请到他们出谷相助啊!”   “长公主对疫病如此上心,甚至还能请到医谷弟子出山,当年先皇后病重,都只能亲自到神医谷中求治,不知殿下是做到何种地步才能让他们出手相助……”   人群中议论纷纷,不知是谁,突然高声喊道:“殿下不必愧疚,若是没有朝廷所设病坊、所拨药材,恐怕情况比现在更糟,我们还不知能否等到医者们来。”   “对啊,殿下何必与医者相比,您做的已经足够好了!”   “殿下也要注意身子,疫病凶险,莫要病倒了才是!”   南瑜听着一众心疼、理解黎观月的声音,惊得呆在原地——黎观月三言两语,将自己的话给提前说了,本来是她辛苦诊治染疫的百姓,可好名全都落在了黎观月身上!   这下还要她怎么讲出那些提前准备好的“家国大义”?不论她说什么、讲自己如何辛苦,都逃不开她是黎观月请来的人的事实。   南瑜越认真对待疫病,也就越证实了黎观月的上心——多亏了长公主,才能请来这样好的医者!   “南瑜姑娘,你不上前来向百姓讲几句吗?这些日子以来你的辛苦本公主看在眼里,若此等功绩不能远扬,实在对不住曾受你诊疗的百姓。”   黎观月用鼓励的眼神看向她,只是在南瑜看来,那眼神怎么都含着恶意与嘲讽,她当然不愿意上到高台上,万一黎观月设了套骗她呢——南瑜可不会忘了,当初在客栈,她就是这样一边温和的笑,一边用簪子划烂了自己的脸!   “民女所做都是神医谷所授箴言,医者仁心本就应该,实在担不起殿下……及百姓的赞扬。”   见她不愿上到高台上,黎观月也不勉强,微微一笑,转移了视线——真无趣,她刚才可是真心实意要让南瑜庡出这个风头的,这一世的南瑜虽然还是有些小心思,但手段心计到底稚嫩。   若是前世,南瑜即使拒绝,也会在众人面前留个“尾巴”,就比如,拿此前脸上被划伤,羞于面对众人的说辞来推脱,这样一来,众人难免好奇她脸上的伤疤,再似是而非说些话,不出十天,她黎观月嚣张跋扈的言论就该满城飞了。   百姓收到安抚,渐渐不再躁动,黎观月吩咐侍卫慢慢将人群疏散开,一场危机暂时被平息了下去,可她明白,这并不是结束,如果不能及时找到疫病源头,恐怕这样的事还会再次发生,而其他郡县现在只有个别几处有了疫病,怕是……   等等!   突然,一道灵光在她的脑海中猛地闪过,黎观月骤然停住了脚步,身后高郡守不慎,差点撞在她身上。   “殿下,又怎么了?”他紧张地问。   “高郡守,你那里有各地呈报疫病凶险的卷轴吗?拿来,我有些事情要查清楚。”她面色凝重,急切地道,高郡守不敢耽搁,急忙前去拿来卷轴,黎观月一把展开,提起笔,按着卷轴,在崧泽郡地图上一处一处的标记起来。   越标记、她的脸色越明朗,待放下笔时,高郡守探头去看,映入眼帘的,那些标记竟然渐渐连成了一条线——正是之前为了春耕而开通的水渠所经过之处!   果然,她就知道,这场疫病绝非天灾那么简单!黎观月将卷轴交由身边侍卫,吩咐其去查明水渠沿线情况,高郡守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这水渠的开通他也是知道的,当初户部上奏的奏折被黎观月从中拦了一道差点没成时,高郡守其实心中还有些不满。   后来不知为何,应娄又下令开了水渠,他还觉得这是件好事,如果当初知道开水渠会带来疫病,他无论如何都要拼死拦下!   有了具体的线索,侍卫查明的速度便快了许多,很快,收集好的东西就都呈到了黎观月案头:   原来在水渠必经的山坳下深埋着一座前朝大墓,当初水渠开凿时,便已然破坏了大墓的结构,在经年累月水流的侵蚀,大墓中一些机关松动,加之前不久此地有一次微微的地动,墓中深埋地下、经历百年变化的奇毒便泄露出来,随着水渠慢慢流经崧泽郡。   时值春耕,水中毒素虽然只有些微,不足以直接毒死人畜,可稻谷长久吸收水中奇毒,带了几分毒性,再被人吃入腹中,疫病便这样传染开来。   这也就解释了为何前世怪医研制的药方能起作用——这本就是中毒,而非染病,怪医精通毒术,药方自然偏向解毒,误打误撞对疫病有了奇效。   前世江南疫病迟迟得不到控制,便是因为一边诊治、一边还在食用那些带着毒的稻谷!   得出这个结论,堂中陷入了死寂般的沉默,一众大小官员面面相觑,跪伏一地,谁也不敢说话,尤以高郡守最甚。   黎观月瞥了他一眼,眼神平静,他却冷汗泠泠,他知道,此事绝不会就这样完了,因为人祸而导致这样的事端,恐怕不只崧泽郡官员要受罚,甚至就连京畿都要动荡!   最先提出此法的户部、擅自抗旨偷开水渠的应娄怕是要狠狠栽一跟头了……   “先调查今春稻谷的去向,统一收集销毁,再召集医者,将此事告诉他们,尽快研制出解药,百姓的性命安康最重要,其余之事……容后再议。”   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良久,黎观月冷冷道,将卷轴扔在高郡守怀中,抬脚就要离开。   刚打开门,面前就覆上了一小片阴影,抬头望去,来人正是宋栖,他好像刚要抬手叩门,冷不防门从里面打开,黎观月和他都是一怔。   黎观月最先反应过来,上下随意扫了他一眼,道:“宋大人身子好了,真不容易。”   之前去往城门外安抚百姓那晚,宋栖不知是不是水土不服,竟然晕倒在路上,被过往奴仆发现后送去医治,一直昏迷到今日才醒来。   黎观月最开始还以为他也染了疫病,打算将人扔到病坊和那些百姓一起待着,若是此人死在自己这里,难免晦气,应娄又要借题发挥,她嫌麻烦。   后来还是高郡守死命拦着,医者也来看过,只道是心悸过度晕倒,黎观月才不情不愿地任由高郡守将宋栖安置在此地。   刚得知疫病缘由,又想到此人已经投靠应娄,她眼神中的厌恶几乎要溢出来:“应娄派你前来调查春稻收成,你也不必费心了,直接给他写信吧,此次疫病与春稻息息相关,全赖那条他阳奉阴违、私自开通的水渠。”   “让他准备好除官服、免乌纱,殿前请罪吧。”   宋栖愣愣地看着她,眼前的身影与他脑海中那些多出来的记忆渐渐混合,让他分辨不出来,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梦。   这些日昏迷着,那些纷乱的梦境剪影中,他看到自己浑身湿透,跪在轿辇前向黎观月求助、朝堂上与自己并肩的一侧,是她的的肩头、茫茫大雪纷飞间,他在荒野中跋涉去寻找什么人、烛火昏黄,他在纸面细细临摹她的字迹,眼神却幽深……   他只看到一个个纷飞的场景,似是而非,带着莫名的熟悉感,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叫他即使是在梦境中,仍窒息到喘不过来气,等他从昏迷中醒来,才发现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   已经是第三次,宋栖愣愣地想,已经是第三次,他被这样的情绪影响,隐隐的,他感到也许这是一个预兆,预兆着未发生之事,提醒着他不要做错事。   脑海中一片混沌,宋栖失神,看着黎观月眉眼间的不耐,心口突然一阵刺痛,不由自主便伸出了手拦住了她:   “等……等……”他迟钝地出声,他看着黎观月,声音艰涩:“臣……臣有一事,求殿下能解答……殿下,可否相信预知之言……”   “……”   “被魇住了你该去找神婆,而不是拦着本公主。”黎观月平静地道,她不想理会这人,抬步就走。   宋栖猛地转身,看着黎观月连半点眼神都不愿分给他,一股郁气盘旋心头,他脱口而出:“殿下为何从开始就对臣如此冷眼相待,弃之敝履?臣自认并无得罪于殿下……”   他紧紧抓着门框,喊出了声,黎观月背对着他的身影一顿,转过身来,脸上露出了古怪的表情,她看着宋栖,那张无比熟悉的脸上满是愤懑和委屈,是她前世从未见过的样子——   这是在怪她今生没有“慧眼识才”?   宋栖看着她的脸色慢慢浮现出一种讥讽的神情,黎观月勾起一个浅浅的笑,朱唇微启:   “当然是——”   “没有缘由啊。宋栖,你没有得罪过本公主,只是……有些时候,厌恶一个人是不需要理由的,你身份低贱、面容淫艳、手段腌臜,也敢妄想得登大堂,只是这般不自量力的姿态,便足以令本公主作呕至今了……”   黎观月盯着他的眼睛,笑着道,她清楚宋栖此人最恨别人拿他的身份和容貌说事,此时也毫不留情用这话刺他。   果然,宋栖的脸色“唰”得转为煞白,一时间身子竟然有些摇摇欲坠,一双发红的眼死死盯着她,扶在门框上的手指都攥紧了。   啧,真是脆弱啊,简单一句话便受不住了。   黎观月心里哂笑,她说那话就是故意的,此时见宋栖果然遭受打击,心下只觉得爽快,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了。   宋栖站在门口,手指都用力到发白,屋内的一众官员大气不敢出,尴尬地看着彼此,连屋门都不愿出,生怕碰上宋栖,这……同为官场同僚,听见宋栖这样当面被羞辱,他们是出去也不是,待着也不是了!   宋栖低着头,看不清表情,良久,他抬起头来,眼神中一片平静,转头看着屋内众人,好似什么事也没发生般,声音温润,气息平稳:“诸位若有事,便先请去忙,宋栖在此耽搁诸位时间了,请见谅。”   他甚至还能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来。   ……   南瑜拧着眉,焦急地在屋内走来走去,手都要把袖口揪皱,她刚从怪医那里得知疫病的真相,而且黎观月已然将所有情况禀告给京畿,现在全崧泽郡的百姓都知道是水渠的问题,纷纷对着户部破口大骂。   虽然暂时还没有百姓知道这件事背后下令的是应娄,可崧泽这些官员清楚、黎观月清楚!依黎观月的性子,怎么可能不抓住这个机会狠狠在御前告上一状?   更甚者,就怕朝臣们也会因此不满,影响了大人前程……   南瑜只要一想到应娄本就身子病弱,恐怕因这件事又会大病一场,就坐立难安,急不可耐。   她的心里甚至隐约生出一点恨意来——都怨那黎观月非要查什么源头,本来自己和怪医都已经来了江南,控制住疫病是迟早的事,只是时间的长短而已,死几个平头百姓又怎么了?非要较真,才将应娄也牵连了进来!   “嘎吱——”门轻轻开了,发出极轻微的响动,南瑜一悚,骤然回头,见到来人眼神一亮,松了口气:“你怎么现在才来?路上没有被人发现吧?”   “你找我来什么事?”宋栖问她,语气中带着一些轻微的不耐烦,南瑜正焦虑急切着,没听出来,看着他这幅漫不经心的样子,顿时心中起了一阵怒火:   “你怎么回事?大人现在因疫病一事将面临什么处境你不知道吗?不说为大人分忧,你还来问我什么事?”   宋栖几乎要被她理直气壮的质问给逗笑了,他不禁想起脑海中那些梦境的碎片里,也曾见过南瑜的脸——   在为数不多关于南瑜的梦中,眼前的人大多数时候是清冷的、不多言语的、看似不在意一切的,可是一个人的表情会骗人,眼睛却不会。   宋栖从那双眼睛里看到的是贪婪和算计,尤其当它落在黎观月身上时,那种微妙的恶意与势在必得更加明显——因为当年幼的他在宋府时,也有着同样的眼神。   梦境支离破碎,但宋栖能隐隐察觉,黎观月与南瑜之间必定不会是那么简单的臣民关系,他甚至猜测,也许那个关于北疆雪地中,黎观月身受重伤的梦,   “我投入应娄门下是为锦绣前程,现在还未受到他荫庇,便要沾上一身麻烦,世上哪有这样的事。南瑜姑娘,你倒是忠心,可我不一样。”   宋栖笑得轻蔑,轻描淡写的语气令南瑜恨的咬牙,她本以为应娄派到江南的人是个好棋子,没想到此人见着情况不妙,不想着与她一并想办法,倒是要倒戈,半点都没见他将应娄放在心上的样子。   “宋栖!你站住!”见他要走,南瑜忙出声叫住他,眼见他脚步不停,她沉不住气,急道:“除去为自己的前程着想,你也该考虑身边至亲之人的安危吧!”   宋栖脚步一顿,转回头来看她,南瑜只觉得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好似浮现一层淡淡的阴郁,转瞬又不见。   像是被一条毒蛇盯上,她心里忐忑了一下,莫名浑身发寒。   如若不是此时在江南只有宋栖一个人能用,她怎么会不得已   “你用我的母亲威胁我,这就是应娄教给你的手段?”轻笑了一下,宋栖低声道,语气不明。   “你在科举中榜上有名不假,可若不是大人庇佑,宋府有的是手段对付你们母子俩,若是大人倒了。你与你那生母又该如何在宋府立足呢?更何况,区区疫病罢了,怎么可能扳倒他?你此时做壁上观,他日成了弃子,谁还会帮你将你生母从宋府接出来?”   南瑜说完,静静地站在原地等他答复,屋内陷入了一片沉默。   良久。   “你想让我怎么做?”宋栖盯着她,脸色沉沉,直盯得南瑜心里发憷,才缓缓道。   “我现在就出发前往京畿,我只要你拖住黎观月的脚步,无论用什么方法,不要让她在我之前回到去即可……”   南瑜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刚才说对了,宋栖这人唯一的软肋就是他母亲,大人曾密信告诉她,关键地步时用此可以拿捏住他,果不其然。   “好。”点点头,他转身就走,毫不留恋,只是在最后出门的一瞬间,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像薄而锋利的刃上的一点寒光,转瞬即逝。   ……   江南疫病随着源头被找出渐渐得到了控制,黎观月也从忙碌中得以暂时休息一些时日,她难得闲暇这时才发现已有几日未见到南瑜。   奇怪,人哪里去了?   黎观月不知道,宋栖帮着南瑜悄悄从崧泽郡离开后,她就马不停蹄朝着京畿而去,而此时宋栖也想到了怎样拖住黎观月的脚步——   只要让她稍微受些轻伤、或是患个风寒,依照高郡守性子,必定会极力请她在崧泽郡全好了再走,怎么也要两三天,足够南瑜到京畿了。   只是在郡中人多眼杂,她身边又时时有人伺候着,怪医也在,要她受伤或下毒给她实在是个难事。   宋栖多有犹豫,因着那些曾经做过的支离破碎的梦,他也说不上对黎观月什么感觉,但最终,想到那日她的羞辱和自己远在京畿宋府的母亲,他还是压下了那微妙的焦躁,只当自己是能报当日羞辱之仇的激动……   他反复告诉自己,只是简单使个小手段而已,黎观月也未必会发现,只拦住她几日罢了。   是以,当黎观月收到怪医的消息说,在城外山林中发现了一些稀奇的东西,让她独自一人去会面时,宋栖就站在暗处,看着黎观月牵着马,一路往城外去了。   盖因怪医确实脾气古怪,也不喜与人群接触,从前就多次只邀她一人赴约,这次黎观月也不疑有他,只以为是如之前几次一样,直接进了山林。   她哪里知道,宋栖早已借着南瑜留下的东西,诓骗过怪医和黎观月几次了——怪医根本不在山林中。   宋栖看着黎观月远走,自己明明有把握,心里却仍有隐隐的不安——他冒充怪医将黎观月约到的地方是个绝妙的地方,那里只有一条可进出的路,附近是条几近蓄满水的堤坝。   而他早已做好准备,只待黎观月到达那里,他的人就会打开闸门,不会全然打开,能够流出的水恰好能挡住黎观月回来的必经之路,又不会伤及她。   只是困住她一晚而已,时值江南初夏,也已燥热,最多只是让黎观月风寒而已,等第二日,她便能好好地回来了……   无意识地攥紧了掌心,宋栖忽略了自己的不安,看着远处那抹身影消失。   ……   大地轻微的颤动传来时,宋栖正与前来寻找黎观月的高郡守碰了面:“殿下?下官没有见到她,今早只听侍卫提及公主前去巡视,具体在哪里就不知了。”   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和淡淡的疑惑,听到高郡守说起他们遍寻不到时,还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宽慰道:“许是殿下不喜众人跟着,便自己去了……”   话说着,地面忽然轻轻颤动了一下。   两人俱是一愣,正在这时,忽然,一道身影飞奔着前来,远远地就能听见那人恐慌地喊叫:“郡守!郡守!大事不好了——地动了!堤坝塌了!堤坝塌了!!!”   “什么?你说清楚,什么堤坝塌了?”高郡守一愣,忙问道,那人气喘吁吁,止不住的惊慌:   “此前查明水渠中的水有问题,我们便派人将水都引到了山中堤坝里,刚才地动,不知怎么回事闸门松动,那堤坝垭口破了!毒水现在尽数淹没了小半个山林,汹涌极了!”   闻言,高郡守紧张起来:“只有垭口破了吗?你确定?那水大不大?快说!”   “只有山林中被淹了,但恐怕进山的道路已经不能走了……”   “那就好,那就好,幸好山林地势低,那水应该是淹不到城中,百姓无碍就好……”他擦了头上的汗,拍了拍胸口心叹这段时间并不是山林狩猎的日子,应该没什么人被影响,一转身,却见刚才还好好的宋栖脸色煞白,难得流露出了恐惧与惊慌。   剧痛传来,他捂住脑袋,站都站不稳,大颗汗珠爬满了脸颊,突如其来的状况吓了高郡守一跳,他急忙道:   “哎呀!宋大人你怎么了?!没事的没事的,不用担心,那堤坝只淹了山林,大水进不了城的。”   “不……有事,有事……”宋栖从听见那人禀报“堤坝塌毁淹了山林”时,心就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了,“隆隆——”的洪流声隐隐传来,像是前世也曾听过这样的声音,宋栖甚至看到了那样的场景——   大地剧烈震颤,碎石、巨石、泥沙从山坡滚落,夹杂着宣泄而下的泥流,以吞噬万物的气势奔涌而下!   暴雨、轰雷、烈风、疯狂扭曲的树影、漆黑的夜幕、铺天盖地的阴影……   他那日做的梦,那个在电闪雷鸣的夜晚绝望而徒劳地挖着泥流,想要将他的明月从中带出来的梦,不是病中痴态,不是南柯幻虚,而是——   他的前生啊!!!   他的手抖了起来,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一句话不断回荡,像是另一个自己在嘶吼——   黎观月还在山林里!   他甩开高郡守前来扶他的手,不顾形象地狂奔起来,那些做过的梦、混乱的记忆、前生今世的一切都旋转起来,一股脑的涌入他的脑海,像千百根针不断刺入,胀痛、闷痛、刺痛……   在这种剧烈的痛苦中,所有的梦都被连在了一起,所有的记忆渐渐清晰——   在他跌跌撞撞狂奔至城门口时,终于追上了他的高郡守指使城门侍卫赶紧拦腰抱住他:“宋大人!大水已行至城门外山林中,太危险了,您千万不能过去!”   宋栖全身都在战栗,他拼命想要挣脱,可看着不远处一浮一荡的洪流渐渐漫过山林低洼处,像一张巨口,吞吐掉了他的希望、他的月亮。   已经来不及了。   他愣愣地看着,脑海中前世的记忆不断回笼——   相遇、解围、扶持、并肩。   动心、妒恨、背叛、痛悔。   月下的初次动心、雪中的承诺效忠、他的私心,他的贪念,一念万劫,铸成大错。   宋栖捂着脸,慢慢瘫软在地上,他转过头看着身后的人,高郡守讶异地看着眼前一向喜怒不露于神色的宋栖,面对当众羞辱身世都面不改色的他,此时眼里却浮现出一丝水光,紧接着就是大颗的泪珠掉落,他嘶哑着声音颤抖道:   “可是殿下还在里面,她还在里面啊……”   即使是重来一次,他也还是无法逃脱这种命运,他的愚昧、他的私心,亲手杀了自己耗尽血泪也想要挽回的人啊!   宋栖捂着胸口,痛不欲生,他全都记起来了,前世的一切他全都记起来了,可神佛残忍,竟让他在这时恢复前世记忆——   他又一次做错了、又一次来晚了,又一次,亲手让他的明月坠落了。   这样的认知让宋栖呆呆地坐在地上,泪流满面,心如死灰。   他想,这就是报应,他私心想要拉月亮入怀,鬼迷心窍联合别人背叛、害死了自己的心爱之人,就像前世一切真相揭开,黎观月沉冤得雪的那天,已作阶下囚的南瑜指着他所骂的那样——   老天也觉得他是忘恩负义、罪大恶极的白眼狼,所以才会这么惩罚他,虽然予他重生,却不给他半分赎罪的机会,只是……为何不是他死,为何要让他活着?!   宋栖呆滞地坐着,定定地望着虚空,身边人跑来跑去焦急集结人手,喊着去救长公主,他也好似听不到,只有眼泪无知觉地流着。   高郡守在一旁着急地摇着他的肩,大吼着问他知不知道长公主殿下具体在何处,宋栖转眼看向他,像是已经被抽去了魂魄,只留一个行尸走肉在原地。   殿下在何处?殿下……被他故意引进了深山,故意打开了闸口,独自面临滔滔大水——他记得黎观月怕水的,幼时为救黎重岩,她差点淹死在荷塘里,从此之后她就极为怕水、怕那种窒息、孤立无援的感觉了。   扯起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宋栖在高郡守惊恐的目光里,喉头一哽,生生吐出了一口血来,面如金纸、无声无息地晕死了过去。   若能就这样死去该多好,换观月回来,让他去赎罪……   ……   肆虐的大水泛着诡异的波光,夹杂着折断的树枝和石块从山谷奔泻而下,像一匹受惊的野马狂奔而来,顷刻间就吞没了几棵粗壮的树木,隆隆的声响越来越近,地面也随之震颤,黎观月丝毫不敢有停顿,拼命地向更高处奔去——   大水掺杂泥流就在她身后不断涌来,几次差点将她卷入其中!   她的衣裙下摆已经破烂不堪,碎石、树枝划破了它,也将她的身上划出了道道细小的血痕,可她根本顾不上那些,只是一昧低着头往前跑——她决不能死在这里!   她才刚重生回来,该报的仇还没来得及报、该杀的人还没来得及杀、怎么甘心自己就这样悄无声息死在洪流里?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有那么几个瞬间,泥流舔舐着黎观月的裙角与她擦肩,潮湿、粘稠的触感在她周身萦绕,令她不可避免的回到了前世死去的那个雨夜。   也是这样的泥流、也是这样死亡的阴影笼罩……黎观月攥紧拳、咬紧牙关,奋力向前奔去,可毕竟肉体凡胎,她使出全身力气,脚步却不可避免的越来越沉重……   突然,前方一棵歪斜的树木出现在了她的视野中——简直是绝处逢生!   黎观月眼前一亮,生出了莫大的希望,她找准角度,在接近那棵树时,心中暗暗盘算着——只要踩着这棵树的下方,同时伸手抓住树枝就可以了……   更近了……更近了……   可是,祸不单行,变故陡生!   就在黎观月奋力一跃的那个瞬间,她脚边似是踩到了什么,传来一声奇怪、短促的叫声,竟然猛地窜出一只野兔!   野兔撞在她的小腿上,令黎观月的动作迟滞了一瞬,只这一瞬!洪流就猛然奔袭而来,迎着黎观月惊慌的脸张牙舞爪地扑了上来!   “观月!抓住我!”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清朗的少年声音响起,下一刻,一条温热有力的手臂就稳稳地揽住了黎观月的腰——“冒犯了!”那道声音紧接着又高喊道,黎观月还没回过神来,就被一把按在了此人的胸膛上!   干净凛冽的草木气息从鼻间传来,耳边是“怦怦”的心跳,几个飞跃,风从鬓发间拂过,黎观月立刻反应过来,顺势就抱紧了此人的腰稳住自己的身体——好细的腰。   却没想到她这个简单的动作竟然让那人身子一僵,脚下步子顿时一乱,一阵歪斜,两人双双往奔袭的洪水中倒去!   哽在喉间的尖叫声还没出来,那人脚尖踢在一旁树干,抱着她在空中一转,堪堪擦着洪流跃上了高处!   接二连三的险处逢生让黎观月的心怦怦直跳,她喘着气,待脚下稳当,那人立刻放开了她的腰,她心有余悸,看了一眼从两人脚下奔去的洪流,抬头望向那人:“多谢侠士……”   话到一半,她看着那人熟悉的面貌,惊讶道:“……季延?!” 第28章 季延   眉目清俊,顾盼惊鸿,长发高束,正是季延。   他的神色间还带着匆忙赶路而来的风尘仆仆,一双眸子却极亮,刚稳住身形,听见她的话,惊喜道:“殿下还记得我?”   怎么会忘……毕竟是她从前的未婚夫婿。   黎观月抿抿唇,自知往事有些尴尬不好说,只能道:“季公子器宇不凡,自然令人难忘。”   季延闻言,心中顿感自豪起来:他就知道自己的自信是对的,看吧,只是见过一面而已,就让观月记住了自己的容貌和名字!   忙道:“哪里哪里,哪里的事,哈哈……”   黎观月礼貌的笑微微一僵,她不知道自己只是随口一句恭维,怎么就让眼前的人傻笑起来了,胸膛也挺高了几分,全身上下都莫名散发出一种……自豪的感觉?   好像自己小时候养过的一条小狮子狗啊,摸摸头就颠颠的傻乐……   猛地一抖,她赶紧将这个奇怪的想法从脑海中抹去,怎么可以把救命恩人拿来与小狗相比较,太无礼了,太无礼了!   心虚地瞟了一眼季延,黎观月赶紧转移话题:“季公子,现在我们该怎么办,这棵树看起来恐怕撑不了多久。”   她担忧地望向树下,滔滔洪流掺杂着碎石,水波不断冲刷着树干,整棵树支撑着两人的重量,已经摇摇欲坠。   “殿下不用担心,这水来得迅猛,去得也快,您看——”季延指向远处的山峦示意黎观月,“刚才地龙翻身,才导致堤坝溃堤,此处地势并不算最低洼处,水流应当不会汇集升高,这棵树还能支撑一段时间,只等有可落脚借力的树木从上游漂流来,我就可以带您从此离开。”   上游处多细直树木,被水流一冲折断的不知凡几,他的法子听起来也有道理,从刚才季延纵身救她的招式来看,这人武功应当不凡,黎观月心里稍安。   时值下午,山林中慢慢起了雾,冷风一吹,微微的寒意从身上传来,黎观月紧绷的心弦稍微一放松,才察觉到自己的衣裙后有些湿意——是刚才季延一闪身,两人差点双双倒在水中时挨到洪流所沾到的。   她的衣裙本来就在刚才慌忙的奔跑中被石子树枝所划破了些许,现在又沾了水,狼狈的同时也惹人尴尬——难怪刚才季延眼神乱飘,就是不敢落在她身上。   莫名感到一丝好笑,黎观月看向身旁的人,他正一手牢牢地抓着树干,努力使摇晃的树木稳定一些,刚要开口,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声咳嗽:“季公子……咳咳……”   “怎么了?是不是凉着了?”季延闻声回头,担忧地问道,另一手却直接抚上了领口,开始解开衣扣来!   “你干什么?!住手!”   黎观月惊呆了,她只是稍微咳了两声,才慢了一瞬开口,就见眼前的人动作利索,已经解开了小半衣扣,衣领微微敞着,露出一小片精壮的胸膛来!   听了她的惊呼,季延手上动作不停,手指向下摸在自己腰带上——解衣扣还不够,还要解腰带!   荒郊野外、孤男寡女、危在旦夕、怎么看眼前这个禽兽都是不怀好意!   黎观月羞愤极了,她完全搞不清为什么刚才还是正经人的男人现在“兽|性大发”,下意识地反应,直接一巴掌抽了过去——   啪!!!   “你好大的胆子!”她厉声骂道,如临大敌般往后退了几步,一手迅速拔下了头上的簪子握在手中,警惕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人。   季延手还在腰间放着,冷不丁挨了一记重重的耳光,还没反应过来,顶着一个映着巴掌印的脸,愣愣地瞪大眼睛看向黎观月,肉眼可见的手足无措起来。   “我……我是看你着凉,想让你暖和一点……”他颤巍巍地道,捂着自己的半边脸,迟缓地说出自己的话。   黎观月如临大敌,语气生硬:“那你解什么衣服?本公主不需要你的衣服,登徒子!”   初夏时节,两人都是单衣,季延脱了衣服就赤|裸着上半身,她还是个清白的姑娘,又最恪守礼节,皇室中人面前,他人甚至连挽袖都是失礼,季延直接要脱衣服,这还了得?!   她不想脏了眼睛!   季延听了她的话,涨红了脸,张了张口,迎着她警觉责怪的眼神,急道:“不是解衣服!你别往后退了,都要掉下去了!”   他手忙脚乱地在上身乱摸,还从衣领处将手伸进了自己的胸口,一阵动作后,在黎观月惊异的眼神里,抓着一双长耳朵,将一只大肥兔子从衣领里拎了出来!   “你看!我是想把它抓出来,给你抱着取暖,我……我才不是登徒子!”   季延抓着兔子的耳朵,一把将它拎到了黎观月面前——眼前的肥兔子睁着无辜的豆眼,与黎观月面面相觑。   黎观月瞠目结舌,看着兔子,又看看一脸气急的季延,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眼前这只野兔不就是刚才她纵身一跃即将够到树枝时,半路冲出来撞了她的那只吗?千钧一发之际季延不仅救了她,还顺手也把那只野兔也拎起来……塞进了哪里来着?   不由自主的,黎观月的目光怀疑地围着季延上半身打转:这衣服看着也正常啊,是怎么把这么肥的兔子给塞进去还看不出异样的?   气氛尴尬而沉默,季延满脸悲愤地递了递兔子。   讷讷地伸出手接过兔子揣在怀中,暖意一下子传来,黎观月看了看还捂着衣领的季延,抿抿唇,脚步向他那边移动了两下——就在这时!   一块树干被水流席卷着,猛地撞上了他们所在的树木,这树晃了两下,终于支撑不住,歪歪斜斜地向一侧倒去!   季延反应迅速,立刻转身一把抓住她的手臂,脚尖发力,两人一起踩着那树木向水流一侧的空地上掠去,顺势一滚——   就在两人落地的一瞬间,“嗤拉——”一声,布帛撕裂的声音在两人之间响起,季延一僵,黎观月也呆了一下,抱着那兔子,她看向自己的手:   刚才情急,她一把抓住了季延敞开的领口,落地时身子前栽,手中力气没控制住,一把将他的衣领从中撕开了!   “公主好手劲儿……”   呆滞半瞬,季延漏着半个肩头,声音干涩,挤出了几个字。   ……   山洞里,火焰跳跃着,暖意融融,两人围坐在火堆前,黎观月身下铺着季延那件撕坏的衣服,而他则不知从哪里找来了几大片芭蕉叶,不伦不类的披在上半身,遮住了身子。   山洞内一片沉默,只有细微的火焰噼里啪啦地响着。   “你没事儿吧……”黎观月犹豫半天,小心翼翼地问,她怀中的兔子也从臂弯中探出半个头来,默默地看着季延,两双期望的眼睛同时看向他。   “……没事。”   季延蹲在地上,手中动作不停拨弄着火堆,明明是平静的语气,生生让黎观月听出一些哀怨和委屈来。   咳……   她更加尴尬了,沉默着,愧疚之心又慢慢浮上来,挪了挪,略微靠近他,忐忑地开口道:“可是……都肿了,不……疼吗?”   火光的映照下,季延面无表情的脸有些怪异——他的左脸上微微的肿起,一个红红的掌印还印在上面,迟迟没有消下去。   动作一顿,季延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又垂下长睫,低低道:“不疼。”   他的长睫浓密而长,一颤一颤的,好像扫在黎观月心上,她莫名觉得心口有点痒,想起了曾经因好奇而扫过几眼的市井画本……   把自己脑海里那些荒诞的想法驱散掉,黎观月搓搓手,露出一个干干的笑,带着一点讨好道:“这怎么能不疼呢……虽然我的力气也不大,可你看你这脸上……”   “我皮糙肉厚,刚才又先鲁莽了……就算是疼,公主打我也是应该的。”   他这句话一出口,黎观月心里的愧疚之情立刻翻了个倍,犹如滔滔江水,简直要把她淹没了——自己真是不该下手那么重啊!就算季延刚才的动作让人误会,她堂堂一个公主,让人家把话说完再打也不迟啊……   “也不能这么说,我们两人都有错,都有错……”她摇头又摆手,又对着季延做出承诺:“季公子,你对我有救命之恩,刚才又发生了误会……咳,你有什么需要、心愿尽可以说出来,待到回去,我可以做到的,必然不会推辞。”   她诚恳地道,季延却无动于衷,默默地在心中想:又在说大话骗他了!   他的殿下还真是没有变。   小时候第一次见面时误会了他,也是这样不由分说就给了他一个大耳光!第一次看到那么漂亮的小姑娘,以为她温柔可爱,心下羞怯的他还没说和她上几句话,就被这一记耳光扇得清醒过来,哇哇大哭。   可是他好哄,被知道是误会了的黎观月低着头哄了两句,就乐得找不着北,把这茬事儿忘了,殷殷勤勤地跟在人家身后,让干什么就干什么,把黎观月身边最忠心的侍婢都给比下去了。   两人分别时,这人也是好话一大堆,说什么“将来会来找他”、“什么心愿都可以实现”、“等她回来”,把还单纯懵懂的他骗得团团转,傻不愣登地在原地等着,日日到城墙上眺望远处,等大越的马车前来。   可是直到黄沙漫城、狼群奔袭、满眼是断臂残肢、血流成河,他也没等到她回来。   漂亮女人的话不能信、不能信、不能信,尤其是黎观月!   默默在心底将这句话咀嚼几遍,季延抬起头,眼神已经变得坚毅:“我想要的东西……殿下只要能给,就会给吗?”   “不危及大越江山、不触及我底线的,本公主有求必应。”   抬起眼,他眸子深深,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殿下,您说您金口玉言,不会反悔,我就再信您一次!”   作者有话说:   小狗被扇大耳光,委屈.jpg   收到大家的建议了,从下周二开始,每天九点半左右日更,有事会在九点之前请假。   明天还不行,明天要上个夹子所以会在晚上十一点更新。见谅见谅! 第29章   “你想要什么?”   季延低下头抿了抿唇,犹豫了一下,却又不说话了。   黎观月等了好一会儿,山洞内静悄悄的,季延脸上的神色不明,她只听见他低声嘀咕了两句含糊不清的话,以为季延是不好意思说,便开口道:   “本公主金口玉言,此生所做承诺,皆不曾食言。”她犹豫了一下,将刚才那只用来防身的簪子递给季延,认真道:“此为信物。”   火焰映照下,簪尾光华流转,季延接过它,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黎观月,攥紧了它,想了想,道:“我现在还想不到有什么所求的……”   “那便先记着,日后再说。”黎观月摆了摆手,爽快地答应,季延把簪子小心翼翼装好,心里正隐秘地开心着,就见黎观月起身,迎着他疑惑的眼神走到了他眼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克制而疏离:   “既然报酬谈好了,那现在就该谈谈别的了吧——季少将军。”   嗤啦——   其上还燃着火焰的树枝被她干脆利落的一把抽出,直逼季延面门,速度之快带起了许多飘落的火星,洒落在两人之间。   “乌秦掌兵马元帅大印的季将军之子,为旧日婚约亲自前来我大越京畿,这份诚心属实令人感动,只是,疫病凶险、路途迢远,为何季少将军会出现在我朝江南地界,又恰好这么巧在山林中呢……”   季延微微抬头,借着火光认真地看着黎观月,她脸上似笑非笑,眼神中却暗藏着一丝凛冽的杀机,他丝毫不怀疑,如果说错了话,眼前的心上人,大概是真敢将这带火的树枝插|进他的喉咙。   两人之间一片沉默,气氛停滞,紧张到了极点。   突然,季延轻轻笑了声,火焰的炽热没有逼退他,反而还凑近了——他的面容简直挨着那火,火光映照出更显深邃的五官,迎上黎观月的眼神,他缓缓道:   “殿下,您敢用它对着我的喉咙……”他挑挑眉,看了一眼树枝,“就不担心我这‘少将军’身手了得,夺过来……反客为主吗?”   黎观月笑了:“季少将军有本事,本公主也未见得有多差。况且,你以为我是怎么敢在不带一个侍卫的情况下就独自进山的?”   两人对视着,互相良久都没有动作,黎观月默默捏紧了掌心,手慢慢向后伸去……   就在这时,一阵衣物窸窣声在安静的山洞内响起,两人都是一顿,不约而同转头望去——季延那件破烂的衣服中微微动着,一鼓一鼓,诡异极了。   突然,一只毛绒绒的兔头从衣服里钻了出来,瞪着黑黢黢的眼睛回望着两人——黎观月最先反应过来,猛地回神,趁此机会一步上前逼近季延,冷声道:“说话!”   热浪扑面而来,季延迅速往后一仰,脸侧仍有几缕发丝被灼烧到,黎观月是认真的,他也不敢再多嘴,连忙无奈道:“殿下,殿下!你听我说——”   他抿唇,本不想现在就暴露,但是……   他顶着黎观月防备的眼神,手在腰间摸索着,动作间将那片芭蕉叶晃得散开来,还不等黎观月看清楚,他就从身后扯出一个东西来——   黎观月眼神随意一瞥,随即猛地顿住,一眨不眨地看着它。   那是一枚形状怪异的令牌,巴掌大小,白玉的质感,边缘在略显昏暗的山洞里好像泛着流转的光泽   她不会陌生,准确地来说,天下没有人不认得这枚令牌。   “奉师父之命,前来呈上玉鹤牌,并回公主话,当初与黎氏所做的约定,到了恰逢其时的时候了。”   黎观月接过这枚令牌,面色复杂的翻来覆去看着它。   玉鹤牌,是传闻中有卧龙之智、鬼谷之能的玉鹤老人随身之物,伪造不得,毁坏不了。   玉鹤老人居于深山,不问世事,却美名远扬天下。世人皆传九州之内,谁能得到玉鹤老人辅佐,便能一统天下。   天下三分,匈蓝部落靠驯鹰之术盘踞西北,乌秦以武平江山,战马铁蹄踏碎来犯之敌,以北地群山守疆。   而大越跨越两江一河,降雨广阔,南北物产丰富,人才辈出,本该是三朝之首,却因前朝皇帝昏庸残暴、滥杀无辜,导致黎观月祖父起兵南渡,两方缠斗十数年,大越在连年战争中元气大伤,国力不复,不得已暂避锋芒。   是以这些年来,天下分三朝,三朝各心怀鬼胎,都暗藏一统天下的想法,却又都不敢露声色。   所以若能得到避世高人的相助,不说有多少胜算,至少在天下人眼中占了几分先机……但仅仅如此,黎观月还不会这么震惊。   最重要的是,先帝临终前曾告知她,玉鹤老人与黎氏开国皇帝、她的祖父有旧交,他们曾有约定,在大越形势危急时,会在合适的时机出山相助,就以玉鹤牌为信物。   先帝猝然崩逝、宗室人丁稀少,黎重岩初登大宝时,年龄尚小,根基不稳,一干奸臣蠢蠢欲动,大有取而代之的野心。情急之下黎观月想起这个约定,便向玉鹤老人送信求助,等了许久,却只等来寥寥数字——此时相逢非其时。   如果险些朝代更迭都不算形势危急,那此时天下太平,又有什么理由值得玉鹤老人现身?   面对她的疑问,季延闻言却也是面露难色地摇头,缓缓答:“师父派我来时交代了这句话,他还让我告知殿下……人间善恶终有报,天道黑白好轮回。”   眼神一凝,黎观月抚摸玉牌的动作停住了,喃喃道:“善恶有报、天道轮回?”   这话乍一听倒像是怨怪她似的,可是,前世她扶持幼帝、提拔贤臣、为江山社稷、黎民百姓呕心沥血,最后还是落得个众叛亲离、惨死雨夜的下场,说什么善与恶终有报,她已经不信了,否则,害了她的人一个稳坐明堂、一个位极人臣、一个于万民间享有医仙美名,一个周旋于旧党新党间游刃有余,为什么没有受到惩罚?   “玉鹤老人若是想训诫本公主,这话未免也太没意思……”   她将手中玉牌扔回季延怀中,随意一笑,唇角弯弯,眼神却平静,季延却莫名觉得其中含着一股哀伤。   他收好玉牌,认真道:“师父所说向来含有深意,兴许并不是殿下所想那样,实不相瞒,此次我前来大越,除了……婚约之外,也是为完成师父嘱托,防范大越可能出现的危机。”   他说得诚恳,黎观月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扔掉了自己手中还燃着火焰的树枝,平静道:“你能拿出玉牌,不过也是证明了你对大越没有其它心思……”   她突然话锋一转,直接道:“但我并不能对你完全放心……”,她似笑非笑看向季延:“毕竟人心两异,对吧?”   昏暗夜色中,传来点点移动的微光,逐渐连成一长串,人声的呼喊渐渐清晰起来:“殿下——殿下——!”   高郡守还不算太愚钝,也不枉她专门留下记号引人前来找她了。   ……   京畿城外,一道身影由远而近,渐渐清晰——南瑜连整理发髻、衣着都来不及,匆匆入城,直奔应府而去。   应娄收到下人来报时只觉得惊异,他咳了几声,再三确定:“你说那人来自神医谷?”   下人犹豫着点头,眼神不敢乱看——当朝天子就在他家大人的书房里品茶!   迎着黎重岩疑惑的眼神,应娄无奈地道:“陛下,实在不是臣不愿与您一起前去,只是这毕竟与礼不合,如若让长公主殿下回京后知晓了,恐怕非得革微臣的职才是,况且,臣这儿也是有故人来访,不得不招待……”   黎重岩头也不抬,气定神闲地为自己添茶:“无妨啊,让你这故人与我们一起去就好。”   迟疑了一下,他道:“至于阿姐那里……没事的,朕会和她解释清楚,再说了,朕也是为她着想嘛。”   他复又催促道:“快把你那故人带进来,然后随朕一同前去江南!”   应娄捂着嘴咳了两声,心情复杂,面上什么都不显,微微躬身行礼后,慢慢退出了书房。   这小皇帝,啧,真是胡闹。   “大人……”   南瑜站在屋外,盯着眼前正走来的男人,时值初夏,他却还围着狐裘,脸色苍白而眸色极深,远远走来的那一刻,就如同多年前初次相见那般。   这些年未见,光阴却没有丝毫将他改变。   不知为什么,她眼中一酸,浮现出了一丝水光,应娄走过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他眯着眼睛分辨眼前人,待到看到南瑜颈处戴着的坠子时,一愣神,才堪堪认出她来,褪去最开始的诧异,对着南瑜的朦胧泪眼,他捂着嘴咳了两声,笑道:“小瑜都这么大了啊,怎么还在哭?半点长进也没有!”   话语像调笑,又像长辈的亲昵责斥,瞬间冲破了那些疏离。   言语间的熟稔让南瑜心中一热,憋回去了泪花,道:“我有没有长进,大人每月都要往神医谷去信问询,难道还不清楚吗?”   她看着应娄,眼中满是孺慕,应娄一怔,随即想起什么,问道:“你怎么前来回京畿来了?你不是与黎观月一同到江南去了吗?”   他眼神扫视她的面容,落在那张面纱上,“还有你的脸,怎么一直遮着?”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伏笔和设定比较多一点,但对后文剧情很关键不得不写,明天加更。   而且既然重生了,就该拉出来刀几下了(对啊说的就是宋栖,他才是真?恶毒美人)   男主没啥目的和坏心眼,就是一个简单的恋爱脑,观月主要还是搞事业。 第30章   应娄不问还好,一问,南瑜就想起了前去江南的路上黎观月对她所做的事,一时心头愤恨顿起,咬着牙慢慢将一切说了出来。   “大人,长公主她欺人太甚!好像与我有什么仇似的,便是一丝一毫过错,都要罚上我一顿,多亏我自己就是医者,又去求了师伯出手,否则,她真能毁了我的脸!”   南瑜愤愤道,主动撩起面纱,当初两道狰狞的伤疤现在已经淡下去很多,只是仍然能看到隐隐约约的红痕。   她摸着自己脸上的红肿,想到那晚从黎观月屋内逃也似的跑出来后去向师伯求助,没想到那怪医却不以为意,她将师父搬了出来,他才不情不愿地给她拿药,还说什么:   “你与长公主呛什么声,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还以为是在神医谷内众星捧月……”   许久没有被人这样讽刺过,南瑜当时脸都白了,她暗恨自己没有听应大人所说直接留在京畿,或是返回神医谷,才被平白这样羞辱!   应娄一边听着她说这段时间在江南的遭遇,一边领着她向台阶走去,等听到黎观月高台上安抚百姓那一段时,脚步微微一滞,转过头来问:“她真是这么说的?”   他的语气微妙,南瑜没听出来,点点头抱怨道:“拿了我们的苦劳为她自己赚了个好名声,救治百姓的明明是我们这些医者,到最后,反倒成了皇恩浩荡……”   应娄眼神暗了暗:“她竟然也会迂回了,一个人的性子难道还会突然转变……”   “我与她相处这几日看来,她似乎并不像您说的那样愚笨,我拿话语刺她,本是想让她失态,最好能能用道德礼制绊住她的手脚,那知她根本不上当,不由分说就罚我,生生把我的计划都打乱了……”   “你太急躁了。”   应娄听她说完,摇摇头教训道:“黎观月是什么性子的人我这些年来在信中已然描述过多次,要你仔细揣摩,你也不上心,这次这苦头,你吃的不冤枉!经此一事,该知道日后怎么对付她了吧?”   南瑜抿唇,委屈地点点头,她本就是不愿继续与世隔绝在神医谷,才趁着怪医的事一同与其来到京畿,偷偷见了应娄一面后,她不顾他的劝说,非要与黎观月一同前去江南,只为了能潜伏在黎观月身边,如有什么事,能给应娄提前通风报信,可没想到……   突然,因为见到应娄太高兴而被遗忘了的念头闪过南瑜的脑海,她惊叫起来,一把抓住了应娄的衣角——   “对了大人!江南疫病,那条水渠……黎观月已经查到您头上来了!”她焦急道:“恐怕她已经上了折子发往京畿陛下那里,对了,崧泽郡一些官员也已经被查处……”   出乎她意料的是,应娄只是脸色沉了沉,并没有过多的惊异。   “大人……一早知道?”南瑜懵了一下,她风尘仆仆、昼夜快马加鞭,就是为了提前一步将消息递到应娄这里,好让他有个应对的时间。   点点头,应娄道:“只比你来时早一些罢了,我在江南也安插了些人。”他往前走了两步,突然又停下,似是想到了什么,脸上表情变了,转身看了南瑜一眼,眼神中露出些古怪来。   “怎么了?大人?”南瑜忐忑又疑惑。   应娄沉默良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你离开江南时……顺利吗?”   南瑜眨眨眼,不理解他的意思,犹豫了下:“我逼着您派去的宋栖为我安排离开,他留在崧泽为我做遮掩,一路上很是顺利,至少长公主在我走时还没发现。”   应娄听了她的话,冷笑着摇头,语气平静地开口:“哪里是宋栖的功,黎观月未必不知道你想悄悄离开,她是故意放你走的。”   “恐怕你今日进我府中时,身后跟着不知多少尾巴,不多时,你我的关系就要被她查个一清二楚了。”   他的神色冷淡,道:“我倒是没想到,她不鲁莽急躁了,还学会了欲擒故纵,真是让人惊奇啊。”   ……   学会了欲擒故纵的黎观月此时正在郡守府邸上,夜色已深,屋内灯火通明,堂下跪了一片战战兢兢的官员。   她翻看着侍卫呈上来的消息,知道南瑜已经顺利地进入了京畿地界,满意地笑了笑。   她一早就派人紧紧盯着南瑜的动作,知道她打算偷偷摸摸出崧泽郡时,也装作忙得顾不上的样子,就是为了引出南瑜背后的人。   若是换做她前世此时的作风,大概就是直接将人抓起来,先困在江南逼问一番,到那时,被有心人稍加挑拨,说她虐待医者,不仅查不出什么,还会毁了自己的名声。   重生一次,黎观月索性将计就计,放南瑜通风报信去又如何?进京畿易,出京畿难,她倒要看看,这个前世一直隐藏在南瑜背后之深,深到她到死都没发现的“幕后人”到底是谁?   “殿下,宋栖在堂外跪着。”   正当她思索时,高郡守小步过来,悄声在她耳边道。   宋栖?黎观月挑眉,眼神转冷——高郡守在找到她时曾提起一个极小的细节:地动时堤坝溃堤,水淹山林,众人都不知道她去哪里时,只有宋栖说出了自己也在山林中,才让高郡守能率人及时找过来。   他是怎么知道的?   “让他先进来吧。”   ……   宋栖一步一步向屋内,脚步踉跄,直到现在,他整个人都还沉浸在虚幻中,从甫一重生,脑海中有了前一世的记忆,还没来得及消化那些痛苦的往事,就要直面自己亲手将最想挽回的人置于险境的局面,再到绝处逢生,得知黎观月还活着。   种种消息接二连三砸下来,他全凭着一股想要再见一眼黎观月的执念才撑着没有倒下。   “拜见殿下……”   走进堂内,他一眼就看到了正坐高堂之上的黎观月,那张熟悉的面容投来一个淡淡的眼神,如同砸在他的心头,耳边一阵轰然巨响,宋栖攥紧了拳,死死地抑制住自己的情绪。   他好久没有见过她了,久远到他都快要忘了她的面容。   前世黎观月被设计攫夺身份、赶出京畿那一天,应南瑜的要求,黎重岩下令将原本黎观月生活过的痕迹一一抹除:   照料过她的奴仆被遣散、她的珍藏被充入国库、名字被从玉牒上去除……大越有了新的长公主、皇帝迎回了他的亲姐姐,下面的人为讨好,极尽所有力气来消除曾经黎观月的痕迹。   所以当黎观月死后,他们竟然连一张她的画像都找不到,而此后数年,故人魂魄从不曾入梦,他日日焚香、佛前跪拜,也留不住脑海中仅存的一点回忆——   太久了,他所记住的黎观月的面容甚至渐渐模糊起来,直到他有天醒来,很稀松平常的早上,宋栖发现自己记不起黎观月长什么样子了。   他先是愣了一下,很茫然,随后就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件事,当日入宫时,黎重岩试探着问他是否还记得他的阿姐长什么样——当然,这个阿姐指的不是南瑜。   宋栖从他问出这句话时,就知道黎重岩也忘了,想必靳纵也是,时隔多年,黎观月最后的惩罚终于落了下来——她连自己的容貌,都不想再让他们这几个忘恩负义的人记住,她所给出最狠、最刻骨的一刀,就是连他们的念想都不允许存在。   御花园里艳阳天,宋栖硬生生打了个寒颤。   从宫中离开后,他最后去到了一次黎观月曾经的长公主府,那里被打理的很好,草木郁郁葱葱,就像他第一次跟在黎观月身后来到这里时的那样。   回到府里,宋栖遣散了仆人,独身坐在屋内,最后一遍试图回忆起黎观月的面容而失败后,他轻轻笑了下,亲手将手中的金簪插|进了自己的喉咙——那是她第一次赐给他的东西,他一直留着。   我只有回忆了,如果你魂魄有知,连容貌都吝啬到不愿被我记住,那就让死来留住所有——观月,你的愿望永远没办法得逞。   思绪回到当下,宋栖跪地俯身,低头时,嘴角流露出一丝笑,再抬起头,面色又正常:“殿下,臣知罪。”   还没等问话就认罪,黎观月惊讶了一瞬,看着他淡淡道:“那你打算如何认罪呢?”   堂下一众大臣惊得冷汗都出来了,这一君一臣,一个不等问话就认罪,一个上来就让人自己定罪……可是到底发生了什么?难道不是长公主遇到意外,宋栖恰好知道线索救了她吗?   为何屋内气氛如此诡异?!   众人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出,宋栖深吸一口气——他重生的太晚了,从之前的记忆中,他敢断定观月绝对比他早重生,所以待他非常厌恶,此次事件确实是那个“蠢货宋栖”做的,她一定已经怀疑他了,如果行错一步,恐怕不说重生后挽回观月……   恐怕自己今天性命都有问题。   他垂眸,只一瞬就下定决心,猛地转身,抽出了身侧侍卫的佩刀——   “唰——”刀光浮动、寒影掠过,在黎观月和堂下一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宋栖生生斩下了自己左手的小指!   他疼得冷汗直流,眼眶泛红,死死咬着唇,面色惨白极了,一双眼眸却亮的惊人,黑沉沉地望向黎观月,气息微弱:   “眼见殿下前去山林,明知可能有险却不加提醒,害得殿下身陷困境,臣认罪……断指以作训诫自身,今后再不敢犯。”   黎观月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平淡地从宋栖狼狈的身形扫到血流不止的左手——大片的血污弥漫开来,他的肩头还在微微颤抖,十指连心,想必是疼得受不了。   堂内一片寂静,没有一个人敢出声,却都小心翼翼地观望黎观月的表情。   但令人失望的是,黎观月的脸上始终面无表情,看不出任何波澜,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就连宋栖的心中都沉沉,不知道自己的以退为进有没有用处。   半晌,她终于动了,慢慢地从高位上走下来,居高临下地看着狼狈的宋栖,眼光落在旁边的一小截断指上,轻笑了一下。   “宋大人真是对自己够狠,齐根斩下,疼吗?”   宋栖眼睫轻颤,更低地俯下身去,沉闷的声音从低下身子传来:   “臣既然已因大意,险先铸成大错,此等疼痛也只敢受着。”   黎观月蹲下身来,顺手拎起那把佩刀,轻轻用刀背拍了拍宋栖的脸,上面他自己的血迹沾到了侧脸,白皙的肤、鲜红的血、乌沉的眼眸,他定定的看着她,眼睛一眨不眨。   她迎着这样的眼神,摇摇头:“可本公主不信你。”   宋栖眼神一变,就听见黎观月淡淡道:“你说是大意了,可我怎么觉得,你就是想要趁机将本公主在那山林里处理掉呢?毕竟,堤坝怎么就那么巧,一次地动就溃堤?”   “殿下尽可以去查,臣绝对没有动手脚……”咬着牙,宋栖低声答到,声音低哑极了。   看他还是这样,黎观月也来了几分兴趣,她一向知道的,宋栖此人心狠手辣,做事干脆利索,前世刚在她的扶持下在朝堂上站稳脚跟,就敢帮她递杀死应娄的那把刀——   所以今生他投了应娄门下,说不准也会像前世那样,转而对着她动手。   她倒是想看看,宋栖能嘴硬到什么时候……前世做了她的刀,她还从未亲眼见过呢。   “既然宋大人这样说了,本公主如果不给你一个机会,未免太无趣了……”黎观月一手抬起宋栖的下巴与其对视,唇角弯起:   “高郡守已经派了人前去查明堤坝情况,足以证明你的‘清、白’,不如这样,我们等那人回来禀报,在这期间,那人一刻不回,宋大人就如同这样……”   她猛地提刀,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时,手起刀落,血光再溅!   “唰——!”   她斩下了他另一手的指节!   “一根一根来,直到手指不够用,就换宋大人项上人头。”   她站起身来,看着疼到颤抖,蜷缩着身子的宋栖,她神色从容,甚至还含着一点笑意,问道:“如何?”   作者有话说:   宋栖真的是恶毒美人,公主死后他是悔恨又疯狂的,所以重生后很病态的。 第31章   黎观月笑意盈盈,提着的那把剑刃上还缓缓滴着血,宋栖抬起头看她,那血珠就一滴一滴落在他的脸上,像雪地红梅,氤氲模糊了他的眉眼。   像是感觉不到脸上的温热,他任由那些自己的血顺着脸颊流下来,像一串血泪,在苍白的面颊上划过斑驳的痕迹。跪在地上,他的身躯仍旧直挺,只是声音紧涩了几分:   “但凭殿下意愿。”   好硬的嘴。   黎观月直起身,冷笑道:“不见南墙不死心,宋大人真是好胆量。”她拎着那柄剑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咯噔——”将其放在自己手边,吩咐道:“点灯、计时,一刻钟便向本公主报一次。”   在场的人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动作,刚才黎观月毫不停顿就斩了宋栖一指,飞溅的血吓了他们一跳,直到现在鼻间都萦绕着浓重的血腥味,一个个犹如被惊着的鹌鹑,大气也不敢出,直愣愣站着。   更何况……他们知道,这宋栖看着官阶不高,可是应娄门下的人,万一他真的做了些什么导致被长公主斩杀,他们现在上前,说不定还会被应娄迁怒,这、这他们怎么敢嘛……   在场的人心里打起了小九九,犹豫着一动不动。   “难道诸位要本公主亲自动手?还是说,诸位也心里有鬼?”   在场的人心里想什么黎观月不用多想就知道,她漫不经心地扫了众人一眼,语气平淡,而其中的警告意味也不言而喻。   刚刚见识过她面色平静地说提剑就提剑的一群人一听,顿时如临大敌,纷纷慌乱起来:“快快快,侍卫呢?还不快点灯计时!”   “殿下勿怪,我们这就来,这就来!”   “刚才只是呆住了,没反应过来,哈哈哈……”   眼前的官员一脸谄媚,被众人推搡着出来做这个冤大头,他陪着笑凑到黎观月身边,硬着头皮点上了灯,火苗一闪,一刻钟开始——宋栖下一根手指的存亡也就在这时开始计时。   所有人的目光汇集到黎观月面前那盏小灯上,一点小小的火苗跳跃着,堂内沉寂,只有或轻或重的呼吸声。   “殿下……”一个官员实在受不住这压抑的气氛,壮着胆子轻声开口:“殿下要惩罚……宋大人,只等郡守的人回来即可,那、那我等无辜之人,是否能、能先行离开……”   他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气息已经十分微弱,不敢与黎观月对视。   “诸位——”   黎观月还没有说话,堂下的宋栖竟然在此时开口了:“可否先暂等片刻为此事做一见证,如真查明大过错,栖断指或杀头都毫无怨言责怪他人之说,只是若我清白,也请诸位,在殿下面前美言。”   “到时,万望殿下能网开一面,宽恕之恩,栖万死难忘。”   他抬起头直视黎观月,用最平静的口吻说着最惊人的言语,一众官员用看疯子的眼神看他——   宋大人啊宋大人,你莫不是疯了!自己想死,可不要拉他们下水啊,事情还没查清楚,这时候说什么自己“清白”之类的话,就不怕到时候被打脸吗?!   宋栖不为那些目光所动,只是平静地看着黎观月,一双黑眸沉沉,压抑着些微的疯狂。   黎观月挑眉看他,一点也不为这话惊动,她的指节轻轻敲击着桌面,一声又一声,规律而沉闷,像是敲在众人心头,宋栖看着她,手掌微微颤抖,从心底悄悄生出些隐秘的渴望,会不会……   黎观月动了。   她在宋栖微不可见变亮的目光中站起身来——手腕一转,那柄剑就稳稳地落在手中。她微微一笑:“一刻钟到了。”   缓步踱到宋栖面前,黎观月的眼神在他的双手上缓缓划过,漫不经心道:“宋大人,你想从哪根指头开始?”   宋栖身子一僵,冷汗瞬间就爬满了额头,他怎么就忘了,此时黎观月也是重生之人,经历了前世,听了他刚才那段话,恐怕不会触动,心里对他的厌恶愤恨还会更重!   这一刻钟过得极快,难道今日真的要舍掉这几个指节……   他的下颌绷紧,瞳孔微微颤动,心绪胡乱纷飞,紧张地喉咙干涩,说不出来一句话,只能看着剑刃尖轻轻在他手上划过,留下一道淡淡的红痕——   食指、中指、无名指……最后停留在了大拇指上。   黎观月垂眸看着,她记得前世宋栖这里戴着一枚白玉扳指,是她在他即位左丞那天赠与他的。那玉细腻、光华润泽,是难得一见的荆山美玉,她也只有小小的一块,黎重岩和她要了许久她都没舍得给,却为宋栖做了一枚扳指。   百官之首,总理百政。   那枚白玉的扳指是宋栖权势、地位的象征,也是她尽心尽力培养扶持的见证,她清楚的记着,前世宋栖到地牢里来见她时,还戴着它。   眼里闪过一丝冷意,黎观月的剑尖悬在其上,微微用力,一颗血珠涌了出来,宋栖的身子猛地紧绷起来,眼看着剑尖即将穿透之时——   “殿下!去查堤坝的人回来了!”高郡守激动慌乱的声音猛地响起,紧接着就是一道匆匆忙忙的脚步声,高郡守一步踏进屋门,喊道:“殿下剑下留人!”   他满头大汗跑进来,气喘吁吁道:“等……等等,殿下,查清楚了,是地动!只是地动而已!”   高郡守在黎观月渐渐冷下去的眼神中硬着头皮解释道:“堤坝并没有被人为毁坏过的痕迹,只是闸门可能是……可能是由于近日水位上涨的缘故,稍显松动了……恰好逢上十几年不遇的地动,就……就出了这样的事……”   他边说边抹着额上的汗,结结巴巴道。   屋内静极了,所有人的眼光落在黎观月和正跪着的宋栖身上,沉默了许久,看着黎观月仍未将手中长剑放下,分明就是还有恨意的的样子。   高郡守万分为难,纠结许久,还是艰难地开口:“殿下,这……这是刚才查明的东西……”,他将手中的纸张递过去,等黎观月冷着脸查阅时,颤颤巍巍道:   “殿下,宋大人固然犯了大意未察觉危险的错,但,但您念在他及时提醒了众人,又自断双指,姑且饶他一回死罪……”   他边说心里边叫苦,要是普通官员,他才不会腆着脸向长公主求情,更别说殿下看起来不像是想放过宋栖的样子,聪明人都知道不该触霉头。   可偏偏宋栖是应娄的人,应娄还为这人专门向他打过招呼,先不说应娄曾对他有入仕之恩,更重要的是,虽然应娄与黎观月分庭礼抗,高郡守心底也更支持皇家,但礼部、吏部都是应娄所在旧党势力——   谁不知道黎观月因受先皇遗诏制约,轻易动不了吏部?是以他想调回京畿,就不得不有求于应娄……   因此,不管长公主怎么看宋栖不顺,也决不能让她在崧泽郡把人杀了,实在不行,出了崧泽再杀也不迟,他也好推脱责任啊……   几番思绪在高郡守心中转换,他硬着头皮继续道:“您喻体金贵,今日受此难实属下官失职……”   “殿下,栖有话想要与您说,不知您可否借步一谈。”   就在高郡守诚惶诚恐地劝说黎观月时,突然,宋栖开口打断了他的话,引得黎观月的眼神落在他身上。   此时宋栖只庆幸还没重生时的那个自己还不算愚蠢,没想着真的害死黎观月,只是悄悄使闸门松动了些,否则,不等问罪,他自前世而来醒来的第一天,恐怕就会因为害死了最想挽回的人而心碎至死!   至少现在,这件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他还有着一张底牌……宋栖的心提了起来,屏息等着黎观月的反应。   黎观月看着眼前人,她对宋栖感情极为复杂,恨他的背叛,却也常在深夜辗转反侧:为什么?她自觉待宋栖不薄,扶他至高位、掌大权,为何宋栖还会帮着南瑜来背叛她?   他们明明一起经历过那么多事,两人并肩、扶持相伴,情谊深重非凡,而这人怎会因南瑜所谓“真公主”的身份就反戈?   她实在想不出原因,定定地看着宋栖,看着这把“噬主”的刀,良久,淡淡道:“其他人都先退下。”   待到所有人都走了,屋内只剩她和宋栖两人,宋栖沉思片刻,道:   “臣确实没有要害殿下之心,只是……”他抬起头,眼神中流转着诡深的光,毫不犹豫吐露出应娄的名字:“是应大人,那位医女南瑜,正是他手下所培养的暗探,多年潜伏在神医谷,而像这样的暗探,大越还藏着无数个。”   果然,黎观月眼眸一动,转过眼来看他,细细地打量着,被她这样认真地看着,宋栖心口一热,死死攥着手心,才在疼痛中抑制住自己的激动,他宋栖看向她,继续缓缓道:   “若公主有意,臣愿意为您接近应娄,得到您想要的所有东西。”   黎观月还以为宋栖要说什么,听了他的话心里只觉得可笑的厉害——说得真好听,可惜,前世她已经被骗过一次了,没了心思继续待着,她不耐烦道:   “应娄的事本公主自会去查,用不着你操心。只是……前一日还在他人门下尽忠,想着动手害我,今日便说要为我做事,两面三刀,背弃旧主……宋栖,你觉得我会相信你吗?”   宋栖眼眸蓦地一缩,那句背弃旧主让他回想起前世的事,难堪的往事翻涌着浮现心头,他狼狈地闭上双眼,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不能承认!   尽管宋栖要在心里恨死那个还未重生时的自己,可也知道此时决不能承认他在水闸上动了手脚——他回忆从前记忆,大概能猜出黎观月没有在始一重生时就杀了背叛过她的自己,盖因她不愿拿未发生的事情来迁怒“此世”的人。   所以他决不能暴露自己也已经重活一世的事实,更不能给黎观月“问罪”的机会——如果开了这个口子,很难不说,她会索性直接将这一世要害她的自己给杀了!   他眉眼间闪了一下,转瞬间就下定了决心,沉声道:“殿下,高郡守呈上的那些东西,虽不能证明臣无罪,但至少可以说明臣没有过害您的心思……”   他打定主意一口咬死,没想到话说一半,就被黎观月出声毫不留情地打断:   “宋栖,本公主根本不相信这些东西!”   黎观月看着跪伏在地上的青年,面无表情将手中高郡守呈上来的那叠纸向他扔去,纷飞的纸张甩在宋栖脸上,打得他脸一偏。   “你不是大意,不是不想害我,只是没找到机会而已,如若让你成长起来,你会变成最利的一把刀。”她平静地说,像是陈述一个事实。   宋栖闻言抬头,眼眸颤动,他紧紧盯着黎观月的面容,想从中找出些动容的痕迹。   可站着的人面若桃李,眼睛微微弯起,话语却冰冷:“但我并不想要你这把刀,所以——不为我所用的,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她突然不想现在就杀宋栖了,这人做事干净,她确实从那些东西里看不出来他的嫌疑,但看他这么努力,让黎观月想出了其它有趣的主意。   她用手中的那柄剑轻轻拍了拍宋栖的脸,是十足的羞辱姿态:“本公主不会罢你的官,堂堂探花郎,大好的贤才,犯了‘小错’就罢免——本公主不会教人落下口舌。只是宋大人,你的仕途这一生就到这儿了。”   “去北疆做个九品小官吧,今生不要再想着高升,也无需再回京畿。你只配挖空心思,却也只能烂在泥里,永远,永远与你想要的青云之上相隔万里,喔,不对,是近在咫尺,但是水中捞月。”   黎观月笑笑,不顾宋栖闻言的一瞬间眼中爆发出的难以置信和慌乱,她站直身子,抬步就要走,被慌了神的宋栖一把拽住了裙角——   “观……殿下,您不能这样!”   宋栖此时才是真正乱了方寸,他想过黎观月会将他下狱,想过黎观月会恨到给他一剑,再惨烈的后果他都考虑过,只要他还活着,就能有办法做出改变,改变这一世两人的命运和结局——可他却从来没想过,黎观月竟然是要将他贬离京畿,彻底断绝他所有的路!   他死死抓住黎观月的裙角,因用力而手指泛白,黎观月停下来,转头看向自己的衣裙,皱着眉厌恶道:“手放开!”   宋栖断指处的伤口还在向外涌着血,在她的裙角染出一小团血红来。   宋栖一僵,慌乱地想要去擦,没想到弄得更加脏乱,怔怔地放开了手,眼睁睁地看着黎观月离开,手紧紧扣在地上抓着衣角,心无限向下沉沉坠着。   就在黎观月拉开门要走出去那一刻,沉默着的宋栖突然开口叫住了她:“殿下——”他抿着唇死死盯着她,语气中带着一点破釜沉舟的惶然:“您本来想要如何处决我……我是说,如果我真的要……”   他的最后一句黎观月听得并不清楚,只是听清了前一句,她不在意地冷笑道:“前朝八种罪名、十大酷刑,总有合适你的。”   话毕,她便毫不留恋地径直走了。   黎观月已经离开,屋内昏黄的烛火又燃了一会儿,宋栖才慢慢走了出来,手上血迹已然干涸,可断指处翻卷在外的皮肉仍狰狞,他脸色平静,像是感觉不到疼痛,只是草草地胡乱裹了一下。   他脑海中很乱,黎观月刚才话里的意思很清楚,他暂时没有了性命之忧,但她明显是要远远调开他——她以为这样就断绝了自己对权势的野心,可实际上,这一世宋栖最想要的不是权势,而是她。   若真的往后不能再回京畿、不能再见她,那他重生回来,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又有什么意义?他是要回来挽回一切的,才不是那些话本子里的懦夫们,说什么“远远看着她安好”便好……   越想越急躁,宋栖阴沉着脸漫无目的走着,刚出郡守府邸,突然,从斜里走来一个人,两人互相都没有留意到对方,径直撞在了一起。   宋栖手指处伤口被狠狠一撞,痛楚瞬间传开,他猛地抬头向来人看去,却在那人的脸露出来时怔住了,脸色瞬间一白。   季延?!   他怎么在这儿?!   他不自觉地攥紧了手心,一颗心高高地提了起来——   他记得这个人,前世观月死于山洪带来的泥流中,等他得知她的死讯,仓皇带着人前去时,正好碰到此人抱着观月的尸首——   季延徒手挖开了那些一层层的污泥,把那具已经冰凉的身体抱在怀里,甚至不给宋栖看最后一眼,凭借着极好的身手硬生生从几十个护卫的刀剑下带走了黎观月!   宋栖记得当时自己已经在癫狂和绝望的边缘,红着眼睛嘶吼着要季延放下黎观月,那人却只当听不见,只是淡淡地留下一句充满恶意的话:“是你们害死了观月,你们这些畜生没有资格留下她。”   这句话从此成了宋栖往后到死的梦魇。   季延带走了黎观月的尸首,后来大越多次向乌秦交涉都无果,作为乌秦手握兵权、又得帝王器重的少年将军,谁也不敢强行向季延要人,哪怕那是另一朝的公主。   黎重岩月月派使臣去前去乌秦,甚至几次三番不顾帝王尊严,低声下气去求季延让自己可以去祭拜姐姐,都被毫不留情地驳斥了回来。   一直到宋栖自戕,那时距离黎观月身死已经十一年,季延都没有松口,只在大越几近亡国的那一战中如神兵天降,打退了匈蓝的进攻,为大越争取到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那是黎观月死后第二年,大越在南瑜里应外合、勾结匈蓝之下丢了北疆的玉门十八城,割地赔款,屈辱求和,百姓流离失所仓皇南奔,匈蓝兵卒所过之处横尸遍野,尸骨引来的蝇虫如黑云笼罩,骇人至极!   因着黎观月这一重缘由,乌秦已与大越多年不曾往来,季延出兵这一举动不异于平地惊雷,而他只在打退匈蓝的攻城之战时留下一句“这也是她的江山”后,便毫不留情地撤走。   宋栖看着这一世的季延,这人此时的眉眼还很青涩,没有半分前世那沉默寡言的模样,他的心慢慢扭曲起来,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和难受翻腾着——   怎么会……这人怎么会这么早就来到了大越?   他……现在有没有遇到黎观月?   作者有话说:   放心哈,绝对不可能只是把宋栖远远调开这么轻松的火葬场,只是剧情里的一步而已!!! 第32章   当在山洞中和黎观月一同被高郡守一行人找到后,季延就被客客气气“请”到了郡守府,他知道自己身份特殊,所以没有一丝抗拒,乖乖地按着黎观月的吩咐来。   只是郡守府内确实无聊,他又是个耐不住性子的,便绕着这府邸闲逛起来,就这么溜达着,却突然感到有一道奇怪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回头看去,是一个容貌堪称昳丽的男子,乌发雪肤,脸上还沾着血迹,站在阴影处死死盯着他,乍一看之下,比厉鬼还骇人。   季延猛地打了个寒碜,左右看了看,确定这人就是在盯着他,眼神里充满了……嫉恨?   宋栖慢慢走上前来,控制不住自己打量季延,忍了半晌还是开口道:“什么人在这里鬼鬼祟祟?!也不看这里是你能来的地方吗?”扑面而来的厌恶和抵触毫不掩饰,让季延直接黑了脸。   他一眼便看出了眼前此人身着官服不一般,袖口的暗纹繁复精巧,是大越京畿官员所特有,他以为是黎观月带到江南的心腹,虽然心里不爽,还是按捺住情绪,规规矩矩道:   “我为长公主殿下……旧友,现正随殿下居住在郡守府邸,府中烦闷,便出来闲逛一二。”   季延的话音刚落,就听见对面那人饱含怒气的声音响起:“旧友?你与殿下何时相识?随殿下一同住在郡守府邸……你也配?!”   这是什么话?!   饶是季延心大,也被这话里掩饰不住的嫉妒和怨怼惹得怒了,他上下扫了一眼这个奇怪的人,皱起了眉道:   “我们自幼相识,长公主殿下特许我住在郡守府中,殿下亲口承诺让我与其比邻而居,此等殊荣,我怎么就不配了?”   他自顾自地忽略了黎观月让他住在自己院子旁,是为了时时监视他的行为,以防他这个“乌秦少将军”背地里搞什么小动作……   反正他只当黎观月是不排斥他!   这下换宋栖的脸青一阵白一阵,他最恨的就是前世在他不知道的时候,黎观月与这人有了那么深厚的交情,甚至到了季延干出抢走她的尸首的这种事,他没能守住她,连祭拜都无能为力,往后十余年间,多少痛悔都只能对着空空的衣冠冢诉说。   在他所没注意的地方,黎观月与一个男人有这样深重的纠葛,他能奔马千里只为不让她葬在这片土地上,能顶住千般压力独占她的尸首,能因为“这也是她的江山”就孤军出兵……   一个男人能为女子做到这种地步,难道只是由于曾经父辈开过的一个婚约玩笑?荒谬!   他们之间除了那桩玩闹一般的婚约,还经历过什么?还承诺过什么?为什么他半点都不知道?!   只要一想到黎观月有一段过往并不被其他人知晓,是独属于她与季延的,宋栖就嫉妒地直发抖——可那时候黎观月已经死了,他每日自虐般翻来覆去地回想着所有,誓要从平日的蛛丝马迹中想起些端倪,可都是无用功。   他永远都没有机会去问她了,连同他那卑劣的、低贱的、小心翼翼的爱,黎观月的死把它们一并带到了地下长眠——而他连摘取一株花枝放在她坟前的机会都没有。   往事一层一层翻滚在心头,看着眼前的季延,宋栖的心里隐秘地滋生了一股恶意……   如果……如果这个人从来不存在,这一世他已经重生了,他知错了,绝不会再犯以前的错误,他一定能将所有心思藏好,事事恭顺,那观月与他的结局便能改变……大着胆子多想一点,若是他能代替季延的位置,会不会、会不会……   宋栖眼眸深处亮了亮,种种念头如同藤蔓疯长,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起来,有那么一瞬间,他因自己刚才的美好设想而激动得战栗。   可只一瞬间对上季延黑沉沉的眼眸,他才后知后觉眼前这人身份不简单——乌秦的少将军,他还动不了他!   强压下心里的愤恨,宋栖定定地看着他,低声开口警告:“殿下身份矜贵,不管你是什么身份,什么目的……”后半句话他没有说出来,可两人都知道其中的意味。   到这时,季延算是看出来了,这个莫名其妙的人一定与观月关系匪浅,看他听了自己受黎观月所邀而一副嫉恨难捱的模样,怕不是也如自己一样,对观月存着什么旖旎的心思……   哈——   摆出一副正夫的姿态是在干什么?他这个正儿八经的未婚夫婿都没什么表示呢!   季延心中冷笑,面上却笑眯眯,显得纯良极了:“大人说‘我的身份’,嗐,我的身份有些拿不出台面的……就是那些身居高位的女子们常在身边养着的,嗯……你们大越是叫男宠吗?对,就是这样。”   宋栖脸上的表情狠狠扭曲了一下,他心口一堵,几乎要硬生生憋出一口血来,瞪大眼睛死死看着季延,对方却不管自己的话对宋栖造成多大冲击,笑呵呵地补充道:“否则殿下为何要将我一个乌秦人士时时带在身边呢?这不,连前来江南都让我陪着……”   如果不是知道前世黎观月从生到死都没有过什么“男宠”,这人前世这时候也没有出现在黎观月身边,宋栖就要真的被季延的话,不过饶是他攥紧拳头逼自己冷静,也还是被气红了眼——   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上前一步就拽住了季延的衣领,恨不得将这满口胡言乱语的人杀了才好……季延站在原地任由着他动作,不顾领口被揪皱,顶着宋栖怒恨的眼神,他挑眉笑了,悠悠道:   “这位大人,我可是公主的人……你今日若敢动手,明日殿下便会知道所有,你敢闹到殿下面前吗?”   他脸上还带着笑,眼神凉薄,宋栖嫉妒他这幅气定神闲的样子,好像笃定了黎观月会向着他——可是宋栖明白,这一世自己确实是不敢与他在黎观月面前争什么的……   他气息不稳,拽着季延的衣领却什么也做不了,眼神发狠地瞪着季延半晌,才一点一点放开了衣料,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勉强让神色没那么狼狈,他咬着牙,扯出的笑却比哭都难看,道:   “今日是我失态了。”   他重生的时机太不巧了,黎观月对他极度不信任、自己的权势还不似前世那般大,处处受尽制约……阴沉着脸,宋栖一甩袖子,深深看了一眼季延,转身离开了。   季延抱着双臂眯着眼看他的身影,挑了挑眉。   他可不是什么男宠,他是黎观月未来的夫婿!   夫!婿!   要三书六聘、洞房花烛的那种夫婿!   季延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心想,这人一看就是对观月爱而不得,刚才一听自己就住在观月院子旁,就嫉妒得发狠,啧啧,恨不得给自己一刀,那尖酸刻薄的模样真是小家子气!   幸好自己来大越之前就早有准备,还潜入皇宫旁观、琢磨了许多后宫宅斗的大小事,对付起这种人来简直是游刃有余……   他眼神中充满了对自己刚才表现的满意,转身脚步轻快地往郡守府邸内走去,径直来到黎观月屋前,看见里面还点着灯,深吸一口气,不顾门外侍卫震惊的眼神,高声呼喊道:   “殿下!殿下!方才我受了一人的欺辱,求殿下为我做主——”   ……   自从那日南瑜到了京畿进了应府,知道黎观月大概是已经怀疑了她的身份,索性也不再遮掩,大大方方跟在应娄身后,不几天,满京畿就都知道了应大人身边那个女子是神医谷出身,医术高超,为江南疫病治理出了大力。   黎重岩听赵禄夸着南瑜,怀疑地搁下手中的笔,皱着眉问:“江南疫病……那位南姑娘在其中起了很大作用吗?我怎么见阿姐的奏折上写是查明了源头后才抑制住的。”   应娄正好推门而入,将这句话听得一清二楚,他笑着道:“陛下有所不知,南瑜可是神医谷百年难遇的天才,区区疫病在她手下当然不值一提,她深入灾民之间救治,长公主自然不知……当然了,其它医者官员也是出了不少力的。”   见他来了,黎重岩面上一喜,放下折子,站起身来惊喜道:“少傅,你都安排好了吗?”   应娄笑着俯身:“自然是安排妥当了,只是……”他说着,神色间略过一丝犹豫:“陛下您前往江南的决定太突然,长公主殿下她还不知情……”   黎重岩闻言一愣,随即满不在乎道:“朕是去迎接阿姐——赞扬她一力控制住了疫病,又不是干什么闲事。”看应娄还迟疑着要说什么,他又不耐烦地补充道:“再说了,朕是皇帝,这点小决定还是能做的。”   听到他都这么说了,应娄微微一笑,就像之前无数次赞同黎重岩那样点点头,温润的声线响起:“臣自然知道,是臣多嘴了。”   这可是皇帝亲口说的话,如果被他的阿姐驳回……真想看看到时这姐弟俩是什么表情。   两人出了宫,应娄担心皇帝的安危,安排了许多马车、兵卒和依仗,浩浩荡荡的摆开在宫门外,猎猎作响的旗帜彰显着皇家威仪,沿街百姓纷纷探头。   黎重岩向自己的马车走去,远远地就看见一道身影站在一边等待着,等他走近一看,是位素衣兰衫,半遮面纱,眉眼极为清丽的女子。   还不等黎重岩疑惑,跟在他身侧的应娄就连忙上前解释:“陛下,这就是南瑜,臣的……义妹。”   边说着,应娄边轻推着南瑜,要她上前去,黎重岩见是应娄的人也没在意,瞥了眼她,随口问:“你这脸怎么遮着?”   “回陛下,民女……脸上有伤,恐惊扰圣颜,是以戴着面纱。”南瑜盈盈一拜,不卑不亢地答,只是在答话时好像有所顾虑,犹豫了一瞬。   应娄从身后抚住她的肩头,含着淡淡笑意的声音响起:“南瑜她不懂事,遭了长公主殿下的罚,是她该受着的,劳烦陛下过问了。”   他的指节轻轻摩挲着,恰好这时一阵微风拂过,面纱掉落,南瑜脸上的伤疤露了出来,看着比前几日更严重了,狰狞又张扬,南瑜惊呼一声,半捂着脸就要转头。   听见与黎观月有关,刚才还漫不经心的黎重岩顿时来了兴趣,他看向南瑜的脸,眼神落在南瑜的伤疤上,瞬间被其惊了一下——   他皱起眉头,带着些惊愕道:“这、这是阿姐罚的?”   南瑜抬眼看了他一眼,躲躲闪闪地垂下了眼眸,什么都没说,却不言而喻。   黎重岩拧起了眉道:“不可能啊……阿姐不会下这么狠的手,她从不这样的。你、你是不是做了什么惹她震怒的事?”   他的眼神凌厉起来,南瑜抿抿唇,哑着声音道:“陛下明鉴,民女只是嘴一时快了,劝谏时又恰逢长公主殿下心情不悦时,才……”   她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眼眶泛红,声音哽咽:“民女粗鄙,自幼在世外长大,不懂这些便被如此罚了,还不知会不会破相,日后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是真的觉得自己委屈的紧,话中的忍悲含屈、楚楚可怜都是自己真实的情感,这么一番话听下来,黎重岩眉宇间都泛起了为难迷茫的神色。   “好了,别多嘴了!”应娄皱着眉呵斥南瑜:“哭哭啼啼什么样子?!做错了就是做错了,你哪里来的胆子在陛下面前叫起冤来了?”   “长公主殿下与陛下姐弟手足情深,殿下怎样罚你,便是陛下要怎样罚你,旁的人从没有像你这样来告状的,真是平日里太骄纵你了,连好歹都不知了!”应娄厉声斥责道,满脸寒霜,扣着南瑜的肩膀就要她跪下谢罪。   黎重岩听见他最后一句呵斥,心头一跳,抬眼瞥向自己的少傅,没说话。   他静静地看着南瑜满眼含泪地跪下叩头谢罪,摆了摆手让她起来了,端详着她嘴角处的伤疤,黎重岩静了半瞬,犹豫着开口:“阿姐她……从前也这么罚过别人吗?”   应娄讶异,随即反应过来,摇了摇头,黎重岩长睫一闪:“没有吗?”   “不,陛下,是臣不知。”应娄微微俯身行礼,斟酌着话语:“长公主殿下一贯奉行面对不同之人,该用不同之法……是以臣并不知道殿下还曾罚过哪些人。”   站在原地沉默了半晌,黎重岩摆了摆手,让他带着南瑜可以走了,在南瑜起身时,他面色复杂地看着她的伤疤,叫住了应娄:“少傅……让赵禄拿些上好的药吧。”   应娄一愣,随即急忙行礼:“谢陛下赐药。”   神色不明地看了南瑜一眼,黎重岩没说话,撩起帘子进入了马车。   赵禄跑前跑后将药送至应娄手中后,回到了黎重岩身边服侍,龙脑香在金兽香炉中缭袅,丝丝缕缕淡烟使得少年天子的面容模糊了几分,更显得他神色不明。   良久,马车中都是一片沉默。   “赵禄,你说……阿姐从前有没有背着我,惩治过那些与她意见不同的人呢?”黎重岩盯着手中的白玉茶盏,眼底晦暗不明——   “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可我已经许久没有见过那些与她意见不同的奏折了,你说,它们都去哪儿了呢?”   作者有话说:   我今天本来可以按时发的,但是周五写得爽了,就多写了点,收不住了,发出来的时间就晚了些,抱歉呀(T^T)   再次声明喔:男主是恋爱脑,娇夫属性,观月走权谋事业火葬场剧情。   写季延的时候脑子里就是那张表情包(小狗告大状.jpg)   ps:弟弟也稳步拿到了重生火葬场的第二张票(30%) 第33章   他的话一问出口,马车内就陷入了一片寂静。   赵禄倒着茶的手一抖,豆大的汗珠就密密麻麻地沁了出来,他知道这话里的意思,不敢轻易回答,嘴唇嗫嚅了半天,才颤颤巍巍道:“陛下励精图治,长公主殿下辅佐在旁,我大越河山无恙,百姓安居乐业这,君臣上下一心,才无类似他朝分歧……”   黎重岩眨眨眼,并没有说话,看着自己手里的茶盏,眼底沉沉。   马车行进间声响辘辘,在其外跟随着的人马脚步细密,一时间只有风声、旗帜猎猎声回荡,只是经历了这么一遭,刚才轻快的气氛已然一扫而空,沉闷的让赵禄心里发紧——   明明是前往迎接长公主殿下的,刚才陛下还兴高采烈地期待着去见自己的阿姐,转眼间心思便完全颠倒了……   他弯着腰退了出去,临走前帘子掀起的一瞬,赵禄看到黎重岩仍是那种愣神的样子,眼神中带着他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的怀疑,他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默默走开了。   自古皇家亲缘淡薄,前朝更是兄弟相戮、姐妹相残,本以为当今陛下与长公主自幼共苦,能与他人不一样,现在看来,还是逃不过权力巅峰的争斗和忌惮。   ……   黎观月这一世提前做好了准备,又误打误撞查明了前世未解的疫病源头,是以很快就控制住了疫病,不足半月,在各方人马的协力下,崧泽郡已然恢复了大半日常。   直到她谢绝高郡守留她视察的邀约,步入回京的路途时,黎观月仍有些许的不真实:她撩开马车帘子,从一角观察着街市上的百姓,来往的人脸上神情各异,说说笑笑间,眉眼里都带着未经灾难的平静安宁。   这与前世她匆匆来到崧泽郡时看到的情形完全两异,那时候疫病已经控制不住,遍地是腐烂、死相痛苦的尸首,家家户户遍布缟素,长街上空无一人,死亡的气息萦绕而挥之不去。   即使是后来疫病勉强被抑制,江南大半都已经饱受摧残,每户都有亲人死于疫病,幸存下来的人不是顽疾缠身,就是孤家寡人。   黎观月还记得自己前世离开此地时,曾看到过一位妇人在怀中抱着一个婴儿,手里牵着一个孩子,而她身边的丈夫低垂着头,紧紧揽着一个半大的女孩,一家人依偎在一起,是勉强从疫病中死里逃生的模样。   妇人衣不蔽体,眼神呆滞,跪坐在地上,黎观月于心不忍,便吩咐身边侍卫去为那妇人送去一些银钱,而侍卫前去后与那妇人说了几句话,拿着银钱就回来了,她正疑惑,仔细看向那妇人时,才发现除了妇人一人,她身边的丈夫、三个孩子原来都已经没有了呼吸。   他们没有死在疫病中,却死在了疫病和人祸带来的饥饿、恶意中。   这一幕给当时的她内心带来了极大的冲击,民生之多艰,小家之哀苦,统统都是她过去在京畿的歌舞升平中极少见的。   小民命如草芥,锱铢必较以计苟活。大灾之下官员思量自身仕途、富户思量手下商事,甚至就连她自己,想的都是怎样稳固江山、安定朝堂,而底层百姓的生死悲欢,却如一片飘飘的芦花,被大多数人忽视了。   对比朝堂之上各种势力轧斗,世家的奢靡无度与浮散恣性的旧朝风气,黎观月只觉得深深悲哀,为了改变这些,一振朝堂风气,前世自江南回京后,她才真正意义上开始大力支持、培养新党,平衡各方势力,以期自己有朝一日放权于皇帝时,大越能摆脱“三朝而亡”的命运。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她的名声急转而下,到后来,连自己的亲弟弟都不解甚至愤怒于她的种种行为,黎重岩虽然大多数时候跟着黎观月支持新党,但她明白,其实他并不是那么排斥旧党,又有很多次,他都表示过自己的倦怠,暗示黎观月得过且过,不必与世家们过多计较。   黎观月当然知道为何黎重岩这样,世家们说话多好听啊,向皇帝进献的都是奇珍异宝,诉说的都是各地趣闻,在他们的描述下,大越人人安居乐业、处处平静祥和,哪里像她,一见面就是苦大仇深,要他多读书、多体恤民情、多励精图治……   久而久之,在甜言蜜语和严厉要求之间,黎重岩当然对自己这个姐姐日积不满。   思绪回到当下,黎观月放下帘子,轻轻叹了口气,如果不是当年父皇临终前积病已久,意识也已经模糊不清,却还记得抓着她的手托孤,她又怎么会紧紧抓着权力不放?   闭了闭眼睛,她又忍不住回忆起了父皇崩逝那日——   脸色苍白、身形孱弱的男子早已没有了皇帝的威严,他靠在床头,看着自己不过碧玉年华、脸庞尚还稚嫩的长女,双眼中满是遗憾、不甘和不舍。   这个戎马半生、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眼都不眨一下的帝王,此刻却禁不住流下了眼泪。   自皇后走后,他的身子就慢慢垮了,黎氏执掌江山不过两代,随着他的死去,必定会陷入风雨飘摇中。他不想绑住长女的一生,也放不下幼子和大越江山,痛苦的内心拉扯间,他死死地抓住黎观月的手,却不忍心说出那句话。   黎观月当然知道自己的父皇在为难什么,她哭了,既为至亲之人的即将离去,也为自己不曾想象过的命运,可她别无选择,她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父皇死不瞑目、江山易主呢?   所以她接过了宫人呈上来的玉玺,命人拟了诏书捧到父皇面前,平静地接受了辅政的任命,从此将大越河山、黎民职责肩负在身上。   两条迥然不同的路在黎观月的面前展开,而她选择了人迹更少、曲径更幽的那条,从此经受着迥异而跌宕的命运。   所以明明知道黎重岩不满、朝臣们编排、百姓们盲从不解,她也从没有改变过自己的想法,只是黎重岩实在还未成长起来,让她迟迟不能放心、不敢放权。前世临死那段时日,她曾以为他至少有了帝王的手段和心计,没想到却被南瑜骗得团团转,甚至还将那些她教过他的手段用到了她的身上……   “笃笃——”   两声轻响从马车外传来,令她回过神来。   撩起帘子,黎观月隔着窗与季延对视,对方一双眼眸笑得弯弯,扶着马车道:“殿下,马上就要出城了,可还有名官员没有赶来,我们的马车需要慢下来稍等片刻吗?”   自从季延表明了自己玉鹤老人弟子的身份后,黎观月待他便不像从前对待“退婚夫婿”那样了,是以当季延提出想要光明正大跟在她身边时,黎观月虽然觉得这个要求有些奇怪,但一半为拉拢,一半为监视,她还是准许季延暂时做自己的侍卫。   本来她还有些担心,让堂堂乌秦少将军做侍卫会是折辱,想要换个职位给他,可没想到季延竟然非常满意,兴冲冲地走马上任,每天忙前忙后,看起来不亦乐乎,没几天,她身边上上下下就都知道了他是黎观月的新任侍卫。   黎观月初闻只是目瞪口呆,懵了一会儿后便随他去了,只是她谨慎惯了,怎么看都觉得季延或许另有所图,面上不显,只是心里悄悄更加提防他了。   新任侍卫季延还不知道自己这一番操作不仅没有让黎观月亲近自己,还让她更加警惕了,此时还美滋滋地道:“回京这般大事,宋栖还会疏忽,想必平日便不是什么上心的人,不像我,心里时时想着殿下的事,一大早便起来安排您回京的事。”   “宋栖?”黎观月蹙眉,没想到会是他,说起来,自从那天在郡守府审问惩罚过后,好像一直没有见到过他……她让宋栖与自己一同离开,打算待回京时便上奏将他贬至北疆,到时候这人即使有再多心思,也是徒劳。   她的眼神望向远处,那里慢慢聚集起一些百姓,日头愈发升高,再等片刻,长街上的人就该多起来了,到时候,长公主的马车一定会引起人们的注意。   黎观月本就是为了不造成骚动才决定一早悄无声息地离开崧泽,这几天来,百姓们对她感恩戴德,传颂她第一时间赶来江南治理疫病、集结医者、分发粮食药材的事,如果大张旗鼓地离开,必定会影响更多人。   思量一二,黎观月道:“不用等他,我们直接离开就好。”她叫住兴冲冲离开的季延,吩咐道:“劳烦你与高郡守道一声,必定看着宋栖,令他直接回京畿。”   季延眉眼都带着笑,丝毫不介意被黎观月看出自己的高兴来,他那晚直接去找了黎观月,从她口中得知那个一股子醋劲儿的人名为宋栖,莫名的,季延并没有和黎观月说起宋栖那明显对她的在乎。   黎观月看着对宋栖厌烦而不在乎,可谁知道宋栖会不会在回京的途中献殷勤呢?   季延心里这样想着,巴不得这人干脆别出现在黎观月眼前,自己一人走去吧!他心情颇好地转身要去通报,可偏偏天不遂人愿,刚转头,宋栖的身影就出现在两人视野里。   他的面色比以往更显苍白,身形单薄,连唇色都寡淡极了,如果说以前宋栖只是稍显阴郁,如今这幅模样倒像是病体孱弱,少了一分艳色,多了几分孤绝,仿佛吹一口气便能将他整个人吹散了。   缓缓行至黎观月的马车前,宋栖微微喘着气,这么几步路他走来却分外艰难,沙哑着嗓音道:“殿下恕罪,臣……有事来迟。”行礼后直起身,他甚至还踉跄了一下,痛苦难耐的神色在他脸上转瞬即逝,黎观月注意到了,眼光一扫,却在宋栖隐含期盼的眼神里,淡淡地将目光转开了。   “既然来了,便尽快走吧。”   听见她只这么随意一说便放下了帘子,宋栖眼睫轻轻一颤,虽然早已知道会是这样,心中还是涌上了莫名的酸楚——前世他身子不好,她便时时留心着,哪怕他只是不经意间咳了几声,黎观月都会上心过问许久……   不过这都是他自作自受,宋栖惨淡地笑了笑,随即又捂住自己的心口,痛苦地蹙起眉来,   这幅神色落在一旁的季延眼中,只觉得他在故作柔弱,不屑地冷哼一声,直接走过去用肩头撞开了宋栖:“宋大人,我要常伴公主身侧护送她安全回京,你无事就别挡在这里。”   他一跃而上,端坐着马车前,死死地守住了黎观月出入的马车门,老神在在地靠着门闭目养神,宋栖被他的肩头一撞险些没站稳跌倒在地上,胸口被剐过的皮肉又闷闷的疼了起来,他狼狈地扶住身侧树木,眼神阴冷地盯着那人,心里的恨意和妒意混杂着翻腾起来,良久才勉强平息下去。   很快了,很快他就可以和观月恢复到前世还没翻脸时的样子了,他有信心,自己这一身的伤、连同前世多年浸淫官场磨练出来的手段……就是他最大的依仗。   ……   马车这么行进了几日,黎观月正在懒散地翻着书卷,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遥遥地声音,好似有人群的声音——   是谁?   怀着满心的疑惑,他撩起帘子,而一旁的季延和众侍卫也满眼警惕地看着远处浩浩荡荡而来的人们,知道猎猎作响的旗帜映入他们的眼帘——   “是……陛下?陛下?!”   一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为何本应该远在京畿的皇帝此刻会出现在这里,而黎观月眼神凝重,沉着脸下了马车。   简直是胡闹!堂堂皇帝怎可扔下朝政擅自出京?   先不说一路上有多劳民伤财、京畿朝臣又该如何手忙脚乱,如果这路上有人图谋不轨要趁机刺杀皇帝……黎重岩简直是在那自己的命开玩笑!   就在她下马车的功夫,黎重岩已经兴奋地冲了过来,身后的将士侍从都没跟上——   “阿姐!阿姐!我来接你了!”   等冲到她面前,黎重岩才发现黎观月面上表情并不是惊喜,相反的,甚至还有些不悦。   “你怎么会来这儿?谁撺掇你来的?那些大臣们呢?怎么不拦着你?还有这些将士——怎么这么少?你不怕有什么危险……”黎观月急切地道,一连串的问题扔下来,黎重岩面色瞬间有些不好起来。   他打断黎观月的话,梗着脸道:“别管那么多了,我是来迎接你的,你不高兴也就算了,怎么还要说我,我真是没见过你这样的阿姐,我这个皇帝真是……哪里都得不到你说好……”   黎观月一滞,难以置信问:“你说什么?”   黎重岩深吸一口气,自己的高兴和期待都被打断了,他满不高兴的道:   “旁的人、旁的皇帝在我这么大时都在做什么呢?他们在朝堂上会被臣子刁难吗?他们用不用每日天未亮时便处理朝政、直到夜深都离不开御书房?他们有没有背负着亲人的期望,一举一动都不敢逾矩,却还要被责骂做的不够好?他们有没有连臣子送上的一只鸟儿、一件珠翠都不敢收,再喜欢都要拒绝?他们有没有明明觉得这个政事意见好,却要因为自己的阿姐支持另一党派,只能驳回?!”   他倔强地看着黎观月,一句接一句质问她,语气强硬而悲愤,越说越生气,说到最后,他情绪激动,不顾在场的其他人,直接大声冲着她吼起来:“朕这个皇帝做得足够窝囊,倒不如让给阿姐,或是干脆昭告天下有识之士,这江山任由他们尽力来取!”   “啪!!!”   黎观月气得浑身发抖,抬手就狠狠给了他一巴掌,怒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看着眼中闪动着倔强和愤怒的少年,黎观月简直不敢相信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指着黎重岩,连气都喘不匀,失望又狠戾地道:   “黎氏先祖兵戈战乱、尸山血海里打下的江山,每一寸都沾着血,你怎么敢、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她气得眼眶湿润,既不敢置信,又满心失望,看着自己这个弟弟眼中冰冷的神情和怨怼的目光,黎观月只觉得一阵接一阵的眩晕,她一把拉过黎重岩,转身指着远处的大片兵卒,声音不稳,疾言厉色地道:   “黎重岩,你说你自己苦,你觉得当皇帝委屈你了、心里觉得烦了,来!你看看,这天下泱泱子民,谁又过得轻松多少?”   “赵禄,从小伺候你的人,他和你一般大时就在宫里做事了,当时还是前朝执掌,你以为他是自愿做太监吗?错了!前朝皇帝暴虐,文字狱株连数千人,他父亲当初也是一介清流朝臣,散尽家产送他进宫,挨上一刀,昏迷一月,才能捡回一条命。”   “他本来也能成为意气风发的学子,学成文武艺,献与帝王家,平步青云,可现在只能深陷深宫,做个伺候人的奴才,但即使这样,他也觉得自己足够幸运了,毕竟他的父母叔婶,都已经被活活剐死在了行刑台上,全家四十余口只活了他一个人!”   “驻扎边疆的骆小将军,你见过的,他去岁冬日来京畿觐见,你还笑他土包子一个,不懂京畿礼节,常常大惊小怪这里的种种珍奇物件,可你知道吗,骆家曾经也是京畿贵门,挥掷金玉、奢靡度日,可他们为何举家迁至边疆多年未归?是为了守候你的江山!”   “骆将军如你这般大时,早已跟着父兄上战场斩杀匈蓝蛮人,如今不过二十又五,便已经两鬓霜色,面容沧桑,盖因边疆风雪大、百姓苦、蛮人狠,他日日忧心、夜夜不得安眠,年纪轻轻便苍老不似同龄人!”   黎观月越说心里越在滴血,她指着自己,声音颤抖:“你只怨我管你了,你不开心了,可你知不知道,我们的父皇如你一般大时,已经跟在祖父身后筹谋大计,远行千里潜入前朝京都搜集情报,两年后便作军师,戎马征战,未及弱冠便打出定国一战,使得前朝三十万兵将溃逃……”   “你说自己苦、累、担子重,我问你,刚才我说的这些人,你的苦和累,比得上他们分毫吗?!”   “我若不管你、不严厉要求你,你如何接得住父皇打下的江山?你如何镇得住北疆虎视眈眈的匈蓝人、朝中野心不改的臣子?你如何对得住天下百姓和那些效忠你的将士朝臣?!”   黎观月觉得心累、失望至极,从眼前这张青涩的面庞中,她仿佛看到了前世那个高坐皇位、神情冷淡的青年——不顾民生多艰、不顾苦心劝谏,一意孤行。   她本以为是自己冲动杀了应娄后他才变得这样偏激,可原来,从此刻伊始,他便是这样的了吗?   黎观月这样难过失望,而黎重岩听着她一声声的诉说,终于忍不住了,一挥袖子就将黎观月的手狠狠甩开!   他现在根本听不进黎观月说的任何话,脑海里只充满了应娄那天所说的话,和刚才黎观月见了自己的戒备和不耐,向后一退拉开距离,他眼里含着泪花,大发雷霆:   “不要再说了!”   他定定地盯着黎观月,嘴唇嗫嚅几下,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却什么话都没说,径直大步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   大家可以看出这一章观月有什么浅浅改变了的心态吗?(偷偷.jpg)(我写的不算很隐晦吧~)   弟弟只有十四岁。 第34章   黎观月失望又痛心地站在原地看着黎重岩远去的背影,一时间心里涌出无限复杂的滋味,她抬头看了看天上高悬的日,阵阵日光眩目无比,她突然踉跄了一下,季延站在她身边将刚才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眼疾手快地一把扶住了她。   “殿下——!”一旁的赵禄也惊了一下,他刚才小跑着跟在黎重岩身后,正好将这对姐弟的争吵全听在了耳中,正站在原地纠结是不是要跟着陛下离开,看到黎观月晕了一下,忍不住叫出了声。   黎重岩闷着头气愤地向前大步走着,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惊呼和那声“殿下”,脚步一顿,犹豫了一下,还是生生忍住了自己回头的欲望,径直离开了。   “无妨,我没事。”黎观月借着季延的手臂站稳了身体,挥了挥手疲惫地劝散围上来的众人,眼神落在赵禄身上,扯开一个苦涩的笑:   “倒是赵公公你,我方才情急嘴快了些,多有得罪。”   赵禄轻轻叹气,道:“您说的本就是事实,哪里谈什么得罪,若是奴才的经历能让陛下有所感悟,也是奴才的福分了。”   黎观月闭了闭眼,摇摇头,开口:“他不明白。若是几句话便能让他醒悟过来,过去那些年早就够他明白的了。”   她的语气中平静带着苦涩和无力,在场的人面面相觑,都不敢说话,在他们看来,长公主一直都为了陛下和大越江山殚精竭虑,刚才黎重岩那番抱怨和泄气的话确实过分了,也不怨黎观月对他失望。   “赵公公,近日来陛下身边可曾出现过什么人?”黎观月突然开口问到,赵禄略一思索,回道:“并无其他人在陛下身边出现过……喔,除了前几日自京畿出发时,应娄大人身边带着一个女子,名为什么……南……”   “南瑜。”黎观月替他补上这个名字,赵禄眼神一亮,连声答道:“对对对,就是南瑜,一个医女……”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想起南瑜自江南而来,在京畿出名也是因为治理疫病而闻名的医术,长公主还知道她的名字,那这南瑜应该是与长公主有过交集的……   他悄悄去瞧黎观月的神情,一时之间有些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而黎观月面色竟然出奇的平静,好像这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赵公公,麻烦你将这段时间以来南瑜和应娄在京畿中所做、所说之事都写下来,本公主要求事、无、巨、细。”迎着他的目光,黎观月淡淡吩咐到,她转身向马车走去,却又突然回头,眼神幽暗:“这件事不必与陛下说了,我自有打算。”   “是。”赵禄低下头俯身行礼,恭恭敬敬道。   季延跟在黎观月身后亦步亦趋,紧张地盯着她,生怕她再摇摇欲坠脚步踉跄一下,黎观月看他一眼,并没有阻止这种举动。   她现在心里很乱也很累,甫一重生时,她还想着也许前世自己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才导致众叛亲离,可现在看看黎重岩的态度,她只觉得深深的无力。   “他说自己苦、累,意识不到自己兴师动众、一时兴起就集结众人离京是多大的过错、多荒谬的做法,觉得我生气是大题小做,所以怨恨我、厌烦我。”   四周静静的,所有人都退散了,黎观月突然开口,不知是说给季延听,还是在自言自语,季延愣了一下,没说话,默默地跟在她一旁。   黎观月也没有在意他,仍自顾自的道:“这是黎家的天下,受苦的是他的子民,他既然受万民供养,便该苦天下人之苦、急天下人之急,为天地立心,为万世开太平。他难道不知道吗,上位者的一句话、一个动作,牵扯着无数人的生死悲欢,苦一些,累一些,虽然不容易,可至少对得起这声‘陛下’。”   她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季延,眼神里涌动着迷茫额痛苦,满满的恨铁不成钢,声音极轻极低地道:“不听劝诫、不懂教训,一意孤行……我真怕他走上老路。”   季延不明白为何她会说“怕黎重岩走上老路”,他没细究这句话中的意思,只是看着眼前的女子,那双在他记忆里,初见时清澈灵动的眸子不知从何时起充满了疲惫,像是有个远比表面容颜更苍老的灵魂藏在这幅躯壳下,奇异的是,他并没有觉得是黎观月变了,而是涌上了无限心疼。   他开口:“殿下,你已经做得够好了。”   黎观月摇摇头,怅然道:“我……我不知将来该如何去见九泉之下的父皇,我没有教好黎重岩,叫他变得这样忠奸不分、幼稚无能,父皇曾教导我的那些治国之策都是极好的,可他没有学会……”   两人站在马车前,黎观月无力地扶着车辕,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不知道该怎么做了,如果说刚重生时她只想着至少能守住大越江山,可现在黎重岩的表现……   她靠着马车,心里莫名涌动着巨大的哀恸和酸楚,无力感如同排山倒海般袭来,自重生后,她第一次有想要落泪的冲动,慢慢弯下腰,黎观月捂住了自己的脸,手心里感到一片濡湿。   “殿下,殿下……”   季延眼神闪动了两下,轻轻蹲在了她身前,认真道:“你不必自责,你的父皇把你教的很好……仁义礼智、慈悲心肠、进退手段,季某从未见过如您一般……的人。”   话到嘴边,他又硬生生咽回去了半句,只能笨拙地安慰着她——你没有那么糟糕……   黎观月没有说话,只是极淡地笑了一声,似是不信。   她直起身子来,眼眶红红的,那些刚才涌动着的无力悲哀已经被统统隐藏在平静下。   她已经习惯将自己的情绪掩盖,不论是前生还是今世,一个公主、尤其是一个内忧外患的王朝的长公主,都不能表现出她的柔弱,在季延面前一时失态已经是她的极限,而季延说了什么、要安慰她什么,黎观月都没放在心上。   “您没有说错,这是黎家的天下。”季延站起身来,默默看着她擦干自己的眼泪,又将自己的鬓发珠钗整理好,突然开口道。   “嗯?什么?”黎观月一顿疑惑地看向他,季延垂了垂眼睫,神色漫不经心,语气平静道:“殿下也是黎氏子孙,黎氏先祖马背上定天下,以能力强者为推崇,对吗?”   黎观月心头一震,蓦地抬眼看向他。   风在两人间吹过,她的裙摆微微摆动,黎观月耳边是发髻上珠钗流苏轻轻摇晃的簌簌声,此时风声那么远,周遭的一切声音都仿佛远去,她盯着季延,心神震荡。   “你想说什么?”   沉默了良久,她微微启唇,语气低沉,眼底幽深,看不出半点喜怒。   眼前的男子看起来才及弱冠,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她,嘴角始终噙着三分笑意,让黎观月捉摸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   季延与她对视,微微低下头去,却是答非所问,道:“公主应当知晓我朝旧史,对第七代圣上也了解几分,自然明白季某在说什么。”   黎观月沉默了,她当然知道。   父皇还健在时,丝毫不因她是个女子,又即将嫁往乌秦而对她置之不理,相反的,那些文韬武略、计谋权术,父皇都请了人细细教给她,而其中的三朝旧史,也是她必须夜夜苦读钻研的。   乌秦的第七代皇帝,是个在青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笔触的一代圣主——三朝中率先开女子科举的先例、大兴水利土木,西击匈蓝、东下远洋,乌秦在这位皇帝的带领下以无人能敌之势迅速壮大,黎观月现在还记得自己的父皇在讲述这位皇帝时语气中的赞赏和感叹。   而这位野心勃勃、旷古无两的皇帝——是个女子。   她一生尊荣,最被世人所诟病的,便是她与她那即是闺中密友,也是幕僚的人,一同将她所有的兄弟一一扳倒,赶尽杀绝。在整个乌秦皇室几乎灭族的情况下,逼迫当时的老皇帝立她为储君,此等风范行为,赞颂者有之,谩骂者有之,却都无法掩盖这位女帝的传奇。   季延提起她,其中意思是什么不言而喻,黎观月轻轻眨了一下眼,看着他,对他这番隐含大逆不道意思的话却什么都没有表达。   没有赞同,但也没有责怪。   “天色晚了,先启程吧。”半晌,她深深看了一眼季延,转移了话题,转身离开了。   刚才靠在马车上时的那一瞬间脆弱好像是个幻觉,转眼间,她又成为了那个尊贵无双、傲然的长公主殿下。   季延眨眨眼,跟了上去。   ……   夜色已深,一众人聚集着停下来休整,前面的是皇帝的依仗,后面是黎观月的马车。   侍卫们眼神如炬,警惕地盯着四周,任何风吹草动都不敢大意,他们身边守着的是大越的皇帝,自然得时刻小心着。   而马车内的黎重岩眉头紧皱,面色苍白,冷汗一直流着,口中还喃喃着破碎的字句,陷入了梦魇中:   铁蹄、甲胄的撞击声纷乱的传来,像是有人在匆忙地奔逃、零乱的书桌上摊开城防图,一道道惨红的朱砂印记胡乱的涂抹在其上、耳边有凄惨地哭叫声传来,声声啼血、焦急而零散、急促的催促声一声接一声、一声更比一声大,像在他耳边般:   “陛下,陛下,快逃……”   “陛下,陛下,快走吧……”   “陛下,陛下,来不及了……”   “陛下,陛下……快逃啊!快逃啊!陛下快逃啊!!!”   “陛下——!!!”   “唰——”是谁的头颅被高高抛起,飞溅的血液染红了殿前的石柱,那双眼睛还在死死地瞪大了看着他,扭曲的表情恐怖如厉鬼?   “黎重岩,你真该死!!!你该死无葬身之地、你该死在我手下、死在乱兵刀下做个亡命鬼,你该生生被一刀一刀剐死,浑身每一滴血都流干净了也不能抵我心头之恨!你怎么没有死……你该死啊!!!”   女子声嘶力竭的咒骂着,其中的恶毒与仇恨透过尖利的声音像刺入黎重岩脑海,他捂着脑袋在梦中痛苦地哽咽,竭力想要去分辨这声音,而那女子的声音却扭曲得失真,根本无法听清楚。   越来越大的声音、越来越多的恐慌和惊惧简直要将黎重岩淹没,他急促地喘着气,神情越来越痛苦,手指攥紧了身下,拼命想要从梦里清醒过来——终于,一片刀光迎面劈下,黎重岩猛地睁眼!   他的梦醒了。   就在这时,“叮——!”一声极尖锐的剑锋破空声从耳边响起,一道寒光猛然穿透马车壁死死地擦着他的脸颊钉在了他眼前——   茫茫夜空中,有人惊叫着嘶吼——   “刺客来袭!救驾!!!”   作者有话说:   加更放在明天吧,今夜赶ddl中……大家看我更新时间就知道这个ddl有多突然、多繁重、多出其不意……   (傻弟重生进度预告:80%)   下章再加一把火就可以出炉了(啊我在用什么比喻啊好怪啊)   ps:乌秦的那一小段背景就是预收女主的故事呢~好喜欢预收所以浅浅提一嘴,不会影响这篇文后面的故事哒!   ——————————————   我在想要不要改一下更新时间,就是这段时间太忙了,我还要准备期中考试,所以忙碌的状态应该还会持续一段时间……日更应该是可以保证的,但大概会在凌晨更新……大家等待的太辛苦了,所以每天中午来看前一天晚上的更新会比较方便一些,大家觉得怎么样呢? 第35章   黎观月从梦中惊醒,耳边是嘈杂又混乱的呼喊声,狂风骤起,刀剑撞击的金石之声激烈地响起,马车外乱作一团。   “护驾!护驾!”有人狂呼道,剑刃刺入皮肉的声音沉闷,猛地打断了那人的喊声。   “观月!”一只手忽然按在了马车壁上,隔着木板急切道:“刺客来袭,你待在里面不要出来,我在外面守着你!”   冷冽的风卷着帘子向内灌入,将季延的声音变得支离破碎,紧接着就是刀出鞘的声音,他抽出自己腰间的刀,眉头紧皱,一双眼眸在黑夜中寒光迸闪,警惕地来回扫视着周围。   那帮刺客刚才主要向皇帝的马车袭去,一番混战后,意识到这里侍卫较少,零零散散的几人便向黎观月这里奔来,季延握紧手中的刀,屏气凝神,等为首的那几人至前,他一跃而起,刀光闪动,顷刻间那人的颈侧便飞溅起一道血线——   剩下的人急停住脚步,握着长剑,惊疑万分地看着周围,而季延悄然将身形又没入了暗处。   看着不远处,守候黎观月的侍卫们已经纷纷反应过来,团团围住了马车,刺客们知道已经失了先机,丝毫不带犹豫,转身喝道:“放箭!撤!”   “唰——”   漫天箭雨如天女散花般带着凌厉的气势扑来,季延眼神一变,就地一滚躲开箭矢,堪堪落到马车前方,一只箭以刁钻的角度突然自斜里窜来,眼看就要朝着他的心口而去,季延腰身一转就要躲,却在转身那一刹那——   “噗嗤——”是利箭刺破血肉的声音,同时响起的还有一道疼痛难忍的闷哼声,季延猛地转头,宋栖惨白的脸出现在他眼前,他的肩头深深地埋入了一只箭,只剩箭尾在轻轻颤动着。   “愣着做什么?!挡箭啊!”   宋栖疼得眉头紧皱,还不忘怒喝季延,刚才他奋力一扑,替季延挡住了另一只冷箭,那支箭直接贯穿了他的肩头,力度甚至扯的他向后跌去,血迹瞬间就浸湿了衣襟。   马车壁并不厚,箭雨纷飞中极易刺穿内壁伤到里面的人,如不是看季延身手好可以保护黎观月,宋栖才不会迎上去用自己为对方挡箭,还撕扯到了身上的旧伤……他捂着自己的肩头,胸膛处也传来皮肉撕裂的痛楚,冷汗淋淋。   季延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来不及多想,当即挥舞起长刀,刀背盘旋闪过冷冷的银光,将不断袭来的箭矢挡开,可箭雨来势越来越汹涌凌厉,饶是季延使尽全力,也渐显力不从心。   而暗处的刺客也将箭纷纷向他射来,“咻——”一个不察,一道箭光便擦着季延的脸颊而过,他狼狈一躲,暗骂不好,那些射箭的刺客们在远处,而他的长刀只在近战时占据有利地位,其它侍卫在箭雨的攻势下自顾不暇,更别说助他一把了。   千钧一发之际,马车帘子被一把掀开,黎观月从其中探出半个身子来,一把扯住了他的手腕猛地一拉——   两人堪堪闪开更多的箭矢躲进马车内,下一刻,“叮叮当当”的箭击声就密集的响起来,力道之大带着整驾马车都在微微摇晃。   “不能这样躲着,他们迟早会冲上来,到那时把我们堵在马车里就不好了……”他拧着眉,神情凝重道。   “不会。”黎观月微微喘了口气,起身去摸马车内壁,一边动手一边道:“此处距城县不远,那些人挑在深夜这时候动手,就是为了不引人注意,箭雨攻势猛,动静也大,那些人不会恋战,想必马上就会逃走……找到了。”   她用力按下内壁上一处不明显的突起,就在这时,一个尖锐锋利的箭头硬生生刺穿木板,就这么直冲冲向着黎观月的心口而来——   “小心!!!”两道惊呼同时响起,黎观月脚下一蹬,急向后仰倒,季延情急之下一把揽住她的肩头往一侧转去,那支箭大半刺入马车里,却在即将挨到黎观月时,将将在她的鼻尖处停了下来。   晃了晃,箭头处淬着乌黑的光闪烁了两下,随着“吱嘎吱嘎”的响声,马车内部紧贴着木板,竟慢慢覆盖上了一层坚硬的青铜,青铜自四周合上,将那只箭从中折断,跌落在黎观月裙边。   外部还不停歇的箭雨被这层青铜隔开,再也刺不进内部,他们暂时安全了。季延还惊魂未定地紧紧揽着黎观月,腰间就被一道大力狠狠踹了一记——   “放开!”   黎观月暗含恼怒的声音和这股大力一同出现,季延愣了下赶快放开手,随即又顺着那股力气的来源看去——   宋栖半靠在马车一侧,眼神中愤恨和妒意都要满溢出来,他面色极其惨白,满额都是冷汗,一双漆黑的眼却死死地盯住季延,与刚才踢在季延腰间那一脚一样,满是威胁。   季延不甘示弱,冷笑一声回看回去,“哐当”一声将手中的刀丢在一旁,冲着对方扬了扬下巴。   黎观月没有看到两人之间的暗潮汹涌,她皱着眉,神情凝重地凑近看着宋栖肩头的伤口,昏黄的烛火下,那里的血迹已经微微变色。   她转过头,季延恰好也凑过来,马车里空间狭小,两人差点碰到一起,她的珠钗摇晃间甚至碰到了他的下颌,季延身子一僵,局促又羞涩地向一侧偏了偏头,下一秒,却又被她撑着脸转了回来——   “别动,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黎观月神情严肃地沉声道,她的指尖微凉,毫不顾忌地点上了他侧脸上刚才被箭矢划伤的地方,轻轻捻了捻。   季延脸色通红,一动也不敢动,手指悄悄攥紧了,保持着半跪的姿势,任由她借着烛火检查自己的伤口,马车内十分昏暗,为了看的更清楚,两人之间距离很近,近到季延甚至能感觉到她的鼻息。   他愣了一会儿,很没出息地红了耳根。   宋栖虚弱地靠在马车壁上,眼睁睁地将两人动作尽收眼底,尤其是看到季延那副样子,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连牙都要咬碎了——前世黎观月并没有对任何男人表现出别样的心思,他还能暗自得意自己是为数不多她身边亲近的人,就连靳纵那个所谓青梅竹马,也不如自己曾与她彻夜长谈、共渡险境、联手锄奸……   他怕再出现一个“宋栖”,还特意在暗地里打压那些黎观月青睐的青年才俊们,更是借着自己帮她管理公主府的便利,悄悄打发走了许多她赏识的幕僚们,确保她身边只有自己一人始终相伴。   可饶是这样黎观月也没有对他有什么除君臣之外的心思,反倒是要逐步放权,还说什么要离开京畿去看看大好河山,培养他多年只为了他能够在她离开后辅佐好黎重岩之类的话……   宋栖已经不记得自己前世听到那番话后的反应了,大抵也是神色平静地接受了,说不定还会含着笑意谢过她的信任,就如往常一样做个举止得体的左丞。   可每到夜里万籁俱静时,他才知道自己心里有多少愤恨、不甘和嫉妒。   他在最初本是存着利用的心思才向黎观月投诚,可久处污泥中,那一轮圆月的皎洁光辉还是不可避免的照拂在他的身上……他怎么可能不动心啊。   可明月高悬,平等的照耀着所有人,也平等的不曾为任何人留恋,在夜夜难眠中,他的心底渐渐滋生了那些阴暗的想法——若是她跌落泥地,月华不再,是否有可能会低下头来,看看他呢?   由此一念起,而万劫生,一步错,步步错。   前世凭空冒出一个季延,抢走了她的尸首不说,还使尽手段让自己到死都见不到她一眼,本以为重生一次可以挽回,可没想到……没想到这个人怎么今生出现的这么早,还这样恬不知耻!   宋栖怒火攻心,思及前世,又悲又气、又痛又悔,胸口和肩头的伤口更是撕裂般地剧痛,他急喘了几声,喉咙间一痒,再也忍不住,猛地咳了起来,口中瞬时弥漫开来浓浓的血腥味儿。   黎观月本来就在看着自己指尖沾染上的季延的血迹,发现其颜色不对时已变了脸色,被宋栖咳嗽的动静吸引,她转身望去,被他惨白的面容和不断从口中涌出的血吓了一跳。   “宋栖!”   她沉着脸,一把将意识模糊到已经支撑不住身子,慢慢顺着车壁往下滑的人扶住,入手是潮湿温热的触感,宋栖大半个身子已经被血液浸透,而肩头处的伤口已经肿胀起来——   “箭上有毒,季延,从你手边的木匣里拿药过来!”   ……   马车外箭雨声已经减弱,那些刺客们纷纷仓皇逃走,侍卫们追击前去,剩下大半人守在马车边,仍然不敢放松警惕,黎重岩披散着头发被一众人围在中间,满脸惊慌。他从噩梦中醒来,又骤然遇到刺杀,此时正满心惶然。   应娄急匆匆前来,奔跑中连衣服都只是草草披了一下,急喘着,他奔至黎重岩面前,连声道:“陛下!陛下有没有事?!”   黎重岩看见熟悉的脸,一直紧绷的心弦猛地松了下来,他紧紧拽着自己的袖子,颤抖着声音道:“少傅,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有刺客?!”   他说着,突然想到了什么,声音蓦地变得慌张起来:“阿姐呢?!阿姐她那边侍卫少……”他手足无措地转身,急忙要去找黎观月,应娄一把拉住他,神情微妙道:“陛下!”   他低声道:“长公主那边不着急,先下最重要的是……”   “应大人,本公主那边怎么就不着急了?!”一声厉喝突然打断了应娄的话,黎观月大步向这边走来,眉头紧皱,脸色十分难看。   她身侧还跟着季延,衣袖、裙摆上沾满了血迹,沉着脸的样子十分骇人,黎重岩怔怔地看着她,神情紧张起来,他一把甩开了应娄的手,毫不犹豫冲着黎观月跑去,然后一头扎进了她怀里——   “阿姐!你有没有事?你的身上……怎么这么多血!你那里受伤了?!”   他声音里带着惊慌失措的哭腔,眼里浮动着亮晶晶的泪光,扯着她就开始着急地询问起来,黎观月一怔,安抚性地拍拍他的肩头,道:“我没事,这些血是其他人的。”   她的眼神死死盯住应娄,口中却对着黎重岩道:“当下我们先赶紧就近进城,避免更多意外发生,我那边的侍卫抓到一个漏网之鱼,日后再好好审问一番。”   黎重岩望向她:“抓到了?!”   黎观月点点头,随意道:“季延……我身边这位身手了得,斩杀了两个刺客,生擒了一个——也怪他们太狂妄,看我那边侍卫少便敢冲到我面前。”   她正说着,却被一声冷笑打断了:“殿下真是胆大。”   应娄捂着嘴咳了两声,见小皇帝眼神转向自己带了一丝关切,他才继续道:“陛下可能不知,公主身边这位身手了得的人……”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季延,眼底流露出一丝恶意,道:“乃是乌秦的少将军,他手握兵权、陈兵十万,可不是一个小小的护卫,公主敢使唤这样的人做手下,也不怕生出什么事端。”   “哈……”听见他这番话,旁人还没什么反应,季延到先笑了,他漫不经心道:“这位大人是在担心我非你朝人,从而做出什么危及大越利益之事?那你真是想太多了,你们这儿还真没什么能让我动起歪心思的。”   应娄被他这样一噎,脸色顿时不好看了,他欲要再说话,却被黎观月开口直接打断:   “应娄,你不必暗戳戳说这些话离间我与阿岩了,我把话与你说清楚,季延是先皇为我定下的旧时婚约,若不是局势所迫,我们本应成为夫妻,所以,他在我心中值得信任……”   她淡淡扫视了一眼他们,停顿了一下道:“至少比你们更值得信任。所以,当务之急是守好那个刺客,别让人找了空子杀人灭口才对。”   说完,不顾应娄青青白白的脸色,她转身就要离开,走了几步,又转过头来,对着他道:“听闻应大人这次带了南瑜一起来?想必你们那里有着不少医药,正好,你的门生宋栖受了伤,还请应大人派人接了他去医治……”   “好歹是为护我而受伤,还是不能寒了忠臣的心,对吧?”   应娄看着她款款而去的身影,捏紧了掌心,恨得咬紧了牙关。   ……   “阿姐……”   黎观月刚回到马车旁要撩起帘子,忽然听到一道忐忑的声音响起,她看过去,是黎重岩,从刚才起就默默跟在她身后。   “……怎么了?”黎观月走过去疑惑地问,却被一个突然的拥抱弄得手足无措——   “阿姐……好可怕,我好害怕……”他慌乱地道,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和茫然,黎观月感受到他微微颤抖的身子,以为是方才的刺杀让黎重岩心悸,她难得心里柔软了一瞬,可想到这次也是由于他不顾礼法、非要擅自出宫带来的灾祸,还是硬着声音道:   “现在知道怕刺客了?日后你可不能再这么任意妄为、随意出宫了,天底下盯着皇帝的眼睛何其多……”   “不是!”   黎重岩急急打断她,看着黎观月,他嗫嚅了一下,急切地询问道:“阿姐……你刚才说,那个季延是父皇曾经为你定下的……夫婿,那……那你会和他走吗?会不会离开大越到乌秦去?!”   他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紧紧拉着黎观月的衣袖不放,惶然道:   “我做了噩梦,阿姐,我梦到你不要我了,你走的好远,我找不到你……很多蛮人们,他们冲进了宫里……到处都是血,赵禄也死了、靳纵也死了,死了好多好多人,他们说,大越要亡了……”   他的眼泪大颗大颗落了下来,眼神空洞极了,喃喃着说:“我找不到你,宫变的时候我到处找你的,可你哪里去了……赵禄说我病了,他们都说我病了……可是你为什么不回来看看我啊,我知道错了……”   作者有话说:   前几天在准备几门很难的考试,又碰上卡文,抑郁得都不想打开晋江,写出的东西也很不满意,索性全删了,于是调整了一下没有写文,现在调整好了,写得非常非常顺,状态非常好,所以接下来还是每天晚上12~1点更新。   非常非常感谢还在看文文的朋友们!鞠躬! 第36章 过渡章(不感兴趣不要买,想看虐弟弟等下一章!)   他带着哭腔的声音哽咽着喃喃道,黎观月放在他肩头的手一紧,被他口中的话绷紧了心弦。   她不敢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   一种隐隐的不妙的念头浮上心间,黎观月眼神微微变了,她慢着声音轻轻道:“阿岩……你刚才梦到了什么?好好和阿姐说说……”   她自己都经历了重生,没理由前世那些人不会也经历一次重生,黎观月怀疑他刚才梦到的那些不仅仅是噩梦呓语,说不定是前世她死后的片段……   思及此,她握着黎重岩肩头的手不禁使了几分力气,黎重岩吃痛,瑟缩了一下,好像有些平静下来,他结结巴巴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梦到那些……好真实,我梦见你上了一架马车出了京畿,然后……有人说你死了,宋栖也说你被人抢走了,可是我……我好像又在皇宫里见过你的……”   他说着说着,脸色狰狞起来,面容痛苦地捂着脑袋弯下腰去:“阿姐,我的胸口好疼啊……”   话还没说完,黎重岩便两眼一翻,仰面倒了下去——   黎观月看着晕倒在她臂弯内的少年,他的面上还带着未消退的惊惶,眼角的泪珠即使在没了意识的情况下仍缓缓向外渗着。   她沉着脸,心里瞬间闪过无数念头,身后传来急匆匆的脚步,一转身,赵禄焦急地跑过来,连声道:   “公主!公主!陛下他……”他看到晕倒在黎观月怀里的黎重岩时一惊,慌张道:“陛下!陛下!”   黎观月默默站起身来,看着赵禄扑上去把黎重岩半扶起来,着急地呼喊着周围侍卫,她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众人的手忙脚乱,悄悄地离开了。   静谧的夜色里,圆月高悬于空中,空中还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儿,周围婆娑树影微微晃动,黎观月独自走着,耳边只有脚步踩到枝叶发出的沙沙声。   她曾经对黎重岩心里有愧。   先帝崩逝伊始,朝堂动荡、外敌来犯,她忙着整顿朝纲、忙着清理门户,无暇顾及太多,便将黎重岩扔给当时先皇指定的几位朝臣教养,足足两年时间,她与黎重岩见面的时日甚至不及百日。   他年幼即位,皇姐奔波在外,为护他安全,严令他非要事不得离宫,几位先帝指派的大臣们每日白天前来教授他那些为君之道,酉时钟鼓声响,按礼制要求,便要匆匆离开。   黎观月太年轻了,她临危受命,根本不知道该怎样才能在各方虎视眈眈下护好自己的弟弟,有些奸人见他们姐弟年幼势弱,便起了颠覆朝代的心思,公然配剑入朝,那段刀光剑影的日子里,黎观月不敢让黎重岩上朝,生怕走入殿内,便再看不到弟弟出来。   所以重重宫门落下,人群退去,只剩黎重岩一个人待在这偌大的深宫,望着天上的月亮发呆。   黎观月无暇进宫去陪他、那些宫人们不敢逾矩去陪伴他、朝臣们也无心去讨好一个乳臭未干的小皇帝——他们更多忙于趁着时局动荡,纷纷为自己、为家族谋划更多好处。   于是当和善耐心的应娄出现在他身边,慢慢得到黎重岩全部的信任好像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他会陪着黎重岩看那些话本子、会纵容他像个孩子一样打闹、偷懒,而不是强迫他整日背诵那些策论。   若他只是一昧宠爱捧杀,黎观月并不会那么晚才发现应娄的不对劲,相反的,他教黎重岩礼义廉耻、教他帝王心术、教他体恤民情……耐心有之,严厉有之,忠心有之,他完全具备着高洁而忠心耿耿的文臣风骨。   所以当黎观月在追查一起贩卖私盐案子,无意中发现那名官员背后的势力竟然隐隐与应娄有关时,她一度曾以为是自己手下的人出了错——   那件私盐案被顺利解决了,顺利得有些过于平静,那名官员在牢里服毒自尽。可黎观月却从此上了心,她开始悄悄调查,逐渐发现了更多的蹊跷。   应娄只是陪伴着黎重岩,教他学识,但从不揽权,可他会告诉黎重岩皇帝就该说一不二、皇帝就该独揽大权,他会不动声色离间姐弟两人的感情,纵容一些官员告御状到黎重岩面前,诉说她的种种“跋扈行为”和“揽权”举动,而后那些人便会被他悄悄派人杀掉——   如此,在黎重岩看来,便是她这个姐姐居心不良,对他防备至极,也容不得他人一点置喙。   北疆守边的骆将军风尘仆仆归京,在长街上冲撞到了应娄的美妾,他转身便道是骆将军看不起他这个文臣、居功自傲。隐忍而暗含它意的说辞惹得黎重岩对骆将军颇有微词——   可应娄却从不说,是他那个妾室有错在先,骆将军专程派人上门道歉,送去的北疆珍稀物什却被转手倒卖,变作了骆家暗地操纵北疆与京畿商事来往的所谓“证据”。   如此,黎重岩才会在宴会上当众讽刺骆将军,伤了一众武将的心。   让自己的弟弟在这样的人身边耳濡目染两年,他学会了种种雄才大略、帝王之术,却也隐隐变成了一个刚愎自用、自私凉薄、又蠢笨偏信的人,等黎观月发现时已然晚了,饶是她努力去纠正、去耳提面命地劝诫他,也只是换来黎重岩与日俱增的厌烦。   前世种种,每每想起便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黎观月的心缓慢地闷痛起来,她停住了脚步望向天际那轮月,先皇还在世时,她常常陪在他身边赏月,父皇会语调缓慢却耐心地为她讲那些史书上的故事、他前半生的金戈铁马,以及前朝皇室昏庸、民不聊生的惨状。   “君暗臣谄,以居百姓之上,民不与也,若此不已,国无类矣。”   她喃喃自语,脑海里回想着记忆里父皇说这话时的神情,情不自禁也念了出来——君王昏聩,臣子谄媚,这样去统治百姓,百姓便不会同君臣同心同德,长久地发展下去,国家一定会灭亡。   刚才黎重岩虽然只说了寥寥几语,她却无法不想到他也会重生的可能,一想到前世最后的记忆里那个一意孤行、冷漠疏离的青年和他的种种行径,黎观月心头的危机感便越来越重。   前世与其说是黎重岩是为了南瑜才对付她,不如说是他想要从她手里夺权、然后赶尽杀绝,彻底断绝“长公主一派”的势力。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他坐稳皇位了,便要为应娄报仇、便要说一不二了,她这个姐姐见过了他最无依、最弱小的一面,又在朝堂中提拔过不少臣子,他身为皇帝,得到的忠心可能还不如黎观月多,怎么可能不怨恨她?   她想到自己前世在这个最疼爱的弟弟的背叛下一无所有、狼狈地离开京畿,又死在刺杀和洪流中,浑身就止不住的颤抖起来——   如果黎重岩也重生了,那就意味着前世发生在她身上的悲剧就还会再次重演一遍,他是皇帝,若是想要对她做些什么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只是时间的早晚或手段温和与否,更别说这一世的这世应娄还活着,朝堂局势还稍混乱。   一个前世便坐了多年皇位的人想要对付她,饶是黎观月自认为了解这个弟弟的手段,也不敢妄下断言,觉得自己可以避免前世的那般结局……   她扶着身边的树,手指慢慢扣紧了,前世临死前的恐惧和不甘、怨恨在这时铺天盖地地涌上来,黎观月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底已经是一片清明——那便只能先下手为强,才是上策了。   至于曾在自己记忆里的那个幼童、那个曾扯着她的衣角眼泪汪汪、无比信任依赖她的孩子……   从他开始有了前世的记忆的那一刻,她就不再当他是自己要护着的幼弟了,他们会是前世有生杀之仇的关系,也是……   黎观月深吸一口气,抬头看看那轮明月,月华皎洁,静静的洒在林中,古往今来多少朝代多少将臣,都曾在这轮明月的注视下变迁。   父皇,济世救民、辅庇大越,也许要换种方式了。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夜间的雾气慢慢升起,更深露重,她踩着低微的草叶回到马车边,裙摆被露水沾湿。   侍卫们正加紧收拾着行囊打算尽快连夜向京畿行进,避免再节外生枝,周围只有叮叮当当的兵戈甲胄轻微碰撞的声音传来,黎观月绕过马车,眼前一个黑影静静的立着,她心头猛地一跳。   黑影慢慢向她走过来,月色映照出他的脸庞——锋利深邃的眉眼,长刀配在腰间,原来是季延。   见到黎观月,他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表情,上前道:“今夜变故危险,殿下还是要更小心一点才好,至少身边应多带些侍卫。”说着,他非常自然地伸手去扶她,黎观月看着那只伸到自己身前的手,修长而白净,她微微一怔,不露声色地侧身避开了。   “刚才提及旧时婚约,只是为了堵住应娄的嘴,若是冒犯了你,还请见谅。”   黎观月向他轻轻颔首,语气里带着点歉意,夜色深重,她没看清季延见她避开后时脸上失落的表情,他状若自然地收回手臂,沉默了一下,语气不明道:   “我明白,外朝人的身份到底敏感,刚才……不那么说,我看那应大人是要给你扣个勾结外邦的罪名了。”   黎观月勾勾唇,一丝冷意在脸上闪过,却没说话。   她丝毫不忌惮让自家朝堂里的这些龌龊纷争被一个外邦人知道,相反的,越多人明白她和应娄撕破脸,才越能逼着他们站队,更何况……她望了一眼季延,那句话在众人面前说出来时没感觉有什么不对,等到这时,她才猛然察觉到不对来——   听了那话,季延大概会多想吧……   思及此,黎观月浑身都不自在起来,她不去接季延的话,只是沉默地加快了脚步,一手撩起帘子,正要上马车,却被季延忽然地开口止住了脚步。   “公主怎么看待我们的婚约?我是说,若是当年大越局势安定……”   “没有若是。”   黎观月直接开口打断了他,语气不容置疑,季延猛地抬眸看她,一颗心直直地落了下去,沉到深渊里。   许是今夜刺杀来的突然,马车里黎观月查看他伤势时那只步摇晃在了他心里,又或许是她刚才对众人所说的那句“未婚夫婿”太过自然而坚定,他才在夜色里忍不住问出了一直压在心底的问题,妄想得到一些自己期盼的答案……   “往者不谏,来者可追。何必囿于未曾发生过的事情,而不顾及眼下呢?我放弃婚约之时,便已经不再去想曾经预设的道路……季将军,我见你也不是庸人自扰的性子。”   她将最后一句话说得慢极了,却并不看他,话毕,黎观月弯腰直接进入了马车,帘子一合,便是想要就此止住话头的样子。   季延站在原地,胸膛急促地起伏两下,一咬牙,他长腿一迈,直接挤进了马车里!   “若我就是个庸人呢?”他半弯着身子,一手撑住马车内壁,盯住黎观月,恨恨道。   黎观月正为自己斟茶,冷不丁被他这么闯进来一吓,手一抖,大半热茶就洒在了衣袖上,她的脸色冷了下来,道:“所以呢?不过就是先辈笑谈罢了,我无意婚嫁,难道你还要我为你负责不成?”   她看着季延,淡淡叹了一口气,继续道:“或许从前我确实有过相夫教子的心思,对你……也曾经存过几分好奇,不过你也说了,时局所迫,那些浅薄俗气的想法早已消散了,不值一提的。”   她话语里含有些微的叹息和劝告,正色说出盖棺定论般的话:“季将军,你若是作为玉鹤老人的弟子前来大越,我必当以礼相待,可若你是为了旁的心思,那恕我不能回应你的心意。”   黎观月的话是什么意思,所谓“旁的心思”是指什么,在场两人都心知肚明,这话已经几近挑明,黎观月只希望季延听懂她的意思,然后别再执着婚约一事。   她只是无心顾及那些少女情愫、儿女心思,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没有意识到季延面对她时的那些羞涩和局促?   他奔赴千里去江南寻她,又冒着箭雨和刺杀护着她一个别国公主,那些不经意间的小小触碰,就能让一个从小在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将军脸红……虽然只是短短几日相处,可季延实在不会掩饰,黎观月岂能不知道他的心思?   她不知道此前从未见过面的人怎么会心悦于她,若说是一见钟情,那未免太过孟浪,思来想去,也只能以为是旧时那份长辈们定下的婚约让这位小将军起了执念,那些情愫和心动不是单单给她一人的,换了别人与他有这份婚约,大概他倾心的就是别人了。   “回到京畿后,你便从公主府搬出去吧,我会命人为你安排合适的居所,至于你说的那份画像信物……”黎观月深深看他一眼,抿了抿唇,委婉道:“我认为不用再找了。”   季延垂着眼睫听完她这一番话,沉默了一会儿,才闷声道:“怎么就不用再找了?那对我来说十分重要,殿下退了婚约,还不把信物还给我,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黎观月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不知道怎么回答,难道她要说,前世的季延并没有来到大越来找她要那份信物……甚至,在黎观月的记忆里,这个人就从来没有出现在她眼前过,可见那所谓信物大抵也不是什么必要的东西,只是季延的托词罢了……   唉。   心里涌起淡淡的惆怅,黎观月莫名觉得头疼极了,她前世今生就没经历过这般棘手的儿女情长,早知道,就该将季延最开始到公主府时就将他打发了出去——哪怕是伪造一份信物呢。   一开始,她以为季延这一世会到京畿来是由于她重生后所引起的一系列变化,所以才一边悄悄派暗卫去查探乌秦季延的事,一边顺着季延的意思将他留在公主府里,以防这个“变故”对她的重生造成什么意想不到的影响。   现在看来,倒是让这份“桃花债”缠在她身上了。   “殿下,一切都已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陛下的马车在前方等了许久了,刚才赵公公前来催促。”   一道突兀的声音在马车外响起,是侍卫前来禀告,这一声打断了马车里的沉默,黎观月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别开眼神道:“季将军,你说的事容后再议,当务之急是先快些进城……不过你放心,我定然会找回信物,不耽搁你另觅佳妻。”   季延还保持着刚才那个姿势一言不发,却慢慢抬眼看了她一眼,眼神中晦暗不明,黑沉沉的,辨不出情绪。   他慢吞吞地起身,高大的身形使得马车内顿时变得逼仄起来,良久,才转身要离开马车,却又在一只脚已经迈出去时,忽然地转头,抿了抿唇,道:“殿下,你还欠我一个承诺,在江南的那个山洞中,你说你金口玉言,绝不反悔,还算不算数?”   黎观月一怔,好像在一瞬间,她听到季延的语气中带着些……委屈?迎着他的目光,她只能点点头,道:“当然算数,只是……”   季延一点头,面无表情道:“算数就好。”   话毕,他一掀帘子,就这么干脆利落的跃出了马车,不顾还跪等在一旁听命的侍卫的惊讶眼神,他木着脸,握着长刀,大步流星走远了。   黎观月看着被风带起的帘子,目瞪口呆,半晌,她掩着脸,无奈又好笑地轻嗤了一声——唉,不过就是直白了些,怎么还恼了……   ……   黎重岩睡得很不安稳,刚才他太激动晕倒了,随行的太医开了几味安神的药,身旁侍候的人便都退下了,在马车晃晃悠悠的颠簸中,他陷入了一个黑沉的梦境,纷纷扰扰的声音在耳边回荡,他像一个魂魄被卷入梦中,看着自己惨淡荒谬的一生:   黎观月的马车驶出京畿时,他就站在城墙上,看着自己爱之怨之的阿姐离开,暮色如血,为那架越来越远的马车勾勒出一道模糊的轮廓,赶走了处处与他争权的人后,黎重岩却并没有觉得轻松多少,相反的,一种别样的沉重压在他的心头。   有那么一瞬间,他是想要派人去拦那辆马车的。   就在他动摇的瞬间,南瑜来到了他身侧,她将手轻轻搭在他的肩头,看着远去的马车,神色不明,语气温和:“阿岩,我才刚恢复身份,那些世家贵女便都送来了拜帖,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扯着他的袖子,亲昵道:“晚上我操办了宴席,你能不能也一起来?就当是弟弟为阿姐撑腰了……”   黎重岩一怔,他回过头看向她,少女柔美含笑的面孔让他回了神——对啊,眼前的人才是自己的亲阿姐,是他千辛万苦找回来的亲人,而黎观月,不过是个鸠占鹊巢的假公主罢了,更何况,她还想要谋权篡位……   他的眼神闪了闪,将自己心中那点微不可见的心烦意乱抛在了脑后,转身不再看远去的小小马车,拉起南瑜的手,点头应答:“好。”   他不知道,自己的这一次硬下心肠错过了能救黎观月的最后机会。   黎重岩是在晚宴结束后回宫时得知山洪爆发、淹没了京畿郊外官道的消息的。   赵禄脸色发白,战战兢兢地向他禀报,偌大的寝殿内无人敢发出声音,是死一样的寂静,他在南瑜的撺掇下多饮了几杯酒,残酒未消、头痛欲裂时,他愣了一下,僵硬着回过头,一字一句道:“你说什么?哪里遭了山洪?”   赵禄将头低得更下,颤抖着声音道:“回陛下,是……京畿郊外。”   他们都知道,黎观月的马车会从那里经过,山洪爆发之势前所未有,她……大概是活不成了。   黎重岩慢慢站起身来,他茫然着,还不死心,又问了一遍:“是……哪里?”在场的人都不敢答话了。   阿姐。   他的头忽然发蒙了,眼前是一片一片的昏黑,他死死掐着自己的手掌心,才在满口血腥味儿中找回清醒的神智,他看着赵禄,道:“朕知道了。”   黎重岩的语气是一种十足诡异的平静,赵禄一抖,伏在地上并没有动。   他赤着足走到赵禄身边,微微一停,道:“还跪着做什么?哦,你是想说黎观月?”他漫不经心道:“不过是个庶民罢了,你派人去将她弄出来,然后找个地方葬了吧。”   他停了一下,又说:“算了,还是葬在皇陵吧,毕竟我与她也曾有一段姐弟缘分,对吧。”   话毕,他面无表情地越过一众宫人,径直离开了寝殿往御书房走去,跨过殿门时,他又突然回头,似是想起了什么,语气平静而毫无波澜:   “赵禄,阿姐喜欢桂花鱼翅,你吩咐御膳房的人明日做了送到朕这儿来,我与她约好了进午膳,不要耽搁了时辰,不然,她又要生气了,到时朕也保不住你们。”   赵禄愣愣地看着他的离开的身影,半天没动,有大胆的小宫女去扶他:“赵公公,陛下刚才吩咐明日那位新长公主会来,我们是不是今夜就该准备……”   为了区别黎观月与南瑜,这些宫人私下里都称“新旧”公主。   赵禄闻言,浑身如筛糠般猛抖了一下,他睁着浑浊的眼看向小宫女,木讷地道:“不用准备了,明日她不来。”   还不等小宫女诧异,他慢慢开口,声音莫名苍老而惶然:“那位南瑜姑娘吃不得鱼,也从来不喜鱼鲜……喜欢桂花鱼翅的,一直都是是泽越长公主啊……”   作者有话说:   黎观月的封号是“泽越”。穿插的前世回忆主要就是三傻被虐心啦,这一世就以死谢罪(划掉)真实的收到一些物理与心理的双重打击……   剧透一下,弟弟的重生会和宋栖不一样,宋栖他是完全换了前世的芯子,而前世弟弟重生后,今生的弟弟也不会“消失”,下一章就以大岩小岩区分吧。 第38章 弟弟重生   南瑜觉得很不安,宴席进行到中途时,屋外就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后来越下越大,电闪雷鸣间,令这场宴席也变得不复最初喜庆了。   黎重岩半路不胜酒力先回了宫,那些命妇贵女见状,也三三两两寻了借口提前离席了,看着稀疏的人群,南瑜心里莫名七上八下。   很快,她就知道自己的不安来自何处了。   手下的人来报,黎观月的马车在京畿郊外遇到了山洪,她和她的侍女都没能逃出来,这对南瑜来说本该是个好消息的,如果不是接下来被告知应娄留下来的一支暗卫中的精锐也一并被山洪掩埋在那里的话。   她瞪大眼睛,不敢置信:“你们怎么敢擅自瞒着我去杀她?你知不知道这件事如果被人发现,我们之前苦心筹谋的一切就全毁了?!”   被她质问的人一身黑衣,毫无感情的眼珠盯着南瑜,声音粗糙沙哑:“我们等不了,她杀了主子,不报此仇我心难安,至于你……哼!”   他嘲讽道:“如果不是看你确实有几分能力,又能离间黎观月和那些人的感情,你以为我们会帮着你这么个黄毛丫头?况且,你是为给主子报仇、筹谋复国大计,还是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只有你自己清楚!”   南瑜目眦欲裂,顺手拿起旁侧的茶盏向那人扔了过去,大吼道:“我对大人的心岂是你们这群人可质疑的?!这世上最恨黎观月害了大人的就是我……”她气得发抖,咬着牙道:“我从来不把那些身外之物放在眼里,黎观月死了只是第一步。”   “我要的是黎氏的人都下黄泉,我要黎家的江山都颠覆,我要所有害了大人的人都不得好死,宋栖、靳纵、皇帝……每一个人我都记着,他们统统都得死!”   “黎观月被赶出京畿后,你以为凭黎重岩一人,还能坐稳多久江山?你们贸然行事,只会让黎重岩和宋栖他们起了恻隐之心……别那样怀疑地看着我!我比你们更清楚,他们只是不信任黎观月罢了,可从头至尾,不管我怎么使尽手段,哪怕是扣上谋逆的罪名,他们也没动过杀她的心思!”   南瑜声音中强烈的恨意让那人听了都觉得心惊,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道:“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那些尸首都被一并埋在泥流中了,如果被挖出来……”   南瑜狠狠瞪他一眼,道:“黎观月这些年得罪了不少人,我过几日会进宫一趟,你想办法把那些杀手的尸首栽赃给那些大臣……让他们自相残杀。”   那人还有所顾虑:“这可不是件简单的事……”   “你们当初是怎么伪造我的公主身份的,现在就还那么做!”再也忍不住,南瑜崩溃大声道,将那人也吓了一跳。   “我现在也顶着长公主的身份了,黎重岩对我还有亲近和愧疚之意,我也会帮你的。”深吸一口气,她咽下满腹怒气,强装平静地说。   应娄之死是她心底最狰狞的一道伤疤,她想尽办法扳倒黎观月,却不想她死——要黎观月那么骄傲的人眼睁睁看着黎氏山河破碎、看着自己众叛亲离、看着自己沦为草芥蝼蚁岂不是更能折磨她?可现在,就因为那几个擅自行动的蠢货,全毁了!   甚至还会引火烧身!   南瑜的心里涌上焦躁和恐慌,这种情绪在两日后,宋栖不顾风度,杀气腾腾地闯入她府中,掐着她的脖子将她抵在廊柱上时达到了顶峰——   “南!瑜!你做的好事!你怎么敢杀她!!!”   他满眼血丝,眸子中充溢着疯狂,扼着她脖颈的手越来越大力,生生将她掐得双脚离地,满面通红,喘不过气来。   “咳……咳咳,放……放开我……赫……”南瑜眼前一片一片发黑,拼命拍打着他,而身前的男人手如铁掌,死死地掐着她,越收越紧……   宋栖快要疯了,他在得知山洪爆发淹没了黎观月的马车时便在旁人惊恐的眼中生生呕出一口血来,浑浑噩噩、跌跌撞撞去了那处时,却只来得及看到黎观月衣裙的一角——他甚至不敢承认那是她的尸首,心口传来撕裂般的剧痛简直要让他窒息,直到看到手下的人又挖出那些黑衣人的尸首,天旋地转的晕眩笼罩了他——   黎观月是被害死的!   他目眦欲裂地看着南瑜,痛苦让他维持不住一贯的自持和风度,他简直要崩溃了,颤抖着道:“我就不该信你……你怎么敢杀她……”他崩溃地闭了闭眼,眼角流出了泪。   他恨南瑜,更恨自己当初鬼迷心窍,在南瑜找到他,揭开他对黎观月那些不可说的倾慕心思时,他就该将她赶出去、断然拒绝她的!   南瑜说她只想扳倒黎观月,而宋栖是黎观月最信任的谋臣,若是他肯出手暗地相助,必定能事半功倍,到了黎观月一无所有那天,他就可以不用再顾及身份,得到黎观月全身心的依赖,没了尊贵的身份和地位,宋栖曾经在她面前的低贱和卑微便能被掩盖……   他做错了。宋栖哭了,他到此时才真的后悔了,他真的做错了。   南瑜挣扎着憋出几个字:“宋……大人,宋栖!你……你冷静,咳……我没杀她,我…咳咳…我不知道……”   她的脸色憋得铁青,但所幸正在她以为自己会被宋栖活活掐死时,黎重岩派给她的那些暗卫冲了出来,几个人强行拉开了宋栖,在他挣扎着时,为首的暗卫不带一丝犹豫地就打晕了宋栖。   南瑜捂着自己的喉咙,无力地跪坐在地上,艰难急促的喘息着,她心有余悸地看向晕倒的宋栖,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她毫不怀疑,刚才他是真的想要掐死她!!!   暗卫扶着她慢慢站起来,南瑜嘶哑着声音道:“我要进宫……陛下、我要见陛下……”她边说边往外走,暗卫却轻轻一移,不动声色地拦住了她,恭敬道:“陛下有令,长公主殿下才被寻回,还是在府中暂时学过礼节再进宫为好,避免落人口舌。”   南瑜瞪大眼睛看他,咬着唇,她发起抖来,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才宋栖冲进来,差点掐死她那么长的时间、那么大的动静内,这些暗卫选择现在才来救她,一定是有什么不对劲……   她扯出一个笑,道:“既然是这样,那我便先学礼节吧……”她慢慢转身,强忍着心中的恐惧,忽视掉暗卫的眼光,走回了屋内。   不能再待了。   南瑜抖着手点燃了一只香,香雾缭绕,伴随着清风轻轻吹拂,散出窗外,这支香是特制的,只有他们的人能闻到,它的意思是——速撤,事态有变!   暗卫的态度让南瑜一瞬间看不懂黎重岩了,她本以为这个皇帝蠢笨好骗,又不甘屈居姐姐的荣光下,自负凉薄的同时,偏偏又自幼丧父丧母,极度缺爱,才想出编织黎观月身份为假的谣言,又想取而代之的法子……   可现在看来,恐怕他是厌恶黎观月,可还没想过要她死……   南瑜狠狠掐住自己的手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即使黎重岩还对黎观月有感情又怎么样,她想要的东西至少也得了一半,有了这些东西,就算把计划提前,也足够在大越闹个天翻地覆了!   心一狠,她迅速起身,在屋内暗格翻找出自己悄悄收集的密件——大越边疆城池的城防图!   ……   黎重岩皱着眉,神色痛苦地翻来覆去,眉梢额间淌满了冷汗,一个激灵,他猛地睁眼!   呆愣的仰躺着看向马车内壁,半晌,他僵硬着抬起手,看向自己此时还显滑嫩的掌心——它还没有如前世一样因为长久的御驾亲征而被缰绳磨出老茧。   愣了一下,他猛然一个翻身,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下榻,在角落抓起一面铜镜,借着昏暗的烛光看向镜面——是一张稚嫩的脸、是他十四五岁的脸!   “哈……”   一声古怪的哽咽从喉咙间发出,铜镜“咣当”一声被丢在地上,黎重岩掩面似哭似笑,两行热泪自眼角流下——季延没有骗他,他的法子果真有效,原来真的可以时空倒转、逆转生死……   他捂着脸悲泣,狂烈的喜悦、悲伤、痛苦和劫后余生让他支撑不住身子,慢慢伏倒在地上,长长的一声叹息:“阿姐啊……”   南瑜逃走后,一并带走了大越的城防图,并将其献给了匈蓝部落的王族,有了那些城防图,匈蓝蛮人一路攻无不胜,所过之处尸横遍野,甚至直接杀到了大越京畿!   他自得知黎观月死后,起初还不觉得什么,哪怕是宋栖呕血,说他对黎观月不忠自请罪罚,他也没什么感觉,黎重岩以为,不过就是一个早已不再亲近信赖的姐姐死了而已——自己天生冷情,怎么会放在心上?   可渐渐的,在每一个漫漫长夜里,他越来越多的想起自己的阿姐,在御花园、御书房、朝堂上、寝殿内……在种种地方,他总见到她的身影。   有时候,他看到还是少女的她在练字看书、有时候是刚辅佐他登基时,她陪着他批奏折、有时又是父皇还在世,她牵着还是幼童的自己偷偷去御膳房偷吃食……那么真实。   无数个梦幻般的身影里,她始终没有转过身来看他一眼。   赵禄说他病了,那些大臣们也怜悯地看着他,说陛下病了、糊涂了,才会屡屡看见一个已死之人,黎重岩癫狂地扔掉所有的奏章,打翻太医端来的药——他没疯!是他的阿姐来看他了……他怎可能认不出自己阿姐的魂魄!   他浑浑噩噩、越来越疯,到最后连早朝都不去上,更不去管战场上战况怎样,只是赤着足在皇宫中游荡,期盼在每一条宫墙的尽头能看见黎观月的身影——直到大越节节溃败,匈蓝人杀到京畿,挡在他面前的赵禄被一刀斩下头颅,死前,他还在拼命抱着那个凶狠的匈蓝士兵的腿为他拖得一线生机!   自边疆日夜兼程赶来的骆小将军断掉一臂,在千钧一发之际杀掉了那人,温热的血喷洒在他的脸颊上,眼前视线一片血红,黎重岩发疯一般擦着自己的脸——这些血让他看不到黎观月了!   还是季延一剑柄生生将他从癫狂的状态中拍醒——   “看看你眼前,黎重岩,看看你的子民和江山。”马背上的人语气平静,居高临下对着他道:   “你把观月守护的江山糟蹋成什么样了?九泉之下,你有脸去见她吗?!”   黎重岩抬头看他,声线颤抖:“是你,是你带走了阿姐的……”他说不下去,捂着脸哽咽起来。   季延看着黎重岩跪坐在地上悲泣,他的内心不起任何波澜,只是拉紧缰绳,伸手将一物扔到了黎重岩怀中——   还滴着血的、乱糟糟一团发的南瑜的头颅。   黎重岩愣愣地与怀中头颅对视——南瑜的脸上还带着临死前的惊惧和不甘,可他丝毫不怕,只是那么愣愣地盯着。   “我会再来找你的,等生死可以逆转的那一天,时机一到,你不会比这人的下场更好,在那之前,观月的江山,你必须守好。”   季延提剑,那剑尖还滴着血,缓缓地抵在黎重岩下颌,他的扆崋目光如剑光一般寒冷而锋利,缓缓开口:“黎重岩,不管你对观月有几分真感情,我只是来告诉你这件事。”   黎重岩望着他,半晌,露出一个惨淡而充满期冀的笑:“好,我等你来。”   —————————————————   元德九年,京畿破,越室南迁,帝北上御驾亲征,左丞镇守江南。   乌秦出兵十万相助,三月余,收复京畿。   匈蓝势大奸诈,靳氏、骆氏、岑氏随帝守疆,满门殉节。   两朝僵持五年未果,期间流离百姓达数十万之多,后于长戮山下议和缔盟,割玉门十八城予匈蓝,史称“长戮之战、玉门之耻。”   又五年,左丞薨,帝恸。   两月,帝崩,传位于宗室之子。   —————————————————   寝宫内的黎重岩割下落在自己身上的第三百刀,坦然面对自己的死亡,任由鲜血缓缓自颈侧流淌。   季延的剑锋不冷,因为那个虚妄的幻想,他期待着与阿姐的重逢,就连遍布全身的伤口都变得微不足道起来——   寒冷和睡意袭来,他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而十三年前的马车里,十四岁的黎重岩在与阿姐争吵、又经历刺杀后,睁开了眼。   作者有话说:   这个剧情点写得很顺,必须要一口气写完、看完才行,所以更新晚了,抱歉!   弟弟重生啦! 第39章   “陛下……陛下……”   含着忧虑的声音响起,黎重岩慢慢睁开眼睛,漆黑的眼睫还在微微颤抖,他迟钝着转过头,映入眼帘的是赵禄满含担忧的脸。   “陛下,我们已经到了京畿郊外,马车就要进城了,您看……是直接回皇宫还是走长街?”   沉默了良久,黎重岩哑着声音道:“在京畿郊外吗……朕昏睡了多久?”   赵禄愣了一下,立刻跪伏在地上,道:“陛下,自遭遇刺杀那夜起已有两日了,您一直未醒,太医来看过说是无妨,奴才便……”   “朕知道了,不怪你。”抬手打断他的话,黎重岩看着眼前这张已经有十年未见的脸,感慨万分,赵禄当初为自己挡了一剑,两朝动荡里都能独善其身的人,最后却为了护他而身首异处。   他将赵禄扶起来,默了半瞬,干涩着嗓音道:“……阿姐呢?朕昏睡这两日,她有没有来过……”   赵禄赶紧道:“长公主殿下的马车就在其后。”咽咽口水,他声音飘忽:“殿下她……这些天日夜兼程,想必是疲惫不堪……”   边说,赵禄边悄悄抬眼觑着黎重岩,只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黎重岩面色竟然意外的平静,只是眸光暗淡了一瞬,便又像是强打起精神来似得,轻轻道:“她没过来看过朕……也是……”   后面的话渐渐低到听不清楚,只是有极轻极怅然的一声叹息响起,黎重岩道:“赵禄,传朕指令,其他人都速速回宫去吧,切记不要惊扰了百姓,长公主她……让她尽快回府歇着吧,不,她愿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许人拦着。”   “至于朕……就在这里稍等片刻吧……”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说完这些,便一言不发,好像愣怔住了。   赵禄应下,慢慢向后退着,撩帘出去的一刹那,他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黎重岩垂着眸静静地靠在车壁,望着外面阑珊的夜色一言不发。   他默默退了出去,只觉得莫名从黎重岩的脸上看出了一种巨大的哀恸,那是一种已经心如死灰般的痛色。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走开了。   黎重岩倚在一边,看着四周堪称熟悉的景色,眨了眨眼,眼眶红了。   这里就是前世黎观月的身死之地,他没能留住自己阿姐的尸首,也没那个脸面去求季延,就像季延说的,黎观月未见得就想要他们这些害死她的人来祭拜,说不定还觉得恶心。   所以他只敢在每每想念她的时候,独自来到这里凭吊,反反复复思量那些不敢说与外人、也愧于说与外人听的痛悔。   ……   自回到京畿后,各种珍稀的赏赐便如流水般进了长公主府,人人都说这是皇帝嘉赏黎观月治疫有功,而有些世家却从中嗅到一些先机,开始揣摩起两人关系来。   此前就有小道消息称黎重岩与长公主颇有嫌隙,惹得一众没安分两年的人又蠢蠢欲动起来,可照现在的形势看,陛下似是又与前几年那样,有意亲近长公主了。那京畿的天……是否又要变了?   京畿众臣心里如何思量,赵禄并不关心,在他看来,与其说黎重岩有意与黎观月缓和关系,倒不如说……他好像在主动补偿着什么,而黎观月那边的态度则一样使人捉摸不透。   她收下了所有赏赐,却一改往常的亲近,反倒变得不冷不热起来,甚至都不再上早朝,长公主府一连闭门几日,看似风平浪静,却总有股诡谲波云、风雨欲来之势。   而且,赵禄总觉得,虽然说大笔大笔的金银珠宝都送入了长公主府,看起来是君恩,可实际上,赵禄见过黎重岩一人拿着簿子,细细琢磨着送给黎观月的好东西,怕她不喜欢、怕她多想、怕她拒绝,就那副患得患失的样子,是十足十的讨好意味。   饶是如此,他也连踏足长公主府的勇气都没有。   赵禄想的没错,黎重岩确实是不敢去见黎观月。俗话说近乡情怯,他现在便是这样的心态,前世在无数个漫漫长夜里,他都渴望着能再见一面自己的阿姐,为了季延那句轻飘飘的“生死有转”而陷入虚妄的幻想里。   可真当这一天到来,看着熟悉的一切,他却胆怯地止步了——他没有脸面去见黎观月。   难道要他和她说,是他懦弱而愚钝不堪害死了她,又毁了她的心血,丢了大半江山?黎重岩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可真当这时,他才发觉自己远远不似想象那样坦然,他实在是怕,宁可远远地、痴痴地、胆怯地遥望着黎观月,也不敢出现在她的面前。   直到回京畿后的第三日,黎观月亲自入宫来见他。   甫一踏入宫门,黎观月就一怔,因为眼前的人差点没让她认出来——眼神躲闪,畏畏缩缩,虽然迎上来讷讷地喊她“阿姐”,脸上神情却像是被狠踹过一脚的幼犬,惶恐中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讨好。   “你怎么了?一场刺杀就把你吓成这样?”她的眉头不由自主就皱了起来,随口问着,黎重岩慌得手都在抖,他将手掩到自己袖下,强装镇定地扯出一个笑:“对……刺杀确实令人心惊……”   黎观月不露痕迹地瞥了一眼他的袖口,突然沉默了。   她这样的表现让黎重岩内心一下子七上八下起来,他拼命绞尽脑汁想要说些什么来打破沉默,正当他结结巴巴地要为她倒茶时,黎观月冷静地开口:   “黎重岩,你也重生了,对不对?”   “啪嗒——”茶盏没拿稳掉在桌面上,再看黎重岩,面色惨白,脸上是怎么都遮不住的惊惶。   看他这幅样子,不用说什么也明了,黎观月早有预料,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阿姐……我……”他颤抖着开口,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眼泪却先一步流了下来。黎观月看向他,眼里的冰冷和淡漠刺得他一愣。   指尖敲了敲桌面,她不耐烦地开口:“先别哭哭啼啼了,前世我死后又发生了什么,说来听听。看你这副样子,也该是吃过苦头了,南瑜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没有提起前世黎重岩授意传出她身份是假的流言,也没有提起被赶出京畿时的狼狈和难堪,好像只是要确认自己心中所想,并没有要追究他过错的意思。   黎重岩本该高兴的,可他看着黎观月并无波澜、甚至还带一点笑意的脸,却莫名心里直直地坠了下去。   他内心苦涩,沉默了一会儿,才艰难地开口,一一将前世的事情都说了出来,当讲到南瑜将城防图偷走、匈蓝人攻进京畿、割让北疆玉门十八城时,黎观月饶是早就有了心理准备,还是被他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你……这就是你处心积虑也要从我手中拿过去的江山,你就是这么治理大越的?!你真的……太让我失望了。”   听到她的话,黎重岩眼眶瞬间红了,他站在原地手足无措,慌张了一瞬,竟然慢慢跪在了黎观月面前,,发着抖流泪道:“对不起阿姐……你罚我吧……我错了。”   他哭得可怜,却让黎观月徒增一股烦躁,深吸一口气想要平复心情,可一想到他刚才说的话,她忍了又忍,还是狠狠踹了一脚黎重岩!   “我辅佐养护你近十年,你有什么心思、想要什么,我都知道,但我不在乎。父皇崩逝前将江山交给你,要我护着你,我虽然不奢求你能感念我多年苦心,但这几年来的点点滴滴,我自认为没什么过错,可最终却换来你散布流言、罗织罪名、张冠李戴、认贼作父。”   她平静地起身,向着书桌走去,看都不看一眼还跪在地上的黎重岩。   转过身,她拿起了挂在一边的长剑,继续道:“我是恨你的,但有时我也在想,是否是你一时糊涂、受人蒙蔽……可是,我从来没教过你这样对待你的手足。”   “这把剑是父皇曾经征战天下时的佩剑,我将它给你时,曾告诉过你,此剑放在御书房,是为督促、也是勉励,更是警示。”   她的手握紧了剑,它未出鞘,但剑鞘上划过的寒光仍慑人,而后,黎观月扬起手,在黎重岩的身上重重落下——   “为幼不敬,为弟不恭,黎重岩,我要打你,你该好好受着。”   作者有话说:   打人。   今天晚上还会更新,今天要日六。 第40章   每一句话落下,黎重岩的脸色便惨白一分,他流着泪一眼不吭,只是默默地受着。   “啪——”   又是极重极狠的一下,黎重岩闷哼一声,黎观月含着怒意的声音响起:“这一下,在于你手段龌龊下作,刚愎自用,寒了臣子的心——”   “我教养你近十年,帝王心术、雷霆手段、审时度势,凡是我能教你的、当世大儒所愿意传授的,你都学过了。可是,想要从我手中拿权、赶我离开京畿,你能想到的仍然是构陷、污蔑、造谣中伤……”   她深吸一口气:“这么下作愚蠢的手段,你能成功,不过是借着我对你不设防罢了,换个早有预谋的权臣,你的这点小心思根本就不够看的。”   “为君者要收回权力有很多种方法,你却偏偏选了最蠢的那一种,你以为扳倒了我?哼,这般不择手段、这般令人恶心……你这番行径下来,虽然牢牢抓住了权势,可底下那些臣子们,他们的心里如何想你?这样愚蠢又自傲的君主,他们会从内心里深切臣服于你吗?”   她毫不留情地骂道,根本不在意黎重岩因这番话和刚才的责打而摇摇欲坠的身子,下一瞬,她又抬起手来,这一次,剑鞘狠狠打在黎重岩的胸口,闷声响起,他肉眼可见的晃了一下身形。   “第三下,我罚你为君不忠。”   黎观月冷冷地声音响起,她盯着自己脚下的弟弟,从没有像此刻一样觉得愤怒和厌烦他,比起之前的恨铁不成钢,她更多的是深深的不甘和怨恨——   黎重岩是怎么敢把大越的江山祸害成那样的?那是先辈浴血奋战打下的天下、是自己呕心沥血也要守好的基业……就这么被匈蓝铁蹄践踏,甚至还丢了玉门十八城!   若是皇位上换个人,也不至于成这样!   “为了你眼中的权势、为了一个南瑜,你抛下了君主的职责……君御下,臣从令,你玩弄权术被奸人所害,导致外敌乘虚而入,当你为了自己眼中那些小利而斤斤计较时,北疆有多少百姓因战乱而家破人亡?”   她摇了摇头,一语定下结论,道:“你简直不堪大用。”   黎重岩狠狠颤了一下,却什么都没反驳,只有捏紧了衣角的发白指尖,预示着他内心并不平静。   打完他,黎观月“啪嗒——”一声将长剑扔在了桌案上,转过身坐下来,疲惫地捏着眉心,脑海中满是黎重岩所说前世南瑜的所作所为,再一联系今生南瑜与应娄的关系,心里曾经的猜测得到了证实——南瑜与应娄果然有所联系。   她看向还跪着的黎重岩,心里烦躁,并不提让他起来,只是淡淡道:   “南瑜与应娄的关系远远不如表面那样简单,前世她在京畿这么久,都没暴露出她与应娄早就认识,我此前想的没错,南瑜该是应娄养着的暗桩。”   黎观月手指敲打着桌面,冷静分析:“难怪我试探时,这一世的南瑜从未有过前来京畿的想法,看来,前世她会出神医谷,也是因应娄之死。”   说着,黎观月瞥了一眼黎重岩,看到他垂下躲避的眼神,冷冷道:“怎么?你又心疼起应娄的死了?觉得我杀了你的恩师益友,太嚣张冰冷了吗?”   这些评价本是前世姐弟两人争吵时黎重岩气急脱口而出的指责,也是当初殿上审她时,诏书上的罪名,此刻被黎观月一说,讥讽之意溢于言表。   黎重岩一愣,苍白着脸轻轻摇了摇头,他沉默半晌,艰难从口中吐出话来:“应娄并非恩师益友……他效忠前朝,所做种种……也是为了光复前朝。”   黎观月勾起的唇角慢慢平了下来。   难怪啊——   难怪应娄看着她与黎重岩时,有时眼中会流露出遮挡不住的恨意,难怪他明明对大越不满,却又极为真诚笼络那些朝臣,难怪他当初无意中知晓了自己祖父祖母的秘辛时那么兴奋癫狂……   大越的开国皇帝曾经强娶他人妻子,将人囚于深宅中金屋藏娇,这样的行径或许会被一些人笑谈一句“枭雄”,可若是那女子是他的亲妹妹呢?   这天大的丑闻、荒谬的事情若是流传出去,他将被钉死在青史的耻辱柱上,更会使本就刚平定下来的局势再起波澜——谁能接受一个皇朝的统治者,是这样一个荒唐的人呢?更何况……大越的储君,绝不可以被知道是由父母□□生下的孩子。   先帝身子骨不好,固然有多年征战一身旧伤的缘故,可也与他是□□所生有关。   为了守住这个秘密,以免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开国高祖杀了所有知情的人,乱刀斩下,遍地白骨,在这场劫难中活下来的只有一位小画师——高祖的妻子,那个苦命的女人为他求情,祈求自己的兄长、自己的丈夫少造杀孽,才饶过这个孩子一命。   当初那个小画师被拔了舌头、刺聋双耳、斩了双手流放到了苦寒之地,他心有怨恨,便生生用脚执笔,在一处山洞中秘密画下了一副暗含皇家丑闻的壁画……   斗转星移,这处画作变得斑驳,恰逢连夜雨,山洞坍塌,才使得它重见天日,当时恰逢应娄在此地经过,听到当地有这么幅“壁画”来了兴趣,便前去查看,从其中各种暗示隐喻里察觉出蹊跷,细细去查,才发现了这个天大的秘闻。   黎观月闭上眼睛,想起前世她得知画像事件时,应娄已经在暗地里搜集了各种证据,差点就要公诸于众。   他以为自己胜券在握,那些“证据”详尽,是一旦散布便会使人信服、国本动荡的程度,应娄得意忘形,竟然在她面前便说出了自己要颠覆大越、将黎氏赶尽杀绝的野心——   他以为自己伪装的够好,民间声誉极高,又得朝堂旧党支持,又得黎重岩傻傻的全心信任,吃准了黎观月不敢、也不能对他做什么……   黎观月想着,忍不住轻笑了一声,满含蔑视与冷意:应娄到死的最后一刻,都不敢相信她真的敢杀他,而且还是一剑毙命、先斩后奏。   “蠢货。”   这一声很低,伴随着冷哼,不知是在说黎重岩,还是在说应娄。   她看向还跪在地上的黎重岩,没好气道:“起来吧,陛下跪着,实在折煞我,哪日又记我一笔。”   黎重岩呼吸一滞,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低低道:“阿姐,我不会了……过去是我糊涂了……”   眼见他又是那副模样,黎观月毫不留情打断他:“不用说了。”黎重岩看向她,却发现她的脸上满是不耐与冷淡:   “我没耐心听你的愧疚,你做出这幅样子来,不过是要让自己内心好受些,你只管道歉了,可这幅凄凄切切的模样,在我看来,却是在逼我原谅你。”   在知道眼前人就是自己前世的那个弟弟后,黎观月一直以来郁积的怒意和怨恨便止不住地弥漫在她心间,虽然此时流着泪、哑着声音的是面容还稚嫩的少年人脸庞,可每每看见,她却总能找到前世那个青年冷淡傲然的脸,让她无法心软、无法再自欺欺人。   黎观月站起身来,看向被她刚才一番话说得仿佛深受打击、站都站不稳,急切地要向她解释的黎重岩,不耐地抬起手,生生止住他的话头:   “别说了,我不愿听。我只告诉你,应娄有问题,我会杀了他,你不要再犯蠢护着一个狼子野心的人,认贼作父,我便十足的高兴了。”   她盯着他:“别添乱,这人我杀定了。”   话毕,她转身便走,黎重岩默默流着泪站在原地不敢上前,他知道自己罪孽深重,受阿姐多少怨气、多少恨意都是应该的……只是,他好像真的求不得阿姐的原谅了,即使是重生一次又怎样呢?   受过的伤、犯下的错并不会因为重生而消减半分,一步错了,接下来的每一步,便都没有了挽回的地步。   黎观月踏出宫门多向前走了几步,就听闻身后传来一声惊呼,宫人纷沓的脚步匆匆向御书房冲去——隐约有着几句“陛下”、“晕倒了”、“宣太医”之类的话传来。   她的脚步没有停顿,不紧不慢地离开了那里——宫中太医众多,自会照顾好黎重岩,她犯不着为他操心。   轿辇往长公主府行进,路过了应娄的府邸,黎观月掀起帘子朝外看去,朴素简单的宅院与周围富丽堂皇、辉煌的门宅显得格格不入,光凭外观,绝对想不到,大越的右丞就居住在此。   不过,一个看似清高为民的臣子都是暗含野心的前朝余孽,这所宅子又能表现出什么来呢?   不可貌相罢了。   黎观月看着宅门,极具讽刺地笑了一下,而就在这时,宅门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出来——   碧蓝衣衫,身姿袅袅,鬓发如云,脸上带着清丽浅淡的笑,她转头,恰好隔着帘子与黎观月对视。   南瑜的表情狠狠扭曲了一下,惊慌在面上一闪而过,虽然她很快又镇定了下来,可许是当时在江南黎观月给她留下的印象实在可怖——她的嘴角到现在还仿佛有着痛意!她身子比内心先行动,还没反应过来时,一转身,她直接拉开宅门,又进了府内!   看着紧闭的门,黎观月挑挑眉,笑了。   她眼睛眯起来,觉得有意思极了,南瑜的反应与前世她那清丽高雅的“救世医女”形象可谓是大不相同——   是今生来京畿太早,应娄还没来得及教好她?还是说……没经历过应娄之死,南瑜对她、对大越还没那么大的怨气,大到敢在她面前搞小动作。   她本想要尽早斩草除根,提前一步在应娄还没像前世那样发现黎氏的秘密时就将他斩杀了,可如今看来……   黎观月突然想要暂时留应娄一命了,他能隐藏这么多年没被人发现,手下一定不止南瑜一个暗桩。   按黎重岩所说,前世她死后南瑜溃逃匈蓝,后又在大越内掀起一番事端,种种行径一定不止南瑜一人能做到,应娄死后,他的暗桩不说给了南瑜,也与她脱不了联系。   那便暂时多留他几日……放长线,钓大鱼。   “走吧,无须再停留了,回长公主府。”   晃晃悠悠中,黎观月陷入了沉思,她要做的可不止是如前世一般替黎重岩守好江山,经历两世,她算是看清楚了,江山交到黎重岩手中是守不好的——   白白浪费她的苦心孤诣。   况且,让她继续为前世间接害死自己的人筹谋,未免太过憋屈,提拔谁、辅佐谁、信任谁都会出意外,轻则受污蔑冷眼,重则如前世般身死魂消……   世上最值得信任的便是她自己,为谁做事都不如为自己做事来得无后顾之忧,江山交到谁手中不是交?   她也是父皇母后的孩子,她的名字也高高在上地刻在宗祠玉牒上,论及身份、手段、胸襟等等,她也并非没有可以一争的资格。   垂眸静静思量着,黎观月指尖从轿辇窗棂处的繁复纹路处划过,桂兰与明月的花纹精巧而华贵,极为美丽——既然起了别的心思,又哪能如往常一样,还以辅政公主的身份待人接物呢?   第二日,两封密信由长公主府送出,一封北上边塞,一封南下金陵,轻飘飘,又沉甸甸。   作者有话说:   周六日正常更新 第41章   布谷声中夏令新,几场骤雨过后,京畿渐渐步入盛夏。   暑气难消,源源不断的冰块被送入各世家府中,长公主府也收到了内务府送来的消暑物件。   “陛下说,宫中无宫妃,他只有长公主殿下一个亲姐姐,这么多冰块自己用着也是浪费,便吩咐我们多送些来——您可不能婉拒,陛下说了,若殿下自己够用,赏给京中其它世家命妇也是不错的。”   赵禄肩负着黎重岩的殷殷期盼,满脸是笑地对兰芝道,他看着兰芝犹豫的神色,心知兰芝作为黎观月身边的贴身侍女,她不收,大概也是察觉到黎观月与陛下之间的暗流涌动。   唉,那日长公主来到宫里见过黎重岩后,两人之间气氛可谓是紧张到了极点,不知长公主做了什么,黎重岩是惨白着脸出御书房的,他的精神颓靡不堪,胸口后背也受了暗伤,两重缘由之下,他还病倒了。   赵禄站在烈阳下擦擦额上的汗,不知是第几次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兰芝还在犹豫,赵禄凑近她,手肘一碰,悄悄道:“先收下吧,总归都是皇家的东西,两姐弟之间,收不收不都还是一家的嘛……”   “再说了,我见殿下府内有贵客前来,冰块还是要备足的,我们做下人的,就是该为主子早作打算……”   他抬抬下巴,示意兰芝看向不远处正浩浩荡荡鱼贯而入府中的鸾舆凤驾,青红圆伞、金银圆扇、前引六人,随行侍卫甲胄齐全——   敢在京畿行这般仪仗的,必定不是普通贵女。   兰芝本就在踌躇,闻言也觉得有道理,便笑道:“劳烦赵公公跑这一趟了——”她从腰间隐秘地取出一个锦袋塞到赵禄手中:“您也消消暑。”   赵禄眯着眼笑笑,也不推辞顺势收下,又吩咐着身后的人将冰块运到长公主府中去了。   ……   黎观月是在书阁收到川宁郡主抵京的消息的,她连着几个日夜都在书阁忙事,自然要先去梳洗了一番,才赶去见自己这位名义上的堂妹。   甫一到漪兰堂前,还没进门,她便听见里面传出一阵接一阵的咳嗽声,还夹杂着……女子的娇笑声?!   “郡主,吃一个吧,奴想您吃奴手中的这颗~”   “呵呵,好,本郡主就吃我们心肝儿手里的……咳咳咳……真甜……咳咳”   “郡主~您都不看奴,奴手中的也甜极了!”   “哈哈哈……,莫急莫急,本郡主一视同仁,这就也来尝尝你手中的……”   额角狠狠一抽,黎观月一伸手推开了门,黑着脸踏进去,看向屋内——身姿孱弱,眉眼间笼罩着淡淡病气的女子也正好望过来,一双眼眸湿润而缱绻,苍白的脸色更为她添一份娇弱。   女子看起来病弱而楚楚可怜,是那种会在男人臂弯下无助流泪的模样,可与外貌大相径庭的是,她歪倒在身侧两位男子身上,左拥右抱,好不享受,其中一男子的指尖还捏着枚葡萄往她口中送去,而她唇角的喜色还没来得及散去——   三人刚才还笑作一团,此时都转过头来看着突然闯入的黎观月,一齐愣住了。   “川宁,你还真是与我记忆中大不相同了。”直到黎观月木着脸走进来坐下,川宁才反应过来,她一把推开身侧男子,干巴巴地笑道:“堂姊,你怎么来的这么快,哈哈……你别说,长公主府的葡萄真是甜……”   她一面说,一面伸手狠狠掐住了身侧男子的腰侧软肉,心里急死了:这两个蠢货,还贴上来干什么?!争宠也不是这时候争的!快行礼啊!!!   黎观月无奈地看着川宁自以为隐蔽的小动作,叹了一口气,道:“我又没说你错了,你紧张什么。别掐你身边的……人了,你这一心虚就爱掐点什么的性子还真是没变,只是现在改掐人了。”   川宁讪讪地笑了下,对着两名男子催促道:“接下来不用你们服侍了,都下去吧。”说罢,不管刚才那人被她掐的泪眼汪汪,抬手就推着两人胸膛往外赶去。   等那两人都走了,屋内安静下来,川宁坐直了身子,抚了抚鬓发,将刚才被那两个男子弄皱的衣衫抚平,动作神态间,哪里还有刚才那副病歪歪的样子?   黎观月静静地看着她精气神的这一番变化,一点都不惊讶,两人眼神撞上,川宁动作一顿,平静地看过去——   对视着彼此几个瞬息,突然,川宁最先绷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软着声音道:“堂姊你脸色怎么这么平静,害得我还小担心了一下,怕你说我。”   说着,她站起身来,几步小跑到黎观月身边,亲亲热热地往身旁一坐,支着脸看向黎观月。   “刚才堂姊还笑我与以往不同、改掐人了……说的我还心里怪难受的。”川宁嘟囔着,半开玩笑道。   “只是觉得你的性子与小时候变化太大罢了,要不是你这张脸与从前一样,我还要担心是不是路途遥远,有人在半路换了个假的来。”   黎观月笑着回她,言语放松,又道:“日子怎么样?我听闻你现在于王府内说一不二,你那些庶姐庶兄都不敢回王府了。”   川宁眉头耷拉下来,脸上笑意转淡,道:   “说好也好,不过就那样……我父王胸无大志,眼中只有美人美酒,中午从美娇娘的床榻上起来,晚上解了裤子就往小倌床上钻,外面养着的儿子姑娘们数都数不清,个个吃的肥头大耳,在金陵城中作威作福。”   她嗤笑一声:“一群蛀虫,却也是人上人了,不过就是因为沾着皇家的光、顶着这王爷的名头罢了,离了皇家恩泽,屁都不是!”   漫不经心地拨弄着发簪,川宁倚在椅子上,淡淡道:   “他们嫉妒死我这个川宁郡主、王府唯一的嫡女、将来承袭所有财宝声名的人了,从娘到儿子丫头,个个都想上位,个个都想取而代之,我与母亲若真良善柔弱,怕是早就被吃的连渣子都不剩,堂姊,我小时候不懂争,还是你告诉我——”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黎观月慢慢说出那句话,两个人的声音一起交叠着响起,川宁看向她,眼神中含着看不懂的意味,问道:“堂姊,你还记得那一次吗?”   她说的那件事,黎观月当然记得——   那是她还年幼之时,先帝与先皇后俱在,一次宫宴中,先帝宴请百官及家眷,一些重臣公伯的幼辈聚在一起玩闹,至御花园时,便在嬉笑间大胆谈起了先皇后。   说她自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便跟在先帝身边,一直以薄纱遮面,从不轻易示人。黎家打下天下后,先帝力排众议将她定为皇后,可即使她是做了万民之母,却常以体弱病重为理由推脱命妇拜见,先帝也惯着她,是以那么久了,京畿竟然无一人见过先皇后面容!   几个小孩本就顽劣,又仗着自家为前朝贵族,又早早投诚黎氏,两朝积累,加上天下初定,即使是先帝见了,都要礼让一分的程度——故而竟然口出秽言,恶意揣测,嬉笑臆想先皇后!   却不料黎观月当时正带着自己四岁的弟弟在那里散步,川宁受了庶姐欺负,也躲至御花园来——   黎重岩听了那些人的污言秽语,明知是在编排自己的母后,气得发抖,可也只会默默流泪,川宁则眼睁睁地见识到了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堂姊、大越皇帝捧在手心里如眼珠子疼爱的长公主的手段——   黎观月放下弟弟,随手拉过川宁,冷声吩咐她照看好黎重岩,一甩手,携着怒火就从角落里冲到了那些小孩面前,几个耳光不由分说、劈头盖脸甩上去后,又命人将他们绑了起来,扒掉裤子,在无数宫人面前掌嘴,直把人打得脸上都有了血丝,才堪堪停下!   这还不够,她折了御花园的柳枝,狠狠抽在这些人屁股上,把一群小阎王抽得鬼哭狼嚎、哭天喊地,后来又嫌这些人哭声聒噪,又扒了他们的锦袜——专挑臭烘烘的往那些人嘴里塞……   黎观月站在一排凄惨的小孩面前,对着他们和他们怒火中烧的父辈们扯开一个嚣张跋扈的笑来,一边抽打着柳枝,一边道:   “本公主就是顽劣、狂妄、猖獗、不可理喻,大越有了我,就是要完了,可本公主就是不会改……下次若再有这样,我不介意让诸位见一次前朝‘扒皮’酷刑!”   她当时不过也还是个孩童!   先帝没有追究她的言论和行为,倒是在大殿上大发雷霆,处死了好几个纵容子孙编排先皇后的臣子,川宁讶异有余,也忧心忡忡地向黎观月发出疑问:   “不怕那些人心中记恨您吗?他们的父辈可都是朝中重臣,您再是尊贵的公主,将来若是及笄,开府、成亲……总会有那些人可以向您下绊子的地方。”   黎观月不以为意,只是冷静地看向川宁,道:“幼子说的这些话,就是父辈们在家中常说的吧,耳濡目染中,上上下下,他们根本就打心眼里没有觉得要尊敬我们……   你以为那些人会因为我今日退让了、宽宏大量了,就从此尊我敬我、对母后礼遇有加了吗?”   “你错了,川宁,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的身份在这里,你不够强势,便会被人摆布捉弄。”   黎观月意有所指,眼神看向了川宁身后,远远的一道身影——那是她的庶姐,在王府中常欺负她、污蔑打压她的人。   ……   “多亏了堂姊为我指点迷津,我回了金陵,才慢慢稳住了我与母亲的地位。虽然学不会堂姊这样大气洒脱、干脆利索的行事作风,但也找到了更适合我的手段。”   川宁感慨着道,黎观月淡淡一笑,没说话。   她知道川宁的所谓“更适合她的手段”是什么,毕竟金陵川宁郡主柔弱、温和,虽然病弱,却是大良大善之人的美名可是传遍大越,就连这几年被酒色掏空了身体的老王爷,在被百姓辱骂、朝廷问责时都得搬出自己这个女儿来——   活菩萨降世一般的人,品德极好,从不高高在上,帮了不少受苦的百姓不说,对于那些曾害过自己的人,也是宽宏大量、从不计较。   偏偏她又从小病弱不堪,是咳一声都会惹得百姓们心疼的程度——良善而又虚弱的美人,谁见了都会怜惜三分。   是以,连带着老王爷的荒诞行径,好似都可以看在他是川宁的爹的面上被众人原谅了。   论及出尘气质、一心为民、不慕名利……前世曾靠着这些虚名阴了一把黎观月的南瑜,要与川宁比起来,还差的远了。   她天生不擅长这些笼络人心的手段,但是……黎观月若有所思——她可是很擅长不耻下问、虚心请教呢。 第42章 加更合一   距离川宁进京已有三天,黎观月只是按照当初邀她前来的拜帖那样,吩咐人领着川宁在京畿游玩,其余的一字不谈。   不过,川宁也明白自己这个堂姊可不是个随心的人,请自己来京畿的帖子里连容她拒绝的余地都不留,必然不是单单想叙旧,耐着性子待了三日后,见黎观月还是老神在在,大有继续晾着她的意思,她终于忍不住,午后便来到了漪兰堂堵黎观月。   黎观月见了她也不惊讶,随着她东聊西聊,从小时候两人的趣事,聊到天南海北的逸闻,甚至说到了崧泽郡大疫和黎重岩私自出宫迎她回去的事情。   “不过话又说回来,堂姊,我此次进京途中听说前不久陛下遇刺,到现在为止都没能找出幕后之人……”   “抓到一个漏网之鱼,当夜就服毒自尽了,他们是早有预谋、严密组织,要查清楚不是轻而易举的事。”黎观月抿了一口茶。   她心里大致知道那些刺客属于哪儿——   黎重岩曾道,前世她死后,南瑜是勾结着前朝余孽才从大越逃出去的,本来她杀应娄后就已经揪出了一批人处理掉了,可那么些年过去,这股势力仍然有在重重设防之下把人带走的能力——   固然有黎重岩是个蠢货的缘由,但也不容小觑。   她觉得这次刺杀并不算是多大声势,比起想杀她和黎重岩,到更像是一种仓促的行为,来碰碰运气,看能不能顺势杀了他们。,如果不能,那些人也走的毫不犹豫,生怕多折损人寿。   更何况,那日刺杀过后,应娄着急奔来关照黎重岩的模样并不似假……他当时狼狈极了,神色间是焦灼、担忧和……一丝藏不住的震怒。   他怒什么呢?   黎观月有一个大胆的猜测在心中呼之欲出:会不会……这股前朝余孽,并不是应娄的一言堂?   前朝暴虐荒唐,一心忠于皇室的人并不算多,这些人能聚集在一起,想必都有着各自的目的,不管是为利,还是为权,总之不是拧成一股绳。   应娄此人向来谨慎,否则也不会早早埋下南瑜这个暗桩,在死了之后都能作祸。谨慎虽然不会出错,却也一时无法有什么回报,若是有心急的人知道了黎重岩回京畿的路途和时间,决心不顾应娄阻拦拼一把……   种种思量在心里千回百转,黎观月并没有和川宁多说,她现在还只是猜测,具体还要再试探一下应娄才行,只是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   “这几日在京畿游玩的怎么样?我听闻你在我这长公主府可是坐不住,天天一大早便出去,天色晚了才回来。”   一说起这个,川宁顿时眉飞色舞起来,她兴奋道:“京畿到底与我们金陵不一样,这几日我……”   她兴致勃勃地讲述着自己这几日的经历,黎观月默默听着,并不多言——她还在等合适的时机开口,就在这时,门被轻轻叩响了——   “殿下,有人前来拜访,据那人道,他的主子们是北疆骆氏,递上了您的信帖。”   黎观月眼睛一亮,直接站起身来,笑意在脸上绽开:“北疆骆氏?好,他们终于来了,快,请到堂内来。”   不一会儿,就听见两道脚步声从外传来,随着兰芝打开门,两张略有相似的面容出现在黎观月眼前:一人面色威严,两鬓微霜,眉心一道浅浅的褶,显得严肃极了,另一人年岁尚小,眉眼间更年轻些,嘴角勾着笑,颊边有个若隐若现的酒窝。   两人一进屋,就齐刷刷地单膝跪地,恭敬地行礼:“殿下万安。”   “骆将军无需多礼,快快请起。”黎观月亲自去扶,两兄弟站起身来,骆二起身时微微一个趔趄,黎观月稳稳地一把撑住他的手臂,关切道:“小骆将军小心。”   他前几年上战场时被匈蓝人一枪挑翻马下,左腿便落下了旧伤,走起路来稍显一跛一跛,做大动作时常站不稳。   骆二受宠若惊,忙站稳了道:“谢过长公主殿下,您受累了。”   不在意地摆摆手,黎观月让人拿来两把椅子给他们,语气真切道:“我哪里受累,倒是骆小将军为国奋战落下旧伤,才是真受累,我在这里先替大越万千百姓,谢过二位及边关万数将士。”   骆二脸红了,他挠挠头,憨笑着刚要开口接下这声赞美,就被一旁一直沉默的骆大直接打断了,他沉声开口:“长公主谬赞了,护国卫家是将士本分,拱卫皇室更是臣子本分。”   他的话说得太生硬,又是冷不丁开口,话音刚落,屋内就陷入了一片僵硬的沉默,骆二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   “噗嗤——”一声忍不住的笑打破了尴尬,三人回头,川宁歪在椅子上,笑得灿烂:“你说你这人,堂姊夸你和你弟弟,你就受着呗,话说得那么冠冕堂皇,搞得我们都不好意思与你说些别的话了。”   黎观月也笑了,她感慨道:“骆大将军还是这个性子,与小时候相比,真是……一点未变呐。”   骆大抬眼看她,紧绷着的脸有了一丝羞惭:“属下确实从小愚钝,不大会说好听的话。”   他们这些人都曾在小时候短暂地做过玩伴,彼此有年幼相伴的经历,此时提起以前,气氛都轻松起来了。   那是先帝还在世时,当时先皇后的身子愈发虚弱了,先帝带着她从神医谷求回来的药都渐渐不再管用,为了留住爱妻,先帝甚至有段时间迷信怪力乱神的东西,听了道士的话,宫中要多些孩童“镇邪”,下令朝中官员把孩子送到宫中“读书”。   黎观月、黎重岩、骆二、川宁、靳纵等便是那时候结识的,至于骆大,虽然比他们大了六岁,但也被自己爹爹随兄弟一起扔进了宫中——   骆将军实在是嫌弃自己这个大儿子性子沉闷、话又说得让人心梗,索性送到宫中与那些孩子们待在一起,说不准还能改改他的性子!   “当时爹爹还骗大哥说,是要他担起保护我这个弟弟的责任,才让他也进宫,后来大哥知道了是爹娘嫌弃他,还给气哭了呢。”骆二眉飞色舞道,哈哈大笑,一点也不顾骆大的黑脸。   “怪不得,我说怎么骆大公子当时把我们防的跟什么似得,说起来,大概那时你烦我们这群小孩烦得要命吧!”川宁打趣道。   骆大眼里也是笑意,点点头道:“只烦过一小段时日的,后来也就习惯了,与大家相处的也是十分好了,除了有时……”话说一半,他猛然止住了话头——骆二狠狠用手肘一撞他的手臂,示意他赶紧住嘴。   自己这个大哥,到底懂不懂什么叫祸从口出啊!!!   可已经晚了,对面两人一愣,脸上的笑都慢慢褪去了些,黎观月是因为猜到了他说的那个人,心里觉得烦躁,而川宁则是张了张口,干巴巴道:   “陛下那时是我们中最小的,小孩子嘛,有些脾气还好呢,显得活泼,不像我舅母的二婶家那个小孩,成天也不闹,性子懦弱……”   她边说边去瞄黎观月的神色,一番话说得小心翼翼的,黎观月面色平静,甚至还喝了口茶,不轻不重地开口:   “黎重岩的性子不叫活泼,那是顽劣、蠢笨。”   三人震惊的目光看过来,黎观月并不在意:“别处受了委屈就迁怒不相干的人、遇事不合心意了不说,非得憋在心中暗处使绊子,他的骄纵和蛮横是阴着来的,骆大公子念着皇家威严不与他计较,我这个做姐姐的却看得清楚。”   她这番话说得够重,几乎是在痛骂黎重岩,当今的陛下,屋内三人一时都不敢、也不知说什么话才好。   黎观月将三人表情尽收眼底,他们除了震惊和讶异之外,竟然没有一丝责怪或害怕她说出的这番话有多大逆不道的。   心里微微一动,她心想,看来事情要比自己想的更容易办……   “看着我做什么?做姐姐的,私下里向幼时玩伴说两句自己的弟弟也不为过吧,更何况,我也是先帝亲定的辅政公主,即便是天子,我也说得,对吧?”   她浅浅地一笑,漫不经心地将茶盏放在了桌面上,“咔哒——”一声脆响,让在场的人心里也跳了一下。   “别愣着了,还不用茶吗?这可是上好的六安瓜片,千金难求,大越唯一的一株千年茶树所产,一收下便送到我府里了,连宫里都没有呢。”   她笑语盈盈地扶了扶茶盏,三人俱是沉默,拿不准黎观月是什么意思,川宁最先端起茶盏递到自己口边,骆家兄弟也默不作声,纷纷伸手,学着川宁饮完了这杯茶。   一时间,堂内只有清浅的茶香弥漫。   “其实这茶说是一收下来就送到我府里也不完全算对,毕竟,那些人还不敢那么僭越,是陛下下令,将这六安瓜片直接给了我,不用往宫里呈的。”她支着下巴看着三人把茶水饮尽,慢悠悠地开口。   “噗嗤——咳、咳咳……”骆二闻言,一个咳嗽,还没咽下的茶水差点喷出来,他咳得满脸通红,抬起脸时对上黎观月的眼神,松了口气,心无遮拦地直接道:   “嗐,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您直接将这茶下令送到府里呢,哈哈……”   他笑得憨直,眼底坦坦荡荡,黎观月看着他,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对啊,怎么会嘛,一听就是诓你们的。”   气氛轻松,刚才的停滞和沉默瞬间烟消云散,黎观月自然地转了话题,听骆二讲起边疆趣事来,她对北地风俗很感兴趣,一连问了许多个问题。   而骆大却没像弟弟那样笑得灿烂,他微皱着眉头,眼神不小心与对面的川宁对上,不由得一怔。   两人都若有所思。   聊了一会儿,见两人脸上都有了微微的难色,骆二还不时去看外面日影,他做的动作隐蔽,却还是让她看出几分端倪,黎观月贴心道:“怎么了,两位有什么事要去做吗?”   听她主动开口询问,骆二脸上浮起一丝红晕,不好意思地说:“殿下,听闻京畿这几日有些奇特的集市,今日便是最后一天,我们兄弟紧赶慢赶才在今日到了京畿……”   话还没说完,他已经悄悄消了声音,似是也觉得冒犯和不好意思,黎观月看向他身侧骆大,就连他那一贯无什么表情的脸上,都浮现出一点紧张来。   两人眼巴巴地看过来,倒像是两条大狗狗一般……   被自己的联想笑到,黎观月摆摆手,大方道:“一入京便直奔长公主府来,两位将军诚意本公主已经看到了,旧已叙过,两位有什么事便忙去吧。”   “对了,容我冒昧问一声——”黎观月好奇道:“我不知两位什么时候竟然喜欢上逛集市了?”   “是为我们的妻子去买些京畿中流行的首饰,北疆苦寒,东西也粗糙,不大招女子喜欢。”提起自己的妻子,骆二的眉眼间笑意满满,就连骆大严肃的神色都柔和起来,他难得地开口附和弟弟道:“对,她喜欢那些精巧的小玩意儿。”   等两兄弟都走出门了,川宁的眼神还往两人身上瞟,黎观月见了又无奈又好笑,调侃她:“怎么这么看着他们?喜欢?你那两个身边人还不够?”   她说的是那日在漪兰堂里陪在川宁身边的那两个男子,川宁闻言,不甚雅观地撇撇嘴,漫不经心道:“我可不打成亲了的男子的注意,更别说骆家兄弟了,至于那两个人,不过是两个讨喜的小宠罢了,算什么身边人……”   见黎观月挑眉,她突然凑近:“堂姊想要吗?我那里还有几个男子,长得好极了。”   黎观月木着脸将她打断,头疼地道:“打住打住,我无福消受,你自己留着吧。”她说着,打量了一下川宁,费解道:“你这样……是怎么还能在金陵百姓间博得柔弱、可怜、良善的美名的,不应该啊?”   川宁得意一笑,道:“在他们说那些话之前,我先编一套说辞啊——”   “青梅竹马,从小陪伴的小少爷、救我一命,不辞辛劳的白袍医郎、风流倜傥,只对我浪子回头的富商……这些人都这么好,都想要我的爱,我一个柔弱的女子能怎么选呢?选谁都会令其他人伤心,唉,我这样人当然是不想让任何人因为我而难过——”   “所以只好让他们都陪在我身边了,谁让他们都不愿意退出……我也是被迫的!”   她眉头耷拉下来,哀怨地开口,笑意却遮也遮不住,黎观月也忍不住扶额:“什么歪理。”   两人笑在一起,川宁正色道:“不过,我这套说辞得的反响还是很不错的,金陵城内现在到处传着我与那些男子的爱情佳话,没几个人觉得我荒唐,比起那些无聊的真相,还是故事更吸引人,他们也更喜欢沉浸在故事中。”   黎观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里一瞬间转过数个念头。   川宁没注意到她一霎时的愣神,只是又转回刚才未完的话题,用指尖点点桌面,皱着眉道:“堂姊,那骆家兄弟都成婚了吗?我怎么记得好像只有骆大前几年成婚吧?骆二是什么时候也娶妻了的……”   因着骆家守疆的缘故,是以骆大成婚年岁很晚,为恭贺骆氏嫡长子婚娶,她曾操持安南王府送去过贺礼,所以记得十分清楚,如果骆二也成亲了,那她也不该忘呀……   “大概是刚成亲,或只是定亲罢……”黎观月也懵了一瞬,猜测着道。   两人又闲扯着说了些话,川宁有几次想要寻时机开口,却又不知怎么地踌躇犹豫着,黎观月看得分明,心里知道川宁是搞不懂刚才她说黎重岩那一番话。   她明白,可没有想要解释的打算,反而不露声色地堵回了川宁的话,这么几回下来,川宁也识趣地不再开口。   直到杯盏中的茶水都凉了,黎观月才终于道:“天色晚了,我们今日便到这儿吧……”   话音未落,便听见屋外长廊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下一瞬,兰芝焦急的声音响起:   “殿下,不好了,刚才那两位小将军在街市上与人生了冲突,随行的奴仆没拦住,现下两位大人已被押到了刑部……”   “什么?!”   作者有话说:   靳纵,我们的第三位火葬场男嘉宾,谁还记得他(笑哭 第43章   黎观月与川宁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不可思议,怎么刚出去没多久就被押到刑部去了?   兰芝却也说不清楚,只是道:“奴婢也并不十分了解,两位将军步伐太快,集市人多,跟着去的奴仆落在后面,赶上去时,只看到了两位与别人发生了争吵,混乱之中,刑部的人便已经赶到将其带走了,奴仆们只得回来向您禀告。”   “……备马车吧,我亲自去一趟刑部。”头疼地捏捏眉心,黎观月决定自己去看看怎么回事。   刑部官署,灯火通明。   “人被带走了?!”   “……是,长公主殿下,两位将军已经被……被送往了官狱。”   刑部的官员结结巴巴地道,连头也不敢抬。   “啪——!胡闹!”   “从两人被带到这里,到本公主收到消息赶来,统共连一盏茶的时间都不到,你说你们已经把人送到官狱了?”   黎观月指着那名官员的鼻子,简直要冷笑出声,这么快的动作,怕是连审都没审,直接将人定了罪。   “他们惹了什么事?你们定下的什么罪名?”闭了闭眼,她还是耐着性子问道。   “……”   回给她的是一片沉默,再看向那官员,他面上全是难色,嗫嚅着却说不出任何一个字来。   一看他的表情,就连川宁都明白了——原来是审都没审,就直接把人带走关起来了。   刑部官员在一旁哆哆嗦嗦地站着,大气也不敢出——谁能知道那两人是长公主请来的北疆骆氏两兄弟呀,这下好了,把这尊大神给招惹来刑部和他们要人了!   “回殿下的话,这……两位将军并……并没有来过刑部……”经受不住这一片沉默,他一咬牙,战战兢兢跪下,硬着头皮说出了实情,黎观月深吸一口气,脸上的笑容此刻彻底消失了。   官员悄悄瞅她一眼,又急忙补充道:“是靳大人吩咐……直接将人送去了官狱,我们刑部并未经手……不过——”   “靳大人说是只关那两位一夜而已,只一夜,根本算不得什么惩戒,用不着刑部大动干戈……”   他的话越说越让黎观月心中怒火中烧,她直接打断了他,站起身来就准备去官狱,路过那人时,冷声问:“哪个靳大人?靳牧,还是靳骁?”   完了,这是要追究的意思!   官员冷汗涔涔,他颤颤微微回道:“两位都不是……是靳二公子,靳纵……”   黎观月动作一顿,停下脚步回过头,尾音上挑;“靳纵?”   她甚至略晃神了一瞬,靳纵这名字,还真是好久没在她耳边响起了。   “本公主知道了,你自己去领罚吧。”   抬步离开了刑部,黎观月马不停蹄地赶去官狱,官狱的人一开始还有所顾虑,直到她不耐烦,直接出示了令牌后,那些人才诚惶诚恐地打开了牢门,将骆氏两兄弟请了出来。   两人正在牢里闭目养神,听见那些人说是黎观月来带他们走,骆大与骆二对视一眼,确认过后,才跟着走出牢门。   黎观月确认两人无恙,又扫了一眼官狱里跪倒一片的人,没说什么话,只是让人都起来,便带着骆家两兄弟回到了长公主府。   官狱于其它地方来讲十分特殊,它是前朝设置来专门押解犯罪的官员,与那些庶民所在的牢狱不同,官狱里的人并不会受到刑讯和拷打,甚至还得到良好的照料,由于它针对官员,为防止被报复,曾有旨意——即使是皇亲国戚,都不得擅自惩戒、问罪官狱当值官员。   更何况,这些人只是负责收押罪犯,忠于自身职守罢了,黎观月即使生气,也不会迁怒于这些人。   不过,对于官员将士来说,被官狱关押过是一件极其屈辱的事情,不亚于清白的仕途被毁,骆家两兄弟又是武将,被关到此地来,更是在一定程度上会为日后留下隐患——他们进过官狱,便犹如李树下正冠,不是偷李,胜似偷李了。   所以说,这件事必须要彻查、严加惩处!   “怎么回事?”黎观月心中思索着该怎样能把这件事好好利用一番,冷静地问两人。   “遇到个无理取闹的女人,还被她当众给阴了一把,呸!真是晦气!”骆二狠狠骂到,神色中带了一丝狠戾。   还是骆大沉稳,他微微按在弟弟肩上示意他平静,淡淡对黎观月道:“我们二人在集市上相中一枚玉坠,要买下时,那名女子却突然出现,道是她之前便相中了玉坠,要我们转让给她。”   “呸!什么转让,大哥说话还客气了,那女人直接上手来抢!”骆二嫌恶地道:   “我们自然是不给的,结果那人直接就在大街上当众哭了出来——活像我们是恶人,夺了她的东西一般!亏得还叫什么‘南瑜’,瑜者,美玉也,那般的人,也配称一句美玉?!”   南瑜?!   黎观月眉一挑,原来是她,这就说的通了,靳纵会这么昏了头般的为她出头——前世便是这样,一碰到南瑜,靳纵便狂妄又愚蠢,非要当什么“痴情人”。   就算是这一世两人没了江南的那段缘,看来也不耽误他“情根深种”啊……   “是这样啊……对了,你们知道吗,今日下令关押你们的正是靳纵。”黎观月若有所思地轻声念着南瑜的名字,忽然换了话题。   骆大骆二互相疑惑又震惊地对视了一眼,骆大道:“不,我们并不知道……那女子眼看说不过我们便离开了,官兵在她走后过来,我们并不愿在闹市里起冲突,便只好束手就擒。”   “谁知那些人直接把我们带到了官狱,如果是靳纵那小子为那女人出头,才干出这种事……”骆二愤愤地握紧了拳头,道:“我非得明日就去靳府找他不可!”   黎观月勾了勾唇,道:“不用你去,明日他知道了我带走了你们,就该上门来找说法了。”   ……   第二日,靳纵果然来了。   黎观月蹙着眉看着挡在她眼前,手中还提着些匣子的靳纵,用眼神示意他滚开——靳纵堵在长公主府门前,她还怎么出去?   “观月!你怎么把人带走了?他们对我一个友人无礼,我才给他们一点教训,你这样做太过分了!”   靳纵责备地看着黎观月,理直气壮地说完这句话,就看到黎观月冷笑了一声,直接戳破他:“什么友人?叫南瑜是吧,我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这么仗义了——仗义到连国法都敢违背?!”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她突然厉声喝道,靳纵一下子就愣住了,他讷讷道:“你……你知道是南瑜了啊……”   他想到南瑜曾经在他面前哭诉过,在江南时黎观月对她的恶意,就急忙道:“观月,你别因为对小瑜有偏见就先下定论,我这么做也是有……”   “闭嘴!”   黎观月一点也不想听靳纵说他的解释,他一开口便给她戴了个罪名——对南瑜有偏见——黎观月差点恶心地吐出来,这种说辞她都听了无数遍了,由一开始的愤怒,到麻木,甚至现在的厌烦到想揍人!   黎观月冷着脸打断他,不耐烦地道:“你自己就在刑部做事,不该不明白你犯的事多严重。”她低头看看靳纵书中拎着的匣子,继续道:“拿着些小玩意儿来向我求情……”   扯了扯嘴角,没什么感情地笑了笑,她接着嘲讽道:“你还真是把小时候那一套玩的炉火纯青,可惜,这一次,我不想继续惯着你了,靳纵,你好自为之,敢为南瑜做个勇夫,便也该学着自己承担后果。”   她一推靳纵,直接将人推到一边,就要越过他往外走。   靳纵张了张口,猛地转身,伸出双臂张开,挡在黎观月面前,急道:“观月,你听我说,虽然此事我做的欠妥,但也是事出有因啊,小瑜姑娘她早已看中了枚玉坠……”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黎观月满脸疑惑地打断了:“她早已看中了?那她之前怎么不买?”   靳纵一噎,也不知道接下来怎么说,脸色瞬间涨得通红。   “哦,是本公主愚钝了,没想到南瑜姑娘的好头脑——”黎观月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抚掌道:   “她喜欢,可又觉得那老人要价太高,所以便派人——或者你也帮了她,勒令、造谣、阻止其他人去买玉坠,然后到了集市的最后一日,那老人眼见玉坠没人买,便只好按她说的价钱来卖,对不对?”   黎观月眉眼弯弯,笑得十分开心,由衷地赞赏道:“真是聪明又下流的手段啊,如果不是凭空跳出骆家兄弟,不问价钱就要买玉坠,恐怕她都已经得手了。”   靳纵站在她面前,黎观月一番话夹枪带棒,说得他难堪极了,他硬着头皮道:   “小瑜不是那样的人,她只是在犹豫罢了……观月,你也是女子,应当也懂那种见了自己喜欢的东西,左右为难,但还是爱不释手的感觉,你,你何必这般揣测小瑜呢?”   即使是早就有所准备,但黎观月还是没想到靳纵能说出这么无耻的话来,瞧他的神色,难道还以为是她黎观月恶意针对南瑜不成?   简直是贻笑大方!   黎观月也确实冷笑出声了,她不耐烦地说:“南瑜是这么和你说的?哈——那她还真是,又要当婊|子,还要立牌坊……”   说着,她还同情又恶毒地看了靳纵一眼,道:“这套说辞也就骗骗你这种蠢驴了——你去问问那卖玉坠的老人,看他信不信南瑜的话。”   话说到这儿,黎观月觉得也没有在再聊下去的必要了,脸上的笑意慢慢淡了下来,她难得不再用嘲讽的语气,对靳纵道:   “把你的东西收起来吧,身为官员,你徇私枉法、私扣朝廷命官,蔑视国法,已是犯了大罪,有什么话便去大理寺好好讲。”   像前世那样犯了什么错,便找我为你善后的好事,再也没有了。   靳纵震惊地看着她,一时也顾不上她刚才骂南瑜的那几句话了,急得往前两步道:“你说什么?你要把我交给大理寺?!”   黎观月却是连看他一眼都嫌多,抬了抬下巴,示意靳纵看向身后——黑甲银胄、青衣厚沉的一队侍卫候在一旁,为首的向黎观月遥遥一抱拳,上前对靳纵作了一个手势,道:“靳大人,莫让属下为难,请吧——”   直到靳纵被一群人带走,他还频频回头,眼里交杂着不敢置信、震惊和愤怒——他还不信,黎观月就这么真的让那些大理寺的兵卒在她眼皮底下把他带走了!他还觉得,黎观月只是说说而已,必然不会真的要惩处他!   可惜令他骇然又气馁的是,黎观月是真的不想再管他了。   甚至,她还稍微落井下石了一番——现任大理寺卿正是骆老将军曾经提携过的人,她只是稍稍向其暗示了骆氏兄弟受到了屈辱,对方便心领神会,将这件本可以被暗自压下去的事情,直接禀报到了御前!   被押至大理寺的第五日,对靳纵的判处被宣告——革职罚俸,送至官狱关押三月以示惩戒。   此消息一出,朝堂一片哗然,靳骁更是气得脸色铁青,口中直骂“孽子!孽子!”   他的大儿子在一边扶着他,脸色也是沉沉——靳纵今年科举考中榜眼,封了正六品的官,朝中有重臣父兄,本是光华灿烂、扶摇直上的官途,现在却全被毁了!全被毁得彻底!   靳骁骂着靳纵,眼神却隐晦而恨恨地扫过黎观月常站着的位置——那里空空的,她还是没来上朝,听说在长公主府里成天与那川宁郡主、害了他儿的骆氏两兄弟寻欢作乐!   明堂上的黎重岩听了大理寺呈上的对靳纵的判处,面无表情,淡淡点了点头,平静道:“就按你们说的办。”   话毕,他竟然是直接要退朝,靳骁一急,忙要出声阻拦:“陛下——”   黎重岩循声回头,直接开口打断了他,眼神阴冷又漠然,道:“爱卿有什么异议?”   靳骁愣了一下,竟然被这眼神给吓了一跳,对黎观月的控诉和为靳纵的求情话到嘴边,却又生生咽了下去,他嗫嚅着开口:“没有……没有,陛下……臣无话……”   黎重岩眨眨眼,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缓缓道:“没有就好,靳纵……是朕的判处,朕决定这样做,爱卿明白吗?”   “明白……”靳骁深深俯拜,直到黎重岩走了,靳峰才扶着自己的父亲直起身来,再看去,靳骁的额上满是汗珠,他看着黎重岩远走的背影,深深吸了一口气。   “父亲,你刚才为何不为小弟向陛下求情?”靳峰疑惑地道,靳骁没有回答长子的疑问,只是声音无端沉重起来:“陛下长大了,长公主……唉,我们旧党,是该好好筹谋一番了。”   靳峰疑虑,见父亲不愿多说,便也没再追问,两人往外走去,在宫门外时,却正巧遇上了应娄,对方见了他们,缓步上前来,正想说些什么,靳骁就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带着大儿子便直接从应娄身前过去了——全当没看见他似得!   那一声冷哼清晰地传入应娄耳中,他面色沉沉地看着靳家父子上了马车的背影,站在原地,刚才思量好、琢磨好的种种说辞直接化作了废话。   靳父恼恨黎观月揭发、追责靳纵,弃多年情分不顾,见死不救,也同样看应娄不顺——如果不是他府里那个叫南瑜的女子,靳纵至于会昏了神为她出头,从而惹上这么大的麻烦?!   当初靳纵与南瑜两人交好,应娄和靳父同属旧党,好不容易看靳纵不跟在黎观月身后了,巴不得两人关系再密切一些……   马车里,靳父深吸一口气将心中怒火压下,心中不由得想,当初还不如就让靳纵与黎观月处好关系……至少黎观月会为他兜着事儿,他们靳府也算是能有条退路!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作者有话说:   昨天请假了,所以今天不请假,多写了一些⊙▽⊙ 第44章 加更二合一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京畿的黄昏晚霞灿然,巍巍皇城在层叠的云下默然立着,平添一份诡然。   官狱里戒备森严,光线黯淡的牢房里点起了根根烛火,将每一处阴影都照得纤毫毕现,靳纵坐立难安,在原地来回踱步,时不时望向牢门,神色间难掩焦躁。   靳父不可能就这么看着自己的小儿子真的在牢里度过三个月,一早便打点过,可官狱的人得了黎观月的暗示,又见皇帝没表态,便说什么也不敢松口。   靳父甚至连消息都递不进去,而靳纵自从被关押进来后,外面任何一点风声都无从知晓,一日日过去,自然也坐不住了。   而就在刚才,狱卒们难得神色间带着紧张和谨慎,来往间匆匆,靳纵猜测该是有人要到官狱来,可能是自己的父亲,也有可能是……黎观月。   正当他心焦地忍不住频频向外张望时,外面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他眼前一亮,快步走到牢门前望去——   “……陛下?!”   他看见来人熟悉的面貌悚然一惊,瞪大了眼睛。   来人将兜帽摘下,赫然正是黎重岩。他穿着一身常服,身边没带任何仆从,面色苍白,消瘦了许多,一双眼眸却黑沉沉的,平静地看向他,明明身形还矮了他一头,却无端让靳纵觉得心里一紧。   ……   夜色已经浓重,黎重岩才从官狱里慢慢走出来,等在外面的赵禄忙提着一盏宫灯迎上去,莹莹的光辉晕染开来,在一片漆黑中格外显眼。   他停下脚步看了一会儿那盏宫灯,突然开口道:“赵禄,这盏灯……是阿姐曾经带来的那只吗?”   赵禄忙道:“正是长公主从前的那只,一直以来就是那只。”   黎重岩没说话,只是伸手拿起了那盏灯,看了又看。   他想起自己还更小的时候,那时候母后身子已经不大好了,整日卧床,他每个下午都会去母后寝殿,隔着重重纱帐陪伴在那个美丽而又虚弱的女子身边,她不让他越过纱帐,担心病气会传给他,一整个午后、无数个这样的午后都是如此。   那时候他最期盼的就是入夜,夜色深了,母后要休息,黎观月便会前来接他,她就是提着这盏小灯,牵着他的手,慢慢地穿过幽深的长廊、巍峨的宫墙和树影颤动的御花园,把他送回寝殿里,再哄他睡着……   阿姐和她的那盏小宫灯,在小小的黎重岩心里一度是最温暖、最具安全感的东西,然而随着他渐渐长大,母后病逝、父皇驾崩、朝臣内乱……黎观月无暇顾及他,应娄趁虚而入,他竟然慢慢忘记了自己阿姐的好,也忘记了这一盏小宫灯。   “陛下事多,大概是忘了。这是从前长公主特意吩咐过的,说陛下自小便怕黑,只有她拿着这盏宫灯,陛下才安心,所以便将它留在了宫里,让奴仆们掌着它。”赵禄见黎重岩不说话,以为他疑惑,便贴心地补充道。   哪里是事多忘了,分明就是他自己心中有惧意,抵触那段小时候的过往,才有意无意地在心里一再告诉自己:幼时不快乐、没什么可留恋的、都是不值一提的东西和人、事罢了……   前世的黎重岩是不愿意去回味幼年的——   暗淡的日光、繁复的窗棂、朦胧飘渺的纱帐、幽幽的檀香和药草味儿、来往宫人悲哀而肃穆的面容,和着母后沙哑温柔的声音,与那张始终模糊不清的脸庞一起,深深地镌刻在黎重岩的脑海中。   他想要亲近母后,却又惧怕着那间寝殿里的一切,在一个五岁的孩童眼里,寝殿里的人和物与死亡紧密相缠,这样深切的惧怕潜移默化地影响着黎重岩,直到多年后,他仍会无数次梦回当初,在空无一人、白纱飘动的大殿里张皇无措地蹲坐着。   那段时日里,母后病重、父皇忙于国事,闲时一颗心全扑在母后身上,宫人们恪守本分而疏离冷漠,只有黎观月会专门来陪着他,幼年黯淡而沉重的回忆里,只有阿姐像温柔的月光,时时照拂着他。   “所以说,阿姐对我……啊,不,对你这么好,你却还要杀她!”   突然,另一道声音在黎重岩的脑海中蓦地响起,语气里还带着些咬牙切齿的意味,黎重岩却并不惊奇——毕竟他早在当初就惊怒过了。   他淡淡在心里道:“朕没有想过杀她。”   垂下眼睫,他缓缓向皇宫走去,宫灯一晃一晃的,就如同脑海中那道突然拔高了的声音——   “你少给我狡辩!我有你全部的记忆,你就是害了阿姐!你就是!你给我滚出去,我不要你在我身体里!”   尖利的叫喊刺得黎重岩眉头忍不住紧紧皱起来,他揉揉额角,停住了脚步,赵禄见状连忙上前,担忧道:“怎么了陛下?可是头又疼了?”   黎重岩摆摆手,没说话,却是在心里道:“别喊了!”他忍不住说:“你看了我的记忆,所以觉得是我要杀阿姐,那你怎么不信,应娄是乱臣贼子,当尽快诛之呢?!”   脑海中的声音一瞬间顿住了,下一刻,又大声道:“谁知道你这种妖怪耍的什么心计,万一是专门离间我们的呢?更何况,你刚才做了什么?!这是哪儿?!”   他气得哇哇叫:“你用我的身体做了什么?!”   黎重岩脑子里嗡嗡直响,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他知道,这是自己又要控制不住身体、要“回去”了的征兆,他拼命打起最后一丝精神,转身一把抓住赵禄的袖子,艰难道:“送朕回宫……”   话还没说完,他便晕了过去,最后的意识停留在脑海中那道变得得意洋洋的声音上——   “哈哈哈,妖物,我又夺回身体啦!这就找人降了你!”   意识陷入了一片深切的寂静中,四周是微小窸窣的水流声,黎重岩像沉入了湖中,周身一切都被黑暗与寒冷包围着。   他知道,自己这是又脱离了“身体”,下一次回去,还得要今生那个“小”黎重岩情绪激动时才行。   慢慢地、无奈地、沉重地叹了一口气,黎重岩任由自己的意识飘荡在“水中”,思索着发生的一切。   他是在回宫后的第三天才反应过来不对劲的,那天黎观月进宫来,他暴露了自己也重生了的事实,被阿姐责罚之后,黎重岩觉得胸口发闷,竟是在黎观月前脚刚出宫门,后脚他便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已然是两天后了。   他晕过去两天醒来,宫人们却毫无表示,赵禄作为贴身近侍,更是无半分诧异,前世作为帝王的疑心和细致在此时起了作用,暗自试探过后,黎重岩又惊又疑地发现,自己并没有晕过去两日——   据宫人说,这两日里他一直按时用膳、批奏章、上早朝,没有半分异样,可他自己却并没有任何这些记忆!   这之后,他又经历了几次突然“晕倒”,醒来后却丢失了记忆,时间从几刻钟,到半天、一整晚不等,一开始他还焦躁不安,连去找黎观月弥补关系都顾不上了。   不过,到底是经历过前世多年征战,和重生这样怪力乱神的事情,黎重岩很快就冷静下来,几次试探后,他惊异而又忧虑地发现,自己重生了,却也重生的不够彻底——   现在这具黎重岩的身体里,不止有他的意识,还有今生十四岁的小黎重岩的意识。   他莫名其妙地晕过去、失了记忆,盖因那时候是小黎重岩醒了过来,掌控了身体!更令他叹气的是,小黎重岩也发现了自己的存在,甚至,小黎重岩可以看到部分他前世的那些记忆,而他却不能窥探到任何小黎重岩的想法……   两人开始争抢身体,他想要弥补和保护阿姐、与她重修旧好,顺便尽快解决应娄和南瑜,避免前世的悲惨,可小黎重岩觉得他是妖物蛊惑人心,要暗害大越朝臣、谋夺大越江山。   成天嚷嚷着要他“滚出”自己的身体,要找人来收了他,几番拉扯之下,他本来作好的计划都白费了!但偏偏不知为什么,他在小黎重岩面前并无多大胜算——   小黎重岩心思松懈时,他才能寻到机会出来,而小黎重岩一旦情绪激动起来,他的意识便会被硬生生“拽回”黑暗中,再也不能控制半分那具身体。   一开始他还试图解释自己就是前世的黎重岩,却被小黎重岩一句“那这么说,你前世杀了我阿姐,就是我的仇人,这一世,你觉得我还会让你出来,再有机会害阿姐一次吗”给堵了回来,半天说不出话,狼狈地逃回了意识的黑暗中。   所幸,经过不断努力与思索,他终于能在即使意识陷入黑暗,也不会晕过去失忆了,有时候,他还能隔空听到小黎重岩与其他人的交谈,只是不能动弹罢了。   前世的黎重岩正在意识的黑暗中静静蛰伏着,今生的小黎重岩却仍忧心忡忡地坐在御书房,望着奏章沉思。   他能感觉到那个奇怪的“意识”慢慢地在自己脑海中安静了下来,才敢松了一口气,尽管试探得知那人并不能知晓自己的想法,但他仍然不敢轻举妄动。   他的眼神在“官狱”两字上扫视,想到刚才“另一个黎重岩”夺了他的身体去见了靳纵,心思飘到了当初在他记忆中瞥到的一角:那场灭国之战里,靳家全部子侄均守节而死,而其中的靳纵,更是在战场中被匈蓝蛮子五马分尸。   看“那个人”的记忆里,靳纵似是独身一人纵马深入匈蓝大营,连杀对方两名大将后,亲自抓了个女子,叫什么……南瑜?   他本可以趁着匈蓝人防守松懈时,抓着南瑜逃出去的,可就在他即将成功之时,不知道南瑜与他说了什么,靳纵愣了半晌,竟然直接在马背上就崩溃了。   他红着眼睛,死命地掐住南瑜的脖子,却又立刻松手,狠狠抽打自己的耳光,他的脸上涕泗横流,隔着千军万马、隔着“前世黎重岩”的记忆,都能感受到他的悲痛、后悔与恨意。   就这么一瞬间的崩溃,让匈蓝人将其挑翻在马下,南瑜被救走,而他也被残暴的匈蓝人抓住处以了极刑——尸骨都被碾成了粉末,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了。   小黎重岩心事重重地想着那些记忆,他不知道这是真的“前世”,还是那个妖物编织的幻觉,可冥冥中,他总有种直觉,让他不敢掉以轻心……   而只有真正从前世寻得秘法、付出惨痛代价的黎重岩知道,那些记忆,加上他后来查到的东西,都是真的——   靳纵是三人中最晚知道黎观月身死消息的,当初南瑜察觉到不对,当即便“断尾求生”,立刻卷了城防图连夜逃出了京畿。   她已逃至了边疆,靳纵却还在犹豫着是否要与她成婚。   当初靳纵的祖母身患了重病,是南瑜及时出手,献出了一味极为珍贵的药材才救了老夫人的命。   老夫人的病医治了两年多,彻底好了的那一天,靳父感念她的救命恩情,便问她想要什么报答,南瑜当即含羞带怯地看了站在一旁的靳纵一眼,开口求一段姻缘。   当时靳纵极为震惊,他对南瑜虽然有些钦慕之情,也多次出手帮她,但实际上,根本不像外界传的那样是由于爱慕——   更何况,在谈及自己的婚事时,他第一个想起的并不是南瑜,而是当年江南治疫途中,春草芳菲间黎观月欲言又止、似有深意的眼神。   于是在老夫人、靳父、大哥和南瑜的眼神一齐落在他身上时,一向爽朗潇洒的靳纵头一次觉得说不出话来,憋了许久,他转身堪称落荒而逃。   他在外面漫无目的地游荡,最后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长公主府附近,那时候因为种种事由,他和黎观月间已经几近绝交,两人已经很久没说过话了,即使是朝堂远远见了,看见她的那双断腿,他也因羞愧和不知怎么开口而不敢上前。   而今日被靳父提及婚事,靳纵突然想到少年时在宫中,他与黎观月还曾笑谈过各自嫁娶,那段被他淡忘的美好少年往事此时又在他心中鲜活起来,靳纵看着长公主府,突然萌生一股冲动——他好想去向黎观月求和,两人再做回过去那样的挚友……   他越想心中的喜悦越多,可当他前去长公主府时,出来见他的不是黎观月,而是宋栖。   那人冷淡地挡在他面前,眼神中有遮掩不住的不耐烦和敌意,宋栖连府门都不让他进,只是道:“靳大人前来做什么?殿下不愿见你。”   靳纵被他的语气给气笑了:“你还没有通报,怎么知道观月不愿见我?”   宋栖脸色一僵,下一瞬竟然笑了,他面容艳丽,蓦地笑起来让靳纵都愣了一下,只听他语气随意道:   “殿下早便与我说过了,她与你之间的情分,早在你选择包庇南瑜、视而不见殿下双腿受伤的那一天就断了,靳大人背叛了公主,还有什么脸来这里?”   他恶毒一挑眉:“难道靳大人还想着赔礼道歉,想要公主与你重归旧好不成?可我怎么记得,当时在北疆,靳大人可是下了军令状,拼死也要护着南瑜。”   “还有回了京畿那日,你靳家为了护着南瑜,曾对公主说什么来着?您不会忘了吧?”   宋栖一番话下来,靳纵顿时便捏紧了拳头,莫名的意气涌上心头,刚才对过往的怀念和歉意瞬间被怒火烧的一干二净,他又犯了急躁易怒的毛病,狠狠一甩袖子,转身便离开了长公主府——   他以为宋栖说这些话是黎观月授意,强撑着面子便不愿低头了。   而等他大步回到了府里,南瑜又在那时跪在他面前求他帮她,她说自己身处京畿,空有一身医术和抱负,却没人真的将其放在眼里,她必须要有一个高贵的身份,放眼大越,只有靳纵未婚妻的身份最合适。   她还说,她只是暂时占着靳纵未婚妻的名头,并不会太久。   南瑜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就像当年在北疆时,她也是这样跪在他面前,哭着说自己没有要害黎观月的意思。   靳纵看着南瑜,便想到宋栖说的当时黎观月跌下寒涧的事,他早就后悔了,后悔不该只关照南瑜却疏忽了黎观月、后悔了当时为保下南瑜与黎观月闹得那样僵硬,做的那样决绝……   黎观月要处死南瑜,可当时南瑜分发下去了许多药材,在众将士眼中名声极好,在外人看来,黎观月是自己掉下了寒涧,南瑜以为她死了才独自回到了军营,又“恰好”忘记了去寒涧的路,虽然黎观月双腿尽断,可南瑜也罪不至死。   大雪封山、天寒地冻,大军远在北疆荒野,天高皇帝远,没有人敢冒着会激起将士愤意的危险处理南瑜,宋栖不敢、靳纵也不敢,黎观月硬生生咽下了这口恶气。   事情最后以南瑜被打二十军棍,靳纵挺身而出为她受了这顿罚而结束。   而因着大雪,黎观月的双腿耽误了时机,再也治不好了,靳纵为南瑜挡下那二十军棍时,便知道依照黎观月的性子,她绝对不会就这样放过害了自己的人。   他那时又不愿黎观月对南瑜步步紧逼,却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小的青梅、骄傲如黎观月,就这么平白断了双腿……几番纠结、坐立难安下,靳纵决定等回了京畿便不再管南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愿黎观月能留南瑜一条性命即可,其余的……他下定决心,绝不会再多管了。   果然,回到京畿的第二日,长公主府的侍卫就将南瑜的医馆团团包围,而就在靳纵决定沉默以对的关键时刻,南瑜却率先找到了靳家父兄,献上了那株能够治好老夫人的药材。   她用自己神医之徒的身份,和一手医术提出了要与靳家做交换。   最后,靳家拿出了先帝曾赐下的一枚玉佩,而同样的玉佩,黎观月也有一块一样的。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当初先帝为黎观月定下了与乌秦少将军的婚事,却也担心她长大后不愿远嫁,便悄悄又赐下一块玉佩,其中意为若黎观月不愿嫁往乌秦,靳家便是下一个栖凤之所。   怕落人口舌,这件事只有靳家和先帝知晓,又因这道旨意其实是将靳纵绑在了黎观月身后,只有黎观月嫁娶,靳纵才可以谈婚,是以先帝承诺,这枚玉佩可抵一次丹书铁契。   他为自己的女儿留下了一条退路,却没想到这条退路竟成了用来对付她的东西。   靳家用了这枚玉佩,要她放过南瑜,靳纵知道自己这么做,便是与黎观月的关系彻底完了,可他不能不这样做。   他的父亲、兄长第一次求了他,病危的祖母等着南瑜医治,那枚玉佩只有在他手中,黎观月才会认它,靳纵在靳府一众人的沉默中,只能点头答应。   靳父本可以不用这枚玉佩,可他就是要靳纵断了与黎观月的联系、就是要靳纵彻底与新党划清界限、就是要趁此断绝黎观月嫁到靳府的可能性——旧党世家,怎可与新党之首有这样牵扯不清的联系?!   黎观月从前以为自己的玉佩是独一无二的,可当靳纵拿着它挡在她眼前时,聪慧如她立刻就明白了一切。   她收回了靳纵呈给她的那枚玉佩,当着他的面将两枚一模一样的玉摔碎,靳纵低着头不敢看她。   当初在北疆军中,他信誓旦旦向她保证“待回京畿后,你如何处置南瑜,我绝不会阻止半分”的话语还仿佛在耳边,他羞愧难当,再也生不出勇气多说半个字。   黎观月谨遵先帝遗旨,说到做到,不再追究南瑜在寒涧害她的事,可从那以后,她与靳纵真正恩断义绝。   她代表新党,靳家支持旧党,两党斗争、诡谲云波,少年时的种种情谊,就这样飘落在了北疆凛冽的寒风中。   作者有话说:   久等啦~前世线就差不多全写完了,以后的章节可能会补充一点点细节,但不会这么大篇章地写了,下一章全员就重生到齐了(~ ̄▽ ̄)~   明天开始正常更新,除周三外都在晚上12~1点更新。 第45章   黎重岩身上怎样、靳家如何焦急又愤恨地团团转……这些都不再是黎观月所关切的。她此时正看着面前一封奏折,陷入了沉思。   折子上说的是三朝会面的事,每隔几年,大越、乌秦与匈蓝便会相约操持一场宴席,宴席上谈的是交好、互惠的事,背后行的却是展示国威国力的目的,而今年恰好该大越筹办三朝会面。   这道奏章最先呈给了黎重岩,却被她给先一步截住了——兹事体大,黎观月可不愿看到,这么重要的宴席筹办一事最后被应娄和旧党一派把持。   前世也曾有这样一场宴会,只是江南大疫绊住了黎观月的手脚,待她回到京畿时,宴会已经接近尾声,而今生她重活一回,不仅提前把疫病的苗头扼杀,早早地解决了江南大灾回到京畿,还能腾出时间来好好谋划这一世的三朝会面,为自己和新党增添助力。   况且,黎观月猜测,前世南瑜在事情败露后,能那么快就与匈蓝搭上关系,必然与这次宴会有关。   应娄负责接待两国来使,在其中可谋算的东西那就太多了,他的势力在其死后由南瑜接管,而南瑜能提前拿到城防图、又迅速与那些蛮人做交易,也定是早有这样的打算,只是自己的死打乱了她的计划,否则,大越何止是十年战乱、割地赔款……   不得不说,前世应娄埋筹谋地够早,南瑜若是也能耐下性子蛰伏两年,怕不是就算最后黎观月能发现端倪,也来不及力挽狂澜。   她越想越觉得心头发寒,看似平静祥和的大越,到底藏下了多少隐患?   一想到前世这些内奸与匈蓝人勾结卖国,黎观月就恨不得立刻提剑杀了两人,只是杀人容易,挖出背后的根系才难,她只能不断劝诫自己以大局为重,至少先毁了应娄利用匈蓝人的那份心思才是……   不过,应娄能用的人,如何她就用不得?   这次前来京畿的是匈蓝大皇子,此人性情阴鸷,荒淫无度,就算是出使别朝,也要随身带着自己的十几个姬妾男宠——前世来大越的那几日,京畿中数十个貌美之人,无论男女,都被他当街调戏过,其中甚至包含了一位小吏的两名妻女……   这般令人生厌作呕的荒诞行径,却被当时身为礼部尚书的应娄一力遮掩下来,不仅如此,应娄还搜罗了些美人送给他,这也是为何匈蓝大皇子独独与应娄交好的缘故。   想到这,黎观月突然顿了一下,说起来,前世宋栖真正忠于她的契机,还要拜这两人所赐。   那时候宋栖刚投入她门下,虽说明面上已为长公主一派,可他向来就爱为自己留后手,一面应付着黎观月,一面在对待应娄的示好时,态度也很是模棱两可。   黎观月冷眼看着宋栖的游离与衡量,正因如此,她才没在一开始就完全信任宋栖。   一面说要做她的最顺手的“刀”,一面又不会尽心为她出力,黎观月手下确实缺人,才想着给宋栖一些时间考虑,本来打算大疫结束后便来场决断,可没想到,这种奇怪的君臣关系的转变来的极为突然,在她前去江南治理大疫之时,宋栖留在京畿,竟然被匈蓝的大皇子相中了——   他的本就容颜昳丽,宴席上惊鸿一瞥被喜好美人的匈蓝大皇子瞧上,本来在众人口中只是个笑谈罢了,还不算那么惊世骇俗——可偏偏应娄为了与匈蓝人打好关系,竟然真正动了从宋栖那里下手的龌龊心思。   这可使宋栖又惊又怒,又屈辱至极,从此彻底让他记恨上了应娄,再也不想什么左右逢源的事,转而一心一意效忠黎观月。   到底应娄与匈蓝大皇子谋划了什么、宋栖又是如何提前发觉……黎观月并不十分清楚,毕竟当初她匆匆自江南赶回来后,见到的就是一个眼神狠戾、对应娄恨之入骨的谋臣了,借着宋栖这把聪慧又足够狠辣的“刀”,她最后才能干脆利索地扳倒并杀了应娄。   不过唯一可以确定的倒是,匈蓝大皇子最后并没有得逞,但是这也够了……   黎观月深深吸了一口气,手指不住地敲打着桌面,她沉思良久,心中缓缓有了个主意,她唤来手下,吩咐他前去一趟宋栖的居所把人“请”过来。   “宋栖还在京畿吧?”她状若无意地问。   “回殿下,宋栖自与您一同回到京畿后,便一直卧病再床,昏迷了几日才醒,是以贬官的调令一直未送过去。”   黎观月想起似有这么一回事,她在江南时便说要把宋栖踢到边关守疆去,手下的人倒是记得清楚……不过,他一直病着?   “调令先扣下吧,本公主留他还有用,你说他卧病在床……是当初那支毒箭?”   手下恭敬地回道:“似乎他还有其它伤,只是属下们并未查清……”他难得犹豫了一下,才继续道:   “按您的吩咐我们一直盯着他与应娄,只是宋栖的居所中只有他和他的母亲,连一个奴仆都没有,应娄在他受伤养病期间也并未做出什么多余的举动,是以很难弄清楚他受了什么伤。”   应娄忙着整顿手下势力中与他对抗、谋划刺杀的人呢,自然还来不及管宋栖,不过若是等匈蓝人来了,宋栖可就有大用了。   黎观月心中了然,淡淡喝了一口茶,垂下眼睫细细思量,手下安静地立在一旁,虽然不知道长公主为何突然对宋栖起了兴趣,但总归不是赏识。   他曾经亲眼见到宋栖在漫天箭雨中挡在黎观月马车前,私心讲,当时宋栖眼中的焦急、担忧和甘为公主赴死的决心并不假。   片刻后,有人来报,宋栖来了。   他前来的速度有些过快,走进来时还在微微喘着气,一看便知是接到消息便一刻不停地赶来,而黎观月第一眼看见他,就不由得怔住了——   短短几日不见,宋栖便瘦得形销骨立,衣服在他身上都有些略显空荡,他的面色极白,唇色也极淡,更衬得一双眼眸黑亮乌沉。   “见过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等宋栖跪下行礼,黎观月才察觉到,眼前人已经虚弱到连这种动作都受不住,几声闷咳低低地传来,像是心肺受了损伤,就在他抬手时,一道微闪的光晃了一下,黎观月循着看去——   宋栖那两根本该是断指残缺处的地方,已经用金丝勾着的白玉续上了,上好的羊脂白玉流转着温润的光泽,与宋栖本身修长白皙的指节相得益彰。   见黎观月的眼神落在上面,宋栖似是被刺了一下,难堪而羞怯地蜷缩了一下手指,像是自卑于自己的残缺和断指处的丑陋,不自觉地想用袖口遮盖住。   黎观月看到了他的小动作,但她最终也只是淡淡瞥了一眼,并没有其它表示,神情也很平静,也没有让他起来,就那么跪着听她讲话,宋栖见她没有什么反应,眼神一顿,暗地里轻咬了咬牙,恭敬而顺从地跪好了。   只是下一秒,黎观月的话便让他一下子惊讶地抬起头来——   “宋栖,你还想要留在京畿中吗?”   还不等宋栖反应,黎观月端坐着,面带浅笑,眼神幽暗道:“本公主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全看你自己能不能把握住,若是事成了,便许你安稳在京畿侍奉你的生母,若事不成,便如当日所说……”   她的语气慢慢转淡,被宋栖接上:“……殿下吩咐,臣必当竭尽全力。”   啊,她不用猜也知道,宋栖这人对权势欲望极大,野心也不小,怎么会甘愿远离京畿,从此在苦寒边关做个无名小官?   若是她流露出哪怕一丝时机,他也必定会牢牢抓住。   黎观月以为自己是抓住了宋栖贪慕权势的秉性,但她不知道,他不愿离开京畿外出做官,并不是因着什么官位、权力……这一世重来,他的念想只有一个,那就是眼前明月。   为此,宋栖愿意步步钻营、小心谋划,不管黎观月有什么磋磨,他也绝不会有半分犹豫导致错失良机!   眼睫垂下遮住流转的波光,他的眼神最后落在自己的两根断指处,宋栖垂着首,脸上的神色晦暗不明,却又隐约透露着一丝疯狂。   “那边好,既然你答应得如此痛快……那么,十日后匈蓝来使,他们的大皇子将会代替匈蓝王前来,你作为我朝新贵,便代替本公主操持宴会、接待皇子,必要让其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能做到吗?宋大人。”   笑眯眯地看向对面闻言顿时一脸煞白的宋栖,黎观月放下茶盏,慢条斯理,满意地道。   作者有话说:   公主不是真的要他“卖身”,就是故意羞辱的。前世会心疼美人受辱,今生就要故意戳痛点,然后恰好能利用就直接利用了,不再心疼他。   ps:想改文名了(~ ̄▽ ̄)~   改成那种文文艺艺的古言文名,大家有没有建议呢?还是说现在这个名字你们感觉怎么样呀? 第46章 扳倒应娄(上)   日光从窗棂中倾泻,一室澄然里,黎观月笑意盈盈地道,宋栖在听到她的话时,心里就狠狠一揪,他不敢置信地猛然抬头看向安坐在高处的人,张了张口,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良久的沉默后,他才艰难地、慢慢地俯下身,恭顺地道:“……是,臣不胜荣幸……得此殊荣。”   他默默退下了,背影萧索沉重,不知在想什么,黎观月笑了笑,此刻她终于觉得手中的茶能品出几分甘甜滋味。   第二日早朝,多日称病,久居府中不出的长公主终于要来上朝了。   诸位大臣们还未踏进宫门,这个消息就已通过各种渠道飞到了他们耳中,众人聚在一起往大殿走去,互相交换着眼神,窃窃私语,有人凑到应娄身旁试探他,他面色如常,三言两语就将话头挑开——   他能知道什么?   不知从何时起,自己是越来越看不懂黎观月了,就连以往对他满心信任的小皇帝,自刺杀一事后都不再亲近他,前几日应娄向宫中递帖子求见,黎重岩竟然还给推拒了!   应娄面沉如水地想,这其中必定少不了黎观月作梗……强势的长公主不足为惧,一个令人摸不清、参不透的敌手才会让他担忧。   前朝议论纷纷,各怀鬼胎,皇宫内的黎重岩也一早得知了黎观月会来上朝的消息,他一下子激动起来:这还是阿姐自那天起第一次愿意面对他!   他的内心深处涌出一股隐秘的狂喜——莫非阿姐不在乎那些事、打算原谅他了吗?!黎重岩一下子就坐不住了,站起身来急匆匆地穿好龙袍就要往大殿赶,脑海中急促又尖利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脚步。   “妖物!你要干什么?!谁给你的胆子祸乱朝纲、代朕上朝了?!”   是小黎重岩又在脑海里嚷嚷,黎重岩的眼神一冷,被生生打断喜悦的他很不耐烦:“说了多少次,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朕要去朝堂上见阿姐,今日你安分些!”   过去几日里他们都在争夺身体的掌控,黎重岩只能在几个空隙里出来,匆匆把应娄要进宫求见的折子给推拒回去,就被小黎重岩给“挤”回了意识深处。   不仅如此,他还要受着小黎重岩的叫嚷和敌视——这一世的小黎重岩即使看到了那些记忆,也不相信那是将来会发生的事,就像不相信他将来会主动陷害亲阿姐一样,他也不相信应娄会背叛他。   两人吵得不可开交,却拿对方没办法,只是黎重岩看着过去的自己,心里都在恨得滴血——前世的自己简直不要太蠢,被应娄骗得团团转,甚至不惜伤害了自己的亲人还执迷不悟!   今日早上醒来,黎重岩惊喜地发现自己竟然占据着身体,又听到黎观月上朝的消息,自然激动万分,他郑重其事地告诫小黎重岩不要添乱——   说到最后,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语气里甚至含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你不信我的记忆便不信,只是你信阿姐就好,我不谋算你的身体,只是不想再辜负我……我们唯一的亲人了,你就当是为了阿姐。”   不知是哪一句话触动了小黎重岩,他竟然没有再吵闹了,黎重岩抓紧这个机会,赶忙去了大殿。   朝堂上,黎观月接受着四面八方各种小心翼翼、试探猜疑的目光,但她并不放在心上,就连上方那一道饱含热切、灼灼的目光——她抬起头一瞥,是黎重岩在其上看着她。   她直接转过了头,甚至还从鼻间轻嗤了一下,自然也没看到黎重岩瞬间黯淡失望下来额目光。   一场朝议中,众大臣眼中的焦点——陛下和长公主、应娄三人都老神在在,一言不发,直到最后有关三朝会面的折子被呈上后,应娄终于忍不住了,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上前一步道:   “陛下,臣愿意为您分忧。”   黎观月冷眼看着他心急的样子,也上前一步:“不巧,本公主也有意为陛下分忧。”   此话一出,她毫不示弱地对上了应娄阴冷的眼神,周围众臣噤声,看着这两人针锋相对——   可令包括黎观月在内的所有人没想到的是,还不等他俩如之前一般辩驳时,高堂上的黎重岩倒是先开口了:“不用再争了,既然阿姐想要操持,那就阿姐来负责吧。”   他含着些微的讨好补充道:“毕竟阿姐是大越的长公主,国事亦是家事。”   “陛下!这怎么能……”应娄瞪大了眼睛,顾不得其它急道,话说一半直接被黎重岩皱着眉打断:“应娄!应大人,朕已经决定了。”   以往总要与黎观月争个几个来回,而今却直接败下阵来……   应娄站在原地,瞠目结舌。   而黎观月却在最初的愣怔过后反应过来,她浅浅拱手:“泽越必当竭尽全力,不负陛下厚望。”   她看到了黎重岩投来热切的眼神,其中有着微微的期待,像极了小时候做了什么讨好她的事后,眼巴巴等奖赏的样子。   面上没什么表示,黎观月只是恭敬、挑不出一丝错地俯身行礼,便退至群臣后了——她心里无比清楚,三朝会面的差事应娄没争上,并不是她之前的计谋起了作用,而是黎重岩的态度使然。   说白了,这差事是黎重岩手指缝里掉出来给她的,他若想变卦,事情便会如前世般,在一夜之间颠倒,皇权就是这样,一人之下,便如泰山覆顶,难以撼动。   可黎观月想要的不是莫测君心的一时怜惜,她盯着高位金龙环绕的龙椅,难耐地捏了捏手指。   ……   日子飞速过去,距离匈蓝和乌秦人到大越的日期越来越近,京畿中的气氛也逐渐变得紧张起来。   黎观月一直派人暗自盯着应娄,她往应娄府里塞了几个奴仆眼线,转日就看到他们中了毒瘫软在长公主府附近,下人来报时,她也不诧异,本来与应娄就已撕破了脸皮,这几个奴仆不过是挑衅而已。   应娄就像一条暗自蛰伏的毒蛇,自从那日朝堂上没能争来这个大好的差事后,他便称病回了府不出面,黎观月就是要催他出手——   这么几日肆无忌惮地“催”下去后,匈蓝使者先一步到了大越,而应娄也终于耐不住性子出手了。   匈蓝人到大越京畿三日,黎观月派人接待了他们三日,就在第三日晚,黎观月在长公主府宴请招待匈蓝大皇子,她提前摸清了大皇子的喜好,样样都按着他的喜好来,只是提前将长公主府内所有的侍女都调走了,大皇子看着在场一个个牛高马大的侍从,硬是控制住了自己的酒后色|欲。   然而到了第二天,所有去过长公主府的匈蓝使者都中了毒,尤其以大皇子最为严重,而这毒极为凶猛,大越众多太医,竟然没一人能解毒。   随行而来的其它匈蓝使者都急了,尤以平日跟在大皇子身后那个娇小的“男宠”为甚。   他直接沉着脸闯到了黎观月面前,“啪——”将腰侧弯刀拍在黎观月面前,冷声道:“我家皇子自宴席过后便昏迷不醒,长公主殿下,您该给我一个解释,否则,我们离不了京畿,大越也不好过!”   他咬字生硬,腔调古怪,大越官话说得十分不熟悉,黎观月神色平静地听完他的威胁,笑了:“你们离不了京畿,是你不知怎么向匈蓝汗王交代,怎么与我们大越有关了?十一王、女。”   面前的少年脸色一僵,死死地盯着黎观月看了几眼,手握住了那柄弯刀,等再开口时,已然是婉转的女声:“长公主怎么看出来的?”   黎观月意味深长道:“毕竟匈蓝与大越边关对峙数十年,要探听到些消息还是比较容易的。”   她的话说得模棱两可,在对面的少女又要说话时及时打断:“你王兄并无大碍,只是需要多躺些时候罢了。不过,本公主查到的东西很多,不知王女是否有兴趣听我一一道来?”   对面的人沉默了,眼神黑亮而警惕,半晌,才缓缓点了点头。   ……   待到那少年打扮的王女走出了屋子,黎观月才示意密室里的人走出来——赫然是骆家老大。   “是她。”   他沉着声音道,向黎观月点点头确认刚才那人的身份。   “您猜对了,这位十一王女果然野心不小,真是人不可貌相。”骆大坐下,眉头紧皱,感慨地又道:“不过您是怎么敢确保她一定会与您联手的?匈蓝蛮子狡诈,倒打一耙的事没少干……”   黎观月摇摇头,道:“她不会。”   前世的记忆中,这次三朝会面会达成一个极为重要的事宜,那就是在匈蓝与大越边界开通互市。   前世匈蓝大皇子与应娄将互市弄得声势浩大,两方都获利匪浅,大皇子得了匈蓝老汗王的赞赏,应娄得了边疆部分兵权与实际上城池的经贸控制权。   匈蓝的十一王女野心可不小,她的目光紧盯着整个匈蓝,黎观月记得,前世的王女最后弑父弑兄,谋夺汗位,把大皇子逼得如丧家之犬逃窜。   既然王女早有预谋,必然不想让大皇子借着互市在老汗王那里邀功,前世大皇子与应娄勾结,才没让她成功,而这一世,黎观月打算“帮”这位王女一把,应娄还想继续吃下互市这块肥肉,可要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了。   ……   大皇子在长公主府内中毒迟迟未醒,黎观月有逃不开的干系,就在两朝关系紧张,群臣朝堂上咄咄逼人之时,应娄终于养好了病走出了府门,他的身边带着南瑜,嘴角噙着一抹笑,自若地向众人推举南瑜——   “诸位,这便是神医爱徒,她年纪虽小,却医术高超,相信必定能治好大皇子——”应娄说着,眼神转向立在一边的黎观月,笑道:“当务之急是要先让大皇子醒来,才好谈道歉一事,长公主意下如何呢?”   黎观月看着他和南瑜,眼神在南瑜那张自信而暗含着不屑的脸上一转,不置可否:“那就请神医爱徒出手吧。”   真是笑话,匈蓝大皇子的毒,可不就是应娄悄悄派人下的吗?他的毒,南瑜当然能解开了。   看着床榻上悠悠醒转的大皇子,黎观月眨眨眼,想:救命之恩,确实比美人美酒什么的更牢靠,亏得她还安排了宋栖,只是可惜了“美人计”,还没来得及上演便夭折了。   她还是很想见识一下宋栖被辱的场景的,不是清高自持吗,离了权势,还能有几分孤傲?   这么想着,她转头随口道:“让宋栖过来一趟,就现在,来匈蓝大皇子这儿。”   再回神,那大皇子已经扶着应娄的手臂,感慨起南瑜医术高超、救命之恩没齿难忘了——如果他说这话时眼神能从南瑜的脸上移开,想必感激之情会更真挚些。   “长公主殿下,本王是为了两朝交好大计,才到你府中做客,可不曾想本王竟在你那里中了毒,险些丧命!”匈蓝大皇子脸色还苍白着,冲着黎观月发牢骚。   “看来,匈蓝与大越的互市一事,本王该向汗父请奏,好好再商议一番了。”   黎观月看了看角落里站着的十一王女,两人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扳倒应娄(中)   长公主府内。   骆家两兄弟端坐在黎观月面前,茶盏内袅袅升腾的雾气模糊了她的面容,满室寂静,只有屋外几声鸟鸣传来。   “公主为何将互市一事交由应娄去办?”等了许久,还是骆二最先沉不住气,率先开口问道,他忧心忡忡:   “互市乃是大事,边疆兵权、城池控制权及商贸往来等都牵挂于互市一体,公主该与他争一争的。”   黎观月不置可否,不紧不慢地放下茶盏,转而反问骆大:“骆家守边已久,与匈蓝人打过不少交道,骆将军如何看待互市呢?”   骆大迟疑了一瞬,老老实实答:“对两朝百姓商户都有利,我们可以买到他们的马匹与皮料,他们也能用这些来换粮食布帛。”   “这么有利的一件事,过去几十年却都没有人提出,真是难以置信。”黎观月笑着道,她看向对面一脸疑惑的骆家两兄弟,并没有多解释。   匈蓝老汗王已是风烛残年,底下十几个皇子斗争得厉害,就连这个十一王女都有心要分一杯羹,按照前世记忆,恐怕最迟今冬,匈蓝就会在老汗王死后陷入混乱。   混战需要兵卒、粮食、铁器,匈蓝缺粮少食,此时减弱边防开互市,就像是给饿狼嘴边递过去的肉,只要匈蓝人中的随便一方需要了,便可以来互市内抢掠一番。   所以这互市不能开,非但不能开,更甚至,黎观月还要制造一场事端,让它成为震慑匈蓝人、为自己铺路的好棋子。   只是,这些思量黎观月还并不打算在这时对骆家两兄弟提起,她只是装作不经意地挑起了其它话:   “两位将军近日在京畿过得怎么样?”   骆大与自己的弟弟对视一眼,脸微红,轻咳一声:“京畿繁华,我们兄弟二人自然很喜欢……只是殿下邀我们叙旧,时日也长了……”   骆二接过话:“我们比较想念家妻,是以也有意向殿下告别。”   闻言,黎观月顿时笑了起来,她打趣道:“听闻骆家长子是妻管严,没想到你也是,看来骆家真是常出痴情人,本公主都想见见是哪两位奇女子,能把你们都治得服服帖帖。”   她的话音一落,对面两人的脸上就不约而同浮现出一丝僵硬,不过很快就被遮掩过去,骆大恭敬答道:“家妻也很是瞻仰殿下,待有时机,臣必定带她亲自拜见公主。”   他们两人细微的表情变化虽然一闪而逝,却并没有逃过黎观月的目光,她的心头浮现出一丝怪异,暗自将其藏于心间,面上却没有丝毫异样地继续笑道:   “不必等日后,恐怕不久的将来便有合适的时机了。”   她有意试探,也满意地看到对面两人眼中闪过震动,尤其是骆二,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后,堪称惊喜地望向黎观月,眼眸里闪闪发光,差点捏着拳头原地跳起来。   黎观月冲着他笑笑,慢悠悠道:“就是你想的那样——骆二,你们现在就可以准备准备了。”   黎重岩登基时恰逢北疆动乱,骆老将军为稳定局势,便听从黎观月的布局,举全族之力迁往边关,十几年来,夙兴夜寐、冲风冒雨,骆氏一族驻守在边疆为大越守着江山——   而如今边关既稳,天下将有大变之势,黎观月手中缺人,也自然到了骆氏迁回京畿的时候了。   ……   等骆家两兄弟怀着激动的心走后,兰芝走进来,她神态间有些鬼鬼祟祟,凑到黎观月身边道:“殿下,外面来了个人要见你……”   她冲着黎观月挤眉弄眼:“奴婢派人将其带到小侧门那里了,殿下要见吗?奴婢悄悄把人给您领过来。”   黎观月被她弄得莫名其妙,不禁失笑:“你在神神秘秘说什么?到底是谁来了?带我去见见吧,正好也出去走走。”   她随意地起身往外走去,兰芝见了,扭扭捏捏上前道:“就是……是当初的探花郎宋栖呀。”   宋栖?   黎观月回头奇怪地看了一眼兰芝,道:“他来了,你怎么这幅样子?”   她悚然一惊,忙道:“你心悦他?”   “不是!殿下总爱拿奴婢取笑……那宋栖不是应娄大人的门生嘛,突然拜访殿下总是令人奇怪的。况且……近日来,奴婢听闻了不少关于这位大人的流言……”   说着话,兰芝的脸色微变,似是有难言之隐般,讷讷地闭上了嘴。   她的这幅样子顿时让黎观月好奇起来,便走边追问道:“什么流言?”   黎观月只是随口一问,却听到兰芝颠颠道:“听闻那宋大人为了应娄,竟然甘愿以色侍人,成日与匈蓝人混在一起饮酒作乐……京畿中都传遍了。”   她的话音刚落,黎观月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没站稳,她难以置信地回头看去:“你说什么?!什么在京畿中传遍了?”   宋栖以色侍人?!   他听到这些流言大概会被气疯了吧,毕竟是最为看重自己脸面和尊严的人,旁人哪怕一个轻视不敬的眼神都会被宋栖记恨在心里多年,更别说这样“肮脏”的传言了。   正说着,却见兰芝突然停住了脚步,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眼神中带着尴尬和些许的惊恐,黎观月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只见宋栖正好从廊下转过来。   他的眉目低垂,手指紧紧攥着衣袖,一看便知是听见了刚才黎观月与兰芝的那番交谈。   “殿下。”   宋栖站在廊下,枝叶的影子落在他肩头胸口,晃得他的面容晦暗不明,无端生出了几分萧索和阴郁。   “殿下要臣去招待匈蓝大皇子以将功折罪,臣思来想去,不知该如何才能为殿下效力,便只能先与其接近。”   “只是……不知会生出兰芝姑娘所听到的这些流言,臣还是清清白白的……”他的声音低了几分,似乎觉得在黎观月面前说出那些话很是难堪。   黎观月何时见过宋栖这样一幅小可怜的模样?   就算是前世宋栖走投无路的那次,也不过是模样凄惨了些,神情却仍然是不屈、坚定甚至带着狠厉的,乍一眼见到他这么萎靡和自卑,黎观月不由自主皱了皱眉。   “你来长公主府干什么?应娄若发现了,你在本公主这里也就失了最后一点探子的作用,还不小心谨慎行事!”   她不耐烦的话一出,宋栖狠狠一僵,心里再一次暗骂自己为何重生在拜入应娄门下之时,给自己后来添了多少麻烦!   可现在他只能咽下这枚苦果,艰涩道:“臣是为了互市而来……”   他试探着道,一面悄悄抬眼看了黎观月一下,复而垂眸道:“与匈蓝大皇子交谈中,臣得知他有意要与应娄合作,若是殿下有意争抢,臣也有办法……”   “不用了。”黎观月突然打断了他的话,不知为什么,她一看到宋栖这幅低眉顺眼的样子,心里就无端升起烦闷来。   前世的宋栖多智近妖,精于算计,不要说什么自愿去招待匈蓝人,哪怕是用死命令压他,可一旦觉得自己“受辱”,他也能想出许多法子来迂回婉拒。   是以重生以来黎观月一直想要逼他一把,最好能逼出他的火气来,再狠狠打碎。   可宋栖这种“逆来顺受”、“低眉顺眼”、“恭恭敬敬”的做派,却像团棉花似得,让黎观月的每一招都落在虚处,没意思极了。   匈蓝大皇子与应娄秘密合作,互市一事怎么会轻易说给宋栖听?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得来这消息的……难道这一世她没有按照前世轨迹做,就导致宋栖的处事作风也变了吗?   黎观月百思不得其解,想的烦了,便索性不再想。   “叫你招待人,你除了弄出这些流言,其它的什么都没做到,真是废物,本公主要你投诚有什么用?滚吧,好歹是大越臣子,别留下那些龌龊事迹,平白落人口舌。”   堪称蔑视和玩弄的话随意说着,宋栖却面不改色,他恭敬行礼,慢慢离开了长公主府。   他不怕黎观月折辱他,宋栖只怕她对他视而不见,任由他自生自灭,那样才会让他发疯,所以他就是要反反复复地出现在黎观月面前,装可怜也好、什么都不做也罢,总之就是不能让她忘了他。   明月不来就我,我便奔明月而去,这是他历经一世惨死后得来的道理,宋栖心想,慢慢来,只要自己藏得够好,便总有一天还能再近她身侧。   ……   第二日大殿上,匈蓝大皇子正式觐见黎重岩,黎观月安静地站在一旁,迎着应娄投来笑眯眯的得意眼神,她也没有任何表示。   看他掩饰不住的喜悦,看来是与上一世一般,已经和匈蓝大皇子达成了什么交易,对互市势在必得了。   果然,客套的往来了几句后,匈蓝大皇子便道出了自己此次前来大越的另一重目的——减弱边防、开通互市。   此言一出,大殿上顿时吵成一片,有的人赞同,有的人反对,只是说到最后,也都慢慢安静下来了,众人目光渐渐聚焦在黎观月和应娄身上——谁不知前些时日长公主殿下招待匈蓝人,半路却被应娄指派神医之徒抢了差事,得以与匈蓝人交好?   互市能不能定夺,还是要看这两人怎么与陛下说了。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长公主竟然对应娄自请前往北疆一事没有任何反对,甚至还点头赞成互市。   众多大臣面面相觑,一致将目光投向高位上的黎重岩,却只看到他先是摇头,后又点头,沉默以对的模样。   而在意识深处,黎重岩正与小黎重岩争夺身体控制权,但到底不是自己的身体,一番拉扯后,还是小黎重岩占了上风——   他看着自己的阿姐和自己的恩师,为难半晌,还是心虚地避开了黎观月的眼神,转向应娄道:   “应大人,既然阿姐也不反对你前往北疆,那朕便也没什么想说的了……北疆苦寒,互市开办事宜繁杂,你需要什么便报上来,朕吩咐户部为你准备。”   “臣需要兵权。”   应娄闻言,眼中快速划过一抹喜色,他一拱手,直接了当道:“臣手中至少要能调动一支边关军队,否则无法应对山匪及部分匈蓝蛮子,军队将会专为互市防守而存在,臣只做监察,绝不染指兵令。”   他说得义正词严,面容肃穆,当真是一点私心都无,黎观月看他演戏,心里想笑,面上不显。   等黎重岩和一众朝臣看向她时,高位上的黎重岩迟疑着开口:“阿姐,你怎么看……”   他的话说得极慢,好像是在心中拉扯一番才艰难道,黎观月奇怪地看他一眼,并没有多放在心里,只是淡淡点点头,道:   “难得应大人有这份心,本公主也不藏私心,既然应大人想要兵,那便带着玉洮军一道前去北疆吧,这支军中|共有万人,实在是人丁极多,想必互市事多,应大人在玉洮军的辅佐下,必能事半功倍,游刃有余。”   她脸上是赞同和期盼,唇边含着笑,似乎是真的为应娄着想。   而应娄则暗自咬紧了牙关,内心恨得滴血——玉洮军中都是些什么人?!望眼全是老、弱、病、残,零丁几个壮汉,还都是军队中出了名的老油子,这支军懒散、软弱、偷奸耍滑,一无是处……   更重要的是,玉洮同“逃”,军中的人几乎一半以上都做过逃兵,遇事只会溃逃,连军令都敢违抗的那种——他想要的是一支可以对抗黎观月身后北疆守关军的势力,而不是这样一个烂摊子!   应娄气得脸色阴冷,黎观月却笑得眉眼弯弯,轻描淡写道:“应大人,本公主手下可调动的兵卒就是这一支了,你要还是不要?”   应娄忍着怒气,半晌才生硬地道:“……要,臣谢过长公主殿下。”   算了!有总比没有好。   再怎么样都算是自己手中有能调动的军队了,日后再慢慢□□就是了,应娄有自信,自己能够把这样一支玉“逃”军给训成堂堂正正的、供自己一人驱使的、足够颠覆大越的传奇铁骑!   正当他心中慢慢安慰自己,有了些许底气时,只听黎观月的声音又催命似得响起来了:   “对了应大人,你此次前去北疆要带走身边心腹,那礼部事宜该怎么办呢?”她装作不经意道:“总不能一直搁置,等你回来吧。”   又来了!   应娄捏紧掌心,暴怒道:“长公主莫要太得寸进尺了!我也是为了大越百姓,并非故意扔下礼部事宜。”   “应大人莫急,本公主并非责怪你,只是身为大越辅政公主,难免要为各种事宜费心,故而想要确保在应大人你离京后,礼部还能正常运转。”   应娄听着黎观月的话,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他想要打断:“等等……”,可黎观月不等他说完,就已经下了结论——   “本公主已经拟好了五名官员准备呈给陛下看,应大人前往边关处理互市之时,这几人便会暂时代替应大人及心腹的职责——执掌礼部。”   黎观月笑眯眯地看向应娄,一字一顿道:“这几位大人身世清白、克己奉公,必定能管好礼部,应大人便放心地去吧,皇城这边自然有本公主照看着。”   听听,这是什么话!!!   大殿内一片寂静,应娄仿佛都能听见自己牙关咬紧的咯咯声,黎观月这是要架空自己啊!   她刚才说的那番话,就像“汝妻子,吾养之,汝勿虑也”,简直无耻!   可偏偏众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互市这块肥肉应娄也舍不得松口,匈蓝大皇子那个蠢货还在冲自己使眼色——使什么眼色?!?!   拿到互市,就得放弃礼部——那可是礼部啊!是他半生呕心沥血经营来的东西,多年来被他塑造的固若金汤,可这一次,却冷不丁就被黎观月堂而皇之地插|进了人!   可是,互市……   应娄指节都被自己掐的青白,他深知,自己一旦到了互市与匈蓝大皇子合作,北疆的兵权、城池的控制权、商贸往来等等,便都摆在了他眼前,唾手可得了!   纠结良久,他迟迟不能做决断,黎观月优哉游哉地看着他,她心里如明镜一般清楚——应娄忍不了的。   他筹谋这么久,绝对忍不了这个天大的诱惑,他敢赌自己不会输,所以,应娄绝对会放弃礼部,转而保住互市。   果然,下一秒,就听见应娄下定了决心的声音响起——“那便劳烦殿下了,臣此去北疆,定不负陛下、殿下厚望……处理好一切。”   黎观月含着笑看向应娄,对方脸上的表情纠结、隐忍、急切,还含着一丝压不住的喜悦与期盼——   她此时是再也忍不住了,心里畅快而好奇。   真是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当应娄发现互市只是她设下的、一个永远不可能开起来的、会让他万劫不复的陷阱时,他会是什么表情了。   作者有话说:   满课的痛苦就在于,我凌晨两点才写完(T^T)   明天还要赶早八,人在敲字魂在飘(~ ̄▽ ̄)~ 第48章 扳倒应娄(下)   应娄忍痛割舍了在京畿的势力后,本就没了什么依仗,此次前去北疆,手中可用的不过一支军心涣散、软弱油滑的军队,到了两国接壤的边城地界很是跌了个跟头。   大越与匈蓝世代结仇,十几年来摩擦不断,往前追溯,早在前朝时边关就爆发过惨烈的战争,毫不夸张地说,放眼北疆,就没有不恨匈蓝人的百姓,谈及匈蓝蛮子,人人恨不得饮其血、啖其肉。   在他们看来,开放互市与匈蓝人做生意、当友邻,不亚于让他们与杀父、杀夫、杀儿仇人友好相处,是以当圣旨一到,顿时在北疆激起一片激烈的反对声,民怨沸天。   当赞同、推崇互市开放的应娄抵达北疆时,面对的就是对他多有怨怼的众人,他亲自前去百姓家中劝说其去往互市,却被那老妇人狠狠朝脸上啐了一口——   “奸佞!和匈蓝人的血海深仇都能忘!数典忘宗的东西!”   百姓如此,当地官员也不省事。   戍边讲究一个“稳”字,朝廷这些年来极少轻易调动官员,是以北疆的官员体系很是稳定,他们彼此之间互换利益、一致对外,天长地久竟然形成了紧密的小团体。   而应娄一来要开互市,还是他自己全权负责、与匈蓝对接,连一口“肉汤”都不想给北疆原来的官员分,自然惹其他人不满。   这也就算了,毕竟只是互市而已,可应娄万万不该打兵权的主意——   这些戍边多年的官员最为看重的就是手下的势力和兵卒,那才是他们立身成家的根基所在,而应娄竟然提出来将自己手下的玉洮军一起与边疆守军训练!   他空有一支懒散的军队,却既无人脉,也无金银利益,那些官员对应娄是既敷衍又防备,嘴上说着支持互市,实则既不出钱也不出地。   民众们隔三差五去应娄那里闹市,他们也权当消息不灵通,晃晃悠悠半天才派人来解决,隔个几天便故态复萌。   应娄不是傻子,这么两回后,他就发现了端倪,气急之余,他深知事情不能再拖下去,便一面假意被官员们蒙蔽,一面趁他们没反应过来时率领部分玉洮军中的将士加急往边关处赶去——   他想得很好,只要带领着玉洮军先行一步强行迁走百姓,占据好地段扯开“互市”大旗后,便是生米做成了熟饭,再有人来反对,闹事,那便是抗旨不遵!   这样大的罪名扣下来,没有人敢接,那些官员不敢,百姓们就更加不敢了。   互市开办起来了,那其它的还会远吗,应娄的算盘打得很好,可他万万没想到会在两国交界处遇到匈蓝军队伏击!   他带领着的玉洮军士卒哪里算什么好兵卒,他们常年流转在各方军队中,不仅没上过战场杀敌,连日常练兵都三天晒网两天打渔,当看见匈蓝人骑着高头大马冲过来时,众将士一击便迅速溃败四散,不战而败,个个逃的屁滚尿流,甚至连手中长矛、盾牌都叮叮当当丢了一地,更别说护着应娄了。   他的身子本就虚弱不堪,身下马匹被刀光剑影和声声怒吼惊得嘶鸣不已,胡乱跳蹿,没几下就将他狠狠地甩了下去。   应娄滚落在地上,被跌得胸中闷痛不已,口中血气翻涌,几乎昏死过去!   他最后的意识里,便是身着玉洮军盔甲的众人狼狈逃窜、将他这个长官全然忘在脑后的背影。   ……   在两朝交好的节骨眼上,由皇帝亲自任命开办互市的大官死在边疆,而这一位据说还是皇帝与长公主的少时老师,他出了事,京畿必定雷霆震怒。   北疆各官员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又惊又怕,一面匆匆派兵前去防守不知为何又进犯的匈蓝蛮子,一面派人连夜去搜索,终于在荒野的偏僻处找到了已半死不活的应娄。   他半个身子都浸满了血,右臂处从手肘处生生折断,另一半手臂不知去哪儿了,只剩下森森的白骨茬子裸露在外,正不停地往外渗着血,看起来可怖极了。   几名被派去寻找他的人眼见这惨状悚然一惊,试探发现人还有气,连忙将他扶起来,而这一扶,他们又惊讶地发现应娄的左腿裤管处空空荡荡的,这,这是断了腿?!   有人蹲下轻轻一模,悚然发觉,这哪里是断了腿啊!   应娄的左腿处黏哒哒的,连着裤管往下坠着,原来是他的左腿被生生压碎了,又来回碾动,将好好一条腿压得血肉模糊、骨骼尽碎。   碎骨与血肉黏在一起,已经半点也看不出是条腿了。   应娄的这幅模样,即使走了运不死,整个人也绝对是废了。   匈蓝人毁坏合约进犯大越,袭击应娄至其重伤,玉洮军溃败逃窜的消息传回京畿,举朝哗然,群情激愤。   听闻此事的匈蓝大皇子见势不妙便要逃,刚动身便被黎观月的人直接扣押住了。他尽力掩饰,才让自己手下一名身材娇小、其貌不扬的少年偷偷离开了京畿,加急赶往匈蓝求援。   逃走的正是匈蓝的那位易容的十一王女,她能在天罗地网下离开京畿,自然是因为黎观月有意放过她。   两人暂时达成了合作的意愿,只是可怜了那位大皇子,直到被黎观月关押起来,还在感动于妹妹拼死冲回匈蓝救他,琢磨着日后登基赏她些好东西。   殊不知,他只是两个女人博弈中的一颗棋子罢了。   而在众人所没有注意到的北疆骆府里,深夜,从墙头悄悄越过一道身影,除了落地时略有僵滞,他极轻盈及快地闪进了主宅的屋内,烛光一晃,赫然是本应该在京畿待着的骆二。   ……   大越捉拿住了匈蓝大皇子一干人等,势必要匈蓝给个说法,而匈蓝王族则坚称自己从未出兵,更被说潜入大越境内重伤应娄,反倒是那所谓“溃逃”的玉洮军,流窜到匈蓝境内闹出许多乱子。   两边各说各有理,平息不过一年的边界再次剑拔弩张起来,那支一开始神秘出现又神秘消失的匈蓝军队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被人们忽略了。   两军对峙,陈兵边境,三年前黎重岩初登基时的危机好像重演,只是此时大越已经休养生息过来,而匈蓝老汗王则缠绵病榻,三年前的局势完全逆转过来,就这么僵持了数天,匈蓝终于递来消息,称愿与大越和解详谈。   众臣都已经知道了应娄断了一臂、瘸了一腿,重伤卧病在床,心里唏嘘不已的同时,也暗自打起了算盘——   应娄去北疆时已放弃了京畿礼部的位子,现在京畿不说全部,至少大半势力都被黎观月把控。   而经此一事,互市没能开起来、应娄自己受了重伤、他的玉洮军溃败不说,还留下了两朝边境对峙这个烂摊子,残兵败将尽显出了他的无能……   应娄已然是不能成事了,更甚至,在一切事宜解决后他能不能在黎观月手下保住命都是个问题。   京畿的天,此时此刻是真的要变了!   别人心里在想什么黎观月无暇顾及,她已经向黎重岩请命亲自前往北疆会会匈蓝人,顺便收整边关事宜,不日就将出发。   而就在长公主府的马车驶出皇宫时,一个在她意料之中的身影冲了出来,挡在了黎观月面前。   南瑜一双眼眸已经哭得红肿不堪,她发丝凌乱,脸色憔悴,不见半点平日里的清丽出尘,她半跪在马车前,死死拉着车辕:   “殿下,殿下,民女求您,带民女一起前往北疆,求您开恩!”   作者有话说:   有点少,周六日会多更补回来字数!   ps:骆家两个,这一章提示的很明显了吧   (~ ̄▽ ̄)~ 第49章   南瑜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看起来虚弱得快要晕倒了,却仍然死死地抓住车辕不放。   短短几天,事态就逆转到了她完全没有想到的地步,南瑜得到消息时整个人都是懵的。   早在之前应娄与匈蓝大皇子达成协议时,她就觉得不对劲,谁负责掌管互市,谁就能从中得到巨大的好处,这样浅显的道理没理由黎观月看不出来。   她能那么轻易地就将互市的功绩“拱手让出”,这一切太顺利了,顺利的南瑜下意识的想要阻止应娄。   可应娄却不这么想,他清楚地感觉到黎重岩这些日子以来对他的冷淡和疏离,前不久靳纵的事情又让靳家与自己离了心,他前所未有的感受到了危机感和紧迫感。   此时面对互市这块肥肉,他只能是迫不及待,也是背水一战地踏上了前往北疆的路途。   只是没想到黎观月能这么狠!   南瑜怀疑是黎观月从中做了手脚,否则大越境内怎么会平白出现了匈蓝人的军队?   可恨的是,她心里尽管有再多怨怒,此时都只能伏低做小,哀哀地祈求黎观月能开恩带她一起前往边关。   “你对应大人一片忠心,令本公主也很是感动,既然你自愿想去,那便一同出发吧。”   黎观月面带微笑,点点头应诺下来,她这么痛快地答应,让南瑜半张着口,眼里噙着的泪花半掉不掉,十分错愕,反应过来后才慌慌张张点头。   黎观月看着南瑜讷讷地放开手,眼神里还带着怀疑,心中思忖:她怎么会不答应呢,留着应娄半条命就是为了让南瑜方寸大乱,好跟着自己到北疆去啊。   打发走了南瑜,黎观月便回到了长公主府,刚进府门,就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去路,季延皱着眉,神情有几分严肃:“你要去北疆?”   他胸口微微起伏,看起来像是着急跑过来的,黎观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道:“没错,我必须亲自去一趟,处理应娄和互市的事情……”   她说着,脚步不停,跨过门槛往里面走去,季延跟在她身后,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你们大越的事我本不应多说的,但观月,你还是应该慎重考虑一下。”   他的语气里充满忧虑,黎观月听着不由得放满了脚步,回过头来看他,季延被她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然,抿了抿唇,认真道:“我不是危言耸听,但匈蓝人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你留在京畿中至少能保证自己的安全。”   “三朝会面的时日都快过了,乌秦的使臣今早才来,你猜,他们为什么来得这么晚?”他边说着,便示意黎观月跟着他,黎观月犹豫一下,跟了上去,直到来到了一家酒楼中,打开屋门,映入眼帘的是挤作一团的众人——   饶是她早有所准备,也不免大吃一惊。   眼前的这群人个个面色憔悴,眼下青黑,他们衣衫凌乱而皱皱巴巴,若不是面色不虞的季延就站在自己面前,黎观月怎么也不敢相信他们竟然会是一国使臣。   “这……这是怎么了?”她错愕地问,季延冷冷道:“这群蠢货一进了大越境内就迷路了,地图被人偷换之后,连着被驿站的人骗、被路过的村民骗,硬是没找到前来京畿的路。”   他说到最后,已经是咬牙切齿,那群人听着季延的责骂,一个个像鹌鹑似得,遮着脸不敢抬头反驳。   “他们迷路不是巧合,有人在从中作梗,想要拖延住乌秦的脚步。”季延转过身来面对着黎观月,神色凝重地提醒:“匈蓝人不想大越与乌秦那么快相见,定是有什么谋划,殿下若是前往边关,恐怕会直接对上那些人……”   他的神色间充满忧虑,未尽之言让黎观月心里蓦地微微一动。   “当初在江南我救了殿下一次,殿下曾许诺我一个恩赐,现下正是您兑现诺言的时候。”季延冷静道:“如果殿下要去北疆,请准许我一同跟着前去。”   黎观月一时被他的话给怔住了,她能看出来季延对自己有几分情愫,本来还以为他会拿这个承诺要求写别的,比如大越机密、或是履行当初婚约之类……没想到只是想要跟着她一起去北疆。   不知为何,面对季延时,明明黎观月不论前世或是今生都没有与此人有太多交集,但她就是对他有种莫名的熟悉和亲近感,似乎冥冥中有种羁绊,令她无法真正对其产生敌意。   思索良久,看着季延坚定的眼神,她还是慢慢点了点头。   ……   黎观月到达北疆的那日,正值边关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时候,她走下马车,举目望去都是身着甲胄的将士,看了一眼头顶猎猎作响的“骆”字大旗,她的心里稍稍安定下来。   骆府门前,骆二目光严肃,看到终于前来的黎观月,他微不可见地松了口气,迎上去沉声道:“恭迎殿下……”   黎观月打断他,瞥了一眼跟在身后的南瑜,她的脸上已经带上了隐藏不住的焦急,故意朗声问:“应娄怎么样了?”   骆二愣了一下,答道:“臣不知……”   “不知?!你们怎么会不知道?大人是在你们的地界出事的,你敢说你不知!”   南瑜闻言立刻就激动起来,不顾黎观月和一众将士还在眼前,上前一步就抓住了骆二的袖子,尖利的声音刺得黎观月都微微蹙眉。   骆二认出了眼前的人就是那日在京畿集市上与自己争抢玉佩的女子,他一甩手,脸上没有半点好神色,直白地表达出自己的厌恶:“滚!”   他转向黎观月,像是看不见南瑜眼中的怨恨,继续道:“应娄当夜被找到就送到医馆去了,他伤势眼中,身份又高,骆家不便过问,是以臣并不十分清楚。”   黎观月淡淡扫了一眼南瑜,话对着骆二道:“派人带她去找应娄吧。”   骆二说应娄伤势严重,黎观月就明白大抵他是活不长了,送到医馆,就是几乎没什么名医去救治……南瑜若是去得快,估计还能见上最后一面。   南瑜匆匆跟上人走远了,黎观月不在意她,径直在骆二的陪同下进了骆府,人多眼杂,在外面时她并没有提起正事,比如骆二怎么在她之前回的北疆,或是应娄遇到的那支匈蓝军队。   她甚至还有心闲聊,边走边拿出一个小木匣递给骆二,随口道:“你兄长托我转给你,那日你从京畿走的急,他还要再等些时日才会回北疆,怕你等久了。”   骆二眼神一亮,唇边不由得带了些笑意,接过木匣,他摸了摸上面的花纹并没有打开,小心妥帖地放入了怀中。   见他这么宝贝这个木匣,黎观月好奇道:“什么东西这么金贵?你兄长连这半个月都等不及,连夜找到我府上求我带它来。”   骆二语气轻快道:“是那日集市上我与兄长买下来的玉佩,不值钱,但胜在精巧,是专门买给家妻的,之前就送过信给家妻说买到了玉佩,我回北疆时没带,还让说了一通呢。”   骆二说起自己的妻子来眉眼间都是笑意,神采飞扬的样子让黎观月再次记起,眼前人也不过是个与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人而已。   想到年幼时的玩伴已经成家,而自己前生今世加起来几十岁了,却还没遇到什么良人,黎观月也不免觉得有点失笑,不知为何,季延的脸模糊的从她脑海中一闪而过。   她随口道:“你们兄弟二人都早早成亲了,想来真是不可思议,小时候我与川宁还常说,骆大沉稳冷静,长大后必然心疼媳妇儿,而你性子急,大概会与妻子相处的鸡飞狗跳呢,但没想到,论及疼宠妻子,竟然是你更胜一筹。”   她语气自然,骆二便下意识地赞同:“那是当然,殿下可说对了,我大哥沉闷,自然不比我更得妻喜……”   话说一半,他突然止住,硬生生拐了一个弯,生硬道:“不过,我们都是极敬爱妻子的,这是骆家祖训。”   这话说完,刚才还喜笑颜开、喋喋不休的骆二就沉默了许多,话题也屡屡往别处绕,半点也不提自己的妻子了,不一会儿,他干脆借口有事,就匆匆离开了,走时还不忘按了按胸口,怕那木匣滑落出去。   他的的腿脚在战场上受过伤,平常走起路来不显,可一旦情急,还是能够看出些异样来,黎观月看着他一跛一跛、堪称落荒而逃的身影,心头的古怪越来越大。   每次只要说到他们的妻子,骆大也不对劲,骆二也着急出乱,这两兄弟在搞什么鬼?   她心中充满了疑惑和不解,只是还不等她自己查探,没想到,仅仅在第二日黎观月就撞破了这两人的秘密。   作者有话说:   很不舒服,整个上午都昏昏沉沉软在床上,晚上好一些能爬起来码字,有点晚,有点少。   (诚恳跪下(T^T))   吃过药好了很多,明天我应该就可以好好写加更了!!   ps:两兄弟就是大家想的那样!我只是浅暗示一下,大家就立刻猜到,心有灵犀!(~ ̄▽ ̄)~ 第50章 应娄之死   初到北疆的第一晚,黎观月直接就在骆府歇了下来,季延在进入边关后便为了避嫌,一刻也不离开她四周,黎观月见了只觉得无奈,而他却道这是为了让她相信他作为别国将领绝无异心,说什么也不肯另外找个地方歇息。   他这么坚决,黎观月也只好随他去“自愿”做她的侍卫,抱着那柄长刀屈膝靠在廊下。   黎观月看着他将那把刀搂在臂弯中,不免好奇地多瞧了几眼,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眼神,立刻被敏锐的季延发现了。   他掂了掂手中那把乌黑沉重的长刀,抬眼看她,道:“殿下对它有兴趣?”说着,他非常自然地站起身,就势要把它递给黎观月。   季延的动作太过流畅,黎观月只是稍慢了一下,手心就挨到一个冰冷的刀柄,她愣了一瞬立刻反应过来,连连摆手解释:“不不不,季将军误会了,我对刀剑并无兴趣,只是好奇而已。”   “哦。”闻言,季延像是略有些失望,悻悻地收回了手,捏紧了刀柄。   见他这幅样子,黎观月不由得开口道:“听闻武将的兵器轻易不给别人碰的,季小将军倒是不一样,不仅爱刀,还不避讳。”   季延眨眨眼,自然而然地道:“殿下要来碰,我哪有不高兴的道理,不过说起这刀——”   他摸上了那柄长刀的刀锋,眼神中带上了回忆,意味深长道:   “我之前也偏爱剑,尤其是短剑,那可是杀人越货、偷袭制敌的好东西,不过后来就不爱了,现在是一心一意使刀。”   他手腕转动,乌沉的刀鞘在月华的波光流转下泛出淡淡冷意,刀风划过,黎观月的鬓发微微拂动,季延淡淡的声音响起——   “有人曾经告诉过我,我适合用刀,所以我便不再用任何其它兵器。”   他的眼眸在夜色中仍黑的发亮,幽幽的似有暗光流转,好像有千言万语要说,黎观月无意中对上季延的眼睛,骤然一愣,刚要开口:“你……”   突然,一阵纷沓的脚步声传来,随之响起的是极凄厉怨愤的声音:“殿下!殿下!朝廷命官遭奸人指使欺凌,暗害濒死,您身为一国长公主,求您做主!”   几乎是与声音响起的同时,季延眉头狠狠一皱,眼色瞬间变得恼怒,转身地回头望向不远处,南瑜正奋力摆脱两个婢女的阻拦,不管不顾地叫嚷着要冲到黎观月面前来,刚才那声打断黎观月话语的嚎叫就是她发出的。   季延恶狠狠地盯了南瑜一眼,手扣紧了刀柄才没做出什么鲁莽之举来——明明刚才氛围极好,他或许能与黎观月好好交谈一二、最好还能说说往事……   黎观月蹙着眉看向南瑜,被南瑜这么一闹,顿时就将刚才面对季延时那一点熟悉感抛之脑后,眼看着那两个婢女满脸为难却仍制不住南瑜,黎观月便打算走下长廊去亲自看一二。   只是在她绕过季延时,无意中瞥了对方一眼,他薄唇紧紧抿着,明明是一言未发,却莫名透露着些细微的委屈。   黎观月怔然,刚要说什么,就被南瑜又一次的喊声夺去了注意——   “长公主殿下!殿下!应大人为民办事遭人暗害,伤势惨重,求您赐药!”   凄切而悲情的呼喊一声高过一声,骆府内远处的屋舍都被这几句喊话叫得纷纷点起了烛火,几个侍卫奴仆也闻言好奇地看向这边。   黎观月脸色一沉,心里起了几分烦躁。   南瑜挣脱身侧两个侍女的阻拦,看到黎观月表情不耐烦,她心里就是一怵,可想到自到了北疆、见到应娄的种种,她还是咬咬牙,“噗通”一声就跪下了。   在所有人面前,她开始声泪俱下地哭诉,话语中零零碎碎夹杂着不明显的怨怼,黎观月漫不经心地听着,总算明白了这半天来她的经历——   原来,南瑜一到进城就跟着那些人急匆匆地去找应娄,她本以为应娄应该在西北总督的府邸歇息,再不济,也应该是在气派的屋宅内被好生伺候着。   没想到东绕西绕,那人竟然领着她走到了一处偏僻的小屋前,一把推开门随意道:“喏,就在哪儿,你快些看,看完了就走。”   他把南瑜当做了闲杂人等,随口说完就不耐烦地走开了。   而南瑜顺着那人的目光看向屋内,眼前的一切让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应娄瘫着身子仰倒在角落一张破床上,惨白着脸色,气息微弱,一声不出,屋内阴暗极了,空气中浮动着朽木腐|败和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儿,整间屋子不像给高官养伤的,反倒像坟墓,死气沉沉。   她头脑一片空白,愣了半晌才艰难地向角落那一团人影走去,脚步虚浮,等到了床前,拂开凌乱的发丝,看到应娄那张熟悉的脸,她才捂着嘴掩下惊呼,慌忙用手去试探他的鼻息——   还好,还好,还有气息!   只是这幅紧闭着双眼、气息微弱的模样,一眼就知他的状况糟糕到了极点!   她惊慌失措,下意识地就要伸手去搀应娄的身子,刚扶起半个肩膀,应娄便软绵绵地滑了下去,他本就不好的脸色顿时又灰败了几分,空气中血腥味儿又浓了几分。   南瑜忙低头一看去——触手是满掌心粘稠的血液,她才意识到了什么,颤抖着手拨开他的衣衫,这时才看清应娄断掉的露出白骨的手臂。   “大人——”   凄切的哭喊半哽在喉间,她的手又碰到了应娄的裤管,那里空荡荡的,已经干涸的血迹凝结成大块大块发黑的污,触目惊心。   “吼什么?!见完了就快走,别磨磨蹭蹭的!”被她哀嚎所惊动,刚才领她来的那人不耐烦地走过来,一把拍在门上,没好气地粗声喝道。   南瑜猛地回头,眼中迸射出两道冷光,她死死地盯着那人,凄声骂道:“你们这群狗东西,竟然敢这么对待朝廷命官,待大人醒来回京觐见陛下,定要诛了你们三族!”   “哈!”像是听了什么好笑的话,那人怪声怪气地笑了一下,毫不在意道:“随你去告呗。”   这人是北疆一名握有兵权的官员家仆,自己也有些官职在身,所以对某些消息略知一二,此时看着南瑜和还在床上瘫着的应娄,满眼都是不屑掩盖的嘲讽。   “还以为他是大官儿呢?省省吧,擅调军队驱离百姓、不敌匈蓝做了逃兵败将——还是在自家疆域内……哪条不值得他被贬官的?还觐见陛下诛我三族,哈,先想想怎么与陛下交代罪责吧!”   话毕,这人一甩门,连个眼神都不屑于给南瑜,径直离开了。   应娄孤注一掷放弃了京畿,主动前来北疆打的是什么主意,这些在边关操持钻营了数年的官员能不知道?过去长公主与应娄在京畿争权,他们边关一派大多袖手旁观,反正大越安危全看边疆,该给他们的粮草、军饷总少不了就行。   甚至对于部分官员来讲,他们心底还是偏向应娄的——黎观月到底是个女子嘛,自古以来女人能在权力争夺中占得几时上风呢?   更别说看两姐弟初露端倪的分歧,一旦小皇帝长大,势必是要更偏向自幼是他少傅的应娄的。   所以除了骆氏与皇家那位长公主私交甚好,隐隐有站队趋势外,其余官员并不想掺和进到这些麻烦事里,可偏偏应娄不满足,想要将手伸到北疆来——   这可不就是直直捅在了他们最痛的点上?   要动得利者口中的肉,便如杀其父母、夺其妻儿,这些官员恨不得让应娄就这么死在匈蓝人手中,哪里还讲什么“朝廷命官”、“来日方长”“几分薄面”?   能把重伤的他抬回来,就已经是仁至义尽。   而有些懂得投机钻营的想起应娄与长公主的旧时恩怨,想要在将来能给黎观月卖个好,甚至下令不许人来救治应娄,让他躺在床上自生自灭。   是以应娄那条或许本来还能保住的腿,在这些天的延误下才是真正断了个彻底。   如此种种南瑜并不知情,她还想着自己是医者,哪怕那些人不为应娄请医,她自己也能来治,可没想到那些人竟然连药材都不提供,一听是医治应娄,更是不耐烦地敷衍她——   “前几天与匈蓝人在城外打了两个来回,所有的药材都给伤兵了,哪里还够分给你们?”   一个两个都这么说,南瑜求药无果,四处碰壁,眼看着天色已黑,应娄的伤势再得不到医治,怕是连今夜都撑不过去,南瑜一咬牙,才不情不愿地求到了黎观月这里。   她越说越激动,突然扑倒黎观月面前,哀哀怯怯地求药,她的身形本就娇小,现在声音里又带着哭腔,看着可怜极了,周围不知情的侍卫奴仆们看着看着,目光不免带上了同情。   南瑜感受到那些渐渐聚焦的怜悯目光,心底生起了窃喜,她悄悄抬眼在黎观月脸上扫视,想要让她赶快开口允许自己拿到药材,可黎观月只是静静地听着她的话,神色没一丝波澜。   甚至还有一些意兴阑珊。   南瑜心中又恨又急,想催又不敢,说到最后脸都有点扭曲了。却还要捏着嗓子恳切地去求黎观月。   “殿下,民女求您去救救应大人吧,没有药材他会死啊——”   “就是啊……”   人群中一个小小的声音传了出来,黎观月耳朵灵敏一下就听见了,她淡淡地转脸看了过去,一名个子矮小的侍卫在旁边同伴的提醒下猛地噤声,慌张地低下了头。   周围一片寂静。   季延皱了皱眉,上前一步就要说话,被黎观月轻轻一挥手拦住了,南瑜暗暗抿唇,心底暗自怨怪那人多嘴,而且,旁边围观的人也不跟着附和,让她刚才那一番可怜作态白费了!   可她也不想想,过去有人吃她那一套,大多是因为“神医爱徒、救世济民”的名头,北疆这些人又不知道她是谁,即使有几分同情也不过是看见她一个小姑娘哭得厉害罢了……   正当南瑜心中忐忑时,黎观月终于有了反应——她竟然对着南瑜笑了起来。   黎观月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而荒诞的事,慢悠悠地开口:“你大晚上的来这里又吵又嚷的,就是为了这个?要死怎么了,死是件难见的事吗?死就死呗。”   “能活就活,应大人抗不过去就是命不好,来找本公主干什么?”   黎观月漫不经心说道,一点也没将应娄的安危放在心上,甚至有点幸灾乐祸。   南瑜听见她的话呆住了,先是觉得荒唐,随之而来的就是怒不可遏,她尖利的声音透露着不可置信:“你——你怎么敢这样说?!”她喊起来:“你罔顾朝廷命官性命,你、你怎么能——”   “怎么不能?!”   黎观月打断她的话,不耐烦道:“他想夺本公主的权,本公主要杀他,你不是早就知道吗?现在装什么不知晓的良民?!”   她本就不打算再与应娄虚以为蛇下去,此刻也不忌惮直接撕破脸皮:“你想要我帮你医治应娄、给他找药材?你做什么梦?!”   南瑜被黎观月这一番话说得目瞪口呆,脸色一下子就变得难看极了,她嗫嚅着,半晌说不出话来。   黎观月怎么是这种态度?她怎么能是这样的态度?!她难道不该在众人面前担起长公主的风仪,就算与人不和,也该做些面子功夫吗?!   要是黎观月这么不管不顾她长公主的名声,死活都不给应娄药,那自己求到她身前岂不是白费功夫、还让人看了笑话?   南瑜怨毒地看着黎观月,看到她身上锦衣华服地好好站在这儿,身后是北疆权势最大的骆家将军府,身边都是恭恭敬敬的奴仆侍从,不禁握紧了掌心。   再想到应娄满身是伤、奄奄一息地躺在破屋里,没人医治不说,就连自己要用药材都要被那些低贱的、狗眼看人低的仆人们敷衍嫌弃,她心里就恨得仿佛在滴血!   “还站在这里干什么?”黎观月皱着眉看向南瑜,眼中一片冷意。   身后骆府侍卫已经准备上前将南瑜带走,而她看着南瑜面色灰白扭曲,一双眼里淬了毒般仇恨地盯着自己,黎观月突然又改变了主意。   她突然开口道:“不过,本公主到底也不愿意看着朝中肱股之臣就这么病死……”   南瑜警惕地看着她,然后就听到黎观月继续道:“如果你现在能赶在城门关闭前出去,说不定还能在城外山野中找到些可以一用的药草……你可是神医爱徒,相信就算是简单的药草也能救治应大人。”   她的话还没说完,南瑜的脸色就沉了下来,难看极了。   说了半天,黎观月还是不肯给药……她甚至都不愿意下令让别人给自己开个口子!而且,照她话中的意思,如果应娄治不好,就是怨南瑜自己医术不精、不能用简陋的药草救好应娄了?   可恨!可恨!这个贱女人!   南瑜恨得咬牙,死死低垂着头不让眸中的怨恨流露出来,只是捏紧了的衣袖暴露了内心的不平静,黎观月看她手掌一眼,并没有揭露,只是面不改色地招招手,使唤一旁刚才忍不住为南瑜开口求情的的侍从过来——   “你带这位姑娘去城外,遇到守卫就说是长公主的恩准,特许她采摘药草救治罪臣应娄。”   听到最后一句,南瑜猛地抬头,眼里的怒火几乎要喷涌出来:黎观月就这么给应娄定了罪?!   皇帝的审判还没下来呢!大人受伤定有猫腻,一切都还没查就这么轻飘飘地给大人扣上了“罪臣”的名头?!   可当对上黎观月冷静、似笑非笑的眼神时,犹如一盆冰水劈头盖脸浇下,瞬间就让南瑜硬生生将满腔怒火咽了回去——   她不能被激怒,现在最重要的是治好大人!   冲撞了黎观月就定会让人抓住把柄,如果因此耽误了大人的伤势,不久正着了黎观月的阴谋了吗?   南瑜掐着自己的掌心让自己冷静,那里已经血肉模糊,疼得麻木,她却像感受不到一样,甚至还能收起一切愤懑,恭恭敬敬地行礼向黎观月谢恩——   除了脸上略带扭曲的笑不那么真实外,一切都妥帖极了。   黎观月看着南瑜急匆匆远去的身影,脸上的笑终于隐没了,她的脸色不明,只是静静地站着看着,良久都未出声。   季延自刚才便一直默默地站在她身后廊柱影下的暗处,此时见人都走远了,才走出阴影,站到了黎观月身旁。   他皱着眉看向黎观月眼神投往的方向,迟疑着道:“她在医毒方面确实有些手段,公主难道真的想放应娄一条生路?”   季延有些忧虑,他很想提醒黎观月不要心软,更不要担心在在黎重岩那里没法交代而对应娄手下留情,可莫名的,季延觉得黎观月不是这种性子的人,再三思量着,他还是没开口——   她不管做什么都定是有自己的打算的,他只管为她善后或站在一旁静静旁观就好。   他这边还在猜,黎观月却已经不紧不慢道:   “让她去挖,能挖到算她有本事。”   季延闻言一怔,更加疑惑了,他好奇地追问:“殿下为何这么笃定?”   黎观月转头看他,突然微微一笑:“早在我进城前,便已经让侍卫们将能看到的药草都挖走了——连根带土……南瑜连一片叶子都摘不到。”   她的探子可不是吃干饭的,在她的车驾还在路上时,应娄伤在哪儿、伤得轻重等情况就已经送到了她的马车里,不给屋舍、不派医官、不分药草都是她吩咐下去的命令。   她不会让应娄得到一丝一毫痊愈的机会,所以连山野里的劣质药草,黎观月都要斩草除根!   至于为什么又要告诉南瑜可以去城外采摘药草……   黎观月不是大方的人,前世她吃过的苦头,今生哪里会因为南瑜还没做过就放过的?   她非要让南瑜也尝尝绝望、有希望、又破灭的滋味儿不可!   她深深看了一眼南瑜远走的方向,收回了目光,心情愉悦地转身离开了,季延站在原地看着黎观月的背影,不禁哑然失笑。   还是他自己婆婆妈妈了。   不过话说回来,他和观月还真是“心有灵犀”……季延抱着自己的长刀得意地想,往隐蔽处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示意手下的人取消刚才的指令。   即使观月心软要放那个应娄一马,他也打算派人赶在南瑜之前把城外药草都摘光了的,没想到还是观月想的更深、更早,未雨绸缪就把后路断了!   ……   一夜再无什么波澜,黎观月平静地度过了在北疆的第一夜,第二日一早,她刚梳妆完毕,就听见门扉被轻轻叩响。   打开门一看,映入眼帘的是季延有些阴沉的脸色。   “怎么了?”   看见他的神态,黎观月一楞,她瞬间想到了边疆虎视眈眈的匈蓝人和北疆众心思各异的官员们,心中一沉。   “应娄醒了。”   季延皱着眉告诉她这个消息,黎观月先是轻松:只要不是边关出了问题就好。   原来只是应娄醒……等等!   “他醒了?怎么会?”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就算南瑜医术再高超,她没有药材又怎么能救得了应娄那么重的伤势?   黎观月不可思议地问道,季延看看她,才道:“昨夜南瑜走后我的人一直跟着她,她出城时正遇上了一队从京畿来的人,那人帮了她。”   “谁?”黎观月见他吞吞吐吐,追问道。   见她没有因为自己私自派人跟着南瑜而生气,季延松了口气,不再有顾虑,飞快地道:“是你的旧友靳纵,与他同行的还有名叫的宋栖的一位男子,他们恰好进城,南瑜向他们求药,靳纵便给了她。”   靳纵?宋栖?   黎观月脸色沉了下来,一股烦躁之意涌上心头。   又是他们!总会在关键的时候跳出来乱她的事,躲又躲不开、赶又赶不走……不如杀了!   这个念头一跳出来,就连黎观月自己都被骤然惊了一下,她深吸一口气,勉强平复好自己的心情,冷声道:   “算他命大。你给我盯紧应娄的举动,他是一定要死在北疆的,我不会让他有回京畿的机会!”   她话语间是丝毫也不遮掩的、赤|裸裸的杀意,季延知道黎观月是真的动了速战速决、以免夜长梦多的心思,他神色一凝,握紧长刀,低声道:“我亲自去守。”   “等等!”   他转身欲走的脚步一停,疑惑地回头,黎观月毫不避讳地直视他的眼睛,淡淡道:“带上我的侍卫,你们一起去守。”   她不能完全相信这个男人,无论如何都要再派自己的人同去才放心。   稍稍出乎黎观月意料之外的是,季延竟然没一丝被冒犯的怨气,相反的,黎观月甚至还在他眼眸中看到一丝笑意闪过。   “是,殿下。”   他一抱手,欣然受下了黎观月的提防。   黎观月看着他远走的背影,耳边还回荡着季延最后那句“是,殿下”,不知为何,她莫名觉得这话、这语气有点熟悉……   这份熟悉感已经有好几次出现了,可黎观月确定自己前生今世都没有怎么与季延相处过,那这是怎么回事儿?   她沉思良久,转身进了屋,拿出纸笔勾勾写写起来,写好后小心谨慎地装入信封,招手唤来信鸽,将信塞入了脚环内。   “扑棱棱——”   将信送出后,黎观月才暂时放下了这件事。她叫人去查季延之前在乌秦的旧事,顺便还提了一句当初婚约的事,叫人仔仔细细将先帝定下婚约的细节都调查清楚。   她有种莫名的感觉,季延这个人身上一定藏着什么秘密,她不知道,就不能放心的留人在身边,哪怕他足够真诚忠心。   “你仔细些,别洒了汤,这里面的药材都是京畿的好东西,听二爷说长公主殿下都是喝这汤的呢,夫人还等着……”   突然,几道细微的声音传来,黎观月听到自己的名号,随意向外张望了一下,原来是几个小丫鬟从长廊处经过,为首的小心翼翼地端着汤药,旁边的人不住地提醒她。   夫人?   骆府自骆老将军西去后便由骆大为家主,这位夫人说的大概就是骆大的妻子了吧……   骆大还在京畿为自己办事,听闻他的妻子身子不大好,所以他还向自己求了些珍贵药材,自己来骆府暂住,虽说是君,但也该去拜访一下骆大的妻子。   黎观月这样想着,便吩咐人带自己去骆府夫人的住所,想到骆二也有位妻子住在府内,她还专门强调“是你们的大夫人,骆府主事的那一位”   前来接引的小丫鬟满眼都是迷茫,讷讷道:“主事的……大夫人?”   黎观月身边的侍女奇怪道:“殿下第一个要见的当然是大夫人,怎么,你连自己府内大夫人的住宅在哪都不记得了吗?”   小丫鬟突然反应过来,连声应答:“喔对!是奴婢糊涂了,奴婢这就为殿下带路!”   她脚步飞快,将黎观月带至一处富丽大气的屋宅前,急急向屋外侍候的人禀告了后,就匆匆离开了,像是怕被抓住了错处似得。   屋外的人猛地见到黎观月来了,也是面上遮不住的慌乱,手忙脚乱的就要去知会夫人,黎观月看着这些人慌忙的神态,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   难道她长得很可怕,一看就不好惹吗?为什么这些人见了她,就像怕责罚一样?她只是来简单拜访一下而已。   “臣妇拜见长公主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正当黎观月皱着眉看着那些奴仆们匆忙慌乱的样子时,一道温柔娴静的声音突然响起,屋舍的被人从里面打开,一道身影缓缓走了出来,礼数周全地向她行礼。   “快请起来,是我叨扰夫人了。”   黎观月见她身形单薄,还要旁边的丫鬟扶着,看起来弱不禁风,连忙伸手虚扶了一把。   边扶,黎观月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这位骆大的夫人——她穿一件藕荷色莲纹的衣裙,乌眉淡唇,身量娇小,面上略带病气,虽然添一丝娇柔,却并不显虚弱。   清丽娴静,姝色动人。   “一早便听闻骆大夸赞自己的妻子貌美性情极好,今日一看,当是过犹而无不及。”   她真心实意地道,江归月眉弯弯,浅浅地笑了,轻轻道:“殿下说笑了,他……一直是这样,总说这些好话。”   她的脸微微红了,有点不好意思。   黎观月看着她,心里想着:骆大那个沉闷寡言的性子,就像根木头一样,他的妻子也这样容易害羞,两个人在一起时莫不是相对脸红吧……   两人客客气气地随意聊了几句,微风吹来,江归月似乎身子不大好,被风一吹就脸色有点白,黎观月见了,便贴心地与她告别。   “江夫人便先歇息吧,本公主也还有事,就先回去了。”   江归月轻轻点头,又要行礼拜别,被黎观月连忙制止,她总有种错觉,似乎这位江夫人身边的人很紧张,她一说要走,那些人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摇了摇头,黎观月将自己那点儿微妙的感觉抛在了脑后,而就在她转身要走的一瞬间,她的余光瞥到了一样十分熟悉的物件——   江归月腰间佩戴着的那枚玉佩,怎么那么眼熟啊?   黎观月愣住了,她将满腹疑惑咽进腹中,什么也没问,默默离开了,接下来几日,她一直想着那枚玉佩。   她绝不会认错的,当初骆大骆二就是因为它与靳纵、南瑜起了争执,后来骆大专门让她带给骆二,骆二还炫耀过,说这枚玉佩独特极了,没有第二块同样的形制……   所以,为什么骆二买下后说要送给他妻子的玉佩,会出现在骆大的妻子、他的长嫂身上?!   黎观月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连着几个日夜,冥冥中,她感觉自己好像无意中触摸到了一些骆家两兄弟的秘密……   不过,还不等她找个机会试探一下,一直派到应娄身边监视他的侍卫却在这一天传来消息——   应娄不见了,伴随着他消失而出现的还有一封给黎观月的信。   黎观月指节敲打着桌面,那封信就摊开在她眼前,上书的字迹话语十分熟悉,她面无表情,对面的季延也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应娄约她一个人前往郊外的一个山洞内,黎观月看着那个熟悉的山洞地图,轻轻叹了口气。   这一世,应娄还是像前世一样知道了她想守住的秘密,甚至还提前了。   黎观月长出一口气,站起身来,平静地说:“给我一把剑。”   季延猛地站起来,急声道:“你真要去赴约?这太危险了!我们还不知道应娄有什么后手……”   黎观月打断他,她转身回望,冷静地道:我不会以身涉险,但我要让他死的明白、迅速而又猝不及防。”   她正愁应娄前不久捡回一条命,想着怎样才能再杀他一次,他就主动送上了机会,黎观月哪里有不把握的道理?   应娄以为自己终于掌握了要挟黎观月的把柄,可他不知道,要挟这种举动在一心想要送他去死的人眼里,又何尝不是一种把柄?   ……   黎观月提着剑,慢悠悠地一个人上了山,走至那个山洞前,眼看着熟悉的场景,她眼眸沉沉,神色难辨。   走进山洞,绕过几块巨石,走过曲折的一段小路,视野突然开阔起来,黎观月站在中央,手中长剑点地,发出“铮——”的长鸣,在山洞内回绕,显得阴森万分。   “咕噜咕噜……”   随着令人牙酸的声音,一道身影渐渐从山洞深处浮现出来,身影越来越近,他的面容也逐渐清晰。   几日不见,应娄已经瘦得皮包骨,两眼深陷、面色灰白,他的一只袖子空荡荡的,下半身也有一条腿呈诡异的样子曲着,整个人坐在木轮椅上,眼神阴鸷地盯着黎观月,像一条阴狠的老蛇。   “长公主殿下,良久未见了。”他的声音嘶哑,语气诡异的平静,扯出一个笑来,冷冷地望着她。   “我想请长公主殿下瞧个东西——”   应娄不废话,直接点燃了手中的火折子,火光瞬间就将昏暗的山洞照的通明——   满面的山洞壁上,都密密麻麻画着一幅一幅的简陋图画,有钟鸣鼎食之家来往的贵族、战旗摇曳的兵马相争、袅袅婷婷的女子……   一笔一划简单却生动,令人一眼便能看懂其中含义——粗糙的石壁上描画着当朝肮脏的秘闻,狂乱的笔触昭示着画作之人的愤恨与癫狂。   黎观月眼神未动,她经历过一世,自然早知道山洞里有什么,只是微微一挑眉,对着应娄突然道:   “应大人现在是连一句‘臣’都不愿自称了,口口声声尊我为‘长公主殿下’,却只说‘我’。”   她这幅轻随意的态度让应娄目眦欲裂,他吼道:“谁要做大越的臣子?!你们根本不配!睁开眼睛看看,黎观月!看看你们黎家的罪!看看你身子里流的恶心腌臜的血!”   他激动地眼睛都红了,几乎要从木轮椅上跌下来,突然喉中一哽,唇边露出一丝血迹来。   黎观月沉默地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问出了前世今生一直困扰她的问题——   “应娄,你为何要反?”   先帝器重他,让他担任太子少傅一职、黎重岩敬爱他,除却亲阿姐外最信任这个老师、他是旧党一派中流砥柱,民间贤名远扬、就连黎观月自己,在发觉他另有异心之前,都很敬重信任他。   所以不论为何,黎观月都无法理解应娄的反心从何而来。   听到她的疑问,应娄眼眸阴冷,冷哼一声,并没有回答,只是嫌恶道:“说了你这种反贼崽子也不懂!”   他“呸”了一句,接着道:“看你对这山洞里画的东西一点也不惊讶,也是,毕竟你祖父做出的那些事,能瞒瞒别人,自家人也瞒不了……”   “你们黎家要造反,费尽心机筹谋了几十年,还真让你们窃了国,黎之承也是个够狠的,恐怕早就起了这个狼子野心,他可真会装模作样,当初一副忠心耿耿的样子,骗过了不少人!”   黎之承便是黎观月祖父、大越开朝皇帝的名讳。   应娄越说越离谱,黎观月慢慢皱起了眉,她想知道应娄为何要造反,是想要得到一些他背后前朝势力的消息,但她绝不能容忍他这样谩骂侮辱自己的亲人。   “够了。”蓦地出声打断了他,黎观月握紧了长剑,盯着应娄,一字一顿地道:“既然你对前朝如此忠心,那我就告诉你——不管你信不信,我的祖父在最初没有造反的心思。”   “那为何这些画……这些画背后定是有什么遮掩的秘密!必定是你们用这种方式掩盖了起来……”   应娄根本不相信,一口咬定山洞壁上的画后还藏着其他的意思。   黎观月看着他冥顽不灵的样子,闭了闭眼,再看向应娄时,已经做了决定,既然应娄这么认为他自己是真的,那她将真相说与他听又如何?   再怎么,让他做个明白鬼上路罢了。   她绕过崎岖的路,站在了山洞壁下,那柄长剑也被放在了一侧,一手抚摸那凹凸不平、粗糙的石壁上的字画,黎观月一边缓缓开口道:   “黎氏当年也是江南大族,族中子弟皆是才识过人,其中更属我祖父最为出众,论貌清俊雅致、玉树临风、论德怀真抱素、清仪堂堂,自幼便是人人交口称赞的才子神童。   当时便有盛名称他“年才十三岁,才过千万人,不日笔如刀,斩获朱紫与青云,位列公卿相天下。”   黎观月低声说着,言语中隐含着对这位祖父年少风采的仰慕,她看着满墙斑驳的画痕,略停顿了一下,才继续道:   “可他后来没有位列公卿,反倒是反了前朝,自己做了皇帝。”   “尔等反贼,口口声声说着家国大义,哈,不过是为了自己那些龌龊腌臜的心思罢了……他曾也是朝中重臣,受尽皇恩却起兵造反,他既读遍圣贤书,就该为叛主背君而羞愧至死!”   应娄恶狠狠骂道,他急促地喘气,因为刚才那句咒骂又吐出些血迹来。   黎观月静静地看着他,并没有反驳,只是话题一转,淡淡道:   “我的祖母属黎氏庶二子那一支,曾经被恶仆在襁褓时就调换,直到十五岁才阴差阳错回到黎家旁支做仆役,后来即使认回本家,也因举止、言谈等不讨父母长辈喜爱,更不曾受过族中优待。   虽然她名义上是贵女,但地位却低微,与祖父这样寄予家族厚望、堪为人中龙凤的嫡长子更是难以相比。   族中小辈数十个,得祖父关照的很多,而她却总被忽略,一度还有传言说祖父待她极为厌恶冷淡。   后来她嫁于前朝江南王为侧妃,成婚第三年被丈夫醉后毒打,我的祖父一向冷静自持,那一夜听闻此事却当众失态,连夜逼上王府,持剑将她接回自己府邸安置,江南王讨人未果,便放下狠话,称无论如何都不会写放妻书。”   “前朝有律令妻从于夫,生死皆有夫家所定,外人——即使是娘家兄弟也不能干涉,更别说他当时只是我祖母的一个并不亲近的堂兄,所以江南王那时称待祖母回后,便要将她鞭笞打死。”   “只是很幸运,大概一月后,那位江南王便死在了家——是个不体面的死法。”黎观月垂下眼睫:“马上风……这么荒诞荒唐,王府也不好张扬,当时的王妃便做主遣散了众妃、妾。”   应娄冷笑:“是他做的吧!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敢谋害皇亲国戚,他也真是胆大妄为!”   黎观月不置可否,继续道:“后来我的祖母顺理成章地脱离了江南王府,就此在众人眼中销声匿迹,旁人只当她是被家族嫌弃关了起来……殊不知,她一直就在我祖父的府邸中。”   “他对外宣称新娶了妻,给她彻底换了身份,又在几年后得了儿子——也就是我的父亲,在我的父亲十四岁那年,祖父带着他入京参见圣上,席间前朝昏帝将江南王身死的旧事重提……”   “皇帝只是想要敲打一下他,免得他忘了臣子本分,没想到他竟然就那么反了!黎观月,你还敢说你们黎氏不是早有预谋?!”   应娄厉声恨恨道,几乎要指着黎观月鼻子骂。   黎观月一停,冷淡地看了一眼打断她话语的应娄:“昏帝要祖父将当初江南王的正侧妃都一一治罪,还指名道姓要当初江南王的侧妃认下杀夫罪!可侧妃早已是他的妻,这就是要让她死——”   “我的祖父别无他法,要保住自己的妻子,他只能反。”   黎观月目光幽幽,转身看向整面山洞壁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和画痕,长出一口气轻轻道:“这就是你想听的,这些画后的故事、前提和我们黎氏造反的缘由。”   应娄强撑着靠在山壁上,嘴唇颤抖,死死地盯着黎观月喃喃:“疯子……就为了一个女人、区区一个女人……还是他自己的妹妹,真是荒唐……”   他怎么都想不到,黎之承起兵造反竟是“冲冠一怒为红颜”,这比他筹谋数年、步步为营的说法更让应娄心如刀割。   “……我不信,我不信你!”   应娄紧紧咬住牙,眼中好似能生生沁出血般盯着黎观月,从喉中挤出话来。   “如果真是为了一个女人,为何他登基后不愿封她为后?为何要向世人隐瞒她的存在?黎之承分明就是早有狼子野心,不过是借着这个由头起兵罢了!你们黎家不清白!”   如果黎之承不是多年钻营、如果黎家不是早早有了反心,前朝怎么可能溃败?!   应娄眉眼间满是癫狂,声音中透露着狠戾与崩溃,黎观月看着他,神情冰冷。   黎之承登基后自然迫不及待要向天下人宣明自己的妻、自己的皇后,可是他想,那祖母却不想,哪怕这天下是黎之承为她而反。   她耻于自己与黎之承堂兄妹的关系,深知这是乱|伦,她虽然为他生子、又跟在他身边数十年,可却从来没有摆脱过身上那些恐惧、羞愧、屈辱的枷锁。   她不愿意,黎之承便迁就她,她要走,黎之承就疯了——他把她囚在深宫,疯魔般消除掉世上所有知道他们兄妹关系的人和物,屠刀甚至向黎氏一族的人身上砍去。   两人纠缠着度过了痛苦的年岁,直到她因为常年郁结于心而病倒、撒手人寰,黎之承也在不久后随之而去,这段孽缘才得以终结,就此尘封。   如此种种黎观月自然不想也不愿和应娄说,她收回了目光,转身看向山洞口——   那里空无一人,只有杂草在微微晃动。   僻静无人,正是灭口的好时机。   应娄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一瞬间想起了什么,神情变得惊恐,他慌乱地往后退去,身后却是冰冷的石壁。   他对上黎观月的眼睛,里面是毫不遮掩的满溢的杀气,应娄掌心被地上的硬石硌得生疼,他却全然顾不上,只张皇而颤抖着声音大吼道:   “黎观月,你真敢杀我?!我是一品大官、是先皇亲指定的少傅!你不能杀我……你不能!”   他声嘶力竭地恐吓着,而黎观月就像没听到一样,毫不在意。   说让他做个明白鬼上路,现在他“明白”了,那就该当鬼了。   她慢条斯理地挽起衣袖,伸手从地上捡起那把长剑,手指一根根慢慢握紧剑柄,长剑锋芒闪过寒光,居高临下地看向应娄,剑尖直指他的咽喉!   “故事听完了,应大人,该上路了。”   她的语气如此平淡,动作却不见一丝犹豫,看准应娄心口就狠厉地要刺下去——   “嗤啦——”利刃刺入皮肉的声音响起,山洞内立刻就弥漫开来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儿,应娄在慌乱中猛地翻身,竟生生躲开了那一剑,而他尚且完好的另一只手臂却在这迅疾的一剑中被削掉大块的肉,顿时血流如注。   应娄蜷缩起来将手臂捂在腹部,痛苦地嘶吼起来,汗浆落满额前,再不见半点儿平时的从容儒雅。   一剑没能刺中,黎观月挑眉,毫不犹豫又再次提剑斩去——   剑锋的寒光已经逼至眼前,应娄再也顾不上尊严,声音蓦地高昂,苦苦哀求起来:   “黎观月!殿下……长公主殿下,不要杀我,我与陛下自幼亲近,如你杀了我必定会在陛下心里留下嫌隙的……他会恨你的!”   他歇斯底里地吼出这句话,眼看着黎观月手上动作真的一滞,慢了下来,应娄心中一喜,生出莫大的希望来——他赌对了,黎观月最放不下的就是黎重岩!   可还没等应娄从劫后余生的庆幸与狂喜中反应过来,变故陡生!   黎观月手腕抖动,眼神一凛,没有丝毫停顿地迅速出手,狠狠地将长剑刺入了他的胸口!   一剑犹嫌不够,她握紧剑柄,生生拔出了那把已经有大半没入应娄体内的剑,然后又高高举起、狠狠刺下——血花猛地自应娄胸口绽开,瞬间就浸湿透了他半个身子!   一剑、两剑、三剑……   黎观月根本不给应娄开口的机会,她出手又狠又快,几个眨眼,就将他身上数十个要害处都刺了个通透。   直到应娄满身都是重伤,倒在地上奄奄一息,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时,黎观月才终于停了手。   她微微直起身,面无表情地抹了一把脸上溅落的血珠,将剑丢在一旁,淡淡道:   “你话太多了。”   应娄此刻已经说不出话来了,黎观月不敢有一丝手下留情,将他颈侧也用剑生生割开了,他现在只剩一口气吊着,一双眼死死地瞪大盯着黎观月,眸中满是怨毒和不甘。   黎观月长出一口气,看着应娄,这个前世今生的心头大患终于被她亲手解决了,她的心头像卸下了一块大石头,蓦地轻松了几分。   “呃……赫……陛下……赫,你……赫……”   他用尽全身力气,却也只能从喉间憋出几个意味不明的音节,而黎观月一听就明白了,她对上应娄的眼,突然弯了弯唇。   “应大人还在盼着我杀了你后,阿岩会与我离心,然后慢慢筹谋布局,在你留下的棋子的推动下,只待有一天时机到了就算我的帐……为你报仇,或者更进一步……被人算计丢了江山,对吧?”   她微微一笑,直接戳碎了应娄的妄想:“九泉下你也不用盼了,他到时能不能继续在皇位上坐下去也没个定数,为你而与我反目?他不会有这个机会了。”   对上应娄猛然睁大不敢置信的眼睛,黎观月知道他瞬间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她又补上了最后一句话:   “当然,江山也还会是我们黎家的江山,至于你的‘棋子’南瑜,我不会让她再有机会回到京畿,出现在你那些势力的眼前。”   话音刚落,应娄本来已经微弱起伏的胸膛骤然急促起来,他的双眸瞪得几乎要脱离眼眶,满目通红的血丝,额上青筋迸发,他怒极、怨极地想要直起身来,却又在下一瞬被黎观月踩在颈侧狠狠压了下去!   “噗嗤——”   应娄被气得直接呕出了一口红艳的血,脸色瞬间灰败了下去,刚才黎观月的十几剑就断绝了他的生机,还能听她说话就是勉强吊着最后一口气。   而这一脚直接踩断了他的喉咙,应娄半张着嘴抽搐两下,喉间喷出大股的血,在极度的愤怒、怨怼和恐慌中缓缓倒了下去。   他死的时候,眼眸还死死地瞪着黎观月,怨毒又不甘。   黎观月站在原地,四周寂静一片,山野的清风从洞口吹进来,将满山洞的血腥味儿吹散了些,也吹动着地上应娄尸首的头发,扫在她的衣裙上,勾绕着发出轻微的声响。   天色已经有点暗,山洞内更是昏暗森然,黎观月面不改色地整理自己的衣襟,冷笑一声,抬脚将应娄尸首踹到了一旁——   两世都被她杀了的人,活着时她就不怕,死了就更不用说了。   她不再分一眼看脚下已经死透了的人,从容自若地向山洞外走去。   站定,山洞外已是华灯初上、星子满天。   黎观月眼神扫向一旁树木隐蔽处,淡淡道:“听了这么久,也该出来了吧。”   她的话音落下,沉默了几息,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顺着声音的方向望过去,季延拎着长刀,满脸不好意思的笑着,讪讪地走出了树林。   作者有话说: 第51章   两人对视着,季延最先干咳一声,眼神躲闪了两下,飘忽着不敢再看她。   黎观月伸手将拎着的长剑向他扔过去,季延忙一手接住,剑尖上还在淅淅沥沥往下滴着血珠,他只扫一眼就能猜到山洞里发生的惨状。   “你都听到了多少?”黎观月将手在锦帕上仔仔细细一根根擦干净,漫不经心地随口问到。   季延神色一凛,认真道:“只有最初你进去时我在听,到了你要讲……你祖父的事时我就远远走开了,毕竟是你们大越的旧事,我肯定不会偷听的……”   “无妨。”   他急着解释,黎观月却淡淡开口打断了他,直接说:“就算你知道了也不会有什么,一些旧闻罢了,只做笑谈,就凭它还动摇不了国本。”   前世她对付应娄时处处受他牵制,又被黎重岩在其中下绊子,堪称腹背受敌。而那时应娄发现这个秘密时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只差一个由头便可光明正大的造反,形势危急,她才会在应娄得知这件旧闻时迫不得已迅速解决他。   而今生她不受黎重岩约束,又提早卸掉了应娄的大部分助力,这个关于黎家的丑闻就算被公布,对她来说也不算什么威胁了。   所以她自然也不怕被季延知道——更何况,这个所谓“秘密”的唯一证据很快就要不存于世,就算季延有点其它心思,光凭一张嘴,他能翻出什么花来?   她这么想着,脸上便连一点提防的表情也看不出来,可看在季延眼里,这就是黎观月信任他,一点不把他当外人的表现。   看那应娄,光是误打误撞知道了些东西就叫观月给杀了,不像自己,就算有着“偷听”的嫌疑,也丝毫没有被防备!   这个念头一起,不知怎么的,季延感觉自己心里都热乎乎的,看着黎观月的眼神都变得又亮又专注,唇边的笑怎么也压不住。   而黎观月察觉到他心情忽然变好,连投向她的眼神都……奇怪起来,有些莫名其妙,她不露声色地往旁边避了避,伸手推了一下季延,道:“让开些,我要拿些东西。”   “你要拿什么?我来帮你拿!”季延颠颠地往前凑,语气里的殷勤遮都遮不住。   黎观月没理他,挽起自己的袖子,抬步便绕过他,直接往草丛中走去,季延跟在她身后,眼睁睁地看着黎观月从拿些石堆、草丛中提出了一个小木桶,紧接着是一个布袋被扔在了他怀中。   “这是什么?石头么?”他慌忙接住,一手提着剑,一手拎着布袋,好奇地摇了摇,听到里面传来金石碰撞的声音,疑惑得猜测到。   “慢点儿!”黎观月罕见地皱眉喊道,她一面提着那个小木桶,一面漫不经心开口:“是火雷,你手脚轻些,小心点燃了我们都要栽在这儿。”   火雷?!   季延高高拎起布袋的手僵住了,他不敢置信地看看布袋,又看看黎观月,神色凝重起来,将另一只手中的长剑往旁边巨石上一放,双手轻轻拿起了布袋,连脚步都放轻了不少。   “这火雷最初就是你们乌秦传过来的,按理说你最熟悉不过了,怎么你还这么怕?”黎观月看他谨慎过头的样子,不免心里有点好笑,开口解释道:   “放心,这些都改良过,没有点燃引信不会触发的。”   她轻松的口吻并没有让季延放下谨慎,他还是如临大敌般双手捧着火雷,只是看了一眼黎观月,眼中含着些看不懂的意思。   黎观月愣怔了一瞬,她觉得刚才季延那一眼有点轻微的责怪在里头,可她并没有说什么过分的话吧?   心下有点讪然,她干脆开口:“如果你实在担心,那便给我吧,我自己来拿。”   边说她边伸手去拿,没想到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还没有碰到季延,他就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往旁边移了一下,还下意识的护着那个布袋侧了身,好像就怕黎观月会抢似的。   “我拿着就好……没什么可怕的。”   他闷闷地道,像是为了证明,还往前走了几步,黎观月看不懂他,但看天色已晚,她也拎起那小木桶快步往前走去,示意季延跟上。   她没说干什么,季延也没问,只是捧着火雷跟着黎观月进了方才的那个山洞,走到狭窄的山洞中,他才闻到从那木桶中飘出的刺鼻味道。   “是火油?”他轻轻问,黎观月点头默认,一直走到山洞内部,转过小道,他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倒在地上的应娄的尸首和他身下、身旁山洞壁上的大片血迹。   “啪嗒——”   黎观月将木桶放在地上,长出一口气,面不改色道:“现在正是需要季将军帮忙的时候了,要将火油涂满整个山壁,如果只有我一人还真是难做——”   她转身对着那面山壁轻轻挥了挥手,笑眯眯道:“季将军在外面听了故事,帮本公主一个小忙,也不算劳累吧?”   ……   一直到天色很晚了,季延累得手臂都快抬不起来,那些火油才被涂完,在这期间,黎观月也没闲着,她拿着那个布袋在山洞内走来走去,将一个个火雷放在角落中。   路过应娄时,她面不改色,掏出一个火雷小心地将其塞到尸首的衣裳中,做完这一切,黎观月向后退了几步,拍了拍手,满意地看向山洞内的一切。   季延走近她,边揉着酸痛僵直的胳膊,边如释重负道:“都涂完了,殿下,接下来我们还要做什么?”   黎观月回头打量一下山壁,点点头,边抬步向山洞外走去,边轻描淡写回答他道:“点火。”   点火。   这两个字一出,季延突然站定了,黎观月疑惑地回头,发现他半低着头,整个人好像一瞬间变得紧张僵硬起来,就连握着刀柄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季将军?季延?!”   黎观月愣怔,她快速上前几步,一把拍在季延肩头,低声道:“季延,你怎么了?!”   这一拍将他直接拍回了神,季延猛地一颤,抬起头来,眼神里还残留着未褪去的后怕和紧张。   他定定地看着黎观月,很快反应过来,使劲儿摇了摇头,整个人恢复回来,咽了口唾沫,他艰难道:“没事……殿下。”   见他的这个反应,黎观月有些不放心,可季延已经快步向山洞口走去,她也压下满腹疑惑惊愕,皱着眉跟了上去。   两人距离山洞口站得远远的,黎观月蹲下身将手中最后一个火雷长长的引信点燃,一抛手便准确无误地扔进了山洞里。   她沉静地看着火雷掉进山洞,几息之后,火光远远地闪烁起来,就在半面火光、热浪席卷着冲出洞口的一瞬间,一双手轻轻地捂在了她的耳畔——   火雷轰然炸响,沉闷而剧烈的爆炸声接二连三地响起,山洞肉眼可见地摇摇欲坠起来,大块大块的巨石伴随着尘土跌落、坍塌,火焰从巨石的缝隙中钻了出来,又引起一声又一声的爆炸声。   黎观月的双耳被及时护住了,就算是这样,她也能感受到那震耳欲聋的响声,甚至连脚下的大地都在微微颤抖!   直到好一会儿后,接二连三的轰然爆炸声才慢慢平息,季延将紧紧捂在黎观月耳侧的手放了下来,两人一起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都沉默不语。   这个黎氏的秘密、连同应娄的尸首和野心,就将永远被掩埋在这片碎石下,消亡于人世间了。   良久,黎观月长出一口气,转身看向季延,语气也轻松了些:“我们走吧。”   季延点点头,神色复杂地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那片被火雷炸碎的石块,不忘拿起那柄长剑,连忙追了上去。   夜色深重,星子寥寥,山路本就不平,黎观月深一步浅一步地走着,季延一开始跟在她身后,看她走得有些艰难,他身侧的手指蜷了蜷,刚伸出手又迟疑着缩了回去。   他往前快步走超过了黎观月,装作不经意的样子专门走到她前面,每一步都踏得重而扎实,稳稳地落在崎岖的山路上。   黎观月在他身后走,心思敏锐如她几乎是在走了没几步就明白过来,抬眼看去,她的心中微微一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儿突然涌上心头……   两人之间的气氛莫名融洽而默契,可在一片寂静的山林中,这份平静就显得略有些尴尬,黎观月抿着唇,试探着想要打破两人间的沉默——   “季将军方才……好像对火雷反应有些奇怪?”   她亦步亦趋地跟着季延,随口问道,而前方正走着的季延听到这句话,脚步突然有些疑滞,他回头看了一眼黎观月,见她脸上只有疑惑,便把头转了回去。   闷闷道:“嗯……我确实避讳火雷,也……见不得它炸响,曾经一位故人就是因火雷而与我失散,所以这声响确实让我有些……忘不掉、见不得。”   啊……   黎观月闻言有些诧异,紧接着她就反应过来,想到刚才自己还让他帮忙布置火雷,又被他在山洞前护着耳朵的场景,她的心底突然升起了些歉意。   她张口讪讪道:“那方才我没有避着你就点燃引信,实在是我疏忽,还请季将军见谅。”   她说得情真意切,季延听了却笑了起来,他摇摇头,转过头来又看着黎观月,真诚地道:“无妨,我……已经不怕了。”   嗯?   这话什么意思?是因为今日已经在无意中又见了火雷炸响,所以觉得没什么,就不怕了吗?   黎观月有点摸不着头脑,疑惑地看向季延,他却又不继续说了,只是轻飘飘地转移了话头:“殿下面对火雷时倒是一点也不畏惧,还敢徒手拿着它……比我强多了,难道殿下在点燃火雷时,就没有半点不适吗?”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又轻又随意,如果仔细听,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试探的感觉。   黎观月听了有点好笑,只当他是自尊心作祟,便直接道:“我并不怕这东西,从小我父皇便教我用它,后来长大一些更是将它做个玩意儿拿在手上,只是今日也是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它的威力……”   她说着,渐渐皱起了眉,总感觉自己的话好像有哪里有些不对,可具体哪里不对,她又说不出来。   见到黎观月的面上逐渐出现了迷茫和费解的神情,季延忙对她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被他这么一打岔,黎观月也不再费心去想,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随意闲聊着往山下走,刚才这一段关于火雷的小插曲就这么过去了。   快要到山脚下时,季延突然停下了脚步,侧耳倾听起来,遥遥的传来人群的声音,嘈杂而忙乱,随之而来的还有星星点点的火把光,弯弯绕绕从山脚向山上渐渐汇集过来。   就在两人驻足查看时,突然从斜里窜出来一道身影向黎观月扑来,南瑜恶狠狠的声音响起——   “黎观月!你把应大人弄到哪儿去了?!!!”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黎观月!你把应大人怎么了?!”   南瑜都快要疯魔了,自从那天应娄醒来后,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似得,阴沉得可怕,整天不说一句话也就算了,还经常独自坐着喃喃自语。   南瑜看着又担心又害怕,只能一切都依着应娄来,他要纸笔、要地图,南瑜也硬着头皮去像那些官员要。   应娄的这幅惨状让她恨毒了黎观月,但也不敢去做什么,只能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劝应娄先回京畿,暂避锋芒。   可每当她这么说,应娄就阴沉沉地盯着她,勒令她闭嘴,一心在那地图上勾勾画画,久而久之,她也不敢多嘴了。   直到前几天,应娄突然从屋内消失了,南瑜第一反应就是黎观月的阴谋,她差点急疯了,要不是在桌上发现了应娄留下来的字条才知道他另有打算,南瑜真的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好了。   就这么提心吊胆地过了几日,南瑜心中是越来越没底,直到今日下午,她的心慌得一反往常的“突突”直跳,好像会有什么极坏的事发生,她实在害怕,索性心一横到骆府闹了一通,知道了黎观月不在骆府,她反而更加担心了。   而这种害怕和心慌在城外荒山上传来几声巨响时达到了顶峰,南瑜几乎是瞬间瘫软在了地上,城里其它官员、将士也听到了声响,很快就集结着往山上奔去。   他们担心是匈蓝人来袭,而南瑜却无比确定,这一定是黎观月与应娄弄出来的动静!   勉强从六神无主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南瑜咬着牙站起身来,狂奔着往荒山的方向赶去——不管怎么样,她不能就这么干等着!   她拼了命地跑,最后竟然比那些官兵们还要更快一步上了荒山,天色昏暗,南瑜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地寻找着,一路上跌了不少跟头也根本无暇顾及——   所以当她头发蓬乱、脏着一身衣裙从荒草中猛地窜出来一把钳住黎观月时,黎观月险些没能将她认出来!   “你说话!应大人呢?!应大人呢?!”   南瑜快疯了,她瞪着通红的眼睛恨恨地看着黎观月,见她和身后那个男人有说有笑地从山上下来,心猛地就坠了下去,无边的悲怆和愤恨瞬间就充斥着她的内心。   黎观月好好地下来了,那应大人呢?应大人他……   对上黎观月平静的眼神,南瑜突然就明白了什么,她死死地抓着黎观月的衣袖,季延皱眉,直接上前一刀鞘敲在了她手臂上,南瑜就那么顺势跌坐在了地上,半张着嘴,眼神空空地望着远处的山顶,那里还燃着细微的火焰,空中飘来火雷刺鼻的味道,不用猜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黎观月垂眸看了南瑜一眼,她第一次见到这个前世间接害死她的人这么狼狈而崩溃,本以为自己会畅快得仰天大笑,毕竟她前世没少在南瑜手下吃苦头。   可真当居高临下地站在这里时,黎观月发现自己已经不将南瑜当做一回事了。   应娄已经死了,他的阴谋和筹划被她所摧毁,而今生此时的南瑜也根本毫无反击之力,黎观月想要弄死她,便犹如掐死一只雏鸡一样不费吹灰之力。   她对折辱南瑜已经没兴趣了。   黎观月看都不再看跪坐在地上流泪的南瑜,她抬步绕开地上的人,直接往山下走去,而就在这时,她的裙角猛地被拽住了——   南瑜拉住她的衣衫一角,抬头恶狠狠地看着黎观月,双目圆睁而泪流满面,她嘶哑着声音吐露出恶毒的语气:   “黎观月,是你害应大人残废,是你不让他们给他医治,是你故意骗他上山来……是你杀了他!你这条毒蛇!”   她几乎是一瞬间想明白了所有事,此刻再看黎观月,只觉得她面目可憎,浑身因恨而抖得如筛糠,恨不得扑上去将黎观月咬下一块肉来!   可她的动作一瞬间就被季延识破了,他手疾眼快一把将她踹倒在地上,下一刻,冰凉的刀锋就挨上了她的颈侧,森森寒气让南瑜身子一僵,再也不敢妄动了。   “殿下,接下来要我怎么做?”   季延一手持刀,回头看向黎观月询问道,他的眼神很平静,让黎观月想起了自己曾经见过的原野上的鹰,主人一声令下后,即使是杀人都不会有丝毫动容。   为自己的想法所感到好笑,黎观月回过神,看了一眼被长刀压制住的南瑜,她狼狈极了,望过来的眼神中却还有压不住的阴狠,黎观月摇摇头,对季延说:“不用杀,先留着。”   先留着,她还有用,以后再杀。   季延了然,没一丝犹豫地就收了刀,可刚等南瑜从地上撑着手臂直起身来,他就毫不手软地一刀鞘斜劈在她的后颈上!   “敲晕了好处置,不然她吵闹得烦人。”   “眼神也怪恶心的。”   季延将刀配在腰间,转过头来朝黎观月解释道,他提着南瑜的后领,颇为为难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黎观月看见他这一手流利的动作,只觉得极合她的心意,扫了一眼南瑜,她直接说:“就放在这儿,等会儿下山途中遇到官兵了让他们来领人就好。”   她话音刚落,季延就像扔掉什么棘手的玩意儿一样,随意就将南瑜塞到了两块山石之间,拍了拍手,极其自然道:“行了,我们走吧,山上阴寒,殿下还是要小心冻着了。”   他大踏步往前走去,黎观月看看还昏着的南瑜,无奈又好笑地摇摇头,跟着便一起走了。   ……   从山上回来,解决了应娄,黎观月自来到北疆后心情难得轻松起来,边关现在也平静了不少,匈蓝人好像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所以她难得有了闲暇的时间。   一闲下来,黎观月就想到了之前被她所忽视了的事情,独自思索了良久,她的心中有了一个大胆而荒谬的猜想,辗转反侧了两天后,黎观月终于决定不再自己烦忧——   今日一早,她就直接去了骆家夫人——江归月的院子里拜访。   江归月有点诧异黎观月的到来,她有些心事重重,但还是恭恭敬敬地迎黎观月进屋,吩咐人添茶,一举一动尽显将军府主母风范。   “说说吧,你与他们兄弟俩。”   黎观月观察着她,面上没一丝波澜,可她一落座,就轻飘飘抛出这句话来,眼见着江归月的手猛然攥住桌角,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江归月看起来摇摇欲坠,却还偏着脸,勉强笑着道:“殿下所说的……是什么?恕臣妇愚钝不堪,听不太懂。”   “你是骆大的夫人,身上却有骆二带给他娘子的玉佩,这偌大一个骆府,丫鬟侍卫的数量却正好只配一位夫人,问及骆二娘子是谁、所居何处时,那些婆子们倒是回答妥帖,可几个小丫鬟……却总慌里慌张,怕我多问。”   黎观月不紧不慢地说着话,手上为自己斟茶,眼睛却盯着江归月,一瞬也不移开。   “所以,本公主在想什么、要问的是什么,江夫人应该比我更清楚。”   她说完这最后一句话,重重地将手中茶盏往桌上一磕,屋内顿时陷入了逼仄的沉默。   良久。   “殿下所想……确有其事。”   江归月垂着头,艰涩地说出这句话,她像再也撑不住了似得,肩膀随着话语而慢慢塌了下来——   “我爹曾经是北疆边关的一名小吏,我娘是商户女,他们是青梅竹马,成亲两年后有了我,我们本该是和亲和乐、平凡却温馨的一户小家,按理说……我此生都不会、也不配与大名鼎鼎的骆将军府有什么联系,更何况是这样一段姻缘。”   江归月神情淡淡,开口讲起了自己的往事,黎观月听着,微微皱起了眉,她对江归月的往事不感兴趣,只关心身为一朝边关大将的骆家两兄弟为何会做出这样荒唐的事来。   如果传出去,岂不是要遭天下人非议唾骂?!   也许是看出了她的不耐,江归月微微一顿,露出一个惨淡的笑来,没解释,反而继续道:“殿下应当知道……前朝昏庸,奸臣当道,二十年前与匈蓝的那场战役中,因被克扣贪污粮钱,前朝溃败,边关九座城池沦陷,数十万百姓被屠一事——我的爹娘,就是在那场战役中被掳到了匈蓝。”   黎观月微微睁大眼睛,她看着江归月,想起传闻中匈蓝人的残暴和丧心病狂,心下就是一紧。   江归月面无表情,像是在说与自己完全无关的事:“您想的没错,我和我爹娘经历的就是那些惨无人道的事……”她说着,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黎观月,笑了笑。   “说不上是幸运还是不幸,本来我爹作为前朝的官吏、我是前朝的‘孽种’,是该被那些人直接杀了的,可是,我娘因容貌被那个匈蓝皇帝看上了……她进了宫廷,我和我爹作为人质、猪种被扣在了匈蓝皇都,苟且偷生。”   黎观月的眉慢慢皱了起来,她眼神复杂地看着江归月,对面的女子素衣薄衫,病气萦绕在眉梢,却并不显弱,而是透露出一股淡雅的气质。   想不到,她的身世竟然如此坎坷。   思及此,黎观月不禁出声温声细语地询问:“那你……后来是怎么逃出来,又是怎么遇到骆大骆二的?”   江归月抿抿唇,脸上露出了一丝神采,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声音蓦地变得柔软起来:“几年前,我爹生病去世后,我在一位……亲人的帮助下逃出了匈蓝,可是在往大越境内走时,我与接引的的人走散了。”   “我在戈壁里迷了路,还晕了过去,是骆老将军和骆诏在戈壁里救了我,我醒来后便如实说了我的来历,骆老将军心善,他知道我无处可去,便留我在骆府里,平日里为将士们缝补、洗涮衣物,也做一点有用的事。”   “等等,你说你是在一个亲人的帮助下逃出匈蓝的?是谁?你娘?不,应该不是,如果她有这个能力,就不会到了你爹死后才送你走了。”   黎观月突然察觉到不对,眉心紧皱牢牢地盯着江归月,眼神如炬。   江归月轻轻长出一口气,神情变得认真起来,她望着黎观月,开口道:“殿下说对了,她……不是我娘。其实,按照骆诏与我的书信,殿下应该与她已经有过一面,哦,也许是几面之缘了。”   “帮我的人,就是我同母异父的妹妹,也是……匈蓝的十一王女。”   作者有话说:   明天南瑜就下线,啊! 第53章   那位十一王女?   黎观月吃惊地看着对面,一时有点没敢相信,毕竟在她的印象里那位王女身形虽然小,眼眸中却透露着一股不符合年龄的精明和阴狠。   她在匈蓝大皇子面前就是一副娇俏天真小妹妹的样子,可当黎观月与她单独会面时,曾经试探着提到过大皇子,那时候她对自己的这个哥哥可就是截然不同的态度了。   不仅说他愚蠢,言语中十分瞧不上他,满是利用和鄙夷,甚至为了不让他能拿到互市的功劳,王女还主动与黎观月联手,背地里阴了匈蓝人一把!   那可是她的母国。   江归月看着对面的黎观月好像有些惊诧和不信,她苦笑一下,解释道:“我的妹妹虽然是匈蓝王的孩子,可她与那些自小在匈蓝王庭中长大的人不一样,她知道自己母亲的身世……所以一向很厌恶匈蓝王族。”   “我不敢保证她对大越有善心,可我能确定,她绝对是最不希望看到匈蓝王族得好的人。”   听见她的这句话,黎观月的手一顿,抬眼看向她:“江夫人这是什么话?”   江归月神情惘惘,她默不作声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来,黎观月等着看她下一步动作,谁曾想她竟然就这么一撩裙摆,直直地跪在了地上——   “臣妇、不,是罪妾斗胆,想要以微薄之力助公主解决此次匈蓝之危,只求一个恩典,来日与骆家两兄弟之事……还请殿下只惩处罪妾一人。”   说着,还不等黎观月反应过来,江归月就已经俯身“砰砰”地磕起头来。   !!!   黎观月一惊,刚站起身来,就听见外面院落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紧接着,门就被人从外面大力推开——   来人匆忙极了,脚步不停地冲进来,慌里慌张地四下张望几眼,一眼就看到了堂中跪着的江归月,他大惊失色,几乎是飞扑上去,一把就将江归月半揽在怀里,大喊道:   “江姐姐!”   江归月被拉在一个熟悉的怀中,她一瞬间就认出了来人,眼圈儿一下子就红了,连推带打地推拒着那人的肩膀,带着哭腔道:“你来干什么?!你走开!”   “我不走!都怪我,都怪我胡闹,才让你受苦了……”来人的声音也不稳了,颤抖着伸出手去擦江归月的眼泪。   黎观月呆呆地站在原地,手上还维持着刚才情急之下要去扶江归月的姿势,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抱在一起齐齐流泪的两人——   她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啊!他们怎么就哭得像是要被拆散的苦命鸳鸯一样?!   而就在这时候,刚才被来人大力推开而晃晃悠悠的门再一次被狠狠一脚踹开!   随之而来的是长刀出鞘的利声,伴随着满含着警惕和怒意的喝声一起在黎观月耳畔炸响:“何人敢惊扰殿下?!”   何人敢惊扰她?   黎观月站在原地木木地想,当然是你啊,那一声大喝中气十足,才是真的惊到她了!   季延握着刀,满脸防备地盯着地上抱在一起的两人,死死地将黎观月护在身后,眼里杀气四溢。   黎观月长叹一口气,无奈地拍拍季延的肩:“没事,什么事都没发生,把刀收起来吧。”   她绕开季延站到前面,看向地上视死如归般齐刷刷投来目光的两人,头疼地道:“骆二,你也是,快和你夫人从地上起来,我什么都没打算要对你俩做的,不要跪了。”   骆二与江归月对视一眼,脸都有点红,讷讷地站起身来,规规矩矩地做好了。   黎观月环视一圈四周,看着本就不怎么大的屋子内一下就挤满了四个人,顿时显得逼仄起来,看看在场另三人,一个个都是尴尬、局促的样子i,季延还将刀往身后藏——他在外面听到动静以为有人冲撞黎观月,便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现在别提多丢脸了!   她无奈地笑了一下,转身也落座,提手为自己又斟了一盏茶,又道:“继续说说吧。”   她话音一落,骆二与江归月脸色俱是一变,骆二硬着头皮回答:“禀殿下,此事全错在我,是我一开始蒙了心,处处针对……江姐姐,以为她是细作,几次三番欺负她,后来也是我生出魔心,与大哥不在时趁虚而入……”   “殿下要责罚、要处死,便只对我来就是,这件事与我大哥,与江姐姐全然无关!”他说着,神情隐隐激动起来,眼泪甚至有了泪光。   黎观月听着他的一大番话,皱着眉无奈又好笑地打断他:“行了行了,谁要听你说这些!”   她转向江归月,好声好气地道:“我是让你继续说,你刚才暗示我匈蓝那位十一王女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在场几人眼神都落在了江归月身上,骆二肉眼可见地慌乱了一下,就立刻被江归月按在了手上。   她安抚性地看了一眼骆二,示意他无妨,才将眼神转向黎观月,深吸一口气后,她才道:   “我的妹妹是个有能力的人,而且大概因为我母亲的原因,她很得匈蓝王喜爱,这次两朝边境对峙,匈蓝一定会派一名王族的人过来,我敢确定,她一定会是那个前来谈判的人。”   黎观月听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道:“不错,她之前与我见过面,即使是从功利的方面看,匈蓝王大概也会派她前来——不过,你怎么能确定,她会是主事的呢?也许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陪同罢了。”   江归月苦笑着摇了摇头,轻轻道:“不,我确定,她一定会来,也会是那个有最大话语权的人。”   “殿下可能与她接触不多,所以不知道,我的妹妹……她很有能力,很会藏拙,也很有野心。”江归月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神变得悠远,她继续淡淡道:   “匈蓝王病重,现在朝中几位争夺皇位最有力的皇子们加起来,或许才能胜过她……况且,我知道自从我逃出匈蓝后,她一直从未停止过找我,只是我被夫君们护的很好,所以她一直不知道,骆家的夫人就是我罢了。”   黎观月眨眨眼,默默在心中将这位十一王女记住了。   只听江归月又道:“所以如果殿下要与她见面谈判,我想,也许我去见她,这样也能为殿下尽到自己的一份力。”   原来是这样……黎观月刚刚有所意动,紧接着就想起了另外的困惑:“可是,你不是是说,当初是她帮你逃出了匈蓝吗?你言语中也对这个妹妹很亲昵的样子……那你为什么之前明明知道她在找你,却还要避而不见?”   也不怪黎观月多嘴非要问这一句,只是她万万不敢不看重边疆安危,所以非要确定好其中每一丝每一毫蹊跷之处才行。   这是前世经历给她留下的深刻教训,如果不能确保万无一失、哪怕有一丝不对劲的地方,她都不敢兵行险招。   “身份不同,立场自然……也会变。”   她和父母被虏到匈蓝时,江归月还不叫这个名字。   当时还是前朝执政,江父对前朝皇帝失望至极,当新朝大越建立,江父从外面传到匈蓝的寥寥片语中断定,大越会是个好王朝。   况且,大越境内也是江父当初的故土,他思念家乡,便给女儿改了名字。   江归月,归月,归越。   她的名字里,寄托着回归故土的希冀。   江父希望有朝一日,他的女儿能带着他的遗骨和愿望回到家乡,回到那个安静祥和的小镇去,那里什么战乱、贪腐都没有发生,他还能和他的青梅、他的妻白头终老。   江父死后,江归月历经一番波折,假死从匈蓝逃离,辗转多日、历经风霜,最后还是回到了大越,她的故土。   “我的妹妹,她痛恨匈蓝王庭,可她也爱慕权力与金钱,她有野心,有手段,我从来看不透她,也不敢去赌——”   江归月神色中带上了茫然:“她要整个匈蓝都在她的手中,她恨匈蓝,却又想维护匈蓝的盛世与疆域,不仅如此,她还要扩大疆土、征战四海……”   黎观月听着她的描述,想到了前世。   前世她被南瑜陷害掉入寒涧的那次战役中,其实远远地看见过一次这位十一王女,那是残兵奔逃、血肉横飞的战役尾声,她当时看不清,也看不懂王女眼中的狂热——   现在黎观月懂了。   十一王女恨的、厌恶的不是匈蓝,而是还没被她完全掌握的匈蓝。   “我的妹妹一定会为了她的宏图大业向大越开战,对她来说,她是匈蓝人,而我虽然与她同母,可我身体里还流着别的血,我的父亲从小告诉我要回乡、回到大越……”   “我在大越这几年,有如父般慈爱的骆老将军,有两位可靠体贴的夫君、爱人,有众多相识的友人、熟人,我已经是大越人了,我不可能割舍他们……所以,即使她因为姐妹情而帮了我,我们也永远不可能不两立。”   江归月平静地说着,可在场的三人都能听出来她语气中的哀伤。   黎观月看着江归月,突然想起了在黎重岩也重生回来的那天,在她的逼问下,他告诉了她自她死后大越发生的大事——   其中就有匈蓝趁乱入侵大越,夺走边疆数座城池……骆氏全族殉国的事。   想起这件事,再看着眼前的女子,黎观月的心情突然复杂起来,当时执政匈蓝的就是那位十一王女,骆氏全族皆亡……自己的妹妹,杀了自己夫君全家,屠了自己居住多年的城池,按照江归月现在的态度来看,前世她一定痛不欲生。   唉,这都是什么孽缘啊。   作者有话说:   哎呀今天没能写到南瑜的剧情去,那就让她再苟一章吧(T^T)   真希望什么时候晋江也能出一个新功能,让作者也可以自己设置哪些章节v哪些不v(托腮.jpg) 第54章   黎观月静静地听完江归月的话,并没有露出太多表情,骆二与江归月忐忑地对视了一眼,有点摸不清状况。   而实际上黎观月想的很简单,她一开始就没有要怪罪他们的想法,只是想着来摸摸江归月的情况,证实自己猜疑的同时,还想确定江归月是否是自愿。   现在一看两人伉俪情深,拼命要把罪责往自己身上揽的样子,她就更加不会主动干涉了。   更何况……骆家把这当做秘密,就更加利于她拉拢和亲近骆氏,想到这儿,黎观月不由得更加满意。   她笑眯眯地把两人安抚了几句,便起身离开了,留给这对儿夫妻更多相处的时间——她在骆府的这些时日,骆二怕被人发现共|妻的秘密,几乎是连后宅都不敢进。   刚出这处院子,骆二竟然就追了出来,黎观月有点惊讶,主动道:“江夫人受了惊吓,你还是先哄她最好……”   骆二摸摸脸,不好意思但又带着些严肃凑近黎观月道:“臣稍后就回去,只是出来提醒殿下,那些兵卒都已经带回城内,现在打散安插到咯咯军营中了……”   他说着,还警惕地看了一眼季延,季延默默退后一步,正想避开,却被黎观月一把按在了刀鞘上——   “没事,你说吧。”   黎观月毫不在意的样子一时有点让在场另外两人都顿了一下,骆二瞧着面前俊朗的男人,脑海中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就是一松,张口就来:   “既然是准驸马,那我……”   “谁告诉你他是……驸马的?!”黎观月眉一皱,立马开口打断,神色间有点急躁,骆二一默,半张着口,也不知道现在是该请罪孩还是怎么样。   黎观月不耐烦地瞪他一眼,刻意避开季延的眼神,开口补充道:“反正他已经知道了不少秘密,多一个也无妨,正好死死把他绑在我们这边,要是走漏了消息在杀了就是。”   不知怎么的,她说这话时有点急,沉着脸就赶紧催促骆二:“然后呢?打散了兵卒之后呢?”   骆二讷讷开口:“呃……我把那些兵卒的名册给您送过去了,然后就是,那个……前些天不是靳纵来了吗,他给骆府递了拜帖,说是想见您。”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黎观月极其不耐烦地说道:“不见!见什么见?见了我让我问罪他怎么从牢里出来了吗?”   她这么决断的态度和语气,顿时让骆二想给靳纵求个情的小心思灭了,他恭恭敬敬道:“那臣这就回他,说长公主殿下事多繁忙……”   “不用!”黎观月皱着眉狠狠打断他,她感觉自己今日皱眉的次数比往年、哦不,比前生今世加起来的还要多。   “你直接说我不想见他,让他快点从哪儿来滚回哪儿去就行!”   本来杀应娄都不需要她亲自出手了,偏偏那日靳纵来了北疆,给了南瑜药材,黎观月一想到这个人,就直想把他踢出自己视野才好!   不想再与他站在这儿听骆二谈靳纵了,她还忙着要回去看兵卒名册,黎观月说完,就抬步离去了。   季延站在原地还在回味刚才那句“准驸马”,连两人后来说的话都没听进去,看到黎观月离开,他便赶忙追了上去。   路过骆二时,他还又后退半步,乐呵呵地拍拍骆二的肩,道:“兄弟,真有眼光!”   回去自己屋舍的路上,四下无人,黎观月想着那卷兵卒名册,季延跟在她身后,一个字都没打算问。   倒是黎观月的愉悦肉眼可看,她主动向季延提起了名册——   “这将会是我手下的第一支兵,完全为我所用。”   原来,当初应娄遇上的那队“匈蓝马队”确实不是匈蓝人,而是提前接到黎观月命令,抵达北疆的骆二带领部分骆家军扮演而成的。   黎观月深知应娄的脾性,故意等他沉不住气决定自己率兵去驱赶百姓、强开互市,“生米煮成熟饭”时,再提前派出假扮成匈蓝人的兵卒们来个“出其不意”。   本来黎观月的命令是最好能直接在混战中杀了应娄的,没想到他命大,不仅死里逃生,还意外在奔逃中发现了那处山洞。   他有些聪明在身上,只凭着墙上画迹就猜到了一些旧日秘闻,如同前世一样,他觉得这是动摇黎家、大越朝根基的好证据,只是应娄没想到,黎观月根本不想与他周旋,也丝毫不惧杀了他后她的“名声”如何,竟然直接干脆利索的斩草除根、毁尸灭迹!   黎观月轻飘飘地三言两语说完了这支兵卒的由来,还有些意犹未尽,骆家军忠于大越,却不一定会效忠于她做些“大逆不道”的事,所以骆大骆二才会只答应给她借兵——不能挑太精的兵卒。   这些人够她杀应娄的,却不够用来做别的,所以,黎观月提了要求,要专门选那种憨直的、忠于皇权而非皇帝的人,骆大看出了她的未尽之意,犹豫了很久。   他犹豫多久,黎观月就留他在京畿多久,平日里骆大也没闲着,到处去京畿各地逛,几十天下来自然也知道了很多关于黎重岩的事。   他觉得小皇帝有些幼稚和轻易偏信他人的软弱,加上之前几年他和弟弟来京畿还被黎重岩当众嘲笑过,心里的的那杆秤便有些偏移。   黎观月观察着他,又趁热打铁许诺要骆氏一族在来日返京——至于这个来日是何时,骆大自己当然最清楚。   他思索良久,便默许了黎观月的暗示,不仅给她借了兵,还将自己的弟弟也一并“给”了她,同去北疆兴事。   反正只是小皇帝“病重”,长公主代为执政罢了……他们为大越守好边疆,至于皇位上坐的是谁、谁真正掌权,他们既然无法左右,便当做耳聋眼瞎算了……   ……   之后又是两天平静的日子,不过随着两朝军队对峙时日长久,北疆平静下又藏着些暗流涌动。   也许是那天黎观月要骆二转达的话太过严厉,接下来的时日里靳纵还真就没再来要拜访她,至于宋栖,黎观月派人去打探过,他则是彻彻底底自来了北疆后就深居简出,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只是,越厌烦遇上谁,就偏偏会遇上谁,这天,黎观月前往西北总督府去找官员议事,一时兴起,便只随身带着几个护卫徒步前往议事堂,其余大批暗卫则在暗中守候。   行到半途,耳边传来一阵骚动,周围人纷纷向吵闹声中央观望,黎观月也远远一看,市集上两个熟悉的身影赫然出现在她眼前——   原来是靳纵与南瑜,他们正在一处菜摊子前说着什么,对面的商贩是个老奶奶,一脸焦急和唯唯诺诺,嘴里小声说着话,却被人一声接一声地打断。   黎观月本想装作没看见地离开,却听见靳纵提高了声音,说着些“靳家”、“京畿”、“天子脚下”之类的话,周边人都怒目而视。   她光猜都能猜出这二傻子又在拿权势压人了,黎观月皱着眉,脚步一转,上前就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   “怎么回事?”   靳纵一回头看见是她,口中刚才还嚷嚷着的话顿时断了音,他的面色青青白白交换,透露出一股无措和慌张来。   倒是旁边的南瑜看见是黎观月,神色间没有一点异常,只是眼底闪过一丝怨毒就被很好的压住了。   “我们是想买一些菜,做成粥给那些老弱妇孺送去,两朝军队对峙,他们都揭不开锅了……”   靳纵话说得越来越低声,像是有些底气不足般,说一句偷偷看一眼黎观月。   他刚说完,那位老妇人就急着开口道:“可你也不能非要低价买我的菜吧,你给他们送去了,赚个好名声,那老婆子我呢?我也要揭锅吃饭的呀!”   靳纵被这么一顶,顿时有些着急道:“不是非要,只是说我买你很多,你稍微把价降低些……”   一来二回,黎观月就把事情理了个明白,她深吸一口气,先对老婆婆道:“老妇人,你放心,你的菜该怎么卖怎么卖,这个人张口胡说,你不用在意。”   “殿下!”   靳纵急着开口,被黎观月狠狠一瞪,顿时收了声。   “靳纵,老弱妇孺施粥一事自然有官府在做,你跟着掺什么乱?官府自然有收集好的米菜,你却向普通百姓索要低价,你自己不觉得荒唐吗?!”   黎观月越说越觉得匪夷所思,忍不住狠狠嗤了他一声,靳纵被这么当街责骂,面上有点挂不住,他正要说自己此次前来北疆就是负责此事,却被南瑜拽了一下衣角。   他不明所以地看向南瑜,却见她落落大方地上前两步,走到了靳纵前方,低眉顺眼地向黎观月行礼:   “殿下教训的是,其实是我撺掇靳公子这样做,盖因民女不懂事,没能看清官府打算……”   此话一出,不仅周围人落在南瑜身上的眼神变得不满起来,就连黎观月都有些意外地认真看了一眼南瑜,只是她始终半垂着脸,叫人看不清她的神色。   靳纵站在原地有些无措,这主意确实是南瑜出的,他不知为何竟然也没多想就同意了,还和她一起前来集市,可是……虽然知道是南瑜想得简单了,她也没必要当众承认吧……   靳纵讷讷地想着,看不懂南瑜的心思了。   他弄丢了自己的官职,被父兄狠狠责骂了一通,即使是把他从官狱内弄了出来后,也严加管束他的行为,甚至连银钱都不像过去那样任他取了。   否则,靳纵根本不会像现在这样为了几两银子斤斤计较。   来到北疆重遇南瑜后,靳纵对她感觉很复杂,可不知为什么,南瑜求了他几次后,他又心软了。   这种感觉很让他不舒服,可每每看见南瑜,他又心甘情愿地顺着她了,靳纵觉得不对劲,但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便把事抛在了脑后。   而南瑜也很奇怪,总是神出鬼没,前几日还把自己关在了屋子里一整天,出来后极为高兴,望着天空脸上露出诡异而癫狂的笑,吓了靳纵一大跳。   他知道南瑜一直跟着应娄,应娄死在了突然的山崩里,南瑜一定很难过,靳纵心里边便对她有几分怜惜,并没有把这些怪异往心里去。   只是现在南瑜这面对黎观月突然软化的态度,让靳纵心底的不对劲又扩大了几分,只是南瑜像是没精力再安慰他一样,只是盯着黎观月远去的方向,眼神落在她旁边衣着上绣着“骆”字的侍卫们,突然诡异地笑了笑。   靳纵只觉得心头一跳,那股不舒服的感觉又增加了几分,他皱着眉刚要叫南瑜,她就回过头来了,看到他眼神不对,南瑜脸色未变,笑得温柔而自然:   “刚才殿下说的对,我也觉得施粥不是什么好法子,还是让官府来做好了。”   她将官府两字咬得又轻又慢,靳纵眨眨眼,鬼使神差般点了点头。   然而,就在第三天,南瑜便从靳纵的暂居的府邸中消失了,骆二红着眼睛、满身杀气地冲进靳纵的府邸,提着剑逼上他的脖子,恶狠狠道:   “靳!纵!告诉我南瑜在哪儿?她把我的妻带到了哪儿?!”   他身后紧接着进来的,是脸色难看的黎观月和总在她身边的季延,靳纵完全摸不着头脑,他刚要为自己和南瑜辩驳,就被一阵剧烈的头痛所打断了。   骆二见他眼睛半闭,心中怒火、急火、怨火与痛悔、担忧齐齐涌上心头,手下长剑几乎已经半割开靳纵的咽喉——   “说话!!!”   今天一早骆二从军营中回来,本打算喝一盏茶好好歇整一番,但等他到了主屋,叫人却无人来应答时,骆府上下才知道:江归月不见了!   而在主屋内,黎观月闻讯急匆匆赶来时,一眼就看到了桌上放着的一只耳环,那正是南瑜的耳坠。   怒火交加的几人马不停蹄赶到靳纵这里要人,才发现南瑜早已离开不知所踪了,那她为何带走江归月?!   骆二急得快要疯了,他握着剑的手都在颤抖:“如果我的妻子有半分闪失,靳纵,我要那南瑜的命,也要你靳府上下给我妻赔罪!!!”   正在这时,一道清润冷静的声音蓦地从众人身后响起:“我看到了南瑜。”   黎观月猛地回头,从屋外走进来的人一身青衣,清瘦又挺拔的身姿如青竹般,他束着玉冠,一双眼睛静静地望过来,如古井无波,沉沉地看着她,意味不明。   是宋栖。   黎观月惊觉已经有一段时日没见过宋栖,他竟又瘦了几分,宽大的衣衫显得空荡荡的,凭为他添了几分渺然,只是宋栖脸上的病气好像又重了,破坏了这份仙气。   “殿下,骆二将军,臣曾无意间见过南瑜出门往后山上去了,她走得很急,应该是有什么事要去后山做,我们去哪里找她,也许能找到令夫人的踪迹。”   他微微一拱手,冷静沉着地道,骆二闻言神色一凛,将靳纵推向一边,抬步就往外奔去,黎观月赶紧跟上,路过宋栖时她微微一停顿,心里有些复杂和焦急,最终还是没说什么,略过他便走了。   宋栖面色平静如水,扫了一眼靳纵,转身也跟上了,他走了几步,听见身后有动静,回头一看,竟然是靳纵迷茫着双眼也跟了上来。   靳纵还不住按着太阳穴,脸上还未褪去疑惑和不解,他对上宋栖眼光,讷讷道:“南瑜姑娘她……这,这到底怎么回事?”   蠢货。   宋栖心中淡淡道,面上却什么话都没说,转头离开了。   众人急匆匆到了后山,却还是没见着南瑜行踪,倒是有侍卫在草丛中发现一块帕子,急忙拿来给骆二看,骆二一见帕子便双目通红,杀机四溢——   这是江归月随身的帕子,她一定是被南瑜带到了这里!   所有人如无头苍蝇一般不知从这偌大的荒山哪里找起,而黎观月看着四周越来越熟悉的地形,与季延飞快的对视一眼,有了猜测。   这座荒山正是应娄身死的那座,南瑜……应该是在山洞那里——她的目的就是引黎观月过来,只是挟持了无辜的江归月罢了。   要为应娄报仇,南瑜一定会挑在他死的地方。   心中有了打算,黎观月便在前面带路,一行人很快就到了山洞那里,黎观月一眼就看到了原本该被炸成废墟的地方上,立起了一个粗糙却巨大的坟墓。   “你们找来的还挺快的啊……”   伴随着低低的声音,黎观月顿时警惕起来,循着声音望去——在不远处几株大树的阴影处,南瑜正坐在那里,半个身子都被笼罩在阴影里,黑漆漆的一片不知在做什么。   “把我的妻子交出来。”   骆二满目狰狞一步上前,刚要拔剑就听见一声惊呼,循着声音看过去,他目眦欲裂,差点站不稳地跪下!   江归月被死死的捆住,她的上方被一根绳子拴住的巨石还在摇摇欲坠,如果砸下来,躺在巨石下面的人必定当场血肉模糊、魂飞魄散!   而绳子的另一头则完全握在南瑜手中,以一个巧劲儿将巨石固定住。   “不想要这位江夫人死的话,黎观月,你就走近些,我有话要和你说。”   南瑜幽幽道,季延神色一震,下意识就去拦黎观月,任谁看了也知道南瑜这是疯魔了,连绑架守边大将之妻的事情都能干出来,谁也不知道她要对黎观月做什么。   见到他的小动作,南瑜冷哼一声,将手中的绳子往下一松,巨石猛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江归月脸色煞白,一瞬间闭上了眼不敢再动。   骆二满眼焦急和痛苦,恨不得飞身上前代替江归月,黎观月推开季延的手,不顾他的欲言又止,冷静地上前几步,道:“南瑜,你我之间的仇怨,就不必带上他人了吧。”   南瑜冷笑一下,并没有放过江归月的意思,她甚至还将绳子一圈一圈绕在手指上,上上下下地拽动着,骆二恶狠狠地盯着她,却一动也不敢动。   就在这时,靳纵从人群后走了出来,他看着南瑜,非常难以置信道:“南瑜……你这是在做什么?为什么你要骗我?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我每次见你,不论你说什么我都会被你说动,相信你,你为什么要骗人?背地里做这种事情?你是在杀人!”   靳纵握紧了拳头,心里有两种声音在拉扯,他觉得古怪,却还在苦苦询问着南瑜。   “为什么相信我?当然是因为我给你下了毒呀……”南瑜唇边浮现起一丝幽幽的笑,转瞬间变得怨毒起来:   “大人只有这么一枚药,却用在了你身上,本想着黎观月对你有些情愫,控制了你就能反过来影响她,没想到你这个废物连一个女人的心都抓不住,还几次三番连累到大人和我!”   她的话刚出口,在场的人都惊呆了,尤其是靳纵,他面色煞白,手指颤抖,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什……什么?!   这不可能是真的……   他所做的、所想的,都是一味……毒所控制的?!   靳纵只觉得天昏地转,一瞬间分不清自己是醒着还是昏着,他嘴唇翕动几下,一声闷哼就半跪在了地上,抚着心口,只觉得撕心裂肺的痛从那里传来。   南瑜淡淡看了他一眼,眼里浮现浓浓的嫌弃,她知道这时毒性发了的表现,靳纵早就被毒慢慢迷惑了认知,一朝骤然得知,心血上涌必定会遭毒反噬——可这和她也没关系了。   黎观月深知现在不能刺|激南瑜,她深吸一口气,道:“你想要什么才肯放过江夫人?”   听到她这句问话,南瑜突然笑了起来,她语气变得古怪,半晌才幽幽开口:   “我想要做的很多、很多,只怕你们给不起……”   她想要应娄好好活过来、死而复生,想要应娄完成他的宏图大业,想要黎观月偿命……   南瑜眼神变得阴狠,她慢慢道:   “我本来是想下味奇毒到给百姓们施粥的锅中的,毒死他们,再伪造成疫病的样子,料想你们也不能找到解决的办法,慢慢地耗光你的好名声,让你遭万民唾骂、百鬼嫌恶……”   南瑜半个身子都隐没在黑暗中,低沉着声音轻轻说出让在场人脸色一变的话。   “但是那天我看见你,就改变了主意……”南瑜突然抬头,阴鸷地盯着黎观月,看见黎观月脸色平静,她更加怨毒道:   “你活得太好了,太顺了,我知道,即使是有人会因为疫病而死,一时半会儿也怨怪不到你身上,我要是用了那种法子,你还能安安稳稳当你的长公主殿下,活好久呢……”   她的声音渐渐扭曲起来,干咳了两声,黎观月看着她好像擦去了唇边的血迹,又听南瑜继续道:   “所以黎观月,我不想慢慢来了,留你一天、我的心就一天受折磨,你对大人所做过的,我会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你问我想要什么……我要杀了你!!!”   南瑜眼神像毒蛇一样阴狠地盯着黎观月,每说一句话都像抑制着痛苦一样,极慢极慢地咬着牙从唇齿间迸发出每一个字。   黎观月一直警惕地看着她,心道不好,果然,在最后一句话狠戾地嘶吼出声的同时,南瑜猛地向黎观月扑来——   与此同时她手中的绳子一松,巨石飞速下降,“隆隆”着向江归月滚来!   千钧一发之际,骆二脚步一蹬,硬生生使出了平日做不到的速度,转瞬间一把拉起江归月,将她揽在怀中狠狠向地面一侧滚去!   巨石擦着两人衣角滚落山崖,骆二一看,江归月紧紧闭着双眼,面色却无碍,顿时松了一口气。   而另一边,随着南瑜扑出阴影向黎观月袭来,她的身形也完全暴露在日光下,将在场的人都狠狠骇了一跳——   只见她只一张脸还是莹白如玉的了,自下颌处,根根扭曲突出的青筋伴随着黑纹蔓延至她的衣领处,南瑜的双手也遍布黑纹,此时正伸着手狠狠扑向黎观月!   她的动作迅猛得不正常,几乎是一瞬间就窜到了黎观月眼前,瞪着仿若在滴血的眼睛,她突然咧着嘴笑了,随即一把便握住了黎观月的衣角!   黎观月在她神色不对的前一刻就迅速后退,脚尖顺势踢起了一地的灰尘想要迷惑南瑜,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南瑜竟然不顾自己满脸、满眼、满口都是砂砾,双眼被刺得泪流不止,还是要执意去抓黎观月——   她没如愿抓到黎观月手腕,却狠狠揪住了黎观月的衣角,力度之大甚至将衣角扯下了大半!   正当她挣扎着要再次扑上去时,季延已经不给她这个机会,飞身上前就是狠狠一刀劈下——   “唰——!”   一股红中发黑的血骤然从南瑜的手腕处喷涌而出,高高溅起,落在了她自己的脸上,霎时间一阵“吱吱”声响起,南瑜完好的脸上随着声音升起了白烟,大片红艳的疤痕顿时浮现!   一截软物伴随着刀锋寒光闪过跌落在地上,赫然就是南瑜抓住黎观月的那只手!   “哈哈哈哈哈哈——”   手被砍掉,脸上也被腐蚀出大片疤痕的痛楚并没有让南瑜凄厉尖叫,反而使她爆发出一阵大笑来。   众人心头一跳,黎观月瞬间意识到了什么,毫不犹豫地一把抽出身旁侍卫的剑就要割掉自己刚才被南瑜抓到的衣角——   可是已经晚了!!!   黎观月剑尖落下,衣角掉落在地上,却见一道黑线已经以飞快的速度猛然窜上了几尺长,以迅猛的速度蔓延到了黎观月裸|露在外的手上!   黎观月只觉得手腕上传来一阵疼到骨髓里的剧痛,像是有什么东西撕咬开她的肌肤,生生钻入了体内一样,以一种暴虐的感觉在她心口处横冲直撞!   她猛然咳出一口血,感到那股剧痛变得极为寒凉,像是一个小尖尖被放在心口、骨肉上狠凿一般,那股寒凉有愈变愈大的趋势,这一切感觉都只在瞬间发生,在外人眼中看来,黎观月只是一个激灵,便无力地往后退去。   只有在她身边的季延将刚才她身上变化、包括那条黑线看得一清二楚,他的脸色几乎是瞬间就大变,自黎观月见他以来的游刃有余全都化为乌有。   随着黎观月咳出一口血,季延眼神一变,毫不犹豫地出手,一掌打在她的后心上,不顾那条黑线循着手掌的温热游走过来,他反手就是一个斜掌劈在黎观月后颈处!   这一系列举动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直到季延惊慌失措地扶住黎观月倒下的身子,他们才大骇地望向南瑜——   她还躺在地上哈哈大笑,神色中满是癫狂和得意,身体上的疼痛让她脸色扭曲,她却还在勉力看向黎观月的方向。   “黎观月!你死定了!哈哈哈哈哈——”   南瑜口中的笃定让在场包括季延、宋栖和靳纵的脸色都大变,季延揽住黎观月倒下的身子,一脸严肃地抚脉,而宋栖更是红着眼睛转身抽出利剑就要刺向她,却被骆二一把揽住——   “等等!你看她身上!”   南瑜身上的青筋、血管都突出,伴随着根根黑纹而微微扭动着,仔细看去,就连宋栖都瞪大了眼睛——根本不是青筋在扭,而是筋络和血管里有东西在动!   “她、她浑身都养了毒蛊!”   靳纵脸色苍白,不敢置信地说道,南瑜听了,张开嘴哈哈大笑起来,口吐恶毒的诅咒:   “你们以为我没助力,区区一个弱女子没办法报仇,哈哈哈哈哈哈——你们恐怕忘了,我可是神医谷天赋卓绝的弟子!我医术盖世……我医毒双绝……这世间最毒的蛊,沾一下,便被毒蛊寄生,它……就是、就是我的底牌……”   “这蛊好啊,这蛊好,也不枉我用自己来养它……”   随着她大声吼叫,气血涌动,那些在她身体内部的蛊虫更加燥动起来,从南瑜的眼角、嘴角、唇边都流出了黑红的血,她的话语渐渐癫狂、低沉下来——   “我……我要用最毒的蛊、我最好的蛊……来让黎观月不得好死……”   眼中闪动着恶毒的诅咒,南瑜声嘶力竭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伴随着最后一股黑血从她的口中溢出,她手脚微微抽搐了一下,头一偏,便不动了。   一只马蝇飞来,叮在了她的眼球上。 第55章   南瑜的身体倒在了地上,还有几团黑线在她裸|露的皮肤上扭动,血污从她身下流出,曾经姣好的脸庞上满是扭曲的痛苦与可怕的疤痕。   可是已经没有人关注她的状貌了,宋栖自从她倒下后便没有一丝驻足,转身就往黎观月那里奔去,却被一拥而上的众人直接挤在了最外面。   甚至连靳纵都比他更有底气上前,毕竟这一世,没有黎观月的庇护和提拔,他现在也不过是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官,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比他更有资格去关切黎观月。   宋栖捏紧了掌心,看着季延抱着黎观月,心里就像被蚂蝗叮咬过一样泛起密密麻麻的酸疼,不甘和嫉妒一同翻腾着涌上心头。   明明这一世自己已经后悔了、已经在想着挽回,为什么还是棋差一着?为什么黎观月就这么冷心冷情,能这么狠心,真的连一丝机会都不给他留。   更甚至,这一世,他与黎观月之间的距离更是渐行渐远,不要说妄图摘月,恐怕自己不主动腆着脸凑上来,她都会直接忘了还有自己这个人了吧。   眼见着簇拥而上的人们将黎观月带走,季延守在她的身旁,还能上那辆马车,宋栖沉默不语,一言不发,内心的嫉妒却已经将他的内心啃噬的面目全非。   ……   长公主受伤不是小事,全城最好的大夫和医者都都来到了骆府,却都没办法让黎观月醒过来,更甚至,他们都说不出来这是哪种蛊。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蛊,但看南瑜的样子,不用想都知道它不会是简单的东西。”季延神色凝重地望着床上还在昏迷的人,内心焦急又担忧。   他的话让几人都想起了当时在山上南瑜那凄惨可怖的模样,尤其是靳纵,他的面色更是白了几分,愣愣地看着黎观月,不知道在想什么。   “最主要的是,现在大敌当前,前来商议的匈蓝人马上就要到北疆,殿下如果不能及时醒来,一则会让匈蓝蠢蠢欲动,二则……京畿怕是会再另派人过来。”   骆二拧着眉担忧地说道,他的话让季延也是脸色一沉。   黎观月当初到北疆来除了解决应娄,还准备在这里布局,好为将来做打算,如果她一直不醒,朝廷、或者皇帝一定就会再派人过来。   皇帝对黎观月是什么态度他们都不清楚,但是应娄刚死,黎重岩被他从小教养,极为依赖他,现在大概是厌恶、提防这个姐姐到了极点,如果此时他想做点什么,那黎观月之前的筹谋打算可就是全为他人作嫁衣裳了。   靳纵本来在一边急切地踱步,听到骆二这么说,他一下子怒火攻心,上前两步怒道:“骆将军,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匈蓝、边疆,观月昏迷,生死未卜,现在最关键的就是解毒!不要管匈蓝人的问题了,朝廷另要派人过来就让他们派!”   骆二被他指着鼻子骂,顿时也急了:“靳纵,你是真蠢还是假蠢?!”   亏得他还自诩为长公主的青梅竹马,连黎观月最关切的事都看不清楚,北疆此行是殿下的成事之基石,她自己敢亲自来,就已经代表了破釜沉舟的态度,无论如何,他们也绝对不能在在她昏迷过去的这段时日里把北疆松了手。   否则,就算是黎观月醒来,恐怕也会大发雷霆,再活活气晕过去不可!   宋栖站在一旁,静静地听几人越吵越烈,他垂眸思量着,直到靳纵被骆二一番话说得两颊通红,支支吾吾,宋栖才终于做出了决断,上前一步打断两人争吵,冷静道:“并不是无解,还有一个办法。”   三人齐刷刷抬头,只听宋栖道:“我回京畿去找怪医,你们留在这里照看殿下,封锁殿下昏迷的消息,直到我回来为止,能拖多久是多久。”   他的话一出,几人的眼神俱是一亮,季延道:“这个方法……倒是可行,当初江南大疫时,观月也是请了那位怪医,他也是南瑜的师伯,想必对这蛊毒一定知道些什么!”   “不太行。”   骆二沉默了一下,出声反对道,他看了一眼几人,神色凝重道:“要自边疆回京畿,最快的路程必须要走官道,没有印书,几乎不可能应对路途中几座关键城池的查问。”   “确实,要想不走漏消息的回去再过来,实在太难了,除非……”宋栖接过话来,他的的视线落在角落里惴惴不安的靳纵身上,语气中带着思索和试探。   靳纵的父兄都在兵部做事,他带罪之身刚刚解除,就能到北疆来负责部分赈民事宜,足以见靳家在兵部势力深厚。   要是靳纵回京,北疆临近这些城内官员根本不会为难他——   “不,不,我不能回去……”   靳纵看着众人目光,瞬间明白过来,他脸色涨红,退后了几步,艰难道:   “我本就在之前犯了事,父亲花了极大的代价才换来我到北疆将功赎罪的机会,现在我什么事都还没有做就返京……一定会被我父兄和同僚们责骂的,我可以为你们疏通关系,但、但我不能亲自回去……”   他连连摇头,心虚地不敢看在场几人眼神,更不敢落到床榻上黎观月的身上。   季延再也忍不住,他气得发抖,顾不得自己身份,狠狠揪住眼前人的衣领给了他两拳:“要不是你蠢笨如猪,怎么能让南瑜找到机会暗害观月?现在你怕影响自己前程了,好、好!我看看你有没有这个命搏前程!”   他气极怒极,长刀迅速出鞘,在场的人都没反应过来,刀尖就已然悬在靳纵颈上一寸,只需轻轻一划就能血溅当场——骆二眼疾手快,飞身上前一把死死拉住季延,吼道:   “你干什么?!这还是大越!”   一声大喝顿时让季延如寒冰彻骨般清醒过来,他看着刀锋下惊恐倒地的靳纵,一瞬间脸上闪过愤恨、看轻、不甘种种复杂情绪。   骆二还紧紧拉着他不放开,便瞪了一眼靳纵,便道:“我先传书给在京畿的兄长,让他先找怪医,而宋栖先从北疆出发,真遇到扣押盘问的再说,毕竟殿下的性命才是最为重要的,季延,你不要意气用事。”   闭了闭眼,长出一口气,季延挣开骆二拉扯,长刀收鞘,勉强让自己平静下来,他从喉咙中挤出一个字:“滚。”   此时,谁也不敢说他是个外族人、其心为异,骆二飞快地将靳纵拉起来,不由分说地就将他连拉带拽扯出了屋外。   临出门前,他回头看向屋内,黎观月双眼还紧闭着,季延已经抱着刀坐在离她远远的位置,眼睛紧紧盯着跳动的烛火,不知道在想什么。   宋栖站在角落里,眼神晦暗不明地盯着黎观月,落到季延身上则又变作厌恶和嫉恨,他的目光太过于实质化,就连沉思的季延都感觉到了。   季延猛地抬头,正好与他的目光对上,宋栖眼里转瞬即逝的厌恨没有逃过季延的眼睛,他不仅多看了眼前这个苍白阴郁的人   两眼,皱着眉道:“你怎么还在这里?观月要休息,你先下去吧,有事容后再谈。”   他只是淡淡随口一说,听在宋栖耳里却如雷炸响,瞬间燃起了他的万般妒忌——这句话的口吻,多像是没把自己当做黎观月的外人!   而这样的口吻、这句话,从前都是他宋栖对外人这样说的!   他气得连曾经两指尽断处都隐隐作痛,想怒喝眼前这个在他看来卑鄙的人,却又知道自己没资格说什么,生生忍了下来。   就在季延还奇怪他为何不走,不耐烦地要赶人时,骆二猛地推开屋门,他面色苍白,遮不住的惊恐在他的脸上浮现,骆二扶着门,看向屋内两人,声音颤抖:   “季公子,南瑜的尸首……不见了!”   什么?!   季延猛地站起身来,第一反应就是认为骆二在开玩笑——尸首不见了?一具死透了的身子连动都不能动,还能自己跑了不成?   “你是说,有人带走了它?”宋栖也不敢相信,疑惑着强装镇定问道。   骆二在两人投来不可置信的眼神里慢慢摇了摇头,神色古怪:“我……也不相信,可是,四周没有任何其他人闯入的痕迹,只有尸首的血,一直蔓延到山涧就消失了……”   当时黎观月晕倒,情势危急,他们来不及、也不知道怎么将南瑜充满蛊毒的尸首带回去,在确认南瑜死后,便让人就地将其焚烧,以免蛊毒传播。   可是就在刚刚,山上焚烧尸首的人迟迟未归,骆二觉得不对劲,便让人去查看,却只在山上找到了那几人乌黑泛青的尸首,以及一地凌乱的血迹——   骆二没有直接告诉两人的是,那些血迹看起来,就像是尸首自己走动留下的一样。   南瑜的尸首,就那么消失了。   作者有话说:   不是灵异,没有鬼怪。   我试图暗示来着,比如说前一章没有出现一个“死”字的……   南瑜怎么会孤注一掷,她前世就不是拼死一搏的人,慢慢谋算让观月众叛亲离就是她的手笔,这一世虽然还很稚嫩,但她也不简单,毕竟是应娄养了很久的暗桩,“死前自爆毒仇人”这种做法不是她的性格。 第56章   “……这世上没什么怪力乱神之事,对吧?”   骆二咽了咽唾沫,艰难地看着三人道,季延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还没从这个消息中反应过来,宋栖倒是精神一震,想起自己都能重生,鬼神之说也不是不可能,心里顿时紧张起来。   “莫不是……诈尸?!”   他有些小心翼翼道,这话一出口,屋内就陷入了沉默,屋外风呼呼的吹着,窗棂都被磕出细微的声响,更衬得四周一片寂静,云霭遮天蔽日,昏暗的阴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   “别说这些话吓自己了,世上哪有什么鬼神,要我说,她当时不一定死透了,那毒蛊一沾就能让人昏睡不醒,有些屏气假死的功效也不为怪。”   季延沉声开口,他从之前的位置上走过来,眉头皱得紧紧的,嘱咐道:“你多增派些人手,不管她现在是人是尸,也要把她防住,以及……别让人把消息走漏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还在床榻上静静躺着的黎观月,声音略低了些。   骆二被季延这么盯着,心里逐渐平静下来,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从刚才刚得知消息的惊慌中回过神。   他好歹也是上过战场的人,此刻也镇定下来,很快便吩咐手下加强了城内巡逻,只是尽管搜查紧锣密鼓地展开了,但南瑜就像完全消失在了世上一样,半点踪迹都找不到。   日子转眼过去了五日,城内城外的平静还是被打破了。   先是黎观月这边,季延每日都要前来仔细查问她的情况,毕竟男女有别,他身份又比较特殊,黎观月的侍女们并不愿多说,但知道她一直是安康无恙的,季延心里也能差不多安定些。   不知道为什么,这段时日他一直做些梦,梦里支离破碎的片段都昭示着黎观月的死兆,那些场景有的太过逼真,就像曾经他真的亲手抱起过她冰冷僵硬的身体一样……   季延觉得不吉利、晦气极了,下意识的不愿去多想,只能一趟一趟地往黎观月这里跑,还一边往乌秦疯狂传话,想看看自家师父和乌秦皇室那里有没有什么关于毒蛊的消息。   而就在今日,他刚到黎观月所在屋子的门口,就看到熟悉的侍女一脸慌张地走出来,季延心头一沉,快步上前拦住她,谁料侍女看见是他,没半点犹豫就惊惶道:   “季公子,麻烦你将骆将军和其它大人叫来一下……殿下身子突然、突然有变!”   黎观月的眉心隐隐约约浮现出一道黑线,不长,却让看过的人不约而同想起了当时南瑜身上那一团团扭曲缠绕、形状可怖的黑线。   他们对毒蛊不了解,自然什么都不敢做,焦急万分之际,一个小厮激动地撞开骆府大门:   “大将军回来了!大将军回来了——!!!”   骆大满身风霜,尘灰落满衣发,风尘仆仆地翻身下马,他还喘着粗气,望向众人满眼欣喜的眼神,他一把从背后拉过一个小小的身影推到自己弟弟怀中——   “事情紧急,跑死了三匹马,所幸还不算太晚。”   骆大皱着眉,沉声言简意赅解释道。   两眼晕晕乎乎,被厚衣紧紧裹住的半大孩子瞪着眼睛与骆二对视,半晌,他张口“呜哇——”   吐了。   “……你这个……你这个小子,真是、真是呕——呕——”   怪医吐得一张小脸都绿了,他被这人找上门来,一听是去北疆救人就连连摆手,笑话,北疆苦寒,他才不愿意去呢!   没想到,眼前这个沉默寡言,看起来很是老实的年轻人就那么抿着唇站了半天,就像做下了什么决定一样,眼神变得凶狠,手掌起落之间,一下就把他给打晕了!   他虽然实际上已经年过半百了,可表面上还是个小孩子啊!   怪医吐的涕泗横流,连话都说不清,季延在一旁看得焦急又忧虑,想到房中黎观月还静静躺着,身上还不知中着什么蛊毒,他顾不得许多,拦腰抱起怪医就走。   到了黎观月床前将怪医放下,季延迫不及待地问道:“观月……殿下怎么样?!”   被他火急火燎的眼神紧紧盯着,怪医一眼就瞥到了他腰间的漆黑的长刀,鼻尖一嗅,就知道眼前人怕不是尸山血海里闯荡过来的。   情况紧急逼人,又有这么个人在一旁看着,怪医也不敢再摆架子,连忙乖乖把脉,一会儿又看看黎观月的眼睛,一会儿又看看手腕,忙个不停。   一屋子的人聚在一起盯着他的动作,怪医的神色越来越凝重,手下动作越来越慢,到后来,更是面露诧异疑惑的神色。   “怎么了?有什么不妥?!”   宋栖看他神色不对,激动地上前问道,季延眉头狠狠一跳,不禁捏紧了掌心。   怪医砸吧两下嘴,满脸古怪地道:“这蛊毒……怎么会在南瑜手上的?”   在场的人想起南瑜“临死前”那一句“最好的蛊毒”,心里俱是一惊,以为这蛊凶险万分,连怪医都解不了。   而靳纵不知何时也来到了屋里,他白着脸,冷汗已经浸满了额头——他算是间歇性帮南瑜害了黎观月,如果她真的因为蛊毒而……   于公,靳纵不知如何向皇帝、向天下交代,于私,这可是自己从小相伴、青梅竹马的友人,他们曾经也有过纵情欢乐、相携而游的时光。   在先帝崩逝的那段日子里,骆氏两兄弟远去北疆、川宁郡主回了江南、宗室子弟纷纷随着父母迁往封地,多少风雨飘摇里,是他与黎观月相依,她给他理解和坦诚,他敢于背离父兄、站在她那一边。   他们也曾有过好时光的,而非如今的疏离、尴尬、冷淡、避而不见。   “你们干嘛一个个都哭丧着脸?!她说是最好的蛊毒,也就是她以为的最好的罢了!”   怪医一转身,看到的就是几张一模一样、悲伤中掺杂着恐惧、惊慌的脸,吓了一跳,连声说道。   “什么意思?您说清楚啊!”   季延再也忍不了了,他的心被吓得七上八下,一把拉住怪医,急得连话都说不稳了。   怪医这时才不再多嘴,一五一十道:“这蛊毒吧,说不简单它还真不简单,说有多毒吧,也不一定,因为呢,制作它的,正是我本人……”   “不过啊,这是我好多年前游历时随心制作的,算是失败了吧,当时我顺路回神医谷,随手就将它给了师兄,明明当初说让他赶紧销毁了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还留着,还被南瑜这个小妮子拿到手里害人了……”   话说到最后,看着季延越来越黑的脸色,怪医赶紧加快语速道:“不过啊,你们别急,虽然过去很久了,可我还记得这蛊毒的解法的……大概给我点时间好好熟悉一下,一定能解开的!到时候,长公主一定平平安安,和之前没半点儿区别!”   “这蛊毒对人有什么危害吗?”   怪医说完话,宋栖就上前一步问道,他最担心的就是黎观月的身体,前世她双腿在冰天雪地里待了那么久废掉了,此后到死都忍受着非人的折磨痛苦。   一想到避开了前世双腿的悲剧,今生蛊毒又会来伤害她,宋栖就觉得难以忍受,而怪医听了他的忧虑,当即连一丝停顿都没有,毫不犹豫道:   “当然不会!我说它算失败,就是因为当初制出来后,我才发现这蛊毒对施蛊者伤害最多,对受蛊者呢,反而只是让人陷入沉睡,在安眠中悄无声息死去,只是施蛊者的惨状极其后来状貌实在太过恐怖,才让人觉得它是剧毒。”   在安眠中悄无声息地死去?!   几人对视一眼,才忍住怒气道:“那还请先生快些找到解决办法!”   怪医讷讷点头,在别人的地盘他纵是有小脾气也不敢施展出来,只敢唯唯诺诺地应和着。   有了怪医在一旁看着,屋内多日来的紧张气氛缓解了许多,骆大拍拍自己弟弟的肩膀,偏过头去一脸严肃地朝他耳语了几句,骆二神色一松,小声接话,兄弟俩边说边向屋外走去,季延看了一眼,并没有阻拦。   正当骆二完全要出去的那一刻,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问怪医:“先生,我想问一下,刚才您说施蛊者状貌更凄惨恐怖……可否告知在下,她会因为蛊毒本身而痛苦死吗?”   怪医忙着开方子,一时有点茫茫然地抬起头道:   “只是在自己体内种了母蛊而已,是很痛苦,但怎么会死呢?只是会半死不活、被蛊虫占据控制大半身子罢了,虽然普通人会觉得自己相貌丑陋,身体也被虫子占据,大多接受不了会选择自我了断,但被蛊虫杀死……这是绝无仅有的。”   他越说看着骆二脸色越凝重,突然意识到什么,吃惊地问:“你们不会就那么以为南瑜死了,把她的尸首、唉,不对,是身体给放在一旁没管吧?!”   虽然不至于没管,但后果与其也差不了多少,骆二脸色难看地点点头,在场的人包括怪医在内都陷入了沉默。   “啊……这,这蛊毒可是会蔓延的,南瑜那个小妮子,她根本控制不了蛊毒,此时身体内恐怕已经都是虫子,就连意识……大概也在与虫子斗争吧,她一日找不到,蛊毒恐怕迟早会传到其它人身上……”   “……我去找她。”   沉默半晌,突然,靳纵惨白着脸,摇摇晃晃站出来,声音颤抖地道,他说话时连头也不敢抬,只是紧盯着地面,语气轻得像怕自己反悔、也像为自己赎罪般重复道:   “让我去找她吧,你们留下来……看顾好殿下。”   他话说完,就像失了魂落了魄般往外走去,却被怪医一连叠声地喊住:“哎哎哎哎——就是你!你往哪儿去?!你找什么人啊,你得留下来救长公主,别想着跑!”   一听是关于黎观月,不用靳纵自己反应,季延比他还迅速,大步上前拦住了他,面色平静道:“另派人去追查她也不误事,现在最关键的是观月。”   他紧接着转向怪医,恭恭敬敬地微微低了一下身子道:“不知您打算怎么救治殿下?如果有需要,相信大越与乌秦都可以倾囊相助。”   他的话说得笃定,骆大不禁侧目看去,眼底起了波澜——季延的意思很简单也很直白,乌秦在他手里能拿出多少予黎观月就算了,在季延眼中,如果怪医需要,大越给得了也要给,给不了,怕是他会逼着大越给……   本朝的公主,却要一个他国的人信誓旦旦护着,他还那么不信任大越……骆大心里有些怅然和复杂,最终也只是深深看了一眼季延,没再说什么。   “没什么复杂的,只要逼出蛊毒就可以,但是,这蛊毒只有闻着活人的味儿才出来……”怪医有点迟疑道。   “找几个死囚犯来。”   “我来!”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骆大诧异地看过去,竟然是一直默不作声的宋栖,他慢慢走出来,眼神坚定而发亮,开口继续道:“我可以为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区区蛊毒而已。”   季延瞥了一眼眼前苍白阴郁的男子,并没有说什么,转向怪医道:“我也是符合条件的,对吗?事怕生变,现在就开始解蛊吧。”   他做好了准备,宋栖却不肯退让,执意站着要代替靳纵,怪医看看几人,无奈地叹了口气,没好声道:   “抢什么?这是你们想抢就能抢的吗?!”   他一指骆大,道:“找几个死囚犯?!你说的轻巧,第一这些人背上死罪已久,精神萎靡不振,身上死气沉沉,蛊虫根本不稀罕。   第二,这蛊毒要解,非得人心甘情愿、割开半个腕子一直流血,新鲜的生机一直流才能把它们引出来——你说那些死囚犯大喊大嚷、拼死反抗,血流出来也不新鲜,怎么能解蛊?”   “至于你——”   骂完骆大,怪医头一转,手一指宋栖,没好气儿地道:   “你也别看着我,你自己数数自己身上多少伤了?病秧子一个,来这么一回就魂归西天了,身子连床上躺着的那个还不如呢,蛊虫眼瞎了要离开她找你?!”   他眼睛一扫屋内所有人,鼻子里哼出一声冷气,丢下一句:“就这两个——”   怪医指指身边的季延,又指向稍远的靳纵,下了最后通牒:“他们两人是在场最符合要求的,办不办给句话,他俩愿意,今夜我就给把这蛊毒解了!”   作者有话说:   在准备收尾,更新的频率可能会变成隔日更,写了又删的。   不管怎能大家追到这里辛苦了。(鞠躬!) 第57章   宋栖脸色白了又白,单薄的身子看起来摇摇欲坠,冷风一吹,他忍不住咳了两声,脸侧染上些因为激动而上涌的血色,更显得虚弱。   现在,他无比痛恨自己那时候想要使苦肉计博取黎观月心软的举动,现在才拖着一副病躯,白白让另两个男人夺取了对殿下的救命之恩!   可怪医话都说到了这种地步,在场的人也不可能让他去解蛊,宋栖只好往后退了半步,将位置给靳纵让了出来。   靳纵硬着头皮上前,他的眼神仍然不敢往床榻上的黎观月身上放,无边的愧疚和后悔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根本不知道如何面对黎观月。   可这幅扭捏躲闪的作态落在别人眼里,就成了他不愿救治、不敢去救的懦弱了,宋栖最忍不住,他从前世就一直看不惯靳纵,几乎将这个什么都做不成、只会凭借着青梅竹马旧日情谊赖在黎观月身边的人恨到了骨子里。   要不是前世黎观月身死的消息传来时太过令人心神俱碎,他一时不敢相信到几近崩溃,无暇顾及靳纵,而后来战乱波及到京畿,靳氏全族拼死抵抗,连同靳纵在内,是大越第一个殉节的世家。   否则,就以靳纵一直莫名护着那个南瑜的劲儿,宋栖也一定会亲自|杀了他为黎观月解气!   而现在,有着前世记忆,虽然知道了靳纵对南瑜有求必应是因为所谓的毒,宋栖还是气得发抖,他扑上去拽住靳纵的衣领就把他往怪医身边拖,大喊:   “你还在迟疑什么?!还想着那个南瑜,要帮着她继续害殿下不成?!”   他的话喊出口,像是戳中靳纵内心暴躁的痛处,他一下子抬起头,拼命挣扎起来,口中不甘示弱地喊道:“谁说我要害殿下!!!”   他的声音莫名变得哽咽起来:“我……我和殿下一同自幼长大,一同面对经历过不少事,我就算是、就算是胡闹,也从来没想过要害她的啊……”   他的语气慢慢悲痛起来,越说呜咽声越大,宋栖厌恶的指责声戳破了他强撑起来的若无其事,再也忍不住内心的后悔与愧疚。   靳纵难堪地偏过脸去,看到了黎观月平静安睡的侧脸,记忆深处熟悉的冰冷感击中了他,就好像曾经真实经历过看着她了无生息地躺在那里一样,他的眼泪终于忍不住,瞬间泪流满面。   此时,屋内静悄悄的,谁都没有大声说话只有靳纵一个人小声地啜泣着,宋栖慢慢松了抓着他的手,缓缓向后退了两步。颓唐地靠着柱子滑坐在了地上。   他自己都也是个罪人,又哪里有资格指责靳纵呢?   “……咳咳,那个,我说两句……”   这时,怪医突然出声打破了这漫长而尴尬的沉默,他道:“你们之间有什么恩怨我不做评价,但是呢……这蛊毒还要不要解……”   “要解,当然要。”季延冷眼看着两人撕扯,眼神落在宋栖身上有了一抹探究,转瞬即逝。   季延接过怪医的话,沉声道,继而走到靳纵身边,不由分说按在他的肩膀上,眼睛定定盯着他:“你和我一起。”   靳纵在他如炬的目光下竟然生出了些躲闪的心思来,但经历过刚才的一阵痛哭后,他总算略略平静下来了,也没有再踌躇,而是走到靠近床榻的地方,低垂着头坐了下来。   怪医走上前来,让人把要用的东西都端了上来,看了看已经准备好了的两人,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道:“过程会很痛苦,如果你们不愿意……或者承受不了,现在就退出去还来得及。”   “先生不用再说了,我们愿意的,请尽快开始吧,早些结束,殿下就能早些醒来。”   出乎所料的是,说这话的不是季延,而是靳纵,他就坐在黎观月旁边,近地仿佛连她的呼吸声都能听见,靳纵的眼睛很轻很轻地略略一抬,又像是怕眼神惊扰到黎观月似得很快转开了。   怪医深深叹了一口气,拿起一柄锋利的短刀来,沉声道:“那就开始吧。”   ……   骆大从主屋短暂地看望过自己的妻子回来,刚到院落外面,就闻到一股极为浓重的血腥味儿,空中还弥漫着不易察觉的腐臭,他上过战场,见过数以万计的尸首,一闻就神色大变。   他急匆匆三步并做两步跨进院落,一进入就发现骆二连同宋栖和一众侍女守在院子里,而紧闭的房门内正传来阵阵扑鼻的血腥味儿。   他向自己的弟弟走去,等到了骆二身旁,才发现他的脚边是一个又一个木盆,里面满满当当地盛着血水,一眼望去,竟然有七八个之多!   “这、这太凶险了!屋内是什么情况?”骆大震惊地问,骆二扶着兄长的肩膀,脸色变了变,艰难道:   “确实凶险……还很恶心,不,不止,还很痛苦!”想到刚才自己看到的场景,骆二脸色一阵扭曲,仿佛怪医那柄短刀就割在自己身上一样,生生让战场上下来的骆二将军打了个寒颤。   这时骆大才发觉,院落里的人看起来脸色都很难看,那个一直病恹恹的宋栖甚至更加虚弱了,他不由得更加好奇怪医是怎么解蛊的了。   “诶!小心!”   一声暴喝顿时叫停了骆大正后移的脚步,骆二满脸紧张地把自己什么也不知道的兄长拉过来,后怕地指着地上一个木盆道:“别碰着了,这东西可要命得诡异!”   骆大转身看去,只见盆里装满了黑乎乎正在蠕动的东西,看起来是一团长线,黏湿滑腻,张牙舞爪地向盆外延伸着,他心下猛然一悚,天色已黑,他刚才没有看清楚,差点一脚踩了上去。   “这是……蛊?”   “不错,正是从殿下|体内一点点用血引出来的东西,也不知道当时的一股雾气,到底是怎么变成这么恶心的长虫的,这要是被散布在民间,怕不是要尸横遍野!”   骆二说着,生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骆大听到他的话,迟疑道:“这么长一条……这一盆子蛊虫都是用血引出来的?”   如果是这样,那屋内的那两个人岂不是要被抽干浑身的血才行?!   骆二点点头,他还没告诉骆大的是,为了血能一直新鲜,怪医在两人身上、手上,反正是除脸之外能下刀的地方都割过两轮了……   “放心吧,那个怪医看起来挺有把握的,至少那两人不会死的……应该不会的。”骆二看自己兄长脸色忧心忡忡,便干巴巴地出口安慰道,只是里面到底怎么样,他们这些被恶心吐了、又被怪医赶出来的人就真的不知道了。   几人低声说着话,不知不觉中,星子偏移,圆月低垂,夜已经过去很久了,而屋内仍然静悄悄的,宋栖最先坐不住,他焦急地在屋外踱步,近来已经入秋,风一吹,他便低低地咳嗽起来,骆二劝他:   “宋大人,要不你先到旁边的院子里歇息一会儿,别等殿下还没好,你先病倒了。”   宋栖抬眼看向他,微微摇了摇头,低声道:“不用了,多谢骆将军好意,只是……我不守在这里,实在心里难安。”   他已经错失过黎观月的一次求救,不能再冷眼旁观一次了。   正说着话时,突然,刚才还没一丝动静的屋门就打开了,怪医双手沾满鲜血,提着短刀,看起来仿佛只剩一口气,疲惫地向院落里目瞪口呆看过来的人们道:   “都活着,快来接人。”   众人一愣过后才反应过来,一拥而上,扶怪医的扶怪医,进去看黎观月的看黎观月,宋栖最先冲进去,一眼便锁定床榻上的人,令人惊奇的是,短短几个时辰,黎观月竟然已经醒了过来!   她此时正半靠在床边端着一碗药慢慢抿着,只是神色很是疲惫虚弱,对上宋栖视线里掩盖不住的惊慌、关切与庆幸等复杂浓厚的情绪,黎观月也丝毫不意外。   她看着宋栖想要上前却停滞犹豫的脚步,想了想,轻轻将手中的碗放下,招了招手。   宋栖惊喜地向前走了两步,却又在看到黎观月的眼睛时反应过来,脚步变得谨慎恭敬起来,又恢复到了原来那副低眉顺眼的样子。   黎观月沉默良久,一直静静地看着他,看得宋栖额上沁出了一点汗,她才张口道:“宋栖,我昏迷着,却并不是全无知觉。”   言外之意就是,当时屋里发生的一切、说过的所有话、每个人的表现,都被黎观月完完整整听在了耳里。   宋栖先是一怔,继而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的手掌猛地颤抖了一下,最终却什么都没表现,只是稳稳地站着,将头垂得更深了。   她一定是知道了自己重生的的事情了……否则,谁能来解释的了,今生交集不多、甚至还有过嫌隙的人,会为黎观月那么焦急、担忧,更没人能解释的了他面对靳纵时的的失态和崩溃。   宋栖艰涩地弯腰行礼,黎观月没再看他,他心底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儿,失魂落魄地走出了屋子,在出去时,宋栖与季延擦肩而过,那人已经穿上了上衣,却仍然能从衣领、袖口看到包扎的布条。   引蛊虫出来所需要的血可不少,尽管有怪医精准的刀法和珍贵的药材吊着命,但损耗还是极大,靳纵已经昏迷过去了,而季延虽然脸色极为惨白难看,却仍然撑着一口气没晕。   两人短暂的对视了一眼,双双从眼神中看到了对彼此的厌恶,互相冷淡地走开了。   而另一边,见到黎观月神态看起来还不错的样子,骆大骆二也就松了一口气,向她事无巨细地告诉了近日的所有事,包括南瑜的神秘消失。   正当黎观月细细琢磨时,那边怪医突然惊叫一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黎观月也扭头看去——   靳纵涨红着脸,双眼紧紧闭着,眼睫颤抖着,自眼角落下泪珠来,直挺挺地仰躺在地上,看起来已经陷入了可怕的梦魇中。   怪医迎着众人惊异的眼光,连连叫到:“这可不关我的事!解蛊本来就凶险万分,不是放个血就行的……况且,况且怎么他就晕了呢?!那个谁、另一个也好好地呀,刚才还去扶你们公主起身呢!”   他慌张归慌张,却也第一时间弯下腰来查看靳纵的情况,只是越看越惊异,连连道:“奇怪,哪儿有这么严重的?不会啊……怎么就像纯粹睡着了做梦一样?梦魇?不会啊……”   他的喃喃自语在场的人都听见了,黎观月有心起来去查看一下,只是刚一动眼前就一阵一阵发黑,连忙被季延扶着坐好了。   骆大上前观察靳纵,见他眼里还是有泪,口中好像还在说着什么话,仔细去听却听不出,再看靳纵除了脸色极白、身子软绵绵外并无异常,沉吟了一下,他才道:   “我看靳二公子并不像有性命之忧的样子,兴许只是太过劳累……天色已经很晚了,殿下还要休息,我们挤在这里等靳二公子醒来实在不是良策,不如先退出这屋子,我吩咐人另外找间屋子安置他。”   “只是还要请这位……医者今夜仍需守着靳二公子,以免发生什么意外了。”   事已至此,也只能这样了,怪医也是第一次见这样的情况,费解地边嘀咕边翻看靳纵的眼皮:“奇了怪了,怎么会呢,怎么会一睡叫不醒呢?我也没做什么别的呀……”   几人手忙脚乱地将靳纵往外抬,慌乱中谁都没注意到,双眼紧闭的人轻轻张口,喃喃喊了一声:“观月……”   突如其来的梦境中、纷至沓来的前世记忆里,靳纵见证了自己与年少相伴长大的挚友从疏离、误解、嫌恶、背叛的全部过程。   他以旁观者、亲历者的共同身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是怎么一步步伤了黎观月的心、把旧日情谊轻而易举践踏在地上、把本应该最无辜的人害得一身狼藉、惨死荒野,又是怎么在知道真相后悔恨万分、痛哭流涕却又换不回从前的任何一分……   前世的魂魄在悔恨与歉疚中提刀自刎,说是随父兄殉节,却更多含着对旧友、故国的无边痛悔。   血色弥漫到眼前,耳边是残暴的匈蓝敌军兴奋的呐喊嘶吼,他绝望又顿觉解脱地倒在一片脏污中,却在另一个时空中重新睁开了双眼。   作者有话说: 第58章   这一夜虽然慌乱,但是也有惊无险地过去了,只是第二日上午,就有人匆匆来报,说是在城外发现了几处诡异的污渍,因为之前骆二就传过令,告诫百姓将士们留意南瑜和她身上的奇怪蛊毒,所以第一时间就将其围了起来。   骆二不敢大意,连忙赶了过去,远远的就见一群人零散地站在一旁,见他亲自过来,为首的兵卒连忙上前交代所知道的消息,只是很可惜,还是没发现南瑜的任何踪迹。   “这里平时就很少有人来,今天一个村妇采摘野菜路过看见这些东西,觉得不对才上报给巡逻的兄弟,否则,这么偏僻的地方我们也很难查寻到。”   听到他的话,骆二也颇为理解地点点头,不怪他们找不到人,实在是南瑜太会躲了,硬生生好几天没让人发现一点踪迹。   “先把这里派人看着吧……现在城内外都乱,匈蓝人也快要来了,除了那一身已经被破解的蛊毒,她也翻不起多少大浪来。”   骆二扫视了一眼周围,正准备往山下回去,余光却瞥见一道身影远远地在山道处停留,看衣着打扮像是个男子,他脚步一顿,叫过两名兵卒:“那里——是什么人?你们过去看看。”   两人接了命令不敢怠慢,连忙小步跑了过去,骆二看着他们拦下那人,盘问了一会儿后才回来禀报:“回将军,是个普通男子,操的京畿口音,说是在山道上随便逛逛,除了有些憔悴,没什么可疑之处。”   骆二再次向那人的方向看去,只见他已经慢慢走远、身影模糊了,便也不再多想,直接下了山。   可刚刚回到府邸,就听见府里一阵兵荒马乱,怪医在屋里走来走去,大喊道:“说了让你们看好他、看好他!刚引了蛊虫,昏迷过去的病症还没看出来呢,人就瞎乱跑!”   “怎么了?”骆二拉住一个小丫鬟,指指怪医问,一问才知道——靳纵不见了。   原来,经过一夜的呓语和梦魇,今早靳纵终于醒来了,他一醒,就两眼通红呆滞地望着屋顶,谁问话都不回答,只是失魂落魄地佝偻着身子坐在那里,明明是艳阳天,看着靳纵的背影,却平白生出股冷极了的瑟缩样子。   宋栖去见他,一进去就看见靳纵垂着头,脸上神色不明幽幽地、极小声地问他:“观月……殿下怎么样了?她……她现在身子还好吧……”   靳纵的声音嘶哑,宋栖听了皱眉,却什么都没表示,只是淡淡道:“匈蓝王女的车马已经快到了,观月现在很忙。”   听了宋栖的话,靳纵愣怔了一下,好像才从两世繁复的记忆中勉强拼凑翻找出这一世的经历,他弯弯唇,惨淡地笑了笑,喃喃道:“和匈蓝人议事啊……好,这样好,解决了边疆战事,观月的名声威望一定能好很多,再也不会遭人误会了……”   他说着,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眶猛地红了,却还顾及着宋栖就在他身旁,只能抬手拼命擦着眼泪,转过身子欲盖弥彰地将自己的狼狈情态遮掩住。   然而,靳纵的一切表现都落在了宋栖的眼中,他静静地站着,手里还端着怪医塞给他要宋栖给靳纵的药,靳纵那一番话完整的落在宋栖耳中,无疑是犹如惊涛骇浪。   他死死捏着药碗的边缘,连指节都因为用力而泛白,瞪着靳纵,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连靳纵也重生了。   这怎么可能?!   宋栖几乎要站立不住——一个黎重岩还不够,好歹是殿下的亲弟弟……可是,现在就连靳纵也重活了一次?   凭什么?!靳纵这种蠢货……他又没参与后来季延、黎重岩与他的计划,凭什么他也能重生?   宋栖的眼珠慢慢转动,抿紧了唇才没有失态,看着还兀自沉溺于痛悔中的靳纵,他突然开口道:   “你说的‘遭人误会’,是指被南瑜构陷篡位、被抢夺身份、为万民辱骂吗?”   一声如平地惊雷,靳纵猛地抬头,不敢置信地看向眼前垂着首、面色如常的人,盯着宋栖看了半晌,他回想着宋栖的所作所为,靳纵闭了闭眼,苦笑道:   “原来你也……你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宋栖微微弯了弯唇角,眼神中却并没有笑意,靳纵从他的眼角甚至看到了一丝讥讽,他愣了一下,眼睛转着看着宋栖放下手中的药碗,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眼神复杂的看着他。   靳纵干咳了几声,艰难地从站起来,指着门,他的眼神冰冷道:“从我这儿出去,宋栖,你……还真是与前世一样恶心!”   他和宋栖前世的关系到黎观月死后就变得不好了,南瑜暴露后逃到了匈蓝人那里,季延把她抓回来时靳纵与她见过一面,她告诉了他所有的事,包括南瑜与宋栖私下里做的交易。   在南瑜恶毒的诅咒中,靳纵才得知,此前一直守在黎观月身边、受她诸多提拔、看起来忠心耿耿的宋栖,竟然会对她有那么恶心、恶毒又疯狂的觊觎!   怪不得……怪不得他会帮着别人伪造黎观月的那些所谓“罪证”,原来是早有预谋!   而自己自从引荐宋栖到了黎观月身旁后,就逐渐与黎观月之间的隔阂多了起来,他去找黎观月,时时要被拒绝,都是宋栖出来,冷淡又矜贵地告诉他,是黎观月不想见他。   久而久之,靳纵也不禁怀疑,是否是黎观月真的不愿再见他……   而他听来的那些关于长公主殿下的怨怼、指责和诋毁,原来也都是宋栖派人专说给他一人听,身边都是这样的声音,他慢慢也对自己的挚友有了怀疑,甚至一度在南瑜、宋栖两人明里暗里的手段中,觉得黎观月变了……   思及此,靳纵恨得咬紧了牙关,道:“你对观月抱着什么心思……你敢当着她的面说吗?得不到,你就要毁了她,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么恶毒的人?你简直毒如蛇蝎!”   听了他的指责,宋栖脸色未变,他只是在袖口的遮掩下掐紧了自己的手掌,极轻极慢地笑了一下,反唇相讥:“我们都是来赎罪的,你我之间又有什么区别?”   “我的过错,我自然会向殿下赎罪……万死难辞,而你,靳纵,你从始至终都是懦夫,你甚至都不敢出现在她面前。”   宋栖站起身来,他这几日来身形单薄地如纸一样,就连起身这样简单的动作都要扶着桌子,他蹙着眉难捱地咳了两声,咽下几声粗喘,宋栖状若无意般抬起手,将桌上的药推向靳纵——   他的指节处,两根莹润的玉指格外引人注意。   “靳纵,你总要有点用的,毕竟南瑜还没死呢。”   面带微笑地说完这句话,他便推开门走了出去,只留下靳纵一人盯着那碗药,目光沉沉不知在想什么,良久,他露出一个苦笑,端起药碗一口闷下。   极苦,苦得他舌根发麻,苦得靳纵连端药碗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   怪医远远见宋栖送完药从靳纵的房中出来,多问了一句:“他喝药了吗?”   宋栖面上浅淡地笑了笑,点点头道:“喝了,他还有事要做,当然喝了。”   “喝了就好,唉,这一个两个的,身子都不行啊,那这个晕完那个晕的,连老夫年轻时也不如……”   听见怪医嘟囔,宋栖脚步一顿,转向他,语气中带着淡淡地疑惑和试探:“季公子……也晕过去了吗?他醒来后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也如靳纵一般?”   怪医一愣,摆摆手随意道:“倒是没那么娇弱,只是晕了两盏茶的时间而已,大概是之前放血引蛊虫太劳累了罢。”   见宋栖还是若有所思的样子,怪医又道:“没什么大碍的,他晕的时候你们那位长公主正好也在,她早就再三确认过了,没事!”   黎观月也在?   宋栖眨眨眼,轻轻捏了下手指,顿时觉得有些不妙起来:靳纵就是昏迷过后才恢复前世记忆的,那季延会不会也重生了呢……   宋栖心中的危机感尤其得深重,他想着必须要亲自确定一番才行,可是殿下明显已经知道了自己也是前世之人的事实,恐怕是连身都不会让他近。   如果不是自己重生后确实一直谨小慎微、连番的苦肉计施展,而在北疆黎观月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现在自己能不能站在这里,还是一个问题……   那就只能先从怪医这里套些话了,宋栖的眼神慢慢转到怪医身上,他罕见的露出了些真诚的笑意,上前道:“先生,我……”   两人聊了起来,谁也没注意到,靳纵的屋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靳纵已经穿戴好,表面上来看已是平常的翩翩公子,他深吸一口气,瞥了正在院落远处与怪医畅谈的宋栖一眼,面无表情地走了。   与宋栖聊东聊西了半晌,怪医才想起去找靳纵要他的药碗——可是一推门,怪医眼睛都瞪圆了:空落落的房间里,哪里还有靳纵的身影?!   作者有话说:   不知不觉,都要六十章了呀,啊~   明天我就结课了,终于可以好好一口气写完这个故事了! 第59章   靳纵失踪的消息传来,连着南瑜尸首不见了的消息,一起沉甸甸地压在黎观月心头,平添郁气。幸好怪医的医术和药材实在效果好,才让她身子恢复得还算不错。   由季延陪在身边,黎观月与众人聚在一起商讨,宋栖沉默地坐在一旁听他们讨论,半晌,在所有人没说出个什么所以然时,他才轻轻开口:   “靳纵是自己走的,那他最可能就是去找南瑜……如果不是他最初刚来北疆时帮了南瑜,哪里还会多这么多事情。”   他说着,脸上浮现起一个很轻很淡的嘲讽的笑,这番话落在骆二耳中,他突然就想起了今早在山道上远远看见的那个身影——   好像是个京畿口音的男子来着?!   不敢大意,他立刻叫来了那位派去盘问的兵卒,细细向对方描述了靳纵的长相后,那人仔细想了一会儿,坚定道:“对,就是你们说的长相,我当初见到的就是他。”   有了这个消息,大家精神都为之一振,黎观月也暂时稍安了心,毕竟靳纵背后靠着京畿靳家,即使是看在靳家在兵部、旧派中的影响力,也不能让靳纵就这么平白无故的失踪、出事。   一队队兵士连接被派出去,可是一个上午都一无所获,南瑜和靳纵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所有的踪迹都消失的一干二净。   “真是怪了,难道这两人还都身怀绝技不成?一个两个都能藏得这么严实!”怪医也跟着去找,累得气喘吁吁也没找到,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扇着衣领散热。   “老先生身边可有什么蛊虫一类的东西,能找到人的踪迹?”季延慢慢踱步到了怪医身边询问,怪医连连摇头,唉声叹气:   “没有,我只是爱研制些古怪药方,可蛊虫这些真的不熟,年轻时倒是感兴趣,不过,现在据我年轻时已经几十年啦……”   说着说着,他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兴奋道:“哎对了,之前不是说南瑜那小丫头,拿了神医谷内的秘药给靳纵服了吗?那药可以让两个人之间有点感应联系,可以用来找人……”   兴奋的话说了一半,怪医就又萎靡下来,讷讷道:“唉,忘了,那两个人一时不见了,真是的,哪怕留一个,另一个就好找了。也怪我,早没想起来。”   季延神色也略略凝重起来,他稍微回头望了一下黎观月,目光柔和了些,顺口接着道:   “南瑜要害殿下,故我不能容她,万望老先生多费心,仔细想一想或许还有什么别的法子能找到那两人……男子可以稍晚一些,南瑜却是我一定要尽快活见人、死见尸的。”   怪医将他那一瞬间的神色变化看得清楚,贼笑着开口:“那是当然,我也急着找她呢,不过——你小子,老夫一看就知道,春心荡漾了吧~又是放血救人,又是上赶着端茶递水,我看那公主带来的侍女都被你挤得无处用了。”   季延抬起眼看了看他,勾起了一个笑,没说话,眉宇间却充满了得意,好像很是满足于自己的行为。   怪医呵呵地笑着,凑近了又道:“哎,那什么,听说你是乌秦人,还是个不大不小的将军来着,背井离乡到这儿来,又鞍前马后地讨好人家……怎么,自己的河山不要了?不怕乌秦被惦记上?不怕被说吃软饭?”   他的话里有意无意透露出一些讽刺来,季延眉一挑,侧目看向身边这个小孩面容、耄耋之心的怪医,眸色一寸一寸冷了下来。   “这便无需您老操心了,还是多想想找不到南瑜,神医谷该如何给殿下交代的事吧。”   硬邦邦毫不留情地反刺了回去,季延不顾怪医瞬间被自己的话激得铁青的脸,他站起身来,径直朝着别处走去,行了两步,他突然又停下来回头,唇边扯出一丝没什么感情的笑来——   “对了,提醒一句,那可不叫‘讨好’,我们是正儿八经的定亲夫妻,做丈夫的,为妻分忧很正常。更何况我们殿下是成大事的人,我鞍前马后伺候着、不让她劳心劳力又有什么?”   他越说脸上的表情越得意,看怪医的表情越来越憋屈,季延丢下一句:“吃软饭怎么了?我可是观月的‘正夫’!这软饭还正好只有我能有资格来吃。”   “大越的软饭啊,多好吃,有些人,有些谷,比如说叫神什么谷的,想吃都来不及喽~”   幸灾乐祸地嘲笑完怪医,季延脚步轻快地走开了,只留怪医坐在原地,稚嫩的面容上流露出与表面年纪不相符的扭曲和气愤来。   这小子、这小子……   怪医恨恨地捏紧了拳,再看周围的人,没一个看到刚才这边发生了什么事的,害得他连告状都告不成!   正当怪医郁闷之时,突然,远处响起一道尖锐的鸣声,紧接着,在所有人没反应过来时,一朵闪光带着浓烟就在半空中炸响——   声音不大,却足够将所有人目光吸引过来,足以暴露出鸣声发出的位置。骆大最先反应过来,凝神听了一会儿,他激动到:“这是军中和兵部常用来报信的东西,我们北疆军中不是这种尾音,应该是兵部的东西!”   兵部的东西会在谁身上不言而喻,黎观月长舒一口气,道:“应该是靳纵,我们去找他。骆大,把兵卒带上,还有火油……我猜测他应该是找到了南瑜。”   众人立刻行动起来,不一会儿就集结起来,因为担心会在城中造成恐慌和不必要的猜测,所以人数并不多,不过也够用了。   黎观月在人群中为首,他们朝着信号发出的地方行进,越走黎观月越觉得熟悉——这不正是通向当初她杀了应娄的那个山洞的路吗?   她蹙起眉,与身旁季延的目光对上,两人都明白对方的意思,轻轻点了点头,黎观月低声道:“待会儿在山上小心,最好就地解决南瑜……山洞已经被炸毁大半,但也小心,莫让南瑜多说。”   季延稍稍点头,按住自己腰侧的长刀,道:“殿下放心,她该说的一定有机会说,不该说的……我的刀会让她及时闭嘴。”   不一会儿,众人就到了山顶,入目是焦黑的山石和断壁残垣,空气中还飘散着浓浓的火油味儿,地上一片狼藉,怪不得一开始没人发现这儿的异常。   而靳纵就站在一片山石的中间,身后是只剩小半个的山洞,隐约可见里面有人影。   靳纵垂着头,在众人来到跟前时才抬头,他与黎观月对视了一下,又立刻移开目光,指了指身后,艰涩道:“她就在里面,我找到她时,她已经没什么意识、也不能动了。”   黎观月瞥他一眼,没说什么,而周边的兵卒也都围了上来,如临大敌般看着洞口,生怕从中突然跑出个什么怪物来。   怪医站在一边看着他们小心翼翼、谁也不敢轻举妄动的样子,忍了又忍,叹了一口气,挥散众兵卒道:“让老夫先进去打头阵吧,那蛊虫现在已经对旁人没害了,只是折磨宿主罢了。”   他慢慢踱步进去,黎观月迟疑了一下,也跟了上去,其他人也不敢慢,接连进了山洞,小小的山洞顿时就拥挤了起来。   人进去的多了,遮住了山洞中本就昏暗的光线,脚步声也杂乱,窸窸窣窣的声音让处于痛楚中的南瑜艰难地恢复了些许意识。   她费力地偏过脸,眯着眼睛去辨认来人,看清正中间黎观月的脸时,她的眼神瞬间变得清醒了许多,迸发出刻骨的仇恨与狠毒。   “……黎观月,你竟然没死……”南瑜咬着牙恨恨地道,声音粗粝得要命。   黎观月静静地看着伏在地面上,满身满脸都是污泥的南瑜,她原本清丽的面容已经被蛊虫影响了大半,显得可怖异常。   “她没死,是我来了,让你失望了。”怪医从黎观月身后走出,看着南瑜,目光中满是失望与惋惜。   南瑜的目光慢慢移到怪医脸上,喃喃道:“……师叔?”她突然笑了起来,笑容中充满悲怆,也越来越疯狂:“我说黎观月不应该活呀,原来是师叔你来了,来得好!来得太及时啦!怎么就偏偏救活了她呢!”   她的表情慢慢随着话语声变得狰狞,恶狠狠地盯住怪医,声音中带上了悲痛的哭腔:   “怎么你就没早来呢?!怎么应大人病重的时候你就没来呢?!我的大人……本来也可以活的!他命不该绝啊……是我医术不精,是我没能救得了他——”   长长的啜泣声如同厉鬼哭嚎,在山洞内久久回荡,却没能让在场的任何一个人动容。   怪医站在原地,看着她极其痛苦的哭喊,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摇头道:“是你这愚忠害了你自己!跟谁不好?偏偏跟个乱臣贼子!”   “你说你何必呢?你一个小娃娃,连医术都只是学个半懂,就急着给别人卖命了,你图什么呀?!”怪医痛心疾首,又极其费解地询问到。   “神医谷弟子非出师不可出谷”的戒律其实并没有严苛到要求所有人都遵守,有些弟子借出谷历练之名,行的却是沽名钓誉之事,大多数神医谷长老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是像南瑜这样,年纪这么轻就出来投奔应娄,一心为他效忠甚至不惜搭上自己的性命的,实属少见,怪医想不通,明明她可以等学完一身本领后再出谷,为何早早就跟在了应娄身边?   太过急躁就导致了学医不精,如今落得个叫蛊毒控制了大半个身体,人不人、虫不虫的地步,实在是可怜又可悲,何苦呢?   听到怪医的质问,南瑜眼睫颤了颤,她抬起头,恶毒地瞪了一眼黎观月,费力地扯动嘴唇,恶狠狠道:“你们……尤其是你,黎观月,你当然不会懂,大人于我而言,才不是金银权势所能打动的。”   话音刚落,就见她裸露在外的皮肤突然出现了一大团鼓包,南瑜痛苦地弯下了腰,喉咙间发出难以压抑的“咯咯”声。   黎观月看着她,知道是她身上的蛊虫又在蠢蠢欲动,一旁的靳纵握紧了手中的剑,哑着声音道:“别和她多说了,让我来……”   “等等!”   黎观月一手拦下靳纵上前的脚步,明显阻拦的态度让他一怔,顿时有点不知所措起来。   “黎观月,反正大人也已经被你害死了,我最恨的就是没办法为他报仇……你要杀要剐就痛快些,也好让我尽早入轮回,黄泉路上,我也能伴着大人一起走……”   兴许是预感到自己快要被体内失控的蛊虫彻底吞噬了,南瑜看见黎观月阻拦的动作,语气竟然平静下来,不带着以往的歇斯底里,反倒是含着一丝解脱。   黎观月看着她痛苦万分、面容扭曲的模样,心头一时涌现出万般复杂滋味,眼前这个人前世害她名声尽毁、双腿俱断、众叛亲离,后来更是顶替了她的身份,就连后来她遇刺身死山洪中,或许也有南瑜的手笔。   而经过两世,看着她自食苦果,马上就要真正死在自己面前、再也翻不出浪花时,黎观月的心中有些五味杂陈。   “你们都先出去,我有话要问她。”   黎观月此话一出,在场的人都有些没反应过来,靳纵忍不住开口道:“她太狡猾了,观月……殿下,千万不要以身涉险!”   季延也担忧地看向她,眼神中也满含着阻拦的意味,黎观月轻轻向他摇了摇头,道:“没事,我心中有数。”   南瑜现在已经成了这样,只是苟延残喘的留下最后一口气罢了,况且看她身体内蛊虫涌动的样子,黎观月知道,恐怕用不了多久,属于“南瑜”的意识就会完全被蛊虫所取代,到时候,留在世间的就是一具“虫尸”……而她还有很多话没有问南瑜。   见她这么坚持,其他人也不好再多说什么,纷纷退出了山洞,靳纵眼神闪动几下,还想要继续劝阻,却被宋栖连拉带拽地带走了。   季延走在最后面,还是不放心地回头,他停住脚步,在黎观月惊诧的眼神里小跑回来,从自己袖中掏出两把短匕来塞到黎观月掌心里:   “我知道你会武功,并非是手无缚鸡之力之力的人,但如果她要暴起伤人,你拿这个防身,总比赤手空拳好。”   黎观月一愣,手不自觉地握紧了短匕,看着他满是关怀的眼神,鬼使神差道:“好。”   另一只没有被季延看见的手中,黎观月不露声色地将防身的东西收了回去。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新年快乐,身体健康呀   ⊙ω⊙ 第60章   人都走光了,南瑜才从刚才那突如其来的剧痛中回过神,她一身都是冷汗,无力地跪趴在地上,斜眼看着黎观月,面露讥讽道:“你将人都弄出去了?要干什么?不会是……要亲手杀我吧?”   黎观月并未搭理她的阴阳怪气,只是四下望了望,兀自找了个还算干净的石头坐下,静静地端详着南瑜,许久没有说话。   她仔细打量、窥探式的眼神让南瑜一阵恶寒,张口欲说时,才听见黎观月开口:“南瑜,你究竟是为什么,甘愿为应娄赔上一条命?”   她的声音和神色里是纯粹的疑惑,这话让整个山洞里都陷入了安静。   其实自重生来,黎观月回想、纠结、咀嚼了前世种种,不论是自己的亲弟、还是宋栖、靳纵等,他们的背叛与厌恶,黎观月或多或少都明白、想通了缘由。   可唯独南瑜,这个一出现就对她充满恶意与恨的女子,最让黎观月看不懂。   都说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重生后黎观月才知道南瑜效忠于应娄,在所有人看来是她黎观月为了争权才杀了应娄,南瑜恨她也不奇怪。   可到底是什么,能让南瑜在前世死心塌地的追随着应娄,甚至不惜赔上自己的性命?   山洞内是幽幽的安静,只有两人的呼吸声,听到黎观月的问话,南瑜突然沉默了,良久,就在黎观月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她的声音在昏暗的山洞内响起来:   “十几年前,你母后重病,集天下医者不能痊愈,你的父皇走投无路之下带着她亲自前往神医谷乞药,求助我的师父,应大人便在当时跟随皇帝一同前去的众人之间。”   “他那时候,也不过是刚科举及第,高中探花,正是初出茅庐、才华初现的少年郎,他有顽疾在身,便时常去神医谷书斋翻阅药书,一坐就是一整天,不像其它来谷中的臣子侍卫,整日喧嚷。”   南瑜声音轻轻,回想着过去的一切,脸上浮现出淡淡温柔的笑来,仿佛又见到了当初那个清正端雅、一身书卷气的少年文臣。   黎观月挑了挑眉,她早猜到南瑜与应娄是旧相识,只是好奇应娄是什么时候布局,没想到这么久远。   母后病重、父皇求药……黎观月隐约记得这件事,当年她还很小,不能离人,先帝前往神医谷时还带着她,只是她大多时候都在房内陪着母后,对其余人并不太关注。   南瑜并没有在黎观月脸上看见震惊等情绪,心里觉得失望,可也许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她此时也不再在乎这些旧事是否被黎观月知晓。   只是尤其可恨,在她临死之前,唯一能听到她诉说的竟然是黎观月……南瑜费力地看了一眼眼前的人,对方平静淡漠的面孔还是一如往常那样,不起一丝波澜,哪怕是面对曾经差点害死她的“手下败将”将死,她也丝毫没有得意或是讥讽的神色。   南瑜最恨的就是黎观月这幅高高在上的淡漠,衬得她和应娄像跳梁小丑般可笑,好像他们所有的计谋与陷阱,在黎观月面前都无处遁形。   只是再恨,全身上下传来的蛊虫蠕动的触感与疼痛都令她明白,自己妄想报仇的想法有多无力。   黎观月居高临下,自然将南瑜面容上所有的愤恨、悲哀、仇意与自怨尽收眼底。她不是菩萨,当然不会看着南瑜痛苦而无动于衷,只是还不够,她要知道更多。   “只是因为小时候见过,就值得你如此忠心?你甘愿成为他埋在神医谷的一颗暗桩,知道他图谋的是整个天下,也照样义无反顾的追随,这么低廉的效忠理由,南瑜,你还真是……”   黎观月故意激她,果然,话还没说完,就被南瑜激动地打断:   “你闭嘴!你懂什么?!”   “你这样从小享尽荣华富贵的皇女怎么知道我的处境?!神医谷每年收养的孤儿不计其数,可不是谁都能拜师学医!运气好的,能当个杂役仆人,运气差的,就要活活被制成药人,一遍又一遍试药,直到承受不住死了为止……”   说着说着,南瑜甚至打了个寒颤,似乎想起了小时候看到过的那些药人惨状。   “我打翻了茶盏,惊扰了贵人休息,若不是大人救我,我就要被师兄们扔去做药人,大人给我吃食和住所,教我怎么讨人开心,怎么在师兄师父面前表现自己、顺利拜师,从低等杂役一跃而为世人口中神医最宠爱的小徒弟……”   “你们都说我是贪图荣华富贵,大人是看中神医爱徒的名头,我才效忠他,他才提携爱护我……其实,我们早就相遇了,早在谁也不知道的时候,我就在为他做事了。”   南瑜面容上出现一丝癫狂,瞪大眼睛看着黎观月,冷笑着对她说:“就算大人只是为了自己的目的才救我又怎么样呢?我心甘情愿被他利用!”   她一边绝望地嘶喊着,一边转过头来,看着黎观月越笑越怨恨道:“所以我说你不懂,你不懂十几年来,我只为大人活着,我所取得的一切,包括师父对我的看重、包括谷中弟子的敬爱……一切都是大人教我怎么使计得来,怎么夺来、守住我想要的东西!”   她笑着笑着,眼泪慢慢流了下来,黎观月默默看着她跪趴在那里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心里五味杂陈。   南瑜说什么为了“报恩”,将幼时应娄救助的情谊记得那么深,口口声声说自己的一切都是应娄给的……   可是,应娄只是每月寄去书信与小玩意儿,即使是教了她所谓处事技巧,可归根究底,最后还是南瑜自己学会了一身本领、自己赢得在神医谷中的地位。   她却将这一切都看做是应娄带给她的,殊不知,应娄在全大越不知道养了多少像南瑜这样的暗桩,用的手段都类似,最后只有南瑜相信这是他对她的特殊和唯一,心甘情愿地为他卖命。   身后传来微微一声轻响,黎观月眉头微微一皱,没有任何惊讶地回头,道:“听了这么久,还不出来?”   她话音落下,窸窸窣窣几声脚步声响起,怪医摸着后脑勺从山洞口的石堆阴影处走了出来,脸上是遮不住的尴尬,嘟嘟囔囔地开口:   “她到底还是神医谷的人……我只是想……长公主你别多想……哎……”他说着说着,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再也说不下去了。   南瑜出身神医谷,她牵扯进了应娄谋逆的事中,势必会将神医谷也拖下水,怪医本来以为她只是跟错了主子,可万万没想到,原来南瑜从始至终,心里都对应娄谋反知晓的一清二楚。   怪医本是想偷偷打探些消息,好叫神医谷的师兄早些知道早想办法躲过朝廷追究,可现在看来……他看着面前一脸平静、眼神中略有深意的黎观月,心中一紧。   “神医谷谷主数十年前就曾拒绝过出谷为我母后救治,非得我父皇圣驾亲临、母后拖着病体长途跋涉才肯医治,当时大越根基未稳,父皇母后伉俪情深,才答应了你们的诸多荒唐要求。”   黎观月盯着怪医,慢慢开口,旧事重提,眼看着怪医眉心狠狠一跳,神色变了,她又接着开口,不给他一丝多想的余地:   “现在你们谷中弟子又闹出这样的事来,由不得本公主不怀疑……是你们神医谷这些年来过得太安逸了!”   黎观月想借着南瑜吐露真言的这个绝妙机会,一举将很早之前就盯上的神医谷狠狠收拾一顿——   至少也要将它架在火上烤一烤,这些年来神医谷放话出来,借着医者在民间颇受追捧的身份,谷中弟子在大越做事从不将朝廷放在眼里,可寄人篱下还摆着清高架子,迟早会被清算!   怪医眼神滴溜溜地转,他虽然是小孩子的面容,可实际上也活了半辈子的人,怎么会看不出来黎观月要做什么?她是要明目张胆地向神医谷开刀!   他是神医谷出来的人,天然要维护谷中利益,本来应该与黎观月据理力争的,可……   怪医眼睁睁地看着黎观月不紧不慢地从袖间摸出两个黑色的小球,白皙纤长的手指把玩着小球,它们旋转着,发出轻微的碰撞声,怪医的心也跟着七上八下,突突直跳。   他瞪大了眼睛盯着两个在黎观月指尖跳跃旋转的小球,声音蓦地紧张干涩起来:“你……你你你把这种东西随身带着?!你别动了,小心点啊!”   那可是火雷啊!   要是一不小心炸了,他死都找不到全尸,得让人一块一块拼!   山洞外有季延和骆家两兄弟守着、山下更是大军阵列、山洞内黎观月捏着两颗大杀器,怪医刚才蓦然升腾起的一点小心思顿时荡然无存。   他现在根本不敢再多做、多想什么,讪笑着对黎观月道:“殿下你看你,随身带着这种东西也太危险了,那个……我也没什么要做的,就是好奇心重了点,哎呦,这是个病、是病,我得给自己治治……那个,我就先出去了……”   他满面都是笑容,一张娃娃脸更加讨喜,笑呵呵地不露声色往山洞口走去,黎观月冷眼看着他的动作,并不阻拦,怪医心中一松,脚步加快,却在刚要走出山洞时被叫住——   “神医谷必定要给本公主一个说法,这件事、这个人,不会就这样过去,朝廷会将此事昭告天下,也希望神医谷从今往后,能够悉心培养弟子,万般教养,如果做不到,朝廷不介意插手。”   她说得平淡,却言有深意,怪医明知是赤裸裸的威胁,可自知理亏,根本不敢多说什么,抿着唇顿了下脚步,他咬牙点点头,低声道:“是,我这就回去传信给师兄,一定会给您一个交代。”   黎观月满意地点点头,将手中的两颗小球收了起来,目的达到,她也不想留人,挥挥手就让怪医离开了。   南瑜冷眼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明知道是自己连累了神医谷却无动于衷,甚至发出了一声冷笑:“黎观月,你当着我的面说这些,不会是想让我产生愧疚之心吧?那你就完全错了!神医谷以后怎么样,我根本不关心,它要是被朝廷清算,我还会感激你呢!”   黎观月瞥她一眼,摇了摇头,略带嘲笑和怜悯的眼神顿时让南瑜心底升起一股怒气,还不待她继续有反应,黎观月轻轻勾起嘴唇,吐出一句:“自不量力,比起你以前更加蠢了。”   “区区一个你,还不足以让我这么大费周章,你背后的神医谷、应娄筹谋多年的势力,才是本公主最想要的,这么大一块肥肉、这么强的一种助力,谁能不喜欢呢?”   黎观月神色淡淡,内心却是一股喜悦禁不住涌上来,兵马有北疆骆家,钱粮有江南王府的川宁提供,她前能靠治理大疫的功绩夺得先声,后能凭借此次与匈蓝人交涉在民间造势。   更不用说能狠狠从神医谷那里收割一次,再借助清理应娄残存势力的由头将朝野换上自己的人——毕竟像南瑜这般忠心耿耿、狼子野心的人,不知道在朝堂上又有多少……到时候,谁还能阻止她?谁还有理由呢?   思及此,黎观月一直以来都淡漠冷静的面容也染上了浅淡的笑意,被南瑜用蛊虫暗害一次,得来的好处多多,几乎都让她想说再来一次了。   南瑜虽然此时身上痛苦万分,可黎观月都把话说得这么清楚了,她怎么可能听不懂?眼神微微闪动几下,她猛地反应过来,神色狠狠的扭曲了一下,眼神一瞬间变得可怖。   与南瑜难看的脸色不同,黎观月此时的心情好极了,她甚至有心思坐了下来,不顾及粗糙坚硬的石块与肮脏的沙泥,支着下巴打量南瑜。   对上她的目光,南瑜胸中一阵郁气,在这股怒意和恨意中,她竟然硬生生支起了半个身子,张牙舞爪地向黎观月扑过来,但她的身子早就叫蛊虫给掏空了,被黎观月顺势一脚踢中肩头,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咔”声,整个人就软绵绵地倒栽在了地上。   看着南瑜在地上蠕动的身躯和充满了怨毒的眼神,黎观月知道,恐怕到此时,南瑜都觉得自己和应娄是没错的,黎氏才是“乱臣贼子、谋权篡位”,她猛地想到,或许应娄当初死时,心中抱着的大概是怙过不悛、壮志未酬、九死无悔的想法。   想到这儿,黎观月突然笑了,南瑜警惕地看着她,经验告诉她此时黎观月必然不是单纯的笑,不知为何,她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刻黎观月就换了个姿势坐在山石上,笑得让南瑜毛骨悚然,悠悠地开口:“南瑜,你的应娄大人一生想着复辟前朝,觉得黎氏得位不正、黎重岩做皇帝是污了天家正统血脉,可是如果我告诉你……你们从头到尾都弄错了,所做的一切,都是白费。”   “所谓的颠覆前朝,准确来说,其实根本不存在。”   山洞里昏暗起来,森森的寒风碎刀子一样从四面八方的缝隙中穿透进来,黎观月的衣袂被山风吹得肆意飞舞,零星的光线还在,南瑜看着面前黎观月逆着光的模糊轮廓,突然感到了一阵彻骨的寒意自骨髓间窜上来。   刚才的话像石子般一字一句敲在她心头,南瑜根本不敢去细想黎观月话中的意思,只是下意识地去回避,可那股颤栗已经控制不住地透露出来:“你……你别说了……你说什么意思,我不懂……”   南瑜仿佛在这时突然失去了支撑,偏着头不敢让眼神接触到黎观月,她已经在潜意识里明白了什么,此刻才是真的痛苦极了、痛彻心扉——不为自己将死,而是为应娄的命运。 第61章   不顾她隐隐哀求的眼神,黎观月继续开口,将过去那一段尘封已久的往事平静地讲述了出来。   ……   隆安十六年,黎桓跟着自己的父亲从江南出发,前去京畿参加皇帝的寿宴——三道圣旨连发,指名点姓要求他们父子二人同去,这是一场赤裸裸针对黎氏的鸿门宴。   黎之承无所畏惧,甚至冷笑出声,皇帝对他们的忌惮和提防他根本没有放在眼里,自从十五年前他将江南王杀了之后,为防患于未然,一场有预谋的谋反就在暗处悄然孕育着。   黎桓作为他的长子,年少恣意、心高气傲,当然也不会为已然日暮的所谓皇朝权势心惊胆战,更何况,他早就知道自家的多年经营,这一回进京,他主动请缨,担负着摸查排清京畿贵族势力的重任,这一年,黎桓十四岁。   到了京畿后,他们父子二人果然被皇帝扣留了下来,一待就是三个月。在这期间,黎之承在明处周旋,黎桓于暗处游走,看似是羊入虎口,实则是以退为进、深入敌后。   而作为前朝皇室一脉的成王,则是黎桓关注的重中之重,他多次深夜摸进王府,避开所有耳目,将一切重要的消息探听的一清二楚,在这期间,他注意到了王府里的不对劲。   成王生性风流好色、奢靡无度,府中姬妾子女合计数百人,人人住的是飞檐斗拱、金碧辉煌的屋舍,配有随从十几人,唯有嫡子嫡女的屋子,外看华美,内里空空,简陋异常。   观察了数日,黎桓才知晓,原来是成王正妻已然过世,留下的一双儿女体弱多病,又被父亲嫌恶,王府里众人踩高捧低,也连带着针对他们,堂堂王府,嫡子女平日里吃得竟是冷饭残羹,连下人都不如。   成王薄情寡义,对待自己的皇帝兄长却忠心,他当初并不喜爱自己的正妻,娶她只是为了兄长在争夺皇位时,能得到其背后侯府的支持。   候府里学着三从四德、贤良恭顺长大的女子,只一心以为和丈夫是门当户对、两情相悦,她被表面的甜言蜜语所迷惑,哪里想的到,枕边人不仅对她嫌弃厌恶至极,还在她的吃食里下了慢性毒药,日复一日、从不停歇地对她用药,连带着两个孩子,从母胎里就虚弱多病。   随着前朝昏帝即位,大揽权势,一向是清流忠臣的侯府一派因多次进谏,渐渐成为了昏帝的眼中钉。利用妻子设计榨干侯府用处后,成王与昏帝合谋诬陷、编织罪名,将侯府一门上下百余人全部杀害,血腥气冲天而起,绕皇城数十天未散。   成王正妻多年被喂毒,本就缠绵病榻,又得知母家惨状,骤然看破枕边人的口蜜腹剑,竟然生生被气死在床上,只留下一双年幼儿女,被成王念在是自己亲生骨血的份上,丢在王府犄角旮旯处苟活。   对,苟活。   这是黎观月的母亲,也就是那对姐弟中的姐姐亲口对黎桓所说,她恨极了成王与皇帝,早就忍受不了这腐朽、死气沉沉的皇朝,无意间撞到黎桓来王府时,她就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什么,却什么都没告发。   黎观月的母亲蕙质兰心、机敏沉静,多年在王府里忍受着忽视与虐待,却还能把半残的弟弟护住,自然不是无脑的人。她没有声张,甚至主动找到了黎桓,提出了合作。   两人具体交流、经历了什么,这些黎观月即使作为女儿也并不太清楚,只是知道,在这短短的三个月中,他们慢慢由互带防备的试探,到彼此信任甚至心怡对方。   三个月后,昏帝再也找不到强留下黎家父子的理由,忌惮于江南、西北的蠢蠢欲动,他只好放黎之承与黎桓离开。他俩回到江南后,黎氏就起兵谋反,黎桓跟随父亲领兵,大军自江南始,一路浩浩荡荡、势如破竹般渡江北上,直取京畿皇都。   仗打了三年,这三年间,黎观月的父母一直暗地里有书信往来,而成王越来越过分,为了自己的宠妾开心,竟然断了嫡子的药和木炭,数九寒天里,小小的少年没能扛过去,死在狠毒冰冷的父亲的一句玩笑话中。   弟弟的死成为了黎观月母亲心中最深的梦魇,她彻底不再对前朝有所留恋,自愿成为暗探,将京畿中的一条条密报寄给黎桓,黎氏的大军攻破皇都城门后,她诈死离开了成王府,与分别三年的心上人重新站在了一起。   后来前朝覆灭,大越建立,黎之承做了皇帝,身为他的长子,黎桓顺理成章成了太子,他给黎观月的母亲换了全新的身份,为了她的安危和将来孩子的名正言顺,加之她自娘胎里带出来的体弱多病,黎观月的母亲便一直没怎么出现在众人面前。   即使是后来黎桓登基,她做了皇后,她也一直以轻纱覆面,所以,除了很少亲近的人,几乎没什么人知道,前朝皇族还有人活着,甚至做了新朝大越的皇后。   ……   往事讲完了,黎观月慢慢回过神来,先帝与先皇后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告诉过她这个秘密,这么多年来她也一直好好守着,连黎重岩都没来得及告诉。   这也就是前世她非先帝亲女的谣言能流传开来的原因之一——黎观月的长相不像先帝也不像黎重岩,倒是有八分像母亲,而先皇后几乎没有露过面,留下的画像也极少,加上有心人编排,自然会引起怀疑。   南瑜呆呆地坐在地上,眼中是一片连一片深不见底的灰暗,她打了个寒颤,眼前浮现出曾经应娄谈及复辟前朝、恢复天子正统血脉时,他脸上那种期冀和狂热。   哪怕知道前朝皇室已经无人幸存,应娄也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哪怕有一丝亲缘关系的前朝人士。他完全忠心于前朝,甚至到了愿意将全部身家、毕生所经营乃至自己的命——   都奉给遗存的前朝皇室的程度,他的忠心是疯狂极端的忠心,是非黑即白的忠心。   而黎观月的母亲是前朝成王的嫡女、是昏帝的侄女,那么,就意味着黎重岩、黎观月身上也有前朝皇家的血脉……应娄如果知道自己半生经营,全然背离所求,他……他该是怎捶胸顿足、目眦欲裂的悔啊!   他们所做的一切,赔上所有孤注一掷的一切,可结果最后竟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甚至从始至终错了!这个事实让南瑜无法接受。   南瑜眼珠飘忽地转了转,僵硬地一点点转过头来看着黎观月,她的面容上浮现出一种奇异地灰白,仿佛一瞬间血色全无,知晓应娄的悲,比杀在她自己身上都更让她痛彻心扉。   在这种巨大的悲恸催发下,南瑜体内的蛊虫剧烈地涌动起来,大股难闻的腥味儿在山洞内逸散开来,黎观月就像闻不到似得,平静地回望南瑜的视线,开口轻轻吐露道:   “等到了下面,你就将这个秘密说给应娄吧,到底君臣一场,我也不想看他到死都糊里糊涂、白为我做了嫁衣裳。”   听到这句轻飘飘的话,南瑜瞪大了眼睛,脖颈处一阵抽搐,仿佛不敢置信,黎观月会说出这般杀人诛心的话来,她急急地喘息两声,张口想要说什么,可蛊虫连带着血沫一股脑从喉咙处涌上来,生生堵住了她的最后一口气——   “咳咳——咳……咯!”   南瑜的身体剧烈抽动了几下,随即就瞪着双眼,软绵绵地一头倒栽在了地上,死不瞑目。   她被黎观月活活气死了。   日头彻底沉入了天际,山风此时轻柔了下来,打着旋儿往山洞内灌来,黎观月的衣袖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一股沉寂感慢慢盈满了她的心间。   确定南瑜这回是已经彻彻底底死透了,再也不会出现假死的情况,黎观月慢慢走出了山洞,众人在不远处等着她,季延迎上来,不知从哪里拿着的披风呈给她,怪医已经不见了踪影下了山,而剩下的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不再去问南瑜的情况。   “把这处烧了吧,弄得干净些,别让蛊虫流出去害了无辜百姓。”   骆二连声答应,很快便有军士提着火油过来,熊熊大火燃起,热浪升腾,草木发出燃烧时的轻微噼里啪啦声,一并将过往的一切、前生今世的恩怨吞噬、掩盖。 第62章   南瑜死后,黎观月难得享受了几天的平静,匈蓝王女的车队就已然到了北疆城门下。再次见到她,黎观月还是不能从外表上看出来,眼前这位瘦小的女孩,会是江归月口中“运筹帷幄、心狠手辣”的人。   王女高鼻深目,脸部轮廓深邃,除了眉眼间依稀能看出一些中原人的特征外,其它完全是匈蓝人的长相。比起上次在京畿时她乔装打扮过后那种灰扑扑又平凡的样子,这一次,兴许是代表着匈蓝,又无需再顾及自己的兄长,十一王女完全变了样子。   她身着绮丽华美的匈蓝贵族服饰,额间、腕间、颈间都戴着光彩鲜明的宝石,朱唇一点丹蔻,眼尾上扬,整个人透露着一股锐利逼人的气势。   随行的匈蓝人都对她毕恭毕敬,连下马车时,都有人恭顺地俯下身让她踩在自己身上下来,明明是负主要谈判的官员,在她面前却连话都不敢大声讲。   看到她这种仗势,黎观月明白,匈蓝大皇子被扣押在大越、边境也出了乱子,这位十一王女一定是趁机夺到了不少权,才敢这样明目张胆、毫不掩饰。   果不其然,两人一坐下来,屏退了周围侍从后,十一王女就开门见山,先是感谢了黎观月当初在京畿的合谋相助,又说出了匈蓝此次不愿挑起争端,可以让出一些利益,希望双方各退一步,就此平息。   毕竟匈蓝内部正到了争权夺利最激烈的时候,没有人想节外生枝、再分神来处理和大越的争端。   而就大越而言,仗还没打起来,北疆就风雨欲变,百姓惴惴不安,更不用说前世黎观月真的见过打仗带来的惨状,所以,双方通过谈判来解决问题也是她觉得最合适的,所以,有来有回地与十一王女交流试探了几回,她也就很痛快地答应下来了匈蓝的条件。   匈蓝驻军往后再退二十里、赔一年的粮草给大越,互市也就不必开了,维持过去民间货物往来即可,两人都很默契的没再提当初伤了应娄的那支神秘“匈蓝军队”。   话谈完了,茶也品得差不多了,却不见十一王女有结束会面的意思,倒是犹犹豫豫,几番迟疑。黎观月知道她肯定还有话要说,便不紧不慢地等,眼看着王女实在找不到什么话题了,她终于肯开口了:   “大越的长公主殿下,我还有个不情之请……此次前来大越,我还想要寻找一位故人……”   王女边说边思量,不确定到底该怎么说,才能在不让黎观月多想的情况下,让她帮自己找人,可令王女没想到的是,自己在这边一字一句地想说辞,等忐忑地说完后,就听见对面的女慢悠悠地道:“若是王女拜托,本公主当然会竭尽全力,只是,这个人情……我怕是承不了了。”   王女一愣,以为黎观月是想拒绝,脸色瞬间就有点不好看了,她语气生硬道:“既然这样,那就不打扰公主了。”说着,放下茶盏就要起身离开,黎观月见她急躁的样子,也不恼,而是淡然地开口,笑道:   “王女莫要着急,本公主这边还有个人想要见见你。”说着,黎观月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王女眯起眸子,蹙眉随意道:“本王还有事,阿猫阿狗的人就不见……”   她的身后门轻轻响了,王女边说边不耐烦地转身,在看清来人时,她不由得瞪大了双眸,眼睫微颤,说到一半的话蓦地被咽回了喉咙里——   几步远的地方,她心心念念找了几年未见踪影、原以为已经葬身兽腹的阿姐,就站在那里,一如以往般温柔平静地看向她。   “……阿姐。”   两人面对面站着,一个震惊一个淡然,王女看着对面的江归月,第一次有些恍惚,她有些无措地抬起手向前走了两步,动作间扯动衣衫,银饰玉器环佩叮当,玲玲作响,而江归月走来,衣袂拂动,一举一动间端雅柔美,已经是与她截然相反的举止神态了。   看到这一幕,王女的心突然微微刺痛了一下,莫名的异样让她本要伸出的手一顿,不落声色地缩回了袖口,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她就收起了异样,脸上神色适时地换上了讶异过后的笑,上前道:“阿姐,你还活着,太好了。”   江归月看着眼前已经几年未见的人,心头也是涌起百般滋味,当初尚是幼童的王女偷溜出皇宫,甩开众人非要来巷尾见她母妃曾经的“家人”时的样子,一转眼,已经是物是人非。   这对姐妹相看无言,只是默默落座,黎观月知道他们一定有很多话要说,自己在这里干站着也不好,于是轻轻颔首,对着王女道:“那我便先行离开了,王女殿下,这里有充足的时间留给你们姐妹叙旧,还请自便。”   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江归月,黎观月便轻轻离开了,走时还不忘贴心地关好了门。   “咔哒——”门扉被关上,黎观月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屋内十分安静,午后柔和的光从窗子中透露进来,静静地洒在地上、桌上,王女腰间悬挂着的银饰将光折碎成片片琼影,投射到江归月的面前。   一片静谧,只有两人的鼻息声细微可闻,两人谁都没有说话,江归月低垂着眉眼,王女偏过脸,盯着窗外摇晃着枝叶的竹子,一言不发。   良久,一道带着微微叹息的声音轻柔地响起:“小若,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在怪我要走,到现在都不愿回头看我一眼吗?”   是江归月,她的眼眸清浅,盛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哀伤,看着十一王女轻轻说道。   王女蓦然回头,手不自觉攥了起来,声音里莫名干涩:“……不,我没有。”   ……   黎观月优哉游哉地慢慢走出了宅院,远远地看见两个十分眼熟的身影站在一起,她心头起了疑惑,不动声色地走近两人,隐约听到几句语意不明的交谈:   “……装下去……秘法……”   “……没资格……不信……去说……敢”   嗯?   这两人在说什么?   黎观月蹙眉,往前又走近了些,却引起了两人的注意,季延和宋栖齐齐回头,看到是她后,两人肉眼可见的一顿,又齐齐往后退了一步,隔开互相的距离。   季延从鼻间轻嗤了一下,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不耐烦,他皱着眉头远离宋栖身边,往黎观月身边走近了几步,殷勤道:“谈完了?总算谈完了,殿下你累不累……”   他满脸是笑地迎上来,被黎观月淡然地伸手挡住,冷静道:“别往上凑,季公子,请自重。”   看向宋栖,黎观月眼神中带着探究,她的眼睛瞟了瞟,上上下下去似乎要将宋栖的内心看穿,比起季延稍显急切地讨好,宋栖看起来就镇定多了,默默垂着眼皮站在一旁任黎观月打量。   只是这份镇定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就说不准了,反正在黎观月看来,这两人平时接触不多,也互相没什么交集、相看两生厌,今日这么站在一起谈话,听着还似乎有什么秘密……太可疑了。   她眉头一挑,直接问道:“你们刚才在说什么?怎么本公主一来就这么心虚……有什么是我不能知道的?”   “呃……”季延摸摸后脑勺,神色有些尴尬,他刚要说话,就被宋栖顺势接过了话头道:“是我看不惯他总跟在殿下身边,才忍不住上前警告,一个异族人,不知道安着什么祸心,借着您的名头出入我大越军政重地……”   宋栖语气低沉,一双眼阴测测地盯着黎观月身后的季延,话语中暗藏着锋利的杀机,听得黎观月皱起了眉,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宋栖的话:“够了!宋栖,你是什么身份,敢在这里平白无故污蔑构陷他国使臣?!”   她的语气冰冷,冷到让宋栖说到一半的话截然而止,他面色苍白,一瞬间就被黎观月那句“你什么身份”给打击到了,闭紧了唇,一言不发地低下了头,默默退开到了一旁。   只是身形有些瘦弱,看起来瑟缩了不少。   黎观月又瞥了一眼在旁边探头探脑的季延,脸色仍是冷冷的,刚才宋栖的话只能信一半,她看出来这两个人一定还聊了别的,只是宋栖都不惜在她面前撕破和季延“友好恭顺”的脸面了,她再追问也不一定能问出来什么。   转身深深地打量着季延的神态,黎观月连一个眼神都懒得再分给宋栖,她在对面两人紧张的眼神中淡淡地抛下一句“最别再节外生枝。”后,转过身便要走。   季延神色郁郁,站在原地一时没动,黎观月不耐烦地停住脚,侧过脸睨了一眼还没动作的人,“啧”了一声催促道:“还不快走?!”   “啊?哦……哦来了!”   季延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脸上瞬间挂上了喜色,忙疾步上前,临走前还不忘悄悄回头,昂着头从眼角“别”一下宋栖,得意的神色像是嘲讽,又像炫耀。   宋栖站着,紧紧攥着的掌心被自己的指节硌得生痛,内心恨季延恨得要滴血,面上却因为黎观月还在场而不敢流露出半分异样来,生怕黎观月看了又惹得她不高兴。   一股深深的无力和自厌感涌上心头,仿佛要将宋栖淹没,他在这一刻,前所未有地明白,没有黎观月如上一世的看重和偏袒,他根本什么都不是……甚至连出现在她眼前都是异想天开。   宋栖盯着季延跟在黎观月身后那副得意的样子,整个胸腔都因为嫉妒和不忿而冒着酸苦、疼痛,简直要让他呼吸不过来——那种待遇、那个位置、那样的信任和亲近,从前都只是属于自己的啊!   可黎观月连头都不回,将他无视得彻彻底底,宋栖站在那里,只觉得天地间阴冷的风都直往他袖间、衣领钻,冻得他遍体生凉。 第63章   黎观月估摸着时间再次回到庭院时,匈蓝王女已经离去了,江归月正失神地坐在椅子上愣怔,除了眼角有些泛红外,面色看起来没什么异常,黎观月都走到她面前了,她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谈完了?解释清楚了吗?”黎观月随意落座,抬手执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浅抿了一口。江归月看起来神思还有点恍惚地答道:“……都说完了,清楚了。”   黎观月对她们姐妹俩的私密话不感兴趣,只是随口一问,便转了话题,只是江归月明显心不在焉,就连黎观月暗示她骆家不日将回京畿的消息都没反应过来,见她如此,黎观月也只好随意提点了两句便离开了。   走之前黎观月看了一眼还坐在原处神游的人,只觉得一阵头痛,骆大骆二希望她这个长公主可以用自己的权势,帮他们夫妻掩盖秘密,最好还能给江归月伪造一个不被京中其它贵女贵妇看低的身份——   就江归月这样内心脆弱的人,真的能镇定自若地和那些京畿中的人精们来往而不露破绽吗?   这边黎观月已经在紧锣密鼓地安排起来了,而匈蓝人来得快,走得也快,才待了五六日,十一王女的车队便已经在城门口集结,要离开大越了。   出乎黎观月意料的是,王女和江归月谁都没有要送送对方的意思,听骆二讲,她们彼此都知道对方已经站在了不同的立场上,故国各异,再往来只能徒增伤感,倒不如一刀两断、再无瓜葛。   仿若此前两姐妹之间默契的急切、担忧和彻骨想念都是云烟一般。   临走之前,黎观月大越与王女交接信物,顺便把之前被扣留在大越的匈蓝大皇子交给王女,此时的大皇子昏睡着,面色倒是红润,十一王女看着眼前的哥哥,眼底流露出一丝厌恶,黎观月没错过那一瞬间的异样,了然地笑了笑,借着衣袖的遮盖,迅速将一个东西塞到了王女手中。   握着手里冰凉光滑的不知名物件,王女懵了一瞬,看到黎观月投来满含深意的一眼,又瞥了下旁边的大皇子,她瞬间明白过来,随即不露声色地握紧了掌心,面上笑盈盈的,以极低的声音道了声谢后,才转身离开。   黎观月看着远去的马车队影子,含笑不语,她刚才给王女的正是从怪医手中扣来的那味毒蛊,南瑜用它时的痛苦状貌让黎观月印象颇深,经过怪医改动后已经不具备感染别人的效果,只是个纯粹折磨人、又留一口气的毒蛊了。   黎观月没有忘记,前世就是这个匈蓝大皇子策划谋反不成,逃窜后集结旧部一直在两朝边境抢掠百姓、惹是生非,后来更是与应娄里应外合,残杀了不少大越百姓。   前世那场仗打得异常艰难,最后即使大越惨胜,最后也还是让大皇子逃了,甚至后来她死后,南瑜偷了城防图献给匈蓝,险些亡国……背后都有匈蓝大皇子的手脚。   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一笔笔血债,黎观月都记得清清楚楚,她不能亲自动手,却可以借刀杀人——十一王女对大皇子的恨意,可不比她少。   果不其然,就在王女车架回匈蓝皇庭的半路,突然遇上了号称百年难遇的大风暴,黄沙被风席卷至千尺高,听说十一王女随行的大半人马都折在了黄沙中,而匈蓝大皇子更是被被风沙卷走掩埋,连尸骨都找不到了。   至于到底是真死了,还是被王女秘密囚禁起来慢慢折磨,这些就不在黎观月关注的范畴了。   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她也已经离开了北疆,浩浩汤汤的车架自北地向京畿出发,不似来时的隐蔽与低调,此次回去,长公主的仪仗摆开数十里,鸾凤、松柏与祥云纹样交织错落,明晃晃的向全天下人昭告——平定边疆动荡、护国安宁的长公主殿下归京了!   过路百姓夹道送别,他们不懂朝政斗争、两朝博弈的弯弯绕绕,只知道黎观月来了北疆后,不仅关了让众多百姓深恶痛绝的不平等互市、还解决了匈蓝陈兵边境的问题。   在淳朴的百姓眼中,黎观月无疑要比满口虚伪言语、还是叛贼的应娄,以及远在京畿、不问朝政、高高在上的皇帝好太多了!   这次北疆之行,应娄、南瑜都死了,骆氏两兄弟也被她牢牢绑上了自己的阵营,匈蓝短期内不会再是威胁……黎观月坐在轿辇上,望着远处的河山美景,眼底的情绪捉摸不透。   宋栖在不远处骑着马,眼神时不时装作不经意间瞄过来,看到黎观月明显有心事的样子,他忍了一会儿,还是不禁在季延走开后、黎观月身边无人侍候时上前,试探着道:“殿下……可是为了靳纵烦心?”   听到这个名字,黎观月愣了一下。   靳纵从南瑜死后那几天开始,就一直将自己关在屋子里,还刻意避着黎观月,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黎观月无意中撞见过他一回,靳纵见了她像见了鬼一般往屋里踉跄地退去,心虚的样子看得黎观月直皱眉。   她以为靳纵这样是因为他如同前世一般心悦南瑜,南瑜因她而死,他才这么奇奇怪怪的。黎观月这一世对靳纵早就没了什么情谊可言,见此也只是不屑地轻嗤了一下,根本没放在心里。   后来他们打算回京,靳纵更是得了失心疯一样,竟然不愿意回去了,黎观月开始不耐烦,径直去了他屋里质问,可靳纵就算被她逼问得红了眼睛、也硬撑着浑身颤抖说要留在北疆。   要知道,他最初来北疆的时候,可是承担着靳家父兄的殷切期待,指望着北疆立功后,就将靳纵再官复原职……怎么这个时候靳纵反倒是铁了心要留在北疆苦寒地了?   难不成还真是爱南瑜爱得不可自拔了?可是这一世,没了黎观月在中间掺和,那两人并没有如前世般共同经历那么多事情,感情根本不深厚啊!   只是看着靳纵躲闪她的眼神,黎观月自认来问一句就算仁至义尽,见此也不再规劝,站起身直接便要离开,就在她脚步踏出屋门的那一刻,靳纵再也忍不住出声叫住了她,声线里还带着颤抖——   “观月……我,我过去是不是很懦弱,又愚蠢……”   黎观月本来已经迈出去的脚停顿了一下,诧异地回头去看,靳纵低垂着头颓唐地坐在椅子上,大半个身子都被阴影覆盖,整个人萎靡不振。   稍楞了一下,黎观月脑海中飞快地闪现过以往和前世,她抿抿唇,道:“是。”   听了她这句毫不犹豫的回答,靳纵面色白了白,连脸上勉强支起的笑容都显得无力,只是想起自己前世做过什么蠢事,靳纵自己都觉得不能反驳。   闭了闭眼,再睁开后,他带着自嘲的笑,轻轻道:“是呀我确实愚蠢……”   他抬头看向黎观月,仿佛是要将她的面容深深记在心底一样认真地看,眼神终于在这一刻又变回了澄澈如少年时模样,道:“观月,不,殿下,我已决断,自愿为我朝守疆,再不回京……今日一别,来年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过往我做错了很多事,被别人蒙蔽也好,自己蠢笨也好,都是自作孽,不可活。”   他的语气与以往相比奇怪了很多,黎观月皱起眉看他,靳纵郑重其事地站起身,道:“靳纵愧对殿下,耻于自己过往蠢钝行径,留在北疆是为赎罪,今后只愿殿下您……万事相宜,千般吉愿。”   他恭顺地跪地俯拜行礼,这是极高的尊礼,自当年幼时宫中相遇,算上前生今世已有二十多年,靳纵再次向她跪拜。   黎观月看着他的身影,心里涌上一种奇异的滋味,她突然若有所感:也许这就是今生,她与靳纵见的最后一面——两人的缘分,也就止步于此了。   她没有立时回答,靳纵也就那么默默地跪着,一言未发,良久,黎观月才平静地开口:“既然你决意如此,那便就这样吧。”   说完,她没有再回头,直接离开了这里。脚步声远去到渐渐听不见,一直跪着的靳纵才终于动了动,抬起头,他已经是泪流满面。   多少曾经美好的年少、多少策马同奔、并肩而行走过的艰难日子,最后还是这样如落花流水一般,轻飘飘便消散了。   ……   从思绪中抽离出来,黎观月长出一口气,看了看宋栖,略显敷衍道:“不是。”   她想的,是能预见到的回京畿后的莫测风云——为了不落入前世那样被动悲惨的命运,大越不能交在黎重岩手中,更何况他前世已经险些丢过一次江山。   可尽管黎观月的计划已经在稳步推进,但黎重岩——前世那样刚愎自用、薄情寡义的人,心甘情愿将权力拱手让出吗?   如果真走到兵戈相对的那一步,黎观月没有想过要怎么处置他……要杀吗?还是囚禁起来?   她的心里其实并没有对“篡位”、“夺权”有什么愧疚和敬畏感,黎观月要大越万民安宁、江山掌握在黎家人的手中,如果黎重岩做不到,那就她这个姐姐来“帮”。   从一定意义上来说,即使前世她没有因为那场突如其来的暗杀和山洪而死,而是被送到庄子里软禁,她也会暗中筹谋,在江山有危时伺机杀回京畿,真真实实做一回他们口中的“大逆不道”。   可毕竟……黎重岩也是她的同胞弟弟,父皇和母后如果还在世,他们也一定不想看到姐弟之间走到你死我活、非要见血的地步吧……   黎观月无意识地摩挲着马车扶手,眼光投向辽远的天际,余光看到宋栖愈发瘦弱、病气怏怏的面容,她稍微愣怔了一下,这么久以来头一次认真打量起他——宋栖这是怎么了?   她惊诧之余,一个从未想过的念头,此时竟然也慢慢在脑海中成型……   而另一边,宋栖看着被放下的马车帘子,重重帘帐后,黎观月的侧脸轮廓模糊,不管是刚才她淡淡的眼神,还是明显不愿与他有过多交流的态度,都让他莫名生出一种恐慌感——   不管自己怎么做,似乎都与黎观月隔着一层,这种连补偿的机会都不给他的态度,让宋栖真的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他看着紧闭帘子的马车,内心惶恐的同时,竟然生出了些阴暗的想法——他宁可黎观月怨他、恨他,杀他报仇,都不想再这样被无视……   正当他眼睛死死盯着时,肩膀突然被从后拍了一下,宋栖猛地回头,撞上一双黑沉沉的眼眸,季延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复在黎观月面前的憨直纯良,他此时身上竟有些阴鸷的意味。   两人眼神对视着,谁也没让谁,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氛,直到宋栖身下的马儿打了个响鼻,不耐地蹬了蹬蹄子,季延才突然一笑,漫不经心道:“宋大人,你没有别的事要做吗?就当你没有,也别挡着我给殿下送茶的路啊。”   他扬了扬自己的手,将手中的茶包展示给宋栖。补充道:“我们乌秦上好的茶叶,记得当年大越先皇到乌秦为我和观月议婚时,可是非常喜爱它呢。”   季延笑语盈盈,下一刻就毫不客气地拉动缰绳,驱使自己□□的马挤开宋栖,扬长而去。   宋栖看着他小人得志、得意洋洋的背影,恨得咬紧了牙,连带着胸腔处的旧伤都隐隐作痛,只是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虽然气恼、妒恨,却出乎意料地只在原地紧紧盯了一会儿季延,什么都没做。   两人之间这样的暗流涌动一直持续到车架回到京畿才停歇,不为其他,只是接近回到京畿,黎观月就不再一直待在马车里,在她的眼皮子下,两人都一个比一个安静、不敢闹事,生怕她觉得麻烦,一人一边给赶得远远的。 第64章   黎观月回到京畿的那一天,正值天朗气清,遥遥的就能看到城门外阵列着一队队人马,明黄的仪仗、黑红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气氛肃穆而庄重。   季延望着远处的人马,眉眼沉了下来,略带忧心地上前一步,在黎观月身侧提醒道:“殿下,我们是不是该暂时停一下……”   那么大的仗势,只怕是来者不善。   随行的骆大也跟上来,主动请缨道:“殿下,不若我先去探一探情况?”   黎观月面沉如水,微微一思虑,断然拒绝了两人的提议:“不必,京畿状况如何我们尚且不知道,如果贸然行动,一方面显得我们底气不足,另一方面,也给了别人多嘴生事的理由。”   她从马车里探出身来,眯着眼睛看向远处,几息之间,便下令道:“继续向前走便是,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车架越来越靠近城门,黎观月坐在马车内闭目养神,直到感觉微微一顿,马车停了下来,她知道已经到了人群前,才慢慢睁开眼睛,手指触碰到袖中一点冰凉,她握了握短匕,一掀帘出了马车。   长风扬起猎猎作响的旗帜,黎观月放目望去,黑压压的人里,多半都是朝中官员,正中间站着黎重岩,他由身旁的大太监扶着,两姐弟遥遥地对视,黎重岩眼里神色复杂,激动地迎上来——   “阿姐,你终于回来了。”   他的双眼里闪动着庆幸、激动与感慨的光,隐隐有泪花浮现,黎观月一滞,脚步稍稍停顿了一下,拱手行礼,微妙地躲过了黎重岩伸出来搀扶她的手。   黎重岩一僵,无措又尴尬地将手缩回了袖口,抿抿唇才道:“阿姐,你在北疆立了功,我带这些人来是迎接你……你想要什么赏赐我都给你……哦,不,不对,不是赏赐,这些都是你应得的,不是赏赐……”   他的话说一半,察觉到不适合立刻就改口,一副伏低做小的样子,显得卑微可怜极了,丝毫看不出前世也是睥睨万民的皇帝。   黎观月听了他的话,心里却是一丝波澜都不再起了,只是见他拦在自己面前碎碎念,后面的一众臣子都探头探脑地看过来,那些探究的目光实在是让她心烦。   她拢了拢身上的袍子,轻轻咳了一声,公事公办地回话:“多谢陛下厚爱,为大越鞠躬尽瘁实为人臣本分,不敢讨赏。”   如此疏离的态度和语气,顿时让黎重岩心里觉得如同针刺一般,说不上的难受,之前姐弟俩是多么亲密,哪里会这么生分冷淡的说着君臣呢?   这一切都怨他,如果不是他蒙了心一般怀疑起自己亲密无间的阿姐,两人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黎观月看着面前人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并不想与他这样纠缠下去,京畿秋已凉,她想回公主府了,于是,她客客气气地再次拱手行礼,说道:“陛下,臣已离京多日,路途奔波漫长,现下十分想回公主府略作休整……”   “不行!”   一听这话,黎重岩瞬间瞪大了眼睛,情急地喊道:“你,阿姐,你不能就这么回去啊……我,我在宫中为你准备了庆功宴的,我们好久没见过了,我好想你,我们吃一盏酒,看看歌舞……”   “……就像以前一样,就这一次,行吗?”   他连声说道,说到最后,话语里已经带上了惶然和焦急,就差直接乞求她了,一双眼睛已经急得泛红,死死地拉住了黎观月的衣袖。   黎观月轻叹了一声,坚定又缓慢的将他的手拉下去,道:“陛下也是知道的,臣一向不喜热闹,庆功宴倒是不必。至于吃酒观舞之类,陛下贵为天子,多得是人陪您做这些。”   黎重岩眼泪都快出来了,他恳切道:“可是那些人不是你,你是我的阿姐,我们是亲人,他们怎么能和你比!”   “阿姐,求你了,只这一次,就一次。”他卑微地求道,一国之君的气概都不顾了,当着众人的面,话语里的讨好呼之欲出。   黎观月静静地看着他,浅笑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平静地说:“可是,你之前不是说过,有我这样野心勃勃的亲人,还不如做个孤家寡人吗?”   黎重岩如遭雷击,呆呆地站在哪儿,只听黎观月又慢悠悠地提醒他:“从前我倒是上赶着、求着找你一起膳食、一起吃酒,你也很硬气一概推脱,所以,现在你做这些又有何用呢?”   讽刺地笑了一下,黎观月轻声道:“陛下,臣累了,想要尽快回府。”   黎重岩沉默地站在原地,看着她后退半步行礼,转身上了马车,车架向着与皇宫相反方向的公主府驶去。   还在原地的一众朝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见陛下与长公主站着说了几句话,他们的陛下就像丢了魂般站在哪儿一动不动,而黎观月却扬长而去了。   众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有人大着胆子上前问:“陛下,那这庆功宴还办吗?长公主的车架朝着公主府去了……”   “……都散了吧。”黎重岩失魂落魄地喃喃道,苦笑了一下,心里却像被一只手攥紧了一般难受。   就在这时,一抹熟悉的身影却出现在了他的眼帘中,黎重岩眯了眯眼,不可置信地盯着远处的身影——宋栖?   那个跟在黎观月马车后不远的人,竟然是宋栖?!   一霎时,巨大的不甘和嫉妒就充满了黎重岩的内心,他被怒火冲昏了头脑,指着宋栖的背影就怒喊道:“宋栖!你怎么在?你哪里来的脸面在这儿?!侍卫呢?给我追上去拦住长公主!”   黎观月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突然听到了身后传来马蹄紧密沓来的声音,她警觉地睁开眼,将帘子撩开一条小缝隙,季延策马过来,凝神观察了一小会儿,才凑近低声对她说:   “殿下,是冲我们来的,不过似乎是来传达皇帝指令,那些人身上没带兵戈,最前面是个传令官。”   传令?   黎观月皱眉,有些不耐烦:“他还有什么话不能一起说了!”   随着马蹄声越来越近,停在了马车前,靛蓝袍子的传令官下马,迎着黎观月居高临下淡漠的眼神,硬着头皮禀报:“长公主殿下,陛下有令,召见随您一同回京畿的宋栖,您可以回公主府休整。”   召见宋栖?   黎观月微微蹙眉,心中瞬间涌起万般思绪——黎重岩突然召见宋栖干什么?前世两人曾经合谋对付过她,由不得黎观月不多想。   她的目光掠过传令官与不知何时到来的宋栖对上,对方眼底情绪晦暗复杂,犹如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灰霾般令人琢磨不透。   “本公主又改了主意,数日未见,还是想念陛下的……既然传召宋栖了,那便由我带进宫去罢。”   她对着传令官说话,眼睛却探究地在宋栖脸上扫视过去,宋栖却垂下眼睫,避开了她的目光,他确实不知道黎重岩传召他做什么,只是……宋栖的心突然坠了下去,沉甸甸的。   只是千万、千万不要是他想得那样……   黎重岩先一步回了皇宫,面色沉沉地在宫殿中踱步,他的脑海里不断的闪回着前世今生的一幕又一幕,每每想到宋栖,他心中的火气就更大一分。   当初委派去往北疆的官员时,靳纵与宋栖都属于应娄的势力送过去的——那正是他沉睡着,这一世的少年黎重岩清醒时做下的决定。故而他竟然忽略了,在北疆的这么多天里,那两个前世与他一样犯了错的人,竟然一直都陪在阿姐身边!   就依照宋栖那个阴险歹毒、心思缜密的性子,怕不是已经通过花言巧语,骗取了阿姐的原谅了,才能随着黎观月又回到京畿,还走在靠马车那么近的地方!   说不上来的复杂情绪在黎重岩内心翻腾,更多的是嫉妒与不甘心——凭什么啊,凭什么他宋栖一个外人都能得到阿姐的心软,而他这个亲弟弟却处处碰壁,每一次见阿姐都得不到好脸色?!   黎重岩越想越委屈,又气又急,又妒又怨,牙根都要咬出酸水来了,还是忍不住一把将手中的玉珠串儿扔向了地面泄愤——   噼里啪啦……   门恰好在这时开了,珠子到处弹跳滚着,滴溜溜到了来人脚边,停住不动了。   “宋栖,你——”   黎重岩抬头怒喝,看清来人后,话到一半突然噎在了嘴边,他讷讷地张了张嘴,干巴巴道:“阿姐,阿姐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回公主府休整了吗……”   黎观月随意瞥了一眼地上的玉珠,抬脚踢开,淡淡道:“你要召见宋栖,我来听听你们俩有什么事,非得要我不在时才能说。”   她悠然落座,话中的意思却让黎重岩脸色涨得通红,他讪讪道:“不是你想的那样,阿姐,我不是防着你,我只是……只是想问宋栖几句话而已,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他艰难地说着,声音越来越小,黎观月笑了笑,没什么波澜道:“咱们姐弟俩,虽然谁也不信谁,但有些小事还是不用隐瞒的……”   见黎重岩听到后半句话赞同地连连点头,只是想要开口辩解“谁也不信谁”时,她又接着道:“既然这样,人我也带来了,你想问什么就问吧,前世今生,咱们两人也没什么不可说的了。”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宋栖今生似乎还没有完全恢复前世记忆,他只有一部分……”   “没完全恢复?这不可能!”黎重岩脸色难看地直接打断了黎观月的话,作为知晓重生秘密的他来说,没人比黎重岩更清楚,宋栖是绝对不可能还没有恢复所有记忆的,除了被施咒人,施咒人都是完整的记忆——   所以,是宋栖骗了黎观月,或者说,他妄图通过再一次的欺骗来博取黎观月的好感、同情甚至原谅,这个恬不知耻的小人!   他气得发抖,此时宋栖也恰好进入了殿门,一抬眼就对上了黎重岩满含怒气与仇恨的眼眸,他的心尖颤了颤,划过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下一刻,就听见黎重岩激动道变得有些尖利的声音响起:“阿姐,你被这个骗子骗了!他根本不配得到你的原谅!什么缺失的记忆?谁缺失了他都不会缺失!”   黎观月抬起眸,皱眉看向两人,黎重岩激动得脸色通红,而宋栖被这一番话说得顿时脸色煞白,有些慌张地看了过来,又堪堪将目光避开。   只这一瞬间,她明白过来了黎重岩话中的意思,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转向宋栖,又转向黎重岩,看了两回后,黎观月突然冷笑了一声,说不出的荒诞感在她的心头蔓延,她甚至有些恶心。   原来一个个的,是来她面前作苦肉计、作小孩子告状攀比来了——面对前世背叛过自己的两人,这种行径只让黎观月觉得可笑、荒唐。   她站起身来,神色冷冷的,此时黎观月也彻底没了和这两人周旋下去的心思,不管他们怎么说、怎么打算,一切就按照自己之前在北疆归程中想好的来吧——   还谈什么原谅呢?她想想就恶心。   见她起身抬步欲走,黎重岩急了,他没看到黎观月眼底的倦怠和不耐,只当做是阿姐不信自己的话、或者是信了,却还是选择原谅宋栖……凭什么?!   他恨恨地开口大声道:“阿姐。你不原谅我就算了,我总会慢慢让你看到我的真心,可是、可是你万万不能原谅这个人,这个人害你那么多,他才是最用心险恶的人!”   黎重岩用最仇恨的目光死死盯住宋栖,在对方脸上终于看到了一丝平静面具破裂的迹象,他继续道:“你要是不信,那不妨问问你眼前这个人,我们的左丞,前世你腿断了时他都做了什么!” 第65章   宋栖的心一阵一阵的发着寒坠下去,巨大的恐慌在此时席卷了他全身,他用几乎是乞求般的绝望目光看向黎重岩,眼神中都在哀求他住口——   别说了,求你别说……   “当初在寒涧,宋栖根本不是找不到你,他一直都在,他眼睁睁地看着你在冰雪里挣扎,却见死不救,阿姐,谁都可以求得你的原谅,可唯独他!他宋栖不行,他不配!”   黎重岩几乎是颤抖着声音吼出了这番话,宋栖的面色一瞬间苍白得没了任何血色,他遍体生凉,竟然有些站不稳身形,心虚地连头也不敢转,更不敢去看黎观月的脸色。   黎观月欲走的脚步在听清楚黎重岩的话时停了下来,她转过身,眼睛死死地盯着黎重岩,复而转向宋栖,看着两人一字一句问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虽然是问句,可她的语气极其平静,眼神如刀刺得对面两人不敢与她对视,宋栖已经冷汗涔涔,往后倒退着逃避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直到后背抵住冰凉的柱子,才踉跄着滑坐在地上。   黎观月看向黎重岩,眼神幽暗淡淡道:“你来说,事无巨细、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什么叫‘他一直都在’。”   黎重岩紧紧攥住拳,脑海中不断回忆起前世宋栖向自己坦白时的情景,就算是已经过去数年,又已重生这么久,每每想起他还是气愤不已——   “前世你……死后很久,宋栖醉酒说漏了嘴,他说……当时北疆冬战,南瑜从寒涧回到军营时,他就出去找你了,他也确实找到了你——我们的左丞,属实聪慧……”   黎重岩说着,语气中带上了讥讽与愤恨,想到接下来的事,他连声音都发紧了——   “可是,宋栖没有救你上来,他眼睁睁地看着你在寒涧下面翻滚挣扎、眼睁睁地看着你双腿断了,血流了那么多……一天天、一日日,你在寒涧下面冻坏了腿,只能用手臂爬上峭壁的时候,他就在你身后,看着你,却从没有出手……”   不仅如此,宋栖还劝离了所有靠近寒涧的人,他有意无意地编造假消息,让那些来寻找黎观月的人都去往反方向,而他则则守在那里,冷眼看着黎观月痛苦、挣扎、绝望,直到确认她的身子真的坏掉。   他说这些时,宋栖蜷缩在廊柱下,面容惨白,无力地用手捂着自己的脸,双手青筋突出,在他自己不知不觉中,泪已经流了满面,顺着下颌落在衣襟上,晕染开大片水渍,可他连看都不敢再看黎观月。   他清楚地明白,自己再也不可能有机会了。   黎重岩说这些话时,黎观月面色一直很平静,可攥起的衣袖与微微发抖的身躯,才能显示出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前世被困在轮椅上病弱而残缺的那几年,一直是黎观月内心深处最不可触碰的伤疤,连起码的日常都不能自理、时时刻刻都要忍受着旁人似有若无的嗤笑与窥探……   现在告诉她,原来她的腿本不用断的,原来不是天灾,是人祸,原来她一直以为残缺后的那些亲近、妥帖的关照、不离不弃的忠心……全都是罪魁祸首的险恶伪装。   自重生来,她一直对宋栖只是远离、言语上的羞辱,从未动过杀心,不是她愚蠢,更不是慈悲,而是因为当年在她最脆弱、最崩溃、最无力的时候,是宋栖一直陪在她左右,细致、妥帖、忠心而温柔。   他是一把锋利危险的刀,可当刀入鞘、将最锐利的刀尖对向反面、心甘情愿地为她所用时,黎观月内心最为柔软隐秘的一处,也为宋栖留下了一点痕迹。   一点,但经年累月,从未移除。   可现在看来,这一点痕迹,竟然是如此的虚伪、恶心、令人生厌。   黎观月闭了闭眼,腹中到喉间突然涌上来一股恶心到将近呕吐的感觉,她将这种异样压下,在睁开眼睛时,终于看向了宋栖。   此时此刻,她真的想要亲手杀了他。   “你不是真的要害我、或者想杀我,那时候你已经完全是我派系的人,谁都知道你为长公主做事,你得罪的人,杀你都要排队。”   “于理,我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于情,你生性凉薄,不存在为了谁而谋害我。那么宋栖,让我来猜猜,你为何要蓄意害我断了双腿,见死不救而后又虚情假意……”   黎观月的声音极凉,落在宋栖耳中仿若冰珠一颗颗砸心上,砸得他血肉模糊、遍体生寒,痛得他想要捂住耳朵不听接下来的话,可就算他想逃避,黎观月的声音还是落了下来——   “你自以为身份低微,就将自己看得卑贱,即使遇上别人看重,也时常揣测其人的目的、是否有什么险恶居心,你心悦我,却不敢说,是觉得没把握吗?”   “你想先毁了我,让我残缺,让我被人背离,这样就好像拉我下了高位,与你齐平……哦,不对,是连你都不如,你要我陷入泥沼、浑身狼狈,才能教你如同神明一样出现,只有我卑贱了,才能掩饰住、抹除掉你当初的难堪,是这样吗?”   黎观月的声音不高,但平静的语气下,一字一句都极尽讥讽,吐露出的每一个字句都如利剑一样戳向宋栖,将他内心最腐烂肮脏、阴暗龌龊的想法扒开来,赤裸裸地暴露在外。   话音说完,一时间谁都没有出声、没有动作,整个殿宇内落针可闻、鸦雀无声。   宋栖低垂着头靠在廊柱上,眼睫一直剧烈颤抖,却始终不发一言,黎观月冷眼看他恨不得缩进缝隙里也不敢面对她的模样,暗自冷笑。   良久,宋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踉跄着用手扶着一旁艰难站了起来,他终于抬起了头看向黎观月,他的眼里湿润,眼神却沉寂了下来——   像一只被迫撬开外壳,露出柔软娇嫩腹部的的蚌,徒劳挣扎着不被粗粝的沙石凌虐,可无济于事,只能绝望又崩溃的张合着蚌壳。   黎重岩在一旁看着他,明明宋栖好好地站着,可黎重岩觉得,他好像已经摇摇欲坠,轻轻一戳,马上就要碎了。   他望着黎观月,嘴唇动了动,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可最后还是沉默了下来。   黎观月深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打量起眼前的人,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一样,仔仔细细从头到尾地观察宋栖,观察这个前世她一直没能看透的——她的谋士、她的忠臣、她的亲密无间的同伴和友人。   宋栖被她的目光看得如芒在背,羞愧地抬不起头来,过去的巧言善辩在此刻一点也发挥不出作用,他感受到黎观月越来越锋利的眼神和浓重的恨意,闭上了眼,静静地等待着审判。   轻轻的脚步声响起,一阵凉风从他侧面擦肩而过,是黎观月走来径直路过了他,宋栖抿紧了唇,一颗心高高提起,下一瞬,刀剑出鞘的利声响起,一道冰凉彻骨的触感抵上了宋栖的颈侧。   他猛地睁眼,对上黎观月直直看来的目光,里面最后一丝对他的柔情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剩下的都是厌恶。   “……殿下要杀我吗?”他沙哑着开口,听了他的问话,黎观月唇边勾起一个很轻很淡的笑,一闪即逝,好像在讽刺他,她反问:“不然呢?”   “一个害过我的人,我留着做什么?等你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再弄断一次我的腿吗?”   这句话说得宋栖脸色煞白,他颤动了两下嘴唇,刚要说话,涌到嘴边时却突然化作了一声闷哼——   尖锐的痛感从腹部传来,直直地劈开他的胸腔窜进脑海,痛得他顿时失言,瞪大眼睛捂着腰腹,受不住地弯下腰去。   一柄长剑,已经狠狠的、死死的捅进了他的腹部,而剑柄的一端,正握在黎观月的手中。   黎观月看着他痛得支撑不住身子往下滑,昳丽的容貌因为突如其来的疼痛而扭曲,她不为所动,甚至面无表情地在手上施加更重的力道,旋转着剑柄往宋栖腹部更深处捅去。   血开始时是一丝一缕地流,随着她不留情的动作,紧接着就是一大股一大股地往外喷涌,顺着宋栖的衣衫往下流,甚至沾湿了黎观月的衣袖,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溅开小朵小朵的血花。   “嗬……咳咳……殿……殿下……”宋栖艰难地抬起头,难以置信而又惊惶地看着黎观月,显然还没有反应过来。   “宋栖,你跟了我那么久,你应该明白的,我确实如文人们骂的那样——睚眦必报、斩草必除根。”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从那张熟悉的脸上一寸寸扫视而过,语气慢慢而平淡,突然,在宋栖还来不及反应过来的时候,黎观月猛地转动手腕,狠狠将长剑从他的体内抽出——   宋栖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随着她的动作要一并被撕扯出腹腔,一大口鲜血被牵动着涌上喉间,再也忍不住,他“噗”地吐出了血,再也支撑不住,无力地倒在了地上。   他躺在冰凉的玉阶上喘息着,费劲地仰视黎观月,余光中她所持的那柄长剑上淅沥血滴滴答答落下,而剑锋又指向了他,几滴血珠溅落在宋栖的脸上,模糊了他的视线。   身上的剧痛让宋栖本就不怎么好的身子雪上加霜,他痛得不能动弹,可比起身上,心里的怅然剧痛才更使他喘不过来气——   为什么这么快啊……   明明之前还想着,回到京畿后怎么慢慢求得他的殿下的原谅……   明明以为自己还可以挽回,以为来日方长……   明明昨日,还梦到了一个美梦,在梦里,自己和殿下是多么圆满……   为什么这么快啊,梦就醒了……或许说,从头到尾,都是他自己一个人的痴人说梦吧。   穿过一片暗红的视线,黎观月清清冷冷的声音响起,随即脚腕处传来钻心的疼,一下、两下……宋栖疼得微微抽搐,手臂上青筋暴起,死死扣着地面,黎观月踩住他的小腿,面如寒霜地提剑狠狠刺入了他的筋脉间——   只一剑,寒芒一闪而过,便血流如注,深可见骨。   “宋栖,你害得我双腿俱断,礼尚往来,你的这双腿,本公主也拿去了。但是,这还不够。”   “你背叛我,只为了自己心里那点阴暗、见不得人的想法,就害得我那么屈辱,我很难过,也很伤心。”   听了她的话,宋栖的眼睛微微睁大了,浑浊的眼珠内划过一丝痛苦,他竭力伸着手,想要去拉黎观月的衣裙,只是下一秒,他沾着血迹的手就被狠狠踢开。   黎观月平静冷淡的声音接着响起来:“解决难过的最好办法,就是解决让我难过的人,宋栖,现在只有你死了,我才不至于觉得,上一世我们的‘君臣情谊’都是笑话。”   宋栖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他的眼眸里倒映着黎观月的面孔,那张熟悉的脸上所充斥着的厌恶、恨意、鄙夷和杀意是那样明显,让他痛苦欲死。   可即使是那样,他也舍不得移开视线——冰冷的剑锋已经抵上了他的心口,此刻正微微旋转着向下钻去,衣衫已经刺破,胸口处传来刺痛,宋栖知道,黎观月是真的没再留情。   他看着她,口中还有很多很多话没有说,有他的歉疚、有他的悔恨、还有他的爱语、多年的倾慕……可是黎观月没有再给他开口的机会——   “嗤——”   很轻微的剑锋刺穿皮肉的声音响起,黎观月狠狠转动手腕,快狠准地将剑刃大半送入宋栖体内,她捅得很深,深到感觉剑尖都已经触地,深到宋栖体内温热流淌的血液仿佛都能透过薄薄的剑身传递到她手心里。   她站起身,将手中的长剑“叮当”一声扔在了地上,垂眼看向宋栖,汩汩的鲜血从他心口的那个大洞处流出,地上一片狼藉,蜿蜒的血迹甚至流到了她脚边。   宋栖此时还未完全断气,他歪着头,口里的血已经完全溢了出来,让他一句话都说不了,可即便这样,他也挣扎着艰难移动,双脚经脉被挑断,他只能用手撑着身体去够黎观月——   “别碰我。”   黎观月厌恶地往后退了一步,居高临下地看了一眼他,道:“还有什么话,就到地府去说吧。”   宋栖伸手够了个空,痛苦地喘息一声,无力地又跌落在地上,这一下让他本就苟延残喘的身子直接又断绝了大半生机,他倒在地上,用力去分辨黎观月的脸,一行泪水慢慢从眼角流了出来,悄无声息地隐没在地上。   他羞愧而悔恨,哪里还敢妄想对黎观月说什么话搏她心软呢?   他只是,只是想要最后说一句……   地上有血,别污了你的衣裙。   屋外的风突然变大了一些,席卷着远处悠悠的桂花香气,飘散到殿内,空落落的殿宇里,一片幽暗。   不论是前生或是今世,宋栖都死得很安静,像他两生的写照,小部分喧嚣,多半沉默,永远在暗处。 第66章 正文完结   “阿姐……”   黎重岩呆在一旁,愣怔地看着黎观月手起剑落,顷刻间,殿宇内充满了浓重的血腥味儿,而宋栖倒在了地上,一动不动,风卷起他的发丝覆在面上,衣袂飘动,人已经死了。   他愣愣地将视线从黎观月身上转移到地上的宋栖,看着大片弥漫的血迹,手指不禁微微颤抖起来。   这样的黎观月,是他所从来没见过的,尽管能与前世的大黎共同分享记忆,可在他自己看来,始终还是不能将前世的种种真的当做自己的经历。   前世的黎重岩经历过国破家亡、金戈铁马,在权谋机锋里打过滚,在生死厮杀中搏过命,看到这血淋淋的一幕也不会有半分讶异,可今生尚且年幼的“小黎重岩”,一直生活在阿姐的庇护下,哪里见过这样的场景。   甫一看见黎观月在他面前亲手将长剑捅进宋栖腹内时,大片的鲜红血液就让他身心震动,惊惧间气血涌动,“大黎”竟然被硬生生挤出了意识,这具身体瞬间又由“小黎”所掌控。   一察觉到自己可以自由动作,“小黎”顿时激动起来,三步并两步跑到黎观月身前,想要揽住她的手臂,却被她伸手挡了一下。   “你做什么?”   黎观月皱着眉看向可怜巴巴的黎重岩,语气里有点厌烦   黎重岩今年才堪堪将满十五岁,他生得慢,个头才到黎观月下颌,继承了父亲的温润容貌,虽然已经做了几年帝王,可整个人仍有着一种少年郎的气质。   这样的样貌在与姐姐撒娇时,本来只会让人感到亲近。可自从黎观月知道这幅身躯里装的是前世的黎重岩后,每当看到他做出些少年意气的举动,她就总觉得违和极了。   一个饱经风霜的年长灵魂,在一个少年的壳子里做出“矫揉造作”的举动——在黎观月心中,这样的举动非但唤不起她的姐弟情,还让她觉得倍加抵触。   看到阿姐投向自己的奇怪目光,甚至还感受到了她的隐隐抵触厌恶,小黎重岩先是愣了愣,心底突然涌上无限委屈,他急促地喘息了两声,拳头捏得紧紧的——   “大黎”的神思在他的脑海中盘旋,几乎是瞬间就意识了“小黎”想做什么,他悚然大惊,慌忙就要与他争夺身体的控制,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小黎的声音带着委屈和急于为自己辩解的迫切,犹如惊雷一般在空荡的殿宇内响起来——   “我不是前世的那个人!他躲在我身体里,用我的身子骗你,我没做过那些事——阿姐,我是无辜的!”   他略带愤怒的声音久久回响着,身体内“大黎”的意识顿时一阵眩晕,直道不好,果然,听见这句话后,黎观月先是费解地懵了一下,看向黎重岩,她正要说什么,却在接触到他的双眼时失语了——   那双泛红的眼睛里满是委屈和焦急,就差把“剖心给你看”的迫切写在脸上了,黎观月半张着嘴,被他话里巨大的信息量冲击得慢半拍才反应过来。   她看着黎重岩的脸,突然感觉自己稍稍有些目眩,她扔掉剑,艰难地走到黎重岩身边,伸手重重按住他的肩膀,眼神不断在他脸上扫视,试图从中找出说谎的痕迹——   可是没有。   这张脸、这个神态、这种语气,明明白白就不是前世的那个青年帝王!   怎么会这样?!   不过也是,重生这种事情都能发生,一体双魄存在也不为过,可是、可是……黎观月难以置信地上上下下打量眼前的弟弟,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说什么话。   殿内气氛正凝滞着,突然,门被轻轻叩响了,门外的侍卫来报:“陛下,靳家两位大人正在殿外求见……”   “见什么见?不见!”黎重岩大吼一声,粗暴地打断了通传,他急切地想要与黎观月说明情况,抓住她的袖子不放手。   黎观月心烦意乱,疲惫地将袖子拉出来,不管黎重岩,扭头对着门外的侍卫道:“将两位劝至偏殿,我与陛下稍后便去。”   她深吸一口气,深深地看了一眼黎重岩,最终也只是说了一句:“先解决靳家的事吧,你身体里的另一个人……日后再说。”   黎重岩站在原地咬了咬嘴唇,欲言又止,还是跟了上去。   带着不情不愿的黎重岩来到偏殿,靳家两父子已经等候多时了,靳父脸上还带有愠色,一看到黎观月缓步前来,更是直接站了起来。   “靳大人这么急切前来,是为何事啊?”黎观月不紧不慢走进去落座,像是没看到对面两人的急切一样,执起宫人送上的茶盏前呷一口,随意一问。   靳父正要开口,又听上座的黎观月道:“如果是为靳纵的事,那还请两位不必说了。”   一听这话,靳父靳兄俱是一震,靳兄最先沉不住气,面色沉了下来开口:“殿下这是何意?为何不能说我小弟的事?他虽然为戴罪之身,可此次前去北疆也师出有名,更何况也出了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殿下把人留在北疆苦寒地,分明就是……”   见他说得越来越激动,靳父猛地一拉他的衣袖,生生止住了他接下来的话语,靳兄安静下来,从父亲的暗示中反应过来,看到始终一言未发的皇帝和长公主,神色变了又变,坐回了原处。   应娄死了,朝中旧党势力被大幅削弱,靳家此时也不敢再像之前那样行事张扬,而是选择蛰伏下来韬光养晦,若不是为了弟弟,他们父子两个本打算是先深居简出、避避风头的。   本来这次专门挑着陛下在场,他们想着好歹陛下能为他们说句话,可没想到……   靳兄悄悄看了一眼位于位首的皇帝,发现他竟然还是在魂不守舍的发呆?!   这还让他们怎么说下去?!   “继续说啊,怎么不说了?”   黎观月轻轻挑起眼皮看了一眼突然沉默的两人,淡淡开口:“既然你不说了,那就换本公主来说。”   “靳纵本是戴罪之身,被剥夺了官职,就不该继续任官,但你们拿出未曾废除的九品中正制来为他找补,靠荫庇寻得官职……可以,律令没禁止的,本公主也不能说是错。”   她轻轻叩了叩指尖,声音冷淡下来:“不过,去北疆任官不再回京的决定,可不是本公主的命令——靳纵要做什么,都已与我、与公主府无关,两位向我兴师问罪,未免太无理了吧。”   靳兄听了她的话,瞪大了眼睛道:“怎么会?!他、他自己要留?这不可能!”   黎观月不置可否,拍了拍掌,一个小宫女从门外走来,恭恭敬敬地为两人呈上一封信,靳父铁青着脸打开信,一眼看到熟悉的字迹,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他将信拍在桌面上,半晌说不出话来。   靳纵在信中给他的父兄写了什么黎观月并不清楚,只是看过信后,一贯的对她有偏见、得理不饶人的靳家两人竟然没再纠缠下去,这对于黎观月来说,真是十分惊奇了。   本来还打算借机弄点波折、挫挫靳家威风的,现在那两人不说话了,反倒让黎观月觉得有些意兴阑珊。   她站起身:“行了,两位爱子、爱弟心切,本公主也非不谅解的人,今日之事就不算冒犯……只是有一点,还需要靳大人费心。”   她做出一副忧愁的样子,让靳父心里高高悬起,果然,下一刻,当着黎重岩的面,黎观月直接道:“北疆骆氏,你也是知道的吧?当初为震慑匈蓝,骆氏主动领兵北迁,现在边防稳固,我与陛下商议,觉得也是时候让他们回来了。”   “骆家两兄弟领兵回来想要换个闲职,自然不便再任将军,我仔细想过后,认为兵部实在是再好不过的去处了,而靳大人你既为兵部尚书,日后也还需你多帮协他们,莫让忠臣良将受了委屈。”   黎观月说着话,听在靳父耳中越来越让他心惊,说到最后,他已经捏紧了拳头,再也忍不住得猛然高声喝道:“长公主殿下!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陛下还在这里,你竟然、你竟敢擅自插手朝政!”   他气得发抖,一瞬间都忘了尊卑,站起来就差把手指头戳到黎观月脸上般连声质问。   “靳大人,何必这么惊慌愤慨,我做的这些……不管是之前还是之后的桩桩件件,不都是在插手朝政吗?”   黎观月慢悠悠地冷笑道,这番话一下子让靳父目瞪口呆,愣在原地就出了一身冷汗。   “黎……黎观月,你竟是装也不装了,我就知道,你是有狼子野心的,你、你大逆不道!”   靳父说话声音都不连贯了,他惶然地转向黎重岩,大喊道:“陛下!陛下!您还不治罪于她!她这是要谋反啊!”   靳家两父子转头望向黎重岩,却见对方低垂着头,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扣着茶盏,对刚才黎观月的话语半点反应都没有,察觉到靳父的目光后,黎重岩才抬起头,动了动嘴唇慢吞吞道:“朕不介意,阿姐说得都对,你按她说得来就是了。”   想了想,他又补充了一句:“这是黎家的江山,阿姐也信黎,怎么能算谋反呢?”   “这……这……”靳父目瞪口呆、瞠目结舌,脸色涨得通红,磕磕巴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黎观月听了这话,倒是很意外地挑眉看了一眼黎重岩,只是他又低下了头,看不清神色。她收回目光,悠悠地道:“靳大人,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她笑眯眯的样子显得无害极了,靳父此时却再也强硬不起来了,甚至还从心底无端升起一股恐慌和凄凉来——往常还能借着皇帝的势与黎观月斗一斗,可现在,他们旧派怕是一丁点儿最后可依仗的东西都没了。   靳父嗫嚅着嘴唇,半天没说话,黎观月支着下巴悠闲地看了一会儿他青青白白的脸色,等得烦了才下了逐客令:“那便这样吧,等骆氏的人去兵部任职,靳大人记着好好关照一二就行。”   “靳大人爱子心切,必然不愿看到靳纵在北疆受苦,骆氏在边疆经营多年,虽然回京,但也还能在那里说上几句话的,您好好待人,靳纵也就能更受些照顾。”   这话里话外就是在明晃晃的威胁,靳父自然听了出来,他瞪圆了眼睛看着黎观月,仿佛不相信这话会从她口中说出。   不死心地又望向黎重岩,他想求情,可黎观月一个轻飘飘的眼神瞥过来,他全部的话就哽在喉头了。   良久,靳父才弯下腰,深深地行了个礼,颤颤巍巍地道:“……是,殿下的吩咐,老臣必当……竭尽所能。”   目送着两人出了殿门,宫人也依次退下,殿内又恢复了安静,黎观月沉默地看着自己衣裙一角繁复的花纹,良久,才突然开口:   “什么时候换的人?”   黎重岩蓦地抬眼看她,一双眼睛黑沉沉的,嘴唇动了动,道:“阿姐怎么看出来的?”   黎观月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嘴角出现一抹略带嘲讽的笑,道:“黎重岩,你忘了,这一世这个时候的你,正是受人挑拨、开始怀疑我的时候,根本不可能说出‘阿姐说得都对’这样的话来。”   黎重岩脸色一白,羞愧地低下了头,低声道:“我出现……也没多久的,就在刚刚进入殿内的时候,一开始确实不是我,城门外迎接你的也是我……”   他的语气口吻卑微极了,小心翼翼的,黎观月漠然地看了他一眼,此时根本没心情与他演“姐弟情深”的戏码,她摸了摸鬓角,开口道:“我在北疆做的事,你都知道了吧?”   黎重岩猛地一怔,脸色瞬间变得僵硬,他攥紧了手,半天才扔下一句硬邦邦的话:“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猛地站起身来就想走,背影看起来仓皇又狼狈,就差把自己的耳朵捂住什么也不听了,黎观月冷眼看他逃避的样子,直到他匆忙走到宫门口,她才猛地一拍桌子——   “黎重岩!你还想逃避?!你什么时候才能不像个懦夫,堂堂正正地把你那些心思说出来!”   黎重岩的脚步狠狠一顿,站着不动了,像一樽塑像,木然又固执地立在那里。   他还要嘴硬,梗着脖子道:“我真的不懂……”   黎观月简直要被他的态度气笑,闻言便直接摔了茶盏,飞溅的瓷片与茶水溅到黎重岩脚边,碎裂的声音让他脊背抖了抖,可他还是强撑着不转头。   “你还是不懂。”她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满是失望和疲惫:“你用人不清、怀疑我这个亲自抚养你长大的姐姐、想要把我扳倒,因为这些,所以我怨怪你,我恨铁不成钢,有时候,我真想杀了你一了百了,解我前世死无葬身之地的仇。”   她的声音里透露着狠戾,不是说狠话,黎观月确确实实是对前世那个冷漠的弟弟完全失望,刚得知黎重岩也是重生而来时,她第一个反应就是恐惧——恐惧再落得前世那样的结局。   强烈的恐惧让她一度产生过弑弟的想法,就当做是为前世的自己偿命了——   可这个想法,在得知这一世尚且还年幼的小黎重岩仍在时狠狠动摇了。   “我们是同胞的姐弟,父皇母后唯二的孩子,手足之情、父母临终所托,这些东西都太重了,重得我下不了手。”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黎观月深呼出一口气,才抑制住自己颤抖的声线,平静下来,对着那道僵硬在不远处阴影里的身影道:   “我不会杀你,但不是因为你。黎氏先祖拼上生死厮杀得来的山河不是交由你糟践的,你守不住,那就换我亲自来。”   秋日的光与影自雕花窗滤进来,屋外风吹动树影,簌簌而响,黎重岩保持着那个姿势不动,他不敢转头,不敢将早已泛红的眼眶和满面的泪让黎观月看见。   他紧紧咬住下唇,直到那一片被咬得血肉模糊,口中传来血腥味儿时才能勉强将心中的难过压下,转化成一片强撑着的、千疮百孔的镇定。   他最承受不住,还是阿姐对他的失望啊……   “阿姐想要做什么,我绝不会拦……这是我欠你的,也是我欠大越的……”   黎重岩以一种极极低的声音勉强说出话来,可话语到最后还是泄露出些微的痛苦来,他再也忍不住,受不了这样的气氛,咬着牙一抹泪,不等黎观月回话,就拉开殿门大步逃离了出去。   一室寂静,风从远处捎来桂花的香气,萦绕在黎观月身边,日影移动,她就这样端坐在原处,静静地坐了很久,良久,才长叹一口气。   ……   自那天靳家父子回去后,靳府便一反常态闭门不再接待客人,靳父更是换下了自己在兵部的得力心腹,将刚回京的骆二安排在了那个重要的职位上。   而京畿中也慢慢流传起了一个传闻,说是皇帝现在极为依赖信任他的姐姐,也就是当今长公主殿下,不论是什么政令,都要先给黎观月看过、得到她的首肯后才颁布,现在的他,已然是一傀儡了。   众人越传越离谱,直到有大臣不明所以,真的在朝堂上如往常一样参了黎观月一本,说她手眼通天、胆大妄为,有狼子野心,恳请皇帝彻查。   一句句陛下,声声恳切、字字泣血,可黎观月看得分明,那些人嘴角奸诈的笑意和阴狠的算计遮都遮不住了。   黎重岩坐在高位上,冷眼看着殿前的旧派群臣们吵得不可开交,看着看着,那些臣子的眼光聚焦在了他身上,一声比一声激昂地叫着,要他给个说法。   说法吗?黎重岩低头笑了笑,紧接着在众人大惊的目光里突然吐出了一口鲜血,脸色转瞬间变得煞白至极,转而软绵绵地从龙椅上一头栽了下去!   他倒在地上,眼珠艰难地转动了一下,在越来越模糊的视线里,他看到黎观月立在殿下,身上锦服干净华美,粲然夺目,不像前世最后见到她时,她一身受他而害的污泥,成为他今后的夜夜梦魇。   ……   黎重岩病倒了,这个结果是谁都没有想到的。   元德三年秋,御医诊断黎重岩患了怪病,难以治愈,黎观月广发邀帖,诚邀天下能人异士进京,为黎重岩治病。   神医谷派人来过,一并交了投诚的文书,从此后便也属于大越管辖,虽然朝廷驻军并未能进入谷中,可从今之后,谷中弟子都要接受朝廷编书在册、严加管理,对于丽嘉黎观月而讲,就已经达成了目的。   一波波人来了又走,天下奇药流水一样的被送入皇宫,黎重岩仍不见好,甚至到了日日呕血、缠绵病榻的地步,朝政大事大半交到了黎观月手中,新党风头正盛,一条条政令被执行下去,大越官场兴起一股“除旧迎新”的清风来。   元德三年冬,黎重岩久病难愈,昏迷数十日,黎观月作为皇帝亲姐,被任以监国之职,加上她原本受先帝封下的辅政公主身份,实际上,她已经成为了大越最具权势的人,就算皇帝醒来,也丝毫撼动不了她的位置。   两月后,旧党庡一派借为皇帝祈福名义,请来众多妖僧,想要以黎观月是女子参政的理由来解释黎重岩的怪病,借以“清君侧”。   事将发之际,骆氏亲兵便阵列京畿之外,江南王府川宁郡主由运河送来大批粮草;当时受崧泽郡大疫折磨的众多百姓送上万民书,痛斥旧党野心勃勃、残害忠良、妖言惑众;而曾经旧党一派的靳府又突然临阵倒戈,宣布与旧党割席。   风云际会一朝变,天地已然换了新颜色。   如此情境下,在看到黎观月那气定神闲、云淡风轻的模样,旧党的人怎么会不清楚,一切原来都已经在她的掌控之下。   这场局从她重生那天开始筹谋,丝丝缕缕已然将所有人网在了棋局中,要做妙手、还是弃子,都已经不再由他们自己选择。   长公主之势,已经不可阻挡了。   旧党不战而败,朝堂迎来清算,一片萧瑟中,黎重岩只短暂地醒来过几次,却什么都没做,算是默许了黎观月的动作,他最终还是没熬过这个冬天,在新旧交替、阖家团圆的爆竹烟火声闭上了双眼。   死前,他亲自拟了圣旨,叫了在朝中德高望重的大臣元老们前来殿内,将皇位传给了黎观月。   尽管还有人对女人当政有意见,可大军就在京畿城门外驻扎,黎观月南平大疫、北定边冠群的功绩远扬,黎氏宗室被她压得死死的,这些小小的意见连水花都没溅起多少,便被悄无声息的平息了——   毕竟,大越需要的是一位开明、贤能、果决的君主,而非是拘泥于男女之分的成见。   更何况,黎观月是真的手里有兵,也敢杀人。   黎重岩驾崩,黎观月走上了至尊之位,问鼎九五的那一日,天朗气清,京畿难得放晴,厚厚的积雪堆在屋檐,红墙绿瓦间,映衬着明黄色的帝王仪仗。   大典的最后一步,是登上高台处接受群臣俯拜,黎观月转身回首,她所站的地方可以俯瞰整个京畿的盛景,繁华尽收眼底,出乎她自己意料的是真的处于这个位置时,她竟然格外平静。   她的目光慢慢扫视过众人,遥遥的与台下一个熟悉的身影相望——那人带着兜帽,遮得严严实实,透过那双眼睛,黎观月看到前生今世两个灵魂在交织,两人静静地对视片刻,对方深深地弯下腰,随着钟声响起,为新皇行礼。   她曾经问过黎重岩,诈死退位后会去哪里,他只答自己想要游历山河,去看一看上辈子没有守护好的江山,黎观月反问他怎么耐得住一生漂泊,他当时怎么回答的呢?   黎观月恍惚间想起,当时的黎重岩只是笑了笑,带着些歉疚,轻轻和她道——   “青灯古刹祈福,为天下,赎罪,为自己。”   落子无悔,今时一别,才算是真的别离了,到底是他们姐弟缘分浅淡。不过,隔着前生今世种种恩怨纠葛,这便也是最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