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岸   作者: 吃饱去睡觉了   简介:   季时傿上辈子战死沙场,她孑然一身,原以为自己会变成一只孤魂野鬼,没想到在自己死后会有人跋涉千里,为她收尸,为她料理后事,在写给她的祭文上一遍又一遍诉说爱意。   庆国公府的眼盲嫡子,曾经被季时傿退过婚的梁齐因,他们之间虽有指腹为婚,却并未见过几面,季时傿不懂,他为什么会为自己做到那般份上。   难道仅仅是因为那段已经不存在的婚约吗?   再次睁开眼,季时傿回到了四年前,彼时婚约仍在,她和部下尚未战死关外。不知道是出于愧疚还是好奇,重生一次,季时傿并未像上一世般前往国公府退婚。   她本想找到梁齐因,以报前世他为自己收尸之恩,谁知却意外发现了梁齐因不为人知,受尽欺凌的过去。   季时傿:关爱一下恩人脆弱的心灵应该没什么吧?   ——   梁齐因前世夜驰三百里,却只找到了季时傿的尸体,他和季时傿一起死在了漠北,此后只剩一副躯壳。他以病残之身入翰林,辅佐新帝,推行政革,最后随军至关外,灭了北蛮,给季时傿报了仇。   他于山河平定时自戕而死,再睁眼却回到了二十岁,季时傿退婚的那一年。   上天给了他好大一个机遇,再见季时傿,梁齐因发誓,此生定要护她周全,为她斩尽拦路之人,替她扫平一切不公之事。   哪怕同前世一般,季时傿不认识他,不记得他。然而,这次他并未等到季时傿前来退婚,反而真的和她做了一世夫妻……   红衣烈马,大将军从火光中杀出来,恣意张扬,俯身朝他伸出手,高声笑道:“梁齐因,我来接你成亲去了!”   ***   人人都说季大帅三头六臂,将星入命,只可惜入的是颗天煞孤星,克父克母不说,只怕那新婚的夫君也要命不久矣了。   可谁知婚后,梁齐因不仅没有缠绵病榻,反而日渐生龙活虎,痨病治好了,走路也不喘了。   婚前下注赌梁齐因多久会被克死的京城众人:能不能退钱啊……   威名赫赫耿直缺心眼大将军vs真文弱病残温柔腼腆大谋臣   看前须知(含排雷):   1·1V1HE,感情剧情对半开,应该是个甜文(假装有红字标粗)。   2· 女主全文武力天花板,无人能敌的那种。男主前期因某些原因视力不好,但是能看见模糊的东西(日常可以自理,只是类似近视眼,不是瞎得完全什么都看不到,后期会治好。)   3· 架空历史,有参考,也有私设如山,作者没脑子所以主角也不会很有脑子,既然是小白文所以随便看看就行。   4· 主角非完美人设,性格各有缺陷,会鲨人会骂人会严刑逼供,有事骂ta别骂我T^T。   5· 本文含有大量脑缠回忆杀(标重点),介意的朋友看完前几章可以直接跳到第二卷 。   6· 感情流废物,有狗血失忆梗(辅助调情用),雷者慎入。   7· 严格来说,本文不是爽文,不是爽文,不是爽文,主角并非龙傲天人设(没有贬低的意思),每个人看文的喜好不同,觉得不喜欢直接退出就好,不用勉强自己(你好我好大家好)   8· 男主身心俱洁,贞洁是男人最好的嫁妆。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重生 轻松   搜索关键字:主角:季时傿(季柏舟) ┃ 配角:梁齐因(梁岸微) ┃ 其它:很多人   一句话简介:是我卑劣,放不下你   立意:虽千万人,吾往矣 第1章 身死   平靳关外的漠北是鞑靼人的地界,成元二十九年,鞑靼来犯,在大靖边境烧杀抢掠,气焰嚣张,百姓不堪其扰,戍边将领多次镇压无果,最后是北境统帅季时傿率三千铁骑赶到,与燕州驻军合力将北蛮敌兵击退关外,此战方休。   成元三十年春,鞑靼多部归降,上表议和书,请愿归附大靖,每年上供粮食,马匹,珠宝等,季时傿奉旨出关谈判,却在岐州遭了伏击。   北地干旱,关外黄沙满天,自岐州城西去二十里有个因沙石陷落而形成的天坑,叫做金池。   商队惧怕流沙,从此经过一般会刻意避开,因而附近很少有人经过,此时天坑中却遍布尸体,连沙石都被染成了暗红色,道路旁飞过几只秃鹫,金池成了血池。   季时傿在自己的尸体旁坐了一天一夜,迎面吹来的风裹挟着厚重的血腥气,黄沙盖在脸上,遮住几片乌青的尸斑,整张脸上唯一鲜活的颜色可能就是嘴唇,因为染了血的缘故。   她低下头,试图抹掉脸上的泥沙,擦干净斑驳的血迹,但她的手却从身体中穿过,分散,然后聚拢。   季时傿面无表情,像是察觉不出魂体无法触碰实物一样,她不停地伸出手,无数次穿过身体,却还是不死心一般,固执地想要抹去那片痕迹。   最终不得不接受了一个事实:她真的死了。   没有死在凶狠的敌人刀下,却死在了自己的袍泽手中,而她到现在连奸细是谁都不知道。满天黄沙将一切掩盖于此,此夜之后,岐州之变只会成为史书上一场再普通不过的战役,没有人知道其中发生过怎样的变故,她也不知道该用何种方式将这些传递给世人。   传言都说人死后若无人收尸,无人祭奠,则会变成孤魂野鬼。季时傿双亲俱丧,孑然一身,恐怕未及来人,自己已先沦为秃鹫腹中之物了。   她想到这儿,忽然听到一阵马蹄声,距离很远,从天际泄下,然后渐渐变得清晰。   马蹄声很快,恍惚间像是从破败窗棂中窥听到的急雨,猝不及防地砸在了她的心头,季时傿掀起眼皮,看到远处奔来的身影,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来人风沙满身,形色仓皇,下马时动作僵硬,几乎是从马背上坠下来的。他磕磕绊绊地站起,没走几步又摔了下去,踉跄地穿行在尸山血海中,不知道在找谁。   季时傿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她猜想对方是哪名士兵的亲人或是朋友,得知了此次变故后赶来,为这名士兵收尸。   那人已经穿过大片尸骸,来时的雪色长衫染了血,在长久的寻找中他的神情变化过好几次,从一开始的害怕到期待再到惴惴不安。   战场上刀剑无眼,多是残缺不堪的躯体与五官难辨的面容,他找得艰难,动作越来越缓慢,行走间衣上沾了腐肉,脸上蹭了血,他从清晨走到黄昏,终于走到了季时傿身前。   彼时他已经无力再站立,几乎是手肘支撑在地上匍匐而来。季时傿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心慌,她原本坐在旁边一动不动,现在手指下意识地蜷曲了起来,如今成了鬼,却有一种呼吸停滞的感觉,那人伏在她身侧,眼里红得仿佛要滴下血泪。   他喉咙里发出声音,如同生锈的铁块摩擦在一起,“季……”   他的手抬起又放下,从长袖中伸出的手臂如雨打风吹时战栗的枝梗,季时傿不认识他,此刻心里却莫名地浮上了一个念头:他在找我。   那人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指腹在季时傿的脸颊上擦过,他试图擦去那些尘土与血迹,手却怎么都找不准位置,抖得如同筛子一般。   此时落日余晖将尽,八表同昏,举目昏沉之色,陇上有几点明星似隐似现,天际忽然划过一只大雁,穿过金色的云层,复又低垂冲进荒芜的风沙当中,四下里重新归为平静。   那人跪在她身侧,腰间的玉佩垂下来,季时傿终于看清了上面的图案,“瀚海潮生”,是泓峥书院的沈居和先生曾作的一幅画,后来刻在玉佩上赠予了爱徒。   若她没记错,那位爱徒的姓名叫做梁齐因。   季时傿恍遭雷击,目光上移停在男人的面容上,幼时父亲曾为她说了一门婚事,定的便是庆国公梁弼的儿子梁齐因。   但是后来父亲去世,她北上领兵,鲜少回京,梁齐因得了眼疾后仕途难行,再加上她不愿嫁人,这门婚事其实已经形同虚有,四年前她便亲自登门将婚退了。   季时傿不记得她与梁齐因有什么交情,她与他之间仅有的关联可能就是这段曾经的婚约,她对梁齐因没有感情,料他对自己也是如此,却没想到,岐州之变后,第一个来找她的居然是梁齐因。   难怪他总要贴着尸体的脸辨认许久,金池附近几千具尸体,到处都是残肢断臂,他眼睛不好看不清,想要认出她就比常人更困难些,只是他一个半瞎,是如何从千里之外的京城赶来的呢。   梁齐因脸上所有的情绪如潮水般褪去,他缓缓俯下身,用还算干净的袍袖擦去季时傿脸上的污垢,动作很轻,有一种近乎虔诚般的小心翼翼。   季时傿嘴张了张,想要说些什么,可是话音到了喉间才想起,她如今成了鬼,应该是不能再和人说话了。   金乌坠落,天边最后一片霞光即将被夜幕吞噬。梁齐因弯腰抱起季时傿的尸体,身后蜿蜒的脚印重新被流沙填满,他走得很慢,影子在苍茫无边的戈壁上被拉得很长很长。   成元三十年,北境统帅季时傿在出关与鞑靼谈判的路上遭遇伏击,尸骨无存。   季时傿的灵柩停在梁齐因的别庄中,自岐州回京已有三日,朝堂上关于此次变故的处理方式吵得不可开交,大部分都是弹劾季时傿的,少部分说要给她追封,其余皆不发表陈词,或作隔山观虎斗,或根本不敢牵扯进此事当中。   堂内烛光闪动,季时傿默立于角落,她还是战死时的相貌,胸口空荡荡的有个渗人的窟窿,残破的轻甲挂在身上,腿上的伤口深可见骨。   她瞄了一眼棺椁中的自己,衣裳崭新又精致,脸上布着淡淡的妆,梁齐因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去除掉了她脸上的尸斑,一眼看过去,棺中的人好像只是睡着了一般。   今年京城罕见的遇到了倒春寒,前夜里下了场大雪,到现在还没有融化。梁齐因身着素服,跪坐在灵前,手边放着一叠写满了字的纸,大约是祭文一类的东西。   他几乎寸步不离,三日来未见他吃过什么,只偶尔喝几口水,大部分时间都跪在灵前。季时傿想,就凭着曾经的一纸婚约,他们之间甚至没有情分,梁齐因能为她做到这种地步,竟叫她又惊又愧。   檐下雪水滴落,淅淅沥沥地落在台阶上。门外忽然响起脚步声,季时傿抬起头,看见一个随从打扮的青年出现在门扉旁,进来前抖了抖身上的霜露,额前的刘海被屋檐上落下的雪水打湿,贴在脸上。   梁齐因并未回头,他低垂着眼眸,将手边一张祭文放进正在燃烧的火盆中。   “公子。”来人轻声唤了唤,几天前梁齐因抱着季时傿回京时正是他接应的,乃梁齐因的心腹,叫做陶叁。   梁齐因低头看着淹没在火焰中的祭文,“嗯”了一声,又不知道突然想到什么,将已经烧了一半的祭文从火盆里拿了出来,手腕上很快便起了一圈燎泡。   陶叁见状惊呼道:“公子!”   梁齐因吃痛皱眉,将那半张祭文团在手心,摇了摇头,“没事,你继续说。”   陶叁面色犹豫,想说什么又开不了口,进了门后一直站在原地,嗫嚅了半天才支支吾吾道:“公子那个……今日御史台的刘方周上表参奏季将军,说、说她……她……”   季时傿盯着梁齐因手上的伤,刘方周从前就与她不和,每年上表参她无数本,不足为奇。   梁齐因低着头,火光映在他脸上,“什么?”   陶叁揩了揩鼻子,“说她为帅疏忽,治下不严才引来此祸,即便身死也、也不足以抵罪,应当追、追削职……”   梁齐因沉默片刻,忽然猛地将手中火钳砸在地上。   他转过头,因长时间跪坐腿有些麻,站起来的时候甚至晃了一下,梁齐因沉着脸色,抬了抬手示意陶叁继续往下说。   火钳砸在地上时的声音不小,陶叁抖了抖,公子向来是和和气气的模样,他很少动怒,这会儿大概是真生气了。   “此次同刘方周一起上奏弹劾季将军的还有十余人,陛下今日发了很大的火,刘方周现如今还跪在宫门外,他说,若陛下不治季将军的罪,他便一头磕死在金銮殿的柱子上。”   季时傿心道:嚯,刘方周这次是豁出去了啊。   梁齐因冷笑一声,淡淡道:“那他便去死吧。”   说罢直起身,手心的纸团滚落在地,他身着丧服,背着光,季时傿站在棺椁旁猝不及防地与他对视一眼,她心里一悸,下意识别开目光。等到两人都走后,她才意识到,她已是鬼,梁齐因又有眼疾,看不见她的。   大门被关上,堂内光线暗了下来。季时傿从角落里走出,她的魂魄离不了肉身,如今只能待在这灵堂中。好在梁齐因终于出去了,她得以静下心想一想近来的事情。   作者有话说:   放个预收文案,厚脸皮求收藏(坐地打滚)   预收:《曾是惊鸿照影来》   “我只敢水中观月,虽近在眼前,却怕一触即散,月亮并不属于我,只是月光偶然一次照在了我的身上而已。”   *   皇太子篡位不成,满门被抄之日,程允棠躲在狭窄的衣柜里屏气凝神,亲眼目睹了府中女眷如何被残害致死。   圣上垂怜,没有治程允棠的死罪,只是夺了她郡主的封号,任其在宫中自生自灭,受尽欺凌。   前不久说要娶她的人站在不远处连看她都不敢,彼时程允棠才想通,情爱二字实在愚蠢,她不甘心沦为他人的垫脚石,除了心狠,别无他法。   某年秋猎,围场遭袭。   柔嘉郡主失踪,边陲小镇的王员外家却多了一个清冷寡言的病美人。   程允棠在这张名为权势的棋盘上纵横捭阖,所有人都是任她操控摆布的棋子,直到某日,一名少年误入其中。   *   燕回被木匠从乞丐堆里捡回来时,镇上的王员外刚纳了房小娘子,请他们过去打一只柜子。   燕回在王宅见到了一个美人,似天上朗月,匣里明珠,朝他招了招手道:“好孩子,到我跟前来。”   他以为这样平淡的日子会持续一辈子,后来京中巨变,燕回才发现,在背后搅弄风云的竟是眼前这只莹白如玉的纤手。   他和程允棠之间横亘着望不到头的天堑,她是朗月明珠,而他是见不得光的泥尘。   多年后燕回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成了一把见血封喉的利刃,他在高耸的宫墙下,又见到了那个美人。   祸乱朝纲的柔嘉长公主,浪荡骄纵,面首无数,甚至和当朝太傅纠缠不清,她没有认出他,美人半倚坐榻,身姿疏懒。   “好孩子,到本宫跟前来。”   *   沈霁光世家出身,少时被选为皇子伴读,在宫廷中见到了整个皇室最尊贵的明珠——柔嘉郡主。   后来太子被污蔑造反,明珠蒙尘,昏暗的假山后藏着无数拳脚讥笑,沈霁光站在角落,被那双眼看着,却不敢迈出半步。   多年后冤案平反,程允棠回宫,一张悲悯众生的菩萨相,手里却沾满鲜血,无恶不作。   沈霁光闯进长公主府,声声泣血,质问她为什么会变成这幅模样,明珠凭栏高坐,无动于衷。   “沈太傅,你是臣子,于情于理,你都应该称本宫为——殿下。”   看前须知:   1·男主燕回,女主与男二前期有感情纠葛,之后会了断干净。   2·年龄差6岁。   3·架空,私设如山。   4·角色三观不代表作者三观,我是好公民。 第2章 孤魂   刘方周与她结怨已久,那还是好几年前的事情。   刘方周年过四十才终于得了心心念念的儿子,捧在手心怕摔了放在嘴里怕化了,宠到最后的结果就是这个儿子文不成武不就,刘方周为他操碎了心,最后只得想办法帮他儿子谋求一个职位,找来找去便找到了季时傿这儿。   一是觉得季时傿当时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好拿捏,二是刘方周在御史台任职,不敢光明正大地做出买官鬻爵的事情。   军中纪律森严,刘勉虽到了季时傿手底下做事,却仍旧改不了在京中时养成的纨绔本性,有一次竟然做出了强/暴民女的事情,逼得那农妇投井而亡。   这事严重违反了军纪,还背上了一条人命,刘勉竟还不知悔改,觉得区区农妇,几两银子打发便算了。季时傿气急,让人压住他,亲自打了他八十军棍,要了刘勉大半条性命,将他赶出了军营。   刘方周唯一的宝贝儿子后来养伤养了快一年,至今还身有余疾,他本想为儿子谋个闲差,谁知被打成这个样子,刘方周便将所有的怨气撒在季时傿身上,如今季时傿死无全尸,他怕是做梦都要笑醒了。   只是还不解恨,最好她身败名裂,暴尸十日,受千夫所指才好。   季时傿叹了叹气,门外寒风呼啸,忽然撞开了紧闭的大门,穿堂而来。灵前火盆内已经熄灭的火苗死灰复燃,未燃尽的纸张被风吹得扬了起来,最后落在了季时傿的脚边。   她低头一看,是刚才梁齐因从火中夺出的半张祭文,只剩下几行字,字迹遒劲有力,上面写着“永失吾爱,此身茕茕,长泣不止,长恨不绝”,末尾是梁齐因的署名。   季时傿身形一晃,再俯身看了一遍,“恨”字的最后一笔延长许多,力透纸背,好像真的带着书写者无尽的痛苦与怨恨,震得她心头激荡。祭文是写给她的,梁齐因永失所爱,失的是谁?   他为何爱我?   季时傿问自己,她与梁齐因之间私下里从未接触过,年少的时候她虽也在泓峥书院读过书,但当时只顾着与狐朋狗友整日嬉笑打闹,她对梁齐因便几乎没什么印象。   再加上他又是沈居和的得意门生,老先生生怕她带坏了自己的爱徒,学堂中她与梁齐因的座位都相距甚远。   后来梁齐因生了病,国公府的人把他接走了,当时他们都以为梁齐因病好了就会回来,甚至还开玩笑过,梁齐因不在,沈先生就不会总是拿他来说教大家,谁知,梁齐因再也没回来过。   梁弼妻妾成群,后院妇人争斗不止,他自小被奉为神童,年少成名,谁知斗南才华折在妇人争宠的阴狠算计当中,被人下了毒,后来虽得了医治,只是终身落了眼疾,视物不清了。   纵他再有满腹才华志向,只是一个眼盲之人在朝堂上实在难行,那名妾室虽自裁谢罪,梁齐因的锦绣前程却也自此终止。   同年,父亲战死,季时傿也离开了泓峥书院,她常年在外领兵,有几年过节恰好在京便会进宫赴宴,梁齐因也在,若是遇上便道声好,那是他们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   梁齐因这次出去有四日多,他回来的时候还未天明。   京郊又下了场雪。   期间陶叁来守过一段时间,灵堂内灯火通明。梁齐因推开门时肩上披着寒霜,衣摆被风吹起,半白着发,神色疲惫,低垂的眼睫上有几片雪花。   大概是因为晚上看不清的缘故,从大门至供桌的几步路他走得格外艰难,好几次甚至撞到了桌角,梁齐因一声不吭,烛光在他脸上忽明忽暗,他嘴角紧抿,不知道在想什么。   季时傿看着他,梁齐因缓缓走向棺椁,他静静地站着,眼底的情绪晦暗不清,他发间的雪水已经融化,隐隐地闪着光。   就这样站了好一会儿,梁齐因才靠着棺椁坐下,低声道:“近日未曾抽开身过来,你莫怪。”   季时傿摇了摇头。   这是几日来梁齐因跟她说过的第二句话,第一次是在金池,他抱着尸体时,喑哑地喊她的名字,第二次便是方才。   梁齐因低了低头,看着手腕上的烧伤,"刘方周下了狱,先前随他犬吠之人皆噤了声,不会再扰你。"   季时傿眼睛瞪大了几分,前几日陶叁还在说刘方周弹劾她的事,怎么今日却下了狱。   梁齐因道:“证据未全,我贸然出手,未能让刘方周定死罪,你放心,流放的路上我不会让他活着。我自作主张,届时让他到了阴曹地府给你磕头,你若是不想看见他,便让他滚远些。”   她想起前几日梁齐因走之前说的那句话“那他便去死吧”,那时季时傿没当回事,没想到他是认真的,不过四天,外面便天翻地覆。   此刻季时傿才渐渐意识到,梁齐因并非他表面看起来那般温雅无害。他是梁齐因,纵然眼盲,也是十三四岁便才冠京城的梁齐因,所有人都以为他如振翅之鹰折了翼,跌落云端再也飞不起来,然而鹰就是鹰,蓄势待发亦可一击毙命。   只是没想到,梁齐因沉寂多年后第一次出手,居然是为了她。   灵柩已经停了七日,明日便要下葬。   门窗上浮上青灰的白,天就要大亮,梁齐因在棺椁旁坐了半宿,挨着季时傿,他们中间不过隔了一尺的距离,恍惚间好像真的促膝长谈了一夜,跨越了生死的鸿沟。   季时傿忽然很想跟梁齐因说些话,她直觉下葬后她的魂魄也会跟着离开,他们还没有真的好好认识过。她不知道在过去的许多年里自己在梁齐因的生命中到底扮演了怎样的角色,明明他们根本谈不上相识。   如果她死后魂魄未曾停留,便永远发现不了这般隐忍而深沉的爱意,梁齐因将一切都藏得很深很深,连那张写着隐晦爱意的祭文都不敢烧给她。他将手伸向火盆的那一刻在想什么,是庆幸季时傿不会看到,还是痛心季时傿不会看到?   季时傿以为自己久经沙场,见惯生离死别,可面对陡然呈于自己眼前的一颗真心,她有一瞬间的惶恐,甚至可以说是,啼笑皆非。   天亮后陶叁带来了城内的消息,刘方周身为御史大夫中饱私囊,扰乱纲纪,再加上纵容亲族侵占良田,逼死百姓,数罪并罚,不日便要流放至西北苦寒之地,他得罪的人太多,不会活着走到西北。   朝堂之上关于要严惩季时傿的声音小了下去,这次是三皇子主审刘方周案,御史台倒了一批人,却有更多清流之辈站了上去,朝政崩坏,纲纪废弛的局面得以抑止。   不过这些都是季时傿下葬后的事情了。   泓峥书院位于京郊的嵩鹿山上,上山之路曲径通幽,后山遍野的青竹,是个很僻静安谧的地方,从竹林穿过便能看见一条清澈见底的湖水,烟波缭绕,隐隐可见对岸碧瓦朱檐的寒江楼。   季时傿的尸身葬在这片竹林里。过去她还在泓峥书院读书的时候,与朋友逃了学之后便会跑到后山,或是在竹林里挖笋吃,或是到乾熙湖边捉鱼玩。   幼年时期养在宫中,虽锦衣玉食,但拘束甚多,并不自由,后来领兵去了北地,身为将帅,更加不能随心所欲,唯有在泓峥书院读书的那几年算是她人生中最为自在的一段时光。   她以前想,若是有朝一日河清海晏,她得以解甲归田,死后葬在此处最和她心意。只是对于将士而言,战死沙场已是最好的归宿,这般心愿,到底成了奢望。   只是没想到,梁齐因成了她的奢望。   这般,我又欠你一件事了。   这场倒春寒终于迎来了结束,京中不再下雪,过了惊蛰,青竹伸长,春笋出土,雪融后寒江楼的碧瓦在艳阳下折射出熠熠的光芒。   黄历上说,今日宜嫁娶,宜安葬。   梁齐因染了风寒,一路上时常咳嗽,他身上披着厚重的氅衣,双手却仍旧冻得发紫。   棺椁已经放入先前挖好的地方,梁齐因慢慢地填着土,他脸色发白,病得严重,下雪的时候,京中极寒,梁齐因在外奔波几日,还未来得及休养。   陶叁在一旁看着,好几次想要开口,只是关于季时傿的事情梁齐因从不会假他人之手,他觑着梁齐因的神色,终于忍不住冲上去拦住他,“公子,你几日未曾好好休息了,还是我来吧。”   梁齐因隐在宽大袍袖中的手动了动,最终却只是抵在唇边,咳得很厉害。陶叁脸上满是担忧,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棺椁上已经有一层土覆盖着,季时傿的意识也在逐渐衰弱,等到尸身彻底长眠于地下,她也会消散。   她抬头看向梁齐因,张了张嘴,她想跟梁齐因说谢谢你,然而一阵强烈的困意袭来,朦胧间她瞥见原本站立在一旁的梁齐因冲上前,扑到棺材旁,飞溅的泥尘沾在他的衣摆上。   他说:“季时傿,我心……”   季时傿沉沉地闭上了眼睛,她没听到这句话。 第3章 重生   “老头他是真不近人情,你看看我脸上这巴掌印……”   “哎这家我真的是待不下去了,反正也没人待见我。”   初春的风吹到脸上,夹着冷冽的花草香气,耳边的声音如同海水倒灌,嗡嗡作响,远远的听不清晰。季时傿意识恍惚,头有些昏,心道:地府怪吵的还。   “我不想回去了,回去也是受冷眼。”   “柏舟,你什么时候离京,走的时候带上我。”   “柏舟,柏舟!”   季时傿听到有人在喊自己,心里有些诧异,好熟悉的声音。   “柏舟,发什么愣呢?”   季时傿猛地睁开眼,眼前一切变得清晰,周遭的景致映入眼帘,是澄澈如镜的乾熙湖,对岸是嵩鹿山上的竹林,季时傿有些错愕,刚刚还在林子里,这会儿怎么飘到寒江楼了。   对岸竹影晃动,没瞧见什么人,梁齐因应是已经回去了。   身旁的人见她不说话,拱了拱她的肩膀,一只手突然伸到她眼前晃了晃,骂道:“季时傿,中邪了你?”   季时傿回过神来,听到这声音转过头,面前的男人身形高大,麦色的皮肤,五官深邃,就是一侧的脸颊微微肿着,透着红,显得有些滑稽。突然瞥见熟悉的面容,季时傿愣了愣,眼前站着的分明是她一年前战死的好友,戚相野。   季时傿怔道:“渟、渟渊……”   戚相野“嚯”了一声,“你还认得我啊,我当你傻了呢,刚刚怎么喊你都跟听不见一样!你咋了?”   说完却未见季时傿回答,而是一直盯着自己瞧,脸上满是不可置信,甚至像是要哭出来的感觉。戚相野顿时收了嬉笑的表情,结巴道:“不是、柏舟,你干嘛这么看我,你、你别吓我啊……”   季时傿喉间一哽,突然见到故人,以为是他还没转世,奇道:“这么久了你怎么还没投胎?”   戚相野:“……”   完了,真中邪了。   他眼睛瞪大了几分,活像见了鬼,咽了咽口水道:“柏舟,要不,我去请那个什么廖天师给你瞧瞧吧……”   廖天师……不对,季时傿抬起头,成元帝崇信道教,过去几年每日都会服用丹药符水,对廖天师所言一切都深信不疑,最严重的时候是成元二十八年,甚至连政务的处理都是靠廖天师占卜完成的。   此事实在荒唐,两年前百官以死相谏,成元帝无奈之下将廖天师驱逐出皇城,没多久,廖天师就暴毙了。   一开始廖天师被引荐入宫时,戚相野对这个传说中能呼风唤雨的道士还有些好奇,后来便对此人深恶痛绝,每日都要痛骂他三百遍王八羔子,这会儿怎么肯和和气气地称他为廖天师,还要去请他?   季时傿双目微怔,看向面前目光中满是担忧的戚相野,他此时举止间还有几分浮躁的稚气,与后来叱咤沙场的宏威将军有些不同,季时傿恍惚间明白了什么,下意识低笑起来。   上天给了她个好大的机遇。   她这一笑把戚相野吓个半死,戚相野一拳锤在手心,不住喃喃道:“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他在一边急得打转,季时傿却闷笑一声,伸出拳头砸在了他的肩膀上,笑骂道:“行了我能有什么事,你脚上按轮子了?转得我头都晕了。”嘴上虽说着责备的话,却眨了眨眼睛,没让挂在眼角的泪水流下来。   听到熟悉的语气,戚相野料到她是回过神了,只是还有些不放心,犹豫道:“柏舟,你真的没事吧?”   季时傿摇了摇头。   戚相野道:“你刚可真吓人,跟丢魂了似的。”   季时傿缓了缓心情,“就是突然想到一些事情,走神了,不打紧。”   “嘿,那我刚刚说那么多话,你一句都没听进去了?”   “还是听了些的。”   戚相野不信,抱臂而立,幽幽道:“那你说来听听?”   季时傿一时哑然,回想到刚刚意识朦胧间听到的几句话,猜想自己应该是重生到四年前,那时戚相野刚被父亲逐出家门。   戚家书香门第,出过太傅,出过大学士,戚相野的祖父甚至官至阁老。到了戚相野这一代,又出了个探花郎戚拾菁,当年与梁齐因一起拜在沈居和门下,并称为盛京双华。   然而梁齐因因眼疾断了仕途,戚拾菁意外溺水身亡,两颗明珠相继暗淡了下去。   戚相野的父亲戚方禹痛失爱子,只好将希望寄托在小儿子身上,指望他能如他兄长一般博学多才,成为国之栋梁。   可谁知戚相野从小到大在习文方面全无半点天资可言,反倒喜好舞刀弄枪,这在戚家是大忌。   戚相野不肯参加科举,被他爹一怒之下赶出家门,他索性北上参军,一走就是三年多,再回来时,却成了一具尸体。   “我爹说我是草包,戚家容不下胸无点墨之人,这老头胡说,我还是识得几个字的。”   说着说着叹了口气,“他心里只认大哥一个儿子,不待见我,我做什么他都不满意。”   季时傿微微抬起头看向他,心中五味杂陈。   前世这个时候,听到戚相野说的这些话,她也为他感到不公平。后来过了两年,戚相野在与鞑靼鄂伦部交战时战死,援军赶到时,他身中数箭,寸步不让,大靖的旗帜在他手中屹立不倒,被鲜血染得通红。   后来他的尸身抬回京时,戚方禹亲自扶棺,吐血三尺,大喊:“吾儿顶天立地,戚氏之荣也。”   “渟渊。”季时傿低声道;“你大哥走得早,戚阁老就只剩下你一个孩子,他如今年纪大了,你多顺着他些。”   戚相野听后一愣,几乎要跳起来,惊道:“你在说什么呢?”   季时傿道:“我认真的。”   父子俩都是要强的性格,明明一个渴望父亲关爱,一个担忧儿子安危,却谁都不肯低头,不肯服软,总要用最严厉的语言来掩饰真实的内心。   戚相野别过头,气氛一下子降了下来,他面色不虞道:“我顺着他?是他处处对我不满,我做什么都是错的我能怎么办?”   季时傿道:“渟渊……”   戚相野打断她的话,“行了不说我了,你呢,你不是最近正在为婚事发愁么,你打算怎么办?”   婚事?   季时傿愣了愣,四年前,戚相野离开戚家,与她在寒江楼会面,决定跟随她去北境,也是这个时候,她因为不想被婚姻绊住,而前去庆国公府退婚。   也就是说,现在她和梁齐因之间还是存在婚约的。   想到这儿,季时傿脸色一变,立刻转过身往楼下跑去。   戚相野见状,想到前段时间季时傿提过退婚的想法,连忙拍了拍栏杆,急道:“你干啥去?你要去退婚?哎你等等,柏舟,咱先商量商量说辞,免得你跟国公府闹得不愉快。”   谁知季时傿根本不听他的,未有一丝迟疑,转瞬间跑下楼没了身影。戚相野追了几步见追不上便停了下来,他抬头张望了一番,纳闷道:“这么赶,梁岸微要是不肯退怎么办……”   想了想又道:“算了,他要是纠缠不清的话把他套麻袋里打一顿,看他还敢不同意。”   ——   庆国公府坐落于城北,此处多是达官贵人的居所,出入间都是宝马雕车,住在此处非富即贵。   娇俏妩媚的粉衣少女端着托盘从廊下经过,院里正在修剪花枝的小厮抬起头,笑盈盈道:“小桃,你这是往哪儿去?”   被唤作小桃的婢女停下来,脆声道:“陶叁哥,六公子的药煎好了。”   陶叁放下手中的剪刀走过去,“给我吧。”   小桃停了下来,却并未将托盘递过去,娇羞道:“陶叁哥,我本就是服侍六公子的人,这些小事还是我来做吧。”   闻言陶叁挑了挑眉,笑起来隐约露出虎牙,“公子喜静,不习惯身边有人服侍,小桃姑娘还是回去告诉四夫人,她的好意公子心领了,只是以后,不必再往我们院里塞人了。”   他虽是笑着,说话的内容却并不委婉,小桃一听瞬间红了脸,连忙低下头,将手中的托盘递给陶叁后转身跑开。   待她身影走远,陶叁才收了笑容,瞥了一眼眼前的药碗,端起后毫不犹豫地倒在了廊下的花丛中。   做完这一切,他惬意地拍了拍手,转身跑到屋檐下,轻轻推开房门,“公子,四夫人送来的人还真是不死心,刚刚又想偷摸过来,被我赶走了嘿嘿。”   说完却未听到回应,陶叁试探着又喊了一声,“公子?”   奇怪,往常这个时候都醒了啊。   他轻轻关上房门向里间走去,昨夜风大,公子莫不是着凉了?想到这儿陶叁心里有些焦急,快步穿过屏风,一抬头却见一高瘦身影背对着他,赤脚站在床前,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中衣,长发散在肩后,犹如打翻的泼墨。   陶叁愣住,惊呼一声冲上前,从架子上翻出氅衣披在对方身上,急道:“公子!怎么只穿这么点,快快,坐到床边,我给您把鞋袜穿好。”   话音落下,面前的人却一动不动,陶叁一愣,见对方双目微怔,嘴唇翕张,犹豫道:“陶叁?”   陶叁僵着嘴角,点了点头,“公、公子……”   少年担忧地看向自己,梁齐因晃了晃神,侧身看向四周,大概能看到房间桌椅的轮廓,与他记忆中前二十几年住的地方别无二致,只是后来他搬离国公府,死前一直住在嵩鹿山上,怎么一睁眼却回到了梁家。   他随即抬起手腕,眼前这只手虽然也苍白无血色,却不似死前那般松弛,只剩下一具皮包骨。   陶叁心生诧异,今日主子格外反常,他有些担心,小心翼翼道:“公子,你怎么了?”   “我……”梁齐因顿了顿,一时间不知道是哭还是笑,这般怪力乱神的事情居然发生在自己身上,他重生了。   想清这一点,梁齐因很快冷静下来,他摇了摇头,温声道:“我没事。”他坐到床边,回想起刚刚陶叁开门时说的那些话,前世梁弼的妾室往他屋里塞通房丫鬟,好在被陶叁打发走了,这件事情,发生在他刚及冠不久,也就是……   上辈子季时傿来退婚前几日。   梁齐因一愣,手止不住地发起抖来,心里不停有个声音在说:她还活着。   我要去找她。   梁齐因突然站起来,将一旁的陶叁吓了一跳,只是走了两步又停下,这般莽撞,反倒吓着她。   他神思恍惚,蓦地有人敲了敲门,恭声道:“六公子,老爷传您去前厅。”   陶叁听后一脸惊讶,从前国公爷一直对公子不闻不问,如今为何突然派人通传,让公子过去见他?   他扬了扬声道:“路管家,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门外的人回答道:“季将军来访,正在前厅与老爷交谈。”   “季、季将军……?哪个季将军?”陶叁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脱口而出,说完便拍了拍自己的嘴,还能哪个季将军,京中只有一个季将军!   梁齐因僵在原地,他记得上一辈子季时傿来退婚还要好几日,为什么会提前?   陶叁觑了一眼梁齐因的脸色,又问道:“季将军来做什么?”   声音从门外传来,“这小的不清楚,只知道与六公子有关。六公子还是快些前去吧,莫让客人等着急了。” 第4章 再见   国公府的前厅里有一盆芍药花开得正盛,花香四溢,明明不是芍药花该盛开的时节,也不知花匠用了何种方式,才让这不属于早春的花开得如此艳丽。   庆国公梁弼坐在最前面的太师椅上,他大概年近半百,看上去倒谈不上老态龙钟,相貌甚至可以说是清俊。只可惜他总是驼着背,说话的时候眉毛上扬,脖子也会前倾,体态的欠佳使人忽视了他的外表,精致华美的衣服穿在身上也显得有几分猥琐。   “北境偏僻苦寒,你一个姑娘家不适合去。”   梁弼正喋喋不休,季时傿虽点了点头,看上去听得认真,实际上什么也没听进耳朵。她目光扫了一圈前厅的布置,鼻尖有若有若无的花香,清新雅致。   过了会儿端茶的婢女走进来,季时傿伸手接过,朝对方微微点头。   梁弼终于止住话,喝了一口茶,喟叹一声,往后一仰靠在太师椅上,抬头向门口张望了两眼 ,咂了咂嘴道:“这小子怎么还没来。”   季时傿轻轻吹开浮在水面的茶叶,“不急,兴许有事耽搁了。”   梁弼冷哼一声,讥讽道:“他个瞎子能有什么事。”   这话任谁听了都刺耳,季时傿皱了皱眉,没想到梁弼居然用如此尖锐的言语去评价自己的亲生儿子。   此时梁齐因已经穿戴好,先前来院子里喊他的是梁弼跟前的人,叫作路诃,正在前面带路。   大概是怕前厅的人等着急了,路诃走得有些匆忙,但顾及着梁齐因的眼疾,又不得不迁就着他的脚程,心里急得几乎要哭爹喊娘。   梁齐因心里又乱又麻,他紧跟着路诃,下颚线紧绷,陶叁站在他身侧,时不时地抬头瞄两眼,总觉得今日公子格外的不对劲,但他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蓦地,梁齐因身形一晃,他看不太清路,差点绊倒下去,幸亏陶叁及时将他扶住,小声道:“公子,您没事吧?”   梁齐因抓住他的手臂,轻轻摇了摇头,前厅就在不远处,他却忽然不敢再往前走了。   前世季时傿来退婚的时候,他正在泓峥书院帮沈先生整理古籍,等他回来时便被告知他与季时傿的婚约已经解除了。   虽不知为何退婚的日子会提前,但想必与前世的发展是一样的。季时傿是巾帼英雄,自己与她是云泥之别,他知道自己和季时傿不是一路上的人。   只是此刻却还是生出了几分怯意,梁齐因不得不承认,亲眼面对季时傿来退婚,心里那份不受控制产生的阴暗情绪让他羞愧欲死。   陶叁以为他是紧张,笑着出声安慰道:“公子别紧张,你就当是提前见未来夫……”   梁齐因眼睫颤了颤,压着声音斥责道:“陶叁。”   “不要胡说。”   陶叁心生诧异,觑着梁齐因并不好看的脸色,虽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但还是识趣地闭上了嘴。   终于走到前厅,路诃停在阶下,侧身道:“六公子,快进去吧。”   梁齐因点了点头,他站在门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脚跨过门槛。   季时傿正在与梁弼交谈,她手轻轻地搭在扶手上,前世她来退婚的时候,梁齐因在泓峥书院,那时他们没有见过面,后来再见,已经隔着生死这条鸿沟了。   季时傿定了定神,梁弼在说什么她都听不清,手下意识地顺着杯口的边缘转了转,好几次忍不住,余光瞄向门边。   终于,前厅外传来说话声,“谢过路管家。”   梁弼停下话音,探了探头:“岸微来了。”   季时傿抬起头,看向来人。   梁齐因穿着月白长衫,肩上系着菘蓝色的披风,他身形虽瘦弱,个子却很高,阳光紧跟身后,穿堂风带起的发丝与衣摆像是镶了层金边。梁齐因肤色偏白,目光因眼疾而有些松散,使他整个人的气质多了几分近乎破碎般的神圣。   他们的目光在第一时间交汇,梁齐因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的跳动声,季时傿就坐在那儿,鲜活又真实地在他眼前,虽然看不清她的面容,但不知道为什么,梁齐因就是觉得她笑了。   他呼吸一滞,愣在了原地,几乎控制不住脚下想要迈出去的冲动。   前世季时傿走后好几年,待到山河平定,梁齐因才病故于嵩鹿山,这中间隔了很长的岁月。   从前他们也不常见,这般分别的日子对他来说应该并不难捱,可谁知时间越长,季时傿刻在他心里的痕迹却越来越深,梁齐因有时候已经分辨不出来这是爱慕还是执念了。   来的路上他甚至在想,再次看见季时傿,便抓紧她,什么方式都好,至少可以陪在她身边,至少可以成全自己这两辈子的执念。   只是此刻再次看见季时傿鲜活地站在自己眼前,梁齐因心中所有激烈的情绪却渐渐偃旗息鼓,其实只要看到她还好好活着,怎样都无所谓了。   季时傿有些诧异地看向梁齐因,心里莫名涌出一股别样的情绪,好像恍若隔世,好像他们之间不止于此。   见他站着不动,梁弼拍了拍桌子,语气有些不悦道:“傻站着做什么!”   梁齐因回过神,缓了缓心情,继而低下头,躬身揖礼道:“见过父亲、季将军。”   季时傿站起身,点了点头,回礼道:“六公子。”   见状梁弼摸了摸胡须,眼睛眯起来,“好好,嗯……岸微坐下吧。”他扬了扬下巴,示意陶叁把梁齐因扶到季时傿旁边坐下。   可谁知梁齐因并未如他所愿,他垂在袖中的手紧了紧,还是恪守礼教,坐到了对面。   梁弼有些不满,但此时又不好发作,只能瞪了梁齐因一眼,眼中有厌烦,愤怒甚至是不屑。   季时傿目睹一切,她有些不可置信,梁弼妻妾成群,儿女众多,梁齐因是他的孩子里最出众的一个,虽说不至于要对他多偏袒,但也不该是这个态度。   若是因为梁齐因的眼疾而使他觉得没脸,但此番变故也是因为他后院妇人争斗引起的,他不应该更对梁齐因关爱些吗,怎会是这个态度。   若在外人面前梁弼都是这副模样,那关起门呢?   倏地,梁弼敲了敲扶手,打破了此刻有些微妙的氛围,他眯着眼瞄了瞄季时傿,道:“季丫头如今多大了?”   季时傿神色如常,淡淡道:“二十一。”   谁知梁弼听后“嚯”了一声,身体前倾道:“姑娘家十五六岁就该嫁人生子了,慧芝虽只比你大几岁,但我外孙已经这么高了。”说罢,还伸手在自己腰间比了比。   梁慧芝是梁弼的长女,今年二十有八,嫁到城西李家已经十余年。她出阁前在京中便素有令名,婚后操持李家,也是贵夫人中的楷模。   这话季时傿听得多了,因此梁弼这么说她只是笑笑,不置可否。   然而梁齐因却微微抬起头,看到季时傿模糊的轮廓后迅速垂下目光,担心季时傿会捕捉到他这心虚一般的动作。   他从来不知道,梁弼居然会对季时傿说这些话。   梁弼性格狂妄自大,上一代庆国公是草民出身,鞠躬尽瘁拼死拼活才挣来的爵位,在他还未功成名就前,梁弼一直与母亲住在乡下,后来一朝成了权贵子弟,书没多读多少,纨绔的本事倒是一个没落下。   在他眼里,女人只有相夫教子一条路可以走,季时傿这样的,对他来说,就是离经叛道,不可理喻。   梁弼说完方才那几句话,瞄了季时傿一眼,见她浅笑不语,还以为是自己说到了她心里头去,越发仗着长辈的身份胡言乱语道:“我们梁家在京中也算是名门望族,岸微虽然眼睛不好,但也有数不清的好姑娘争着要嫁过来呢。”   梁齐因皱了皱眉,未来得及开口又听他叹了叹气道:“季丫头年纪不小了,还成日在外抛头露面,若非你与岸微之间自小的婚约,你原本是进不了我们梁……”   “父亲。”   梁齐因忽然站起来,冷声打断了梁弼的话。   梁弼一时被惊到,满脸错愕地看向他,当着外人的面被儿子打断了话,他面上挂不住,反应过来后恼羞成怒,斥责道:“你做什么!”   一旁的季时傿也看过去,她原本只当听了个笑话,前世梁弼也说了这些,他本意便不想季时傿嫁到梁家,等到后来她言明退婚的来意,梁弼只是脸黑了一瞬,觉得被她抢了先,后来便喜笑颜开,敲锣打鼓要给梁齐因再寻门好亲事。   “父亲,保家卫国与抛头露面有何相干?”   梁弼一愣,垮下脸来,“什么保家卫国!好人家的姑娘就不会和一群大老爷们混在一起!”   梁齐因直直看向他,“成元二十年,季将军攻退西域联军,保下大靖半壁江山,陛下特赐‘定宁’二字。连陛下都赞许季将军忠君护国赤子丹心,怎么,父亲是在质疑陛下识人的能力吗?”   季时傿一愣,抬头望向梁齐因。   梁弼虽愚蠢,但也不至于敢挑战皇威,闻言立刻变了脸色,连忙从太师椅上坐起,焦急地辩驳道:“我没这意思!”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今日这些话若传出去,只怕父亲到了陛下跟前不好解释吧。”梁齐因躬身作揖,语气平淡,看上去很诚恳,像是在认真地劝说梁弼。   梁弼脸涨得如同柿子一般,双手紧握成拳,从鼻口里泻出气,转身看向季时傿,有些不情愿道:“这人上了年纪就是容易糊涂,时傿啊,你应该不会同梁叔计较吧。”   季时傿微微一笑,似乎并没有把之前的事放在心上,“怎会,梁叔说笑了。”   此时此刻,梁弼再说些什么只会徒增尴尬,他坐立难安,艰难地杵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飞快道:“我还有些事务要处理,岸微你,你陪着时傿,为父先走了。”   说罢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前厅,甚至差点撞到门口的奉茶婢女,刚想发作又把气憋了回去,走得要多快就有多快。 第5章 借书   待梁弼身影走远,梁齐因才缓了缓神,总怕他继续待下去又口不择言地说些什么难听的话,此刻他觉得有些如释重负,方转过身,刚才那才沉下的气便又提了上来。   季时傿正站在他身后。   梁齐因登时浑身僵直,双脚如同灌了铅一样停滞原地,他下意识去寻找陶叁的身影,可谁知前厅里只剩他和季时傿,陶叁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方才还舌灿莲花的梁六公子好像突然被人攫住了言语的能力,他神色一瞬间有些茫然,近乎无措地望了望四周。   季时傿还沉浸在他刚刚那一番言辞中,这时候回过神,一抬头便撞进梁齐因那犹如一汪池水的眼眸里。她嘴唇微张,轻笑问道:“六公子,怎么了?”   梁齐因肩膀一动,反应过来后迅速垂下目光,避开季时傿的视线,扶着椅子的边缘坐下,低声仓惶道:“多谢季将军关怀,我没事。”   季时傿道:“没事就好。”   事情的发展同他预想中的不太一样,关于季时傿,一切未知都让梁齐因觉得心慌。梁弼已经走了,季时傿的来意却还未说明,他定了定神,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容,“先前路管家传话时,说季将军此次前来与在下有关,不知将军……”   他说话前会行揖,此刻略弯着腰,双手藏在袖中,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哦,没什么大事,就是……”季时傿站起身,语气平常,淡淡开口道:“我有个好友,他一直仰慕鸿儒程絮程老先生,他听闻你有一本老先生的《论道法》,托我向你借来看看。”   说罢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季时傿心里懊恼道,早知来时想好说辞了,这说的什么话,在这之前她跟梁齐因并不相熟,谁会托她来借书。   “《论道法》……没、没了?”   “没了。”   梁齐因一怔,不可置信道:“将军此番前来只是借书么?”   季时傿微微挑眉,点了点头,梁齐因这话问得奇怪,她还能来做什么,好像他早就猜到季时傿是要来退婚的一样。她复又狡黠笑道:“此书珍贵,六公子不愿意也无妨。”   “没有!”梁齐因脱口而出,说完又为自己这么大的反应而羞赧,他耳根有些发烫,狼狈地转过身,轻声道:“季将军随我来。”   季时傿跟上他的身影,二人从前厅走出,从长廊拐角便遇见几个婢女,其中一个还是刚刚去送茶的,正兴致昂昂地跟另外几个说着什么。   她背对着两人,“季将军一点也不凶,我还以为她如传言般凶神恶煞,可我刚刚给她端茶她还冲我笑呢,她长得可好看!”   “真的啊!哎呀早知我也去了。”   先前说话的婢女又道:“谁让你胆小,后悔了吧!”   习武之人耳力不凡,隔着大老远就能听到她们谈话的内容,季时傿忍俊不禁,抿着唇才没憋笑出声。   看到他们自转角处出现,几名婢女匆匆止住话头,齐身行礼,又都忍不住暗暗抬眼窥视,季时傿注意到,站在梁齐因身旁露出一个亲和的笑容。   待他们走后,又听到走廊传来说话声,“哎呀,她刚刚冲我们笑呢!”   “是吧是吧,我说季将军看上去温柔可亲不是骗你们吧!”   “这么一看,季将军与六公子很般配呢。”   “我也觉得!”   梁齐因原本挂在嘴角的浅笑登时僵住,他眼睛不好,听力却比常人要强些,因此那几个婢女说的话他听得一清二楚。   听她们夸季时傿他觉得她们说得实在,便也忍不住有了笑意,可之后又听到这么一句,梁齐因下意识去看季时傿的脸色,毕竟上辈子她来退婚,想必对他应是不满意的。   所幸季时傿并没有反应,大概未曾听到什么,他定了定神,放下心来。   书房距离并不远,只走了片刻便到了。   梁齐因博学广知,藏书众多,他尚未有眼疾前,京中许多人为了巴结梁家会拐着弯地想办法给他送书,再加上他又是沈居和爱徒,经常在泓峥书院帮忙整理古籍,因此他收集有许多大家著作的拓本甚至是原稿。   程絮是靖太/祖在位时的一名大儒,后来因为朝中局势动荡再加上战乱,程老先生诸多手稿在颠沛流离的过程中已经丢失,《论道法》是仅存的几本之一,之后被梁齐因偶然得到,由他一直珍藏。   书房很大,浩如烟海,每本书都保存完好,页脚整齐,破损的地方也都尽量做了修补,架子上编了序号,方便查找,可见主人的用心。   进了书房,梁齐因侧身引路,低声道:“我去拿书,季将军稍等片刻。”   季时傿含笑点头,“好。”   梁齐因微微颔首,转身往里间走去。   待他走后,季时傿沉了沉肩,呼出一口气,抬头向周围看去,梁齐因的书房从外来看并不大,进来后才知里面不同寻常。   京中许多达官贵人之家,书房的装饰一般很考究,人总说入香兰之室,大部分人家的书房都会放置兰花,松柏一类的植物。梁齐因却没有,他的书房门打开时,扑面而来的是一种木头香,并不潮湿,有点像香草与杏仁,极雅极淡,时有时无。   书房布置很简单,除了成排的书架外只有一副桌椅,里间有张软榻,便再无过多的陈设了。季时傿走向一旁的书架,顺手拿起一本,看名字,是一本志怪小说。   梁齐因看着有点古板,还会看这个?   她刚要翻开,梁齐因已经拿好书走过来,再靠近些看清她的动作,脚下一顿,道:“季将军……”   季时傿抬起头,“嗯?”   梁齐因抬了抬手,“《论道法》原稿有几页破损,尚未来得及修补,这本是我誊抄的,委屈将军先将这本拿去,等我将《论道法》重新修补装订好后,再将原稿交给将军。”   “没事儿。”季时傿伸手接过,仔细拿好,又举起另一只手上的书,笑道:“六公子还看这些吗?”   梁齐因顺着她的动作望去,待看清扉页的书名后神色动了动,听明白季时傿话里的揶揄意味,他有些不好意思道:“此书叙事幽默诙谐,内容丰富,颇有意趣,闲来无事时便会看看。”   闻言季时傿将书翻开看了看,确如他所言,其中包含诸多民俗风情,天文地理,梁齐因在许多地方都认真做了批注,字迹隽秀清爽,读来通俗易懂,并不费力。   季时傿合上书,询问道:“我瞧着也觉得有趣,六公子能不能借我看看?”   梁齐因眼睛微微睁大,舌头如同打结般,事情的发展已经与他记忆中的背道而驰,他讪笑着回答道:“自然可以,季将军不必客气。”   季时傿小心翼翼地将两本书拿好,道:“是六公子大方,肯将书借与我同好友。”说罢向门口走去。   梁齐因侧身跟上她,“将军说笑了,我送你。”   待开门前,梁齐因却忽然停下来,“季将军。”   季时傿不知他要做什么,不解地看向他。   梁齐因神情满是歉意,后撤一步躬身行礼,语气诚恳道:“我替父亲今日所言向将军道歉,我父亲……”梁齐因顿了顿,“我并非为他开脱,他有错,季将军看在他是个老者的份上莫与他计较……”   季时傿伸出手,本想将他扶起,可谁知梁齐因却又往后一步,她只好收回动作,无奈道:“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并未放在心上,六公子快别这样。”   闻言梁齐因直起身,只是神情还是依旧,他嘴唇微张,“我知将军宽宏大度。”   “嗯。”   季时傿没再说什么,二人沿着来时的路返回,一路上谁都没有再开口,气氛一时间有些微妙,连再次遇到那几名婢女都察觉到了不对劲,未像之前一样窃窃私语。   直到快要走至大门,梁齐因表面波澜不惊,内心却如翻江倒海,他挣扎了一路,终于忍不住道:“将军,那些话,你不要在意。”他指的不单单是梁弼说的那些,还有许许多多其他人说过的。   季时傿有些诧异地抬起头。   梁齐因抿了抿唇,犹豫道:“将军久不在京,你不知道,其实有许多人都很敬重仰慕你。”   季时傿笑了笑,“是吗?”   梁齐因被这笑晃到,他眨了眨眼,“是。我等京中闲散之士,靠祖上荫蔽才得享富贵安乐,季将军巾帼英雄,保国安民,乃我辈栋梁。”   他并非阿谀奉承,不是故意讨她开心才说这些话。季时傿凝神看向他,梁齐因的瞳色很深,在阳光下微微泛着一点赭色。   都说眼盲之人双目无神,瞳仁混浊,但他的眼睛看上去却很明亮,让季时傿想到几年前在一个西域富商那见过的玛瑙宝石。   梁齐因神情认真,是在说心里话。   季时傿仰面笑道,“这般,谢谢你同我说这些,我知道了,那些话我不在意的。”   “那便好。”   梁齐因原本苍白的肤色上浮上一层淡淡的红,他借着扶去鬓边碎发的机会摸了摸脸颊,烫得厉害。   二人走出府门,梁齐因询问季时傿需不需要备车马,季时傿摆了摆手,“不了,也没多远,散步回去了。”   梁齐因点点头,手心满是汗,他还在等季时傿开口说退婚的事,尽管季时傿说了她只是借书,他总觉得不止如此,可谁知季时傿什么也没说,转身便走入人潮中。   梁齐因见状愣在原地,他下意识往前走两步,而后堪堪停住,心里乱得一团糟。   突然,季时傿又重新出现在他面前,不知何时返回,喊道:“六公子!”   梁齐因猛地抬头。   季时傿笑盈盈道:“我想起,侯府附近有家新开的茶楼,六公子若有空可否赏个脸一起去看看?”   他们之间不过几步的距离,数年的光阴如同缩地成寸,好像生离死别从未发生过,梁齐因一瞬间以为他们本该如此。   他点了点头,方才的惶恐被季时傿的笑容击溃,情不自禁,温声道:“好。”   作者有话说:   nm,怎么老有词被口口啊 第6章 旧事   惊蛰过后,雨水骤多,气温回升,前几日成元帝方在先农坛附近完成了亲耕礼,以示大靖对农耕牧业的重视,百姓因而受到鼓舞。   城内连着下了三天的雨,春雷乍现,有时出门还是碧空万里的晴天,下一刻便有雨水毫无预兆地落下来。   季时傿差不多两年没有回过京,原先镇北候府地处京北,偌大侯府像座冷冰冰的石狮子一样坐落于定阳街,无论是商户还是百姓都觉得侯府三里内煞气重重,无人敢接近,因此侯府附近几乎没什么住户。   只是这次回来,定阳街样貌变化极大,居民多了起来不说,侯府不远处甚至新开了家茶楼。   听侯府的下人说,京中人多地少,寸土寸金,但是定阳街的租金便宜,因此这两年渐渐的,定居在此的人就多了起来。   因为租金便宜,所以许多进京赶考的学子都寄宿于此,外来商人也颇多,人口相比较于其他街道有些杂,走街串巷中能发现不少群居的现象,马夫和酒楼伙计混住一室,院门外居然还晾晒着太学学子的学生服。   穿过街南的民舍,再往前走百步,便到了热闹非凡的禄廷街,商肆绵延,来往的有贩夫走卒,有达官贵人,有太学学子,有番邦来使,与定阳街是完全不同的一种热闹。   近年来京中奢靡之风盛行,禄廷街上的茶坊酒楼气派豪华,往来人皆身份不凡,街边时常有高门小厮牵着骏马或是香车驻留。   穿过人潮拥挤的街道,拐进一个偏僻的巷陌,再转过弯,是一家食肆,与外面纷华靡丽的酒楼不同,在繁华的禄廷街,显得有几分格格不入。   离了战场,季时傿卸下盔甲,穿着便服,她向来衣着素净,亦不簪花佩玉,再加上那与京中贵女截然不同的杀伐气质,走在路上,旁人都会自然地给她腾出一片空地。   说实话,这让她有些不自在,所以今日出门,季时傿特地戴了帷帽。   走进食肆,她穿过大厅的桌椅,径直走向最里面的一个包间,屋内的人似乎已经等了好一段时间,一开门便听他抱怨道:“我都快睡着了!”   季时傿摘下帷帽,张望了一番,“怀远还没来?”   戚相野穿着件织金的绛紫外袍,腰间佩玉琼琚,梳着如今最时兴的发髻,整个人气质看上去极为骚包。闻言他一屁股坐下来,姿态散漫,笑嘻嘻道:“他不是升官了嘛,我估计他快忙死了吧哈哈哈哈哈!”   季时傿瞥了他几眼,将帷帽与披风挂在一旁的架子上,“我来时的路上遇到你家里的人,正满京城的找你呢,你躲哪去了?”   自上次戚相野和他爹闹翻脸后,他就再也没有回过戚家,戚方禹表面说着让他滚远点再也不要踏进家门,实际上每日都暗暗派人寻找,昨日甚至来侯府问了两次。   戚相野挠了挠头发,一脸无所谓道:“缬芳楼。”   乃京城最大的花楼。   季时傿:“……”   她顿感无语,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这时,包间的门忽然被打开,进来的人形容有些狼狈,走过的地方留下几个水印,一边关门一边哀叹道:“哎。”   戚相野抬起头,怒道:“裴怀远!你怎么这么慢!今天你付钱!”   来人披风已经湿透,一抖便滴了一地的水,他身上的官服也被洇湿,头发贴在脸上,开门时带进一股浓厚的雨水汽。   此人名叫裴逐,字怀远,原先在户部任职,前段日子刚晋升为五品郎中。早年,与季时傿,戚相野二人一起就读于泓峥书院。   裴逐将衣摆处的雨水缴干,抹了一把脸,皱眉道:“别提了,我最近真是流年不利,棘手事一堆不说,这刚刚好好走在路上竟突然下起了大雨!”   春雨凉寒,季时傿递给他一杯热茶,“什么事?”   “陛下意欲在绵山建一个行宫,如今已快要竣工,只是有一批账我对不上了!”   闻言季时傿神色动了动,上辈子这事她只是听闻一些细枝末节,再加上她后来去了岐州,便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不过裴逐自行宫建成后如乘东风,一路高升,他们三人一个入了内阁,另外两个一个在西境,一个在北地,来往便渐渐少了。   “好了,烦心事先放一边。”季时傿知道他熬过这段时日便会平步青云,因此微笑安慰道:“给裴大人看个东西,包您开心。”   裴逐尚未说什么,戚相野先跳了起来,兴冲冲道:“什么好东西给我瞧瞧。”   季时傿急道:“你别弄坏了!”   他先裴逐一步抢走季时傿手上的纸包,一边拆一边躲着裴逐的争夺,咕哝道:“包的这么认真,我倒看看……诶这……”他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却见只是一本书,顿时变了脸色,扔给裴逐,“我还以为什么宝贝,一本破书罢了。”   裴逐稳稳接住,对着戚相野怒目而视,仔细拍了拍书封,低头看清上面的字后眼睛一亮,差点跳起来,“《论道法》,程先生的《论道法》!”   裴逐不敢置信地看了又看,看向季时傿,愕然道:“时傿你、你从哪弄来的?”   季时傿道:“你说呢?”   裴逐神色一顿,捧着书的手放下,怔道:“你去庆国公府了?你、你找梁……”   话未说完,戚相野扑过来,眼睛瞪大几分,“啥?我操,你还真去退婚啦?”   听他说脏,季时傿一皱眉,拍开戚相野的头,“我的确去了庆国公府,但我没退婚。”   戚相野捂着脑袋,“那你跑去干什么?”   季时傿道:“借书。”   戚相野啐了一声,“呸,咱俩半斤八两,你看什么书,从前说去乾熙湖抓鱼时你最积极……”   季时傿忍无可忍,踹了他一脚,“滚蛋!”   一旁的裴逐站着不动,脸色诡异,拿着书的手指动了动,“你见到梁岸微了?”   季时傿点了点头,“见到了,你手上这本还是他誊抄的,原稿受损,他说等修补好再托我转交给你。我还同他借了另一本书,就快看完……”   话音未落,裴逐忽然将《论道法》搁在桌上,“我不要了。”   “啊?”   季时傿面露疑惑,纳闷道:“为什么不要?”她记得裴逐曾经说过他很敬仰程絮先生,只是可惜他的手稿大多丢失,不曾流传于世,刚刚给他时还好好的这会儿怎么又不要了。   裴逐别过脸,沉着声音,“《论道法》不过是先生著作中最不起眼的一个,里面内容大多在其他书里提到过,没什么看头。”   季时傿不懂这些,闻言愣了愣,将书拿回来,“哦,原是这般,那我明日还给梁齐因。”   “算了。”裴逐又忽然伸手从她手里将书拿过去,不情不愿道:“姑且将就看看。我看完自己去还。”   季时傿:“你爱看不看……”莫名其妙。   裴逐黑着脸,自知理亏,坐到一边不再说话。   这间食肆是是从前读书的时候,他们常来的地方。裴逐是家中庶子,母亲身份低微,伺候他的侍从多有疏忽,裴逐日子过的拮据,这间食肆价格低,他多年来经常到这里用膳。   偶然间季时傿发现了这件事,裴逐一开始还躲着她和戚相野两人,再后来混熟了,三个人就时常一起来这儿了。之后各奔东西,每年大家都在京的时候还会来这间食肆一聚。   戚相野永远是席间说得最多的人,相比较于他才华横溢的父兄,戚相野的口才基本都体现在说闲话当中。   方才提到了梁齐因,戚相野这会儿喝多了上头便止不住将话头朝向他。   “诶,你们知道那谁嘛。”   季时傿瞥了他一眼,“哪谁?”   “就是……”戚相野醉醺醺地打了个嗝,“梁、梁齐因他娘……”   裴逐没好气地回道:“国公夫人,谁不知道。”   梁弼的元配是京中世族白家的嫡女,诞下了梁齐盛与梁齐涵二子,但是梁齐涵在五岁的时候落水溺亡了,元配夫人痛失爱子,没有多久便撒手人寰。   京中世家大族间联姻是常事,白家女嫁到庆国公府的时候,梁弼还没袭爵,那时候老国公还在世,梁家势大,想要攀附国公府的人数不胜数,白家自然也不会将这个机会拱手让人,所以又从族里挑了个适龄的女儿嫁给梁弼做续弦。   便是梁齐因的母亲,白风致。   戚相野张望了一眼四周,压低声音道:“我跟你们讲,我也是听说啊,梁夫人嫁到梁家前已经与别人定了情。但是白家为了笼络国公府,硬是强迫她嫁给梁弼了,还把她心上人给……”   他做个了砍头的动作。   季时傿皱了皱眉。   戚相野继续道:“梁夫人嫁进国公府后深居简出,一直在后院吃斋念佛,对这个唯一的儿子也是不闻不问。他们夫妻感情不和,庆国公什么德行你们也知道,梁齐因不受他爹待见,连被他爹的小妾害成那样,梁弼都不管。”   他越说越上头,颠头播脑,身形摇摇晃晃,没一会儿就趴下去睡着了。   季时傿面无表情,若有所思,裴逐转头看向她,沉默地盯着季时傿的侧脸,想到方才的事,他忽然语重心长地开口道:“时傿,你要是退婚趁早些,从前季侯爷和老国公爷定下你们的婚事,也是看在他是世子的份上,你嫁过去不会委屈你。”   裴逐顿了顿,“可如今他是眼盲之人,又不能为官,一辈子就这样了,他上面还有兄长,袭爵肯定轮不到他,你别与他过多纠缠,梁老太君的丧期将满,届时便是你们的婚期,再想退婚便来不及了。”   他说的句句在理,季时傿听后不知怎么反驳,她一时哑然,片刻后才出声道:“我心里有数。”   裴逐盯着她,沉声道:“你有数便好。” 第7章 归家   过了晌午,戚相野喝得不省人事,瘫在包间的桌子上怎么喊都喊不起来。他身形高大健硕,裴逐是个文人,废了好大的劲都不能将他抬起来,无奈之下,季时傿只好道:“算了,回头我去戚府一趟,叫他家的人把他抬走。”   裴逐摸了摸额角的汗,喘了两声,“也成。”   付了账后二人走下楼,中午那一场突如其来的春雨已经停了,路边的石砖也半干,墙角冒出几株新鲜的蕈来。路上行人渐多,鼻尖萦绕着一股雨后的清润香气。   裴逐偏头看向季时傿,低声道:“我送你?”   季时傿瞥了一眼一碧如洗的青天,摆了摆手,“不用,侯府就在附近,你呀,新官上任,近来事务繁忙,我们又不顺路,还是别浪费时间了。”   闻言裴逐抿了抿唇,季时傿话说的不假,纵然他此刻不想离开,但身边一堆琐事,连跟她再走一段路都成了难事。见此,他只好无奈道:“那好,我先走了……”   “嗯。”季时傿点了点头,可谁知裴逐却并未动身离开,她不解地看过去。   裴逐微皱着眉,似乎是在斟酌,犹豫了片刻才道:“时傿,你这次回京要待多久?”   季时傿一愣,想了想道:“西域通商路快要建成,太后寿诞将近,不出意外的话,这几个月我都不会离京。”   前世他们三个并未有今日一聚,上一辈子戚相野在寒江楼向她提出要参军,那时季时傿还不清楚后来戚方禹哭棺的事,对戚相野的想法表示认同,戚相野大概是因为她的支持,第二日便直接离了京北上参军。   在之后过了太后寿诞,她便回了北境,又过了一年,北蛮多部来犯,她与戚相野相继上了战场,中州附近又起了叛乱,彼时任右副督御使的裴逐奉旨彻查此事,他们便再也没有见过。   裴逐张了张嘴,“我……”   季时傿“啧”了一声,“支支吾吾什么呢,有话快说。”   裴逐索性豁出去道:“下个月初二是我娘生辰,届时……你能来吗?”   “啊?”季时傿顿了顿,一时不知作何回答。   裴逐的母亲原先是裴家当家主母身边的丫鬟,后来被他爹看上,成了妾室,生下了裴逐。一般若是大家族的主母生辰,按照礼数会宴请宾客,但是裴逐的母亲是妾室,凭她的身份是不会大肆庆贺的,哪怕是宠妾最多也只是为她办个家宴。   既然是家宴,外人便不适合去。   季时傿不喜酬酢,前两年大大小小的宴会她都能推则推,如今忽然给一名妾室庆生,估计外面传什么的都有,最直接的就是猜测她和裴逐之间的关系,这样的话,难免梁齐因要被迫牵涉进议论当中。   裴逐比她和戚相野都要聪慧许多,他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为什么还要这么问,事实上,他们虽为朋友,但她并不认识裴逐的母亲。   季时傿思考一番,并没有同意,“怀远,我不合适去。”   闻言裴逐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扯着嘴角,笑得有些牵强,“是,是我考虑不周,我娘只是妾室,身份低微,你是将军,确实不应该。”   季时傿皱了皱眉,“我不是这个意……”   话音未落,裴逐打断她的话,“不说这个了,我尚有职务未完,不能再耽搁,雨天路滑,你回去的时候小心些。”   说罢便要转身,季时傿只好不再提先前的话,微微颔首,由他先行离开。   待裴逐走远,季时傿才收回视线,她从巷陌中走出,带着帷帽,一边走一边想方才的事情,仔细思考起来,自己那么说虽在理,但确实伤了他们间的朋友情谊。   从前裴逐就一直因为庶子的身份而妄自菲薄,后来凭着他自己的本事中了科举当了官,这样的情绪才衰退些,只怕方才又因为她的话胡思乱想了。   “哎。”   季时傿头痛地叹了叹气,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正当她忧愁的时候,忽然瞥见街边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是一间书肆,大概是有新书印售的时候,里面人满为患,有几个随从打扮的仆人,兴许是为主人家的孩子买小人书,捧着一厚重的书箱,从人群中挤出来。   这般便难免与人磕磕碰碰,若是书箱因此落在地上,只怕要引起不小的事故。   梁齐因孤身一人,未曾有随行的侍从,他避让着过路的人,尽量不与他人发生碰撞,然而不知是谁从旁经过,一把将他推开,厉声道:“让开!死瞎子!”   这人的力气不小,梁齐因踉跄一步,他双目微怔,身后是一面书架,如果撞上去,不止架子会翻,过路的人也会被砸到。   他下意识向后伸出手,祈愿能挡住倾斜的书架,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未袭来,忽然有人抓住他的手腕,将他向前拉去,梁齐因堪堪站稳,迎面对上季时傿含笑的双目。   他一愣,喃喃道:“季、季将军……”   季时傿微微一笑,“好巧啊,六公子。”   梁齐因目光闪了闪,被季时傿碰到的地方顿感灼热,他嘴唇翕张,低声道:“好巧……”   季时傿松开他的手腕,转身向方才经过的人走去,忽然毫无预兆地一脚踹过去,那人不防直直扑倒在地,他身前站着的一名少女一脸惊恐,不住后退了好几步。   季时傿走过去,低头看了一眼少女,示意她赶紧离开。   周围的人被这变故激得骚乱起来,少女趁机跑出书肆,转眼便没了身影。   方才被季时傿踹倒的男人骂骂咧咧地从地上爬起,嘴里不干不净地吐着下流词句,季时傿沉着脸色,弯腰一把扯住男人的后领,将他的头提起来,嘴角带笑,近乎和善的语气,听着却叫人不寒而栗,“刘勉,你可还认得我?”   地上趴着的人正是御史大夫刘方周的儿子刘勉,成元二十三年时因违反军纪被杖责八十后赶出军营,执刑之人还是季时傿。   方才还在破口大骂的人一听到这个让他胆寒的声音后瞬间浑身僵硬,好不容易养好的伤似乎又在隐隐作痛,刘勉牙齿都在打颤,登时连回头的勇气都没有了。   他磕磕巴巴道:“季、季时傿,现在可是在、在京城……”   “京城?”   季时傿讥笑一声,她缓缓低头,用仅容二人听到的声音,一字一顿道:“两年前我就和你说过,你以后最好给我安分守己,别被我逮到。今日你先出言不逊,而后光天化日之下猥褻民女,我没将你提去京兆尹已是仁慈。”   她直起身,冷声道:“京城又如何,今日就算是闹到陛下跟前,我照样如此,就看你敢不敢了!”   刘勉顿时吓得往地上一瘫,原本便猥琐丑陋的面孔瞬间皱成了一张形态滑稽的苦瓜脸。   季时傿收回手,甩开他的后领,嫌恶道:“滚。”   刘勉连忙手脚并用地爬起,近乎逃命一般带着他的狗腿们冲出了书肆。   这场突然的闹剧偃旗息鼓,季时傿转过身,梁齐因一直默默地站在她身后,他略微弯着腰,正在安慰被刘勉倒地后那些污言秽语吓到的妇人。   见她看过来,转过头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季时傿走过去,轻声道:“方才没撞到哪儿吧?”   梁齐因摇了摇头,“我没事,多谢季将军出手相助。”   “客气了。”   店家过来疏散围着的人群,二人走出书肆,梁齐因手里拿着好几本新买的书,翻开的时候甚至能闻到笔墨味儿。   季时傿向四周张望了一番,确定只有他一个人,心里疑惑,脱口而出道:“陶叁呢,他没跟着你么?”   刚说出口便开始后悔,差点咬到舌头,梁齐因从未说起过他有个随从叫陶叁,这一世的她是不认识的!   闻言梁齐因一怔,脑海中有什么忽然闪了一下,但他未来得及抓住,“陶……叁?”他思绪僵住,季时傿为什么会知道陶叁……   “呃……”季时傿一时语塞,支支吾吾扯谎道:“我、我听那个国公爷说的,你还没来的时候,他说你有个随从叫陶叁。”   梁齐因眼睫低沉,落下一片阴影,听罢未曾说些什么,只含笑温声道:“原是这般。”   “嗯。”季时傿心虚地看向一边,随即转了话题,“六公子还没说,你怎么一个人呢。”   梁齐因看上去并未怀疑什么,对她道:“这条街从小到大走过许多遍,我自己一人也识得,只是走得慢些,便当做散心了。”   他又道:“将军呢,为什么一个人?”   季时傿应道:“也不算是一个人,戚渟渊与裴怀远你记得吗,从前他们也在泓峥书院读过书。”   梁齐因眼帘未掀,瞳孔灰蒙蒙的,“记得。”   “晌午的时候我们在那边巷子里的一家食肆吃的饭。”她抬手指了指,“怀远有职务先走了,渟渊喝醉酒不省人事,我本打算去戚家叫人将他抬走。”   “这般。”梁齐因顿了顿,抬眼浅笑道:“将军还是快些去吧,戚公子酩酊不醒,于身体恐有不益。”   季时傿思索一番,“也是,那我先走了,六公子路上可要小心。”   梁齐因点了点头,“季将军亦是。”   话音落下,季时傿已经走远。   梁齐因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强迫自己转过身,他收回目光,往另一个方向走去。心里沉沉的堵上一块,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是因为什么。   他向来耻于去直面自己的内心,算不上健全的一点自尊可怜地去维系着表面的平静。   蓦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不容分说地闯进他的思绪中。   梁齐因转过头,却见原本已经离开的季时傿不知何时返回,向他跑来。   他一时愣神,甚至忘了照礼数去称呼她为将军,“你不是……”   “哦。”季时傿摆了摆手,“我方才托人去戚家叫人了,走吧六公子,你拿着这么多书不方便,我送你回去吧。” 第8章 沉浮   下过雨后的禄廷街弥漫着潮湿的气息,裴逐从巷子里走出,只是站了一会儿,肩头便已晕湿。从书肆中出来的两人已经走远,看着背影似在交谈,季时傿时而抬头,笑面盈盈,与她前段日子提起退婚时的样子截然不同,不过半个多月,她的心思已经转变了许多。   裴逐漠然而立,清晰地感受到心中有股郁气凝聚成结,好一会儿,他才从这有些不受控制的情绪中走出,直到两个人的身影在他的视线内缩成一点,他才别开视线,往其他方向走去。   回到户部时已经有些晚了,近日因为调查账目上的亏空,他时常居在户部,已经好几日未曾回家。   行宫是为皇家专用,建造时所需的砖瓦,必须经过检验后方可入库,然而行宫临近竣工,前日却忽然有一面修漆好的围墙倒塌,经查验才知,这批砖石的质量严重不符合要求。   作为皇家居所,建造时哪怕一砖一瓦都是各省上缴,通过检验后才能用以修建,如今却出现了大批瑕疵品,这其中定然有人做了手脚。   这几日裴逐差人逐一向下排查,核对开支,才发现除了这批以次充好的砖石外,账目上还出现了一笔数量巨大的亏空。他猜想有关负责人应该脱不了关系,为避免打草惊蛇,先备好了一批名单,待明日早朝时,一并呈给陛下。   可今日,户部的气氛却莫名的有些低沉,他直觉出了什么事,再往前走几步瞧见他这两日宿的屋子前站了一个人,乃户部尚书肖顷。   算是他为官之后的老师,裴逐入官场不过两三年,官至五品郎中,也得益于他的栽培。   裴逐不知他今日为何会特意等候于此,心里摸不清,走上前,恭声道:“老师。”   话音刚落下,肖顷便忽然发了难,猛地扔过来什么东西,裴逐没有躲避,尚未看清是什么,他被砸得一踉跄,方站稳身体,便听到肖顷破口大骂道;“你找的什么死!”   裴逐忙不迭地将他扔过来的东西展开,定睛一瞧,竟是自己本欲明日上表的奏章。   “这……”   裴逐愣了愣,他还没反应过来,又听见肖顷道:“你看看你写的什么东西!”   裴逐仔细将这份奏本看了一遍,确认无误后道:“此次关于账目亏空的事……”   “没有亏空。”肖顷厉声打断他的话,脸色阴沉,“你切不可胡言乱语。”   “我没有!”裴逐连忙反驳,“老师,有人贪了这笔钱财,以至于行宫修建久不能完善,我朝自开国以来严忌贪污舞弊之事,怎可坐视不管!”   “什么贪污舞弊?”肖顷抬起手,指着他冷冷道:“肆意攀咬官员,你不怕被定罪吗?”   裴逐紧了紧拳头,急道:“我非恶意攀咬,若陛下准允,我定能彻查此……”   话还没说完,肖顷忽然从他手中将奏本抢过,当着他的面,不由分说,毫不留情地撕成了碎片。   裴逐身形一晃,大脑一瞬间变得空白,他紧紧盯着半空中飞舞的纸屑,下意识伸出手,试图将这些碎片接住。   看着他的模样,肖顷皱了皱眉,背手而立,有些不悦道:“怀远,你不要忘了,你的出身,你的母族,不允许你做出在你能力范围之外的事情。”   言下之意,你是庶子,生母低贱,你能走到如今已是幸运,不要试图去和其他庞大的势力抗衡。   闻言裴逐肩膀抖了抖,他蹲在地上,捧着半张碎纸,看不清神情。   肖顷道:“在这朝堂之上,要想走得远,有些东西就必须摒弃掉。不要看,不要听,怀远,你是个聪明人,你不被家族重视,是我一手将你扶持上来的,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裴逐没有说话,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轰然崩塌,他如一棵独行的蕉叶,此刻铺天盖地的风雪压住了他的枝梗,叫他不得不低下头去。   可是他不想。   肖顷顿了顿,直言道:“今日我话说到这里,无论你愿不愿意,这件事情都必须到此为止,你若执意要多管闲事,明日你便撑不到去见陛下。”   他用着最普通不过的语气,话中的意思却让人心生寒意。裴逐不用去怀疑他这几句话是否只是在恐吓,他知道,肖顷能说出口,代表着这件事情一定有人能做到。   自先帝开始,为了防止再出现太宗时期官员贪污腐败,宦官僭越朝政的现象,官员的俸禄较之从前已经大大降低,宦官的权利也被剥削,表面上似乎杜绝了以上现象的发生,事实上,物极必反,反倒催化了骄奢淫逸之风的盛行。   细细想来,负责修建行宫的那批匠人大概是不敢贪污这么多钱的,账目上如此巨大的亏空,到底被谁,又或是哪些人吞去了,裴逐已不敢再往下想。   也许他看到的只是表面的平静无波,其下的水有多深,又是如何暗潮汹涌,都不该是他去窥探的。   肖顷说得对,若他执意插手,他活不到明天,他不受裴家重视,又不像嫡兄那般有外祖家的势力可做倚仗,一旦出了事,没有人会保他。   裴逐低着头,他不知道蹲了多久,久到双腿开始发麻,久到心里的风浪再也翻腾不起来,他才缓缓站起身,将那张碎片捏在手中,又转身扔进一旁的池水里,推手作揖,沉声道:“学生谨遵教诲。”   ————   从书肆到庆国公府有一段距离,只是一路上说着话,竟也不知不觉间便到了。   陶叁不知在门外坐了多久,甫一见到路口出现熟悉的身影,连忙直起身,再瞥见自家公子身旁的另一个人,瞬间瞪大了眼睛。   前几日季将军上门的时候,自己有意撮合他俩单独在一起,便趁两人不备偷偷跑开了,谁知后来公子居然罚他擦了几天书房的地。   陶叁现在一看到季时傿,便觉得腰酸背痛。   可是他心里想归想,却不敢表露出来,面上仍是毕恭毕敬道:“小的陶叁,见过季将军。”   季时傿略一点头,将手中原先帮梁齐因分担的那几本书递给他,笑道:“陶叁,现下你家公子我可平安交托于你了。”   这话说得很清楚,原先陶叁还有点怨念,刹那一扫而空,原来季将军是送公子回来的!那他俩,岂不是又单独相处一段时间了?   想到这儿,陶叁暗自给梁齐因比了个大拇指。   梁齐因虽然看不太清楚他的动作,但也猜到陶叁是在做什么,登时耳根一热,咬牙瞪了他一眼。   主仆二人的“小动作”季时傿并未察觉,见陶叁将书接过,她转过身,面向梁齐因,“那我先回去了?”   梁齐因道:“等一下。”   季时傿脚下一顿,侧目看过去,但见他长身玉立,眉眼间带着笑意,说话间眼睫动了动,有几分拘谨,轻声道:“季将军辛苦了,进来喝杯茶再走吧,也好让陶叁去备车,回去的路上将军就不必再走许久的路了。”   说完眼睑抬起,睫毛上扬,季时傿忽然发现,梁齐因虽然个子高,但他低头看人的时候,眉毛微耸,眼尾下垂,给人一种在被他仰视的感觉,让她想起路边偶然一次喂食的幼犬,也是这般看人的目光。   她很难对这样的眼睛说出拒绝的词语。   待进了国公府的大门,陶叁果然去备车了,只剩下他们两个,梁齐因领着她去茶厅,又仔细叮嘱一名小厮将他今日买来的那些书送回书房,再然后婢女端来了茶,季时傿伸手接过,后知后觉地心想,自己怎么还真跟着过来了。   梁齐因看向她,道:“季将军,上次那本书,可还喜欢看么?”   季时傿道:“喜欢,每日就寝前都会看,就快看完了,六公子借予我的这本《志异录》很有趣,我很喜欢。”   闻言梁齐因笑了笑,颔首腼腆道:“将军喜欢就好。 ”   季时傿道:“待我看完了,六公子能否再借我几本?”   梁齐因点了点头,“自然是可以的。”   季时傿微笑道:“那还要麻烦六公子帮我挑几个,我嘛,看不了多么高深的,都怪从前读书的时候不……”说罢忽然一顿,她想到上一辈子死后看到的那些,关于梁齐因对她的心意,她已经知道,可还未明白,梁齐因为什么会喜欢她。   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能想起的,唯一可以提供交际机会的地方,只有泓峥书院了。   她突然不说话,梁齐因神情变得担忧,出声唤了她好几次。   季时傿听见后回过神,缓缓望向他,犹豫了片刻,道:“六公子,从前在泓峥书院,我们……认识吗?”   梁齐因一怔,微微睁大双目,此刻有一阵穿堂风吹来,发丝从他的额前扫过,梁齐因眨了眨眼,他心头有种发疼般的痒,心里想过什么,然而说出口的话却还是拐了个弯:“我们……并不认识。”   自嘲般地想,她果真不记得。   作者有话说:   接下来会有好几章的回忆,大概……是鸡飞狗跳的学生时期? 第9章 初见   泓峥书院是先帝在位时创建的,沈居和过去是先帝钦点的状元,因为厌倦了官场上的斗争,自请辞官,而后在嵩鹿山上创立了泓峥书院。   他宣扬孔子的有教无类,无论贫富都可以拜于他门下,因而有许多寒门子弟得以在嵩鹿山上读书,而后考取功名。   京城许多世家贵族虽然仰慕沈居和的才华,但是又不愿自降身段,让自己的孩子和一群平民一起读书,所以泓峥书院真正有头有脸的贵族子弟其实没有几个。   季时傿被她爹夹在胳肢窝下,提到沈居和面前时,她刚满十五岁。   镇北侯季暮是个狠心肠的,他常年在外领兵,发妻亡故都没有回过京。唯一的女儿无依无靠,太后念她年幼,便将她接到了宫里照顾,因而季时傿在七岁之前,一直养在太后膝下。   她生性跳脱不羁,皇城内宫规森严,她仍旧改不了贪玩的脾性,直至有一次和皇子打架,并双双跌落太液池,镇北侯生怕这个女儿再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来,以至于整个侯府被她拖累,遂请旨将她从宫中接回,放在自己身边照看。   季暮的发妻走得很早,他没有女儿家一般细致入微的心思,面对这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闺女,初为人父的慌乱时隔多年重新出现在他的身上。   他于是学着京城其他世家一般去教育女儿,让她学女红,聘请名师教习她的琴棋书画,可谁知季时傿并未如他预想般的长大。   大家闺秀该具备的本事她是一个没学成,反倒喜欢舞刀弄枪,研读兵书,满京的贵族少爷被她打了个遍。季暮每次回京,上完朝都会有官员将他堵在会极门,状告“你家的好闺女又把我儿子脸打花了”。   季侯爷骁勇善战,征战沙场,面对凶恶的敌人都没有害怕,却对这个让他头疼的女儿束手无策,最后他终于想了个法子,将季时傿送到沈居和门下受教。   自古以来,名门闺秀很少抛头露面,更别提与一群男人们一起读书了,但季家不是普通的名门,季侯爷也不是普通的父亲,他不顾诫议,提着季时傿的后领上了嵩鹿山,再将女儿丢在泓峥书院门口,头也不回地走了。   平日里同窗读书的都是些与自己一般年纪的少年,陡然书院里出现一个姑娘,众人又惊又奇,一个个的也听不进讲学,季时傿上山的日子,书院里的学子都跑出去围观了。   彼时不过十五岁的梁齐因已经初具日后那般风吹不动、我自泰然的大家风范,周围的人成群结队地冲出去,他不喜欢凑热闹,因此只是抬了抬头,没有过多的关注。   过了片刻,三三两两的有人进来,最前面的一个少年跑得衣领都散开了,一进门便猛地扑到他桌前,眉飞色舞道:“天呐!齐因,你知道来的是谁吗?你肯定想不到!”   他尚未来得及回答,书斋门口闹哄哄地跑来一群人,沈先生走在最前头,身后跟着一个人,瘦高的身形,白净的面容,梳着如他们一般的发髻,书院的学子袍对她来说似乎有些大了,她卷起长长的袖子,反手接过戚家二郎扔过来的一卷书简。   “找死啊,你敢偷袭我!”   沈先生正在维持书斋内的秩序,这位书院唯一的女学子第一天便惹得嵩鹿山上鸡飞狗跳。与此同时,最先跑过来同他说话的同窗开口,与女学子的声音一起在他耳边炸开,“那是镇北侯的女儿,也就是你未婚妻,季时傿!”   季时傿很快融入了他们当中,在她入学前世家间的担忧并未发生,她一个女儿家并未在书院受到欺负,反倒是她成了嵩鹿山上的霸王,小弟若干,为她马首是瞻。每逢休沐日结束的第二天,季时傿的桌子上总会多出许多零嘴和小人书。   有几人知道梁齐因与季时傿之间的婚事,总会忍不住过来打趣他,或是试图将他推到季时傿面前。他们在山上读书的日子枯燥无聊,这样平静的生活总要靠一些事情来打破,如果没有便伺机创造,但每次却都被梁齐因成功避开。   他们之间虽有婚约,但其实,梁齐因从未见过季时傿。   自幼年时期开始,梁齐因便知道自己有一个养在宫里的未婚妻,他年纪并不大,对于婚姻的憧憬仅限于好奇她是个什么样的人,长什么样。   他小时候觉得季时傿应该是知书达礼,温柔可亲,后来便时常听闻镇北侯的女儿将谁谁家的儿子又打哭了,他才知晓,原来未婚妻是活泼好动的性子。   他们素未谋面,梁齐因有时便会想象她的模样,或许眼睛要大些,脸很小,笑起来的时候会有两弯月牙般的眼睛。等到第一次在书院遇见,季时傿在人群中被簇拥着走进来,梁齐因才陡然发觉,自己想象的模样构不成季时傿的万分之一。   ————   他们第一次正式接触,是在半个多月后。   那是成元二十年的春日,学子们将藏书阁里的藏书抱出来,沈先生又吩咐了一批人去打扫阁内的地板与书架。梁齐因在其中,一整个早上,他都在擦拭藏书阁的墙壁。   外头闹哄哄的,因为今日要晒书,打扫藏书阁,所以沈先生给大家放了一天假,只是等这些忙完,山下小镇上的摊贩恐怕早就回家去了。   他们平时课业繁多,好不容易有次休沐,大家都不想把时间用在这些琐事上,因此尽管事务吩咐下来,大家相互推脱,谁也不愿意留下来干活,到最后梁齐因一个人承担了打扫藏书阁的任务。   大概过了晌午,外头忽然吵闹起来,隔着一扇门,藏书阁外传来说笑声,嘻嘻闹闹的,往这走来。   “戚相野你要不要脸啊,你跟我说一口,你一下子撕了大半张饼!”   “哎呀我嘴大嘛!”   “滚一边去!”   外面传来少女的斥责声,整个泓峥书院只有那一个姑娘,梁齐因不用想也知道是谁,他顿时立住,听到他们的声音渐渐变得清晰,在大门被打开的一瞬间,梁齐因几乎是本能的,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做,等他反应过来已经躲进了书架后。   季时傿身边总是围着一群人,她率先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油纸包,里面的小半张酱饼散发着浓浓的香气。她时而低头咬两口,时而抬头骂两句戚相野,身后还跟着裴家的庶子裴逐,提着一堆吃食图书,大概都是帮她拿的。   三个人找了一个地方坐下,季时傿望了望门外,笑嘻嘻道:“还好我们跑得快,那几个刚刚在外面扔骰子的已经被先生抓走了。”   闻言戚相野点了点头,憨笑一声:“嘿嘿,沈先生肯定想不到我们躲藏书阁来了。”   季时傿拆开手边一包杏仁酥,含糊不清道:“是吧,还得是我聪明。”   “行了。”裴逐出声打断这两人越来越得意的谈话,“赶紧吃完毁尸灭迹,不然沈先生一会儿找过来,咱几个人得玩完,相野,我记得,今日打扫藏书阁的人里是不是也有你?”   “是哦!”戚相野一愣,赶忙往嘴里塞了好几块点心,腮帮子都鼓起来,“快吃快吃!”   然而说什么来什么,外面忽然传来几声老者的咳嗽,脚步声不急不慢地传过来。裴逐警惕地抬起头,辨认出是谁后,连忙慌乱地推了一把旁边只顾着吃东西的两人,“先、先生来了,快、快先躲起来!”   戚相野嘴里的东西还没来得及咽下去,急得翻了个白眼。   季时傿一边拎着东西往后面的书架跑去,一边骂骂咧咧道:“裴逐,你那嘴开过光吗!”   听到他们寻过来的脚步声,梁齐因站在书架后动了动,浑身僵硬,盘算着现在躲到别的地方还来不来得及。   然后便有人直直撞到他面前,大概是未料到书架后会站着一个人,她的额头撞上梁齐因的胳膊,吃痛地喊了一声,梁齐因慌乱地伸出手,扶住她摇摇晃晃的身体,压着声音道:“小心。”   季时傿抬起头,惊诧于还有人躲在这里,这个人瞧着眼熟,但她想不起来是谁,但此刻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她瞪大眼睛伸出一根手指,对着面前的人无声道:“嘘!”   梁齐因从未这般近距离的与姑娘接触,更何况还是季时傿,他登时呼吸一滞,手脚如同刚安上一般,他愣愣地点了点头,而后才后知后觉自己还拉着季时傿,于是匆忙收回手,往后退了两步。   这时藏书阁紧闭的大门忽然打开,沈居和先生走进来,几个人顿时屏住呼吸,祈求他不会发现异常,找到书架后面来。   他们站的地方背着光,有些昏暗,四个人并排挤在这狭窄的过道里,在这般紧张的气氛下,梁齐因忽然鬼使神差般地偏过头,小心翼翼地看向身旁的季时傿。   她手上还拿着半包杏仁酥,紧张地连睫毛都在颤抖,少女细嫩的肌肤在这般昏暗的场景下微微泛着光,大概是有灰尘从面前飞过,季时傿鼻尖动了动,眨了眨眼,睫羽绘下一片阴影。   梁齐因觉得心里有什么忽然探出了一个芽,嘴角带上了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他不自然地低下头,黑暗中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逐渐放大。   沈居和在藏书阁内简单地转了一圈,并未发现什么异常后,转身向门外走去。   原本他都已经走到门口了,戚相野被灰尘激得猛然吸了一口气,打了一个极为响亮的喷嚏,动作用力之大,以至于头磕在面前的书架上,他身形不稳,整个人往前面撞去,纵然季时傿与裴逐拉他,也抵不过书架倒下去的趋势,反倒一个接一个地扑向地面。   梁齐因本能地伸手去拉要摔倒的季时傿,结果被她带得也坠下去,最后四个人统统砸在倒塌的书架上,带起的灰尘轰然升起,梁齐因忍着膝盖上的疼痛,伸手拍开季时傿面前的尘土,他一边咳嗽一边抬起头,待灰尘散去,便看到沈先生站在他们面前,胡须气得几乎翘起来,指着他们恨声道:“都给我站起来!”   复又对上梁齐因闪躲的目光,错愕了一瞬间后咬了咬牙,向来严肃古板的沈先生竟也忍不住破口大骂道:“你你你……你糊涂跟着这几个混账鬼混!今天你们四个不把藏书阁里里外外打扫干净,明天叫你们爹娘各自领回家去!”   自知理亏的另外三人低着头,唯唯诺诺道:“知道了先生。”   梁齐因从小到大未曾被师长如此严厉地批评过,他脸上扑着灰,掌心蹭破,衣袍也脏,又难堪又羞愧,局促地站起身,拾起掉在地上的扫帚,独自往一旁走去。   待沈先生怒气冲冲地走后,季时傿刚刚那还低着头认错的态度顿时变了个样,她几乎跳起来拍在戚相野头上,骂道:“戚相野,你个蠢货!”   噎了一嗓子又被呛了鼻子的戚相野委屈得厉害,抱着头喊道:“我也不是故意的嘛。”   裴逐叹了好几声气,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认命道:“我去拿几个扫帚来,你俩别闹了!”   作者有话说:   改成15了,不然和后面剧情对不上orz 第10章 嫌隙   季时傿哼了一声,沈先生临走前带走了他们买回来的东西,如今是吃的没吃着,还要饿着肚子扫这劳什子藏书阁。   梁齐因背对着两人,他低着头,盯着脚下一块地方,双手如同上了发条般来回扫着,不知道是不是在走神,半天没有挪过步子。   蓦地,有人拍了拍他的后背,梁齐因肩膀一跳,僵硬地转过头,与一只白嫩又有些圆润的手掌打了个照面。   “喏,给你。”季时傿伸出手,掌心躺着半包幸免于难的杏仁酥,只是有些碎了。   抬头瞥见梁齐因微怔的目光,季时傿以为他是嫌弃这块碎掉的点心,有些窘迫地揩了揩鼻子,道:“纸包的好好的,没掉地上,就是碎了,你别嫌弃。”   闻言梁齐因如同受惊一般,惶恐地从她手里接过,摇了摇头,轻声道:“没有嫌弃、谢谢……”   季时傿仰面一笑,她不怕生,方才那一遭对她来说已经可以算得上是过命的交情了。梁齐因被她盯得坐立难安,吃杏仁酥的时候偷偷看了她好几眼,每次一触碰到季时傿那直勾勾的,毫不避讳的视线时便慌乱地垂下眼眸,心里“怦怦”地打起鼓来。   季时傿看了半天,若有所思道:“你瞧着乖巧斯文的模样,居然也会偷偷下山吗?”   “啊?”梁齐因愣愣地抬起头,意识到季时傿以为他也是偷跑下山后躲到藏书阁的,抿了抿唇,索性顺着她的话道:“人、人不可貌相……”   “喔!”季时傿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这般,受教了。”   说完赞赏般地给他比了个大拇指,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认同。   梁齐因耳根上刚泛起的红又一路窜到脸颊上。   一旁的戚相野终于给自己顺完了气,他从地上爬起来,望了望四周,嘟囔道:“时傿,你还有没有吃的呢,我刚没吃饱。”   季时傿顿感无语,“自割腿肉吧你。”   戚相野不太高兴地撇了撇嘴,这时裴逐拿着扫帚回来,他面色不愉,进门后扔给季时傿一把,又丢给戚相野一块抹布,叹了叹气道:“我刚刚出去的时候听说沈先生在明日申时安排了一场考核。”   “什么!”戚相野跳起来,“沈先生这肯定是故意的!”   “啧,无论如何,快点把这地扫完吧,我还要回去温习功课。”裴逐提着扫帚,脸色阴沉地往一旁走去。   闻言季时傿与戚相野对视一眼,点头道:“也是,早点回去做小抄。”   戚相野附和道:“我赞成!”   裴逐:“……”   他决定以后再也不要犯神经和这两个不靠谱的东西鬼混了。   一直在后间阁室扫地的梁齐因抬起头,望向季时傿,凝神若有所思,忽然戚相野看过来,“诶”了一声,喊道:“梁齐因,先前沈先生说你的时候,你干嘛不和他讲你不是与我们一起的,白白受罚。”   “噗!”   梁齐因还未开口回答,片刻前说渴了去喝茶的季时傿一口水喷出来,她傻眼般转过头,抹了抹下巴上的水珠,朝戚相野道:“啥?你刚喊谁?”   戚相野愣愣地抬起手,指了指角落的梁齐因道,“他啊。”   季时傿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猝不及防与神色怔住的梁齐因对上视线,她迅速别开目光,冲到戚相野身边,压着声音道:“他是……你们怎么没人跟我说啊?”   戚相野挠了挠头,“啊你居然不知道吗?你俩不是有婚……”   季时傿猛地伸手捂住他的嘴,“闭嘴!”她从齿缝中挤出声音,“我当他跟我们一样偷下山躲这儿的,我怎么知道他是梁……那个谁!”   戚相野推开她的手,“怎会,梁齐因从来不犯戒的。”   “算了。”季时傿嘴角向下,将扫帚丢在脚下,冷声道:“我不想扫了,我自己去找先生请罪。”   梁齐因顿时如同被一颗长长的钉子定在脚下这方寸之地,他自小善于察言观色,季时傿虽没有说明,他已经感受到她态度突然转变是因何而起。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如生了锈一般,铺天盖地的羞耻感瞬间将他淹没。   季时傿没有一丝犹豫,推开门直接走了出去。   原本在大力擦扫地板的裴逐抬起头,脸上挂着懵,怔道:“什么情况?”   戚相野耸了耸肩,一脸呆滞,“我不清楚啊。”   他复又看向梁齐因,试探道:“你惹她啦?”   梁齐因的神绪被这一声喊回来,他猛地喘了一声气,未曾回应戚相野的问题,他如一具上了发条却行动缓慢的木制人偶,拖着步伐往前走了两步,又忽然卸了力停下来,默不作声地返回原处了。   不过几步路,他已经将一切都想通,季时傿对她释放善意,是因为只将他当做学院的普通学子,她并不知道自己是谁。   梁齐因将季时傿临走前的神情回想了数遍,终于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厌恶。   ————   季时傿从藏书阁出来后,沿着竹林里的石阶快步返回书斋,走路生风,满脸写着生人勿近。   她真是烦闷死,要早知那是梁齐因,她一个字都不会跟他说。   她深觉从小到大,自己身上唯一的污点可能就是这个这桩婚约了。   倒不是说她对梁齐因本人有什么意见,只是她从前在宫里住久了,见惯了被教条捆绑,被锁住灵魂,在漫长枯燥的岁月中逐渐失去生气的女人,因而她很厌烦这种被剥夺抉择权利,只能依附男人的窒息感觉。   父亲哪里都好,季时傿唯一不满意他的地方就是他自作主张,为自己定下的这门婚事,她觉得自己不该是囿于深宅中被抽去脊骨,再不能飞翔的金丝雀,她该是高原上翱翔的猎鹰。   因为厌恶被控制,惧怕被束缚,所以连带着对素未谋面的梁齐因也产生了同样的抵触情绪。   尽管她知道,这样是不应该的,但人总是倾向于趋利避害,她本能地想将自己从不舒服的环境中剥离出,不知道这样也会让另一个人深陷自我怀疑中。   ————   戚相野生无可恋地将藏书阁的最后一个书架打扫完,累得几乎是爬回了住舍。   尽管饿得前胸贴后背,他也提不起出去找饭的力气了,因而一挨到床榻倒头就睡,再醒来时已经是傍晚,外面“咚咚”地响起敲门声,戚相野在榻上倒腾了几下后无可奈何地抬起头,不耐烦道:“谁啊!”   “梁齐因。”   戚相野瞪大眼睛,连滚带爬地扑到门边,一打开门,春日傍晚的天色已经很黑了,借着仅剩的一点霞光,戚相野看见梁齐因垂着脑袋,局促地站在门外。   戚相野抓了一把睡得乱糟糟的头发,疑道:“你找我什么事啊?”   闻言梁齐因咬了咬唇,看上去似乎是下了很大决心一般,他伸出手,掌心躺着一个册子,他轻声道:“沈先生讲的内容我都整理在册了,明日要考的大概也是这些,你……”   他顿了顿,有些犹豫,不知道是紧张还是什么,捧着册子的手抖了抖,“你能不能将这个给季、季……”   戚相野道:“季时傿?”   梁齐因目光闪了闪,闷声道:“嗯……”   戚相野伸手接过来翻了翻,册子上还散着淡淡的墨水香,大概是他下午刚写完的,落过笔的地方摸着还有些湿润。   戚相野看了两眼道:“背这个能考过不?还有我能看不?”   梁齐因思考一番,点了点头,“能。”   “嚯!有你这大才子的话作保障,我信了,我这就去送给时傿。”说罢反手拉紧房门。   “等等。”梁齐因忽然叫住他,季时傿离开时的神情又浮上心头,他垂下目光,声音低下去,“麻烦你不要告……”   戚相野打断他的话,“不要告诉她是吧,知道知道,我就说是我哥给的,行吧?”   “嗯……”   戚相野的兄长戚拾菁从前也在泓峥书院读书,只是年纪比他们都要大些,如今在户部任职,已经许久未曾看见他了。   季时傿不认识他们的字迹,说是兄长将自己记录的教学内容赠予弟弟温习也无可厚非,没有什么能引起怀疑的地方。   听到梁齐因应声,戚相野捋了捋头发,拿着册子便要走,刚转过身又被喊住:“你们,不要做舞弊之事。”   戚相野心里“咯噔”一声,想到下午自己和季时傿当着梁齐因的面说要做小抄的事,那时还真是嘴快,万一梁齐因是个爱告状的,他们便惨了。   不过如今看来,应该不是。   他于是放宽心,摆了摆手,“知道知道!” 第11章 清明   考核前一晚,一开始戚相野还兴冲冲地跑来和季时傿一起背书,过了片刻就如同脑髓被抽干一般浑浑噩噩,一边背还一边痛不欲生地拿头撞墙,俨然一副走火入魔的模样,吓得季时傿连忙将他赶走了。   她觉得纳闷,怎么戚家书香门第,戚相野一读起书就跟要了他的命一样,当然了,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   第二日考核如期举行,季时傿难得一次没有做小抄,沈先生以为她又要搞什么怪,谁知季时傿居然真的老实本分了全程。   又过了两天,考核结果公布,沈先生将众人的考卷分发下来,季时傿上去拿时沈先生瞪了她一眼,原本想借着这次考试让某些人知道自己差在哪儿,不要再无法无天。谁知道季时傿这次并未如从前一般吊车尾,反倒考了个让他意想不到的甲等,弄得沈先生准备好说教的话完全派不上用场了。   “戚相野,你哥好厉害,我还真考过了。”季时傿捧着自己的考卷,晃到戚相野面前,却见他愁眉苦脸的,低头一看,才知道戚相野又是雷打不动稳坐倒一,正苦恼要怎么跟他父兄交代呢。   听她这么说,知道实情的戚相野讪笑地摸了摸鼻子,觑了一眼梁齐因,却见他也在偷偷地往这儿看,甫一对视,两个人又尴尬地各自低下头。   季时傿通过了考核,得意了好几天,六艺她唯一精通的只有箭术,如今一张甲等考卷在他们季家可以算的是祖坟冒青烟的级别了。   她在书院显摆了一天,又将考卷寄给了远在北境军营的季暮,之后便据说,收到信的镇北侯如同村头铁匠,一朝儿子金榜题名,逢人便要得意洋洋道:“哎呀,你怎么知道我丫头考核考了个甲等啊!”   自从藏书阁那一日后,梁齐因与季时傿再也没有说过话,他们心照不宣地重新回归了陌生人的状态,颇有一种井水不犯河水的感觉。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间又是一年清明,沈先生下山去祭奠亡母了,学子们也各自回了家。   季时傿在这之前就收到了季暮的来信,他此时远在边关,随信一起送到她手中的还有许多奶干,熏肉……父女二人都是不善言语的性子,季暮寄回来这么多东西,已经充分表达了他夹着无奈的歉意。   季时傿早就习惯这样的日子,因此她自己去给母亲扫了墓,又进宫陪太后吃了顿饭。   戚相野跟着父兄回了并州老家祭祖,裴家规矩森严,庶子在家里更是举步维艰,季时傿不好去扰他,于是只好自己一个人拎着风筝,去了京郊。   到了三月,天气不温不凉,京郊有一片草地,湖边种着数棵柳树,春风拂面时柳絮飘扬而过,或停在发间,或落在肩头,捎来春的讯息。   季时傿提着风筝从湖边跑过,她的风筝是季暮亲手做的,上面画着一只憨态可掬的狐狸,灰色的皮毛,白色的脚掌,好似乌云盖雪,飞到天上时,真像一只狐狸在御风而行了。   只是她一个人到底有些无聊,季时傿放了一会儿风筝,将线放长又拉回,乐此不疲,过了片刻便觉得索然无味,于是将风筝的线绑在柳树上,自己脱了鞋袜跑到湖边玩水。   春日时湖水微凉,脚刚踏进去便冰得刺骨。季时傿将裤腿卷起来,弯着腰,手里提着树枝做成的叉子,叉鱼时一叉一个准。   大概过了小半个时辰,季时傿玩得衣服都沾了水,她将自己的战利品一个个抱上岸,等终于忙完一切准备回城时,一抬头才猛地发现,风筝不见了。   季时傿扔下树杈,慌乱地向系风筝的柳树跑去,却见线还绑在树桩上,只是另一头的风筝不翼而飞,半截剩下的风筝线缠在树枝上随风拂动,断口是被粗糙树枝割裂的痕迹。   季时傿抬起头,果然看见远处天空中越跑越远的一个狐狸影子。   那是父亲亲手做给自己的。   季时傿心里一紧,看到风筝的一瞬间便跑出去,鞋袜都忘了穿上,沾湿的裤腿也未来得及放下。   湖边的青草虽抽了芽,只是还未来得及生长,浅浅地没过脚踝,有些扎人。季时傿追着断线的风筝越跑越远,她一直抬头看着天,不知不觉地就跑出了自己熟悉的地段,等回过神时,已经发觉不出自己跑到哪里去了。   她朝着风筝落下的方向爬上坡,再抬头时,忽然与坡下站着的人打了个照面。   那人肩上系着湖蓝色披风,其下穿着讲究,银白素锻锦衫在日照下闪着光泽,衣摆处的暗纹欲隐欲现,长袖中探出一截玉白的手腕,手中拿着的正是她的狐狸风筝。   大概是听到动静,那人转身看过来,季时傿定睛一瞧,刚认出他是谁,便又从坡上缩回了探出的脖子。   真是流年不利,出门不看黄历的好下场,季时傿暗暗骂道:他爷爷的怎么就跑到梁家祖坟附近了!   坡下拿着风筝的梁齐因看到季时傿突然出现原本有几分欣喜,又看她如见鬼一般躲过去,顿时手足无措,原本还不知为什么会突然有一只风筝落在自己头顶,如今看来,大概是季时傿的风筝断线了,她是一路追着踪影寻过来的。   族里的祭祀基本上快要完成,梁齐因没有心思再听下去,他挣扎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偷偷从族人中跑出来,提着风筝爬上坡。   期间心惊胆战的,怕自己过去时一个人都看不到,季时傿早早地便离开。幸运的是,等自己翻过坡,一低头便见季时傿坐在树下,光着脚,衣裙的下摆湿漉漉的,她将头抵在肩膀上,背影看上去闷闷不乐。   梁齐因的心悬起来又放下,他缓缓走下坡,尽量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响,距离季时傿大概几米的时停下,小心翼翼地脱下自己的披风,叠好后盖在风筝上,什么都没说,静悄悄地来又静悄悄地回去了。   然而季时傿正坐在树下,掏蚂蚁洞掏得不亦乐乎。   等她玩得腿麻后才撑着膝盖站起来,一转身便瞧见不远处的草地上完好无损地躺着自己的风筝。大概是怕风筝又被刮跑,将它送回来的人还用一件披风压在上面,是熟悉的湖蓝色。   认出这是谁的披风后,季时傿突然觉得自己胸口好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很不是滋味。   有点诧异,又有点羞愧。   她站起来,缓缓挪过去,拾起披风,又将风筝抱进怀里。   心里如同开了一个小口,有什么隐隐灌了进来,季时傿忽然觉得,梁齐因人好像也还可以。   ————   原本她打算回泓峥书院时将梁齐因的披风还给他,只是又因为突然的变故耽搁了。   清明过后便是春蒐,王公贵族需得随行围猎,今年成元帝又下令说世家年满十五的嫡系子弟也需跟随,因此季时傿、戚家兄弟与梁齐因都在随行的名单当中。   沈先生给他们几个批了假,此次下山可以有很长一段时间假期。   各家随行女眷都有专属的马车护送,季时傿父亲不在京,母亲早亡,她身边并无姑母姨娘一类的亲属,索性同男子一般,自己骑着马跟在圣驾后。   此次出行成元帝带了好几个受宠的妃嫔,各家官员携带的家眷中除了自己妻子外便是府中最出众的小姐,其出于什么样的目的不言而喻,像春蒐这般大型的集会,还能起到相亲的作用。   这般浩浩荡荡的队伍整齐划一,有条不紊地前行着,在天黑之前便到达了营地。空地各处立起一个个华丽的帐篷,季时傿让随从牵着马下去后,她便跑去了戚家的营地。   戚相野这会儿正被他爹揪着耳朵训斥,季时傿走近一些便听到戚方禹的声音:“若不是陛下有令年满十五的嫡系男儿必须随行,我真想把你踹回嵩鹿山上去,你给我老实本分一点,如今王公贵族都在此地,你少给我惹是生非!”   戚相野拧巴着脖子,吸了好几口凉气,叫嚷道:“知道了知道了,我疼、疼疼疼!”   待戚方禹走后,季时傿才溜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嘲笑道:“哇哦,春蒐期间你都在你爹眼皮子底下了,这滋味啧啧啧。”   戚相野捂着耳朵白了她一眼,“哎呀我烦都烦死了,一路上我爹就说个没完,处处看我不爽,我连喝个水他都骂我仪态差!”   季时傿耸了耸肩,表情看上去幸灾乐祸的,她望了一圈四周,疑道:“你哥呢?”   戚相野道:“我哥和他同僚在一块呢。”   季时傿抿了抿唇,“哦,那他啥时候过来?”   戚相野疑惑地挑了挑眉,警惕道:“不晓得,你干嘛?”   “上次靠你哥整理的考点才拿了甲等,我不得感谢感谢?”   “呃……”戚相野顿了顿,摸了摸后脑勺道:“不用了吧……又不是啥大事。”   季时傿道:“真的假的?”   戚相野摸得后脑勺那块都要秃噜皮了,他嚷道:“真的,用不着!哎呀我哥现在忙死了,哪有空听你说谢谢!”   季时傿想了想道:“也是。”   说完抬头看了一眼欲渐昏暗的天色,今天干了一天路,大多数人都因为舟车劳顿而疲惫不堪,所以春蒐的第一天会让大家用作休整,为第二天的正式狩猎作准备。   戚相野被他爹骂了一路估计早就受不了了,季时傿于是不再打扰他,转身回自己的帐篷,摆了摆手道:“那明日猎场见咯!”   戚相野来了劲,扬声回道:“我肯定赢过你!”   季时傿头也没回,不屑道:“我呸!”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春蒐   第二日,春蒐正式开始,成元帝射出第一箭后,王公勋贵子弟纷纷上马弯弓搭箭,几位皇子率先冲进林子当中,重臣子弟紧随其后,马蹄纷踏而去,林子里的鸟兽瞬间被惊起,伴随着司天监祭司的喝颂声,成元二十年的春蒐拉开帷幕。   营地中心空旷下来,此地又作跑马之用,女眷坐在后面的看台上观赏,中间的过道处宽度很大,以备缓冲与防护之需。   各家的女眷有如男子一般入林狩猎的资格,但是她们大多数人并不善骑射,看台下的马场上因而有专人牵引以及教习骑术,基本上没有什么安全隐患。   平时世家的小姐们很少抛头露面,大部分时间只能居于闺阁之内,春蒐可以说是她们为数不多可以不必严守规矩的时候,但对于许多权贵之家来说,越在此环境下,便越保守,甚至墨守陈规到一种令人发指的地步。   由于她们拘束,也导致其他相对没有那么富贵的家族兢兢战战不敢肆意妄为,因而马场上空荡荡的,看台上坐满了女眷,却没一个人敢真的下去。   季时傿无法无天,不服管教,她从看台上一跃而下,翻身上马。季时傿是勋贵之女,在场的哪怕是四妃公主都需对她和和气气,她以一己之力扯烂此诡异氛围下的裹脚布,只往马场上一站便提醒着人们女子亦可骑马射猎,无需拘于陈规。   由她带头,贵族女眷也索性摒弃这一年到头绑在自己身上的枷锁,没多久,马场上便聚来许多人。季时傿见状功成身退,一扬马鞭,直冲进猎场当中了。   不远处的草丛后戚相野等候已久,听到动静后探头道:“等你好久了,搞快点,今天比什么?”   季时傿勒紧缰绳,扬声道:“陛下说了,今日猎场有一只白狐,捉到它可得头彩,要不要比比?”   戚相野一拍马鞭,“好!就比这个,谁输了学狗叫!”   “哦哟。”季时傿挑了挑眉,“玩挺大,比呗!”   戚相野笑嘻嘻道,胸有成竹:“谁不叫谁王八蛋啊!”   季时傿闻言一笑,懒得与这幼稚鬼再多言语,猛地一抽马鞭,顿时遁入丛林当中,戚相野见状闭了嘴,被她激起胜负欲,也紧随其后冲入树林。   皇家围场非常大,其中囊括了山川湖泊,草地悬崖,哪怕是骑着最上等的马绕着围场跑一圈也需要很久。   每年春蒐时,上至皇族,下至文武百官都会比赛谁收获最多,哪种猎物最难捕杀,拔得头筹者可以获得皇帝的赏赐,今年的头彩是一张金雕长弓,足足二十余斤重,是大靖最出色的宫廷匠师打造。   再加上今年据说猎场中有罕见白狐的踪影,不止是皇子,其他人也跃跃欲试,成元帝特准,无论皇子士族,只要谁可以捕到白狐便可拔得头筹,活捉者再加赏黄金万两。赏不赏赐的倒无所谓,重要的是赏赐背后所带的殊荣,于是成元帝一声令下,围场内大家都疯了一般寻找着白狐的踪迹。   季时傿与戚相野也不例外,二人骑着马,仔仔细细地林子里搜寻着,路上遇到二皇子赵嘉礼礼,短短一会儿功夫他已是收获满满,随行仆人携带的麻袋里已经快要装满了。   赵嘉礼的母亲是敏贵妃,荣宠一时,赵嘉礼礼在皇子中也很受成元帝看重,未及成年便封了王,阿谀奉承他的人很多,如今在朝中的势力可以算得上是一骑绝尘。   因为母妃受宠的缘故,赵嘉礼一直是嚣张跋扈的性子,季时傿不喜欢他,如今年龄大些还能收敛些,小时候住在宫里两人基本上互相看不顺眼,见面必掐。   那次惊动阖宫的落水事件,也是因为她和赵嘉礼厮打引起的。   季时傿出宫后基本没有再见过赵嘉礼,如今在猎场上遇见,季时傿已经不似从前那般莽撞,再者赵嘉礼年龄长些也学会装皇子的派头了,不便再与臣女作对。   因而季时傿看见他,便恭恭敬敬地同戚相野一般行了礼,谁知赵嘉礼居然亲自过来扶她,脸上挂着笑,语气让人恶心道:“季小姐,请快免礼,你与本王幼时相识,多年情谊,何须这般客气。”   季时傿面不改色,心里却啐道:有病吧,你谁啊……   她抬头微笑道:“殿下方才在寻白狐?”   赵嘉礼脸上带笑,表面看上去和蔼可亲,“正是。”   季时傿俯首行礼:“这般,时傿便不打扰殿下了,预祝殿下拔得头筹,时傿先行告退。”   她一股脑地将话说出来,说完不等赵嘉礼回答,一扬马鞭飞一般跑了。   戚相野见状也匆匆行了臣子礼,追着季时傿的方向跑远,生怕赵嘉礼被激怒后气撒在自己身上。   季时傿一下子跑出几里,戚相野追上她,惊道:“我天呐时傿,你不知道,刚刚二皇子那个脸色,都快黑成碳了!”   季时傿撇了撇嘴,“我看到他就烦。”   戚相野竖起手指“嘘”了一声,“你小声点别被人听见。”说完压下声音道:“我记得从前你说你跟他不和啊,他是不是骂你克、克……”   “天煞孤星,克亲的命。”季时傿冷冷道,之前就是因为赵嘉礼嘴贱,自己才和他打得落下太液池,之后父亲被自己连累罚俸了三年。   “那他今天怎么突然变态度了,你瞧他刚刚那样子,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戚相野抱臂抖了抖。   季时傿翻了个白眼,“谁知道犯什么病了,不管他,我们继续。”   “诶。”正加紧马腹想要跑起来的的戚相野忽然勒紧缰绳停了下来,他凝视着地面,奇道:“时傿,这地上的脚印是什么东西的?”   季时傿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见泥地上有几个人脸一般大小的脚印,像是大型猛兽留下的。但春蒐为了皇族的安全,围场中不会出现这样的动物,最凶猛的可能就是几匹狼了。   季时傿直觉不对,地上的脚印错乱交叠,显然不止是一只大型猛兽留下的,倒像是成群结队从这里路过,想到这点后,她本欲扬鞭追着脚印的方向前行,蓦地听到前方的树林里传来一声尖叫。   “怎么回事!?”戚相野吓得抖了抖。   季时傿来不及多想,当机立断朝戚相野道:“戚二,你现在赶紧回营地,通知禁卫军立刻疏散猎场!”   戚相野拉了拉缰绳,“那你呢?”   “前面恐怕有人已经出事,我得去看看。”季时傿催促道:“别愣着了,去啊!”   她神情严肃,戚相野不敢再耽搁,连忙调转方向,疾驰而去。   此时林子里又传来尖叫,甚至还有几声猛兽的嘶吼声,前方树林里登时惊起一片飞鸟。   季时傿定了定神,猛地夹紧马腹,冲进林子当中。她顺着叫声的来源向前,甫一进入树林便看到数道庞大的黑影,季时傿心里一咯噔,待看清楚是什么东西后,顿时惊得瞪大了眼睛。   是三头体型巨大的黑熊。   它们正围在一棵岌岌可危的树下,树上趴着一个惊惧到极致,抖得如同筛子一般的身影,乃五皇子赵嘉铎。   五皇子的母妃是李贤妃,多年来盛宠不衰,五皇子也极受成元帝疼爱,成元帝如今并未立储,皇子间表面风平浪静,兄友弟恭,实际上暗潮涌动,争斗不止。   敏贵妃的兄长是户部尚书肖顷,李贤妃的的父亲是内阁大学士李炜,前几日方喜得长孙,而他的儿媳,就是庆国公梁弼的长女,梁慧芝。   赵嘉礼与赵嘉铎在皇子里立储呼声最高,也是势力最大且不分上下的两个人。如今李梁二家联姻,庆国公梁弼虽是草包废物一个,但他有个儿子梁齐盛如今正任禁卫军指挥使。   季时傿瞬间便想通了赵嘉礼今天对她的态度为何突然转变,五皇子手里已经掌握禁军,但他的身边还尚未有军方的人支持,所以便将主意打到了自己头上!   这狗/日的!   季时傿不满自己被迫卷入党争,但她不满归不满,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五皇子惨死于熊腹当中。   她咬了咬牙,反手从身后背着的箭筒中取下一箭,拉开长弓瞄准前方,一箭射穿了其中一只黑熊。   她飞快向前跑去,趁黑熊没反应过来时大喊道:“五殿下,跳下来!”   赵嘉铎挂在摇摇欲坠的树枝上,满脸泪水,看到有人过来后原本以为自己有救了,结果却只是和自己一般大的少女,他登时绝望透顶,哭喊道:“我不敢!”   季时傿:“……”   她闪身灵活地避开黑熊的攻击,扬声道:“殿下现在跳下来还有我接着,若等树被它们撞断,后果不堪设想!”   赵嘉铎不过十三四岁,平时娇生惯养的哪里经历过这样的大场面,季时傿说得话不假,再这么耗下去树肯定会被撞断的。   他垮着脸,眼睛越来越红,忽然“哇”的一声鬼哭狼嚎起来,紧闭双眼,猛地松开手腕,从树上跳下。   季时傿瞅准机会,从树下飞快而过,伸手接住落下的赵嘉铎一把扛在肩上,于此同时,这棵两人环抱的大树被黑熊撞到,直挺挺地倒下去,恰好砸到了另外一只。 第13章 变故   季时傿一个人跑起来算得上是健步如飞,但如今扛着赵嘉铎,身后还有两头硕大的黑熊穷追不舍便有些吃力。   季时傿低喘一声道:“五殿下,您要是缓过来了,能不能自己……”   赵嘉铎终于反应过来,意识到此刻扛着自己的少女只比他大一岁,他又羞又怕,颤颤巍巍地滑下来,双脚触地时甚至有一种不切实感。   然而未等他适应挨地的感觉,季时傿一把擎住他的手臂,另一只手挥舞长弓,拨开挡道的树丛,狂奔向前。赵嘉铎踉踉跄跄地跟在季时傿身后,他出行一向都是乘坐轿撵,什么时候纡尊降贵地靠自己双脚走路了。   季时傿看着娇娇弱弱的小姑娘,力气却大得吓人,她脚下若生风,赵嘉铎跟不上,双脚几乎被她拖得离地。   树林间茂密粗糙的树枝擦过手臂脸颊,赵嘉铎脸也花了,衣服也破了,整个人看上去狼狈不堪,他满脸泪水,黑熊张大的嘴巴贴在身后,发出一股黏腻的臭味,若不是还死守着身为皇子的最后一点尊严,大概真要哭爹喊娘了。   先前被断树砸到的黑熊已经爬起来,反应过来后直冲上前,与另外一只呈两面夹击,它们的目标很明确,直冲赵嘉铎而来,带着一种不咬死他不罢休的骇人气势。   季时傿猛地拉起赵嘉铎往旁边一甩,她借力跳起,一脚踹断身侧一棵腰粗般的樟树,断木轰然倒下,隔开二人与其中一只黑熊的距离,另一只并未停顿,径直冲向赵嘉铎身处的位置。   季时傿神色一凝,旋身弯弓搭箭,眼睛微眯,倏地一箭射出,破风而去。那只扑向赵嘉铎的黑熊反应很迅速,但并未完全避开,箭矢擦着它的眼睛过去,顿时鲜血涌出。   它攻势骤减,原地翻滚一圈,箭头深深地戳进了它的眼睛当中。密林中登时响起一阵痛苦又愤怒的嘶鸣声,季时傿趁机冲过去拉起赵嘉铎,拖着他冲出百米。   “啊啊啊啊啊。”   赵嘉铎脸上有一圈黑熊口中落下的涎水,他刚刚死里逃生,吓得整张脸都在抽搐,一路尖叫不停,鼻涕眼泪糊在脸上,哪里看得出一点皇子的模样。   季时傿被他吵得头疼,心绪不宁,当即怒喝一声,“闭嘴!”   赵嘉铎一抖,狠狠咬住牙,奈何牙也不争气,上下磕动,止不住地打颤起来   耳边终于清静,季时傿提着赵嘉铎,往前方看了一眼,马就停在林子外,戚相野已经去喊人了,只要上了马,等禁卫军一到就安全了。   可谁知他们刚要冲出树林,赵嘉铎的衣摆忽然被树枝勾住,他尖叫一声,扑到在地,季时傿猛地回头,刚想伸手将他拉起,方才那几头黑熊就已经追至眼前。   季时傿瞳孔骤缩,如果赵嘉铎死在这,就算她逃出去了李贤妃也不会放过她。她咬了咬牙,脸上愤恨一闪而过,她扑闪至赵嘉铎身后,一脚将他向前方踹去,与此同时反手从靴子里拔出短剑,用尽全力刺进黑熊腹部当中。   屁股上传来剧痛,季时傿这一脚用了十成十的力,带着几分她个人的愤怒情绪,直接将赵嘉铎踹飞了几米。   赵嘉铎此刻还没分清楚状况,痛得脸都皱起来,眼里满是不明所以。   季时傿见状,恨不得一刀把这蠢货砍了,她几乎破音地大喊道:“上马,跑啊!”   这撕心裂肺的一声终于把赵嘉铎喊回神,他迅速爬起来,抬头一望,少女倒在地上,那只比她脸还要大的熊掌似乎下一刻就会碾碎她的头颅。   另外一只被射瞎眼睛的黑熊也冲过来,箭矢还插在它的眼眶里,血水打湿皮毛,它显然被彻底激怒,俨然一副要撕碎季时傿的架势。   赵嘉铎一愣,季时傿表情痛苦至极,甚至于到五官扭曲的地步,良心与恐惧在他心里交战起来,但只有短短一瞬,赵嘉铎很快认清局势,向前狂奔,冲出树林翻身上马,一气呵成。   远处传来马蹄声,季时傿艰难地呼出一口气,她不敢完全放松,熊掌现在就挨着她的头颅,庞大的身躯压在身上有如千斤顶,季时傿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快要被挤出来。   她额头上青筋突现,余光里另一只黑熊正在赶来。季时傿咬紧牙关,手背用力到以至于发麻,方才那柄短剑此刻正插在黑熊腹下,但这并不算致命一击。   它眼露凶光,紧紧盯着前方已经跑远的赵嘉铎,季时傿意识到这几头黑熊的目标只有他,但被自己阻拦,不得已才想着先将她解决。那头被射瞎的黑熊显然已经被她激怒,似乎是忘了目标是谁,它现在只想将季时傿撕裂来泄愤。   所以只要它冲过来,自己便死定了。   季时傿手臂发麻,她强迫自己不能泄力,肩膀被熊掌压着,季时傿听到自己骨头一寸寸断裂的声音,她疼得嘴唇瞬间发白。   这场原本可以说的是碾压般的局势僵持了不过几个弹指的功夫,季时傿却觉得好像已经度过了一个世纪,半条手臂麻得好像不是自己的。   终于,被她紧握的短剑划开黑熊的腹部,“噗嗤”一声,破布袋一般,五脏六腑劈头盖脸地砸在她的身上。季时傿强忍恶心,不顾手臂的疼痛,脚下一蹬,从尸体下窜出去,恰好避开另一头瞎眼黑熊的攻击。   她浑身如同被碾过一般,鲜血糊了一地,满地狼藉,她不敢懈怠,强撑着爬起来,手中的短剑已经卷刃,再想杀掉这只暴怒的黑熊难上加难。   枝叶间隐隐透过的天色渐暗,算下时间已近傍晚,等到太阳彻底下山,她必死无疑。   季时傿从衣摆上扯下一根布条,团起来塞进嘴里,黑熊在她身前不远处弓着身体,一副即将进攻的姿态。   ————   春蒐时并非所有的勋贵子弟都会参加围猎,也有一些不善骑射的官员会全程待在营地。   戚拾菁自去年为官开始,便一颗心扑在民生上,即便现在随驾春蒐,他也依旧未放下手中的职务。   戚拾菁比他们都要年长几岁,是成元帝钦点的新科探花,时任度支主事,自他为官开始一直兢兢业业,一个月来几乎每日都宿在户部,他向来事事亲为,是朝中如今鲜有的实干派。   今日是春蒐的第一天,他如今算是成元帝眼前的红人,不可缺席,但他又不通骑射,因此只站在看台边看着。   原本马场上没什么人,直到季时傿骑马过来,她起了个头,陆陆续续才有世家小姐往马场这儿来。   季时傿的在马上的背影恣意绝俗,她身上有一种京中贵女少有的豪迈洒脱气质。   待她骑马入了围场,戚拾菁微微一笑,转头对身旁的梁齐因道:“季小姐英姿飒爽,真不愧是将门虎女啊。”   梁齐因神情微动,看着季时傿的背影转瞬遁于林间,他迟迟未收回目光,闻言回过神来,未做回答,看上去若有所思。   戚拾菁望了望他的侧脸,察觉出他有心事,忽然道:“齐因,我记得你也很擅骑射,为什么不同他们一起?”   梁齐因一怔,他低下头,目光闪了闪,“太久不练生疏了。”   “是吗?”戚拾菁盯着他,“那也没关系,年轻人嘛,有些事情不必太在意,总是拘束自己可不好。”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梁齐因总觉得他话里有话,但他心绪不宁,不知道该作何回答,因此只是笑笑,并未言语。   狩猎持续到下午,陆陆续续地有人回来,只是暂时未有人捕捉到白狐,二皇子赵嘉礼收获颇丰,其他皇子都比不上他。梁齐因坐在看台上,听到不远处的小姐们小声交谈起这件事,有人说,二皇子赵嘉礼一骑绝尘,也有人说五皇子赵嘉铎还未回来,也许他捉到了白狐,可得头彩。   她们话音刚落下,密林中忽然冲出一个身影,戚相野勒紧缰绳,神情严肃,从马上跳下后直奔梁齐盛道:“猎场有异,烦请大人即可带人进去疏散!”   梁齐盛神色一凝,厉声追问,“有何异?”   戚相野将方才在林子里看到的东西如实告诉他,梁齐盛听后皱起眉,皇家猎场有专人看管,绝不会出现伤人凶残的大型猛兽,听他说有惨叫声,只怕已经有人受伤遇难,而现在,还有许多人没出来!   他先让人去禀明成元帝,获准后立即召集禁卫军,派人封锁围场,再亲自带人进入搜寻。突然发生这样的变故,人群里起了骚动,马场上赛马的人也停了下来,有几个太监正在看台下核对在场人的名单。   梁齐因从看台上站起,他又一次巡望整个营地,戚相野方才是一个人,季时傿与他一起进入猎场,但他并没有看见她回来。   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密林中冲出,五皇子赵嘉铎身上的轻甲破败不堪,他发髻散落,灰头土脸,狼狈至极,最令人惊讶的是,他骑的居然是季时傿的马。   梁齐因心蓦地一跳,随即从看台一跃而下,翻身上马,又从内侍手中拿来数支弓箭,转身冲进密林当中。   他这一连串动作未有一丝犹豫,连身旁的戚拾菁都没反应过来,梁齐因的身影已经消失在猎场入口。   方才说自己久不练习已经生疏的人仿佛只是在说玩笑话,若是在场有哪个刚从猎场回来的人看到这一幕,势必会震撼,此等骑术,在京中可数一流。   作者有话说:   梁齐因:到我戏份了。   ps:问就是女主有金手指是力大无穷dog. 第14章 此夜   黑云下压,天边最后一抹霞光融于夜色,很快,西风骤起,整个猎场陷入一片昏暗肃杀之中。   季时傿只剩一柄卷刃的短剑,她的长弓在先前的战斗中已经断裂,围场很大,在此刻漆黑的环境下更显得一望无际。夜幕低垂,静谧的丛林再次成为白天被射猎的动物的主场,季时傿自林中穿过,看见好几双隐在暗处虎视眈眈的眼睛。   胸口传来疼痛,不用查探便知道断了肋骨,嘴里的布团已经被津液打湿,脸上的冷汗顺着脖子流下。季时傿浑身被汗血浇透,到了晚上难以辨别方向,眼前越来越花,双脚逐渐抬不起来,她几乎凭着本能在向前奔跑。   那只穷凶极恶的黑熊发疯一般追在她身后,尖锐的獠牙即将戳进她的脊背中。季时傿脚下一顿,肩膀被熊掌击中,口中的布团在此冲击中喷出,她猛地扑倒在地。   如今是真的逃不掉了,季时傿一阵头晕目眩,在这般穷途末路的情况下,她来不及害怕,甚至突兀地冒出一个想法:这下敏贵妃和二皇子的算盘可要落空了。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未袭来,原本即将撕烂她皮肉的黑熊忽然一抽搐,不知从何处射来的长箭贯穿它的身体,这般疾驰的速度下,巨大的力道将它撞飞。   身上陡然一轻,季时傿呕出一口鲜血,明明天已经黑了,她眼前却白花花一片,朦胧间有一身影飞奔而来,刀光一闪,季时傿听到一阵极为流利的刀刃割开皮肉的声音。   她艰难地睁开双眼,视线模糊,只能看见翻飞的衣摆。季时傿尚未从高度警惕的状态中走出,察觉到有人靠近,本能地举起短剑,谁知已经痛到麻木的手腕却被人轻轻握住。   “不要怕,是我。”   这语气极轻又极温和的几个字如春风化雨一般,她不知道是谁,却莫名地觉得安心。   季时傿的神思飘忽忽的,紧绷的一根弦猝然松开,短剑从她手中落下。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潮湿闷热的气息,暴雨即将来袭。   忽然,黑夜中炸开一条闪电,若天际洪流倒灌,刹那间白昼一现,远处一颗树木遽然四分五裂,照得暗处鬼影幢幢,叫人不寒而栗。   梁齐因从林间穿过,撞开雨帘,下雨过后地上的痕迹会被洗涮,他在进入猎场后先找到戚相野说发现脚印的地方,再沿着方向找到了季时傿。   然而此刻天已经完全黑下来,这场突然袭来的大雨阻拦了他们返回的路,禁卫军在这种环境下也很难找到他们的踪迹,再加上电闪雷鸣,长时间停留在野外恐性命有危。   不远处的灌木后有几头狼正在往他们的位置靠近,梁齐因勒紧缰绳,一手缓缓按向马鞍旁的刀柄。   大雨中呼吸声,磨牙声渐次交叠,   只一瞬,狼群骤然冲出灌木,梁齐因抱着季时傿从马背上跳下,翻手一挡,抽刀从狼腹走过,瞬间划开皮肉,飞溅的血水从他脸颊落下。   梁齐因眨了眨眼,睫毛被打湿,血流进眼眶里,雨水冲刷过的面庞褪去柔和,他抬手抹了抹脸,弯刀横握,透出的眉眼显得几分冷峻。   这次几匹狼一起围攻过来,梁齐因飞身踏过树干,弯刀撞开倾泻的雨珠,他抬手推挡,刀尖从狼的脖颈上划了一圈,鲜血倏地喷涌而出,烫得他皱了皱眉。   与此同时,又一道闪电从天边砸下,撕开黑沉沉的夜,光亮扑在刀身,映出一张霜白的脸。   他脚边躺着几头狼的尸体,其中一只被砍断头颅,四肢像是还没反应过来,在大雨中抽搐了一瞬。   剩余的两匹狼畏惧他这狠厉的刀法,不敢再冲上前,原地踌躇片刻,终于逃一般的遁入林间。   梁齐因抬起眼,他半举起弯刀,无数隐蔽在暗处的幽绿瞳孔渐次消失,耳边只剩下如瀑的雨落声,与自己沉重的呼吸声。   他将季时傿稳稳背在身后,环视一圈后收回目光,快速向前奔去。   马在刚刚的打斗中被狼群咬死,大雨中徒步走出围场根本不可能,更何况林子里兴许还有其他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猛兽,梁齐因不敢再耽搁,他穿梭在丛林中,雨水打湿他的衣,终于在一处山坡下找到了一个洞穴。   他在洞中点了火,以防再有野兽来袭,此刻有了光亮,一看才知道季时傿伤得那般重。   梁齐因小心翼翼地将她抬起,轻轻摸了摸她的胳膊,果然摸到一处凸起,脱臼了,关节处肿得很高。   这伤拖不得,梁齐因微微低下头,不知道她能不能听到,轻声道:“我需要帮你正骨,你忍着些。”   谁知他刚要动手,一直处于昏迷状态的季时傿张了张嘴,“不,我不要、疼……”   先前与猛兽打斗,伤成那样未见她喊过一声,现在却喃喃着说怕疼,梁齐因心蓦地软下来,用他平生最温柔的语气道:“你乖,不要怕,不疼。”   近乎诱哄的语气,这般对话本不该发生在他们二人之间,气氛变得奇怪而又契合,季时傿方才还很抵触的情绪消散,她顺从地交出自己的手臂。   说话声近在耳边又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季时傿觉得自己好像身处一艘起伏不定的小船上,海水拍在甲板上,她如坠冰窖,冷得四肢麻木,想要逃离又攒不起爬起的力气。   阳光就是这个时候照过来的,萦绕在小船上空的阴霾被驱散,风波骤停,暖意拂过她的四肢百骸,寒冷溃不成军。   季时傿在襁褓时便失去母亲,她虽幸运得以被太后观拂,但宫中的日子算不上好过,众人尊敬她,畏惧她,但并不亲近她。后来虽然回到侯府,但季暮常年在外,她亦无祖父母或是兄弟姐妹,认识她的人哪怕是熟识的戚相野跟她也是互损的状态,从未有人如此轻声细语,小心翼翼地同她说话。   而此刻,这个将她从险境中拖出来的人,恰如其分地满足了她这一个藏了许久的期盼,让季时傿忍不住地释放了一些孩子气。   没有被拒绝,亦没有被斥责,只有百依百顺的语气,说着如同哄小孩一般的软话,让季时傿想拒绝也拒绝不了。   山洞里的火苗“噼里啪啦”地响着,这一夜就这么安静又平淡地过去了,梁齐因动了动被季时傿枕得发麻的双腿。要说漫长,可他看着季时傿熟睡的脸庞却觉得看不够似的,要说短暂,却是他们从认识到现在相处过的最长的一段时间。   下了一夜的雨在熹微前便停了,外面的天空被洗得发亮,山间雾蒙蒙的,隐隐可见朝阳升起,光芒若熔金般一泻千里。   梁齐因微微弯下腰,手背贴上季时傿的额头,确认她已经退烧后放下心,他抬头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扶着膝盖站起。   篝火已经熄了,梁齐因捡起前夜自己留下的弯刀,他走出山洞,但并未走远,隐蔽在不远处的树间,直到禁卫军搜寻到这里,确认季时傿被发现并被妥当地安置后,他才从树后走出,拖着疲惫的身躯从另一条路返回营地。   ————   镇北侯的女儿为了救五皇子而受伤一事很快传开,在季时傿醒了之后成元帝大大奖赏了她,并授予了她清平县主的封号,季时傿一时间风光无限。   梁齐因赶在禁卫军前回到营地,有陶叁给自己打掩护,不会有人发现他不见,谁知他刚换掉沾血的衣袍,戚拾菁便掀开了他的营帐。   “齐因,你昨夜去哪了?”   梁齐因一怔,未曾想到戚拾菁会直奔主题,他本欲辩解却被打断,“小野回来时你就站在我身边,你突然不见,我不可能察觉不到。”   梁齐因抿了抿唇,实话实说道:“我去了猎场。”   戚拾菁点破他,“季小姐其实是你救的?”   梁齐因尚未来得及回答又听得他道:“今日清晨禁卫军在巍炀坡下的一个山洞里发现了她,在场并未看见其他人,也未发现其他人的踪迹,但是我不信。”   梁齐因嘴唇翕张:“是真的。”   “那你的伤是哪来的?”戚拾菁一把抓过他的手臂,掀开长袖,里面赫然是几道长长的伤口,乃利爪所伤。   梁齐因皱了皱眉,疼得嘴唇发白,但他依旧一言不发。   戚拾菁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见状语气缓和下来,又无奈又歉疚道:“齐因,你真是个傻子,你为什么不告诉大家事实呢。”   梁齐因收回手,将袖子放下,他按着伤口,摇了摇头,“今日禁卫军若是看到我与她同在山洞中/共处一夜,她的名声就完了,没有人会关心真相到底是什么,我不能害她。”   “可她是你未婚……”   梁齐因猝然打断他,“那也不行。”   戚拾菁一顿,欲言又止道:“那、那你为什么不告诉她,你告诉她,救她的人是你,你为她受了伤你……”   “不要。”   梁齐因低声道,他脸色苍白,近乎破碎般的神情,“我不想用这些去束缚捆绑她。”   我知道她不喜欢我。   作者有话说:   打斗场面好难写orz… 第15章 疑云   全身上下如同刀尖上滚过一圈,季时傿睁开眼先是一阵头晕目眩,而后眼前的东西才慢慢变得清晰。   “姑娘醒了!”   床边的婢女欣喜地叫了一声,屋外立即冲进来一人,边跑嘴里边振振有词道:“谢谢老天爷保佑,谢谢老天爷保佑啊啊啊啊啊!”   戚相野扑到她床前,双手合十,一副虔诚祷告的模样。季时傿艰难地睁开双眼,瞥了他一眼,哑声道:“戚二,你干嘛呢?”   戚相野道:“你都昏迷一天了,我整整敬了四十八根香,我都想好了,你要是能平安醒过来,我去白鹿寺给佛祖捐个金身去!”   季时傿苍白着脸,听他这么一说,笑得胸口有些疼,她咳了两声道:“你刚嘴里念叨着老天爷,现在又要给佛祖镀金身,你到底信谁啊?”   “谁灵我信谁!”   “你心不诚。”   闻言戚相野努了努嘴,“真的,你这次要是能逢凶化吉,我回家就把三清祖师和佛祖的画像挂床头。”   季时傿一惊,看他不像开玩笑,“为什么?”   戚相野目光垂下,抿了抿唇道:“我有愧,当日自己先离开,让你一个人留在那儿。”   季时傿喉间一哽,“你留不留下来也是一样,无非是再多个人受伤罢了。”   “但是……”戚相野嘴一撇,几乎哭出来的模样,“我们可是好朋友,哪有扔下朋友不管的道理。”   “行了,戚二。”季时傿心里一热,面上却无奈道:“你别胡思乱想了,你没做错什么,你要是不回去报信,就会有更多人受伤,我还得感谢你呢。”   戚相野听后神情缓和回来,不知道是不是想通了,好一会儿才不再垮着个脸,转而又嬉皮笑脸道:“哎呀我能不想嘛,就你昏迷这一天,李贤妃差人送的礼都快将你的营帐堆满了,我羡慕死了。”   “嘿!”   季时傿抬起手,作势要揍他,“你这算盘打在这呢!”   “哎呀。”戚相野后仰躲开她的拳头,咕哝道:“我说真的,这次的事情闹得可不小,要不是你,五皇子可能就……总之陛下昨日大发雷霆,认为是打理围场的官员玩忽职守,才导致有伤人的猛兽出现。   季时傿一愣,手顿了顿,“什么……”   戚相野继续道:“昨日陛下也在围场中,若是伤了圣驾怎么办,在你昏迷时围场总管杨真原已经被赐死了。”   季时傿微微皱起眉,昨日那几头黑熊目标明确,很像是人为驯养而成的,根本不是单单觅食那么简单。   是谁想要杀赵嘉铎,杨真原到底是参与了此次谋划,还是成了别人的替死鬼?   季时傿忽然感到有些恶寒。   她摇了摇头,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转而问道:“对了,昨日是谁救了我?”   “啊?”戚相野双目微怔,“是禁卫军在巍炀坡下的一个山洞里发现的你。”   “巍炀坡?”季时傿顿了顿,“在这之前呢?”   “什么之前?”戚相野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你不是自己躲到那洞里的吗?”   “不是。”   季时傿摇了摇头,“最后一头熊不是我杀的,我记得有人过来了。”   戚相野挠了挠头,“可是禁卫军并未在那个山洞里发现别人啊,你怕不是做梦了。”   “真的!”季时傿急得抬起上半身,登时疼得龇牙咧嘴倒下去,仍不服气道:“我敢保证,绝对有人,我这脱臼都是他正的骨!”   “啊……”戚相野愣愣道:“可是禁卫军在发现你之前,猎场中的其他人都已经被疏散了,昨夜下了一晚上的雨,雷电交加的,没人敢进去……”   “不可能。”季时傿一字一顿,坚定道:“第二头熊死后我便已是强弩之末,我不可能杀得了第三个。”   戚相野听后神色为难,犹豫道:“难道是……”   季时傿急道:“是什么!?”   “闹鬼?”   “……”季时傿跌回床榻,生无可恋道:“你去死吧。”   戚相野眼睛眯起,嘻嘻笑道:“开玩笑嘛,不过人处于弱势的时候都会幻想个救世主来救自己啦,比如我小时候被我爹打的时候我就……”   季时傿终于忍无可忍,“来人啊,把他给我赶出去!”   ————   季时傿醒来的第二天,便强忍着疼痛从床上爬了起来。   期间赵嘉铎来看过她一次,季时傿屏退众人,问了他一些问题。   “围场出事的时候,殿下为何是一个人?”   五皇子赵嘉铎不过总角年岁,还是个半大的孩子,他被李贤妃保护得很好,没什么心机,季时傿一问他便如实说出来了。   “昨日阿满说他好像看见了白狐的身影,但那边有处断崖,他们不让我去。”   季时傿道:“阿满是谁?”   赵嘉铎道:“阿满是我的内侍。”   “他们不让殿下去,但殿下偷偷去了?”   闻言赵嘉铎脸一红,有些羞愧地点了点头,“阿满说二哥在南围场猎了一头鹿,问我要不要也去那儿。我实在太想要那张弓了,但我骑射不如二哥,父皇说只要谁捉到白狐就可以得到头彩,我一急我就甩开了侍卫……”   “这般。”季时傿神色动了动,温声道:“殿下知道阿满现在在哪里吗?”   赵嘉铎乖巧地点了点头,“我知道,我带你去!”   季时傿颔首道:“劳烦殿下了。”   她跟上赵嘉铎的身影,听他说李贤妃觉得阿满与几个侍卫保护皇子不周,已经被打发去马场喂养马匹与清扫马棚了。   谁知等他们到了那里,马场的其他人却说阿满已经死了。   季时傿惊诧道:“阿满死了?”   负责管理马场的马夫陆定愁眉苦脸道:“今早他去游马滩收苜蓿草,谁知那山坡上冲下几匹狼来,阿满被咬死了,肠子都被扯烂了!”   赵嘉铎顿时抖了抖,倒退几步,吓得脸都白了,差点吐出来。   季时傿皱了皱眉,一瞬间有些不适,她呼出一口气,扬声道:“来人,送五殿下回去休息。”   静候在一旁的太监小跑上前扶住赵嘉铎,小心翼翼地送他往营帐走去。   季时傿撑转过身,她的一只手臂上缠着绷带,肩膀一动便会疼痛,她神色微凝,若有所思。   阿满怎么突然就死了,虽说是意外,可是这也太巧了,另外他对五皇子说的那些话,表面上看其实没什么,只是细究起来,也正是他那几句话刺激到五皇子,才致使他甩下众人去寻白狐的踪迹,并且说看到白狐身影的也是阿满。   但如今他死了,每年在春蒐期间死于流箭与兽口的人数不胜数,不足为奇,想要去追究一个人是否真的意外死亡也很困难。所以他们才选择让五皇子死于猛兽之口,作乱的黑熊已经被杀死,就算要查也只会说是因为总管护卫守卫不严才导致有猛兽进入围场,背后真的策划这一切的人将自己择得干干净净。   如果其中真有阴谋,赵嘉铎可是皇子,谁会处心积虑想要杀了他?   季时傿心里隐隐有个答案冒出来。   当天晚上,她又一次一个人走出营帐,她谨慎地跟上了赵嘉礼身边的一个内侍。   该内侍名唤王简,服侍二皇子已经十几年,赵嘉礼对他很信任,许多事情都交由王简打理。   她之前观察过,王简每日丑时三刻左右会出来倒恭桶,大概会在外停留一炷香的时间。   她很早找好了藏匿的地点,抱着受伤的手臂蹲了一个多时辰,腿都麻了,才终于看见王简拎着恭桶,慢悠悠地掀开营帐走出来。   此时夜深人静,连看守的护卫都有些昏昏欲睡,打不起劲,王简打了个哈欠,有些嫌恶地挥了挥面前的气味。   他倒完恭桶,会习惯性地在营帐不远处的树下歇一会儿,今天亦是如此,他返回途中照例在树下停下,但今日却有些奇怪,王简坐在树下,焦躁一般不停地搓着大腿。   父亲说过人在紧张的时候都会无意识地做出一些动作来缓解情绪,就像沈先生每次检查课业的时候她都会看到戚相野在挠头,却支支吾吾什么都说不出来。   果不其然,又过了一会儿,从另一边跑过来一个人,身形高壮,应该是个男人,王简看到他过来,压着声音斥责道:“怎么这么慢才来。”   来人抬起脸,讨好般笑道:“这不得把事情办妥了才能放心嘛。”   季时傿借着月光看清他的脸,认出他是谁,双目微怔。   这是白天赵嘉铎带她去马场时,说阿满被狼咬死的那个马夫,陆定。   王简“哼”了一声,从腰间掏出一叠东西,季时傿看不清,但估摸着是银票一类的东西,陆定的眼睛都亮了。   “没人察觉吧?”   陆定弓着腰,脸几乎贴到他手上,“没有没有!”   王简颠了颠银票,又道:“真的没有?你再想想,此事不可出现纰漏。”   闻言陆定愣了愣,思考一番:“真没,一个小太监的死活谁在乎……哦!不过今天早上确实有人来问过。”   王简一顿,“谁?”   “五皇子和清平县主。”   “你怎么说的?”   “我当然是说,他被狼咬死了,两位主子听后可都吓坏了。”陆定笑眯眯道,特异加重了“咬死”两个字。   听罢王简没再说什么,在陆定直勾勾的注视下将银票塞给他,讥讽道:“赶紧滚吧,这些钱可够你挥霍几辈子了。”   “诶诶,小的这就走!”陆定接过银票,两眼都发起光来,他点头哈腰,笑脸逢迎。   不能放他们走,不能让他们狼狈为奸图谋算计,还受不到惩罚!   季时傿咬了咬牙,正欲冲出去将二人当场捉拿,谁知她刚站起,手腕便被人一把拉住。   “别去!”   作者有话说:   最近重感冒,码字的时候提不起劲写得很慢,才放进存稿箱,很抱歉没有按时更新……大家晚上吹空调的时候一定要盖好被子哦,最后祝bb们节日快乐~(小狗叼花jpg.) 第16章 夜谈   “别去。”   猝不及防被人这一拦,季时傿心里“咯噔”一声,她转过头,看清是梁齐因,来不及诧异,因为就这一眨眼的功夫,陆定和王简已经跑远了。   如果不是因为他的阻拦,她现在早就将那二人人赃俱获了。季时傿顿时气上心头,甩开梁齐因的手,压着怒意道:“你拦我做什么!”   梁齐因受了伤的手臂被她一推,登时疼得他唇色都白了几分,他低喘一声道:“这件事你不要再管了。”   季时傿不知道为什么他会突然出现在这,她再次探头张望一番,不远处的树林里已经寻不见王简与陆定二人的身影,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厉声道:“你叫我如何不管,我亲眼见到他们蝇营狗苟,做出这些腌臜事,反叫无辜之人为此丧了命。”   她目光炯炯,锐不可当,说话间眼中浮上愤懑之意,面对如此质问,梁齐因神色犹豫,抿了抿唇轻声道:“今日你去马场的事情已经引起怀疑了。”   “什么?”季时傿一愣,显然还没反应过来。   梁齐因又道:“如今镇北侯远在西北,你是他唯一的女儿,你在京的一言一行便代表了镇北侯府的立场。”   季时傿怔然,“我……”   见她略有些茫然的样子,梁齐因语气软和下来,轻声道:“并非是放任他们图谋算计,而是这件事不该由你管。你若牵扯进去,二皇子与敏贵妃那边会怎么想,陛下又怎么想?到时候这件事就不是普通的意外,而是涉及到党争的问题了。”   一旦涉及到党争,季时傿舍命救下五皇子这件事就变得微妙了起来,其动机到底是不是出于忠心护主就有了几分耐人寻味的意思。   季时傿被最后一句话点醒,方才还在汹涌沸腾的热血瞬间熄灭。   她不能将父亲牵扯进来。   她悻悻然垂下脑袋,梁齐因盯着她的发旋,觉得季时傿就像是一只扎手的刺猬,方才还张牙舞爪的,这会儿收了戾气,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又可爱又可怜的委屈来。   梁齐因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气,低语道:“兹事体大,背后主使不会让人轻易抓住把柄的,贸然出手,反倒害了自己。”   话音刚落下,袖子便被拉住,梁齐因一愣,低下头,见季时傿抬眼望向他,大概是听进他的话了,目光诚恳,咬了咬下唇犹豫道:“是我鲁莽。今夜之事……多谢你。”   梁齐因心头恍若被什么轻轻按了一下,他低下目光,落在季时傿在碎发间若隐若现的耳垂上,心道:原来扎手的刺猬也会对人翻出柔软的肚皮。   他摇了摇头,“没什么。”说罢又温声道:“更深露重,季姑娘早些回去吧,睡一觉,忘了这些事。”   季时傿低低地“嗯”了一声,她伤势未痊愈,行动并不方便,缓慢地站了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梁齐因说完这句话后却并未离开,他虽与自己隔着一段距离。但走得不急不慢,像是在送她回住处。   季时傿抬起头,看向梁齐因的背影。细算起来,梁齐因的年岁其实要比她小一些,但他身上具有一种同龄人没有的,近乎孤寂般的沉稳,让人常常忽视了他不过也才十几岁的事实。   回想起在泓峥书院读书的这一年,她与梁齐因接触的并不多,很多时候都是她在对梁齐因避之不及。   然而他本人却从未得罪过自己,甚至不计前嫌帮了她好几次。长辈间定下的婚事,梁齐因跟自己一样也没有选择的权利,却被迫承受她的迁怒,季时傿忽然觉得羞愧。   她挣扎了好一会儿,终于出声喊住梁齐因。   梁齐因脚下一顿,转过身来,以为是她出了什么事,眼里有些担忧。   季时傿目光闪躲,眼睛转了转,可怜巴巴的,低声道:“对不起,从前在书院的时候,是我失礼,我向你赔罪。”说罢真的躬身行礼。   “什么……?”   梁齐因神情微怔,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后顿时愣住,局促地走上前,手也不知往哪放,“别这样,没有、我并不在意,你……”   他倏地顿住,舌头如同打了个结,似乎此刻说什么都不合适,梁齐因有些泄气道:“真的……从前的事了,我早已经忘了。”   他看上去又局促又慌乱,季时傿原本苦着脸,瞥见后瞬间破了功,几乎苦笑不得道:“你不是被称作神童吗,也会不记事?”   听她打趣,梁齐因神色微动,有些不好意思道:“那都是别人夸大的……哪有人三岁能诗。”   季时傿听后狂笑起来,梁齐因有时候一本正经地回答别人,会莫名其妙地起到一种惹人发笑的感觉。她又想起第一次在藏书阁她问梁齐因看着乖为什么也会逃学,梁齐因说“人不可貌相”的事了。   见她无故发笑,梁齐因有些奇怪,愣愣道:“你……你在笑什么?”   季时傿边笑边答:“笑你!”   梁齐因愣住,“笑我什么……”   “嗯……人不可貌相?哈哈哈哈哈哈。”   季时傿忽然觉得,她也不是那么排斥这桩婚约了。   成元二十年的春蒐因为这一次事件戛然终止,回程提前。   成元帝以失职之罪处死了围场总管四人,其余守卫一百余人获杖刑八十大板,他又再任两名正副都统,负责管理围场事宜,派禁卫军指挥使梁齐盛协助清扫了围场内可能存在的猛兽余孽。   成元帝念五皇子赵铎受惊,赏了许多东西,又将原本用作狩猎比赛头彩的金雕长弓赐给了他。其次季时傿保护皇子有功,成元帝赏了她黄金万两,绸缎百匹,特封为清平县主后,此次春蒐便算是告一段落了。   尽管季时傿试图掩盖,但这么大的事还是很快传到了远在西北的季暮耳朵里。   季时傿还未抵京,半路上便收到了来自她老爹的书信。   镇北侯季暮没读过什么书,写不出多么悲恻动人的句子,他先是劈头盖脸地将季时傿骂了一顿,斥责她这种行为有多不要命,多危险,然后才心疼道:“乖囡囡,阿耶恨不得现在就回去。”   虽然知道他这话只是说说,季暮不可能真的无诏回京,季时傿仍旧在回信上将自己的伤势说得小之又小,不过区区皮外伤,叫他不必挂怀。   差人送信前又突然想到清明时自己那断了线的风筝,虽然后来重新打上结,但或许是因为已经用了许多年,并不牢固,季时傿于是又将这件事情写了上去。   而后收到季暮的回信,信上说会再给她做个更牢固的,画个更漂亮的风筝,等中秋的时候他回京,亲自带季时傿去郊外放风筝。   然而他却食言了。   ————   猎场变故发生的第三天,梁齐盛奉旨率兵清剿野兽。   他身着轻甲,腰间挂着一柄三尺长刀,横眉冷厉,唇线紧抿,浑身上线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威严气势。   他们先后在北围场发现了两头黑熊的尸体,最后一头在巍炀坡,头颅被贯穿,一只长箭从它身体穿过,牢牢地钉在地上。   一同的禁卫军跑过去看了一眼,费了好大的力才将它扒出来,不免称叹道:“好厉害的臂力,黑熊皮糙肉厚的,这箭将它钉穿了不说,余力竟还未尽,射进地里这么深,清平县主一小姑娘竟有这种能耐。”他都有点自愧不如。   梁齐盛面无表情,他顺着说话人的手看过去,若有所思,他记得在疏散猎场的时候,禁卫军在北围场捡到了季时傿的断掉的弓,按理说,她应该不能再射箭了。   更何况,据太医所言,她的手臂受伤严重,怎么可能使得了这么大的力。   “大人!”   忽然,分散巡视的禁卫军跑过来,“那边的林子里有几只狼的尸体,还有一匹被狼咬死的马。”   梁齐盛顿了顿,神色一凝,转身快步走进树林,果见草丛里躺着几具狼尸,其中一个身首分离,下手之人刀法了得,干脆利落,一击毙命。   他皱着眉看了两眼,忽然出声道:“你去马场把马夫喊过来。”   那名禁卫军立刻领命骑马离去,过一会儿,带着一个人奔过来。   此人在围场当了十几年的马夫,几乎每一头马都是他喂养长大的,他只看了两眼便点头道:“是,这就是前几天丢的那匹。主子们骑的马我都记得清清楚楚,这马脚程短,没主子要。那日不知道怎么就丢了,我还当是没拴好跑了!”   话音刚落下,又有一禁卫军跑上前,手里捏着一块布料,“大人,狼爪子上勾着的。”   梁齐盛接过,低头看了看,一眼便认出了这是谁留下的。   湖蓝色的布料,材质上佳,触感舒适,棉线里镶了金,拿到太阳底下,便更像是波光粼粼的湖面了。   江南有个出名的绣坊叫做霓裳阁,里面的绣女绣工精湛,霓裳阁的绣女制作的布匹绣裙,连宫里的娘娘都抢着要。   白家母舅先前在江南任职,今年清明的时候回来祭祖,带回来两匹湖蓝色的锦缎,皆出自霓裳阁绣娘之手。   只是这两匹锦缎一匹都没落到他手上,一个给梁齐因做了披风,另一个也给他制了衣裳。   白家人可真是偏心到了极点,若他没记错的话,狩猎当天,梁齐因穿的可就是那件湖蓝色的圆领袍。   “呵。”   梁齐盛忽然冷笑出声,将那块残破布料攥进手心。   他的这位好弟弟还真是深藏不露,叫他大吃一惊啊。   作者有话说:   重新修改了后半段,昨天晚上写得急,忘了有段剧情没写,我滑跪orz 第17章 伤疤   春蒐结束后,文武百官各归其职,学子也陆续返回书院。   季时傿因为伤势未痊愈,便未同戚相野一起去嵩鹿山,说是养伤,其实是没了看管,撒了疯的玩。   梁齐因亦未回泓峥书院,五月初七是他的生辰,梁家会为他设宴,届时许多人会来。   之前在巍炀坡被狼抓伤的手臂已经结了痂,伤口不浅,又泡了一夜的雨水,就算照顾得再仔细,日后也会留下几道丑陋的疤痕。不过梁齐因觉得也没什么,有袖子遮着,并无什么影响。   这次他生辰,白家的舅父也会来,前几年他一直在江南很少回来,如今他回京述职,要待上许久的时间。舅父在江南时时常托人给他带东西,趁此机会得好好感谢他。   梁齐因循规蹈矩,沉稳隐忍惯了,今年做出的最大胆的决定,大概就是向镇北侯府递了请帖,刚送过去便开始后悔,心惊胆战地什么结果都想了一遍,却没想到侯府很快来了回音,季时傿说她会按时到场。   然后他身边的小厮陶叁算是开了眼界,他家公子居然会想到去逛成衣铺,自从春蒐回来好像哪里变了,又好像没变。跟县主是进展没见着反倒落了伤,也不知道乐呵个什么劲,陶叁想不明白。   梁齐因过去常穿的是淡色的长袍,今日去买衣裳,成衣铺的老板说十几岁的少年要穿得鲜活明亮些,于是便给他塞了许多色彩明艳的衣服,梁齐因不会拒绝人,好几次想开口,最后都在老板眉飞色舞的劝说中败下阵来。总之等他离开店铺,手里已经稀里糊涂地捧着好几件又红又紫的衣服了。   第二日便是生辰宴,梁齐因早早起来梳洗,他还是如往常一般穿着简雅的服饰,昨日买的那些色彩鲜艳的衣服都被他塞进了橱柜,他想自己大概是一辈子都不会穿的。谁知临近出门前,又不知道怎么,鬼使神差地翻出一件绛紫色的圆领袍,梁齐因站在衣橱间挣扎良久,最终还是做贼一般抱着这件衣服钻进了屏风后。   门口打着盹儿的陶叁听到开门声后转过头,瞥见梁齐因这一身打扮,以为自己没睡醒,揉了揉眼睛,再睁开眼依旧如此。他这一番动作弄得本来就不自在的梁齐因更加羞赧,瞪了他好几眼。   等到前厅的时候,陆续已经有宾客来了。梁齐因在路上遇到舅父,白既明见到他第一眼差点没认出来,惊讶道:“齐因啊,长这么快,都要比舅舅高了。”   梁齐因微微一笑,道:“舅舅舟车劳顿,路上辛苦了,快快去坐下歇息吧。”   白既明欣慰地摆了摆手,“诶不辛苦不辛苦,对了你娘呢,怎么没见着她?”   梁齐因神色一顿,抿了抿唇,母亲向来深居简出,她很少参加宴会,每日都在佛堂,既不见人,也不允许别人打扰她。   见他不说话,白既明笑容僵下来,有些不悦道:“你娘还是老样子?她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梁齐因低声道:“母亲喜静,还是不要打扰她了。”   闻言白既明“啧”了一声,“什么打扰!你是她亲儿子,国公府世子的生辰宴,亲娘连人都看不见,这像话吗?我去同她说!”   “舅舅!”梁齐因脸色一变,想要制止白既明,然而他不顾劝阻,背影看上去急冲冲的,压着怒意,从旁边招来一个领路的婢女,让她带自己去佛堂。   这时前厅的小厮过来唤他,宾客已经来了许多人,梁齐因需要去招呼客人,他焦急地看了一眼白既明离去的方向,安慰自己他们到底是一族的兄妹,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只好先跟着小厮去前厅了。   大厅内聚了不少人,有达官贵人,也有与他们随行的女眷,还有些是已经仙逝的老国公爷过去的门生与同僚。梁齐因甫一走进前厅,便被众人围住,耳边满满是各式各样的祝贺、恭维声,他一一回谢过,一边应付众人一边在人群中寻找着。   正当他找了许久,期望即将落空的时候,前厅外在婢子的带领下,走进一个有些蹒跚的身影,笑盈盈道:“我腿脚不便,来晚了,没耽误各位吧。”   众人各自停下交谈,闻声望去,说话的是个明艳张扬的少女,她拄着拐,一只手绑着木板,走得艰难。这模样放在其他人身上本该有些狼狈,她却笑得大方,丝毫不因此羞怯,让人忽视了她一瘸一拐的步伐。   有人道:“那是季家的……”   身旁的人打断他,“什么季家的,要称县主。”   梁齐因愣在原地,被她这笑晃到,走上前颔首道:“不算晚,还未开席,县主请坐吧。”   季时傿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震惊于梁齐因居然也会穿和戚相野一般骚包的紫色长袍,甚至离得近了还能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熏香,是淡淡的雪松味儿。不过她震惊归震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好表现出来,于是老老实实地在梁齐因的指示下,坐到了女眷席。   精准地捕捉到季时傿诧异表情的梁齐因,下意识扣了扣掌心,忽然有一种小心思剖陈于对方面前的羞耻感。然而未等他缓过来,一个婢女突然慌乱地跑进前厅,梁齐因嘴角一僵,那是母亲身边的婢女月牙。   梁齐因心里忽然升起不好的预感,果然月牙直奔向他,神色焦急,低声道:“六公子,不好了,夫人与舅爷吵起来了!”   这事她不知道该找谁,夫人与六公子不常见面,生分得如同陌生人,但终究是亲生母子,如今母亲与舅舅吵架,也只能找他去劝阻了。   梁齐因顿时乱了神,他急道:“为什么会吵起来?”   月牙无助地摇了摇头,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我不知道,我去沏茶了,等我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吵起来了……六公子你快去看看吧!”   “别急,我这就去、我……”梁齐因刚抬起头,便瞥见梁齐盛投来的目光,他缓缓走上前,淡淡笑道:“六弟有什么急事就先去吧,这有我呢。”   梁齐因嘴唇翕张,犹豫着想要说些什么,但此刻容不得他再三考虑,梁齐因没有办法,只得将宴席交给他后,匆匆离开了前厅。   他飞快穿过走廊,径直往佛堂跑去,母亲的住处很偏僻安静,她又在后院建了个佛堂,平常很少有人会去打扰她,然而今天尚未接近院落,便听到一声暴怒的“滚”,而后是东西砸到地上碎裂的声音。   “不可理喻!”   佛堂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白既明满脸愠色地走出来,背着手,一身怒气,看到站在门口的梁齐因,恨声道:“你娘简直是个疯子,疯了!”   月牙吓得躲在院子外瑟瑟发抖。   梁齐因望向大开的佛堂,里面光线昏黄,隐隐可以看见跪坐在蒲团上的女人。他不顾白既明的阻拦,挣脱开冲向佛堂。   “舅舅先去参加宴席吧,我等会儿就到。”   白既明望向他的身影,怒气未消,愤恨地锤了锤掌心,只好先让一旁的月牙领着他回前厅去。   梁齐因跑进院里,等到了佛堂的屋檐下,他才生出了几分怯意,堪堪站住,犹豫道:“阿娘……”   “滚。”   背对着他跪在蒲团上的女人冷声道。   梁齐因喉间一哽,他往前一步,还要再喊一声,女人倏地转过身,猛地将手中的佛珠串扔过来,砸在梁齐因的额角上,顷刻间便红肿了一块。   “我说了滚!”   梁齐因疼得抽了一声气,眼前一热,有些委屈地望向她,他不明白为什么母亲总是如此排斥自己。   这般情绪在他被砸伤母亲却依旧无动于衷后到达顶峰,他不住问道:“阿娘,为什么从小到大你都不喜欢我……”明明我是你唯一的孩子,明明我们是血脉相连的母子。   闻言白风致缓缓抬起头,被他这眼中的情绪灼到,她顿时觉得可笑。   听到她的笑,梁齐因一愣。   白风致望向他,耳边又想起刚刚白既明说的话:她不该任性,应该摆出国公夫人的架势来,为大局着想,为白梁二家的前途着想。   恶心得她快要吐了,而梁齐因还摆出这幅什么都不懂的委屈样来。白风致盯着他茫然的神情,脑海中想到外界对他的评价:博学多才,谦逊有礼,稳重自持。   她缓缓走上前,冷笑道:“你问我为什么不喜欢你?”   她一字一顿,声声泣血道:“试问,有谁,会喜欢自己被强/暴后生下的孩子!”   梁齐因身形一晃,脑袋里轰然炸开。   “我每一次看见你,都能想到那个屈辱的晚上,为什么你要活着,为什么你不早点死了,为什么!”   白风致近乎声嘶力竭的质问,让梁齐因手脚冰凉,他几乎一瞬间就想起来儿时的一个晚上,他在窒息中惊醒,一睁眼便看到母亲赤红的双眼,与压在他鼻口的枕头。   “白既明,为了荣华富贵,攀附国公府,把他的亲妹妹迷晕了送到梁弼床上!”白风致面无表情,好像只是在叙述一件与她无关的平常事,她转头看向面色苍白的梁齐因,心里升起报复性的快感,“你知道我那心上人怎么死的吗?哈哈哈哈!”   “被打断脊骨,丢进乱葬岗了!”   “更可笑的是你们这群罪魁祸首,全然忘了我变成这样都是你们逼的!竟还要我把这一切都忘了,当做没事人一样对你们笑脸盈盈,究竟是谁疯了!是谁——对不起谁!”   作者有话说:   改掉了被口口掉的地方 第18章 寿面   宴会期间一片欢声笑语,季时傿安分地坐在自己的席位上,有些心不在焉。宴席开始已经许久了,梁弼与他的几个妾室孩子都在,唯独这次宴会的主角却迟迟不见人影。   又过了会儿,席上许多人都喝醉了,尤其是庆国公梁弼,丝毫不顾及这是他儿子的生辰宴,喝昏头了居然去调戏某个官员的妻子,好在梁齐盛及时制止了他,才没让局面弄得太难堪。   宴会将要结束时,梁齐盛又尽心尽责地给大家准备醒酒汤,派人备马备车,礼数周到不说,事事皆安排妥当。   席间他谈笑风生,彬彬有礼,许多宾客都对他赞赏有佳,还有些女眷交谈中对他频频表示认可,更甚者派人去打听他有无婚配了。   季时傿默默站起,听到一旁珠光满身的妇人说:“这梁家大郎当真是气宇轩昂,相貌风度都是没得说的。”   旁边另一妇人点了点头,“可不是,年纪轻轻便身居要职,将来可是前途无量,可惜我没有女儿,不然定要差人来梁家说亲了。”   “说起来,今儿个世子刚来的时候,我本还在想,好一个周正又端方的孩子,谁知竟是个目中无人的。那外面还传说他温逊亲和,恪守礼教呢,结果将我们这些宾客撂在这儿,连个人影都见不着。”   说着她们声音小下来,窃窃私语道:“国公夫人不也没来嘛,这母子两个是全然不将客人放在眼里,摆什么架子,一点礼数都不懂,若不是有梁家大郎在,今日这宴会我还真待不下去了。”   其他人附和道:“是啊。真是可惜大公子的母亲早逝,不然这世子的位子……不过好在他争气,他母亲在天之灵也能宽慰了。”   “可不是嘛。”   这话听着季时傿心里不是滋味儿,梁齐因并非她们所说名不副实,目中无人,但他今晚确实又不知道去了哪里。季时傿心里有些纠结,她抬起头,四处张望一番,她觉得梁齐因不是这种人,不该被这么编排。   但他人到底去了哪儿,是不是出事了。   季时傿想到开席前,一个婢女来找梁齐因,然后他便急匆匆地走了,刚刚听那几位夫人交谈时说起国公夫人也没来,莫非梁齐因是去找他母亲了?   季时傿趁众人不注意,悄悄从宴席离开。   她没有来过庆国公府,并不熟悉这里的地形。宴席所在的位置在花亭,从花亭后面出去有一道小路,前面围满了人,为了避免被人看见,季时傿绕到花亭后走出去,她本还想找个人问问,结果一个人影都瞧不见。   这条小路没有人,寂静而昏暗,与热闹的前厅是截然不同的一种氛围。   季时傿拄着拐杖,一步一顿,这条小路实在太黑,且旁边就是池子,季时傿走得很慢,本就有些忧心,谁知半路上忽然看到路边有一个黑影,一动不动,季时傿吓得一颤,冷静下来再一看,发现那居然是梁齐因。   梁齐因和今天刚见到他时的打扮一样,长发在脑后高高束起,发簪透润散发着明亮的光泽,绛紫色的圆领袍衬得他比平常更活泼些。   然而平日一贯注重干净的梁齐因此刻却席地而坐,衣服上沾了灰,双手搭在膝盖上,他眉目低垂,形色看上去落寞又悲伤,不知道在想什么,连她靠近都没有察觉。   “你在这儿干嘛呢?”季时傿不解道,明明前厅就在不远处,他却在这坐着不过去。   听到她的声音后梁齐因猛地抬起头,如同受惊的麋鹿,瞪大了眼睛,脸上一瞬间闪过慌乱。   嘴里泛上来苦涩的味道,梁齐因一时间不知道是该笑还是哭,老天爷给他开了个好大的玩笑,让他毫无防备地将最狼狈的模样呈现在季时傿面前。   他几乎想自暴自弃,强颜欢笑道:“我没事。”   瞎说,这样子能叫没事吗?笑得比哭还要难看,季时傿腹诽道。   梁齐因极力克制住想要逃离的冲动,他站起身,大力地拂开衣摆上的泥尘,轻声道:“是不是迷路了,你先在这不要乱走,我去找人带你回前厅。”说罢就要转过身。   季时傿出声打断他,“你怎么不带我过去。”   梁齐因一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并没有回答她,“我还是去找人吧。”   “梁齐因。”   季时傿忽然喊住他,梁齐因猝然愣在原地,手脚如同被蚂蚁啃食,他恐惧地等待审判的来临,但季时傿只是叫了声他的名字,然后缓缓走上前,在他旁边坐下。   梁齐因呼吸一滞。   见他不动,季时傿奇怪地拍了拍身旁的空地,“坐啊。”   梁齐因浑身僵直,他难堪地攥紧衣摆,咬了咬下唇,与季时傿隔着一个人的距离坐下。   他以为季时傿会问他为什么不去前厅,为什么一个人坐在这儿,他甚至觉得季时傿什么都知道了,知道他卑劣不堪的出身,知道他肮脏下流的血脉。   然而季时傿什么都没问,她絮絮叨叨地说起在前厅听到的趣闻,笑眯眯地描述武晋伯如何在席上贪杯,被他夫人揪着耳朵训斥的场景。   “我抬头一看,嘿,武晋伯的耳朵那红得,你知道像什么吗?”   梁齐因不知不觉被她带进去,闷声道:“像什么……”   季时傿挑了挑眉道,“公鸡冠!”   说罢拍着大腿狂笑起来,她笑得太放肆,还差点被呛到,说完这个又紧接着下一个,“还有,我旁边坐的不是刑部侍郎的夫人嘛,我听到她说、她说……”   “张侍郎有次醉酒,抱着大黄狗硬说那是他娘子,还要睡在狗窝里,拉都拉不动!气得张夫人回娘家住了半个月哈哈哈哈哈哈哈!”   梁齐因牵起嘴角,低低地笑了一声。他微微抬起头,季时傿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她眉眼弯弯,笑起来时颧骨略微耸起,两颊饱满红润,倘若仔细地看,还能发现她有两颗尖尖的虎牙。   梁齐因看得入神,等到季时傿说累了停下来望向他,对视的瞬间他才猛然一惊,匆忙地收回视线。   季时傿顿住,察觉到梁齐因的身体在一瞬间绷得很紧,以及他眼里一闪而过的慌乱与惊惧,她不知道短短几个时辰为什么会突然让一个人产生这么大的变化。   但梁齐因的样子看上去并不想说,于是她也不打算问。   “来,起来。”季时傿忽然站起来道。   梁齐因立刻抬起头,“你要走了吗……”语气里下意识流露出来的依恋将他自己都吓到,他堪堪止住话音,手脚冰凉的感觉又一次席卷而来。   他近乎绝望地闭了闭眼,残败不堪的自尊如同漏了风的破瓦房,摇摇晃晃,即将倾塌。   谁知季时傿却只是摆了摆手,“不急,那个,你家厨房在哪儿,你能不能带我过去?”   梁齐因怔道:“什么?”   季时傿抿了抿嘴唇,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我给你下碗长寿面呗,今天是你生辰,我猜你到现在还没吃东西,肯定饿了。”   梁齐因张了张嘴,他愣在原地,想要说些什么,再看季时傿,神色坦然,扬了扬下巴,好像在说,你快带路啊。   他以为季时傿是在说笑,没想到真的给他做了一碗长寿面。   二人坐在一个小亭子里,直到季时傿端着碗过来,梁齐因都不敢相信。   为什么,他想不通,季时傿越这样他就越想找个地方钻起来。心里疯狂滋长的藤蔓即将扼断他的喉咙,让他觉得羞愧,他感到窒息。   “吃吧。”季时傿将碗推到他面前。很简单的一碗面,面条根根分明,上面铺着几根青菜,还有其下一个油光滟滟的鸡蛋。   梁齐因犹豫着接过,季时傿见状,佯装不悦道:“干嘛,怕我做的不好吃啊?”   “不是。”梁齐因拿起筷子,低声道:“我只是没想到你……”   “没想到我会下厨?”季时傿笑道,食指绕着垂在肩前的发丝,“也不算吧,以前跟着我爹去军营待过一段时间,军中伙食算不上好,有时候我爹就会煮面给我加餐。虽然我没学过,但是我见他做过,依葫芦画瓢我还是会的嘿嘿。”   “快吃吧!尝尝怎么样!”   梁齐因“嗯”了一声,低下头,安安静静地吃着面。   其实口感算不上好,季时傿将糖认成了盐,面条还有些夹生,甚至梁齐因在荷包蛋里还尝出了一小块鸡蛋壳。   但这是他长这么大以来吃过的第一碗长寿面,在这个算不得寻常的生辰时。   “好吃吗?”季时傿眼睛明亮,语气里透着期待。   梁齐因哽住,闷着声音,“好吃。”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一种想要落泪的冲动,当听到季时傿兴奋地说“大寿星,多吃点,吃得越多以后越健康平安”时,眼泪一下子就落了下来。   他低下头,压抑了一整晚的委屈与自恶将他淹没,泪水模糊了视线,他不敢说话,怕一张口便会哭出声,只能卑微地在心里祈求季时傿不要发现他这狼狈的模样。   而恰巧这时不远处传来几声呼喊。   “姑娘,你在吗?”   季时傿直起身,听出这是她的婢女绮云的声音,她应了一声,对梁齐因道:“我家丫鬟在喊我了,我得走了。”   梁齐因没有抬头,只能听到他含糊的回答。季时傿还要再说什么,但绮云找不到她急得又喊了一声,季时傿只好站起来,她走出亭子,回头道:“我回家了,你……你好好的,生辰快乐。”   梁齐因抬起头,看着她在婢女搀扶下离去的背影,他抹了抹脸上的泪水,不知道这算不算祈求成真。 第19章 前夜   宴席已散,梁齐盛将诸事安排妥当,在送走最后一个宾客后扭了扭有些酸涩的脖子。   他转过身,前厅里坐在太师椅上的老者正望向他。   那是白家如今的族长,白慎,是白既明的叔父,也是梁齐盛的亲外祖父。老人家年事已高,很多事情都交由后辈打理,近几年不常在人前露面。   梁齐盛笑起来,快步走上前,今晚他忙着许多事,还没同外祖父好好说句话,平常也不好意思去打扰他老人家。   “外祖父,今晚的素斋您可还吃得惯?”白慎年老后不沾荤腥,喜食素,梁齐盛在今日前便特地请人从外地请来素斋高手,每道菜都是合着他的口味来的。   白慎坐在太师椅上,神情不愉,眉眼间似有愠色,闻言只是淡淡道:“嗯。”   梁齐盛尴尬地笑了笑。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白慎却突然开口,“齐因还没找到吗?”   梁齐盛脸色一僵,“派人去找过了,还没找到……”   白慎道:“是没找到,还是没找?”   梁齐盛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外祖父这是什么意思?”   闻言白慎在白既明的搀扶下站起,望着梁齐盛冷冷道:“你今夜倒是出尽了风头,可还记得这是你弟弟的生辰宴。”   梁齐盛牵着的嘴角缓缓放下,胸腔几乎被怒气冲开,他垂在身侧的拳头紧了紧,面上仍旧不动声色,“今夜这样的局面,别人是如何议论我们国公府的,外祖父你不是没听到,我不出面补救难道干看着吗?”   白慎眼里泛上怒气,手中的桃木杖重重地锤了锤地,喝道:“你去把你弟弟找出来!我让你去找,你找了吗!”   “我怎么没找!”   “你要是找了怎么会找不到,国公府就这么大,他一个大活人还能不见了吗?!”   “呵。”梁齐盛忽然冷笑一声,“今夜让梁白二家丢脸的又不是我,外祖父你朝我吼有什么用。”   白慎一愣,脸上涨得通红,道:“你住口,齐因是个好孩子,他定是出什么事了才会如此。”   “哦。”梁齐盛脸上挂着讥讽的笑,“他将宾客撂在前厅以至于梁白二家成了笑柄是迫不得已,我出面收拾烂摊子便是我在抢他风头。”   “外祖父您当真是偏心到了极点,不知道的以为他才是您亲外孙。”   白慎怔在原地,反应过来后气急攻心,他捂着胸口,举着拐杖推开梁齐盛,骂道:“滚!你给我滚,我不想看见你!”   “不想看见我?”梁齐盛任桃木杖打在身上,咬牙切齿道:“怎么?怕看见我会想起我那早死的亲娘与胞弟?你帮着白既明把那个贱人送进梁家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我母亲的头七还没过!我弟弟的坟头土还是新的!”   一旁的白既明抖了抖,梁齐盛目光如炬,他恨不得将自己塞进地底里。   白慎胸口剧烈起伏,目眦欲裂,“你懂什么!我是为了白家,为了你!国公夫人的位置让别家占了,你以为你在梁家还能过上什么好日子!”   “呸!”梁齐盛啐了一声,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白风致在我娘丧礼期间勾引姐夫,为我好,便是让我喊一个贱人母亲,让我将世子之位拱手送给她生下来的孽种是吗!?”   “我梁齐盛堂堂三品指挥使,我哪里比不上他!”   “闭嘴!”白慎狠狠地将桃木杖捶在他身上,恨声道:“你如今这副模样,哪里比得上齐因,嚣张跋扈,目无尊长,我没有你这个外孙!没有!”   说罢喘了好几口气,身体因为情绪激动而颤抖,白既明怕他一气之下真撅过去了,忙喊来下人将他扶上马车。   待白慎被安顿好后,白既明小心翼翼地觑了梁齐盛一眼,大着胆子,有些哀愁道:“齐盛啊,你这个你也真是……”   “滚。”   梁齐盛连看都未看他一眼,冷声道。   白既明吓得止住下半句,连忙钻进马车,头也不回地跑了。   空荡的花厅顿时归为平静,四下里没有哪个仆人敢走上前。   梁齐盛今年不过二十几岁,时任禁军指挥使,虽说有一些蒙祖上荫蔽,圣上恩典的缘故,但他本人也并非纨绔庸碌之辈,官场上摸爬滚打争出来的人,怎么会是个任人拿捏的角色。   梁齐盛默不作声地站在原地,白慎与白既明叔侄二人刚走,他便缓缓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刚刚被桃木杖捶打后弄皱的衣襟,脸上覆着一层阴影,面无表情,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理完褶皱,梁齐盛又漫步走回席间的座位上,看似悠闲地捞起桌上的酒喝了两口,目光微凝,而后忽然一咬牙,嘴角紧绷,猛地将手中酒壶掷在地上,他一脚踹翻了整张桌子。   碗筷酒水“噼里啪啦”地落下,满地碎片狼藉,梁齐盛踢开凳子,快步从席上离开,他从花亭走出,将心腹招至跟前,思考片刻,一字一顿,沉声道:“月牙,你去给五姨娘带句话,就问她,还想不想给五弟谋个好前程了。”   ————   一晃眼便到了盛夏,天气炎热,成元帝意欲在绵山建立行宫。六月下旬的时候,中州水患不停,又突发瘟疫,死了上万人,朝廷派遣了几个官员前去赈灾,戚拾菁便在其中。   国库空虚,北境还没有打完仗,工部户部为修建行宫的事忙得焦头烂额。中秋将近,而后是太后寿诞,到时候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梁齐因在生辰宴后不久回到泓峥书院读书,其实他没有选择的权力,无论是庆国公府还是白家都不会允许他浑浑噩噩地过下去,他们不知道缘由,即便知道,也不会是什么大事。   在那天生辰的晚上,梁齐因将过去十六年的人生回顾了一遍,很多事情都有迹可循。   比如母亲即便是在睡梦中也会尖叫哭泣,她不会用任何经过他手的东西。幼年的时候母亲不止一次想要杀了他,滚烫的开水,闷湿的棉布,藏在枕头下的刀片……   但她从来没有成功过,每次都在最后关头收了手,然后癫狂一般将屋子里能砸的东西全部砸烂。细想起来,她并非真的信佛,这间佛堂更像是囚禁她的牢笼,将她永远困在了这个埋葬她的庆国公府。   梁齐因小时候很多次都怀疑他到底是不是白风致亲生的孩子,哪有做母亲的会这么厌恶自己的孩子。他在长久的打骂与仇视下,最初对于母爱的渴望也不可控制地参杂了怨恨。   后来才知道,原来自己是母亲被野狗咬后留下的烂肉,除了给她带来伤痛外一无是处,唯有除之而后快,没有人会喜欢一块腐烂的血肉。   多年来的期盼与委屈转瞬间没了依托,他甚至连拥有这些情绪的资格都没有,所有的感情都被堵去了发泄口,他不能恨谁,也不能怪谁。   恨白既明吗,恨他将母亲推进火坑,恨他间接让自己成了迫害母亲的刽子手,可是除此之外,舅父是这个世上对自己最好的人,他从来没有做过任何伤害自己的事情。   恨梁弼吗,恨这个从未尽过丈夫与父亲责任的男人,然而自己又因为身为他的儿子享受了十几年的荣华富贵。   他不知道该恨谁,于是只能厌弃自己。   “你啊,让你留在城里非不听,秋试在即,在家里那么多人伺候你,你也能安心读书,非要舟车劳顿地跑山上去。”   马车停在山脚,白既明看了一眼正在搬行李的下人,叹了一声气。   梁齐因静默而立,待下人将行李呈上来,他走上前接过,轻声道:“有劳舅父送我过来了。”   “哎没事儿。”白既明摆了摆手,想要抢过他手里的东西,“你拎这些干什么,让他们给你搬上去,舅舅送你……”   “不用了。”梁齐因打断他,抿了抿唇,“我自己来就行,人多了难免动静大,打扰到他们不好。”   “也、也行呵呵。”白既明尴尬地搓了搓手,他不是傻子,感受得出来梁齐因的状态从那天之后就不对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白风致肯定跟他说了些什么,但白既明也不敢真去问。   他心里对这个妹妹是又愧疚又恼恨,恨她耍小性子,不知道顾全大局,事到如今,还闹这些脾性做什么。   真要算起来,梁弼再怎么不是个东西,也比她那个心上人好,跟一个侍卫在一起能有什么出息,如今她可是国公夫人,这荣华富贵是旁人几辈子也换不来的,她又没吃什么亏,做哥哥的,还能害她吗?   就算当年他真的做错了,可是都过去了十几年,为什么不能将一切都放下,一家人好好的,何必跟一个孩子置气,闹到最后,又能得什么好处。   “哎。”   白既明抬起头,梁齐因在登山小道上越走越远,身影渐渐消失。他叹了好几声气,又看了一会儿才转过身上了马车。   不管怎样,好在齐因这孩子争气,等到参加了科举,以他的才学必然高中,平步青云,到时候,自己也算真的熬出头了。   很快,一切都好了。   作者有话说:   才写完呜呜呜呜下次再也不拖了 第20章 转折   季时傿撒欢一般玩乐的日子,终于在沈先生某一次进京拜访好友却在街上撞见她和别人划拳为终止。   “你不是说你手上的伤还没养好,写不了字,怎么有力气跟别人扳手腕啊?”   沈先生气得一直在捋胡须,季时傿偷瞄了两眼,忍不住胡思乱想,照先生每天一气的程度,指不定哪天就把这胡子捋秃了。   沈先生似乎是看出来她心里在想什么,不容季时傿想好借口,让她立即收拾东西,即刻滚回嵩鹿山。   季时傿只好认命地回家收拾行李,沈先生明日才回去,她只能自己先启程回书院。   离开的时候还是春日,如今已是盛夏,登山小道被两旁的草木遮蔽,绿荫如盖,蝉声聒噪。   经过几个月的休养,季时傿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虽然走路还没有从前一般灵活,不过已经不再需要拄拐。   季时傿从马车上下来,一掀开帘子便看到山门前站着一个人,戚相野一脑门的汗,头发都黏在额头上,脸被晒得通红。   季时傿漫步踱过去,道:“你在这干嘛呢?”   戚相野抹了把脸道:“等你呗,怕你腿瘸了得爬上去。”   “去你的。”季时傿骂了一声,“我健步如飞。”   戚相野撇了撇嘴,贱兮兮道:“那比谁先跑上去?”   季时傿脸一黑,作势要踹他,戚相野往旁边一躲,讨饶道:“开玩笑呢。刚刚小书童在修剪杂草的时候看到你来了,跑上去报信的。本来裴逐也想下来接你,不过秋试在即,我就让他继续看书,不要浪费时间了。”   季时傿无所谓道:“没事儿。”   戚相野与她并肩走着,表情夸张道:“我也是想下来透气,你是不知,山上那气氛,我真受不了了,再这么下去,我得被逼疯!”   季时傿惊讶道:“啥气氛?”   戚相野瞪着眼睛,“就我前两天,半夜起来解手,迷迷糊糊地看到院子里站着一个人,嘴里嘀嘀咕咕的,我当闹鬼呢,吓得要撅过去了。”   “就张振那小子,梦游!梦游就算了,手里还捧着书,嘴里咕噜噜的,我凑近一听,他说‘学而不思则独善其身,思而不学则兼济天下’!嘿,中邪了!”   可不是,书都背串了,季时傿认同地点了点头。   “所以我就跑了,反正我去考试也就是走个过场。”戚相野乐滋滋地将双手枕在脑后。   季时傿笑眯眯道:“你就不想考取个好功名?”   “我啊?”戚相野想了想,摆手道:“我才不呢,我家有我哥就够了,哈哈,以后我哥当了大官有他罩着我,我想干嘛就干嘛。”   “切。”季时傿嗤了一声,“没出息。”   两人走过半山腰,过了许久,季时傿忽然开口道:“梁齐因呢,他也在忙着准备乡试吗?”   “梁齐因……”戚相野双目微怔,疑惑地看了她一眼,纳闷道:“你从前不是不让我们在你面前提他吗?你转性了?”   季时傿啧了一声,脸色一变,“我问问不行啊!”   “哦行行行。”戚相野耸了耸肩,思索一番,“他啊,感觉跟以前差不多吧,沈先生的得意门生,跟我们肯定不一样啦,人家都是冲着榜首去的。”   “哦。”季时傿点了点头。   “不过他好像是跟从前有些不同了。”   季时傿一愣,脱口而出,“什么不同?”   戚相野摸了摸下巴,犹豫道:“我也说不出来,就是感觉,似乎话少了,不过他从前也不怎么说话吧。”   季时傿神色动了动,上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清楚,但这么久过去了,不知道梁齐因缓过来了没有。   戚相野道:“其实仔细一想也没啥,他们都忙着考试呢,肯定跟以前不一样,裴逐最近也不咋看见人,不咋说话了,梁齐因估计也是吧。”   季时傿“嗯”了一声,若有所思道:“也许吧。”   行至傍晚,夕阳西斜,登山道路尽头刻着“泓峥书院”四字的石碑上树影斑驳,星星点点,有些晃眼。   终于走上山,季时傿仰起头,捶了捶背,累得耸了耸肩,她望向刻字的石碑,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似乎有人等在那儿,她正欲上前查看的时候,戚相野催促道:“愣着干嘛,走啊,晒死了。”   季时傿只好收回目光,转身跟上他。   待二人走后,梁齐因才从树林间走出,阳光落在他身上,他脸上没什么情绪,微眯着眼,视线中,季时傿的腿虽然不似以前一般灵活,但行动正常,应该是没什么大碍了。   确认完这一点后,梁齐因于是放下心来,从另一条路上返回书院。   ————   秋试在即,泓峥书院读书的许多人都是寒门出身,科举是他们唯一可以出头的机会,因而季时傿这次上山,亲身在这种氛围下/体验了一把,才发现戚相野说得话并没有夸大的成分。   这般平静的日子在乡试前一个月出现了一个小转折。   庆国公夫人虽深居简出,但每年都会到京郊外的白鹿寺祈福,白鹿寺就在嵩鹿山山脚不远处。七月初的某一日,庆国公夫人的马车停在山脚下,很快便有书童跑上去传信。   梁齐因当时正在温习功课,书童跑来告诉他母亲正在山脚下等他的时候,梁齐因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过只有短短一瞬,他便匆忙丢下纸笔,来不及细想便冲出书院大门,惹得其余众人看到他这反常的一幕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   梁齐因狂奔下山,半路上隐隐可见熟悉的马车停在山脚,恨不得自己可以飞起来,他怕如果自己跑得太慢母亲会等不及离开。   月牙站在马车前,远远地看到他的身影,高声道:“六公子,跑慢点,别摔了!”   梁齐因喘着气,直到站在马车前他都有些不敢置信。   月牙伸手替他理了理有些乱的衣襟,给他递来擦汗的方帕,“夫人来白鹿寺上香,想到六公子这些时日忙着准备乡试定然累了,便让厨房准备了绿豆汤,消暑用的,六公子快到树荫下坐下,奴婢去给您盛一碗来。”   梁齐因愣在原地,耳边嗡嗡的,他接过帕子,擦着脸的时候不住往马车看去,心里打鼓似的。   母亲是特意来看他的?还给自己准备了消暑的绿豆汤。   梁齐因以为自己在做梦。   长这么大以来,就算他学得再苦再累,无论如何,母亲都不会看他一眼,为什么今日会突然……   大概是看出他的疑惑,月牙捧着碗,轻声道:“夫人这次去白鹿寺,想通了许多事情,她说从前的事情都过去了,她也不想再计较了。”   梁齐因鼻尖一酸,喃喃道:“真的吗?”   月牙微笑道:“自然是真的,毕竟是血浓于水的母子,哪能做一辈子的仇人啊。”   梁齐因愣愣地接过碗,他心头一热,眼前覆上来水汽,有点不敢轻易相信幸福来得这么突然,他又忍不住问了一遍,“阿娘真是这么说的?”   月牙微笑着点了点头,“是,六公子快喝吧,奴婢骗你做什么。”   是啊,月牙可是母亲的贴身婢女。   梁齐因哽咽了一声,强忍住泪水,他咬了咬下唇,极力平复情绪,低头去喝绿豆汤,向来斯文讲究的梁齐因第一次动作这么急躁,拿着勺子的手都有些不稳,碗里的绿豆汤好几次差点洒出来。   月牙温柔地笑了笑,伸手帮他扶住,“六公子慢点喝不要呛着。”   梁齐因很快将绿豆汤喝完,而后看向不远处一直紧闭帘子的马车,小心翼翼道:“我能、我能去看看阿娘吗?”   月牙接过空碗,神色一僵,讪笑道:“六公子,总得给夫人一点时间,慢慢来,不要太着急。”   闻言梁齐因收回目光,有些局促地紧了紧拳头,手心里满是汗,月牙说得不无道理,给母亲一点时间,让她慢慢接受自己。   而后在心里不停地说,没关系,多久都可以,只要母亲不要再那般厌恶自己。   月牙将碗收拾好,含笑道:“外面炎热,六公子还是快回去温书吧,时辰也不早了,我们也得回去,再耽搁日落前来不及进城,”   梁齐因一怔,“好,我我这就回去,麻烦……麻烦月牙姑娘照顾好我娘,我会好好考,我不会叫她失望……”   月牙颔首道:“是,奴婢知道。”   “好、好……”梁齐因嘴唇微张,缓缓转过身,一步三回头,停下太多次他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怕母亲知道后会生气,于是只好强迫自己不要再回头看,快步往山上跑去。   月牙抬起头,少年离去的背影都透着抑制不住的欣喜,每一次小心翼翼地回头,眼里流露出来的期盼那般真挚,又那般可悲。   她叹了一声气,而后吩咐其他人将空碗砸碎后埋进土里,待一切做完,她才转过身,缓缓走向一直停在树荫下的马车。   掀开帘子,里面空无一人,没有所谓出城上香的庆国公夫人,她随即登上马车,幽幽开口道:“走吧。”   下次出城,可就是来接梁六公子的尸体了。 第21章 中毒   七月半将至,鬼门大开。   书院学子有的回家祭祖,有的选择留在嵩鹿山。   最近一次考核的结果张贴在书斋外的牌子上,戚相野挤进最前头,照例先从末尾开始找自己,毫无例外自己依旧是雷打不动的倒数第一,他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从人群中挤出来,季时傿等在一旁,问道:“咋样啊?”   戚相野挑了挑眉:“老样子,非常稳定。”   季时傿:“……你厉害。”   戚相野嘻嘻一笑,道:“我在山脚下雇了个马车,明早你要不要一起回去?”   “可以啊。”季时傿点了点头,“裴逐呢?”   “哦他不回家,他留在嵩鹿山上。”   如今裴逐算是一头猛扎进四书五经里了,如果不是为了活着必须睡觉吃饭,他恨不得一整天都将眼睛黏在书本上。   这时前面传来躁动,季时傿抬起头,梁齐因从另一头走过来,众多学子围上他,追问着他是如何次次考核皆不出错的。   他今日穿着雪色长衫,被人询问时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他从不自满,即使被人恭维或是讥讽依旧神情淡淡。他那般不骄不躁的性格,站在哪儿都若和风细雨,连时间都慢了些。   季时傿目光落在他身上,忽然出声道:“梁齐因!”   梁齐因身形一僵,闻声向她看来,眼睛亮了亮,神情有些懵。   季时傿清了清嗓子,声音平静,道:“中元节你回家吗?”   梁齐因愣愣道:“回。”   “戚二雇了车,明早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回去?”   梁齐因嘴唇微张,眼睛微微瞪大:“一起?”   季时傿点了点头。   戚相野左看右看,瞄瞄季时傿,又瞧瞧梁齐因,下巴快要拖到地上。   什么情况啊,他是越来越不懂这两人了!   梁齐因反应过来,腼腆地笑了笑,“嗯”了一声,“好,那我回住舍收拾行李。”他心里有些欣喜,便不加掩饰地表现出来,连声音里都带着笑意,眉尖上挑,恰到好处的弧度,“那……明早见?”   季时傿微笑道:“好,明早见。”   待他走后,戚相野一激灵,扭头看了她一眼,嫌弃道:“你这什么表情……”   季时傿转过身,步伐轻快,“什么什么表情。”   戚相野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满脸写着不要钱。”   “滚蛋。”季时傿心情愉悦,懒得与他计较。   梁齐因刚刚看上去好像没前段日子那么沉默寡言了,兴许他想清楚了,又或许是之前困扰他的事情已经解决了。   季时傿笑着喟叹一声,有点期待明天赶紧到来。   ——   梁齐因回到住舍,他嘴角牵着笑,连同行的学子都看出来他有些不同。   “梁兄啊,什么事这么开心啊,你这嘴角一直就没放下来过。”   “啊?”   梁齐因一愣,反应过来后脸色有些羞赧,背着光低下头去收拾桌上的纸笔,嘴角放下又忍不住扬起。   原来自己表现得那么明显啊。   他呼出几口气,试图让自己静下心,这几天是他人生中最轻松自在的日子,原本他一直自我厌弃,现在想来,其实自己才是被老天爷一直眷顾着的人。   过去没有的东西都即将拥有,这个世上没有再比他更幸运的人了。   梁齐因笑了笑,脑海里把刚刚在书斋前遇到季时傿的过程又回顾了一遍,心头变得很热。   他希望时间过得快一些,最好马上就是明天。   夜半三更,若流星坠地,火烧遍野,四下里寂静无声。   梁齐因忽然从梦中惊醒,整个人如同从水里捞出来般满身是汗,他猛地喘了喘气。   尚未破晓,窗外树影幢幢,鬼魅一般,梁齐因伸手抓住领口,五脏六腑如同被烈火灼烧,然他却手脚冰凉,牙齿都在止不住地打颤。   梁齐因从床榻上翻下,赤着脚跌跌撞撞地跑向书桌,四肢沉重如灌水银,血液渐凝而至呼吸艰难,他抬手想给自己倒杯茶,双手却痉挛一般,连茶杯都端不起来。   短短片刻,额头上已经下了一层冷汗,梁齐因紧咬下唇,不死心一般举起茶杯,终于,“啪”的一声,杯子摔落在地,碎片飞溅,瞬间将他的脚背划出了一道血痕。   梁齐因浑身僵硬,紧绷的下颚开始发抖,他双目赤红地盯着地上的碎片,脖颈上筋脉凸起,身形一晃,一手撑着桌子才不至于跌倒在地。   只一片刻,梁齐因反应过来什么,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大概是杯子落地的声音惊动了旁人,很快便有人敲了敲他的房门,担忧道:“齐因,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梁齐因沉沉地闭了闭眼,喉咙里如生锈的铁片摩擦在一起,他颤颤巍巍地走过去开了门,哑声道:“张兄,拜托你一件事……”   第二日清晨,季时傿被住舍外的说话声吵醒。   她有些烦躁地扯了扯头发,穿好衣服打开门,本来想抱怨两句,谁知打开门,却见几个仆人打扮的青年正在搬运东西。   季时傿一愣,转头向四周望去,好几个如她一样被吵醒的学子不明所以地在门口探头探脑,脸上满是不解。   季时傿喊了喊在场唯一一个穿戴整齐的学子,道:“张振,这是在干嘛?他们是……?”   被她喊住的学子闻声转过头,“哦,这些都是庆国公府的下人。”   季时傿一愣,“庆国公府?”   见她不解,张振解释道:“昨夜里齐因受了风寒,烧得厉害,他央我去山脚的驿站报个信,让国公府的人来接他回去。这不,他们在收拾齐因的行李呢。”   “他病了?”   闻言季时傿神情一怔,她往梁齐因的住舍里望了望,里面空无一人,季时傿看向张振,急道:“梁齐因人呢?”   张振道:“已经下山了了,这些仆人只是过来搬书的。”   季时傿顿了顿,又道:“那他病得要紧吗?”   张振想了想道:“只是风寒,应该没什么大碍。”   季时傿松了一口气,那便好,乡试还有一段时间,风寒的话好好休养大半个月,应该不会有什么影响的。   只是昨日说好的一起回家,大概是不成了。   她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气,转身返回房中。   ————   白既明过去几年一直在江南,他文武皆不突出,又是个胆小怕事的。此生做过最大胆的事情,可能就是在堂姐的丧礼上,把亲妹妹迷晕了送到姐夫的房里,以换取这辈子都享不完的荣华富贵。   他在江南任知州的几年,虽无建树,不过倒是赚得盆满钵满,白既明自认为自己还算得上是取之有道,毕竟拿猪肉的哪有手上不沾猪油的。   如今回京述职,以后大概也不必往外跑了,等外甥入了朝当了官,他的好日子也能更上一层楼,不必再看人眼色。到时候妹妹就会知道,他的抉择都是正确的,他所做的一切,也是为了给他们兄妹俩挣个好出路。   白既明打算与友人一起在京城开个酒楼,也方便外甥以后和同僚应酬,他这几日都在忙着选地方,白天都不怎么着家,好不容易才定好地方,因而当随从找过来的时候,他刚打算在契书上按下手印。   “白舅爷,不好了!不好了!”   白既明手指一顿,望向来人,“啧”了一声,没好气道:“干嘛呢,毛毛躁躁的,不像话!”   仆人跑得满脸是汗,闻言一拍大腿,苦着脸道:“舅老爷啊,出大事了!六公子他病倒了!”   “啥?”   白既明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又问了一遍,“谁?”   “六公子!今早上刚从嵩鹿山抬回来的,病得不省人事啊!”   白既明脸色一白,整个人如同被雷击中一般,他在原地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随后猛地冲出大门,大脑一片空白,慌不择路,一开始甚至跑错了方向。   等到好不容易跑到庆国公府,满府上下来来往往都是人,白既明急得在门口摔了一跤,他来不及管蹭破的衣摆,慌乱地往后院跑去,一把推开挡在屋檐下的婢女,大喊道:“齐因呢!齐因!”   他跨过门槛,屋内坐着庆国公梁弼,脸色沉沉,再看几个妾室也候在外间,脸上表情都是担忧,实则各个心怀鬼胎。人人都在,连那上了年纪的梁老太君都在下人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寻了过来,就是不见他那妹妹。   白既明顿时心一慌,他直接冲进里间,床边坐着的是宫里医术最出众的陈太医,白既明抽了一声气,急道:“太医,我外甥得的什么病啊?严不严重啊?影不影响之后的考试啊?”   陈太医闻声望向他,抬手用袖子揩了揩脸上的汗,道:“六公子并未得病。”   白既明缓了缓,刚想松一口气,陈太医又面露难色,叹道:“是中了毒啊!”   “中毒……”   白既明掀开床帘看去,梁齐因紧闭双眼,面色苍白,嘴唇发黑毫无血色,他眼前一黑,后退两步。   梁弼在屏风后出声道:“什么毒,可解得了?”   陈太医摇了摇头,“我未曾见过,且毒素已入肺腑,回天无力啊。”   白既明登时腿软,傻着脸跌坐在地。   怎么会,怎么会中毒,明明上次送他去书院还好好的,谁要害他,谁要害他们白家!   陈太医这话一出,外头梁老太君直接晕了过去,姨娘们惊叫不停,梁弼扬声唤来仆人,“陈太医,我娘晕倒了,先别管他了,你快来看看我娘!”   白既明坐在地上,不停地摇着头,见陈太医要起身,他慌乱地扑过去抓住他的衣摆,脸上鼻涕眼泪糊作一团,哭喊道:“陈太医,你救救我外甥,他才十六,他马上就要参加科举了,他才十六,他不能死啊!”   陈太医扯了扯衣摆,垮着嘴角,庆国公还在催促,这位舅爷又不肯松手,他苦着脸,无奈道:“不是我不救,实在是救不了了!”   白既明松开手,脸色苍白,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   陈太医见状,于心不忍,他咬了咬牙,道:“这样,白舅爷现在就去泸州徐家请徐圣手进京,我写副方子,尽量让毒素流得慢些,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第22章 将倾   泸州徐家世代行医,家风清正,门下传人众多,有的在宫中或是世家里任职,有的则行走于江湖间。徐家家主徐正则是徐家历代医术最出众的一个,曾经治好了许多疑难杂症,如今他年事已高,定居在泸州老宅,已经很少出山了。   本来白既明是想不到这人的,但陈太医一开口,说或许徐圣手有解毒的方法,这话提醒了白既明,他立刻擦干眼泪冲出房门,不过他没启程去泸州,而是绕道去了一趟城西温府。   徐正则的女儿嫁给了大理寺卿温修宜,而恰巧这位温大人年轻时在官场上受过老国公的恩惠,两个人算是半个师生的关系,如今老国公的孙子遭人迫害危在旦夕,于情于理,温修宜都应该出面请他的老丈人进京相救。   白既明火急火燎地到了温府,说明了来意,温修宜当即手书一封,由白既明带上,连夜乘车出了京。   这厢陈太医又给下了几记猛药,白既明算是把家底都奉上了,数不清的名贵药材送到庆国公府,陈太医开了方子,用药强行吊着梁齐因的命。   他在庆国公府这几天,除了一开始国公爷与老太君前来看过,后来再也没见过他们的身影,老太君是因为年纪大了,再加上伤心过度,不过这国公爷的态度,陈太医就有点捉摸不透了。   还有那国公夫人,亲儿子性命垂危,她却自始至终都没有露面过。   这当爹娘的还没当舅舅的上心,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国公府家尤其的难懂晦涩。   大概三四日,白既明终于领着徐正则入了京,一进城便直奔庆国公府,引路的下人都吓了一跳,舅老爷这得几日没合眼了吧,那眼下又黑又紫,跟被人打了一样,蓬头垢面,身上穿着的还是离京时的衣服。   不过尽管如此,他依旧没有停下来休息,顶着别人异样的目光,要知道从前白既明是最在乎别人如何看他的。   徐正则在他的带领下走进屋子,穿过屏风,满屋子都是一股浓重的药味儿。他掀开床帘,榻上昏迷不醒的少年短短几日已经瘦到脱相,两颊凹陷,嘴唇发紫,如同被抽干精血一般。   徐正则弯腰掀开少年的眼皮一看,当下皱起了眉。   白既明在一旁心惊胆战的,生怕气喘大了会影响徐正则的诊治,注意到他这个表情后,心都悬了起来,试探道:“徐圣手,我、我外甥的毒还……还有的救吗?”   徐正则神情凝重,闻言沉声道:“能救。”   白既明一听,顿时喜笑颜开,不愧是当世圣手,齐因总算有救了,不枉他马不停蹄好几日,跑死了数匹马,“那就好……那就好!那还等什么,徐圣手你快……”   然而话还没说完,徐正则忽然打断他,摇了摇头,“虽然能治,但方法却非常人可忍受。”   白既明顿时怔在原地,喃喃道:“什么、什么意思……”   徐正则把完脉,将少年的手放进被子里,神情严肃:“此法名为‘洗髓’,顾名思义,就是洗掉骨髓里的毒素,需要将皮肉划开,用特制的药水浸泡全身,直至体内血液被彻底净化,毒素完全清除。”   整个过程病人会极其痛苦,那是剖肉剔骨的痛啊,连身强力壮的大汉都不一定能撑得过去。   更何况是一个十六岁的孩子。   白既明倒吸一口凉气,瞬间跌倒在地。   头顶传来徐正则的声音,“六公子中的毒我未曾见过,有点像南疆那块的,毒性极强,他能撑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洗髓之后,就算能挺过去,但毒素对身体的损害已经无法挽回,很难恢复到与从前一样,严重的甚至会终身瘫痪,五感尽失。”   言外之意,无论救与不救,活与不活,这个人都废了,跟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徐正则放下床帘,目光移向跌坐在地,满脸泪水,面色发白的白既明身上。   他叹了一声气,道:“这般,白舅爷还要救吗?”   闻言白既明紧闭双眼,肩膀抖动。   他听出来徐正则的话外之音,是在劝他放弃,就算是救活了,齐因也回不去从前的样子了,朝廷不会要一个废人,庆国公府也不需要一个残弱的世子。   为什么啊!白既明恨不得现在冲出去,指着老天爷大骂,为何如此作践他们。全完了,什么都完了,他以为的滔天富贵,从此都与他白既明无关了。   但他还有钱,现在带上全部身家,还去江南,这些钱够买一个很大的酒楼了,或者留在京城,无论如何,他的妹妹还是国公夫人,总归不是完全没有退路!   这个外甥,不要就不要了,是他自己命不好,白既明咬了咬牙,我已经仁至义尽了,我……   他不由自主地望向床榻上垂下的一只手臂,他是牵着这只手,带着梁齐因学会走路的,妹妹不要这个孩子,将襁褓中的婴儿扔进水里,是自己跳下河亲手捞上来的。   那么小啊,一点点地看到他长到十六岁!   白既明低下头,将脸埋进掌心,压抑着哭声,泪水从指缝中流出来,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长长地抽了一声气,抓住徐正则的衣摆道:“无论如何,徐圣手,我求您了,救救他,怎样都好,让他活下来……让他活下来!什么药都没关系,我就是拼了这条命,我也一定能替您找回来!”   徐正则心头一震,弯腰扶住他的手臂,郑重地点了点头,“好!老夫一定竭尽全力,定不负所托!”   满目疮痍,火烧遍野。   梁齐因身觉自己处在冰天雪地里,然而脚下却如火燎原,两相折磨,叫他生不如死。   他神智昏昏沉沉,知道自己是在昏迷中,然而怎么都摆脱不掉现在的处境,他身处混沌之间,算不清自己到底躺了多久。   从在住舍惊醒的晚上开始,他就知道自己被人下了毒,而这个毒又是谁动的手,他根本不需要细想。   果然,梁齐因苦笑一声,都是假的,他这样的人,凭什么奢求老天爷会眷顾他。   原来母亲根本没有接受自己,这毒发的时机真是巧妙,断了他的前程路,也断了他和……   太多日的痛苦让他已经很难再打起精神,身体被折磨至麻木,四肢无法动弹,再然后五感渐渐消失,他如同被丢弃于世间的死角,没有人能拯救他。   算了,不如就这么死了,梁齐因想,毕竟他的死,还能满足许多人的期盼呢。   反正他也只有这些价值了。   只是遗憾,那日答应季时傿的话,终归还是要食言了。   ——————   临近中秋,这一年的乡试也在即,季时傿成了整个泓峥书院唯一的闲人,连戚相野都在他爹的威压下,不得已开始学习起来。   中元的时候,季时傿回了京,本来想去庆国公府看看梁齐因病得怎么样了,但帖子递了两次都被回绝,她差人去问了一遍,看门的小厮也只是说,梁齐因风寒还没有好,不便见客。   于是她只能返回嵩鹿山,梁齐因不在的这些时日,大家如往常一般读书温习,一开始可能还有些好奇,但渐渐的,大家都不再过问了,毕竟梁齐因是国公府的世子,就算病了也有一堆名医赶着医治他,轮得到他们操心吗?更何况以他的才学,大家都心照不宣,最好病好不了了,这样还能少去一个与自己竞争的人。   梁齐因不在,裴逐这个“万年老二”也被人调侃终于称了一段时间的霸王,他才学也不低,只是没有梁齐因那般超凡脱俗,平时总是被他压一头,如今终于有机会得以扬眉吐气,近日似乎连走路,头都抬高了不少。   季时傿在山上待得无聊,每一日都会往驿站跑,中秋快到了,阿耶已经一年多没回京,先前他来过信,说今年中秋前一定会赶回来。   算了算估计就是这一段时间,季时傿于是每天都等在官道上,有时候便去驿站等信,她心里着急,但又不好总是差人去打探,父亲在战场上那么忙,哪有那么多的时间来应付自己。   总归他说了会回来,肯定不会食言的。   八月初,前线来报,镇北侯季暮率领的西北驻军大败西域多国联军,龟兹与楼兰上表投降书,自愿归属大靖,季暮不日将班师回朝。   消息很快传到京城,成元帝兴致高扬,大加赞许镇北侯英勇善战。举国欢庆,所有人都在等着这位战功赫赫的将军凯旋归来,百姓间歌颂声不断,更有人说,季暮在,山河在。   季时傿在嵩鹿山上知道了两军交战大获全胜的事情,父亲已经启程回京,季时傿在书院里根本待不下去了,索性同沈先生说清楚,她直接拜别戚相野等人,骑着马日日守在驿站旁的官道上。   父亲这次回来应该要待上许久,信上他说,这次若能战胜,大靖边境或许可有几十年太平,他大概可以不用再上战场了,到时候将兵权上交,便在京城当个富贵闲人,不必再到处奔波。 第23章 丧事   季时傿今日穿着藕色的罗裙,她这几日都宿在驿站,带着简单的衣物,每天早上一睁眼,穿戴好便出城去官道上等人。   驿站的掌柜看到她从楼梯上走下来,仰面笑道:“县主这么早就出去啊?”   季时傿点了点头,含笑道:“我去官道上等我爹。”   掌柜“哦”了一声,恍然大悟,“这样啊,说起来,侯爷今日也该到京了,县主出门的时候的时候戴个披风吧,外面风大呢。”   季时傿听后略微思索了一番,觉得掌柜说得有道理,于是转身上了楼,她走进屋子,翻开带来的行李,犹豫了片刻,从里面掏出来一件湖蓝色的披风。   季时傿将它拿起,披风折叠整齐,上面的金丝云纹熠熠生辉,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隐隐约约还能闻到一点雪松味儿,淡淡的,清雅而冷冽。   这是清明时在郊外,梁齐因留下的,原本一直打算要还给他,但是总是被各种各样的事情打乱计划,就这样,披风在她这儿留了几个月。   我又没带披风来驿站,拿他的穿穿应该也没关系吧。   季时傿抿了抿唇,将自己说服,裹上披风,她低头一看,这件披风较之她的身形要略大些,但穿着还算合身,与她今日的衣着颜色也有些相配,看着倒不违和。   季时傿心情很好,嘴里轻轻哼着歌,从楼上下去后又到马棚里顺手牵了个马,她翻身上去后戴好兜帽,扬起马鞭往城外赶去。   信上原本说是早上抵达京城,但季时傿等了一早上都没等到季暮。季时傿有些着急,想回驿站看看,但又怕和他错过,于是一整天都在官道边转悠。   来来往往的有许多人,毕竟很快就是中秋,有许多官员及其家眷需要进京或是出城过节,城门处挤满了人,到处有人在巡逻。   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极为急促的马蹄声,来人裹着风沙冲过来,激起的尘土扑了季时傿一身。   她提起披风遮蔽,所幸没有被沙尘吹得灰头土脸,她拍掉面前的灰,皱着眉看向骑马的人,却见他已经冲至了城门前。   守门士兵将他拦住。季时傿远远地望过去,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远远地似乎可以看见守门士兵神色一瞬间惊慌,忙不迭地侧身让骑马的人进城了。   什么情况?季时傿纳闷地腹诽道,她稍微勒紧缰绳,转身往官道方向看去,但这件事情跟她没什么关系,季时傿转眼就把它忘了。   直到傍晚,季时傿依旧没有等到父亲回来。   她开始觉得不安,心绪越发焦躁,骑着马在原地打着转,眼见马上就要日落了,却仍旧不见季暮的身影。难道父亲路上出什么事耽搁了,还是他们估算错了行程,要晚一些才能到呢?   季时傿忽然想到白天那个从他面前疾行而过的人,以及守卫莫名惊愕的神情。   季时傿定了定神,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西域多国都投降了,还能起什么乱子,可是那种高高悬起的不安始终盘旋在她的心头,时而吐露着危险的讯号。   她讨厌这样的感觉,烦躁地扯了扯缰绳,大概是力气用得有些大了,胯/下的马儿受了刺激,竟猛地撅起了前蹄。   季时傿顿时感到一阵失重的心慌感,她将身体前倾,重心下移,稳住马儿的身形,然后俯身顺了顺马的鬃毛,试图让它安分下来。   马儿渐渐不再躁动,只是仍旧不停地蹬着前蹄,这样的动作连带着季时傿也有些手足无措,她抬起头,将视线移向一望无际的路口,刻意让自己忽略掉那样躁动不安的情绪。   天边的晚霞红得如同焰火,那般炫目又张狂的颜色,好像把整个天空都要点燃了,仅剩的半个落日悬在天际,余晖冲破云层,有什么叫嚣着即将从她心底呼啸而出。   季时傿喘了喘气,眼睫上落下一滴水珠,她缓缓抬起头,以为是下了雨,等伸出手一摸才知道,这样绮丽的晚照下,哪来旳骤雨,原来是自己额头上流下的冷汗。   她怔了怔,手开始发抖,季时傿抬头望向天际,猛地一抽马鞭,疾驰向前。   她自己都解释不了为什么要这么做,整个人完全被直觉操控,这是下意识的举动。   她太急了,重心不稳,胯/下黑马一个趔趄,季时傿便如一阵风般摔飞了出去。   膝盖大概蹭破了,季时傿顾不得疼,她抹掉眼睫上的沙子,抬头吐掉嘴里的泥,正欲站起,忽然感到身下的地面隐隐传来振动。   马蹄声整齐划一,只有训练有素的军队行进才会有这样的动静。   季时傿立刻抬手擦干脸庞,她从地上爬起,退至道旁,踮脚向远处看去。官道的尽头,有一个军队正在往这儿奔来,落日在他们身后挣扎着沉没于天际,这军队像是从云层中冲出来,撕裂此刻如火的晚霞,金光被揉碎。   季时傿怔怔地看着,脸上被蹭破的地方火辣辣的疼。   终于这批疾驰的队伍冲到她面前,为首的并非镇北候季暮,而是另一个西北军营的将军。他神情严肃而沉重,从季时傿面前一闪而过,他就这么冲出去几米,而后才像是猛然惊醒,匆匆拉紧缰绳,转过头面向季时傿,愕然道:“季……县主?”   那是父亲麾下的嫡系副将,从前她去军营时见过好几次,名叫何贤。   季时傿认得他,她脸上浮上来喜悦,何将军回来了,那爹肯定也在。她扭头向队伍里看去,然而却并未看见父亲的身影,相反的是,众将士中间抬着一口黑漆棺木,他们脸上都是沉痛的神情。   季时傿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她怔怔地往前走了两步,不死心地再看了看,而后才缓缓移向何贤,愣道:“何将军,我爹呢?”   何贤张了张嘴,眸子里闪过痛色,他低下头,咬了咬下唇,一言不发。   见他不答,季时傿又追问道:“我爹呢,我爹在哪儿!”她喊得很大声,然而声音却如同漏了风的破布袋,不住地抖动。   “县主……我……”何贤从马上翻下,脸上满是羞愧自责,他猛地跪倒在地,掩面痛哭道:“昨夜……我军遭遇伏击,五万将士埋骨于象牙山,侯爷他、他以身殉……殉国了……”   季时傿恍若雷击,身形一晃,后退了两步。   何贤哭道:“对不起县主,是属下未曾保护好侯爷,西域联军违背合约,忽然发难,我们……”   季时傿神色茫然,她脸上的表情渐渐破裂,季时傿艰难地扯起嘴角,干笑两声,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何贤满脸涕泪,埋头痛哭,“侯爷他身中数箭,胸口还插着一把长戟,等末将赶到的时候侯爷已经……”   “胡说!”季时傿忽然厉声喝道:“若真有异变,为何我没有收到消息!”   闻言何贤抬起头,抹了一把眼泪道:“事发突然,军报八百里加急发出,如今陛下应该已经知道了。”   季时傿一愣,脸上气血褪尽,白天那个骑马冲进城里的人……   季时傿脚下一晃,她紧紧按住胸口,猛地呕出一口鲜血来。   成元二十年秋,赤羽军在象牙山遭遇伏击,险胜敌军却损失惨重,镇北侯季暮以身殉国,其尸身由幸存的部下护送回京城。   成元帝震怒,举国悲痛,原本为镇北侯凯旋归来准备的祝捷宴也匆匆取消,先前预备巴结季家的人也都偃旗息鼓,缩紧了脖子。   没有人上赶着去触这样的晦气。   侯府挂上白幡,换上白灯笼,满门上下都是一副惨痛之色。   季时傿换下少女的罗裙,像个大人一般承担起了父亲的丧事,这些天每日都要应付各式各样的人,她家里没有其他的长辈,父亲一死,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一个个冒了出来开始攀扯,谁都想分一杯羹,谁都想踩她这个无依无靠的孤女一脚。   季时傿端坐在灵堂前,身上穿着素白丧服,她已经许多日未怎么进食了,脸色苍白,眼下青黑,整个人提不起一点精神气来。   那日棺木终于停到侯府,季时傿不顾众人反对,强行开棺,在看到里面紧闭双眼,半边脸已经被刀剑削去的季暮时,她才终于相信,父亲真的死了。   那个教会自己骑马,带着自己放风筝的父亲死了,明明,明明很快他就要回来,明明就差一点,就差一点。   她唯一的亲人,再也回不来了。   季时傿一动不动,神色疲惫,她觉得自己身处梦境当中,不然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是不是自己早就死在春蒐期间了,如今看到的一切,都是假的。这个梦一点都不好,季时傿闭了闭眼,心想,再睡着能不能做一个好梦,她想和父亲一起去京郊放风筝。   灵堂内的烛火噼里啪啦地燃着,忽然,穿着麻衣的婢女冲进来,急道:“姑娘,姑娘,庆国公来了!”   季时傿睁开眼,转过头。   婢女绮云神色戚戚,上前扶起季时傿,有些慌乱道:“庆国公正在前厅等候,姑娘,奴婢瞧着,只怕是来者不善啊……” 第24章 羞辱   季时傿缓缓站起,她拢了拢衣服,将有些散乱的头发整理了一遍,略微思量一番后,径直向前厅走去。   还未走近,便听到里面传来怒喝声,紧接着一个紫衣丫鬟从前厅内跑出,捂着脸,面色涨红。绮云跑上前将她拦住,“毛毛躁躁的做什么?天呐,你的脸……”   季时傿闻声快步走上前,伸手移开婢女捂着脸的手,见她左边脸颊上有一个大大的手掌印,高高肿起,与白嫩的右脸颊形成鲜明的对比。   红印上还有一块擦痕,已经见了血,像是手指上戴的扳指留下的痕迹。   季时傿皱了皱眉,询问道:“怎么回事?”   紫衣丫鬟咬了咬下唇,眼泪簌簌落下,哽咽道:“方才庆国公突然闯进来,未等奴婢去通报姑娘,便自顾自地在前厅坐下了,奴婢本想跟他说姑娘正在灵堂,谁知我刚过去庆国公便扇了奴婢一巴掌,还说……”   她顿了顿,低下头抽泣道:“还说我们侯府真没规矩,毫无待客之道,连杯热茶都不知道给他呈上。”   绮云听后咬牙切齿,压着声音道:“镇北侯府的人有没有规矩,什么时候轮到他一个外人来教训了!”   哪怕庆国公府与镇北侯府有姻亲关系,他也不能如此狂妄,老侯爷才走几天,这些人便敢欺负到姑娘头上了!   季时傿皱了皱眉,脸色阴沉,她又看了一眼婢女脸上的伤,轻声道:“绮云,你先带她去上药。”   “是,姑娘,奴婢这就去。”   绮云点了点头,然后带着刚刚那名哭泣的婢女离开。待二人走后,季时傿转过身,沉沉地吸了一口气,换上淡淡的笑容,然后才走进前厅。   庆国公梁弼毫不客气地坐在主位,他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搭着扶手,眯着眼,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   “庆国公突然到访,下人未曾及时通报,恕侯府怠慢了。”季时傿跨过门槛,人未至,声先到。   梁弼抬起头,瞄了一眼。   无疑季时傿随了她爹娘,生得一副好相貌,她梳着简单的发髻,发间戴着白花,身着素白孝服,整个人看上去既庄重又素雅。   一个父母双亡的少女,又无长辈倚仗,还不是任人拿捏。   “嗯。”   梁弼合上眸,看上去好像他才是这个侯府的主人。   季时傿心中不满,但现在不是多生事端的时候,于是只好将情绪忍下,恰好绮云沏好茶端上来,季时傿走过去接过,轻声道:“刚刚的丫鬟年纪还小,不懂事,国公爷莫与一个孩子计较。”   她走上前,将茶杯亲自呈给梁弼,道:“以后晚辈一定会多加管教下人,定不会再容许这类事情发生,还望国公爷海涵。”   “还算懂事。”   梁弼冷哼一声,先是慵懒地掀起眼皮,居高临下地看了季时傿一眼,然后才纡尊降贵般从她手里接过热茶。   只是这老匹夫跟得了癫病一般,手碰到杯壁后一抖,他撤得倒是快,里面的热茶却晃荡出来,泼了季时傿一手,登时便红了一块。   季时傿一动不动,面不改色,不知道疼一般,一旁的下人却瞪得眼睛里都要冒火了。   “喔,这茶怎么泼了?”   梁弼故作惊讶地叫嚷一声。   季时傿定了定神,直起身将茶杯放进婢女端着的托盘上,轻声道:“是我失礼。”   说完唤道:“绮云,再去沏一杯。”   绮云嘴巴翕张,好像要说什么,然而觑着季时傿的脸色,只好收回怨毒的目光,不情不愿地端着盘子下去了。   至此她都未曾有什么大的反应,梁弼越发觉得她好拿捏了,等会儿跟她说什么她还不是得乖乖听话,梁弼也懒得再同她虚与委蛇,直接开口道:   “我也不同你绕圈子了,老国公过去与你爹定下过一门亲事,你知道吗?”   季时傿一顿,道:“知道。”   梁弼牵起嘴角,脸上挂着鄙夷的神情,“说实话,我一向就不满意这门婚事,我梁家世家大族,门风清正,怎能与一些伤风败俗,不知检点的人家扯上关系。”   季时傿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炬,她直直凝视梁弼,神色冰冷,沉声道:“庆国公这是什么意思?”   梁弼一愣,被她的眼神看得有些心虚,但他转念一想,这可是事实,镇北侯都死了,一个孤女又能如何,当即脸色一变,厉声道:“我什么意思你心里清楚!”   季时傿未有一点怯意,声色俱厉道:“我季家世代为将,保家卫国,对子女要求亦是严苛,从未出过纨绔庸俗之辈,敢问庆国公,你口中的‘伤风败俗,不知检点’指的是谁!”   她目光坚毅,神情冷峻,声音里夹杂着怒气。梁弼原本以为她是个娇弱胆怯的少女,才敢毫不畏惧地去羞辱贬低她,没想到季时傿居然一点也没有被他吓到,反而疾言厉色地与他对峙起来。   梁弼眼神一闪,但转念一想,镇北侯都死透了,再也翻不起身,季时傿双亲俱丧,无依无靠,她一个十几岁的丫头能掀起什么风浪,怕她做什么!   “我说的有错吗?你一个姑娘家成日混在男人堆里,有哪个大家闺秀会像你一样,不知羞耻!镇北侯就是这么教女儿的?你这种人,还想进我们梁家的门?!”   季时傿垂在身侧的拳头紧了紧,她极力克制着暴怒的情绪,冷笑一声,阴恻恻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蒙父辈荫庇才坐上国公之位的草包废物,纵我父已以身殉国,你此刻站着的地方也是朝中一品武将的府邸,我,也是陛下亲封的清平县主。”   季时傿面若冰霜,目光阴狠,一字一顿道:“怎么,庆国公全然不将礼法放在眼里,擅闯侯府,言辞恶劣,是觉得整个京城唯你梁氏一家独大吗!”   梁弼登时脸色一黑,他未想到季时傿居然如此伶牙俐齿,丝毫不为所动,但她说的话又是真的,如果她真的告到陛下面前,镇北侯为国战死,孤女却在自家侯府被人刁难,要是陛下真怪罪下来,就她刚刚说的“梁氏一家独大”这句话,只怕真会给自己治一个大不敬的罪名。   但他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梁弼恼怒地咬了咬牙,季时傿这种扎人的性子,要是嫁到他们梁家去,可不得翻上天。更何况,季家已经失势,陛下再体恤她孤苦无依,这种恩典又能撑多久,现在的镇北侯府如何配与他们庆国公府结亲。   必须想办法让季时傿主动退婚,才不至于让他们梁家落得一个落井下石的名声!但季时傿这小贱人实在是麻烦,看来一时半会儿摆不平她,得回去从长计议。   想到这儿,梁弼已经不想再与她多费口舌了,他脸上的轻视不免减退一些,放软了一点语气,道:“你这丫头,我不过说你两句,你便如此激动,竟还说出这样的话,伤了我们两家的情分,我也是站在一个长辈的角度上,不忍看你再走弯路才想着指点你一下而已。”   闻言季时傿神情淡淡,看都未看他一眼,“不必了。”   梁弼干笑两声,尴尬地端起婢女之后送上来的新茶,他喝了两口平复了一下情绪,懊恼自己太过鲁莽,未曾知会旁人便匆匆赶来,不然定要商量好万全的法子,让季时傿束手无策。   也罢,不急于一时。   梁弼心念一转,不再纠缠,索性直接告辞离开了。   他气势汹汹地来,又灰头土脸地走了,目的没达到,只怕不会善罢甘休。   季时傿未有动作,她背着光站立,脸上覆着一层阴影,看不出情绪。一直守在前厅外的绮云在梁弼走后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而后才急忙走进来,扶住季时傿,恨声道:“姑娘,这庆国公实在是欺人太甚,竟活生生像个上门讨债的,他这次登门,连灵堂都没进过,原本奴婢还以为他是来给侯爷吊唁的……”   “以后这样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季时傿面无表情道,她转过身,绮云这才注意到她被烫红的手腕,已经起了一圈燎泡,然而她却从始至终一声未吭过。   绮云顿时红了眼眶,小心翼翼地端起她的手,心疼道:“姑娘,奴婢去给您找大夫来……”   “不用了。”   绮云犹豫道:“可是这伤若是不好好处理,会留疤的。”   季时傿摇了摇头,目光沉沉,低声道:“这疤留着,才能让我时刻记住今日之辱,来日我季时傿必定如、数、奉、还。”   ——————   庆国公梁弼怎么都不会想到,他所求的时机竟会到来的那么快。   镇北侯季暮丧礼的第五天,原本战死于象牙山的西北驻军参将蒋搏山突然“起死回生”,据他所言自己是被部下护在身下才逃过一劫,历经千辛万苦才得以爬出尸山血海。   蒋搏山甫一回京,便入宫面圣,他随即呈上几封信件,御前状告镇北侯季暮卖国通敌,与楼兰合谋在象牙山设下埋伏,致使大靖数万将士埋骨于此。   而那几封信,便是季暮通敌的罪证。 第25章 风云   金銮殿内,一片肃穆之气,蒋搏山跪在殿前,他在象牙山一战中受了重伤,他的肩膀被流箭贯穿,进殿前只做了简单的处理,跪下来行礼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扯到了伤口,顷刻间便晕开一片血渍。   成元帝原本漫不经心地坐着,蒋搏山说着话,他听着听着脸色变得愈发不好看。   待蒋搏山开始控告镇北侯私通楼兰时,成元帝脸色已经非常难看了,他忽然出声打断蒋搏山,冷声道:“蒋搏山,肆意攀咬朝中一品官员,你好大的胆子!”   蒋搏山原本就一直跪着,闻言立刻俯首重重地磕在地上,冷汗津津,颤声道:“臣不敢。”   成元帝哼了一声,道:“仅凭你一人所言,难道就能断定镇北侯卖国通敌之罪吗,你可有证据?”   蒋搏山抬起头,咬了咬牙,他半边袖子都被鲜血染透,苍白着脸,从胸口小心翼翼地掏出几张沾了血的信纸,“臣有镇北侯与楼兰皇室私通的书信。”   大殿两侧原本站着的皇子与官员通通低下头,大气都不敢出,互相交换了一个震惊的眼神。紧接着成元帝身旁的太监将蒋搏山手中的信纸接过,然后转身呈至他面前,成元帝神情冷峻,展开一看,匆匆扫过两张,神情愈发愤怒。   他猛地将信纸掷在地上,“季暮若真的通敌,又怎会死在象牙山!”   蒋搏山再次叩首,“镇北侯与敌军私通,欲意在象牙山设下埋伏,怎奈楼兰人突然翻脸,镇北侯本想率亲兵退至平靳关,却被楼兰人包围,待副将何贤率援军赶到时……”蒋搏山顿了顿,脸上满是沉痛之色,“我军已折损近九成,我重伤昏迷,由部下掩护,才得以侥幸逃脱。”   成元帝面覆寒霜,一言不发。   底下了解皇帝的臣子感觉出来,成元帝越发沉默就代表着他越发接近震怒的边缘。   梁齐盛身为禁军指挥使,蒋搏山入宫面圣,状告季暮的全程他都在,金銮殿内此刻的氛围已经降至冰点,他敏锐地察觉出事情即将发展的动向,决定暂时按兵不动。   果然,下一刻有人忍不住开了口,二皇子赵嘉礼出声问道:“蒋将军是如何拿到镇北侯的私通文书的?”   梁齐盛抬眼瞄了他一眼,心底冷笑,前一段时间二皇子对镇北侯府可是殷勤得很,又是送绫罗绸缎,又是送金玉珠宝,甚至不惜用重金从外地找来名医为清平县主医治在春蒐期间受的伤,不过好像都被回绝了。   他打的什么算盘不难理解,镇北侯手握重兵,要是娶了他的独女可就离皇位更近了一步,纵然清平县主已有婚约,也要觍着个王子皇孙的贵脸去讨好她。   只不过,镇北侯府如今还是不是一个宝贝,那可就不一定了。   蒋搏山道:“镇北侯包藏祸心已久,臣也是偶然一次发现帅帐中的椅子上竟刻有五爪金龙。自那之后,臣便怀疑镇北侯有不臣之心,所以一直有意关注镇北侯的动向。”   蒋搏山抿了抿唇,继续道:“但镇北侯戒备心太强,臣怕打草惊蛇,直到攻退西域联军,西北驻军班师回朝,即将进入象牙山的地界时,臣才终于有机会拦下了镇北侯与敌军用来传信的大雁。”   “臣知道楼兰人将在象牙山设下埋伏后,本欲前往西陵郡搬救兵,谁知被镇北侯的亲兵拦截追杀,我拼命逃出,等我再回到象牙山时,弟兄们已经……”   蒋搏山身负重伤,又有亲笔书信作证,这一切都极为直观,他说到这时已经涕泪满面,声音嘶哑,不知是不是情绪太过激动,急火攻心,竟一口血猛地喷出,血溅金銮殿,如此极具冲击力的画面不得不叫人信服。   二皇子赵嘉礼还想再说些什么,他焦急地走上前道,“镇北侯赤胆忠心,绝不……”   谁知他话还没说完,成元帝便突然开口打断他,目光凶狠,勃然大怒道:“什么镇北侯,那是逆臣季暮!”   底下众人瞬间跪了一地。   赵嘉礼脸涨得通红,不明白父皇为什么会突然震怒,明明一开始他也是不信的。   梁齐盛低着头,心道:蠢货。   以季暮如今的声望,整个镇北侯府可谓是成元帝的心头大患,成元帝年轻的时候是在季暮的拥立下才坐稳皇位的,这么多年来,过去的情分怕是早就在猜忌中消磨殆尽。象牙山一战前,民间就一直流传着“季暮在,山河在”的说法,镇北侯被捧得太高,以至于百姓忽略了成元帝才是这个山河的主人,直到蒋搏山回京,将这根导火线彻底点燃,陛下已经到了不将季暮除掉便不快的地步。   二皇子居然还上赶着往火堆里添了把柴。   终于,成元帝缓缓开口道:“梁齐盛听令。”   梁齐盛回过神,抬手停于胸前:“臣在!”   成元帝道:“朕命你协助刑部彻查此事。”   梁齐盛俯身叩首:“臣接旨!”   随后二皇子因为言语不当被成元帝责令禁足十日,再然后梁齐盛退出金銮殿,他甫一离宫,便招来部下,脸上挂着意味深长的微笑,道:“即刻捉拿罪臣季暮之女季时傿归案!”   这风云,不如搅得它更猛烈些。   ————   庆国公府内,徐正则正在准备第三次洗髓的药物。   每次洗髓需要两日,期间必须保证桶里的水不会变凉,因而整个房内准备了数个火盆,走进去就好像身处蒸笼一般。   他吩咐下人将梁齐因抬进浴桶内,这时忽然有人推门而入,徐正则抬起头,见是近来一直奔波在外收集药材的白既明。洗髓要用的药材都十分珍贵,用量极大,京城不一定有,白既明经常需要到外地的药铺采购。   他满脸忧愁,眉眼间是化不开的烦闷,徐正则见状问道:“白舅爷,怎么这幅神情?”   白既明合上门,一会儿功夫已经出了一层汗,他进来后先是走到浴桶旁,小心翼翼地观察了梁齐因几眼后,才叹声道:“城门处如今已经禁止通行了,我只好折回城内,废了好大的价钱,才从黑市上买回了药。”   徐正则疑道:“不过几日就是中秋,怎么这个时候不准进出城了?”   白既明道:“徐圣手这几日一直忙着为我外甥解毒,自然是不知道,外头如今已经变天了。”   “变天?”   “镇北侯季暮包藏祸心,卖国通敌,陛下已经下令,命齐盛协助刑部彻查此事,从今日开始,严禁出入城门,有任何可疑之人,立即押往天牢。”   徐正则眼睛瞪大,满脸不可置信,随后压低声音道:“那清平县主呢?”   白既明道:“镇北侯就这一个女儿,自然也是要下狱的。”   徐正则叹了叹气,“天牢那样的地方,她一个姑娘家……哎。”   白既明望了望浴桶内昏迷不醒的梁齐因,他原本白净的面颊充血通红,身体却被泡得发白,大概是洗髓的过程太过痛苦,梁齐因昏迷时都一直皱着眉,面上满是难耐之色。   “可怜齐因,至今昏迷不醒,本以为的一段好姻缘,如今也是……”白既明顿了顿,低声道:“这样也好,没在他们成婚之后出这样的事,到时候梁家不免要牵扯进去。罢了,等他醒来,我再给他挑个好亲事。”   闻言徐正则的神色却是一僵,不敢告诉白既明,这几日他每天给梁齐因诊脉,他的气息越来越弱,只怕已经没什么求生之意了,如今都是靠药物吊着一条命,这口气随时都有可能断掉。   “洗髓”这种方法只在书上见到过,从未有人真的成功,徐正则自己也没有把握,他敢用这个法子,且尽心尽力地守在庆国公府医治梁齐因,也是想亲自试验一番,洗髓到底能不能救人。   如今看来,只怕是不可能了。   ————   深夜,徐正则已经歇下,由庆国公府的下人在梁齐因的屋子里守夜。   陶叁正蹲在地上,用铁钳将浴桶旁的的火盆拨得更旺些,做完这些后他直起身,走到浴桶旁,将手覆在水面上想试试水温,感受到药水还很温热时他便放下心,刚要转过身,手臂便忽然被人一把拉住。   陶叁一惊,抓着他的这只手实在是太烫了,隔着衣服都能清晰地感受到灼烧一般的温度。浴桶里的水溅在他身上,陶叁吓得差点叫出声,他惊诧地回过头,见已经昏迷数日的梁齐因睁开眼,涨红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开始发白,他粗重地喘着气,脖颈处的筋脉好像即将要冲破皮层。   陶叁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明明最后一次洗髓还没有完,人人都说六公子熬不过去了,谁知今晚居然会突然醒来。   他反应过来,怔道:“公子!你终于醒了?”   陶叁扑过去,几乎喜极而泣道:“公子,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还难受吗?我这就去找徐……”   话还没有说完,梁齐因忽然开口,声音嘶哑,他浑身颤抖,好像每说一个字都要忍受巨大的痛苦一般,“季时傿……在哪?” 第26章 破棺   今日是停灵奠祭的最后一天, 明天就是出殡的日子。   季时傿站在灵前,仔仔细细地擦着供桌上落下的香灰。庆国公梁弼自那日过来闹过一次后再也没有登门过,侯府也得以落得清静。季时傿每日都要招待前来吊唁的人, 大多都是父亲曾经的部下或是同僚,那些过去总是围着巴结镇北侯府的人却是一个也没见过。   庆国公打得什么主意她自然清楚得很,无非是如今镇北侯府失势,他不想再履行曾经的婚约, 但又怕外界知道后会说他们梁家欺软怕硬,落井下石, 便想使些手段让自己主动退婚, 以免遭口舌。   季时傿对此其实没什么想法, 庆国公出言不逊,她也绝不会任他羞辱, 退婚是迟早的事, 只是她有些犹豫, 个中缘由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   每一个前来吊唁的人离开前总要跟她说两句,感慨她从此没有依靠,没有长辈倚仗,以后的日子该怎么办,话语间都是一副唏嘘之色。   这些时日她过得浑浑噩噩,当务之急只知道要办好父亲的丧事,她自己未来的路该怎么走, 却是从来没有考虑过。   从前季时傿在父亲的庇护下,在京城内哪怕横行霸道也无需顾忌, 不会有人敢对镇北侯府指指点点, 她也不必像别家的闺阁小姐般处处被限制。   因为父亲尽可能地给了她足够的底气去无拘无束, 季时傿习惯了这样的日子, 却忘了去考虑,如果有一天父亲不在了该怎么办?   没有人教过她。   季时傿低着头,将桌上凝固的蜡油擦干净,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了一声巨大的撞击声,打破了此刻院中的宁静。   季时傿手上动作一顿,转身向灵堂外望去,绮云神色慌张地跑过来,甚至不小心绊了一跤。   季时傿伸手扶住她,皱眉道:“出什么事了?”   绮云着急道:“姑娘,外面有、有……”   话还没说完,侯府大门便被人从外面撞开,紧接着走进来十几个身着官服,腰佩弯刀的禁军以及刑部官员。   季时傿神色一凝,认出为首的是禁军指挥使梁齐盛,另一个是刑部侍郎张简。   一群人来势汹汹,季时傿心底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梁齐盛冷眼看过来,嘴角挂着讥讽的微笑,一声招呼不打,直接抬手一挥,道:“把她给我抓起来!”   身后几名禁军立刻围上来,这些人必定是冲着她来的,季时傿静默不动,不知道他们突然闯进侯府是什么意思。转而想到他们扰了父亲清静,季时傿眉间浮上戾色,沉声道:“大人这是何意?”   梁齐盛冷笑一声,道:“季暮卖国通敌,证据确凿,我等奉命查封镇北侯府,捉拿罪臣之女季时傿归案。”   季时傿脸色一变,怒斥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胡说?”梁齐盛挑了挑眉,侧目示意身旁的张简,张简心领神会,举起圣旨,将上面的内容读了一遍,末尾道:“圣旨所言岂能有假,钦犯季时傿还不速速就擒!”   “我爹是为国而死,何来通敌之说!”季时傿闪身避开禁军围捕,怎奈人多势众,顷刻间便已无路可退,她两只手臂皆被压制,挣扎不得。   见状张简呵斥道:“罪臣之女胆敢拒捕,给我跪下!”   季时傿咬了咬牙,任两边禁军压着她的肩膀也不肯将膝盖弯下半分。   梁齐盛缓缓走至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了季时傿一眼,而后猛地一扬手中弯刀,刀柄撞在季时傿的膝弯上,季时傿闷哼一声,不受控制地往前倾倒,双腿重重地砸在地上。   一旁被拦住的绮云哭喊道:“姑娘!”   膝盖一阵巨痛,麻意爬上大腿,季时傿咬着下唇,挣扎着要站起来,身后的禁军见状,将弯刀拔出,架在她的脖子上,季时傿一动,脖颈处瞬间多了一道血痕。   梁齐盛眼中满是蔑视,随后转过身,往灵堂正中心的棺木走去。   季时傿艰难地抬起头,见状瞳孔骤缩,下颚抖动,厉声道:“你要做什么!?”   闻言梁齐盛微微转过头,侧目扫了她一眼,声音冰冷,一字一顿道:“季暮叛国通敌,致我大靖数万将士埋骨象牙山,如此千古罪人,死不足惜,曝晒百日受千刀万剐亦难赎其罪,尔等竟敢以侯爵之礼为其奠祭,来人,给我砸了这灵堂!”   季时傿肩膀挣动,怒目而视,“梁齐盛,你敢!”   梁齐盛冷声道:“我有何不敢,砸!”   其余几个禁军得令后冲进灵堂,一脚将供桌踹翻,蜡烛香灰扑了一地,又有人将柱子与梁上挂着的白布扯下丢入火盆,满地狼藉,原本庄重肃穆的灵堂转眼间变得混乱不堪。   季时傿怒吼一声,目眦欲裂,拼命地挣扎,“住手!住手!”   梁齐盛充耳不闻,他提刀走近棺木,耳边是季时傿撕心裂肺的怒骂声,镇北侯府的护卫在他们闯进来前就皆被斩于刀下,其余仆人畏惧至极,根本不敢靠近,季时傿没有帮手,又被数人包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灵堂被毁。   梁齐盛背着手,听着季时傿逐渐沙哑的嗓音,他的心底莫名升起一股快感。   威名赫赫手握重兵的镇北侯季暮,只有唯一一个女儿,多么好的一桩婚事,世家皇族争得头破血流,怎么就偏偏被他那个六弟拿去了。   明明都是嫡子,梁齐盛恨恨地咬了咬牙,他的母亲是白家家主的长女,比白风致那个旁系出身的贱人不知道高贵多少,为什么所有的好事,都要为这对母子所有。   梁齐盛盯着棺木上的刻纹,心里被愤恨填满,他抬起眼,望向一边。   季时傿赤红着双目,禁军怕她挣脱开而将她摁在地上。她的脸上蹭上灰,头颅被踩在脚下,脖颈上流出的鲜血将衣领染红,这便是曾经尊贵的清平县主啊。   梁齐盛嘴角牵起阴冷的笑容,随即猛然提刀向棺木砍去。   季时傿剧烈挣扎起来,三四个禁军都快压不住她,她几乎颤声道:“梁齐盛,你今日敢动我爹棺椁一下,我绝不会放过你!”   梁齐盛不禁笑出声,心里想着她怎么如此异想天开,手上动作却未有半分停滞,一刀未成,咬牙奋力又劈下数刀,巨大的黑漆棺木顿时四分五裂。   季时傿爆发出今日最为惨烈的一声哭喊,“梁齐盛,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季暮的尸身从裂开的棺椁中滚落,重重地砸在地上。他身上穿着黑金锦缎寿衣,发髻整齐,半边脸被削去,只剩下一只胳膊,右腿的膝盖以下不翼而飞,裸露在外的脖颈上有好几个穿喉的伤口,死相凄惨,一身的致命伤。   哪怕是在刑部任职已久,见过无数尸体的张简此刻也是一惊,这样的伤,生前该承受何等的痛苦。   季时傿整个人趴在地上,她想要往前爬,指头被磨破,满地都是血,散乱的头发被眼泪黏住糊在脸上,季时傿喉咙沙哑,声声泣血,“爹、爹……”   张简见状,有些不忍心地别过头,他夫人曾在庆国公府世子的生日宴上见过清平县主一面,说那是个很开朗有趣的姑娘,如今沦落到这个境地,当真叫人唏嘘。   “梁统领。”张简出声道:“圣旨上只说要我们查封镇北侯府,捉拿钦犯季时傿,至于罪臣季暮的尸体,还是等秉明陛下后再行处置吧。”   闻言梁齐盛顿了顿,这话提醒了他,如今案件尚未彻底查清,关于镇北侯府上下陛下只说是捉拿收监,并没有允许他可以私自任意处置。   回过神后,梁齐盛将弯刀收回腰侧,他转身往季时傿的方向走去,抬了抬手,“带走。”   两个禁军压制住她,提着季时傿的胳膊将她抬起来。   季时傿满脸是泪,她奋力挣扎,看向梁齐盛的目光里如同淬了毒。   众人本欲退去,先前一直被拦在角落的婢女见机却突然冲了过来,她手上拿着一个烛台,大力往提着季时傿的禁军头上砸去。   季时傿余光瞥见,一颗心提起来,她本想喊住她,谁知一旁的梁齐盛忽然拔刀出鞘,刀光一闪,拦腰斩了过去,血花飞溅,皮肉与骨骼被撞开,烛台“砰”的一声砸在了地上。   “绮云……”   季时傿双目怔大,呼吸一滞,滚烫的鲜血溅在她脸上,她还没反应过来,喉咙里如同被堵住,只能艰难地发出两个音节。   绮云嘴唇翕张,像是要说些什么,然而她一开口,便有大片鲜血从她口中涌出,她甚至来不及尖叫,便重重地向后倒去。   这样的场景实在过于恐怖,活生生的人就这么被劈成了两半。季时傿已经说不出话了,她大脑一片空白,耳鸣阵阵,手脚发麻,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梁齐盛提着刀,刀刃上的鲜血往下坠落,他走向前,身后跟着一串血珠,梁齐盛缓缓掀起眼皮,笑得又邪气又残忍,轻声道:“县主,您要是再挣扎,死的可就不止这一个丫头了。” 第27章 披风   戚宅后院, 守门的护卫打了个哈欠,伸手拍开飞到眼前的蚊虫。另一个偏头看了看紧闭的房门,嘀嘀咕咕道:“我们还要在这儿守几日?”   “不知道, 老爷只说不准二公子踏出房门半步,但没说要关他到什么时候。”   “我快要睡着了。”   “哎,再熬两个时辰就天亮了,到时候就能换班了。”   两个人絮絮叨叨地说了几句, 各自倚在门边,强撑着眼皮。   漆黑寂静的屋内, 戚相野并没有就寝, 他站在门边, 听到护卫的交谈声,若有所思, 转身往里间走去。   小几上有一盏油灯, 方便起夜的时候照明, 此刻正微微地燃烧着。空无一人的床榻上纱幔低垂,戚相野端起油灯,悄无声息地往床边走去,他略微犹豫一瞬,然后猛地抬手将油灯扔在床榻上,灯油洒出,被褥与床帘皆被浸湿, 随即火舌卷过,顷刻间房间的一角便烧了起来。   黑烟透过门窗飘出去, 外面两个守门的护卫听到动静后暗道不好, 顾不得其他, 一个推开紧闭的房门冲进去, 另一个边往院外跑便大喊道:“着火了,来人啊!”   戚相野一直躲在门后,进门的护卫以为他早就睡着,径直往起火的床榻跑去,完全没有注意到角落里的戚相野,房门大开,他趁机跑了出去。   救火的人已经赶到,喊人的喊人,提水的提水,整个院子里混乱不堪,秩序失调,来来往往都是人,大家都以为戚相野还困在房内,根本没有人想到他早就逃出去了。   戚相野不敢耽搁,他避开众人,黑暗中摸索着往前跑,大门处有守卫,但厨房后有一个方便菜农每日来送菜的小门。那处很少有其他人靠近,戚相野钻进厨房,果真见里面一个人都没有,他稍微松了一口气,刚要把门栓打开,身后就忽然传来一声厉喝:“你要是想整个戚家都为你陪葬的话,你就出去吧。”   戚相野搭在门栓上的手一抖,他慌张地转过头,见他的父亲戚方禹正站在不远处,冷眼看向他。   他讪笑一声,“爹你在说什么呢,我只是想出去透口气。”   戚方禹神色凝重,一言不发。   戚相野知道这下是糊弄不过去了,他脸上有些不满,道:“是,我就是想去侯府,我从嵩鹿山上下来原本就是想去给季叔磕个头,你让人半路把我抓回来,关了我这么多天,你到底想怎样!”   戚方禹道:“季暮通敌,季时傿已经下狱了。”   “什、什么?”戚相野神情呆滞,一瞬间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他反应过来,立刻转身去推后门,嘴里急道:“不行,我得去救她。”   “站住!”戚方禹喊住他,“如今满京上下,无不对镇北侯府唯恐避之不及,你还要上赶着去送死吗?”   戚相野吼道:“季叔不可能通敌,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戚方禹厉声道:“此乃圣旨所言!”   “不可能,我去求陛下彻查此……”   戚方禹打断他,沉声道:“昨日为镇北侯求情的几名官员已经被赐死了。”   戚相野脚下顿住,嘴张了张。   “侯府被抄,季氏近百余人被捕入狱,哪怕他们仅为旁支,季暮麾下仅存的嫡系副将何贤亦被怀疑通敌,你知道这两天死了多少人吗?”戚方禹一字一顿道:“你想去求陛下可以,只是你要明白,今夜你一旦开了这扇门,戚氏也将不复存在。”   “为什么……”戚相野松开手,茫然地立在原地,他摇了摇头,哽咽道:“可是季叔不可能通敌的,时傿也没有做错什么……”   “因为陛下要他们季氏亡。”   戚相野一时愣住,他听不懂。   戚方禹见状叹了一声气,语气缓和下来,低声道:“相野,许多事情并非你看到的那样非黑即白,爹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季暮通敌叛国之罪证据确凿,季氏气数已尽,陛下正在气头上,爹不想你做傻事。”   “可是我不想坐视不管,那是我最好的朋友。”戚相野抿了抿唇,眼前浮上一层水汽,他哭喊道:“难道真的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   听到这儿,戚方禹静默不语。   戚相野看出他的犹豫,继而冲上前,期待地看向他,抹了抹脸上的泪水道:“爹,还有办法、还有办法的是不是?”   戚方禹目光低垂,轻声道:“爹不知道。”   先帝在位仅十一年,驾崩前成元帝未及弱冠,孤儿寡母,前有虎狼后有豺豹,贵妃兄长携重兵逼宫,意欲拥立贵妃之子继位,当时还不是镇北侯的季暮也才二十余岁,仅带着四千守陵兵杀进皇宫,直取贵妃与其兄长首级,叛军随即倒戈,成元帝才得以坐稳皇位。   成元帝践祚之初,东海倭患不断,是季暮带兵平定此乱;成元六年,西北鞑靼民族多次骚扰边陲城镇,也是季暮率岐州驻军前去支援。   此战后他得封镇北侯,十几年来一直带兵驻守边关,他一手建立起后来令外族闻风丧胆的西北驻军,成为整个大靖最为严固的一道防线。   季家三代五将,是战功累出来的名门,世人尊敬爱戴,都言只要季氏在,山河便得以安定。   可是季家实在是被捧得太高了,好像没了季家,大靖江山就要倒了一般。只要季暮在一日,就永远会有人说成元帝是靠着季暮才坐上皇位的。   自古以来,没有哪个帝王会容许这样的存在,季暮必死,且要身败名裂地死。   戚方禹曾是太子伴读,他对成元帝的性格有些许了解,他猜测成元帝是不会将季家逼入绝境的,他害怕剩下的赤羽军以及季暮旧部会反扑,一定会给自己、也给季家留条后路。   单只看这个契机会何时发生了。   戚方禹回过神来,拍了拍戚相野的肩膀,轻声道:“听爹的话,回去吧,此事你不要插手。”   戚相野并未像之前一样一股脑的只想往外跑,他垂着脑袋,嗫嚅道:“可……”   “听话,回去吧。”戚方禹顿了顿,道:“爹会尽力。”   ————   季时傿被关入天牢后,梁齐盛与张简奉旨查封镇北侯府,一切金银财物都将充入国库,然而令张简没想到的是,从外面看上去威严肃穆的镇北侯府,里面其实可以称得上是朴素。   院内并不似其他高官府邸一般有亭台楼阁,出入间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仆,只有一个十几岁的丫头是贴身伺候季时傿的,不过也被梁齐盛杀了。侯府刚出事不久,下人们躲的躲,跑的跑,剩下的都已被斩于刀下,毕竟主子不能随意处置,这些下人们的命却不会有人在乎。   走进季暮的卧室与书房,则更为简朴,甚至连一件多余的摆件都没有,纵掘地三尺也空空如也,唯一值钱的可能就是季暮本人所著的几本兵书了。   堂堂一品侯爵,勋贵之家,过得还不如小县城里的员外,说是来查封,张简带人找了一圈,却发现好像也没什么值得查的。   梁齐盛则带人去了另一间院子,乃季时傿所住的地方。看上去比季暮的卧室要精致几分,但也没好到哪儿去,与一般世家小姐的闺房截然不同,既无熏香也无针线,床榻边甚至还挂了一张十来斤重的长弓。   梁齐盛百无聊赖地看了看,见没什么特别之处便准备离开,离出门前却忽然在梳妆台下发现了一个铁皮箱子。   他登时起了兴致,弯腰将箱子拖出来,上面上了锁,梁齐盛毫不犹豫提刀将其砍断,他抬起脚尖,将盖子踢开,凝神一看,入眼的是一只画着狐狸的断线风筝。   梁齐盛伸手将风筝拿出后扔到一边,力气有些大,以至于上面的竹丝断成几截,他并不在意,因为在箱子里他看到了一个另他再熟悉不过的东西。   一件湖蓝色的云纹织锦披风。   梁齐盛一愣,他缓缓将披风从箱子里拿出来,眼睛紧紧地盯在上面,像是要将它看出一个洞来。   难怪过去几个月他再也没有见那个孽种穿过这件披风,原来在这啊。梁齐盛冷笑一声,指尖摩擦着披风的布料,多好的一桩婚事啊,两情相悦,当真叫人艳羡。   只不过他那好弟弟命不久矣,季时傿也再无翻身的机会,到了阴曹地府,两人说不定还能再续前缘。   “啧。”   梁齐盛站起身,心情颇好,他甚至大发慈悲地没有将那件碍眼的披风丢进火盆里,并打算今天回一趟国公府,好好关心关心六弟还剩下几口气。   带着这样的想法,梁齐盛很早就回了庆国公府,他先是去换了一身便服,然后才准备往梁齐因的院子走去,谁知半路上便被人喊住,梁齐盛脚下一顿,见月牙站在廊下,朝他做了个口型。   他犹豫了一瞬,随即紧跟上去,月牙避开庭院里穿行的仆人,带他来到一处假山后。   梁齐盛嘴角含笑道:“怎么了?”   月牙像四周张望了一番,压低声音道:“六公子醒了。”   梁齐盛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他嘴角一抽,眉眼间满是浮躁,不悦道:“徐正则不是说他根本挺不过洗髓吗!?”   月牙受惊地后退一步,“奴婢不知道,也是今天早上刚传出来的消息,现在六公子的院子不准任何人进出,奴婢根本没法进去查探。”   梁齐盛狐疑道:“你不是白风致的贴身婢女吗,连你都不肯进去?”   “是……”月牙咬了咬下唇,紧张地抓了抓他的袖子,泫然欲泣,看上去楚楚可怜,“而且白舅爷还将六公子中毒的事上报给京兆尹了,大公子,我害怕,是不是他们发现什么了。”   京兆尹的李大人最是公正不过,且不畏权贵,这件事情要是追究起来,难保不会查到他们头上。   梁齐盛闭了闭眼,鼻腔里泄出一团浊气,他几乎压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耳边月牙还在小声嘤咛,梁齐盛烦躁地紧了紧拳头,再睁眼时笑得有些邪气。   “不怕,有我呢。”   他伸出手,作势要将月牙搂进怀里安慰,月牙红了红脸,刚要挨过去,忽然便被梁齐盛一把推下石阶。   身后是一片假山石,月牙惊呼一声,不可置信地看向梁齐盛,随后在他漠然的目光中从台阶上翻落,后脑勺重重地磕在了石头上。   死了。 第28章 探视   八月十三的晌午, 有仆人在后花园的假山后发现了已经僵硬的月牙,尸体后脑勺有一个碗口大小的伤,旁边石块上的凸起处也有大片血迹, 应是失足摔倒,头磕在石头上失血过多死的。   第二天,庆国公府的五姨娘,也就是五公子的生母王氏被人发现自缢于卧房, 在她的袖子里还发现了一封绝笔信,信上巨细无遗地阐述了她是如何嫉妒嫡子受到宠爱, 怕自己的孩子总是被他压一头, 再也翻不了身, 一时鬼迷心窍,才在梁齐因的饮食里下了毒。   另外还如实交代了她以月牙家人的性命为要挟, 要求她协助自己毒害世子一事。月牙在前一天就摔死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遭了报应, 五姨娘因此受了惊吓,又心虚又害怕,才自缢身亡。   至于毒是从哪里来的,她也承认是从禄廷街的一个南疆商贩那儿买来的,可等京兆尹的人赶到时,那个商铺早已人去楼空,此案的真凶王氏也已畏罪自杀, 查到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白既明得知真相后气得几天没睡好,这结果当真是不痛不痒的, 叫王氏与月牙死得太痛快, 应该让她们也服下相同的毒药, 叫她们尝尝内府灼烧之痛的滋味。   事情结案之后, 白既明也依旧不依不饶的,坚持要给梁齐因讨个说法,这事闹到梁老太君那里,老人家下令将王氏与月牙的尸身丢进城外的乱葬岗受野狗啃食,并将五公子迁居于他处,再不可回府,此事才算告一段落。   陶叁在厨房里煎完了药,一刻也不敢耽搁,他急匆匆地回到院子里,推开门看见梁齐因还坐在屋内,这才松了一口气。   自从两日前的晚上公子醒来后,就闹着要出去,但纵然解了毒,身体还是极为虚弱的,根本不能下床。   陶叁怕他不顾及身体,会硬撑着跑出去,因此除了煎药时刻都在外面看着他,害怕再有下毒的事情发生,所以陶叁向来都是亲力亲为,不会假借于他人之手。   “公子,喝药了。”   屋内没有点灯,门窗紧闭,因而有些昏暗。   梁齐因并未束发,一个人坐在床边,整个人都陷在阴影里,他只穿着一件中衣,长发散在肩后,有几缕垂在脸颊边,挡住了他的神情。   听到陶叁的声音后,他微微抬起头,有些迟钝地挪了挪身体,裤腿往上提了几分,露出一双苍白的脚踝,上面还有两道又细又长的伤口,是洗髓时留下的。   陶叁扶着他走到桌前,看着梁齐因艰难地拿起勺子,心里很不是滋味。   说不上是不幸中的万幸,还是万幸中的不幸。梁齐因在非常人可忍受的洗髓中活了下来,但他从此以后不能再习武,眼睛也看不见了,尽管徐正则尝试了各种方法去医治,梁齐因也只能看到模糊的东西,他的身体回不到过去,前程也是。   白家家主白慎也只在梁齐因醒来的第一天来过一次,得知他的眼睛再也不会好了之后便甩袖离开了国公府,不止是他,许多过去围着梁齐因转的人也都没有再出现过,人都是这样,没在他落魄之时踩上一脚就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梁齐因没什么想法,这样的结果他早就料到,所有的关注与偏爱都是在他作为国公府世子,且前途无量的基础上建立的,一旦这样的前提条件不复存在,他所拥有的一切也将随之消退,毕竟梁弼有好几个儿子,谁会将筹码孤注一掷地全部押在他身上。   梁齐因低着头,沉默着喝完了药,他静静地坐在旁边,视线里只有几团虚影。   陶叁收好碗,刚要转过身,听到他轻声道:“陶叁,今日是不是秋试最后一天了。”   陶叁身形一顿,眼角酸涩,“是,今日是八月十五。”   梁齐因笑了笑,“中秋节啊。”   陶叁别过头,揩了揩眼角的泪水,公子因为中毒错过了秋试,以后也可能走不了科举路了,明明是阖家团圆的日子,却只有白舅爷过来看过他。要是他闹一下哪怕只表现出一点怨恨,陶叁看着心里还好受些,就怕他像现在这样安安静静的,什么都不说。   “是啊。”陶叁缓过来,笑嘻嘻道:“公子还记得不,小时候我们会找来梯子,然后爬到墙上去看月亮。”   “嗯。”梁齐因点了点头。   “今天就不爬墙了,我帮公子把软榻搬到院子里吧。”   陶叁转身将呈盘放下,将屋内的一席软榻搬到院子里,然后扶着梁齐因出去。八月的时候天气算不上炎热,晚间的风甚至有些微凉,陶叁返回屋里拿来一条毯子,刚要给他盖上,便忽然听到梁齐因开口道:“陶叁,我想吃莲蓉月饼了,你能不能帮我去厨房里拿两块。”   “啊?”陶叁顿了顿,神情有些错愕。   他不太放心留梁齐因一个人在这儿,但好不容易听到他主动开口提要求,总不能不满足他。陶叁犹豫了片刻道:“我这就去,公子你等一会儿。”   梁齐因顺从地点了点头。   于是陶叁稍微放下心来,将毯子放下,然后往厨房跑去,路上一刻也不敢耽搁,他很快到了地方,问厨房管事的张嬷嬷要了几枚莲蓉月饼,等出了门的时候才察觉到有一点不对劲。   公子素来是不喜欢吃甜食的。   陶叁心下一惊,急匆匆地往回跑,推开院门一看,果然,软榻上已经没人了。   他气得跺了跺脚,早知道喊个丫鬟帮忙去拿了,公子还是不肯死心,一根筋一样杵到底。   原以为这几天过去,梁齐因已经想清楚了,镇北侯身败名裂,季时傿锒铛入狱,这段所谓的婚约其实已经名存实亡,哪怕从此以后梁齐因对季时傿闭口不谈,甚至另与他人结亲,都绝不会有人去说他的不是,这就是人之常情,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跟何况他们还没成亲呢。   他愤愤地冲出大门,因为今天是中秋节,所以街上有灯会,到处都是人,比肩接踵,少不得碰撞,陶叁在街上找了半天才在一条人烟稀少的小路上看到了梁齐因,不远处就是刑部大牢,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他要去干什么。   “公子。”陶叁拦住他,“你听我一句劝,不要再往前了,事到如今,你跟她已经没可能了,无论最后她会不会被处斩,都跟你没有关系,为什么还要再把自己牵扯进去。”   梁齐因一言不发,兀自避开他。   陶叁又挡在他面前,半步不肯退让。   梁齐因缓缓抬起头,空洞的目光虚虚地落在他身上,淡淡道:“我这条烂命本就已走到底,她死了,我也活不了。”   陶叁倏地睁大双眼,眼里满是不可置信,他并不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正是因为明白梁齐因必定说到做到,因此才悻悻然地垂下脑袋。   见状梁齐因收回视线,从他旁边走过。   陶叁叹了一声气,挣扎了一会儿,还是选择上前扶住他,面对梁齐因诧异的表情幽幽道:“我总得帮公子你去把狱守打点好吧。”   ————   因为今天是中秋,刑部大牢里看守不像往常一样严格,加上值班的狱守也比较好说话,所以陶叁给了一大笔银子,对方也就放行了,只不过只有一炷香的时间。   季时傿过去毕竟是重臣之女,因此关押她的地方是单独的一个牢房,陶叁在外守着,梁齐因便一个人进去了。   这里只有昏暗的火光,连路都看不清,他摸索着墙壁,走得有些艰难,按着狱守的指示去找倒数第二间牢房,这里常年不见天日,越往里便越潮湿阴寒。   梁齐因迫切地想找到她,结果却在越发靠近关押季时傿的牢房时停住了脚,他侧身贴在墙后,握紧了拳头,压低嗓音,轻声道:“季时傿。”   早已察觉到动静的季时傿抬起头,狱卒都是些魁梧高壮的习武人,行走时步伐沉重有力,而此刻出现在门外的脚步声却很虚浮,像是气血不足,体弱之人才会发出来的声音。   谁这个时候会跑天牢里来?   听到自己名字后季时傿凝神一望,借着牢房里昏暗的灯光只能看到门外站着一个清瘦的身影,相貌隐在阴影中,看不太清晰。   她警惕地抓紧了身下的草席。   谁知那人却缓缓蹲下,透过缝隙塞进来一个纸包。   季时傿闻出味道,是杏仁酥,从前在泓峥书院时她经常吃的东西,这个人为什么会知道她的喜好,而且还敢买通狱卒进天牢里来,难道他也是泓峥书院的学生?可是自己并没有听过这个声音,又或者是他刻意压低了声线,所以自己才听不出来?   那人还放下几瓶药,温声道:“这是治外伤的,另一个是用来涂抹受伤的关节,还有……”   季时傿打断他,“阁下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东西你还是拿走吧。”   梁齐因一愣,有些慌乱的解释道:“没有毒,我试过了,你将药瓶藏在草席下,若是有人对你动刑,你……”   “我知道你是泓峥书院的学生。”季时傿道:“买通狱卒,私闯天牢是大罪,你走吧。”   梁齐因道:“我不怕。”   季时傿喉间一哽,不自然地动了动,脚上的镣铐拖出一串声响,她哑声道:“我不想连累你。”   “我知道。”梁齐因顿了顿,却只是将东西推得离她更近些,“我只怕你拒绝我。” 第29章 审问   炎凉世态, 自古而然,这些天季时傿已经看够了,她的心境从一开始的愤愤不平到如今心如止水般的沉静。原以为不过如此了, 而此刻隔着一扇牢门,听到这样简单的几个字,竟让她产生了一丝惶恐,几欲落泪。   她从角落里站起, 身后拖着长长的脚链,太久没有打理的头发上沾着几根草絮, 身上的囚服又脏又破旧, 粗糙的布料将她的手腕与脚踝上磨出了红痕。   梁齐因听到她走过来的声音, 眼前灰蒙蒙的,依稀可以看见一个靠近的身影。这般昏暗的天牢里, 明明知道她是不可能看清自己是谁的, 却还是下意识地低下头, 用披风上宽大的兜帽遮住了脸。   季时傿蹲下来,只能隐约看到面前的人消瘦的下颚与一截修长的脖颈,他肤色十分的苍白,透着一种病态,在这样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中有些突兀,几近晃眼的颜色。   季时傿几乎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梁齐因。   然而结合先前此人走路时的脚步声,好像他已经病入膏肓, 命不久矣。一个人走路的姿态与频率基本可以反映出他的性格与身体状况,例如儿童走路时发出的声音是又灵巧又轻快的, 老人则缓慢而步态蹒跚。   梁齐因虽不是跳脱的性格, 但他走路时的步伐也并非如此的气虚羸弱, 似有不足之症。今日正是秋试的最后一天, 也许此刻他还未离开贡院,所以……大概不是他吧。   季时傿低下头,拿起纸包里的杏仁酥,其下还有几枚月饼,闻着味道像是莲蓉馅的。季时傿拆开纸包的动作一顿,忽然出声道:“今晚的月亮圆吗?”   闻言梁齐因一愣,这样的问题,对于如今的他来说,回答起来竟然有些困难,月亮圆不圆呢,其实他也不知道。   但他还是笑道:“很圆,很漂亮。”   季时傿喃喃道:“这样啊。”   没头没尾的几句话,说完又没人再开口了,季时傿静静地吃着月饼,一言不发。   过了会儿对面的人突然开口道:“你想看月亮吗?”   季时傿神色诧异道:“什么?”   他站起身,“你等会儿。”说罢未等季时傿回答便匆匆离开。   脚步声越走越远,季时傿渐渐回过神,以为他是走了,心里有些不受控制地感到失落,低下头叹了一声气。   蓦地,头顶忽然出现了亮光,昏暗的牢房被暖黄色的灯光照满,季时傿诧异地抬起头,见牢房外垂下来一个圆圆的灯笼,拿着它的人将杆子高高举起,悬在半空,一眼望去,真的像一轮皎洁的圆月了。   墙后传来声音,“好、好看吗?”   语气里透着小心翼翼,满是希冀。   “好看,这是我见过的最圆的月亮。”   季时傿眼角酸涩,眼前泛上来一层水雾,朦胧间头顶那轮月亮像是近在咫尺般触手可及。她第一次觉得月亮原来也会发热,要不然阴冷的天牢里此刻怎么会这么温暖呢。   而恰巧这时到了一炷香的时间,看守的狱卒过来催促,梁齐因举着灯笼的手晃了晃,回道:“我这便出去!”   说完他回过头,将杆子卡在用来放火把的凹槽上,他站在墙后,低声道:“我得走了。”   季时傿强忍哽咽,道:“嗯。”   梁齐因咬了咬下唇,察觉出她强装出来的镇定,纵然从他来到现在,季时傿一直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但这些天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又怎会有人真的无动于衷。   “你……”梁齐因犹豫地开口,觉得此刻再怎样安慰的话语都显得苍白无力,话到嘴边他又咽了下去,转而温声道:“请你……再坚持一下。”   季时傿一怔。   他顿了顿,话音里满是笃定,“一切都会好的,相信我,千万不要放弃。”   ————   这一年真是多事之秋,先是六月底的时候中州水患,边境与西域开战,接着没多久镇北侯通敌,五万将士亡于象牙山,此案还未了结,到了八月下旬,西域诸国联合进攻,边陲驻军措手不及,蒋搏山奉旨总领七万兵马,代替了季暮从前的位置,出征西部。   梁齐因并没有死于奇毒这件事让梁齐盛很意外,为了将自己摘干净,他悄无声息地处理掉了参与谋划此事的月牙与王氏,并伪造出来她们一个死于意外,一个畏罪自杀的假象。   所幸的是京兆尹真的没有查到他头上,梁齐因中毒一案对于外界来说真的就只是普通的后院妇人斗争所致了。不过他虽然没死,但是瞎了眼,从此入朝为官无望,气虚体弱,每日还需要药物调养,比死不知道要痛苦多少倍。   最有趣的就是白梁二家的态度了,梁齐因一朝从天上掉到地下,机缘巧合之下的结果反而更另梁齐盛满意些,比如白家外祖父这两天竟然一反常态地让人送参汤给他。   现在想到来讨好他,早做什么了。   过了中秋,休沐日结束,官员各归其职,秋分将至,有一批死囚犯要被处决,张简忙得焦头烂额,加上镇北候通敌一案由禁军指挥使协助调查,因此梁齐盛说要亲自审问季时傿的时候,他并没有犹豫便放行了。   此案实在棘手,要说陛下恻隐之心想饶季家一命,可试图求情的官员却通通被降了罪,但要说陛下想除了季家满门,事情发生至今十余天,季时傿的去留仍旧没有定数。   张简摸不通,因此只叫人严加看守季时傿,从来没有给她动过刑罚。   这一日还未天明,梁齐盛便气势汹汹地赶来,看守天牢的几个狱卒见到他毕恭毕敬地让了道,不免惊奇近日指挥使大人越发神姿昂扬了,看上去心情似乎颇好的样子。   季时傿被单独关押在最里面,此处一般是用来关押高官及其家眷或是犯了错的皇族,与关押普通囚犯的牢房间隔开,因此很僻静。   这样矫健稳重的步伐非常人所有,季时傿抬起头,借着头顶装着铁栅栏的天窗透过的光线,看清了来人是谁。   梁齐盛站在牢房外,对上季时傿满含恨意的眼睛,他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随后指挥身后的狱卒将门打开,冷声道:“带走。”   话音落下,便上来两个人架住季时傿的肩膀,她并未挣扎,顺从地跟上,而后大门打开,季时傿定睛一看,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刑具,梁齐盛指了指中间的架子,道:“绑上去。”   四肢与躯干皆被束缚,杂乱的头发贴在脸侧,季时傿低着头,整张脸都陷于阴影中。   梁齐盛含笑道:“县主,近来睡得可还算安稳?”   季时傿头都没有抬。   被她无视梁齐盛也没有恼怒,自顾自地又问道:“这些时日,县主想清楚了吗?”   季时傿依旧一言不发。   “嗯……看来是还没想清楚了。”梁齐盛漫不经心地敲了敲桌子,幽幽道:“那我便提醒你两句。”   “季暮通敌叛国,与楼兰里应外……”   话未说完,季时傿便忽然开口打断他,“我爹没有通敌。”   “帅帐内的五爪金龙与私通信件你又怎么解释?”   “栽赃陷害。”   “蒋搏山可是季暮麾下嫡系,难道也是故意陷害他吗?”   季时傿沉声道:“是。”   “胡说八道!”梁齐盛一拍桌案,声音震耳欲聋,“象牙山作为西北与钺州之间最重要的一道关口,西域军反水,季暮畏敌怯战,以至于钺州失守,若非蜀州军支援,楼兰人将直入中原腹地。”   梁齐盛沉声道:“你的叔父季瑞已经坦白,季暮挪用军资,中饱私囊,在曲州非法侵占良田百亩,托他聘请工匠建造别庄,苦主已经进京,告到陛下面前来了!”   季时傿登时愣住。   “不可能!”   父亲少时离开家乡,孤身一人北上参军,一步步走到镇北候之位,他和季瑞早就分家了,多年来从未有过联系,若非父亲死后,季瑞登门闹事,要求瓜分财产,季时傿根本就不记得这个所谓的叔父,何来央他建造别庄一说。   原来一切都早有预谋,步步紧逼,这些罪名压下来,陛下早已雷霆震怒,又怎会去思考事情真假与否,背后设计这些阴谋之人,是要他们镇北侯府彻底翻不了身。   季时傿瞪大双眼,咬牙切齿道:“我父为帅十余载,廉洁奉公,两袖清风,甚至用他的俸禄去补贴军需,他绝不可能做出贪赃枉法之事。”   “事实如此。”梁齐盛冷笑一声,“难道有谁会大费周章地去建一个庞大华丽的别庄,只为了陷害季暮吗?”   季时傿眼露愤恨。   “卖国通敌,包藏祸心,畏敌怯战,私吞军资,侵占良田!桩桩件件,有哪一件不是罪臣季暮所为!”   梁齐盛平复了一下情绪,又道:“你是他的独女,他虽已死,但他犯的罪必须有人承担,我问你,这些罪,你认不认!”   季时傿啐了一声,“我爹没有做过这些事,既然无罪,我为何要认。”   梁齐盛怒喝道:“死到临头还敢嘴硬,来人,上刑!”   作者有话说:   “炎凉世态,自古而然”——宋·王懋《野客丛书·炎凉世态》   文中地名基本都是胡编乱造的,我是逻辑废物,大家看个乐子就行。 第30章 裂帛   成元二十年的时候天灾不断, 中州水患,渝州却干旱盛行,庄稼颗粒无收。京城亦有好几个月未曾降雨, 直到九月初,不知道是不是钦天监求雨奏了效,晌午过后竟突然下了一场瓢泼大雨。   漫天翻滚的暑气得以被驱散,空气中湿漉漉的, 甚至能感觉到几分突如其来的凉意。   这场雨下了整整三日才停,梁齐因病了许久, 总是咳嗽不止, 雨停的时候才勉强攒够了从床榻上爬起的力气。   他披着外袍, 算不上寒冷的秋天他却已经需要捧着手炉了,檐下淅淅沥沥地滴着雨水, 院子里的芭蕉叶被浸得愈发翠绿了起来。   过了会儿, 陶叁戴着斗笠冲进来, 站在台阶下甩了甩衣摆上的水珠。   梁齐因声音沙哑,道:“查得怎么样了?”   陶叁将斗笠挂在窗下,点了点头道:“季家早先是青河县望族,不过至太初年间便已经很没落了,镇北侯的父亲很早便带着妻子离开青河闯荡,此后几十年镇北候基本没有回去过。”   陶叁想了想又道:“据街坊所言,季瑞一向游手好闲, 靠他的妻子做绣活为生,经常会以镇北侯堂弟的身份自居, 行坑蒙拐骗之事。”   梁齐因皱了皱眉, “这些事情镇北侯不知道吗?”   陶叁摇了摇头, “我想应该是不知道, 镇北侯唯一一次回青河便是带着他母亲的棺木回去与他父亲合葬,而后因为常年在外领兵,根本没有机会回去祭奠。”   梁齐因思量道:“所以镇北侯与季瑞并不熟悉。”   陶叁点了点头道:“另外,等我们的人找到青河的时候,季瑞与他妻儿曾经住的地方已经空了。”   梁齐因疑道:“因为通敌一事被牵连吗?”   “不是。”陶叁摇了摇头,“住处在此之前便已被变卖,我问了,大概得有大半年了。”   梁齐因道:“能否找到他们现在的住处?”   “原本大抵是不能的。”陶叁狡黠一笑,“不过巧就巧在季瑞在青河的恒通钱庄存过一笔数额巨大的钱财。我后来派人查了,他在曲州的分行兑换了这笔钱,并购置了一处宅子与田地。”   恒通钱庄最大的东家乃梁齐因,是当年老国公临终前屏退众人后偷偷交给他的。   梁齐因下意识动了动手指,祖父生前积劳成疾,临终前将他传至身旁,扼腕兴嗟,涕泪不止地说他年轻时只顾着求取功名,忽视妻儿,觉得亏欠他们,所以后来才格外溺爱梁弼,以至于他始终不能成器。   “我知道这些年你爹娘对你不好,你品性温厚,不爱争抢,这样的性格虽好,只是容易吃亏啊。爱子之深切则为之计深远,我已经错过一次,不能再错第二次。”   祖父将名下的几处产业都过给了他,这些事情没有人知道,他也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也是近来为了调查镇北侯一案才决定开始接管,并在各地建立了一些暗桩用来传递消息。   梁齐因沉思片刻,道:“季瑞靠妻子做绣活为生,是不可能弄到那么多钱的。”   陶叁道:“公子是怀疑他被人收买了吗?”   梁齐因并未回答,他神色微凝,好半会儿才道:“派人去查季瑞的妻子。”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想到此人,陶叁只略微一愣,便颔首道:“好,我这就去。”   他将斗笠戴上,又匆匆离开院子。待陶叁走后,梁齐因依旧立在屋檐下,他微微抬头仰望,西天黑云低垂,这场雨未下尽,很快,还会再有一场。   ————   阴寒刺骨的天牢内。   季时傿昏昏沉沉的,四肢与头颅内如同灌了铅,连动一动手指都很困难。   忽然一泼冷水从头顶浇下,冻得她立刻清醒了过来,鼻口里全是水,湿发黏在脸上,耳鸣阵阵,她如溺水一般极速地喘了喘气。   “醒了?”   不远处梁齐盛轻笑道,声音里夹着玩味。   已经被高强度审问了一天的季时傿抿了抿干涩的双唇,她低着头,睫毛汇成几缕,上面还挂着水珠。   梁齐盛站起来,手里的鞭子晃了晃,“你说你,要是痛快地认了,哪要受这些罪。”   他们深知什么样的刑罚不会在人的身上留下来明显的伤痕,梁齐盛不敢真的要了她的命,但折磨人的方法少不了,短短一天,季时傿便如一个行动滞涩的木制玩偶,连反应都变慢了。   她不说话,梁齐盛也不觉得乏味,他有一下没一下的用鞭子敲打着手心,在刑讯室内来回踱步。   季时傿软硬不吃,骨头断了都不会哼一声,这些刑罚对她没用,得攻心。   刑讯室里只剩他们两人,梁齐盛在她面前坐下,忽然冷不丁道:“说起来,就差一点,我们便是一家人了。”   季时傿黯淡无光的双眸终于动了动。   梁齐盛挑了挑眉,淡然一笑,“我本该叫你一声六弟妹。”   “只可惜世事无常啊。”   他微微摇头感叹,话音刚落便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一般,故作惊讶道,“啊对了,来时的时候我六弟还托我给你捎句话呢。”   季时傿嘴唇翕张,喉咙里涩然发痛,半晌才沙哑着声音道:“什么……”   梁齐盛唇角带笑,“你既已沦为罪人,与我六弟便是云泥之别,念在过去有几分同窗之谊的份上,他不想将你逼得太紧。”   说完拍了拍手,从怀里掏出一物,梁齐盛将它在季时傿面前展开,幽幽道:“这份退婚书已经帮你写好了,你按个手印吧。”   季时傿掀开沉重的眼皮,望向纸上的内容,上面以她的口吻,将自己贬低的一无是处,写了一封自愿退婚的帖子。   季时傿眸底聚起怒意,她微微抬起头,咬牙道:“我不信,拿走……”   “不信?”梁齐盛“啧”了一声,“我有什么好骗你的,你如今沦为这般境地,难道你指望着我六弟还对你一如既往,便是他想如此,我们梁家也是不肯的。”   “更何况,以齐因的才华,前途不可估量,他那么聪明,怎么可能因为你去冒险,难道要惹怒了陛下,把自己也搭进去吗?县主,您在想什么呢?”   季时傿不为所动,张开嘴发出的却全是气音,“让他自己来跟我说……”   梁齐盛勾起唇,嘴角挂着讽刺的微笑,“不是他不敢来,只是如今跟你扯上关系实在是自找没命。我父亲近日正在给他挑新的未婚妻,我想六弟现在正在跟温大人的女儿喝茶呢,哪有空管你。”   说罢寻思一番,道:“温大人曾经是我祖父的学生,温小姐秀外慧中,知书达礼,与齐因也算是青梅竹马,确实般配。”   季时傿嘴唇抖动,牙齿打起颤,双目通红,紧接着梁齐盛又拍了拍手,外头很快进来一人,呈上一物,梁齐盛将它拿起,丢到季时傿面前,“看看这是什么。”   季时傿低下头,登时如当头一棒,击得她整个人都发起抖来。   那是她小心翼翼收在箱子里的湖蓝色披风。   “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将男人的披风藏在自己卧房,当真是不知羞耻到了极点。”梁齐盛冷冷道:“我六弟几个月前丢了件披风,托我帮忙寻找,我是怎么都没想到会在你那儿,你自己不知检点,可别将我六弟也扯进去。”   季时傿哑声道:“明明是……”   梁齐盛讥笑一声,弯下腰来,与她平视,双眸里是赤/裸裸的嘲讽与羞辱,“怎么,还是说,县主空虚寂寞,所以才偷了我六弟的披风,深闺梦里,聊以慰藉吗?”   “住口!”季时傿猛地挣扎起来,四肢上捆绑的铁链哗啦作响,手腕被磨得伤痕交加,囚服上血迹点点。   季时傿神色狰狞,目光中的恨意几乎要将人焚烧殆尽,她胸腔中被怒气填满,气血上涌,干涩的嘴唇在激动下破裂开,鲜血顺着嘴角滑落。   那个披风明明是他留下的,为什么要说谎,他明明什么都知道,为什么骗人,为什么!   梁齐盛见状知道这招起了效果,乘胜追击,字字诛心道:“哦,我六弟还有一句话,你要是能活下来,他念在过去的情分上,也可以给你一个妾室的位份,毕竟……你也不是过去的清平县主了。”   这话几乎是将她的自尊踩在脚下,季时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恨不得将他们脸上虚伪的神情全部都撕烂。   巨大的悲愤过后,寒意逐渐席卷全身,季时傿渐渐冷静下来。   她垂首吐掉嘴里的血水,目眦欲裂,一张脸被屈辱与怨恨冲刷得越发惨白,一字一顿,嚼齿穿龈道:“滚,他也配!” 第31章 惊雷   秋雨凉寒, 更深露重,青河县内一处河流旁,崔氏正在帮东家浣洗衣裳, 她已经习惯了每日做几份工,晚上纳鞋垫,白天拿去集市上售卖。不过自从半年前她被丈夫休了,住处也被变卖, 崔氏只好重新找了一间屋子租下,为了讨好东家, 也不得不承担了他们全家脏衣服的浣洗任务。   半年来她每日以泪洗面, 无时无刻不在期盼着丈夫会回心转意, 甚至省吃俭用地攒下了一笔钱,以备丈夫回来又想赌博, 她也能有足够的资金去留住他。   等终于洗完衣服, 崔氏锤了锤酸痛的腰, 抱着篮筐从河边站起,谁知她方转过身,便与一个黑衣蒙面人打了个照面,锋利的剑尖指向她,崔氏吓得腿一软,双手松开,湿衣服滚落一地。   借着月光与剑身上满脸惊恐的自己对视了一眼, 崔氏吓得立刻尖叫起来,一边大喊着救命一边往前面跑去。   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如何与身强体壮的杀手相比, 不过顷刻间崔氏便被追上, 她狼狈地跌坐在地, 涕泪横流, 捂着脸哭喊道:“不要杀我,求求你不要杀我!”   “季员外重金要求取你性命,受死吧!”   蒙面人不为所动,怒喝一声,毫不犹豫提刀砍来,崔氏眼前一白,吓得连挣扎都忘了,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咻”的一声,不知从何处射来一箭,打穿了挥舞来的砍刀,紧接着便有几人围上来,蒙面人被压制得动弹不得。   崔氏抬起头,为首的是个玉面青衫的少年,大概十六七岁的年纪,笑容温和,眼神却淡如薄雾,轻轻将她扶起,担忧地询问道:“这位夫人,您没事吧?”   崔氏愣愣地站起来,后怕地摸了摸脖颈,咬着唇嗫嚅道:“我没事,多谢小公子出手相救。”   与少年同行的人闻声奇道:“夫人,瞧你的样子应是个普通百姓,怎会被人追杀啊?”   崔氏顿时一哽,先前止住的泪水又如泉涌一般落下,方才那个蒙面人提到季员外要杀她,还能是哪个季员外,她的丈夫季瑞便是姓季,半年前突然得了一笔钱财,很快便给了她一封休书,而后到曲州捐了个员外郎当,还娶了一个比她年轻貌美的新夫人。   她心有不甘,找到曲州却连季瑞的面都没见着,反而被他新娶的夫人羞辱驱逐。哪怕如此她都没有怨恨季瑞,只是日复一日地祈求他能回心转意,哪怕只是给他做妾,谁知没将丈夫等回来,却等来了他要将自己置于死地的真相。   见她神色有异,少年蹲下身,递过来一张方帕,温声道:“怎么了夫人,是不是有什么难处,您要是愿意可以说给我听,我一定尽全力帮助你。”   十几年任劳任怨,把自己熬成一个黄脸婆,换来一张休书不够,竟还要取了自己性命,崔氏受够了丈夫的冷言冷语,心灰意冷之下,此刻这个陌生少年的善意将这种情绪推至顶峰,几乎到了怨恨的地步。   她咬了咬牙,嚎啕大哭起来,撕心裂肺地控诉道:“狼心狗肺的季瑞,我到底哪里做得不好了,这些年我做牛做马地伺候你,任打任骂,我换来了什么!你倒是发达了,一走了之,抛弃糟糠之妻,季瑞你个良心被狗吃了的王八蛋,你不得好死!你个狗娘养的贱种,你……”   看着娇小柔弱的妇人情绪爆发起来竟然一连串地吐出来这么多惊人的词汇,崔氏完全不重样地足足骂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停下来,而后又继续崩溃地大哭。   少年身边的随从见状出声道:“我家公子乃京中贵族,最见不得这等不义之事,夫人有何委屈冤情,不如全都说出来吧。”   闻言崔氏抬起头,见那少年穿着不俗,气度亦不凡,确实非常人所有,顿时心下又惊又喜,她本来还有些犹豫,毕竟十多年的夫妻了,可谁知这时那蒙面人突然挣扎了一下,激起了崔氏刚刚被追杀的记忆。   她顿时咬了咬牙,心道既然是季瑞先不仁,便别怪她不义了,登时跪下身来,一连磕了好几个头,愤恨道:“请小公子务必为民妇作主,那狼心狗肺的季瑞,他岂止是抛弃发妻,他还丧尽天良,被人收买后作伪证陷害他的堂哥啊!”   少年一惊,瞪大了眼睛。   崔氏一字一顿,咬牙切齿道:“年初的时候,有一次我夜半惊醒,发现季瑞不在旁边,我便下床找他,然后在后山的竹林里听到了说话声,其中有一个声音便是季瑞。”   “我又惊又怕,因为季瑞总是半夜偷钱去赌,我原本想去阻止他的。谁知忽然听到他们提起‘镇北侯’三字,还有什么‘别庄’,那个人给了季瑞一箱金子,还说只要事成之后,会有更多报酬。”   崔氏抽泣一声,眼里流露出怨恨来,“原先我根本没当回事,后来的几个月他便没有回家,他跟我说要去外地做工,这天杀的,我难道不知道他的脾性,他何时赚过一分钱了?!我等了他两个月,等来的却是……却是一纸休书啊!”   少年的脸颊在黑夜中覆上一层阴影,他低声道:“然后呢。”   “然后……”崔氏抹了抹泪,“我只当他是一时糊涂,一直指望着他会回来,直到上个月,官兵将青河姓季的人都抓走了,据说是镇北侯通敌,我还听到有人说季瑞向朝廷坦白他帮镇北侯建造别庄一事,我这才想起那天晚上看到的……”   少年面无表情,脸色愈发阴沉,连声音都不复一开始的清朗,“你可看清楚与他交谈之人是谁?”   崔氏摇了摇头,“他背对着我,我看不见脸,不过他弯下腰打开箱子的时候,我好像看到他的后脖颈下有一个尖嘴的鸟……还是什么的图案,我记不清了。”   *   将哭哭啼啼又骂声不断的崔氏送走后,被摁在地上半天的陶叁才挣扎着站起来,一把扯开脸上的面巾,抱怨道:“你们下手也不轻点,我腰都要断了。”   说完揉了揉被压疼的手腕,往河边看去,梁齐因站在岸边,长发被晚风吹起,他静默而立,神色微凝,紧抿的唇线下藏着说不清的情绪。   陶叁走过去,不解道:“公子,为什么要这么麻烦,干嘛不直接把崔氏抓起来逼问。”   梁齐因闻声转过头,淡淡道:“崔氏嫁给季瑞十几年,每日都被打骂,季瑞游手好闲,从未做过一天工,还时常赌博,这种情况下崔氏仍旧对他死心塌地。”   “我想她性格应该很软弱胆怯,丈夫便是她的天,她已经习惯了逆来顺受,根本不会去反抗。我先前让你们去查她,得知她这半年来仍在奢望季瑞回心转意,甚至放弃正妻之位,想要去曲州给他做妾。”梁齐因顿了顿,道:“如果强硬地让她做出伤害她丈夫的事她是不会同意的,必须逼她一把才行。”   “这样啊……”   陶叁抿了抿唇,听懂了梁齐因的意思,只是心里不可避免地有些惊讶,公子何时如此工于心计了,他从前最不屑做这些事情的。   只是想归想,到底没表现在面上,陶叁转而欣喜道:“那现在我们已经拿到了季瑞陷害镇北侯的证据,是不是可以给侯府翻案了?”   梁齐因神色凝重,摇了摇头,“还不行。压垮侯府最关键的一击是通敌的罪名,就算能证明镇北侯并未侵占良田,建造别院,也起不了根本的效果。”   陶叁点了点头,“好吧,那崔氏所说的鸟的图案,到底是什么啊?”   梁齐因叹了一声气,“不知道,先回京,陶叁你派人暗中保护崔氏的安……”   话音未落,忽然“砰”的一声,似乎是什么猛然炸开,波动强大到连地面都好像在颤抖。   众人闻声望去,见东方天地交汇线上倏地火光乍现,像是一朵巨大的烟花盛开,瞬间将半个夜空完全点亮,紧接着火光四起,冲天的烟雾往周围迅速溢开。   陶叁傻愣道:“那是哪儿?”   梁齐因看不清远处,听到声音后辨别一番,脸色遽变,“不好,海东港口出事了!”   ————   出了平靳关黄沙遍野,千里之外天际与沙漠汇成一线,戈壁滩上草木稀少,廖无人烟,再往北为蛮人所据的广阔草原,这片沙漠可以说得上是大靖与北蛮间的一道重要的边界线。   然而此刻长达数年的安静祥和被打破,北蛮铁骑毫无预兆的情况下突然越过西北防线,跨入大靖领地,进攻边陲城镇,西北驻军被打得措手不及,不到三天接连失了两座城池。   蒋搏山在八月底带兵西行支援后,第二道紧急军报于九月初二传送至京城,蛰伏十几年的北方鞑靼民族忽然发难,岘门关失守,驻军折损大半,统帅马绍诚以身殉国。   而东海附近倭寇趁机袭上港口,第三道加急军报发出,未等消息传到京城,整个海东港口被炸得连渣都不剩,海上浮尸无数,江阴水师无力抵抗,遂仓促撤退。   整个大靖一夜之间腹背受敌,雨水骤来,才知屋漏,砖瓦坠地,匆忙之下连补救的稻草都搬不出,雨打风吹,满屋狼藉。   九月初三,原本牵涉进镇北侯通敌一案中的何贤被临时任命为两广水师提督,赴东海平定倭寇之乱。   谁都没想到这场暴雨会来得如此急迫与恶劣,鞑靼军直逼中原腹地,朝廷匆匆派遣官员至四境各地,拆东墙补西墙,以为勉强解决了燃眉之急。   直到第四道急报发出。   作者有话说:   我以后再拖延我是狗…… 第32章 起风   西北广阔无垠的戈壁滩上, 有一大批军队正在整齐有素地往南方行进,穿过这片沙漠,中原这块硕大的肥肉便近在眼前, 隔着漫天黄沙与粗粝的风,都能闻到那让人垂涎欲滴的香气。   鞑靼如今的首领叫做哈鲁赤,正值壮年,与上一任首领不同, 哈鲁赤锐意进取,性格狂暴且野心勃勃。   他的父兄在十几年前亡于季暮率领的西北驻军铁骑下, 哈鲁赤的叔父成为首领后, 对大靖俯首称臣十余年, 收缩兵力往北后撤百里,不敢再犯。   哈鲁赤在他叔父手下隐忍多年, 待羽翼丰满之后毫不留情地弑叔篡位, 成为首领后更是不顾北蛮多部之间的联盟条约, 率兵吞并各部,成为北蛮如今唯一的最高统治者可汗。   哈鲁赤对中原可谓恨之入骨,所以当楼兰提出合作时他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   一场大型绞杀围捕行动悄无声息地展开,厚土大地中心那只温顺肥美的食草兔还没有意识到危险的靠近,它还沉溺于万朝来贺,举目皆臣的安和旧梦中,直到虎视眈眈的敌人终于露出了尖锐的利爪, 轻而易举地撕碎了这场盛世假象。   岘门关的城防军统帅马绍诚死后,其子马观同只能率残军后撤, 与蜀州驻军合力才将钺州夺回, 他们已经退无可退, 再往里便是还处在水患流疫中的中州百姓, 除了死守,别无他法。   好在蜀钺二地地势复杂,山川众多,先前因为镇北侯私通外敌,引狼入室,才打得驻军措手不及,丢失钺州,如今他们已经反应过来,凭着对地势的了解,竟与哈鲁赤亲率的北蛮军周旋良久,还无败势。   九月初八,是夜狂风呼啸,沙尘弥漫。   西域联军驻扎在平靳关外二十里,这些天他们一直未有动静,只偶尔派一小撮军队前来骚扰两下,城内被他们弄得人心惶惶,两军面对面却迟迟不肯交战,都觉得西域军存了阴招,但这个阴招到底是什么,又何时会行动,谁都猜不出来。   城墙的士兵眺望远方,隐隐约约似乎能看到西域人驻扎的大营,今夜大概与从前一样,并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士兵只再巡视几眼,几个人便心存侥幸地偷起了懒。   直到地面被大军行进时的动静激得颤动不止,几个酒饱餍足的士兵才猛然惊醒,慌不择路地想要去放信号烟,谁知刚准备动作,就被率先赶到的西域先锋队接连射杀。   他们比大军先行抵达城下,解决完守卫兵后便立刻在城墙旁搭起云梯或是抛出飞爪。察觉到动静后的其他士兵见西域大军突然发难,忙不迭进城通报,这场僵持多日的局面便毫无预兆地被打破了。   西域军进攻得突然,但季暮生前多次派人加固修高岐州一线的城墙,且岐州守备军一直处于戒备状态,号角一吹响,众人速速就位,弓箭手登上城墙,火炮也陆续装备完毕。   最先开始进攻的一批西域人已经被射杀在城下,岐州城墙之严固高峻,西域人粮草撑不了久战,只要死守住便绝无城破的可能。   可谁都没想到,另有一批人悄然登上城墙,他们是蒋搏山带来的人,与守备军一起死守岐州一线多日,大家患难与共知根知底,胸膛向于敌人,后背托与袍泽兄弟,直到被利刃贯穿身体,回头看见的却是一张又一张熟悉的面容。   九月初十,岐州沦陷。   西北兵马统帅蒋搏山弃城奔逃,将岐州一线十三城拱手让与西域诸国,马观同急调一万兵马,派部下前去拦截,然而未等他赶到,岐州城破,数万百姓亡于胡人刀下。更令他措手不及的是西域军攻下岐州后,并未直接南下,而是掉转方向,与哈鲁赤率领的鞑靼军呈两面夹击,蜀钺二州瞬间危在旦夕。   西北防线全线崩溃,东海倭寇趁火打劫,中州灾区暴动四起,难民争相往京城流窜,大靖建国以来最大的一次危机骤然砸到在利欲中心泡得连骨头都酥软的达官贵人头上。谁都不相信,谁也不得不承认,没了季暮,四境各地十余年的安生太平如此不堪一击地被击垮了。   前线军报传至京城,金銮殿内成元帝面色铁青,一旁的总管太监陈屏吓得双腿发软,怕他真的一气之下撅过去,猛然跪倒在他脚边,声嘶力竭地哭喊道:“陛下,保重龙体啊!”   成元帝一脚将他踹开,双目赤红,怒不可遏道:“山河动荡,外敌都要打到皇城门口了,你还想让朕怎么保重龙体!”   天子暴怒,底下文武百官跪了一地,纷纷凄声呼喊道:“陛下……”   成元帝从龙椅上站起,目光在大殿上扫视了一圈,厉声道:“众卿可商讨出对策了?”   话音落下,底下众人跪得腰越发低了,恨不得头都磕在地上,什么对策,哪有对策!当初状告季暮通敌的蒋搏山叛逃了,那季暮到底有没有卖国通敌,他是真的因盟军反水而死,还是根本就是被自己人背叛的,大家心里都在嘀咕,可谁敢真的在金銮殿上问出来。   文武百官无一人发言,成元帝耐心耗完,直接点名道:“王爱卿,周爱卿,难道你们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兵部尚书王众与侍郎周秉德双双惊恐地抬起头,内心苦不堪言,周秉德率先怯怯道:“陛下,西域与鞑靼来势汹汹,我朝地大物博,让、让他们一点又如何……不如就、就将岐州等地赏、赏……”   成元帝怒喝道:“周秉德!你活够了是不是!?”   周秉德心惊肉跳,立马磕了数个响头,急得腿都在打颤,“微臣胡言乱语,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   成元帝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他叫唤,当场就要传人将他拖下去,一旁的王众苦着个脸,忍了忍还是道:“陛下,周侍郎说得也并非毫无道理,如今四境起火,东海虽有何将军坐镇,可是西北呢,只有一个马观同,连他父亲都战死了,难道指望他一个小儿力挽狂澜吗?这些时日,折了多少人,兵力纵有余,可是能将又去哪寻啊!”   这话一语中的,从季暮死在象牙山那天开始,脚下这块大陆上隐秘的齿轮便悄然转动,蒋搏山逃了,马绍诚死了,何贤还在东海鞭长莫及,放眼整个朝堂,竟然再也找不出一个能用的将来。   成元帝跌坐在龙椅上,整个人身上的精神气肉眼可见地消散,他开始动摇,难道真的要割让城池,以祈求安定吗?   这时,殿内忽然有人出声道:“谁说无人可用?”   说话的是内阁大学士戚方禹,众人纷纷向他看去,戚方禹神色淡淡,面对众人投来的目光面不改色道:“陛下,天牢里不是有一个吗?”   成元帝一愣,根本没反应过来,“戚爱卿指的是?”   戚方禹沉声道:“因季暮通敌一案被捕入狱,到现在还关在天牢里的,季暮独女,季时傿。”   此话一出,满殿哗然,众人齐齐向他投来古怪的目光,怀疑戚方禹是不是年纪渐渐大了,连脑子都出了问题。   王众见鬼一般看向他,季时傿和刚刚他嘴里说的“小儿”马观同有什么区别,她甚至还不如马观同呢,马观同好歹也是个少将军,二十多岁的男儿,她是个啥,上了战场,靠把蛮子哭心软吗?   成元帝脸色阴沉,憋了好大一通才没对这个曾经的伴读发火,“戚爱卿,你是个文人,不懂战场上变化莫测,今日朕饶你这一次口不择言,像这种胡话以后还是不要再说了。”   周秉德低着头胆怯地瞄了一眼,心道:就是,说的什么屁话,还不如我提的对策呢。   谁知戚方禹并未就此打住,俯身叩首,言简意赅道:“季时傿虽是女儿身,但饱读兵书,过去曾跟着她父亲在军中待过好几年,并非一般闺阁女子。”   王众急道:“那她也只是个十六岁的丫头,一个小姑娘能做什么!她跟男人比得了吗?”   一直隔岸观火,默不作声的梁齐盛也幽幽道:“是啊,戚大人,西域与鞑靼联军加起来几十万大兵,怎可随意胡来。”   王众点了点头,顺势道:“梁统领说的没错,事关江山社稷,不可不慎重考虑啊。如今权衡之计是要稳住胡人和蛮子,周侍郎的提议……”   戚方禹赫然打断他。   “我朝开国百年,先辈兢兢业业,流血断骨挣下来的江山,难道诸位甘心拱手让于外敌吗?被昔日的藩属国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割肉饲虎以求安定,诸位能保证他们就此收手永不反扑吗?”   “求和要割地,打输了也要割地,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打他个彻底,且叫蛮夷胡人看看,我中原圣地,尔等宵小休想踏足!我华夏儿女,绝不为奴伏低!”   戚方禹一字一顿,慷慨激昂,他这话就像是一记铁锤,重重地砸在此刻大殿内所有人的心上,连成元帝都被激起了一股澎湃的热血。   梁齐盛察觉有异,还想再说些什么,季时傿绝不能活着走出天牢,然而他刚要开口,成元帝便抬了抬手,他做出了决定,沉沉地泄了一口气,有些疲惫道:“陈屏,你亲自去天牢,把季时傿……带上殿来。” 第33章 成长   阴寒潮湿的天牢内, 几个狱卒得了闲正围在一起喝酒聊天,门口忽然火急火燎地冲进来几个人,为首的还是成元帝身边的总管太监陈屏, 众人立刻停止了话头,纷纷心惊胆战地散开,被当场捉住聚众划拳喝酒,这老太监要是告到陛下面前, 可是要杀头的大罪。   然而陈屏连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径直往天牢内间走去, 一边走一边尖声喝道:“去, 把关押县主的牢门打开。”   紧跟在后头的狱卒一惊, 以为自己听错了,就这喝会儿酒的功夫外面是发生了怎样的天翻地覆, 怎么连风向都变了, 罪臣之女又变回县主了?   季时傿正靠着牢房的墙壁闭目养神, 因为先前的审问受了伤,囚服上的血迹都已经发了黑,所幸的是受刑时留下的伤,靠着中秋夜那位不知名讳的人送来的药也逐渐好得七七八八,连疤都褪得差不多了。   所有人都觉得秋后就是她的死期,这些时日来除了送饭没有人往这个牢房靠近,此刻这样错综杂乱的脚步声, 倒像是有什么急事一般涌过来一群人。   季时傿诧异地抬起头,目光微凝, 与来人打了个照面, 看清是总管太监陈屏后, 整颗心都悬了起来, 陈屏怎么来了,难道陛下要亲自审问自己,还是说外面出事了?   狱卒匆匆上前打开牢房门,陈屏一看到她便愁眉苦脸道:“哎呦,我的县主娘娘,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了!”说罢朝后头的狱卒厉声喝骂道:“你们这些胆大包天的狗东西,县主要是有什么事,我非扒了你们的皮!”   几个狱卒立马跪了一地,冷汗直流,不停地磕头哭喊道:“总管饶命,总管饶命啊!”一边心里叫苦连天,这跟他们有什么关系?给她动刑的又不是他们!   季时傿惊得不敢动作,任陈屏带来的两个宫女冲上来给她整理仪容,她现在确定外面一定是出事了,还是天大的事,不然向来只伺候皇帝的陈屏怎么会跑到天牢里跟她献殷勤。季时傿被他们簇拥着走出天牢,忍不住问道:“陈总管,发生什么事了?”   闻言陈屏满脸苦色地望向她,欲言又止,手里的拂尘都快被他甩掉毛了,“这……县主,到了陛下跟前就什么都知道了。”   听到这样算不上回答的回答,季时傿不知道为什么反而冷静了下来,如今这样的境地,季家已经跌到了谷底,难道还能有什么比现在更糟糕的吗?人情冷暖,天牢酷刑她都体验够了,还能有什么怕的。   一行人很快走到金銮殿前,季时傿停在台阶下,仰头望了一眼金碧辉煌的宫殿。庑殿顶上的红瓦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近乎刺眼的光芒。   她心里升起一股不安,面上却是淡淡的神色,在陈屏的带领下走上台阶,金銮殿内数道意味不明的目光纷至沓来,季时傿沉了沉气,目不斜视地走进去,而后面向龙座,俯身跪拜,扬声道:“臣女季时傿,叩见陛下。”   她用的是臣女,而非罪人。   成元帝一愣,底下跪着的少女虽身着囚服,形容消瘦,在这满殿锦衣华服的官员中间显得格格不入,但她身板挺直,不卑不亢,这般泰然沉稳的气质竟叫人不敢轻视。   季时傿早先养在宫里,后来虽然被季暮接回去,但每到逢年过节,都会进宫给他和太后请安,算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然而此刻再面对她,成元帝却忽然觉得喉咙里似乎被什么堵住,他有些疲惫地别开目光,低声道:“戚爱卿,把你刚刚的提议,再跟她说一遍吧。”   “是,陛下。”   季时傿心感困惑,她转过身,朝戚方禹的方向行了个礼,刚听了几句话,脸色便遽然一变,而后越来越震惊。   “蒋搏山叛逃”“西北沦陷”“岐州城被屠”“马绍诚殉国”“东海倭乱”“中州暴动”几句话如铁锥一般,一个接一个地将她本还算镇定的内心捅得七零八落,季时傿张了张嘴,却陡然发现自己根本就说不出话来,她的大脑在此刻严肃沉重的环境下竟然天真般地在思考,戚方禹开玩笑的可能性有多大。   末了,戚方禹停顿一瞬,沉声道:“蜀钺二州已经快要撑到极限,县主,你可愿领兵前往西北前线,救万民于水深火热当中?”   话音落下,季时傿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众人纷纷难堪地低下头,目不敢视。   满堂文武百官没有一个敢出面,太长时间的稳定安生已经磋磨平了他们的棱角,吃饱了皇粮俸禄,国难当头,居然只能说出割地求和这样的话。他们怕季时傿会同意,又怕她不同意,无论哪一种,都无疑是在他们可怜又稀微的尊严上重重一击。   季时傿沉默良久,如今的局势,无论是谁领兵去西北,都可谓是一条命赤条条站在了鬼门关口,更甚至是有去无回。她望向成元帝,忽然很想质问他,这些年里,父亲为这个国家浴血奋战,伤痕累累,在他眼里,到底算什么?   记忆里侯府一直是冷冷清清的,祖父母走得早,母亲也离世多年,父亲没有纳过妾室,偌大的侯府,逢年过节除了仆人便只有他们父女两个。小时候有一年除夕,父亲从关外回来,也是那年除夕,陈屏敲开侯府的大门,说是成元帝让接他们父女俩去宫里过年,不是君臣宴,是家宴。   难道他真的不了解父亲的为人,真的不清楚他绝不可能通敌叛国,绝不可能以下犯上吗?把他们季家作践到了地底下,如今又哀声细语地想把这个烂摊子丢给她,凭什么觉得自己会心甘情愿地接下。   季时傿不答,成元帝沉沉地吸了一口气,看向少女尚且稚嫩的面容,思绪忽然飘到很远。   季暮当年是东宫侍卫,先帝驾崩之初,叛军包围皇城,成元帝被困东宫,是季暮拼死杀出重围,而后带援军赶回。他还记得当初也是这样十万火急的情况下,在东宫殿内,季暮跪在他面前,他问季暮,愿不愿意帮他。   如今兵临城下的险境再次发生,跪在他面前的却成了季暮的女儿,他问了与当年一样的问题,“小时傿,你愿不愿意……帮皇叔叔这个忙?”   季时傿一哽,刚刚心里那铺天盖地,翻腾不息的不甘与怨恨在这一声“小时傿”与“皇叔叔”中被猝然击溃。   人情贱恩旧,世义逐衰兴。为君者冷血凉薄,猜忌多疑,父亲都知道,如果他还在,又会怎么做呢?   良久,季时傿才想清楚,她闭了闭眼,俯身叩首,一字一顿道:“我父是为国战死,我作为他的女儿,纵风霜险阻,我亦万死不辞。”   ————   从宫里出来之后季时傿回了侯府,门口的封条已经被拆掉了,里面还保持着她走之前的模样。   先前在侯府伺候的仆人死的死,被驱逐的驱逐,太后从身边拨了两名宫女来伺候她,季时傿本想拒绝,话到嘴边却觉得索然无味,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灵堂被毁,满地狼藉,她一直以为父亲的尸身会遭罪,后来才知道是戚相野的父亲出面阻止,为父亲简单料理了丧事,并将他与母亲合葬了。   门口的柱子旁有一大片血迹,已经干涸到发黑,绮云就是被梁齐盛砍死在这的,尸体已经没了,不知道被他们弄到了哪里去。   再往里走,是被翻得乱七八糟的卧房,梳妆台下的箱子被砍得稀巴烂,旧风筝掉在地上,竹丝折了,狐狸的身上还有好几个脚印。   箱子里空空如也,原来还有一件湖蓝色的披风,如今大概也被梁齐盛扔了吧。算了,干她有何关系呢,只是想到自己曾经居然那般珍藏,她心里就开始犯恶心。   季时傿开始收拾东西,将掉在地上的东西捡起来,将被翻得脏乱的床榻整理干净,她找来细丝,仔细地将断掉的竹条绑起来,再用棉布擦去风筝上的脚印。   只是就算她再怎么小心翼翼,这个风筝都再也飞不起来了。   似乎每一个人的成长都必须靠各种各样的挫折去铺垫,经历一次又一次的无能为力,无可辩解。   季时傿曾经无数次地幻想过自己总有一天会独当一面,却没想到是以如此残忍又强硬的方式,毫不留情地宣告了她少年时代的终结。   午后,其中一个跟着她一起出宫的宫女敲了敲房门,轻声道:“县主,何将军的夫人来访,说是有东西交给您。”   季时傿顿住,何贤的夫人来做什么?她站起身,将风筝放在桌子上,简单地理了理头发,而后径直往前厅走去。   何贤去了东海,他的夫人留在京城,她今日早上刚回到侯府,何夫人下午便来了,像是有什么重要的急事。   见她走过来,何夫人面露喜色,她连忙将自己带来的东西呈上,缓声道:“这是我夫君后来去象牙山清剿楼兰残兵时发现的,他说侯爷原本给县主带了许多东西,都放在一个木箱里。”   “原本以为象牙山一战,这木箱也丢了,没想到又被他找到了。”何夫人叹了叹气,将箱子打开,“夫君临走前叮嘱我,说无论如何也要将它交给县主,我总算等到您回来了。”   季时傿低头往箱子里看去,里面有一些是北蛮人喜欢吃的风干肉、奶酪,还有一些是从西域商人那里淘来的小玩意。   以及,放在最下面,已经制作好的新风筝。   作者有话说:   “人情贱恩旧,世义逐衰兴。”——《代白头吟》南北朝·鲍照 第34章 临行   即将动身去西北的前一夜, 季时傿去了一趟戚府,戚相野被他爹关了一个月,直到季时傿完好无损地从天牢里出来, 才给他解了禁。甫一重见天日,戚相野就几乎要给她跪下了,鬼哭狼嚎地好像哭丧一般。   “我说你差不多得了啊,戚二,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死了。”   闻声戚相野差点跳起来,对着地上“呸呸呸”了好几声, “这话可不能乱说, 不吉利!”   季时傿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轻声道:“没什么不吉利的,横竖也就这样了。”   戚相野没听清她在说什么, 疑道:“啥?”   “没啥!”   两个人你来我往地骂了两句, 就跟过去在泓峥书院一样, 说着说着戚相野便觉得越发笑不出来了。他顶着个苦瓜脸,嘴一撇闷闷道:“时傿,你真的要去西北吗?”   季时傿一愣,低声道:“嗯。”   说完侧过头看了一眼戚相野要哭出来的表情,轻笑一声,状似无所谓道:“哎哟,你干嘛这幅模样, 你忘啦,我从小到大最想做的事就是去战场打仗, 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我知道。”戚相野默默地抹了一把眼泪。   清明前有一次讲学, 沈先生问他们以后想要做什么, 有人说要做大官, 有人说只要能考个秀才回去当个教书先生也行。沈先生问到季时傿时,她神采飞扬,志气满满地说要跟她父亲一样做一个大将军。   明明好朋友想做的事情已经快要实现了,怎么他就是笑不出来了呢。   察觉出他情绪低落后季时傿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嘻嘻道:“行了戚二,别挎着个脸了,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愁善感了?跟咱山脚下那天天愁儿子讨不到媳妇的大婶一样。”   “去你的。”戚相野气急了骂道。   “哎。”季时傿忽然问道:“还没问过你呢,秋试考得如何了?”   “我啊。”戚相野撇了撇嘴,干笑两声,“实在不会写,就在上面画了只王八。偏偏考官是我爹朋友,把这事告诉我爹了,我爹就气得把我打了一顿。”   季时傿顿时语塞,瞥了他一眼,“你也是厉害。那裴逐呢,他考得如何了?”   “他自然很好,还是榜首。”   季时傿一愣,脸上的神情僵住,之前所有人都说以梁齐因的才华必会高中,连沈先生都说这是他教过的学生里最聪慧的一个,裴逐也很好,只是与梁齐因比起来还差些,为何……   大概是看出她在想什么,戚相野解释道:“梁齐因没有参加秋试。”   季时傿怔道:“为什么?”   “呃,也是上个月的事,庆国公有个小妾,觉得有他在自己儿子就永远出不了头,就想到给他下毒!”戚相野顿了顿道:“不过还好救得及时,我看国公府也没啥大动静,估计没什么事,只是错过秋试了而已。”   季时傿道:“那个妾室怎么样了?”   “死了,畏罪自杀。”戚相野“啧啧”道:“早知道害怕当初干嘛想着害人。”   戚相野还在喋喋不休,“管他呢,再等个三年又有啥的,反正以梁齐因的本事他就算不参加科举,也是别人争着要的香饽饽。”   “嗯。”   见她态度诡异的冷淡,戚相野登时止住话头,想到前段时间听人提起中秋宫宴上,庆国公跟别人商量想要重新给梁齐因说一段亲事,还到处跟人说他去给镇北侯吊唁,然而季时傿目无尊长,对他多次出言不逊的事。   难道季时傿也听说了。   怪不得这个态度,那他还在她面前说梁齐因的好话?   戚相野立马拍了拍自己嘴,骂道:“瞧我这碎嘴,他就是一个臭饽饽,呸,庆国公府所有人都是臭饽饽,咱不跟他们计较!”   季时傿被他逗笑,“嗤”了一声站起来道:“行了戚二公子,你去多读点书吧,骂人都不会,我走了。”   “啊……这么快?”戚相野挠了挠后脑勺,闷闷不乐道:“时傿,那我们还能再见吗?”   季时傿转过头,笑了笑,“怎么不能,明早大军出征,你来城外送我吧。”   说完她径直出了门,门口侯府的马车正在巷子里等着。季时傿刚出门,那两个宫女之一的琨玉便提着灯笼上前迎她,另一个叫做秋霜的捧着披风,轻声细语道:“夜里风大,姑娘穿得怎么如此单薄。”   季时傿摇了摇头,“不碍事。”   却是安安静静地站好,任秋霜给自己系好披风,等她弄完,季时傿抬起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马车与幽深的街巷,温声道:“我想走着回去。”   琨玉心直口快 ,“啊”了一声,“戚宅与侯府间有好一段距离呢,姑娘为何……”   话没说完秋霜便打断她,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姑娘想走着回去,那奴婢们便陪着你,琨玉,你去同车夫说一声。”   琨玉撇了撇嘴,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往马车走去,嘀嘀咕咕地交代了车夫两句,便提着灯笼走回来。   季时傿静静地走在前头,她想这大概是她最后一次看见这条街,如果她没有活着回来的话。   离宫前成元帝将她单独召进殿内,告诉她季瑞昨夜死了,据说是在牢里感染了鼠疫。   季瑞一死,由他检举告发的侵田案便断了线索,再加上那两个从曲州告到御前的夫妇,查遍了也没有任何疑点,侵田案实打实地无法推翻,成元帝告诉她,如果她能保住西北一线,便可将功赎罪,朝廷不会再追究他们侯府的过错。   出宫后,季时傿第一件事先是到父母墓前立誓,此去西北,一是要将蛮子和胡人打回老巢,护大靖河山;二是活捉蒋搏山,要他一五一十地将真相公之于众,还父清白。   若她不幸亡于边沙,誓言未了,情愿死后此身永入地狱,以赎己罪。   第二件事,便是到戚府珍重地向戚方禹道谢,若非他在金銮殿上慷慨陈词,向成元帝提出让她带兵北上一事,季瑞死了,侵田案板上钉钉,她也难逃一劫。   也跪谢他能为父亲殓尸,让他不必受辱得以安葬。对此戚方禹并没有说些什么,只告诉她,往后的路千难万阻,谁都帮不了她,唯有靠自己挣出一条活路来。   好一会儿之后,三人才走到侯府门前,只是季时傿在路口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躲在角落里,想过来又不敢过来的样子。   季时傿摆了摆手,让琨玉和秋霜在这里等着,然后自己走过去,路口的人看到她还想躲,季时傿索性直接喊出声道:“裴逐,你干嘛呢?”   被点破姓名的裴逐咬了咬牙,僵硬地转过身,脸上挂着难堪的神情。   他恨不得遁地逃走,总觉得自己现在这样在她眼里是不是很可笑虚伪。毕竟当初侯府出事的时候,他的第一想法是将身边与季时傿有关的东西全部丢掉,并在人前对她闭口不提。虽然明明知道此事根本牵扯不到自己,但还是留了个心眼,以防万一。   只是裴逐怎么都没想到,季时傿居然活着回来了,他心里五味杂陈,又羞愧又担心,想看看她还好不好,又怕她早就看出来自己曾经做的一切。   见他一直局促地站在远处不动,季时傿走过去,笑眯眯道:“好久不见啊,你是来找我告别吗?”   裴逐一愣,抬起头看向季时傿,她脸上的微笑未曾作假,也并未参杂着其他情绪。也是啊,她关在大牢里,而自己远在嵩鹿山上,她能知道什么。   “是……”想清楚这一点后,裴逐立刻撇去心里那点心虚愧疚,他定了定神走上前道:“先前一直忙于考试,没有来看过你,怕你怪我。”   “嗐。”季时傿摆了摆手,“这有什么,你现在不是来了吗?”   裴逐抿了抿唇,想到明天她就要动身去边疆,一个小丫头,在这之前还天真随性,根本没经历过多少世事,她去边疆,无疑是自寻死路,有去无回。他总觉得,如果今天不来看她一眼,以后就真的再也见不到了。   “明早大军开拔,我身份低微到不了场,不能给你送行,便在今夜祝你,此去万安,凯旋归来。”   九月十三,城郊。   成元帝携皇后贵妃亲临,司天监祈福颂声,百官跪地送行。   季时傿身穿轻甲,列于队伍最前,身后有数万将士,他们即将启程北上,与马观同率领的蜀钺二州驻军会和,共同抵御敌军。   用来祭祀的牲畜被宰杀燔燎,季时傿走上前,用滚烫的鲜血涂抹军旗、战鼓,祃祭过后,将士们分发牲肉,喝酒祭神。成元帝走下城墙,亲自为主帅及将校授以节钺,最后是誓师典礼,等一切做完,鸣炮震鼓,大军即刻开拔。   季时傿勒紧缰绳,望向城墙,所有人的面容都在她的视线里变得越来越模糊,她在此刻起誓,一定要活着回来,此去山长路远,她要从绝境里厮杀而出,用不败的军功铺一条通天的路。   作者有话说:   明天返校,今天一直在收拾东西,刚写完(点烟) 第35章 求佛   海东港口被东瀛人炸掉后, 肆虐的大火沿着海岸线往两边延展,火舌很快吞噬了临海民居,江阴水师一撤退, 整个东海沿线就像是门户大开一般,东瀛人顺利登岸,第一件事就是将江阴青河两县抢了个干净。钱财粮食搜刮完之后,便以虐杀沿海百姓为乐, 海上浮尸无数,连海水都被染成了血红色, 一眼望不到边。   男人被残害, 女人则被抓去做军妓, 到处都是残垣断壁,赤身裸体的尸体挂在刀尖上, 或是烂在墙角里。   过去大靖并不重视水上军队的发展, 江阴水师所用的舰船还是百年前的老样式, 对付一些普通的海盗可能还有用,直到对上东瀛人的新式舰船,上面开有上百个铳孔,其中安置的大炮威力巨大,射程很远,老式舰船还未来得及靠近这大家伙,便被炸得连渣都不剩了。   众人这才意识到, 昔日称臣纳贡的弹丸小国,在不知不觉间发展得越来越快, 对大靖的敬畏之心逐渐被贪婪取代, 过去伏低做小的不甘愤懑在一朝局势转变后, 便迫不及待地加倍报复在普通的淳朴百姓身上。   经历过两次大规模屠杀后的青河县了无人烟, 走在路上连狗叫声都听不到,城郊外有一座小山,树林密布,其中有一个很小的寺庙隐在林间,加上住持一共才五人,此刻却挤满了上百个的难民。大多都是些老弱妇孺,还有个一路护送他们过来的少年,手上拿着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卷了刃的刀,胳膊脱臼了都不肯松下。   梁齐因抱臂靠在墙角,嘴唇发白,上面干裂得破了好几个口,他身上穿着的衣服已经辩不出原本的颜色,衣摆处沾了血,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他自己的。   “小兄弟,你手上的伤不要紧吧?”   旁边走过来一个穿着破旧麻布衣的妇人,脸上满是担忧的神情,目光落在他的胳膊上。   梁齐因挪了挪身体,胳膊在与东瀛人打斗的过程中受了伤,只简单地处理过,这样的伤原本不该再剧烈运动,但现下的情形他又没法坐视不管。   他摇了摇头,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温声道:“我没事。”   听到他这么说,妇人还是有些不放心,这个少年一路上除了带领大家躲藏到这个寺庙外,其余一声不吭,之前明明看到他为了保护一个小孩被东瀛人砍了一刀,他也未曾叫喊过,甚至还反过来安慰受到惊吓的人群。   过了会儿,寺庙里的和尚带来仅存的伤药与吃食,只能勉强地分发给各人,梁齐因在墙角一动不动,先前的那个妇人又走上前来,将自己的那一份吃食递给他。   梁齐因闻到味道,下意识喉结动了动,嘴上却仍道:“我不饿,您吃吧。”   妇人硬是将馒头塞进他手里,“你年纪不大,还是个半大的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又因我们的拖累颠簸了这么多日,怎么可能不饿。快吃吧。”   梁齐因本就饥肠辘辘,听到她这么说便只好接过,只是动手将馒头一分为二,还将大的那一份给了妇人。   “哎。”   妇人见状不好再说什么,无奈地叹了叹气,低头看向少年因咀嚼微微鼓起的腮帮,饿极了也并未狼吞虎咽,一看就是不一般的家庭出身,有着良好的教养。   “小兄弟,你不是青河人,如今东瀛人打过来了,你怎么还待在这儿?”   闻言梁齐因一愣,“夫人怎么知道我非青河人士?”   妇人道:“口音不像,你说的是都城那一带的官话,你是京城人,且家境还不凡是不是?”   梁齐因抿了抿唇,发现自己忽略了这一点,青河人大多说的是一口温柔的吴侬软语,哪怕是说起官话来也是轻声细语的,跟其他人听起来有很明显的差别。   他索性承认道:“夫人猜的没错。”   妇人不解地看向他,“东瀛人一来,青河的官员都跑得差不多了,只留下我们这些穷苦百姓,你为什么还留在这儿,你不怕吗?”   “外敌来犯,国土受侵。”梁齐因顿了顿,轻声道:“君子守义,我虽蚍蜉之身,却也想尽一份力。”   妇人似懂非懂,只觉得他说什么都在理,方才一名僧人送来了伤药,她刚想拿来给少年敷上,便听到外面传来嘈杂的动静,似乎有人在说话,但说的语言她却完全听不懂。   人群顿时躁动不安起来,梁齐因警惕地站起身,换了左手拿刀,倚着窗向外看去,他眼睛看不清,但听力非凡,辨认出外面的人说的什么语言后,神色一凝,沉声道:   “是东瀛人。”   听到他这么说,庙里一众妇孺都惊惧地抱作一团,东瀛人自上岸之后在青河与江阴的恶劣行径大家都亲眼目睹过,谁能想到他们居然这么快就找上来了。   庙里藏着的都是妇人小孩,要是被他们抓到……   梁齐因皱着眉,握着刀柄的手更紧了些,他听到门外寺庙住持正在和东瀛人的首领交谈,东瀛人似乎在顾忌着什么,对几名僧人说话的语气居然难得一见的温和。   蓦地他想起过去曾在书上看到过,佛教从中原经高丽传至东瀛,东瀛人也信佛,如今虽在大靖领土内,但想必也不敢在寺庙内太过放肆。   还好当初逃进寺庙了,只是尽管如此梁齐因也不敢掉以轻心,手里的刀抬起些,盘算着要是东瀛人真冲进来,他一个人能拦多久。   原本跟着他来青河的几个暗卫都被他派过去保护崔氏的安全了,陶叁也在城破时的混乱中意外与他走散。之后东瀛人便开始屠城,他护着这些老弱妇孺们一路从青河城内逃到城郊树林,先前运气好遇到的只是些散兵,像外面这么多人要是一起上,眼睛看不清的情况下,感知力下降,他根本撑不了多久。   好在这些东瀛人并不敢硬闯,在门外僧人的竭力阻拦下,他们终于放弃进庙,跟着首领依次下山了。   听到外面的动静渐渐平息后,惊慌的众人才松了一口气,劫后余生般抱在一起嚎啕大哭。   梁齐因垂下手腕,靠着墙又坐下来,神经一旦放松后,巨大的疲惫就猛地袭了上来,他几乎已经好几天没合眼,方才跟他说话的妇人大概看出他状态很差,轻声道:“小兄弟,你先睡会儿吧,他们已经走了,应该不会回来了。”   梁齐因有些犹豫,但妇人又重复了一遍,再加上他先前仔细听过确认过,东瀛人真的走了,因此便点了点头,握着刀柄坐在墙角闭上眼睛。   是夜,梁齐因是被一阵惊惧的哭喊声吵醒的。   他猛地睁开眼,庙里冲进来几个东瀛人,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酒,形似癫狂,白天还装得像个正人君子一般在僧人面前客客气气的,晚上就原形毕露趁着夜色袭上山。   众人吓得挤在一起,这般大的动静把几名僧人吸引来,住持还像白天一样试图跟这几名东瀛人讲理,但他们显然一点也听不进去,甚至在住持试图再次劝诫时,直接拔刀一把砍断了住持的头颅。   人群顿时尖叫声不断,顷刻间几个僧人便被杀了个干净,庙前的石阶被鲜血染红,东瀛人再无顾忌地冲进来,提刀对着人群,猥琐得意地狂笑着寻找目标。   梁齐因飞奔上前拦在他们面前,神情紧绷,整个人面色惨白得比外面的月亮还要更晃眼几分。   他浑身是血,脸上好几道血痕,提着刀的手都在颤抖,先前洗髓时留下的伤还没有彻底好,他已经不像从前那般有那么强的反应力了,手腕上的劲都是虚的。   东瀛人提刀砍来,他被震得跪倒在地,手腕发麻,手里这把残缺的刀像是要断了一般。梁齐因咬了咬牙,一步不肯退让,被撞裂的虎口鲜血淋漓。   面前这个东瀛人不知道骂了一句什么,又有几人向他砍来,梁齐因不得不收力往旁边躲去,但他半瞎的眼睛在这般昏暗的环境下根本看不清路,刀刃擦着他的后背划过,而后一把穿透他的肩膀,将他牢牢地钉在地上。   眼前顿时一黑,梁齐因挣扎着想要起来,肩膀上传来剧痛,半个身子都已经没有知觉了,他艰难地抬起头,东瀛人估计以为他翻不了多大的浪,竟放任他瘫倒在不远处的空地上,转身往人群走去。   年轻貌美的少女被他们盯上,几个人扒着她的衣裙将她从人群里拖出来,旁边的人想要伸手帮忙都被刀尖对着完全不敢动作。   白天那个跟他说话的妇人,便是少女的母亲,她毫不犹豫地冲上去想要拯救自己的女儿,却被人一刀削去了脑袋,鲜血四溅,残肢飞落在远处,那只曾经给梁齐因递过馒头的手就那么沉沉地坠落在他眼前。   梁齐因喉间一哽,鲜血烫得他瑟缩了一下,他张了张嘴,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痛苦惨烈的叫声似乎要揭破房顶,耳边响起东瀛人得逞的奸邪笑声,那么恶心,那么叫人作呕。   梁齐因重重地咬着下唇,他抬头望向庙里的佛像,眼睛在泪水的洗刷下似乎变得清明了一些,他看到滚烫的鲜血溅在佛像上,从佛祖慈悲的双目落下,如同血泪一般。   佛是不是也在哭,哭这圣洁的寺庙一夜间沦为修罗地狱,哭这破碎又脆弱的灵魂,诸天神佛在上,若真的愿普度众生,若真的能听到这满堂的祈愿声,谁来救救她们,谁来渡她们?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交易   没人救得了她们, 若是真有神佛庇佑,又怎会山河动荡,满目疮痍。   梁齐因趴在地上, 因失血过多而一阵头晕目眩,他睁开沉重的眼皮,哭喊声与尖叫声交替着灌进耳朵里。   他动了动手指,渐渐攒够了爬起来的力气, 东瀛人窄而坚硬的武士刀还插在他的肩膀上。梁齐因跌跌撞撞地站起,而后抬起左手, 咬了咬牙, 一把握住刀柄将它拔了出来, 提气上前,用尽全身力气, 捅穿了不远处的一个东瀛人。   他下手极快且狠, 没有一个人看清他是怎么过来的, 杀完人后又迅速将刀拔出,以刀尖撑地,半个肩膀都塌了下去,血流如注。   方才还很猖狂的东瀛人一愣,急匆匆地提起松垮的衣领,转头一看却是先前被打趴在地的少年,顿时放松了警惕, 他这幅模样,也就刚刚偷袭能得手, 真的打起来, 他能撑的过几时, 还不是一根手指就能放倒的事?   梁齐因微微眯了眯眼, 差点站不稳,他额前的刘海被血水打湿,黏糊糊地贴在脸上,经脉受损的左手没什么力气,只好用发带将武士刀捆在手上,整个人看上去狼狈不堪,完全没什么震慑力。   他心里清楚地知道自己再打下去必然死路一条,其实以他的能力,现在避敌不战,保存体力,一个人逃出去这些人根本追不上他。萍水相逢,他已经仁至义尽,可是事到关头,却怎么都迈不出腿,明明知道自己就算留下来也于事无补,拖得越久,东瀛大军便会找过来,到时候他面对的就不只是现在这三个敌人了。   只是把这些人丢下,他便真的能如愿了吗?   梁齐因抬起刀,在刹那间做出决定,崔氏已经被平安护送出青河,届时会有人接应,她到了陛下面前将季瑞与人合谋陷害镇北侯的事全盘托出,镇北侯便能洗脱罪名,季时傿也能平安了。   至于他自己,了而无憾,此身究竟葬于何处,又有什么区别呢?   几个东瀛人看出他目光中的坚决,知道他还想负隅顽抗,被这可笑又不自量力的行为激怒,索性一起冲了上来,带着要将他碎尸万段的气势。   梁齐因反手抵挡,每动一步脚底下便是一个带血的脚印,他只能靠着动作间带起的微风来辨别攻击的位置,眼前血蒙蒙的,什么都看不清。   东瀛人善用劈砍,动静大,因而留存躲避的空间,梁齐因没法同他们硬碰硬,一边撤退防守一边等待时机。他改变进攻的方式,将武士刀用成了剑,每一下都出其不意,角度刁钻,防不胜防。   剑术讲究快、准,或以柔克刚,梁齐因意识到这几个东瀛人性格狂妄自大,对他有所轻视,也就是利用这个弱点,勉为其难地杀了一个,但也基本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脱力的手腕连刀都拿不住,摇摇欲坠,他好几次跪倒在地又爬起来。   仅剩的一个东瀛人被他彻底激怒,脸色铁青,嘴里嘀嘀咕咕地不知道在骂什么,头上梳着的奇怪发髻在打斗中散落,配合上那狰狞的面容,越发显得疯癫丑陋了。   刚刚那一连串的血腥场面吓得庙里躲藏的众人都不敢再哭叫了,纷纷避让在角落,大气都不敢出。脸上的表情越来越绝望,因为只要不是瞎子,一眼就能看出那个一直保护众人的少年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梁齐因用刀撑着地面,动一下就呕血,脸色白得比城里那些死了几天的尸体还要吓人,他动作迟缓,全身的血像是快要流尽,冷得他手脚发颤。   对面的东瀛人嘶吼一声,猛地扎过来,挥舞的武士刀带起一阵狂风,梁齐因散落的头发被吹得扬起来,他微微抬起头,盘算着怎样才能与东瀛人同归于尽。   然而未等他动作,门外忽然轰隆隆地响起一阵快速且强劲的马蹄声,紧接着有一柄长枪飞射过来,一把将东瀛人捅了个对穿,震耳欲聋的骂声从外面传来:“矮倭瓜,看老子不弄死你!”   原本以为是东瀛大军赶到的众人本来都已经绝望透顶,倏地听到熟悉的语言,反应过来后顿时喜极而泣,争先恐后地往外涌去。   “公子!”   陶叁从外面飞奔进来,一眼就瞧见了瘫倒在血泊里的梁齐因,哪还有半分从前的模样,他心下一惊,顿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冲上前一看,梁齐因的眼神光都开始涣散了。   “何将军,何将军!”   陶叁慌张地大叫起来,往外跑的时候甚至摔了一跤,寺庙外正在差人将住持几人的尸体装殓起来的何贤抬起头,惊道:“咋啦?”   “大夫在哪儿,救救我家公子!”   ————   岘门关外的一处黄沙口,巨石遍布,地势狭窄陡峭,此刻有一批人正在飞快从这里穿过,出了沙漠再往北便是蛮人的领地,远处隐隐可见苍绿的广袤草原。   为首的人穿着盔甲,用来抵挡风沙的面罩里只露出来一双眼睛,眉眼有些秀气,但目光却极为冰冷骇人。   一行人一路冲进北蛮东境部落,未等士兵反应过来,便直接报上名号:“大靖西北统帅季时傿,特来与贵部首领谈一笔买卖。”   领头的蛮人一愣,满脸错愕,但不敢轻举妄动,于是派人火速去传信,他则带领兵马拦在众人面前。   季时傿从马背跳下,面对北蛮将领警惕的目光甚至淡淡地笑了笑,全然没有一点惧怕的模样。   她的来意这些普通将士并不知道,但本能地感到不安,蛮人将领甚至想好,只要上面传来指示,他便直接动手将这群胆大包天的汉人杀光。   过了会儿传信的人跑回来,谁知并没有他意想的结果,反而是完全相反的内容,首领要求他们恭恭敬敬地将这些人迎进去。   季时傿微微点头,跟上带路的士兵,身后随行的参将忍不住小声问道:“大帅,这样真的行得通吗,要是蛮子忽然来个瓮中捉鳖。”   “不会。”   季时傿立即低声回应,这时带路的士兵将他们引至一座宫殿前,再有专人接应带领,一个接一个,穿过数道宫阙门,他们终于见到了北蛮东境六个部落首领之一的挲摩诃。   “中原是没人了吗,竟然派一个毛都没长齐的丫头来。”   一见到他们,挲摩诃便用着蹩脚的汉语开口道,说话的内容却并不客气。   季时傿还未回应,她身后随行的将士便欲拔出刀剑,朝着挲摩诃的方向怒目而视。   季时傿微微抬手拦住他们,挲摩诃说话带刺,她脸上却依旧神情自若,不急不慢道:“阁下若真觉得我不够格,又怎会放任我们进来。”   挲摩诃顿时眉间浮上愠色,被她一句话堵得哑口无言。   这位被临时推上战场的年轻主帅,今年不过十六岁,还是个女儿身,一开始所有人都以为大靖的皇帝是脑子出了问题才做出这种可笑的决定,甚至根本没将这位新上任的西北统帅当回事。   哈鲁赤先前一路攻城不败,士气正高,完全不将此人放在眼里,谁知被她使得一手上屋抽梯,故意露出破绽让哈鲁赤以为她果真不过如此。   等他带兵追至金池,才猛然发现后路被截退,前方是险峻的山壁,季时傿率军抢先占领高地,两面夹击,若非哈鲁赤留了一手,援军及时赶到,恐怕本人都要折在那里。   这是哈鲁赤亲征以来首次吃瘪,也是西北统帅上任以来打的第一场仗,且是胜仗。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帮你?”挲摩诃站起来,面若寒霜,“北疆多部一体,可汗大人正御驾亲征,你们中原早晚是我们的囊中之物,我为什么要做傻事?”   季时傿浅笑一声,一字一顿道:“凭首领大人您,也想要哈鲁赤死。”   挲摩诃一怔,脸上是被戳破心事后的恼羞成怒。   的确,哈鲁赤成为部落首领后,违背盟约,率兵吞并其他部落,并逼迫各个首领对他俯首称臣,在他的压迫下,一些弱小的部落子民苦不堪言,不仅要对哈鲁赤所在的那个王室匍匐跪拜,甚至一度沦为他们手底下低贱的苦役。   各个部落早就有不满,但奈何哈鲁赤率领的兵队强大凶残,有任何胆敢忤逆他的地方便会立刻遭到惨重的报复。   尤其是东境的几个部落,他们已经苦于哈鲁赤的压迫许久,等的就是一个翻身的机会。   季时傿看出挲摩诃在犹豫,乘胜追击道:“我们都有共同的敌人,相信我,这笔买卖。”她顿了顿,笑容诚恳,“绝对划算。”   作者有话说:   收藏,点击,评论,你们带我走吧,没有你们我怎么活啊!!!(黄豆流泪) 第37章 锋芒   青河被屠的第六天, 两广水师提督何贤率军援救,短短几天,整个青河县死了上万人, 尸体成堆地垄在田埂间,有些被活埋进地里,从旁路过依稀可以看见从土里伸出来的半截手臂。   何贤正在差人为青河的百姓收尸,战后条件差, 如今物资少,只能勉强地找出来一些草席为众人殓尸。   先前在青河作乱的东瀛人大部分被清剿, 剩余的退居于东海沿岸, 他们大批的战船正停在海面上蓄势待发, 昏暗的夜晚像是一个个蛰伏的巨型猛兽。   “公子,你醒了。”   看到席子上的少年睁开眼睛, 陶叁急忙走过去, 捂紧他身上滑落的棉被, 小心翼翼地避开他的伤口。   被穿透的肩膀上传来剧痛,梁齐因皱了皱眉,视线里模糊地能看见乌泱泱的人群,他疼得吸了一口凉气,颤声道:“这是哪儿?”   “何将军命人临时搭建起来的棚子,伤兵都在这儿。”   陶叁压低声音道:“情况实在是太糟糕了,伤药不够用, 城里的大夫也死光了,公子, 我们得赶紧回去。”   “我已经给最近的暗桩递了消息, 这几日就会有人来接我们走。”   梁齐因目光一顿, 不顾陶叁的阻拦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盖在他身上的棉被是废墟里硬找出来的,没有多少,还给了他两条。   他只要一动作浑身就跟被碾过一般的疼痛,梁齐因咬着牙,用还算完好的左手臂捞起席上的两条被子,一瘸一拐地走向了不远处的伤兵。   他们大多数都已经无法动弹,东瀛人的火炮威力巨大,要是被当场炸死了还能免受一些苦难,像这样四肢都被炸飞,肝脏都被震毁的无时无刻不在饱受着伤痛的折磨。   空气里弥漫着血腥气与焦糊味,原本的随行军医已经死了,在这里照看伤兵的是几个在屠杀中幸存的妇人,药不够绷带也不够,只能紧凑着给重伤的士兵用,谁知道他们许多人却根本撑不过去。   撕心裂肺的惨烈叫声在耳边响起,闻者心惊落泪,不止是那些妇人已经在情绪崩溃的边缘,梁齐因站在其中,心里掀起层层风浪,喉咙像是被攫住,他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陶叁说的没错,情况太糟糕了,我军伤亡惨重,海战几乎是被东瀛人压着打,这些年积攒下来的舰船差不多都被炸毁,只能从别的地方调配,估计兵部的人头发都要掉光了,上半年又是天灾又是建行宫的哪还有钱。   梁齐因将棉被轻轻地盖在伤兵身上,陶叁在后面急得都要喊出来,但又不敢伸手去抢,苦着脸嘀嘀咕咕道:“公子,你怎么办啊……”   “我没事。”   梁齐因声音沙哑,入目的是刺眼的红,他不忍地别过头去,低声道:“何将军呢?”   “在前线,东瀛人又来了。”   梁齐因道:“如今四境怎么样了?”   “东瀛人来势汹汹,战舰新进,我军……节节败退。”陶叁叹了一声气,“西北有马小将军坐镇,原本蜀钺二州已经岌岌可危,但……”   他忽然顿住,不敢再继续讲,觑了两眼梁齐因的神色,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几乎细若蚊鸣,“县主临危受命,挂帅出征,去西北支、支援了……”   梁齐因脸色遽然僵住,神情一瞬间茫然,愣愣道:“你说什么?”   陶叁索性豁出去道:“就在青河城破的那天,县……如今应该称大帅了,奉旨领兵去了西北退敌!”   梁齐因身形一晃,忽然开始剧烈地咳嗽,像是要将肺腑都咳出来,陶叁紧张地扶住他,刚挨过去就被紧紧攥住手臂,“战场刀剑无眼,谁让她去的,她为什么……”   “没有办法,蒋搏山弃城逃走了,实在没人能用了。另外……”陶叁顿了顿,道:“季瑞死了。”   梁齐因道:“什么时候的事?”   “我们刚到青河的那天,死于鼠疫。”   梁齐因一怔,竭力忍住情绪,他紧紧按住胸口,眼眶发痛。背后的人下得一手好棋啊,步步紧逼,如果他没有留个心眼让人去查崔氏,一旦青河城破,崔氏亡于东瀛人的刀下,镇北候的罪名就真的洗不掉了。   季时傿知道他父亲的事很难翻案,所以才肯领兵去西北,她想靠军功堵小人的嘴,给侯府挣条活路吗?   梁齐因闭了闭眼,嘴唇翕动,忽然落下几滴泪来。   陶叁吓了一跳,磕磕绊绊道:“公子你、你……”   梁齐因他背靠着墙角倚下,摇了摇头,神色变得很疲惫,良久他才低声道:“不该是这样的。”   到底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世事无常,诸事难料,他眼前渐渐浮现中秋夜里那次在天牢见到季时傿的画面。   看不清她的脸,却切身体会到从牢房里溢出来的死气沉沉,很像大雨天时陷进烂泥里的花瓣散发出来的腐烂味。   成元二十年还没走到底,她的命运就已经彻彻底底地与从前割裂开了。清明前有一次讲学,她还意气风发地和大家说想跟她父亲一样上战场,建功立业,如今兜兜转转,曾经说的话成了真,为什么还让人觉得意难平。   他只是觉得,不该是以这种方式。   好半晌梁齐因才沉下心,他抬起头,眼前灰蒙蒙的,这块临时搭建起来的棚子,墙壁摇摇欲坠,东瀛人随时都有可能打进来,到时候这群伤兵还有可能逃得走吗?   有的人千方百计的想要逃离,有的人却不得不上阵迎敌。   梁齐因开口道:“陶叁,我不走了,我留在这儿。”   “啥?”陶叁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急道:“这怎么行啊!这里是人待的地方吗?敌军……”   “不是人待的地方,他们不也在吗?”梁齐因望向远处的一群伤兵,“陶叁,我发现我错了。”   陶叁愣愣道:“什么……”   “从前我总怨天尤人,觉得谁都欠我,谁都对不起我,我是全天下最苦的人。”梁齐因轻声道:“可事实上,这世上有太多人身不由己,无可奈何了。”   “江阴与青河县这些死掉的人,兢兢业业一辈子,就守着那一亩三分地,东瀛人杀过来的时候,他们连反抗的余力都没有。”   “我自知我这辈子不过如此了,但我不想做庸人,陶叁,你明白吗?”梁齐因看向他,目光坚定,“我可以接受我满腔抱负一场空,但我不能因此堕落,我不想让别人瞧不起我。”   我不能让她瞧不起我。   “我不逃,我也不躲。我就在这儿,我会武我能自保我也能保护别人,我可以安顿流民,我也可以照顾伤员,总之,我不想总是心安理得的龟缩于他人身后。”   陶叁整个人愣在原地,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心情复杂,因为方才的这些话可以说是梁齐因病后说得最长的一段了。   从前备受瞩目,前程似锦,如今亲朋皆失,无人问津,公子虽然嘴上总说没什么,可是经历过这样子的事,那种落差,又有几个人能挺得过来。   如今这话听着像是一意孤行,但陶叁却笑了出来,他粗暴地抹了抹眼泪,咬牙骂到:“好,我也不走了!去/他/妈/的矮倭瓜,谁怕谁啊!大不了老子跟他们拼了!”   ————   自金池一战,哈鲁赤被西北新任主帅设计赔了几万精兵后,他气得估计牙都要咬碎了,原本以为碾死一个小丫头不过是动动手指的事,谁成想竟然那么棘手,还被她摆了一道。   北蛮与西域联军足足半个月没有动静,西北驻军越战越勇,接连夺回七座城池。哈鲁赤仓促率兵撤退到关外的鹰沙山,楼兰王子本人差点被季时傿一箭射死在马上,整整二十天没有露过面,不知道是不是死了。   岐州城内,季时傿正在巡视伤兵营,马观同刚差人打探了蛮子的动静,这会儿急匆匆地跑过来道:“大帅,蛮子跑鹰沙山了,哈鲁赤那个瘪三是不是打不过想跑啊,要不要追?”   季时傿头也不回道:“不必。”   “哦。”   马观同对她的话深信不疑,大帅算无遗策,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再者他也不敢去忤逆这位新任主帅,毕竟自己当初是亲眼见识过她的厉害的。   季时傿刚来西北的时候,众将士欲哭无泪,觉得朝廷在逗他们玩,送一个女娃娃过来,就算她是镇北侯的女儿又怎样,难不成镇北侯府是个个将星投胎,睥睨沙场的命?   事实证明,镇北侯府还真他娘的就是将星云集,季时傿比他爹还要疯还要不要命。她刚来,部下无一人服她,没有人听命,甚至是钺州那一带趁国难为非作歹的叛军也不将她放在眼里。   她方至西北驻地,叛军就敢公然进攻钺州城防挑衅,甚至扬言要将她抓回去做军妓,季时傿一言不发,叛军势气高涨,嘲笑声不断。西北驻军又怒又气,一边气驻军胆大包天出言不逊,一边气他们说的又是事实,这样的主帅,叛军一句话就将她吓得不敢说话了,这叫他们底下的人还怎么打!   可谁知季时傿忽然闪身向前,谁都没反应过来,她一剑荡平飞射过来的弓箭,神色冷凝如霜,周身裹着浓重的骇人戾气,胯/下烈马飞奔向前,反手一拔鞍下长刀,从马背上一跃而起,一刀劈烂了方才还在嬉笑的叛军首领。   滚烫的鲜血扑了她一身,叛军倒下时眼睛里还满是不可置信,季时傿带着一身的杀气,清秀的脸庞在血里泡得越发如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她一刻不停,提刀生擒叛军中另一个将领,冷声一字一顿道:“所有人给我听好了!我季时傿从此以后就是西北唯一的统帅,谁敢不服!其余叛军,缴械不杀,胆敢违逆者,格杀勿论!”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呜呜,网课划水产物,刚写完……   (受不了了,每次用读者号看完小说后都忘了切作者号回复评论,大家请无视,我脑子不好orz) 第38章 收尾   看完了伤兵, 季时傿站起身,接过一旁的人递过来的纱布擦了擦手,她望向马观同, 询问道:“蒋搏山人找到了吗?”   马观同讪笑一声,摸了摸头发,“还没……”   差点忘了,新任主帅的疯还体现在另一个地方, 她自从来了西北,便到处寻找蒋搏山的踪迹, 死要见人, 活要见尸, 一提到他时眼里是抑制不住的杀意。上次与楼兰交战中,明明有机会一箭杀了楼兰王子, 却还是手下留情, 为的就是给他一个下马威, 一个警告,想要活命,就把蒋搏山的行迹交出来。   季时傿面无表情,擦完手后走出伤兵营,马观同紧跟上她,听到她道:“挲摩诃那边怎么说?”   “蛮子那儿都准备好了。”马观同嘿嘿一笑道:“如今可就等着瓮中捉鳖!”   季时傿浅笑一声,将纱布扔给他, “行啊,走, 捉王八去。”   秋天走到末尾, 这一年的冬天似乎来得格外的早, 北方很早开始下雪, 据说边境牧民饲养的牛羊死了很多,可想而知再往北的鞑靼地区会是什么模样,情况只会比大靖边疆还要更糟糕许多。   哈鲁赤吃了狠狠一瘪,却一直未曾返回北疆,从前蛮人就喜欢到边境抢掠,遇上今年这么冷的冬天,肯定比往常还要更难过一些。哈鲁赤大张旗鼓地向中原进军,是带着一定要咬下这块肥肉的决心来的。   所以他绝不可能轻易退军,在鹰沙山那块地方躲了半个月,粮草总有耗尽的时候,既然不想无功而返,就必然会再扑过来。   十一月刚起了个头,蛮子便蠢蠢欲动,原本以为最多一个月便能攻破大靖边防了,谁知道拖到这一年的年末竟然连蜀钺二州都没有咬下,楼兰王子也是个不中用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现在看到季时傿就跟见了鬼一样,大军一动不动,大有撤退回国的意思。   哈鲁赤等不及再拖下去,往下天会越来越冷,前线环境恶劣,粮草不足,如果再攻不下,败于小儿手上,他这脸干脆也不要了,回去如何震慑北疆多部联盟,再加上他与季家隔着世仇,死了一个季暮还不够,他实在不甘心看着季时傿得意洋洋的样子。   终于寒衣节过后不久,蛮子便从鹰沙山东部攻了过来,西域联军亦蠢蠢欲动,楼兰人打头阵,先前被季时傿伤过的楼兰王子率军亲征,要一雪前耻。   西北驻军早有防备,马观同领兵守岐州一线,季时傿则北上迎鞑靼大军,哈鲁赤这次是倾尽全力一击,漫天黄沙当中乌泱泱的一群人。   北疆战马高大且耐力强,西北驻军所用战马则差上许多,此战打得及其艰难,战线被拉长,兵力分散,季时傿率领的军队节节败退,鞑靼人来势汹汹,一股气打进了钺州,西北军兵败,季时傿则弃城而逃。   蛮人士气高涨,哈鲁赤领兵杀开城门,在他眼里,弃城败逃成了大靖将帅的一个象征,前任西北主帅蒋搏山如此,如今的主帅亦是如此。   像这样软弱可欺毫无骨头的国家早晚被吃干抹净。哈鲁赤冲进钺州城,本想屠尽满城一雪金池之辱,抢尽粮草狠挫一把大靖军的士气,谁知道城门一开,里面空荡荡的,大街上飘过一个破菜篓子,被风吹得卷到了哈鲁赤脚边,他顿时脸就黑了。   蛮子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等往前搜查了一段距离后才察觉出不对劲,哈鲁赤惊恐地调转马头,还没喊出“撤退”两个字,城墙上便陡然出现了一批弓箭手。   季时傿站在最前面,居高临下地看向他,嘴角挂着轻蔑的微笑,忽然神色一凝,右手抬起,无数只箭便劈头盖脸地扫射过来。   哈鲁赤一咬牙,滔天怒火几乎将他淹没,身后的鞑靼军很快反应过来,形成一批厚厚的人墙,无数人倒下,又有无数人围上,哈鲁赤被围在其间,纵马向北狂奔而去。   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钺州城外十里处还有个更大的惊喜等着他,大靖军在后穷追不舍,步步紧逼,他派去南下围剿季时傿的北蛮东部军队却突然出现在他奔逃的路上 ,显然不是来支援的。   大军中有一人身着盔甲御马上前,哈鲁赤什么都想明白了,他瞳孔一震,目眦欲裂,用鞑靼语声嘶力竭道:   “挲摩诃,你这个叛徒!”   十一月底,僵持许久的西北战事终于迎来了真正意义上第一个大突破口,西北驻军与北蛮东部部落联军呈两面夹击,包抄由哈鲁赤率领的鞑靼军队 ,哈鲁赤部下伤亡惨重,兵败奔走鹰沙山。   季时傿并未追击残兵,而是撤回钺州城,并留下大半兵马防守,哈鲁赤的残部交由早已受够压迫,揭竿而起的北蛮人处理,她则率军向西,与马观同带领的军队汇合。   先前为了防止蒋搏山投靠楼兰人,出卖边境布防,季时傿特地派人转移辎重,重新部署了西北一线的边防设施。西域联军久攻不破,再加上盟友哈鲁赤自家屋顶着火,人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大军士气骤减,西域联盟很快走到岌岌可危的局面。   十二月上旬,苏克里大峡谷一战中,马观同率五千步骑夜袭西域联军粮草营,季时傿随即发动总攻,生擒楼兰王子,大败敌军。龟兹、大宛等多国联盟不日分崩离析,楼兰王室派人求和,以战马,毛皮等为条件,请求赎回被俘的王子。   自此,西北一带全线告捷。   ————   消息很快传到了京城,而此时东境尚未彻底解决倭患,但北蛮与西域诸国皆退的消息也大大挫败了东瀛海军的士气,两广水师大受鼓舞,从其余各地调配过来的舰船很快装甲完毕,四境围困的局面已破,各地正在逐步进行最后的收尾工作。   梁齐因几个月来一直忙着疏散战区流民,他对战场上的风云变幻并不熟悉,因此只能竭力做好后勤工作,确保前线作战的将士们能放心作战,不必瞻前顾后。   西北大捷的消息传到东境时,已经快要是腊月下旬,陶叁兴冲冲地跑过来一看,梁齐因正在与辎重队的士兵一起清点粮草。   “公子公子!”   梁齐因不肯他在外面这么叫,但这会儿一激动就没忍住,陶叁压低了声音跑到他面前兴奋道:“赢了!”   梁齐因手上的动作未断,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嗯?”   陶叁急道:“哎呀公子!西北告捷,大帅赢了!马上就要回京了!”   梁齐因一愣,手上的册子掉在地上,他随即弯下腰,却慌乱得尝试了好几次才捡起来。抬起头时一向波澜不惊的眼睛里流光熠熠,嘴角牵动了几下,愣愣道:“真、真的?”   陶叁猛地点了点头,“千真万确!”   话音落下,两广水师提督何贤大步走过来,满脸抑制不住的喜色,嘴咧得老大,“哎哟,我就说时傿那丫头,她非等闲之人!哎呦我的妈啊,她小时候来军营里才那么丁点大一个,嘿,谁知道以后能有这么大的出息!”   辎重队的将士笑了笑,打趣道:“将军慧眼独具。”   何贤一拍掌心,大嗓门道:“可不是,你们瞧瞧,嗐呦,等这劳什子鸟仗打完了,回头我得跟我媳妇再要个丫头,我家那臭小子,还没半个人高呢,天天只知道遛狗抓蛐蛐,我看是不中用了,还是生个女儿好!”   另一个随他一起过来的将军道:“老何以后要是有了丫头,来给我当儿媳妇。”   何贤“呸”了一声,“去你的,我女儿我不得给挑个好人家,你那点三瓜两枣的俸禄够养得起谁啊?我才不把我女儿送你们家受罪!”   “嘿!你俸禄高?你高吗!”   何贤眼睛一翻,转而笑眯眯地看向一旁发呆的梁齐因,嬉笑道:“白小兄弟,你娶妻没,可有婚配?”   “啊?”梁齐因一愣,不懂他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何贤嘿嘿一笑,“我家里还有个小侄女,今年十三,嫁你做媳妇要不?”   “我、我……”梁齐因顿时僵住,侧目去看陶叁,谁知道他早就跑远了不知道躲在哪里看好戏。   求助不得便只好自己开口道:“谢将军抬爱,但我……”他顿了顿,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要说他已有婚配,只是经历过这些事后还作数么。   梁齐因轻声道:“我已有心悦之人了。”   何贤一听,叹了一声气,有些失望道:“嗐,原来如此,可惜了,我觉得你相貌好人品也好,虽然……”眼睛不太好,“要不是我女儿还没生出来呢,真想让你做我女婿!”   梁齐因尴尬地扯了扯嘴角。   先前与何贤拌嘴的将军觑了他一眼,道:“哎呦老何你别说了,你弄得小白兄弟都不好意思了,走走走赶紧出去出去别在这碍事!”   何贤又与他吵了几句,随后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一步三回头,像是还要再说什么规劝梁齐因移情别恋他侄女一般。   几人走后,四下里又归为平静,大家都各自做起了活来,梁齐因紧紧握住手中的纸笔,却怎么都冷静不下来。   战事将平,她就要回京了,自己在外许久,舅舅也很担心,等东境的事忙完,他便也回京去,到时候再让崔氏到御前将事情都说出来,一切便都解决了。   中间虽诸事不顺,好歹还能过个不错的年。   梁齐因按捺下内心的不平静,深呼吸一口气,刚要将方才紧张时团起来的册子打开,便听到外面忽然传来一声巨响。   紧接着陶叁冲进来,大喊道:“他娘的,东瀛人跟他妈的狗皮膏药一样,又黏上来了!”   作者有话说:   才写完……少年时期还有两章吧大概,我这脑缠叙述方式,快进到谈恋爱!!!憋疯了我!   明天一定早点更新,只有半天的课。 第39章 受伤   西北驻军为了展示宽宏仁慈的大国风范, 对待战俘并未施以打压刑罚。因此楼兰王子虽被俘,日子过得却还算舒坦,连关押他的牢房都是单间的, 又干净又宽敞。   他两次亲征,两次被季时傿所伤,且每次都留了他一条命。季时傿此人看着弱不禁风,却有一手百步穿杨的本事, 万军从中夺将帅首级如探囊取物,不到三个月平定西北战乱, 靠得不单单只是勇猛, 还有无双的智谋。季暮死后, 四境凶邻本以为大靖失了利爪,自毁长城, 撑不了多久, 如今看来, 却遇上了比他还要更难缠上许多的人物。   西域联盟用了快二十年耗死了季暮,难道如今又要再耗上二十年跟季时傿斗吗?   楼兰王子愁得脸都大了,但现在不是他能静下心思考这些东西的时候,因为关押他的牢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了。   季时傿一脸杀气,楼兰王子看到她就害怕,被射穿的肩膀仿佛还在隐隐作痛。季时傿身后跟着好几个凶神恶煞的将领,还有一个精通西域语言的译官, 她一进来便差人关上了牢房门,另还有两个将士守在门口, 像是防止他会逃跑一样。   季时傿走到他面前停下, 译官站在她身边, 楼兰王子害怕地抬起头, 听到上方传来冷冰冰的质问声,紧接着译官将这句话的内容翻译给他:蒋搏山在哪儿。   那个曾经弃城逃走,致岐州数万百姓被屠的大靖将领蒋搏山。   楼兰王子抖了抖,小声道:“我不知道。”   季时傿神情淡淡道:“想好了再说。”   “我真的不知道。”   “放你娘的屁!”马观同是个急性子,直接骂出声来,“大帅,别跟他废话了,直接上刑,看他说不说!”   楼兰王子立刻辩解道:“我不认识什么蒋搏山,我不知道我……”   谁知话音未落,季时傿便突然拔刀架在了他脖子上,冷声道:“少跟我耍花样,你不知道?十月初九,你部下率兵偷袭我军辎重地的事你忘了,你们哪来的布防图,说!”   “我……”楼兰王子脸色一白,冷汗直流,“我真的……”   季时傿耐心告竭,“生火,动刑。”   身旁众人立刻应声,架起火炉,将削铁如泥的匕首放在火上烤,楼兰王子四肢皆被束缚,惊恐地盯着被火烤得发亮的匕首,挣扎着往后退,他是听说过这样的刑罚的,据说肉一挨到刀子就熟了,更狠的还会让犯人吞吃了自己的肉,掌刑人若是技巧娴熟,还能保证犯人在肉被割光前都神智清醒。   “啊啊啊啊啊啊啊,我说我说!”刀子才刚挨过去,还没碰到肉,楼兰王子便发出一串不似人声的尖叫,双腿抖成了筛子,裤子都湿了。   季时傿抬了抬手,握着匕首的人便立刻停下。   楼兰王子劫后余生般猛地喘了两口气,磕磕绊绊道:“蒋搏山弃城逃走后不久便求到我面前。”   “他说中原已经容不下他了,到处都有人追杀他,求我给他一个活路。为表诚意,他还呈上了西北的边防图。”   季时傿紧了紧拳头,“你们收留他了?”   楼兰王子道:“是。”   “蒋搏山什么时候和西域勾搭上的?”   “城破之后。”   季时傿双眼微眯,缓缓直起身,她摆了摆手,摁着楼兰王子防止他挣扎的士兵停下来,随后几人便转身离开了牢房,果真不再为难他了。   出了牢房,季时傿唤来译官,“给楼兰人传信,想要人拿叛贼来换。”   “是!”   马观同跟上来,“大帅,你说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季时傿神色凝重,“蒋搏山在他们那应该是实话,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哪儿?”   季时傿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先部署好兵马,到时候楼兰派人来赎人的时候,留个心眼,我怀疑他们还留了一手。”   几日后,苏克里大峡谷,楼兰代表团呈上约定好的战马与毛皮等物资,以及叛贼蒋搏山,以祈求换回他们被俘的王子。   季时傿说到做到,将楼兰王子完好无损地送了回去,关押着蒋搏山的囚犯车被拉过来,季时傿从马上跳下,三步并两步地跨上前。   她步伐极沉,脸上虽没什么表情,每一步却都走出了要杀人的气势。囚车中的蒋搏山蓬头垢面,形如丧家之犬,他听到脚步声后缓缓抬起头,瞥见是谁后愣了一下。   季时傿在囚车前停下来,她的右手紧紧按在腰侧的佩刀上,双目赤红,烈火如炬,像是要将他焚烧殆尽一般。   “小时傿啊。”蒋搏山笑了笑,“许久不见了。”   季时傿冷声道:“闭嘴。”   “哎。”蒋搏山叹了叹气,“到底是年轻气盛,脾气也大了些。”他笑了笑,“说起来,叔还没恭喜你,平步青云,从此以后前途不可估量啊。”   “要是季兄还在……”   “不许你提我爹!”季时傿厉声打断他,“你没资格提他!”   蒋搏山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我与季如慎情同手足,怎么就不能……”   “闭嘴!”季时傿咬牙切齿道:“你心里清楚,我爹是怎么死的,歧州百姓是因何而亡!我劝你少说两句,留点力气,到了陛下面前,我们再好好算这些账!”   谁知蒋搏山一点也没有要收敛的意思,居然哈哈大笑了起来,激得周围的人都愤怒地拔出了刀剑,对他怒目而视。   他们中有许多人都经历过歧州城破时的那场浩劫,亲眼目睹过百姓是如何被残忍杀害,战友是如何靠血肉之躯抵挡西域联军的进攻。而这场浩劫的罪魁祸首,就是弃将士百姓于不顾的叛贼蒋搏山,他居然还笑得出来!   “算账?”蒋搏山脸上浮现出一丝茫然,随后开始发笑,笑得肩膀都开始耸动,他呛了气,不得不停下开始喘息,一边咳嗽一边断断续续道:“算账啊,恐怕是来不及了。”   季时傿皱了皱眉,敏锐地捕捉到他的不对劲,“你说什么?”   蒋搏山微笑着仰起头,“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季时傿忽然开始觉得不安,双目微怔,猛地扑上前,急道:“蒋搏山,你给我说清楚,我爹到底怎么死的,他没有通敌是不是,你说啊!”   蒋搏山一把抓住面前的栏杆,形似癫狂 ,“怪就怪季如慎自己命不好,君要臣死臣敢不死吗!季时傿你也一样,你迟早沦落到和你爹一个下场!你跟我一起去死吧,啊?早死早超生,一起下地狱啊!”   蒋搏山像条疯狗一样伸出手抓她,不停地喊着让她一起去死,神智已然不清。   季时傿心慌到极点,她眼睛赤红,声音颤抖着大喊道:“蒋、搏、山,你把话说清楚,你……”   话音未落,囚车里早已癫狂的蒋搏山忽然抖了抖,季时傿一顿,在空气中闻到一股莫名又刺鼻的味道,像是……火药!   “大帅!”   蓦地,刺眼的火光一闪而过,季时傿呼吸一滞,慌张地往后退了两步,守在边上的一位将士扑了过来,猛地将她推开。   下一刻,“砰”的一声巨响,滚烫的火舌顿时席卷而来,一瞬间吞没了坐在囚车里的蒋搏山,他连惨叫声都没有来得及发出,便被炸得人首分离,残肢断臂飞出去几米。   巨大的冲击力将季时傿震了出去,双耳滑下了一片黏腻又湿滑的液体,嗡鸣声从颅腔穿到胸膛,季时傿重重地坠落在地,浑身上下沾满了不知道是她自己的,还是别人的鲜血。   先前撤退的西域大军冲过来,马观同一惊,看来大帅料想得不错,西域人真的留了一手,利用她与蒋搏山之间的仇恨,但凡换个其他人,季时傿根本不可能靠近囚车。   一旦主帅出事,军心动摇,西域军反扑过来,必定引起大动荡。   马观同看着季时傿被人抬下去,一把拔出刀,咬了咬牙怒喝道:“操/他/妈/的,弟兄们,跟他们拼了!”   ————   腊月二十二,西北主帅季时傿在苏克里峡谷中了埋伏,重伤不醒,副将马观同率兵与西域军展开最后一战,大败敌军。   东瀛人趁机进攻海东港口,新调配的舰船沉了一半,两广水师提督何贤驾驶被炸毁了一半的战船,冲向敌方主帅所乘的火炮指挥舰,与对方同归于尽,主帅已死,大势既去,东瀛人军心不稳,仓促撤回东洋,此战方休。   梁齐因硬绷着一根弦,强撑着才没让自己倒下,东瀛人最后的拼死一搏,两广水师虽艰难地抵挡了下来,但数万将士几乎尽折于此,损失惨重。   他协助仅剩的几个参将收拾了残局,重建了东海流域的边防,好不容易能喘口气,便听到了外界传来的季时傿重伤的消息。   成元帝派了数名医术高超的太医前往西北救治昏迷不醒的季时傿,数不清的名贵药材送过去,都于事无补。   最后是梁齐因连夜赶到泸州求徐正则出面,才勉强将季时傿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作者有话说:   嗯……女主脑子被炸嘎了(爱一些狗血) 第40章 回京   到了年底, 四境的危机才彻底解除,只是折了太多人,东海的海战打得惨烈, 虽勉强将东瀛人打回了老家,只是两广水师提督何贤也死在了最后一场战役中,当初跟部下开玩笑说生女儿的事情,最终也真的成了玩笑话。   马观同留在西北收拾残局, 被激怒的西北驻军向楼兰人逃走的方向追击,最终活捉楼兰王子, 成元帝下令将他处死, 最终马观同将楼兰王子的人头砍下悬于平靳关的城墙上, 以儆效尤。   藏在囚车底下的火药爆炸时,季时傿虽然被部下及时推开, 但也不可避免地受了重伤, 几个军医手忙脚乱地把她从炸飞的残肢堆里扒出来时, 季时傿满脸都是血。   数个医术高明的太医连夜赶到,用名贵的药材吊着她的命,才等到了从泸州风尘仆仆赶来的徐正则。   季时傿不知道自己到底昏睡了多久,耳边像是有八百个人在叽里呱啦地说话一般,伴随着时不时的风声,吵得她头痛欲裂。   刚醒来时连手指头都动不了,浑身上下跟被碾碎了又重新组装在一起一般, 僵硬得像是不是自己的身体。季时傿艰难地掀开眼皮,什么都还没来得及看清, 先疼得龇牙咧嘴。   耳边“呼啦呼啦”地响个不停, 像是有人在她颅腔上凿了两个漏风的洞, 整个脑袋又重又涨, 季时傿挣扎着想要抬起上半身,闹出的声响惊动了守在外头的人。   “大帅!”   紧接着便有人冲过来,后面一溜串的跟着好几个人,为首的马观同又哭又笑,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大帅啊!”   季时傿:“……”   这谁啊?   徐正则抱着药箱推开众人,往床边一扑,道:“大帅,把手伸出来让老朽跟您把个脉。”   季时傿吃力地把手臂挪过去。   过了会儿,徐正则紧绷的脸终于松了松,“还好还好,总算无碍了。”他抬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温声询问道:“大帅,现在可有哪里不舒服吗?”   季时傿嘴唇翕张,喉咙里像是被生锈的刀片割过一般,哑声道:“头疼……”   徐正则站起身,让她微微侧过头,在她后脑勺轻轻按了按,“这儿疼?”   季时傿皱了皱眉,眼前白光一闪,疼得她顿时感到一阵眩晕,她缓了缓神,轻声道:“嗯。”   “哎……”徐正则收回手,叹了叹气,“头部受的伤有些严重,往后必须得小心照看,不能再磕着碰着了。”   马观同急道:“徐圣手,要紧吗,不会有什么后遗症吧?”   闻言徐正则顿了顿,望向季时傿,道:“大帅,你还想得起来你是怎么受伤的吗?”   季时傿愣了愣,依稀记得自己是被火药炸伤的,大概是后脑勺着地,两眼一黑,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点了点头,“知道。”   徐正则指了指身后的几个人,“那你记得他们是谁吗?”   季时傿抬眼望过去,被指的几个人个个身着盔甲,应该都是军队里的将军,她缓缓地移动目光,认出来几个参将,念出了他们的名字。   还有几个却是怎么都想不出来,越想头越痛,后脑勺极为酸胀,她还想再想,徐正则一把按住她的手臂,道:“想不出来就不想了,不急于这一时。”   马观同苦着脸道:“大帅,你怎么不记得我了!”   季时傿讪笑着扯了扯嘴角,“对不住……”   “别别别!”马观同几乎要给她跪下了,“大帅您没事就好,不记得我们有啥要紧的!”   徐正则拨开季时傿后脑勺的头发,看了看那条又长又狰狞的伤口道:“怕是里面还有淤血,压到了哪儿才导致有些事情记不清了,不过还好,倒也不算特别严重。我再开几副药,好生调养着,兴许过段时日就好了。不过……”   徐正则忽然停顿,众人都心惊胆战的,马观同急道:“徐圣手,不过什么,你快说啊。”   “哎……”徐正则又叹了叹气,“这样的伤须得静养,不宜伤神。”   但如今西北还需要有主帅镇守,战后重建与边防部署也需要季时傿参与,大家都心知肚明,她根本没有静养的机会。   “无妨。”季时傿淡淡道:“徐圣手开药吧,其他的事情……我自己心里有数。”   “也罢。”徐正则只好点了点头,抱着药箱退出去写方子,着手差人去拿药。   他走后,屋子里只剩下几个将士,季时傿动了动手指,招来马观同,她神色疲惫,明明知道结果是什么,却还是不死心地问道:“蒋搏山呢……”   马观同一愣,咬了咬牙,伏在她床边跪下,哑然道:“叛贼蒋搏山当场身亡,尸骨……无存。”   ————   这一年的除夕过得并不平静,国库空虚,下半年的时候连太后诞辰都办得极为潦草。只是不管怎样到底打赢了仗,为鼓士气,上元节的时候宫里还是举办了一场华丽又盛大的晚宴。   文武百官都需要携家眷进宫,季时傿原本在西北养伤,成元帝不放心她在那样苦寒的地方,于是特地差人将她请回了京城,如今便住在宫里。   不仅仗打完了,中州的水患在官员的疏通治理下得到了有效的抑制,只是也熬死了好几人,其中便有两年前刚登科的户部官员戚拾菁,据说是在任上劳累过度,在考察灾区的时候意外坠入洪流中溺亡了。   内阁大学士戚方禹得知儿子死讯时正在宫里任职,写着儿子死讯的信件夹在一堆公文中,一开始根本无人在意,过了两天戚方禹才拆开它,在职位上撑了好几个昼夜的身体忽然像是拉了个口子,一发不可收拾地便病倒了。   梁齐因是在除夕前赶回京城的,白既明本想将他狠狠骂一通,只是一见到梁齐因风尘仆仆,神色狼狈,几个月不见瘦得不成样子,顿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庆国公府如今对他不闻不问,他离京这么久除了梁老太君,便没见有谁来问过他到底怎么样。外面打仗打得焦头烂额,梁弼却有闲情纳了好几房妾室,最近又喜得麟儿,早把梁齐因这个儿子忘得没边了,连他什么时候走,又什么时候回来的,完全不知道。   至于国公夫人白风致,还是与从前一样,吃斋念佛,不闻世事,月牙死后她身边只剩下一个小丫鬟,据说相较之于从前越发沉默寡言,还时常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梁齐因回来后如从前一般,只在佛堂外给母亲请安,从不逗留,如今亦是如此,甚至基本上都不露面,也不出声,只是在外面悄无声息地行完礼后便离开,尽量不去打扰到白风致。   先前白既明一直替他瞒着眼盲的事,外界的人都不知道,只以为他是去了乡下养病,不知道原来传说中在东海安顿流民的白先生就是他。   回京后陡然得知自己曾经的知己好友的死讯,梁齐因将自己关了两天,一开始谁都没把这场浩劫当回事,直到身边越来越多的人死去,阴阳两隔。   当初一起在嵩鹿山上发誓,此身立于世,唯以正心行道修身,不惧生死,愿前赴后继,齐家治国,使天下永继太平,盛世常宁。   没想到如今却成了奢望。   梁齐因不顾白既明的劝阻将自己眼睛已经瞎了的事情传了出去,先前总是争着来巴结他的人一个个都没了影。   曾经被奉为盛京双华的两个人,一个死,一个瞎,京中甚至还有不少才子作诗唏嘘,大抵都是感叹一朝明珠陷落,天妒英才,这话传出去,气得白既明足足大半个月都不想再见人。   等到了上元节的宫宴,作为家中嫡子又不得不随父进宫,自然而然也少不了一通“扼腕叹息”,梁齐因原本是不愿意凑这些热闹的,只是想到季时傿正在宫里养伤,兴许可以在那里见到她,便也收拾了一番去了。   这一夜来了许多人,有太多人想要见识这位短短几个月平定战乱的将星到底变成了什么模样,宴席上大家翘首以盼,望眼欲穿才等到了被宫人搀扶着走过来的季时傿。   梁齐因只能看见模糊的轮廓,她似乎瘦了些,不知道是不是牵动了从前在春蒐时受的伤,走路似乎不太稳,声音清清冷冷的,没什么情绪,游刃有余地应付着众人的恭维或是试探。   席上的气氛算不上特别欢乐,纵然歌舞升平,但战后带来的疲惫与损耗还是消磨掉了大部分人的激情,成元帝只坐了一会儿,便匆匆离开。   帝王不在,原本的紧张氛围也得以缓解了一些,季时傿觉得有些烦闷,便一个人从宴席上离开,想去花园里透透气。   戚相野没有进宫,他兄长意外去世,父亲又病了,也不知道如今他到底怎么样了。   远处传来喧闹声,季时傿的耳朵在西北受了伤,长久的耳鸣使她的精神变得很差,尤其是在这样吵闹的环境中,颅腔里总是嗡嗡作响,吵得她心情烦躁。   季时傿站在凉亭里,她身上披着厚重的大氅,冬夜里寒凉的晚风将她的头发吹得扬起来。   忽然,她听到了身后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   作者有话说:   凉得透透的,开学第一天竟恐怖如斯… 第41章 回忆结束   梁齐因察觉到她转过身, 顿时僵硬地立在了原地。   说起来,自去年的中秋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大概快半年了吧, 梁齐因最后一次清晰地看到她的面容还是中元节前,她在嵩鹿山上问自己要不要和她一起坐车回京的时候。   那个时候季时傿是带笑的,梁齐因垂了垂目光,他向来恪守礼教, 从不逾矩,此刻却连行礼都忘了, 他甚至想再往前走几步, 想看清她的脸, 想问问她的腿还疼不疼。   雪就是这个时候开始下的,成元二十年时战争不断, 天灾连绵, 大概是上天为了惩戒, 这一年的整个冬天都没有下过雪。司天监的官员无时无刻不在祈福祷告,冬天就要过去了,原本以为无望,谁知道大雪就这么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   季时傿转过身,隔着簌簌而落的雪幕往对面望去,来人很高,穿着浅蓝色的长衫, 腰间的玉带使他整个人看上去愈发形销骨立。季时傿视线往上移,瞥见他苍白而清冷的下颚, 对上他幽深而悲伤的目光, 她觉得自己好像突然被烫了一下。   良久良久, 她才从记忆里缓缓将属于这个人的一部分剖开, 原来他就是这些时日外界都在传的梁齐因,瞎了眼再也无法入仕的梁齐因。   季时傿又不可避免地想到了父亲生前曾为她定下的婚约,她有些尴尬地别开视线,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却是梁齐因方才看向她时那般深的目光,为什么要那么看她,太烫了又太小心翼翼了。   转而又想到梁齐因的眼睛看不清东西,他看人看物时的眼神大概连他自己都意识不到是什么样,也许他就是那样的眉眼。怪不得呢,季时傿重新抬起头,觉得他的气质就像是疏星淡月,太脆弱,好像一碰就碎了。   季时傿不自然地转了转眼睛,想着从亭子的另一边离开,迈了两步又想,梁齐因身边好像没人跟着,莫不是迷了路?外面还在下大雪,他自己走得回席上吗?   于是又停下来,神情纠结,犹豫道:“你、你是不是迷路了?”   梁齐因一愣,低垂的目光微颤,雪花落在他眼睫上,凉得他瑟缩了一下,哑声道:“没有……”   “哦哦、好。”   闻言季时傿扯了扯衣摆,干笑了两声。她抬头望了望天,雪下得越来越大了,连裹着氅衣都觉得有些冷。她还想说些什么,但张了张嘴又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于是只朝着梁齐因的方向微微颔了颔首,便匆匆从廊下离开了。   而这时梁齐因抬起头,模糊的视线里季时傿的身影越走越远,他的眼前逐渐被大雪覆盖。他的自卑与胆怯总是不合时宜地跳出来,提醒他,他们的人生从此以后走的是两条毫不相干的路,成元二十年的短暂同窗是他们这辈子唯一的交集,从此以后他都不可以再纠缠她。   不应该,也不配。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后来的许多年梁齐因都在后悔,如果早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成元二十一年的上元夜他一定会追上季时傿,把想说的话都告诉她,不 ,或许更早,在中秋夜,在春蒐,在嵩鹿山,如果能重来一次,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上元的宫宴刚结束,又发生了一件大事。去年因鼠疫死在牢里的季瑞的前妻,忽然进京报官,状告季瑞污蔑陷害镇北侯一事,此后又不可避免地牵扯到了镇北侯通敌叛国的案件。   圣上震怒,命三司着手共审此案,只是涉及此案的主要人员都已经离世,蒋搏山甚至连块完整的尸骨都找不回来了,查起来就极为费劲。   季时傿怎么都没想到事情居然还会出现转机,她后来亲自去询问过季瑞的前妻崔氏,只知道她是青河人士,东海战争开始前正好在临县探亲,幸运地躲过一劫,因为不愿看到忠良被构陷,才想到进京诉状。   这件事情查了快大半年,直到成元二十一的年底,刑部侍郎张简在抄没蒋家家产时,意外发现蒋搏山在家中密室里行巫蛊之术,中间摆着的就是写着季暮生辰八字的小人。   拷打逼问之下蒋搏山的爱妾才承认,蒋搏山生前确实嫉妒镇北侯厥功甚伟,甚至某次床上乱语,扬言如果有机会一定要除了季暮,自己才有出头的机会。   这事一出,满京哗然,闹得沸沸扬扬,镇北侯通敌的传言自然也不攻而破。原本崔氏口中给季瑞钱财,让他修建别庄的幕后主使没有找到,这下干脆全都按在了蒋搏山的头上。   通敌叛国,污蔑忠良,弃城畏敌等数罪并罚,若非蒋搏山整个人都被炸没了,愤怒的民众大概会将他的尸首从地底下扒出来狠狠鞭笞一顿。   父亲洗脱了罪名,侯府又变回了原样,他的尸身也得以按照侯爵之位重新下葬,成元帝还给他追谥“武毅”,并差人在重建的青河县为季暮修建了祠堂。   不过季时傿对此仍旧存疑,蒋搏山临死前跟她说的那些话实在是太奇怪了,什么叫“君要臣死”,他真的有能力策划这两件事吗?还有崔氏,被丈夫抛弃,靠纳鞋垫与帮人浣洗衣服为生,东海战事一起,家园被毁,她孤身一人,没有钱财,怎么来的京城。   不过这些事她也没法细查了,上元节一过,她便赴北境出任统帅之职,又因为身为女子,无法继承爵位,不过镇北侯府仍是镇北侯府,她仍旧可以在那里居住,成元帝还特赐“定宁”二字,如今就挂在侯府的大堂中。   她这一去西北就是好几年,那边的战事虽平,但战后的重建与部署却用了许久。又过了一年,北疆传来了哈鲁赤病死的消息,挲摩诃代替他成为了新的可汗,至于哈鲁赤是不是真的病死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季时傿狠狠敲打过西域诸国后,又给他们放了个台阶,着手开始在西域建设商路,到了成元二十五年,西域通商路即将建成之际,五皇子赵嘉铎被册封为太子,再加上没有多久又是太后寿诞,时隔四年,季时傿才终于回京。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转变   前尘如梦。   回忆如流水一般平静而缓慢地在脑海里淌了一遍, 梁齐因睁开眼,手臂被枕得发麻,他皱了皱眉抬起头, 眼前是熟悉的书房与桌案,无意间从指尖掉落的狼毫笔在书上划了一道墨痕。   他呆坐在桌子前,还未从刚刚的梦里清醒过来,连神色都是迷茫的。梁齐因垂眼看向面前的纸笔, 旁边还堆放了好几本书,都是游记志异一类的书籍, 他正在给其中一本做批注。   梁齐因这才迟钝地把自己从前尘旧梦里剥离出来, 想起前几日在书肆遇到季时傿, 而后一起回了国公府,季时傿还问他能不能再借几本书的事。   所以这几日他便找出了好几本适合她看的, 通俗易懂, 幽默诙谐, 又把里面生僻的词汇做了批注,没想到居然忙得在书房里睡着了。   梁齐因将掉落在地上的笔拾起来,心里五味杂陈,前世季时傿死后他总是做梦,有时是他们最后一次在宫里见面,他追着季时傿的背影却怎么都追不上,想跟她说话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有时是在平靳关外的金池, 他在尸山血海中去找季时傿,发现她身上有一个巨大的伤口, 血怎么都止不住。   这样的梦不间断地做了有好几年, 他病得越来越重, 最后怎么死的连他自己都忘了, 大概是某一次醒过来后实在受不了,浑浑噩噩神志不清的情况下便自戕了。   没想到一睁眼回到了二十一岁,重生后的这些天他有时都分不清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事情没有按照过去一样发展,季时傿没有退婚,甚至他们之间又产生了新的交集,这是梦里才会发生的事,难道他真的在做梦?   还是说,这便是他苦求多年的,重来一次的机会。   梁齐因手一抖,刚拾起的笔又掉落在地,他随即慌乱地弯下腰去捡,手还没碰到地,书房的门便被人敲响了。   “六公子,老爷请您过去。”   梁齐因听出声音是梁弼身边的随从路诃,顿时愣了愣,他虽然觉得奇怪,但也只犹豫了一瞬便站起来,应声道:“稍等,我这便来。”   他将书仔细放好,而后理了理被压出褶皱的衣袖,等将这些做完后才打开房门,路诃等在外面,听到动静后抬起头,催促道:“六公子赶紧吧,别让老爷等急了。”   “嗯。”   梁齐因关好房门,路诃走得很快,脚下生风,他一边跟上一边飞快地想梁弼找他做什么。   上辈子根本没这些事,打发了四夫人塞过来的人后他便去了嵩鹿山帮沈先生整理古籍,等再回来季时傿便已经退了婚,伤心之余,他索性从国公府搬了出去,一直住在嵩鹿山上,世子的身份也让给了其他兄弟。直到他死,梁弼也从来没有传唤过自己的,上次是因为季时傿到访,这次呢?   重生之后发生了太多在他意料之外的事情,也许因为重生这件事本来就匪夷所思,无异于是一个荒诞的悖论,它所带来的一系列反应自然也与从前不同了。   很快便到了梁弼的院子,路诃在门口停下,朝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梁齐因定了定神,微微颔首走进去。依稀可以看得见前厅内站着几个人,他由声音辨别出其中一个是四夫人,她身边还跟了一个矮小的身影,应是她的儿子,排行第九,叫做梁齐瞻。   梁齐瞻年纪不大,两只手都数得过来,不过已经完美地继承了他爹娘蛮横无理的脾性,甚至青出于蓝,连坐个椅子都得踩着下人的背上去。   在这里遇上他们,怕是没什么好事,果不其然,梁弼抬起头,招了招手道:“岸微啊,你过来,爹有话同你说。”   梁齐因神情淡淡,垂首行礼后走上前。   梁弼指了指一旁大张着腿靠在椅子上的梁齐瞻道:“小九如今也到了要读书的年纪,外面的那些夫子啊都教不好,你四姨娘呢就跟我提议,让你带着他去嵩鹿山学点东西啊。那个沈……沈什么和的不是你老师吗,你就让他教。”   梁齐因还没来得及开口,梁齐瞻便踹了踹旁边的桌子,嚷嚷道:“我不去我不去,我才不要去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   梁齐因面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冷笑了一声,别人都求之不得要沈先生当老师,他却避之如同蛇蝎,还有梁弼,言语里对沈先生全无半分尊重,谁给他的自信觉得曾经的太子太傅会理他那登不上台面的儿子。   梁齐因道:“沈先生年事已高,近来并不授课。”   梁弼一愣,“那谁来?”   梁齐因道:“我。”   “那算了。”梁弼摆了摆手,嘀嘀咕咕道:“你能教啥。”   话音刚落,一旁的四夫人便缴了缴手帕,投来波光滟滟的一眼,若秋水芙蓉,泫然欲泣。梁弼没什么定力,登时腿就软了,立马改口道:“还是你教吧,你让小九跟着你去嵩鹿山,你俩是兄弟,你得带着他。”   梁齐瞻又踹了踹桌子,“我不要!我不去!我不学!”   被吵了半天的梁弼终于发怒,厉声道:“你不去也得去!看看你这副德行,真是把你宠坏了!再嚷嚷,腿给你打断都要抬过去!”   梁齐瞻再胡闹毕竟也是小孩子,听到要被打断腿顿时瑟缩了一下,往四夫人怀里躲了躲。   “行了。”梁弼坐回去平复了下心情,掀了掀眼皮,便做好了决定,“岸微,你以后就带着他,你先看几天,等什么沈先生回来了,你再让他教去。”   梁弼一向如此,惯常会自作主张,连他的意愿都未曾询问,便做好了决定。   梁齐因没兴致与他扯皮,遂点了点头。四夫人推着不情不愿的梁齐瞻往他这个方向来。他微微垂下视线,目光落在两人身上,四夫人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神,莫名地怵了一下,胆怯地低下了头。   真奇怪啊,梁齐因明明是温和内敛的性格,怎么会有那么渗人的眼神,冷冰冰的,像深不见底的寒潭,可待她再看,他又恢复成最常见的浅淡微笑,好像刚刚是她的错觉一般。   梁齐因道:“齐瞻,后日我会去嵩鹿山帮先生整理古籍,卯时的时候陶叁会来喊你。”   梁齐瞻“哼”了一声,低着头踹了踹脚边的石子。   被无视了梁齐因也不恼,他淡淡一笑,而后朝四夫人微微颔首。   四夫人心虚地低下头,扯出了一个很僵硬的笑容。   梁齐因刚转过身嘴角便沉了下去,上辈子四夫人处心积虑要往他屋里塞人,失败后还没来得及下一步动作,他因为退婚的事身心俱疲,没多久便去了嵩鹿山,一心扑在整理古籍上,至于后来谁当了世子,他也没有兴趣知道。   这次他没去嵩鹿山,四夫人便会想其他方法,她想梁齐瞻学好是一方面原因,另一方面,不知道憋的什么坏。   暂且任她折腾吧,总之也翻不出什么大水花来,花心思考虑这些不过是浪费时间,还不如回去再挑几本书。   从梁弼的院子里走出来,梁齐因刚准备回书房,便被火急火燎冲过来的陶叁喊住。   陶叁一脸憨笑,背着手,神神叨叨道“公子,你猜我手里拿的啥?”   梁齐因心里想着其他事,随口回答:“吃的?”   “哎呀不是!”陶叁将手伸出来,晃了晃道:“是帖子,镇北侯府的下人送来的,门房刚呈过来。”   话音落下,梁齐因脚下一顿,愣愣道:“什么?”   陶叁将帖子递给他,“镇北侯府,那不就是季将军让人送来的嘛,公子你快拆开看看,上面写的什么。”   梁齐因手颤了颤,心里没来由地开始紧张,他将帖子打开,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几行大字,好像深怕别人会看不清一样,每一笔都写得格外清楚,一点也不像季时傿的风格,但署名却是她。   梁齐因意识到季时傿这么写是为了方便他看,心里倏地像是被什么按了一下,软绵绵的。   陶叁往前凑了凑,好奇道:“写的什么啊公子?”   梁齐因抿了抿唇,眸光微动,轻声道:“她邀请我明日去定阳街的‘水云涧’喝茶……”   那日来借书,她临走时喊住自己说的话,原本以为只是客套,没想到是真的。   陶叁一听顿时张大了嘴巴,忽然“噢”的猴叫了一声,兴奋地伸出手道:“真的吗公子?快给我看看!”   谁知梁齐因猛地合上请帖,避开他伸来的手,往后退了两步。   “啧啧——”见状陶叁挑了挑眉,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两眼,咋舌道:“好嘛,我这便识趣地滚远些,我先去给公子备明日的马车!”说罢便真的麻溜地跑远了。   他一走,梁齐因便沉沉地呼出一口气来,他这时心乱如麻,已经确定重生之后与前世走的是完全不同的两条路了,想清楚这些后顿时不知道是该哭还是笑。   人生际遇总是这般无常,以为一头砸到了底,再往前走两步却又柳暗花明。他那困扰自己多年的梦魇一朝见了太阳,消散得让他猝不及防。   既然这般,他不要再放手了,梁齐因想,他不甘心在季时傿心里只做一个几面之缘的过路人,他想让她重新记住自己。   作者有话说:   啊大家点开这一章会乱码吗,我自己点开是乱的…… 第43章 喝茶   由于京城的人口越来越多, 从前人烟稀少的定阳街也因为租金便宜逐渐热闹起来,但相比较于京南那种寸土寸金的繁华地段,定阳街的人口组成则更为复杂, 除了有几处坐落于此的官员府邸外,更多的是贩夫走卒与普通百姓会在这居住。   人多了起来,商铺也会增多,定阳街陆陆续续地出现了酒楼小馆, 铁器铺,成衣铺, 胭脂铺等店面, 虽然没有禄廷街那种“乱花渐欲迷人眼”般的繁华, 但也算有种别样的热闹。   “水云涧”就是定阳街人多了起来后出现的一家新茶楼,季时傿原本没打算来这里, 对于她来说, 战场上刀剑无眼, 脑袋别在腰上,战士往往喝酒壮行,二两黄汤下肚便上阵杀敌,哪来的闲情品茶。   不过她估摸着梁齐因那样斯斯文文的人,大概会喜欢来这种地方吧,所以才会想到邀请他来这儿。   季时傿从候府出来时正是艳阳高照的好天气,定阳街的商贩都已经早早打开了店面, 铁器铺的铁匠赤着膊正在“哐哐”地打铁,火星四溅, 从旁边走过就能感受到一股喷薄的热气。   “水云涧”就在侯府不远处, 两边是矮小的民居, 对面是一家三层的酒楼, 从外面看上去,装潢很气派豪华,店前迎客的小二穿得也不普通,这样的酒楼在朴素的定阳街就显得有几分格格不入。   季时傿只是瞄了一眼便转身走进了茶楼,侯府的下人先前来打点过,她一进去便有人领着自己上了二楼的雅间。从大堂穿过的时候,季时傿发现这里的生意很冷清,进来的只有喝口麦茶就走的贩夫走卒,最不过的也就是几个粗布麻衣的穷书生了。   真奇怪,为什么没有人来。   她走近雅间,店家先给她上了热茶,季时傿兀自坐了一会儿,一杯茶还没喝完,就听见外面淅淅沥沥地响起了落雨声。   春日的雨总是来得这般突然,季时傿放下茶杯,侧目往半开的窗户看去,檐下趟过一串雨珠,被窗棂撞碎,而后四散开,溅落在干燥的地面上。   雨来得又急又迅猛,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季时傿想这种天气梁齐因大概是不会来了,然而这个想法才在心头冒了个尖,紧闭的房门便被人从外面敲响,继而有个清润舒朗的声音传进来,在瓢泼的大雨中有几分模糊不清,“季将军,你还在吗?”   季时傿一惊,认出声音的主人是谁,忙不迭地从位子上站了起来,一边跑过去伸手拉开雅间的门,一边道:“雨下得这么大,你怎么还过来。”   梁齐因站在门外,肩膀上有一片晕开的水渍,发间湿蒙蒙的,睫羽上挂着一滴水珠,看到她后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眉眼弯了弯,水珠便落了下来,亮晶晶的,“没关系,我不想失你的约。”   季时傿一愣,眸光动了动,轻声道:“淋雨了?”   梁齐因有些不好意思道:“急着过来,忘了打伞。”   说完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怕靠得太近季时傿会沾上他身上带来的雨水汽。   察觉到他的小动作后季时傿难免的心头一热,回想起前世他那总是沉默不语,什么都憋得死死的行事作风,心里忽然很不是滋味。   她一向坚忍惯了,风浪直面于前也能咬牙迎上,久而久之连身边的部下都觉得她是个无坚不摧的铁人,着了风寒灌两碗药照样生龙活虎,什么时候有人这么细致入微地待她了。   温和得像是涓涓细流一般,若非她现在心境与往日不同,换做前世的自己,哪里察觉得出这些。   季时傿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叹气,转过身,待梁齐因进来后拉上门,轻笑道:“傻吗?急什么,我还能跑了不成?”   梁齐因含笑不语,见她伸手指了指里面的桌子道:“快去喝杯热茶,驱寒。”   “好。”   两人在屏风后坐下,茶几中间摆着一个精致的细口花瓶,里面插着几枝玉兰,芳香四溢,枝梗碧绿,花瓣上甚至还挂着几滴澄澈的露珠。   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刚刚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便停了,外面又开始放晴,艳阳透过窗棂投进来一片光影,将玉兰花上的露珠照得莹莹生辉。   季时傿往窗户看了看,“这雨来得急,去得也快。”   “是啊。”   梁齐因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隐隐可见对面繁华的酒楼,碧瓦红墙折射出来的光芒有些刺眼。不过一街之隔,这间茶坊门可罗雀,对面却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怪不得陶叁在门口会嘀咕道掌柜的怎么摆着一张臭脸。   从雅间的窗户往外看正好可以看到对面店铺的二楼,人影交错,来来往往的有许多人,婉转悠扬的歌声从对面传来,伴着悦耳的琵琶曲,季时傿眯了眯眼道:“对面生意还挺好的样子,我还以为和这家茶坊一样没什么人呢。”   梁齐因收回目光,抿了一口茶,淡淡道:“大概有什么特别之处吧。”   季时傿点了点头,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刚想说要不下次一起去看看,琵琶与歌声便忽然戛然而止,随即二楼一个紧闭的窗户便被人从里推开。   不,应该是撞开,窗棂上的木头顿时四分五裂,有一个紫色的身影从里面翻滚了出来,极速下坠,季时傿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到“砰”的一声闷响,像是重物砸在地上的声音,紧接着楼下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惊叫声。   窗后有人一闪而过,季时傿一顿,倏地站起来奔至窗前往下一看,果然,街道上散开的人群中间躺着一个浑身都是血的人,穿着紫色的罗裙,怀抱的琵琶碎成好几截,地上红的白的流了一地,人显然已经没了。   “怎么了?”   梁齐因见她脸色一僵,担忧地跑过来,季时傿蓦地回过头拦住他,急道:“等等,有人从楼上摔下来了,有点吓人你别过来。”   “好……”   梁齐因堪堪停下脚步,只站在她身旁,其实他本来也就看不清楚,再者上辈子在金池什么样的尸体没有看过,他其实并不怕这些,但季时傿让他不要看,他就真的不再往前了。   季时傿定了定神,见楼下的人都已经散得差不多了,有些胆大的会凑上前瞄两眼,然后她便听到有人道:“这不是丽娘吗?她怎么会在这儿啊?”   旁边又有其他人嚷道:“管她谁啊,赶紧报官,这这……放在这儿吓死人啊!”   “对对对,报官报官!”   紧接着便有人跑出去,京兆尹离这儿不远,要是报官肯定先去那儿。   季时傿定了定神,忽然听到身旁的梁齐因有些疑惑道:“丽娘?”   季时傿道:“你认识?”   “不认识,但听说过。”梁齐因顿了顿,轻声道:“京中有名的琵琶手,千金难求一曲。”   说罢微微皱了皱眉,凝眸望向对面的鹤鸣楼,盛京第一琵琶手,跑定阳街卖艺?   季时傿捕捉到他神情一瞬间的变化,询问道:“六公子察觉出哪里有异了?”   梁齐因一怔,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莫名地觉得有些心虚,好像自己被季时傿看透了一般,他愣愣道:“什么……有异?”   看出他在扮猪吃老虎,想装作什么都不懂的样子,季时傿有些想笑,嘴角动了动又压下去,“刚刚丽娘从楼上摔下来的一瞬间,我在窗户后面看到了一个人。”   梁齐因惊讶于她毫不隐瞒地将所见告诉自己,张了张嘴,一时哑然道:“谁?”   “刑部尚书孙琮孙大人府上的暗卫。”   梁齐因顿时愕然,孙琮可是端王赵嘉礼那头的,他的人跑鹤鸣楼把琵琶女推下楼,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是要干什么?   季时傿目光浅浅地落在他身上,嘴角带笑,意味不明。   梁齐因对上她的视线,眼睫一颤低下头去,知道她就是把自己看透了,顿时耳根就开始发烫。   梁齐因神情犹豫,沉默了片刻,才认命道:“定阳街地处京北,来时我看到这里有许多矮小的民居,所以我觉得居住在这里的人大多都是普通百姓。”   “将军之前说为什么茶楼很冷清,对面却很热闹,实际上,像水云涧这样无人光顾的情况才是正常的。住在定阳街的百姓并不富裕,渴了粗茶一杯即可,怎么会有闲情逸致去品茶,水云涧开不了多久。”   季时傿若有所思道:“但鹤鸣楼却很热闹……”她一顿,“原来你说它有特别之处是意有所指?”   “是。”梁齐因抿了抿唇,又开口道:“城南繁华,城北却都是贩夫走卒,京中的达官贵人是不会愿意来这儿的。像这样豪华的酒楼,只靠那些铁匠过来喝两口烧刀子怎么经营得下去?”   一个地方出现了并不属于它的繁华,就必然隐藏了不为人知的秘密。   说完,梁齐因转头看向了对面鹤鸣楼闪烁的碧瓦,轻声道:“快了。”   季时傿愣愣道:“什……”   话音未落,楼下便传来一阵喧哗声,季时傿往下一瞥,原来是京兆尹的人已经马不停蹄地赶过来了。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升温   京兆的官吏及时疏散了现场, 正在处理丽娘的尸体,这条街上的人散得七七八八,有些胆子大的还围在不远处指指点点。   抬起尸体的官吏皱了皱眉, 声音传到雅间:“这楼也不高,本来摔不死人的,她估计头先着的地,脖子都断了!”   鹤鸣楼的客人都跑得差不多了, 有些还没离开的都被京兆的官吏拦了下来询问情况,先前看见的那个店小二一脸惊慌, 头摇得都要冒烟了似的, “我不知道啊, 她自己摔下去的,我们鹤鸣楼从来没有发生过寻衅滋事的事, 大老爷饶命啊, 我就一跑堂的我知道啥啊!”   季时傿看了一眼被抬走的尸体, 道:“孙琮为什么要让人把丽娘推下来?”   梁齐因道:“为了把动静闹大,丽娘在京中很有名气,围着她转的公子哥儿不少,她突然死了,这些人必然会闹起不小的风波。再加上这里距离京兆衙门很近,从报官到官吏赶来也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鹤鸣楼如果真藏了什么, 来不及掩盖。”   闻言季时傿转过头看向他,询问道:“你能猜到是什么吗?”   梁齐因思量一番, 如实道:“大差不差。”   季时傿神情认真起来, 甚至抱了抱拳, “愿闻其详。”   梁齐因弯了弯嘴角, 隔着衣袖用手腕轻轻压下她的动作,低笑道:“将军不用这么严肃,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   被绵软的布料擦过的手背有些痒,季时傿一时愣住,手指下意识地蜷曲了一下,含糊道:“嗯。”   “鹤鸣楼开在定阳街,这里的住民大多都是普通百姓,单靠他们的酒水钱是撑不起这么大的门面的,然而它却开得风生水起,里面必然藏了其他的经营方式。”   “比如?”   “赌场,或者妓院。”   梁齐因抬手指了指鹤鸣楼,“定阳街人口复杂,街道四通八达,因为外来进京人员甚多,近两年这里便出现了大批未经批准建造的房屋,街道拥挤,违建丛生,人在其间眼花缭乱,便很难发现鹤鸣楼所处之地的特殊。”   “其实从这儿看并不明显,倘若我们所在的位置再高些,便能看到鹤鸣楼背靠的是东坊的兰香院。”   那是京城最大的烟花之地。   季时傿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杂乱的民居间确实隐隐可见兰香院那标志的红楼。   梁齐因淡淡道:“自古嫖/赌不分家,鹤鸣楼与兰香院乍一看在不同的坊市,实际上却背靠背,不过一墙之隔。我朝虽无明文规定不可狎妓,但却严令禁止赌博,一经发现,轻者笞刑,重则绞候,设赌之人再罪加一等。”   季时傿恍然大悟,“所以鹤鸣楼是在给地下赌坊打掩护?”   梁齐因微微一笑,“将军一点就通。”   丽娘被人从楼上推下来,那么大的动静,就是为了引起关注,招来京兆尹将鹤鸣楼底下的地下赌坊打得措手不及。平时衙役查赌时,若及时撤退便能安然无恙,像这样紧急的情况,又有幕后之人刻意引导,只怕赌坊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要被人赃并获了。   “兰香院与鹤鸣楼中间一定是打通的。”梁齐因沉声道:“将军知道兰香院是由谁经营吗?”   季时傿摇了摇头,她久不在京,许多事情并不清楚。   梁齐因道:“李贵妃的胞弟,李寅元。”   闻言季时傿神情微凝,沉了沉脸,面色不豫道:“他好大的胆子。”   五皇子赵铎被封为太子后不久,生母李贤妃也被晋升为贵妃,她还有个弟弟,承蒙贵妃荫蔽,捞了个不上不下的京官当当,平时执掌的就是巡视稽查一类的职责,谁知道居然带头设赌,这般州官放火的行径,简直是在挑战律法的底线。   季时傿忽然想到什么,“孙琮是端王的人?”   “是。”梁齐因点了点头,“端王府新过门的侧妃是他的庶女。”   那就明了了,大靖虽不禁止民众狎妓,但决不允许官员牵扯皮肉交易,太子的人不仅开妓官,甚至胆大包天挑衅律法,私下经营地下赌场,纵然这些事情非太子亲为,李寅元是他舅舅,这些钱还能进得了其他人的口袋吗?   孙琮把这件事借机捅出去,京兆尹一查就会发现私设赌坊一事涉及到皇亲国戚,定会将此案移交刑部处理,孙琮身为刑部尚书,又是端王一派,定不会轻易放过李寅元。   想清楚一切后季时傿神色微怔,忍不住看了梁齐因的侧脸一眼,心情忽然变得很复杂,他连鹤鸣楼都没走进去过,便已经能将背后的一切全都推断出来了吗?   这时京兆衙门的官吏已经查出了鹤鸣楼内暗藏的玄机,地下赌坊的人果真没有来得及撤退,被当场抓住的这些人里甚至还有好几个朝中官员与世家少爷。   季时傿收回目光,望向梁齐因道:“六公子当真料事如神。”   梁齐因脸上挂着腼腆的微笑,闻言朝她拱了拱手,“哪有那么夸张,只是凑巧罢了。”   季时傿心里正在想其他的事情,她一走神,目光长久地停在梁齐因身上,带着一点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出来的怜惜。   这样的才智,却因为眼盲无法入仕,若他能与常人一样,便可以在朝堂上一展抱负,兴许有这样的清流在,就不会出现像现在这般贪污腐化,为官不济的情况。   梁齐因作完揖,一抬眼便猝不及防地和季时傿的目光撞了个满怀,顿时呼吸一滞。他们一同站在窗户前,先前只顾着交谈,却未曾注意两个人竟然靠得这般近,肩膀挨着肩膀,不过一拳之隔。   被他躲闪的目光晃了一下,季时傿猝然回过神来,相挨着的肩膀一瞬间好像有电流涌过,烫得她往旁边挪了一步。   季时傿顿时尴尬地别过脸,不自然地伸出手摸了摸鼻子,磕磕绊绊道:“呃……天、天色好像也不早了,这个楼下那么吵,喝茶也没个清静,要不我们呃、那个……”   完了,她一紧张忘了该说什么了。   梁齐因自肩膀往下半个人都僵了,听她这么说也只能愣愣地点头,舌头如同打了几个结一般,“好,那、那我们下楼?”   “下、下下下……”季时傿立刻转过身,往雅间的大门跨了两步,又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一般,脚下一顿撤回来,与梁齐因之间隔着两步的距离,默默地给他领着路。   楼下之前围聚着看热闹的人都已经散开 ,丽娘的尸体已经被抬走,地上只剩下一滩尚未来得及处理的血迹。鹤鸣楼也空了,二楼丽娘摔下来的那个破窗户口,黑黝黝的,像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口,散发着危险而渗人的气息。   午后的那场急雨留下的印记还未完全干涸,街边有好几滩积水,季时傿与梁齐因并排走着,刚刚那奇怪的氛围还没散干净,两人一时无言。   过了会儿,大概是为了缓解一下气氛,梁齐因才忽然轻声道:“对了,将军怎么认识孙大人府上的暗卫的?”   季时傿抿了抿唇,神情有些为难,“嗯这个……”   天不怕地不怕,嘴上一向口无遮拦的季大帅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难以启齿 ,“嗯”了半天也蹦不出一个字来。   梁齐因很有耐心,认认真真地等着她的回答。   季时傿一抬头便看见他那明亮的瞳孔,立刻败下阵来,拍了拍额头认命道:“我小时候女扮男装跟着戚二他们去打马球,孙琮他儿子也在,这家伙打不过就玩阴的,竟把马球往人脸上打,我气不过就……”   梁齐因一愣,“就什么”   “就……”季时傿眼睛转了转,看了看天,又看了看自己脚尖,嘀嘀咕咕道:“趁他某次下学的时候把他套到麻袋里揍了一顿……打得狠了,之后那个暗卫便过来把他救走,我记得他的脸,就是推丽娘的那个人。”   话音落下,梁齐因牵了牵嘴角,没忍住笑出了声。   “哎。”季时傿急道:“陈年老糗事了,别笑我!”   “没有。”梁齐因忍俊不禁,“我不是笑你。”   季时傿生无可恋道:“不是笑我还能是什么?”   “是觉得你有趣。”   季时傿一顿,怔道:“有趣?”   她把刑部尚书的嫡子打伤这件事传出去后,外界的人对她的评价就是蛮横无理,娇纵霸道,还有人说她这般的女子以后谁敢要,连太后娘娘都教导自己要收敛脾性,做个温柔贤淑的姑娘。   但其实明明是孙琮他儿子的错,是他先打人,自己只不过是还回去,为什么后来被口诛笔伐的人却是她?   梁齐因察觉出她情绪的变化,沉默了片刻道:“不是你的错,错的是他,他该打。”   季时傿愣道:“你不觉得是我太斤斤计较,太蛮横吗?”   “不会。”梁齐因温声道:“你只是在给自己讨公道,你才是受欺负的人,你不必有负担。”   说完顿了顿,又道:“其实我小时候就听说过这件事情。”   季时傿双目微微睁大。   梁齐因垂眸看向她,“我听完就觉得嗯……原来你是活泼率真的性格,虽然可能和别的姑娘不太一样,但也没什么不好的,有谁规定女子一定得温柔敦厚吗?”   “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错的话,大概就是……”梁齐因想了想,压着声音道:“你应该找个没人的地方打。”   季时傿瞬间破功,被他这一本正经的坏主意逗笑。   见她笑梁齐因也笑,此时正是傍晚,暮云四合,霞彩熠熠,梁齐因站在她面前,背着光,落日余晖将他的发丝照得发亮。   季时傿抬起头,这才发现梁齐因的个子其实很高,瞳仁极黑,眉眼浓而锋利,这样的人单往旁边一站其实是很具有压迫感的。   但梁齐因总是一副温和的笑容,明明失明的人眼睛应该很空洞无神,但他的眸光流转间却神采灵动,看人时就像是轻柔的风,又似细腻的雨,让人一眼就要陷进去。   这样的人实在是……   季时傿狼狈地垂下目光,她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色心竟不受控制地动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进宫   与梁齐因在水云涧分开后, 季时傿步行回了侯府。   一进门琨玉和秋霜两个丫头便迎上来,一个给她脱外衫,一个给她扇风, 端茶送水,一气呵成。   她们两个虽然四年前就经太后指派过来服侍自己,但因为季时傿常在北境未曾回京,又不喜欢被人伺候, 所以与她们并不相熟。再加上到底是宫里出来的人,季时傿不敢真的随意使唤, 因而她们两个围上来的时候, 季时傿便倏地僵住了。   待换好衣服, 大概是看出她的不习惯,秋霜便给琨玉使了个眼色, 借故说是去准备晚膳, 两个人便先后离开了。   屋里清静下来, 季时傿松了口气,她将卧房的窗户推开,倚在墙边想着事情。   她花了好几天去消化重生这件事,距离金池伏击还有四年的时间,四年啊说短不短,说长不长,也许背叛她害得她葬身金池的人尚是赤胆忠心, 也许现在他早就已经投靠了别人。   四年的时间足以发生太多的变数,她已经知道了结果, 却找不到开始调查的方向。季时傿回想起当初蒋搏山死前同她说的那些话, 叫人摸不清头绪, 她甚至以为蒋搏山只是临死前胡言乱语, 不过如今看来,某种程度上他说的确实对。   她真的走了一条和父亲一模一样的路,连结局都一样,被部下背叛,没死在穷凶极恶的敌人手中,反而死在了自己人的刀下。   幸运的是她还有重来一次的机会,还有转圜的余地,如果从现在开始部署防备,或许还能扭转结局。   季时傿招来侯府亲信去调查蒋搏山和崔氏,四年前的旧案早已定论,当事人也基本上全都尘归尘,土归土,这个时候再想查出什么就要格外艰难些。   等安排好一切后,季时傿靠坐在窗户边,心绪平静下来便细细地回想着白天在水云涧的事。   先皇后无子,又体弱多病,于一年前薨逝,后位空悬至今,如今宫里的事宜都是由端王的生母皇贵妃肖氏代为处理的,李贵妃的儿子五皇子如今虽贵为太子,她却仍旧被肖氏压一头。   原本礼部的人还在提议后位不能长久悬虚,推荐立太子生母为继后,只是如今闹出地下赌坊这档子事,就不知道还能不能成了。   把这些全都理清楚后,季时傿不得不再次感叹,梁齐因当真是有一颗玲珑之心,慧智无双。   而后又难免会想,如果他没有中毒没有生病,又会是什么样。   前世梁齐因为她收尸,她欠他一件事,如果可以,季时傿希望能治好他的眼睛。   落日彻底沉下去后,四周陷入一片黑暗,晚风便有些冷了。季时傿只再站了一会儿便将窗户合上,她打算明天进宫一次。   先前她打听过,当初为梁齐因医治的一个是太医院的陈太医,另一个是泸州神医徐正则,只不过徐圣手他老人家两年前便过世了,现在唯一对梁齐因的病情有所了解的人便只剩下陈太医。   成年之后,季时傿除了按例需面圣或请安之外很少进宫,因此太后娘娘看到她的时候很意外。   太后年事已高,先皇驾崩的时候她才三十几岁,除了成元帝一个孩子外还有个很早便夭折的公主。季时傿七岁之前一直养在太后的身边,大概是在她身上能看到女儿的影子,所以对季时傿会格外的疼爱,因而对于季时傿来说,太后是除了父亲之外对她最好的人。   不知道是不是年纪越来越大了,季时傿觉得太后这两年对她尤其的依赖,每次她进宫都会拉着自己的手絮絮叨叨地说许多话,有时什么也不说,就只是慈爱地盯着自己,还时常走神。   今日她来的时候太后正在抄写佛经,经通传后季时傿便进殿给她请安,太后在嬷嬷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向她走来,笑眯眯道:“小时傿来了。”   季时傿恭敬地跪下行礼,“给太后娘娘请安。”   “哎呀。”太后招了招手,嘴里念叨着,“快过来,到皇奶奶身边来。”   季时傿不敢逾矩,毕恭毕敬地走过去,在太后面前伏下身。太后摸了摸她的头发,又捏了捏她的手臂,有些心疼道:“怎么又瘦了?是不是琨玉和秋霜伺候得不好,皇奶奶再重新给你挑两个丫头好不好?”   “没有,她们两个一向尽心尽力,是我自己的问题。”季时傿笑了笑,“毕竟在北境待习惯了,突然回京便有些水土不服。”   太后摸了摸她有些消瘦的脸,担忧道:“这样啊,那让太医看过没有?”   季时傿道:“还没呢。”   “这怎么行啊。”太后面色焦急,抬头招来一个宫女,吩咐道:“快去太医院让陈保荣过来一趟。”   小宫女领了令,立刻躬身退出去。   过了会儿陈太医拎着药箱火急火燎地跑过来,低着头给两人行了礼,而后才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给季时傿把脉。   “季将军身体康健,只是有些许气虚,下官给您开两副药调理几天便会好了。”   季时傿点了点头,“劳烦陈太医了。”   陈太医跪下来,“不敢不敢,这是下官应该做的。”   待他退下后,季时傿又陪太后说了会儿话,嬷嬷片刻后过来提醒说是到了该休息的时间,太后便只能依依不舍地松开季时傿的手腕,让她离开了。   从慈宁宫出来后,季时傿又去了太医院一趟,陈太医正在给她抓药,看到她来之后惊道:“将军怎么亲自来了啊,下官会差人将方子和药送到侯府的。”   “无妨,我反正一会儿要出宫,顺便带走罢了。”   “诶诶……也好、也好。”   闻言陈太医松了一口气,抹了抹汗继续称量药材。   季时傿张望了一圈四周,忽然出声道:“我听说陈太医为庆国公世子医治过,我想请问您,他中的毒到底是个怎样的情况。”   “啊。”陈太医手一抖,刚称好的药材撒了出来,“世子他……”   这这这好端端的西北统帅问庆国公府的眼盲世子干什么啊,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他想到这儿蓦地一顿,差点忘了,季大帅与梁世子之间还有段打小的婚约。   只是因为前几年季大帅力挽狂澜西北困局,此后亦节节高升,而梁世子则仕途中断,碌碌无为,明眼人都觉得他们俩成不了了,渐渐的大家都忘了这件事,谁知道季时傿这个时候竟突然打听梁齐因的情况   陈太医定了定神,思索一番道:“梁世子中的是南疆奇毒,下官无能,只能想办法制止毒素蔓延,但却没有办法将它彻底根除。后来是国公府的舅爷去了泸州请来徐圣手,才救活了世子。”   季时傿道:“陈太医知道是什么毒吗?”   陈太医面露难色,羞愧道:“下官……才疏学浅,几十年来从未见过这样烈性的毒。”   “那症状是怎么样的?”   陈太医回想一番道:“手脚冰凉,脾虚肾热,肝火旺盛,而且……”   季时傿紧张道:“而且什么?”   “我见世子身上出现红斑,应该是血凝导致的。”陈太医顿了顿道:“此毒短时间内便能扩散全身,导致血管闭塞,血液难以流通,如果不能根治,长此以往必定……”   陈太医抿了抿唇,不再往下讲。   季时傿愣了愣,怔道:“他的眼睛……”   “便是这毒的后遗症,血液不流通后会导致气虚脾弱,神经遭到压迫后五感下降,行动滞涩,严重的甚至五感尽失,全身瘫痪。”陈太医叹了一声气,“不过还好世子医治及时,不会到那种地步。”   季时傿皱眉道:“可是……徐圣手不是已经将他体内的毒解了吗?为什么眼睛还会好不了?”   陈太医道:“徐圣手医治的过程下官略有耳闻,但下官觉得那不能称之为解毒。”   季时傿愣道:“什么意思?”   陈太医斟酌道:“说个不恰当的例子,就比如腌肉,佐料已经入味,哪怕反复清洗,也绝不可能回到最初的模样,多多少少都会有些残留。”   季时傿沉声道:“所以……想要根治,只能找到解药?”   陈太医点了点头,“没错。”   但话虽如此,大家都心知肚明,如果有解药,当初就用了。南疆沼气密布,蛇虫繁多,那里的人和毒物接触惯了,本就善毒,其诡异凶残又岂是中原人能琢磨得透的。   陈太医沉默不语,心里其实想说,梁世子的情况要是好好调理活到四五十不成问题,但要想着彻底根治,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季时傿神情凝重,眉心郁结,良久脸色才缓了缓,躬身道:“我明白了,多谢陈太医。”   陈太医惶恐地弯下腰,“将军太客气了。”   季时傿心绪不宁,连药包都忘了拿便转过身,等陈太医追上来时她才回过神。   陈太医将药方与打包好的药材递给她,见她神思恍惚,也叹声道:“要是徐圣手还在世便好了。”   季时傿脚下顿住,忽然出声询问道:“陈太医,徐圣手有后人吗?”   陈太医犹豫道:“这……自然是有的,徐圣手弟子众多,但最深得其传的其实是他的女儿,也就是大理寺卿温修宜温大人的夫人,不过温夫人自从嫁人后便再也没有行过医了。”   季时傿听后本打算这两天去温府拜访一趟,谁知陈太医又道:“如今温夫人是更加不可能出面的。”   季时傿一愣,“为什么?”   “因为她唯一的女儿,也就是温玉里小姐,昨夜病故了。温夫人伤心过度,不愿再见人。”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好长的章   大理寺卿的女儿温玉里, 与季时傿是完完全全相反的一个人。人如其名,兰心蕙质,金玉其中, 是个出了名的大家闺秀。   可以说绝大多数书生说起温玉里,都会心生向往,没有哪个寒门弟子不渴望得到名门贵女的青睐,才子与佳人是为绝配, 更何况这个佳人还是温玉里。   季时傿曾在宫宴上与温玉里有过几面之缘,温小姐气质清冷, 貌若芙蕖, 举手投足间满是名门风范, 是世族贵女中的一等一的美人,无数倾慕者可望不可及, 温府的门槛都快被媒婆踏烂了, 谁知这位名动京城的第一闺秀, 居然香消玉殒得这么突然。   季时傿从宫里出来后路过温府,果然见到温府檐下挂着白灯笼,门口还有几个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书生,恨不得仰天长啸,赋诗一首,感叹红颜薄命,然而事实上, 温小姐可能压根就不认识他们。   她左思右想,最终还是没有去敲门。   回到侯府, 秋霜端来热茶, 琨玉在一旁轻轻摇着扇子, 季时傿坐下后状似无意问道:“方才回来的路上我看见温府在办丧事, 谁去世了?”   琨玉道:“是温大人的女儿,温小姐。”   季时傿端着茶杯的手略微停顿,“温小姐不是才十八吗?”   琨玉停下动作,感叹道:“是啊,花似的姑娘,据说温小姐生下来便有不足之症,前段时间又偶感风寒,竟就这么……哎。”   “我听说温夫人医术很高明,竟也未能治好温小姐?”   琨玉道:“兴许是温小姐病得太严重,回天乏术吧。”   季时傿沉默不语,过了片刻道:“秋霜去帮我备份吊唁礼,明早送到温府去。”   闻言秋霜微微欠身,恭敬道:“是,奴婢这就去。”   季时傿又道:“晚上在宫里没吃饱,琨玉去厨房帮我煮碗粥吧。”   琨玉放下扇子,笑嘻嘻道:“好嘞,不过光喝粥好像有些太寡淡了,要不再加点虾仁?”   季时傿点了点头,二人得了令便相继离开。   等她们走远了,季时傿才站起来,她先找来纸笔,快速地写下几行字,而后拿着卷好的信纸走出卧房。   此时将近亥时,正是夜深人静。季时傿停在院落中央,仰头明月高悬,夜幕低垂。她抬起右手,手腕部位有个精致漆黑的腕扣从袖子里露出来,里侧有个宝石一般的装饰品,实际上是一个特制的哨子,能发出类似于隼唳的声音。   季时傿吹响哨子,心里默数几下,寂静的夜空中便忽然响起猎隼锐利的鸣叫声,紧接着一只体型巨大的海东青扑闪双翼,从天边疾驰而下,擦过院里落影稀疏的树枝,稳稳落在她的手臂上。   这只海东青名为雪苍,是季时傿在西北驻地花了整整一年时间才驯服的,性情凶猛,平时在草原上最爱捕食岩鸽,有时兴致来了甚至会猎杀比它大几倍的狍鹿。   季时傿将它驯服之后便作传信之用,她回京之后雪苍也跟着她飞了过来,平时不知道栖在哪儿,饿了就自己捕猎,有时会飞到她院子里求食,非常省事。   雪苍在她手臂上停下后,歪着头蹭了蹭她的头发,翅膀扑闪了几下,掉下来几根羽毛。季时傿一边躲着雪苍的挨蹭,一边将先前写好的信纸塞进它左爪上的小竹筒里,做完一切后拍了拍它的脑袋,笑道:“去,把信传给马观同,回来后给你抓肥鸽吃。”   雪苍缩了缩脑袋,鹰喙不满地在她胳膊上戳了戳,无声地控诉着她的“压榨”。   季时傿拍开它的脑袋,低斥道:“再磨蹭把你毛拔了煮汤吃!”   雪苍张开翅膀,愤然唳叫一声,仰头冲进了夜色当中。   北疆战事平定的第三年,马观同奉旨南下任西南统帅,过去他们就是用雪苍传递的军情,只不过如今战事已平,四境安生,雪苍久不曾与他见过,不知道还认不认识去南疆的路。   季时傿在信上将陈太医提及的中毒症状详细地写了下来,没有提到中毒者是谁,只是拜托马观同在南疆帮忙调查一下,什么毒才会出现这样的症状。   最后她又书信一封,交由亲信带上前往泸州,徐圣手虽去世,但一定为他的后人留下了什么,陈太医提到过为梁齐因褪毒的法子乃徐家先祖所创,如果实在找不到解药,或许徐家后人还可以想到办法治好梁齐因。   ————   前日说好的卯时的时候会派人来请,结果陶叁在四夫人的院门口催了几次,也未见到他们出来。   他怒气冲冲地跑出大门,在梁齐因的马车前停下,嘟囔着抱怨道:“我再也不去了!”   梁齐因将目光从书上移向他,“怎么了?”   陶叁愤愤然锤了锤车辕,“九公子一直在院子里闹,我去催他还拿东西砸我!”   梁齐因将书放下,安抚道:“既然如此,你不用再去喊了,横竖他们不会不来。”   陶叁垮着嘴角,“真的吗?”   话音刚落,四夫人便领着不情不愿的梁齐瞻过来,她身形娇小柔弱,纵然只拖着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孩,几步路下来便也精疲力尽。   她推了推梁齐瞻的背,催促道:“快,上车去。”   梁齐瞻像是双脚黏在了地上一般,一寸寸地挪上了马车。   梁齐因坐在一旁看书,连头都没有抬过。   待儿子终于上车之后,四夫人觑了车厢内一眼,又从身后拉出一个身影来,道:“你也上去,去照顾齐瞻。”   坐在马车前拉着缰绳的陶叁一愣,认出这个人就是先前被四夫人塞到他们院里的婢女小桃,脸色顿时变得不太好看,“四夫人,您先前只说让九公子跟着我家公子读书,没说还有其他人啊。”   刚刚被四夫人推上前的娇俏婢女停住了要爬车的动作,惊慌地望了望四夫人。   四夫人表情一僵,她神思敏捷最善伪装,立刻解释道:“齐瞻还小,他一个人我不放心,小桃是我身边跟惯了的,平时也都是她伺候齐瞻起居。”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陶叁没法反驳,黑着脸挡在帘子前,一点也不肯退让。   小桃咬着嘴唇开始无声地落泪,哭得梨花带雨的,任谁看了都会心生怜惜。   陶叁翻了个白眼。   四夫人只好讪笑着望向里面,恳求道:“世子,齐瞻还是个孩子,从来不曾离开过我身边半步,我这个当娘的实在不放心他一个人出远门,求您让小桃去照顾他吧。”   梁齐因终于抬起头,一半身影陷在阴影里,看不清晰脸上的情绪,闻言轻声道:“上来吧。”   四夫人赶忙推着小桃上了车,心道这位纯良无害的世子果然好拿捏,可比他的随从好对付多了。   小桃一进来梁齐因便闻到一股甜腻的香粉味儿,他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察觉出小桃正欲坐到他旁边,梁齐因神色淡淡,微微抬了抬手,道:“坐那儿。”   小桃敛了敛眉,不敢再动,只好在对面挨着垫子坐下。   外面的陶叁气愤地扯下帘子,转身前瞪了小桃一眼,吓得她赶紧低下了头。   陶叁气了一路,若非顾及着梁齐因,恨不得专挑道路崎岖不平的山沟沟跑,非颠死那两个坏东西不可。   沈先生年纪大了后不常授课,梁齐因有时要上山修复残破的古籍,便会代替他为学子们讲学。为防止梁齐瞻吵闹时会影响到其他学子,梁齐因特地将他们主仆二人安排在了最远也最宽敞的住舍里。   梁齐瞻年纪小,爱闹腾,才来半天便将众多学子烦得不行,又顾及着他是庆国公府的少爷,一个个只能敢怒不敢言。   真是的,明明都是一个爹生的,怎么梁先生那般风光霁月,这个梁齐瞻却跟个未经教化的泼猴似的!   过了两天学子们又发现他竟敢公然在书斋里看艳图,天呐,他才九岁,爹娘到底是怎样个惊世骇俗的教法,才能把儿子养成这幅德行!   在学子们又一次集体谏言,大有此泼猴不走他们便不学的架势之后,梁齐因终于将梁齐瞻召到面前,打算跟他好好“谈个话”。   当然是谈不好了,梁齐瞻不知道从哪里学的,对他不叫六哥,也不称世子,一口一个痨病瞎子喊得起劲,陶叁气得要打人,梁齐瞻也不怕,指着他的鼻子又骂道:狗奴才。   梁齐因默然不语,见与他讲不通便转过身打算离开,他越不做声梁齐瞻便越觉得他娘说的话是真的,这个六哥软弱可欺,没什么好怕的,娘还说了,只要过几天,他便会身败名裂,世子之位就会变成自己的。   于是胆子越发大了起来,竟敢对着梁齐因的后脑勺扔石头,只不过手刚扬起便被人提着领子拎到了半空,紧接着身后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小崽子,你找死呢?”   梁齐瞻后脖颈一凉,手里的石头“啪”地掉在地上,他猛地蹬了蹬腿,反手去抓拎着自己衣领的手,嘴里嚷嚷道:“放开老子!放开老子!”   身后人冷哼一声,提着他往旁边一扔,力道不轻也不重,梁齐瞻正好一屁股坐在硌人的石子上,疼得顿时龇牙咧嘴,鬼哭狼嚎起来。   听到声音后梁齐因转过身,神情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便扬起嘴角,眼睛亮了亮,“你怎么来了?”   方才拎着梁齐瞻的人正是季时傿,她嫌弃地拍了拍刚刚碰过领子的手,闻言抬起头微笑道:“出来踏青,正好走到嵩鹿山附近便顺道上来了,没想到你也在。”   梁齐因低眉敛笑,“我在这儿帮沈先生整理古籍。”   季时傿走上前,“古籍?什么样的?”   “我带你去藏书阁看看?”   “行啊,走。”   一旁坐在地上嚎了半天没人理的梁齐瞻:“……”   藏书阁在后山,其实就是两间瓦房,里面呈放了数个书架,一走进去便闻到一股浓浓的墨香味儿,还有一点潮湿的气息。   梁齐因有些不好意思道:“这两天总下雨,有些书便受潮了,还没有来得及拿出去晒,味道不好,让将军见笑了。”   季时傿摇了摇头,“没关系。”   两个人往里走,藏书阁内只有两副桌椅,平时学子们都是借阅书籍后便离开,看完再返还,其中一幅桌椅留给每日值守的学子,另一幅是修复古书时用的。   今日因为梁齐因在,藏书阁内便没有学子值守,他将两边的窗户打开,里面顿时亮堂了一些,潮湿味也散了点。   季时傿绕着书架走了一圈,觉得有点熟悉,又不太熟悉,毕竟以她从前的性格,八百年都绝不会往藏书阁跑一趟。   走进昏暗的里间,桌上摆放着几本破破烂烂的书,有的遭了虫蛀,有的沾了污渍,还有的则受潮霉烂,或是长时间经风吹日晒,一碰就碎了。   因为沈先生年事已高,不宜过劳伤神,所以梁齐因会经常上山帮他修复残破古书,或是整理注释前人留下的手稿。   良工需具补天之手,贯虱之睛,灵慧虚和,心细如发。梁齐因的眼睛看不清楚,他想要做好这件事情就比常人要更难些。   桌上置有隔板,一旁有书浆,排笔等工具,梁齐因俯身将灯点上,抬眼看向神色好奇的季时傿,温声道:“要试试看吗?”   季时傿立刻点了点头。   梁齐因浅浅笑了笑,转身从后边的柜子里拿出两条襻膊,将其中一条递给季时傿,道:“这条是新的,你用吧。”   季时傿接过,反手在身后打好了结,她低下头,站在对面的梁齐因已经拿起软毛的排笔,从一旁找出本沾染污渍的旧书,轻轻地扫过上面的浮土与泥尘,简单明了地做了个演示,道:“这是‘去污’。”   接着又将破损的书页置于隔板上,用毛笔沾染浆水涂抹在破洞周围,再用色泽相近的纸张顺纹铺陈在书页上,将凹凸的地方抚平,最后将多余的纸张撕下,这块破损的地方便修复好了。   “这是‘托裱’。”   “天晴时需得晾晒,之后还要捶打、齐栏、松页来防止粘合,做完这些便能装订了。”梁齐因将步骤解释了一遍,说完将笔递给季时傿,轻声道:“试一试。”   修复古书是个细致活,断不能敷衍对待,季时傿顿时僵直立住,双手在身侧擦了擦,唇线紧绷,脸上带着一种慷慨赴死般的庄重。   察觉出她的状态后梁齐因愣了愣,忍俊不禁,安抚道:“季将军不用紧张,很简单的。”   季时傿扯了扯嘴角,深呼吸,从他手里接过排笔,学着他刚刚的动作伏下身,小心翼翼地展开了一张破损的书页。   梁齐因看向她,季时傿低着头,长长的睫羽在眼下绘出一片扇影,眉目低垂,灯下柔光使她自带的杀伐气质也软和下来。   民间传言说北境统帅季时傿其貌不扬,凶神恶煞,不然好端端的一个姑娘家何故二十多岁不嫁人,跑去西北吹风沙。   但其实很多年前,季时傿还未挂帅出征的时候,抛开她素来的“威名”不谈,她在京中也是出了名的漂亮。   镇北侯季暮是青河人士,青河又地处东北,季时傿有她父亲一般出挑的身量,相貌却随了她的母亲,温婉中甚至带点妩媚。   因为常年在外行军作战,季时傿皮肤并不白,但这肤色中和掉了她容貌上的艳丽,低着头不说话的时候,便显得很乖顺,也有点甜。   梁齐因双手撑在桌前,原本在看季时傿托裱时有没有出错,不知不觉间便目光上移,久久地停在她的脸上。   他想起十几岁的时候,也是在藏书阁内,他和季时傿第一次说话。   少女青涩的面容在时光洪流中渐渐模糊,经年的坎坷使她整个人被打碎后又重新塑造出来另一个自己,而在此刻这般柔和的灯光下,梁齐因又好像看见了曾经的那个季时傿。   去污之后,季时傿小心翼翼地将粘好的纸张撕开,确认没有褶皱后,才倏地松了一口气,抬起头有些激动道:“快看我弄得怎……”   话还没说完,她蓦地撞上梁齐因的额头,猝不及防地深陷进他如水一般温和寂静的眼底,靠得太近了,鼻息几乎交缠在一起,两人俱是一惊,愣愣地僵立着,没人想到要及时分开。   这时,紧闭的藏书阁大门忽然被推开,带起的风将梁齐因鬓边的碎发吹起,轻柔地拂过季时傿的脸颊,她被痒得皱了皱眉,也猛地回过神来,慌张地往后退了两步。   梁齐因手脚一凉,惊恐地想:我在做什么,我吓到她了?   季时傿背靠在身后的书架上,瞳孔微微晃颤,寻思着她以前怎么没发现自己还有这般色令智昏的潜质,第二次了。   对了,刚刚进来的人……   季时傿往门口看去,见半掩的木门旁站着一个梳着双髻的少女,穿着粉色绣花的衣裙,朱唇点绛,娇小可人,怯生生道:“六公子……”   这位少女未着学子服,作的是丫鬟打扮,显然不是泓峥书院的学生,季时傿顿时心里“咯噔”一下,第一想法是这是梁齐因的通房丫鬟。   她连忙顺手从架子上捞过来一本书,面朝着墙壁的方向,尴尬得恨不得立刻钻地遁走。   梁齐因望了望她的背影,待情绪平复后瞥了一眼大门的方向,道:“作甚?”   小桃端着呈盘,声音软绵绵的,“奴婢昨日听到六公子讲学时声音有些哑,便熬了盅雪梨汤,希望六公子喝了之后能好受些。”   如花似玉的姑娘,含羞带怯的,连季时傿听着骨头都要酥了,然而梁齐因却无动于衷道:“不用了。”   小桃眼眶一热,嗫嚅道:“六公子……”   梁齐因头都不抬,耐心告罄,“出去。”   然后小桃就哽咽着跑了。   季时傿心道:好狠的心啊。   下一刻身后便有人幽幽道:“季将军,书拿反了。”   季时傿心里又“咯噔”了一下,低头一看,刚刚随手拿的那本书底朝着下,翻开的只是扉页,就这她还一边装看得津津有味,一边肆无忌惮地听八卦。   “哈哈。”季时傿干笑两声,飞快地将书翻正。   梁齐因垂眸不语,转身走回先前站着的地方,默默地拾起排笔,把粘合在一起的两张书页分开。   季时傿将手上的书塞回架子上,尴尬地搓了搓掌心,瞄了一眼重新关上的木门,又觑了一眼梁齐因淡淡的神色,斟酌着开口道:“你……”   “你把人家弄哭了就不哄哄?”   梁齐因莫名其妙道:“我为什么要哄?”   季时傿一愣:“她不是你的……”她压下声音,没有说出来。   闻言梁齐因手上的动作微微顿住,咂摸出了她的意思,一时哭笑不得,“她不是我房里的丫鬟,我不喜欢有人伺候,我只有陶叁一个随从。”   季时傿脱口而出道:“那她怎么在嵩鹿山?”   “方才你见到的那个小孩。”梁齐因顿了顿,声音里没什么情绪,“是梁弼与他妾室的儿子,这两天跟着我听学,那是他的丫鬟,不是我的。”   季时傿一时讷然,梁齐因提到他父亲竟然是直呼其名,一点感情也不带,但转念一想,就梁弼那个德行,谁当他儿子谁倒霉。   季时傿回想了一下刚刚那个泼皮无赖的小子,还以为是山下哪跑来的野毛孩,没想到居然是梁齐因的弟弟,两个人从头到脚没一点相似的地方,这他爷爷的谁认得出来!   “好吧。”季时傿黑了黑脸,无奈道:“是我想多了,给六公子赔不是了。”   说罢作了作揖。   梁齐因放下手中的排笔,抬眼望向她,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大概是心情还挺好,面色看着也有些红润,若云里霞光,周身气质暖融融的,摆了摆手道:“无妨。”   说完又补充一句,“季将军总这么客气。”   季时傿在他对面坐下,道:“你也是。”   梁齐因怔怔然看向她。   “现在是在嵩鹿山,不是在战场,也不是宫里,你不必每次都毕恭毕敬地叫‘季将军’。”   梁齐因愣道:“那叫什么?”   季时傿往座椅的靠背上一靠,枕着手认认真真思考起来,“我只比你年长半岁,就不要有那么多虚礼了吧,你可以称我表字‘柏舟’,也可以直接叫我名字,我叫什么,你总知道吧?”   梁齐因抬了抬眼,状似随口一问道:“那我叫你阿傿?”   季时傿登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称呼不是没人喊过,以前在京里结交一堆狐朋狗友,什么乱七八糟的绰号都有,可是这两个字从梁齐因嘴里说出来就怪怪的。   他音色清冷,念这两个字的时候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黏糊味儿,像是对着人的耳朵吐气似的。   太亲密了,又好像没有。   季时傿妥协道:“也、也行吧。”   梁齐因眼底含笑,学她刚才的话道:“那你也不能总叫我‘六公子’,你可以称我的表字‘岸微’,也可以叫我的名,我叫什么,阿傿总知道的吧。”   季时傿又“咯噔”了一下。   两个人捣鼓了半天一直在修复古书,到了傍晚,才勉强弄完一本,齐栏之后,梁齐因将书展开放在窗口的架子上晾晒,放完后转头见季时傿倚在桌子前,扭了扭酸痛的手腕。   他走过去打开柜子,犹豫了一下,从里面拿出一包东西。   季时傿闻着味儿直起了身,惊奇道:“杏仁酥吗,好香。”   梁齐因点了点头,将油纸包拆开后推到她面前,“吃吧,看你累了。”   “唔……我记得沈先生可不允许在藏书阁吃东西的,你竟敢顶风作案。”季时傿说得一本正经,脸不红心不跳的,实际上手和嘴都没停下来过,含糊不清道:“我以前在这读书的时候最喜欢和戚二他们下山买这个了,真巧,你也喜欢这个?”   梁齐因淡淡地笑,“是啊。”   其实他一点也不喜欢吃甜食。   梁齐因给她倒完茶,等她又拿了一块后便将油纸重新包好,“吃多了会积食。”   季时傿撇了撇嘴,话都这么说了,也不好再舔着个北境统帅的老脸去贪嘴,于是只好咂摸了两下唇边沾上的碎屑,郁闷道:“行吧。”   梁齐因正好将油纸包外的麻绳系上,掀起眼皮突然看见季时傿无意间的动作,喉咙紧了紧,低下头去不做声。   吃饱喝足后季时傿瞟了一眼外面的天色,站起身道:“哎我得回家了,再不走城门要落锁了。”   梁齐因道:“我送你下山。”   季时傿点了点头。   二人从藏书阁内走出,走了没几步便在书斋与藏书阁之间的小路上遇到了等了一下午的梁齐瞻。   梁齐瞻满脸怨恨,苦大仇深的,显然是刻意等在这儿的,手里拿着一截比他人还高的竹竿,振振有词道:“我要打死你们!”   季时傿杵了一会儿,看了看才到自己腰间的小毛孩:“……”   勉为其难地伸出一只手,拎起梁齐瞻的后领把他提起来,再从左手抛到右手。   梁齐瞻:“呜呜呜呜我要找我娘。”   季时傿抛累了,把他往旁边一扔,梁齐瞻又一次一屁股坐到石头上,痛得他鼻涕眼泪糊作一堆,呲哇乱叫起来。   季时傿笑眯眯道:“小兔崽子,我还治不了你?”   说完拍拍手,朝梁齐因扬了扬下巴道:“我们走!”   梁齐因哑然失笑,无奈地摇了摇头。   ————   这一日正是三月初,乃玉兰花香最为浓郁的时候。   是夜,梁齐因正在住舍内将前几日修复完的古书摘抄成册,他的桌前摆着一个花瓶,里面插着几株玉兰花,在暖黄的灯光下,呈现着最为柔和的白与淡雅的香气。   蓦地,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不用猜也知道是谁,这几日每晚都要来一下,赶不走似的。   梁齐因停下笔,知道不把话说清楚她们是永远不会善罢甘休的。   “进。”   门被推开,接着钻进来一个人,梁齐因目光一顿,眯了眯半瞎的眼睛,看清了来人的打扮,眉心浮上来几分烦躁。   小桃穿得很单薄,粉色半透明的纱衣罩在身上,脸上抹了白,唇红得像是要滴血。   她一进门便带来一股腻人的香味,玉兰花的香气被它掩盖,梁齐因侧目看了一眼花枝,再回头时小桃已经站在他身旁,抿着唇,眼底波光滟滟的。   然后便开始脱衣服。   梁齐因依旧看着玉兰,半分目光都没有分给她。   小桃抿着下唇,咬了咬牙刚想扑到他怀里,梁齐因便忽然开口道:“说吧,四夫人还让你做什么了。”   小桃还没听出来他是什么意思,眼尾艳红,嘤咛道:“奴婢不知道六公子在说什么……”   梁齐因笑了一下,轻声道:“不知道?那便让我来告诉你。”   “雪梨汤里下了药吧。”   小桃顿时脸色一白,手脚发凉。   “准备明早喊得整个山头都知道,我轻薄你了?”   “六公子……”   “这里都是读书人,最恨无耻奸邪之徒,明早过后我便会身败名裂?”   小桃抖了抖,若雨打海棠,风摧花枝。   “梁齐盛去年封了侯,袭不了爵,我一倒,四夫人再吹几次枕边风,世子便是梁齐瞻的了,对吗?毕竟我朝不是没有庶子袭爵的先例。”   梁齐因摸了摸花瓣,含笑道:“聪明。”   小桃后脊发凉,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两个字阴森森的,她跟着四夫人久了,也擅长审时度势,立刻反应过来改口哭喊道:“奴婢知错了,是四夫人逼我这么做的,奴婢没有办法……”   梁齐因收回手,淡淡道:“姑且信你一回,把衣服穿好,出去。”   小桃连忙披上衣衫,裹好裸露的躯体往外跑,然而刚到门边,梁齐因又好像忽然想到什么一般喊住她。   “哦对了,回去给你主子带句话,让她老实安分一点,再有下次,我不敢保证梁弼要是知道梁齐瞻不是他的种会怎样。”   声音轻而温润,若春日和风,甚至带着几分笑意。   小桃却仿佛见了鬼,逃一般地冲了出去。   ————   京城往南有处山脉,山脚下有个秀丽雅致的别庄,乃京城武晋伯家的私产,庄子里还有个天然的温泉,因此这庄子又有个文绉绉的别名叫做“镜花水月”。庄子四周是连绵起伏的山脉与树林,最适合用来撒泼玩乐。   武晋伯的侄子叫做吴飞泉,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京城玩遍了觉得腻,于是拉着一伙人从盛京杀到了“镜花水月”,昏天黑地地胡来了两天,吴飞泉怕再这么下去他得肾亏,便提议去林子里打猎。   打了没多久,戚相野便觉得索然无味,提着缰绳在林子里胡乱转着。   吴飞泉抓了只野兔子,刚想嘚瑟,转头一看戚相野兴致缺缺的,箭筒里还是满的。便抬手拍了拍他坐骑的屁股,吓得马顿时冲出去小半里,戚相野却仍旧像个腌菜一样,软不拉叽的没反应。   “干嘛呢,渟渊兄,泡温泉把你骨头泡烂啦?”   “哎不是……”戚相野垮着脸有苦说不出,总不能说他是因为跑出来一个多月,他爹没有半点着急把他郁闷到了吧。   “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吴飞泉:“什么玩意!”   跟戚方禹吵架后被赶出家门,当时可有骨气脑子一热就跑了,出来一个多月才发现,他是黄花大闺女十指不沾阳春水,洗不了衣服做不了饭,身上的钱大手大脚地用了几天就没了,又不好意思低头回家要,只好找朋友凑合了一段时间,可是总不能一直赖着好友吧。   “哎……”   戚二公子愁啊。   当初问季时傿可不可以跟她一起去西北参军,季时傿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读书他也读不下去,反正也不知道自己能干嘛,他也没啥特别想做的,姑且凑合过吧。   正这么想着,前面树林里忽然传来惊叫声,紧接着山道上冲下来一批人,刀马旗子口号一应俱全,山头站着个敲锣鼓的小矮子,尖声喊道:“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留下什么来着,算了打劫!”   一众纨绔败家子弟傻了眼,他娘的京城可就在南边呢,谁知道天子脚下还有马匪啊!   再看那被堵住的路口,树林里刚好有个马车要过来,驾车的马夫来不及叫就被刀抵住,马匪一掀帘子,瞧见里面坐着两个俏生生的丫头,顿时开始嘿嘿笑。   那两个女子是主仆打扮,隔得远看不清脸,但就觉得那个小姐是国色天香,露出的一角裙摆像是朵花一样。   吴飞泉道:“好美的身形,就像温小姐一样。”说着说着想到他梦中情人已经香消玉殒了,顿时想要落泪。   戚相野一时无语,打马向前。   他本来都做好浴血奋战的准备了,谁知道这几个马匪是纸老虎,见他是真功夫,倏地遁地撤走,跑得比兔子还快。   车夫吓得屁滚尿流,丫鬟在抱头尖叫,唯有那个小姐却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戚相野有些好奇,鬼使神差地一掀帘子,然后便愣住了。   吴飞泉后知后觉地跟过来,也想凑上来看,却被戚相野一把压着脖子推走。   就在二人转身之际,马车里传出一声冷若霜玉的声音,“多谢。”   接着马车便跑远了。   吴飞泉望眼欲穿,欲哭无泪道:“干嘛啊渟渊兄,你自己看美人不给我看!”   戚相野吊儿郎当,拍了拍他坐骑的屁股,道:“看什么看,有啥好看的,打猎去!”   当然不能让你看了,因为那马车里坐的可是前两天刚去世的第一闺秀,温玉里。   作者有话说:   吴飞泉肾不肾亏我不知道,熬夜码字熬得我要虚了是真的(泪目)   “良工需具补天之手,贯虱之睛,灵慧虚和,心细如发。充此任者,乃不负托。”——《装潢志》周嘉胄(明) 第47章 争吵   绵山行宫的修建终于在酷暑来临前收了尾, 成元帝对工部与户部的几个官员都作了丰厚的嘉赏。   临近下朝,大殿内陈屏扬声喊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殿内鸦雀无声, 陈屏又喊了几遍,跪在下面的裴逐肩膀动了动,他微微抬起头,“臣有本启奏”几个字就到嗓子眼了, 却还是没有喊出来。   最后依旧没有人讲话,裴逐手指蜷曲, 官袍的衣袖里藏着一份名单, 被他攥得出现了几道褶皱, 但他还是没有张口。   就差一点力在后面推一下,可能他就豁出去了, 可也就是差了那么一点力。   下了朝, 各家的马车都等在宫门外, 百官三三两两的做交谈从宫门出来,裴逐性孤僻,当官之后尤甚,因此连个与他一起的同僚都没有。   他心里想着事情,往宫门的路上甚至好几次都停了下来,犹豫着要不要现在将奏章呈上,不知不觉间下了一身的汗, 面上倒看不出什么,只是脸部紧绷, 明显的心不在焉。   出了宫门, 裴逐才松了松气, 宫门外的大道上停着数十辆马车, 有的官员住处近便走回去,有的离得远了便是府上下人驾车来接。   裴府离得不算近,坐车回去也要大半个时辰,但裴逐往往会自己走一段路途,再在街巷里上了府里的马车。裴家势大,但裴逐出行的马车却很朴素,与其他官员相比较时则显得格外寒酸,因此他都是到了离宫门很远的地方才肯上马车,就是不愿意让其他人看到。   坐上马车之后,还需半个时辰才能到家,普通的马车不像富奢人家的那般平稳,路上总是颠簸,写不了字看不了书,裴逐便只能闭目养神。   然而今日他却静不下心,坐在车厢里将袖子中的名单拿出来,翻来覆去地看,心里五味杂陈。   绵山的行宫是修好了,但这过程却并不像表面上看到的那么容易。先说成元二十年的战争与天灾耗掉了国库,行宫修建只能暂停,等一年后再启动时,保存在绵山脚下的那批砖木已经烂空了。年初的时候又是大雪,原本已经修建了一半的宫殿不知道为什么塌了半边,还压死了好几个工匠。   如果说这都没什么,则后来无意间被他查出来的那笔巨大的亏空便无法忽视,然而工部与户部上报的时候却依旧没有提到这些,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将它隐瞒了。   修建行宫的材料都是各省呈上来的,与供给皇家所用的布料或是银器等是一样的流程,都需经过审核方可入库,如果不能通过,则有可能在京长时间滞留。但通过的标准很模糊,这也让许多人有了可乘之机,审核的官员可以随意制定标准,押送货物的人要是足够识趣,便会想方设法地讨好他们。   这也导致许多鱼目混珠的现象产生,行宫修建之所以出现一大批有瑕疵的砖木与账目上的亏空,必然跟审核官员脱不了干系。   而这其中的水有多深,还有多少人牵扯进去,那些钱又究竟进了哪些人的口袋,裴逐不敢再往下想。   还有那些死掉的工匠,也没有上报。裴逐不敢自诩有多为国为民,心怀大义,但他为官的初衷便是想做到横渠先生所言的那般“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他不想就这么视而不见,但他也不想死,他清楚地知道一旦自己把这件事情捅出来,凭他的能力根本撼动不了对方半分,反而把自己搭进去。   裴逐低垂着目光,心绪万千,缓缓行驶的马车却忽然抖了一下,而后停了下来。   “二公子,对面……”   裴逐抬起头,掀开帘子却见他惯常走的小路被人拦住了,对面停着的是与他同为户部郎中的赵友荃,两人职位虽同,身份却大相径庭。   王室宗亲甚多,赵友荃是太宗皇帝不知道第几代的堂堂堂孙子,不过大小也是个皇室子弟,比裴逐这个洗脚婢肚子里爬出来的种要高贵千万倍。   但户部尚书肖顷偏偏看重的是裴逐,原本他刚入仕的时候职位低下,身份轻贱,时常被人挤兑,后来在肖顷一手扶持下,竟也很快地爬到了郎中的位置,与赵友荃平起平坐了。   这下挨嘲的成了赵友荃,他为官没有建树,文不成武不就的本就是混子一个,眼见着裴逐就要爬到他头上,气得牙都要咬碎了,没事就来针对一下。   裴逐看到赵友荃后便倏地愣住,赵友荃的马车很宽大,本就不适合走这种小路,他刻意停在这儿就是有备而来。   官员的车马在路上碰见都是需要一方避退让路的,往往是品级低的给品级高的让路,裴逐不想过多纠缠,刚要叫车夫掉头,巷子里便杀出来数个人。   裴逐武功不好,只会些拳脚功夫,自然比不上赵友荃带的这些护卫,没两下就被人压着按在了地上。   他不信赵友荃敢在京城对他怎么样,因此只是压着声音道:“赵友荃,你要做什么?”   赵友荃漫不经心地在他面前蹲下,裴逐这种笃定他不敢怎么样的反应反叫他怒上心头,赵友荃抛了抛手心的核桃,一字一顿道:“教训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贱种。”   这话戳到了他的伤处,裴逐满脸通红,赵友荃见状站起身,缎面靴子抵在他脸边,“你娘是洗脚婢,你是她肚子里爬出来的,不用洗脚,擦鞋总会吧。”   “赵友荃你!”   裴逐吐掉嘴里的泥,侧过脸避开他的靴子,咬牙切齿道。   “我什么我?”赵友荃硬是将靴子贴上他的脸,“你是个什么东西竟敢爬到我头上?你不是很能逞威风吗,肖尚书最看重你嗯?下贱的东西!”   裴逐死死咬住牙,衣领被蹭脏了,脸上沾了灰,他越抵抗赵友荃便越气愤,那已经不叫蹭了,几乎是把脚踩在他的脸上。裴逐双目赤红,五官被挤压至扭曲,发髻散落,被头发遮盖的双眸里恨意翻涌。   赵友荃踹了他一脚,“我让你擦你听不到吗!?”   “放肆!”   忽然一声满是怒意的厉喝,紧接着从远处飞来一物,重重地砸在了赵友荃的腰上,力道之大以至于他瞬间摔了出去。   那还只是一个帷帽。   赵友荃惊道:“谁!”   巷子里走进来一人,一身朱褐劲装,眉含愠色,冷声道:“赵友荃,谁给你的胆子,天子脚下截杀朝廷五品官员,你找死吗?”   裴逐怔然,认出是谁后一口血几乎涌到喉咙口。   赵友荃瞳孔一震,见过来的是北境统帅季时傿,顿时慌乱道:“我什么时候截杀他了!”   说完顿时脸色一白,季时傿是一品武官,她要是真这么讲,陛下还能不信她吗?   赵友荃嚣张跋扈,但他欺软怕硬,尤其是像这样硬得不能再硬的人物。   季时傿瞥了一眼满身狼藉的裴逐,皱了皱眉看向赵友荃,刚想捉着他去宫里让陛下降罪,裴逐便忽然低声道:“不用了,让他走。”   赵友荃抖了抖。   季时傿正在气头上,她只是出来买个药,想着抄近路走可以快一点回去,谁知道居然看到这样的事,当即道:“不行,这等狂……”   “让他走!”   裴逐几乎是吼出声。   季时傿愕然,咬了咬牙,只好蔑了一眼赵友荃道:“听到没,还不走!”   赵友荃立刻爬上车,领着他的一堆狗腿子马不停蹄地跑了。   裴逐缓缓从地上站起来,官袍上沾满了泥,他从地上拾起自己的乌纱帽,拍了拍上面的灰,但两边的羽翅却折了,扳回来也歪歪扭扭的并不对称。   季时傿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欲言又止道:“怀远你……你还好吧。”   裴逐顿了顿,心中的怨恨几乎要爆发了,但他脸上却什么都没表现,强装体面,笑得有些无所谓道:“我能有什么事。”   季时傿直觉他不太好,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毕竟这种样子被人撞见,换做是谁心里都不好受,她感觉怎么说都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样子,所以干脆还是不开口了。   裴逐将帽子扶好,好像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一般,甚至有闲心观察了一下季时傿,瞥见她手里拎着药包,顿时担忧道:“时傿,你病了?”   季时傿摆了摆手道:“没,里面是罗汉果,还有些枇杷膏。”   上次在嵩鹿山上,听到那个婢女说梁齐因讲学的时候嗓子哑,给他熬的雪梨汤他又没喝,估计他还得再在书院里待些时日,长此以往嗓子怎么受得了。   所以她便想到给他送一些润嗓的东西。   裴逐神色微动,刚刚听季时傿的声音清澈洪亮,一点也没有沙哑的样子,他问道:“给谁用?”   季时傿愣了愣,想到之前在食肆里裴逐跟她说的那些话,让她早作打算和梁齐因划清界限,然而她并没有如他劝诫的一般,并且以后都不会,所以犹豫要不要说实话。   但她向来不是喜欢遮掩的人,她只遵循内心,于是如实道:“这是给梁齐因的,他现在代替沈先生在泓峥书院讲学,这几日嗓子有些哑。”   裴逐神情一僵,继而反应过来,不可置信道:“你跟他、你、我不是跟你说过……”   季时傿抿了抿唇,打断他道:“怀远,上次你跟我说的话我都记得,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我说过了我心里有数,我不会因为那些浮于表面的原因就否定他,他是什么样的人,值不值得交心,我自有论断。”   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捉鱼   裴逐气得嘴唇都在抖, 不管不顾地吼道:“你疯了?你是什么身份,他一个瞎子,他配得上你吗?!”   季时傿神情冷下来, 微微眯了眯眼,“裴怀远,麻烦你不要这么讲话。”   裴逐吸了口气,竭力克制情绪, 尽量语气平和道:“时傿,你仔细想想, 今时不同往日, 你现在是朝中一品武官, 但他除了祖辈荫蔽外什么都没有,无功无名, 他能给你什么啊?”   季时傿皱了皱眉, “与人交友相处为什么要看他的家世地位, 又不是做生意,品性好不就行了,我干嘛要他为我做什么?”   “这不一样!”   “哪不一样?”   裴逐道:“你跟他之间是有婚约的,你如果跟他走得太近外人会怎么想,到时候你要是再想嫁给其他人,你在别人眼里成了什么样,名声都没了, 唾沫星子能淹死你!”   季时傿无所谓道:“我管别人怎么想,我行得正坐得端, 坦坦荡荡的我有什么好怕的?”   裴逐闭了闭眼, 呼出一口气道:“你就非得跟他搅和在一起?”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季时傿纳闷道:“我说东你说西, 我还想问你呢, 你就非要扯到他身上吗?我觉得他人好,我想跟他做朋友,和你说的这些东西有什么关系啊?”   “之前说要退婚的是你,现在跟他交好的也是你!”裴逐吼道:“你玩我吗?!”   季时傿终于忍无可忍道:“你发什么神经?难道今天把你堵在这儿的人是我吗?”   裴逐脸上的神情瞬间凝固。   季时傿也在气头上,“对,我是说过我想退婚,但那是从前,我不了解他。现在我觉得他人很好,我想试试看不行吗?”   裴逐冷笑道:“因为他是家中嫡子,身份显贵吗?”   季时傿嘴角一僵,还没来得及回答裴逐又道:“我娘知道我与你认识多年,一直想见你,我上次问你,你不愿意。也是,毕竟我是洗脚婢生的儿子,身份低微,我能和你们当朋友,是我高攀。”   季时傿愣道:“我从来没这么想过!”   “事实不就是这样,身为庆国公府的世子,哪怕是眼睛瞎了也有数不清的人阿谀奉承,但我不一样,哪怕我爬得再高,都改变不了我的出身,谁都可以踩到我头上。”   季时傿满脸不可置信,简直要气笑了,“裴怀远,你搞清楚,我有因为你是庶子看不起你过吗?哪次不是你自己把这个搬出来刺我和戚二的啊?是,你在意这个你没法释怀,但这是你可以肆意诋毁我的理由吗?我们认识这么多年的情谊是被你吃到狗肚子里去了?在你眼里,我季时傿就是这样一个喜欢攀高结贵之人吗!”   裴逐被她吼傻了,顿时脸色一白,僵在原地,“时傿我……”   “行了。”季时傿打断他,有些疲惫道:“至于你母亲的事,我不喜酬酢,连你嫡母曾多次邀请过我我都没同意。我是不怕别人怎么想我,但我也不能不管不顾让别人太难看,如果我去了,别人会怎么说裴夫人。”   “如果这样让你心里不舒服了,对不住,是我考虑不周,让你误会。”季时傿作了作揖,“你母亲要是想见我,改日我会登门,至于其他的事我不想再同你做无谓的争辩,我还要去嵩鹿山,便不奉陪了。”   说罢不等裴逐再说什么,捡起先前掉落在地的帷帽戴上,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裴逐愣在原地,喉咙如同被攫住,张了张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就是因为跟季时傿太熟悉才清楚地知道这下她是真生气了,并且她不是其他女子,言语上压迫她根本没用。   他想不明白,一个人前后会有这么大的区别吗,好像她一夕之间就变了一个人,连他们认识多年的情谊都不管不顾了。季时傿从来没有跟他吵过架,这次居然因为梁齐因会跟他发火。   为什么会这样,裴逐咬了咬牙,从前在嵩鹿山的时候梁齐因便总是压他一头,如果说当初自己比不上他,难道现在他还是比不过吗,那只是一个瞎子啊,除了身份高贵还有什么。   说到底还是因为他是庶子,季时傿嘴上说得那么好听,不还是可以轻易地就将他踹开吗?   裴逐缓缓直起身,戴好乌纱帽,拍了拍脏了的衣服,而后抹干净脸上的污泥,等他转过身,才发现原本给他驾车的车夫瑟缩在角落里,见他看过来顿时一抖,满脸惊恐。   “二公子……”   裴逐跨上马车半步,扶着车厢,声音阴冷道:“今日之事敢说出去半个字,我要了你的命。”   ————   暮春之时,嵩鹿山上柳絮飘飘。   书斋内的窗户是打开的,每到这个季节整个书院内都是飘动的柳絮,后山的竹林里春笋冒尖,乾熙江内鳜鱼肥美,学子们大多不过十四五岁,还是对事物新奇的年纪,耐不住性子,梁齐因便索性早早放他们下学了。   他收拾完东西,将书斋内的门窗关好,一转身便瞧见不远处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朱褐色的衣服,背对着他,正在看山道上成群结队准备去后山挖笋的学子们。   虽然看不清,但气质突出,梁齐因一眼就认出来是谁。   往常这个时候如果他靠近了,季时傿一定感受得出来,早早地回头,但今日不知道怎么了,却长久地站在那儿,不知道在想什么。   “阿傿。”   梁齐因喊了喊她。   季时傿肩膀一动,大概是吓到了,转过来的时候神色还有些惊讶,“今天这么早就下学了?”   梁齐因点了点头,微笑道:“是啊,早点放他们去玩。”   季时傿道:“这样啊。”   话音落下像是想到什么,将手里拎着的纸包塞给他,“给你。”   梁齐因慌乱接过,闻出里面包的是枇杷膏,眸光微动,有些懵,“给我的?”   见他神情不可思议,季时傿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脸热,眼珠晃了晃,手抵在唇边咳了两声支支吾吾道:“对、对啊,那个谁是吧嗯……不是说你嗓子哑吗哈哈我就顺手……”   梁齐因抬起头,眼睛很亮,温声笑道:“谢谢。”   季时傿刚想说“你不要就扔了”,顿时又咽了回去,清了清嗓子,故作高深道:“嗯。”   离得近了梁齐因能看见她心事重重的模样,想到刚刚连他走近季时傿都没发现,犹豫着开口道:“你怎么了,有心事吗?”   “啊?”季时傿愣了愣,她刚刚又在走神,大概是表现在脸上了,被他看出来,但她跟裴逐吵架的内容又不好跟他明说,于是只摇了摇头,“没什么。”   知道她不愿意说,梁齐因就不再问,而是转头看向远处竹林里隐隐约约的几个身影,轻声道:“阿傿,你想去后山吗?”   季时傿神情微愣,“去后山干嘛?”   梁齐因微微凑近些,小声道:“抓鱼。”而后笑盈盈地看向她,“要去吗?”   “去!”   听他悄咪咪的语气,季时傿也下意识地学他一样压低声音,“为什么我们要这么小声啊?”   梁齐因眼底含笑,看上去有些羞赧道:“我是夫子嘛,被学生听到怎么办啊,要面子的嘛。”   季时傿第一次听到他这样说话,语调微扬,竟然透着一点俏皮味儿,顿时刚刚低落的心情一扫而空,也赞同地点了点头,瞪大眼睛认真道:“是哦,我是将军诶,被你学生听到怎么办啊,我也要面子的嘛。”   乾熙江呈弧形围绕了半个嵩鹿山,学子们在那头,两人在另一头。季时傿折下两截竹子,用随身携带的匕首将竹子一头削成了尖尖。   春日的乾熙江还是有些冷的,与肌肤接触的时候甚至有些刺骨,季时傿刚下水的时候跺了跺脚,冰得她差点跳起来。   梁齐因柔声道:“慢点,小心石头滑。”   “没事儿!”   季时傿大喊道,一手提着竹竿,一手撩了撩额前的碎发,臭屁道:“给你看看我出神入化的抓鱼能力!”   说罢低下头,神情认真,紧紧盯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忽然猛地向下一刺,动作快得旁人都看不清,水面只微微波动。季时傿勾唇一笑,再抬手时扬起一大片水花,手里的竹竿上赫然挺着一条扑腾的鳜鱼。   她高高举起竹竿,一路趟着水跑到梁齐因面前,笑眯眯得意道:“看,我厉害吧!”   梁齐因低头看她,季时傿微微抬着下巴,眼底流光滟滟,尾音上扬,发丝沾了水,睫毛上也亮晶晶的,像是讨赏的小孩。   他心里软绵绵的,快要被她的笑捂化了,恍了恍神道:“厉害。”   得了夸奖后季时傿越发来劲,又跑出去一连插了好几条鱼,没一会儿梁齐因给她拿的那个小木桶便满了。   而这时季时傿也撒欢撒够了,挽着裤腿回到岸上,蹲坐在梁齐因面前,看到满满的木桶道:“诶我好像弄太多了,吃的完吗?”   梁齐因微笑道:“今天油炸,明天红烧,后天清蒸,换着来。”   季时傿笑嘻嘻道:“你学生不会闹啊?”   梁齐因思考了一下,“我是夫子,他们应该会听我的吧。”   季时傿挑了挑眉,啧啧道:“喔,好威风哦!”   梁齐因也学她,扬了扬眉道:“是呀。”   季时傿被他生动的表情逗笑,凝神望向梁齐因的侧脸,眼底的笑意渐渐化开,变得柔和。   她不傻,知道梁齐因是看出来她心情不好,所以变着法地来哄她,明明不会抓鱼,明明也不是这样活泼的性格,但就是愿意去迁就她。   而他也确实成功了,之前萦绕在她心头的不快也渐渐消散得干净,她忽然觉得,父亲自作主张为她定下的婚事,一点也不糟糕。   没有人不为这样的迁就动容。   作者有话说:   书院学子:嗯嗯你清高你了不起,你哄老婆开心让我们天天吃鱼。   换了个新封面,你们要是觉得不好看的话我再换回来嘿嘿…先提前祝大家中秋快乐,明天有实验课还要补作业可能更的会有些晚(旋转跳跃飞吻~) 第49章 决定   从后山回来已是一个时辰之后, 梁齐因将装鱼的木桶放到厨房,转过身时见季时傿正站在门口四处张望。   “在看什么?”   季时傿回过头,奇道:“今天怎么没看到那小孩?”   梁齐因道:“回去了。”   “啊?”季时傿一愣, “前天不是还在吗,今天就走了?”   梁齐因点了点头,微微一笑,“大概是觉得我讲得不好吧。”   前天夜里, 他跟小桃说了那些话后,不到天亮她就急急忙忙地带着梁齐瞻下山了, 估计往后四夫人是睡不了一个好觉的, 她得忙着遮掩她那些破事, 哪还有胆子再敢动些什么其他的歪心思。   季时傿撇了撇嘴道:“那他们可真有眼无珠。”   梁齐因闷笑一声,“此话怎讲?”   季时傿思考一番, “我觉得你很聪明, 脾气也好, 虽然我没听过你讲学,但就觉得你肯定讲得很好。”   “是吗?”梁齐因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低眉浅笑道:“那阿傿有空的话要来旁听吗?”   “那是自然。”季时傿点了点头,“哎我说真的,你是真聪明,上次鹤鸣楼的事京兆尹真的移交刑部审查了。”   梁齐因道:“这并非是我说的,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聪明的应该是你。”   季时傿揩了揩鼻子,对夸奖的话很受用, “那也是你提点的好啊。”   梁齐因笑而不语。   季时傿忽然想考他, “齐因, 你知道这件事最后是怎么处理的吗?”   “让我想想。”梁齐因抿了抿唇, 如实道:“李寅元被撤职,陛下责令太子于东宫禁足思过,兰香院与鹤鸣楼全部查封,其余涉案官员也只是警告或罚俸几年。”   季时傿一愣,没想到他居然说得全对,“你……你是不是早听说了?”   梁齐因摇了摇头,“不是,刚刚想的。”   季时傿想不通,纳闷道:“我不明白,明明按照国法处置,李寅元应该被流放,甚至绞刑都算轻的了,孙琮既然是端王的人,他主审此案,会乐意这般轻拿轻放吗?”   “刑部尚书权力再大,也拗不过陛下的意思,再者还有御史台的人从中作梗,我想刘方周是不是和陛下说,如果这件事情公之于众,太子犯错,于皇家颜面也有损。所以他为陛下献了一个折中的法子,不以国法处置李寅元,只撤他的职位,并将他传至宫门外申饬一顿,保证不再犯,此事便算了了。”   季时傿怔然,点了点头,“陛下竟然允了。”   梁齐因道:“陛下一定会允的。”   季时傿愣了愣,“为什么?”   “因为陛下需要端王与太子互相牵制,如果这件事情照常处理,对太子来说必然是重重一击,端王势力高涨,于朝局来讲,并不有利。”   季时傿明白了他的意思,皱了皱眉,半晌才道:“我听说兰香院有许多姑娘是被拐来的,还有地下赌场,真要彻查起来,那些负责监察的官员必然逃不了干系。还有太子,德行有亏,竟只是禁足处置,当真是……”   “阿傿。”梁齐因出声打断她,“这种话,以后不要随便在别人面前讲。”   季时傿顿时神情一僵,她刚刚竟然毫无防备,脱口而出了议论东宫的话,若是被有心之人听到……   梁齐因见她面色有异,温声道:“同我说没关系,不要在其他人面前讲。”   季时傿抿了抿唇,心情有些复杂,她虽时常口无遮拦,但也不至于连这点警惕心都没有,刚刚实在是……好像在梁齐因面前她就格外放松,明明其实也没和他接触多久。   但就是觉得他永远不会害自己,在他面前说什么都行。   季时傿垂了垂目光,“是我失言了。”   梁齐因神情柔和,季时傿一直是个直率的性格,从前在春蒐时便是,大概是这些年经历了不少,已经沉稳了许多。梁齐因觉得她真像只刺猬,看着好像很扎手,但只要对谁产生了信任,便会毫无保留地朝对方翻出柔软的肚皮,是乖,但也很容易被伤害。   “无妨。”梁齐因摇了摇头,轻声道:“在我面前你不必顾忌这些,我总向着你。”   季时傿心头一热,低下头“嗯”了一声。   “对了,这件事情既然就这么解决了,那端王那边会善罢甘休吗?”   梁齐因道:“不会,陛下也知道,他一定会想法设法地安抚端王。”   季时傿挑了挑眉道:“打一个巴掌给一颗枣?”   梁齐因笑了一下,“可以这么说吧,至于到底是怎么安抚的,马上就能知道了。”   果然,地下赌坊被查出来后没多久,李寅元被革职查办,太子与李贵妃被禁足于各自的宫殿。先前提议让李贵妃做继后的声音也渐渐弱了下去,再之后没多久,陛下册封端王的母妃皇贵妃肖氏为皇后,百官颂贺,季时傿也进了一趟宫,总算明白,这颗甜枣是什么了。   ————   泸州。   一辆马车缓缓驶向名满天下的医学世家徐府,最后在大宅子后院的一处角门停下。一个清秀的丫鬟先掀开帘子,张望了一下四周,接着转过身,道:“姑娘,到了。”   一只玉白的手腕从车厢内探出,紧接着一位清冷温雅的美人在丫鬟的搀扶下从马车上走下来,白衣飘飘,玉面芙蓉,若姣姣出云之月,在昏暗的夜色中美得不像凡尘之人。   戚相野勒着缰绳,在树影间停下,却见那传说中的温小姐朝他的方向看过来,缓缓俯首行礼道:“多谢戚二公子一路相送。”   戚相野一愣,没想到她居然知道自己一直在,他从马上跳下,摸了摸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道:“啊……我就是顺路那个我也正好要来泸州……”   他磕磕绊绊地差点咬了舌头,咋说都怪怪的,最后索性不说了。   温玉里并不在乎他是为了什么,只微微点了点头,便要转过身。   “哎!温小姐你……”戚相野见她要走,下意识脱口而出就喊了一下。   温玉里停下脚步,脸上没什么情绪,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戚相野顿时呼吸一滞,想到之前在京城看到温府正在办丧事,他们都说是温小姐病故了,连温大人在旁人的询问下也是这么回答,甚至传说温夫人因为伤心一病不起了,可为什么他却能看到温玉里好端端地活着,甚至跋涉千里从京城跑到泸州。   温玉里看出他在疑惑什么,淡淡道:“假死一事,还望戚二公子能替我保密。”   “为什么?”戚相野愣道:“你为什么要假死,明明在京城待得好好的?而且你一个姑娘家……”他顿了顿,“从京城到泸州路途遥远,舟车劳顿,路上不知道有多危险。”   如果不是因为那些拦路打劫的马匪只是纸老虎的话,又恰巧他和吴飞泉他们正好在那处树林,就凭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和一个车夫,要是被人抓走了,她们根本别想活着逃出去。   温玉里道:“京城虽好,但到底不是我想待的地方。”   戚相野怔然,“那你想去哪儿?”   “哪里需要大夫,我便会去哪儿。”   戚相野满脸震惊,像温玉里这样的大家闺秀说出要当大夫这句话无异于是离经叛道,脑子出了问题。在京中当个安乐的富贵花不好,居然想到跑出来受苦?   “你可是……”戚相野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那不是别人,那可是温玉里,京中无数闺秀中的楷模,无数人争着求娶的温玉里啊,一旦假死,就再也无可挽回,怎么会有人愿意放弃手边唾手可得的富贵身份,跑到外面风餐露宿的。   见他困惑,温玉里便解释道:“人活一世不过几十载,我不想永远被缚囚笼,我总要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愿意做的事。”   她的母亲作为外祖父唯一的女儿,也是外祖父最具有天赋的弟子,却因为嫁给她父亲,为了做好一个治家有方,温婉贤淑的主母,不再抛头露面治病救人。   母亲不止一次地同她说过,她年少时期的梦想就是游历天下,救济穷人,治疗疑难杂症,能为后世留下医学典籍。但是这个梦想却因为嫁给父亲之后被扼断,她只能被困在后宅里相夫教子,而再也没有能飞出去的机会。   所以她把全部的希望都放在了温玉里身上,温玉里按照父亲的期望成为了名满盛京的大家闺秀,如今,她想要追逐自己想要的东西,浮名声誉于她而言不过肩上薄雪,拂去即可,没什么值得遗憾的。   温玉里:“这是我自己做的决定,我的道,所以我不后悔。”   戚相野顿时愕然,一瞬间居然为他这些年来的浑浑噩噩,碌碌无为而感到羞愧,连像温玉里这样的弱女子都能为了心中所想奋不顾身,他却还在因为跟父亲闹别扭而离家出走,文不成武不就,连自己想要做什么都不知道,堂堂七尺男儿,竟然活得还不如一个闺阁小姐般通透。   此刻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父亲更偏爱大哥,大哥十几岁的时候便在父亲面前立誓要坚守己心,修身治国以平天下,父亲不是气他不如大哥,而是气他这么多年来一直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该做什么。   戚相野心里波涛汹涌,久久不能平静,等他再抬头的时候,温玉里已经进了徐府,他转过身,呼出一口气,在原地伫立长久后做了一个决定。   他想北上参军,不是因为和父亲赌气,而是想真的挣出个名堂来。   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宫前再会   熹微时分, 天光乍现,弧月隐隐欲现,与初升的朝阳遥相对应。   梁齐因站在屋檐下, 从木桶里舀了半瓢水,缓缓地浇在玉兰花的根部四周。春日将尽,花期也到了末尾,地上有许多落花, 陷进雨后的湿泥里,连空气与尘土都带着馥郁的香气。   陶叁急匆匆地跑上山, 累得在住舍门口撑着膝盖喘了会儿气, 梁齐因眼皮微掀, 淡声道:“怎么了?”   “青河那边的暗桩传了信,说是最近有一批人正在调查崔氏。”   “谁?”   “我们查了, 是镇北侯府的人。”   梁齐因握着木瓢的手一顿, 神色微凝, “查什么?”   陶叁道:“查崔氏如今的住址,以及她的亲属。不过青河当年遭受重创,死了太多人,他们就没查到,而且崔氏也被我们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了,暂时没让他们发现什么。”   说罢又有些犹豫道:“公子,你说……季将军怎么突然想到要调查崔氏, 过去的案子不是已经了结了嘛,还是说她发现有什么不对的了?”   梁齐因神情凝重, 没有答话。   其实成元二十年那场举国震惊的通敌案与侵地案并不算完全了结, 崔氏口中与季瑞合谋陷害镇北侯的人也没有查清楚到底是谁, 最后只按在了蒋搏山头上便草草结案。   以及天牢森严, 季瑞死得也很凑巧,偏偏就是四境受侵,蒋搏山叛逃,季时傿不得不挂帅出征以解困局的时候,季瑞的死其实就是背后之人的最后一颗棋子,坐死了镇北侯侵地的罪名,只是没想到意外被崔氏的出现全都搅黄了。   后脖颈下有类似于鸟一般尖嘴的图案,单听这么笼统又模糊的描述其实是联想不到什么。梁齐因后来派人去查过好几次,但都一无所获,他直觉这件事情是危险的、不可控的,所以权衡之下,当年送崔氏进京诉状,便让她将这个细节隐瞒了下来。   为什么时隔多年,阿傿会突然想到要去查崔氏,难道她真的知道了什么,也在怀疑这件事情另有隐情吗?   陶叁道:“公子,那现在怎么办?”   梁齐因沉默片刻,叹了叹气,轻声道:“让她查吧,再给青河的暗桩回个信,让他们多帮衬着些。”   陶叁一愣,“啊?要是季将军查到崔氏当时隐瞒的那件事怎么办?要是真有什么,季将军会不会……”   梁齐因将木瓢放进水桶里,道:“无妨。”他顿了顿,“我是她的后路,真有什么,我替她担着。”   ————   三月甘八,是继皇后的册封大典。   前一日百官告祭天、地、太庙,原本封后的金册,金宝是交由礼部尚书谭桐与内阁大学士李玮准备的,但因为地下赌坊一事,李贵妃与太子被禁足,李玮身为李贵妃的父亲也只能避避风头,借故推脱了此事。最后是由谭桐与戚方禹一起担任册立正副使。   册封当天,礼部官员在承天门宣读翰林院制定的诏书,百官上表称贺,季时傿作为在京武官便也进宫参与了封后大典。   像这样的场合太子是必然要参与的,舅舅被革职,母妃还在禁足期间,他却要对着肖氏喊母后,季时傿跪在下面的时候,忽然不合时宜地想:太子和李贵妃该不会牙都要咬碎了吧……   册封礼结束之后,帝后需前往慈宁宫拜见太后,百官本可以告退,但太后派女官来请,想让季时傿去宫里陪她一会儿,季时傿便只好留在宫里了。   她从承天门赶到慈宁宫时,帝后仪仗已经停在宫外,禁军呈两排守在一旁,为首的是已经升为禁军统领的梁齐盛,身姿挺拔,肩披盔甲,上面的纹饰熠熠生辉,使他整个人的气质都添了几分凛然。   季时傿在太后身边的女官的带领下,拐进慈宁宫前的大道,远远地便看见宫门旁的禁军,而恰巧那些人也注意到她,为首的禁军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梁齐盛看清是谁目光顿时僵凝住,季时傿身着朝服,梳着干脆利落的发髻,较之于五年前的她来说,季时傿的相貌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更多的是气质上的不同,历经沙场的人就算再掩盖,也很难遮住身上杀伐果断的冷厉气息。   五年前他怎么都没想到季时傿居然能活着走出天牢,甚至最后能正式出任北境统帅,品级比他还要高,连他现在看见季时傿都要恭恭敬敬地称她一声大帅,梁齐盛心里不可谓是一点情绪也没有。   而且他和季时傿之间还有过节,真要清算起来,是恨不得啖其肉喝其血的仇恨。因而他甫一看到季时傿,竟然有一瞬间产生了想要逃的冲动。   季时傿走近慈宁宫的宫门,不可避免地与禁军统领梁齐盛对视了一眼,她明显地感觉到对方的身体僵硬了一下,因而季时傿又奇怪地多看了他几眼。   他与梁齐因除了身高一样出类拔萃外,长相上全无半点相似,梁齐因气质上若高山雪松,清冷但不孤傲,端的是萧疏轩举,淡远风神。梁齐盛也不丑,可以说是气宇昂扬,英俊非凡,但季时傿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他就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甚至心里隐隐起了几分杀意。   奇了怪了,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季时傿只淡淡看了几眼便收回目光,可这不咸不淡的模样落在梁齐盛眼里就成了挑衅蔑视的意思,他登时紧了紧按在佩刀上的手,面上覆上了几分寒意。   季时傿这个人,果然还是与从前一样,不识抬举。   过了许久,帝后终于拜见完太后,在礼官的指引下走出慈宁宫,乘上轿舆,接下来还有内外命妇的庆贺,季时傿在宫门前跪下,等帝后仪仗离去之后,她才站起身。   梁齐盛带领禁军随行左右,神色庄重,气氛肃穆威严,季时傿凝眸望了望他的背影,心绪有些不宁,连身旁的女官喊了她好几声都没听到。   “季将军,季将军?”   女官面露微笑,轻声道:“太后娘娘正在殿内等您呢。”   季时傿这才回过神来,抱歉地点了点头,随着女官走近慈宁宫中。   去年成元帝微服私访却遭逆贼拦杀,梁齐盛护驾有功,回京之后被特封为宣义侯,没多久便从庆国公府迁居了出去。   原本梁齐因得了眼疾之后,外界冒出了许多言论,说是爵位应该给身居要职的梁齐盛来继承,不过成元帝一直没有正式提起过这件事 ,再后来梁齐盛突然被封侯,又从国公府分居出去,基本上是无缘国公爵位了,不过作为宣义侯,也是尊贵非常,更何况他还有职务在身。   之前季时傿还有些迷迷糊糊的,经过上次梁齐因的提点后,也大概能摸清了成元帝许多作法的用意。   帝王最擅平衡之术,又想要一个合格的继承人,又怕他们太过“贤能”,索性纵容着太子与端王两方势力的争斗,有时也会出手拨正,避免有任何一方压过另一方。   李梁二家结了亲,可以说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眼瞧着李家外戚干政,越做越大,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容着李寅元在背后搞小动作,最后再一击毙之,大煞了李家的威风。   放任流言不管,激化了梁齐盛与国公府的矛盾,再默许梁齐盛从梁家搬离,分化了梁家的势力,再给梁齐盛一颗甜枣封他为宣义侯,他还不得感恩戴德,好好做一条衷心的狗,而不是想着帮助李梁二家拥护太子。   禁军作为帝王手边的一把利刃,最忌惮它会生出将刀尖偏移的心思。   陪太后说完话后,季时傿出宫回家的路上竟在侯府门口看到了许久未见的戚相野。   听戚府说他一个多月都没有回过家,这么久以来也不知道跑到哪去了,横竖饿不死,反正还能靠一堆狐朋狗友救济。   季时傿从马上翻下,将缰绳交给了侯府的下人,而后抱臂将戚相野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脸上挂着玩味的笑容,啧啧叹道:“落魄了呀渟渊兄。”   戚相野尴尬地扯了扯身上穿了几天都有些皱的衣袍。   季时傿挑了挑眉道:“怎么,在外面混不下去了,打算找我借钱?”   戚相野抬手挠了挠后脑勺,“没,我一会儿要回家了。”   季时傿一愣,一个多月前戚相野还说他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戚府,反正他爹也不待见他,怎么现在终于改变主意了?   大概是看出她在想什么,戚相野嘀嘀咕咕道:“哎,我就是忽然觉得……在外面疯了这么久,说实话,还挺没意思的。”   季时傿道:“那你打算如何,要浪子回头吗?”   戚相野重重地点了点头。   季时傿一脸震惊。   “哎呀柏舟,你别这么看我……”戚相野不好意思地遮了遮脸,片刻后又泄气一般地放下手,“我就是……哎反正就觉得自己不能再这么混下去了。”   “我打算去参军,是真的想建功立业,不是闹着玩的那种。”戚相野笑了笑,“我也想让我爹觉得,我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我也可以像大哥一样让他骄傲。”   “可是……”季时傿一时语塞,“戚叔就你一个孩子了,战场上刀剑无眼,你知道有多危险吗?”   前世他就是早早地战死沙场,戚方禹又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   如今难道还要让他重蹈覆辙,让过去的悲剧再发生一次吗?   “柏舟。”戚相野笑了一下,看上去有些没心没肺的,“再危险你不也去了嘛,我才不要被你比下,我要比你当更厉害的将军,而且……”   “这也是我想做的事情,无论结果如何,都是我选的路,我的道,我不后悔。”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无大纲裸奔真的写的好慢orz 第51章 春寒   大典过后没几天, 季时傿在京郊送走了准备北上参军的戚相野,也不知道他到底怎么说服他爹的,戚方禹这次居然完全没有想着要阻拦他, 甚至还给他作了饯行。   季时傿私心里其实不愿意戚相野去参军,重生一次她不想让戚相野再步前世的结局,但看着戚相野眼里的坚定,她又没法说出让他不要去的话。   其实以戚相野的性格来讲, 就算告诉他,他将来会战死沙场, 他估计也会吊儿郎当地说出那他更要去试试是不是真的了这种鬼话吧。   季时傿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只拍了拍他的肩膀, 便看着戚相野打马向北去了。   毕竟距离出事的时候还有好几年,从现在开始早做防备, 她就不信还改不了前世的命。   从京郊回去后, 之前季时傿派出去调查崔氏的人也终于回了信, 信上说他们已经找到了崔氏如今的住址,还询问要不要将她抓起来审问。   只是关于蒋搏山的事情却很难再查到了,当初蒋搏山弃城奔逃没多久,他的老母便一头撞死在门口的石狮子上,蒋府也差点被愤怒的百姓踏平,蒋搏山的妻妾早就没了影,不知道是死了, 还是跑了。   说不定她们或许知道什么,但要是这些人隐姓埋名, 藏于茫茫人海当中, 想要一个个地全找出来根本不可能。   季时傿收到信后沉默了良久, 无论崔氏在这件事情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但当年也确实是因为她的诉状才使得父亲被洗脱冤名,于情于理,她都不应该为难崔氏。   于是她只好回信说,过两天她会亲自去青河一趟。她如今人在京中,一举一动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激得有些人几天几夜都睡不好觉。   得找个挑不出毛病的理由离京,等明天她就上个折子请示成元帝说她久居北境,常年不着家,只怕地底下的祖宗们要指着她的鼻子骂不肖子孙了,所以想趁现在边境安稳,她打算抽个空去青河祭祖,这么完美的理由,成元帝总不能不同意吧。   第二天折子呈上去之后,成元帝果真没什么好说的,甚至还大手一挥,让人拨了一大笔祭祀的用品,让季时傿带去青河,顺带替他老人家看看供奉武毅公的祠堂建得好不好,负责修建的官员有没有尽心尽力。   季时傿接了旨,打算明天就动身。   从宫里出来后,季时傿远远地就看到侯府的门口站着一个颀长清癯的身影,明明春天已经快要过去,他却穿着冬日的衣,长袍紧实地压在身上,压得他面色都苍白了几分。   季时傿目光一顿,夹起马腹便快速奔过去,临近侯府门口却又慢下来,大概是怕马蹄蹬出一片泥尘,也怕吵闹,于是翻身下马,牵着缰绳大步跨过去,道:“齐因,怎么站在这儿?”   梁齐因一看到她眸子便亮了几分,温声道:“给你送两本书,想等你回来后说两句话再走。”   “那也别站门口等。”季时傿瞥了一眼侯府看门的护卫,不悦道:“不知道先请人进去喝茶吗?”   被她瞪了眼的护卫讪笑着搓了搓手,欲哭无泪。   梁齐因道:“是我自己不进去的,不关他的事。”   “为什么不进去?”季时傿将缰绳递给下人,闻言神色愣了愣。   梁齐因有些腼腆道:“我想在外面等着,能早些看见你。”   季时傿微微睁大了眼睛,不自然地掩唇咳了两声道:“尽说胡话,大门口又是风又是沙的,吹得好受吗,你跟我进来。”   说罢不容分说,扯过他的胳膊,又转头道:“秋霜,去备茶!”   梁齐因踉跄了一下,被拉着进了书房,侯府很大,又很空旷,进出间连下人都没几个,门口倒是守着几个府兵护卫,穿着虽普通,但看那森然的气质与身形便知是训练有素的士兵,应该是跟着季时傿从北境回来的,只是伪装成了侯府的护卫。   秋霜端来热茶,琨玉送来糕点,多是些与杏仁酥一般的甜食,想他大概也会喜欢,季时傿便不动声色地将碟子往梁齐因面前推了推,道:“对了,我看你脸色有些白,是病了吗?”   梁齐因道:“只是受了点风寒,没什么大碍的。”   季时傿抿了抿唇,上次在嵩鹿山时还好好的,怎么才几天就病了,难道是因为那天在后山抓鱼的事吗?   乾熙江的水那么寒,她竟然没有意识到梁齐因身体不好,还让他下水陪自己疯了那么久?   “我、”季时傿一时心里很不是滋味,“我总是做糊涂事……我去找个人到宫里请陈太医过来给你看看。”   “阿傿。”见她站起来,梁齐因伸手拉住她的袖子,仰头含笑道:“不用了,吃几副药就好了,你别去,我有话想和你说。”   季时傿怔了怔转过身,道:“说什么?”   “我刚刚好像看到侯府的护卫在搬东西,阿傿,你是准备离京吗?”   “嗯。”季时傿低头觑了两眼梁齐因的脸色,确认他看上去真的没什么大碍后才重新坐下,道:“我想去青河祭祖,陛下已经允了,我明早便动身。”   “这般。”梁齐因点了点头。   “其实不只是祭祖。”季时傿对他没什么好隐瞒的,“我是想去查点事情,当年我爹的事……你知道的,后来是因为季瑞的前妻才翻案,但我总觉得这其中还有几个疑点。”   梁齐因道:“什么?”   “御前状告需要很大的胆量,更何况这还不是普通的案子,我不信崔氏一个普通妇人背后若没人支持的情况下敢这么做。”   梁齐因端着茶的手一顿。   季时傿没有注意到他这微小的动作,“而且,她怎么只身来的京城,还有……我总觉得,侵地案应该不是蒋搏山所为。”   “何以见得?”   “蒋搏山过去是我爹的部下,我对他倒是有几分了解的,我听说他出身不好,被我爹一手提拔上来,以他的品级俸禄来讲,他应该没有钱造得了那么大的宅子。”   梁齐因想了想,“有道理。”   “那你去青河,是要查崔氏当年进京,是否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吗?”   季时傿点了点头,“以及伙同季瑞一起设计陷害我爹的人到底是谁。”   “阿傿。”梁齐因沉默半晌,犹豫道:“你知不知道,可能查出来的真相会颠覆你过去的一些认知。”   “我知道。”   “你不怕吗?”   “我只是想要真相。”   梁齐因愣了愣神,轻声道:“好,我帮你。”   季时傿眸子怔动。   “蒋搏山的妻妾在他叛逃后便闻风跑了,她们身上应该能查到一些蛛丝马迹,回去之后我会让各地的暗桩去调查。”   这样鲜为人知的事情,梁齐因却主动告诉她,季时傿说不心热是假的,但她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嘴上奇道:“暗桩?”   “就是用来传信和收集情报的。”   季时傿顿时愕然,“你还有这个?”   梁齐因有些不好意思道:“是祖父留给我的。”   “噢——”季时傿张大了嘴巴,恍然大悟。瞥见他的神情后又忽然起了逗他的心思,试探道:“那这么隐秘的东西,你就这么随便告诉别人真的好吗?”   梁齐因抬起眼看她,眉尖耸起,目光真挚,“你不是别人。”   季时傿:遭了,被反将一军!   说完正事,闲聊了几句后天色渐有了要暗下去的趋势,梁齐因便起身告辞。   季时傿本来想让人备马车送他,谁知道出了前厅秋霜便说她已经将车备好了,季时傿还有些意外,心想真不愧是太后娘娘身边的大宫女啊,做事果然稳妥事无巨细。   梁齐因神色依旧,目光一扫而过,状似无意开口道:“这位姑娘举止端庄,仪态不俗,倒不像是普通的丫鬟。”   秋霜欠了欠身,轻声道:“回世子,奴婢与琨玉是太后挑选来服侍将军的。”   梁齐因微微颔首,“原来是太后娘娘身边的女使,难怪非同一般。”   秋霜再次欠身。   出了门,侯府门口果真已经停了一辆马车了。   “齐因。”   梁齐因扶着车辕刚跨上去,便忽然听到季时傿喊了他一声。   “嗯?”梁齐因回过头。   季时傿仰头看他,叮嘱道:“你记得回去跟陶叁说,让他夜里多给你添些炭火,风寒虽不是什么大病,但也不能不当回事。”   梁齐因听后嘴角咧开一个大大的微笑,整个人看上去也多了几分活力,他挥了挥手道,“好,我知道了,我回去就和他说,那……阿傿,过几天见?”   季时傿微笑道:“嗯,过几天见。”   因为沈先生回来讲学,再加上藏书阁内损坏的藏书都已经修补好,梁齐因便回了庆国公府。   马车驶到门口时陶叁正要出门,见状跑上来扶住要下车的梁齐因道:“原本我正打算去接公子呢,没想到您先回来了。”   梁齐因转过身,朝着送他回来的车夫微微拱手,待人驾着马车打转后,刚刚还笑盈盈的神情便倏地冷了下来,沉声道:“陶叁,让人去查查侯府那两个大丫鬟的底细。”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拥抱   青河县原来的住民大部分都死了在五年前的屠杀中, 当初光是给死去的同胞收尸下葬就用了快两个月,战后的五年基本一直都在重建,海岸的防线也加固了许多。   那几场海战也让大靖清楚地认知到了自家水师的实力还停留在数十年前, 在外敌突飞猛进的革新技术下简直不堪一击。   朝廷后来招了一批人去研究新型舰船火炮,统归于兵部军器署下,里面那群工匠头发整天大把大把地掉,季时傿有幸见过一次, 领头的那位谢大师脑袋上已经只剩一缕毛了。   季时傿到了青河后是如今的东海水师提督贺利良亲自接待的,原先贺利良是上任提督何贤手下的一个参将, 不过自东海之战后, 两广水师指挥军官死的死, 伤的伤,最后也就贺利良还算齐整地活了下来, 便也继任了水师提督之位, 统管东海临岸五个县城的海防之责。   贺利良听说季时傿是来祭祖之后, 便连忙亲自带着她到供奉武毅公的祠堂拜见。祠堂是成元帝下令差人建造的,从外面看便是一片庄严肃穆,大堂内摆放着武毅公的金像,两排石柱上刻的是成元帝亲写的“忠”“义”二字。   季时傿跨过祠堂的门槛,点了几根香,不住看了几眼面前的金像,跪下时心里五味杂陈, 心道:这跟我爹一点也不像。   建造祠堂的匠人没有见过大名鼎鼎的镇北侯季暮,只能从后人的评说与传颂中勉强提取出他是一个魁梧雄壮, 不苟言笑的大将军。   然而事实上季暮性情很率真, 虽没读过几本书, 但也并非粗鄙无礼之辈, 甚至看上去还颇具有几分亲和力。   从祠堂出来后,季时傿又去了一趟季家老宅,早先季家还算名门望族,后来落魄后宅子也被抵押出去了,几经周转,又在战火中被炸毁了一大半,如今仅剩的几面墙壁还昭示着它曾经的辉煌身份。   第一天是祭祖,第二天便是简单地巡查青河的布防。东海岸的大坝被加固加高,站在瞭望台上向东方眺望,海平面一望无际,有时似乎隐隐约约可以见到远在东海另一端的大陆或是岛屿。   由于近几年来季时傿一颗心都扑在北境的建设上,回京前西域通商路已经初具雏形,甚至可以窥探到几分来日的繁华景象。   此刻她遥望千里之外的海岛与国家,又不禁突发奇想,如果能在东海成功打造一条海上贸易之路,那么沿岸地区的经济将会飞速发展,甚至带动大江流域的其他地区,因战争和天灾而捉襟见肘的国库或许能迎来源源不断的暖流。   等这次的事办完,回了京就递封折子。   巡查完边防的当天晚上,季时傿便乔装打扮去了青河临县。   信上说崔氏如今并不住在青河,当年从京城回来之后,成元帝赐了她一笔丰厚的嘉赏,还着人将她护送回了青河,只不过后来崔氏嫁给了一位在战乱时死了妻子的鳏夫,两个人没多久便搬到临县居住了。   崔氏和她丈夫在临县置办了宅子和田地,做起了小生意,日子过得还算有滋有味。季时傿夜入她们府邸的时候,崔氏正大着肚子,坐在窗前给将要出生的孩子绣衣裳。   不知道为什么,崔氏陡然见到院子里进来几人竟然没有惊讶,甚至颤颤巍巍地弯下腰准备跪下,怯生生道:“民妇拜见季将军。”   季时傿心一惊,连忙上前拦住她的动作,轻声道:“夫人,莫要多礼,身子要紧。”   崔氏在她的搀扶下站起来,小心翼翼地坐回原位。   季时傿退后一步,道:“夫人既认出我是谁,那想必也已经知晓了我的来意了。”   崔氏讷讷地点了点头。   “我想知道,当年您是真的看到有人撺掇季瑞去陷害我父亲的吗?”   崔氏道:“是,民妇亲眼所见。”   季时傿道:“那您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吗?”   崔氏摇了摇头,“他背对着我。”   “那这人身形如何,胖瘦高矮,夫人还有印象吗?”   崔氏想了想道:“大概与季瑞差不多高,不胖。”   季时傿追问道:“除此之外呢,还有没有其他的特点?”   崔氏胆怯地瞥了她一眼,小声道:“民妇能说的当年都说过了。”   季时傿恳切道:“夫人,麻烦您再想想,这对我很重要。”   “侯爷的案子既已翻供,将军又何必再执着于过去的事……”   季时傿怔住,抿了抿唇道:“我只是想还原真相。”   崔氏低着头,闻言沉默良久,半晌才道:“我看到那个人的脖颈下面有一个鸟嘴的图案,其余的在衣服里,我看不见。”   “鸟嘴……”季时傿顿时愣住,“什么颜色?”   崔氏摇头,“民妇不知。”   季时傿神色冷凝,心里飞快地掠过许多东西,排除崔氏可能说谎的情况,这个图案要么是疤痕,要么是刺青。如果是刺青,一般不会是随便纹上的,那大概率象征着什么东西,组织?还是部落图腾?   这可是一个很关键的东西,崔氏当年进京诉状竟然一点也没有提起过。   是她自己不愿说,还是别人不让她说?   季时傿缓了缓神情,轻声道:“夫人,当年送您进京的人,您可否告知?”   崔氏肩膀一颤,脸上一闪而过慌张,“将军在说什么,民妇听不懂。”   “我知道,一定有人在背后帮您,我没别的意思。不管怎样,他也算帮了我一个大忙。”季时傿抱拳道:“我总得知道这恩人是谁,还请夫人告知。”   话音落下,崔氏低下头,紧张地攥着衣裙,前一日那位曾经救下她并派人护送她进京的公子说,如果镇北侯的女儿找到她,坚持追问旧案的细节,便不要隐瞒,她问什么便答什么。   那她问起这个,是不是也要知无不言。   崔氏抿了抿唇道:“是位年轻公子。”   季时傿心急道:“叫什么?”   “民妇不知。”   “那他多大了,长什么模样?”   崔氏道:“初见时大概十六七岁,白,很高,十分清瘦。”   季时傿一愣,眼前竟渐渐浮现出一个模糊的身影来,她几乎脱口而出道:“是不是看上去气色不好,病殃殃的?”   崔氏愕然,回想起来每次见到那位小公子 时他确实总是一副病容,“是……”   季时傿身形晃了晃,果然,她早该猜到了,除了梁齐因还能有谁,难怪昨天在他面前提起要调查崔氏的时候,他问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还有今日崔氏这么轻易就把事情全说出来,也一定是他准允的。   “将军……”崔氏见她神色不对,慌张地站起来,急得手足无措。   季时傿倏地一把扶住她的手臂,道:“他先前为什么不让夫人您将图案的事情说出去?”   崔氏道:“公子说,您当时还小,若是知道了定不会善罢甘休,一旦冲动……”   是啊,以她的性格,定要闹得天翻地覆,可是她的手段斗得过谁,反倒会打草惊蛇。   季时傿哑声道:“那如今,为什么又肯让您说了?”   “这……民妇不清楚,他只说,若将军问什么,一定要知无不言……”   季时傿的喉咙像是被突然攫住,顿时说不出话来了。   梁齐因怎么能这么会藏啊,季时傿原本以为他只是前世的时候帮她收了尸,哪里想到他还为自己做过这样的事。这是帮她父亲洗脱罪名,让他们侯府清清白白留下来的关键证据,他这也不说吗?   如果不是她重生后察觉到不对,如果不是她亲自来问,是不是这件事就永永远远地被他藏在心底,一辈子也不会说出来。   就跟他的喜欢一样,藏得太深了。   季时傿苦笑一声,“梁齐因”这个名字蓦地在她心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烫得她眼前顿时泛上来一圈水汽,季时傿抹了抹眼角,忍不住低声呢喃道:“梁齐因,你就真的甘心瞒着我一辈子吗?”   ————   立夏过后,气温攀升,人们逐渐褪下春冬时厚重的衣裳,换上了夏季轻薄的暑衫。   梁齐因由于时常要去嵩鹿山讲学,所以陶三便干脆让人在竹林里搭了个院子。春天的时候梁齐因在他的住舍前种了一株玉兰花,他对他的花珍视得很,一直小心翼翼地照料着,哪怕如今过了花期,也每日不厌其烦地上山去给它浇水。   季时傿明日便到京城了,梁齐因想她大概会先进宫,禀报成元帝东海一带的边防部署情况后才会出来,届时他们才能见面。   因此他今日便没有回城,书院里有沈先生讲课,他也乐得清闲,提着铁锹站在花圃前转了转,时不时给地松松土。   他虽然眼睛不好,但听觉却很灵敏,因此当竹林里响起脚步声的时候,梁齐因登时警惕起来,谁知转过身却见走过来的,竟是明日才会回京的季时傿。   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眼底的情绪晦暗不明。   梁齐因愣愣道:“阿傿,你不是明日才……”   话还没说完,季时傿便蓦地冲上来一把将他抱住,手上的力道大得他甚至有些喘不过气。   梁齐因瞬间僵住,大脑一片空白,磕磕绊绊地补完了下半句话,“你、你不是明日才回来吗?”   季时傿将额头抵在他肩膀上,低声道:“太想你了。”   作者有话说:   忽然想到这两天看到的一个梗……   梁齐因:爱种花的小哥哥一枚呀~ 第53章 心意   梁齐因四肢僵硬, 一动也不敢动,成了一个标准的人形棒槌。这四个字轻飘飘的,又沉甸甸的, 若潺潺流水,润得他藏在心底的种子不受控制地冒了个芽尖。   怎么季时傿去了一趟青河回来后就不一样了,似乎哪里变了,又好像没变。梁齐因闭了闭眼, 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但他实在是心乱如麻, 思绪团成一团, 怎么都理不清。   环在他腰间的双手太烫了, 隔着几层衣物都能让他霎时间起了一层被灼烧的感觉。梁齐因喉结动了动,竭力克制着想要抱回去的冲动, 只敢抬起手, 虚虚地抓住季时傿的衣袖, 哑声道:“我也很想你。”   梁齐因垂下目光,季时傿的头发蹭在他裸露在外的脖颈上,又痒又麻,他只要一低头就能亲到她藏在发里欲隐欲现的耳尖。   交颈相拥,恍惚间竟真的给了他一种耳鬓厮磨的感觉。   低沉温润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梁齐因长长的发在季时傿的手背上扫过,她勾手抓了两根, 缠在指尖把玩。   耳边的心跳声越来越快,像打鼓, 又像是落雨打在芭蕉叶上, 季时傿埋在他胸口前听了会儿, 终于忍不住闷笑了一声。   梁齐因目光顿时颤了颤, 紧张道:“怎、怎么了?”   季时傿松了松手,后退一步,温声道:“没什么。”   腰间陡然一轻,怀里的温度也在迅速褪去,梁齐因有些茫然地张了张嘴,脸上带着几分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失落。   而后季时傿便牵起了他的手。   “风寒好了吗?让我看看你的手热不热。”   季时傿低着头,松开他僵硬的骨节,捏了捏他的掌心,点头道:“还挺暖和的。”   梁齐因目光深深地盯着她的脸,近乎痴迷,怎么可能不热,热得他快要冒汗了。   但他惯常内敛,从不外放情绪,最会隐藏,因此这目光只维持了短短一瞬,梁齐因又变回了原样,任她捏着自己掌心的软肉,轻声道:“你说的话我都记得,我有好好喝药。”   季时傿仰头挑了挑眉,捧着他的手,笑眯眯道:“真的吗?这么听话啊。”   梁齐因指尖微抬,抵上季时傿温热的掌心,低垂的睫羽后眼波流动,轻声道:“嗯。”   季时傿轻笑一声,顺着他掌心的纹路抚摸,将崔氏告知她的事情说了出来。   “我还问她,是谁送她去的京城,这个人可帮了我大忙,是恩人,我得好好感谢他。”   她抬头,对上梁齐因躲闪的目光狡黠道:“你猜是谁?”   梁齐因一下子就明白过来她的态度为什么变了,顿时手一颤,下意识就要收回来,却被季时傿牢牢地握住。   她凑上前,盯着梁齐因扑闪的睫毛,追问道:“你还没回答我,是谁?”   “阿傿……”梁齐因张了张嘴,面色惶然,冒了两个音节后又迅速抿紧了双唇。   季时傿好整以暇地戳了戳他的掌心,语调上扬,“嗯?干嘛不说话,是不是在盘算找个什么理由搪塞我?”   被戳穿了的梁齐因:“……”   季时傿不依不饶道:“我在北边的时候经常看到一个长得像耗子一样的小东西,那边的人都叫它‘扫尾子’,嘴里能藏很多东西,你就跟它一样,你比它还能藏,问你也不说。”   梁齐因依旧不说话。   季时傿见状松开他的手,不满地嘀咕道:“算了,不说就不说,可能是我猜错了,早知道就不急着赶回来了,累得我……”   话还没说完梁齐因就忽然伸手拉住她,将她的手紧紧地攥入掌心,低下头用嘴唇轻柔地贴了贴她的发顶,小心翼翼道:“对不起,我没有想瞒着你,我只是……太喜欢你了。”   太喜欢你了,所以想对你好,想帮你,又怕我的喜欢成为你的负担,所以才不愿意说。   季时傿一愣,眼睛瞪大了几分,她以为梁齐因最多只是承认事情是他做的,但没想到他居然会直接将心里的话全都说出来,像是个无家可归的小动物,可怜巴巴地舔了舔她的掌心,垂下的眼睛和尾巴都在说:我太喜欢你了,你快带我回家吧。   她一抬头便望进梁齐因深深的眼底,恰到好处的失落神情,垂在额前服帖柔顺的发丝,微微颤动的睫毛,每一点都精准地踩在了她的喜好上。   完了,季时傿心想,我还真就是个色胚。   梁齐因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把心里话都说出来,谁知季时傿却一直不说话,他顿时有些手足无措,心慌地松开她的手。   季时傿却握了回去,笑眯眯地盯着他的脸,装傻充愣道:“说那么小声,我耳朵不好,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看出她在睁眼说瞎话后,梁齐因又成了个红透的人形棒槌,紧紧捏着她的手,却是转口道:“阿傿,我帮你是我自己的事情,你不用为此觉得亏欠我。”   季时傿心里又软了一片,不住咂摸道梁弼那个缺德老爹是怎么养出这么温良无害的儿子的。   忒暖心了也。   “咳咳。”色胚本人清了清嗓子,明明内里已经软得一塌糊涂了,面上却还是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嗯嗯,知道了。”   梁齐因笑了笑,没有放开她的手,他最善观察,季时傿要是不愿意一定会严词令色地拒绝,而不是模棱两可地说些玩笑话。   “我刚刚说什么阿傿没听清吗?”   季时傿一怔。   “那我再说一次。”   梁齐因于是真的低下头,在她耳边又把那句话重复了一遍。   这下变成棒槌的换了另一个人。   ————   季时傿正式回京是第二天,一大早便进了宫,向成元帝禀明了她在青河近十日来的观察所见。   她还向成元帝提出了在东海开辟一条海上贸易之路的想法,不过这个提议成元帝当时便否决了,只是对她说:中原地大物博,万朝来贺,无需自降身段。   季时傿再想说什么成元帝已经不想听了,开设港口通商在他眼里竟成了自降身段,君心既定,又岂是三言两语便能动摇的。   也是,前几年东海附近海盗猖獗,又有倭寇作乱,成元帝已经被他们烦得精疲力尽了,只是季时傿怎么都没想到,朝廷后来会搬出“禁海令”的政策。   原本近几十年来便已经大力限制了港口贸易,这次出台的政策则完全切断了发展海上通商的可能性。东海沿岸的数个港口皆被关闭,成元帝召回了市舶司的官员,严令禁止沿海居民入海,并切断了先前就有的与一些国家的贸易往来。   “禁海令”最初在东海实行,而后南洋地区也紧随其后,为防止外敌入侵,又先后颁布了《洋人入港条例》与《防夷章程》。严禁沿海居民与他国商人贸易往来;严禁他国商人驻港停留等法规一经搬出,沿海各地区便彻底对外紧闭上了大门。   “禁海令”之后确实起到了一定的效果,猖獗的海盗遭到了严厉的打压,海上走私也收敛了许多,中原地区的确如成元帝所说一般,地大物博,自给自足,确实不需要海上通路来维系什么。   于是季时傿只好闭了嘴,不再提起此事。   所幸的是成元帝没一刀把她辛辛苦苦在西域那里建立的通商路给切了,她与北境几位同僚的心血还侥幸地留存于世,季时傿心想京城果然不是人待的地方,得找个机会回西北去。   到了四月下旬,太子与李贵妃才被解了禁,这一个月来端王当真是过得风生水起,他上面有贵为皇后的母亲,下边有身为户部尚书的舅舅,又手握刑部。   地下赌坊一事虽没有一击扳倒太子,但是肖氏被封为皇后,可谓更加大大地挫败了太子的势气。大概是为了安抚太子一党,四月底的春蒐,成元帝带了李贵妃一同前往,一路上只由她陪同在侧,禁足解了才没两天的李贵妃又一次荣获盛宠。   季时傿策马跟在圣驾之后,过了会儿又刻意地放慢了速度,慢悠悠地等到后方一干官员与勋贵的马车上前,她才一手勒着缰绳,一手敲开其中一辆。   梁齐因掀开车帘,仰头笑盈盈地看向她,从里面递过来一块枣糕。   季时傿并不伸手接,侧着身一低头便从他手里叼过,咬了两口撇了撇嘴道:“下次不要放腰果,不喜欢吃。”   梁齐因温声道:“好,我回头跟厨子说,让他们以后不要放了。”   季时傿张了张嘴:“再来个。”   梁齐因便伸出手又喂了她一块。   勋贵之后是一些官员的马车,除此之外还有各府的女眷,有的是亲王的侧妃,例如端王府上的孙侧妃,因为品级不高,便不能像端王妃一样在皇室的队列当中。   她身子骨娇弱,长时间地乘坐晃晃悠悠的马车精神疲惫,这会儿掀开车帘想要透透气,便将头探出了一点车厢,谁知一扭头却瞧见本该跟在圣驾后的季大帅不知何时跑到了后面,懒洋洋地溜着马。   不一会儿她身旁的车厢内忽然探出一截手臂,指节捏着糕点,季大帅低下头,竟然就这么就着那只手咬了一口。   孙侧妃瞬间清醒了过来。   她召来身旁的婢女,随口一问道:“前面有个马车的帘子是浅蓝色的,我瞧着真好看,里面坐的是谁啊?”   婢女想了想道:“应该是庆国公府的世子。”   闻言孙侧妃神情一僵,心道:糟了。   作者有话说: 第54章 吃醋   春蒐与往年是一般的流程, 肖皇后要留在皇城内统理阖宫上下,成元帝便带着李贵妃一同祭天,甚至第二日狩猎开始, 与李贵妃同乘一匹马进了围场,这般殊荣自成元帝登基之后仅此一次,可见李贵妃如今有多受宠。   每年狩猎之时,皇子们都是铆足了劲去展示自己, 只是如今端王与太子两人正斗得头破血流,没人敢上赶着去与争他们的威风, 再加上端王本就擅于骑射, 因此今年可谓是一骑绝尘。   太子就不一样了, 小时候是马骑得不利索要人牵,长大了虽然没以前那么柔弱, 但相较于勇猛豪迈的端王来讲还是被甩了几条街。   传言说他私下里最爱吟诗作赋, 甚至给府上美姬的住处提名为“温柔乡”, 京中盛传着他的许多文章,或许大概是因为太子这一身份的加持,能引起许多人的吹捧,又或许他确实有几分才气,总而言之,赵铎这个太子确实当得有点不像太子。   但他却拥有一个盛宠不衰的母亲与位高权重的外祖父,一路把他带到了太子之位。   太子虽不善骑射, 但底下的人自然有各自的办法,原本季时傿一直很好奇他那肉眼可见的疲软气质到底是怎么每回都能满载而归的, 直到有一天她无意间在围场内瞧见太子骑在马上, 懒洋洋地射出一箭, 连瞄准都懒得敷衍一下, 箭歪了个十万八千里。   一旁的小太监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猎物,眼疾手快地插在箭上,再把它划归为太子的战利品中,然后周围的人再齐声喝彩道:太子殿下果然勇猛啊!   她顿时目瞪口呆,生怕被太子发现她知晓了他的秘密,连忙骑着马跑了。   季时傿现在与从前不一样,做什么都争强好胜,不怕得罪人,如今凡事都要掂量一番,作为太多人的眼中刺,还是老老实实的不要太出风头,因此季时傿只象征性地在围场内转了半天,就以腕疼为由自请去看台休息了。   马场内有许多人,大多是来学习骑马的夫人小姐,还有各世家的年轻后生,说不定成元帝一高兴了当场给哪对赐了婚,要是互相看对了眼还能称得上是一段佳话,若是没有,那也只能硬着头皮和另一个人栓在一起,毕竟皇权至上,谁敢真的去抗旨。   季时傿骑着马慢悠悠地从围场里出来,只是扭头瞄了一眼远处的看台,便捕捉到了一道炙热的视线,梁齐因乖乖地坐在看台上,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整个人就像是一只温顺的长毛狐狸,察觉到她看过来,便浅浅地笑了一下。   季时傿登时便将缰绳丢给一旁的内侍,边往看台走边心想,梁齐因的眼睛按照陈太医的说法来讲,可以说是三尺之外六亲不认,靠近的话还能看清人脸,为什么隔了这么远他却还能精准地找到自己呢?   见季时傿走过来,梁齐因便抬起头,轻声道:“你怎么出来了?”   季时傿在他旁边坐下,松了松扣紧的腕扣,信口胡扯道:“年纪大了,骑不动马。”   手握北境大军的年轻主帅哪有骑不动马一说,梁齐因低笑一声,嘴上却顺着她道:“这样啊,那得好好补补。”说罢手里跟变戏法一样不知道从哪儿掏出来一把松子,递到她面前,“给。”   季时傿一惊,低头一看壳都给她剥好了,简直体贴得不能再体贴。   她不自然地蹭了蹭鼻子,另一只手一把捞过。   季时傿一边吃着松子,一边指了指远处的停马场,道;“我刚刚站在那儿你也能看见我吗?”   梁齐因道:“能。”   “那么远也看得清?”   “看不清。”   季时傿侧目看他,纳闷道:“那你怎么知道哪个是我?”   梁齐因:“就是知道。”   季时傿皱了皱鼻子,还想再问,看台下便忽然走近一个人,冲她招了招手道:“季将军,能否下来一趟?”   说话的是一个美艳的妇人,身上穿着的骑装轻便精致,虽未佩戴钗环,仍难掩一身逼人的贵气。   季时傿在此之前已经快四年没回过京,人都认不全了,根本不记得下面的是谁,于是不动声色地碰了碰梁齐因的胳膊,道:“那是谁啊?”   梁齐因目光一顿,看不清对方的脸,只能从她骑装的颜色来辨别出品级,道:“太子妃。”   季时傿愣了愣,从看台上走下去,刚要行礼,太子妃便伸手扶住她的手臂道,“哎呀,这些虚礼就免了吧。”   “殿下叫我来什么事呢?”   太子妃抿唇一笑,亲切地拉住她的手臂道:“本宫也是一时兴起,想学骑马,但那些个奴才都教不好。本宫想啊季将军巾帼风范,这骑术自然是大靖一流,不知道本宫有没有这个机会能请教一下季将军啊?”   季时傿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也不好把手抽回去,讪笑道:“殿下真是抬举臣了。”   “哪里抬举,季将军这么谦虚,难道是不想教本宫吗?”   季时傿惶恐地低下头,“臣没那个意思,殿下要是想学骑马,臣自当尽心尽力。”   话音落下,太子妃莞尔一笑,笑盈盈道:“那太好了,要是季将军来教,本宫肯定能学会。”   季时傿扯了扯嘴角,任她拉着自己的手往马场走去。   她说尽心尽力,便自然不敢懈怠,与太子妃一起的女眷身份都极为贵重,容不得出现半点差池,要是谁实在学不会骑马,又想尝试,季时傿还会亲自扶着人上去,揽着对方的腰在马场上溜达一圈。   梁齐因神色淡淡,微微眯了眯眼,视线似乎清明了一些,太子妃李茹是李贵妃的侄女,李贵妃的胞弟又娶了梁弼的女儿梁慧芝,李梁二家结了亲,庆国公府自然向着太子,若是他和季时傿的婚事能成,太子党自然也会想着拉拢镇北侯府。   果然,下一刻李茹便将目光转向他,招了招手道:“岸微,别一个人坐着了,你也下来。”   梁齐因面上虽带笑,心里却对这虚伪的笑容犯恶心,他从看台走下,毕恭毕敬地行礼道:“殿下。”   李茹掩面笑了笑,看向其他几个贵夫人道:“瞧瞧,多般配的两个人啊。”   其他人便也笑,梁齐因并不说话,余光里季时傿将七公主抱在怀里教她骑马,他属实现在没什么心情,只恭敬地退至一旁。   毕竟这里都是女眷,李茹也不好真让他过来干什么,因此见他站在旁边不说话,便也悻悻然没有再开口。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围场陆陆续续的有人出来,端王依旧是满载而归,太子也紧随其后,李茹需得上前侍奉,便将马场的人都遣散了。   这一年的春蒐不像五年前那般惊险,成元帝心情大好,软玉在怀,晚间又有歌舞,兴致便颇高。成元帝分别嘉奖了太子与端王两人,还给陪了他一路的李贵妃赏了许多东西。   等晚宴结束,天已经很黑了。   季时傿坐在帐子里揉了揉腰,七公主是李贵妃的女儿,才九岁,白天一直跟在太子妃身边,教她骑马的时候是真能折腾,乱扯缰绳不说,马跑快的时候又受到了惊吓,一心急胳膊肘便往后重重一撞,疼得季时傿差点从马上翻下来。   倒是没什么大碍,就是青了一块,以后真得离马场远点,这苦差她是不想做了。   过了会儿秋霜端进来一碗汤药,季时傿过去一直有肝火旺盛的毛病,时常心浮气躁睡不着,陈太医便给她开了疗养的方子,她每日都有按时服用,精神确实好了许多。   等喝完药她躺上床榻,翻来覆去却怎么都睡不着,眼睛一闭就想到白天梁齐因给她递松子的画面,季时傿翻了会儿终于认命地从床上坐起来,自我洗脑道:一定是因为晚上吃太多了,我得出去散散步。   然后一掀帐子,便瞧见梁齐因正站在不远处。   季时傿压下嘴角,故作深沉道:“你大晚上不睡觉在这儿干嘛呢?”   梁齐因轻笑道:“等你啊。”   “等我作甚?”   梁齐因如实道:“白天还没和你说几句话,你就被太子妃喊走了。”   季时傿神情古怪,不知道为什么从他这轻飘飘的一句话里诡异地听出了几分委屈来。   她叹了叹气,“我胆小,我可不敢违命。”   谁知梁齐因又道:“你还抱着她们骑马。”   这下季时傿再没脑子也听出来了,这家伙是真的在吃醋,还吃这种奇怪的醋!   季时傿走上前,无奈道:“七公主才九岁,不抱着会摔的。”   梁齐因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季时傿:“……”   她好笑道:“难道你也不会骑马?难道你也要我教吗?”   骑射都十分优秀的梁齐因脸不红心不跳地点了点头,有些落寞道:“我不会,从来没有人教过我。”   季时傿心中愕然,她一直以为梁齐因与他大哥一样文武双全,原来这些都没有人教过他吗?   “好吧。”季时傿顿时收了刚刚那嬉皮笑脸的神情,扯过他的手,轻声道:“走,我们到马场那儿偷匹马,我带你学骑马去。”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来晚了,今天满课我刚写完。 第55章 骑马   马场虽没有关闭, 但里面有值守的太监和护卫,季时傿不想被人盯着,所以便从马圈里顺了一匹马, 再到营地外找了一处僻静的草地。   四月底的时候,苜蓿草长得正旺盛,快有人的膝盖那么高,季时傿怕梁齐因晚上看不清路, 便一手牵着他,一手拉着缰绳, 等离营地有一段距离后才停下来, 道:“就这吧, 地方大,空旷。”   梁齐因点点头。   “我先教你怎么上马。”季时傿走去拍了拍马鞍, 伸手拉住缰绳, 踩着脚蹬后稍一提气便翻身坐上了马背, 整套动作一气呵成,十分连贯。   演示完季时傿再跳下来,眼神示意道:“看清楚了吗?你来试试。”   梁齐因动作局促,闻言紧张地走过去,学着她的动作脚踩上鞍蹬,然而尝试了好几次,那只比马矮一截的腿却怎么都跨不过去。   季时傿连忙上前扶住他, 轻声道:“不要怕,你一抖就容易摔倒知道吗?”   梁齐因眼睫低垂, “嗯……”   然后又没蹬上去。   季时傿:“……”   真的假的啊, 长得这么人高马大的, 怎么肢体那么不协调?   “没关系, 再试一次,我扶着你。”季时傿温声安慰道,双手虚拢在他腰间,使了点力没让他摇晃,才把人稳稳当当地送上了马背。   这才是刚开始,梁齐因技巧生疏,不知道要把重心放在哪儿,恰巧季时傿牵出来的这匹马还是个有烈性的,不服驯,懒洋洋地打了个响鼻,然后猛地一蹬前蹄。   梁齐因瞳孔一颤,惊慌道:“阿傿——!”   季时傿眼疾手快一把扯过缰绳,抬手按在梁齐因腰间,稳住他晃动的身形后安抚道:“别怕,重心放低一点,不要往后仰。”   梁齐因依言照做,直起身体,两手紧抓着缰绳,面有戚戚地看向她。   季时傿甫一对上他的眼,眉间便跳了跳,神色顿时柔和下来,上前按住他的手,轻声道:“好就这样,坐稳,我来牵马。”   她顺了顺马的鬃毛,而后便捞起缰绳,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骑马的时候你需得依照马背的起伏去调整自己的姿势与重心,马和人一样也是有脾气的,你惧怕它,它便会看轻你,想要驯服一匹马,必须要有足够的信心和比它更强的耐力。”   梁齐因认真听着,待她说完后询问道:“阿傿,那你驯过马吗?”   “我?我当然驯过。”季时傿勾了勾嘴角,“当年西域战败后送过来许多优种战马,有一匹格外凶猛,马观同他们谁都压不住。”   梁齐因微微俯下身,贴得离她更近些,轻声道:“那你怎么驯服的?”   “我被它甩出去好几次,肋骨都折了两根,但我不服气,我又爬上去,那马也有力气耗尽的时候,它甩不开我,只能臣服。”   季时傿音调上扬,哼了哼道:“我还驯过隼,隼你知道吗?西北那里的海东青,又大又凶。”   边说边用另一只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又像是想到什么一般戳了戳梁齐因的胳膊,“它的爪子十分锋利强劲,隔着这么厚的衣服都能挠破你。”   梁齐因捉下她的手,脸上恰如其分地露出一个惊骇的神情。   季时傿继续道:“越张扬桀骜的东西我越想驯服,隼比马还要难驯,它们凌驾于云层之上,有我没有的翅膀,我无法捕捉飞翔的它们,但我可以让它们为我低头。”   “阿傿是怎么做的?”   “了解它的习性,尊重它的习性,最后调整它的习性。”季时傿一字一顿道:“其实和驯马的过程是大差不差的,要么它熬死我,要么我熬死它,我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才驯服了那只海东青,只是它现在没跟在我身边,不然便召来给你看看了。”   梁齐因静静地看着她的侧脸,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眼里亮晶晶的,不知不觉间流露出来的豪迈自信,让梁齐因想到了振翅欲飞的鹰,砉然劲翮,势亘千岩,万里云霄与苍茫戈壁才是她该去的地方。   梁齐因低下头,紧紧握住她的手,轻声细语道:“真厉害。”   季时傿眯了眯眼,她现在早已不是爱得瑟的年纪,但梁齐因的夸奖对她来说却很受用,季时傿仰头笑了声道:“那可不,等你什么时候学会骑马了,我带你去西北,那里的草原比这里要辽阔许多,在那儿骑马才是真的痛快。”   梁齐因嘴角一僵,脸上的笑容差点维持不下去,早知道她会这么说刚刚就不装了。   “那我一定很快学会骑马,阿傿说话要算数。”   季时傿扬了扬下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他们在营地外的草场待了许久,直到梁齐因可以独自骑马,并能熟练地跑一段距离后,季时傿才喊停道:“好了好了,今天就学到这里。”   梁齐因乖乖地骑着马溜到她身边,用没牵缰绳的手去拉她,季时傿欣慰地点头道:“看不出来嘛,原来你这么有天赋,学得这么快。”   梁齐因羞赧地笑了一下。   季时傿打了个哈欠道:“好像有点太晚了,我们快回去吧,再不睡觉我怕明天我会在马上睡着。”   梁齐因低头道:“阿傿,你是不是困了?”   “有点,年纪大了,熬不得。”   梁齐因忍俊不禁,今天她已经说了两次年纪大了,才二十一岁,哪里就大了。   “阿傿。”   季时傿迷瞪着眼,含糊地“嗯”了一声。   “我背你回去好不好?”   季时傿神思恍惚,嘀咕道:“什么?”   “我背你回去。”梁齐因在她面前蹲下,“离营地还有好远,你靠我肩上眯一会儿。”   “你知道往哪儿走吗?”   “知道,去有光亮的地方。”   大概是晚上喝的那碗安神药起了作用,季时傿这会儿是真的困了,再加上梁齐因说话时又很轻,她实在是迷糊了,竟然真的趴到了他背上。   但她又不放心夜里梁齐因一个人看路,便没有真的睡过去。季时傿打盹儿的时候也不老实,手上抓着梁齐因的头发,胳膊勾着缰绳,下巴撑在他肩膀上咕咕哝哝道:“齐因。”   “嗯?”   “忽然想起来,我有个问题还没有问过你。”   “什么问题?”   季时傿睁开了眼,借着瞌睡迷糊的契机问出了她一直想问的问题, “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梁齐因一愣。   什么时候开始的,其实他也说不清楚,或许是在藏书阁里季时傿给她递杏仁酥的时候,或许是十六岁生辰的晚上季时傿给他煮寿面的时候,或许是季时傿问她要不要一起回家的时候,又或许更早些,在书斋见到她的第一面开始。   梁齐因找不出答案,只好说:“我也不知,你太好了,我没法不喜欢你。”   季时傿心一热,将头埋进他的颈窝里,闷声道:“哪有那么好……”   梁齐因反驳她,“就是好。”   季时傿抬起头,低语道:“我上次问你,我们以前认不认识,你说不认识,既然不认识,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她总觉得不止如此。   梁齐因沉默了片刻,忽然道:“其实是认识的,只是你不记得了。”   “什么?”   梁齐因平静地将过去的几件事讲出来,季时傿原本还有些困的精神瞬间清醒,眼睛瞪得越来越大。   “那时你重伤的消息传开。”梁齐因顿了顿,“我想去找你,但没有立场。后来到了年初的宫宴我才见到你,你看到我的时候很茫然,我就知道,你不记得我了。”   季时傿喉咙里泛上来苦涩的味道,怔怔道:“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梁齐因望着远处营地里透过来的光亮,很难说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前世季时傿去了西北之后,他一直劝自己把过去的事情放下,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地知道自己配不上季时傿,他们根本走不到一起去。   金池里都是血,风刮在脸上都疼,他每一晚都在后悔,每一晚都在做噩梦,因为自己的怯懦,才会导致这样的结局。   “我……”梁齐因张了张嘴,微微偏过头,小心翼翼地蹭了蹭季时傿的脸颊,虔诚道:“太喜欢你了,所以总是瞻前顾后,我想你做自由的鹰,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不要被过去的事情束缚。”   季时傿贴着他的额头,眼角酸涩,低声道:“那现在呢,为什么又愿意告诉我了?”   梁齐因盯着她的眼睛,“是我卑劣,放不下你。”   季时傿咬了咬下唇,埋下头伏在他肩膀上,闷声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忘了你的。”   她越说越崩溃,明明从父亲死后她就没有哭过,此刻眼泪却怎么都止不住,狼狈地捂着脸,“对不起,对不起齐因,我真的我……”   如果她没有重生,如果她没有在死后看到梁齐因为她做的一切,是不是他们就真的永远错过了。   蓦地梁齐因将她从背上放下来,一双手温柔地把她脸上的泪水擦干,梁齐因低下头,轻轻地吻在她的鼻尖上,道:“从前的事情忘了便忘了,没关系阿傿,我们还有以后。”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阴谋   “什么!你真看见了?”   “奴才亲眼所见, 昨夜他们二人在游马滩上说说笑笑,亲密无间。”   精致华美的营帐内,端王赵嘉礼来回踱步, 满脸郁气,他面前正跪着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奴仆,战战兢兢地回答着他的问题。   一旁的孙侧妃连忙上前扶住他,软言细语道:“殿下, 这奴才说得应该是真的,前日还在路上时, 我便看到世子喂季大帅吃东西, 两个人还眉来眼去的。”   赵嘉礼眼睛一瞪, “你也看见了!?”   孙侧妃点了点头,“是, 殿下。”   “那完了。”赵嘉礼几乎气急攻心, 仰面深呼吸两下道:“他俩要成了, 季时傿不得向着太子,那我还争什么,直接去给赵嘉铎磕头吧!”   “殿下……”孙侧妃慌张道。   “不是,怎么回事啊!”赵嘉礼纳闷道:“两个月前探子不是还说他们两个根本没有往来,这才过去多久,就……好上了?”   孙侧妃轻轻拍着他的后背,轻声道:“殿下, 您消消气,切莫太激动……”   “消气?”赵嘉礼啐道:“你叫我怎么消气啊!”   “殿下。”   这时站在一旁一直沉默的户部尚书肖顷忽然开了口, “凡事预则立, 不预则废。”   赵嘉礼愣了愣, 一把甩开孙侧妃, 冲到他面前道:“舅舅,您肯定有办法的,您快说啊!”   肖顷面无表情,沉声道:“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要么能让季时傿为我们所用,要么……”他做了个横刀的手势,“杀了梁岸微,让季梁二家结不了亲。”   赵嘉礼若有所思,“季时傿不是容易妥协的人。”他冷哼一声,道:“我曾经多次向她示好,她都在给我打马虎眼。”   肖顷道:“那便只能用另一个法子,人都死了,还怎么结亲。”   “那季时傿还是向着太子怎么办,舅舅您忘了,当年可是她拼死将赵嘉铎保下来的。”赵嘉礼忧愁道:“说不定镇北侯当年就已经向着太子了。”   肖顷沉默了一会儿,转头看向一旁道:“孙侧妃,您是不是有个弟弟现在正任南衙禁军指挥使?”   孙侧妃一惊,连连点头道:“是、我三弟孙琼飞,还没有娶亲。”   想要打压一个位高权重的武将还不简单,更何况还是一个女人,只要她嫁人生子,便不能抛头露面,到时候有的是办法让她把兵权交出去,季时傿现在是不好掌控,难道嫁了人之后还敢任性妄为吗?   她总得以自己的丈夫为重。   孙琼飞是孙琮的嫡次子,又有官职在身,论身份来讲,倒也不算委屈了季时傿。   赵嘉礼反应过来,急道:“可梁岸微毕竟是庆国公府的世子,死得太突然会不会……”   肖顷冷声道:“殿下,每年狩猎死于流箭,死于野兽之口的人数不胜数,更何况他一个眼睛都看不清的瞎子呢。”   赵嘉礼神色一敛,握紧了拳头,定下心来,“舅舅说的是。”   “来人!”他唤来心腹,道:“去马场把陆定喊来。”   ————   春蒐的过程中会有场晚宴,王公贵族,文武百官都需要到场,帝王为了笼络附近的国家,彰显□□风范,还会邀请其他部落的首领一起参加。   席上言笑晏晏,歌舞升平,成元帝身旁坐着李贵妃,左右两边最靠近的分别是太子和端王,再往下则是按品级与爵位划分依次渐坐的官员,与各府的女眷隔开。   自从那日在马场李茹拉着季时傿骑马之后,她便经常寻着缘由来找她,甚至还送了许多礼物,还开玩笑说是“束脩”,事出有因,且李茹又很热情周到,让人没法推辞。   这一日晚宴也是,李茹早早地便派人来请,说是七公主回去之后很喜欢季时傿,总是闹着要去找她,李茹想晚宴的时候,季时傿能与她们坐在一起,她们一群人也好说些体己话。   这话不知道怎么传到了李贵妃的耳朵里,她对七公主宠爱无比,自然不会让掌上明珠不乐意,便亲自来跟季时傿说。   这下季时傿想拒绝都拒绝不了了。   女眷的席位与其他人是隔着一段距离的,季时傿脑袋昏昏地坐在贵夫人中间,有些心不在焉,许多她们讲的东西她都听不懂,人也认不全,没有能同她说话的,太子妃跟她起了好几个话头,最后都无疾而终了。   不过季时傿跟七公主倒是相处得很愉快,七公主小小一个,乖巧地坐在她嫂嫂身旁,时不时地拿两块糕点送到季时傿嘴边,一口一个姐姐叫得可甜。   好不容易捱到宴席过了一大半,七公主玩累了便被女使带下去休息。季时傿便也借口喝多了酒头晕,想出去透透气,李茹也不好说什么,只好让她去了。   季时傿从宴席上离开,转头往旁边走了一段距离,这里背靠着宴席,除了上菜的女使可能会路过外,基本没有其他人会到这儿。   梁齐因站在白帆下,听见她的脚步声后转过头,面上笑盈盈的,伸出手去牵她。   “阿傿坐得好远,我都看不见你。”   季时傿叹声道:“没办法,七公主缠着不让我走,不然我早出来了。”   梁齐因神色微动,道:“怎么缠的?”   “她就这样啊——”季时傿捧起他的手,左右摇晃,抬头拧着绣眉,有模有样道:“姐姐,你就再陪陪我嘛,我喜欢和你一起玩。”   梁齐因眼里带着笑意,被她的模样弄得忍俊不禁,“那你答应了?”   “哎。”季时傿撇了撇嘴道:“七公主古灵精怪,我当然招架不住啦。”   梁齐因无奈地笑了笑。   宴席还没散,他们便不能擅自离开太久,说两句话的功夫就得回去了,更何况外面到处都是眼线。   季时傿张望了一下四周,“好了,我得回席上,不然太子妃看不见我就要派人来找了。”   “好。”   “宴席还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今天就不去草场骑马了吧,早点休息。”   梁齐因抿了抿唇,“可我们今天才说了两三句话。”   季时傿脱口而出道:“不止吧,至少五句了。”   梁齐因一时语塞,被她堵得不知道该接什么。   季时傿浑然不觉,拍了拍他的手背道:“你也快回席上去。”   他哑然失笑,又忽然想到季时傿刚刚说的话,便突发奇想地活学活用起来,微微晃了晃二人牵在一起的手,垂着目光低声道:“姐姐,你偏心。”   季时傿嘴角一僵,登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反应过来后,故作严肃道:“六公子,好学劲儿可不是用在这些地方的。”   “不可以吗?”梁齐因捏了捏她的手,“我比你小半岁,不能叫你姐姐吗?”   季时傿顶着苦瓜脸,神色古怪道:“不是不能,就是……”   她仰头看了一眼梁齐因,一切尽在不言中,这么高的个子张嘴却是“姐姐”这真的可以吗?   梁齐因又晃了晃她的手,煞有介事道:“七公主叫你姐姐你就愿意多陪她,我不行吗?阿傿你还说你不偏心。”   “停!”   眼见他越说越起劲,好像真的受了委屈一样,季时傿及时制止住他的放肆行径,气笑了一般道:“你跟小孩争,你有没有出息?”   梁齐因只看着她不说话。   季时傿最受不了他这模样,只好妥协道:“行行行,一会儿宴席散了,还去找你好吗?”   梁齐因这才松开她的手,飞快地捏了捏她的指节,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眉眼弯弯,“那我等着阿傿。”   季时傿无奈地摆了摆手,转过身去。   见她的背影拐过去后,梁齐因便也收回目光。宴席果然还有一会儿,就这短短把酒言欢的片刻,成元帝与西境一个部落的首领便定下了一桩婚约,可笑的是其中一个当事人并不在这里,那位生母仅仅是贵人,刚成年就被打发去封地的楚南王,赵嘉晏。   前世直到成元二十五年这位郡王才因婚事被召回京,成元帝后宫佳丽三千,但子嗣却并不多,除却早早夭折的几个皇子之外,活着到成年的只有太子和端王,还有几个不是身有残疾便是缠绵病榻,再有的出身低微,更不敢奢求皇位。   他回来后没多久,京城的风云便逐渐被搅乱了,端王与太子在五年内双双倒台,赵嘉晏着手开始整肃朝堂,拨正纲纪,扶持清流,梁齐因上辈子死前他便已经登基。   谁也没想到最后坐上皇位的居然是一个一点也不起眼的皇子,如果他现在跟别人讲楚南王就是下一任皇帝,大概会被人指着鼻子骂异想天开吧。   等到宴席结束,梁齐因先回了一趟营帐,想要换下沾了酒气的衣服,然而正当他刚把外袍脱下来的时候,帐子外便蓦地覆上一个人影,恭敬道:“世子,季大帅托奴才转告您,她正在南边的游马滩上等您呢。”   梁齐因动作一顿,反问道:“等我做什么?”   外面的人回答道:“两位主子不是约好了今晚要见面吗?季大帅喝多了酒有些头晕,便想先去吹会儿风清醒一下。”   梁齐因接过陶三递来的新外袍,“嗯”了一声,“稍等,我马上出来。”   他接过衣服却没动,而是转头看向陶三,低声道:“把你的软剑借我用一下。”   “是。”陶叁依言照办,把自己的腰带抽下来递给了梁齐因。   梁齐因伸手接过,在腰上绕了一圈后才披上外袍,帘子掀开后便见外面站着一个微微驼背的精壮男人,弯了弯腰朝他行礼道:“世子。”   梁齐因眯了眯眼,“我未曾在季将军身边见过你。”   “奴才陆定,是马场的驯马夫,刚刚季大帅从马场牵走了一匹马,说是想去游马滩兜风,便让小的来知会您一声。”   梁齐因颔首道:“这般,劳烦带路了。”   陆定躬了躬身,惶恐道:“世子折煞奴才了。”   由他在前面引路,梁齐因跟着他一路来到了营地外的游马滩,这里确实是季时傿前两天教他骑马的地方,但还要更远些,渐渐地都要望不到营地的火光了。   “世子,到了。”   梁齐因看不太清晰,但很确定季时傿不在这儿,他皱着眉转过身,却见陆定人已经不见了。   四下里寂静昏暗,因而野兽的磨牙声便格外清晰,梁齐因回过头,不远处的草丛里有几双亮着光的碧眼,依稀可见数只黑黢黢的身影,正渐次往他的方向靠近。   “好大的胆子。”   梁齐因沉下脸,抬起手按在腰间,狼群顷刻疾驰过来,他猛地抽出软剑,“铮”的一声,在绿光还未靠近时遽然上前,围剿之势尚未形成便被他几剑之内荡了个干净。   陆定认为一个病弱瞎子杀起来费不了什么功夫,只召了几头狼,他悠闲地坐在远处的草地上等着,打算天一亮就去通知其他人说世子昨晚被觅食的狼群咬死了。   然而屁股底下的草地还没坐热,一柄长剑就倏地架在了他的脖颈上,冰凉的剑刃贴着皮肤,稍微一动就能划破经脉。   陆定惊恐地回过头,却见站在他身后的正是那本该亡于狼群之口的梁世子。   梁齐因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大半张脸陷在阴影里,长剑上沾着血,顺着滑到了陆定的脖子上,烫得他瑟缩了一下。   陆定一脸见了鬼的神情,还没来得及叫便被劈晕了。   ————   “端王殿下唤我来是什么事?”   季时傿盯着前面带路的女使道。   “殿下近日新得了一个腕弩,是西域货,但殿下并不知如何使用,又怕会伤着人。季大帅在西北领兵多年,一定见过,所以殿下想请教一下您此物到底该怎么使用。”   季时傿抿了抿唇,回头望了望,心想应该耽误不了多长时间,等从端王那儿回来之后再去找梁齐因。   到了营帐外,女使带完了路,便躬身退至一旁,做了个请的手势,“大帅,殿下正在里面等您。”   季时傿点了点头,掀开帐子走进去,营帐内为里外两间,外面并没有瞧见人,她喊了一声“端王殿下”,屏风后传来含糊的应答声。   季时傿缓步走过去,两边烛火“噼啪”地响了一下,她走了两步后,却在靠近内间的时候停住了。里面的人大概是察觉出她不再往前,等了等有些焦急,便想着出来查看,只是方探出头,便被人一把揪住领子,猛地甩在地上。   季时傿弹开腕扣内的匕首,抵在对方脖子上,狠厉道:   “我习了十几年的武,领了五年的兵,连蒙汗药都抵不住的话我这北境统帅别做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梁齐因:重生后我开发了绿茶系统   季时傿:大哥你ooc了 第57章 对峙   季时傿手肘下按, 卡在对方后背的骨头之间,疼得他登时闷哼一声,四肢却并不老实, 右手攀起来欲拉扯她的衣袖。   季时傿握着匕首,手上发力,划破对方脖颈上的皮肤以示警告,另一只手抓住他的头发, 咬牙切齿道:“把头抬起来!”   她借着光亮看清了此人的身形,算得上是健壮, 但手臂却绵软无力, 挣扎间竟扭曲出了一个狰狞的弧度。在头皮的拉扯下此人露出了面容, 季时傿定睛一瞧,愕然道:“孙琼飞?”   “阿傿!”   蓦地, 合实的帐帘被人从外一把掀开, 对方用力之大, 以至于整个帐子都不受控制地微微颤动了一下,季时傿抬起头,方才只露出了一个音节的话语顿时卡在了喉咙里。   梁齐因穿着素白的长袍,衣角血迹点点,眉目冷峻,手里还提着一柄染血的长剑。   “齐因……”   季时傿一时反应不过来,手上的力气松了些, 被她摁在地上的孙琼飞趁机就要爬起来,她猛地往下击了一肘。   见她无碍, 梁齐因顿时松了一口气, 季时傿望向他, 询问道:“你怎么来了?”   还是这幅模样。   梁齐因俯下身, 伸手拨开地上的人的头发,想看看他是谁,闻言正欲开口解释,孙琼飞便蓦地开始口吐白沫。他满脸不自然的酡红,眼神迷离,呓语不止,梁齐因急忙收回了手。   “怎么了?”   季时傿低下头,见孙琼飞脖颈青筋跳动,挣扎之间差点挨上她的刀,季时傿怕他逃窜,沉了沉力,梁齐因却忽然把她拉起来,一把捂住她的口鼻,道:“这里面燃的香有问题,我们先出去。”   梁齐因反手握剑,用手背抵在鼻梁下,季时傿皱了皱眉,确实闻到了一点不对劲的味道,地上的孙琼飞扭了扭躯体,伸出手想抓她的衣裙,被梁齐因狠狠踩了一脚,踹开了。   出了营帐,先前带路的女使大概是去报信了,绣鞋都跑掉了一只。梁齐因拉着季时傿往前走,半路恰好遇到赶来的陶叁,飞快道:“公子,那狗奴才我已经被我绑起来了,还有……”   季时傿捏着鼻子,“狗奴才?哪个狗奴才?”   陶叁瞥了他一眼,又看向梁齐因,不知道要不要说。   “先去我帐里。”   “哦。”   待进了营帐,陶叁将门口的帘子封好,梁齐因转过身,担忧道:“阿傿,你进去多久了?”   “啊?”季时傿怔了一下,反应过来他指的是刚才那个营帐,“没多久,走了两步觉得不对就屏气了。”   说完摆了摆手,无所谓道:“没事儿,蒙汗药对我没啥用,吸了点也没关系。”   “那不是蒙汗药。”   “什么?”   “是催情香。”梁齐因转身倒了一杯茶递给季时傿,温声道:“喝水,能稀释药性。”   季时傿人都傻了,依言接过茶杯猛灌了一大口。   “幸好你待在里面的时间不长,也屏气做了防备。”梁齐因顿了顿,脸上的神情晦暗不清,“阿傿,你现在应该明白,端王他们要对你做什么了吧?”   季时傿眉头紧皱,一时欲言又止,“我以为他们不会如此胆大妄为。”   “这可是南山猎场!”季时傿声音大了些,“还有西境其他部落的人在,身为皇室子弟,怎么能……”   “就是因为人多他们才会豁出去,一旦真的……”梁齐因顿了顿,尽量语气平静道:“名声受侵,为了堵住悠悠众口,陛下会逼你下嫁。”   季时傿低骂了一声,“去他爷爷的‘名声’。”   意识到自己忍不住说了脏,季时傿赶紧闭上嘴,闷声道:“就为了我手上的兵权吗?”   “是。”   季时傿捏紧了茶杯,咬牙切齿道:“卑鄙!龌龊!”   梁齐因怕茶杯碎了会扎伤她,忙翻开她的手掌,拿走杯子,而后紧紧地握住季时傿的手道:“对他们来说,这无异于是一场九成胜的豪赌,只是没想到你没那么好对付,端王他们马上就会反应过来了。”   季时傿沉了沉气,“我知道。”   “嗯。”梁齐因按了按她僵硬的掌心,“手松开,不要掐着自己。”   季时傿缓下心神,任他团住自己的手,暖意渐渐从交握的手掌传来。   “对了。”季时傿忽然想到什么,反手攥住他的手腕,“齐因,你身上的血怎么回事,你又是如何知道我在那儿的,还有……”   她垂下目光,移向梁齐因的另一只手,“这剑,哪来的?”   梁齐因霎时眸光闪了闪,他太害怕了,神经绷着,竟然一直将剑握在手里,始终没有放下来过。   “晚上有人以你的名义把我骗去游马滩,还要杀我,幸好陶叁及时赶到救了我,我才能活着去找你。”梁齐因低声道:“剑是陶叁给我的。”   刚到里间检查绑着陆定的绳子有没有松的陶叁一出来就听到这句话,愕然道:“啥?”   梁齐因偏过头瞪了他一眼。   陶叁:“啊对、对对,没错是我救的,剑也是我给的。”   “有人要杀你?”季时傿抬高他的双手,上下检查道:“你没受伤吧。”   梁齐因摇了摇头。   “是端王要杀你,好让我们的婚约作废,你猜到他还会对我动手,所以才来找我是吗?”   “是。”   “原来如此。”季时傿捏紧了拳头,“是谁骗你去游马滩的?”   梁齐因指了指屏风,“在后面,陶叁把他打晕后绑起来了。”   季时傿大步跨过去,满身戾气,屏风后果真五花大绑着一个人,嘴被堵上,一看见季时傿便“呜呜”地叫唤起来。   待梁齐因再靠近,他又猝然一抖,汗毛倒立,不敢再发出声音了。   季时傿盯着他的脸瞧,纵然因年纪渐大而皮肤松弛,但可以看得出他阔面鼻长,颧骨突出,像是汉人与蛮人的混血。   “怎么感觉……长得有点眼熟?”   梁齐因只说了一个词,“春蒐。”   “驯马夫陆定?”季时傿对十五六岁那两年的事忘了个七七/八八,但上次梁齐因同她讲过许多过去的事情,其中一件便是这个。   季时傿扯下对方嘴里的布团,“我根本没有去过马场,没有见过你,是谁让你假借我名义把世子骗出去的?”   陆定的下颌被拆开,疼得差点合不上,津液黏在下巴上,慌张地摇头道:“奴才什么都不知道,奴才没有想害世子,奴才……”   梁齐因道:“你不知道?今日骗我去游马滩的难道不是你吗?”   陆定装疯卖傻,嚎啕大哭道:“奴才真的只是传信,什么都没做啊!定是有人装作大帅的模样到马场欺骗我,奴才也是被蒙蔽的那个啊!加害世子的另有其人并非奴才,求大帅、世子明鉴!”   “奴才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世子贵人之体,就是借奴才八百个胆子,奴才也绝不敢做出任何胆大妄为之事,不信两位主子可以去马场问,不止奴才一个人见过季大帅去过马场,值夜的几个内侍马夫都见过!”   他们早就留了一手,今夜确实找了个身形相近的人去马场,又是晚上,黑灯瞎火的,谁能真看清楚脸。   季时傿皱起眉头,“胡说八道!谁给你的胆子敢这么攀扯我!”   陆定也冷静下来,坚声道:“奴才所言绝无半句虚言,世子,奴才今夜是不是只是为您带完路便离开了,你是千金贵人,何必污蔑我一个身份下贱的仆人!”   “奴才也不知道!您将奴才绑在这儿是做什么!奴才是马场内的驯马夫,就算犯了错也该交由马场的总管公公管教。”   梁齐因冷下脸,“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奴才,到陛下面前你也这般能说会道吗?”   陆定挺起身子,“奴才行得端坐得直。”   “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季时傿蹲下身,“五年前的春蒐,太子险遭不测,是谁所为?”   陆定立刻道:“太子遇险,乃总管杨真源看守马场疏忽才导致猛兽入境,他已经被赐死了,跟奴才有什么关系!”   季时傿道:“我们亲眼见过你与端王身边的内侍王简私相授受。”   “王简?什么王简,我从未听说过这个人!”陆定神色僵硬一瞬,很快便冷静下来,王简这个蠢货,连被跟踪了都不知道。不过还好当年为了以防万一,便设法除了王简,既然死无对证,便咬死了说不知道。   季时傿气急道:“你简直……”   梁齐因忽然将她拉至身后,立在陆定面前,“你是不是以为王简死了,我便奈何不了你?你就这么确定他真的死了吗?”   陆定一愣,“世子这话什么意思?”   “王简没死,我当年既然看到过你们通谋,就不可能不留后手。”   梁齐因一字一顿道:“你是自己把实情交代出来,还是到了陛下面前,让王简说。”   “不可能!王简在湖里都泡烂了,怎么可……”陆定话音一顿,脸上霎时血色褪尽。   “说漏了?”梁齐因淡淡道:“还不讲实话?我好言劝你一句,端王能杀王简灭口,便迟早有一天也会杀你,你现在不见了,他们也能猜出来你在这儿,你确定他们会赌你守口如瓶吗?”   “奴才……”陆定张了张嘴,眼珠震颤,挣扎了将近半柱香的时间,才终于妥协地张了口道:“是,我父亲是鞑靼人,我的确会驯服驱使野兽,端王殿下赏识我,免我受辱,还赐我金银,让我能在围场讨个营生。”   季时傿暗忖道:原来他真的有外族的血统。   她在北方待过几年,当年蛮人入侵北境的时候,有许多边陲妇女受辱后生下了带有外族血脉的孩子,这些孩子要么刚出生就被摔死了,要么苟延残喘地活着。   近年来,士大夫间关于“三纲五常”提出的要求越来越严苛,这样的枷锁被呈千百倍的加缚于女人身上。   “贞洁”二字,某种程度上对于女人来说算得上最重要的东西,哪怕她们是被迫失去,在这过程中遭受了巨大的痛苦,大多世人也依旧无法容忍接纳这样破碎、不完整的身体。   她们生下来的孩子则更无异于是肮脏,耻辱的象征。   季时傿不免又想到自己,如果今夜她没有从那个营帐中逃出来,明日被口诛笔伐的就是她,比起将军这个身份来讲,她首先是个女人,一个该以丈夫为重,誓死捍卫自己贞洁的女人。   她想着这些事情,纵然她绝不可能因为这种可笑的“罪名”妥协,却还是不可避免地有些惆怅,然而这时梁齐因却忽然握住她的手,紧紧地攥入掌心,扳开了她因胡思乱想而扣紧的指节。   梁齐因没有转过身,他依旧面向陆定,继续询问道:“太子身边曾有一个小太监死在游马滩,据说是被觅食的狼群咬死的,也是你所为?”   陆定道:“是,阿满是王简的干儿子。”   季时傿闻声抬起头,“是王简让他去撺掇太子甩开侍卫,往密林深处去的?”   “是。”   梁齐因点了点头,“好。”   陆定抬头望向梁齐因,“世子,该说的我都说了,求您饶奴才一命,哪怕是让我在陛下面前指认端王也没关系,我只想求条活路!”   梁齐因道:“我不信你,明日到了陛下面前,你便会改口,反过来攀咬我们是吗?”   被戳穿了的陆定咽了咽口水,还欲再辩,梁齐因便忽然扬声道:“张大人,想必这奴才方才所言,大人您也听见了。”   陆定顿时怔然。   季时傿也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紧接着,床榻一旁隔开浴桶的帘子便被人掀开,里面走出来的赫然是刑部侍郎张简,张望台。   他未着官服,身上穿的是褐色便装,袖口与衣领处拢紧,形貌上一丝不苟,未有分毫不得体之处,更显得气质上之冷峻肃然。   张简脸色阴沉,嘴角紧抿,面向梁齐因颔首道:“罪奴之言,本官悉知。”   梁齐因亦垂首回礼。   陆定与季时傿两人俱是一惊,前者已经近至癫狂状态,即便四肢皆被束缚,任猛烈扭动起来,满脸涨红,匍匐于地,破口大骂道:“梁齐因!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衙差不在,帐外涌进来好几个禁军,在张简的指挥下将陆定提起来,人被拖出去时嘴里还在骂骂咧咧。   季时傿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突然的变故,直到手指被人捏了捏她才回过神来,再抬起头时梁齐因已经面对着她,眉眼低垂,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阿傿……”   作者有话说: 第58章 烛火   季时傿面色如常, 心里却不平静,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梁齐因见她不开口,抬起眼担忧道:“阿傿, 你怎么了?是不是难受,我去请太医给你看看好不好?”   说罢松开她的手,正欲往帘外走去。季时傿急忙拉住他,摇了摇头道:“我没事, 我刚刚就是在想一些事情,走神了。”   梁齐因堪堪停下脚步, 立在她身侧, “想什么?”   “张侍郎是什么时候来的?”   梁齐因道:“我临走前便叮嘱陶叁在我走后去请张大人了。”   “什么?”季时傿一愣, “你还没到游马滩便知道他在骗你了?”   “算是吧。”梁齐因回答道:“我问他找我做什么,他说我们两个约好了去游马滩, 只是你先去了, 所以才让他来叫我。”   季时傿道:“但我们当时说话的时候旁边并没有人。”   “嗯。”梁齐因点了点头, “隔墙有耳,有人在监视我们。”   “那你既然怀疑他是在骗你,你还跟着去干嘛,直接把他抓起来就好了。”   梁齐因眼底含笑,轻声道:“万一呢,我怕你真的在等我,就想去看看。”   季时傿心里倏地一软, 嘴上却哼道:“你是不是傻啊。”   说完又忽然想到什么,“不对啊。”   梁齐因怔道:“怎么了?”   “依你所言, 你在游马滩的时候陶叁去请张侍郎了, 那他怎么救的你?”   她记得梁齐因之前跟她说过, 他身边只有陶叁一个随从, 陆定不知道张侍郎在这里,必然在陶叁将陆定带回来之前他就已经在了,陶叁既要去游马滩救梁齐因,又要去请张侍郎,统共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他怎么做到的,难不成会分身吗?   想清楚后,季时傿抬起头,神色古怪地看了一眼梁齐因。   他傻个屁,真正傻的是自己才对!   “这……”   梁齐因顿时有些心虚,眼眸动了动,飞快地想该说什么来圆。   季时傿伸手一把捏住他的下颌,迫使他直视自己,阴恻恻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正在盘算着找理由来搪塞我。”   “我没……”   “装,接着装。”   “狼是你杀的,人也是你抓的,该不会连不会骑马也是假的吧?”   梁齐因脸上尴尬之色一闪而过,“张大人一会儿估计要审问陆定,阿傿不想去看看吗?”   “少转移话题!”季时傿喝了一声,“现在是我在审问你,你不该如实相告吗?”   梁齐因审时度势,立刻服软道:“对不起,我知错了。”   季时傿刚想放的狠话又放不出来了,“你承认得倒挺快。”   梁齐因微微低下头,嘴唇擦过季时傿的虎口,轻声道:“我只是想与你多亲近,不是有意骗你。”   说话时温热的鼻息扑在她的手背上,虎口处柔软的触感激得季时傿一抖,顿时想要收回手。   梁齐因握住她的手腕,仍就着刚才的姿势,又道:“我知道你心软,是我利用你,对不起,阿傿,你行行好,多可怜可怜我,别不理我。”   季时傿欲言又止道:“你倒是会拿捏人心,难怪旁人都说你聪明。”   “嗯。”梁齐因笑了一下,“阿傿罚我吧,我都认。”   犯人接受了审问,还承认了错误,现在在问她讨要惩罚。   可他看上去一点也没有想要忏悔的样子,季时傿愣愣地盯着梁齐因,这人眼里明明都是笑意,哪里看上去像是心虚歉疚的模样。   真是骗子,还蛊惑审问者,罪加一等。   季时傿捉下他的手,将他的掌心朝上,然后伸出两根手指横在梁齐因的掌心“啪啪”打了几下,严肃道:“念在你认错态度还算积极的份上,我就原谅你一次,略施惩戒,下不为例。”   梁齐因忍不住笑了一下,诚恳道:“那你还生气吗?”   “呵。”季时傿嘴一撇,悠悠道:“看我心情。”   “行了,先说正事,陆定现在被张侍郎带走了,这么大的动静肯定会惊动陛下,今晚大概是睡不了觉了,这件事情我们也牵涉其中,逃不了干系。”季时傿示意他道:“你去把带血的衣服换了,我们一会儿去求见陛下。”   梁齐因低头看了一眼衣摆,点头道:“好,我去换衣服,你在这儿等我。”   季时傿略一颔首。   梁齐因往屏风后走去,季时傿侧身在外间的桌子旁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屋内灯色昏沉,烛火跳动,熏熏然一片寂静安宁。   里间响起布料的摩擦声,季时傿下意识抬头瞄了一眼,梁齐因的身影映在屏风上,宽阔的肩,与消瘦的腰,单薄,却不羸弱。   她一时愣神,许久都没有收回目光,等梁齐因换好衣服后走出,穿的是一件菘蓝色的长袍,袖子很大,比外衣下的腰身还要更宽些。   梁齐因走过来,眸底明亮,靠近了发觉季时傿在出神,便轻声问道:“阿傿,怎么了?”   季时傿匆忙低下头,摸了摸鼻子,含糊道:“没什么,走吧。”   灯下看美人,原来是这个意境。   她按了按虎口,刚刚喝的水,好像不起用了。   ————   刑部侍郎张简果真第一时间将此案上报给了成元帝,彼时成元帝正宿在李贵妃的帐中,听到消息后匆匆在贵妃的伺候下穿好衣服,出来时满脸郁气,谁也没想到这个节骨眼上会闹出这样的事,还牵扯出了五年前的旧案。   明黄的营帐下,张简跪在成元帝面前,略微弓起上半身,禀明了今晚之事。   成元帝脸色愈渐难看,一旁的总管太监陈屏战战兢兢地瞄了底下的张简一眼,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张卿,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张简俯身叩拜,“微臣所言句句属实。”   “那个罪奴呢?”   “暂临时关押于马场内。”   “带上来。”   成元帝又沉声喊了下陈屏,道:“你去让人把太子与端王叫过来。”   “奴才这便去。”   陈屏立刻召来两个内侍分别去传唤太子和端王,太子已经歇下,端王帐内却气压低沉,赵嘉礼来回踱步,满面愁容,走了两圈又突然停下,朝着一旁瑟瑟发抖的孙侧妃大吼道:“人呢!找到没啊!”   孙侧妃颤了颤,泪眼朦胧,“没有……”   赵嘉礼目眦欲裂,恨不得一脚踹开旁边的茶几,却又怕闹出太大的动静,用气音咬牙切齿道:“没有!?陆定没找到,孙琼飞也不见了?你们是想让我死吗?!”   “殿下!不好了,不好了殿下!”   帘外忽然冲进来一个亲卫,惊慌失措地扑跪在地上,“殿下,陆定被、被刑部的张侍郎抓走了!”   “什么!”   赵嘉礼张大了嘴,冲过去提起那个亲卫的领子,“孙琼飞呢?他人呢,跑哪去了!”   “不知道啊殿下,找遍了,哪都没找到!”   “完了。”赵嘉礼手抖了抖,“舅舅,我得去找舅舅、我……”   “端王殿下,陛下传您过去一趟。”   话音未落,陈屏手底下的内侍便在外面高声喊道,声音像一把利刃,顷刻间将此刻承载恐惧与惊慌的破篓子砸了个洞,赵嘉礼顿时身形一晃,差点没站稳,孙侧妃想去扶他却被他一把推开了。   帘外又喊了一声,赵嘉礼拉起那个亲卫,压低声音道:“去!你去把肖尚书请来,快,快啊!”   “殿下,怎么办,怎么办……”   孙侧妃扑到他面前,握着他的手臂哭得梨花带雨,只是赵嘉礼现在完全没有心情欣赏,他双手按在孙侧妃肩膀上,厉声道:“芙儿,你继续派人去找孙琼飞,找个人解了他身上的药性,切记,一定要让他死咬住今夜他只是来找本王下棋,喝多了酒乏力睡着了,他什么都不知道,听到没有!”   “听、听到了,妾这便去……”   安排完一切,赵嘉礼才敢深呼吸几次,外面的内侍又在催了,赵嘉礼掀开帘子怒吼道:“大胆奴才!催什么催,你找死吗!”   那内侍吓得立刻跪下,赵嘉礼实在不解气,竟一脚上前踹在对方心窝上,愤然道:“贱东西,还不带路!”   等他到了成元帝的大帐内时,陆定已经被押着跪下了,手脚具是镣铐,成元帝坐在前面,张简立在下侧,李贵妃凄凄然伏在成元帝脚边,满脸的泪水,太子站在她身后,弯着腰想要扶她起来。   赵嘉礼刚进去,成元帝便投来隐含怒意的一眼,眉心下压,沉声道:“孽障,还不跪下。”   赵嘉礼“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成元帝目光移向张简,道:“张卿,接着说你方才的话,这罪奴你是在哪儿抓到的。”   张简行礼道:“回禀陛下,是在庆国公府世子的寑帐内。”   “庆国公府的世子?”成元帝皱了皱眉,“此事怎么还同他扯上关系了?”   “不止如此,季将军也牵涉其中。”   成元帝愕然道:“你说谁,时傿?”   “是。”   成元帝脸色一僵,刚要开口说什么,外面便传来了内侍的通报声,“启禀陛下,季将军与梁世子求见。”   作者有话说:   嗯…女鹅是重度颜控。 第59章 标题   成元帝横眉冷凝, “让他们进来。”   两旁内侍掀开帘子,季时傿与梁齐因走进来,俯身跪拜, 齐声道:“微臣叩见陛下。   “起来吧。”成元帝开口道:“来人,赐座。”   下端内侍躬身欲行,季时傿拱手道:“多谢陛下,不过微臣站着便好。”   她这么讲成元帝便没有再说什么, 微微颔首后目光转向一旁的梁齐因,道:“你们来得倒是挺巧, 方才张卿正说到这罪奴是从你帐里抓出来的, 这是怎么一回事?”   梁齐因行礼道:“回禀陛下, 此人假借季将军名义引臣至游马滩,并驱使狼群围攻臣, 因臣少时习过几招拳脚功夫才侥幸逃脱, 此人在马场任职, 臣不敢私自处置,故暂时扣押帐中。”   “驱使狼群围攻你?”成元帝尾音微扬,语气却淡然,“朕记得你一向寡言少语,为人和善,他为什么要杀你?”   梁齐因垂首道:“这也是臣感到匪夷所思的地方。”他凝眸看向跪在地上的端王与陆定,状似无意地一瞥道:“我未曾见过你, 到底是何处得罪了你才招致杀身之祸?”   被捆绑着的陆定咬了咬牙,并不回答。   “陛下。”   这时季时傿忽然道:“臣有事禀告。”   成元帝微抬眼皮, “时傿, 现在正在议其他事。”   “陛下, 臣这件事, 或许能解释此罪奴为何敢谋杀世子。”   话音落下,赵嘉礼咽了咽口水,面上竭力维持着平静。   成元帝曲了曲戴着扳指的手,“你说,朕听着。”   季时傿倏地跪下来,行了个大礼,“今夜宴席之后,一名女使奉端王殿下之命传唤微臣前去,说是有一架西域的腕弩想请教微臣该如何使用。微臣的确对西域兵器颇有研究,不敢推辞,便跟随女使前往。”   她声音平静,说到下一段却激烈起来,若落珠坠盘,掷地有声,“谁知待臣赶到,却未见端王殿下身影,臣原本以为殿下不在,正欲离开之时忽觉帐内燃有异香,再然后,便是那南衙禁军指挥使孙琼飞,竟从里间冲出,面色酡红,眼神迷离,显然是服用禁药,不管不顾地向臣扑来。”   她这话一出,在场所有人无不惊愕,连刚刚还在哭泣的李贵妃都愣住了,泪水坠在眼角,瞳孔湿润,怯声道:“将军,你可曾受伤,你……”   季时傿抬起眼眸,摇了摇头道:“多谢贵妃娘娘关心,微臣无碍。”   说完目光移向一旁的赵嘉礼,“端王殿下,您能给臣一个解释吗?”   赵嘉礼侧过身直视她的眼睛,厉声道:“季将军,你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我什么意思殿下您心里清楚!”   “你!”   成元帝一拍扶手,沉声道:“好了!”   两人顿时闭了嘴,俯身将头磕在地面上。   “嘉礼。”   赵嘉礼抬起头,“儿臣在。”   成元帝道:“时傿说的话是真的吗?”   “父皇,儿臣今晚根本没有派人去请过季将军。”   季时傿转过身,目光如炬,咬牙道:“端王殿下你敢做不敢当吗!”   “我有什么敢做不敢当的!”赵嘉礼喝道,“父皇明鉴,儿臣今晚去了侧妃孙芙那里,琼飞也在,儿臣和琼飞下完棋后兴致高涨,是喝了两杯酒,琼飞有些醉,儿臣便让人送他回去休息了,敢问季将军是在哪里见到的他?”   季时傿道:“殿下帐中。”   “笑话!”赵嘉礼冷笑一声,“我今晚根本不在,琼飞也回了他自己的住处,季将军你怕不是撞邪了?”   未等季时傿开口,梁齐因便忽然出声道:“陛下,不若让人将指挥使大人请过来,再请太医把个脉,便知到底是不是醉酒了。”   成元帝沉眉不语,拨了拨手上的扳指,闻言却看向赵嘉礼,道:“嘉礼,你觉得如何?”   赵嘉礼按在衣袖下的手紧了紧,“儿臣自然没什么意见,待琼飞过来,父皇就知道谁对谁错了。”   季时傿心底冷笑一声,端正地跪着。   “好,陈屏,你去让人把孙琼飞叫过来。”   “奴才这便去。”   成元帝静静地凝视着底下的两人,季时傿先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他也听出来了,两件事看上去没什么关系,实际上却可以串联在一起,这么想的话,端王安的什么心便昭然若揭。   只是未等孙琼飞过来,帘外便有内侍传道:“陛下,户部尚书肖大人求见。”   “今晚到底是怎么了。”成元帝有些烦躁地动了动手臂,拇指上佩戴的扳指叩在椅子上,发出清脆的敲击声,“让他进来!”   听到肖顷赶到,赵嘉礼紧绷的神经顿时松弛了下来,不动声色地呼出了一口气。   肖顷进来后径直走至成元帝面前,跪拜行礼,连端王都未看一眼。他步伐凌然苍劲,半白的鬓角打理得一丝不苟,衣袍整洁简单,骨相消瘦,气质却如泰山般沉稳肃静。   “微臣叩见陛下。”   “起来吧,肖爱卿。”成元帝明知他是为端王的事赶过来的,却还是问道:“肖爱卿深夜所为何事?”   肖顷却并未站起,而是俯身叩拜道:“回禀陛下,微臣是为端王殿下的事而来。”   成元帝没想到他会这么直白,顿时一愣。   “陛下当年将几个皇子交由微臣等人指导,自文华殿第一日教导殿下开始至今已经二十余载。端王殿下不仅是微臣的外甥,也是微臣的学生,微臣深信殿下不会做出那样有悖礼法的事情,也绝不容许旁人肆意诋毁侮辱我的学生。”   肖顷顿了顿道:“可如果这些事情是真的,微臣作为殿下的老师,教导学生不严,立身不责,以致今日祸端,微臣亦难辞其咎,请陛下责罚。”   赵嘉礼抬起头,眼角酸涩,“舅舅……”   梁齐因目睹着这一场舅甥情深,心道不愧是官场上的老狐狸,用得好一手以退为进。   成元帝果然有些动摇,道:“肖爱卿,这些事尚未定论,你先起来吧。”   这时一直沉默的张简道:“陛下,罪奴先前便已招供。”   肖顷道:“张侍郎,难道仅凭一个低贱的罪奴之言,就可以随意给皇子定罪吗?”   “这般断案的方式是不是有些太草率了?”   张简拱手道:“下官并无此意,但两件事情都跟端王殿下有关,微臣认为,在孙指挥使到来前,端王殿下都具有很大的嫌疑。”   说到孙琼飞,先前派下去传他的人竟迟迟没有回来。   赵嘉礼一时有些心慌,下意识侧目去看肖顷,却见他仍是一副如常的泰然之色,赵嘉礼松了一口气,心里平静了些。   舅舅总有办法为他摆平这些事。   然而这个想法刚冒了个尖,外面便忽然传来了小女孩的声音,李贵妃立刻抬起头,道:“是嘉乐。”   成元帝怔道:“嘉乐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就寝了吗?先让她进来。”   陈屏立刻掀开帘子,七公主在乳母的牵引下走进来,跌跌撞撞地往成元帝与李贵妃的方向跑去,奶声奶气道:“父皇,母妃。”   不知道为什么,肖顷忽然起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刚刚还泰然的神色裂了一条细微的缝。   成元帝将七公主抱在膝头,蹙眉看向乳母,厉声道:“你是怎么照看公主的,为什么公主到现在还没有就寝?”   七公主的乳母是个圆脸面善的妇人,闻言顿时惊恐地磕头道:“回禀陛下,七公主原本已经睡下了,但一炷香前不知道为什么,外面有个女使尖叫了一下,公主被惊醒了。醒了之后不见贵妃娘娘,便闹着要找母妃,奴婢没办法,这才……求陛下饶命!求陛下饶命啊!”   “被惊醒了?”   李贵妃面色一白,担忧地看向七公主道:“嘉乐,没被吓着吧?”   七公主嗫嚅着嘴唇道:“母妃,好吓人,嘉乐怕……”   “怎么回事?”成元帝拍了拍七公主的背,看向乳母道:“是哪个宫女,拖出去杖毙!”   “父皇。”七公主捉着成元帝的大手,怯生生道:“帐外,有个大黑影,我看到一个姐姐被拖走了。”   听及此,肖顷霎时心一沉,立即抬头道:“陛下,七公主受了惊,不宜再劳神,还是让乳母先带下去休息吧。”   季时傿捕捉到什么,反驳他,“肖尚书,您刚刚没听见乳母说吗,七公主闹着要找母妃,小孩受了惊想找亲近的人,你现在让七公主回去,她岂不是会更不安害怕?”   李贵妃道:“是啊陛下,将军说得对,您瞧,嘉乐的脸都吓白了,还是让妾来照看吧。”   成元帝低头看了一眼七公主一向红润的脸色好像真的有点白,便点了点头,道:“也好,你先带嘉乐下去。”   李贵妃牵着七公主往外走,谁知还未走出营帐,先前派去找孙琼飞的人便突然回来了。   为首的太监瞳孔震颤,连滚带爬地扑在地上,磕磕绊绊道:“陛下,指挥使大人他、他他……”   梁齐因温和一笑,“公公,你莫急,有话慢慢说。”   那个太监苦着脸,道:“指挥使大人他……死了!”   赵嘉礼跪着的身形一颤,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并且他、他……”   帘外又有人喊道:“启禀陛下,梁统领求见!”   “又来一个。”成元帝咬了咬牙,“没完没了了还,让他进!”   梁齐盛轻甲在身,一进来便行礼道:“回禀陛下,司廷卫在巡夜时于定风泊发现一名欲意轻生的宫女,观其衣冠不整,审问之下此宫女说她是伺候七公主的女使,今夜轮到她当差,夜半解手回来时被人拖走□□,一时想不开便打算跳河轻生。”   成元帝紧了紧手指,冷声道:“是谁?”   梁齐盛回道:“南衙禁军指挥使,孙琼飞。”   先前那报信太监的后半句也落了地,“太医验了,指挥使大人是死于脱症。”   季时傿一时没听懂,脱口而出道:“什么是脱症?”   张简是吏员出身,早先在地方衙门任职,见惯了各种尸体,闻声解释道:“就是俗称的‘马上风’,吸食过量情药或者行房事不当会导致这种情况的发生。”   李贵妃一听,连忙捂住了七公主的耳朵。   成元帝脸黑得不能再黑了,“张卿。”   张简被突然点名,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嘴快在御前失仪,急忙跪下来请罪。   成元帝脸色阴沉,伺候公主的女使被直属于他的禁军□□了,孙琼飞还有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吗?   “孙琼飞是哪种?”   太监道:“都、都有……”   “你不是说只是喝酒吗!”   成元帝抓起一旁的茶盏,猛地掷向赵嘉礼,赵嘉礼不敢躲,身子被砸得一歪,额角瞬间有鲜血滑落。   “父皇,父皇,儿臣没有,儿臣真的没有啊!”   事态即刻倾转,李贵妃原本搂着七公主,忽然不知怎么,身形一晃,竟直挺挺地往一侧倒去,季时傿眼疾手快地捞住她,惊道:“贵妃娘娘,您怎么了?”   “母妃!母妃!”   那全程不知所措,瞠目结舌的太子疾冲过去,李贵妃见状一把抓住他的手,泪眼朦胧,声声泣血道:“儿啊,母妃一想到当年差点再也见不着你,母妃的心里,就跟针扎般的疼!”   说完望向成元帝,涕泪不止道:“陛下,求您为我们母子俩做主啊!”   李贵妃白衣素面,眼尾痛红,像是一阵风就能刮跑似的,这样的人最能激起像成元帝这种强硬自负的男人的怜惜欲,成元帝命令太子道:“快把你母妃扶起来!”   李贵妃这一出巧妙地提醒了众人,端王身上还不止涉及了这一桩案子。   张简立刻出声道:“陛下,依罪奴所言,端王殿下还涉嫌残害同胞兄弟,暗杀京中勋贵!”   赵嘉礼人已经吓傻了,肖顷跪倒在地,一连磕了好几个头,“陛下,端王殿下绝不可能是那样的人!他是被冤枉的,求陛下明鉴,求陛下明鉴!”   赵嘉礼被这一声喊得回过神来,一脚踹上陆定的心窝,目眦欲裂道:“你这狗奴才!就因为我责备了你一句,你便记恨在心这么报复我?父皇,你相信儿臣,儿臣是被冤枉的,这个奴才曾经犯了错,儿臣只是斥责了他便惹得这般报复,其心可诛,他罪该万死啊!”   那边乱做一团,梁齐因这时微微低下头,与那一直被五花大绑着的陆定对视上,轻声道:“是啊,要是真有什么冤情,可得赶快查清楚,不然冤枉了好人怎么办呢。”   陆定刚刚被赵嘉礼狠狠一脚踹得头昏眼花,好不容易眼前清明了又突然被梁齐因那笑里藏刀的眼神吓得一怵。他终于明白了梁齐因当时的意思,走到这一步,他就是一个死棋,横竖都是死,端王刚刚轻易就舍弃了他,再这么下去,所有的罪名迟早按在他身上。   与其死,不如拉一个垫背的,劳心劳力,最后想要他背锅,想得美!   “陛下!”   陆定四肢被捆,跪都跪不稳,匍匐在地,脸部挨蹭着地面,声嘶力竭道:“陛下,端王殿下说谎,是他指使奴才驱使野兽杀害太子,也是他怕事情暴露,让我想办法除了太子身边的眼线阿满灭口!奴才贱命一条死不足惜,只求将这些说出来之后能有一个全尸!”   肖顷愤然道:“狗奴才,端王殿下岂是你能攀咬的!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吗?你可有证据!?”   “我有!”   季时傿扬声道:“我目睹过端王殿下身边的内侍王简给罪奴陆定赏钱,我还听到他们谈话的内容便有关阿满之死!”   赵嘉礼一抖,脸上血色霎时褪了个干净。   成元帝站起身,缓缓走至赵嘉礼身前,“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父皇,儿臣、儿臣……”   话还没说完,成元帝便忽然抬脚重重地踹在赵嘉礼身上,勃然大怒道:“逆子!”   “陛下!陛下!”肖顷再次叩首道:“众口铄金,积非成是,端王殿下如今就算有一百张口也辨解不了了。既然连季将军都来指认殿下,那我们真的再没什么好说的,臣先前讲过,若殿下有罪,臣也难辞其咎,求陛下一并惩罚微臣吧!”   闻言梁齐因脸色冷下来几分,肖顷这简单的几句话无意间便让这件事情玄妙起来,成元帝生性多疑、刚愎自用,他听了这段话一定会想季时傿为什么突然要指认端王。   哪怕本来就是端王有错,季时傿反击,在他眼里也变成了党争,求同伐异,更何况季时傿曾经真的以命相救过太子。   果然,成元帝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道:   “来人!”   梁齐盛推手道:“臣在!”   “即刻将端王遣送回京,禁足于东华殿,待春蒐结束后再行处置!”   “是,陛下。”   梁齐盛接了旨,指挥下属一起将端王押了出去。   张简立在一侧,意识到成元帝这么做是不想将这几件事放在明面上处理了,那便意味着端王不会受到什么实质上按律法应受的处罚,尽管他阴毒算计,做了这么多错事。   他本来就是直言不讳的性子,看不惯一切脱离律法之外的事情,刚要谏言,便蓦地看到对面的梁齐因朝他摇了摇头,神情严肃。   作者有话说:   我是逻辑漏洞怪,大家凑合看看。 第60章 吻   不知道是不是在这之前见证过梁齐因三言两语搅弄人心的场面, 张简下意识地依从他的意思,止住了想要开口的冲动。   端王很快被带了下去。   李贵妃抱着太子正在哭泣,给人一种劫后余生的脆弱感, 户部尚书肖顷和端王一起被带下去了,成元帝脸色阴沉,手指捏着眉心,长久的沉默, 使得整个帐中透着一股诡异且渗人的安静。   半晌,张简才忍不住开口打破了僵持的气氛, “陛下, 这个罪奴该怎么处置?”   既然不能声张, 那陆定也不会按照律法惩处了,成元帝凝视片刻, 想到先前这罪奴告发端王之后说了祈求留一个全尸, 成元帝摆了摆手, 随口道:“毒酒吧。”   张简颔首行礼,让人把陆定也拖出去了。   李贵妃哭了一会儿安静下来,七公主从她怀里挣出,她并不知道自己简单的几句话产生了多大的影响,仍旧天真烂漫,粉嫩的双手拉了拉季时傿的袖子,道:“姐姐, 明日你还能带嘉乐去骑马吗?”   季时傿一愣,下意识瞥了一眼成元帝的方向, 而后才蹲下身来, 尽量与七公主平视, 温声道:“公主, 您还太小了,骑马很危险。”   “像上次一样,姐姐抱着嘉乐也不行吗?”   季时傿有些为难。   未等到她开口回答,成元帝便道:“时傿,你与嘉乐的感情看上去很好。”   “不陛下……”   “是啊。”李贵妃打断季时傿的话,笑盈盈道:“嘉乐这孩子最近总闹着要找将军呢。”说罢拉住七公主的手,轻声哄道:“傿姐姐很忙的,嘉乐不要总去烦她。”   季时傿一时惶恐,怔道:“公主想要什么,微臣自当尽力……”   “嗯。”成元帝见状沉声道:“嘉乐既然喜欢你,你便多陪陪她。”   季时傿抿了抿唇,皇帝都这么说了,她只好点头应下。   李贵妃大喜,还想再说什么,好拉近与季时傿的关系,“明日我让底下的人多做些甜食,季将军小时候在宫里就喜欢吃甜的,还有……”   梁齐因打断她道:“贵妃娘娘,七公主看着困了。”   李贵妃顿时止住声,低头一看,刚刚还在说笑的七公主已经眯着眼摇摇晃晃了,孩童的精力有限,更何况七公主今日的确没休息好。   成元帝见状道:“贵妃,你带嘉乐下去吧。”   “陛下……”   “朕也乏了,今夜闹了半宿,你们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这话是对另外两人说的,季时傿绷紧嘴唇,连忙行了礼,成元帝明显看着已经很不耐烦,要是李贵妃再表现出像刚刚那般热情的话,只怕成元帝的心里就更加坚信之前发生的一切都是党争的结果了。   出了帐子,季时傿才觉得松了一口气,里面的气氛实在太过紧张压抑,她今夜算是切实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步步惊心。帝王的心情当真是阴晴不定,太子党也算不得完胜,虽然成功打压了端王,却也加深了成元帝的猜忌。   季时傿她心里有些乱,下意识去牵梁齐因的手,掌心传来的温热暖意总能给她带来些许安慰。   梁齐因反握住她的手,见她垂着头,以为她是一晚没睡精神疲惫,便靠近了些,让她能挨着自己,轻声道:“阿傿,你困吗?”   季时傿摇了摇头,“我不困。你困吗?你要回去吗?”   梁齐因道:“还好。”   他敏锐地察觉出季时傿的状态不太好,大概是今晚的事弄得她心烦意乱了。   “这样,也快到天亮了,我们去游马滩那边看日出吧?”   季时傿向来是没这种闲情雅致的,但既然梁齐因开口了,她便点了点头,“好,我想去散散心。”   这一出闹下来,未来几天大概都安生不了了,孙琼飞是死了,但他的罪责需要别人来承担,他爹孙琮大概是逃脱不了的,刑部尚书的位置一空,便需要新的人来顶替。   季时傿想到这儿出声问道:“齐因,你觉得谁会出任刑部尚书之职。”   梁齐因反问道:“你觉得张侍郎如何?”   “张侍郎?”季时傿其实对这个人并不熟悉,但她回想了一下先前张简的表现,从他的行事作风上来看,这个人应该不属于太子或端王任何一派,是个难得的中立者,甚至可以说是清流。   “我觉得他还不错。”   梁齐因点头道:“张侍郎为官至今一向秉公执法,从不徇私舞弊,断悬案,平民怨,百姓都说他是个好官。”   季时傿道:“他今日在陛下面前展露了头角,陛下大概也不想太子端王任何一方再推人上去,所以张侍郎会是新任刑部尚书的不二人选。”   “嗯。”梁齐因笑了一下,“若真如此,沉疴已久的官场大概能得以焕然一新吧。”   “齐因。”季时傿坐在草地上,初晨的露珠沾湿了她的衣裙,她侧目看向梁齐因道:“你想像他一样吗?”   梁齐因微愣,“什么?”   “我的意思是,像他一样入朝为官,修身治国,整肃朝政。”   “以前是想。”梁齐因淡淡道:“不过现在的我能做什么呢?”   “不要这么说。”   季时傿认真道:“你能做的事情太多了,如果不是你,今日端王根本就不会受到任何惩罚,陆定的话也是你设法诈出来的,你是大功臣。”   “但我只会这些算计人心的事。”梁齐因低声道:“登不上台面的。”   “你不能这么讲。”季时傿抬起他的下颚,“只有汲汲营营,不择手段之人才应该感到羞愧,兵法中还有讲到攻心的呢,我们的最终目的都是为了让有罪之人受到惩罚,任何手段只要不伤及无辜,不愧对良心就是光明磊落,不要总是妄自菲薄,看低自己。”   “难道你甘愿将自己与端王之流划为一等吗?”   梁齐因一时错愕,还没开口便听到季时傿撇了撇嘴道:“那我才不想理你。”   “不要。”梁齐因拉住她的手,“我跟他不一样,我不会害你,我也不会害别人。”   “那你为什么还要那么说自己?”   “我就是……我有些怕。”梁齐因抿了抿唇,“阿傿,有时我总觉得自己在做梦,不然你那么好的人为什么要同我在一起,如果你知道我是这样工于心计,步步为营的人,你还要选择我吗?”   “你这说的什么话?”   季时傿惊道:“人无完人,更何况你忧心的这些屁大点的事,我根本不在乎。我也不瞒着你,你知道为什么今日七公主会来吗?”   梁齐因怔道:“为什么?”   “七公主身边的乳母,前几日因为一时照顾不周,害得七公主摔破了皮,贵妃娘娘罚了她三十大板。”   “但我见她年近四十,三十大板下来基本没命了,我一时心软便帮她求了情,乳母说她会记着我的大恩大德,会想想办法报答我。”   梁齐因明白过来,道:“所以,七公主根本没有看见过什么所谓的黑影,是乳母教她这么说的?”   季时傿笑眯眯道:“聪明,小孩分不清现实和大人说的话,乳母哄了两句她便信了。陛下可以不相信我们,但他没法怀疑他的亲女儿,七公主才几岁,难不成还会说谎吗?”   梁齐因张了张嘴,“阿傿,你真厉害。”   “那是自然。”季时傿得意地挑了挑眉,冷静下来又叹道:“哎!我跟你说这些不是让你夸我的,我的意思是,你看我,我也会这么做,我也会去利用别人来达成我的目的,难道按照你的说法,我也登不上台面吗?”   “不是!”梁齐因急道:“阿傿,你不能这么说自己。”   “嗯,只准你说,不准我说。”季时傿伸手点了点他的胳膊,“六公子好大的威风啊。”   “我不说了。”梁齐因捉住她的手,贴在脸颊上,“你也不要再这么说,我听了难受。”   “那我听了也会难受啊。”季时傿盯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我觉得你很好,我见过你的才能,所以不喜欢别人贬低你,哪怕是你自己也不行。”   “对不起。”梁齐因轻声道:“我以后再也不会了。”   “真听话!”   “那阿傿,你先前为什么会闷闷不乐?我想哄你开心,结果反而变成你来宽慰我了。”   “我不开心是因为……”   季时傿顿了顿,转头看向天际道:“我看到张侍郎的样子,我会忍不住想如果是你会怎么样,我只是遗憾,如果你也在,混沌的官场大概会更清明吧。”   “我相信你不会变成肖顷那样,你的眼睛一定可以治好,请你不要放弃,也相信我。”   “好。”   梁齐因凝视着季时傿的侧脸,远处天光乍现,薄雾冥冥,熹微自云层中挣脱出来,晨露泛着光泽,这般柔和的暖意猝不及防地直达他心底,奔涌过四肢百骸,驱散了经年不化的寒意。   这么多年他的痛苦,他的不甘好像一瞬间都消散了。   你太好了,我没法不喜欢你。   梁齐因又一次默默地在心里说了这句话,而后缓慢地挨蹭过去,偏过头在季时傿的嘴角偷了一吻。   完全是鬼使神差之下的做法,等梁齐因亲完他才猛然反应过来,慌乱地撤回身体,心道:我在做什么,我疯了。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季时傿并未如他预料一般的诧异或是愤怒,而是伸手捏住他要缩回去的下颚,摸着他的嘴唇轻笑道:“你不会亲人,要不我教你?”   作者有话说: 第61章 腻歪   季时傿的声音较之一般女子略有些低沉, 说这句话的时候带着点鼻音,含糊而黏腻,像是志怪小说里最擅蛊惑人心的妖精, 梁齐因盯着她说话时张合的嘴唇,嗫嚅道:“好……”   季时傿笑了一下,捧着他的脸,让他把头低下, 梁齐因紧张地闭上眼,视觉的遮蔽导致其他的感官变得格外的灵敏, 他能清晰地闻到独属于季时傿的气味在向他靠近。   干燥而微凉的嘴唇落在梁齐因颤动的眼睑上, 季时傿亲了亲他的眼睛, 贴着他的鼻梁若即若离,又轻轻点了点他右脸颊上一颗很淡的小痣, 最后才落在他的嘴唇上。   梁齐因顿时扣紧了双手, 而后又松开, 像是溺水之人依托于浮木一般紧紧抓着身下的草地,可是弱草救不了他,惊涛骇浪轻而易举地将他席卷,他跌入了浪潮中。   季时傿含住他的上嘴唇,方才还觉得微凉的温度此刻却仿佛要将他点燃,梁齐因一动也不敢动,滑动的喉结出卖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会了吗?”   季时傿蹭了蹭他的鼻尖, 用含糊的气音问道。   梁齐因睁开双眼,鼻息交缠在一起, 他已经分不清谁是谁的了, 眼睛里泛上一层雾气, 像是被水蒸过一般, 映着季时傿的脸。   他遵循本能,在大脑尚未做出反应前便追着那双即将远离的嘴唇,吻了上去。   季时傿猛然被人擎着腰拉进怀里,梁齐因亲得毫无章法,横冲直撞了片刻才慢下来,舔她的脸颊与嘴唇,湿漉漉的眼睛望着她,长长的睫毛刮扫着她的皮肤,季时傿痒得抖了抖。   “你还挺会……”   季时傿往后仰,抵住梁齐因的肩膀道:“举一反三的。”   “就是撞得我牙疼。”   梁齐因贴着她的脸一僵,顿时气血上涌,脸红得像是点了胭脂一样,耳根如坠血,目光也低垂下去不敢看她,挣扎了片刻也抵不过季时傿那揶揄含笑的眼神,倏地将自己的脸埋在她的肩膀上。   季时傿伸手拍了拍他的背,又攀到他的后脖颈处,捏了捏梁齐因脖子后的软肉,轻笑道:“这就害羞啦?我还有好多东西没教你呢。”   梁齐因闷闷地“嗯”了一声,靠着她的肩膀平复情绪,脑海里却不由自主的回味着刚刚唇上的触感,这品着品着就忽然品出了不对劲,他猛地抬起头,眼里惊慌失措,语无伦次道:“阿傿,你、你是从哪儿学的,你……”   “噢这个啊。”季时傿解释道:“西北不是建了条通商路吗,平时也会有许多西洋人过来。你听说过西洋人吗?”   “听说过。”   “西洋人很开放,那你知道他们平时怎么打招呼吗?”   梁齐因愣愣道:“怎样?”   “像这样。”季时傿偏过头,亲了亲他的脸颊,“这叫亲吻礼。”   “西洋人不像我们那么含蓄内敛,当街拥吻是常事,我没吃过猪肉,难不成还没见过猪跑?看多了就会了。”   梁齐因眼巴巴地盯着她,嘴唇在她的脸上碰了碰,“那你和别人这样过吗?”   “当然没有。”季时傿忍俊不禁道:“我今天才实践!”   听她这么说,梁齐因倏地松了一口气,季时傿一时啼笑皆非,坏心眼地对着他耳朵吹气,“我只和你这样过。”   梁齐因呼吸一滞,浑身僵硬,又仓皇地将脸埋进她的肩膀里。   季时傿如愿以偿地看到他害羞的反应,不加掩饰地哈哈大笑起来。   梁齐因闷着声音,愤愤不平道:“你不要笑了。”   “好好好我不笑了。”季时傿弯着嘴角,止住声音,“天都亮了,我们回去吧,一会儿有人来割苜蓿草的时候看到我们这样不得吓死啦。”   “嗯。”梁齐因站起身,牵着季时傿的手把她拉起来,又弯腰拍了拍她沾了泥尘的衣服,期期艾艾道:“阿傿,回去之后我还能亲你吗?”   季时傿瞥到不远处逐渐有几个人背着装马草的篓子过来,连忙推了推他,“能能能,快走吧,不要被人看见!”   ————   春蒐最后几天过得很仓促,大家也不知道为什么,总之宴席的当晚南衙禁军指挥使孙琼飞因为喝多了酒猝死了,端王也突发疾病被送回了京,与他一起的还有被撤了刑部尚书之职的孙琮。   猜什么的都有,众说纷纭,只是谁也不清楚真相到底是什么,这些时日北衙禁军的巡视更加严苛了,还有一批浑水摸鱼在禁军中吃皇粮的纨绔子弟被遣回了家,成元帝重新提拔了一些人上来,大多都是军队出身。   到了五月,气温骤升,雨水增多,南方大雨不止,尤其是中州地段,知府与大小官员心惊胆战地等了两天,最担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几年前在中州修好的大堤,被泛滥的雨水冲垮,顷刻间便淹了田地房屋,时隔五年,中州再一次陷入了水患当中。   成元帝勃然大怒,派遣钦察使前往中州赈灾,并审讯了五年前负责修建大坝的官员。春蒐期间,六部算得上名号的官员都去了南山猎场,除了尚有公职在身或是身份低微的京官仍留在皇城,裴逐便是其中一个。   这段时日来,户部在他手里有条不紊,不仅清算了过去遗留下来的沉账,绵山行宫的建造用度都详细地登记在册了,成元帝对他颇有赏识,这次前往中州的官员里就包括裴逐,如果事情处理得好,他又将往上爬一阶。   嵩鹿山的书斋内。   季时傿倚在墙边,听着里面收拾纸笔的动静,而后是学子们一句接一句的“梁先生再见”,很快门从里打开,里面涌出十数个少年来,成群结队,三三俩俩的说笑离去。   季时傿张望了一会儿,从门后探出头道:“你下学怎么这么早,沈先生以前都是拖到天黑的。”   梁齐因捧着书向她走来,“沈先生每次下学的时候大家都饿慌了,再者太晚的话,有些晚上不住山上的学子回家会不安全。”   “这般。”季时傿点了点头道:“你想的真周到。”   梁齐因笑了一下,低头去亲她,季时傿背靠着门,她也不矮,套上轻甲与马靴的时候几乎与普通男子一般高,但每到这种时候都能严丝合缝地被梁齐因的身形完全罩住。   “等等。”   季时傿躲无可躲,只能偏过头道:“你上次把我嘴咬破了,害得我去上朝的时候连头都不敢抬。”   “对不起。”梁齐因蹭了蹭她的鼻尖,温声道:“下次不会了。”   “呸,我不信你的鬼话,每次都说下次不会,结果下次又咬。”季时傿捂住他凑过来的唇,“我是这么教你的吗?”   梁齐因睁大眼睛可怜地看着她,季时傿喉咙一痒,又是这样,梁齐因上次还和她说他不是故意利用她心软,还说以后不会了,果然是骗人,现在他已经能灵活地运用这招了,每次季时傿不允许他做什么的时候,他就会露出这种受伤般的可怜表情。   就这犹豫一下的功夫,梁齐因便趁机抓下她的手,低头舔了舔她破了皮的嘴唇,动作极轻,一触即分。   季时傿惊愕地挑了挑眉,自从在春蒐期间开诚布公后,梁齐因对她便格外的腻歪,不会像这样只亲一下便分开的,“就这样?没了?你转性了?”   面对她的调侃之语,梁齐因哑然失笑道:“你这样说好像我是个色中恶鬼似的。”   “切。”季时傿讥笑道:“这话说的,太抬举你了,哪个色鬼吻技会这么烂,你这顶多只能叫做‘菜鸡啄米’。”   这下被捂住嘴的成了她。   梁齐因不敢用力,想瞪她又舍不得,只能自己憋着气道:“阿傿,你不能这样。”   季时傿明知故问,咕咕哝哝道:“不能哪样?”   “不能……”梁齐因一着急,想不到合适的词,只能重复道:“反正不能。”   季时傿闷笑一声,鼻息扑在他的掌心,“不禁逗。”   打闹完了才想到说正事,季时傿拍了拍他的手道:“对了,大渝的公主再过两日就进京了。”   梁齐因点了点头,“楚南王和大渝公主的婚期定在什么时候?”   季时傿道:“最晚中秋前吧,陛下打算摘了楚南王的南字。”   一字之差,却从郡王变成了亲王,身份不知道贵重了多少。下一任继承大统的不是太子就是端王,成元帝显然不想让外族人坐上皇后之位,所以就挑了个既不受宠也不至于太无能的皇子接了这份担子,还能加固两朝的关系,是个稳赚不亏的买卖。   不过他的算盘在前世落空了,大渝公主在即将抵达京城的前两天被刺杀身亡,大渝皇室很快翻了脸,刚建立起还算不上稳固的友好关系顷刻崩塌,后来鞑靼人再次往中原进攻的时候,大渝也加入了包围中原的联盟当中。   大渝虽然算不上一个特别大的国家,但从地理位置上却是一个很重要的关口,东临岘门关,西接楼兰,往北就是蛮人地域。大渝皇室想和中原结亲也是为了寻求庇护,但和亲公主的死亡让他们觉得自己并不被大靖重视,于是转头便投入了另一方阵营。   和亲的公主不能死,大渝这个盟友必须得留住。   季时傿道:“我明天得离京一趟。”   “离京做什么?”   “嗯……”季时傿摸了摸后脖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支支吾吾道:“出去办点事,过几天就回来了。”   梁齐因眼神暗淡了点,“去几天?”   “最多三天吧。”季时傿察觉出他情绪的变化,亲了亲他的嘴角道:“放心,初七前我肯定赶回来。”   梁齐因一愣,意识到季时傿在说什么,五月初七是他生辰,他以为季时傿不知道的。   “我……”梁齐因张了张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最后索性直接低头含住季时傿的唇。   “干什么?”   “好几天见不到你,先提前亲够。”   作者有话说:   课后题:请问本章中两人一共亲了多少次?   (喷泪,你们亲妈我连男人的手都没拉过…) 第62章 遇刺   春蒐时, 大渝的国主是带着公主一起来的,婚约定下后,国主回了西境, 包括公主在内的大渝使团从南山猎场往大靖都城走,路上差不多有半个月的样子,途径青峡关与一处绵延百里的山脉,便能看见中土大地巍峨辉煌的皇城。   随行的使团加上护卫一共百十来人, 簇拥着一辆华丽精致的马车,珠帘微抬, 里面隐隐露出一张娇丽小巧的侧脸。   侍女起身倒了一杯茶, 递给了坐在中间的少女, “公主,喝点水吧。”   宇文昭华抬起长长如燕羽般的睫毛, 柔声道:“阿珠, 到哪里了?”   “出了青峡关再过几个小镇就是大靖都城了。”   宇文昭华点了点头, 再优秀的教养也没法让她完全忽视背井离乡所带来的不安,她伸手接过茶杯,想平复一下逐渐焦躁起来的情绪,然而未等她拿稳杯子,整辆马车便倏地一抖,茶杯从她手里脱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公主!”   外面的侍卫大叫一声, 很快,素白的车帘上便溅了一排鲜血, 刚刚还在外面驾车的马夫顷刻间被一分为二, 沉重的头颅摔进车厢, 在地板上滚了两圈。   阿珠抱着头尖叫, 宇文昭华脸霎时一白,马车左右晃动,被发狂的马拉扯着往前冲,她伸手扣住车厢的凹槽,本想探头看一眼外面的情况,却被这骇人的一幕吓得四肢僵硬,完全不敢动弹了。   阿珠率先冲出去,试图拉住缰绳让马停下来,掀开帘子一看才知道外面已经乱成一团,使团死了近半数人,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刺客与护卫争斗在一起,有几个正向疾驰的马车飞奔而来。   宇文昭华竭力稳住身形,为什么临近大靖都城会遇到刺杀,是大靖想悔婚约吗,还是有其他人在浑水摸鱼,要是她真的死了怎么办,两国的盟约还能继续吗?阿父会不会和大靖皇帝翻脸,转而去帮西域人?   然而未等她想清楚,先前追着马车跑的刺客已经杀至跟前,阿珠才堪堪够到缰绳,还没来得及让失控的马车停下,刺客手里的长剑便贯穿了她的肩膀,拔出后再一把削了半个车门,猛地向她砍来。   阿珠捂着伤口,惊恐道:“公主!”   下一刻,一支朔羽长箭破风而来,劈开车厢却仍未减攻势,若流星坠地,“噗”的一声穿过厚实的皮肉,把那个刚举起剑的刺客猛然射飞了出去。   后方峡谷泥尘四起,几方人马打作一团,马车直冲向前方悬崖,疾驰速度下跳车不死也伤,宇文昭华正在犹豫之刻,忽然有一身着绛色劲装的高挑身影从旁落下,一把扯过缰绳,手背青筋突现,脚踩在车辕上,以力挽狂澜之气,硬是将发疯的马勒停了。   此人肩上挎着一柄长弓,腰下横着弯刀,虽气势凌然,仍然一眼可以看出是女子身形,弓身立于车前,单手拎着阿珠把她轻抛进车厢,侧过脸道:“两位,坐稳了。”   宇文昭华咬着牙,双手紧紧扒着窗上的凹槽,才不至于被颠簸的马车甩飞。   一次击杀未果,剩余的几个刺客围攻过来,季时傿一手提着缰绳,一手握着弯刀,只在狭窄的车前行动,竟没有一人能靠近半分。   谁来她便砍谁,一连劈飞了数个刺客后,再有一蒙面人靠近,季时傿下意识反手一推,对方却抢先软了腿,战战兢兢道:“将将将将……军,是我!”   说完扯下面罩,季时傿及时收了力,惊讶道:“陶叁?你怎么在这儿?”   她回头望了望身后,刺客已经被解决得差不多了,但活着的人里却有几个不是她带过来的。   难怪刚刚混战成那样,原来有三方人马。   “将军小心!”   陶叁见她身后有人偷袭,连忙急声道。   季时傿头也不回,反手一刺,挑着人的肋骨把他摔到身前,一脚朝着对方脸踹了过去,把一嘴的牙都踹散了。   陶叁顿时胆寒,心惊胆战地看着季时傿,手起刀落先挑断了对方的四肢经脉,而后才漫不经心地蹲下,捏着对方下颚看了看,掉落的牙里面有一颗是空的,里面嵌了毒药。   “死士啊,大手笔。”   这些人身上穿的是中原服制,相貌也是中原人,季时傿皱了皱眉,弯腰抬起对方的胳膊,展开虚弱无力的手掌看了看,半晌才放下。   “杀了吧。”   陶叁愣愣地点了点头,依言捅穿了地上的死士。   季时傿转过身,掀开破了一大半的帘子,大渝公主面色惨白,显然吓得不轻,却仍旧咬着下唇一声不吭,扒着凹槽的手骨节凸起,强撑着抬起头看向季时傿道:“多谢将军相救……”   她的中原话说得并不好,牙齿都在打颤,季时傿瞥了一眼角落里流了一身血的侍女,扭头对陶叁道:“驾车,进城!”   说完钻了进去,轻声道:“公主,您没哪儿伤着吧?”   宇文昭华摇了摇头,手指着一旁的阿珠道:“我没事,但我的侍女……”   季时傿低头看了一眼她的伤口,“我让人往最近的小镇赶了,公主您抓稳车厢,一会儿可能还有袭击。”   宇文昭华点了点头,紧紧抓着窗户。   季时傿提刀跳到车厢顶,陶叁驾车冲出青峡关,跟着她过来的人基本都是一手一个使臣,骑着马紧跟上前。   终于,一行人在天黑前出了青峡关。   陶叁挑了家客栈,安排众人入住,季时傿又派人去请了大夫,使臣伤得七七八八,所幸的是大渝公主还好好的,只是受了惊,守在她的侍女旁寸步不离。   季时傿守在门口,喊住一旁探头探脑的陶叁道:“哎,你们怎么知道大渝使团会受袭击?”   陶叁“啊”了一声,挠了挠头道:“公子让我们来的。”   季时傿抱臂靠着墙,闻声前倾道:“齐因也出城了?”   “没,不过快了。”陶叁老实交代道:“刚进客栈我就去传信了,公子估计今天夜里就能赶到。”   “你跟他说干嘛。”季时傿瞪了瞪眼,“他身体不好你还让他连夜过来,吃得消吗?”   “呃……”陶叁僵了僵嘴角,嘀嘀咕咕道:“将军你在这儿的话他肯定要来的,我哪里拦得住嘛。”   季时傿一哽,靠回去道:“对了,齐因怎么和你们说的?”   不应该啊,按理说只有她知道大渝公主会在进京的路上被刺杀,梁齐因应该不知道的,难道他连这也能算出来?   可是如果是这样,为什么前世大渝公主会遇害身亡,是陶叁他们失败了,还是压根就没有去救?   梁齐因是料事如神,但总不能连刺杀的地点和时间都能精准地算出来吧。   陶叁道:“就说让我们守在青峡关啊,别让大渝公主死了。”   “没了?”   “没了啊。”   季时傿愣道:“你就没问他为什么?”   陶叁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没呀,我们听命于公子,当然是他让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啊。”   “好吧。”季时傿无奈地靠回去。   陶叁有些怕她,觉得她凶,毕竟是手握重兵的将军,刚刚杀人那狠厉劲太恐怖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公子总说她温柔,脾气还好。   他偷偷瞄了两眼,季将军靠着墙正闭目养神,大有在这儿守着大渝公主一夜的意思。陶叁突然瞄到她嘴唇上坑坑洼洼的,顿时瞪大眼睛,神色惊恐。   季时傿察觉到他的视线,睁开眼道:“有事?”   “将军,你的嘴……”   季时傿一愣,摸了摸嘴唇上结了血痂的地方,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上火。”   陶叁:“……”   骗小孩呢,那明明是牙啃出来的!   想到这儿陶叁又倏地一惊,不会吧,难不成真是他们公子啃的,完了,那他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陶叁咽了咽口水,连忙贴着墙根跑了。   折腾了大半夜,大夫才从里面出来,提着药箱道:“还好,只是伤了筋骨,我已经给她包扎好了。”   季时傿颔首道:“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老夫这就去开方子。”   待大夫走后,季时傿轻轻推开门,大渝公主坐在床榻边,看得出来她很紧张,背部僵直,一听到开门的动静,身体便下意识地抖了一下。   “没事是我。”   宇文昭华咬着下唇,闻声松了口气,站起来要给她行礼,“谢将军救命之恩。”   季时傿连忙蹿上前扶住她,“不不不,您未来是我朝王妃,我该叫您一声殿下,护您周全是应该的。”   宇文昭华抠着掌心,手腕发抖,她太害怕了,远渡万水千山去往他国,却差点死在半路上。   “抱歉,让将军见笑了。”   “没关系。”季时傿将她扶到床前坐下,温声安慰道:“我明白您的心情,您别怕,刺客不会伤到您,我一定将您平安护送进京。”   “我的心情?”宇文昭华怔了怔,“我不是怕刺客,我只是……”   只是背井离乡,对未知的东西感到恐惧,大靖没有她认识的人,也没有她可以依靠的人,今天发生的这件事,把这种情绪推上了高潮,宇文昭华第一次产生了想要逃跑的念头。   季时傿察觉出她的想法,犹豫道:“公主,大靖对你来说虽然很陌生,但你往后生活在那儿,至少衣食无忧,不会有人为难你的。”   下半句她不知道要不要讲,实在有些残忍,说白了,宇文昭华就是一个桥梁,两国的友好关系是靠她维系的,她的人生自己做不了主。可怜她,让她别嫁到大靖,季时傿绝不可能说得出口,劝她看开点,何处无春风,又未免太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我知道。”宇文昭华抓紧了大腿上的衣裙,额前的发饰垂下来,珠玉碰撞在一起,“将军放心,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我不会逃的。”   “您不用觉得为难,和亲也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出生皇室,受万民爱戴。有句话不是说‘在其位,谋其政,行其权,尽其责’,我读过你们中原的书。”她笑了一下,有些腼腆道:“没背错吧。”   季时傿抿了抿唇,“没。”   她心里五味杂陈,还想说什么,但任何话语又觉得没有意义,便只好站起身,恭敬道:“公主,今夜我会多派人守在外面,您放心休息,后日便能进京。”   宇文昭华微笑地点了点头,俯身去看她那个受伤的侍女。   季时傿退出房间,刚要合上门,便听到宇文昭华忽然转过头问了一句,“将军,能否请教您一个问题?”   “啊?您说。”   宇文昭华挽了挽耳边的鬓发,腕上的首饰叮铃作响,她再镇定,也不可能完全无动于衷,对那个素未谋面的未来丈夫到底抱着一丝好奇与憧憬。   “您知道楚王是个怎样的人吗?”   “楚王……”季时傿怔住,她只在小时候见过楚王,赵嘉晏生母位份不高,他也不受宠,早早地就被成元帝发配出宫了,若不是和亲缺个人选,成元帝可能一辈子都想不起他。   “楚王为人正直,待人亲近平和,在封地素有令名,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请公主放心。”   她还没开口,便蓦地有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覆上她的,掌心温热,头顶传来同样和煦的声音,季时傿诧异地抬起头,梁齐因站在她身后,大概是马不停蹄赶过来的,额前垂下几根碎发,衣领也有些歪。   宇文昭华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轻声道:“多谢。”   季时傿将门合上,转身拉着梁齐因走至他处,四处张望了一番道:“陶叁不是说你天亮前才到吗?”   “我看到信上说你也在,我有些着急,便赶紧过来了。”   季时傿无奈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额前的碎发拨到耳后,“你不累啊,我又不是不能处理好,那些小贼哪能奈何得了我。”   “我知道你厉害。”梁齐因低下头方便她动作,与她平视道:“阿傿,原来你说离京是为了来保护大渝公主吗?”   “是啊。”季时傿理好他的领子,“你让陶叁他们来也是为了保护她吗?”   “嗯。”   季时傿道:“你怎么知道今天大渝公主在青峡关会遇刺?”   梁齐因眼底闪过慌乱,总不能说他重生过一次,所以知道这件事,想了想又发现不对劲,他是因为重生,那季时傿呢,为什么她也知道?   作者有话说: 第63章 共枕   “怎么不说话, 发什么呆呢?”   季时傿伸手在梁齐因眼前晃了晃,拉回了他的思绪。   梁齐因定了定神,回道:“其实我并不知道。”   “不知道?”   “嗯。”   梁齐因解释道:“我只是想, 大渝地处要塞,肯定有人不乐意两国建交,我并不清楚他们什么时候会动手,在哪儿动手, 所以让人沿路守着,直到大渝公主能安全进京。”   季时傿若有所思, 幸好她提前问过陶叁, 他明明说是梁齐因让他们守在青峡关的, 现在他又说他不知道,前后矛盾, 根本就是在说谎, 没有和她讲实话。   梁齐因并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以为自己糊弄过去了,靠近些试探道:“阿傿,你呢,你怎么知道的?”   “我?陛下让的。”季时傿心道你不跟我讲实话我也不跟你讲实话,再者,重生这种怪诞的言论说出来得吓死人吧。于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道:“我是奉圣上口谕来护送大渝使团入京的。”   “噢。”梁齐因点了点头,“原来是这般。”心里却想, 回了京得去打听打听,季时傿什么时候进的宫, 又或者宫里什么时候来了人跟她说这件事。   他转了个话题道:“阿傿, 你知道刺杀大渝公主的那些人是谁吗?”   季时傿推开一间房间的门, 转过身的瞬间神色一闪而过的疲惫, 闻声回答道:“大概有个方向,你呢,你觉得是谁?”   梁齐因站在门口有些犹豫,季时傿听不见脚步声,回过头道:“进来吧,我们一行几十个人客栈都住不下了,你不跟着我,你就去找陶叁挤着。”   “这不合礼数……”   季时傿点了灯,烛光中白了他一眼,挖讽道:“咬我的时候没听见你说不合礼数。”   梁齐因顿时红了脸,他没有夜深人静的时候和人共处一室过,更何况还是季时傿,理智短暂地挣扎了一下,便被本能驱使着跨过门槛,亦步亦趋地跟在季时傿身后。   “南洋与东海都有禁海令,倭寇无法登港,刺杀大渝使团对他们来说费力且不讨好,要么是西域,要么是北蛮。”梁齐因分析道:“不过自从通商路建成之后,西域与中原的关系缓和了很多,当初战败遭了重创,两境通商是互利共赢的局面,西域不会傻到这个时候和中原翻脸。”   “应该是北蛮人吧。”   季时傿道:“我看了,今天刺杀大渝公主的都是死士,穿的衣服是中原服制,相貌也是。”   “嗯?”梁齐因愣了愣,“我猜错了吗?”   “没有。”季时傿手抵在眉心按了按,道:“我一开始也觉得奇怪,然后我便查看了其中一个死士的手掌。”   季时傿站起身,从一旁拔出刀握在手上,“鞑靼人用的刀和我们不一样,他们马上作战惯了,刀柄短小弯曲以便于单手携握。”   她指了指手掌边缘,“所以这块地方会经常被摩擦,从而留下厚重的茧。”   梁齐因道:“那个死士也是这样?”   “没错。”季时傿将刀插回去,“我在西北的时候听一些老人说,从前蛮人骚扰边境的时候,杀了大人留下小孩,带回去训练后再利用他们中原人的长相,把这些人安插回来当奸细。”   “那确实说得通。”梁齐因道:“我听说这几年北方越来越冷了。”   季时傿道:“嗯。去年北蛮很早就开始下雪,牛羊冻死了许多,也饿死了很多人,我想他们有些人大概坐不住了。”   现在的鞑靼首领挲摩诃虽然曾经跟她合作过,但也有他自己想要杀了哈鲁赤的原因,如今哈鲁赤已死,他们已经没有了再和平共处的理由。挲摩诃当年为了部落敢与外族合计谋杀可汗,如今自己坐上了那个位子,还能记得当初自己是因为什么奋起放抗的吗?   “阿傿,这件事情你要如实上报朝廷吗?”   废话,肯定不能啊,她是偷偷摸摸溜出来的,专门去救大渝公主这事成元帝要是知道了对她的怀疑得更深,只能想办法把这事安别人身上,但是为了圆刚刚的谎,季时傿只好哼道:“看我心情。”   梁齐因不禁笑了一下。   “对了。”季时傿想起刚刚的事,“你见过楚王吗,你怎么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过他说得应该不假,她虽与楚王不熟,但死前的两三年她在北境听说过楚王的功绩,至少能力上是个合格的皇子。   “嗯……”梁齐因抿了抿唇,上辈子楚王就是个洁身自好,不溺女色之人,他登基之后也未按照祖制大肆充盈后宫,只有几个跟他一起从府邸出来的侧妃,基本还是成元帝在世时硬塞给他的。   自从本来要嫁给他的大渝公主死了以后,正妃之位好像便一直空着,应该可以说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之人吧,反正不像其他几位皇子一样,后院妇人数不胜数,至少大渝公主嫁过去,楚王不会亏待她。   “我听说的啊。”   “哦。”   季时傿干巴巴地应了一声,转身把佩刀挂在架子上,她总觉得梁齐因瞒了她很多事情,可是他不说大概也有他的理由,他是个情绪很内敛的人,便不能总是追问他,逼他。   再说自己也有不为人知的秘密,两相抵消之下,就不要计较这些事了,季时傿把自己说服,告诉自己要慢慢来,一边锤了锤额头,想让自己清醒一点,一边往门口走,道:“五更天了,你睡会儿吧,我去外面守着。”   梁齐因忽然拉住她的手,“我来时带了一批人,客栈围得好好的,不会有疏漏的。”说到后半句舌头像是打了结,“阿傿你、你也一夜没、没……”   季时傿意识到他要说什么,狐疑地瞄了他一眼,“你不是说不合礼数吗?”   梁齐因道:“我睡地上。”   季时傿愕然道:“我哪敢让你睡地上?”   梁齐因垂下目光,“那我去找陶叁挤挤。”   “少来。”季时傿往床边一坐,嘀嘀咕咕道:“又装可怜。”   “上来!”她脱了外衫,翻身进了床榻里面,拍了拍身旁的空位,好整以暇地看着床边局促的梁齐因,“我还没不好意思呢,你怕什么?”   “我……”   “爱睡不睡。”   说罢真的翻过身背对着他,她就不信梁齐因真敢走。   季时傿委实有点疲惫,她折腾了一整日,劳神劳力,还是几年前那次重伤留下的旧疾,再加上出门又没有陈太医调配的安神药压制,这会儿头疼得厉害,整个人都很烦躁。   她躺在里侧,额头贴着冰凉的墙面,指望着这样可以舒服一点。她历来逞强惯了,不愿在旁人面前露短,背对着人的时候才敢拧起眉头。   梁齐因站在床边,借着烛光依稀能看到季时傿头靠着墙面,这才意识到刚刚好几次看到季时傿手按在额头上是为什么。   徐圣手曾经说过她后脑勺受过伤,淤血积压,当时又没有时间调理,这般的沉伤就一直熬到了现在,头痛耳鸣是常有的事,劳神动力更会加剧。可是季时傿在他面前总是笑嘻嘻的,从来没有表现出一点痛苦神色,也未曾听闻有人提起过她还在受旧伤的困扰,他以为她已经好了。   原来没有,是她太能扛了。   梁齐因喉间一哽,蹑手蹑脚地爬上床榻,弯下腰轻声道:“阿傿,是不是头疼?”   “嗯……”季时傿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眉头紧锁,眼睛也不想睁开。   虽然不知道梁齐因是怎么察觉出来的,但季时傿不想让他担心,尽量舒展眉毛,道:“一会儿就好了。”   “阿傿。”梁齐因按着她的肩膀,让她转过来,“枕我腿上好不好,我给你按按。”   “不用。”季时傿嘟囔了句,又重复了一遍,“一会儿就好了。”   梁齐因紧抿嘴唇,他那半瞎的眼睛得靠得很近,才能在昏黄的烛光下看清季时傿皱起的眉头。   现在的我能做什么呢?   梁齐因想到那晚去游马滩看日出,他自贱时说出来的话。   季时傿让他不要这么说,她对他有让他近乎惶恐的包容。   梁齐因静坐了一会儿,才鼓起勇气在季时傿身旁躺下,他伸手把她揽进怀里,季时傿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也不反抗,寻着暖意将头靠在他颈下。   温暖的胸膛比冰冷的墙面要舒服很多。   梁齐因将被子拉过来些,罩在两人身上,下颚抵着季时傿的头顶,像哄小孩一样轻轻拍着她的背,他见过四夫人在梁齐瞻很小的时候,就是这么哄他睡觉的。   梁齐因没有体会过这是什么感觉,他的母亲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慈母,没有这样哄过他,因此梁齐因只会拙劣地模仿,他闭上眼睛,思绪飘得很远。   我能做什么呢?   我想朝局清明,不愿将军如折翅之鹰被困牢笼;我想盛世安康,将军不必含泪遥望乡关。   到了那个时候,季时傿就不用再为四境的事劳心伤神,梁齐因想带她找个安静的地方把旧疾养好,然后她想去哪儿便去哪儿。   所以蠹虫横生的官场一定要清,动荡不堪的朝局一定要稳,只有明君坐堂,季时傿才能活。   作者有话说: 第64章 折腰   中州大雨持续了几天, 田地房屋被淹,百姓无家可归,山地处的狭窄破庙了挤了上百人。每日都有人站在石阶上, 惶惑地往洪水泛滥的山脚望,或哭闹,或一声不吭。   官兵与各县的壮丁自发在决堤处搭起厚厚的人墙,灾情最严重的几个地方, 路上遍地浮尸,吃的喝的都紧缺, 更遑论药物, 伤处得不到及时的医治, 泡在死了人的污水里几日,疫病就是这么来的。   裴逐站在惠和县的一处高坡上, 往下望是被冲垮了的大坝, 雨水前一日停了, 现在县里正在进行的是疏通工作,底下工匠正在清理淤泥。   他的官袍下摆处沾了污渍,双腿在污水里泡久了而有些发胀,走了两步不得不停下来揉了揉腿,一旁的下级官员见状担忧道:“裴大人,您先回去歇着吧,这儿有下官看着。”   “不用。”   裴逐摆了摆手, 沿路检查河道,过去的堤坝早就被冲得没影了, 户部硬是挤出了一批新的款项, 用来重建堤坝, 如今日子过得当真是捉襟见肘, 这些钱,哪里够用。   五年前修坝时用了好多银子,当时抗洪的官员还让人在中州外修了水道分流至黄河,谁知道今年的大雨把水道也冲垮了,积水决堤,将中州的田地淹了个干净,朝廷又减免了中州这几个县的税收,户部将很长一段时间入不敷出,寅吃卯粮,能吃到几时。   他正在想事情,难免走神,一个没注意差点滑倒,旁边就是湍急的水流,刚刚那个跟他说话的官员眼疾手快地拉住了他,急道:“大人小心!”   裴逐连忙站稳,后怕地瞄了一眼水流,那个官员以为他是被吓着了,叹了声气道:“大人在这块地方巡视的时候可要多加小心,从前有个户部的官员就是在夜里巡视堤防时不慎掉入水里淹死的,尸体都没找到。”   裴逐刚想道谢,便忽觉得这几句话听着有些熟悉,脱口而出道:“你说的是谁?”   “好像姓戚?”那个官员挠了挠头思索道:“记不清了,二十出头吧,嗐,听说还是探花出身呢,年纪轻轻的人就没了。”   裴逐神色一顿,听出他说的是戚相野的兄长戚拾菁,五年前中州第一次水患,戚拾菁是前来抗洪赈灾的官员之一,只不过他把自己熬死在了抗灾线上,戚阁老也因此病倒,自那之后戚家就大不如前了。   他和戚相野相熟,但也是季时傿在中间作桥梁的原因,他们俩是从小长到大的朋友,同自己却不是。   裴逐心里其实并不是很喜欢戚相野,他不像他父兄一般文采斐然,是个胸无点墨的草包,如果不是因为有个位高权重的爹,戚阁老又和沈先生是好友,就凭他写的那些狗屁不通的文章,哪有资格到泓峥书院读书。   “裴大人,裴大人!”   裴逐回过神,向声音的来源看过去,来人小厮打扮,见到他后点头哈腰道:“裴大人,我家老爷今夜办酒席,让小的来喊您一声。”   此人口中的老爷是中州知府卢济宗,朝廷下派官员来灾区时是他接待的,卢济宗为人圆滑世故,官生上马马虎虎,没什么建树,裴逐不太瞧得起这人。   他温声道:“还有谁会到?”   “几个大人都在。”   裴逐点了点头,“稍等片刻,容我去换身干净衣裳,随后便来。”   “小人明白。”   卢济宗的府邸位于中州地势较高的一条街坊内,四周又加固了围墙,中州水患时他倒是一点事也没有,日子仍旧过得风生水起,知府府门前狮子像的脑袋被擦得油光锃亮。   往里走才知府内暗藏玄机,亭台楼阁一应俱全,假山重叠,流水横波,小池子里早荷含苞待放,锦鲤摆尾,抬头雕甍绣槛,如临诗画间。   同行的下级官员被绕晕了头,忍不住低声惊叹道:“乖乖,知府老爷的宅子也忒大了。”   裴逐笑了笑,并不出声。   罗衣飘香的侍女在前方领路,穿过长长的走廊,再过了两个精致的角门,才到了宴席所在的花厅,卢济宗已经坐着了,身后还立着一个娇俏可人的美姬,芙蓉玉面,柔荑软骨,正倚在卢济宗的肩侧侍酒。   “你们来啦,快快快都坐都坐!”   卢济宗见着众人到来,招呼着官员们坐下,花厅后依次走进来几个貌美的婢女,端着酒立在众人身后侍奉。   这次来中州治水的官员里有几个还是当年的那些人,与卢济宗是旧相识,大家围在一起说说笑笑的,卢济宗让人拿来戏折子,指了指花厅对面的戏台,笑道:“今天点哪一出?”   有人答道:“《精忠旗》吧。”   “这个好,就唱《若水效节》那一出!”   “停停停!”   卢济宗捏着戏折子,抬头看向裴逐的方向,笑眯眯道:“怀远第一次来,新面孔,让他点!”   众人遂起哄,裴逐端着酒杯的手一顿,站起来笑着拱手道:“晚辈就是个凑热闹的,哪有大人们懂这些,就点方大人刚刚说的‘若水什么’……”   “《若水效节》!”   “是是是。”裴逐讪笑道:“晚辈知之甚少,还望大人们多指点呀。”   “诶无妨。”卢济宗摆了摆手,将戏折子递给旁边的侍从,“就唱《若水效节》,让怀远长长见识哈哈哈。”   裴逐含笑坐下。   《精忠旗》讲的是南宋的岳飞,第三折 《若水效节》正好唱到“江山锦绣且休提,可怜生死浑如蚁”时,卢济宗抹了抹眼角,又到“看苍生直恁苦流离,被驱来无异犬和鸡”时忍不住叹道:“惨啊,惨啊。”   裴逐也顺势落下悲痛之色,劝慰道:“卢大人两次为中州水患操劳,居功甚伟,晚辈敬您。”   “哎呀。”卢济宗喜笑颜开,“你这孩子,真是个会说话的。”   他转头朝身旁的人道:“是吧。”   “是是是。”   裴逐将酒喝下。   待这出戏唱完,几个官员也醉了酒,兴致正高,人一醉了嘴上就没个把门的,什么都胡乱说,裴逐走至卢济宗身旁,扶着醉醺醺的卢济宗站起来,旁边的官员看到了,嬉笑一声道:“嘿,裴大人是个心细的。”   卢济宗拍了拍裴逐的胳膊。   “同样的人,裴大人就是比那个谁知事啊。”   “你懂什么,人家可有一个当阁老的爹呢!”   “哈哈是是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嘛,要不是死得早,不然我们今天我们就不能在这儿听戏咯。”   说罢朝裴逐的方向歪歪扭扭地作了个揖,笑嘻嘻道:“裴大人,你前途无量啊,我等日后说不定还需要你照拂呢。”   裴逐面色一白,慌张地回了个礼,一时手忙脚乱地扶起醉倒的卢济宗,“大人折煞晚辈了。”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理解错,这些人说的应该是戚拾菁,字里行间的意思……难道戚拾菁当年不是意外溺水身亡的吗?   ————   六更天的时候尚未日出,天色青灰,隐隐地在屋内地面上投下一截窗棂的影子。   季时傿习惯这个时候醒来,她难得在没有药物辅助的情况下睡得这么安稳,休息了一会儿后头也不疼了,从一根焉不拉叽的小黄菜摇身一变成了张牙舞爪的大喇叭花。   只是大喇叭花现在正被人抱在怀里动弹不得,季时傿一掀起眼皮,入眼的便是梁齐因的下颚,再往上看人还没醒,睫毛低垂,像两片鹤羽。   他和衣侧躺着,只盖了被子一角,身上还有季时傿睡着后翘腿留下的褶皱,一只手搭在她胳膊上,季时傿只要稍微一动,梁齐因便会轻轻拍拍她的背,眼睛都没睁开,显然是下意识的动作。   季时傿心头一热,从他怀里探出头,盯着梁齐因苍白的下颚瞧,他睡得不安稳,眉头时不时地皱一下,睡梦中都握着拳,是一种防备的姿态。   季时傿一点一点地撬开梁齐因扣紧的手,把自己的指头镶进去,等每根手指都能严丝合缝地相触时,她才满意地笑了一下。   真奇怪,好像梁齐因在,疼痛和烦躁都被隔绝在外了。   季时傿心想,她是第一次和别人共枕而眠,为什么却给她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好像在什么时候也有人像这样把她抱在怀里,拍着她的背哄她一样。   季时傿回想了一下,应该不可能,反正她爹做不出来这么肉麻的事,太后娘娘也不会,那就只能是做梦了。   季时傿盯着梁齐因睡着的脸看了会儿,她喜欢这种膝盖对着膝盖,脚对着脚的感觉,有点热,但这种热却很让人沉迷,很像小时候嬷嬷在冬日里给她晾晒的棉被,暖烘烘的,一呼吸就能闻到阳光的味道。   过了会儿熹微初现,季时傿轻手轻脚地从床榻里侧爬出来,中途一不小心动作大了点,惊动了梁齐因,他下意识拢了拢手臂,半睁开眼轻声道:“阿傿……”   “我出去办点事,用不了多久,你再睡会儿嗯?等我回来的时候叫你。”   梁齐因正是将醒未醒的时候,说什么便是什么,闻言松了抓着她袖子的手,侧身往季时傿刚刚躺着的地方挪了挪,得沾着她的气息和体温才能睡着。   季时傿被他的小动作可爱到了,弯下腰在他脸颊上亲了亲,直起身的时候看见梁齐因蜷着腿,才意识到客栈这狭小的床榻有多为难他。   侯府的主子就剩她一个,床铺自然也是按照她的身形做的,不过可能以后就不是她一个人了,季时傿帮梁齐因拉好被子,寻思着是不是得请人重新打一个大点的床铺了。   作者有话说: 第65章 这是标题   季时傿刚走, 梁齐因便醒了,他躺在季时傿之前睡着的地方,被褥里尚有她留下的气味与体温, 只是很快便散去了,直至彻底感受不到她的气息后梁齐因才睁开眼。   他披着外袍打开门,喊了一声道:“陶叁。”   走廊尽头很快走过来一个人影,端着水盆, “怎么了公子?”   梁齐因淡淡道:“你让大家都回去吧。”   陶叁愣了愣,“不用守着大渝使团了?”   “不用了, 一会儿楚王会来。”   “啊?”陶叁没听明白楚王怎么一会儿就要来了, “公子, 那你呢?”   梁齐因接过他递来的湿帕子擦了擦脸,“我不走。”   陶叁脱口而出道:“为啥?”   梁齐因瞥了他一眼, “不要话多, 带着人赶紧散了。”   “好吧好吧。”   他明白了, 公子是想和季将军一起回家,赶他们这群碍眼的跟屁虫走呢。   陶叁耸了耸肩,待梁齐因洗漱完后转过身,又听得他道:“陶叁,给大家的工钱翻个倍吧,往后打打杀杀的避免不了。”   “加钱!?”陶叁顿时眼睛亮了亮,后半句都没入耳, “公子你早说嘛,我们马上就收拾东西麻溜地滚了!等您什么时候需要我们的时候喊小的一声就行了!”   说罢不等梁齐因再说什么, 端着盆脚底抹油道:“我这就撤!”   梁齐因:“……”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 伴着客栈后院的鸡鸣, 听到渐行渐近的马蹄声, 意识到是季时傿带着楚王他们回来了。   梁齐因略微思索了一下便退回房间,合上了门。   ————   五月的时候天亮得很早,季时傿下楼时,客栈的掌柜娘子正在浆洗衣物,门口的街市已经有人开始走动,喧嚣声模糊传过来。   一般王公贵族往来京城走的是官道,如果有不愿为人所知的私事则会走小路,楚王是奉旨进京完婚,那走的便只能是官道。   季时傿溜着马等在官道附近,算了算时间,楚王从封地赶来大概就是这个时候入京,果不其然,等到辰时,远处山关尽头便有一队人马井然有序地往她这个方向快速前行。   为首的青年横眉冷目,算不得相貌多么出众,但胜在气质不同一般,一眼便能看出并非池中之物,季时傿眯了眯眼,隐隐能从对方身上找出几点儿时的影子,确认他是赵嘉晏后,打马上前拦在官道中间。   同赵嘉晏随行的有许多都是他在封地交好的谋士,还有一批是护卫,见忽然有人拦在官道上,率先开口厉声道:“阁下何人!”   季时傿翻身下马,行了个规规矩矩的礼,“殿下。”   赵嘉晏勒紧缰绳,微微打量了她一番,反应过来是谁后,也跳下马回礼道:“季将军。”   他一动作,身后的那些人虽不明就里,但也跟着他作揖,待听到赵嘉晏点名对方身份后无不惊愕,原来那就是北境统帅季时傿,传说中的女阎罗。   赵嘉晏牵着缰绳,道:“将军在此等候所为何事?”   季时傿道:“殿下来时路过青峡关了吗?”   “路过了。”   “可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赵嘉晏不解地抬起头,“未曾见得。”   “那便好。”季时傿笑了笑,在赵嘉晏疑惑的目光中方解释道:“原本大渝公主应该会比殿下您早一日入京,但大渝使团却在路过青峡关的时候遭了伏击,行程便耽搁了。”   “什么?”赵嘉晏皱了皱眉,“她人呢?可有受伤?”   “请殿下放心,臣恰巧郊游路过,公主毫发无伤,只是受了惊吓,现在使团都在这附近的一家客栈内,青峡关也被我们清理干净了。”   “那便好。”赵嘉晏松了一口气,后退一步行礼道:“我替我妻拜谢将军。”   季时傿躬身道:“殿下折煞臣了,这都是臣应该的,只是臣有件事情需要殿下帮忙,还望殿下能略施援手。”   “将军请说。”   “是这样的,殿下聪敏明断,应该清楚臣现在在朝中的处境。”季时傿顿了顿道:“虽清者自清,我自认不涉浊流,仍恐积销毁骨。”   赵嘉晏愣住,“将军的意思是……”   “殿下能否护送大渝使团入京?”   “我明白了,将军是希望我回禀父皇,公主是我救下的吗?”   “是。”   闻言赵嘉晏笑了笑,“原来只是这般的小事,还是我占了将军的功劳。”说罢回头走到坐骑身旁,望向季时傿道:“客栈在何处?将军带个路吧。”   季时傿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看来梁齐因说的是真的,楚王是个性格很不错的人,至少说话时是让人听着舒服的,目前来看好像真是个如意郎君?   “微臣这便为殿下带路。”   从官道回客栈的这条路上季时傿便与赵嘉晏商量好了回京后的说辞,成元帝要是问起来刺杀公主的是谁,赵嘉晏就说是青峡关附近的山匪,见使团队列看着富奢起了歹心,恰好他回京路过便救下了公主。   正好青峡关附近确实有一批山匪作乱,还能借机打压震慑一把,楚王与大渝公主本就是未婚夫妻,如此英雄救美,甚至可以说是一段佳话,别人想不信都不行。   总之不管怎样,那些死士到底是不是北蛮派来的还不确定,便暂时不要打草惊蛇了。   回了客栈,赵嘉晏先去见大渝公主和使臣,季时傿完成了任务,功成身退,三步并两步跑上了楼,天已经亮了,楚王他们来的时候外面还那么吵,不知道梁齐因有没有醒。   季时傿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借着半开的门缝往里张望,还没看出什么呢便被里面伸出来的手拉了进去,蓦地撞上对方的肩膀,紧接着身后的门便“砰”的一声关了起来。   “刚醒?”   “嗯……”梁齐因衣领有些乱,头发也散着,低垂着目光,闷闷道:“醒来看不见你。”   季时傿笑眯眯地理了理他衣服上的褶皱,“我不是说我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嘛,外面天刚亮没多久,我可没骗你。”   “你骗了。”梁齐因闷声反驳道:“你说你回来叫我的。”   “我现在就是想来叫你的啊。”   “不算。”梁齐因低下头,把下巴搁在她颈侧,“是外面太吵了,我睡不着,睁开眼的时候你还不在……”   季时傿蹭了蹭他颓塌的肩膀,顺毛一般摸着他的头发,闻言道:“这么可怜啊。”   “是啊。”梁齐因眼巴巴地盯着她,“可以要补偿吗?”   季时傿扬了扬眉,“嚯,讹我呢。”   梁齐因明明是俯视的角度看她,眉尖却是微微耸起的弧度,眼尾下压,弄得季时傿都要觉得自己是负心女了,连忙妥协地捧着他的脸亲了亲,“行了吧?”   “不行。”   季时傿又只好仰起脸,与他唇舌碰到一处,含糊道:“行了吧?”   梁齐因轻轻咬了咬她的下唇,得逞地笑了一下,“行了。”   “小心眼儿。”季时傿咂了咂嘴,舌尖有些麻,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骂完才忽然觉得不对劲,上手揪住梁齐因的头发道:“不对啊,你不是说你刚醒吗,嘴里怎么有牙粉的味道?”   “明明骗人的是你!”   梁齐因吃痛地歪下头,发丝都被揪下来几根,还有闲情逸致道:“那阿傿你要补偿吗?”   “……”   季时傿从齿缝里挤出声音,“这个月都别亲了!”   得不偿失的梁齐因顿时垮了脸,急忙认错,“我知错了……”   季时傿充耳未闻,转身就走,梁齐因吓得连忙跟上她,亦步亦趋,“阿傿,你是不是生气了,你去哪儿?”   “我去哪儿?我去拿梳子给你梳头!一会儿楚王要是来找我们,你准备这样子去见他吗?”   “哦。”   梁齐因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轻笑了一下,“阿傿,这里都是你睡出来的印子。”   他指了指昨夜季时傿睡得四仰八叉时,把腿翘到他身上后压出来的褶皱。   季时傿深知自己睡觉时的德行,以为他在嘲笑自己,又出其不意地揪了下梁齐因的头发,阴恻恻道:“不准说!”   梁齐因歪着头,“疼……”   “我没用力啊,真的疼吗?”季时傿瞥见他皱眉的表情,顿时松了手,探头要去检查他是不是真的被扯疼了。   谁知刚靠过去,梁齐因便趁机亲了亲她的脸,眼底含笑道:“骗你的。”   季时傿翻了个白眼,气笑了,“你哪学的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梁齐因避而不谈,从柜子里找来梳子,“阿傿,不是说要梳头的吗?”   季时傿伸手接过,让梁齐因在她面前坐下,下手前沉声道:“我先说好啊,我不会给别人梳头,不好看可别怪我。”   梁齐因道:“没关系阿傿,我相信你。”   季时傿在这声肯定中迷失了自我,哼哧哼哧地捣鼓出了一个奇特的造型。   梁齐因是真相信她,镜子也不照,顶着这样的发型就敢跟着她去拜见楚王了。   刚安排好众人与回京部署的赵嘉晏听到有人在喊自己,扭头一看,目光落在梁齐因脑后束得歪七扭八的头发上,有点不敢认道:“这位是……”   季时傿介绍道:“殿下,这是梁齐因,梁岸微。”   赵嘉晏顿时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外界不是说庆国公府的世子只是眼睛不好吗,原来脑子也不好啊……   作者有话说:   梁齐因:哦豁 第66章 绵雨   夏日的雨来得又急又猛, 裴逐行在河道旁,还未来得及躲到棚子下,便被淋了一身的雨。   “裴大人!”   随行的侍从递来干净的方帕, 裴逐接过,擦了擦沾了雨水的脸,一面擦一面转头对棚子里的其他人道:“流民所修得怎么样了?”   躲雨的工人道:“快了,马上就能住人。”   说罢望了望天色, “等这雨停,估计得好一会儿了, 裴大人用过餐了吗?”   裴逐将湿透的帕子递给随从, 闻声回道:“还没。”   “眼见着过了晌午了, 这么饿着可不行啊。”其他官员道:“让下人去带份食盒回来。”   “算了。”裴逐摇了摇头,“这么大的雨, 一会儿流民所是不是会放粥, 我去讨一碗便罢了。”   另一个官员道:“诶, 那可不行,那种地方的粥喝不得!”   裴逐一愣,“为什么?”   “那些粥里啊都掺了石沙,寡淡无米,哪是人喝的啊!”   裴逐拧了一把袍袖上的雨水,“那流民喝什么?”   “就喝这些啊,还能喝什么?”   裴逐皱了皱眉, 语气里有些错愕,“拿掺了石沙的粥给流民喝?前段时日粮仓里不是下放了一批米粮吗?”   方才开口的官员回答道:“不够啊!”   “那也不能……”裴逐止住话音, 只露了几个音节便抿住了双唇。   这些话不能在外面乱说。   棚外雨淅淅沥沥地下着, 河道还没修建好的堤坝暴露在雨水中, 泡得软塌塌的。   “雨停了。”   棚子里的工匠说, “这雨真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好了得咱们继续去上工了。”   “裴大人啊,您也赶紧去吃个饭吧,一会儿日头大起来,热得很。”   裴逐颔首道:“好。”   说完转过身,随从跟上来,“大人,回衙门吗?”   “不回,去流民所。”   “啊,不吃饭吗?”   “去流民所。”   随从悻悻然低下头,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决定,但只能依言拿好他的东西,紧跟上前。   流民所建于南郊,大概能容纳三百多人,中州水患之后,大部分百姓赖以生存的田地被毁,房屋也不再能住人,南郊便建造了一个流民所,其实也就是临时用砖瓦搭建出来的平房而已,虽然不如正常房屋住着舒服,但至少不会有破风漏雨之忧。   每日流民所附近都会有专门的人来施放粥食,每个人都能领一碗热粥与白馒头,几个临县的的粮仓还特地捐了一批米粮过来,按理说至少能撑上个十天半月的。   裴逐行走在灾后破败的街道上,雨天积滑,一步一个水坑,他的鞋子已经在水里泡透了,便也顾不得会沾上污泥,大步往南郊走去,只是尚未靠近流民所,便闻到一股恶臭的气味。   路边躺着几具青灰僵硬的尸体,面黄肌瘦,衣不蔽体,几个官兵正在抬人。   裴逐快步走上前,“怎么回事?”   抬尸体的官兵听到他的声音后转过头,“裴大人,这都是些死了的流民。”   “死了,怎么死的?”   “这……小的们哪里晓得啊,最近死的人那么多。”   裴逐抿了抿唇,低头瞥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双颊凹陷,单薄的衣服下肋骨突出,身后的随从嘀咕了一句道:“这是饿死的吧,脸都青了。”   裴逐脸色一顿,急步往流民所走去,前面正在施粥,排着队的流民们各个骨瘦如柴,手上拿着一个巴掌大的小碗,裴逐扫了一眼,里面的粥哪里算得上是粥啊,浅淡如水,一碗里没几粒米,还掺着沙石。   “怎么回事,粮仓发的米呢?不是还有馒头吗?”   他冲到施粥的棚子里一看,哪有馒头,炖粥的大锅里一眼可以看到头,都是些沉底的泥沙。   怎么会这样,如果那些流民每天都吃这些东西的话,怎么可能不饿死人!   “大人,大人您去哪儿!”   随从见裴逐来了流民所后一句话也不说,冲击棚子里看了两眼后便火急火燎地往回走,“大人,您去哪儿啊,您还没吃饭呢!”   “我去找知府大人。”   他急匆匆地赶到卢济宗的府邸,下人通传的时候卢济宗正在用餐,妻妾儿女也在,看到他的时候还愣了一下,“怀远啊,你怎么来了?”   裴逐站在廊下一顿,目光落在这家人的饭桌上,美食珍馐,色香俱全,光是荤菜就摆了十数道,有些还是工艺复杂的名品,光是炖汤的鸡就要用掉十只。   “怀远,吃饭了没有?”卢济宗笑眯眯道:“来人啊,给裴大人拿双筷子。”   裴逐喉间一哽,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原本想问,为什么赈灾的米粮流民们没有吃到,为什么钱款拨下来了还会饿死人。   可是他问了又能怎么样呢,戚拾菁怎么死的,前几日他还在对这些人笑脸奉承,他还得靠这些人铺他的前程路,他能说吗?戚拾菁有个做阁老的父亲都能不声不响地死在中州,他呢?   “怀远。”   卢济宗眯了眯眼,置下碗筷,看向裴逐身后的随从道:“你们大人从哪里来?”   “我们大人从流民所来的。”   裴逐垂在袖子里的手颤了颤。   “流民所啊,那肯定是没吃过饭了?怀远。”   “坐啊。”   裴逐抬起头,对上卢济宗意味深长的目光,刚刚一路上赶来时胸腔内沸腾的火苗渐渐被扑灭了。   他还想往上爬——   所以他不能死,不能像戚拾菁一样死在中州。   从卢宅出来后已经是傍晚,下午又下了场雨,地面潮湿,青苔遍生。   裴逐往流民所的方向去,他在知府的府邸换了一身干净衣服,行走时刻意避开路面上的水坑。   前面又抬着几个尸体往郊区的荒地去了。   洪水过后,中州被淹死的人很多,又逢夏季,尸体没法长久的保存,需得赶紧下葬,但棺椁很少,到最后草席也不够了,只能就地掩埋,有些还来不及挖坑埋进去的,就只能暂时堆放在流民所旁边的草棚里,时常有亲属跑去草棚里哭天喊地,整个流民所到最后都散发着潮湿闷臭的尸味。   瘟疫就是这么突然席卷而来的,起初是流民所的一个小儿开始发热,母亲哭求着官差去请大夫,不过天灾未尽,洪水来的时候死了一堆人,哪还有大夫给人治病,最后小儿病死了,没多久她母亲也开始发热,渐渐地流民所内病了一堆人,负责这快地方的差役才开始慌张地请大夫。   但已经来不及了。   裴逐用帕子掩住口鼻,不顾其他人的拉扯想要进去。   “裴大人,不可啊!”   他一把推开拦路的人,“大夫呢,到底什么病,能不能治?”   流民所外的大夫掩着口鼻,闻声愁眉苦脸道:“是疫病,流传速度极快,这块地方不能待人了。”   裴逐身形一晃,他自请前往中州赈灾,第一次担这么大的担子,结果出现瘟疫了?   同行的官员大惊道:“还能不能控制!?”   方才说话的老大夫摇了摇头,“为什么弄到这种地步才叫大夫来,这边的流民是没法控制住了,但是不能再传染到其他地方。”   “去请知府大人,封城封城!”   “不能封城!”   裴逐忽然大声喝道。   刚刚开口的官员一怔,“裴大人你在说什么呢?若是不封城,疫病流传出去,会引起多大的祸事?”   裴逐沉下脸,冷声道:“大人,封城这么大的动静,难道朝廷不会起疑吗?你我是负责赈灾的官员,如今中州起了瘟疫,该怎么向陛下交代,你觉得我们的项上人头保得住吗!”   说话的官员顿时脸色一变。   “那我们、我们怎么办……这是瘟疫啊瘟疫!”   裴逐直起身,望向被围戒的流民所,咬了咬牙,用尽全身力气道:“把流民所围起来,任何人都不能跑出去,放火——把这里全部烧、干、净。”   ————   大渝公主进京路上受到伏击这件事情引起了很大的轰动,成元帝震怒,下令让季时傿带兵去青峡关剿了为非作歹的山匪。   宇文昭华如今住在宫内,她与楚王的婚期初拟定于八月十三,在此之前,宇文昭华都需要在司仪嬷嬷的教导下学习宫廷礼。   季时傿领了旨,打算五月初八再走,楚王与大渝公主都没有在陛下面前提到过她,关于遇刺一事就这么告一段落了。   当然,之后还花了好一通功夫给赵嘉晏解释梁齐因并不是真的傻子……   五月初七的晚上。   “嘶,烫烫烫!”   季时傿端着碗从厨房里钻出来,手指被烫得通红,梁齐因听见她的呼痛声后担忧地看向她,“阿傿,有没有烫伤?”   “呼——”   季时傿将汤碗放在桌上,搓着两根通红的手指,见梁齐因担忧地凑过来,坏心眼地将手指按在他的耳垂上捏了捏,“不烫不烫,先吃面。”   梁齐因被她手指的温度刺得耳尖动了动,抓下她的手看了一圈,确认没事之后才放下心来,依言在桌子前坐下,耳朵红通通的。   “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没让面断了,这可不是一般的长寿面,要一口吃完!”   “噢!”   梁齐因乖乖拿起筷子,低头吃了一口面,嘴角的微笑倏地僵了一下,又很快调节回来,慢吞吞地把这碗长寿面吃掉了,一点也没断。   这是季时傿第二次给他做长寿面,也是他这辈子吃的第二碗长寿面,嗯,依旧把糖放成了盐,蛋壳也没去干净。   “好吃吗?”   季时傿坐在对面撑着下巴看他,期待地问道。   “好吃啊。”   “啧,我果然有天赋。”季时傿哼哼了两声,得意道:“等什么时候不用打仗了,我就回老家开个早面铺子,你觉得怎么样?”   “啊?”   “凭我的手艺,那不得赚得盆满钵满。”   梁齐因面露为难,迟疑道:“阿傿,你吃过你自己做的面吗?”   季时傿道:“没啊。”   “……”   梁齐因张了张嘴,只能硬着头皮道:“那你、你开吧……我觉得挺好的,阿傿,我相信你。”   季时傿笑道:“那我就多谢寿星吉言喽?”   梁齐因腼腆道:“不用谢。”   “吃完面要祝你生辰快乐。”   “谢谢阿傿。”   “还要祝你好好的。”   “知道。”   “要开心。”   “知道。”   梁齐因目光柔和,季时傿说一句答一句,他盯着季时傿的侧脸看,几年的光阴弹指一挥,梁齐因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十六岁生辰的晚上,当时的他还满心自弃,不过现在不一样了。   他有季时傿,这个把他从低谷里拉出来的人。   以后的他只想往前看。   ————   禁海令实行一个多月后,南洋附近的海盗的确收敛了许多,港口基本全部关闭,普通百姓禁止出海,更有巡防军每日不停地在南海巡视,一切似乎都按照成元帝所预想的一般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只是南疆又与别的地方不同,南疆炎热,瘴气丛生,山林茂密,这样的地方极容易滋生出一种团体,也就是山匪。又因天高皇帝远,官匪常勾结,据点繁多,导致马观同自从接替前任南境统帅来收拾这个烂摊子之后,南疆的匪祸就一直没有彻底解决完。   到了五月下旬,烈日高悬,天气更加炎热,中州的流民渡江南下,大批涌入南境地域,一路上饿殍遍地,两次大型水患将民众的怨气推至最高点,也不知道有没有有心之人挑拨,总而言之这群南下的流民直接加入了土匪阵营。   马观同得到消息后,立刻带着人杀到各个山窝窝,这些流民大多都是无家可归,逃难来的,打不得,驱赶不得,流窜在盆地山脉横行的南疆,某一日不知道怎么,居然与南洋流域那群虎视眈眈的海盗勾结了起来,将南海港口的巡防营炸了个火树银花,南疆彻底乱了。   马观同只好请旨上奏,朝廷一下子乱成一锅粥,中州的水患还没有完全控制好,成元帝愁得白了几根头发,对于派去中州的钦差人选又陷入了为难。   端王还在禁闭中,似乎只有太子可以前去一趟。   与此同时,比快马加鞭的南疆军情更早抵达京城的,则是季时傿的那只海东青。   作者有话说:   这可不是一般的长寿面,这是王维诗里的长寿面(bushi)   日常结束。 第67章 周旋   南境的提督府内, 行人来回穿梭,一片肃然。   “我就问你们怎么办吧!”   马观同叉着腰,在议事堂内来回踱步, 他面前坐着副将、参将等数人,各个面如菜色。   “已经派人围了几个据点了。”其中一名参将愁眉苦脸道:“南疆多山脉,地势复杂,这群土匪就跟兔子一样到处打洞, 每次我们追过去的时候,就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哎呦。”马观同愁得锤了锤额头, 望向另外几人道:“你们呢, 就没啥其他法子?”   底下各人面面相觑, 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蓦地,有一名参将支支吾吾道:“要不, 派人守住几个洞口, 干脆放火烧、烧……”   “刘鸿德, 我看你是脑袋戴久了嫌累,你找死啊!”   方才说话的参将脖子一梗,马观同又大吼道:“那群山匪里还有从中州渡江南下的流民,流民!”   “那不然怎么办将军。”刘鸿德面色发白,不知道是被吓得,还是怎样,有气无力道:“既然与山匪勾结, 那就算不上是无辜百姓……”   “你老娘当年是在茅坑临的盆,把粪土当儿子抱回来养了吗, 你说的这都什么猪狗不如的话?放火烧山, 亏你想的出来!”   刘鸿德被他这一通训斥骂得脸都红透了, 下意识地摸了摸拇指, 但什么都没摸到。   “难啊难啊,都是些走投无路的穷苦百姓,打不得。”   马观同按了按腰间的佩刀,“能招安吗?”   “去了,人都没回来。”副将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这么下去真不行,太被动了,南疆都乱成什么样了,还有海上那群贼寇,跟他娘的狗皮膏药一样。”   “算了。”马观同沉声道:“今天先这样吧,散了散了,刘鸿德,你下去自己去领二十大板,好好洗洗你那灌了粪的脑子!”   闻言刘鸿德一抖,本就苍白的脸色又白了几分,哆嗦着应声退下。   “哎等等。”马观同忽然喊住他,“你病了?咋这幅半死不活的模样?”   这句话又不知道哪里刺激到了刘鸿德,他肩膀一颤,连忙摇头道:“没没没,末将这便去领罚。”   “不必了。”马观同摆了摆手,“你自己心里记得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就行了,回去吧。”   刘鸿德见自己不必再受罚,心上大喜,连忙行了个礼退下了。   一旁还未离开的副将面露古怪,“将军,您今日怎么这么好说话?”   “不是好说话。”马观同盯着刘鸿德离开的方向,“你不觉得他今天有点奇怪吗?”   副将回想一番,“嘶……这么说好像还真有点,他手上那祖传的玉扳指呢?”   “不止如此。”马观同皱了皱眉,“你看他那半死不活的样,跟被妖精吸了精……不对。”   马观同话说到一半便突然止住,脸色一变,按着腰间的佩刀道:“带一批人,跟我走!”   副将有些不明就里,但看着他陡然严肃起来的脸色,便依言照办,带上几人与马观同一起跟上了离开的刘鸿德。   刘鸿德从提督府离开之后,并没有回军营或是自己的府邸,而是七拐八拐地绕进了一个隐秘的巷子,他行走间急匆匆的,时不时地往旁边瞄两眼,生怕有人跟着似的。   副将没忍住低声问了一句,“将军,这小子是往哪儿跑呢?”   马观同抿着唇不说话,军中严令禁止狎妓赌博,刘鸿德这鬼鬼祟祟的模样最坏不过两者都沾了。   但仔细回想起来,近日他那愈见消瘦的身形与颓废萎靡的气质,似乎又不仅仅是因为那两个原因。   “先跟上。”   一行人小心翼翼地跟着刘鸿德拐入巷子,里面弯弯曲曲,路口极多,眼见着刘鸿德停在了一所小院前,带路的人不知道跟他说了什么,刘鸿德从腰间掏出一枚银锭,接着便跟着喜笑颜开的领路人进去了。   “这小子,不会真是来逛窑子的吧?”   马观同摇了摇头,低声吩咐道:“你带两人把这前后的路都封了,另外几个直接跟我进去抓人。”   “末将听令。”   副将即刻点了两人跟着自己绕到巷子后,马观同缓缓拔下佩刀,在角落里等待了片刻道:“走!”   几人冲至门口,看门的护卫显然还没反应过来,但见为首的身着轻甲,凶神恶煞,登时意识到不对劲,还没来得及喊便被刀尖指着摁在地上,马观同大步跨向前,猛地抬腿一脚踹烂了大门,紧接着一股浓重的烟味便扑面而来,熏得他眼花缭乱差点站不住脚。   一股奇异的快/感像毒蛇一般绕着躯体往上攀升,直冲天灵盖,马观同一时头晕目眩,强忍着扒拉回一个卯着劲往前冲的下属,人拉回来一看,已经被熏得神志不清了。   马观同捂住口鼻,拍开烟雾才看清里面的景象,大门被踹得四分五裂,这么大的动静,里面那群人都没清醒过来,刘鸿德以一种诡异的姿势瘫在地上,手里握着一根长长的烟杆,满脸欲/仙/欲/死的神情,连他是谁都没认得出来。   不止是他,屋子里还有好几个人,每个人手上都有一根烟杆,地上桌子上到处都是白色的粉末,个个神情陶醉,吞云吐雾,连自己身在何处都不知道了。   “我操/你大爷!”   马观同心头一震,拖着刘鸿德冲出烟雾缭绕的屋子,二话不说猛地抽了他几个巴掌,刘鸿德被他打得头一歪,两颊肿得比脑门还大,迷离混沌的眼神好不容易清醒了几分,一睁开眼便是马观同目眦欲裂的神情,“认出你老子是谁了没!?”   刘鸿德手里的烟杆“啪嗒”一声掉落在地,脸上血色霎时间褪了个干净。   “来人!”   马观同厉声喝道:“把这个烟馆封锁,里面所有的人全部带走,给我查,这里面卖的烟到底是什么东西,把刘鸿德绑起来,带走!”   ————   季时傿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将青峡关的匪剿了个干净,打算回京述职的路上,听到了海东青锐利的鸣叫声。   自从上次她让雪苍带着信前往南疆找马观同开始,到现在已经差不多有两个月的时间,马观同却迟迟没有回信,看来梁齐因中的毒果然棘手,也不知道如今回信上会是怎么说的。   夜半宿在驿站,季时傿才敢召来雪苍,海东青雪白的羽毛落了一层灰,连光泽都失去了许多,雪苍整只鸟都焉了吧唧的,季时傿心里一沉,意识到是出了什么紧急的事情,马观同才那么着急地用海东青给她传信。   季时傿取下猎隼脚上捆绑的信纸,打开一看,脸色瞬间沉了下去。信上简洁明了地交代了南疆的情形,一个是南疆地区出现了能让人吸食上瘾的烟草,价格昂贵,一旦沾上家徒四壁都是轻的。最关键的是这种烟草如今在军中很盛行,马观同已经杖责了数个官职在身的武将,但这种萎靡之风仍然难以抑制。   南疆的百姓见此物获利巨大,农田荒废,而改种烟草,自禁海令颁布之后本还能自给自足的南洋流域彻底乱了套,再加上还有流民组成的起义军作乱,与南疆的山匪勾结在一起,马观同现在分身乏术,根本没法将这些全都按下来。   信上的末尾,则简单地交代了季时傿先前所托之事,只有四个字:此毒无解。   几件事情撞在一起,季时傿差点吐血。同样的信会晚两天到达京城,马观同这么着急地给她传消息,是想让她南下协助,但成元帝会准予吗,还有中州的灾情到底到了何种地步,如若朝廷要派钦差前往中州,这份担子会落到谁头上,端王,还是太子?这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季时傿不觉得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南下能逆转出来什么好结果。   最后就是梁齐因的眼睛……   寻常后院夫人有那能力弄到什么奇毒吗?当年梁齐因中毒一事是否真的只是后院妇人争宠那么简单?   她得先回京。   季时傿快马加鞭返回京城,第一时间进宫向成元帝禀明了青峡关的剿匪情况,第二天南疆的军情果然传到了京城,成元帝之前还在为中州的事情发愁,如今又出了这样的事,早朝的时候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不过马观同信上所奏之事,成元帝却并未放在心上,他只是让马观同严厉惩戒了犯错的将士,让他清理掉山匪与南洋的海盗,能招安则招安,不能招安就杀无赦。对于信上提到的烟草,成元帝并没有任何举措,他觉得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东西,毕竟连他自己都收藏了成千上百个工艺精湛的鼻烟壶。   季时傿无奈地听了一个早朝,出宫门的时候都有些无精打采的。   只是刚打马进了定阳街,远远地便能看到梁齐因的身影,他不听劝,仍旧与之前一样,执着于在门口等她。   “你又不进门。”   梁齐因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等她下马后伸手去拉她,“阿傿,今日下朝怎么那么晚?”   季时傿将缰绳递给下人,回答道:“早朝的时候他们都要吵翻天了,我站得累死了。”   “那你去坐着歇会儿。”   梁齐因牵着她,驾轻就熟地往侯府的书房走去,这里不是随便能进出的地方,因此秋霜只是过来呈了两杯热茶后便退下了。   “中州的流民到底有多少,朝廷还没有一个具体的数字,所以陛下打算派钦差去查看一下情况。”季时傿坐下来后道:“我觉得不会是一个小数目,都渡江往南边去了。真是奇怪,当初水患的时候费了多大的功夫,竟然只撑了不到五年,修堤修得什么玩意儿。”   梁齐因道:“陛下有决定好派谁去吗?”   “还没。”季时傿摇了摇头,“早上他们正吵呢,有说让太子去的,也有说端王,毕竟他被禁足也有一个月了,差不多到了该放出来的时候。”   “陛下被他们吵得头疼,最后也没决策出一个结果来。”季时傿揉了揉太阳穴,“说真的,他们两个无论谁去,我都觉得没什么好事,无非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刮骨疗毒,要用利刃。”   “嗯。”梁齐因怕她说多了口干,一面给她添茶一面道:“这件事情说到底还得看陛下怎么想的,他想不想整顿官场,想不想把中州那群腐烂的树桩子连根拔起。”   “我们这位陛下的心思。”季时傿低笑了一声,“哪是那么容易就猜透的。”   梁齐因捏着手中的杯子,沉默了片刻道:“阿傿,你觉得让楚王殿下去中州如何?”   “楚王?”季时傿苦恼道:“我倒是有这个想法,但陛下并不重视他,他在朝中也无人支持,争不过那两位的。”   梁齐因道:“这也不一定。上次春蒐的事,陛下对太子起了猜疑之心,虽然只有一点,不过也够用了。”   季时傿一愣:“什么?”   “太子党为了让太子能够前往中州,在陛下面前一定会竭力将他塑造得多么贤明仁德,好像只要太子去了中州,水患就一定能得到抑止,流民一定能安顿好一样。”   “我要是再推波助澜一把。”梁齐因笑了一下,“他们的算盘就彻底落空了。”   “你这么说……”季时傿想了想,“倒还真是那么回事,不过你要怎么做呢?”   “太子几年前还未入主东宫时,陛下曾派他去东海巡视过,那次差事确实办得不错,民间对此也颇有赞美之声。”梁齐因顿了顿道:“阿傿,你还记得之前有一次我们在书局遇到,你还送我回家的事吗?”   季时傿点了点头,“记得。”   “其实那间书局是我开的。”   季时傿神情一怔,那可是京城最大的一间书局了,梁齐因这么有钱!?   “差不多一个月前,书局里得了一篇文章,大意是赞美太子的,类似的文章很多,算不得稀奇。不过这篇文章有些不同,我把刻板扣下了,一直没刊印过。”   梁齐因拿过纸笔,迅速写下两行字,“这篇文章里有句诗,‘待到白雪落满地,遮去人间陌上尘’,听着是不是没什么?”   季时傿将纸接过,默读了两遍后发现了问题,这篇文章要是平时刊印的话倒没什么不对的,可现在这个时间点,则很难不让人联想到朝堂之上许多人支持太子的局面。   “待到白雪落满地,遮去人间陌上尘。”   似乎在说,当太子这个储君继位后,在成元帝手上动荡不堪的朝局就会稳定,肮脏浑浊的官场也能干净了。   毕竟他那么贤明。   这些话落在成元帝耳朵里,他还肯放任太子前往中州,以至于民间只知东宫,不识他这个真正的天下共主吗?   季时傿放下纸张,“你打算让书局印制这篇文章吗?”   梁齐因点头道:“是。不仅要印制,还要大肆宣扬。”   “如此,太子确实不可能去中州了,那端王呢?”   “那就更不可能了,太子既然去不了,便不会眼睁睁地看着端王得逞,会想方设法给他使绊子的。”   “也是。”季时傿撇了撇嘴,“端王自己的屁股还没擦干净呢。”   梁齐因被她的话逗笑。   “齐因。”   “嗯?”   季时傿低声道:“我想去南疆……”   梁齐因愣了一下,“南疆不是有马将军吗?”   “主要是……那个烟草的事你听说没,我看陛下的意思是不想管了。”   梁齐因直接道:“陛下不会让你南下的。”   “我知道,但我必须南下去查清楚那边到底什么情况。”季时傿皱眉道:“这不是什么小事,我在西域见过有一种吸食会致人上瘾的毒物,我觉得马观同信上说的跟这个差不多,这种东西一旦泛滥起来就完了!”   季时傿面色阴沉,“我总觉得奇怪,为什么这种东西会在军中盛行起来,背后没人操控我是不信的。”   太巧了,大渝公主刚遇刺,南疆军营里就有这种东西出现,禁海令一颁布,两岸港口都封锁了,那群海盗怎么和土匪勾搭到一起的,谁往军营里递的那些脏东西,杀伤力倒是大,硬是将南洋防线撕出来了一条口子。   成元帝不想彻查是不是还有一个原因,他不想承认自己力排众议推出来的禁海令其实是有很大漏洞的。   这种有漏洞的政策不仅没有依他所想般稳定边关,杜绝外敌,反而激化了矛盾。   “我一定要去的。”季时傿沉声道:“我不想五年前的灾祸再重现一次。”   况且,她还想亲自去南疆找一找治梁齐因眼睛的法子,她不信找不到。   “这样。”梁齐因思索一番,沉声道:“我去拜访一趟楚王殿下,他毕竟是亲王,南下有风险,总得有人护送,我请他举荐你。”   “陛下会同意吗?”   “会,只不过他会再派一名官员跟着你们,你就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季时傿摆手道:“无碍,从中周旋的本事我还是有的,只是楚王会愿意举荐我吗?”   梁齐因微笑道:“只要他不是端王太子之流,他便会帮你。”   作者有话说:   国庆节快乐!!!你们有没有出去玩捏 第68章 教学   六月初, 那篇写着“待到白雪落满地,遮去人间陌上尘”的文章由京城最大的一间书局“博文馆”印制并发售,这篇赞美太子赵嘉铎的文章如乘东风一般, 很快便在京中流行传颂。文人墨客无不紧赶着趟上这阵热流点评一二,或仿写,或买上一卷收藏,民间风声闹哄哄的, 火苗烧得很旺,这一烧也烧进了宫墙中。   成元帝每月初会亲至文华殿检查众皇子们的功课, 成年的皇子都已经出宫建府, 或是远去封地, 如今还在文华殿学习的是年幼的八皇子和九皇子,有时七公主也会过来读两本书, 只不过男女有别, 她不和皇子们一处, 而是由专门的女官教导。   九皇子尚不过五岁,不是足月而生,体弱多病,连路都走不稳当,更遑谈读书识字,成元帝考了他两句之后见他都答不出来,神情浮上来几分郁色, 让人带着九皇子下去罚跪了。   八皇子见弟弟被罚,自己也心惊胆战的, 捧着功课小心翼翼地挪过去, 一紧张还不小心摔了个跟头, 功课落到成元帝脚边, 书页间夹杂着一篇文章,也掉落了出来。   成元帝皱了皱眉,弯腰拾起纸张,粗略地扫了一眼,看出来这是篇夸耀太子的文章,算不上多么文采斐然,也不知有什么特别之处居然连文华殿里的皇子也在读。他仔细看了一遍,在读到文章末尾的“待到白雪落满地,遮去人间陌上尘”两句时,脸色猝然一变。   “这是哪来的?”   君父威压在前,八皇子小小年纪哪里受得住,老老实实道:“是李伴读……”   成元帝眉心作结,捏着那张纸一言不发,脖颈间的经脉却起伏着。   八皇子的伴读是成元帝选的,乃李贵妃娘家的侄子,也就是太子的表弟,他向着太子无可厚非,只是这样一篇意味不明的文章谁给他的胆子敢带到宫内,甚至交由年幼的皇子诵读,其居心何在!?   “以后这种东西不准再读。”成元帝将那篇文章团成一团,扔在地上,“你的伴读朕会重新挑选,至于李显,以后的科举他都不用参加了。”   八皇子大惊,一句话也不敢说,他不明白父皇为什么会突然作出这样的决定,但不敢忤逆他的意思去给李伴读求饶,只能磕头谢恩。   成元帝带着一肚子的火气离开了文华殿,大太监陈屏手里拿着一柄扇子,一面跟着成元帝一面给他扇风,大气都不敢出。   外面的热风吹得人心烦意乱,成元帝竭力冷静下来,又不免觉得自己刚刚是否太小题大做,一篇普通的文章罢了,类似的数不胜数,是否是他自己解读得太过了。   抱着这样的想法,成元帝下意识往东宫的方向走去,路过御花园的时候,却突然听到假山后有两个宫女正在交谈。   “这些够吗?”   “哪里够啊,贵妃娘娘说了,要挑最好的,你手上摘的那朵开得不够红。”   “咱们娘娘还真是疼太子殿下,殿下这次去中州,娘娘不放心,还要亲自给殿下做香包。”   “殿下小时候就认床呢,每次出远门一定要戴上娘娘做的香包。”   “外头都说太子殿下贤明勤徳,小福子昨日跟他干爹出宫办事,听到外面都在传什么‘白雪满地’、什么‘陌上尘’,我们也听不懂了,总之是很好的话。”   “不然说我们命好呢,能在贵妃娘娘身边伺候,以后啊说不定还能搬到慈宁宫呢。”   “哎呀,小声点!”   “怕什么嘛,人家都这么传的……”   成元帝面色铁青,陈屏扇着风的动作一顿,欲言又止。见他从假山后走出,那两个宫女显然还没反应过来,仍在打闹,蓦地瞥见明黄色的衣角,顿时一惊,双双跪倒在地。   “慈宁宫……”   “朕还没死,你们娘娘都想着当太后了?朕是不是现在就该退位让贤啊!”   陈屏手中的扇子“啪”地掉落在地,他脸上的肉一抖,立刻跪了下来,背脊惶恐地颤抖着。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   两个宫女哭天喊地,不停地磕头,磕到满脸的血,刚刚采的花从篮子里分撒而出,落了一地。   “来人!”成元帝怒目如电,一字字挤出牙缝道:“把这两个宫女拖出去杖毙!”   “陛下饶命啊!”   天子的随行侍卫很快拖着两个宫女离开了御花园,凄厉的惨叫声与棍棒敲打□□的钝声渐次响起,而后双双归为平静。   陈屏吓得腿都在打颤,疯狂地扇着扇子给成元帝降火,手都要抡冒烟了。   成元帝正在气头上,倏地一脚踹上陈屏的心口,“都是群狗奴才!”   陈屏立刻扔掉扇子,顾不上疼痛,一连跪下磕了数个头,“陛下说得对,奴才就是个狗,呸奴才猪狗不如,奴才……”   “行了。”成元帝从鼻腔里泄出一团浊气,“太子不是认床,出不了远门吗?那便遂了他的意!”   六月初三,成元帝下旨,将楚王赵嘉晏与都察院的申行甫任命为正副钦差,由北境统帅季时傿护送南下,不日前往中州勘察灾情。   太子与端王本为此事争了半个月,到最后谁也没得逞,谁也没能占得了上风,而赵嘉晏又是个没什么势力的,两个人谁都没把他放在眼里,让他南下,倒也不算是一个坏结果,也就由着他去了。   临行前,侯府的下人都在忙着收拾东西,此次离京个把月是肯定有的,衣服就得备上许多。   “这个地方是什么意思?”   季时傿坐在院子里,膝头上搁着一本书,抬手用胳膊肘戳了戳梁齐因。   梁齐因偏头看过去,见她手指的地方写着“是以圣人制礼节欲,取于民有度,使之以时,用之有止,故志不溢,行不骄,常与道俱而不失,故天下承而不绝。”   “意思就是说,礼法之所以被创造,是为了控制人们的欲望,只有做事知道节制,不违背道义,天下才能代代相传而不断绝。”梁齐因耐心解释完,抬眼笑了一下道:“阿傿,沈先生以前讲过的,你没认真听。”   季时傿脸一红,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侧过身不想理他了。   梁齐因低下头,挨蹭过去,“我说错了,我喜欢你来问我,你都没听过才好呢。”   季时傿合上书,“什么都不会我就是傻子了!”   “不傻。”梁齐因亲了亲她的耳朵,“阿傿聪明着呢。”   季时傿假正经地咳了两声,推开他的脑袋,嘀咕道:“腻歪精。”   梁齐因见好就收,坐正回去,“对了阿傿,你不去看看他们东西收拾得怎么样了吗?”   季时傿翻着书,随口回答道:“不去,有秋霜呢,她比我心思细。”   闻言梁齐因神色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是吗?这么厉害?”   “那当然。”季时傿笑眯眯道:“那可是太后娘娘身边的大宫女,旁人自然抵不过啊。”   “阿傿,她们跟着你多久了?”   “四五年了吧。”季时傿放下书,“我以前……有个同我一起长大的婢女,只不过后来侯府出事的时候死了。”   她神色流露出几分悲伤来,过会儿又恢复嬉皮笑脸的模样,“哎呀你也知道我家很穷啊,连丫鬟都买不起,要不是太后娘娘看我可怜,现在这些琐事都得我自己亲力亲为。”   梁齐因把她神情的变化都看在眼里,他记得当年刑部查封侯府的时候,里面什么都没搜刮出来,镇北侯府看着虽然大,最值钱的可能就只是门口那两个石狮子,就这样一个穷得叮当响的地方,却很长一段时间都顶着贪污的罪名。   “以后就不穷了。”梁齐因温声道:“我的东西都给你。”   季时傿心头一热,嘴上却忍不住贱兮兮道:“干嘛,你要入赘啊?”   梁齐因低笑了一声,点了点头,顺着她的话玩笑道:“是啊,不知道我嫁妆够不够,季将军看不看得上?”   季时傿懒洋洋地靠在摇椅上,枕着脑袋,闻声抬了抬下巴,好整以暇道:“说来听听。”   “京城有博文馆,江南有恒通钱庄,西北还有家丝绸铺子,都给你。”   季时傿登时从摇椅上坐起来,“这么有钱?”   “还好。”梁齐因弯着眼角,笑盈盈地望向她,语气却可怜巴巴道:“所以够不够啊,将军。”   穷惯了的季时傿没见过那么多钱,恒通钱庄啊,分行遍布江南的大钱庄,背后的东家居然就在她面前,“够了够了,让我为你马首是瞻都行!”   “不用,都说是嫁妆了,那还不都是你的。”梁齐因蹭了蹭她的脸颊,低声细语道:“阿傿,我就想当个吃软饭的。”   季时傿靠回摇椅上,一手枕在脑后,一手勾着梁齐因垂下来的头发,眼底含笑,“那好没出息的。”   “是啊。”梁齐因手撑在她身侧,半弯着腰,身体随着晃动的摇椅而起伏,“所以才要吃软饭嘛,就是不知道姐姐给不给了。”   他不知道从哪里学会的这样撒娇的腔调,季时傿却很受用,在他柔和似水的目光中都要被捂化了去,不免想到未来两个人至少有一个月的分别。   以前心上没什么牵挂的时候,来去自如,现在不一样了,难怪世人总说情爱之事使人柔肠寸断,季时傿现在人还在侯府,却已经生出了几分念家的情绪。   见她久久不说话,像是在走神,梁齐因捏了捏她胳膊上的软肉,有些委屈道:“阿傿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不想给?”   “不是,我只是在想……”季时傿啼笑皆非地摇了摇头,话说到一半又转了口,倏地牵着梁齐因的头发把他拉下来,梁齐因身形一个不稳,堪堪撑起手臂才没有压到她。   季时傿勾着他的脖子,贴着他的耳朵吐气如兰道:“上次看日出的时候,我说我还有好多东西没教你呢,你现在要不要学?”   梁齐因的脸一红,肉眼可见地从耳根一路窜到脖子,喉结动了动,磕绊道:“要、要学……”   这天傍晚梁齐因是同手同脚走出镇北侯府的,在季时傿的教学下,切实地体验了一把西洋人的花样有多绝。   六月初五,以赵嘉晏为首的队伍从京城出发,南下沿江前往中州。   作者有话说:   OMG说早了原来还有一章日常… 第69章 南下   到了盛夏时, 蝉声聒噪,蚊虫增多,流民的日子就越发难过了些。   裴逐站在河道口, 衣袖用襻膊绑着,满身泥水,跟着修河道的工人一起清理堆积的淤泥。   “裴大人,这些事情哪里需要您亲自做, 您快去歇着吧。”   “没事。”裴逐弯着腰,闻声笑了笑, “不亲自尝试一下怎么知道前人的辛苦。”   一旁的工人抬手用胳膊擦了擦满头的汗水, 笑起来露出一嘴略黄的牙, 与黝黑的肤色形成鲜明的对比,“裴大人是个好官, 来中州这么久什么事都亲力亲为。”   “过奖了。”裴逐将脚边被堵塞的出水口疏通开, “为官者为民, 我只是在做我应该做的事而已。”   “对了,我听说有个皇子要来中州巡查,裴大人知道吗?”   裴逐一愣,“没听说过,什么时候的事?”   工人回答道:“也是今早路过驿站的时候听到那边的人传的,好像是什么楚王,算算日子也快到了。”   裴逐动作僵硬了一瞬, 很快又恢复过来,朝廷如果真想派人南下巡查, 为什么会派一个名不经传, 没什么势力的皇子过来, 这到底是想查还是不想查?   “裴大人!”   他还未将此事想通, 便蓦地有人在岸边喊了他两声,裴逐转过头,见来人是卢济宗手底下的人,满脸堆笑道:“知府大人请您过去一趟呢。”   “稍等,我净个手。”   裴逐从河道边往对面临时搭建的棚子走去,边上有个装满水的大缸,裴逐舀了一瓢,一边洗手一边问道:“卢大人找我什么事?”   “上面来人了。”方才那人开口道:“是楚王殿下和都察院的申大人,刚到中州,知府大人正在衙门接待。几位大人们都去了,您也赶紧换身衣裳过去吧。”   “好。”   裴逐擦干净手,转身去住处换衣服,中州灾情严重,上个月有一批胆大包天的流民渡江南下,和南疆的山匪勾结在一起,看来这件事情朝廷已经知道了,所以才会下派钦差过来视察。不过也没什么,好歹瘟疫刚起了个苗头就被他掐死了,一群流民而已,安抚好了还能起什么乱子。   到了知府衙门,裴逐才发现门口竟然站着两排身穿盔甲,手持长矛的士兵,他拢了拢袖子,转头问领路的人道:“这些兵是怎么回事?”   “哦。”对方锤了锤掌心道:“忘了说了,季大帅也南下了,为了护送两位钦差过来。裴大人快些进去吧,以免几位贵人们等得着急。”   季时傿?她怎么也来了。   裴逐心一跳,没来由的有些紧张,自从上次他和季时傿在宫门外闹得不愉快后,便再也没有见过面,他忙于政务,季时傿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算起来,居然有几个月没见面了。   朝中那么多人,哪里需要她亲自护送钦差南下,裴逐几乎忍不住想,她南下会不会跟自己有几分关系。   进了大门,再穿过两间小门便到了大堂,里面果然已经围着许多人了,品级不高的官员只能在堂下站着。最前面坐着一个身着素白圆领袍的青年,较之其他皇子来讲穿得略有些寒酸,长相也算不上多么出众,但胜在气质冷厉,竟然显现出一种别样的威严来。   想必就是前不久刚回京,升为亲王的赵嘉晏。他左右各站着一人,一个是监察御史申行甫,另一个便是穿着劲装,腰间佩刀的季时傿。   裴逐刚跨过门槛,众人便往他这个方向看去,季时傿抬起头,淡淡扫了一眼后便别开目光。   裴逐以为她还在因为先前吵架的事生气,喉间一哽,但没有表现在脸上,躬身给楚王行礼。   赵嘉晏颔首道:“你从河道来的?”   “是,微臣负责河道监修。”   赵嘉晏道:“来时本王粗略看过几眼,你做得不错。”   裴逐俯身行礼,面露惶恐,“殿下过奖。”   “没有过奖,本王听说流民所也是你提出来的,分为几个地方各自由专人管理,避免了流民混乱集聚的情况,确实做得很好,你有功。”   “这些都是微臣应该做的,谈不上功劳与否。”   赵嘉晏笑了一下,“你不必自谦,是功是过我都会如实上报。”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在堂内逡巡了一圈,面上和善可亲,内里意味不明。   卢济宗开口道:“殿下风尘仆仆赶来,如今时辰已经不早了,微臣已经差人备好了卧房与热水,殿下不如先去歇息片刻,其他的事情,等殿下休憩好了再谈也不急。”   赵嘉晏点了点头,“也好。”   卢济宗亲自给他带路,后头跟着府尹还有其他官员,季时傿走在最后,裴逐慢下脚步,等她走至身前才开口道:“时傿,许久不见了。”   季时傿心里正想着南疆的事,陡然听到别人叫她的名字,“啊”了一声,才回过神来,“怀远啊。”   “嗯,你怎么来中州了?”   “护送楚王殿下南下啊。”   裴逐愣了一下,“只是这样?”   季时傿莫名其妙道:“不然呢。”总不能把我要去南疆的事也告诉你吧。   “好吧。”裴逐抿了抿唇,“你还在因为之前的事生气吗?”   “啊?什么事……”季时傿没听懂他在说什么,脱口而出后才反应过来,“哦哦那个啊,我哪有那么斤斤计较。”   “说起来其实我也有不对。”季时傿讪笑道:“我话说得太重了,对不起啊,你别放在心上。”   “没有。”裴逐摇了摇头,“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我不该那么想你。”   “好了好了,我说了我不会斤斤计较这些。”季时傿笑了一下,“说真的,我一开始都没认出你来。”   “怎么?”   季时傿道:“瘦了许多,也黑了许多,看来你在中州还挺辛苦的。”   “还行。”裴逐微笑道:“你在京城如何?”   “都挺好。渟渊去参军了你知道吗?”   “知道,走的时候我正忙于公务,没来得及去送他。”   “没事儿。”季时傿摆了摆手,“你忙你的,渟渊又不是不知道。”   说话间已经走进知府府邸,此处是个极为精致秀丽的宅院,美姬众多,莺歌燕舞,花厅外甚至还有个规模不小的戏台子。   季时傿这个在西北吹久了风沙的乡下佬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仔细端详了片刻后,手按在腰间的佩刀上,冷不丁道:“卢济宗这小日子过得还挺有滋有味的啊。”   裴逐扫了一眼前面的景象,中州知府卢济宗等一众官员簇拥着楚王坐下,申行甫跟在后面,脸上有些惶恐,显然招架不住这般的热情。   申行甫是寒门出身,不似其他官员一般背后有盘根错节的世家作靠山,他当年虽高中进士,但在官场上却走得很艰难,熬了近十年也没能熬出个头,当年初入官场时一身刺人的棱角也不知还剩多少。   成元帝下派这三个人入中州的用意裴逐猜出来几分。中州地区天高皇帝远,这里的官员虽不是什么两袖清风的好官,但也不是普通的酒囊饭袋,世家盘根错节,成元帝不是傻的,中州两次水患必然引起了他的怀疑。   他没让端王太子两党的任何一个人南下,是怕这些人会和中州的官员们蛇鼠一窝,到最后什么都查不出来。   所以挑了个哪方都不属于的皇子,并从朝中清流聚集地——都察院内选了个本就与世家不对付的寒门官员,又怕这两个人镇不住中州的地头蛇,所以才让季时傿跟随他们一同南下。   成元帝的态度既然是要清算中州这些人,那他便顺着他的意思往下走。   不过现在看来卢济宗他们好像还没反应过来,以为楚王与申行甫两个人只是南下走个过场,并没打算真的做什么,还在这虚头巴脑、美姬美酒地伺候着,这不上赶着将把柄塞他们手里吗?   真是老寿星上吊,怕自己活得太久了。   赵嘉晏面上不动声色,顺着卢济宗预想的一般只简单过问了两句中州的灾情,便将这回事揭过去了。   季时傿则借着喝多了酒要透气的名头,从知府府邸翻了出去,找到她塞进护卫队里的亲兵,让他们秘密搜查中州城内的流民所。   席上的人各个心怀鬼胎,却要在表面上营造出一副和乐融融的景象,这场为楚王接风洗尘的酒席最后直到夜半才结束。   夏季鸣蝉之时,南疆的天很亮,每日戌时之后天才会彻底黑下去,从泸州徐府出发的马车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日落前进了南疆地域。   温玉里挑开车帘,面上覆着一张轻纱,她望着愈渐靠近的城门,对车夫说道:“麻烦再快一点,直接去提督府。”   车夫得了令,只得勒紧缰绳,驾着马快速往提督府赶去,此时马观同正在与几个部下商量明日进山追击流民起义军的事宜,突然听到通传声,纳闷道:“你说谁?”   “是泸州徐家的人,说是为那毒草一事而来的。”   马观同与副将面面相觑,徐圣手已经去世多年了,徐家在他之后便呈落寞之势,谁会过来。   “徐家的谁?”   “家主,徐理。”   作者有话说: 第70章 桂花糖   夜深寂静时, 只能听到蟋蟀的鸣叫,草丛内偶尔有几点萤火略过,一行人在其中快速穿行, 连一点响动都未发出,季时傿奔至一间流民所前,避开里面众人的视线,翻进了施粥的棚子内。   已是夜半, 锅炉都熄了火,里面静悄悄的, 季时傿借着月色走到柴火堆前, 伸手摸了一把, 黏糊的碎屑粘在她的手指上,里面果然已经湿透了, 再看另一侧的锅炉, 凑近些便能闻到铁锈味儿, 指尖在上面刮蹭一圈,都是灰。   季时傿目光微凝,片刻后抬了抬手,压低声音道:“走。”   身旁一个亲兵道:“大帅,不进去看看吗?”   “不用了。”季时傿冷笑一声,“里面的人什么德行我已经猜出来,先回去找殿下。”   卢济宗给赵嘉晏安排的住处是府上最大最宽敞的厢房, 里面陈设复杂精致,十分讲究, 连屋子里的灯都是西洋货, 底座还会转动, 不用火便能照明, 将屋内照得满是熏黄的暖色流光。   卢济宗夜里为了笼络赵嘉晏,给他屋里塞了一个娇俏美艳的女人,然而此时这位美姬却被束缚着手脚,狼狈地跪倒在地,身后便是赵嘉晏的近身护卫,刀就架在她的脖颈上,美姬泪痕满面,抖得如同一只被雨水打湿的鹌鹑。   又过了片刻,半开的窗户被人从外面推开,紧接着一个身影翻窗而入,动作干脆利落,颔首行礼道:“殿下。”   赵嘉晏端坐堂前,摆了摆手,“柏舟不必多礼。”   季时傿站稳身体,瞥了一眼角落里被绑着的美姬,对方一触到她的目光便害怕地低下头,季时傿收回视线,转而面向赵嘉晏道:“殿下,微臣带人一共发现了三十七个流民所。”   “里面统共有多少人?”   “不到五百。”   赵嘉晏搭在桌子上的手抬了抬,指节弯曲成一个冷厉的弧度,三十几处流民所,加起来的流民却不足五百,是中州流民都已经被妥善安置,还是卢济宗这群狗胆包天的东西把人都藏起来了?   季时傿道:“殿下,流民所内住得根本就不是流民。”   赵嘉晏惊诧地抬起头,“假的?”   “是。”季时傿点了点头,“我看了,棚子里的柴火已经潮得不能用了,锅灶生了灰,锈迹斑斑,显然也许久不曾用过,并且那些流民一个个面色红润,根本不像是食不果腹的模样。”   赵嘉晏捏紧拳头,“他们这是把本王当傻子戏耍。”   话音落下,赵嘉晏脸色倏地一变,“倘若流民所内的流民都是他们找人假扮的,那真的流民去哪儿了?”   “难道卢济宗为了瞒报中州灾情,坑杀无辜百姓吗?”   季时傿顿了顿,沉思片刻道:“不会,中州城内至少数万百姓,那么大的动静,官逼民反,就不会只是一小批人渡江南下勾结山匪了,卢济宗没那个能耐。”   “他应该是想办法将这些流民集聚起来,关在了什么地方。”   赵嘉晏神色严峻,“那么多人,不好管理,一般的地方藏不下……”   能是哪儿?   “大帅!”   蓦地窗外有人喊了一声,季时傿听出这是她安排在知府府邸附近盯梢的亲兵,立刻走过去道:“出什么事了?”   那位亲兵递进来一个信封,“方才有个人送过来的,让我一定要交到大帅手中。”   季时傿接过信封,“有说是谁吗?”   “他说他姓裴。”   季时傿手指一顿,转头与赵嘉晏对视了一眼,“是裴怀远。”   赵嘉晏意识到是白天被自己夸赞过的那位年轻官员,皱了皱眉,抬手接过季时傿递来的信封,摸着有些厚度,打开一看里面有四张纸。   前两张交代了自己在中州立身艰难,只能同卢济宗等人虚与委蛇,尽力周旋。后两张则简单明了地将他在中州所见有条有理地列了出来,包括赈灾米粮被吞,卢济宗为隐瞒灾情,转移流民等事。   中州水患至今月余,竟然一点消息都没有传出来。   见他长久沉默,季时傿出声道:“殿下。”   赵嘉晏开口道:“他信上说他确实见到过有人将流民聚集起来,但他不知道人都被带去了哪里。”   “柏舟,此人可信吗?”   季时傿点了点头,“可信,我与他结交多年,不会骗我。”   “既然如此,殿下,我们该怎么办?”   赵嘉晏掀起眼皮,目光从角落的美姬身上一扫而过,一旁的亲卫立刻反应过来,以手为刃,将她劈晕了。   “不若将计就计。”赵嘉晏站起身,“卢济宗不是觉得本王好拿捏吗,那便让他一直这么觉得。”   “柏舟,你待在中州到底让他们觉得束手束脚,明日我会以捉拿南下流民的名义派你去南疆,你也正好可以去彻查烟草的事。”   季时傿应声道:“好,臣会挑二十名亲兵留下来保护殿下。”   赵嘉晏眼含愠色,沉声道:“本王倒要看看,卢济宗他能在中州只手遮天到什么地步。”   如果卢济宗真的将江河流域的驿站都控制了,消息传不出去,自然也进不来,季时傿继续南下,楚王在中州境况如何她就难以得知。   临走前把雪苍留给梁齐因了,她该怎么和楚王联络。   赵嘉晏看出她心中所想,神色缓和了几分,笑了一下道:“无妨,你不必担忧。我少时就被父皇丢到封地,行伍中摸爬滚打过,一点自保的手段还是有的。”   季时傿略微松了一口气,从腰间掏出来一物,呈上道:“这是兵器署谢冶尹新制的信号弹,尚未投入军营使用,离京前我讨了一支。寻常人认不得这是什么东西,殿下可以放心收下,此物射到高空后会释放烟雾,殿下若是遇到危险,一定要及时通知臣。”   赵嘉晏接过,“好。”   角落的亲兵突然开口道:“殿下,大帅,那这个女人怎么办?”   季时傿看了一眼,“她应该是卢济宗派来监视殿下的,殿下打算处置她吗?”   “我若是处置她,会打草惊蛇的。”   “也是。”   季时傿抿了抿唇,将腰间的荷包摘下来翻了翻,这里面装的是陈太医炼制的安神丸,方便出门在外服用的,不必就水,入口即化,就是苦得厉害。   季时傿护送楚王南下的途中不敢懈怠,所以一直没有服用过,自然也没有打开过这个荷包,此时拆开一看才知道里面不仅有药丸,还有一包桂花糖。   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偷偷塞进来的。   季时傿心里一热,暖化了开,刚刚还紧绷的嘴角陡然溢出来几分笑意,但现在不是她能睹物思人的时候,只能压下心头的情绪,从荷包里拿出来一枚安神丸,往角落的美姬走去。   她抬起手又将对方劈醒了,未等对方完全清醒,便强行掰开她的齿缝,硬是将那枚安神丸塞了进去。   美姬猝然惊醒,来不及吐,药丸已经在她嘴里化了个干净,苦得她胃里直反酸水。   季时傿捂住她试图干呕的动作,厉声道:“再乱动小心毒素流得更快!”   她眼尾狭长,笑起来尚有几分亲和,冷脸的时候则格外骇人,那名美姬果然不敢动了,眼睛几乎被泪水泡肿,喉咙里是抑制不住的呜咽声。   赵嘉晏从堂屋中心走过来,一字一顿道:“解药只有本王有,不想死的话,你应该知道怎么做吧?”   美姬俯身连连磕头,声泪俱下,惶恐道:“是,奴婢明白!奴婢明白!”   ————   千里之外的京城,热浪滚烫,暑风吹得人心神烦闷。   梁齐因看不进去书,只能从案前直起身,将窗户推得更开些。   “公子!”   陶叁急匆匆地跑到廊下,热得出了一身的汗,擦了擦脸道:“那个安神丸我找大夫查过了,一点问题也没有。”   梁齐因怔了怔,有些不可置信道:“没有问题?”   陶叁道:“我找了许多有名的大夫,都看了,真没问题,就是普通的安神丸,用料倒是很昂贵,寻常人都用不起。”   怎么会呢。   梁齐因神情凝重,难道真的是他想多了,那两个宫女没有问题,陈太医也没有问题?先前让陶叁他们去调查过太后赐给季时傿的那两个丫鬟,确实没有查出来任何疑点。   家世清白又简单,但干净过头的事物就有造假的可能性,所以他才会在给季时傿放桂花糖的时候偷拿了一颗安神丸,让陶叁去找人化验。   然而现在陶叁告诉他,安神丸没有问题,丫鬟也没有问题,难道真的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公子,那现在怎么办?”   梁齐因摇了摇头,“暂时先这样吧。”   陶叁耸了耸肩,宽慰道:“公子,你就是太紧张了,季将军那么强势一个人,哪里那么容易被人迫害。”   “镇北侯难道不强势?”梁齐因淡淡道:“你看他是什么下场。”   陶叁一时语塞,讪笑着刮了刮鼻子。   梁齐因呼出一口气,转身坐回案前,“她强势是她的事,我想保护她是我的事。”   好像世人都认为,本身性格刚烈要强的女人就活该被忽视,活该承担更多,哪来的歪门邪道,真废话似的。 第71章 戒断   六月中旬的时候, 楚王赵嘉晏以捉拿南下流民的名义让季时傿去了南疆,统共带了不到二十人,原本一切计划得都很顺利, 但没想到被申行甫临时插了一脚。   果然如同梁齐因所说,哪怕成元帝同意季时傿可以南下,也不会允许她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申行甫这个寒门出来的穷书生,固执且守旧, 官场蹉跎后心有怨言,想改革但死脑筋, 看着像激进派, 思想却又古板。赵嘉晏安排季时傿去南疆, 申行甫也能猜出其中用意,但嘴上却不留情, 认为赵嘉晏不应该把重要的担子交到女人身上。   哪怕季时傿多年来坐镇北境, 战功赫赫, 申行甫这个远在京城的读书人体会不到,他只认书上的死理,“修身莫若敬,避强莫若顺。故曰敬顺之道,妇人之大礼也。”   总之这些事情应该让男人来做,妇人不该抛头露面。   季时傿听他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通,照旧翻身上马, 淡淡道:“大人《女戒》背得这么熟,莫非其实是女儿身?”   读书人哪里受得了这种“侮辱”, 气得申行甫当场就要撅过去了。   卢济宗巴不得她赶紧走, 一听说季时傿要去南疆便立刻派人给她开了城门。   一行十数人出了中州, 南下渡江之外还要翻过一片山林, 夏日暑气蒸腾,蚊虫极多,越往南越是,季时傿本就烦,被申行甫吵了一通就更烦了。   “啧。”她勒着缰绳忍不住骂了一句,“最烦这群啰哩巴嗦的老酸腐,不管民生管女人,读得什么狗屁圣贤书,管得忒宽。”   骂完了又觉得何必呢,跟这种人计较什么,现在的人谁不是被三纲五常约束着长大的,只不过她是个特例,别人自然看不惯。   前世的时候,刘方周等人还不是一天到晚要参她,觉得只要她在朝一日,民间风气就会被她带歪,要是天下女子都学她一样不恪守妇道,净想着出去抛头露面怎么办?   那这从古至今以男人作为主体驾驭的官场和世道不就岌岌可危?季时傿一边骑马一边忍不住心想,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好处他们占了,便理所应当地觉得自己有资格去规束别人,对女人那么多约束,是怕她们强大起来会抢自己饭碗吗?   如果将来女子也能入学,也能为官就好了。季时傿酸溜溜地想到她自己,别人若跟她一样早就封侯拜相,而自己只有成元帝赐的一张写了“定宁”二字的牌子,太寒酸了也。   也不知道如果有一天吃不起饭了,圣上的墨宝能不能拿出去卖钱。   “大帅!”   马观同早就得到季时傿南下的消息,特地在城门等候,远远地见着一批人风尘仆仆地骑马赶来,亲自上前迎接。   城门处戒备森严,滴水不漏,季时傿扫了两眼,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迎上前的马观同道:“现在情况怎么样?”   马观同道:“能抓的都抓了,关了一批人,但那东西就是禁不掉。”   “你们查来源了没?”   “查了,但是没查出个结果来。”马观同满脸愁绪,近来因为这些事头发都掉了一大堆,“大帅你是不知,这东西长得极快,一个月就能收成,并且一旦落地,庄稼就长不成了。”   他越说越气愤,“只要根有一点没除干净,它就能继续生长,真就‘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还有那些个百姓,哎呦我就不说了,这玩意暴利,谁都想赚钱,我们不让他们种像挖了他们祖坟一样,人都把我们上面十八代骂了个遍了。”   “他大爷的,真是有苦叫不出,早知道这提督当得这么憋屈,老子还不如回老家种地呢。”   季时傿叹了一声,“好歹你们控制住了没让这东西往其他地方蔓延,中州那儿本就水深火热,要是这毒草再传过去,那真没救了。”   说话间已经到了南疆军大营,只是还未进去,便能听到此起彼伏的,痛苦的喊叫声。   季时傿一愣,“什么声音?”   马观同解释道:“噢,我们把所有沾了毒瘾的人全集中关在这儿了,这些在喊的都是犯了瘾的人。”   “也不知道这样有没有用,但现在也没有其他的医治方法,只能这样办了。”   季时傿环视一圈,蓦地看到一名白衣飘飘的女子自关押身染毒瘾之人的牢笼前走过,军营重地,若不是因为现在的特殊情况,普通人根本进不了,更何况自由穿行其间了。   季时傿皱了皱眉道:“谁把家眷带军营里来了?”   “不不不。”马观同连连摇头道:“那是泸州徐家的人,来给他们治病的!”   “徐家?”季时傿眯了眯眼,仔细一看才发现那名女子梳的还是未婚少女的发髻,轻纱遮面,看不清相貌,但只一个背影就够让人觉得出尘不俗了。   只是为什么她从来没有听说过徐家有女大夫,之前让人去泸州打听的时候也没有提到过。   “其实一开始我也觉得蛮奇怪的。”马观同挠了挠头,“徐大夫那举手投足间看上去跟世家大小姐简直没什么两样,我一开始还不信呢,但她医术是真厉害,将这些人集中关押起来也是她提出来的,什么‘戒断’,什么玩意的反正我都听不懂。”   “这方法是好。”季时傿点了点头,“省得这群人再去碰那东西。没人买那就没人愿意卖了。”   “徐大夫!”   季时傿走上前喊了一声,不远处的女子身影一顿,转过身来,气质冷淡如玉,周身三尺若冰,轻纱外露出的上半张脸毫无表情,微微欠身道:“将军。”苡糀   季时傿没来由地觉得熟悉,但张口就问“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又很怪异,因此只是问道:“徐大夫,这毒瘾一旦沾上了还能治吗?”   众人口中的徐大夫正是温玉里,她扫了一眼远处犯了毒瘾痛苦不堪拿头撞墙的病人,淡淡道:“能治,但很困难,只能熬。”   “不能用药吗?”   温玉里道:“将军,是药三分毒,想靠药物压制,焉知不是饮鸩止渴,只是从一个深渊跳到另一个深渊罢了。”   季时傿无奈道:“好吧,那徐大夫看出来他们服用的是什么毒物了吗?”   温玉里沉思片刻道:“将军知道莨菪子吗?”   季时傿道:“什么?”   “也就是俗称的天仙子。”温玉里解释道:“此药常用来制作麻弗散,有镇痛的功效。”   “但天仙子不能服用过多,会致幻,《神农本草经》上有提到过多食会使人狂走,也就是神智错乱。”   “徐大夫的意思是,他们服用的是天仙子?”   温玉里摇了摇头,“一开始我以为是,但我见他们的症状与多食天仙子又有些不同。我给他们其中几个毒瘾非常严重的人把过脉,见他们脉象不稳定,脾虚肾热,肝火旺盛,行动滞涩,似乎五感也在下降,这东西制成的药粉是有毒的,长此以往对身体有很大的伤害。”   “但他们吸食的剂量不至于到能毒死人的程度,恰好介于麻醉与毙命之间,服用时人会变得很兴奋,飘飘然如上云端,欲/仙/欲/死,快感是非常强烈的。所以很多人哪怕明知道此物有问题也要食用,贪欲摧磨人心之重,这也是一旦上瘾便很难戒断的原因。”   温玉里说着说着面露歉疚,“然而我学艺不精,孤陋寡闻,从未见过能导致这种病症的东西。”   季时傿瞳孔一震。   脾虚肾热,肝火旺盛,行动滞涩,五感下降,这些和当初陈太医所讲,关于梁齐因中毒后的症状简直一模一样,别无二致。   季时傿咬了咬舌尖,让自己冷静下来,询问道:“徐大夫,如果这个毒物一次性服用过多会导致什么情况?”   温玉里道:“大量毒素集聚会使血液无法流通,快感过强,人太心奋则至闭塞心窍,五感不达,最后血液凝固,会死得非常痛苦。”   “能……”季时傿哽了一下,“能治吗?”   温玉里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我不知。”   季时傿吸了一口气,捏紧了拳头,温玉里看出她有些不对劲,担忧道:“将军,怎么了?”   “没事。”   难怪马观同的信上会说此毒无解。   季时傿摆了摆手,竭力平复情绪道:“此物既然从未有人听说过,会不会是因为我们这儿并不生长?”   温玉里凝神片刻,道:“许多用于麻醉的药物其实南疆并不生产,药商往往会通过海、陆两个方式从其他地方购置。”   “比如?”   “天竺或者大食。”   季时傿愣了愣,转过身看向马观同道:“南洋港口封锁了吗?”   马观同道:“早封锁了,禁海令一颁,鸟都飞不进来。”   季时傿冷声道:“既然鸟都飞不进来,那这些毒物是怎么传进来的?”   马观同脸色倏地一变。   “操!”   他喝骂了一声,随即冲出去点了一批兵,厉声道:“你们现在跟我去南洋港口,将那边所有人全部拿下,一个都不能跑!”   作者有话说:   啊这块地方很多都是我瞎编的,有些是参考了资料,请勿考究orz… 第72章 清扫   楚王南下后, 京中的风向又经历了新一轮的波动,太子无故被禁足东宫,旁人不知道, 李寅元却清楚地明白是因为什么,那篇写有“待到白雪落满地,遮去人间陌上尘”的文章是出自他之手。   自年初起他因为地下赌坊和开设妓院一事被革职申饬,李寅元表面要对成元帝的处罚感恩戴德, 其实心里难免会有怨言,但他只敢在四下无人的时候宣泄, 那篇文章也是醉酒后胡乱写的, 根本没有拿出去过, 到底是谁把这篇文章传了出去,还闹起了轩然大波。   成元帝没有公开表示过要处置写这篇文章的人, 但私下里却在命人调查, 并且李寅元的庶子因为将这篇文章带到宫廷内与皇子传阅, 导致终身被剥夺了参加科举的资格,那是李寅元爱妾所生的孩子,他也极为宠爱,可谁知前程路居然会断得这么突然。   如果成元帝再查到写这篇文章的人是他的话,那就真完了。最好赶在被人发现之前,就将背叛他的人抓出来,可是能是谁呢?连他自己都忘了醉酒之时有哪些人在一旁了。   六月下旬, 司廷卫终于查到了博文馆。   而在司廷卫的人找上门前,先找到梁齐因的居然是他那许多年没有见过面的长姐, 梁慧芝。   梁慧芝是梁弼的庶长女, 从小便知书达理, 哪怕只是妾室所生, 在京城内也素有令名,当年老国公半朝座师,梁家势大,梁慧芝及笄时,恰逢李寅元发妻亡故,李家以正妻之位将梁慧芝抬回去做了续弦,至今已经十余年了。   梁齐因对这个长姐其实印象很深,老国公还在的时候,梁慧芝会经常过来请安,老国公不苟言笑,对子孙也很严厉,但对梁慧芝却还算和蔼,也是因为有他的庇护,梁慧芝才能嫁到李家。   但自从她嫁人之后,就很少见过了,因此陡然见到梁慧芝时,梁齐因一时没有认出来她是谁。   “小六,还认得我吗?”   梁齐因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端正地行了礼道:“长姐。”   梁慧芝带着兜帽,闻声笑了一下,“上次见你时你还是个少年郎,转眼已经这么高了,姐姐得仰头看你。”   梁齐因只是淡淡地牵了牵嘴角,梁慧芝突然来找他的用意并不难猜,“如果长姐是想让我向司廷卫隐瞒那篇大逆不道的文章是李寅元写的话,恕我无法答应。”   闻言梁慧芝莞尔一笑,将鬓边一缕碎发拨至耳后,并不回应他的话,而是转口道:“小六,你就不奇怪,那篇文章是谁传出来的,又为什么偏偏会送到博文馆吗?”   梁齐因神色一顿,“是你?”   “是我。”   “李寅元是你丈夫。”   梁慧芝笑道:“是我丈夫又如何,跟我恨他有什么关系?”   “那篇文章是我让人送到博文馆的,我知道博文馆的东家是你,我也知道你想助楚王登基。”   梁齐因皱了皱眉,诧异之后有些不解道:“你既然知道,你帮我做什么?李家要是倒台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是没好处。”   说罢自顾自地坐下来,一面给自己倒茶一面道:“小六,你不知道,庶女想在一个大家族站稳脚有多困难。”   “前十五年我步步为营,以为给自己找到了好归宿。”梁慧芝抿了口茶,“但李寅元他宠妾灭妻,祖父不在了,我无依无靠,爹那样的人没法给我撑腰。”   “太子成不了大事的。”梁慧芝淡声道:“李家也长久不了,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我总得为我儿挣条出路,你从小就聪明,将来楚王登基之时,就是李家覆灭之日,我今日帮你一把,是希望来日你能念着这份情庇护我儿,但我不想现在就自寻死路,所以恳求你不要揭发李寅元。”   梁齐因面目严峻,沉默了片刻道:“那现在如何?司廷卫是陛下的亲卫,不会善罢甘休的。”   梁慧芝笑了笑道:“这事你便不用担忧了,李家已经找好了替死鬼,会有人认的。”   “谁?”   “哦,你可能还认识,张振,从前是不是和你一起读过书?我公公当年是他的主考官,李寅元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是我公公六十大寿,那日张振也在府上贺寿。”   梁齐因怔然,当年他还在泓峥书院读书时,张振就住在他隔壁,比他年长几岁,性情温吞老实,对大家如兄长一般。   那日他毒发,也是张振东奔西走为他打点的。   “长姐。”梁齐因顿了顿,沉声道:“你想让我嫁祸我过去的同窗吗?这件事情一旦传出去,张振的仕途就完了。”   梁慧芝眯了眯眼,“张振家里只有一个老母,没人会为他追根究底,你要是觉得亏欠,我们会救济他,或者将来楚王登基后,你再举荐他。”   “那被耽误的这几年呢?”梁齐因质问道:“是他活该吗?”   梁齐因面无表情,淡淡道:“长姐,你忘了,我也是被折了仕途的人。”   梁慧芝一愣,眼睛睁大了几分。   “那你要如何,检举李寅元吗?你就不怕太子他们知道博文馆背后的人是你会对你下杀手吗,小六,祖父难道没教过你,成大事者要下狠心吗?”   梁慧芝秀眉微蹙,“你太优柔寡断了。”   “我不是优柔寡断。”梁齐因反驳她,“我是不想拖无辜之人下水,如果我真做了,那我跟他们有何区别。志毋虚邪,行必正直此乃士子立身之根本,我当不了国士,我也不当小人。”   梁慧芝一时气急,“你……”   “不过长姐也不用担心。”梁齐因给她重新添了茶,“司廷卫查不出什么东西的。”   “什么意思?”   梁齐因道:“因为那篇文章根本就不是博文馆印制的。”他瞥见梁慧芝错愕的神情,解释道:“我留了一手,把长姐交于我的文章又转交给旁人了。”   “你给了谁?”   “肖家经营的百川书局。”   梁慧芝“蹭”的一下站起来,“肖顷认得李寅元的字。”   梁齐因漫不经心道:“原稿还在,我给的是我左手抄写的。”   梁慧芝松了一口气,重新坐了下来,“小六,你比我想的还要谨慎。”   “长姐。”梁齐因抬起眼,“你在李家过得不好吗?”   梁慧芝神色微凝,眼里波动半分,“旁人都说我是高嫁,说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能给李寅元做续弦,我一开始也是这样认为的。我谨遵‘女四书’,体贴丈夫,孝顺公婆,可我得到了什么?”   梁慧芝越说越气愤,“婆婆妯娌因我庶女身份辱我欺我,我宽容大度,哪怕李寅元的妾室再无理娇蛮我也从不曾与她们计较过,最后呢,李寅元宠妾灭妻,我在李家过得生不如死,连我儿都要护不住了,李显能去文华殿给皇子当伴读,我儿呢!”   梁齐因道:“难道李显之所以会将那篇文章带进文华殿,是长姐你所为?”   “是,是我让人偷偷夹在他书页里的。”   梁齐因几不可察地叹了一声气。   “小六。”梁慧芝唤了他一声,轻声道:“姐姐活不长了。”   梁齐因神情僵住,“什么?”   梁慧芝苦笑了一声,“年初的地下赌坊和妓院你还记得吗?李寅元他染了病,传给了我,明明是他在外花天酒地,李家只会觉得是我没有伺候好丈夫,你觉得我还能活多久,倓儿我又还能庇护多久?”   梁齐因猛地站起来,动作一急失手打翻了桌上的茶盏,“让大夫……”   “不能。”梁慧芝打断他,“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叫做‘宁医十男子,不治一妇人’吗?更何况是这样的、这样的……”   她说着说着泣不成声,“小六,我已经不指望什么了,只求将来姐姐走后,你念在过去的姐弟情分上,能护着倓儿,我只有这一个心愿。”   ————   南洋海上的浪潮拍打在岸边,腥咸的海水滑到嘴里,咸得人口腔直发涩。   禁海令颁布之后,并非所有的贸易都完全切断,实际上是减少引进,但出口一直存在,夷人的商货很难流入大靖,需要经过层层筛选与检验,长时间无法通过的话则会滞留港口,引起很大的损失。   马观同带人赶到南洋港口之后,未等那边的官吏反应过来,便一个不留地将他们全部捉下。季时傿拖着犯了毒瘾的刘鸿德赶到时,负责海关的几名官员正跪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大喊着“冤枉”。   季时傿不想和他们多废话,将《洋人入港条例》与《防夷章程》上关于严禁沿海居民与他国商人贸易往来等条例背了一遍,然后让为首的官员回答,他犯了什么罪。   南洋天高皇帝远,天子的手再长也伸不到千里之外的南疆,负责海关的官员当地头蛇当惯了,早已经褪了一身硌人的蛇皮,成了圆滑老成的泥鳅,他见了季时傿也不怕,刚要把准备好的说辞搬出来,便被季时傿一刀削了半个肩膀。   其余众人纷纷瞠目结舌,刚刚还在鬼哭狼嚎的嘴顷刻间就闭上了。   “我刚刚说的话你们听不懂吗?违反条例者按律当诛,如有自己认罪的,我还能留你们一条狗命。”   话音落下,季时傿将刀重新架在了刚刚被砍了一条手臂的官员头上,厉声道:“说不说?”   那个官员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季时傿这个人完全不讲究先礼后兵,他疼得眼白都要翻过去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季时傿数了三下,一刻都不多等,直接挥刀砍断了此人的脖子。   动作之快与狠厉,以至于血溅三尺,那颗头颅咕噜两声在地上滚了一圈,脸朝上,眼睛里还是茫然的。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她不是开玩笑的,她是真的会杀人。   季时傿面无表情地眨掉睫毛上沾上的血珠,提着刀走到下一个人面前,还没开口,对方就已经吓得屁滚尿流,猛地磕了几个响头道:“我说我说!”   “南疆的药商会从、从天竺购买、购买用于制作麻弗散的药物,这也是港口为数不多允许交易的货物。”   “但年初的时候……有个洋人商贩,说、说……”   季时傿将刀贴近他的脖颈,冷声道:“说什么?”   那名官员瑟缩了一下,咬着牙道:“说只要我们允许他的货物登港,愿意交三倍的税银。”   “你们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吗?”   “他说、他说叫‘芥伽’(我编的)……也是用来制作麻弗散的,比、比天仙子还要好用……”那名官员声音越说越小声,“所以我们就、就……”   “你放屁!”季时傿咬牙切齿道:“你们明知道那种毒物会致人上瘾,明知道那群人打的是麻痹南疆军的主意,还敢受贿,还敢走私!”   众人其其磕头哭喊道:“大帅!冤枉啊冤枉!”   “冤枉?”   季时傿嗤笑了一声,神色愤怒以致狰狞,扯过一名官员的领子,将他拖到刘鸿德面前,厉声道:“你看清楚,这就是我大靖的兵!连人都站不起来,连自己是谁都要忘了!”   接着拖着人到南洋港口外,指着远处被毁坏的田埂道:“你再看,那就是我大靖的国之根本,现在被这种毒物毁于一旦,没有田,没有粮,民生何以固,国土何以宁!”   “你们是找死吗?连这种贿赂都敢收,洋人什么用意难道你们不明白,倘若此等毒物流传全国,迟早有一日大靖会被外敌夷为平地,先祖前人在天之灵不得安息,你们就真不怕下地狱吗!”   禁海令颁布才几个月,洋人便起了歪心思,试图用这种恶毒的东西撬开大靖禁闭的海门,一个国家倘若从里面就开始烂掉了,都不消外人做什么,自己就能散个干净。   那名官员被她骂得脸都白了,浑身上下止不住地哆嗦,痛哭流涕。   “大帅,饶命!下官知错了,下官知错了啊!”   季时傿松开手,一脚踹开抓着她衣服下摆的官员,转身面向马观同道:“去,带人把所有种了那个什么狗屁玩意的田全部清了,有胆敢阻挠者,带到这儿来,我一个一个杀。”   作者有话说:   “志毋虚邪,行必正直”——《管子·弟子职》 第73章 算计   马观同带人走后, 季时傿站在南洋港口,将砍完人后卷了刃的刀掷在地上。   方才还在哭喊的官员噤了声,只敢小声抽泣, 怕自己声音大了惹怒她会引来杀身之祸。   清田并没有季时傿想象的那么顺利,重新封锁南洋港口并严格例行禁令可以杜绝毒物从外渗透进来,但内部已经扎根生长的却很难处理。   近两个月来,许多人看到了“芥伽”背后所带来的暴利, 毁坏稻田而改种毒物,“芥伽”这种东西按照马观同所言, 一旦扎根便很难清除, 土地需要花费许久的时间才能涵养到从前, 那这段时间,百姓吃什么, 南疆的税收又怎么办。   有的人心存天下志在四方, 但对穷苦百姓来说, 门口那一亩三分地就是全部,兢兢业业一辈子也不过就想图个温饱。他们根本就不懂此等毒物会掀起多大的风波,只知道此物收成快,利润大,换的钱能买更多的粮。   南疆的巡抚名叫杨和荣,季时傿等人在港口抓人的时候,他正在任上因流民起义军等事忙得焦头烂额。刚一听闻消息便马不停蹄地赶到港口, 到了地儿见那负责港口巡防的官员已经人首分离,吓得从马上下来的时候腿都是软的。   杨和荣胆寒, 抵达南疆的第一天, 就在港口杀了人, 要不然外面都说她女阎罗呢。   季时傿神情冷峻, 海风裹着沙子,她微微眯着眼,听杨和荣将山窝窝里那群起义的流民骂了个遍,始终一言不发。   过了半日,马观同带着人回到港口。   “那些人不让清田。”马观同出去了一趟,却是苦着脸回来,“说我要是清了田,就是要了他们的命。”   杨和荣扬声道:“那些刁民都要翻了天了,不肯清田那就全部按造反罪处置!”   季时傿觑了他一眼,杨和荣一怵,连忙低下了头去。   季时傿开口道:“百姓会如此,是因为他们并不清楚‘芥伽’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那我跟他们讲了啊,这玩意种了又不能吃,是洋人拿来害我们的,但他们听不懂,还说‘芥伽’两个月就能收成,卖的钱可以买几倍的粮。”   马观同啐了一声道:“粮也是得有人种的,要是所有人都去弃农耕而改种这鸟东西,那大家都别吃饭了,这他娘的不是跟官府对着干吗?”   这时原本待在军营里的温玉里突然出现在港口,她见马观同带兵出去清田,觉得有些不对劲,便跑到港口查看,谁知一进来看到满地的血,季时傿脚边还滚着一颗头颅,顿时脸色一白。   “徐、徐大夫?”   季时傿见她吓得不轻,心想就算是治病救人的大夫也不会见到这样血腥的杀人场面,于是连忙招了招手,唤来人把那个被她砍了的官员拖下去了。   “徐大夫没吓着吧?”   温玉里忍住反胃的不适感,白着脸摇了摇头,“我刚刚听到几位大人聊到清田的事宜。其实百姓并非是与官府对着干,说到底还是因为无知,穷苦老实的百姓大多不识字,没有读过书。大人与他们讲民生讲国情他们是听不懂的。”   杨和荣道:“那跟他们讲什么?!”   “讲清楚‘芥伽’一旦落地,寸草不生,长此以往土地就废了。对百姓而言,最重要的就是田地,还要同他们解释清楚吸食‘芥伽’制品有损身心,他们就算不识字,也能看见东西,军营里那群将死之人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季时傿想了片刻道:“徐大夫所言甚是。只不过根株铲除之后,短时间内无法做出填补,今年粮食收成锐减,便不能参照往年一般的税成了。”   杨和荣咬了咬牙,“也罢!老夫改日拟个折子,看看圣上能不能减少南疆今年的赋税。”   马观同探头道:“那我去把百姓聚集起来,把军营里那些个犯了毒瘾的人给他们瞧瞧?”   “我也去。”温玉里出声道:“我是大夫,我说的话他们总得信。”   季时傿点了点头,“去吧。”   待几人走后,杨和荣瞄了一眼地上那群还被绑着的官员,试探道:“大帅,这些人怎么办?”   季时傿负手而立,闻声淡淡道:“‘芥伽’屡禁不止,民生地利皆受毒害,以至于现在连军中士兵都受了影响。”   “回京之后我会上奏陛下,要想此物禁绝,三令五申少不了的,如果只是口头警告,则会出现阳奉阴违的情况,只有严格按照条例上实行惩戒,才能做到警示的作用。”   杨和荣怔了怔,犹豫道:“那这些人……”   季时傿一面往外走,一面道:“杨大人,你是南疆巡抚,沿海巡防也有你的职责,那些条例你也是清楚的,这些人受贿走私,犯了什么罪,该怎么处置,不用我教你吧。”   杨和荣心一颤,连忙堆笑道:“不用、不用……”   这话说得很清楚了,就差指着他鼻子说:别在我面前装,你管不好手底下的人闹出这档子事,我完全有资格现在就参你一本,你这巡抚也别当了,但我卖你个面子,把这些破事处理好了,我也就不再追究。   于是他只好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转身道:“把这些人都关押起来,查清楚,哪些人受了贿,受了多少贿,违反了《防夷章程》者,严格依法处置。”   “该杖刑的杖刑,该杀的杀——!”   七月初,杨和荣下令封锁了南洋港口,且比之前更为严固,二十里之内的海面绝不允许出现非官办以外的船只,渔民禁止出海,胆敢违令者格杀勿论。   南疆军迅速清剿了境内所有由‘芥伽’汁液提取晾晒成干的制品,也就是刘鸿德等人吸食的□□,因为服用之后如上云端,极乐无穷,在民间又便被戏称为“登云梯”。   不过如今是真成了“登云梯”,因为凡是胆敢吸食此物的人,要么被掏空了身体,要么最后毒素积累过剩,一命呜呼上西天了。   南疆百姓见此,果真不敢再种植‘芥伽’,清田行动得以顺利进行了下去。   ————   赵嘉晏在中州待了大半个月,与裴逐里应外合,明察暗访,搜集了卢济宗等人贪污瞒报的证据,关押流民的地方最终锁定于中州以南的太和山脉上。   七月初,申行甫以河道倾塌为由拖住了卢济宗等人,赵嘉晏则带着季时傿留给他的二十名亲兵赶去太和山,一路摸索,才终于找到了这处隐蔽的流民所。   那是何等的人间地狱。   没有充足的粮食,最基本的温饱问题都解决不了,山地本就昼夜温差极大,这里多的是冻死的流民,更有甚者,出现了易子而食的状况。   赵嘉晏气得血都要凝固了,与其中一名流民沟通了才知道,朝廷派遣钦差南下之际,卢济宗一得到消息,就以大雨将至,堤坝有倾塌的危险将流民聚集到山上,美名其曰是为了占领高地以躲避洪水,实际上却将他们在山上关了将近一个月。   与他沆瀣一气的官员,合谋贪下中州的赈灾款与各地政府下放的米粮,层层剥削下来,最后真正到达流民手中的不过一碗参了泥沙的无米之粥罢了。   原本有人被逼迫得受不了,想要南上进京诉状,但都被卢济宗派去的人拦截斩杀,实在走投无路才会有人想到揭竿起义,与土匪搅在一起,如果不是没有办法,守着几亩地老实本分的百姓怎么会想到去与官府朝廷对抗。   赵嘉晏在太和山之时,那厢卢济宗等人被申行甫拖久了才终于意识到不对劲,连忙下令封锁了整个中州府,申行甫即刻被囚禁,卢济宗回到府上翻了个遍,果真连楚王的半个人影都找不到了。   “大人,楚王怎么不见了?”   一旁的县令还没反应过来,奇怪楚王殿下怎么好端端地没了人影,卢济宗满脸充血,气得肺都要炸了,陡然听到这么一句天真烂漫的询问,“啪”一巴掌抽得方县令脸都歪上了额角,“蠢货!屎到临头了你都想不到脱裤子!”   “你到现在还觉得楚王是个好糊弄的绣花枕头吗?他打一开始就是抱着要清算我们的念头来的!老夫为官数十载,竟被一个黄毛小儿摆了一道!”   卢济宗紧紧捏着手上的佛串,一颗颗地拨着上面的佛珠,极力平复情绪,现如今,只怕楚王已经到了太和山,只要他还没出来,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得找个替死鬼把罪都推过去。   卢济宗冲出院落,大吼道:“裴怀远呢,来人,去把裴逐找过来!”   片刻后,被他使唤出去的人又灰头土脸地返回,“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哭喊道:“老爷,裴大人他也……不见了!”   卢济宗身形一晃,扶着门框才堪堪站稳,他以为好拿捏,识时务的裴怀远原来早就和楚王勾搭在一起了,那两个人根本就是一伙儿的!   卢济宗咬了咬牙,握着笔的时候手都在抖,将信件塞给了亲属后急步冲出府门,既然楚王一定要如此,那就别怪他下杀手了。   “去、去……飞鸽传书,把这封信送到京城……另外,把南疆到中州的山道给我炸了,谁也不能放进来!”   只要季时傿不能过来,天高皇帝远,杀他一个无权无势的亲王还不简单吗!   作者有话说: 第74章 晚来天欲雪   司廷卫暗中调查了十数日之后仍未找到那篇文章出自谁之手, 倒是查到了最初印制这篇文章的地方,乃肖家经营的百川书局,司廷卫查到这儿的第二天百川书局就被贴上了封条, 也没说是因为什么查的,民间传什么的都有,弄得最近京城的文人墨客都不敢写文章了,生怕一不小心又落入了哪个文字狱。   出事的时候肖顷正在户部的值房, 回去听到亲信告知,才陡然意识到自己这是被人摆了一道, 不仅打了太子的脸还顺手把他也拉下了水。   而这个布局之人隐在暗处坐收渔翁之利, 从始至终甚至连面都没有露过一次。   肖顷忽然觉得, 京中开始有一方既不属于太子,也不属于端王的势力正暗中滋长了。   七月下旬, 陆陆续续的有早桂盛开, 天气开始转寒, 路上已经看不见有行人穿着轻薄的暑衫。   梁齐因端着一盘新鲜的生肉,穿过走廊,停在廊下的石阶上,那只往常闻见味儿便会飞过来的海东青今日却没有出现。   “雪苍!”   梁齐因四处张望了一圈,他看不清有没有鹰隼停在附近,但也没有听见鸟翅拍打的声音,似乎真的不在。   季时傿说她很少会喂养海东青, 一般都是让它自己出去觅食,但梁齐因为了跟这只隼打好关系, 都是挑昂贵的鹿肉喂养它, 那只隼喜欢, 所以从来不会缺席, 但今日自己在廊下站了许久它都没有飞回来。   梁齐因等得有些急了,正当他准备唤人去找的时候,天空中蓦地响过一阵锐利的隼鸣声,紧接着一只硕大的海东青从林间扑杀而来,振开双翅足有一人之高,利爪下钳着一只断了脖子的白鸽,猛地甩到了梁齐因脚边。   “什么?”   梁齐因错愕了一瞬,弯腰将抽搐的白鸽翻了个身,见它爪边绑着一个信筒。梁齐因脸色遽然一变,转身看了眼雪苍,它正停在台阶上,那盘鹿肉已经吃了一半了。   信上没头没尾,只有一句诗“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似乎并没什么特别的用意,但一封不知所云的信至于飞鸽传书吗?   大雪将至,降哪里去,这封信写得很隐秘,似乎也是怕被外人得知,用着仅双方能理解的文字沟通。   梁齐因神色僵住,忽然想起这首诗的著者,出生于新郑,而新郑,正是中州的几个县城之一!   他迅速返回房间动笔,随即将写有“楚王有危险”几个字的信纸卷好,放进了雪苍脚边的信筒,低声道:“去南疆找阿傿。”   海东青吃完最后一块鹿肉,顺了顺羽毛,大概是不满自己刚吃饱就要干活,将那只白鸽彻底咬死泄愤后,才一展双翅,冲入了云层。   梁齐因低头看了一眼死透的白鸽,随手扔到槐树下,召来陶叁道:“备马,我要去中州。”   ————   杨和荣下令之后,马观同带兵清田,温玉里不厌其烦地到各地去讲述种植‘芥伽’所带来的危害,且一路义诊,从不收取任何钱财。南疆都在传,说徐圣手去世之后,本以为没落的医学世家又后继有人,现在大家口中的“徐圣手”就不单指是徐正则了,还有如今的徐理。   虽然大家都不清楚,老神医是何时冒出来一个远房外孙女的。   毒草的事情暂时解决,季时傿还要完成楚王给她下达的另一项任务,“捉拿”与土匪勾结在一起,准备起义的中州流民。   在她没有来之前,马观同与杨和荣就曾多次派人安抚过,但那群流民对官府的恨意很深,加上还有土匪在旁挑唆,去了几次都没有成功。   季时傿想了两天,最终只带了十几个人进了山。   南疆地区多山林,盘踞在此地的匪帮大大小小的少说也有上百个,跟兔子洞一样密集繁多,这些山道又或许互相打通,隐在厚密的树林下,外人根本分不清,因此每次杨和荣起了剿匪的想法后都是无功而返,常常自己人刚进山,还没摸透敌人在哪儿呢,就被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山匪给一网打尽了。   南疆的草寇头头姓黄,因为脸上有一个从额角劈到鼻子的疤痕,又被称作黄刀疤,过去也是布衣出身,因为受够了当地豪绅的压迫且求告无门便自己亲手杀了仇人。后来为躲避官兵的追捕逃到南疆,最终落为草寇,一干干了二十年,可以说平生最恨的就是朝廷走狗,来一个杀一个。   季时傿进山前打听了这群人,南下的流民大多加入了以黄刀疤为首的匪帮,马观同他们试图捉拿流民多次未果,黄刀疤不肯交人,至少是个讲义气的,但他对官府的人又恨之入骨,极为警惕,像派人去招安这种居高临下的行径根本不行,反而还会激化矛盾。   想要跟这种人谈判,必须放下高高在上的姿态,大张旗鼓地进山就差把“我是来抓你们的”几个大字写在脸上一样,人家会相信才怪。   山林静谧,时不时能听到鸟兽在其间穿梭的声音,几名身穿盔甲的士兵骑着马,亦步亦趋地跟在季时傿后面,其中一人忍不住问了声道:“大帅,这真的行吗?就我们几个人,那群土匪要是真动起手来,挡得住吗?”   季时傿气定神闲道:“放心,他们不会的。”   小将士惊诧道:“怎么就不会了?我们之前派过去的几人都没回来过!我就怕他们有埋伏。”   “我是陛下派来的,杀我无异于造反。”   季时傿解释道:“所谓流民,不管能掀起多大的风浪,那也是民,本质上是不愿意违抗朝廷的,他们之所以要与山匪勾结在一起,那也是被卢济宗那群狗贼逼的,但凡有其他活路给他们走,他们都不会愿意担上造反这种诛九族的大罪。”   小将士愣愣道:“什么、什么活路?”   “我给他们的活路。”   他没反应过来季时傿的意思,还欲再问,寂静的林中便忽然传来一声厉喝,“一个毛都没长齐的丫头,未免口气太大了些!”   小将士咯噔一下,怎么说埋伏埋伏就来!   相比较于慌张的几人来讲,季时傿看上去则格外的冷静,甚至好整以暇地抱拳道:“黄帮主,久仰大名啊。”   既然被她点破了身份,那群藏在林子里的山匪也不躲了,索性直接亮了相,为首的身穿虎皮,半袒着胸膛,身形健硕,皮肤黝黑,果然如传说中的一般脸上有道狰狞的疤痕,正是黄刀疤。   “呵。”   小将士喝斥道:“黄刀疤!你休得放肆!”   黄刀疤啐了一声,“呸,朝廷走狗!”   一干朝廷走狗:……   季时傿勒紧缰绳,往前走了两步,开门见山道:“黄帮主,从中州逃出来的流民想必都投靠了您,我今日来也不为别的,就是为了将这群流民带走,您怎么看?”   “我怎么看?你们把这群流民带走了之后要做什么?”   小将士道:“自然是按罪处置,沦为草寇,烧杀抢掠,与朝廷对……”   季时傿忍无可忍道:“闭嘴!”   小将士悻悻然地止住了话音。   “黄帮主,我可以向你保证,这群流民我会安安全全地带回去,不会动他们一根汗毛,你们山寨的人我也不会动。”   黄刀疤冷哼一声,“我觉得我会相信你说的鬼话吗?”   季时傿笑了一下,“如果你不信,就不会等在这儿了,在诸位豪士眼里,我应该比其他人多几分信用吧?”   黄刀疤身边的人出声道:“帮主,别信这女的,她跟那群狗官是一伙儿的,信了她咱们就全完了!”   季时傿道:“不信我,你们打算做什么,真想造反?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我说句不好听的话,你们山寨就算人再多,比得过大靖数十万将士吗?你们那些刀,弓箭,比得过兵器署制造出的先进军备吗?”   “朝廷如果真派兵过来,诸位觉得仅靠南疆的这些山,你们能扛得住几日?山道多又如何,一把火全烧了,连只兔子都跑不出去。”   方才那名叫唤的山匪骂道:“你少吓唬人!”   “我吓唬人?”季时傿轻笑了一声,“如果你们不信,大可以在这儿把我杀了,我虽不才,但也是朝中一品武将,杀了我造反的名义就坐实了,落为草寇不要紧,朝廷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是造反,你们试试看呢。”   “马观同现在就守在外面,今日太阳落山前,我要是没出去,他就会带兵进来把这片山全给清了。”   黄刀疤咬了咬牙,面色凝重。   季时傿见他有所动摇,举起一只手道:“我知道,你们仇视官府,受苦的百姓们也只是想讨个公道,我发誓,中州那群尸位素餐的贼人一定会受到惩罚,百姓们回去之后定能安居乐业,倘若我有半句虚言,我季柏舟愿千刀万剐 ,受凌迟而死。”   满山的山匪流民惶然地躁动起来。   他们在沦为山匪前,也只是老实本分的普通百姓,如果不是官官相护,求告无门,如果不是受够了压迫,被逼上绝境,谁会愿意走这样一条不归路。   没人想造反,他们劳心苦力,也只是想守着一间瓦房,两三亲友,几亩田地,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而已。   有人哭喊道:“我的老母亲讨粮时被衙门的人打死了,你能把他们都抓起来吗?”   季时傿道:“能。”   又有人喊道:“我妹妹被府尹的儿子强/暴,抛尸田野,你能治他的罪吗?”   季时傿道:“能。”   “我儿子被活生生地饿死了,你能帮我讨回公道吗?”   “能。”季时傿大声道:“我保证,所有不平之事,都会沉冤昭雪,所有有罪之人,皆难逃刑罚!乡亲们,随我回家吧!”   作者有话说:   小情侣下章要见面咯 第75章 见面   话音刚落, 东北方向便蓦地一声巨响,紧接着“轰隆隆”山石滚落,浓重的烟尘弥漫开, 数不清正栖息于此地的鸟兽冲了出来,一片混乱。   人群被那一阵巨响惊得安静了片刻,随即便躁动起来,慌乱中有人大喊道:“那娘们骗人, 定是有人埋伏在附近等着抓我们!”   小将士在后面大吼一声道:“放屁!我们大帅没有!”   季时傿心一跳,抬头往声音的来源望去, 肉眼可见远处一个山峰的半边正在往下塌陷。   小将士下意识拔出刀作防备状, 惊恐道:“大帅, 那边出什么事了?难道我们真的有人埋伏在附近吗?”   “东北方向……”季时傿微眯双眼。随后脸色巨变,勒紧缰绳道:“东北方向是中州。”   话音落下, 一个山匪喽啰慌张地跑到黄刀疤面前道:“帮、帮主, 那边的山道塌了!”   季时傿道:“哪个山道!”   小喽啰被她一嗓子喊得抖了下, 下意识交代道:“中州往南疆的那片峡谷,塌了……”   人群中有人面面相觑道:“好好的山道怎么会塌,还能过人吗?”   “能个屁,路都被堵严实了!”   季时傿尚未理清思绪,天空中倏地响过一声锐利的隼鸣,季时傿猛然抬起头,俊硕的海东青疾冲而下, 鹰眼如炬,稳稳当当地停于她的肩头, 开合的隼喙上还沾着不知道什么猎物的鲜血。   季时傿随即从它利爪边抽出信纸, 信上是梁齐因的字迹, 写得很匆忙, 只有五个字:楚王有危险。   小将士探过头,担忧道:“大帅,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季时傿神情冷峻,这峡谷塌方也太巧了,卢济宗这群混账东西是狗急跳墙了准备暗杀楚王吗?连回中州的山道都给她炸了,生怕她能赶回去营救一般,事发突然,现在让人清理山道开辟出一条新的路根本不可能。   但南疆的这群山匪兔子洞那么多,肯定有不为人知能通到中州的其他山道。   她转头看向众山匪,“黄帮主,你们帮派在南疆这么久以来,肯定有自己的‘暗道’吧。”   黄刀疤对她还没有到完全信任的地步,闻声当即否认,“没有。”   季时傿不想与他们多费口舌,“我实话说了吧,陛下的亲儿子楚王现在就在中州城内,卢济宗那老畜生狗急跳墙怕是要杀亲王灭口,他炸了山道就是怕我带兵过去营救。诸位想想,卢济宗谋杀亲王会用什么名头,他总不会将自己搭进去吧。”   黄刀疤脸色一变,什么名头,当然是流民勾结山匪,在中州暴动,楚王制止未果,反死于贼人之手的名头,到时候哪怕他们不想造反也得造反了!   这狗日的,当真是……   季时傿看出他在犹豫,厉声道:“还愣着做什么,真想死吗?带路啊!”   “妈的。”黄刀疤咬了咬牙骂了一声,“行,你们随我来!”   季时傿夹紧马腹,推了一把身侧的小将士道:“回去通知马观同,召集兵马,让他立刻赶过来支援!”   “末将听令!”   ————   太和山内,大雨将至。   乌云低垂,苍穹顶上隐隐可以看见交闪的天光,好像随时都会冲破云层,将这里夷为平地。   山路泥泞,到处都是死人,赵嘉晏捂着腰侧的伤,带来的亲卫几乎都死得差不多了,季时傿交给他的那支信号弹也在大雨中被泡烂。   裴逐紧跟在赵嘉晏身旁,不住往四周看去,他哪来想到,楚王看着稳重,实际上身边只带了二十个亲兵,如今死得只剩两三个。山谷外都是官兵,出口被堵得严丝合缝,要是卢济宗那胆大包天的东西真敢铤而走险,他们就死定了。   卢济宗以镇压暴民的名义急调兵马,将太和山围了个水泄不通,他现在只有这一条路能走,富贵险中求,要么赵嘉晏死于“暴动”,要么他死。   山谷内的积水已经漫到了脚边,上万流民艰难地在其间穿行,脚下不知道踩的是泥还是谁的骸骨,已经看不出原貌了。   “还没回信吗?”   卢济宗站在山门前,神色焦急,身后的随从满脸慌张,一连摇了好几下头。   “再等等。”   他握紧拳头,凝视着山谷里密密麻麻涌在一起的人群,像是蝼蚁一般,轻易就能碾死。   赵嘉晏抬起头与他对视,来时尊贵无比的亲王此刻满身狼藉,神情看不清晰,但目光却如两根铁锥一般,散发着森森的寒意。   卢济宗开口道:“楚王殿下,您既已走投无路,何必再执迷不悟呢?”   赵嘉晏冷笑一声,“卢大人,这句话应该是本王对你说吧。”   “笑话。”卢济宗摆了摆手,指着满山谷的流民道:“殿下,您是亲王,倘若识相一点,下官自然将您高高供着,您看看您现在,和那群刁民混在一起,哪里还有一丝从前的模样。”   “您看看,就凭您护着的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流民,您能逃到哪里去!”   “卢济宗,你瞒报中州灾情,私吞赈灾粮,致中州数万百姓身处水深火热当中,你不怕遭报应吗!”   卢济宗并不理会赵嘉晏的斥责声,偏头对一旁的人道:“还没有回信吗?”   随从腿一抖,“老爷,真的没有……”   “肖颂今……”卢济宗闭上眼,深呼吸一口气,事到如今,一条船上的人也没法同舟共济了,肖顷这老狐狸危机关头想把自己择干净,他择得干净吗!也不看看自己身上沾了多少腥!   一旁的县令道:“大人,怎么办啊……真的、真的要杀楚王吗?”   方县令是个没什么胆量的,平时跟着卢济宗后头耀武扬威,真遇上事来屁都放不出来一个,那是谋杀亲王的大罪,追究起来,是要砍头的!   卢济宗拨着手上的佛珠,紧紧凝视着前方乌泱泱的人群,闻言沉声道:“楚王手握证据,要是让他活着,死得就是我们。”   方县令颤颤巍巍地扫视一圈,“要是季、季时……”   “她不会。”卢济宗打断他,“山道都被封了,她来不及赶过来。”   黑云沉沉,暴雨蓄势待发,昏暗的天色如一张巨网般笼罩在头顶。   卢济宗凝视着赵嘉晏的双目,终于抬起手,一声令下,道:“杀!”   停驻在山谷外的官兵猛然冲上前,赵嘉晏后退一步,仅剩的几个亲卫将他围在中间。裴逐抬头看向山门,夜幕已经完全降下来了,举目昏沉遍野,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污泥,心里打鼓似的,怎么办,季时傿呢,这个时候她为什么还没过来。   山头冲下的官兵已经逼至眼前,山谷内避无可避,无数流民挤在一起,卢济宗稳稳立在山门前俯视一切,手中佛珠转动的声音如同滴水的漏刻,“啪嗒”一声,忽然一支穿云利箭煞风而来,撕过黑沉沉的夜,从他头顶呼啸而去,一箭射穿了他身旁拉弓的官兵。   卢济宗瞳孔一震,头顶的乌纱帽被射落,他还未来得及细看,便蓦地听到一声骜亢的鹰唳,惊空遏云,飞驰掠下,猛地冲到他眼前。   “啊啊啊啊!”   滚烫的鲜血从他的眼角流下,卢济宗伸出手往剧痛的右眼摸去,仅剩的左眼睁开的一瞬间,漆黑的天空猝然震下一道惊雷,贯穿雨幕,轰鸣一声将整个山谷照亮。   山谷被另一批人重新包围,雷电交加间,卢济宗看清了对面站着的人。   季时傿骑在马上,眼若寒星,手中长弓尚未松力,如一轮弯月冷彻山野,海东青振翅盘旋,掣影如电,风雨裹挟着紫云,俯冲而下,鹰隼落在了她肩头。   卢济宗骇然跌倒在地,山道已经被封锁,她是从哪里来的?!   季时傿缓缓拉起弓,瞄准他的方向,冰冷的声音与长箭一起穿透雨幕,沉沉落在卢济宗头顶,“卢大人,你已无路可退,还不束手就擒。”   ————   七月底,笼罩在中州上空数年之久的乌云终于被驱散。   赵嘉晏带着伤开始整顿中州灾区,死去的流民多达上万,有的尸体身上仅剩一具皮,有的胃里则满是石子树根。而查封的中州官员内,光是小小县令的家中就搜出了白银数十万两,更遑论卢济宗等人了。   贪官污吏尽数收押,赵嘉晏将这些查获的钱粮用于安抚百姓,季时傿则带兵勒令各地豪绅开仓放粮。马观同风卷残云一般火速收拾了各地的官兵,温玉里从南疆马不停蹄地赶来,整日穿梭在数个流民所中,天仙一般的脸上都熬出了两个黑沉沉的眼圈。   裴逐继续投入河道监修,被贪下的钱款都拿出来后,河道堤坝的建造也顺利推进了许多。   卢济宗被俘的第二天,季时傿从知府府邸的私牢内拖出了已经半死不活的申行甫,来时还板正的监察使大人现在连腿都站不直,季时傿一边喊来温玉里给他诊治,一边嬉皮笑脸地挖讽道:“大人,关了这么久,《女戒》现在还会背吗?”   申行甫两眼一黑,见识了她的厉害,哪里还敢瞧不起妇人,不得不讨饶道:“下官狗眼不识泰山,日后必定唯大帅马首是瞻。”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往好的方向而去,七月末的最后一天,一辆简朴的马车缓缓地驶入中州,小厮来通传时,众人正在商讨灾后重建与流民的安顿等事宜,季时傿闻声抬起头,疑道:“谁来了?”   小厮正欲解释:“是梁世……”   话说到一半,门口便忽然进来一人,声音里带着笑意,“阿傿。”   季时傿手里的茶杯猝然坠落,“蹭”地站起来,与来人如春风般柔和的目光相交。   “齐因!”   作者有话说:   omg忽然发现府尹其实官职比知府大的,我脑缠,改成县令了…… 第76章 撕咬   初秋凉薄的风携着浓稠的桂花香扑面而来, 梁齐因从角门外走进,逆光而行时,烁目如碎金般的光束于他身后收拢, 描绘出一个清俊舒朗的骨形。   季时傿跑到他面前停下,下意识拉住他的手,欣喜道:“齐因,你怎么来了?”   梁齐因捏了捏她的指尖, 一触即分,低声道:“等我先给殿下与几位大人行完礼, 再同你说。”   季时傿随即收回手, 意识到自己有些太激动了, 后面还有好些人看着,不由尴尬地掩着下唇咳了两声, “好, 你、你去吧。”   方才还在交谈的几人停下来, 目光往门口的方向望去,赵嘉晏颔首笑道:“岸微来了。”   梁齐因俯身作揖,“殿下。”   裴逐身形一僵,从刚刚小厮过来通报开始他蜷曲的手指就没松开来过,眸色暗沉,逼迫自己转过身,面向来人的方向。   季时傿跟上前, 怕梁齐因看不清都有谁,便一一引导, “这位是南疆巡抚杨大人, 如今暂时代管中州事宜。”   梁齐因推手行后辈礼, 杨和荣捋了捋下巴上的胡须, 伸手搀扶道:“世子不必多礼。”   “这位是都察院的申大人。”   梁齐因依循行礼,申行甫也弯腰回礼。   “这位是户部的裴大人。”   梁齐因侧身作揖道:“裴大人。”   裴逐咬了咬口腔内侧的软肉,猝然的疼痛使他冷静下来,他泄出一口浊气,不动声色地压下心头烧起的火苗,沉声道:“世子。”   梁齐因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有些奇怪,直起身时目光淡淡地从裴逐面上扫过,眼底情绪一闪而过,待裴逐想要看清时,他已经乖巧地退回季时傿身侧了。   “我们刚刚在谈如何安顿流民的事情。”季时傿拉着他的袖子带他走进庭院,招来小厮搬来新的座椅。   “嗯。”赵嘉晏知道他们两个关系匪浅,再加上还有先前宇文昭华遇刺一事的救命交情,并没把梁齐因当外人,直言道:“中州水患之严峻以致田地房屋损毁近七成,大批流民居无定所,无法安定,纵然开仓放粮,也难以维继长久,以后的日子该怎么办?”   裴逐道:“要么让各地豪绅接纳一定数量的流民,等灾区重建完毕之后,百姓们再回来居住。”   申行甫点了点头,“可以,但当时为了筹备足够的粮食赈灾已经勒令了豪绅捐款,如今再让他们收留流民,行得通吗?”   杨和荣哼道:“实在不行,就用武。”   “不行。”   这时一直沉默的梁齐因忽然出声道:“官府若出面施压,豪绅最开始会出于忌惮收容流民,但长此以往,只怕积怨成祸。”   申行甫挑了挑眉,顺言道:“那依世子所见该如何?”   梁齐因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只是胡言乱语,大人们听个乐罢了。”   赵嘉晏摆了摆手,“无妨,我们也没想出什么好法子,集思广益,你尽管说。”   闻言梁齐因却并不开口,而是低头望向季时傿,眸光微动,像是在向她询问这种场合他能不能开口一般。   季时傿心软了一下,温声道:“没事,你说吧,哪怕你说得不好,殿下与几位大人也不会怪你。”   梁齐因弯下眉眼,“好。”   裴逐瞳孔幽幽,目光在并肩而立的两人中间逡巡了片刻,哪怕是瞎子,哪怕是傻子,都不可能察觉不出来那目光两相交汇拉扯间,抑制不住漫出来、泄出来的情!   他紧抿薄唇,舌尖却不由自主地顶了顶闭合的齿龈,像是有什么呼啸着要炸裂开一样。但裴逐隐忍惯了,哪怕是这种情绪下,都能牵起嘴角,完美地扯出一个恰如其分的弧度。   梁齐因道:“中州田地房屋受损,短时间内无法恢复到从前自给自足的状态,靠朝廷救济也只能解一时燃眉之急。灾后重建本就耗时耗力,不若以工代赈,让流民投入到中州各项的修葺重建上。官府给这个做工的机会,好过让他们自己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撞,反倒不好管理。”   话音落下,裴逐淡淡道:“中州数万百姓,哪有那么多活计分给他们。”   梁齐因笑了一下,“这好办,往西蜀州等地还有大片荒地未曾开垦,如何妥善安置流民目前来看还是个难题,不如将部分流民往西转移,并许诺开垦的荒地与建造的房屋归他们所有,我想应该会有人愿意去的。”   “剩下来的不愿意离开故乡的流民,便留在中州负责灾后重建,也就是我先前所说的以工代赈的法子。”梁齐因略微停顿,继续道:“既然是重建他们自己的家乡,百姓们便不会敷衍了事,那样河道修建也不会出现像从前一样粗制滥造的情况了。”   他絮絮说完,众人沉默了片刻,申行甫挑了挑眉,眼里难抑惊讶之色,忍不住道:“这些方法世子是从哪儿看来的?”   梁齐因随口道:“某少时曾南下游历过,与乡间老农交谈时听他说的,也不知道有没有用,让各位大人笑话了。”   “没没没,世子说的……”申行甫连忙摇了摇头,这位世子当真谦逊,从未显山露水过,那样具体又有条理的一番话,怎么可能是出自老农之口。   申行甫点了点头,“挺好的,我觉得,嗯……诸位呢?”   杨和荣捋了捋胡子,半眯的眼里精光流动,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季时傿不插话,这方面她不精通,乱说话反而打断他们的思路。   赵嘉晏沉思片刻,开口道:“岸微,你还有什么想法,不如一并说出来吧。”   梁齐因神色微动,却只是摇了摇头道:“没……哦对了,有一个。”   他目光移向一旁的裴逐道:“裴大人先前提出的方法我觉得可行,不过不能逼迫豪绅,可以引导。”   裴逐眼眸半阖,淡然启唇,“引导?”   “是,引导。”梁齐因解释道:“我朝历来重视农耕而忽视商业,以致商贾地位低下,想要他们心甘情愿地主动救济流民,不妨给予商贾一定的优待。他们手握钱粮地产,不缺金银,缺的就是这点认同。”   “倘若有人愿意自发捐献钱粮救济或者收容流民,朝廷可以对这些人进行表彰,各地豪绅或许会争相效仿。”   裴逐皱了皱眉,“世子,这话可说不得,焉知有些人不是沽名钓誉之辈,再者这不是将朝廷威仪公然放在称上谈斤论价吗?”   他这话说得不轻,梁齐因垂下目光,随即弯腰道:“裴大人说得是,我失言了。”   季时傿抬起头,往前走了两步拦住他,“怀远,他没那个意思,你不要将话说得那么重。”   裴逐欲言又止地看了她一眼,宽大的官袍下拳头紧了紧,别开视线一言不发。   赵嘉晏敏锐地察觉出一丝不对劲,季时傿那人护犊子得狠,别好好地真吵起来,连忙和声道:“岸微说得那几个法子本王觉得可行,可以一试,不过刚刚给豪绅表彰什么的,怀远说得也不假,难保不会出现欺世盗名之举,还是再从长计议吧。”   “这样。”赵嘉晏略微思考道:“岸微从京城到中州来舟车劳顿,柏舟你就、就先带他在府上安顿下来吧。至于你提的那些方案,我们还需再商讨一番。”   “是,殿下。”   季时傿点了点头,待梁齐因向几人行完礼后,便拉着他从庭院里离开了。   申行甫目视着两人走出角门,其实本想说安顿世子住在哪儿让下人去办就好了,怎么让大帅亲自去啊,他心里感叹也就忍不住问出了口。   杨和荣在一旁顺了顺他的山羊须,嘿嘿一笑道:“申大人,这你就不懂了吧,他们俩是未婚夫妻,世子的事大帅当然操心啦。”   申行甫恍然大悟,“噢原来是这样,我还奇怪呢,世子怎么突然来中州了,原来是来找他未婚妻的啊。”   两人在一旁说笑,裴逐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睛死死地盯着角门的方向,深色的瞳孔中隐隐有暗流涌动,胸腔内有股浊气就要钻出来,他觉得自己现在只要一张口就露馅。   原来季时傿那时不是在说笑,也不是在讲气话,她是真的想和梁齐因一起,所以自己苦口婆心的劝告在她眼里都不值一提吗?裴逐扯了扯僵硬的嘴角,忽然觉得自己从始至终都是一个笑话。   赵嘉晏坐回案前,无奈道:“行了二位大人,背着人家说笑,改天柏舟知道了小心又要骂你们。”   申行甫脸一红,想到之前被季时傿挖讽会不会背《女戒》的事,忙不迭坐了下来,又忍不住道:“世子心思缜密,我是真佩服,要是能与这样的人同在官场,那简直……”   话说到一半,忽然想起梁齐因入不了仕,又讪讪闭上了嘴。   赵嘉晏将中州几年的卷宗展开,“好了,还是先商议安顿流民的事宜吧,诶,怀远,你傻站在那儿做什么,过来啊。”   裴逐猝然一愣,从刚刚深陷的情绪里走出,呼出一口气,转身颔首道:“下官这便来。”   卢济宗下狱后,他过去犯的罪行还在清算当中,尚没有一个确定的处置结果,知府府邸也被抄没,但赵嘉晏等人在中州也没有别的去处,便都只好于知府府邸暂住着。   从刚才的庭院里走出后,借着宽大袖袍的遮掩,梁齐因便没什么顾忌地伸手去牵季时傿。她在中州与南疆之间连轴转,没法好好休息,手心都是凉的,梁齐因紧紧攥住她,轻声道:“阿傿,手好凉。”   季时傿任他拉着自己,从梁齐因掌心传来的热度源源不断地向她贴近,像个小手炉一样,季时傿问出了先前他还没来得及回答的问题,“对了,你怎么突然来了?”   梁齐因语气软和,“想你了,想见你。”   季时傿脸一热,没料到他这般直白的回答。别开眼抬手蹭了蹭鼻尖,这轻飘飘的几个字像是羽毛一样,在她心上刮蹭了一圈,弄得她喉咙里都有些发痒。   梁齐因还不依不饶地追问,“你呢,阿傿,你想我吗?”   “忙呢。”季时傿眼珠转了转,瞟向天空,嘀咕道:“我哪有空。”   “好吧。”   梁齐因语气塌下去,过了会儿又黏糊地凑上来,“但我好想你,真的好想。”   季时傿彻底被他击垮,心道:好可怜啊。像她养的小动物一般,每日都在家里翘首以盼等着她回来,好不容易盼到她了,也只敢小心翼翼地舔舔她的手掌心,又可怜又可爱。   但现在毕竟不是在侯府内,也不是嵩鹿山上,进出间都是人,两个钦差还同住在知府府邸内,便容不得他们有什么胆大放肆的行径。   季时傿压下千头万绪,想到楚王刚刚吩咐她的事,便开口道:“中州的事只怕还要再忙上几天,这些时日你便也待在卢府吧,殿下让我给你安排住处,你想住哪儿呢?”   梁齐因温声道:“我想离你近些。”   “行、行吧……”季时傿推开一间厢房的房门,磕绊道:“我那个这几天就暂住于此,一会儿让仆役在旁边再收拾个屋子出来,你就……唔……”   话还没说完,梁齐因便忽然拉过她的手臂,季时傿眼前一黑,只能听到“砰”的一声,房门在她身后合上,她还未看清眼前景象,凶狠缠绵的吻便落了下来。   季时傿抬手揽住梁齐因的脖子,在他的下唇上撕咬,唇齿相触间如两柄势均力敌的刀剑,谁都不肯后退半步。梁齐因一手枕在她脑后,怕她撞到曾经的旧伤,一手按在她腰间,掌心如炬,烧得季时傿浑身滚烫。   好半会儿才逐渐慢下来,梁齐因捧着她的脸,从她的眉心吻到嘴角,而后舔开季时傿鲜红的唇瓣,将她曾经教过的那些用到极致。   这吻如他的人一般,温柔而缠绵,长久奔波后干燥的嘴唇被他重新润上鲜艳欲滴的颜色,季时傿喉间含糊不清地发出一个短暂的音节,梁齐因眼底墨色更深,含着她的唇,哑声道:“阿傿,我真的好想你。”   他开始不明白,为什么曾经的自己会甘愿只做个不被记得的陌生人,为什么愿意忍受长久见不到她的苦痛折磨。明明才分别两个月,他就已经如同得了哮喘的病人一般,喘不过气来了。   季时傿低下头,抵在他肩膀上平复气息,贴着他脖颈的滚烫热度,被他的话说得心里又甜又软,轻声道:“对不起,刚刚在外面我说谎了,齐因,我也想你,好想好想。”   作者有话说: 第77章 怀疑   这个世上没有什么能比心上人贴在耳边说想你更叫人情难自抑的事情了, 梁齐因偏过头,用脸颊蹭了蹭季时傿的头发,喃喃道:“阿傿, 我好像……”   话说到一半却没了声音,季时傿抬起头,疑惑道:“嗯?”   梁齐因浅浅笑了一下,放在她脑后的手下移, 揽住她的腰,轻轻摇了摇头:“没什么。”   怎么办, 我好像越来越喜欢你了。   季时傿抿了抿有些发麻的嘴唇, 突然想到什么, 往后一仰,道:“诶, 差点忘了, 你是怎么知道殿下会有危险的?”   “是雪苍某日叼回来一只信鸽, 我看了内容,猜测应该是卢济宗写的,中州必然有大事发生他才会这么着急,思来想去应该就是楚王殿下拿到了他贪污的证据,他想下死手。”   季时傿眉心一蹙,“写给谁的?”   梁齐因摇了摇头,“不知。”   “卢济宗是在向谁求救吗?”季时傿思量道:“他在京城内还有同党?”   “不管怎样殿下也是亲王, 又与大渝公主有婚约,卢济宗剑走偏锋, 想给自己寻条后路。”   梁齐因继续道:“信上说‘晚来天欲雪, 能饮一杯无’, 是希望那人能念着旧日情分帮他一把, 但这封信因为被雪苍截下,到不了那人手中,卢济宗自然也收不到回信。”   季时傿道:“那他是不是就会觉得,自己被背叛了?”   梁齐因点了点头,笑道:“没错,所以应该还能再从卢济宗嘴里撬出点东西。”   “啧。”季时傿扬了扬眉,“看来雪苍这次还立了个大功呀,没白养。”   梁齐因轻笑道:“你哪里养它了,都不给它吃。”   “你不懂!”季时傿脸不红心不跳,不承认是因为自己懒,“我那是为了锻炼它,天天有人喂的话它还记得怎么抓猎物吗?”   季时傿越说越起劲,“就是因为让它自己觅食它才能捉住卢济宗的信鸽,看吧还是我有先见之明,你都把它喂肥了,那毛都能流油!以后飞都飞不起来。”   “是是是。”梁齐因弯腰行礼,忍俊不禁道:“我懂的少,所以还望季将军日后能多多指教。”   季时傿“哼”了一声,得意完了又道:“你懂的可不少,你没来之前,殿下与几位大人已经愁了很多天。今日你说的那些方法,肯定可行,齐因,这是你自己想的是不是?。”   仔细一想,由朝廷承担所有灾后开支的话,于本就不富裕的国库来讲可谓雪上加霜,无法彻底解决灾难带来的一系列问题,梁齐因提的几个法子,不仅减轻了朝廷的负担,蜀地那些未经开垦的地区说不定也能因为流民的迁入而发展起来。   这绝不可能是一个乡间老农能想出来的,也不会是一个连官场都没入过,毫无赈灾经验的世族公子能总结得出来的。   梁齐因微愣,“这个啊……”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前世成元帝驾崩后留下来一堆烂摊子,在内天灾人祸不断,在外有他国虎视眈眈。   如果不是不想季时傿拼死守护的山河支离破碎,他也没有力气强撑着病体去辅佐赵嘉晏,最后不到而立之年便熬垮了身体。   关于赈灾的各项安排,其实一开始他也不懂,以为钱粮完完全全地送到灾民手中就够了,也是后来摸索过许多次,才总结出了那些方法。   梁齐因面上笑盈盈,忽然贴上来,轻声道:“书上看到的。”   季时傿凝眸不语,打量了他的神情一番,她发现了,每次梁齐因说谎的时候,因为心虚都会下意识靠近她,语气也轻,连神情都是如出一辙的无辜相。   “哪本救世经书,说来听听。”   梁齐因脸色一僵,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开始纠结这个,只凑上前飞快地亲了亲季时傿的嘴角,胡编乱造道:“是沈先生的藏书,我以前读过,只是有点印象而已。”   “是吗?”季时傿反问了一句,“我还蛮感兴趣的,等什么时候回京了你找给我看看。”   梁齐因没来由地有些紧张,闻言又想靠过去,季时傿伸手抵在他胸前,笑容意味不明,“问你话呢,给不给?总不会是找不到了吧?”   刚准备这么说的梁齐因差点咬到舌头,垂下眼眸硬着头皮道:“没有,回去我便找给你。”   他这么笃定的回答反而叫季时傿不知道怎么接了,刚刚的一瞬间她的心里涌现出了一个很胆大的想法,她在想这个世上会不会不止她一个人重生。梁齐因知道太多东西,上次大渝公主受刺的时候她就觉得奇怪了,一个人真的能神通广大到什么都能料到,算无遗策的程度吗?   再者,楚王一个常年在封地不受宠的皇子,朝中无人支持,梁齐因就好像早就知道他很有能力,持正不阿一般。   可是梁齐因刚刚的话,又让季时傿觉得自己是不是想多了,她决定还是先看看,要是到时候梁齐因拿不出那本书,她再问清楚也不迟。   “行了。”季时傿转身推开门,“不早了,说好的让人给你收拾间屋子出来,再不去,你今晚就得睡地上了。”   梁齐因松了一口气,紧紧跟在她身边,季时傿招来仆役,指了指与她住处一墙之隔的屋子,交代完后天也黑了,恰巧前厅来人请去用膳,二人便走了过去。   中州流民尚未安顿完,做钦差的也不会吃什么大鱼大肉,纵然下级都劝赵嘉晏作为亲王,饮食上的规格不能太朴素,赵嘉晏南下期间也依旧吃得很简单,连带着底下的众人也只能跟他一起喝了几个月的粥。   “怀远不是说去换件常服,怎么还没过来?”   赵嘉晏坐下之后没见着裴逐,出声问道。   一旁的仆役道:“回殿下,裴大人说他有些头晕,怕是白天在河道受了风寒,便先睡下了,让小的来同殿下说一声。”   申行甫探了探头,“怀远病了?走之前我看他还好好的啊。”   季时傿询问道:“找大夫看过没?”   “说是看过了。”   赵嘉晏点了点头,“那便让他歇着吧,明日河道也别让他去了。”   仆役依言退下。   赵嘉晏一边就着腌制的芥菜喝粥,一边说着安顿流民的事,“今日岸微提的法子很好,我觉得可以实行,明日我会差人将愿意去蜀地与留在中州的百姓分批登记在册,怀远留在中州,广白去蜀地,流民数量太多,恐怕还得劳烦柏舟带兵护送。”   季时傿道:“臣应该的。”   申行甫跟着道:“是啊,殿下不必客气。”   “另外,其实我还有个想法。”赵嘉晏搁下筷子,“西周时期便有‘赈贷’一说,只是流弊太多,豪绅污吏反而获利,但我认为这种方式还是有一定效果的,倘若更完善些,兴许能起到更大的作用,诸位怎么看?”   申行甫来了兴趣,“殿下说得再详细些。”   赵嘉晏手指点在桌面上,“各地粮仓大多归官府管理,难免会出现腐败贪污的现象。我想将百姓们以百户为单位,每单位建立一个社仓,由这些百姓轮流管理,地方官员不得趁机敛财搜刮。”   “那社仓内的粮食如何来?”   赵嘉晏解释道:“由百姓自行捐纳。”   闻言梁齐因道:“那就要设定最低缴纳额以及严格的奖惩制度,不过社仓内的粮食原本就是他们自己的,应该不会出现管理不当,以致粮食霉坏的情况。”   申行甫点了点头,“下官觉得可行,只是设置最低缴纳额的话,强制要求百姓捐粮他们会不会不乐意啊。”   一直旁听的季时傿脱口而出道:“设利呗,跟他们说只要到达一定限额才能有利息,这个利息也不用多,一点点就好。”   话音落下,几人的目光齐齐看向她,季时傿咽了咽口水,心虚道:“我瞎说的……”   梁齐因笑了笑,“没事阿傿,你说的很有道理。”   “可以。”赵嘉晏想了想,“每十个单位再设立一守巡官,直辖于户部,负责放利,州官府吏不得干涉,以社仓储备情况为奖惩评价标准。”   众人没有异议。   赵嘉晏道:“那好,我写封折子给父皇。”   关于社仓的事情商定下来后,大家便各自散开,季时傿刚从前厅走出,便不由地呼出一口气,梁齐因见状温声笑道:“怎么了?”   季时傿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是个粗人,没有你们懂这些,我怕我刚刚说错话了,出坏点子影响到你们,幸好没有。”   梁齐因抬手将她鬓边的碎发拨到耳后,“你很聪明的,不要妄自菲薄。”   说罢却叹了一声气,“不过殿下的想法不太好实行。”   季时傿愣愣道:“为什么啊?”   “古往今来,无数官吏靠压榨百姓获取利益,社仓的建立对这群官场上的蠹虫来讲是一个不小的打击,又有世族霸占私田,想要将各项措施推行下去,就得把这些田收回来,世族当然不乐意了。”   季时傿垂了垂目光,“世家门阀占尽天地气数,若能拨乱反正,百姓倒是可以受益不少。”   然而此路艰难,只怕楚王这封折子很难递到成元帝面前。   二人本是往住处走,过了会儿梁齐因忽然觉得方向不对,疑道:“阿傿,你去哪儿呢?”   季时傿回道:“我想去看看怀远,他以前风寒就喜欢硬捱着,我估计那随从说看了大夫也是假的,我去瞧瞧他怎么样了。”   裴逐读书时期作为家中庶子,孤身一人在外求学,本就没什么钱,倘若病了也是能撑就撑,有次若不是戚相野发觉了把他扛下山,人可能就没了。估计为官之后他也改不了这德行,季时傿不太放心。   梁齐因目光一沉。   季时傿拍了拍他的手,“你也累了一天了,先回去歇着吧,不用跟着我。”   梁齐因抿着唇,半晌才嗫嚅道:“我怕黑。”   季时傿一怔,梁齐因手里不是提着灯笼吗?   她还没开口,梁齐因又道:“阿傿,我一个人不敢回去,我不认识这里的路。”   季时傿一听果然心软了,“那……”   “那你和我一起去?”   梁齐因:“……”   没让你这样心软,梁齐因心里嘀咕道,但他不能胡搅蛮缠,只能乖乖点头,“好,我和你一起。”   说罢,又伸手去拉季时傿,光牵着手不够,还要十指紧扣,这黏糊劲弄得季时傿不住偏头看了他几眼,心道:真有这么害怕吗?   拐了几条路才到了裴逐住的地方,院子里果然有个已经熄了火的药炉子,到处都是药味儿。   季时傿走到房门前,轻轻敲了两下,里面传来的脚步声中还夹杂着几声咳嗽,很快裴逐打开房门,见到来人是她,眼睛亮了亮,欣喜道:“时傿……”   话音刚落,她身旁背光处便冷不丁地冒出来一句话,“裴大人,听说你病了?”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来晚了刚写完,今天课有点多orz   这块地方我有参考一些资料,但我本人对这个真的一窍不通啊啊,如果有懂的朋友看到这里觉得有漏洞的话忽略就好……不要带脑子看,最后感兴趣的bb可以看看《梦溪笔谈》,里面有提到范仲淹几个关于赈灾的故事嘿嘿。 第78章 心结   裴逐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梁齐因眼底带笑, 语气里满是关怀,看似纯良的目光却像两柄利刃一样,戳得他心肺生火。   季时傿神情担忧, 微仰起头,目光在他脸上逡巡,“怀远,你脸色看上去不大好, 你到底看大夫了没有啊?”   裴逐一时哑然,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他有点不明白, 季时傿是什么意思, 到底是关心他, 还是折磨他。   “我……”   裴逐犹豫着开口,视线下移, 这才发现, 门外二人靠在一起的双手是十指紧扣的。   他感觉浑身的血液倏地凝固, 本来想说没事,一张嘴却成了,“不用看大夫,我撑撑就好了。”   梁齐因眼眸微缩。   季时傿声音大了几分,“那怎么行!”   裴逐牵起嘴角笑了一下,“没事,睡一觉就好了, 你也回去休息吧,明日我还要去河道。”   “去个屁, 殿下说了让你歇着你就歇着。”季时傿骂了一声, “你回屋躺着去, 我给你找大夫来。”   说罢便抽出手, 掌心陡然一空,梁齐因动了动手指,与她的袖口错身而过。   “阿傿……”   季时傿摆了摆手,“我过会儿回来,你先在这等我会儿。”   她连灯笼都没拿,说走便走,梁齐因在夜里本来就看不清,想跟着她都不行。   待人一走,裴逐嘴角的弧度便落了下来,收回扶在门框上的手,淡淡道:“世子,夜深风寒,不进来坐会儿吗?”   梁齐因提着灯笼的手紧了紧,“不了,我在外面等她。”   裴逐颔了颔首,转身走进厢房,眼底轻蔑之色一闪而过。   梁齐因望着庭院的入口,只是看不清,他萧然而立,秋风吹得他衣摆都鼓起来,刚刚牵着季时傿的那只手已经凉透了。   “时傿看着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实际上却是个很容易心软的人,但人的耐心总有耗尽的时候。”   “很多事情没人教过她,她不懂,可能连同情与喜欢都分不清楚。”   梁齐因皱了皱眉,“你很了解她吗?”   裴逐轻笑道:“算吧,毕竟我们认识那么多年,世子,你不是不知道,从前在书院,我与她是最好的朋友。”   梁齐因一时哑然。   “哪怕后来她忘了许多东西,也依旧记得我,世子,你不知道吗,时傿是个很重情义的人。”   裴逐撒了个谎,其实季时傿把那几年的事情忘了许多,除了戚相野与她是从小长到大的朋友,其他的她记得的很少,但他清楚以梁齐因的性格,觉不会主动追问季时傿这是不是真的。   裴逐在榻边坐下,双手撑在两侧,面向门口的方向开口道,他不信季时傿真的会对梁齐因有多死心塌地,凭什么,那样强势如烈阳一般的人会喜欢一个仕途无门的病弱瞎子吗?   焉知梁齐因是不是利用她忘了许多事情,蛊惑她,欺骗她。   纵然他有几分聪明,纵然他有一副极好的皮囊,纵然他们之间存在婚约,可这些东西能维持多久,她情窦初开,被迷惑也是一时的,总有一天季时傿会清醒过来,明白耽于这些毫无意义的东西有多愚蠢。   她的伴侣,该与她灵魂契合,而非背道而驰。   梁齐因眸光闪了闪,听出裴逐话音里的讽刺之意:他摇尾乞怜得来的眷顾维持不了多久。季时傿的确是个面冷心热的人,她对人真诚,善意从不遮掩,她不止对他好,她对谁都好。   她不记得自己,但她却记得裴怀远。   仔细一想,季时傿好像真的从来没有说过喜欢他。   她同意牵手,拥抱,乃至亲吻,甚至说过想他,但从来没有提到过喜欢。梁齐因忽然冷得瑟缩了一下,季时傿对他予给予求,百般包容,是因为心软,可怜他,还是喜欢。   裴逐观他面色微动,不住地笑了笑。   看吧,连你自己都心虚。   很快,季时傿便赶了回来,她身后跟着提着药箱的大夫和小厮,两人具是气喘吁吁,艰难地跟着她走进庭院,季时傿一边引路一边道:“我看他脸色有些苍白,大夫您给他看看,病得严不严重,有没有发热。”   梁齐因提着灯,想要上前给她照明,季时傿正侧目同大夫讲话,没有察觉到靠近的光亮,径直跨过了门槛。   他嘴唇翕动,想叫一声季时傿,但她走得太快了,梁齐因局促地站在门外,只能看着她为裴逐的病忙前忙后。   过了会儿,大夫把完了脉,开了药方,说是小风寒,过两天便好,季时傿才放心地送他离开。   梁齐因站在门后,灯笼里的蜡烛已经烧到底,光线昏暗,火苗挣扎着跳动了一下,便寿终正寝了。   裴逐躺在床榻上,轻声道:“我都说了我没事。”   季时傿的声音从屋内传来,“没事就好,我还找了个下人过来,你要是哪里不舒服你记得跟他讲,让他再去请大夫过来看看。”   “好。”   季时傿道:“那我回去了?”   裴逐微笑着点了点头,“好,辛苦你了,时傿。”   季时傿摆了摆手,“嗐,多大点事,你歇着吧,我走了。”   说罢走出房间,转身轻轻带上门时,裴逐还跟她挥了挥手。   光线被房门隔绝在内,庭院里陷入黑暗,季时傿转过头去找梁齐因,借着微弱的灯光看清门后站着一个身影,气息沉沉,一言不发。   他手里的灯笼不知道什么时候熄灭的,季时傿想到先前梁齐因说自己怕黑,便急忙去牵他的手,一触才发现梁齐因手心冰凉,指节也是僵硬的。   “怎么手这么凉。”   梁齐因并不回答,任她牵着自己往住处走,听她絮絮叨叨道:“是不是外面太冷了,我们赶紧回去,怀远病了,你别也病了。”   季时傿走得很急,八月的时候,中州的白天与夜晚气温相差很大,这个时辰外面格外的冷,她摸着梁齐因的手,越来越懊恼自己刚刚怎么就把他一个人丢那儿了,应该先送他回去的。   “快进去。”   季时傿打开房门,一面拉梁齐因一面道:“你手真的好凉,是不是冷,我让人给你弄个汤婆子吧?”   梁齐因摇了摇头,后知后觉还没点灯她看不见,又开口道:“我不冷,你别担心。”   “真的吗?”   “真的。”   “好吧。”季时傿抿了抿唇,有些犹豫地看了他两眼,“那我出去了?”   “好。”   “我就在隔壁,你有事叫我。”   “好。”   季时傿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可是她又说不上来。她一步三回头,从房间中央到门口的几步路看了梁齐因好几眼,但他都没反应。   梁齐因在房间里站了会儿,听到一墙之隔外的房门打开又合上,听到稀稀疏疏的解衣声,等到一切都归为安静时,他才缓缓地走到床边坐下。   榻上的棉被很厚实,床铺也铺得很柔软,他手放上去的时候能赶到绵绵的暖意,一点也不凉。   但他还是觉得冷,坐了会儿又回想起自己今晚的行为,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他怎么会变成这样,与梁弼那些得了宠便耀武扬威的妾室有什么区别,做作得让人心生恶心。   或许书上说得对,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裴逐简单几句话就诛了他的心,他再刻意也忽视不了从重生开始就始终梗在他心里的一件事,为什么季时傿与前世不一样,为什么突然对他好,为什么愿意同他在一起。   以及,她到底喜不喜欢自己。   梁齐因一直没有动过,直到夜深人静,他才从床上坐起,起身出了房门。   他点了灯,借着微弱的灯光走得很慢,卢济宗的案子大概会移交三司会审,目前他暂时被收押在中州府衙的牢房内,由专人看守。   一路上梁齐因都在回想,在京城内和卢济宗接头的人会是谁,这个人必定位高权重,卢济宗才会第一时间想到他,他总不至于会向一个名不经传的人求救。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这句诗会不会有什么其他的含义,他在来中州前调查过卢济宗,如果那人与卢济宗也与原诗诗人一样与友人是在任职地方相识,且后来又是京官的话,那只有五年前中州第一次水患,南下治水的肖顷与戚拾菁了。   肖顷当时还是户部侍郎,也是那次水患之后才升的尚书,而戚拾菁又在中州溺水身亡,难道真是肖顷?   梁齐因买通了守卫,进去的时候,卢济宗正靠着墙角休憩。   牢房本就阴暗潮湿,更何况是更深露重的秋季,卢济宗身上是穿着单薄的囚服,四肢具是镣铐,将死之人估计没法睡得踏实,梁齐因刚靠近,卢济宗便睁开了眼。   但他并不认识梁齐因,也不知道这个深夜跑到大牢的年轻人到底想做什么。   梁齐因神色冷淡,讥讽道:“卢大人,您还有心情睡觉呢?”   卢济宗脸色一变,“你什么意思?”   “想杀你灭口的人都快排到中州城外了。”梁齐因笑了一下,“你最后怕是只能横着走出这个牢房门。”   卢济宗嗤笑道:“你少激我,我不吃这一套。”   “我没激你。”梁齐因蹲下身,“大人,您就没往外传过求救信吗?怎么只有人来杀你,没人来救你。”   卢济宗冷声道:“你想从我嘴里挖什么东西?我不会告诉你的,你也不必拐弯抹角,你只字不提是谁要杀我,是因为你根本就不知道是谁吧?”   梁齐因笑了笑,“我知道。”   卢济宗眯了眯眼,“我不信。”   梁齐因想赌一把,一字一顿道:“户部尚书,肖顷。”   卢济宗脸色蓦地一变。   梁齐因见他这神色就知道自己赌对了,不由微笑道:“你在为他守口如瓶,他在想着怎么将你灭口,毕竟,没有什么比死人的嘴更严了。”   “您说是吧,卢大人。”   作者有话说:   我为什么写得像小学鸡互殴(点烟)   后面几章写得太矫情了,完结后待修,慎入…… 第79章 这是一个标题   卢济宗面色发白, 胸口因恐惧与愤怒而剧烈起伏,毕竟当时他派人送到京城的求救信就迟迟没有回音,他已沦为阶下囚, 肖颂今却还风风光光地当着他的户部尚书。   可是他并不无辜,当年的事他也参与其中,他踩着别人的尸骨爬上的尚书之位,如今想要把自己从其中摘干净, 甚至想要杀他灭口,好一个道貌岸然的老狐狸!   但卢济宗也不傻, 不会老老实实地将所有东西都说出去, 他手上就剩一个筹码, 不好好利用还怎么活下去,“我告诉你于我有好处吗?”   “有。”梁齐因叩了叩门, “大人的案子移交三司后必然死路一条, 我能让你没那么快死, 只要活得长一点,没什么事情是做不了的。”   卢济宗咬了咬牙,似是在犹豫,“我凭什么信你,你又有什么能耐?”   梁齐因微微一笑,“凭我是东宫谋士,动动手指救下你换折端王一条手臂, 很划算的买卖。”   东宫谋士,东宫的人怎么会跑中州来, 卢济宗愣了愣, “楚王跟随的是太子吗?”   总不至于是楚王自己想往上爬吧, 他一个身份低微的皇子凭什么?   梁齐因只是笑, 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八月上旬楚王与大渝公主大婚,之后还有太后寿诞,陛下若大行赦免,说不定你能逃得了死罪,前提是,活到那个时候。”   卢济宗暗暗忖度,想要他死的人太多了,刑部尚书孙琮被革职,如今是张望台那个油盐不进的家伙把持刑部,御史台的刘方周又是太子的人,温修宜不知道是哪一方的,若太子愿意保他,说不定自己还能有条活路。   “快些吧大人。”梁齐因催促道:“天都要亮了。”   “妈的肖颂今。”卢济宗被逼急了,往地上吐了一口痰,“你不仁也别怪我不义了!”   “当初肖颂今南下治水,贪了不少钱,修河道的砖石都泡烂了。”   “但你们仍然用这批有瑕疵的砖石去修建河道,根本抗不了洪,一旦遇上像今年夏天这么严重的暴雨,整个大坝就会全垮了。”   卢济宗有些心虚,别开目光。   梁齐因沉声道:“第一次水患,中州到底死了多少人?”   “数不清了,十万吧。”卢济宗抹了一把鼻子,“光埋死人就埋了几个月。”   梁齐因吸了一口气,“但当年你们只上报了一万人。”   卢济宗扯着嘴角笑了一下,“天灾人祸能不死人吗?更何况后来还有瘟疫,肖颂今怕事情闹大,一把火把他们全烧了。”   梁齐因双目微怔,竭力忍住怒火,袍袖下的拳头攥得死紧才没让自己吼出声,“然后呢?”   “然后……”卢济宗叉着腿坐下,四肢的锁链在地上拖拽,发出一串金属摩擦的声音,“不知道怎么被戚方禹那儿子知道了,他对比了朝廷拨款的数额与修建河道堤坝实际用的钱,写了个账本,想要进京告发我们。”   梁齐因倏地僵住。   “叫什么来着,戚拾什么忘了,好像前一年才考中的进士,肖颂今可真心狠,那小子连中州都没能跑出去就死了。”   “怎么……”梁齐因喉间一哽,“怎么死的?”   “肖颂今在他身上捆上石头,扔进了河,过了两天还是不放心,又给捞了上来,混在修大坝的石灰里,填勾缝了。”   卢济宗叹了一声,“那小子死前还在喊什么‘吾虽身死,然吾血肉筑沟填壑,能力扛山河万万世’。死了之后连眼睛都闭不上,肖颂今害怕,让人把他眼珠子挖了,手脚也砍了。”   说完不屑地嗤笑一声,“你说他迷不迷信,生怕人死后会找上他一样哈哈哈哈。”   梁齐因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攫住,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当年肖顷回京,还跑到戚府给戚阁老下跪,说没有保护好他儿子,让戚拾菁在治水时溺水身亡了,甚至连他的尸体都没有找到,原来都是假的,戚拾菁一直埋在河道下面。   他强忍住哽咽,哑声道:“账本呢?”   卢济宗拨弄着身下的稻草,“烧了。”   “你看过吗?”   “看过。”   梁齐因从袖子里掏出纸笔,“写。”   卢济宗怔了怔下意识道:“什么?”   “账本。”梁齐因一字字道:“能写多少写多少,把你记得的全部写下来,卢大人,你们到底贪了多少,你自己心里是有数的吧。”   卢济宗颤颤巍巍地接过,提笔之前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   梁齐因苦笑一声,平静道:“一块……砖石罢了。”   ————   八月初,赵嘉晏用了两天的时间将中州的流民分批登记在册,他写给成元帝的信上不仅说了中州流民的安顿情况,还提出了一套完整的赈灾流程,即报灾,勘察,审户,发赈。   发生灾祸的地区,当地官员必须及时向朝廷上报灾情程度,灾情程度又被分为五级,一级各州自理,五级则要报告督抚,再由督抚上报给户部,有任何拖延瞒报的情况将受到严惩。   等受灾人群数量与受影响程度统计完毕之后,朝廷才会下放赈灾钱粮。   经六科商议后,最终敲定了楚王提出的这一系列流程与法规,日后可能出现的灾祸中也同样适用。成元帝看了他关于安顿流民的几项措施颇为满意,准允了他的想法,将部分流民迁至蜀地开荒。   八月初三,季时傿奉楚王之命即将沿途护送流民去蜀地,申行甫同往。   只不过临行前突然出了一件事,河道有块五年前修建的地方需要重新修葺,工人便将这块地方凿开了,只是令众人怎么都没想到的是,清理了堆积的淤泥之后,砖石中间居然有具被砍了手脚的尸骨。   裴逐直觉不对,隐隐对尸体的身份有了猜测,之后尸体交由衙门的仵作验尸,确认了身份,果然就是当年意外落水身亡的戚拾菁。   与此同时,一本关于两次水灾用度的账本浮出水面,赵嘉晏意识到牵扯进来的不止卢济宗等人,申行甫作为都察院的官员,即刻带领官兵押解卢济宗等犯人进京审查,和季时傿一起去蜀地的便成了裴逐。   梁齐因那夜从府衙大牢回来之后就有些头晕,再加上第二日目睹了工人们从河道里捞出了戚拾菁那惨不忍睹的尸身,知己故容本就已经模糊,还一下子遭了这么大一个冲击,当晚就病倒了。   季时傿原本第二天就要启程,因为他的病只好请求赵嘉晏让她多留一日,再将温玉里从南疆请了回来。   “徐大夫,他怎么样了?”   温玉里没有说话,把脉时神情却愈发严峻,季时傿见状心里急得像是在打鼓。   “将军,世子这脉象不像是突发病症,是风寒引起了陈疾并发,他本就体弱,一旦生起病比常人要严重许多”   果然着凉了,季时傿懊恼地低下头。   想到先前徐理提到过服用‘芥伽’的病状,她一直怀疑梁齐因当年是不是过多食用了‘芥伽’才会中毒,因此担忧道:“徐大夫,他的病,是不是过量服用‘芥伽’引起的?”   温玉里摇了摇头,“像又不像。”   “当年给他解毒的是我外祖父,我看过他老人家留下的手札,上面有提到世子在中毒之后如同被抽干精血一般虚弱消瘦,而‘芥伽’中毒更多是对神经上的影响,中毒者疯癫狂躁,但世子性情温和,与‘芥伽’中毒有本质上的区别。”   季时傿愣了愣,“那他……”   温玉里道:“这么说吧,将军知道‘蛭’吗?”   “知道。”   “世子的气血就像被其他东西吸食掉了一般。”   季时傿错愕道:“什么?”   “简单来说,他身体内精血的再造跟不上被吸收的速度,所以会一直呈血虚之症。”   “能治吗?”   “现阶段只能先好好调养。”温玉里叹了声道:“连外祖父当年都没法治好,‘洗髓’是非常伤身体的治疗方法,后遗症很多,也不能根治。”   季时傿皱了皱眉,“什么是……洗髓?”   “直白点就是划开皮肉,用药水将骨髓经脉里的毒素冲洗干净。”温玉里顿了顿,继续道:“整个过程会非常痛苦,外祖父的手札上说,世子是他行医多年来,唯一一个挺过洗髓的人。”   温玉里欲言又止道:“将军,病弱之人难免劳神忧虑,比常人更容易心态失衡,我听说,昨日从河道捞上来的那个人是……”   季时傿眼角有些涩,“是戚阁老的长子,与齐因是至交好友。”   “这般,难怪世子听说后会一病不起。”   温玉里站起来,“将军,世子的病我会尽力,他如今最好还是静养,不要再让他四处奔波。”   季时傿点了点头,“我知道,我去蜀地之前,会安排人送他回京修养,他的病就麻烦徐大夫了。”   “应该的。”   将温玉里送走后,季时傿关紧门窗,转身时发现梁齐因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   “阿傿,你什么时候去蜀地?”   季时傿上前拉好他的被子,轻声道:“本来是今日,但你突然病了,我不放心你,怀远先去了,我晚一天再去追他们。”   “不是申大人吗?”   “申大人要押解卢济宗回京啊,所以怀远带流民去蜀地,我护送。”   闻言梁齐因眼睛动了动,神情惶然,半晌才低声道:“对不起……”   季时傿一怔,“为什么要和我说对不起?”   “我不是有意给你添麻烦的。”   季时傿的行程又被他打乱了。   “不是麻烦啊。”季时傿坐在他床边,“我是关心你,如果不确认你平安的话我不敢走。”   梁齐因攥紧被子,声音极轻,“为什么?”   季时傿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梁齐因却没有再问的勇气,他怕答案自己无法承受,便摇了摇头。   “刚刚徐大夫说你需得静养,不宜再伤神,过两日等你稍微好一点,我派人送你回京吧?”   “我不能跟你一起去吗?”   “不能。”季时傿回答道:“像之前在青峡关,还有这次,你都是连夜赶路,下次别这样了,你就待在京城好好修养,哪也别去,不用来找我。”   梁齐因眼睛怔了怔,很快又恢复回去,轻声道:“好,我听你的。”   这次去蜀地估计又要十天半个月的见不到人,季时傿弯下腰想亲亲他,梁齐因闭上眼睛,蝶翼般的睫毛颤了颤,弄得季时傿有点痒,她只轻轻碰了碰梁齐因的嘴角,温声道:“好了,我去给你看看药煎好没。”   梁齐因点点头,目送她出了房门,而后才忽然泄气一般,用被子蒙过了头。   作者有话说:   像个矫情的怨夫(bushi)   咋说捏,齐因是个缺爱滴人,比较患得患失,遇到这种情况他已经习惯认命,因为不是第一次“被抛弃”,所以……但是别扭不了多久,因为女鹅会用爱感化他!(主要是我编不了几章orz) 第80章 生机   八月, 正是桂花香最馥郁的时候,河道两岸原本种植了许多桂花树,但堤坝塌陷时基本都被洪水冲垮了。有一棵本已是焉不拉叽的将死之相, 谁知某一日竟突然开了几株花来,季时傿启程往蜀地时,正好从河道旁走,顺手摘了一株叼在嘴里, 花香在她唇齿间迸溅开,伙同快哉意气, 酿成了一坛回味无穷的桂花酒。   戚拾菁的尸身停在府衙, 消息传到京城后, 戚阁老倒也没像五年前第一次得知长子死讯那般一病不起,只是他已年老体弱, 无法奔波来接儿子的尸身, 最后是赵嘉晏派人北上加急传信戚相野, 让他来中州为兄长收尸。   梁齐因在卢宅养了两日,等来了急匆匆赶来的陶叁,季时傿让他乖乖回京养病,他就果真没有再劳神劳力,只是临走前还不放心,亲自去找了一趟赵嘉晏。   已经到了八月,赵嘉晏婚期在即, 得赶在中秋前把这手上的事情全都处理完,既然成元帝已经同意了他安顿流民的措施, 他打算将自己关于新政的想法全部写了下来, 拟了一封新的奏本, 想等回京之后交给成元帝。   只是没想到这个想法刚冒了个头, 就被赶来的梁齐因打断了。   中州受苦的百姓得以安居乐业有他很大一部分功劳,赵嘉晏很欣赏他,只是没想到,梁齐因行完礼后便直接开门见山道:“殿下是打算将社仓的想法告知陛下吗?”   “是。”   “殿下,此事不可急于一时。”   “为什么?”   赵嘉晏是实干派,早就看不惯各地世家宗亲为躲避赋税侵占民田,百姓不得不耕种赋税更高的官田一现象,他不忍百姓受累,想改革的想法已经盘算了许多年。   “殿下想改革我明白。”梁齐因解释道:“但殿下如今在朝中尚未站稳脚跟,贸然推行新政不仅不会生效,还会招致祸端。”   赵嘉晏并不在乎,“本王不怕死。”   梁齐因言辞陈恳,“是,殿下大义。但前路阻碍甚多,只顾莽撞向前,把自己弄得头破血流有什么用?”   赵嘉晏反问道:“难道要熟视无睹,作壁上观吗?”   “地上的杂草和顽石不该先去除吗?刮骨疗毒之前,不该先磨刀吗?”   “士族门阀盘根错节,轻易难以撼动,新政动摇的是世家利益根本,殿下如果没有完全把握的话不要贸然出手。”   梁齐因话音顿了顿,又道:“戚阁老的长子,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吗?”   闻言赵嘉晏登时愣住,当日戚拾菁被从河道里捞出来时,他虽不在场,却听闻了那句绝命之言:吾虽身死,然吾血肉筑沟填壑,能力扛山河万万世。   为民生,清沉疴,走得是一条流血断骨的路。   良久,赵嘉晏冷静下来,低头道:“你说得是。”   “殿下。”梁齐因劝解道:“待您回京之后,那些人无论再怎么迟钝也该反应过来了,肖顷这次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端王一连折了左膀右臂,势必会报复在您身上。”   “您风头正盛,陛下不会再像往常一样看待你,但这也绝不是可以锋芒毕现的好时机。”   任何新政能不能推行下去,实际上很大程度上还是取决于君王的意思,然而现如今的大靖皇帝,早已不是年轻时锐意进取的性格,他刚愎自用,昏聩多疑。楚王在赈灾上的表现本就让人大吃一惊,再上奏提出改革,只怕成元帝的第一想法不会是欣慰这个儿子有多出息,而是这个儿子,未免太有出息了。   赵嘉晏叹了叹气,“那我如今该怎么办?”   他也清楚,他的那位君父是怎样一个人,如果他是一个慈爱,和善的父亲,自己就不会早早地被丢到封地。   梁齐因眼眸微转,沉吟道:“殿下上书一封,就说您病了,无法管理中州事宜,届时陛下会让您提前回京准备婚事,殿下这段时间避避风头吧。”   “那中州的事……”   “交由杨大人代为接管,流民已经安顿好,应该不会再出现什么变故,殿下可以放心。”   赵嘉晏权衡一番,最后只能妥协道:“也罢,不急于一时。”   肖顷一倒台,他的家族盘亘于北方的势力也能撬起一条边,造路修桥得先清除杂草顽石,肖家便是新政开始前将要拔去的那第一条劣根。   从赵嘉晏住处离开后,陶叁正等在廊下,见梁齐因一出来,便连忙跑上前,手里还抱着一件鸭卵青色的披风,抖了抖披到他肩上。   梁齐因掩唇咳了两声,声音有些哑,“我没给你们传信,你们怎么来了?”   陶叁搓了搓手,道:“是季将军找到最近的暗桩,让我们过来接公子回京的。”   梁齐因一愣,想起许久之前他随口跟季时傿提到过几个暗桩的位置,没想到季时傿真的记下了,还用在了他身上。   过了会儿,陶叁忽然支支吾吾道:“公子,那啥,您不在的时候,夫人来找过您一趟……”   梁齐因还没从刚刚的情绪中走出来,陡然听到陶叁这么说,一时没听明白,“谁?”   “夫人……”   梁齐因倏地怔住。   自从十六岁生辰之后,他一年见母亲的次数可能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尽管他每日晨昏定省,但也基本只在院外,从未踏足过母亲所住的地方,只偶尔有几次能看到人。   他只能尽量避免出现在白风致面前,明明是亲生的母子却仿佛隔着血海深仇一样,他从幼儿长到成年人,白风致没有再像最初几年一样疯狂地想要杀了他,但也依旧厌恶他。   “娘找我……做什么?”   陶叁抹了抹额头,“不、不知道……夫人看上去挺和善的,我跟夫人说公子不在,她也没说什么就回去了。”   梁齐因张了张嘴,犹豫道:“娘最近怎么样了?”   “跟从前一样,每日都去佛堂诵经,有时候也抄经书,不过最近半个月来,好像迷上养花草了。”   “养花草?”   陶叁点了点头,“是啊,我远远瞄了两眼,夫人院里种了许多花,我听说夫人还经常向府里的花匠请教技艺呢。”   陶叁继续絮絮叨叨道:“可能人年纪大了心境也与以往不同吧。”   梁齐因细细地品味着这句话,他本来不奢望母亲能接受他什么,但如今竟然冒出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来,他这辈子是不是还有可能再叫一声母亲。   ————   季时傿等人抵达蜀地后,光是给各个流民发放身份文牒,划分土地就用了好几天,接待他们的是泸州的官员,大概温玉里提前打点过,徐家的人也主动过来帮助流民义诊。也是因为有他们,哪怕这次水灾那么严重,也一直没有出现瘟疫过,死亡人数尽可能地控制到了最低。   亲眼开着荒凉的田地在百姓的耕种下,逐渐翻出湿润的土壤,房屋一个接一个地建造起来,尽管播下的种子还没有发芽,尽管屋顶还没有盖好,季时傿站在一望无际的田埂上,却仿佛已经闻到了淡淡的麦子香。   是生机。   西北的通商路发展得很好,渐渐有胡人和洋人往中原腹地经商,季时傿在蜀地见到许多金发碧眼的洋人,都是从西北的通商路看到了商机,才愿意继续东行的。   有些洋人还带着种子过来,季时傿在西北见到过许多,不知道这些东西在蜀地能不能种植,她每日混迹在各个商摊前,某一日偶然发现一名洋商人鼻梁上戴着一个类似于水晶一样的透明圆片。   圆片边缘打孔,穿了根绳子绕到脖颈后,中间有个弯曲的凹槽,正好可以架在鼻梁上,也可以挂在胸前。   季时傿以为是什么时兴的装饰品,盯了好一会儿,盯到那个洋人都有些不好意思了,用着磕绊的中原话问她,“这位小姐,是需要什么帮助吗?”   季时傿指了指他鼻梁上的东西,“你戴的这是什么?”   那个洋人中原话说得不好,回答不了她的问题,只能摘下来给她演示道:“这样可以见、见得更……”   季时傿咂摸了半天,对着圆片看了两眼,才明白过来,“哦!可以看得更清楚是吧?”   洋人点了点头。   季时傿将圆片小心翼翼地托在手上,远远透过它似乎真得能更为清晰地看见掌心的纹路,她蓦地心一跳,如果梁齐因戴这个,是不是看东西可以不用那么费力了?   一旁的洋商人见她莫名其妙开始突然发笑,惊道:“小姐你……”   岂料刚开口,季时傿便一把擎住他的手臂道:“能卖吗?卖多少?您说个价吧。”   这种东西本来价格就很昂贵,制作起来也不简单,西洋那边只有富人或是贵族才用得起,那个洋商人本来一开始不愿意,季时傿见状,咬了咬牙,把她统领西北几年来攒的钱全部搬出来,才从那个洋人手里买走了这个以后普及起来被叫做“叆叇”的东西。   她一边喜滋滋地收好,一边又忍不住可怜她那见底的积蓄,最后只能安慰自己,等回了京,一定要狠狠地从梁齐因那里榨一笔!   作者有话说:   叆叇其实就是眼镜啦,但我查了资料,眼镜最早起源到底是中国还是外国一直有争议,这里为了剧情合理就用外国了嘤嘤嘤 第81章 情分   经过梁齐因的劝谏后, 赵嘉晏果真将他想要改革的想法暂时先按了下去,第二日他便上书请罪,说自己病了, 力不堪行,会耽误百姓们的安顿,成元帝见他识趣,便也好言宽慰了两句, 让他赶紧回京述职休养了。   赵嘉晏与大渝公主的婚期定在中秋前,不到半个月的时间, 成元帝在此之前抬了赵嘉晏已故生母的位份, 又追封为宛嫔。不日大渝皇室也会抵达都城, 这般两国交好的重要日子,不能大开杀戒, 因此等申行甫押解卢济宗等人进京后, 成元帝并未立即下旨审查, 而是将他们暂时关在了刑部大牢内等候发落。   另一件让众人始料未及的事情则是,本以为这次肖顷铁定逃不了,谁知道他早就已经散尽了家财,说是全部拿去救济灾民了,也不知道他所言到底是不是真的,总之张简带人搜查过肖府,确实什么都没搜出来。   再加上肖顷本人平日里的作风向来节俭, 他贵为户部尚书,门生无数, 日子却过得格外清贫, 除了官袍外, 他常服基本上都是些灰白的素袍, 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一个相貌清癯,作风节俭的中年人,因此当有人说他贪污,还害死人命的时候,京城里的人都是不信的。   梁齐因得知这件事后,倒是没觉得有什么意外,肖顷能走到今天,除了背后有家族扶持之外,他本人也绝对不会是一个疏庸愚笨之辈。只怕当初中州刚出事,他就已经做好了会被卢济宗捅出来的准备,临时将家产全转移了出去,抹干净了痕迹,让刑部的人什么都没查出来。   又过了一天,戚相野才从东北赶来中州,他参军不过半年,变化却极大,从前在京中养的一身少爷肉已经掉了个七七八八,温柔乡内泡酥的软骨头也被敲打直了,身形高大而健硕,乍一看还真有点将军的风范来。   戚相野到了府衙前下了马,他目前只是个低级军官,按理来说杨和荣不必亲自接见他,但由于他父亲身份的原因,便不能将他做普通将士看待,因此戚相野抵达中州时,是杨和荣的亲信前来迎他的。   “大公子已经入殓,戚校尉放心。”   戚相野连续赶了几天的路,绷直的面色上有几分疲惫,闻言点了点头,抱拳道:“渟渊谢过大人。”   “戚校尉客气了。”   戚相野没什么心情客套,扯着嘴角笑得僵硬,而后才沉钝钝地迈着步子,往停棺的大堂走去。   杨和荣让人给戚拾菁抬的是最为贵重的棺材,黑漆镶金,肃穆而沉重。戚相野缓缓走近,挣扎了片刻,才攒够了抬手的力气,将合实的棺材盖推开了几分。   一旁的亲信有些不忍,犹豫道:“校尉,大公子他……”   那尸体他远远地瞧过一回,埋在砖石间好几年的尸体,哪里能看出什么人样。   戚相野充耳未闻,将棺材盖推得更开,清晰地见着了里面的景象。他大哥以前最是芝兰玉树的一人,刚考上探花那会儿,无数官家小姐争着要嫁他,连公主都想过要不要招他做驸马,如今却成了这幅模样。   干瘪腐烂的尸身,若非后来仵作做了特殊的处理与修复,大概比现在还要更惨不忍睹些。   “大哥……”   戚相野手撑在棺材上,心里悲愤交加,如果不是因为那群畜生,他大哥现在该在官场上一展抱负,而非屈挤在这狭小的棺材中。   他极为健硕一人,此刻靠着棺材哭得撕心裂肺,他以前不学无术时常常跟好友得意地讲,等他大哥以后做了大官会罩着他,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见人是不能总肖想未来的,老天爷听见了,指不定要怎么作弄你呢。   杨和荣的亲信立在角落,见他哭得这么惨烈,整个府衙都回荡着他的哭声,也不知道能劝慰什么,只能不停地唉声叹气。   过了好一会儿,戚相野才哭够了,粗暴地一抹脸上的泪水,他大哥死得惨,害他变成这样的小人也要付出代价。   戚相野站起身,深呼吸一口气,“卢济宗呢?”   一旁杨和荣的亲信一惊,见他猛地拔出佩刀,一脸杀气腾腾地冲出府衙,“卢济宗在哪儿,我要将他碎尸万段!”   “校尉,校尉!”   卢济宗已经被申行甫押解进京,哪里在这儿,戚相野是个急脾气的,亲信怕他横冲直撞误伤了人,连忙追了上去。   “二公子。”   蓦地,府衙外有人淡淡地喊了他一声。   戚相野倏地僵住,不可置信地扭过头,道路旁站着一飘飘若仙的白衣女子,未施钗黛,薄纱覆面,声音如冷泉击玉,他心里“铛”的一声,瞬间停下了脚步。   那追上来的亲信眼见他一脸骇人的杀气顷刻泄了火,竟惶然地露出几分不合时宜的局促来。   戚相野突然有点嫌弃自己现在这又黑又壮又狼狈的模样。   温玉里刚刚在外面听了好一会儿哭声,明白他现在的心境,这会儿也收了那向来拒人千里之外的气息,轻声道:“二公子能否借一步说话?”   戚相野收了他那比脸还要宽的大刀,磕磕绊绊道:“可、可以。”   温玉里微微欠身,走在他前面。   戚相野眨了两下眼睛,背对着她飞快地扯了扯皱巴巴的衣服,他脸上泪痕犹在,鼻子里也瓮声瓮气的,捯饬了好几下才开口道:“温姑娘怎会在中州?”   温玉里道:“中州流民多,少不得有病人,我便来了。”   “哦、哦温姑娘你……”   “我化名徐理,二公子在外不用这么叫我。”   戚相野讷讷道:“好、好那徐姑娘,你不回温家了吗?”   温玉里摇了摇头,她当时为了离开温家出来行医,和父亲对峙了许久,尽管外界关于她的传言是早早地香消玉殒,但实际上她可以说是被父亲赶出家门的。   温家家风清正,世代为官,温家女向来是世族公子求娶的对象,甚至曾经出过两任皇后。   温修宜身为大理寺卿,为人极为严肃古板,对后辈要求甚高,温玉里是在他的威严下长大的,除了必要的宫廷宴会之外绝不允许她抛头露面,也不允许她研读医书。温玉里也如他所愿长成了京城最出众的世家女,但他怎么也没想到温玉里居然一心只想做个济世救人的大夫。   然后他们父女情分就断了。   温玉里回过神来,解下腰间的香囊,“温大人苦于头痛症许久,这是我根据他的症状配的,二公子能不能帮我带回京交给温大人。”   戚相野伸手接过,看得出温玉里女工很好,香囊的针脚缝得很密,他不自觉地摩挲了两下后才仔细收好,“行,我回京之后会交给温大人。”   “徐姑娘还有什么话要带的吗?”   温玉里淡声道:“没有。”   戚相野没了话说,又开始局促地抓着大腿两侧的衣摆。   “二公子。”温玉里忽然唤了他一声。   戚相野肩膀跳了一下,“在、在呢。”   温玉里道:“人总得向前看的。你兄长在天有灵,看见二公子如今已经找到了自己想做的事情,他会很欣慰。”   戚相野扯着嘴角笑了一下,但笑得极为难看,“我大哥是个傻的,我简直恨不得他能无耻一点,就不会是这个下场了。”   “是傻。”温玉里顿了顿,“但气节这种东西就是傻的,可若没有,这个世道便乱了,我们这些精明人也活不下去。”   “‘吾虽身死,然吾血肉筑沟填壑,能力抗山河万万世’,二公子,你兄长不悔。”   戚相野一哽,刚刚止住的眼泪又忍不住溢出来,要是再来一次,大哥肯定还是一样的选择,他还是会选择写那个账本,还是会选择告发佞臣,哪怕他知道自己根本逃不出去。   他也愿意用血肉之躯做一块筑基的砖石。   ————   梁齐因回京之后按照温玉里给他的方子仔细调养着身体,上面还写他的病最忌劳心伤神,让他尽量心平气和,说实话,现在的情况他也没法平得下来。   他回京当天便照例去给母亲请安,隔着远远的距离,但没想到这次母亲居然会等在庭院里,见他出现,竟破天荒地开口道:“回来了。”   梁齐因心里翻了浪一般,立在庭院前不知所措。   白风致淡淡瞄了他一眼,“进来吧。”   梁齐因左脚绊着右脚,都不知道该迈哪一条腿,进了院子里才知道,原来陶叁说得不假,母亲真的种了许多花草,呼吸间满是浓郁的香气。   “前些时日你去哪儿了?”   梁齐因老实道:“去了中州。”   白风致浅浅点了下头,弯下腰剪花枝。   “娘近来……”梁齐因下意识脱口而出,说了几个字之后,才想起母亲不喜欢他这么叫,便改口道:“您近来可好?”   “都挺好。”说罢指了指院里小石桌上的花浇,“把那个拿来。”   “好……”   梁齐因依言走过去,双手呈上,小心翼翼地递给她。   他有点不切实际的感觉,总觉得下一刻可能修花枝的剪刀就对着他心口了,或者花浇会落到他头上,然而梁齐因诚惶诚恐地等了半天,没有,白风致什么都没做,她就是安安静静地剪着花枝,偶尔浇浇水而已。   过了会儿白风致忽然道:“用过膳了吗?”   梁齐因乖顺道:“还没。”   “那一会儿便留下来用个午膳吧,不过是素斋,吃吗?”   “我能吗?”   白风致笑了一下,“自然。”   梁齐因眼眸一震,一会儿是不可置信的神情,一会儿又喜上眉梢,嘴角不自觉地扬了起来,他觉得陶叁说得挺对,或许母亲真的心境与以往不同了。   他不敢把激动表现在脸上,其实心里震个不停,根本安静不下来,想到温玉里让他心平气和,只能不停地在心里默背经文,却还是忍不住亦步亦趋地跟在白风致身后,时不时地问一句,要不要他帮忙。   梁齐因活了二十一年,是第一次和母亲一起吃饭。   晌午过后白风致要小憩,梁齐因不便再打扰,他脚底如走在云端一般,总有一种不真实感,心乱如麻走得也快,从庭院里出来时竟不小心撞到一人。   对方身形比他矮一点,大概而立之年,略有些驼背,身上穿着粗布麻衣,皮肤黢黑,但五官却很硬朗,腰间围着一截雪白的汗巾,整个人看上去很清爽。   梁齐因眯了眯眼,从模糊的脸部轮廓辨认,他没见过这人。   对方似乎有些慌张,一开始也没认出他是谁,而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低头道:“世子。”   “你是?”   “小的名周译,是半年前刚来的花匠,世子不常住在国公府,故不认识小的。”   梁齐因回想起尚在中州时陶叁同他说的话,他说母亲近来迷上了种植花草,甚至在院里辟了一块花圃,还经常请教府上的花匠,大概说的就是面前这个男人。   “你要去我娘院里吗?”   周译点了点头,“是。”   “我娘让你来的?”   “是。”   梁齐因刚刚的心潮澎湃平静了些,微微颔首道:“好,你去吧。”   周译连忙向他行了礼,而后便提着锄头从他身旁走过。   梁齐因立在原地,不知道要不要转头看一眼,他沉默着僵直了片刻,才头也不回地穿过走廊。   后来的许多日,梁齐因都会经常去白风致那儿,有时是帮她抄经书,有时是帮她修剪花草,也有几次他会撞见周译也在,老实本分地帮母亲犁那块花圃,而母亲就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连他来了也不知道。   梁齐因觉得不安,但他又不敢问,直到中秋节的前几天,第二日是楚王与大渝公主的大婚,都城内来了许多人,季时傿等被外派的文官武将也要回京述职,街道拥挤不堪,梁弼也不知道去哪里花天酒地了。   白风致忽然找到梁齐因,让他帮自己从庆国公府逃出去,不是简单的出门,而是永远也不会被找回来的那种离开。   梁齐因才陡然明白,一直悬在他头顶的那把叫他不安的断头刀,是以何种方式落下来的。   作者有话说: 第82章 破碎   蜀地开荒进行得很快, 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已经有很大一片田地开垦完,最开始从中州来的流民还是死气沉沉, 没有多久便都露出了欣喜的颜色。   重新建造家园是难,但看着砖石一块块累积成房屋的过程却让人喜不自禁。季时傿早年在西北战场上养成的激进狠厉,在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内居然渐渐地缓和了下来,她现在甚至可以蹲在田埂上, 和扛着锄头的百姓聊一下午的天。   时间一长,大家也就意识到季时傿并不像传说中的那么凶神恶煞, 战场与军衔像是一张雾蒙蒙的面纱, 模糊掉了其人本身所带的柔和或是乖戾, 等揭掉这层面纱一看,才知道原来她其实是个十分随和的人。   傍晚, 流民新搭建的房屋, 间隙地升起袅袅炊烟, 田埂间到处是收拾农具准备回家的人。   裴逐抖了抖衣服上的灰尘,四处张望季时傿的身影,她正站在一处田埂上,长袖卷起,襻膊绕到背后打了个结,弯腰时被绳带勾勒出的纤和肩背,隐隐可见蝴蝶骨凸起的弧度。   季时傿帮身旁的农妇拎起装满的篓子, 裴逐见状想帮她,季时傿单手提得轻而易举, 闻言瞄了他一眼后拒绝道:“我自己来就行。”   “女儿家的, 不要做这些粗活, 给我。”   裴逐不听, 一面从她手里接过,一面开口,然而季时傿刚松手,他肩膀便猛地一沉。   季时傿欲言又止,“你行不行啊?”   “行……”   待二人返回时落日将尽,季时傿手里拿着农妇给她摊的粗面饼子,裴逐跟在她身后,时不时地扭扭发麻的手臂。   “时傿。”   “作甚?”   “你明日是不是得回京?”   季时傿嘴里嚼着东西,含糊不清道:“对啊。”   裴逐往前走几步追上她,“时傿,你觉得在蜀地这些时日怎么样?”   “挺好。”季时傿伸手接住饼子上掉下来的碎屑,悠悠道。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说话间远处落日余晖下,一个垂髫小儿牵着大黄狗跑过,田埂间响起几声犬吠,对面小矮房的农妇正举着锅铲,对着小儿脏兮兮的脸颊骂骂咧咧。   可能作为将士的意义就在这儿,没什么力吞山河,气贯长虹的志向,只是想万家灯火不必受烽烟催折,想日薄西山时能听见鸡鸣犬吠,想遍野农田间麦浪滚滚,想春闺梦里不必泪湿衣襟。   裴逐笑了笑,“这日子过得真快,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只有他们两个人,没有外来人的打扰,裴逐不止一次幻想过这样的生活。   季时傿以为他在说眼前这幕安静祥和的景象,点了点头,赞同道:“是啊,一直这样就好了。”   裴逐眼睛睁大了几分,侧目望向季时傿的侧脸,晚霞不及人面旖旎,他看得有些呆,下意识去勾季时傿垂在腰侧的手。   季时傿正偏头眯眼看着远处的落日,天际霞彩熠熠,照得她发丝都柔和起来,她心想这么好的景象,如果梁齐因也在就好了,这般想法刚从心头浮现,便蓦地有只温热的手触碰了她的指尖。   季时傿被蛰了般胳膊往回一弹,“你干嘛呢?”   裴逐索性抓住她的手道:“时傿,这次的事情忙完后或许我能再往上升升。”   季时傿面色不虞,“我知道,但你……”有事说事,别动手动脚。   她想把手抽回来,但裴逐拉得很紧,“我会越爬越高,总有一天能和你肩并肩。”   “这样的日子,我想过得久一点。”裴逐往前靠近了几分,目光炙热,“时傿,我想与你,在这……建个家。”   “我想有一缕炊烟是你为我而留的。”   “我想……”   “你想什么想?”季时傿一把抽回手,神色难以言喻,犹豫道:“怀远,你不会……”   “是,我倾慕你多年。”   季时傿一脸被雷劈了的表情。   裴逐眸里含情脉脉,一时哪里按得下来,“我是认真的,时傿,你别喜欢他了,他不值得。”   季时傿自然听得出来他口中的“他”是谁,“这是我自己的事情,用不着旁人插手。”   “我不能看着你泥足深陷!”   季时傿皱了皱眉,“你在说什么?”   裴逐伸手拉她,“时傿,感情之事岂非儿戏,你不能一直糊涂下去。”   “我没儿戏。”季时傿退后了一步,“我以为我之前话说得很清楚了,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心里有数,怀远,你是不是有点管得太宽了?”   “我不管你谁管你,你身边又没个长辈替你把关,我能看着你这么糟蹋自己吗?”裴逐不依不饶道:“你这样的姑娘,要什么男人没有,谁不得供着你,你非得喜欢瞎子吗?”   季时傿脸色一沉,“你好好说话。”   裴逐深呼吸一口气,“你打算以后照顾他一辈子吗?我可是听人说了!他是个短寿的命!又病又瞎,你图什么啊?”   季时傿终于忍无可忍道:“你听不懂吗,我让你好好讲话!”   裴逐压下火气,“那你告诉我,你到底喜欢他什么?”   季时傿想推开他,不愿再与他多费口舌,裴逐一把擎住她的肩膀,“时傿,我们认识那么久,比你认识他要多很多,你在外领兵的那几年,也经常与我通信,可是他没有啊,就只是这几个月,你便能对他情根深种吗?才不到半年啊时傿!”   “感情这种事情是靠时间衡量的吗?”季时傿气笑了,“再者,我对你本来就没那个意思,我自认为我从未逾矩过,如果按照你的说法,我和渟渊认识二十几年了,我是不是该对他爱得死去活来?”   “那你说,我哪里不如梁岸微?”裴逐双目赤红,神情狠厉,“你说啊?我是陛下钦点的状元,连太师都说过我前途无量,你若是觉得我品级低,好,我会竭尽全力往上爬,只要你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季时傿闭了闭眼,沉声道:“你是你,他是他,两个毫不相干的人有什么可比较的,我是在赶集吗,还要货比三家?你文采斐然知上进是好事,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也没必要。”   裴逐咬了咬牙,“你不能喜欢他。”   为什么,读书时期梁齐因就总是处处压他一头,无论是沈居和还是外界只知泓峥书院有盛京双华,而不知有他。现在呢,他和戚拾菁两个人,死的死瞎的瞎,只有他还好端端地行走在官场间,裴逐自认为,至少在这方面,谁都比不过他。   季时傿冷声道:“跟你没关系。”   她说完便要走,裴逐一急就去抓她的袖子,裂眦嚼齿道:“你别走,梁岸微给你下得什么蛊,你就非得和他一个瞎……”   “我最后一次警告你,别让我再听到你羞辱他。”季时傿一扬胳膊,重重打在裴逐肩膀上,她本就是从战场上杀出来的将帅,冷脸的时候不怒自威,“裴怀远,你不要太得寸进尺。”   裴逐颤声道:“我的喜欢对你来说是得寸进尺?”   “没有哪一条律法规定我必须回应你的喜欢。”季时傿冷声道:“更何况你的喜欢现在让我很不舒服。”   “为什么?”裴逐愣了愣,哑声道:“你还是瞧不起我是吗?出身是我能决定的吗,我已经在努力追赶你了啊时傿,你不能再给我一点时间吗?”   说来说去又扯到这个话题,季时傿已经彻底没有耐心再与他多费口舌,摇了摇头别过脸,“裴怀远,有空去治治吧,我真与你说不通。”   说罢头也不回地转过身,她是习武之人,脚程快,裴怀远纵然是个男子,真想追上她也很费功夫,田埂上走得磕磕绊绊,还不小心崴了脚,等裴逐再抬起头时,季时傿已经走远了。   悲愤瞬间涌上心头,更多的是怒气,裴逐蹲在田间捏着受伤的脚踝,无能为力地看着季时傿越走越远,忽然握紧拳头,重重地锤向地面,很快就见了血。   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恨他们两人。   ————   八月各式菊花竞相开放,京中盛行赏菊宴,皇家有处东篱苑,每年八九月时,皇后会携众后妃,邀请各家贵妇小姐至东篱苑赏菊,未成婚的世族公子也可到场。   肖顷正在风口浪尖上,赵嘉礼刚解了禁足没多久,肖皇后再怎么强撑,也难掩面色的难看,厚重的脂粉下,松弛的皮肤清晰可见。   但她作为一国之母,端王的生母,这种人人都在等着他们肖家出丑的时候,她越不能露出半点疲色慌乱,楚王的婚礼与眼下这场赏菊宴,都是她能一展后宫之主的威仪与拉拢人心的时机。   庆国公府已经到了婚配年龄的公子小姐都出去了,除了像宫宴这种推脱不掉的宴会白风致会出席之外,其他的她一概不参加。   别家的嫡母无论出于什么缘由,都会为庶子女谋划,但梁家的这位不一样,因此妾室所生的孩子都能养在她们自己身边,但也就意味着他们的未来不能倚仗嫡母,只能靠自己。   大家都出去了,府内便空荡荡的,梁齐因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打开面前的食盒,当看到里面是一碗绿豆汤时,原本因为白风致给他送吃食而扬起的笑容猝然僵住。   他心里已经不是五味杂陈可以形容。   白风致见他神情有些奇怪,不解道:“不喜欢?我不知道你的喜好,随便弄了点。”   “没有、我……”梁齐因张了张嘴,捧着碗壁的手都在抖,一些已经忘记的痛感竟然恍惚地又涌现了出来。   “您今日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要给我送绿豆汤?”   白风致挽了挽耳边的发,“不想计较了。”   “什么?”   “我说,我不想计较了,把自己困在牢笼里。”白风致神情淡淡,声音平静,“我想离开梁家。”   梁齐因捏紧了汤匙,“您和那位周先生……”   “是他让我有了生的念头。我想活下去,但我不想活在梁家。”白风致并不打算瞒着他,“这里让我恶心。”   见他不动勺子,白风致掀起眼皮,“怎么不喝,怕我会毒死你吗?”   梁齐因连连摇头,“没有我……”   “也不怪你有这样的想法,我一直想杀了你,我也知道你恨我,可笑的是我现在只能求助你。”   “我没有。”   白风致自顾自地道:“你说梁家会放任国公夫人同花匠私奔吗?这样的丑闻,只怕连你都会受到牵连吧。”   “到时候梁白二家可都沦为了笑柄,你这世子也当不成了。”白风致莞尔一笑,盯着梁齐因垂眸不语的脸,“我还真这么想过。”   梁齐因轻声道:“那为什么没有付诸行动?”   “因为这条路会两败俱伤,但我想和周译好好活着。”   “只有你能帮我。”   白风致仰头看他,她如今已经年近四十,但看着像是才二十几岁,眉眼俱是风情,又因为常年青灯古佛常伴,气质上多了几分恬淡的幽怨。   梁齐因道:“可我姓梁,我会告发您。”   白风致笑了笑,“你不会。”   “我会。”   “你不会。你不可能会,因为你心里觉得对不起我,你怕我。”   梁齐因低垂着头,一动不动。   “为什么不喝,快凉了。”   “娘。”   白风致一愣,换作从前她会大声呵斥梁齐因,甚至少不了一顿打,但此刻一句话都没说。   “离开梁家您会开心吗?”   “会。”   梁齐因苦笑了一声,而后才拾起汤匙,他一边喝一边忍着落泪的冲动,绿豆汤是甜的,他喝在嘴里却嫌苦,苦得他舌尖发涩,张嘴的声音也是哑的,“走吧,我送您出去。”   府内大部分人都出去了,梁弼也不在,想要悄无声息地送一个人离开简直不要太容易,街上人群拥挤,比肩接踵。与之相应甚为冷清的则是护城河旁的小路,尽头等着一辆简朴的马车。   周译从车前下来,第一眼看见白风致先是笑,而后才看见跟在后头,看不清神色的梁齐因。   到底是拐了人家的母亲走,周译怕他是来抓人的,下意识拦在白风致身前。   梁齐因扯着嘴角,想笑笑不出来,从腰间掏出玉牌,递给白风致道:“你们要是钱不够用,就拿着这个牌子去恒通钱庄,掌柜的见了便知道怎么做。我安排了人护送你们出城,我明日就说,说国公夫人突然病逝,我会打点好,您不用担心。”   白风致摇头,“我不要。”   梁齐因收回手,明白她是不想要任何跟从前有关的东西,哪怕仅仅只是一个玉牌。   “那,您打算离开都城后去哪儿?”   白风致也不答,而是转身拉着周译的胳膊,催促道:“走吧。”   “娘——”   梁齐因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又堪堪停住,还是明知故问道:“您以后会回来吗?”   白风致这次却停下,望向他的方向摇了摇头,“我这辈子,最恶心的地方就是这里。”   “这般。”梁齐因低下头,忽然没来由地笑了一下,声音极轻,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开口道:“娘,你知道当年我是怎么中毒的吗?”   白风致愣住,她从来没有管过这个儿子,连他因何变成这样的细节她都不知道。甚至在他病重之后,白风致在佛前祈求过让他再也不要醒过来。   “当年,月牙去嵩鹿山找我,说是您来看我,还给我煮了绿豆汤。”   白风致脸色一变。   “她说,您愿意接受我了,我很开心,那碗绿豆汤我一滴都没剩。”梁齐因垂着眼眸,眼底泛着光泽,“我真的以为,那碗绿豆汤会是我们母子情分的开始。”   “但我没想到里面会藏着毒。我一直以为我活不了了,我知道您不想我活下来,对不起,但我有心愿未完,我不能死,我……”梁齐因喉间哽住,声音发着颤,“我年少的时候我不懂,我只是想亲近我母亲,我不知道我会让您痛苦,我真的,我不知道……”   白风致咬了咬下唇,哽咽道:“倘若你不姓梁……”   可是没有办法,梁齐因这个人本身就是个罪孽,哪怕她再怎么劝自己,也无法对这个承载了她痛苦回忆的儿子产生任何一点怜惜之情,作为被□□后怀上的血脉,他从一开始就不该被生下来。   “我不是故意要姓梁的。”梁齐因眼前模糊,什么都看不清,鼻音也极厚重,哭喊道:“我也不想,我也不想啊——”   “你不要再说了。”白风致往后退,“我说了我不想再计较,今天你帮我离开梁家,从前的事情便一笔勾销,你是谁,你姓什么,你身上流的是谁的血我都不在乎了。”   “从此以后,我们再无瓜葛。”   梁齐因神情愕然,愣在原地。   “如果你觉得对不起我……”白风致哽了一下,“那你就永远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你也不要喊我娘,我没有儿子,从前没有,以后也没有。”   “你听明白了吗?我不想再看见你。”   作者有话说: 第83章 剖心   中秋的这几天, 按照惯例,都城内没有宵禁,城门处的看守也不严格, 马车的行驶声很快就听不见了。   梁齐因在护城河边站了许久,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明明那碗绿豆汤没有毒,他却觉得疼, 手脚像是被灌了铅,五感消退, 喉咙里如同卡进了一块生了锈的铁板, 呼吸间都是血腥气。   或许他的存在本来就是罪过, 如果幼年时期白风致能狠下心把他掐死就好了,至少那个时候他什么都不懂, 不用受这种身心俱疲的折磨。   但他心底最深处却可耻又阴暗地埋怨, 为什么偏偏是他, 难道是自己愿意有这样的出身吗,如果一个人可以选择父母的话,哪怕一辈子吃糠咽菜,也好过沦为自己如今的境地。   今夜过后,国公府再也没有国公夫人,梁齐因也明白,他以后就没有母亲了, 或许本来就没有。   有的人赤条条人世走一遭,几十年光阴匆匆走过毫无意义, 梁齐因忽然就不知道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 他在护城河旁站了许久, 有一瞬间想要不要直接跳下去。   但也如他当时对白风致所说, 他有心愿未完,不能死,他得看着季时傿不会再重蹈前世的覆辙,想到这儿,梁齐因的肩膀一颤,从岸边收回双脚,凭风扬起的河水已经沾湿了他的鞋袜。   他想见季时傿,很想很想。   秋日的气候反复无常,天边并无半点星光,唯有一轮算不上十分圆的月亮隐隐羞蔽于苍云后。很快,乌云压境,梁齐因唯一可以倚仗的一点光亮也被吞噬,他走得艰难,从护城河到定阳街的路途很远,都城上空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原本热闹的夜市也停了。   梁齐因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他要见季时傿,一定要见到,但按照她的脚程来讲,最快也要到四更。他浑身湿透,秋雨凉寒,好不容易到了镇北侯府,只敢在门口的石狮子旁蹲下,手里握着那张玉牌,尖锐的棱角深陷进掌心的血肉里去。   雨下得越来越大了。   城门处守卫瑟缩了一下,摇动的火苗在夜风中忽明忽灭,其中一人喊道:“关城门吧,夜里应当没人再通行了。”   话音刚落,城外官道上便隐隐有烈马的嘶鸣声,雨点坠地后被马蹄踏碎,一行数人往城门涌近,为首的披着蓑衣,大喊道:“且慢!”   “何人入城?”   说话者亮出腰牌,守卫一惊,立刻往旁边退让。   身后随行将士扯着马绳,忍不住道:“可算赶回来了。”   季时傿微微抬起头,上半张脸陷在斗笠的阴影中,苍白流畅的下颚如一把冷冽的兵刃,她摆了摆手,“行了,赶了两天路,都回去歇着吧。”   众人齐齐应和,季时傿遛马打转,等人都散光了,才一拉缰绳,往定阳街冲去,紧赶慢赶,总算在楚王与大渝公主的婚期前回了京。   已是深夜,街上的人都散了干净,侯府附近更是冷清,门前只一盏行将就木的灯笼还亮着,泛着青白的光。   季时傿打马冲到门口,速度在靠近大门时缓和下来,目光从两边森然的石狮子上一扫而过,牵着马往大门走去,才走了两步便忽然觉得不对,她刚刚似乎在石狮子旁看到了一团人影。   府内听到马蹄声的下人打开门,探出头欣喜道:“姑娘回来了?”   “嗯。”   季时傿随口应了一声,转身往那团人影走去,对方不知道是死是活,她从骑马过来到小厮开门这么久这么大的动静,对方都纹丝未动,外面还在下雨,那人蹲在这儿不知道在做什么。   “阁下……”下人打着灯跟上她,光亮照过来,季时傿看清了对方的身形,顿时呼吸一滞,不敢置信地弯腰拉过他的手臂,“齐因,你怎么……”   她话音一顿,凑近了才看清梁齐因现在的模样,衣衫紧贴在身上,膝盖处不知道是不是摔了跤还是怎么,布料撕裂了好大一个口子。手心紧握着一块玉牌,脚边都是他手心滴落的血,他像不知道疼一样,以一种近乎自残的方式,任棱角戳进肉里也不松手。   “把手放开,齐因,你能听见我说话吗,把手放开。”   梁齐因蜷缩着一动不动,身体绷得紧直,季时傿去掰他的手指,梁齐因像是魔怔了一般,固执地捏着玉牌,把外界的一切全部隔绝在外。   季时傿不敢用力怕伤到他,心里已经慌到极点,强装镇定地扯出一个微笑,扶着他的手臂,语气极轻道:“齐因,我是阿傿,你抬头,你看看我,我是阿傿。”   “阿傿……”   梁齐因的手略微松了松,喃喃了一声,而后缓缓抬起头,被雨水冲刷过的漆黑瞳孔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脸,像是穷途末路的亡命之徒,带着嗜血一般的侵略意。   “是,我是阿傿。”   梁齐因眼神狠厉而悲怆,忽然猛地扑向前,季时傿跌倒在地,梁齐因拖起她将她按到怀里,大雨如瀑,把两个人浇得湿透,如两只困兽被遮天蔽日的暴雨围剿,只能相互舔舐以求慰藉。   季时傿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导致他会变成这样,她只能尽量放松身体,任梁齐因搂得死紧,伸出手抚上他的背,轻声道:“别怕,我在呢。”   梁齐因不肯松开她,季时傿感受到他浑身都在抖,像一根绷紧到极致的弦,胸腔内的震动像是要冲破血肉屏障一般,震得她心疼得想要落泪。   “我不走,我牵着你,你跟我回家,我们回家好不好?齐因,跟我回家……”   好一会儿,梁齐因才松了力,只是仍在抖,季时傿试探地从他怀里挣脱出,紧紧牵起他的手。   檐下琨玉和秋霜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神色担忧,见他们过来,琨玉急忙打着伞罩到二人头顶,梁齐因尚处于极端的戒备当中,感受到有人靠近,下意识就要逃避,被季时傿及时拉住。   她挥了挥手让琨玉退下,而后看了一眼秋霜,秋霜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立刻差人下去备热水备伤药,侯府的大门“砰”的一声,重新合上了。   梁齐因低垂着头,湿发贴在额前,遮住了他的眼睛,除了季时傿以外谁都不能接近他,琨玉没有办法,只得将帕子和伤药都交给季时傿,“姑娘,世子他不准我们碰。”   “没事,你们先下去。”季时傿接过干净的帕子,想了想又道:“琨玉,你去拿一件我爹的衣服来。”   “奴婢这便去。”   梁齐因紧紧攥着她的手,季时傿拍了拍他的肩,引导他坐下,语气轻柔道:“先松开,我给你擦脸。”   见他不动,季时傿只好弯腰亲了亲他的鼻尖,“听话。”   梁齐因这才放开手,季时傿松了口气,捏着帕子轻轻擦拭他脸上的雨水与湿透的长发。   他手心的伤沾了水,血肉外翻,深可见骨,伤口处已经被泡得发白,季时傿取来伤药,一直到包扎梁齐因都一声不吭。   他越安静,季时傿心里就越不好受,梁齐因大概是冷静下来了,身体没有先前那么僵硬,眼神也软和下来。季时傿弯腰给他上药时,脸上带着一点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柔情。   “阿傿……”   季时傿微微抬起目光,以为弄疼了他,“我太重了吗?”   梁齐因摇了摇头,有些茫然道:“你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我以为你要天亮前才到。”   “明日大典天不亮我就得进宫,我想早点回来,能先见你一面。”   梁齐因垂着目光,长长的睫毛遮住了他的眼睛,半晌才低声道:“阿傿,你别对我这么好。”   季时傿给他包扎的手一顿,“什么?”   “人都是贪心的。”梁齐因盯着二人交叠的手,嘴唇翕动,“你对我越好,我就会想要更多。”   季时傿在他面前蹲下,仰起头,与他低垂的双目对视,“你可以要,我愿意给。”   梁齐因目光颤了颤,仓惶地别开视线,“我不能要。”   “为什么?”季时傿捉住他想要逃避的双手,犹豫道:“齐因,你能不能告诉我,今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听她提起这个,梁齐因头低得更往下,他有些抗拒,想要抽回手。   季时傿道:“没事,你不想说没关系,我只是怕你自己会多想,你要是愿意你就同我讲,你别怕,我总向着你。”   梁齐因抿紧唇,他若浮萍,风催浪打却无能为力。尽管季时傿这么讲他仍旧不敢说,他怕季时傿也同母亲一样会厌恶他,那是他唯一的浮木了,但他不敢碰。   “阿傿,你到底,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   季时傿握住他的手,忽然明白,梁齐因在躲避什么,他不止一次地困惑为什么自己会对他好。这般温和内敛的人,却长久地处于自卑当中,总是觉得自己不配,他对季时傿的态度,似乎太小心翼翼了。   “我跟你讲个故事吧。”   “好。”   季时傿将头枕在他膝盖上,絮絮道:“有个人,他一直喜欢一个姑娘,但他不说,姑娘心不细,从来不知道他一直喜欢自己,还默默地帮了她好多忙。”   梁齐因眼角有些酸涩,静静地听她讲。   “直到后来,那个姑娘家中巨变,不得不扛起一门兴衰,她受了伤,把那个人忘了,他心里伤心,再加上生了病,更加不敢跟姑娘说喜欢了。”   “他不说,姑娘也就不记得这个人,又过了几年,姑娘死于关外。”   梁齐因肩膀猛然一颤,季时傿的下一句话则让他脸上的血色彻底褪了个干净。   “她死后成了孤魂野鬼,看见那个人为她收尸,还看见他写给自己的祭文,‘永失吾爱,此身茕茕,长泣不止,长恨不绝’,甚至还除了一直针对她的小人。”   梁齐因想要抚摸她头发的手垂到身侧,开始不受控制地痉挛。   “她又奇怪又感动,那个人为什么会爱她呢,但她已经死了,连谢谢都不能对他说。只是没想到,姑娘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她回到了四年前。”   “她一开始想还那个人的恩情,就想帮他治好眼睛,可是那个人太好了,到后来她又想永远和那个人在一起,想一辈子对他好。”   季时傿缓缓道:“齐因,你知道吗,那个姑娘就是……”话说到一半,她便感受到自己靠着的这具躯体抖得非常厉害,季时傿惊慌地抬起头,“齐因,你怎么了?!”   梁齐因耳鸣阵阵,如海水倒灌,后面季时傿在说什么他根本听不清。他什么都明白了,季时傿突然的示好,与前世截然不同的态度,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原来她也重生了,她之所以会如此,是觉得亏欠自己,是想报恩。   梁齐因牙齿都在打颤,嘴唇被自己咬破,血顺着嘴角流下来,他蓦地想起那晚裴逐对他说的话,季时傿不懂什么叫做情爱,她分不清同情与喜欢,她对自己的百般包容与迁就,其实是可怜他,是为了报答他吗?   季时傿手忙脚乱地想去擦他的嘴角,梁齐因却蓦地站起来躲开她,语无伦次道:“我没有、我没有想让你报答我,我不知道你能看到,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我不想你觉得亏欠我。”   梁齐因慌乱地后退几步,“我不想这样,我以后不会再打扰你,你不用为了报答我去委屈你自己,我不想你勉强,我……”   他想到季时傿这一世连婚都没有退,整个人无助到极致,颤声道:“我们的婚约是我祖父与你父亲定下的,没有经过你的同意,可以不作数的,你别怕。”   季时傿目光凝住,眼神瞬间冰冷。   梁齐因在屋内张望一圈,辨别出书桌的位置,踉跄地走到桌案前,自顾自地拿起纸笔,“我现下就写退婚书,我就说是我品行不端,到时候你把它公之于众,不会有人说你什么的……”   他面面俱到,什么都考虑好了,可是盯着宣纸的时候眼前却模糊一片,手抖得太厉害,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他只好逼迫自己动笔,只刚写了一个字,季时傿便突然冲上前,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笔摔到地上,上好的狼毫笔就这么分为两截,飞溅的墨水滴在二人衣服上。   季时傿厉声斥道:“你想做什么?”   梁齐因抿唇不语,脸色苍白。   季时傿极力压着火气,“你在担惊受怕什么?如果不是喜欢你,心里有你,我至于数次马不停蹄地从外面赶回来吗?只是报恩,我何至于把自己搭进去让你亲让你抱,我卖身吗,我犯贱吗!”   梁齐因眼眸震顿,不可置信道:“阿傿……”   季时傿红着眼,“我从来不敢逼你,我知道你顾念太多,没关系,我主动,你不愿意向前,我便跨过来,可是在你眼里我做这一切都是勉强吗?”   “我连真心都摆出来了,你却觉得是勉强。你既然想跟我划清界限,好,不用费劲写那劳什子退婚书。”   季时傿自嘲似的笑了一下,眼底似有泪光,转身道:“横竖明日我都是要进宫的,我直接跟陛下请旨回西北,不回来了。”   她是第二次在自己面前哭,梁齐因心里一紧,冲上前从后面一把抱住她,“阿傿别走——”   话一出口眼泪便止不住地流下来,视线模糊不清,梁齐因怕她一走就再也不回来了,哭到几度哽咽,“对不起……我错了,我没有想和你划清界限,你不要走……我只是怕,我怕许多事情知道后你会讨厌我,对不起,不要退婚,别不要我,我只有你了阿傿,我只有你了……”   他以为自己还能像以前一样,把什么都憋回心里去,他已经习惯了被舍弃,可现在却怎么也做不到。他真的病了,只有季时傿是他的解药,梁齐因清楚地明白,如果季时傿现在将他推开,他马上就会死。   他从前怕季时傿可怜自己,现在却不得不祈求她的可怜,“我什么都告诉你,阿傿,求求你别不要我,你救救我,救救我……”   季时傿从来没有见过他这般模样,梁齐因情绪内敛,旁人很难窥探到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如今却把真心剖出来摆在她面前,声泪俱下,央求她能看一眼。   她转过身,梁齐因已经哭得说不出话,先前给他擦干净的脸又脏了,泪痕一直延续到下颚处,见她回头,张了张嘴,还想要再说些什么。   季时傿捧着他的脸,仰起头,轻轻吻了吻他的嘴唇。   梁齐因猝然哽住,眼角的泪也被她吻去。   季时傿柔声道:“我是喜欢你才对你好,不是为了其他什么,我从来没有觉得勉强,我一直很开心。”   “我不知道你到底经历了什么,但你若是不想说我便不会问,我还是那句话,你要是愿意告诉我,我便听,你不要怕,我不会丢下你,我不会不要你,我喜欢你,你明白吗,我喜欢你齐因。”   梁齐因眼底水汽氤氲,波光震颤,他长久地凝视着季时傿的脸,终于忍不住,低头吻了回去。   他心里惶然地想,这是世间最好的人了,最好的季时傿,他的阿傿。   作者有话说:   我决定以后还是晚上更新得好,赶早上的更新我晚上就得熬夜嘤嘤嘤。 第84章 柏拉图   窗台前的滴漏“嗒嗒”地响着, 秋霜送来干净的衣物与热水,季时傿打开房门接过,叮嘱道:“夜里不用人伺候, 都下去。”   秋霜见她并没有想给梁齐因安排厢房的意思,心里有些诧异,但未表现在面上,福了福身, “是,姑娘。”   季时傿阖上门, 手里的这件青衫是他父亲在家时穿的常服, 已经浆洗得有些发白了, 她将衣服挂在屏风上,轻声道:“把湿衣服换了。”   后头传来低低的应答, “好。”   季时傿在桌边坐下, 把先前梁齐因写了一个字的退婚书团成一团, 随手抛进篓子里。过了会儿梁齐因换好衣服,从屏风后走出,他情绪已经冷静下来,只是哭过的眼睛还肿着,半湿的发垂在肩后,宽袍疏带,朗眉星目, 缓缓向她走近。   梁齐因在她面前坐下,季时傿抬头看了他一眼, 温声道:“没关系, 不愿意说便不说。”   梁齐因摇了摇头, “你有权知道与抉择。”   “好, 你说,我听着。”   梁齐因像是做了很大的心理斗争一般,半晌才静静道:“我娘是白家旁系嫡女,双亲早逝,舅舅带着她投奔了白家现在的家主白慎,当时他唯一的女儿才刚嫁给梁弼。”   “然而没过几年,梁弼的嫡次子早夭,元配夫人痛失爱子,很快就病逝了。白慎为了笼络庆国公府,想继续维持姻亲关系,恰巧我舅舅屡次落第,他为了谋取前程。”梁齐因一时顿住,缓了缓道:“在元配夫人的丧礼上,将他刚及笄的亲妹妹迷晕,送到了梁弼房内。”   季时傿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她只知道梁齐因的母亲是续弦,也听说过她与梁弼不合,但她不知道其中还有这样的隐情。   梁齐因眼神空洞,神色淡淡,“我娘当时已与心上人私定终身,她同我舅舅是相依为命的亲兄妹,自然对他极为信任,但她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季时傿犹豫道:“然后呢?”   “然后……国公夫人的丧礼,丈夫和妹妹睡到一张床上,这样的丑闻一旦传出去两家都完了。所以我祖父做了个决定,让梁弼迎娶我娘做续弦。”   梁齐因神色戚戚,“但我娘怎么肯依,正当她和心上人打算私奔之时,我娘忽然发现她有身孕了。”   季时傿垂下眼眸,下意识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什么都说不出来。   “白家抓了她的心上人,以他的安危威胁我娘,让她嫁给梁弼,并把那个孩子生下来。”   季时傿迟疑道:“你娘……妥协了?”   “是。”梁齐因低声道:“她怀着这个让她恶心的孩子,好不容易熬到临盆,白家却为了以绝后患,把她心上人杀了。”   季时傿登时怔住。   梁齐因感到无力,只能捧起她的手,抵在自己唇边以求慰籍,才有勇气继续说道:“我娘她很痛苦,想自尽,但……舅舅当时因为梁家的庇护,去江南做了官。他不想回到从前寄人篱下的日子,央求我娘,求她不要这么做。我娘就他一个亲人,她死了舅舅也活不了。”   “所以我娘心软了,她想劝自己放下,但是她忘不掉,被兄长背叛,被玷污,被迫生下怀有肮脏血脉的孩子。”   “她想杀了所有人,但她太心软,明明有好几次那个孩子就快死了,她还是下不去死手,她痛恨自己的无能,只能惩罚自己,将自己关了一辈子。”   梁齐因抽了一口气,绝望道:“阿傿,那个孩子就是我。”   季时傿嘴角抿紧,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娘把自己关了二十多年,直到又遇上了让她心动的人,今夜我送他们出城了。”梁齐因闭了闭眼,声音发颤:“我很羞愧,我自私地想把她留下来,我也想她能接受我,但母亲告诉我,她不想、不想再计较以前的事情了,也不愿再见到我……我想补偿她,可是那个玉牌……她不要……”   季时傿哑然道:“所以……你今夜才会如此吗?”她想到梁齐因一直捏在手心的玉牌,手被戳破了都不肯松手,原来是想送给他母亲的。   梁齐因哽了哽,但他已经哭不出来了,眼睫低垂,缓缓道:“阿傿,我的出生就是罪过,我是踩着我母亲的痛苦活到现在的,对不起,我瞒了你这么久。”   季时傿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她觉得很矛盾,梁齐因的母亲被逼到这种地步,她的所作所为无可厚非,她能理解,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出生的孩子对她来说就是污点,就是痛苦的化身。   尽管知道这个孩子本身是无辜的,但他背后承载了太多罪恶,他的存在无异于是对自己的一种鞭笞。   但她没法对梁齐因说出任何一个贬低或是厌弃的词语。   季时傿往前靠了靠,贴上他的额头,梁齐因颤栗了一下,紧闭的双眼睫羽微动,神情悲哀。   她轻声道:“但你没有加深她的痛苦,你长成了一个很好的梁齐因。”   梁齐因骤然睁开眼,目光中满是错愕。   季时傿顺着他的头发,“你没有变得和其他人一样,你理解她,愿意帮助她,也许她现在还没有接受你,但你已经做了你能做的事情,你已经比他们好很多了。”   梁齐因嗫嚅道:“母亲不会再见我了……”   “齐因,你最后需要做的事情,就是让她可以完完全全地踏入新的生活,不再让旧伤打扰她,才是最好的补偿。”   话音落下,梁齐因黯淡的眸光亮了亮,他听懂了季时傿的意思:母亲已经选择往前走,他就不能再拽着她回头看。或许她说的不再计较,不是说她原谅了舅舅,原谅了梁弼,原谅了他,而是不想再把自己困在过去的枷锁内,这是解脱,他应该为她高兴。   梁齐因抬起头,眼底既有害怕又有期盼,“阿傿,你不讨厌我吗?”   季时傿笑了一下,语气柔缓,“不会,我为什么要讨厌你,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和你的出身,家世,相貌没有任何关系……啊相貌还是有的。”   梁齐因怔怔然,听到后半句又红了脸。   “就像我之前说的一样,你长成了一个很好的梁齐因,这就够了。”   梁齐因眼眶湿润,心里不由自主地想,老天从来没有亏待过他,或许他所经历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换取和季时傿相识的契机,这么想,以前的种种也算不上什么了。   他何德何能,能拥有这样一个人的喜欢呢。   如果他再胡思乱想的话,他就是傻子。   季时傿拍拍他的头,“你以后不能再说让我生气的话了。”   “知道了。”   梁齐因倾身抱住季时傿,想跟她坦白一切,不由喃喃道:“阿傿,其实我也是死过一次的人。”   “嗯?”   季时傿偏过头,意识到他在说什么,往后一仰,震惊道:“你你你也……?”   梁齐因用下巴蹭了蹭她的脖颈,咕哝道:“对不起,之前骗了你。”   季时傿干笑了两声,心道果然,女人的直觉诚不欺我,叹声道:“算啦我也骗过你,一笔勾销了。”   “好。”   正经不了多久后,季时傿又忍不住插科打诨道:“你说阎王爷他老人家是不是年龄大了,糊涂了,忘了生死簿上还有我们俩人?”   梁齐因被她的话逗笑,认真思考起来,“我倒觉得,是他心软,又给了我们一次机会,去弥补从前的遗憾。”   季时傿眼睛转了转,认同他这个说法,点头道:“说的是,那他真好。”   梁齐因抱着她,不经意间左右晃了晃,低声道:“你更好。”   季时傿头埋在他胸前笑,笑了会儿忽然止住声,蓦地挣开他的怀抱。   “怎、怎么了?”   怀抱一空,梁齐因愣愣地开口。   季时傿跑去翻她换下来的湿衣服,嘴里嚷道:“我有个东西要给你,花了我好多钱,结果刚刚事一多就给忘了。”   “啊?”   梁齐因眸光一亮,刚想帮她找,季时傿便倏地站起来,得意道:“啊找到了,幸好我包得严严实实的,一点也没坏。”   “什么……”   季时傿走过来拉住梁齐因的手,按着他的肩让他坐在床边,“闭眼!”   梁齐因依言阖上眼眸。   紧接着一双手摸了摸他的脸,随后一个冰凉的物什架到他的鼻梁上,季时傿欣喜的声音传来,“好了,快睁开眼看看!”   梁齐因睁开眼睛,鼻梁上架着两片透明的水晶薄片,触感微凉,透过它们,他可以清晰地看见季时傿的面容。   梁齐因慌张地紧闭双目,再一次缓缓掀起眼帘时,眼前的一切与刚刚看到的别无二致,俊艳秀丽又带着英气的脸,棕色的瞳孔与羽翼般的睫毛,笑起来隐隐欲现的两颗虎牙,他都看得一清二楚。   “阿傿我、我能……”梁齐因有些语无伦次,季时傿抬起他的下巴,左右端详了好几眼,颇有兴致地点评道:“你戴着个,比那黄毛好看。”   说罢弯下腰,笑盈盈道:“怎么样,看得清我吗?”   梁齐因哑声道:“看得清。”   看得很清楚。   梁齐因心里掀起惊涛骇浪,双目清明已经远离他许多年,他从来没有奢望过以后还能回归原样,但是季时傿却满足了他这个奢望。   刚刚开玩笑说的两句话竟然又应验了一次,季时傿就是来弥补他的遗憾的。   “真好看。”季时傿捏捏他的脸,又碰碰他的鼻子,愈发觉得自己那些钱花得真不亏,叆叇有些反光,衬得梁齐因的眼睛也熠熠闪亮,像两颗星星一般。   以下是为了补全字数的重复内容,对不起,介意的宝留个言我退币。   窗台前的滴漏“嗒嗒”地响着,秋霜送来干净的衣物与热水,季时傿打开房门接过,叮嘱道:“夜里不用人伺候,都下去。”   秋霜见她并没有想给梁齐因安排厢房的意思,心里有些诧异,但未表现在面上,福了福身,“是,姑娘。”   季时傿阖上门,手里的这件青衫是他父亲在家时穿的常服,已经浆洗得有些发白了,她将衣服挂在屏风上,轻声道:“把湿衣服换了。”   后头传来低低的应答,“好。”   季时傿在桌边坐下,把先前梁齐因写了一个字的退婚书团成一团,随手抛进篓子里。过了会儿梁齐因换好衣服,从屏风后走出,他情绪已经冷静下来,只是哭过的眼睛还肿着,半湿的发垂在肩后,宽袍疏带,朗眉星目,缓缓向她走近。   梁齐因在她面前坐下,季时傿抬头看了他一眼,温声道:“没关系,不愿意说便不说。”   梁齐因摇了摇头,“你有权知道与抉择。”   “好,你说,我听着。”   梁齐因像是做了很大的心理斗争一般,半晌才静静道:“我娘是白家旁系嫡女,双亲早逝,舅舅带着她投奔了白家现在的家主白慎,当时他唯一的女儿才刚嫁给梁弼。”   “然而没过几年,梁弼的嫡次子早夭,元配夫人痛失爱子,很快就病逝了。白慎为了笼络庆国公府,想继续维持姻亲关系,恰巧我舅舅屡次落第,他为了谋取前程。”梁齐因一时顿住,缓了缓道:“在元配夫人的丧礼上,将他刚及笄的亲妹妹迷晕,送到了梁弼房内。”   季时傿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她只知道梁齐因的母亲是续弦,也听说过她与梁弼不合,但她不知道其中还有这样的隐情。   梁齐因眼神空洞,神色淡淡,“我娘当时已与心上人私定终身,她同我舅舅是相依为命的亲兄妹,自然对他极为信任,但她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季时傿犹豫道:“然后呢?”   “然后……国公夫人的丧礼,丈夫和妹妹睡到一张床上,这样的丑闻一旦传出去两家都完了。所以我祖父做了个决定,让梁弼迎娶我娘做续弦。”   梁齐因神色戚戚,“但我娘怎么肯依,正当她和心上人打算私奔之时,我娘忽然发现她有身孕了。”   季时傿垂下眼眸,下意识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什么都说不出来。   “白家抓了她的心上人,以他的安危威胁我娘,让她嫁给梁弼,并把那个孩子生下来。”   季时傿迟疑道:“你娘……妥协了?”   “是。”梁齐因低声道:“她怀着这个让她恶心的孩子,好不容易熬到临盆,白家却为了以绝后患,把她心上人杀了。”   季时傿登时怔住。   梁齐因感到无力,只能捧起她的手,抵在自己唇边以求慰籍,才有勇气继续说道:“我娘她很痛苦,想自尽,但……舅舅当时因为梁家的庇护,去江南做了官。他不想回到从前寄人篱下的日子,央求我娘,求她不要这么做。我娘就他一个亲人,她死了舅舅也活不了。”   “所以我娘心软了,她想劝自己放下,但是她忘不掉,被兄长背叛,被玷污,被迫生下怀有肮脏血脉的孩子。”   “她想杀了所有人,但她太心软,明明有好几次那个孩子就快死了,她还是下不去死手,她痛恨自己的无能,只能惩罚自己,将自己关了一辈子。”   梁齐因抽了一口气,绝望道:“阿傿,那个孩子就是我。”   季时傿嘴角抿紧,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娘把自己关了二十多年,直到又遇上了让她心动的人,今夜我送他们出城了。”梁齐因闭了闭眼,声音发颤:“解锁,我跪了……”   字数不够,唠个嗑吧,都吃了吗?   作者有话说: 第85章 柏拉图二号   夜里起了风, 窗户响动了一下,隐隐有欲开之势,梁齐因偏头看了一眼, 起身下床走过去,将窗户合得更严些。   尽管他尽可能地轻手轻脚,床榻内侧的人还是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察觉出枕边空落, 不住唤道:“齐因——”   梁齐因连忙抓住她的手,按回被衾里, 轻声道:“在呢, 我只是去关个窗户。”   季时傿眼皮沉重, 含糊地“嗯”了一声,嘟囔道:“什么时辰了?”   “五更天, 还早, 你再睡会儿。”   闻言季时傿往旁边蜷了蜷身体, 想给自己找个舒服的睡姿,这动作不知道哪里刺/激到了梁齐因,硬是伸手蛮横地将她捞进怀里,胸膛贴上后背,得抱在一起他才安心。   季时傿现在脑袋又昏又沉,四肢像是被拆卸过一般,别说还手了, 连动弹都困难。现在无比想给昨天的自己一巴掌,梁齐因这种“守身如玉”两辈子的, 技巧生疏不说, 也不知道从哪里攒的一身劲, 闹腾大半夜居然还精神抖擞的。   他这动作不免叫人怀疑, 季时傿艰难地抬臂给了他一肘,压着火气骂道:“还来?你差不多得了!”   梁齐因愣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她误会了自己的用意,坏心眼地故作委屈道:“我没有,我就是想抱着你。”   “……”   季时傿闷头不想说话了。   梁齐因盯着她对着自己的后脑勺,不用想也知道她现在有多尴尬,忍不住低笑了一声,挨上前将下巴靠在她肩膀上,蹭了蹭道:“睡吧,天亮前我叫你。”   说罢伸出手,隔着被衾搭在她腰间,轻轻拍了拍。   季时傿是真的困得厉害,纵然刚刚还有力气骂人,这会儿对软声轻语的哄睡则完全没了抵抗力,脑袋一空,便睡得昏天黑地了。   赵嘉晏与大渝公主的婚宴,外邦使团也在,这般重要的场合,像季时傿这样位高权重的人是必然要到场的,天亮前就得开始洗漱、束发着朝服,现在已是五更天,根本睡不了几时。   窗台上的滴漏又淌过一轮,天色渐青,时不时地传进来几声鸟鸣,过了片刻,外面有人敲了敲门,琨玉试探道:“姑娘可醒了?”   梁齐因睁开眼,将季时傿肩侧的被角捻好,而后才翻身捡起垂落在地的中衣,简单系上后下床开门。   琨玉等在外面,听到开门声便抬起头,一见面前站着的是梁齐因,顿时愕然,舌头如同打了结一般,“世、世子……”   梁齐因嘴角带着温和的笑容,颔首道:“琨玉?”   “是、是奴婢。”   她打了个颤,昨夜梁齐因被她们姑娘带回来的时候,尽管狼狈,却总让她觉得渗人心慌,一夜过去他又像是变了个人,可这般柔静温和的笑容,琨玉却不知道为什么,叫她如芒在背。   一抬眼便能瞄到梁齐因颈侧衣领下欲隐欲现的抓痕,霎时间明白过来什么,脸一红,眼神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只好低下头飞快道:“姑娘该起来洗漱更衣了,不然会赶不上时辰。”   梁齐因点了点头,“好,稍等,我去叫她。”   说罢又将门阖上,琨玉等在门口不是,离开也不是,只能从台阶上走下,站到院中央等着。   梁齐因返回屋内,欺身撑在榻上,拍了拍季时傿的手臂,轻声道:“阿傿,该起了。”   季时傿迷瞪着眼,嘴里不知道嘀咕了句什么,下意识往被衾里钻,梁齐因好笑地拨开她闷到头顶的被子,“大将军因为赖床不出席宫宴,被人知道了有损威严哦。”   季时傿掀开被子,眼睛都没睁开,暴躁地吼了声,“你以为我愿意!”   梁齐因自知理亏,跪坐在榻上,从床角拾过散落的衣物,“我帮你穿衣,你靠着我再眯会儿。”   说罢挪到坐都坐不稳的季时傿身后,抬起她的胳膊,动作轻柔地给她穿上主腰,手从腰侧绕到身前,将绸带系紧,再套上小衣,整好中单,才起身开门让等在外头的琨玉进来。   季时傿不好再赖着,无奈地趿着鞋子走过去漱口,叼着牙刷时头还点个不停,梁齐因见状只好走过去,从她手里拿过牙刷,捏着她的下颚给她漱口。   琨玉在一旁一动也不敢动。   她擅梳发,不管是按武将样式将头发完全束起,还是按未婚女子的发式将部分头发披在肩后,她都很拿手。   只是季时傿平时虽不至于整日盔甲在身,但也很少打扮,进宫为了庄重倒是会束发正冠,琨玉照常梳起她的头发,然而刚抬手,便蓦地瞥见季时傿后脖颈上咬痕一片,如同狗啃得一般,忙讪讪地松了手。   还是不要束发了。   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   梁齐因转过身,从小几上拿起昨夜摘下的叆叇,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琨玉给季时傿梳妆。肌/肤/相/亲之后心境也与以往不同,虚无缥缈的欲/念一旦有了依托,他观季时傿,便不复过去自持的清明。   他少时读书的时候,读到《佛说四十二章经》中关于色/欲一词的说法:爱欲莫甚于色,色之为欲,其大无外。赖有一矣,若使二同。普天之人,无能为道者矣。   可见色/欲摧磨/人心之重,他当时不懂,为何书上会把它说得如此严峻,似乎只要克服了色/欲,这个世上便再也没有其人无法跨越之鸿沟,无法触碰之穹顶了。   少年心高气傲,总认为自己必是凡间第一品,那能超脱俗世之人必定非自己莫属,可如今真的触碰爱/欲之后,才知道自己曾经的想法有多么天真可笑。   季时傿缓过迷糊之后,下意识偏头去找梁齐因,见他坐在一边傻傻地盯着自己,凝眉问道:“看我干嘛?”   梁齐因回过神来,人畜无害地笑了笑,“喜欢看你。”   季时傿脸一撇,半晌才道:“你闲的……”   梁齐因还是看着她笑。   一旁的琨玉大气都不敢出,恨不得自己能变成一个透明人,或者立刻遁地逃走。   过了会儿梁齐因才站起来,起身时拍了拍有些皱的衣袍。   季时傿转头道:“去哪儿?”   “回国公府。”   他得回去处理他母亲的事,宫宴白风致也应到场,要是一会儿下人去请找不到人就难办了。   “哦。”   季时傿淡淡地应了一声。   梁齐因路过梳妆台时瞄了一眼,像宫宴这样的场合,除衣冠济楚之外也不得蓬头污面,然而季时傿妆奁内的东西却很简单,没人给她置办这些东西,她自己也想不到去买它们。   梁齐因定了定神,转而道:“阿傿,晚上我去宫门口接你吧。”   “好啊。”   季时傿点了点头,目送梁齐因颔首出了房门,猜到他应该是为他母亲的事去的,要是不想引起旁人怀疑的话,怕是要费点功夫。   思绪正起,备完马车的秋霜赶了过来,六更天时熹微乍现,正是天将亮不亮的时候,秋霜推开门,看到琨玉正在给季时傿梳妆,轻声道:“姑娘起了。”   季时傿“嗯”了一声。   秋霜走向屏风,地上堆着昨夜换下来的脏衣,她正打算抱出去叫人洗了,刚走出两步便忽然“铛”的一声有东西掉了下来。   “这是什么?”   季时傿闻言看过去,恍然道:“哦!差点忘了,我在蜀地的时候看到那边好多姑娘戴的银饰可好看,我就给你们俩各买了个镯子。”   秋霜与琨玉对视一眼,双双愣住,待季时傿给她们戴上之后才慌乱道:“不、姑娘……”   “收下收下,别家的大丫鬟都有主子赏这赏那的。”季时傿不好意思地揩了揩鼻子,“咱们也不能太寒碜不是,我嘛虽然穷得叮当响,镯子还是买得起的嘿嘿。”   琨玉神情错愕,张了张嘴。   季时傿以为她不喜欢,柔声道:“怎么了,不中意吗?”   “没没……”琨玉摇了摇头,欲言又止道:“我就是突然有点、没反应过来……”   季时傿笑了笑,又道:“哦还有,昨夜下大雨,我荷包里的安神丸都泡烂了,秋霜记得一会儿进宫帮我再去找陈太医配一些。”   秋霜还未答,琨玉便突然急道:“姑娘……”   秋霜打断她的话,截声应道:“奴婢明白,谢姑娘赏赐。”   话音落下后将手镯在腕上正好,偏头瞄了一眼琨玉,目光冷峭,“琨玉,愣着做什么?还不谢谢姑娘。”   琨玉一怵,下意识想要跪下来,季时傿急忙伸手拉住她,一不小心扯到酸胀的后腰,往前一跌,龇了龇牙道:“等等、嘶……起来起来别跪我。”   琨玉抵住她的肩膀,“姑娘怎么了?”   季时傿咬牙切齿道:“抽筋了……”   “啊……”   秋霜望了一眼外头的天色,“时辰不早了,宫门快开了。”   说罢上前将季时傿从椅子上扶起,转身前目光又状似无意地从琨玉脸上扫过,面寒如霜,刺得琨玉一抖,按紧了另一只手上还未被体温捂热的银镯。   她刚刚看到秋霜的口型好像在说,不要找死。   作者有话说: 第86章 行刺   八月十三, 楚王赵嘉晏与西境大渝公主宇文昭华成婚。   这场象征着两国交好联盟的婚礼办得十分盛大,由于大渝公主的母家远在西境,在她抵达大靖至婚期前的几个月都居住在皇宫内, 由肖皇后指派教习嬷嬷,教导她学习大靖宫廷礼仪。   婚礼当天,楚王着蟒袍,补服为吉服, 乘辂,备仪仗。司礼监掌印率属官十人同护军至大渝公主暂居的宫殿奉迎。大渝公主着红色大衫, 青色鸾凤纹霞帔, 戴双博鬂九翟冠, 手持玉圭。在女官引导下,与赵嘉晏一起至太后, 成元帝, 肖皇后处等依次行礼, 而后再至太庙处祭拜天地祖宗,最后再行合卺礼便算礼成。   幽长的宫道上,秋霜与琨玉从慈宁宫内走出。   季时傿早上进宫后先是照例拜见了太后,接着才会去参加大典,随行丫鬟自然不能陪同,又因她们曾是太后身边的大宫女,便在慈宁宫多待了会儿, 而后才往太医院走去。   琨玉瞄了一眼走在她前头的秋霜,垂着目光捏了捏一侧的虎口, 一路上都没人说话, 谁知临近太医院的时候, 秋霜却突然转过身, 一把扯住琨玉的领子,推着她到吉祥缸后。   “秋……”   “啪!”   秋霜猛地抬手扇了她一巴掌,她在太后身边的时候,人人都说她稳重亲和,但冷着脸的时候却极具压迫感,“今早你到底什么意思?”   琨玉捂着被打红的脸,眼泪都疼得流下来,“我……”   “你要是想死,便自己去死没人拦着你,但你不要连累我!”   琨玉眨掉眼角的泪珠,嗫嚅着唇不敢说话。   “你别忘了你主子到底是谁,别人赏你一个破镯子你就打算为她做牛做马了!?”   “我没有……”   秋霜厉声道:“没有?那你今天早上到底想干什么?”   “我、”琨玉张了张嘴,哽咽道:“我只是……”   “只是什么?”秋霜欺身上前了一步,面色阴沉,“一奴不侍二主,你自己惦量清楚,你可怜她,可没人可怜你!你要是敢说出来,你看她会不会杀了你。”   琨玉低下头,小声解释道:“我没想说、我只是一时发了蒙,我知道我该做什么……”   “是吗。”秋霜冷笑一声,“行,好歹也是慈宁宫出来的人,我便信你一次,若你再有二心,什么下场你自己清楚。”   “我知道!”   秋霜沉默片刻,蓦地伸手将她手腕上的银镯强行褪下来,琨玉疼得手一抽,挣扎道:“你干什么!”   “这东西我会替你扔了,回去之后要是被问起来,你就说不小心掉了。”   琨玉有些犹豫,但她不敢回嘴,秋霜又指了指太医院,吩咐道:“一会儿你去找陈太医配药,我亲自盯着你,还有你那个脸也让他给你消肿。”   “我……”   秋霜冷了冷脸,沉声道:“还不去。”   琨玉只得压下委屈,抹了抹眼角,从吉祥缸后走出。   皇宫内夜里有宫宴,除了庆祝皇子大婚外,也有招待番邦来使,以示天/朝威严的用意,大渝使团入京,朝廷不可谓不重视,王公贵族位高权重的大臣都在殿内,十分热闹。   成元帝左右两侧各坐着皇后与贵妃,再往边上则是大渝使团,另一边乃众亲王皇子,品级低一点的官员甚至没有入殿的资格。   季时傿身为一品股肱之臣,所处位置就在成元帝右侧不远,一般宫宴上除了负责宫廷安全的禁军会佩戴武器之外,其余人在进宫门前就得卸下一切利器,尤其是武官。   她神情恹恹地倚着桌案,教坊司的花样都看腻了,那丝竹之声听得她昏昏欲睡,成元帝正在与大渝使团交谈,对方不知道说了句什么,成元帝随即派人叫停了乐舞,紧接着没多久,大殿外面便循次进来几个袒露腰腹肩臂与大腿的西域舞女。   季时傿听到身旁的一名官员捂着眼睛,低声斥道:“这这这、简直有辱斯文!”   胡人的舞自然与中原那含蓄优雅的舞种不同,更为大胆飘逸,舞姿轻灵,身若飞絮游丝。舞女轻纱半遮,姣姣玉容隐隐可见,头戴额饰,脚上还系着铃铛,稍一动作,整个宴席上便都是清脆悦耳的铃铛声,仿佛舞女脚点的不是地,而是人的心。   季时傿想起来,当初她去青峡关救宇文昭华的时候,随行使团内便有十名西域舞姬,只不过当时死了三个,还剩七个,后来这七人抵达京城,被暂编于教坊司,就等着今夜宫宴献舞呢。   成元帝喝了酒,兴致正高,这般奔放撩人的乐舞正合他心意,顿时目不转睛,旁边的肖皇后见状还要维持中宫威仪,端庄大度,面上便隐忍不发。但另一侧的李贵妃就没有她那么稳重了,牙关咬紧不说,双手在宽大华服袖子下也绞在了一起。   那为首的舞女足尖点地,身上的几片薄纱如一双双扇动的蝶翼,她媚眼如丝,云袖翻飞,离成元帝所在的位置越来越近。   李贵妃脂粉下的脸已经黑得彻底,因为成元帝伸手拉住了舞女抛来的云袖,竟鬼迷心窍一般,施了点力往自己的方向拉来。   季时傿凝眸而视,把玩着手里小巧的酒杯,正欣赏着舞女曼妙绝艳的舞姿,忽见银光一闪,她脸色骤变,来不及思考,大喊道:“陛下小心!”   手中酒杯瞬间打了出去,正中舞女腰侧,而她藏在云袖中刚露出半个边的匕首则一歪,戳到了李贵妃面前的桌案,李贵妃登时吓得尖叫一声,往旁边扑开。   成元帝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那舞女已经站稳了身体,又将匕首拔了出来,再次往成元帝的方向刺去。   另外几个舞姬也亮出了武器。   大殿内终于乱了起来。   成元帝两侧的后妃皇子都吓坏了,更有甚者躲闪不及,唯有赵嘉晏扑了过来,想要给他挡刀。   季时傿踩着桌子翻出去,武官不得佩剑进宫,她身上什么武器也没有,狂风一般猛地闪至成元帝身前,抬脚便踹飞了行刺的舞女,一手强硬地将她按倒在地,一手拔下头上金钗,尖端瞬间戳进了她的颈部动脉。   禁军终于赶到,梁齐盛带人包围了整个大殿,剩下的舞姬皆被制服,大渝使团吓得脸色苍白,完全不敢动弹。   赵嘉晏将成元帝扶起,成元帝气得肩膀都在发抖,向大渝使团的方向怒目而视道:“你们最好给朕一个合理的解释!”   大渝使团带过来的舞女,竟在两国和亲的宫宴上刺杀大靖皇帝,其心可诛!   使团瞬间跪了一地,齐齐哭喊着冤枉。   这场宫宴以一种让所有人都预想不到的方式仓促结束了。   大渝使团被扣押,宇文昭华则禁足于宫中,赵嘉晏一下子从新郎官成了阖宫上下最为尴尬的存在。   成元帝气得面色涨红,最后差点昏厥过去,底下文武百官,王公贵族脸都要绿了,尤其是前不久刚被放出来的太子和端王。刚刚舞女行刺的时候,他们跑的跑,躲的躲,连离他最近的李贵妃第一时间都是往旁边闪避。只有赵嘉晏和季时傿想到上前护驾,赵嘉晏甚至想以身挡刀,不可谓不孝心至诚。   危难关头方见人心,更何况这还是他一直忽视不喜,早早打发至封地,未施舍过一丝父爱的儿子,而这场与赵嘉晏息息相关的婚礼,也只是把他当做一个可有可无的牺牲品而已。   更何况另一个人还是他忌惮已久的季时傿,成元帝此刻心里可以说是五味杂陈。   季时傿发髻散乱,宫里忙做一团,暂时没人顾及得上她,秋霜和琨玉在殿外等得着急,她一出来,秋霜便迎上前,担忧道:“姑娘没事吧?”   季时傿摇了摇头,回身望了一眼刚刚还言笑晏晏的宴会,成元帝已经离开,官员们也散得七七八八,她收回目光,轻声道:“走吧。”   宫门即将落锁,赴宴的大臣都已经离开得差不多,宫门外只零零散散地还停着几辆马车。   梁齐因提着灯笼站在宫墙边,换回了他自己的衣服,一身天青色长袍,未曾束冠,只简单地系着根松纹发带,宫门开合时,风卷残花,有几朵便扑落在他肩上。   季时傿看到他时,他正在将吹到面颊上的发带拂到身后。   “齐因。”   梁齐因听到唤声后抬起头,笑了一下,“出来啦。”   “嗯。”   梁齐因走上前自然而然地牵过她的手,“宫宴结束得这么晚,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嗯头发怎么也乱了?”   季时傿并未开口,她让秋霜和琨玉二人乘侯府的马车回去,自己则跟着梁齐因,驾车之人是陶叁,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外人。   等上了车,季时傿才开口道:“宴上出现了刺客,行刺者是大渝带过来的舞姬,事情还没有查清楚,因而陛下下令封锁了消息,我没佩剑,只能用簪子。”   “刺客?”   梁齐因眉头一皱,“不应该,大渝为什么要这个时候刺杀陛下。”   “不知道。”季时傿沉着脸,“要么是他们一开始向着的就不是大靖,实则两面三刀,居心叵测,要么行刺一事另有其人。”   季时傿想了想又道:“可是按理说,这些舞姬从教坊司过来的时候也一定会验明正身,为什么还会混进刺客。”   教坊司……梁齐因脸色遽然一变。   “教坊司归太常寺所属,掌礼乐的是少卿,也就是……张振。”季时傿抬起头,“齐因,你认识张振吗?”   作者有话说: 第87章 夜行   张振, 成元二十一年的进士,内阁大学士李玮曾是他的主考官,对他有知遇之恩, 年初他又因李玮的举荐,入太常寺任少卿一职,张振也向来很尊敬他的老师,时常出入李宅侍奉左右。   “我认识他。”梁齐因下意识直起身, 手撑在膝盖上,“我曾与他同窗三载, 如今也偶通书信。”   季时傿点了点头, “那你觉得他人如何?”   “他……性情敦厚, 不善言辞,我印象里从未与人起过龃龉。”梁齐因不紧不慢道:“说起来, 我今日还见过他。”   “什么时候?”   “我从侯府出来之后, 天还没亮, 在街上遇见了他,张振衣衫不整,大概是仓促出门,背着他母亲正在敲医馆的大门。”   季时傿沉吟道:“我好像是听说过,他父亲早逝,家中只有一个缠绵病榻多年的老母,日子过得清贫, 好像年近而立了还没娶妻?”   “是。”梁齐因平静道:“我清早遇见他时,他母亲正发了病昏迷不醒, 询问之下才知, 他母亲的病用药昂贵, 他的俸禄已无力支撑, 家底也快被掏空了,我想帮他一把,但他不要。”   读书人,总“不合时宜”地倔强。   季时傿欲言又止道:“那他……会与刺杀一事有关吗?”   “张兄他……”梁齐因沉默片刻,还是道:“我也不知。”   一个人行事如何,看似与他表面所呈现的性情态度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这也是最容易伪造的东西,所以梁齐因不敢笃定。   譬如张振如今的处境,他是个极重孝道的人,他母亲病入膏肓,而他又掣襟露肘,若此时有人以利诱他,难保他不会违背自己清晨见到他时,他尚且坚守的士心。   季时傿双手交握于膝头,凝思半晌,抬手敲了敲车厢,道:“陶叁,转道去张府。”   马车行驶的速度倏地缓下来,外头传来陶叁的惊疑声,“张府?哪个张府,刑部张尚书的府邸吗?”   “不是……”   季时傿扭头看向梁齐因道:“张振家在哪儿?”   梁齐因回道:“西坊。”   “西坊?”季时傿怔愕道:“他好歹也是太常寺少卿,怎么住西坊去了。”   西坊是定阳街不远处的一块居民区,里面租金十分便宜,也因而居民更为鱼龙混杂,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屠夫和娼妓混住一间不是什么稀奇事。这样的地方自诩清正的百官世族是绝对不会愿意涉足的。   “为了治他母亲的病,过去的宅子变卖了,我也是听人说的。”梁齐因扬了扬声,“陶叁,去西坊。”   “得嘞。”   马车转道往另一个方向驶去,西坊人多,街道拥挤,路边违建甚多,到最后已经寸步难行,季时傿和梁齐因只得下车步行。   这一下车才发现,西坊的氛围似有些古怪,街道上的行人莫不探头探脑地往一个方向望去,神色紧张又难掩好奇之意。   “不好。”   梁齐因沉声道,话音刚落,前方便响起一声凄厉的哭叫,“儿啊——”   季时傿神色一凛,推开人群往声音的来源奔去。   司廷卫的人将前方围得水泄不通,梁齐盛身着黑色官服,腰间佩刀已然出鞘,一侧的几名校尉死死将一人压在地上。他们对面有一满头白发,皮松肉弛的娇小老妇人,涕泪横流匍匐于地,不知道是不是动气过了头,喘息声格外缓慢冗长。   被压着的青年乱头粗服,衣衫陈旧,脸颊挨蹭着地面,弄出了好几道血口子,血珠混着泥尘,顺着下颚沾污了衣襟。   他不顾压制,艰难地伸出一只手,扣紧地面,撕心裂肺地哭喊道:“不要碰我娘,不要伤她啊!”   梁齐盛横刀于他面前,只要张振再往前一分便会撞上刀刃,对面的老妇人颤颤悠悠地半爬起,手脚并用地想往前,口齿不清地喊着张振的名字,隐隐有癫痫之状。   梁齐盛面色阴冷,见状抬起手,刀锋狠厉,眨眼间就要砍进皮肉,一旁看热闹的人群不免躁动起来,胆大地还在往这儿张望。   张振呕血凄叫道:“娘——”   蓦地有一青年冲上前牵起老妇,寒光一闪,刀刃堪堪与老妇飘散的发丝擦肩而过。   梁齐盛眼中厉色顿显,凝眸望向来人,话锋咄咄,“司廷卫办案,胆敢阻拦者格杀勿论。”   话音落下,身后又传来清亮沉稳的女声,“司廷卫拿人有因,那滥杀无辜呢!”   梁齐盛转过身,人群中走出一锦衣朝服的女子,只是未束发髻,乌发如瀑披于颈侧,单看面貌佼楚之姿,却仍冲淡不了周身凝结的杀伐之意,这是久经沙场之人才能磨砺出来的独特血性。   不是季时傿还能是谁。   梁齐盛目光冷冽,犹如冬风剐面,音调冰寒道:“季将军,司廷卫奉皇命捉拿罪臣张振,你要阻拦吗?”   “还有你。”   他又转过身看向梁齐因,“这刁妇妨碍司廷卫办案,入诏狱都不为过,谁准你救她,莫非你与她一伙,妄图违抗皇命吗?”   梁齐因虽言语谦卑,然身体立直,淡声道:“不敢。”   “殿上之事尚未定案,张振是有嫌疑,你们拿人便拿人,罪名不定,他便仍是太常寺少卿,士可杀不可辱,梁大人,我倒想问问你。”季时傿一字一顿,肃然道:“司廷卫乃国之公器,今日你先是羞辱朝廷官员,而后又想虐杀无辜妇人。梁大人掌管禁军,又统领司廷卫,是陛下亲信,一言一行都代表了陛下,你确定要做出这样有损陛下严威之事吗?”   梁齐盛冷下脸,下意识紧了紧握住刀柄的手,季时傿面色沉沉,看得出这动作便是起了杀念的意思,但他绝不敢当街对她做出什么。因此梁齐盛只是按了按刀柄,将佩刀收回鞘中,冷然道,“我竟不知将军还有如此一颗悲悯之心。”   季时傿面无表情,“不敢当。”   张振喘了喘气,满脸泪痕地看向对面几近晕厥的妇人,深知如此境况中服软才是上策,于是转头道:“梁大人,我随您走,但请司廷卫莫再为难我母亲。”   梁齐盛冷面不语。   他又回过头,拢袖揖礼道:“岸微……劳烦你。”   梁齐因扶着张振的母亲,闻言摇了摇头,安抚道:“张兄放心。”   张振垂下手臂,灰衫破了多处,任司廷卫的人架着胳膊,往人群外走去。   梁齐盛仍按着刀柄,鹰眼如炬,目光森冷地看向不远处的青年与老妇,忽然语调平静以致诡异道:“六弟,听闻母亲今早病逝了?”   梁齐因愣了愣,神色露出几分悲伤,颔首道:“是,兄长。”   “什么病?”   “中风,走得突然。”   “难怪。”梁齐盛看似怅然地摇了摇头,“真是可惜了,只是我公务在身,不能回去拜她。”   “母亲不会怪兄长。”   “你可要节哀。”   “齐因明白。”   季时傿漠然而立,梁齐盛离开时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叫她十分不舒服。季时傿皱了皱眉,她与梁齐盛根本没见过两面,但对他却有一种莫名的厌恶感,如今看来,他这个人的行事作风也的确叫人厌恶。   猖狂得厉害。   季时傿走上前,“齐因,张振的母亲怎么样了?”   梁齐因神情凝重,“怕是不好,阿傿,你扶一把,我背她上车,让陶叁赶紧去医馆。”   “好。”   西坊的人还在聚集,司廷卫的到来似乎根本没有震慑住他们,官员会跑到西坊住本就已经够稀奇,更何况还如此狼狈地被司廷卫抓走,这么大的热闹,没谁不愿意看。   张振的母亲是拖了多年的陈疾,梁齐因想到从前张振在泓峥书院读书的时候,便是靠他母亲做针线活拉扯大的。当时沈先生听说他家中窘迫,本不愿收取他的束脩,甚至想资助他读书,但张振不愿。   他天资有限,但胜在勤勉,入仕之后本以为能过上好日子,谁知他母亲却因多年操劳被拖垮了身体,预想中的好日子不仅没到来,反而叫他更加举步维艰。   季时傿在里间看了一会儿,大夫正在给张母施针,她转过头,见梁齐因立在檐下,望着远处圆月,背影清举。   “齐因,你在想什么呢?”   梁齐因一愣,转过身,拉过她有些冰的手,捂在掌心,“在想行刺的事,我还是觉得……张兄不会做出那样的事。”   季时傿感受着另一双手传过来的暖意,“陛下开始不信任大渝了。”   “若真是大渝与张振勾结,妄图刺杀陛下以致我朝动荡的话,他们再与其他外敌联手趁虚而入,那还真是阴险。”季时傿喃喃道:“不过今日舞姬行刺的时候,我观察了大渝使团,他们一个个人都吓傻了,一副始料未及的模样,不像是谋划好的。”   “如果是这样,问题就出在那些舞姬身上。”梁齐因剖析道:“张振身为太常寺少卿,掌礼乐,舞姬编入教坊司后进宫献舞,他是审核过的,可如果进宫前和进宫后的舞姬不是同一批人呢?”   季时傿一惊,“舞姬进宫还会再由内廷太监审核一次。”   “所以我怀疑,是有人与宦官勾结,大渝献上的舞姬早就被调包了。”   “张振是替人背锅?”   “不,是导火线。”   作者有话说: 第88章 嘴炮   大夫施针了半个时辰, 张母的抽搐状才渐渐缓和下来。   梁齐因找了人来照看张母,确认她暂时没有性命之忧后,才和季时傿离开了医馆。   “齐因。”   “嗯?”   季时傿想到先前在西坊时, 梁齐盛和他的对话,不免询问道:“你母亲的事……”   “都安排妥当了。”梁齐因解释道:“恰好有位朋友在衙门任职,便央他找了具刚死不久女尸,好歹蒙混过去了。”   “那什么时候发丧?”   “就这几日。”   季时傿点了点头, 不再说话。   梁齐因见状看向她,柔声道:“困了吗?送你回侯府吧。”   “好。”   季时傿歪下头, 靠在他肩膀上, 马车行驶时摇摇晃晃, 她半眯着眼,半晌忽然嘟囔道:“腰疼, 颠得我难受。”   “啊……”梁齐因身体猝然一僵, 扶在季时傿腰间的手动了动, 忽然想到她今夜不复往日灵活的身手与迟缓的步伐,后知后觉地领会出她这“症状”是因何而起的。   “阿傿我那个、我……”   面对外人素来舌灿莲花的梁齐因此刻却连话都讲不顺畅,他斟酌了半天,最后眼尾一塌,诚恳道:“对不起。”   季时傿没好气道:“对不起什么,怪我自作孽,就不该招你。”   “阿傿。”梁齐因低下头, 眉尖耸起,唇瓣讨好般碰了碰她的嘴角, 神情认真, “我会好好学。”   “学什么?”   梁齐因抿唇不语, 耳根却比她涂了口脂的嘴唇还要红, 眼睛期待又羞涩地瞄了瞄她,一触及她审视的目光后又迅速撇开,其中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季时傿一掌拍开按在自己腰间试探着收拢的手,顿时无语凝噎,“滚一边去!”   梁齐因抿了抿唇,适时收敛,手上的力度慢下来,轻轻揉着她腰上酸胀的软肉,哪怕繁复厚重的朝服裹身,季时傿精瘦的腰肢他也能一只手便圈过来。   昨夜更是。   夜深人静,马车缓缓行驶,叫人昏昏欲睡,季时傿头靠着梁齐因的肩膀,随口道:“你说,若真有人私交内廷太监,会是谁呢?”   “张兄家里只有一个年迈的母亲,天地君亲师,然他族亲凋零,他若出事,谁最会受影响?”   季时傿静了静,迟疑道:“他的老师,内阁大学士李玮?”   梁齐因点点头。   “是端王所为吗?”   “他没那头脑。”   季时傿又道:“肖顷?”   “或许吧。”梁齐因松下肩,让她靠得更舒服些,“他自己也是一身腥臭,急着拉人下水。”   “说到他,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卢济宗?”   “秋后处斩,至于肖顷,他早已销赃,律法拿不住他。”   季时傿叹了声气,“‘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就真拿他没办法了?”   “如果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那大靖律法将形同虚有,既被佞臣玩控掌心,我等也无颜面对开辟河山的老祖宗了。”   “说真的,有时候觉得还蛮可笑的。”季时傿自嘲道:“我都不知道大渝两面三刀和太子、端王两党互相构陷,哪个更让我觉得好接受一点。”   “若是后者,那也太讽刺了,仅仅因为党同伐异,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布下这样阴狠的局,他们就没有想过,如果陛下真信了大渝有违逆之心,两国必然会撕破脸皮。大渝地处要塞,若是转头去帮外敌,那他们就是我朝的千古罪人!”   季时傿越说越气愤,“我们在边境拼死拼活,每一场仗都是抱着回不来的决心去打的,本以为四境安定后能享些舒坦日子,哈,没死在外面,回家了反倒冷不丁地被自己人捅上一刀。”   “若是前者,横竖不过开战迎敌,死便死了。要真是那群天杀的蠢货所为,我死都没法瞑……唔。”   梁齐因一把捂住她的嘴,“阿傿,不要说那个字。”   “我开玩笑的……”   “开玩笑也不行!”   季时傿眨了眨眼,开诚相见后,尽管他们玩笑间还说要把前世当做梦一样,毕竟一直执着过去的事情没有意义,当下才是最重要的,但梁齐因在某些方面还是格外敏/感,甚至可以说是惧怕提及。   比如关于她的死。   “齐因放手,我不能喘气了……”   梁齐因手掌宽大,才发现自己压到了季时傿的鼻子,连忙慌乱地放下手,“对不起……还难受吗?”   季时傿摇了摇头,喘了两声道:“齐因,你不要紧张,我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嘛。”   “我知道。”梁齐因冷静下来,喃喃道:“但……就是不想听到。”   “不要怕。”季时傿握着他的手按在心口,笑眯眯道:“会跳呢,热乎的。”   掌下明灭的心跳声顺着手臂传到梁齐因的颅腔里,他愕然僵立,有一瞬间分不清自己听到的到底是季时傿的心跳声,还是他的,总之,一样的充满生气。   与它的主人一样。   梁齐因心安地呼出一口气,反手与季时傿十指紧扣,偏头亲亲她的鬓角,低声道:“一会儿你回侯府后,我去找殿下一趟。”   “去干嘛?”   “托他查一查今夜当值的内廷太监是谁。”   “也成。”   马车抵达侯府门前时,秋霜已经等在檐下,见帘子掀起,伸手扶住探出来的季时傿,“姑娘,慢些。”   季时傿道:“没事。”   话音落下,身后梁齐因唤了声,“阿傿。”   “干嘛?”   梁齐因笑了一下,“早些歇息。”   季时傿摆了摆手,“知道知道。”   谁知梁齐因并未缩回车厢,眉眼含笑,忽然语焉不详道:“先前同你说的事我是认真的,我会好好学,阿傿什么时候验收?”   驾车的陶叁和等候一旁的秋霜俱是一愣,学什么?验什么?   季时傿当然听得懂他在说什么,脸一黑,伸手把他按回车厢,骂骂咧咧道:“验个屁,谁教你这么说话的,赶紧滚!”   梁齐因见好就收,忙吩咐陶叁驾车,末了还要补一句,“我是无师自通。”   “……”   待马车驶远,秋霜收回视线,虽惊奇梁齐因的话到底什么意思才叫季时傿恼羞成怒,嘴上仍旧只道:“姑娘,琨玉去灶房差人烧了热水,要沐浴吗?”   “要。”   秋霜温声道:“今日奴婢与琨玉去太医院让陈太医配了药,姑娘前段时日忙碌,怕是一直没休息好,正好沐浴的时候含一颗,今夜早些歇息吧。”   这话说得在理,季时傿想了想又道:“好啊,那我睡前还得再吃个桂花糖,不然嘴里苦。”   秋霜笑容温和,依言点头道:“好,备着呢,用料是今年的新桂,比去年的甜,姑娘不要贪吃,不然会像之前一样牙疼。”   秋霜面面俱到,温柔可亲,又比季时傿年长两岁,相比较于活泼跳脱的琨玉来讲,可谓是姐姐一般的存在,季时傿生活上的事便格外依赖她,听到这样温和的调侃之语,不禁红了红脸,急道:“知道了知道了!”   ————   张振被司廷卫带走的第二天,京中又出了一件让人瞠目结舌的事情。   御史台刘方周老来得子,有一文不成武不就,才二十四五就一脸肾虚样的龟儿子,名叫刘勉。   刘勉在京中也是出了名的纨绔,入烟花柳巷如同回家一般寻常。当年刘方周把他塞进刚领兵不久的季时傿手底下,被她八十军棍打得半残之后丢了出去,刘方周就一独子,此后对他更加怜惜,也对季时傿格外憎恨。   这些都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刘勉喜嫖赌不是没人知道,当初李寅元的地下赌坊被查出来时,他也在被抓的人里面,只不过那件事后来被成元帝轻拿轻放了,刘勉也得以免于刑罚,然而这次,他手上却沾上了一条甩不掉的人命官司。   他和有夫之妻勾搭在一起,恰巧被对方丈夫捉奸在床,二人扭打之际,刘勉一时失手砸死了与他通奸之人的丈夫,很不巧的是,那男人是京兆尹的弟弟。   刘勉锒铛入狱,被衙门的人抓走时裤子还没穿上,前一日成元帝受刺,朝廷人心惶惶,第二日就有官宦之子通奸杀人,杀的还是京兆尹亲弟,刘方周这次再想给儿子摘罪就不可能了。   他疲于为刘勉的事奔走相告,京兆尹也不肯退让,这一拉扯刘方周精力难以为继,没多久就病倒了,连大朝会都爬不起来。   他倒下的第二天,都察院便有人上奏参内阁大学士李玮,以他是张振的老师这一众所周知的事情做文章,说张振与大渝刺客勾结一事必然受他指使,毕竟所有人都知道,张振确实很尊敬李玮,也很听他的话。   不久,又有更多的人出来参李玮,张振是由他举荐入太常寺任少卿一职的,焉知他是不是早有图谋,或是卖官鬻爵,总之李玮不无辜。   李贵妃得知此事后苦苦哀求,然而天子雷霆之怒又岂是妇人三言两语可以浇得灭的,司廷卫立刻便派人围了李宅。   原本要是刘方周还在的话,他或许还能想方设法压下这些群起之言,然而他却病得实在巧妙,太子党试图拦截都察院递上来的折子,却一不小心暴露了自己与内廷太监往来的秘密,李玮还没被怎么,他们就先自己塌了。   赵嘉晏很快查出梁齐因所托之事,行刺那日当值的是内廷司乐太监何晖,这个人五岁净身入宫,至今近四十年,行事妥帖严谨,从未出过什么差错,一眼看过去毫无疑点。   但赵嘉晏又顺带查出了另一件事情,何晖有一干儿子,被肖皇后指去伺候当年尚未出宫建府的端王,也就是成元二十年春蒐期间,被端王派人灭口的内侍,王简。 第89章 悔恨   这一年的中秋节过得很仓促, 朝廷上都察院和御史台的笔头仗打得不可开交,六科对喷激烈,成元帝被烦得好几天没有开大朝会, 连一年一度的中秋宫宴都举办得很索然无味。   整个李宅上空一片愁云惨淡,李玮已经上了年纪,经不起折腾,近来这些事情压到身上, 一气之下病得连床都爬不起来。   司廷卫上门捉人时,李玮是被人架着胳膊拖走的。   李寅元战战兢兢地立在一旁, 眼见着司廷卫从病榻上把他气若游丝的老父亲抬了出去, 不禁颤声道:“慢点慢点……”   说完又急冲冲地跑出房门, 对着院里肃然直立,气势凌人的梁齐盛谄媚笑道:“大舅哥, 咱好歹也是一家人, 你就不能通融通融, 我爹这一把年纪了。”   梁齐盛蔑了他一眼,冷声道:“李大人,司廷卫办案,旁人不要插手。”   李寅元搓了搓手仍不认命道:“怎、怎么就是旁人呢,您是慧芝的兄长,那就是我亲哥,这自家人不打自家人, 大舅哥知道的,我们李家是被人诬陷的, 您就放了我们吧, 我李寅元给您做牛做马都行!”   “是不是诬陷, 司廷卫会如实禀告陛下。”梁齐盛避开李寅元贴上来的笑容, “李大人,行贿司廷卫,按律杖责四十。”   “你——”   李寅元几次三番热脸贴冷屁股,面上挂不住,他又是个耐不住气性的,恰巧李玮被拖着带出去,便忍不住道:“梁齐盛你可别忘了!咱们李梁二家是一条藤上的蚂蚱,我们李家倒了,你以为你能有什么好果子吃吗?”   “司廷卫直属陛下,只听皇令,我梁齐盛掌管司廷卫以来从未有过过错,陛下为什么要罚我,倒是你,你又是听的谁的令?”   说罢紧了紧腰上佩刀,冷哼一声,头也不回地召集众人离开了李府。   李寅元咬了咬牙,对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   梁慧芝正好听到动静赶来,瞥见院中怒火中烧的李寅元,担忧道:“发生何事了,公公已经被带走了吗?夫君你……”   话还没说完,李寅元便猛地扇了她一巴掌,梁慧芝身形不稳摔倒在地,发髻被打散,嘴角流下一串血迹。   “贱人!”   李寅元按着她的头往地上撞,梁慧芝尖锐凄厉地惨叫起来,拼命地想要扳开禁锢在自己头顶的手,哭叫道:“不要打了!”   “贱人,你们全家都是贱人!”李寅元扯着她的头发,梁慧芝被打得满脸是血,“还有你那兄长,我呸,狗爹养的东西,给你们脸了是吧,我当初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娶了你这么个赔钱货!”   梁慧芝捂着脸,眼泪和血水混在一起,散落的发丝黏腻地贴在脸上,她觉得自己快要被打死了,再这么下去,李寅元一定会打死她,梁慧芝尖叫了一声,忽然鼓起勇气恨声骂道:“放你大爷的猪狗屁,老娘才是倒了八辈子血霉遇到你这个畜生窝里爬出来的废物,当初我就应该把你写的那狗屁文章张告天下,我竟然还心软地想让你多活几年,李寅元你个没良心的,你……”   金属相撞的冷硬锐声突兀地出现在交叠的骂声中,梁慧芝瞬间止住话音,艰难地抬起头,先是瞥见黑色的官袍一角,再往上,则看见去而复返的梁齐盛,面色阴沉,抬手指了指李寅元道:“把他给我抓起来!”   ————   庆国公府那位深居简出的国公夫人突然病逝,上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已不知道是何时,国公夫人平日不参宴,自然也没什么手帕交,丧礼上只听得干瘪的哭喊声,气氛诡异。   梁齐因一身素白孝衣,松袍紧带,两袖收拢于手腕处,每当有人来吊唁时,便会谦和地低下头,抬手揖礼。   他这一整日下来都未曾得空休息过,临近日落时才送走了最后一个来吊唁的客人,待人走后忍不住屈了屈酸疼的膝弯。   季时傿伸手想拉他到一边坐下,轻声道:“来歇会儿。”   话音刚落,陶叁忽然急慌慌地从前厅跑来通传,磕磕绊绊道:“公、公公公子,那个白……”   “齐因!”   长廊外有一灰衣宽袍的男人大步奔来,年近半百,神色慌乱又焦急,步伐匆忙,甚至不小心在台阶上绊了一下,扶着柱子才堪堪站稳身体。   灵堂素净,满眼苍白,只余正中心一个漆黑的棺木,两个截然不同的颜色碰撞在一起,从台阶上爬起来的男人目光震颤,几乎是踉跄着扑到棺椁前。   季时傿一愣,小声道:“这是?”   梁齐因语调平静,“我舅父。”   他病情缓和后,白既明便回了江南,他为官上没什么起色,但生意做得还行,近年来很少回京,有什么东西也都是托人从江南顺带过来,因此梁齐因已经许久没有见过他。   白既明趴在灵堂前,站都站不稳,梁齐因只好上前搀扶起他,淡淡道:“舅舅,您先起来。”   白既明用力扒住他的手腕,瞳孔肉眼可见的在晃动,“你娘……怎么会突然病了?她身体不是一直好好的吗?”   “生老病死,谁说得清呢。”   “不行,我不信。”白既明摇了摇头,嘴唇一抖,“这好端端地怎么会中风。”   梁齐因拦不住他,待反应过来时,白既明已经一把推开半阖的棺盖,里面的人锦衣华服,朱钗宝黛,双手交握于腹部前,神情安静祥和,似乎只是睡着了一般。   找的这具无名女尸本就与白风致有七分像,换上繁复精美的衣裙与妆容就更加看不出区别,但白既明凝视了一会儿还是道:“这不是我妹妹。”   他站起身,又重复了一遍,“这不是我妹妹……”随即看向梁齐因,扯过他的手臂,急道:“你娘呢,你娘去哪儿了?!”   “走了。”   “走去哪儿了?”   梁齐因如实道:“和心上人远走高飞了。”   白既明先愣了一会儿,而后才猛然变了脸色,又顾及着怕被人听到,不得不压低声音,“她疯了!?”   话音落下又意识到凭白风致一个人没那能耐把事情安排得天衣无缝,怔了怔道:“你帮她逃的?”   梁齐因不置可否。   “你们……”白既明下半张脸都在颤,嘴皮子不停地抖,“她糊涂你也要跟着糊涂吗?她是国公夫人,与人私逃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你怎么敢帮!”   “我没糊涂。”   “你简直……”白既明背脊生寒,牙齿龃龉发出一串“赫赫”的声音,倏地抬起手,一巴掌向梁齐因打去。   “等等。”   手掌未落,便忽然有一人牢牢擒住他的手腕,白既明动了动胳膊,半分力道都压不下去,厉声道:“你是谁?不要多管闲事!”   季时傿沉了沉声,“白舅老爷,我姓季。”   白既明脸色猝然一怔,手上力道松弛下来,当初镇北侯府出事的时候,他一边忙着给梁齐因治病一边想方设法地和镇北侯府撇清干系,本以为季家从此再也翻不了身,谁知道后来季时傿居然能力挽狂澜,反倒是庆国公府被她压了一头。   她在外那骇人的名声,怕不是个睚眦必报的主,白既明见到她难免心虚,头一撇,松了手,长长哀叹道:“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啊!”   梁齐因垂下目光,轻声道:“舅舅,母亲在梁家过得不开心。”   白既明一哽,嘴上仍道:“荣华富贵,有人伺候有人敬重,这样的日子还要如何,世上有几个人能活得开心啊?好好的国公夫人不当,跑出去朝不保夕,愚蠢!”   “我是她亲哥,我能害她吗?”白既明痛心疾首道:“为什么要这么自私,已经那么多年了,还是如此任性。”   季时傿冷声道:“你也知道你是她亲哥。”   白既明一愣,“你说什么?”   “你也知道你是她亲哥,违背自己亲妹妹的意愿把她送入火坑,你这亲哥当得还真厉害!”   白既明抽了一口气,看向梁齐因,愕然道:“你们都知道了?”   梁齐因点点头,“嗯。”   “我说错了吗?她就是自私,任性!如果这样的丑事被外人知道……”   季时傿嗤笑道:“你说话还真有意思,你明明只是为了满足你自己的私欲,却还要冠冕堂皇地说是为她好。做坏事的是你,受苦的是她,好处你占了,回头却要反咬一句是她自私,哈……谁稀罕这破国公夫人的名头,你那么喜欢,你嫁给梁弼去。”   白既明气急道:“你……”   “我什么?”季时傿微笑道:“要我去同你说媒吗?”   白既明伸出去的手都在晃动,胸腔灼热得如同要喷火,可季时傿说得又是真的,每一个字眼都精准无比地把他这么多年暗埋在心底的羞愧感拉了出来,轻易地击溃了他为了掩藏这种情绪而筑起的厚重堡垒。   他以为只要他待在江南不回来,就可以逃避一辈子的,所以刻意忽视白风致的疏离与冷淡,不停地用她现在是国公夫人这件事来麻痹自己,我就是为你好啊,我把最好的选择递到了你面前。   可现在却被人毫不留情地揭开了这张他自以为是的遮羞布。   半晌白既明才颓然地塌下肩膀,本就奔波数日未眠的脸愈发苍老难看,好像一下子就老了十岁,白既明靠着棺椁坐下,掩面埋下头。   好一会儿才哑声道:“小风去哪儿了?”   梁齐因道:“母亲没说。”   “小风从小没吃过苦,她跟谁走的,那人好吗?也不知道跟着他能不能过上好日子。”   季时傿心里悄悄翻了个白眼,面上倒是没表露出什么。   “富贵与否,母亲都不会后悔,至少比行尸走肉地活在国公府要开心许多。”   “是吗。”白既明苦笑了一下,抬头看向梁齐因道:“你母亲走之前,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   白既明眼睛眨了眨,颤声道:“没说恨我?”   “没有。”   “什么都没有吗?”   梁齐因一字一顿,平声道:“舅舅,国公夫人已经死了,我母亲,也就是您的妹妹,死了,您明白了吗?”   “我……”   白既明仓惶地启唇,他忽然意识到他真的没有妹妹了,不对,或许二十二年前,他把那包罪恶的药粉倒进妹妹茶水里时,他就已经不配再做兄长。   白风致的离开,不是说原谅他,或是仍旧记恨他,而是直白又残酷地告诉他一个不可逆转的事实,他没有妹妹了,那个与他相依为命,总是跟在自己身后,明艳灵动的妹妹再也不会回来了。   白既明身形一晃,倏地扑到廊下台阶上,双膝重重砸向地面,先前陶叁已经驱赶了附近的下人,灵堂内静悄悄的,唯余烛火还在燃烧。   白既明涕泪交零,面向空荡无人烟的长廊,忽然撕心裂肺地哭喊道:“小风,哥哥错了,哥哥错了啊——”   作者有话说: 第90章 灭口   白既明趴在灵堂外哭到太阳落山, 差点背过气,梁齐因静静看了会儿,随后便招来人把他扶下去了, 众人只道他们兄妹情深,并不知其中真实缘由,他一走,灵堂也安静下来。   梁齐因转过身, 将打开的棺材盖重新阖上。季时傿跟在他身旁,看了一眼白既明离开的方向,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 迟疑道:“我刚刚那么说会不会不太好啊?”   “什么?”   季时傿摸了摸后脑勺, 欲言又止道:“就是、我一个外人……”   “你哪里是外人。”梁齐因侧目笑了一下,语气稀松平常, 随口道:“是内人。”   季时傿咳了两声, 别过头低斥道:“少来占我便宜啊。”   灵堂之上调笑戏语未免太过怪异, 虽然不是真的国公夫人丧礼,但也不可太过放肆。   梁齐因适时收回溢出来的笑容,又换回先前的话题,“没事,你说得挺好的,本质上我也没有指摘舅舅的资格,由你而言倒是能点醒他。”   “是吗?”季时傿失神般喃喃了一声, “可他觉悟得太晚了,覆水难收, 插下去的钉子就算拔起来, 裂缝还在, 对不起三个字也就只能安慰自己吧。”   梁齐因嘴唇翕张, 仰面淡淡道:“多余的我也做不了,我只希望我母亲能余生顺遂,我的罪过也可减轻点。”   季时傿沉默片刻,忽然晃了晃他的手,扬声道:“等这段时日的事情忙完了,我们去白鹿寺给你母亲祈个福吧。”   话音落下,未等梁齐因回答,陶叁又一次慌张地跑过来,边喘边道:“公子,李、李寅元被带……带走了。”   梁齐因脸色一沉,“长姐呢?”   “在博文馆。”   季时傿不明就里,梁齐因拉着她离开灵堂,她不禁询问道:“司廷卫要抓的不是李玮吗?为什么李寅元会被带走?”   “你还记得几个月前我告诉你我收到一篇写有‘待到白雪落满地,遮去人间陌上尘’的文章吗?”   “记得。”   梁齐因一边跨上马车,一边解释道:“那篇文章就是李寅元写的,只不过出于一些考虑,我没打算当时就拿出来。”   “那李寅元被捉走跟这件事情有关吗?”   “八九不离十了,我得去博文馆一趟。”   “那这样。”季时傿从马车上下来,仰头道:“齐因,你去找你姐姐,我进宫一趟,我怕何晖那小子跑了。”   梁齐因闻言点了点,轻声道:“好,那你要小心。”   “你也是。”   陶叁驾车往都城中心奔去,博文馆内人满为患,梁齐因绕到后门,刚一下车,里面便急匆匆地冲出一个戴着帷帽,看不清脸的女子。   她步伐慌乱,声音都在颤,“小六,李寅元被大哥带走了。”   梁齐因轻扶住她抖动的手臂,温声道:“你别急,你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梁慧芝藏在帷帽素帘下的头摇了摇,轻纱略抬,隐隐可见血迹斑驳的脸庞。   “今日司廷卫来抓公公,李寅元与大哥起了争执,待大哥走后他便将气撒在我身上,我实在是……”梁慧芝停顿了一下,抽泣道:“我实在是气不过,一时说漏了嘴,哪知大哥是假装离开,接着便把李寅元也一并带走了。”   说罢抓了抓梁齐因的手臂,“怎么办小六,大哥自执掌司廷卫开始,便对任何事都不容情面,我求他了可是没用,李家是不是要垮了,倓儿怎么办?”   梁齐因道:“李倓呢?”   “在书院,还没到下学的时辰。”   “这般。”梁齐因沉思片刻,飞快道:“长姐现在就把李倓接回来,我记得你有个姨母嫁到锦州去了是吗?”   “是、我母亲的妹妹,确实嫁到锦州了。”   “你现在带着李倓赶紧往锦州,就说去探亲,趁李家还没被查的时候就走,再晚就来不及了了。”   梁齐因转头看向陶叁道:“去把那篇文章的原稿烧了,就算有人来查博文馆也别拦,让他们查。”   梁慧芝依言往外跑,走过门槛时不小心绊了一脚,头上的帷帽一晃便摔落在地,女人伤痕累累的脸颊倏地暴露于人前。   梁齐因一愣,怔愕道:“你的脸……”   梁慧芝仓皇地拾起帷帽,系带子的时候手都在抖,梁齐因压下火气,沉声道:“李寅元打的?”   “小六……”   “长姐,别心软。”梁齐因垂下手,目光阴寒如月下冷泉,低声道:“你曾经说过,他该死,所以不要心软,带李倓去锦州避避风头,等你回来的时候,便再也没有人能欺辱你了。”   梁慧芝咬紧下唇,眼底生雾,抬手将帷帽的垂纱拢紧,她恨李寅元是一回事,可若真眼睁睁地看着李家倒台又是另一回事,更何况倓儿才六岁,尚未有能力护得住自己,李家还是他的父族。   “小六,你说,若是倓儿长大之后知道那篇文章是我为了报复李寅元传出去的,他父族是因我而亡,他会怪我吗?”   梁齐因注视着她,温声笑了笑,安抚道:“不会,他只会庆幸,他有个好母亲。”   梁慧芝一怔,随即破涕而笑,“你说的是,倓儿向来最亲我。”   “小六,姐姐走了,你在京城也要多保重。”   梁齐因颔首作揖,“我明白,姐姐也是。”   梁慧芝含泪别过头,抹了抹眼角,毅然决然地登上了回去的马车。   “公子,如今该怎么办?”   陶叁见梁慧芝已经走远,收回视线询问道。   “去诏狱。”   “宣义侯会准您进去吗?”   梁齐因冲出博文馆,“他现在刚抓了人,应该进宫面圣去了,只要他不在,我就能进去,备马,快一点。”   诏狱由司廷卫署理,三司无权干涉,旁人更不得随意进出,但张振并未定罪,家属尚可在一定限度内探视,张振将母亲托付于梁齐因照顾,他也自然可以代张母的名义进诏狱探视。   不同于三司牢狱,司廷卫所掌的诏狱环境更为酷烈,古有说法是“水火不入,疫疠之气充斥囹圄”。自古入诏狱者,纵然能活着出来,也是遍体凌伤,神失智堵,刑罚二字,除了肉/体上的折磨,更多的是对精神的摧残。   梁齐因看到张振的时候,他正瑟缩在牢房一角,□□拖着沉沉的锁链,铁质冰寒的镣铐已经磨烂了他的血肉,里面深可见骨。   “张兄。”   张振听到声音,耳朵动了一下,随后不可置信地望向栅栏处,他刑伤遍体,破烂的囚服已经无法遮身,仍坚持站起来,行了个士礼后才道:“岸微,我母亲还好吗?”   “张兄放心,我一直差人照顾着。”   张振松了一口气,“那便好,我被司廷卫抓走,母亲怕是忧思得厉害,若她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真该一头撞死。”   “张兄,我不能久待。”梁齐因握住铁栅栏,“我有话要问你,请你务必如实告知。”   张振点点头,“你说。”   “当日陛下遇刺,你是否参与其中?”   张振立即举起手,严声道:“我张兆林虽平庸之资,无甚安邦定野的鸿鹄伟志,但也绝不会做忤逆不忠之事。”   “好,李家势大,有人想以你为支点翘起这尊大佛,你要是没做过,就死咬着不要认。”梁齐因一字字嘱托道:“无论如何都不要认,拖着才能有一线生机,张兄,给我一点时间,等我将背后之人抓出来,你便能洗脱冤情了。”   张振紧了紧拳头,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没有做过的事情我绝不会承认,岸微,你放心去做,我只求你能帮我照顾好我母亲,我定感恩戴德,结草衔环报答你。”   “我会照顾好老夫人。”梁齐因退后一步,弯腰行礼道:“我得走了,张兄,请多珍重。”   张振亦回礼。   ————   皇宫内一处地方有护城河水流过,秋风萧瑟,满池枫叶逐水飘零,若有心之人能拾起一片,还会看到不知何人在上面题的字,红枫寄情,笼中雀却妄图能如落叶一般,随流水穿过高高的宫墙。   “季将军,皇后娘娘近日为太后娘娘的寿诞操碎了心,何总管正在坤宁宫呢,说是被娘娘叫去商量寿诞的乐舞了。”   季时傿“嗯”了一声,“正好我也有好些时日未曾去拜见过皇后娘娘,劳烦公公带路。”   一侧的内侍点头哈腰,笑眯眯道:“将军折煞奴才了,快请。”   季时傿跟着说话的内侍往坤宁宫赶去,只是未曾抵达,她便远远地看到有一个内侍被人拖着从坤宁宫内出来。   “那是……”   一旁的人看了眼道:“怕是哪个狗奴才惹恼了娘娘,将军不必在意。”   季时傿点点头,往前走了两步后忽然觉得不对劲,脸色倏地一变,不顾一旁内侍的大喊,向内侍被拖走的方向狂奔而去。   宫中道路复杂,还有不少暗道,等季时傿追到护城河时,那个被拖走的内侍已经被压着肩膀推到了岸边。   季时傿不知道为什么,直觉那人就是何晖,肖皇后要杀人灭口。   “等……”   只刚喊出一个字,便听得“噗通”一声,何晖被人猛地踹下护城河,秋日水流湍急,顷刻间就没了身影。   作者有话说: 第91章 腐肉   季时傿冲向护城河, 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紧跟着她追过来的内侍一惊,差点两眼一黑背过气, 顿时慌张地大喊道:“将军,来人啊来人!快来救人!”   河内水势迅猛,又有大片枫叶往下涌,季时傿忍着秋水冰寒, 在水流中找了半天,都没有看到掉下去的何晖。   岸边的内侍急得连连打转, 正当有人准备跳河救人时, 季时傿猛地从水里探出, 一刻未停,上了岸便径直走向先前拖着何晖过来的两人。   由于她刚刚跳水的一幕实在发生得太快, 那两个人根本没反应过来, 直到之后追上的内侍手忙脚乱地喊“将军”, 他们才意识到跳下去的是谁,吓得跪倒在地。   死一个太监无人在意,可要是一品武将死在护城河里那他们就完了。   片刻后,季时傿从护城河里出来,那狭长的凤目沾水后眼神愈发狠厉,两个太监才陡然一怵,手忙脚乱地从岸边爬起来, 然而未跑出几步,便被季时傿一手一个提着领子甩到一边, 但听得她严声逼问道:“刚刚你们推的是谁?”   两个太监只管杀人, 哪里想到会突然被审问, 其中一人腿一颤, 跪倒在地,惊慌道:“司乐太、太监何、何晖……”   “为什么推他?”   “何晖对皇后娘娘不敬在先,娘娘命我们将他处死……”   季时傿冷声重复了一遍,“不敬?好歹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司乐太监就算犯了错,按照宫规也该由内廷审讯核查之后才能处置,这是个什么意思?”   面前的内侍磕了个头道:“皇后娘娘一时气急才会如此,横竖一个奴才的贱命,就算娘娘越了宫规,也不会有人说什么的。”   季时傿眼睑下压,声音较之秋水更为凉寒 ,“说得好。”   这话不咸不淡,却莫名激起人一身颤栗。   旁边追过来的太监佝偻着腰,身形越来越低,战战兢兢地试探道:“将军、天冷风寒,身上一直这么湿着可不好啊,快随奴才去换身干净衣服吧……”   “不用了。”季时傿抬起手,一面大步流星往外走,一面沉声道:“麻烦公公与皇后娘娘说一声,时傿下次再来拜见她。”   内侍见她面色不虞,不敢再多话,只好讪笑一声,低了低头,“奴才明白。”   宫门未曾关闭,季时傿快步走出去,她离开皇宫后并未从一般的大道往家,而是沿着宫墙绕了一整圈。   她曾经见过宫内落下的红枫叶沿着护城河流到外面,所以水流途径处一定有打通的地方,为了不造成落叶堵塞,大概这块通道也不会小。她刚刚下水没有看见何晖,如若不是闹鬼,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何晖从那个通道逃到了宫外。   护城河在南边宫墙附近,这里人烟稀少,距离坊市较远,又有水流涌过,曾经发生过有人溺亡之事,所以后来很少会有人从这路过,也因此这里的防守不似他处严厉。   季时傿赶到的时候,河水表面未见涟漪,也未瞧见何晖的身影,但一侧岸边,却有一滩水迹,一路延伸到远处的树林里去了。   何晖果然趁机逃出了宫。   秋风乍起,暗涛涌动,坤宁宫垂脊上的琉璃吻兽在日照下眼露金辉,凤翅霞彩融光,扬项孤高欲鸣。   形色慌忙的太监跪伏在地,额上冷汗涔涔,咽了咽口水吞吞吐吐道:“回娘娘,何晖的尸体,没、没捞到……”   明镜前的妇人口含朱丹,秀眉横若远山,眼尾轻挑凌厉,云鬓玉摇矜悬,华服上的蟠龙呼之欲出,闻言勾眉的手指虽顿,然面色未改,整个人不怒自威。   “人呢?”   底下太监头也不敢抬,背脊微耸,一字一颤,“护城河下面有连接外面的通道,何晖的尸体可能被冲走了,又或许、或许……”   后半句没了声音,他不敢说。   “或许逃了是吗?”   音色下沉,如利刀滚石,虽未见血,刃却更锋。   “奴才也没想到……本以为何晖掉进去之后必死无疑,可谁知、谁知……”   肖皇后描完眉,戴着护甲的尾指轻抬,忽然长臂一震,广袖从桌案扫过,摆置的胭脂石黛劈头盖脸地砸了底下的太监一脸。   他惊恐地接连磕了好几个头,面上鼻青脸紫,不住求饶道:“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奴才这便亲自差人去追何晖,定提着他的人头来给娘娘请罪,求娘娘饶了奴才这一回吧!”   肖皇后目视铜镜,镜中的女人妆容华丽,将她姿色的姝艳放大到极致,以至骇人生威,她看似漫不经心地挑起尾指,描了描新化好的秀眉轮廓,朱唇亲启,“本宫给你机会,谁给本宫机会?”   一旁的太监心窍顿寒,指尖扣紧地上的毯子,下颚抖动,“求娘娘……饶了奴才吧。”   她微微侧过脸,欣赏着镜中面容,随口道:“坤宁宫前的玉阶不似往年透亮,人血滋润或许能恢复如常。”   太监立刻变了脸色,脖颈僵直,磕头磕得一脸血,肖皇后身边的亲信一下子就听明白意思,冷脸抬了抬手,外面的人便心领神会,一把拖住还在求饶的太监,他双手扣紧地面,挣扎之余,指甲外翻,迸了一地触目惊心的血。   殿外很快响起沉闷的杖击声,脊梁一寸寸碎裂的声音听得阶下奴仆口齿龃龉,颅骨发寒,宫墙千仞,谁也不知道自己有朝一日能否越过此山,或是沦为像这个贱奴一般惨烈的下场,命运如何只在上位者的生杀一念之间。   坤宁宫内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宫外,素衣粗服的肖顷从廊下快步走过,一侧僚属紧随其右,出声道:“宫里传来了消息,处置何晖的时候被季将军看见了,依属下看怕是来者不善,何晖也跑了。”   “张兆林怎么样?”   “不认,据说骨头已经断了好几根,牙都不剩几颗,还死咬着说自己没罪。”   肖顷冷哼一声,讥讽道:“有骨气。”   “大人,倘若让他们先找到何晖,只怕会反咬大人您私交内廷,到时候咱们就功亏一篑了。”   “呵。”   肖顷嗤笑一声,中州之事,他已被太子和楚王逼入绝境,若非自己早就备了后路,今日关在诏狱里的就是他。   “张兆林不是大孝子吗?把他老母的断指给他看,再嘴硬一天就剁一根手指,我看他认不认!”   “可是他老母被人保护起来了,我们怎么把她抓过来。”   “好办,找人在大街上传张兆林马上就要被处死了,你看他老娘会不会露出行踪。”   闻言身旁的幕僚恍然大悟,点点头激动道:“大人英明,属下这便去办!”   张母治病的医馆附近关于太常寺少卿即将被处斩的消息很快传开,尽管梁齐因找的护卫已经尽力看护,病中的张母仍旧因为担忧儿子,在深更半夜用茶壶砸晕了门外看守的护卫,只刚逃出医馆便被蹲守的人抓住。   诏狱外人不得随意进出,尤其是司廷卫掌司梁齐盛近日还在亲自审讯张振,看管则更加严格,但设法在送饭的碗里藏一根断指还是极为容易的。   司廷卫独立于司法之外,哪怕在证据未确凿的情况下也能对犯人施加刑罚,自古酷刑之下多冤案,入诏狱者又多为朝廷官员,气节湮灭,尊严尽弃都是常有的事,很少能见到像张振这样,满身疮毒,仍一字不改的人。   几日刑讯下来,张振双腿已经无法站立,血肉磨尽,髌骨外翻,只能靠狱卒架着腋下才能行进。   他手指断过骨,已经无法弯曲施力,自然也拿不住筷子,只能靠指头捻起饭菜,诏狱中给的饭菜大多米粮粗粝难以下咽,但这种境地下的人又有什么讲究,张振从来不嫌,然而今日的饭菜他却吃得直犯恶心。   像是将死之人伤处干裂的腐肉,也像是久病之人呕下的一滩污血。   张振强忍着恶心,为了活下去而坚持吃下了这碗令他作呕的饭菜,直到他触碰到了碗底那根坚硬的手指头。   再熟悉不过的翠玉指环,以及他为了哄病中母亲开心而亲手给她涂上的蔻丹。   “嗬嗬。”   他张开嘴,却怎么都发不出像样的声音,原本可以忍耐的剧痛忽然千倍万倍地加剧在他身上,创口处似乎开始流脓,张振紧紧盯着碗内的断指,倏地倾倒下来,开始不停地呕吐,刚刚吃下的饭菜刮擦过他的肠道口腔,他咳得肺都要被挤出来。   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如果他还不认罪,明天后天,等在碗里的会是一根又一根他母亲的手指,直到再也没有可以砍下的地方。   “为什么……”   世世代代士人死守的信仰气节,壮丽如赴云霄之楼阁,却也脆弱得厉害,张振在此刻听到了高楼一层一层崩塌的声音。   只要他能死咬着不认罪,梁齐因就能想法设法撬开背后之人的挡身利盾,他也能不辱使命,纵然日后难以回到官场,后世史书上关于他张兆林的只言片语,也绝不会是弑君犯上的乱臣贼子。   但他现在只能涕泪满面,无能为力地说一声,“对不起啊……”   对不起啊,我实在是撑不下去了。   作者有话说: 第92章 断骨   前一日医馆的大夫说过张母的病情有了好转, 梁齐因这几日为了国公夫人的丧礼忙前忙后,司廷卫又将博文馆查了个遍,好在他之前盘下此地用的是当年去青河时的假身份, 司廷卫查不到他头上。   一整日连轴转,直到临近宫门落锁的时辰,季时傿才出现在博文馆门口。   她浑身湿透,走过一个地方便是一滩水迹, 梁齐因听见动静,转身看到她后吓了一跳, 连忙解下外袍, 一边给她披上, 一边担忧道:“怎么进了一趟宫弄成这样,博文馆里有我的衣服, 你先将就着换上, 我差人去侯府……”   季时傿打断他的话, 急道:“先别管这个,我跟你说,我今日进宫找何晖,正好看到坤宁宫的人把他推进护城河,我本想跳下去救人但没见着何晖。”   “护城河内有暗道是通向宫外的,我去找过了,南面宫墙下有红枫叶流过, 岸边还有水迹,何晖一定是从这里逃出去的, 我没找到他。现在端王肯定知道消息了, 我怕他们会做什么, 就赶紧过来先告诉你一声。”   梁齐因眸光下沉, 眼珠转了转,忽然一顿,大喊道:“陶叁!去医馆!”   他握着季时傿的手腕,力道紧了紧,“我出去一趟,你先去把湿衣服换了。”   季时傿点点头,紧了紧肩上的外袍,“我知道,你去吧。”   梁齐因略微颔首,快步跨过门槛,然而未等他赶到,先一步离开的陶叁便已经折返,神色焦急,慌乱道:“公子,老夫人不见了,护卫也被打晕了,我过去的时候他还倒在地上没醒过来。”   “遭了。”   梁齐因喃喃一声,一扬缰绳转道往另一个方向,陶叁在身后大叫道:“公子你去哪儿啊?”   “我去诏狱,你派人去寻张老夫人。”   “行。”   司廷卫的衙堂开着,梁齐因到的时候,一群人正要离开,他一时心急,扬声道:“兄长等等!”   为首的梁齐盛拉过马绳,闻声眯了眯眼,他身上穿着黑色的官服,衣摆处的紫金猎豹凶相毕露,腰侧刀柄闪着冷冽寒光。   “你来做什么?”   “兄长是要进宫吗?”   “与你何干?”   梁齐因仰起头,轻声道:“兄长难道不奇怪,张少卿撑了那么多日,为什么今日会突然认罪?”   他本来不确定,但看到梁齐盛整装肃然,必然是要进宫面圣,那张振一定已经认罪了。   梁齐盛目光微凝,摆了摆手示意随行的人先离开,他从马背上翻下,走上前,盯着梁齐因的眼睛道:“你想说什么?”   “张少卿被带走之前曾经请求过我照顾他母亲,然而今日老夫人却不见了,再加上张少卿突然认罪,我猜测……”   话还没说完梁齐盛便猛地擒住他的肩膀,梁齐因没有躲开,后背重重撞上诏狱门前的石柱子,痛得他眉心跳了跳。   “你在诬陷司廷卫以张母作威胁逼迫张兆林认罪吗?”   梁齐因肩膀震得发麻,晃了晃眼,“我没这个意思,我是想说,背后之人既有办法在司廷卫内做手脚,他也能利用这一点对兄长你不利。”   “是吗?”梁齐盛用刀柄抵着他的脖子,冷冷笑了一声,“你是不是觉得我向着李家,张兆林能在诏狱待这么久是我有意饶他一命?”   梁齐因闻言脸上血色骤褪,嘴唇抖了抖。   “那你也太小瞧我了好六弟,李家是个什么东西?”梁齐盛抬起刀柄拍了拍他的脸,“司廷卫直属陛下,我只遵大靖律法,只敬天子,收起你那揣度人心的小心思,别用在我身上。”   说完一把推开他,梁齐因靠着石柱,背脊生寒,被扯过的领子还皱着,耳边响起马蹄声,等他再抬头时,梁齐盛已经骑马走远了。   他猜错了,先前他和季时傿一直认为成元帝对刺杀一事一无所知,甚至认为大渝使团有不臣之心,可如今细想起来,他难道真的只相信表面上所看见的事物吗?   只怕刘方周出事开始,他就已经想清楚了个中缘由,顺手推舟让这件事情继续发展了下去。   梁齐因直起身,他做得最错的地方,是以为梁齐盛会向着李家,哪怕他确实冷面无情,也不会真的和李家作对。可司廷卫是成元帝亲设,三司之外另作牢狱,诚如季时傿所说,司廷卫是国之公器,这样一个地方,成元帝绝不会交由别有二心之臣所掌控。   所以他什么都知道,他纵容两党争斗,纵容李玮父子被逼入绝境,从那首诗第一次传出来开始,成元帝就不想再让李家存活下去了。   或许更早,外戚被捧得有多高,就会摔得有多惨。   圣心如何,天子近臣自然清楚,司廷卫严防严控如一块不漏风的铁板,肖顷哪有那么大的本事真的让人进去威胁到张振,是梁齐盛在放水。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把国之公器,最重律法,最不该徇私舞弊的司廷卫,会变成上位者玩弄风云的工具。   梁齐因感到恶寒,张振必死无疑,他已经被陛下弃了。   ————   中秋过后没多久,关于成元帝在楚王与大渝公主的婚宴上受刺一事就有了眉目。   李贵妃的胞弟,也就是年初因开设地下赌坊与妓院被撤职查办的李寅元,由于仕途不顺,恼恨天子而写下了大逆不道的文章。   因为他犯下的错,导致太子贵妃被禁足,内阁大学士李玮也受到影响,抑郁寡欢。他最尊师重道的学生张振,对天子心生怨怼,与李寅元合谋,设计在婚宴上刺杀成元帝以扶植太子上位,才有所谓的“待到白雪落满地,遮去人间陌上尘”。   成元帝大怒,李家被抄,李寅元父子双双下狱,李玮甚至没有挺过诏狱的刑罚便死在了牢里。   而李寅元和张振,未等到霜降,成元帝便下令将二人处斩,李贵妃先是丧父,而后胞弟也即将人头落地,她脱簪请罪,在养心殿外不眠不休地跪着,都没有使成元帝要处死李家的心动摇一分。   太子赵嘉铎则因为前段时日为压下六科与都察院等人的折子动了不该动的手脚,被严令禁足东宫,事到如今,他的太子之位已经岌岌可危。   秋风萧瑟,如戟如刃,不是对皮肉的折磨,而是对骨头与心性的压迫。   犯上作乱,弑君谋权这样的大罪,足以将一个人在史书上压得永远抬不起头来,处斩当日,梁齐因和季时傿去了午门观刑。   诏狱刑罚到底有多残酷他们只在传言中听说过,但陡然见到张振被从囚车上抬下来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怵了一下。   梁齐因特地戴了叆叇,为了看清刑台上的情形,那已经算不上是人了,骨头打碎了混在血肉里,剥都剥不出来,他臂膀轻颤,捏紧身侧季时傿的手,低声道:“我还是天真。”   季时傿一愣,“什么?”   “那日我去诏狱里看张兄,我竟求他死扛着不要认,我从不知,诏狱里的酷刑会将人打成这个样子。”   季时傿神色平静,闻言长久沉默,半晌才道:“诏狱的存在到底是为了什么?凌驾法度之上所得出来的讯问结果,真的具有审理的意义吗?”   梁齐因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刑台上的两人截然不同。李寅元浑身哆嗦,因被束缚着手脚而无法挣扎,舌头也被割了,他面色狰狞,被痛楚折磨得跪都跪不稳。   而另一侧的张振,虽形销魂折,但脊骨还挺直着,他垂目不语,一动也不动,静静地等待最后一道刑罚。   终于到了处斩的时辰。梁齐因强迫自己不要眨眼,他抬起头,仰视刑台上跪立的张振,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之中他感受到了这道目光,竟抬起头来,朝二人的方向看去。   梁齐因身形一震,一旁察觉到的季时傿握紧他的手,轻声道:“没事,我在呢。”   掌刑的官员一声令下,刽子手闷头往刀上吐了一口烈酒,就在扬刀的一瞬间,一直沉默的张振张嘴做了一个口型,下一刻,鲜血迸溅,肉/体与骨头被砍断的声音如同铁锥一样打进了台下观刑之人的耳朵里。   梁齐因在这一刻读出了张振的绝命之言,只有简短的三个字:对不起。   待刑台上污血流尽之后,二人才转过身。   季时傿为了缓解气氛,刻意开口道:“何晖还是没有找到吗?”   梁齐因咽了咽胃里泛上来的苦水,摇了摇头,“找到了,但我没让人露面。”   季时傿挑眉道:“你想等他主动来找我们?”   “嗯。肖顷他们也在找何晖,死路和活路摆在眼前,他只要不蠢,届时自己会寻过来。”   季时傿点点头,“也是。对了,陛下为了安抚大渝使团,赏了他们好多东西,公主、不……如今该称王妃,已经搬进王府居住了。”   说着说着笑了一下,“还有,我今日上朝的时候,申行甫又在带头吵架。”   梁齐因侧目道:“吵什么?”   “请求陛下废立太子,李家出了这样的事,太子生母前几日被降为贵人,我看申行甫所奏之事也快了。”   说罢感叹了一下,“真的世事无常,还没有一年呢。”   话音落下,忽然有一个小厮打扮的青年迎上前,低着头恭敬道:“将军,世子,奴才是楚王府的下人,我家王爷请二位到‘竹溪园’一叙。”   作者有话说: 第93章 仁义   “竹溪园”是禄廷街的一间茶坊, 京中文人墨客众多,世族品茶之习盛行已久,茶楼茶坊数不胜数, 竹溪园算不上有多出名,但胜在清静。   赵嘉晏择了雅间,先前引路之人于门前停下,将木门拨开些许, 弯腰等二人进去。   二人异口同声道:“殿下。”   赵嘉晏笑着点头示意他们在旁边坐下。   “从午门来的?”   季时傿回道:“是,刚结束。”   赵嘉晏摸索着杯壁, 声音哀沉, “原本想去送送张少卿, 又怕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便没去。”   梁齐因抬眼道:“殿下放心, 来时我已经让人给张少卿殓尸了。”   “他母亲如何了?”   “找到的时候只剩一口气, 我还没敢将张少卿的事情告诉她。”   赵嘉晏叹了一声气, 紧了紧拳头,“真是造孽啊,你兄长,也是个心狠的,李家的族人在牢里死了几十个了,那个李显,说是死于‘抽肠’, 才十四岁。”   梁齐因手一顿,没有说话。   “如今李家嫡系就只有你的庶长姐和她的儿子李倓还活着, 哦还有宫里的两位。”赵嘉晏松开手, “我看父皇的意思, 是不会处置你姐姐的, 毕竟她还姓梁,你可以放心。”   梁齐因点点头,“我明白,谢殿下。”   “李显?”季时傿眼睛微怔,“是先前被陛下褫夺科举资格的那个孩子吗?”   “是,就是他把李寅元那篇大逆不道的文章传到文华殿的。”   “啊……”季时傿肩膀一塌,“以他之罪,何至于受如此酷刑啊。”   梁齐因想到先前梁慧芝同他所言,李显并没有想要藐视天威的意思,那篇文章不是他带进文华殿的,是梁慧芝为了泄私愤嫁祸于他。   李家获罪的这些人,男被斩首,女充官妓,诏狱里被关押着的连三岁小儿都有,可论起罪责过失,他们许多人根本谈不上有错,实则是被株连,是上位者受外戚干政不满已久而进行的一场惨无人道的报复。   刑罚设立最初是为了约束臣民的行为,规训他们的思想,而非作为上位者包揽集权的一种手段,司廷卫时至今日,已经背离了它所设立的初衷。   梁齐因缓缓道:“天下法度理应统一,司廷卫在三法司之外,独设诏狱,张少卿便差点死于法外动刑,他之后还会有数不清的人亡于此处,殿下,此实为乱政之首。”   赵嘉晏怔愕了一瞬,“岸微,你是觉得父皇对他们的处置太过严苛了吗?”   梁齐因反问道:“殿下自己心里怎么想的呢?”   “我不知道。”赵嘉晏手指弯曲扣紧,闻言低下头,“李玮父子这般结局是他们罪有应得,但张少卿……我不清楚父皇到底知不知道他是被冤枉的。”   “我府里的幕僚都说,我不应该对他们心生怜悯,如果我想要争那个位子的话,狠下心是必须的,我自己想也是,一个人的冤假错案可以拉下一个祸乱已久的庞大族系,如果换作是我,我该怎么抉择。”   他说着竟扯着僵硬的嘴角笑了一声,“我说句丢脸的话,我不知道到底怎样是对的,但我实在是……不想那样。”   季时傿略微抬眸看了赵嘉晏一眼,忽然明白了梁齐因为什么选择扶持他上位。   诚然,为君者不纵私情私欲,不该优柔寡断,不应懦弱无能。但君王也是人,是人就有人情,人情也分为很多种。   例如愚蠢仁柔的太子,阴诡狠厉的端王,或是当今的天子成元帝,季时傿暂时找不出合适的词去评价他,但她明白,当刑律失去了统治者最初赋予它的公正职责,成为权力倾轧的工具时,纲纪崩坏,便是乱局之始。   梁齐因静静听赵嘉晏讲完,而后轻声道:“殿下对张少卿怜悯,对无辜受罪的李氏族人心怀仁慈,并非有错。”   赵嘉晏神色微动,“当年沈居和先生尚未致仕前在文华殿曾对我们讲过仁义之道,但其他先生反驳过他,为君者应当杀伐决断,不该有妇人之仁,他们都是这样教的,我不知谁对谁错。”   “沈先生所言,是希望君王能广施仁德,明审赏罚,不残虐,不为恶,不以私欲凌驾法度之上,不以好恶奖惩百官子民。”梁齐因凝视他,目光平静如水,却坚定不摧,“刑罚虽不降于君王,但较之臣民,君王却更应该遵守律法。殿下可以仁德,但绝不能不公正;殿下也可以狠厉,但绝不能独断专权。”   赵嘉晏紧握着茶杯的手松了松力,梁齐因的最后一句话振聋发聩,拨云见日,清晰地将两种截然不同的处事手段,以一种柔和简明的方式,剖析组装在他面前,引导他自主抉择,虽略有不同,但核心都是一样的,即公平、公正。   良久,赵嘉晏才放下手中早就已经空了的茶杯,沉声道:“如果我能走上那个位置,我想废除诏狱,重新改正律法,统一法度,不会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梁齐因微笑道:“‘上为下效,君行臣甚’,殿下之举清明,百官便会跟随,恩泽才能惠及万民。”   赵嘉晏起身推手作揖,“我受教了。”   梁齐因亦垂首回全礼,“殿下折煞我。”   赵嘉晏陷入实诚的拜服之中,闻言猛地摇了摇头,神态更加谦逊,弄得梁齐因很惶恐。   季时傿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忽然忍不住笑了一声,“殿下,您再客气他就得给您跪下了。”   “啊?”赵嘉晏愣了愣,神情错愕,而后才反应过来,连忙坐下,抬手示意梁齐因道:“岸微,你、你也坐……”   季时傿于是伸手扯了扯梁齐因的袖子,“不要杵着了,殿下让你坐下。”   “好……”   季时傿转头看向赵嘉晏道:“殿下今日找我们来,就是因为这事吗?”   “还有的。”赵嘉晏挺直脊背,清了清嗓子道:“父皇意欲清算李氏,李玮祖籍在江南,又是鱼米之乡,我想趁机在江南地方实行土地丈量,增加的税收划出一部分用于社仓放贷,另一部分用于东海海防。”   涉及到国防季时傿来了兴致,“怎么说?”   “我朝海上作战不是一直不如东瀛吗,开发新式舰船光有想法不足,还需要大量资金供给,如果我能办成的话,至少这项开支上国库能轻松些。”   “虽然现在暂时没有战争,但未来的事情谁说得清呢,居安思危总归不会有错。”   季时傿思考一番,赞同道:“殿下说的是,经历过上次宫宴的事之后,陛下对您必然也有所改观,若要推行这两项政策,大概不会再如从前一般寸步难行。”   “殿下若是去江南清田,恐怕到时候免不得有人动手动脚,我书信一封给东海水师提督贺利良,请他在江南能护着殿下。”   赵嘉晏惊讶地张了张嘴,“柏舟认识他吗?”   季时傿笑了笑,“算是有几分同袍交情吧。”   “原来如此,我沾柏舟的光了。”   “对了,”梁齐因看向他,“殿下打算什么时候走?”   赵嘉晏回道:“太后寿诞之后便走,我还想再陪昭华一些时日。”   听及此季时傿嘴角抿起,忍不住揶揄道:“看来殿下与王妃新婚燕尔,情深义重,难舍难分嘛。”   “哎不是……”赵嘉晏一向沉稳不苟言笑,此刻被她说得红了脸,“我就是……昭华一个人背井离乡嫁到大靖,我不对她好的话那也太不是人了,更何况宫宴的时候她还受了委屈……”   “哦——”季时傿抱拳,嘻嘻笑道:“臣明白,臣明白。”   “不说这个。”赵嘉晏受不住被调侃,赶紧换了个话题,“几次三番都没有扳倒肖顷,他罪孽深重,再继续纵容他逍遥法外的话,我实在是咽不下那口气。”   “不急。”梁齐因不紧不慢道:“殿下如今只管去江南清田,暂时先将这些事放一边,李家刚倒,陛下不会那么急着清算肖顷的,至少今年不会。”   赵嘉晏想他说的也是,只好叹道:“也罢,徐徐图之,一口气也吃不成胖子。”   说完这些时辰也不早了,几人再随意交谈了几句其他的事情,便各自散开。   梁齐因牵着季时傿走在回去的路上,忽然听得她道:“诶齐因,上一世你跟殿下说过今天这些话吗?”   “没有。”梁齐因回想了一番,斟酌道:“很多事情与从前都不一样了,大渝公主没有死于青峡关所带起的一系列反应我都已经无法预测。”   季时傿道:“这就是‘差若毫厘,谬以千里’?”   梁齐因迟疑道:“是啊,比较之下,上一世殿下走得很艰难,我不知道除我之外有没有人同他说过类似的话,我也不知,我这番话是不是对的。”   “一定是对的。”季时傿捏了捏他的手指,“殿下本性纯直,但毕竟从前受过苦,如若太过怨怼则于心性有损。你教他仁义公正,不纵私欲不独断,他若是能做到,便是惠泽百官万民的好事,你也要相信自己啊。”   “好,我相信自己。”   梁齐因顺从地将她的话复述了一遍,心头温热,纵有因未知而产生的不安忐忑,也在这几句话里被抚平。   他其实还有话没说,除了那些浩大的缘由之外,梁齐因有私心,他希望未来的君王治天下能施以仁制,赵嘉晏能感今日之情,不要让季时傿走她父亲的老路。   作者有话说:   “上为下效,君行臣甚。”——晋·葛洪《抱朴子·审举》   “差若毫厘,谬以千里。”——《礼记·经解》 第94章 道士   八月底, 戚拾菁的灵柩在府中停了二十一日,方到了下葬的时间,戚宅门前白绸魂幡翻飞, 过来送行的官员许多,有的是戚拾菁从前的同僚,有的是戚方禹以前的门生,送葬的路上被围得水泄不通, 队伍整整延绵了数条街。   戚方禹因病无法同行,戚相野作为胞弟, 亲自扶棺, 漫天纸钱挥洒, 成元帝在此之前追加了戚拾菁的功绩,中州甚至建了他的祠堂, “吾虽身死, 然吾血肉筑沟填壑, 能力扛山河万万世”的绝命之言,就刻在中州河道边的石碑上,警醒后人。   等棺木埋葬好,送行的队伍渐渐散去,哭声也逐渐小了,其中真情实意有多少没人清楚,一直到太阳快落山, 戚府才重新归为平静。   季时傿到的时候,下人们正在打扫满地的纸钱, 随着白色在眼前的逐渐褪逝, 生者的日子也将重新驶入正轨。   季时傿目视戚相野将已经燃尽的长明灯放下, 走上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她并不开口,但想说什么却不言而喻。   送葬的全程戚相野都面色平静,与一旁哭得撕心裂肺的其他人截然不同,他已非同从前一般心性单纯只管玩乐,心里想什么也毫不避讳地全摆在脸上。军中半年磨去了他大部分纨绔不羁,此刻也只是习惯性地扯起嘴角笑了笑,语气随意道:“没事儿。”   “你大哥看见你现在这样肯定很欣慰。”   戚相野道:“那可不,我要是能遇上他的转世,我就收他做小弟,以后我来罩着他。”   闻言季时傿哑然失笑,心里却有些惆怅,“你去军营里混了半年怎么说话还这么吊儿郎当的?”   “这是有风趣,军营又不能吃喝享乐,要人人都跟个木头似的那多没意思。”   季时傿挑了挑眉,“看来你现在混得还挺如鱼得水?”   “自然。”戚相野哼哼一笑,“你呢,许久未见,你现在如何了?”   季时傿哼哼道:“英勇神武一如从前。”   戚相野啐了一声,“认真点!”   季时傿于是认真道:“哦,那我跟梁齐因在一起了。”   “哈?”   戚相野一开始没听明白,脱口而出,“啥叫在一起?”   季时傿:“……你说呢。”   戚相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脸色古怪,犹豫道:“什么时候的事啊。”   “呃……四月底吧。”   “这么早?”戚相野惊讶地瞪大眼睛,“等等,你怎么那么善变呢,你三月的时候还嚷嚷着要退婚。”   “三月的我和四月的我能一样嘛!”   “啊行行行……”   “本来他今日想同我一起为你大哥送行,但他母亲前些时日病故,他暂且抽不开身。”   “没事儿。”   戚相野摆了摆手,随后悠悠道:“不过我早就猜到你们会有这一出,小时候你就这样,前脚刚说讨厌他,没过多久又跟他好上了。”   季时傿哭笑不得,“真的假的啊?”   “可不是,你成天对他摆着个臭脸,我都瘆得慌,梁岸微根本不敢跟你说话。”戚相野瞥了她一眼,又好像突然想到什么一般道:“不过话说回来,你同他在一起,他家里人怎么想的?”   季时傿随口道:“管他呢。”   “别‘管他呢’,你是不记得了,但我不能瞒着你,以前你家出事的时候,梁家可没少落井下石。”   季时傿回想了一下梁弼眼睛长在脑门上的烦人德行,摸了摸下巴道:“你说的是,难怪先前看到庆国公的第一眼我就想揍他。”   蓦地她又想起几次看到梁齐盛,她心里总是不平静,以及梁齐盛对她那莫名的诡异态度,不禁问道:“对了渟渊,你认识司廷卫掌司使吗?”   戚相野顿了顿,“司廷卫掌司使……梁岸微他哥吗?”   “对。”   “不认识,不过近来他在京城一系列骇人行径,我倒是听过。”   季时傿犹豫道:“我跟他以前有过过节吗?”   戚相野一愣,想了片刻道:“没有吧……据我所知你跟他从无官场上的交集,如果一定要说的话,当年季叔被冤枉的时候,是他和刑部的张尚书去抄的你家。”   “抄家……”   戚相野不放心道:“咋了?”   季时傿摇了摇头,皱眉道:“没什么,只是觉得这头痛症真是麻烦,一想事情就难受。”   “那就别想了!”   “也罢。”季时傿耸了耸肩,“你这次还要去东北吗?”   “那不然。”戚相野扬了扬眉,“我现在好歹也是有军职在身的人了,上头就给我批了一个月,下月初就得走了。”   “好吧。”季时傿跨过门槛,“希望下次见你时,你已是名震八方的大将军了。”   “你且瞧着看吧。”戚相野笑了笑,“对了柏舟,霜降的时候卢济宗处斩,我来不及去看了,你就替我去看看吧,一定要记得啊!”   季时傿挥了挥手,“知道了!”   ————   蜀地的开荒进行了一大半,九月的时候,所有迁居过来的中州流民都已安顿妥当,不出意外的话,十月前负责领导百姓开荒定居的官员就可以回京述职。   以裴逐在中州和蜀地的政绩来讲,回京升官是必然,周围也少不得有人恭维他,他在百姓间的名声很好,素来亲和廉正,有时百姓去庙里上香时也会顺带替他烧一把。   九月的时候蜀地算不上冷,田野间往来的人群大多还是赤膊,裴逐蹲在农田间,正在和一旁的工人与同僚商量来年开渠引水至农田的事宜,正好到了饭点,旁边一位庄稼汉的娘子过来给他送吃食。   众人纷纷停下交谈,有的官员住在当地,便随侍从回去用膳,裴逐谢绝了同僚的邀请,就着小厮递来的凉透的茶水,把那个庄稼汉分给他的半个囊啃了。   “等哈儿有偏涷雨,你莫去了。”   一旁的男人不知道说了什么,裴逐还能依稀听懂几个字,他妻子推了他一把,而后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一边说一边收拾篮子,裴逐一个字也听不懂。   这名庄稼汉原是当地人,帮着后来迁居过来的百姓在此安定,裴逐与他倒是有几分熟悉,闻声有些好奇道:“你们方才在说什么?”   “哦——”对方用有些蹩脚的京话回道:“她要去山上一个道观烧香,我看这天怕是过了晌午要下大雨,就让她别去,她说和别家的几个嫂子约好的,不能食言。”   “道观?”   “大人不知道吗,最近北面山上荒败多年的道观里来了个云游的道人,叫廖重真,说是道法高深,很灵验,我家那个一直想去看看。”   裴逐忍不住笑了声,“有多灵验?”   “上个月钱三不是去求廖道长,希望自家田里的麦苗能长快些嘛,嘿,大人你猜怎么着,那廖道长只在田里施了次法,他家麦苗果然长得比别人家快好多。”   裴逐一惊,“这么神?”   “可不是!”那庄稼汉正说得起劲,拍了拍大腿道:“我听说那廖道长还精通岐黄之术,那个村东的老叶头,快七十了都,他娘们去拜了趟廖道长,没多久之后居然怀上了!”   裴逐毕竟是读书人,脸皮薄,那庄稼汉自然不拘小节,继续道:“半个身子都快入土的人了,居然一下子变得生龙活虎的,搞得我都想去看看了,裴大人,你要不也去看看?”   “我……咳咳不了不了。”   庄稼汉只当他是年轻气盛不愁这个,转头道:“大人也可以去问个前程什么的,要是没娶妻还能去问个姻缘,都说廖道长神通广大,去看看也不吃亏是不是?”   “嗯……”裴逐没有回答他,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抬头看了看天道:“好像是快要下雨了,老兄快些把这里忙完,早些回家去吧。”   “得嘞!”   裴逐转身走过农田,心里想着刚刚庄稼汉的话,不免嗤之以鼻,什么神通广大,他从来不信这些所谓的圣僧道人,要真有那么神,人人都能心想事成的话,这世间岂不是乱了套了?   说罢走着走着竟走到方才那个庄稼汉口中钱三家的农田旁,裴逐定睛看了一眼,发现这处地方的麦苗长势居然真的比别的地方好。   但是怎么可能,他弯下腰,拨开土壤,将其碾碎了放在太阳光下照,隐隐可见磷光。   哦,裴逐恍然大悟,不免讥笑一声,原来是用火石碾磨成粉洒在麦田里。虽然他不清楚火石粉对庄稼到底有没有助长的有利影响,但肯定跟那破道士的法术没有任何关系,果然是个装神弄鬼,坑蒙拐骗的神棍。   只怕那个什么老叶头之所以能老来得子,也是服用了某些壮阳的药物所导致。   迁居过来的百姓大多没什么文化,都是些老实本分的庄稼人,那神棍弄两个障眼的把戏他们便一个个地将他当神仙拜了,这种人留不得。   裴逐脸色一沉,立刻站起身准备差人一同去端了山上的道观,只是刚走出去几步又突然停下来。   他转念一想,似乎……这个道士的存在,也不全然是坏事。   作者有话说: 第95章 治病   九月中旬, 正是丹桂飘香的好季节,菱角成熟,天气彻底转寒。   梁齐因忙完丧事, 孝衣倒是不用穿了,只是着装仍旧素净,束发的发带也是白色的绵麻。   季时傿站在路边张望了几眼,侧目看向他道:“你姐姐是今日回来吗?”   梁齐因轻声道:“信上是这么说。”   李家的事情到如今一个多月过去也算尘埃落定, 梁慧芝虽嫁到李家,但到底姓梁, 成元帝最后没有让她与李家其他女眷一般充作官奴, 也赦免了她儿子李倓的死罪。   风波过去之后, 梁慧芝便带着李倓从锦州回来,只是梁弼硬说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 不准梁慧芝回府住, 李家又被抄, 如今她暂时没有去处。   “对了,你姐姐之后住哪儿?”   “先待在博文馆吧。”   季时傿皱了皱眉,“那她出入博文馆的话,别人不就想到东家是你了吗?”   梁齐因温声笑道:“司廷卫大张旗鼓地来查,旧东家被吓跑了,我低价接管了不行吗?”   “行吧。”季时傿转过身站直望向城门,见一打扮简素的妇人牵着名六七岁的男孩从马车上下来, 季时傿松开二人牵着的手,指了指对面道:“那是你姐姐吗?”   梁齐因戴起叆叇,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清晰地见着人脸, 点点头道:“是。”   恰好梁慧芝也看到他们, 面色欣喜,招了招手道:“小六!”   说罢牵着李倓跑过来,梁齐因颔首道:“长姐。”   “诶。”梁慧芝莞尔一笑,低头拉了拉李倓,“叫人。”   李倓依言唤道:“小舅舅好。”   “倓儿好。”   梁慧芝又顺带拉他看向一旁的季时傿,临到开口却想起自己并不知道这是谁,愣道:“这位是……”   季时傿微微一笑,“姐姐好,我是时傿。”   “呀……”梁慧芝惊讶地瞪大眼睛,觑了觑一旁的梁齐因,见他面色如常,才迟疑道:“是、是季将军啊……”   她毕竟只是个从来循规蹈矩的妇人,纵然季时傿同她一样是女子,也不敢太过放肆,脸色一变,当下就要欠身行礼,一手拉了拉李倓,急道:“倓儿,快给季将军行礼。”   李倓被她拉得一踉跄,小小年纪也学着他母亲一般神色敛住,磕磕绊绊道:“李倓见过季、季将……”   “诶别别别!”季时傿见状连忙弯下腰,一手搀起一个,“现在不是在军营也不是朝堂,夫人不要对我这么客气。”   话音落下,又偏头瞪了梁齐因一眼,梁齐因这才开口道:“长姐,阿傿不是外人,你对她太客气,她会不自在。”   梁慧芝被他口中亲密的称呼激得一愣,小心翼翼地看了二人几眼,才逐渐咂摸出了一点别的意思,试探地看向季时傿道:“时傿?”   季时傿笑眯眯道:“对,姐姐就这么叫我就行。”   李倓个子矮,站在梁慧芝身侧,艰难地仰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知道想到什么,忽然拉了拉季时傿的袖子道:“小舅母……”   一旁的三个人顿时被雷劈了一般。   梁慧芝率先回过神,拍开李倓的手,呵斥道:“怎的如此没规矩,乱叫什么!”   季时傿眼神闪烁,下意识低头摸了摸眉毛。   李倓有些委屈道:“倓儿看见小舅舅和她牵手,老师说了男女授受不亲,只有夫妻才能……”   梁慧芝打断他,“李倓!”   “等等。”季时傿见她神色不虞,怕她要打孩子便连忙开口劝阻,只是眼神飘忽不定,瞄瞄脚尖又瞄瞄天,“那啥没事,其实他也、也没叫错嗯……”   梁齐因闷笑一声,闻声低头牵住季时傿,晃了晃二人十指紧扣的双手道:“嗯,阿傿说得对,倓儿没叫错。”   李倓仰面一笑,得意地看向梁慧芝,“阿娘,倓儿聪明吧,那就是小舅母!”   梁慧芝:“……”   她只能扯了扯嘴角,讪笑道:“是……”   之后梁慧芝就带着李倓暂时于博文馆住下,她本就不怎么抛头露面,夫家死光后更是没了去处,娘家又不能回。李倓在的时候她还能有人说话,李倓若是去上学了,她便只能坐在廊下弄些绣活,偶尔书肆内人手不够了会帮着打理。   又过了几日,临近太后寿诞,季时傿忙着给她准备寿礼,很少往博文馆来,梁齐因也不怎么能见着人影,因为张振的母亲病得越来越重了。   尽管梁齐因着人无时无刻不细心地照料张振的母亲,甚至许多时候都是他亲自侍奉左右,张振被处斩之后不到半个月,张母的病情仍旧急转愈下,最后竟是吐血身亡的,连温玉里从南边赶回来都没能保得住。   “老夫人是自己不想活了。”   温玉里将张母已经僵硬的手腕放回锦被内,叹声道:“她本就久病缠身,之后又忧思过度,即便再拖下去,也不见得比死了舒服。”   梁齐因抿了抿唇,轻声道:“不是将张少卿的事情瞒着她了吗?”   “血脉相连的母子,更何况这么大的事,瞒着她有什么用,她自己能猜到的。”温玉里擦了擦手,回头道:“对了,老夫人家中可还有其他亲人,她的遗体世子打算怎么处理?”   “张家族亲凋零,我原本找到了张兄的一名远房表叔,但……”梁齐因顿了顿,无奈道:“弑君的大罪,陛下没诛张家九族已是开恩,他们不敢来收尸。罢了,我来也是一样的。”   温玉里只是点点头,弯腰将药箱收好。   梁齐因微微躬身,“劳烦温姑娘跑一趟。”   温玉里一时怔住,随后想起以梁齐因之聪敏,只要仔细一想就能想清楚她是谁,便淡淡开口道:“无碍。”   半晌又道:“我早已被逐出温家,世子以后还是称我为徐理。”   “好、好……”梁齐因没料到这一出,惊讶地睁大眼睛,随后讪讪地低下头,“对不住,我没想到是这样,唐突了。”   温玉里摇摇头走出房门。   “等一下。”梁齐因上前一步,“徐大夫打算现下便离京吗?”   “老夫人既已去世,我留在京城做什么?”   “我有件事情想请徐大夫帮忙。”梁齐因有些犹豫,斟酌了片刻道:“只是病人顾虑太多,且她的病又非同寻常,一般大夫没法治,她本人也不愿就医。”   温玉里好奇地抬了抬眉,“什么病?世子说明白些。”   “是这样……”梁齐因定了定神,“年初的时候地下赌坊与妓院一案徐大夫听说过吗?”   温玉里回想一番,颔首道:“略有耳闻。”   “李寅元在妓院里得了病,我长姐似乎被他传染了,但毕竟男女大防,她又怕被人说三道四,所以一直不肯看大夫。”   温玉里凝眉道:“妓院得的病?”   梁齐因点了点头。   “那不能拖着。”温玉里沉声道:“劳烦世子带路。”   梁慧芝前些时日带着李倓去了锦州避难,等到李寅元被处斩之后,又过了几日她才回来。距离她第一次将得病的事情告诉梁齐因开始,已经过了几个月,如今具体病情到何种地步了谁也不知。   梁齐因带着温玉里到的时候,梁慧芝正坐在后院的石桌前做绣活,先前一个多月的劳途奔波与担惊受怕,使得她苍老了几岁,仔细看两鬓甚至有几根华发。   廊下正温习功课的李倓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看清来人后从案前站起,欣喜道:“小舅舅!”   梁齐因手指微抬,“你先去后面温书,一会儿舅舅去检查你功课。”   李倓重重点了点头,“好!”   “长姐。”   梁慧芝放下手中的绣活,抬起头看到梁齐因身后的温玉里,面纱外只露出的半张脸都清丽动人,梁慧芝面色倏地一僵,扯了扯梁齐因的袖子,压低声音斥道:“你这是做甚么?”   梁齐因不明就里,神色怔住。   梁慧芝愤然道:“小六你怎么能……怎么能背着时傿往博文馆带女人呢。”   “啊?”   梁齐因意识到她误会了,摆了摆手解释道:“不是,那是大夫,阿傿进宫了,她知道的。”   “大夫……”梁慧芝松开扯着他袖子的手,怔愕了一瞬后忽然反应过来这个大夫是过来干什么的,顿时后撤两步,慌乱道:“我不、我不要看大夫……”   “不行。”   梁齐因拉住她的手臂,不容分说道:“不看大夫怎么治病。”   “我不看,我不要。”梁慧芝用力地想要扯回自己的手臂,“不能让别人知道,不能我……”   这时一旁一直沉默的温玉里开口道:“夫人不必觉得那是什么难以启齿的病症,不用怕就医,我只是大夫,我只负责治病救人,仅此而已。”   梁慧芝目光闪躲,将落不落地望向温玉里,她心里虽动摇,但这种私密的病情又岂是能让外人知晓的,且不说这小丫头能否给她治好,她自己也不愿意在旁人面前袒露,这种病让外人知晓了,无异于是对她自尊的践踏。   温玉里见她不愿,只好再次开口道:“夫人,令郎尚且年幼,您也想陪伴他长大吧。”   这话戳到梁慧芝的痛处,她闭了闭眼,嘴唇嗫嚅说不出话来。   温玉里走上前,拉住她的手柔声道:“夫人,别怕,没什么病见不得人的,你只要明白,生病就得医治,这就够了。”   作者有话说: 第96章 瑶台   慈宁宫外的晚菊开得正盛, 宫女内侍们仔细地照料着,不敢让这些金贵的晚菊多落一片叶,或是少开一朵花。   太后喜菊是阖宫皆知的事情, 尤爱名品瑶台玉凤,寿诞将近,成元帝责各地呈上了数种珍稀名贵的菊花盆栽送至慈宁宫,太后甚感欣喜, 着人日夜看守。   季时傿到的时候,慈宁宫内的宫女正小心翼翼地将花搬到有光照的地方, 其中一个盆栽内的枝叶繁茂, 捧着它的宫女身形娇小, 看着不过十四五岁,被叶子遮着视线看不清路, 尽管小心翼翼, 还是与刚拐弯的季时傿撞在了一起。   “啊——”   季时傿伸手一把拉住她, 花盆若是砸到脚只怕骨头都要被砸碎了,小宫女被她拉着才堪堪站稳身体,只是听到一旁“啪”的一声盆栽落在地上,顿时脸色煞白。   “完了完了……”   太后喜菊,着人严加照看不得有丝毫松懈,她却把花砸了,翠绿洁净的枝叶上沾了泥尘, 根也摔坏了。   远处负责照看菊花的总管太监闻声赶来,见此状况, 立刻吹胡子瞪眼, 尖声细语地喊道:“这是谁干的!”   说罢看向旁边脸色苍白如纸的小宫女, 手里浮尘柄捏得“咔咔”作响, 抬手指了指她喝道:“来人啊,把这毁坏名菊的小贱人拖下去杖毙!”   “总管饶命啊,总管……”   “等等。”   季时傿上前拦住他,“她不是有意的,只是一株花而已何必夺人性命。”   总管太监挤了挤眼,“季将军,您可知被她打碎的是名品瑶台玉凤,还是纯白的,各地仅上供出这么一株,尚来不及开花全被这小宫女毁了。”   季时傿弯下腰,捧起碎土中的花根,仰头道:“也并非完全毁坏了,是可以养好的。”   “将军,原本这花可以不必遭受损根之痛,如今可能再也开不了,一个小宫女的贱命尚不足以抵消。”   话音落下那名宫女哭得更甚,竟惊动了屋内正在休憩的太后,近身女使掀开门帘,面色不虞,冷声道:“吵什么!”   总管太监立刻跪下,颤声道:“回姑姑,方才有个小宫女将瑶台玉凤砸了。”   “谁?”   说话者声线慵懒低沉,接着一名气质华贵的妇人从后面走出,头上未佩钗环,肩披薄衣,目光微蒙,俨然一副刚睡醒之姿,虽额角略有皱纹,却更添几分雍容风韵。   总管太监指了指旁边抖得跪都跪不稳的宫女道:“回太后娘娘,就是此贱……”   “娘娘,不是她。”   季时傿抬起头,打断太监的回话,沉声道:“不是她,是我听闻那会开出纯白的名品瑶台玉凤,硬要抢过来看,不小心摔碎的,请娘娘责罚时傿吧。”   “原来如此。”太后微微眯起眼,目光慈爱,招了招手柔声道:“一盆花罢了,时傿,不要跪着,来皇奶奶身边。”   季时傿并未动作,仰头道:“太后娘娘能不能不责罚那个宫女,是我硬要抢去的,她不敢不从。”   太后将手搭在一侧弓着腰的女使手臂上,腕上的朱褐色佛珠在日照下光耀夺目,她目光缓缓移向跪地的宫女,“是这样吗?”   那名宫女一连磕了好几个头,额头上都浸出了血珠,飞快道:“是……是将军想看,奴婢不敢不给……”   “既然小时傿为你求饶,哀家便免了你照看不周之责。”   “谢太后娘娘,谢将军!”   太后收回视线,唇角微扬,又一次招了招手,“快过来。”   季时傿站起身,迎上前搀住她的另一只手,低声道:“时傿打扰娘娘休息了。”   太后拍拍她的手,“哪里打扰,哀家喜欢你来,你要是住在宫里才好呢。”   季时傿低下头,讪笑道:“娘娘说笑了,时傿已非几岁的小儿。”   “如今怎么不行。”太后摸了摸她的脸颊,神情柔和,“你总是往北边跑,哀家一年都见不到你一次,嘉礼那些孩子都出宫建府了,哀家孤零零的,身边一个孩子都没有。”   “时傿如今不是在京城嘛,只要我还在,便会多进宫陪太后您说说话。”   “哀家说得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太后紧紧握住季时傿的手,按在自己掌心,身体往前倾了几分,“你是哀家看着长大的孩子,同嘉礼他们一样,就是哀家的孙女,哀家看着你这些年来一个人那么苦,哀家心疼啊……”   季时傿垂下目光,轻声道:“娘娘,时傿不苦。”   太后抬手拂开她鬓角的发,“过了年关你就二十二岁,哀家如你一般大的时候,皇帝已经五岁了。哀家现在只希望能看到你嫁人生子,只是哀家已经年老,不知道还能不能等到那一天。”   季时傿一惊,“娘娘,不要这么说,您会长命百岁的。”   “小时傿啊……你是皇奶奶的心肝丫头。”太后捧起她的脸,眼里雾气氤氲,“可是你的归宿在哪里呢……”   季时傿犹豫了一下,随后偏过头,脸颊挨上太后的掌心,“有的皇奶奶,只是他母亲刚走,他要守孝,不然您寿诞的那天,我便带他来见您了。”   太后闻言手一颤,混沌的眸子里亮了几分,“是……”   她随后仔细一想最近谁家办了丧事,目光顿了顿道:“是梁家的那个孩子吗?”   “是。”   太后紧了紧握住她的手,神色僵住了一瞬间,很快回过神道:“也好,你们有婚约的,只是他守孝怕是要个一年两载,你怎么办呢?”   季时傿道:“四境尚未安定,外敌虎视眈眈,我哪有心思成家。”   太后点了点她的额头,嗔道:“小姑娘家的,你又不是男人,说这种话。”   “不是男人怎么了,不是男人就不能建功立业啦?”   季时傿吐了吐舌头,太后佯装恼怒地捏了捏她的手背,“哀家的花原本寿诞前能开,先下被你打翻了,你说怎么办吧!”   “皇奶奶,能不能给我带回去,我一定细心照料,到时候还您一个漂亮的瑶台玉凤。”   太后半信半疑道:“你还会种花?”   “试试嘛,要是种不好,您罚我。”   “行,要是哀家看不到纯白的瑶台玉凤,哀家可会狠狠罚你!”   再说笑了一会儿,太后便有些疲乏,季时傿只好躬身告退,随后在方才那个总管太监的帮助下,将瑶台玉凤的花根仔细用新的盆栽收好,然后便小心翼翼地捧着它出了宫。   季时傿离宫之后径直往博文馆,去时的路上恰巧经过张母治病的地方,看到陶叁正在着人抬棺木,季时傿愣了愣,随后意识到张母怕是重病不治,已经身亡了。   预料之中的事情,季时傿难免仍有些惆怅,抱着盆栽走进博文馆的时候,嘴角还是垮着的。   梁齐因正在院里给李倓检查功课,听到动静后抬起头,李倓率先站起来,眼睛一亮冲上前,抱着季时傿的腰道:“小舅母!”   梁齐因站起来的身形一顿。   “诶……”季时傿将盆栽捧高些,探头笑盈盈道:“看书呢。”   “嗯嗯。”李倓点点头,见她转身捧着盆栽绕了一圈,亦步亦趋地跟上前,不解道:“小舅母,你在做什么?”   “挑个光照好的地方养花。”   梁齐因从案前站起身走过来,顺手将牵着季时傿指尖的李倓拉到一边,含笑道:“回来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瑶台玉凤么,阿傿从哪儿弄来的?”   “宫里,据说是地方孝敬太后娘娘的,是纯白的花色,还没开呢不小心被我撞翻了。”季时傿拍了拍沾了泥的手,“我就求太后娘娘让我带回来看看能不能养活,好将功赎罪。”   话音落下,袖子忽然被人拉了拉,季时傿低头一看,见李倓仰着脸,手里举着他的小方帕,踮起脚道:“小舅母,擦手。”   “哎呀,这么乖啊。”   季时傿弯了弯眼角,蹲下来伸出手,“倓儿给我擦吧。”   梁齐因转过身,李倓的帕子是梁慧芝做的,上面还绣着他的名字与一只憨态可掬的小老虎。   李倓握着季时傿的手指,凝眉一丝不苟地将她每一个指缝都擦得干干净净。   季时傿微笑地盯着他,打趣道:“倓儿长大后一定很招小姑娘喜欢。”   李倓红了红脸,季时傿一时兴起,捏着他的脸上的肉道:“哎呀,可爱死了,快给舅母亲亲。”   李倓任她捏捏耳朵,亲亲脸,哼哧哼哧地给她擦完手后,鼓着包子一般的脸颊,眼神里满是期待道:“擦好了。”   季时傿如他所愿地夸奖道:“哇,真干净,谢谢倓儿。”   李倓害羞地眨了眨眼。   梁齐因终于忍无可忍,指了指后院的书桌道:“李倓,功课还没做好,你打算拖到什么时候?”   李倓吓得连忙正色,“倓儿这便去!”   说罢赶紧跑回后院了。   季时傿望着他跑远的背影嘿嘿一笑,抬头朝梁齐因揶揄道:“你还会凶人呢。”   紧接着视线便被挡住,梁齐因在她面前蹲下,好笑道:“还看呢。”   “白白嫩嫩的,多可爱。”   梁齐因不置可否,直言道:“阿傿喜欢小孩吗?”   季时傿收回视线,不假思索道:“我只喜欢别人家的乖小孩。”   闻言梁齐因哑然失笑,伸手拉她起来,“今日太后娘娘有和你说什么吗?”   “还能说什么,无非就是盼我能早日成婚。”   梁齐因道:“你若是嫁人生子,就得留在京城,多少人这么盼望着。”   谁娶季时傿谁便最有可能从她手里拿走西北十数万大军,不然之前端王也不会冒险设出那么下三滥的手段。   季时傿冷哼一声,“那他们算盘打空了,因为我今日已经和太后娘娘说了我和你的事,我还说你要守孝,至少一年两载的不会再有人来打我的主意。啧,太聪明了。”   梁齐因故作神伤,语气下沉,幽幽道:“阿傿只是将我当作挡桃花的借口吗?”   季时傿摊了摊手,“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原只是逢场作戏,阿傿说抽身便抽身。”梁齐因越说越起劲,语气哀怨,“可我竟将那露水姻缘当了真……唔。”   季时傿一把捂住他的嘴,压着声音失笑骂道:“再胡言乱语,小心我拿鞭子抽你。”   梁齐因声音捂在她手心里,眼睛一眨不眨,还颇为期待道:“抽吧。”   季时傿登时如同被雷劈了一般。   遂抬手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哪里来的妖魔鬼怪,把原来的梁齐因还给我。”   梁齐因吃痛地眯了眯眼,不敢再□□。   季时傿抱臂而立,不再理会他,转头正经道:“对了,我来时的路上看到陶叁和几个人抬了口棺木去医馆,是不是老夫人……”   “嗯,徐大夫来了也没救过来。”梁齐因沉下声,缓缓道:“我会将她的后事安排好。”   季时傿轻轻点了下头,转身去看瑶台玉凤紧闭的花苞,“齐因,你知道怎么养花吗,现在一想我在太后面前好像托大了,我对种花可谓是一窍不通。”   “算不上精通,你给我试试。”   季时傿摇头,“不行,你教我,我学了后我自己来。”   梁齐因依言走上前,淡淡道:“你对太后娘娘这么上心,还要亲力亲为?”   “那是自然。”季时傿轻笑道,“太后娘娘是除了我爹之外对我最好的长辈,你不知道,小时候我住在宫里的时候,太后娘娘对我有多好,说句不敬的话,太后娘娘就如我的亲祖母一般,她的事情,我不想敷衍。”   “这般。”梁齐因若有所思地喃喃了一声,随后低头看了一眼瑶台玉凤有些受损的花枝,“那我也会好好教你,绝不敷衍。”   话音刚落,身后便倏地有人唤道:“世子,夫人的病我已经诊治过了。”   季时傿一愣,回头见是温玉里提着药箱站在廊下,她抬手拉了拉梁齐因的袖子,“是姐姐吗?姐姐怎么病了,严重吗?”   梁齐因还未答,温玉里便开口道:“不严重,实在是很普通且治疗简易的病症,夫人正在里面,你们可以先进去瞧瞧。”   作者有话说:   我想改文名了orz 第97章 病痛   临近房门前, 梁齐因又忽然顿住,垂首道:“算了,我不便进去, 阿傿替我去看看长姐吧。”   季时傿怔然,随后意识到梁慧芝的病怕是不便外人知晓,哪怕梁齐因是她弟弟也该避嫌,于是点点头, “好,你去教倓儿功课吧。”   梁齐因依言道:“行。”   待他走后, 季时傿便跟着温玉里走进房间, 梁慧芝正躺在榻上, 她面色发白,眼角微红, 显然是刚哭过的模样。   听到脚步声后抬起头, 牵起嘴角淡笑道:“来了。”   季时傿轻声询问道:“姐姐还难受吗?”   梁慧芝摇了摇头, “徐大夫看过了,不是什么大病。”   季时傿望向温玉里,她站在案边,翻开药箱道:“我这里带的药不够,我一会儿去药铺一趟,配些药回来,夫人按我说的方子调养很快就能痊愈。”   梁慧芝沉默了片刻, 忽然声音极轻道:“这病已经折磨我一年了,原来治起来这么简单。”   温玉里写方子的手一顿, 半晌道:“是很简单, 但许多妇人总觉得得病是自己不检点, 亦或者是觉得难以启齿不愿告诉他人。再者大夫大多是男人, 又因男女大防等种种限制,女子想要就医便极为困难。”   说罢抬起头,安抚道:“夫人别怕,我不会同旁人透露一个字。”   梁慧芝眼睛涩然,“徐大夫,我信你的。”   “哪怕只是小病小痛,长久地拖延不治,最终也会发展成难以治愈的沉疴顽疾。”温玉里写完方子后停笔,“夫人若是再拖下去,贻误病情,恐怕我也无能为力。”   梁慧芝垂下眼睫,“我明白,以后不会了。”   她从小被教导得过于严苛,梁家没有嫡女,老国公还在的时候,她身为庶女,却被他往嫡女的方向培养,万事都要做到最好。   最后她也成为了一个优秀的联姻工具,二十八年来从未有过一丝懈怠,她谨遵妇道,严循三从四德,可最后换来的是什么呢,兢兢业业半辈子,最后什么都没了。   连困扰她已久的病痛,她难以启齿的伤疤,实际上,只是妇人间很寻常的一种病症罢了。   人活得劳心劳累,反而不如随心所欲来得自在如意。   “姐姐……”   季时傿见她神色不对,俯身握住了她的手。   梁慧芝笑容温和,拍拍她的手背,“我没事,别担心,过阵子就好了。”   温玉里收好药箱,“我这便去药铺,夫人且等等。”   梁慧芝道:“让下人去吧,徐大夫歇会儿。”   “不了,别人我不放心,我自己来便好。”   温玉里推开门,季时傿站起来道:“我送你。”   她跟上前,温玉里不会武,一个人出门没人在一旁守着她不放心,温玉里也明白她的好意,并不拒绝。   二人走在去药铺的路上,季时傿余光看见温玉里像是凝神在想事情,忍不住开口问道:“徐大夫在想什么?”   温玉里一怔,回过神,目光平静,半晌才答道:“我在想夫人的事情。”   季时傿慌道:“是她的病还有什么其他问题吗?”   温玉里摇头道:“不是,我只是在想,这世间还有多少妇人如她一般,身患隐疾却因男女有别而不愿看大夫,最后病情严重以致性命垂危。”   医女本就稀少,大部分医学世家也不愿将此术传于女子,哪怕家风清正,世代悬壶济世的泸州徐家也不会允许女儿抛头露面。所以她母亲年少的时候尽管天赋异禀,外祖父也不愿将徐家交给她,而是让她收心敛性,去做一个合格的当家主母。   “从前我随我母亲去别家赴宴的时候。”温玉里忽然缓缓道:“宴上起了争执,有一位身怀六甲的夫人在推搡之时摔倒在地,她分娩过程中又因大出血而牵扯出了许多其他的病症,性命垂危。”   “但她的丈夫却不肯找男医为她诊治,我想去,可我母亲不让,她说我还是未出嫁的姑娘,倘若进了产房为她接生,我的名声就毁了。”   季时傿轻声道:“之后呢?”   “之后那名夫人难产而死,大人孩子一个都没保住。”温玉里声音极淡,嘴唇微抖,“我后来一直后悔,倘若那日我去了,就算我没有法子救下那位夫人和她的孩子,至少我做了,我不懦弱。”   “我学医不是为了打发时间,我是想治病救人,我想这个世间一定有许多如我一般向往医学,想要研习却没有机会的女子,也有许多如两位夫人一般,苦于男女大防而贻误病情的求医人。”   她转身看向季时傿,“我方才竟冒出了一个大逆不道的想法,我想开设教习医术的私塾,广收女学徒,我想打破自古以来女子不得学医的传统,我不想再有那样的事情发生了。”   季时傿震惊地张大了嘴,随后很快冷静下来,温玉里看似弱不禁风,但此刻的她却仿佛是风摧雨折中一株虽颤抖,但始终挺直枝梗,虽质弱,但从不垂首落俗的君子兰。   季时傿后退一步,弯腰行全礼,“并非大逆不道,是继往开来,为后人正良道的勇义之举。”   温玉里眸色一怔,随后屈膝敛衽,抬起她的手臂,眼角酸涩几欲落泪。   有人懂她。   “那……徐大夫打算在何处授学?”   “还不知呢,方才只是一时兴起的念头,未曾考虑到这一点。”温玉里平下心,转身往药铺走,“先给夫人抓药吧。”   季时傿略一点头,“也行。”   温玉里从药铺里抓了药后,又花了两日制成膏状,梁慧芝依照她的方子调理着身体,面色也逐渐红润起来。   至于创办医学书塾的事情,温玉里暂时还在考虑中。   瑶台玉凤的花根受损过,养起来就格外费劲,距离太后寿诞还有近二十日,季时傿为了瑶台玉凤能按时开放,照养盆栽极为细心,光照松土未曾有一日懈怠过,焉了吧唧的枝梗才总算重新有了生机。   原本待瑶台玉凤开放,她便捧着进宫给太后贺寿,哪曾想在寿诞前几日,身体一向很好的季时傿竟突然一病不起。   侯府的卧房床榻上铺了厚厚的被褥,季时傿侧卧在里面,仍旧冷得牙齿都在打颤,面色青白。   梁齐因坐在榻边,手按在褥子上以免有冷风透进去,抬头紧张地望向温玉里道:“徐大夫,怎么样了?”   温玉里把完脉,将季时傿的手腕按回被子里,眉头紧锁道:“什么时间开始的?”   “今早,她突然说腹部抽痛,随后便开始下冷汗了。”   温玉里俯下身,微微拨开盖在季时傿脸侧的锦被,轻声道:“时傿,上次癸水来是什么时候?”   季时傿瑟缩了一下,牙齿磕碰,颤声道:“半年前……”   温玉里收回手,将被子按得更紧些,“你体质偏寒,塞北气候又干冷,因而月事紊乱,再加上回都城后水土不服,这次才会腹痛难忍,但……怎会如此剧烈,以前有这样过吗?”   “没、没有……”   温玉里站起身,凝神片刻,蹙眉道:“我先给你开方子调理,虽然你习武后身体比寻常女子要康健,但每次受伤都未曾仔细疗养过,长此以往伤痛累积起来,一旦发作是很严重的。”   “好……”   梁齐因送她出去,待门阖上后神色倏地沉下,眸里寒芒毕现,低声道:“是中毒了吗?”   温玉里摇了摇头,“目前来看是没有的。应该只是寒湿凝滞,她的体质有些不同,会导致症状比常人更为严重,熬过这几日便好了,但在此之后还需要长时间地调理,才有可能恢复。”   梁齐因拱手一礼,“多谢。”   温玉里颔首离开。   屋内点了火盆,长久坐在里面甚至会汗流浃背,季时傿身上盖着两层被子仍旧冷得发抖。   梁齐因走回房间,还未走近便听得季时傿细若蚊鸣的声音,“齐因,我的花、花呢……”   “这个时候了还想花。”梁齐因在榻边坐下,瞥见季时傿颤动的睫毛,语气软和下来,轻声道:“花过几日就能开,你好好休息,到时候便能带它进宫给太后贺寿。”   季时傿紧紧皱着眉,额上冷汗淋漓,闻言极轻地应了一声。   梁齐因伸手拂开她额前汗湿的头发,低下头,心疼道:“是不是很难受?”   季时傿捂着下腹,嘴唇都疼得发白,但看见他担忧的神色后还是开口道:“一点点。”   “骗人。”   梁齐因淡声道,随后侧身解开衣带,季时傿听到声音后迷蒙地睁开眼,见梁齐因弯腰脱去鞋袜,接着小心翼翼地揭开锦被,未让一点风漏进来,伸手把她捞进怀里。   “来。”   季时傿头靠着他胸前,整个人蜷缩着,梁齐因一手揽过她的肩,一手下移贴在她的小腹上。   掌心温热,随着轻缓的揉动,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季时傿觉得似乎真的不是那么疼了,她额头靠着梁齐因的胸口,热气熨贴,连头痛都缓解了一点。   人的怀抱总比被衾更叫她安心些。   “这几日你哪也别去,我照顾你好不好?”   “好。”   “脚冷不冷?”   季时傿动了动,小声道:“有一点。”   梁齐因微微抬起头,“我去给你弄个汤婆子?”   “不要。”季时傿往前挤了挤,蛮横地将脚挤进他小腿间,脸埋在被子里,闷闷道:“你给我捂吧。”   梁齐因被她冰得一激灵,却没躲开,反而将她搂得更紧,轻笑道:“好,给你捂。”   侯府前院里,温玉里将药包交给一侧的秋霜道:“水一斗,煮取三升,嗯……要是将军实在疼得厉害的话,去丹皮,加艾叶和小茴香。”   “近日给她的吃食切忌生冷之品,不要受寒。”   秋霜略一欠身,温声道:“奴婢明白。”   待温玉里走后,琨玉伸手接过药包,一侧的炉子已经生了火,她欲烧水煎药,可实在坐立难安,片刻后又站起来,看向一旁的秋霜道:“你说,他们会不会发现安……”   秋霜侧头睨了她一眼,目光森然,冷冷道:“管好你的嘴。”   琨玉咬紧下唇,眼角被这骇人的眼神逼出泪来,弯下腰嗫嚅道:“对不起……”   “你没听到大夫说,那只是寒湿凝滞之症,许多女人都是如此,不足为奇,你自乱阵脚什么?”   “我只是怕……”   “有什么好怕的。”秋霜眼睑微掀,平静道:“就算有谁起疑,任十个大夫看了也看不出问题,你要是撑不住露了怯,我先杀了你,也好过被你拖累。”   琨玉直起身,眨掉眼睛上的泪珠,低头看着炉子上的火,“可是,姑娘她真的很痛苦,为什么不干脆……”   不干脆了断了她,何必如此折磨人。   “难道人人都像你一样是蠢货?”秋霜气极反笑,“她是什么身份,如何不明不白地死了?”   “主子怎么考量,你既然猜不透,就不要问这种愚蠢的问题。”秋霜转了转手腕上的银镯,佩戴久了之后,镯子与人体已是一样的温度,有时她都快忘了自己手腕上还有一只银镯。   琨玉朝炉子扇着火,轻声道:“我明白。”   “行了,你把药煎好了送进去。”秋霜垂下手,走过长廊,“我去瞧瞧晚膳。”   琨玉继续摇着扇子,神色如常,等秋霜走远后,她才胆颤地抬起眼看了一圈,而后小心翼翼地从缝着暗口的袖子里掏出一只磨损的银镯。   先前秋霜曾将它扔掉过,只是琨玉后来又悄悄捡了回来。其实若不是那次摔坏了,她大概永远也不知道,原来镯子的内侧会刻有她的姓名。   秋霜那只应该也是如此,可是季时傿却从来没有提起过,将镯子交给她们的时候也只是说是在蜀地随意买的,可若是随意,内侧怎么会刻有她们的名讳呢。   琨玉摩挲着银镯上的花纹,几年前她们还未被指派出宫照顾季时傿的时候,她在宫里收到过各宫主子,或是打赏,或是讨好的各式珍贵精美的首饰,可从来没有一个是真的属于她,亦或是真心实意地赠送与她。   这是第一个,或许,也是最后一个了。   作者有话说: 第98章 喂粥   九月二十六, 蜀地的官员回京述职,裴逐依循先去了一趟户部值房,过去的几个月里, 因为种种事端,六部的官员换过一轮。   尽管户部尚书肖顷曾因罪犯卢济宗的指控,而深陷流言蜚语中,但罪犯攀咬之言本就无甚参考的价值, 再者刑部又没查出什么,肖顷最后便是全身而退。   从值房回来之后, 裴逐照例要去拜访肖顷, 彼时肖顷正在家中书房内, 下人几次通传他也不曾开口。   裴逐站在门外足足三个时辰,直到天际蒙蒙透亮, 书房的门才缓缓打开。   裴逐揉了揉僵硬发麻的大腿, 抬头往台阶上看去, 恭声道:“老师……”   肖顷身披着褐色的外袍,垂首凝视,一手背于身后,神色冷峻,眸光如两柄森寒的利剑。   “你不要叫我老师,我当不起。”   裴逐目光一颤,双膝弯曲, 猛然跪倒在地,他站了一夜, 肩上披着寒霜, 布料被晕透, 冷意渗进骨髓里, 声音微弱,“老师,别赶我……”   肖顷冷笑一声,置于腹前的手握紧成拳,骨节灰白,他缓缓从台阶上走下,一双白底黑面的素缎棉鞋停在裴逐眼前,低沉如砂质般的声音砸在他头顶。   “你如今平步青云,自然不将过去的老师放在眼里,平□□,镇天灾,安流民,好大的功绩,现如今我该称你为裴侍郎了,怕是用不了一年半载,这尚书之位我也该拱手让贤了吧。”   裴逐大惊,手心顿时浸出一层黏腻的冷汗,他膝行向前几步,伏在肖顷脚边,语调哀长,戚戚道:“老师,学生也是没办法,如果不这样,学生便不能活着回来见您了。”   “哦?”   肖顷单眉微挑,因年纪较长而松弛的眼睑向下垂,他虽眯着眼,眸光却锋利如刃,“怎么没办法了?”   裴逐扣紧双手,背脊伏动,“老师,学生也没想到,楚王赵嘉晏并非软弱可欺之辈,也怪我们太大意了。”   “可是他身边有季柏舟跟随,贴身近卫个个身怀绝技,学生无能,实在是没法阻止他。”   “呵。”肖顷负手而立,狞笑一声,淡淡道:“不过我倒是听说,你与她相熟多年,关系匪浅,季柏舟又屡次坏我好事,我实在很难相信你说的话,怎知你到底是没法子,还是想帮她。”   “不……”裴逐咬了咬牙,“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孰轻孰重学生还是分得清的。”   肖顷微微侧头,“是吗?那你给我解释解释,卢济宗是怎么回事?”   裴逐抬起头,凝思片刻道:“老师,卢济宗背叛您,他该死。”   “我自然知晓,我是问,谁引导了他?”   裴逐一怔,肩膀塌下去,“学生不明白老师的意思……”   肖顷蹙眉道:“卢济宗再怎么蠢笨如猪,不至于一点转圜的手段都没有,在此之前我完全没有收到任何消息,我且问你,中州有没有其他可疑的人出现过?”   “可疑的人……”裴逐喃喃一声,随后眼中狠厉之色一闪而过,“有!”   “谁?”   裴逐一字一顿道:“庆国公府的世子,梁岸微。”   肖顷双目眯成一条缝,拨弄着手上的扳指,神色僵凝。   “梁岸微……”   他将这个名字呢喃了好几遍,蓦地想起几个月前在南山春蒐时,此人便出现过,但当时肖顷只以为他是恰巧牵扯进此事中,现在回想起来,疑点重重,为什么当时派去杀梁齐因的陆定会失手。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半瞎之人,为什么不仅没除掉,反而还将把柄落在了他手上。   肖顷从鼻间喷出一口浊气,沉了沉声道:“他在中州做了什么?”   “楚王安顿流民的几个法子就是他提出的,并且……”裴逐顿了顿,低声道:“他和季柏舟……走得很近。”   肖顷蹲下身,直视他的眼睛,“那就是情投意合?”   裴逐闭上眼,认命道:“是。”   “哈,果然……”肖顷讥笑几声,拳头握得死紧,眼神冷然,“那赵嘉晏,他哪是什么淡泊闲士,他狼子野心!我先前竟以为季柏舟是太子那一头的人,根本是猜错了,她从一开始,向着的就是楚王!”   裴逐神色一懵,愣愣道:“老师……”   “怎会……楚王生母低贱,朝中无人支持,他怎么敢……”   肖顷冷哼道:“无人?申行甫那头倔驴可是与他生死共患难过,还有刑部的张望台,你怎知他不是赵嘉晏的入幕之宾呢!”   “更好的选择摆在眼前,季柏舟居然会帮楚王那种登不上台面的货色。”   裴逐垂首跪着,闻言眼睫忍不住动了动,他也想问,为什么更好的选择摆在眼前,她却视而不见呢。   “老师,如今该怎么办……”   肖顷踱步了几个来回,眉心郁结,何晖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去,几次快要抓到了又莫名被他逃脱,就好像还有另一批人在暗中保护他一样。   “梁弼那个肚子里只有精虫的蠢货废物,竟有本事生出那两个儿子来。”   裴逐眼睛一亮,仰面道:“老师的意思是……”   “一个是司廷卫掌司使,一个心机深沉无法琢磨,既然如此,那便从梁弼下手。”肖顷微微扬起下巴,目光轻蔑,“我倒要看看庆国公府没了,他们还得意什么。”   说罢目光移向裴逐,忽然弯腰将他扶起,神情慈和,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怀远,老师这次就信你一次,你呢,回去好好做你的侍郎大人,老师看着你呢。”   裴逐心一颤,有几分不寒而栗,正要开口,又听得他道:“一个什么都不是的梁岸微,你总不至于争不过吧。”   ——————   修养了几天,一日三餐喝着各种滋补的汤药,季时傿腹部的冷痛之症才渐有好转。   前些时日,梁慧芝怕李倓吵闹,会打扰到她休息,一直没肯带他过去,直到今日李倓下了学,才说服了梁慧芝带他去镇北侯府。   此时季时傿正悠闲地靠在梁齐因身上张着嘴等饭吃,卧病这几日快把她骨头都懒没了,基本上能不动弹就不动弹,有时连筷子都不想拿。   她抿了一口送到嘴边的粥,将头一撇,皱眉道:“寡淡无味,狗都不吃。”   梁齐因失笑出声,抵着她后背的胸腔震了震,“你几岁了,还挑食?”   季时傿哼道:“二十一岁了不能挑食吗,谁规定的?”   “歪理一堆。”梁齐因压下她推拒的手,“把粥喝了。”   “我不,刚喝完药又喝粥,过得什么鬼日子,我早就不疼了,不能跟以前一样吗?”   梁齐因将勺子递到她嘴边,“徐大夫说你的身体要调理,岂是几日就能好的,现在不疼了,那下个月呢?”   “行吧。”季时傿不情愿地张开嘴,只是还没喝又缩回去,抬眼瞄了瞄一直耐心等着的梁齐因,忽然坏心眼地狡黠笑道:“你给我亲一个我就喝。”   梁齐因双目微怔,脸上渐渐爬上了不自然的红色,季时傿好端端地突然提起这个,分明是不想喝粥,非要没事找事捉弄他。   季时傿撑着一只手,稍稍后仰,眼底满是笑意,施施然道:“给不给啊?”   梁齐因将碗放下,垂眸望向她,随即俯下身,轻轻地在她唇上碰了碰。季时傿不久前刚喝过药,嘴唇微苦,梁齐因又亲过去,将她唇上的苦味都舔干净了。   “好了吗?”   说话间嘴唇相碰,温热的鼻息都拂在她脸上,季时傿舔了舔下唇,眼帘微掀,轻声道:“再来一下吧。”   梁齐因本想哄哄她把药膳粥喝了,谁知她这么开口,引诱似的,又不由自主地倾上前,嘴唇刚要挨上,便忽然被门口传来的声音打断。   “小舅母……哎呀!”   侯府虽冷清简素,但占地很广,李倓小短腿虽然跑起来飞快,但从侯府大门到季时傿的卧房有很长一段距离,跑得他气喘吁吁,进门时还差点被高高的门槛绊个跟头。   等他一抬头,看到他的小舅舅和小舅母正以一种怪异的姿势僵在床上,听到他的喊声后又猝然分开。   季时傿收起她那没正形的躺姿,干笑了两声,“倓儿下学啦?”   李倓的小脑瓜子哪里转得过来他们在做什么,疑惑了一下转瞬就忘了,季时傿一招手他就屁颠屁颠地跑上前,“小舅母,阿娘说你病了,倓儿可担心你。”   “这样啊。”季时傿捏了捏他白嫩的脸颊,“倓儿可要好好穿衣,不然会像我一样生病哦。”   李倓点点头,仰起脸看向季时傿道:“小舅母你是不是很难受,倓儿以前生病的时候就会肚子痛。”   季时傿故意苦着脸道:“是啊,小舅母快痛死了。”   “啊……”李倓嘴角一垮,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急得拍了拍季时傿的腿道:“小舅母不要疼!”   “亲亲就不疼了,倓儿以前生病的时候,阿娘就会亲我。”   说罢真的踮起脚,努力地够到季时傿的下巴,季时傿笑嘻嘻地低下头,让他亲到脸颊,叹声道:“哇,真的不疼了,倓儿好厉害!”   李倓抿紧唇,白嫩的脸上浮起红晕,像是一颗圆润的大水蜜桃。   季时傿喜欢得紧,还欲上手捏一捏,一旁被两人无视了许久的梁齐因忽然伸出手,将趴在榻前的李倓提到一边,不由分说地挡在季时傿面前,似笑非笑道:“阿傿,粥要凉了,快喝了吧。”   突然腾空的李倓:“啊……” 第99章 麦苗   秉持着不要在小孩面前挑食以致煞威风的原则, 季时傿拧眉皱鼻把那寡淡如水的粥给喝了,期间一度愤愤道:“怎么可以有厨子把粥煮得这么难喝?辞了吧。”   偷偷跟着温玉里学做药膳,好不容易略有小成但被无情否定的梁齐因:“……”   他一脸受伤地将空碗接过, 刚出房门,琨玉便停在院门前道:“世子,裴侍郎来访。”   梁齐因微愣,待琨玉又唤了他一声后才回过神。他想起裴逐回京大概有几日了, 成元帝嘉奖了他在中州与蜀地的功绩,不到五年裴逐便连升三级, 如今已经可以说是户部的第二把手。   加官进爵只怕应酬不会少, 居然还有功夫往镇北侯府跑。   屋内季时傿本在听李倓说书院里的趣事, 听到门外似乎有几句交谈声,遂探头道:“齐因, 是不是谁来了?”   梁齐因装作没听见。   琨玉则下意识答道:“姑娘, 裴侍郎来访, 姑娘若是不想见客,奴婢便去回绝了他。”   “裴侍郎……”   季时傿目光凝住,反应过来她口中说的是裴逐,不免想起她回京前,二人在蜀地的不欢而散,有些犹豫道:“也行……”   话音落下又道:“哎算了吧,你先带他去前厅等会儿, ”   琨玉依言告退。   “等一下。”梁齐因忽然喊住她。   琨玉慌忙站住,“世子?”   “碗。”   “哦、好……”   梁齐因将空碗递给琨玉后垂手而立, 沉了沉气, 才转身返回屋内。   “你不是没力气吗?”   季时傿弯腰穿好鞋袜, “躺几天了怎么可能没力气。”   梁齐因站在她身侧, 亦步亦趋,又道:“外面风大。”   “也对,那你给我拿个披风去。”   季时傿站在门后等,却见他不动,低声道:“我不知道在哪儿。”   “不就在那儿柜子里吗,你又不是没翻过。”   梁齐因只好转身去拿披风,而后不情不愿地给她系上。   季时傿仰起头,“紧了啊——勒脖子!”   “对不起……”   “魂不守舍的干嘛呢?”季时傿瞥了他一眼,随后推开门道:“李倓说有功课要问你呢,你记得教他啊。”   “知道了。”   琨玉正等在廊下,见季时傿出门走上前搀住她的手臂,轻声道:“裴侍郎已经坐在前厅等候了。”   “茶水上了吗?”   琨玉答道:“秋霜沏了今年的新茶。”   季时傿点点头,“他有说他是来做什么的吗?”   “没。”   几句话的功夫已穿过数个角门,侯府的前厅内挂着成元帝亲赐的“定宁”二字,用金丝楠木装裱着挂在墙上。   裴逐负手而立,正仰头凝视着墙上的字。   倏地听见脚步声,他侧目往堂前看去,季时傿走在前头,身后跟着侍女。她素面示人,头发只简单地挽着,肩上系着厚实的菘蓝色披风,看上去气色比平常要差一些。   季时傿平静道:“怀远。”   “时傿!”   裴逐笑了笑,上前欲伸手迎她,季时傿见状不动声色地往后避了避。   裴逐目光一垂,讷讷收回手,“对不住,我唐突了。”   季时傿摇了摇头,“你找我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只是前几日回京了,一直忙着没来看过你。”   “还未祝贺过你升迁之喜。”   裴逐讪笑道:“哪里……对了时傿,你是病了吗?我看你气色不太好。”   季时傿脱口而出道:“没有。”   “时傿……”   裴逐喃喃了一声,忽然站起来,从怀里轻轻掏出一物,用绢帕裹着,裴逐一边打开一边道:“我今日来就想给你看样东西。”   季时傿抬眼,“什……”   话还没说完,裴逐便伸手将绢帕包裹的东西递到她面前,里面并未放什么,只是一株碧绿,根部还沾着几粒泥尘的麦苗。   季时傿顿时愣住。   “蜀地已经开荒完了,上个月迁居过去的百姓在地里播了种。”裴逐低声笑道:“你看,这是麦苗,播的种很快就发芽了,长势很好。”   “我准备回京的前一天就想,你也是看着他们开荒,建房,在蜀地安顿下来的,不过你还没有来得及看到麦苗发芽就走了,我想带株回来给你看。”   裴逐抬起头,眼睛明亮,“时傿,你看,蜀地的麦苗长得很好,那里的百姓以后再也不会挨饥受冻了。”   “这里面有你一份功劳,我想你能看到。”   季时傿神情错愕,迟疑地从他手里接过。   裴逐小心地移交于她,因为方才的事,甚至刻意避免触碰到她的手。   “对不起,时傿,我向你赔罪,我以后再也不会说那样的话,我不会再越过友人的那条线,我们还像以前一样,你别不理我。”   “我……”   季时傿抿了抿唇,她就算原本想说什么现在也说不出口了,裴逐这一番话迎头浇下来,她要是还冷面应答倒显得她无情无义,小肚鸡肠似的。   裴逐垂下头,语气哀伤,“你还是不愿意原谅我吗?对不起……我这便走,我今日来没想做什么,我只是想给你看看这株麦苗,没有别的意思,你别生气……”   说罢手一颤,当真转过身欲往外走。   “哎怀远……”季时傿叫住他,举起那株麦苗,想了想还是淡笑:“多谢,我收下了。”   裴逐面上欣喜,扬起唇,“你愿意收下便好!”   “那……时傿,我们还是朋友吗?”   季时傿略作沉吟,缓缓道:“是。”   “好、好……”裴逐紧了紧拳头,双手交握,捏着虎口才没让自己太失态,“那我便不多打扰你了,时傿,谢谢你还愿意同我做朋友。”   “嗯。”季时傿略一点头,“琨玉,送送裴侍郎。”   “是,姑娘。”   季时傿捏着那株麦苗,从前厅后走出,呼出一口气,径直返回后院。   梁慧芝近来住在博文馆内,自上次被温玉里诊治过后,她就如同变了一个人,以前博文馆内人手不够的时候她才会勉强去帮忙,只是从不抛头露面,只在后堂做些琐事。   如今却敢直接站在大堂内招揽生意或是帮掌柜算账了,她神思敏捷,博文馆如今离不开她,因此今日接了李倓下学后,将他送进镇北侯府之后便赶紧回去照顾生意。   与其给他聘请名师教导,还不如直接丢给梁齐因,因而当季时傿回到院里时,梁齐因正在教李倓念书。   他现在比幼小的李倓还有些静不下心,时不时地往庭院大门张望一下,其实季时傿根本没离开多久,他却觉得度日如年。   人要是什么都没有的时候还好,一旦得到了,再之后便如饮鸩止渴,一刻也离不开,梁齐因实在是念不下去,索性将书搁在膝头,如望妻石一般眼巴巴地看着大门。   好不容易等到季时傿回来了,她手里却捏着一根苍翠的麦苗,那绢帕一看就不是他的,那还能是哪来的不言而喻。   “小舅母回来了!”   李倓从书上抬起头,他坐在庭院的石凳上,双脚尚无法够到地面,又不敢跳下去,急得快在凳子上哭出来。   梁齐因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气,伸手将他抱下来。   李倓双脚挨到地面便撒腿跑向季时傿,一把搂住她,扬声道:“小舅母你去哪儿啦,咦这是什么?”   季时傿晃了晃手,道:“这是麦苗,倓儿平日吃的馒头饼子就是由它来的。”   “哦——”   梁齐因站起身走过去,伸手拢了拢她肩上的披风,状作随口问道:“哪里来的。”   “怀远给的,说是蜀地种下的种子发芽了。”   梁齐因淡淡道:“他倒是有心。”   季时傿不置可否,低头看向李倓,他是富贵人家的出身,只在书上读过,从未亲眼见识到什么是稻子,什么是麦穗,正眼露新奇地盯着季时傿手里的麦苗,跃跃欲试。   “哝,倓儿拿去玩。”   季时傿见他好奇,便顺手递给他。   李倓抬手接过,笑嘻嘻地跑开了,   徒留一张绢帕还留在她手里,季时傿下意识摩挲,等到指腹下按到一片凸起,才陡然发现帕子的边角竟还有一个“逐”字。   绣着名讳的绢帕,必定是极为贴身之物了,季时傿登时面色一僵,手里如同握着烫手山芋一般,扔也不是,继续拿着也不是。   她抬起头,下意识看向梁齐因,却见他也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眼底晦暗不清。   “不是、这个……”   梁齐因浅笑一声,“阿傿想说什么?”   季时傿眨了眨眼,急道:“我这便让人洗干净了送裴府去。”   “那人人都知道他的贴身手帕在你这儿了。”   “我……”   梁齐因上前靠近一步,盯着她的眼睛,“阿傿和裴侍郎看起来……私交颇深。”   季时傿心道这话听着怎么怪怪的。   梁齐因不依不饶道:“他翻山越岭给你送来一根完好无损的麦苗,阿傿还收下了他的手绢。”   季时傿终于意识到怪在哪儿了。   披风上的鸭绒是黑色的,季时傿半张脸掩在其中,犹如乌云盖月,她抬眼迎上前,分毫不怯,反叫刚刚还“咄咄逼人”的梁齐因瞬间哑了火,垂下目光,闷声道:“阿傿……”   季时傿伸手点了点他胸口,尾音上扬,“齐因,你是不是……吃醋了?”   作者有话说: 第100章 坦诚   听她这么问, 梁齐因张了张嘴,避开与她对视,闷声道:“没有。”   “真的吗?”   季时傿抬头凑近几分, 眼里满是探究,“那你为什么……”   她垮着嘴角,模仿他的样子作出一个下弯的弧月形,随后笑眯眯道:“嘴是这个样子啊?”   梁齐因收回不知不觉间出卖他的嘴角, 侧过身,语气沉闷, “就是没有, 你不要问了……”   季时傿似笑非笑, 梁齐因虽侧对着她,余光却飘闪不定, 将落不落地偷看她。   季时傿忍着笑, 觉得自己还是得逼他一把, 于是伸手扳过梁齐因的下巴,抬头在他嘴唇上啄了一下,完事了又咂摸道:“没有吗,我尝着怎么这么酸呢?”   梁齐因登时目瞪口呆,震惊于她怎会如此大胆,磕磕绊绊道:“李、李倓还、还在后面……”   “他矮,看不见的。”   季时傿眼底含笑, 说话时嘴唇微启,分明是故意为之。梁齐因沉默了片刻, 忽然上前扶住她的手臂, 他身形颀长, 肩又宽, 将季时傿遮得严严实实,刚刚还在担心李倓会不会看到,现在就敢凑上来。   谁知季时傿偏头一避,伸手抵在他胸前,故作严肃道:“干什么?”   梁齐因只盯着她看。   季时傿一字一顿道:“不准白、日、宣、淫。”   随后手一收,只管煽风点火,完全没有要负责的意思,施施然往角落正伏在案前的李倓走去,“倓儿,看什么呢?给小舅母瞧瞧。”   徒留梁齐因一个人还愣在原地,心里又是酸又是麻,局促地扯了扯衣衫下摆,被捉弄到这个份上,还没处说理去。   他转过身,却见季时傿正在跟李倓折腾那劳什子麦苗,她的手边还放着裴逐的绢帕。   梁齐因越想越难过,但他又不善表达,就算心里不痛快也不敢真去质问季时傿什么。   又过了片刻,琨玉前来通传,说是梁慧芝过来接李倓。她梳着干练的发髻,窄袖收拢,乘车过来的一段时间都未曾懈怠,手上还握着一卷账本。   李倓又是做功课又是温书,梁慧芝来的时候他正倚在小几边昏昏欲睡。梁慧芝上前将他抱起,靠在肩头,一边踏出侯府的大门一边道:“时傿近来身体还好吗?”   季时傿点点头,“已经好很多了,姐姐呢?”   梁慧芝温声道:“有徐大夫的药方,自然早就没有大碍,李倓是不是很吵,没烦到你吧。”   “怎会,倓儿很招人喜欢的。”   梁慧芝笑了笑,肩头趴着的李倓睡得正香,她心里不免欣慰感怀,人到如今,老天还给她留了个懂事可人的儿子,前事种种,倒也算不上悲苦了。   “哎对了,小六呢,怎未曾看见他?”   季时傿挑了挑眉,“屋里,跟我闹别扭呢。”   闻言梁慧芝先是愣了愣,随即莞尔一笑,“也就你能把他弄成这样了。”   季时傿忽然问道:“姐姐,齐因以前是什么样的?”   “以前?”梁慧芝思索一番,意识到她指的应该是两人还没认识的时候,迟疑道:“与现在也大差不差吧。”   “不似同龄人一般活泼有朝气,祖父教他克己复礼,他对人便一直宽和温逊,从不与人起争执。”   梁慧芝说着说着望了她一眼,意味深长道:“我们家的事,想必你也听说过一些,家里姨娘子女众多,他的品性跟父亲最不像,不讨喜,祖父一走,父亲便变本加厉地打骂他。”   “时傿,你别看他身为世子在外好像风风光光的,实际上过得并不好。”梁慧芝将欲下沉的李倓往上抱了抱,抿唇道:“就这样他居然也没长歪,可见心性坚定,我不是故意夸他,我是说真的,梁家男丁众多,但我只认这一个弟弟。”   季时傿垂眸不语。   梁慧芝缓缓道:“他嘛,性子就那样,有什么情绪都自己咽着,不愿意跟别人说,主要是也没人能听他说。不过我看得出来跟你在一起之后已经好很多了。”   说罢闷笑一声,“都会跟人闹别扭了。”   “这般。”季时傿喃喃道:“我明白了,谢谢姐姐。”   梁慧芝笑了一下,“没什么,你俩好好的就行了。哦差点忘了,今儿我来的时候,看见瑶台玉凤开花了。”   季时傿抬起眼,“开了?”   “是,纯白的颜色,可好看,不枉你们这些时日悉心养护。”   季时傿忍不住笑道:“正巧,明日便是太后娘娘的寿诞,我好带进宫去。”   “是啊,不说了,我先带倓儿回博文馆了。”梁慧芝上了马车,朝她招手道:“你也回去吧,门口风寒,冻着了小六又着急。”   季时傿拢紧披风,低头道:“好,姐姐路上小心。”   “诶。”   待马车从门口离开后,季时傿返回后院,一进门就能瞧见梁齐因站在廊下往这看,见她过来又倏地把目光别开,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的模样。   “姐姐已经带李倓回去了。”   “嗯。”   季时傿凑上前,“你在想什么呢?”   梁齐因瞥了她一眼又不说话。   “嚯,不理我是吧。”   他目光转向哪儿季时傿就往哪儿凑,脸上始终挂着笑,“你不理我,那我可就走了啊,我可要去将这绢帕还给怀远喽……”   梁齐因立刻伸手拉住她,“别。”   “那你告诉我你刚刚到底在想什么?”   梁齐因眼睫低垂,季时傿接着引导道:“说嘛,我想知道。”   像是挣扎了许久,半晌梁齐因才闷闷道:“吃醋。”   季时傿愣了一下,随后噗嗤一声笑道:“那我先前问你的时候你为什么要否认?”   梁齐因如实道:“怕你觉得我幼稚,嫌我烦,所以不想说。”   “就这样?”   “嗯……”   季时傿哭笑不得,“你是不是傻?我问你,要是我刚刚真去找裴怀远了,你是不是就又一个人生闷气了?”   梁齐因想了想,点点头。   季时傿抬手压下他的脖子,凑近道:“你听着,两个人在一起呢要坦诚相待,你要是藏着掖着心里想什么都不告诉我的话,我就会很容易忽视你的感受。”   “那样就少不得会有摩擦,会吵架,如果每次都不好好沟通的话,感情是没法……。”   梁齐因直视她,诚恳道:“阿傿,我不会和你吵架的。”   季时傿笑骂一声,拍了拍他的后脑勺,“不准打断我!”   “哦。”   “如果不好好沟通,摩擦越来越大,感情是不是就没法长久?你得让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吃醋也好,生气也好,开心也好,都该让我知道,明不明白?”   梁齐因掂量着她的话,有些似懂非懂,但下意识乖乖点头道:“明白。”   季时傿撇了撇嘴,“一看你就不明白,这么说吧,以前的你无论怎样我都不管了,从现在开始你得听我的,必须改掉你的坏毛病。”   “什么坏毛病……”   季时傿道:“你要学会表达自己的内心,学会说‘不能’、‘我不想’、‘我生气了’这些词知道不?”   梁齐因怔然,好像明白了季时傿到底在说什么,是教他要学会表达不满,不要总是迁就别人。   “知道……”   季时傿拍拍他的肩膀,“来,学一个。”   梁齐因抿了抿唇,突然低下头靠在她肩膀上蹭了蹭,“我不想你收裴怀远的东西,你能不能不去找他,我会吃醋,也会生气。”   声音极轻,像是祈求,又像是撒娇。   季时傿心里软得一塌糊涂,“以后不收了,我本来也没想去找他,刚刚是激你的。”   梁齐因微微侧过头,嘴唇贴着她的脖颈,“阿傿,是不是长姐和你说什么了?”   “我只是问了她两句你以前的性格是什么样。”季时傿轻声道:“果然与我猜测得差不多。”   “嗯。”   “其实你已经变很多了,不再妄自菲薄,也开朗许多。”   梁齐因低声道:“是因为你阿傿,你在改变我。”   季时傿笑道:“你也很听话,没有叫我失望啊。”   梁齐因盯着她,忽然想到他心中存在许久的一个小小的芥蒂,其实答案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但他还是想问,“阿傿,我能不能再问一个问题?”   “可以。”   “你受伤之后,还记得裴怀远吗?”   季时傿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我只记得很少的事情,如果刻意去想的话会头痛,所以忘了就忘了,如果有缘分的话以后自会再相识的。”   说着说着突然觉得不对劲,“等等,之前在中州,我去蜀地前总觉得你有些奇怪,你该不会那个时候就在跟我闹别扭吧?你那个时候就在吃裴怀远的醋?”   陡然被点破,梁齐因有些不好意思地别开目光。   “你还真是……”季时傿呼出一口气,“说你是‘扫尾子’都是抬举你,你这陈醋藏的时间挺久的哈?怪不得酸味那么大?我今天不问,你是打算自己胡思乱想一辈子了?”   梁齐因认真挨批,待她说完后又黏糊上去,“那你说,你是不是只喜欢我?”   季时傿怒道:“废话!我看着像花心的人吗?”   “都怪阿傿太招人喜欢了,我害怕嘛。”   季时傿嗤笑一声,“那还成我的错了?”   话音落下又道:“不过本将军美名在外,英姿飒爽,确实追求者数不胜数。”   梁齐因咕哝道:“那也是我一个人的。”   “对。”季时傿无奈道:“你一个人的,行了吧。”   “所以以后,你心里在想什么不要瞒着我了听到没?我也不会瞒着你,如果你想好好跟我在一起的话。”   梁齐因依言道:“听到了。”   “嗯。”季时傿欣慰地点点头,想到梁慧芝走之前说的话,“对了,瑶台玉凤开了,姐姐说是纯白的,我也能给太后娘娘一个交代了。”   “你孝期在身不能进宫,等下次有机会,再带你去见她吧。”   梁齐因应了一声。   片刻后又不知道想到什么,突然瞥了季时傿一眼,试探道:“阿傿,既然要坦诚以待,那我现在在想什么,你想知道吗?”   季时傿不明所以,“什么啊?”   梁齐因弯腰附耳低语,季时傿一听,脸色越来越不自然,连忙道:“不行,我昨日才……”   话音未落,手腕便被捉住,卧房的大门瞬间合得严严实实。   “我让你坦诚,没让你坦诚这个……”   “你先前点的火。”梁齐因将她就近抱到桌子上,俯身咬她耳朵,“还没熄,怎么办?烧得我疼。”   季时傿无话可说,只能闭眼认命,妥协地让他按住自己的手,弄到最后的结果就是她五指发麻,合都合不拢了。   梁齐因蹲在她身前,一边用自己的手帕给她擦手,一边还有闲情逸致地问道:“阿傿,你还要去找裴侍郎吗?”   季时傿两眼一黑,连连摇头,“不去了不去了,再也不去了——”   作者有话说: 第101章 真相   九月二十六是太后的寿诞, 距离霜降不过两日,卢济宗果真熬过了死刑,在寿诞这天被改成了流放。   “他应该没法活着到流放地。”   季时傿打了个哈欠, 张着双臂等梁齐因给她系好衣服,悠悠道:“只怕仇人争着杀他,都不用我动手了。”   “嗯。”   梁齐因帮她穿好衣服后,便转身推开门, 叫等在外面的琨玉进来给她梳妆。   他则自己在一旁穿戴好,如往常一样坐在边上看着季时傿。   琨玉依言走过来, 一面打开妆奁, 一面问道:“姑娘打算今日是束发还是……诶?”   往常空荡荡只有零散几个首饰与胭脂的妆奁不知道何时被塞得满满当当的, 时兴的发簪与耳坠应有尽有,样式算不上华丽, 简单却又不失素雅之美。   季时傿一怔, 立刻反应过来是谁的手笔, 转头朝梁齐因看去,“你什么时候弄的?”   梁齐因轻轻一笑,如实道:“每日放一个,渐渐就满了。”   其实柜子里也有许多新衣,只是季时傿近来不怎么出门,再者衣服都是他帮着穿,她未曾打开看过里面有什么变化。   季时傿正不知道说什么, 梁齐因却转头对琨玉道:“盘发吧,好看。”   琨玉笑眯眯地应道:“是, 我们姑娘长得好, 就要梳漂亮的头发。”   “我……”   季时傿一时哑然, 两手叠于腹前, 无意识地绞了绞,她已经很久不打扮了,素日在军营里都是穿着盔甲与人论事,回京后也习惯劲装在身,不施粉黛不佩钗环,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习以为常,仿佛她天生就该如此一般。   “我不合适,旁人见了会觉得奇怪,就好像我……”   季时傿抿了抿唇,好像她在搔首弄姿,忸怩做作一般。   梁齐因走上前蹲下,把她的手掰开,“你是你,想做什么便去做,管别人怎么想呢。更何况如今又不是在军营,小姑娘打扮漂亮点怎么了?”   季时傿低声道:“我不是小姑娘了……”   “怎么不是?谁说不是的话我就……”梁齐因捏了一下她的手指,抬头耳语道:“找个没人的地方,把他套麻袋里打一顿。”   季时傿顿时破功笑出声,想到很久以前他们还没在一起的时候,她和梁齐因在水云涧喝茶,关于她以牙还牙打了孙琼飞反被指责骄纵蛮横之事,梁齐因也是这么说的。   这么多年好像只有梁齐因会同她说,你怎样都好,温柔也好,娇蛮也好,强势也好,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季时傿心一热,抬手拿过一支珠钗,上面雕着一朵白润透亮的玉兰花,中间的花蕊是用几颗细小的珍珠镶嵌所制,栩栩如生,似有花香萦鼻。   那日在水云涧,茶几上的花瓶内便插着几枝玉兰花。   “就戴、戴这个吧。”   季时傿看似随意地将珠钗放到桌案上。   琨玉拿过,点了点头,“奴婢觉得也好,很衬姑娘。”   梁齐因笑而不语,倚在桌前垂首看她,妆奁里不仅有首饰,还有许多胭脂水粉,旁人有的东西,他就想给季时傿置办更多,要她每日都漂漂亮亮,开开心心的才好。   等到最后上完妆,季时傿凑到镜子前看了两眼,琨玉真不愧是慈宁宫出来的人,未有一根发丝凌乱或是哪处不协调,她看了几眼便有些不好意思地别开目光,望向梁齐因道:“好看吗?”   梁齐因神色怔然,闻言抬眼瞄了瞄琨玉,她便立刻知趣地离开了卧房。   季时傿盯着镜子瞧,左看右看,一会儿嘀咕道:“嘴是不是太红了啊?”   微黄的铜镜哪里能真的照出来她现在是何种模样,乌发如云,香腮似雪,眼里流波滟滟,眼尾霞彩纷纷。   季时傿眉尖一耸,“你怎么不说话,不会很丑吧?”   “没有……”   梁齐因挨近几分,鼻间似乎能闻到她身上的香粉味,季时傿还要说什么,忽然被他拉起来压到梳妆台上。   “一点也不丑,好看得让我想……”梁齐因顿了顿,低头吻开她的唇缝,含糊不清道:“偷香窃玉。”   “等等,我刚涂的口脂……”   全被吃干净了。   瑶台玉凤的盆栽还在博文馆内,等闹完一通出门时已经快要误了时辰,还得赶去博文馆拿花。尽管季时傿布着妆,也很难掩盖其下铁青的脸色,坐在车上时,只要梁齐因一有要挨过来的迹象,就会被她毫不留情地踹开。   到了地儿才发现,果真如梁慧芝所言,瑶台玉凤盛开的花朵是纯白的颜色,如月色般皎洁柔和,神圣又若瑶台仙子,叫人不敢直视亵渎。   季时傿小心翼翼地捧起盆栽,生怕哪里磕着碰着了,梁齐因紧跟在她身侧,絮絮叨叨地说着,“宴席上少喝酒。”   “还要避着些风口,别冻着。”   “不能贪凉,喝什么让秋霜温了再给你。”   “还有……”   季时傿打断他,哀叹道:“知道了知道了,说了八百遍了,怎么这么啰嗦。”   梁齐因伸手拢紧她的衣领,“怕你忘了,之后难受的是你,我又不能替你受着。”   “不会忘不会忘,我得赶紧走了,不然赶不上。”   “去吧,晚上我接你。”   季时傿“嗯”了一声,随即欲出门,只是她一只脚刚跨过门槛,陶叁便忽然急慌慌从她身旁穿过,直扑向梁齐因道:“公子,何晖……”   季时傿跨门槛的动作一顿,转头见梁齐因神色凛住,与她对视一眼,淡淡道:“人呢?”   “被捅得只剩半条命,怕他真死了我们才出手救回来,人已经带过来了。”   话音落下,有两人便架着一个身影出现在角门后。   那人面色发白,腹部伤口草草地包扎着,站都站不稳,只能被人架着胳膊才能勉强立住。   季时傿绕回来,蹲下身让陶叁拨开他额前的碎发,仔细打量一番道:“确实是何晖。”   何晖闻声抬起头,认出是她,立刻跪下来,伸手欲拉扯她的裙摆,他手上满是血污,梁齐因眼疾手快地挡在季时傿身前,冷声道:“做什么?”   “求、求将军救奴才一命……”   季时傿眸光冷凝,面无表情道:“救你?我怎么救,你不是冲撞了皇后娘娘被处死了吗,内廷的事,我可无能无力。”   “不,我没有冲撞娘娘……”   何晖涕泪横流,腹部的伤连到五脏六腑都跟着剧痛,他两股战战,几乎站不稳。   他并不清楚季时傿是哪一方的人,被追杀了一个月,东躲西藏也没有用,今日皇后和肖尚书派来的人差一点就把他杀了,临到最后他竟又被突然救下。   何晖现在唯一能倚仗的只有季时傿,投靠任何人都有被交出去的风险,不如投靠这个从不涉及党争的将军,更何况他手上还有筹码,季时傿一定会帮他。   季时傿站起身,“说清楚点,说不定我可以考虑保你。”   何晖冷汗直流,上半身半伏于地面,腹部一阵阵抽痛,他喘了两声,飞快道:“是肖尚书命奴才在宫宴前调换大渝舞姬,张少卿没有罪……”   “他让你换你便换了?”   “皇后娘娘还承诺奴才,事成之后,端王殿下必然会继承大统,到时……她会提拔奴才至养心殿伺候。”   梁齐因缓缓道:“但你们没想到,张少卿会死不认罪,皇后娘娘急了,怕事情败露,所以想先杀你灭口。”   何晖颤声道:“是……”   季时傿俯视他,“你何以觉得我会保你,无辜之人因你们含冤而死,正巧我现在要进宫为太后娘娘贺寿,便顺带将你送过去,何公公到了陛下面前,自行请罪吧。”   “不、不……”何晖一惊,肩膀颤动,奋力地想要去拉住她,“将军等等、将军,奴才求您……”   “带走。”   何晖咬了咬牙,挣扎着推开陶叁的手,终于声嘶力竭道:“难道将军不想知道您母亲到底是怎么死的吗!”   季时傿手里的瑶台玉凤“啪”的一声摔落在地,砸了个粉碎。   “你说什么?”   何晖抬起头直视她,一字字道:“将军,您的母亲,也就是故去多年的侯夫人,她的真实死因是什么,如果奴才死了,就再也没人能告诉您了。”   季时傿一把揪住何晖的领子将他提起来,咬牙切齿道:“你敢威胁我?”   何晖咳嗽两声,动作间牵扯到他腹部的伤口,他呛道:“奴才不敢,奴才只是不忍将军……”   他目光移向地上散了一地的碎瓷与折断的花,叹声道:“一腔赤子之心报错了人啊!”   梁齐因脸上惊骇不止,逐渐意识到什么,抬头道:“陶叁,封了博文馆,谁都不准放进来。”   陶叁愣愣地点头,立刻转身,只是刚跑出去两步又停下来,“公子,侯府的丫鬟来催了,说将军再不走就……”   季时傿冷冷打断他,“让她们等着。”   声音硬寒如飞石流泉,陶叁怵了一下,随后飞奔离开。   梁齐因将大门关上,转身时见季时傿站在何晖面前,脸色阴沉似水,掐着他的脖子道:“你想清楚了再说话,胆敢有半字虚言,我现在就杀了你。”   何晖肩膀塌下,身体如狂风暴雨中一根摇摇欲坠的野草,啜言道:“奴才发誓,接下来所言句句是真,倘若我说谎,不用将军动手,奴才自己便在这一头撞死!”   “行——”季时傿松开手,“你说。”   何晖捂着脖子,极速地喘了喘,道:“将军还记得当今圣上是由谁带大的吗?”   “大伴姜缇。”   “是,姜缇在圣上还未登极之前就伺候他。”   季时傿吸了一口气,“你到底想说什么?”   “当年老侯爷逐叛军,定四海,平倭乱,何等的威风啊,年纪轻轻受封镇北侯,手握数十万大军,与圣上平分天下……”   “闭嘴!”季时傿怒喝道:“我爹没有这心思。”   “是……”何晖捂紧心口,“老侯爷有没有又怎样,可旁人不明白啊……”   “老侯爷最威风的时候,圣上不过登基几年,根基未稳,和太后孤儿寡母,腹背受敌,他们能倚仗的只有老侯爷,但他们也不敢将身家性命全部压在老侯爷一人身上。”   “季家到你们这一脉全是将帅之才,您的父亲是,祖父是,曾祖父亦是,谁知道这江山将来到底是姓赵,还是姓季。”   季时傿握紧拳头,周身气压沉沉,梁齐因望了她一眼,不知该如何开口。   “继续。”   何晖缓缓道:“侯夫人临盆之际,侯爷尚在外领兵,姜缇奉太后之命带着太医出宫,表面上是为了确保侯夫人能平安诞子,实际上是要断季家的后。”   季时傿猛地弯腰拾起碎瓷,抵在他脖颈上,目眦欲裂,厉声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何晖抬起眼,不躲不闪,“奴才说过,奴才所言句句真言,才到这,将军就不敢听了吗?”   梁齐因轻轻按住季时傿的手,不敢用力,慌道:“阿傿,手松开……”   她的掌心已经被碎瓷割破,整个人紧绷到极点,锐利的疼痛才使得季时傿清醒几分,依言松开手,语调颤抖,“你接着说……”   何晖道:“侯夫人喝的安胎药里被动了手脚,姜缇带太医赶到时,她已经在生产,原本这个孩子会因难产死于窒息,但没想到侯夫人会拼了命生下那个孩子,最后也血崩而死。”   季时傿身形一晃,得扶着梁齐因的手臂才不至于跌倒。   “姜缇本想掐死那个孩子,但稳婆说,侯夫人生下的是女儿。”何晖轻声道:“侯爷往上三代单传,没想到到您这一代,会是一个女儿。所以姜缇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抱着这个女婴回宫禀明太后,而太后也不知出于何种考量,将这个女婴留了下来,放在自己身边养着。”   季时傿浑身发冷,手心里开始流汗,太后是何种考量?是因为她自己曾有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女儿死于后宫争斗,她看到那个女婴,想到了自己早夭的女儿,所以动了恻隐之心,没有杀她。   何晖再一次磕头道:“侯夫人死了没多久,太后为了以绝后患,让圣上以贪污之职,处置了姜缇。”   “奴才曾是姜缇手底下的一个小太监,伺候他老人家的起居,姜缇早就知道自己死期将至,所以在某次醉酒失意时才会说漏嘴。”   “将军,奴才罪无可恕,但……如果我不按照主子们的命令做事,死得就是我,奴才虽是一条贱命,对您来说不值钱,可对我来说,这就是全部啊!”   季时傿紧咬着下唇,整个人都在发抖,何晖这次终于抓住了她的裙摆,跪在地上哀声祈求道:“奴才什么都告诉您了,求将军,救救奴才……”   作者有话说: 第102章 心恸   季时傿颅腔里嗡嗡作响, 她听不清也看不清,何晖拉着她的裙摆不停地哭喊,季时傿迷茫地看向他, 有一瞬间连自己身在何地都忘了。   “阿傿。”   梁齐因观她神色变得不对劲,焦急地拉住她的手臂,“阿傿!你听得见我在说话吗?”   季时傿缓缓望向他,张了张嘴, “我……”   半晌她才模模糊糊地反应过来,面前站着的是谁, 以及她现在本应该在去为太后贺寿的路上。   季时傿嗫嚅道:“太后……”   她喊了一声, 随即伸手推开梁齐因, 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了两步,然后身形猛然一晃, 呕出一口血来。   “阿傿!”   梁齐因神色遽变, 冲上前抱住倒下来的季时傿, 这才发现季时傿整个人已经抖得不成样子,面色苍白如纸,嘴唇不停地哆嗦,隐隐似魇症。   “陶叁、陶叁——”   他慌乱地大喊出声,到最后已经破了音,陶叁一把推开大门,应声道:“在!”   梁齐因利落地抱起季时傿, 飞快道:“去请徐大夫过来一趟,另外将此人关起来, 别让他死了, 还有门口那两个丫鬟, 立刻拿下!”   陶叁虽不知具体怎么回事, 但抬头看见梁齐因怀里的季时傿连垂下的一截手臂都在发抖,顿时神色一凝,沉声道:“我这便去!”   他带人过来拖走何晖,用布团紧紧捂住他的嘴,哀求声打断后,院子里重新归为安静。   梁齐因一脚踹开厢房的门,将季时傿放在床榻上,随后在她身前蹲下,季时傿紧咬着下唇,嘴唇上不知道是因为涂了口脂还是被她咬破了,艳红如血。   “阿傿,是不是哪里难受?”   季时傿略微松开牙齿,颤声道:“疼、我疼……”   梁齐因心脏顿时如同被攫住一般抽痛,抬手拨开她被冷汗浸湿的额发,轻声道:“徐大夫一会儿就来了,你再忍忍好不好?”   季时傿闭上眼,汗珠滑落,打湿了她的睫毛,梁齐因将手指抵在她唇边,“不要咬自己,你咬我吧阿傿。”   季时傿张开嘴,将他的手指含进去,却未曾用力,她眼皮虚虚掀开,泪水蒸腾,眼前什么也看不清,哽咽道:“齐因,你抱我,你抱抱我……”   “好……”   梁齐因弯下腰在床边坐下,伸手将她整个人搂进怀里,季时傿一挨到他便如抓到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攥着他胸前的衣服,她刚刚吐过血,喉咙里一片腥甜,如同被铁锈磨过,张嘴都发不出成句的声音。   这时温玉里终于赶过来,她面色焦急,跑得气喘吁吁,拎着药箱冲进来道:“怎么回事?”   梁齐因抬起头,“徐大夫,阿傿方才吐血了,还一直发抖说疼。”   “吐血?!”温玉里扬了扬声,转身放下药箱,跑过来拉住季时傿的手,“先让我把个脉。”   她指尖搭在季时傿手腕上,脸色愈渐沉重,“方才是不是突然受什么刺激了才会急火攻心,脉象太乱了,时傿,还有哪里不舒服,你告诉我。”   季时傿从梁齐因怀里探出半张脸,微微点头,尾音戚长,“腹痛,头也疼……”   “怎么会……”温玉里喃喃一声,放下她的手腕,低声道:“你冷静一些,心绪不宁也会影响气血,怕是又拉扯到旧伤了。”   她抬头看向梁齐因,“难道前段时日你不曾按照我给的方子照顾她吗,为什么还会弄成这样?”   梁齐因心里万分自责,“我一切都……我不知道,我……”   季时傿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按住温玉里,“他没有……”   温玉里自然知道梁齐因照顾她绝不可能有一丝懈怠,可是若真如此,为什么季时傿的病情反而会加重,难道是她有什么疏漏的地方吗?   梁齐因这时不知道突然想到什么,取下腰间的荷包递给温玉里道:“这里面是宫里的陈太医给阿傿配制的安神丸,她时常头痛,一直在吃,我便随身带着,徐大夫你、你看看……”   温玉里伸手接过,取出一枚在指尖碾磨,又挨到鼻尖闻了闻。   季时傿盯着她的动作,手攥得死紧,陈太医是当初她刚回京不久,太后娘娘叫过来给她看病的,他的医术在京城内无人能出其右,太后信他,自己也信他。   可最让她绝望的是,温玉里闻着那枚安神丸,脸色居然真的变了。   “这个药丸,没有毒,清心降火,安神补气可属药中第一品,且用料昂贵,但……”   温玉里话音顿住,目光移向双目怔然的季时傿道:“这里面有一味药材,性苦寒,对于本就体质偏寒的女人来说,是催命药。”   “长久服用,气血会越来越贫乏,气血贫乏便会心绪不宁,多梦难眠,这是个死循环。”   说罢轻声问道:“时傿,你……用这个药多久了?”   季时傿紧闭双眼,只能发出气音,“半年……”   梁齐因绷着背,眼睛渐渐发红,吐出一口浊气道:“所以,她总是腹痛,是因为这个引起的吗?”   温玉里犹豫半刻,望着季时傿点头道:“是,配此药者必定极了解你的体质,他用药严谨,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哪怕是我,刚刚也差点没察觉出来。”   “除了上面我说的那些症状外,只要再多服用一月,你这辈子都不会再有身孕了。”   季时傿愣了愣,半晌苦笑了一声,原来最终目的还是这个啊。   当年因为恻隐之心饶了她一命,却没想到她阴差阳错地成为了第二个镇北侯,所以早做准备,只要她不会有孕,季家便绝后了不是吗。   温玉里立在一旁,见气氛低沉,也知道她这几句话必定在季时傿心里搅动起了什么,她虽然不知道今夜到底发生了何事,这个药又是谁配的,但她知道今夜之后一定有什么变了。   温玉里垂首欠身,“我先去开药。”   她走出厢房,跨过门槛时停了一瞬,而后叹了声气,将房门重新阖上。   屋内的点燃的烛火被关门时带起的风吹动了几分。   季时傿沉默良久,忽然开口道:“你说……太后当年将我接进宫,到底是因为可怜我,还是拿我做人质呢。”   她语气稀松平常,好像只是在跟他说家常话,梁齐因喉间一紧,哑声道:“阿傿……”   季时傿偏过头,将脸埋进他怀里,肩膀先是微微耸动,而后梁齐因便听到她的啜泣声,最后是嚎啕大哭。   她是太后牵着学会走路的,她还记得五岁那年第一次学会背诗,太后将她抱在膝头,说“我们小时傿是这天底下最聪明的丫头。”   她也记得七岁那年父亲回京,将她从宫内接出,太后在慈宁宫哭了一夜,抱着她不肯松手。   她还记得十六岁第一次上战场,向来不过问前朝之事的太后向成元帝发了好大的火,临行前握着她的手泣不成声。   自然也记得,前不久她进宫打碎瑶台玉凤,太后摸着她的脸说,“小时傿,你是皇奶奶的心肝丫头。”   她叫了二十一年皇奶奶的太后,比任何人陪在她身边的时间都要长,甚至父亲也远远抵不过,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夺走了她母亲的生命,用她作为人质囚了父亲半生。   就是这样一个人……   季时傿哭得撕心裂肺,为了给太后贺寿而精心打扮的妆容脏乱不堪,胭脂蹭在袖子上,眼泪在脸颊流下一串长痕,她双目通红,已经分不清此刻到底是腹部更痛,还是心更痛了。   她只能哽咽地哭喊,“齐因,我疼,我好疼啊——”   梁齐因搂紧她,听着耳边的哭喊声,心渐渐沉了下去,他从未像此刻一般会涌起如此强烈的杀意,在季时傿这一声声的“我疼”中被浇到极致。   “别怕……”梁齐因咽下喉咙里泛上来的血腥气,轻声道:“我在呢。”   ————   博文馆外漆黑一片,车前的鬃马等得有些不耐烦,微微撅了下蹄子,打了个喷嚏。   琨玉冷得跺了跺脚,博文馆的大门不知为何突然紧闭,方才派人去传也一直没有回应。   她有些着急,望向一旁沉默的秋霜道:“秋霜,再等下去真赶不上了,如今宴席怕是已经开了,姑娘她怎么还不出来呢?”   秋霜直立在马车旁,闻声并不回答,她神色冰寒,嘴角紧抿,盯着大门看了片刻,道:“再……”   刚开口门便被从里推开,梁齐因身边的那个随从冷言丢下一句“将军叫你们等着,别催”就又“砰”地将门合上了。   琨玉不明所以,还要追问门却已经锁上了,她急道:“这是干嘛啊?怎么也不说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秋霜神色敛住,闻言呼吸一滞,忽然抬手摘下头上的绒花,看向面前的琨玉,淡淡道:“既然姑娘让我们等,那便等着,对了琨玉,我头上的绒花好像掉了,你帮我找找。”   琨玉回过头,看了她一眼,“啊?好像真掉了,什么时候掉的啊?”   “我也不记得了,快陪我找找吧。”   琨玉走过去,“好吧。”   秋霜离开博文馆大门前,一旁的街巷幽深,并无人烟,因此也没有点灯。   “你跑这儿干嘛,我们来的时候又不是从这儿走的,我记得这个巷子里有个井,黑灯瞎火的别掉下去了。”琨玉上前拉住她,“我们去那……”   话音未落,秋霜便突然拔下头上的发钗,另一只手从后捂住琨玉的嘴,猛地抬手将发钗的尖端刺进了她的心口。   琨玉瞳孔震颤,眼睛瞪得巨大,满脸不可置信。   秋霜夹着她的脖子把她拉到井边,而后一把将她推了下去。   “这就是叛主的下场,我早就和你说过,若你有二心,我必会杀了你。”   作者有话说:   这章白天写完就放在零点发了,明天晚上不一定更新,最近熬夜熬太多加上受凉就进医院了orz,硬写的话状态不行,写的东西也不对味,先跟大家说抱歉啦。 第103章 交谈   夜色深深, 宫墙内灯火连天,亮如白昼,琼宇碧楼更甚瑶台仙境。众嫔妃紧随中宫皇后向乘坐金辇轿舆而来的太后跪拜贺颂, 接着是朝廷命妇,并依次献上准备的贺寿礼。   太后身上所穿的新衣乃肖皇后差人至江南等地五大织布局,命三百余技艺精湛的绣娘耗时半年所制。头顶凤冠上的上百颗东珠,则是临海的采珠人从上万颗珍珠里挑拣呈贡所得, 世间仅此一顶。   为了更添寿宴的喜庆氛围,端王特地从江南等地请来著名的戏班子, 宫内的戏台也是肖皇后早就命人搭建所成, 除此之外, 还有番邦来使前来祝贺,宴席间更有西洋人歌乐助兴, 太后大喜, 光是为她画像的宫廷画师就被赏赐了数万黄金。   百官跪拜, 王公贵族颂贺声不断,丝竹之音靡靡不停,宴上众人却各怀心事,并不似表面一般其乐融融。   赵嘉晏实在喝不下去酒,借故从席上离开,临走前差人拦下了快要按捺不住痛斥淫靡之风的申行甫。他站在凉亭里吹风,过了会儿忽然听到脚步声, 转身一看,却见是内阁大学士戚方禹。   戚方禹本就年老, 上个月又因突闻长子死因而病倒, 待丧事过后将将修养了几日, 怕阁中事务堆积, 前些时日硬是拖着病体返回官场。   他丧妻多年,又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小儿子还去了东北参军,身边故无人照顾,赵嘉晏很尊敬他,因此陡一看到是戚方禹,便上前止住他的行礼,躬身道:“戚阁老,外头风大,您老人家怎么出来了。”   戚方禹掩唇咳嗽了两声,还是弯腰作揖道:“席上暖意如春,叫人软骨松筋,臣身子骨本就不算硬朗,出来吹吹风,倒舒服些。”   闻言赵嘉晏心中五味杂陈,伸手搀扶住他,喃喃道:“是啊,暖阁内的炭火烧得有些旺了,身处其间,竟比我在中州时的盛夏还要更热些。”   戚方禹目光一顿,对赵嘉晏并不自称“本王”感到诧异。他在朝中听闻旁人对楚王的评价,说他谦逊有礼,虽冷面薄唇,人却和善勤政;自然也有人说他早早发配封地,乡野出身,不知尊卑有别,有失皇家颜面。   戚相野对此人知之甚少,朝中少不得弄虚作假,沽名钓誉之辈,更何况是堂堂皇子,拉拢人心的手段自然层出不穷。   他爱子便是死于官场的尔虞我诈,党同伐异之中,数十年下来戚方禹对此厌恶至极,但也无法狠下心就此脱身,面对赵嘉晏的几句话,他只笑不语,好话人人都会说,真正能做到知行合一的又有几个。   因此他稍稍诧异完便开口道:   “说到中州,殿下救万民于水深火热,此等功绩足以名垂青史,臣实感敬佩。”   赵嘉晏立刻低下头去,神情谦卑,“戚阁老实在是折煞我了,哪里说的上是什么功绩。在其位,尽其责罢了,我既姓赵,享有皇室尊荣,为百姓谋求生计本就是我分内之事,父皇既命我为钦差,我只是按律行事,不过是凑巧没有办砸,戚阁老莫要再说‘青史’之言,叫我惶恐。”   戚方禹笑了一下,往凉亭内走进了几分,负手而立。其实他今年不过半百之龄,两鬓却已霜白胜雪,然脊背挺直,目光如炬,看上去反倒叫人心生敬畏。   远处暖阁传来的乐声听不太清晰,恍惚间若天外来音。戚方禹沉默半晌,忽然道:“殿下觉得今日这宴会如何?”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戚方禹遥望宫墙流水,叹道:“殿下可知,为了那凤冠上的珍珠,今年东北等地有多少采珠人亡于冰寒的江流与凶恶的水兽腹中。”   “那戏台上唱戏的有几人乃中州人士,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却被强抓来唱这盛世和睦的假象欢曲。”   赵嘉晏眼睛动了动,“我听说今年北地严寒,九月就开始下雪了。”   “年关难过,只怕又是一场恶战。”戚方禹收回目光,“近日殿下是向圣上启奏要前往江南清算李氏吗?”   赵嘉晏点点头,“是,不过清算李氏是一回事,我更想做的,是重新丈量土地。江南鱼米之乡,富饶之地,只是大部分农田都被豪绅权贵占据,清田过后,税源扩大,或可扭转往年大靖入不敷出的局面。”   戚方禹攥紧被风吹起的衣袖,忍下喉间的瘙|痒,咽了咽口水道:“陛下同意了?”   “还没……”   “这样的活计,揽起来可没那么轻松。”   赵嘉晏自然明白,淡淡道:“民为本,行利民之事,实则为国夯基,是不轻松,但总得有人去做吧。”   “令郎之言,我一直记得,也不止我一个人会记得。”赵嘉晏面向戚方禹道:“如今它就刻在中州河道旁的石碑上,每一个从那里路过的人都能看到那句话,从此前赴后继,绝不止他一人。”   戚方禹顿时愣住,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喉咙里顿时奇痒难耐,刚张口就猛咳不止。   赵嘉晏脸色一变,慌乱地上前扶住他,“戚阁老,是不是这里风太大呛着了?您还好吗?我去给您请太医吧。”   “不、不用……”戚方禹按住他的手臂,眼睛被呛得有些红,干枯紧瘦的双手颤抖了一下,“殿下等等!”   他也不知道他此刻的选择到底正不正确,但面前这个青年刚刚说的那段提到了他惨死爱子的话,让戚方禹突然觉得,在他眼里毫无意义的身后名,未必不是后继者引以为鉴的指路明灯。   至少在这一瞬间,他愿意相信赵嘉晏利民之心不假。   “殿下此去江南……真的能为百姓谋来福祉吗?”   赵嘉晏沉下声,郑重道:“我不敢托大,但……万死不辞。”   戚方禹神情复杂,久久凝视,千言万语最终汇成短短一句话,“好,老臣……愿助殿下一臂之力。”   说话时又呛到了冷风,肺像是都要被咳出来一般。   赵嘉晏担忧地想要拍拍他的背,戚方禹却摆了摆手,捂着嘴喘道:“殿下别管我了,您毕竟是亲王,太后寿宴不见人影成何体统。”   “可……”   “殿下回去吧,臣自己缓会儿便好。”   赵嘉晏犹豫了一下,只能依言先行离开,怎知他刚到达宴席所在的宫殿前,一个内侍便匆忙地走下月台,像是有什么急事一般。   赵嘉晏认出那是太后身边的内侍,以为出了什么事,忙上前问道:“叶公公,怎么这么急,发生何事了?”   那名内侍回道:“回殿下,宴席已经开始许久了,季将军还没有来,太后娘娘很担心,着奴才出宫去侯府瞧瞧呢。”   赵嘉晏一愣,季时傿并未按时进宫,众人还以为是有事耽搁了,怎知到现在还未入宴,人人都知她与太后感情深厚,绝不可能无故缺席,如今看来,或许真出什么事了。   “行,叶公公,你赶紧去吧,莫要耽搁了。”   “是,殿下。”   叶内侍忙行礼告退,至月台下招呼了几名宫人,从西面角门北行往定阳街去了。而此时博文馆内,陶叁拖着满身是血的秋霜走进后院,将她放到厢房门前的台阶下道:“公子,人找回来了。”   梁齐因正准备给季时傿喂药,闻声季时傿却突然抬手将碗夺过一仰而尽,忍着痛从床上站起来。   “阿傿……”   “我没事。”季时傿摆了摆手,抹掉嘴角的药渍,她一面用沾湿的帕子擦去脸上的脂粉,一面道:“陶叁,带进来。”   “是,将军。”   陶叁提起秋霜的一只胳膊,她已经奄奄一息,眼皮都快要掀不开,但甫一见着季时傿,便猛地扑上前,声泪俱下地哭喊道:“姑娘,是奴婢识人不清,害了姑娘啊!”   季时傿侧过头,见秋霜跪倒在地,身上好几处伤,血流不止,一步一个带血的脚印,她眯了眯眼,惊道:“你这是怎么了?”   秋霜抬起头,满脸泪水,“当年奴婢奉太后之命来照顾姑娘起居,只是我怕我一个人会有所怠慢疏忽,所以才向太后娘娘举荐琨玉与我一同。可谁知这么多年,我竟一直没有瞧出她怀有不轨之心……”   “什么……”   “姑娘,是真的,今夜奴婢与琨玉本在外等候姑娘,可她突然借故解手离开且许久未曾归来,奴婢担心她会误了陪同姑娘进宫的时辰,所以才去找她,可谁知却看见她与太医院的陈保荣私相授受,企图毒害姑娘。”   说罢面色焦急,往前膝行几步,“奴婢无意间被他们发现,她意识到阴谋败露便想杀奴婢灭口,奴婢拼死逃脱才侥幸活命。姑娘,她是否对您动手了,您可有哪里伤着或是不适?”   季时傿转过身,擦着手的动作一顿,“我、我没有什么事,只是琨玉她竟然……”   秋霜眼含热泪,“奴婢也没想到,姑娘对我们那么好,她却生了二心。幸好姑娘福泽深厚,没有被伤害,否则……奴婢真是死一万次也不够赎罪了……”   “你先起来。”季时傿上前扶起她,“你身上的这些伤可是她所为?还有琨玉呢,她人呢?”   “是,是她所为,幸好陶兄弟及时赶到,她与陈太医便先行逃命了。”   “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季时傿低头喃喃一声,神情悲伤,随后伸手扶起秋霜,“你先起来,让我看看你的伤……”   梁齐因适时移开视线,秋霜腹部被发钗戳出了一个很深的伤口,除此之外,腰上也有,血流不止,秋霜面色发白,疼得直抽气,再这么下去必定失血过多而亡。   季时傿立即道:“陶叁,带她下去,请大夫救治,务必要保住她的性命。”   陶叁抱拳道:“是!”   说完便小心搀扶起重伤的秋霜推开门离开。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血腥味儿,梁齐因转过身,走上前扶住季时傿:“阿傿,怎么样?你还痛得厉害吗?”   季时傿扔下手里的湿帕,身形一颤,摇了摇头,“没有,我还好……但她在说谎,那些伤口的力度和方向,若是旁人所为绝不会是这样,那分明就是她自己伤的。”   梁齐因冷笑一声,“她对自己也真是下得去狠手。”   “不然呢,赌一把,赢了就能活。”季时傿握紧拳头,闭了闭眼,“既然如此,那我便让她活。”   作者有话说:   零点应该还有一更,也许……(手速快的话)如果没有的话那就是明早 第104章 永远   梁齐因迟疑道:“阿傿, 你不打算杀了她?”   季时傿怔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不杀, 我还会继续将她留在身边。”   她刚刚喝了药,小腹渐渐生热,不似一开始痛得那么厉害,梁齐因拉着她在床边坐下, 蹲在她身前,半晌忽然轻声道:“我想。”   他说话时语气虽是淡淡的, 但听着莫名叫人口齿生寒, 季时傿目光一顿, 立刻抬起他靠在自己膝盖上的头,果然看见梁齐因双目猩红, 拳头握得死紧, 恨意都快溢出眼眶。   季时傿扳过他的下巴道:“你要做什么?”   梁齐因别过头, “我要杀光他们。”   “你想造反?”季时傿松开手,声音极轻。   “阿傿,你同我说实话。”梁齐因并不否认,而是握住她的手,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季时傿垂着目光,含糊道:“什么怎么想的?”   “这几件事情,你要如何。”梁齐因直视她的眼睛, 叫她避无可避,“阿傿, 是你同我说的, 两个人在一起要坦诚以待, 你不要瞒着我, 你能不能告诉我,现下你心里究竟是何种想法?”   季时傿反问道:“如果我告诉你,我想反了赵家,你当如何?”   梁齐因不假思索,沉声道:“我随你反。”   季时傿一愣,眼神闪了一下,“你是不是傻,造反是诛九族的大罪,你犯什么糊涂。”   “我没有犯糊涂,我说过,你想做什么便去做,无论如何我总向着你。”梁齐因握紧她的手,不让她挣脱,“怎样都好,但你不能推开我。”   季时傿低下头,眼睫扑闪,她有点想哭,但先前已经哭够了,她实在流不出泪,“齐因,哪怕他们欺我至此,我都不能反。”   “季家满门忠烈,西北大军铮铮铁骨,几代人的英名,无数将士埋骨边疆的功绩,绝不能因我一人,毁于旦夕。”   季时傿紧闭双眼,哽咽道:“四境未稳,寒冬就要来了,鞑靼虎视眈眈,势必反扑,要是我这个时候还挑起内斗,倘若生灵涂炭,我就是千古罪人。”   “我不能反……”   “我知道。”梁齐因伸手捧住她的脸,额头前倾几分,贴上她的,温声道:“我知道你肩上担着太多东西,你不想叫你父辈失望,不想带着将士们冒险,不想害百姓又陷战乱,我知道,我都知道……”   “可我好恨,我真的好恨……”季时傿抽泣道:“我不明白为什么老天爷要这么作弄我,赵家人将我父母坑害至此,而我却为他们守了这么多年的江山,太后杀我母,我竟还对她感恩戴德,哪怕事到如今,我都无法做到手刃仇人,这个世上没有再比我更为愚蠢,更为懦弱之人了,我……”   “阿傿。”梁齐因打断她,“不要这么说你自己,你不愚蠢,不懦弱,错的是别人,为什么要把痛苦加剧在自己身上,这是你教会我的道理啊。”   “我错得彻底……”   “没有,你没有做错,你是世上最清醒敏锐,最勇敢忠义之人。”梁齐因目光坚定,“我明白你有你的考量,你情愿牺牲小我,这份情义是赵家人他们不配。”   “我只是心疼你……”梁齐因抿了抿唇,“今夜你在我怀里哭的时候,我真的恨不得……”   “齐因。”季时傿缓缓道:“你也不要为我做傻事。”   “我……”   “我知道你不是开玩笑,但我不想你这样。”季时傿按住他的手腕,眼尾痛红,“我记得你同我说过,殿下是明君,我不想叫你们失望,也不能让殿下陷入两难之地。”   “我并非咽下了这口气,只是君子报仇,不该牵连无辜之人,我自知我并非治世之才,百姓需要的是一个明君,而非将他们推至战争面前的乱臣贼子。”   “至少现在,我还不能和他们翻脸。”   梁齐因缓下心情,轻声道:“我知道了。”   季时傿盯着他的脸,沉默许久才蓦地苦笑一声,眼睫低垂,艰涩开口,“齐因,你会不会觉得我很窝囊。或许……我娘在地底下,看到我不能为她报仇,一定很失望吧,当年她拼命生下我,而我却因诸多顾虑,要将血海深仇放在一边。”   “不会的。”梁齐因抱住她,俯身亲吻她的额头,目光深深,“她会为你骄傲的,她永远都不会后悔生下你。”   “而我,永远爱你,永远向着你,你想做什么尽管去做,我会陪着你,你尽管往前走,我一直在你身后,永远都不会离开。”   “永远”这个词,既沉重,又太虚浮,谁都能说永远,谁又能保证永远,可此刻梁齐因口中的“永远”,季时傿却觉得,他一定可以做到。   “齐因……”   季时傿哽咽了一声,伸手搂住他的脖子,“等你孝期过了,我们就成亲,一刻也不要等。”   梁齐因嘴角牵起,浅浅笑了声,“好,一刻也不要等。”   话音刚落,厢房的门便忽然被敲响,陶叁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将军,公子,宫里好像来人了。”   梁齐因微微松开手,“到哪儿了?”   “快到侯府了。”   季时傿道:“来找我的。”   “嗯……你没有出席寿宴,定是引起怀疑了。”   “秋霜她反应也是够快的。”季时傿淡淡地叹了一声气,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秋霜这一系列所作所为,也坐实了她的别有用心,而她又是太后亲自挑选出来的,季时傿现在哪怕想说服自己太后是无辜的,都已经没有了可以下口的切入点。   季时傿退出梁齐因的怀抱,她原本赴宴的妆容已经擦干净,头发也乱了,此刻竟下意识地想喊琨玉过来给她梳头,话到了嘴边才想起来从此以后已经没有琨玉了,她不知道是如秋霜所言跑了,还是已经死了。   总之都与自己无关。   梁齐因看出她的心思,摸了摸她散在颈侧的头发,语气柔和,“你要进宫吗?”   季时傿点了点头,“总得陪他们将这场君臣和睦的戏演完吧,半途退场了算怎么回事。”   “好,我帮你梳头。”   季时傿轻笑道:“你会吗?”   梁齐因的手拂过她垂在背后的长发,“虽然那些繁复精致的盘发暂时还不会,不过我会向长姐请教,等学会了就给我家大将军做个梳头丫鬟,这辈子也算值了。”   “没出息。”季时傿在镜子前坐下,任他给自己束发,“你那落笔惊风云的手,只拿来给我梳头,是不是有些太大材小用了。”   “哄我夫人开心,不寒碜。”   “去你的。”季时傿笑骂了一声,“谁是你夫人,占我便宜。”   “谁应谁是。”   “……”   梁齐因声音里带着笑意,“阿傿,你自己方才说要嫁我的,这才多久,要耍赖吗?”   “你先前还说要入赘呢,现在怎么变成我嫁你了,虽然确实已经过去几个月,但是你要耍赖吗?”   “都一样。”梁齐因嘴里咬着发带,含糊不清道:“只要能与你在一起,怎样都好,不给我名分都行。”   “那不能。”季时傿反驳道:“本将军还是很负责任的,既然你的人已经给我,该有的名分还是要有的。”   梁齐因闷笑一声,幽幽道:“这可是你说的,反悔不得,不然我就广而告之,说季大将军睡完我就不认了。”   季时傿一时语塞,“……你挺会说话的。”   “好了。”   季时傿看向镜子,镜中人梳着干脆利落的发髻,用来束发的还是那根玉兰簪,俊雅飘逸,与盛妆锦服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   梁齐因推开门,“我让陶叁驾车送你。”   “嗯……”季时傿应道,又像是忽然想到什么,转过头,“对了,你昨日是不是画了幅瑶台玉凤来着?”   “是。”   “给我带进宫吧。”   “行,我去拿。”   宫里出来的叶内侍已经等在侯府门口,见季时傿是从他处来,一双芝麻小眼睁大了些,尖声细语道:“将军,您方才去哪儿了?席上一直见不着您,太后娘娘着急,派奴才出宫看看。”   “我没事,只是去拿个东西,没成想误了时辰,叫太后娘娘担忧了,我这便进宫请罪。”   叶内侍甩了甩拂尘,摆手道:“嗐,将军没事就好,奴才也好回宫禀明,以免太后娘娘一直担心,这台上的戏儿也听不进去了。”   季时傿微微低头,“有劳叶公公。”   “诶,将军您请吧。”   季时傿坐车跟着内侍从午门东侧门进宫,寿宴进行了一半,有的年事已高的官员王公已经先行离开。季时傿跟着叶内侍走上月台,瞥见边上正在吹风醒酒的赵嘉晏,估计是刻意等在这的,朝她看过来的目光带着询问。   季时傿微微摇了摇头,接着便入了暖阁,她来时已经换上了武官的朝服,大步流星地跨进去,向成元帝与众皇子请安。   太后和众嫔妃公主与命妇都在后面听戏,季时傿在暖阁露面之后便径直往后走,内侍先行通传。   “季将军到!”   前头的嬉笑声瞬间停止,众人纷纷向洞门看去,台上的咿呀之声还在继续。季时傿淡淡扫了一眼,目光落在被众人簇拥的老妇人身上,跪下行叩拜大礼,不卑不亢道:   “臣季时傿,恭祝太后娘娘千岁金安,寿与天绵。”   作者有话说:   晚上还有一更 第105章 求试   “时傿, 怎么现在才来,哀家等你等到现在,可要罚你了。”   太后佯装不悦地皱了皱眉, 只是眼睛里却满是笑意,一看就不是真的生气的模样。   季时傿抬起头,太后正笑眯眯地看着她,神情慈爱, 她今年已经快七十的高龄,但保养得很好, 看上去至多不过五十出头的年纪。被一众锦衣华服的年轻妃嫔命妇簇拥着, 久居高位的年长者浑然自得的淡然端庄沉淀下来, 慈祥与威严两种矛盾的气质在她身上达到了一个完美的融合,相得益彰, 更添气韵。   “太后, 您看, 季将军都被您吓得不敢说话了。”肖皇后打趣了一声。   “她哪里会被吓着。”太后抿唇笑了笑,“怕是又憋着什么坏呢。”   话音落下,戏台前的众人纷纷笑出声。   “时傿啊,你怎么还跪着。”太后朝她招了招手,“来,来哀家身边,哀家要听听你今夜到底做什么去了。”   季时傿神色淡淡, 却并未起身走上前,而是再次叩首道:“请太后娘娘责罚。”   太后愣了一下, “哀家几时真的罚过你, 快起来, 地上凉, 到哀家身边来。”   “臣先前失手打碎了娘娘宫中的花盆,已是大不敬,是太后娘娘宽宏仁厚才未治臣之罪。然而臣蒙娘娘恩典,却依旧没有做好娘娘所命之事,臣有愧,羞于进宫面见娘娘,故未能及时赴宴,请娘娘降罪。”   说罢俯首贴于地面,背脊下压。   太后反应过来她说的是瑶台玉凤的事,估计是未曾养好花根,毕竟她是武将出身,又不是真的花匠,当初让她把盆栽带回去,也只是说笑罢了,哪里指望她能真的让花开出来。   “哀家当是什么事,一盆花罢了。”太后失笑道:“你这傻孩子,就为这个躲着哀家。”   肖皇后微微低下头,眉眼弯弯,发间的金凤步摇轻轻晃动,“也就季将军能在太后面前耍些小任性了。”   她这话一出,后头的几个妃嫔也跟着笑,“可不是,季将军比几位公主更像是太后娘娘的亲孙女呢。”   季时傿垂眸不语,面容隐在阴影下,看不清神情,太后在贴身女使的搀扶下站起身,行动有些许缓慢,又一次招了招手,“来啊时傿,你坐哀家身边,你小时候最喜欢靠着哀家听戏了,来,戏折子呢,还点你最喜欢的。”   “娘娘。”季时傿望向她,肩背挺直,“外臣不得入内殿,于礼不合。”   “你怎么是外臣呢?”太后嗔怪道:“再胡言乱语哀家可真要罚你了,过来。”   季时傿只能依言起身,却道:“娘娘,虽然臣没有使得瑶台玉凤开放,但臣却能让您见着堪比月色的名品菊华绽开是何种模样。”   “哦?”太后颇有兴致,又重新扶着女使的手臂坐下,笑容慈爱,“哀家倒要看看你又能折腾出什么花样。”   季时傿点头,转身拍了拍手,殿外候着的内侍立刻躬身呈上来一物,众人相继抬头张望,女使走下台阶接过,双手呈至太后面前,“娘娘。”   肖皇后往前倾了几分,待女使将呈贡上来的东西展开,顿时呼吸一滞。   那是一副工笔画。   执笔人于此道不止是“精深”二字可笼统概括,笔锋极尽内敛又有暗潮涌动,似剪似裁,如泱泱江水包罗万象,如绵绵青苍回转悠长。落笔之处并无流丹溢彩,亦无霞光点金,絮絮淡墨若飞雪云烟,浅浅几笔勾勒出了花枝的清寒骨形,星繁晓露中,一株月白的瑶台玉凤跃然纸上,香烟似雾,袅袅沁人。   太后赏完画,又传至众妃嫔命妇,惊骇声不断,后宫喜书画者甚多,更有书香世家出身的嫔妃,命妇家中,不管是不是为了附庸风雅,大多都有几副名家藏品,但从未有人见过这种风格的。   画作可同明镜观人,执笔者的风骨气韵都暗藏在水墨流转之间,能有此笔力者,便如苍山雪松,负寒端立,虽孤寂而无幽怨,擎天而不凌人。   又或许是哪位不出世的名家所作。   肖皇后不住感叹道:“这……这是出自哪位名家之手啊?”   季时傿语气平静道:“不是什么名家,只是庆国公府的世子闲来无事之作,被我抢来借花献佛罢了。”   “什么……”肖皇后一时哑然,立即反应过来,“竟是那孩子。”   “太后娘娘觉得如何,臣没有欺骗您吧。”   太后点点头,“是没有,这画就如同真的一样,倘若真有纯白的瑶台玉凤绽放,怕也就是这般形容了。”   她正欲再看,前方殿内突然走过来一人,正是成元帝身边的大太监陈屏,他弓着腰,背脊耸立,谗笑道:“太后娘娘,陛下在外头听见里面的说笑声,好奇发生了何事,着奴才过来看一眼。”   太后手里正拿着那张画卷,闻言抬眼看去,应道:“是时傿带了幅画来哄哀家开心,这画画得极好。”   陈屏问着了缘由便俯身退下,过了片刻又走进来,“太后娘娘,陛下着奴才来向您讨要那幅画去看看呢。”   太后放下手,身旁的女使立刻心领神会地走上前,陈屏接了画,又躬身从洞门离开。   又过了半晌,陈屏再次返回,却不是看向太后,而是望着季时傿道:“季将军,陛下让您到前殿一趟。”   季时傿依言站起身,“这便来。”   前殿歌舞已停,两侧文武百官交颈攀谈,面上神情各有不同。成元帝正在看画卷,因是太后寿诞,君臣言笑晏晏的氛围下并未穿着肃穆,此刻龙体半倚,肩削颈直,美须豪眉,看上去竟多了几分亲和力。   季时傿在陈屏的带领下入了暖阁,数十道目光纷至沓来,成元帝抬眼扫了她一眼,沉声道:“季卿,你说这画是谁作的?”   “庆国公之子,梁齐因。”   底下喝得醉醺醺的梁弼猛然一颤,睁开浑浊的双眼,不明所以地四处张望。   众官员窃窃私语,待到身旁的人推了他一把,梁弼才反应过来殿前刚刚在说什么。   “竟是如此。”成元帝点了点头,“好笔力啊。”   季时傿听到两座有人说道:“梁家的那个,不是说已经……”   “假的吧,他今年才多大,二十?还是二十一,那画中气韵,岂是弱冠小儿可有。”   “也并非不能,你当‘盛京双华’只是说着玩玩吗?”   “那不也一个瞎了,一个死了。”   赵嘉晏不好出面,然而底下的申行甫本就因这寿宴办得太过奢靡铺张而心生愤懑,正是火气无处发泄的时候,闻言立即反唇相讥道:“人家一个刻碑警世,名留青史;一个进献良计,利民惠农,你们又做了什么,也不嫌丢脸。”   “嘿,申广白你没事发什么酒疯?”   申行甫面露讥讽,话里夹枪带棒,“戳你肺管子了是不是?恼羞成怒了呵呵。”   “你!”   成元帝听到声音后望过去,“那边在吵什么?”   方才还在争吵的几个官员脸色遽变,纷纷从座位上走出,心惊胆战地跪了下来。   申行甫站起身行礼道:“回陛下,微臣等正在交谈关于梁世子在中州赈灾时的作为。”   “哦?中州赈灾跟他有什么关系?”成元帝眯了眯眼,目光微凝,视线扫过底下几人。   “陛下有所不知,当初安顿流民的几项措施都是世子提出来的。”   话音落下,满座哗然,议论纷纷,成元帝神情有些错愕,“若是如此,当初你们几个回京述职的时候怎么没有提到此事?”   “陛下,是世子说,他只是提出想法,真正有功劳的是统领执行的人,让微臣等不用向陛下言明。”   成元帝手指弯曲,扳指叩动,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嘉晏,季卿,可有此事?”   赵嘉晏与季时傿异口同声道:“回父皇(陛下),申大人所言的确属实。”   “既然如此,为何现在又向朕言明了?”   申行甫抬眼瞄向一旁跪着的几人,“实在是方才这几位大人无礼在先,言语对世子与故去的昌义伯太过轻蔑,微臣才会气不过说出来。”   成元帝冷眉下压,语调沉沉,“是吗?”   那几名官员立刻磕头道:“微臣酒后一时失言,已经知错了,求陛下赎罪啊——”   “倘若宽恕了你们,岂不寒了良臣之心。”   成元帝胸口起伏,两手撑在面前的桌案上,“今日太后寿诞,不便重罚,来人,拖出去各杖责二十,罚俸一年,每人每日须至昌义伯墓前跪一个时辰忏悔思过。”   “陛下——”   对于文官来说,杖刑不仅是对肉|体的敲打,更像是一种羞辱,就如同将他头顶的乌纱帽抢过来踩在脚底碾压一般,基本受过杖刑的官员哪怕皇帝明面上并没有将他们革职,他们自己也不会再有颜面留在官场了。   人很快被拖了下去。   季时傿抬头道:“陛下,臣想向您求个恩典。”   成元帝微微偏过头,殿内流光清辉,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讲。”   季时傿跪拜道:“陛下,明年秋闱,臣想替世子向您求一个能入仕的机会。” 第106章 争论   殿内因此一言寂静了片刻, 随后渐渐起了交谈声。   “他怎么入仕,他的眼睛不是……”   旁边一人推了推还在震惊中没回过神的梁弼道:“国公爷,令郎能看见了?”   梁弼脸色漆黑如炭, 季时傿在圣上面前提那逆子做什么,这不是将他们国公府推至风口浪尖,难不成是真心怀怨恨,找他算账来了?   “陛——”   他刚要开口制止, 季时傿便像是察觉到什么一般,抬头往这看来, 眼神冰冽, 更甚秋风。梁弼莫名一怵, 下意识闭紧了嘴,刚刚涌至嘴边呼之欲出的话瞬间忘了个干净。   成元帝静默片刻, 食指微抬, “朕记得, 多年前此子便因病伤了眼睛,视物不清,他是如何习文作画的?”   季时傿跪地解释道:“回陛下,西洋有一物质若琉璃,透明几净,戴在鼻梁上眼前景象便清晰可见,他如今视物已与常人并无二致。”   “嗯?竟还有此等宝物。”成元帝抬了抬眉, 看向座下先前表演的西洋乐师,译官心领神会上前询问了两句, 回答道:“陛下, 他们说确有此物, 只是价格昂贵, 很少有人能用。”   成元帝摆了摆手,那自然不是什么大问题,堂堂庆国公府,还能没有钱吗?   “既然他已经能看清,要参加科考自然是可以的。”   季时傿俯身叩首,双手合贴,正要谢恩,一直未曾开口的肖顷便忽然道:“陛下,自古以来,学子参加科考不得配戴任何东西,若人人都因这般那般的原因毁坏考场秩序,那科考还有何公平可言?”   “规矩本就是人定的,倘若情有可原,未必不能通融,再者,他并未妨碍到其他人。”   肖顷放下手中酒杯,目光流动,底下门生立刻反应过来,“季将军此言差矣,无规矩不成方圆啊,如若开此先河,要是遇到断手之人,季将军难不成你要找人为他代笔吗?那怎知他们有没有合谋算计,行舞弊之事呢?这对其他学子可不公平。”   “蔡大人说的是啊,要是往后什么聋的哑的都能当官了,那这每日的大朝会难不成大家都互相打手势?”   话音落下,满座哄堂大笑。   “再者,先前三殿下与申大人所言,臣等实在是不敢尽信,倘若世子真有如此才能,为何从来不见他的策论文章呢?”   “怕也只是凑巧吧。”   季时傿紧了紧拳头,被这几番话堵得不知作何反驳。六科打得都是笔头仗,吵起架来那里有她能插得上嘴的地方。   “诸位,容老臣说一句。”   这时,成元帝右手侧的几名股肱之臣中蓦地有人开口,方才还在说笑的几人停下来往说话者的方向看去,却见是那参加宫宴素来缄默不言的戚方禹。   李玮一倒,他便成了内阁第一把手,兼印吏部,他过去又曾是成元帝的伴读,有几分少时情谊在,他若是开口为谁说话,还是很有分量的。   戚方禹挺直端坐,两手撑在膝盖上,面前的满盘珍馐基本没有动过,下颚白须因启唇而微微晃动,语气虽轻却掷地有声。   “为官者以民为本,行利国惠民之事,眼观四处,耳听八方,最重要的还是用心。若只是纸上谈兵,唇枪舌剑来得再腥风血雨又有何用,不过穴壁而窥,见不盈尺。”   戚方禹目光轻轻扫过方才说笑的几人,“同样,策论写得再天花乱坠,没有落到实处,没有任何作为,有什么用?那就是废纸一张。”   “阁老所言极是。”   申行甫适时补上几句,“我说几位大人,中州第一次水患的时候,你们也奉旨南下了吧,为何今年还会决堤得如此严重啊,莫非蠹众木折,把修河道的砖石全给吃空了?”   被他点名的其中一人拍案而起,“申广白,你这是什么意思?!”   申行甫一脸无辜,悠悠道:“下官没什么意思,只是请教,大人您作甚么那么急?”   “你少污蔑我!”   “我污蔑你?笑话,怕不是谁做贼心虚,怎么大人,您半夜高枕而卧,睡得可还踏实吗!”   “申、广、白……”   “行了!”   成元帝终于忍无可忍,一把将袖边玉箸酒杯扫荡开,勃然大怒道:“吵什么吵,看清楚这是哪儿,你们眼里可还有朕,可还有太后!我看你们一个个是昏了头了,来人,全给朕拖出去用太液池的水好好醒醒酒!”   底下瞬间噤声,方才或嬉笑或隔岸观火的所有人立刻跪了一地,齐齐颤声道:“陛下息怒啊——”   申行甫抬起胸脯,一声求饶也不喊,他脸色酡红,张口便是浓浓的酒气,自顾自地站起来,展臂让两边的人架着自己,一边往殿外走,一边讥笑道:“走啊,几位大人。”   申行甫是朝廷的第一等刺头,软硬不吃,六亲不认,狠起来连皇帝都敢骂,他大摇大摆地被内廷侍卫抬了出去,众人噤若寒蝉,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能在朝中活到现在的。   暖阁内重新安静下来,陈屏小心翼翼地往前凑了几分,大气都不敢出,为成元帝重新换上了新的器皿。   “戚爱卿所言……”   成元帝收拢衣袖,蔑了底下一眼,冷肃道:“你们都听明白了吗?”   “是……陛下……”   “既然如此。”成元帝目光缓缓移向季时傿,沉声道:“便依你所言,明年让他如其他人一样参加科考。至于能不能入仕,还得看他自己的能耐。”   季时傿神色平静,心里虽大喜,面上却什么也没表现出来,俯身磕头,“臣替世子跪谢陛下隆恩”   成元帝抬了抬手,不以为意,“叫他再给朕画幅画,便算是谢恩了。”   “是,陛下之言,臣会一字不落地转达。”   “行了,这好好的寿宴,也被你们吵得没了兴致。”成元帝松了松肩膀,半仰着脖子,倚在后面的靠背上。   季时傿继续跪着。   “不论如何,今夜的事情是因你而起的,季卿。”   “臣情愿同先前的几位大人一样受杖责。”   “罢了。”成元帝站起身,手指微抬,陈屏便心领神会,将那幅画着瑶台玉凤的画送还给了太后。“朕也乏了,无甚兴致再听你们说些饶人头疼的话,至于杖责不杖责的,太后疼爱你,今日是她的寿诞,朕便不罚你。”   “以后什么场合该说什么样的话,有些小事值不值得摆出来提,你自己心里应该掂量清楚。”   季时傿恭声道:“臣明白。”   “嗯。”成元帝语气平静,拧了拧眉心。   一旁的端王见状连忙探声询问道:“父皇,可是哪里不适?”   “无碍。”   成元帝已经完成了宫宴须得出席的任务,不再多言,由大太监陈屏虚扶着离开。   百官跪拜相送,待他离开后,才逐一站起身。   端王振了振袖,与成元帝如出一辙的眉眼冷峻狠厉,瞄了眼一旁的赵嘉晏道:“三弟,你有本事啊。”   赵嘉晏并不言语,颔首示礼。   端王冷哼一声,气急从座位前离开,径直往门口走去,期间路过梁弼面前的桌席,忽然停驻了片刻,将他从上到下睨了个遍,“庆国公,你还真是生了个好儿子!”   梁弼顿时两腿发颤,作揖的手都端不稳了,“殿、殿……”   一个称呼都没有叫完,端王便已经带着近侍走远,接着肖顷等人也渐次告退,官员们陆陆续续地离开,暖阁内很快只零星剩下几个人。   季时傿走到戚方禹面前,弯腰垂首,“多谢阁老。”   戚方禹摇了摇头,便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外面实在寒冷,从暖阁内走出来便如一下子跌至冰窖,戚方禹一连咳嗽了好几声,差点缓不过气。   季时傿看了几眼,竟不知戚相野他父亲何时病得这么重了,一个月前他还没去东北的时候,戚方禹看着还算康健,他才敢放心地离开,如今看来,怕也只是为了让他无后顾之忧地走而强撑出来的罢了。   待回禀了太后,季时傿才走出暖阁,缓步往宫门去。   月台下已经静了,只有几个内侍宫女还在值守,季时傿本以为没有其他官员,没成想走出月台,竟看到角落里还站着一人,见她走近,出声道:“时傿。”   季时傿一愣,“怀远?你怎么还没走。”   “我想你还得去找太后娘娘,估计要一会儿才走,便想着等等你再一起出宫。”   “不用,官员无故不得逗留宫中。”   裴逐讪笑了一声,低下头,“对不住,太担心你,一时急忘了。”   季时傿有些语塞,“走吧,若是被巡逻的内廷侍卫看见不好。”   “好。”   “时傿,今日……你为何会那么晚来?”   “……”   “不方便说吗?那我不问了。”   裴逐果真不再询问,而是说起其他的事,“岸微耽误了这么几年,如今终于能一展抱负了。”   季时傿脚步一顿,神色有些古怪,“你说……什么?”   这话是裴怀远能说出来的?   “时傿,你不要这般看我,我先前便同你说过,我不会再纠缠你,自然也不会再对梁岸微心存偏见。”裴逐垂下目光,煞有介事道:“不管怎样,我与他曾经也是同窗,他不用再受眼疾的困扰我也为他开心。时傿,纵然我算不上君子,但也绝不做小人,至少在这一点上,我与你的心情是一样的。”   季时傿哑然,裴逐言辞诚恳,反倒叫她感到羞愧,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对不起。”   裴逐轻笑一声,“没事,不用对我这么客气,只要你不疏远我,走吧。”   作者有话说: 第107章 夜话   待出了宫门, 季时傿远远地就能看见梁齐因正在等她,他站在宫墙旁的梧桐树下,一身疏落月影, 两袖翻飞,如白鹤振动的羽翼。   裴逐目光稍顿,谈笑声戛然而止,“夜色已深, 原想送你的,却是忘了, 这宫墙外会有人等你。”   说话间梁齐因已经走上前, 他神色平静, 清面星眸,站着不动时如同一尊悯世的玉像, 微微垂首道:“裴侍郎。”   “世子。”   裴逐淡笑, 不再多言, “如此,便预祝世子东风好乘,改日官场再见了。”   梁齐因眉尖动了动,不明所以,待要追问时裴逐已经转过身,季时傿见状喊道:“怀远等等。”   裴逐回头,腰上紫金带在月色下熠熠生辉, “怎么了,时傿。”   季时傿并不回答, 而是直接将东西递给他, 肃然道:“贴身之物, 还请大人以后仔细保管, 莫再闹出像这样的乌龙事了。”   裴逐伸手接过,不用看也知道是一张洗净的手绢,他面色一僵,抬头时已恢复往常的温和笑容,“怪不得前几日未曾见着,还以为是丢了,实在是对不住,怪我糊涂,以后不会再犯。”   “嗯。”   季时傿精神紧绷了一晚上,这会儿实在没什么心情再同他客套,转身拉过梁齐因的手,“我们走吧。”   梁齐因从裴逐身上收回目光,侧头温声道:“好,我们回家。”   二人并肩离去,十指紧扣,裴逐面无表情地看了几眼,转身将手里的绢帕随手一丢,扔进了湍急的护城河中。   马车内底座下烧了炭火,车厢内暖烘烘的,行动间又在微微晃动,季时傿靠着车厢闭目养神,半晌听到梁齐因问道:“阿傿,方才裴怀远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季时傿睁开眼,将今晚的事情简单地同他说了一遍,梁齐因越听脸色越白,到最后拉住她的手急道:“你怎事先不同我商量,若是今日没有戚阁老帮你说话的话,你知不知道陛下真的会罚你。”   季时傿愤然道:“我就是气不过,凭什么他们做了那么多事还好好地坐在那儿而你却不行,你忘了,我早就同你说过,我一定能让你像张尚书,申行甫他们一样,入朝为官,整肃纲纪。”   说罢哼了一声,“反正我也做了,你不乐意也不行,明年你要是让我丢脸的话,你就收拾包袱从侯府走人吧。”   梁齐因怔然,一瞬间有些说不出话来,只能握着季时傿的手,弯下身,将自己的额头抵在她的手背上,缓了片刻,才开口道:“你放心,我不会叫你失望的。只是……你是什么时候和殿下他们商量好的。”   季时傿解释道:“在中州,你生病的那几日,我和殿下商量过该怎么让你入朝,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也是今夜忽然想到,或许可以用那幅画开个头。”   “我实在是吵不过他们,还好有戚阁老帮我说话,就是连累了广白,害得他被陛下责罚了。”   梁齐因抬起头,“明日我去探望他。”   “我也去吧。”   “如今盯着你的人太多,你还是避避嫌,让我一人去便好。”   季时傿“嗯”了一声,又想到其他的事,“对了,今夜也确实是没料到,陛下杖责的那几名官员,我现在细细想来,那好像都是肖顷的门生啊。”   文官被杖责,好脸面的就会自己辞职归乡,那几个人基本算是回不来了。   “看来端王殿下和肖尚书吃了一晚上的鳖。”梁齐因笑了一下,“怎么办阿傿,他们怕是要气死了。”   季时傿冷哼一声,“气死了才好呢。还有,秋霜怎么样了?”   “找了大夫给她医治,死不了,另一个丫鬟没找到,不知是死是活。另外我派人去了一趟陈府,陈太医已经死了,他们下手很快。”   “何晖没再说什么吧?”   “没有。”   问完了该问的,季时傿又陷入沉默,小车颠簸,烛火摇动,她眼里的光亮也是忽明忽灭,大半张脸陷在阴影里,安静下来之后,被她刻意压抑了大半夜的悲痛又重新席卷而来。   只是她已经经历完最初的痛彻心扉,现在回想起来,居然可以平静地剖析起许多事情。   当年季瑞所言,建造别庄所耗费的白银数以百万计,这笔钱绝对不是蒋恢台可以承担得起的,所以背后与季瑞合谋的一定另有其人。   别庄在后来被查封后也充了公,最后成了一处皇家别苑,成元帝有两年夏天倒是会去那避暑。   那一年什么地方会用到如此大的开支?成元二十年发生了三件耗资巨大的事情。一个是年初的时候成元帝想要在绵山建行宫,一个是上半年中州水患拨款赈灾,另一个就是下半年的战乱。   赈灾的钱款无疑都被肖顷卢济宗等人吞没,他们不会舍得把钱掏出来用作陷害镇北侯,因为这笔钱最终会充作国有,落不到他们自己钱囊里,更何况当时端王还有求娶她的意向。   而战乱又发生在父亲已经死后,所以也能排除,那这笔钱就只能是从建行宫的钱款里挪出来的,看来还得去找裴逐问清楚,当年建造行宫是否有超支。   总之不管是什么样的结果,她自己心里已经有了几分差不多的猜测。   梁齐因见她神色凝重,怕她还在因为何晖的话胡思乱想,捏了捏她的手,轻声道:“阿傿,你在想什么?”   季时傿回过神,如实道:“过几日我得去找一趟裴怀远。”   梁齐因目光凝住,怔愕道:“为、为什么?”   “别瞎想,只是去问一些事。”季时傿拍了他手背一下,“跟我父亲有关,我有点想法想去证实一下。”   梁齐因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哦……好。”   “诶,差点忘了说,陛下让你给他画幅画,便算是谢恩了。”   梁齐因依言道:“我知道了。”   “阿傿。”   “嗯?”   “徐大夫给你制了新的安神药,是根据你的体质调配的,只是她说你从前受寒严重,想要调理到与常人一样,很难。”   季时傿抿紧唇,随口道:“我明白,不能有孕罢了,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梁齐因抬眼看了看她,握紧她的手,温声道:“自明日起,我便时时守着你,陪你将身子调理好。”   季时傿眉心抬起,盯着他道:“怎么,你是想要小孩?”   “……”   梁齐因哑然了片刻,忽然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我哪有这个意思,气血不足伤的是你的身体,手脚冰凉不说,更会时常腹痛难忍,我说陪你调理,是不想你以后总难受,跟孩子不孩子的有什么关系。”   “哦。”季时傿摸了摸额头被他碰过的地方,“是我想错了。不过既然说到这个,那你喜欢小孩吗?”   梁齐因顿了顿,“谈不上,我只喜欢你,你对我才是最重要的,至于孩子什么的,也是因为你我才会爱屋及乌,所以有没有对我来说并不重要,但是如果有,我也会因为那是你的血脉,而尽全力去做一个好父亲。”   “这般。”   季时傿点点头,这话说得还挺深得她心。   梁齐因又问道:“阿傿,那你呢?”   “我啊,拉倒吧,我自己都混成这德行了,干嘛生孩子让她遭罪。”   她话里满是自嘲之意,待梁齐因不满地看向她,捏着她虎口的力气加大了些,季时傿才认真道:“说实话,我想象不出来我做母亲是什么样。”   梁齐因顺着她的话思考了一下,好像确实有点难以想象。   “不过如果有那一天的话,我希望四境已经安定下来,世上不会再有战乱,百姓得以安居乐业,那么她的一生都在见证自己的国家逐渐强盛,既不至乐而忘忧,也不必颠沛流离。”   季时傿柔声道:“那或许是我能送给她的,最好的见面礼。”   梁齐因望着她,目光深深,半晌道:“一切都会变好的。”   “是,一切都会变好。”   ————   十月,秋风萧瑟,白露为霜。   北地开始大面积下雪,草地积雪深深以至膝弯,边陲小镇的游民不得不停止了放牧,棚子下厚重的草木越堆越高,却仍旧抵御不了早冬的突袭,渐渐有牛羊开始受冻死。   繁华的都城内已经有许多卖炭翁游走在街巷,内廷太监们正在给各宫分发炭火,北地献上的狐皮毛绒经成元帝过目后,赐给了肖皇后等受宠的嫔妃们。   暖阁终日热气熏腾宛若夏季,冬日无甚趣事可以用来打发时间,太后寿诞请的那些戏子便一直养在宫里,每日供各宫主子们观赏取乐,也算闲适。   京中近来掀起了一股热潮,也是从寿诞那夜之后开始的,无数文人才子,争相从西洋商人那里代购“叆叇”。因其质若琉璃,光滑易碎,配戴者极须注意仪态,使得人平添一种斯文端方的气质,再者价格昂贵,更像是一种另类的身份象征,便渐渐在世家贵族中流行起来。   梁齐因时隔多日回到庆国公府,如今找他求画的人数不胜数,他基本能回绝的都回绝了,除了成元帝的实在推脱不掉,但梁齐因也不想费功夫特地给他画个什么,便打算到书房随便挑幅少年时的画作送进宫去。   这一入后院,便迎面撞上了一个他从未在府上见过的女人。   不是中原人的长相,眼窝深邃鼻梁高挺,颧骨也高,头戴轻纱,两耳挂着夸张华美的耳坠,赤着脚,纤细的脚踝上系着金链子,走起路来铃叮作响。   那人也似乎不太懂中原的礼仪,见到他什么也不说,掩唇笑了一下,便倏地跑开了。   梁齐因匆匆瞄了一眼,随口向旁边的陶叁问道:“方才走过的是谁?”   “哦那个啊,是国公爷前段时日新纳的十三姨娘,好像是个胡人。”   作者有话说: 第108章 溺爱   十月初四, 都察院申行甫等人同六科的几名给事中联合上书请求成元帝废立太子,成元帝准允了他们的奏请,五皇子赵嘉铎被褫夺东宫太子之位, 另立为庆王,即日前往麓原封地。   赵嘉铎无令不得离开麓原,而他的生母李贵人则终生被囚禁于偏殿,母子俩再无可以相见的机会, 另七公主赵嘉乐则改由生育九皇子的茹嫔养在膝下照顾。   关于李氏的祖地江南的田产房屋以及产业,因为数额庞大, 成元帝打算差人去清算, 赵嘉晏上书过一次被驳回, 端王门下的几个官员也在跃跃欲试。   如今朝中成年的皇子里,除去身有顽疾或早就至封地成家立业多年不归的皇子外, 只有端王赵嘉礼和楚王赵嘉晏。废太子一走, 朝中风向统一, 毕竟端王生母是皇后,舅舅是尚书,而楚王什么都没有,庆王刚离京没过几日就有人陆续开始请立新太子。   由于太后的寿宴办得很好,负责寿宴的肖皇后与端王被重赏,端王虽还不是太子,实则与太子已经别无二致, 只是还差一个名分,而这个名分也必定会落到他头上。   端王党正是确信这一点, 近来才越发嚣张, 他的党羽也已经排挤赶走了许多人。   而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哪怕成元帝先册立了庆王为太子, 赵嘉礼也是他最疼爱的儿子。   因为当年成元帝还是太子时,贵妃兄妹逼宫,满宫上下血流成河,端王就是那个时候出生的,还差点被贵妃心腹摔死。他五岁前正是成元帝践阼之初最艰苦的几年,所以成元帝便格外地疼爱他,哪怕端王在春蒐时曾经犯下了坑杀兄弟的大错,成元帝也只是将他禁足而已。   至于究竟让谁去江南,以及新政到底要不要实行,成元帝至今一直没有表示过一个明确的态度。   又是一月初,成元帝照例要去文华殿检查众皇子的功课,如今在文华殿讲课的有肖顷,戚方禹,谭桐等人,有时裴逐也会来。   九皇子经历过上一次的罚跪之后,本就体弱多病的身子日渐消瘦,茹嫔每日悉心照顾左右。大概是当时被君父训斥受了惊,九皇子虽然病好了,人却如同得了痴症,不仅说不出成句的话,还整日流口水。   茹嫔每日以泪洗面,照顾自己儿子都照顾不来,哪有时间去管成元帝丢到她面前的七公主,更何况她的生母还是过去宠冠六宫,素来嚣张跋扈的李氏,便更加看到她就心烦。   因而如今,七公主连被送去文华殿偏殿由女官教导的机会都没有了。   八皇子的伴读李显死后,过去教导他的大学士也被牵连革了官职,后来便由戚方禹教导他,毕竟名师出高徒,八皇子的文章内核日渐逻辑缜密,流畅深远起来。   “这篇文章写得很好。”   成元帝频频点头,一向严肃冷漠的眸子里竟隐隐露出几分欣慰,“还会引经据典,这都谁教你的?”   八皇子如实道:“是戚阁老。”   “嗯,不错。”成元帝心情颇好,笑道:“朕这些时日忙于政务,一直对你疏于管教,而你却不曾松懈,甚至较之从前有了很大的进步,朕甚感欣慰,你想要什么样的赏赐呢?”   哪怕是想要出宫玩,成元帝此刻都能答应他,然而八皇子却行礼道:“儿臣不要赏赐。”   成元帝面露诧异,“为什么不要?”   “因为习文修身,本就是儿臣应该做的,儿臣只是做好了我该做的事情,这是本分,不应求赏赐。”   不管这些话是他自己想的,还是他的母亲为了讨他开心教儿子说的,至少在这一刻,成元帝作为父亲的心确实被这几句话取悦,他称赞道:“不愧是朕的儿子,既然你不要赏赐,那朕便赏你的母妃,是她为朕生了个好儿子。”   八皇子跪下来,“儿臣恳请父皇收回成命。”   “这也不行?”   成元帝有些恼了,三番五次被驳,他面上有些挂不住,刚刚还在感慨父慈子孝,现在就觉得八皇子小小年纪钻研人心,实在可恨。   谁知八皇子竟道:“父皇,父不严,子如何成人?倘若父皇今日赏赐我,名利诱人,儿臣心智未坚,日后行事必先以利往,而忘今日读书之初衷,此非儿臣所愿,亦愧对父皇期望。”   成元帝神情愣住,下意识道:“若朕对你疏于亲近,而重之严教,你难道不会怨朕吗?”   “不会,老师说过,‘虽日爱之,其实害之。虽曰忧之,其实仇之’,儿臣明白父皇的良苦用心,自然不会怨恨父皇。”   成元帝怔然,缓缓道:“戚阁老还教过你什么?”   八皇子依言道:“老师近来还给儿臣讲过唐太宗与他长子之间的故事,可见父母溺爱子女终会酿成大错,儿臣也怕自己会恃宠而骄,惹父皇生气,所以父皇可以对儿臣严厉,哪怕不来看儿臣也没关系。”   唐太宗溺爱长子,以致他狂悖无度,目无尊长,后来更是暗杀胞弟,失败后与人联合图谋不轨。   成元帝背脊发麻,手臂上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连几岁小儿都懂的道理,难道他要继续错下去吗,端王及其党羽近来的行为,确实太过狂妄了些。   “父皇?父皇!”八皇子见他忽然不说话,吓得脸色一白,小声试探道:“是儿臣说错了什么吗?”   “没有……”   成元帝呼出一口气,闭了闭眼,拍拍他的头道:“你的老师将你教得很好,朕还有政务要处理,希望下次看到你的时候,你能写出比今日更好的文章。”   八皇子喜笑颜开,捧着书本道:“嗯,儿臣明白!”   十月中旬,成元帝便批准了赵嘉晏上奏前往江南清算李氏顺带推行新政的请求,同时惩罚了近来屡次上书请立太子的几人,并借故将刚准备给王妃大办生辰的端王狠狠训斥了一通,说他太过奢靡无度,让他闭门思过,连带肖皇后都被叫到养心殿责骂了一顿。   桂花渐渐败落,水云涧的新茶里加了晚桂,品尝时口齿留香。   雅间的花瓶内换上了菊花,不知是何品种,不似玉兰一般芳香淡雅,季时傿不是很喜欢。   裴逐已经早早等着,见她进门起身相迎,“时傿,上次你托我之事我已经帮你查清楚了。”   季时傿眼睛一亮,“这么快?对了,对你不会有什么影响吧?”   “没有,不过是一些普通账目,我还是有那职权查得到的。”裴逐笑了一下,将他誊抄的账单摊开递给她。   前几日季时傿拜托裴逐帮她查阅五年前建造行宫时的开支,当初因为天灾战乱,行宫建造到一半被迫搁置,也是过了一年才重新启动,裴逐交给她的是成元二十年一整年的财务开支。   季时傿细细地翻看,果真翻到关于绵山行宫建造之初的预算是八百万两,但是最后上报是一千多两,也就是说中间有三百多万两的超支。   她再翻,那一年因为战乱与灾祸,最后一整年的亏空竟高达数千万两。   “怀远,绵山建造行宫,你是参与过的。”季时傿斟酌道:“你能不能、那个……”   裴逐粲然一笑,“能不能将我估算的开支告诉你?”   “对……”   季时傿讪讪道,这问题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自然能,让我想想……”裴逐撑着下巴,他曾经记过一个账本,虽然后来被肖顷严令销毁,但他还记得大概的数目,喃喃道:“建造行宫暂停过一年,算上历久损坏的砖木消耗来讲的话,应该不到九百万两。”   季时傿搭在大腿上的手指抠紧了衣摆,迟疑道:“怀远,那你知不知道,青河的避暑山庄建造起来要花多少钱?”   青河避暑山庄就是当年镇北侯府被抄家后充公的别庄,据季瑞报上来的数目是二百万两,“根据每年的维修费用来讲,与你叔父被查后所说的大差不差。”   “当年负责监修行宫的有哪些人?”   裴逐想了想道:“户部的肖尚书,工部的柳侍郎,以及内廷大太监,陈屏。”   季时傿呼吸一颤。   裴逐见她面色不对,“时傿,你怎么了,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些?是老侯爷的事情有哪里出了什么问题吗?”   季时傿摇了摇头,“没有,就是这几年朝廷的开支太大,今年北边还那么早就开始下雪,我有点担心。”   “这样,每年初拟预算和核实前年开支的时候都能吓人一跳,今年太后寿诞又是一个巨大的耗资啊。”   裴逐拨弄着手边的茶杯,季时傿有些心不在焉,再坐了一会儿便先行告退了。   她现在得赶紧回博文馆找何晖确定一件事情,自上次被肖顷等人追杀后,何晖一直被秘密保护着,只是伤得太重,到现在还没能下得来床。   季时傿一到博文馆,便径直往关着何晖的密室走去,一把将还没反应过来的他从床上揪起来,沉声问道:“我记得你伺候过两任大太监,我问你,陈屏的背后有没有一个形似鸟状的刺青?”   何晖面色一白,“什么……”   作者有话说: 第109章 雕花   何晖怕她, 尽管如今需要她的庇佑,骨子里却仍旧带着对她的畏惧,连刻意讨好都不敢。   但他现在确实不明白季时傿到底在说什么, 下颚抖了抖,“奴才不知道将军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季时傿蹲下身,“你没伺候过陈屏?”   何晖面露菜色,“呃这……”   “我调查过你, 姜缇死后你就立马投靠陈屏了,你不是还叫他干爹吗, 怎么, 你没给你干爹洗过澡搓过背?”   何晖摸了摸鼻子, “将军连这都知道啊……”   “你就说有没有吧。”   “有倒是有,不过奴才确实没见过干爹身上有刺青啊。”何晖抬起头, “将军, 内廷的规矩您不知道吗, 太监净身前是要检查全身的,不能弄些不三不四的东西,宫女也是如此。干爹可是陛下面前的大太监,掌管整个内廷所有的奴才,他怎么会犯这种错呢。”   季时傿挪了挪步子,琢磨片刻,难道她又猜错了, 如果行宫过去的亏空是因为拿去建了避暑山庄,负责监修的人肯定脱不了干系。   “不过干爹虽然没有刺青, 但他背后有疤, 还不肯给别人看。”   何晖因为身体绷着久了, 腹部的伤口有些疼, 忍不住吸了口凉气。   季时傿掀起眼皮,“什么疤?”   “没看清楚,好多年前有次我想讨干爹开心,奴才以前也是那般伺候姜缇的,便想给干爹搓背,谁知竟被他训斥,还差点将我赶走。”   何晖嘀咕道:“我依稀记得他背后有个很大的伤疤,皮肉像是被烧焦后一样黢黑,丑,也难怪他不肯别人看见。”   季时傿瞥他一眼,“内廷奴才哪个没挨过打,还管丑不丑?陈屏眉毛都花白了会在乎这个?”   何晖讪笑道:“奴才觉着也是……”   除非这其中是有什么隐情,他才不想给人瞧见。   过了会儿何晖突然眼睛一转,“奴才忽然想到一件事,不知道将军有没有听过,算是宫廷秘辛。”   “秘辛?”季时傿抬了抬眉,“说来听听。”   “奴才也是听人说的,当今圣上还是太子的时候,贵妃逼宫,陛下被囚禁东宫,为了给老侯爷争取带兵回来的时间,而谄媚讨好贵妃,甚至受她羞辱。”   “西洋有一年向我朝呈贡了一只雕花灯,此物珍贵,只有东宫太子有,陛下用来看书,贵妃一直气不过,但这个灯有个弊端,使用时镂花雕会滚烫无比,贵妃让人用烧红的灯壁去烙圣上的脸。”   季时傿皱了皱眉,成元帝脸上除了皱纹外干干净净的,贵妃自然没有成功,“你继续说。”   何晖压低声音,“但这时奴才干爹出来挡着了,听说那雕花灯把他的肉都烫熟了,撕都撕不下来,贵妃气急,还要动手,只不过恰好老侯爷终于赶回来,一箭射杀了贵妃。”   “奴才现在回想起来,该不会干爹背后的疤就是这么来的吧?”   “灯壁的镂花是什么图案?”   “这……奴才不知道,几十年过去了,谁还记得?”   季时傿若有所思道:“不过你说的这事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何晖讪笑道:“将军,以陛下的性格,他会允许这么耻辱的经历被所有人知晓吗?自然知情的能杀都杀,只不过干爹忠心护主,又是心腹,陛下才一直信任他啊。”   “那你又是怎么知晓的?”   “奴才以前跟过一个主子,但她后来得罪了李氏被打入冷宫,奴才是听冷宫里的其他疯婆子说的。”   季时傿回想起来,何晖从前不是司乐太监的时候,伺候过好几名嫔妃,姜缇死后又认了陈屏做干爹,后来还跟肖皇后搭上线,如今为了保命又投靠了她。   “你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墙头草啊何公公。”季时傿忍不住讥讽道。   何晖脸不红心不跳地应下,“奴才也是为了活命,良禽择木而栖不是?”   “是,朝秦暮楚,你要是忠心耿耿守好一个主子,也不至于把所有人都得罪,到最后谁都不想保你。”   何晖脸色僵了一下,随后又恢复了他惯常的谄媚笑容,背脊弯曲,低眉顺目,“将军,您这话说的,您位高权重自然明白不了我们做奴才的难处,哪怕是侯府墙角的一根杂草也比我这没了根的狗奴才值钱啊。”   “奴才哪有选择,不依着主子们的意思做事,侯府的杂草还有高墙给它遮风避雨,奴才呢?想要活命靠得不就是大人物的一点恩赐么。”   “你不是人?”季时傿反问道:“纵然身份低微,难道连做人的根本都忘了?你就没有自尊?为什么要和肖顷合谋,你知不知道张兆林因为你们的阴谋家破人亡,他的老母亲忧困病重,走得有多痛苦?他们不无辜吗?”   “那难道我就活该做奴才吗?”何晖不知道被她哪句话戳中,忽然仰头质问道:“如果不是家里没钱我会选择净身入宫,做一个不男不女的太监吗?自尊?我连完整的人都不是,我要什么自尊?偌大的皇宫,哪个主子不是动动手指就能碾死我,皇后兄妹逼迫我,作何选择由得了我吗?”   “将军啊,您是贵人,锦绣丛里长大的贵人,您可以说气节,说尊严,可奴才呢,我只是想活命,我有错吗?”   季时傿顿时哽住,张了张嘴,被这一连串的话堵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世道,人命比草贱,气节却如吹不灭的炬火,虽微弱潦倒,却以一种固执的方式自我燃烧,季时傿敬重气节,却在此刻,第一次在一个卑贱的奴才身上,感受到了炬火燎原下,也在苟延残喘的弱小蝼蚁,他们卑微的颤栗。   等吼完何晖的脸色才猝然发白,短暂的发泄之后恐惧惊慌便铺天盖地地涌上心头,地位的天差地别永远是压在脊背上最沉重的东西,叫下面的人怎么也直不起腰,“将、将军……奴才说错了,奴才再也不敢了……”   他一边说一边扇自己巴掌,头磕得鲜血直流,季时傿别开目光,缓了缓心情,沉声道:“够了!”   “将军……”   “我现在不会动你,我会让人好好给你养伤,但你犯下的错,我不会因为你有苦衷就对你姑息,你欠张少卿和他母亲的,你必须还。”   季时傿轻轻抛下一句话,不顾何晖在后面的哀求,转身合上了密室的大门。   而恰好梁齐因正跨过门槛走进博文馆后院,白既明前段时日说要离开京城,梁齐因念着舅甥情分,还是去送了一趟他。   “你舅父走了?”   梁齐因语气平静,“嗯,乘船走的,走之前把官也辞了,事到如今,估计以后不会再见了,也不想再见了。”   季时傿拉住他的手指,其实她自己心里也有些不安,何晖刚刚的话让她很难受,但她说出口却是安慰的话,“没关系,你还有我呢。”   “我知道,阿傿。”梁齐因低头蹭蹭她的颈窝,“你不用强撑着安慰我,我知道你最近很累了,你可以歇歇的,我一直在这儿。”   季时傿松开手,指了指屋檐下的台阶,“那你坐下。”   梁齐因面露困惑,却还是依言撩袍弯下腰,只是因为不明白她要做什么,背部有些僵。   “背弯下点儿。”   “哦……”   梁齐因肩背松弛下来,手搭在膝盖上,接着季时傿便挨着他坐下,偏头靠着他的肩膀。   “你给陛下画完画了吗?”   “画完了,已经送进宫了。”   “嗯,画的什么?”   “山水。”   季时傿眯了眯眼,“你的书画都是谁教你的啊?”   “沈先生。”   季时傿想到她变成孤魂野鬼的那些时日,正是因为沈居和赠他的玉佩才认出那是梁齐因,遂抬起头,“沈先生是不是送过你一个玉佩。”   梁齐因微愣,从腰间另一侧拾起一枚雪色玉佩,“你是说这个吗?”   季时傿接过,见上面果真刻着“瀚海潮生”,雕刻工艺精湛,未着丹青,只靠光影弧度便能勾勒出浪潮着岸的画面,她摩挲表面刻纹,“这也是沈先生刻的吗?”   梁齐因点头道:“是,先生精通工学,于书画造诣也很高。”   季时傿蓦地直起身,沈居和致仕前是太傅,又曾在工部任职多年,他在东宫教导太子的时候,有没有见过那盏雕花灯呢?   “怎么了阿傿?”   季时傿将自己近来暗查的事情告诉他,梁齐因认真听着,待她说完道:“原来你是因为查这个才去找裴怀远的啊。”   “先别管他了,哎,但何晖说的也是,都过去几十年了,谁还记得那雕花灯上面的图案是什么啊。”   梁齐因笑了笑,“有的,我可以帮你找到。”   “嗯?”   “沈先生过去在工部任职的时候,对西洋的新式器械很感兴趣,所以每年西洋使臣进贡的东西他都会画下来,方便研究制作工艺与运转方式。”   季时傿眼睛亮了亮,“所以这个雕花灯沈先生也画过?”   “对。”梁齐因将她拉起来,“走,我们去嵩鹿山。”   泓峥书院是沈居和一手创立,有时他的几个老翰林朋友也会来给学生讲讲书,如今他年纪大了,实在做不了像修复书籍这样的细致活,只有梁齐因能做,而他近来也忙着许多事情,渐渐有几本书就坏得有些严重。   “你先看,具体是哪一本手札我也不清楚,都在那边的架子上。”   梁齐因将几扇窗户全部打开,他不在的时候学子倒是自发地打扫过藏书阁,不至于灰尘大得不能待人,但有时瓦砖经久失修,屋漏偏逢雨,有些书便受潮厉害,拖来拖去实在难以翻阅。   他一边系着襻膊一边道:“阿傿,我先将这几本发霉的书拿出去晒,你找到了叫我一声。”   季时傿摆摆手,“行,去吧。”   她转身往梁齐因说的书架上翻找,手札不似成册的书籍那样好保管,纸张散乱,没有统一装订成册。   且大部分都是文字,又是龙飞凤舞的笔法,专业的用词看也看不懂,季时傿小心而快速地翻阅,沈先生涉猎广泛,大到研究炮筒战车,小到钻研如何让女人的护甲配戴舒适,他什么都记载一二,居然还有一篇讲怎样使牛羊产乳量增大。   季时傿面色古怪,有点难以将手札的主人和她印象里严肃古板,动不动就拿拐杖打人的沈先生联系在一起。   从晌午看到天黑,看到梁齐因都将晒完的书收回来,季时傿才终于找到了一篇关于西洋灯的记载。   制作工艺很精妙,形状有点像马灯,上面罩着一层纱罩,运作时会使周围升温,喷射出雾气,照射出的光也非油灯一般昏黄,只是灯壁会极为滚烫,容易灼伤人。   背后附有那盏灯的图案,季时傿翻开,沈居和画技精湛,将灯拆分为六面,上下左右每一面的形状图案都铺陈纸上,而灯壁一圈的镂花正是一只高扬脖颈,振翅欲飞的夜莺。   季时傿双目紧紧地盯着纸上的图案,像是要将它看出一个洞来,她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没让自己吼出声,而是缓缓地将手札重新放在了架子上。   赵家人当真是恨死他们父女了。   梁齐因听到架子后沉重的呼吸声,快步奔过去,“阿傿你……找到了?”   季时傿冷笑一声,却道:“蒋搏山临死前跟我说过一句话,齐因,你知道是什么吗?”   “什么……”   “他说‘君要臣死,臣敢不死吗,你迟早会落到和你父亲一个下场’,起先我一直以为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我会和我父亲一样战死沙场,如今我终于明白了,真正杀死我父亲的不是敌人,也不是叛逃的下属。”   “是君心!”   不管有没有蒋搏山,父亲都会被陷害,而成元帝又担心自毁长城,所以找了本就嫉恨主帅想要取而代之的蒋搏山,但他怎么都没想到蒋搏山是个见风使舵,两面三刀的小人,是他自己,一手促成了几年前的战乱。   是他自己,差点毁了自己的江山。   作者有话说: 第110章 恶气   凄凄风色紧, 霜雪摧人,天地间如覆缟素。   北地的牧民只能将牛羊圈养,但大雪来得突然, 过冬的牧草不够,再往北的鞑靼逐渐开始冻死人。   “今年的冬天真冷啊。”   平靳关附近守城的将士闷下一口热酒,呼出的气顷刻间凝成白霜,几个人交换着一个牛皮酒囊, 每个人嘬两口,很快就见了底。因烈酒而热腾起来的肠胃火辣辣地烧着, 倒也没有那么寒冷了。   “今儿早点回去吧, 晚上起锅子, 太冷了,怕是蛮子都受不了。”   “最近这段时日, 总有些神出鬼没的蛮子跑到镇上抢东西, 咱们派人抓了几次都抓不完。”   其中一人跺了跺脚, “你别说,往年只是偶尔有蛮子来偷抢,今年怎么那么多,上次有一批,那规模,快百人了吧。”   “今年冷啊,我们这还好, 你过了这片地往北走,蛮子死了多少人, 没吃没喝只能来抢啊。”另一个士兵道:“太冷了, 诶, 樊大哥, 嫂子腌的辣白菜还有吗?晚上起锅子的时候能不能……”   被他喊的人名叫樊徊璋,江州人士,在西北任百户一职,从军多年,妻子和女儿则住在江州老家。   樊徊璋的辣白菜坛子是他年初回家过年后带过来的,江州等地喜辛辣,樊徊璋夫人腌的辣白菜酸辣爽口,寒冷的冬日,若是一边喝酒一边涮锅子,再就两口辣白菜,那火气能从喉咙热到胃,一整日都暖融融的。   “还有,快见底了。”樊徊璋呼出一口热气,眼前雾蒙蒙的,“今年过年让我夫人多弄些。”   “好嘞!”   旁边一人道:“诶,又开始下雪了。”   “眼皮都冻得睁不开了。”说话间揉了揉睫毛上落下的雪花,再抬头时目光一颤,“等等,你们看,那边是什么?”   众人循声望去,樊徊璋推开头顶罩着的盔甲,远方大雪簌簌震落,一望无际的雪色戈壁上,有一团黑影正在极速前进。   “那是……”   满地梨花白,铁甲反射出的刺目光芒,如一柄利剑,划破了城墙上原本还在谈笑的轻松氛围。   樊徊璋脸色一变,厉声喝道:“是鞑靼军队,快去拉警报,点烟,有敌情!”   ————   十月十五下元节,今年最后一个月亮节,宫里会有祭祀。肖皇后率领后宫嫔妃宫女用糯米粉包素馅团子,用来“斋天”,成元帝则携左右大臣至宫外护国道馆拜三官,以求福免灾。   夜里,护城河附近有彩船游湖,不仅是各宫主子,更有文武百官携其家眷至岸边观赏放灯,还有民间艺人表演灯影戏。   季时傿穿着黑色的长袍,神情肃穆,太后正拉着她的手,一边走一边嗔怪道:“怎么穿得这般老气横秋的,前些时日不是择了新布给你?你没拿去叫人给你做两件新衣裳吗?”   “忘了。”   太后皱了皱眉,手上力气加大了些,捏着她手背的皮肉,“什么都忘,你才多大,怎的比哀家还多忘事?”   季时傿心里笑了一声,这话问的,您不给我下药,我怕是早几年就好了,还至于现在夜夜头痛?   “下次一定。”   “下次下次……”太后不满道:“也不见得你改。”   前头的人正围着看灯影戏,成元帝一凑近,众人便散开给他让路,他今日穿着看似简朴的衣服,实则针线花纹都暗藏玄机,滚边绣金,虽素净却不死气沉沉,举手投足间暗纹流动,如龙戏银河,更显天子庄穆。   太后扶着季时傿的手臂走上前,此刻一出水官解厄已经演到尽头,锣鼓喧嚣,文戏紧密绵长,肖皇后拢袖轻笑,额上花钿如盛开的红梅,她指了指面前的白幕道:“陛下觉得如何?”   成元帝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捋了捋胡须,“好,赏。”   白幕后的艺人立刻跪下拜谢。   肖皇后微微侧目,“陛下若是喜欢,不如让他们再来一段?”   成元帝兴致正高,闻言振袖坐下,“行,来!演得好朕重重有赏。”   天子开了口,后面的臣子们也就停下来,肖皇后依言抬手,鼓声率先响起。   “知遇恩难忘,   知遇恩难忘。   成就他帝业梦想,纵肝脑涂地何妨。   吾刀山剑林也上,   英雄气,荡八荒。”   这一出演的是《十面埋伏》,淮阴侯韩信身披大氅,一手捧帅印,一手持银枪,鼓声密集,有金戟相撞。   台下屏气凛声,台上光影变幻如走马观灯,戎马半生后再追忆往昔,淮阴侯早年贫穷困苦,受人冷眼,大家都意识到接下来的一幕是著名的“胯/下之辱”。   季时傿侧目,成元帝脸上有灯影闪过,光照照不到地方绷得如同一根随时快要断裂的弓弦。   淮阴屠户当众羞辱韩信,他深思熟虑之下,见寡不敌众只好忍耐一时,可怎知,下一幕那屠户竟摇身一变成了名翠玉华服的贵妃像,幕后操控者技艺灵活,贵妃一颦一笑活色生香,朱唇点绛,纤纤玉手搭在了脚边人的头颅上。   而本该粗服佩剑的淮阴侯再抬头却成了头戴储君冕冠的少年人,笑容谄媚,捧起贵妃的一只脚,用自己的脸为她擦净鞋面。   “这是怎么回事啊?”   底下官眷中有人忍不住问出声,众人窃窃私语,“不对啊,那不是淮阴侯啊,上面在演谁,我怎么看不出来?”   “我也不知道。”   两旁宫女内侍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出,贵妃与东宫太子,这上面在演谁,不言而喻。   成元帝的脸色难看到极致,黑沉沉如乌云垂幕,他脖颈上的筋络在呼吸间凸起又伏下,眼底迅速积聚出浓厚的暴怒气息。   贵妃弯腰,指了指一旁的太监,锐利的女声在护城河上空回荡,“出此贱奴胯/下,饶你一夕。”   太子握拳撑地,沉默半晌,依言将俛出内侍胯/下,鼓点顿疾,如狂风骤雨,铺天盖地浇头而下,平静无波的水面在一瞬间荡开来数以千万计的涟漪。   “够了!”   成元帝终于怒吼出声,他腾地站起来,手边的茶盏挥洒在地,碎瓷溅裂,一旁的众人有许多不明所以,顿时噤若寒蝉,还有的后妃是成元帝登基后入宫,不明白当年发生了什么事,被他这突然的震怒吓得花容失色,肖皇后当即就要跪倒了。   “陛下……”   她欲伸手扶住颤抖的成元帝,谁知竟被他猛地推开,成元帝一把拔出侍卫的佩剑,提着冷寒兵器,走向白幕之后,谁知里面竟会空无一人。   仿佛刚刚的一切乐声唱曲如同天外来音,又或者鬼魅作祟,当年被一箭射死在东宫外的贵妃又回来了,提醒着他这段叫他羞恨欲死,肝肠寸断的过去,哪怕他杀尽所有知情人,也依旧逃不掉!   而此刻,在场的文武百官,只要他们想,就能明白今夜这一出灯影戏指的是哪两个人,他堵得掉悠悠众口吗?若他大开杀戒,不反倒坐实那就是他?他只能咽下这口气,但从此以后,所有人,天下人,全都知道他曾经匍匐那个贱妇脚边,甚至从贱奴胯/下俛出!   成元帝提剑而立,手抖如筛,太后吓得跌坐在地,被慌乱的女使连忙扶起。   而此刻,别处正在巡逻的内廷侍卫并不清楚发生了何事,他们只是按照宫廷戒律将御花园内淫/乱的两人抓过来,其中一人还是几年前刚进宫不久的毓贵人。   一连串的变故使得在场的所有人都胆颤心惊,奸夫穿着内侍服饰,面朝成元帝,背对着众人,垂着头看不清脸。成元帝正是盛怒之中,目眦欲裂抬起对方的下巴,在看清对方脸的一刹那,顿时呼吸凝滞,气血上涌,“五马分尸”四个字卡在喉咙里,他咳了一声,倏地喷出一口黑血来。   “陛下!”   站在前面的肖皇后等人,无比清楚地认识到,这位和后宫嫔妃通奸的,不是什么内侍,而是假扮成内侍的,成元帝的亲儿子,刚满十七岁的六皇子。   “啊——”   太后两眼一黑,一口气怎么也提不上来,跟着瘫了下去。   “太后!”   季时傿冷冷地注视着一切,心里阴暗地生出几分痛快来。   好好的下元节祭祀戛然而止,最终以一种诡异惊惧的方式收了尾。   成元帝和太后双双病倒,大朝会暂停,毓贵人赐毒酒自尽,六皇子不知为何会被突然贬为庶人,只有季时傿明白,前有贵妃胯/下之辱,后有儿子女人的双双背叛,多重打击下足以让专横自负的成元帝气去大半条命。   赵嘉晏已经过了江,江南等地虽富奢,却也是世族豪绅盘踞极为严重的地方,更何况还有宗亲藩王战山为王。   江南的新政很快展开,只是过程极为艰难,新旧两党的博弈正是进行到最激烈的时刻,新贵清流势头正猛,被一连敲打了数月的世族群系也展开了凶猛的反击,朝廷上每天都有人在被罢免。   院里的花草已经败尽了,只有一年四季常青的松柏还存留一丝生机。   昨夜宫里发生的一系列事透过层层宫墙传出了只言片语,梁齐因细想起来背脊生寒,在宫里动手脚,倘若被人发现,她真是不要命了。   “你怎么知道当年陛下和贵妃之间的事?”   季时傿坐在摇椅上,一只手臂枕在脑后,悠悠道:“何晖以前给冷宫送饭,听关在里面的人说的,陛下想堵人口舌可惜没杀干净啊。”   “好吧。”   梁齐因想到另一件事,又转头询问道:“那赵庶人和毓贵人又是怎么回事?”   “哦,这个啊。”季时傿随口道:“误打误撞发现的。”   梁齐因诧异道:“什么时候?”   “上个月,有时我会进宫向花匠请教养护瑶台玉凤的方法,某次撞见两个人。”   “宫中不是没有宫女和太监对食,我本来没当回事,但……”   季时傿有点说不下去。   梁齐因不明就里,面露困惑,“但是什么?”   季时傿揩了揩鼻子,“我看见那名太监居然有呃……那个什么,就下意识瞄了一眼他的脸,没想到是六皇子。”   梁齐因还是没听懂,“哪个什么?”   话音刚落他就忽然灵光一现,明白过来,脸色猝然变得极其古怪。   “我也没想看的,我就……”季时傿挠了挠头,“眼睛一瞟就看见了嘛。而且就一眼,我连大……唔。”   梁齐因捂住她的嘴,自以为恶狠狠道:“不准回忆!”   季时傿只好点头。   梁齐因松开手,觉得不够又补了一句,“你把它忘掉,不可以再想。”   季时傿快被他笑背过气,连连点头,“噢~不想不想。”   “……然后呢。”   季时傿续上之前的话,“后来我又去了几趟花房,遇到了之前我在慈宁宫救下的那名宫女,交谈间得知她当花房宫女前曾在毓贵人跟前伺候过。”   “但毓贵人品性蛮横霸道,时常打骂虐待奴婢,甚至失手打死了几人。她有点怕,后来是她一个在皇后面前得宠的姐妹替她说了两句好话,才将她调到了花房。”   梁齐因“嗯”了一声。   “之后我便让她帮我多留意花房内其他人的举动,几日前我得知,毓贵人与六皇子每月中旬都会假扮宫女内侍在花房一叙。”   “她进宫没几年,陛下又老了,你没发现宫里已经许多年未曾诞下皇子了吗?”   梁齐因嘴角一僵,“这……好像是吧……”   季时傿就快把“成元帝不行”几个字挂嘴上了。   “六皇子住的宫殿离毓贵人所在的地方挺近,又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这一来二去不就……那啥了嘛。”   梁齐因看向她,“所以是你刻意引导内廷侍卫去花房抓人。”   季时傿承认道:“是这样,被亲儿子戴了顶绿帽子,想想都要吐血了吧。”   梁齐因摸了摸她的耳垂,“这般,阿傿出了口恶气。”   “只是,下次再有这样的事,让我去做吧。”   季时傿眨了眨眼,“为什么?”   “不想脏了你的手。”   季时傿笑了一下,“那我也不想脏了你的手啊。”   梁齐因捏着她耳垂的手指一顿。   “你呢,就好好读你的书,我虽不够敏睿,但也不至于连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季时傿手臂往后撑着身体,“报仇嘛,得自己来才痛快。”   作者有话说:   六皇子:皇阿玛他老了!(bushi)   上次说想改个含蓄点的文名,然后今天忽然想到《泊岸》,停舟靠岸的意思,但我亲妈眼啊看不出来好坏,那啥bb们有没有意见呜呜(理直气壮求评论哼哼),可以的话我就去找人弄封面了。   “知遇恩难忘,知遇恩难忘。成就他帝业梦想,纵肝脑涂地何妨。吾刀山剑林也上,英雄气,荡八荒。”我不了解皮影戏,这里其实是豫剧剧目《十面埋伏》里的一段。 第111章 曾经   自下元节之后, 成元帝就一直病着,朝政暂时由内阁处理,戚方禹打回了众多参楚王赵嘉晏迫害宗亲, 卖官鬻爵的折子。   久居江南的藩王势力与世家终于搭上了线,南下的官员有两个甚至刚到苏杭不久就因水土不服病得下不来床,又有地方封疆大吏从中作梗,近一个月下来, 清丈土地甚至还没有完成三成。   每日都有数碗汤药端进养心殿,成元帝大概在下元节的时候是正气着了, 至今未见得有多大的好转, 反倒着人去护国道观清风观请道士进宫开香坛做法事了好几次。   直到快要十月底, 端王赵嘉礼向成元帝举荐了一个蜀州道人,不知道用了什么灵丹妙药, 成元帝的病气竟真的渐渐消褪, 不过两日就能下床批奏折了。   这位原本名不见转的的蜀州道士很快便成了成元帝跟前的红人。   博文馆有几篇文章还未定板, 梁齐因正在和几名伙计敲定最终的刻板样式,甫一听到一墙之隔外的大堂有人提到了那名蜀州道士的名讳,瞳仁一簇,手上的刻板差点滑落在地。   一旁的博文馆伙计见状以为是刻板出了什么问题,心一慌,结巴道:“东、东家,这块刻板是哪里做的不好吗?”   梁齐因回过神, 摇了摇头,温声道:“没事, 就这个吧, 挺好的。”   伙计松了一口气, 转身送他出去。   如今在博文馆内当掌柜的是梁慧芝, 梁家过去在京中最出名的,除了有一个庆国公的爵位之外,就是梁家人都长得极俊极美,只是他们这一代没有嫡女,只有几个庶姊妹,嫁得也不算差,梁慧芝是其中无论相貌还是夫家都最出众的一个。   曾经的勋贵夫人如今却蜗居在一方店面之中,跑来看热闹的有,觊觎梁慧芝美色的也有,只是东家是她兄弟,也不会真有人把她怎么样,久而久之,大家也就习惯了博文馆的掌柜是个女人。   梁慧芝一开始还忸怩不肯抛头露面,如今已经能在京城书局行业中混得风生水起,毕竟谁不爱看美人,多少人慕名跑到博文馆要一睹掌柜风采,一来二去地怎么也会买两本书,博文馆的生意短短几个月内翻了数倍。   梁齐因掀开隔开大堂与后院的帘子,梁慧芝正倚在柜台前算账,见他过来抬头笑道:“小六,看完板子了吗?”   “嗯。”   “我刚算账的时候还在想呢,如今你风头正盛,你干嘛不给那几篇文章写个序呢,肯定卖得能比别处好。”   说罢摊开算盘,一边拨算珠一边飞快道:“定价也不用贵多少,有你作的序,谁还到别处去买啊,第一日便可榷利,虽每日往后都有递减,但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你觉得呢?”   梁齐因登时愣住,“我看不如将博文馆转给长姐你吧。”   “嗐。”梁慧芝笑了笑,将脸颊边的碎发拂到耳后,“知道你肯定不愿意使这些手段,行了,姐姐不说了。”   “对了长姐。”梁齐因在柜台前站立,想到在后院听到的话,询问道:“我将才听到外面在说什么蜀州道士,怎么,京城众人不是最敬重清风观吗,如今说的这个又是谁?”   “哦,那个啊。”梁慧芝停下笔,“听他们说叫廖重真,在蜀州那一带很有名气,端王妃前些时日到京郊祈福,救了一个跛脚道人,那道人为了报答王妃,跟她说切记不要走往常走得那条山路。”   梁齐因漫不经心道:“她听了?”   “没有,王妃将信将疑,但未曾听劝,你猜怎么着,她常走的那条山路居然真的有巨石滚落,差点砸死人。”梁慧芝睁大眼睛,“不过还好那道士及时出现,王妃才没受伤。”   梁齐因心里不屑道:怕不是同伙正等在山上做手脚吧。   “之后端王殿下为了感谢那名道士,将他接到府中,又过了几日陛下病情一直未见好转,殿下又举荐了那名道士,陛下第二日就大好,连清风观都束手无策的事,一个不知道何处来的道士居然有法子,真是稀奇。”   梁齐因漫不经心道:“难怪我将才听到许多人说起他。”   “可不是,行了不跟你在这唠了,我得照顾店里生意。”梁慧芝摆了摆手,“小六啊,你忙吗,不忙去书院将倓儿接回来吧,我抽不开身。”   梁慧芝低着头拨弄算珠,头也不抬,“还有,后面炉子里给你们炖了鸽子汤,你记得带走,哦对,鸽子给时傿吃,你和李倓只能喝汤!”   梁齐因哑然失笑,“知道了,那长姐你晚点来侯府接李倓。”   “行。”   李倓读书的地方在东坊,教书的是位很有威望的老翰林,在这里读书的大多是世家子弟,有许多正在准备科考,李倓年纪还太小,跟他们说不来话,人又矮,挤在一众少年中,好几次差点被撞倒。   梁齐因站在街边,远远地就能瞧见李倓苦着脸,一旁的几个学子不知道说了什么,哄堂大笑,李倓简直快要哭出来,被他们当做破麻袋一样往前推。   梁齐因皱了皱眉,“李倓。”   前面的几人立刻停住声音,李倓抬起头,泛着泪光的眼睛一亮,“小舅舅……”   方才推他的那几个学子反应过来对面站着的是谁,脸色倏地一变,散了个干净。   梁齐因招了招手,“过来。”   李倓腰间放书的小布包“嗒嗒”作响,一边忍着泪一边跑到他面前。   “小舅舅,今日怎么是你来接倓儿?”   梁齐因一手将他抱至臂弯,一手拎过布包,“你娘忙。”   “哦……”   “刚刚为什么哭?”   李倓一怔,低下头,“没有哭……”   梁齐因一边往侯府走,一边道:“我看到了。”   李倓咬了咬嘴唇,眼睛里泪水打转,憋了好一通憋不住,哇的一声哭道:“小舅舅……他们每天都欺负我,撕我的课业还往阿娘给我做的小布包里放虫子……”   “还有呢?”   李倓哭得一抽一抽的,“还说我是反贼,要把我送到诏狱里去,他们说爹爹和祖父弑君,这是诛九族的大罪,我是漏网之鱼,小舅舅,我真的是罪人吗?”   梁齐因停顿片刻,“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爹爹和祖父犯了错,被他们迫害的人有许多,他们不无辜,我知道他们有罪,小舅舅,我很羞愧,我是罪人的儿子,我知道被迁怒在所难免,可是我很难过……”李倓哭呛道:“我觉得我并没有做错什么,我一直都有像老师、母亲所说的那般尽力做一个好孩子,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要面对这些……”   “可是他们说的又是真的,小舅舅,我过去的确因为爹爹和祖父,享受了旁人享受不到的东西,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梁齐因忽然愣住,李倓的这几段话似曾相识,因为曾经他也发出过同样的疑问,为什么要让自己遭遇这些,明明他什么也没做过,仅仅因为他的姓氏,他就要被迫承担太多恨意。   但他现在回想起来,居然一点痛苦的感觉都没有了,反而对这段曾经折磨他许多年的心结可以一笑了之,而他的这些变化,细细想来,全都是那一个人的功劳。   梁齐因轻声道:“李倓,你想做一个什么样的人?”   李倓抽了抽鼻子,不明白小舅舅怎么突然问起了这个,但他还是认真道:“倓儿想好好读书,以前爹爹总欺负阿娘,阿娘总是哭,倓儿长大了要保护阿娘,还要保护被爹爹和祖父伤害过的人。”   梁齐因笑道:“那不就行了,他们一部分人讨厌你,是因为觉得你会像你爹和祖父一般迫害他人,那你就努力让他们对你改观,消除他们对你的偏见。”   “如果他们还是不喜欢你,那也没关系,不用强求,你已经做好了你该做的事情。”   “另一部分,是无论你怎样依旧都会针对你的小人,‘宵行者能无为奸,而不能令狗无吠己’,所以,你尽管走你的路,不用管别人怎么说你,只要你做的是对的就行。”   李倓认真听着,搂紧梁齐因的脖子,点点头道:“倓儿明白了,只要我不做坏事,我没有对不起旁人,就不怕别人说我什么。”   “嗯。”梁齐因欣慰地笑了笑,“就这么想,若是再有人欺负你,你跟舅舅说,舅舅帮你去出气。”   李倓坚定道:“倓儿自己来,倓儿会让他们知道,我不是罪人!”   梁齐因摸摸他的眼角,“好,那不准哭了,不然你小舅母看到会担心。”   “嗯嗯!”   李倓伸手擦干净脸上的泪水。   侯府很快就到了,李倓驾轻就熟地跑进去,像一团正在翻滚的糯米团,他跑进来的时候季时傿正坐在院子里翻看北地来的信件,听到声音后抬起头,笑盈盈道:“倓儿来了。”   “小舅母!阿娘炖了鸽子汤,你快来喝!”   “行!”   季时傿弯腰捏捏他的脸,一抬眼梁齐因正拎着食盒进来。   “今日是你去接的李倓啊。”   梁齐因将食盒放在桌上,回答道:“是啊。”   季时傿撑着双臂站起来,探头一瞧,鲜味已经从缝隙里溢出来了,“好香——”   梁齐因一面盛汤一面道:“长姐特意叮嘱过,鸽子给你,我和李倓只能喝汤。”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竟然这样吗?”   “嗯。”梁齐因嘴角带着笑,“也不知她到底是谁的亲姐姐。”   季时傿笑得眼睛都眯起来,趁李倓不注意凑到梁齐因耳边飞快道:“没事,我给你吃。”   梁齐因神色一怔,不知道想到什么,目光意味不明地刮了她一眼,“阿傿说话算数吗?”   “肯定啊,不给李倓看见,姐姐就不知道了啊。”   好吧,看来他们说的不是一回事。   作者有话说: 第112章 验收   “对了, 阿傿,我方才瞧见你在看信,是西北出什么事了吗?”   梁齐因将盛好的汤递到她面前, 季时傿拿着汤匙,点点头,“嗯,今年北方太过寒冷, 鞑靼冻死了许多牛羊,收成也很差, 怕是有许多人熬不过这个冬天。”   “是不是要起战事了?”   “前几日岐州城外有一批鞑靼军来袭, 幸好守城将士早有防备, 信上还说,只是区区一个部落几百士兵, 不足为患, 这话说的。”   季时傿舀着碗里的汤, 鸽子炖得很烂,用筷子轻轻一拨就能散开,“我看是我久不回西北,有些人飘得脚都不着地了,倘若真这么简单,要我们这些人何用,全都回家种地好了。”   梁齐因静静听着, 待她说完问道:“你什么时候走?”   “就这几日吧,明早旨意就会下来。”   “这般。”   梁齐因轻声道:“那我一会儿去给你备冬衣。”   季时傿笑着点点头, 又絮絮叨叨说起来, “诶对, 徐大夫近来收了个女学徒。”   “这么久以来才一个吗?”   “还不是自己主动来的。”季时傿缓缓道:“原本在人牙子手里, 差点被卖进勾栏,如今跟着徐大夫打打下手。徐大夫她打算过两日便南下,说是穷山恶水之地更缺大夫,京城暂时用不着她。”   梁齐因不置可否,京城认识温玉里的人太多,就算她如今改名换姓,轻纱遮面,久而久之也一定会有人认出她。   “当时说着轻巧,只是要真想广收女学徒的话哪有那么容易,那些会医术的姑娘被骂得多难听,也不知怎会出现这样的风气,简直不可理喻。”   “道阻且长吧。”   季时傿嘴角挂着讥讽的笑,“也许是。”   说着转了个话题,“我本来还担心她又不会武,带着一个小丫头会不安全,嘿我今日才知道,原来徐大夫擅毒,寻常人根本近不了她的身。”   “不是都说医毒不分家吗。”   季时傿挑了挑眉,放下空碗,“我还以为说着玩玩呢,没想到是真的。”   梁齐因站起身,默默地收拾着空碗与汤匙,想到先前在博文馆与梁慧芝的谈话,神情变得几分严肃,“对了阿傿,你还记得廖重真吗?”   季时傿一懵,“廖……”   她话音一顿,忽然想起来,前世成元二十七年道人廖重真被举荐入宫,大靖皇室崇尚道教,廖重真有一手呼风唤雨,炼丹画符的本事,一进宫就成了成元帝跟前的红人,被尊为天师,甚至成元帝还命人在宫外给他建了一个富丽堂皇的道观。   只是令季时傿震惊的是,如今才成元二十五年,廖重真为什么会提前了将近两年进宫。   大概是看出她的疑惑,梁齐因猜测道:“或许命运已经与从前不同,你想,楚王妃没有死,中州灾民被安顿,太子也早早被废,廖重真入宫的时间才会提前这么久……”   “也许是这样。”季时傿皱紧眉头,“但此人绝不能久留。”   上一辈子成元帝就是因为太过信任廖重真,连政务的处理都要靠他占卜,廖重真嘴里一句不祥就可以定人生死,朝政崩坏到极点,万里江山,一国之政到最后几乎是被一个道人所掌控。   季时傿腾地站起来,“不行,明日我得进宫一趟,劝谏陛下不得轻信此人。”   “阿傿等等。”   梁齐因伸手按住她,语气轻缓,“你不适合出面,你是武官,倘若平白无故去参一个道士的话,陛下会怎么想?”   季时傿脚步停住,她用什么理由和成元帝说,难不成说这个道士妖言惑众,将来你会被他迷惑以致昏聩无度,那不是指着成元帝的鼻子骂“你个昏君吗”?   “那该如何是好,总不能放任他一步步地获取陛下信任。”   梁齐因沉思片刻,“先不急,陛下如今还未见得有多宠信廖重真,且先让他再扑腾一段时日。我看都察院和内阁还没有什么举动,你现在去陛下面前参廖重真,怕是不妥。”   他说话句句在理,季时傿凝眸掂量一番,也就依他所言决定先按兵不动,过了会儿琢磨出点别的意思,扬眉狡黠道:“我可算听懂了,你是想让都察院和内阁去做出头鸟啊。”   梁齐因笑了笑,承认道:“由他们出面更合适些。”   季时傿努了努嘴,“也罢,我就不管了。”   她拍了拍手,“我还有几封信要回,便先去书房了,一会儿姐姐是不是要来接李倓?”   “是。”   说到李倓,方才他喝完汤便跑开自己去玩,已经有一段时间未曾看见他。   梁齐因转过身在院里张望了一圈,瞥见树墩下李倓的身影,走近一看才发现他不知何时竟掏蚂蚁洞掏得睡着了。   季时傿压着声音笑了片刻,待梁齐因将李倓抱起来才指了指偏房道:“怕是白天读书读累了,你抱他进去躺着,我先去回信。”   “好。”   季时傿转身出了院落,书房原先是侯府重地,只有秋霜同琨玉可以进来打扫,后来出了那样的事情,季时傿已经不再信任秋霜,但为了不引起她的怀疑,照旧不限制她的行动范围,可谁知秋霜自己不知道是不是心虚,竟不再主动出入书房重地了。   季家人都不是什么读书的料,镇北侯季暮更是对风花雪月之事一窍不通,过去侯府的书房里除了兵书就是兵书,现如今已经快被梁齐因塞满了。   他在不知不觉间将自己的一切渗透进了季时傿的生活当中,如今侯府的每一处几乎都能看见他留下的痕迹,满满当当的妆匣衣柜,多出来的几个书架,以及卧榻前两双不同大小的鞋子。   季时傿在书桌前坐下,赵嘉晏去了江南之后,一直和梁齐因互通书信,她手边正是其中几封,摞得整整齐齐。   季时傿翻开看了两眼,见没什么特别的又放在一旁。她给北地的回信写了许久,涉及到西北一线的防守,等写完已经天黑,桌上没找着未用过的信封,季时傿便摊开抽屉去找新的,这一翻就翻到了不得了的东西。   平时除了梁齐因来书房之外没有其他人会踏足,她自己都很少来,所以这本夹在一堆纸张中的书本,一定是梁齐因放在这的。   书名倒是还算正儿八经,叫做《春江花月夜》,季时傿拿起时从里面掉出来一个书签,她本想塞回去,谁知刚翻开书,脸色便顿时一僵,神情堪比过年炸到天上的烟花一般五颜六色,又黑又绿,礼仪体统稀碎了一地。   这书内容极其不正经,插画直白又简明地将诸多少儿不宜之事展现得淋漓尽致,且无一重复。季时傿好整以暇地翻了翻,一路震惊,心里不免冒出一个念头:这些动作是人能做出来的?   而某些地方甚至还有批注,那字迹再熟悉不过,千奇百怪的图画旁配有一段正经而简明的小字,仿佛这本书并非“不堪入目”的淫/书,而是某位前人留下的著作。   季时傿简直快要气笑。   她往后一靠,翘着二郎腿从头开始翻阅,这书居然还像模像样地有个情节,无非是某落魄书生进京赶考,途径荒山破庙,与寺中女妖春宵一度,这样那般的故事。   不仅配图活色生香,书还写得有滋有味,季时傿看得频频点头,正是兴头上,书房门忽然被人推开。   “阿傿,方才长姐过来将李倓接走了,屋里怎么这么黑,你不知道把灯点亮些吗?说了几次了伤眼。”   梁齐因一进门就开始连珠炮似地说了通,他走上前欲将桌上的灯再点一个,“信写完了?嗯?你在看书吗,看的什……”   他目光从书封上滑过,只匆匆一扫就意识到季时傿手里拿的是什么,立刻僵住了身子,脸色又红又白,差点咬到舌头,“阿、阿傿……”   季时傿抬起头,笑容意味不明。   “梁岸微,你在书房里都看什么东西呢?”   “我、我……”   梁齐因低下头去,下巴快要戳到锁骨,眼睛不知道该往哪儿看,双手无措地贴着衣衫。   季时傿站起身,“嗯?”   她不仅往前逼近了几分,手里还捧着书念念有词道:“这是不是你写的,‘伤腿不可用’,‘切记修甲,熏香净手,不得急躁’。”   “阿傿……”   梁齐因被她逼至桌前,退无可退,双手搭在桌沿,无意识地扣紧,根本不敢回话。   季时傿笑了一下,声音极轻,梁齐因的身体却不由自主地颤了颤,开口细若蚊鸣,“阿傿,我知错了……”   “你抖什么?”   季时傿拿书点了点他的胸膛,朝上的一页正是张艳/图,梁齐因目光一触及此便如同被蛰了般闭紧双眼,头低得更低。   “哪来的?”   他不敢扯谎,如实小声道:“是我在买下博文馆前,书肆里遗留下来的,还未来得及销毁。”   “哦,你常看?”   “没有!我以前没看过,我……我就是、我……”   梁齐因咬着一侧的口腔壁,难以启齿,“我知道那次我弄得不好,你不舒服……”   他越说声音越小,“我想让你舒服……”   季时傿一愣,不自然地眨了眨眼,清了清嗓子,“原来你说你要学,就是看这种书啊?”   梁齐因心虚极了,羞愤得恨不得立刻遁地逃走,“对不起,我不再看了。”   他从前没有任何这方面的经验,只偶尔在虚无缥缈的绮梦里有所触碰过,也没有其他可以让他询问请教的人,他只能去翻这样的书,却没想到会被季时傿发现。   她大概不会喜欢自己这样子的。   羞耻心快将梁齐因的胸膛挤满,在季时傿的追问下,他感到亘古未有的自惭形秽。   梁齐因垂下睫羽,“阿傿,你骂我吧。”   “……”   季时傿锁着他的视线,目光如炬,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道:“那你看了这么久,学会没?”   梁齐因错愕地抬起头,嘴张了张,震惊于她怎会问这个问题,不知道该作何回答。   季时傿又问道:“说话,会了没?”   “我……”梁齐因别开与她对视的眼睛,支支吾吾道:“会、会吧。”   “那跟我来。”   “什么?”   季时傿拉住他的手腕,一字一顿道:“我要验收。”   梁齐因被她拉着踉跄地走进卧房,屋里只点着一盏小灯,视线所及处昏暗无比,墙上映着两个影子。   “过来。”   季时傿将他按在床榻边坐下,二话不说弯下腰就去拉扯他腰间的衣带,神情严肃,看着不像是要亲热,像是要打劫。   “阿傿……”   梁齐因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要做什么,脸“轰”的一下红得彻底,“等、等等。”   “等什么?”   “书上说要沐浴焚香,要先喝酒助兴,对、对了,那个书生还给女妖精吟了一首诗。”梁齐因认认真真地说着他学来的东西,“阿傿,我先给你吟……”   “……吟你大爷!”季时傿忍不住破口大骂道:“再说就别做了!”   “哦……”   不知道为什么会被骂,梁齐因委屈地闭上嘴。   季时傿被他傻不愣登的样子气得心烦,直接将他摁倒,梁齐因像个好端端走在路上被女土匪打包带走的文弱书生,任她拉扯腰带,但她越急,腰带便系得更牢,梁齐因喉间发紧,只好按住她作乱的手,“我来。”   最是无所畏惧的季时傿此刻突然觉得脸颊发烫,察觉到刚刚自己的模样有多急不可耐。她松了手坐起身,掩唇轻咳,目光虚虚地落在床角,待梁齐因解开了腰间的玉带,轻声道:“好了,阿傿。”   说罢微抬起上半身,凑去吻坐在他腰上的季时傿,小心翼翼地试探道:“让我伺候你,好不好?”   季时傿垂首盯着他如星海般明亮的眼睛,含糊地“嗯”了一声。   梁齐因才敢大着胆子,伸手碰了碰她。   眼前雾蒙蒙的,如同海面上漂浮的小船,潮水将它打湿,连绵的雨,惹得风帆都在颤栗,失去航向的孤舟,迷茫地在起伏不定的浪潮中挣扎着保持清明,拙劣的温热,却轻而易举地将它拖进海底。   玉婵高悬,月色透过窗户纸浅浅地探进房屋中,季时傿盯着头顶的雕花床顶,双目有些失神。   梁齐因的手松开她的裙摆,起身贴近她,唇上亮晶晶的,水光滟滟,讨赏一般啄她的嘴角。   “阿傿,我学得好吗?”   “……”   季时傿抬手遮住脸,半晌才闷声嘴硬道:“勉勉强强。”   作者有话说:   女鹅:呵,一般般吧(提起裤子) 第113章 温存   天已经黑了, 此刻正是万家灯火,升起袅袅炊烟的时候,卧房的灯却突兀地燃着微弱的光。   肢体上渴求触碰, 很难说究竟是因为想要慰藉,还是源于此刻陡然烧起的欲/望。   梁齐因重新伏下上半身,他鼻梁上什么都没有,因此只有凑近才能看清季时傿, 她脸上一丝神情的变化都未曾逃离他的眼睛,虽说着叫人气馁的话, 眸子里的雾气却还未完全褪去。   梁齐因明白过来她在嘴硬, 低笑了一声, 拨开她挡在脸上的手,想要亲她。   “等、等一下。”   季时傿硬是不肯将手移开, 大半张脸倚在臂弯里, 只瞄了一眼他湿漉漉的唇, 便顿时如同被针刺了一般猛闭上眼,艰涩道:“你……你先去漱口。”   梁齐因松了松手,“一定要吗?”   “快去。”   说罢又觉得这两个字显得她很急躁,侧过身将整张脸都挡住,轻声道:“不去就算了。”   梁齐因扯过一旁的被子将她的双腿盖住,起身下床,他去了许久, 不仅漱了口,还搬了个火盆过来点上。   季时傿听到声音后微抬起身, 看清他在做什么后一时语塞, “你干嘛?”   “怕你冷。”   梁齐因按住她, 将床帘拉下后钻进锦被。等手臂又重新挨上手臂, 腿碰到腿时,梁齐因又不好意思起来,半垂着目光,试图拉开她盖在脸上的手。   他右手中指的第一节 骨节处有一颗小痣,很快就淹没在层层潮水中,梁齐因从书上学来的那些纸上功夫,真运用起来则生涩无比,但对同样没什么经验的季时傿来说,却足以让人情/动难/耐。   季时傿张嘴喘气,被他抓住机会移开手臂,终于如愿以偿地吻到了那双唇。   屋外有月光,屋内的烛火“噼啪”响着,人影落在床内侧的墙壁上,像一幅活色生香的春/图,明明未曾着色,也未有细节的勾勒,季时傿却觉得这比那本书上画得东西还叫她眼疼,登时抬腿踹了一下梁齐因,“去把灯灭了。”   梁齐因不敢忤逆,赤着脚下床吹灭了蜡烛,身上沾了几分寒气。   季时傿又踹他,“凉。”   梁齐因压着声音,“一会儿就热了。”   事实证明,那书还有几分价值,梁齐因又是个好学的,虽说学这种东西不太正当,但总归不是什么坏事,季时傿一开始踹他是因为挑刺,后来则完全变了味道。   等到月明星稀,八表同昏,才算真的云销雨霁。   侯府的下人终于将晚膳端上来,秋霜站在桌边布筷,听到屏风后隐约传来骂声,她低着头面无表情,上次自伤后养了许久还未见得养好身体,脸色总是苍白如纸,站久了更加严重。   季时傿从屏风后走出,发髻松松垮垮地斜着,肩上披着梁齐因的外袍,衣摆拖在地上,面色阴沉,隐隐含着怒气。   “姑娘。”   秋霜敛袖站在一边,恭敬道。   季时傿瞥了她一眼,“你脸色那么差就不用做那些琐事了,下去歇着吧。”   “姑娘,奴婢惶恐,已经修养一阵子了,奴婢能伺候您的。”   季时傿现在完全不想听见“伺候”两个字,她摆了摆手,“不用,下去吧,我吃完再叫你。”   秋霜不再多言,只能欠身离开。   又过了片刻,梁齐因整理完床榻,将被子叠好,只穿着中衣从屏风后走出,满身满脸写着春风得意,一过来就止不住黏糊劲从后面抱住季时傿,将下巴搁在她肩上挨蹭。   季时傿深呼吸一口气,从齿缝里挤出声音,“滚……”   “我不。”   “……”   季时傿闭上眼忍住脾性,胸前衣服的布料摩得她疼,后脖颈裸露的皮肤坑坑洼洼,偏他现在还不知足似的搂抱,季时傿往后就是一肘,骂骂咧咧道:“梁齐因你是狗吗!”   梁齐因闻言稍稍松了手,挨了打也不躲,被骂了也不反驳,反而探头凑到她耳边,轻笑一声。   “汪汪。”   ————   十月二十一,季时傿向成元帝请旨回西北,好不容易风风火火有了点人气的镇北侯府又一下子冷清起来,她不在,梁齐因便也不住在这儿,第二日便搬回了嵩鹿山。   从前季时傿远赴西北,马鞭一扬就能走,唯独这次却生出了几分依依不舍的情绪,大概这就叫做牵挂,再铁石心肠的将军沾上这点都会生出几分柔情来。   随行的队伍带着箱冬衣,她过去懒得置办,也无人替她置办的东西都有人细致地备好,用不着她操心什么,原先是打算过两日再走,但季时傿有心要回去整顿军营,便提前出发。   苍绿逐渐褪色,接着是漫漫黄沙,季时傿路过上辈子自己死的地方,金池的流沙如烁金闪耀,一望无际,她眯了眯眼,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好像真的上辈子就是自己做的一个梦。   行过象牙山,都城就真的只能遥遥相望。这里曾经死过上万人,也是她父亲的埋骨之地,一代名将的落幕进行得似乎很草率,源自于部下背叛,外敌阴谋,与君王猜忌的完美重叠。   季时傿在后来的许多年都在试图探究季暮死前到底在想什么,是后悔一腔热血忠贞浇错了地方,还是懊恼自己大意轻视了敌军,或是起了滔滔恨意,却无处报仇雪恨。   她小时候曾经数次问过季暮,将士镇守边关,誓死不退,到底是为了什么?她少年的时候以为是要建功立业,名垂青史,后来是想给侯府争一口气。直到八月,她在蜀州,看到跋山涉水迁居而来的流民,在荒地上一点一点地建立起家,看到种子被拨下,看到田埂上升起袅袅炊烟。   直到和梁齐因相处了数月,朝朝暮暮点点滴滴,直到离开时也会不舍,直到看见大漠的长河落日会心生想念的时候,她终于明白了为将者的意义是什么。   是希望千千万万个如他们一般的人,永远不必面对分离。   她探究了多年的问题,也在这一刻同样得到了答案,父亲最后的想法一定是自责,因为他的死,又有许多人要离散了吧。   季时傿到了岐州,第一件事是迅速收拾了当时鞑靼来袭时,守城的将领,此人名叫罗笠,算不上是季时傿麾下嫡系,但也是曾经同生共死过的将领。   虽只有几百敌军来袭,确实对于当时守备严谨的城防来说,只要不是自己人脑子出了问题开城放人都没有关系,可偏偏罗笠当时居然只顾着和属下喝酒,而差点延误军情,若非守城的将士及时作出部署,伤亡就会扩大许多。   外头传进来此起彼伏的杖击声与惨叫,西北驻军中郎将谢丹臣提刀而立,最前面的罗笠被打了六十军棍,背部血肉模糊,季时傿先前叮嘱过不得留情,打到最后罗笠连叫都叫不出声,而此刻还有二十杖未打完。   谢丹臣踌躇了片刻,终于忍不住掀开帅帐,低声道:“大帅。”   “嗯。”   季时傿正在翻岐州十三城各地呈上来的军报,闻言应了一声。   谢丹臣起了个头却不再说话,站在不远处犹豫了许久,直到季时傿不明所以地抬起头,他才开口道:“大帅,是不是罚得有点太过了,老罗好歹也是个千户,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你心疼他,你去替他把刑受了。”   谢丹臣梗了一下,“末将的意思是,陆城并未失守,老罗后来也赶过去了,他与末将等都是过命的兄弟,这几十军棍打便打了,再将他降为百户,这实在是……”   季时傿放下军报,“那我问你,鞑靼人来袭的时候,他在做什么?”   “喝酒……”   “你既然知道,就不要再让我听到类似的话,我看这几年太平安生是把你们的骨头都泡松了,如今竟然连怠职这样的罪过都能说得如此轻描淡写。”   季时傿一拍桌案,语气森然,“现在就敢轻敌,将来北地越来越冷,蛮人打进来的时候,你们打算跟我说什么?天太冷手太僵提不动刀吗?啊?”   谢丹臣脸色一白,立刻抱拳道:“末将知错!”   “行了。”季时傿重新低下头,淡声道:“剩下二十军棍免了,告诉罗笠,今日我可以免他的责,敌人不会,如今让他降为百户,也是想他能记起,当日拼命挣下的军功,到底有多难。”   谢丹臣躬身道:“是。”   说罢掀开帅帐,走到行刑的校场,让人将半死不活的罗笠抬了下去。   又过了片刻,陆城的百户樊徊璋被人领着走了过来,他参军已经有几年,但这些年太平无战事,各国都在休养生息,他没有建功立业的机会,因而直到现在也只是一名百夫长,更遑论见到西北如今的兵马统帅。   樊徊璋跪下来,“大帅。”   “请起。”季时傿抬起头,“你便是当日部署陆城边防,抵御鞑靼人的百户吗?”   樊徊璋依言道:“是。”   这位统帅看着果然年纪不大,恐怕也就二十出头,但她气势看着却不比外面魁梧的将士低,她的威严并非通过身量年龄体现,自带的气场就已经叫人不可忽视,整个人不怒自威。   “军中向来赏罚分明,你既然立了功,该有的赏赐也会给你。”   季时傿沉声道:“从此以后你便代替罗笠的位置,任千户一职,他因何罪过被降责你应该明白,望你不要重蹈覆辙。”   樊徊璋大喜,知道自己是被赏识,以后有的是建功立业的机会,当即俯身跪下。   “樊千户用不着感激我。”季时傿笑了一下,“是你自己立的功,挣来的军职,日后能走到什么位置,还得看你自己。”   “末将明白!”   作者有话说:   稍稍试探一下……   今天就一更,晚上不用等,我去通宵抱佛脚了(双手合十) 第114章 霜露   近来霜露萧森, 总是沾衣,站在檐下的片刻功夫,肩上就被濡湿了。   嵩鹿山后院的小竹屋前, 春季繁盛的玉兰花枝已经枯败,这一年将近末尾,更深露重,梁齐因将玉兰花连根带土搬到了屋内。   他弯腰剪去枯枝, 静静听身后的陶叁说着近来的事。   “何晖能下地了,就是行动还不利索。”   “陛下又册封了两名美人。”   陶叁说着说着挠了挠后脑勺, 不知道为什么公子让他们去打听这种事。   玉兰盆栽摆放的位置是屋内光线最充足的地方, 梁齐因将剪下的枯枝拾起来, 漫不经心道:“侯府的那个丫鬟怎么样了?”   “说是伤快养好了,将军去了西北, 侯府空落, 她说想请示回慈宁宫继续伺候太后, 等将军回来再出宫。”   陶叁神色微顿,又道:“药她也用了。”   梁齐因神色淡淡,将修剪完的玉兰盆栽移到窗前。   他虽然答应季时傿不会做傻事,但不代表他会放任太后等人罪孽深重还想福寿延年,当初他们怎么害的季时傿,如今都会一一反噬到自己身上。   早在季时傿进宫给太后贺寿的晚上,梁齐因就已经让温玉里给秋霜治伤的药里动了手脚, 表面看除了有助于伤口愈合外并无其他效果,只是换了其中一味药, 短时期内多次服用会在体内积毒。   而秋霜又擅厨艺, 她最初在慈宁宫便是凭着一手制作糕点的手艺赢得太后青睐, 她若回了慈宁宫, 必然要伺候太后,而聚在她体内的沉毒,则会通过汗液,最终流入太后体内。   季时傿对太后到底还留存着几分情义,连下狠手报仇都做不到,所以这个恶人便让他来做吧,一报还一报,当初她用的什么招数,便如数奉还给她,算不上委屈。   陶叁犹豫了片刻,小声道:“公子,可若是……”   他咽了咽口水,那毕竟是太后,宫里的太医都是世上数一数二的圣手,倘若被人察觉出,那就是杀头的大罪。   梁齐因看出他在想什么,语气平静,“徐家的家主,不至于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到。”   这是温玉里的原话。   陶叁闻言松了一口气。   梁齐因想起方才他说的其他几句话,回过头,“对了,你方才说陛下怎么了?”   “哦……陛下啊,又封了两位美人,据说他近来日日流连后宫,不过大朝会倒是又恢复了,只是不像从前一般每日都开。”   梁齐因若有所思,细细地浇着盆栽里的土土。廖重真进宫以来的这半个月,朝中局势似乎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久病的成元帝终于有精气神下床参加大朝会,堆积的政务又重新开始运转。   所以无论是内阁还是都察院,所有人都在观望,这位蜀州道士究竟是真天师,还是个坑蒙拐骗的老神棍。   端王作为举荐廖重真入宫的人,自然在成元帝面前得到了称赞,这一个月来他衣不解带,无时无刻不侍奉君父左右,只怕再这么下去,成元帝就快要忘了他还有个在江南,快被藩王宗亲逼死的儿子了。   这些时日端王党又开始向成元帝请立太子,成元帝始终没有点头过,又过了两日,陆续有人上书奏请让端王就藩。   依大靖朝国法来讲,非储君的亲王在成年娶亲后必须前往藩地,非君王允许不得随意离开,哪怕是回京朝觐都有严格的规定。   然而端王已经二十六岁,却仍未曾依法就藩,大概是因为他母舅位高权重,绝不可能放弃储君之位,哪怕曾经有太子,也依旧没人会将他和早早离京的赵嘉晏等同而视。   申行甫自上次寿宴被罚后,在家里养了一个多月,十月底咳症才彻底痊愈。   彼时他正在博文馆门口准备给一双儿女挑几本书看,店里的伙计正领着两个孩子走在前头,申行甫同梁齐因在后头轻声交谈。   “大朝会上近来吵得凶啊,岸微,你这法子能成吗?从前不是没人提过,但陛下从未真的明令让端王前往封地。”   申行甫皱着眉,忧愁道。   “我也没想让它成。”   “你说什么?”   “在朝中请册立太子的呼声愈渐高涨之时,就藩的言论看似对端王不利,实则是在逼陛下妥协。”   申行甫似懂非懂,眨了眨眼,“等等,怎么就是逼陛下妥协了?”   梁齐因解释道:“倘若陛下真想让端王就藩,就不会拖到如今,更何况他已今非昔比,肖氏为皇后,他就是嫡子。”   “如今国无储君,他入主东宫是大势所趋,绝不会甘愿前往封地,而那些让他就藩的人是怎么说的?‘依照国法,除皇太子外所有亲王成年后必须前往封地’,端王可以不就藩,但原因只有一个,他被立为储君,不然就是有悖国法。”   梁齐因谈笑自如,缓缓道:“广白兄,你说这样的话,要是落到陛下耳朵里,他会怎么想?”   申行甫怵了一下,不寒而栗,震惊于他虽不在朝,却比一般人对朝局更为敏感,陛下不一定能想到就藩言论背后的真实意图,或许他会真的以为是端王被人攻击而产生几分怜爱,也绝对抵不过他此刻因为被逼迫而产生的迁怒之意。   “你这实在是……”申行甫咂了咂舌,“佩服佩服。”   梁齐因不紧不慢道:“让广白兄见笑了。”   “嗐。”申行甫摆了摆手,“哪里,反倒是我,才是真的让人见笑了。”   梁齐因察觉出他话中有话,“此话怎讲?”   “说起来,当初我随楚王殿下南下,一腔幽怨,原本以为此行又将无获而返,怎知殿下并非等闲之辈,我跟随殿下,中州之行虽艰难险阻,我却有一种回到了二十岁刚入仕时的错觉。”   “明知不可而为之,明知路漫而行之。我也意识到,从前我所信奉的某些道理也并非箴言命理,我曾经轻视季将军,不,是所有妇人,但后来我清楚地见识到了,我有多么的无知,我为我的自负感到羞愧。”   说罢申行甫抬起头,望向前方正在翻阅书籍的儿女,轻声道:“他们两个是龙凤胎,我分别聘请了夫子和嬷嬷来教他们读书和女工。”   梁齐因沉默着听他说完,开口道:“以前广白兄也带他们来买过书吗?”   “有。”申行甫目不转睛,“但只带过犬子来,丫头……很少出过府,家里有嬷嬷教她读女四书。”   前方的孩童丱发之龄,背影看上去很欢快,手拉着手在讨论着什么。   “如今看来,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太自私了一点,从未问过丫头真的喜欢什么,我都想好了,她想弹琴绣花,我便请名师教她,若是更想读书,我便让她和她兄弟一起。”   梁齐因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会儿,温声道:“广白兄你已经做得比旁人好了。”   话音落下,女童捧着一本书跑过来,但只几步后又因为什么顾虑而慢下步伐,缓缓走至申行甫跟前,抬起头小心翼翼又夹着几分期待道:“阿爹,我可以买这本书吗?”   梁齐因低头看了一眼,认出这是一本文风很豪迈洒脱的诗集,大部分人家教导女儿多是往婉约柔和的风格来,更多是美名为端庄贤惠的桎梏里,哪怕是打碎骨头也要塞进去。   申行甫拿起那本书,翻看了两眼,他的女儿在旁边屏气敛神,似乎是准备好了挨责,谁知申行甫却拍了拍她的头,道:“乖宝,当然可以,走,爹带你付钱去。”   梁齐因站在原地,看着他们,忽然想到很久以前,季时傿在水云涧门口问他,会不会觉得她太斤斤计较,太蛮横。   他现在想告诉她,或许在未来的十几二十年之后,如果有一个像她一样发出同样疑惑的少女,一定会有许多人告诉她,“没有,你做得很对。”   ————   一望无际的雪原上,满目苍白,北风卷地,举目渺无人烟,又或许是此处的房屋都已被大雪覆盖,生机难寻。   牛羊受冻死,牧草稀缺,再往北的部落可能都熬不过这个冬天,鞑靼现如今的首领挲摩诃再又一次听到有大批子民死于饥寒交迫中时,心里五味杂陈,已经不仅仅是沉痛可言。   他自认为比起前两任消极懦弱的可汗来讲他已格外勤政为民,可自他成为首领的这五年来,北方天灾不断,每年冬天都在越变越冷,草场大量缩减,哪怕他向腾格里自述己罪,也依旧挽回不了他在子民眼里威信的逐渐丧失。   难道他比上一任可汗,那个残暴不仁的哈鲁赤还要不如吗?   “王,鄂伦部与达珠部联姻了。”   西鞑最强悍的两个部落联姻,让挲摩诃觉得似曾相识,当年他和中原的主帅联合除掉哈鲁赤之前,他便是通过与其他部落联姻获得更多的兵力支持而发动起义。   如果他再不能带领子民度过越来越难捱的冬天,如果草原的生灵继续消逝,那么他将是长生天的罪人,他将成为第二个哈鲁赤,   挲摩诃握紧拳头,闭上眼,忽然问道:“外面还在下雪吗?”   属下不明所以,却还是回道:“是,王。”   挲摩诃抚摸着王座上的黑熊皮,细密硬质的毛发戳着他的掌心,他做出了一个决定,缓缓睁开眼,沉声道:“去,将各个部落的首领都请过来,就说,可汗有事与他们商谈。”   作者有话说: 第115章 开战   北风呼啸而过, 裹挟着大雪,城墙上的士兵两鬓霜白,脸上满是斑驳的皴裂伤口, 时不时需得拍一拍肩背的积雪,防止冻伤。   数十名身穿甲胄的骑兵从风口钻入,飞雪入鼻,喉腔干裂, 呼吸间都是浓重的血腥气,城门下打开一角, 一排黑影倏地掠过。   谢丹臣抱拳而立, “大帅。”   季时傿推开面罩, 露出的一双眼睛如天闪交映,瞳仁明光铮亮, 她额前有血, 显然是刚杀过人, 语气虽平静,张口却满是寒气,“把人带走。”   身后的骑兵压着几个人走进,城门重新掩实,随着沉沉的撞击声,满地莹白纷飞如絮,流光似锦, 森然的甲胄则更添寒意。   北地炭火稀缺,室内连火盆都没有, 与风雪交加的户外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冰冷。谢丹臣推开门, 岐州城的地牢阴寒入骨, 越往前越昏暗, 沉沉死气从四壁围堵的牢房内幽幽渗出,灯光如鬼火闪烁。   谢丹臣扫了一眼被捆绑住的几人,目光锁住其中一个,“这是挲摩诃身边的亲卫,我在战场上见过他。”   季时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被五花大绑的几人个个眼眶深邃,颧骨极高,身形壮硕,典型的鞑靼人长相。   北方近年冬日酷寒,按照前世来讲,挲摩诃派人刺杀宇文昭华,以致靖渝两国翻脸,鞑靼通过大渝与西境牵上线,差点咬下中原半壁江山。   不过如今历史已然改变,挲摩诃没法与西境联合,楼兰大宛也已和中原签订了通商条例,不会这个时候主动进犯。这才十月,挲摩诃就已经忍不住派使臣前往西域,看来鞑靼内部必定起了纷争,他快坐不稳王位了。   “你们部落近来发生了什么事?”   译官将话转述给那名鞑靼武士,他鼻间喷出浊气,眼睑下压,咬牙切齿道:“中原人果真虚伪,卑鄙,无耻!”   译官战战兢兢将这句话转达给季时傿。   季时傿面无表情,“过奖,不过以牙还牙罢了,你们王派人暗杀大渝公主时,怎么没想过也有今天。”   鞑靼武士脖子一梗,看向她的目光如同淬了火。   “动刑吧。”   “我是不会背叛吾王的,你就算把我杀了我也不会说!”   他一开口,其他几个鞑靼人也争先怒道:“对,就是死,我们也绝不会背叛吾王!”   季时傿笑起来,“有骨气,动手。”   说罢弯腰坐下,漠然直视着谢丹臣带人将为首的鞑靼武士绑上后面的火架,季时傿不喜欢对人严刑逼供,但事关家国安危,立场不同,她没有办法不做这个恶人。   牢房内瞬间响起一阵杀猪般的哭嚎声,烧焦的气味弥漫开来,人肉的味道不好闻,脚底铁块烙得通红,中原对此有个极残忍的美称,叫做“红绣鞋”。   先前那个对季时傿破口大骂的鞑靼武士面目狰狞,五官扭曲,一开始还能发出惨叫,到后来生生咬断了自己的舌头,血水滴到铁板上,瞬间干涸。   其余几个鞑靼人面色各异,从一开始的宁死不屈到震惊最后是惊恐,身体被烘得发热,手脚却开始生寒,被空气里浓重的怪味刺得呕吐不止。   “我不想对你们这样。”季时傿沉吟片刻,缓慢道:“我只再问一遍,北蛮到底发生了何事。”   “我说……我说!”   其中一名鞑靼人终于架不住她这平静语气中的森寒之意,颤声如破洞的布袋子,“鄂伦部与达珠部联姻,王有危,若再无法攻下中原,他会失去民心。”   “今年死了多少人?”   “东鞑有几个小部落已经岌岌可危,草场削减了十之二三,再这么下去……”他闭了闭眼,神色悲痛,下半句话说不出口。   季时傿一言不发,倘若大雪继续肆虐下去,牛羊没有牧草,鞑靼总有一天会走至山穷水尽。   她转身走出牢房,谢丹臣瞄了一眼鞑靼武士的方向,紧跟上前,“大帅,蛮子说得是真的吗?”   “不会有假,今年的雪,连我朝边疆都有人冻死,再往北的鞑靼会是怎样。”   季时傿收拢衣袖,沉声道:“既然已经严重成这样,挲摩诃绝不会放弃进攻的,今年会有一场恶战,加强防守,将最边陲的几个小镇百姓紧急往里撤离。”   她话说得不假,截获挲摩诃派人想要联合西域的使臣后,鞑靼终于急不可耐地露出獠牙,在十月下旬向中原发出进攻。   与此同时,南洋流域寂静无声的海平面上,巨大如蛟龙蛰伏的大批舰船,突然开始移动。   金发碧眼的西洋少女站在甲板上,遥望无垠碧波对岸起伏的灯光,她打开卷边镶金的牛皮纸,上面画着一只沉睡的食草兔,而它的身后,有一只巨大凶猛的棕熊伸出了尖锐的獠牙。   她轻笑,“挲摩诃动手了。”   一旁的白面士兵闻声抬起头,“公主殿下,我们要紧随其后吗?”   “不。”   甲板上的少女神色怡然,闻着海风带来的腥咸气味,她体内有一股蓬勃向上的火苗,越烧越旺。   “再等等,我想看看,大靖的那名年轻主帅,到底有多大的本事。”   ————   养心殿内烛光明亮,炭火烧得正凶,成元帝连冬衣都没穿,抬手将宫人呈上的药丸就水服下,丹田内很快升起一股热气。   因着早年太过殚精竭虑,成元帝尽管才半百之龄,却已生出许多华发,旧居皇宫的帝王不得随意外出,政务繁多,自然也没什么可以强身健体的机会,因而成元帝的身体这几年已经变得非常差。   但因为廖重真的出现,近来他愈发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年富力强的青年时期,与天地同寿的长生之言不再是书上的虚无谈资,似乎能让它落到实处。   但百官绝不会允许自己的君王沉迷修仙问道,懈怠朝政,安静了一个月的都察院与御史台开始逐渐有人上奏,为首的则是前不久刚被处罚过的申行甫。   他最先言辞委婉,只是劝说成元帝将重心放在社稷上,然而却未激起一点水花,直到北方开始打仗,朝廷这一年不停地亏空,成元帝竟然在年末的时候提出了要给一个道士修宫殿,还要以国师之礼尊待他。   申行甫终于忍不住,他在第三次上书的时候,严厉指责成元帝作为帝王已然失责,屡教不改,甚至明言“不听政事,宠佞背贤,亲信小人,御下蔽上,国将不保,江山难固。”   这番话彻底将成元帝激怒,他在金銮殿听到这一翻话时大发雷霆,目眦欲裂,招来禁军将申行甫拖了下去,要将此等讪君卖直的逆臣杖杀,后来是戚方禹出面调解,成元帝才冷静下来,将对申行甫的处置改为关入诏狱。   其实也不比死了舒坦。   西北驻军与鞑靼开战的消息很快传开,前有申行甫大殿直言,帝王雷霆震怒,君臣间闹成这样,为廖重真修建道观的事情只得暂时停下。   尽管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战报传至京城时,梁齐因的心脏还是不可抑制地抽痛不停。   他从来没有跟季时傿讲过,他其实不想她再去战场。   但他也清楚地明白,大敌来临前,哪怕她已千疮百孔,满身疤痕,哪怕她对君王心生失望,也依旧不会选择龟缩于人后,这是她的自由,她的选择,梁齐因没法干涉。   他只能尽力让她不必有后顾之忧,安心守护西北。   冬日的博文馆内,陶叁合上被风雪摧打的窗户,一边道:“公子,宫中的柳美人有孕了。”   梁齐因翻书的手一顿。   后宫已经多年未曾有嫔妃怀孕,如今最小的九皇子都快六岁,算起来就是七年。成元帝本就子嗣缘单薄,登基快三十年才只有九个孩子出生,还夭折了一半,现下九皇子也已病重,茹嫔日日以泪洗面,拜佛诵经都不管用,眼看着就这几日了。   陶叁叹了一口气,“陛下欲升她的位分,柳美人如今迁居入榕春苑,还被赏赐了许多东西,那里的一宫主位可是茹嫔,九皇子病重,她还要强颜欢笑面对柳美人,陛下这实在是太……”   太过无情了。   “茹嫔容颜不在,但柳美人却正值青春靓丽,陛下马上就有新儿子了,哪里还会在乎一个将死的皇子。”梁齐因声音轻缓无波,“至于茹嫔感受如何,他不会管的。”   “那个廖天师还真是神了,他才进宫一个月,陛下时隔多年又添子嗣,听人说他现在精气神十分好,疾病除,身强健,陛下每日都在服用廖天师所炼丹药。”陶叁不由感叹道:“对了公子,陛下决定给廖天师建一个蘅阳宫。”   梁齐因皱着眉,“什么时候?”   陶叁摇头道:“还不知道呢,内阁不愿意 ,谏官上书请陛下收回成命,如今正僵着呢。”   皇室本就奢靡无度,以廖重真如今在朝中的声望,成元帝若是想赐他道观,这又是一笔极大的开销,前几日北边才和鞑靼开战,后脚成元帝就准备供养道人。   梁齐因脸色沉下来,“戚阁老什么时候下职,我想去戚府一趟。”   陶叁依言道:“估计快了,我差人先去看看。”   说罢推开门出去,只是没一会儿又突然火急火燎地跑回来,慌乱道:“公子,戚阁老来了!”   作者有话说:   “不听政事,宠佞背贤,亲信小人,御下蔽上,国将不保,江山难固。”   这里是化用的《史记·范雎蔡泽列传》,原句是“不听政事。其所授者,妒贤嫉能,御下蔽上,以成其私,不为主计,而主不觉悟,故失其国。”   期中考试终于考完了,之后会早点更新。 第116章 事端   戚方禹显然是直接从值房赶来的, 身上的紫色官袍还没有褪下,跟在他身后的还有一名女子,身着米色翻毛斗篷, 步伐焦急,跌跌撞撞地跟着跑进来,一进门就要跪下。   梁齐因不明就里,神情惶然, 碍于男女大防,只得虚虚扶起女子的手臂, 求助似的看向戚方禹。   戚方禹垂袖而立, “这位是广白的妻子。”   女子将斗篷摘下, 露出一张泪水遍布的脸,眼睛哭得通红, “求世子救我夫君一命。”   梁齐因神色一紧, “广白兄怎么了?”   戚方禹将今日殿上发生的事情告诉他, “广白性格耿率,向来直言不讳,但今日圣上龙颜大怒,让司廷卫将他带走了。”   话音落下,申行甫的夫人掩面抽泣道:“先前他在太后娘娘寿诞上与人争论被罚,养了许久才好,如今病根未除又去出风头, 陛下前些时日未同他计较,怎知他今日又……”   “我就说, 这几日他为何让我带着孩子们回娘家, 原是他早就决定了要闹这一出, 料定自己必死无疑, 才让我和孩子们去避风头。”   梁齐因抿紧唇,神色僵凝,转头看向戚方禹,“阁老,陛下怎么说?”   戚方禹依言如实道:“‘讪君卖直,妄议君父’,这般的罪名按下来,是起了杀心。”   闻言申行甫的妻子哭得更凶,若不是顾及着不能失礼,大概连站都站不稳了,她扶起云鬓,尽量维持着端庄得体,“世子,我夫君被关进了诏狱,那是何种地方,他本就未好全,只怕难以活着出来了。”   “掌司使大人是您的兄长,您能不能帮忙,替我夫君求求情,不要对他动酷刑啊——”   “我……”   梁齐因艰涩开口,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广白是老朽的学生,老朽知道他不是沽名钓誉之辈,他想用自己的死去让君父醒悟,但这般飞蛾扑火的行为太过残忍冲动,我不能看着我的学生就这么死了。”   戚方禹喃喃了一声,转过头,“我再去求陛下。”   “阁老等等!”   梁齐因及时喊住他,大步向前,“阁老打算做什么?”   “学生失言,是为师者教导无方。”   “阁老要揽罪吗,绝对不可以。”   申行甫的妻子走上前,“是,阁老不能去,若是夫君知道了,他不会原谅自己的。”   梁齐因握紧拳头,垂眸思量一番,“戚阁老,内阁与都察院如今,还有其他人要上书吗?”   “有。”戚方禹如实道:“如今国库亏空,北方战火连绵,我等绝不会允许方士当道,贻害江山社稷。”   “阁老最好按下这些折子,不要捅到陛下面前,明日大朝会,让六科与都察院联名上书请求为廖重真修建宫殿,加官进爵。”   戚方禹以为自己是年纪大了耳朵没听清,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梁齐因将先前的话重复了一遍。   “这怎么行?”   戚方禹眼底翻涌如墨,正色厉声道:“你以为广白今日被关入诏狱是为了什么?你是想让我们踩着他去向陛下邀宠献媚吗?”   梁齐因立刻弯下腰,“晚辈不是这个意思。”   “只是如今陛下正值盛怒,宠信道人,你们上书谏言让他驱赶廖重真,释放广白兄,是要他亲自打自己的脸吗?”   “方士之所以能获得陛下信任宠爱,是因为他们知道如何迎合陛下,顾全他的体面,戚阁老,这话虽然听着难听,你们不屑做,但圣上是什么性格,您曾经是他的伴读,您比我清楚。”   戚方禹提了一口气,胸膛起伏,两鬓白发被穿堂风吹得微扬。   “不要激进,陛下还未行将就木无法把持朝政,他也没有昏聩到完全不辨忠臣亲信奸佞的地步,戚阁老,无论您信不信晚辈所言,明日你们一旦上书,广白兄必死无疑。”   申夫人极力压抑住哭泣声,抽咽道:“那、那可怎么办——夫君不能在诏狱久待啊。”   梁齐因沉默了片刻,“我会去找掌司使,但我……我不能保证可以说服他。”   申夫人脱口而出,“为什么,您与掌司使大人不是亲兄弟吗?”   话虽如此,但他和梁齐盛之间,谈不上有什么兄弟情谊,要说势同水火好像也没有,总之有上一代的恩恩怨怨横亘在那里,就不必指望如寻常人家一般兄友弟恭了。   但这些又是无法向外人告之的事情,梁齐因斟酌一番,“掌司使秉公任直,不会徇私情。”   申夫人不免伤心地低下头,对他的话不置可否,毕竟几个月前李玮父子那件事,梁齐盛可一点也没顾念着姻亲情义,将李家满门几乎全部抄没。   梁齐因伫立片刻,“这样,夫人先回去,您还有两个孩子,广白兄不在,整个府邸上下数十人就只能依仗您,您不能自乱阵脚,以免落人口舌。”   申夫人被他点醒,方才还愁苦的神情一敛,连忙用帕子拭了拭眼角,“好,我这便回去。”   梁齐因点点头,望向戚方禹,“阁老愿意信我吗?”   “你与拾菁一起在沈太傅门下受教多年,我信他们不会看错人。”   “好……”   梁齐因一怔,“请阁老如我所言,按下朝中太过激进的折子,不要让他们继续触怒陛下,持而盈之,必然满亏,将廖重真捧至高处,他才会摔得更惨。”   戚方禹面色犹豫,良久才点了点头,“老朽会依照你说的去做。”   梁齐因俯身行礼,“好,我会去找掌司使求情,我与广白兄交好,不会坐视不管,请夫人放心。”   申行甫的妻子亦敛衽。   第二日,都察院与六科果然及时变换了说辞,请求成元帝为廖重真修建道观,言语中满是对他的尊崇,戚方禹甚至以北方战事为由,提出让廖重真至祭台为大靖祈福。   成元帝前一日被申行甫激起的怒火一下子没了发泄点,果然缓和了许多,臣子们都率先服了软,大概是昨日对申行甫的处置起了警示作用,君王也不好再咄咄逼人。   于是修建蘅阳宫的事果真先放了放,成元帝允准了戚方禹的请求,让廖重真开坛祈福。   原本只要捱几日,等君王消了气,便会放了申行甫,却没想到几日后,当日殿上之事不知道怎么传了出去,有众多学子游行示威,甚至到东华门前辱骂君王宠信道人,背弃忠臣,是要寒天下读书人的心。   司廷卫立刻将这群蔑视君威的学生收押,即将平息的风波,又因为他们,掀起了更大的风浪。   梁齐因再次送走涕泪满面的申夫人,他掩在宽大袍袖下的手臂微微颤抖,面色沉重,被这突然的变故激得有一瞬间回不过神来。   是谁将申行甫的事情传出去的,又是谁将这群学生煽动。   那群学生大多是城内某处书院的学生,年龄不过二十,正是一腔热血,最容易奋起上头的时候,又没有经历过多少世事,旁人只要一挑唆就会跟着走。   梁齐因回了庆国公府一趟,梁家有一个孩子便在那个书院读书,学识虽一般,但胜在还算冷静,知道明哲保身,没有掺合到那件事情当中。   梁齐因原本想找他问清楚书院中是谁提及了申行甫,却没想到一进门就听到里面敲锣打鼓,欢笑连天,显然是在办喜事。   这般大的动静,必然不是什么小事,但梁齐因却一点消息都没有听到,他随手拦下一人,询问道:“府中是在办什么喜事?”   说话的是个打扫小厮,闻言道:“回六公子,十三姨娘今日生辰,老爷正为她庆祝呢。”   “十三姨娘?”   梁齐因皱了皱眉,半晌才将此人从记忆的犄角旮旯里拾捡出来,一个月前,他某次回府拿画的时候撞见一人,胡人模样,西鞑血统,因着梁弼妻妾成群,他没当回事,如今想来,忽然下了一层冷汗。   “陶叁!”梁齐因转身大喊道:“让人把这些东西全都撤了,那些敲锣打鼓的全部停下!”   陶叁猛地点头,刚刚说话的那名小厮张着嘴,一脸茫然,讷讷道:“六、六公子,老爷他……”   庆国公一直厌恶这个儿子,他在庆国公爱妾的寿宴上闹这一出是要做什么?   梁齐因神情冷峻,国公府一下子就乱了套,花厅里的人显然还没反应过来,陶叁带人先一步按下奏乐表演的人,梁齐因紧接着出现在门口。   梁弼认出是他,气得吹胡子瞪眼,从宴席上走出,伸手指向他,破口大骂,“逆子!你要做什么!”   主座旁有一个盛装的妇人,其他的几个妾室面色各异,越发衬得这位胡人美艳出众,难怪一入府便哄得梁弼对她死心塌地,宠爱非凡,竟然以如此大的规格给一名妾室做寿。   “逆子,你说话啊!”   梁齐因充耳未闻,侧身避开梁弼的巴掌,忽然从陶叁手里夺了剑,他平日带笑,看着温雅随和,此刻冷面寒眸,便显得格外渗人。   梁弼愕然,手臂抖动,“逆……”   下一刻,梁齐因便一剑捅穿了那名胡人妾室。   “鞑靼奸细,现已伏诛。”   说罢转过脸,面色阴沉,直视梁弼惊骇的目光,冷冷道:“父亲,还要拦我吗?”   作者有话说: 第117章 破局   还要拦我吗?   这五个字如洪钟大吕, 在梁弼头顶敲响,他身形一晃,猛然跌坐在地。   花厅里的其他人才反应过来, 胡人血溅三尺,满盘珍馐皆被染红,在场的大多都是府里的女眷,瞬间惊叫一团, 又因为惧怕包围花厅的陶叁等人,不敢四散逃开。   四夫人抱着梁齐瞻的头瘫在地上, 惊恐地望着花厅中心站着的青年, 发觉自己曾经以为他多么温柔和善好拿捏全是错觉, 他只是不屑与他们发作而已。   梁齐因扫视了一圈花厅,接着便有一名小厮连滚带爬地扑了进来, 神色慌乱, 磕磕绊绊道:“六公子, 京兆衙门来、来人了……”   梁齐因收回视线,将带血的剑扔给陶叁,随意捞过桌上一张方帕擦手,温声道:“请他们进来。”   京兆尹姓李,为人刚直,几个月前亲弟被刘勉砸死一事闹了许久才结束,奸夫□□被他判了秋后处斩, 刘方周独子没了之后一病不起,至今没有好转。   李府尹大步流星地跨进来, 身后跟着数十名衙役, 然而国公府的人并未如意料中的一般惊慌失措, 反而格外镇定, 叫他心里有些没底。   花厅前站着一个青年,宽袍松带,身披鹤氅,迎着风口伫立,一张淡泊相若流雾浮玉,不悲不喜,衣摆处零星沾了几点晕开的血珠,像是落在雪地的红梅。   “我等收到报案,国公府窝藏鞑靼奸细,特来搜查。”   梁齐因扬声道:“李大人来得巧,我正要去找您。”   李府尹眉头一蹙,“世子何出此言?”   陶叁将角落里死透的女人拖出来丢到台阶下,对面的衙役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声,李府尹匆匆扫过女人尚未瞑目的惊骇面容,愣道:“这是……”   “鞑靼奸细。”   “企图混入国公府,对我家人不利。”梁齐因行了一礼,“我救父心切,失手将她杀死,抱歉,误了李大人查案。”   李府尹神情愕然,“不是窝藏?”   梁齐因脸上的震惊恰如其分,“窝藏?是谁如此恶毒要陷害国公府,我们梁家上下食君之禄,深戴国恩,绝不会做出此等背信弃义之事。”   李府尹喉间一紧,“是吗?”   “西北正与鞑靼交兵,我朝将士英勇善战,鞑靼人不敌,免不得使这些腌臜手段。”梁齐因故作激愤道:“如今竟有人借机想挑拨君臣之谊,幸好我父亲及时察觉,那鞑靼妖女恼羞成怒欲杀我父,我只能先下死手。”   “竟是这般。”   李府尹神情严峻,握紧拳头,抬头看向跌坐在地,满面惊恐的梁弼道:“国公爷没受伤吧?”   梁弼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道:“没、没有……”   “那便好,来人,把那妖女的尸身拖下去。”   几个衙役立刻冲上前,将死透的胡姬抬走。   李府尹向花厅的方向抱拳,“实在叨扰,世子,若府上再有异动,烦请您至京兆衙门告知我等一声。”   梁齐因微微颔首,“我明白,有劳诸位了。”   李府尹点头,遂率众离去。   花厅重新冷清下来,梁齐因将擦手的帕子扔下,转身面向梁弼。   梁弼被刚刚一系列的变故吓得双腿发抖,靠两边妾室的搀扶才堪堪站稳身体,目光晃颤,“你、你要干什么?”   “我不干什么,我只问您一句话,您最好如实告诉我。”   “什么……”   “那个女人您从哪儿带回来的?”   梁弼咽了咽口水,斥道:“什么时候……轮到儿子管老子了?”   梁齐因讥笑一声,“你以为我想管你吗?我只不过不想被你连累,若不是我将那女人杀了,你以为今日京兆尹来抓人,你躲得过吗?死的不是她而是你,明不明白!”   梁弼被他喝得头皮发麻,差点又要倒下去,“我……我是在东坊的环采阁看见她的,她说她是从西鞑逃荒而来,没想到被人牙子所骗,差点被卖入环采阁……我、我是看她可怜,我才……”   “环采阁?你又去妓馆了?”   梁弼满脸羞恼,嘴硬道:“我没!我就是路过……”   “自年初李寅元一案后,律法新修严禁官员公爵私下狎妓,这才过去多久,你便忍不住顶风作案?”   梁齐因不等他反驳,又沉声道:“北方连年大雪,死伤无数,从西鞑逃荒而来,却面红齿白,肤若凝脂,这种鬼话你怎么敢信?”   梁弼登时如当头一棒,头晕目眩。   “我到底为什么要生在梁家。”   梁齐因闭了闭眼,忽然疲惫地低喃一声。   “岸微,岸微……儿等等,小六!”梁弼推开身旁的人,扑向前,“有人要害我,你不能不管我,我是你父亲啊——”   梁齐因漠然甩开他的手,任梁弼在后面叫唤,“你回来,你不准走,你是我儿子,你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有人害你父亲吗!回来啊!”   梁齐因头也不回地走出花厅,陶叁跟上他,“公子,不是说要问书院的事吗?就这么走了?”   “不用问了,我已经知道他们要做什么。”   “啊……那现在去哪儿?”   “去诏狱。”   梁齐因骑马出府,今早在东华门闹事的学生都被司廷卫抓走了,至今不过两个时辰,想来应该还没发生什么。   尚未走进大堂,便能听到里面隐约发出来的惨叫声,司廷卫的一名校尉做了个请的手势,“牢室脏污,罪人口不择言,免不得脏了您的耳目,世子先在这里等一会儿,掌司使大人马上就来了。”   梁齐因依言停住脚步,“好,劳烦。”   校尉点点头,从他身旁路过,后头正是刑讯室,里面不知道在审讯谁,只听到一连串凄厉的惨叫声,呼痛中夹着几句令人口齿生寒的话语:“君王亲信……小人,祸乱、祸乱朝纲,律法崩、崩溃……我一介布衣书生……死不足惜,你们杀我便杀了……我还是要骂。”   又是一轮鞭笞,很快两种声音都低了下去,不知道是人是死了还是晕了,梁齐因掐了掐虎口,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过了片刻,刑讯室的门终于打开,梁齐盛面无表情地从里面走出,扫了他一眼,一面净手,一面道:“你又来做什么?”   “兄长,不要再对他们动酷刑。”   “你活够了?”   梁齐因尽量心平气和道:“这些学生年纪小易冲动,他们不懂事,兄长也要跟着错吗?”   “你说什么?”梁齐盛走近几步,双目冷厉如鹰眼,“你也不比他们大两岁,你管教我?认清你的身份,不要到我面前胡言乱语。”   “我并非管教你,我也没那心思。”   梁齐因抬起眼,“我只是过来提醒兄长一句,这些学生跑去东华门闹事,你不觉得时机太巧了吗?”   “什么意思?”   “申行甫的事情本已平息,这些学生被人煽动,又重新激起了君臣间的矛盾,你将这些学生杀光了,除了激起更大的民愤有什么用?”   “到时候陛下骑虎难下,朝局动荡,君臣只能各退一步,六科不再上书,陛下若要平息众怒他会怎么做?”   梁齐因一字一顿道:“是你,滥用职权,狂悖无道,杀了这群学生。”   梁齐盛心头一震。   但他面上一丝未改,仍旧阴狠道:“我凭什么信你,这些人藐视君王,大逆不道,是他们该死,陛下不会怪我。”   “再好的一把刀,那也是刀,倘若刀背太锋,会伤到自己,难道你不会松手?”   梁齐盛沉默片刻,忽然一把按住他的脖子,将他推向身后的墙壁,梁齐因眼前一黑,背脊钻心的疼,他下意识扣住卡在自己脖颈上的手。   “谁教你说的这些?”   梁齐因艰涩道:“没人教我。”   “我实话和你说,方才京兆衙门来了人,梁弼前段时日纳了一个妾室。”梁齐因嗤笑道:“那并非中原人,李府尹带人包围国公府,声称有鞑靼奸细窝藏于此。”   “你现在明白了吗?那群学生去东华门闹事,虽是为申广白求情,痛斥君王,实际背后煽动他们的人,是冲你来的。”   梁齐盛皱眉,“你为什么帮我?”   “想多了,我没有要帮你,梁弼狎妓,包匿胡人,你对学生动酷刑,他们若是死了,陛下为平息民怒,只会推你出去顶罪。”   梁齐因推开他的手,“群轻折轴,你们若是获罪,我也会连坐,我是帮我自己,不想被你们害死。”   “呵。”   梁齐盛后退半步,“你倒是有本事。”   “比不得兄长。”   梁齐因理好衣襟,不冷不热道:“我话便说到这儿,至于到底怎么做还是兄长的一念之间,我管不了,但请你慎重。”   ————   一连打了快一个月,长久的鏖战之后,无论是鞑靼还是西北驻军都陷入了疲软期。   岐州一线被占三城,幸好在此之前已经让城中百姓紧急撤离,因此伤亡很小,挲摩诃带人冲进城中,却见里面是一座空城,留给他们的东西并没有多少,原本兴致正高的鞑靼武士一下子便泄了气。   “王,我们的粮草已经撑不了多久了。”   这一年只剩下不到一个月,最为严寒的时候就要到来,然而时至今日,也不过只是将中原咬下了几块皮,根本不痛不痒的。   挲摩诃握紧腰侧弯刀,他肩上披着兽皮,整个人壮硕如一只凶猛的黑熊,裸露在外的肌肤被北地严寒的冬风割出了数道斑驳的伤痕。   他站在鹰沙山的主峰上,隔着茫茫雪幕与狂风尽头的身影遥遥相望,上一任可汗就败在她的手里,在这座山峰下。   一旁的下属还在等待着他的回应。   挲摩诃静默不语,其实在此之前,大洋对岸的那群人就曾经派使臣找过他,但挲摩诃骨子里不喜欢他们的模样,腐烂的精致,做作的文雅,比起中原人是一种另类的虚伪。   他不想与这样的人合作,所以拒绝了那名公主的示好。但联盟如今已经岌岌可危,鄂伦部和达珠部蠢蠢欲动,他不想成为第二个哈鲁赤。   挲摩诃此刻心里有了一丝动摇,但他很快将这种心思摈弃在外,洋人看着便不怀好意,不知道背地里到底憋着怎样的坏,是真心实意想与他合作,还是别有用心。   中原这块肥肉,得他们自己来啃。   “王,如今我们该怎么办?”   挲摩诃摸索着腰间刀柄上的熊头图案,经历过从前的一轮攻占后,他们已经明白钺州城虽小,位置紧要,但背靠蜀州各山脉,地势险峻,极难攻下,更何况五年来数次加固,只会比从前更难打破。   挲摩诃立刻排除部下所说攻击钺州的策略,将兵力分为两股,一股继续进攻岐州,一股改道往东,“岘门关东受战火牵连甚少,城墙守备未曾如其他地方一般加固过,守卫必然松懈,以此为突破口,大力攻城。”   鞑靼人世代生存在严寒的环境中,早已练就了一身大雪跑马作战的本事,这也是他们最大的优势,但对大靖来说,冬天作战不仅影响行军,也影响后勤的及时补给。   季时傿站在城墙上,盯着远处的山峰看,一旁的谢丹臣递来一壶热酒,季时傿摇了摇头,“我不冷。”   “都快十二月了,再打下去受不了了。”   谢丹臣拔开壶塞猛灌一口,肠胃顿时热得辣起来,“大帅,河流都结冰了,我们的粮草也难过来,将士们耐寒的本事抵不过蛮子,要真打到十二月,只怕难熬。”   “不会到那个时候,挲摩诃没那么傻,鞑靼人再厉害,那也是血肉之躯,秋收后没将我们打下,便不会再轻举妄动。”   谢丹臣听着觉得有道理,“那我们也挨冻不了多久了。”   “我估摸着这几日还有一场大战,此战我们若是能胜,挲摩诃便会调兵回去休养生息,这个年关就能平安。”   季时傿轻声说完几句话,神色却未见得缓和,“只是……我怕的是他们还有后手,挲摩诃不会像哈鲁赤一样愚蠢,我与他合作过,他很谨慎。”   “这样,你继续守在这儿,我带一批人往东。”   作者有话说: 第118章 求情   六部当值结束后, 百官自东华门离开,各府马车轿辇等在宫外,肖顷理好腰侧金带, 与同僚寒暄几句之后从小门出。   肖府的马车从外面看上去极为朴素,甚至可以说的是陈旧,外人都说肖尚书为人简朴,勤政廉洁, 但实际上马车内则别有洞天,车厢下燃着昂贵的银骨炭, 室内温暖如春, 坐垫也是极绵软的蚕丝所制, 细腻柔和,   肖顷端坐其间, 闭目养神, 小香炉升起袅袅青烟, 他心情颇好,平日里总微沉的嘴角此刻可以称得上带了几分笑意。   蓦地,原本缓慢平稳行驶的马车顿了一下,随即匆匆停止,肖顷睁开眼,音色低沉,“怎么回事?”   车夫勒了勒缰绳, “回老爷,是蔡先生。”   肖顷理了理衣襟, 面上闪过一丝不耐烦, 这名蔡垣是他的门生, 两个月前因为和申行甫在太后寿宴上争吵而被成元帝责罚。   后来又被都察院抓到了一些错误, 被迫自请离职,如今在东坊的书院讨了个教书的活计,此次东华门前闹事的学生正是从那个书院里出来的。   “大人……”   “怎么?”   蔡垣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学生等您多时了,京兆衙门的人如您所料想的一般去了庆国公府,但……只将那蛮女带了出来。”   肖顷上半身猝然往前,声音提高几分,“李之淮没查封庆国公府?梁弼没被带走吗?”   “没……说是他们到之前那女人就已经死了,世子动的手。”   “世子……”   肖顷眉心郁结,脸色阴沉,握紧了手腕,“又是这小子。”   他手掌撑在大腿上,烦躁道:“那群学生呢?”   “人倒是被司廷卫带走了。”蔡垣面露不解,“怪就怪在,按梁齐盛的脾气,早把人打得半死不残了,可如今看来竟未见得他有什么举动。”   肖顷呼出一口气,缓了缓心情,重新直起身,“既然做都做了,没有半途收手的道理,你先回去,想办法让剩下的学生再去闹。”   蔡垣有些犹豫,“还要闹?这、这怎么说啊……”   “蠢货,‘君王无道,纲纪废弛,小人朝堂得志,忠臣身缚囚笼’这般的话你不会讲吗?更何况他们还有同窗被关在诏狱里,都是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学生,你点个火,难道还怕它烧不起来吗!”   蔡垣咬了咬牙,俯身行了个礼,豁出去道:“我这便去!”   十一月底的风像是一把利刃,将都城内看似平静无波的水面划开了一道又一道的涟漪。大街上不知是谁遗留下来的破菜篓子,被风吹得滚了好几圈。   梁齐因从嵩鹿山上下来,沈居和如今已经七十二岁的高龄,满头白发,两眼昏花,甚至一口的牙齿都不剩几个,他睁着浑浊的眼,趴在梁齐因背上,陶叁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扶着,三人又急又慢地下山。   只是刚到山脚,远远地便瞧见一少年狂奔而来,身上穿着白色的澜衫,头顶的儒巾都有些歪了,跑得大汗淋漓,“六、六哥……”   梁齐因循声望去,认出这就是梁家那名在东坊书院读书的孩子,非嫡系,名叫梁统。   “怎么了?”   “书院出事了……蔡先生说今早出去闹事的学子有人被打死了,还说陛下要降罪整个书院,大家一下子就坐不住了,全跑出去说誓死也要讨个公道,我实在拦不住。”   梁齐因皱了皱眉,蔡先生,蔡垣?不就是肖顷的那个门生,根本没有学生被打死,他到底在放什么屁话。   沈居和抬起头,艰难道:“有多少人?”   “回老先生,二三十个是有的。”   说罢又看向梁齐因,“六哥,再让他们这么闹下去,陛下就算本来不想降罪也要降了,他们说的话是越来越难听,简直……”   简直不堪入耳,快把君王的祖宗十八代都骂翻了。   沈居和挣扎着从梁齐因背上下来,咳喘道:“岸微,你、你带人去拦,绝对不能让他们再把事情闹大,我现在就进宫去向陛下求情,我好歹也曾教过他,陛下总该给我几分薄面。”   梁齐因神色担忧,伸手扶住他,“老师,您是不是难受,您不要去了,我再想想,总有其他法子……”   沈居和这次进宫,除了为那群学生求情之外,还要留在宫里监督帝王,但谁又能知道帝王的情义会维持多久。当他每次亲近小人,每次想要宠信廖重真的时候,他过去的老师都会出来对他进行劝导。   一次两次或许能劝进去,可若是长此以往呢,那就不是劝导,是忤逆了。   沈居和打断他,“来不及了!几十名学生啊,不能叫他们这般糟蹋了,咳……去。”他推了一把梁齐因,“带人去拦,我还没有老得走不动路,我自己能进宫。”   梁齐因挣扎了片刻,只能依言先离开,“陶叁,我们先回城,小统,麻烦你送沈先生一趟。”   “好,我晓得,六哥你放心。”   梁齐因点点头,立刻和陶叁骑马返回城内,东坊书院的学生已经集聚在街上,正在往司廷卫的方向去,远远地就能听到有人在大喊,“君王无道,宠信小人,纵朝廷鹰犬,壅我等口舌,是要杀遍天下读书人吗?”   陶叁勒绳停驻,愁眉苦脸,“完了,公子,这么多人,等会儿掌司使要是忍不住真过来把他们抓了怎么办?”   一群巾帽澜衫的学生将整个街道围堵得水泄不通,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这场人为催化出来的闹剧正在以一种不可控制的速度扩大,即将涌进高耸的宫墙中。   梁齐因紧盯着前方,忽然调转马头,“陶叁,你上前趁乱喊一句,就说‘掌司使看到他们这阵仗吓得跑了’,把他们引到燕栖巷去。”   “好!”   燕栖巷是前朝几大世家所居的宅第旧址,如今已经荒废,陶叁按照他所言冲到人群里大喊了一声,那群义愤填膺的学子果真上了钩,连是谁在说话都没有追究,便跟着陶叁往燕栖巷跑去。   “呵呵朝廷走狗,现在知道怕了?有种与我等辩驳,还我同窗命来!”   一群人横冲直撞涌入燕栖巷,却未曾见到意想中的掌司使,反而拐入了死胡同,为首的某个学子终于意识到不对劲,猛地转过身,燕栖巷的出口已经被堵住。   “是谁……”   梁齐因从巷子里走出,里面有几人认出他是谁,怒道:“他是那走狗的弟弟,定是他将我们骗至此。”   “君王昏聩无度,尔等宵小奸佞,助纣为……”   “闭嘴!”   梁齐因喝断他,“一个个活够了是不是,谁准你们说这种话?”   “轮不着你管!”   “你也是走狗,御史大人被关入诏狱受尽折磨,至今生死未卜,我们的同窗还被打死了,都是拜你们所赐。”其中一名学子指着他骂道:“若非君王纵容,那朝廷鹰犬梁齐盛怎会狂悖至此,滥杀无辜,你跟他一样,你有什么资格管教我们!”   “难道我们骂的有错吗,我们就是要讨一个公道,若是朝廷不再需要我们,我们即可速速就死。”   梁齐因不禁扯起嘴角,笑得轻蔑,“行,你现在就给我一头撞死在这儿。”   说话的学子被他的话堵住,顿时哑然。   “不知天高地厚,自以为比旁人识得几个字就敢妄议朝政,觉得自己是救世主是不是?你们以为你们的死能起到什么作用?我说句难听的,天下读书人何其之多,死你们一个两个的这个朝政照样能运转下去。”   梁齐因按下胸腔中的火气,“你们知道城内城郊大大小小书院一共七八个,为什么单单只有你们书院会闹出这样的事吗?”   对面有几个人被他带进去,闻言愣道:“为什么?”   “因为你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是从各省赶来京城求学,无根无系没有靠山的寒门学子,出了事不会有人愿意替你们求情。”   “同样,因为你们是寒门学子,在如今这个混乱的世道下,你们更容易被挑拨,被煽动,被人当枪使,明白吗?”   方才问话的学子神情僵住,转过头与其他人面面相觑,“你胡说,你别想挑拨我们,这世道不公,我们心中不平,是自愿来的,没有人逼我们,我们只是想给御史大人和同窗讨要公道,你以为你三言两语就能让我们亲信你吗?”   “死就死了,我们不怕!”   “对,我们不怕!”   梁齐因气笑,“好,既然人心不平,那我问你们,那个诱导你们来挑战君威,来送死的人,怎么没有跟着你们一起来?”   几人瞬间哽住。   “为什么不来?”梁齐因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因为他知道会死,也知道你们一腔热血又天真愚蠢,稍稍言语相激就能逼得你们来送死。”   “你们方才质问我,世道不公,那你们告诉我,你们读书是为了什么?”   梁齐因盯着他们,声音极轻,“是为了今日不明不白地去死吗?你们想有朝一日史册留名,是藐视君王的无知竖子,还是利民兴国的士人?”   “寒窗苦读多年的意义是什么,是小到让家人过上好日子,大到改变这个世道,你们离家求学,难道是为今日之死吗?”   梁齐因眼角发涩,“我的老师,今年已经快八十高龄,他辞官讲学,建立书院,为的就是让天下学子有书读,将来能惠利民生。”   “可你们今日一心求死,像他一样数不清的老先生这辈子的心血全白费了,他如今连路都走不稳,知道你们的事情之后,急着让我带他进宫,替你们向陛下求情。”   最前头的几个大概是想到进京前教导自己的老先生,眼眶一红,却还是犟道:“可我的同窗死了,御史大人也不知是死是活……”   “没有死,我看过了,除了开始骂得最凶的几个挨了鞭刑,其他的只是被关着,御史大人也没有死。等沈先生从宫里出来,司廷卫就会放了他们。”   “真的吗?”   “真的。”   梁齐因有些疲惫地叹了声气,“不要再闹了,回书院去,好好读书,凡事要知道三思而后行,要明白自己一举一动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既然世道不公,就去改变它。”   话音落下,有人喊住他,“梁岸……世子!我们能改变这个世道吗?”   梁齐因停住脚步,良久坚声道:“能,一定能。”   只是你们回去之后还有老师,但我以后却再也没有了。   ————   养心殿内,焚香列鼎,成堆的奏折压在桌案上,针对宫外那群闹事的学生,朝中分为两派,一派要杀鸡儆猴,治这群人的罪,一派说他们是未来的国家栋梁,打杀不得。   成元帝眉头紧锁,满身戾气,看了几封折子实在看不下去,大袖一扫,桌上的东西“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忽然,门外内侍来传,“陛下,沈太傅求见。”   成元帝愣了一下,“谁!?”   “沈太傅,沈居和老先生。”   成元帝蹭地站起身,自沈居和二十年前致仕后,至今未曾再见过他,他一心扑在讲学上,不再过问官场上的事情,过去成元帝还没登基前,由他教导多年,对他格外尊重。   “快、快请太傅进来!”   紧接着内侍便扶着一个身形佝偻,步伐蹒跚的老人走进养心殿,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长衫,握着拐杖的手都在抖,艰难地想要跪下来行礼。   “太傅免礼!”   成元帝冲上前扶住他,面色欣喜,连忙让内侍去端椅子。沈居和一步一晃,好不容易坐下来,从宫门到养心殿的距离太长,他走得气喘吁吁,冷汗不止。   “太傅,多年不见了,您身体可还康健?”   沈居和咳了两声,“有劳陛下挂念,老臣身子骨还算硬朗。”   “太傅今日怎么想到进宫了?”成元帝笑了一下,“往年朕时常派人请你,太傅总是推辞。”   沈居和低了低头,“老臣年纪大了,不爱走动,还望陛下恕罪。”   “罢了罢了。”成元帝摆了摆手,“朕自然清楚太傅的脾气。”   “老臣今日进宫,是想向陛下求个恩典。”   成元帝怔住,“什么?”   沈居和颤声道:“求陛下,饶了东坊书院那群学生的不敬之罪吧。”   “太傅……”   成元帝脸色冷下来,“您知道那些学生嘴里都在说什么吗?”   “朕是天子,是万民的君父,可他们怎么斥责我的?朕不过赏赐了一个道人,竟被他们架在刀刃上,身为学子,如此蔑视君王,难道他们不该降罪吗!”   “朕已经给过他们机会了,朕没有让司廷卫杀申行甫,也没有让他们处置那群学生。”成元帝瞪着眼睛,竭尽全力没有爆发,“你们还要朕如何!?六科逼朕,内阁逼朕,现如今,连太傅您也要逼朕吗!”   “陛下……”   沈居和颤颤巍巍地跪下来,拐杖“啪”的摔落在地,“陛下仁慈,老臣明白,可他们毕竟是学生,十几岁的年纪,他们不懂事,但罪不至死啊陛下——”   成元帝嗤笑了一声,“太傅,据朕所知,他们可没有在您门下读书过。”   “是……是没有。”沈居和尽量抬直身子,“可老臣与天下所有教书先生的心是一样的,学生就是我们的孩子,也是一个国家的希望,老臣看到他们犯错也会痛心,老臣要做的,就是引导他们走向正途,学生犯了错,是为师失责,陛下,老臣……愿代他们受罚……”   成元帝脸色一变,“太傅!”   沈居和俯下身,“陛下,请全老臣心愿吧。”   “好、好……”成元帝气得笑起来,“你们都在逼朕,你们……”   “陛下……还记得先帝第一次领您到老臣面前来,那时陛下,也才十几岁,如今,竟已经三十余年了。”   成元帝话音一顿,下颚动了动。   他刚被封为太子的时候,正是十四岁,那群被抓的学生里,也有个才十四岁。   沈居和继续颤声道:“陛下,这么多年来,您虽已不是当初年幼的太子殿下,老臣也不在朝中,但在老臣心里,说句大不敬的话,您仍是老臣的学生。”   “太傅……”   在最暗无天日的日子里,朝中几乎所有的大臣都倒戈贵妃,那时戚方禹还说不上话,只有太傅在为他奔走,从来没有放弃过自己。   可他后来却毅然决然地辞官离去,成元帝多年来一直想过,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这个他最尊敬的老师才会离开他。   “太傅,朕的儿子们还小,文华殿还需要一个老师,您……愿不愿意留下来?”   成元帝扶住他的手臂,“朕可以放过那些学生,不再追究他们的过错。”   沈居和留下来,天底下最尊崇的先生还在文华殿,他才能告诉自己,自己从来没有犯过错,老师也没有离开他。   他永远都是天下共主,万民爱戴的君王。   沈居和顺着他的手艰难地站起来,“好……只要老臣还有一口气,老臣……便会一直辅佐陛下。”   作者有话说:   呃啊啊啊啊宿舍楼里有人阳了,今天学校很乱,我也没有时间码字,现在才写好,我滑跪认错我又迟了…… 第119章 逆转   鹰沙山之所以叫这个名字, 是因为其形状遥望如一只仰颈锐唳的雄鹰,茫茫草原上,雪伏千里, 从前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象不再,一望无际的雪色中,鞑靼数万大军往岘门关东的方向狂奔赶去。   挲摩诃亲征的消息传开,岐州一线城防加固, 鞑靼武士本就擅长冬日行军作战,兵力又分为几股, 战线拉长, 西北等地一片混乱不堪。   岐钺二州作为最重要的城池, 也是鞑靼进攻最凶猛的地方,大部分的兵力都屯于此, 季时傿只能调出一万兵马往东支援。   东鞑军兵临城下, 岘门关往东的潭城三面环水, 年底极为酷寒,江河流域一夜之间冰封千里,粮草物资进不来,季时傿等人被困潭城。   这是十二月十一,从口中呼出的热气很快凝结,滴水成冰,潭城地势相对山川绵延的钺州来讲较为平缓, 因而进攻的难度也有所下降,城内将士连百姓加起来都不足两万人, 又因为水面结冰, 而断了增援。   谢丹臣等人想破冰走水路, 且不说耗费人力物力, 如此严峻的气候下,凿开的水面也会很快重新冻结,而冰块又难以承受兵马从上走过。   挲摩诃正是料到这一点,才会调动更多人往潭城逼去,他们也快要弹尽粮绝,正是需要强攻下潭城的时候。   季时傿站在城墙上,肩上厚重的霜雪未曾将她臂膀压弯一分,城外大军压境,城内粮草贫瘠,变化无常的天气,永远是战争中最难以预料的东西,再缜密的部署与无双的兵法也抵不过。   将士们身上穿的重甲棉衣撑不住在寒冷中久待,近来粮草所需急剧锐减,是因为死去的人越来越多,眼看着城墙就快要撑不住了,一旁的将士忍不住转头问了一声,“大帅,我们要往后撤吗?”   季时傿手按在城墙上,闻言平静道:“撤哪儿去,除非冬去春来,冰河融化,否则我们哪都走不了。”   “我们还可以往西走,说不定能突围出去。”   “往西?”季时傿声音拔高了几分,侧目看他,“你的意思是把百姓丢在城内,我们逃吗?”   说话的将士被她看得有些羞愧,顿时将刚刚冒出的那点杂念屏退了个干净,“我、我失言了!”   季时傿转过头,远处黑压压的正是东鞑军队,她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儿,忽然道:“我们还有多少人?”   “不到三千……”一旁的将士沉着声,面色悲痛,“照这个样子,最多三日城必破。”   “拖。”季时傿轻声道,目光顿了顿,“来时的时候我倒是看过西面有山,但地势险峻,怕是不好走,谢丹臣若是要派人支援只能从那儿,我们再撑十日。”   “十日?十日怎么撑?三千人里近一千都是伤兵,挲摩诃亲征,我们根本挡不住。”   “能。”   季时傿坚定道:“最多十日,东鞑军粮草必绝。”   潭城外的辽阔大地上,旌旗飘动,马蹄踏过处飞雪四溅,狼嚎声此起彼伏,雪橇疾驰掠过。   挲摩诃着重甲,战车先行,这些天交战下来,城内将士不过几千,剩下的都是些老弱病残,潭城城防本就不如其他地方稳固,更何况三面环水,唯一的水路也走不了,根本不可能有人支援。   “王,我们今日便可一举攻下潭城,夺取他们的粮草。”   挲摩诃脸上虽未见得有什么喜色,但他漫不经心敲打着战车的手指却可以看得出他势在必得。   潭城能出战的将士越来越少,纵然季时傿再神通广大,还能点石为将吗?如今越发酷寒,只怕岐州赶来支援的士兵,凿冰也要凿上十天半月,潭城城破,是大势所趋。   “众将士听令,随吾破城!”   “是!”   东鞑大军越逼越近,挲摩诃的身影也愈渐清晰。季时傿登上城墙,一手按住刀柄,一手将大靖的旗帜插稳,猎猎飞雪中,朱红色醒目非凡,如金阳灼目,一旁站着的玄甲身影,仿佛才是潭城固守不倒的坚硬城墙。   两侧如她一般的士兵手握长枪,枪头在苍雪日照下,飒沓如流星。哪怕隔着不远的距离,甚至连她的面容都看不清楚,挲摩诃却莫名觉得她那张永远波澜不惊的脸上一定带着轻蔑的笑容。   “等等。”   挲摩诃脸色一变,倏地抬手喝停大军。   “王,为何停下?”   “不对……”   挲摩诃凝视着城楼上的身影,忽然不敢再往前,几年前他和季时傿合作时,哈鲁赤也是这般攻进钺州城的,自以为西北驻军弹尽粮绝,季时傿兵败逃走,可事实上她一直埋伏在附近,等哈鲁赤率精锐入城便即刻展开围剿。   身旁的亲信大概是看出他在想什么,急道:“王,她身边只有两千人,我们数万大军,难道还怕攻不下一个小小潭城吗?当初她有您帮助,可现如今,她可没有救援!”   这几句话将挲摩诃打动,但他仍不敢轻举妄动,抬手指挥前锋将士先冲出去,城墙上不过百十弓箭手,连这群人都快拦不住,很快便有大批鞑靼将士顺着云梯攀登城墙。   季时傿凝视着城下大军,忽然一抬手,接着便有无数滚石从城墙落下,搭好的云梯瞬间被砸了个稀巴烂,半空中的鞑靼将士被巨石推落,在城墙下压成了厚厚一滩肉泥。   挲摩诃猛地从战车上站起,面上怒气顿生,在麾下将士的惨叫声中怒道:“季时傿,这些花招,你耍够了没有!”   季时傿面无表情,不做回答。   “王!”亲信扬声大喊道:“您也看见了,她没有兵可用了,甚至连弓箭手都不剩下多少,这女人花招太多,切不能再着她的道,依属下看,直接攻城!”   季时傿依旧垂首注视城下,从头到尾她的脸上都没有出现一丝应有的慌张,她不合常理的泰然自若让挲摩诃心里觉得没底,难道潭城有人增兵支援了吗?   不,不可能,进入潭城的水路都被冰封,根本走不了人,难道西北驻军还能飞天遁地不成?   可是季时傿为什么如此淡定,就像她当初设计埋伏哈鲁赤一样。挲摩诃握紧战车上的扶手,在手下的催促下愈渐烦躁,他紧紧盯着城墙上的身影,像是要将她看出一个洞来。   “王!您还再犹豫什么,我们的将士已经快没有粮草了,今日若再不攻下潭城,兵败无疑!”   挲摩诃咬了咬牙,喝道:“攻城!”   随即东鞑大军继续往前逼近,地面被震得作响,季时傿依旧没有动,她甚至好整以暇地拔出佩刀,在手中转了转。就在东鞑军队即将兵临城下的时候,里面倏地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呼喊声,像是万军奔过,马蹄踏破硝烟,数声“杀”如一柄铁锤猛地敲在了挲摩诃心头。   潭城内居然真的藏了兵!   挲摩诃瞳孔骤缩,太阳穴横跳,他嚼齿穿龈,几乎破音道:“撤、撤退!”   同样的招数,他明明看过哈鲁赤中过一次,今日竟然还为此吃亏,城墙上涌出无数弓箭手,巨石滚落,血流成河,前锋队死伤无数。   挲摩诃率领大军紧急撤离,雪烟四起,背影狼狈不堪。   季时傿回过头,城内百姓凑在一起大喊,铁锹榔头敲击作出金戟相撞的声音,而她两排涌出的所谓士兵,也只是穿了铠甲的普通百姓而已。   先前与她一起守城的将士停下呼喊,抬头欣喜道:“大帅,蛮子撤了吗?”   季时傿点头轻笑,“撤了。”   以挲摩诃的谨慎性格,一定会联想到五年前二人合作围剿哈鲁赤的计谋,他生性多疑,必然不敢往前,再虚张声势一下,他自己吓自己都能吓得逃跑。   话音刚落,又突然有人骑马冲过来,大概是太过兴奋,勒紧缰绳时甚至没有坐稳身体,猛扎在地上,摔得鼻青脸肿,他也不怕痛,手脚并用爬起来,喜极而泣道:“大帅!援军到了!”   仓促撤退的东鞑大军,一连冲出去几里,挲摩诃张着嘴,肺里灌满了雪,他粗重地喘着气,面色涨红。   片刻后忽然意识到什么,一双瞳孔在瞬间浓缩成一个点,脸上筋络凸起,像是下一秒就会冲破皮肤。   “王……”   身旁的人见他突然停下,惊慌道:“西北驻军就要追上来了,王你……”   话说到一半顿住,这名亲信不可置信地转过头,茫茫雪原上,哪有追兵。   “季、时、傿……”   挲摩诃一字字地从牙齿间挤出这个名字,他眼里的恨意快要溢出来,心脏急速跳动,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他一定要将那个女人碎尸万段。   “众将士听令,立刻折返,将潭城一举攻下!取季时傿项上人头者,重重有赏!”   “杀——”   挲摩诃此刻终于清楚地意识到,潭城不过二千守卫,季时傿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才会使出这些歪门邪道,惑人心智。   可这些奸计只能使一次,如今,潭城必破!   鞑靼军再次兵临城下,挲摩诃一心只想杀了季时傿泄愤,可他怎么都没想到,这次返回,会是数万援军等着他。   季时傿站在城墙上抬手拉弓,气质张扬如风,明艳胜火。   她勾唇讥笑,慢悠悠道:“取挲摩诃项上人头者,重重——”   “有赏。”   作者有话说: 第120章 啥都沾点   十二月, 闹哄哄了数日的风波才彻底平息下来。   令京中众人惊奇的是,那已经七十二岁,致仕多年的沈居和居然再次进宫, 为陛下教导皇子。他过去是崇宁帝钦点的状元郎,历经三朝,只是当今圣上登基没几年他就声称年老辞官,后来在京郊创立了泓峥书院。   成元帝也下旨宽恕了闹事的学子, 没有敕夺他们科考的权利,只是打了几个板子以儆效尤。申行甫从诏狱里拖出来的时候, 已经烧得快没了声息, 他在此之前本就带病未愈, 又在诏狱里关了大半个月,身子骨脆弱不堪。   成元帝听闻他的近况, 大发慈悲地没有再追究他的死罪, 甚至开恩, 若是他病好了还可以继续回都察院任职,君王宽容大度,臣子只能跪谢感恩,哪怕遭受的这些苦痛都是拜他所赐。   不过也并非毫无所获,事情闹到这种地步,成元帝也不可能再强求建立蘅阳宫,又有沈居和在旁规劝, 他渐渐地又同从前一般,每日照例出席大朝会, 也不再日日想着求仙问道了。   蔡垣因为妄论朝政, 挑唆学子去东华门闹事被司廷卫带走, 没过几日就被处以斩刑, 年关将至,这一年该抓的抓,该杀的杀,旧的世族已经湮灭,新的流派又在生根发芽。   历经三个月,以江南为第一批实行地区的新政终于要推行完,期间赵嘉晏多次被弹劾,光是内阁压下来的奏章就有上百本,期间还包括从江南特地进京诉苦的老藩王。   豪绅权贵占地不肯清算,甚至雇佣打手阻拦官员,赵嘉晏没有办法,一气之下索性找东海提督贺利良借兵调遣,才总算将土地清算完毕。   此次土地丈量一共多出良田三成,极大程度上缓解了财政危机,清算过程中又抓出了许多土地兼并的现象,其中就包括肖家在江南侵占瞒报的隐田。   肖顷在百姓眼里清廉的形象摇动了几分,他忙着为自己擦屁股,暂时腾不出手来给梁齐因使绊子。一番苦心钻营,早早开始部署,结果到最后什么都没捞到,还把沈居和送进了宫,廖重真如今连成元帝的面都见不着。   他现在终于明白过来,当初李寅元的手稿送到百川书局并非偶然,而是有人刻意为之,那个早早开始与他作对的人就是梁齐因。   如今赵嘉晏办成事从江南回来,金银流入国库,成元帝对他的态度定不会如从前一般觉得他可有可无,继废太子那个蠢货之后,没想到又会冒出一个更难缠的,肖顷与端王等人心里不可谓不气得牙痒痒。   不过他身上倒还有可以做文章的地方,比如他去了江南之后找贺利良借兵,清算隐田时又不小心伤了谁。   成元帝最恨的就是儿子与武官纠缠不清,肖顷迅速召集了一群人,联合江南的藩王一起准备参赵嘉晏,却没想到折子还未递上去,赵嘉晏一回京连王府都没回就直接进宫找成元帝负荆请罪。   养心殿内,先帝亲兄弟肃王的儿子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跟成元帝哭诉,赵嘉晏带着官员如何将他们的家产夺去,自己苦苦哀求都没有用,老王爷甚至气得病重,赵嘉晏是要逼死他们一脉。   “陛下,那群人将我们一家积累几十年的产业全抢走了,臣的父王今年已经八十一岁,被他们推倒至今未能下得来床。”   赵嘉晏神色淡淡,所谓的推倒,其实是老肃王舍不得自己贪墨的田产,把自己急中风了而已,根本没有人碰过他。   小王爷也已经四十多岁,看向赵嘉晏哭喊道:“嘉晏,你若想逼死我们,你就直说,带着兵将我们王府包围算什么,该清的田都清了,肃王府就那些田产,几代人积累下来的,就那么被你们夺走了,你让我们怎么活。”   “陛下、陛下——”他扑向成元帝,涕泪交加道:“陛下您还是给臣指条活路吧。”   成元帝手撑在桌案上,脸色如乌云遮幕,“嘉晏,你皇叔说得是真的吗?”   赵嘉晏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将这几十年来肃王府兼并的良田与贪下的数额说出来,一旁的肃王脸色越来越慌张,末了他则缓缓卷起袖子,那上面遍布着数道狰狞的疤痕。   成元帝倏地站起身,“这是怎么回事!”   “父皇,儿臣此去江南,从山坡摔下过一次,坠湖两次,我同父皇说这些,并不是想同父皇讨卖什么可怜。”   赵嘉晏轻声道:“儿臣是皇子尚会如此,可想而知那些被占了田亩的百姓会遭受什么,儿臣知道父皇仁爱,定不会愿意看到这些。只是儿臣实在无能,只能向贺提督求助,此事的确是儿臣做得不对,儿臣愿向皇叔与老王爷赔罪。”   肃王冷汗涔涔,“你……”   成元帝从批阅奏折的桌案前走出,低头看了着赵嘉晏胳膊上的伤,帝王鲜有的慈爱此刻竟流露出半分,“还疼吗?”   赵嘉晏摇了摇头,“小时候父皇教导过我们,赵家的祖辈是流血打下来的江山,虽然□□的威武,父皇的雄伟儿臣都没有继承好,但儿臣也绝不会因为这区区皮肉伤就喊疼。”   成元帝眼神一动,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不愧是朕的儿子!”   赵嘉晏却垂下目光,“对不起,父皇嘱托儿臣的事情,儿臣却没有办好。”   “没有,你办得很好。”   成元帝收回手,转头看向另一边,语气不悦,“赵平,倒是你,该好好同朕解释解释,那几千亩良田是怎么回事!”   十二月廿十,京城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以肃王为首跑到京城诉苦的江南宗亲,出师未捷身先死,不仅未将田亩夺回来,反倒被成元帝下旨查了更多东西,他一出事,剩下的宗亲也就偃旗息鼓,灰溜溜地回江南了。   申行甫正在家中养病,街巷里已经可以感受到年关的氛围,梁齐因和赵嘉晏到的时候,他正坐在院里,交儿女认字。   “殿下怎么来了……”   申行甫见到角门出现的两人,惊得要站起来行礼,赵嘉晏连忙止住他,“行了广白,你是伤患,这样显得我很不仁道。”   “真是的,也没个人来通报一声,明儿都给他们辞了。”   梁齐因笑道:“是殿下不准的,免得你还得费劲跑前厅一趟。年关将至,广白兄这时候辞退下人,未免太过无情了些。”   申行甫嘿嘿一笑,抬手挠了挠鬓角,“说着玩玩,说着玩玩,对了。”   “臣听闻肃王来京,是为殿下的事来的吗?殿下可有被他们针对?”   赵嘉晏回道:“有。”   “那些人啊真是——”申行甫拍了拍桌案,有些气愤,“年底了还要来恶心您一把……哎哟!”   太激动拉扯到了腰上的杖伤,申行甫抽了一口气,梁齐因轻按着他坐下,“广白兄你不要激动,殿下没有事,陛下是有心想要清算藩王势力,所以不会怪罪殿下。”   “这样啊……”申行甫揉了揉腰,“诶,那肖颂今岂不是算盘又打空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嘿。”他啧啧道:“看来肖尚书这个年过不好咯。”   赵嘉晏冷蔑他了一眼,“他过不好,你就过得好了?广白,大过年的把自己弄成这样,你真是……那些话能在君王面前说吗?”   “嗐……”   申行甫若无其事道:“身为言官,职责不就是规谏君王,纠察百司,上疏针砭时弊。文死谏,武死战,我没那本事上阵杀敌,就一张嘴,一双手,只要我还能写字我还能说话,我就不会停下来。”   闻言另外二人俱是沉默,片刻后梁齐因才开口道:“陛下对你可是真的动了杀心。”   “死就死吧,将来青史上能留一笔,我也不亏。”申行甫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他身负刑伤,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心里秉持的还是每个言官上任前都会读到的那一句:   “必也披肝沥胆,国而忘家,方谓忠谋。”   从申宅出来后,天空中竟开始纷纷扬扬地下起了小雪。   赵嘉晏不得久留,以免会被成元帝看到他出入申行甫家中,在街巷与梁齐因告别后,转身上了马车。   梁齐因目送他远去,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等到雪花在他发间落下薄薄一层,他才往前走了几步。   他忽然想到,他好像还没有和季时傿一起看过雪。   梁齐因低头从袖中拿出一封信件,刚收到它时赵嘉晏正找他一起去看望申行甫,因此这封信件他还未曾来得及拆开看过。   西北驻军与鞑靼军在边境打了两个月,传回京城的捷报上只寥寥几句提到了潭城被围困一事,但北方千里冰封,潭城三面环水必然难以支援,季时傿被困潭城,她不说,梁齐因也能猜到那一个月有多艰辛。   这封信是从西北传回来的,但与捷报不同,这是一封家书。   季时傿的字称不上好看,却别有一番风骨在其中,如她的人一样,看似玩世不恭,实则渊清玉絜,有章有法,不落俗,也不跳脱常理之外。   信上很简单,只是三言两语将战事之艰揭过,问他京城是否有下雪,末了是句诗,“唯应待飞雪,千里与君同”。   化用的是杜牧的《秋霁寄远》,这般文绉绉的不像是她的风格,梁齐因看着信上的字,就几乎能在脑海中勾勒出季时傿伏在案前绞尽脑汁掉书袋的模样,不禁轻笑出声。   要怎么爱她才够呢。   梁齐因将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恨不得现在就像那只海东青一样可以飞到西北去,只是海东青可以,他却不行,西北军营重地,不是他想去就能去的,一起看雪的期望,怕是还要等到来年。   这般念头刚落下,身后便忽然想起叫唤声,刚走不远的赵嘉晏又不知因何返回,朝梁齐因的方向招了招手道:“岸微啊,我忽然想起来,今年冬日寒冷,父皇让人备了几批冬衣物资,还有兵器署谢冶尹研制出了新的战备,打算差人送到西北犒劳将士呢。你是否想去见柏舟,不若我同钦差说一声,你跟着去吧。”   梁齐因眼睛一亮,“可以吗?”   赵嘉晏笑了笑,“自然可以,捎个人罢了,你随行一起去吧,我怕你再在京城待下去要得相思病了。”   ————   潭城被围了二十七日,终于等来了援军,樊徊璋率一批队伍先行开道,送来物资,谢丹臣随后调动一万军马沿着樊徊璋找到的山路从后方支援潭城,另外一批兵马将进攻岐州的西鞑军收拾完后与援军呈两面包抄,夹击挲摩诃亲率的军队。   只是挲摩诃不像哈鲁赤一样激进鲁莽,意识到局势反转后便紧急撤离,季时傿虽说要取他项上人头,但也知道挲摩诃没那么容易死,在两面围攻下,仍是带着一批精锐逃走了。   樊徊璋火速将剩下的残兵败将收拾完,谢丹臣还要再追击挲摩诃,只是被季时傿及时拦下,将人逼到绝境没有好处,更何况东鞑是挲摩诃的老巢,他们去了不一定能占到什么优势。   季时傿在潭城一战中腿受了冻伤,牵扯到了数年前的旧疾,疼得她日夜发作,但在众将士们面前不可以示弱,否则引人担忧不说,外敌知道了也不有利。   她每日白天装作无事一般在外晃悠,照例巡视伤兵,与人说笑逗乐,晚上扭着肿胀的腿呲着牙低声痛呼。   这会儿正是放饭的时候,西北冰天雪地吃不上什么好的,打了胜仗伙食才比过去好一些,季时傿正在帅帐里看朝廷的回信,旁边的饭菜都要凉透了。   她看完之后又不死心地翻了一遍,仍旧没找着她想要的,本就躁郁的心情更加烦闷,忍不住骂道:“没良心的,也不知道给我回信。”   气了半会儿才想到要吃饭,从桌角扒拉过碗碟,半死不活地动了两筷子,帅帐外突然传来异动。   季时傿以为有敌情,神色一凛,“蹭”地站起来按住刀柄,刚要出去便有人从外一把掀开帘子,罗笠滋哇滋哇叫道:“大帅!大帅!物资来了!兵器署还送了新的战备!”   说罢拍了一把同样凑近的谢丹臣道:“你爹真行啊,我看那甲气派的,嘿哟,我先去摸摸。”   谢丹臣被他拍得身形一歪,转过头大吼道:“老罗!我看那六十板子真是打少了!”   季时傿缓了一口气,松开按刀的手,“原来是物资来了。”   “对,还有棉衣,江浙今年新产的棉花,可暖和了,大帅要去看看吗?”   季时傿摇摇头,一面往外走,一面道:“我就不去了,你们带人将东西分发给大家,我先去见钦差。”   “诶,钦差是哪位大人?”   谢丹臣掀开帅帐的帘子,“是兵部的韩大人,哦对了,还有一个随行的,我听他们叫他世子,也不知道是哪个世子……”   说话间季时傿已经走出帅帐,而不远处的一群钦差中也恰好有一个人转过身,季时傿目光甫一与他对上,便瞬间呼吸一滞,谢丹臣的后半句正好落下,“诶,就是他。”   梁齐因穿着黑色的鸭绒斗篷,里面罩着件雾色的长衫,袖口宽大,隐隐可见他苍白的手腕,一看见她便不住笑。   前方的众人听见声音,纷纷转过头,季时傿紧紧盯着梁齐因的脸,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她好像只能看见这一个人的身影,听见这一个人的声音。   直到一旁的谢丹臣喊了句“大帅”,季时傿才回过神,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以掩饰尴尬,大步走过去,拱手道:“诸位辛苦了。”   钦差是兵部的韩琼,闻言行礼道:“哪里哪里,西北的战士们才是真的辛苦。”   季时傿颔首,“年关将至,押送军饷这一程下来,怕是赶不及回去过年了,我先替战士们谢过诸位。”   韩琼惶恐地摆了摆手,“大将军切莫如此说啊,国事当前,战士们才是最重要的,我是躲在各位庇佑下的人,素来惭愧,如今有机会能为你们押送军饷,该是我的荣幸,谈什么委屈辛苦呢。”   “行,我失言了。”季时傿笑了下,转身道:“谢丹臣,你安排几位大人住下,老罗,派人吩咐下去,今夜好酒好肉备着,给大家接风洗尘。”   谢丹臣和罗笠得了令,带着一群人风风火火地散了开,钦差还要尊皇令巡查西北军营的情况,便也跟着谢丹臣等人离去,很快在场的就只剩下了两人。   方才刚骂人“没良心”,现下被骂的那个陡然出现在季时傿面前,她心里不由的还有几分不真切感,梁齐因从一开始就一直盯着她看,从上到下,像是要把这分别的几个月全都补回来似的,一刻也不肯移开。   两个人干瘪瘪地杵了半天有些奇怪,季时傿清了清嗓子,慢悠悠走上前若无其事道:“咳……你怎么来了?”   岂料梁齐因一点也不迂回,“我想你,想来看你。”   季时傿眨了眨眼,破天荒地有点不好意思,梁齐因走上前,借着斗篷的遮掩,想拉她的手,季时傿急急喝停他,“在外面呢,不要被人看到。”   “哦……”   梁齐因悻悻然收回手,又发觉她穿得单薄,想把斗篷解下来给她披上,季时傿在军营里向来穿得轻便,随即推拒道:“我不要,碍事。”   梁齐因神色一顿,没再说什么,只是缓缓将手放下。   季时傿抬头瞄了他一眼,虽神情绷得紧直,看上去什么事都没有,但那双明显黯淡几分的眸子暴露出了他此刻的心境。季时傿抿了抿唇,忽然意识到他这大老远的跑过来,同行没一个他认识的,好不容易见着她,自己还接连拒绝他的靠近,这么想还真挺可怜的。   “哎……”   季时傿几不可察地叹了一声气,往前走近几步,伸手牵住梁齐因,“我手太凉了,你不要嫌弃。”   梁齐因眼眸又重新明亮起来,季时傿一挨着他便被紧紧反握住手,“我的手热,我给你捂。”   “嗯……路上走了多久?”   “七八日。”   季时傿点点头,“怎么想到来这儿,明儿就除夕了,你不在家过节吗?”   梁齐因将她的手包进斗篷下,“我想跟你过,阿傿,我们还没有一起过过年。”   “也没有一起看过雪,你信上不是说,‘唯应待飞雪,千里与君同’吗,我便来找你了。”   季时傿脸上一热,回想到她那封家书,简单的一句感慨,也会有人特意奔赴千里为此而来,心里不免软得一塌糊涂。   “行了不在这儿站着了,你第一次来西北,我带你四处转转。”   作者有话说:   “必也披肝沥胆,国而忘家,方谓忠谋。”——明·俞琳《经世奇谋》   “唯应待明月,千里与君同。”——唐·杜牧《秋霁寄远》 第121章 暖意   西北军营很大, 尤其是校场极为宽广,没有战事的时候,将士们也要照例来此操练, 季时傿将这里管理得很好,因着她本人跳脱的性格,军营内气氛算不上肃穆,甚至有点欢快, 但也绝不散漫。   再往西走,穿过戈壁滩, 两面山坡对望, 中间横亘的则是一条繁华热闹的商路, 如同流光融金一般,往来穿梭的有西域商队, 也有远渡重洋而来的西洋人。   因着中原的年关将近, 这些人也入乡随俗, 街道上吆五喝六,各个穿得喜庆非凡,有几个波斯人甚至戴着大红的头巾,用着蹩脚的中原话招揽生意。   由于西域通商路来往人员复杂,难免会起纷争,所以西北军营离商路靠得很近,为的就是方便看守管理。   中原商人卖得最好的便是丝绸茶叶, 尤其是江南地区盛产的蚕丝,与巴蜀等地种植的茶叶, 这两样东西在出口中占了很大的比例, 只不过今年初颁布的禁海令导致贸易往来断绝了不少, 除了西域通商路, 已经很难在其他地方看到这般繁华的景象了。   两人四处转了会儿,北方人喜食面食,明日就是除夕,家家户户都在备面团准备包饺子,路上有商贩推着刚出笼的馒头走过,季时傿看到便顺手买了两个。   “嚯好烫,还捏个狮子的模样,弄得我都舍不得吃了。”   梁齐因张望了一圈,悠悠道:“以前总听人说商路繁华,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可不是。”季时傿咬了口软糯蓬松的馒头,“只不过现在天冷,许多人不愿意出来,若是开了春会更热闹。”   “诶,说到开春。”季时傿转过头,“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若是何时你跟我来西北,我就带你去草原上骑马来着,不过现在外面都是雪地,骑不了。”   “没关系。”   梁齐因微笑道:“我就赖在这儿不走了。”   季时傿闻言脱口而出道:“那不行,军规森严,无论是谁的家属都不可以在这里久居,哪怕是我也不可以。”   怎知梁齐因重点听歪了去,眼睛直勾勾地转向她,“阿傿,这么说我是家属吗。”   “……”   季时傿一时无语,“你有没有听懂我在说什么啊?”   “听懂了听懂了。”梁齐因牵着她的手,笑得很不值钱,“钦差什么时候回京,我便什么时候走,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季时傿忽然觉得如果梁齐因身后有条尾巴的话,大概都能摇成花了,不免忍俊不禁,但她面上却故作嫌弃地歪过头,“你别那么笑。”   “啊?”   “太傻了!像是别人给个糖就会跟着走的那种憨货。”   梁齐因听着却不见恼,“那也得是你我才跟着走啊,别人不行。”   季时傿哑然失笑,“这么说我是不是还得夸你?”   梁齐因露出一副期待的神情。   季时傿拍拍他的脸,“行了啊,少跟我卖乖,我看这天色,老罗估计已经安排好了,咱们也回去吧。”   “好吧。”   西北的将士们虽说性格豪迈,不拘小节,但也不会真的拉着京城的钦差喝得酩酊大醉,有品级的武将一一露面之后,随意碰了两杯酒,便各自客套完散去。   季时傿身为将帅有自己的营帐,再者男女有别,不需要和其他人共处一室,但梁齐因与旁人不同,诚如季时傿所言,他是家属,可以光明正大地赖在帅帐。   他走进去时被罗笠瞧见,罗笠是土生土长的北方人,为人粗犷,喝多了酒甚至敢和皇帝拜把子,见状眉头一皱,骂道:“那小崽子往哪儿走呢?”   “诶,老罗——”   谢丹臣怕他发酒疯,眼疾手快地拦住他,“你这架势要干嘛呢?”   罗笠指了指前头,“你没看到今儿来的那小白脸钻帅帐里去了吗?”   “什么小白脸……我都问过了,那位就是和大帅有婚约的人,他不住那儿住哪儿?”   “哦——”   罗笠恍然大悟,“原来那是咱大帅的姘头啊。”   谢丹臣:“……你要是被揍了可别说我没提醒你。”   “诶这么说。”罗笠不以为然,一把压下他的肩膀,继续口不择言道:“原来大帅喜欢那样的。”   谢丹臣下意识道:“哪样的?”   罗笠很不客气地歪了歪身子,“长得倒挺俊,不过好像一拳就会被打飞。”   说罢压低声音,“该不会是大帅强抢民男吧?”   “……”   “霸王硬上弓?”   “你怎么知道人家是不是真的弱不禁风,说不定能一拳把你打飞,走走走!”   ,   谢丹臣怕他再冒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连忙捂住罗笠的嘴把他拖走了。   帅帐周围又陷入宁静,昏黄的灯光打在帘子上,烛影跳动,此刻没有外人在,梁齐因便试探着黏到季时傿身边。   “干嘛?”   梁齐因不答,只是抱抱她,将她揽进斗篷里,他太高了,季时傿挨着他时只有脑门露在外面,得把斗篷上的鸭绒毛往下压压才能探出头。   梁齐因先是亲亲她的鬓角,过了会儿又忍不住低头吻她,再用牙尖磨她的唇珠。   季时傿被腻歪得不行,推开他,“别咬,不然我明天怎么出去见人。”   梁齐因不好意思地埋头在她颈肩,半晌忽然道:“阿傿,你瘦了。”   “有吗?”   季时傿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腰,“没吧。”   “我摸得出来。”   梁齐因跨下嘴角,“你在西北肯定没听我的话好好吃饭,我让你多穿衣你也没有。”   季时傿心虚地刮了刮鼻尖,嘴硬道:“瞎说,我每顿两大碗,我只不过是今天热,我才穿得少。”   “阿傿,你知道吗,你每次撒谎的时候都有一个小动作。”   “什、什么?”   梁齐因学她刚才一样摸了摸鼻子。   季时傿语塞道:“……你观察得真细致。”   “我在京城听说了潭城被围困的事情,那我问你,你有没有受伤?”   季时傿飞快道:“没啊。”   说罢又下意识地想抬手,季时傿察觉后堪堪止住,尴尬地觑了梁齐因一眼。   憋了半天终于败下阵,“好吧,有,但就一点,几天就好了,根本就啊——”   话说到一半,梁齐因忽然弯下腰在她小腿上按了按,季时傿疼得双腿一弯,被梁齐因及时捞起来。   “给我看看。”   季时傿不依,“我说了我没事,你就非得……”   “别动!”   梁齐因伸手按住她的腿,神情冷峻,季时傿怵了一下,不敢再狡辩,只好任他将自己的裤脚捞上去。   里面裹了厚厚一层绷带,中间夹着固定骨头的木板,有血迹渗出来,都不用拆开看就知道里面是怎样触目惊心的景象。   梁齐因喉间一紧,张了张嘴想说话又说不出来,季时傿低下头,见他眼眶开始发红,目光晃颤,就知道他肯定又想到前世的事情了,连忙伸手将他拉起来,轻声道:“就是看着吓人,其实只是破了块皮而已。”   “只是皮肉伤用得着上木板吗?”   季时傿抿紧唇,声音低缓,“没事,军医已经看过了,我不疼。”   梁齐因笑也笑不出来,“你真当我傻吗。”   “伤成这样也不知道注意,你现在是年轻,可若再大个十几二十岁,你的这双腿就废了知道吗?”   同样的话军医也跟她说过,季时傿别开目光,“哪有那么夸张啊,我现在照样能活蹦乱跳。”   “那以后呢。”梁齐因缓慢道:“我不能时刻待在你身边。”   说完又突然站起身,季时傿脱口而出道:   “你干嘛去?”   “我去给你弄盆热水来,敷敷脚踝,肿得太厉害了。”   季时傿松了一口气,摆摆手。   待他离开后又不由自主开始想象,梁齐因人生地不熟地要怎样去找热水,军营里都是些五大三粗的男人,说着西北话,他站在中间又突兀又好笑。   季时傿越想越觉得好玩,其实没什么意思,说出来别人都会觉得奇怪,但可能恋人间无论对方做什么,落在自己眼里就是不一样,或许只要看到这个人就会很开心,毫无缘由的。   过了会儿梁齐因终于掀开帘子回来,他将斗篷解下挂在一边,扎起长长的衣袖在季时傿脚边蹲下,小心翼翼地用浸了热水的棉布捂住她肿胀的脚踝。   “烫吗?”   季时傿摇摇头,“不烫,很舒服。”   “下次若是再肿,你也这般敷一会儿,西北太冷了,血液流不通,敷了可能会舒服些。”梁齐因动作轻缓,挪了挪蹲麻了的脚,“夜里会疼得睡不着吗?”   “还好。”   “等什么时候没有战事了,我就将你拘在家里哪里也不准去,我伺候你,待你好好将这些年的伤都养好才行。”   季时傿心里暖融融的,从被热敷的脚踝开始,暖意一寸一寸地涌过四肢百骸,万物回春,她双手撑在床铺上,“我很难伺候的,你得每天给我端茶送水,穿衣梳头,不可以松懈。”   梁齐因顺从道:“你要我怎样都行。”   “水还热吗?”   “还行。”   军营里的床铺又矮又小,不过两个人抱在一起也足够暖和了,帅帐里甚至连炭火都没有,但季时傿的腿今夜居然奇迹般地没有再疼过。   作者有话说:   woc啊我到底为什么越写越长啊,谁懂啊,我一开始只想写个小短篇…… 第122章 除夕   这一年末刚打完仗, 距离年关不过几日,战士们都来不及回家过年,更何况天寒地冻的, 水陆两路都不好走,拖着拖着,大家也只能凑合着在军营里过节。   大概老百姓们也觉得那群在边境站岗放哨的人可怜,除夕这日有许多乡亲往军营里送东西, 大家都刚经历过战争,自然没有什么山珍海味, 只一些素馅的饺子就已经可以说得上是人间美味。   军营里宰了许多牛羊, 早上的时候校场上还有战士在操练, 谢丹臣跑去研究他父亲送来的那批新战备,罗笠正在训练今年刚来的一群兵。   这些人大多都是战争中幸存的孤儿, 年纪都还小, 其实也算不上兵, 只能说是西北军营给了他们一个去处,与真的战士操练比起来显得很小儿科,看上去就有些乏善可陈。   季时傿站在校场外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喟叹道:“这群孩子刚来的时候一个个面黄肌瘦,马步都扎不好,如今这拳打得,倒挺像模像样的了。”   很难说是欣慰还是惆怅, 毕竟原本他们可以待在父母身边承欢膝下,国仇家恨催化出来的志气, 再大刀阔斧都显得有几分悲凉。   小战士们练完基本功, 还要学简单的把式, 西北驻军多与北方部落作战, 惯用刀,他们学习时用的暂时是木刀,罗笠教得很简单,大多是教他们重复劈、砍等几个动作。   季时傿看着看着忽然想到什么,扭头看向梁齐因笑吟吟道:“你会用刀吗?”   “我?”   梁齐因愣了一下,“会一点。”   季时傿好整以暇地侧过身,神情玩味,“说起来,我还从未曾见过你跟别人动手呢。”   说罢咂咂嘴,“有点想象不出来。”   梁齐因失笑道:“怎么就想象不出来了?”   季时傿认真思考了一下,“你看着太斯文了,遇到事情应该能和人讲道理就绝不会动粗吧。”   梁齐因微微抬眉,“也不一定,这只是两种手段,若是以力服人更方便些,谁还愿意动嘴皮子,遇上不识趣的,那不就是对牛弹琴。”   季时傿抱臂而立,闻言噗嗤一笑。   须臾,她突然从旁边的架子上拔下把刀,顺手丢给梁齐因,未等他反应过来便转头对罗笠大喊道:“老罗!过来比武。”   “啥?”罗笠屁颠屁颠地跑过来,顺着季时傿手指的方向,瞄了一眼梁齐因窄他一倍的身形,为难地缩紧脖子,“这不好吧,多欺负人啊——”   梁齐因也不明所以地看向她,季时傿后退两步,“我腿不方便,老罗替我。”   话都这么说了,罗笠只好依言站直,然而动作却漫不经心,勉为其难道:“那好吧,我用木刀,免得大家说我欺负世子。”   “无妨。”   梁齐因适才意识到季时傿是怕军营里的人轻视他,看似一时兴起想要看比武,实则是为了作给别人看。   她的细致总体现于无声处。   梁齐因定了定心神,“我也用木刀吧。”   罗笠不置一词,反正他用什么也打不过自己,待梁齐因换好武器,便二话不说往前砍去,这一击只用了几分力,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这样根本只是逗猫玩。   梁齐因脚下不动,只微微抬手,反压了回去。   罗笠目光一顿,力气陡然加重,梁齐因面不改色地推挡,四两拨千斤似的,木头撞击在一处,擦出的碎屑迸溅开。梁齐因侧身避开罗笠挥下的一刀,借力向上抬,刀锋擦着另一把转了一圈,将罗笠的攻势彻底压了下去。   他用的都是巧劲,罗笠本就力大如牛,更甚魁梧的东鞑武士,与他比力气实在不讨好,但罗笠为人不够机敏,往往莽撞,梁齐因不肖如何细想,只过了几招便找到缺口,静观其变了片刻,忽然低下身,弯刀横握,擦着罗笠的臂膀扶摇直上,刀面压下他的手,刀剑从他的脖颈处走过。   罗笠瞳孔一缩,顿时僵立住,木刀脱手摔落。   季时傿放下抱于胸前的两只手臂,一刹那间脑海中似乎有什么猝然浮现,风雨交加,电闪雷鸣,也是同样的招式,凝血冰寒的刀刃划开了群狼的脖颈,豆大碎玉般的雨水砸在心头。   她一定在哪里见过。   而在她愣神之际,梁齐因已经向罗笠颔首示礼完,他将木刀还给校场的孩子,转身往季时傿的方向跑去。   “阿傿,发什么呆呢?”   季时傿回过神,错愕地看了他一眼,张了张嘴,只是未等她开口说话,罗笠便苦拉着脸跑过来,脸红得像是猴屁股,“先前对世子有所怠慢,我就一粗人,您别见怪。”   “没有,是罗将军手下留情。”   罗笠摸摸后脑勺,“说起来,世子的刀法真厉害。”   梁齐因面有局促,振振有词道:“没有没有,只是一些花拳绣腿的假把式,看着好看罢了,根本不能上阵杀敌的,罗将军的才是真功夫。”   说罢还比了个大拇指。   罗笠没什么心眼,三言两语被他说服,一改先前愁眉苦脸的神情,甚至抬手拍了拍梁齐因的肩膀,嘿嘿一笑道:“那是自然,若是世子想学,也可以来找我的。”   季时傿一言不发,听到梁齐因睁眼说瞎话的时候心里不由道:倘若方才他用的是真刀,且没刻意收力的话,罗笠的头怕是都在地上滚了好几圈了。   “行了老罗,你接着教他们去,今儿除夕,早点结束,让大家去吃饺子。”   “好嘞。”   季时傿伸手拉住梁齐因,“走,回帅帐,我有话同你说。”   梁齐因不明就里地跟着她,还以为自己刚刚哪里表现得不好,让她觉得丢人,岂料一进去季时傿便按着他在床铺前坐下,随后开始扒拉他的袖子。   “阿傿做什么?”   季时傿不答,用力将他的衣袖推高,一直到上臂的位置,那里清晰地显露出几道疤痕,分明是兽爪所伤。   之前二人坦诚相见的时候,只点着盏小灯,或是根本不点灯,所以季时傿只模糊看到梁齐因手臂上有疤痕,但不知道是何所致。   “这伤……”   季时傿喃喃了一声,伸手抚上,“是不是从前春蒐时被狼抓的?”   梁齐因一把攥住她的手,眼睛明亮,“阿傿,你是不是想起来什么了?”   “唔……有一点儿。”   季时傿回想一番,“记起我为了救庆王受伤,所以那天晚上在山洞里抱我的是你对不对,戚二还说是我做梦,他果然说错了。”   “看来徐大夫给你配的药很有效,你已经在渐渐地恢复记忆。”梁齐因抬手摸了摸她的后脑勺,“这里还疼吗?”   季时傿摇了摇头,“想东西的时候才疼。”   “那就不要想了,慢慢来,想不起来也没关系。”   “诶,你当时怎么不告诉我?”   梁齐因顿了顿,“因为当时的你还不喜欢我,我不该触碰你,所以是我冒犯,对你失礼,便不敢让你知道。”   季时傿不禁牵起嘴角,“那可不一定,说不准那个时候我就已经喜欢上你了呢?”   “会吗?”   梁齐因想了想又否定道:“不会的,你肯定不喜欢我。”   季时傿垮下嘴角,“你干嘛这么说,我以前对你不好吗?你跟我说实话。”   “也不是不好……就是……”梁齐因有些难以启齿,这好像是翻旧账一样,“你对谁都笑脸盈盈的,唯独对我不笑,也从来不和我说话。”   季时傿一愣,“为什么?”   “大概你并不满意我和你的婚事吧,是我不够好,我不如他们会讨你开心,我也不会说好听的话,而且以你的性格肯定不喜欢莫名其妙被定亲。”   季时傿若有所思,这好像还真是她能做出来的事情。   梁齐因说着说着竟有些不好意思,埋首在她颈肩蹭了蹭,极小声道:“阿傿,其实……每次看到你和戚二他们在一起,被你无视,我也会很难过,会伤心。”   “唔……”   季时傿犹豫了一下,“还有这种事?”   梁齐因喃喃道:“是啊,你以为呢?我也是人,是人就会伤心嫉妒,我当然怕被喜欢的人退避三舍,更何况我从小就很想早点见到你。”   “从小?你小时候就对我图谋不轨!?”   “不是!是憧憬,依照婚约,你是除了我师长之外,对我最重要的人,我自然想亲近你。”   “哦~”季时傿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那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你是什么想法?”   梁齐因抿唇凝思,忽然仰头碰了碰她的嘴角,虔诚道:“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好看千倍万倍,活泼可爱,我很喜欢。”   这下不好意思的成了季时傿,她眨了眨眼睛,嘀咕道:“谁说你不会讨人开心,这说得话简直不要太好听。”   梁齐因没听清,“阿傿你刚刚说什么?”   “没什么!”   季时傿适时转了个话题,“说不定等你下次见到我的时候,我已经什么都想起来了。”   “好啊,我等着。”   话音落下,外面便蓦地传来欢笑声,闹哄哄的,“年夜饭好咯!”   梁齐因轻声道:“该出去吃饺子了。”   季时傿从他腿上站起来,“那我们快出去。”   “等等。”   梁齐因伸手将她拉回来,眼里满是笑意,语调微扬,“亲一下再走吧。”   说是年夜饭,当然比不上京城贵族们吃的那些精致小碟,但相比较往常众将士们可以算得上吃糠咽菜的伙食,今夜已经可以说是极为丰盛。   当然除了大家包的那些奇形怪状的饺子之外,是可以这么说的。   军营里的人基本都不会做饭,负责炊事的士兵平日里也不会做这种工序复杂的食物,真要兼顾起每个人的食量,光他们根本包不完,因而很多都是战士们自己动手,教他们的是潭城一战中又立了功的樊徊璋。   季时傿从案前扫了一眼,嫌弃道:“这谁包的啊?”   罗笠从面粉堆里探出头,“我!咋样?”   “你要煮面皮菜粥吗?”   众人哄堂大笑,罗笠脸红脖子燥,凑到一旁看谢丹臣面前的砧板,挤眉弄眼道:“嘿哟,谢丹臣包得比我的还难看,你这啥啊,菜□□啊?”   谢丹臣一脸难堪,手指上黏着稀巴烂的面糊,大吼道:“老罗,我看你六十板子真的打少了!”   季时傿从他们面前走过,前头有人在烧水,后头樊徊璋正在包饺子,一身面粉,手指抡得快要冒烟。   原本樊徊璋年节本想回老家同妻女一起过的,但今年战事来的突然,打乱了计划,更何况江水结冰,坐不了船,便只能留在西北,等来年开春了再回去。   他为人亲和温厚,像个老大哥一样,洗衣做饭样样精通,打起仗来也不赖,久而久之军营里的人都喊他樊大哥,开起玩笑来甚至老妈子也喊。   “樊大哥,水烧开了!”   樊徊璋立刻回头道:“诶,来了!”   说罢招呼四周的人,“快快快搭把手,下饺子了!”   罗笠捧着自己面前的那一盘跟上,后厨烧水的士兵一看,嚷嚷道:“你这啥啊!下面疙瘩吗?拿走拿走!”   “你有眼不识泰山啊!会不会识货啊?”   桌子前的包好的饺子都已经下锅,一溜烟地溅起滚烫的开水,罗笠还在往前凑,争着要把自己那盘奇形怪状的饺子下下去,敦厚如樊徊璋也忍不住破口大骂道:“你要死啊,小心开水烫掉你的猪皮!”   谢丹臣震惊地探头,“天呐,原来樊大哥也会骂人。”   罗笠气鼓鼓地转过身。   大家在校场上摆好桌椅,煮好的饺子一轮一轮地端出来,很快又被洗劫一空,整个校场上都是欢笑声,大家挤在一起,平时在战场上过命的兄弟也能为了一个饺子打起来,罗笠早就不知道和人过了几回招了。   季时傿坐在一旁看他们打闹,见喝傻了的谢丹臣歪七扭八地同人碰拐,被罗笠一腿蹬得翻了个跟头,笑得狂拍大腿。   梁齐因转过头盯着她的侧脸,人声鼎沸中,在他眼里全部都渐渐褪去,世间种种,他好像只能看到这一个,她笑,自己便也跟着笑。   “阿傿。”   “嗯?”   季时傿随即转过头,周围那么吵闹,梁齐因本来只是轻声一喊,没想到她会有回应,一下子有些愣住。   “阿傿。”   “叫我干嘛呀?”   梁齐因不住轻笑,“阿傿。”   季时傿歪过头,“干嘛?”   “新年快乐。”   话音落下,远处的天空中忽然爆发出一阵巨响,接着是一连串的烟花猝然绽放,将半个西北的天空都点亮。   季时傿清晰地从梁齐因的眼睛里看到自己,也看到自己的身后绽开的绚烂烟花。   她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心花怒放,噼里啪啦的比外面的声音还要震颤心神,不由嘴角牵起,也笑道:“你也新年快乐,齐因。”   各州城的上空在同一个时间艳丽成绮,成元二十五年和成元二十六年在这一刻轮换,所有的一切都跨入了崭新的使程。   梁齐因却在此时忽然拉住季时傿的手,“要不要放烟花?”   季时傿怔道:“啊?”   “走。”   梁齐因牵起她的手,沸腾的人声逐渐远离,待到了空旷处,跟变戏法似的掏出来一把小烟花。   季时傿哑然失笑,“哪来的?”   “昨日同你逛商路时顺手买的,要不要?”   季时傿伸出手,“来。”   梁齐因用火折子点燃引线,军营重地有辎重,不能纵火,因此也不准放烟花爆竹,但梁齐因给她的这个很小,甚至算不上烟花,季时傿只在几岁孩童手里见过。   小小的一朵,在她手里盛开,好像她将夜幕中巨大闪烁的烟火攥入掌心,季时傿想,她已经多少年没有玩过这个了?好像从她戛然而止的少年时代开始,所有有关天真无邪的东西都在那时抽身离去,她前所未有地想要感叹,重生真好。   “齐因你看,我可以舞龙哦!”   “我也能。”   “你舞得没我的长,啊熄了——”   “没事,再给你一根!”   空旷的校场背面,两个身影又追又赶,烟花点了又灭,人间最盛景,不过如此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喝多了酒的罗笠绕到后头吹风,酒香熏眼,也没看清前面有什么,烟花上飞溅的火星子猝然落到他发顶,烫得罗笠跳脚大骂道:“谁啊,要把你老子烫死啊!”   季时傿一惊,被一旁的梁齐因及时拉进角落里,罗笠转悠了半天没瞧见人,摸了摸头顶,骂骂咧咧地回校场喝酒了。   梁齐因听着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突然低低一笑,“阿傿,你知道我们刚刚那样叫什么吗?”   季时傿正趴在墙边张望罗笠有没有走远,闻声回头道:“什么?”   梁齐因望向她,低声道:“共犯。”   轻飘飘的两个字,却如乱石坠地,季时傿的心像急雨中被惊扰的湖面,不受控制地荡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铺天盖地的吻兜头罩下,手里的烟花棒掉落,季时傿抬手将梁齐因的脖子压低,在四下无人的角落里,任何一点动作都可以理解成无声的撺掇。   ——补全字数——————   最后还有一段剧情,为什么总在半夜锁我,还差两百字补全字数,聊一聊这本书,新封面在做了,大概还有多少字完结我自己暂时都没个概念,或许很快或许还有很长一段东西要写,我真的话很多。   认识到不能一时兴起就开文,连个大纲都没有,每一章的剧情我都只比读者朋友早知道几小时,因为每天都在现编,所以经常会有剧情跳脱的地方orz,大概完结之后会进入漫长的修文时期……   OK我好像胡扯完了,后来看到这的友友直接划过这一大段不知所云的话,往下还有一段剧情哦,以分界线为起始。   再补全一下字数。   梁齐因捉住她的手,又这样又那样,用鼻尖蹭着她的脸,唇齿触碰时含糊地说,“阿傿,我真的……”   “什么?”   梁齐因沉默了一会儿,良久才道:   “解锁啊求求了……”   ————字数不够了————唠个嗑吧,晚上好,都吃了吗?最近一直在隔离,好忙好忙,状态也好差,感觉写cp还是不能太早就解决完所有矛盾,不然后面就老夫老妻的寡淡无味好像也没啥好写的了over   ——————————   押送军饷的官员过了年不日就要回京,满打满算也不过在西北待了三天而已,除夕夜短暂的松懈后,西北驻军又将回到高度警惕的状态当中。   谁也不知道往后会发生什么。   季时傿与一众大将在城外送别钦差队伍,隔着几步远朝梁齐因淡淡道:“回了京,记得替我向姐姐道新年好,还有沈先生。”   梁齐因点点头,“知道了。”   “你在西北要多穿衣,记得按时吃饭。”   “嗯。”   季时傿转了转眼睛,半晌道:“要是年初这两个月鞑靼能安生不犯边境的话,我清明或许能请旨回京。”   “好。”   “嗯……你、你也照顾好自己,好好准备秋闱知道不?”   梁齐因依言颔首,那边钦差都在看着,没时间等他们腻歪,季时傿摆摆手,梁齐因便随队伍上马准备回程。   “走了。”   等他真的扬了扬马鞭,季时傿又突然出声喊住他,梁齐因转过身,神情不解。   岂料季时傿竟对他做了个简单的口型,梁齐因愣了片刻,一字字看出她在说什么,倏地咧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那口型很简单,就五个字。   “我也好爱你。” 第123章 新年   成元二十六伊始, 短暂的年假过去之后,百官又重新上职,由于去年年底江南等地许多官员被罢免, 再加上每年的官员考查等等多种原因,新旧年岁的交替之际往往是吏部最繁忙的时候,因为要重新任用官员以填补前年多出来的空缺。   经过去年的一系列事情之后,端王党安生了几个月, 成元帝勤于政务,其中不可谓没有太傅沈居和时常规劝的功劳, 自新年伊始, 朝中便有了欣欣向荣的趋势, 清贵趁机大举革新,在江南实施的新政得以推广至全国。   肖顷因着被参劾以及收拾族人遗留下来的烂摊子, 不得不韬光养晦了数月, 廖重真没有他们的协助, 还连续不断地遭受言官的攻击,早已在朝中站不住脚,不得不安分守己地当回了一个王朝的吉祥物。   没多久,玉兰花到了花期,整个嵩鹿山的后山充斥着玉兰花淡雅的香气,这一年又逢三年一次的秋闱,各地书院早早开始备考, 每日藏书阁里都挤满了人。   满打满算起来,梁齐因已经重生了一年, 这一年发生了太多让他始料未及的事情。   西北的战事已平, 鞑靼的首领挲摩诃灰溜溜地钻回了老巢, 以季时傿寄回朝的信上来看, 此次战败,鞑靼大概要休养生息好几年。   年底的时候,梁弼因为京兆尹那次查府受了惊一病不起,他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但平日里不仁义的事情做得太多,累计起来光心虚就能将他自己耗死,偏巧今年冬日严寒,一病病到了开春也未见得大好。   本就多事之秋,梁齐因也不想平白被塞麻烦,火速收拾了庆国公府内见势不对就蠢蠢欲动的各类女眷,彻底坐稳了世子之位,倘若梁弼挨不到秋闱的话,他或许会先袭爵。   梁弼虽然还没死,但庆国公府实际上已完完全全由他掌控,除了准备科考,打理家业外,梁齐因还在着手将白风致的户籍从梁家脱出,以免将来梁弼死后,二人的名字还要放在一起。   这般无惊无波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二月,每年二月皇帝都要至先农坛行亲耕礼,一是为了向先祖上天以示诚孝,二是“劝农”,即鼓励农耕,显示王朝对于农业的重视。   实际上可以说是一场以帝王为主角,围绕他所进行的大型演戏。   亲耕的时间及流程交由礼部擢选,二月初的某个吉亥日,成元帝着礼服至先农坛,率领百官祭祀后便要开始亲耕。教坊司的优伶扮演风雨雷神,先农坛下围着百名从皇城附近挑选来观礼的农民。   在礼部尚书等各个堂官的跟随下,成元帝作势在籍田内推犁行动几个来回,接着只等官员们效仿他耕耘的动作,再过片刻,优伶扮演的农民向成元帝献上成熟的五谷,先农坛下众人高喊万岁,亲耕礼便算完成。   每年都是同样的流程,但今年却出了变故,在成元帝刚下籍田不久,还未曾推犁完时,原本碧空如洗的天色便倏地墨云滚滚,四下礼官还没来得及作出应对措施,暴雨便猝然倾盆而下,将整个先农坛的所有人都淋得狼狈不堪,尤其是刚刚还在耕地的成元帝。   礼部直属的司天监敲定亲耕日期,原本是晴空万里的吉亥日,却突逢大雨,将好好的大典中断,这可以说是一个很不好的兆头,更何况亲耕的皇帝在籍田里淋成落汤鸡的模样被先农坛下观礼的百姓看见,有失皇家威仪。   成元二十六年的亲耕礼中止,圣上大怒,降罪负责典礼的数个官员,其中首当其冲的便是礼部尚书谭桐,因为他的疏忽,导致天子亲耕没有选到一个合适的吉日,才会发生今日这般让人无措的事情。   谭桐因此被迫递了辞呈,礼部有几名官员也同样被革职,这件事情不可避免地牵扯到了内阁首辅戚方禹,因为他和谭桐系同一年的进士,且他们二人的夫人过去还是手帕交。   因为这一层关系,便有人开始参劾戚方禹,他虽历来在朝中威望素著,但他为人太过古板清正,治下甚严,过去在地方任职的时候曾有许多人遭他斥责,后来戚方禹成了首辅也依旧如此,油滑惯了的京官在他手底下往往不敢太放肆。   不过成元帝倒不会愚蠢到因为这样的缘由就罢免他,因而通过谭桐对戚方禹进行攻击的方式并没有真的对他本人起到什么影响,除了谭桐被迫辞官。   礼部尚书之位的空缺很快被其他人填补,亲耕礼这段插曲暂时告一段落。   惊蛰过后,春雷乍动,天干物燥,藏书阁里的书需要搬出来曝晒,沈居和离开之后,他过去的好友有时会来给学子们授课,但大多年纪都大了,登山不方便,梁齐因自己也有事要做,便从其他地方请了老师来教导他们。   去年的东坊书院因为蔡垣的那件事败了名声,书院也因此难以为继,闹事的学生没了去处,便一并来了泓峥书院就读,整个书院上下百来人的吃穿用度都是靠梁齐因一人供给。   因着世道艰辛与学生多为寒门所致,官府拨款与膏火便都不稳定,创办学院基本就是自掏腰包,沈居和太傅致仕却一穷二白,梁齐因也几乎是将名下的多处产业都搭了进去。   三月中旬,他正在藏书阁教几名学生如何修复书籍,是日艳阳高照,只穿着几件薄衣都觉得有些炎热。   “你们夜里读书时要当心些,近来气候干燥,京城里有多户起火,伤亡不小。”梁齐因一边巡视着学子们练习的情况,一边轻声道。   闻言学子们交谈起来,“我听说宫里也起火了,差点烧了一整座宫殿。”   “宫里也会起火吗?”   “废话,皇宫不也是人建的,又不是瑶台仙宫,当然预防不当就会走水啊。”   “不过好像因为那个姓廖的道士及时改变了风向,才没有波及到陛下所在的养心殿。”   “嚯,那个方士竟还会操控风?”   说话的学子一脸怔愕,转头看向梁齐因,“先生,您知不知道那个姓廖的方士啊?他是不是真的会呼风唤雨啊?”   梁齐因凝神不语,宫里走水的这件事情他倒是听说过,发生在三月初,走水的地方是长乐宫,原系是废太子生母李氏的住所,他得到的消息,比这些学子们知道得要更为细致一点。   废太子被改封庆王前往封地后,李氏被降位分囚禁,去年廖重真便提到过李氏不祥,只不过当时她已被打入冷宫无人在意,没想到时隔几个月,她过去居住的长乐宫竟然会突然起火,甚至牵连不远处的养心殿。   若非廖重真及时出现借东风一改火势,那日宫中走水,被烧的就不只是养心殿了。这下阖宫上下都相信李氏是不祥之物,成元帝果然将她残忍地秘密处死。   廖重真救驾有功,近来又有复宠之势,只不过朝廷内外都看着,沈居和还在,成元帝不敢突然又提起让廖重真恢复天师尊位的事。   所谓借东风,大概是早早预判了气象,只怕这火都来得蹊跷,只不过春秋天干物燥,走水之事并不稀奇,没人细究罢了。   梁齐因回过神,淡淡道:“凡胎□□,倘若他真会这些,不早就羽化登仙了。”   “也是哦。”   学子们频频点头,不置可否,他们话题跳转得很快,转而又有人道:“不过说起来,好像已经快两个月都没下雨了,连春分都没有,今年的收成会不会不太好。”   “我感觉会,去年闹水灾,今年又干旱,流年不利啊——”   学子们多为十几岁的少年,正处于开始成熟又没有完全褪去青涩的年纪,对于国事朝政时常毫无保留、毫无顾忌地自述己见,观点大多有失偏颇,需要引导。   梁齐因出声打断他们愈渐放肆的交谈,“好了,既然你们谈到干旱,那回去便写一篇有关预防治理旱灾的文章给我。”   话音落下,旁边的学子个个怨声载道,“啊——又要写文章。”   “什么时候交啊先生。”   梁齐因想了想,“等过几日我上山的时候交吧。”   其中一个学子抬头道:“先生这几天不来了吗?”   “不来,过几日是沈先生亡母的忌日,他要离宫祭奠,我去接沈先生。”   沈居和因为年老体弱,不便每日进出宫,成元帝的便恩准他可以住在宫里为皇子讲习,有时也会参加经筵。   像母亲忌日这样重要的日子,他是肯定要出宫的,因他年老不便,身边便需要人时刻服侍着。   “好吧,我们会在先生回来之前将文章写好。”   梁齐因点点头,“嗯,继续齐栏吧。”   修复书籍的教学持续到傍晚,正好太阳下山需要将晾晒的书本收回来。梁齐因让学生们先去吃饭,他慢慢将没放好的书摆正,谁知刚做完一切,陶叁便突然满头大汗地冲进来,喘着气慌乱道:“公子,宫里出事了,沈先生被陛下杖责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不用隔离了美滋滋嘿嘿 第124章 料峭   三月的时候京城里迎来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倒春寒, 惊蛰过后,满山遍野的春笋未等得及冒尖,料峭东风便毫无预兆地扑袭而来。   宫人们又重新换上了冬装, 去年收成紧,银骨碳都不够分发至各宫处,柳美人年底有了身孕,被晋为婕妤, 搬居皇宫南边的榕春苑。因着她怀有皇子的缘由,阖宫上下所有的用度都以她为先, 最值钱的银骨碳自然也是大把大把地送过去。   一方超支就会导致其他地方紧缩, 九皇子便是薨于这个冬日, 他的母亲茹嫔一连数月日日不断跪在佛像前,没等到儿子好转反而等到柳婕妤搬入榕春苑。   茹嫔整日以泪洗面, 夜半时常能听见皇宫南边传来哭声, 也有人看见赤脚的茹嫔抱着皇子遗物游荡在宫道上, 成元帝不愉,因而将茹嫔禁足,以免冲撞了有孕的柳婕妤。   榕春苑的哭声一直持续到三月底,在茹嫔被成元帝下令禁足的那一日戛然而止。柳婕妤怀胎四月,正是不适最严重的时候,成元帝时隔多年有子,对她宠爱有加, 时不时地便会驾临榕春苑看望她。   这一日云销雪霁,浮光跃金, 地面上流动着窗棂斑驳的疏影, 门外传来内侍的通传声, 御驾亲临, 与阴冷毫无人气的主殿不同。   偏殿离得近,从这里甚至能听到不远处的交谈声,茹嫔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缓缓地梳着头发,镜子里的人面色苍白,身形清减,未着佩饰锦服,却别有一番风流弱态。   她梳完头便倚在半开的窗户前,雪地上跳动的金光印在她眉眼间。偏殿很快有人走出,内侍弓腰立在一旁,成元帝大步跨过门槛,帝王御辇停在殿外,他本欲离开,目光却无意间一扫,倏地停在了一方小窗轩上。   美人多丰肌秀骨,黯然垂泪、眉萦愁思的美人则更胜柳亸花娇,成元帝不由自主走上前,待面前覆上一层黑影,倚在窗前的茹嫔才陡然回过神,眼底泪光一闪,娇身一颤,“陛下……”   成元帝心里生出几分怜惜,隐隐想起茹嫔这般神伤的弱柳之态究竟因何而起,他暗自轻叹一声,伸手扶起她,“你身子弱,不用行礼。”   “你还怨朕吗?”   “妾不敢。”   成元帝缓声道:“这些日子朕关着你,也是为了你好,嘉祺已经没了,你再无法接受也没有用,明白吗?”   茹嫔低着头,眸中的情绪看不清晰,眼角带泪,两撇弯眉轻颦,低声道:“妾明白陛下的良苦用心。”   “嗯,你明白就好。”成元帝扶着她纤细的手臂,“当年你刚进宫,朕便喜欢你这柔茹温顺的模样,所以赐了你这个封号,朕谅解你初经丧子之痛,过去你如何朕便不再同你计较,如今你幡然醒悟,朕还会奖赏你。”   “孩子嘛,还会有的,知道吗?”   茹嫔敛衽一礼,轻声细语道:“妾多谢陛下宽容大量,妾深知从前太过任性,陛下,让妾为您奉茶赔罪吧。”   成元帝对她的识趣感到欣慰,闻言也就屏退宫人,留宿在榕春苑内。   夜半时分,窗外融化的雪水从屋檐滑落,声音紧迫急促,如同滴漏一般,顺着窗棂缝隙钻入殿中。   风摧窗动,烛火已经寿终正寝,茹嫔站在榻前,及腰的乌青长发垂在肩后,像是一段流滑柔顺的织锦,在黑夜中更甚吞人的深渊。   平稳的鼾声从榻上传来,茹嫔盯着男人模糊的脸,忽然一把将锦被捞起,猛地按在他的口鼻上。   窗外大雪压枝,终于承受不住,“咔哒”一声折断在地。   成元帝仓皇惊醒,剧烈挣扎起来,瘦弱的茹嫔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双目通红,恨意几乎要溢出眼眶,她死咬着牙关,紧紧按住棉被,整个宫殿内都回荡着沉闷的呼救声。   成元帝挣扎间动作越来越迟缓,就在茹嫔快要得手时,成元帝一脚将榻边垂挂的腰带踢落,金属重重撞击在地上,殿外守夜的内侍宫女冲进来,陈屏率先推开门,陡然见殿内景象,两眼一黑差点跪倒在地。   “陛下!”   整个榕春苑骤然亮如白昼,太医将殿内围得水泄不通,肖皇后连衣衫都未穿好,焦急地来回踱步。   成元帝气息将绝,面色红胀,昏迷途中甚至手还会时不时痉挛,这场历朝历代鲜有发生的后宫妃嫔刺杀皇帝的事件,如同一鼎大钟将阖宫上下敲醒。   肖皇后及时封锁了消息,在殿内来回走动的时,脑中飞快地盘算如果成元帝今夜死了该怎么办。端王还没有被立为太子,若要登基是否会名不正言不顺。   良久,她终于琢磨出了万全之法,里面太医们束手无策,没人敢下手,肖皇后稳定下来,召来亲信道:“去把廖重真叫来。”   很快,一个白须道人便挎着拂尘在内侍的带领下走进,他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在太医配合扎针下,后半夜,成元帝终于悠悠转醒。   肖皇后跪伏榻边,声泪泣下道:“陛下——”   成元帝受惊过度,脸色到现在都没有缓过来,他的鼻骨在挣扎之余被茹嫔打歪,两眼迟迟无法聚焦,手还在微微抽搐。   肖皇后担忧道:“廖天师,陛下这……”   廖重真摸了摸胡须,垂首道:“陛下乃真龙天子,王气护身,老道已经施法驱邪,陛下不会有大碍。”   话音落下,成元帝便眼白一翻,瞳仁渐渐恢复神采。   陈屏喜道:“陛下醒了,陛下醒了!”   “陛……”   肖皇后刚要上前说什么,成元帝突然挣扎着抬起手斥退她,“你们都下去,把那个……那个贱妇给朕带上来!”   他浑身上下已是压不住的怒气,就像是一个濒临爆发的炮筒,每一个字的尾音都带着浓重的杀气,肖皇后一抖,连忙站起来,推了推身旁的内侍,“去……把茹嫔带过来。”   说罢,殿内众人齐齐退下,内廷侍卫架着被捆缚的茹嫔进殿,摁着她的肩膀让她跪下。   成元帝扶着榻站起,因为情绪太过激动而导致身体晃了晃,他眉眼间满是郁气,脸色阴沉得如同大雨将至前灰暗的天幕,一触即发。   “茹嫔,你要造反吗?”   “妾不敢。”   “你不敢!?”   成元帝的声音骤然提起,“你今夜在做什么?朕哪里对你不好?哪里对不起你,竟让你如此恨朕,让你连弑君这种事情都敢做得出来?!”   茹嫔跪在地上,同样的脸,面上却不悲不喜,月光垂落在她脸上,如同死灰一般寂静。   她轻笑,“为什么恨,陛下,难道您自己不清楚吗?”   成元帝梗着脖子,青筋像是快要冲破皮肤,“就因为嘉祺的死吗?那也是朕的儿子,朕也心痛,但事已至此,这么多日了你为何还沉湎不肯回头?朕已经赏赐了你,补偿你,朕对你还不够好吗?你到底要如何!”   茹嫔抬起头,脸上挂着讽刺的笑,“陛下,原来您也知道嘉祺是您的孩子,那他病重喊痛,苦苦哀求想见父皇一面的时候您在哪儿?榕春苑阴寒如同冰窖,嘉祺在我怀里渐渐冷透的时候您在哪儿?”   “您不是在宠信新进宫的美人,就是在道观里求仙问药,妾在养心殿前跪了一天一夜,都求不来新的银碳,妾唯一的孩子病入膏肓,您却让我照看有身孕的柳婕妤。”   茹嫔声声泣血,倔强的瞳孔被泪水浸润,心脏绞痛,按着胸口声嘶力竭道:“您说,您初见妾时,觉得妾柔茹温顺,难道是妾愿意变成现在这样子的吗?陛下,妾真的很恨您,您有后宫佳丽三千,有许多个子女,可妾只有嘉祺一人,孩子是可以再有,可嘉祺却永远没有了……”   成元帝按着桌子,伸出的手气急发抖,“朕是皇帝!是九五至尊,你在用什么身份跟朕说话,好,就算你说得这些是朕有失公允,可朕不是补偿你了吗?你做什么样子给朕看,你在榕春苑闹疯病,对朕不是冷脸便是哭哭啼啼,朕念在你丧子之痛的份上朕都不跟你计较,朕原本以为你今日终于幡然醒悟,可你就是这么对朕的吗!”   茹嫔绝望地闭上眼,“陛下,一个刚失去孩子的母亲,她会愿意侍寝吗?在您眼里,妾不过是个玩意,您真的在乎过妾心里究竟想的是什么吗?”   成元帝忽然冲上前,一把擎住她的下颚,冷然道:“你到现在是不是还在懊恼刚刚没能杀了朕?”   “是。”   成元帝目眦欲裂,一脚踹在她心口,“贱人!”   茹嫔本就体弱,被踢得翻了出去,脸上血色瞬间褪尽,胸口凹下去一块。   “来人!”   成元帝在殿内站直,整张脸都陷在阴影里,陈屏胆战心惊地走进宫殿,头也不敢抬,“奴才在……”   “茹嫔身负妖邪,祸乱后宫,于国祚有危,即刻割舌,拖出去,凌迟。”   榕春苑这一夜的宫变被封死了消息,真实情况究竟是什么一点也没有传出去,众人只知道是茹嫔丧子之后体阴被邪祟附身,神志不清,差点伤了龙体。   廖重真开坛做法,阖宫上下都紧随其后焚香烧纸,去除邪祟。成元帝受了惊,从那夜之后落下病根,他对廖重真所言的“真龙天子,王气护身”一说深信不疑,觉得是自己之前虔心求道有效,于是连夜提拔了廖重真,沈居和等言官数月的规谏一下子毁于一旦。   宫变第二日,因倒春寒引起的大雪彻底消逝,道路不再结冰,皇子重新开始至文华殿读书。   过去,成元帝子嗣单薄,文华殿内只有八皇子与九皇子两位皇子就读,后来九皇子薨逝,文华殿只剩下八皇子一人,由沈居和、戚方禹以及几个阁臣分别教导。   八皇子跪坐在筵席上,面前沈居和正在看他近来的书法,刚要开口点评,便见他垂着头,目光游离,不知道在想什么。   沈居和放下手中的宣纸,平心静气道:“八殿下今日有些心不在焉。”   八皇子回过神,身形一颤,立刻低下头,“对不起,先生,学生知错了。”   沈居和不答,八皇子对这个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很敬畏,见状伏下身,将双手伸出摊开,“先生责罚我吧。”   “八殿下从未这样过,比起责罚,臣更想知道,是什么缠住您的心神,让您无法专心。”   八皇子抿了抿唇,忽然抬头道:“先生,您见多识广,那您认为,这个世上真的有妖邪吗?”   “有。”   “在哪儿!?”   “在人的心中。”   八皇子怔然,“学生不懂。”   沈居和慈声道:“殿下读过佛经吗?”   “只读过一点……”   “在《大智度论》里有讲到一句话,‘夺慧命,坏道法,功德善本,是故名为魔’,这里的魔指的就是人心中的邪恶,换句话来说,即不加约束的欲望。”   沈居和继续道:“殿下提到的妖邪也是如此。”   八皇子似懂非懂,“那么所谓的邪物即是人心险恶,所以世界上根本没有妖邪?做坏事的其实都是欲望太甚的……人?”   “官员贪墨,会致民生凋敝;将军鲁莽,会致丟城失地;帝王独断,会致君臣否隔,纲纪废弛,这些都是欲望不加约束的后果。”   八皇子若有所思,“那么,越是上位者便越要约束己身,才能对下位者言传身教是吗,先生。”   沈居和面露赞赏,“是,殿下,道义存于心中,身体力行,这对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只是身居高位者往往要承担更多责任而已。”   “学生明白了,多谢先生。”   “那么,是什么让殿下想到了这样的问题?”   八皇子小小年纪背脊挺直,双手在大腿上放平,犹豫了一番道:“以前学生和嘉祺一起读书,后来他……文华殿便只剩我一人了,茹嫔娘娘从前对学生很好,嘉祺薨后她伤心过度,学生今早来文华殿前原想去探望她,但……”   他声音越说越小,“我听到宫人说,茹嫔娘娘被妖邪附体,差点伤了父皇,是廖天师及时救下父皇,父皇醒来很生气,怕妖邪会继续伤人,所以将茹嫔娘娘赐死了。”   沈居和神色一顿,今早成元帝确实没有上朝,说是春寒伤了肺,要修养两日。   沈居和忽然起了不好的预感,“陛下人呢?”   “父皇龙体受伤,廖天师给父皇吃了仙药,父皇已经好了,或许在养心殿吧?学生也不太清楚。”   话音刚落,沈居和便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站起来,八皇子伸手扶他,“先生要去哪儿?”   沈居和摇摇头,“殿下继续温书,老臣找陛下有事商谈。”   八皇子依言重新坐下,“好,先生,您去吧,您慢些。”   沈居和急忙推开门,文华殿至养心殿隔了很长一段距离,他走得很艰难,甚至急到乘坐轿辇。成元帝从前特许他在宫中可以以此代步,但沈居和认为这是僭越,有失为臣之责,一直步行,今日实在急了才会乘轿辇。   宫道上的宫人正在清扫落叶污泥,成元帝并不在养心殿内,待沈居和一番追问之下,殿外宫人才道:“陛下去了南华苑。”   成元帝不再执着于给廖重真打造蘅阳宫后,廖重真就改住南华苑,君王退步,且他后来不再经常召见廖重真,言官便也睁一只眼闭只眼,没有直言进谏让他将廖重真驱赶出宫。   如今成元帝御驾亲临此处,还能有什么缘由?   先有司天监擢选吉日失策,后有长春宫走水,再加上昨日之事,只怕他如今对廖重真的态度又死灰复燃,且比从前更甚。   沈居和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进南华苑,颤声大喊道:“陛下,不可啊——”   成元帝坐在丹炉前,背对着大门,闻言转过身,“太傅怎么来了?”   “陛下,您是一国之君,怎能迷信方士,太过崇尚道教而将朝政国事全部抛之脑后?”沈居和走上前跪倒,面色焦凝,“陛下,臣子会怎么想,百姓会怎么想,外敌会怎么想?”   “朕没有忘记朝政。”   成元帝弯下腰,试图扶起沈居和,忽然道:“太傅,你觉得朕是一个好皇帝吗?”   沈居和顿了顿,这样的问题就如同一条白绫一般递过来,沈居和还未有反应,角落的陈屏便先“噗通”一声跪倒。   “陛下励精图治,整肃朝纲……”   “既然太傅觉得朕是明君,倘若朕真与天地同寿,那么我大靖山河将延续万万年。”   沈居和面色猝然僵住,失神道:“陛下……”   成元帝站起身,背影看上去雄姿英发,张开双手,“朕不仅要名垂千古,此后千年万年,朕都是这世间唯一的君王。”   “陛下……您在说什么?”   沈居和抬起头,“求仙一事实在荒谬,古往今来从未有任何人得以与天同寿,生老病死本就人之常情,有始必有终,有因必有果,陛下切勿再听信小人谗言。”   “不不不……”   成元帝转身否定,“既然没有,那朕便做这第一人,朕是真龙天子,龙气护体,没人能将朕如何。”   “朕还要建立道观宫殿,对,蘅阳宫,朕现在便让人去……”   “陛下!”   沈居和赫然打断他,不可置信道:“您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成元帝脸色冷下来。   “圣王之道乃去无用之费,这是您登极之初告诉臣的,过去您锐意进取,去除积弊,广纳贤良,天下人都称颂你,臣也很欣慰,臣觉得自己没有辜负先帝的嘱托,臣也一直认为,您是臣最好的一名学生。”   成元帝哑然,“太傅……”   沈居和浑浊的双眼流下泪,“可臣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我曾经最好的学生会变成现在这样。”   “朕没有变。”成元帝立在他面前,“太傅,朕一直如你所说的那样往前走,朕这些年一个人,真的太累了,朕才是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你们一个个的都要如此逼朕。”   “你们要新政,好,朕准了,科举改革朕也做了,你们骂朕,朕也受得,太傅!”成元帝极力忍着情绪,“朕被那些逆党,那群讪君卖直之辈指着鼻子骂啊!朕有动过他们一个人吗!啊?”   他俯身扶着沈居和的手臂,“朕不过宠信一个道人你们就一个个这般要死要活的做什么?”   沈居和反问道:“陛下,只是如此吗?”   “陛下轻信长生不老之谬论,如今在这南华苑里服用丹药,贻怠政务,时年亏空,陛下还要大兴土木修建道观,陛下啊——”沈居和涕泪交加,“生而不淑,孰谓其寿;死而不朽,孰谓之夭,您如今的所作所为……”   成元帝咬着牙,音色寒冷,“太傅,你是在指责朕行为不端吗?”   沈居和不回答,继续道:“闭目塞听,为偏岐所惑,壅众之口,申己以屈天下之忧,残害忠良……”   最后四个字如巨石般重重砸落,那是他无法触碰的逆鳞,成元帝手指发颤,“你给朕住口……”   沈居和面不改色,补完最后一句,“是为不贤不明,不仁不义。”   “沈居和!”   成元帝终于爆发,猛地将供桌上的东西扫落在地。   他一把扯住沈居和的衣领,“谁是忠良,嗯?你在指谁?太傅,是不是朕对你太过尊敬了,竟让你敢如此骄奢僭罔,倚老卖老?”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沈居和喉咙发紧,胸腔堵闷,快要缓不过气,“老臣……自然知晓。”   “这几个月来,朕念在过去的师生情谊上,你说什么朕便做什么,可你竟敢如此得寸进尺,怎么,太傅,究竟是你老糊涂了,还是朕的礼让给了你能够爬到朕头上的错觉?”   沈居和颤声道:“老臣不敢……”   “不敢……呵。”   成元帝松开手,阴恻恻地冷笑了一声。   “陈屏。”   角落颤栗若鹌鹑般的陈屏爬上前,匍匐在地,慌道:“陛下,奴、奴才在……”   “沈居和御前无礼,屡教不改,杖二十。”   陈屏惊骇地抬起头,“陛下,太傅高龄,二十杖这……”   成元帝冷眼看过去,“你也要忤逆朕吗?”   “奴才不敢……”   陈屏战战兢兢地站起身,弓着腰,为难道:“太傅,您……您请吧。”   沈居和跪在地上,缓缓直起佝偻的背,轻笑一声,再俯身叩拜,“臣,谢主隆恩。”   护城河的冰层融化,萧萧寒风凛冽,吹皱了一池春水。   行刑的人都知道沈居和已经七十二岁,二十廷杖下去基本就是要他的命,君王震怒,没人猜得透这命令究竟是要留情,还是重罚。   血/肉解离的过程随着流动的护城河水一起飘向宫墙外,日暮时分,梁齐因终于在东华门前等到了被白布裹着出来的沈居和。   已经没有生息了。   梁齐因目光倏地凝住。   抬人的内廷侍卫瞥了他一眼,“你是沈太傅家的小辈?他的尸身便交还给你了。”   梁齐因面色惨白,张了张嘴,艰难地往前挪了几步,下意识要掀开白布。   一名内廷侍卫喊住他,“别别——这、背都烂了,不能看。”   “你们回去之后还是找个仵作把尸身缝合一下吧,哎,不然怎么下葬啊,肉都黏板子上了根本撕不下来。”   梁齐因嘴唇颤抖,听及此胸口钝痛。他不管侍卫所言,像是要证实什么一般,固执将白布掀起一个边,里面露出来的半张脸他再熟悉不过,这个过去教他读书习字,陪伴了他十几年的老师,成了他人口中的“尸身”。   陶叁担忧地看向他,面色沉痛,斟酌了许久,“公、公子你……”   梁齐因抽了一声气,近乎哽咽道:“老师,我……”   “我来接您出宫了。”   作者有话说:   “去无用之费,圣王之道,天下之大利也。”——《墨子·节用(上)》   “生而不淑,孰谓其寿;死而不朽,孰谓之夭。”——唐·韩愈《李元宾墓铭》   “圣王屈己以申天下之乐,凡主申己以屈天下之忧。”——汉·荀悦《申鉴·政体》 第125章 泥水   潭城依山傍水, 自年底围困后已经过去三个月,冰层渐融,为了避免日后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 西北驻军打算在潭城北面的险峻山脉上开凿山道。   除此之外,这几个月内,季时傿还派人加固了城防,为了防止北方的部落再骚扰边境小镇, 谢丹臣发挥了他作为兵器署冶尹独子的才能,将一些武器的重量减轻并改造到可以让普通人易于使用, 大批生产投放至各个村庄, 让百姓们有一定的自保能力。   雪融之后, 草场新草生长,从瞭望台上往下俯瞰, 可以看到如一片汪洋般的绿野上, 成群结队的牛羊缓缓移动。   季时傿站在瞭望台上, 因为去年冬天太过严寒,导致牛羊冻死了许多,今年牧草的长势也不是很好,一眼望去,可以明显地感觉出牛羊数量与往年的差距。   谢丹臣跟着看了一会儿道:“小牤镇那个姓莫的牧民怎么又少了三只羊。”   季时傿疑惑道:“你怎么知道少了几只?”   谢丹臣随口道:“数出来的啊。”   季时傿眯了眯眼,她的视线里绿野上白花花一片。根本看不清具体有多少只牛羊,一脸震惊, “隔了那么远你能看清?”   “能啊。”   季时傿收紧下巴,“嘶……可以啊松清, 我发现你有做斥候的潜质。”   “不过再远一点就看不清楚了, 不然我只站在瞭望台上就能看清鞑靼那边有没有做什么小动作。”   谢丹臣暗叹道:“要是千里眼不是传说就好了。”   “千里眼……”   季时傿呢喃了一声, 忽然想到什么, 抬头道:“松清,你见过西洋人戴的那亮晶晶的玩意不?”   谢丹臣愣了一下,“是不是叫什么……叆叇?世子是不是也有一个来着?”   “对。”   “我本来也想买个来着。”谢丹臣啧了一声,皱眉道:“就是太贵了,我那三瓜两枣的俸禄掏空了都买不起。”   季时傿垮下嘴角,暗暗点头,可不是,花了她半辈子的积蓄。   “松清,我将才突然想到,要是将此物用于战场上会怎样,是不是可以更好地勘探敌情?”季时傿转了转眼睛,“还不容易被发现?”   谢丹臣眼睛一亮,“有道理啊,不过‘叆叇’价格昂贵,要是想广泛使用起来怕是有些困难。”   “也是,如今能用得上的都是些世家贵族。”   谢丹臣摸了摸下巴,思虑一番道:“不过我可以试试,首先的是要弄清楚此物到底由何制作而成,用的什么工艺,摸透了之后就好改良,明儿我去集市看看。”   季时傿点点头,收回视线,转身走下瞭望台,谢丹臣下意识问道:“大帅,你去哪儿啊?”   “去驿站寄点东西。”   “哦。”   山道开凿了有三个月,建成之后若是再有河流结冰的情况,潭城也不至于孤立无援,通商路还能再往腹地打通,到时候就能惠利更多人。   若是什么时候禁海令也能解除,海陆两条商路并行,四海皆邻,或许能开启一个与过去截然不同的新时代。   大靖与西域边境的交界处有一个集市,路过的商队往往会停驻于此,因而此地十分繁华。   边境的牧民有时会来此售卖奶制品与风干的牛羊肉,季时傿路过的时候停下来看了一眼,对面的商贩立刻递上来一根奶干,“大将军,这是近来新产的羊奶所制,吃的都是开春后新长的牧草,很香的。”   季时傿接过尝了一口,奶干的口感很软,比刚出笼的糕点要硬一些,完全不会咯牙,入口香醇,一点腥气也没有。   “好吃!”   见她夸奖,摊子后的牧民憨厚地笑了笑,“我在这儿等大将军好几日了,就想着给您尝尝看。”   季时傿从腰包里掏出钱,见状对方推拒道:“不不不,大将军击退蛮敌,对我们有恩,不要您的钱。”   “收着吧,就算是大将军买东西也要给钱啊。”   “诶……”   季时傿将剩下半根奶干吃完,眼眸一转,“对了,有没有那种……没那么甜的奶干。”   牧民愣了愣,“大将军换口味啦?”   季时傿摆摆手,“没,我喜欢吃甜,我家那个不怎么吃。”   她以前一直以为梁齐因跟她一样喜欢吃甜的东西,后来想无论是藏书阁里的糕点还是隔三差五就塞到她荷包里的糖,其实都是梁齐因给她备好的,他自己从来不吃。   “哦哦。”牧民点点头,低头装另一包,“是不是年前跟您来的那位?”   “对。”   “跟大将军一样模样俊。”   季时傿忍不住笑了声,“是,不用弄太多,再来两包牛肉干吧,一包辣一包不要。”   “那撒点盐巴?”   “可以。”   季时傿付了钱,转身往驿站走去,原先她还和梁齐因说清明前会请旨回京,但后来又是教百姓自保,又是修碥道,渐渐地便耽搁了。   好在开了春,不像之前一样总是大雪连绵,驿站送信也方便,就是不知京城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梁齐因来信上倒是说成元帝政务上还算勤勉,不像去年一样频繁召见廖重真,江南的新政进展得很好,若是顺利的话,赵嘉晏便会请旨继续到其他地方推行改革。   季时傿在驿站寄完了东西直接回了军营,然而她还未来得及下马,便突然看到有人疾驰而过,看穿着是去修碥道的人,季时傿神色一紧,喊住他道:“发生什么事了?”   “大帅,山坡不知道怎么塌了,好多兄弟被压在下面,樊校尉他们正在想办法救人呢,他让我先回来找军医。”   季时傿怔然,“行,你赶紧,我先去看看情况。”   说罢立刻扯住缰绳调转方向,潭城再往南就是蜀州,群山连绵不断,地势险峻,过去有蜀道难一说,只有亲身试过之后才知道这并非玩笑话。   过去想要进入潭城,要从岘门关外绕远路,后来这条路被挲摩诃率人堵死了,再加上水面结冰,潭城就成了一座围城。   其实开凿山路并不只是为了方便行军,也是想潭城能和中原腹地打通联系,但这片山崖璧陡峭,将士或许能走,普通百姓却不行,除了开碥道别无他法。   季时傿马不停蹄赶到,现场灰尘扑面,樊徊璋身上挂了几处彩,撸着袖子带人从石块下挖人。   他抹了抹脸,被汗水沾湿后的泥尘黏在眼皮上,“那边好像挖穿了,我听到声音不对连忙让人撤,还是没来得及,有些弟兄就被砸了。”   季时傿抬头看了一眼山坡,“大家小心些,可能还有落石,穿甲的先去挖人,用撬棍把那边的石块抬起来。”   罗笠将面罩推开,望了望天,啐了一声道:“他奶奶个腿儿,这天咋黑那么快,是不是要下雨了啊?快点,下了雨更完蛋,都要竣工了还来这糟心事。”   一群人齐力将坍塌的巨石翘起来,军医在旁边大叫道:“别那么大力气,里面五脏肯定破了,不能随便碰!”   话音刚落,瓢泼大雨便猝然砸下,山上有碎石,这个时候还下雨的话极易容易发生滑坡,碥道上泥泞不堪,火把燃了又熄。   季时傿不住破口大骂道:“老罗,你那嘴他大爷地找佛祖开过光吗?”   “要死了要死了!”   罗笠瞄向一旁的撬棍,见它已经弯曲出一个弧度,隐隐有断裂之势,下意识冲过去想顶住,岂料大雨冲开泥浆,脚下一滑,猛地从栅栏上翻了出去。   “罗笠!”   季时傿伸手拉住他,巨大的下坠力扯得她肩膀都要裂开了,“来人……搭把手啊。”   滚滚涌过的江水中有数不清的暗礁,罗笠抬头看了一眼,山坡上的岩石已经开始往下滑,眼睛睁大吼道:“小心!”   后头被压着的士兵终于全部抬了出去,樊徊璋扬声指挥,“大家快撤,工具来不及拿的别拿了,先保命要紧!”   几人齐力将罗笠拉了上去,被雨水冲下来的泥浆顺着碥道往下滑,季时傿手几乎脱臼,松力的一刻没抓稳栅栏,整个人被冲得往后倒去。   “大帅!”   泥浆流速渐急,根本来不及站稳,季时傿的头猛地撞向地面,幸好有面甲做缓冲,但后脑勺还是不可避免地受到重击,顿时眼前一黑,尖锐的痛感快将整个头颅冲散,一瞬间什么意识都没有了。   她只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这个梦太逼真,以至于她能闻到尸身开始腐烂时的臭味,能听到棺材被砸裂时的巨响,甚至可以感受到审讯室里每一个刑罚落在身上的剧痛。   哀叹声、辱骂声、哭泣声、嘶吼声交杂在一起闯进她的颅腔,在脑后盘踞了多年的阴翳被骤然冲散。   数不清的画面里,每一个或模糊或根本看不见五官的面容一寸寸逐渐清晰,刹那间将所有混乱的空白填满,季时傿猛然睁开眼,如窒息一般喘了两声气。   罗笠杀猪似的哭嚎声在耳边炸开,“大帅啊大帅,你总算醒了,没了你我可怎么活啊——”   “……”   见她没反应,罗笠又呜哇嚎道:“完了完了,咱们大帅以前就伤过脑子,这下好了,彻底傻了呜呜呜。”   季时傿双目重新聚焦,听及此,终于忍无可忍道:“闭嘴,哭丧哭得我头疼。”   罗笠吸了吸鼻子,“嘿嘿,还会骂人,没傻没傻。”   季时傿:“……”   她不仅没傻,还全都想起来了。 第126章 突破   不知道是不是因祸得福, 这次意外摔倒竟将几年前受伤形成的血块撞开,季时傿睁开眼,短暂的失神后, 这种不真实的恍惚感逐渐散去,数种情绪绵绵不绝,将她的每一根神经都挤得密不透风。   她记起嵩鹿山上冒芽的笋尖,书院里习习的秋风, 和同窗一起捣乱时的场景历历在目。   自然也想起父亲尸身被抬回京那天血红色的残阳,想起家中大变后每一个落井下石之人丑恶的嘴脸, 自己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禁军不要砸坏她父亲的棺木, 以及从小一起长大的侍女是如何被梁齐盛残忍地劈成了两截。   短暂的唏嘘过后, 恨意几乎挤满了她的胸腔,季时傿得拼尽全力才能忍住不在众人面前显露出来。   “大帅, 是不是还有哪里不舒服?头疼, 还是肩膀疼?”   军医见她一句话也不说, 紧张地往前探了探身。   季时傿摇了摇头,“没事,我昏迷几日了,受伤的将士们还好吗?”   谢丹臣答道:“有三五日了,大家都还好,撤得及时,没什么大碍。”   “好。”   季时傿挣扎着抬起上半身, 军医见状想要劝她不要动,季时傿摆摆手, “碥道要赶紧修好, 再过些时日多梅雨, 怕是更难竣工。”   “知道。”   “其他人先出去, 谢丹臣留下,我有话和你说。”   众人闻声齐齐退出,谢丹臣不明所以地往前几步,面露疑惑,“怎么了,大帅?”   “你上次说要去研究那个什么‘叆叇’,你琢磨出什么了没?”   谢丹臣摇摇头,“没呢,我问那黄毛了,他说如今暂时没有货,除非我加钱,我总不能挪军款吧。”   季时傿抿了抿唇,深思片刻,招了招手。   谢丹臣凑近几分,听她道:“松清,你从前总说西北风沙太大,待不下去,那你想不想回京?”   谢丹臣愣了愣,“怎么突然提起这事?”   季时傿沉声道:“我想让你当禁军统领,我还要拨乱反正,让司廷卫不复存在。”   “什么?”   谢丹臣脸色一变,站起身,“大帅,你可别吓我,梁齐盛还活得好好的,我没事跟他争什……”   “等等。”   谢丹臣重新坐下来,“你该不会同他有仇吧?”   季时傿面色冷淡,“是,不共戴天。”   “可他……”谢丹臣犹豫道:“不是世子的兄长吗?你要是想除掉他,世子会愿意吗?”   季时傿顿时哑然。   当年梁齐盛在牢里说的那些话,如果再早一年她或许会深信不疑,可现在想来,以梁齐因的性格,宁愿委屈自己也绝对不可能说出任何贬低她的话,这般诋毁污蔑不攻自破,那他的目的是什么?   季时傿忽然想到,她好像从来没有问过梁齐因,他和他兄长的关系到底如何,梁弼原配死的时候梁齐盛早就已是能记事的年纪,他会喜欢那个抢走他世子之位,母舅心怀不轨的弟弟吗?   答案可想而知。   “我自然会同他讲清楚,他若是不愿……”   季时傿顿了顿,平静道:“我也不可能收手,梁齐盛我是一定要杀的,不单是因为我自己的私仇,也是司廷卫做派太过狂妄残暴,此等朝廷鹰犬存在一日,乱政就永远不可能破除。”   谢丹臣眉头微蹙,司廷卫名声确实难听,尤其是梁齐盛上任的这几年,律法已实在形同虚设,法外酷刑不知道弄死了多少人,若是能把司廷卫弄倒台,倒也不失为一大功绩。   “大帅,就算我回了京,也不能保证我就能顶替梁齐盛吧,禁军统领之位可是个香饽饽,争抢着数不胜数,你怎么让它落到我头上?”   季时傿摩挲着衣角,闻言摇摇头,坚声道:“不,除你之外别无二选,你本身就是从兵器署调出来的,又有军功在身,这个位子的确有许多人觊觎,但几万禁军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压得住的。”   “比你资历深的年纪太大,跟你差不多的没你军职高,多的是像武晋伯那侄子一样的人,叫吴、吴什么来着?”   谢丹臣提醒道:“吴飞泉。”   季时傿想起来,拍了拍大腿,“对,就是他,草包一个,被家里塞进禁军混吃等死的货色,我去年倒是见过他,一脸肾亏样,你总不至于连这种人都比不过吧。”   谢丹臣瞪大眼睛,震惊于西北统帅这毫不避讳的说话方式,讪讪道:“大概不会……”   “那不就成了。”   谢丹臣想了想,面上有些忧虑,“话虽如此,可那梁齐盛也是个人物,而立之年统领禁军,又掌管司廷卫,大帅,您可小心别引火上身。”   “放心,我自有安排。”   谢丹臣豁出去道:“那行,我随您回京,您把世子那叆叇借我研究几日,不过话说回来,回京的理由是什么?”   季时傿思考良久,抬头道:“祭祖。”   ————   四月春水溶溶,落絮如丝,南疆地区已经十分炎热,虫蛇繁衍增多,因着去年各地毒草盛行,导致土壤受损,今年的收成便大大降低。   南疆巡抚杨和荣倒是上疏过要求减免税收,只不过一直未曾真的实行,好在南疆茶业与花卉业十分盛行,向其他地方借调购买粮食倒也能度日,不至于民生太过凋敝。   南疆瘴气丛生,气候与北方不同,因而这里生长着许多其他地方没有的草木,再往西南山林走,还有许多隐居此地的古老村庄,这里没有成文正规的医术,但有无数神秘的偏方,或骇人听闻,或具有神效。   温玉里行走其间,跋山涉水,教化村民,记录各种北方没有见过的草植以及其功效,将试验过有效的偏方和早有记载的药经结合,几个月下来,她行囊里的游记已是厚厚的一册。   一场新雨过后,菌耳遍沃野,南疆人喜食菌株,只是有些怀有剧毒,且菌种复杂繁多,难以辨认。温玉里背着箩筐,手里捏着一只为了方便携带而烧黑的树枝,一边跟着前面的农妇采菌,一边将她所提及的有毒种类记下。   “有些菌吃了会出现幻觉,不过问题也不大,毒素不是那么强烈,不过这种就不一样了。”   农妇走着走着用小铁锹指着前方树根旁的白色菌株,“你别看它们长得像,这种有剧毒,以前村里有个人误食之后,浑身青紫,七窍流疮,死得很惨。”   “一般来采菌的都是很有经验的大人,小孩是不可以跟着的,就怕他们会乱吃,我阿嬷有许多去毒的法子,已经死了的人她都能救回来。”   温玉里点点头,飞快地在纸上记下农妇方才说的话,下过雨后的山上很滑,她低着头时没看清路差点蹭下去,农妇及时拉住她,“小心呀,这里山坡很滑,要是摔下去会磕到石头。”   “多谢。”   温玉里扶住她的手臂站稳,后背箩筐里收集的草植刚刚撒出来许多,她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捡起来,农妇见状,帮她将掉落一地的草植捡起,顺口道:“诶,先前忘了问,你就一个小跟班跟着?怎么没见过你阿爹阿娘呢?”   温玉里怔了一下,平时总是冷漠地强调自己姓徐,已经不是温家人,这会儿面对京城千里之外的南疆农妇,竟如实道:“跟我爹吵架,被赶出了家门。”   “哦——原来是这样,你爹不喜欢你?”   农妇远居山林,话说得天真烂漫,温玉里一时沉默,“大概吧,我不听他的话。”   “好吧。”农妇耸了耸肩,“可你长得一点都不像是会不听话的模样。”   温玉里不说话,刚刚有一株药草掉得有些远,她扶着树桩慢慢挪过去,待走近了才发现石头缝里长着几棵她再熟悉不过的植物。   那按理来说应该被除尽了的“芥伽”。   温玉里瞳孔一震,急忙上前想要拔掉,身后的农妇一把拉住她,“你干嘛?那东西不能碰,有毒的。”   温玉里回过神,“你知道这是什么?”   农妇不假思索道:“我当然知道啊,先前有人割这种草回去喂羊,羊一吃就死了,死得还可古怪,邦邦硬,像被吸干了一样。”   温玉里直觉意识到不对,大脑还没反应过来,脱口而出道:“羊吃的哪儿?”   农妇莫名其妙道:“羊当然吃根和叶子啊。”   “你们没给羊喂过结出的果实?”   “谁家羊吃这个,而且结了果的根叶都老了,羊不吃。”   温玉里将先前掉落的药草捡起,又割了几株“芥伽”,脸色凝重,农妇只好跟着她一起回去,见她径直走回自己的小屋,就知道她又要去做那种事了。   这位几个月前刚来西南深山的少女,身边只有一个半大的小丫头跟着,虽然长着一张天仙脸,但心肠狠辣,她养了几十只兔子,时常喂它们毒草来测验药性,经常有村民看到她处理死兔子,从来面不改色。   温玉里进了屋,从笼子里抓出一只兔子,一边抚摸一边给它喂食芥伽的根叶,她坐在桌前,静静等了一个时辰,白兔最初活泼好动,接着四肢开始僵硬,瞳孔逐渐涣散,慌不择路,连面前的阻碍物都看不见。   温玉里拿兔子最喜欢吃的草引诱,故意大声吓它都没有任何反应,又过了片刻,兔子已经完全无法动弹,肌肤表面开始紧缩,像是血液在流失一般,最后脉搏逐渐停止。   又喂了另一只,也是同样的症状,温玉里紧紧盯着地上两只死透的白兔,终于明白,芥伽的果实和根叶是不同的毒,果实可以致幻,而根叶带有剧毒,服用会行动滞涩,五感消退,最后气血凝固而死。   温玉里猛地站起身,她有解毒方向了。 第127章 送行   倒春寒过去之后, 京城的气候开始转暖,护城河碧波荡漾,水天相连, 抬眼望去,如同一面鸭卵青色的彩釉,燕过留痕,薄雾浓云, 锦缎在半空中一线织就。   沈居和一辈子扑在讲学上,没有子孙, 妻子也早早改嫁, 家中只有半亩地, 全部的积蓄都用来创立泓峥书院,连给自己准备的棺材钱都抵进去了。   他讲学几十年, 半朝座师, 桃李满天下, 停灵的这些时日却没有几个人来上门吊唁,成元帝下了令,沈居和御前无礼,忤逆君王,在宫中乘坐轿辇,骄奢僭罔,不配为人臣。   他说了这样的话, 便没有人再敢明着与君王作对去吊唁佞臣,沈居和被杖责的当日究竟发生了何事, 除了南华苑的人之外无人知晓, 而沈居和又确实在宫里乘坐过轿辇, 如此看来, 似乎骄奢僭罔并非冤枉他,便更加没有多少人敢为他说话了。   为了不连累嵩鹿山的学子,沈居和的灵柩停在他自己家中,然而他家徒四壁,房屋矮小,只堪堪能放得下一副棺材。   外界的人只知道沈居和是忤逆顶撞了成元帝才会被按律杖责,但没想到他年老体弱,竟连二十板子都没有挺过。成元帝念在过去旧情的份上,并未撤去他太傅的名号,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成元帝是真的动怒了。   他比从前更加沉迷修仙问道,但他同样也处理政务,推行改革,他和臣子作对,又让人没法挑出他的错处,皇权压人,说一不二,原本有人想替沈居和向他求情,都被以忤逆君王的罪名而受到惩罚。   甚至赵嘉晏也遭到牵连,他原本想开春之后继续往西丈量土地,没想到被成元帝驳下来,最后是肖顷手底下的一个端王党争得了这个机会。   但由他们去中原腹地丈量土地,可想而知,自然是能贪得贪,能受贿的受贿,也不知之后究竟会演变成何种模样。   梁齐因跪在灵堂前,沈居和没有子嗣,只能由他作为后辈为其殓尸下葬。   要说起来,梁齐因两辈子都亲缘福薄,承欢膝下是何感觉他从来没有体会过,老国公为人严词厉色,白既明倒是对他疼爱,但有那件事横亘在几人中间,这般偷来的情分便也只能断了。   只有沈居和对他既有为人师的严格,也有对小辈的关怀慈爱,梁齐因为数不多能体会到的亲情,都是从他哪里得来的。   这个比他生命中任何一个人陪伴他的时间都要久的老师没有了,以后再也没有了。   梁齐因面无表情,神情如同一滩死水,无波无澜,他将写好的祭文放入火盆,祖父早已驾鹤西去,母亲离开了国公府,舅舅也去了江南,知己好友惨死,他似乎一直在做道别,所有他身边的人都在渐次离开。   日头升起,天气转暖,尸身放不了多久,停灵了几天后,还未等到下葬的日期,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成元帝给沈居和赐了谥号,宫里的人过来宣旨时,梁齐因穿着素衣孝服,闻言放下手中的长明灯,从灵堂内走出,陈屏见是他,愣了一瞬又很快冷静下来。   “世子,沈太傅没有妻嗣,这个旨便由你来接吧。”   梁齐因跪下来,听陈屏宣读完赐谥号的旨意,随后接过写着谥号内容的纸张,梁齐因低头只看了一眼,瞬间脸色大变,厉声道:“陈公公,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陈屏依旧是笑脸盈盈,眼睛快眯成一条缝,不咸不淡道:“世子,陛下什么意思,您不清楚吗,这字儿还没说明白?”   这纸上写着一个“忤”字,作为跟着人入土,流传后世的谥号,乃是恶谥,昭告着世人,被赐者是如何忤逆君王,目无尊法,成元帝给沈居和赐这种谥号,是要毁了他一世的清名。   梁齐因拿着纸的手越握越紧,咬着牙愤声道:“我不接。”   陈屏脸色冷下来,嘴角一压,“世子,您要抗旨不从吗?”   “是又如……”   “什么抗不抗旨的,陈公公不要把话说得这么难听,怪吓人的。”   话说到一半便被猝然打断,梁齐因抬起头,见是赵嘉晏走进院落,身旁还跟着同样穿着肃穆的申行甫,视线一对上便冲他摇了摇头。   陈屏以及其身后护送圣旨的侍卫弯腰行礼,“楚王殿下。”   “陈公公你也体谅一下,太傅没有妻妾子女,一切丧事都是由岸微一个人操办,难免有些累糊涂了去,是不是?”   赵嘉晏转头看向院落中间,周身气压沉沉的梁齐因,试图安抚道:“岸微,你告诉陈公公,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殿下……”   赵嘉晏走上前,压着他的脖子低声道:“想想柏舟,别冲动让她担心。”   “还不快接旨。”   梁齐因抿紧下唇,挣扎了片刻没有办法,只能跪下从陈屏手里接过圣旨。   “这便好,世子,容奴才多嘴一句,无论平谥恶谥,那都是陛下的赏赐,做臣子的就应该看清自己的位置,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世子,您是聪明人,这点,您应该比奴才明白才对。”   梁齐因低声道:“我明白了,谢公公。”   陈屏甩了甩拂尘,又恢复先前的笑容“既然谥号已经下达,那咱家也就先行告退,奴才是残身,就不进去冒犯沈太傅在天之灵了,各位,请自便吧。”   赵嘉晏颔首,“慢走。”   待他们走远,申行甫回过头,松了一口气道:“幸好赶来了,不然岸微你要是真敢抗旨,这老太监得带人把你拖到陛下面前兴师问罪。”   梁齐因神色凄然,“抱歉,是我冲动,叫你们担忧了,只是你们怎么突然来了?”   申行甫提了提气,“嗐,这个啊,我和那群学生的命都是沈老先生救出来的,要是连给他老人家吊唁都不敢,那也太不是东西了。”   赵嘉晏点点头,“我仰慕先生,我得来送他。”   “可是……”   “没有可是,岸微,我们是朋友不是?你这态度可见外啊。”   “对,除非你不将我们当朋友看。”   梁齐因立刻神色惊慌道:“没有没有,殿下与广白兄是我的朋友,我只是……”   他抿了抿唇,“对不住,老师走得突然,他过去是半朝座师,教过的学生数不胜数,可是如今竟没有人来为他送行,陛下还赐了这样一个恶谥,我心里实在不好受,若是哪里失礼也请你们不要与我计较……”   “哎。”申行甫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懂我懂,陛下下了令,肯定没人敢来,不过也不能怪他们选择明哲保身,人都倾向于趋利避害,不是么。”   “我和殿下自然也明白你为你老师抱不平,可是你现在还不能违抗陛下,秋闱还没到,那是大将军想方设法给你求来的,你忤逆陛下,他要真是一时不快,让你像李显一样一辈子不准入仕怎么办?”   提到季时傿,梁齐因眸光一顿,便逐渐冷静下来,申行甫收回手,又道:“不过没事,咱几个搭把手,也能让沈老先生安安稳稳地下葬!对吧殿下?”   赵嘉晏笑了一下,“对。”   “还有我们!”   话音刚落,门外便又走进几人,正是当时被梁齐因拦在燕栖巷与关在诏狱的几名学生,“我们也来给老先生送行。”   梁齐因一见是他们,登时脸色冷下来,“你们来做什么,不要瞎掺合,赶紧回去读书!”   为首的学生道:“先生不要赶我们,这些时日,我们明白过来当初受人挑唆是多么愚蠢,先生教导我们读书是为了将来惠利民生,不是为了无故送死,可倘若我们为了保命连救命恩人都能忘,那便不配为读书人。”   身后的其他学子也跟着道:“对,求先生别赶我们走。”   “你们……”   “老师不会愿意连累你们的。”   为首的学生拜了一拜,“不是连累,是传承。”   “是您和老先生,也是诸位前辈言传身教告诉我们的,什么是士心,我们都记得。”   梁齐因愣了愣,忽然有点想哭,他从戚拾菁绝言中读到的,从张振刑伤上看到的,那个沈居和誓死所坚守的士心,在这一刻,在这群只有十五六岁的学生身上,又一次燃烧了起来。   这就是一代又一代读书人身上传承不绝的东西。   “好……”   梁齐因忍下眼眶内的滚烫,侧过身,缓声道:“屋里有些小,你们慢慢来。”   这一日,沈居和终于下葬,梁齐因提着长明灯,身后跟着几十名学生,由他们起了头,那些从前受过沈居和恩惠的,或是敬仰他的人,不再顾忌君王的压迫,纷纷出来相送。   沈居和的丧事,从最开始无人登门,到最后满城送行,万人空巷。“忤”这个谥号,已经背离了成元帝最开始赐下它的初衷,但这场送行是无数人自发展开的,法不责众,他甚至找不到任何可以降罪斥责的机会与人选。   因为公道自在人心。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呜呜呜,今天跑了800实在有些虚脱提不起劲码字,现在才写完嘤嘤 第128章 死别   沈居和下葬后, 泓峥书院又归为平静,秋试还有三四月,紧张的气氛却已经蔓延至全国, 泓峥书院内有些学生是从其他州城进京求学的,按律需要回原籍备考,梁齐因给他们一一准备了行礼盘缠,着人将他们安全送回祖籍。   年节的时候大雪压枝, 贡院的号子垮了许多,顺天府急慌慌地开始修缮, 怕因此耽误了接下来的春秋闱, 雪霁东风来, 春天刚起了个头没多久,初夏就赶趟似的露出了几分端倪。   书信遥相寄, 西北来的东西耗时了许久才送到梁齐因手中, 一打开便飘香的奶干和同样沉甸甸的风干肉, 季时傿信上一个字也没有,只夹着一张简单的图画。   甚至没有着色,遍野青草,风过留痕,几只肥硕的牛羊跃然纸上。   西北安稳,不必牵挂。   而等他收到信时,季时傿已经早早养好了伤, 她写了一封言辞诚恳,情真意切的折子请旨回京祭祖, 然而未等她将折子送出去, 京城的消息便率先一步, 快马加鞭地送到了她面前。   一个是名满天下的太傅沈居和驾鹤西去, 一个是太后病入膏肓,命不久矣。   季时傿握着成元帝召她回京的圣旨看了许久,久到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好像落拓在她脑海里,她才缓缓将圣旨放下。   最初得知真相的时候,季时傿心里既是悲愤,又是怨恨,以至于她很难冷静下来思考她和太后之间的关系到底该怎么办,她可以在梁齐因面前故作洒脱地说“报仇得自己来才痛快”,但她没有办法忽略整个过程中心如刀绞的痛感。   季时傿觉得自己很做作,一边恨得要死,一边又没法真的下狠手,这种矛盾很难解释清楚,如果太后和成元帝是单纯的,从一而终的卑鄙无耻,薄情寡义,她动手会动得比任何人都干脆。   可偏偏不是这样,她也曾在成元帝身上感受到过什么是君臣情谊,也曾在太后膝□□会过被疼爱关怀是什么感觉,季时傿是身处其中的人,自然比外界的任何人都明白这份感情过去是多么纯粹,也是多么讽刺,这就是她没法下狠手的原因。   她只能用一些不入流的,装神弄鬼的手段去发泄仇恨,这般不痛不痒的宣泄落在心头,其实一点都不痛快,反而很难受。   信上说,太后已经病得下不来床,有时梦魇中都在喊她的名字,成元帝与其母亲感情深厚,见状之后下旨让季时傿即刻回京,西北的军务暂时交由其他人处理,如此正当的回京理由,好过她自己装模作样地说要回去祭祖,可季时傿握着这张圣旨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她辗转反侧多日,最终还是马不停蹄地赶回了京,连侯府都没有停驻,一身风尘仆仆的衣衫都没有来得及换,因为在她回京的路上便收到了数次加急的信件,太后已经撑不住了。   流金的日影落在慈宁宫垂脊的红砖瓦上,光点错落,殿宇楼阁碧采波横,两侧吻兽沐金而生,肃穆森然,可从洞开的大门来看,却莫名地透着几分死气。   像是一具被蛆虫蚕食掉血肉的腐烂身体,为了遮蔽其下森森丑陋的白骨枯容,披上了一件精致华美的外衣,却仍旧掩盖不了那渗进骨头里的恶烂腥臭味。   季时傿快被熏吐了,她跟着女官走进慈宁宫殿内,里面连灯都没点几座,青天白日之下,还暗沉得如同阴沟一般。药的苦涩味与昂贵檀木的熏香味交杂在一起,哪怕是个行外人也能看出,病人久久待在这样的环境下绝对不会好转,但皇家就是明知如此也不肯放弃自己那些精致过头的臭毛病。   推开层层帘帐,季时傿才见到太后的真容。   她形容枯槁,精气全无,短短半年未见,已经老得如同一具枯骨,在此之前季时傿听太医提起过说她如今已经完全不能下床。不知道是不是回光返照,这年初夏,季时傿赶到慈宁宫,太后居然可以坐起来了。   她好像已经大好,不似缠绵病榻的老人,甚至穿着厚重的华服,浓浓的胭脂水粉也不能掩盖其病容,反倒更像是一片随时都会被风吹垮的残枝。   太后坐在殿内,慈爱地招了招手,季时傿走了过去,跪在她身前,听太后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话。   比如季时傿小时候在皇宫里迷了路,哭到阖宫皆知;比如季时傿七岁那年和端王赵嘉礼打架,双双跌落太液池;再比如季暮回京那一年,季时傿被接回侯府,太后在慈宁宫哭了一夜。   只是说了几句话的功夫,她便像是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一句话喘几口气,季时傿不得不扶起她在床边坐下。   “既然没有力气,为什么还要强撑着起来梳妆打扮?”   太后靠着身后的枕头,咳了两声看向季时傿,摸了摸她的头发,“哀家是太后,不能失仪,不然还怎么给天下人做表率?”   季时傿神情平淡,“我只知道病重的人该好好休息。”   太后笑了笑,“小时傿还是关心皇奶奶的。”   季时傿嘴角僵住,目光游离落在他处。   她觉得自己快要被逼疯了,太后的每一个字眼都在叫嚣着嘲讽她以前多么天真愚蠢,可是她的关怀几乎是下意识的,根本由不得自己斟酌。   “当太后便一定要如此么?假面在脸上戴久了,连身边的人都不知道最真实的你究竟是何种模样。”   杀我母亲的人,和疼了我数年的人,究竟哪一个才是真的呢?   太后愣了愣,不知道想到什么,脸色一变,忽然伸手拉住季时傿,“小时傿,你……”   “太后娘娘。”季时傿抬起头,瞳孔中平静无波,一旦起了头就再也没法停下来,“您告诉我,到底……哪一个是真的?”   太后张了张嘴,眼前逐渐开始模糊,她忽然想到许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晴空碧云的好天气,季暮推辞了成元帝给他安排的婚事,从刚被东瀛人侵袭的江南水乡,带回来一个战后失去双亲的少女,求她给他们两人赐婚。   那个少女,有和季时傿一模一样的眼睛,太后只要一回想,就能想起她刚有孕不久到宫里看自己,被太医诊断出来时,那双鹿眸一般水润惊讶的眼睛。   像一面镜子,清晰地照映出了她的脸。   此刻太后又同样在季时傿明亮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干枯的面容,皱纹,老年斑,脂粉也挡不住的苍老,狰狞得让她一瞬间感受到了恐惧。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小时傿。”太后紧紧抓住季时傿的手,胸口因为急促的喘息而不停起伏,“皇奶奶是真的疼你,皇奶奶……”   季时傿苦笑一声,低下头,“太后娘娘,您为什么要抖呢?”   “哀家……”   太后顿时愣住,仓皇地收回手,可季时傿不给她一点可以逃避的机会,自顾自强硬又漠然道:   “因为我爹不肯娶你们安排的女子,你们怕他会脱离掌控,便害死我母亲,又将我接进宫做人质是吗?”   “不,不是这样……”   太后别过头,求救一般重新握紧她的手臂。   “你听皇奶奶解释,你不要被小人诓骗你……”   她哭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泪水划过脸上的香粉,留下了一连串狼狈的痕迹,她想解释,可是她不停地摇头,却连一句可以解释的话语都说不出来,为什么,因为这是事实啊。   “哀家没有办法,朝局不稳,如慎也是哀家跟前的孩子,哀家不想那样做的,可是哀家不敢,哀家怕赌输啊——”   季时傿目光晃颤,抬眼忍住泪水,尽管她已经知道理由,可陡然从太后嘴里听到这样的话,她连刀割开心上血肉的声音都听到了。   没意思真的,空前的疲惫感涌过全身,季时傿一时啼笑皆非,“错在我,是我太天真。”   她一寸一寸地抽回手,“太后娘娘对我有养育之恩,事到如今,我已经没有恨您怪您的必要了。”   “小时傿……”   “娘娘,多余的话,便不用讲了,这一面已经见过,你我之间,就这样吧。”   “等、等等——”   太后紧紧扯住她的手腕,近乎哀求地哽咽道:“时傿,从前……你都是跟嘉礼他们一起喊我皇奶奶的,不要改口……好不好?”   季时傿脚下一顿,背对着床铺,一瞬间便落下泪来   人就是这么口是心非,每一句藏着刀子的话,何尝不是将刀锋也对准了自己,弄得两败俱伤,鲜血淋漓。   季时傿喉间滚烫,“从前是时傿逾矩,还望娘娘莫怪。”   “时傿!”太后挣扎着要站起,半个身子塌出床铺,如同一根烧得只剩下灰烬的残烛,“你还能再叫我一声皇奶奶吗?”   季时傿一动不动,她望着空荡荡的慈宁宫,忽然想起,自己和赵嘉礼打完架,湿漉漉地被女官抱着送回慈宁宫。   她从前仗着太厚的宠爱肆无忌惮,宫里没有人敢招惹她,可就是那一次,季时傿终于意识到她犯了怎样一个大错,她挑衅了皇家的威严。   可太后却一句也没有骂她,怕她冷着,用锦被将自己裹住,紧紧地抱在怀里,甚至在成元帝想要兴师问罪的时候,替她求情。   十六岁那年,边境国土屡失,满朝文武在纸醉金迷中养得不知今夕何年,还以为大靖尚是鼎盛时期,无人敢犯,直到鞑靼接连攻下十三座城池,朝廷才慌了。   百般无奈之下,季时傿只能挂帅出征,临行的前一日,太后拉着她的手哭个不停。   一向不过问前朝之事的太后,听说了她重伤的消息,不顾太后的威仪冲到养心殿,请求成元帝下旨让宫内最好的太医去西北医治她。   尽管后来陈太医在给她的药里动了手脚,季时傿还是相信,至少那一刻,太后一定是真心的。   想到这儿,季时傿刚刚还封得严严实实的心开了个小口,毕竟太后是除了父亲之外为数不多给过她关爱的长辈,此刻面对这个日薄西山的老人,季时傿没法开口说个“不”字。   不是原谅,是释然,是不想再计较了。   于是她缓缓开口,道:“皇奶奶。”   太后心头一震,泣不成声。   因为她清楚地明白,她与季时傿之间的情分便止在这一声中了。   翌日,太后薨。   作者有话说: 第129章 丧钟   廖重真在祭坛上连续几个月祈福求雨, 五月十七的清晨,京城终于下了成元二十六年的第一场雨。   阖宫上下忙作一团,太后薨逝, 而不久前礼部刚因先农坛的事情换过尚书和一干官员,新任尚书资历稍浅,一时担不起这么大的丧仪,难免手忙脚落, 频出纰漏。   然而吏部暂时挑不出合适的人选来接管,这些时日来, 成元帝动不动便处置底下官员, 弄得大家都风声鹤唳, 各处官职常有缺漏,无人替补, 因而只能先由着新任尚书摸索了。   慈宁宫内的女使穿梭其间, 太后的遗体需要经过很复杂的打理修饰, 一般都是由贴身信任的女使负责。   秋霜捧着华贵繁琐的寿衣从正殿走过,她脸色青白,只能用口脂想方设法提升气色,但浑身上下仍然透露出一股病态。   尚服局女官奉命前来为太后整顿遗容,步伐稳健,迎面撞上前头慢悠悠的宫女,秋霜身形不稳, 顿时头晕眼花,手中托盘摔了出去, 女官眼疾手快地抢住托盘, 急道:“你怎么回事!”   话音落下, 太后身边跟了多年的贴身女使走上前, 出声询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秋霜扶着门框站起,脸色比先前还要再惨白几分,惊慌地跪下来磕头道:“奴婢一时失神,求何姑姑与刘尚服饶了奴才这一次无心之失吧……”   尚服局的女官将呈着寿衣的托盘扶好,瞥了一眼地上的秋霜,嗔道:“无心之失?你身为内廷女使,手里托着这么贵重的东西竟敢走神,太后娘娘刚薨逝,你就敢懈怠敷衍了吗?”   秋霜伏下身,“奴婢不敢……”   何女使沉了沉气,敛衽一礼,稍些歉疚道:“让刘尚服见笑了,我之后会好好教训这个奴婢。”   “何姑姑是太后娘娘跟前的老人,自然明理知事,万不能叫这种骄罔的奴婢损了慈宁宫的名声。”   何女使颔首道:“自然,刘尚服慢走。”   说罢转过身,身形挺正,表情严肃,看向旁边颤抖的秋霜道:“近来你确实总是走神,秋霜,你从前是很稳重的,先前你说你得了风寒,可这都几个月了,难道还没好吗?太后娘娘对你不薄,你就这般急着另寻他处,连她老人家的身后事都敢怠慢?”   秋霜抬起头,无助道:“奴婢没有,何姑姑……奴婢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一直按时喝药,想早些伺候太后娘娘,可这病却是越来越严重了……”   何女使闻言只觉得她又在撒谎,目光从她脸上的艳丽扫过,眉心下压,语气里有几分不悦,“太后娘娘薨逝,阖宫悲痛,你竟还敢涂脂抹粉?”   秋霜一惊,自己病后气色愈渐难看,便想着用胭脂遮掩些,却忘了这在太后的丧仪上是极为不敬的,再加上方才她差点失手将寿衣摔落,如今在何姑姑面前,便更加百口莫辩。   她欲解释,面前的何女使却摇了摇头,失望道:“罢了,你自己去内廷司领板子。”   “何姑姑……”   “去。”   秋霜只能咬了咬牙,转身往慈宁宫外走去,一回头便见季时傿正跨过门槛,素面丧服,眉眼浓厉,上抬的视线如同一柄割风的铁刃。   “姑娘。”   季时傿略一颔首,头也不回地从她身侧径直走过。   秋霜颤了颤,将头低得更低,转身踏出慈宁宫。   身上的病大概是年前患上,去年一整个年节都是天寒地冻的,她便一直以为自己是受了风寒,拖到现在还没好,甚至已经半年过去,反而愈来愈严重,可太医却什么也看不出。   秋霜也不知道该拿疑心疑鬼的自己怎么办,她在宫里待过多年,什么腌臜手段没有见过,可若是真有人给她下毒,为何偏偏是自己,她又没有得罪过哪宫的主,妃嫔倘若争宠,何故争到太后宫里来呢?   可若不是宫里的,秋霜一怵,大概是心虚,她几乎第一时间就联想到了刚刚与自己擦肩而过的人。   太后娘娘昨日难得精神变好了许多,甚至要梳洗打扮,换上了隆重的华服,可夜里就猝然离世了,要说起来,她似乎是在见过季时傿之后没多久死的,当时内殿屏退了所有人,没有人知道她们在说什么,若是真就是季时傿杀了太后呢!?   秋霜脸色遽变,匆匆在前往内廷司领罚的路上停下,是了,一定是季时傿知道了什么才会对太后动手,她那般敬重太后,可却未曾见她流过一滴泪,她早就知道了,说不定自己身上的毒也……   秋霜猛地转过身往养心殿的方向跑去,她要告发季时傿,要让成元帝知道到底是谁害死了太后,可她刚跑出去几步,便蓦地被人擒着脖子从宫道拖进角落。   “谁——”   身后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我。”   秋霜身形顿时僵住,脚下如同灌了铅一般一步也不敢迈,“姑……”   刚张嘴便想到什么,怒而呵斥道:“逆贼,是你害了太后娘娘!是你——”   “是我又怎样?准备去陛下面前告发我?”季时傿压低声音,手上加重力度,秋霜大半眼白翻出来,掐着她的手挣扎。   “娘娘见、见完你不久之后就走了,是你、是你怀恨在心你……”   季时傿嗤笑道:“怀恨在心?我为什么要害她,怎么,终于说漏嘴了?”   秋霜话音顿住,面上惊恐地瞪大眼睛,“你早就知道了?”   “对,知道你和琨玉并非真心待我,也知道你们每日让我吃的药丸都是有毒的。”   秋霜喘气道:“你是故意放我进宫,你早就想报仇了,我身上的毒也是你下的?”   季时傿眸光微动,不动声色道:“是又怎样。”   “放开我!你忘恩负义,谋害太后你……”   “你说错了。”   季时傿赫然打断她,“这叫一报还一报,你们应得的。”   秋霜咬紧牙关,半晌忽然潸然泪下,哀求道:“姑娘,奴婢错了,奴婢也是被逼无奈,是太后逼迫我们监视您的,后来听说了您和世子走得近,便让陈保荣在给您的药里动手脚,好坏了您的底子,让您日后再也无法有身孕。”   “姑娘待奴婢好,奴婢心有愧疚。”说罢抬起手,露出衣袖下的银镯,“这个镯子是姑娘赐的,奴婢一直贴身带着,姑娘您还记得吗,琨玉的那只没了,她暗地里辱骂您,还嫌弃那镯子,之后一直没有佩戴过。”   季时傿皱了皱眉,的确,后来从未见琨玉戴过她赠送的银镯,她之前想过原因,可陡然从秋霜嘴里听到真相,心里还是有些不是滋味,就好比你小心翼翼捧出来的真心,在别人眼里根本不值一提一样。   “你是身不由己,被逼无奈?”   秋霜掩面道:“是,奴婢敬重姑娘,这些年来,姑娘对奴婢的好奴婢一直记的,奴婢实在是不忍心,所以才会在在寿诞当夜,将真相全部告知您,您忘了吗姑娘?”   “你说得对。”季时傿面色平静,闻言低声呢喃道:“你确实将真相告知了我,我该信你一次。”   秋霜眼睛一亮,“姑娘——嗬。”   话音刚起便被猛地掐紧脖子,秋霜不可置信地按住卡在自己脖颈上的手,见季时傿眸底暗沉,目色如冰,“但我不会再信你了,你不是要去内廷司受罚,你是想去养心殿对吗,可惜苦肉计对我没用。”   秋霜猛地挣扎,“不——”   她只刚放出一个音节,便被摁着头,推下护城河,冰凉湍急的河水瞬间淹没了她。   季时傿在岸边漠然地看着这一切,等水面平静后,才抬头大喊道:“太后娘娘的贴身宫女伤心过度,以身殉主了!”   暮色四合,余霞成绮,烧透的晚照流奔千里,京师全线戒严,从北方传来的沉鼓丧钟重重敲响,城北白鹿寺燃香诵经,各坊一切营业全部暂停,梁齐因坐在案前,听到丧钟声后猛然抬起头,往窗外的方向看去。   丧钟鸣响,看来宫里出了大事,太后怕是薨了。   梁齐因站起身,心中无悲无喜,想要出去招陶叁过来问个清楚,只是他刚推开门,便倏地看见雨后湿润青亮的石板路上站着一个人。   她两肩洇湿,神色平静,一双浓墨重彩的眼睛烟波浩淼,投来惊心动魄的一眼。   梁齐因霎时愣住,晃了晃眼,欣喜道:“阿傿,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季时傿在宫里守了一夜,她快马加鞭赶回京,消息还没有传出去,照理说她现在必须进宫和其他官员一般吊唁服国丧,可她就是忍不住逃了出来,想见一面梁齐因。   “阿傿,肩头都湿了,你在这儿站多久了?”梁齐因跑上前拉住她的手,忽然想到先前鸣响的丧钟,轻声试探道:“你是不是从宫里来的?太后她……”   话还没有说完,季时傿嘴角便突然垮下,两眼水汽迅速聚集,猛地扑上前,紧紧搂住他的腰。   梁齐因踉跄了一下,随即站稳身体,明白过来什么,没有说完的后半句咽了回去,无声地抬手按住季时傿的后脑勺,将她搂进怀里。   “没事的,都过去了。”   梁齐因的手轻轻拂过季时傿的背给她顺气,语气轻柔,缓声道:“阿傿,你还有我呢。” 第130章 布局   良久, 季时傿才抬起头,她连续奔波数日,眼下乌青, 脸色看上去很不好看,梁齐因抬手蹭了蹭她的眼尾,轻声道:“还难受吗?”   季时傿摇了摇头,深呼吸几下平复情绪, “好多了。”   说罢又道:“其实我昨日就回京了。”   梁齐因笑了一下,“猜到了。”   “我跟太后见了一面, 昨夜里她走的, 今早宫里开始发丧, 百官一会儿需要从东华门进宫吊唁,之后国丧七日, 我都不能出宫。”   季时傿眨了眨酸涩的眼睛, “我刚在宫里就……就突然特别想见你, 所以偷跑出来了,我一会儿还得赶紧回去。”   梁齐因帮她理了理凌乱的头发,叮嘱道:“好,那你在宫里要小心。”   “服丧的这几天,不能沾荤腥,吃穿上怕是限制也很高,阿傿, 你也别太勉强自己。”   季时傿点点头,却并未挪动步子, 犹豫了一番道:“今日在宫里, 秋霜想去养心殿, 被我拦住杀了。”   梁齐因愣了一下, “她去养心殿……做什么?”   “太后虽年事已高,但一直养生得当,她过去身体向来很康健,可这半年来却每况愈下,我知道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梁齐因目光闪躲了一下,“我那个……”   季时傿抬头看向他,梁齐因一梗,如实道:“对不起,我不该自作主张,我知道你顾虑多下不去手,但我气不过她们欺负你,所以我……太后的死是、是我一手促成的。”   “你确实自作主张。”   梁齐因手一缩,“阿傿……”   “我只是觉得,这种事风险太大才一直没有动手,我当然知道你是想替我报仇,但我不想把你牵扯到这些肮脏的事情里,你明白吗?”   梁齐因垂下目光,“阿傿,其实我没关系的,任何事我都能为你做……”   “但我不想!”   季时傿吼了一声,扯紧他的衣领,“我娘为了把我生下来命都没了,你也要为我而死吗?你觉得我会开心吗?你想让我后半生活在痛苦里?梁齐因你真的是无法无天,连给太后下药都做得出来,你知不知道,一旦被谁发现,我根本救不了你!”   梁齐因顿时愣住,神色愕然地张了张嘴,前半句他以为季时傿在气他自作主张,后半句才明白过来那是在担心自己。   梁齐因伸手拉她,“我先前……是觉得你要是知道了肯定不同意我这么做,所以我才没敢告诉你,对不起阿傿,以后再有什么我一定不擅作主张了,我会和你好好商量再决断。”   季时傿拍开他的手,沉声道:“寿诞那夜我是不是告诉过你,不准做傻事,你还答应我了。”   “对不起……”   梁齐因亦步亦趋地跟上她,“我知道你是担心我,我下次不敢了。”   季时傿还在气头上,闻言冷笑一声,“对不起有用吗?呵,我担心你?你想得倒美,我是怕被你连累!”   梁齐因听出来她不是真的生气,遂笑脸盈盈地凑上前道:“我不信,你明明最嘴硬心软。”   “……滚,看见你就烦。”   梁齐因嘴角垮下来,嘀咕道:“我们分开了快半年,好不容易见上一面你又让我滚。”   季时傿瞪了他一眼,“不滚行啊,那你跟着我一起进宫好了。”   “哦……”梁齐因讪讪停下脚步,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那我滚了,七日后我去宫门前接你?”   季时傿摆摆手,忽然沉默了许久,意味不明道:“正好,我也有件要紧事要知会你。”   梁齐因怔道:“什么要紧事不能现在就说吗?”   “不能,有些复杂,三言两语的说不清楚。”季时傿转过身,“到时候再慢慢讲吧。”   “好吧。”   梁齐因站在门边,目送季时傿往皇宫的方向去,待人影彻底看不见后他才缓缓收回视线,只是刚要转身,陶叁便跑上前,手里还拿着一封信件,呈上道:“公子,南疆来的。”   梁齐因眉心一跳,伸手接过,信上写着“世子亲启”,这字迹他在温玉里给的药方上见过,又是从南疆驿站寄来的,想必就是出自她之手,拆开一看,署名果然写着“徐理”。   信上直接开门见山地提及到她在西南一处的山村内,意外发现了芥伽的根叶有毒,尝试数次后确定中毒后的症状与他当年是一样的,也就是说,他体内的毒,正是从芥伽根叶中提取的。   温玉里还在信上说,她遍访南疆,听当地人提起“芥伽”是近两年才出现的东西,之前从未见过,而一名去过天竺的药商说“芥伽”为天竺独有,但天竺五年前尚未与中原通商,严禁登港,所以一个普通的后院妇人,绝对不可能弄到这种精萃的毒药。   梁齐因面色僵住,温玉里信的末尾说,她细想一番,记起多年前成元帝曾派遣使臣下南洋游访,但见天竺多地未曾开化,遂断了与其互通的念头,也是近两年才逐渐开始通商的。但她当时年纪太小,不记得使臣有哪些人,所以问梁齐因能不能查到。   陶叁见他神情凝重,询问道:“公子,信上说什么了?”   梁齐因喃喃道:“南洋游访……”   “啥?”陶叁扬了扬声,“是六年前那个吗?”   “对。”   陶叁眼眸一转,随口道:“我记得掌司使大人当时下过南洋,他就是那次回来之后才正式升任禁军指挥使的。”   梁齐因捏着信纸的手一顿,“你说什么?”   “公子你忘啦?掌司使大人当初有一年没回家,就是去南洋了,我听人说还去了天竺和大食等地呢。”   ————   国丧七日,帝后领头,皇族众人需日夜守灵不停,不准食荤腥,禁沐浴,之后三个月内停止一切乐舞之事,几个坊市大大小小的勾栏瓦肆全部关闭,司廷卫每日巡查,避免有人胆大包天敢去暗场子顶风作案。   百官则更为苦不堪言,帝后妃嫔皇子等人还能在殿内跪拜,他们这七日就只能待在风寒冷潇的室外,还不能咳嗽,不能打喷嚏,不然就是故意喧哗不敬,要被拖出去挨板子。   一众官员瑟缩在供奉太后遗体的大殿外,其中许多人已经上了年纪,根本撑不了多久,内廷侍卫看得很严,阖宫肃穆一体,季时傿跪在大殿外,看了眼斜前方的戚方禹,低声担忧道:“戚阁老,您身子骨还撑得住吗?”   戚方禹怕她说话时被人看见受到责备,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季时傿见状只好收回视线,她跪直身体,今日是最后一日了,文武百官只能在殿外,哪怕受风吹雨打也不能私自离开,或者停下跪拜,先前就有几个官员撑不住倒下,被司廷卫拖下去以不敬之罪杖责了。   这般苛刻的服丧要求,实在已经背离了仁道的内核,靠摧残身体来彰显为人臣子的忠孝敬畏,季时傿不觉得这是规束,更像是驯化。   极度压迫之下产生的逆反手段有很多,季时傿抬头看了看大殿前乌泱泱的人头,敏锐地察觉到不远之处的某个官员正在做小动作。   这七日来,除了第一日还算安分守己之外,那名官员后来时常会犯戒偷吃藏在袖子中的食物,他身边的人多少受过他的赠予,或者也有同样夹带私货进宫的,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互相打掩护,时至今日也未曾被人告发。   季时傿认得那名官员,也算是皇亲国戚,名叫赵友荃,是太宗皇帝的曾曾曾曾堂孙子,隔代太多,祖上虽福蔽深厚,到他这一代却已经败没干净了。   赵友荃靠着那丝皇室血脉在户部做了名小官,一向混吃等死,没什么建树,国丧期间做出这样的事倒谈不上奇怪。   季时傿只看了几眼便转过头,终于,日暮时分,百官服丧完毕,殿内恸哭声渐渐停息,成元帝在近身内侍的搀扶下从灵堂内走出,文武百官齐身叩拜,称陛下万岁,话音刚落,便倏地有支冷箭破风而来,以摧枯拉朽之势直冲成元帝面门。   速度太快,变化突然,以至于满堂官员侍卫都没有反应过来,季时傿猛地站起身,大喝道:“陛下小心!”   成元帝瞳孔一缩,闻声后退一步,那只□□便擦着他的鬓角射穿了身后的门框,成元帝发髻被打散,身形一晃,差点没站稳。   宫殿内立刻喧哗起来,后赶到的梁齐盛慌乱地跪倒在地。   成元帝扶住陈屏的手,脸色煞白,猛喘了一口气,后怕地看着插在门框上的箭矢,季时傿凝眸看了一眼,道:“是百丈弩。”   顾名思义,也就是射程能达百丈的□□,这般力道,若想精准射击猎物,距离不会超过百米,必在宫墙之内,而国丧期间,禁止任何军事演练,官员不得配戴武器进宫,这些都是由司廷卫负责的,而国丧的最后一天,宫里竟然出现了刺客,还差点伤了君王。   成元帝越想越胆寒,血气上涌,暴怒道:“梁齐盛,朕让你负责皇城安危,百米之内,宫墙中竟然出现了刺客!你就是这么当值的吗,啊!?”   梁齐盛伏下身,一脸磕了几个头,“陛下,臣这些日着人严查宫门进出,增派防守,一切往来者都缴械了,陛下明鉴,宫内绝不可能有刺客啊——”   成元帝去年宫宴上刚被刺杀,不到一年,又差点被人一箭钉穿在墙上,他愤然地紧了紧拳头,愈发震怒,“没有刺客,那这是什么?天降杀机吗?”   话音落下,百官噤言,包括成元帝身后的妃嫔皇子全都跪了一地,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口,梁齐盛肩膀微颤,冷汗直流,“臣不是这个意思……”   季时傿同样跪在地上,闻言额头稍稍离开地面,声音平静无波,“梁统领,你与其跪在这里辩解,不如赶紧带人去抓住那名刺客。”   她抬起头,瞳孔里暗潮涌动,面上却波澜不惊,“说不定还能将功赎罪,不是么?”   作者有话说: 第131章 剜心   百丈弩因其射程有限制, 动手的人短时间内不会来得及逃离皇宫,禁军里三层外三层地将宫内各所围了个干净,所有官员都不能随意离开, 一群人只好拥挤在武英殿内。   “戚阁老,喝水。”   季时傿将茶盏捧好递到戚方禹面前,里面的水温热得当,刚好是能入口的程度, 戚方禹伸手接过,颔首回礼。   申行甫张望了一圈, 往他们的方向走过来, “咱们不知道还要被关几日, 阁老身体受得住吗,这些时日来都未曾能好好休息。”   戚方禹摇了摇头, “老朽无碍。”   “哎, 真是造孽啊。”申行甫哀叹一声, 往殿门的方向看去。   季时傿见状,循声问道,“申大人怎么了?”   “大将军不知道,拙荆带着两个孩子在家里,原本服丧完我等就能出宫,这下好了,又不知要拖到何时, 我怕她会胡思乱想。”   “没事,宫门戒严只是为了方便捉拿刺客, 不会将我们怎样的。”季时傿笑了一下安慰道:“申大人且再忍一忍, 说不定马上就能放我们走了。”   申行甫收回视线, 闻言重新坐下, “罢了罢了。”   “不过话说回来,现在的刺客还真是越来越大胆了,天还没黑呢,就敢行刺。”   申行甫话刚说完,武英殿的大门便倏地打开,两侧侍卫让出道路,一名内侍躬身道:“各位大人可以出宫了。”   “嘿,大将军说话真灵啊。”   季时傿笑而不语。   殿内喧哗起来,人群往前涌动,季时傿护着戚方禹避开几分,听申行甫扬声问道:“这位公公,可是那名刺客抓到了?”   内侍露出几分愁容,“回申大人,还没抓到呢,但总不能因此便将诸位大人一直拘在这吧,陛下下了令,让梁统领继续带人全城搜查,各位大人可以先行离开了。”   “居然还没抓到。”申行甫一时骇然,想到家里怕是快焦急死的妻子,连忙大步跨出门槛,堪堪停在台阶旁伸出手,“阁老,我扶您。”   季时傿搀着戚方禹,“申大人你先走吧,看你着急,我送阁老回去就行。”   申行甫收回手,仰头道:“也、也行,那阁老,学生便先行一步了,我怕我娘子在家等得急。”   “去吧。”   戚方禹两鬓斑白,官袍大袖被风吹得鼓起,侧目道:“你也先回去吧,老朽自己能走。”   “没事儿叔,我和戚二都多少年朋友了,他不在,我理当代为侍奉您,只是一些小事罢了,不打紧。”   “诶。”戚方禹嘴角牵起一个弧度,“一晃眼的功夫,你们都长大了,我老了。”   季时傿摇摇头,“哪里老,您才多大,年轻着呢。”   “对了叔,渟渊去年年节回京了吗?”   “没有,他给我写了信,说年底东洋人时不时骚扰边境,他军务在身,便不回来了。”   戚方禹故作不满道:“谁知道是不是在外野惯了不想回来受我管教,他从小到大就那脾性。”   季时傿略一思量,轻笑道:“肯定不会,渟渊巴不得早点挣个军功,好到您面前讨赏呢。”   戚方禹冷哼一声,嘴角却止不住地扬起来,“怕不是想找我耀武扬威。”   说话间已经到了宫门口,季时傿扶着戚方禹上了戚家的马车,待车帘掩好后才转过身,从前梁齐因会早早地等在宫门前,一看到她便迎上来,但今日却没有见着人影。   季时傿站在官道边找了一圈,才发现梁齐因站在南宫墙外的树荫下,神情凝重,一看就是在走神,连她走近了都没有察觉。   “齐因。”   梁齐因瞳孔一颤,回过神来,“阿傿,你出来啦……”   “嗯。”季时傿走上前,“宫里出了点事耽搁了,你在外面听到消息没?”   “今早司廷卫在到处搜人,我听人说是宫里出现了刺客,阿傿,你有没有受伤?”   季时傿走上马车,沉声道:“我没事,你刚刚在想什么,连我走到你面前都没有发现。”   “我……”   梁齐因犹豫了一下,从袖口拿出一封信件,“这是徐大夫写的信,信上说关于我中的毒,有了一些眉目。”   季时傿眼睛一亮,蹭的站起来,“真的?!快给我看……嘶。”   她一激动忘了还坐在马车里,头重重磕上车顶,梁齐因连忙伸手拉住她,摸了摸方才撞到的地方,担忧道:“是不是很疼?”   季时傿龇牙咧嘴地摆摆手,“不疼不疼,信呢,快给我看看。”   梁齐因只好先从袖口中将信拿出来递给她。   温玉里已经在研究解药,只是这原先是连她外祖父都束手无策的东西,她可能要耗时很长时间才能做到,但哪怕只是如此,也比从前一筹莫展的情况要好太多。   季时傿捏着纸张,嘴角高扬,“诶,这是好事啊,那你将才为何一副有心事的样子?”   梁齐因一面揉着她的头顶,一面道:“你再看最后几句。”   “几年前下南洋游访的使臣,唔……她这话的意思是你中的毒只有那些使臣能带回来?”季时傿手缓缓放下,思忖片刻后倏地瞪大眼睛。   梁齐因低头对上她的目光,“是,就是我兄长。”   “那一年他出使南洋各国,第二年便升任禁军指挥使,我就是那时……”   季时傿脸色顿时冷下来,“你和梁齐盛关系如何?说实话。”   梁齐因抿了抿唇,“……不好。”   “那他有没有欺负你?”   “没有,他年长我十岁,很早便入了行伍,我们接触得不多。”梁齐因回想道:“我想,我娘嫁到梁家的时候他已是能记事的年纪,必然心存芥蒂,厌烦我也是情理之中。”   季时傿冷笑一声,“他这不是厌烦你,是要置你于死地。”   梁齐因两手放在膝盖上,闻言无措地抓了抓衣摆。   季时傿将信件收好,盯着梁齐因的脸看了许久,忽然道:“我进宫前同你说等我回来有要事要告知你,你还记得吗?”   “嗯。”   “齐因。”季时傿斟酌半晌道:“回京城前不久,我的记忆恢复了。”   梁齐因双目一颤,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阿傿你、你说什么?”   季时傿笑了一下,“你看,我是不是跟你说过,等下一次见面,我就什么都想起来了。”   “不过我要跟你说的要事不是这个。”   梁齐因愣了愣,“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要紧的事吗?”   “当然有。”季时傿坐直身体,慢悠悠道:“实话告诉你吧,宫里行刺那件事是我做的。”   梁齐因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你不让我在宫里动手脚,你自己却以身犯险,去年宫宴上闹得有多大你忘了吗?”   “哎呀我心里有数。”季时傿按下他的肩膀,“你先听我把话说完。”   梁齐因闷声道:“没觉得你心里有数。”   季时傿一掌拍过去,“好好听我讲话!”   “……你说。”   “我爹的尸身被抬回京之后,我家里没有长辈,丧事是我一个人操办的。”季时傿神色平静,缓了缓道:“世态炎凉,人情淡薄我都明白,但梁弼登门闹事,辱我父辈,我曾发过誓,今日之辱,来日我必如数奉还。”   梁齐因整个人顿时僵住,有些慌乱道:“阿傿……”   “后来蒋博山陷害我爹,侯府被封,你知道带兵查封侯府的人是谁吗?”   未等梁齐因开口,季时傿便道:“是你兄长,他当着我的面,把我父亲的棺椁砸烂了,我爹的尸身从里面滚落,摔到了地上。”   季时傿面无表情,语调极轻,眼睛却越来越红,“十七下,他砸了整整十七下!若非张尚书替我求情,我都不敢想象我爹的尸身会被他怎么样!”   梁齐因脸色煞白,听到季时傿牙齿打颤的声音,她被拖回六年前的梦魇中,刑讯室里太冷了,每一个刑罚落在身上时都几乎能将她的三魂七魄打散,所以她后来很怕审问俘虏,但因为自己是主帅,不得不强忍着对别人动刑。   “你还记不记得,那年清明在京郊,你给我留了一件披风。”   梁齐因颤声道:“记得……”   “其实我一直很仔细地收着,可是后来,梁齐盛查封侯府,他把那件披风丢到我面前,他说……”季时傿喉间一哽,时隔多年的委屈涌上心头,“他说你不想被我连累,还污蔑我那件披风是我偷的,要是我肯低头,你可以考虑收我做妾室。”   “我没有!”梁齐因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闻言慌张地辩解道:“我没有说过,他胡说,阿傿……是他胡说,你信我。”   季时傿闭上眼,“我在刑讯室里关了一天一夜,刑讯没有停过,那种阴冷的感觉我到现在都记得。”   “齐因,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真的……我真的很恨你们。”   “我、我不知道……”梁齐因慌乱无措地摇了摇头,颤抖地伸出双手,“我不知道他们伤害过你,阿傿,我……从来不知道还有那些事情,对不起对不起,你打我骂我怎样都好,你出出气……”   季时傿按下他的手腕,紧紧攥住,“我不会打你,也不会骂你。经历过这么多事情之后,我当然明白是他说谎,他故意为之。”   梁齐因咬紧一侧口腔,痛感激得他颤栗了一瞬,睫羽轻颤,试探道:“那你……还、还恨我吗?”   季时傿笑了一下,伸手点了点他的额头,“傻呀,我都知道是假的了,我怎么还恨你。”   “对不起……”   “为什么还要和我说对不起?”   梁齐因低声道:“虽然你现在不恨我,但曾经对你造成的伤害却是真的,我真的很抱歉阿傿,‘梁齐因’这个人过去让你痛苦过。”   季时傿心头一震,轻声道:“如果我想以牙还牙,报复你父兄呢?”   梁齐因不假思索道:“那我帮你。”   “可他们是你父兄……”   梁齐因紧紧握住她的手,坚定道:“我本来就从未体会过什么叫父子之情,兄友弟恭,没有的东西弃之也不可惜。过去我觉得是我占了梁齐盛的位置,我有愧,所以我处处谦让他,但他千不该万不该对你动手,他该死,你要杀他,我帮你。”   “阿傿,我说过,无论如何,我总向着你。” 第132章 报仇   五月底, 京城已经入夏,暑热渐起,从树下走过的时候能听到勤耕不辍的蝉鸣声, 有时候甚至可以说得上是聒噪。   镇北侯府闭府大半年,平日除了几个老嬷嬷过来打扫之外无人登门,各墙角的杂草都长得比别处要高一些。   “我听下人们说我不在的时候,你从不来侯府。”   “也不是。”梁齐因跟着她从马车上下来, “我有时候太想你了,就会去你卧房里坐一会儿。”   季时傿奇道:“你从哪个门进的?他们怎么都没看见过你?”   梁齐因腼腆地笑了笑, “翻墙。”   “其实你可以走正门……”   “你不在, 我不好意思嘛。”   季时傿一时无话可说, 转身进了书房,侯府里留下来的老嬷嬷腿脚都不麻利, 书房内的几个书架上藏书甚多, 她们也不敢随意挪动, 再加上主人不在便懒得打扫,因而有些架子略高处蒙了一层灰。   季时傿皱了皱眉,往年有琨玉和秋霜打理,侯府四处哪怕是犄角旮旯都是干干净净的,而不是主人不在便刻意懈怠,这架子上的灰明显落了许久。   “先接着说之前的事。”季时傿拉开书房的椅子,“我本来没打算这么快就动手的, 也是前两天突发奇想。”   “国丧期间官员不得停止叩灵,禁食油荤, 也不能洗浴。”季时傿抬手闻了闻衣袖, “我感觉我都要臭了。”   梁齐因没忍住笑了笑, “一会儿让厨房给你烧水。”   季时傿一愣, “真臭啊?”   “没没没。”梁齐因压下她又要抬起的手臂,“我嘴笨,你别管我说什么,继续讲方才的事。”   “哦。”季时傿重新坐直,“我无意间发现不远处的几名官员私带吃食,看大家都见惯不惯互相打掩护的样子,我猜测负责查验的内廷侍卫里定然有松口。”   “所以射向陛下的那支弩/箭,便是这么带进宫的?”   季时傿不置可否。   “你在灵堂外,那是谁动的手?”   “这个人你还见过,兵器署冶尹的独子,谢丹臣。”   梁齐因眸光一顿,抬眉道:“这么冒险的事情,他竟然愿意去做?”   季时傿往后一靠,一手搭在桌案上敲了敲,“这好说,梁齐盛死了之后,十有八九就是他接任禁军统领一职,他当然愿意冒险一试。”   “这般。”梁齐因冥思一番,“也确实非他莫属了。”   季时傿续道:“虽然禁军反应及时,但他们被我误导,其实那并非百丈弩,而是谢丹臣改进过的,射程更远,要想找到射发点,得再往北查三十丈。”   “不过等他们继续扩大搜捕范围的时候,谢丹臣早就逃了。”   说罢季时傿又哀叹一声,“这招虽然使陛下对他起了疑心,但梁齐盛还身兼司廷卫掌司使一职,是陛下最信任不过的人,陛下不会那么轻易就舍弃他,我还得再想想其他办法。”   闻言梁齐因抬起头,轻声道:“其实一点疑心也够了,借势起火,足够烧死人。”   季时傿怔然,“什么?”   “阿傿,你知道京汇码头吗?”   “唔……京汇码头,在都城西南面襄河附近,全国各地商贩旅客一般从那里停泊靠岸,每年岁供的官船也是从那儿入京的。”季时傿想到这儿,神色古怪起来,“你不会要跟我说,京汇码头也有你的生意吧?”   梁齐因讪讪地比了个手势,“是有那么一点儿。”   季时傿学他捻起两根手指,将信将疑道:“一点儿?”   “好吧,其实陶叁他是那片漕帮的少当家。”   季时傿脸一黑,有点想象不出来,因为在她印象里,经常跟在梁齐因后头的那个青年,每次一出现准没有好消息。   梁齐因接着道:“差不多也有好一阵子了,漕帮的弟兄门在码头发现有人私运兵器,便留了个心眼,后来顺着蛛丝马迹查到那些兵器暗地里被送进了宣义侯府中。”   “我后来查过他府中的灶数,超五百人。”   “什么?”季时傿站起来,“梁齐盛竟敢养私兵!”   话说完她又坐了回去,“好像畜养私兵也不奇怪,世家公爵或多或少都有些僭越,梁齐盛要是死咬说自己只是多养了几个看家护卫,也糊弄得过去。”   梁齐因沉声道:“问题在于,前有宫廷行刺,他已经失职一次,陛下猜忌心重,难免会多想,为什么他要蓄养私兵,又为什么偏偏在他当值期间宫里出了事。”   季时傿目光一凛,“你说得没错。”   “其实是你事先布好了局,两辅相成才能有效。”   “嗯。”   季时傿端坐了一会儿,僵着肩背,突然瞄了一眼梁齐因,试探道:“你早就知道他养私兵了,为什么之前没提起过要告发他?”   梁齐因嘴唇翕张,半晌道:“先前同你说的不是假话,我一直觉得是我对不起他,所以……”   “也是我咎由自取。”梁齐因声音低下去,“但我没想到会连累你,阿傿。”   “你在牢里那段时日,我一直病着,没能、没能……”   梁齐因扣紧手指,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又叫嚣起来,当时的自己能力微薄,还没有可以保护别人的资格,所以现在看来,他当初的喜欢,未尝不是拖累,也不怪季时傿总是避着自己。   季时傿偏过头,见他紧抿嘴唇,低垂的睫羽遮盖了眼里的情绪,她伸手掰开梁齐因绞紧的手指,“我知道我知道,我没有怪你。”   梁齐因摇了摇头。   “齐因啊。”   季时傿捧起他的脸,认真道:“你不要多想,我清楚你的为人,所以现在我怎么想的肯定与过去不一样啊。我其实还想和你说,我一直就很喜欢你,现在是,那个时候也是。”   梁齐因眼睫一颤,惶然地抬起头。   “我一开始避着你,不是讨厌你,我是怕被其他人左右人生,我怕我自己做不了主。”季时傿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可是后来我又改变了想法,我觉得你很好,处处都合我心意。那件披风我一直没有还给你,不是忘了,是我自己有私心。”   “什么……私心?”   季时傿笑眯眯道:“我想等我爹回来后,拿着它跟我爹说,我挺中意那个叫梁齐因的人,你快去帮我提亲,他有点傻傻的,再不下手就会被人抢去了。”   梁齐因喉间发烫,半晌才道:“我不傻。”   “你还不傻啊,明明傻死了。”   “我不傻。”   梁齐因一把抱住她,“我不傻阿傿,我只是你的,我不傻。”   季时傿伸出手,像顺毛一样摸了摸他的后背,故意道:“你就是傻,别人还总说你聪明呢,可你在我面前为什么一点也不聪明啊,还总是办蠢事。”   “那我就是傻的。”   听她这么说,梁齐因不再辩驳,他也突然觉得自己傻,要是他再勇敢一点,那么现在又该是何种情形,也许季时傿早早便是他夫人了。   梁齐因盯着她的脸看,忽然试探性地碰了一下她的嘴角,见季时傿没有反对,又大着胆子凑上前在她唇珠上啄了啄。   “阿傿。”   “嗯?”季时傿把玩着他垂在肩后的长发,手插进乌黑的发里。   梁齐因半跪在她身前,仰起头道:“等明年春闱一过,我就来侯府向你提亲好不好。”   季时傿笑了一下,“为什么是明年?”   原本自古孝期都是三年,但人生能有几个三年来耽搁,后来到了太/祖时期,便将孝期缩减为一年,以防官员因丁忧而至职位空闲太久,之后一直延续到如今,算起来,梁齐因今年秋闱前就能结束孝期。   梁齐因恳切道:“我想先把功名考了,不想委屈你。”   季时傿一怔,暗自咬紧了口腔侧的软肉,将心头的悸动缓缓压了下去,她斜靠在椅子上,沉默了半晌,忽地抬手勾了勾梁齐因的耳垂,语调暧昧道:“乖。”   梁齐因眸光亮了又沉,他脸皮薄,滚滚红晕顷刻间便爬上了耳梢,忽然抬起腰,从座椅上捞起季时傿,不由分说地将她按在身后的书桌上。   两侧的纸笔哗哗坠了下去,砚台在地上滚了一圈,季时傿伸手压下梁齐因的脖子,含着他的耳垂道:“这半年来……你有没有想我?”   梁齐因嗓音急沉,分别太久了,他的吻有点不得章法,胡乱地咬着季时傿的下巴,“有,很想很想,有时候……只能枕着你写给我的信才能睡着。”   “嗯……那你有没有梦到过我?”   梁齐因松开牙齿,不知道想到些什么,目光闪躲,避开季时傿探究的视线,“也、也有。”   “梦到什么了?”   “……不告诉你。”   动作间鞋子掉在地上,季时傿拿脚踩他,“说嘛。”   书房内一下子热得人有些待不住,梁齐因堪堪按住她作乱的右脚,将圆润的脚后跟握在手里,俯下身道:“就不告诉你。”   “切,不说拉倒。”季时傿别过头,“小气鬼。”   梁齐因眸色暗沉,嘴唇在她脸上逡巡良久,屋外的稀薄天光透窗落影,更衬眼前这尊玉相清晖如月,大半年来沉甸甸的思念忽然有了依托,梁齐因低头蹭了蹭季时傿的鼻尖,手指摸上她脖颈后的系带。   “等等。”   季时傿身前一松,及时拦住他的手,“我还没洗澡。”   梁齐因愣了愣,迷蒙的双眼逐渐恢复清明,随后立即直起身,有些懊恼道:“对不起,我将才实在是有点……我现在就让人去给你烧热水。”   他忘了季时傿马不停蹄彻夜赶回京城,之后又要服丧,数日未曾好好休息过,刚刚自己还一直缠着她,真是……   季时傿坐在书桌上晃了晃腿,见梁齐因看都不敢再看她,手忙脚乱地将她的衣襟重新理好,才红着脸夺门而出,顿时拍着桌案狂笑起来。   国丧一月结束后,太后的遗体终于下了皇陵,这么长的一段时日,梁齐盛都没有找到当初在皇宫内行凶的刺客,只能到成元帝面前负荆请罪。   好在他过去一直忠心耿耿,为皇命是从,成元帝也没有太过苛责地惩罚他,只是让人打了几十板子,罚了两年俸罢了。   然而这件事才平息不久,每月例行公事至各处港口码头查封私盐的官员,在京汇码头,误打误撞地发现了一艘私运兵器的船只。   禁军统领兼司廷卫指挥使梁齐盛畜养私兵被当场抓获,人数多达近千人,而先帝在位时,最受宠的长公主府上私卫也不过才三百人。   梁齐盛此举,说轻点是僭越,说重点便是藐视君威,包藏祸心,要不然他手底下禁军数万人,怎么就抓不到一个小小的刺客。   他还是成元帝最信任的几人之一,事情传到成元帝耳朵里,甚至未等梁齐盛辩解,他便被立即关进了过去由他执掌的诏狱中,只不过如今暂时由刑部尚书张简代为接管。   成元帝气得在养心殿发了好大一通火,甚至连肖皇后都不敢上前触他的霉头,梁齐盛可以说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他最信任,最锋利的一把刀,可如今这刀尖却直直地对向了自己。   被关在自己从前最熟悉的地方,梁齐盛比任何人都清楚地明白诏狱是怎样一个阴冷残酷的存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自己为何会一夜之间沦落到这种境地。   其实豢养私兵这种事,京城内大大小小的世家侯爵都干过,甚至远在其他州城的藩王曾经私屯过几万兵,成元帝都没有大肆处罚过,所以他不明白,为什么这次陛下会生这么大的气,没有多久就给他赐了死罪。   只不过太后大殡礼刚结束,不宜动死刑,梁齐盛最后被改成了流放,身上的侯爵之位被剥削,府中妻妾儿女全部遣出京城,这件事甚至牵连到了庆国公府,梁齐因不得不去狱里走了一遭。   好在刑部尚书张简念在去年春蒐期间梁齐因曾帮过他,因着这几分情面,再加上梁齐盛多年前便从庆国公府分家出去,便没有对他动什么刑罚,只是一些基本的审讯还是免不了的。   又过了半个月,此事才算彻底平息。   “陛下对他改判了流刑,流放西南蛮荒之地,今早已经动身了。”   梁齐因双手双脚都戴过镣铐,关了半个月磨得脱了一层皮,伤口涂了药缠着绷带,连自己衣食住行都困难,结果现在却不知痛一样,一直盯着季时傿傻笑。   他自己拿不了碗筷,脚踝肿得下不了地,季时傿便坐在床边一勺一勺喂他,见状“啧”了一声斥道:“你作甚么傻样呢,笑得这么不值钱。”   梁齐因羞赧地往她的方向靠过去一点,“一见到你就开心,忍不住。”   季时傿瞪了他一眼,“我看你就是傻的,手脚都烂了,也不知道乐呵个什么劲,出的什么馊主意,差点没把自己搭进去。”   她越骂梁齐因便笑得越开心,艰难地蹭到季时傿面前,亲了亲她的嘴角,“我才不管,他们都死光了才好,我只是被关了几天,一点事也没有。”   说着说着声音小了一点,“就是可惜,这几日又要养伤,就不能……”   季时傿疑惑道:“你说啥,我没听清?”   梁齐因凑到她耳边又复述了一遍,目光既羞涩又期待地瞟了瞟她的衣襟。   “……”   季时傿伸手摸向他撑在床铺上的双手,在他手腕上的伤口处按了按,梁齐因嘴角一抽,手臂卸了力,整个人往一边倒去。   “你要死啊,都这幅鬼德行了还想些有的没的。”季时傿气急败坏地捞过一旁的被子,猛地按到梁齐因头上,“睡你的吧!”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出了卧房,她在旁边的偏室里将白天穿的衣裙换下,又找了件玄黑的劲装,将发髻拆开后简单地束起,做完这一切,才重新返回卧房。   季时傿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梁齐因已经睡下了,他在牢里被三司连环审讯了多日,早就精疲力尽,刚刚是怕她担心,才强撑着精神同她嬉笑打闹。   季时傿站在床边盯着他的侧脸看了一会儿,目光柔和,倏地弯腰轻轻啄了一下梁齐因的嘴角,再将他盖在身上的被子拉得更高些,用气音道:“傻样儿。”   说完后便直起身,从架子上取了弓箭,又悄无声息地出了门。   孤月高悬,残星点滴,从京城前往西南蛮荒之地要经历过很长的一段路途,路上至少半年有余,从前高高在上的禁军统领此刻沦为阶下囚,脖颈上套着枷锁,只能狼狈地跟在押送犯人的衙役身后,还时不时地会遭打。   “快点!”   这种活计又苦又累,还讨不到多少赏,越往南气候越发炎热,暑气蒸腾,像是进了蚊虫老窝一般,衙役心情也不好,对待犯人便不宽容,一马鞭抽过去,梁齐盛踉跄了一下,差点扑倒在地。   他狂悖惯了,堪堪站稳身体后,眼神冷萃如冰,前头的衙役挑了挑眉,“还敢瞪我!老子抽不死你!”   他刚挥手,梁齐盛便猛然拖住马鞭前端,将他从马背上拖了下来,随即冲上前,用被枷锁困住的双手掐住他的脖颈,一脚踩在石坑陷落的地面,用木枷锁卡住衙役的脖子,拼命地往后扯。   夜半无人的官道上响起沉沉的“嗬嗬”声,就在衙役快要被掐死的时候,一支箭矢遽然破竹而来,森寒料峭,“咻”的一声直接穿透了梁齐盛的肩膀。   力道大得他像是一个破布袋一般弹飞了出去,梁齐盛闷哼一声,惊慌地向四周张望,那名衙役已经昏厥,而所见之处寂静昏暗,渺无人烟,他迅速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一头往密林深处扎去。   紧接着第二箭裹挟绵延之力,风摧叶动,以裂石穿云之势,将他的另一个肩膀贯穿,梁齐盛被钉在地上,重重滚了几圈,咬着牙又爬起来。   随后第三箭第四箭射穿他的小腿,第五箭第六箭剐去他的双耳,紧随其后的十几箭,一如既往地没有对他造成性命威胁,但每一下都生生要去他大半条命,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沦为废人。   整整十六箭,无一虚发。   梁齐盛几乎第一时间就将这个隐在暗处的人,与设计将自己害成这般境地的幕后黑手联系在一起,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才能使得此人做到这一步,甚至追到他流放路上,要以这种近乎折磨的方式至他于死地。   “是谁……”   林中叶止,冷寒风刃剐面剜肉,稳健的步伐声自几丈外传来。   梁齐盛抬起头,借皎清月光看清来人,如寒坡雪丛中一枝孤高冷冽的梅,彻骨击魄的深秀眉眼,一身玄色劲装,肩背如裁,漠然垂视的目光中不悲不喜,如同在看一滩死物。   她手里握着长弓,缓缓反手从背后的箭筒中又取出一支,铮弦波动,留势尚未消弭,弯弓搭箭的手端得极稳,骨节森寒如铁,语气冷澈,更甚江北旷野东风,“第十七箭。”   梁齐盛满面惊恐,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在放才的那十六箭中,他四肢腕骨处皆被射穿,力道刁钻,如同被刀割过一般,血液的快速流逝使得他浑身发麻,一点力气也抬不起来。   “是你……”   宫里行刺的是她,翻出他藏兵一事的也是她,季时傿一定想起来了,她这次回京,服丧是幌子,她分明是要报仇!   “季时傿……”梁齐盛睁开被血水糊透的双眼,“你卑鄙,时至今日我认了,我已被你逼入此地,你还要如何?!”   季时傿微微掀起眼皮,冷笑一声,“梁大人,贵人多忘事啊,当年你毁坏我父亲棺椁的时候,我是不是和你说过,总有一天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你。”   “你砸了十七下,我今日便带了十七箭,我们之间的旧账今夜便一笔一笔地算清楚。”   梁齐盛顿时愕然,当年他砸了季时傿父亲的棺椁,她便如数奉还十七箭;砍了她的侍女,她便用箭射穿了他腰腹五脏;他在她身上哪里动过刑,她都一一讨了回来。   “最后一箭。”季时傿缓缓拉开弓,“让你也尝尝失明是什么滋味。”   梁齐盛惊恐地瞪大眼睛,瞳孔骤缩,清晰地看到那支箭如何刺穿了他的眼眶,剧烈的钝痛感瞬间席卷全身,梁齐盛爆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双手因被枷锁束缚,而无能为力地弓起,无法触碰剧痛迸溅的伤口。   “他从来没有对不起你,如果你心有不满,你就去找对不起你的人,是你自己无能,不敢找他们讨要,哪怕你后来身兼数职,位高权重,我照样看不起你,下三滥的废物。”   血水污泞从他眼前流下,渗入口鼻,梁齐盛艰难地用仅存的眼睛往外看去,他已经无法呼吸,恍惚间那张冷面只在他身上继续停留了一眼,便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去,季时傿嘴角的半抹残笑,如一柄割喉利刃,给了他最后的致命一击。   其实他最开始也把梁齐因当自己亲弟弟一般疼爱,可是自从他们母子出现之后,老国公一心扑在他身上,祖母也更疼爱他,包括他的亲外祖父,他的母族,都更加偏爱他。   而自己,在这个家中生活了十年,母亲离去,胞弟早夭,父亲换女人如换衣服一般,他唯一可以依靠的似乎只有这些长辈,但他们却有更加寄予厚望的人。   包括几年后镇北侯带着独女来国公府拜访,明明梁齐因不过三岁稚童,明明自己一直在竭力表现,但镇北侯就是选择了他,连年纪尚小的季时傿也只喜欢追着他跑。   这件事在梁齐盛心里藏得很深,深到可能其他人都忘了但他还记得,   到底是谁将他们逼到如今这般鱼死网破的境地,梁齐盛弥留之际忽然想到了这个问题,只是这次,他却怎么都答不上来了。   作者有话说: 第133章 露华   滴漏行至后半夜, 水声轻缓,星云低垂,偶尔能听见墙角草丛间传来的蟋蟀声, 萤火三两只,扑朔难寻。   季时傿从京郊回来,脚程很快,从离家到杀完人也未见得天亮, 月华流照,后半夜烁星遍野, 她背着弓翻上自家院墙, 刚跨过一只脚, 便瞧见星繁晓露的院落当中,坐着一个人。   梁齐因肩上松松垮垮地披着薄衣, 手里拿着一件外袍, 坐着的时候裤脚微微抬起, 露出一双镣痕斑驳的脚踝,他听见声音后抬起头,踉跄着站起来。   不过他脚上的伤口有些深,初夏炎热,在牢里便生疮脓,拖了几日严重起来连路都走不好,季时傿急忙从墙上翻下, 奔过去扶住他,嗔怒道:“我让你别乱动你就非不听是吧。”   梁齐因抖开手里的外袍披到她身上, 温声道:“冷不冷呀阿傿。”   “还好。”   季时傿下意识扭了扭手腕, 先前力气用大了有点拉到筋骨, 梁齐因心细, 察觉到她的动作后伸手扶住她的小臂,按压的力度恰到好处。   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醒的,季时傿抬起头,借着月色用目光细细描绘梁齐因的脸,或许在她今晚离开的时候他就醒了,或许根本就没有睡着过。   梁齐因明明看到她背着弓箭,穿着夜行衣,也不问她去了哪儿,他在院子里坐了大半夜,也就只是想在她回来的时候第一时间给她披上一件寒衣。   还有他兄长的那件事,梁齐盛获罪,一定会牵连到庆国公府,他必然逃不过牢狱之灾,季时傿原本不想用这个法子,可梁齐因却自己到京汇码头找到查办私盐的官员,告发了他兄长走私的货船,一点情面也没有留,甚至不惜差点把自己搭进去。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考虑过这件事对他会有多大的影响,如果不是刑部尚书张简对他留情,可能换做其他法司,以梁齐盛得罪人之深,他必受迁怒,少不了掉几层皮。   甚至现在从牢里出来,镣铐磨破的地方几可见骨,他也只字未提到自己。   季时傿盯着他蝶翼一般纤长的睫毛,轻声道:“你怎么不问我今夜去了哪里?”   梁齐因头也不抬,继续按揉着她手臂的肌肉,“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去哪儿便去哪儿,我不会过问的。”   季时傿沉默良久,忽然往前搂住梁齐因的腰,头靠在他胸前。   “齐因,我有时候觉得我真的挺幸运。”   梁齐因也回抱住她,“嗯?”   “我爹死后,我虽然一心扑在西北战事上,但我一直觉得,我过得挺浑浑噩噩的,后来又遇到了这么多事,真的,可能如果不是有你陪着我,我都不知道我会变成何种模样,可能这辈子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完了。”   季时傿语气轻慢,“但我现在,有很多想做的事情,也有了牵挂,你之前一直觉得是我在改变你,其实你何尝不是也改变了我许多。”   季时傿闭上眼,“谢谢你。”   梁齐因静静听她说完,低下头,下巴挨着她的发旋蹭了蹭,“怎么突然说起这些了?”   “想到就说了。”季时傿贴着他的胸膛道:“真的,越来越喜欢你了,忍不住想去给我爹烧两柱香,夸夸他真有眼光。”   梁齐因闷笑一声,“有多喜欢?”   “好喜欢好喜欢,哪哪都喜欢。”   季时傿抬起头,一边亲他一边道:“眼睛喜欢,鼻子也喜欢,嘴巴也喜欢。”   她说话声音小,含糊不清,像撒娇讨吻一样,梁齐因顺势低下头让她亲得方便些,一手按上她的腰,动作间牵扯到腕骨的伤口,梁齐因的眉心猝然跳动了一下。   季时傿停下来,抵着他的鼻尖,低声道:“是不是很疼?”   梁齐因摇摇头,“我不疼,一点也不疼。”   季时傿不再动了,只盯着他的眼睛看,和里面一个小小的自己对视,梁齐因原本还有些失落,下一刻季时傿便蓦地按住他的肩膀,将他推倒在地。   他肩上的外袍滑落,垫在身下时,檐前的地板倒也不算冰人,梁齐因抬起手,下意识扶住季时傿的腰,磕绊道:“阿、阿傿……”   “别动。”   季时傿坐在他身上,常年练剑拉弓的手一寸一寸从他胸腹的肌肉上滑过,指间的薄茧蹭得梁齐因浑身发烫,他抬起腰,伸手想要搂住季时傿。   梁齐因再动手上的伤口就要裂了,隐隐有血迹渗出绷带,季时傿不由斥道:“我让你别动!你还想不想养好伤了?再不听话就回屋睡觉去。”   梁齐因只好紧闭双眼,可是眼睛看不见,其他感官就更加明显强烈,他喉舌滚烫,身体的每一处都在叫嚣着要把这个坐在他腰上胡作非为的人压下去,可实际上却乖巧地依照季时傿所说,再也不动弹了。   长发垂落时扫过梁齐因的肌体,他近乎呜咽出声,手指在腰侧无助地曲起,季时傿见状直起身,抬手将头发高高挽起。   梁齐因察觉出有关她的气息在远离,倏地睁开眼,恰好瞧见季时傿正将脖颈后的系带解开,衣衫堆落,粉腻香浓,   他不知道怎么就想到“素花皎霜雪,红艳比瑶琼”这句诗,季时傿素面未妆,玄色衣衫摞在臂弯,玉面清影,香谢菡萏,盈盈一点水中月,袅袅一厘云上岚。   梁齐因喉结滚动,在二人分隔两地之际,只能靠书信往来聊以慰藉,偶尔梦中窥探都恐求之不能。   他先前不敢告诉季时傿的梦境,也是这般零露漙兮的将晓时分,曲岸廊圜,满庭浮香,晃动的裙摆如同薄雾细雨中轻颤的花枝,纤云凝露,裙裾摇曳间,一片月白清。   季时傿伏下身,鬓边洇湿,忽然想趴着歇一会儿,她半睁着眼,廊外卷边天光,月亮也是将坠不坠之势,梁齐因微微抬起手,摸到她腰窝的薄汗,哑声道:“累吗?”   季时傿摇了摇头,“还好。”   梁齐因侧头往屋檐外看去,疏星淡月,好像将这一场偷欢都看了去,他喉间有些发涩,从散落的衣袍中拉来一件,轻轻盖在季时傿身上,将她遮得严严实实。   “怎么了?”   “不想让它们看见。”   ————   六月梅雨,街巷间的青石砖上长出薄薄一层苔藓,贡院坍塌的号子终于修理好,朝廷正在选举这一届秋闱的主考官,大概有了几个人选,下了大朝会后官员陆续回到各部值房,裴逐撑着伞,亦步亦趋地跟着前头气势汹汹的户部尚书肖顷。   禁军统领一职空落,各方绞尽脑汁地想要把自己人推上位,端王今年加绶了玉带,这是亲王最大的殊荣,可以说是离储君之位只有一步之遥,然而废太子都前往封地快一年了,成元帝也迟迟没有再册立太子的意思。   今早大朝会,成元帝不仅无视了举荐九门卫左将军周适详为禁军统领的折子,直接任命了刚回京不久的谢丹臣,周适详的父亲叫周秉德,乃兵部侍郎,与肖顷是同年,自己人没上位便也罢了,反倒被半路杀出来的谢丹臣截了胡。   “老师,您慢一点,雨天路滑。”   肖顷握紧手,强忍着才没一掌拍在桌案上,“老天无眼,竟没下道雷劈死那姓谢的小瘪三。”   裴逐抿紧唇,进了值房后将伞收拢,“好歹不是姓梁的当道,也不算坏事。”   说到这个,肖顷忍不住笑了一声,“我倒是听说,跑到刑部告发梁齐盛的人是他那个亲弟弟。”   这件事最近在京城闹得人尽皆知,有人说梁齐因大义灭亲,刚直不阿,也有人说他冷酷无情,沽名钓誉。   肖顷上次设计想要将他们拉下水没成功,反倒搭进去了一个蔡垣,好不容易熬死了天天在成元帝面前卖弄老脸,煽风点火的沈居和,正愁下一步怎么办呢,那厢自己先打起来了。   裴逐点点头,“是,梁齐因还因此在牢里被关了许久。”   肖顷哼笑几声,讥讽道:“有意思,自家人打自家人,他们这一家子也是奇葩得很。”   “不过秋闱快到了,那梁齐因今年也是要参加的,日后此人必是朝中第一大毒瘤,不知道要搅和多少水,他不除,我心不甘。”   裴逐立在一旁为其研墨,闻言手顿了顿,半晌才道:“他也未必就能入朝。”   肖顷不禁抬眉,神情复杂,“怀远,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老师忘了,庆国公久病缠身,焉知能不能活到八月,到时秋闱,他不得接着守孝吗?”   肖顷眯了眯眼,“倒确实如此,不过去年多地灾祸,难免明年不会再开恩科,不足以一劳永逸啊。”   裴逐低下头,“学生粗鄙浅薄,让老师见笑了。”   “你呀,就是太年轻了一点,这斩草要除根,既然要做事,那就做得狠绝一点,以免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裴逐放下墨条,走到桌案前弯下腰,“学生请老师指点。”   肖顷嗤笑一声,招手道:“来,老师慢慢讲与你听。”   作者有话说:   “素花皎霜雪,红艳比瑶琼。”——宋·晏殊《句其十三》 第134章 作弊   盛夏当时, 晴翠流星,距离秋闱还有不到一个月。   这些时日来,梁齐因一直被季时傿拘在家中好好养伤, 也顺带温习,一开始的时候只准他看书,后来才可以动笔。原本夏季不易于养伤,但这般细致的照料下, 梁齐因手脚的镣铐伤好得很快,已经可以正常行卧弯曲了。   院子里种着一棵桃树, 原作观赏用, 并不怎么结果, 季时傿倒腾了半个夏天,也不知道做了什么, 后来这棵桃树竟然真扣扣搜搜地结了颗果子, 小得不能再小, 硬得不能再硬。   季时傿每日守着那颗果子,不准虫子啃咬,不准鸟兽叮啄,好不容易捱到了桃子快要成熟的时候,梅雨季过去,树上涌出了大片大片聒噪的知了。   梁齐因坐在廊下看书,听到前面的动静抬起头, 季时傿扎着衣袖,荷色的裙裾掩在层层叠叠的树叶中, 夏季多薄纱, 隐隐可见她后背凸起的肩胛骨, 像是一双颤动的蝶翼。   她手里拿着长杆, 正在挑树枝上鸣叫的金蝉。   梁齐因手里拿着的是一本《宋词》,翻开的那一页名为《鹤冲天·溧水长寿乡作》。   “梅雨霁,暑风和,高柳乱蝉多。小园台榭远池波,鱼戏动新荷。   薄纱厨,轻羽扇,枕冷簟凉深院。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   竟与面前的景象有几分惊妙的重合。   梁齐因放下书,望向枝叶间的身影道:“阿傿,你在树上干嘛呢?”   季时傿一头扎在叶堆里,后知后觉地听到有人在喊自己,钻出来道:“抓知了呢,吵死了,没烦到你读书吧?”   “没有。”   季时傿转过头,又往上爬了几寸,她身手好,一整个人压在细长的枝桠上也稳稳当当,抬手挑完顶梢那只叫得最欢的知了后一跃而下,肩上扛着竹竿,手里抛着一只还没她半个拳头大的桃子走到梁齐因面前。   梁齐因探头看了看她手中的桃子,“熟了吗?”   “熟了吧,都快八月了。”   梁齐因唇线紧抿,犹豫道:“可是它还是绿的,阿傿。”   “哎呀说不定就这品种呢。”   季时傿用袖子擦了擦,一口咬上去,顿时酸得她口齿又苦又涩,五官几乎扭曲。   梁齐因忍俊不禁,“酸吗?”   “酸……不酸!可甜了!”季时傿坏心眼地扯谎道,伸手将咬了一口的桃子递到他嘴边,“你尝尝看。”   她说这话的时候眉头还皱着,梁齐因一眼看穿她想捉弄自己,却还是张嘴咬了上去。   果肉苦涩如树皮,酸得他眼角一抽,季时傿见状得逞地笑起来,眉眼弯弯,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被骗了吧,嘿嘿。”   谁知梁齐因却忽然低下头,在她唇上亲了一下,轻声笑道:“没有,很甜。”   “……”   季时傿瞪大眼睛,震惊于梁齐因什么时候这么会说话了,八百年没有红过的老脸顿时烧得滚烫,忙不迭地将梁齐因翻过身,推着他的背道:“整天净搞些……搞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一看就没好好读书,罚你今天不准上桌吃饭!”   打打闹闹了十几日,夏季走到末尾,白露过后,凉风吹叶,时草凋敝,满庭芳绿谢去,森叶渐渐枯败。   八月初定下了主考官与同考官四人,今年的秋闱考题是戚方禹出的,同考官有两名是翰林官,另外两名科道官。这些人一旦被钦点之后就不能再回家中,早早地搬入贡院,考题由主考官保存,除了几名同考官外无人知道里面封存的内容是什么。   今日是秋闱的第一场,不到五更天考生们就要进入贡院,一号一人,吃喝拉撒都在里头,无故不得离开。梁齐因进贡院前几日去戚府拜访了一趟,他走的是都城中心的大道,看到的人数不胜数。   顺天府屏退了沿路的行人,一开考之后贡院附近戒备森严,谁都无法进出,未等考试结束,远远地便有各个考生家中的仆人书童等在贡院外翘首以盼。   护城河边的宫人打扫着岸边掉落的红枫叶,冗长宽敞的宫道上大步流星地走过一个肩宽背厚的男人,头戴玉冠,身披华服,整个人看上去极其气宇轩昂。   护城河旁扫地的宫人跪下来,“端王殿下。”   赵嘉礼心情颇好,摆了摆手。   前不久柳婕妤生了个公主,成元帝期盼已久的儿子没有出现,虽然往榕春苑赏了许多东西,但却不似往常一样上心了,肖皇后松了一口气,再加上那名大渝公主有了身孕,赵嘉晏忙着照顾他夫人,近来很少和他作对,赵嘉礼不知道有多舒坦自在。   坤宁宫的宫人通传端王殿下拜见,肖皇后正在抄佛经,闻言停下笔,头顶的金丝九凤步摇微微晃动,戴着华美纤长护甲的手轻抬,“来了。”   赵嘉礼跪下来行礼,“儿臣拜见母后。”   肖皇后轻笑,“免礼免礼。”   说罢招招手,“刚从值房来?”   赵嘉礼摇了摇头,坐下来灌下一杯水,他舅舅是户部尚书肖顷,赵嘉礼自然可以去户部值房学习,暗地里还可以与那里的官员结交。   “没去,今儿不是秋闱第一场嘛,我到贡院口送采蘅了。”   肖采蘅是肖顷的长子,也是肖皇后的侄子,与赵嘉礼是从小长到大的表兄弟,今年正好要参加科考,肖皇后对这个侄儿很上心,闻言关切道:“蘅儿书都温好了吧?”   “温好了温好了,今早还说呢,等他考中了将来便一心辅佐我。”   这话说的有些僭越,但人人都知端王必是储君的不二人选,肖皇后虽然知道这么说不妥,但也没指责什么,“现在可别高兴得太早,本宫就怕有哪个不长眼的踩到蘅儿头上。”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母子俩都明白说的是谁,赵嘉礼剥着葡萄,头也不抬地讥笑一声,“母后,等着看吧,今儿有好戏瞧呢。”   肖皇后唇上的口脂偏深,笑起来时如一朵殷红的牡丹花,端庄华贵,“你又知道了?”   “这可是一出一石二鸟的好戏码。”赵嘉礼吐出葡萄籽,“母后还不知道舅舅吗?”   肖皇后脸色沉下来,“不要成天只知道舅舅长舅舅短,本宫是不是和你说过好多次,平日里不要与你舅舅走得太近,你父皇不喜,你怎么就是不听!”   赵嘉礼莫名其妙道:“我找自己亲舅舅怎么了,这也不行?”   “你父皇可不希望皇子与臣子走得太近,哪怕是舅甥也不行,本宫让你多留几个心眼你非不听。”   “母后,您就是太谨慎了,如今赵家铎已经去了封地,赵嘉晏那小子不足为惧,我们大局在握,还怕什么。”   这话说得倒是有几分在理,肖皇后气消了些,半晌又道:“对了,你舅舅这次想怎么做?”   赵嘉礼得意一笑,偏头在其耳边嘀咕了几句,肖皇后神情有些诧异,“真的?”   “千真万确,他前日去戚府拜访,戚阁老是主考官,你说他还能去做什么?现成的把柄在我们手里,母后,咱们就等着看好戏吧。”   话音落下没多久,殿外宫人忽然跑上前急道:“娘娘,殿下,外面出事了!”   ————   贡院负责监察巡视的官员爬上明远楼,此地往下看一览无余,考生与监考士兵的一举一动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内帘外帘分隔开,第一场考试快要接近末尾,外帘负责受卷,弥封等工作的人员已经严阵以待。   倏地,明远楼有人大喊道:“天字三十八号考生作弊!”   此话一出,一旁众人齐齐站起来,一名巡查官员道:“你确定?你看见了?!”   “我没看错,天字三十八号考生举止鬼鬼祟祟,我便多留意了一阵,谁知竟看到他从桌底掏出一张纸行作弊之事!”   众人脸色大变,明远楼响铃,底下考场迅速戒备,所有考生全部停下笔,此时已接近交卷时间,考生们面面相觑,都是一副震惊之色,巡查官员从明远楼下去,有几名眼尖的顿时僵住了神情。   因为那名考生不是什么名不见转的普通人,而是近两年风头正盛的梁齐因,他前些时日才出了孝期,被成元帝特准参加今年的秋闱,才第一场就行舞弊之事,还被人当场抓获。   内帘几名考官也纷纷赶到,戚方禹一边强忍住咳嗽一边喘道:“发生何事了?”   “回阁老,天字三十八号考生有夹带。”   戚方禹脸色一变,抬头看向被士兵押住的梁齐因,他面无表情地站着,身旁的巡查官员呈上一张纸条,几名同考官一起凑上来,只扫了几眼便有人惊呼道:“这、这可是——”   与第一场考试的考题高度重合,分明是泄题!   其中一名同考官随即后退几步,疾言厉色地指着戚方禹,痛斥道:“戚阁老,枉陛下那么信任你,你怎么能做出这种徇私舞弊之事!”   他话一出,在场的其他人也反应过来,秋闱未开始前,梁齐因去戚府拜访戚方禹的事情许多人都看见过,而考题在此之前完全密封,只有考官知晓,他是如何拿到考题的!?   有几个官员素来敬重戚方禹,闻声皱眉道:“姚大人,这话可不能乱说,阁老威望素着,绝不会做出这种事!”   先前叫唤的人名为姚辙,是成元十一年的进士,他的儿子娶了肖顷的小女儿,另一个庶女是端王府上的良娣。   姚辙是个彻头彻尾的端王党,他方才严辞令色地控诉,梁齐因稍稍抬起头,目光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姚辙没来由地一怵,梗着脖子道:“你作弊我可是亲眼看到了,这张纸条是从你号子里搜出来的,你瞪我没有用,本官可没有冤枉你!”   方才还想要说话的几名官员噤了声,因为那张纸条确确实实是从梁齐因号舍里搜出来的,那么他作弊是证据确凿的事实,可是他的考题又是从何而来,就难免让人怀疑起前不久刚被他拜访的戚方禹了。   “姚大人……”戚方禹神情严肃,咳了两声继续道:“事关重大,不要妄加揣测。”   姚辙扬声道:“我妄加揣测?阁老,诸位,你们是亲眼看见的,这张夹带的考题是从何处搜出来,我到底有没有胡说,你们知道!”   众人不敢应和,互相对视几眼,窃窃私语。   “行了。”   这时一直沉默的梁齐因忽然开口道:“诸位大人,在这扯头花可没有用,不如到陛下面前,让陛下来评判今日之事如何?”   四下一片哗然,有人惊骇他怎么做了这种事还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姚辙冷哼一声,“到陛下面前就到陛下面前,本官可不怕!梁六公子,不要以为你是庆国公府的世子就可以为所欲为,肆意践踏律法,我告诉你,公道自在人心!”   梁齐因神色平静无波,“嗯。”   姚辙顿时噎住,愤然甩袖,转头道:“戚阁老,您敢随下官去陛下面前对峙吗?”   戚方禹扫视四周一圈,沉声道:“老朽自然敢。”   成元二十六年秋闱的第一场考试戛然中止,所有人都不能随意离开,陶叁在人群后探头探脑,疑道:“奇怪,公子怎么还没出来。”   季时傿抱臂而立,眉心郁沉,微微眯着眼,远远注视贡院大门,下一刻大门从里打开,人头攒动,几名名士兵押解着一人从贡院走出,乌泱泱的人群中顿时闹哄哄起来。   “怎么回事?怎么有考生被抓了?”   “那好像是庆国公府的世子吧?”   “说是作弊被抓,现在要进宫面圣……”   “作弊!?”   陶叁惊慌失措地从人群中挤出来,“将军,将军不好了,公子被带走了!”   季时傿眉头一蹙,凝眸望向远处,只能依稀从拥挤的人群中看见梁齐因熟悉的身影,前头的官员一脸义愤填膺,他看上去却一副无波无澜的模样,毫无被当场抓获的羞愧。   “将军,这可怎么办啊,公子不可能做那种事的!”   谁知季时傿却摆摆手,施施然离去,“放心吧,你家公子八百个心眼,只有他算计别人,没有人能算计到他。”   陶叁一脸懵,“啥!?”   作者有话说:   “梅雨霁,暑风和,高柳乱蝉多。小园台榭远池波,鱼戏动新荷。   薄纱厨,轻羽扇,枕冷簟凉深院。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宋·周邦彦《鹤冲天·溧水长寿乡作》   关于秋闱,基本是我百度的资料,再加点自己私设的东西揉杂在一起,很不严谨,随便看看就行。 第135章 破题   秋闱忽然中止, 贡院里的考生暂时回不了家,浩浩汤汤的一群人涌进东华门,成元帝原本在南华苑打坐, 陈屏急匆匆地跑上大殿,颤声道:“陛下,贡院出事了。”   成元帝眼睛都未抬,贡院出事无非是有人徇私舞弊, 按律从名单上划去,遣返原籍即可, 用不着闹到他面前。   “陛下……”陈屏抬起头, 面有苦色, “陛下,您还是去大殿瞧瞧吧, 戚阁老牵涉其中, 姚御史也不依不饶的, 怕是需得陛下您亲自圣断……”   成元帝睁开眼,四面墙壁白鹤扬项欲鸣,仙瑯寰珮,丹炉上空烟雾缭绕,如临云端,殿内悬挂的三清祖师像栩栩如生,森然肃穆, 他缓缓站起身,剪裁宽大的白色道袍被风吹起, 像是堤坝上搏腾的浪潮。   “移驾。”   养心殿内已经跪了一地人, 御史姚辙一脸义愤填膺, 其他同考官各个脸色诡异, 戚方禹垂首立于一侧,时不时地咳两声。   “发生何事了?”   御驾赶到,众人齐齐跪下磕头,成元帝从人群中让出的空道走过,漫不经心地捏了捏眉心。   戚方禹抬起头,瞥见帝王身上不合规矩的装束,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姚辙托太监总管陈屏呈上一物,眼含怒气道:“陛下,下官在明远楼监察之时,看见天字三十八号考生夹带作弊,内容与考题所问几乎无差,开考之前考题交由主考官保管,可这名考生却提前知晓……”   成元帝正了正色,伸手接过两张纸,一个是考题,一个是夹带作弊的纸条。   为了严防出现徇私舞弊的情况,在开考前,考题只有出题者也就是主考官一人知晓,哪怕是负责阅卷的同考官事先也不能得知密封的考题是什么。   主考官一般由君王钦点,身负重任,通常为六部尚书或大学士担任,戚方禹本就在文华殿负责给皇子教学,由他出题倒也理所当然。   大靖律法森严,对于考场作弊的学生不只是除名禁考一事这么简单,严重的还会引来杀身抄家之祸,但只是如此便也罢了,闹不到成元帝面前,可偏偏这张小抄上的大部分内容与考题所问如出一辙,也就是说泄题了。   成元帝眸色暗沉,漆黑如墨,他捏着两张纸,目光移向一侧的戚方禹,“戚卿,此事你如何解释?”   戚方禹跪下身,“臣问心无愧。”   姚辙冷哼一声,“阁老,考题内容在此之前只有您知晓,难不成它自己会飞,飞到考生手中吗?”   “夹带作弊的考生在哪儿?”   外殿侍卫押着澜衫还未除的梁齐因走进来,成元帝脸色几不可察地动了动,拨动扳指,声音里没什么情绪,“考场夹带,你可知罪。”   “回陛下,学生没有作弊。”   梁齐因尚未定罪,便还是贡院的考生,他他虽低着头,声音却不卑不亢,成元帝又看了两眼那张纸条,丢到他面前道:“这可是从你号舍里搜出来的。”   “是学生号舍里搜出来的,却未必是学生放进去的。”   话音落下,姚辙瞪大眼睛,炸毛一般,“你这是什么意思!”   “陛下,微臣亲眼见到他鬼鬼祟祟地从桌底掏出纸条。”姚辙连珠炮似的,转头冲向梁齐因道:“难不成是别人威胁你让你抄它,让你夹带吗!”   “世子,您可是权贵出身,怎能做出这般不三不四的事情,既已享了祖辈荫庇,又要使些不入流的手段去排挤寒门学子,您还真是两手抓,一点便宜也不肯落啊!”   这话一出,其余几个同考官与贡院的书吏也跟着点头,这些人多是朝中清流,被世家权贵逼迫,有些仕途不顺,难免内心郁结。   仔细一想更加气上心头,国公爵位本就尊贵,侯爵子弟一般不掺合着去考什么科举,反正本来就能享福,梁齐因少时成名,只不过意外耽搁了几年,他才名在外,本以为有几分真才实学,如今看来,先前声势浩大,其实就是个十足的假把式。   众人的目光又齐齐看向一旁的戚方禹,因为与梁齐因狼狈为奸,鬻题的是他,德高望重的一朝首辅,竟公然做出这种徇私舞弊,藐视国法的事情,更加可恨!   姚辙伏下身,言辞中满是讥讽之意,“阁老身为首辅,兼印吏部,今日泄题,明日要如何,我朝百官考成去留,是否只凭阁老一人之言所决定,科考成了笑话,那还拜什么孔孟圣人,不若退居让贤,阁老移坐孔庙吧!”   殿内不乏有戚方禹的门生,闻言立刻皱眉斥道:“姚御史,事无定论,你怎可如此含血喷人!”   姚辙冷眼一扫,“秋闱前,梁岸微至戚府拜访一事人尽皆知,自城中大道上随便拉一个人过来都曾见过国公府的马车停在戚府外,之后便出了泄题这样的事,诸位,世上会有这么巧的事吗?”   他看向沉默的梁齐因,严声道:“好,倘若真就是我冤枉了你,那世子能不能解释,那日你到戚府究竟做了什么?!”   戚方禹淡声道:“那日是老朽长子忌日,他登门祭拜,绝无他事。”   “只是如此?”   “只是如此。”   姚辙满面讥讽,“狡辩之语,恐难以令人信服。”   成元帝先前并不知还有这样的事,眉心下压,周身气质都冷淡了几分,按着桌案道:“还有此事?”   “陛下,常人都知道避嫌,刻意不与师长接触,而阁老却公然与庆国公世子私相授受,好,戚阁老,您倒是又提醒了我一件事。”姚辙转过身,“若下官没有记错,令郎还未英年早逝的时候,与世子似乎私交颇深吧,二人又是同窗,也难怪您对他‘青睐有加’呢。”   众人一激灵,戚拾菁与梁齐因私交甚笃的事情全城皆知 ,这两人又都是沈居和的学生,戚方禹痛失爱子,自然也想着对他的昔日好友照拂一二,干脆直接给他开了后门。   成元帝已是濒临爆发的边缘,谁知这时候梁齐因竟突然笑了一下。   他拾起被姚辙扔在他脚边的纸条,“首先,这东西不是我写的,破题有偏,书写者资质平庸,学问不扎实。”   姚辙嘴角抽了一下。   “就拿‘天行有常’所讲的天人相分之理,世世有常,亘古不变,他写‘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但结合上一道‘宠辱若惊’来讲,先贵身,后厚体,‘体’即体识,也就是禀性与行为,那么‘天行有常’的破题之法即‘天不言而四时行,地不语而百物生’,由此可得‘不知常,妄作凶’。”   “这几道题环环相扣,中心即为‘仁’,爱惜自己的身体是仁,尊重自然规律,不作轻妄之举这也是仁。”   梁齐因说完看向戚方禹,“阁老作这些考题的初衷,是这样吗?”   戚方禹点了点头。   其他考官也频频点头,露出赞许之色。   梁齐因将纸条放下,“既然如此,姚大人,这解题都解得七零八落的小抄,若说是我做的,那是不是有点太侮辱我了。”   姚辙怒道:“竖子猖狂!”   “第二,我若是别有图谋,不说夜半三更无人时登门,至少也要避着人群走小路,招摇过市就差把‘我要行贿’四个字贴在脑门上,我蠢吗?”   满殿众人一听连连点头,是啊!这种蝇营狗苟的事情怎么可能让别人看见嘛。   姚辙脸色顿时煞白,梗着脖子道:“谁知道你们是不是故意为之,休要诡辩!”   梁齐因又笑了一下,满身月白风清,“猜对了,就是故意为之,做给你看。”   姚辙颤道:“你什么意思……”   “正所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那日学生拜访戚阁老,谈到历届科考舞弊之事,学生一时兴起,将原本为我家将军准备做首饰的荧粉给了戚阁老。”   梁齐因说到“我家将军”四个字的时候神色如常,极其自然,弄得众人惊奇完又觉得这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继续道:“学生让阁老将荧粉涂在密封考题的牛皮纸上,这个荧粉是西域物件,昏暗的环境下会亮如烁星,极难褪色,若是有谁偷拿了考题……”   姚辙猛地将双手缩紧。   “手上便会留下印记,要十数日才能彻底洗去。”   成元帝目光一凛,半眯的鹰眼望向颤若鹌鹑的姚辙,“陈屏。”   “奴才在。”   “拉了窗,一个一个查他们的手。”   殿内众人纷纷伸出双手,窗棂隔挡,外面的光亮透不进来,整个养心殿内很快昏暗一片,姚辙紧紧将手缩进袖子里,直到陈屏走到他身前,扬声道:“姚大人,伸手啊。”   “陛下,莫要听信此等狂悖小儿的胡言乱语……”   能进内帘碰到考题的人,只有主考官和同考官五人,而其他四人已经伸出手,陈屏看了毫无异常,只剩姚辙。   “小儿”梁齐因瞥了他一眼,“姚大人,给陛下瞧瞧您干干净净的手,不就能证明学生在胡言乱语了吗?”   陈屏也道:“姚大人,快些伸手吧。”   姚辙死死攥紧袖子,还想试图说些什么,成元帝耐心猝然告罄,声音拔高了几个度,“陈屏,拉开他的衣袖!”   几名侍卫走上前,姚辙被押着摁在地上,满面惊恐,陈屏一把拉高他的衣袖,掩在其中的双手荧光点点,流彩若星。   “陛下,臣冤枉,臣冤枉啊——”   下一刻,成元帝猛地将手边砚台砸向姚辙,“闭嘴!立刻拖出去,斩立决!”   话音刚落,一名内侍走进殿内道:“启禀陛下,季将军求见。”   成元帝紧了紧拳头,压下怒火,“她这个时候来做什么?”   内侍跑出去了又回,跪下来战战兢兢道:“季将军说……说她在贡院外等世子的时候,抓到了一名鬼鬼祟祟,想要逃跑的书吏……那名书吏一时心虚便承认,是他在清理考场时……在世子所在的号舍放了小抄……” 第136章 暗潮   殿内静悄悄的, 拖着姚辙的侍卫也停了下来,成元帝满脸郁气,昏暗的殿内更显阴沉, 他微微抬了抬手,内侍领命退下,过了会儿,季时傿便提着一个人的后领进了大殿。   这名书吏在外帘, 开考前负责清理考场,他没有面圣过, 此时本就心虚, 一被带进养心殿两腿便止不住地哆嗦, 还不等成元帝开口询问,就嘴一张哭嚎道:“陛下饶命陛下饶命!是姚御史让小的往世子号舍里放东西的!”   季时傿进殿之后行完礼便站在一侧, 她身形直板, 束发一丝不苟, 横眉冷目,一进来殿内气压又下沉了几分,看着不像是来旁听,倒像是要砸场子的。   前头鬼哭狼嚎,不停磕头的书吏贪财图利,却又胆小如鼠,本以为考生作弊只是除名便罢了, 怎知又闹到了陛下面前。贡院封锁,任何人无令不得出, 他做了亏心事吓得半死, 越想越害怕, 便忍不住想翻墙逃离, 正好被等在外头的季时傿抓个正着,拖到了养心殿中。   满堂明黄黄的颜色,大殿最前坐着的中年人未着龙袍,不怒自威,书吏直接破了胆,不等人问便什么都招了。   肖皇后与端王还没有赶到养心殿,便听到了那边传来的消息,赵嘉礼急得原地踱了好几圈,“怎么回事,怎么跟舅舅预想得完全不一样?!”   上半年肖顷设计弄倒了礼部尚书谭桐,此事不可避免地牵扯到了戚方禹,再之后长乐宫走水,沈居和死于杖刑,所有的事情都是一步一步缓慢进行,从最简单的小事开始,剥皮见骨,成效一开始虽然微乎其微,但最终能掀起的风浪却是巨大的。   比如成元帝又重新启用了廖重真,并如他们所愿一头扎进了求仙问道中,此刻戚方禹要是再出事,那么这位德高望重的首辅大人一定会摔得粉身碎骨。   事情如预想一般每一环节都恰到好处,完美进行,但他们怎么都没想到,梁齐因和戚方禹一开始就猜到了他们会在秋闱时动手脚,在他们设下的圈套外布了个更大的局。   赵嘉礼吓得嘴上都快要起泡了,肖皇后显然比他更冷静些,及时招来亲信,沉声道:“去告诉肖尚书,姚辙被抓了。”   “母后,怎么办……”   赵嘉礼一把拉住她的手,“这些个蠢货,连这种事情都办不好!”   肖皇后头上的步摇微微摇晃,凤目冷峭,她偏头一扫庑殿飞檐,“慌什么,本宫是不是告诫过你,任何时候都不能自乱阵脚,几个小官吏的三言两语就能让你慌成这样子!?”   赵嘉礼被训得脸一垮,“可是……”   “没什么可是。”肖皇后睨了他一眼,语调冰寒,“这种时候越是紧迫越要沉稳,你这般慌不择路的模样还想成什么大事,立刻回去排查,有任何和姚辙他们牵扯上的地方当即斩断。”   赵嘉礼极力沉住心,谁知才走出去几步,便看到远处大道上紫色官袍的张简大步流星,一身肃然,像是有什么大事要禀报。   赵嘉礼没来由的有些慌张,他加快脚下速度,肖皇后见他转过身,立在悠长宫道上目视良久,随后道:“去南华苑。”   天空中浓墨翻滚,忽然打了一声闷雷。   陈屏将烛火点燃,大殿内又重新亮堂起来,台阶前跪着的人各个面色迥异,心怀鬼胎,在不知不觉间,那座无形的天平又悄然扭转。   很快,刑部尚书张简跪于殿外,紧随其后的还有被侍卫押解而来的犯人。殿前内侍匆匆瞄了一眼,顿时心惊肉颤,煞白着脸扑到养心殿内,“陛下……刑部张尚书求见。”   成元帝正是心烦意乱的时候,闻言斥道:“不见!”   内侍不敢退,又磕了一个头,“陛下,张尚书还带了一个人,他说去年宫宴李氏刺杀一案有变,需要陛下亲自定夺。”   话音落下,成元帝猛地站起来,“谁!”   “是前任司乐太监……何晖。”   与此同时,户部值房紧闭的大门内,肖顷听到皇后身边亲信所言的内容,身形顿时一晃,脸上血色如潮水般褪去,手脚发麻。   裴逐急忙走上前扶住他,“老师……”   “完了……”   肖顷按住腰侧的桌案,何晖为什么没死?当初派去追杀他的人明明说人已经死了,为什么又死而复生,还是说当初被带回来的那具尸体是假的,真何晖早就被救走了!?   “娘娘和殿下呢!”   亲信伏在地上,背脊晃颤,“殿下出宫了,娘娘去了南华苑请廖天师出手协助。”   “是、是……还有廖重真。”   肖顷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振了振袍袖,“区区贱奴的几句话就想拉老夫下水。”   “怀远,你去御史台走一趟,让他们准备好弹劾我和殿下的文章,越狠越好!”   裴逐郑重地点点头,肖顷是想以退为进,如今这个局势对他们很不利,可若朝中突然开始一边倒,陛下就不得不起疑。   御史台多是端王党,裴逐立即离开户部值房,随从紧跟上他,却见他走的并不是要往御史台的方向,急道:“大人,不是要去御史台吗?”   裴逐并不回答,他蓦地在高墙边停下脚步,转身往户部值房看去,肖顷被成元帝身边的人传走了,他泰然沉稳,一点也没有大厦将倾前的紧迫感。   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裴逐敏锐地察觉出一点暗潮涌动的方向,他若有所思,倏地转过身,掉头回了户部值房。   “大人,您在找什么?”   随从紧跟左右,一脸惊慌,他不明白裴侍郎现在为什么不去御史台,反倒折返自己的值房想要寻找什么。   半晌,裴逐从深压的文书中翻出数张薄纸,他双手颤抖,这是一个账本,记录了两年前绵山行宫竣工前的各项开支,当年亏空巨大,他曾列下了几个人名,其中有一个他不敢写,因为那个人就是他的座师,户部尚书肖顷。   最初的账本被肖顷撕毁,后来裴逐凭着记忆又写了一份,但他一直将这份账本藏着从来没有拿出来过,如今该是让它面世的时候了。   养心殿内,焚香重影,烛火噼啪一声,隐隐有欲灭之势,陈屏心惊胆颤地挪过去,将灯芯挑开。   成元帝手按在桌案上,指节弯曲,“把你刚刚的话再说一遍。”   张简低着头,声音平静而简洁道:“司乐太监何晖今日至刑部大堂投案自首,声称他受户部尚书肖顷指使,调换教坊司舞姬,伪造刺杀嫁祸太常寺少卿张振,陷害李玮。”   “何晖……”成元帝压着声音,“是真的吗?”   季时傿垂首望去,何晖被他们救下后苟延残喘了一年,时至今日才将他放出来,朝中官员不得与内廷私交,就像严禁后宫干政一般,这就是要杀头的罪名。   但事情已经过去了许久,当初死去的人坟头草都长了几轮,等的就是如今这个肖顷自己沉不住气,露出马脚的时机,但季时傿还是担心,以他的奸邪狡诈,若是狡辩起来,是否无法将他定罪。   “回陛下,是。”   半晌,成元帝派去传话的人带着肖顷回来,他目光炯炯,美须纤长,半点不见得慌张,撩袍一跪道:“臣肖顷,叩见陛下。”   成元帝原本让人将他叫来是要问罪,可未等他开口,肖顷便自顾自叩首道:“臣要参御史姚辙,行贿贪污。”   话音一出,满殿哗然,被摁在角落的姚辙震惊地瞪大眼睛,没想到肖顷会立刻倒戈,将所有的事情推到他身上,“肖颂今,你胡说八道什么!”   肖顷不慌不忙道:“臣惭愧,因着小女嫁到姚家,臣有顾虑,先前不敢上奏,但这些时日来,臣心中诚惶诚恐,夜不能寐,陛下,臣要向您请罪!”   成元帝目光冷凝,神情复杂,殿中众人望向肖顷,面面相觑,季时傿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很快冷静下来。   果然,这老狐狸能言善辩,立刻就想到了说辞怎么将自己择出去。   成元帝冷笑一声,“朕倒要看看,事到如今,你还能说出什么来!”   “姚辙多次挑唆臣与首辅作对,臣家中还有他的私信,要臣取而代之。臣对首辅素来敬重,见此私信顿生胆怯,不敢大肆宣扬,可如今,姚辙竟胆大妄为,做出栽赃嫁祸之事,臣便不得不大义灭亲了。”   肖顷言辞诚恳,说完看向角落愤怒的姚辙道:“善之,我早就同你说过,我资质平庸,此生只愿协助首辅大人一起辅佐陛下,你为何如此执拗,事情闹到这般地步,你想过你的孩子吗,我的女儿又怎么办!”   姚辙疯狗一般扑腾上前,“肖颂今,你无耻!你敢说你没有觊觎首辅之位,你敢说今日之事与你毫无关系吗!”   肖顷平静道:“我敢,倘若我有半点不敬之心,天诛地灭。”   季时傿捏紧拳头,本想开口的时候,跪在地上的梁齐因朝她摇了摇头。   大殿陷入诡异的死寂,良久,张简出声道:“肖尚书,您与内廷私交一事,您还没有解释。”   众人目光又齐齐望过去,肖顷丝毫不心慌,泰然直视道:“时过一年,已经尘埃落定的旧案又被人翻出来,其居心何在,臣不屑辩驳!”   “臣家中门户敞开,倘若张尚书不信,大可以派人去查,若真有什么,不用你们动手,我自己现在就撞死在殿内!”   张简抿紧唇,被他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局势瞬息万变,刚刚还一边倒的风向又被肖顷一手按了回来。   殿内又再次陷入寂静,蓦地,窗外一声闷雷巨响,天闪燎动,炸得大殿亮如白昼,桌上烛火摇晃,窗棂墙壁顿时鬼影憧憧。   忽然,一名内侍躬身走进,低声道:“启禀陛下,户部的裴侍郎送来了一本账本。”   肖顷登时脸色大变。   成元帝抬眼,“呈上来。”   殿内众人盯着内侍走上前,肖顷抖如糠筛,惊恐地看着成元帝接过了那本账本。   下一刻,成元帝将它猛地砸向肖顷,咬牙切齿道:“来人,立刻将肖顷拿下!” 第137章 秋风   持续数个时辰的闷雷终于告竭, 天闪交辉,瓢泼大雨将满宫红墙碧瓦涮洗浇透,陡生异象, 鹤发道人站在檐下,仰头望了一眼如注的雨幕,听到身旁的小道童喊道:“师父,皇后娘娘跟前的公公来了。”   廖重真摸着拂尘的毛须, 一动不动,过了半晌门外传来敲击声, “廖天师, 我们娘娘有请, 廖天师!”   小道童不知道外面出了怎样的变故,只知道皇后是这世上最尊贵的女人, 她的邀请不能推辞, 急道:“师父……”   “不见, 就说老道在打坐。”   廖重真说完便一甩拂尘进了内殿,背影看着仙风道骨,飘飘欲仙,小道童扣紧了手指,只好冒着雨幕冲出去,大喊道:“我师父在打坐,万不能被打断, 公公请回吧。”   外面的内侍拍打宫门,“不行啊, 出大事了, 娘娘说了务必要廖天师出面一趟。”   小道童咬了咬牙, “我说了不行就是不行, 有什么事等师父打坐完再说。”   内侍不得法,只能冲出南华苑,然而未等他返回坤宁宫禀报肖皇后,便在宫道上看到禁军拖着户部尚书肖顷走出养心殿。   雨幕中充斥着肖顷声嘶力竭的告饶声,内侍身形一颤,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明明几个时辰前,端王殿下还在和皇后娘娘谈笑风生,内侍连滚带爬地从宫道上爬起,一边抹着脸上的雨水,一边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坤宁宫。   门窗将雨声隔绝,如同天外来音,如击如摧,虚无缥缈地从四面八方倾袭而来,殿内气氛阴鸷,气压沉沉。几个同考官一脸惊恐,不明白为什么一开始的考生作弊案会发展成现在这种境况,姚辙被拖出去斩立决,户部尚书肖顷被押往刑部大牢待审。   “朕从来不知道,朕的手下,会生出这么多的蠹虫!”   “陛下……”   底下众人跪了一片,大气都不敢出,成元帝冷哼一声,将手边的奏折攥得死紧,忽然道:“陈屏,端王呢?”   陈屏弓着背,颤颤抬起头,“端王殿下今早进宫拜见皇后娘娘,如今,大概还在坤宁宫吧……”   “呵。”   成元帝站起来,“从前事事勤快,今日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也不见得他跑朕面前。”   陈屏低着头,冷汗涔涔。   他从台阶上走下,殿前跪着的一群人风声鹤唳,今年秋闱才开考就弄成这样,也不知道还有没有继续考下去的必要。   成元帝走了两步后倏地停下,盯着跪在脚边的澜衫青年,忽然道:“梁齐因?”   “学生在。”   “嗯,你今年多大了?”   梁齐因肩背挺直,“回陛下,学生今年二十二。”   “二十二……”   成元帝复述了一遍,又不再开口了,季时傿莫名感到心慌,微微抬起头,然而成元帝并没有什么举动,只是沉默了一会儿,喟叹道:“正是大好的年纪。”   “今日之事,也算委屈你了。”   “学生不敢。”   “没什么不敢的。”成元帝冷笑一声,“梁磐后继有人啊,只是日后你能不能走到他那样,还得看你的造化。”   梁齐因伏下身,磕了个头。   成元帝不再开口,道袍的衣角从他肩前拂过,临近养心殿大门时才道:“行了,都别跪着了,该回去的回去,该考试的考试,让申行甫顶了姚辙的职,散了。”   话音落下,一名同考官试探着开口道:“陛下,那、那肖采蘅怎么办……”   成元帝恍然道:“哦,你说肖顷那儿子?”   他拨了拨扳指,随口道:“子承父过,除名,下狱。”   “是……陛下。”   众人齐齐恭送成元帝离开,轻飘飘的一句话便决定了一个人的一生,待御驾远去后,大家才战战兢兢地站起来,梁齐因起身扶住一旁的戚方禹,“阁老,我扶您。”   “老朽没事,你得避嫌,你先回贡院,老朽自己走。”   梁齐因只好收回手,他是此次秋闱的考生,按律本不能离开号舍,但因为情况特殊,一出养心殿便被侍卫看顾着送回了贡院。   季时傿远远地跟在后面,贡院又加严了看管,同考官和书吏临时换了人,里面有些乱,梁齐因进去的时候正好与被士兵押解着拖出来的肖采蘅擦肩而过。   他父亲是国舅,成元帝可以说是他姑父,从前前途无量,离登天不过一步之遥,然而这根藤苗倏地便被轰然掐灭了。   方才成元帝同梁齐因说的那几句话,季时傿现在想起来都觉得胆寒,梁磐是老国公,三朝元老,只可惜早年太过溺爱子女,导致国公府未及三代便已呈落寞之势。   他那几句话看似没什么,但季时傿听着却觉得有几分警告的意味,梁齐因近来确实有点太过出头了,李家倒台和肖顷入狱或多或少都有他的手笔,要说成元帝一丝都未察觉,似乎也不可能。   还有裴逐。   季时傿皱了皱眉,将才彻底将肖顷压垮的就是那份修建绵山行宫的账本,各处清晰明络,不是草草写就的,应该费了一番功夫,为什么之前裴逐从来没有提起过。   肖顷还是他的老师,他这账本到底什么时候写的,一直到今日才拿出来。   如今肖顷算是彻底完了,不出意外的话他再也翻不了身,满朝肖党,现下在南方实行新政的也是肖党,之后陛下若是重新派遣南下的钦差,赵嘉晏也能更多一分希望。   整个八月都笼罩在一片乌云大雨中,连中秋都未能见到月亮,廖重真这一闭关便闭关了半个多月,任何人都请不动他,肖皇后多次派人求请都未果,她终于明白,从一开始,廖重真就不是站在他们这一方的。   那么他到底是那一方的人,若说是楚王党,可申行甫等人又恨不得生吃了他,难道他真的就只是一个普通的道士吗?   大雨过后,大理石砖被冲刷得越发透亮,红墙如同被业火灼烧过一般,妖冶明煌,从宫道上跑过,隐隐可以照出过路人的身影。   端王妃慌乱无措地冲进坤宁宫,甚至被殿前的台阶绊了一下,她衣襟略开,步摇晃颤,跪在地上哭喊道:“母后——”   除东宫太子外,其他皇子到后宫拜见母亲都有限制,哪怕赵嘉礼的母亲是皇后也不行,他前些时日见过皇后,如今只能靠端王妃进宫传递消息。   端王妃的父亲是兵部侍郎周秉德,兄长是九门卫左将军周适详,当初肖皇后原本给赵嘉礼选的王妃是季时傿,虽然她已经定了亲,但因为镇北侯位高权重便想着再尝试几次,谁知道最后也没成。   后来又挑了另一个军方的人,便是周适详的妹妹,九门卫左将军虽然比不过禁军统领,但也算掌握了半个禁军,只差一步,没想到最后又被谢丹臣捡了漏,而这个谢丹臣在西北待了几年,一看就不是可以拉拢过来的人。   肖皇后坐在桌案前,铜镜里的女人雍容尔雅,虽然已经四十多岁,举手投足间却是一种沉淀馥雅的风流气态。   她放下玉梳,偏头望向跪在毡毯上的年轻妇人,厉声斥责道:“哭哭啼啼地像什么样,起来!”   端王妃惶恐地抹了抹眼角,“母后,怎么办……舅舅已经下狱了,殿下让妾来问您,能不能向父皇求情……”   肖皇后讥笑一声,从桌前站起,“本宫早就说过,树大招风,不急于一时,当初是你们非要和内侍勾结,本宫不得不帮你们收拾烂摊子,如今引火烧身了知道怕了!?”   “母后……”   端王妃无助地抬起头,一把拉住凤袍衣摆,“可是如今已经这般了,若是父皇迁怒殿下怎么办,母后,您得想想办法,您想想办法啊——”   肖皇后弯下腰,长长的护甲从她脸上划过,端王妃一阵颤栗,半晌听得她道:“你们手脚哪里不干净的赶紧给本宫择掉,一点渣子都不能剩。本宫明日脱簪去向陛下请罪,不管事情有没有转机,你都替本宫向你父兄传句话。”   “什么……”   肖皇后俯身在她耳边说了几个字。   端王妃脸色顿时煞白,“不,母后……”   “听到没有,一个字也不准落。”   肖皇后冷着脸,手指上的蔻丹如同蛇的红信一样妖冶艳丽。   端王妃咬着唇道:“听到了……”   八月底,秋闱放榜。   十几日来,成元帝肃清了朝中结党营私的官员,雷厉风行之下,一连折了上百人,过去几乎在朝中一手遮天的肖顷很快垮台,他过去犯下的罪名被罗列在册。   不仅是贪污敛财,党同伐异,还有犯上作乱等等罪名,一下子就将他压得再也翻不了身。   桂花飘香,香浓衣襟,申行甫提着酒跨进博文馆,扬声嚷嚷道:“梁解元,什么时候请我们吃饭呐——”   梁齐因轻笑道:“没钱。”   “那我走了。”   说罢提着酒又拐了个弯,梁齐因只好喊住他,“三日后禄廷街京华门,广白兄记得来赏脸。”   “好嘞,我又回来了。”   申行甫扭着脖子转了回来,拍拍酒坛,“我自己酿的,别的地方尝不到。”   季时傿从后厨门口探出头,唇上还有不知道吃什么留下的碎屑,“给我也尝尝!”   梁齐因垮下嘴角,走过去替她擦干净,“少偷吃,小心夜里又腹胀。”   季时傿无所谓地扬了扬眉,一边凑上前看申行甫拆酒坛的封口,一边问道:“诶对了,殿下啥时候走?”   肖顷出事之后,他在蜀州等地实行新政的门生皆被召回审查,这一审查才知道这些人在蜀州做了什么。   他们为了扩大税源,提高业绩,竟将坟地,沼泽,荒山等不适用于耕种的田地划成良田,逼迫百姓交税,一年来蜀州百姓苦不堪言,苦主多次进京被拦,求告无门,这些钱最终流入了那些人的口袋,不言而喻。   成元帝大怒,一连杀了几十名涉案官员,最清贫节俭不过的肖尚书,老宅内竟搜出了几百万两白银与数十田产,而这些钱,就已经可以抵国库几年的开支。   蜀州民怨四起,成元帝没有办法,只能派赵嘉晏再次南下安抚。   “明早就走,今日殿下要陪王妃,就不过来了。”   “哦。”   季时傿点点头,“王妃殿下快四个月身孕了吧。”   “对。”申行甫扒开酒坛封口的盖子,“等殿下回来,估计也离当爹没多久了。”   “总算除了那老王八,来,庆祝!”   梁齐因脸上却未见喜色,若有所思,“我听说,皇后娘娘昨日到养心殿脱簪请罪了。”   “其实我倒知道一点。”申行甫压低声音,“皇后说是她教子无方,身为一国之母也没有好好劝诫兄长,是她失责,求陛下收了她的凤印。”   季时傿低声道:“陛下准了吗?”   “不知道,陛下只让皇后回坤宁宫,其他什么都没说。”   “不愧是兄妹,都玩得好一手以退为进。”梁齐因平静道:“她既然都这么说了,陛下便不会再逼得太紧,不然闹得太难看也不好收场。”   “那此事便算完了?”   梁齐因摇了摇头,神情凝重,“肖家势大,陛下有意从他们手中收权,但我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廖重真竟然安分守己了这么久,若换做往常,端王受挫,他早就出来兴风作浪了,难不成是闻风起惧,近来不敢轻举妄动?   “哎行了行了。”   申行甫打断他的思绪,“咱们今日既然要庆祝,就别想那有的没的,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季时傿伸手与他隔空碰杯,嬉笑道:“申大人,你夫人准你喝酒吗?”   “呃……”   申行甫摆了摆手,“管她呢,我怕她?给我喝!”   话音刚落,帘子外便传来一声询问,“请问掌柜的,申广白在这儿吗?”   “完了完了我娘子真寻过来了。”申行甫立刻丢了酒杯站起来,“二位,我先翻墙走了啊,别说我在!”   说罢艰难地踩着凳子上了墙,又颤颤巍巍地不敢跳,一直到申夫人叉着腰走进来,怒吼道:“申广白你要死啊!”   季时傿与梁齐因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出声。 第138章 重阳   九月临近重阳, 天霁秋光,滩声杂橹,波光粼粼, 每到这时,都城里总会有数不清的宴会,宫里东篱苑的名菊开放,皇后携众嫔妃邀请各府女眷进宫赴宴。   南华苑内, 檀香笼绕,小道童跪坐在丹炉前, 给一旁阖眼打坐的道人呈上酒壶, “师父, 皇后娘娘差人送来的菊花酒。”   廖重真眼睛都没有睁开,漫不经心道:“倒了。”   “可是……”   小道童张大了嘴巴, 小声嘀咕道:“这可是皇后娘娘赏赐的东西。”   廖重真嘴唇翕张, 下颚的白须晃了晃, “以后不要随便接别人送的东西,快去倒了。”   小道童不敢忤逆,只好端着呈盘出了大殿,壶里酒香浓烈,光闻着味儿就够让人如痴如醉,他在树前停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望了一眼大殿的方向, 鬼使神差地将本欲倒掉的酒壶又收了回来。   倒掉多浪费,宫里的佳酿, 外面可尝不到呢。   丹炉附近火热, 凑近几分便大汗淋漓, 廖重真端坐不动, 道袍两袖被穿堂秋风吹得猎猎作响,半个时辰后他终于睁开眼,揭开炉鼎,心道:成了。   又过了片刻,御驾亲临,成元帝身上的滚金道袍仙鹤云纹,栩栩如生,他内里穿着明黄的中衣,尚可彰显他一国之君的身份。   廖重真手捧着锦盒,恭敬地跪下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金丹已成,福寿绵延,此乃大喜之兆啊!”   “好、好啊——”   成元帝先是惊愕,随后顿时笑开怀,频频点头,双手谨慎地接过廖重真呈上的锦盒,近年来他越来越觉得身心力竭,不复年轻时的锐意进取,常常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但如今廖重真为他炼出了金丹,此后他又能恢复至从前一般年富力强的状态。   成元帝从锦盒里拿出金丹,只犹豫了片刻便迫不及待地要服下,然而他刚仰起头,廖重真便忽然站起来,急道:“且慢,陛下!”   “怎么了?”   成元帝堪堪止住,脸上有些不悦。   廖重真冲出大殿,仰头望向星河,掐指捏诀,神情越来越凝重,一边推算一边喃喃道:“不对不对……”   “廖天师,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陈屏见状心神一颤,躬身哀嚎道。   “陛下、陛下——”   廖重真倏地扑跪在成元帝面前,慌乱道:“异星光掩紫微,有冲撞之相,犯帝座甚急啊!”   “什么!”   成元帝神情惊骇,后撤几步,“什、什么异星?”   廖重真又仰头望了望天象,“从前此星还知收敛,近来愈发猖狂,紫微星渐弱,难怪陛下总是沉疴难除,再这么下去,恐彻底被其掩盖!”   陈屏脸色煞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廖天师,这话您可不能在陛下面前乱说啊——”   “陛下,臣所言句句属实,如有半句虚言,臣此生惶惑不安,终不得道!”   成元帝双目微怔,似乎自从废太子离京之后,端王党便愈发猖狂,肖氏门生遍布全朝,他的病一直断断续续地拖到现在都没痊愈,宫里频生不祥之事,还有、还有……   他忽然想起曾经检查皇子功课时,八皇子对他说的那几句话。   唐太宗溺爱长子,以致他狂悖无度,目无尊长,后来更是暗杀胞弟,失败后与人联合图谋不轨。   成元帝心有余悸,按住门框,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陈屏与廖重真立刻冲上前扶住他,伺候着他将那枚金丹服下。   “陛下,陛下……”   陈屏担忧地跪在地上,成元帝渐渐回过神,双目赤红,一把握住廖重真的胳膊,厉声道:“今日之事,你们谁都不能说出去,否则,朕必要了你们的命!”   “是……”   安抚完暴怒惊悸的成元帝,将他送走后,廖重真摸着拂尘,缓缓从内殿走出,按照往常,小道童这个时候已经过来打扫了,今日却迟迟未曾见着人影。   廖重真神情平静,径直推开小道童的住舍,果然见着桌子前趴着一个人,神色安详,像是在美梦中睡去一般,已经没有气息了。   “哎。”他暗叹一声,甩了甩拂尘,将门合上,“人心不足蛇吞相啊。”   第二日成元帝便下旨让赵嘉晏去了蜀州,肖顷麾下的那批官员被召回京后砍头的砍头,杖杀的杖杀,午门血流成河,赵嘉礼短短十数日内一连折去左膀右臂,无能为力地看着赵嘉晏南下清查,而自己被禁足府中,整个人郁郁寡欢。   赏菊宴快要到了,肖皇后一颗心扑在上面,不在过问前朝之事,除了最开始她脱簪请罪之后,便再也没有替肖顷向君王求情过。   端王妃帮着她准备宴会上的事宜,肖皇后出身世家大族,各艺精通,对任何事情要求都极为严格,不准出一丝差错。端王妃不善此道,近来又因为肖顷被捕的事情分神,几次三番出岔子,被肖皇后斥责得一无是处。   “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以后你还怎么服侍丈夫,怎么为他分忧!”   肖皇后屏退众人,她先前脱簪请罪,素面朝天,虽然成元帝并没有责罚她,但她也依旧称要自赎己罪,打扮简素,缩紧开支,就连现在也只穿着淡色的宫装,臂弯半挂着枫色的披帛,更衬得她端庄素丽。   “儿臣笨手笨脚,惹得母后不快,儿臣下次再也不敢了。”   端王妃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战战兢兢地求饶。肖皇后最厌烦别人在她面前哭哭啼啼,闻声皱了皱眉,一脸不耐,端王妃太软弱,当不了一国之母,将来太子妃的人选还得再另行擢选。   只是现在还不是谈这些事情的时候,她弯下腰,扶起毡毯上哭泣的年轻妇人,语气尽量平和,“上次本宫同你说的事情如何了?”   端王妃一颤,“儿臣已经一字不落地转达父兄了……”   “你父兄怎么说?”   “父亲说,不能轻举妄动……”   肖皇后冷笑一声,将护甲拆下,动了动僵硬的手指,并没有接着往下问,转而道:“嘉礼呢?”   “殿下被父皇禁足,先前赐的玉带也被夺回。这些时日来殿下每日都宿醉不醒,做什么事情都打不起精神,儿臣本想让他和儿臣一起来拜见母后,也好散散心。”端王妃抽泣了几声,“但殿下说事已至此,成王败寇,父皇是、是……”   肖皇后眯起眼,“是什么?”   “殿下说父皇是彻底厌弃了他……”   “事已至此,呵……”肖皇后嗤笑一声,“这才什么时候,还未走至穷途末路就开始要死要活,本宫怎么会生出这种废物。”   端王妃惊惧地颤了颤,“可又能怎么办呢母后,父皇铁了心地要处死舅舅,从前向着殿下的人不是被抄家砍头就是贬职离京,近来陛下又让楚王南下,我们身边已经没有多少人了。”   母家失势的皇子,就算肖氏现在还是皇后又有什么用,根本掀不起多大的风浪。   “叫他振作起来!”   肖皇后怒喝一声,肩上的披帛一荡,如同耳光一般狠狠抽在端王妃脸上,“什么成王败寇,他就甘心屈尊就卑于一个出身低贱的皇子脚下吗?本宫告诉你们,本宫的儿子要么死,要么就做太子!”   “母后……!”   肖皇后转过身,凤目如炬,气势威严,即使在这般盛怒激动的情况下,她头上的步摇也只是微微晃动,发髻丝毫不乱。   “让你父兄做好准备,本宫明日会下帖子,届时满京上下的贵门女眷都会入宫赴宴。”   端王妃大惊,肖皇后这是要拿她们做人质,可如今殿下失势,人人都避着肖家,这些帖子发出去真的会有人愿意来吗?   肖皇后大概是看出她心中所想,大发慈悲地解释道:“太后薨逝百日,重阳将近,本宫要她们进宫祭奠,谁敢不来,便是大不敬。”   端王妃犹豫了片刻,只能欠身敛衽,咬了咬牙道:“儿臣明白。”   九月九重阳节,皇后邀请各府女眷进宫赏菊,也顺带为薨逝百日的太后祭奠祈福,肖家出事不久,近来朝中诡谲云涌,从前可着劲巴结端王的人通通哑了火。众人本来不想露这个面,可肖皇后在帖子上说了此次宴会不仅是重阳赏菊,更是为了给太后祈福祭奠,便不得不去。   季时傿收到帖子后只看了两眼便扔到一边,幽幽道:“鸿门宴啊。”   梁齐因接过来翻了翻,“单看倒没什么可疑的地方,一切合理。”   九月正是吃螃蟹的季节,季时傿一边挑着蟹肉,一边随口道:“啧,明知是鸿门宴,还不得不去。”   “王妃殿下有四个月身孕了,重阳宫宴她也要进宫,殿下又去了蜀州。”季时傿皱了皱眉,剥螃蟹剥得艰难,“明日宴会我在场也能看着些,免得出什么事。嘿……这螃蟹,吃起来真麻烦!”   “给。”   梁齐因将剔好的蟹肉递到她面前,“你吃就行,我帮你弄。”   “这么贤惠啊。”   季时傿索性将螃蟹全推到他面前,吊儿郎当地倚着桌案,语气戏谑,甚至抬手勾了勾他下巴。   梁齐因笑了笑,躲开她的手,“好了大将军,没个正形,也不怕被人看到。”   “我怕个鬼……”   话音刚落,陶叁便忽然走进庭院,猝然瞧见这幅调戏良家少男的画面,顿时惊悚道:“公子,国……呃,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季时傿尴尬地收回手,将歪七扭八的身子坐正了。   梁齐因低笑一声,“没有,怎么了?”   陶叁回过神,神情凝重,“公子,国公爷怕是要不行了。”   作者有话说: 第139章 宫变   梁齐因剥蟹的动作顿了一下, 随后又恢复正常,平静地点了点头,“知道了。”   差不多快要一年, 梁弼早年纵欲过度亏空了身体,老来又不知检点,庆国公府光是妾室便有十几房,最小的孩子可能才刚会走路。   去年年底被京兆尹那一吓后, 梁弼身体就大不如前,一来病去如山倒, 早年亏欠的现在都加倍报复了回来, 再加上前不久梁齐盛死在流放途中, 梁弼担惊受怕了一阵,现在就如同一根油尽灯枯的蜡烛, 都不需要风吹, 可能自己就灭了。   陶叁见他只说了一句“知道了”就不再开口, 犹豫了半天,斟酌着道:“公子,你不回府瞧瞧吗?”   梁齐因淡淡道:“我又不是大夫,我回府做什么。”   陶叁讪讪地摸了摸后脑勺。   季时傿愣了愣,轻声道:“齐因,你爹要是这个时候死了,你明年春闱怎么办?”   按律身处孝期的人不能参加科考, 开春的会试若是错过,就又要再等三年。   梁齐因继续剔着蟹肉, 闻言叹了一声, “我将这只蟹剥完便出去一趟, 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不用给我留门。”   “哦。”   季时傿又转头看向陶叁,“国公爷的病还能治吗?”   陶叁为难地摇了摇头,“身子早垮了,病脱了相,没法治。”   “那怎么办?”   梁齐因剔完蟹肉后站起身,一面擦手一面道:“大概只能用药吊着了。”   说完停在原地,看上去欲言又止,“阿傿……”   季时傿抬起头,“嗯?”   梁齐因抿了抿唇,“若是你心里还气不过,我也可以……”   “不用了。”   季时傿看出来他要说什么,打断他,“既然梁弼如今都已经这样了,我也没什么值得跟将死之人计较的,没必要。”   说罢仰起头挥挥手,“去吧,别想些有的没的,早点回来。”   梁齐因松了口气,微微一笑,“好。”   待他走后,季时傿收回目光,低头看了眼放在一旁的请帖,招来下人道:“替我给皇后娘娘回个帖,就说赏菊宴那天我会按时到场。”   重阳宫宴的请帖已经分发至各个府邸,端王妃惶恐地冲进后院,绣鞋差点跑掉一只,她堪堪站稳,推开房门道:“殿下,一定要如此吗——”   她很害怕,若是失败,不只是肖家,她们周家也完了。   赵嘉礼跪坐在地上,膝盖上平放着一柄长剑,神色阴郁,下巴上长出了一圈胡渣,他被禁足府中多日,如一只濒临绝境的困兽,颓然丧气。   他手里捏着周适详传来的信件,南衙禁军已经就位,谢丹臣新官上任,暂时还压不住所有禁军,这是他们现在唯一可以借助的突破口。   “我也没有办法,是他们逼我的……”   赵嘉礼仰天苦笑了一声,这些年,肖皇后与李贵妃斗,他和废太子斗,好不容易将他们母子都拉下马了,成元帝却迟迟没有要立他为太子的意思。   如今舅舅入狱,他这嫡长子的地位已经岌岌可危,有谁会支持一个母族失势的皇子。原本他以为储君之位总有一天会是自己的,可现在仔细想来,这么多年的桩桩件件,父皇的疼爱与疏离,怕也只是出于皇权与世族的博弈。   就连廖重真也不是自己这一方的人,以他现在在成元帝面前的受宠程度,说不定什么时候的一句话,自己便被废了。   “殿下,您三思,这一步若是迈出去了就再也无法回头了。”端王妃搂住他的手臂,“殿下,我们去和母后说,我们不争了,哪怕就只是去封地做对平凡夫妻,也好过造反啊——”   赵嘉礼一动不动,“蓓如,事到如今,我还有的选吗?就算我们老实去了封地,过去得罪的人也不会放过我们。”   他冷笑一声,脸上满是讥讽之意,弯腰将长剑拿起,“高兴的时候赏我一条玉带,不高兴的时候便将我撇得远远的,父皇啊,我到底是您的儿子,还是一条可怜的哈巴狗啊。”   端王妃大惊,涕泪交零。   “母后说得对,只要她现在还是皇后,我们就未必没了退路,如今一切都已经部署好,赵嘉晏不在京城,只等明日宫宴,成败在此一举。”   赵嘉礼猛地拔出剑,锋芒毕露,屋外秋风乍起,卷帘波动,隐隐传来刺骨的寒意。   成元帝在南华苑连续打坐多日,大朝会虽然一直没有断过,但实际已经形同虚设,效率很低。自从茹嫔与沈居和相继死后,成元帝陷入了一种近乎颓唐的状态,但他照常上朝,照常批阅奏折,只在闲暇时求仙问道,让别人没法挑他的错处。   “福生无量天尊,陛下,您为太后祈福诵经多日,您的诚意孝心,上苍都看着呢。”   廖重真甩了甩拂尘,笑容若清风拂面。   成元帝睁开眼,神情却未见得轻松下来。   “陛下,可是有什么心事?不妨同老道说说看?”   成元帝摇了摇头,起身在陈屏的跟随下返回养心殿,夜色凉薄,他走着走着忽然没来由地开口道:   “近来朕总是梦到从前的事。”   陈屏一怔,抬起头。   先帝优柔寡断,世家倾轧,皇权分崩离析,他早早撒手人寰,而他留下的烂摊子,很长一段时间是成元帝的梦魇。   他发誓以后要摆脱世家的围拢,重振皇权的威严,可第一步就差点走不下去,自古以来,几乎没有哪个帝王的上位可以完全脱离世家的支持,于是他走了先帝的老路,册封肖氏,李氏,靠他们的支持走到现在。   外戚干政,世家坐大,权力的收拢举步维艰,等快到那一步时他却已经老去,儿子们都长大了,他发现过去羽翼未满的儿子已经不知何时长成了与自己一样的个头,而且他还比自己年轻。   不甘与无能为力天人交战,慈爱在其中显得渺小而微乎其微,廖重真上次说的那番话在他心里徘徊了许久,成元帝始终没有下定决心。   “陈屏。”   “奴才在。”   “你觉得端王如何?”   陈屏一颤,立刻跪了下去,“陛、陛下……”   “不用紧张,朕问你什么,你如实答便是。”   陈屏只好硬着头皮回答,“端王殿下风采昭彰,敏睿伶俐……”   成元帝笑了笑,“你这奴才倒是会给人拍马屁。”   陈屏讪讪低下头。   “那楚王如何?”   “呃……”陈屏犹豫了一下,“两位殿下都是陛下的儿子,自然皆是人中龙凤,超群绝伦。”   “只是毕竟奴才伺候陛下这么多年,更常见到的是端王殿下,至于楚王殿下,奴才就不那么熟知了,不过想来,也是一样的。”   成元帝微微抬起头,半晌忽然喃喃道:“是啊,到底不是在自己身边看着长大的孩子。”   “但陛下疼爱孩子的心都是一样的。”   成元帝不知道想到什么,笑了一下,“你这狗奴才,仗着自己是跟在朕身边最久的人,以为朕不会处置你。”   陈屏低笑,“奴才可不就是狗奴才嘛。”   “嘉礼那孩子。”成元帝扣动扳指,笑意渐渐收了回去,神情复杂,“将来,也未必不能把这江山交给他,朕老了啊。”   “陛下又说笑了。”   “你是不是也觉得朕对嘉礼太过偏爱。”成元帝声音平静,“朕第一个孩子生来便夭折,那年贵妃逼宫,嘉礼的出生给朕带来了希望。”   他册封肖氏为皇后,怕赵嘉礼会步他的后尘,所以提前扫平了李氏会给他带来的威胁。赵嘉礼虽然没有被册立为太子,但他从小到大所享受的一切无不是众皇子中最好的,成元帝在他身上倾注了太多的心血。   可他现在发现这个孩子变得越来越不可控了,他太亲近舅舅,恃宠而骄,一次又一次挑战君父的底线。   “陛下,您对端王殿下寄予厚望,自然更为关照,这算不得什么的,天下的父母都是这样。”   成元帝讥笑,“你一个不男不女的狗奴才还知道什么叫做父母?”   陈屏俯下身,“奴才虽然低贱,但也还有一两个愿意伺候终老的干儿女,倒也知晓几分。”   成元帝沉默住,良久,忽然仰头望了望天,“陈屏啊。”   “奴才在。”   “你看那星星是不是暗了许多?”   陈屏弓着腰,艰难地仰头张望,谗笑道:“陛下,奴才瞧着,倒比从前更亮了。”   “呵,行了,朕乏了,扶朕回养心殿吧。”   “是,陛下。”   ————   九月九重阳节,满城细雨,梧竹萧萧,肖皇后在宫里专门种植各式菊花的宫苑内举办宴会,邀请各府女眷共赏。   席上众人暗怀鬼胎,表面上虽其乐融融,气氛却难免有几分诡异僵持,为了缓解气氛,肖皇后便出了题让各府的小姐争相回答,诗作得最好的可得头筹,乃一支螺钿紫檀琵琶,弦铮流波,如绫如玉。   螺钿紫檀琵琶本就难得,那还是一支五弦琵琶,肖皇后方叫人将它拿出,众人眼前便一亮,纷纷跃跃欲试,席上气氛一下子轻松起来。   季时傿好整以暇地剥着蟹吃,梁齐因不在身边,这些细致活她自己做得不得章法,弄了一会儿就认命扔在一旁了。   她看似懒散地喝着菊花酒,实际上目光肃然警惕地自宫苑各处划过,始终提着一颗心。   蓦地,有人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   季时傿转过头,见坐在她身边的少女小心翼翼地往她面前推了一只小碟,上面满是剔好的蟹肉,蟹黄是金色的,看着便叫人很有食欲。   少女小声道:“大将军,给你吃。”   季时傿愣了一下,没敢接过,眼前的少女十岁出头的模样,两颊饱满,下巴尖尖的,一双水晶般的圆眼流光溢彩,气质看上去怯生生的,有些熟悉。   季时傿不喜欢凑热闹,所以她坐的地方偏离宴席中心,在她附近的不是小门小户出身,便是宫里不受宠的妃嫔。   这名少女长相熟悉,她辨认了好一会儿才陡然想起,面前的这位是成元帝的七公主,赵嘉乐。   废太子离京之后,李贵妃囚禁宫中,七公主被交由茹嫔抚养,后来李贵妃,茹嫔相继死了,七公主之后流落何地,无人知晓。   她毕竟不是皇子,失宠后妃的女儿在宫里可能凄苦无比,若逐水飘零,季时傿一直没有刻意关注过。十来岁的少女一天一个样,才一年多没见,季时傿就已经认不出她了。   赵嘉乐气质不似从前那般天真烂漫,说话低眉顺目,命运变化无常,洪波大流涌过,往往那些边缘的人物,被浪涛拍到了何方也无人在意。   时隔快两年未见,赵嘉乐还认识她,却不再亲昵地叫她姐姐,只是恭敬胆怯地喊大将军,季时傿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伸手将小碟接过,低声道:“谢谢七公主。”   说完又补充道:“您也可以如从前一般叫臣姐姐。”   赵嘉乐眸子亮了亮,脸上浮现出几分她熟悉的稚气,乖巧怯声道:“不用谢,姐姐。”   她年纪尚小,坐在椅子上双腿甚至够不到地,母妃与兄长走后,只剩一个老嬷嬷照顾她,从前最疼爱她的父皇也不再来了。   这样的宫宴,赵嘉乐找不到人说话,也不敢和人说话,但将才看到从前抱她骑马的姐姐笨手笨脚地剥蟹,赵嘉乐又仿佛回到了十岁之前,母妃说,这位姐姐虽然骑马射箭样样精通,一些小事上却不够细心。   季时傿蘸醋吃蟹,前面有许多人,或是弹琴或是跳舞,她津津有味地欣赏片刻,一会儿夹一块点心放到赵嘉乐面前,“公主,这个好吃。”   赵嘉乐甜甜地笑,两眼如月牙一般,“谢谢姐姐。”   耳畔丝竹之声悦耳,再加上喝了酒,微风徐徐,叫人昏昏欲睡。   季时傿低着头,赵嘉乐正趴在她膝盖边,她在宫里无所事事,不像皇子一般可以去读书,女官教习她也很敷衍,平日里只能摘花做女工打发时间。   她近来和宫女一起做了新色的蔻丹,小孩子得了新东西便忍不住和喜欢的人分享,赵嘉乐捧着季时傿的手,小心翼翼地给她涂了几个指甲,“姐姐,好看吗?”   季时傿张开手,新奇地瞧了瞧,“好看。”   赵嘉乐抬起头,这一年她学会察言观色,看出季时傿有点疲乏,轻声道:“姐姐,你是不是困了?”   “唔……有点。”季时傿坐直身子,“我出去吹会儿风,等臣回来了,公主再继续。”   赵嘉乐连连点头,“嗯嗯!”   季时傿扭了扭酸涩的脖子,从花亭走下,东篱苑其他地方未曾点灯,角落里暗沉沉的,站在廊下时微风拂面,吹得人清醒了几分。   远处丝竹声,谈笑声靡靡不断,季时傿站在花圃前,借着月色与廊下灯光看花,菊香清幽,沁人心脾,午后落雨一场,夜里湿润的土壤翻上来凉寒的秋天味。   倏地,眼前的花枝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多年军旅养成的警惕性使得季时傿第一时间皱紧了眉,她僵住身体,一动不动,紧紧盯着眼前的花枝,脚步声整齐划一,细密如雨,数量庞大,少说也有五千人。   不好,有人要造反!   而这时,一名重阳宴上吃多了蟹肉,引起胃寒的夫人本想提前离宫回府休息,在下人的搀扶下行至宫门前,却见此处看守森严,不似来时一般松懈,宫门紧阖,显然已经落锁。   “这是怎么回事?”   夫人本想询问今日宫门为何提前落锁,谁知刚要走上前,便瞧见两侧宫墙下守卫的禁军中,忽然有人腾起暴动,挥刀将身侧同袍斩下,血流如瀑,顿时将宫墙浸染。   “啊啊啊啊啊啊——”   火光亮起,越来越多的人涌出来,宫墙下还没反应过来的禁军通通被杀了个干净,女人刚尖叫出声,便被冲过来的逆贼抹断了脖子。   花圃前的季时傿脸色骤变,急忙转过身冲向前厅,就在她离开的这短短一炷香的时间,皇宫内便猝然变天,叛军将东篱苑包围,女眷四处散开,前厅乱成一团。   “殿下!殿下!”   她原以为皇后大办重阳宫宴是为了拉拢人心,却没想到他们已经疯到这种地步,趁各府女眷都在宫中时借机挟持人质造反,也对,九门卫左将军是端王的小舅子,谢丹臣还没有完全掌握禁军,而她也被困宫中,西北驻军远在千里之外,现在正是最佳的时机。   难怪他们敢铤而走险,拼死一搏。   肖皇后既然要挟持百官谋逆,必然不会乱动他们的家眷,可是其他人不一样,楚王去了蜀州,分身乏术,他是端王党的眼中钉,那他的王妃呢!?   季时傿跑至前厅,尖叫声此起彼伏,惊慌的女眷争相往东篱苑外涌去,各个宫道上都是叛军,看到四处乱窜的人便直接动手,宫内血流成河,火海滔天。   叛军嚣张跋扈,见人就杀,季时傿匆忙救下几名女眷,手里提着随手抢来的刀剑,火光将她手上的蔻丹照得绮丽妖艳,她一脚踹开殿门,陡然听到熟悉的叫唤声,翻墙而下。   “大将军!”   宇文昭华与侍女互换了外袍,趁乱躲进角落,她发髻混乱,脸上满是污垢,手里还拿着不知从何处捡来的断剑,见到冲过来的是她手一松,顿时喜极而泣。   “殿下,跟我走。”   季时傿一把拉住她,叛军领了命要杀楚王妃,一出宫门便看见泥地里的残肢断臂,身上还穿着楚王妃来时的宫装,显然就是刚刚帮她逃跑的侍女。   宇文昭华心头一颤,咬紧了牙关才没哭出声。   “大将军,怎、怎么办?”   整个皇宫都被叛军包围了,东篱苑尚且已经乱成这副模样,那成元帝那边该是何种情形?   “殿下,我抓着您,无论如何您都不能松手。”季时傿咬破唇,强烈的疼痛促使她冷静下来,她一手护着宇文昭华,一手挡开叛军的攻击。   周适详若是跟着端王谋反,他最多能调动六成的禁军,校尉多是从各地驻军提拔上来的,至少有几人绝不会听他调遣,现下就是要将禁军集中起来,不能让成元帝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另外该怎么给外面传消息。   混乱中不知是谁手里的火把落在地上,顷刻间将宫苑点燃,花圃内明艳盛放的菊花很快被焚烧殆尽。   季时傿拖着宇文昭华从尸体横陈的走廊穿过,忽然听到月台下传来一声细弱惊颤的呼唤,“姐姐……”   季时傿猛地回过头,十一岁的赵嘉乐衣衫凌乱,慌乱逃跑中弄丢了绣鞋,一双脚上鲜血淋漓,眼里满是惊恐。   她是一朝公主,季时傿原以为叛军无论如何都不会动她,可她现在才陡然反应过来,端王逼宫,从前与他争夺皇位的废太子之妹,他会放过吗?   那是废太子的妹妹,却不是他的妹妹。   季时傿咬了咬牙,转身将宇文昭华藏在漆黑的角落,“殿下您不要动,我……”   话说到一半,身后便突然传来利刃穿破胸腹的沉钝闷音与少女撕心裂肺的尖叫声。   季时傿张了张嘴,话音戛然而止。   七公主怔怔地望着她的方向,手里还拿着那瓶新做的蔻丹染料,她半个身体被鲜血浸染,如同一张破败脆弱的断线风筝,还没来得及飞远,便被残忍地扯落在地。   那瓶染料与它的主人一样坠落在地,季时傿死死盯着地上的尸体,忽然有些分不清楚,到底流在赵嘉乐身上的是染料,还是鲜血了。   目睹全程的宇文昭华泪流满面,手脚发凉,季时傿不由分说地拉起她,一刻不停,“不要哭,殿下还跑得动吗,叛军到处都在找您,我们不能一直躲在这儿。”   “我不哭,我……”   宇文昭华抹了抹泪,她双腿发麻精疲力尽,硬是逼迫自己站了起来,季时傿完全可以跑出去,是为了保护她才留在这儿,自己不可以拖她后腿。   “我能跑,大将军,我能……”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来晚了…… 第140章 逼宫   自从上次服用过金丹后, 成元帝白天虽然精力旺盛了许多,但每到夜晚就格外疲惫,他将这归结于是他白天处理政务太过疲劳的缘故。   近半年来他几乎很少请太医诊治, 太医比不得道观里的方士,只会劝他少劳心劳力,忌这个忌那个,一次两次还成, 到后来成元帝每次龙体欠安都不想再请太医过来,往往是廖重真陪伴左右。   “陛下, 喝药了。”   陈屏端着托盘走进养心殿, 成元帝正在批阅奏章, 赵嘉晏南下后,每几日就会写一封折子从驿站传回京城。   他办事事事妥贴, 虽固执不知变通, 但实干派需要的正是这种性格, 赵嘉晏南下蜀州之后,雷厉风行地收拾了肖党遗留下来的烂摊子,成元帝看完他的折子后脸上露出几分欣慰,过了会儿又凝重起来。   “陛下。”   陈屏见他正出神,又唤了一声。   “放下吧。”   “陛下,东篱苑有重阳宴,皇后娘娘他们都在呢, 陛下要不也去看看?”   成元帝笑了一声,“罢了, 朕去了他们反倒不自在。”   他低头喝药, 过了会儿又问道:“端王也在吗?”   陈屏摇了摇头, “陛下, 端王殿下还在禁足呢。”   “也是,朕糊涂了。”   成元帝将药碗放下,药汁苦涩,他呛了呛,接过陈屏递来的帕子一面擦嘴,一面嗤笑道:   “这个时候知道安分了。”   “陛下,几位殿下一直很听您的话。”   成元帝笑着摇了摇头,愣了一会儿,抬手将压在折子下的绫锦木轴抽出来。   陈屏只扫了一眼,目光颤颤,那是一道册封太子的诏书,上面写着“皇次子赵嘉礼,日表英奇,天资粹美,载稽典礼,俯顺舆情,谨告天地,宗庙,社稷,授以册宝,立为皇太子。”   “明日,召开大朝会吧。”   “是……陛下。”   成元帝夜里服了药睡得很早,他很少过问后宫的事,傍晚的时候八皇子来养心殿请安,之后便回了文华殿读书,成元帝又喝了两盅菊花酒后愈发困倦,遂让陈屏撤了折子,在养心殿睡下。   陈屏将大殿内烛火的灯芯挑开,今日重阳,成元帝歇得早,门口看守的内侍宫女有些懈怠,围在内殿外的长廊上说说笑笑。   陈屏仰头望了望天,忽然觉得天色诡谲,星云翻腾,宫墙内的风向瞬息万变,不知道明天会不会是一个好天气。   他走下长廊,咳了一声,敛眉斥道:“一个个的不要命了,趁陛下歇下了就敢偷懒!”   其中一个内侍嬉笑着走上前,“干爹,今儿重阳,儿子给您备了酒。”   “呵呵。”   陈屏虽冷笑了一声,却并没有要责罚他们的意思,小太监从值房里捧来酒坛,几个奴才围在屋头,一个给他捏肩,一个给他捶腿。   其中一个宫女刚到养心殿伺候不久,许多忌讳并不清楚,给陈屏捏肩的时候,状似随口道:“干爹,女儿瞧您后脖颈的疤淡了许多,都快瞧不出来了。”   屋内的欢声笑语顿时止住,其余几个伺候陈屏久了的奴才对视一眼,惊慌道:“干爹……”   陈屏脸色冷下来,将手里的酒碗“嘭”地搁在桌上,“本以为你是个聪明的,才想着将你调到陛下跟前伺候,如今看来,倒是我老眼昏花。”   宫女立刻跪下来,抱着他的大腿哭喊道:“干爹,女儿说错话了,饶了女儿吧,女儿再也不敢了!”   “行了。”   陈屏不耐烦地甩了甩手,目光一瞥,身后的两名内侍便心领神会地走上前,拖着哭喊的宫女出了值房。   她好不容易从下等宫女熬到去养心殿伺候,不甘心地蹬着腿,旁边的内侍见状喝道:“别闹了!”   “老祖宗只是将你调到其他地方,没要你命你就偷着乐吧,你这样没有眼力见的,连马屁都能拍错地方,能在陛下跟前伺候吗?老祖宗是在救你!”   宫女抹了抹眼泪,“我、我只是说那疤淡了,我也没说什么,怎么就犯错了……”   “老祖宗是在陛下跟前跟得最久的人,是这宫墙内最尊贵的奴才,那也就是我们的半个主子,主子的话能打听吗?”   其中一名内侍叹了一声气,“行了,大过节的,你自己去内廷司领罚吧。”   “是……”   宫女咬紧下唇,将眼泪憋回去后转身往内廷司的方向走去,然而她刚走出去没多久,便忽然听见远处传来尖叫声,刀戟声,下一刻,南面宫墙便倏地升起大火,火光幢幢中,无数禁军打扮的逆贼在宫内大开杀戒,迅速向养心殿的方向冲去。   “救、救命……”   宫女惊颤一声,随后猛地调转方向,一边跑一边呼喊道:“干爹,干爹!来人啊,有人谋反了!”   成元帝从龙榻上惊醒,紧闭的门窗外黑影重重,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喉咙干涩,哑声道:“陈……咳、咳咳……陈屏!”   “陛下!”   陈屏连滚带爬地冲进内殿,满面惊恐,“陛下,奴才在……”   “外面、外面出什么事了?”   陈屏身形一颤,犹豫着不敢说话。   成元帝脸色遽变,压着声音尽量平和道:“说……”   “九门卫左将军周适详率领南衙禁军包围皇城,直逼养心殿,端王殿下……”陈屏闭上眼,无力道:“逼宫……”   成元帝喉咙顿时梗住,胸膛剧烈起伏,他死死地盯着跪在地上的陈屏,忽然肩膀一颤,身子猛地往前,从龙榻上直直翻了下去。   “陛下——”   陈屏膝行向前,泪流满面,“陛下要保重龙体啊!”   “逆、逆子……”   成元帝捂住心口,脖颈上青筋跳动,整个人绷到极致,他半个身体如同灌了铅一般死死下坠,下颚抖动,嘴里发出牙齿龃龉的声音。   陈屏大惊,吃力地想要将瘫倒在地的成元帝扶起来,一边扭过头朝着大门的方向嘶吼道:“来人啊——来人,传太医!陛下,陛下您撑住,来人啊!”   可是叛军已经逼近养心殿,这里的消息根本传不出去。   突然,偏殿门窗被人从外一脚踹开,季时傿揽着宇文昭华一跃而下,陈屏一看到她便如同看到救星一般哭喊道:“大将军!”   季时傿身上沾着不知道是她自己还是别人的血,她马尾高束,手里的剑还在滴血,从窗户一路蔓延到成元帝面前。   “陛下怎么了?”   陈屏扶着成元帝靠着龙榻坐下,“陛下听闻端王殿下……”   “什么殿下!”成元帝口齿不清,含糊暴怒道:“是逆贼,是叛军,是……咳咳!”   “陛下不要激动。”   季时傿一手拉着宇文昭华,一手提剑,警惕地望了望大殿外。   “谢丹臣已经在召集剩下的禁军,马上就能赶来护驾,叛党还没有杀到养心殿外。”   成元帝抬起头,火光映在季时傿脸上,她目光坚定,肩背如裁,一身青骨比手中剑更像不折的利刃,成元帝心中登时五味杂陈。   他别开目光,望向季时傿身后的宇文昭华,她已经快五个月身孕,身形显怀,从进来之后便一直捂住肚子,虽然整个人都害怕得浑身发抖,却一声都没有吭过。   叛党逼宫,第一个要杀的就是她。   “你……”   宇文昭华看出来他要说什么,摇了摇头,“父皇放心,儿臣与孩子都无碍。”   “好、好……”   殿外火光滔天,厮杀声不断,季时傿贴着墙壁观望片刻,沉声道:“谢丹臣来了。”   陈屏面露喜色,“那不就没事……”   “叛军也杀到了殿外,比谢丹臣带来的人还要多。”   陈屏脸色一白,跪倒在地。   “陛下,臣看了,宫门已经落锁,皇城被围,消息传不出去,皇后挟持了各府女眷,有的趁乱跑出去被杀,宫道上到处都是死人。”   成元帝艰难地呼吸,嘴角抽搐,“肖氏咳……”   “陛下!臣谢丹臣前来护驾!”   季时傿站起来,推开殿门,谢丹臣满脸是血,抱拳跪立,她大略一扫殿外,低声道:“有多少人?”   谢丹臣咬了咬牙,“不到三千。”   “叛军呢?”   “将近两万。”   话音刚落,殿外便传来厉喝声,“季时傿、谢丹臣联合楚王赵嘉晏意图谋反逼宫,本王带兵前来护驾,来人,即刻剿杀逆贼!”   “放肆!”   成元帝指着叛军最前面的赵嘉礼,怒极攻心,声声绞痛,“赵嘉礼!你要做什么!”   赵嘉礼身穿甲胄,下颚在火光的映照下如同锐利的刀锋,神情晦暗不清。   “父皇听信小人谗言,宠爱奸佞逆贼,天下人早就看不惯您了!您是儿臣的父皇,儿臣不能再看着您一错再错。”   他甫一说完,身后叛军便齐声道:“请陛下下旨诛杀逆贼,传位于端王!”   成元帝气得浑身发抖,“你、你们……”   “朕此身最恨被人胁迫。”   他指着最前面的赵嘉礼,忽然仰头一笑,笑声极为悲怆,“这就是朕的儿子,朕的好儿子啊——”   “朕告诉你们,你们所图谋之事,休想!”   谢丹臣持刀而立,掷地有声:“陛下,臣等誓死不退!”   “臣等誓死不退!”   “好、好……”   赵嘉礼冷笑,“既然如此,父皇,为儿臣的只能帮您……清君侧了!”   谢丹臣率众拦在养心殿前,季时傿换下手里卷了刃的剑,从禁军手里接过称手的弯刀。   “叛军不止这么多人。”   成元帝愣了一下,“什么?”   “都城戒备,外面不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这三千人最多只能撑几日,到时台州军北上勤王……”   陈屏惊慌地看向她,“台州军为什么会北上?”   季时傿回过头,“陛下,台州驻军统领您还记得是谁吗?”   “是……”   成元帝脸色煞白,“孙琼玉。”   周适详成为九门卫左将军前,南衙禁军归前任刑部尚书之子孙琼飞所掌,后来孙琼飞冒犯季时傿不成,死于脱症,孙琮也被连累革职,但他的长子却仍在台州任驻军将领一职。   “是,陛下,臣笃定,台州军现在就在北上的路上。”   陈屏哭喊道:“那怎么办啊——”   他抹了抹眼角,爬向成元帝,“陛下,奴才就是被踏成肉泥,也要挡在陛下面前。”   季时傿神情凝重,“还有一个办法。”   成元帝望向她。   “叛军包围皇城,从宫门没法往外面传递消息,等宫外的人反应过来,到时逆贼已经闯进养心殿了。”   季时傿按紧刀柄,“南宫墙护城河岸的枫叶可以顺着水流通往宫外,所以河底必有通道,何晖当初就是这么逃出宫的。”   “陛下,臣需要一队人掩护我,助我杀出重围出宫报信,请漠州守军南下勤王。”   成元帝喃喃道:“漠州守军,那不是……”   季时傿点点头,“是,戚阁老的次子便在漠州。”   “好……”   季时傿跪下来,“请陛下,将调配四境兵马的虎符交于臣。”   殿内安静下来。   成元帝靠在龙榻前,神情恍惚。持虎符者,无须君令便可调遣大靖全境军马,如今叛党逼宫,封锁消息,哪怕是季时傿亲自南上都不一定能带回救兵,谁知道她到底是想要护驾,还是逼宫呢。   成元帝生性多疑,因着早年被困东宫的际遇使得他登上帝位后性情变换越来越无常,他曾经的臣下,老师都被他忌惮猜忌。   他此刻凝望跪在自己身前的季时傿,忽然突兀地想起,当年季暮平叛乱,虎符是自己亲手交到他手上,后来也是自己亲手夺回。   如今,他又一次面对被逼宫的情况,父子倒戈相向,他将要委以重任的儿子现在就在殿外要杀他,季暮不在了,成元帝悲凉又凄然地发现,除了季时傿,他再也没有人可以相信。   他最忌惮最怀疑的季家,却是他每次面临险境时,永远会义无反顾挡在他面前的防线。   这次成元帝没有再犹豫,他低声道:“陈屏。”   陈屏心领神会,从暗格中取出那枚沉甸甸的虎符。   成元帝缓缓向前,目光晃颤,眼角隐隐有泪光闪烁,“朕,便将它托付给你了。”   季时傿双手接过,伏下身,“臣必不辱命。”   “时傿啊——”   季时傿顿住。   成元帝忽然颤悠悠地抬起手,却在快要碰到季时傿发顶的时候停住,良久,他无力地将手放下,疲惫道:“去吧。”   作者有话说: 第141章 灵犀   重阳的夜晚, 都城死一般的寂静,大街小巷里一个人也没有,连打更声都未曾听见。   入了夜, 梁齐因换了件外袍,准备乘车到宫门口等季时傿,他刚准备出门,陶叁便急冲冲地跑进来, “公子,外面好像出事了。”   梁齐因愣了愣, “什么事?”   “具体什么我也不清楚, 不过京师戒严, 今儿夜里宵禁很早,坊市也都关了。”   陶叁拧着眉, “我方才去城门口发现守卫也比寻常多。”   梁齐因神色微沉, “我去宫门前看一眼。”   陶叁紧跟上他, 等他们到的时候,官道上已经等着几辆马车,不知是谁家的奴仆走上前前,低声和一名内廷侍卫交涉。   “都亥时了,宫宴还没结束吗?”   “没有,今日是重阳节,皇后娘娘还要带着众妃嫔命妇给太后娘娘祈福诵经, 自然比寻常宫宴结束得晚些。”   那名仆人神情焦急,“我家老爷方才遣我来问你时, 你便已经这么说过, 这都过了快一个时辰了。再如何诵经祈福也该结束了啊, 何至于拖到现在。我家老爷也是担心夫人和小姐。”   侍卫不耐地斥道:“你怕什么?满京城的贵夫人小姐都在宫里, 又不是只有你们一家,能出什么事?宫宴结束了自然会出来,这里是皇宫,是你们老爷能催的地方吗?!”   那名仆人被堵得哑口无言,只好转身向主人家复命。   梁齐因掀开车帘,抬头望向高高的宫墙,他们来的时候四个坊市已经关闭,各个官道上都有人巡查,然而现在并未到宵禁的时辰,季时傿一直没有出来,他有些担心。   若是换作往常,倘若宫中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季时傿会托认识的内廷奴婢到宫门前知会他一声,但今日这么晚她都没有离宫,而自己也迟迟没有看到有宫人出来找他报平安。   梁齐因眸光微沉,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这件事情一定不会像那名侍卫所说的一样简单。   京师戒严,宫门封锁,正常的宫宴不会拖到这个时候,倘若肖皇后办重阳宫宴只是为了拉拢人心,那她目的已经达到了,何至于拦着人不让出来,除非是拿她们做人质。   梁齐因脸色一变,端王要逼宫谋反。   陶叁转头望向他,“公子,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梁齐眯了眯眼,往南宫墙的方向扫视了一圈。   宫门口看守的侍卫没有一丝想要通融的意思,消息传不出来,禁军绝大部分应该都跟着周适详造反了,单凭剩下的那些人挡不住多久。   只要成元帝还有几分骨气,不想死得这么窝囊,他一定会将虎符交给季时傿让她出宫搬救兵,宫门走不了,还能从哪走?   梁齐因几乎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季时傿同他提起过的护城河。   “去京汇码头传个消息,准备一条船。”梁齐因顿了顿,压低声音,“必要的时候,将码头炸了,不要伤及无辜。”   陶叁眼睛瞪大,有些不明所以,虽然不知道他这么部署是为了什么,但下意识点了点头,“行,我这便去,那公子你呢?”   “找二十人同我去南宫墙。”   厮杀声蔓延至各个宫所,养心殿前血流成河,谢丹臣率领的三千禁军成了养心殿前的最后一道防线。   成元帝和宇文昭华躲在殿内,从前最富丽堂皇的皇宫,因为一己私欲沦为修罗地狱,到处都是残肢断臂,宫人的尸体横陈在各个角落。   成元帝大概是之前被赵嘉礼气到怒极攻心,如今话都说不清楚,半个身子如同瘫痪一般使不上劲,手脚时而抽搐,陈屏见状不免涕泪交加,明白过来成元帝这怕是中风了。   肖皇后派人将各府的女眷全部集中看押,除了一部分在最开始的混乱中逃出去,生死未卜,外面厮杀声滔天,想来也难逃一劫。   不知是谁在逃跑的过程中看到了七公主瘫在血泊中的小小身子,惊骇过后才终于明白过来,唯有老老实实做人质才是最安全的,跑出去必死无疑。   众人像风雨中被打湿羽毛的鹌鹑,惊慌失措地瑟缩在一起,殿外围着一群侍卫,任何人只要离开大殿半步便会被毫不留情地斩于刀下。   东篱苑内,肖皇后好整以暇地坐在花厅中央,席间桌椅还都未撤去,只是人已经空了。她半倚着身体,慢慢喝着酒,一只手搭在额角,慵懒地缠着碎发。   月台下种植的的各式名品菊花被鲜血染成红色,花香与血腥气揉杂在一起,令人几欲作呕,被火舌舔舐过的花海,涌出一种既荒诞又诡异的美感。   低弱细微的啜泣声从宫殿内传来,瑟缩在角落的女眷们或多或少都带着伤,有的衣衫凌乱,有的摔伤了腿脚,她们从前多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名门闺秀,遇到这种情况,跑都跑不起来。   肖皇后明显不想花太多心思管她们的死活,更遑论给她们找太医,伤处长久得不到医治开始溃烂,到了后半夜有许多人开始发烧,宫殿内人心惶惶,哭泣声不断。   季时傿在一队禁军的掩护下,成功从养心殿杀到了南宫墙的护城河岸,但是原本跟随她的几十人已经只剩下不到十人,一大半都身负伤不同程度的伤。   岸边的红枫叶逐水飘零,季时傿望了望流动的护城河水,忽然抬了抬手,她身后跟着的人顺势停下步伐,其中有一人不解道:“大将军,出什么事了?”   季时傿紧紧盯着河道,闻言解释道:“宫墙外一定有重兵把守,一出去就会与他们打个照面,单凭我们几人想要强行突围基本不可能,更何况后面还有追兵。”   身后的禁军听到之后脸色也沉了下去,哀叹道:“那我们该怎么办?好不容易跑到南宫墙,就算是拼也要拼一把,陛下和养心殿前的弟兄们等不得啊。”   季时傿沉默不语,她尚未思考出一个万全之策,此次北上借兵,险境重重,离宫只是第一步,城门附近也一定戒备森严,若不走城门,那就只能从西面京汇码头走水路,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但那样进程就慢了,可能半路就会被追上。   “大将军,来不及了,不能再犹豫了!”   赵嘉礼派人围堵,怕是很快就能找到护城河这儿来,季时傿咬了咬牙,刚准备挥手让大家下河,她头顶正上方便忽然响起一声隼唳,季时傿猛地抬起头,雪白的海东青振开双翅,朔羽粼粼,在宫墙上空疾驰徘徊。   季时傿目光一顿,立刻反应过来,梁齐因现在就在外面,他应该已经察觉到宫内发生了怎样的异变,雪苍是他带来报信的,他的想法和自己如出一辙,也想到了可以从河道逃出皇宫。   季时傿冷静下来,抬手弹开手上的腕扣吹响哨子,两种不同的隼唳在夜空中响起,海东青扬颈鸣叫,羽翅扑杀,俯冲而下,身形几乎连成一线。   梁齐因正藏在南宫墙外的树林里按兵不动,半晌,海东青的身影重新出现在他视线内。他站起身,缓缓从背后的箭筒中取出一箭,在昏沉夜色中瞄准宫墙下的一名侍卫,梁齐因目光坚定,手臂端直,这一箭没有可以出差错的余地,“咻”的一声,寒风骤起,栖鸟惊飞,树林里的树叶沙沙作响,一瞬间若万马奔腾,刀起厮杀。   寒光闪烁,宫墙下的一群人还没反应过来,长箭瞬间穿透了一名内廷侍卫,牢牢钉在深厚的宫墙上,血花迸溅,箭尾嗡鸣不止。   “来人,有刺客!”   哗变遽起,宫墙下守卫的士兵立刻往箭矢射来的方向冲去,海东青嘹亢的叫声又一次在头顶响彻,季时傿一手按紧刀柄,一手挥下,沉声道:“跳!”   身后的内廷侍卫紧追不舍,陶叁找来的这些人都是在京汇码头做工的漕帮兄弟,自然比不过宫廷侍卫武器先进,训练有素,但是他们混迹市井多年,比任何人都清楚京城内大大小小的街道与小巷有多少条。   他们很快分成几波,遁地一般顷刻在都城内消失得无影无踪,禁军追出去快一炷香才陡然发现这是一场调虎离山之计,等他们惊慌失措地赶回去时,季时傿早已赶到京汇码头附近。   陶叁割开船绳,“船上伤药干粮都备好了,将军,你们直接出城,上了岸会有人接应,届时再换乘马匹往漠州借兵。”   季时傿立在岸边,往四周张望,“齐因呢?”   “将军放心,公子没事,他让您直接出城,不必顾虑。”   远处隐隐有追兵举着火把往码头的方向赶来,情况急迫,季时傿只好一咬牙,转身跳上甲板。   陶叁眯了眯眼,将岸边所有停泊的船只全部解开绳索,鼻尖有淡淡的火药味萦绕,因为今日宵禁很早开始,其他伙计也都被事先安排离开此地,码头上除了他之外空无一人。   年关将近,烟花爆竹的需求量增加,近来便有运送火药的船只入京,有些还未来得及卸货,陶叁吹亮火折子,猛地往岸边掷去,随后“嘭”的一声巨响,恍若惊雷,顿时地崩山摇,火光冲天,拔地而起,焰红色的浪潮顷刻间席卷了整个码头,并逐渐往城门方向沿续。   赶来的追兵一愣,有几个冲在最前面的直接被炸得四分五裂,地面晃动,为首的百户瞳孔骤缩,牙齿打起颤,厉喝道:“别追了,先、先救火!”   作者有话说: 第142章 图谋   时隔多年, 万里冰封的北国雪原,没有因为这场铺天盖地的冬雪就变得满身疮痍,数不清的炭火物资从西方送来, 牛羊没有冻死,部落的子民面对即将来临的暴雪,不再像过去一样绝望无力。   经历过将近一年的休养生息,又逢中土秋收的季节, 挲摩诃抚摸着臣下新呈贡上来的毛皮,神情淡然。   “王, 祭祀已经准备好了。”   在每年的秋月, 北方的部落首领会向腾格里宣告, 禀明详述这一年部落的收成情况,祈盼上苍赐福, 明年能风调雨顺, 子民安康。   自挲摩诃继任以来, 往年的这个时候,他都是跪在祭坛上,向腾格里忏悔自己的罪过,每一年部落都在死人,牛羊成片成片的冻死,草场衰减,无论他愿不愿意, 他都不得不承认,在他在位期间, 鞑靼部落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走向衰落。   今年因为有西洋人的支援, 部落并没有大面积地闹雪灾, 子民对他的意见也少了许多。但挲摩诃却未见得有多开心, 他神情仍旧凝重,粗犷的眉眼间常年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沉郁气息。   下属见他长久地出神,忍不住开口道:“王?”   挲摩诃回过神,“怎么?”   “王,祭祀已经准备好了。”   挲摩诃点了点头,下属看着他欲言又止,犹豫了片刻道:“王近来总是出神。”   “是还在为部落的事情烦心吗?今年不会再闹雪灾饥荒了,王可以放心。”   话说完后,却见挲摩诃的神情并未有任何缓和,下属暗叹了一声,转身退下。   帐内又安静下来,炭火噼啪作响,挲摩诃望着挂在案头的狼刀,冰凉光滑的刀面上映出他的面容,脸上戴着一只兽皮做的眼罩,在去年的潭城一战中,季时傿射瞎了他的眼睛,这只眼睛甚至等不到被医治便彻底坏死,眼球萎缩发白,作为一个怎么都去不掉的耻辱,永久地刻在了他的身上。   而罪魁祸首,她仍旧是这片厚土上最年轻的主帅,享受无尽尊荣,挲摩诃屈辱又不甘地发现,这一年来时常入他梦境的不是日思夜想的情人,不是广阔无垠的草原,而是刀剑厮杀中,射向他的一支箭,与女人永远沉重冷静的面容。   她波澜不惊的眼底,比任何轻蔑的话语目光都更叫他撕心裂肺,蚀骨的恨意几乎将他淹没。   很难说他现在想要进攻中原的目的,到底是想要开疆扩土还是报仇雪恨,连他自己都快分不清了。   蓦地,刚刚退出去的下属又重新进来,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喜悦,还没跪下行礼便先兴奋道:“王,您一直等待的机会来了!”   “方才探子来报,大靖皇子逼宫,老皇帝命不久矣,如今他们朝局动荡,正是我们进攻的最佳时机啊!”   挲摩诃猛地站起来,不可置信道:“当真?!”   “千真万确,他们自己人打起来了,兵力缩减,季时傿被困在京城,自身难保。”   挲摩诃嘴角先是抽动了一下,而后才不受控制地后仰大笑,“天助我也哈哈哈哈哈,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怎能错过。”   他冷静下来,目光中狠厉之色一闪而过,身上披着的兽皮在炭火的照耀下,发出明亮柔顺的光泽,挲摩诃身躯庞大,四肢健硕,冷笑时更像是一只磨着牙,伺机而动的巨型黑熊。   “拿来纸笔,我要给卡瑞娜殿下写一封信。”   *   南洋海面上,一艘巨型舰船正在以缓慢的速度向北行驶,金发碧眼的少女从船舱内走出,手里拿着一张羽毛形状的信纸,图上的食草兔子团成一圈,正在撕咬自己的尾巴,它的身下鲜血淋漓,而它却无知无觉。   “有意思。”   一旁的士兵抬起头,“公主,信上说什么?”   前方的少女面带微笑,闻言却并不回答,她松开手,信纸随着海风飘落,渐渐消失在一望无际的海面上。   “你不是一直好奇东方女人是什么模样吗?”   士兵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鼻头被海风吹得通红。   少女转过头,“马上你就能见到了。”   *   漠州位于大靖的最东北方,气候寒冷,一年四季大雪不断,再往北则是连绵不断的大雪山,了无人烟。   漠州军驻守边关,无令不得离开,轻易无法调配,哪怕当初戚相野南下为兄长收尸也废了很大一番功夫,他如今身居校尉之职,每日需要带领士兵四下巡视,漠州与东瀛隔海对望,驻军时常需要联合东海水师共同抗击倭寇海盗,一年到头都是如此。   九月初,漠州就已经十分寒冷,巡视时要身穿厚厚的甲胄,里面还得再套一件厚重的棉衣,呼出的热气转瞬间就能凝结成冰。   戚相野推开面罩,抖了抖钻到领子里的雪粒,他天生火气旺,这般严寒的环境下,两手仍旧热得如同火炉一般,棉衣也比别人少穿一层,巡视时跑马一圈,顿时热得浑身都是汗。   他一边拂开面罩上的冰霜,一边和身旁的士兵打趣,眼前雾气蒙蒙,滴水成冰,身旁人冷得跺了跺脚,不住叫唤道:“渟渊啊,咱赶紧把这块巡视完了回去换班,要死啦,腿冻得走不了了。”   “你不行!”   “……快点吧,不然我就成冰雕了。”   戚相野只好重新将面罩戴上,打马往前,一抬眼忽然看见雪地里有几个雪球正在极速往他们的方向冲来,戚相野挑了挑眉,“啥玩意,雪怪吗?”   他嘴上虽说着调笑的话,手却警惕地按住了马鞍边的刀柄,正欲拔刀之时,前方忽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喝,“戚二,是我!”   戚相野立刻瞪大眼睛,那几团雪球很快疾冲到眼前,并非敌兵,也不是什么雪怪,而是一路风尘仆仆,几乎快被大雪覆盖的人。   “柏舟!”   戚相野打马冲上前,季时傿嘴唇青紫干裂,身上的衣服已经辨不出原本的颜色,她身后还跟着几人,直接开门见山道:“立即带我去见你们统领,京城里出事了,我奉陛下之命前来调兵南下勤王!”   *   阴冷无边的宫殿内,数十名女眷依偎在各个角落,脸上满是绝望,这些时日,除了肖皇后每日派人给她们送吃食之外,其余外界的任何一丝消息都未能传进。   他们从守卫的只言片语中,依稀还原出了一个事实,端王逼宫谋反,京师戒严,任何人都不能随意进出,陛下被困养心殿,人人自危,根本没人能顾得上她们。   “温夫人,药草还有吗,我娘已经烧了一夜了。”   一名少女咬着下唇,双眼哭得通红,身上的锦衣也早就脏乱不堪,散发着异味。她面前站着一个看不出具体年龄的妇人,发髻只是微微散乱,气质泰然端庄,闻言转过头,面露为难。   这名夫人正是大理寺卿温修宜的夫人,她父亲是泸州圣手徐正则,温夫人平日随身携带的香囊里放置的大多是药草与常备的药丸,有些可以止血或是清热。   关押的这些天内,受伤发热的女眷等不到太医医治,温夫人便将腰间的香囊拆开,将里面的东西分散给需要的人外敷内服,殿内的气氛才不至于太过死气沉沉。   靠在角落的女眷中有人见此情形,不免苦中作乐地感叹道:“从前一直不知道,原来温夫人也会医术。”   她们只知道,温夫人是京城最端庄贤淑的夫人,而她的女儿温玉里过去也是京城最知书达礼的小姐,只是可惜红颜薄命,温玉里这朵天仙花,还没来得及被谁采摘就自己先凋谢了。   少女又不死心地问了一遍,眼里满是期冀,“夫人,还有吗?”   温夫人只能摇了摇头,“我只有一个小香囊,这么多人,三日下来,里面的东西早就用完了。”   少女眼眶里翻上来水汽,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   温夫人张了张嘴,有些不忍心,哭声将其他人也感染,殿内很快响起此起彼伏的啜泣音。   “不行。”   这样下去真不行,温夫人摇了摇头,起身往大门的方向跑去,门口的侍卫一看到她便拔出刀,厉声道:“回去!”   “有人要病死了,无论如何也要看大夫,如果没有太医,能不能送些药过来,我也可以给她们看。”   侍卫不为所动,“回去!”   温夫人没有办法,只能退回殿内,她转头望了望地上烧得昏迷不醒的妇人,咬了咬牙,大喊道:“皇后娘娘,人命关天,求您高抬贵手,饶大家一命吧,皇后娘娘!”   门口的侍卫见状脸色一沉,立刻举起刀,猛地砍过去,“你找死!”   温夫人呼吸一滞,瞳孔骤缩,一瞬间连大叫都忘了,然而预想中的巨痛并没有袭来,倏地寒光一闪,如流星坠地,不偏不倚地从那名侍卫手心穿过,只听得惨叫一声,箭矢擦着温夫人的头顶而过,势不可挡,“铮”的刺入地面,石砖瞬间震裂,箭尾上还飘着几根乌发。   殿内人随即抬起头,洞门大开,金光涌动,季时傿立在月台上,目光狠厉,脚边放着的正是孙琼玉的头颅。   后赶来的肖皇后脸色煞白,顿时瘫倒在地。   “娘娘。”   季时傿缓缓放下长弓,声音澈寒入骨,“收手吧。”   作者有话说: 第143章 救驾   重阳节后, 平靳关内的百姓往军营里送了许多东西,大部分是自己酿的酒,他们太过热情, 罗笠推脱不掉只能先收下,以前季时傿从来不肯他们收百姓的东西,一是百姓自己的日子也不好过,二是军营重地, 防人之心不可无。   罗笠总觉得她太过谨慎,如今季时傿不在 , 他照例推拒了几次后便大大方方收下, 罗笠负责西北军营辎重地的防守, 将物资分发给各个士兵后,拎着一坛酒上了城墙。   樊徊璋正坐在角落, 手里攥着一团东西, 脚边还堆着一摞羊毛。以他现在的军职来讲, 无需每日亲自到城墙上巡视监察,但他过去任百户的时候已经养成了习惯,每日不到城墙上坐一会儿就感觉浑身不舒服。   罗笠拍了拍他的肩膀,“嘿。”   “哦,老罗啊。”   樊徊璋听到声音后头都不抬,手上穿针引线,技巧精湛娴熟。   罗笠探头看了一眼, 虽然他还没有绣好,但隐隐已经可以辨认出图案是只憨态可掬的小老虎, 不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撇嘴道:“你一大男人绣什么花啊?”   “给我女儿做的。”樊徊璋抬了抬手, “马上要入冬了, 给她做个手笼,我亲自去牧民那边挑的羊毛,暖和。”   罗笠点点头,“原来如此,要是外面再罩个貂皮就更气派了。”   樊徊璋窘迫地笑了笑,“原本我也想的,但一看要好些银子,就算了,牛皮也是一样的,我再缝个老虎,看着还喜庆。”   “那不行,给咱侄女做的就要最好的。”罗笠伸出手肘撞了一下他,“没钱一会儿去我那儿拿去,我有。”   “你不是要攒钱留着将来讨媳妇吗?”樊徊璋停下手中的动作,狡黠一笑,“我之前听小谢说你喜欢小牤镇姓莫的那个牧民的女儿?人家聘礼可要一百只羊,你攒够了吗?”   “哎呦。”罗笠啧了一声,不好意思道:“八字还没一撇呢说这些,喝酒喝酒,堵上你的嘴。”   说罢启开酒坛的封口,一把挨到他嘴边。   樊徊璋猛地往后一仰,头一撇,“我不喝酒,我女儿不让我喝。”   “行了行了,知道你是女儿奴了,这不让那不让的。”   罗笠嫌弃地收回手,自顾自地喝起来,樊徊璋瞄了他一眼,“哪来的酒?”   “附近镇上的乡亲送的。”   樊徊璋皱了皱眉,“大帅不是不让收百姓的东西吗?”   “人家硬要送,我不好意思不收,酒而已,大不了过两天给他们送钱嘛。”   “要是她在,你可得挨板子。”   罗笠大摇大摆地转过身,一面走下城墙一面笑嘻嘻道:“等大帅回来,我已经毁尸灭迹了。”   樊徊璋无奈地低下头,继续绣他的老虎。   过了片刻,同他一起在城墙上巡视的士兵忽然出声惊叫道:“樊大哥,你过来看,那是什么?”   樊徊璋站了起来,走至垛口,从他手里接过千里眼,此物是谢丹臣经手改造的,长筒状,可以清晰地看到远处的景象,近来才开始投入军营使用。   只是这东西有个弊端,镜片上容易起雾,尤其是北方,戴着它的时候得屏气凝神,时不时还得伸手擦一下镜片,否则上面就会凝结水雾,看不清东西。   千里眼所视之处,一排巨型漆黑的重甲正在匀速往南行进,外形看上去很像现在所使用的战车,但前方却装置着如同火炮一样的柱形长筒,樊徊璋顿时后背下了一层冷汗,鞑靼人的战备一直不如中原,这个东西他虽然从来没有见过,但却陡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他推了推身侧的士兵,声音发颤,“敲、敲钟,放烟……”   一旁的士兵还没有反应过来,愣愣道:“什么?”   说话间的功夫,方才必须借助工具才能看到的战车已经出现在肉眼视线内,小士兵腿一软,樊徊璋顾不得收拾地上的羊毛,慌忙拿起铁锤,猛地敲响城墙上的大钟。   信号弹“咻”的一声冲上了天,烟尘拢绕,钟声激荡,平靳关内数个城池立刻开始了紧急戒备。   正在巡视辎重地的罗笠听到声音后抬起头,先是愣了一瞬,随后脸色骤变,大喊道:“有敌袭!”   他猛地拔出佩刀,然而刚跑出几步,腹部便传来巨痛,随后双腿一软扑倒在地,怎么都使不上劲。   罗笠惊慌地望向四周,刚才被他分过酒的人一个接一个倒了下去,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原来那些酒真的有问题。   就在他挣扎之际,敌方的重甲已经逼近西北军营,由季时傿等人一手建立起来的通商路被一寸寸碾为平地,繁荣景象顷刻间荡然无存,烟尘四起,巨大的炮声在耳边炸起,按捺隐忍多年的鞑靼人疯一般地杀了进来。   岐州一线十三城短短片刻从紧急戒备到被迫开战,樊徊璋做了一半的手笼在混乱中不知道掉到了哪里,他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指挥将士展开城门防守,忽然听到西北军营的方向传来一声冲天巨响,一瞬间地动山摇,满天火树银花。   樊徊璋脸色煞白,辎重地被敌方炸了。   ————   经历过三日血洗的宫墙透着一股黏重的腐烂味,北衙禁军已经撑到极限,谢丹臣折了一条胳膊,浑身上下遍地开花,养心殿前铺满了尸体,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还有许多尸体在混乱的打斗中被踩成肉泥,铲都铲不下来,大理石砖也被染成了血红色。   周适祥率军逼近养心殿,台阶前只剩不到百人,剩下的禁军要么缺胳膊少腿,要么佩刀都拿不稳,绝望笼罩在整个皇宫上空,沉重的死气顺着门缝渗进了养心殿内。   陈屏扶住瘫痪的成元帝,涕泪交加。   “时、时傿咳咳……还没回来吗……”   “陛下,快了,您再等等,大将军马上就赶回来了。”   成元帝睁开浑浊的双眼,半张脸都是歪的,他紧紧盯着大门的方向,一手抓住陈屏,干枯的手背上筋络凸起,斑痕暗沉,无处不在彰显着这个御宇多年的帝王已经行将就木。   他脑海里逐渐浮现出数日前在南华苑,廖重真同他说的那些话,“异星光掩紫微,有冲撞之相,犯帝座甚急。”   或许这就是他们父子的命运,这个江山迟早要交到赵嘉礼手中,只是他不甘啊,不甘就这么死去,这世道怎么如此荒唐,父子相杀,何至于斯啊。   “陛下。”   门口传来谢丹臣疲惫的声音,“臣等无能,有负陛下委以重任,叛军来势汹汹,三日过去,台州军恐已至城门。”   陈屏与宇文昭华双双流下泪,他们都知道,仅凭外面那几千人,能撑三日实在已是奇迹。   成元帝无力地闭上眼,他忽然想起,外面的这个青年也才和他的儿子们一样大的年纪,今日可能就要以身徇君了。   季时傿还没有回来,有可能她再也回不来,成元帝终于不得不承认,他的帝王气数已经走到了尽头。   “陈屏……”   “陛下,奴才在。”   成元帝艰难地伸出手,“扶朕起来,将、将那封诏书拿给朕。”   陈屏双目微怔,意识到成元帝是妥协了,叛军攻进来是大势所趋,他已无力强撑。   陈屏别过头,抹了抹眼泪,起身从批阅奏折的桌案下拿出了那封册立太子的诏书。   成元帝喘了一声气,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诏书,口齿不清道:“去……给他们。”   大殿门轰然打开,守在外面的谢丹臣回过头,“陈公公,你这是……”   “谢统领。”陈屏强颜欢笑,“辛苦你们了。”   谢丹臣愣住,明白过来他要做什么。   陈屏抬头望向叛军最前的赵嘉礼与周适祥,缓缓打开诏书,刚要开口时,地面忽然传来震颤,像是有大军袭来。   谢丹臣脸上绝望之色一闪而过,“完了,台州军入京了,天意如此啊——”   赵嘉礼挑了挑眉,身旁的周适祥谄媚笑道:“殿下,恭喜您大事将成。”   “父皇将要龙驭宾天,你们可以吩咐下去准备准备了。”   周适祥低了低头,轻笑,“是,殿……”   话还没说,便蓦地有人出声打断他,“现在就说这种话为时尚早了吧?”   赵嘉礼猛地回过头。   陈屏张了张嘴,眼前一亮,随后嚎啕大哭道:“大将军,您总算回来了!”   季时傿跨过门槛,身姿挺拔如刃,面色平静如水,闻言略一颔首道:“陈公公,告诉陛下,孙琼玉已被臣斩于京郊,台州驻军也已全部归服。”   说完目光移向脸上血色尽褪的赵嘉礼,“在场所有人同理,缴械者不杀,胆敢违逆者……”   季时傿冷笑一声,抬手一掷,孙琼玉的头颅在地上滚了一圈,死不瞑目,“有如此人。”   九月十三,季时傿从漠州调兵三万南下,于京郊拦截台州驻军,将首领孙琼玉斩于马下,随后率军进京勤王,南衙禁军见风使舵,立刻倒戈,叛党赵嘉礼,周适祥,肖皇后等人被生擒。   至此,笼罩在皇宫上方三天四夜的乌云终于消散。   作者有话说: 第144章 担心   宫变过后, 又是漫长的修整环节,叛军中有人趁乱浑水摸鱼,许多宫殿被烧毁, 宫女内侍死伤无数,最严重的是内廷女官,尸体横陈,衣不蔽体者数不胜数, 光是给这群人准备棺木,就多达几千口, 更多的只能一张草席, 丢到京郊的乱葬岗上草草了事。   成元帝被困在养心殿内三日, 起初是中风,后来有半边身子则完全动不了了, 太医院里的所有太医在龙榻前商谈了一夜, 也没想出什么救治的法子, 季时傿在殿外默默低下头,明白过来成元帝这是要不行了。   肖皇后变得疯疯癫癫,她暂时被关押在坤宁宫内,没有服侍的宫人,每日除了给她送饭之外便任其自生自灭,听闻给她送饭的宫人提起过,肖皇后从早到晚都在发疯, 大笑大哭说自己儿子是太子,有时也会自称太后。   成元帝昏迷数日, 醒来第一句话便是让人拿着白绫去坤宁宫赐死肖皇后, 底下的人试探着询问对于赵嘉礼的处置, 成元帝沉默了半晌, 招来陈屏,让他拿着已经不作数的诏书去牢里给赵嘉礼看,其余什么都没说。   陈屏带着诏书去了刑部大牢,赵嘉礼满面颓唐,见到陈屏时,有气无力地讥讽道:“怎么,父皇自己不敢来见我,便让你个狗奴才过来代劳?”   他端坐在草席上,郁气沉沉,语气也夹枪带棒。   陈屏摇了摇头,“事到如今,殿下还是不肯幡然醒悟啊。”   “呵,我走到这一步,不正是父皇逼得吗?”赵嘉礼扯了扯嘴角,“当初连赵嘉铎那个蠢货都能当太子,从小到大,反正我做什么他都不满意。”   陈屏扬了扬声,“殿下当初残害手足,无情无义,陛下顶着多大的压力才保住了您。”   “保我?”赵嘉礼讥笑一声,“现在想来,他不过是怕我死了,没人能跟太子抗衡罢了,到时候李家独大,他这皇位坐不稳。”   “如今赵嘉晏得父皇青睐,他便终于可以舍弃我了。”   “我一直在想方设法地表现自己,父皇让我做的事情我都做了,我努力地往上爬啊爬啊,可到最后我什么都没得到,我都不知道我付出这么多年到底是为了什么。”   “陛下一直在对您容情啊殿下,原先只有储君才能到文华殿读书,但陛下为您开了这个先河,他对您寄予厚望,虽然对您严格,却也格外宠爱,您扪心自问,陛下可有真的重罚过您!”   赵嘉礼嗤笑,“为我开先河?那怎么不干脆立我为储君,那不是更方便吗?”   陈屏顿时哽住。   “什么宠爱,无非是觉得皇家颜面不容损伤,对父皇来说,面子可比所谓的情分要重要得多。别说我残害手足,无情无义。”赵嘉礼站起来,直视陈屏,“难道父皇就有吗?当初季暮跟随了他那么多年,还不是说杀了就杀了!”   陈屏大惊,后退了一步。   “陈公公,你心虚了,没想到吧,你们干的那些勾当我早就知道了,父皇和我是一类人,就少在我面前装什么情深义重,君臣一心!”赵嘉礼啐了一口,有些懊恼道:“也真是失策啊,当初若早点告诉季时傿她爹是被父皇害死的,陈公公,你猜她还愿不愿意忠心护主呢?”   陈屏脖颈后烫伤的疤痕忽然开始发烫,“端王殿下!慎言!”   赵嘉礼啧了一声,“死到临头了还在乎这些做什么?”   “还说我无情无义,呵……”赵嘉礼突然吼道:“李贵妃,茹嫔跟了他那么多年还不是说处死就处死了,我们那些兄弟姐妹哪个没有被他利用过,就连赵嘉晏,若不是和亲正好缺个人选,想必父皇这辈子都想不起来他还有这个儿子吧。”   “而我看似风风光光,母亲是皇后,不过也只是为了制衡世家的工具,等时机一到,便毫不留情地将我舍弃,如今肖氏,李氏都倒台了,君臣离心,父子反目成仇,那都是他自己造的孽,他活该,既然等不到别人的施舍,我自己去抢有什么错!”   “成王败寇没什么好说的,父皇若是让你来杀我,那便赶紧,什么毒酒白绫通通拿出来吧!”   陈屏瞳孔震颤,盯着赵嘉礼如同看疯子一般,半晌才道:“殿下,陛下并没有让奴才来赐死您。”   赵嘉礼顿时愣住。   他缓缓从袖中掏出那封诏书,将上面的内容一字字地读出来,当最后读到“皇次子赵嘉礼,日表英奇,天资粹美,载稽典礼,俯顺舆情,谨告天地,宗庙,社稷,授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时,赵嘉礼整个人瘫坐在地,一边摇头,一边喃喃道:“不可能,这不可能……”   陈屏唏嘘地叹了一声气,“殿下,这原本是重阳节的第二天,陛下想要在大朝会上宣读的内容。”   “不可能!我不信!父皇怎么可能立我为太子!”   陈屏将诏书张开,“这上面还有御印,信不信它都是真的,只是可惜如今不作数了。”   “哈……”   赵嘉礼僵硬地扯着嘴角,盯着诏书如同中邪一般一会儿笑一会儿哭。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啊——”   “父皇先将我禁足,夺我玉带,之后便说要立我为太子?打一个巴掌赏一个甜枣吃吗?”   陈屏神情凝重,“肖党猖狂,殿下仗着母族势大近来也无法无天,陛下只是想略施惩戒,并没有真的将您如何,殿下啊,您竟全然辜负了陛下的宠爱。”   “原来将我逼到如此境地,竟已是施舍,我是不是还得对父皇感恩戴德。”赵嘉礼又哭又笑,“天家无情,父子情深也像做戏一般,可能这就是我的命吧。”   “罢了。”   陈屏见与他说不通,摇了摇头,“奴才只是奉陛下之命来送个东西,说这么多话做什么。殿下,事已至此,您自己好好想想吧。”   赵嘉礼的哭笑声戛然而止。   陈屏刚要走,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嘭”的一声巨响,他脸色一变,猛地转过身,却见赵嘉礼的头重重撞向墙面,力道大得以至于他整个人往后弹了弹,鲜血如注,瞬间将那封诏书浇得通红。   陈屏牙齿打起颤,手脚发麻,半晌才逐渐找回自己的声音,大喊道:“殿下、殿下……来、来人啊——”   ————   季时傿花了四天,将京城内的叛军余党清理了个干净,这次端王造反的事情闹得很严重,世家官眷中死了不少人,禁军中大大小小的将领死了一大半,季时傿差点到兵器署去给谢丹臣他爹请罪,把他儿子诓到京城当禁军统领,结果屁股还没坐热呢人差点就要以身殉职。   不过好歹叛乱总算镇压了下来,伤亡没有继续扩大,季时傿马不停蹄地连夜从漠州借兵回京,一路上心急如焚,一是怕端王真的逼宫成功,二是怕梁齐因会出事。   他拿自己当诱饵引开守卫,而季时傿当时却只能借助他以身犯险所谋来的一线生机,除此之外她别无选择,没有人知道,在离宫后的那三天里,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倘若梁齐因真的因此出了事,不管成元帝怎么想,她一定要将赵嘉礼碎尸万段。   好在她回京的当天,派去打听的人便回了消息,梁齐因安然无恙,季时傿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才总算落了地。   但她仍旧不放心,风卷残云般地将一众端王余孽收拾了干净,眼看着老皇帝也不行了,季时傿心里涌出了几分莫名的快感,她懒得再给赵家王朝收拾烂摊子,剩余的事情随他们自己解决,转身一收包袱,头也不回地出宫了。   季时傿快马加鞭地返回侯府,马鞭抡得都快要冒烟,好不容易回了家一看,连梁齐因的面都没见着。   季时傿心一沉,这才意识到不对劲,以梁齐因的黏糊劲,只要她在京城,绝不可能离开侯府,可卧榻干干净净的,显然近来根本就没有人住在这儿。   她转头喊住侯府的一个仆人,“世子这几日来过吗?”   仆人被她这阴沉的脸色吓了一跳,磕绊道:“没、没来过……”   说罢眼见着他们家大将军进了门连坐都没坐过,跨上马转瞬又没了人影。   博文馆闭门几日,宫变之后一直没有开业过,里面静悄悄的,门面后头的小院里,陶叁正在给梁齐因换药。   他夜里眼睛看不清,一时不慎被禁军砍了一刀,叆叇也摔在地上碎了,梁齐因愣了一会儿才从地上爬起来,不管不顾地冲上前,等陶叁赶到将他拖走时,那名禁军已经快被他捅成了筛子。   几日前季时傿终于回来,他莫名觉得心虚,连侯府都不敢回,宫里派人来询问他安危与否的时候,他也不敢如实回答。   他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和季时傿交代。   “公子,药换好了,我将脏水端出去倒了。”   梁齐因靠坐在床边,点了点头。   陶叁转身推开房门,刚走出去没多远倏地惊呼道:“将、将军!”   梁齐因瞪大眼睛,左看右看,正盘算着现在躲到哪里比较好,门便突然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紧接着,季时傿面色沉沉地走进房间。   梁齐因舌头如同打了结,“阿傿,我那个、我……”   话还没有说完,季时傿忽然红着眼冲上前,一把将他抱住。   “我没事”三个字又被梁齐因咽了回去。 第145章 卖乖   她从侯府赶来的路上什么情况都想了个遍, 心里根本就没底,在博文馆门口下马的时候站都站不稳,一进门便看见陶叁端着一盆带血的绷带出来, 差点腿一软。   若不是推开门看见大活人还好端端地躺在那儿,她可能真的转身就提剑去刑部杀人了。   其实也不算好端端的,肉眼可见梁齐因面色苍白,虽然他穿着衣服, 季时傿却已经可以想象到其下有着怎样的伤口。   涌到嘴边的责备之语又没了发泄的地方,季时傿断断续续地呼出一口气, 哑声道:“梁齐因, 你真的……你要气死我了。”   梁齐因一怔, 一身紧绷的筋骨立刻松软下来,诚恳道:“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 你就只会说这三个字。”   季时傿锤了他一下, “要是你出了什么事, 我……”   “嘶……”   梁齐因被她碰到伤口,眉头一皱,倒吸了口凉气。   季时傿止住话,慌乱地摸向他的肩膀,自责道:“怎么了?我弄疼你了是不是,我、我总是毛手毛脚的,我不碰你了, 哪里疼,我去给找大夫……”   “没事阿傿。”梁齐因拉住她的手腕, 笑了一下, “没事的, 我不疼。”   “骗人。”   季时傿眨了眨眼, “若是真没事,你就不会瞒着我了。”   她说着说着忽然眼眶一热,哽咽道:“我才应该同你说对不起……”   梁齐因愣了愣,“阿傿……”   “那日我知道是你在宫墙外帮我,但我不能回头,我不能停下,离开京城的那几日我无时无刻不在害怕,我很怕我回来就见不到你了。”   季时傿抬头看向他,“你以后不要这样,你现在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不想你为我冒险,要是你出了什么事,我真的会生不如死。”   她去漠州搬救兵是为赵家,几乎是下意识的本能举动,因为一旦赵嘉礼造反成功,之后会有更大的腥风血雨,会死更多人。可若因此失去梁齐因,季时傿不敢想,她一定会发疯。   梁齐因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惊颤过后,心口开始源源不断地生出热气,暖意一寸寸涌过四肢百骸,万物复苏一般,一个接一个地冒出了许多嫩芽。   她说他是她的亲人,这个比“喜欢”更让他心神激荡的词。   “阿傿……”   梁齐因垂下目光,温声道:“你是我的大将军,是我最敬佩最爱慕的人,所以……我也不能丢你的脸呀。”   季时傿抿紧唇,微微睁大眼睛,良久才点了点头,“嗯……”   她想抱梁齐因又不敢,怕碰到他的伤口,只能担忧地望着他,神情柔和,“伤到哪里了?”   梁齐因语气轻松道:“一点皮肉伤,几天就养好了。”   说完又想到什么,神情落寞下来,“阿傿……还有件事瞒着你,你送我的叆叇,摔碎了,我怎么都拼不起来……”   季时傿低下头,抬起他的手,果然看见他的手上有许多细小的伤口,“你傻嘛,碎了就碎了,把自己弄成这样。”   梁齐因摇了摇头,“那是你送我的第一个礼物,我很喜欢,也很开心,但是它碎了,我怕你会生气。”   “你就是傻,我怎么会生气,我以后还会送你更多东西啊,礼物会有很多个,可是齐因只有一个,你知道吗?比起一件死物,你受伤我才会心疼啊。”   梁齐因心里软绵绵的,闻言轻声道:“知道了。”   季时傿摸摸他的眼睛,长长的睫羽在她指腹下颤动,“明早我写封信,让老罗他们帮忙从洋人那儿再买一个。”   “嗯。”   季时傿目光下移,看向梁齐因的胸腹,“伤口还疼吗?”   “不……”梁齐因不知怎的忽然改了口,“有一点儿。”   季时傿眼底的心疼几乎要溢出来。   梁齐因小心翼翼地往前倾了几分,盯着她的眼睛,小声道:“阿傿,你亲亲我,亲亲我就不疼了。”   季时傿失笑出声,“都成这样了怎么还不知道老实?”   “你再不亲我……”梁齐因垮下嘴角,“我就要疼死了。”   季时傿无奈地叹了一声气,只好抬手捧起他的脸,亲亲他的嘴角,又顺着唇缝舔了舔,一改她之前的风格,极尽温柔而缠绵的吻比任何情话都叫人动心。   “还跟我回侯府好吗?我想天天看着你。”   梁齐因得了吻,黏糊又乖巧地靠在她颈间蹭了蹭,说什么便是什么,更何况他本来就想季时傿想得快疯了,随即点了点头,“好,现在就走。”   之后的几天,梁齐因一直在养伤,京城内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季时傿抽不开身,只能写信送到西北托樊徊璋找洋人再买一个叆叇回来。   梁齐因太黏她,就只是出去寄封信他都要跟着,季时傿被他缠得无法,她现在发觉梁齐因已经熟练掌握了该怎么在她面前讨巧卖乖,明明他以前是个很正经腼腆的人,季时傿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把他变成了现在这幅德行。   季时傿去了京郊驿站,梁齐因站在路边等她,对面有个卖糖的老妇人,隔着很远就能闻到浓浓的桂花味。   老妇人察觉到他往自己这儿看,笑容慈祥,“郎君,买糖吗,今年刚摘的新桂,熬得很浓。”   梁齐因走过去,“买,要最甜的。”   老妇人一边装糖一边笑道:“郎君家的娘子喜欢吃甜吧。”   梁齐因愣了一下,随后嘴角才缓缓牵起,“对,她喜欢吃甜。”   过了片刻,季时傿寄完了信从驿站出来,站在路口招了招手,“齐因,走,回家去。”   梁齐因走到她身边,变戏法似的往她嘴里塞了块东西,“阿傿,吃糖。”   季时傿咂了咂嘴,桂花香气在她口腔里四溢开。   “甜吗?”   “甜。”季时傿眯了眯眼,“特别甜,刚刚买的吗?”   “对。”   季时傿又伸手从他手里拿了一块,“真甜,弄得我晚上想吃糖醋排骨了。”   梁齐因笑得眉眼弯弯,“行,回去让厨房做。”   两人从城门口回来,路过一家猪肉摊,季时傿又忽然突发奇想想吃酱肘子,于是他们又绕到禄廷街的一家酒楼去买,正好在门口遇到准备上去的裴逐。   端王造反失败,肖家彻底倒台,户部尚书之位一下子空缺下来,暂时还没有人替补,裴逐上次可以说是大义灭亲,亲手把他的老师送上了刑台,朝中说他什么的都有。   也正是这次,整个裴家才终于开始正视他,以庶子的身份坐稳了世家大族继承人的位子,他借此机会肃清了往日曾经贬低羞辱过他的各种人,尤其是与他一同在户部当过职的赵友荃,因贪污怠职的罪名被流放边境。   裴逐从楼下走过,一眼看见站在大堂内等号的季时傿,然后才瞥见她身旁的梁齐因,两个人不知道在说什么,季时傿笑得脖子往后倾,自从她家里出事后,裴逐从来没有见她笑得这么开怀过。   “时傿。”   听到有人在喊自己,季时傿止住笑声回过头,看见身后站着的是身着常服的裴逐,有些惊讶,“怀远?”   裴逐面露微笑,“你怎么来这了?”   “买酱肘子。”季时傿如实回答,她想起裴逐以前很节省,从来不会进酒楼,也很少和人应酬,不免好奇道:“你呢?”   “来和几个同僚聚聚。”   “哦。”季时傿点点头,笑眯眯道:“恭喜裴大人,您如今可是准阁臣。”   裴逐笑了笑,“你少打趣我,那我先上去了,我同僚还在等我。”   “去吧。”   季时傿摆摆手,待他走后转头拉了拉梁齐因的袖子,“哎呀我要闹了,我的肘子怎么还没好啊——”   梁齐因轻笑道:“你打个滚试试?”   “你真当我三岁小孩呢?”   “是谁闹着要吃糖醋排骨和酱肘子呀?”   “……回去揍你。”   裴逐走上楼,听到身后隐隐约约传来的交谈声,他嘴角的弧度落下,站在雅间前缓了缓,才推开门道:“廖天师。”   里面坐着的并不是什么同僚,而是未着道袍的廖重真,他抬起头,“裴大人又来晚了啊。”   裴逐不置可否,“我自罚一杯。”   简单交谈几句后,廖重真才切入正题,“太子端王相继失势,裴大人所谋划之事将成,如今只等楚王回京,老道也该离去了。”   赵嘉晏是沈居和,戚方禹那些人教出来的皇子,定然对方士极为痛恨,他上位之日便是自己埋骨之时,廖重真现在只想赶紧抽身。   谁知裴逐却笑了一声,“廖天师,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做这些是为了楚王了?”   廖重真一怔,“端王下狱,再无翻身的可能,八皇子才十岁,如今能当太子的可就只有楚王了。”   “不,还有一个。”   “谁?”   “废太子。”   廖重真目光顿住。   裴逐举起酒杯向他示意,“我可不想最后落得和李玮,肖顷一样的下场,如今废太子孤立无援,最好掌控,天师,您也不用担心他登基之后会对您不利,不是么?”   廖重真神情凝重,仔细思考起他的话,当初自己愿意跟着裴逐进京侍奉皇帝,也是为了名誉富贵,可这些都得有命来享,端王和楚王一看就不会容许他活着,唯有蠢笨如猪的废太子奈何不了他。   他犹豫了片刻,迟疑道:“可是废太子已经被降为庆王,去了封地。”   裴逐无所谓地道:“这没什么,不是还有你么廖天师,当初你怎么在陛下面前吹的耳旁风,现在就再怎么用一次,庆王不就能回京了?”   廖重真若有所思地低下头。   裴逐又道:“我听说陛下中风了?如今连大朝会都上不了,看来朝中的局势没有多久就会发生很大的变化,廖天师,你我能不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就在此一举。”   半晌,廖重真咬了咬牙,酒杯“啪”的一声落在桌上,“行,老道就跟着你豁出去一次!”   作者有话说:   梁齐因:(摇尾巴)(暴揍其他小狗)(明明打赢了但装可怜)(成功被亲亲)(摇尾巴) 第146章 乱石   宫变结束后的第五天, 端王赵嘉礼自戕于刑部大牢的消息终于传开,他还没有被定罪,其余叛党也未来得及审问, 赵嘉礼死得突然,礼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他的丧事,派人到养心殿询问成元帝。   殿前的尸体早就处理干净了,一点也看不出这里曾经发生过怎样的腥风血雨, 成元帝半倚在桌案,要靠人扶着才不至于歪倒, 听闻赵嘉礼自戕后, 浑身上下最后一点精气神肉眼可见地消退干净。   他面前铺着纸笔, 陈屏代替他写好将赵嘉礼贬为庶人的诏书,最后颤颤巍巍地在上面盖了印, 礼部的官员接过后退下, 成元帝身子一歪, 整个人滑倒在地。   “陛下!”   陈屏眼疾手快地扶住他,“太医啊,来人传太医!”   成元帝一把抓住他的手,手背如同干枯的树枝,“不、不用喊……”   最后的这段日子,成元帝每日泡在汤药里,太医们不敢告诉他实情, 只能不停地说“陛下真龙天子,不会有事的”, 可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 成元帝比任何人都知道, 他已经油尽灯枯。   “陈屏啊……”   “奴才在。”   “昨日你去看那个逆子的时候, 他有没有和你说什么?”   陈屏眼底糊着泪,只是哭。   “你给朕说实话,朕……饶你不死。”   陈屏哽咽了一声,“殿下最后说天家无情,父子情深也像做戏一般,可能这就是他的命。”   “咳、咳咳……”   成元帝浑浊的双眼震颤了一瞬,里面有浓浓的情绪翻腾,“朕……没有办法,任何人坐上这个位子,注定要无、无情,朕……”   “陛下,别人不明白您,但奴才明白。”陈屏老泪纵横,“奴才知道陛下心里苦啊……”   成元帝不停地咳嗽,艰难地喘气。   陈屏站起来,“陛下,奴才让人去请廖天师过来给您看看,您躺下,一会儿就好了。”   龙榻上的人连回应他的力气都没有了,陈屏抹了抹泪,招来殿前伺候的另一个内侍,让他去南华苑请廖重真。   过了会儿,穿着祥云仙鹤纹道袍的廖重真匆匆赶来,担忧道:“陛下还好吗?”   陈屏只流泪不回答。   廖重真叹了一声气,跪在龙榻前看了看,“当初老道提醒过陛下,异星犯帝座,绝不能拖延,如今这就是后果啊。”   成元帝目光空洞,喉咙里发出呓语。   “廖天师,如今可怎么办啊。”   廖重真摸了摸下颚的胡须,神情凝重,“此次宫变伤了父子情分,紫微式微,水火相冲,或许有血亲在身旁侍疾会好一些。”   陈屏立即道:“那奴才现在就去文华殿让八皇子过来。”   “不不不。”廖重真拦住他,“八皇子还是孩子,属性不旺,最好是成年的男子,要是五行属金那就更好了。”   “五行属金……”   陈屏喃喃了一声,“奴才记得,庆王殿下五行便属金啊!”   说罢扑到成元帝面前,“陛下,您听到了吗?”   成元帝嘴唇翕张,含糊地发出几个音节。   “陛下?”   赵嘉铎母族失势,废太子之身,朝中无人支持,他本人也没什么心计,让他在跟前伺候,或许确实是个很好的选择。   成元帝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   “陈屏……”   “陛下,奴才在。”   “拟、拟旨,让……让庆王回京。”   陈屏躬身应道:“是,奴才这便去。”   廖重真淡淡一笑,甩了甩拂尘,功成身退。   拟完旨,宫里派人去封地请赵嘉铎回京,工部户部忙成一团,宫变之后,皇城损毁了许多,急着重新修建,这里本就需要一大笔钱款,六科不知道哪个想溜须拍马的又上折子说要大兴土木修建道观寺庙给久病的成元帝祈福,在大朝会上被一顿臭骂,遂罢休。   梁齐因身上的伤开始结痂,季时傿还去看了一趟谢丹臣,他一条手臂上绑着木板,人还算生龙活虎,戚相野几日前跟着她回京,负责皇城内后续的整顿工作,一眼看去颇有大将风范,戚阁老看在眼里甚感欣慰。   只是季时傿怎么都没想到,从驿站回来后的第二天,成元帝便忽然下旨让庆王进宫侍疾,谁也想不到,一个废太子此生居然还有再次踏入京城的机会。   这个消息倒也不算什么,然而紧随其后的加急军情则使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朝局又再一次沸腾。   负责传信的士兵缺了一条胳膊,人已经僵硬如石,仅凭着一口气吊着,马不停蹄地跑回京城传信,好不容易攒够力气爬起来处理政务的成元帝顿时两眼一黑,不省人事。   挲摩诃率军亲征,突然发难,将平靳关都炸翻了的消息如同一记重锤砸到众人头顶,季时傿看着军报上“辎重地被偷袭,伤亡三万”几个黑沉沉的字,胸口如同被堵住一般,她有一瞬间几乎怀疑自己到底认不认识字,要不然这封信怎么看得她那么头晕眼花。   季时傿还没有来得及向成元帝请示北上援军,温玉里风尘仆仆地从西南赶回,带回了南疆巡抚杨和荣走私“芥伽”的消息,南洋港口的防禁名存实亡,西洋人登堂入室,新式舰船上装了上百个鸟铳,火炮,炸得西南驻军毫无反手之力。   她刚入京,岐州全线沦陷,鞑靼军兵临城下的消息八百里加急送到了朝中,而此时,挲摩诃已经逼近京城。   大殿上,文武百官七嘴八舌的叫嚷声几乎要掀翻金銮殿顶,成元帝本就病重,半个大朝会下来,另外半个身子仿佛都要瘫了一般,双手不停抽搐,台阶下的众人正吵得起劲,根本没有人注意到龙椅上的成元帝已经翻出眼白,直到陈屏大喊了一声“陛下”,吵闹声才戛然而止。   季时傿跟着几个阁臣以及武官进了养心殿,戚方禹愁容满面,兵部尚书王众一脸菜色,急得在殿内转来转去。   其中有一人忍不住道:“哎呦,王大人,下官求求您了别转了,头都给您绕疼了!”   王众只好停下,不转圈之后又开始不停地唉声叹气。   过了会儿太医从内殿出来,神色凝重,“陛下醒了。”   众人涌上前,赵嘉铎惶然地被挤到角落。   成元帝捂着胸口喘气,喉咙里堵着痰不上不下,他好一会儿才顺通畅,听着众人商讨防守措施。   季时傿淡淡道:“挲摩诃显然是有备而来,只是去年他们部落被西北驻军重创,按理说不会这么快恢复,现在想来,他应该早就和西洋人牵上线了。”   其余人不置可否,王众点点头,“西南那边又是怎么回事,竟然一夜都没撑住,南疆十万兵马,都死的吗?”   “杨和荣走私,收了西洋人的贿赂,南疆那么多人有没有一半还向着我朝都不好说!”   王众转过头,“大将军,您看如今该怎么办?”   季时傿沉默片刻,“今早我已经让人去给贺利良传信,以防东瀛人趁乱上岸,挲摩诃已经打到钺州了,蜀钺二州地势险峻,还能周旋一阵,京城现在能调配的兵力……”   她声音低下去,不言而喻,刚经历过一场哗变,外敌也是看中了这个机会,趁火打劫,禁军死了一大半,剩余的是刚招降的叛党,不定数太多。   如今唯一能调动的兵力可能就只有她从漠州借来的兵。   “不到两万。”   话音落下,殿内气氛沉了下去。   “哎。”   一人试探道:“要不……迁都?”   殿内十几双眼刀向他飞去。   “我胡说的……”   “这样。”季时傿站起来,“从漠州调的兵一分为二,渟渊,松清留在京城,我明日带兵北上支援。”   众人没有异议。   季时傿略一颔首,转头面向龙榻,隔着一道帘子,“宫变既已平定,还请陛下收回虎符。”   陈屏挥了挥手,其余人识趣地退下。   半晌,成元帝艰难、冗长地抽完一声气,嗓音含糊,“不用了,就放在你那儿,朕咳咳……朕放心,如今国土有难,全境的兵马……可随你调配……”   季时傿心情复杂,一瞬间啼笑皆非。   干巴巴地抛下一句“陛下保重龙体”之后,便头也不回地离了宫。   出了宫门,梁齐因已经等在外面,神色焦急沉郁,看到她之后却像什么事也没有一般露出笑容,“出来啦。”   “嗯。”季时傿走上前,“我明天……”   梁齐因打断她,“厨房里煮了汤,喝了暖暖身子。”   季时傿话音顿住,此行凶多吉少,什么话也不必多说,明明昨日他们还在争着马上入冬了要喝什么汤,今日心境却已经天翻地覆。   “煮的什么?”   “山药排骨。”   “好哇,我明明说了胡椒猪肚鸡汤更好喝。”   “明明是山药排骨。”   “胡椒猪肚鸡!”   “山药排骨!”   ……   虽然梁齐因嘴上是这么说,等季时傿回家之后才发现煮的还是胡椒猪肚鸡,辣得她胃里都暖暖的,临行前只有这一夜可以修整,然而最后连这一夜她都没能睡得安稳。   许多结果从一开始就埋下了爆发的种子,从成元帝让肖党南下改革的时候,就注定了今日外敌来袭,走投无路的蜀州暴民会大开城门,引狼入室。   任凭中原地势优越,鞑靼军依旧如履平地,一夜间打到了京城外。   作者有话说: 第147章 使命   端王造反之后被损坏的宫道还没有修好, 申行甫行走在坑坑洼洼的宫墙下,被迎面跑来的内侍撞了个趔趄,他吃痛地爬起来, 对着惶恐的内侍骂道:“国还在呢,一个个的跑什么跑,赶着去投胎吗!”   内侍心惊胆战,两腿抖得像大风中的草木竿儿, 申行甫忍着脾性,仔细一想如今这个时候人人自危, 和奴才计较也没有必要, 他无力地摆了摆手, 继续往前走。   太医说,成元帝的大事就在这些时日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命中注定, 君王病危与敌人兵临城下两件事同时发生, 申行甫一边走一边抬头看了看天,大风卷起,白云一泄千里,恍惚间他好像看到了大靖王朝的气数在他眼前奔腾流逝,怎么都抓不住一般。   申行甫一个激灵,将这种念头从脑海中挥去,他径直出了宫, 京城还没有破,但满街荒芜, 世家权贵望风奔逃, 然而鞑靼军攻得太快, 未等他们来得及出城便已打到眼前。   城门下临时搭了个棚子, 大大小小的武官从其间穿梭,季时傿草草地让军医处理完她肩上的箭伤,面不改色地指着桌上的京城布防图,“兵器署那边还有多少存货?”   王众面露犹豫,“战车三十辆,弓箭两万,火炮五十架。”   季时傿皱了皱眉,盯紧他的眼睛,“就这些?”   “就、就这些……”   “放你大爷的屁!”季时傿一巴掌呼过去,吓得给她包扎的军医手一抖,血又渗了出来,“什么时候了还给我藏着掖着,有多少说实话,全给我调出来。”   “不行啊大将军!”王众愁眉苦脸道:“这是要掏空家底啊,以后可怎么办?”   季时傿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蛮子都打到家门前了,你现在扣扣搜搜,是准备明日被抄完家后拿出来给自己当陪葬品吗?”   王众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只能让人去调战备,一副家养白菜将要被糟蹋的绝望神情。   季时傿看见他那张脸就烦,找来两人将他打发出去了。   “城门处弓箭手准备,必要时火炮往下压,战车先行,注意码头附近,防止有人从后袭击。”   话音落下,接二连三有新的军情传过来,岐州失守,西北一大半沦陷,东瀛人果然趁乱袭击了海东港口,幸好贺利良早有防备,派出了八十艘舰船,硬是没让一个东瀛人上岸。   只是西南那边的情况很不好,军民中或多或少都有患了毒瘾的人,士气大减,西洋人从港口登岸,一路抢掠,最后碍于南疆山林密布,不得不停了下来。   “钺州还在吗?”   “在。”   谢丹臣点点头,“西北大军退至岘门关内,钺州是最后一个城,再退西鞑就要打进来了,樊大哥如今就死守在钺州城内。”   “老罗呢?”   谢丹臣顿时哽住。   敌军偷袭辎重地,战车军备被毁了大半,罗笠无力抵抗,扛着长炮轰死了一名鞑靼将领,他自己也被长炮的后坐力震得尸骨无存。   季时傿从这段沉默中意识到什么,手指蜷曲了一下,随后恢复如常,继续指着布防图道:“倘若西洋人打过来,会沿着江河流域往南,直入中原腹地,台州驻军的参将是哪个?给他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守住这条路线。对了,楚王殿下有消息了吗?”   谢丹臣摇了摇头,神情凝重,赵嘉晏音信全无,生死未卜,季时傿揉了揉太阳穴,不敢在部下面前露悲,她又简单地吩咐了几句,随后披上轻甲登上了城门。   几日交战下来,西北战报上所提及的“锯齿虎”露出了全貌,兵器署的人初步观察,所谓“锯齿虎”,其实是一种改良后的战车,大概有两人高,其上装有长筒状的火炮,底座中空,内里可以容纳最多五人的弓/弩手,普通步兵难以近身,防备性很好。   最重要的是,战车上所装备的火炮射程极远,易于操控,鞑靼的战备一直落后于中原,不难猜测这背后必定有西洋人的手笔,兵器署的人愁得头发大把大把地掉,日夜不辍地研究新型军械,户部将全部家底掏了出来,也赶不上城防的消耗。   关外的风沙像是割喉利刃一般,瞭望台缺了一个角,城墙岌岌可危,负责传递军情的将士被炸得只剩上身的躯体,如一张破布一般挂在残缺不堪的城墙上,北风呼啸而过,像是一击无形的铁锤,大钟发出凄厉悲壮的嗡鸣声,哀转久绝。   西鞑大军压境的当天,钺州的知州便逃了,妻女对其深恶痛绝,不肯苟同,双双自尽于家中,西北大军退守岘门关,樊徊璋拾起了钺州的城防工作,一守就是二十七日。   前有西鞑虎视眈眈,后有趁国难聚集的叛军为非作歹,钺州城并不好守,二十七日下来,城内几乎弹尽粮绝,举国上下四处危在旦夕,难以调兵支援,樊徊璋几乎是死咬着牙守在城门上。   火箭滚油,诱敌诈降,减灶反攻,能用的计谋都用了,镇北侯季暮留下来的兵书几乎快被翻烂,身为将领,比敌人更清楚自己还能撑多久,而一个合格的将领,则要将这个极限继续扩大。   连续三日,前知州奉西鞑人之命到城下招降,他已身穿鞑靼服饰,换了发髻,操着最正宗的中原官话让钺州城百姓投降,樊徊璋站在城墙上,一手紧紧按在腰间,摸了摸还没做好的手笼。   “樊大哥,咱们还能打赢吗?”   樊徊璋摇了摇头。   方才问话的将士眼里露出绝望。   “打不赢也要打,以前大帅告诉过我们,将士之所以守在边关,并非我们铜墙铁壁不怕死,而是企图以凡人之力比肩神明,以血肉之躯守住国门,是为了我们身后无数个小家,无数个如我们一样的凡人。”   乌泱泱的人群集聚在眼前,城内的老弱妇孺捧着仅存的口粮送到战士面前。   城破只在今日,前知府苦口婆心地大喊道:“事已至此,大靖气数已尽。识时务者为俊杰,将来封侯拜相不在话下,樊徊璋你一个千户到底为何固执至此啊——”   “区区鞑靼走狗,我樊徊璋还不屑去做。”   樊徊璋将招降书扔下,泰然道:“尔等食君俸禄,深戴国恩,身体里流的是汉人的血,如今却身穿鞑靼之衣,不觉得无颜见我大靖忠义之士吗?”   钺州百姓紧随道:“钺州人誓死不降!”   城墙下的西鞑将领冷笑一声,“不识抬举。”   樊徊璋最后一次摸了摸腰间挂着的手笼,指腹从小老虎的斑纹上拂过,眼底柔情流动,再抬头时赫然道:“无需多言,速速开战,我大靖将士绝不认二主。”   前知府被他说得喉间发烫,面有羞愧,仓皇地别开目光,“疯了,都他娘的疯了!”   炮火如炬,硝烟四起,钺州开始下雪,一片又一片晶莹无暇的雪花将这块满目疮痍的土地覆盖,鲜血,尸体,废墟,天地间如覆缟素,北风号怒天上来,为这场数万人的献祭悲怆嚎哭。   钺州城岌岌可危的城墙,如大厦崩塌,城内无论男女老少,无人投降,西鞑将领被激怒,于十月廿十三,下令屠城。   樊徊璋又想到当初季时傿将他提拔为千户时所说的话。   “从此以后你便代替罗笠的位置,任千户一职,他因何罪过被降责你应该明白,望你不要重蹈覆辙。这是你自己立的功,挣来的军职,日后能走到什么位置,还得看你自己。”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所幸,不辱使命。   钺州城破,八万军民亡于西鞑人刀下的消息,在十月底抵达京城。   季时傿在城墙上拆开密封军报的信件,只看了一眼,顿时潸然泪下,她仰起头,朝阳隐于乌云后,万军同悲。   戚相野狠狠地抹了一把泪,“老子就是死了,做鬼也要杀尽鞑靼人。”   “同胞死得惨啊——”   文武百官聚在城内,头顶时不时有炮火轰击,却无一人生出退意,申行甫沉沉地呼出几口气,“西鞑军到哪儿了?”   “从钺州入境,走过象牙山,度过中州,再往东就是京城。”   季时傿声音恢复平静,“我们现在不能等了,四邻观望到现在,倘若继续下去,会有越来越多的敌人加入围剿,现在有两个法子。”   众人抬起头,季时傿继续道:“第一个你们也知道,昨日挲摩诃派了人来谈判,我们要赔款三千万两白银,并将西北从岐州往东的五大州兼二十七座城池割让给他们,两江流域划给西洋人建厂,我们若想通行还需要交税……”   “这简直贪得无厌,休想!”   季时傿不置可否,“割肉饲虎以求安稳,将虎狼野心喂养到最大的时候就是我们的灭国之日,这其实只是个饮鸩止渴的法子。”   申行甫急迫道:“那第二呢?”   “第二个是冒险之举,我方派人去西域谈判,说动他们出兵援助。”   戚方禹咳了两声,艰难道:“老朽去。”   “不行,阁老是一朝首辅,朝中需要您坐镇。”   申行甫道:“那我去!”   戚相野举了举手,“我也可以!”   “既然要谈判,此人性情万不能冲动急躁。”戚方禹摇了摇头,“你们俩都不行,我朝如今是劣势,你们能琢磨准谈判的姿态,能揣度出西域诸国的想法吗?”   话音落下,忽然有一人走近道:“我去!”   季时傿转过头,眸光一凝。   梁齐因俯身行礼,“我少时随商队去过西域,对那里的民风习俗有些了解,会几句西域话,诸位大人可以让我一试吗?”   季时傿尽量心平气和道:“你胡闹什么?你当这只是随商队出游一样的小事吗?不准去!”   “国难当前,诸位为此焦头烂额多日,我也想尽一份力。”   季时傿一时哑然,半晌申行甫忽然悠悠道:“其实……阁老要求的人选岸微还蛮符合的,就是没有职位在身,有点压不住场,我可以去镶边,嗯。”   梁齐因转身面向她,弯腰大声道:“请大将军准我出城!”   作者有话说: 第148章 遗诏   季时傿沉默良久, “此事不是我能决定的,得看陛下的意思。”   岂料梁齐因抬头道:“来之前我已经进宫请示过陛下,陛下准了。”   季时傿一愣, 随后皱紧眉头,梁齐因的想法又一次与自己不谋而合,甚至怕自己不同意,干脆先斩后奏, 直接进宫与成元帝分析了利害,连否决的机会都不给她。   “那好啊, 岸微。”申行甫站出来, “我们准备准备, 明日就走。”   梁齐因颔首道:“好。”   “好什么好!”季时傿冷冷睨了他一眼,沉声道:“你给我过来。”   城墙下的帅帐是临时搭建的, 粗陋不堪, 好像说话声音稍微大一点都会倾塌。   季时傿语气有些不悦, “前头正在打仗,炮火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落到我们头上了,世家权贵基本上都迁到了京南,你没事跑到前线来做什么?”   “在哪儿都是一样的。”   季时傿啧了一声,“你真进宫请示过陛下了?”   梁齐因点点头。   季时傿推了他一把,催促道:“你现在给我去求陛下收回成命,就说你年轻气盛不懂事。”   “我不去。”梁齐因一动不动, “我是深思熟虑过的,不是一时兴起。”   “你知不知道这次去西域游说意味着什么?”季时傿声音拔高了几分, “岐州一线都被鞑靼人攻下了, 驿站走不了, 信路被截断, 一路上九死一生。”   “我实话和你说。”季时傿抽了一声气,“虽然朝上那群老王八们喜欢乱放屁,但他们有句话说得不假,京城此次大概难逃一劫,陛下有意迁都,休养生息个几代人说不定还能东山再起,你跟着他们一起南下,至少能保住一条命。”   梁齐因不为所动,“所以你要我眼看着你留在前线送死,自己却苟活于世吗?”   季时傿喉间一梗,“先前秋闱,你自己还说‘人重在贵身’……”   梁齐因道:“还有一句话,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季时傿张了张嘴。   梁齐因声音坚定,“战场上瞬息万变,我自知没有能力指手画脚,但我不想一直龟缩于人后,那样我会瞧不起自己,我唯一能做的只有这些,阿傿,你就让我去吧。”   大难临头,季时傿心里装了太多,就剩这一点私心,可是仔细想想,好像每个人都有一点私心,罗笠没有攒够一百只羊,樊徊璋送给女儿的手笼没有做好,季时傿觉得自己这点私心大概也实现不了了。   每个人都有他想做的事情,自己不应该干涉,就像梁齐因不希望她上战场,她也一定会去一样。   季时傿闭了闭眼,沉默良久,走上前抱住梁齐因,拍了拍他的后背,“鞑靼军将京城包围,这次去西域,只能派几人随行,不然目标太大,反倒容易暴露。”   梁齐因轻声道:“嗯,我知道。”   季时傿退后一步,“东西都备好了吗?”   “一会儿我便和广白兄回去收拾。”   “好。”季时傿别开目光,低声道:“去吧。”   梁齐因走出去几步,忽然回头看了她一眼,目光深邃,“阿傿,你要等我回来。”   季时傿顿住,随后轻轻点了点头。   大大小小使臣七人在十月廿十九这日出城,一眼看过去极其朴素,像是战乱时逃窜的流民,实际上梁齐因和申行甫一个怀揣着国书,一个拿着季时傿的亲笔信,十分低调地出了京城,启程往西。   十一月,京城的防守到了最艰难的时刻,这种时候,王众就算再想抠搜也没有办法了,各方将所有的战备储蓄全部拿了出来,禁军十二卫中有一支全是混吃等死的少爷兵,也被迫上了战场。   好在,时隔一个多月赵嘉晏终于有了音信,蜀州□□,他带着剩余的城防军与中原驻军汇合,及时拦下了从钺州屠城之后南下的西鞑人,被挲摩诃围剿的京城得以喘息了一瞬。   文武百官死了几成,各个部门都找不到人替补,裴逐赶鸭子上架般成了大靖史上最年轻的户部尚书,也是最倒霉的户部尚书,从他的老师肖顷手中接过了满目疮痍,连鼠虫都不想光顾的空虚国库,上任没几天就面临着亡国的巨大危机。   裴逐力排众议,让后宫的妃嫔将私库首饰全部都拿了出来,这种时候要是还藏着掖着,面子上未免显得太难看,大家嘴上虽然什么都不说,私下里意见却不少。   成元帝病重,皇子后妃需要轮番侍疾,养心殿内的味道并不好闻,汤药的苦涩夹杂着其他东西难堪的气味,今年刚进宫的林美人踏进内殿时皱了皱鼻子,不情不愿地跟上前头的柳婕妤。   天知道,她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有多不想来伺候病榻上那芦苇杆一样的老皇帝。   “姐姐。”   林美人摸了摸头上光秃秃的发髻,“那些官老爷们也真是,自己没本事,就来抢咱女人的东西,那都是我自己带进宫的,可没要他们天家的赏赐。”   “少说两句。”柳婕妤皱了皱眉,“这是在养心殿,你以为是西坊的菜市场吗?”   林美人悻悻然撇撇嘴,离龙榻站着三尺远,左看看右看看,最后落在昏迷不醒,瘦得只剩皮包骨的成元帝身上,眼睛一翻,又看向他处。   大概是殿内的火盆烧得太旺,半晌林美人转头道:   “姐姐,我有些困。”   柳婕妤抿了抿唇,无奈道:“你去屏风后眯会儿,只能一会儿,不然等陈公公来了他会怪你。”   林美人笑眯眯地钻到了屏风后。   陈屏从走廊上穿过,庆王赵嘉铎是个没什么脑子的,精贵的皇子出身,哪里会照顾什么人,人又胆小,还没说他什么,便颤颤巍巍地挤出眼泪,若不是廖重真说了需要一个五行属金的血亲在养心殿旺着,陈屏真不想他来侍疾,反倒添麻烦。   北风从衣领里钻进去,陈屏瑟缩了一下,陛下快不行了,这个冬天大概都撑不过去,如今朝中的事务全权交由内阁处理,戚阁老年纪也大了,裴尚书如今是朝中的新贵,每日都要进宫禀明政务,正想到这儿,廊下忽然有人叫了他一声,“陈公公。”   陈屏转过身,见裴逐正向他走来,连忙行礼道:“裴大人。”   “陛下醒了吗?”   “今日是柳婕妤与林美人侍疾,还不知道殿下醒了没,大人和奴才一起进去瞧瞧吧。”   裴逐颔首一笑,跟上他。   火盆里的炭火噼啪响着,今年的岁贡不足,外头打得火热朝天,连养心殿内的炭火都有以次充好,味道不好闻,时不时地冒出几缕烟,成元帝呓语了几声,随后猛然咳嗽起来。   柳婕妤一惊,走上前帮他顺了顺气,“陛下,慢点慢点。”   恰好这时,陈屏与裴逐走进养心殿,陈屏听见咳嗽声,一把摘下挡风的兜帽,冲进殿内道:“陛下怎么了!?”   柳婕妤回过头,“这炭有烟,陛下闻见了咳嗽。”   陈屏有些为难地叹了一声气,不点炭火屋里凉,可户部今年能找出来的好炭就这一点。   “将陛下扶起来些。”陈屏走上前,忽然发现殿里只有柳婕妤一个,疑惑道:“林美人呢?”   柳婕妤一慌,想到屏风后还藏着人,若是让她们知道林美人给陛下侍疾却偷懒岂不是要被狠狠治罪,“她、她去解手了……”   陈屏又道:“既然陛下醒了,一会儿可能要与裴大人商议政务,娘娘便先退下吧,让林美人也不用来了。”   柳婕妤手指动了动,下意识往屏风后看去,又怕陈屏察觉出什么,只能先行退下,看来得委屈林美人继续藏着了,待陛下他们商讨玩政务再出来也不迟。   “是,那这里便交由陈公公了。”   陈屏弯了弯腰。   养心殿内响起冗长的咳嗽声,成元帝倚在龙榻上,好不容易对着痰盂将嗓子顺通畅,喘息道:“嘉、嘉礼呢?”   陈屏一愣,哀声道:“陛下,赵庶人他……已经故去多日了。”   成元帝迷茫了片刻,而后才渐渐回忆起赵嘉礼已经死了许久,他记起今夕何夕,京城尚在围困中,裴逐是来向他禀明朝中事务的。   “城防如何?”   裴逐躬身道:“回禀陛下,大将军一直坚守着。”   “好……”   成元帝浑浊的眼眸稍微明亮了几分,随后又开始咳嗽,眼白翻出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陈屏跪下道:“陛下,您歇着吧,您不能再操劳了。”   他硬是用干枯的手臂拉着帷帐坐起身,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裴逐,此人算是清流,颇有建树,又年轻,成元帝很欣赏他,他老了,时日无多,这千疮百孔的江山社稷终究要交给年轻人。   “嘉晏回来了吗?”   陈屏不敢再说什么坏消息,只道:“楚王殿下如今在蜀州领兵抗敌呢,等打赢了就会回来,陛下,您快躺下。”   “嗯……”   成元帝含糊不清道:“陈屏咳……”   “陛下、奴才在……”   “扶朕起来,朕……”成元帝捂紧胸口,喘了两声平复呼吸,“朕要立……遗诏……”   裴逐肩膀一颤,余光里陈屏将龙榻上只剩一口气的君王扶起,浮动的衣摆从他眼前掠过。   这封遗诏几乎用尽了成元帝所有的力气,停笔的一刻他像是一个漏了风的破布袋子,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萎靡了下去,猛地呕出一口血,一半喷在陈屏的脸颊上,一半将脚下的毡毯浸透。   陈屏哭喊道:“陛下!”   “裴逐……”   “陛下,臣在。”   “这封遗诏,也是你们内阁想要的吧。”成元帝急促地喘息,脸色越来越差,“朕已经、已经等不到嘉晏回来了,咳……大靖就交给……交给……”   炭火又响了一声,在案上滚了一圈的墨笔“啪嗒”摔落在地,恍惚间像是一根撑到了极限的弦,终于走向了寿终正寝。   陈屏伏在地上痛哭,“陛下啊——”   裴逐从哭声中抬起头,望向遗诏上的名字,这一眼可能只有一瞬,也可能漫长到台上的西洋钟都走了一圈,他目光沉住,忽然伸手一把拉住陈屏,“陈公公,现在还不是该哭的时候。”   陈屏泪眼一颤,“裴大人,您在说什么?”   “这封遗诏。”裴逐一字一顿道:“不能留。”   陈屏怔住。   “楚王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从小被遣至封地,在行伍中待过,铁血冷骨,陈公公,你以为他坐上皇位之后,会留你一命吗?”   陈屏吸了吸鼻子,“老奴是伺候过陛下的人。”   “是又怎样,将来那也只是先帝。”裴逐盯紧他的眼睛,“楚王不喜奴颜媚骨之人,将来公公您要再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不能了,就算您仗着与陛下感情深厚让他留你一命,还有一人绝对不会放过你。”   陈屏睁大眼睛,“谁?”   裴逐沉声道:“季时傿。”   “你……”陈屏脸色一变,目光冷下来,“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陈公公,你忘了,绵山行宫的修建我可是全程参与过,自然对一切账目都烂熟于心,你有没有在其中动过什么手脚,我都一清二楚。”   陈屏跌坐在地,又听得他道:“季时傿可是楚王的人,不瞒公公,她早就知道当年陷害老侯爷的人是谁了,现下陛下已经驾崩,你觉得将来她还会放过你吗?”   “可是庆王殿下不一样。”裴逐语气柔和,好像只是在与人交谈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陈公公,你是亲眼看着他长大的,自然明白,庆王殿下是一个多么善良亲和的主子。”   “可是……”陈屏手抖了抖,“陛下已经立了遗诏。”   裴逐走过去,“陛下病重乏力,只有口谕,让近身内侍代写遗诏。”   “裴大人。”陈屏感到口齿生寒,“您这是要将奴才架在火上烤。”   闻言裴逐轻笑一声,“是我给公公您指了一条生路,您也别无选择,不是吗?”   陈屏瞪大眼睛,接着眸光渐渐暗淡下去,整个人颓唐地走上前,将掉落在地的御笔拾起。   殿外金乌迟暮,千里融光,隐隐甚至可以听到远处的炮火声,宫道上静得出奇,庑殿顶上的琉璃吻兽光彩耀目,裴逐眯了眯眼,拢紧官袍衣袖。   没多久,内廷大太监陈屏的痛哭声从养心殿方向传来,“陛下驾崩了——”   夜深人静,月明星稀,已经换上丧服的柳婕妤在檐下来回踱步,神色焦急,忽然,一个瘦弱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向她冲来,林美人惊惧的啜泣声在寒夜里细若蚊鸣。   柳婕妤一把扶住她,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下,“好妹妹,你总算出来了!”   “姐姐……”   “你、你怎么哭了?”   柳婕妤以为她是在养心殿内躲了半日,后来陛下又驾崩了她害怕,刚想出声宽慰,便听到林美人声音发颤,哑声道:“姐姐,遗、遗诏是假的……”   作者有话说: 第149章 新帝   入了冬, 养心殿外开始下起簌簌小雪。   “怎么这么突然?”   一名阁臣拢紧了衣袖,将灌到脖子里的雪花抖出,“前几日太医看了不说还有一俩月吗?”   另一名工部的官员叹了一声气, “京郊打得正厉害,今年各府的份例都大大缩减了,连养心殿供炭都不足,陛下病情便加重了。”   “哎, 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内阁又一次陷入了混乱,养心殿前聚着一群人, 戚方禹掩面止住咳嗽声, 迎着穿堂的寒风道:“陛下有遗诏吗?”   陈屏戴着兜帽, 鬓边沾了几朵雪粒,将绫罗锦缎织就的遗诏奉出, “陛下口谕, 由奴才执笔, 传位于皇五子赵嘉铎,继承大统。”   话音落下,殿前一片哗然,“皇五子,怎么会传位于庆王?!”   赵嘉铎原先在殿前哭丧,听见声音后猛然抬起头,一脸茫然, 陈屏走到他面前,躬身跪拜道:“奴才陈屏恭迎新帝!”   “我、我……”   “恭迎个屁!”   六科的几个给事中炮仗一般率先站出来, “狗奴才, 你说那是陛下遗诏那就是遗诏了?”   陈屏目光狠厉, 右手立起来, “遗诏上的每一个字都是陛下亲口所说,若有半句虚言,奴才不得好死!”   戚方禹缓了缓气息,往前走了几步,“陈公公,陛下立遗诏的时候,殿内都有谁在?”   内阁的人紧随其后,“我们内阁有权驳回这封遗诏。”   陈屏冷笑一声,目光移向同样跪在殿前的裴逐,“陛下立遗诏的时候,你们内阁的人可就在旁边看着呢,是不是啊裴大人!”   方才还在叫唤的几个阁臣脸色一变,齐齐望过去,裴逐顶着十数道目光抬起头,“是,我照例每日进宫向陛下禀明政务,诸位大人也是知道的。今日我来的时候陛下就已经快不行了,说完遗诏后便龙驭宾天。”   “裴大人,陛下立遗诏的时候你全程都在?”   裴逐点点头。   那名阁臣又不死心地问了一句,“陛下真的传位于庆王殿下?”   “是,陛下口谕,遗诏上一字不差。”   戚方禹脸上的血色衰减,闻言又剧烈地咳嗽起来,身旁的官员将他扶起,“阁老啊,这时候您可不能再有事了。”   “如今可怎么办?”六科的一名给事中面如菜色,欲哭无泪,“要发丧吗?”   “能发丧吗?”   众人悬而未决,转头望向戚方禹,如今全境深陷战乱当中,君王可以说是一粒定心丸,这时候成元帝驾崩了,难免会士气大减。   戚方禹沉沉呼出一口气,肩膀颓塌下去,“事已至此,发丧,迎新帝吧。”   连一朝首辅也不知道,这个王朝的前途到底在哪儿,成元帝将皇位传给了资质平庸的庆王,而众人所期盼的继承人现在却远在蜀州,甚至可能赶不回来,似乎除了遵照先帝的遗诏,他们也别无办法。   如果说裴逐是大靖建国以来最倒霉的户部尚书,那成元帝就是建国以来丧礼最简陋的君王。皇帝的陵寝还没有竣工,虽然礼部早就开始准备,但成元帝驾崩得突然,各项具体安排还没有成型,连寿衣都是找旧衣临时改制的,远远比不得前几任皇帝丧仪的规模。   大行皇帝的入殓在十一月中旬仓促开始,百官嚎哭送行,前线的武官没有一个人回来参加,因为京城尚在围困中,故遗体也无法迁至皇陵。   十一月底,皇五子赵嘉铎登基为帝,年号隆康。   只不过战事未完,登基大典来不及准备,一切形式只能暂时先放下,新帝登基后首次在前线露面,一干将领相迎,听他在万千军马面前磕磕绊绊地讲完了宣言,总算将颓靡的士气拉扯回一点。   季时傿站在城墙上,看见被众人簇拥着离去的隆康帝,忽然很想把先帝从棺材里拖出来问清楚,是不是生怕国亡得太慢,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灵堂上,众妃嫔啜泣声不断,隆康帝赵嘉铎跪在最前面,身后跟着的是八皇子与被柳婕妤抱在怀里的十公主。   原先与她一起有孕的美人在她之后也诞下了皇子,只不过十一皇子生下来就是个死胎,宫中流言四起,都说是茹嫔的怨念作祟,不准宫里有皇子诞生,成元帝为此还让廖重真做了好几场法事驱邪,可一直到成元帝驾崩,后宫中都再无人怀孕。   太医们知情但不敢说实话,成元帝服用的丹药中有太多常人根本不能大量食用的矿石,最开始还能强身健体,长此以往身体会出现越来越多的毛病,但成元帝太贪恋一开始龙精虎猛的感觉,后期服用丹药越来越频繁,再加上被端王造反一事气得中风,突然驾崩倒也不难理解。   十公主才几个月大,在檀香笼绕的灵堂内待不下去,止不住啼哭,柳婕妤没有办法,只得抱着她先行离开,然而刚绕进偏殿,便看到同样身着丧服,素面朝天的林美人躲在廊下,一副惊颤的模样。   原本宫中没有子嗣的妃嫔需要殉葬,但如今这个局势,再徒造杀孽没有意义,更何况大行皇帝自己的陵寝都没建完,这些殉葬的女人放到哪里去,所以当成元帝驾崩的消息传到前线时,季时傿脱不开身,只提了一句,免了那些妃嫔的殉葬,内阁也同意了。   柳婕妤伸手拉了拉她,“你怎么还哭,不是免了殉葬吗?”   林美人摇了摇头,“姐姐,我不是因为这个哭,我是……”   柳婕妤脸色一沉,意识到她要说什么,“行了,这不是你我能插手的事情,那日殿中发生了什么你给我忘了,不要再想……”   “可是……”   “没有可是!”柳婕妤打断她,将怀里的十公主往上抬了抬,“妹妹啊,你我都是小门户出身,一门兴旺可全系在我们身上,如今陛下已经驾崩,你我也没什么指望了,以后老老实实地待在宫中便罢,说不定将来新帝开恩,你我还能有个太嫔当当,至于其他的,那都是他们大人物的事,你不要插手。”   林美人深知她说得在理,不敢再苦着脸,却还是犹豫道:“我只是觉得,这样不好。”   柳婕妤走在前面,“好与不好,跟我们这些后宫里的人有什么关系,天塌下来还有个高的顶着呢。”   “嗯……”   “好了,回灵堂跪着去,再被人发现你偷跑出来,这次我可不帮你讲话了。”   一整个十一月,北方都被瓢泼大雪覆盖,冷气像是要将整个肺部冻结,每一次呼吸都能尝到喉管里铁锈一般的血腥味。   出使西域的七人,短短一个月内经历过数次围剿截杀,期间甚至被鞑靼人抓去当过苦力,像俘虏一样被用绳子圈养,终于赶在十二月前走出了平靳关,而此时已经只剩两人。   “我不行了。”   申行甫忽然腿一软跪倒在地,半张脸陷进黄沙中,“我实在撑不住了。”   梁齐因比他好不到哪里去,乱头粗服,不用伪装就已经活脱脱是一个饱受战乱之苦的流民,他弯腰拉住申行甫的手,“起来,广白兄,前面就是大渝了。”   “不、我真不行,我……”申行甫艰难地将国书掏出来,连说话都有气无力,“你拿着,你自己走,别管我了,总好过两个人全熬死在这儿。”   “再等等,快了广白兄。”梁齐因还是拉他,“我已经看见大渝的城池了。”   申行甫实在已经精疲力尽,一个趔趄又翻倒在地,最后一点力气也用完,他紧紧护住国书,将他塞到梁齐因怀里,催促道:“走啊!”   梁齐因半跪在他身前,将国书与信件拿好,神情凝重复杂,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重新站起身。   申行甫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艰难地翻了个身,找了个稍微舒服点的姿势等死,冬季的烈阳除了照明与指路外没有其他作用,风吹在身上时依然刀割般的疼,他被刺得眼睛痛,刚要别开目光,梁齐因的身影又重新出现在他的视线内。   “不是让你走了吗?!”   “广白兄,我不能将你一个人留在这儿。”梁齐因硬是将他拉起来,“我背你,我还有力气。”   申行甫张了张干裂的嘴唇,“京城还有人在等你呢。”   “不也有人在等你吗,你叫我一个人回去怎么跟嫂夫人还有令嫒令郎交代。”梁齐因蹲下身,“走吧,我们一起回去,前面就是大渝了。”   申行甫哽了哽,感觉自己已经快成人肉干,连眼泪都挤不出来,“岸微,你真是我亲兄弟。”   梁齐因笑了笑,不小心扯到嘴角裂开的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回去之后我们就拜把子。”   “我要当大哥……”   “行,那你撑着,别闭眼。”   黄沙中一走一个坑,很快又被风尘掩埋,梁齐因一瘸一拐地往前走,他自己也快撑到极限,更何况还拖着申行甫,大渝的城门已经近在眼前,申行甫整个人脱干了水,前半程还能回他的话,到后面则完全不省人事,重心下压,梁齐因脚下一个不稳,猛地从坡上翻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家里有人阳了,只能抽空写一章,原本还想加速完结来着,哎。 第150章 突袭   十二月, 大雪如幕,隆康帝登基的第一年,北方小面积的闹起了雪灾, 挲摩诃率兵围城两月有余,屡攻不下。   季时傿靠着京城那一点仅剩的战备与兵力,硬是将这场毫无悬念的城防战拖了两个月,诱敌诈降等等兵法使了个遍, 挲摩诃竟没从她手里讨到一点好处。鞑靼军伤亡无数,京郊尸体堆积, 乱葬岗成了一座规模可观的小山, 气候越发寒冷, 两军都陷入了极度的疲软期,十二月初三, 鞑靼方再一次派出使者进京谈判。   季时傿久经蹉跎的双腿又一次中了招, 卸下甲胄后, 里面几乎快被血水汗液泡发,伤口处泛着白,与衣物粘黏在一起,撕都撕不下来。   温玉里抿紧唇,风卷残云般利落地剪开裤腿,用镊子将陷进肉里的火炮碎片取出,她一开始处理这种伤口还会手抖, 后来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草草收拾完一手血污之后, 转身取来伤药。   “你这双腿……”   温玉里话说到一半便沉默住, 后半句不言而喻, 季时傿疼得眼前花白, 眉心时不时的跳动一下,闻言清醒了几分,扯了扯嘴角,本想说些轻松的话,却发现她一张口只能发出呼痛声。   也许她可能真的二十几岁就要残了。   温玉里将伤口处理完后,捧着辨不清颜色的水盆走出,恰巧戚相野掀开帘子走进来,温玉里微微颔首后便飘然离去,戚相野杵了一下,问好的话卡在嗓子眼,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开口。   季时傿龇了龇牙,一动浑身的关节“咯嘣咯嘣”的响,“渟渊,你干嘛呢,杵那儿干瞪眼?”   戚相野回过神,讪讪地挠了挠后脑勺,嘴里含糊不清道:“没干嘛……”   “鞑靼使臣怎么说的?”   “还能怎么?”戚相野叹了一声气,神情不悦,“与上次是一样的条件,那三千万两白银的赔款倒是免了,只不过鞑靼会派驻军入境,美名其曰是帮我们镇守关隘港口,因此每年大靖都需要向鞑靼缴纳维安费。”   “那不还是变相赔款。”季时傿讥笑了一声,“说得冠冕堂皇。”   她神情凝重,紧紧皱着眉,最开始开战,朝中众人正是斗志最高涨的时候,宁死不降,挲摩诃第一次派使臣谈判便无功而返,若非自古便有“两军对垒,不斩来使”的传统,先帝差点就当场砍了鞑靼使者。   可如今拖了两个月,新皇不似先帝年轻时那般锐意进取,只怕早就想迁都南下,苟延残喘,如今朝中的主和派占了上风,季时傿也不知道这仗还再打多久。   “还有……”戚相野面色犹豫,沉沉叹道:“鞑靼使臣还向我朝求娶长公主。”   “长公主?”季时傿愕然道:“我们哪来的长公主?”   隆康帝就一个嫡亲妹妹赵嘉乐,还死在了宫变中,他自己尚没有女儿,如今宫里只有十公主一个公主,想到这儿,季时傿脸色僵住。   戚相野顺势道:“你猜得没错,陛下正打算将十公主封为福宁长公主。”   “她才四个月!”季时傿拔高声音,“把一个婴孩推出去和亲,我看他们是疯了!”   “可不是。”戚相野摇了摇头,“柳太嫔闹了一早了。”   “换谁谁不闹。”季时傿嗤了一声,“敢情不是他们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女儿。”   “今早大朝会吵的啊。”   戚相野苦笑了一声,“王众他们说,再这么耗下去,城破是必然,将鞑靼军激怒,反倒对我们没好处。”   “他们想议和?”   “对。”戚相野抠掉手上干裂的死皮,“都不想打了,这么久,等不到援军,城内没有物资,我们连鱼死网破的资格都没有。”   “这种议和条件,和亡国有什么区别?”   季时傿撑着床铺站起来准备出去巡视,温玉里给她加了几层钢板,便于借力,腿倒是能站起来了,“倒也不是不能打,援兵不是还没来吗?挲摩诃千里迢迢打到京城,两个月下来,他们的损耗可比我们严重,此次谈判,看似我们是被动,他们也未必就比我们好到哪里去。”   戚相野跟着站起来,“话是如此,只是打不打可不是我们说了算,你得看宫里那位的意思。”   “你觉得如今,我们那位陛下在朝中还说得上话吗?”   戚相野无话可说。   先帝晚年虽然昏聩无度,可到底朝政未曾真的荒废,表面上的运转还能正常进行,且不说他践阼之初,也曾锐意进取,开疆拓土,大兴改革。   可这位隆康帝就完全不一样了,他的天真无能在他还是皇子的时候就已经初现端倪,要不然也不会被端王党打得毫无反手之力,既无先帝早期的雷霆手段,也不具备较高的朝政敏感性,戏剧一般被推上了皇位。   “对了柏舟,你知道吗,昨日怀远的姊妹进宫了。”   季时傿停下脚步,侧目凝眉道,“真的假的?”   戚相野点点头,“当然是真的,他的嫡妹妹,一进宫就是淑仪。”   裴家是京城盘踞数代人的名门望族,若非这一代的嫡系子弟实在平庸,再加上裴逐过于出挑的原因,那样一个大家族绝对轮不上他一个庶子说话。   他如今无论是在官场还是家族都熬出了头,作为朋友季时傿本应该替他感到高兴,但不知道为什么听到戚相野提起这件事,她却莫名觉得不对劲。   “那李氏怎么办?”   隆康帝的发妻是他的表姊妹,李家垮台后,夫妻俩去了封地,现在今时不同往日,自然有人想方设法地往隆康帝身边塞人,李氏没有母族支持,就不知道会怎么样了。   “罪臣之女,你以为呢,不然裴家的人为什么一进宫就是淑仪,明摆着冲皇后之位去的啊。”   说话间忽然迎面走来几个将领,都是一脸笑意,战争从暮秋打到寒冬,已经很难从其他人脸上看到这种发自肺腑的笑容,戚相野出声问道:“你们笑什么呢?”   “谈拢了,我们不用赔款也不用缴纳维安费了!”   戚相野声音一扬,“真的?!早上大朝会不是还在吵吗?”   说话的将士道:“鞑靼那边也不想打了,与其无休止的战争,不若两国交好,握手言和。”   季时傿平静道:“靠什么维系?”   “自然是联姻。”   戚相野张了张嘴,“所以十公主还是要去和亲。”   “不管怎样,委屈一个人总好过我们一国上下所有人跟着颠沛流离吧,自然能不打就不打,更何况,我们也没吃什么亏。”   季时傿不知道该说什么,转身去巡视伤兵营,戚相野紧跟上她,只是一进营,方才谈话时还算松弛的神经又一下子紧绷起来。   白衣飘飘的温玉里在脏乱拥挤的伤兵营内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但她动作娴熟,身后还跟着几个学徒,戚相野肉眼可见地扭捏起来,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恰巧温玉里要走到对面,见他挡在过道上,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冷冷道:“借过。”   戚相野立刻往旁边挪去,“哦、哦……抱歉,对不起。”   季时傿察觉出他这诡异的拘谨,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意味不明道:“戚二,我发现你有点怪。”   戚相野嘴角一僵,干笑了两声。   季时傿迟疑地收回目光,看出来大家应该都得知了要休战的消息,伤兵营内的气氛有些轻松,可季时傿却始终觉得心中沉闷,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方才的那名将领说“我们没有吃亏”,怪就怪在这儿,鞑靼人有这么好心吗?   “不对,肯定不对……”   “什么不对?”   戚相野瞄了她一眼,“柏舟啊,你才有点怪,你都发呆……”   话还没说完,季时傿便一把按住他的肩膀,神色凝重,“渟渊,如果你是挲摩诃,你会放着到嘴的肥肉不要吗?大靖和北方部落交战了几百年,早就势同水火,若真能握手言欢,那挲摩诃千里迢迢围城损失的这些兵马是什么,别跟我说是和亲的聘礼!”   戚相野顿时瞪大眼睛,“议和……”   话音刚起,营外便忽然“轰”的一声巨响,季时傿脸色遽变,大喊道:“趴下!”   一连串的火炮从城墙上空掠过,瞭望台瞬间被冲开了一个角,城墙上的士兵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拉动了牵引线,象征着敌袭的大钟声在京城上空激荡开,完成了使命的鞑靼使臣仰天长笑一声,猛地咬断舌根,隆康帝身形一晃,跌坐在地。   “敌袭,弓箭手呢,炮车上啊!”前线的一名将领被炸得满头是血,声嘶力竭地喊完之后,却发现周围的人早就死光了。   京城上空升起好几只信号弹,季时傿冲出伤兵营,外面已经乱成一团。挲摩诃先是施压,再借着议和为幌子,迎合大靖朝廷的意向取消赔款割地,只保留和亲,被压着打了数月,饱受战乱之苦的朝廷自然毫不犹豫地同意,挲摩诃便在京城上下所有人放松警惕的时候发动了总攻,突袭城门。 第151章 谈判   关外黄沙流金, 驼铃声横穿整个戈壁滩,沙漠绵延千里,依傍水源的金色流沙中, 立起了一个又一个富饶的城池。   大渝国都东临平靳关,从城墙上空往西眺望,能看到如珠串连合的西域十六国。   申行甫眼睛一睁,猛地床上蹬起来, 四周景象与他从前所见大有不同,他先是掐了掐自己, 然后才吃痛地喃喃道:“我这到底死没死啊。”   “岸微!”   梁齐因听到声音后绕进来, “广白兄。”   申行甫张望了一圈四周, “我们这是在哪儿啊?”   “大渝。”   说起来,当初鞑靼刺杀宇文昭华不成, 大渝的使臣记住了季时傿和他, 前几日他和申行甫倒在大渝都城外, 被恰巧跟随商队出城的大渝使臣认出,将他们带了回去。   申行甫松了一口气,随后想到什么又突然紧张起来,“国书呢!?”   “我收得好好的,广白兄不用担心。”   “那行!”申行甫立刻从床榻上翻下,“我们现在赶紧去西域。”   梁齐因看了他一眼,“你不用再歇歇吗?”   “不歇了, 京城的那些人等不得啊,我们早点借兵回去, 他们也能少受点罪。”   梁齐因点点头, “也好, 我先去同大渝的国君说一声。”   两国联姻, 大渝皇室这个时候也没想到登高踩低,背信弃义,反倒派人将他们妥善地送至西域。   楼兰是西域十六国里最富奢的一个,都城金碧辉煌,一眼望过去极尽奢靡,申行甫目瞪口呆地看着来来往往穿梭的各式商队,不住道:“岸微,你说西域真的会出兵吗?”   “楼兰是西域大国,也是通商路的关键枢纽,说服了楼兰王我们便能借兵。”梁齐因一边走一边道:“广白兄你昏迷的那几日我出去打听过,鞑靼那边也想和楼兰合作,甚至出了两次兵,有这样的事情在先,我想楼兰王应该会很好说话。”   申行甫恍然大悟,呈上国书,都城王宫的护卫打量了他们几眼,不情不愿地放他们通行。   “现在就准备给下马威了?”   梁齐因笑了一下,“一会儿还有呢。”   果然,楼兰王室连面都没有露,只派了一个大臣前来接待,说着蹩脚的中原话道:“二位请坐。”   说罢又让人端茶倒水,片刻都不给旁人插嘴的机会,等申行甫第三次欲言又止之时,这位楼兰大臣又招呼着让美人来跳舞,梁齐因及时打断他,“大人,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想您应该早就知道我们来的目的是什么。”   楼兰大臣扯了扯嘴角。   “如今大靖朝危在旦夕,我们王也是出于一定的考量才选择明哲保身。”   梁齐因不置可否,觉得他们的出发点也在情理之中,“那您有没有听过一个词,叫做‘唇亡齿寒’,是个中原古话。”   “什么意思?”   “意思是说牙齿失去嘴唇会感到寒冷,大靖与西域就好比这样的关系,同样利害相关,倘若大靖亡于鞑靼人手下,挲摩诃下一个要将爪牙伸向的就是西域。”   梁齐因不紧不慢道:“在下听说,前段时日,挲摩诃可是派人向贵方施加了一定的压力?”   “那又怎样。”楼兰大臣冷笑一声,“如今鞑靼兼并中原大势所趋,我们西域自然也只能跟着俯首称臣。”   “恐怕不只是俯首称臣那么简单吧,楼兰是通商路的必经之地,四通八达,鞑靼与贵方仅仅只是想合作吗?”   “您也知道,中原地大物博,过去与我朝通商的几年,西域的各项货物得以畅销大靖全国上下,甚至搭乘商船远销海外。”   楼兰大臣面色犹豫了一番,的确,早几年与鞑靼合作攻打大靖,实际上他们并未占得半点好处,哈鲁赤凶残狂暴,楼兰大军跟随其后,时常大气都不敢出,更遑论能从大靖瓜分到多少城池。   可自从与大靖通商后,楼兰在内乃至于整个西域十六国的经济都在飞速发展,大靖盛产丝绸茶叶,这都是西域没有的,尤其是夹在中间的大渝,早早望风降附,与大靖和亲之后,越发蒸蒸日上了。   但那名楼兰大臣还想再挣扎了一下,“倘若出兵援救你们,我们西域可就是明摆着与鞑靼作对了。”   “这好说。”   梁齐因将季时傿的亲笔信拿出来,“这是我朝的季将军亲手所写,想必您也听说过她的名讳。”   楼兰大臣手一抖,这谁没听过,当年他们的一名王子便是被季时傿生擒,最后亡于西北驻军手中,季时傿对他们西域的国家来说,差不多是一个叫人闻风丧胆的存在。   他不敢马虎,立即招来一名译官,将信件递给他,译官屏气凝神,郑重接过,将上面的汉语翻译成西域话转达给楼兰大臣。   “季时傿向西域保证,倘若我们愿意出兵,将来无论西域十六国遇上什么叛乱战争,大靖都会出兵相救,且平靳关的通商路在之后会继续向内陆拓展,丝绸茶叶等物品出售西域的时候,愿意再让两分利。”   楼兰大臣抬起头,“这件事情你们大靖的国君知道吗?”   梁齐因沉声道:“自然,这封信上所说的正是我们大将军与陛下商量所得出的结果,中原人守诺,自古以来便有‘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说法,这封信也可以说是我朝对贵方的一个承诺,任何时候都奏效。”   “我朝也很在乎这次与贵方的合作,在下虽然名不见转,但此次与我同行的却是都察院的左副都御史大人。”   梁齐因侧身给申行甫让了位,申行甫走上前,拜了一拜。   楼兰大臣弯腰颔首,握紧了信件,面色凝重,似是在考虑,他将身子坐直了些,不似一开始一般漫不经心,“我需要去向我们国君请示。”   梁齐因跟着站起身,“您请。”   待他们几日走后,申行甫慢慢地挪过去,“岸微,是不是要成了?”   梁齐因盯着楼兰大臣离开的方向,“我也不知,就看这位楼兰王会不会做生意了。”   过了许久,久到暮色渐渐四合,霞彩融光,殿内又唱又跳的舞姬都下去了,那名楼兰大臣才再次出现在二人面前。   “两位久等了。”   楼兰大臣做了一个中原礼,神情郑重,“我们王与几名大臣商讨了半天,最终决定出兵援救,您先前有句话说的话很有道理,叫什么唇亡什么……”   梁齐因作揖道:“唇亡齿寒。”   “对,唇亡齿寒,我们王很喜欢这个词,其实这次出兵不单是为了帮你们中原,也是为了我们自己国家的将来着想。”   楼兰大臣笑得两眼眯起来,俨然一副精明的商人模样,“将来中原与西域交好,还望贵国不要忘了今日所承诺之事啊。”   “自然。”梁齐因伸出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我们可以签字画押,缔结契书,自此双方互利共赢,只要你们愿意与大靖合作,我们自然会永远敞开大门。”   “好。”楼兰大臣同样也做了个请的手势,“契书已经备好,我们王正在宫殿内等你们,二位请移驾吧。”   梁齐因笑了笑,随后不动声色地朝申行甫招了招手,申行甫随即反应过来这是借兵成功了,脸上立刻泛上来抑制不住的喜悦,若非周围都是楼兰人,他大概能一跳蹦三尺高。   随后梁齐因与申行甫代表大靖与西域十六国签字画押,缔结了契约,西域在十二月初四正式出兵援助大靖,为了防止鞑靼起疑,大渝还设法为援军掩护,赶了小半个月的路,大军终于在十二月中旬抵达前线,而此时,京城却即将城破。   维系两月有余的京城城防终于走到了弹尽粮绝的地步,两万兵马到最后只剩不到一千人,城内灶数急剧下降,十日前的一场突袭致使百官与将领损伤大半,隆康帝迫切地想要迁都南下。   一连数日,每日都有人来求季时傿开城门投降,宫里几次派人施压,隆康帝不惜下了数道金令,季时傿顶着压力继续与敌军抗争。   倘若现在投降,那么先前的赔偿割地条例还要再加重许多,三千万两说不定还会再翻几个倍,倾国之力换取苟延残喘的机会,太屈辱并且也不见得鞑靼人就会放过他们。   如今这个局势,并非是他们想求和,而是怕鞑靼真的攻进来,皇权世家不稳,说到底还是只在乎自己。   鞑靼的火炮像是耗不尽一般,城墙岌岌可危,京城内无论是弓箭手还是箭矢都已经屈指可数,季时傿派人找来王众,追问道:“宫内还有没有战备,九门侍卫与禁军那儿应该还有一些,通通调出来。”   “大将军啊。”王众愁眉苦脸,炮火每次炸响的时候他都忍不住皱眉,一惊一颤,生怕落到自己头顶,“他们说的也并非毫无道理,如今休养生息,等待东山再起才是最……”   季时傿冷冷打断他,“以鞑靼与中原几百年的世仇,我们只有亡国,没有谈和。”   “哎……”王众说不过她,只能灰溜溜地离去,让人想方设法从宫中调战备,并将兵器署新建造的武器全部送到前线,然而等前线将士拿到手才知道,王众新送来的这些火炮全是哑炮,里面甚至有许多装的是泥土。   戚相野咬了咬牙,破口大骂道:“我操他大爷的,这不是耍我们吗,有拿前线将士们的命当回事吗?!”   “时至今日你还不明白?我们的朝廷早就被蛀空了,老百姓的救命钱要贪,将士们的军资也要贪。”   说话间坚不可摧的城墙又塌了一半,现在鞑靼军不需要借助云梯就能跨过城门,四方逃窜的流民与兵马拥挤在一起,季时傿抬起头,“往前挡,弓箭没了就用刀剑,刀剑断了就用手,横竖哪怕城墙塌了我们也不能退!”   她随手抓住一人,“陛下呢!?”   “陛下与几位大人正在准备从京汇码头那儿乘船先去行宫躲避,然后再南下。”   季时傿仰起头,无力道:“罢了。”   戚相野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柏舟,如今我们该怎么办。”   “倘若陛下与大臣们真的撤离,我们迟早山穷水尽,便早日做好准备,开城门放鞑靼军进来。”   戚相野愣住,“然后呢。”   季时傿平静道:“玉石俱焚。”   只是还没有等到梁齐因回京,季时傿不敢去想他现在到底怎么样了,一个月来了无音讯,若是他回来之后看见京城变成了这样该怎么办,生离死别前,他们还能来得及再见一面吗?   鞑靼军前锋靠肉身开路,杀疯了一般卯着劲往前冲,城墙塌得越来越厉害,角楼几乎被夷为平地,到处挂着不知是哪名城防军的残肢断臂,打到最后,人人都知道此战必败,几乎就是一场壮丽的慷慨赴死。   隆康帝已经准备在护送下从京汇码头逃离京城,季时傿正要登上城墙,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喊了自己一声,“时傿!”   季时傿转过身,看见裴逐焦急地看向自己,“你随我一起南下吧,不要再送死了,城破是必然,南下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啊!”   季时傿摇了摇头,“我不会走的。”   “事到如今你还坚持个什么劲。”裴逐皱紧眉头,“陛下都走了,你们还有什么值得死守的,跟我走阿!”   “陛下是走了,世家大臣都走了,可城内还有百姓。”季时傿神情凝重,“大靖将士绝没有放弃任何一座城池,任何一名百姓的道理,你们要走便自己走,这样的话不要再说了!”   “你——”裴逐咬紧牙关,敌人的炮火接二连三地再头顶炸开,尘土落在他头顶上,他见季时傿是真的没有一点要后退的意思,不住咬牙道:“你到底为什么要执着至此。”   季时傿拔出刀,“因为我是主帅,如果一国主帅都畏敌怯战,那这个国家还靠什么与外敌抗争。”   裴逐一时哑然,知道自己劝不动她,鞑靼军正在不停地轰击城门,也许下一刻城门就要破了,裴逐不能再久待,只能强迫自己扭回头,前往京汇码头。   终于,在一阵响亮的怒喝声下,行将就木的城门终于轰然裂成两半,挲摩诃率兵冲进城内,一眼就看见远远站于城墙,高高在上的季时傿。   他冷笑一声,深邃的瞳孔里满身嘲讽,隐隐有大仇将报的快感灼烧,“季时傿,你也有今日。”   一瞬间,这些年他每年向腾格里忏悔赎罪,向西洋人请求合作的屈辱画面全部涌上心头,而这些都是拜她所赐,若非她一次又一次坏了自己的大计,他一个好好的部落首领何至于走到如今这种地步。   “挲摩诃,好久不见。”   说这句话时季时傿脸上的表情却是冷冷的,皮笑肉不笑,她右手在刀柄上摩挲了几下,“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你倒是嘴硬。”挲摩诃高坐在马背上,身上的厚重熊皮毛发被猎猎冬风吹起,“今日,只有你死。”   “来人,踏平大靖都城。”挲摩诃伸手指了指城墙上的人,“活捉季时傿,我要让她生不如死。” 第152章 援军   耳边一连串的轰击声比过年的烟花爆竹都要吵闹, 一刻也没有消停过,隆康帝与后妃百官在一队禁军的护送下紧急从皇宫撤离,逃窜的流民将各坊市的街道堵得拥挤不堪, 鞑靼军一寸寸往城中心逼近,苟延残喘多日的城墙终于“嘭”的一声寿终正寝。   到处都是死人,伤兵营内但凡缺胳膊少腿的甚至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隆康帝丟城逃离, 士气大减,民心流失, 一片凄惨哀恸的哭喊声中, 仅存的前人只能靠血肉之躯来为他们断后。   鞑靼军将战车开进了城内, 战车碾压之下,所到之处皆被夷为平地, 太多尸体活生生被挤成肉泥, 过去碧波流动的护城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堵塞而成了一潭死水, 不用红枫点缀便已是深不见底的浓浓血色。   城墙下响起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温玉里跑得衣裙上都沾满了泥尘,额头上双手全都是血迹,她紧紧咬着牙关,逼迫自己在这炮火纷飞的场景中冷静下来,用仅存的绷带将一个又一个士兵炸得焦黑的伤口包扎完全。   城墙塌了一半,另外一半正摇摇欲坠, 数不清的石块砖头像是雨雪一般簌簌落下,温玉里抹了一把被泥尘弄脏的眼睛, 百姓流窜, 许多药铺都是空的, 她想去找些伤药过来, 炮火接二连三地在耳边炸响,嗡鸣声不断,她甚至分不清正确的方位是什么。   温玉里不会武,她虽在外游历许久,但陡然直面战场的血腥残酷时仍然感受到一股胆寒,她也没有将士那么敏锐的直觉与判断力,糊里糊涂地冲进了战车的包围圈中。   一架火炮缓缓对准她的方向,温玉里顿时瞳孔紧缩,一瞬间脚下仿佛被钉住一般,忽然有人猛地扯过她的手臂,以几乎是将她按在怀里的姿势,从被炮火轰炸过的废墟里滚了几圈 。   身上的轻甲都被炸了一个窟窿的戚相野将她从地上拉起来,瞪着眼吼道:“你乱跑什么,这是你该来的地方吗!?”   从没被人吼过的温玉里一下子有点反应不过来,愣愣道:“我……想找个药铺,去拿些伤药。”   戚相野看着她灰头土脸,裙摆在奔跑间还被刮花了好几处,胸腔中顿时熄了火,脖子一梗,“他们都跑了,温小姐,你还留在城内做什么?”   说罢一把拉住她的手腕,“走,我现在就送你去京汇码头。”   “我不去……”   温玉里踉跄了几步,“前线有许多伤兵,先前的军医死了,我要是再走,就没人能救他们了。”   “救不了了。”戚相野神色一瞬间闪过悲痛,“我们这一战必败无疑,敌军很快就会涌到码头那里,到时候你再想走就走不了了!”   “等等。”   温玉里忽然意识到什么,硬是挣脱开,“二公子,你们是不是打算做什么?”   戚相野脚下顿住,败于温玉里直视的目光下,坦白道:“是,柏舟打算与挲摩诃同归于尽,我也是大靖的将士,自然会同她一样死守到最后一刻。”   “倘若之后援军赶到,自然会南下勤王,我们守城三月,也算幸不辱命。”   温玉里嘴唇翕张,目光中满是错愕,“你们……”   他们是打算以命相抗,都城可以说是一个王朝的尊严所在,哪怕国君已经弃之遗之,他们也不能退,季时傿在城墙上指挥了那么久,俨然已经成了这群残军中的一面旗帜,她不倒,便不会有人退。   说话间又一个火炮从头顶掠过,戚相野按住温玉里,一面闪躲一面道:“来不及了,你现在必须出城,温小姐,若你见着我爹,你记得替我向同他说一句,他儿子没给他丢脸。”   温玉里含泪踏上甲板,戚相野又忽然喊了她一声,神情复杂,欲言又止,“温小姐,还有,我……”   “什么?”   戚相野顿时哑然,此后江山万里还有他这个人吗,这种时候说那些话,除了给旁人徒增伤感烦恼有什么用,倒不如永远咽在心里。   他猛地一拍桅杆,“没什么!”   戚相野刚要回头,便倏地感受到脖颈后一阵刺痛,连头都来不及回便猛然瘫倒在地。   温玉里将银针拔出,眨了眨眼睛,想起在他之前季时傿已经先找到自己,她说戚相野一定会想方设法将她送出城,到时候麻烦自己将戚相野迷晕,一起逃走。   季时傿将他们所有人都安排好了,唯独没考虑她自己的后路,她是真的打算与鞑靼人同归于尽。   温玉里不敢久留,短短片刻,越来越多的房屋道路被摧毁,鞑靼军到处截杀,城墙上乱箭齐发,强弩之末,隐隐有大夏将倾之势。   风声鹤唳,地动山摇,季时傿紧紧盯着混乱的城下,炮火掀起的层层热浪熏得她眼角酸涩,受过伤的腿哪怕在钢板的固定下也依旧难以站稳。   挲摩诃指挥着战车冲入城内,火炮再一次对准濒临倒塌的城墙,季时傿抬眼望了望碧海晴空,四肢几乎在萧瑟寒风中冻得没了知觉。   “你们的国君都逃跑了。”挲摩诃嘲讽地看向她,“真不明白,你到底在死守什么。”   季时傿一言不发,从她所站的高度向外看去,一批小型战车正在匀速地往里行进,那是兵器署为了模仿西洋“锯齿虎”所建造出来的一种战备,里面也能容纳几名弓/弩手,但由于城内物资紧缩,连一架战车里的弓/弩手都凑不齐。   挲摩诃认为此战势在必得,京城被攻打下后,隆康帝会南下迁都,到时再与西洋里应外合,大靖便彻底不复存在,他算盘打得很精明,且从如今的城防来看,季时傿看着绝没有任何一丝反败为胜的可能性,不由涌出几分大仇将报的快感。   战车正在以越来越快的速度往前行驶,城防军已经弹净粮绝,连一根像样的火炮都掏不出来,数辆战车不过是个幌子,挲摩诃眯了眯眼往远处看去,一瞬间怀疑季时傿到底是不是还藏着什么阴招。   他扬了扬声,随即手臂下压,鞑靼军立刻听令将火炮改为瞄准往他们方向冲来的战车,季时傿身上的甲胄在日照下散发出炫彩夺目的光泽。   她缓缓拾起城墙上折断的军旗,倏地“轰然”一声巨响,火炮如万箭齐发,顷刻间将冲来的战车点燃彻底,然而令鞑靼军怎么都没想到的是,这些战车上内部会装满了火油,哪怕车身已经被炸得四分五裂,仍旧在滚滚烈火中视死如归地往前冲去。   空气中瞬间弥漫开一股烧焦的人肉味,火油与长炮对垒撞击,产生的巨大冲击力如燎原业火,震开的余波使得本就岌岌可危的城墙也颤抖不止。   挲摩诃歇斯底里的怒吼在爆炸声中响起,倒塌的城墙压死了无数鞑靼士兵,他们从西洋人那里借来的“锯齿虎” ,带领他们屡战屡胜,如今却被大靖将士以一种鱼死网破的方式毁灭得彻底。   城墙塌得越来越厉害,数万将士尽殁于此,挲摩诃重伤,百年都城几乎被血浇透,从京汇码头准备逃离的隆康帝与百官,终于在十二月十四日这天,等到了援军。   京城九门遍地尸骸,无从下脚,残垣断壁上满是炮火留下的痕迹,援军一半负责追击残兵,一半入城展开救援。   隆康帝又重新迁回皇宫,这场大战死了一大半的官员,九门禁军几乎所剩无几,梁齐因与申行甫日夜兼程赶回京城,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颓塌干净,不辩原貌的城门。   梁齐因心骤然悬空,几乎是跌下马,他踉踉跄跄地跑到城墙下,声嘶力竭道:“阿傿——”   满目疮痍,入目的看不到一具完整的尸体,季时傿不知道到底在哪儿,梁齐因双手发颤,除了喊她的名字,其余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然而任凭他喊多少声,都没有人回应他半分。   申行甫从震惊中缓缓回过神,立刻招来人道:“快!看看还有没有人活着,把那边的墙和铁甲都抬起来,下面可能埋了人,快点!”   梁齐因趴在废墟上一块一块将砖头扒开,他满手的血,满身的泥,只能抿紧唇,他怕自己一张嘴就会忍不住大哭,胸腔钝痛,像是有一根铁锥不停地刺向他心头,到最后他连呼吸都困难,只能一手摁住心口,一手继续扒着废墟上的砖块。   没人知道梁齐因到底挖了多久,铁锹废了他就用手挖,手烂了也不停,整个人如同被一口气吊着般强撑着,而这口气就是季时傿。他根本不敢让自己停下来,因为一停下来他就会止不住地去想,季时傿现在到底在哪儿,她还活着吗,她要是死了怎么办,她要是死了,自己绝不独活,这块废墟就是他们合葬的地方。   迷药药效过后的戚相野什么都明白过来,他哭嚎着跑到前线,凭着记忆认出季时傿先前站的是哪面城墙,天亮前,季时傿终于被从一块石板下拉了出来,幸好有身上的甲胄做了缓冲,没有伤到她的脊骨,但仍旧浑身是伤惨不忍睹,一条腿上的血几乎快要流尽了。   梁齐因跌跌撞撞地跑上前,整个人紧绷得如同一根随时都会崩裂的琴弦,他甚至不敢碰季时傿,直到温玉里亲口向他承诺季时傿还活着的时候,他才渐渐脱离了窒息的感觉。 第153章 转醒(已修)   镇北侯也不是一开始就驻守西北, 最早的那几年他还在东海抗倭,后来季时傿所熟知的嫡系副将都是从那时开始成长起来的。   被季暮从宫里接出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季时傿都跟着他待在军营, 这里比不上宫里每年有穿不完的绫罗锦缎,吃不尽的精致点心,年幼的季时傿只能跟着将士们一起吃粗粮,睡觉也没有软榻。   好在那几年四境还算安稳, 季暮正值盛年,无人敢犯, 季时傿得以撒了欢地在东海附近玩乐, 时常与附近渔村的孩童玩做一团。   某一年, 东瀛内部起了政变,大批人趁乱袭击海东港口, 驻军很快将岸边的渔民撤退, 季时傿被渔女抱在怀里, 往东眺望可以看见刻有大靖标志的舰船穿行在风雨交加的海平面上,浪潮翻滚,电闪雷鸣,数十艘舰船如同浮水而出的蛟龙一般,顷刻间将海上作祟的敌人扫荡干净。   这可以说是季时傿第一次见识到什么叫战争,只不过是大靖单方面碾压式地驱逐敌人,因此她最早觉得当将军是一个极其威风的事情, 所以一遍又一遍地缠着季暮带她去东海,去西北, 去南疆。   “小丫头片子, 想一出是一出的。”季暮牵着她的小马驹, 季时傿坐在马背上晃悠着腿, 上去下来都需要大人给她抱上去,她一边像模像样地夹着马腹,一边跃跃欲试道:“我不管,我将来就要做大将军,我要像爹爹一样驰聘沙场!”   “是‘驰骋’。”季暮无奈地纠正她,“你到底在学堂里有没有认真读书啊?”   小季时傿头一撇,装作没有听到他问这句话。   “算了。”季暮摇了摇头,“反正我们老季家都不是啥读书的料。不过我可告诉你,当将军没你想得那么威风,稍有不慎可就小命不保,你自己不也说,军营里没有软床,没有点心,睡前也没有嬷嬷给你讲故事嘛。”   小季时傿有些为难,“那还有新裙子穿吗?”   季暮夸张地努了努嘴,“你见过哪个将士穿裙子上战场?还没挨找敌人就先将自己绊死了。”   “那宫绦呢……”   “当然也不能!”   季暮牵着缰绳,悠悠道:“再说了,你见过哪个小姑娘在外打打杀杀的,等再过些时日,便送你回京,请嬷嬷教习你礼仪,天天同人打架这还得了。”   小季时傿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小姑娘就不能保家卫国啦。”   “嘿,我要你保家卫国,那老子这统帅还要不要当啦。”   “爹爹,人家不都说子承父业吗?”   “反正你爹我肯定不把这营生传给你,不然我这么多年白干了,忙活一辈子,将来我丫头要是还遭罪,我得从地底下跳出来找他们算账。”   结果到最后,季时傿还是接替季暮做了这个营生,军营里果然如他所说,没有软床,没有点心,也没有嬷嬷在睡前讲故事给她听,世事变幻无常,纵横捭阖的镇北侯也算不清。   如今她和季暮走了一样的老路,而季暮又一次说了谎,哪怕后来她数次在生死一线上挣扎,他也没有从地底下跳出来给她撑腰。   京城城破,大靖可能亡国,季时傿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很好的接班人,但她已经尽力,至少这些年来,她从来没有临阵脱逃过。   也不是,除了这一次,季时傿迷迷糊糊地想,她好像对梁齐因临阵脱逃了。   或许等他回来,自己已经成了废墟下一具辨不出原貌的尸体,也可能已经随炮火消散得一干二净,那样更好,最好什么都别留下,什么都别给他看见。   温玉里日夜不眠地守在床边,施针接骨,连她都无法保证从阎王爷手里将季时傿救回来。   她气息微弱,伤势太重,梁齐因没有办法,他从来不信怪力乱神之说,哪怕经历过重生也没有刻意去尊崇神佛,但季时傿一直不醒,他只能跪在神像前不停地祈求,每一夜都在床边轻唤季时傿的名字,让她快点回家。   “阿傿,快回家吧,不要睡了。”   季时傿恍惚间好像看到她爹守在桥边,一遍又一遍地挥手,声音由远及近,“乖囡囡,回去吧,别来爹这儿,回去吧。”   十二月十九的深夜,昏迷数日的季时傿终于睁开眼,此时京城已经彻底脱离了困境,各部正在竭力重振朝政,修建城墙,光是清理尸体这一项就耗费了许久,到最后甚至找不到地方将他们掩埋。   屋内只点着盏小灯,季时傿睁开眼,昏迷太久导致她一时之间无法适应光线,喉咙里如同刀割一般钝痛,她偏过头,沙哑着声音道:“水……”   忽然身旁伸过来一只手,伤痕累累,微微抬起她的头,将倒满温水的茶杯递到她唇边。   季时傿如涸辙之鱼般迅速将杯子里的水喝完,对方见她渴得厉害又倒了一杯,季时傿这次喝水的速度缓慢下来,才后知后觉地掀起目光,先是看到端着杯子的这只手遍布伤痕,右手中指上有一颗她再熟悉不过的小痣,昏黄的灯光下有些看不清,却又近乎灼眼。   “齐因!”   季时傿眼前一亮,抬起头时下巴磕碰到杯壁,里面的水洒出来些。   她喊了好几声梁齐因都没有回应她,他肩上只披着件算不上厚的外袍,头发草草地扎着,眼下乌青,下颚冒出一层细细的胡茬,显然几天没休息好的模样。   梁齐因低头用衣袖擦了擦洇湿一片的床褥,神情不明,任季时傿怎么喊他都不开口,起身想要将茶杯放回桌子上。   “齐因,我喊了你好几次,你为什么不理我。”   季时傿动不了,只能艰难地扭过头,盯着床边近乎冷漠的背影,有些不解,又有些委屈地质问道。   梁齐因果然停下,死灰一般的脸上松动了几分,背对着季时傿站着,半晌才平静地开口道:“季时傿。”   季时傿顿时愣住,梁齐因从来没有直呼过她的姓名,更遑论是用这么冷淡的语调。   “我问你,你在城墙上打算玉石俱焚,与鞑靼人同归于尽的时候,心里有没有半分想到过我。”   季时傿神情愕然,“齐因……”   “你总说我是你在外的牵绊,我以为,我至少能留住你……”梁齐因自嘲地笑了一声,“为什么要让我一次又一次面对这样的事情,是不是我再回来晚一点,我就只能给你收尸了?”   前世他从尸山血海里将季时傿挖出来,这段记忆之后的很多年都是他的梦魇,一直到现在好不容易要忘了,老天爷又让他经历了一遍,那么过去的那两年算什么,一场以假乱真的美梦吗?   “你总是让我不要冲动,不要冒险,可你自己呢?你从来不知道保全自己,我最讨厌这样的人,明明自己都做不到,却还要去要求别人。”   梁齐因低下头,握紧茶杯,“以后我再也不会听你的了,我也不会管你了,横竖你根本不在乎我说过的话,也不在乎我的感受。”   季时傿目光微动,鼻子先是一酸,梁齐因很少向她表达这么一长串自己的想法,虽说并没有什么激烈的词汇,却更像一场让人无法辩驳的控诉。   梁齐因缓了缓情绪,断断续续地呼出一口气,想要将茶杯放到不远处的桌子上,季时傿却以为他是要离开,立刻挣扎着抬起上半身,疼得她眼前一黑仍不知死活地往前方扑去。   “你别走!等等……”   季时傿半个身子悬在榻边,疼得肩膀抽动,梁齐因听见动静后脸色一变,慌乱冲上前扶住她,“你干什么,刚醒过来谁让你乱动的?你就非得……”   话还没有说完,季时傿便抬起还算健全的一只胳膊压下他的脖颈,声音都在打颤,“别走,你听我说……”   梁齐因一下子怔住,方才强装出来的冷淡猝然溃不成军,他根本没法对着季时傿冷言冷语。   “我并非不在乎你的感受。”季时傿嗓音沙哑,每说一个字喉咙里就如同有刀片刮过,“对不起啊……我不该丢下你,其实我很开心我还活着、很开心还能再见到你……我知道是你将我唤回来的,齐因,你不要讨厌我。”   梁齐因沉默良久,一开始回京以为季时傿埋骨在城墙下时,他已经哭够了,这会儿他眼角干涩,一滴泪都流不下来。   他缓慢而平静道:“我没有讨厌你,相反,我很爱你,所以我自私地希望,你能做个逃兵,可我知道你不会。”   “如果这次你醒不来,以后无论是谁称帝我都不想再管了,我也没有力气。”   后半句他咽了回去,如果季时傿出了什么事,他绝不会独活。   不知道季时傿是不是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忽然微微抬起头,嘴唇挨上他,怎知梁齐因往旁边避开脸,闷声道:“做什么。”   季时傿如实道:“我想亲你。”   闻言梁齐因神色有些松动,却仍旧嘴硬道:“少岔开话,我在和你说正事,你有在认真反思吗?”   季时傿不答,其实心里已经感动到一塌糊涂,然而她很少看到这么委屈可怜的梁齐因,季时傿不合时宜地心想,简直像被抛弃的小鳏夫一样,她甚至可以想象到梁齐因断珠似的流眼泪是什么样。   感动过后,色心又占据了高点,季时傿硬是抬头在梁齐因嘴角碰了碰,随后才回答道:“我怎么没有啊,我都听着呢,你能不能不要垮着个脸,不好看。”   过了会儿又指了指他下巴上的一圈胡茬,“记得把这个刮了,怪扎嘴的还。”   “……”   这哪里是在反思!   才深情地说完生死相依一类的情话,转头就被煞风景的人破坏了气氛,梁齐因简直快被她气笑,伸手将季时傿一把按回被窝里,恶狠狠道:“死不悔改,我再也不想同你说话了!” 第154章 决计   京城勉强如从前一般开始正常周转, 距离新年不过十日,隆康一年走到了末尾,大靖上下却全然没有一点新年将近的喜悦气氛, 一片愁云惨淡。   尽管都城解决了危机,其他地方仍旧处于水深火热当中,南疆几乎乱成了一锅粥,好在西南提督马观同人还在健在, 援军抵达京城之后,火速收拾了残兵, 又继续南下支援。   梁齐因后来没多久就大病了一场, 季时傿询问了申行甫才知道, 梁齐因从前根本没有去过西域,也不会西域话, 他之所以这么说完全是为了让她放心安排自己出城。   两地相距甚远, 几个使臣大大小小的都有水土不服, 梁齐因也不例外,长久的跋涉与数日不眠的照顾换谁都受不了,但他一直捱着,直到季时傿醒来才终于撑不住。   这下温玉里要照看的人成了两个,还都是让她极为头疼且不听话的病人,一个养伤,一个养病, 不紧不慢地过完了隆康一年的年关,在新年的第一天, 季时傿便打算动身前往南疆。   新年伊始, 百官需得进宫向君王拜年, 尽管隆康帝有意想让皇宫变得喜庆一点, 但破败未曾修复的宫墙地砖还是明晃晃地彰显着这里曾经发生过怎样的政变。   去年年末的战乱导致朝中官员死了一小半,大朝会的时候熟悉的面孔少了许多,戚方禹倒是没死在战乱中,只是心绪焦虑过头,而他又年老体弱,暂时无法处理朝中事务,隆康帝便索性准许他告个长假,并将他的职务拆分给其他人,话是什么说,但实际上还会不会还回来并不知道。   同样的也有其他一些人,在朝中人手不够的情况下,隆康帝仍旧一意孤行裁掉了一批人,熟面孔少了不少,为了填补空缺,吏部重新选拔了一群官员,有些是从任上提拔而来,季时傿上朝时看到一些生面孔,忽然意识到不太对劲。   近来宫里的裴淑仪很受宠,隆康帝嘉奖了她的父兄,前有九门卫左将军周适详造反,他死后职位空缺,裴淑仪的嫡亲兄长便接任了这个职位,裴家的子弟或多或少都受到了恩宠,季时傿不免怀疑,这些事情当中,裴逐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照例,百官从东华门入,帝后乘辇轿前来,众人齐声颂贺,皇后是与隆康帝同在封地相依为命过的李氏,然而今日与隆康帝一同出现的却不是她,而是身着华服,戴着九天金凤步摇的裴淑仪,众人不免惊奇,礼部的一名官员解释道:   “皇后娘娘偶感风寒,凤体未愈,陛下体察,故特准裴淑仪暂时代替皇后前来完成贺春礼。”   另一名官员忍不住暗斥道:“此实乃僭越。”   “什么僭越,我劝你少说两句,皇后父兄获罪,家世不堪,难任一国之母,裴淑仪迟早要做皇后。”   季时傿正想着他们交谈的内容,佩着紫金腰带的裴逐便忽然走到她面前,微笑道:“大将军,陛下知道您伤势未愈,特遣臣过来知会您,您可以不用跪着。”   说罢伸出手,想要扶住她的手臂,季时傿抬起头,裴逐如今脚踩青云,扶摇直上,笑得春风得意,季时傿诧异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不了,多谢陛下好意,只是这样不合礼数,臣跪着就行。”   裴逐伸在半空的手僵住,随后神色如常地收回去,“也罢。”   “那你一会儿留下,陛下还让我找太医给你看看伤势。”   季时傿摇头道:“不用了,我一切都好,宫外的大夫……”   “时傿。”裴逐打断她,“陛下不喜欢别人一而再再而三的说‘不’字,你这是在忤逆他的决定。”   季时傿抿住唇,犹豫片刻道:“我知道了,那大人便替臣先谢谢陛下。”   裴逐转而露出笑容,“这是自然,大将军客气。”   贺春礼结束,百官自东华门出,季时傿依照所言单独留下,在内侍地带领下进了殿,裴逐很快领着太医赶来,又是把脉又是开方子,忙活了一通。   “大将军脉象平稳,看来伤势恢复得很好,不用过多担心。”   季时傿颔首道:“有劳。”   裴逐适才松了一口气,将太医打发走后道:“时傿,我听说你不日又要离京了,你伤势未愈,何须如此操劳。”   “职责所在。”   “若是你愿意,我也可以安排其他人替你离京,不会有人敢多嘴什么。”   季时傿不动声色地压了压眉心,“陛下刚登基不久,我可不想现在就开始耍滑头。”   裴逐轻笑道:“无碍,陛下自然准允。”   季时傿神情僵住,低头拢好衣袖,“说笑了,四境未稳,还不是我可以偷懒的时候,你与陛下的好意我心领,不过南疆我还是要去。”   “你一向有主见,我劝不动你,我只是关心你,没有其他意思。”裴逐讪讪地收回嘴角,“你要回去了?我送你。”   “不用了。”   季时傿站起来,“裴大人难道没有职务在身吗,怎么会这么有闲情逸致。”   “……”   季时傿不再多言,转身告辞离开,她觉得裴逐哪里变了,可具体又说不上来,他说“不会有人敢多嘴”的时候神态自若,好像只是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也是,如今裴家势大,既有在宫里做娘娘的女儿,又有在朝中任尚书的儿子,自然无人敢多嘴什么。   隆康帝其人,不算过去,登基后季时傿只在大朝会上见过几面,他缺少决断,许多事情都是交由亲近的大臣解决,自己很少过问,自古以来,这样做势必会导致臣子膨胀,独断揽权,最后引起许多麻烦,季时傿也不知道隆康帝现在到底到了哪一步。   与此同时,榕春苑内,新帝登基后已经被封为太嫔的柳氏坐在榻边,紧盯着被乳母抱在怀里喂奶的嘉宁长公主,眼睛一眨不眨,半刻也不肯离开。   待乳母喂完奶,她便忙不迭地伸手将嘉宁长公主抱回怀里,动作急促,好像生怕会被旁人夺去一般。   殿内的宫人对视几眼,无奈地摇了摇头,自从前段时日京城里打仗,隆康帝为了向鞑靼求和,想要将年仅四月的嘉宁长公主送给他们和亲,柳太嫔就几乎疯魔了,虽然最后并没有实行,但她仍旧一点风吹草动就格外戒备,不许嘉宁长公主离开她的视线半步。   又过了片刻,晋为太婕妤的林美人过来看望她,一进殿看到柳太嫔紧紧抱着嘉宁长公主的模样,心中不免一悲,低声道:“姐姐……”   柳太嫔失而复得,却未见得有一丝欣喜,她甚至更为后怕,听到林氏唤她后下意识一颤,抱得更紧。   林氏叹了一声气,劝慰道:“姐姐,鞑靼不是已经兵败了吗?嘉宁不会再去和亲了,你不用一直如此担惊受怕。”   闻言柳太嫔却不动,她仍旧抱着嘉宁长公主,下颚挨在她的额头上亲昵地蹭了蹭,目光未有一丝松懈,“我怎么能不担惊受怕……”   “姐姐?”   “鞑靼兵败,可还有西洋,还有东瀛,还有数不清的外敌,这次放过了我的嘉宁,可下次呢。”柳太嫔无助地摇了摇头,“我实在害怕,嘉宁是我唯一的孩子,先帝已经走了,她除了倚仗我这个母亲之外再无依靠,而我甚至护都护不住她。”   林氏被她说得动容,不住抹了抹泪,“姐姐,谁叫我们被困在宫里,倘若能出去挣个天地,又怎会保不住自己的孩子。”   嘉宁长公主吃饱喝足后已经酣然入梦,肥嫩的双手团成一团,对这个世界尚且充满好奇,她并不知道数日前自己将要面对的是怎样的人生。   柳太嫔将她放进摇篮里,轻轻捻好被角,目光慈爱柔和,“妹妹,无论如何,我就这一个女儿,我怎样不打紧,可我得为她拼一把。”   先前她还和林氏说,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外面打仗,挨到她们后宫里的女人有什么事,可焉知,覆巢之下无完卵,最先被推出去祭天,被舍弃的就是她们。   林氏一惊,“姐姐,你要做什么?”   “咱们这位陛下太软弱,指望不上,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他根本没有骨气去反抗。”柳太嫔冷笑一声,“他这皇位得来的本就不干不净,妹妹,你说得对,这样不好,任何东西都该归本来适合它的人拥有。”   “姐姐,你……”林氏睁大眼睛,“你明明告诫过我把那件事忘了……”   “我没有办法,若不是他们逼我,我也只想安分守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看不见也听不见。”柳太嫔苦笑一声,“可是妹妹,你看到了,老实人是什么下场?”   林氏一时哑然,“可你该怎么办?这里毕竟是皇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能同谁说。”   柳太嫔仔细忖度,半晌沉声道:“有一人,等她从南疆回来,定要进宫述职,到时我定要抓住机会,将真相全部告诉她。”   作者有话说:   头晕脑胀状态差,最近的几章之后可能都会大修,可以先不看吧哎 第155章 启蛰   隆康二年的第一场雪将遍地疮痍的京城覆盖, 白雪皑皑,似乎很难从其中窥探到过去发生了什么。   季时傿从宫里离开,每次她进宫总有个人乐此不疲地等在外面, 见她出现在偏门,梁齐因抖开大氅,将她搂进来,吹了吹她发梢上的霜雪, “冷不冷?”   “还行。”   京城里炭火紧缺,各项开支都缩减了不少, 马车里没有点炭火, 钻进去如同地窖一般, 季时傿搓了搓手,“你不是病还没好, 这么冷的天就不用出来接我了。”   梁齐因在座椅上铺好垫子, 下颚紧绷, 闻言淡淡道:“还好。”   季时傿讪讪地笑了声,往车厢里间缩了点儿。   “陛下的意思是既然京城脱离了困境,万事便从长计议,让南疆驻军退回江内。”   季时傿手指冻得僵硬,一边搓一边道:“那西南十万百姓岂不就沦为了任人宰割差遣的奴隶。”   梁齐因察觉出她的动作,一声不吭地将她的手裹进自己的掌中,抵在颔下哈了哈气。   “整顿收拾一番, 未必不能一战。”季时傿坐直了身体,继续喋喋不休道:“必要的时候只能收缩兵力, 鞑靼虽然兵败了, 京城也不能太放松警惕, 就怕他们来个回马枪。”   “就是南疆的局势……”   季时傿啧了一声, “也不知道西洋人的舰船到底什么样,我还没见识过呢。”   沉默半天的梁齐因缓缓开口道:“南疆有马提督坐镇,你仔细养你的伤便罢,用不着你操心。”   “呃……”   今早刚进宫向隆康帝请示过不日南下的季时傿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梁齐因正给她捂手,察觉出她身体僵住后不解地抬起头,忽然意识到什么,脸色一变。   季时傿连忙解释道:“南疆太混乱,我怕马观同一个人压不住,我……”   “你身上的钢板都没有卸,连路都走不稳你去做什么?”   梁齐因直起身,语气不悦,“你怎么答应我的,你先前说你会好好养伤只是敷衍我吗?你当你只是擦破了一点皮肉伤,休养个十几天就好了,这才多久,你又坐不住了?”   “不是……”   季时傿磕绊道:“我是主帅,手握虎符,前线将士都在拼命,我没理由一直躺着,我不亲自去看一眼,我不放心。”   “你的腿还要不要了?”   梁齐因松开紧握着她的手,“大夫说了,只有静养,你将来才不至于站不起来,你又不听。”   “我……”   “大靖的将领难道都死绝了,用得着你一次又一次地去送死吗?”   季时傿低下头,张了张嘴,“现在所有人都以为鞑靼退兵了便心生懈怠,但我不能,倘若西洋人沿江河流域北上,西南驻军将鞭长莫及。”   “如果他们知道我半死不活地在养伤,且不说军心不稳,士气大减,更会助长敌军气焰,现在正是需要我出现的时候。”   梁齐因一哽,心里知道她说的都是实话,但他喉咙里仍旧像是堵着一片,半晌才艰涩道:“我从来拦不住你。”   说罢便转过头,恰巧到了侯府门口,梁齐因一句话也不说便自顾自下了车,徒留季时傿一个人坐在里面。车厢内一下子冷了下来,季时傿腿脚不便,犹豫了片刻只好自己艰难地往外挪。   只是刚掀开车帘,一双手便伸到她面前,梁齐因在马车前弯下腰,“过来,我背你。”   季时傿眼前一亮,立刻趴上去搂紧梁齐因的脖子,忍不住笑道:“我以为你生气先走了。”   “本来想。”梁齐因几不可察地哼了一声,“不乐意管你了。”   “那你还不是又折回来了。”   “不然怎么办呢。”梁齐因稳稳当当地走在雪地里,“总不能叫你爬着回去。”   这话不知道哪里戳中了季时傿,她埋头“咯咯咯”地笑个不停,梁齐因抬高她的膝弯,斥道:“不要乱动,小心摔了!”   季时傿安分下来,下巴抵在他肩膀上,“齐因。”   “嗯?”   “我发现,你真是嘴硬心软。”   梁齐因一时啼笑皆非,嘴上仍冷冰冰道:“我不是嘴硬心软,我是心疼你,怎知你是个没良心的,总是惹我生气。”   “没良心”的季时傿坦然承认,点点头,忽然道:“我问你,我让你做什么你都愿意吗?”   梁齐因不假思索道:“愿意。”   “那我想吃烤地瓜。”   “……我以为你要说什么。”   季时傿笑嘻嘻道:“以为我要口出狂言,让你做什么上刀山下火海的事情?”   “我就想吃烤地瓜。”   见他不答,季时傿故作惊讶地掩着唇道:“不会吧,刚说完愿意,就连一个烤地瓜都不肯给我弄,男人的嘴……”   “知道了知道了。”梁齐因及时捂住她越说越不像话的嘴,将她用大氅裹住,无奈道:“您先坐会儿,我现在就去弄成吗?”   季时傿伸手拢紧衣领,倚着门框坐下,后厨的下人识趣地散开,梁齐因不会生火做饭,试探性地用火折子去点柴火,弄得满手是灰。   见状季时傿将信将疑道:“烤地瓜是这样弄的吗?”   “大概……是吧。”梁齐因硬着头皮道:“书上好像是这么写的。”   “哦。”   好不容易点着了火,梁齐因朝她招了招手,“冷吗,坐近一些。”   季时傿挨过去,柴火堆噼啪响着,烤得手脚发烫,背部隐隐冒起一股薄汗,她倏地想到去年除夕在军营里,那个时候大家都在,有些人的饺子包得一点都不好,煮出来时散了一锅,但面皮汤喝着却格外暖乎。   为什么才一年,什么都不一样了,今年的饺子是下人包的,皮薄肉多,厨娘很擅长做面食,一点差漏都看不出来,可吃在嘴里就是没有去年除夕的香。   梁齐因用钳子拨着柴火,忽然抬头道:“炉上煮的茶好了,将军们喜欢喝茶吗?”   季时傿一愣,随即笑出声,“都是粗人,谁喝茶啊。”   “那没办法,家里只有茶,以茶代酒吧。”   季时傿伸手将茶杯排开,“这杯是樊大哥的,另一杯给老罗,算了老罗不喝茶,给他少倒点。”   隆康二年的新茶还未见着,泡的是先帝在时的陈茶,喝在嘴里有些苦涩,季时傿将茶盏中温热得刚好能下嘴的茶水倒在雪地里,轻声道:“先将就着,等西洋人退了兵,给你们喝好酒。”   梁齐因坐在一边,透过跳动的篝火看向季时傿,他很少见她如此落寞的神情,很多时候季时傿嘴上都说将士死于江山社稷可以说得上是喜丧,但倘若能活着,谁会愿意去图那一时的吉利。   “阿傿,烤好了。”   季时傿回过神,重新坐回火堆前,梁齐因递给她一个烤得几乎流油的地瓜,季时傿伸手接过,咬了一口,香甜的气味在嘴里散开。   她喟叹一声,靠着梁齐因的肩膀歪下头,轻声道:“等仗打完了,我要去西北将大家接回来。”   “嗯。”   过了半晌季时傿又道:“你还生我的气吗?”   “什么气?”   “从我醒过来那天开始你就憋着气,现在我伤没养好又要出去,你就没什么要说的?”   梁齐因沉默良久,平静道:“你还记得前年春蒐,我同你说过的话吗?我希望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不用被其他的事情束缚,虽然我有时候很想将你关在家里,但我知道我不能那样,你有你想做的事情,我唯一可以为你做的,就是等你,让你没有后顾之忧。”   “再说了。”   梁齐因皮笑肉不笑,“我不让你去你就不去了?你有那么听话?”   季时傿心头一颤,还没有感动完,又被他后半句煞了风景,抱着烤地瓜啃了两口道:“说得真好,如果你能让我喝两口酒我就更喜欢了。”   “那你不喜欢就不喜欢吧。”   “……”   简单的休养、温存过后,季时傿便随军南下,京城断断续续地准备重建,温玉里着手开始给梁齐因解毒,过程痛苦难耐,与洗髓不相上下,梁齐因这才迷迷糊糊地庆幸,幸好季时傿先走了。   虽是二月,西南依旧瘴气丛生,两河流域被登陆的西洋人侵占过,原先的鱼米之乡,画舫游湖如今都仿佛成了只有书中能出现的景色。   越往南,山脉起伏,丛林遍野,西洋人一时半会捉摸不透地势,不敢轻举妄动,只敢徘徊在沿岸地区建起大片大片工厂,将附近的百姓抓过来做廉价苦力。   南洋的群岛在战乱中被攻下,至今还没有收复,徘徊在南洋流域的大型舰船停泊靠岸,瞭望台上升起袅袅炊烟,瞳孔碧绿如深海般的少女一面打理着胸前的花边领结,一面抬头看了看瞭望台上的信号。   “我们在江东的营地被西南驻军偷袭,伤亡惨重。”少女冷笑一声,深邃的眼眸中怒意涌动,比浪潮迭起的海水更甚,“这手笔,我想,大靖军方的那名最高统帅应该南下了。”   一旁同样的白面士兵吹胡子瞪眼道:“蛮人不是将都城包围,还说她必死无疑吗?她怎么会突然南下?”   “挲摩诃简直蠢猪一个。”少女摇了摇头,“空有蛮力毫无头脑的家伙。”   “殿下,或许我们可以换一个合作对象了,东瀛人不是也想要登港吗?”   少女缓缓戴上白手套,“东瀛过去一向以大靖马首是瞻,是个不折不扣的墙头草,指望不上,我倒是听说,西域那群鸽子蛋一样的小国家联合起来援救大靖了?有意思,挲摩诃打了几个月都没有攻下大靖都城,我还真是高看他了。”   白面士兵啐了一口,“枉殿下帮助了他们那么多。”   “现下还只能与他合作,让人去给挲摩诃再传一个消息,那个人已经离开都城,此刻正是反扑的机会,要是这次他再失败,别怪我不给他机会。”   “是,公主殿下。”   季时傿率军从江对岸穿过,隐隐可以看见山道上筑起的篱笆,不知道是谁在山峰间用麻绳缠绕拉起了溜索,山中可以借助此迅速传递物资。   她一来,先设计炸了西洋人的陆地辎重处,而后登港的西洋人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援军已经南下,立刻退守江东。   等季时傿从南洋巡视回来,西南驻军参将之一已经等在前面,季时傿长靴里虽夹着钢板,走起来仍旧健步如飞,看不出差别,“马观同呢?”   参将愁眉苦脸,面有菜色,说话间已经走进军营,入耳的便是一串杀猪般的嚎叫声,士兵掀开帘帐,马观同赤着膀子坐在榻上,一旁的军医手起刀落地处理了他肩头上的箭伤。   几名将领相继站起来,拱手抱拳,簇拥着围住季时傿,她随意一摆手,“别整这些虚头巴脑的,布防图呢,拿过来给我看。”   闻言一名将领将布防图递给她,上面简要的画出了辎重地等重要部署方案,季时傿略微翻开一看,“西南多山地,易守难攻,倒是天然优势,不过我们也不能太依赖于此。”   “两江环绕,来时我路过江东,当真民不聊生,外敌擅水攻海战,这正是我们的薄弱之处。”   闻言马观同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倒也不是不能打,我们自然也是有心想要借鉴,但造船需要钱,朝廷这两年拨给我们的都什么三瓜两枣,勉强给弟兄们活口度日就不错了。”   说来说去还说差在一个钱字,先帝在时,整个大靖就已经穷得叮当响了,后来楚王虽然变法维新,国库复苏了几分,但很快又被臭名昭著的肖党败完,如今新帝即位,更是个任人拿捏毫无追求的软柿子。   “如今我们同西域签订了条约,届时西北会开放十三座城池通商。”季时傿将布防图放下,“杨和荣走私导致西南颓靡,当初应该颁布法令严禁相关货物进出港口,不然也不会给他们可乘之机,哎。”   马观同跟着哀叹一声,摇了摇头。   “西洋水军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光一味地往后退,准备给他们腾地起灶吗?”季时傿点了点图上几个点,“我说大老爷们,能不能别一天到晚闭门造车了,打了这么久有缴械到什么军需吗,我这次带了几个兵器署的人过来,拿给他们看看。”   众人只能跟着点头,正说话间,一名斥候扑腾着冲到营帐前,急道:“各位将军,西洋人来袭了!”   季时傿笑了一声,“好啊,我正愁着还没见识过西洋水军,他们就自己送上门了,将沿岸警戒线拉高,准备防守。”   作者有话说:   退烧了,我还健在(阿门) 第156章 火舌   南洋诸多岛屿, 每片海域上都有数艘舰船穿行,瞭望塔上如同击鼓传花,黄钟大吕在整片海平面上荡开, 沿岸的哨兵吹响号角,信号弹如游龙一般直冲上天,炸得烟雾缭绕,火树银花。   西洋水军一字排开, 呈包围势逼近港口,白面士兵火急火燎地跨上甲板, “公主殿下, 西南驻军开始防守了。”   “他们反应倒是快, 看来季时傿的确是个很优秀的对手。”   年轻的水军指挥官抬起千里眼,此物是从大靖战俘手中缴获, 借助它可以目视极远的地方, 用以窥探敌情。视线中, 瞭望塔上的鸣钟正在剧烈地晃动,无数只蛟龙一般的舰船穿梭在浪潮中,高昂的船帆如同摆动的龙尾,每一次晃动都能掀起层层巨浪。   她缓缓将千里眼放下,“消息传给挲摩诃了吗?”   “传到了。”   “他怎么说?”   士兵愤懑地啐了一口,“他说了,让我们再给他十架‘锯齿虎’。”   另一名士兵惊骇道:“十架?这简直是狮子大开口!”   “公主, 依我所见,挲摩诃迟早脱离掌控, 我们不能再和这样的人合作了。”   少女冷哼一声, 皮质的白手套在日照下折射出耀眼的光泽, 飞舞的领结像是海岸线上鸣亢的白鸥, 纯色的紧身军服勾勒出了她纤细婀娜的身形,“十架就十架,立刻拨,让他这次务必攻下大靖都城。”   “我们远渡重洋,退无可退,倘若不与人合作,怎么一口咬下这么大一只肥羊。”少女微微抬起手,“左右包抄,西南水军落后,先轰了他们的主舰,再依次登港。”   装满鸟铳的舰船飞速往北行驶,瞭望台上的哨兵拉响鸣钟,白帆紧随其后高高升起,季时傿举起千里眼,厉声道:“我们本来战备就比不过他们,别硬碰硬,撤了主舰上的东西,吃水别露馅儿,先溜他们几圈。”   其余人依言将主舰作为靶子挺进了西洋水军的包围圈中,两侧小型战舰浑水摸鱼,时不时地浮出水面骚扰一番,西洋水军被他们烦得彻底,鸟铳火炮对准了缓缓行进的主舰,万箭齐发,炸得南洋海面上硝烟弥漫,死鱼翻肚飘满了水面,浑浊的海水涤荡开。   “公主!他们的主战舰是假的!”   金发碧眼的少女猛地从甲板上跳起来,戴着花边手套的双手按在桅杆上,“别往后退,他们现在正等着我们无功而返撤退呢,全速前进,火炮开路,我就不信了连一个南洋港口都攻不下!”   最前方的一圈舰船往四周散开,露出了后面足足有两层楼高的巨型海船,两侧甲板升起,船身的鸟铳口额外增加了数倍有余,马观同从瞭望塔上抬起头,瞪大眼睛,“乖乖,怎么这么大。”   “他那玩意不吃水吗?我怎么感觉开得还挺快?”   季时傿抬起手,两耳被海上炮火的轰鸣声炸得嗡嗡作响,“材质肯定换了,前面将战线拉长,后面往里缩,他们已经进包围圈了,长炮架上去,攻击左右两翼,我倒要看看西洋人捣鼓的什么玩意。”   马观同随即站起来,敲响警示钟,“把防护板升起来!”   西南水军将船壁改进得高而坚,用以防守,季时傿站在甲板上,腥咸的海风吹得她眼睛微微眯起,西洋装有巨炮的小船冲锋陷阵,将铁甲舰的装甲轰得见了底,几艘大型战舰随即重炮下压,如同炸鱼一般,方才冲在最前面的小船四分五裂,残尸在海面上升起。   季时傿等待片刻,白帆被海风吹得猎猎作响,上空翱翔的海鸥惊惧于这一片不管死活的打法,鸣叫数声,遁入另一片海域。季时傿猛然挥下手,瞭望塔上的钟鼓敲响,“起风了,上火箭,滚油,从两面包抄,烧了他们主舰。”   而此时,一队蛟船潜入波涛汹涌的海水中,西洋水军占据南洋诸岛,建立起岸边补给,蛟船速度极快,未等西洋水军捕捉到航迹,便如数条蛟龙一般遁入巨浪中,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西洋人的补给线炸成了灰烬。   一连串的火箭向船体射落,有好几只火炮甚至轰进了船舱,西洋水军的指挥官在甲板上滚了一圈,扶着倾斜的桅杆站稳,火箭上滚了热油,一落地就如卷舌般肆虐开来,身旁的士兵扑过来道:“公主,船已经备好了,我们赶紧撤退吧,再不然主舰要沉了。”   “该死!”   少女忍不住唾骂一声,在士兵的掩护下跳上甲板,迅速往南撤去,无数舰船断后,被西南水军不知何时形成的包围圈轰得连渣都不剩。   季时傿再次拉响钟鼓的引线,左手下压,装有火炮的舰船象征性地追击了几个来回,缓慢回航。   西南驻军军需储备即将耗完,倘若再打下去谁都讨不到好,季时傿松了一口气,受过伤的腿几乎僵得使不上劲,她缓缓从甲板上走出,招来马观同道:“别急着得意,洋人说不定这几日还会再炮轰港口,你吩咐下去,海上巡防一刻都不能停。”   “是!”   沿着两江往北,则是已经被西洋人占领的江东地区,寸草不生,鱼米之乡沦为阿鼻地狱,一眼望过去,了无人烟。   西洋人每占领一个地方,便会将此搜刮干净,供养海上军队,江东富奢,因此西洋水军也格外凶悍先进。季时傿手握虎符,提笔调动全境兵马,消息很快层层传递下去,身在蜀州的赵嘉晏率先收到紧急军报,立刻按照信上所说,将驻军调动部署完毕。   其实对于蜀州郡来说,难的是暴/动的起义军,打也不是,驱逐也不是,其中还有趁乱浑水摸鱼,煽风点火的反贼,对朝廷皇室尤为憎恨,赵嘉晏就好几次差点死在他们手中。   僵持了数月有余,蜀州驻军才好不容易抓住了起义军的头目,这人一身烧伤,单看身形来讲还算有个人样,凑近了看则实在惨不忍睹,蜀州驻军被起义军烦得受不了,连带着押解叛贼首领的小将士也没什么好脾气,推了一把那人道:“磨磨蹭蹭什么,这时候知道怕了,早干嘛去了?”   一身燎泡伤痕的叛军首领头一撇,斥道:“狗官!”   赵嘉晏身着轻甲从军营里穿过,部下正在同他汇报起义军的事情,赵嘉晏听着听着脚下顿住,“那头目是中州人?”   “对。”部下点了点头,“他名叫许茂,籍贯中州,也不知道怎么掺合进叛党中了。”   赵嘉晏若有所思,组建起义军的毕竟过去都是老百姓,以招降为主,他们一路北上,是想打上都城,赵嘉晏本意不想与他们硬碰硬,语气尽量平静道:“将你们的各个据点说出来,也好将功折罪。”   “呸!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少他娘的作这恶心嘴脸给老子看!”   “国难当头。”赵嘉晏蹲下身,“蜀州驻军与你们猫抓耗子似的转了几个月,也是时候收网了。你们三番五次阻碍大军行进,以至于西洋人沿两江往上,占据江东,至今未曾收复失地,此等卖国大罪,你死多少回都不够!”   “我呸!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倘若当初求告有门,谁愿意背井离乡。”许茂仰起头挣扎起来,捆绳将他坑坑洼洼的皮肉勒起,“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姓赵的既然坐不稳这个江山,哪就别坐了!”   其余知晓赵嘉晏身份的人不免胆寒,生怕他会气急一刀砍死这个口不择言的叛贼,赵嘉晏沉默许久,却道:“你说的对,失职之人理当向你们赔罪,只是国土不安,并非换个人坐江山敌人就会撤军,难道江东的人不无辜吗,你们现在这样,就比西洋人,比鞑靼人高尚到哪里去了?”   “官官相护。”许茂喉间一梗,森然冷笑道:“里面已经烂透了,我等被逼上梁山,皆是拜尔等所赐,如今说这些漂亮话有什么用,当官的依旧高高在上,也就我们这些人的命不值钱,轻易便能舍弃罢了。”   赵嘉晏听出他话里有话,他缓缓站起身,“肖党已经伏诛,倘若你们还有什么不满的地方,之后会一一清算。”   “嗤,肖党……”   许茂不知道想到什么,双目中仿佛要烧起来,“肖党算个屁!”   赵嘉晏已经没有耐心再同他周旋,沉声道:“我最后一次奉劝你,将据点全部说出来,驻军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同你耗,先礼后兵,再之后动手,便不是招降,是清剿了。”   “狗官你敢动我兄弟!”   “你看我敢不敢!”   许茂脸红脖子粗,半晌终于泄气道:“交手这么多次来,老子信你是条汉子,据点我可以告诉你,不过我问你,假如狗官当道,你们敢替天行道吗?”   赵嘉晏皱了皱眉,“你且说说,是怎样的狗官,倘若百姓有冤,我自然敢平。”   肖党已经清理干净,朝中难道还有他的余党,或是其他什么人?   谁知许茂握紧拳头,咬牙切齿道:“我要告的,是现任户部尚书裴逐,当年水患,官员中饱私囊,以致中州瘟疫,那狗官怕担事,竟放火烧死了流民所三百余人,除了我之外无一生还。”   赵嘉晏脸色煞白,目光移向叛军首领身上此起彼伏的烧伤,眼睛顿时一痛。   “我这一身丑陋的疤痕,正是那次大火留下来的,三百冤魂埋骨荒山,只剩灰烬,而罪魁祸首如今却高官俸禄在身。你说江东百姓无辜,那我死于大火的一家人就不无辜吗?”   赵嘉晏沉下脸,“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要告的那个人治理水患数次立功,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   “呵呵。”许茂冷笑一声,抬头道:“你若不信,现在就可以去中州把那块地方挖穿,看看到底有没有我说的东西。”   “来人。”   赵嘉晏声音都在抖,“去,按照他所说的掘地三尺,倘若没有,我现在就将你拖出去凌迟!”   作者有话说: 第157章 资金   去年重阳节端王造反之后, 叛贼火烧宫墙,以至于皇宫内苑多处损毁,护城河水干涸, 红枫林枯败,再难见到流水潺潺,枫叶飘零的场景。工部的人为皇城修建的事宜忙得焦头烂额,隆康二年, 内廷司商讨着要重新擢选一批宫人进宫。   前段时日皇后李氏受了风寒,后宫的事务交由裴淑仪暂理, 楚王妃将近临盆, 照例皇后要差人关照问候, 李氏尚在病中,这件事便落到了裴淑仪头上, 她挑选了几名宫人备好礼, 恰巧外面有人通传说她父兄来访, 裴淑仪点了点头,“快让他们进来。”   身着官服的两人隔着屏风坐下,裴次辅从前只是内阁的一名普通阁臣,如今早已今非昔比,他身形清癯,美须鬓染,一坐下来便道:“娘娘可派人出宫了?”   裴淑仪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手上的护甲, “刚准备差人去,父兄便来了。”   “楚王的孩子可留不得。”裴次辅坐直身子, 隔着屏风与里面的人对望一眼, “斩草必除根啊。”   “如今陛下已经荣登大宝, 区区一个楚王算得了什么, 名不正言不顺,父亲为何怕他。”   裴次辅背对着光线,半张脸隐在阴影中,“你以为我们裴家在京城中能伫立这么多年,真如外界所说一般明哲保身,不,是因为我们每次都押对了宝,可这次不一样。”   他偏过头瞄了一眼身旁的裴逐,“楚王绝不能留,当初他在各地进行改革,说到底是想赶世家下台,肖顷那蠢货太急于一时才会满盘皆输,等他回京,这偌大的京城,还有我等的立足之地吗?不是他死就是我们死。”   “还有季时傿。”裴次辅站起身,“那是个只知道打打杀杀的家伙,可是大靖哪有那么大的家底让她打,一盘菜就那么大,谁都想分一杯羹,其中一大半再被她拿去和西洋人耗了,我们还能得到什么?”   裴逐神情一僵,随即跟着站起来,“她主战并非是为了一己之私,倘若外敌不除,挨打的迟早是我们。”   “你懂什么?一生战端,若是打不赢,世家的百年基业就要跟着赔进去,你出去问问,有谁愿意继续打?”裴次辅瞪大眼睛,“现下江东正在打仗,哪里不用钱,怀远,你在户部你也知道,他们没少问你要钱吧?”   裴逐一哽,“那父亲想怎么样?”   “这补给就不给了,陛下刚登基不久,皇城破败成这个样子像话吗?将来外国来使进京觐见,不得笑掉大牙,内廷要添宫人,陛下要奖赏百官后妃,哪里不比打仗更要钱,你说是不是?”   “至于其他,劳民伤财,那些成天嚷嚷着要开战,要收复失地的。”裴次辅呸了一声,“依本阁看,都是逆贼,心怀鬼胎,都该诛九族!”   裴淑仪目光意味不明,淡淡扫了一圈映在屏风上的两道人影,“既然如此,这两个人都不能留了?”   “我等深戴国恩,理当为陛下分忧。”   裴逐喝道:“不行!季时傿不能动。”   裴次辅剐了他一眼,“怎么就不能动了?这叫‘清君侧’!”   “哦,本宫倒是想起来——”   裴淑仪抬起头,“兄长从前与大将军走得近,难怪不愿意对她下手。”   “总之,其他你们要做什么我都不管。”裴逐站起身理好官袍,神情不悦,“切断补给可以,但不可以伤她性命。”   说罢俯身道:“前朝官员本不应该在后宫逗留太久,户部还有事情要处理,下官就先告退了,娘娘,裴次辅,自便。”   屏风后少了一个人影,光线透进来更甚,裴淑仪脚边的白猫在毡毯上滚了一圈,身姿慵懒,发出了细腻的叫声。   “父亲,您该好好管教家里的庶姊妹兄弟了,今日的事情倘若传出去,平白惹得别家笑话,何时庶出的儿女也能对着父亲颐指气使?”   裴次辅冷笑一声,拍了拍衣领,“娘娘教训得是。”   “行了。”   裴淑仪将猫儿抱起来,温柔地抚摸着它背部的毛发,“父亲说的话本宫心里记着,只是如今我们裴家树大招风,事情不能做得太绝,父亲心里也要有数。”   “这是自然……”   裴次辅躬身行了个礼,“前朝官员是不能在后宫逗留太久,以免他人说闲话,微臣便先行告退,娘娘保重身子。”   工部的官员近来正在商量着如何修建养心殿的庑殿顶,隆康帝于是暂时搬至了别处处理政务,先帝未曾龙驭宾天时,喜欢待在皇城一角的南华苑跟随天师廖重真修仙问道,隆康帝也如法炮制,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裴逐叹了一声气,经历过宫变加三个月围困后,朝中死了一小半的官员,时至今日,多轮调配也没有填补上缺口,春闱将至,内阁有意扩招,但年初到处战争,也不知还有多少考生能如期进京赶考。   “贡院的号子搭好了吗?”   “没呢,被火炮一轰,没几个号子还幸存,他们正商量着要不找几个书院凑合,要么先延期。”   裴逐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你们看着办,对了,前线不是说要建战船,拨款了吗?”   “呃……”   户部的一名官员顿时熄了声,支支吾吾道:“钱都拿去修皇城了,至于造船,年初核算开支的时候就已经超了几千万两,实在是拿不出来。”   “若是想造船,皇城的修建就得先放放,只是得委屈陛下和诸位娘娘们。”   那名官员抹了一把脸颊上的汗水,苦着脸道:“不过依下官来看,大人啊,要真这么办,陛下那里可不好交代啊,次辅大人怕是也不会同意您这么做,自古以来,可没有那个王朝的都城皇宫破破烂烂,要是闹到陛下跟前,大人您该怎么办?”   “呵。”裴逐面露讥讽,“皇城修建得再富丽堂皇,说到底也只是一间用来遮风避雨的瓦房罢了。归根究底,你们还是怕钱落不到自己手中,你我都是在户部当值的人,这些年,财政往皇室开销倾斜了多少,不用我说,你也清楚。”   “这……”与他交谈的官员心神一颤,连忙低下头,惶恐道:“大人,这话可不能乱说,您还是饶下官一命吧。”   裴逐冷下脸,不再说话,他想着回值房去给季时傿写封信,然而提笔的时候却一个字都写不下来,仔细一想,他父亲说的话也并非毫无道理,若是因为战争就耗光了家底,那未来的几十年,别说寅吃卯粮,恐怕要穷上几代人,不若休养生息,他日好东山再起。   况且季时傿也不需要再东征西战,可以留在京城,不正是一举两得吗?说到底他身不由己,世家大族出身的人,终究一辈子要为其所累,他没法不为自己家族着想,如今好不容易扶持着隆康帝登基,多年的谋划可不能就这么毁于一旦了。   再者,就算他再怎么想帮季时傿,户部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朝中也并非他一家独大,左右制肘,他也无能为力。   方才说话的官员又试探着问了一句,“大人,您看怎么办,前线也不是第一次催了。”   “问我做什么,将才你不已经把话说完了吗,我要是真力排众议给西南驻军拨款造船,只怕不知道有多少双手先将我撕了。”裴逐嗤笑一声,“怎么做用得着我教?”   “可是……大将军那边我们也不好回话啊。”   “难道皇城不要重建,京城不要维修吗?陛下登基几个月,开支用度一直缩减,君王的脸面还比不上一艘船?”裴逐放下笔,犹豫了一番道:“若是国库有钱,自然少不得他们的,只是事实如此,没有就是没有,再讨我也挤不出来。”   官员点点头,叹道:“下官明白了。”   经过一个多月的诊治,梁齐因身上的毒已经解了大半,过程艰辛耗人心神不说,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被反噬。   温玉里拔下银针时梁齐因抽搐了一下,面色发白,“好了?”   “嗯。”温玉里将放置银针的布包收拾好,“三日后还需要施针,药不能断,这几日是否时常耳鸣,时常看不清,还浑身僵痛?”   “是。”   “正常现象,忍着。”   梁齐因扯着嘴角笑了一下,“我明白,徐大夫的学堂开得怎么样了?”   “一切顺利。”   温玉里转过身,“对了,刚施完针不宜伤神多思,这几日世子要多休息。”   “我知道,多谢徐大夫。”   梁齐因拉下衣袖,遮住伤痕斑驳的手腕,门口的陶叁走下台阶,将温玉里送出院落后返回道:“公子,我听说南疆来了消息,西洋人暂退沙岛,吃了好大一个鳖。”   “鏖战一场,只怕前线的补给要运转不过来了。”梁齐因喃喃一声,抬头道:“户部那边有什么动作吗?”   “没听说,应该没有。”   梁齐因神情凝重,半晌开口道:“南边的生意做不成便不做了,前线缺钱,我们没有藏着掖着的道理。”   陶叁脸一僵,差点咬到舌头,“公子,话可不能这么说,咱就算再有钱,那也是自己的钱,可经不起乱耗。”   梁齐因瞥了他一眼,“倘若洋人打进来,再多钱你还有命用吗?”   “呃……”陶叁挠了挠头,“是这么个理。”   他半推开门,“那,要出多少钱。”   “全部。” 第158章 收复   近来雨水增多, 西南茂密的树林比之从前更甚,到处都是飞舞的蚊虫。   手握军报的马观同火急火燎地冲进军营,面色复杂, 帅帐内众人正在商讨着排兵部署,近来物资紧缺,几场仗打下来后,战备跟不上, 西南驻军正等着朝廷的拨款,马观同手里握着的就是回信。   “一个好消息, 一个坏消息, 你们先听哪个?”   季时傿从布防图上抬起头, 白了他一眼,“一拳头和一脚, 你选哪个?”   马观同搓了搓手, “大帅你选一个嘛。”   季时傿直起身, “那先听坏消息。”   “坏消息是——”马观同面如菜色,哀叹道:“朝廷没钱,只拨了五十万两。”   另一名将领目瞪口呆,“五十万两?都不够塞牙缝的,我看大家还是洗洗睡吧。”   季时傿神色凝重,“好消息呢?”   “好消息是嘿嘿。”马观同咧开嘴,“由恒通钱庄带头, 南边的许多富商,包括西域通商路的几家商会纷纷出了钱, 我们开支不用那么紧缩了!也能造船了!”   闻言一名将领忍不住道:“恒通钱庄, 分行遍布江南中原的那个吗?”   “没错!”   “这这这……这是将家底都祭出来了吧。”方才说话的将领收回下巴, “不过这些商人怎么想到来这一出?”   季时傿将马观同呈上来的物资清单从上到下瞄看了几遍, “这些都是他们送过来的?”   “对,有几家织造局还给军营送了棉衣。”   “不过这也不是天上白掉的馅饼。”季时傿放下清单,“商人出钱,我们出力,倘若朝廷再介入,之后说不定会有成文的规定,这是与朝廷做生意,不是白帮我们。”   马观同似懂非懂,“比如?”   “将来西域通商,少不得有商人赶趟儿,他们这次相当于买了一张票引,朝廷马上就会得到消息了,聪明的话,开放几个食盐的买卖或者其他,自然有商人愿意主动出钱。”   “原来如此。”马观同摸了摸下巴,“不过大帅什么时候还懂生意上的事了?”   季时傿讪笑一声,“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跟梁齐因待久了,或多或少都能学到一点,就是这次他将家底都掏光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收回来,这下他们两个全都成了穷光蛋,季时傿琢磨了片刻,忽然突兀地心想:那完了,梁齐因还出得起聘礼吗?   “算了,既然军营现在有了钱。”   季时傿越想越歪,一个激灵赶紧回过神,盯着桌上呈放的布防图,缓缓道:“我们也是时候将江东收回来了。”   隆康二年一月底,雨水。   南方已是一片早春的景象,雨水增多,草木繁盛,乡间的田野上跳动着几只春蚂蚱。穿着长靴子的双脚从刚下过雨的田埂上踏过,泥水沾湿了衣角,像五花肉一样嫩白的西洋士兵推开面罩,身后一长串的跟着面黄肌瘦的江东百姓。   “快一点,别磨蹭!”   这群俘虏听不懂西洋话,但知道鞭子抽在身上时意味着什么,长长的队伍只有两个士兵护送,一个拿着细长的马鞭,另一个肩上扛着鸟铳,一个不乐意,就会对准俘虏开上一炮。   西洋距离大靖边境十万八千里,他们远渡重洋而来,物资战备时常难以运转,一是靠国内供给,二就是靠搜刮大靖百姓而来,尤其是江东地区,成了部分西洋水军在大靖领土上的根据地。   淮河美景不复存在,破败的画舫孤零零地飘荡在水面上,西洋人沿岸建立了许多工厂,有的加工烟草,有的负责造船开凿运河,为前线战争充当廉价苦力。   一月底,江东尚且寒风萧瑟,新押解过来的俘虏穿着破烂,衣不蔽体,有好些被打死在了途中,剩余人行动也越来越慢,一名西洋士兵扬了扬鞭子,大声呵斥道:“找死啊!不准偷懒。”   鞭子事小,就怕他们祭出鸟铳,要是被打上一枪,五脏六腑都得被烧穿,一排几十名俘虏不得不加快了沉重的步伐。   临近矿场,最后扛着鸟铳的西洋士兵开口道:“我去解个手。”   “什么时候了,净屎尿多。”   他嬉皮笑脸道:“再不去就尿裤子了,我才不想风一吹□□里冷飕飕的。”   另一名士兵瞄了一眼四周,料想这群俘虏也不敢怎么样,遂摆了摆手,方才说话的士兵背着鸟铳,连忙钻进了树林里。   他刚走不久,一名俘虏便神不知鬼不觉地紧随其后,西洋士兵刚脱下裤子,便猛然听到身后传来枝叶拂动的声音,他警惕地举起鸟铳,还没来得及提上裤子,便被一肘掀翻在地。   “洋人的盔甲还有点难穿呢。”   方才跑出来的俘虏正是一名西南驻军,他迅速换好衣服,将面罩放下,严丝合缝地遮住了脸,与此同时,林子里栖息的一只雪白的海东青跃上高空,那名将士一脚将被扒光的西洋人踹进沟里,随后大摇大摆地跟上了押解俘虏的队伍。   “怎么去那么久?”提着鞭子的西洋士兵骂了一句,“你小子别是去偷懒了。”   被他斥责的西南驻军只是笑笑,举着鸟铳亦步亦趋地跟上,一行人走进矿场,里面有一间巨大的俘虏营。矿场每天都在死人,新的苦力被押解进去,与角落里堆积的尸体擦肩而过,拿着鞭子的西洋士兵不以为然,在最前方领路往俘虏营走去。   “这群人就去南边的矿山,昨天塌方死了几十人,这群刚好能填补上去。”西洋士兵打了个哈欠,指了指不远处的山道,说罢却并不见与他同行的士兵动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忽然觉得不对劲,“你怎么去解了手回来就不说话了?”   “不对。”他扫了一圈四周,“俘虏怎么少了一个,你——”   话音未落,混入矿场的西南驻军便一刀将他割喉,俘虏营里瞬间躁动起来,扛着鸟铳的士兵推开面罩,喝道:“别动!”   此时已经入夜,矿场里静悄悄的,江东百姓依偎在俘虏营内,惊骇地看向面罩下熟悉的中原面孔。   西南驻军露过面后,大家又心照不宣地安静下来,他提着鸟铳,重新钻进黑沉沉的矿场中,角落里的汽灯正闪着微弱的光泽,周围漂浮的尘粒缓缓拂动,忽然矿场中心传来一声巨响,睡梦中的西洋士兵跳起来,惊恐道:“有敌袭!”   海东青从矿场上空极速划过,高亢的鸣叫声响彻夜空,与火炮的撞击声融为一体,如皑皑白雪一般的身影飞驰掠下,成了一道醒目的警示线,昏暗的江边平原瞬间被炮火照亮,犹如白昼。   匆匆赶来的西洋士兵望着哑火的炮车惊慌道:“怎么用不了了?我们当中混入了奸细,立刻给总部发信号弹,中原人打过来了!”   话刚说完,一连串的弹药连珠炮似的钻进了营地中,方才还想着去报信的西洋士兵出师未捷身先死,刚迈出去几步便被点燃的火炮猝不及防地炸上了天,成了一个绚丽的人形信号弹。   江边轰然涌过数十艘蛟船,转瞬间便遁入水下,拂动的火箭如腾蛇游龙,轻松将一望无际的夜幕撑开,瞭望台上行将就木的警示灯匆匆闪烁了几下,下一刻便被席卷而来的炮火吞噬。   季时傿将面罩推高,透过千里眼隔江与平原上狂奔逃跑的西洋士兵对望,“护送江东百姓往北撤,重炮压阵,蛟船准备,拦截江上撤退路线,先给他们些甜头尝尝。”   “来了!”   操控装甲炮车的士兵大喊一声,将把手推至最高,滚动的齿轮一寸一寸将西洋人的据点碾为平地,大批西洋士兵舍弃矿场从江上逃跑,等候已久的蛟船浮出水面,“嘭”的一声往西洋战舰撞去,江面波光粼粼,星火跳动,天光乍现,远处残破的画舫一瞬间犹如镀了一层金边,仿佛江淮盛景仍在眼前。   被压迫已久的江东百姓见此情形,纷纷拿起采矿的工具,冲向慌不择路的西洋士兵,有人热泪盈眶,抹了一把脸道:“乡亲们,西南驻军来了,咱们有救了!”   “他大爷的,跟这群洋鬼子拼了,替我们的爹娘姊妹们报仇!”   江上浮尸无数,被撞毁的战舰残片逐水飘零,江东收复一战足足打了十数日,登陆的西洋水军不得不往南撤退,马观同率兵伏击,与南疆山地的匪帮合作,打了一场漂亮的追击战。   南疆的山林里藏了数个匪帮,最大的就是以黄刀疤为首的一个山寨,当年中州水患,匪帮收留了一群南下的流民,季时傿也如一开始所说,并未对他们采取什么打压措施。   仗义每在屠狗辈,这群人熟知南疆地形,山道无数,西洋人打进来时竟未从他们手底下讨到一点好处,此战过后,季时傿力排众议,正式将这群草寇编入南疆军队,给了他们一个正儿八经的饭碗吃。   隆康二年的初春,西洋人退守南洋沙岛,江东失地全线收复。 第159章 家书   北方辽阔的平原上, 接天一线,风吹草低见牛羊,伺机而动的狼群徘徊在岩石间, 虎视眈眈,守在一旁的鞑靼牧民提起神,佩戴的铁长刀手柄处弯曲凹陷,刀刃尖锐如薄纸, 眨眼间就能割断野狼的喉咙。   入了春,北方仍旧寒冷刺骨, 无边苍茫辽阔, 冰雪千里, 簌簌有声。裹着兽皮保暖的鞑靼臣子冲进营帐,里面点着成堆的炭火, 热气蒸腾, 铺满毡毯兽皮的地面柔软如云, 而坐在正中间的男人却褪去了曾经的魁梧昂扬,颓然地窝在王座上,眼底是与之外表全然不符合的熊熊野心,显得既突兀又可怜。   去年年底鞑靼包围京城,本以为势在必得,怎知季时傿宁死不降,甚至鱼死网破, 差点拉着他们同归于尽。京城城防军包括主帅季时傿在内几乎死绝,鞑靼士兵也折损了六七成, 围城三月, 不仅没有彻底攻下大靖都城, 挲摩诃还被炸残了半个身体。   作为马上征战四方的游牧民族, 鞑靼人似乎生下来就会骑马打猎,而一个连走路都走不稳,弓都拉不开的首领无异于是废人一个,挲摩诃只能在亲信的遮掩下,才可以继续坐稳可汗之位。   “王……”   闻声一动不动的挲摩诃微微抬起头,“怎么?”   下属弯下腰道:“王,您信上所说的十架‘锯齿虎’,西洋已经送来了。”   “哦?”挲摩诃脸上露出了几分生气,“在哪儿!?”   “就停在军营外。”   “好、好得很。”挲摩诃艰难地握紧了拳头,浑浊不堪的双目里如同升起一团烈火,“立刻吩咐下去,出兵南下,这次我定要将季时傿碎尸万段!”   一旁的下属面露犹豫,神情如同被一团浆糊黏住一般拧巴,他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王座上一边说话一边手指抽搐的男人,低声道:“王,事到如今,部落联盟几近分崩离析,子民们苦于战乱已久,我们还是别再打了。”   闻言挲摩诃的笑容一僵,声音冷下去,“你什么意思?难道要我们向中原人俯首称臣吗?伟大的腾格里在天上看着我们,绝不会允许他的子民向无耻的中原人卑躬屈膝。”   下属立刻跪下来,双手交叉横于胸前,“属下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这些年来,天灾不断,大家还要饱受战乱离散之苦,南下实在劳民伤财,部落已经撑不住再一次大战了。”   “胡说!”   下属忍着恐惧,硬着头皮道:“王,大靖的那名主帅今年才二十三岁,她还年轻,她还有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可我们已经没有时间再同她耗下去了。”   一提到那个人,挲摩诃整个人几乎要跳起来,他挣扎着挪动上半身,捞起王座旁的弯刀砸向前,厉声道:“住口,你住口!”   下属不敢躲,任刀柄砸在脸上,凸起的图腾将脸颊划出一条长长的伤口,他吃痛地眨了眨眼,磕绊道:“王,恕属下冒犯,您扪心自问,如今的您,想要攻打大靖的心,真的只是为了开疆拓土,为了部落的未来吗?”   挲摩诃的目光一颤,牙齿发出龃龉的声音。   “您实在已经执迷不悟,您与虚伪的西洋人合作,大费周章地想要南下进攻中原,不过是因为您心中不甘心自己数次败于一个年轻女人手里,您不是为了部落的未来,您只是想泄自己的私愤罢了!”   “闭、闭嘴……”   挲摩诃嘴角抽搐,半张脸都是歪的,几乎被气得要口吐白沫,撑着王座的扶手站起身道:“来人!来人将他拖出去,赐死,来人啊——”   下属叹了一声气,深知面前的这名可汗之所以如此愤怒,正是因为自己戳中了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他不等帐外的人将自己拖走,便自顾自地站起身,“罢了,王,属下效忠您这么多年,只能最后一次提醒您,切忌再如此执迷不悟了。”   挲摩诃暴怒道:“滚出去!”   掀开厚重的毛毡,铺天盖地的暴风雪透过缝隙钻进身体,鞑靼臣子呼出一口气,滴水成冰,目光扫向远处像巨型猛兽一般蛰伏在草地上的十架西洋战车。   挲摩诃心意已决,他们过去意气风发的王已经被仇恨蒙蔽双眼,但同为部落的子民,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眼前这广阔的草原因为战乱从此荒败凋敝,他哀叹一声,转身走向了角落里一间无人来往的营帐。   “通知鄂伦部与达珠部的两位族长,就说,我愿意为他们效劳。”   用黑熊皮所制作的信件随着风雪飘向了南方,北方部落信奉火神,图腾也是被长矛所托起的火苗,绘有这种标志的信件最终送到了季时傿手中。   “大帅,蛮子这是什么意思?”   季时傿紧握信件,抬头望向入春后逐渐变得苍绿的山林,“西鞑不满再受挲摩诃的统治,自愿归降,并且信上说,挲摩诃以向西洋纳贡毛皮为条件,借来了十架‘锯齿虎’,不日将南下。”   马观同皱了皱眉,纳闷道:“他脑子被搅屎棍拌啦?向西洋人纳贡?就为了打我们?而且要换做是我,我肯定趁您不在,直接攻打都城。”   “不知道。”   季时傿摇了摇头,“西鞑的几个部落,尤其是鄂伦部与达珠部,数次蠢蠢欲动,想要推翻挲摩诃众所周知,不过他们的话也不能尽信,我们得做好两手准备。”   说罢提笔开始部署,“台州、漠州军援救都城,另外派人通知楚王殿下,防止鞑靼人真的南下,既然他要来,那这次就别让他回去了。”   马观同挺身喝道:“是!”   几名将领领了命各自散去,帅帐内一下子空荡下来,季时傿抽开桌案上的军报,有京城的布防安排,也有江东西洋水军的撤退情况,其中夹杂着一封家书,摸着厚厚一沓,似乎装了许多东西,信已经到了几天,她现在才有空拿出来查看。   季时傿小心翼翼地用牛皮小刀将封口划开,梁齐因学她不写字只作画,一连画了数张,有嵩鹿山上的春笋,有庭院前盛开的玉兰花,甚至将画纸捧近些,还能闻到其上传来的,淡淡的玉兰花香。   最后一张,是两个跑在岸边放风筝的小人,一高一矮,远处薄雾冥冥,孤鸿照影,未曾过多着墨,草草画就的一张画,却胜过任何缱绻的话语,不言而喻。   季时傿抿唇笑了笑,眉上浮过几点柔情,仔细将几张画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好像要将此直接刻进脑海里似的,直到帘外有人出声通传,她才有些依依不舍地将画收好。   “进来。”   外面的人掀开帅帐的毛毡,俯身跪下道:“大帅,蜀州送来的军报,说是一定要交到您手中。”   季时傿神色微愣,部署还没彻底安排下去,他们并没有得到挲摩诃南下的消息,这个时候从蜀州送来的信,能跟什么有关?   季时傿伸手接过,顺口问了一句道:“可是殿下派人送来的?”   “是。”   季时傿将信拆开,只匆匆看了几眼,脸色便骤然一变,底下等候吩咐的将士以为出了什么事,连忙抬起头慌张道:“大帅,是不是鞑靼人突袭了?”   “不是。”   季时傿深吸一口气,猛地合上信纸,语气尽量平静道:“没事,你先下去,不是军务。”   “是。”   待送信的将士走后,季时傿犹豫着展开信纸,又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看了两遍,确认自己没读错之后,心渐渐沉了下去。   赵嘉晏在信上说,他们在蜀州擒获了当初帮助鞑靼军攻打都城的叛军首领,那个人一身燎泡伤痕,自述曾是中州水患的流民之一。因为官员贪污,导致大批流民饿死在盛夏,尸体未曾及时处理以至于爆发瘟疫,而当时在中州任职的官员因为害怕担事,放火烧死了一整个流民所三百余人。   其中便包括这名叛军首领,他是大火中唯一一个逃出来的人,此后对朝廷恨之入骨,甚至不惜组建起义军,与鞑靼人私相授受,卖国通敌。   而他口中在中州放火烧人的官员,正是当初南下治理水灾的裴逐。   季时傿不敢置信地盯着信纸,赵嘉晏已经派人查过了,中州的一处荒山脚下确实埋着大批未烧尽的尸体,甚至那处地方的草木因为尸骨的滋润都要生长得比他处更为茂盛些。   可是怎么会这样,当初治理水患,裴逐与他们一起同在中州,他事事亲力亲为,所有人都有目共睹,也正是这次水患与协助流民迁徙两件事办得很好,他回京述职时才能升官。   如果他真的因为怕担事就痛下杀手烧死了那么多人,这样的人会愿意与工人一起蹚污水,亲自修理河道,会愿意背着锄头上山开荒,帮农妇播种麦苗吗?   季时傿记得当年在泓峥书院读书的时候,裴逐与他们私交甚笃,几乎除了睡觉读书无时无刻不待在一起玩闹,她少年时的友人,哪怕后来发生了许多不愉快的事情,裴逐也依旧是除了戚相野外她最好的朋友,相识多年,他真的会做出这种事吗?   季时傿放下信纸,第一时间觉得不可能。   作者有话说:   “腾格里”是部分游牧民族对于天的称呼,一个信仰的中心神灵,在蒙古民间宗教里腾格里神(天神)是最高的神。在维吾尔族古老神话里也是天神。在突厥语中,腾格里被认为是世界与人类的主宰。   ·以上出自百度。 第160章 难产   二月的柳枝发了新芽, 宫墙一角的缝隙里冒出了几株野草,负责洒扫的宫人连忙将其铲除,生怕内廷的领事太监看见之后会被责罚。   裴淑仪从内殿走出, 宫人正在廊下给白猫顺毛,陡然见她出来,连忙跪下请安,动作间手上的木梳不小心顺下几根雪白的毛发, 一旁的近身女使厉声喝道:“大胆,竟敢伤了娘娘最喜爱的猫儿!”   宫人面色惊慌, 一连磕了数个头求饶, 裴淑仪不耐烦地用护甲拨了拨耳边的碎发, “算了,哭哭啼啼的惹人心烦, 本宫又没有将你怎样。”   她招了招手, 白猫顺势扑到她脚边亲昵地蹭了蹭, 院内的内侍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立刻招手让人将求饶的宫人拖下去,至于怎么处置不言而喻。   裴淑仪抱着猫儿在廊下晒太阳,身姿慵懒,衣摆上的暗纹绣花在日照下如粼粼秋光,半晌忽然有宫人走上前道:“娘娘,楚王妃要生了。”   “哦?”   裴淑仪半睁开眼睛, 好整以暇地坐起身道:“皇后娘娘还病着?”   “回禀娘娘,是的。”   “陛下既然让本宫代理六宫, 这样的大事本宫便也只好越俎代庖了。”   女使从她手中抱走白猫, 裴淑仪拍了拍衣摆道:“走, 从太医院叫上几个太医, 还有补品,你们几个随本宫一起到楚王府等着好消息。”   到了王府之后,还未走进后院便能听到里面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来来往往的下人穿梭其间,甚至有人捧着满是鲜血的水盆出来,裴淑仪当即皱紧眉头,捂住嘴道:“这是怎么回事?”   “禀娘娘,殿下流了好多血。”说话的是宇文昭华近身的侍女,急得快要哭处来,“稳婆说了,孩子太大,殿下是难产。”   “难产!?”   裴淑仪声音拔高了几个度,探头往紧闭的房门看了一眼,女人的惨叫声在整个王府上空回荡,几乎穿透耳膜,叫人不寒而栗。   “快快快。”她连忙转过头,发间的步摇几乎甩到脸上,“太医呢,快想办法救人!大人孩子都要保住,倘若王妃与世子有任何闪失,本宫拿你们试问!”   说罢又吩咐身旁的女使道:“立刻差人回宫禀报陛下。”   女使领了命,沉声道:“奴婢这就去!”   这一日正是二月底的单日,每年这个时候至端午,君王都要到文华殿进行经筵,届时翰林院与内阁等官员、御史都需要参加听讲,隆康二年的殿试过后,翰林院多了一批人,隆康帝在内廷侍卫的护送下进殿,讲官与展书官就列,每月数次的经筵便开始了。   大朝会过后,漫长的经筵则显得格外无趣枯燥,隆康帝并不似他的前几任一般好学严谨,他登基后的首次经筵,除了一开始还端正地听讲外,到最后已经神游天外,半点经史也听不进去。   好不容易熬到结束,年后复任的戚方禹让人撤下书案,百官依次退殿,在殿外丹墀上向隆康帝跪拜示仪,接着前往暖阁入席赴筵。   宫道上响起低弱的交谈声,官员三三俩俩的结伴同行,梁齐因走在后面正在想事情,没注意有人停下来等自己,直到申行甫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猛然回过神。   “梁修撰,想什么呢?”   “广白兄。”   梁齐因笑了一下,“只是在想方才讲学的内容。”   “哦。”   申行甫侧过身,振了振官袍的衣袖,“你知道前几日阁老给陛下上奏,想要发行盐引的事吗,倘若商贾愿意给边关将士运粮或者其他物资,就可以领票贩盐,朝廷愿意为此担保。”   “略有耳闻。”梁齐因回答道:“肯定有许多人不愿意吧。”   申行甫哀叹道:“可不,大朝会吵疯了都要。世家门阀倾轧,自然看不惯这种事情,只是商贾手握大量金钱,若能说通他们为边关将士谋利,倒也不失为一种良策。”   梁齐因不置可否,跟随其他官员进入暖阁,“万事若无全备的条例律法支撑,并不见得就会按照料想所进行,倘若最后演变出卖官鬻爵的陋习,那问题就大了。”   “你说的也是。”   讲学过后的筵席按照官职大小就座,申行甫走向另一边,听到周围的御史也在交谈这件事,过了会儿隆康帝在近身内侍的陪同下走近暖阁入座,临近结束的时间,外面倏地有人匆匆通传道:“陛下,淑仪娘娘身边的女使有要事禀报。”   席间正在交谈的官员纷纷停下来,面面相觑,隆康帝点了点头,一名女使低着头慌张地走进暖阁,跪下身道:“陛下,楚王妃殿下今日产子,娘娘已经出宫了,只是王府的稳婆说,殿下难产,恐性命有危。”   隆康帝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大渝过来和亲的公主,嫁入王室才两年,要是突然死了,这还怎么和大渝交代?   梁齐因身形僵住,抬头看了一眼远处席位上同样震惊的申行甫,隆康帝提前结束了经筵,并且又指派了数名太医出宫救治,百官鱼贯而出,暖阁内满是交谈之声。   “岸微,怎么突然发生这样的事啊?”   申行甫小跑追上梁齐因,用仅容两个人听到的声音道:“难不成有人动了手脚,不对啊,你不是派人暗中盯着王府吗?”   “我不知道。”   梁齐因摇了摇头,赵嘉晏远在蜀州,忙着围剿叛军,安抚暴民,以至于数月未曾回京,宇文昭华要是真出事了怎么办,最严重的是大渝那边的态度,倘若他们因此与大靖翻脸,如今西北还在打仗,这时候发生这样的事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申行甫握紧拳头,“如今太医院的太医基本都过去了,他们医术虽高超,只是男女有别,他们又不能进产房救治,这可如何是好?若是王妃真出了事,我们怎么同殿下交代?”   梁齐因脚下顿住,被他的话提醒,“我现在出宫让人去请徐大夫过去。”   “徐大夫?”   申行甫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对对对,徐大夫是医女,她肯定有办法。”   太医已经到了王府,内外走廊上围满了人,一盆又一盆血水接连着被人端出来,几个时辰下来,宇文昭华已经没了声,然而迟迟未曾听到婴儿的啼哭,裴淑仪坐在花亭里,神色焦急,每隔片刻就差人去问产房的情况。   正在学堂里教习女学徒认草药的温玉里被匆忙闯进来的陶叁吓了一跳,“发生什么事了?”   “天呐徐大夫,楚王府出事了,您赶紧随我走一趟吧。”   温玉里背起药箱跟上,说话间陶叁将事情的原委告诉她,王府的老人认识陶叁,连忙打开偏门将人领了进去。   守在产房外的女使看见走进去的几人,顺手抓住一名下人道:“方才进去的那是谁?”   “泸州徐家的人,当世圣手。”   闻言问话的女使神情几不可察地愣了一瞬,面色如常地收回手,趁后院混乱之际跑去花亭,对里面闭目养神的裴淑仪耳语道:“娘娘,泸州徐家来了人,还是名医女。”   裴淑仪目光微凝,压着声音道:“当真?”   “奴婢问过了,千真万确。”   这样突然的变故在她的意料之外,裴淑仪万事做得滴水不漏,她第一时间冷静下来,女人生孩子本就是鬼门关走一遭,更何况大渝公主已经难产了数个时辰,大罗神仙来了也回天乏术,她不信区区一个二十出头的医女能怎么样。   但她心中仍旧莫名的恐慌,不得不坐直了身体,手指下意识地绞了绞帕子,招来一名亲信道:“次辅与尚书大人应该下朝了,你去东华门看看,知会他们一声。”   “是,娘娘。”   亲信颔首福身,出了王府绕路往东华门去,他刚一露面,墙下停靠的一辆马车便动了动,陶叁低声道:“公子,裴淑仪身边的内侍出来了。”   梁齐因放下帘子,“跟着。”   说完后靠坐在车厢上缓了一口气,方才他在王府外,这里与后院几乎一墙之隔,隐隐约约可以听到从里面传来的凄厉叫声,渐息渐弱,到最后已经听不到楚王妃的声音了,不用想也知道里面的情况很不好。   他几乎不可避免地想到季时傿,她也会如此吗,她的身体本就体质偏寒,常年待在战场上,殚精竭虑,日复一日,绝不会比宇文昭华好到哪里去。   梁齐因手脚冰凉,坐了许久才逐渐回过神,陶叁回到马车前,如实道:“公子,那人去了东华门,见了裴尚书和裴次辅,我不敢走近,没听清他们说了什么。”   梁齐因面色平静,这个时候裴淑仪无缘无故赶着去给她父兄报信,楚王妃难产到底有没有她的手笔?稳婆都是赵嘉晏走之前找信得过的人备下的,应该不至于出现当初太后谋害镇北侯夫人的事情。   还有裴逐,他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这两三年他平步青云,几乎比寻常人少走了十年路,次辅是他父亲,淑仪是他妹妹,若这两个人心怀鬼胎,他能不知道吗?   作者有话说:   哼,下次更新就是明年了(狗头) 第161章 余韵   直到天际落霞成绮, 隐现星光,王府内才传出一声婴儿的啼哭,侍女慌乱地冲进卧房, 裴淑仪几乎发麻的肩膀一颤,循声走下花亭,“怎么样了?”   王府的下人匆忙赶来,跪下道:“启禀娘娘, 总算生了,是个小世子, 母子皆平安, 有惊无险。”   裴淑仪藏在广袖下的双手动了动, 面上喜极而泣,“如此甚好, 来人, 速速回宫禀明陛下。”   女使依言欠身, 匆匆离开花亭,裴淑仪跟随王府下人前往后院,稳婆抱着襁褓中的婴儿走上前,欣喜道:“娘娘,您瞧,世子很像王妃殿下呢。”   裴淑仪拨开棉毯,看了一眼里面面色红润的婴儿, 肉眼可见的比寻常婴孩要稍大一些,哭声嘹亮, 一看便知道身体很康健。   “是像。”   裴淑仪摸了摸婴儿的脸颊, 喃喃了一声, 随后收回手, “楚王妃可醒着?”   仆人答道:“殿下醒着,就是没什么力气。”   “罢了,既然如此,让她好好休息,本宫便不进去打扰了。”裴淑仪拢了拢衣袖,挺直了坐久后有些僵硬的肩膀,“本宫让人准备了一些补品,你们切记照顾王妃与世子不得怠慢,否则陛下与本宫必不会饶过你们。”   王府的下人纷纷惶恐地低下头道:“是,娘娘。”   “走。”   侍女上前将裴淑仪送出后院,随后劫后余生般地扑到宇文昭华卧榻前,“殿下,您真的要吓死奴婢了!”   宇文昭华整个人如同从水里打捞出来的一般,湿汗淋漓,有气无力道:“淑仪娘娘走了吗?”   “将才刚离开,娘娘在花亭里守了一日了。”侍女拉好锦被衣角,“淑仪娘娘还送了许多补品与小孩子的衣服她。”   “嗯,改日我会带着孩子亲自进宫谢谢淑仪娘娘。”   说罢,宇文昭华挣扎着抬起上半身,侍女见状急道:“殿下这是要做什么!?”   “我想给王爷写信,让他给孩子取个名字。”   “可是……”   侍女话还没说完,便有人一边跨过门槛一边道:“殿下刚生产完,还是不要劳神劳力的好。”   温玉里端着药走进来,眉眼间平静无波,她忙活了数个时辰,才将宇文昭华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以免一尸两命,神情不可避免地带着几分疲惫。   侍女立刻道:“是啊殿下,您还是不要乱动,先休息好才是最重要的。”   宇文昭华不敢忤逆大夫的意思,怕给别人添麻烦,只好顺着侍女的胳膊重新躺下,温玉里将药碗放在榻边,随口道:“对了,方才我听到殿下提到淑仪娘娘?”   “是。”侍女转过头回答道:“娘娘对殿下与世子一向很上心,殿下怀着身孕的时候便时常送名贵的补品。”   温玉里微微皱了皱眉,随即恢复如初,“原来如此,不过补品并非吃得越多便越好,殿下现在身体还很虚弱,万事需得循序渐进,一会儿我会写张食疗的方子,切忌过度滋补。”   “好,劳烦徐大夫了。”   “无碍。”   楚王妃平安诞子的消息很快传到宫中,在裴淑仪的建议下,隆康帝大喜,预备着人赏赐宇文昭华百匹锦缎,数千黄金。   这件事被前朝的官员知道后,在大朝会上几乎掀翻殿顶,到处都在打仗,洋人还没退出大靖领土,隆康帝就想着将大笔钱花在赏赐皇室宗亲身上,一不小心引得众怒,连带着刚出生的小世子都被狠狠骂了一圈。   每月三次的经筵勤耕不辍,隆康帝刚被大朝会上唇枪舌剑,夹枪带棒的官员吵得头疼,经筵时便也提不上劲,负责讲学的官员提醒了几遍,弄得文华殿内气氛格外的僵硬诡异。   几个时辰后,讲学结束,百官依次前往暖阁,申行甫缓下步伐等着后头的梁齐因赶上来,“大朝会上吵了那么久,我看裴次辅气得差点跳出来骂人,陛下看在他的面子上才没有坚持要赏赐楚王妃。”   梁齐因作为翰林院修撰,平日还要负责记录隆康帝的言行,他手里拿着一本册子,闻言将扉页合上,语气里略带讥讽,“好一出里应外合的戏码,前些时日王妃殿下难产,徐大夫后来同我提过几句,说王妃在怀有身孕期间,裴淑仪送了大量名贵补品,外人自然看不出来什么,可这些补品吃多了,胎儿过大,极容易难产。”   说完顿了顿,转过头道:“你猜,她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   申行甫眼睛微微睁大,“还有这样的事?那……裴次辅今日大朝会上那么义愤填膺,该不会真是居心不良,故意搅浑水吧,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裴家势大。”梁齐因叹了一声气,“看来是容不下楚王这根眼中钉了。”   申行甫神情不虞,“怀远知道这些事情吗?我去问问他怎么回事!”   “广白兄,等等!”   梁齐因拉住他,“不要轻举妄动。”   申行甫深呼吸几下,攥紧拳头,“不该啊,当初怀远与我可是一起跟着殿下在中州处理水患的,那时你和大将军也在,怀远怎么看都不是那种人呀。”   梁齐因并不附和什么,裴逐为人如何,他没有兴趣评价,也没有刻意贬低旁人的爱好,只是低声道:“我们既然跟随殿下,他不在,往后的日子我们便多上心些,别让王妃与小世子再置身险境就好,至于其他,再观望观望吧。”   “也是。”   申行甫摇了摇头,“这日子一天天的,多事之秋,不知何时是个头。”   倘若当初成元帝没有让庆王回京侍疾,是否不会传位于他,如今朝中又该是何种情形呢?   三月的风很快吹遍整个大靖,北方的草原也长出了新芽,蛰伏了几个月的鞑靼铁骑再一次踏过了两国的交界线,堂而皇之地冲向了中原腹地。   与此同时,南洋沙岛上停驻的西洋水军也终于露出了獠牙,海平面潮生潮起,从前沿岸诸多渔村已经因为连年的战乱而逐渐破败,树上还挂着不知何时晾晒,未来得及收走的渔网,孤零零地在岸边海风中悠悠飘荡。   长靴踩在厚重甲板上的声音由远及近,衣着华贵精致的少女从船舱内走出,短短十数日,她的面容肉眼可见的变得憔悴,从一开始出现在南洋时的势在必得,在经历过连续不断的打击后,逐渐被疲惫不甘替代。   “公主,北方来了信,挲摩诃已经出发了。”   “好。”   少女理了理衣襟前的领结,其上的褶皱如圣洁教堂上空掠过的白鸽,皮质长靴上镶嵌的钻石在海上孤日的映照下,散发出如流星一般炫目的光泽,她凝视着远处欲隐欲现的海岸,拨动了船舵的把手。   鞑靼拿走了他们十架耗资巨大的战车,与她一起来到南洋的士兵已经在此徘徊了半年,倘若再这么耗下去,总有一天,国内的补给会赶不上消耗。她的父王已经老了,哥哥是个愚蠢又贪婪的废物,若她这次无功而返,如何镇住国内那群腐烂庸俗的王室伯爵,她可不想回去做一个只能被关在笼子里的可怜金丝雀。   “我们只要拖住中原的驻军,让他们无法北上,届时挲摩诃攻入大靖都城,可以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士兵立刻行了一个军礼,“是,公主。战舰已经准备就绪,随时可以进攻港口!”   少女一手握紧桅杆,一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大陆,“一个月内,大靖必为我们的囊中之物。”   西洋舰艇行进时所消耗的物资巨大,因而速度也极其迅猛,站在瞭望塔上一开始还需要借助千里眼才能看到它,短短片刻便已经可以用肉眼观测全貌。   哨兵立即拉响大钟的牵引绳,早就准备好的西南驻军埋伏在港口,无数蛟船遁入水下,在南洋沿岸拉开了一条绵延数里的防守线。   落在礁石上的海鸥被战舰行驶时掀起的狂风巨浪拍起,不得不沿着海平面腾飞直冲,在一望无际的苍穹下振翅盘旋。   “果然来了。”   季时傿站在甲板上,一身轻甲铁骨森森,她抬头眺望即将逼近眼前的西洋战舰,拉动鸣笛,潜伏在海面下伺机而动的蛟船一瞬间倾巢而出,季时傿默数几个数,随即海平面上猛然炸起数道如天河倒灌一般的巨型水柱。   惊雷阵阵,蛟船坚硬如铁的龙尾下安置的鸟铳口飘起一缕青烟,冲在最前方的西洋战舰连冒出水面的这群怪物是什么都没看清,便如烟花一般炸得四分五裂。   西洋水军的总指挥官,那名年轻的公主一拳砸在桅杆上,千里眼中,飘动的白帆下站着一个面容如皎月一般的女人,挺拔的身姿较之名匠锻造的长剑更为清寒裁直,哪怕见惯深邃眉眼的西洋王室,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也确信这是一个长得很美的东方女人。   也是一个极聪明的敌人。   她愤怒地指向前方,咬牙切齿道:“继续往前冲,西南水军没有多少战舰,只会虚张声势,蚊子船沉了就上重炮,注意风向,烧了他们的主舰。”   发了疯的西洋军舰横冲直撞地扑向港口,马观同拉动引线,枪林弹雨倾盆而下,瞭望塔上的大钟嗡鸣不断,犹如金戈铁马,又似抑扬顿挫的号角战鼓,季时傿冷笑一声,有条不紊地部署着海上作战阵型,“稳住,先礼后兵,别急着打,且耗他们一会儿。”   轻盈的蛟船游荡在诸岛之间,如同遛狗一般吊着身后穷追不舍的西洋战舰,火炮穿梭时,激起的水柱飞流直上,船身震颤,翻着肚皮的死鱼扑腾落在甲板上,掌舵的士兵摸了一把湿漉漉的脸,惊恐地望向流进来的腥咸海水。   片刻后,南疆上空猛然炸响一朵巨大的烟花,黑沉沉的烟雾四散开,山林中顿时惊起一片鸟兽,季时傿回过头,赫然道:“鞑靼人已经进入中原驻军的包围线,既然尽了礼数,不用再给他们面子,蛟船先行,‘龙舟’准备,是时候让洋鬼子滚回老家了!”   作者有话说: 第162章 反抗   三月春风如酥, 坤宁宫偏殿前的柳枝飘着绵绵柳絮,宫人举着扇子迎风扑开,嘴里念叨个不停, “兰亭,你去将窗户关起来,娘娘咳疾一直未好,断不能被这柳絮呛到。”   “诶, 我这便去。”   内殿的窗户后半倚着一个气色苍白,满脸病容的女人, 她穿着厚重的外衣, 仍难掩其下消瘦如枯柴一般的躯体。微风将她鬓边碎发吹得微扬, 匆忙赶来的宫人见状连忙将窗户掩上,担忧道:“娘娘, 您病还没好, 不能吹风。”   “躺着几个月身子也乏, 本宫便想出来透透气。”   曾经最金贵无比的太子妃,出身世家大族的李茹在满门被抄,幽禁封地的一年里迅速苍老,绫罗锦缎,胭脂水粉遮不住的病态。   宫人轻轻合上窗户,轻声道:“等娘娘病好了,想去哪儿都可以, 不急于这一时。”   李茹还想说什么,然而她一开口, 折磨她数月的咳疾便止不住地爆发, 李茹扶着窗棂咳得满脸通红, 几乎喘不过气, 身旁的宫人慌乱地拍了拍她的背,“娘娘,奴婢就说您不能吹风吧,快,奴婢扶您去榻上躺着。”   话音刚落下,殿外便响起御驾亲临的通传声,紧接着一道明黄色的身影急忙冲进殿内,“阿茹!”   宫人欣喜道:“娘娘,是陛下来了。”   自从裴淑仪入宫后,隆康帝便很少踏足坤宁宫,哪怕是皇后病了,他也鲜少有过来探望的机会。   李茹捂着下半张脸,咳得眼角通红,隐隐有泪光闪烁,仍挣扎着要敛衽给隆康帝请安。   “你躺着不要给我请安,阿茹,我给你倒茶,兰亭,你去叫太医!”   “陛下。”   李茹喘了两声气,“礼不可废……”   隆康帝扶着她坐下,闻言急道:“都什么时候了说这些。”   宫人将内殿的所有门窗全部合得严严实实,屋内不仅昏暗,还透着一股沉闷的气味,李茹靠着枕头,望向隆康帝背对着她倒茶的身影,不由问道:“陛下,近来朝政还忙吗?妾瞧着您又瘦了。”   “不忙,万事都有臣子们挑着担,我啊,不过是个甩手掌柜罢了。”隆康帝将茶杯递到她唇边,神情柔和,“阿茹,茶烫吗?”   李茹摇了摇头,“不烫。”   她抬起眼,瞥见隆康帝龙袍下露出的一点里子,轻笑道:“陛下还穿着妾从前给您做的衣服呀。”   “是啊,我穿着它,才觉得你在我身边,我心安。”   “陛下,您是天子,哪里能一直穿着旧衣服。”李茹捧着茶杯,感受着附着在上面逐渐冷下的温度,“宫里有那么多绣女,妾做的这件已经不合身了。”   隆康帝低下头,“阿茹,你是这个宫里陪着我最久的人,没有人比你更知道我的穿衣尺寸,绣女再好,我也不喜欢。”   “其实我很怕,阿茹,这么久我没有来,你会怪我吗?”   李茹摇摇头,“妾知道陛下身不由己。”   隆康帝苦笑一声,尚且年轻的年纪竟已经生出了几根白发。   李茹看出来他情绪低落,有意岔开话题道:“陛下,妾再给您做一件衣服吧。”   隆康帝一改愁容,伸手拉高了她身上的锦被,“好,等你病好了再给我做,现下啊,你就好好养着病,知道吗?”   “陛下,妾知道。”   “怎么这么久太医还没来。”隆康帝坐在床榻边,又看了一会儿李茹,忽然回过头大喊道:“兰亭,朕不是让你去喊太医了吗?太医呢!?”   唤作兰亭的宫人忍着泪扑进殿内,“陛下,娘娘,奴婢去了,可、可是……”   隆康帝脸色阴沉,“可是什么!”   “淑仪娘娘说她头疼不适,将太医院所有的太医全都叫走了,奴婢找了半天,没一个人来。”   “放肆!”   隆康帝一把将手中的茶杯掷在地上,碎片四溅开,李茹一把按住他的胳膊,“陛下……”   “朕的话他们也敢不听吗,再去喊,谁敢不来,朕要了他们的……”   话还没说完,殿外便有一名裴淑仪身边的女使堂而皇之地走进坤宁宫道:“陛下,淑仪娘娘难受得厉害,正哭着叫陛下您呢。”   方才还盛气凌人的隆康帝顿时怔住,攥紧衣袖道:“她不是传了太医吗?既然难受,便让太医瞧,叫朕有什么用?”   “陛下。”女使的声音不卑不亢,“您是我们娘娘的丈夫,您在她身边她自然心安些,娘娘纯孝,怕再难受下去,会惊扰了前朝,平白叫次辅与夫人担心。”   每当隆康帝有任何不如他们所愿的时候,便会以此来向他施压,隆康帝在还没有登基前,哪怕作为太子,也是个性格极其软弱,不识心计的青年,对此,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反抗。   “朕……”隆康帝紧了紧拳头,语气渐渐弱下来,“朕会去看她,只是裴淑仪一个人何须要那么多太医守着,皇后本就病弱,咳疾在身,朕实在不放心,兰亭你……”   “陛下!”李茹打断他,“头疾不是小事,淑仪妹妹既然需要您,您便去吧,您看,妾不是好好的嘛,妾无碍的。”   隆康帝眼眶发烫,“阿茹,我……”   李茹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微笑,“去吧。”   一面是自己病入膏肓的结发妻子,一面是扶持自己上位的世家门阀,隆康帝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一刻一样觉得自己是那么窝囊,可他别无选择,除了转身之外,他根本没有说“不”的权力。   “陛下,您听见奴婢所说的话了吗?”   隆康帝终于暴怒道:“朕听得见!朕不聋!”   前朝被世家把控着,后宫也是裴淑仪做主,隆康帝这个傀儡皇帝当得毫无滋味,他的每一步都已经被人安排好,从入主东宫,到后来被贬封地,再到被推着登基,仔细想来,真的能由得上他做主的时候,居然是身处偏远封地的那一年。   这样的日子,遥遥无期,裴家盯紧了皇后之位,他连想给她治病的太医都喊不过来,隆康帝悲哀地发现,他身为君王,却根本护不住想要护住的人,母亲不能,妹妹不能,如今妻子也不能。   若不反抗,总有一天,他们都会死在野心勃勃的裴氏手中。   在被申行甫提醒之后,梁齐因花了数日,将关于对愿意资助边关将士的商贾发行票引的详细章程写了下来,并递交戚方禹过目,经过戚方禹与一众内阁阁臣的商讨后,三月的一场大朝会,针对这件事是否正式开展,百官进行了数日激烈的争吵。   其中以裴逐与他父亲为首的官员反对提高商贾地位,并以卖官鬻爵,败坏风气为由大肆攻击戚方禹等人,写出具体方案的梁齐因差点被他们的唾沫星子淹死,而戚方禹硬是顶着晚节不保的危险再一次将折子递到了隆康帝面前。   裴家倒是不怕什么,这件事需要隆康帝点头,有钱的商人富可敌国,可这笔钱不该流向边关,那不就是暴殄天物,要是再叫他们打下去,大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亡了。   然而令他们怎么都没想到的是,一向听话的隆康帝这次居然并没有依照世家所要求的一般抵制新政,大批补给被护送分发至边关将士手中。   这是隆康帝登基以来向世家做出的第一次反抗。   南疆连绵不绝的群山中,铁锁滑动,被季时傿编入驻军中的山匪神出鬼没地穿梭在茂密的山林间,速度极快,以至于栖息的鸟兽都未曾反应过来。   肉眼难以观测到的引线如蛛丝一般围绕山野细密织就,隐藏在丛林中的装甲战车伺机而动,鞑靼军一路南下,势不可挡,中原军不敌溃散逃开,兵马直逼南疆。   巨型战车如泰山压阵,中间镂空处足足可以藏下二十名弓/弩手,其上安置的炮口能精准调动方向,如一口深不见底的巨渊。   挲摩诃身着盔甲,借助冷硬的钢铁支撑着已经逐渐老去的躯体,他并未按照西洋人的要求前去进攻大靖都城,而是舍近求远南下突袭,中原驻军被打得措手不及,任由鞑靼铁骑一路冲到了南疆边境,终于在群山前缓下了步伐。   鞑靼军的士气因此大增,倘若能与西洋人成两面包围之势,任凭季时傿再如何神通广大,也无法以一抵十。   “看来王的抉择是正确的,出其不意,才是制敌关键!”   挲摩诃面露冷笑,回身望向一望无际的碧海苍穹,他抬手轻按胸口,低头极尽虔诚道:“伟大的腾格里,请保佑我吧。”   保佑北方的部落子民可以不用再饥寒交迫,保佑他可以继续坐稳可汗之位,保佑这一次,季时傿成为他的手下败将。   他祈祷完,象征着北方部落的天神火苗悠悠在大军前燃烧,浓烟滚滚,厮杀声几乎震彻山野。   季时傿正率领南疆驻军对抗西洋人,根本无暇顾及到后背,挲摩诃要的就是一举将她歼灭,继而无视了西洋人的计划,然而他怎么都没想到,南疆的群山前,有怎样一个巨大的惊喜正等着他。   冲锋陷阵的鞑靼军直入山门,由兵器署新建造出来的名为“陵鲤”的武器埋在地面下,受到任何承重范围之外的压力都会猛然爆破,掀起的泥尘与释放的烟雾伴随着炸裂的铁片,能一瞬间将视线搅混并附带巨大的冲击力。   兵马先行,被引燃的“陵鲤”破土而出,最前方横冲直撞的鞑靼士兵炸得人仰马翻,四散开的残肢断臂触碰到半空中缠绕的隐秘丝线,牵动了埋伏在山崖间的埋伏,无数石块轰然砸落,将从其下穿过的战车砸了个对穿。   鞑靼将领勒马停驻,惊慌地望向挲摩诃道:“王,有埋伏!”   “雕虫小技。”   挲摩诃咬了咬牙,“‘锯齿虎’上前,任他山门再硬,今日也要给我炮轰开!”   滚滚齿轮从埋有‘陵鲤’的地面上碾压而过,巨重之下,连尖锐的铁片都无法迸溅,铁锁滑动,背着长弓的中原驻军猛然跳下,“殿下,他们上了那大家伙,陵鲤根本炸不开。”   “别慌。”   西洋战车体型庞大,装载容量异于寻常,它的火炮口较之其他战车,可以调转方向是优点,但却也是缺陷,一旦关口受阻,整个炮口将直接报废。   赵嘉晏拉下面罩,抬手扯动牵引绳,铁锁再一次滑动,埋伏在山林间的弓箭手缓缓拉开长弓,战车行进间推开丝线,在滚落的山石间仍旧以悬殊的重量差距轻松碾过,在铁锁抵达终点的一刹那,万箭齐发,倏地射向了正在转动的火炮口。   挲摩诃第一时间看破了他的计谋,鹰眼一般的双目几乎凝缩一线,他一把举起刻有图腾的弯刀,上面的赤红色火苗像是真的要燃烧起来,“火炮先别动,秉甲队挡住。”   一轮进攻下来,鞑靼只损毁了几个火炮口,中原驻军甩开空了的箭篓,大声道:“殿下,鞑靼人这次是有备而来!”   赵嘉晏一瞬不瞬地盯着前方,“撑住,绝不能让他们踏进南疆。”   连续十数日,鞑靼人与中原驻军僵持在群山下,南洋上浮尸千里,海水被染成了暗红色,无数军舰如同昙花一现,复又沉入滚滚潮水中,这场可以象征着大靖山河背水一战的烽火三月,终于在绿阴冉冉的暮春,迎来了意义非凡的补给。   作者有话说:   我反省,我又玩游戏玩忘了时间(滑跪) 第163章 大捷   (放在最前面, 半夜突发奇想改了设定,将西洋王子改成公主了,感觉两个旗鼓相当的女性将领会更好些。)   僵持许久, 被困南疆群山前的挲摩诃终于走到了穷途末路,与中原补给一起抵达南疆的,还有西鞑趁乱发动政变的消息,蛰伏已久的鄂伦部与达珠部推翻了挲摩诃在北方的统治。   伟大的腾格里并没有眷顾这个固执偏拗的可汗, 象征着天神火苗的部落图腾沾了血,挲摩诃坐在战车的驾驶座位上, 听到北方政变的消息时, 第一次生出了垂垂老矣的感觉。   他倾尽全力南下的一次进攻, 甚至连季时傿的面都没有见着。鞑靼军队军心离散,未等中原人做出什么举动, 无数士兵已经举起武器准备投降, 腹背受敌, 西南驻军等来了补给,可已经易主的北方部落却不会再管这个执意发动战争的前任可汗。   明眼人都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从前挲摩诃还能向西洋人求助,可如今他们自己的指挥官都被困南洋,分身乏术,更加不可能再对东鞑军队展开救援。   挲摩诃艰难地爬上战车,他抬起头, 望了望南疆上空一碧如洗的苍穹,被季时傿射瞎的眼睛像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巨渊, 另一只则微微眯起, 任纷飞的炮火碎片劈头盖脸地落在身上。   西南驻军见鬼一般地盯着浓烟中的男人, 忍不住喊道:“那蛮子头头是不是失心疯了, 他爬上去干嘛呢?”   赵嘉晏皱了皱眉,他紧紧盯着趴在战车上从得知北方政变开始,便迅速萎靡下去的挲摩诃,心里陡然升起了一股悲哀,年华的老去,权力的流逝,也许这个执着于要打败季时傿的北方雄鹰,已经清楚地认识到,他的利爪獠牙,已经抓不住任何一条愈见勃发的血脉。   “伟大的腾格里啊,请保佑我吧……”   “等等,他要做什么!?”   赵嘉晏瞳孔骤缩,一把拉住冲在前方的士兵,“别再往前冲了,所有人趴下!”   挲摩诃艰难地将自己塞进了放置弹药的火炮口,他手里握着连着开关的牵引绳,意识到他要做什么的鞑靼将领一边抱住头往外冲,一边热泪盈眶地大喊道:“王——”   被火炮剧烈温度几乎灼烧晕厥的挲摩诃撑开眼皮,盯着西南的方向,嘴角渐渐浮起冷笑,他沙哑如同沉钟一般的嗓音里唱着鞑靼民族最古老的天神歌谣,当唱完最后一个字时,忽然一把拉动牵引绳,火炮口剧烈升温,人肉烧焦的难闻气味一瞬间充斥鼻腔,将这个心有不甘却无能为力的可汗炸成了一朵绚烂的烟花。   战车自燃所掀起的灼热火浪疯狂席卷,连带着将周围的鞑靼士兵都无情吞没,赵嘉晏从飞溅的碎片中抬起头,望向火海中的庞然大物,挥手坚声道:“挲摩诃已死,将士们,冲啊!”   隆康二年的春天还没过完,南疆沿岸地区就已经热得快住不下人,夜半无声,季时傿走进营帐时顺手拍死在油灯下飞舞的蚊虫,转身将腰上的弯刀挂在架子上。   几名西南驻军将领跟着走进来,马观同嘴里愤愤不平道:“这海蚊子咬人真狠,别哪天洋人的火炮没轰死我先被蚊子咬死了!”   话音落下引起其他几人的共鸣,季时傿一言不发,坐在案前迅速写完了几张需要传回京的军报。   挲摩诃战死,中原驻军大捷的消息刚传过来,大家的兴致正高,一名参将瞄了一眼不远处正低头写字的季时傿,嬉笑道:“哎,说起来,西洋水军那名指挥官也是个姑娘吧。”   “听说还是王室中的人,好好的公主不当,千里迢迢跑南洋来吹海风。”   “不是说他们国家的国王快死了,膝下就一对儿女,一向不和,西洋那边皇位继承人无论男女,这公主想来也不是凡人。”   “得了,我觉得她还差些火候。”   季时傿头也不抬,冷声道:“你们是将帅帐当菜市场吗?”   几个人立刻止住话,半晌马观同忍不住讪讪道:“诶大帅,你领兵那么多年,之前有听说过她吗?”   “以前不认识。”季时傿停了停笔,“不过数次交战下来,我发现她是一个很优秀的对手,对海战颇有见解,你们中的许多人都比不过她,不然先前也不会被压着打了那么久,就不要急着说人家火候不够了。”   倘若她再历练几年,季时傿不一定能从擅长海战的西洋人手中讨到多少好处。   收到补给后的西南驻军士气高涨,兵器署的新战备也终于送到了前线,季时傿懒得再和西洋人继续耗下去,三月底直接发动了全线总攻,包围敌军在南洋沙岛上的根据地,强行轰开了西洋人引以为傲的防卫线。   此起彼伏的潮水上,明月涤荡开层层叠叠的波纹,闪烁的照明灯在雾气中悠悠流转,宽阔的甲板上几乎快被长靴踏破,越来越多的人涌出船舱。   “漏水了!这艘船就要沉了,救生艇呢,来……”   话还没说完,远方猝然射来的火炮“轰”的一声将船身砸了一个巨大的窟窿,硕大的军舰猛然一晃,出现了明显的倾斜,凶猛的海水往里倒灌,顷刻间蔓延至脚踝。   “殿下!”   西洋士兵冲上甲板,按着船帆下的军官躲过飞射而来的火箭,木质的船舱顷刻间被点燃,火舌猝然顺着桅杆席卷四周,漆黑的海平面上如同有一团烈火滚过,浓烟滚滚,连眼前的景象都看不清。   金色海藻一般的长发在动作间散开,少女深邃眼眶中蜗居的瞳仁折射出翻腾的大火,她一把握住桅杆,纯白的手套沾上灰烬,像是掉落在教堂泥地里的白鸽。   “挲摩诃呢!”   士兵痛哭流涕道:“挲摩诃没有进攻大靖都城,他违背了与您的约定,南下时被中原驻军困住,已经死了。”   年轻的西洋水军指挥官先是愣了一下,而后目光中才逐渐被愤怒填满,她一拳砸向已经断裂开的桅杆,身形晃动,“蠢货……”   “殿下!”   又一名士兵顶着满脸的血水冲上前,“西南驻军发动了总攻,蛟船偷袭了我们在沙岛的辎重地。”   话音刚落,已经行将就木的船身再次猛地往下沉了几寸,一艘小舰艇飞速靠近,士兵扛起鸟铳,大喊道:“主舰就要撑不住了,殿下快随军撤退,我们断后!”   西洋指挥官跳上舰艇,身后广阔无垠的海面上,疾驰的大靖军舰连成一线,船身劈开浪潮,跳动的指向灯光芒四溅,几艘西洋舰船几乎是以身为盾,为他们的指挥官拼出了一条撤退的路线。   死里逃生的救生艇终于抵达小岛,半死不活的士兵护送着狼狈的卡瑞娜登上陆地,这是西洋在南海上占据的其中一个岛屿,大靖的水军没有追过来,少女摸了一把肩上正在流血的伤口,抬头望向眼前的岛屿。   异于寻常的明亮光线,安静的环境都昭示着这座小岛的诡异,她蓦地一个激灵,猛然回头道:“不能上岛,跑!”   话音刚落,指示灯的强烈光线便落在了她的身上,小岛瞬间亮如白昼,无数西洋士兵涌向岸边,冰冷狭长的鸟铳口对准了她的方向。   两侧移开的士兵中间缓缓走出一个身影,几乎与少女如出一辙的面容,下颚却更为硬朗锋利,皮质的深色长靴一步一步踏过沙地,满身贵族风范的青年停驻在她面前,讥讽道:“卡瑞娜,在外胡闹了这么久,王室的脸都快被你丢尽了。”   ——   人间四月芳菲尽,绿树浓荫,远在东北方向的王都终于迎来了西南大捷的喜讯。   下了大朝会,经历过去年年末一场大战的官员无不喜极而泣,有些情绪激动地直接瘫软在地,申行甫一把揽住刚走下台阶的梁齐因,将他的后背拍得“啪啪”作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嚎道:“岸微,打赢了,我们终于打赢了啊——”   “我知道,广白兄你……”梁齐因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肩膀上被申行甫蹭脏的官服,“可不可以不要拿我的衣服擦眼泪。”   申行甫倏地回过神,尴尬地抹了一把脸,“对不住啊岸微,我太激动了,回头我让府里的下人给你洗干净。”   梁齐因失笑道:“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这几年,战乱就没有停过,如今总算是否极泰来了。”   梁齐因缓缓呼出一口气,轻声道:“是啊。”   申行甫用肩膀拱了他一下,嬉笑道:“这下你心里的大石头能放下了吧,马上就能看见大将军了。”   “还早呢。”梁齐因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她还要整顿军营,现在虽然打赢了,可后续收尾工作还多着,不知道要忙到什么时候。”   “横竖现在不用再整日提心吊胆了不是?”   “那自然。”   申行甫吸了吸鼻子,“行了,你还得去陛下那儿,我得回值房,便不多说了,晚上去我家啊,我娘子下厨,咱哥俩好好喝两杯。”   梁齐因摆了摆手,轻笑道:“知道了。”   养心殿已经重建好,他平日还要负责给隆康帝讲经史,梁齐因整了整官袍,刚回过头,便猛然与走出大殿的裴逐对上视线。   作者有话说: 第164章 皇位   户部历来掌控一国的财政大权, 这个几乎是建在动脉上的机构,任何一个举动都能掀起狂风巨浪。   裴逐从他失败的老师身上,深刻地认识到了一子之差满盘皆输的道理, 他走的每一步路都经过深思熟虑,借刀杀人被他运用到极致,狂风起于青蘋之末,从隆康帝同意新政开始, 他就敏锐地察觉到了还未来得及初现的端倪。   隆康帝本身是一个很软弱的人,他尚且短暂的二十几年人生中, 几乎没有做成功过任何事情, 母亲与外祖父李玮推着他坐上了东宫太子之位, 后来又被裴家架上了人人垂涎的龙座。   老实说,他坐在这个皇位上的半年内, 从来没有觉得开心过, 大概自己是从古至今最窝囊的一个皇帝, 他去坤宁宫探望皇后,会被不悦的裴淑仪吓得连连道歉,好不容易大胆一次同意新政,会被赶来兴师问罪的裴逐堵得大气都不敢出。   四月初,裴逐将这小半年来户部的开支账本拿来给隆康帝过目,他大略扫了几眼后便道:“裴爱卿办事向来没什么差错,朕放心。”   隆康帝的识时务让裴家很满意, 裴逐没有再多说什么,起身行礼告退后便离开养心殿, 只是没想到出了门会遇上正要上台阶的梁齐因, 他瞄了一眼后收回目光, 想起今日是月初, 梁齐因要给隆康帝讲经史。   二月的会试在顺天府匆忙拾掇出来的贡院里举行,因为战乱,导致部分考生逝世无法参与科考,前有肖顷在他的暗示下做出陷害考生作弊的事情,梁齐因才学如何众人有目共睹,再故技重施未免太过刻意,因此最后他顺利通过殿试,入了翰林任修撰一职。   官场上想要给一个人使绊子大有文章可做,更何况在翰林院低级职位上磋磨一生的人也数不胜数,因而裴家并不将区区一个翰林院修撰放在眼里。   梁齐因在殿前看见裴逐,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裴尚书。”   “嗯。”   裴逐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捧着账本从台阶前走下来,擦肩而过的时候忽然想到什么,脚下一顿,“从前不知道,梁修撰竟还有治世之才,小小修撰之位对你而言,是否太屈才了?”   这话里有话,针对开放票引一事的讥讽之意不言而喻,梁齐因抬起头,面上并没有什么波澜,“谈不上什么治世不治世,不过比常人多识得几个字罢了。修撰是小,正如皇城大殿是数块砖石累聚而成,不可或缺,下官在其位,倒觉得是幸事。”   裴逐神色微动,像是一拳头砸在棉花上,不痛不痒。他收回目光,眉眼似两柄薄刃,声寒如石,“是吗,那我还得恭喜你,当初东华门前,我曾祝世子如乘东风,还望日后不会被打脸。”   梁齐因捧着经书颔首道:“借尚书大人吉言。”   话音落下,裴逐几不可闻地冷哼一声,转身离开养心殿。   宽阔的殿前,负责洒扫的内侍听不懂这两人夹枪带棒地在说些什么,庑殿顶上的红瓦闪烁,跳动的金鳞波光如同荡开的水色涟漪,梁齐因未在台阶上作过多停留,转身走进大殿。   “陛下,梁修撰来了。”   隆康帝倚在龙椅前,面前的桌案上堆放着数十本奏折,这些奏折早就由内阁过目过,隆康帝只需要用朱笔在其上做出批示,奏折的内容大多是例行公事,因为任何有争议的话语裴氏父子都不会允许它出现在隆康帝面前。   听到通传声,隆康帝停下笔,语调淡淡,“进来。”   他抬起头,望向走进殿内的青年,相比较于其他讲官,隆康帝会更乐意于是梁齐因来给自己讲课,他尚年轻,为人并非迂腐古板,不至于将经史讲得叫人昏昏欲睡,另一个原因,是他乃隆康帝为数不多可以信任的几人之一。   很奇怪,明明他们从前并未接触过,大概是因为他和季时傿关系匪浅,而隆康帝恰巧又对季时傿怀抱一点崇敬之心,所以连带着他看梁齐因也格外顺眼。   讲官要考察前一日的功课,隆康帝正襟危坐,他没有这方面的天赋才能,经史背得磕磕绊绊,若换做其他讲官,这个时候已经拿出严师的身份对这个不合格的君王进行批判,这时常叫隆康帝感到无地自容。   然而梁齐因见状只是停下考察,将经书放下轻声道:“近来第一批票引下放,想来陛下政务繁忙,并未有空温习,微臣可以再给陛下讲一遍。”   隆康帝有些羞赧地低下头,算起年岁,他比梁齐因还要再小一些,长久的身不由己使得他学会对旁人言听计从,于是端正坐好,面前小几上摆放的香炉升起袅袅青烟,如雾如岚。   讲到一半,隆康帝蓦地出声道:“梁修撰,‘是以圣人制礼节欲,取于民有度,使之以时,用之有止,故志不溢,行不骄,常与道俱而不失,故天下承而不绝。’这段话,朕不太明白。”   梁齐因愣住,因为这个问题在许久之前季时傿也问过他,想到季时傿,数月未见而难以抑制的思念又如藤蔓一般缓缓顺着他的四肢攀上来。他有时觉得季时傿真是可恨,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丢在京城内,数月不着家,这两年来,他们在一起的时间甚至还没有分开的长。   隆康帝见他正出神,又问道:“梁修撰,朕方才问你的话,你听见了吗?”   梁齐因倏地回过神,低下头请罪道:“臣方才走神了,还请陛下责罚。”   “无碍,朕赦免你,只是你方才在想什么?”   梁齐因手按在经书上,半晌如实道:“臣只是想起,从前也有人问过臣同样的问题。”   隆康帝抬起头,“是大将军吗?”   梁齐因一怔,没想到隆康帝会猜出来,“是。”   隆康帝不知道想到什么,忽然笑了一声,“大将军是个好人。”   如果不是季时傿,当年的春蒐他早就死在围场中,如果不是季时傿,赵嘉礼与肖顷的阴谋永远不会被揭露。   隆康帝大概一辈子都忘不掉被季时傿拖着冲出树林的恩情,她的忠诚并非针对于皇室,而是她的本能,哪怕换做是一个奴婢,她也会义无反顾的冲进去,这正是隆康帝永远无法做到的勇敢,所以他很崇敬季时傿。   “是,她是个极好的人。”   梁齐因眉眼弯弯,说话时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接着讲方才的问题吧,这段话的意思是说圣人之所以制定礼法,是为了节制欲望,向百姓征税要有限度,万事不过分强求,言行不骄横无理,无时无刻不秉持着这样的原则,天下才会传承不绝。”   “这个道理,无论为人、为官、为君都同样适用,归根究底,就是一个‘仁’字,然而仁并非懦弱卑怯,无条件的迁就只会助长欲望的滋生,终有一天会为其所累。所谓‘仁’,是能认清是非,坚守律法的公正,不以私心度人,不以私欲治人。”   梁齐因将书放下,“陛下,臣这么说,您能明白吗?”   隆康帝抿紧唇,忽然想到裴逐走之前同自己说的那些话。   “微臣劝陛下不要有非分之想,陛下的皇位怎么来的,想必您自己心里也清楚,裴家可以扶持无根无萍的庆王上位,自然也可以扶持其他人。您登基的这些时日,外面的人虽然称您为天子,可您不会以为,这个皇位有一天真的属于过您吧。”   隆康帝肩膀一颤,下意识地佝偻起背部。   仁并非懦弱卑怯,无条件的迁就只会助长欲望的滋生,终有一天会为其所累。   “陛下?”   梁齐因皱了皱眉,倾身上前想要查看隆康帝怎么回事,然而他刚伸出手,隆康帝便猛地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道:“倘若一个人身不由己,‘仁’对他来说还有意义吗?”   “臣以为,苟延残喘并非卑劣下等,任何人都有选择生的权力,贵身是对自己的‘仁’,但你的追求不可以建立在对他人不仁的基础上。既然蜗困樊笼,何不尝试打破他。”   梁齐因一字一顿道:“陛下愿意实行新政,已经迈出了第一步。”   隆康帝哽住,裴家扶持一个傀儡皇帝上位,难道是为了辅佐明君,开创盛世吗?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这个皇帝没了,还会有下一个,只要纵容裴家的野心,这个江山迟早有一天改名换姓,他虽是窝囊废一个,可赵家的先辈不是啊。   “今日的讲学内容,朕明白。”   良久,隆康帝呼出一口气,重新坐正,嘴角扯出一个微笑,“有劳梁修撰了。”   梁齐因依言起身行礼,拿着经书退出养心殿,临近日暮时分,外面的雕梁画栋上停着数只栖息的春燕,与殿顶的琉璃吻兽几乎融为一体,他抬起头,顶着金辉,眯了眯眼。   他也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错轨的前路,连他也算不出,究竟该怎样做才能回到正途。   作者有话说:   完结倒计时中,卡文卡得太难受,更新的不及时很抱歉(双手合十) 第165章 蜉蝣   南疆告捷之后, 随即是中原,西北,海上徘徊已久的倭寇见大势已去, 不等东海水师出手便卷铺盖似的逃得没了烟,西洋王室派了人,于四月初九,向大靖提出停战求和, 西南中原两支军队正式会师。   季时傿照例先去伤兵营内巡视了一圈,肩上吊着绷带, 数十场海战下来, 所有的将领或多或少都受了伤, 海上炮火连天,有一段时日季时傿甚至听不清声音, 没日没夜的耳鸣。幸好胜在年轻, 修养了几日, 倒也能行动自如了。   前一日朝廷刚派了人,与西洋使臣谈判言和一事,西洋王室来的是老国王的儿子,老国王将死不死,儿子和女儿之间争权夺势,王子有宫廷宗室伯爵的支持,公主只能兵走险招, 靠开展远东战事所得来的战利品来压下国内的反对声。   西洋此次愿意求和,一是因为战败, 二是内政分裂, 党同伐异, 大靖的将领不得不承认, 若非西洋人自己狗咬狗,南洋的海战还不知道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从伤兵营出来后,外面正围着一堆人,战事过后,多地还需进行后续的整顿安抚工作,前不久楚王妃诞子的消息刚传到西南,大渝使臣正在进京的途中,赵嘉晏被一群人簇拥在中间,连续几日脸都要笑僵了。   季时傿走上前,吊着一只胳膊不能行礼,颔了颔首道:“恭喜殿下喜得麟儿,什么时候给我们包红包?”   赵嘉晏摆了摆手,轻笑道:“你们一个个的,这几日就没停下来过,回去我就将王府卖了给诸位包红包行了吧?”   “那不行那不行。”   马观同嘿嘿一笑,探头道:“王府没了,咱殿下回去不得跪刀片啊。”   话音落下,众人哄堂大笑,有人道:“殿下想好给世子取什么名字了吗?”   赵嘉晏沉思一番,半晌道:“单名一个‘稳’字。”   “时和岁丰,国泰民安。”   季时傿抬了抬眉,点头道:“好名字。”   赵嘉晏走上前,“先辈流血断骨挣出来的安稳,这小子出生时是个好日子,正是天明前。”   几人跟上他,众人聚在帅帐内,详细地将西南等地的边防部署重新安排好,过段时日,西洋使臣进京谈和,大靖方需要全程督送,季时傿不日将回京述职,临走之前需要将一切事情安排好。   待商讨完,其他人先行离开,赵嘉晏与他的几个亲信留了下来,帅帐的毛毡刚放下,季时傿的脸色倏地变得阴沉,“殿下先前信上所言,千真万确吗?”   赵嘉晏面色犹豫,有些为难道:“那名叛军首领死咬着说就是裴怀远让人在流民所放火,我对他动过刑,但他始终没有改口过。”   “那人的家世背景我让人查过数遍,绝无遗漏。”赵嘉晏紧皱眉头,“我确信,他和裴氏过去完全没有任何纠葛,谈不上是栽赃陷害。”   季时傿沉默良久,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仍旧不死心道:“殿下,怀远与我交情不浅,我私心认为他不是这样的人。”   “我知道。”   赵嘉晏背着一只手,在原地来回踱步,“当初卢济宗等人将流民困在山中,饿殍遍地,怀远与我曾同生共死过,中州的百姓都说他是一个为民谋福祉的好官,那么多双眼睛都有目共睹,叛军一人之辞,尚不足以将朝廷重臣定罪。”   季时傿若有所思,“殿下,倘若他真敢放火烧流民所,知情之人绝不会只有他一个,怀远是个读书人,不会多少拳脚功夫,他一个人做不成这种事。”   “你的意思是……”   “我会亲自去中州走一趟。”季时傿面若寒霜,冷声道:“如果裴怀远真的敢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律法严明,绝不能让他侥幸逃脱。”   西南战事平定之后不久,赵嘉晏即将回京的消息传出后,都城内有许多人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裴次辅满脸躁郁,嘴角甚至急得长了好几个水泡,他在府中走来走去,端茶送水的侍女甚至不敢走上前,生怕触了他老人家的霉头。   “我就问你们怎么办吧!”   裴次辅一掌拍在桌案上,吹胡子瞪眼,“这都办的什么事,楚王府可是热热闹闹地办完了满月宴,那赵嘉晏马上就要回京了,你们睡得着吗啊?”   “新政,呵……”裴次辅咬了咬牙,“诸位,你们也看到了,小人当道,蠹虫遍生,这究竟是为了利国惠民,还是侵蚀我大靖江山,你们也看得见。”   “盐铁既为国之根本,如今将朝廷命脉递到那群低贱商人手里,居心何在!世家尊严何在,你们坐得住,我可坐不住。”   亭内其他人不由道:“次辅大人,消消气……”   说完又不免愁容满面道:“只是如今这个局势,究竟该怎么办?”   裴逐低着头,自始至终一言不发,这群老狐狸心里在想什么,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梁齐因向戚方禹呈递了新政的方案,经他们合计后正式向全国开展,盐铁自古以来归朝廷统管,世家官员可以从中获利。   然而为了缓解此次严重战祸所带来的巨大影响,朝廷对愿意向边关捐献物资的商贾发放盐引,这就等于是将本属于他们的一杯羹又分给了他人。   发放盐引不够,在这之后又颁布了新的条例,设有层层筛选要求,严禁官员收取商贾贿赂,杜绝占窝的现象,致使原本可以靠此谋利的世家官僚彻底被断了路。   “怎么办?”   裴次辅冷笑一声,“倘若诸位继续像鹌鹑一样缩着,本阁敢打包票,李玮与肖顷二人就是我们的下场!”   话音落下,其中一人叹道:“那梁岸微公爵之后,他只要本本分分的将来不愁荣华富贵,我就不信,他手上没沾过腥,可如今看来,他是成了心的要与世家作对啊。”   “毛都没长齐的东西,跟我玩沽名钓誉这一套。”裴次辅将茶杯重重放下,“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咱们陛下就是太年轻了,才会被小人诓骗,得叫他看清楚这个朝中他究竟该相信谁!”   ——   当年治水的官员里,有一名是中州本地的县官,后来升官迁至他处,此人大概也没什么想要往上爬的心思,小小县官做得怡然自得,因而陡然看到找上门的季时傿时,吓得双腿一软,把干过的缺德事一股脑地全说了一遍,连当过几次嫖客都没漏下。   季时傿越听越不耐烦,索性直接切入正题,“当年你还在中州的时候,有一个叫裴逐的户部官员曾与你共事,你还记得他吗?”   方才还喋喋不休的官员忽然像是被毒哑了一般抿紧双唇,眼眸轻微地颤抖,艰涩道:“大将军,为什么……突然要问起这个?”   “我记得朝廷派人南下治水时,卢济宗是派你接洽的吧,你与裴逐一起负责河道监修,你别跟我说你不认识他。”   对方嘴唇动了动,“尚书大人,谁不认识……”   “嗯。”季时傿继续问道:“我既然找上你,来之前自然好好调查过一番,成元二十五年五月初四,你与裴逐负责监管南郊的一处流民所,里面共有流民三百一十二人,后来卢济宗等人伏诛,河道修建完毕,上报朝廷的流民名册上并未提到过这三百多人,我问你,这些人去哪儿了?”   那名官员的声音发颤,“下官实在不明白大将军在说什么?”   “知情者秘而不发,可以按同谋罪论处。”季时傿直起身,“我劝你识相一点,中州南山上埋着的焦尸已经被挖了出来,仵作验过,有几人可以对得上号,这群人死得不明不白,你也逃不了干系,不若将事情的原委说清楚,说不定还能拉个垫背的。”   既然能当上官自然不傻,季时傿找上门定然不可能无凭无据,只怕她心中早有评断,只是缺个当事人的证词罢了,他不承认,丢进刑部旁人自然有的是办法撬开他的嘴,他没有必要为其他人死咬着牙不认。   对方沉默许久,终于如同泄气一般跪倒在地,“当年,因为贪官污吏克扣赈灾粮,导致流民中饿死了许多人,那时正是盛夏,尸体来不及处理,有一间流民所便闹出了瘟疫。”   “下官本想通知知州封城,以免瘟疫继续往外扩散,可是裴逐拦住我,他说我们同为赈灾官员,负责这一片区域的流民安顿,可如今闹出了瘟疫,朝廷若是追责下来,我们第一个保不住脑袋。”   季时傿握紧拳头,缓声道:“然后呢?”   “然后……”那名官员闭上眼,像是回忆起什么不好的事情一般,双手微微颤抖,“为了不让事情败露,裴逐让人放火将那群人全都烧死了,再之后封锁了消息,加上中州本来就死了许多人,没人会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季时傿冷冷盯着他的眼睛,面色阴沉如水,好像下一刻就会拔刀杀人,“你说的话胆敢有半个字造假,我有的是法子让你生不如死。”   他举起手,发誓道:“没有,没有!下官所言句句属实,皆是我亲眼所见,绝无半句虚言!”   他越说越崩溃,哽咽道:“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我一时也没想到该怎么办……”   季时傿声音沙哑,“所以,你们眼睁睁地看着那群人死于大火,之后却像是个没事人一样,你们踩着这群人的尸骨往上爬的时候,心中不觉得胆寒吗?”   “大将军,下令放火的是裴逐,我什么都没做,我……”   季时傿猛地站起身,吼道:“你作为在场人,知情不报,与他形同无异,你觉得你自己高尚到哪里去?!”   “大将军、大将军饶命——”对方跪在地上爬上前想要抱住她的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道:“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啊——”   “滚!”   季时傿一脚踹开他,下令让人将他绑了起来,她胸口起伏不定,一时呼吸不过来,又忽然觉得啼笑皆非。   她从少女时期开始一直延续到如今的好友,曾经一起读书,一起下山,一起被罚打扫藏书阁,如今却成了一个心狠手辣的刽子手。   从收到赵嘉晏的信开始,她便一直辗转难安,心里找了无数个理由为裴逐辩驳,哪怕在听到这个官员说出事实的前一刻,她也一直坚信裴逐是被冤枉的,可如今人证物证无一例外不指向了这个人,连她都不知道,还有什么理由,可以为这个人开脱。   短短几年的光阴,真的会让一个人面目全非吗,还是说,他本来就是这样一个人,只是自己没看透罢了。   少年友谊譬如蜉蝣朝生暮死,又如天地寿岁绵绵无尽,很悲哀的是,季时傿遇到的是前者。   作者有话说: 第166章 桃花   立夏过后, 气候逐渐炎热,许多地方的人甚至已经换上了暑衫,四月中旬的某一日是申行甫女儿的十岁生辰, 刚打完胜仗,申行甫原本想大肆操办一场,然而流年不利,战后积贫, 最后也只是请了一些友人之间热闹了一场。   前段时间西洋派遣使臣,季时傿将边关部署好后, 即将班师回朝, 顺带护送使臣入京, 原本作为准继承人的西洋王子,在背后捅了自己妹妹一刀, 为了以绝后患, 打算将她送入大靖为质。   谁知道消息传出去之后, 那名半截入土的老国王居然会强撑着爬起来下令,愿意向大靖支付部分战败赔款,免去公主去异国他乡为质的罪罚,朝廷一见着钱,当下就同意了。   很难说这究竟是一个偏心的父亲临死前的补偿,还是一个迟暮的国君权衡利弊之后做出的豪赌,恐怕只有他本人清楚。   院落里申行甫的女儿正和几家相熟的小娘子凑在一起玩闹, 讨论着今年宫绦的样式颜色。花亭内众人围在一起把酒言欢,从去年开始就没有能这么随心所欲的时候, 因为都是熟人, 所以说起话来也没什么顾忌, 申行甫举杯与一旁的人碰了碰, 直言道:   “要我说,国库既然不充盈,说到底是养了太多偷吃粮的死老鼠,就该一刀将这些老鼠全剁了,不然国库迟早要被他们吃空。”   另一人道:“御史大人倒是说说看,怎么个剁法。”   “裁减冗官,只留下做实事的,朝廷可养不起那么多闲人。”   刑部尚书张简道:“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广白你没听过一句话,叫做‘治久疾者不可速责以效’吗,突然下猛药,说不定会适得其反啊。”   “仗是打完了,可往后呢。”申行甫放下酒杯,“战事积贫,宫里那位……”   他喝多了酒,说着说着竟醉得从座椅上滑了下去,一旁的梁齐因及时伸手扶住他,“广白兄。”   方才的话像是一块石头落进水里,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众人神色各异,席上气氛一下子降了许多。   裴淑仪已经代掌六宫数月,实权在握,只是暂时还无皇后之名,李氏到现在病也没有养好,谁知道会不会突然两腿一蹬人就没了,到时候继皇后会是何人担任,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   先帝虽然晚年昏聩,但也不至于像隆康帝一样甘愿任人拿捏,只怕当初肖氏权倾朝野的事情又要再重现一次了。   正好申行甫的夫人到前厅里给大家送醒酒汤,听到那几句交谈声,立刻反应过来,拧了一把申行甫的耳朵,嗔怪道:“你这王八蛋怎么当爹的,在丫头生辰宴上喝多了撒酒疯,再胡言乱语就滚出去睡。”   京城中的人都知道申行甫是妻管严,申夫人两句话让将才还尴尬的气氛重新热络起来,席上的人说说笑笑,交谈间将先前的话题轻松揭过。   宴席又持续了一段时间,将近亥时,申夫人妥当地安排众人离去,梁齐因帮她将醉醺醺完全起不来的申行甫背回房内,随后打算告辞离开。   “梁修撰,席上你也喝了酒吧,可要我差人送你回去?”   “不了,多谢嫂夫人。”梁齐因站在台阶下拱了拱手,“我家就在附近,走几步路便到了,也恰好能醒醒酒。”   “原来如此。”申夫人略微弯腰行礼,“那梁修撰慢走,福来,送大人出去。”   “是,夫人。”   待仆从领着梁齐因离开,申夫人才回过头,一边给醉得不省人事的申行甫脱鞋袜,一边暗骂道:“喝得像死猪一样,还要老娘伺候你,人家怎么就不知道贪杯!”   说完忽然停下手,愣了愣道:“不对啊,庆国公府在城中,什么时候搬到定阳街了。”   梁齐因口中的家不是庆国公府,而是有季时傿痕迹的地方,不知道为什么,今夜他格外地想季时傿,明明不日她就要回京,但即将重逢前的惴惴不安却总是毫无缘由的,先是淡淡地萦绕在心头,接着被酒香催发,随即愈演愈烈,以至于他不知不觉地就走到了镇北侯府门口。   后院里种着一棵桃树,就是不怎么结果,今年寒冬走得晚,桃树一直到四月才开始渐渐开花,下人白日打扫后,夜里晚风一吹,桃花又落了满院。梁齐因从墙头跳下,还未来得及站稳,不远处便忽然传来一声轻笑,“哪来的登徒子,夜闯民宅该当何罪?”   梁齐因登时脚下一顿,以为是自己今夜喝多了酒出现了幻觉,差点没给自己绊个跟头。他不可置信地回过头,借着月色隐隐能看见桃树上坐着一个人影,虽然看不太清晰,但他一眼就可以认出是谁,忙不迭地跑上前,“阿傿!”   季时傿荡着腿,双手撑在树枝上,梁齐因眸子里亮晶晶的,一张玉相更甚清辉月华,她微微挑起眉,语气轻佻,“好俊的郎君,弄得我都想劫色了。”   “阿傿。”梁齐因抬起头,欣喜道:“你不是要护送西洋使团入京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怕某人可怜巴巴的把自己熬成望妻石,我这不赶回来治病救人了吗?”   梁齐因嘴角抑制不住地扬起来,伸手一把接过从树上跳下来的季时傿。事实上,西洋使臣已经到了京城附近,再赶一天路就能入城,季时傿却已经等不及,连夜回到侯府,谁知刚进门,便突然听到有人翻墙的声音。   季时傿原本还很震惊,是哪个蠢货会跑到人尽皆知穷得揭不开锅的镇北侯府偷东西,正准备将此人当场捉拿,没想到从墙头下来的会是梁齐因。   她从梁齐因怀里抬起头,刚要说什么,鼻尖一动,忽然闻到一点酒味,“你喝酒了?”   梁齐因一见到她,心里便像有一簇又一簇烟花不停盛开,他低下头,嘴唇在季时傿鬓角逡巡良久,“喝了一点。”   “好哇。”季时傿拧起眉,佯装恼怒道:“敢情背着我花天酒地去了,好不快活啊。”   “哪有。”   梁齐因用下巴蹭了蹭她的发顶,将今日是申行甫女儿生辰的事告诉她,咕哝道:“我明明每日都在认真赚俸禄,攒聘礼,从来没有懈怠过,阿傿还要冤枉我。”   季时傿忍俊不禁,抿着唇才没笑出声,“好好好,是我错怪你了行吧。”   岂料梁齐因挨近她,眉尖耸起,眼神好像在说,“我要补偿。”   季时傿只好捧起他的脸,从额头亲到嘴角,末了笑骂道:“一回来就讹我。”   讨到亲热后梁齐因心满意足地直起身,搂紧季时傿的腰,轻轻捏了捏,“阿傿,你又瘦了。”   “还好吧,天热了穿得少。”   听到她又在糊弄自己,梁齐因也没有再像过去一样,一察觉出她不爱惜身体就要跳起来念叨个不停,难道季时傿不知道凡胎肉|体经不起一次又一次的折腾吗,只是她肩上扛着太多,注定要先将自己抛之脑后。   梁齐因于是换了个方式,拉起她的手推开卧房的门。   “干嘛?”   “你坐着不要动。”   季时傿依言在床榻边坐下,看梁齐因忙前忙后,半晌提着水桶进来,一边帮她脱鞋袜一边道:“赶了几天路累不累?”   换做从前,季时傿可能会嘴硬,然而这次她却如实道:“累啊,累死我了,你是不知道,西洋人水土不服,一路上上吐下泻。”   季时傿越说越激动,喋喋不休道:“我都怕他们会死在半路上,心惊胆战好几日没睡好,要是别人觉得我故意折腾他们怎么办,显得我多小心眼似的。”   梁齐因被她逗笑,蹲在她身前,“水烫不烫。”   “正正好。”   “阿傿。”   “嗯?”   梁齐因轻声道:“这次你回京,应该可以闲下好一阵了吧。”   季时傿缓缓道:“挲摩诃死了,新可汗继任之后主动向我朝递交了归降书,愿意每年上供毛皮、矿石。如今西洋使臣也将进京,东瀛人墙头草一群,先前被打怕了不足为惧,不出意外的话,我现在都可以开始养老了。”   “这般。”梁齐因用热棉布裹住她的双腿,“那之后你就待在家中好好养伤,我照顾你好不好。”   季时傿抬起一只脚,轻轻踩在他膝盖上,“我在西南可是听说你在朝中干的那些事了啊,你现在可是一穷二白,还照顾我?你一个人的俸禄养得起两个人吗?我可金贵得很。”   “我的俸禄都给你,虽然有些少。”梁齐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过我还会做一点生意,到时西北通商路重开,还望大将军能给我开个后门,让我赶个趟儿。”   季时傿双手向后撑住身体,好整以暇道:“怪不得现在要讨好我,原来你心怀不轨,算盘打在这儿呢。”   梁齐因只笑不语,怕她光脚会冷着,将她的双脚按在怀里,任劳任怨,抬头仰视她的时候,眼里像是含着汪洋,温柔得似乎能溢出水来。   季时傿不争气的色心又在“嘭嘭”直跳,她向来懒得遮掩,一只脚缓缓挪动,忽然踩了下去。   梁齐因脸色一变,方才还柔和的目光登时荡开,喘了一声道:“阿傿……”   “想讨好我光给我敷腿可不够,这样,本将军瞧你还算颇有姿色,我正巧缺个暖床的,给你个机会如何?”   作者有话说: 第167章 谋划   季时傿这个人仿佛天生不知道“害羞”二字怎么写, 她成名太早,想要巴结她的人数不胜数,风月场走出来的老手, 会得一手调|情的好功夫,梁齐因哪里招架得住这种撩拨,舌头如同打了个结,早就消退的那点酒劲又一股脑地涌了上来。   “你别招我……”   季时傿最喜欢他这种难耐又不得不克制的模样, 闻言装聋作哑地歪过头,一脸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的神情, 嘴上还在有一句没一句地哼着不知道从哪学来的荤话。   梁齐因原本半跪在床前的踏板上, 不知道是脚麻了还是怎么, 步子缓缓往前挪动了半分。屋内只有茶几上点着盏微弱的小灯,他抬起头, 明亮的瞳孔中烛火跳动, 像一池荡开的春水。   “问你话……”   季时傿刚开口, 梁齐因忽然毫无预兆地扑上前,一把将她按进锦被间,季时傿“哎呦”一声,腰撞上床板,刚想说“乖宝,你轻一点”,梁齐因便伸手握住她的脚踝, 严丝合缝地拉到了自己身前。   脚下随即贴上一个滚烫的物什,季时傿瞪大眼睛, 咽了咽口水道:“你干什么?”   梁齐因恶狠狠地盯着她, 手上一点力也没有松, “不是喜欢踩吗?”   季时傿磕绊道:“我、我那个……”   “是你非要招惹我的。”   完了, 好像引火上身了。   燃了小半个时辰后,半死不活的蜡烛终于寿终正寝,屋内一下子昏暗得彻底,季时傿动了动发麻的双腿,盯着黑沉沉的床顶,嗓音沙哑,“黏糊糊的,不舒服。”   梁齐因气息不稳,缓了缓后直起身,捞起掉落在地的衣物,“水凉了,我去给你重新换一盆。”   “嗯……”   季时傿翻了个身,脸埋进被子里,须臾,关门的声音响起,梁齐因用沾了温水的手帕细细擦拭着她的双脚,神情餍足,嘴角还挂着难以自抑的微笑。   屋里静悄悄的,世事周而复始,大刀阔斧的轮转过后,此刻平淡的光阴显得格外静谧安和。   季时傿闭上眼,半晌轻声道:“齐因。”   “嗯?”   “你说,短短几年的光阴,会将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吗?”   梁齐因一愣,“人心易变,有人一年半载便面目全非,也有人几经蹉跎,至死不渝。是非对错难以评断,要看他自己心里怎么想的了。”   季时傿若有所思,闷声应道:“你说的是。”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想到就问了。”   梁齐因抬手将她的双脚放进被子里,温声道:“阿傿,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你心里觉得为难,不知道怎么抉择?”   “也不是不知道怎么抉择。”   季时傿往里挪了挪,给他腾了地儿,“就是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怎么就会走到这一步。”   自从经历过太后那件事后,季时傿自认为她已经可以心平气和地看待任何事情,事实证明,没有人可以真的无动于衷。   梁齐因静静听她说完,随后道:“阿傿,无论如何,倘若一个人要做什么,律法在上,道义在心,如果这两者都拦不住他的话,或许他本身就不是你以为的那种人,所以阿傿,你不用为此觉得为难。”   季时傿沉默良久,心想:是啊,任何苦衷,都不是可以乱伤无辜的理由,从他动手开始,他就已经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了。   裴淑仪在宫中深得圣心,连带着她的嫡亲兄长也接任了叛贼周适祥的职位,戚方禹年纪已经大了,可能这两年就会致仕,裴逐的父亲是次辅,将来谁能接替他也显而易见。   外敌虽除,可世家在朝中独大,门中子弟皆身居高位,若真的一心辅佐君王便也罢了,可现在看来,皇后病困坤宁宫,裴家结党营私,只等裴淑仪诞下龙子,马上就要变天了。   任何人都该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越居高位者越该如此。   见季时傿半天没有回应,梁齐因垂下目光,以为她还在纠结方才的话题,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季时傿便忽然“啧”了一声,懊恼道:“我也真是,怎么突然犯糊涂了。“   “阿傿,你……”   季时傿眉头一皱,”在床上提别人做什么,败坏情/趣。”   说罢又伸出手指,好了伤疤忘了疼似的,在梁齐因胸口点了点。   “……”   梁齐因也不懂她话题为什么会跳得这么快,方才还在怅然若失,现在又突然动手动脚。   考虑到她赶了几天路身体会受不住,梁齐因按住她的手,无奈道:“不要乱动了。”   谁知季时傿一惊,诧异道:“不做吗?”   梁齐因顿时语塞,脸又红又胀,真是不知道该说她什么好,只能一把拉过被子蒙头盖上以图清静,咬牙切齿道:“做什么做,睡觉!”   隔日熹微天光透窗落影,侯府的下人照例过来打扫后院,怎知一推开门却瞧见已经几个月不曾回家的主子正坐在妆奁前,新上任的修撰大人站在身后给她梳头,神色极尽温柔,吓得仆人当即平地摔了一个跟头。   大门关得好好的,这两人从哪儿进来的,难不成大半夜翻墙吗?   梁齐因上职后,季时傿无所事事地在府中转了一圈,随后与即将护送西洋使团的队伍会合,接着准备进宫面圣。经历过一场战乱,劫后余生的京城百姓将大街小巷围得水泄不通,到处有人探头探脑,往城中大道上张望。   季时傿早已经过了爱嘚瑟显摆的年纪,眉目俊秀,身长鹤立,不笑的时候,端的是一副泰然沉稳,高深莫测。   经此一役,众人终于不得不承认,季时傿并不是承蒙父辈荫庇的酒囊饭袋,大将军的威名甚至远渡海外,弄得一路上不停有人给她扔花扔香囊,季时傿受宠若惊,切实地体验了一把书上所说的“掷果盈车”,到底是个什么感觉。   内阁两院以及外事部同西洋使团展开了连续数日的谈判,最后敲定赔款金额与海上贸易关税,不久之后,西洋国王驾崩,使团不日回国参加丧仪,临走时其中一名使臣请见季时傿,同她说了一段话。   此人对中原话颇有研究,无需译官在场,竟也说得像模像样,“季将军,来之前,我们的公主有句话,让在下一定要带给您。”   季时傿挑了挑眉,想起与她在海上你来我往交手了几个月的敌军首领,点了点头,道:“请讲。”   “公主殿下说,您是一个值得敬佩的对手,中原不像西洋,女人必须相夫教子,大多孱弱无趣,在这种环境下您还能成为一个十分优秀的将领,这是一件很难得的事情。”   季时傿听他说完,笑了一声道:“首先多谢贵方对我的夸赞,不过我们大靖的女子也并非你们口中的片面之语可以概括,人生百种千样,各有各的美好之处,我并不认为我是什么标杆,也不赞同你们的看法。”   使臣原本想拍马屁,结果没想到季时傿完全不吃这一套,神情讪讪,转而道:“我们公主还说,如果不是因为立场不同,或许她会很乐意与大将军您成为朋友,期待下一次与您的见面。”   季时傿也道:“同样,贵方的公主对我来说也是一个很优秀的对手,下一次见面,希望只是邻里间的拜访,若是她还想越线的话,我依旧不会手下留情。   “那是自然。”   送走西洋使团后,大靖迎来了这两年来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曙光,皇城重建完毕,南洋港口开放,海上贸易渐次流通,基本上人人都能感受到此后的欣欣向荣,当然,也有例外。   深夜的裴宅内灯火通明,各方人聚集在一起,裴次辅目光缓慢扫过一圈,年老者眉下堆叠的眼皮艰难地撑开,露出一双如狐狸搬狡猾深邃的双目,“诸位,时不待人啊。”   赵嘉晏与季时傿双双回京,都察院上奏裁减冗官,去年端王与周家连谋造反后,季时傿从四境军队调出一批人编入禁军,以后入此者必须有军功在身,世家再想塞自己那些登不上台面的废物儿子进去混吃等死就再也不可能了,不知道砸了多少人的饭碗。   裴次辅的嫡子名叫裴玟,因为妹妹在宫中极为受宠,获庇在周适祥死后接替他掌管南衙禁军,闻言出声道:“晚辈听说,叛党造反时,先帝被困养心殿期间,可是将虎符交给了季柏舟。”   “全境兵马任她调配,季柏舟拥兵自重,如今仗打完了,虎符还在她手中,楚王回京,诸位还坐得住吗?”   裴次辅眼神狠厉,“谁知道她下一步是不是就要带兵逼宫,拥立楚王,断头刀就要落下来了,肖顷与李玮已经死了,下一个就是我们。”   众人神色凝重,无不忧心忡忡。   “次辅大人可有什么妙计?”   “不瞒诸位。”裴次辅站起身,冷笑道:“挲摩诃虽死,但他生前恨季柏舟入骨,新可汗继位后,他过去的亲信找上了本阁。”   众人抬起头,惊骇道:“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新可汗向我朝递交归降书后不久。”裴次辅握紧拳头,“待局势稳定之后,两方需要派人至岐州关外参加归降仪式,季柏舟身为主帅必定出席,到时……”   裴次辅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叫她有去无回。”   作者有话说: 第168章 请帖   待商讨完后, 众人相继离开,花亭内只剩裴次辅一个人,他摸索着杯璧, 神情凝重,片刻后,亲信走上前,躬身道:“老爷, 人都送走了。”   裴次辅淡淡“嗯”了一声,亲信走上前, 扶他站起身, 又道:“将才在走廊上遇到了三郎, 他还问起今夜府上是不是有宴席。”   随从口中的“三郎”即裴逐,西洋使团走后, 户部要核对赔款单子, 近日忙得厉害, 裴逐万事一向亲力亲为,每日回来得便都格外晚,有时候就宿在户部值房。   裴次辅愣了一下,“你没告诉他吧。”   “没,老爷放心,小的一个字儿都没说。”亲信摇了摇头,过了会儿又不解道:“只是……老爷, 小的不明白,三郎敏慧, 老爷的这些筹划为什么不能让他知道, 说不定三郎还能帮老爷您出谋划策呢。”   裴次辅闻言却冷哼了一声, “怀远心里有那姓季的丫头, 告诉他,让他坏事吗?”   “哎。”亲信忍不住叹道:“三郎也是,京城的名门闺秀众多,怎么就偏偏喜欢那个。”   “呵,被儿女情长这种没有用的东西牵绊住,日后能成什么大事。”   裴次辅心情不悦,斥骂几句后,由亲信扶着自己前去后院,让美妾伺候着歇下了。   月明星稀,屋外的草丛中有蟋蟀不停叫唤,临近夏至,气候越来越热,本就烦闷再被外面的虫子一吵,心中越发郁结成气,裴逐解开外袍后随手扔在一旁,烦躁地在案边坐下。   前段时日修建皇城,大战过后,隆康帝率百官至祭坛敬告天地祖宗,时隔半年,先帝的灵柩终于可以迁入皇陵,只不过很不巧的是,今年春天数日连雨,以至于皇陵所在地有些塌方,这件事情只能暂且搁下。   皇陵的所在地是在谭桐被迫辞官后,新上任的礼部尚书所敲定的,这名礼部尚书素来以裴次辅马首是瞻,皇陵塌方后,申行甫那群疯狗好不容易找到了他们的错处,根本不肯错过。   从前肖顷等人借亲耕礼下雨一事攻击谭桐与戚方禹,时隔一年多,两院清流又以礼部尚书未曾听取堪舆人员的建议,致使先帝陵寝并未选到一个绝佳的地址,将新任礼部尚书逼得同谭桐一样被迫辞官。   皇城要修建,先帝陵寝塌方,且不谈这里要花多少钱,偏偏裴淑仪过几日寿辰,以他们的意思,定然是要大办特办一场的,裴逐去年年末刚说要缩减开支,现下就要为其妹大肆操办生辰宴,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愁得他都要疯了。   后进来的小厮捡起地上的外袍拍了拍,将外袍挂到架子上后,转身试探道:“郎君,时辰不早了,可要小的去给您打盆热水,早些歇下?”   裴逐抬起手在眉心掐了掐,满脸躁郁之气,刚想让人滚出去别烦,话涌到嘴边又改口道:“等等,你先别出去,过来给我研墨。”   “是,郎君。”   裴逐坐直身体,方才还紧皱的眉头略微舒展几分,季时傿护送西洋使团回京已经有些时日了,只是平日事务繁忙一直未曾跟她好好说过话。   他提起笔,细细写了好几张帖子,生怕字不好看或是有言语不得体之处,半晌才停笔挑了一封写得最好的道:“明日你替我将这封帖子送到镇北侯府去。”   小厮依言接过,转身退下。   裴淑仪的生辰在四月底,各州的宗室官员早早便带着贺寿礼入京,江南的织造局送上的是一件百鸟羽衣以及锦缎百匹,新招降的鞑靼竟也极为识趣地送了狐皮等名贵的贡品。   隆康帝的寿诞还早得很,刚打完仗,有人借机进言说要将裴淑仪的生辰宴大肆操办一场,一是为了彰显中原大国威仪,以免再有哪个不长眼的东西以下犯上,二是自隆康帝登基开始,宫中一向节俭,连新帝的践祚礼都格外简陋,再这么寒酸下去未免显得太小家子气。   以裴家现在在京中的地位,一门两个阁臣,更不说裴淑仪在宫中的受宠程度,没谁这个时候还敢冲上前煞他们的威风,两院的人再怎么跳脚也没有用,礼部与内廷司便着手开始准备寿宴。   送走西洋使团后,季时傿每日窝在家中养伤,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没事坐在小院里晒晒太阳,温玉里有时会过来看看她受过伤的右腿,以免日后真的留下难以痊愈的隐疾。   梁齐因的休沐日很少,经常要给隆康帝讲解经史,平时怕她在家里无聊,便搜刮了一堆话本游记,侯府的书房甚至为此多设了一个架子,专门用来放这一类的“闲书”。   临近裴淑仪寿辰的前几日正是四月的最后一次经筵,结束后梁齐因从宫里出来,先是绕到坊市买了份刚出锅的点心,而后回到侯府,正好在门口看到一名有些眼熟的小厮,向门房的下人递了一张帖子后告辞离开。   下人看到他走近后抬起头,笑道:“大人回来了。”   梁齐因微微颔首,看了眼他手上的请帖,轻声道:“这是什么?”   “是裴尚书身边的小厮送来的,说是务必要交到咱姑娘手中。”   “嗯。”是了,他在宫门前见到过裴逐的随从,难怪会觉得眼熟。   梁齐因伸出手,“给我吧,我顺带拿进去给阿傿。”   “好嘞。”   回到后院,季时傿正翘着二郎腿看边关发来的军报,敌军撤退后,后续的部署还需要她操盘。梁齐因跨过门槛,将油纸包放在她手边,探头看了眼军报上的内容,轻声道:“西南来的?”   “对,我在想,既然南洋港口开放了,是否可以解除禁海令,允许沿海渔民出海经商。”季时傿合上信,“我让马观同先观望观望南洋的情况,再决定要不要上书询问陛下。诶……好香,是杏仁酥吗?”   “对,刚出锅的。”梁齐因笑了一下,“不过不能多吃,一会儿厨房传晚膳,到时你又不好好吃正餐。”   季时傿正在拆油纸包,闻言瞪了他一眼,点心炸得很酥,一碰就往下掉碎屑,季时傿连忙伸出另一只手兜住,嘴里含糊不清道:“对了,方才看见你手里还拿着其他东西,是什么啊?”   梁齐因捏着请帖,宽大的官袍衣袖垂着,半遮半掩,听她问起才不情不愿地拿出来,“那个谁给你的。”   季时傿拍了拍手,一边接过,一边莫名其妙道:“哪个谁?”   打开看到署名,顿时恍然大悟,“哦~”   梁齐因坐在一旁,神情淡淡,干巴巴道:“上面说什么?”   “怀远邀请我过两日去茶楼喝茶。”   “哦。”梁齐因应了一声,心里忍不住腹诽道:不过是喝杯茶,弄得多么正式似的,还务必要交到她手中。   心里是这么想,嘴上又忍不住道:“那你要去吗?”   季时傿仔仔细细将请帖看完一遍,末了摇了摇头,“不去了,一会儿让下人去裴府回个话吧。”   裴家京城望族,权倾朝野,且具有极高的时局敏感性,先帝在位时蛰伏良久,望风而动,如今挑中了隆康帝,直接一跃成了朝中最难以撼动的一个存在。   裴次辅结党营私,裴淑仪差点害死楚王妃与小世子,更别说裴逐手上还沾着几百条人命,这样一个庞大的族系,不是一夜之间就可以连根拔除的,所以季时傿与赵嘉晏商量之后,还是觉得暂时按兵不动,等时机成熟之后再将其一击毙命。   然而自从知道了裴逐曾经做的那些事之后,季时傿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她怕她一见着裴逐就会忍不住质问他,在害死那么多无辜之人后,怎么还能在他们面前装出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模样。   听到她说不去,方才还绷着脸的梁齐因嘴角忍不住牵起,抿唇憋着才没让自己笑出声,“那我现在就去跟门房说。”   季时傿挑了挑眉,不住失笑,要是梁齐因身后有尾巴,现在怕是都能摇出花儿了。   “没出息!”   ————   下了值房后,外面的天已经黑得彻底,大道上孤零零地停着辆马车,裴逐扭了扭低久了有些酸涩的脖子,小厮见他出来,连忙从车辕上跳下,迎上前道:“郎君你可算出来了。”   裴逐松了松扣紧的紫金腰带,扶着车厢壁跨上马车,刚坐下又忽然想到什么,掀开车帘一角,“昨夜我交给你的请帖你送到侯府了吗?”   “送是送了,就是……”   裴逐目光冷下来,“就是什么?”   小厮觑了一眼他的脸色,硬着头皮道:“就是刚送过去不久,侯府的下人便过来说……说季将军回绝了。”   裴逐捏着车帘的手一顿,神情错愕,好半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真的回绝了?”   “是……”   说完又道:“郎君,大将军毕竟身居要职,刚回京想来也忙得厉害,以您和她的交情,或许是真抽不开身呢,要不过几日您再写张帖子,小的给您送去。”   裴逐缓缓放下车帘,不知道是不是听进去了,一路上没有再开口。   他端坐在车厢内,身形随着行进的马车小幅度晃动,从前季时傿也很忙,她很少参加应酬,偶尔才会参加友人做东的宴席,可不知道为什么,裴逐忽然觉得这次哪里有些不对劲。   他两手交握,捏紧虎口,阖上眸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怎知心中却越来越浮躁,兴许是山雨欲来前,风满盈袖,他一瞬间好像捕捉到了什么,蓦地按紧车厢,一把掀开帘子道:“停下,先别回府!”   外面的小厮吓了一跳,犹豫道:“郎君?”   裴逐指节蜷曲,手心莫名渗出一层冷汗,他深呼吸几下,沉声道:“给淑仪娘娘身边的女使传个消息,让她告诉娘娘,务必尽快将陈屏除了,记住,一定要悄无声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作者有话说: 第169章 溺毙   宫门前负责落锁的奴才是裴淑仪宫中管事太监的兄弟, 收了消息后连忙传到了长春宫,彼时裴淑仪正半倚在美人榻上,身前低眉顺目的宫人力道娴熟地给她捏着腿。   贴身女使捧着几匹精致华贵的布料上前, 笑脸盈盈,“娘娘,江南织造局送的锦缎内廷司已经送来了,您要不要看看?”   裴淑仪半掀开眼皮, 抬起一只手支起脑袋,乌发如瀑, 更衬得榻上美人冰肌玉骨, 她微扬起秀眉, 举手投足间一股风流韵态,“拿来给本宫瞧瞧。”   女使捧着呈盘膝行向前, 裴淑仪抬起手, 染着蔻丹的指尖滑过冰凉轻盈的布匹, 姿态慵懒,“江南绣娘的手倒是巧,京城的织法花案竟也落俗了。”   “可不是。”女使奉承道:“这么好的料子,全天下也就咱娘娘能用着,坤宁宫那位都没有呢,可见陛下有多疼爱咱娘娘。”   闻言裴淑仪轻笑一声,女使倒是说得不假, 她入宫半年,盛宠不绝, 要什么有什么, 在隆康帝面前也是说一不二, 天下的好东西自然都会先送到她这里。   “马上入夏了。”裴淑仪漫不经心地翻着呈盘中的布料, “这蚕丝锦缎摸着倒是爽适,吩咐秀坊下去,做件……”   话还没有说话,殿外便忽然有一人出声,语气慌忙,“娘娘,奴才有要事禀报。”   裴淑仪手上动作一顿,眼神示意女使打开门,屋檐下伺候的小太监麻利地跑上前,俯身对软榻上的女人耳语几句。   “当真?”   小太监连连点头,“奴才的兄长将才找过来,说尚书大人看着很焦急,事关紧要,让娘娘您尽快动手,不能留痕迹。”   裴淑仪撑着软榻,女使见状走上前,扶着她缓缓直起身,裴淑仪微微颦眉,“怎么这么突然?”   她手指下意识扣紧,神色凝重,隆康帝的皇位毕竟来得不正当,事情的真相就他们几个知道,那老太监毕竟不是裴家人,要是哪天真泄露出去怎么办?也许裴逐说得对,早该将他除了。   “吕圭贤。”   “娘娘,奴婢在。”   裴淑仪目光暗沉,死死盯着北四所的方向,低声道:“做得干净些。”   陈屏年余六十,七岁因家贫净身入宫,在内书堂读过几年书,为人圆滑机敏,后来被先帝提拔到跟前伺候,成了内廷权力最大的太监,前后伺候过三任皇帝,隆康帝怜他年老,准他做个养老的领事太监。   皇宫北四所是宫女太监的住处,负责宫廷一切事宜的内廷司也在这个地方,北四所最大的一间矮房住着这个宫墙内权力最大的太监,屋头内光是伺候他的宫人就有四五个,几人抬着热水桶跨过门槛,其中一个资历较长的内侍道:“行了,你们先下去吧,我伺候干爹就行。”   话音落下,几人相继告退,矮房的门轻轻合上,榻上坐着一个头发几乎快要全白的老太监,膝上放着手笼,陈屏在去年宫变中为了保护中风的成元帝,双腿受过伤,如今难以行走,先前认的干女儿便给他缝了一张厚实的绒毯,盖在腿上极为舒适暖和。   陈屏低着头,时不时伸出手翻一下小几上的清单,裴淑仪寿宴将近,内廷司少不了忙活,陈屏说是领着闲差养老,实际上内廷司的大权仍旧掌握在他手中。宫中宴会等种种事宜,内廷司的大太监都能从中捞到不少油水,据说陈屏光在宫外的田产便有数百亩。   方才拎着水桶的内侍走上前,恭声道:“干爹,热水来了。”   “嗯。”   陈屏放下宫宴清单,一边扶着内侍的手臂艰难站起,一边笑道:“你不是在淑仪宫里伺候么,今儿怎么有空到我这来了?”   内侍答道:“儿子今日不当值。”   “原来如此。”   “若不是干爹举荐,儿子哪有机会去长春宫得淑仪娘娘赏识,无论儿子在哪儿,只要一有空就会回来伺候干爹您,儿子还怕有一阵儿没来您会怪罪我呢。”   陈屏欣慰地点了点头,“难为你有心了。”   他坐进浴桶中,随口道:“淑仪娘娘近来一切都好吧。”   “娘娘一切都好,傍晚看了织造局送来的布料,心情正好呢。”内侍仔细给他擦着背,应声回道:“说起来,干爹明年便七十了吧。”   “老咯。”陈屏笑着摆了摆手,“将才看底下呈上来的单子,只看了一会儿便眼花,我啊是不中用了。”   “干爹说笑呢,明年七十,后年不就六十九了,儿子看您是越活越年轻呢。”   陈屏笑骂道:“就你会说话。”   说完又忽然想起什么,“诶”了一声道:“不对啊,我记得你月底当值,一向忙得很,你刚刚说……”   话说到一半,身后的内侍便猝然发狠,掐着他的头一把将他摁进水中,陈屏的惊呼声被堵住,四肢顿时剧烈挣扎起来,净室的地面被迸溅出来的水花沾湿,陈屏的双腿在水下猛蹬,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内侍用尽全身力气,从齿缝间挤出声音,“干爹……您在这位子上坐了三十多年,是时候该给、给后人腾腾位子了,别怪……儿子……等您走后,每年中元儿、儿子都会给您烧纸!”   陈屏整个人被摁在水下,挣扎的力度越来越小,他后背被西洋雕花灯烫出来的疤痕在水汽的熏蒸下愈渐鲜红,上面的夜莺似乎即将冲破皮肤的屏障振翅高飞,最终囿于这一方净室,缓缓沉于水中。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陈屏也没想到,裴家会那么快就把刀伸向自己人,不,或许从一开始他们就没将自己当盟友,而只是一块能助他们往上爬的垫脚石,等他们上去了,就会毫不留情地将自己踹下。   这个入宫六十年,在内廷司掌权近乎四十载的大太监不甘又无能为力地溺毙于自己的洗澡水中。内侍收回手,心中还有些后怕,他按住胸口缓了缓气,低头看向浮着几缕白发的水面,伸手将尚有余温的陈屏从水里捞了出来。   临近裴淑仪生辰的前一日,内廷司大太监陈屏被发现溺毙于北四所外的护城河中,抬上岸时尸体已经泡发,面貌丑陋不堪,隆康帝得知后颇为叹息,感念陈屏伺候过三代帝王,遂让人将他厚葬一番。   消息传到宫外时,季时傿正在博文馆帮梁慧芝整理刻板,去年中秋前梁慧芝带着李倓前去锦州探望姨母,谁知没多久端王造反,再之后战乱,她和李倓便一直待在锦州避难,近期才回来。   博文馆在炮火中毁坏了一大半,其中便包括许多孤本的刻板,后续的修复加重印需要花费很长的一段时间,京城中尚保存的书局屈指可数,博文馆重开那日,店内涌进了许多人。   梁慧芝一边收拾刻板,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她们在锦州半年发生的事,季时傿时不时地搭两句话。   “这下啊,仗打完了,小六进了翰林院,眼睛也治好了。”梁慧芝吹了吹刻板上的灰,“就是大哥怎么就,哎……”   亲手把梁齐盛送上西天的季时傿笑得灿烂,“姐姐,过去的事情就当它过去了嘛,人还是要往前看。”   “也是。”梁慧芝喃喃一声,“说这些做什么,不吉利。诶说起来,时傿啊。”   “啊?”   她回过头,轻笑道:“你和小六什么时候成亲呀?”   季时傿一愣,眨了眨眼,磕绊道:“再、再说吧。”   “什么再说啊。”梁慧芝瞪大眼睛,扬声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有倓儿了!依我看,下个月就把事办了!”   “办什么事?”   “阿娘!小舅母!”   梁齐因下了值,顺道去学堂将李倓接回来,将他送回博文馆时,刚穿过后堂的屏风便陡然听到这么一声大喊,下意识追问道。   季时傿伸手接住向她跑来的李倓,听一旁的梁慧芝声音又大了几分吼道:   “办什么事?”   梁慧芝回头见梁齐因满脸困惑,瞪了他一眼,横铁不成钢地骂道:“当然是终身大事,问问问,你自己心里就没数吗?还问!”   梁齐因被这劈头盖脸的一骂震住,目光移向坐在一旁抱着李倓似笑非笑的季时傿,顿时明白过来什么,连忙辩解道:“我、不是……我有在……”   “有在什么?”   梁齐因刚要回答,便忽然听到屏风外客人的交谈声。   “内廷司大太监陈屏今早死了。”   “怎么死的?”   “说是夜里没看清路,失足落下护城河淹死了,早上捞上来时候人都要泡发了。”   另一人唏嘘道:“这老太监快七十了吧,先帝在世时内廷司便是他掌权,熬走了两任君父,我当他还要再嚣张几年呢。”   “谁知道呢,死了也好,以免宦官弄权。”   季时傿若有所思,当听到外面的人说陈屏淹死时她猛然站起,梁齐因回过头,担忧道:“阿傿,你怎么了?”   季时傿神情凝重,梁慧芝看出他们要谈正事,知趣地领着李倓走出去,远远还有客人的交谈声从外面传来,季时傿愣了一会儿,回过神道:“陈屏不是自己淹死的,我七岁那年和赵嘉礼打架掉下太液池,是陈屏跳下来将我们救上去的,他水性很好,绝不会失足溺亡。”   梁齐因想了想道:“我在宫里时已经听说了这件事情,陈屏确实是被人从护城河里捞上来的,我记得他不是在宫变中伤了腿吗,或许行动不如从前了?”   “不会。”   季时傿否定道:“北四所住着那么多宫人,他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监身边必然有许多人伺候,何至于让他一个人淹死在护城河里?”   “这事不对。”季时傿在后堂踱步了几个来回,“他地位高,除了君王不会有人敢随便打杀他,在宫里死得不明不白,要么是仇杀,要么是灭口。”   梁齐因看向她,“你觉得是什么?”   季时傿沉声道:“灭口。   作者有话说:   零点还有一更,别等,明早起来看,我要发力了哼哼 第170章 平安   裴淑仪的生辰是在四月廿二十九, 礼部与内廷司早早开始准备,只不过陈屏死得突然,长春宫后来一个名为吕圭贤的领事太监顶了他的职位, 负责寿宴的相关事宜。   月台上站着许多人,宴席快要开始,宫人来来往往穿梭其间,鼓乐筝鸣, 席上甚至有夷人,番邦人士, 官眷来使纷纷上前献上贺礼, 一个宫妃的生辰宴办得如此奢侈, 可见隆康帝对她以及母族的宠爱重视程度。   席上一名官员举起酒杯,向裴次辅的方向示意, 嬉笑道:“我等今日可是沾了裴阁老的光啊, 娘娘端庄贤淑, 难怪陛下如此喜爱她,阁老可务必要传授传授这育女之道。”   裴次辅脸都要笑僵了,举杯受下这段奉承,“好说好说。”   宴席进行到一半,月台下有内廷司准备的烟火为裴淑仪庆生,她穿着江南织造局送上的百鸟羽衣,身轻如燕, 一眼望去如临云端的瑶台仙子,仿佛随时随地都会乘凰而去。   季时傿端坐席间, 目光扫过暖阁正前方, 隆康帝正在看歌舞, 两侧各坐着王公侯爵与后宫妃嫔, 唯独没有皇后李茹,听人说起她似乎病得越来越重了,隆康帝让她在坤宁宫中休息,李茹身患咳疾,平日连风都吹不得,更遑论出席这样的宴会。   对于一个没有背景权势的女人来讲,坐在皇后之位上究竟是她的福还是不幸,大概除了她自己,没人能知道。   暖阁里的炭火烧得太旺,待久了后背生出一层薄汗,季时傿想出去透透气,对一旁的人知会一声,便从角落里离开暖阁,站在月台下吹了会儿风。   陈屏死得蹊跷,他的尸身已经被处理,更何况季时傿并非久居宫中之人,再想探究些什么便难上加难。关于几年前季暮被诬告贪墨军资修建别庄那件事,当事人相继离世,过往如何也随着这些人的埋骨而烟消云散。   倘若陈屏真是被灭口,是否会跟这件事有关,季时傿想了想又将此否定,成元帝都成了一把白骨了,还怕他会将这件事情泄露出去?更别说这事做得那么隐秘,根本没有多少人知道,谁会时隔这么久对他下手?   可若不是因为这件事,那就是陈屏身上还有别的秘密,他伺候过三任皇帝,先帝的先帝作古几十年,当时的元老基本都死光了,要么是成元帝在世其间发生的事,要么就是隆康帝登基的这半年。   季时傿心里毫无头绪,热了一身汗从暖阁出来,吹了会儿风竟然有些冷了,她拢了拢衣襟,刚想回去,身后便有一人忽然喊住她道:“时傿。”   季时傿拢衣襟的手顿时一僵,裴逐已经走上前,轻声道:“方才在暖阁里我看到你坐了会儿就出来了,我有些担心你便出来看看,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是不是在西南的时候受过伤?”   他说了一大段话,季时傿耳边嗡嗡的,根本没听清几个字,只能含糊道:“没有,就是觉得有些热,出来吹会儿风。”   “这样。”裴逐松了一口气,“你没事就好。”   他背着光站立,身着一件简单的青竹色长袍,并没有如往常见到他时穿着紫色官服,腰佩金玉带,看上去便如还在泓峥书院读书时一般。   季时傿一时有些恍然,侧过身,淡淡道:“这半年动荡不堪,想必你的日子过得也不容易吧。”   裴逐在她身旁伫立,闻言抿唇一笑,“本职所在,倒也没什么容易不容易的,尽力而为就好。”   说完低头看向她,“你呢,西洋水军凶悍,江东沦陷许久,你才是真的辛苦。”   “还好。”   “时傿。”裴逐又唤了她一声,低声道:“还好你能平安回来。我临危受命,我老师……不,是反贼肖顷留下了这样一个烂摊子,有时候我真的快撑不住了,但一想到你在外面肯定比我们辛苦不知道多少,我就又能咬咬牙坚持下去。”   风雨飘摇的大靖朝,几度面临被四邻瓜分的局面,武将在外,文臣在内,硬生生将这个濒危的国家拉扯了回来,其中辛酸,季时傿也明白。   然她听到裴逐说出这么一段发自肺腑的剖白,心中却一时啼笑皆非,只道:“诚如你所言,本职所在,不过是尽力而为。”   裴逐讪讪点头,顺着她的目光往皓月看去,半晌,忽然伸出手,“先前你南下后,我去了一趟白鹿寺,我听人说那里很灵,就、就给你求了一张平安符,保佑你能平安归来,如今看来,好像真的挺灵的。”   季时傿一怔,又听得他道:“原本想等你回来之后给你,只是想你肯定很忙,所以西洋使团走后,我才突然给你送帖子,没想到还是打扰了。”   裴逐将平安符递给她,看上去保存得很好,连一丝褶皱也没有,“好不容易能看到你一回,你别嫌弃。”   “我……”   季时傿张了张嘴,抬起头时裴逐看向她的目光格外真挚,甚至还带点小心翼翼,如果不是因为早就知道了他在中州干的那些事,季时傿大概真的会收下。   她微微摇头,“我一向不信这些,有负你好意,怀远,既然是你亲自去白鹿寺求的,还是你自己留着吧。”   裴逐神情愣住,“可我是为你求的……”   话音刚落,季时傿已经转身走上月台,视线升高,宫人来来往往,很快就找不着她的身影了。   裴逐僵在原地,伸出去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来,他目光震颤,差点喊出声,周围到处都是人,甚至有觉得不对劲往他这个方向看过来的,裴逐立刻垂下手,握紧拳头,掌心放着的平安符皱成一团,尖锐的边角将手心的软肉戳得刺痛。   为什么会这样,季时傿连他的平安符都不肯收下,难道她还在生过去的气吗?裴逐手握得越来越紧,他已经照着她的意思与她做回朋友,再也没越线过,为什么季时傿反而离他越来越远了,还是说,以退为进根本没用?   没关系,裴逐呼出一口气,缓缓登上月台,等裴淑仪诞下龙子,等这个孩子被立为储君,等一切局势都稳定下来,她会回心转意的。   季时傿从月台上离开,实际上并没有回暖阁,她绕到一旁没什么人的地方停下,想起方才的事顿时皱紧眉头。   裴逐怎么能装作没事人一样同她说那些话的,怎么可以有人藏得那么好?   正想着,忽然一只手从后面抓住她,季时傿吓了一跳,差点一掌挥过去,蓦地听到一声“阿傿”,才堪堪止住掌风。   梁齐因拉着她的手,显然也是刚从暖阁里出来,脸色被捂得有些红,“发生什么事了,我许久见不着你便出来看看,怎么跑到这儿了?”   季时傿回过神,刚想回答他,角落里便又有人唤她道:“大将军,奴婢是柳太嫔跟前伺候的宫人,可算见着你了。”   “柳太嫔?”   季时傿眉尖下压,柳太嫔是先帝在世时的妃子,育有一女,曾被封为嘉宁长公主,还差点被送去鞑靼和亲,季时傿与柳太嫔从来没有见过,不明白为什么突然找上她。   “大将军,我们太嫔有件事一直想告诉您,她已经在心里憋了半年了,一直在等着您回京,娘娘现在正在祁风亭,还望大将军能前去一叙。”   季时傿并不急着应下,她警惕地瞄了眼周围,“我与你们娘娘并不相识,她能有什么要紧事急着告诉我?”   宫人的神色极为焦急,双手攥紧衣摆,“大将军,求您了,见见我们娘娘吧,娘娘说了,这件事只有告诉您才有回转,奴婢求您了!”   季时傿与梁齐因对视一眼,随即道:“我可以去,不过梁大人得与我一起。”   “这……”   “否则,恕我难以从命。”   宫人挣扎一番,转身道:“罢了!两位随奴婢来。”   从暖阁后绕道走出有一条了无人烟的小路,旁边就是太液池,稍有不慎就会跌落,因而夜里很少有人愿意从此穿行,再走过一片假山林便是祁风亭,远远的就能看见一个戴着斗篷的身影站在里面。   “两位,我们娘娘就在里面。”   宫人带完了路,张望了一圈四周,守在路口把风。   季时傿走上前,亭内的人听到声音后转过身,看不清神情,急慌慌地向她跑来。   “大将军!”   季时傿莫名其妙地看向她,下意识后退一步,柳太嫔走近了才看见她身后还站着一个很高的男人,连忙停下脚步,惶恐道:“将军,妾没有恶意……”   梁齐因开口道:“娘娘身居太嫔之位,若是真有什么难处,您毕竟是陛下的庶母,只要您开口,陛下不会坐视不管,何必舍近求远。”   谁知柳太嫔听他提到隆康帝身形居然一颤,连连摇头,“不、不……我要说的这件事,陛下是管不了的,我只能告诉你……”   见她说得煞有其事,季时傿不免心生怀疑,犹豫道:“娘娘,您到底要同我说什么?”   柳太嫔抬起目光,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字一顿道:“我要告诉您的是……”   “户部尚书与昨日溺毙的大太监陈屏合谋篡改遗诏,先帝驾崩前所用的炭火有问题,以至于先帝会病情每况愈下,走得突然。”   季时傿整个人如同被雷劈了一般僵住,柳太嫔一刻不停,补完最后一句:   “遗诏是假的,真正的新帝,是皇三子赵嘉晏!”   作者有话说: 第171章 闹剧   柳太嫔的父亲只是县官, 出身并不高贵,进宫没几年成元帝便病重龙御上宾,未来的几十年只能在高高的宫墙内苦熬而过, 好在先帝走之前还给她留了一个女儿,在深宫中母女相伴,也能聊以慰藉。   可偏偏曾经差点经历骨肉分离之痛,柳太嫔日夜惴惴不安, 哪怕嘉宁长公主现在已经将近满岁,会走路了她也从来不肯假手于人照顾, 甚至不敢随便离开宫殿, 生怕会引得旁人想起皇宫里还有一个公主。   嘉宁长公主从出生到现在一直体弱多病, 任太医怎么看都没什么好转,宫里有一个能呼风唤雨的廖天师, 久而久之, 怪力乱神之说也格外多, 公主的奶娘便提起过,是否是茹嫔的怨魂作祟,纠缠不清。   柳太嫔细想一番,当初她怀有身孕的时候,九皇子病故,后来茹嫔又因冲撞先帝被赐死,或许真的心怀怨恨。柳太嫔依照家乡的传统, 不顾宫规森严,想去护城河边给茹嫔烧纸, 将嘉宁公主的魂喊回来, 怎知会撞见吕圭贤将一人推进水中。   “我怕吕圭贤看到我, 一整夜都没敢闭眼, 第二日宫里传出消息,说陈屏溺死在水里了。”柳太嫔手都在抖,声音发颤,“我后来想,吕圭贤是淑仪跟前伺候的人,一定是裴家想杀人灭口,我怕我会落到和陈屏一个下场,所以才急忙来找您……”   季时傿将信将疑,问道:“娘娘,篡改遗诏这么隐蔽的事情,您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柳太嫔深呼吸几下,尽量平静道:“其实不是我看见的,先帝驾崩前,皇子宫妃需要轮流去养心殿侍疾,那日正好轮到我和一个妹妹……”   她飞快地将林美人当初在屏风后听到的话讲述一遍,末了身形一晃,手心开始发冷汗,“我在养心殿侍疾的时候,陛下总是咳嗽,那时宫里各种东西都很紧缺,包括陛下用的炭火都是裴尚书想办法凑出来的,难保里面……”   季时傿皱紧眉,“娘娘,如果您早就知道这件事,为什么当时不说出来?”   “我……”柳太嫔张了张嘴,有些欲哭无泪,抬起衣袖揩了揩脸上的泪痕,苦笑一声道:“不瞒二位,我并非是一个多么有志气识大局的人,我一直觉得,只要我安分守己,我就能护着我的嘉宁在宫中好好活下去,将来给她找一个对她好的驸马,我这辈子就够了。”   “可是后来鞑靼打过来,前朝想将嘉宁送出去和亲,我才知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世道崩塌,谁都无法独善其身。”柳太嫔抬起头,一字字道:“昨日是陈屏,今日又该是谁,将来裴家偷国窃权,我便彻底护不住嘉宁,我是一个母亲,我只想给我女儿拼个好前程。”   季时傿神情复杂,想必这半年来,柳太嫔心里一定做过数次争斗,这段话不知道曾经演练过多少遍,今日才敢一股脑地全说出来。   “阿傿。”   梁齐因望了一眼远处的光亮,“这里不能待了,我们已经离开暖阁太久,一会儿有人寻过来就不好了。   季时傿回过神,看向对面有些慌张的柳太嫔,轻声道:“娘娘,您说的话我已悉知,只是事关紧要,我不能轻信你,因此暂时无法做出确切的答复。   柳太嫔点头道:“妾明白将军的意思。”   “好。”   季时傿心中还掀着一层狂风巨浪,她到现在脑子里都是懵的,久久不能平息,她该夸裴逐心思缜密,当机立断呢,还是步步为营,狼子野心?   正当他们刚走近暖阁时,便忽然听到前方传来一声惊叫,接着是杯盏砸落在地的声音,裴次辅饱含怒意的声音响起,“本阁今日定要讨个说法!”   “怎么回事?”   他们不在的这段时间暖阁中发生什么事了?   梁齐因松开她的手,“阿傿,回席上,不要轻举妄动。”   季时傿微微颔首,转身穿过洞门,从其他席位路过时,听到有人交谈道:“这衣服谁做的?跪在那儿的又是谁?”   “自然是绣坊的绣女,听人说姓李,是前年被抄的那家的远房旁系。”   闻言,方才问话的官员呼吸一滞,压低声音道:“那岂不是皇后……”   后面的话季时傿还没有来得及听清,裴次辅又道:“陛下,老臣恳请将伤害娘娘的奸人严惩!”   季时傿抬起头往暖阁中心望去,原本用作伶人表演歌舞的地方跪着一个绣女,身形抖如筛糠,主位上的隆康帝看不清神情,怀里躺着这场寿宴的主角裴淑仪,她云鬓微乱,神色惊惧,一张艳若桃李的脸几乎皱成一团。   “我出去吹了会儿风,怎么一回来就见裴次辅发这么大的火?”   季时傿向坐在不远处的官员旁敲侧击,对方侧过身,依言解释道:“将才淑仪娘娘说要给陛下献舞一曲,谁知跳着跳着竟惊叫一声,原是身上穿的锦衣不知被何人塞了针,做这件衣服的绣娘已经被带上来了。”   “淑仪娘娘受了伤,裴次辅当爹的能不急嘛。”   裴次辅站起身,满脸怒意,身旁的几个大臣不由出声关切,“阁老莫要气着自己啊。”   他冷哼一声,阴狠的目光剐了一圈,“内廷司的人也要严查,什么不三不四,心怀不轨的东西都敢放进来,今日敢伤淑仪,明日是不是还要对陛下动手啊!”   戚方禹终于忍不住咳了一声道:“裴继仁,慎言!”   裴次辅不情不愿地坐下,脸色却愈发阴沉,“陛下,以老臣看,胆敢行刺淑仪娘娘,只怕那贱婢还有同党,不若问清楚,一网打尽!”   隆康帝目光颤了颤,欲言又止道:“兴许只是个意外,裴次辅不必……”   “陛下,妾好痛……”   怀中的裴淑仪娇嗔一声,眼角带泪,哭得像是一朵被雨淋湿的娇花,打断了隆康帝方才想要说的话。   下一刻,那跪在地上的绣娘便突然仰头声嘶力竭道:“皇后娘娘与陛下少时结为夫妻,患难与共,然而陛下喜新厌旧,您怀中抱着美人时可还记得我们娘娘!”   说罢长笑一声,“娘娘,奴婢没能杀了裴淑仪为您报仇,情愿以死谢罪,来世,奴婢再伺候您!”   话音落下,绣娘的眼神骤然变得凶狠,她紧盯着主位的方向,忽然猛地冲上前,额头重重撞向桌角,当场血流如瀑。   暖阁内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声,离得近的妃嫔吓得抱紧头,声泣不止,席上的官员女眷窃窃私语,隆康帝整个人僵硬如石,还未来得及开口,又听得裴次辅厉声道:   “奸人是谁已经自己跳出来了!”   隆康帝推开裴淑仪,从位上站起,“一个绣娘所言,岂能尽信!”   裴次辅拢袖望向他,目光平静,“陛下,难道有谁会宁愿舍弃自己的性命也要陷害别人吗?”   隆康帝脖子一梗,“兹事体大,皇后是什么人,岂是……”   “陛下!”   话还没说完,便有人打断他,裴次辅一个眼神示意,接二连三地有人站出来道:“那绣娘是李氏余孽,李茹本就是罪臣之后,生性善妒,伤害淑仪,这样的人实在是不配为天下女子表率啊。”   “住口!”   隆康帝勃然大怒,伸手指向说话的大臣道:“你知道你嘴里在说什么吗?来人,将这大不敬的狗东西拖出去杖毙!”   怎知他刚说完,便又有一群官员跪下来齐声道:“恳请陛下废后!”   “你、你们……”   隆康帝手臂抖动,一张脸涨得通红,几乎要喘不过气,暖阁里炭火烧得那么旺,他却心生恶寒,这就是他企图反抗裴家的代价,这就是他的臣子,这就是他的报应。   “陛下……”   裴淑仪捂住心口,泫然欲泣,“您要为妾做主啊,妾伤口好疼,陛下……”   季时傿坐在原位,冷眼看着面前这场闹剧,裴家是冲着皇后之位去的,李茹能活到现在都是奇迹,今日隆康帝不下旨废后他们是不会罢休的。   “诸位,容在下说一句。”   季时傿漫不经心地开口道:“三司查案还讲究人证物证俱全,如今一个绣娘语焉不详的几句话,你们就想直接给一国之母定罪?是不是有点太草率了?”   裴家权倾朝野,不用他们开口自然有人帮着说话,户部的一名官员便道:“绣娘是人证吗?那根伤害淑仪娘娘的针就是物证!何缺之有?”   “是吗?”季时傿似笑非笑,“难怪大人身居户部多年都没什么建树,原来您擅长的是判案啊?啧,那真是屈才了。”   对面的官员顿时梗住,脸红脖子粗,骂也骂不出来。   她既然开了口,两院清流也适时冒出头,申行甫是吵架的行家,当即把矛头对准了其他方向,“将才你们谁说那绣娘是李氏余孽,还直呼皇后姓名,我看你是老寿星上吊,嫌死得太慢了!你们可别忘了,咱们陛下的母亲也姓李!”   说这句话的官员当即脸色一白,跪倒在地,姓李的是余孽,那身体里流着李家血的隆康帝又是什么?   申行甫讥笑道:“这才是真的人证物证俱在。”   裴次辅咬紧牙,怒喝道:“申广白,你不要颠倒黑白!”   眼见态势愈演愈烈,隆康帝夹在中间左右为难,裴党步步紧逼,两院也不肯退步,蓦地,暖阁外有内侍道:“陛下,坤宁宫传话说,皇后娘娘承认是她心有不甘,伤害裴淑仪,让大人们不必再争论了,娘娘愿交出凤印,自请搬出坤宁宫。”   暖阁内的争吵声霎时止住,众人面面相觑,隆康帝张开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堂下裴次辅大笑,“果然,诸位都看到了,真相是什么,不用老臣再复述一遍了吧!”   先前叫嚣的官员们继续道:“请陛下下旨废后!”   隆康帝跌坐回席位,脸上血色瞬间褪了个干净。   作者有话说: 第172章 哀怆   奢华盛大的生辰宴, 以百官命妇向裴淑仪行礼贺寿为始,以隆康帝下旨废除李茹后位为终。   冗长的宫道上,一盏灯也没有, 唯余月光薄辉,隆康帝的身形被拉得很长很长,两侧朱红的墙壁上映着他的影子,他跑得太快了, 宫人内侍根本追不上。   李茹搬出坤宁宫,住到了皇宫最冷清的西南角, 那里阴寒潮湿, 不适合她这种身患咳疾, 体质虚弱的人长久居住,她来这里, 是抱了必死的心。   隆康帝从来没有跑得这么快过, 连头上的玉冠都摔落在地, 他散着头发,狼狈不堪,一下又一下重重敲着宫门,陈旧的门板上满是木屑灰尘,隆康帝掌心被划开,血沾湿衣袖,嘴里哭喊道:“阿茹, 你见见我啊——”   昏暗的大殿内,李茹背对着宫门, 身侧放着她给隆康帝做的新衣服, 她垂下头, 两手死死按住双耳, 泪流满面,身旁的女使听到殿外的撞门声,也忍不住泣道:“娘娘,陛下来了。”   李茹置若未闻,空洞的双目盯着地面上投下的幽幽月光,敲门声越来越大,隆康帝先是敲,后来则侧着身体往前撞,寂静漆黑的西南所上空回荡着一声又一声的钝响,隆康帝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透过紧闭的宫门传了进来。   他每一下都用尽全力,撞得高耸的宫墙都嗡鸣不止,李茹闭紧双眼想要忽略门外的声音,可是眼睛闭上,听觉就更加敏锐,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小了,隆康帝嗓音沙哑,还在一遍遍喊着她的名字。   “娘娘!”   宫门封锁,上面满是隆康帝留下来的血手印,他无力地滑倒在地,身体蜷曲,绝望道:“阿茹,你见见我……”   倏地,一门之隔外响起女人细弱的哽咽声,“陛下。”   隆康帝眼前一亮,半个身体撞得没了知觉,他匍匐向前,将脸紧贴上冰凉的宫门,喜极而泣,“阿茹,你来了,你开门,让我见见你好不好……”   李茹背对着他,拼命忍住泪,“陛下,您回去吧。”   “我不要,我不要……”隆康帝连连摇头,透着大门的缝隙艰难地张望着里面的身影,“我不想当皇帝了,我想回家,我想回家啊——”   偏僻的封地虽然什么也没有,没有尊贵的太子,也没有太子妃,但那一年却是他人生最自由最舒心的时候,如果父皇没有将他召回京,如果他没有被架上这个皇位,是不是就不会沦为如今这个境地。   “陛下,您在说什么傻话,这里就是您的家啊。”   “这不是。”隆康帝无助地流着泪,衣襟被打湿,绣着五爪金龙的明黄色华服沾上脏污,“回封地,只有我们两个,我不当这个皇帝了,我去和裴次辅说,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想和你回家。”   李茹背对着他,甚至不敢低头看那条缝隙,她怕一旦她和赵嘉铎对视,就会忍不住打开门,没用的,她主动让出皇后之位,就是不想让他为难,这个皇位隆康帝坐得很难,她给了裴家想要的东西,也清晰地明白这辈子他们都回不了家了。   寻隆康帝的内侍宫人已经找到西南所,晃动的灯光越来越近,隆康帝往角落瑟缩,整个人惊惧到极点,“阿茹,我求求你,你开门,你不要丢下我……”   “陛下!”   提着灯笼的内侍跑上前,隆康帝的哭声越来越大,他不停地撞着门,血淋淋的双手紧按着缝隙不肯松手,几个内侍从身后抱住他的腰往后拖,“陛下,夜深了,这不是您该来的地方,淑仪娘娘还在等您,您跟奴才们回去吧!”   “我不要,放开我!阿茹,你开门,你跟我走,我们回家——”   隆康帝的身体被抬起,手还死死地扒着宫门,他的指甲翻开,血肉模糊都不肯松手,内侍没有办法,只能再喊了几个人上前,硬是拖着隆康帝的身体往宫道的另一个方向走去。   李茹猛地回过头,病弱消瘦的女人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扯下沉重的门闩,宫人连忙摁住她,李茹挣扎着往外爬,“陛下!陛……铎郎,放开我,我求求你们,让我见见他!”   寻着隆康帝而来的内侍满面愁容,女人的嘶叫声悲怆哀绝,他有些不忍地别过头,艰涩道:“娘娘,您是个聪明人,事到如今,难道您还不明白,您的存在,只会让陛下为难吗?”   “今夜闹成这样,您叫陛下的威严放在哪儿,您让他以后怎么办?”   “寿宴上陛下被逼成什么样,您不是不知道啊。”   李茹愣住,哭嚎声戛然而止。   她活着,裴家不会安心,隆康帝只会因为她一次又一次夹在中间受尽逼迫。   李茹忽然松了力,不知道是不是想通了内侍说的话,跌跌撞撞地站起身,跑回殿内捧着那件新衣服出来,“公公,求您,将这个给陛下。”   内侍为难道:“娘娘……”   李茹抽了一声气,浑身发冷,只不过说了几句话便咳嗽不停,苦笑着闭上眼,“一个时辰后,烦请公公带人……来抬我的尸体。”   内侍一惊,颤抖着接过那件衣服,跪下磕了一个头,“奴才,送……娘娘。”   ————   灯火通明的养心殿,隆康帝跪在地上,低声下气地恳求道:“我会听话,我以后听你们的话,我再也不会和你们做对了,我不敢了我不敢了!我求求你们,不要伤害阿茹,让我做什么都可以,真的,求你们!”   裴次辅一动不动,任他拉扯自己的衣摆,“陛下,如果您早有这样的觉悟,事情怎会闹成这样。”   他蹲下身,“老臣给过您不止一次机会,可您呢,先是帮他们发行票引,之后又依两院的意思将礼部尚书革职。陛下您是不是忘了,这个皇位是谁帮您坐上去的,您不会真要忘恩负义吧?”   “我不当皇帝了,我可以立诏书,你们想让谁来当都可以,我真的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我求你们,放了我吧……”   “太晚了。”   裴次辅后退一步,“陛下,你我如今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以为你能将自己摘干净吗?”   裴逐站在一旁,冷冷道:“陈屏已经死了,该说的话都说了,我们不敢再赌第二次,天涯何处无芳草不是吗?就算我们不动手,李茹依旧活不了,她姓李,这就是她的罪孽,您明白吗?”   “不……”   隆康帝膝行向前,“我已经下旨废后了,我可以不给她名分,我只想她好好在我身边活着,我……”   话未说完,殿外忽然有内侍哭道:“陛下,陛下,西南所的李娘娘……薨了!”   御书台上的烛火闪烁了一下,照得殿内鬼影幢幢,隆康帝倏地开始耳鸣,像是溺水一般,什么也听不清。   裴逐沉默片刻,低声道:“陛下,娘娘既去,您节哀。”   一个时辰前,她还在同自己说话,明明一切都好好的,隆康帝微微歪过头,嘴张了又合,话说不出来,哭也哭不出来。   “哎。”裴次辅弯下腰,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听上去似乎很惋惜,“李娘娘身体一向不好,如今猝然薨逝,陛下,时也,命也。”   “往后,您和淑仪娘娘好好的,早点生下太子,咱们还是一家人,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一家人哪来的隔夜仇。”   隆康帝仍旧跪在地上,双目微怔,神情茫然。   裴次辅笑了一声,背过手道:“宫门快要落锁了吧,怀远,咱父子俩也该告退了,好让陛下一个人静静。”   “是,父亲。”裴逐俯首作揖,“陛下,还望保重龙体,臣告退。”   大门重重合上,偌大的养心殿内转瞬就只剩隆康帝一个人,烛火摇晃,将他的身影映在墙壁上,像是一尊石像。   良久,才有人打破了殿内这死一般的沉寂,“陛下,李娘娘薨逝前让奴才将一件衣服转交给您。”   隆康帝僵硬的身体动了动,脸上的泪已经流干了,“阿茹……”   “娘娘是自己走的,很安详。”   隆康帝绝望地扯起嘴角,笑的极为难看,她是为了自己才甘愿赴死的。   内侍叹息一声,将折叠好的衣服轻轻放在他面前,躬身退下。   他双手指甲外翻,伤口血迹干涸,碰到任何东西都会抽痛不止,李茹绣工出众,还未嫁给他时在京中便很出名,针脚密密麻麻,严丝合缝,织造局最厉害的绣娘也比不过她。   以前李茹也常给他做衣服,他身上这件中衣就是她亲手所制,李茹还喜欢在做给他的衣服上绣一个小小的“茹”字,说是无论他在哪儿,穿着这件衣服就好像她也陪在身边。   隆康帝双手颤抖,竭力忍住喉咙里的声音,他翻开衣襟,一个娟秀的“茹”字映入眼帘。   墙上的影子忽然弯曲佝偻,逐渐缩成一团,隆康帝将衣服抱在怀里,瘫倒在地,双目渐渐模糊,泪水一滴接一滴地滚落,受伤的手被布料摩擦得剧痛,十指连心,疼得他只能张大嘴,扯着嗓子才能发出声音。   “老天爷,你为什么要这么作贱我啊——” 第173章 浮萍   时至立夏, 芳菲谢尽,官道两侧浓荫斑驳,蝉声愈噪, 废后的旨意刚下达不久,李茹便突然薨逝,礼部也不知道该以何种规格将她下葬,最后是裴淑仪宽宏大度, 不计前嫌,提议仍以皇后之礼准备丧仪, 迎得一片赞赏。   立夏恰好是休沐日, 季时傿推开窗, 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艳阳当空, 于是转头对屋内正在收拾床榻的梁齐因道:“要不要出去踏青?”   “啊?”   梁齐因回过头, 神色犹豫, “不了吧,我今日还有事要做。”   季时傿收回手,“不是休沐吗,有什么事要做?”   “一点……琐事。”   “哦。”   季时傿随口应了一声,过了会儿又道:“齐因,柳太嫔所言之事,你相信吗?”   梁齐因转过身, “想来她应该也没有必要在这件事情上说谎,再者, 陈屏确实死得蹊跷, 以我的立场来看, 我自然是希望这件事情是真的。”   是真的就代表先帝还没那么糊涂昏庸, 赵嘉晏才是真的皇位继承人,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他们也算事出有因。   梁齐因不知道又想到什么,欲言又止道:“阿傿,如果……”   “什么?”   梁齐因斟酌道:“我是说如果,裴怀远真的篡改遗诏,你……”   “自然是送他去该去的地方。”季时傿郑重道:“律法森严,公私分明,天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任何人都一样。”   季时傿重义气,甚至可以为朋友两肋插刀,但这并不代表她会是非不分。   梁齐因一愣,又听得她皱眉反问道:“你不会以为我会不忍心,放过他吧?”   “没有……”梁齐因连忙否认,“我只是觉得,你一直把他当朋友,我怕你知道这件事心里会难过。”   季时傿目光微微波动,淡声道:“其实有时候我也想不明白,到底是我识人不清,还是人心易变。”   梁齐因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她,只好伸手捏了捏她掌心的软肉,轻声道:“阿傿,不要难过。”   须臾,季时傿才回过神,“好了,我没那么脆弱,你不是说有事要做,还不走?”   “真不难过了?”   “不然呢。”季时傿一时哑然,“难不成你要我哭给你看,说我舍不得裴怀远吗?”   梁齐因立刻正色道:“那不行。”   “那不就得了。”季时傿推了他一把,不满地嘀咕道:“赶紧忙你的去,什么破翰林院,怎么休沐日还让人干活。”   梁齐因低笑一声,跨出门后还不忘回头在她脸上啄了好几下。   待他走后,季时傿无奈地摇了摇头,既然不能出去踏青,那索性便待在家中将近来的事情好好理清楚。   鞑靼与西洋不一样,西洋距离大靖太远,并非近邻,想要对其实行管控费时费力,且不说西洋本身国力不差,若真将他们逼得太紧,鱼死网破,对中原也没什么好处,因此最后只是让他们退兵,外加战败赔款。   北方的游牧民族居无定所,难以控制,短暂的臣服过后,没几十年又将卷土重来,反反复复,中原人都快被他们搞怕了。就要趁他们现在无力抵抗之际想出一个彻底能一劳永逸的方法。   季时傿花了好几日写了封折子针对鞑靼的管理,一是统一设立都护府,划分居住地,禁止部落随意迁徙,二是教导鞑靼人学习中原字与佛经,将其同化以方便管理,最后规定标准的缴税纳贡制度,不过分强迫打压。   大朝会针对此事讨论许久,裴次辅直觉不对,过了几日果然收到了北方的来信,一旦被同化,鞑靼则彻底没有了再与中原一争高下的希望,敏锐的鞑靼贵族意识到了这一点,向他发出了求救信。   “那件事得提前了。”   裴次辅收到信后将一众盟友聚集,“鞑靼愿意帮我们杀季柏舟,前提是那封折子,一个字都不准实行。”   众人相互交换一个眼神,重重点头。   彼时并不知道自己身上即将发生什么的季时傿还在乐呵呵地逗楚王府的小世子玩,赵稳才两个月大,眉眼上就已经展露出混血婴孩的优势,如他母亲一般高耸的鼻梁与深邃眼眸,堪比西域每年纳贡的水晶葡萄。   赵嘉晏方和幕僚谈完话,跨过角门时随口一问道:“岸微没一起来吗?”   季时傿先向他行了礼,而后才道:“没,最近翰林院大概很忙,他都是早出晚归,休沐日也见不着人影。”   谁知赵嘉晏听完之后却怔了怔,“可我一个时辰前还在宫门前见到他了啊,岸微说他正准备回家。”   季时傿目光一顿,她压根就没有看见梁齐因回来,这家伙,最近总说自己忙,也不知道到底忙哪里去了。   “兴许又突然有什么急事了呢。”宇文昭华适时道:“梁大人心性坚毅,不会乱来,大将军不必担忧。”   “对,肯定是有什么急事。”   季时傿倒不是担心他在外面胡来,只是怕梁齐因又像以前一样,有什么事都憋在心里,自己一个人扛着不肯告诉她。   “嗯。”   季时傿点了点头,冷静下来后看向赵嘉晏,说起正事,“殿下,柳太嫔所言之事您已经知晓,不知道您打算如何?”   赵嘉晏方才还扬着的嘴角一僵,坐直身体,“哪怕她说的是真的,局势于我们而言也并不好。”   “父皇已经驾崩,陈屏也死了,想必真正的遗诏早就被销毁,空有柳太嫔一面之词,没有证据,拿什么跟他们斗?”赵嘉晏脸色沉重,“除非以此为理由,像端王一样发动宫变,只是名不正言不顺,我也不想你们跟随我,反倒将一世英名荣光都毁了。”   “还要看陛下的意思。”季时傿叹了一声气,“他必然是要护着裴家的,这样想要扳倒他们就极为困难。”   赵嘉晏握紧拳头,相比较于激愤难平的幕僚,被夺了皇位的他则显得格外冷静沉稳,谋划多年,要动手就必须一击毙命,裴家既然敢篡改遗诏,自然会将他视为眼中钉,他除了死没有退路可言。   季时傿俯首作揖道:“殿下,早做筹谋为好,现在时机未到,可以将弹劾裴氏的折子先压下,必要时,只能做最坏的打算。”   “我明白。”   季时傿略一颔首,被梁齐因的事情弄得没什么心情再做客,遂告辞离开。   等她回到侯府时天都黑了好一会儿了,梁齐因依旧没有回来,季时傿心里越来越不安,站在门口来回踱步,弄得门房的下人都心惊胆颤了许久,才看到他的身影出现在路口。   梁齐因见到她还很诧异,“阿傿,你在这儿干嘛呢?”   季时傿横眉微蹙,“你去哪儿了?”   “我在翰林院啊,能去哪儿?”梁齐因走上前,自然而然地牵起她的手。   “一直到现在?”   “最近比较忙。”梁齐因笑了一下,“怎么傻傻的,早上不是和你说了吗?”   季时傿顿时语塞,先前在王府的时候赵嘉晏还说在宫门前看到他准备回家,现下又说自己一直在翰林院,诓人也不知道编得统一一点。   也不知道到底是无意还是在敷衍。   ————   养心殿内灯火明亮,隆康帝坐在御书台前,跳动的烛光映在他消瘦的侧脸上,投下一片漆黑的阴影。   他盯着眼前的奏折,笔耕不停,身上的明黄色常服熨帖得当,一丝不苟,掩着其下一件贴身的中衣。   片刻后,养心殿的执事太监走上前,弓着腰道:“陛下,时辰不早了,该就寝了。”   “奏折尚未看完,朕今日宿在养心殿。”   执事太监的神情看上去有些为难,“陛下,淑仪娘娘还在长春宫等您呢。”   “回了她。”   执事太监不动,殿内忽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朕说了今日宿在养心殿!”   蓦地,隆康帝一把将手上的朱笔掷开,力道大得以至于笔杆瞬间断成两截,墨水飞溅在桌案以及毡毯上,太监立刻跪下身,“陛下,宫中尚无皇子出生,您是一国之君,理当尽责绵延子嗣啊。”   隆康帝冷笑一声,“连你一个奴才都敢威胁朕。”   “奴才不敢。”   “若朕偏不去呢?”   “陛下,您这不是弃江山社稷于不顾吗?”   隆康帝已经站起身,嘴角挂着讥讽的微笑,他是千古罪人,除了服从别无选择,声音随着殿门的打开而升起,转瞬即逝,谁也没听清。   “这个江山社稷,轮得着我说话吗?”   后宫佳丽三千,裴淑仪盛宠不衰,隆康帝一月有二十天都宿在她宫里,裴家近来发现,自从李茹死后,隆康帝比从前听话了许多,让做什么做什么,照这么下去,用不了多久,裴淑仪就能诞下储君,届时,他们便能真的高枕无忧了。   五月的第一场经筵,天方大亮,百官先从东华门鱼贯而入参与大朝会,以品级隔开,文武官面向不同的方向,相熟的人纷纷颔首示礼,入了宫门后则必须噤声,以免失仪。   下了朝,经筵讲官本欲前往文化殿,忽然内廷司的一名太监快步跑上前,扬声道:“诸位大人,陛下身体不适,实在难以出席,还请大人们各自先行离开吧。”   话音落下,殿前响起一片交谈之声,六科的一名给事中甩了甩官袍长袖,低斥道:“这算什么事!”   “自从废后薨逝,大朝会隔三差五不开,如今连经筵也停了,要人人死了老婆都不理事的话,那咱们都别干了!”   “哎,行了行了。”旁边一名官员推了推他,“少说两句吧。”   宽长的宫道上众人相继离开,经筵虽然取消,但官员们还需要回各部任职,梁齐因心想,既然经筵不开了,他也没必要去养心殿给隆康帝讲经史,于是转过身,正欲同其他官员一起离开,身后便突然有一内侍道:   “梁修撰,陛下正在养心殿等您呢。”   梁齐因一怔,“陛下等我做什么?”   内侍笑道:“自然是讲经史。”   作者有话说:   今天三次有事,只匆匆码了一章,明天不出意外的话应该还是双更,快完结了。 第174章 转机   长春宫的内殿寝室, 女使将明亮的灯光撤下后便相继离开,红烛帐暖,衣香衾浓, 裴淑仪从榻上站起,娇嗔道:“陛下,妾伺候您。”   隆康帝立在屏风后,垂眸不语, 昏暗的殿内看不清他的神色,裴淑仪兀自走上前, 抬手解开他身上的龙袍。隆康帝一动不动, 任她为自己除冠宽衣, 他的举动就像是被设计规划好的,直到裴淑仪伸手想要解开他中衣的衣带, 他才倏地按住她的手腕, 声音里没什么情绪。   “就这样吧。”   裴淑仪愣住, 侍寝哪有穿着衣服的,她眼波流转,抬手搂住隆康帝的脖颈,雪肌玉肤,如明珠一般润泽的双唇轻启,“陛下,您穿着衣服, 妾还怎么……”   怎料隆康帝依旧无动于衷,仍道:“就这样。”   裴淑仪终于忍不住, 方才还暧昧缠绵的目光骤然变冷, “陛下, 您这是什么意思, 您来妾这里,不肯喝妾的茶,不肯坐妾的榻,如今衣服都不脱,您是在羞辱妾吗?”   隆康帝沉静的神情终于松动了几分,“朕有疡疾,怕吓着淑仪。”   “疡疾?”裴淑仪将信将疑,“陛下何时得的,叫太医看过没?”   “看过了。”   裴淑仪往前贴近几分,神情忡忡,“妾不怕,陛下快让妾看看严不严重。”   “我说了不……”   裴淑仪眼神骤然凶狠,一把拉开他的衣襟,待瞥见里面小小的“茹”字,顿时恍然大悟,笑得轻蔑,“难怪陛下要守身如玉啊。”   隆康帝斥道:“放开!”   “穿着死人的东西到我宫里来你什么意思,你不嫌晦气我还嫌晦气!”   “你说谁晦气?!”   裴淑仪一字一句冷厉道:“陛下,裴家已经做出了让步,您不要太得寸进尺。”   隆康帝声音骤然拔高,“得寸进尺,究竟是谁得寸进尺?”   “陛下,您若是识趣,那自然皆大欢喜。”裴淑仪提起肩膀上滑落的里衣,“只是如今,妾不得不提醒你,不要忘了是谁扶持您坐稳这个皇位。”   “你以为我稀罕当这个皇帝!”   隆康帝目光阴鸷,裂眦嚼齿,“是你们将我逼入此境,害我家破人亡,怎么,裴淑仪是不是觉得我还得对你们感恩戴德,什么皇帝,不过是任你们操控摆布的傀儡罢了!”   裴淑仪一怔,隆康帝生性软弱胆小,登基后更是指东不敢往西,如今不仅忤逆她,甚至说出这么一大段话来。   他拢紧衣襟,“衣服我是不会脱的,不是要侍寝吗,裴淑仪还愣着做什么?”   话音刚落,面前的女人便倏地爆发,猛然扯住他的衣领,尖利的指甲从上面划过,将线头带出,“哗”的一声,原本整齐的衣襟顿时松开。   隆康帝整个人仿佛石化一般僵住,方才还气定神闲的表情破了一个口,他先是张大嘴,急喘了几声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如困喑哑嘶吼。   阿茹留给他的衣服坏了。   “啊——”   “你不是不肯脱吗?”   裴淑仪松开他的衣领,笑得残忍讽刺。   隆康帝无助地拢着衣领,试图将散落的线头复原,这个皇帝他不能当了,他当不下去了,隆康帝胸口起伏,呼吸如同被攫住,再这样下去他一定会疯的。   他心想,就算是死,他也要拉着裴家一起下地狱。   “这个道理,无论为人、为官、为君都同样适用,归根究底,就是一个‘仁’字,然而仁并非懦弱卑怯,无条件的迁就只会助长欲望的滋生,终有一天会为其所累。所谓‘仁’,是能认清是非,坚守律法的公正,不以私心度人,不以私欲治人。”   这是许久之前,梁齐因给他讲经史时说的话,隆康帝在心底默念了无数遍,他在冰冷的大殿内枯坐了一夜,终于在天亮前做了一个决定。   第二日的大朝会,因为前一晚的事情弄得隆康帝身心俱疲,他没有精力再去参加枯燥沉闷的经筵,遂让身边伺候的内侍到大殿前通知百官一声,末了又补充一句,“让梁齐因来一趟。”   “陛下不是身体不适吗?”   隆康帝坐在御书台前,神色淡淡,“今日也是讲经史的日子,让他照常来。”   内侍依言退下,片刻后,梁齐因走近大殿,檀香清雅,西洋钟如滴漏一般“嗒嗒”作响,上方的报时鸟时不时鸣叫一声,隆康帝已经端身跪坐于竹席上,见他进殿,抬头道:“来了。”   “陛下。”   梁齐因拢袖跪拜,隆康帝等他行完礼,微微抬起下巴,“坐吧,许久不曾听你讲经史了。”   前段时间又是裴淑仪寿宴,又是李茹的丧礼,连大朝会都停过几次,隆康帝年仅二十二,短短半个月似乎老了十岁,过去他哪怕穿着龙袍,也有一丝未曾被消磨掉的天真愚钝,而如今,两颊凹陷,下颚紧绷,眸光暗沉无波,隐隐透着一种日薄西山的暮气。   “朕记得上次讲到汉代荀悦的《申鉴·政体》。”   “是的,陛下。”   隆康帝点点头,声音平缓,“‘圣王以天下为忧,天下以圣王为乐;凡主以天下为乐,天下以凡主为忧’,朕背得对吗?”   梁齐因认真听他讲完,点头赞赏道:“陛下背得没错。”   “是你讲得好啊。”   “臣不敢,是陛下敏慧。”   隆康帝笑了一声,“那朕问你,你觉得朕是圣王还是凡主?”   一个稍有不慎就会掉脑袋的问题抛至面前,梁齐因微怔,故作惶然道:“陛下自然是圣王。”   “若是圣王,将来史书上该如何评价朕,是贤明,还是昏庸,亦或是——提线木偶。”   梁齐因一惊,俯身稽首,“陛下……”   “你们都是为国为民的好臣子,但朕不是一个好君王。”隆康帝目视前方,语气平静,“朕知道你们心里想什么。”   “你们一定在骂朕,昏聩无能,软弱可欺。”   梁齐因讪讪开口,“陛……”   隆康帝打断他,“你们骂得对啊。”   “朕……原也想做个明君,可身困宫闱非我所愿。”他偏过头望了一眼窗外掠过的飞鸟,“梁修撰,你明白朕的意思吗?”   “臣明白。”   隆康帝回过头,看向跪在自己面前的青年,“先前你对朕讲‘仁道’,朕感触很深。”   梁齐因蓦地想起那次发行票引,世家门阀全力阻挠,但隆康帝仍旧顶着压力同意了这项政策,才使得边关的将士得到粮食军资,击退敌人。   其实隆康帝真的有想改变现状,只是架在他身上的枷锁太多,注定了他举步维艰,只能做到这一步。   “朕今日召见你,是要告诉你一件事。”   梁齐因直起身,不知道为什么,隐隐约约意识到隆康帝要告诉他的事情一定会掀起一场狂风巨浪。   下一刻隆康帝便沉声道:“朕要告诉你,当年先帝遗诏上写的并不是朕的名字,是三皇兄。”   “陛下!”   “裴逐与陈屏合谋篡改遗诏,推朕上位,裴家野心勃勃,裴次辅心怀鬼胎,其心可诛。”   几句话仿佛巨石沉塘,“扑通”一声,梁齐因猛地抬起头。   “朕在宫里没有能信的人了,你回去,告诉三哥,告诉戚阁老,还有申御史,你让两院清流联名上书弹劾裴家,不能再叫他们猖狂下去。”   梁齐因被震惊得还没有反应过来,“陛下,您为什么突然……”   “朕有愧,现在才将真相告诉你们。”隆康帝面露悲哀,“朕跟你说了,朕也想做个明君,可是寿宴上你们看到了,朕根本做不了主,朕连想护的人都护不住。”   李茹死了,宫里只剩他一个人,这个本来就不属于他的位子,他鸠占鹊巢,是要造报应的。   人人都以为只要坐上那个位子,天下的什么都有了,他们骂他宠信奸臣,割地饲虎,苟且偷生,可又有谁知道,他原本也只是一个和妻子相依为命,在封地便能逍遥快活的闲人。   梁齐因沉默须臾,哑声道:“陛下,其实这件事情臣等想过,但陈屏已死,真正的遗诏被毁,裴家权倾朝野,事情并非陛下想得那么简单。”   “有一个办法。”隆康帝倾身向前,抓住他的手,目光坚定,“朕可以向天下人……自认矫诏之罪。”   隆康帝抽了一声气,推了他一把,近乎祈求,“我很羡慕大将军的洒脱忠勇,我也想做一个那样的人,可是我这辈子就只能这样了,这条命是她救的,我知道她向的是三哥,我现在把这条命还给你们。”   梁齐因目光震颤,离开养心殿时心中肆虐的波涛仍旧没有停息,他们明知真相,却因当事人的相继离世而陷入了僵局,却没想到,这个转机会是坐在龙椅上的隆康帝给的。   自认矫诏之罪,他的皇位就再也保不住,包括他本人可能也会死无葬身之地,受尽天下唾骂声,隆康帝不想活了,他被裴家逼入绝境,但他是一只困兽,他被拔掉了利爪獠牙,再也杀不了人,于是将这柄利刃递到了他们面前。   作者有话说: 第175章 祝福   梁齐因走出宫门, 回身望了一眼养心殿的方向,心底千头万绪尚平息,他手里握着经书, 天色昏暗,乌云密布,官袍的长袖盈风鼓起,叫他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他回过头, 季时傿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抱臂站在官道旁, 手里还拿着一把伞, 背靠着树身姿慵懒, 仰头看了看天。   梁齐因走上前,轻声道:“阿傿, 你怎么来了?”   季时傿站直身形, 嘴角淡笑, 晃了晃手上的伞,“我看天要下雨了,来接你。”   话音刚落,天边便闷响一声,渐渐落下几点雨滴,季时傿顺势撑开伞,问道:“翰林院今日不忙了?”   梁齐因微微弯着腰, 配合季时傿的身高,才不至于让伞卡着头, 闻言一愣,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季时傿是在指他前段时间时常早出晚归的事, 哂笑道:“不忙, 不过明日还得出去。”   “明日休沐,你又要出去?”   “嗯……”   季时傿偏过头,语气略有不悦,“你最近到底在忙什么?难道翰林院只剩你一个人了吗?”   “过两天就好了。”梁齐因怕她不依不饶地再问下去,连忙转移话题道:“阿傿,今日陛下召见我了。”   季时傿没好气地“嗯”了一声,梁齐因经常要给隆康帝讲经史,倒也没什么稀奇的,她只是不满梁齐因又在敷衍她。   然而梁齐因下一句则瞬间让她如雷灌顶,“陛下说,他愿意自认矫诏之罪,只求能扳倒裴家。”   “什……么?”   “大概裴家以为他会一直任人摆布,却忘了兔子急了也是会咬人的。”梁齐因低声道:“阿傿,你说接下来该怎么办?”   二人的交谈之声被如瀑的大雨隔绝在一方伞下,季时傿神情紧绷,并不见得有多轻松,“矫诏之罪,要背千古骂名,他真的敢吗?”   季时傿与隆康帝接触得并不多,他的母亲李贵妃入宫多年,深得圣心,李家还没被抄时,隆康帝有半朝座师的外祖父,有宠冠六宫的母妃,他被保护得太好,甚至带着不适合皇家该有的优柔寡断,或许被遣至封地才是最适合他的结局,而非被架在龙椅上。   梁齐因也不敢断言,“还是先与殿下他们商量一番为好。”   季时傿不置可否,入了夏,天气总是反复无常,明明前一日刚下过一场淋漓的瓢泼大雨,第二天又是碧空万里的晴天,鞑靼的归降仪式定在五月底,没有多少时日了,届时季时傿必然要出席,她想在走之前先将上奏的三项管理措施定下来。   不过眼下先要弄清楚的是梁齐因最近到底忙什么去了,五日才轮到一次休沐,他竟然连续两次都见不着人影,季时傿留了个心眼,待他出门之后慢悠悠地跟上,倒要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去了翰林院。   季时傿身手好,只要她愿意,很少有人能察觉到被她跟踪,哪怕是梁齐因也一样,季时傿一路畅通无阻地跟在梁齐因身后走出了定阳街,随后意料之外的,又意料之中的,梁齐因并没有进宫。   这王八蛋,胆大包天,真敢撒谎!   梁齐因径直出了城,想来翰林院大概也没什么活计需要他一个修撰亲自出城去办,季时傿原本以为他要去嵩鹿山,转念一想,若是去嵩鹿山,何必总是瞒着她,果然,梁齐因从山脚路过后,转而拐到了另一条路。   山道上渐渐出现行人,两侧树林茂密,季时傿抬起头,忽然意识到这是哪儿,山脚下有座小佛像,从城门出,路过嵩鹿山,梁齐因要去的地方是京郊白鹿寺。   越往上香客越多,很快梁齐因的身影便混在其中,季时傿停驻在白鹿寺门前,越来越想不通他到底要干什么了。   来都来了,虽然找不见他的人影,季时傿也不打算折返,她在寺中无所事事逛了一圈,顺带上了个香。白鹿寺很出名,来这里的香客数不胜数,只不过前两年先帝崇尚道教,继而掀起了一股风潮,世家门阀自然追随皇室,以至于白鹿寺清冷了一阵子,来此的大部分都是普通百姓。   季时傿并未在白鹿寺大殿看见梁齐因,心中不免奇怪,来佛寺不上香他来干什么,正准备出去找的时候,忽然听到一旁路过的香客道:“你说的那个先生今日来了吗?”   “来了。”   “正好,我想给我姊妹写封信,今年生意不景气,我想回老家了。”   “那你会写‘福’字吗,请先生写信要会写‘福’。”   “还有这事?我哪里识字啊……”   “不会就不会吧,不会先生也给你写,快,咱们赶紧过去,一会儿人就多了。”   季时傿循声望去,方才那两名交谈的妇人走出佛殿,一直往白鹿寺偏僻的小院走去,这里并无佛像,也没有支香炉,所以季时傿方才未曾寻过来。   她张望一圈,发现这里大多都是粗布麻衣的寻常百姓,甚至还有不少五大三粗的庄稼汉,嗓门很大,远远就能听见他们的说话声。   人群中间支着一个木桌,坐在前面的人正是梁齐因,他侧耳听着身旁一名妇人说话,神情柔和。   对方说的并不是标准的京城官话,含糊不清,他未见得有一丝不耐,一面听她说,一面提笔写字,手边放着一张宽大的宣纸,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福’字,另一边放着一袋已经写好的信,上面全都标记好了要送去的地点。   待他写完,又将内容给妇人读了一遍,见信上所说与自己交代的别无二致,顿时喜笑颜开,接过朱笔在纸上写下一个歪歪扭扭的‘福’。   妇人拿着信笑眯眯地从人群中钻出来,季时傿喊住她道:“夫人,我第一次来,不知道你们这么多人围在这里是做什么啊?”   妇人侧身指了指正在写信的青年,耐心解释道:“看到那个郎君没,这几日经常在这支个木桌帮人写信读信,不收分钱,只要在那张纸上写个‘福’字就好,不会写也不要紧,你将信要送到的地方交代好,先生会帮你寄出去。”   普通百姓家根本买不起笔墨纸笔,更遑论去驿站寄信,但在这里一分钱都不用花,先生的字好看,读起来也容易,他在白鹿寺支摊的这些天,每日附近乡镇上都会有人特意寻过来。   季时傿若有所思,弯腰向妇人行了礼,她站在人群最后,远远凝视着里面正在写信的人,眉眼深秀,像是一副浓墨重彩的画卷,神情温柔,像是朗空暖日下潺潺的流水。   一直到傍晚,暮色四合,附近乡镇过来的百姓要在天黑前赶回家,人群渐渐散开,季时傿走上前,她是最后一个客人,梁齐因正低头收拾桌上的信纸,没有注意到面前的是谁,声音里带着笑意,“要写什么?”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梁齐因提笔的手一顿,低落的墨水在信纸上晕开一片,他惊诧地抬起头,呆愣道:“阿、阿傿……”   “好郎君。”季时傿双手撑在木桌上,俯下身直视他道:“你不是说去翰林院了吗?”   梁齐因一脸被抓包后的窘态,眼珠一转,试图偷偷将铺陈在桌案上写满“福”字的宣纸藏起来,岂料季时傿快他一步伸出手按住,另一只手提起朱笔,轻笑道:“写啊,梁先生不肯做我生意吗?”   “不是……我这便写。”   梁齐因小声应道,换了张信纸,认真将季时傿刚刚念的那句诗写完,等他抬起头时,季时傿已经放下朱笔,她在宣纸最后的空处端正地写下了“福”字。   “写给谁?”   季时傿一字一顿道:“吾夫梁齐因亲启。”   梁齐因垂下眼睑,面色发红,声音低若蚊鸣,“寄到哪儿。”   “盛京定阳街镇北侯府。”   梁齐因脸已经快烧透了,匆匆写完将信封合上,“写好了。”   季时傿笑脸盈盈,“先生,那我夫什么时候能收到啊?”   “现在。”   梁齐因手上拿着信封,耳根发烫,温声道:“他已经收到了。”   “那他有没有给我回信?”   “有。”   “什么?”   “他也想你。”   季时傿一怔,随即嘴角渐渐咧开一个大大的微笑,“傻子,你跑白鹿寺做善事,干嘛不肯告诉我?害得我以为你在外面做什么坏事,尾随过来才知道。”   “我……”   梁齐因将宣纸收好,上面有整整一百个形色不同的“福”字,他翻开,季时傿这才发现下面还压着一张平安符,顿时愣住。   “我帮住持扫了十日寺庙,这是我向他求的平安符,我后来又觉得不够,便支了个摊子,阿傿,这上面都是大家对你的祝福,希望神佛看在我也算做了件善事的份上,能保佑你。”   季时傿伸手接过,目光微颤,一张平安符,一张宣纸,拿在手里却沉甸甸的,“你这几日总是早出晚归的,就是在弄这个啊。”   “嗯……本来想夜里偷偷放到你荷包里,没想到现在就被发现了。”   梁齐因嘴角向下,神情也恹恹的。   “你不是不信这些吗?”   季时傿记得梁齐因曾经说过他不信神佛,如今又不知为何突然想到弄这个,梁齐因一边收拾纸笔一边解释道:“原本不信,后来京城沦陷,你昏迷不醒的那些时日,我日日求神拜佛,之后便信了。”   季时傿心口好像被什么轻轻按了一下,塌了一片,“齐因……”   “阿傿,过来。”梁齐因向她招了招手,“我给你放好。”   季时傿走上前,梁齐因弯腰将平安符与写满“福”字的宣纸折好放进她荷包中,粲然一笑,“好了。”   说罢又神情严肃道:“你要每日都带着,不可以弄丢知道吗?”   季时傿抿唇点头,带着轻微的鼻音,“嗯……”   “那你之后还忙吗?”   “忙啊。”   季时傿怔道:“这个不是弄好了,还要忙什么?”   梁齐因将放着信件的布包挎好,收拾完木桌回头笑道:“备聘礼,挑日子上门提亲。”   作者有话说: 第176章 朝会   五月的梅雨总是反复无常, 连绵不断,人在外面走一圈,回来时身上总带着不知道从哪里沾上的雨水汽。   裴淑仪在母亲进宫看她时, 哭诉前些天隆康帝在长春宫不肯脱衣就寝的事情,之后又找到了裴次辅那儿,毕竟上次又是废后又是逼死李茹,于是只好各退一步, 隆康帝如常宠幸裴淑仪,裴家便不再计较这件事情。   穿过午门, 文武官面向不同的方向, 两侧纠察御史正在点名, 观察有无御前失仪的情况,裴逐微微偏头, 看到对面的季时傿身着朝服, 束冠佩带, 她从西南回来的这两个月养得越发好了,周身的狠厉气质消退了些,有时看着好像只是个矜贵的女公子。   待纠察御史点完名,官员陆续进入大殿,隆康帝不知道是不是从悲痛中走出来了,大朝会时神色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异常。   台阶旁的内侍一甩拂尘,扬声道:“有事启奏。”   裴逐先是走上前道:“陛下, 西洋人退兵后,在江东留下的几座工厂荒废, 依臣之见, 想来西洋在某些方面确实可圈可点, 有值得借鉴之处, 与其拆除或是任其荒废,不若利用起来。”   话音落下,有几名官员相继道:“那工厂归谁管理。”   “由朝廷派遣官员。”   另一人犹豫道:“西洋人的工艺与我们不同,还有那些工厂是作何用的弄清楚没?确定能接手吗?”   申行甫适时插嘴道:“如今不是打完了仗,既然两国要交好,何不派遣使团出使西洋?”   “依臣所见,还是三思得好。”裴次辅幽幽道:“中原地大物博,人杰地灵,怎么能纡尊降贵去学夷人……”   “臣并不见得。”季时傿出声打断他,“先帝在时,东海沿岸就曾被倭寇占领,难道诸位忘了青河江阴两县被屠的惨案了吗?从那时就该明白,我朝水师比外敌落后多少,连东瀛人都打不过,今年西南的几场海战,江东又再次失守,现在是夺回来了,可将来呢?”   裴次辅不咸不淡道:“大将军,您这么说,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吗?”   季时傿面不改色,平静道:“裴阁老,眼睛还是不要长在天灵盖上的好,不看着脚下的路,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翻阴沟了,您说是不是?”   裴次辅被她堵得哑口无言,一张脸面若菜色,几乎成了条绿茄子。   隆康帝端坐龙椅上,右手缓缓拨动扳指,“那依季卿所言,该当如何。”   季时傿俯首道:“臣赞同派遣使团出使他国求学,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总该去外面看一看,才能知道我们的四境友邻已经发展到何种地步,不至于再像从前一样被打个措手不及。”   内阁等人道:“臣同意。”   “臣同意。”   隆康帝沉静道:“准,着礼部备好相关事宜,内阁改日拟一份名单交给朕过目。”   裴次辅脸涨得通红,殿上的隆康帝却视而不见   戚方禹手握牙笏,依言垂首道:“臣接旨。”   裴逐一时哑然,原本想请奏接管江东工厂,怎知申行甫先是将话题带到了要不要南下西洋,季时傿接着又插了一脚,彻底将此一锤定音。   “另外,臣还有一事启奏。”   申行甫从人群中站出来,梁齐因非内阁九卿,没有上朝的资格,猜到裴家想要接管江东工厂获利的心思,托他尽力阻止。   “讲。”   “将才裴尚书提到江东的工厂,臣便忽然想起一件事,先帝在时曾设下禁海令,严禁沿海百姓与夷人通商,后来南洋官员受贿,以至于毒草横行,西洋人占据江东之后,建造了三所‘芥伽’加工厂。”   申行甫扭过头,打量了裴逐几眼,“裴尚书,你不会不知道这件事吧?”   此物一旦服用便会沾上毒瘾,获利巨大,西洋人靠此敛财无数,全部都送回了国内或是帮助水师攻打南洋港口,大靖朝自然也有人眼馋,若非怕被诟病,早就在跃跃欲试了。   裴逐瞪大眼睛,厉声喝道:“我没有说是这几个工厂!”   “‘芥伽’确实是个巨大的危害,过去南疆巡抚杨和荣走私,以至于西南军民饱受此物毒害,收成锐减。”季时傿顺势道:“陛下,臣前年南下时虽然缴毁过一批毒草,但毕竟治标不治本,想要彻底杜绝此物在境内流通,还需要成文的律法来约束限制。”   “至于江东的工厂,有两个关于军火制造,西南海战中还缴获了不少先进的西洋军械,术业有专攻,不若让兵器署的人试试?”季时傿望向隆康帝道:“至于‘芥伽’加工厂,臣建议早日销毁,以免再贻害江东百姓。”   她的意思是彻底要断了想凭借贩卖“芥伽”获利之人的财路,裴次辅敛眉低目,眸光加深,立刻便有人心领神会道:“大将军,不过是根草罢了,怎么倒被您说得好像洪水猛兽似的,哪里值得这么小题大做啊。”   季时傿冷睨他一眼,“群轻折轴,积羽沉舟懂不懂,一根草又怎样,扎成几捆,照样能压死你。”   “你——”   “好了!”   隆康帝喝断殿下争吵,头上珠冠微动,沉默须臾,“两位爱卿所言确实有理,只是制定章程律法非一夕可就,江东的几座加工厂究竟要不要销毁之后再论。至于军火制造相关,兵器署全权负责。”   裴次辅下颚抖动,牙都要咬碎了。   “还有没有事情要上奏的?”   “有。”   季时傿上前一步,掷地有声,“鞑靼归降,关于如何更好地管理他们,臣先前写过一封折子,北方多为游牧民族,常年迁徙,无论是习俗亦或是语言都与我们大相径庭,这种情况下想让他们真的归降是不可能的,最多能保几十年太平。”   裴次辅没好气道:“大将军,凡人寿数几十载,做好眼前事便罢了,将来的事留给将来的人,您操心过剩了吧?”   “非也,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我就是操心过剩了又怎么着。”季时傿似笑非笑,“裴阁老便当晚辈是贪图在那青史上多留名两行吧。”   “大将军,您那封折子本阁也看过。”裴次辅侧过身,正视她道:“恕本阁直言,鞑靼荒芜野蛮之地,那里的人都是些粗野之辈,华夏传承千年,礼仪之邦,中原的汉字传统,岂能叫那些粗鄙之人沾染玷污,这就是自降身段,令人不齿!”   话音刚落立刻在朝上掀起一片附和之声,中原士族自诩清正高洁,平时不是瞧不起粗陋戚猛的蛮子,就是痛斥入境经商的胡人。   “鞑靼蛮人怎配与我们汉人相提并论,大将军,您可快别说了!”   真要跟这些人玩起文字仗,几个季时傿也比不过,周围连珠炮似的炸起大片水花,她几次欲言又止。   见状,戚方禹低咳一声道:“既然是礼仪之邦,那么你们的风襟气度呢,仗是打完了,强盛与否不是叫诸位趾高气扬,对谁都嗤之以鼻,居安思危,失而不馁,娇而不燥,方才你们所言是否已经背离了入仕的初衷。”   “阁老!”   戚方禹上前一步,先向隆康帝行了一礼,随后道:“陛下,想要彻底治理北方游牧民族屡次骚扰边境之患,除此之外,别无他计,臣请愿。”   申行甫也上前道:“臣也请愿。”   “臣请愿!”   裴逐一动不动,并不像其他人一般太过激动,只是平静叙述道:“戚阁老,大将军以及其他几位大人,你们是否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些,且不说鞑靼是否诚心归降,这些措施在北方实行得下来吗?若他们假意投诚,那不是养虎为患?”   “所以我才在折子上说教导鞑靼人学习中原字与佛经,将其同化以方便管理,久而久之,鞑靼人自然也同汉人一样,说中原话,写中原字,信仰佛法或是道教,待根深蒂固,鞑靼人实则已与汉人别无二致。”   季时傿细细道:“再加上,设立都护府后,禁止部落随意迁徙,强制划分定居地,那么鞑靼人最大的优势已经不存在了,何谈养虎为患之说?”   裴逐偏头看向她,神情复杂,又是震惊又是隐隐悲痛,季时傿从前在朝上根本不说话,无非是点个卯就走人,哪有像今日这样,连续反驳他几次。   “陛下。”季时傿跪下稽首道:“臣请愿。”   裴次辅怒目而视,要是今日这事成了,鞑靼翻脸不认人,不肯帮他怎么办,他就知道,季时傿这个祸害留着迟早要出事。   “陛下,万万不可啊!”   隆康帝坐在龙椅上,垂首凝听着台阶下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季时傿跪得笔直,裴次辅甚至抬头看了他一眼。   怎知隆康帝掩在珠帘后的嘴角勾起,几不可闻地冷笑一声,开口道:“朕准了。”   裴次辅一个晴天霹雳,目眦欲裂,好像下一刻就会冲上大殿砍了他。   台阶下的内侍见势甩了甩拂尘,高声道:“散朝——”   作者有话说:   今天零点大概没有更新,在辅导小孩做作业,要心梗了(握紧拳头) 第177章 朝雾   大朝会结束后又下了一场小雨, 殿前台阶上的石砖墨色更浓,一直到傍晚,这场雨才淅淅沥沥地停止, 晚霞如烧,大火燎原,与金碧辉煌的宫城两相对望,犹如异兆。   裴次辅走在前面, 六旬老者健步如飞,胡子都要气歪了, 两侧各跟着几名僚属, 一边追一边劝慰道:“阁老, 消消气,消消气。”   “反了, 反了……”裴次辅一甩长袖, 像是一记重重的耳光砸在身旁之人的脸上, “一个个的都要上天了……”   他转过头,看向缀在后头的裴逐,“怀远。”   裴逐垂着头,双目涣散不知道在想什么,魂不守舍的模样,他现在确信,季时傿就是在疏远他, 可是她不明白吗,自己别无选择, 难道要他违背家族的意思, 做个清流固然是好, 但背后无人支持根本走不远, 如果走不远,那就永远追不上她。   季时傿今日在朝上看他的眼神,分毫过去的情谊都没带,冰得他浑身发寒,大朝会的后半段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裴次辅扬起眉,声音骤然拔高几个度,“怀远,怀远!”   裴逐掀起眼帘,目光微漾,“父亲……”   “你有没有出息?”裴次辅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失魂落魄像什么样!你给我过来!”   他一脚踹开书房大门,身后的僚属围上前,个个唉声叹气,“陛下今日在大朝会上到底是什么意思?”   裴次辅面露狞笑,“这小兔崽子,翅膀硬了,我看他是真忘了是谁送他上位,竟敢过河拆桥!”   “如今该怎么办?江东的工厂是保不住了,还有,要是真让他们胡来,挑选使团下西洋,等他们回来,这个朝堂都要变天了!”坐在书房内的另一人道:“反了,还真是反了,一群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也想翘我们的地盘。”   “那件事情该提上日程了。”   裴次辅手撑在书案上,眼角的皱纹如同深川峭壁上蜿蜒的沟壑,鹰瞵鹗视,缓缓扫过在座的众人,“不出手治治他们,还真当我们老得迈不开腿了!”   “是了,赵嘉晏如今就在京城内,早日动手得好,还有几日后的鞑靼归降仪式,不能让姓季的活着回来……”   说话的正是武晋伯吴毓,此人与前任御史大夫刘方周一个德行,都是老来得子,宠得不成样,他还有一个侄子叫吴飞泉,也是京城一大纨绔。   武晋伯的爵位到他身上已是第三代,而他的后辈却文不成武不就,继承不了爵位,以后只能混吃等死。   武晋伯将这对不成器的堂兄弟打包送进了禁军,可怎知,季时傿回京之后先是雷厉风行地定下了无军功不入禁军的规定,导致这群贵少爷们没了出路,以至于赋闲已久的武晋伯不得不为了后代掺上了这池浑水。   “等等。”裴逐猛地站起身,满脸惊诧,“你们刚刚说什么?不能让谁活着回来?”   裴次辅抬起眼睑,原本不想让他知道以免坏事,怎知刚刚竟然有人说漏了嘴,于是只好道:“怀远,你没听错,就是你认为的那样。”   “不行!我上次已经说过了,你们想怎样都好,切断西南的补给或是派人截杀赵嘉晏,我都没有异议,唯独不可以伤她性命!”   “呵。”裴次辅皮笑肉不笑,眸光暗沉,“今时不同往日,大朝会上什么样子你不是没看见,你不杀她,死得就是你!”   裴逐顿时哽住,嘴硬道:“她不可能杀我……”   “怎么不可能!”   裴次辅盯着他厉声喝道:“怀远,你以为现在还是七八年前,还只是你们少年人之间的游戏吗,党派之争,流血断骨,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没有两全之法!”   中州的三百条人命,被逼死的张振,白布裹身的沈居和,销毁的遗诏,任何一个横亘在他们中间的东西,一旦爆发,没有任何可以缓和的余地。   裴逐张大嘴,下意识后退一步,“不行……你们这让我怎么办,让我怎么办啊!”   今日在大朝会上,季时傿对他已经是那个态度,如果再让她知道裴家想对她下手的话,就真的什么都完了。   裴逐根本来不及细想,等他回过神时他已经冲出书房,门“嘭”得一声合上,屋内静得连呼吸声都能听见,一人不禁害怕道:“阁老,令郎不会、不会泄密吧……”   “不会。”   裴次辅收回目光,神情并未表露出一丝紧张,“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现在不过是热血上头,跑出去吹吹冷风就清醒了,我自认为我这个儿子还没有深情到愿意舍己为人的地步。”   一场雨后,石阶上露出青苔的痕迹,角落里钻出了几丛菌株,裴逐连官袍都没有来得及换下,他在尚未干涸的石砖上绊了一跤,及时扶住墙壁才堪堪站稳。   裴宅距离定阳街有很长一段距离,穿过人声鼎沸的闹区,鱼龙混杂的民宅,裴逐心想,将才他应该坐车来,跑过去又长又慢。   对他而言人生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一个是母亲,一个就是季时傿,只不过当他升为侍郎后,母亲在裴家的暗示下,怕他会因为出身低贱被人诟病,自己跳湖死了。   而季时傿,则是他十几岁孤身离家求学时唯一的朋友,很奇怪,裴逐想,大概是因为他从小心高气傲,世家门阀的嫡系不屑与他为友,而书院里那些乡下来的寒门学子他也瞧不上,所以他永远形单影只,只有季时傿,她和任何人都不一样。   母亲已经没了,他得留住季时傿,一定要。   裴逐一路狂奔至镇北侯府,他身上的衣服被汗浸透,狼狈地黏在身上,门房的下人被他吓了一跳,连忙跑上前搀扶道:“尚、尚书大人,这这这怎么弄成这样啊……”   “时傿……”裴逐按住他的手臂急喘了几声,“时傿呢?”   “我们姑娘啊,我们姑娘和……”   “王伯,谁来了?”   话还没有说完,便有一个清朗的男声传来,顿时如当头一棒,裴逐不可置信地闻声望去,见梁齐因从大门东边的灶房出来,肩上挂着襻膊,手里还捏着面团,见到是他之后也愣了一下。   随即,季时傿的声音响起,“齐因,谁啊?!”   “哦。”梁齐因回过神,应道:“裴尚书。”   季时傿如他一样的打扮,脸上还沾着面粉,脸上的笑容僵住,搓了搓手道:“是怀远啊。”   门房的下人不知道他们之间的事,笑眯眯将没有说完的后半句话补上,“我们姑娘和姑爷在跟厨娘学摊饼呢。”   “姑……爷?”   裴逐艰难地扯了扯嘴角,下人叫得这么顺口,想来也不是第一次了,“下聘礼了吗?”   梁齐因回道:“在挑吉日,有劳大人记挂。”   站在屋檐下的季时傿一言不发,她没有反驳,没有否认,半晌才轻声开口道:“怀远,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裴逐像是忽然失语一般,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没有……你明日是不是要动身出关与鞑靼谈判?”   “嗯。”   裴逐艰涩道:“那我祝你一路顺风,平安归来。”   季时傿颔首,“多谢。”   裴逐转过身,方才跑出的一身汗,这会儿风一吹,竟冷得彻骨。他漫无目的地走出定阳街,转头望向繁华坊市中一个极为普通而冷清的巷陌。   里面有家食肆,是他少年窘迫时期常来的地方,后来这里被季时傿,戚相野知道,又成了他们三个人共同的秘密基地,再之后,季时傿与戚相野相继参军,渐行渐远,到现在裴逐想起来,上一次他们聚在这,已经是两年多前了。   恰如朝雾终究要消散,少年友谊总是无疾而终,分道扬镳就是他们最后的归宿。   他不是一个人,他身后还有庞大的裴氏家族,别无选择。   正如季时傿弃他而去,他也没有必要再守着过去的情谊了。   裴逐收回目光,他抹了一把脸,拂去脸上的水汽,眸光沉沉,裴次辅显然已经等候他许久,对他的去而复返并不意外,泰然一笑,“回来了。”   “父亲。”   裴次辅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孩子,你早该明白的,成大事者,优柔寡断,瞻前顾后是不行的。”   裴逐不置可否,雨水洗刷过后的面孔愈发冷峻,“父亲,鞑靼人那边怎么说?”   “一切照常。”   裴次辅在书桌前坐下,提笔写下几封信件,当晚,京城数个庞大族系的掌舵人辗转反侧,闻到了山雨欲来前,风灌满楼的气息。   *   养心殿内。   隆康帝垂首看着案台上的信件,映在他脸上的烛光忽明忽灭,倏地,殿外内侍走上前请示道:“陛下,谢指挥使来了。”   “进。”   谢丹臣身披轻甲,大步跨进殿,俯首行礼,“陛下,禁军在南宫墙下抓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内侍,经审问,此人有个兄弟在长春宫任职。”   隆康帝抬手将信件扔在烛台上,猛然窜起的火苗逐渐将信纸吞噬,他沉声道:“封锁长春宫,任何人都不能放出来。”   幽长的宫道上,内侍慌不择路地冲上前,一把推开殿门,大喊道:“娘娘,娘娘——”   裴淑仪睁开半阖的双眸,不耐道:“怎么了?”   内侍一面抽泣一面道:“娘娘,奴才的兄长不知道怎么被禁军拿下了。”   裴淑仪目光一顿,从榻上站起,刚要开口说什么,便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隐隐有金戈相撞,似乎有数十人。   “封锁长春宫,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   裴淑仪快步跑出内殿,外面已经被禁军包围,她沉眉呵斥道:“放肆!谁准你们拦本宫的,陛下呢,陛下在哪儿?”   谢丹臣面无表情,提刀立在殿门外,“圣上有令,任何人不得离开长春宫,其中也包括您,淑仪娘娘。”   裴淑仪脸色大变,后退几步。 第178章 谈判   鞑靼的归降仪式在五月底, 隆康帝刚好登基半年,这半年来,大靖朝从摇摇欲坠到缓缓站稳, 腥风血雨,波谲云涌皆心照不宣地隐在水面下,直到终于有人忍不住打破了这个僵局。   宇文昭华已经睡下,赵嘉晏抱着夜半啼哭的婴儿独自站在偏房内, 胳膊微微摇晃,嘴里哼着哄睡的歌谣, 忽然窗外发出了一声轻响, 赵嘉晏抬起头, 窗外人道:“殿下,大渝的来信。”   赵嘉晏将孩子放进摇床中, 转身从下属手里接过, “怎么这个时候来信……”   他打开信封扫了几行, 神色顿时凝住,下属见状询问道:“殿下,信上说什么?”   “大渝近来在边境发现鞑靼有异动,恐怕他们已经与国内某些居心叵测之人牵上线了。”   赵嘉晏将信纸放下,大渝地处中原西北方的要塞位置,与鞑靼之间只隔着一片戈壁滩,西接大宛楼兰在内的十六国, 鞑靼正式归降日在即,他们现在这个时候却冒出一堆小动作, 想来贼心不改。   季时傿折子上的三条措施一旦正式实行, 从此北方就不再存在什么部落联盟, 可汗一说了, 难怪被打老实了的鞑靼又开始蠢蠢欲动,正好与朝中忌惮季时傿手上兵权的人不谋而合,想在她出关谈判之日设下埋伏。   “殿下,那我们如今该怎么办?”   赵嘉晏沉思一番,“将这封信转送至镇北侯府,对了,宫中如今是什么情况?”   下属依言道:“谢指挥使奉陛下口谕封锁了长春宫,想来裴家马上也要知道了。”   “通知戚阁老,折子可以递出去了。”   “是。”   熹微时分,天光乍现,季时傿五更天就已经穿戴好,与她同行的还有礼部的外事官员,季时傿需要护送使臣至岐州关外,两方使臣在边境交界处完成归降仪式,可能还有后续谈判工作。   梁齐因简直快成她的贴身侍女了,又是束冠又是穿衣,什么都要操心两句,“阿傿,护膝戴上了吗?”   “戴了戴了。”季时傿忍无可忍道:“你已经问了三遍了!”   “我不放心嘛。”   梁齐因送她出门时嘴上还唠叨个不停,诸如“关外风沙大,要多穿衣”,“天热了也不能贪凉”一类的琐事,季时傿恨不得把他的嘴堵上,从前沉默寡言的梁齐因哪里去了,为什么现在可以连续不断地说一炷香也不停。   正当她犹豫着用什么堵的时候,门外忽然有人通传,季时傿扭头一看,认出对方是赵嘉晏身边的下属,登时正色道:“殿下是有什么事要同我交代吗?”   下属沉沉一点头,将昨夜收到的信件交给她,“大将军,殿下让您多留个心眼,可能与您随行的人中有叛徒。”   季时傿捏着信纸的手一紧,沉吟片刻,“我明白了,多谢殿下提醒。”   下属随后告退离开,梁齐因走上前,神色慌乱,“阿傿,我将才忽然想起来……”   前世的季时傿就是在出关与鞑靼谈判的路上遭到埋伏,身死金池,如果信上说的是真的,那么,已经背道而驰的前世今生,又诡异地重合了。   季时傿相较于他则冷静许多,实际上心中亦是起伏不定,前世她只知道是自己人中出现了叛徒,但一直不知道具体是谁,后来重生后,则因为时间间隔太久无法调查而罢休。   如今又遇到了同样的事,且很有可能她又会身丧金池,季时傿心里说一点也不害怕是假的,她与前世根本的区别就是她现在并非孑然一身,她有牵挂,不能不明不白地死在关外,梁齐因承受不住第二次。   “阿傿,你别去了。”梁齐因握紧她的手,胳膊都在抖,“别去,你别去……”   季时傿反握住他的手,“齐因,你听我说,现在与过去是不一样的,我现在知道鞑靼归降不诚,朝中有人包藏祸心,身为主帅,更不能龟缩逃跑,我一定要弄清楚是谁在背后动手脚。”   “可是、”梁齐因惊惶不安地看向她,“我跟你一起去,如果你……我……”   “没有如果。”季时傿知道他要说什么,当即打断,“你是文臣,我是武将,我主外你主内,咱们分工明确,谁也别抢谁的活。”   梁齐因垂下头,眼睫微颤,并没有觉得宽慰多少,“我不敢,我怕啊,我只要一想到……我就……”   “你看这是什么?”   季时傿从腰间的荷包里掏出折放完好的平安符与百福帖,笑眯眯道:“神佛答应过你,他们肯定会保佑我,你放心,我不会有事。”   梁齐因一怔,低头看向她手里的东西,季时傿有她自己要做的事情,她是季时傿,永远不会后退,永远大步往前走的季时傿。   如果因为害怕便畏敌不前的话,她就不是她了。   少顷,梁齐因松开手,不知道是不是冷静下来了,低声道:“你说的,你不会有事,你要平安回来。”   季时傿冁然一笑,眉目舒展,边踏出门边摆手道:“放心,肯定不会让你当小鳏夫的!”   梁齐因:“……”   ————   这厢前往西北的使团刚动身,裴淑仪被禁足长春宫的消息便传了出去,她的母亲在后院里哭闹一场,裴逐走下长廊,穿过角门时正好听到她的叫唤声。   裴次辅将自己关在书房内,从东面走到西面,来回踱步,愁容满面,眉心郁气几乎累聚成结。   “父亲。”   裴次辅回过头,急道:“见到娘娘了吗?”   裴逐摇了摇头,“长春宫里里外外被锁得严严实实,一点消息都传不出来。”   “赵嘉铎……”裴次辅沉沉呼出一口气,双手撑在桌案上,下颚上的胡须都在颤抖。   皇五子是他们看上的继承人,当初先帝奄奄一息之际,裴逐当机立断,抓住机会送他上了皇位,却没想到这是一只养不熟的白眼狼,懦弱无能的隆康帝竟然有一天想要对他们动手。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我看他是疯了,没有裴家的支持,凭他还想斗得过赵嘉晏,梁岸微和申广白那些猴精的人,够戏耍他上百次了!”   裴次辅实在是搞不懂,隆康帝到底要干什么,他们是一条船上的人,外敌不除,这个时候居然想着窝里横,对自己人动手?   “父亲,既然圣上不仁,我们也没必要再护着他了。”裴逐沉稳道:“这个皇位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可以坐。”   裴次辅抬起头,眼里精光一闪。   “八皇子年方九岁,先帝在时,母亲仅是婕妤。”   “你说得对。”   裴次辅站起身,一个九岁稚子,显然比成年人要更好掌控得多。   “武晋伯那边怎么样了?”   裴逐答道:“一切妥当。”   这次奉命出关的人中,由三队人马组成,一是礼部的使臣,二是以季时傿为首的军方代表,三是皇帝亲兵禁卫军,而恰巧,武晋伯的侄子吴飞泉就在其中。   裴次辅沉思片刻,“将你大哥叫过来。”   ————   自岐州城西去二十里,可以看到因沙石陷落而天然形成的巨坑,美名其曰为金池,季时傿对此自然不陌生,因为这是她上辈子的埋骨之地。   关外黄沙流金,孤日悬空,穿过西行商队经常走的官道,有时隐隐可以听到清脆的驼铃声,两方使臣在关外一处名为“天神之眼”的沙漠湖泊旁进行归降仪式。   鞑靼如今势不如人,自然没有跟他们谈条件的资格,面对大靖方提出的谈判内容只能认命接过,同意划分区域定居,不随意迁徙,且鞑靼贵族子女必须学习中原文字与礼仪。   三项要求一提出,本以为鞑靼至少要周旋一阵,谁知道使臣竟然很爽快地便应下了条件,并声称心甘情愿臣服于中原,马屁拍得外事官嘴角都快要咧到太阳穴。   季时傿端身站直,腰佩利刃,光往那儿一战便是幅叫人闻风丧胆的杀神相,鞑靼方的人哄完了大靖使臣,下意识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莫名打了个寒颤,总有一种被她看穿一切的心虚感。   归降仪式完成得格外顺利,大靖使团不日将班师回朝,越靠近金池,季时傿心里便越打鼓,鞑靼归降得也太容易了,总不至于是真的屈服于她的“淫威”之下,屁都不敢放一个吧?   正想到这儿,茫茫无边的戈壁滩上便倏地涌出无数鞑靼士兵,刚完成归降仪式不久,前脚还在和鞑靼人握手言和的礼部外事官后脚就被这翻脸不认人的戏码惊得张大嘴巴,磕绊道:“这这这……这是干嘛啊!”   周围的人面面相觑,很快就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季时傿提着缰绳,原地遛马打转了一圈,轻笑道:“诸位,鞑靼人知道我们的返回路线,还提前布好了埋伏,看来我们当中有人胳膊肘往外拐了啊。”   身旁的外事官急得都要哭出来了,一听她这气定神闲的调侃话,当即恨不得给她跪下道:“大将军,您怎么还能笑得出来的?鞑靼人有备而来,我们兵马根本不够,这可如何是好!”   几句话的功夫,敌军已经逼至眼前,季时傿却始终未见得一丝慌乱,正当众人怀疑她是不是也被吓傻了的时候,空中忽然响起一声高亢尖锐的隼唳声,季时傿猛然抬手,吹响腕上口哨,天际划过一条白虹,破开孤日,紧随其后的则是西北数万大军。   这下真正傻眼的成了方才急得团团转的外事官,他茫然地看着杀过来的西北驻军,神情呆愣。   同样目瞪口呆的还有准备伏击的鞑靼将领,到底是哪一步出了纰漏,季时傿为什么能料到他们在使团回京的路上设下了埋伏。   季时傿凝视着不远处交战的兵马,忽然一把拔出腰间佩刀,回头笑道:“走,将才谈判书上写的条件还是太仁慈了,我们再去补两条!”   作者有话说: 第179章 惊变   六月六, 晒红绿,连续数日的梅雨之后,这一日天际放晴, 万里无云,民间有晾晒衣物的习俗,宫里的尚服女使也将隆康帝的龙袍拿出来仔细晾晒了一番。   殿外风轻云净,一片霁色, 隆康帝坐在御书台前,身上穿着常服, 神情凛若冰霜。   数封弹劾裴家的折子通过戚方禹递到了他面前, 隆康帝连发三道诏令, 一是召戚相野即刻回京,二是京师戒严, 三是赐死长春宫主位。   内侍奉了口谕, “陛下, 是赐白绫,还是毒酒?”   隆康帝提笔的动作一顿,想到李茹的尸体被从南四所抬出来时,脖颈上青紫的勒痕。   “白绫。”   被封锁的长春宫任何消息都传不出去,谢丹臣立身站直,右手紧按腰侧佩刀,眉目冷峭。   内侍端着呈盘走上前, 恭声道:“指挥使大人。”   谢丹臣侧目看了一眼呈盘中的白绫,“陛下下旨了?”   “是。”   他微微颔首, 身旁禁军相继腾开宫道, 紧闭数日的长春宫殿门终于打开, 里面立刻传来女人的惊呼声, “陛下呢,我要见陛下,我要见……嗬……”   宫内混乱不堪,推搡间裴淑仪的贴身女使冲出内殿,扬声嘶吼道:“你们要做什么,不想活了是不是,我们娘娘的父亲是内阁次辅,兄长是南衙禁军指挥使,谁允许你们……”   几名太监上前将她按在地上,女使的声音戛然而止,内殿里爬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纤长赤红的指甲在毡毯上抠扯,“爹救、救我……嗬啊。”   白绫收紧,裴淑仪艳若桃李的颜容逐渐变成青紫色,她指甲翻开,鲜血将身下的纯白毡毯染成红色,内侍仍旧不敢松手,隆康帝下了死令,裴淑仪必须死在长春宫。   *   侍女跌跌撞撞地冲进后院,涕泪满面道:“夫人,娘娘、娘娘被赐死了——”   裴家的主母身形一颤,当即昏了过去。   坏消息连续不断地递到了裴次辅面前,当他听到爱女已经死在宫里时,眼神只是微微波动了一下,随即看向周围的人厉声道:“来不及了!武晋伯,你那边到底怎么样了!?”   武晋伯握紧拳头,“阁老放心,季柏舟绝不可能活着回来!”   “好!”   裴次辅沉声一喝,鹰隼一般的目光环视四周,“看来皇帝小儿这次是铁了心地要我们的命了,是时候叫他认清楚,同我们作对是什么下场!”   先帝驾崩后,唯余八皇子一个还未成年的儿子,因其年纪小再加上生母仅是婕妤的份上,在宫里不会对任何人造成影响,隆康帝想等他成年后再将其另行封王,这半年来八皇子则仍旧住在宫内,又因隆康帝暂时并无子嗣,故只有他一人在文华殿学习。   他将前些天做好的课业准备好,母亲叮嘱他在文华殿要多听老师的话,不能太出风头,不能引起陛下注意,八皇子今日起得晚,胡乱敷衍地应了两声,“阿娘,来不及了,再不走我就比老师们到得晚了!”   八皇子的母亲王太嫔无奈地看着跑出去的少年,新帝即位后,作为后宫唯一育有皇子的后妃,无时无刻不在担忧母子二人的将来。幸好隆康帝生性仁和,并未对他们赶尽杀绝,甚至让八皇子继续像从前一样在文华殿读书,只是王太嫔依旧终日惊惶不安,总觉得头顶悬着一把刀,迟早会落在他们母子二人头上。   内侍小跑跟在一旁,八皇子狂奔向前,嘴里念念有词道:“快点,再快点,来不及了!”   “殿下,等等,要不奴才带您抄近路吧,这么跑下去非得累死。”   八皇子脚下顿住,将信将疑道:“抄近路?还有近路?”   内侍笑盈盈道:“当然有啊,奴才带您过去。”   “行!”   八皇子转而跟着内侍拐往另一条路,宫道上的人越来越少,他张望一圈,忽然觉得不对劲,文华殿位于皇城东面,可这内侍领他走的近路明显已经偏离方向。   九岁的半大孩童已经初具察觉危险的能力,八皇子捏紧手上的课业本,佯装不解道:“我怎么觉得这路不通向文华殿呢。”   “通的,马上就……”内侍刚想转过头,倏地劈头盖脸砸来数个课业本,他顿时吃痛地捂住眼睛,八皇子趁机拔腿就跑,内侍挣扎着睁开双眼,瞥见他跑开的身影,忙不迭地追了上去。   许久一直未见来人,早早等候在小路尽头的裴逐皱紧眉,“八皇子呢?”   身旁下属有些慌乱,“小人已经按照大人您的吩咐收买了伺候八皇子的内侍……”   裴逐吼道:“那人呢!”   “小、小人……”   “尚书大人、尚书大人!”一名内侍慌不择路地冲上前,额头上不知道被什么所伤,肿了一大块,半眯着眼睛急道:“大人,奴才本、本来已经将八皇子骗过来了,可不知道又怎么回事,他突然跑了,奴、奴才没追上……”   “没追上?”裴逐将这三个字在齿间碾了一遍,眉目狠厉,“一个几岁的孩子你们都弄不过来吗!?”   下属心虚道:“大人,八皇子跑了,我、我们该怎么办……”   裴逐仰起头,深呼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他神情很快恢复如常,“直接去养心殿。”   既然八皇子跑了,那就让隆康帝退位立诏书,或者,先皇驾崩,膝下无子,只能传位于幼弟。   *   落日西沉,暮色四合,晚霞如一泼朱红流丹溢彩,金煌煌地映照在殿前的石阶上。   梁齐因合上经史书,声音发沉,“陛下……”   隆康帝站在大殿正中央,神情平静,他并未身穿明黄色的龙袍,而夕阳落影却在他肩上镀了层金边,大靖开国以来最懦弱无能的皇帝,竟也在此刻初显出九五至尊的泰然威严。   倏地,稚子的呼唤声在殿外响起,“皇兄——”   八皇子大汗淋漓地跑上台阶,隆康帝一怔,“嘉敏,你怎么过来了?”   “皇兄,方才我本来要去文华殿……”八皇子跑得太急,边喘边道:“但同行的内侍却谎称说要带我抄近路,我跟他走了片刻觉得不对就赶紧跑了。”   “看来裴家又换了一个人选。”   梁齐因偏过头,晚风乍起,将他面前放置的经书吹起几页,暑热扑面而来,他收回目光,道:“陛下打算如何?”   “三哥呢?”   “裴家敢逼宫,想来也不会放过楚王殿下,王府现下应该也被包围了。”   八皇子茫然地听着他们的对话,敏锐地察觉到什么,伸手抓紧隆康帝的衣袖道:“皇兄,是不是……”   去年端王造反,叛党在宫内杀红了眼,养心殿前与东篱苑内血流成河,连隆康帝的亲妹妹都没活着出来,这才过去多久,竟又有乱臣贼子故技重施。   隆康帝按住他的肩膀,“不怕,皇兄护着你。”   话音落下,殿外响起沉重整肃的脚步声,由裴玟率领的南衙禁军以及世家私兵所组成的叛党逐渐逼近养心殿前。   八皇子吓得肩膀一颤,往后瑟缩了半步。   梁齐因挡在他面前,凝眉望向殿外,残阳如血。   “来了。”   *   关外飞沙走砾,浮尘千里,西北先前被屠过城,驻军对鞑靼恨之入骨,越杀越勇,季时傿一刀砍了使臣的半个脑袋,以至于手中佩刀卷了刃,当场报废。   金池几乎被染成血红色,苍茫的戈壁滩上百草黄云,孤日矜悬,余晖镂金,埋伏在峭壁群山间的鞑靼士兵急剧缩减,被驻军护在中间的外事官吓傻了眼,局势倒转,眨眼间瞬息万变。   使臣死了一大半,季时傿站在沙石上,刀尖点地,在她身侧蜿蜒出一条细长的血迹。   “我给过你们机会了。”   她声音冰冷,更甚朔北寒风,“谈判书上的字,你们不签也得签,现在再加一条,谁主谋的这件事,三日后我要看到他的脑袋,否则,我亲自北上去提。”   仅存活的鞑靼使臣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嘴里含糊不清地用蹩脚的中原话道:“签、我签……”   礼部的外事官从马背上跌下,直至现在双腿都还在打颤,他拿着新的谈判书上前,看鞑靼使臣的眼睛像是要喷出火来。   蓦地,一名部下匆忙跑到季时傿面前,神情焦急,“大帅,方才有一个人形色鬼鬼祟祟,弟兄们看着不对,就把他抓起来了。”   季时傿眉头皱起,赫然道:“带过来。”   几名将士很快拖着一人上前,对方垂着头,抖如筛糠,季时傿越看他越熟悉,犹豫道:“吴飞泉?”   陡然被点破身份,吴飞泉重重磕了几个头,满脸涕泪,沾上泥沙之后更是狼狈不堪,“饶命,大将军饶命啊——”   “你刚才偷偷摸摸的到底要干什么?”   “我、我……”   吴飞泉这个禁军中混吃等死的少爷兵,干过最大胆的事就是听信叔父所言铤而走险,没想到出师未捷身先死,想给京城报信还没跑出半里地就被抓回来了。   他支支吾吾不肯说实话,季时傿抬了抬眼,身旁士兵便立刻拔刀架在他肩膀上,吴飞泉梗着脖子,挨上冰冷的刀刃后顿时浑身一颤,仰头哭喊道:“我说我说!”   “鞑靼不想归降大靖,与裴次辅一拍即合,我叔父将我塞进谈判队伍中,让我将你们的往返路线告诉鞑靼人,为的就是……”吴飞泉声音越说越小,“为的就是让你死在关外,不能回京。”   他方说完,西北驻军几乎要暴起,季时傿面无表情,似乎对自己被背叛一事并不在意,她沉吟片刻,又道:“你们还打算做什么?”   刀就架在脖子上,不说也是要死,吴飞泉闭上眼,认命道:“杀楚王,拥立八皇子登基,只要你死了,新令就不会在禁军中实行,我就能……”   外事官震惊地瞪大眼睛,怎么会有人为了一己之私就要残害忠良,季时傿是国之砥柱,她要是真死了,倘若鞑靼西洋人卷土重来,谁去拦,这他娘的不是要亡国吗? 第180章 定局   时至盛夏, 天黑得很晚,金乌将坠不坠,暮霭流云, 陆离斑驳。   叛军将养心殿包围得水泄不通,谢丹臣率领的北衙禁军在端王造反时虽然折损了许多,但季时傿回来之后又从四境军营里调出了一批人,这些人久经沙场, 显然不是靠荫庇混日子的禁军可以比得上的。   但叛党胜在数量巨大,经此一役, 隆康帝才发现京城官宦世家蓄养私兵已经严重到何种地步, 探进皇城如入无人之境, 连谢丹臣看到这么多人后心里都有些没底。   “陛下——”   裴次辅扬声喝道:“叛党包围养心殿,臣等特来护驾!”   谢丹臣脸色一变, 厉声道:“你说谁是叛党!?”   “楚王赵嘉晏图谋不轨, 意图篡位, 谢松清率北衙禁军直逼养心殿,走狗梁岸微挟持陛下与八皇子。”裴次辅一字一顿道:“老臣只能召集忠义之士前来诛灭叛党了,陛下,您莫怕!”   无故被诋毁的梁齐因只是淡淡看过去一眼,嗤笑道:“贼喊捉贼。”   隆康帝站在殿内,听到这么冠冕堂皇的一句话简直快要气笑了,“究竟是谁图谋不轨, 意图篡位,你们自己心里清楚。”   裴次辅叹了一声气, “看来陛下在叛党的挟持下, 已经神志不清了。”   说罢目露狠光, “老臣效忠两朝, 奈何天命如此,只能请陛下退位让贤了!”   八皇子往后躲了躲,避开裴次辅紧盯着他的目光,脸上露出惊恐的神情,怎么也想不到,这个曾经也教导过他两次的裴阁老会变成这样。   由此见得,一年多前,沈居和老先生还未故去时同他说的那段话是怎样的真知灼见,人心中不加约束的欲望最终一定会将其扭曲得面目全非。   *   荒芜翳然的戈壁滩上,风沙迷人眼,如星辰般点缀草原的毛毡帐篷紧闭,尽管今日是一个非常适合外出放牧的天气,也无一人敢踏出家门半步。   西鞑的部落首领还躺在榻上做着一统北方的美梦,殊不知西北驻军已经打到了门口,慌乱无措的臣民将谈判的最新条件传到大帐,首领双目震颤,从茫然到面如死灰,腿一软跪倒在地。   说是三日,实际上连两天两夜都没有,惶恐不安的鞑靼贵族就已经做出了选择,那个叫人心惊胆裂的大靖最高统帅不仅没有死在金池,反而屠了他们派去埋伏的士兵,将他们逼近了毫无退路的绝境。   鞑靼贵族没有办法,前日还在一呼百应的首领下一刻便被他的臣民拖出了大帐,砍下的头颅和新鲜的贡品送到了西北驻军面前。   陡峭的断壁间停驻着数只岩鸽,鹘鹰长唳不止,逐鸿猎日,越过千层万叠的群山峭壁扑杀而来,长翅从垂着头不敢吭声的使臣头顶掠过,鹰喙上沾着不知道什么动物的羽毛,牢牢落在季时傿手臂上。   鞑靼使臣下意识抬起头,海东青双翅尚未合拢,微微起伏,一副蓄势待发之态,他缩了缩脖子,立刻垂下脑袋,双手将签好的谈判书呈上。   礼部外事官伸手接过,将这个象征着北方草原从此归属大靖领土的契书收好,小心而恭敬地放进了锦盒当中。   至此,鞑靼不再有首领,常年迁徙不停的部落也被划分定居,西北设立都护府,北方部落所在地统称为——莽州。   *   朔北边境肆虐的大雪在盛夏时节终于收敛了几分,戚相野从渺无边际的雪原上冲下,如腾鹰惊起,北风呼啸而过,厚重斗篷猎猎作响,他勒紧沾满冰凌的缰绳,猛一回身,“快点,来不及了!”   从北国往南疾驰,四季轮转,雪原消融,万里青山连绵与莽莽江河奔腾,城门处戒卫森严,官道震颤,守城士兵听到声音后抬起头,不明所以,“来者何人!”   戚相野举起诏书,声色俱厉道:“我乃朔北驻军参将戚渟渊,奉皇命回京诛反贼,开门!”   守卫中不乏有世家安插进去的人,闻言顿时骇然,戚相野从哪里收到的皇命,为什么他们不知道,这些时日京师戒严,严禁城门有人往来,消息究竟是怎么传出去的!?   城门分毫未动,守卫不敢开门,扬声喝道:“京师戒严,今日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你也得给我回去!”   戚相野拔出刀,严正吼道:“滚开,什么东西也敢拦我!”   养心殿前澄澈明净的大理石阶被染成暗红色,夏日炎炎,堆积在殿前的糜烂尸体散发出臭味,相较于端王逼宫时已是暮秋的重阳节,裴家这次造反看上去则更为惨烈。   隆康帝与先帝性格上截然不同,唯一相似的便是在同样面对这种困境时所秉持的血性强直,誓死不退。   养心殿的大门墙壁已经被箭雨射成了筛子,根本撑不了多久,皇宫内到处都是叛贼,北衙禁军鞭长莫及,大火先是从角落升起,随后很快顺着门框窗棂往上攀沿至屋顶。   梁齐因拿起不知道哪个禁军遗落的绣春刀,劈开射向隆康帝的一支流箭,“陛下,起火了!”   殿外响着厮杀声,叛党口中高喊着“诛反贼,拥明君”,隆康帝实际上已经被他们弃了,全然不顾他的死活,他少时不学无术,文武六艺皆不尽如人意,举着剑的时候手都在抖。   八皇子紧紧抓着隆康帝的衣袍,一张稚嫩的脸上恐惧与坚毅横贯交替,“皇兄,我们会死在这儿吗?”   “不会。”   倾塌的墙壁在身后轰然落地。   经历过手足相残的隆康帝温声道:“只要皇兄还能站起来,就会护着你。”   *   混乱的王府内杀声震天,跟着赵嘉晏回来的都是训练多年的精兵,叛党围剿多日还未攻下,而王府中的人已是强弩之末,赵嘉晏护着妻儿退到后院,身上沾着不知道是他自己还是别人的血。   宫里不知怎么样了,想来光靠北衙禁军也不可能拦得下,更何况按照计划季时傿已经在关外死透,大事将成,武晋伯的儿子吴飞涯举刀向前,“诛反贼,拥明君,今日砍下赵嘉晏项上人头者,来日封侯拜相不在话下!”   “杀啊!”   赵嘉晏一手握紧剑柄,一手展开拦在妻儿面前,回头时宇文昭华对他点了点头,襁褓中的婴儿也未曾有丝毫哭泣之声,兄弟相残,君臣相杀,他不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险境,也信这一次一定能反败为胜。   正当叛贼将要扑上前之际,府外忽然响起另一方人马的奔驰声,吴飞涯举刀的动作一顿,随后脸色煞白,戚相野的声音越来越近,穿透颅海,“臣戚渟渊率朔北三千驻军前来救驾!”   朔北驻军已经入京的消息很快传到宫中,叛军前的裴次辅一颤,以为自己年纪大了耳朵出了毛病,“朔北驻军怎么来的?他们怎么会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事?!”   裴逐惊诧了一瞬间后,很快冷静下来,“父亲,别管了,当务之急,是要先解决掉眼前的祸患!等戚渟渊进宫时局势早已定。”   养心殿起了大火,里面的三人不得不退出来,北衙禁军伤得伤死得死,已经是矢尽兵穷了。   梁齐因握着绣春刀,就算温玉里已经解了他身上的毒,可这么多年留下的后遗症却无法根治,短期内打打杀杀还能撑住,时间一长四肢便愈渐沉重。   谢丹臣侧目看了一眼他抖得连袍袖都在晃的胳膊,担忧道:“梁大人,你没事吧?”   “没事……谢指挥使不用担心我。”   这个时候大家连自己都顾不住,哪还轮得着关心别人,谢丹臣有心无力,只能收回目光。   “别死扛了。”   裴次辅冷哼一声,“就算有援军又怎样,赵嘉晏根本不能活着离开王府,而季柏舟已经死在关外,老夫劝诸位还是识相一点,不要负隅顽抗。”   “你说什么?”   梁齐因抬起头,向来波澜不惊的神情一寸寸裂开。   “哦——梁大人还不知道吧。”裴次辅笑得残忍,“不过马上季柏舟在关外遭到鞑靼埋伏,埋骨荒漠的消息就要传回京了。”   梁齐因双手抖得越来越厉害,周围的人看向他,分不清这到底是他旧疾发作还是被裴次辅那两句话影响。   他这些天一直逼迫自己不要想起季时傿,因为只要一开始,脑海中便会不受控制地浮现金池尸山血海,季时傿躺在里面的画面,不该让她去的。   梁齐因浑身发颤,不该让她去的,他恨死自己了,为什么明知道那里有危险,还要放她走,季时傿这个骗子,又将他一个人丢下了。   裴逐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心里像是一汪黑沉沉的死水,一点报复性的快感都没有,他别开目光,平静道:“不要再多费口舌了,动手吧。”   养心殿前又一次厮打起来,金乌升起又落,云蒸霞蔚,大火像是烧到了天上,汇成一线。   隆康帝被护在中间,梁齐因魔怔似的,流箭从他手臂上擦肩而过,他竟浑然不觉,提着刀不管不顾地往前杀去。   倏地,地面开始震颤,整齐肃穆的脚步声传来,裴逐猛地回过头,这种声音一般的人发不出来,唯有军营里训练有素的士兵!   作者有话说: 第181章 风止   大火烧得越来越旺, 殿前尸山堆叠,已经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宫门洞开, 内侍宫人四处惊惧逃窜,进京勤王的队伍从午门杀进,裴次辅推开挡在身前被射成箭靶的禁军,举着诏书冲上前道:   “内阁已经拟好传位诏书, 老臣请陛下过目!”   隆康帝大惊,按着八皇子往后退, 颤抖着举起剑, 喝道:“滚开!”   裴次辅步步紧逼, 不依不饶道:“老臣请陛下过目!”   不远处不知是谁突然大喊了一句,“戚渟渊带兵从午门打进来了!”   裴逐闻声望去, 脚下地面的颤动越来越明显, 他回身嘶吼道:“爹, 来不及了!”   八皇子惊叫一声,拉着隆康帝往后退,“皇兄,小心!”   裴次辅举着诏书站起来,大事将成,不能这个时候功亏一篑,他咬了咬牙, 面露凶光,“既然如此, 陛下, 老臣只能送您上路了!”   数名叛军冲向他的方向, 隆康帝拳脚功夫很差, 连手上的铁剑都举不稳,更不用说身后还站着一个九岁的孩童,殿前血流成河,根本无处下脚,他磕绊地往后退了几步,瞳孔缩成一点。   “陛下!”   梁齐因跑上前,步伐已经沉重到快要迈不开,他身上的官袍被血水浸透,所过之处一步一个血脚印,在裴次辅冲上前之际扬刀将他手上的诏书劈成了两截,肩膀却不可避免地挨了一刀。   裴次辅捂着被砍伤的手臂,身形一晃扑倒在地,宫道上涌进大批援军,局势很快逆转,戚相野一刀将裴玟斩于马下,南衙禁军指挥使已死,剩余的叛党群龙无首,方寸大乱。   梁齐因眼前模糊,额角散开的碎发黏腻地粘在脸上,从季时傿给他送叆叇开始,像现在这样什么也看不清的情况已经很少发生,耳边嗡嗡作响,似乎有血流进里面了,他晃了晃头,四肢越来越重,断了半截的绣春刀撑在地上,整个人才不至于瘫下去。   大势已去,识时务的叛党随即放下兵器,束手就擒,只剩一些人还在负隅顽抗。裴逐环视四周,武晋伯和裴玟都死了,裴次辅倒在地上挣扎着想要爬起来,面前是已经沾满脏污的诏书,八皇子和隆康帝已经跑到了一边,赶来的援军向他们奔去。   他回过头,倏地看见梁齐因步伐蹒跚,双腿如同痉挛一般站都站不稳,倒下去之后又撑着绣春刀艰难地爬起来。   他几乎是本能的,尚未来得及做出思考,手便已经拾起地上遗落的弯刀,猛然向前砍去。   梁齐因听不见也看不见,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他要去西北,要把季时傿接回家,连身后什么时候多出来一个人都不知道,裴逐对准他的后背狠狠往前挥刃,千钧一发之际,一支利箭携纳绵亘之力,悍然穿透了他的肩膀。   裴逐闷哼一声,被这支弓满劲强的一箭钉在了地上。   “齐因!”   养心殿前的叛党纷纷惊恐地望过去,季时傿不是已经死了吗,眼前这是什么,大白天闹鬼吗?   裴逐疼得脖颈上青筋凸起,他紧紧按住肩膀,在听到这惊恸的一声呼喊时,脸色瞬间煞白。   季时傿翻身下马,目光狠厉,直奔尸堆中摇摇晃晃的身影而去,神情渐渐变得柔和而心急,深陷魇障的梁齐因迷蒙地抬起头,先是一愣,而后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季时傿小心翼翼地捧起他的脸,“齐因,是我啊,我是阿傿。”   梁齐因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攫住一般只能发出呜咽声,他紧紧盯着季时傿的脸,失而复得的巨大惊喜将强撑到现在的他毫不留情地击垮,梁齐因双手颤抖,忽然一把将她按进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不要哭,我没有死,我答应过你的,我会平安回来……”   季时傿被他死死抱住,整个人几乎埋在梁齐因怀中,她伸出手,轻轻顺着梁齐因的后背,鼻尖满是血腥气,季时傿眼里的心疼几乎要溢出来,一声又一声哄着梁齐因。   “没事了,不要怕,一切都结束了。”   然而,未等梁齐因哭够,一声稚子的哭喊声便猝然打断了抱在一起的两人,季时傿回过头,见八皇子趴在地上,泪流满面地大喊道:“皇兄,你起来啊,皇兄——”   众人适才反应过来,脸色大变,往隆康帝和八皇子的方向相继狂奔而去。   在援军涌进来与叛党交战时最混乱的那半个时辰内,隆康帝后背不知道挨了谁的一刀,他拉着八皇子踉踉跄跄地往外跑,撑了片刻后终于轰然倒下。   “陛下——”   众人扑上前,戚相野想将隆康帝扶起来,一伸手却摸到满后背的血,神情顿时变得惊慌无措,身旁有人率先反应过来,大喊道:“传太医,传……”   “不、不用了……”   隆康帝一张口便不停地呕血,嘴唇苍白,连瞳孔都开始涣散,一把抓住戚相野的手臂道:“三、三哥呢?”   戚相野沉声道:“回禀陛下,王爷正带人清剿宫外的叛军,王妃与世子皆无碍。”   隆康帝松了一口气,“好、好……”   他胸口起伏,脸上血色快要流尽,眼里似有泪光闪动。   “朕自知对不起诸位爱卿……”   众人愣住。   隆康帝声音极轻,“先帝临终前,朕侍疾左右,见利可图,遂联合户部尚书裴逐与……大太监陈屏,篡改先帝遗诏……”   话音一出,周围的人纷纷神色骇异,面面相觑,一半是震惊先帝传位皇五子这件事竟然真的存在隐情,一半是不解隆康帝会自己承认这大逆不道的罪名。   震惊完又不免心想:既然先帝并没有将皇位传给他,那遗诏上真正写的是谁的名字?!   “朕……昏蒙愚昧,登基至今,受小人蒙蔽,一事无成,有愧列祖列宗,因酿下大错,故惶惶……不可终日。”隆康帝气息愈渐微弱,悲痛道:“今日下场,实乃报应。”   众人哭道:“陛下……”   隆康帝急喘一声,“梁修撰……”   梁齐因走上前,听到这么一句话后立刻屏气凝神,脸上泪痕未干,缓了缓气息道:“陛下,臣在。”   “朕死后,不设庙,不建陵,将朕与、与皇后李氏合葬于……于麓原。依先帝遗诏,传位于……楚王赵嘉晏。”   这一段话几乎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隆康帝的面色肉眼可见变得青白,他艰难地抬起手,按在了衣襟上,半晌,忽然看向梁齐因道:   “梁修撰,我这样,是不是也可以说是……‘仁’了一次?”   梁齐因神色微动,低声道:“是。”   闻言,隆康帝扯起嘴角笑了一下,终于了无遗憾似的,闭上了眼睛。   周围静得出奇,许久,八皇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才骤然打破此境。   “皇兄——”   隆康帝赵嘉铎于六月初八驾崩,享年二十二岁,生前自认矫诏之罪,传位于楚王,臣子依其所言,不设庙,不建陵。   赵嘉晏随即下令将叛党裴氏以及武晋伯等人抄家,裴逐被革去户部尚书之职,关进了刑部大牢。   梁齐因一天之内经历大喜大悲,隆康帝刚闭眼没多久,他便“嘭”的一声倒下,吓得季时傿魂都快飞没了,好在只是心神大伤,修养些时日便能好转。   礼部匆忙开始准备新皇的登基大典,京城中的各方人马正在竭力打听他的喜好,赵嘉晏只有一个正妻,有女儿的官宦世家开始跃跃欲试,准备上折子请新皇陛下充盈后宫。   不管外面大变天成什么模样,季时傿安安静静地待在家中,哪也没有去,梁齐因有些后怕,只有紧紧抓着季时傿的手,看着她才能安心。   梁齐因总是绷着一根弦,温玉里只好给他开了安神养心的方子,待他将药喝完,季时傿准备将空碗放到一边,刚要站起身手腕便被抓住。   “阿傿,你别走。”   “我不走,不怕。”季时傿低头亲了亲他的眼睛,温声道:“喝了药就睡会儿好不好?”   “嗯……你别走。”   “不走,睡吧。”   梁齐因垂下胳膊,与她十指相扣,确认季时傿不会离开后才闭上眼睛。   季时傿倚在床边,伸手将他的头发拨到耳后,再拉高被子,她低着头静静地看梁齐因睡着时的模样,心里暖洋洋的,像是一汪潺潺的春水。   外敌已退,内患已除,她没有死在关外,梁齐因也好好地躺在她身边,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除了……   季时傿神情凝重,弹劾裴家的折子如同雪花般一片接一片地递到新帝面前,真的清算起来,那几个主谋大概必死无疑。   等梁齐因情况好转一些后,季时傿去了一趟刑部大牢,张简见她过来就知道她要看谁,指了指道:“大将军,人就单独关押在最里面那间。”   季时傿颔首道:“有劳。”   说罢转过头,昏暗的牢房内,裴逐坐在角落的草堆上,常穿的紫色官袍换成了囚衣,四肢皆被锁链束缚,稍微一动便会发出声音。   “怀远。”   听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裴逐肩膀一颤,手下意识按紧了膝盖,良久才缓缓抬起头,轻笑道:“时傿,你来了。”   作者有话说: 第182章 结局   时至今日, 物是人非,再感今怀昔也没什么意义,季时傿自认为不是喜欢追念过去的人, 但此刻看着裴逐身着囚衣坐在暗沉狭窄的牢房里时,她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裴次辅与鞑靼人合谋想要让她死在关外,这件事裴逐知道吗?季时傿心中异常平静,甚至有些啼笑皆非, 曾经同生共死的知己好友也会有一天对她横刀相向,为了利益想要置她于死地。   倒是裴逐先开了口, 若无其事道:“怎么冷着个脸, 看到我这样, 你心里应该很解气吧?”   他叉开腿坐下,姿态散漫, “毕竟我设下埋伏想让你死在西北, 前些时日也想杀了梁岸微。”   “解气?”季时傿尾音扬起, 讥笑道:“我只是不明白,从前的裴怀远哪里去了,短短几年,你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裴逐双手撑在膝盖上,似乎在认真思考她的问题,半晌道:“啊……可能,我本来就不是你以为的那种人吧。”   “我记得你刚开始入朝时, 那时你还只是一个说不上话的庶吉士,却愿意为了求告无门的百姓奔忙, 甚至不惜被打压, 难道那也是假的吗?”   裴逐低着头, 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就是假的,做戏而已,不这样做我怎么冒头?事实证明,我也确实换得了贤名,不是吗?”   季时傿一时哽住,“那这几年在我们面前,你也是做戏吗?”   “一直是,要是知道我真正是什么样,你还会和我做朋友吗?”裴逐抬起头,陷在阴影中的一双眼睛暗沉如潭,直直盯着她道:“时傿,你会吗?”   季时傿不知道。   裴逐目光闪烁,下颚微微抖动,他深吸一口气,故作轻松道:“时傿,我同你讲个故事吧。”   说罢不等季时傿回答便自顾自续道:“我母亲原本只是大夫人房里伺候的丫鬟,偶然一次被裴继仁看上,后来就生了我。”   “裴家在京中纵横百年,根系庞大,我虽姓裴,但在家中根本算不上什么。小时候,我被裴玟当马骑过,被当做下人一样呼来喝去。”裴逐声音平静,好像只是在叙述一件与他毫无关系的事情,“那时我就发誓,将来我一定要出人头地,我要将所有欺辱过我的人踩在脚下。”   “裴家不愿意花精力培养我,我就自己离京求学,我去了泓峥书院,后来直到你来了我才知道,原来不是所有出身高贵之人都如裴玟他们一样,原来我也会有朋友,所以我更加努力地往上爬呀爬呀。”   裴逐笑了一声,“可结果呢,你也看到了,我被赵友荃拦在巷子里,被他按着头擦鞋的时候,我反抗不了,我只能退避我只能当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因为没有人会为我做主。”   季时傿静静听他说完,忽然涩声道:“所以……你害怕担罪,在中州出现瘟疫的时候,烧死了流民所三百多人。”   裴逐的身形顿时僵住,嘴角抽动了几下,短暂的惊慌过后又归为死一般的平静,“你都知道了。”   “是,陛下抓住了蜀州的起义军首领,那人一身燎泡伤痕,正是那三百余人里唯一逃出来的。”   裴逐叹了一声气,“处心积虑,没想到还是有一条漏网之鱼啊。”   季时傿声音拔高几分,带着怒意道:“你害死了那么多人,心中难道没有一丝愧疚,竟只是觉得懊恼可惜吗?”   “不然呢?”   裴逐直视她,“你要我跪地求饶,痛哭流涕说我错了吗?”   “或许我应该说,是他们死得其所,死在卢济宗手里的人越多,才能显得我越清正越贤德。”   季时傿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的登天云梯,是无辜之人的尸骨搭建而成,你走的每一步路后面都带着血,裴怀远,凭什么你的抱负要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   裴逐也吼道:“那我能怎么办,我问你我能怎么办!”   他倏地站起来,一把握住牢房的铁栅栏,身上的锁链“哗哗”作响,赤红着眼道:“瘟疫要是闹大了,你觉得卢济宗会推谁出去顶罪,裴家根本不会为我撑腰,难道我就活该死吗?!”   “你又不是我,你怎么会明白我的处境,我根本别无选择,中州之行,我不那么做死的就是我。”裴逐长长地喘了一声气,艰难道:“你知道我母亲怎么死的吗?”   季时傿忽然愣住,她刚重生时裴逐还说他母亲的生辰快到了,怎么才三年不到就……   裴逐看出她心里在想什么,苦笑道:“裴继仁是权倾朝野的内阁次辅,我娘只是一个小小的丫鬟,她反抗不了,只能将我生下来,你说好不好笑,她生前,裴继仁根本没看过她几眼,等我当了侍郎后,又觉得她丢人了。”   “我以前……说实话,很恨她,为什么没有一个高贵的身份,为什么害得我和她一样低贱,懦弱卑怯,连字都不识得,护不住自己也护不住我,把我生下来做什么,像她一样给别人洗脚吗?”   裴逐渐渐冷静下来,以前他对自己的母亲都是避而不谈,现在却像个没事人一样淡淡道:“后来我才明白,她跟我一样,别无选择,没有地位权势,只能任人欺凌。”   季时傿神情复杂,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走到这一步,这世上的高低贵贱,人情冷暖我都看过了,我今年二十七岁,许多人活到四十七五十七也没有走到我这个位置。”裴逐勾了勾唇,笑得阴冷,“我告诉你,我才不会认错,我也不会后悔,就算再重来一次,我还是会毫不犹豫地走这么一条路。”   “怀远。”   季时傿忽然喊了他一声,并未参杂什么愤懑斥责,裴逐听到后却莫名一颤,方才还激荡张狂的气势瞬间颓塌。   她道:“我还是相信,从前的裴怀远一定是真的,但是如果重来一次,我不会再想和你做朋友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裴逐,也许他过去的遭遇确实可悲,但他错了就是错了,任何悲痛的经历都不是可以为他开脱的理由。   季时傿只是觉得唏嘘,究竟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裴逐目光晃动,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   季时傿说完这句话便转过身,她没有激愤地继续与他理论,只是简简单单用一句话将他们二人之间多年的友情做了了断,一瞬间,裴逐竟也忽然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他是什么模样。   原来他也曾励志要做一个济世爱民的国士,原来他也曾在纸上写过:   虽千万人,吾往矣。   裴逐松开手,季时傿走后牢房内静得出奇,他甚至可以听到老鼠在啃食稻草的声音,肩膀上的箭伤只做过简单的处理,不知道是不是发脓了,又疼又麻。   季时傿还是留了情啊,怎么不干脆一箭射死他。   他的喜欢,他的恨,在这一刻显得极其可悲。   裴逐重新坐回角落,抱紧双腿,低声道:“我才不会认错,我也不会后悔……”   *   夏天的最后一段时间,赵嘉晏登基并改年号为熙和,新帝践阼之初,大刀阔斧地收拾了前两任皇帝遗留下的经年沉珂,火速收拾了裴党余孽,将成元年间未曾来得及实行透彻的新政推广至全国各地。   冤死的张振被翻了案,他的死也牵起了数个同样法外用刑的案件,当初梁齐盛掌管司廷卫,酷虐残暴,以至于产生了许多冤假错案,后来一并重新审理,没多久,熙和帝便下旨废除了诏狱,并命张简等人编修新律,统一法度。   叛党主谋交由三司审查,曾受他们压迫过的苦主纷纷进京,到最后竟牵扯出了一件成元二十五年的大案,上一任户部尚书裴逐因一己之私纵火烧死了三百多人,除他之外还有数名相关官员,一个都没有逃得过,全部被抓了回来。   耗时三月,这些人才被定下了罪,裴逐与他父亲等等大小十几名官员被判了斩首,另有一批人或流放岭南或流放朔北等地,霜降一过就实行。   又过了几个月,京城下了今年的第一场大雪,天地间澄澈明净,一切肮脏的东西都被洗去,待来年春来燕回,又是薰梅染柳,人间好时节。   季时傿裹着冬衣,手里提着一串鞭炮,李倓跟在她身后蹬着小短腿,一边艰难地跨过高高的门槛,一边咿呀叫道:“小舅母,你等等我!”   门口石狮子的耳朵上挂着两只喜庆的小灯笼,季时傿吹开火折子,一点燃引线便捂着耳朵后退几步,李倓也学她一样跑开,引线烧到尽头,鞭炮噼里啪啦地响起来,烟尘四起,雪花迸溅,李倓又蹦又跳道:“哦,过新年咯!”   梁齐因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的,轻声笑道:“倓儿过来,舅舅给你压祟钱。”   李倓眼睛一亮,连忙小跑上前接过,兴奋道:“倓儿谢谢小舅舅!”   梁齐因颔了颔首,李倓便嘿嘿一笑,跑到门口一面看鞭炮一面摇头晃脑地数钱。   周围的几户人家像是要争个高低一般,爆竹一个比一个放得响亮,熙和元年的除夕夜,天上流光溢彩,新帝解了坊市的宵禁,大街上游龙舞狮,人山人海比肩接踵,一片河清海晏。   季时傿放完了鞭炮,回头看到一旁美滋滋数钱的李倓,凑到梁齐因面前伸手道:“梁大人,我的压祟钱呢?”   梁齐因闷声一笑,“你几岁了?”   “不大不小,六岁是也。”   “那岂不是比李倓还要小一些?”   季时傿脸不红心不跳道:“是呀,过了年就七岁了。”   梁齐因在她摊开的掌心上放了一枚银钱,声音里带着笑意,“给,希望阿傿明年也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季时傿伸手接过,撇撇嘴道:“好少哦。”   “那你想要多少?我都给你。”   “要……”   季时傿想了一下,抬头笑道:“白头偕老吧。”   *   熙和二年,新帝下旨解除禁海令,同年,季时傿受封定宁侯,开通海上通商路。   熙和四年,梁齐因赴江淮流域推行赋税改革,惠民利农,博施济众。   熙和九年,定宁侯季时傿护送国子监学生前往海外游学,同行者还有两院精英,阁臣梁齐因带着国书与西洋诸国定下互利友好条约。   至此,四海升平,千里同风。   -完-   作者有话说:   好像,应该,没什么要交代了的吧?   大婚在番外,还要写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