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朋友怎么还没找到我》 作者:山栀子   文案:   十七岁的夏天,姜照一误入了朝雀山景区的一片蓊郁密林,走进了一座旧庙。   她伸手摇响檐下的白玉铃时,一缕红丝稳稳地绑在了她的手腕,丝线尽头是金色流光,她看不见另一端究竟连接去了哪里。   少女憧憬爱情,是从同桌递过来的一本小说开始的。   因为那根绑在她手腕,别人却看不见的红线,姜照一坚信老天爷给她配发了个男朋友。   后来她偶然发现,只要将一些东西轻触红线,就会被立即传送到不知名的地方去。   ——   地狱沉睡数百年的修罗苏醒,却发现亮晶晶的糖果和一封又一封的情书几乎要将他淹没在棺椁里。   他随手拆掉一封,展开信纸:   “男朋友你怎么还没找到我!你好笨鸭!”   署名——姜照一   ——   姜照一从高二等到大二,红线另一端的男朋友还是没来找她。   可是那晚和朋友们从ktv出来,喝醉的姜照一勉强看清自己红线连接的另一端不再是半隐半现的虚无光色。   她顺着红线连接过去的方向,看清了那个男人带着一道狰狞伤疤的腕骨。   然后姜照一就挣脱了朋友的手臂,哇的一声哭出来,展开双臂扑进他怀里:“老公!”   她的朋友们:???QAQ   ——   修罗生来无情无欲,从无恻隐。   但他终将为一人而沉溺情爱欲海,为其生死不能。   盼望她的亲吻,渴望她的目光。   恨不能将其永远占有,束缚。   ——   曾经凡世众生在他眼中如同渺渺尘埃,后来他竟也甘愿入坠红尘。   ——   表里不一异域美貌·病态修罗男主X真的等到老天爷给她分配男朋友·川味可爱女主   内容标签: 时代奇缘 甜文 都市异闻   主角:姜照一,李闻寂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我男朋友是老天爷分配的!!   立意:治愈所有不快乐 第1章 天命既定 她抱住的人,冷得好像旧年积……   苍翠的浓荫遮蔽了多少天光,草木山石浸透着湿漉漉的水气,白雾茫茫,如从云端坠落倾撒下来一般,在人的眼前忽浓忽淡,缓慢漂浮。   这天色青灰暗淡,照得前路泥泞泛黑,人要再往前,似乎便将走入滴了青墨的笔洗里,被那浓重的颜色揉皱,散了影子。   姜照一被浸湿的碎发紧贴在鬓边,单薄的鹅黄色雨衣沾了不少脏污泥土,鼻尖和脸颊也都留有好几处严重的擦伤。   她躺在蜿蜒栈道下的碎石堆上,眼睫被一颗颗雨水压得很重,脖颈处有汨汨的血液不断流淌出来,热意微拂,染红了她身下大片的碎石。   可她半睁着眼睛,却忽然在悬挂于石壁间的高高栈道上,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那个她同样穿着鹅黄色的雨衣,同样是满身脏污狼狈,背着一个书包,冒着疾风骤雨,一步步地往前方最浓烈的阴影深处去。   这蓊郁的山林好安静,   安静到躺在碎石堆里的姜照一除了听到雨滴下坠的声音,还能听见栈道上另一个自己的脚步声。   忽然之间,她眼中的世界天旋地转,   那一棵棵参天的树影扭曲旋转成一个神秘深邃的黑洞,刹那之间便将她整个人吞噬。   她发现自己忽然又成了才在栈道上走过的那个自己。   颈动脉没有被尖锐的碎石划破,也没有在山崖下的碎石堆里奄奄一息,动弹不得。   她身上没有任何斑驳的血迹。   双腿仿佛不受控般,姜照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不断顺着栈道往上走,长在石壁的石豆兰宛如凝碧,一旁不知名的野花已被雨打风吹去,散了瓣叶,只剩零散青梗,十分可怜。   栈道上再接石阶,再往上遥遥一望,便露出一方古朴飞檐。   那飞檐是凤凰鸟的羽翅状,只是经年早已斑驳了诸多色彩,更添一种岁月积压的厚重感。   旧庙无匾,石刻无名。   姜照一走入廊内,才在虚掩的庙门内望见了一道模糊的金身塑像的轮廓,檐下竹编帘上的白玉铃铛莹润含光,刹那又吸引了她的目光。   她仰着头望了一会儿,不自禁地伸出手,指腹轻轻地拨弄了一下那铃铛中间悬挂的一颗银珠。   一刹之间,清泠旷远的声音响起,余音悠长。   说不清是天光还是别的什么光影附在那白玉铃上,那一瞬晃了她的眼睛,姜照一下意识地闭了闭眼睛。   她才定了定神睁眼,却看见自己右手腕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丝红色的线绳。她的目光顺着那红线一寸寸前移,看那丝线跃入檐外,尾端却消融在一簇犹如水波般梦幻的光色里,根本望不到另一头。   她怔怔地看那红线,   面前的旧庙,苍翠的山林,在她的眼前转瞬揉碎成一缕轻烟,消散了痕迹。   她朦朦胧胧的,   发觉自己好像站在离那满月华光最近的地方,风吹动树影婆娑,也吹着那一道身影深色的衣袂翻动。   可那风吹过她的脸,她却感受不到任何温度。   她在极暗的光影里,只能模糊地看见那人苍白的,骨节修长的一只手。   他苍白的指节微屈,暗色的光影如烟花般从他掌中散出,一时寒鸦嘶鸣,草木摧折,原本袭向他的几道身影在顷刻间血肉剥脱散落,白森森的骨架却完好地躺在地上,严丝合缝,十分规整,如同冰冷机械制造出的工艺品,不沾半点儿血肉痕迹。   手指稍稍用了些力,他腕骨的那道疤就显得愈发狰狞。   他指间的血,衬得他肌肤更加苍白。   那样殷红的一滴顺着他的手指下来,好像坠在她的眼睫,刹那染红她的视线。   他手腕红丝乍现的瞬间,   姜照一就好似受到某种不可抗拒的牵引一般,猛地一下子被拽着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骤然睁开双眼,   脑海里却还是那几具褪去所有血肉的森白人骨。   额头满是冷汗,她喘着气下意识地伸手抹了一把额头,却又觉得手腕有点刺疼,她才低眼一看,便见绑着红丝的右手腕已经被磨出一道红痕。   那像是被人用力拉拽后留下的痕迹。   姜照一呆住了。   脑子里混沌一片,她愣愣地拥着被子坐了一会儿,听见雨滴拍打窗棂的声音才终于慢慢地回过神。   她伸手拉开厚重的窗帘,才发现外头天已经见黑了。   没在枕边找到手机,她下了床在乱七八糟的书桌上翻找了一会儿,才在空空的零食盒子底下找到手机。   手触碰到了鼠标,电脑屏幕亮了起来,她还没退出绘图软件,熬了一夜加一上午画完的画稿色彩浓郁,电脑和台灯的光线照着姜照一白皙的面庞,更照见她眼睑下浅青色的黑眼圈。   随手抓了一片没吃完的薯片塞进嘴里,她一屁股坐下来,一只脚踩在椅子上,单手拿着手机点开外卖软件,点了份麻辣烫和一杯芝士葡萄果茶。   她将早就保存好了的画稿点了叉,但摸着鼠标好一会儿,又点开了新的画布。   拿起压感笔,她戴起框架眼镜,咬着薯片,手腕在数位板上来回晃动。   窗外雨声越发明显,她却恍若未闻。   门铃声响起的同时,姜照一手边的手机也震动起来,她如梦初醒般停了笔,忙接了电话,又穿好拖鞋走出卧室,跑到玄关去拿外卖。   提着东西回来,她又在电脑前坐下来,把数位板收起来放好,才插了吸管喝了口冰凉的果茶,打开麻辣烫的盖子,夹起一个丸子喂到嘴里,还不忘用另一只手点开旁边的ipad找了个最近新出的悬疑推理综艺来下饭。   吃完麻辣烫,姜照一还没来得及收拾桌子,手机忽然震动起来,她歪头一看,屏幕上显示着“薛烟”两个字。   “一一,你还在忙吗?”   电话那端异常嘈杂,薛烟已经尽力扯着嗓子大声说话。   “已经忙完啦,”   姜照一单手用纸巾擦了擦桌面,丢进垃圾桶里,“你在哪儿啊?听着好热闹啊。”   “在KTV呢,雨蒙姐喝醉了,这会儿正闹呢,我一个人搬不动她,她跟她男朋友闹别扭了,不让我给他打电话,你要是能来你就过来一下吧?”薛烟一手叉腰,回头看了一眼在沙发上拿着麦克风一边哭一边唱歌的黄雨蒙,语气透着些无奈。   “啊……好,薛烟你微信发我定位,我马上来。”姜照一用手指勾掉挂在鼻梁上的框架眼镜,也没来得及多收拾,在衣柜里找了一件碎花裙换上,又用气垫梳随意地梳了两下头发,背上背包就匆匆出门。   下了出租车,姜照一走进KTV大门,一边顺着走廊往里走,一边低头看手机屏幕上薛烟发过来的房间号。   “小穆你怎么才来啊?”   一道满含笑意的女声忽然传来。   姜照一闻声下意识地抬头,果然看见穿着黑色套裙,烫了棕黄卷发的中年女人正从洗手间那边走过来。   “赵组长,我路上堵车,不好意思来晚了。”才要推门进包厢的年轻男人回头看见她,便推了推眼镜笑着道。   女人才走到他身边正要说些什么,目光却忽然越过他,停在了走廊上不远处的姜照一身上。   她涂了艳丽颜色的嘴唇仍然弯着,那勾描得很是精致的眉挑了挑,“姜照一?”   年轻男人也不由循声望向站在不远处的姜照一,他神色微晃,表情有些不太好。   “很巧嘛赵女士。”姜照一敷衍地冲她笑了笑,便打算绕过他们往前走。   但才走过那女人的身侧,她却听见她道:“到底是年轻,在公司实习好好的,眼看就要转正了,非要辞职。”   “怎么样?找到新工作了吗?比我们公司条件还要好的,应该很难找吧?”或是见姜照一停下来回头看她,女人便勾了勾红唇,笑着问。   “我为什么辞职你不知道吗?”   姜照一本来也不是那么能忍的人,她看了一眼女人身后的那个姓穆的年轻人,“赵女士,你以后还是别给人乱做媒牵红线了,你眼光是真不好,不然也不会硬要塞个小偷给我。”   一句“眼光不好”,一句“小偷”,把两个人都气红了脸。   “姜照一!”姓赵的女人气得厉害,见姜照一已经转过身往前走,她便在后头喊:“我好心给你介绍男朋友还是我的错了?就你这样的条件,能有什么人看得上!”   姜照一根本没搭理她,走到准确的房间号前,她才要推门进去,里面就有人先拉开了包厢的门。   薛烟往外望了望,却只看到那两人走进包厢前瞬间的背影,房间里音乐的声音被她调小了一些,所以刚刚走廊上的声音她也隐约听见了些,“怎么了?”   “这锦城还真小,”   才进门,薛烟听了姜照一简单解释了几句便心中了然,她摇了摇头,“你说他们也还真是好笑,你熬了好久做出来的游戏角色原画,被那个男的拿去了不说,你们那姓赵的组长不但帮着他,还要把你介绍给他当女朋友?”   “她说了,穆子荣是公司总经理的儿子,让我退一步。”姜照一才在抱着麦克风打瞌睡的黄雨蒙身边坐下来,却看她忽然一下坐直身体。   姜照一被吓了一跳。   “那女的脑子是被驴踢了吗?居然给你介绍垃圾堆里的垃圾?”她应该是喝得有点多,双颊通红,眼睛半睁着望向姜照一,她忽然又作恍悟状,“哦,她也住垃圾堆。”   “合理,突然就合理了!”   黄雨蒙拍手鼓掌。   姜照一接住从她怀里掉出来的麦克风,她试图扶起黄雨蒙,可黄雨蒙却像黏在沙发上似的,根本不愿意起来,她拉住姜照一的手,“我拿手的歌还没唱,我不走!”   无论薛烟和姜照一怎么劝,黄雨蒙都不肯走。   没办法,姜照一抹了一把额头上细微的汗意,她一屁股坐下来,“好,你唱,你唱完我们再走。”   黄雨蒙终于满意,一口气点了好几首歌,开始撕心裂肺地演唱,姜照一索性开始跟薛烟倒了桌子上的果酒来喝。   薛烟还是拿了黄雨蒙的手机给她男朋友郑逸林发了几条微信,又发了定位,然后又跟姜照一碰杯。   果酒味道香甜,姜照一没忍住多喝了几杯,黄雨蒙自己唱腻了,又过来拉着她们两个一起唱,可是唱着唱着,黄雨蒙又开始呜呜呜地哭出来,原本要唱的歌词到嘴边变成了:“郑逸林这个男人没有心,他怎么还不来找我……”   “你不是不让我给他打电话吗?”薛烟忙用纸巾去擦她的眼泪。   “我都看见你拿我手机给他发微信了,他有本事别来!”黄雨蒙一边说着一边挤眼泪。   “你到底是希望他来还是不希望啊?”姜照一迷茫了。   黄雨蒙闻声,她泪眼朦胧地看向姜照一,忽然伸手捧住她的脸,“你还小啊一一,你还没有男朋友,你不懂……”   姜照一才要说话,却被黄雨蒙捂住嘴巴,“你不会还单恋那个男生吧?”   “单恋?”薛烟惊诧出声。   她歪头去看薛烟,“就她哦,她以前给一个男生写信,从高二开始就写,零花钱全存着去买漂亮的信纸了,可人家都没给她回过一封,我当时还有点儿看不过去,我想着喜欢还是不喜欢你至少要给个明确的答复吧?我就想找那男生去问问,可是我问她那男生是谁,她居然跟我说她不知道,她说是老天爷给她发的!”   黄雨蒙转头又去揉姜照一的脸,“你网恋就网恋吧!还老天爷给你发的!我就想不明白,能在网上打字你为啥还要费那劲给他写信?你话又多,多费纸!”   “……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我好像也见她写过。”   薛烟和姜照一同级,虽然专业不同,却因为报道晚而被分到了一个宿舍,经黄雨蒙这么一提醒,她好像也想起来,大一到大二的时候姜照一经常会囤一些漂亮的信纸,还有一罐又一罐彩色的糖果,一有时间就在灯下写一写,好像那一张又一张的信纸,总盛不满她要说的话。   “你后来怎么不写了?”   薛烟记得上了大三之后,姜照一慢慢地好像就戒掉了买信纸的习惯,也不再买那些五颜六色的糖果。   姜照一起初并不说话,她拿着杯子多喝了几口果酒栀子zhengli獨家,坐在地毯上,下巴抵在玻璃桌面上,头顶水晶球旋转折射出缤纷的光色落在她的脸庞和身上,她皱着秀气的眉,挠了挠后脑勺,咕哝了一声,“因为我也不确定是不是真的有这么回事了……”   姜照一看向自己右手的手腕,那里从她十七岁时起就绑上了一根红丝,可除了她自己,没有人能看得见它的存在。   郑逸林赶来时,黄雨蒙的酒意已经醒了大半,但姜照一却醉得不轻。   她也没工夫跟郑逸林多闹腾,只把自己的包扔给他,自己跟薛烟扶着姜照一率先往KTV外面走。   喝醉了的姜照一格外安分,被黄雨蒙和薛烟架着走也没挣扎,只是在KTV外面却又遇见了聚会结束将要走的穆子荣和赵丽玲。   穆子荣看见醉得不轻的姜照一,乌黑长发半遮了她白皙微粉的脸颊,看他们几个人还没打到车,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我送你们吧?”   “你是?”薛烟没见过他。   “我跟姜照一是前同事,我们……在一个组实习过。”穆子荣说道。   薛烟一下子知道他是谁了,神情一霎变得很冷淡,“是你啊,我们不需要。”   穆子荣有些尴尬,原本要走,却看见姜照一半睁起眼睛,他停顿了一下,心思微动,忍不住道:“姜照一,如果你还愿意回公司来,其实我也可以……”   他说了些什么,姜照一并没有听清。   有忽然的风,仿佛带着些冬日里的冷意,缕缕拂面,令她在忽然间多了几分清醒。   长街之上滋滋的电流声短暂传来,暖黄的路灯与满城的霓虹同时闪烁了几秒。   灯光照得行道树的浓荫在这夜色霓虹里更像是一簇又一簇暗淡浓烈的阴影,她好像再听不见身旁人的说话声,也听不见那来往的车流声。   一个人轻缓的脚步声却越来越近。   手腕仿佛被什么拽了一下,姜照一下意识地去看自己手腕上的红丝,随后她的目光又不自禁地顺着那红丝蔓延出去的方向往前。   她发现,红线连接的另一端竟然不再是半隐半现的虚无光色,而是带着一道狰狞伤疤的,一只骨节分明的,苍白的手。   姜照一瞪圆眼睛。   黄雨蒙才呛了几声穆子荣,还没来得及说更多,原本被她和薛烟扶着的姜照一却忽然一下子挣脱了她们的手,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她们眼睁睁地看着姜照一跑入未被灯火照得分明的浓荫里,展开双臂扑进了一个身形颀长的男人怀里,脆生生地喊了声:“老公!”   蝉鸣在浓荫里翻沸,零碎的光斑在地面摇晃。   而她抱住的人,冷得好像旧年积存的一捧雪。 第2章 朝雀书店 你说,你等了我很久,并且很……   天已经大亮,昨夜积蓄在窗外树梢上的雨水也已经被这夏日的温度给蒸发干净,阳光穿梭其间,折射出叶片凝碧般的色泽。   姜照一才醒来就被窗外的阳光晃了眼睛。   脑子好像还没彻底清醒,她慢吞吞地打着哈欠,像个游魂似的下了床,打开卧室房门半睁着眼睛走出去。   “哟,醒了?”   一道女声慢悠悠地传来。   姜照一抬头一看,黄雨蒙正大剌剌地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手里还拿着包薯片,而薛烟也坐在另一张单人沙发上,手里正捧着杯冰水。   姜照一眨了一下眼睛,还没反应过来:“你们怎么在这儿?”   “你忘了昨晚谁把你弄回来的了?”黄雨蒙看见她那副茫然的样子,一下子从沙发上坐起来,“昨晚那个男人呢?你也忘了?”   她这一句话就好像触碰到了某些记忆的开关,这一瞬,姜照一脑子里忽然闪过了一些不甚清晰的画面。   夏夜的蝉鸣声,行道树黑沉沉的一团阴影,   路灯照见阴影里那人带着伤疤的腕骨,还有一根与她手腕相连的红线。   她扑进了那人携雪带风般的怀里,   喊了一声:“老公!”   醉意弥漫的胡话一栀子zhengli獨家堆又一堆涌进她的脑海,她把那个人抱得好紧,却并没有记住他隐在阴影里的脸。   姜照一反射性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也是此刻她才发现原本系在自己右手腕上六年之久的红丝竟然已经消失不见,而在她无名指上却多了一枚通体血红的玉质戒指。   那红色像血,阳光照在其间,竟有一种脉脉流动的错觉。   “姜照一,你发什么呆?你老实交代,你跟那帅哥是什么时候认识的?怎么我都不知道这事儿?你们到哪一步了?‘老公’你都叫上了?”黄雨蒙丢下薯片,双手抱臂走到她面前开始审问,“要不是民政局不上夜班,我看你昨天晚上就要拖着人家去领证了!”   黄雨蒙实在不好形容昨天晚上的情形,吓得她酒都醒了,瞪大眼睛只顾看姜照一抱着那个男人的腰,一边哭一边说:“呜呜呜老公你是来跟我结婚的吗?”   晴夜里,好像有一道雷凭空劈中黄雨蒙和薛烟,连郑逸林和身为姜照一前上司和前同事的那两个人都傻眼了。   “雨蒙姐,他人呢?”姜照一回过神,完全也顾不上什么社死不社死了,她抬头望向面前的女人。   见姜照一一边问还一边在四处张望,薛烟站起来,从茶几上拿了一张卡片递到姜照一面前,“这是他给你的。”   那是一张纯黑的卡片,上面只有一行烫金小字:   朝雀书店—— 觜参区雁西路276号   黄雨蒙原本还要再问些什么,却见姜照一收起卡片,转身匆忙地往洗手间里去洗漱,接着又回卧室里换衣服。   “你这就要出去?”黄雨蒙看她背上背包,人已经走到了玄关,着急忙慌地从鞋柜里拿出来一双鞋,“姜照一,他到底是谁啊?”   “等我回来再说!”   姜照一穿上鞋子也没空回头,兴冲冲地打开门跑了。   门再度关上,密码锁自动上锁的电子音响起,黄雨蒙愣了好一会儿,才歪头对上薛烟迷茫的目光,“那个男人不会就是她以前网恋的对象吧?”   薛烟回想起昨晚那个从浓荫里走出来的男人无暇的脸,“……不是说网恋不靠谱吗?”   临近梅雨季,锦城这两天一直断断续续地下着雨,姜照一坐了好几站地铁,才出地铁站,外面就又开始下起了绵绵小雨。   雁西路也算是锦城上个世纪最繁华的地段,只是随着后来的发展建设越发扩大,这里就成了隐在高楼大厦之间的老城区。   这里好多都还是以前那种旧式的商铺,铺子后头就是一间小院儿,门前铺着石板路,中间横过一条不算窄的水渠,水渠里石刻的青蛙和乌龟染了些青荇的绿,两旁还养着不少花花草草,小石桥边有个大大的木质水车,姜照一路过时,还有一个老爷爷带着自己的小孙子去踩水车玩儿。   水车转动起来,泠泠的水声响起,带些湿润的水气迎面而来,烂漫的蔷薇开了一簇又一簇,蛐蛐藏在里面,过路人只闻其声。   雁西路最不缺的就是茶馆,许多小茶馆门前撑着一柄又一柄的大伞,这样的小雨根本消磨不掉锦城人喝茶打牌的热情,不是工作日,屋里屋外都坐了不少人。   姜照一一路走,一路顺着墙上的门牌号往前找,   雨滴落在她指间捏着的卡片上,烫金的“276”像被落在上面的雨滴放大了些,她忽然停下脚步,目光停在不远处的蓝色门牌上——   雁西路276号。   纷纷细雨里,也分不清楚是不是错觉,好像白玉铃铛的清泠的声响就在耳侧,她指间的那枚朱砂红的戒指化作一簇红丝一般寸寸舒展开来,在她的注视下,朝着一个方向蔓延出去。   旁边小茶馆外搓麻将,下象棋的声音很热闹,他们根本没有人看见站在水渠旁的那个女孩儿手上有一缕红丝蔓延去了一道玻璃窗里。   古朴雕花木框包裹住落地玻璃窗,根雕木桌上有一盏风炉,风炉里烧红的炭火煮沸了一壶散着缕缕热雾的茶,小巧精致,晶莹剔透的杯子摆了许多个,靠坐在中式椅上的那人穿着稍显宽松的雪白衬衫,衣摆都收进了深色的西裤里,修长的双腿交叠,正垂眼在看手里的书。   热雾里,他的侧脸带着些不够真实的朦胧感,   而他握着书脊的那只手,衣袖微卷,正露出他腕骨上那道惹人注目的疤痕,还有他手指间同她一样寸寸褪红的丝线。   姜照一的双脚仿佛生了根,从薛烟手中接过卡片时的那种冲动兴奋变作了忐忑不安的心绪,她忽然有些踌躇,躲在小桥边的树后偷偷朝里张望。   也许是红丝终于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的那双眼终于从书页上移开,顺着红丝蔓延的方向,透过玻璃窗,准确地望向她。   烟雨朦胧里,他的面容被此间暗淡泛栀子zhengli獨家青的天色衬得有种沉静的美感,风炉上散出的热烟冲淡他的眉眼,更添一丝不沾尘的干净。   书店里一重又一重的书架上满满当当地摆放着许多的书,吊顶的多色琉璃莲花灯散出大片颜色不一明暗不定的光线,落在姜照一的手背的,是仿佛被切割过的蓝色光,粼粼微晃,像是鱼尾鳞片的光。   她忘了自己是怎么鼓起勇气走进书店的,在桌前坐下来后也抿着嘴唇没说话,紧张得脑子里像绷紧了好多根弦。   直到对面那人白皙修长的手指将一杯茶推到她的眼前,她才好像一下子抓到了缓解尴尬的救命稻草似的,捧起杯子就往嘴边凑。   杯壁明明是莹润冰冷的,可她喝进嘴里的茶却瞬间烫了她的嘴。   姜照一皱起脸,一手捂住嘴唇,她慌忙抬起眼睛,果然看见对面那人眼睛微弯,有了些笑弧。   “本想提醒你的,但你好像有些渴,我慢了一步。”   他终于开口同她说了第一句话,   声音竟出奇的清冽动听。   “是……是有点渴。”   姜照一有一瞬晃神,反应过来后,她尴尬地应了一声。   褪开的红丝再度化为指间的戒指,她捧着杯子,目光落在他手指间的那枚血红的戒指上,她终于又鼓起勇气,问:“你是来找我的吗?”   “是。”   他单手拿起茶盏,眉眼未动。   “那,你为什么现在才来啊?是找了我很久吗?”   她偷偷看他,小声问。   “嗯。”   他只轻应一声。   “哦……”   姜照一问了两句,又忽然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了,她坐得僵直端正,像个课堂上的小学生。   气氛有一丝尴尬,但这份尴尬好像并没有影响到坐在她对面的年轻男人,他从容地捧着一杯茶,静等她的下文,却出乎意料地并没有再等到她开口。   “我记得你并不是话少的人。”   他面上露出浅淡的笑意,语气很温和。   “啊?”   起初姜照一还没反应过来,直到她想起来从高二到大二的那几年里,她无数次依靠红线寄出的信件。   “……你看到了?”她有些不确定地问。   见他点头,她的脸颊瞬间发烫,“那么多你都看了吗?”   后来寄的那些信倒还好,就是她高二的时候中二期写的一些东西实在是现在想起来都要社死的程度。   可他偏偏又点了头。   姜照一的脸红得不像话,尴尬地只顾喝茶。   他似乎是个话不多的人,她也从没想过自己曾经总想见到的红线那一端的这个人,到今天终于见到了,却是这样一个氛围。   可是,   姜照一抿了一口热茶,又偷偷地抬眼看他。   异域混血的骨相令人几乎移不开眼,同她以前所想象的影子,仿佛天差地别。   夏日里,即便窗外阴雨绵绵,她喝下的热茶也依旧热得烧心,让她神思混沌,坐立不安。   姜照一“嗯”了一声,一时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她放下杯子半晌,才憋出一句,“我叫姜照一。”   热烟没能模糊他眼里的笑意,“我知道。”   姜照一又想起来自己以前写过的每一封信里她都有很认真地留下自己的大名,还一个名字占了四行横格,她又不争气地红了脸,“那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李闻寂。”   或是瞥见她茫然的神情,他便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去看身后。   姜照一顺着他的目光回头,便见墙上挂着一幅字——   “兀兀不修善,滕滕不造恶,寂寂断见闻,荡荡心无著。”   这样的一句佛偈,姜照一也看不太懂,但好歹是从里面拼凑出了他的名字。   李闻寂。   她偷偷地默念了一遍,回过头看向他,琉璃灯朝向他的方向正好是颜色浅黄的花瓣,于是中间的灯光照射下来就变得十分明亮。   那样的光线照得他的眼瞳有种墨绿的色泽,漂亮得不像话。   她忽然想,似乎他跋山涉水,跨越六年,在今天来到她的面前,原就像是一场她做了好多年都醒不了的梦。   姜照一匆忙垂下眼睛,捧起桌上的热茶往嘴边凑。   “我记得你昨晚说过,你等了我很久,并且很想和我结婚?”   几乎是毫无预兆的,他的声音忽然传来。   才到嘴里的热茶蓦地喷出去,姜照一嘴唇被烫得有点发麻,她的脸颊迅速红透,才放下杯子抬起头忙张嘴想解释:“不是,那个我昨天晚上喝多……”   “其实,”   她的话还没说完,却被他的声音打断。   姜照一抬头望他,他就在那琉璃莲花灯各色不定的光影里,眉眼总是带着一种仿佛沁了雪的清泠冷感,却又偏有一种温文沉静的气质,此时他只是朝她弯起眼睛,便令她一时脑子空白,短暂失神。   “也不是不可以。”   他的声音好像包裹了浓云厚雾般,在她的耳畔绕啊绕了好久,她才终于反应过来。   ???   姜照一目瞪口呆。 第3章 蜀中福地 不过只是一个凡人的一生。……   夜市很热闹,烧烤摊忙得不可开交,热烟一缕又一缕地随着夜风的方向散开,空气里都是食物的香味。   “姜照一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眼前有一只手在晃来晃去,她睫毛抖了两下才回神听见黄雨蒙的声音。   “他就是你以前总写信的那个?”   黄雨蒙拿起一串五花肉咬了一口,又问了一遍。   薛烟放下冰奶茶,紧紧地盯着她,也等着她开口。   “……嗯。”   姜照一略显含糊地应了一声,拿了一串烤好的藕片吃。   “没想到啊,他长得还真不错。”黄雨蒙想起昨夜不经意望见的那样一张脸,一手捧着下巴不由发出感叹。   “哪是不错,明明是惊为天人,”薛烟咬着吸管喝了口冰奶茶,“我看他像是混血儿,一一,他之前是不是都住在国外啊?要不然你们怎么六年都见不上一面。”   姜照一明显愣了一下,她又哪里知道这些事。   黄雨蒙铆足了劲想从她嘴里再多挖点八卦,薛烟也兴致满满地在一旁吃瓜,可她明显有些心不在焉,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坐上回家的出租车,车窗外的夜风吹着脸颊,可姜照一脑子里还是乱糟糟的,始终有些恍惚。   回到家洗了澡,吹干头发躺在床上,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   “我记得你昨晚说过,你等了我很久,并且很想和我结婚?”   灭了灯,她的眼睛还睁着,脑海里蓦地又响起他的声音。   “也不是不可以。”   也许是空调温度开得有点低,姜照一整个人在单薄的被子里缩成一团。   书店里琉璃莲花灯照出的光影令人目眩神迷,那时坐在她对面的他说出的话更令她大脑一瞬空白。   她起身时撞到桌腿,疼得嘶了一声,却顾不上揉,借口有急事,落荒而逃。   此刻夜深人静,她才闭上眼睛,脑海里却有画面如书页般翻开,她不自禁地去回想那时他的每一分神情,他那样的目光,她竟看不出丝毫作假。   深吸了一口气,姜照一把脑袋埋进被子里翻来覆去,时间在一点一滴流逝,她却始终无心睡眠。   后半夜下了场淅沥大雨,在多数人早已安眠的时候,旧城区的某座旧院里,有人推开雕花木窗,静默地立在点了烛火的屋内望向廊外。   火光照见剔透的雨幕,在这般暗淡的光影里,他的侧脸仿佛又比白日里多添了些冷郁的意味,一双眼睛瞳色更深,适时有雨水从窗棂外随风飘进来,沾湿了桌上那一堆纷乱的信件,他垂下眼睫,苍白的手指状似随意地翻了翻。   “你好?请问你就是老天爷给我发的男朋友吗?——2015年8月15日”   “男朋友你什么时候来找我啊?——2015年12月2日”   “你来找我的时候可千万不要找错了,我家在蜀中省宁州……——2016年3月17日”   ……   有的纸上只有短短一句,有的却又是总也写不完的长篇大论。   除了长条桌上堆成山的大部分未拆封的信件,还有那裹着彩色糖纸,几乎盛满整个玻璃柜的糖果,那都是同一人在四年内不知疲倦的成果。   两年前也如今日这般的雨夜,   李闻寂才于混沌中苏醒,信封尖锐的棱角抵在他的脸颊触动他的痛觉,他越发清醒了些,却发现自己竟被亮晶晶的糖果和一封又一封信件几乎淹没在了棺椁里。   他起身时许多糖果和信封顺势下落,在死寂幽暗的九重地狱里,寸寸磷火照着嶙峋扭曲如鬼面一般的石壁,他起身时许多糖果和信封顺势往下,从悬在半空的石棺下坠,落在湛蓝的镜水面,却始终漂浮于上,并未沾湿。   信纸鲜亮的色彩有别于这晦暗地底的每一寸颜色,他伸出僵硬的手指捏起一封随手拆掉,展开信纸:   “男朋友你怎么还没找到我!你好笨鸭!:)”   署名——姜照一。   这三个字,足足占了四行横格。   他这一睡经年,竟生生跨越了九百多年的岁月,庆历已成旧岁,人间天子皇权更迭湮灭,俨然成了陌生的世界。   昔日满天神佛不再,四十九重天阙尽丧,千万里灵脉枯竭,他用两年的时间来重新了解这个全新的世界,却发现唯一还保有神迹的地方,是蜀中。   雨水不断敲打着窗棂,这长夜里水雾弥漫,冷冷迎面,满是浸透花草的清香味,李闻寂的目光忽而从满桌幼稚的字迹移到自己的手指上。   朱红的戒指在幽微的光影里闪烁着凝润剔透的血色,他并不知道这祝融藤到底是什么时候长在他手腕的,可祝融藤出自蜀中,而祝融藤另一端的她,也在蜀中。   从1047年至今,蜀中竟成了世间唯一容留妖魔鬼怪却不生阴阳颠倒之祸端的福地。   而偏偏只有借助祝融藤,借助她,他才能够重新炼化自己近乎枯竭的灵力,重塑修为。   指腹状似不经意地轻触纸上的名字,沾染了雨水的湿润气,无边夜色更衬他眉目清淡,竟连一丝笑意也无。   如果结婚是她所愿,倒也省了他许多的麻烦。   不过只是一个凡人的一生,   是于他而言再短暂不过的寸许光阴,也并非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东西。   这一场雨下到了早上七八点才将将收势,天色却还是阴沉沉的,朝阳被乌云包裹成沉闷的颜色,可雨后的天气却比晴日里要显得凉爽许多。   姜照一紧赶慢赶,还是没赶上广告公司的面试,乘电梯下了楼,她又往地铁站走。   这个时段地铁上人不算少,被挤在中间的姜照一眼下衔着两片青,明显昨晚没休息好,精神有些不济,听见下一站的提示音时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恍惚间竟也随着人潮顺势而出。   觜参区雁西路。   她竟然又到这里来了。   要了一晚豌豆黄炸酱面,姜照一用纸巾擦过筷子,在小矮凳上坐下来,老板娘端来一个小瓷碟,里头是青红两色的辣椒圈,她没犹豫,直接将一碟辣椒圈全都倒进面里。   炸酱面里的黄豌豆分两种,一种炸得酥脆,另一种煮得软烂,拌在面里就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口感,姜照一吃着面,还时不时地抬头望一望隔着水渠,斜对面的那家书店。   透过玻璃窗,她仍能看见那盏琉璃莲花灯散出的光,可昨天上午坐在窗边喝茶的人却不见踪影。   天气说变就变,阴云里再添绵绵的小雨,所幸面馆外撑着两把大伞,雨滴滴滴答答地打在伞上,是犹如碎玉落珠般的声响。   姜照一收回目光,又往嘴里喂了一口面,只是不经意地一抬头,却骤然愣住。   不知何时,他已经站在不远处。   烟灰色的衬衣显得他肌肤更加冷白,额前的碎发微湿,一手撑着一柄透明的雨伞,另一只手插在裤袋里。   四目相对的刹那,   他双眸微弯,朝她轻轻颔首。   姜照一端着碗,好像辣椒刺激舌尖的反应终于姗姗来迟,莫名的灼烧感蔓延至喉头,她反射性地拿起旁边的杯子,热水入口将灼烧感提到了一个新的高度,这下是真的被辣到了。   他的雨伞到了她的手里,耷拉着脑袋跟着他走过小石桥,姜照一偷偷地打量他的背影,竟然和这里的白雾微雨,烟柳画桥十分相宜。   在书店门口将雨伞收好,她才走进去,便听他说:“跟我来。”   姜照一跟着他走到后面,两级石阶底下便是四方的院子,三面接着短廊,竹编的帘子卷在廊下,晶莹的雨水时不时地从上面滴落。   雨伞被她收在店门口了,但这样的小雨也没什么好怕,姜照一跟着他走到对面的短廊里,又在门口换了双拖鞋。   栗色的木质地板看似厚重,米黄色的地毯上左侧是两张中式黑胡桃色木椅,中间还摆放着一个四四方方的小茶几,而右侧则是一张同色的罗汉榻,上铺着米色的软垫,还有两个圆枕。   中间一张扇形的茶几,茶几正前方又是一张罗汉榻,木质的墙面上横挂着一幅草书的《山鬼》。   灯笼柱里燃着一盏又一盏的烛火,整个房间里并不见一盏电灯。   姜照一见他走到右侧的罗汉榻后,绕过古董架再往里,推开那扇雕花木门,从嵌在里头的冰箱里拿了一瓶冰水出来。   “喝一点,嗓子会好受一些。”   李闻寂走到她面前,将水递给她。   她刚刚吃面被呛到,辣椒像把嗓子割过一遍似的,的确让她有点不太好受,她接过水,小声地说了声“谢谢”。   她才在椅子上坐下来,拧开冰盖喝了口水,却听坐在另一边的李闻寂忽然道:“你决定好了?”   又被水呛住,姜照一咳嗽了好一阵儿,脸都咳红了。   “不着急,”   将她的窘迫无措看在眼里,他仍是那样温文沉静,又添一丝清淡的笑意,“你也可以再多考虑些时间。”   姜照一有点狼狈地接了他递来的纸巾,正有些如坐针毡,却忽然看到对面靠窗的中式长条桌旁的木架上嵌着一个玻璃柜,剔透的玻璃里是色彩缤纷的糖果,一颗颗堆满了整个玻璃柜,好像收拢了所有彩虹的颜色的星星。   她愣了一下,随后又看向他,有些不确定地问:“那些……是我送给你的糖吗?”   “嗯。”   茶几上的风炉煮沸一盏热茶,李闻寂轻应一声,随即伸手斟满一杯,一手端起来,便有缕缕热雾散开。   “那我写的信你也都收着吗?”   姜照一有些惊诧。   “底下的柜子,你可以打开。”   他朝她扬了扬下巴。   姜照一再度看向那玻璃柜底下木架中嵌套的木质柜子,她站起身走过去,伸手勾住纯铜的雕花锁扣。   柜门才拉开一扇,她就看到了里面堆得满满当当的信件,有些模糊的记忆,好像都被这些漂亮信封鲜亮的颜色瞬间唤醒。   姜照一想起曾经的自己是怎么一点点省下零花钱,在别人买小说,买零食的时候,她却买了好多的信封。   信封没有囤积过太多,因为那时候她的话总是很多,一天顺着红线寄好几封的情况也是有的,所以这会儿亲眼看到自己四年里写过的所有信件堆放在一起竟然是这么庞大的数量时,她几乎是目瞪口呆。   更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她曾经满怀期待,送给红线另一端的那一个人的每一颗糖,每一封信,竟然都有被他如此妥善的收藏安放。   此时此刻,姜照一说不出自己究竟是个什么心情,   只是好像在今天,她发现那盛满整个玻璃柜的糖果,还有这封存了一整个柜子的信件,证明了她曾经的那四年,不是在徒劳地奔赴一场荒唐的白日梦。   她在盯着柜子里的那些书信发呆,   而坐在罗汉榻上的李闻寂将一边手肘撑在榻上的小几上,手里端着一杯热茶漫不经心地轻抿了一口。   他的神情变得极淡,脸上几乎没有什么表情。   一双眼睛在这般不甚明亮的光线里,瞳色显得尤其深邃。   凡人,   似乎总会在意一些没用的东西,   并将为此,心生动摇。 第4章 冲动作祟 我们去结婚呀!   连着赶了两天画稿,姜照一几乎是日夜颠倒,下午画完倒头就睡,被黄雨蒙的电话吵醒时已经是晚上九点。   “郑逸林前几天跟他同事来这儿吃过,他说味道挺不错的,我今天不加班,就干脆叫上你俩来试试。”黄雨蒙一边将菜单交给服务员,一边说道。   “你男朋友不来啊?”   姜照一还是没什么精神,打了个哈欠,喝了口冰过的豆奶醒神。   “我请你们俩吃火锅,叫什么男人?”店里几乎坐满了人,十分嘈杂,服务员才拿来他们店里自酿的米酒,黄雨蒙就先倒了一杯喝了一口。   米香里混合了一丝药香,也许是酿酒的人在里面添了些药酒,但这种味道并没有喧宾夺主,反而更多了些醇香,味道也很甜。   或是见黄雨蒙喝得起劲,薛烟也忍不住倒了一杯来喝,又问姜照一:“一一,你喝吗?”   姜照一豆奶喝了一半,点了点头。   她们都是蜀中人,薛烟更是锦城本地人,所以她们三人在一起吃火锅,也常是用不着鸳鸯锅的。   锅里红汤翻沸,姜照一率先夹了一块毛肚探进咕嘟咕嘟的锅里,筷子几上几下,再扔进加了小米辣的蒜泥香油碟里裹一下,喂进嘴里就是绝不一样的脆嫩爽口,麻辣鲜香。   三人一边吃一边聊天,才聊起姜照一找工作的事,薛烟便道:“一一,要不你来我爸的公司吧?”   薛烟家境大概是她们三人中最好的,家里开公司,毕业后就直接进了自己家的公司。   “我决定先不找工作了,”   姜照一摇了摇头,又端起米酒抿了一口,“在家接点插画的单子,还挺自由的。”   黄雨蒙和薛烟都知道姜照一有经营一个微博,从高中时她就常在上面发一些自己的作品,这几年也积累了些粉丝,也常有一些公司或个人找她约稿。   所以这会儿她们也没觉得她这个决定有什么不好,只是看见她眼下两片倦怠的青,黄雨蒙还是没忍住提醒了句:“你想怎么着都好,但还是要少熬点夜。”   话音才落,放在桌角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两下,一看名字,她立即解了锁,点进微信。   “一一!”   也不知道是看了什么,她显得有些兴奋。   姜照一闻声抬头,   黄雨蒙刚好将手机递到她的眼前,“你前两天说李闻寂之前住在密图丹,又是在密图丹的维多利亚大学毕业的,刚好我一个高中同学就在维多利亚大学,他还真帮我打听出了点东西,”   把手机塞到姜照一手里,她继续道:“他好像家境不太好,但好在成绩很不错,年年都拿奖学金,维多利亚大学的优秀毕业生名册上也有他的名字。”   手机屏幕上,是黄雨蒙在斯兰特的朋友发来的资料,右侧那张证件照尤为引人注目,一旁的薛烟凑上来,只看一眼就不由赞叹:“这混血帅哥不论怎么看都还是一样的惊艳啊……这么优越的颜值,娱乐圈里都少见。”   “是啊,这么优秀的男人确实难得,”   黄雨蒙喝了口酒,见姜照一还在低头看她的手机屏幕,不由说道:“一一,你好歹给他写了四年的信,现在缘分也算是到了,干脆就谈个恋爱嘛。”   薛烟平时温温柔柔的栀子zhengli獨家,嗑起CP来却总是异常兴奋,“一一,我也觉得你可以试试看。”   “他应该是里兰籍吧?你要是再不抓紧点儿,人家等签证到期,回去了怎么办?”黄雨蒙一手撑着下巴,故意说道。   “会吗?”姜照一果然抬头。   “这还得看人家有没有要长期待在这儿的打算吧。”薛烟怕被火锅的热气熏脱妆,一边拿出粉饼来,借着里面的小镜子打量自己的脸,一边说道。   盛着米酒的玻璃杯壁凝结了一颗又一颗的水珠,姜照一捧着杯子的手掌冰冰凉凉一片,她盯着手机屏幕上的那张照片看了会儿,半晌后才又抿了口米酒。   这顿火锅吃到后半程,米酒的后劲稍微有些上头,黄雨蒙结了账,三个人才走出火锅店,郑逸林就到了。   他特地开了车,听从黄雨蒙的安排先将距离较近的薛烟送回去,又将姜照一送到小区门口。   走进电梯里,近乎幽闭窄小的空间难免令人有些呼吸不畅,姜照一本就没有多少酒量,虽然没喝多少,但这会儿也难免有点犯迷糊。   出了电梯找到自己家门,她慢吞吞地输完密码走进玄关,身后电子门锁响起提示音,房门自动上锁。   把背包扔到一边,脱下沾满火锅味道的外衣,姜照一躺倒在客厅的沙发上,或许是觉得灯光有点刺眼,她干脆用手臂挡在眼前。   眼前一片黑,客厅里静悄悄的,酒意灼烧着她的脑子,慢慢沸腾成那天雨里的白雾,还有他手里那杯茶的热烟。   这两天忙着画稿,她也没有机会再去他的书店。   忽然移开挡在眼前的手臂,姜照一睁开眼睛,在客厅明亮的灯光下,她手指上的那枚戒指色泽朱红,更显剔透。   红线绑在她手腕的六年里,至少有四年的时间,她都在认真地期盼着一个人的到来,给他写信,送他糖果。   即便他从不回应,即便,她常常只是自己一厢情愿地在纸上碎碎念,她也还是将这个习惯,坚持了四年。   她习惯了红线另一端的沉默,因为树洞也常是沉默的,只会默默地吞噬掉她所有好与不好的心情。   后来她决心不再保有这样的习惯,   不再买各式各样的信封,不再买那些亮晶晶的糖果,   可红线还是在她的手腕,   从来也只有她自己看得见。   她怀疑它存在的意义,也不止一次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幻想症,可偏偏那天夜里,   他出现了。   红线的尽头不再是令人看不真切的虚无光色,而是他带着一道狰狞伤疤的苍白腕骨。   “你好歹给他写了四年的信,现在缘分到了,干脆就谈个恋爱嘛。”   她的脑海里忽然又响起黄雨蒙的声音。   ——   李闻寂带着一身湿润水气才从浴室里走出来,热气将他没有多少血色的脸熏染出些许薄红,发梢还有水珠在往下滴。   即便是这般燥热的夏夜,他也从不贪凉,只静等着风炉上的茶煮沸了,才将用来擦头发的毛巾随手扔到一旁的罗汉榻上,又漫不经心地拿了竹提勺替自己舀上一杯。   院子里的浓荫里蝉鸣聒噪,他却恍若未闻,端起热茶,杯盏绿玉的颜色更衬得他指节苍白。   一直放在桌上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他薄薄的眼皮微掀,亮起的屏幕上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他停顿了几秒,然后才慢条斯理地将茶杯放下,转而拿起手机,滑下接听键。   “李闻寂?”   电话才接通,他就听见那端传来她有些迟疑的声音,她的咬字有点不太清晰,带着明显的醉意。   “又喝酒了?”   他又端起桌上的茶,说着便轻抿了一口。   “就一点点,”她的声音有点含糊,应了他一声就迫不及待地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   他没有拒绝。   “你那天跟我说你以前不在国内,在里兰,那你还会回里兰吗?”她大约是把黄雨蒙说的话记在了心里,即便是已经有些醉了,也没忘了这是一件要紧事。   李闻寂手上的动作一顿,他纤长的眼睫轻抬,暗淡的烛火里,他的脸上并看不出什么神色,“这取决于你。”   姜照一反应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她是自己脑补了些什么,她隔了一会儿又问:“那,明明我很早的时候就把我最详细的地址写给你了,你怎么现在才来找我啊?”   “因为一些原因,我迟了几年才看到你的信,”   他的声音透过电话那一端传到她的耳边,柔和得好像一场梦:“当时身边也有一些事要处理,脱不开身。”   事实上,她四年里寄的信件太多,他当时苏醒后又急于探查灵脉枯竭,神明失踪的真相,真正等他从她那些琐事繁杂的书信里找到她先后留下的两个地址时,已经是几个月前。   “哦……”   她的声音拖得长长的,随后电话两端却陷入了一段冗长的沉默,她的呼吸声都变得很清晰。   “这根红线它应该不会骗我吧?”她忽然又出声,像在自说自话,“要不然它为什么只绑你和我,不绑别人?”   “李闻寂,”   她忽然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嗯?”   他好像从来都有这样的耐心,静待着她的下文。   “我可以跟你结婚。”   大约是寄托在红线上好多年的执念和未散的酒意所成就的冲动作祟,她几乎是脱口而出。   但紧接着她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有片刻的迟疑:“你应该不会是骗子吧?”   “我跟你说,你骗我别的可以,骗我钱可不行。”   她的语气十分郑重严肃。   李闻寂明显愣了一下,片刻后他又放下手里的茶,窗外的蝉鸣更衬得屋内格外寂静,他垂下眼睛,极轻地笑了一声。   “好。”   他竟也答得郑重。   她终于满意地笑起来,“那走吧!”   手中的剪刀轻响,跳跃的火光里便落了一截烛芯,他闻声一顿栀子zhengli獨家,“走?”   “我们去结婚呀!”她说。   李闻寂瞥了一眼窗外漆黑的夜色,他放下剪刀,好像是第一次这样唤她:“姜照一。”   他的嗓音如敲冰戛玉,听得人恍惚。   好像她从没觉得自己的名字,有这样好听过。   “你先睡一觉,明天我会来找你。”   他说。   听着他的声音,姜照一还真从其中酝酿出了点困意,她半睁着眼睛,却很大声地应了一声:“好的老公!”   下一秒她直接很听话地把手机丢到一边,人还趴在沙发上,却已经闭起了眼睛。   被扔到地毯上的手机通话还没挂断,李闻寂隔了十几秒才从她刚刚那一声忽然的“老公”里回神。 第5章 新婚快乐 房子成了你的,它就是你的家……   朝阳逐渐蒸发掉夜晚积蓄起的水气,天气变得越发燥热。   客厅里没开空调,在沙发上睡了一夜的姜照一梦到自己是一只被关在蒸笼里的包子,在梦里被蒸熟的时候,她被热醒了。   眼睛还没睁开,她先下意识地翻了个身,直接从沙发上栽下去,摔在了地毯上。   这一下摔懵了,她趴在地上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客厅的窗帘并没有拉上,阳光大剌剌地照进来,刺得人眼睛几乎有些睁不开。   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来,姜照一哈欠打了一半,手忙脚乱地在沙发靠背的缝隙里找到手机。   屏幕上的号码没有备注,她才滑下接听键,便听电话那端一道声音传来:“醒了?”   他的声音像是昨晚某些记忆的开关,她整个人瞬间僵住。   “我可以跟你结婚。”   她的脑海回响起自己的声音,她纠结了好多天的事情,就被昨夜那个醉意熏熏的自己轻易做了决定。   “你骗我别的可以,骗我钱可不行。”   再想起来这样一句话,此刻的姜照一恨不得变成一只能挖地洞的土拨鼠,一边尖叫一边钻进地底。   “知道要带些什么吗?”电话那端的声音平静温和。   “不,不知道……”   姜照一的大脑已经不会思考了。   “户口本,身份证。”   他说得简短。   “哦……”姜照一愣愣地应了一声,脑子里乱糟糟的,也没听清他之后说了一句什么,直到他挂断电话,她听着电话里的忙音,好半晌才回过神。   那辆出租车也不知道在小区门口停了多久,司机一直没有熄火,姜照一才走出小区就透过车窗,看清后座的年轻男人的侧脸。   他也许是忽有所感,适时偏头迎上她的目光。   她一霎有些忐忑地捏紧了挎包的带子,却偏偏见他朝她弯起眼睛,微微颔首。   没有丝毫退缩的余地,   姜照一走上前拉开后座的车门,坐了进去。   “女娃儿家是要慢些哈,不过也正常,今天是你们小两口的好日子嘛!”司机操着一口锦城味儿极浓的□□,一边开车,一边笑着望了一眼后视镜里的姜照一。   姜照一的脸肉眼可见的迅速红透。   车窗半开,幸好外头拂进来的风带着些凉爽的温度,吹着她的脸颊,缓解了些热意,但鼻间却总是有浅淡甘冽的香味若有似无地袭来。   那该是他身上的味道,   即便那天在KTV喝得烂醉,第二天她也仍能在自己的记忆里想起那种像藏在积雪里的冷香味道。   脑子里像裹了一团浆糊,她有想过跟他说自己昨晚是喝米酒上头,说的都是醉话,可一路上她纠结了好久,直到车停稳她都没能说出口。   “你如果现在要反悔,也可以。”   站在民政局门口,李闻寂回头望见他身后那个看起来有些踌躇不安的女孩儿,他忽然说道。   今天大约真的是一个好日子,民政局里来来往往,成双成对的人有很多,在周遭的嘈杂声以及一些不断望向他们这边的目光里,姜照一对上他的那双眼睛。   强烈的阳光下,他的眼瞳透出漂亮又干净的墨绿色泽,她就站在一级阶梯下,目光慢慢地,从他的眼睛移到他苍白手指间,那枚朱红的戒指。   要退缩,   还是要往前,他再一次留给她足够的余地来选择。   她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也许是他指间的戒指再度给了她一些莫名其妙的勇气,在他平静又温柔的目光里,她踏上了最后一级阶梯,站在了他的面前。   李闻寂静默地看她,随即垂下眼睛,薄唇微弯,朝她伸出一只手,“走吧。”   他的那只手,   修长漂亮,即便腕骨带着一道令人无法忽视的伤疤,却也是瑕不掩瑜。   姜照一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当她真的握住他的手,有些微凉的触感令她呼吸有些稍窒,胸腔里的心脏砰砰砰跳得越来越快,可她已经无暇顾及,只是被动地被他牵着往前走。   李闻寂混血的外貌太过优越,在门口时就已经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他进了门就引起坐在里面更多人的目光注视。   姜照一安静地坐在他身边,头也没抬,明明大厅里有冷气,但被他握着的那只手的手心里还是多了些汗意,她有点尴尬,正一点一点地把自己的手指往外抽。   但他却忽然动了一下,吓得她脊背一僵。   随后她看见他从西裤口袋里拿出来一方叠得整齐的深蓝色手帕,径自塞进她满是汗意的手掌里。   “谢谢……”   姜照一有点窘迫,很小声地说了句。   足足等了一个多小时,才终于轮到他们,也是到了办手续的这个当口,姜照一才发现李闻寂的身份证是华国籍的,她愣了一下,“你不是里兰籍?”   “我十五岁时才去里兰。”李闻寂虽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这么问,却还是简短地解释了一句。   帮他们办手续的工作人员表情有些许异样,她不由停下手上的动作,看向姜照一,有些不确定的又问了一句:“你们确定是自愿的?”   “是的。”   姜照一望了一眼李闻寂,对工作人员点了点头。   手续到底还是顺利地办下来,拍了照不久后就拿到了两张鲜红的结婚证,坐在出租车上,姜照一还在看结婚证上的照片,久久无法回神。   她竟然真的结婚了。   她捏着结婚证的手指上,那枚朱红的戒指隐隐泛着些华光,褪开寸许来,如丝如缕,连接着他的手指。   这该是她这辈子最大胆,最冲动的决定吧,   可是那年在朝雀山上的旧庙,在她摇响那枚白玉铃铛时,她不是早就已经开始相信所谓的宿命了吗?   “既然我们已经是夫妻,”   回到雁西路朝雀书店后的院子里,李闻寂推开古董架后的雕花木门,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冰水来递给她,“那你就搬过来住吧。”   “啊?”姜照一接了水还没拧开瓶盖,乍一听他这话她还有些没反应过来,隔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好。”   李闻寂松了一下袖扣,顺手从茶几底下拿出来几页纸推到她的面前,“还有这个,希望你不要拒绝。”   桌上白纸黑字,原是一份个人房产转让协议。   “这……”姜照一惊诧地抬头望他。   李闻寂在她对面的罗汉榻上坐下来,长腿交叠,一手搭在膝盖上,动作有些慵懒,但他的神情却颇为认真,“怕你在这里住得拘谨,”   门外洒进来的阳光照进他微微弯起的眼睛,墨绿的眸子漂亮的不像话,“房子成了你的,它就是你的家了。”   所以她不用觉得不自在。   他的语气平淡,却令姜照一霎时怔住,片刻后她回过神,忙摇头,“这是你的房子,我不能要。”   雁西路虽然是老城区,但要买下这里四合院式的房子也并不便宜。   “收下吧。”他却从茶几底下的抽屉里取出一支笔来轻轻地放到她的面前,他似乎根本没有留给她拒绝的余地。   姜照一盯着纸上他早就签好的名字看了一会儿,又抬头望他,“你就不怕我是骗子吗?你今天把房子给了我,明天我就把你扫地出门的那种?”   大约是她这样一句话逗笑了他,他才从抽屉里取出来一只天青色的茶罐,面上露出些浅淡的笑意,“你会吗?”   姜照一摇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似的,“我不会。”   他含笑轻应一声,下颌微抬,“那就签字吧。”   姜照一握着笔许久未动,他也不慌不忙,径自用竹片将茶叶拨弄到青瓷碟里,仿佛她一直不签字,他也便能一直这般不紧不慢地等着她。   等她终于落了笔,他才将茶盅放到添了细碳的风炉上,“我记得你在信上说过,你家在宁州,那你在宁州还有没有什么需要我陪你去见一见的亲友?”   她儿时父母离婚,母亲改嫁远走,父亲又在两年前车祸身亡,这是上次见面时,李闻寂便从她口中知道的事。   “也没什么值得见的人,不用回去。”   她想了想,摇头。   梅雨季的天气说变就变,姜照一回到自己租的公寓简单地收拾了一些东西,再下楼时,外面就已经下起了雨。   幸好她带了伞,到地铁站时也不算狼狈。   这个时段,地铁上人有些多,她站在人堆里,脑子还是难免有些恍惚,她伸手在衣兜里摸到结婚证的边角,好像才触碰到了这个世界最真实的界限。   地铁的提示音响起,人潮推着她被动地往前踉跄了两步,她回过神顺势下了地铁,不经意地抬眼却看见一道颀长的身影。   地铁站里人来人往,他雪白的衣衫仿佛是被外头的雨水打湿了些,此刻握着一把黑伞,就静立在那里。   他混血的长相总是过分引人注目,某些原本步履匆匆的年轻女孩儿不由慢下来,似乎是在踌躇着,要不要上前去要个微信什么的。   她们还在迟疑,却见他先动了。   “给我。”   他走到姜照一的面前,说着便伸手将她的行李箱接了过来,随后他又将她打量了一番,忽然说,“也许是该买辆车。”   姜照一进地铁站前虽然撑了伞,但因为要拿行礼和背包,她浑身还是沾了不少水渍,在地铁里被挤了一通,看起来是有些狼狈,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躲开他的目光,但听他说的话,她又连忙摇头:“不用买车,其实这样也没什么不方便的。”   她记得黄雨蒙说过他家境不太好,即便他是高学历毕业,做过一些高薪工作,但买下雁西路的房子,应该也已经花了他不少钱。   走出地铁站,迎面有湿润的水气,白雾里是淅淅沥沥的雨声,姜照一头顶的黑伞上有雨珠如碎玉般洒落的声音,她后知后觉地偏头去看自己身侧的年轻男人,他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到她身边的,   并且好像从此就要因她而在这个陌生的城市落地生根。   “怎么了?”   或许是察觉到她久久停留在他身上的目光,他低眼看向她,轻声问。   “没什么。”姜照一刹那移开目光。   李闻寂不疑有他,收回视线站直身体,却又忽然察觉到自己的衣袖被拽了一下,他再度偏头垂下眼睛,正见身旁的女孩儿仰头望他。   “李闻寂。”雨声并没能遮盖她的声音。   她鬓边的浅发湿湿地打了卷儿,她的脸庞干净白皙,仍带着些未消退的婴儿肥。   “嗯?”他眉眼未动,应了一声。   “你放心,我会对你好的。”   她看起来十分郑重。   与此同时,她在心里暗暗立下一个小目标——   接单,接它千八百个插画单子,给她的新老公买车! 第6章 雪上加霜 她好像个小朋友。   搬进新老公家的第一晚,姜照一翻来覆去,凌晨两三点才朦胧睡去。   想起个大早做早餐的计划在她醒来时看见手机屏幕上的“12:15”就已经宣告落空,她有点懊恼地拍了一下额头,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下了床匆忙走进洗手间洗漱。   推开那扇实木雕花障子门,衣帽间里空荡荡的,只零散挂着她昨天从行李箱里收拾出来的几套衣服,从里面挑了一条红色连衣裙换上,姜照一也没来得及在镜子里多打量自己,走出衣帽间,又打开卧室的房门走出去。   客厅里没有人,但她却听见隔断墙后传来椅子摩擦地板的声音,她往里面走了几步,果然看到李闻寂就在隔断墙后的长条木桌前坐着,他面前是一应俱全的一套茶具,长桌中间还放置着一盏小巧的香炉,里面有丝丝缕缕的白烟缭绕而出。   而在长条桌的另一头,是或乳白或天青的瓷碗瓷碟,其中所盛的菜式看着有些清淡,却十分精致漂亮。   “坐吧。”李闻寂轻抬下巴。   姜照一在他的示意下坐到了他的对面,面前满摆菜肴,一副青瓷止箸,上只放着一双筷子。   “还不清楚你的喜好,所以只准备了这些。”他说。   姜照一连忙说,“这些已经很好了,”   但见他面前没有摆放任何碗筷,她又问:“你呢?你不吃吗?”   “我没有吃午餐的习惯。”   他手边有一本棋谱,摊开在桌上,手上不紧不慢地用热水清洗茶具,偶尔往那棋谱瞥上两眼。   “你一天只吃两顿饭啊?”   姜照一惊诧道:“那你不会饿吗?”   李闻寂淡笑摇头,并没有多说些什么。   现在这个社会常常有人会因为作息紊乱而日复一日地错过早餐,这并不稀奇,姜照一就是经常一觉睡醒直接吃午餐的人,但她还没见过谁会不吃午餐。   他不会是为了省钱吧?   客厅里从不点灯,只是晚上才会点上几支蜡烛,但他替她准备的房间里所有的东西却一应俱全,而此刻摆在她眼前的饭菜虽然看着口味清淡些,却也十分丰盛。   他的经济状况应该已经有些不太好了,很显然跟她结婚之后,他的生活又雪上加霜了……   姜照一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   “这个你收着。”   她又听见他的声音,才回神就见他已经站起来走到她面前,将一张银行卡放到了她的面前,“虽然现在里面已经不剩多少钱,但这几天应该会有一笔转账。”   姜照一愣愣地仰头望他,   先是房子,再是银行卡,他怎么什么都给她啊???   相比起她之前“骗我别的可以,骗我钱可不行”的态度,他竟然是这样真诚且毫无保留。   她回过神,却见他已经转身出去了。   心不在焉的夹了一筷子菜喂进嘴里,眼睛却忽然亮了起来,她猛扒了一口饭,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六年前老天爷可能真的听到她的心愿了。   新老公不但长得好看,还温柔又单纯,就连做饭都这么好吃……   虽然眼下因为跟她结婚,他的经济状况好像变得有点严峻,但是没关系,她会努力赚钱的!!   一顿饭吃完,姜照一将碗筷都拿到厨房清洗干净放好,才又回到房间拿了包包往前院走。   他在玻璃窗前坐着,同那天她在外面的小石桥边看到的一样,琉璃莲花灯折射出的深色光落在他身上,衬得他的侧脸干净又漂亮。   书店里零星坐着几个人,有戴着老花镜,用粗粝的手指一行一行触摸书页的老年人,也有闲暇来的年轻人,其中有个看起来约莫只有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捧着一本《大宋怪谈》却没翻几页,总用眼睛偷偷打量窗边的李闻寂。   但见姜照一从后面走出来,女孩儿仍有些稚嫩的面庞上藏不住惊诧。   姜照一同她对视一眼,她就像被触碰到须叶的含羞草,一下子低下脑袋,慌忙去看手里的书。   姜照一收回目光,走到李闻寂面前,见他面前摆着一张锦城地图,手里还拿着一支铅笔,却迟迟没有什么动作。   “要出去?”李闻寂闻声抬头,轻瞥一眼她身上的链条包。   “嗯,有个游戏公司找我给一个游戏角色画新皮肤的海报,我去看看。”姜照一如实说道。   “好。”他颔首,一双眼睛笑意浅淡。   姜照一原本已经走到了门口,但她却又忽然转头,鼓起勇气问,“我谈完事情,你可以来接我吗?”   李闻寂回头,石榴红的连衣裙在门口的阳光里泛着丝缎般莹润的色泽,衬得她双腿纤细,皮肤更加白皙。   她好像个小朋友,   不安又期待地用一双眼睛望着他。   “可以。”   他微弯眼睛,轻轻点头。   “我会给你打电话的!”炽烈的阳光里,她的眸子亮晶晶的,仿佛因为他这短短两字,她就无比欢欣。   玻璃窗外她的背影慢慢消失,李闻寂收敛起神情,目光再落在面前的地图上时就变得有些冰凉。   铅笔在地图上的某一处勾描了一个圆圈,他垂着眼睛半晌没动。   下午三四点钟,暴雨来得很突然。   “姜小姐,后续合同拟好之后我会再联系你的,合作愉快。”坐在姜照一对面的短发女人站起来,笑着朝她伸出手。   姜照一站起来,握住她的手,“合作愉快。”   女人率先走出咖啡厅,雨势大到姜照一根本看不清玻璃窗外的世界,她没急着走,拿出手机拨通电话。   “我结束啦。”电话一接通,她就开口说道。   “知道了。”   他简短地应了一声。   电话才挂断,姜照一就收到了黄雨蒙发来的微信,“一一,晚上出来吃饭?”   “来不了诶。”   她打字回复。   “……行,谈你的恋爱去吧。”黄雨蒙几乎是秒懂。   关于结婚的事,姜照一还没有告诉黄雨蒙和薛烟,明明她们只是让她试着谈个恋爱,她却直接闪婚。   她还没想好该怎么跟她们说这件事,所以李闻寂问她要不要办婚礼时,她只能说再等一等。   和黄雨蒙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杯子里的咖啡都快见底,门口的风铃被推开的玻璃门撞击出清脆的声音,姜照一抬头正好看见穿着黑色衬衫的年轻男人走了进来。   他乌浓的发梢有些湿润,像是才从那雨幕浓雾里走出来,顷刻夺去了许多人的眼光。   姜照一立刻拿上包包站了起来,像个等到家长来接放学的小孩。   “走吧。”   李闻寂说道。   姜照一点点头,跟着他往外面走。   看他在茫茫雾气里撑起黑色的大伞,她忽然说,“我们先去逛超市吧?”   李闻寂没有拒绝。   姜照一逛起超市来,就很难忍住不买零食,她往购物车里扔了不少东西,才想起来要买菜。   她买了猪五花和牛里脊,又挑了些蔬菜水果,她问他:“你有没有想吃的?”   李闻寂还没来得及摇头,就见她已经自作主张又将封装好的排骨也放进了购物车,“你还是多吃点肉吧。”   “咱们家虽然是这样的情况,但是我觉得在吃这方面还是不能太亏待自己。”也许是发现他在看她,她就凑近了他一点,小声地说。   李闻寂稍稍皱了一下眉,似乎是有些不明所以。   但他抬头,姜照一已经推着购栀子zhengli獨家物车去排队付款了。   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姜照一回头,正见自己身后站了个笑眯眯的老太太,她正疑惑,却听老太太凑过来问:“姑娘,你男朋友是混哪儿的?”   “啊?”起初姜照一还没明白。   “咋个长得那么好哦……”老太太的锦城方言味道极浓。   姜照一终于反应过来她那句“混哪儿的”是什么意思,于是她答了声,“混里兰的。”   “这混血儿就是长得好看哈。”   老太太还伸出大拇指点了个赞。   姜照一忍不住笑了一下,回头看见站在不远处的李闻寂,他垂着眼睛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静静地站在那儿,就好像一幅画。   并没有动用李闻寂中午给她的那张银行卡里的钱,她自己用微信付了款,才把东西都装进大的塑料袋里,身后就已经有人上前来提走。   超市外雨势仍不见小,但所幸离家很近,大概只花了十几分钟。   五六点吃过晚饭,姜照一回到房间打开电脑画画,外面还在下雨,她戴着耳机并听不清,也没有注意时间。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李闻寂撑着一柄黑伞走入路灯昏黄的光影里,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伞檐,浓雾水气将他的影子包裹进更深的夜色里。   暴雨如瀑,电闪雷鸣,值此深夜,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空空的街道,十字路口红绿灯的光都被雨幕模糊得不像样。   他大抵是这疾风骤雨里唯一悠闲的一道影子,整张脸都隐在伞下,站在路口静待着红灯变绿。   踩着雨水落叶,他顺着斑马线径自往对面走去,   耳畔却忽然有了急促尖锐的鸣笛声,失控的大型货车冲破夜色雨幕踉跄而来,速度迅疾难躲。   无形的气流涌动,从他周身四散开来,雨滴停滞,周遭的一切骤然静止。   伞檐上移,露出他稍显苍白的下颌,   轻瞥一眼挡风玻璃里,司机因喝酒而泛红的脸上,被定格的恐惧神情,他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继续往对面走去。   他一动,雷电俱现,红绿灯上的秒数刹那有了变化,停滞在半空将落未落的雨滴也狠狠地砸向地面,这暴雨夜好像从来如此声势浩大。   货车失控地撞上迎面而来的小型轿车,巨大的碰撞声夹杂着人惊恐的尖叫声传来,却又在风雨里戛然而止。   殷红的鲜血不断流淌出来,又不断被雨水冲淡。   而他撑着伞往前,从未回头。   “梅雨季真的烦,天天下雨,潮得很。”   穿着短袖衫花裤衩的男人百无聊赖地将象棋在棋盘上一扣,拧着眉胡噜了一把头发上沾染的水气。   大雄宝殿庄严肃穆,金身佛像在明亮的光线里更显得耀眼非常,殿内没有打坐的僧人,只有门口一个年轻一个老的对坐着下象棋。   “最近的天儿是不好……”戴着老花镜的老者才说了半句,那双眼睛倏地停在殿外的阶梯底下,他眯了眯锐利的眼睛,牵动着脸上褶皱的皮肤颤动了几下。   年轻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正见阶梯下有一道颀长的身影撑伞而来,他轻缓的步履声竟分毫未被雨水淹没。   待灯火将伞檐下的那张脸照得分明,年轻人瞬间从凳子上弹了起来,他脸色大变,“是你?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三儿,他是谁?”老者抖了抖手上的旱烟枪,撑着桌子站起来,将那雨幕里的年轻男人一打量,他便沉着声音问。   “老余,我……你也知道我前几天缺钱应急,这人找我买紫灯芯,我,”被叫做三儿的年轻人脸上有些心虚,“我收了钱,没给他货。”   “你!”老余听罢,不由瞪他,“你这是坏了规矩!”   但眼下再怪罪他已是无用,老余索性将目光再度移到那已经踏上阶梯来,站在檐下收了伞的年轻男人,语气冷硬,且有股子难言的阴鸷,“这事是三儿做得不对,但紫灯芯,我们是非熟面孔不卖的,”   他说话间再将李闻寂细细打量一番,才又道,“先生能找到这里来,应该是有些本事的,可先生有没有想过,你贸然来这一趟,很有可能让自己遭受无妄之灾?”   此话一出,杀机尽显。   “天下哪有你们这种做生意的道理,”   李闻寂的眉眼半隐在朱红承梁柱畔的阴影里,不紧不慢地将被雨水沾湿的伞放到一旁,“收了钱,该给我的东西却不给,现在还想要我的命啊?”   “这都是你自找的!”   乔三儿从老余身后冒头,也不等老余发话,他的手指间聚起一团黑气,眼睛也褪去了眼白,变成了漆黑的重瞳。   他朝站在檐下的李闻寂而去,手指还没触碰到他的衣领,刹那便有冷风汇如强烈的气流,如锋利的刀刃般,刹那截断了乔三儿一只手。   惨叫声中,鲜血迸溅,   滴滴血珠溅在李闻寂黑色的衣领,点染在他的脖颈与侧脸,他慢条斯理地用指节蹭了一下脸颊,垂眼瞥见自己手指上的血迹,他皱了一下眉,转瞬却又弯起眼睛,“那个家伙钻在地底吃了你们的脑子,你们做了鬼,却还肯为她做事?”   老余的脸色变得极其怪异,他干瘪的皮肤变得更加皱皱巴巴的,好像这皮囊之下并无血肉,只有松松垮垮的一副单薄骨架子,“你到底是什么来头?”   “今晚是我来得不巧,没遇上这查生寺真正的主人,但我既然来了,”他轻抬眼帘,闪电短暂照亮他那张无暇的面容,有别于白日里的温文沉静,竟透着些诡秘的冷感,“总要留一份大礼给她。”   趴在雨地里的乔三儿猛地抬头,满脸惊惧。   “这个乔三儿!又不接电话!”   “还有老余,老余今儿也睡过去了?”   凌晨十二点,一行人推开查生寺的大门,领头的大胡子骂骂咧咧地走进门,却忽然踩在了什么东西上。   大雄宝殿里灯火尽灭,院子里静悄悄的,他后知后觉地低头,借着手机光,方才看清被自己踩在脚下的是一只血肉模糊的断臂。   “裘爷!”有人忽然大叫。   裘天良抬头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正见身边人的手机光束照见被悬挂在檐下的两具尸骨。   森白完整,不沾丝毫血肉。   寂静空巷里,一道颀长的身影撑着伞,慢慢地朝前走去。   手机忽然震动了两下,亮起的屏幕照见他仍残留了几点血迹的侧脸,他垂着眼睛,手指轻触屏幕,是银行的转账短信。   与此同时,微信有一条消息忽然蹦出来:   “李先生,拍卖所得的三千万已经全部转给您,请您查收。”   他只瞥了一眼,才要收起手机,抬步往前,却又见屏幕上多了一条五千块的银行转账。   他步履稍顿,轻轻皱眉。   而此时此刻,将才收到的稿费转入李闻寂银行卡的姜照一心满意足地放下手机,闭上眼睛。   距离缓解新老公因为跟她结婚而雪上加霜的经济状况,她已经迈出了一小步! 第7章 一段尘缘 警察先生,我老公不可能杀人……   厨房里弥漫的香味顺着短廊窜进客厅,姜照一才从卧室里出来就闻到了,她又是睡到中午才起,这会儿闻到饭菜香肚子就忍不住咕噜咕噜叫。   她出了客厅,才走进左边的厨房,抬眼正看见那个穿着雪栀子zhengli獨家白衬衫的年轻男人系着藏青色的围裙,流理台上放着一台ipad,上面正播放着b站某美食博主教做辣子鸡的视频。   但他似乎陷入了短暂的烦恼里,   他看了眼视频里那位博主毫不犹豫地将那么多的干辣椒全都倒进锅里,又望着自己手边瓷碟里切好的干辣椒,似乎是有些迟疑。   他终于还是动了,辣椒的用量却十分谨慎,并没有像视频里那样大剌剌地全都倒进去,姜照一看他这就打算作罢,没忍住开口,“自信点,辣椒还不怎么够。”   李闻寂闻声偏头,看向一手撑在门框上,正歪头往里看的她,随后他将所有的辣椒都放了进去,“辣是种痛觉,但好像你们蜀中人十分偏爱这种折磨。”   “那可不是折磨,是快乐!”   姜照一摇摇头,认真地纠正他,“没有辣椒,我饭都吃不香的。”   他轻轻颔首,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认同她说的话,只专注着手上的动作,这一时的安静里,姜照一难免不去注意他的动作,他的神情。   好像平日里他总是透着一种不沾尘的不真实感,唯有此刻洗手作羹汤时,才好像有了些人间的烟火气。   一道辣子鸡,一道水煮牛肉,还有一道麻婆豆腐,都是正经的蜀中菜,姜照一把最后一个汤端上桌,见桌上又只摆了一副餐具,她不由回头看向正将挽起的衣袖放下来,整理褶皱的李闻寂。   他脸上看着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但整理袖扣的样子却透着满分的禁欲。   “怎么了?”他忽然看向她。   姜照一摇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没什么……”   她在桌前坐下来,捏起筷子却又抬头,“你真的不吃吗?”   李闻寂走过来,在她对面坐下,又随手翻开他昨天没看完的棋谱,“已经养成的习惯,也没有什么更改的必要。”   “哦……”   姜照一应了一声,夹了一块麻婆豆腐喂进嘴里,却忍不住脑补起他之前在里兰的生活,是不是拮据到吃了上顿没下顿?   她不知不觉已经朝《卖火柴的小女孩》那个方向脑补了太多画面,她不由停下扒饭,又抬头偷偷看他。   “我有点事想跟你说。”她放下筷子。   “嗯?”   李闻寂闻声抬眼。   “我跟你结婚,其实是有点冲动的,”她憋了两天,到这会儿才终于打定主意同他说这些,“但是我不后悔的。”   “我相信它,”   她说着抬起自己戴了朱红戒指的手,望着他,“所以我会很认真地去对待我们的婚姻。”   说到底,他们也不过只是仅凭一根红线,跨越山河千万里的相连,才有了这样一段相识的缘分,但在此之前,他们从未见面。   毕竟是才相识的人,即便她内心里可能已经在某些程度上对他有了些令人难以忽视的好感,但却远没有到彼此相爱的地步,   但,她愿意用时间,用心去对待这段突如其来的婚姻。   从好多年前就同她牵连在一起的这个人终于来到她的身边,她也想试着,去握住他的手。   她看起来好像真的很认真,   望着他的那双眼睛干净漂亮,不见丝毫闪烁之色。   “好。”   被她凝视半晌,他弯起眼睛,终于轻应一声。   但他再落在棋谱上的目光却很平淡冷静。   凡人的七情六欲,在过去的千百年间,李闻寂早已了若指掌,但他却从未真正走近过那些凡人的情爱,   那又算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也值得他们甘愿为其追逐沉沦?   他从不关心。   可如今,早该阳寿耗尽的她却因祝融藤而同他共生,生生维系起这一段尘缘。   她并不知道,   她的生命早该结束在六年前的夏天,是祝融藤建立了她与他之间的联系,才让她还能再拥有如其他凡人一般几十载的寿命。   祝融藤枯死的时候,就是她如旁人一般尘归尘,土归土的时候。   既然注定剪不断理还乱,那么在她身为凡人的短暂一生里,他可以作为她的丈夫,给她想要的一切。   反正是些于他无足轻重的岁月,他也算,亲手了结了这段尘缘。   藏在心里的话都已经说开,姜照一终于心满意足地开始吃饭,却听前院隐约有人喊:“李老板!李老板在不在哦?”   “我去看看。”   李闻寂看了她一眼,站起来便往院子里走。   “李老板,这人在你店门外头站了好久了,也没见进来,我看你不在前面,就来喊你一声……”隔壁茶馆的老板娘手里捧着一把花生,见李闻寂从后头走出来,就忙迎上去,说话间还伸手指了指玻璃窗外的女人,她背对着玻璃窗,长发披肩,一手扶着肚子,像个木头桩子似的站在那儿。   李闻寂才瞥了一眼,却见面前的茶馆老板娘目光越过他往后,又说,“哎呀李老板,我这两天看这姑娘老在你这儿,她是?”   上了年纪的嬢嬢总有一些爱八卦的,这位姓刘的老板娘就是。   李闻寂回头,正见姜照一端着盛了饭的小碗,一边扒饭,一边走了过来,他回过头,看向老板娘,面上仍带着温文有礼的笑意,“我妻子。”   “我妻子”这三个字,   他说得自然又平静,但姜照一听了,心跳却蓦地漏了一拍,她扒饭的动作停顿,愣愣地望着他的背影。   “妻……”老板娘差点儿没被自己刚喂进嘴里的花生呛到,随后她的神情变得有些讪讪的,“李老板什么时候结的婚啊?我们这街坊邻里的也不知道……”   她原想替自己的表侄女打算一下,眼下却是不能了。   一时也没什么好再多说的,她跟姜照一打了个招呼,就说要回去帮打牌的人添茶水,赶紧就回了。   姜照一看着那老板娘匆匆从玻璃窗前路过,她的目光停在那个年轻女人身上。   女人在烈日下的影子也显得有些阴冷,   此刻她终于回过头来,隔着玻璃窗,一双泛着红血丝的眼睛紧紧盯住李闻寂,那样的目光,无端让姜照一的鸡皮疙瘩爬上脊背。   李闻寂则静默地迎上那女人的眼睛,神情未动,只是对姜照一道,“你先回去。”   女人动了,扶着肚子一步步地走进来,在多色琉璃莲花灯下,她被冷沉沉的一段光影照着,苍白的皮肤竟泛着些青色。   “先生,”   她开口了,嗓音有些喑哑,“您认识我的丈夫吗?”   姜照一端着碗才转身,听见那女人说话的声音便回过头,只是这一回头,她就见那女人从衣兜里伸出来的右手青紫溃烂,指间似有冷光。   她双眼瞪大,手里的小碗直接连同筷子摔在了地上,身体反应更快,在女人手里的刀亮出来的刹那,姜照一已经上前伸手一挡。   李闻寂没想到姜照一会回头,在她伸手的刹那,李闻寂同时迅速地握住了女人的刀刃。   但那刀刃有些长,在划破他手掌的同时,刀锋也割破了姜照一的手掌,殷红的鲜血顿时流淌出来。   李闻寂攥住女人的手腕,反手制住了欲发狂乱砍的女人。   女人癫狂的动静引起外头人的注意,对面打麻将的老大爷老花镜都掉了,险些一屁股从椅子滑到地上去,着急忙慌地叫人拨通报警电话。   女人被李闻寂锁着手臂按到了桌上,碰撞得桌上的茶具杯盏叮铃哐啷啷摔了一地,她却还在喊:“你这个杀人犯!”   “我杀了你!”   她的声音越发尖利。   李闻寂的脸色有些沉冷,他回头看见姜照一皱着脸,还捧着自己血淋淋的手,“你过来做什么?”   “我没想那么多……”   姜照一疼得眼眶里都有了生理泪花,说话嘴唇都有点哆嗦。   外头有胆子大的人进来帮着按住那发疯似的女人,刚刚才回去就又被这些动静引过来的茶馆老板娘看见姜照一手上的伤口,哎哟了一声。   女人还在叫嚣着要杀人,书店内外乱做一团,姜照一疼得头脑有短暂的眩晕,却又听李闻寂对那老板娘道:“刘姨,麻烦您先带我夫人去医院处理一下伤口。”   “好好好!”   老板娘是个热心肠,看那小姑娘疼得额头都出了冷汗,忙扶着她往外头走。   不多时警察也赶来,迅速将那女人制服,而作为被袭击的当事人,李闻寂也需要去一趟警局。   几个小时的时间,无论警察怎么询问,女人只是不断重复一句话,“他杀了我的丈夫……”   “你有什么证据?”年轻的警察重复这个问题已经重复得口干舌燥。   “就是他,就是他!”女人歇斯底里。   但在下一秒,她的耳畔却忽然多了一声极轻的笑,她瞳孔稍缩,又听见那道清冽的声音:“乔三也算是个人?”   她惊恐地看向四周,却见审讯室里的警察神色如常,好像除了她根本没有人听见那人的声音。   “他一个死了几十年的脏东西,埋在地下就被吃了脑子,你以为,你跟他的孩子,就不会是个空心的鬼胎?”   这声音透着些嘲笑,字字落入她耳中,引得她木然地去看自己隆起的腹部,里面的血肉到底是活着还是死的,也许她早就有了预感,但此刻假象被撕碎,她好像真的在自己腹部看到了一团血肉模糊的,发黑的东西,她骤然崩溃,尖叫起来,精神彻底失常,开始疯狂用手去击打自己的肚子。   审讯室里的警察都吃了一惊,几个人连忙上去按她。   里面的嘈杂声传到了外头,坐在警察办公桌旁的李闻寂长腿交叠,被包扎过的手里捏着个纸杯,却半晌没凑到嘴边。   他垂着眼睛,任谁也看不清他眼底的嘲弄。   “李先生,我们查到里面那位女士的丈夫名叫乔三,这个乔三昨晚失踪,到现在也没露面,那位女士说,你杀了乔三,对此,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审讯室里出来了一位警察,他正了正头上的帽子,拿着文件坐到了李闻寂的对面。   “警察先生,我老公不可能杀人的!”   李闻寂还没开口,却听一道笃定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循声回头,便见姜照一站在玻璃门边。   她的右手被纱布包扎得很严实,脸色还有些苍白,因为疼痛而憋红的眼圈看着有点可怜,   可她挺直脊背站在那儿,   义正辞严。 第8章 柏枝如鳞 只是见面礼,都紧张什么?……   没有具体的证据佐证,仅仅只凭女人的几句话就要将李闻寂列入怀疑对象是不现实的,何况那女人目前看起来精神状况并不好,警察联系了救护车,将其送往精神病院做精神鉴定,又询问了几句李闻寂当时的具体情况,就告知他可以离开了。   走出警察局时,两个人之间显得异常沉默。   姜照一跟在李闻寂身后,看他走下阶梯,她便也下了一级阶梯,但他在几级台阶底下,却忽然回过头,夕阳里,他的眼瞳透出漂亮的墨绿色,她脚步停顿,听见他说:“在医院处理完伤口不直接回家,来这里做什么?”   “你在这里啊。”   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发生了这种事,我总不能让你自己一个人解决吧?”   “你也受伤了,你的手还好吗?”她指了指他也缠了纱布的那只手。   李闻寂看着她的眼睛片刻,   实际上他并不能理解她的这种说辞,就好像他并不理解,她为什么敢挡在他身前,去握住那柄刀刃一样。   但他到底什么也没多说,只是转身,“已经处理过了,以后如果再有这样的情况,我希望你的第一反应是躲得远一点。”   凡人何其脆弱,   可她却偏偏敢用手掌去挡那女人的刀刃,这的确令他很意外。   他不知道她的这份勇气从何而来,   他也并不需要她这么做。   天色变得有些暗淡,一天中最炎热的时候已经过去,此时竟也有丝缕的风吹过路旁的行道树,带起簌簌的响。   “我看那女的绝对是精神方面有问题!那李老板看着多周正多和善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是杀人犯?”   雁西路街边喝茶打牌的老头老太太在讨论中午的事。   “就是说嘛,那女的我当时看就觉得她指定是脑子有点问题,还是大问题!”戴着老花镜的老头说着便打出去一张牌,“二筒!”   “哎哟,我今天就看到那女的在外头站了好久哦,有可能是路过这儿刚好就犯病了,李老板也是无辜得很……还有他的妻子,那姑娘手都被那女疯子给划了道挺深的口子,还是我带着她去医院的。”姓刘的茶馆老板娘一边给他们续茶水,一边插话道。   “李老板结婚了?”有人惊诧。   “可不是嘛……人李老板亲口说的,那姑娘就是他妻子。”老板娘说着,回头正撞见他们正谈论的两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现在隔壁书店门口,她顿了一下,反应过来忙迎上去,“你们回来啦?”   她的目光落在姜照一身上,“小姜啊,你手还好吧?”   “还好,刘姨。”   姜照一答了一声。   “今天事出突然,还要谢谢您帮我送她去医院。”   李闻寂颔首道。   “谢什么!咱们做街坊的,这都算不得什么!”老板娘摆了摆手。   由于姜照一意外受伤,晚餐就再度变得清淡许多,天刚擦黑时,李闻寂端着一盘粉蒸肉从院子里走进来,放到她的面前,“刘姨送的,吃吧。”   姜照一是很想吃,但好巧不巧她受伤的刚好是右手,现在被包扎得严严实实,她只能用左手拿筷子,不但粉蒸肉夹不起来,其它的菜她也夹得很困难。   李闻寂拉开她身旁的椅子才坐下,瞥见她这样一副艰难的样子,他索性伸手拿了双公筷,见她眼巴巴地望着还在冒着热气的那盘粉蒸肉,他便夹了一筷子往前。   他原是想放进她的碗里,却不防她看见他这一举动,那双眼睛一下变得亮晶晶的,她也许是会错了意,他才将筷子伸过去,她就极其自然地张嘴咬住了那块粉蒸肉。   李闻寂着实是愣了一下,   见她鼓着脸颊吃完肉,自己低头笨拙地扒了口饭,又抬起头望着他,他到底是什么也没说,   竟也耐着性子又夹了一筷子肉给她。   这一顿饭,他们并没有多说什么话,他一筷子一筷子地喂,她一口一口地吃。   直到她吃得撑了,看见他夹过来的肉就把脑袋摇成拨浪鼓才算完,最后还认真地道了声:“谢谢。”   让李闻寂帮着用保鲜膜把缠了纱布的手包裹起来,姜照一十分艰难地洗了个澡出来,她在床上躺下来,把保鲜膜摘掉,又盯着手上厚厚的纱布看了一会儿,她忽然把脑袋埋进枕头里,长长地叹了口气。   单靠画画赚钱买车,始终是一件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实现的事,何况现在她的右手也受伤了,至少有一段时间不能画画。   她有点丧气,   隔了半晌,又忽然坐起来,单手从床头抽屉里找出来一个卡包,除了李闻寂给她的银行卡,她自己还有两张。   她盯着其中一张卡看了半天,挂在木架上的栀子灯描金披红,她临着暖色的光线,在寂静的夜,坐了好久。   梅雨季的晴夜多难得,月光冷冷淡淡地撒了一院,李闻寂整理了一下衣袖的褶皱,走出卧室来,透过雕花木门隐约看见姜照一房里微暗的光,他没什么表情,只轻瞥一眼,便推开客厅的木门,走入被月华朗照着的院子里。   悄无声息的,他缀夜离开。   也不知在哪里折了一截柏枝,颜色墨绿,细叶浓密如鳞,他走在路灯之下,手指里还在拨弄着几颗携香的柏子。   站在查生寺门外也不知道等了多久的两个僧人一前一后地打了哈欠,一人才瞧见巷子那头模模糊糊的有一道影子越来越近,个头略高的僧人揉了一下眼睛,忙拍了一下身边的人,“来了!”   眼见那道颀长的身影从黑暗里渐渐走出来,借着檐下的灯火,他们终于看清他的样貌,高个子的僧人上前,朝他点头,“先生,您来了。”   他们似乎早知道他今夜会来。   但李闻寂却也没露出什么讶异的神情,他看也没看那两个穿着僧衣,披着人的皮囊的两个家伙,并没有言语,只是径自步上阶梯,走入了寺里。   裘天良站在大雄宝殿前,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那房檐上,仿佛他此刻还能透过这屋檐,看到昨夜被悬挂在檐下那两具森白的人骨。   轻缓的步履声传来,他回过神,一转头,便见那穿着雪白衬衣的年轻男人一手插在西装裤袋里,正慢悠悠地走来。   “先生来了?”裘天良定了定神,开了口。   李闻寂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几颗柏子,“收到了回礼,我当然应该上门来道声谢。”   他蓦地抬眼,“但好像这查生寺的主人并没有什么诚意,到现在也不肯露面。”   所谓的回礼,当然就是指今天中午来朝雀书店的那个怀着死胎的女人。   那女人的手之所以青紫溃烂,是因为有人在她手里放了尸体里才会长的尸虫,那虫吃的腐肉也不是普通的尸体,而是山鬼精怪的躯壳。   他们让一个凡人来杀李闻寂,是为了试探他的能力高低。   食山鬼躯壳的尸虫令女人的那只手有了特殊的力量,而蜀中妖魔鬼怪与凡人混居,却不生阴阳颠倒之祸的根本原因,是这里地火沸腾,他们根本没有办法轻易伤害任何一个凡人。   如果李闻寂只是一个能力低弱的鬼怪,那女人手上的尸虫就会令他双足生根无法移动,若他贸然对那个身为凡人的女人动手,也会被女人身上生来缠绕的地火烧成灰烬。   无论是尸虫还是地火,他都只能坐以待毙。   可偏偏,他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了这里。   只是被他这一双眼睛盯着,   裘天良竟莫名紧张得后背有些发凉,他勉强定神,“既然先生毫发无伤,就说明您并非是一般的山鬼精怪,只是我查生寺向来处事隐蔽,那乔三儿在这方面也一向是谨慎的,您又是如何发现,紫灯芯的来处,是在这儿的?”   “他身上的香火味道真的很难令人忽视,”   李闻寂垂着眼睛,忽然轻笑了一声,“一个藏污纳垢的鬼窟,居然还香火鼎盛。”   他语气里的嘲讽意味极浓。   事实上,乔三的确足够谨慎,但李闻寂只多观察了他几天,算清他固定拿紫灯芯到元江区家里的时间,推算排除,最终在地图上准确地找到了查生寺。   裘天良当然知道他绝不可能是仅凭着什么香火气找到这儿的,但眼下再问已是没有什么必要,于是他索性又道,“乔三儿不守规矩,收了钱,却不给您紫灯芯是他的错,但是先生何必要取他和老余的性命?”   “两个不人不鬼的东西而已,”   他语气极淡,但顷刻之间便有无形的气流如绳索一般缠住了裘天良的脖颈,力道之大,令人猝不及防,裘天良瞪大双眼,李闻寂稍动了一下指节,他整个人便被气流拉扯悬至半空,像是要生生拧断他的脖子,他连一丝的声音也发不出,更没有丝毫挣扎的余地,却又听李闻寂道:“就算是杀了你,怕是你们查生寺的主人,也一样不会觉得可惜。”   “先生说的是,”   冷不丁一道苍老的声音传来,灯火未曾照见的暗处有了些动静,那老妪坐着轮椅,身后是一行人簇拥着她,而开口说话的,正是那在老妪身后,握着轮椅扶手的长眉翁,“只是先生前后两次来查生寺,真的就只是为了紫灯芯?”   那老妪衰老得厉害,脸上的皮肉都松松垮垮的下坠着,竟连五官都教人看不真切,她拢着漆黑的袍子在轮椅上佝偻成一团,枯瘦的手指里还捧着一个瓷盅,瓷盅里时不时有怪异的声音传出。   长眉翁说话时,她从头至尾都是安静的,呼吸间,肺部还有浑浊的杂音冒出来,松弛的眼皮几乎快包裹不住她那对漆黑的眼珠子。   她才是这查生寺的主人——媪婆。   谁也不防这二次造访的年轻男人竟连那长眉翁的话都不屑答,毫无预兆的,他拧断了裘天良的脖子,同时手中捏了半晌的柏子飞出,扎进了媪婆的眼珠。   媪婆吃痛,嗓子里溢出粗粝沙哑的浑浊声音,她的眼眶血流如注,两颗眼珠子已经摇摇欲坠。   所有人都紧盯着他,连那长眉翁手中也已经有黑气按捺不住。   如此剑拔弩张的时刻,   李闻寂却弯起眼睛,“只是见面礼,都紧张什么?” 第9章 修罗非天 你能来接我吗?   忽起的一道阴风裹挟着媪婆肥胖松弛的身体消失,同时守在她身边的一众人中,也有两人不见了踪影。   地面在细微的颤动,腐臭的味道越发浓重,   下一秒,几米开外的地砖骤然破碎,似一道无形的气流从地底钻出,重重地投注在轮椅上,刹那变作了原先那个臃肿的,老态龙钟的老妪。   吃了两个人皮鬼的脑子,她的眼睛便恢复如初。   “先生看着栀子zhengli獨家年纪还轻,”   她用那样一双完好的眼睛透过松弛的眼皮缝隙打量着李闻寂,胸腔里再度响起一道嘶哑苍老的声音:“怪不得做事如此不计后果。”   她的笑声阴森,语速十分缓慢,“先生若是要紫灯芯,老身大可破个例给你就是,只怕先生的目的从来都不在紫灯芯,而是在老身啊?”   媪婆敏锐地察觉到了这其中的端倪,紧接着胸腔里却又有嘶哑的笑声震颤着,“你是个有手段的年轻人,这世上知道老身惧怕柏枝的,都已经死了上百年,虽不知道你是从何得知的,但是先生,”   她仍在笑,“须知今时不同往日啊,你杀不死我。”   但话音方落,柏枝尖锐的枝条陡然刺穿了媪婆的脑袋,她瞪大双眼,脸上逐渐显出似羊非猪的幻影,胸腔里混沌的杂音更甚,她眼睁睁地看着那只沾了血的苍白的手指节骤然用力,她整个肥大的身躯被硬生生拖下轮椅,柏枝尖锐的枝条深深嵌进地砖缝隙,细如鳞片的柏叶染了红,她被钉在地面,难以挣扎。   李闻寂没松手,血珠顺着他苍白的指节滴在媪婆狰狞的脸上。   他出手太快也太狠,像是根本没有什么耐心,灯火里血雾湿润,血腥的气味迎面而来,在场的其他人看到这一幕,他们脸上或多或少的都有了些惊恐的神情,他们一个都没动。   下一秒,李闻寂拧断了她的脖子,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手上沾了不少的鲜血,他站起身来,在一众惊惧不安的目光注视下环视四周。   众人见他又动了,   竟是自顾自地走到了那棵青松树下,借着上方竹笕的水流慢条斯理地冲洗手上的血迹。   月辉照在水缸里,映出他身后的影子。   “李先生,你的确是有些本事的。”   苍老的声音里带了些毫不遮掩的快慰,“我请你来锦城,倒真是没请错人,之前不知先生这般厉害,所以先前……老朽便考验了先生一番,还请先生不要怪罪。”   长眉翁笑眯眯的,这副样子看着居然倒也和善。   可事实上,   他虽早有心杀媪婆,取代她,却十分谨慎小心,没多大的胆子。   他请了李闻寂来锦城,   却并没有告诉他媪婆在哪儿,全凭着李闻寂自己查清,乔三那女人的事,他更是分毫没有向李闻寂透露。   “那胥童先生,可要拿出你的诚意啊。”   李闻寂洗净手,才转过身。   “先生既已经帮老朽成了事,这查生寺已经换了新主人,那老朽自然不会亏待先生,该给的报酬老朽绝不会少,而先生之前想问的事,老朽也都会如实告知。”长眉翁忙不迭地点头,眉宇间多了些爽快:“先生应该知道,如今的蜀中是世上唯一能容留我们这些妖魔精怪的地方,然而这里地火旺盛,我们又不能轻易伤及凡人的性命,而为了生存,各路势力盘根错节,除了如先生这般深居避世,独来独往的,其他的都同属非天殿。”   “先生可听说过修罗神‘非天’之名?千百年前,那本是一位令世间栀子zhengli獨家妖魔闻风丧胆的地狱之神,他同那满天的讲仁德,讲宽恕,讲慈悲的神佛都不一样,世人都道他是法度的化身,只有他不讲慈悲,不会宽恕,一生所杀妖魔不计其数……”长眉翁面上不由露出了些向往的神色。   “但谁也想不到,他却在九百多年前叛离神界,此后神魔浩劫来临,是他在天火焚尽十三界时,将自身的本源之息化入蜀道群山之中,筑起屏障,才让我们的先祖不至于如神佛一般陨灭殆尽。”   “听说非天殿里,供奉着他的神像,但老朽活了一百来年,却还从来没有机会入非天殿,瞻仰修罗神的真容。”   这也算是长眉翁的一件憾事。   只是他这番话说完,面前的年轻男人却迟迟没有什么反应,长眉翁只见他垂着眼睛,却并看不清他的神色,半晌,他才听李闻寂莫名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有些冷。   长眉翁有些不明所以,他只觉此人深不可测,但眼下他正是用人之际,自然不希望自己请来的这位李先生这么快就同他“银货两讫”,于是他又开口道:“老朽看先生不是甘于平庸之辈,只是先生应该晓得,我查生寺蜗居在这锦城,负责的,也只是售卖锦城这一片的紫灯芯而已,先生若有心入非天殿,倒不如帮着老朽先将查生寺打理好,我们得了势,又何愁非天殿中的大人们注意不到?”   他一边说着,一边仔细观察着李闻寂的神色,在长眉翁拿不定主意,将要再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他却见李闻寂忽然舒展眉眼:   “好啊。”   天色渐亮时,又下了一场小雨。   昨晚难得没熬夜的姜照一醒来看到手机屏幕上的八点半,还觉得有点神奇。   十分艰难地用一只手洗漱完,姜照一在衣帽间换了衣服,推开卧室的房门,正见李闻寂端着一碟芸豆糕走进客厅。   清晨薄雾微浓,绵绵雨幕在檐下淋漓,他抬眼看见她,不免有些诧异。   姜照一却冲他笑,“早!”   昨天经历了那样惊险的事,她睡了一觉却好像个没事人一样,精神看着也很好。   “早。”   李闻寂颔首。   “你今天起得很早。”   在桌前坐下来,李闻寂随手翻了一页棋谱。   “没熬夜就起得早了点。”   姜照一喝了一口杯子里的温水,接着又耷拉下脑袋叹了口气,“只是我手受伤了,游戏公司海报的工作,我现在是接不了了。”   时间不等人,人家大公司又怎么会有功夫等她的手痊愈。   “那就先休息一段时间,”   李闻寂手边仍放着一本没看完的棋谱,他偶尔喝两口粥,闻声也没抬头,“等你伤好了再说。”   “可我们家这状……”   姜照一就要脱口而出的“况”字咽下去,她对上他那双疑惑的眼睛,她拿了块芸豆糕咬了一口,含混地糊弄了句:“没什么……”   她暗暗告诫自己:绝不能在他面前多提这件事,不然他的压力肯定会更大的!   “对了,”她的目光落在他的左手才发现他手上已经没有绷带了,“你的手没事吧?”   李闻寂手掌舒展,那刀口看着很浅,现在已经结了血痂,“没什么大碍。”   “可是我记得昨天你流了很多血……”   姜照一有些惊诧地看着他手上那道小伤口,她只是被那女人的刀刃划了一下,可他却是用手去握了那柄刀的,但为什么他的伤口却并不严重?   “那是你的血。”他喝了口粥,语气淡然。   “是吗?”姜照一那时虽疼得头脑发昏,但那样的情况下,她又怎么会记错?可看他手上极浅的血痂,她不由皱起眉,心里添了点怪异。   一对新婚夫妻沉默地吃完了一顿早餐,外面的雨也已经停了。   姜照一想了想,还是拿了包包走了出去。   “我有点事,要出去一下。”   他照常坐在玻璃窗边,等着风炉上的茶水煮沸,姜照一走过去,小声说道。   “好。”   李闻寂轻弯眼睛,颔首应了一声。   但见女孩儿拿了门口的一把伞放进包里走出去,他很快收回视线,热雾里,他的脸上再没有什么表情。   雨后的天色还带着些阴沉的余韵,姜照一打车去了附近的一家4S店,她才走进去,就有人迎了上来,“你好,是看车吗?”   姜照一才点了点头,那年轻的店员就领着她各处去看,同时又滔滔不绝地介绍了一大堆。   最终,她选定了一辆奔驰SUV。   五十多万的价格对她来说并不算便宜,但相比起李闻寂送给她的四合院,这价格就显得十分微不足道。   她手里是有些钱的,是父亲留下来的一些遗产和意外保险赔下来的,但她从来没有动用过那些钱,大二到大四的学费生活费也都是自己挣的。   她并不能心安理得地去接受李闻寂那么昂贵的馈赠,所以她才想要回赠他些什么,只是自己赚钱的速度太慢,现在又伤了手,那样的愿望就变得更遥遥无期了一些。   才将新车的钥匙拿在手里,姜照一就拨通了李闻寂的电话。   “李闻寂,你能来接我吗?”   她问。   电话那端传来他清晰的声音:“可以。”   姜照一用微信将地址发给了李闻寂,却听见有人在叫她。   她才抬头,正对上不远处那个青年的眼睛。   居然是穆子荣。   “你也来买车?”他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尴尬的,还走上前来问了声。   “……嗯。”   姜照一挺不愿意跟他说话的。   “我听说你没接心源工作室的海报工作?”他却并不识趣。   “你是怎么知道的?”   姜照一有些诧异。   “姜照一,拿了你的设计是我不对,我也已经在尽力弥补你了,我让你回公司你不愿意,现在我用我爸的人脉给你介绍新工作,你也不愿意,你到底想做什么?”   穆子荣皱着眉,十分不解。   “你给我介绍的?”   怪不得,怪不得那样一个大热游戏的工作室为什么会找她来做海报,姜照一定定地看着眼前的这个戴着眼睛,西装革履的青年,忽然气笑了,“你说你做的不对,可是我并没有看到你一丝一毫的愧疚和不安,你上赶着帮我找工作不是在弥补我,是你在自以为是地施舍我,”   “穆子荣,我根本用不着你弥补,你只需要记得你是一个小偷就好了,一个阴沟里的老鼠,只会做些见不得光的事,既然做了,那就不要到人的面前来炫耀,”姜照一生气的时候看起来也并不好惹,“这种行为真的很好笑。”   穆子荣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见姜照一已经转身去提车了。   李闻寂还没来,   姜照一出了4S店看见旁边有一间自助银行,她想起有张银行卡没有绑定银行短信,想顺便去查一下卡里的存款。   查完余额又看见卡包里李闻寂给她的那张银行卡,她想了想,也干脆拿了出来,就算是了解一下当下的家庭状况。   将银行卡插进去,在屏幕上点了几下,又输入了密码,她抬头——   【余额:30586000.00】   ???!!!   姜照一人傻了。 第10章 她的礼物 你也可以养我。   “你买了新车?”   天气阴沉,却并没有再下雨的趋势,姜照一坐在树荫下出神,忽然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   穿着黑色衬衣的年轻男人走到她面前来,目光落在她手里捏着的车钥匙上。   “嗯……”   姜照一站起来,明明新车是要送给他的,但是她现在满脑子都是自助银行的取款机屏幕上那一长串的数字。   她捏紧钥匙,有点局促。   “那走吧。”   李闻寂点头,率先转身。   姜照一看着他的背影,耷拉着脑袋慢吞吞地跟了上去。   “不是还没有驾照?”   李闻寂手握方向盘,忽然打破车里的静谧。   “啊?”   姜照一恍恍惚惚的,隔了两秒回神,她支支吾吾了一会儿,才说:“这车……本来就是给你买的。”   李闻寂听了,不由偏头看了她一眼。   “给我?”   他的确有点意外。   姜照一有点窘迫,又憋了一会儿,才开口,“我好像误会了一些事。”   她又想起那个说着“骗我钱你想都不要想”的自己,她偏头盯着窗外不断倒退的风景,根本没敢看他。   “什么?”   他问。   “我看客厅和你的卧室总不点灯,你一天还只吃早晚餐,又不吃肉,书店……书店也总是没有多少客人,所以,”   姜照一面庞有点泛红,“所以我以为家里经济状况不好。”   黄雨蒙从高中同学那儿打听来的消息也说他家境不好,她想着他买房子肯定花了不少钱……说到底,都是脑补惹的祸。   “不用电灯,是因为我习惯烛火,不吃午餐也只是我的另一个习惯,”   李闻寂平静地解释,“一日三餐也不过只是近现代才成为趋势,以前大多数人也都是习惯不用午餐的。”   “这样啊……”姜照一更尴尬了。   “我开书店,也只是因为藏书太多,与其留着生虫,倒不如摆出来留给人看。”   “哦……”   姜照一像个做错事的小朋友,耷拉下脑袋。   但片刻后,她又从包包里拿出来他之前交给她的那张银行卡递给他,“这张卡我不能要,我之前实在不知道里面有那么多的钱。”   “你看过了?”他轻瞥一眼,手却还握着方向盘,没有接过来。   “我忘了数,但是……看着挺长一串的。”   她诚实地答。   前面的红灯亮起,李闻寂停了车,那双原本冷淡的眼睛在看向她时便多了些刻意的温和:   “现在这张卡里,不是也有你的钱吗?”   姜照一当然知道他指的是之前那五千块,可是她的五千块,比起他的存款余额,那就如同一滴水流进大海般,根本无足轻重。   “我那点钱算什……”   “既然我们已经做了夫妻,我想有些事也不必分得那么清楚,”红灯一灭,绿灯亮起,李闻寂重新握住方向盘,他直视着前方,侧脸在这样阴沉的天色里更添几分禁欲的冷淡感,但他的声音却仍是温和的,“我的一切,都是你的。”   明明只是很冷静的陈述,但姜照一听了,却蓦地抬头看他。   他苍白修长的指节上,朱红的戒指十分显眼。   在年少时无数的憧憬里,她曾尝试想象过他无数次,但那些苍白的勾描,终究无法刻画他的万分之一。   “我还以为,”   隔了半晌,她又小声地说,“我可以养你呢。”   被银行卡上那一长串的数字惊吓之后,她竟然还有一点点失落。   李闻寂怔了一下,   他那双漂亮的眸子里添了些疑惑,很显然,他并不能理解身边这个凡人妻子的心思。   “你也可以养我。”   把半边脸抵在安全带上,正神游的姜照一忽然听见他清冽的声音响起。   她偏头愣愣地看他的侧脸,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她刚买的这辆新车。   他接受了她的礼物。   姜照一忽然察觉到这样的对话好像……有点奇怪,尤其是他忽然的一句回答,此刻她脸颊发烫,连胸腔里的那颗心脏都跳得越来越快。   雁西路并不通车,或是感应到了些什么,李闻寂将车停在附近的路边,对姜照一道,“我还有些事要做,你先回去。”   姜照一点了点头,“好。”   但要下车时,她又停下来,在自己的包包里翻找出那把折叠雨伞递给他,“最近天气不好,你带着伞。”   对面街道的树荫下,戴着墨镜,一双耳垂上坠着两只大圈耳环的年轻女人看着姜照一从车上下来。   女人墨镜下的那双眼睛微眯起来,敏锐地注意到年轻男人在姜照一离开前后的神情变化,涂了鲜艳口红的嘴唇不由弯了弯。   姜照一才回到书店,旁边茶馆的老板娘就在门口笑着喊:“小姜,你回来啦?”   “刘姨。”她闻声转身,笑着点头。   “李老板呢?没跟你一起回来?”老板娘手里捧着把瓜子,一边嗑一边问。   “他有点事。”   姜照一简短地回了句。   适时旁边麻将桌上有人叫添茶水,老板娘忙应了一声,却先过来从围裙兜里抓了把瓜子花生塞给姜照一,笑容满面地冲她挤了挤眼睛,“小姜,有工夫了就跟我说说你和李老板是咋个谈上恋爱的呗,姨爱听!”   锦城嬢嬢,果然爽快热情,还爱八卦。   她说完就风风火火地走了,姜照一看着玻璃窗外她匆匆走过的背影,忍不住笑。   她在根雕桌前坐下来,刚倒了杯茶水喝两口,忽然听见高跟鞋突兀的声响。   姜照一抬头时,才走进门的女人正好摘下墨镜。   那女人穿着黑色的一字肩紧身裙,露出来漂亮的锁骨,一头亚麻色的大卷发,眼线勾勒出上挑的弧度,耳朵上还戴着夸张的圆圈耳环。   “胥妤学姐?”   姜照一站起来,惊讶地唤了声。   “一一,好久不见。”   女人一笑,风情顿生。   ——   天色似乎更阴沉了些,一场雨忽然而至,李闻寂的身形隐在树影檐下交织出的那团浓深的阴影里,寺庙的前院里仍有不少来烧香拜佛的人,那些人皮鬼充作僧侣,此时也正忙着在人前献丑。   他苍白的手指在半空虚虚勾描,淡金色的痕迹点滴显露,漂浮在他眼前。   紫微垣星图包罗万象,   眼前的每一点金痕,都指代万里天星,而万里天星,必倒映万里山河。   大约是昨夜留在长眉翁胥童身上的东西已经奏效,眼前的星图里忽然多了一粒飞萤般的莹光缓慢游弋在繁杂的星线里。   它忽然停滞,   靠坐在廊椅上的李闻寂终于坐直身体,他的面容在这样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有些郁冷,但在抬首掠过对面的飞檐,目光停在雨幕里的某一处时,他的眼睛又弯起漂亮的弧度。   “在这儿啊。”   他的声音很轻。   “叫人好生守着,咱们现在也就指着手头这点儿生意翻身了,应天霜那恶婆娘可盯得紧,千万不要大意了。”长眉翁将鲵鱼灯交给身旁的人,又对那穿着袈裟的老方丈嘱咐。   “是。”   老方丈躬身应声,骨架子在皮囊下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响。   长眉翁一行人才走,那老方丈便朝剩下的那些精怪和人皮鬼们招招手,在这般暗淡的天色里,他们走入狭窄的朱门内,瞬间被里面深厚漆黑的颜色慢慢吞噬不见。   淡色的气流随之无声涌入,如清风一般未激起任何波澜。   窄门里有了些不同寻常的声音,但也不过才两三分钟的时间,一切就又恢复平静,石刻的睡罗汉佛像上沾染了殷红的血迹,一道颀长的身影立在佛像前不紧不慢地摸索着什么。   外头雨势越发盛大,雨滴一颗颗拍打着朱红的宅门,却更衬得窄门内死寂无声。   闪电雷声呼啸,短暂照亮罗汉佛像那张带血的脸。   机关触发的刹那,   佛像慢慢左移,背后低矮的石门显露。   门上几重繁复的莲花纹石锁朝徐徐转动,中间尚燃着一簇火苗,其间的缝隙投射出星星点点的光斑。   竟是活锁。   这种活锁,是由凡人的灵魂炼化,且保有一定的自我意识。   见了一张陌生的面孔,活锁转动得飞快,中间的火苗跳跃拉扯如扭曲的鬼影,但下一秒,它骤然粉碎。   石门缓缓打开,李闻寂伏低身体,踩着碎片走入了漆黑的甬道。   大概走了有十几分钟,才见前方豁然开朗。   寒冰在石壁覆盖了极厚的一层,随处可见晶莹的冰凌,结满冰霜的高台之上半透明的冰晶里有一抹朦胧跳动的金色,细细的冰枝如同包裹着心脏的血管脉络一般从冰晶上舒展散开来,融进高台之下环绕的血水中石刻的莲花烛台里充作灯油,供养着烛台中散着浑浊紫气的烛芯缓慢生长。   紫灯芯拥有能令妖魔精怪在短时间内不受地火侵蚀的能力,而从来需要它的,便是一些或同凡人结了仇怨,或贪图凡人精魂血液的家伙。   它是仇恨与欲望的帮凶。   原本平静的那一抹金色光在李闻寂走近血池的刹那便开始疯狂震颤,那犹如血管一般的冰枝在它剧烈的冲撞下寸寸断裂,坠在血池里刹那消融。   “铮”的一声响,   那金色的流光顷刻间震碎了包裹着它的冰晶,更引得高台彻底断裂倾塌,坠入水中,激起千层血浪。   流光如丝,刹那涌入他的心口。   而这不过,   只是他本源之息的其中一缕。   夜里八点,姜照一坐在雁西路上的中餐馆里,隔着玻璃窗,终于看见了那道熟悉的身影慢慢地从对面橙黄的灯影下走来。   李闻寂才走过来,抬眼正逢玻璃窗里,他的新婚妻子扬起笑脸,朝他招手。   他收敛起散漫冷淡的情绪,   朝她点头。   下午那场雨早已经停了,中餐馆里人很多,即便有空调,也难免还是有些闷。   “你可以先点菜,不用等我。”   他在她的对面坐下来。   “可是我还不知道你喜欢吃些什么。”姜照一早将自己喜欢的打了勾,等着他坐下来便将菜单递给了他。   李闻寂接过来,垂着眼睛看了几眼,随手划了几道清淡的,却忽然察觉到对面的女孩儿已经探身过来,歪着脑袋看他落笔。   “看什么?”他不理解。   “看你喜欢什么啊,”   姜照一抬头,却不防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有些近,   她甚至能够看清他那双眼瞳里暗藏的漂亮色泽,更能感受到他那样近的呼吸。   姜照一屏住呼吸,一下子缩了回去,她的面庞有些发红,但抬头见他神色如常,好像方才的意外,只有她一个人心慌意乱。   “我记下来,以后,以后就知道了……”她没敢再看他。   他已经足够清楚她的喜好,而她却还对他一无所知。   两人之间的沉默,直到上菜之后才被打破。   “今天我有个学姐找到书店来了。”   姜照一想起胥妤,就对李闻寂道,“她说认识你。”   “是吗?”   李闻寂有些漫不经心。   姜照一点了点头,又说,“她今天还硬要我陪她去一个寺庙里拜佛,但是去了,又不在宝殿里拜,她带我去了后面的院子,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又急匆匆地催我走……”。   “寺庙?”李闻寂抬眼看她。   “嗯,是元江区的查生寺。”   她低头扒饭,根本没有注意到李闻寂在听到她这句话时,一双眼睛郁郁沉沉。   与此同时,   查生寺后院的禅房里,那长眉翁一个巴掌甩在那年轻女人的脸上,他怒声道:“胥妤!我让你现在先别去找李闻寂的那个凡妻!你为什么不听?”   “爷爷,您不是有心用我去拉拢他吗?早一点晚一点,又有什么关系?”胥妤捂着脸大声反驳,“姜照一只是一个凡人,他怎么会在意她的死活?”   “你没见过他的手段!李闻寂远比你想象中要可怕的多!你敢贸然伤害他的夫人,你……”长眉翁眉心跳得厉害,心头已经越发不平静,“你快走!现在,一刻都别耽误!赶紧离开锦城!躲到千户寨去!” 第11章 深夜来客 你们不该去打扰我的夫人。……   “我不走!”   胥妤撇过脸,有些忿忿不平,“要不是她手上有一截奇怪的红藤,我早就得手了!”   她不但没能借用紫灯芯杀了姜照一,还被那诡秘的红藤抽破了脸,当时除了疼痛非常,并未显露别的异样,但过了两个多小时,她的脸就裂了道口子,鲜血直流。   但她仔细回想了下午在内院里的情形,“姜照一只是一个普通人,她甚至都看不见那截红藤做了什么……可那东西到底是哪儿来的?”   “红藤?”   长眉翁听了胥妤的形容,或是想起了什么,他惊诧出声,“莫不是祝融藤?”   “祝融藤只生在蜀地,但千百年来都难得一株,何况是这灵气衰微的当下……”长眉翁喃喃几声,转而心中却又更加骇然,他猛地抬头,“不行,你必须马上走!”   姜照一只是一个凡人,哪有什么机会得到祝融藤,但李闻寂不一样,他的能力手段,便是活了两百年的长眉翁看了也觉胆寒。   如果祝融藤真是李闻寂送给姜照一的,那事情就更糟糕了。   胥妤拗不过他,只能不甘地应一声,“知道了……”   才将胥妤送出门,长眉翁回到内院还没走上阶梯,便听有人着急忙慌地喊:“大人,小佛堂出事了!”   长眉翁神色大变,忙问来人,“出什么事了?”   “灵种不见了……”僧人垂下脑袋,大约还忘不了那朱红窄门内的满地鲜血,他的声音止不住发颤,“看守的,都死了。”   “什么?!”   长眉翁险些站不住,幸而面前的人扶了他一把,他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好像连魂魄都被刹那抽去了,一双浑浊的眼睛失去所有神采,但仅是一瞬,他又变得异常激愤,“是应天霜!一定是应天霜那个恶婆娘!”   但在将目光落在那倒映粼粼水光月影的月洞门时,他瞳孔骤然紧缩,剩下所有的话都哽在喉咙。   “李先生……”   那道身影从冷淡清辉里缓步而来,长眉翁心头一凛,嗓子有些发干,“先生这么晚来,是……”   他话还没有说完,便见李闻寂轻抬起右手,淡色的气流如绳索一般在他指间显现,指节用力狠拽,一道影子重重地摔在长眉翁的面前。   “胥妤!”   长眉翁看清地上的人,他刹那失了分寸。   “胥童先生,”李闻寂转了转手腕,似乎颇为遗憾,“你们似乎做了件蠢事。”   “先生,先生你不要生气,这件事是我的孙女儿做错了,是她做错了……先生,老朽代她给先生道歉,希望先生能够原谅她这一次!”   长眉翁额头已经有了些冷汗,而地上无法动弹的胥妤也终于知道害怕,她常年混迹人类社会,却也是第一回 见到李闻寂这种样貌的男人,长眉翁是有让她拉拢李闻寂的打算,却也让她再等等看,可她偏偏迫不及待。   她眼里噙着泪,浑身都在颤抖。   檐下昏暗的灯火照在他的侧脸,他唇畔有了浅淡的笑意,却没有丝毫的温度,“你们不该去打扰我的夫人。”   他话音才落,胥妤的尖叫声响起,温热的鲜血溅在长眉翁那张褶皱满布的脸上。   长眉翁后知后觉地低头,他看见胥妤被定格在眼睛里的恐惧,也看见她胸口的血窟窿。   “李闻寂!”   长眉翁俯身抱住胥妤冰冷的尸体,眼见她化为蛊雕原形,他再抬头,恶狠狠地盯着那灯影里的年轻男人。   天色方才蒙蒙亮时,   附近的老头起来遛弯儿,手里的收音机咿咿呀呀地唱着戏曲,他晃晃悠悠地路过查生寺门前,见那朱红的大门竟落了锁。   他“咦”了声,   按理说平时这个时候,查生寺早开寺门了。   心里添了点怪异,但老头也没多想,径自往前走了。   却不曾想,   这寺门一落锁,竟是十天半月都没再打开过。   这段时间,姜照一手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下午闷在卧室里画画,手机铃声忽然响了起来。   “一一,你不在家吗?”薛烟的声音从电话那端传来。   “啊?”   姜照一有点不太好的预感。   “我按了好久的门铃,你不在家啊?”薛烟问。   姜照一瞬间站起来,含在嘴里的糖顺着喉咙滑下去,她拍了两下胸口,止不住咳嗽。   “一一你怎么了?”   薛烟听到她动静不对,忙问。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却脚步声渐近,她并没有关门,所以一转头就看见李闻寂站在门口。   “怎么了?”他问。   “哦……我知道你在哪儿了,那就不打扰你了一一,本来也没什么重要的事。”电话那端的薛烟听到了他的声音,顿时了然地笑了一声,也不等姜照一说话,她就果断地挂了电话。   “……”   姜照一放下手机,当着他的目光注视,她没好意思说吃糖噎住了,只是摇头,“没什么。”   但隔了两秒,她抬头,“我们今晚可以吃火锅吗?”   没等他回答,她又添了句,“如果你答应的话,我可以接受鸳鸯锅!”   这很显然是蜀中人最大的让步了。   “好。”   他眼睛微弯,没有什么异议。   最近的天气十分炎热,也只有在夜幕降临后才会多添几缕凉爽的风,蝉声不知疲倦,在热闹的火锅店里,姜照一已经吃得足够撑了,但还是要了一份红豆抹茶雪山冰。   才从火锅店里出来,姜照一就接到了黄雨蒙的电话。   “姜照一!你谈个恋爱就没影儿了是吧?是不是都不把我放在心上了?”   黄雨蒙接二连三地控诉她重色轻友的行为,末了还让她赶紧去她们常去的那家KTV。   挂了电话,姜照一看了眼屏幕上的时间,也才八点多。   “雨蒙姐估计又跟她男朋友吵架了,每次吵架就拉我们去唱歌……”姜照一说着,看向身旁的李闻寂,“我去一趟。”   李闻寂点头,“我送你?”   “不用了,也不远,我自己去就好。”   她说。   在此间暗淡的天色里,姜照一走出了一段距离,又蓦地停下转身,他还站在路灯底下,被那光线模糊成一道不慎明朗的影子。   可她好像能够轻易的在那影子里,描画出他的样子,她朝他招了招手,又冲他笑。   李闻寂沉默地看着她的笑脸,   也看她转身走进未被灯火照尽的远处,随后他也转过身,往书店的方向走去。   大约十一点半,李闻寂拨弄着棋笥里的黑子,静默地看着眼前这一盘棋局,旁边的桌上还有一堆没整理入架的书籍,他也懒得去收拾。   “李先生。”   少了白日里的热闹,店门口忽然的一道声音,就显得十分突兀。   李闻寂闻声抬眼,   才见那人脱下帽子,走入了琉璃莲花灯的光线之下,那中年男人的脸,竟显出了些奇怪的鳞片痕迹。   “李先生,半月前在查生寺传信给我们应夫人的,是您吧?”男人脸上的鳞片越发呈现出一种墨蓝的色泽,他的眉毛颜色有些偏红。   或是见李闻寂不说话,他便又道:“您以一人之力灭了查生寺所有的活口,可苦了我们,要收拾那寺里的烂摊子。”   “我们夫人想请先生往青梧山做客,这是请柬。”李闻寂始终不做反应,中年男人的神色、语气都变得更小心翼翼了些,拿出的礼数也够周全。   他将请柬放到一旁的桌上,便不敢再多说什么话,转身扣上帽子,匆匆地走了。   书店里寂静下来,李闻寂瞥了一眼那桌上的请柬,手指间的棋子落入棋笥里碰撞出清晰的声响。   凌晨十二点,   姜照一和黄雨蒙、薛烟从KTV走出来,三个人聚在一起,难免又喝了点酒,姜照一陪着黄雨蒙唱歌用足了力气,这会儿嗓子已经开始疼了。   凉风吹着脸颊,她听不太清黄雨蒙和薛烟在说些什么,   只记得自己一抬头,   就看见台阶下,浓荫里,有那么一道熟悉的身影。   “我老公来了!”   她忽然兴奋。   “姜照一你喝点酒就又说胡话是不是?都跟你说别在大街上乱叫老公……”黄雨蒙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她看见那一道颀长的身影已经走出浓荫,朝她们走来。   那年轻男人脸上没什么表情,在姜照一面前站定,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同时朝她身边的另两人轻轻颔首,却好像并没有什么心思多说一句话。   姜照一已经十分自觉地握住他的手了。   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黄雨蒙有点恨铁不成钢,“才谈了多久,她老公都叫顺口了?”   薛烟笑着叹了口气:   “我男朋友要长这样,我也顺口。” 第12章 同去青梧 老子是大青蛙!   凌晨的长街显得有些安静,李闻寂背着姜照一慢慢地往雁西路去。   几分钟前,他才松开她的手,走出几步却没见她跟上来,他回头,才见她站在小巷口,从衣兜里摸出在火锅店拿的小饼干,歪着头看一只流浪狗在倒下来的蓝色垃圾桶里翻垃圾。   流浪狗一般是怕人的,但见姜照一看着它,它垃圾也不翻了,反而虚张声势,试探着朝她龇牙。   姜照一吓了一跳,把才拆开的小饼干往它面前一扔,转身就跑。   喝了点酒,又跑了一通,她就有点晕晕乎乎的了,走起路歪歪扭扭,很难顺着直线。   “姜照一。”   李闻寂背着她从明晃晃的路灯下走入模糊的阴影里。   “嗯?”   她的下巴抵在他的肩上,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   “我明天要出门。”   他说。   “去哪儿?”她的声音小小的。   “青梧山。”   听到他说“青梧山”,她好像来了一点精神,“青梧山在隔壁市啊,你去那儿做什么啊?”   “有人请我去做客。”   李闻寂的声音很平缓。   “哦……”   姜照一没在说些什么,两人之间再度陷入沉默。   “你,”   李闻寂稍稍偏头,但刹那她温热的呼吸就轻拂过他的脸颊,有点痒痒的,他顿了一下,才侧过脸,“你想跟我一起去吗?”   如果将她一个人留在锦城,也难保不会有别的什么东西找上门。   “想!”   她一下抬头,嘴比脑子还快。   夜风吹着李闻寂乌浓的短发,他在前方昏黄的一片光影里,隐约看见书店的玻璃窗里透出来琉璃灯的颜色,他的脸上没有什么情绪,“那就一起去吧。”   长夜静默更迭,天光逐渐倾漏。   枕头边的手机震动起来,缩在被窝里的姜照一迷迷糊糊地伸手拿过手机,关掉闹钟。   “你想跟我一起去吗?”   “那就一起去吧。”   昨夜,她趴在他的肩头,他的声音离她很近很近。   姜照一瞬间清醒了许多,她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冲进洗手间里洗漱。   去青梧山三天,还是需要带一些衣服和其他东西的,姜照一收拾了一个小的行李箱,又带上了ipad和素描本,在外面画画,她通常只带这两样。   推开卧室的门,姜照一拖着箱子走出去,才见李闻寂坐在罗汉榻上,一只手端着杯热茶,另一只手则刚好从棋笥里捻了颗黑子落在棋盘上。   “……等我很久了吗?”她有点不好意思。   “没有。”   李闻寂淡笑摇头,随手搁了茶盏,站起身走到她面前接过箱子,“走吧。”   去隔壁市的青梧山,只需要一两个小时的车程,昨晚睡得太晚,姜照一在车上禁不住又睡了一路。   车在山下的停车场停稳,姜照一醒来摸了摸脸,才发现自己的右脸抵在安全带上,被压出了一道印子。   “是李先生吗?”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就等在停车场的客栈工作人员认出了登记的车牌号,走上前来在车窗外低声询问。   李闻寂点头。   姜照一下了车,站在一旁看李闻寂打开车后备箱,那客栈的工作人员就已经过来拿走了行李箱。   上山的路是不平整的石阶路,山间客栈也多是用缆车帮客人运送行礼,客人可以选择乘坐缆车,也可以走路上山。   他们选择了缆车,很快就到了在半山腰的客栈。   这是青梧山里唯一的一间可供人住宿的客栈。   “你先休息。”   李闻寂将姜照一的行李拿进她的房间,然后说道。   “你现在就要去吗?”   姜照一当然记得他这次来青梧山,是受了虚泽观的观主邀请。   “嗯。”   李闻寂轻应了一声,复又抬眼看她,“我也许回来的晚,你不用等我,明天我们再去山上其他地方。”   “知道了。”   姜照一忙不迭点头,看他转过身朝长廊尽头走去,她回到房间,一下子扑到床上,轩窗外的一盆兰草在阳光与轻风里微摆,长叶凝碧如新,她弯着眼睛看了会儿,又拿出手机在客栈的微信小程序上点起了午餐。   ——   虚泽观依附于山崖之中,一半裸露在阳光下,一半却隐在山石崖洞里不得天光。   整座道观起于南明,距今也是颇有些历史了。   然而青梧山上的道观众多,其中最为引人注目的,便是从唐时起就已经成为天下名观的青梧宫,相比之下,虚泽观在里头,就显得微不足道。   李闻寂慢悠悠地从长长的白玉阶下往上走,白玉柱旁的女道士远远瞧见那一道身影,便推了推身旁的人,“他来了,快去告诉夫人。”   身边人转身跑了,道姑才迎上前,“先生,请随我来。”   道观里游客甚少,李闻寂穿过正殿,走入内里不对外开放的崖洞内院,这里犹如永夜,需常年点灯。   坐在桌前的女人两鬓间添了些霜白的颜色,那张脸上已有了些年岁刻画的痕迹,却也不难看出她年轻时的美貌。   她穿着一身绛紫旗袍,头发打理得乌黑发卷,有别于这个时代的新潮,她的打扮更有一种民国旧时的影子。   “先生来了?”   女人摸了摸头发,抬眼瞧见门口的年轻男人,在明亮的灯火里看清他的脸,她有一瞬惊诧,随即站起身,朝他点头,“先生请坐。”   见李闻寂坐下,她才微笑道:“想不到先生竟是这样好的相貌,我活了一百多年,还从未见过先生这样的容貌。”   她的口音带了些江南那边的味道。   “一个查生寺,一个虚泽观,你们倒真会找地方藏身。”李闻寂却不接她递过来的茶,反是漫不经心地打量起四周。   女人也不恼,将茶盏轻轻地放到他的面前,“先生误会了,这虚泽观的主人不是我,我不过只是暂住在这里的内客罢了。”   “先生也瞧见了,外头的那些女道士,都是凡人,这虚泽观,是她们的。”   或是见李闻寂不说话,她便又笑着开口,“先生不知道我,我虽和查生寺的媪婆,胥童同属非天殿,但我同他们不一样,先生本事大的很,应该能看出,我本是凡人,只是现在落得个‘四不像’的下场了……”   “我1902年生,原就是个凡人,自然不会有那害人的心思,只是我到如今这个地步,不拜在非天殿的门下,又有什么活路呢?”   “那媪婆,胥童都以为我想要灵种,可那东西落到我的手里,又有什么用?”   她说这句话时,又抬眼观察了一下李闻寂的神情,却见他垂着眼睛,不动声色,她顿了一下,又道,“他们研究了几十来年,也才开掘出那灵种能短暂熄灭地火的这一个用途,他们也是借此,才能入得非天殿门下。”   “我知道是先生你拿了灵种,”   她自顾自地说道,“但是这件事,我是不会往上递话的,当然……我们这些小门小户的一些小打小闹,非天殿里的大人们也根本不会在乎。”   “但先生既然需要灵种,我便想同先生做个交易。”   她终于转到了正题。   李闻寂听了,终于抬眼。   “我知道另一颗灵种的下落,我想用它,来同先生做交换,请先生帮我做一件事。”   女人看向身后的中年男人,那赫然就是昨夜送请柬的人。   帽子遮盖了男人大半张脸,却仍在阴影里显出几片鳞痕,他适时将一张图纸送到李闻寂的面前。   那图纸上描画了一个半身鳞甲,半身毛发,似鹿似羊的异兽。   “大约是在南明时,我丈夫的先祖,原居于千户寨的高梁山,他们曾在山上见过这东西。”   “我丈夫的先祖不是凡人,是絜钩,当时便看出那异兽是吃了一样会发光的东西才会异化,我想那应该就是先生要找的灵种。”   女人一字一句,似乎将一切都已和盘托出,可坐在她对面的李闻寂,却兀自看着窗棂外透进来的点点光斑,他眉眼神色极淡,久不作声。   ——   夜里十点,李闻寂还没有回到客栈。   姜照一坐在窗前的小桌前吃烧烤,随手翻着ipad上今天自己随手涂鸦的东西,或许是白天里开了会儿窗,放进来许多蚊子,她腿上已经被咬了好几个蚊子包。   拿了两串烤五花,她站起来,想去找前台拿瓶花露水和灭蚊水。   姜照一下楼拿了东西却也没立刻回去,客栈后门外是一道横廊,横廊外是点了昏黄灯火的木浮桥。   古朴雅致的客栈竟是依水而建,木浮桥靠着湛蓝的一汪湖水,对面则是嶙峋石壁,蓊郁绿树。   看着那清凌凌的水面,竟也消去了几分夏夜里的燥热。   在水边住有在水边住的好处,山水美景都在眼前,但到了晚上,也难怪蚊子成群结队。   姜照一看见木廊下被芳草围裹隔绝出了一片小天地,一盏昏暗的灯,里面还有一个秋千。   她“咦”了声,   走下木廊,咬着串儿走到里面在秋千上坐下来。   她在脚踝和手臂抹了点风油精,蚊子现在应该是不太能靠近她的。   掏出手机,姜照一打算给李闻寂发个微信,可才点开微信界面,她却听到木廊上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饿死我了饿死我了,这客栈的东西真他妈难吃!”有个看着很胖的中年男人匆匆从木廊上跑下来,直奔木浮桥。   难吃?   姜照一咬着五花肉,也没觉得难吃啊。   她站起来,却看见那浮桥上的男人张大了嘴巴,她还觉得有些怪异,却在下一秒,眼睁睁地看着那男人的身体逐渐膨胀起来,“砰”的一声,变成了一只庞大的,绿油油的生物。   姜照一瞪圆了眼睛。   手一抖,木签子掉在了地上,她后退了两步,可身后无路,她惊慌失措地冲出小花园,“救命啊啊啊啊啊!好大的hama!”   那巨型生物闻声转头,只来得及看清女孩儿的背影,他张着血盆大口,怒骂:“hama你个仙人板板!老子是大青蛙!” 第13章 身若流星 入了无间,做了修罗。   “先生,希望你在千户寨,能够有所收获。”   夜风吹着应天霜那绛紫的衣袂,她乌黑的卷发散开了些,仍有种娴静温柔的韵味。   李闻寂手里捏着一卷画纸,并没有心思同她多说些什么,转身之际,他的身影化作流光瞬间落入山崖之下。   光色褪去,他的身形再度显现时,已立在崖下的吊桥畔。   吊桥上缠绕着一颗又一颗的透明灯泡,里面散出暖光来,好像从天上坠落下来的星星。   吊桥下是在夜里并看不清的深渊,茫茫的雾气上浮,缭绕在吊桥之上,忽浓忽淡。   他站着没动,   只静默地看着吊桥尽头,那一道在灯影里稍显模糊的影子。   “檀棋,那就是李先生的那位凡人妻子吧?”   断崖之上,站在依山体而建的白石围栏旁的应天霜低眼轻瞥吊桥对面的那道人影。   “是的,夫人。”   半脸有鳞的中年男人低头应了一声。   “看来,李先生还没有告诉她自己的真实身份啊……”应天霜慢慢地将目光从那姑娘模糊的影子慢慢再移到底下李闻寂的背影,“可他的真实身份到底是什么,我竟也看不出。”   “也无所谓,只要我同他的这笔交易能成就好。”她弯起红唇,轻声道。   “那查生寺里满地的鲜血和尸体,我和底下的人足足处理了一整天,他的手段太狠,夫人您同他做交易,无异于与虎谋皮。”檀棋只看那人的背影,便觉心下不宁。   “我们同查生寺也不止一次发生冲突,但好歹我们是同属非天殿门下,这收拾残局的事,我们做了也算一桩好事,”应天霜轻摇纱扇,回头看他, “我们只是同他做交易,有来有往,也不像胥童那个蠢货做些坏规矩的打算,我们又怕什么?”   她轻垂眼帘,仿佛神情暗淡了些许,连声音也变得有些缥缈,“我苟延残喘活到现在早就够了,若能指着他帮我成了事,我死也没所谓的。”   “没所谓的……”   她摇晃着纱扇,轻笑着转身走上台阶。   二十多分钟前,姜照一被出现在客栈后门的木浮桥上的那只巨大的生物吓得冲出了客栈,她一路上用手机光照着,连路顺着石阶旁的提示牌找到了虚泽观。   她被吓得不轻,要不是连路都有路灯,她根本也跑不到这里来。   可她才站在吊桥畔,才抬起头,仓皇地仰望那嵌在山体中的虚泽观,在那崖上的灯火里,她模糊看见几道身影。   然后,   她看见那一道颀长的影子融成了一道光,如流星一般从那汉白玉石栏内坠落在吊桥的尽头。   那光色消失,她手指间的朱红戒指寸寸褪开,舒展出去,连接在对面那个人的手上。   姜照一怔怔地看他,   同时他也隔着桥,静默地回望她。   在这吊桥两端的死寂里,李闻寂看见那女孩儿双眼一闭,毫无预兆地倒了下去。   他的身形犹如一道影子,刹那之间便从桥的另一端出现在她的面前,并及时伸手扶住她倒下去的身体。   桥上暖黄的光线照着她的脸,她闭着眼睛,已经没有了意识。   “予星,我每天都会仔细核查的,可也不知道那东西是怎么混进客人里的……”   客栈的老板娘站在门口,到现在也想不明白。   “觅红姑姑,您的客栈原本就是给咱凡人开的,怎么还有精怪敢混进来?您有没有看清是什么怪物?还有其他人看见吗?要是有人看见的话,我得弄点符水给他们喝,让他们忘了才行啊。”   少年叽叽喳喳的跟个话痨似的。   “当时这底下都没人,我也还在楼上,就听见那小姑娘哇哇乱叫,说有个大蟾蜍……”老板娘也有些摸不着头脑,“我也没看见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青梧山上的这间客栈,原本只是给凡人游客提供住宿的,她曾是虚泽观的观主,前些年不管事了,就退到半山腰做起了这客栈的营生。   她本就是道士,自然有许多鉴别精怪的本事,可今晚却偏偏出了这样的事。   “行了,觅红姑姑您去睡吧,”   少年说着往嘴里扔了颗枣,“我现在去找虚泽观的那个应夫人讨说法,当初我师父可是和她定了规矩,容她在青梧山暂住,她须得管好青梧山上精怪,结果今晚来了个蟾蜍……我得去听听她怎么说。”   “对了,那姑娘呢?”   见老板娘点头转身要往里走,少年又忽然想起来。   老板娘正要回答,目光却停在少年身后,少年随之回头,便正见那个年轻男人怀里抱着个姑娘慢慢地从模糊的夜色里走来。   “好像就是那个小姑娘……”老板娘的声音从少年身后传来。   待那男人走近些,檐下的灯火将他有些苍白的面庞照得更加明朗,少年看他抱着那姑娘走上木阶,才发现她双眼紧闭,他不由出声,“这是吓晕过去了?”   他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引得男人轻瞥他一眼,无端的,少年后退一步,噤了声。   “觅红姑姑,他们是一起的?”见男人已经走入门内,踩着木梯子往楼上走,少年才问身旁的老板娘。   “对。”   那年轻男人混血的容貌十分引人注目,老板娘印象很深。   见少年转身要走,她便又唤一声,“贺予星,你和那应夫人说话要好好说,按捺住你那急脾气,青梧宫今时不同往日了,你自己多注意些!”   “知道了姑姑!”   少年没回头,只大剌剌地应一声。   房间里灯光明亮,李闻寂坐在小圆桌旁,无声地打量起床上昏睡的女孩儿,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偶尔眉心抽动,想来即便是昏睡着,也仍不得安宁。   他想起吊桥尽头,她那张苍白的脸,   她看起来慌张极了,一双眼睛圆圆的,满是惊惧。   事情的确有些出乎意料,   他将她安顿在这间客栈,便是因为这里只有凡人没有精怪,但很显然,那女道士的办法已经没多少效用了,还是被精怪钻了空子。   李闻寂才要收回目光,却见姜照一眼皮动了动,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她睁了眼睛才看见坐在藤椅上的他,就一瞬弹起来,蜷缩成小小一团,或是还觉得不够,她竟然又整个人钻进了被子里,成了个小山丘。   姜照一很确信,   那不是做梦,她腿上的蚊子包是真的,客栈后门的木浮桥上,看见的那只绿油油的大怪物也是真的,   她顺着石阶一路跑,跑了好久,在吊桥畔看见那道像流星一样从山崖上刹那下坠的影子,也是真的。   “你要在里面躲多久?”   她的脑子乱哄哄的,却又隔着被子,忽然听到了他的声音。   “那根线缠在你手腕上时,”   他的指腹轻轻地摩挲着茶盏上的纹路,“你就该知道,这世界原本比你想象中的还要诡秘复杂。”   听到他的声音,姜照一不自觉地摸了一下手指上的那枚戒指。   红线原本就是不寻常的东西,   可这六年来,她却从来都没有想过,与她同系一根红线的人,原本也不该是寻常的。   在被子里闷得满头大汗,连呼吸都不顺畅,   姜照一犹豫了好久,才鼓起勇气拉开一个缝,她看见他就坐在那儿,长腿交叠,明亮的光线里,他的侧脸有些冷淡陌生。   他看起来,明明就是一个人类的模样。   可是她想起那个在木廊上还是一个中年大叔,跑到木浮桥上就成了一个绿油油的生物……   “你……”   她的声音有点控制不住地发颤,“你真不是人?”   说完她又觉得这句话有点歧义,她又忙添一句,“我没有骂你的意思……”   “你是妖怪吗?你原形不,不会也是大青蛙吧?”   她跑的时候听到了那只妖怪在后面骂骂咧咧的声音。   “不是。”   李闻寂皱了一下眉。   “那,”   她屏住呼吸,“那是什么?”   “我不是你以为的那些山鬼精怪,”   他的声音再度传来时,她将自己包裹在被子里,只露出一个脑袋偷偷地打量他,但当他对上她的目光,她就瞬间低下头,不敢再看他,而李闻寂却在此时站起身,走到她的面前,临着灯光,他的眼睛还是漂亮得不像话,“姜照一,我曾经也跟你一样,是个凡人。”   她看着木地板上他的影子,鼓起勇气抬头,“那后来呢?”   “后来?”   那或许是太过久远的记忆,他轻抬眼帘看向那轩窗外漆黑的夜,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入了无间,做了修罗。” 第14章 山海有灵 我在水里捞到了一颗星星。……   关了灯,房间里漆黑一片。   在山里,夜晚的蛐蛐和蝉声交织翻沸,比城市里更加热闹,姜照一在这样的热闹里根本无法安眠。   她满脑子还是那浮雾缭绕的吊桥,还有他在山崖如流星下坠,却完好无损的画面。   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屏幕自动亮了起来,有点刺眼。   把亮度稍微调低了一点,姜照一点开浏览器,盯着搜索框片刻,然后打出“修罗”两个字。   搜索出来的东西很杂乱,几乎是众说纷纭,但好像都和鬼,妖怪什么的没有多大关系。   实在睡不着,   姜照一下了床,推开那道双推门,外面是一个短廊似的小阳台。   夜风在此时已经变得有些凉爽,她走到廊椅旁坐下,抬头却发现仅两道栏杆之隔的隔壁小阳台上也站着一个人。   栏杆底下的飞檐角挂着的灯笼散出暖黄的光,那光色落在他的身上,却仍没有多少温度。   他此刻正用一双眼睛看她,神情平淡。   “你不需要睡觉吗?”   姜照一迎着他的目光,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睡不睡觉,对我而言没有多少区别。”   他移开视线。   “我们人类社会好像没有流传下来太多关于你的资料,你不是鬼,也不是妖怪,”她说着,走到他的身边,同他一起站在廊前,偏头望他,“那你是神仙吧?”   她又低下头,手搭在栏杆上,说,“你说得对,我都敢相信这根红线就是我的宿命,我都已经相信了老天爷,那我也早该想到,这个世界还有更多的神奇之处。”   年少时,她只想过红线另一端有另一个人,但她从来都没想过,这个人也许和她不太一样。   “我看到一颗星星从山崖上掉下来了,”她伸出手指,在被灯火照出模糊轮廓的对面的山崖影子上下一比划,“然后变成了一个你。”   她偏头看他,“好神奇。”   而李闻寂沉默地打量她的脸,   竟全然没有在吊桥畔时的苍白,也没有那时的惊慌。   仅仅只是过去了几个小时,她就已经敢这样走近他,并用那样一双眼睛看着他。   他竟然有些看不懂她。   “你已经活了很久了吗?”   她的胆子好像又大了一点点。   “一千三百年。”他简短地答。   这“一千三百年”落在姜照一的耳畔,那就是历史里好多个朝代的兴衰,那是她无法想象,也无法丈量的漫长岁月,此刻她除了惊叹,什么都忘了。   “那,”   她忽然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她甚至站了起来,隔着小阳台的两道栏杆,认真地打量他,“你以前有结过婚吗?”   李闻寂不明所以,却还是摇头。   入了无间,舍了七情,从前身为凡人时所历经的欢乐,痛苦都成了没有意义的东西,又何况是人间的风花雪月。   “也就是说,你只有我。”   李闻寂低垂着一双眼睛,静看木栏下覆盖在飞檐的青瓦,却忽然听到她这么一句。   他一怔,   一双在灯影里也依旧冷冷清清的眼睛望向她。   “是。”   他竟也应声。   祝融藤是有时效的,一根藤长时间分离,总会有再也感应不到的时候,如果他没有及时来到锦城,她也许,活不过这个夏天。   暂时的共生保住了她的性命,也让他在这段时间里免受竭灵之苦。   而既然同她做了夫妻,那她当然,也就是他唯一的妻子。   “可对于你来说,我的生命比你要短暂得多,”她拨弄了一下旁边那盆兰草的叶子,“就算是这样,你也不介意吗?”   介意?   李闻寂颇感意外,“你难道不该问我,有没有让你长生的办法?”   “那你有办法吗?”她却歪着脑袋,反问他。   他摇头,“没有。”   灵气衰微的当下,凡人要追求长生,是一件极其艰难的事。   “你看,那我问你这个又有什么用?”她笑了一下,看起来竟然一点也不遗憾,“我觉得,还是活得长久的人最辛苦,”   “李闻寂,我的一辈子对我自己来说,已经很够了。”   她说。   李闻寂虽然从没管过凡人的事,但他自以为看透了凡人的七情六欲,却怎么也没有料到过,此刻,他的凡人妻子竟然对他说,她觉得她的一辈子已经够了。   他有点晃神。   “你从天上下来,遵守一根红线的约定,来陪着我的一辈子,我已经觉得很好了,”好像现在她又一点儿也不觉得害怕了,“你一定还会别的法术吧?等我老的时候,你能不能把自己也变得老一点?我怕别人说我爱吃小草。”   什么小草,   李闻寂听不太懂。   而此刻,姜照一却又看见他外套的口袋里有一截露出来的纸边。   “这是什么啊?”她问。   李闻寂瞥了一眼,他想起来今天同应天霜谈的那笔交易,便道:“我可能要去一趟千户寨。”   “千户寨?你去那儿做什么?”   “去找回我丢失的一些东西。”   李闻寂声音极淡。   “哦……”姜照一似懂非懂,又指了指他口袋里的东西,“那这个,你可以给我看看吗?”   光线照出那叠放整齐的纸张背面似乎有些浓厚的色彩,她有点好奇。   李闻寂没说话,随手递给她。   展开画纸,姜照一猝不及防地看清那纸上一半鳞甲,一半毛发,似鹿似羊的异兽,浓烈的色彩将其勾描得栩栩如生。   “这不是缦胡缨吗?”她惊诧出声。   李闻寂闻声看她,“你知道它?”   “我当然知道啊,明朝的一些传说,杂记里有记载说它脑袋上的毛发就像胡人戴的冠上的丝绦缨带似的,所以叫它缦胡缨。”   史料太多太繁杂,姜照一也是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在明朝松潘卫当地的一个官员留下的手札里,找到它的全貌。   明朝?也难怪。   李闻寂的目光落在她手里捧着的那张纸上。   他在1047年宋时庆历年间陷入沉睡,此后人间的朝代几经更迭,世事又有多少变换,他并不清楚。   “你不会是要去千户寨找它吧?这世上真的有缦胡缨吗?”姜照一忽然反应过来。   她变得异常兴奋,“李闻寂,你能带我一起去吗?”   也没等他回答,   她忽然转身冲进房间里,再出来时,手里已经拿着一个ipad。   “我初中的时候看《山海经》我就在想,书里的那些神奇的动物还有山神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我后来喜欢上画画,也是因为想把它们画出来,”   她一边说着,一边给他翻看ipad里这么多年来她画过的那些奇特的生物,“我有一个梦想,就是能出一本我自己画的山海经全图册。”   她谈起她的梦想,那双眼睛变得更清亮。   “还有《山海经》上没记载过的,秦汉之后出现的一些奇珍异兽,就像缦胡缨,我为了在历史里找到它们的影子,我看了好多的书,我高中的历史成绩可好了……”她说起那些在传说里的生物,就有一种滔滔不绝的架势。   “李闻寂,你就带我去吧?”   她又用那种近乎期盼似的眼光望着他,“你一个人去,不会觉得孤单吗?你带上我,路上我还可以跟你说说话,多好啊。”   在虚泽观时李闻寂原本还在想,他这一趟如果去了千户寨,那么姜照一又该怎么安置,他需要祝融藤,她也需要。   因为一只蟾蜍,他虽意外在她面前暴露了不是一个普通人的事实,   但此刻,好像一切也都迎刃而解了。   他迟迟没有应她,姜照一不禁有点失望,她才垂下脑袋,却听他忽然说,“路上或许很凶险,你也不怕吗?”   “我不怕的。”她瞬间燃起希望,摇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那好,”   他的声音很轻,“一起去吧。”   “真的吗!你答应啦?”姜照一高兴极了,“那我们明天直接回锦城吧?就不在这儿继续待了,回锦城再收拾点衣服,哦对,我还要拿我的相机!还有颜料画板什么的,我会拿小一点的画板,不会很难带的,我想想还有什么……”   她又滔滔不绝起来。   李闻寂在廊椅上坐下来,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听她说话,他只是回头看着底下一汪粼粼的湖水,看那湖上缓慢浮起的浅淡雾气。   姜照一大约是有些口干舌燥,她安静下来,见他在看底下,她也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   木浮桥上的灯火连成一片,   照着清澈的粼波。   这个长夜显得有些过分梦幻,   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她离自己的梦想会那样近,   也许即将开始的一段旅途,终将令她在纸上读来的那许多生物的模样,在她的眼前变得鲜活清晰。   而这些,   都是从她发现,他像星星一样坠落在桥畔的时候开始的。   此夜无月,湖水里倒映出夜幕里的一颗颗的星子,   她一手撑在栏杆上,忽然唤了一声,“李闻寂。”   “嗯?”   他轻抬眼帘。   此间夜风微拂,吹着檐角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声响,而她弯起眼睛,好像玩笑:   “猴子在水里捞的是月亮,”   “但是我不一样,我好像在水里捞到了一颗星星。” 第15章 蜜月旅行 第一更   姜照一生病了。   或许是因为昨晚她先是被那只忽然变身的大青蛙吓了一大跳, 后来顺着山路往虚泽观跑,后半夜又在小阳台吹了一会儿风,她睡着之后就发起了高烧。   清晨李闻寂敲门半晌没听到她声音, 就叫来了老板娘觅红打开房门。   将她的东西收拾好,李闻寂便带着她匆匆下了青梧山,送到了镇上的医院。   一瓶液体输完, 又换了第二瓶,   姜照一才清醒过来。   她睡得太沉,这会儿醒了才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客栈里了。   “醒了?”   李闻寂推门进来,抬眼便见她已经睁开了眼睛。   “我是怎么了?”   昨晚睡得晚, 她睡意太浓,迷迷糊糊的,什么也不知道。   “发烧了。”   李闻寂将才接来的热水放在床头柜上,大抵凡人都是这样脆弱的, 一生总要被生老病死所围困。   她此刻脸色苍白, 看起来有点可怜, 他移开目光,“水太烫, 你等一下再喝。”   可她见他站起来,却连忙拉住他的手。   用的, 还是扎着针管输液的那只手,她有点疼, 眉头皱了一下, 却还是没有松手。   李闻寂一顿,回过头,他的目光最先落在自己被她抓住的手指。   “你不会因为我生病,就自己去千户寨了吧?”她有点不安。   她睡着的时候, 梦里都是缦胡缨。   但是它的样子一点也不清晰,一会儿是只羊,一会儿是只鹿,满头的丝绦长缨,像个针扎出来的Q版羊毛毡小动物。   “医生说你醒来需要吃些清淡的食物。”   李闻寂平静地解释。   “……哦。”   姜照一有点不好意思,松开了手。   “去千户寨的事不着急,先等你病好再说。”他将要转身时,看她垂着脑袋,他便又添了一句。   像是吃了颗定心丸,   姜照一看着他的背影在门口消失,心里的那点不安已经随着他逐渐远去的脚步声而消散。   或是睡了太久,她的脑子有点昏沉,慢慢地撑着身体坐起来,她伸手要去端柜子上的那杯热水时,却忽然听到了奇怪的声音。   “呱……”   她循着声音回头,却见椅子上,她的书包侧面的小口袋里,钻出了一只绿油油的……青蛙。   那明明是一只小青蛙,可她看见的瞬间,脑子里就蹦出了昨天晚上的那只张着血盆大口骂人的大青蛙。   她还没来得及大喊,却听那只青蛙先说人话了:“你个小女娃儿不要慌嘛,我又不吃人……”   居然还是很纯正的蜀中方言。   姜照一眼睁睁地看着那只小青蛙一下子变成了一只大青蛙,庞大的身影几乎挡住了窗外所有照进来的阳光,但刹那间,他又在朦胧缠绕的烟雾里变成了一个中年男人的模样。   这过程,仅仅只是五秒钟而已。   “莫喊哈,医院里头,你喊人来把人吓昏了咋整嘛?”他站在那儿,好声好气地同她说话,“我真不是坏妖怪,”   他说着还指了指她手上的戒指,“你看嘛,你手上还有个……”或许是不知道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干脆随便取了个代号,“有个藤藤菜,有那个东西,我挨都不敢挨你。”   “我就是看你老公是个有本事的人,山上的人从昨天晚上开始就在逮老子,我就干脆搭了个顺风车下山。”   姜照一缩在床头,看他站在那儿没动,她听了他说的这些话,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   这应该是一只本地大青蛙。   方言味太浓了。   “你莫怕,要不是想跟你说两句话,我早都跑了。”他虽然有一样东西可以隐藏自己的气息,但是,他看得出来这女孩儿的丈夫是个不好惹的,他也是没办法才会冒险跟着他们下山。   “你……你想跟我说什么?”姜照一的嗓子有点发干。   男人一下挺直胸膛,啤酒肚也变得更明显了一些,他看着她,十分严肃认真地说:   “我是青蛙,不是蟾蜍,我们青蛙长得比蟾蜍秀气,还比蟾蜍绿,你看不出来哇?”他清了清嗓子,“我脾气有点儿急,昨晚天上骂了你,是我的错。”   “这个是我送给你的小礼物,”   他把一个小物件扔到她的床上,“你可千万不要跟你丈夫说我跟着你们下山的事,不然我可就惨了……记得啊,千万别说!”   或许是怕她的丈夫回来,他没再耽搁,话一说完,就绕过她的病床,飞快地跑出了病房。   “……”   姜照一有点发懵,几秒之后她才低头去看床上的东西。   那是一颗淡黄色的琥珀,但她拿起来时,窗外的阳光照在上面,却又成了漂亮的蓝绿色。   晶莹剔透,不掺丝毫杂质。   李闻寂回来时,她已经将那琥珀收好,躺在床上又有些昏昏欲睡。   “吃点东西再睡。”   李闻寂将小桌板调整好,又伸手扶她坐起来。   姜照一还有点不太清醒,慢慢地打了个哈欠,他递过来的水她没伸手接,低头直接就衔着纸杯壁喝了两口。   一碗粥,配的菜也很清淡。   她舌头有点发苦,不太想吃这些没多少味道的东西,可抬头见他已经将筷子递了过来,她只好接过来,小声说,“谢谢。”   外面已经接近黄昏,窗外的高楼大厦已经渐次亮起灯火,她喝了小半碗粥,实在不想吃了。   看他在收拾小桌板上的残局,她盯着他那双漂亮修长的手看了两眼,“明天我们就回锦城吧?”   他动作一顿,“你就那么想找到缦胡缨?”   “我特别想!我昨天晚上还梦到它了……不过我从来没见过它,也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样的,但是我觉得肯定很漂亮。”她说起这些来,精神都似乎变得好了一些。   也许这一段路程会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凶险艰辛,可好像那些未知的东西根本阻拦不了她这满腔的热情。   她是那样一副满怀期待的样子,而李闻寂看她片刻,才道:   “等你病好。”   姜照一从来没有这样期盼过一个夜晚快点过去,她希望明天自己就会好起来,也希望回到锦城之后,能快一点赶往千户寨。   她怀着这样的心情,在夜幕低垂时闭上眼睛,想快一点睡着,也想一睁眼,就看到日出。   输完液之后,姜照一的烧就已经退了,   第二天再醒来时,精神也比昨天要好上许多,至少她不再四肢无力了。   “回去先休息两天。”   在回锦城的路上,李闻寂握着方向盘,双眼直视前方。   “我不用休息的,”   姜照一原本有点打瞌睡,听到他这句话,她一下子清醒了,“今天走的话,我也可以的。”   李闻寂闻声,看了她一眼。   “明天再走。”   他说。   只是两个多小时,他们就已经回到了锦城,李闻寂将车停在了雁西路附近的停车场,带着姜照一回到书店。   “姜照一,你怎么又要去千户寨了?你爱上旅游了?”   微信群里,黄雨蒙刚得知这个消息。   “一一,你和你男朋友还没结婚就先蜜月旅行了?”薛烟也冒了出来。   “……”   姜照一看着这句话莫名有点心虚。   其实已经结婚了。   但是蜜月旅行……   姜照一抬头看了一眼李闻寂,他弯腰在抽屉里挑拣茶罐,大约是有些不太习惯领口的束缚感,他无意地单手解开了一颗纽扣。   只是很随意的动作,却透露着一种禁欲的冷感。   她的脸有点红,一下子低下脑袋。   “怎么了?”   李闻寂偏头见她还站在那儿,垂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没什么……”姜照一摇头,“我去看看要带些什么东西。”   她才到家却也不休息,满脑子都是明天将会开始的旅途,还有梦里的缦胡缨。   半天的时间好像也变得好漫长,   姜照一收拾好行李之后,就坐在阳台上,在ipad上画画,她随手涂鸦了一只她想象中的Q版的缦胡缨,嘴巴里还咬了一颗小宝石。   她把画发到了许久不登录的微博上,只是几秒钟的时间,就有了许多的评论。   “大大,我记得你说过你想出一本山海经的插画册诶,你什么时候才出啊?”   在好多“可爱”、“想rua”的评论里,这条显得有些引人注目。   临近中午,阳光越发炽烈。   姜照一想了一会儿,回复了她:等我先去认识一下它们【doge】   那颗星星,   就要带她去找到那些她曾经想象过无数次,也凭着想象画过无数次的,神奇,又未知的生灵们了。   次日清晨,雁西路上笼着薄雾,水车慢慢摇晃,水渠里的水声泠泠作响。   才将茶馆大门打开的老板娘走出来就看到隔壁那对年轻的夫妻就站在书店前,那相貌惹眼的年轻男人正锁上了书店的门。   “哎呀李老板,小姜,你们这是要出远门啊?”老板娘好奇地问。   “我们出去旅游。”   姜照一笑着回答。   “旅游?”老板娘看着这对年轻人,脸上的笑意越发浓厚,“旅游好啊,这是你们结婚之后第一次旅游?”   “嗯。”姜照一点点头。   老板娘听了,一张脸都快笑得跟朵花儿似的,“我晓得,你们年轻人嘛,现在都讲究个度蜜月。”   在老板娘揶揄的目光里,姜照一的脸有点发烫。   “刘姨,我们走了。”   李闻寂没有要多说些什么的意思,只是对老板娘轻轻颔首,随后兀自牵起姜照一的一只手,拖着行李箱转身。   “这李老板平时就是不大好接近,”老板娘的丈夫走过来,看着他们的背影,说道,“也只有当着他妻子的面才有点儿温度。”   老板娘不接话,只笑眯眯地感叹:“这一对儿,看着多好啊。” 第16章 我很喜欢 二更合一   千户寨海拔在两千米以上, 原始森林遍布,雪峰高耸,群湖艳丽。   明明同在一个蜀中, 但锦城到千户寨,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地貌。   这是姜照一第一次来千户寨,   这一路上她直观地看到了这种神奇的地貌变化, 明明还是夏天,但千户寨的天气却并不似锦城的炎热,反而有种湿润的凉爽。   才下车,姜照一猛吸一口气, 这里的空气都带着一股凉沁沁的味道,那应该是群山之巅,那些积雪的气息。   酒店的露天停车场旁是分段阶梯的人造小瀑布,泠泠的水声不断, 姜照一隔着那道瀑布景观墙, 看到了矗立在隔壁剧院的那一座巨大的菩萨像。   鲜妍的色彩勾描出菩萨的眉眼五官, 衣服纹饰,栩栩如生。   菩萨背靠群山, 浓云薄雾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壮美。   “走吧。”   李闻寂从车后备箱里拿出行李箱, 转过身。   酒店门口迎宾的男女都穿着传统的藏族服饰,个个笑脸相迎。   在前台登记完,   一名西装革履的工作人员接过他们的行李, 带着他们乘坐电梯,到了七楼。   订的两个房间是相邻的,   工作人员帮着把行李放好之后就离开了,桌上放着一碟颜色漂亮的马卡龙, 那是酒店送给入住的客人的。   姜照一随手拿了一个喂进嘴里,将一些要用的护肤品从行李箱里拿了出来,放到卫生间。   天色渐暗时,她和李闻寂在餐厅吃晚餐。   “我们什么时候去高梁山?”   姜照一才吃了两口,就出声问道。   “明天。”   即便是到了现在,李闻寂也仍不习惯蜀中人的口味,他吃得很少。   “这里温差大,山上更冷,你最好多穿一点。”   他提醒道。   “嗯,我带了厚衣服的。”姜照一点头。   吃完晚餐回到房间,姜照一走下木阶,在沙发上躺了会儿,她看见落地窗外明亮的灯光照见对面巍峨的群山。   她又站起来,推开那道玻璃门,走到了阳台上。   这里的风,都好像是湿润的。   李闻寂就在隔壁,她歪着头往隔壁阳台看了两眼,玻璃窗里灯火幽微,她忽然想起来,他好像说过他不喜欢太强烈的灯光。   “呱~”   这声音来得突兀,姜照一反射性地转头,竟然在阳台左侧看到了一只绿油油的小青蛙。   她想起那颗晶莹的琥珀,还有那只方言味极浓的青蛙。   “看啥子嘛看,快过来!”   青蛙又说人话了,还特意压低了声音。   “你……”   姜照一犹豫了一下,还是往他那儿走了几步,却也不敢过分接近,“怎么哪儿都有你?”   她是真的很疑惑。   “这就是缘分,你个小女娃儿懂啥子嘛,要是早知道你们要来千户寨,我就不自己走了。”   小青蛙不呱呱呱,说的全是人话。   “你们来千户寨干什么?”   小青蛙问了也不等她答,就自顾自地说,“嗨呀你们可要小心,千户寨的妖怪猛得很,你知不知道啥子叫地头蛇嘛?基本上都没得妖怪敢到这儿来旅游,你老公胆子是有点儿大哈。”   “那你为什么敢来?”姜照一也学着他小小声地说话。   “我怕啥子嘛,我有钞能力!”   青蛙很拽。   “超能力?”   “钞票的钞!”   “……”姜照一明白过来,她不甘示弱,“那我老公也有钞能力啊!”   银行卡上好长一串。   “哦哟,好不得了嘛,光有钞能力哪够,还要有人脉,懂不懂?”青蛙没那个耐心跟她多说些什么了,“行了行了,我就是来提醒你一哈,在这个地方要小心点,妖怪一般是不敢打人的主意的,但是他们对付不是人的家伙……”   他停顿了一下,“没有骂你老公的意思哈,我就是说他们把戏多,让你老公小心点。”   从昨天到现在,   姜照一发现这只青蛙还真的不像是一只坏妖怪,想起他变化成人后,挺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形象,她说了声:“谢谢你,青蛙叔叔。”   忽然被叫了声叔叔,小青蛙有点沉默,过了会儿,它转过身,屁股对着她,“还是很有礼貌嘛,我走了哈。”   青蛙一蹦,就化成烟雾刹那消散。   姜照一忽然听到右边有推门的声音,她回过头,正见李闻寂出现在隔壁阳台上。   “你在做什么?”   他那双漂亮的眸子看着她。   “没什么……”姜照一连忙摇头。   但想起那只青蛙刚才说过的话,她不由往他那边走了几步,“李闻寂,这里也有很多妖怪吗?”   “也许吧。”   李闻寂显然对这些兴趣不大。   “那,要是他们收我们保护费怎么办?”姜照一小心翼翼地问。   “嗯?”   李闻寂不理解她为什么会这么问,思及刚才被人从门缝里塞进来的单薄纸张上无理嚣张的一段话,他面上却露出了些浅淡的笑意,声音也很轻:“他们会很礼貌的。”   “……真的吗?”姜照一有点摸不着头脑。   难道那只青蛙是骗人的?   李闻寂却再没应答她,只是看她一眼:“早点睡吧,你今天应该很累了。”   坐了好久的车,路上她又没睡觉,只顾盯着窗外变化的风景看,现在的确已经十分疲累,所以她点点头,“好。”   洗漱完,姜照一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而隔壁房间却有一团黑气无声侵入玻璃。   “我们大人久等先生不至,没想到先生却还在这儿喝茶?”那黑气逐渐凝出人形来,瞧见坐在桌边的李闻寂,便冷笑了一声。   千户寨不像高楼大厦,华灯不寐的城市,这里的夜晚很安静,那黑影的声音便显得尤为清晰。   李闻寂慢饮一口茶,弯起眼睛,“既是请人做客,你们总是该拿出些诚意的。”   杯子碎作瓷片,尖锐的棱角毫无预兆地扎入了那影子的喉咙,他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他的身体就被打散成一团模糊的血雾,穿过玻璃,坠下高楼。   与此同时,李闻寂从阳台一跃而下却又刹那幻化流星,落入对面蓊郁的群山之中。   栀子zhengli獨家对面山下的宅院灯火通明,   “我怎么看不出你原身是个什么?”坐在椅子上摆足了架势的卷胡子男人用一双眯缝眼将来人上下打量了一番,手里正把玩着一把藏刀。   李闻寂随手将那捡漏的请柬扔到他面前:“说说,你请我来的目的。”   “请你来?”   男人和身边站着的人对视了一眼,随即哈哈大笑,“老子不是请你,是教你规矩,让你来拜见老子!”   “你来的时候也没打听打听,在这儿是谁的地盘儿?你要是想安安稳稳地从这儿回去,就得给老子交钱。”   而李闻寂不动声色,目光一一掠过这院子里的所有人,仿佛根本没在听那卷胡子男人的话。   “你要是不识抬举,”   卷胡子男人大抵是还遇上过这么风淡云轻的,他冷笑了声,“我手里可还存着不少紫灯芯,你那个凡人妻子,怕是也得跟着你遭殃。”   但他话音才落,见年轻男人终于将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他又没由来的,后脊背有点发凉。   可在这千户寨的地头上,他太习惯做土霸王的日子了,此刻也当然没在意心里的那点子异样,又道:“我和查生寺的胥童是老交情,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杀了他,你要是多出点钱,这桩事我可以不追究,但要是你不听话,我可就要为我那老哥哥报仇了!”   卷胡子旁边那个拄着拐的老头莫里听着他这话,再看那年轻男人的脸,心里就更添了些不安,能灭了查生寺所有的活口,这个人的本事肯定不一般,而现今又看不出他的原身到底是精怪还是其他什么,老头自当是觉得此人不好得罪,但偏偏,卷胡子就是不肯听他的。   “大人……”他开口想再劝。   可才开口,他却见被卷胡子握在手里的那柄藏刀出了鞘,卷胡子手里只剩个刀鞘,而那寒光凛冽的刀刃却已落入了那年轻男人的手里。   “你……”卷胡子瞪起眼睛,才要站起来,却见那刀刃又从年轻男人的手里脱离,迅速袭来。   而他的身体竟像是被控制住了似的,动弹不得。   在卷胡子惊恐的目光中,   刀锋瞬间刺穿他的胸膛,将他钉在了椅背上。   这一切实在太快,院子里那些习惯跟着他作威作福的精怪见卷胡子被藏刀刺穿胸口钉在椅子上,脸上甚至已经开始出现似蛇一般的幻影,他们骤然惊慌起来,看向李闻寂的目光满是惶恐。   “这个位置,还是你合适。”   李闻寂的手指从头到尾干干净净,他的视线忽然落在身形干瘦的莫里身上。   “先生,我……”莫里花白的胡子抖了抖。   椅子上的卷胡子已经没了声息,院子里的其他精怪大气都不敢出。   “不知这千户寨还有什么地方需要我去拜会?”   李闻寂看着莫里,听着像是真的在请教。   可莫里却出了一头汗,他低着头没敢迎上李闻寂的目光,“我们只是占着这一小块地方,在南边的鹿吴山上,还有一间客栈,那客栈的老板是入了非天殿门下的,我们平时的进项,很大一部分都交给了他。”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刺破灰暗的天色,昨夜放在枕头边的手机震动起来,睡梦中的姜照一瞬间惊醒。   她茫然地睁开眼睛,看见窗外群山的影子。   这是在千户寨,不是锦城。   起床的动力十分充足,她果断坐起来,掀开被子下了床,走进洗手间里洗漱。   从行李箱里拿出来提前准备好的厚外套,姜照一背上包包走出房间,敲响了隔壁的门。   门被人从里面打开时,姜照一看见他穿着一件雪白的衬衣,领口的两三颗扣子还没来得及扣上。   他乌浓的短发有些湿润,大抵是才洗过澡。   姜照一猝不及防看见他半边的锁骨,她下意识撇过头,却听他说:“进来等我。”   他的声音在这个清晨添了几分低沉。   “……哦。”   她小小地应了一声,然后垂着脑袋走进去。   “桌上有水。”   他下颌微抬。   姜照一在小沙发上坐下来,端起玻璃杯,却看到旁边还放着一个粉色的保温杯,她“咦”了一声,“这个保温杯是你的啊?”   她没想到他……还挺喜欢粉色?   李闻寂才将扣子扣好,整理了一下衣袖,拿起旁边的毛巾擦了擦头发,闻声回头瞥了一眼,“给你准备的,这次进山,也许一时半刻还出不来。”   姜照一拿起杯子看了又看,还挺可爱的,她有点开心,“谢谢,我很喜欢。”   “走吧。”   他拿了外套,站直身体看向她。   姜照一忙站起来,还不忘拿上那个保温杯,跟着他往外走。   在酒店匆匆吃过早餐,他们就驱车赶往高梁山。   高梁山并不是什么景区,一般也不会有什么游客,姜照一把脸抵在安全带上,还在想昨天那只青蛙跟她说的那些话。   从昨天到今天,她也没见到什么妖怪啊。   她哪里知道,   昨晚她的丈夫熬夜教会了坏妖怪什么叫“礼貌”。   山林里古木参天,直插云霄,轻烟薄雾缭绕不断,地上积满厚厚的苔藓,有的地方还散落有鸟兽的毛发。   姜照一仰起头,发现她一眼都望不到树木的最顶端,苍翠的树影遮盖大半天光,浓荫里是潮湿的,昏暗的,有风吹过时,又会在叶片的缝隙里散出细碎的光。   这里的天色青灰暗淡,却也仍能清楚视物。   “这座山这么大,我们要怎么找缦胡缨啊?”姜照一被李闻寂牵着走,一边说着话,一边注意着脚下的路。   可她一抬头,却见李闻寂手指间有好多的金色莹光,漂浮着,散向四面八方。   她忘了要往前,   停在那里看那些像萤火虫一样飘出去的光。   “它们会找到的。”   她忽然松了手,李闻寂便也停下来,转过身。   姜照一闻声看向他,   看他伸出的那只手,有一瞬,她仿佛回到了在民政局门口的那个时候,他站在阶梯上,也像这样朝她伸手。   可那时的她不知道,   他来自比千山万水还要遥不可及的地方,而他终将带她窥见这个世界的另一面。   她像那天一样握住他的手,说,“虽然已经接受了你不是个普通人的事实,但是看到这些,我还是觉得好神奇啊。”   李闻寂听了,只是眉眼略弯,沉默地牵着她继续往前。   这山上的路并不好走,   再往里就是更为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   天色越发暗淡时,他们停在一处略显开阔的地方休息,横在地上的烂木头有点湿润,李闻寂将手帕递给姜照一垫在木头上坐着。   书包里带了很多吃的,姜照一啃着面包,喝了点保温杯里的热水,又问他,“你喝吗?”   李闻寂摇头,他垂着眼睛,仿佛是在认真地听什么声音。   “跟着我来,可能随时都是这样的境况,”   他忽然开口,抬眼看她,“现在有后悔吗?”   “没有,”   她看起来精神头还是很好,好像她兴奋的情绪从锦城到这千户寨的密林里,始终如一,“我很能吃苦的!”   “我们今晚是要睡在这里了吗?”她接着又问。   李闻寂点头,“看来是的。”   可姜照一看起来一点也不失望,她反而从背包里取出来折叠好的小被子,“幸好我带了这个。”   她说着,展开被子将自己和身旁的他都裹了起来,他身上也是凉沁沁的,像雪一样,她抬头看他,“雪花能不能成精啊?”   她的问题有点没头没脑。   “不能。”李闻寂并不习惯这样接近的距离,但她是他的妻子,也许在她的认知里这就该是夫妻之间最寻常的举动,所以他并没有动。   “哦对,你那天晚上跟我说过,你曾经也跟我一样,是个凡人。”姜照一想起来那天晚上的事,在寂静的山林里,她的声音显得很清晰,“你说你活了一千三百多年,”   她想了想,才又道:“那你就是唐朝的时候出生的,对吗?”   “嗯。”   李闻寂应了一声。   “你是哪儿的人你还记得吗?”她对他的过往充满好奇。   “宁州,岁阳关。”   姜照一才听见他这句话,她不由惊诧:“你也是宁州人?”   相隔一千三百年的岁月,   他们居然,同根同源。   内心的震撼难以言喻,姜照一反应过来,又兴奋地问,“那以前的宁州是什么样子的啊?”   “我生在岁阳关,到我十五岁死时,也没有下过山。”   所以他并不知道那时的宁州是什么样,他作为凡人的那十五年,从来都被围困在一座山里,至死方休。   而姜照一怔怔地看他的侧脸,   他的语气十分冷静平淡,仿佛他口中的那个自己同他没有半分的关系,而他只不过只是在陈述一件旁人的事情。   她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还是决定不再问他还是凡人的时候的事了。   隔了会儿,她仰头在枝叶的间隙里看见了黑漆漆的天空,她想起那天晚上,他的那句“入了无间,做了修罗。”   无间,是地狱。   而地狱里,原来是没有鬼的,死人的魂灵和那些鬼怪,都在黄泉。   天上已经没有神仙了,   黄泉也没有。   所以黄泉变成了一条河,上面没有桥,也没有什么孟婆,所有的鬼魂只有去路,没有来路,他们只能顺着河流往前,忘却今生的事,再重新走进他们的来生。   姜照一总结了一下,   也就是投胎全自助了嘛。   静谧的夜,姜照一胡思乱想着,慢慢地有了点困意,但还没打瞌睡,她却忽然听到了奇怪的响声,如同细碎的铃响,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李闻寂已经站了起来,匆匆走到山崖边。   地面有些细微的颤动,姜照一清醒了许多,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站起来,才想跑到他身边去,也看看底下的情况,却不防忽然看见旁边漆黑的林子里,有一双红彤彤,圆溜溜的大眼睛。   她的手电筒掉在地上,光柱刚好照见那同夜色一样漆黑,庞大的身躯。   姜照一和它面面相觑,   “啊啊啊!!!”   她拔腿就跑。   李闻寂回头,正见她被枯枝绊倒,摔倒在地。   “李闻寂!好大的蜘蛛!”姜照一被李闻寂扶起来还惊魂未定,指着刚刚看到那庞然大物的方向冲他道。   当他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   那大蜘蛛在手电筒的光影里竟然有点发抖,它缩成一团,没敢跑,也没敢动。   “是山蜘蛛。”   李闻寂低眼,看见姜照一的脚踝已经被细枝割伤,流了血。   “山蜘蛛?”   姜照一缓过神,意识到他说的山蜘蛛并不是寻常的那种蜘蛛,她抬头,“可是它的个头……好像太大了点?”   山海经里记载的山蜘蛛虽然是巨蛛,但也只是说它大如车轮,也远没有到眼前这只的程度。   “应该是后来发生了一些变化。”   毕竟它们繁衍生息了几千年,在这样漫长的岁月里产生一些变化,也是很正常的事。   姜照一再看向那只缩着身体的山蜘蛛,   却发现只是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它的面前已经结了一层漂亮银白的蛛丝。   “它是给我的吗?”   她看了看自己受伤的脚踝,问他。   李闻寂才站起身,那山蜘蛛转身就掠入了更深的黑暗里,只恨自己的腿还不够多,跑得还不够快。   将缠在两棵树之间的蛛丝取下来,   李闻寂蹲在姜照一面前,将其缠在她脚踝的伤口上,蛛丝柔韧,还有些冰凉,她的伤口果然不流血了,疼痛感也减去了许多。   “我觉得它很怕你,”   姜照一看着脚踝上的蛛丝,“它给我这个肯定是怕你揍它,要不是你在,它刚刚肯定想吃我。”   一般没有人会来这样茂密幽深的原始森林里,而原本山蜘蛛是会吃人的,它是不是好多年没吃过人了,所以看见她就馋哭了?   “你也知道这些东西并不如你想象中那样好?”   他的手肘撑在膝盖上,掀起眼帘瞥她,“他们能活到现在,你以为凭的是什么?”   姜照一忽然被他抱起来,她一时紧张得不知道手该往哪里放,直到他将她放在木头上坐着,她才松口气,“我其实也知道的,”   “它们又不是人类在家里养的小猫小狗,为了生存,弱肉强食的道理我是懂的,”她将他捡起来的手电筒握进手里,晃着光柱玩儿,“我跟着你来,只是想亲眼看一看,又不是要亲近它们。”   “而且,我听说有的还能化成人形,就好像那只青蛙一样,对吗?”她说起这些来,就全然忘了刚才自己那副被吓得蹦起来栀子zhengli獨家的样子。   李闻寂不可置否:“也许明天你就能见到他们。”   “明天?”   姜照一没明白。   “我们来得太晚,缦胡缨应该已经落到别人的手里了。”   李闻寂想起刚才看见的,山崖下陷落的巨坑,缦胡缨是有灵性的异兽,惯会躲着人,也有些异力,一般成了形的精怪也奈何不了它,所以很显然,为了制服它,他们应该很费了一番功夫。   “那怎么办?”姜照一站起来,脚踝疼得她“嘶”了一声。   “先回去,明天再去鹿吴山。”   他倒也并不着急。 第17章 不知畏惮 第四更   山蜘蛛的蛛丝可以止血, 一夜过去解开蛛丝,姜照一的伤口也已经结了痂,再不疼了。   昨天上山走一整天, 是为了寻找有关缦胡缨的蛛丝马迹,   夜里再下山时,   他带她在风里穿梭, 如同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她上一刻还在云雾里,下一秒却已经在山下那条由远处山巅冰雪融化流淌下来的小溪畔。   风又冷又湿润,   她的脸冻得发麻, 回来捂在被子里,小半夜才捂暖了身体。   今天她穿了厚一点的袜子,衣服也换了件更厚一些的。   在酒店吃了早餐,他们就出发去鹿吴山。   大概花了两个多小时的时间才抵达山脚下, 李闻寂找了一处停了车, 带着姜照一顺着崎岖的山路往上走。   山林看似很安静, 除了风吹动树叶的声音,或是偶尔的几声鸟鸣之外, 就再没别的了。   “你知道他们住哪儿吗?”   姜照一擦了把额头上的汗,喘着气问。   见李闻寂摇头, 她不由惊诧,“你不知道?那我们怎么办?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吗?”   “会有人来接我们的。”   李闻寂瞥见一只松鼠的尾巴, 他神情极淡。   “……是吗?”姜照一有点摸不着头脑。   越往山上走, 气温就越冷了些,姜照一看到有些树上甚至还覆了层积雪,晶莹剔透的,很是漂亮。   她闷头走路, 却不防前面的李闻寂忽然停了下来,她一下撞到他的后背。   她抬头,刚要开口问些什么,却看见前面不远处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有两个人等在那里。   一个是样貌年轻秀美的女人,另一个则是头发枯黄的中年男人。   那个男人居然连胡子也是黄的。   “两位是第一次来吧?”   那女人才看清李闻寂的脸,原本寡淡的神情骤然多了些色彩,脸上含着笑,竟也变得热情了些,“倒是很自觉嘛。”   “何络,”   那黄头发的男人有点看不惯她这副被美色所惑的样子,他皱起眉来,目光落在李闻寂身后的姜照一身上,“这不是个凡人吗?你来做什么?”   他语气凶巴巴的,腰间还别着个骷髅头,看着有点吓人。   “我跟我老公一起来的,有什么问题吗?”姜照一鼓起勇气,从李闻寂身后探头,回了句嘴。   叫何络的女人瞧见她抓住了李闻寂的一只手,她终于也将目光移到姜照一的身上,只是那么随意的一打量,她便笑着对李闻寂道:“先生怎么找了个凡人做老婆?”   但见李闻寂慢慢悠悠地睨着她,却好像并没有什么耐心同她讲话,何络倒还真有一瞬,心里有点莫名地发憷。   她撇撇嘴,“没意思,跟我们走吧。”   那女人走路的姿势不大端正,晃来晃去地幅度大得很,那男人的背影看着也怪,姜照一牵着李闻寂的手,走了一段路,没忍住小声地凑近他,问,“他们是妖怪吗?”   “是。”   李闻寂轻应一声。   “那他们都是什么妖怪啊?”她继续小声地问了句。   “一条银环蛇,一只黄鼬。”   “哦……”姜照一点点头。   那个黄毛的男人原来是只黄鼠狼,怪不得他连胡子都是黄的。   “我还真没见过主动来交钱的,这个人倒也自觉。”那男人走在前头,跟身旁的女人交谈着。   “长得也是真的不错,我还从没见过这样好的皮相……”女人不由赞叹。   “行了何络,你别忘了你男人是老高,那长得好能当饭吃?不还是得乖乖上山来交钱,我看啊,他就是个怂的。”   男人应该是早看不惯她这做派。   “黄皮,你可别说教我,”女人冷笑着,“把我惹急了,你知道我的。”   “毒婆娘……”   男人啐了声,倒也真的没再说什么话了。   姜照一在后头,就差伸长了耳朵去听妖怪的八卦了,但她到底也没太听清楚。   莫里所说的客栈,   原来开在这鹿吴山的一个幽深阴冷的山洞里。   李闻寂一边牵着姜照一走进山洞,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周。   到前面豁然开朗的石室里,竟然十分的热闹。   每张桌子前都坐满了人,或者说,他们几乎都是幻化成人的模样的精怪。   “先生,你们先在这里坐一会儿吧。”   何络对他笑着说了句,随后柔白纤细的手随便指了张空桌子,便转身走入另一边的石道去了。   姜照一才和李闻寂在空桌前坐下来,她就好奇地四处张望。   ……?   她怎么好像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李闻寂,我去和他们说说话。”她凑到他面前,小声说。   李闻寂不免有些诧异,“你不怕?”   “你不是说,我们凡人身上有地火,他们伤害不了我吗?”她显然已经开始接受这个世界的另外一面了。   见李闻寂没有再多说什么,她就大着胆子跑到接近石壁的那一桌坐下来。   桌上摆满酒菜,有个老头喝酒喝得满脸通红,旁边忽然多了个人,他掀了掀松弛的眼皮,也没太看清她,就含含糊糊地说:“不会喝酒的,坐小孩儿那桌。”   “咱这儿有小孩儿那桌吗?”   一个光头男人挠了挠后脑勺,醉醺醺地打了个嗝。   “青蛙叔叔。”   姜照一推了推右边一手撑着下巴正发呆的中年男人,声音压得很低。   男人吓了一跳,下意识偏过头,   他和姜照一两个人面面相觑。   “你来这儿干啥子?”男人瞌睡都吓醒了,他猫着腰转头,果然看见了不远处单独坐在那儿的年轻男人,他有点窒息了,回头看向姜照一,“你们还是遭劫了哇?果然鹿吴山老板就是凶,来了这儿的妖怪基本跑不脱。”   “青蛙叔叔,我们是自己来的。”姜照一小声说。   男人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啥子?”   他看她的眼神有点恨铁不成钢,“你是不是傻?就算你傻嘛,我看你那老公也不是个简单的人,你们咋就自己送上门了?”   “那你为什么在这儿呀?”姜照一凑近了他点,“你被打劫了吗?”   “我,”   他已经不是昨天的那只小青蛙了,在这样的境况下,他昨天塑造的威风形象已经毁于一旦,他叹了口气,“唉,你以为这鹿吴山的老板是靠啥子赚钱?他们打不了凡人的主意,就打起了同类的主意了嘛,只要是来过千户寨的精怪,都基本吃了厌冬香,我们每年都必须要在这个时候来参加这个拍卖会,不然的话,慢慢地都变不成人了。”   “厌冬香是什么东西啊?”姜照一还从来没听过。   “他们前些年弄出来的一种药,我也不晓得里面都是啥。”他有点蔫蔫的。   “青蛙叔叔,你叫什么啊?”   姜照一又问。   “赵三春,你叫我三春叔叔就行了。”他在委婉地提醒她,青蛙叔叔不是那么好听的称呼。   “好的青蛙叔叔。”   姜照一却并不觉得。   “你这个小女娃儿……”赵三春憋了会儿,“算了算了。”   “你好,老爷爷。”   姜照一转头又跟旁边喝得有些醉的老头搭话。   他们喝酒好像也不是为了高兴喝的,只是为了发泄这种受制于人的憋屈劲儿。   “小孩儿那桌去。”老头终于看清了她,见她是个小姑娘,就摆摆手,又在说胡话。   “我不是小孩儿。”姜照一说。   老头睁大了点眼睛瞅她,他忽然“咦”了一声,“你是个凡人啊。”   “你是个凡人你怎么来的?”   姜照一伸手指了指坐在不远处的李闻寂,“我跟我老公来的。”   “你怎么想不开嫁给一个……”老头眯着眼睛盯了李闻寂,将要脱口而出的“妖怪”两个字也没说出来,半晌,他才迷迷糊糊地说了句:“他是妖怪吗?我怎么看不出他的原身?”   “他是,他是只兔子。”姜照一煞有介事地说。   “是兔子?”老头“嘶”了一声,还是有点疑惑,“那我怎么看不出来?”   “因为您喝醉了。”   她认真地答。   “是吗?”老头有点糊涂了。   “老爷爷,我能问问你,你是什么妖怪吗?”姜照一歪着脑袋问他。   “我啊,我是修辟鱼。”   老头想夹一筷子菜,却怎么也夹不到碗里。   “您是修辟鱼啊,”姜照一拿了一双筷子帮他夹到碗里,她又将他细细打量了一番,她的眼睛变得亮晶晶的,“书上说,吃了修辟鱼的肉,就可以治疗凡人的白癣,是真的吗?”   老头先是点头,反应过来后他连忙又摇头,摇得脑袋有点发昏。   “您放心我不爱吃鱼,我就问问。”姜照一连忙说。   老头这才松了口气,才要开口,却听后头变得有点闹哄哄的。   “何络来了,你老公怕是也逃不了吃厌冬香的命运了。”赵三春回头看见那紫衣服的女人,有点移不开眼。   姜照一看见何络满面笑容地端着一个小小的瓷杯走到了李闻寂的面前,她一下子站了起来。   “先生,来了这儿的,都要喝上一杯厌冬香,”何络说着,那双眼睛有意无意地看向姜照一,“再说了,你还带了你的凡人妻子来,你喝了厌冬香,我们也就不用费工夫让她忘了这里的事,她为了你而管住嘴,我们也好放心些。”   李闻寂坐在桌前,他轻瞥着何络手里的瓷杯,里面所盛的液体清澈,无色无味,但他却偏偏看见了其中流散出来的极淡的气流。   他才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忽然听见她的声音:“不可以!”   姜照一跑过来,挡在他的面前,梗着脖子瞪着何络那一张漂亮的脸。   而他轻抬眼帘,   打量着她此刻的背影。   她好像和在警察局的那天没有什么分别。   一样的脆弱单薄,   却又不知畏惮。 第18章 一颗橘灯 她无端红了脸,又有点开心。……   何络大抵也是没想到姜照一会跑过来, 她这辈子还没见过像她这样,和一帮子的精怪共处一室,腿还不打哆嗦的凡人姑娘。   “小姑娘, 你不会真以为你是凡人,我们就没法子对付你吧?”她捂着嘴,轻轻地笑了一声, 仿佛是在嘲笑她的勇气,随后她偏了偏头,看向被姜照一挡在身后的李闻寂,“先生, 来我们这儿可都是要守规矩的,你今天要是不喝了这厌冬香,就算你交了钱,怕是也走不了。”   “躲在小姑娘后头, 也不嫌害臊!”黄皮双手抱臂, 笑得开怀。   他这一笑, 就引得他手底下的那些精怪也跟着哈哈大笑,而满座的宾朋却安静得很。   在这一洞极端的热闹与极端的静默里, 李闻寂却好像根本不气也不恼,只站起身来, 接过了何络手里的厌冬香。   “李闻寂……”她拉住他的衣袖。   李闻按下她的手,端着那杯厌冬香却迟迟没喝, 这洞里数不清的灯火勾勒出一片明亮的光线,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脸上。   而他苍白的指节捏着瓷杯,略微摇晃了一下。   什么厌冬香,不过是酒水里掺杂了点别的东西。   忽的手腕一转,那杯子里的酒水刹那泼了黄皮满脸。   “你干什么!”黄皮抹了一把脸, 暴脾气一点就着,他直接推开前头的何络,才要去抽腰间的刀,却听一道浑厚的声音传来:“黄皮,住手。”   姜照一循着声音的方向看去,那是一个身形魁梧,留着浓密络腮胡的男人,一双眼睛锐利阴沉,嘴上还衔着一根点燃的烟。   “伍赫大人。”黄皮低下头。   他旁边的何络也同时低头。   伍赫没理他们,只兀自用一双眼睛打量着李闻寂,好歹是活了个两百多年,他这会儿看不出这个人的真身倒也没多说些什么,只是笑:“先生来我这儿,就要守我这儿的规矩,我再给先生一点时间考虑,不着急,你总会想明白的。”   他才说完,看了何络一眼。   何络心领神会,点点头,随后便提高声音道:“今天拍卖会才是我们的重头戏,大家也都知道我们鹿吴山的规矩,我们也不白拿你们的钱,拿些东西来同你们做交易,你们也是不亏的。”   木栏杆围住的台子上已经有精怪陆陆续续拿了东西上去,伍赫坐在最前面,手指捏着烟,问身边的人,“那个年轻人是什么来头?虽然看得出他有些异力,不是凡人,可我怎么看不清他真身是个什么?”   那精怪也看不出,但刚才守在这儿,他也听了些宴席上的那些人说的话,于是他便伏低身体,道:“大人,听说……是只兔子。”   “兔子?”伍赫十分诧异,他叼着烟回头再细看了那看似气定神闲的年轻人一眼,他皱了一下眉,转过头,那双阴戾的眼睛里添了些疑惑,“我怎么看不出他是只兔子?”   “是他妻子亲口说的,也许他是有什么能使障眼法的物件儿也说不定。”他这些,也是听见桌上的人聊天,好像是从修辟鱼那桌一桌传一桌,说是那女孩儿亲口跟那老家伙说的。   “要真的是只兔子,”伍赫吸了口烟,烟头火焰猩红,缭绕的烟雾里,他眯起眼睛冷笑,“那也就好办,我记得还剩了点紫灯芯,一会儿结束,将他和他那凡人妻子都杀了吧。”   他语气轻飘飘的,随手扔了还剩的半根烟,脚踩上去彻底碾灭。   “他就是老板吗?”   另一边,姜照一凑近李闻寂小声地问。   李闻寂摇头:“不是。”   “那你一会儿真的要喝那个东西吗?”她有点着急。   他低垂眼帘,纤长的睫羽遮掩了他此时的神情,并没有答她,只是简短地说了两个字:“放心。”   他仿佛是在等些什么,   所以他才有这样的耐心,看着这些糟糕的闹剧。   姜照一心里还是很不安,她有点坐不住,但是她抬眼看到台上的何络从盒子里拿出来一撮灰扑扑的毛,硬说是龙脑袋上的毛。   可她看那东西,越看越像一撮兔毛。   姜照一有点摸不着头脑。   但下一秒,她却看见赵三春举了手,台上的何络微微一笑,“十万,成交了赵先生。”   “……”   姜照一目瞪口呆。   她看见后来又连着上了几样东西,接连好些人举了手。   简直就是大型强迫收破烂现场。   用一堆破烂东西来堂而皇之地交换不对等的金钱,这拍卖会唯一的意义,怕就是在盘剥这些精怪的同时,还要欣赏他们被迫屈服,备受羞辱的模样。   石壁上的纸灯笼红得像血,它转啊转,照着满洞精怪的影子,阴阴沉沉,冷冷清清。   姜照一看着赵三春的背影,   看他手指蜷缩几下,最终还是又举起了一只手。   台上的何络笑得满面风情,“成交”这两字她却还没说倦。   李闻寂在这场热闹里始终沉默着,他的手指随意地轻扣桌面,在昏暗的光线里他看清那一点细弱的莹光,于是他眉眼微扬,忽而开口轻唤了一声,“姜照一。”   “嗯?”   姜照一闻声才要回头,却感觉后颈被冰凉的手指轻触了一下,她脑袋忽然变得很沉,毫无预兆地闭上了眼睛。   及时扶住她的后背,李闻寂顺势让她趴在桌上。   他才站起身来,便引起了诸多的目光停在他的身上。   台上的何络笑意一敛,“先生,你是改变主意了吗?”   谁也没料到下一瞬,他苍白的手指在旁边灯笼上扯下一条不算柔软的竹篾扔出去,刹那刺穿何络的腰腹,她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往后,成了扎在木屏风上的一条银环蛇。   黄皮不防出了这个变故,他一下子站起来,抽了刀往李闻寂面前跑。   带血的竹篾抽出,那银环蛇还在地上扭动,刹那间尖锐的竹篾棱角刺入了黄皮的一只眼睛。   惨叫声中,鲜血直流。   那些习惯了像凡人一样活着的精怪们被这一幕吓得站了起来,可门口有人守着,他们想跑也跑不得。   “不就是个兔子,没用的东西!”   伍赫把才点燃的烟扔下,一脚蹬开那疼得滚到他面前的黄皮,站起来手中聚了团黑气打出去,却根本没碰到那年轻男人的衣角,便莫名散开。   他脸色一变,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当即转身要跑,可他却发现自己怎么也挪不动一步,好像被什么束缚住了一般。   他只能惊恐地看着那个年轻男人手上淡色的气流散出去便如刀刃一般割破了他身边那只精怪的喉咙。   伍赫手底下的精怪们看到这一幕,哪还顾得上守什么门,一股脑儿地全要往外跑,可他们的身体却也如伍赫一般动弹不得。   赵三春躲在桌子底下瑟瑟发抖,   却眼见那衣衫上已经沾了不少血色的年轻男人弯腰抱起那个陷入昏迷的姑娘,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   他踢了一下桌腿,赵三春在底下抖得跟筛子似的,却听他开口道:“出来。”   所有来参加鹿吴山这场荒诞的拍卖会的精怪无不是双腿打颤,互相搀扶着走出那阴冷血腥的山洞的。   他们缩在一块儿,看着那年轻男人将怀里的女孩儿交给了赵三春。   “我知道你,”   他平平淡淡地一句话,就让赵三春腿软得差点站不住,勉强站直身体,却又听他说,“别让她醒太早。”   “我,我知道了……”赵三春结结巴巴地应了一声。   难道是在酒店阳台,这个人就已经发现他了?   赵三春看见他冷白的侧脸上沾染的殷红血迹,也看他转过身,又往山洞里去了,他不由吞了口唾沫,心里后怕得厉害。   “你们都走吧,记得回去都别乱说话。”山洞里的动静不小,赵三春打了个寒颤,回头看见那些缩成一团的精怪,他不由开口道。   那原身是修辟鱼的老头大概酒还没醒透,这一番惊吓又将他吓得懵了,他颤颤巍巍地被身边人扶着转身,嘴唇发抖地说了句:“这兔子……太可怕了。”   天色暗下来时,姜照一才悠悠转醒。   盯着酒店房间的天花板好一会儿,她一下子坐了起来。   在旁边打瞌睡的赵三春被她这忽然的动静吓了一跳,见她睁着眼睛坐在床上,他揉了一下眼睛,“你醒了。”   “我怎么在这儿?”姜照一满脸迷茫。   “呃……”   赵三春挠了挠鼻子,“你晕倒了嘛。”   “那我为什么会晕倒啊?”这才是她最奇怪的。   “可能……太累了。”赵三春清了清嗓子,开始编瞎话,“当时场面有点混乱,也有可能是被暗算了,反正,反正嘛我也没看清楚。”   “那李闻寂呢?他在哪儿?他有没有喝厌冬香?”姜照一环顾四周,也没在房间发现第三个人。   “没喝没喝,”赵三春摇头,又接着编,“他……他就跟人家讲道理嘛,都,都是挺懂礼貌的,人家肯定就不强求了嘛。”   “他们好像不是很讲礼貌。”   姜照一才不信他的这些话。   “……”   赵三春不知道编什么了。   手机忽然响起来,姜照一连忙从衣兜里逃出来,她看见屏幕上显示着熟悉的名字,连忙滑下接听键。   “姜照一。”   电话那端传来李闻寂清冽的嗓音。   细听之下,好像还有些风的声音。   “还想看缦胡缨吗?”   他问。   “想!”   姜照一的嘴比脑子快,她忙又说,“你找到它了吗?”   “也许快了。”   他的声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你如果想来,就让赵三春送你过来,他知道地方。”   “青蛙叔叔,你知道李闻寂在哪儿?”   挂了电话,姜照一问赵三春。   “晓得晓得,他还在鹿吴山上,”他耳朵灵,听得见电话那端李闻寂说了什么,他这会儿一刻不敢耽搁,站起来就说,“走。”   “不好意思啊青蛙叔叔,这么晚了还麻烦你送我。”   坐在车上,姜照一一边吃面包,一边对赵三春说道,“明天我请你吃饭吧,你想吃火锅吗?你们成了精的蜀中青蛙应该也很喜欢辣椒吧?”   “不麻烦不麻烦。”   赵三春都不太敢回想白天在山上的事,握方向盘的手都有点不稳,“蜀中青蛙肯定也是爱吃辣子得嘛。”   到了鹿吴山,姜照一跟着赵三春顺着山路往上走,因为他只是普通的精怪,在灵气衰微的当下,带着姜照一也只能是跑得快些,并没有腾云驾雾的本事。   在与白天的路径截然相反的鹿吴山的阳面,覆盖着更多的积雪,姜照一打着手电筒一边走,一边摇晃手电筒照射出去的光柱。   她忽然看见了一道颀长的身影。   在她手电筒的光柱里,那人穿着黑色的大衣,茫茫冷雾里,他稍稍侧过冷白的面庞来看她,在那样的光线里,他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了片暗淡的影。   他身后,是更遥远的一重又一重的雪山。   “李闻寂!”   姜照一朝他招手,又连忙跑了过去。   “你今天是不是打我了?”她手里捧着个橘子还没剥,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为什么这么说?”   他颇感意外。   “不然我怎么忽然就晕了?”她怎么可能真的被赵三春的话糊弄过去。   “你只是困了。”   他看了眼缩在后头没跟上来的赵三春,只平静地说了一句,便抬步往前走去。   姜照一跟在他后面,   大约是还记挂着在高梁山被山蜘蛛吓到的事,她不断地晃着手电筒的光柱,警惕地环顾四周。   李闻寂忽然停了下来,他转过身,看见姜照一手上那颗橘子吃得已经只剩下最后完整的橘皮。   他伸手拿了过来。   姜照一正疑惑,却见他手指间淡色的流光落入橘皮里,刹那燃烧作一簇火光,那火光悬在橘皮里,散出些酸涩的味道来。   “只要是蛇虫鼠蚁,都会怕这橘皮的味道。”   他说着,便将那包裹着一簇火焰的橘皮递到她的眼前。   她才要扔掉的橘皮,在他的手里变成了一盏漂亮的小橘灯,而她捧着这盏灯,看着灯火照着他那一双漂亮的眼睛,映出他眼瞳深处墨绿的颜色。   她无端端红了脸,又有点开心:“谢谢。” 第19章 一个真相 二更合一   在赵三春带着昏睡的姜照一下山时, 李闻寂从伍赫手里拿了一把钥匙。   “先生,”   伍赫浑身发抖,匍匐在地上, 抓住了他的裤腿,“先生,是我有眼不识泰山, 请您,请您饶了我吧……”   他连声音都在颤抖。   可李闻寂低眼睨他,踢开他的手,拽着他的后领, 看他满脸惊惧地抬起头,   也许是习惯性的弯了弯眼睛,声音轻缓:“求什么饶啊?”   好似嘲笑,“多没意思。”   无形的气流在李闻寂转身的刹那绞死了那个身形魁梧的男人, 他很快没了气息, 身体在一团浑浊的烟雾里变作了一头灰毛狼, 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山洞阴冷幽深, 筵席散尽,满目狼藉。   李闻寂随手用竹篾将那还在扭动的银环蛇挑起来, 灯笼里透出的光,照着那蛇影在石壁上扭曲变形。   “我想请你带个路。”他说。   穿过迷宫一般曲折的甬道, 李闻寂用手中的那把钥匙, 打开了一扇沉重的石门。   穿过迷宫一般曲折的甬道,李闻寂用手中的那把钥匙,打开了一扇沉重的石门,迎面而来的, 是一种烂木的潮湿味道。   但石室里空空如也,很显然,那老家伙听到了风声,跑得很快。   此前他手指间散出去的莹光漂浮而来,才靠近他的肩,便瞬间消失无痕。   李闻寂扔了竹篾,那银环蛇摔在地上,奄奄一息。   出了山洞,他便一直在感知紫微垣星图里散出去的星子,直到天色渐暗下来,他才在鹿吴山里找到了些蛛丝马迹。   然后他才给姜照一打了电话。   漆黑的山林里,姜照一捧在手里的小橘灯在她行走间照着浓密的树影,投下暖色的光斑。   “青蛙叔叔,这个给你。”   有了小橘灯,姜照一转头要把手电筒交给赵三春,可她才按开手电筒,那光柱照在赵三春身上,他却好像定在了原地。   “青蛙叔叔?”   姜照一晃了晃手电筒的光柱,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在奶奶家时,她和邻居家的小孩儿用手电筒去照田埂上的青蛙,那青蛙就好像被施了定身术似的,根本不会动了。   “快关掉,我看不见了!”赵三春站在那儿,双手乱晃,好像失了明的紫薇一样惊慌。   姜照一慌忙关掉手电筒,她有点惊奇,“你成了精也怕这个吗?”   “家族遗传,哪是那么容易解决的……”   事实上,即便是成了精,他本体生的是一双复眼,在晚上遇见比较集中强烈的光线还是会短暂失明。   或是见前面的李闻寂停下来,在微寒的薄雾里回过头来,赵三春便连忙朝姜照一摆手,“快走吧。”   姜照一只好转身继续往前走了。   山顶的雪终年不化,却有少部分见了阳光的从上头融化流淌下来,哗啦啦的水声不断,迎面的水气湿润又凛冽。   细微的莹光闪烁漂浮,李闻寂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姜照一正在摇晃小橘灯里的那一簇小火苗,他一停下来,她又差点撞上他的后背。   青黑色的藤蔓上覆盖了薄薄的一片积雪,不远处的峭壁上显然别有洞天。   “在这儿等我。”   他回头,看向姜照一。   “好。”   姜照一不明所以,但听他这么说,她还是点了点头。   她也知道自己只是个普通人,帮不上什么忙,也就不去添乱了。   赵三春也没跟着去,见李闻寂的身影顿时化作流星一般的影子降落在对面的峭壁之间,没入藤蔓遮掩下,狭窄的洞口。   “……他到底是个啥子哦?”赵三春几乎看呆了。   姜照一却就地坐了下来,那小橘灯里的光摇晃着照着她的下巴,在她身后勾勒出一道被拉长的影子。   她朝呆站在那儿的赵三春招了招手,“青蛙叔叔,你也来坐会儿吧。”   赵三春腿有点僵,才“哦”了一声,没站稳,一屁股直接坐下去了。   “不就是个橘皮灯?你小时候没耍过?”他摸了摸屁股,看她双手捧着那橘皮灯,一副很宝贝的样子,他撇撇嘴,怀疑她没有童年。   “你不懂,这是我老公送的。”   她歪着脑袋,看地上自己的影子。   ——   狭窄崖缝里只容一人通过,湿润的石壁里时不时浸出水珠滴落下来,发出清晰的声响,李闻寂周身有浅淡的气流漂浮着,其中流动的粒粒分明的金痕散出幽微的光色,照见眼前的一切。   被掏空的悬崖内里,竟然是一座建造完整的古宅。   铺设汉白玉砖的台阶上很潮湿,灯笼里的火光照见挂在檐下色彩不一的剪纸妇人像,她们无一例外,手里都拿着扫帚,臂上系着一个小小的袋子。   灯笼照在那些飘来荡去的剪纸身上,   投下来的竟是热热闹闹的一道又一道半透明的身影,她们翠裙红衫,手持着扫帚,躬身清扫那积在台阶上的水渍。   扫帚擦过地面的声音竟然也十分热闹。   “先生气性太大,老朽已经退了一步,可先生为何还要紧追不舍啊?”台阶之上,雕花木门内,苍老的声音粗哑缓慢。   李闻寂在底下站直身体,视线越过那些躬身扫地的妇人影子,静盯着那镂空的缝隙里也阴阴沉沉一片,透不出一点光的双推门。   紫微垣星图里的星子从他的衣袖里一颗颗钻出来,绕过那些表情僵硬的剪纸投影,落入了门窗的缝隙里。   里面淡金色的光芒慢慢地盛大,   而他在外面静静地等。   地面忽然开始震颤起来,那房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不断壮大生长一般,仅仅只是几分钟的时间过去,“砰”的一声,粗壮的树根挤破了那木质建筑,瞬间坍塌下来,在一片尘土飞扬间,成了废墟。   盘踞的树根纵横交错,有的裸/露在地面,有的则深入地底,而那缠绕的树根上半部分,却是一个人的身体。   那人身上裹了件袍子,像是民国时的打扮,一张脸满是皱褶,几乎要看不清他的五官。   无数树根缓缓移动,如同他的腿一般。   “金措?”   李闻寂站在原地,冷眼看他。   “先生知道我?”   那老者大抵是有些诧异,随后眉头一蹙,便是极深的一道印子,“看来先生到这千户寨来,就是冲我来的?”   李闻寂摇头,“只是顺便。”   他耳畔细如铃音的声音轻响,仿佛他的耐心也就止于此,“八十三年前,你杀了一只絜钩?”   摔在地上的灯笼里火光未灭,照着那些剪纸,也照见那些仍然在灯影里僵硬地扫水的妇人影子。   金措的神色有一瞬僵硬,他那双浑浊的眼睛再度将阶梯下的李闻寂细细打量了一番,“是应天霜托先生来的?”   “他的尸体,你埋在哪儿?”   李闻寂根本没有那个耐心回答他的问题。   可金措却垂着头,兀自笑了起来,“她这一辈子,到底也不敢亲自来找我清算这笔账……”   下一秒,忽然有风迎面,那一颗颗细碎的星子陡然变化成尖锐的光刺,就悬在他的喉咙半寸的地方。   “紫微垣星图?”   金措终于认出了这东西,他脸上再没有丝毫笑意,几乎是很谨慎地再度将目光落在李闻寂脸上,他无论怎么看,也看不出此人这副人的皮囊之下,究竟是什么本体。   在灵气衰微的当下,金措活了五百年多年已经算是精怪里颇为长寿的了,即便如此,他也仅仅只是在一些旧时的书籍里,或是一些传说里听到过“紫微垣星图”,知道它包罗万象,却不知它更多的神奇之处。   “先生究竟是什么人?怎么会有紫微垣星图?”   他才问出口,光刺刹那刺进他的脖颈,没有殷红的血液,只有黏腻的绿色液体流淌出来。   “絜钩的尸体,在哪儿?”   空气里还漂浮着灰尘的味道,李闻寂的手指抵在鼻间,一步一步地走上阶梯。   “先生可知,你现在杀了我,就是得罪了非天殿?”   金措的脸因为疼痛而皱痕更深,但却仍然没有选择好好回答他的问题。   “非天殿”这三个字落在蜀中这些妖魔鬼怪的耳朵里,分量也的确很重,但金措却见不远处的这个年轻男人一双眼睛微微弯起些弧度,“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他笑了一声,“杀了你,还远到不了那种程度。”   但也足够引起非天殿里一些人的注意了。   那不是正好吗?   光刺再进半寸,金措痛得厉害,他缠结在一起的树根散着黑气,扭动散开,可还没触碰到李闻寂的腿,强劲的气流便生生地截断了所有的树根。   烂木潮湿的味道盈满整个洞穴,金措痛得浑身抽搐,可在这里,他手底下再没什么精怪了。   “五百一二年,我也活够了,”   金措笑起来,可眼眶却慢慢地红了个透,也说不清他眼底的情绪到底是恨还是其它,他咬着牙,“她既然不敢自己来找我,那她这辈子……都别想知道他埋在哪儿。”   在暗沉沉的浓雾里,他的身上开始蔓延大片的火光。   他竟然选择了自焚。   那陡然盛大的火焰带着炽热的温度炙烤潮湿的洞穴,强烈的光线照在李闻寂的侧脸,他仍站在那儿,面无表情地看那金措在火里烧成了焦木。   而等在外面的姜照一忽然听见了奇怪的叫声,类似“呀”的声音,拖得长长的,听着软乎乎的。   她抬起头,隐约看见对面山崖那道被藤蔓遮掩的裂缝里飘出来了些半透明的影子,她们是古代妇人的衣着,手上还拿着扫帚。   “青蛙叔叔!”姜照一瞪圆眼睛,大喊了一声。   赵三春那会儿听见那边山崖里头像是有什么倾塌的动静就有些心神不宁,刚才明显在出神,忽然被姜照一喊了一声,他吓了一跳,反射性抬头。   那些红巾翠袖的人影从山崖裂缝浮出,宛如云端的仙娥一般身姿缥缈,却又转眼下坠崖下青黑的密林里,散做了烟。   “怕啥子嘛怕,都是些扫晴娘。”   赵三春无论什么时候,一开口,就是很标准的蜀中口音。   “扫晴娘?什么是扫晴娘?”   姜照一往前走了两步,低头去看底下的林子,底下有缭绕的寒雾,却再也不见了那些影子。   “就是以前要是老下雨,就有人用一些彩纸剪个拿扫把的女人,挂在那个房檐下头,让她扫走乌云,”   说着,赵三春看了眼对面的山崖,“估计里头潮湿得很,积水多,有人用了点儿办法把它们的影子弄出来扫水了。”   “还能这样啊……”姜照一点了点头,觉得十分神奇。   但这一刻,那种奇怪的“呀”声又来了,还变得很清晰。   姜照一眼见对面山崖的裂缝里冲出来了个什么,那个东西直接一跃,在空中胡乱一扑腾,就朝她这边落了过来。   姜照一吓了一跳,反应很快,转身就跑。   地面震颤,她脚下不稳,幸好赵三春扶了她一把,她仓皇回头,却在小橘灯散出的光芒下,看清了它。   它的脑袋毛茸茸的,毛发润泽靓丽,如同最光滑漂亮的丝线般,后半身却又是火红的鳞片。   它眼睛圆圆的,长着两只犹泛银光的角,似鹿似羊。   在这样暗淡的天色里,它身上还泛着些浅淡的光色,好像撕破了那些她曾经读过的好多页纸,从一个虚幻的地方,出现在她的面前。   “缦胡缨?”   姜照一反应过来。   它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凶,连“呀”的声音也很软,但它此刻耸起后背,又朝她露出尖利森白的牙齿。   看起来十分危险。   它朝着她扑过来的刹那,赵三春及时把她往旁边推了一把。   姜照一摔在地上,她抬头就看见滚落出去的小橘灯被那只异兽的踩扁。   与此同时,一道流光从对面山崖的裂缝里飞出,骤然降落在了她的面前。   光色褪去,李闻寂的身形显露出来,他伸手将她拉起来,转身时那缦胡缨已经被丝线一般的光束束缚住四肢,动弹不得。   缦胡缨被金措关了很多年,而厌冬香其实就是酒水掺杂了它的血液。   传言里的缦胡缨之所以有令妖魔精怪慢慢不能化形的本事,其实是因为它吞食了封存着他其中一缕本源之息的东西,所以它的血液里有了些他的本源之息的灵气。   此刻被绑得彻底,它发出急促的叫声,听着软绵绵的没有多少杀伤力,但其实它身有异力,如果只是赵三春和姜照一,他们是根本没有办法逃掉的。   也许是它身体里的东西感应到了些什么,它的腹部开始有了朦胧的光散出来。   姜照一看到李闻寂的胸口也隐隐有同样的光芒闪烁,她也许是想起来在青梧山上他同她说过的那些话,她反应过来,问李闻寂,“你要找的东西,是不是在它肚子里?”   她说着,指向缦胡缨发光的肚子。   “找东西?”   赵三春听见了,挪了两步过来,瞅了瞅个头不小的那只异兽,它龇牙咧嘴,几乎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挣扎,他不由道:“看它这样子一点儿也不配合,要从它肚子里头取东西,怕是要先把它弄嗝屁了才行哦。”   可也许,是这世上唯一一只缦胡缨了。   姜照一看着它,也许是想起了些什么,她忽然拿下背包,拉开拉链,在里面翻找出了一样东西来。   “青蛙叔叔,对不起,你送我的礼物我可能要送给它了,以后我请你吃火锅,再送你个别的。”   她说着,舒展开手掌心,露出来那颗淡黄的琥珀,奋力往前一抛,她另一只手里拿着的手电筒照射出的光柱晃啊晃,晃得那颗扔出去的琥珀亮晶晶的,那只缦胡缨忽然忘了挣扎,莫名兴奋起来,伸长脖子张大嘴巴,一下衔住了那颗琥珀,吞了下去。   赵三春还有点摸不着头脑,下一秒却见那缦胡缨脑袋上的毛都炸了起来,他下了一跳后退几步,但李闻寂倒没什么反应,立在原地,也没阻止刚刚姜照一的行为。   “哦哟,它这是……哕了?”赵三春看到缦胡缨低着脑袋,张大嘴巴呕吐。   “书上说它喜欢吃亮晶晶的宝石,但是要是吃到了别的东西,就会吐,”姜照一也有点惊奇,“居然都是真的。”   它消化不了那个会发光的东西,但偏偏它就是不肯吐出来。   姜照一将一颗琥珀扔进它的嘴巴里,才刺激得它不受控制地呕吐。   那颗发光的东西掉在了苔藓里,姜照一忙用手电筒一照,看起来像是一颗蓝色的宝石。   只是宝石里有一簇丝线般的金色光芒不断在闪动,似乎从那异兽身体里出来之后,它就失去了所有的束缚。   李闻寂适时拉开了想要再走近些的姜照一,下一秒那颗宝石在一阵清脆的声响中碎成细末。   姜照一看到了那缕光,   就两秒,它钻进了他的胸口。   同时束缚着缦胡缨的光束消失,它吐掉了那颗“假宝石”,转身一跃,在此间月色与雪色相互映照出来的一片银辉里,它跳下了悬崖,落入底下幽深的密林里,消失不见。   凌晨四点,三人回到了酒店。   姜照一换掉了脏衣服,洗漱完倒头就睡。   等她再醒过来,已经是下午的两点多。   洗漱完毕,姜照一走出房间,敲响了隔壁的门。   门一开,她抬头看见李闻寂,他的精神看起来很好,不像她眼下已经有了点浅淡的青色。   “一起吃饭吗?”她问。   “可以。”   李闻寂点头。   姜照一原本还想叫上赵三春,却被告知,他早就已经退房离开了。   坐在餐厅里吃饭时,她摸着衣兜里那颗被她捡回来擦洗干净的琥珀,有点失落。   明明说好要请他吃火锅的。   “李闻寂,”   见坐在她对面的李闻寂不再动筷,姜照一吃了块牛肉,望了望四周,这个时间段也没什么人,她小声问,“昨天晚上的那个,是什么啊?”   “我的本源之息。”   李闻寂也并没有要隐瞒她的意思。   既然已经是夫妻,那他也并不介意将自己的这些事向她坦诚。   “本源之息是什么?”姜照一听不明白。   “我做为神的力量来源。”   他索性又接着简单地给她解释了几句。   “所以是因为有人害了你,才让你失去了你的本源之息,然后从宋朝庆历年沉睡,到现在才醒过来?”   姜照一终于厘清了这些事,见李闻寂轻轻点头,她单手撑着下巴,隔了一会儿,才说,“原来我给你写信的时候,你还没醒过来啊……”   她又想起了那个时候。   因为同桌那本月老牵线的言情小说,她从那个时候就开始盲目相信,她手腕上的这一根,一定也代表了特别的缘分。   大概是那时看的不是什么特别魔幻的小说,她也从来没有想过,红线的另一头根本也不是一个普通人。   她等了一个人很多年,   是因为那根红线很神秘,他也很神秘。   那不可能是因为爱,这世上会有人真的能够爱上一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甚至说过话的人吗?   那只是一种憧憬爱情的执念,   也是当她发现将纸张或者其它很轻的小物件轻触红线,就能传送东西的时候,她开始习惯给他写信,向他倾诉烦恼,也习惯他的不回应。   但是现在,   姜照一抬起眼睛,看向对面的年轻男人。   “李闻寂。”   她忽然又叫一声他。   “嗯?”   他对上她的目光。   “你除了要找你的本源之息,还要找到那个害你沉睡的坏人是吗?”她问。   “是。”   他颔首。   “好,我知道了。”   她说。   “什么?”   她忽然的这么一句,令李闻寂有些疑惑。   “我昨天晚上亲眼见到缦胡缨了,”她喝了一口柠檬水,却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看着他的眼睛,“是你带我去看的。”   虽然只是一眼,虽然它很快就跃入了山林里消失不见。   但对于姜照一来说,   那就已经足够了。   她是来亲眼证明它不是活在传说里的一个虚假的影子,它真的存在,并且活得很好。   “你帮我完成了我的心愿,但是如果你不回去的话,我也不想回去。”姜照一知道他是因为她想看缦胡缨才带着她来的,但是好像他接下来要走的路,远比她想象中还要长,“你可以继续带着我吗?”   她看着他,声音都小了许多。   她想陪着他一起寻找一个真相。   是因为就在刚才,   她忽然意识到,坐在她对面的这个人,   在他沉睡九百年后才醒来的今天,他已经是这世间唯一的神了。   他似乎注定孤立无援。   她只是一个普通人,给不了他太多帮助,但此刻她想,至少在仍要往前的这条路上,他不再只是自己一个人。 第20章 与神恋爱 二更合一   锦屏古城依山傍水, 是天下闻名的一座蜀中古城。   穿行在热闹的长廊里,底下就是贯穿整座城的清澈水波,撑船的船夫摇晃着船桨慢慢地穿过石桥。   姜照一手里捧了一碗豆腐脑, 豆腐脑很嫩,除了必需的调料,里头还加了一点点红彤彤的剁椒, 和同样剁碎了的榨菜,配上炸酥了的黄豆,味道极好。   栀子zhengli獨家 “你说那个应夫人的老家在这儿,可那个地址现在已经成了旅游景点了。”姜照一坐在廊椅上看了会儿底下的行船, 挖了一勺豆腐脑喂进嘴里。   李闻寂在她身边坐着,闻声轻瞥了一眼她的侧脸,随后他的目光又落在对面廊外烟雨朦胧的天光里。   这些事,他昨天才打电话问过应天霜。   应家原来住在江南, 百年前迁到了这里, 一个大家族声势浩大地扎根在这里, 总是惹人注目的。   百年前那位应家的老爷是为了成全应天霜才举家搬迁至蜀中锦屏,但他们搬来这里时, 应天霜就已经跟他们断了联系。   应天霜从没来过锦屏,即便百年前收到了些家书, 但她那时心太硬,仍不肯因为父亲的妥协而回头, 信上的地址几经辗转, 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已经成了供游客赏玩的庄园了。   “但如果只是百年的话,他们当年是那样一个大家族,这里上了年纪的老人应该会有印象的吧?”姜照一忽然坐直身体。   “是。”李闻寂点头。   姜照一又吃了一口豆腐脑, 抬头看他,“你都想到了那我们为什么还在这儿坐着啊?”   “不急,”   他长腿交叠,和这满廊坐着听小曲,下象棋的老人家竟有种同样的悠闲,“你先吃。”   居然是因为这个。   姜照一当即埋头三两口解决了所有的豆腐脑,把小碗扔进不远处的垃圾桶里,再走回他面前,“我吃完了。”   她一气呵成的举动令他微怔,倒也站了起来,任她牵住手。   “爷爷你们好,我有件事想问问你们可以吗?”   她忽然又松了他的手,蹲在那些下象棋的老人们面前。   接下来的这一路,她几乎是看到上了年纪的老人就跑上前去询问。   而李闻寂站在不远处,看着她在同那些老人说话时,手舞足蹈的样子,总有些晃神。   这个夏天还没过去,   阳光仍然炽烈,即便是在这座水城,暑气也从没被消解。   他忽然想起那一天,他们还在千户寨酒店的餐厅里,她所说的那些话。   “你怎么了?”   耳边忽然多了她的声音,他纤长的睫毛动了一下,回神才发现她已经站在他的面前。   她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是中暑了吗?”   可是神仙怎么会中暑。   “没有,”   李闻寂才按下她的手,却被她顺势牵住指节,他顿了一下,“走吧,去城南。”   在城南靠近应家庄园的一座茶楼上,   姜照一找到了个满头华发,却仍口齿清晰地在楼上做说书先生的老人家。   他今年已经有七十九岁了。   “应家嘛,以前迁到我们这儿来,可是有名的大户,我听我爷爷说,他们一大家子人来的时候,那装家当的车都连成了好长一条线……我是没见过那场面,但是我见过他们家衰败的时候。”   老先生是常靠嘴皮子吃饭的,这描述起来就十分有画面感,时不时还拍拍桌子,姜照一听得起劲,也很配合地点头捧场。   老先生被她捧得很高兴,伸手往窗户外头指了指,“那边,当年的应家人因为会传染的怪病,死得只剩一房了,他们改了姓,现在姓韩。”   “说来也是怪,那怪病没给外头的人传染上,就只在他们家里头,所以剩下来的这一房当年就把那么大一个庄园卖给了个外地人,卖了房子之后他们家起初也好过一段儿,只是没过两年就又不好了,现在他们家就剩下两夫妻,一个才五岁的儿子,还都染了病,生活也过得十分艰难。”   老先生说着,还叹了口气,“大家都不敢靠近他们家,生怕沾上了晦气。”   “什么病啊那么怪?只传染家里人不传染外人,医院也查不出来吗?”姜照一有点不敢相信。   “要是医院能查出来,他们家也不至于到今天这个地步啊。”老先生喝了口茶,摇头,“这事儿,邪门儿啊。”   “谢谢您啊爷爷。”姜照一见李闻寂站了起来,便忙对那老先生说道。   老先生见她要走,就在桌上抓了一把酥糖果子塞到她手里,“给我点了这么多,你也总得吃点儿吧。”   姜照一拿着一把酥糖果子,一边下楼,一边往嘴里塞,“李闻寂,到底是什么病,才让那么一大家人就剩下三个人了啊?”   “如果我猜得没错……”李闻寂已经走下最后一级阶梯,回过头,却看她嘴巴上沾着一圈儿糖霜芝麻,他忽然停顿。   “什么?”姜照一不明所以,还在等着他的下文。   他沉默地拿出一方深蓝色的手帕递给她,“擦一擦。”   姜照一后知后觉地摸了一下嘴巴,看到手指上蹭下来的糖霜,她有点窘迫,接过他的手帕,小声说,“谢谢。”   “你刚刚说什么?”   她擦了擦嘴巴,快步下楼,又问起刚才的事。   “应天霜丈夫的尸体,应该在现在的韩家。”   李闻寂面色平静。   树妖金措自焚而亡时,他在那堆废墟里翻找了很久,找出来几封锁在匣子里的信件。   那都是金措写给应天霜,却始终没有寄出去的。   金措杀了絜钩,是为她。   精怪有了人形,也自然拥有了人的七情六欲。   那大概又是一段不为人知的生死情恨,李闻寂对这些并不感兴趣。   “我把他埋在你最不敢去的地方,你要抹去你作为凡人时的一切,那好,那就让他替你抹掉那些痕迹。”   几封信件里,也就只有这句值得推敲。   百年过去,当初的应家已经成了眼前这座窄小的四合院,这条巷子里基本没住多少人。   “好像没在家。”   姜照一看到了门上的锁。   李闻寂忽然伸手揽住她的肩,一瞬之间,两个人的身形融成一道流光落入院墙之内。   院子里静悄悄的,唯有一棵槐树枝干粗壮,树荫繁茂,是这破旧萧条的院落里唯一的亮色。   才在院子里站定,李闻寂的目光就落在了那棵槐树上。   “尸体……是在那底下吗?”   姜照一注意到他的视线,也不由随之看去,“我只是听说过,絜钩出现在哪里,哪里就会有瘟疫的说法,应家人的怪病,是他引起的吗?”   可是这样又有点不太符合逻辑,她皱起眉,“可是如果真的是瘟疫,那为什么应家人以外的人没事啊?”   如果真的是瘟疫,那应该就不只是应家人的灾难了。   “絜钩死后尸体不腐,会产生一种瘟气,这种瘟气扩散的范围很小,只有长时间居住在这里的人的身体才会出现问题。”   李闻寂走近那槐树,细看树干上的纹理。   “你去那坐着。”   他回头,对姜照一说道。   姜照一知道他要做什么,点点头,转身跑到另一边的石桌前坐下来,也没往后看。   槐树倒塌的动静不小,   惊得树荫里的蝉声和蛐蛐的声音胡乱交织。   姜照一像是忽然察觉到了什么,她偏头,就在那掉了颜色的窗户里看见了一个小孩儿。   他的脸色很苍白,衬得一双眼珠漆黑,连嘴唇上都没有什么血色。   金措曾将絜钩埋在应家的庄园里,害死了那么大一大家子人之后还不够,连这最后剩下来的一房也不放过。   他们搬了家好了没两年又开始被奇怪的病痛折磨,应该就是因为,金措又将絜钩埋进了这间院子。   “小朋友,你吃酥糖吗?”   姜照一走上阶梯,就在廊上,也没敢靠窗太近,只朝他伸出手掌,露出掌心里的几颗酥糖。   小孩儿有点迟钝,他的眼睛里几乎没有什么神光,姜照一一愣,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才发现他的眼睛看不见。   他慢慢地摇头,双手扒着窗户,像是在认真听外面的动静。   姜照一忽然觉得自己这个样子,好像个拿糖骗小孩儿的坏人,她缩回手,又小心地说,“你不要怕,我们不是坏人。”   “是这样的,你爸爸妈妈请人看风水,觉得槐树长得不好,让我们来把它清理了。”   她胡诌了一句,可看小孩儿,他依然没有什么反应,像是根本不会笑,也不会哭,连表情都很少。   她不知道说些什么了,回头见李闻寂站在那倒下来的槐树旁,土坑里有熊熊烈火燃烧着树根,也烧着埋在底下的东西,散发出奇怪的味道。   “你把尸体烧了?”姜照一跑过去,但土坑里的一切都被他挡在了身后,她也没敢往后看。   “只有烧了,才能散掉这里的瘟气。”   李闻寂手里捏着一根骨簪,在强烈的阳光底下,闪烁着奇异的光泽。   他和应天霜的这笔交易,   一是杀金措,二就是为了这样东西。   骨簪能锁魂,精怪同凡人不一样,他们活着寿命很长,一死就再无来生,絜钩魂魄未散时,应天霜就将其锁入了骨簪里,让其不至于彻底消失。   金措从应天霜那里抢走絜钩尸体,竟也没毁了这骨簪,想来应该是想让还残存了些意识在骨簪里的絜钩看着他自己的瘟气是怎么残害应天霜这一家人的。   偏偏应天霜因为自己成了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而从不敢来锦屏,不敢见家人,她当然也不会知道这些。   姜照一回头,树枝里摇晃出散碎的光影来,可那个趴在窗户上的小孩看不到,她把酥糖和背包里自己买的好多零食都放在了掉漆的廊椅上,然后走近那扇窗,“小朋友,你的眼睛会好的。”   小孩听到她的这句话,眼皮动了一下,慢慢地问:“真的吗?”   他有点太瘦小了,比同龄的孩子要显得孱弱许多,也许他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每天关在家里,趴在一扇窗前,静静地听院子里的声音,听他的爸爸妈妈,到底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抱他。   “真的。”   姜照一看着他,轻轻地应。   离开韩家,下午的天气仍然很炎热,姜照一在路边摊要了份冰粉,和李闻寂回到了客栈。   李闻寂十分不喜欢那絜钩的味道,回到房间就洗了个澡。   姜照一坐在客栈楼下乘凉的亭子里吃冰粉,对面忽然有人坐下来。   她抬头,发现是他。   他的头发还没擦干,在阳光底下带着些柔亮的光泽。   “明天我们回青梧山吗?”   姜照一问他。   “这取决于你。”   李闻寂喝了一口客栈里泡的茶,味道并不好,他搁了杯子,没打算再喝。   可他的这句话听在姜照一的耳畔,却有些熟悉。   好像在那个时候,   她问他会不会回里兰去的时候,他也这么说。   “那我们能再留一天吗?”她捧着脸看他。   她还从没来过锦屏古城,这里有好些地方她还没看过,好多吃的也没吃过。   李闻寂颔首,没再说话。   夜幕降临时,李闻寂坐在阳台上漫不经心地拨开了一个橘子。   他的手指苍白,骨节却生得十分漂亮,他慢慢地撕开橘皮,从里面取出一颗完整的橘肉。   偏头瞥了眼隔壁阳台上,垂着脑袋,戴着个框架眼镜在用ipad涂鸦的女孩儿,他唤了声,“姜照一。”   听见他的声音,   她立刻抬头,看他朝她招手,她穿上拖鞋就跑了过来,“怎么了?”   “吃吗?”   他站起身,伸手递出。   “吃!”   她点头,伸长了手接过来,剥开一瓣喂进嘴里,可却酸得她一张脸都皱起来,她拿着剩下的橘子,缓了会儿,“我还是不吃了……”   可是一抬头,   她看见他手指上多了一簇火焰,她看着他将那簇光盛入了完整的橘皮里,光色包裹在橘皮里,透出朦胧的暖光来,她有点发愣。   他没说什么话,只将那颗盛了火光的橘皮递给她,仿佛是在弥补那晚,她抱怨缦胡缨踩坏小橘灯时的失落。   姜照一捧回那颗新的小橘灯,暖光照在她的脸上,里面悬着的光摇晃着,仿佛比那晚的还要漂亮。   “这个是什么?”她发现了它的不同。   “紫微垣星图里的一颗星。”   他轻声道。   听到紫微垣星图,她的目光不由落在了他的衣袖,那天在鹿吴山里,她见到他衣袖里散出来好多的莹光。   “你把这颗星星给了我,没事吗?”她问。   “不缺这一颗。”   他只简短地说。   姜照一点了点头,低头看着手里这个新的小橘灯,她认真地说,“我会好好对它的,每天都给它换新的橘子皮。”   仿佛那颗星星,真的喜欢橘子皮似的。   但是她忽然又抬起头,用一双眼睛细细地打量他。   李闻寂不明所以,“怎么了?”   “我发现你现在至少会一点点了。”她说。   “会什么?”   “会把我当成……”她话说一半,有点说不出口,但是看着他的眼睛,她抿着嘴唇一会儿,还是小声地说,“当成你的妻子一样了。”   李闻寂不理解,但还是道,“你本来就是我的妻子。”   可每当他说这样的话,不论是在她的面前,还是在旁人的面前,如此坦荡地说她是他的妻子时,她都会有点儿晃神。   就好像现在一样。   “可是夫妻不只是这样的。”她稍稍偏了偏头,脸颊有点发红。   “你是神仙,”   她的目光定在远处那座缠满灯火的锦屏鼓楼上,夜风吹着她鬓边的发,“也许在感情上会比我慢很多。”   “但是我教你的话,你会愿意学吗?”   她又转过头,望着他。   虽然,她也仅仅只是比他多看过几本言情小说,一些电视剧,但好像在这件事上,她觉得自己还是比他要懂得多的。   至少她自己是这么想的。   李闻寂静默地看着她,半晌才开口:“好。”   其实他并不能理解凡人对于这方面的执着,从他作为修罗而重生的那天起,他就再无法感受这些东西。   她是他的妻子,她要教,他不会拒绝。   但也许,他永远都学不会。   “真的吗?”   姜照一只听到他说“好”,她脸上露出笑容,然后朝他伸出手,“那你现在,可以让我牵一下你的手吗?”   李闻寂有些疑惑。   “这是夫妻必须要做的事。”她认真地强调。   李闻寂大约此生也没这样耐心过,他听了也没多说些什么,只是依言伸出了手。   两个阳台间隔了点距离,姜照一堪堪勾住他的手指,她的脸有点红,没敢看他,偏头迎着夜风,“你以后要习惯我牵你的手,”   她说,“我也会习惯的。”   她口中的以后,是她身为凡人的匆匆几十载,可她牵住的人,却能在这个世上长生不灭。   可是,她才不管。   她忽然松开了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捧着小橘灯转身,却又停下来回头对他说,“你等我一下。”   她说完就往房间里跑。   李闻寂看着她跑进去,但才过了十几秒,却听见敲门声响起来。   他走过去打开了房门。   捧着小橘灯的女孩儿抬头望着他,“我们可以一起拍张照吗?”   在小阳台上,夜风很温柔。   身后是一座点满华灯的古城城廓,镜头前,姜照一身边坐着她的新婚丈夫。   她不忘举着小橘灯,在按下拍照键之前露出开心的笑容。   他们坐得已经足够近,至少比在民政局领证拍照那天要近一些了。   姜照一看着手机屏幕上的那张照片,   她满意地笑起来,“这张就是我们的结婚照!”   把照片设置成了手机壁纸和屏保,姜照一又偏头看向坐在她旁边的他。   李闻寂将手机递给她。   姜照一开心地接过来,用微信里传给他的照片也用做了壁纸和屏保。   “我们要培养感情,就还要一起做许多事才行,这还只是第一步。”她推了推鼻梁上的框架眼镜,还有点故作严肃。   “还要做什么?”他看向她。   姜照一偏头看见他的脸,要说的好多话她也不知道怎么有点忘了,她的脸又有点红,不由垂下脑袋,小声说,“我想到了就告诉你。”   在这个被山水包裹的古城夏夜,   姜照一做了一个这样的打算,   她已经决定要用自己的一辈子,去和一个神明恋爱。   ——   同样的长夜漫漫,这一边晴夜无边,而在西蜀的另一个小镇上,却是暴雨如瀑。   天边的闪电照见那在夜色里疾行的男人年轻俊秀的脸,   他撑着一柄黑色的大伞,匆匆走入了一间不起眼的院子里。   “朝雁先生。”   守在檐下的人见了他,便低头轻唤了一声。   他点了一下头,   走上阶梯,将伞交给那人,却没推开那扇透不出一点光线来的木门,只是站在那儿,道:“弥罗大人,查清楚了。”   “说。”   里头传出的声音干哑粗粝。   “鹿吴山的事,是一个叫李闻寂的人做的,我还查到,锦城的查生寺,也是他的手笔。”朝雁垂着头,十分恭敬,“他去鹿吴山,应该是替应天霜解决旧仇的。”   “要不是和他有交易,应天霜又怎么请得动这样的人?”   门内的人说话极其缓慢,“他到底是个什么来路?”   “他一开始是被查生寺的胥童请回来的,媪婆就是死在他手里,据说他从前一直隐居在山林里,我也没查到他更多的东西,鹿吴山上金措手底下的精怪都死绝了,我也是从山上其他的精怪那儿得来了点消息,说他的本体好像是只兔子。”   “兔子?”   门内的声音带了几分惊讶,“兔子能有这样的本事?”   明显有些不太相信。   朝雁低头,“我也不清楚。”   他目前也只是查到了这些东西。   大约过了半分钟,朝雁才听见门内再度传出了那道声音:   “应天霜入了我非天殿门下却还惦念着一桩旧仇,这两回闹出的事虽小,但和她都有些关系,你先将她处理了,再好生查一查那个李闻寂的下落。”   “是。”   朝雁应了声,也不敢耽误,转身取了身旁那人手里的伞,走入了茫茫雨幕里。 第21章 如此长情 我老公脾气挺好的。   “这条江是一直流到宁州的。”   坐在车上, 姜照一望着车窗外在重叠的群山之下静默无声的清澈水波,忽然说。   江上烟波缭绕,在苍翠的青山掩映下, 好像一幅天然的水墨画。   “你想回宁州?”   李闻寂瞥了一眼正在往窗外看的她,“青梧山的事情解决之后,我们可以回去。”   姜照一有些雀跃, 可她忽然又想起在千户寨的高梁山上,他和她说过的那些话,她不由回过头,望着他的侧脸, 小心翼翼地开口:“可是,你应该并不想去宁州吧?”   他作为凡人的十五年,一直都被围困在宁州岁阳关的大山里,那里对他来说, 应该不是什么好的记忆。   “都是些前尘往事, 没什么重要。”   他作为凡人的时间太短暂, 区区十五年,还不够他对当时的人世有太多的感受, 而后做了修罗,他就再没有感受的能力。   所以宁州对他来说, 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更没有什么不能面对的。   他的神情看不出丝毫的波澜, 好像曾经的那段经历都和现在的他没有任何关系, 他显得有些过分的冷静淡薄,让姜照一看着他,一时忘了要说些什么。   也是这一刻,   被随手搁在中控台上, 用塑封袋装着的那支骨簪忽然在一声清脆的响声中断裂,掉在了姜照一的脚边。   姜照一吓了一跳,随后她弯腰要捡,却被李闻寂阻止,“别碰。”   她反射性地缩了一下手指,抬头见李闻寂握着方向盘,很快将车停稳在路边。   他没忙着去捡骨簪,反而先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但连着三四次,始终无人接听。   骨簪断裂,里面残留的瘟气泄露,难免会对姜照一造成伤害,李闻寂衣袖里的莹光散出去,瞬间将骨簪包裹灼烧得没了痕迹。   “它自己断了,是应夫人出事了吗?”姜照一看着脚边的塑封袋,里面的骨簪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闻寂重新启动了车,“很有可能。”   他们抵达青梧山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顺着山路才走到吊桥畔,隔着山崖底下漂浮上来的雾气,姜照一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隐约看见对面山崖上的虚泽观里灯火晃动,乱成一团。   “你们真没看清是谁干的?”   崖上的石栏旁,那青梧宫的少年道士贺予星正在仔细询问虚泽观的几个女道士。   “真的没有……”   那身形高挑的女道士满面惊惶,“夫人她一向不喜欢到前院来,我们也很少去打扰她,只是今天早晨我去给夫人送早饭,哪知道才推开门,”   女道士声音发颤,“我,我就看见夫人倒在血泊里。”   即便应天霜已经不能算是一个凡人,但她寄住在这虚泽观的这些年里,也从没亏待过这些被觅红捡来养大的女道士,她们对她,有敬有畏。   “檀棋呢?檀棋在哪儿?”觅红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问道。   她的眼眶有点泛红,即便是已经在很努力地强忍心绪,但声音还是禁不住有些哽咽。   “不知道,”女道士摇头,眼中也有些泪意,“我们今天还没见过檀棋先生。”   觅红踉跄地退了一步,贺予星忙伸手及时扶住她,少年的面庞上显露出了些复杂的神情,“姑姑你常说,你和她谁也不待见谁,但现在看,好像也不是这样。”   她始终,是应夫人亲手养大的。   觅红失魂落魄的,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她只是紧紧地攥着他的手腕,也许是忽然恍悟了些什么,她闭了闭眼,低声喃喃,“我就知道,她是不会死心的。”   只是为了一个絜钩,   她什么都赔进去了。   姜照一才和李闻寂走过吊桥,走上石壁间凿出的阶梯,就看见上头有一道影子隐在灯火照不见的黑暗里。   “……青蛙叔叔?”   姜照一看清了他。   或是听到熟悉的声音,赵三春下意识地回过头,看见了底下阶梯上的姜照一和李闻寂。   他满脸的泪痕还没来得及擦,被拿着手电筒的姜照一照了个完全。   眼睛又短暂陷入失明,他吸了一下鼻子,“要说好多次嘛?快莫照我!”   他的声音还有些哽咽。   姜照一匆忙关了手电筒,跑上前去,“青蛙叔叔,你……没事吧?”   她忙在自己的衣兜里找出来一张纸巾递给他。   赵三春没接,自己用手背胡乱抹了一把,被这么一个小丫头看见自己这副狼狈样,他也有点尴尬,但这会儿他心里难过,实在也顾不上什么,只说,“没事。”   贺予星听见下头的动静,他回头,正好看见几级阶梯下的姜照一,也许是觉得有些眼熟,他不由多看了两眼。   当他的目光落在她身后的那个年轻男人身上时,他才想起来,那似乎就是之前入住底下的客栈,却被蟾蜍精吓到的那对年轻夫妻。   “姜照一,走吧。”   李闻寂只瞥了一眼上面的情况,就忽然没了要去一探究竟的心思。   他牵住她的手,   转身往下走。   夜渐深,他们也没急着离开青梧山,在半山腰的客栈住了下来。   “青蛙叔叔,你刚刚……为什么哭啊?”   在客栈后门的木浮桥上,姜照一拍死了一只蚊子,见赵三春坐在旁边久久不说话,她忍不住问了一声,“你是不是认识应夫人?”   赵三春摇头,还是不说话。   姜照一撑着下巴看他片刻,她忽然反应过来,“那你就是暗恋她?”   忽然被戳破了心事,赵三春蓦地看向她,但被她那样的目光注视着,他有点不自然地撇过脸,“你不要乱说。”   “看来是真的啊。”   姜照一已经确定。   “她认识你吗?”她又问。   赵三春脸上的神情有些黯淡,隔了好久,他才摇头,“不,她从来都不晓得我这个人。”   “那你喜欢她很久了吗?”   “可能得有个七八年了。”   他抬头看向隔着湖水,在昏暗天色里仅看得出模糊轮廓的群山。   “七八年……”姜照一有点吃惊,她看他满脸落寞难过,忽然又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才好。   他居然,还是一只很长情的青蛙。   “我晓得她以前是个凡人,那我呢,祖祖辈辈都是青蛙精,我啷个配得上她哦……”他抹了一把脸,笑了一声,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又说,“我也没想过让她晓得。”   在他看来,   她无论知不知道,那都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事情。   他知道她有个死去的丈夫,就算已经是八十几年过去,她也还是惦念着那个死了的人。   “但是,我还是想搞清楚,到底是哪个害了她。”他手指收紧,眼眶憋得有些发红。   “青蛙叔叔……”   姜照一看着他,好多安慰的话没说出来,她抿着嘴唇,又给他递了一张纸巾。   他不是青梧山上的精怪,   但却总要想办法偷偷混上山来,原来都是为了看一看住在虚泽观里的应夫人。   赵三春这回没拒绝,接过纸巾擤了鼻涕,“你个小女娃儿应该还不是很懂我的这种心情,打个比方说你老公哪天也……”   他忽然顿住,转头迎上她的目光,“那个我没有咒他的意思哈,我不说了。”   “我老公才不会死,”   他不说,姜照一也知道他的后半句是什么,她低头看着桥下粼粼的水波,那里面模糊映出她自己的影子,“我死了,他都不会死的。”   “放屁,就算是精怪嘛,也就是比凡人老得慢一点,活得久一点,顶多两三百年,也就死了,所以你和他做夫妻其实也和凡人没什么不一样的,反正你们的一辈子,也就是时间的早晚。”   赵三春说这样的话,明明是想安慰这个凡人女孩儿,是想告诉她,凡人和一个妖怪做夫妻,也可以是一辈子的事情,就算妖怪的一辈子比凡人长一点,那也总是要走上同一条路的。   可是他并不知道,李闻寂从来都不是什么妖魔精怪。   所以李闻寂的一辈子到底有多久,那是永远无法丈量清楚的。   “青蛙叔叔,我是要安慰你的,怎么变成你安慰我了?”姜照一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她拿出来一包酥糖果子塞给他,“这是我在锦屏古城买的,你不辞而别,我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   “这事的确是我做得不对。”赵三春低头看着手里的东西,说道。   他当时是觉得李闻寂这个人太可怕,没敢再跟他们一起待着,所以连夜跑了。   “既然你喊我一声叔叔,那我也给你提个醒嘛,就是你老公他吧,有时候做事情稍微有点极端,脾气可能还有点不太好……”他话没说完,听到脚步声,然后又在桥下的水面看到了身后多出来的一道影子,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后背开始寒毛直竖。   姜照一没注意到影子,她的目光都落在了赵三春的侧脸,听到他的话,她有点疑惑,“会吗?可是我觉得他脾气挺好的啊,又懂礼貌,人又文雅,结婚的时候房子银行卡全部给我了,青蛙叔叔你知道吗?上次我的小橘灯被缦胡缨踩坏了,他又重新给我做了个新的!而且,叔叔你没觉得吗?他长得也好好看啊……”   她垂下脑袋,掰着手指头数起李闻寂的栀子zhengli獨家好,竟然有点滔滔不绝的架势。   赵三春看到水面上映出的影子,这会儿已经浑身僵硬,不敢动弹了。   姜照一还在说个没完,他也根本没注意听,脑门儿上冷汗直冒,又只能尴尬地讪笑一声:“行,好,我也觉得非常好,特别好。” 第22章 一生相伴 那我也不能让你一个人走啊。……   李闻寂一来, 赵三春就坐不住了,拿着姜照一给的那包酥糖果子,他找了个借口转身就溜了。   也不知道刚才的话他到底听到了多少, 姜照一坐在桥上仰头望他,一时有点羞窘。   他的身形挡住了身后的一片灯光,暗沉沉的影子落在她的身上。   她一下转过头, 又去看桥下被风吹皱的湖面,“我们明天就走了吗?”   这话题转得有点生硬。   但李闻寂听见她这么问,也就轻应了一声。   “那应夫人的事,不查吗?”她还是回过头, 看向他。   “没什么好查的,”   李闻寂面上没有多少神情表露,“是非天殿的人做的。”   “非天殿?”   姜照一不由好奇地问:“那是什么地方?”   “我也很想知道。”   李闻寂轻抬下颌,那双眼睛盯着对面漆黑的山廓影子, 语气听着平静, 却总有几分意味深长。   他也很好奇,   到底是一群什么样的东西,才敢借非天之名, 在这蜀中一家独大。   “那他们为什么要杀应夫人?”姜照一又问。   “应天霜和金措都是非天殿的人,她为了私仇而杀金措, 或许是犯了那些人的忌讳。”   虽然那天晚上,姜照一并不知道那悬崖裂缝里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但她也知道, 那个鹿吴山的老板——树妖金措,是他杀的。   他的手,沾过血。   姜照一不由将目光移到他的手指,她看到他腕骨上那道很难令人忽视的伤疤, 忽然又想起在真的遇见他之前,她曾无数次做过的那场梦。   狰狞的伤疤,苍白的指节。   殷红的血珠滴下来,次次落在她的眼睫。   “姜照一。”   他忽然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在她堪堪回神,抬眼望他的刹那,她眼见着他慢慢蹲下身,就在她的面前。   “我的手上沾过很多血,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多。”   他的神情是如此冷静淡然,“我不是你以为的,在上界的神。”   “我在地狱,在人间很多年,”   他停顿了一下,或是想起刚刚她掰着手指,同赵三春细数他的好的情形:“所以,我也许并没有那么好。”   她似乎总将他想象得太好,但其实,他并不是她以为的那种神。   在地狱里,即便是神,   又能有什么好的。   “可是你又没有滥杀无辜。”   姜照一沉默了一会儿,才又迎上他的目光,“你也没有杀青蛙叔叔,不是吗?”   “我就是一个普通人,也不太懂你们神仙,但是我想你既然是神仙,那你应该也有你要背负的责任。”   她不知道神仙的法则是什么,   但是她相信自己看到的。   金措害了应夫人的全家,那么大一个家族,在不到百年的时间里消亡得只剩下了那个小院子里的一家三口。   因为他自私的恨,   他害了那么多无辜的人。   也因为他的贪,才有了鹿吴山上那个荒诞的拍卖会,才让那些受制于他的精怪被迫迎合他那些可笑的规矩。   “我已经在很努力地了解你了,”或是见他不说话,姜照一又开口道,“如果你觉得我的感觉不对,那你就告诉我,你跟我说了,我就会明白了。”   她向来是这样一个人,   许多的话,就是这么轻易地向他坦诚了。   李闻寂静静地看她,他发现他并不能用曾经自己认知里,那些对凡人的印象去揣测她,在他对凡人许多固有的印象里,好像哪一条都并不适合她。   “我知道了。”   最终,他轻声道。   好像在他的这个凡人妻子眼里,他有些过分的好,而他竟然一时间,也没有找到什么反驳她的话,因为她似乎总有很多的理由去反驳他。   “他们杀了应夫人,那他们应该也知道,是你杀了金措,那他们会不会来找你?”这才是姜照一最担心的事。   “会。”   李闻寂点头。   也许现在,他们已经在寻找他的下落了。   但那正是他的目的。   “那我们怎么办啊?”姜照一刚刚在虚泽观的阶梯上,也听见了那女道士形容起应天霜的死状,她不由的有点后背发凉。   可他看着她这副模样,却微微弯起眼睛,“现在知道你一定要跟着我走,到底有多危险了?”   她低下头,声音变得有点小,“那我也不能让你一个人走啊。”   也许孤独,只是凡人才会有的感受。   但她,只是看他的背影,就会觉得如果他一个人去走那样一条漫长的路,也一定是孤零零的。   李闻寂看她良久,才道:“你不要怕,即便被他们找到,也没什么所谓。”   随后他站起来,朝她伸出一只手,“已经很晚了,去睡吧。”   姜照一看着他的那只手,   她毫不犹豫地伸手去握住。   回到房间洗漱完,姜照一将小橘灯放在床头,才掀开被子躺下来。   那样朦胧漂亮的暖光,浑圆的一簇。   里面盛着一颗星星,好像永远都不会熄灭。   她偏着脑袋看了一会儿,那光芒慢慢地变得有点毛茸茸的,她在不知不觉中,闭上了眼睛。   次日清晨,   姜照一被敲门声惊醒。   她还有点没太清醒,听见敲门声,反射性地下了床,跑去开门。   而站在门外的人,乌浓的短发有点微卷,在走廊外透进来的晨光里,他冷白无暇的面容带着一种朦胧的,不真实的感觉。   尴尬的是,   姜照一摸到了自己的鸡窝头。   她的头发容易打结,晚上睡觉也并不老实,翻来覆去,一晚上很容易就成她现在这副样子。   “你等我一下。”   她彻底清醒,立马把门关上了。   匆匆洗漱收拾完,她才把门又打开,探头往外头一望,就见他靠在廊上的木栏杆前,在薄雾晨光里,看底下的院子。   “我好了。”   见他转头看她,姜照一站直身体,有点不太好意思。   “要不我们就不去宁州了吧?”但在李闻寂走过来拿走她的行李箱时,她却又忽然说道。   “为什么?”   他抬头看她。   “非天殿的人在找你,但是你的本源之息还没完全找回来,我觉得还是早点找到你剩下的本源之息比较重要。”   她昨晚躺下的时候,就在想这件事了。   “现在还没有什么线索,不用着急。”   李闻寂朝她伸出手,仿佛是真的记住了那天晚上在锦屏古城,她跟他说的那些话。   但当姜照一牵住他的手,要走时,却看到了前面不远处抱着柱子站在那儿的赵三春,他看起来有点战战兢兢的。   “青蛙叔叔?”姜照一疑惑地叫了一声。   他看着姜照一,才勉强鼓足勇气,站直身体,“你们要走了哇?”   “嗯。”姜照一点点头。   “那,”   赵三春一时也忘了自己要说些什么,在李闻寂那样冷淡的目光注视下,他好像手脚都没处放了,只能干巴巴地说上一句,“那你们一路顺风嘛。”   姜照一却忽然松开了李闻寂的手,跑到他的面前,从衣兜里拿出来手机点开微信,递到赵三春面前,“青蛙叔叔,我觉得我们还是挺有缘分的,我们这样应该算是朋友了吧?那可以把你的微信给我吗?”   赵三春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就忙拿出手机扫了她的二维码。   “青蛙叔叔,再见!”   姜照一跟着李闻寂走下楼梯,回头看见赵三春还站在楼梯口,她就笑着朝他招了招手。   赵三春有点笨拙地也朝她招手,看她转身,他才缩起手指,慢慢地放下来。   这世上,   有的妖怪会因为自己的身份而觉得自己高凡人一等,就如同千户寨鹿吴山的何络,黄皮之流。   但又有的妖怪,   他们会因为自己的这个身份而自卑,会觉得自己不配去爱一个凡人,   也会觉得自己不配和一个凡人做朋友。   至少在这之前,   本体是青蛙,习惯了躲着凡人的赵三春,还从来没有试着去跟凡人做过朋友。   ——   坐在去往宁州的车上,姜照一吃着在青梧山下买的三明治,忽然手机震动起来,她拿起来一看,竟然是赵三春给她发了个表情包。   “怎么了青蛙叔叔?”   姜照一打字发送。   “你老公没生气吧?就是我昨天晚上可能有点儿说胡话,你让他莫往心里去哈,我昨天那个情况你也晓得,我心里是非常难受的,我发誓我绝对没有黑他的意思哈。”   这句话一看就十分地小心翼翼。   姜照一歪头看了一眼正在开车的李闻寂,她又打字回复:“他没有生气。”   想了想,她觉得有必要再跟他解释一下,又接着打了一行字过去:“青蛙叔叔,其实我老公人很好的,他才不会因为这点小事生气,他又不是小气鬼,你之前不是也说,他挺礼貌的吗?”   “……”   对面发来了一串省略号。   姜照一看见对话界面上一直在显示“正在输入”,大概半分钟过去,她才见对话框里跳出来一条消息:   “他对你倒确实可以。”   姜照一看见这句话,她忍不住笑出了声。   李闻寂听见她在笑,不由瞥她一眼,“怎么了?”   姜照一抬起头,又冲他笑:   “青蛙叔叔说,他觉得你对我很好。” 第23章 死而复生 我可以靠着你睡一会儿吗?……   从青梧山到宁州, 大概有五个多小时的车程,姜照一和李闻寂抵达宁州时,已经是下午。   相比起繁荣的锦城, 宁州就是一座不算发达的小城。   这里物价不算很高,生活节奏相对于大城市来说也要慢上许多。   姜照一在锦城上大学,大二的时候父亲出了意外去世之后, 她处理完丧事也就再没回来过,所以现在家里应该积了不少灰尘,是不能住人的。   但既然回来了,家还是要回去的。   这个小区的房子是2008年左右建成的, 并没有电梯,楼层也不算特别高,房型基本也是那个年代在宁州比较流行的复式。   小区有个小花园,池塘里养着很多锦鲤, 旁边是特意做出来的假山景观, 一座小桥横穿池塘, 再顺着阶梯往上走,才是住户楼。   “我们这里的凤凰山上有座很漂亮的高楼, 那是为了纪念在这里出生的武皇建的,”姜照一一边往上走, 一边跟身边的李闻寂说,“等明天, 我带你去看看吧。”   她话音才落, 还没等到她回答,走上最后一级阶梯时正迎面撞上了两个人。   那是一对夫妻,年纪看起来大约四五十岁。   他们原本满脸的笑容在看到姜照一的时候就有些发僵。   姜照一停下来,一时也有些不太自然。   那中年男人脸上已经不剩什么笑容了, 瞥了一眼她旁边的年轻男人没说话,只是朝她点了点头,然后背着手率先绕过她往阶梯下走。   姜照一垂着眼睛,轻抿嘴唇。   而中年女人在要走过她旁边的时候,还是停顿了一下,她偏头看着姜照一的侧脸,“回来了?”   这么一句话,并没有多少温度。   姜照一抬头看她,轻应了一声。“嗯。”   女人没再说话,即便她也多看了两眼姜照一身边的那个年轻男人,但她到底也什么都没问,只点了一下头,就往底下走了。   姜照一回头看了一眼那对夫妻的背影,她忽然变得很安静,从上楼到拿出钥匙打开家门,她都没有再说话。   拉开窗帘,灰尘又漂浮在空气里,呛得她咳嗽了几声。   开了窗,好歹驱散了一点房间里的味道。   掀开她之前离开家时遮盖沙发的防尘布,她才坐下来,面前就多了一瓶矿泉水。   她接过来,抬头看他,“谢谢。”   李闻寂怎么可能看不出她的异样,他一手放在膝上,问,“他们是谁?”   “我大伯和大伯母。”   姜照一也没瞒着他。   阳光透进玻璃窗来,洒了满地,李闻寂看着她的侧脸,“但你们看起来好像并不亲近。”   客厅里一时安静下来,姜照一垂着脑袋,手里拿着那瓶水迟迟没喝,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我十七岁那年,和我的堂姐,也就是他们的女儿姜奚岚一起去了岁阳关的朝雀山。”   “那天出了点意外,我和我堂姐都从悬崖的栈道上摔下去了,”   她再度抬起头,那双眼睛里不再有轻快明亮的神情,有点灰蒙蒙的,好像阴雨天最暗淡的颜色,“搜山的人找到我们的时候,堂姐已经死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还留了一口气。”   “他们见了我,难免会想起堂姐,所以我们也就越来越不够亲近了。”   明明以前好的时候,他们两家人买房子都买在了同一个小区。   父亲一死,他们之间的感情也就更淡薄了些。   其实姜照一并不记得当时在朝雀山的事了,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跟堂姐姜奚岚去的朝雀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和她一起摔下悬崖。   这些都是后来父亲跟她说的。   只是从那年起,她常做一个梦,梦到自己躺在悬崖底下的血泊里,看到栈道上有另一个自己走进了一间旧庙。   她手腕的红线,也是那个时候有的。   此刻的她并不知道,如果不是祝融藤,她根本没有生还的机会。   是她的生魂闯入了祝融藤生长的地方,   而她摇响白玉铃,正好唤醒了他。   直到现在,李闻寂也仍不清楚,到底是谁害他散去本源之息陷入沉睡,又到底是谁将祝融藤系在了他的手腕。   但他的目光落在她手上的那枚朱红戒指。   她如此笃信那是一根红线的约定,并且忘记那年的许多事,更不知道她其实是死而复生。   “不说这个了,”   姜照一终于收拾好刚刚有点低落的情绪,她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水,然后站起来,“你跟我来。”   她站起来跑到木阶梯旁,看见他还在沙发上坐着,就朝他招了招手,“李闻寂你快来啊。”   李闻寂终于站起身,沉默地走过去。   推开一扇门,里面的霉味扑面而来,实在不太好闻,姜照一按开了灯,昏暗的房间一下变得明亮起来。   贴着墙的书架上摆满了许多的书,旁边有一张老旧的书桌,上面留下来许多的划痕,桌上放着一盏台灯,灯罩上有厚厚的一层灰尘。   “这一边的书,都是我以前整理的有关《山海经》的资料,还有后来民间传说,或者是某些古人的杂记、手札之类的资料,”   她似乎很愿意向他展示这些东西,她仿佛又变得开朗许多,同刚刚那个她一点也不像了,“虽然我以前也会看一些漫画、小说什么的,但是我最喜欢的还是从这些书里去找一些特别的生物。”   一个小小的书房,承载了她年少时好多年的回忆,即便这里灰尘满覆,但也不难从其中看出她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的蛛丝马迹。   “所以你现在是不是也能明白一点,我为什么那么想要跟着你去看缦胡缨了吧?”她忽然转身,走到他的面前来,仰头望他。   李闻寂低眼看她,   她的眼睛里映满灯光的影子,但好像又模模糊糊的,还留有他的轮廓。   最终在她的目光注视下,他轻轻点头。   虽然他并不理解,她为什么会对那些停留在纸页上,看似虚无缥缈的那些生物有这样的兴趣,但那似乎是一种难以名状的热爱。   而李闻寂看到那一整个书架上摆放整齐的书籍,他或许是想到了些什么,“你的这些资料里,多数是宋朝之后的?”   姜照一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这样问,但她还是点了点头,“对啊。”   “缦胡缨是因为误食我的本源之息,才身具使精怪不能化形的能力,如果宋庆历年之后还有某些异兽精怪也得到了我的本源之息,你的这些资料上也许有迹可循。”   李闻寂走到书架前,目光一一掠过那些书籍和被整理成册的资料。   噬能,归元,泽生——这些都是他作为神的能力。   但它们分散出去,也就分化成了千丝万缕,散落在蜀中。   查生寺制造紫灯芯所用的灵种,就是他“噬能”的一缕,而缦胡缨体内的,则是“归元”的其中一缕,如果不是各自分散,也许紫灯芯和缦胡缨的血液,也就不止是这点效用了。   “那我们只要找蜀中的志怪资料就好了,范围也并没有很大。”姜照一的眼睛亮起来,她忽然发觉这一趟回来也是没错的。   她仿佛不知疲惫般,想到这儿,就迫不及待地用了小半包湿纸巾擦干净书桌,然后从书架上抱了一摞书堆到桌上。   原本订好的酒店他们到底也没去,五六点钟时姜照一叫了份外卖胡乱扒了几口,又在翻看桌上的书籍。   一盏灯,两个人。   窗外的天色渐渐变得漆黑,竟然连一颗星星也没有。   李闻寂坐在她的身边,静默地翻看着书页,有的时候他还会在纸页上发现她勾画的横线,或是在旁边空白的地方留下的三两字迹。   那样幼稚清秀的笔迹,和他收到的那些信件上的字迹也没相差多少。   她也许比他还要专注,   在微黄却很明亮的台灯前,她的目光始终落在手边的书页之上,偶尔翻动几页,又或者是看到自己在内页随手涂鸦的小人儿或是小动物,她还会弯起眼睛笑两声。   重新翻看这些书,似乎有一种神奇的感觉,她好像和过去的那个自己离得很近。   夜渐深,姜照一白天坐了几个小时的车,也没来得及怎么休息就开始翻看这些旧书,旧书又有点发潮,纸页还带着些霉味,熏得人脑子有点发胀。   她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眼睛半睁着,有点困。   “李闻寂。”   她忽然小声地唤他。   “嗯?”   他才应一声,就感觉到肩上一沉,他偏头低眼,正好看见她靠在他的肩上,用一双眼睛望他。   “我可以靠着你睡一会儿吗?”   她明明已经靠过来了。   “就一会儿,你等下记得叫我。”她还叮嘱他。   从她的这个角度看他,好像更能直观地看清他在灯影下纤长浓密的眼睫,此刻微垂着,在眼下投下浅淡的影。   “好。”   他应了一声。   姜照一终于松懈了脑子里绷紧的那根弦,慢慢地闭起眼睛。   在这静谧的夜,   她的呼吸声渐渐平稳,偶尔细微的气息洒在他的脖颈,李闻寂翻动书页的手指一顿,在暖融融的台灯光线里,他静默地看向她的脸。   但也仅仅只是一两秒,他的目光就再度落到书上。   可灯火枯照一夜,   他却始终没有叫醒靠在他肩上的人。 第24章 凤凰乡心 他轻抬眼帘,看她的脸。……   姜照一醒来时, 发现自己躺在沙发上,身上还盖着一件黑色的外套。   外面天光大亮,树影在窗外微微摇晃。   她一下坐起来, 穿上鞋子跑上楼梯。   书房里的窗帘打开着,半开一扇窗,外头的风大约吹了这房间一夜, 霉味已经淡了许多。   桌上的台灯已经被按灭,桌上的书籍都已经被收拾得很整齐,但昨晚和她一起坐在这桌前的人却不见了。   底下好像有了些动静,姜照一转身走出书房, 匆匆下楼。   李闻寂才关上门,站在玄关还没动,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他便轻抬眼帘,正见她跑下来。   “你先洗漱。”   他走到餐桌旁, 将买回来的早餐一一取出。   姜照一走过去看了一眼, 又是一人份。   离开锦城之后, 他好像也没有再保留他只吃早晚餐的习惯了,现在干脆是彻底不吃了。   走进洗手间她才发现,   他早买好了一些新的洗漱用品。   等洗漱完出来,她坐在餐桌前喝了一口粥, 抬头看他在沙发上翻看一些资料,她没忍住问, “你昨天晚上为什么不叫醒我?”   “你需要休息。”   她是凡人, 需要依靠食物摄取能量,也自然需要足够的时间休息。   没有必要为着这件事去熬。   “哦”了一声,姜照一吃了一个小笼包,又慢吞吞地问, “那你有找到什么线索吗?”   李闻寂仍在看翻看手上的书,“你搜集的书籍资料大部分都是与奇珍异兽有关的,而缦胡缨只是个例。”   他的本源之息千变万化,散入群山蜀道之中就更不知道会幻化成些什么东西。   “但也不是没有收获。”   姜照一原本已经有些失望,却又忽然听见他的这句话,她不由放下小碗,连忙走到他的面前,去看他手里的书,“你找到了什么?”   书架上的书她大部分都是看过的,但那么长的一段时间过去,她也不是什么都记得。   她接过李闻寂手中的那本书,才发现他看的那一页原来是摘录的旗源县县志中的一段,宋宁宗赵扩在位时,嘉泰三年,旗源县出了一桩怪事。   旗源县当时新上任的县令尤爱狩猎,嘉泰三年,他在旗源县的寒居山上带着一帮随从大肆捕猎射杀了一批飞禽走兽。   然而在一天夜猎时,他们在山中看到了一道颜色鲜艳的鬼影。   县志记载那鬼影长相奇特,头发像针直立,蓬松且凌乱。   鬼影龇牙咧嘴,强命县令等人将所有猎得的动物尸体埋入泥土,否则就吃了他们,县令吓得魂不附体,和随从就地掩埋了动物尸体,仓皇而逃。   但没过两天,才仅仅在旗源县上任三月的县令就暴病而亡。   而其时有人言,当晚县令和随从在寒居山掩埋的动物尸体一夜复生,掩埋它们的土坑空空如也。   那时在旗源县,就有了动物保护神——“蓬头鬼”的传闻,后来再也没有什么人敢在寒居山上打猎,连伐木都没人敢去,鲜有人迹踏足,就注定让寒居山越发蓊郁茂密,成了旗源县内最大的野生动物保护基地。   “你的意思是,这个蓬头鬼很有可能得了你的本源之息?”   姜照一在沙发上坐下来。   “有这种可能。”   李闻寂颔首。   如果那个县令猎得的所有猎物真的死而复生了,那应该就是他“归元”的另外一缕。   “归元”能令精怪无法化形,也能聚灵。   聚灵是他曾经惯常对妖魔使用的手段,在杀了他们之后的一个时辰里重聚他们的精魂,化为没有具体形态的气体,或用他们对付其他的妖魔,又或者扔进紫微垣星图里喂星子。   聚灵对妖魔有用,对平常的飞禽走兽当然也同样有用,如果这个蓬头鬼真的得到了他的本源之息,那么县志上记载的那些动物根本没有一夜复生,而是化为了没有形态,不能言语,意识低弱的山中之灵。   “那我们赶紧去旗源县吧?”   姜照一合上书,说道。   “你不是才回宁州?”   李闻寂觉得她看起来,好像比他还要着急,他眼睛微弯,轻声道,“不用那么着急,你不是说,今天想去凤凰楼?”   阳光照在他的身上,他的衣衫纯白如雪。   姜照一看着他的脸,有点晃神,她忽然又移开视线,小声说,“那我们一会儿就去。”   她又站起来,跑到餐桌前继续吃早餐。   凤凰楼与凤凰山相连为一个整体,远看就如同一只凤凰回首,翘角檐自上而下逐渐由北向南,看似是一只既向北飞,又回首望南的凤凰。   他们说,那是女皇的乡心。   姜照一和李闻寂顺着楼内盘旋而上的梯步一直往上,直到顶楼,大半个城市,和那横穿城中的江水都尽收眼前。   姜照一上来之前,在底下的公园里的小摊位上扔了好几个竹圈才套到了一个陶瓷的小狗吊坠。   今天是周一,楼上大部分都是些上了年纪的中年人或者老人,几个打扮时髦的老太太还在一块儿合影拍照,笑得很热闹。   “我还是小的时候上来过,在这里看这座城,好像也没有太多的变化。”   今天的天气并不算特别燥热,这阁楼上的风也更凉爽些,姜照一的手肘撑在栏杆上,好像这样舒展手掌,就能触摸到风。   而李闻寂静立在她身边,他的目光也不知道是落在了底下这座城的哪一处,他鬓边有了些细汗,原本总有些苍白的脸色好像也多了些血色,风吹着他的衣袖,也吹着她手里那只被线绳穿着的陶瓷小狗微微晃荡。   “你没看过以前的宁州也没关系,现在的这个也挺好的。”她的声音忽然又传到他耳畔。   李闻寂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她一定要来凤凰山的这座阁楼,   一定要和他站在这最高的地方,居然仅仅只是因为她还记得,他生在宁州,却从来没有见过宁州。   “我小时候套圈玩儿,一个也没套中过,这只小狗是我唯一套中的东西,”姜照一把那只瓷釉雪白的小狗吊坠塞到他的手里,很认真地叮嘱他,“你一定要收好,不能摔了。”   李闻寂垂眼去看掌心里的东西,那不过只是再普通不过一枚陶瓷吊坠。   宁州的过去与现在,   其实和他早就没有什么关联,他也并不关心。   可为什么,他自己都不放在心上的那身为凡人的十五年,她却偏偏要惦记,要在意?   他轻抬眼帘,再度去看这青灰晦暗的天光里,她的那张脸。   他忽然之间,   有些好奇。   栏杆外细雨骤降,淅淅沥沥的声音擦着栏杆和树叶,好似散落了大片的碎玉,噼里啪啦地砸下来。   “下雨了,回去吧。”   他轻瞥一眼栏外一片朦胧烟雨的光景,将那枚吊坠收拢在手掌里。   “嗯。”   姜照一点点头,牵住他的手,又往楼下走去。   天气预报有点不够准确,姜照一出来没有带伞,但檐外的雨势不小,并不好走。   “在这儿等我。”   姜照一根本没来得及拦他,就见他已经匆匆下了阶梯,走入雨幕里。   这一场雨一下,楼上的许多人都下来了,也有人冒雨去买伞的,也有在底下打电话,等着人送伞的。   身后是热闹的一片,   但姜照一站在檐下,却忽然发觉自己根本听不见雨滴的声音了,连那些人说话的声音都戛然而止。   迎面有一阵湿冷的风袭来,   好像所有人都根本没有注意到她,而她的身体腾空,被那裹挟着去了楼上。   她的上半身已经悬在高楼的栏杆之外,   底下的城廓树影都变得无比扭曲,她的脑海里一瞬迸发出一座蓊郁大山的轮廓,她一会儿在悬崖的栈道上,一会儿又在无限下坠。   “害怕吗?”   有一道声音忽然钻进她的耳朵。   “害怕的话,那你就告诉我,李闻寂到底是什么人?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姜照一的耳朵生疼,她紧紧地咬着牙关,眼眶里有生理泪水不断地砸下来,她觉得自己一会儿像是在凤凰楼上,一会儿又在朝雀山的栈道里,不管是在哪儿,底下都是深深的旋涡,好像一个血盆大口,她就要坠下去,就要被吞噬。   心里最深的恐惧被勾起,她浑身都在止不住地颤抖。   但蓦然间,   她仿佛又听到了一阵轻缓的脚步声,一时间,她再感受不到那湿冷的风,也忽然能够听见雨滴打在台阶上的声音,身后那些人的谈笑声还是那么热闹。   她泪流满面,精神恍惚地半睁着眼睛,   才发现自己就站在凤凰楼的楼门前,没有那样的一阵风,好像那道声音也从来没有出现过。   她看见浮起的雾气,   也看见雨雾交织的天色里,他撑着一把伞,却已经湿透衣衫,朝她走来。   耳鸣的声音太尖锐,   她几乎陷在了那可怕的下坠感里,头脑一阵眩晕,脚下再站不住,身体一个前倾,往阶梯下的雨幕里跌去。   那人丢了伞,   及时地上前来扶住了她,才让她不至于彻底倒在雨地里。   雨珠压在她的眼睫,她根本看不清他的脸。   她忽然崩溃地大哭,   也分不清脸上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水,她只是浑身颤抖缩在他的怀里,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袖。   好像此刻她满眼看到的,都是自己的血。   在栈道下的乱石堆里,   她看到了一个死去的自己。 第25章 额头相抵 你不要怕,我会很快回来。……   “烈哥, 朝雁先生只让我们找到他们,可没让我们对那个凡人下手……你这样做,万一惹朝雁先生不高兴了颗怎么办?现在我们这可已经算是打草惊蛇了。”   夜里山风盈满竹楼, 廊上的女人站在栏杆前,看身边人还在抽烟,她心里有点烦躁。   “怕什么?我只是让那个凡人产生了一些幻觉, 我的这个本事对她又造成不了什么实质上的伤害,她身上的地火当然也就伤不了我,”男人吸了口烟,偏头看身边的妻子, “我不也是急着想查出点东西吗?哪知道那凡人太脆弱,被幻觉吓成那副样子。”   下午的那场雨已经停了,但草檐还有水珠时不时地滴下来,拍打在栏杆上。   男人眯起眼睛, “我和媪婆虽然没什么血缘关系, 但她好歹养大了我, 算是我的姑母,我总是要替她报仇的。”   媪婆和他也算是同出一脉, 后来也是她带着他拜入非天殿门下的。   “可是烈哥,我觉得你还是不能小瞧了那个男人, 不单单是你的姑母,跟他合谋的胥童最后不也被他杀了?再说那千户寨鹿吴山的金措, 那也是个狠角色吧?不也死在他手里了?”女人蹙着眉, 仍然有些忧心忡忡。   “我的幻术可不是只有那么点效用,那凡人现在口不能言,精神恍惚,至少还要几天才能恢复正常, 就只凭我留在她脑子里的那么点气息,他也不可能那么快找到我们。”   陈烈对自己与生俱来的致幻能力十分自信,这会儿也完全不将女人的话放在心上。   “朝雁说到底也只是个凡人,怕他做什么?要是我们能将这事办妥帖,那在弥罗大人身边的,也许就是我们,而不是什么朝雁了。”很显然,他很瞧不上那个朝雁。   一个凡人,竟然也能做弥罗大人的亲信,他凭什么?   女人没什么反驳他的话,但是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回跟着他出来,总是心神不宁的,这会儿随意地掀了掀眼皮,便在青灰晦暗的天色里隐隐约约的看到了一点亮光。   在将亮未亮的这片天色里,   湿润的雾气在山林里漂浮,浓绿的颜色仿佛也被这样的雾气浸润得淡了一些,女人眼见着那一点朦胧的光亮越来越近。   那个年轻男人穿着黑色的风衣,里面衬衫的衣领雪白无暇,他的发梢有些湿润,像是沾染了山间的露水,而那模糊漂浮的光亮竟然是他衣袖里流散出来的莹光。   “烈哥……”女人眉心一跳,抓住了身边男人的手。   陈烈也看见了他,在那萤火般漂浮的光影里,那个年轻男人的侧脸显得有些过分冷淡,陈烈双目微瞠,显然已经认出了他是谁。   凌晨六点的时候,山上又下了一场雨。   可烧着竹楼的火,却并没有被这场雨熄灭,廊上死了一只黄鸟,旁边的那具尸体身形庞大,手如利爪,嘴里伸出来的舌头极长,盘在地上。   火光不断吞噬着这座竹楼,被烧断了横梁的砸下来,整座楼成了烧焦的废墟,掩埋了其中的血腥。   酒店房间里,姜照一从坠崖的噩梦中惊醒,   她精神恍惚,耳鸣得厉害,在被子里缩成一团也不能缓解她浑身那种彻骨的冷,好像在梦里狠狠砸在乱石堆上,被尖锐的石块割破颈动脉的痛觉还是那么清晰。   落地窗外是淋漓的雨水,高楼大厦的轮廓都变得很模糊,姜照一在这个陌生的地方醒来,却没在房间里看到李闻寂。   她从枕头边拿起手机,拨通他的号码时手指还在发抖。   电话接通,她张口想叫他的名字,却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话,好像个哑巴似的,一点声音都发不出。   她惊慌极了。   “姜照一。”   电话那端传来他的声音,好像他从来都如此冷静。   “你不要怕,先不要尝试说话,我会很快回来。”   他说话时,好像还有风的声音也随之而来。   电话挂断之后,   手机掉在了床下,姜照一忘了去捡,她在床上拥着被子缩成了一个小山丘,她盯着落地窗外顺着玻璃往下滑的雨水痕迹看了好久。   房间里静悄悄的,她看起来呆呆的。   可是忽然间,她看到被雨水模糊的窗外好像有一道光越来越近。   骤然穿透玻璃,落在了她的眼前。   一个人的身形从光色里显露,他的衣衫近乎湿透,连发梢都还有水珠滴下来,他好像才从山间的雨雾里经过,外套的边缘还沾了些泥土的痕迹。   姜照一看见他,她就张开嘴巴本能地想说话,可是无论怎么努力都还是没有一点声音,她眼眶红红的,几乎要急出泪花。   他朝她走去,在床沿坐下来,伸手扶住她的肩,“姜照一。”   可她不太听话,或者说她没办法控制自己此刻的情绪,抓住他的手,可要说什么都说不出来。   下一秒,   他却忽然往前,前额轻抵她的额头。   姜照一整个人愣住,好像这一刻什么也忘记了。   “你只是暂时失声。”   他却在这一刻好像读懂了她心里的话似的,“过两天就好了。”   此刻两人这样近,   他垂着眼睛,这样近的距离,他没有去看她的脸,“如果你看过《神异经》,那应该知道有种凶兽叫做傲因。”   “伺人独行,辄食人脑,名曰——傲因。”姜照一几乎是在听到他的这句话时,脑海里就想起了这样一句话。   “蜀中有了地火,他无法再食人脑,但也多了一种异力,可吞梦,可致幻,你只是陷在他制造的幻觉里了,你的嗓子很快就会好。”李闻寂又一次准确地读出了她的心事。   她满眼惊诧,又试探着在心里问他:“你能听到我想说什么吗?”   听到他轻应一声,   她呆了一会儿,又抓住他的手腕,在心里道:“李闻寂,你说那都是幻觉,那我看到我自己死了……那也是幻觉吗?”   李闻寂沉默两秒,最终应了一声,“是。”   她的身体好像在听到他这句话的时候瞬间松懈了许多,仿佛这个答案终于令她安心了一点。   他松开她的肩,也慢慢坐直身体,目光又落在她那张苍白的脸,昨天下午在凤凰楼前她哭得太厉害,眼睛已经有点红肿。   “姜照一,我早跟你说过的,如果你一定要跟着我走,就难免会陷入这样的境况。”   他的发梢,脸颊,甚至是脖颈间都还留有一些雨水,此刻他就坐在她的眼前,用一双沉静的眸子打量她,“现在,你总该知道后悔了。”   “明天我送你回锦城。”   他说。   祝融藤将他和这个凡人妻子绑在了一起,但他要走的这条路终究不适合她。   事到如今,   他也只能将自己从缦胡缨身上找回的那一缕本源之息放到她的身上,这样也能让她不至于受祝融藤牵制太过,即便他不在她的身边,也能暂时保住她的性命。   李闻寂站起来转身要走,   却忽然被她拉住了衣袖。   他转身时,正见她朝他摇头。   她也许是想说什么,张口才记起来自己短暂失声的事实,她有点着急,在床上站起来,那只手一直拉着他的衣袖没松开过。   她有点笨拙,   学着他的样子,和他额头相抵,让他听到她心里的声音。   “我没有后悔,我只是有点害怕。”   “但是只要是人就都会有害怕的事,可我没想过要因为这个,就不跟你一起走了。”   她说,“李闻寂,我不回去。”   李闻寂稍怔,睫毛动了一下。   她是真的很执拗,即便是被一个傲因的一场幻境就刺激得魂不守舍,但她偏偏还是不知退缩。   “我知道了。”   最终,他轻声道。   可是她还是没有松开他的衣袖,站在床上眼巴巴地看着他,好像生怕他说假话骗她似的。   “我只是去换身衣服。”   他说道。   他的衣衫是湿的,就连她抓着的衣袖也是,姜照一犹豫了一下,还是松开了。   一场雨很快收势,李闻寂再回到姜照一的房间里时,便见她躺在床上,已经熟睡。   大约是昨夜睡得不好,现在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了些,她就睡得很沉。   李闻寂在沙发上坐下来,   他的头发只用毛巾擦过,看起来还有些湿润凌乱,此刻静静地坐在落地窗前,放在口袋里的,原本不属于他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他站起来,撕了一包感冒冲剂倒进杯子里,再慢条斯理地倒了半杯热水。   热气熏染着他的眉眼,他仿佛此时才终于有了些兴致,滑下手机的接听键。   “陈烈,老子给你打电话你为什么不接?朝雁先生交代你办的事你到底办得怎么样了?”电话一接通,那边就传来一个男人粗狂不耐的声音。   “陈烈!你他妈哑巴了?说话啊!”男人久久没有得到回应,语气就更暴躁了。   可过了几秒,他却听见电话那端传来了一道陌生的,清泠的声音:“朝雁先生?”   男人觉察出不对劲,忙道:“你是谁?”   “让你们的朝雁先生,在旗源县等我。”   也没兴趣再听电话那端的反应,李闻寂按下挂断键,随手将手机扔进了垃圾桶里。   姜照一睡得迷迷糊糊的,听见李闻寂在叫她。   她眼睛也没睁开,本能地听着他的话,一口一口地喝了他凑到她嘴边的热水。   有一点点苦,但是好像更多的是甜的味道。   她根本没来得及去细想自己喝的到底是什么,脑子晕晕沉沉的,没一会儿又睡过去了。 第26章 盗他之名 世人唤我——非天。   “你说, 他让你去旗源县?”   檐下灯笼在风中微微摇晃,门内一片漆黑,透不出半点光影, 唯有一道嘶哑的声音从其中传来。   “是的。”   年轻俊秀的男人站在门外,垂首应声。   大约半分钟过后,他听到门内再度传出了低低的笑声, “此人手段狠,心更狠,只是他这样的人,怎么还有闲情娶个凡人做妻子?”   “既然他已经发现了你, ”   里面的声音慢吞吞的,“朝雁,那你就去吧,替我好好探探他的路子。”   说着, 门内的人“嘶”了一声, 恍如低喃自语, “从锦城到千户寨,再到宁州, 现在又是旗源县……这个人,到底想做些什么?”   朝雁在门外垂着头, 看清底下门前这片地砖上积蓄的一滩水渍,门缝内还不断有水渗出, 空气里弥漫着若有似无的海水的咸味。   他移开目光, 转身走下台阶。   清晨的八点钟,姜照一抓着书包肩带站在门口看李闻寂拖着她的行李箱走出来,她的精神看起来已经好很多了,脸色也没有昨天那么苍白。   她似乎已经接受了自己暂时失声的事实。   在酒店的餐厅里吃早餐, 李闻寂只堪堪喝了小半碗粥,但他发现坐在他对面的妻子却连吃了七个小笼包,喝了碗皮蛋粥还不算完,还吃了两块糕点。   昨天她一天下来根本没吃多少东西,但才过了一夜,她就已经恢复过来,胃口甚至比之前还要好一些。   如果是寻常人,被傲因致幻的本事控制过后,至少需要一周左右的时间才能从昏睡的状态里清醒,但姜照一手上有祝融藤,幻术的作用被削弱了许多,她清醒得也就早一些。   傲因的算盘打得很响,但他并不知道姜照一手上有祝融藤,更不知道李闻寂其实根本不是什么精怪妖魔,即便姜照一意识不清,他也能探查到她脑子里残留的那么一点气息,并顺藤摸瓜找到他。   从宁州到旗源县大约有五个多小时的路程,姜照一失了声,路上都很安静,偶尔发出的声音,也都是她咬薯片的“咔嚓”声。   她的其它东西都放在行李箱里,一直随身携带的书包里放的都是零食,她一会儿吃果冻,一会儿吃薯片,看起来跟昨天一点也不一样了。   旗源县的景区里只有一个酒店,办理入住后,姜照一却在房间门口磨磨蹭蹭的,没进去。   李闻寂将她的行李箱放进房间,回头见她还站在门口,便站直身体,问,“怎么了?”   她小跑到他的面前,拉住他的衣袖。   可他个子很高,她踮着脚也才到他锁骨上方的位置。   李闻寂稍稍低下身体,她就顺势用额头贴着他的额头,“我能不自己住栀子zhengli獨家吗?”   他听到她心里的声音。   看来她还是有些害怕。   房间的门没有关,外面路过的一个打扮时髦的中年女人随意地往里瞅了一眼,她不由“哎呀”一声,匆忙走过,“现在的小年轻怎么门也不关就亲上了……”   从门外的角度看过去,的确很像那么回事。   虽然那女人的声音不大,姜照一还是像被火燎了一下似的,连忙退开,抬起眼睛看他时,脸颊都红透了。   她在路上玩游戏把手机玩得自动关机了,要不然,她这会儿也不用急得去贴他的额头。   但到底,李闻寂还是退掉了隔壁的房间,但这里的酒店条件有限,换房也只是换了一间双人套房。   姜照一把手机充上电,见李闻寂坐在阳台上,她从行李箱里翻出ipad和笔也走过去,推开玻璃门,在他旁边坐着。   但见他又撕开感冒冲剂的包装袋,她连忙伸手抓住他的手腕,在他抬头看她时,她冲他使劲摇头。   “你还在咳嗽。”   李闻寂轻轻挣脱她的手,倒了水进去,热烟顺着杯壁弥漫出来,他又将已经分好用量的药盒推到她的面前。   姜照一耷拉着脑袋,   认命地按开药盒的盖子,倒出几粒药来,就着冲剂一口闷。   喝完之后,她接过李闻寂递过来的温水喝了两口,然后按亮ipad打开备忘录用笔在上面写了句话:“我们什么时候去找蓬头鬼?”   李闻寂瞥了眼屏幕上的那行字,淡声道:“不急,先等一个人。”   等人?   姜照一把ipad拿回来,低着头又在屏幕上写了句话,“等谁啊?”   “傲因背后的人。”   李闻寂端起杯子抿了一口茶,颇有些气定神闲的意味,但见她惊诧地大睁着双眼,显然并不理解,他便索性放下杯子,道,“在青梧山时,你不是已经知道了,非天殿的人总会找到我们。”   “傲因虽在非天殿门下,但像他这样的精怪有许多,他们从来都没有踏足过真正的非天殿,当然,他们知道的也并不多。”李闻寂慢慢弯起眼睛,声音仍然温和,“但他背后的人,也许会比他知道的要多一些。”   姜照一垂着眼睛想了想,在屏幕上又写了一行字给他看:“你是不是想找出非天殿在什么地方?难道九百年前害了你的人,就在非天殿?”   “现在还不清楚。”   李闻寂摇头,语气越发风淡云轻,“我只是很好奇。”   “好奇什么?”   姜照一在屏幕上写。   “李闻寂是我曾经作为凡人时的名字,但后来我入了无间,这名字也就再无人知晓。”   “那你成了修罗神之后呢?”   姜照一将ipad屏幕再度凑到他的眼前。   午后的阳光炽烈炎热,在这般强烈的光线之中,他的瞳色再度显现出墨绿的色泽,而此刻他又稍稍弯起了眼睛,是满携笑意的弧度,漂亮得更令人移不开眼。   姜照一有点晃神,却忽然听见他的声音:   “世人唤我,非天。”   姜照一回过神,她望着他,满眼惊诧,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任何声音,她才想起来用笔在屏幕上匆匆写下一句:“所以,他们其实是打着你的名号?”   非天。   她又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放在玻璃圆桌上的手机屏幕忽然亮起来,姜照一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那是一条陌生的短信:“李先生,今晚八点,鹤里亭——朝雁。”   她猛地抬头看他。   “今晚你还要跟着我去吗?”对于这个朝雁轻易就找到他的手机号码这件事,李闻寂看起来一点也不惊讶,他只是问她。   姜照一连忙点头。   “那就去吧。”   李闻寂颔首,轻声道。   但夜幕降临,时间不早不晚正好八点,姜照一跟着李闻寂抵达寒居山下,还没到鹤里亭,远远地就听见了一些不寻常的声音。   一团又一团模糊的影子在底下晃动,好像……在打架?   “老子让你跑!老子今天非把栀子zhengli獨家你个狗日的锤死!”   有人在底下骂骂咧咧的,这声音听着还有点耳熟。   “哎呀赵三春,你打到我了!”还有个少年咋咋呼呼栀子zhengli獨家的,“你是不是趁机报复我?”   除了这两道声音之外,还有好几个人惨叫呼痛的声音。   “……”   姜照一目瞪口呆。   她反应过来,连忙打开手电筒,光柱照出去,落在不远处的亭子里,她看见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少年屁股底下坐了好几个人,那些人满脸都贴着黄符,又被绑了铜钱的细绳捆了个结实,根本挣脱不开。   手电筒的光骤然照在他们的脸上,两个人都吓了一跳,异口同声:“是哪个?”   月辉如霜,洒在山林小径上,   夜风吹动树叶发出簌簌的声音,他们在那花草丛生的山石畔,望见了两道人影。   赵三春眯起眼睛,隐约辨别出了两人的轮廓,他随之脊背一僵,“李先生,姜照一?”   才离开青梧山了几天,他们竟然又在这旗源县遇见了。   “你们这是做什么?”   李闻寂牵着姜照一的手慢慢走下去,在亭前站定,他的目光落在那几个被绳索绑在一起,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的精怪。   “我们,我们是来找朝雁那个龟儿子……”赵三春一见了李闻寂就心里发怵,更别提此刻被他看了一眼,他连腿肚子都有点打颤了,连忙老老实实地交代了,“那个,我们两个查到了点东西,应天霜……”   他提起这个名字,心里还是有点不得劲,抿了一下嘴唇,继续道,“应天霜可能是被他杀的。”   “朝雁呢?”李闻寂打量了一眼那个穿着单薄道袍的少年,慢悠悠地问。   “我失算了,没想到那个朝雁居然跟我一样,是个凡人,我这师门传下来的绳子,对他也不管用啊……”少年有点颓丧地摸了摸后脑勺,“我们逼问了这几个家伙好久了,他们是一点儿底都不肯透啊。”   说着他又给了底下胡乱挣扎的精怪一拳。   “就是不知道李先生来这儿干啥?”赵三春小心翼翼地问了句。   “来见朝雁。”   李闻寂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平淡。   赵三春一个激灵,他心里咯噔一声,忽然间就明白过来,原来朝雁今晚在这儿要见的人,就是李闻寂。   ……糟了。   他好像坏事了。   赵三春吞了口唾沫,连忙拍了一下旁边的少年,“贺予星,快起来!”   但见李闻寂不动声色,只是松开姜照一的手,走进鹤里亭,赵三春便强拉着贺予星从亭子里走出来了。   赵三春的目光落在姜照一的脸上,他的神色变得有点怪异,不由用胳膊肘撞了她手臂一下,“你咋了?今天晚上咋不说话?你跟你老公吵架了?”   姜照一朝他摇了摇头,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巴。   “哈?”   赵三春起初还有点不明白,但见她张开嘴,好像要说什么,但一点儿声音都没发出来,他脸色一下子变了,“你这是咋了嘛姜照一?”   “你啷个变成小哑巴了?!” 第27章 你真好看 姜照一,好好睡觉。……   姜照一在手机上打了好长一段话给赵三春看了, 他才知道,她失声是因为受了傲因的致幻术影响。   “说到底还是这个朝雁!”   赵三春气得在酒店房间的阳台上走了一个来回,“他身上有地火, 老子当时就没抓住他。”   其实要不是贺予星有个师门里的宝贝铜钱绳,他们也未必惹得起这一群精怪,但谁也没想到, 那朝雁居然是个凡人。   紧接着他又想到了一个严肃的问题,他又匆匆走到姜照一的面前坐下来,“也就是说,你老公本来是要跟那个朝雁见面的, 被我们两个搅黄了哇?”   姜照一诚实地点了点头。   “……这下真的完球了。”   赵三春揉了一把头发,有点烦躁。   “怎么就糟了啊赵三春?你好像很怕她老公?”那少年坐在旁边吃西瓜,对他一路上战战兢兢的模样嗤之以鼻。   “你是凡人你当然不怕,你不知道她老公是啥子人, 在千户寨鹿吴山我……”赵三春话说一半忽然顿住, 他回头, 果然看见姜照一一手撑着下巴,也在等他的下文。   他不由清了清嗓子, 声音也小了些,“反正, 反正你们是不懂我们做妖怪的辛酸。”   姜照一拿起笔在ipad屏幕上写了一段话凑到他的眼前,“你是怎么跟这个小道长认识的?”   赵三春“啊”了一声, 指了指那少年, “他叫贺予星,是青梧山上的那个青梧宫里的道士,他姑姑觅红你晓得不?就是青梧山客栈的老板娘,他姑姑小时候他们家娃儿多, 她就被丢了嘛,是应天霜把她养大的。”   “他这回出来主要就是查应天霜的死因,我也是误打误撞跟他碰上了,目的是一样的嘛,我们就干脆一起了。”   姜照一看了看赵三春,又去打量那个正在吃西瓜的少年。   他们两个人脸上身上都挂了彩,但也都没当回事,甚至连药也没涂。   姜照一不由站起身,回到房间在行李箱里翻找了一会儿,找出来一些擦皮肉伤的药膏。   “我看人家李先生挺有礼貌的,人也很温和,怎么你见了他就跟见了鬼似的,好歹也是活了一百来年的大青蛙了,你害不害臊啊你?”姜照一还没走过去,就听见阳台上那少年的风凉话。   “你懂个屁!”   赵三春憋了一会儿,还是没跟他多说些什么。   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拿出来才发现是姜照一发来的微信消息,他疑惑地点开——“拿一套衣服给我,带上你的房卡。”   ……?   赵三春回头,正见姜照一走出来,但她手上除了两只药膏就再没别的了,他不由问道:“照一,你手机呢?”   “我老公拿走了,他手机没电了,我把我的借给他了。”   姜照一在ipad上写。   赵三春看到这句话,屁股一下子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像被火烧了似的。   姜照一疑惑地抬头看他。   “我出去一下哈。”   赵三春讪笑了一声,把手机揣进兜里,然后就往房间里面走。   他听见贺予星在外头跟姜照一讲他们是怎么一路追查朝雁到旗源县来的,他有点心虚地回头看了姜照一一眼,见她捧着下巴,正听得认真,他就轻手轻脚地翻开那个放在柜子旁一直没被动过的行李箱,拿了一套衣服赶紧溜了出去。   坐电梯到了七楼,赵三春远远地就瞧见走廊里那道颀长的身影。   “李先生……”   赵三春走了过去,小心地叫了一声。   李闻寂朝他点头,接过了衣服和他的房卡,“借你的房间收拾一下。”   赵三春还在纳闷儿他有什么好收拾的,却在李闻寂伸手用房卡开门时,发现他外套袖子边缘露出来的一截衬衣的衣袖沾染了一片殷红的血迹。   “……”后脊梁骨窜起来一股子凉意,赵三春不用想,也知道他和贺予星抓住的那几个家伙是个什么下场了。   也不知道李闻寂外套遮掩下的里面那件衣服上还沾染了多少血迹,怪不得要让他带衣服下来。   贺予星下来正见赵三春蹲在房间门口,他皱起眉,有点疑惑,“赵三春你蹲这儿干什么呢?”   赵三春才站起身,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便听开门声响起,他一回头,便见李闻寂已经换了一身干净衣衫走了出来,他的头发还有些湿润,走廊的灯光照见他发梢晶莹的水珠,他的眉眼更添明净。   “李先生?”   贺予星有点懵。   李闻寂只轻瞥他一眼,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只将房卡扔给赵三春,就径自朝走廊的尽头走去。   “这怎么回事啊?”   贺予星盯着李闻寂的背影,他忽然觉得这个人又变了,好像一点儿也不好接近,只被李闻寂看了一眼,他的脊骨就有点发凉。   “我都跟你说了,他不好惹,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困住的那几个家伙,这会儿应该已经在地下了。”姜照一没在,赵三春才敢跟他说这些话,“查生寺的事儿你应该也听过吧?还有千户寨鹿吴山的那个金措,这些事儿,可都是他做的。”   青梧宫早在好多年前就已经落魄了,从前鼎盛时的许多道家的本事现在也没几个能学会的,贺予星这趟出来,也都是靠他那装了一大包的师门里留下来的法宝,他跟赵三春两个人也是颇费了好一番功夫才用铜钱绳抓住了那么几个家伙,这会儿他听了赵三春这些话,就难免有点发愣,“那么多妖怪,都是他一个人杀的?”   “如果不是鹿吴山那回我在场,我也不敢信。”赵三春叹了口气,又嘱咐他,“你可千万别跟姜照一说这些啊,李先生不想让她看到这些,不然的话,他干嘛杀了精怪不回自己房间清理,要来我这儿。”   贺予星听得一愣一愣的,“……哦。”   ——   姜照一才洗漱完,换了身衣服,吹干头发出来,她坐在床沿,将已经有点发蔫的橘皮里的那颗像星星一样的火光倾倒出来,捧在了手里。   它就漂浮在她的手掌上,一点也不烫,只是散着莹润的光。   开门声响起,   姜照一探身一看,是李闻寂。   他仍穿着那件黑色的外套,里面的衬衣雪白,同他出去时的穿着没有什么两样,她也没细看,当然也就什么都没有察觉。   姜照一把那颗星星放进她那会儿新剥好的橘皮里,这次的形状剥得很好,星星落到里面,散出了暖色的光。   “怎么还不睡?”   李闻寂揉了揉有点酸痛的手腕,在桌上倒了杯水。   姜照一却看到了他手腕上的一个东西,她跑到他的面前,忽然抓住他的那只手。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他的手腕上缠了一截褐色的编织绳,上面坠着一个小小的,乳白色的陶瓷小狗。   她指了指那只陶瓷小狗,兴奋地望着他。   而他垂着眼睛看她的脸,她的眼睛明亮又清澈,里面映着一个他的影子。   也许他真的做对了一件事。   凡人似乎真的很在意这些东西,虽然他现在还并不能完全理解。   姜照一看起来真的很开心,拉着他的手看了又看,可惜她现在是个小哑巴,有好多的话都不能说出来。   关了灯,两个人躺在各自的床上,窗帘没有拉上,外面粼粼的月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姜照一拥着被子却很久都睡不着。   她歪着脑袋,盯着床头仍在发光的小橘灯看了一会儿,   也不知道为什么,   目光慢慢地就落在了那张床上。   月辉朦胧又温柔,同小橘灯的暖光交织在一处,照出他的轮廓。   这个夜晚静悄悄的,   可是她一点儿也睡不着。   她忽然掀开被子,动作极轻地下了床,小心翼翼地挪啊挪,慢慢地挪到了他的床前。   他的呼吸很轻,她几乎听不清。   她双手撑在他的床沿,   在这样昏暗的光影里,偷偷地看他。   他闭着眼睛,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了两片浅淡的阴影,那样一张脸在此间交织的光色里更添了些不沾尘的美感。   “看什么?”   他忽然说话了。   嗓音清泠又动听。   姜照一眼见他睁开眼睛,她连转身一下子扑到自己床上的时间都没有,就那么愣愣地趴在他的床边。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被忽然抓包,姜照一有点窘迫,但在迎上他的那双眼睛的刹那,她忽然支起身体,额头轻抵他的额头。   “你真好看。”   他骤然听见她心里的声音。   只是几秒钟,她转身就跑到自己床上,钻进被子里,背对着他一动也不动了。   她把自己裹得像个小山丘,   动也不敢动。   她满脑子都是他手腕上的陶瓷小狗吊坠。   而李闻寂久久地看着她的背影,在此间暗淡的光影里,他的睫毛动了一下,但眼底的情绪并不清晰。   “姜照一。”   他忽然唤了一声。   那个在被子里纹丝不动的女孩儿听见他的声音,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过身。   在小橘灯的暖光里,   她看见他的那双眼睛正在看着她,几分专注,几分温柔。   他清冽的声线仿佛是这个夏夜里最动听的声音:   “好好睡觉。” 第28章 竭灵之苦 先生,您的本源之息是不会认……   “李先生, 看来我们短时间内是不能见面了。”   电话那端传来一道年轻的声音,“我看不到先生你的诚意。”   “诚意?”   李闻寂靠在阳台上,目光透过落地窗, 看见小橘灯里那一抹缓慢跳跃的火光,他弯起眼睛,轻笑了一声, “对你,我需要什么诚意?”   他的声音很轻,犹带几分嘲讽,“难道不是你们在找我?”   电话那端的人沉默了片刻, 才道:“李先生,你屡次和非天殿作对,究竟是什么目的?先生有能力有手段,不如我们就开诚布公, 也许先生所求, 我正好能办到。”   “我倒不知, 非天殿是做慈善的地方?”   李闻寂身后的天色将亮未亮,呈现出一种漂亮的鸦青色, 浮烟漫漫,晨风拂面, 他瞥见落地窗里,那个女孩儿在床上无意识地翻了个身, 仍然陷在睡梦里, 他忽然站直身体,脸上也再没有丝毫的笑意,一双眼睛郁郁沉沉。   电话骤然挂断,   朝雁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 他听见手机里传来的挂断后的声音,握着手机半晌没有说话。   但没过两分钟,他的手机又震动起来。   看清屏幕上的号码,朝雁沉默地接起。   “朝雁,你没见到他?”   电话那端仍是那道低哑苍老的声音。   朝雁垂着眼睛,“大人,出了一点意外。”   “那个小道士和青蛙精是他的人?”   很显然,弥罗已经对他这里发生的事了如指掌。   “他们应该是认识的,我派出去的人查到他们入住了同一家酒店,还有过交集。”朝雁如实说道。   电话另一端忽然沉默下来。   弥罗似乎是在思考些什么,可想了半晌,他发现自己还是看不透这个李闻寂到底想做些什么。   “朝雁,你也知道,我们现今的境况有多艰难吧?”弥罗也许是想起了些什么,不由冷笑了一声,那声音轻轻缓缓的,却十分渗人,“那女人入了非天殿,这才六年多的光景,我们的势力可是大不如前了……查生寺原不在我手底下,我碰不得,可现在不一样了,这个李闻寂灭了查生寺,那制造紫灯芯的灵种,也必然在他手里,那本是个好东西,可那女人她不当回事。”   “他是个狠角色,不能小看了,咱们没法儿明抢,那就得想想办法,让这个人变成我们的人。”   弥罗的声音干哑又阴冷:“要是再不做点什么,这非天殿里,可就没我的位置了。”   “所以朝雁,盯紧他。”   “我知道了,大人。”   朝雁静静地听他说完,才应了一声。   ——   早上七点半,姜照一被手机的闹钟吵醒。   她翻了个身睁开眼睛,发现对面那张床上并没有人,她一下子坐了起来,探身才望见落地窗外的阳台上有一道身影。   姜照一下了床,在洗手间里洗漱完出来,才推开玻璃门走到阳台。   晨间的风很温柔,阳台上有一方木案,木案上有工作人员今晨刚折来的一枝雪白的山茶花,插在窄口的陶瓷花瓶里,旁边还有一盏香炉,里面燃着不知名的香,白烟缕缕散出,总有一种隐约的淡香在鼻间萦绕。   风炉上置着汤瓶,瓶中的山泉水已经沸腾过三回,而李闻寂坐在长案旁,正用茶筅快速地击打瓷盏里的茶汤。   他漂亮的指节屈起,握着那素瓷盏,用茶筅在茶汤里击打出白色的茶沫,指绕腕转,赏心悦目。   这是姜照一第一次看人点茶,她忽然想起来,   他是在宋时庆历年间陷入沉睡的,在那之前,他历经了半个唐,也算历经了半个宋,他有许多的习惯,也还与那些年的生活有关。   她才坐下,他就将茶盏放到了她面前形如荷叶的盏托上。   “这里的器具很齐全,我索性试试。”   在此间的薄雾晨光里,他的眉眼仿佛被这般朦胧的天色浸润过,只稍带笑意便令人移不开眼,他忽而轻抬下颌,“可能有些生疏,你尝尝看。”   自他在九百年后的这个世界醒来,他常是习惯煮茶的,点茶还是第一次。   姜照一点了点头,端起形如莲花般的瓷盏,   刹那茶香盈满鼻间,她凑到嘴边,试探着抿了一口。   有点轻微的苦涩,但更多的是清冽回甘的口感。   李闻寂端起另一盏茶,“吃过早餐,我们就进寒居山。”   姜照一又喝了两口茶汤,点点头。   或许还是怕李闻寂追究他们搅局的事,赵三春这一回溜得也很熟练,姜照一在餐厅吃早餐,拿出手机才发现赵三春六点多的时候给她发了微信消息:   “照一,我们就先走了哈,我这回跟贺予星两个人出来就是要找到杀了应天霜的凶手,好不容易有了点线索我也不想放弃,就算她已经死了,我也觉得我应该为她做点啥子,你个人要小心哈,我要是把那个朝雁逮到了,也顺便就给你报仇了,个龟儿子的让傲因暗算你算啥子本事。”   “火锅先存着,我们以后再吃嘛,等我们再见面的时候,你应该就不是个小哑巴了。”   姜照一喝着粥,只是看着屏幕上的这些话,她脑子里就好像自动播放了这个青蛙叔叔的方言语音条似的。   不管是人,还是精怪,只要是通晓七情六欲,有的时候就会变得很奇怪,   在那个人活着的时候,   他只顾自卑,只敢偷偷地上山去探望心上人,   她死了之后,   他又跋山涉水,一路风尘地硬要为她报仇,哪怕她也许从没记住过他的名字。   早上九点多的寒居山上,雾气仍然很重。   这山林茂密,是旗源县许多野生动物的栖居地,一般是少有人来的。   这个夏天已经接近尾声,   天气已经比前段时间要好上一些,山上草木茂盛,枝叶遮挡了大部分的阳光,底下昏暗,且还有些许潮湿,大约是这两天下了几场雨的缘故。   姜照一紧紧牵着李闻寂的手往上走。   在人迹罕至的大山深处,几乎是没有什么平坦的山路可走的,大约走了两个小时,姜照一的鬓发就被汗湿了。   林子里不算安静,鸟鸣声不断,时不时的还有风拂过茂盛的草木发出的声音,偶尔还夹杂一些奇怪的响动。   李闻寂衣袖里的莹光早散了出去,即便寒居山再大,也没有那些莹光到达不了的地方。   山林里的风都是湿润的,带着草木的味道。   但当他们走到寒居山的阳面,这里的树木要稀疏些,照进来的阳光也就更多一些,山坳下有一条潺潺的小溪,在这般强烈的光线里泛着粼粼的波光。   姜照一路上摔了一跤,即便李闻寂及时地拉住了她,但她的裤腿上还是沾了不少泥土,看见底下的溪水,她就松开李闻寂的手,跑到底下溪水边的小石头上蹲着,用湿纸巾先擦了一遍裤子,然后又在水里搓了两把,再继续擦鞋上的泥土。   有一条小鱼从她的面前摆动尾巴游过,她不由伸手去抓了一把,吓得那只小鱼尾巴摆动得更快。   水面映出她的笑脸,   可她却在眼前的水波底下,发现了奇怪的东西。   姜照一随手捡起来一截断枝,用力戳开那东西周围的泥土,树枝的细端勾着那东西往外拽出来一截,她看清全貌,刹那瞪大双眼。   身形一个不稳,她往后一仰,摔进了水里。   李闻寂听见她的声音,   立即从山丘上下来,手指间的流光飞出入绳索一般缠在姜照一的腰身,将她从水里拉了出来。   她衣服都被水浸湿了,这会儿也不知道是冷的,还是被吓的,浑身都在颤抖,她指着那个刚刚被她用树枝勾出来的骷髅头,“李闻寂!有个脑袋!”   大概隔了好几秒,她才又忽然反应过来,瞪圆一双眼睛望着他,“我……”   她满脸惊异,“我能说话了?”   李闻寂看起来倒是也没什么惊讶的神情,他只是顺着姜照一所指的方向看去,浅浅的溪流里,那骷髅满携泥沙,并没有被水流冲走。   “应该是盗猎者的遗骸。”   李闻寂只是看那骷髅一眼,上面仍有暗色的气流隐约缭绕,“看来是中毒而亡。”   那似乎还不是普通的毒。   从水里拽出个脑袋的冲击太大,姜照一根本顾不上高兴,她抓着李闻寂的手臂,打了一个寒颤,她忽然觉得这山林里的鸟鸣声都变得很诡异。   耳畔再度有了些细微的声音,   李闻寂看着姜照一浑身湿透的狼狈模样,他便从她的背包里取出她带来的毯子裹在她身上,“走吧。”   他已经接过了她的书包,而她裹着毯子牵住他的手,忙不迭地跟他离开。   对面山崖上垂直而下的瀑布声势浩大,溪流到了这里就成了一汪湛蓝的湖水,湿润的水气扑面而来,姜照一好像在那水流之间看到了点点莹光。   那应该就是他衣袖间流散出去的星星。   她还在仰头看那仿佛与天相接的瀑布,却忽然被他环住了腰。   身体腾空的刹那,   她下意识地抱住他。   脚下是漂亮得好像蓝宝石一样的湖水,耳畔有呼呼的风声,她不敢多看,脑袋埋在他怀里,仿佛又嗅到一个冬天积雪的冷冽香味。   瀑布的水流砸在她的脑袋上,瞬间被他用手臂挡开了些,姜照一在地面站定,才见身旁的他已经浑身湿透,发梢有水珠不断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掉下来。   在瀑布掩映之下,这高崖里,居然有一个潮湿的山洞。   他手指间有光芒亮起,随之漂浮去了前方,照亮了湿滑的前路。   但诡异纷杂的叫声想起,一团黑云般的东西忽然朝他们袭来,姜照一吓了一跳,身边的李闻寂迅速地将她拉到身后,而他周身的气流散出去,便如烈火一般坠入那黑云之间,刹那尖锐的叫声更甚,姜照一歪着脑袋,看到那些黑乎乎的东西一个接一个地掉在了地上。   原来是蝙蝠。   两人再继续往前走,这山洞并不曲折,只有一条路一直往前,走了大约十几分钟,前面忽然有了亮光。   同样是瀑布遮住了漆黑的洞口,外面是一片烟雾水气。   身体再次腾空,姜照一被李闻寂再次冲破瀑布水幕,落在了河岸的碎石滩上。   当她抬眼,   却发现空中漂浮着好多颜色不一的气体,它们或大或小,有的看起来毛茸茸的,还拖着一个毛茸茸的尾巴。   大约是姜照一和李闻寂的出现惊扰了它们,它们一个个地就好像炸了毛似的,四处乱窜。   “李闻寂……那些都是什么啊?”   姜照一愣愣地望着半空中那些不知名的生物。   “山灵。”   李闻寂抬眼看见空中漂浮的那些东西,“是死去的动物精魂所化。”   姜照一听见他的这些话,立即就想起在宁州那天她看过的那本书上摘录的旗源县志里的那段话,她反应过来,“所以这个蓬头鬼是真的得到了你的本源之息。”   那些没有固定形态的山灵在半空变幻来变幻去,也没发出任何声音,但因为它们的存在,好像被那山崖瀑布隔断的这一边的世界,平添更多神奇的色彩。   藤蔓缠在繁茂的树枝间,一层层开了或白或紫的碎花,被风一吹,就落下好多来,或在她发间,或在她肩头。   一只小刺猬缩成一团,在叶片底下默默地注视他们片刻,又悄悄地跑走。   姜照一跟着李闻寂往山上走去,   这里的野生动物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多,偶尔草丛里传来些声响,她一望就可以看到毛茸茸的屁股,或者是晃来晃去的尾巴,但是一路上她也没敢跑过去看。   “先生来了。”   一道苍老的女声忽然传来。   姜照一警惕地往四周望了望,却并没有看到什么人,也是这一瞬,她忽然察觉到李闻寂握着她手的力度忽然重了一些。   她一偏头,便见他的脸色已经变得越发苍白,额头已经有了些汗珠。   “李闻寂你怎么了?”   姜照一忙问。   李闻寂下颌绷紧,闭了闭眼睛,却仍挡不住忽然的眩晕,他察觉到手指上祝融藤所化的朱红戒指在他指间不断收紧。   他的竭灵发作了。   “李闻寂……”姜照一勉强扶住他,怎么唤他也不见他回应,她正急得发慌,抬头却看见山丘底下有一道佝偻的身影,拄着拐杖慢慢地走来。   她穿着一件由各色的丝带扎成的斗篷,那颜色鲜亮,同她灰白的发髻,枯瘦的脸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李闻寂半睁着眼,紧紧地攥着姜照一的手,他手背青筋微鼓,似乎已经耗费了极大的力气才让自己保持清醒。   那老妇还未走近,   李闻寂周身的气流散出去,顷刻震碎了那老妇手杖上透明的珠子。   那颗珠子碎了满地,他僵硬的脊背骤然松懈了些,仿佛终于得以喘息。   老妇似乎被吓了一跳,但见手杖上的珠子碎得没了痕迹,她只停顿了一下,也没表露出什么生气的模样,反而有些战战兢兢的,还未走近,便颤颤巍巍地双膝一屈,跪了下来,“先生,我不知道我的这颗聚灵的宝珠会对先生造成这样的影响,还请先生恕罪……”   她松弛的眼皮一抬,看见李闻寂手指间的朱红戒指便明白了个大概。   这位地狱之神,   似乎正在承受竭灵之苦。   而她聚灵的宝珠,在他一踏进这片天地时便开始吸取他戒指上的灵气,这自然会令他竭灵发作。   她这一跪,   姜照一就看到好多漂浮而来的山灵,还有那些原本藏在密林草丛里的动物们一个一个地都跑了出来,和老妇人一样伏跪在地。   姜照一甚至还看到了毛色雪白的鹿,体型硕大的老虎,还有歪着脑袋在看她的狐狸。   “先生……”老妇人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随后又道:“我没想过这辈子真的有机会能够见到先生,但我想,您的本源之息是不会认错人的。”   姜照一惊诧地看着她,她怎么会知道本源之息的事?   “还请先生和……”老妇人的目光落在姜照一身上,她斟酌了一下用词,才道,“和姑娘随我来。”   李闻寂的意识有些不太清晰,到了后来他干脆就陷入了昏迷。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他才在一阵淅淅沥沥的雨声里清醒过来。   “姑娘,先生是地狱之神,即便他此刻睡着了,我们这些精怪也是伤害不了他的,你就不要一直在这儿守着了,去吃点东西吧。”   那道稚嫩的声音里透着几分无奈。   “我不饿。”   他听见她的声音,睁开眼睛,正见她背对着他,坐在他的床沿,挺直脊背,十分警惕地盯着树屋门口的小刺猬,把他护在身后。   “我们刚摘的竹实,可好吃了。”小刺猬还在劝她。   “竹实是什么?”   她问。   “就是竹子上结的果实呀,观音奶奶说,就像麦穗一样。”小刺猬朝她比划着。   “那个能吃吗?”姜照一疑惑极了。   “……好像凡人吃了会死。”   小刺猬忽然想起来了这茬,气氛变得有点尴尬。   “……那我还是不吃了。”   姜照一摇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 第29章 地狱之神 二更合一   姜照一根本没发现李闻寂中途醒来过, 他这一觉睡了很久,外面的天都已经黑透了。   小刺猬劝她吃饭不成,   不一会儿门外又多了一个毛茸茸的家伙。   它长得像猫, 一双眼睛是很漂亮的琥珀色,它屁股后头还拖着一条毛茸茸的白色尾巴,头顶和颈部的鬣毛让它看起来圆乎乎的。   看起来跟猫又有些区别。   它动了动嘴巴, 叫声类如“非非”。   姜照一看它三两步窜到了她面前来,她吓了一跳,却见它的爪子上捧着两个红彤彤的果子。   它实在长得太可爱了。   脑袋毛茸茸的,眼睛也好漂亮, 姜照一看它两只前爪托着果子,眼巴巴地看着她,她实在有点忍不住了,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接过了那两颗果子。   “我就知道, 朏朏给的, 你一定会要的。”小刺猬在门口嘟嘟囔囔。   “非非?”   姜照一打量面前的这只小动物半晌,她忽然瞪大眼睛, “是我想的那个朏朏吗?”   《山海经》记载,霍山有兽, 其状如狸,白尾有鬣, 名曰——朏朏, 养之可以已忧。   “朏朏是我们这儿最可爱的了,它让你吃东西,你应该会吃的吧?”外面的山雨还未收势,天气有点冷, 小刺猬把自己缩成一团,用一双漆黑的眼睛望着她。   姜照一捧着两颗果子,还没说话,却听门外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姑娘,我们是绝不敢伤害先生的,你不要怕。”   小刺猬一见那身披彩带斗篷的老妇人,就喊了声,“观音奶奶!”   朏朏也跑到了她的面前去。   她身后的雨幕朦胧而湿润,在这样晦暗的天色里,她斗篷的颜色就是唯一的亮色。   坐在小竹楼的火盆前,姜照一才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她手里端着一碗汤,却迟迟没喝。   “我在九百多年前避世,躲到了这里,箱子里的衣服也都是以前的样式,姑娘先将就着穿吧,你们人类,比我们要容易生病。”   老妇人佝偻着身体,十分缓慢地在她对面坐下来,又打量她身上那套藕色的衣裙,不由眯起眼睛笑着说,“姑娘穿我年轻时的这一身,还真是好看。”   “不若,我再替姑娘梳个发髻如何?”   她看着姜照一柔顺乌黑的长发,不由道。   姜照一看她还挺慈祥和蔼的,她也没好意思拒绝,就点了点头。   宋时流行的发髻在老妇人的手上没一会儿就梳规整,她在掉了漆的木盒子里翻找了几下,拿出来两支珍珠簪穿在她的发髻里。   红绳缠啊缠,没一会儿缠出两缕小辫儿挽进乌黑的发髻里,老妇人满意地笑起来,看着镜子里那张年轻的脸,她不由感叹了一声,“姑娘比我年轻的时候,要好看的多。”   姜照一听了她的话,有点不太好意思,可眨眼的功夫,她却在镜子里瞥见身后的老妇人头顶冒出了一朵雪白的花。   “咦?”   她回过头,惊异地打量她灰白发髻间忽然冒出来的那朵花。   看起来好像是真的。   “姑娘不必惊慌,”老妇人摸了摸自己头顶的那朵花,她笑了笑,“我的本体是滴水观音,我这花一到晚上就要出来晒月光的,但今晚下了雨,也没月亮可晒了。”   但姜照一临着灯火看她,   丝带结绳的彩衣,灰白的发髻高耸,即便梳得已经足够规整,却还是能够看出她头发卷曲的弧度,发量看起来十分惊人。   “……难道,您就是蓬头鬼?”   姜照一有了个大胆的猜测。   老妇人眉眼含笑,却没反驳,“外面的人,似乎就是这么称呼我的。”   “早年间我避世在这寒居山,常有人上山大肆捕杀这山上的动物,我是一贯见不得这些的,所以才出此下策。”   “您是九百多年前避世到这儿的,那也就是说,您正好经历了天神陨灭的那个年代?”   “对,”   老妇人收敛神情,“那年我才刚化形,凡人是没见过那场动荡的,那原本也跟他们没什么关系,遭殃的,只是我们这些精怪妖魔罢了。”   “那您怎么会知道本源之息的事?”这是姜照一最疑惑的事,“您之前,见过李闻寂吗?”   老妇人仿佛是陷入了一些久远的回忆里,半晌她才摇摇头,“我怎么可能有机会见到先生呢?”   “但先生当年名声极盛,在妖魔精怪横行人间的年代,上界的神无法再用教化,宽恕去对待那些为恶的妖邪,因为总有一些妖魔是不肯回头的,神的仁慈,对他们来说,根本无用。”   “所以他们需要一位不讲仁慈,不会宽恕的神,用极端的手段,去震慑,去惩罚那些不知悔改的邪祟……传说,上界的神在黄泉忘川挑中了一个少年的精魂,在每日从那里路过的千万游魂里,唯有他一个性坚,极韧,且毫无生念,无论忘川之水如何推着他往前,他站在水里,纹丝未动。”   “神选中他,要他舍下一切,身入无间,从此重生为地狱之间唯一的修罗,掌管天下妖魔精怪的生死。”   “我们精怪都说他是杀神,只讲法度,不会慈悲,但在唐宋之间的那段岁月里,也的确是因为他以恶制恶的特殊手段,再也没有什么邪祟敢在人间作恶了,所以那时,人间供奉修罗神的庙宇拔地而起,竟有千万之数。”   老妇人说着,仿佛已回到了记忆里那个人间修罗庙宇林立的年代,她长长地叹了口气,“那时的凡人崇敬他,但在我们精怪眼里,他就是最可怕的存在,而在上界的神眼中,他又似乎并不受待见,因为上界的神明常是仁慈的,手上常是不沾血的,但他不一样,他在人间四百来年,手上早已经沾满精怪妖魔的血了。”   “传说他做凡人时,是李唐皇族的后裔,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后来宋时那场浩劫之后,天界诸神陨灭,而他一身的本源之息散入蜀道群山之间,燃起地火,形成屏障,才使我们这些精怪妖魔能够有一个容身之地。”   老妇人说,“那时天有异象,如流星下坠一般的东西就在我面前砸出了好大一个坑,”   她说着还伸手比划,“就那么一簇漂浮的流火,千变万化的,我起初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那时我丈夫还在,他是个颇有些修为的凡人道士,用回溯时间的法器看到了那流火的来处……也是因此,我们才知道了,那流火就是地狱之神——非天的本源之息。”   “我们以为非天也如上界的那许多神明一般陨灭了,这么多年来,我也是依靠着非天大人的这一缕本源之息,才能活到现在……那些被猎杀的动物的精魂,也是因他的本源之息才得以被我炼化成山灵。”   老妇人垂着眼睛,“变作山灵,总比死了连魂儿都没了的好。”   她的本体是滴水观音,原本拥有的最根源的异力,就是长寿,因为得到了非天的本源之息,她异力增强,活得自然也就长久一些。   但即便如此,她也无法为自己的丈夫延续生命,只能自己孤零零地活到今天。   姜照一听了老妇人的这些话,好半晌也没反应过来。   关于他的过去,她从前也并没有听他多提,也是到了今夜,她才发现,他在青梧山,在那间客栈的阳台上轻描淡写的几句话里,到底承载了多少不为人知的东西。   原来人间,也曾有过他的庙宇。   原来人们,也曾为他供奉过香火。   但在九百多年后的今天,她竟然在网上都搜不到有关“修罗神”更多的消息。   在他沉睡的这些年里,他已经被凡人所遗忘,而世间万千因他而起的庙宇,也都在历史洪流里归于尘埃。   仿佛,他从来不曾存在过。   “本源之息原本就是先生的,我断断没有强占的道理,”老妇人的声音再度传来,姜照一回神,抬头看她,便见她笑着又道,“先生既没殒命,又在九百年后的今天找到了我这里,想来兜兜转转,全是一个宿命,我本就该将它还给先生的。”   “只是姑娘,”   老妇人再将目光落在她眼前的这个年轻女孩儿的脸上,也不知为什么,神情有些复杂,“你真的喜欢先生吗?”   她忽然的这么一句话,让姜照一有点不知所措。   磨磨蹭蹭好一会儿,   她的脸颊也有点泛红,也许是认真想过了,她才轻轻点头,“好像……是有点喜欢的。”   也许是在他时隔六年真的出现在她面前之后,说不清的哪一天,   又或许是在青梧山,   当她站在桥畔,亲眼看到他像一颗星星似的掉下来的时候,又或者是他递给她一颗小橘灯的时候,也许有很多个时候,当她看着他的眼睛,听见他的声音,就已经在悄悄动心了。   “可你也许会很辛苦。”   老妇人看着她,根本不忍告诉她,她的丈夫从来不是上界的神,他在地狱里,也在人间,游走在唐宋之间的四百多年里,他也许早看过了诸多人世间的风花雪月,但他从来没有七情六欲,也注定不会爱人。   “我也没觉得有多辛苦,他可能会比我明白得慢一点,但是他对我其实挺好的,会牵我的手,会给我做饭,甚至把他所有的一切都给了我,”   姜照一看起来也没有什么难过的神情,她的眼睛好像从来都是这样清亮坦诚,其实她未必不清楚一个凡人和一个神明之间的沟壑,也许远比她看到的还要深,“我想看缦胡缨,他带我去了,我想跟着他去看这个世界的另外一面,他也没有丢下我,即便他作为一个神明,在感情上远比我这样一个凡人要迟钝缓慢,我也觉得他作为我的丈夫,已经很好很好了。”   “我说我想试试看,看我自己能不能教会他感受,他也没有拒绝我。”   姜照一捧着热汤喝了一口,又抬头冲她笑,“他其实已经给了我很多,所以我也想给他些什么,哪怕时间可能会久一些。”   老妇人活了很多年,在入寒居山避世之前,她也不是没有见过那人世里的诸多变幻,但此刻,听见这个年轻的姑娘所说的这番话,她也还是难免晃了神。   虽然不知道非天大人究竟是因何而跟这样一个凡人姑娘而结缘,但在这一瞬,她也的确有些动容。   “姑娘和栀子zhengli獨家我那丈夫的心性,倒也有几分相似。”   她眼眶变得有些湿润,也许是想起那个已经死了几百年的道士丈夫,他也是个凡人,修行一生,比常人多活了个两三百年,但还未参悟成仙之道,那满天的神佛就已经都陨灭了……他也像这姑娘一样,不管她个什么身份,也不管她活得是不是比他长久,他用他短暂的一辈子,陪了她的小半生。   适时,门外传来“非非”似的叫声。   老妇人回头一看,是朏朏在廊前晃动身体,甩掉满身的雨水。   她见姜照一在看朏朏,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不由又收敛心绪,笑起来,“姑娘和我有缘,如果你喜欢朏朏,我可以让它跟着你走。”   姜照一听了十分心动,但她还是摆了摆手,“不了,观音奶奶,它一直生活在您这儿,我把它带走了,它要是想你们了怎么办?”   “它是个皮孩子,早不耐烦待在这么一块儿地方了,你别看它长得跟猫儿似的,可厉害着呢,要是有时候先生顾不上你,它也能保护你的。”   观音奶奶只朝那朏朏一招手,它就跑了过来,蹲在她们的面前。   “姑娘,要不要摸一下?”观音奶奶看姜照一盯着朏朏,眼睛就没离开过,她不由笑了一声。   “可以吗?”   姜照一望着她。   观音奶奶点头,“你放心,它是不会伤害你的。”   朏朏歪着脑袋在看她,乖乖地坐在那儿也不动,看姜照一试探般地朝它伸出手,它竟然也十分顺从地把脑袋凑到她手掌底下。   毛茸茸的触感,软乎乎的。   姜照一兴奋地望着观音奶奶,“它好乖啊……”   “姑娘如果真想带走它,那就先替我去南边儿的榕树底下,聘一只小猫回来吧。”观音奶奶面上带着笑意,“那只怀了孕的猫儿是我前段日子在外头救回来的,我们约定好了,它生了小猫崽,要聘给我一只的。”   “聘猫?”   姜照一还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说法。   “万物有灵,既要请小猫来家里一起生活,就该有些礼数。”   观音奶奶望向竹楼外淅淅沥沥的雨幕,淡笑着说道。   一个夜晚过去,   雨声也在半夜时分渐渐收势,天光乍破时分,山林里满是雾气。   无数鸟儿躲在树屋外的枝叶下梳洗羽毛,叽叽喳喳地吵嚷个不停,李闻寂睁开眼的刹那,他周身有气流无意识地扩散出去,惊得外面落满枝头的鸟惊叫着拍打翅膀飞走。   他的脸色仍有些苍白,唇上也没多少血色,一手撑在床沿坐起身,他那双郁冷的眼睛掠过四周,却并没有在树屋里发现他妻子的身影。   他下了床,朝着门口走去。   漂浮在半空的山灵好像雨后彩虹化成的颜色,一团又一团,穿行在薄雾里,草地仍是湿润的,空气里混杂着果木的香味。   这里和那高崖外面的世界截然不同,也许是因为蓬头鬼的传说,这里在九百多年间从未有人踏足,也无人可以翻越。   晨间的风拂面,令他原本还有些混沌的头脑清醒了许多,也许是听见脚步,他不经意地抬眼,却不防在忽浓忽淡的雾气里,隐约窥见一道熟悉的影子。   她好像又有一点陌生。   一身直领对襟的藕色衣裙,腰间还系着朱砂红的丝绦,她的头发梳成了旧时的发髻,乌黑的发间点缀着几颗浑圆的珍珠。   她发间浸润了晨露,鬓边的浅发贴在脸颊,携了满身的水气,大约是跑得急,她的脸颊有些发红,一双眼睛乌黑明亮,怀里还小心地抱着一只毛茸茸的东西。   有一瞬,李闻寂看着她,以为自己回到了九百多年前。   大约是看见了站在门口的他,她一手提着裙摆,快步朝他跑来。   她走近,他才看清她怀里抱着一只毛色雪白的小猫崽。   “你现在有没有好一点?”姜照一跑到他的面前,气还没喘匀,就连忙问。   李闻寂轻轻点头,目光落在她怀里的那只小猫身上,“你这是做什么?”   “我帮观音奶奶去南边的榕树底下聘猫了!”她明明被雨露沾了满身,鞋子上也全是泥土,但她看起来十分开心,“你知道什么叫聘猫吗?观音奶奶今天早上给了我她自己晒好的小鱼干,让我去管那只猫妈妈要一只小猫回来,这只是自愿跟我来的!”   小猫趴在姜照一的怀里,一副很是困倦的样子,只有尾巴有一搭没一搭地打在她的手背。   “先生。”   大约是收到了鸟儿的传信,在竹楼那边的观音奶奶拄着拐杖赶了过来,见李栀子zhengli獨家闻寂站在树屋门口,她便双膝一弯,跪了下来。   她旁边的小刺猬也连忙趴在地上,缩成一团。   李闻寂不动声色地打量她。   “先生,您的本源之息我一直保存得很好,无论如何,我是受了您的恩惠才有今天的,所以您要将本源之息收回,我也绝无二话。”   观音奶奶说着抬起头,她摘下发髻间的那根水晶簪子,里面有一丝淡金色的流光在其中来回游弋,似乎早已感应到他的存在。   水晶簪被她用粗粝的双手掰断,那本是她死去的丈夫亲手给她打造的物件,当年就是用来保存这一缕本源之息。   没了束缚,那一缕流光迅速飞出,刹那没入李闻寂的胸口。   姜照一看见他额头之间有一道金色的印记时隐时现,瞬息之间又消散不见,而他原本过分苍白的脸色好像也因为这一缕本源之息的回归而有所缓和。   “起来。”   李闻寂看向那老妇,轻抬下颌。   观音奶奶当即站起身,却见旁边的小刺猬骤然被一阵淡金色的流光所包裹,刹那之间,小刺猬竟然变成了一个看起来约莫有十二三岁的小少年。   他原也是精怪,只是先天不足,未能维持人形。   姜照一顿时目瞪口呆。   “多谢先生,多谢先生……”观音奶奶激动得眼眶泛红,又要跪下,却被一道气流阻拦。   小刺猬变作的少年惊喜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掌,连忙道:“谢谢先生!”   “你还知道些什么?”李闻寂定定地看着那老妇。   “先生,我的丈夫有件能够回溯时间的法器,当时您的本源之息刚好落在这山上,我丈夫及时用了法器,才知道这东西就是您的本源之息。”观音奶奶恭敬地说道。   而李闻寂低垂眼帘,片刻后又道:“关于非天殿,你又知道多少?”   “我很少出去,非天殿的名号我也听说过,好像是在您化去所有本源之息之后没个几年,这蜀中就忽然多了个非天殿,据说那非天殿里除了六七位大人之外,还有一位不知名姓的殿主,那殿主在非天殿中亲刻您的神像,尊您为妖魔唯一信奉的神,并依靠这个,招揽了蜀中无数妖魔精怪拜入非天殿门下……至今,他们已经在这蜀中一家独大了。”   观音奶奶已将自己所知道的,事无巨细,全部说了出来。   “先生您并未殒身的事,我一定守口如瓶,还请您放心。”她大约也是察觉到了这其中的事情不太对,便又添了一句。   到了他们要走的时候,观音奶奶从姜照一手里接过那只小猫,对她说道:   “姑娘,朏朏你就带走吧,它也愿意跟着你出去的。”   朏朏显得很激动,它一下子跳到了姜照一的肩上,可能它有点低估了自己的体重,她没防备,没稳住身形,直接一个平地摔。   李闻寂闻声回头,见她趴在地上,他的目光不由落在那只朏朏身上。   朏朏连忙从姜照一背上跳下去,蹲在旁边,缩成了个小毛球。   姜照一才被李闻寂扶起来,用他递来的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泥土,低头就看见朏朏的身量变得小了许多,只有一直松鼠那么大。   “它还会变小?”姜照一惊异出声。   “也算是它的一种异力。”   李闻寂瞥它一眼,声线冷淡。   “那我可以带着它吗?”   又是那样期盼的目光,她拉着他的衣袖望他。   “可以。”   李闻寂轻轻点头。   好像他还从来没有拒绝过她的任何请求。   在寒居山背面的这个小世界,也许永远不会被任何人发现,那些死去的动物变作的山灵穿梭在这片山水之间,勾描出最奇幻的画面。   朏朏躺在她背包的口袋里,姜照一牵着李闻寂的手,回头望见那个穿着彩衣的老妇人,还有她身边的小少年。   那个小刺猬变成的少年,正在小心翼翼地摸那只小猫崽的脑袋。   原来就算是精怪,也拒绝不了撸猫的快乐。   姜照一朝他们露出笑脸,招了招手。   回到旗源县景区内的酒店,姜照一站在洗手间对面的镜子前打量自己的穿着和头发,观音奶奶梳头的手艺极好,到现在也仍然很规整。   她偏头,看见朏朏在床上撕纸巾玩儿,跳来跳去的,像个小毛球,她忍不住过去摸了一把它的脑袋。   落地窗外,躺在藤椅上的年轻男人听见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纤长的睫毛微动,睁开眼睛,看向已经蹲在他的面前,下巴抵在藤椅扶手上的她,轻声问,“怎么了?”   “你今天有仔细看我的裙子吗?这可是观音奶奶送我的。”她歪着脑袋看他。   “嗯。”   他应了一声。   姜照一有点不太好意思,但是支支吾吾了一会儿,她还是鼓起勇气问,“你觉得,我……这样好看吗?”   她的眼睛没离开过他的脸。   午后的阳光照在他的身上,他的眉眼落在她的视线里,漂亮得令人心惊。   “算了,我好像没你……”   她忽然打起了退堂鼓,但末尾的“好看”两个字还没出口,她却听见他温和的,清冽的声线:   “好看。”   一瞬之间,她心如擂鼓。   她什么也忘了,只顾愣愣地盯着他看。 第30章 山中岁月 你什么也不用做,我来就好。……   在离开旗源县后的半个秋天, 姜照一和李闻寂都住在距离旗源县不远的南州。   李闻寂在南州的丹神山上租了一座临水而建的中式别墅。   别墅原来是干阑式的老房子,前几年主人家重新翻修了一遍,专门用来租给那些厌倦了城市生活, 想在山野里喘口气的城里人。   前一天晚上定好第二天所需要的食材,主人家就会在每天清晨准时送上山。   昨夜下了一场雨,即便这会儿已经是中午, 玻璃窗上还挂着将落未落的水珠,外面的天色也仍然有些晦暗。   李闻寂将烧热的花椒油淋在豆腐上,滋滋的声响一颗颗方正滑润的豆腐上炸开,再撒上些花椒粉。   “朏朏!你为什么要把我的拖鞋藏到那里去!”   底下的女孩儿吵吵嚷嚷的, 指着不远处田埂底下的那只拖鞋,正在质问她面前那只变得比猫还要大上许多的雪白毛球。   朏朏歪着脑袋看她,一副“我错了,下次还敢”的样子。   “你不要这样看着我, 你昨天把洗手间里的卷纸咬成碎纸片的事我还没跟你算账呢!”   “你偷吃我的冰淇淋还没关冰箱门!”   她又开始数落起它其它的罪行。   “非非……”   朏朏趴在地上, 用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她, 嘴巴里发出软乎乎的叫声。   楼上的李闻寂透过玻璃窗,看见底下的女孩儿气呼呼地转身, 没一会儿,他听到了她跑上楼梯的声音。   “李闻寂!关于朏朏很可爱的这件事, 我严重怀疑它自己也知道!”   姜照一快步跑到厨房里,她皱着眉头, 话音才落, 闻到麻婆豆腐的香味,她一下子忘记了生气,跑到他的面前,“好香啊!”   麻婆豆腐, 鱼香青笋肉片,水煮鱼,这些都是昨天晚上姜照一说想吃的。   李闻寂最后将一个荷叶状的瓷碟端上桌,那里面盛着主人家自己腌制好的泡菜。   蜀中几乎家家户户都会腌制泡菜,有些过分的咸味,但也十分爽脆,用来下饭,便能令人口舌生津,胃口大开。   “先喝点汤。”   李闻寂盛了一碗清淡的汤推到她的面前。   “哦……”姜照一才拿起筷子要去夹青笋,听见他的话就乖乖放下筷子,捧起小碗,捏住汤匙喝了几口。   在丹神山上度过的这大半个秋天,他仍然保留着他不吃午餐的习惯,所以眼前的这顿,只是做给姜照一的。   分量都不算多,刚好够她一个人吃。   “朏朏长得像猫,但是我觉得它干什么都跟一只狗似的,怪不得观音奶奶说它是个皮孩子……”姜照一用勺子舀了一勺麻婆豆腐到碗里,一边吃一边跟李闻寂抱怨。   李闻栀子zhengli獨家寂的目光落在客厅里,朏朏正趴在鱼缸的边缘,用一只爪子在鱼缸里捞来捞去,“是有些顽劣。”   大约是察觉到了李闻寂在看它,朏朏迅速缩回爪子,跳下去落在木地板上,一副乖巧坐姿。   “它也就是怕你了。”姜照一被它这副样子逗笑,随后扒了两个口饭,声音又有点闷闷的,“就是喜欢捉弄我。”   李闻寂在风炉里添了炭,再将煮茶用的壶放到风炉上,“也许是它还没有认清自己的地位。”   姜照一才吃了一块鱼肉,闻声不由抬头望他,“地位?我们家还分地位吗?”   “朏朏不是精怪,它不能化形,相比起其它的动物,它也只是多了些异力,有些灵性,在它原本的族群里,应该是需要寻求地位认同的。”   “那也就是说,”   姜照一听了他的话,扭头去看那只趴在地上玩自己尾巴的朏朏,“在它的认知里,你在这个家里是第一位,它是第二位,我是最后一个?”   李闻寂轻轻颔首,“也许。”   “所以要让它尽快认识到,你才是第一位。”   “那我应该怎么办啊?”姜照一放下筷子,已经做好认真听讲的准备。   “你什么也不用做。”   李闻寂在等着壶里的山泉水煮沸的当口,轻瞥一眼朏朏,“我来就好。”   朏朏还在玩自己的尾巴,可能也是察觉到了点什么,它一抬头,圆圆的眼睛里映出那个年轻男人的影子,它忍不住把自己缩成一团,又变成了松鼠大小。   也许是李闻寂做蜀中菜的手艺又精进许多,姜照一在这段时间里,每顿都吃得精光。   怕自己长胖,   姜照一睡了个午觉起来,带着朏朏出去遛弯儿。   秋天大抵是最舒服的一个季节,不是很热,也不会很冷,只穿两件衣服就很足够。   值此丰收的季节,   山野间纵横的田埂里,远处总有些忙碌的身影在收割田里的晚稻。   居住在这山间的居民,仍旧保留着最为纯朴热情的一面,一家收割稻谷,就会请上周围所有的邻里来一起帮忙,在这期间,主人家通常会准备好酒好菜,所有人都在一处热闹吃饭。   这两天刚好是住在南边不远处的那户人家割稻谷,姜照一昨晚还听见了他们那边在晚饭间热热闹闹的欢声笑语。   “小姜,又出来遛猫哇?”远远的,有个戴草帽的农妇瞧见了她,朝她招手。   “是呀林阿姨!”   姜照一也朝她招手。   朏朏变成了一只猫的体型,除了头顶和脑部的鬣毛看起来有些奇特之外,倒也没让人怀疑。   她才说完,就见朏朏已经跑出老远,她赶忙去追。   姓林的中年女人看着底下那女孩儿匆匆忙忙去追“猫”的背影,来帮忙的亲戚过来喝了口水,不由问她,“那是哪个女娃儿哦?看起来不像你们这儿的人啊。”   “是城头来的,跟她老公租了赵老板的那个房子。”女人答了声,又忍不住对身边人道,“你是没见过她那个老公,那长得叫一个好看,好像是个混血儿。”   下午的四五点钟,李闻寂在楼上的廊椅上坐着,远远地看见浑身是泥的姜照一抱着那只已经看不出原本毛色的朏朏从湖上的木浮桥上走回来。   她在底下的桥上,抬头就看见一手搭在木栏杆外的李闻寂,他手里握着一只精致小巧的茶盏,在缭绕的热烟间,他的眉眼有点不够清晰。   “李闻寂……”她闷闷地喊了他一声。   “怎么回事?”   他将茶盏搁在身后的桌上,问她。   “朏朏它自己跑太快,栽进泥坑里了,我去拉它,可是它受了惊一下子变回原来那么大了,太重了,我被它拽下去了……”   她和朏朏两个都狼狈得不像样。   李闻寂看见她那副泥人似的样子,终是不自禁地弯了弯眼睛,在楼上轻道一声:“回来。”   姜照一洗完澡,又把朏朏抓进洗手间,按在澡盆里洗了一顿,它爪子上的指甲很尖利,但它到底也没有伸出来抓她,虽然……它好像真的很不喜欢洗澡这件事。   被搓洗了一顿的朏朏有点生无可恋,趴在姜照一的腿上任由她用毛巾擦拭它的毛发,它刚刚忍不住抖了几下身体,溅了姜照一满脸的水珠。   幸好它并不怕吹风机的声音,姜照一简单地擦了擦它的毛发,然后又用吹风机慢慢地给它吹干。   李闻寂下来时,正好看到这一幕。   她的头发还在滴水,却没顾得上自己擦一擦。   吹风机的声音掩盖之下,姜照一并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她还在专心地给朏朏吹毛,却不防脑袋上忽然多了一方柔软的毛巾。   一双手隔着毛巾,在擦拭她湿润的头发。   “……李闻寂?”   姜照一脊背僵直,本能地想回头看他,却被他贴着她后脑勺的手掌控制着没能转过头。   “你还真把它当做猫来养了?”   他就她身后,那么清冽动听的一把嗓音:“你不做这些也没关系,它不是一般的动物,也并不脆弱。”   “哦……”   姜照一有点晃神,心跳有点乱。   临近黄昏,落地窗外是水波粼粼的一汪湖水,朏朏的毛发已经彻底吹干,它在沙发上蜷缩成一团,舔尾巴毛。   吹干了头发的姜照一坐在小阳台上吃晚餐,坐在她对面的年轻男人吃得总比她要清淡些。   山间鸟鸣掠过,风声吹皱了底下原本平静的湖面。   黄昏的光影穿过栏杆投在他的身上,而他垂着眼睛,翻回了那页被风吹过的书页。   他的晚餐简单又清淡,他吃得也并不多。   “李闻寂。”   姜照一放下筷子,忽然唤他。   “嗯?”他闻声抬眼。   双眼皮的褶皱收敛,他的睫毛纤长漂亮,黄昏的光线落在他的眼瞳里,透出墨绿的色泽。   “我们还要在这里待多久?”她问。   李闻寂握着书脊的指节松了松,他坐直身体,轻声询问她,“不喜欢这里了?”   姜照一摇头,“不是。”   她垂眼看见面前的那杯果茶。   山野间没有奶茶店,但她说想喝,他就自己做了一杯给她。   风吹着鬓边的浅发勾着脸颊有点发痒,她忽然道:“是太喜欢这里了。”   她抬头,看着他的脸,笑着说,“我在这儿的每一天都很开心。”   好像岁月在这山野里已经停滞不前,她和眼前的这个人,真的要在这里悄无声息地走过她的一辈子。 第31章 我只有你 这样的尘缘,一段就够了。……   吃过早餐, 姜照一就坐在门前的湖边钓鱼。   深秋的阳光并不强烈,天气已经开始变得有些过分的凉爽,她起初还戴了一顶渔夫帽, 后来索性摘了,聚精会神地盯着水面,期盼着她的渔线能够有点动静。   同样聚精会神的, 还有趴在她旁边的朏朏。   第一条鱼咬钩的瞬间,姜照一往上一拽,才将活蹦乱跳的鱼抓在手里,她就看到朏朏张着嘴巴, 垂涎欲滴的模样。   她干脆把鱼往它面前一抛。   那一瞬间,朏朏一下子弹起来,张大嘴巴精准地咬住了那条鱼。   田野间有只狸花猫看到了,   它也忙不迭地跑了过来。   朏朏对它没有什么敌意, 自己吃自己的, 也不在意姜照一有没有把第二条鱼给它。   李闻寂在楼上的阳台煮茶看书, 只是一两个小时的工夫,他再往楼下看时, 便见姜照一的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聚集了四五只猫。   朏朏在里面显得个头很大,和它们很不一样。   “你们不要着急, 在钓了在钓了……”   姜照一顺势摸了一把旁边一只喵喵叫个不停的小猫的脑袋,抓着鱼竿紧张等待着又一条小鱼上钩。   一个上午的时间,   她一直在钓鱼。   钓上来的小鱼基本上都被朏朏和它的猫猫朋友们当场吃掉了。   收拾好空空的小桶, 姜照一把收好的鱼竿放在里面,拿着小马扎转过身,正看见李闻寂背对着她坐在二楼的廊椅上。   阳光里,他的背影竟然也显得是那么清瘦好看。   李闻寂也许是察觉到了些什么, 他忽而转头低眼,对上底下那个女孩儿专注看他的一双眼睛。   “回来吃饭。”   他淡声道。   姜照一点了点头,将渔具都收进了杂物间,再把小桶放好,和朏朏一起上了二楼。   “还没找到别的线索吗?”   坐在餐桌前,姜照一吃了几口饭,又抬头问他。   在这丹神山上的日子过得好像格外的快,转眼一个秋天就已经要过去,天气也已经有了转冷的趋势。   但李闻寂却一直没有提要走的话。   “暂时还没有,”   李闻寂用竹提勺将壶里煮沸的茶水舀进玉绿的小盏里,热气顺着杯壁缭绕升腾,他的声音始终平静温和,“也不是那么着急的事。”   三缕本源之息的回归已经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他竭灵的痛苦。   “如果你喜欢这里,那我们也可以在这里停留得再久一些。”他也许是仍记得那天黄昏,在阳台上,她同他说的那些话,所以此刻他轻声道,“要找回它们,我还有很多的时间。”   要找到那个当初害他化去所有本源之息,陷入沉睡的人,他也还有很多的时间去周旋,去清算。   姜照一反应了一会儿,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但是我,只有我的这几十年,对吗?”   因为她作为凡人的一生太短暂,所以他愿意将现今更多的时间用在她的身上,成全她的心愿,希望她能够在这些日子里,过得顺遂开心。   李闻寂静默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谢谢你,李闻寂。”   姜照一冲他笑,“但是我觉得,你不用为了我刻意停下来,你的事同样也很要紧,我觉得我在跟着你走的这一路上,已经收获很多,也很开心了。”   “我不想等我已经老得走不动的时候,你忽然跟我说你要走,那样太不好了,我不喜欢自己一个人待着,”她一手撑着下巴,仿佛已经幻想到了自己老去时的样子,“等到那个时候,我肯定更依赖你了,可是我到时候肯定已经有什么骨质疏松腰间盘突出的了,我也许根本走不动……”   她又抬头看他,“所以还是趁我还年轻,还走得动,我们该去哪儿就去吧,你忘了吗?我还有个想画山海经全图册的梦想。”   她很喜欢这份山野间的安宁,   但她也同样向往这个世界最神奇的另外一面,还有很多的异兽飞禽她还没有亲眼见过,还有一程山水她没有和他走过。   此刻的天光明亮,他的侧脸在这般光线里近乎无暇,纤长的睫毛微垂着,令人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半晌,   姜照一见他的那双眼睛微微一弯,声音很温和:“我知道了。”   客厅里电视的声音有点吵闹,李闻寂才低下头,要翻书的手一顿。   “10月23日,坤城合庆区发现一具尸体,死者为成年男性……推测死亡时间已久,但尸体表面却并没有任何腐烂迹象……”   坤城。   他也许是想起这几天查到的某些蛛丝马迹,一双眼睛里神光辗转,慢慢变得更为深邃难定。   一顿午餐吃完,姜照一也没打算睡午觉,将画板和颜料都收拾出来,一一摆放在了阳台上。   朏朏被她抱到藤椅上坐着,藤椅一晃一晃的,朏朏本能地想要跳下去,姜照一忙道:“别动,朏朏。”   朏朏歪着脑袋看她。   “朏朏,我想给你画一幅画,你就坐在那儿别动好吗?我明天给你钓鱼吃,你也可以叫上你所有的猫猫朋友,我也给它们钓。”   她戴上框架眼镜,摆出的架势很足。   朏朏也不知道听懂没有,但她拦了两下,它也就没有再往椅子下跳了,趴在上头晃着尾巴,那藤椅晃来晃去,它竟然还有点困了。   姜照一画板上夹着几张素描纸,她才取下来,却没拿稳,有两张从她指缝间溜走了,她慌忙伸手到栏杆外,却没抓住。   但刹那间淡色的流光闪烁,缭绕在那两张飞出去的素描纸上,它们竟然就那么凝滞在了半空中,没有飞去底下的湖水里。   她回头,正见李闻寂苍白的指节微屈,那两张已经飞出去的素描纸就回到了阳台上,轻飘飘地落在她的面前。   两张纸上,   是同一个人的脸。   同样漂亮的眼睛,同样优越的轮廓。   “……”姜照一猛地抬头,果然看见他的目光正落在地上的那两张素描纸上。   气氛莫名有点微妙。   她的脸颊一下子变得滚烫,连忙蹲下身去捡,谁知他也同时俯身伸了手捡起了其中的一张。   他还拿在手里,正垂着眼睛在看,姜照一已经有些不知所措,反应过来之后连忙伸手去抢了过来。   “我就是随便画一画。”   她小声说了句,拿着那些素描纸跑回了房间。   李闻寂在原地停顿片刻,回头瞥了一眼阳台的藤椅上,那只在藤椅上摇来晃去昏昏欲睡的朏朏,他再收回目光,走到了姜照一的房门前,伸手敲了敲。   “怎么了?”   姜照一将收捡好的素描纸用书夹夹起来,脸上烧红的温度还没褪,她听见他的声音,回头看向那扇被她自己关上的门。   “我要出去一趟,阳台风大,你不要久待。”   他清冽的声音透过一扇门,传到她的耳畔。   “好。”   她应了一声。   虽然是这么答应的,但姜照一画起画来,就很难顾得上其他,在李闻寂走后不久,她就重新回到了阳台上画画。   朏朏在藤椅上把自己摇睡着了,正好方便她看着它画。   天渐渐黑了下来,   秋风有渐盛的趋势,木浮桥上的灯火已经亮了起来,李闻寂携了一身山间的寒气归来,他在桥上看到阳台上一片晦暗,没有亮灯。   踩着木阶上了二楼,按了灯,室内骤然明亮起来。   李闻寂看见姜照一躺在沙发上,似乎已经睡了过去,她的手上和背带裤上都沾了些已经干掉的颜料,朏朏就趴在她的脑袋边,正低着头用鼻子蹭她的头发。   似乎是察觉到情况有些不对,   李闻寂走到沙发前,唤了声,“姜照一。”   她没什么反应,他只好用手指轻轻拂开挡住她半张脸的头发,但指腹不经意触碰到她的脸颊。   温度有些不同寻常。   他当即俯身将她抱起来。   “非非……”朏朏顺势跳起来,在一阵烟雾中骤然变成了松鼠般大小,掉进了她背带裤前面的口袋里。   “李闻寂?”姜照一也许是闻到了他身上积雪般的冷淡味道,她的意识忽然清醒了些,半睁着眼睛,望见他的侧脸。   “你发烧了,需要去医院。”   他抱着她一边往楼下走,一边说道。   在一楼的客厅里拿了一条薄毯裹在她的身上,又背起她推开门,往湖上的木浮桥去。   “不是说了,今天天气不好,不要在阳台久待?”李闻寂一边背着她往底下停车的地方去,一边说道。   “对不起……”   她趴在他的肩头,反应有点迟钝,声音也小小的,语速很慢,“我错了。”   “我以后一定要好好保护我的身体,不能再生病了……”她脑子有点迷糊,说话也是没细想就说了,“不然要是少活几年,就不好了。”   “嗯?”   李闻寂偏头,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这么说。   她却忽然问他,“我死了以后,你会不会接着娶下一个?”   “能不要那么快吗?”   她可能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会儿在说些什么。   “不会有下一个。”   李闻寂忽然停下来,侧过脸,却被她温热的呼吸弄得耳畔有些痒,他有些不太适应地又偏了偏头。   漆黑的夜幕里,点缀着几颗疏星,山风阵阵,簌簌难止。   “就是说,只有我一个人吗?”   不管是过去,还是未来。   “是。”   他再度往前走去,落在她耳边的声音仍然平淡沉静:“只有你。”   这样的尘缘,   一段就够了。   他作为神明的这一生,再也不需要其他任何人。   “就算我死了?”   “就算你死了。” 第32章 坤城冯家 二更合一   李闻寂锁上一楼的门, 回头便见姜照一背对着他站在那一汪碧蓝的湖水旁,也不知道是在看些什么。   “怎么了?”   他拖着行李箱走到她身边。   姜照一摇摇头,用手指戳了戳衣兜里正在玩尾巴的朏朏, 抬头看向他,“我们走吧。”   这个秋天已经快要过去,山上的晚稻已经收割完, 田野里光秃秃的,什么也不剩下,下山的石阶两旁苔藓松软,散落着翠绿细长的竹叶松针, 偶尔掠过几声鸟鸣。   坐上车,姜照一将朏朏放到了后座,它“砰”的一声,在一阵烟雾里又变成了好大一只, 后座几乎被它占满。   姜照一才拆开一袋小零食, 朏朏的脑袋就从后面探了过来, 她只好喂给它,然后问李闻寂, “你怎么知道你的本源之息在坤城?”   “滴水观音在她丈夫用以回溯时间的法器上见过两道流火,一道落在了寒居山, 另一道在西南方。”   李闻寂握着方向盘,一双眼睛盯着前方, “蜀中境内的西南方向, 逐一排查起来也并不难。”   他的本源之息千变万化,不管是落在哪里,在谁手里,总会有些蛛丝马迹可寻。   “坤城有个冯家, 在南明时发迹,历经几百年的王权更迭,至今却仍未有衰颓之势。他们从南明时起就再没出过蜀中,即便是在外面有产业,也都不是冯家人在打理。”   “这有什么奇怪的吗?”姜照一没明白。   “我的本源之息化入蜀中后筑起的屏障让这里成了世上唯一能够容留妖魔精怪的地方,同时也限制了他们。屏障在,他们就不能离开蜀中,同样,得到我本源之息的,即便是凡人,也不能离开蜀中。”   屏障在九百多年前抵挡了那场天灾,但进入蜀中的妖魔精怪也从此被困在这蜀道群山之间,不得而出。   “那如果你的本源之息真的在冯家人的手里,又会是哪一种啊?”   姜照一记得他说过,他作为神的力量来源分为三种,从缦胡缨和观音奶奶那里找回来的,都是“归元”。   “噬能。”   李闻寂淡声道。   虽然不知道那一缕本源之息究竟变作了什么,但有一点至少很清楚,无论是10月23日在坤城合庆区发现的那具内脏完全被腐蚀,骨肉皮囊却完好如初的尸体,还是六年前在距离坤城不远的熹州发生的一起无头尸悬案,又或是更早,11年前的几桩一直悬而未决的杀人案,这些,都跟冯家脱不了干系。   抵达坤城时,天色已经黑透。   护城河上的长桥闪烁着漂亮的灯光,万千霓虹点缀着这座城市,映照一片山水城廓。   坤城是一座极爱面食的城市。   夜里小吃街上更为热闹,人行道上随处可见从店里摆出来的桌椅板凳,许多人坐在一处吃面谈笑。   姜照一要了一碗牛肉面,才吃了两口,就见李闻寂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件雾霾蓝的休闲款衬衫,外面套着一件宽松挺括的黑色风衣,乌浓的短发微微有些卷翘的弧度,店里的灯光照见他的脸,许多人的目光如她一般定格在他的身上。   他苍白的指节捏着一瓶热饮放到她的面前,“喝点这个。”   “谢谢。”姜照一拧开瓶盖喝了一口,看他在对面坐下来,她又问,“你不吃吗?”   李闻寂摇头,“我不用。”   “哦……”姜照一放下饮料,又闷头吃面。   她已经习惯了,他是不喜欢在外面吃饭的,也不会有饥饿的感觉。   他在手机上订好酒店,抬眼见她吃得有点着急,便道,“慢慢吃,我等你。”   被他看了出来,   姜照一有点不太好意思,她放慢速度,点了点头。   一碗面吃完,已经是晚上十点多。   到了酒店房间,姜照一把行李箱的洗漱用品拿出来,在洗手间匆匆洗漱完,吹干头发出来,直接往床上一趟。   小橘灯照例放在床头,朏朏吃完东西就窝在沙发上,已经有些昏昏欲睡。   姜照一看它打瞌睡的样子,自己也慢慢地有点困了。   感冒已经好了,她也就没再继续吃前两天医院开的感冒药,躺着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九点多,姜照一和李闻寂去了新安区的一个小型博物馆。   这个博物馆,是冯家私有的。   “这里面的文物有这么多啊……”姜照一牵着李闻寂的手,越往里走,越是目不暇接。   从名家字画到古董摆件,又或者是一些祭祀器具,甚至还有珠宝首饰,几乎应有尽有。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都是盗墓所得。”   周围参观的人不少,李闻寂低首,凑到她耳边,声音很轻。   他忽然靠近的气息令姜照一的耳朵有点痒,她的睫毛动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抬头望他,声音也压得很低,“盗墓?那他们也敢这样摆出来?”   “放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李闻寂神情平淡,似乎对这样的事情早已屡见不鲜。   一个延续了几百年的望族,看过海晏河清,也经历过战火纷飞,它能累积多少东西,谁也说不清楚,也没几个人会怀疑,这样家底雄厚的望族堂而皇之摆在众人眼前的这些老物件,其实来路不正。   何况,他们还上交了不少文物。   大抵是因为博物馆的主人今天就在这里,所以来的人很多,姜照一在人群之外,隐约看到了那个腰背直挺,头发中长,穿着一身裁剪服帖的黑色西装的中年男人。   他满面笑容,同周围的人侃侃而谈,但又时不时地在看表,或往门口看上几眼。   “他好像在等什么人。”姜照一对身边的人说道。   而李闻寂像是察觉到了些什么似的,他转过身,目光落在那匆匆走来的一行人身上,轻声道:“来了。”   姜照一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那五六个人里,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眼窝深陷,长相有点奇特的男人。   “他长得好奇怪。”姜照一有点形容不出来,但就是很惹人注目的奇怪,即便他戴了帽子。   “是只冉遗鱼。”   李闻寂轻易就看穿那个男人的本体。   姜照一乍一听这三个字,不由又看向那个男人,她细看他的眼睛,“怪不得,他眼睛的形状真的不太一样。”   山海经上说,冉遗鱼有着鱼一样的身体,蛇一样的脑袋,眼睛的形状如马的耳朵,这会儿姜照一只看他化形后的样子,也仅只能看出他的眼睛是奇特的。   “这个冯元水知道他是精怪吗?”姜照一看见冯元水个男人,就变得特别恭敬,也不知道那人说了什么,他脸上的笑意更深,直挺的腰身也弯了弯。   “也许。”   李闻寂应了一声,目光冷淡。   夜幕降临时,   李闻寂将车停稳在一条看似荒芜的山路旁,副驾驶座上的姜照一甩了甩脑袋,醒了下神,今夜月光暗淡,车灯一灭,她就很难看清周遭的状况。   打开手电筒,她转头看向后座,喊了声:“朏朏。”   朏朏一下来了精神,“砰”的一声在一团烟雾里又变成了小小的一只,飞快地钻进她的衣兜里。   他们是跟着冯元水才找到这儿的。   冯家在市区里有住处,但他们家那位明面上说是不管事的老太爷冯欲仙却并不住在那里,而有关冯家的辛秘,也许只有在冯欲仙那儿才会有答案。   李闻寂牵起姜照一的手,顺着山路往上走。   冯元水身上有一颗紫微垣星图里的星子,所以他并不担心隔得距离太远,会找不到去路。   深山便于隐藏,   也很适合在这里建造一座隐秘的庄园。   姜照一在看到朦胧天色里,那个古朴的庄园连飞檐都是凤凰缥缈的身姿,檐下灯笼朗照,偌大的庄园在深夜浮起的雾气里灯火通明。   主院的阶梯上,冯元水站在门口,小心翼翼地说道,“爷爷,糜仲先生派来的人已经到了,他们这次来,要的钱可不少啊……”   雕花木门刹那被人从里面推开,一个身穿旗袍的中年女人扶着一个身形佝偻,老态龙钟的老人就站在门口。   他拄着一根拐杖,一双眼皮松弛耷拉得不成样子,那张脸仿佛已经没有血肉,只剩皮囊松松垮垮地挂在骨头上,他的一只耳朵上坠着一只碧玉环,似乎是戴得太久,他的耳垂比左边的要长许多。   “还得是你的好儿子会惹祸,”   老人的开口就是冷笑,“杀了人我们自己能抹,可他这回还杀了谁?那可是妖……还是他们非天殿的妖。”   “你不给他们钱,这件事就过不去。”   “爷爷,”   冯元水皱起眉,“我们身上有地火,其实不用那么忌惮他们。”   “地火?”   老人掀了掀松弛的眼皮,“你以为,我们现在还能算是正常的凡人?”   “地火能保得住那些普通人,可你别忘了我们家每个月都要喝些什么,那些精怪出不了蜀中,我们也同样出不去,我们身上的地火,又能有多少效用?”   “你要是再管不住你那个儿子,”老人阴沉的目光落在院子的池塘里,“那就把他杀了吧,反正也不是什么正经的种,弄死了,正好也把东西取出来。”   “爷爷……”   冯元水面上禁不住有了些怒意,“就算他不是我和文敏的儿子,那也是我的儿子!他变成现在这副模样是谁害的?难道不是您吗!是您一定要拿他实验……”   他话还没说完,被老人那双阴鸷的眼睛盯着,他忽然就住了口。   半晌,冯元水低下头,“爷爷,他是我的儿子,我会管住他的。”   冯元水说完,转身走下阶梯,匆匆朝月洞门的另一边走去,他的身影在黑暗里再看不清,站在门口的老人慢慢将目光移到了水声不断的池塘里,他开口,声音极缓极慢,“去。”   女人仿佛已经习惯了做这些事,她迈出门槛,踩着高跟鞋走到池塘边,抽出来一柄匕首,弯腰时,那双细长的眸子在水面看了片刻,随即伸手,刀刃精准地扎穿了一条鱼。   “老爷,今晚见火吗?”殷红的血液流淌出来,顺着女人的手臂到手肘,滴在了她的雪缎旗袍上。   “不用。”   老人盯着她手里的那条鱼,脸上露出了点笑意来,却因满脸松弛的皮肉而显得有些诡异丑陋。   木雕门合上,院子里静悄悄的,再没什么人。   姜照一抱着朱红的柱子往四周看了看,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到那点了一盏地射灯的池塘边。   刚才在檐上她没太看清那个女人到底抓了条什么东西上来,直到此刻,她终于看清那粼粼水波之下,鱼贯凫跃,飒沓鳞萃。   但那些明显并不是普通的鱼,而是形状如肺,长这四只眼睛,六只脚的珠蟞鱼。   水波之下隐约浮起一张人脸,姜照一被吓了一跳,她踉跄后退两步,被李闻寂扶住后背,她才稳住身形,再看那水波里,仍有一张很小的脸,看起来与人的五官相似,有手有脚,却是鱼的身体。   它像是受了惊,缩成一团又沉入了水底。   姜照一认出来,那是传闻中的陵鱼。   池边有未干的血迹,姜照一抓着李闻寂的手臂,不由往那台阶上的雕花木门看去,封了细纱的窗户里透出暖黄的光。   池塘的石壁上有了些撞击的动静,姜照一的目光再度落在水面,便见里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浮起来一条鱼,形状像蛙,长着白色的嘴,是传闻中的修辟鱼。   李闻寂手指间有淡色的流光飞出落在那鱼身上,刹那间,姜照一竟然听到它说人话了。   “李先生,李先生您还记得我不?”   它一开口就是一道苍老的声音,姜照一总觉得这声音有点熟悉,又看到它这副样子,她不由蹲下身,“您……是鹿吴山上的那个爷爷吗?”   “是我啊姑娘!”鱼嘴一张,他声音压得很低,却满是惊惶,“李先生,求你们救救我们吧……”   “爷爷,您不是精怪吗?怎么会在这儿?”姜照一小声问。   “我年纪太大了,喝厌冬香喝得太多,从鹿吴山回来之后就变回了原身,还没有等慢慢调理回来,我就被抓到这儿来了。”   他的声音里满是惊惧,还有点发抖,“这个老家伙每天晚上都要吃夜宵,普通寻常的飞禽走兽他一概不吃,不是吃我们这池子里的,就是他后院里那些抓来的灵兽,那可都是生吃啊……”   他活了两三百年了,还从来没见过这种可怕的凡人。   “……生吃?”   姜照一不由再度看向阶梯上的那扇门。   而李闻寂手指间淡色的气流散出去托起那修辟鱼,一阵烟雾突来,裹着那鱼身在顷刻间化作了一个老者。   “谢谢李先生……”老头激动得要跪,却被无形的气流阻挡。   “带着我的妻子找一个隐蔽的地方待着。”   李闻寂朝他抬了抬下巴。   “好好好……”老头连忙点头。   姜照一什么也没来得及跟李闻寂多说,就被那老头拽着上了屋顶,连着翻了好几面墙。   好似一阵强风吹开了阶梯上的那扇门,   在晦暗的灯火里,满嘴是血的老者抬头,迎着这忽来的一阵冷风,他眯起眼睛,望见门外一道颀长的身影。   “是谁?”   那才换了一身衣裳的中年女人正整理领口的盘扣,忽见木门大开,门外多了一道影子,便蹙眉喝道。   “冯欲仙,”   清冽的一道嗓音里带了些嘲笑的意味,“你真以为你吃了些异兽精怪,就能成仙?”   他走进门,   冯欲仙在屋里的灯光之下看见了他那张年轻的脸。   长满老年斑的手拿了旁边的帕子随意地擦了一把嘴上残留的血迹,但他一笑起来,满口还是殷红的血,“先生夜闯我冯家,想做什么?”   血腥味有点浓,李闻寂皱了一下眉,指节在鼻间略微挡了挡,或是瞥见他要往桌下摸的动作,一瞬之间,如刀刃般的气流瞬间折断了冯欲仙眼前的木案。   女人惊叫一声,要跑,却被如绳索一般的气流拖了回来,木门倏忽关上,女人仓皇回头,见那年轻男人仍站在原地。   她满脸惊惧,脖颈间竟慢慢有乌黑的血丝上涌。   门外的灯笼被这秋末的夜风吹得摇来晃去,院子的池塘里水波涌动。   而此时的姜照一已经被修辟鱼幻化的老头跳来跳去,躲来躲去的一番操作弄得脑袋嗡嗡。   “爷爷,我们就躲这儿不行吗?”   姜照一揉了揉太阳穴,一手抓着栏杆。   “我怎么感觉哪儿都不安全……”老头嘟嘟囔囔地回头,又神秘兮兮地对她说道,“你是没见过冯欲仙那个老变态生吃灵兽的样子,那是真的生吃啊,有一回就在院子里,还是吃的一个能化形的精怪,我当场就晕过去了。”   “他为什么要生□□怪和灵兽?”姜照一只是听着就觉得毛骨悚然。   “还能是为了什么?你们凡人,不都渴望长生吗?那老家伙靠着吃灵兽和精怪,现在已经一两百岁了,别看冯元水喊他喊的是爷爷,其实他该是冯元水的曾祖父了。”   “什么叫我们凡人都渴望长生……”   姜照一小声说,“您这是刻板印象,这是要不得的,老爷爷。”   “你的丈夫可不是个凡人,他的寿命是注定比你长久的,”老头说着,仿佛一副过来人的模样,他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小姑娘,叹了口气,“就算你现在感觉不到,以后也一定会怕的。”   “怕什么?”姜照一歪着头看他,没听明白。   老头也许也是个颇有些往事的老头,他站在廊上的阴影里,声音里莫名添了些被岁月浸透的沉重感:“怕时间太短,怕时间不够。”   可姜照一却没在认真听他的话了,因为她发现这二楼廊上不远处的阁楼门缝里,好像有什么东西。   门缝再打开了些,姜照一往前了两步,一双充血的眼睛猛地被暗淡的灯火照见。   姜照一吓了一跳,抓住了身边老头的衣袖。   她看到门缝里伸出来一只血肉外翻的手,拽着那门上的铜锁,用力地拉扯。   老头转过身,也被这一幕吓了个激灵,“什么玩意儿?”   姜照一联想起自己看过的那些恐怖电影,她抿了一下嘴唇,“有点像丧尸……”   “不能吧?”   老头也有点扶不住柱子了,抖得跟筛子似的。   “爷爷,快跑!”   姜照一看那只手还在拽铜锁,她拉住他的衣袖,忙道。   谁知道老头这么跑跑跳跳了一通,身上的灵力又不够用,“砰”的一声,在烟雾里变成了一条修辟鱼。   姜照一本能地想去接住他,可他的鳞片太滑,她手指一用力,他直接飞出去,摔到楼下去了。   “哎哟……”底下传来老头呼痛的声音。   姜照一探头往下,却在这样昏暗的境况下根本看不清他在哪儿,她有点尴尬,“对不起啊爷爷,您有点太滑了……”   铜锁落地的声音很清晰,姜照一匆忙回头,看见那个浑身是血,一张脸没一块好皮肉的男人用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正盯着她。   “啊啊啊!!!”   姜照一转身就跑。   身后有脚步声,她没敢回头,但也知道是那个男人跟上来了,她只能继续往前跑,根本不敢停。   可是好像是忽然有很冷的风袭来,她的四肢变得有点僵硬,好像身体的血液都在因为某种无形的气流的压迫而趋于凝滞。   姜照一摔到在地,回头的瞬间,正好撞见那样一张血肉模糊的脸。   她甚至可以闻到他身上浓重的血腥腐臭的味道。   但他的手还没碰到她的脖颈,她衣兜里的朏朏忽然一下子蹿了出来,在半空化出老虎般的巨大身形,直接一跃,将那男人扑倒在地。   它全然不似平时那副可爱模样,张开嘴,尖利森冷的牙齿直接咬断了男人的一只手。   温热的鲜血溅在了她的脸上,她浑身僵硬。   身后忽然有了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她却摸了一把脸上的血,像是被吓傻了似的,没回头。   那人在她的面前蹲下身,直到他看见她满脸是血的样子,有点可怜。   他沉默地从口袋里拿出手帕,动作极轻地擦去她脸上的脏污。   而她终于知道抬起眼睛看他。   毫无预兆的,   她忽然扑进他的怀里。   李闻寂有一瞬微怔,他的目光落在朏朏身上,它咬住了男人的肩膀,不断发出威胁似的声音。   而后,   他垂下眼睛看着她乌黑的发顶,又伸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 第33章 别无所求 二更合一   那个男人还没断气, 胐胐的牙齿已经嵌进他的肩膀里。   好像随时能将他彻底撕碎。   姜照一勉强平静下来了,从他怀里钻出来,但声音还是有点抖:“你找到了吗?”   李闻寂摇头, “冯欲仙跑了。”   他还未逼问出本源之息的下落,冯元水带着冉遗鱼和其他几个非天殿的精怪就赶来了。   冯欲仙拿亲曾孙冯元水挡了一道,冯元水死了, 但冯欲仙却仗着冉遗鱼手里的法器逃了。   “那怎么办?”   姜照一没想到还出了这样的意外,她看了眼胐胐,连忙站起来,喊了声, “胐胐,你别把他咬死了。”   她说着,又指向个那个面容不清的男人的右耳垂,那上面坠着个碧玉耳扣, “他应该也是冯家人, 我那会儿看到冯元水和冯欲仙的耳朵上都有这个。”   李闻寂瞥了一眼那男人扣子上的东西, 楼下还没多少动静。   或许是因为在这里做事的许多人都不被允许进入主院,所以庄子里其他地方还没出现什么骚动, 而冯家其他人是不常住在这里的,所以主院里人也并不多, 他们一见冯元水的尸体就吓破了胆,乱成了一锅粥。   “爷爷, 您能把它们都带走吗?”重新回到主院的池塘边, 姜照一转身问身边的老头。   他现在又从修辟鱼,变回了人形。   “放心吧,我会带着他们走的。”老头应了声,又道, “你们也要小心啊!”   姜照一点了点头,跟他告了别,又忙跟着李闻寂去了后院。   那些她还从来没有见过的异兽飞禽就被关在铁笼子里,底下是干透了又覆了新鲜血液的层层血迹。   它们看起来很脆弱,一个又一个的都没有什么生气。   她的目光一点点掠过它们,仿佛在这一瞬,她的脑海里就有她曾看过很多遍的书页在翻动。   山海经里也许都能找见它们的名字,即便她此刻并不能完全认出它们。   它们本该存在于深山密林,但现在,却只能被关在这里任人鱼肉。   李闻寂感受到姜照一看向他的目光,他什么也没说,径自伸手,于是淡色的流光散出去,击碎了锁住笼子的锁。   胐胐发出声音,那些飞禽异兽似乎能听懂它的声音似的,全都从笼子里出来,跟着它跑了。   它们从姜照一的眼前跑过,她静静地看着它们,仿佛从此刻起,它们就都不再只是停留在纸上的生灵。   “人总害怕妖怪,”她看着看着,也许是想起了那个习惯生吃异兽精怪的冯欲仙,“可是有的人,比妖怪可怕多了。”   栀子zhengli獨家   在这样的世界,永远都存在一些魔幻的事实,即便是一个人,他也敢生啖妖肉。   天刚蒙蒙亮时,姜照一靠在李闻寂肩头半梦半醒,似乎又看见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   她一下子清醒了。   在有点潮湿的山洞里,那个面目不清的男人只有眼睛是在动的。   “你……要喝水吗?”   姜照一试探着将手边的矿泉水往他面前递,男人却只盯着她,慢慢露出一个可怕的笑容。   那也许是刻意的恫吓。   但因为李闻寂此刻正在看他,以及那只胐胐也朝他露出了牙齿,他倒也没有轻举妄动。   姜照一的确有点被吓到了,她给自己做了小半分钟的心理建设,但好像还是没什么用。   她干脆从背包里拿出来一副墨镜戴上,再去看那个男人的脸,“这样就顺眼多了。”   男人愣住了,大抵也是没想到她会来这么一出。   “说说吧,你的事。”   姜照一抱着李闻寂的一只手臂,朝他抬起下巴。   男人却笑了两声,嗓音十分嘶哑,“说什么?”   “你叫什么?你是不是冯元水的儿子?”   昨夜她听到冯元水和冯欲仙的谈话里,冯元水似乎有个儿子。   男人却一句话也不说了,那样阴冷的目光一直打量着她,如同暂时蛰伏的毒蛇。   “姜照一。”   李闻寂唤了一声,她闻声不由回头看他。   “你先出去。”   他的声线同外面山涧的水流声一样清泠。   “哦……”也许是明白他可能要做些什么,她也没多问,站起身就往洞口外面去了。   朏朏见状,也没再守着那个男人,跟着她跑了出去。   昏暗的山洞里一瞬寂静下来,   那男人睁着一双眼睛,看着李闻寂站起身,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衣袖上沾染的灰尘。   “你的异力,是怎么来的?”   毫无预兆,星子幻化成了尖锐的光刺嵌入了男人的一只眼睛,血流不止。   男人起初仍咬牙不说,但他很显然低估了李闻寂折磨人的手段,他浑身的关节都被光刺穿透,剧烈的疼痛令他浑身抖如筛糠。   他的腹部有奇异的光芒闪烁着,大约是感应到了什么,沾着血污的衣摆之下,他的皮肉里有个东西不断移动,搅得他五脏六腑不得安宁。   眼眶里有了血红的颜色,他痛得蜷缩成一团,可站在他面前的年轻男人却还一脚踩在了他的腰腹,准确地踩在那颗在他皮肉之下浑圆的珠子上,重重碾压。   他终于崩溃,痛得失声惨叫。   幽冷的山洞,青灰的天色,李闻寂的神情仿佛都被这样的光影模糊,他稍稍俯身,仍狠狠踩在男人的腹部,“冯欲仙把珠蟞鱼的珠子融合成的东西放在你身体里,是想把你变成个什么东西?”   “住嘴!你住嘴!”男人目眦欲裂,仿佛李闻寂的这一句话狠狠戳中了他的痛点。   他面部的肌肉止不住颤动,犹如陷入了某种梦魇之中,好多种尖锐的声音就要刺破他的耳膜,他变得癫狂起来,周身有奇怪的气流涌动。   但光刺扎进他的肩胛骨,强烈的疼痛迫使他冷静下来,他那只完好的眼睛里满是生理泪水,却忽然笑起来,“你杀了我啊……”   他像个疯子一样哈哈大笑,似乎已经没有什么正常的思考能力了。   李闻寂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尖锐的光刺骤然幻化做漂浮的莹光,不沾风尘,一点点地落入他的衣袖之间,消失不见。   “李闻寂,我看到有好多人上山了,好像是冯家的人。”   姜照一听到脚步声,回头正见李闻寂从漆黑的山洞里走了出来,她立刻跑到他的面前,“你有问出什么吗?”   李闻寂摇头,“是个话也说不清楚的疯子。”   “冯元水还有个妹妹叫冯霖花,我昨天在网上搜到过她,是个挺有名的作家,我刚刚在底下的山路上看到她了,要不要去问问她?”姜照一把手机递到他眼前,屏幕上赫然是一个中年女人的照片。   李闻寂点头,“走。”   “那个人……”姜照一回头望了一眼那个在荒草堆里被掩盖大半的山洞。   “死了。”   李闻寂也没有什么欺骗她的心思,淡淡一声,随后他伸手摘下她眼前的墨镜,一瞬明亮的天光令姜照一有点不适应地眯起眼睛,他的脸在眩光里显得有些朦胧,她听见他说,“姜照一,你要习惯。”   他不是每一次都能避开她去处理这些事。   姜照一的眼睛终于适应了正常的光线,随即她看到他朝她伸来的手掌,指节苍白,但修长漂亮。   阳光都在他的指缝间。   她盯着看了几秒,握住了他的手,“我知道了。”   再次回到冯家的庄园,主院里的池塘已经空了,冯霖花才见了冯元水的尸体,腿有些发软,被身边的人扶着坐在椅子上。   “老太爷呢?老太爷在哪儿?”她忙问身边扶着她的女人,那是常跟在冯欲仙身边的。   女人摇头,神情有些木楞,“昨晚是细柳待在太爷身边的,我们来,也只见到大爷和细柳的尸体,没看到老太爷。”   “出去让他们别吵了!”   听到门外其他几房的人闹闹哄哄的声音,冯霖花有些烦躁。   “知道了。”   女人忙走向那道朱红院门。   冯霖花紧皱眉头,才转身走上阶梯,迈进门槛,却听木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她浑身僵硬,   房间里灯影有点暗,她慢慢地偏头,在冯欲仙常用来端详自己有没有年轻些的那面镜子上,她隐约看见一道模糊的身影。   她本能地转身要跑,却发现自己的手脚被金丝般的流光束缚住了,下一瞬她摔倒在地,忙惊慌地喊:“谁?是谁!”   但这一霎,她又看见一个只比鸡蛋小一些的,浑圆的珠子从流苏帘子里滚出来,就落在她的面前,带着血,还在发光。   “啊!”她尖叫一声,瞪大双眼。   “看来你很清楚这东西的来历。”   她忽然听到这样一道声音,又见那流苏帘子被一只手掀起来,有个年轻男人步履轻缓地走了出来。   乌黑的短发,冷白的面庞,还有那样一双冷冷沉沉的眼睛。   “你把易辛怎么了?”   女人声线颤抖。   李闻寂在她面前蹲下来,“这颗珠子里的东西,是哪儿来的?”   她亲眼看见他衣袖里散落出来一捧莹光,却又在刹那化为细密的光刺就悬在她的脖颈间,冯霖花浑身颤抖,根本不敢动弹。   光刺已经刺破她脖颈的皮肉,冯霖花吓得眼眶里全是生理泪花,她忙开口,“是长生树,是长生树!”   姜照一在对面楼上的回廊里等了十几二十分钟,才见李闻寂推开了房门,走了出来。   他身后屋子里的光影暗沉,她并看不清什么情况。   院子里静悄悄的,她只看见他轻轻一跃,身体犹如风筝一般轻盈腾空,转眼落在她的身边。   “来人!快来人!”   冯霖花踉踉跄跄地从底下屋子里那片浓厚的阴影走出,靠在门板上,仿佛失去了所有理智般不管不顾地大声喊叫。   李闻寂却只牵起姜照一的手,说了声,“走吧。”   “她有告诉你些什么吗?”   走在崎岖的山路上,姜照一一边注意着脚下的路,一边问道。   “冯家有个花了很长时间建成的地下墓园,冯霖花说,冯欲仙给自己准备的墓室里,有一棵长生树。”   “长生树?什么树在墓室里也能活?”姜照一有些惊诧。   “去看看就知道了。”   冯家的墓园就在这座山上,但和庄园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冯霖花作为冯家的女儿,她却从没去过墓园,也只能说出个大概的方向。   当李闻寂和姜照一终于找到墓园时,已经是下午。   姜照一吃了几口面包,看到眼前平整的地面明显是与其他地方的泥土颜色是不一样的,她偏头看他,“应该就是这儿了吧?”   说是墓园,但实际地面上什么也没有,就连入口也看不到。   而李闻寂静默许久,好像是听到了什么声音似的,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巨石之下,那里的泥土更像是才翻新的。   “我们来得不巧。”他忽然说。   “嗯?”姜照一才分了点面包给衣兜里的朏朏,听到他这句话抬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她问,“是底下有人吗?”   而李闻寂看着她嘴边沾着的面包屑,没说话,从口袋里拿出来手帕递给她。   姜照一摸了摸嘴巴,她有点不好意思地接过来擦了擦。   “回去之后,你想吃什么,我做给你。”   他忽然说。   姜照一闻声抬头,对上他那双沉静的眼睛,她点点头,小声应,“好……”   下一瞬,   巨石下那片地面在一阵轰鸣声中炸开来,姜照一吓了一跳,缩到了李闻寂身后,才发现是他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散出去的气流炸开了那个地下墓园的入口。   底下隐约传来了些纷乱的动静,李闻寂回头看向姜照一,“你在这儿等我。”   “好。”   姜照一忙点头。   她看着李闻寂走到那被炸开的入口旁,顺着阶梯一步步往下走,而她衣兜里的朏朏也在这一刻跳了出来,身体在雾气里再次变化,又成了老虎般大小。   朏朏的坐姿看着还挺有猛兽的气质,姜照一看它片刻,没忍住摸了摸它毛茸茸的脑袋,它的气势一下子毁于一旦了,“砰”的一声在炸开的烟雾里又变成了一只猫的大小,钻进她怀里,翻了个身蹭她的手。   姜照一才要再摸一把它的脑袋,却好像听到了什么齿轮转动的声音,她猛地转头,发现那个被李闻寂炸开的入口的两侧石缝里居然探出了形如八卦图一般的两扇铁门刹那扣紧在一起,将那个洞口彻底掩盖。   而与此同时,   李闻寂跟随莹光才走入了一间阔达的石室,石壁上全是依势而雕的琼楼玉宇,云端天阙,就在对准石棺正中的石壁之上,雕刻了一扇镂空半开的石门,里面有一个裙袂飘扬,发髻高耸的仙娥,一手撑在石门上,半身探出门来,那双眼睛的视线所落之处,仿佛正是摆在石室正中的石棺。   而石棺的主人,此刻正站在那一棵仿佛受到了强烈牵引的长生树前,他手里满是刚从那棵树上摘下来的青绿色的叶子,他生嚼了一把叶子,嘴唇牙齿都沾上了浓绿的颜色,此刻正用一双阴戾的眼睛看着李闻寂。   “先生,这里是我冯家人的归宿,可不是你的。”他再狠嚼了一把叶子,仿佛是在生啖谁的血肉一般,“但你今天,可能还真的要葬在这儿了。”   可他话音才落,那几百年来都在静默生长,如今已达石壁顶端的长生树,繁茂的枝叶开始簌簌颤动,深嵌在树根之中的某种力量仿佛受到了某种强烈的牵引。   “冯欲仙,你把入口锁了我们怎么出去?”冉遗鱼带着另外几个人从另一个石室里匆匆走来,却又骤然停在门口。   他们眼见着那枝叶繁茂,树干已至石壁顶部的长生树周身开始出现裂缝,枝叶摇晃,散落下来。   “不……这怎么回事?”冯欲仙像是疯了似的,忙上去触摸长生树的树干,却根本阻止不了树干的崩裂。   被繁密叶片压得摇摇欲坠的细枝终究在清脆的断裂声中坠落下来,淡色的气流刹那裹挟着尖锐的细枝,刺穿了冯欲仙的身体,将他钉在了树干上。   鲜血溅在了树后石壁上雕刻的那扇石门上,也溅在了那仙娥细致入微的眉眼之间,冯欲仙涣散的瞳孔自始至终,都在看树影后那扇刻有“九霄天宫”二字的石门。   长生树彻底崩裂倒塌,无数枝干摔落下来,犹如细烟一般的淡金色的流光从树干里钻出来,转眼没入那人的胸口。   冉遗鱼的法器并不能在这样封闭的环境里起效,他们目睹了这一幕已是遍体生寒,再见那年轻男人转过身来,用一双眼睛看向他们。   他们看见他眉心有一道极细的金线闪烁了一下,随即没了踪影。   满室金银财宝散出的华光,同点亮的鲵鱼灯光交相辉映,带血的细枝骤然抽出,冯欲仙的尸体摔在地上,而细枝眨眼刺穿了冉遗鱼的身体,连带着他身后的那几个人也被强烈的气流割破了喉咙。   他们断了气,在地上变回了原形,但墓室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释放出一种味道极为刺激的气体,即便李闻寂是神,也被这种味道熏得有些头晕。   他皱了一下眉,绕开了地上的尸体,一步步走上石阶,却见那精铁所铸的八卦门竟然被人生生地撬开了。   只一道缝隙,   天光与冷风同时落下来,拂过他的脸。   他看见握着撬棍的那只手,磨红的指节带着血。   缝隙外的那双眼睛,也许比落进来的天光还要明亮一些,他听见她的声音:“李闻寂,我找到了这个机关的五个主要齿轮的位置,我把它们卡住了,你再等一下,等青蛙叔叔过来,我们就能把这个撬开的!”   “赵三春?”他轻声开口。   好像也是因为这一道缝隙,墓室里强烈的气味变得浅淡了许多。   “朝雁来了,他们打起来了……”姜照一说着还往远处望了一眼,随即她回头,又在透过那道缝隙看他,“你怎么样?底下的氧气够不够?”   融进山石里的铁水凝固冷却之后,的确没有那么容易破开,如果此时他强行毁掉,这一片的山体都会随之崩塌。   “姜照一,松手。”   他仰着脸看她。   见她摇头,仍固执得不肯松手,他便又道:“你放心,我不会有事,但你松手之后,一定要退开,退得远远的。”   他衣袖里落出来一颗星子,姜照一透过缝隙,看他将那颗星星捏在手指里,随即将其按进了他无名指上的那枚朱红戒指里。   眨眼之间,那颗被按进他戒指里的星星,从她手指间的那枚戒指上浮了出来,她又听见他说,“你安全了,就用它告诉我。”   可她看着那枚漂浮到她眼前的星星,却还是有些迟疑,没有松开手。   直到他说:   “相信我,姜照一。”   在缝隙里看见他的眼睛,她抿紧嘴唇,忽然松了手,转身站起来就跑。   再没有她的身影在上面,更强烈的天光毫无预兆地投射进来,有点晃了李闻寂的眼睛。   他闭了闭眼睛,   在静谧无声的墓室里等了大概有十几分钟,他也许是有所感应,在垂下眼睛的刹那,他瞥见自己手指上那枚朱红的戒指里,有一点细微的莹光浮出。   他一瞬收敛神情,周身有无形的气流如烟云一般缭绕散开。   姜照一喘着气,才将那颗星星按进戒指里,转瞬之间,她听到背后远处传来一阵巨响。   她本能的回头,正见那一整个山崖轰然断裂,无数巨石滚落,山体剥落,坠入深渊。   烟尘四起,   呛得她忍不住咳嗽,眼眶也变得湿润。   地面震颤着,底下的河滩上,已经将赵三春按进水里的精怪被吓了一大跳。   山体陷落深渊,但他们却在弥漫的尘烟里,看见了一道流火落在上面的山丘上,转眼幻化成一道身影。   “朏朏!快去!”姜照一看见赵三春被按在水里,连忙喊了声朏朏。   朏朏纵身一跃,在半空变作了猛兽般的巨大身形,落在河滩上,张嘴就去撕咬那些精怪。   朝雁在李闻寂出来之前,见势不对就已经跑了。   留下来的这几个精怪,几个钳制着贺予星,却因他是个凡人不敢动他,剩下的几个对付赵三春,那就是处处下死手。   朏朏栀子zhengli獨家咬死了那些精怪时,赵三春已经浑身是伤了。   他变成了个小青蛙,被贺予星收进了口袋里。   秋末的夜晚已经带着些寒气,姜照一坐在酒店房间里的沙发上,伸着双手,任由李闻寂替她擦药。   他大约是才洗过澡,发梢还带着水珠,身上的香味若有似无的在她鼻间萦绕。   “你是怎么找到八卦门的齿轮的?”   他忽然出声。   姜照一闻声回神,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听齿轮的声音是很近的,它的齿轮排布应该就不是很深很远,不然不好作用,我先找地面的掩体,先找到一个,再摸规律。”   她说完,偷偷地看了他一眼,他松开她的手,却没什么反应。   但是半晌后,她却又见他忽然抬起头,用那样一双眼睛看着她。   “很聪明。”   他忽然的一句夸赞,令她有一瞬发怔,随即她低下头,嘴角却忍不住上扬,像个被夸奖的小孩一样,偷偷地开心。   “姜照一。”   她又听到他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这一世我们是夫妻,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但是你,”他看着她的那双眼睛里流露出了几分疑惑,“为什么不向我开口?”   姜照一重新迎上他的目光,也带着些疑惑,“我该问你要什么?”   “你们凡人活在这红尘里在乎的一切东西,你如果想要,我都能给你。”他说。   “钱吗?”姜照一下意识地想用手撑下巴,却碰到自己的伤口,她疼得“嘶”了一声,缩回手指,又说,“钱我也有啊,只是比起你来,我的可能就是不太多,但是我也没有必要去奢望太多的钱吧?你看冯欲仙那么多的钱,他也不能留着去黄泉花呀。”   “我也不用要什么其它的,我就是一个普通人,没太多的追求,也没太大的抱负,要那些东西也没什么用。”   她望着他的脸,“你也不用想着自己还要再给我什么了。”   “李闻寂。”   在这个夜晚,窗外的霓虹仿佛也落了些浅淡的光影在她的侧脸,她朝他弯起眼睛,“我说过了,你愿意来陪着我的一辈子,就已经很好了。”   她说,“我其实一点也不栀子zhengli獨家喜欢自己一个人,你来了,我才觉得好过一点。” 第34章 伞檐之下 我来接你啊。   “青蛙叔叔, 你还好吗?”   姜照一蹲在藤椅旁,看着那只被小道士放在椅子上的小青蛙,他看起来和普通的小青蛙有点不太一样, 绿得很纯粹,除了肚皮白白的,身上就没有什么多余的花纹, 它的眼睛也圆圆的,没有别的青蛙那么凸出,有点像她以前玩过的一款小游戏里那只常常出门旅行的小青蛙。   可是他看起来很没精神,趴在小道士给他铺的毛巾上, 动也不动,姜照一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等到他开口说人话。   “他受伤还挺严重的,一时半会儿是说不了人话的。”小道士换掉了那身脏兮兮的道袍, 穿着一身休闲的衣裳, 发髻也不再用一根木簪扎着, 这会儿长发散下来,还有点湿漉漉的。   他递了一杯热奶茶给她。   “谢谢。”姜照一回到玻璃圆桌另一边的藤椅上坐下来, 她穿的毛衣比较宽松,袖子长到手掌, 热奶茶正好隔着袖子拿在手里,也不太烫。   “那他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好啊?”姜照一喝了一小口奶茶, 又在看旁边椅子上的小青蛙, 他正用一双眼睛在看她,也许,是在看她手里的奶茶。   “过段时间吧,”   贺予星咬着珍珠, 随口说了句,他也许是也注意到小青蛙的举动,他就笑了声,“赵三春,你现在可是只青蛙,青蛙喝什么奶茶啊,别看了,你喝不了。”   “你看这吸管,对这会儿的你来说,这吸管是不是就跟水泥管子似的,你嘴也张不了那么大啊,死心吧你就。”   小道士嘴有点碎。   姜照一看见小青蛙艰难又缓慢地转过身,拿屁股对着他们,好像是在无声地表达他的不满,她忍不住笑了一声,可是下一秒,她又收敛笑意,忽然说,“为了应夫人,他把自己搞成这样,好像真的连死都不怕了。”   “你是不是也觉得他像个傻子?”   贺予星一边的手肘撑在栏杆上,“我呢,是为了我觅红姑姑走这一趟的,那仗的是我身为凡人,身上有地火,当然是不怕那些精怪的,但是他可不一样,他跟那些精怪干起仗来,那就是真的拿命去拼了。”   他说着又喝了口奶茶,“我小小年纪,当然是不可能明白他栀子zhengli獨家那些情情爱爱的,但是你知道这只青蛙跟我说啥?他说他活了一两百年,就喜欢过这么一个人,”   “你说他到底看上应夫人哪点了?反正我印象里,我就没见过那女人几回,但是我还挺感激她的,她养大了我姑姑,我姑姑呢,又和我师父一起养大了我……要是她当初没捡我姑姑,我爸妈车祸死掉之后,我应该是要被送福利院的。”   姜照一重新打量起眼前的这个小道士,她忽然有些好奇,“可是你怎么会跟青蛙叔叔做搭档呢?”   “你是不是电视剧和小说什么的看多了?”贺予星朝她笑,“以前嘛,据说九百多年前还是存在上界的,那时候修道的凡人可多了,但是后来上界没了,凡人修道成了条没结果的路,慢慢地也就没有什么人愿意做道士了,凡人身上有了地火,我们这些道士哪还能靠这个吃饭……我们现今修行的人,又用不着靠跟妖怪势不两立来证明自己的道心,再说了,我也不是那么不讲理的道士,赵三春手上没沾过血,我跟他啊,是不打不相识,他爽快,我们目的又是一样的,同路搭档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姜照一点点头,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但随即她又想起应天霜,“那非天殿呢?关于非天殿你又知道多少?应夫人很和善,跟你们同在青梧山上也是和平相处的,但是为什么鹿吴山的金措,还有那个朝雁,他们却又不太一样?”   明明同出非天殿,但朝雁就那么轻易地将应天霜杀了。   “我听我姑姑说,应夫人以前也是凡人来着,后来好像是他丈夫临死前把所有的异力灌注到了她的身上,絜钩拥有转移自身能力的本事,所以即便她是个凡人,也承接住了他的异力,但结果就是,她不再是个凡人了,也说不清她到底是个什么,我姑姑常听她说自己是‘四不像’,也许连她自己都搞不清楚吧。”   贺予星嚼了几颗珍珠,又接着道,“我听说他们非天殿也是要区分再谁手底下做事的,像应夫人,她入的是非天殿里一位叫弥罗的大人门下,和朝雁同出一门,那像这坤城的冯家呢,他们跟非天殿里另外一位大人糜仲是有些关系的,不管是弥罗还是糜仲,这两个家伙都是出了名的狠毒,当然非天殿里也有比较温和的派系,我听说,有个山衣大人,是个女人,听说她跟那两位还挺不一样的。”   “山衣?”   “嗯,查生寺好像就是她手底下的,除了她和那两位,非天殿里还有其他三位,一个叫叶蓇,一个叫繁云,还有一个容震是常跟在他们那个神秘的殿主身边的,至于那个殿主,听说这好几百年来都没露过真容,外头也就更没人知道他的名字。”   这已经是贺予星所知道的,所有关于非天殿的事了。   非天殿里除却殿主和那个容震,剩下的五个人几乎都将整个蜀中掌控在了手里,他们同出一殿,但又暗自较劲,斗争不断。   姜照一听了,低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她抬头,“既然这个非天殿势力这么庞大,你们也敢去找朝雁报仇?”   “那总不能因为害怕,就当这件事不存在吧?”小道士的奶茶已经喝完了,可他还在拼命吸底下的珍珠,“应夫人怎么说,这一辈子也没真的害过什么人,她当初入非天殿,是弥罗逼她的,结果最后死,也是弥罗让朝雁杀的……她生前,我姑姑跟她相处得不好,但那份情还是在的,姑姑放不下她的死,那我也不放不下。”   “非天殿造恶太多,但这蜀中的精怪要么入了非天殿,要么就是零零散散地缩在人类社会或者深山里,根本不敢和他们斗,那未来呢?未来要怎么办?”小道士的神情变得有点严肃,“我不认为非天殿里的那些家伙,他们会甘于被凡人掌控世界,而他们只能背着光,当地缝里的灰老鼠。”   “我和赵三春两个人当然是没什么力量跟非天殿抗衡的,但是杀一个朝雁,我们还是敢的。”   而姜照一听着他的话,却忽然觉得这种跨越山水,一定要去坚持的复仇,好像在他的这番话里忽然就笼上了一层悲观色彩。   一个朝雁死了,对弥罗,对非天殿根本造不成丝毫的损伤,但他们仍要去报这个仇,也许就是一种无奈的反抗。   有点天真,有点草率,但好像他们也真的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这一瞬间,   姜照一忽然发现,好像笼罩在蜀中的阴云,远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深厚,现在的凡人看不到,但那并不代表,以后的凡人也看不到。   小青蛙好像睡着了,姜照一的目光再落在他的身上。   下午的坤城下了好大一场暴雨,天色阴沉暗淡,雨水不断冲刷着屋檐,朦胧雨幕里隐约映出对面那条江河之上的吊桥的霓虹光影。   “李先生,希望你能厘清这里面的利害关系,糜仲跟我们弥罗大人不一样,你杀了冯欲仙,断了糜仲的这条财路,你觉得糜仲他会放过你吗?”   电话那端的人久久没听到回答,便又自顾自地添了一句,“我当然知道先生的能力和手段,但是先生也不要小瞧了糜仲,就算先生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你的妻子,还有……你的那两位朋友?他们应该算是你的朋友吧先生?”   “他们三翻四次想杀我,这回我来冯家,他们居然也跟来了……我都是看在先生的面子上才没有对他们下狠手,希望先生多加小心,最好尽快离开坤城,糜仲应该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按下挂断键,那端的声音戛然而止,李闻寂站在公交站台上打量那一颗颗从檐上坠下去的水珠,脸上神情冷淡。   才收起手机,要转身要再走入雨幕,他却又在那泛着薄雾的雨幕里看到一道撑着伞,迎着强风艰难走来的身影。   明明打了伞,   但伞檐被风吹着往上的瞬间,李闻寂看见她的头发已经湿透。   这样糟糕的天气,路上几乎少有行人,他在檐下,静默地看着她一步步地从朦胧的天色里朝他走来。   “你来做什么?”当她真的走近,他才轻声问。   姜照一仰着头看他,“我来接你啊。”   这么大的一场暴雨才刚下,她就急得拿上酒店的伞,跑出来了。   “我可以再回去买伞。”   李闻寂看了一眼身后远处的便利店。   他手上提着她想吃的关东煮,还有一大袋子的零食,只是透过塑料袋看了一眼,姜照一就知道里面都是她最常吃的那些。   他的手机里好像有一个备忘录,所以他总能精准地记得她在生活里,每一方面的喜好。   “那你也还是要淋雨的啊。”   这一番风雨阵仗很大,她也没想那么多。   李闻寂看着她,她的确是打了伞来的,但这伞对她来说到底也没多少用处,她还是浑身都被淋湿了,片刻后,他伸手接过她手里的伞柄,手臂绕过她的肩背,将她纳入伞下。   “以后不用这样,我就是不打伞,也不会生病,但你不一样。”   他带着她往潮湿的雨幕里走去,同时温和沉静的声音又落在她的耳畔。   而她有点听不清他的声音,   淅沥的雨声太近太大,她只顾看伞檐下,他的侧脸,被动地跟着他往前走。 第35章 你别看我 她的心跳有点不受控制。   “李先生, 我们是又给您添麻烦了吗?”   贺予星在李闻寂的面前,就显得有些拘谨,“对不起先生, 我们没想这样的。”   可坐在他对面的年轻男人长腿交叠,手上握着玻璃杯,“你们做什么, 和我有关系吗?”   “但在朝雁眼里,也许是有关系的。”贺予星说道。   也许是因为他不同寻常的一身道袍,还有木簪扎起的发髻,酒店小花园里来往的其他人时不时地总有目光投注在他身上, 但他却像是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注视似的,一点也不在意,只顾看着对面的李闻寂,又小心翼翼地说, “先生, 我虽然不知道先生您想做些什么, 但我知道查生寺是您灭的,千户寨的鹿吴山也是, 再到后来我们在旗源县遇见,现今又在这坤城, 您出现的地方总是和我们重合,我想, 您的目的……应该是非天殿吧?”   李闻寂抬眼, 薄薄的眼皮有了一道褶痕。   “先生,我们修道的到现在这个年月已经修行不了什么东西了,我是为觅红姑姑来走这一趟的,但也还有一个自己的原因, ”   贺予星那双眼睛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清亮光芒,“我认为非天殿绝对还有别的图谋,好几百年的时间,许多凡人之所以并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他们的存在,就是因为是他们自己在刻意隐瞒,他们惧怕凡人身上的地火,也深知一旦大多数的凡人一旦存了心要用地火来对付他们,局势一定对他们很不利……所以他们才愿意藏在人类社会里,或者藏在深山之中,但我觉得,非天殿一定是不甘心受这种牵制的,如果他们灭了蜀中的地火呢?到那个时候,我们这些普通人类,要怎么办?”   青梧宫虽然是没落了,但好像这个小道士身上还有一股子修道者的气韵在。   “你想的很多,”   李闻寂终究还是没有喝下那杯茶,他将玻璃杯放到桌上,看着里面的茶叶浮沉,那并不是一杯好的茶汤,“但你和赵三春就算杀了朝雁,又能改变些什么?”   “那先生您呢?”   贺予星望着他,“我总觉得,先生您是可以做到那件事的人。”   “先生,我想跟着您走,”他忽然站起来,“虽然我们青梧宫到我这一代已经不能修行了,但是我还有很多我师门里留下来的东西,都挺好用的,就算是您不需要我,那照一姐姐呢?我知道先生您很厉害,但是您和照一姐姐两个人走,总有顾不上她的时候吧?我可以保护她的!我也可以帮上您的忙!”   李闻寂原本是要直接拒绝他的,但听他忽然提到姜照一,他不由抬眼,再度看向对面的这个少年。   姜照一在房间里喂朏朏吃鸡肉,听到开门的声音,她回头,看见李闻寂走了进来。   他解开外套的一颗纽扣,走到她的面前,“我们必须离开这里了。”   “现在吗?”   姜照一站起来。   “糜仲的人很快就会找来,我们还没有必要跟他们碰面。”李闻寂简短地解释了一句。   “那我马上收拾东西。”姜照一忙要绕过他,却忽然被他拉住了手腕,她一下顿住,回头看他。   灯光下,他的眼睛还是好漂亮。   他忽然又松开了她的手,“你手上还有伤,东西我来收就好。”   “……哦。”   她愣愣地看他,见他已经俯身开始收拾她的零食,她的相机,还有她的衣服,ipad,充电器什么的……每一样他都有好好地收拣进行李箱。   朏朏吃完鸡肉,舔了舔爪子,十分自然地变成了小小的一只,姜照一指了指自己的外套衣兜,它就很乖地跳了进去。   “走吧。”   李闻寂收拾好所有的东西,朝她伸手。   她在锦屏古城说的话,他好像真的一直都是记得的。   姜照一握住他的手,跟着他走出房间下了楼,却在酒店大厅里看到了那个穿着道袍的小道士,他好像很开心似的,一看见他们就朝他们用力挥手,笑得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   “小道长,这回你们没跑啊?”姜照一忍不住调侃。   “我先澄清,之前都是赵三春这个家伙吵着要溜的,”他指了指自己斜跨的那个布包里拱起来的那一个小山丘,“但很显然,这次他没有什么话语权了。”   “照一姐姐,”   少年朝她露出笑容,“以后我们就要一道走了,请多关照!”   姜照一有点惊诧,她不由偏头看向身边的李闻寂,“是真的吗?”   李闻寂只是颔首,并没多说些什么。   坐在车上,姜照一看着前面驾驶座上正熟练地握着方向盘的少年,朏朏就在副驾驶上缩着打瞌睡,偶尔发出类似猫科动物一般的呼噜声。   “贺予星,你都不用上学的吗?你这个年纪。”姜照一开口问道。   贺予星在后视镜里看了眼她,忙答,“我以前跳级跳得比较快,所以大学毕业比较早。”   姜照一吃果冻的动作一顿,她猛地抬头,盯着他的后脑勺,“你才十九就大学毕业啦?那不就是传说中的天才少年吗?”   “也不是什么天才……”贺予星有点不好意思。   “那你为什么会在青梧山做道士?”姜照一十分好奇。   “我小的时候就是道士啊,我姑姑把我抱回来,跟我师父一块儿把我养大的,我从小就在青梧宫,我师父过世之后,青梧宫就交到我手里了,我身上是有责任在的。”   他一边注意着前面的路况,一边道,“我要是再离开,那青梧宫就真的没什么人了,就算现在不能修行,但我师父说了,修心也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我们做青梧宫的弟子,可不是为了修什么仙的,再说现在那上界哪还有神仙,就剩下蜀中这么一块儿地方的妖魔精怪了。”   姜照一点了点头,还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但听见他的最后一句话,她不由看向身边的李闻寂。   贺予星不知道的是,其实在这个世上,还是有一位神的。   “我们这是去哪儿啊?”   窗外的风景不断倒退,姜照一这会儿才想起来问他。   “郁城。”   李闻寂答了声。   “我们去郁城做什么?”   她又问。   “见弥罗。”   李闻寂看见她眼下有一片浅淡的青色,大约是这两天没睡好觉,他便又道:“你如果觉得困,就睡一会儿。”   姜照一原本是不觉得困的,但是看着他的眼睛,她抿了一下嘴唇,小声说,“那我可以靠着你吗?”   “可以。”   他倒也没有多加思考,一如往常那样轻易就答应了她。   姜照一把还没拆开的果冻扔回了袋子里,试探着往他身边坐近了一点,脑袋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冷沁的香味有点近,她没敢在这个时候抬头看他的脸,但是她闭上眼睛,脑子里却是他的脸。   而此刻,李闻寂低下头,正好看见她闭着双眼,却不知道为什么眼皮忽然动了一下,压得睫毛也跟着颤动。   “你别看我。”   她忽然开了口,声音小小的。   明明是没有睁眼的,可是这样近的距离,他一低头,她就能感受到他的呼吸迎面拂来,她的心跳都有点不受控制。   她有点发红的脸颊映在他的眼里,他听见她的声音,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抬起头,没再看她。   她的后背渐渐地不再那么僵硬了,好像终于有了喘息之机,她慢慢地放松下来,抿着嘴唇,睫毛又动了几下。   本来是不困的,但是姜照一就这么闭着眼睛,没一会儿竟然也酝酿出来的一些睡意。   不知不觉的,   姜照一的呼吸变得越发平稳,竟也真的睡着了。   可能是靠在他肩膀上太久了,她脖子有点酸,但睡意太浓,她也没能睁开眼睛,只是无意识地动来动去,又不自觉抱住了他的手臂。   但靠在他肩头的脑袋慢慢地却往下滑,李闻寂原本在闭目养神,此刻睁开眼睛,他及时扶住她的下巴,但见她睡梦里皱眉,他停顿了两秒,干脆扶着她躺在了自己的双膝上。   也许是黄昏的落日余晖太耀眼,透过车窗照进来,在她的脸上明暗不定,他低垂眼帘,静静地看了小片刻。   她睡着的时候很安静,呼吸声都很轻,乌黑的浅发贴在她的脸颊,衬得她的脸在这样的光影里显得更白皙干净。   李闻寂抬起头,余晖照在他的脸上,纤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浅淡的影子,他伸出手指按下车门上的按钮,将半开的车窗彻底关上。   光影和风声都被车窗彻底阻隔,他脸上的神情仍然平淡。   在驾驶座上专心开车的贺予星随意地瞟了一眼,虽然被座椅挡着他并看不太清,但不用想也知道大概是个什么情况。   他默默收回目光,咬了一块柠檬糖,大气都不敢出。   但是他布包里却忽然传来了一声:“呱。”   有点突兀。   贺予星眉心一跳,糖块抵在脸颊里侧,他腾出一只手来戳了一下布包里凸出来的小青蛙的轮廓,“你这个时候叫,不合适吧?” 第36章 可以教我 你怎么学会抱我的?   郁城大多数居住的是彝族人, 这里冬暖夏凉,四季如春,在快入冬的时候来到这儿, 也的确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隔壁院子里大抵有人在晒之前收的葵花籽,独特的香味越过院墙萦绕在人的鼻间,十分好闻。   刻了锦鲤浮雕的石缸里水波清澈, 漂浮着漂亮的碗莲荷叶,金红两色的小鱼在荷叶底下穿梭,躲着朏朏伸进石缸里的爪子。   “朏朏!”   姜照一从堂屋里出来正好看见朏朏湿漉漉的爪子在缸里捞来捞去,她连忙跑下阶梯。   朏朏尾巴一扬, 反应很迅速,缩回爪子就跑。   贺予星端着一碟芸豆糕出来,嘴里还咬了一块,他抬头就看见姜照一追着朏朏跑到了短廊上。   昨夜下了雨, 木廊上沾了雨水有点湿滑, 她脚下不稳, 平地一摔,把朏朏压在了底下。   朏朏变成了一只老虎那么大, 它垫在底下,姜照一一点儿也没摔疼, 她爬起来,捧住它的脑袋, “那是这院子主人的鱼, 你要吃鱼,我可以给你买,但是你不要动人家的鱼,听到没?”   朏朏歪着脑袋看她, 也不知道听懂了没。   贺予星正在笑,却听一阵轻缓的脚步声传来,他一偏头,见李闻寂已经站在他身边。   “先生。”   他一下子站得端正许多,忙喊了一声。   李闻寂的目光停在对面的木廊上,女孩儿还蹲在那儿揉朏朏的脑袋,和它说话。   贺予星擦了一把嘴边的碎屑,“先生……是要去见朝雁?”   李闻寂睨了他一眼,“如果你还想留下,就不要再动杀他的心思。”   “我明白的,先生。”   贺予星低下头,“我不会再那么做了。”   李闻寂没再看他,也没说话,迈出门槛,走下阶梯。   “姜照一。”   他走到院子里,在廊下唤了一声。   姜照一闻声回头,正见他站在阶梯底下,阳光衬得他的衣袖更加雪白。   “你要出去吗?”她松开朏朏,站了起来。   “嗯。”   他颔首轻应,随即又道,“晚上再带你上山吃饭。”   “好。”   姜照一忙点头。   李闻寂才要转身,一双眼睛却又看向她被木廊地板沾湿的衣衫,“记得换身衣服,不要着凉。”   姜照一低头看了看自己满身的水渍,又抬头冲他笑,“我知道了,那你要记得早点回来。”   李闻寂应了一声,随即转身往月洞门走去。   贺予星捧着一碟芸豆糕,又往嘴里塞了一块,也不知道为什么吃出了点腻歪的味道,他摇摇头,大声喊:“照一姐姐,你要不要吃芸豆糕?”   “要!”   姜照一回头看见他,赶紧跑过去。   青绿的藤蔓缠绕在木柱上,一个上午的阳光已经蒸发掉了叶片上的露水,年轻清峻的男人坐在楼上,静看着窗外,那一道颀长的身影一步步地走上木梯。   他放下茶盏,站起身。   不消片刻,那人便已经站在了楼门处。   “李先生。”   他开口唤了一声。   李闻寂闻声转头,隔了一道流苏帘子,他并看不清里面的那道身影。   朝雁看着他伸手掀开帘子,见到真容的刹那,即便他早知道这位先生的相貌如何,但今次一见,也还是难免有些惊诧。   “先生是混血,是里兰和华国?”   见他在对面坐下来,朝雁才跟着落了座,让身边人倒了一杯茶放到他面前,朝雁才开口。   可李闻寂垂着眼睛看那杯热气缭绕的茶,好像并没有答他的意思,只是道:“弥罗先生的诚意好像也不过如此。”   “先生误会了,弥罗大人这两天不在郁城,他一回来,就会请先生你去做客的。”朝雁连忙解释。   随后他又紧接着道:“先生,我们是诚心请先生来的,你应该也知道我们非天殿在这蜀中的势力,但殿主这些年不管事,殿里的几位大人之间总有些避免不了的纷争,这两年糜仲逐渐势大,先生你现在得罪了他,就算你再有本事,一个人怕也是孤掌难鸣,但如果先生你愿意跟我们合作,弥罗大人不但能保住先生你,也能给先生想要的一切。”   李闻寂面上并看不出多少情绪,朝雁并不好揣测他此刻内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静默地等了几分钟,才听他道:“你们的条件是什么?”   “先生放心,灵种既然已经到了你的手里,我们也不会硬抢回来,我们只要先生能够给我们足够的紫灯芯,另外,我们知道先生你很有本事,我们弥罗大人和糜仲之间积怨已久,但同在非天殿,殿主虽不露面,但我们也不好明目张胆地撕破脸,所以,我们想请先生跟我们合作,帮着我们除掉糜仲。”   朝雁说完,再抬眼看向对面的年轻男人,却听他忽然笑了一声,意味不明。   “先生可以再考虑考虑,等弥罗大人回来之后,先生不妨再听听他怎么说,到那时再做决定也不迟。”   朝雁显得十分有礼数。   下午五六点,天色还没暗下来,姜照一在门口站着,朝着街口张望。   “为了晚上这顿,我中午可都没吃呢。”   贺予星在旁边揉了揉肚子,也像她一样眼巴巴地望着街口。   “我中午也没吃得多少,”姜照一看向他,“我听说那个山庄的烤乳猪是郁城一绝,我昨晚还看了去过的人传在网上的视频,馋得我半夜没睡着觉……”   她说着,终于看到街口有一道熟悉的身影慢慢走来,她露出笑容,忙大声喊:“李闻寂!”   年轻男人闻声抬头,正好看见她的笑脸。   夕阳余晖穿插她身后的那棵老槐繁茂的枝叶里,她身上也染了些零碎的光斑,她朝他招手,又说,“你就站在那儿!不要过来了!”   他脚步一顿,就真的站在那儿,看着她转身催促身边的小道士锁上大门,然后朝他跑来。   她气喘吁吁地跑到他的面前,仰头望他,“我们现在就走吧!”   小道士也跟着跑来,在后头喊,“先生,我们快走吧!”   “走。”   李闻寂轻轻点头,转过身。   小道士又主动肩负起开车的任务,定好导航的位置,把车开到了城郊的凤林山上。   凤林山上有个凤林山庄,老板是本地的一个彝族人。   山庄的烤乳猪是出了名的美味,庄子里又种着各种花果树,还有一个极大的荷塘,现今不是夏季,池塘里也只剩下些残梗了。   因为生意太好,山庄每天只接待固定的客人,庄子也还算大,几个宽敞的院子虽是紧挨着的,但一院归一院,雅致清幽,各不相干。   贺予星订的是天星居,他们一进庄子里,就有工作人员迎上来,带着他们去到天星居。   “院子后面临着水,视野也开阔,碰上好的夜晚,天上的星星倒映在水面也是很好的风景,所以我们老板才给这间院子取了这个名字。”年轻的女性工作人员面带笑容,推开院子的大门,请他们进去。   院子的景观设计十分风雅古朴,鹅卵石铺就的小道蜿蜒至楼门口,木楼只有两层,并不算高,却很精致漂亮。   山庄并不止是提供美食,还提供住宿,贺予星按照李闻寂的交代,订了一周。   他们这儿的烤乳猪一般是烤半扇,剩下的一般拿来煎炒烹煮,跟着些松茸菌菇之类的山珍做一桌宴席。   在姜照一他们上山之前,他们订的烤乳猪就已经在烤了,所以这会儿上山来后也没等太久,一桌宴席很快就送过来了。   切好的烤乳猪肉表皮犹如琥珀一般色泽浓郁又富有光泽,口感酥脆,底下连接的肉质又很鲜美,也许是加了些特质的用料,姜照一吃的时候还闻到了草药的香味。   他们只三个人,定的餐也并不多,再加上李闻寂一向是不太习惯吃这些味重的东西,所以在桌上也只有姜照一和贺予星吃得起劲。   朏朏自己有一个很大的碗,姜照一也没忘了一边吃,一边给它投喂。   小青蛙被贺予星放到了楼上的房间里,他现在还不能吃这些东西,在底下看他们吃的话,对他来说就很残忍了。   木楼后面果然有一汪湖水,两侧山风夹道相迎,仿佛一双手捧着那一轮浑圆的月,而月辉倾落于粼粼水面,但姜照一走到窗前,却没在今天的夜空里看到一颗星星。   她端着小碗站上窗台,想同他一样坐下来。   李闻寂将瓷杯搁到一旁,伸手扶住她的手臂,任由她在身边坐下来。   一楼临水,她的双腿悬在窗下,只不过方寸距离,底下就是层层清澈的水波。   她才坐下就又扒了一口饭,仰头望着漆黑夜空里唯一发光的月亮,“李闻寂,天上的星星其实都是宇宙里的天体,那你袖子里的呢?它们是什么?”   “虚幻的倒影。”   他如她一般抬头去看漆黑的天幕,“只是上界的神捏碎从上古时期的峚山取来的灵脂玉膏,炼化出的星宿图,它们倒映的是整个人间,跟天上真正的星辰,其实并没有什么关系。”   “然后上界的神,把这个星宿图交给了你?”姜照一顾不上吃饭了,晃荡着双腿,只顾同他说话。   “他们在上界,我司人间地狱,将紫微垣星图交给我,是要我洞悉人间邪祟,斩草除根。”   她的问题总是很多,但他好像从来都是这样,愿意耐心地去回答她的每一个问题。   但此刻,姜照一却忽然想起了在寒居山上,观音奶奶同她说的那些话,她不由又道,“我听观音奶奶说,上界的神创造了你,却不待见你?”   李闻寂神情平静,“我在忘川被渡为修罗时,天君对我说,我不必仁慈,不必爱凡人,我生来也不是为了他们,他们更不是我的子民,我的存在,只是为了约束妖魔。”   “所以我说,我和你以为的神,并不一样。”   他不是活在光明之处的神,不需要情爱,也栀子zhengli獨家自然不会怜悯,也只有这样的他,才能成为悬在世间妖魔心里,时刻忌惮的法度。   “可是我没觉得有什么不一样啊。”   他才陷在某些思绪里,却忽然听见她的声音。   蓦地一怔,他迟迟抬眼,目光落在她的侧脸。   “你说你是为了约束妖魔而存在的,那约束妖魔不也是在造福凡人吗?”姜照一双手撑在窗台上,“要是你真的同他们不一样,那为什么我听观音奶奶说,几百年前人间为你而起的庙宇有千万之数?”   “凡人嘛,我们永远都是七情六欲的附庸,爱和恨都是我们的情感,崇敬也是,你做了让我们感念的事,我们自然而然就会崇敬你,从前那么多人在修罗庙宇里点燃过的香火,难道不是你的功德吗?”   她歪着头看他,看他漂亮的眼睛,也看他纤长的睫毛,月影波光里,他的栀子zhengli獨家周身仿佛笼罩了浅淡的银辉。   也不知道为什么,迎着她这样的目光,他忽然垂下眼睛,轻轻地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她有点不明所以。   李闻寂摇头,“只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   “你以前都没有朋友吗?”   姜照一好奇地问了声。   “没有。”   “那你不会觉得很孤独吗?”   “不会。”   “你们神仙,都不会有这些感觉吗?”姜照一重新端起碗。   “不是他们,是我。”   他遥遥一望,在这样的夜幕笼罩下,山水仿佛已经融成一色,他忽然唤了她一声:“姜照一,你可知我在成为修罗之前,向上界的神,交付了什么?”   “什么?”   “是我身为凡人时所有的情感,也就是你刚刚同我说的,身为凡人的七情六欲,”他的眉眼仿佛在这样的天色里都显得要冷淡许多,“所以姜照一,我不会孤独,我也不会爱,更不会恨。”   他的声音轻轻地落在她的耳畔,她端着小碗的手忽然一顿。   蓦地抬头,她重新对上他的那双眼睛。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这一番话,好像此刻,她忽然觉得他的眼睛里好像真的从来不会有太浓烈的情绪表露。   而面对她这样惊诧又无措的目光,李闻寂有一瞬觉得,也许他应该早些向她坦诚,也许这样,她也就不会对他抱有太多的期待。   可她的死而复生,还有祝融藤化成的这两枚牵引着他们两个人的戒指,这些事,他并不确定他说出来,会不会让她难以承受。   在宁州的凤凰楼下,他见过她那副崩溃惊惶的模样,仿佛她堂姐的死,和她自己的生,在她心里也一直是一个无法触碰的心结。   “所以就算我很喜欢你,你也不会喜欢我吗?”   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他才听见她的声音。   李闻寂沉默了几秒,只是道:“和你成为夫妻,对我来说其实并不是一个草率的决定,但如果你觉得后悔,我也可以……”   “可以什么?”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她打断,她的指节紧紧地贴着小碗外壁,“跟我离婚吗?”   李闻寂静静地看她。   如果她真的后悔,那么他也可以分给她一缕他的本源之息,用以暂时维持她的生命,只是要让她活够普通人的寿命,却只能借助祝融藤。   “我没有要离婚的打算。”   他的声线清冽,语气冷静,“你是我的妻子,我说过愿意给你我的一切,如果你真的很在乎情爱,”   “我不明白,但是姜照一,你可以教我。”   姜照一闻声抬头,再度重新打量起他。   一根红线的缘分,她曾经想过许多个浪漫缥缈的开端,可最终,他到来的那天,只是一个如此平凡的夏夜,在满是聒噪蝉鸣的树荫底下,在霓虹与路灯的光影交织穿梭的人行道,他来的那天,好像一点也不轰轰烈烈。   从前的她并不知道红线的另一端原来是一个住在地狱里的神明,她更不知道,这个神明没有七情,更不会爱人。   所以在他游走人间的那几百年里,他都在看好多人的生死情恨,看他们死了再轮回,而他,却没有任何波澜。   “如果我教不会的话,要怎么办?”她的眼眶里无端多了些湿润的热意,她看着他的脸也有点不够清晰,“李闻寂,在你之前,我这辈子也还没喜欢过别人,我也是第一次喜欢一个人,我对这个也不熟练啊……”   他看见她那双眼睛里隐约闪烁的泪意,一霎有些怔住。   也是此刻,姜照一终于明白了观音奶奶为什么会跟她说,她和这样一位神明在一起,也许会很辛苦。   要一个不会爱人的神来爱她,她能做到吗?   可是很忽然,   原本静默地,坐在她身边的神明久久看她,突然朝她伸手,将她抱进怀里。   她愣愣地靠在他的肩头,目光虚虚地停在他身后的窗棂,上面坠着的捕梦网的羽毛被风吹得来回晃荡。   “你怎么学会抱我的?”她的声音小小的,带了点哽咽。   他顿了一下,“我以为你会需要。”   说着,他就要松开她。   但姜照一却忽然环抱住了他的腰,她的下巴抵在他的肩头,也说不清此刻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感受,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你觉得我可以吗?”   “李闻寂,你觉得,我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真的可以教会你吗?”   她在等他回答。   可是等了好半晌,她却听见他说:“你并不普通。”   “姜照一,我在那几百年间见过很多的凡人,没有一个,是像你这样的。”   他仿佛永远是这样沉静的语气,似乎只是在陈述他所认为的事实。   “那我是什么样的?”她吸了吸鼻子,声音有点闷,“是漂亮的吗?”   他垂眼,看着她乌黑的长发。   “是,漂亮。”   他轻应。   也许他的声音有种魔力,不爱哭的姜照一忽然笑出声来,但是眼泪却从眼眶里掉下来了。   “李闻寂。”   “嗯?”   “我以前只是以为你是明白得比我慢,没想到你是根本不会,但是我感觉得到,你其实已经在很认真地去做我的丈夫,你其实……真的挺好的。”   除了不会情爱,她好像真的在他身上挑剔不出来一点点的不好。   可是爱,又怎么能常随人愿呢?   就算这是天赐的尘缘,她也终究没有坐享其成的道理,在这世间的任何事,任何缘分,都是需要时间与勇气去付出的。   “我不离婚。”   她有点委屈,声音里还有点哽咽。   “好。”   他的下颌抵在她的发顶。   “我很努力地教你的话,你也要很努力地学。”   “好。”   “我的碗刚刚好像掉水里了,要赔的。”   “我来赔。” 第37章 期盼下雪 要一个神明学会爱她。   夜晚的风总要添上几分凛冽, 朝雁站在大门口的阶梯上,看着那一道身影慢慢从巷口走来。   “李先生,弥罗大人已备好筵席, 请。”   他身后有好几道暗沉沉的影子,门口的铜铃被影子轻轻一摇,清脆的声响, 大门缓缓打开,里面灯火通明,道路两旁整齐地站了两拨人。   宽阔的院子里,摆着一张圆桌, 桌上珍馐满盘,坐在桌边的老者满头华发,面容苍老,但那双眼睛却是精神矍铄, 透着些锐利深沉。   他周身似乎常年携带了些潮湿的, 微咸的水气, 头发常是湿润的,此刻穿了一身正经的中式长衫, 只是衫子有些长的过分,遮住了他的双足。   “李闻寂先生。”   老者一见他, 便笑眯眯地唤了声,他的声音嘶哑得过分, 但面上看着倒是和善的, “还请先生见谅,我双腿不便,是不能起身迎接先生了。”   李闻寂才走近,便有一个年轻人上前来拉开椅子。   他漫不经心地坐下来, 便听对面的老者再度开了口:“这可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先生不但本事大,想不到相貌也生得如此出挑。”   非天殿里的那尊修罗神像立在九重楼阁之上,弥罗也仅在当初入殿时有幸去过一回九重楼阁,那神像巍峨挺拔,他当年也只敢仰面望了一眼,故而此时虽见眼前此人的眉眼总有些许微妙的感觉,却也始终未能想起来什么东西。   “这些天我不在郁城,如果怠慢了先生,还请先生不要怪罪。”   弥罗礼数齐全,手边摆了一本书,上面放着一副老花镜,看起来还真像个做学问的老学究。   “弥罗先生不如坦诚一些。”   李闻寂并没有什么耐心同他假意寒暄。   “冯欲仙把他们家那个见不得光的重孙冯易辛变成了个怪物,”弥罗笑了笑,径自夹了一筷子菜喂进嘴里,又转了话题,“用的是珠蟞鱼体内所结的珠子融成的东西,但如果仅仅只是珠蟞鱼的东西,那个冯易辛怎么能有那样的本事……所以,一定是那珠子里,还裹着别的什么东西。”   弥罗说着,抬眼看向对面的年轻男人,“他们冯家在南明时发迹,普通的凡人不知道里头的辛秘,但我们这些精怪的传闻里,说是他们冯家人每个月都要喝一样东西,也是喝了那样东西,他们才有了普通凡人没有的异力。”   “那东西,就是他们冯家墓园里,长生树的叶片捣碎的汁液。”弥罗慢慢地嚼着肉,“这么多年来,很多精怪都有想要去抢夺那棵长生树的心思,但他们虽然不是纯粹的凡人,但身上到底也有地火,那冯欲仙的墓园也常年是有凡人守着的,多少精怪到他们家去,最终都成了冯欲仙那个老家伙的盘中餐……”   弥罗说着又笑了几声,“先生,九百多年前,凡人还只有惧怕妖魔的份儿,可现今,却偏偏是这么一个凡人敢生啖妖肉,成了让精怪都害怕的存在,你说这好笑不好笑?”   “可弥罗先生你要紫灯芯,不也是为了杀凡人吗?”   李闻寂眼底压着浅淡的笑意,手指轻敲了一下面前的白玉盏,却并没有任何要喝下那杯酒的意思,“你和冯欲仙,好像没有多少区别。”   他的目光落在弥罗长衫遮掩下看不清轮廓的腿,也许,那根本不是人的双腿。   弥罗面上的笑容有一瞬僵硬,但也仅仅只是片刻,随即他的面色又恢复如常,仍像是个和蔼的老者,“先生,这并不重要。”   “长生树就是冯家人也不敢冒险移植,所以才在那山上就地修建了底下墓园,甚至连那冯欲仙大半生都住在了山上,那墓园常被凡人守得如铁桶一般,可先生一去,墓园尽毁,长生树也不复存在了……”   弥罗定定地望着他,“先生,长生树里的东西,怕也到了你手里吧?”   “怎么?弥罗先生请我来,是想问我要长生树里的东西?”   李闻寂的一双眼睛弯起浅浅的笑弧。   “先生可不要误会,”弥罗笑着摆手,他的目光落在站在一旁的朝雁的身上,“想必朝雁都同先生你说过了,不管是查生寺的灵种,还是冯家的那样东西,它们既已经是先生的了,那么我自然不好再要,只是先生,我如今在非天殿的境况并不好,糜仲太贪,趁殿主不在,他愈发放肆,如今他和山衣更是沆瀣一气,我如果再不做些什么,我手头的这么点地方,怕是都要被他们占去了。”   “我倒不知,这糜仲和山衣是什么来头?”李闻寂垂着眼帘,神色不清。   “糜仲原本出自晦隅山,本体是只精精,在九百多年前那场浩劫里他的先祖逃难到了蜀中,他的先祖原先在修行上就已有建树,他们家族向来都是单传,修行的法门也是传承,他得到了先祖的传承,在1910年入非天殿,他来得晚,但本事大,很快就得了殿主器重。”   “至于山衣……我只知道那原本是个凡人,她和殿主的关系有些不太一般。”   弥罗既然想跟李闻寂合作,那么也就自然会向他透露一些非天殿的事以表达自己的诚意,但他始终拿捏着分寸,不该说的,他一丁点儿也没多说。   “先生,杀糜仲,明面上我不能动手,所以我才想请先生你来做这件事,但我和他同出一殿,有许多消息我都能及时地放给先生,当然,先生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弥罗也一定会为先生办妥。”   弥罗自认为自己已经拿出了所有的诚意。   “可我好像很吃亏啊弥罗先生,”   李闻寂双腿交叠,靠在椅背上,“你要紫灯芯,还要我帮你杀糜仲,那我呢?你又能给我什么?”   “先生要什么?”弥罗问。   “我听说弥罗先生有一盆花,百年常开。”   他身后是满庭的灯火华光,而他的脸上神情晦暗。   “先生……”弥罗眯了眯眼睛,仿佛是又将眼前的这个年轻男人又重新审视了一遍,“先生只是想要我的穹泽花?”   半晌,   弥罗忽然笑起来,“先生放心,只要先生能够将事情办妥,我一定将穹泽花双手奉上。”   李闻寂颔首,扔了手里的白玉盏,站起身。   弥罗看了一眼被他随手扔到地上摔碎的玉盏,里面所盛的酒液撒了一地,“先生这便要走?不若用些晚饭再回去吧?”   “不必,”   李闻寂拿了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我妻子还在等我回去吃饭。”   他转身便走,而弥罗坐在桌前,看着他的背影渐远,面上的笑意未止,“看来这位李先生和他夫人的感情甚笃啊。”   他的声音嘶哑又粗粝。   “大人,他为什栀子zhengli獨家么只向您要一盆穹泽花?”朝雁见人已经走了,便走上前来。   “此人心思极重,”   弥罗笑了一声,莫名有点阴冷,“查生寺的灵种,冯家的长生树全部被他收入囊中,那两样东西看着没多少异力,但他如此费心收集,说不定还真有些玄妙之处……”   “穹泽花常开不败,我此前以为那也不过只是一盆观赏的玩意儿罢了,但今晚他既开口向我要,我又觉得,这事儿没那么简单。”   “那大人,您真的要给他吗?”朝雁不由问道。   “我就是给了,”   弥罗重新捏起筷子,“只怕他也没有命拿,糜仲可不是那么好杀的,要么他们两败俱伤,我们正好坐收渔翁之利,要么就是他真杀了糜仲,那糜仲的那些门徒,又或是曾和他做过夫妻的叶蓇,哪个会放过他?”   朝雁静默地听了这番话,到此时才恍悟,原来弥罗从来就没打算让这个李闻寂全身而退。   ——   夜风吹着屋檐下的灯笼来回晃荡,姜照一坐在沙发上心不在焉地看了会儿电视,压在抱枕底下的手机忽然响起来,她掏出来看了一眼,滑下接听键。   “吃晚饭了吗?”电话那端的声音清泠好听。   “没有……”   她小声答。   “抱歉,我结束得有些晚,现在要出来吗?”   李闻寂拿着手机,抬眼已经看到了那间熟悉的院门。   “我马上!”   姜照一说完挂了电话,连忙去穿鞋。   “照一姐姐,先生回来接你啦?”贺予星坐在桌前吃他一个人的晚餐,看到她这副模样就猜出了个大概。   “嗯!小道士,拜托你帮我喂一下朏朏!”   姜照一拿上包包就往院子里跑。   贺予星看着她的背影,夹了一块红烧肉喂进嘴里,又嘟囔了一声,“成天虐狗……”   李闻寂还没走到门口,就见里面匆匆跑出来一道身影。   她满脸欢欣,好像和那天晚上在凤林山庄上的时候一点也不一样了。   不再像那天夜里一样不知所措,也不再用那样不安的目光看他。   她好像很擅长隐藏自己的许多心绪。   “李闻寂!”   她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才堪堪回神,低眼看向已经站在自己面前的她。   “走吧。”   李闻寂牵起她的手。   郁城的夜市很热闹,烧烤小吃摊在道路两旁密密麻麻,空气里满是食物的香味。   烤猪蹄撒上一些必需的香辛料,再反复刷上几层酱汁,在炭火的烘烤中逐渐变成更加漂亮的色泽,咬一口香糯弹牙,十分入味。   她吃得认真,坐在对面的李闻寂静默地撬开了一瓶豆奶,将吸管放进去,再推到她的面前。   “等我吃完,我们就去前面看电影吧?”姜照一抬头顺势喝了一口豆奶,又指着不远处的小广场,那块平地上,正有露天电影在放映。   “好。”   李闻寂点头。   桌上的烧烤他并没有动,但姜照一清楚他口味清淡,也知道他晚上去赴宴一定是吃了晚餐的,也就没有劝他再吃点什么。   她吃得并不多,不一会儿一瓶豆奶见底,她也就彻底饱了。   灯火绵延成片,摊上热烟缭绕,来来往往,皆是人间,李闻寂牵着姜照一的手,在小广场空地最后一排的板凳上坐下来,也许是因为今晚放的是一部恐怖电影,这里没坐多少人。   姜照一看到幕布上忽然有一张被放大的血腥的脸,她吓了一跳,拉着李闻寂的衣袖挡在眼前,却又歪着脑袋再从他的指缝间看了一眼。   “好像……还没有冯家那个男人的脸可怕。”   她说的是冯易辛。   “李闻寂,那个男人到底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啊?”她拉下他的手掌,望向他。   “他身体里的那颗珠子是珠蟞鱼身体里的珠子凝聚融合而成,里面封着一部分冯欲仙从长生树里收集积存的灵气,”   李闻寂的眼睛仍旧停在幕布上,阴森诡秘的音乐,还有看似惊悚的鬼影,仿佛在他眼里也没什么特别,“那是我的本源之息——‘噬能’的灵气,即便只是一些散碎灵气,以凡人的血肉之躯,是根本没有办法承受的,所以冯欲仙才要用珠蟞鱼的珠子封住。”   “但即便是这样,冯易辛也还是无法承受,所以他才会全身腐烂。”   冯欲仙欲壑难填,冯家人每月喝的长生树的汁液已经满足不了他的贪心,所以他才会冒险用一个冯易辛来做实验,目的就是为了能够汲取更多的灵气。   姜照一也不知道该不该说冯易辛可怜,他无法融合“噬能”的灵气,因此而承受巨大的痛苦,但因为受了这些苦,他杀过人,也杀过妖,妄图借助血腥的手段来达到一种变态的,精神上的快慰。   他生在冯家也许可怜,但因自身承受的苦痛而去折磨虐杀他人的行为更为可恨。   “那弥罗呢?他今晚请你去,还是想让你杀糜仲吧?”   姜照一又问他。   “嗯。”   “你答应了?”   “答应了。”   “你为什么答应他?要是你真的杀了糜仲,不说他,非天殿里的其他人更不会放过你了吧?”姜照一定定地看他,“还是说,你一定要通过这样的办法,用你自己做诱饵,引他们出来?”   李闻寂终于将目光从幕布上移到她的脸,“非天殿藏得太深,我需要用一些手段,找到它的所在。”   姜照一看着他,片刻后她再将目光移到幕布上,“我知道了。”   李闻寂或是没想到她忽然间就什么也不再问了,仍在看她的脸。   “你是神,你那么聪明,一定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情。”   她也许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停留,她仍盯着幕布,说道。   伴随着诡异的音乐,幕布上再度出现了一张可怕的脸,她又拿起他的手挡在她的眼前。   可是在这样热闹的夜市里,这样的恐怖片也没那么可怕,她的目光不再透过他的指缝去看幕布,反而在看他的手指。   顺着他漂亮的指节,再到他掌心的脉络。   “这些都是你们凡人的臆想。”   李闻寂任由她抓着自己的手,再度看向幕布。   “那真正的鬼是什么样子的?”   她好奇地问。   而他闻声,又再偏头看她,“你想看吗?”   他好像是很认真地在询问她。   “……不了。”   姜照一像拨浪鼓似的摇头。   前面坐着一对小情侣,在这样露天的电影幕布前,两个人坐在一张长凳上,手拉着手,女孩儿忽然“哎呀”两声,一副受了惊的样子往男生怀里钻。   他们抱在一起,挡住了姜照一的视线,一时间,她不自禁地又看向自己身边的年轻男人。   李闻寂察觉到她的目光注视,他瞥了一眼前面的那两个人,也许是明白了些什么,他低声询问她,“你也需要这样吗?”   “我是觉得你有必要学一下……”她有点不太好意思地低头,声音也有点小。   “可你好像并不是很害怕。”   他说。   “这跟害不害怕没有什么关系的,”姜照一闻声抬头,说着又凑近他了些,放低声音又道,“其实我觉得她也没有很害怕。”   她说的是前面那个钻进男朋友怀里的女孩儿。   李闻寂微微皱眉,目光落在前面那两人的后背,仿佛他并不能理解自己的妻子所说的这番话。   但在这一片连绵的灯火之间,在身后那一片沸腾的人间烟火里,他还是朝她伸出了双臂。   姜照一的眼睛弯起来,一下子扑进他怀里。   她的下巴抵在他肩头,望见的是身后那一片热闹的景象,电影仍在放映,可这一瞬,她仿佛已听不到什么诡异的配乐流转,只是望着路口那棵参天的绿树。   现今已经是冬天,可这里一点也不寒冷。   “李闻寂,郁城是一个永远住着春天的城市,就好像蜀中很少有地方下雪,我住在锦城好几年,也没见过锦城下雪。”   她的声音很轻,落在他的耳畔,带着些温热的气息。   “这里也许永远不会下雪,就好像你很可能永远也不会爱我。”   她半睁着眼睛,好像透过树荫散下来的光影都变得有点模糊,“但是我还是想试试,万一有一天,说不定就下雪了呢。”   这一辈子,她已经决心要去做这样一件事情。   让这个会牵她的手,会给她做饭,会拥抱她,甚至给予了她足够尊重与关心的神明丈夫,学会爱她。   这已经花光了她作为一个凡人的所有勇气。   而此刻,李闻寂低眼看她,幕布上仍在上演不知名的影片,光影明明灭灭,照在他无暇的侧脸。   半晌,他忽而伸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 第38章 新年快乐 二更合一   姜照一在郁城等来了一个除夕。   在临近年关的这几天, 郁城的大街小巷都满挂着红色,红灯笼,红绳结, 红福字……好像这些东西一挂上,就该是比平常要热闹许多的。   时隔两年,今年的姜照一再也不是自己一个人过新年, 她一大早就跟小道士贺予星去街上置办年货,也不忘带着朏朏和青蛙叔叔。   姜照一的衣兜里揣着朏朏,贺予星的布包里装着小青蛙。   “照一姐姐,烟花一定要买的!仙女棒你不想要吗?还有这个小火炮啊, 划一下扔出去,啪的一声可响了……”   贺予星兴致勃勃地挑了一堆东西。   “可是这些我们自己不能放啊,烟花就不要了,其它的还可以买一些。”姜照一把他抱在手里的几根烟花放了回去。   贺予星“唉”了一声, “现在就是不比小时候, 我小时候过年, 我师父和姑姑还跟我一块儿放烟花呢。”   “爱护环境嘛。”姜照一笑着说了声,“再说我们也不是看不到烟花呀, 除夕晚上在电视里也能听个响。”   “那哪能一样呀……”贺予星摇摇头,重新挑拣了一点仙女棒之类的小玩意, 付了钱又连忙跟上姜照一。   街上人很多,几乎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容, 大家大包小包的, 好像一年来也就只有这两天会这样大肆采购。   几个小朋友拿着彩色的风车从街口跑来,风吹着他们的风车转啊转,笑声连成一片。   姜照一买了些酥糖果子和水果,才付了钱站直身体, 却好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似的,她的目光停在不远处那座小楼旁的木梯上。   那道黑影很快闪过,她并没有看清。   “贺予星。”   姜照一回过头,低声唤道。   “啊?”贺予星才在袋子里抓了一把炸酥的蚕豆吃,听见她的声音才抬头看她。   “我觉得,糜仲的人好像找来了。”   姜照一垂下眼睛没再看那楼上,她站在小摊前,拿了颗蒜,小声说道。   “哪儿呢?”   贺予星一听,忙抬头想往四周看,却被姜照一抓住了手腕。   “别看。”   姜照一朝他小幅度地摇头,又放下那颗蒜,“我们回家。”   “先生,糜仲的人来了,你该离开郁城了。”   电话那端是朝雁的声音,“先生放心,我一路上会跟着先生的,不会让你和夫人陷入危险。”   坐在院子里的李闻寂才用竹提勺舀了一盏热茶,一句话也没说,径自按下挂断键。   才挂了电话,院门处就有两道身影急匆匆地跑进来,穿过月洞门,跑过来。   “李闻寂,街上有人在跟踪我们,我觉得糜仲的人应该来了!”姜照一跑得气喘吁吁,也没来得及歇口气。   “先生,我们绕了些路,应该暂时把他们绕晕了,现在我们怎么办?”贺予星提着大包小包的,跑来也不停气地问。   李闻寂却看见他们两人手上的东西,他沉默几秒,站起身接过姜照一手里的袋子,又将那杯热茶塞到她的手里,“糜仲神出鬼没,所以我不能找,只能等,而弥罗现今明面上要与我撇清干系,所以我们现在就要离开这里。”   “我知道,那我们赶紧走吧!我现在就去收拾东西!”姜照一点点头,抿了一口茶,就将杯子放到桌上,转身往屋子里跑。   “那先生,我也去收拾!”贺予星见状,便也去了。   坐在车上,姜照一透过车窗在看外面不断倒退的风景,好像他们来到这里的痕迹很轻易地就被抹去。   天色暗下来时,他们还没有赶到熹州。   车在路旁的空地上停下来,后面紧跟着的一辆车也接着停下,姜照一下车时,也正见那个长相清峻的年轻男人从那辆车上下来。   “他是谁?”姜照一小声问。   “朝雁。”   贺予星看着那年轻男人的目光仍不够友善,但现今他跟在李闻寂身边,到底也学着沉稳了一点。   姜照一闻声,不由回头再将那男人打量了一番。   原来他就是朝雁。   男人或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偏头看向她,竟还冲她微微一笑,十分礼貌地点了点头。   姜照一愣了一下,默默转头。   这里海拔较高,远处山巅流淌下来的雪水在路旁形成了一弯涧泉,冷冷的水气拂面,仿佛这才是冬天的味道。   “我们这是在假装逃跑吗?”姜照一戴着帽子,脖子上围了一圈围巾,几乎遮住了她半张脸,手里捧着保温杯盖,里头的热水还有几分热气。   “糜仲狡猾谨慎,我不示弱,他就不会露头。”   李闻寂站在水岸,背影依旧清净峻峭。   “那你确定他会亲自来找你吗?”姜照一又问。   暗淡的天色模糊了他的眉眼,“他如果想要长生树里的东西,就会来找我。”   但见她又在啃面包,李闻寂垂下眼睫,“抱歉,我原本打算让你在郁城安稳地过一个除夕的。”   姜照一摇摇头,“没关系啊,其实在哪儿过都是一样的。”   “其实过年,”   她咬了一口面包,“重要的是身边要有人在,而不是在哪儿。我爸爸去世之后,我就只有自己一个人过除夕了,雨蒙姐要回家,薛烟也要回家,”   “她们其实都想让我去她们家里过年的,但是我总觉得不好在她们一家人团聚的时候打扰,”姜照一仰面望他,“但是今年不太一样,我身边有你,有小道士,还有青蛙叔叔和朏朏,我觉得很好,也很开心。”   李闻寂其实并不能理解凡人每年对于除夕的各种期盼,也无法理解他们对于“团聚”的这种执念,正如姜照一所说,凡人一生都是七情六欲的附庸,他们从生到死,都逃不开情感的束缚。   但也许对于他们来说,那原本也不是什么束缚。   “我知道了。”   最终,他迎上她的目光,轻声道。   但下一瞬,他仿佛在不远处的树梢上看到了什么似的,他的神情有了些变化,立即回头,“贺予星。”   “先生!”贺予星也看到了暗沉沉的影子。   “保护好她。”   李闻寂周身缭绕着淡金色的气流,他衣袖间的莹光飞出去,瞬间打散了一道影子。   姜照一才被贺予星拉到身边,便见李闻寂飞身而起,刹那越过那一弯涧泉,如一道流光直冲天际。   贺予星从怀里掏出来一把符纸塞到姜照一手里,却见朝雁手底下的那些人已同那些影子打了起来,而朝雁却不见人影。   “照一姐姐,你就躲在这儿,别出去!”贺予星匆匆嘱咐完她,从石头后面跑出去,去挡前头那些黑色的气流。   事实上也并没有什么精怪敢对他动手,他们无视了他,径自同朝雁手底下的那些精怪打作一团。   “照一小姐。”   姜照一正探头在看前面的情况,却听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温润的声音。   她猛地回头,竟是朝雁。   “照一小姐不用害怕,我现今跟李先生也算是同一条船上的人,我也不会对你怎么样。”   朝雁说着,目光又落在前面不远处那一番乱糟糟的场面,“但是照一小姐,我必须提醒你,你是一个凡人,如果你执意跟着李先生,总免不了时常遇到这样的情况,即便你身上有地火,也仍然很危险。”   他再看向她,也不知道为什么,那神情竟多了些许复杂,“照一小姐,你还是尽早回到你原本的生活中去为好,不要再搅进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里来。”   这些话,仿佛真的只是一些善意的提醒。   “你……”   姜照一皱着眉重新打量他,“你认识我吗?”   她语气里带着些不确定,因为她记得自己好像从来也没见过他,更别提认识他,但他这番深意十足的话,却令她不由心生怪异。   “也许。”   朝雁一笑,模棱两可。   “希望照一小姐好好考虑我说的话。”   他站起来,转身重新没入黑暗里。   姜照一满脸疑惑,转过头才见前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恢复平静,小道士转身朝她跑过来。   她捧着一大把符纸站起来,正见一道流光落下来,刹那幻化成那道熟悉的身影。   “走。”   李闻寂牵起她的手。   只在这里停留了片刻,他们便又坐上车,赶往熹州。   后面的那辆车,也没再跟得那样紧了,他们间隔出了很长的一段距离,姜照一往后面看了片刻,忽然道,“李闻寂,我觉得朝雁好像认识我。”   李闻寂闻声,原本闭上的眼睛倏地睁开,看向她。   “他刚刚劝我回到普通人的生活里去,不要再跟着你走。”姜照一还在看后面,但天色很暗,距离太远,她已经看不到那辆车了。   “还是说,他是觉得我跟他一样,是个凡人,所以才跟我说这些?”她问。   “那我也是凡人,之前他对我可没少下狠手,我才不信他有那么好心!一定有阴谋!”贺予星在驾驶座,手握着方向盘,不忘插了句话。   “那他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姜照一仍然想不明白。   而李闻寂低垂眼帘,“问问他,不就知道了?”   他声音很轻,听不出多少情绪。   熹州大多数居住的都是藏族人,但这里的海拔却又比千户寨要高上许多,在上熹州的嫦娥山之前,姜照一和贺予星已经连着吃了几天的红景天,倒也没产生什么高原反应,上山当天,贺予星还去买了那种方便携带的小氧气瓶。   熹州在糜仲的势力范围内,但嫦娥山绵延起伏,林深茂密,他们进了这座大山,就如同落入大海的鱼,糜仲即便是要再找到他们,也还要费些心力。   “就在糜仲眼皮底下,又偏偏让他找不着,他不急谁急啊?”贺予星捡了一捆柴火在洞中点燃,临着这样温暖的火光,他笑得十分爽朗,“他一急,总要露头的吧。”   趴在石头上的小青蛙深以为然,并“呱”了一声。   嫦娥山上终年寒冷,高山草甸,低处是灌木森林,值此夜晚,外面风雪正盛。   “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露面。”姜照一穿得很厚,但这夜里气温更低,山洞里也阴冷,她还是不由瑟缩着身体。   李闻寂将毯子裹在她身上,又在她身边坐下来,“也许快了。”   在山下买的牦牛肉干有点太硬,姜照一咬不太动,只能眼巴巴地等着贺予星在小锅里煮方便面。   “今晚就是除夕啊。”贺予星端着一碗面,坐在石头上,望着洞外连天的风雪。   姜照一喝了口热汤,她闻声抬头,“是啊。”   “也算是很一个很特别的除夕。”   说着,姜照一又吃了一口面。   “照一姐姐,我还把这个带来了!”贺予星放下碗,在那个很大的登山包里找出来几盒东西。   “仙女棒?”姜照一笑起来。   “过年嘛,不管是在哪儿,氛围也得到位。”   贺予星抽出来几根,在火堆里点燃,刹那火花绽放,他忙递给她。   火树银花都在眼前,姜照一不自禁举着它,却又在那样漂亮的花火里,看见洞口的那道清瘦身影。   他回来了,发梢湿润,肩头有雪。   “李闻寂。”她又接了贺予星递过来的仙女棒,站起来跑到他的面前。   那样一簇燃烧的火花,映衬着他无暇的侧脸,她仰头望他,“你找到糜仲藏宝的地方了吗?”   他们也并非只是随意选了熹州嫦娥山,是弥罗告诉李闻寂,这座大山里,藏了糜仲这几百年来收集的宝藏。   如果找到藏宝之处,就不怕糜仲不露面。   “还没有。”   李闻寂瞥了一眼她手里燃尽的仙女棒,见她朝他伸手,他却往后躲了一下。   “我满身寒气,你不要碰我,”李闻寂掸去身上将融未融的雪花,“以免生病。”   “哦……”   姜照一点了点头。   凌晨十二点,洞中仍燃着一堆火,贺予星裹着毯子,靠着背包,和小青蛙一块儿睡着了,朏朏也在旁边睡着,发出呼噜的声音。   姜照一在睡袋里睡得并不安稳,她翻了个身发现火堆旁没再坐着人,她干脆爬起来,走到洞口。   外面仍然在下雪。   她披着毯子,站在那儿看了好一会儿,又蹲下身,捧起积雪慢慢地捏成一个圆球。   捏了一会儿雪,她的手已经感觉不到冷了,反而有种灼烧感。   一个小小的雪人被她放在雪地里,她掰断干树枝点出它的五官,又充当它的双手。   可面前忽然多了一道影子。   她抬头,正好望见他的脸。   “你去哪儿了?”她问。   他将手里提着的一袋子东西递到她的眼前,姜照一才发现里面都是一些零食和比较方便的速食。   “进山仓促,没来得及准备。”   他在她身边的石头上坐下,又将一个保温杯递给她,“是酥油茶。”   姜照一怔怔地看他,片刻后接过他递来的保温杯。   “怎么不睡觉?”   李闻寂回身瞥了一眼洞口里的火光。   “我醒了没看到你。”   她抱着保温杯,仍然蹲在那儿,将积雪捏成小雪球,一大一小的两个组合成一个小雪人,她连着捏了好几个。   一共三个小雪人,还有一只青蛙,一只不太像朏朏的朏朏。   手红彤彤的,她也没在意,拿出手机来对准雪人拍了一张照片,却又久久地不说话。   在山洞蔓延出的光色里,他们两个人落在地上的影子很单薄。   “在想什么?”   李闻寂低眼看着她乌黑的发顶,她拿着一截树枝,在积雪上画画,安静得不像话。   听到他的声音,她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片刻后她抬起头,望着天空飘落下来的片片雪花。   “我在想,如果这场雪,是在郁城下的就好了。”   她轻轻地说。   李闻寂抬起眼帘,也如她一般去看雪。   两人之间,再度陷入沉默。   “李闻寂,”姜照一丢掉树枝,在他身边坐下来,“这个时候你应该跟我说话的。”   “说什么?”   他看着她,仿佛真的是在认真请教。   “你应该跟我说,不管郁城下不下雪,我的愿望都会实现。”她一手撑着下巴,歪着头看他,好像玩笑话,“你这样说的话,我就能坚持下去的。”   而李闻寂沉默地对上她的目光,大约是隔了半分钟,他才开口:“可这不是我的本意,姜照一。”   “如果你仅仅只是因为我不爱你而觉得难过,这并不值得。”   他说,“你是我的妻子,无论你这一生是长是短,我一开始就已经决定,会陪伴你走完你的一程,所以我并不希望,你因我而徒增痛苦。”   也许他仍不明白,情爱究竟是怎样一种东西,他以为陪伴,尊重,关切就已经是全部。   姜照一看着他,他那双漂亮的眼睛仍然是沉静温和的,而他在她面前永远是理智的,冷静的,仿佛他永远也不会因为什么而产生剧烈的情绪波动。   因为他从来不会。   “因为我是凡人,我不像你,”她故意用她冰冷通红的手去捧住他的脸,“你对我太好了你知道吗?喜欢你确实已经用光了我全部的勇气,我已经做好了一辈子的打算,我既然这么决定了就不会后悔,我也不难过。”   他太好了,所以她才没有离开他的勇气。   因为她是个凡人,她终究比他要先学会爱。   “这个时候你应该捂一捂我的手。”她又在教他。   李闻寂没说话,却依言将她的双手收入掌中,他的脸上没有什么情绪变化,但一双眼睛却还在认真地看她。   “怎么你的手一直都这么冷啊?”   姜照一顺势往他怀里靠了靠,他的手掌好像从来都不太温暖。   “失去本源之息,竭灵所致。”   他简短地解释。   “那你要是一直找不全你的本源之息呢?你会死吗?”姜照一仰头望见他的下巴。   “不会,只会间歇沉睡。”   只要他的本源之息未灭,即便不在他体内,他也永远不会殒命。   “这样啊……”姜照一点了点头,靠在他怀里又好一会儿没说话,风声裹挟着雪花好像没有要停下的趋势,她静静地看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说,“以后的每个冬天,像这样很冷的时候,你都要像这样抱我。”   “好不好?”   她又抬头望他。   李闻寂轻应一声,仿佛她说什么,他从来也不会拒绝。   “我还不想睡觉,但是好像又有点无聊……”姜照一玩着他衣袖上的袖扣,但话音才落,却见他衣袖里的莹光流散出来。   她随之目光上移。   紫微垣星图里的每一颗星星都在她眼前重叠变化,一会儿是江河山水,一会儿是城廓长桥。   仿佛是水墨画般极尽写意的笔触,在她眼前勾勒出了她从没见过的烟火人间。   “这些……”她满眼惊诧。   “它们跟着我许多年,这大抵是它们看过的唐或宋时的景象。”他平静地解释。   “那宁州呢?能看看宁州吗?”   姜照一惊喜地问。   李闻寂只抬眼轻瞥,那些淡金色的莹光再度变幻,长街,楼阁,横跨护城河的那座桥上,挑着扁担的身影竟还会动。   桥下女子浣衣,廊内先生说书,隔着好几百年,她竟真的听到了从前热闹的声音。   紫微垣星图果然倒映万里山河,即便他自十五岁死后,再重生为修罗,就再没踏足过宁州。   但这些星星,什么都看得到。   “好神奇啊……”她看着那些不断变幻的画面,就如同在看一场电影,而那上面的烟柳画舫,热闹风光,都是几百年前,发生在宁州某一个瞬间的真实场景。   她看了好久,看那些金色的身影来来去去,也听着里面各种声响,慢慢的,她终于有了一些困意。   莹光还在不断变幻,李闻寂仍旧坐得端正,他的眼睫上沾了片雪花,融成小小的水珠,压着他的睫毛,引着他的目光下落,停在她的脸上。   她变得好安静,呼吸声浅浅的。   他静静看她,   片刻后伸出手,指间的流光落入山洞,勾起一张毯子落入他的手里。   他将毯子裹在她的身上,仍将她抱在怀里。   她也许是梦呓,又或是本就没有完全睡着,闭着眼睛,忽然很小声地说,“李闻寂,新年快乐。”   他微怔,不由垂眸。   半晌,他再度抬首,所有的莹光都已经收入他的衣袖,而他望着眼前这样一场好似无休无止的雪,轻声道:“新年快乐,姜照一。” 第39章 巍峨神像 二更合一   糜仲的人还没找到他们, 李闻寂就已经先找到了糜仲藏宝的地方。   两道山峰靠拢在一起形成了极为狭小的缝隙,点滴的莹光在这山间薄雾里显得不那么分明,空气里满是冷沁凛冽的味道。   姜照一呼了口气, 白烟散进雾里,她歪着头打量那狭小的缝隙,周遭茂林修竹, 积雪微融,越显晶莹之态。   “照一姐姐,我们晚上煮面加点餐吧?”   姜照一听见贺予星的声音,转头发现他蹲在旁边看地上的蘑菇。   “你能分辨出什么蘑菇没毒吗?”她问。   贺予星诚实地摇头, “不能。”   “……那还是别加餐了,我怕躺板板。”姜照一说着,抬头却见前面的雾气好像散了些,那一道身影逐渐变得明晰起来。   他好像触碰到了什么界限, 如水波一般, 他的手指在半空中虚虚一点, 就有一道无形的屏障显露出点滴波纹。   玻璃碎裂般的清脆声响传来,姜照一看见那道半透明的屏障骤然消散, 一阵强风迎面袭来,她本能地闭了闭眼睛。   但再睁眼, 她却见靠近两山缝隙的竹枝指间悬挂了不少的彩笺,或绿, 或猩红, 或天碧。   彩笺柔韧含光,上面没有字迹,却勾描着各种不同,形状诡秘的蛇虫鼠蚁, 明明只是纸上的一团墨迹,但不知道为什么,人在看时,它们在纸上竟也是会动的。   “李闻寂,那些都是什么?怎么看着不像是普通的纸笺?”姜照一觉得瘆得慌,忙跑到李闻寂身边。   “春膏笺,是吴越之间特制的竹纸。”   “怪不得……”   姜照一明白过来,才一抬头,却见那些春膏纸上悬挂的小巧铃铛开始不断震颤,声音清脆又尖锐。   纸上的东西又在动了,她亲眼看到一只蜘蛛从其中爬出来,散着黑气的蛛丝胡乱交织。   “……我还没见过这么能织网的蜘蛛。”贺予星看呆了。   李闻寂衣袖里的莹光飞出,瞬间击破了蛛网,又如连绵的野火,寸寸灼烧着悬挂在竹枝之间的春膏纸。   “用晨露旧雪,加以成精的玉蟾捣碎,掺入墨里,所描画出的东西就有致幻之效。”   他声线微冷,简单地陈述。   “原来都是幻象啊……”姜照一揉了揉眼睛再看,果然什么也不剩下。   “虽然是这样,但玉蟾这玩意可有剧毒,散出来的味道就已经能毒死人了,我们不会中招了吧?”   贺予星在师门里也是学了些东西的,一听玉蟾,他就捂住了口鼻。   姜照一听了,也连忙捏住鼻子,她刚想说话,又觉得说话也在呼吸,就眼巴巴地望着李闻寂。   李闻寂看她的脸都有点憋得发红,他眼底多了些浅淡的笑意,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拉开她捏住鼻子的那只手,“你不会死。”   “那我呢那我呢?”贺予星急忙问了声,又赶紧捂住嘴。   “在你们过来之前,紫微垣星图已经吸收了所有的毒气。”李闻寂只简短一句,便牵着姜照一的手往前走去。   姜照一松了口气,却又不禁想,他的那些星星怎么什么都吃啊?   石缝狭窄,但他们三人顺着石缝往前直到两座山峰的背面,姜照一小心地站在崖壁上,脚下容许她站立的仅仅只是一块凸出来的石头,底下浮烟漫漫,好似深渊,她紧靠着崖壁,也没敢探头往下看。   “这也太高了……”贺予星大气都不敢出,腿也有点发软。   李闻寂仿佛是在听什么声音,在他看见浓雾底下浮出的莹光时,又有冰裂的声音忽然临近。   他瞬间松开姜照一的手,在那东西冲破浓雾之前,身化流光,投入雾气里。   剧烈的冰碎声响,姜照一听到了奇怪的嘶叫声,而与此同时雾气里显露出一尾巨大的冰蛇,它通体透明,散着寒气,嘴巴大张,露出的牙齿便是最为尖锐的冰刺。   凛冽的寒气迎面而来,姜照一几乎就要睁不开眼睛,但奇异的金光犹如裂纹一般带着清脆的声响瞬间蔓延至它的整个身体,犹如一座冰山倾塌,它的身体碎裂,轰然下坠。   随后她看见李闻寂的身形再度显现,刹那落于她的面前,环住她腰身的同时,手中的流光又如绳索一般系在贺予星的腰上,落入寒雾之下的世界。   姜照一从没见过这样的画面。   长渊之下,满是寒冰。   亭台楼阁,假山顽石,水榭花木……这么大的一个府宅,竟都是寒冰所造。   姜照一的眉毛和发上都有了些冰花,她却毫无所觉,只顾愣愣地去看那一片寒冰冻结的冰湖之上的冰亭,亭子里有两座冰雕,一男一女,眉眼入微。   两人相扶,站在一处。   衣衫裙袂,犹如风拂,飘飘欲飞。   她站在冰湖岸边,看到那两个冰雕双手之间好像握着什么东西,而裙袂之下好像还刻着两行字——“扶留叶杂木樨蕊,结鸳鸯槟榔包。”   “我听说以前在南越,会有把槟榔做聘果的风俗,赠子槟榔花,杂以相思叶,说的就是古代时,他们吃槟榔常用一种蒌叶来配,槟榔蒌叶密不可分,所以蒌叶也叫相思叶。”姜照一以前看书看得杂,所以也知道一些其他地方的风俗人情。   “槟榔那东西到底有什么好吃的?那吃了可是会上瘾的。”贺予星走上前来也仔细看了那一双冰人。   眼前的一切都是寒冰所化,凉亭里,回廊上,小径间,常常有一双男女冰雕像,他们或在一块儿看书,或在一起赏花,又或是在桌前小酌,每一分情态都不一样。   俨然一对恩爱夫妻。   李闻寂推了一把冰廊上那冰雕的双推门,竟也在一阵细微的脆响中推开了,里面暗暗沉沉,只有冷冷的几簇光影。   栀子zhengli獨家 姜照一探头一看,竟然是嵌在冰柱上的几颗鹅蛋大小的珠子在发光。   冰屋里陈设古朴,也全部都是寒冰所化。   四柱床前堆了小山似的金银,各类珠宝散落其间,几乎满屋都是这些东西。   “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金银珠宝……”贺予星瞠目结舌。   “我也是……”   栀子zhengli獨家   姜照一也愣愣地添一句。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原本在贺予星的布包里老老实实带着的小青蛙忽然“呱”了一声,蹿了出来。   “赵三春你干嘛?”贺予星吓了一跳,却见它跳上了那冰做的梳妆台,拼命地扒拉开上面的木盒子。   一支钗子掉下来,滚落到姜照一的脚边。   那看起来是一支金钗,形如凤凰,金丝掐的羽翼精巧轻盈,上面还点缀着五色羽毛,那羽毛色泽柔亮,犹如丝缎一般,漂亮得不像话。   有张纸也压在钗子底下,她仔细一看,上面写着:“赠吾妻叶蓇——糜仲”   “叶蓇?”   她立刻抬头看向李闻寂,“是非天殿的那个叶蓇吗?”   李闻寂还没开口,却见那只青蛙吞下了木匣子里的一样东西,转眼在一阵浓雾中逐渐变成巨大的身形,但又紧接着变化为一个人的形态。   “……青蛙叔叔?”姜照一呆呆地看着那个中年男人。   “赵三春你吃了什么变回来的?”贺予星咋咋呼呼,上前去将他来回打量了好几番,仍觉不可思议,“按理来说你还要些日子才能恢复啊。”   “诶嘿,糜仲这个龟儿子还是有点东西嘛,连姑射花都有,这东西可是大补得很。”赵三春试着舒展了一下手臂。   他就是一下补到位了栀子zhengli獨家,所以变回来了。   但见姜照一身边的李闻寂,他一下收敛了许多,讪讪地喊了声,“先生。”   门外有点滴莹光漂浮而来,李闻寂随之偏头迎上那光影,他的面容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更显出一种无暇冷感。   “来了。”   他忽而扬唇,声线冷淡。   姜照一随着他的目光望去,果然看见几团浓重的黑气从浮雾里下坠,落在地上,便成了一众人影。   “躲好。”李闻寂低眼看了她一眼,随后他的身影便瞬间出现在了外面不远处的那棵冰花树下。   那些人的五官很模糊,仿佛是还没长出人的五官似的,但这丝毫不影响他们精准地分辨出李闻寂的位置,朝他袭去。   “贺予星,你保护好我们照一哈,老子去活动活动筋骨!”赵三春大步跨出门槛,飞身下去也和那些人打作一团。   但是他没打几下,就见眼前的人喉管刹那被割裂,鲜血溅了他一脸,面前倒了一片。   赵三春摸了一把脸,抬头就见那些来势汹汹的家伙转眼就只剩下一个人了。   即便他五官不清,但从他不断后退的踉跄步履来看,他应该是十分恐惧。   一颗颗血珠从李闻寂指间滑落,他面无表情,周身淡色的气流飞出的刹那,身后的冰门紧闭,而面前仅剩的那只精怪皮囊尽毁,成了副森白的骨架子。   冰门忽然关上,姜照一并没有看清外头的情形,她和贺予星缩在一处,看他用刀在门上扒拉出了一个洞。   两个人才借着那个洞往外看,就见外面暗红的气流弥漫,空气里的血腥气也十分浓烈。   一个坐着轮椅,面容看起来仿佛只有四十多岁的男人出现,他虽已有些沧桑之态,但透过他的那张脸,也能看出他年轻时应该是有一副好相貌的。   他的脸色泛着一种病态的青色,精神状态似乎并不好,此刻半睁着眼睛,仿佛已极为费力。   “李先生,你私闯我的府宅,可是要付出代价的……”他的声音虚浮无力,说着话才略抬眼睛,第一眼去看冰花树下的年轻男人。   一瞬之间,他瞳孔微缩,眉头紧蹙。   似乎是总有一种诡秘的熟悉感,却偏偏始终没有想起来些什么。   “糜仲先生,要见你一面,实在不易。”   李闻寂却好像根本没将他这点异样放在心上,冷眼看他,似笑非笑。   糜仲心里有些不太好的预感,从见到这个年轻男人的这样一张脸时,他心里就开始变得难以平静,一阵凉意顺着脊骨慢慢爬上后颈。   满地的尸骨足以说明问题,他精心养了百年的冰蛇也碎成了渣子,也许他这一趟,真的来错了。   糜仲不由分说,手掌一拍轮椅,血雾聚集的刹那,他便要跑。   赵三春连忙勾来山上的藤蔓缠在糜仲身上,用力拽住他,而跟随糜仲的精怪匆忙割断藤蔓,却转眼被李闻寂指间散出的淡色气流刺穿胸腔。   “朝雁先生,我们要下去帮忙吗?”在山壁上的精怪用了些异力拨开雾气,露出一隅底下的境况。   “不用。”   朝雁看着底下,“他们已经对上了,总有一方是要死的。”   他的目光在底下搜寻了一番,却没看到那个女孩儿的身影,他沉吟片刻,还是对身边人道,“但一会儿如果那个女孩儿露面,她如果有危险,你们仍要保她。”   “是。”   旁边的人应了一声。   “李先生,你到底想做什么?”糜仲的一只手紧握着扶手,用一双眼睛盯着那个仍站在原地的年轻男人。   “难道不是糜仲先生在追杀我?”   李闻寂眼眉带笑。   “先生处心积虑,骗我好苦。”糜仲冷冷地笑了几声,手掌中聚起一团暗沉沉的流火,挥向李闻寂。   李闻寂侧身躲开,那流火径自打在那冰花树上,瞬间击碎树干,清脆的冰裂声响,一棵冰花树骤然碎成一堆冰碴。   糜仲到底是非天殿里异力极强的一位,他们家族上千年的传承也的确厉害,非是胥童、金措之流可比。   他出手凌厉,掌风也狠,赵三春被那气流震得心肺生疼,根本直不起腰,就更别提要帮上什么忙了。   而李闻寂伸手,那一地的冰碴便被淡金色的流光生生锻造成了一柄冰刃,他手握剑柄,破开糜仲朝他袭来的气流,狠狠地刺穿了糜仲的肩胛骨。   糜仲从轮椅上摔下来,嘴角浸出血来,他满眼惊诧地看着李闻寂,他从头至尾,竟毫发无伤。   但一夕之间,此处风云骤变。   糜仲暗自捏碎了一样东西,一时地动山摇,那扇冰门也因为强劲的飓风而被吹得坠落在地,冰屋摇摇欲坠,姜照一反应很快,连忙抓住贺予星的袖子,跑了出来。   冰湖上的亭子倾塌下去,将亭中的一双冰人彻底掩埋,剧烈的寒气拂过每一个人的脸。   “是聚灵珠!他这是在吸收积存在这里的灵气!”   贺予星一眼就认出糜仲手里的那颗珠子,却见他一瞬就吞进了肚。   姜照一听见“聚灵珠”三个字,就想起在寒居山时,观音奶奶拐杖上的那颗宝珠,她本能地看向李闻寂。   果然,他的脸色已经越来越苍白,周身也有丝丝缕缕的气流散出。   “李闻寂!”姜照一想跑到他面前去,却被贺予星和赵三春抓住。   “照一姐姐你不能过去!”   贺予星大喊。   糜仲的身体显露出似牛似马的幻影,他趴在地上,万缕灵丝都在涌入他的后背,他一时不能人言,只能发出“精精”似的声音。   按理来说,在这样的境况下,只要李闻寂是精怪妖魔,他吸取灵气时就一定能够看清他的本体,可却不知为何,此时此刻,他却仍没能在李闻寂的身上看出任何异样。   李闻寂脸上已经有了淡金色的裂纹,本源之息未能完全找回,他就仍要承受竭灵之苦,糜仲聚灵,无疑是又一次催动了他的竭灵发作。   赵三春想上前帮忙,却被糜仲掌中的气流打了出去,摔在地上吐了血。   贺予星连忙扶起他。   李闻寂只觉得耳鸣尖锐,太阳穴生疼,他无法抑制地踉跄两步,剧烈的眩晕感几乎令他不能视物。   “李闻寂……”   姜照一顶着强风走到他的身边,握住了他的手。   大约是她的声音离他很近,而她手心的温度终于唤回了他的一些理智,他勉强抬眼,在糜仲散出冰刺来的瞬间,他及时推开了她。   满袖天星流淌而出,灼烧着冰刺融化成水,而他似乎已经尽力保持清醒,迎着风霜身如流光般刹那出现在糜仲的面前。   他忽然迸发的强大异力使得糜仲根本没有丝毫还手之力,他浑身筋骨尽裂,肚子破开一个血洞,刚被他吃下去的聚灵珠已经碎在了他的血肉里。   一时间,耳畔的风声减缓许多,地面也不再胡乱震颤,糜仲浑身抽搐,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年轻男人在他面前蹲下来。   “糜仲先生,告诉我,”   李闻寂用指腹轻轻揩去脸上沾染的血迹,“非天殿在哪儿?”   糜仲满嘴都是血,明明浑身都写满了惧怕,却咬着牙不肯说话。   李闻寂轻舒一口气,伸出一只手来,身后那倾塌的冰屋里便有一样东西落在了他的手掌里。   是那支五色羽金凤钗。   “你不肯说,我就只能去问她了。”   李闻寂的声音轻缓,下一瞬,他狠狠地将钗子尖锐的尾端扎进了糜仲的脖颈,一时又沾了他满手的鲜血。   “不……”糜仲痛得浑身颤抖,似乎终于开始慌乱,“你不……她……”   他终究半个字都未露。   但半张脸贴在冰面上,他在这样朦胧暗淡的天色里再这样近距离的望见这个年轻男人的脸。   这一瞬,他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古老的殿宇,九重楼阁之上,矗立云端的神像巍峨且神圣,而神像的脸,神像的脸……   他瞳孔紧缩,口中又有鲜血涌出,他满脸惊恐,哆嗦半晌,才艰难吐露出两字:   “非天……”   糜仲气绝,整个寒冰所化的宅院开始倒塌碎裂,李闻寂在凛冽的寒雾里站起身,金丝乍现的瞬间,将姜照一带入怀里,一跃而起。   赵三春也连忙带着贺予星跟上去。   而藏在崖壁上的朝雁早在李闻寂震碎糜仲身体里那颗聚灵珠的时候就已经先行离开。   姜照一在被李闻寂推开的时候一双眼睛就好像被什么束缚住似的,再睁不开,她只能凭感觉判断抱着她的是他,也是凭着耳边的风声,甚至是脚下虚浮的一片,才知道自己身体腾空。   风声不再那么凛冽了,耳边也再没有寒冰碎裂的声音,她双脚落地,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终于可以睁开眼睛。   可她才睁开眼,就看见李闻寂倒在树下的一片积雪里,脸色苍白,浑身是血。   “李闻寂!”   她连忙伸手去扶他,可无论她怎么喊,他都没有丝毫反应。   赵三春和贺予星不知道在哪儿,这片山林寂静得可怕,她没有办法,只能勉强扶他起来,半背半拖一般,才把他挪到树下靠坐着。   她用手扫开积雪,把自己的衣服盖在他的身上,她已经冻得麻木,嗓子也生疼,她只能靠坐在他的身边,等他醒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已经是又冷又饿,睁着一双眼睛,后脑抵在树干上仰头看天,却见压低叶片的几寸积雪就要掉下来。   她伸出僵冷通红的手,及时挡在他的头顶。   积雪落在她的手背,一点也不冰,她望着他的侧脸,在他身边缩成一团。   黄昏时分,   夕阳余晖落于雪上,晶莹的颗粒越发分明。   李闻寂眼皮动了动,终于睁开了眼睛。   山崖之上,一片暖色的光,照在他的脸上,也照在他身旁的女孩儿脸上。   她的睫毛染了白霜,脸色苍白得不像话,好像一尊不会动的冰雕。   李闻寂低头才发现她的外套竟然在自己身上。   “姜照一?”   他立即坐直身体,将她揽入怀里,把衣服裹在她的身上,他用指腹擦去她脸上的霜雪,“姜照一,醒醒。”   她的体温很不正常,李闻寂的竭灵仍在发作,勉强抱着她站起身,却因为一阵眩晕而险些抱着她摔到山坡底下的积雪里。   他稳住身形,却见她睁开了眼睛,却只是虚虚的一条缝隙,好像根本装不下他的影子。   “姜照一,”他的声音里似乎夹杂了几分他自己难以察觉的怒意,“我是不是跟你说过,我不会死?”   她半睁着眼睛,反应了好一会儿,才说,“可你会冷,也会疼。”   忽然的这么一句话,   令李闻寂一瞬怔住,他望着她苍白的脸庞。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半晌,他试图提醒她,“以你的脆弱之躯,来怜悯我的痛苦?”   “我知道,”   她的反应还是很迟钝,在被他重新放下,又背起来的时候,她趴在他肩头才慢慢地答他,“但这是我们唯一共通的地方了吧?”   即便他是神,也和她一样,会觉得疼,也会觉得冷。   也许是她忽然没有声音了,李闻寂忽然停下来,他偏过头,静静地看她。   她好像睡着了,呼吸很轻。 第40章 情书与花 你可以给他写情书啊。……   姜照一几乎浑身都冻僵了。   李闻寂强撑着身体带着她下山, 去了医院。   她半夜发起高烧,医生过来打了退烧针,又让护士给她挂了水。   她从头到尾都没有醒来过。   贺予星和赵三春赶过来时, 李闻寂正靠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他的脸色在白炽灯下仍然显得很苍白,似乎此刻也仍在承受着某种痛苦。   朏朏从贺予星的衣兜里窜出来, 落到了姜照一的床上,用脑袋蹭她的手臂。   它是在李闻寂带着姜照一自深渊腾空而起时不慎从她衣兜里掉出去的,但它自己身有异力,三两下就扑腾进了离它较近的贺予星的身上。   只是早散春没看清他们的方向, 带着贺予星和朏朏飞到了相反的另一边山上去了。   “先生……”   贺予星见年轻男人眼睫未抬,迟迟没有动静,便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赵三春在后头,大气都不敢出。   “任何事, 都等天亮再说。”   李闻寂没有睁眼, 仍靠在椅背上。   贺予星噤了声, 毕竟这会儿姜照一还睡着,他也不敢再多说些什么, 和赵三春轻手轻脚地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这一天在嫦娥山上发生的事,也让他们已经身心俱疲。   一个夜晚悄无声息地过去, 姜照一才从昏睡中醒来,才睁开眼睛就见贺予星和赵三春都站在她的床前, 朏朏在她的手边蜷缩着, 用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她。   “醒了哇?要喝水不?”赵三春松了口气,忙去给她倒了一杯热水来。   姜照一被贺予星扶着坐起来,抿了两口热水,却没在病房里看见李闻寂, 赵三春仿佛知道她要问什么似的,她还没开口,他先道:“先生去给你买早饭了。”   话音才落,门外的脚步声越发清晰,姜照一转头就看见他站在门口,脸色仍有些病态的苍白。   “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他走进来,将早餐放在贺予星搭好的小桌板上。   姜照一愣愣地看他,摇头。   “吃完这顿早餐,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李闻寂在床沿坐下来,他的神情总有几分倦怠,嘴唇也不剩多少血色。   姜照一捏着他递来的汤匙,“你没事吧?”   “没事。”   李闻寂只简短两字。   上一次是因为滴水观音那里的一缕本源之息回归,才及时遏制了竭灵的发作,但这次他却没那么好运,所以到现在他都仍在忍受竭灵发作的疼痛。   “糜仲已死,他的门徒还有叶蓇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但我现今竭灵发作,精神不济,所以我们需要先找个地方暂时藏身。”   他向她解释。   “我知道了。”   姜照一抿了一下嘴唇,在他们的注视下端起碗来喝粥。   实际上她头脑仍然有些昏沉,身体还是没多少力气,但眼下这个情况,他们是绝对不能在熹州多待的。   坐上了车,姜照一膝盖上趴着朏朏,她偏头看着旁边闭着双眼的李闻寂,也许是想起昨天糜仲吞下肚的那颗珠子,她不由嘟囔了一声,“那聚灵珠是批发的吗?怎么观音奶奶有,糜仲也有?”   “照一姐姐你还真说对了,那种聚灵珠可不就像是批发的嘛,以前上界未灭,人间灵脉未毁时,这种聚灵的珠子是妖魔精怪,或是凡人修仙的道家弟子常用的物件,只是现在稀有得很,但那并不代表就只有一两颗。”   贺予星握着方向盘,还不忘给她科普。   “不止一两颗?那就是说还有?”   姜照一抓住了重点,她不禁再度看向旁边的李闻寂。   那也就是说,只要找不回他所有的本源之息,那他就始终会被这种能聚灵的东西所连累。   “是啊,这种东西,稍微有点收藏癖,活得久一点的家伙,应该也会有,只是现今灵气稀薄,这东西不连续运转个几十年,是吸取不到多少灵气的。”   贺予星说道。   正如糜仲的那颗珠子被他放在深渊底下应该也有些年头了,不然也不会有那种地动山摇的架势。   “这回就去我的老家嘛。”   坐在副驾的赵三春回头,他试探着说了句,见李闻寂闭着眼没什么反应,他就继续道,“我们那儿我熟,也好藏身。”   “青蛙叔叔,你的老家在哪儿啊?”   姜照一从衣兜里摸出来小零食,喂给朏朏,又好奇地问。   “游仙,那儿山多,又密。”   赵三春笑了笑,“我也好些年没回去了。”   大约是因为身体还是不太舒服,姜照一在车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半梦半醒的,她有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那深渊底下的冰雪世界。   直到车门打开的声音将她惊醒,她睁开眼睛,反射性地去看身边的李闻寂,他竭灵发作时,精神似乎格外不好,常常陷入昏睡之中。   贺予星发现她睁开了眼睛,“照一姐姐你醒了?只是途经一个小镇买点东西,正好我跟赵三春再换一下,下段路他开。”   他声音压得有些低,像是怕惊扰了李闻寂。   姜照一觉得小腹有些隐隐作痛,但行李里栀子zhengli獨家带的东西好像已经不剩什么了,她当然也不好意思让赵三春或贺予星帮她买,只能下了车,轻轻关上车门,说,“我也去。”   “行,那我守着先生。”   贺予星点了点头,也没打算跟着去了。   超市就在对面不远,姜照一跟着赵三春等着红灯变绿,才顺着斑马线走过去。   “照一,”   赵三春推着购物车,挑挑拣拣了一些东西,像是有些话他终于憋不住了,“我有个事想问问你。”   “什么?”   姜照一在挑选饼干,转头就看见他那一副吞吞吐吐的模样。   “就是我虽然之前变成了个小青蛙,但是我还是听得懂人话哈……就是那天晚上吧,我在山洞里面,听到你们在外头说话了……”   他那天晚上本来是睡得好好的,但贺予星的手臂忽然滑下来,把他压醒了,也是那个时候,他正好听到外头传来李闻寂的声音。   “如果你仅仅只是因为我不爱你而觉得难过,这并不值得。”   虽然声音有点模糊,但他还是听明白了李闻寂的这句话。   即便现在李闻寂不在这儿,他也还是有点心虚地往四周看了看,并往姜照一身边凑了凑,压低声音道:“李先生莫不是个渣男哇?”   “……?”   姜照一愣了一下,随即连忙摇头,“青蛙叔叔,你误会了……”   “嗨呀照一,”   他一副过来人的样子,“要是李先生他不喜欢你,你为啥子要跟他结婚喃?你结这个婚是不是有点儿冲动了。”   姜照一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但李闻寂的真实身份,她现在也不能透露给任何人,她憋了一会儿,只说,“反正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我老公才不是渣男。”   “是不是哦……”   赵三春觉得他们年轻人的感情生活实在是有点复杂。   “我老公很好的。”姜照一点头。   但是挑了一会儿东西,姜照一犹豫了几分钟,还是忍不住又转过脑袋,“青蛙叔叔……”   “昂?”   赵三春一脸茫然。   “我问你啊,”   她到底还是没忍住,凑近他,小声说,“如果,我是说如果,要是你喜欢的人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那你要怎么样才能让这个人明白感情这个东西呢?”   赵三春听了,沉默两秒,歪着头看她,恍然大悟,“哦哟,你的意思是你老公莫得感情啊?”   “那不可能啊,是个人都不可能莫得感情嘛,我们这些成了精的,就跟人也差不多啊,你老公就算是个兔子,也不可能莫得感情。”   “……”   所以她老公是兔子精这件事是真的越传越真了吗?   偏偏姜照一这会儿也不能多说些什么。   兔子就兔子吧。   “照一,我也晓不得你跟你老公到底是咋回事哈,但是李先生看起来嘛也不像个渣男,对你倒还是好,”他摸了摸下巴,“这样嘛,你就给他写情书嘛。”   “情书?”   姜照一面露惊诧。   赵三春点点头,挑拣了几瓶饮料酸奶放进推车,“我跟你说,他感情上迟钝嘛,你就要主动点,多表达自己的情绪嘛,多写点情书,送点花啥的,肯定有用。”   “还要送花吗?”姜照一疑惑。   “莫以为送花只能是男娃儿的事哈,你们这些小女娃儿也可以送嘛。”赵三春说得头头是道。   “这样啊……”姜照一点了点头,但也许是想起来些什么,她又猛地抬头,“青蛙叔叔你那么喜欢应夫人,那你有给她送花写情书吗?”   赵三春乍一听她提起应天霜,他面上神情一滞,随即朝她摆摆手,“我们哪能一样,我那是暗恋,你晓不晓得啥子叫暗恋?暗恋就是不打扰。”   “她心里有人,我晓得她忘不了,我也就不给她添麻烦了。”   他低下脑袋,隔了没几秒,他又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一副自己很靠谱的样子,“你放心,你要是不会写,可以交给我嘛,我帮你写,肯定文采飞扬,感人肺腑。”   “……真的吗?”   姜照一愣愣地望着他。 第41章 她很聪明 你不用怕我,我不是要抓你回……   还惦记着要买一样东西, 姜照一趁着赵三春还在零食区瞎逛,自己溜到了另一边的货架前拿了两包,再到收银台先行结了账。   可超市里的灯忽闪忽闪, 滋滋的电流声有一瞬变得很清晰。   她看见赵三春把所有的东西拿上了收银台,但收银员却始终扫不了上面的条码。   在这样湿冷的天,忽然有一阵浓雾灌进超市大门, 清脆的几声铜铃响,姜照一看见许多人的目光开始变得呆滞。   毫无预兆的,赵三春倒下了。   他摔倒在地的声音仿佛是触碰到什么开关似的,超市里所有凡人醒过神来, 对准门口的监控却“砰”的一声炸开了。   他们都吓了一跳,却没发现门口少了个女孩儿。   赵三春晃了晃脑袋站起来,却发现原本站在那儿等着他的姜照一凭空消失了,他瞳孔紧缩, 也来不及要那一堆东西, 匆忙跑出了超市。   “赵三春你怎么啥也没买?”贺予星在车里等得差点睡着, 车窗忽然被人急促拍打,他吓了一跳, 忙按下车窗,却见他两手空空, 但见他身后没有姜照一的身影,贺予星脸色一变, “照一姐姐呢?”   “不见了!就那么几秒钟, 她凭空消失了!”   赵三春满脸焦急,“她被人抓走了!”   “她是个凡人啊!什么精怪敢动她啊?”贺予星也慌了,这个时候也顾不上别的了,他连忙去喊后座昏睡的年轻男人, “先生!先生您醒醒!”   栀子zhengli獨家   “先生!照一姐姐失踪了!”   贺予星连着喊了好几声,才见李闻寂眉头微皱,有了些反应。   他迟迟睁眼,仿佛是反应了几秒才从混沌中清醒,他骤然看向车窗外的赵三春。   “对不起先生……”   被他那样沉冷的目光注视着,赵三春腿有点软,这会儿已经一头汗。   “先生,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赵三春根本没看到是什么人干的,我觉得应该是糜仲的门徒,凡人没这个能耐,但是他们怎么敢抓凡人啊?”   “有的凡人就是有这个能耐,”   李闻寂头脑昏沉,但他强撑着坐直身体,苍白的面容上添了一丝冷笑,“改道,去郁城。”   ——   姜照一是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醒来的。   整间屋子的陈设都很古朴,包括她睡的这架四柱床,还有身上盖的锦被,都极富古代韵味,要不是灯笼柱里的光是灯泡散出来的,她几乎都要以为自己是穿越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她听不见什么声响,手掌撑着床沿坐起身来,她看到自己衣兜里的朏朏也睁开了眼睛。   与此同时,在宅院最中央的主屋里才有人抬着几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从台阶上下来,朝雁静立在院子里,轻瞥几眼那些从他身边抬过的尸体,他清峻的面容上没有流露出丝毫多余的神情。   “朝雁。”   主屋里有一道嘶哑苍老的声音传来。   他垂下眼睫,提起月白长衫的一侧衣袂,避开台阶上殷红的血迹,走了上去。   “你确定李闻寂很在乎他这个妻子?”   弥罗正用帕子擦手,旁边端着水盆的女人头也不敢抬,但看着那一盆擦洗下来的血水,她浑身都在发抖。   “是,大人。”   朝雁垂首应了一声。   “事情都准备妥当了吧?”弥罗又问。   “大人放心,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   弥罗点点头,此刻他竟然也能站起身来了,衣袍底下赫然是一双凡人的腿,他似乎对自己的变化很满意,面色也不再如之前那般阴沉。   一般用凡人精魄炼化出化形丹服下之后,他看起来就要随和许多,“现今,我这儿的紫灯芯可是不多了,不管是灵种,还是冯家长生树里的东西我都要,只要他李闻寂敢来,我就要他有来无回。”   他笑了两声,那张看似慈和的脸在这样暗沉的光影里显得有些扭曲。   朝雁垂着头,仍是一副恭敬的模样。   外头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期间有一个长着毛绒耳朵的精怪进来给她送了饭,却也一句话都没跟她说,转身就关上门出去了。   姜照一趴在窗上,透过轻纱缝隙隐约看到了外面的情形。   砖瓦极有地方特色,就连阶梯下石板路两旁陷下去的两方积水的浅池也十分熟悉,她以前连载过一些漫画,也特地看过一些关于中国建筑方面的书,而单看这院子的形式,还有刚刚那个精怪送来的饭菜里有彝族香肠,甚至猪肉看着都不太一样,似乎是高山黑猪肉。   这些,都是郁城的特色。   所以她现在,应该是在郁城。   在晦暗的灯火里,姜照一忽然抬头,“朝雁,弥罗……”   她一下子想通了。   朏朏歪着脑袋站在桌上看她,又拿脑袋蹭她的手,像是在安慰她。   姜照一抱住它,歪着头仍在看窗外。   她的手机不在身上,应该是在超市的时候就掉了,这会儿她也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时间,但外面的精怪打哈欠的声音传入耳畔,她猜测应该很晚了。   姜照一强迫自己镇定些,外头送来的饭菜她吃了些,他们费了力气将她抓到这里来,总不可能是为了在饭菜里毒死她。   但夜渐深,她却觉得自己不能坐以待毙。   弥罗抓她,应该是为了李闻寂。   她骤然清醒许多,一下子站起身,也许,他们就是在借着她,来引李闻寂走入一个圈套。   可他现在竭灵发作……   姜照一心里越发不安,她又趴在窗前,借着檐下的灯笼打量这个小院子。   郁城这种老房子大多是一样的形式,也并不算是什么太大的宅子,她大概推测了一下房子的形制,用手指沾水在桌上画来画去。   他们也许并不知道她衣兜里还揣着个朏朏,而外头既然守她的都是精怪,她也就努力给自己做了一会儿心理建设。   她是凡人,只有精怪怕她身上的地火的份儿,没有她怕他们的道理。   夜深人静,守在门口的精怪已经有了些困意,但长长的哈欠还没打完,却听房间里一阵脆响,是瓷器摔碎的声音。   门口的两个精怪一下精神了,听见里面传来呼痛的声音,他们面面相觑,忙开了锁走进去。   瓷碟和碗摔成了碎瓷渣子,他们看见那个凡人女孩儿趴在凳子上,捂着肚子一副很痛苦的样子。   “你咋了?”其中一个精怪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声,也根本不敢靠近她。   “饭菜有毒……”   她嘴唇颤抖,声音拖得很长,颤颤巍巍地指着那一地的碎瓷片。   两个精怪往地上一看,其中一个又抬起头,“哪儿还有饭菜?”   “……”   姜照一有点后悔自己吃太多了,没留点装样子。   “不可能有毒啊,我们都是吃一锅饭的!”耳朵收不进头发里的精怪有点摸不着头脑。   他们两个正疑惑,却听那女孩儿忽然喊了声:   “朏朏!”   他们才转头,就见她衣兜里有什么白乎乎的东西窜了出来,不过眨眼之间,就在一阵烟雾里变化出巨大的身形,嘴巴一张,森白的尖牙在灯下泛着寒光。   朏朏发出猛兽般威胁的声音,她听见那两个精怪惨叫,却仍紧闭着眼睛,紧紧地攥着拳头,一遍遍告诉自己要冷静。   院子里的精怪听到动静,第一反应是跑了过来,但他们还没跑上阶梯,便见一只身形堪比老虎,毛色雪白的异兽嘴上带血,尖牙森冷,从门内蹿了出来。   姜照一鼓起勇气睁开眼睛,没多看地上精怪的尸体,跑出门去。   朏朏窜来窜去,身形巨大却异常矫健,撕咬他们,被它咬死的精怪都跌进两旁的浅池里,殷红的血液几乎染红了两个池子的水。   但这样的动静,势必会引来那道院门外更多的人,姜照一忙喊了声,“朏朏,回来!”   朏朏闻声回头,它嘴边全是血。   它乖乖地跑回姜照一的身边,又“砰”的一声变小,被她塞进衣兜里。   而她推开了那扇院门,却并没有急着往外跑,而是转身返回了房间,她往四周看了看,最终移开床前的床踏板,整个身体都躲入了床底下。   她才将床踏板摆正,外头果然多了许多声响。   随着一阵纷杂的脚步声临近,姜照一在床下趴着,几乎是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她的身体止不住地有些细微的颤抖,她只能紧紧地握住自己的手,逼迫自己镇定。   “她不是个凡人吗?怎么会有这样的能耐?”有一道粗犷的声音在屋子里响起。   “不,不知道啊聂哥。”   另一道声音显得有些虚,似乎是被院子里那片血腥的场面给吓到了。   “愣着做什么?快去找啊!要是弥罗大人回来发现她不见了,你还有命活吗!”   姓聂的男人朝他吼。   “我现在就去!”另一个男人连忙转身,带着一帮子人往外跑。   可那个姓聂的男人却还没走,他似乎是在观察屋子里的两具精怪的尸体,又捡起地上的碎瓷片看了看,而床下的姜照一几乎度秒如年,她怕得不行,身体仍然止不住地颤抖,但还是紧抿着嘴唇,始终没露出半点声响。   他终于还是转身走了。   脚步声在院子里越来越不清晰。   姜照一却十分谨慎地在床下多等了几分钟,院子里静悄悄的,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她从床底下爬出来,顾不得双腿的麻木感,这回迅速地跑出了院门。   她才跑出去没多久,果然那个姓聂的男人回过味来,又带着人回到小院子里翻找。   但此时,她已经躲到了一处回廊下的水缸里。   水缸里只有半缸水,在这样寒冷的冬天,她浸在冰冷的水里许久,听着那些人来去的声音,她努力仰着头,露出鼻子呼吸。   等到那些脚步声都朝着她被关的那个院子的方向跑去,这廊下再没有多少声音的时候,她才从水缸里出来,胡乱擦了一把脸上的水,姜照一不敢停留,跑上走廊。   她也不是漫无目的地跑,这宅院的形制并不特殊,基本是郁城常见的样式,她在屋子里的时候就已经默了一遍大概的宅院分布。   她知道一般有个小门是开在东南角的。   但在路过廊上的一间屋子时,朏朏却从她的衣兜里跳出来,扒拉开了一扇窗户。   “朏朏你干嘛?”   姜照一压低声音,却见它已经蹿进了屋子里,也许它的嗅觉太过灵敏,姜照一在窗户边,借着月光,看到它在里头翻找了一会儿,像是触碰到了什么机关,她看见墙壁左移,显出了一道雕花木门。   门上的锁很奇特,是七孔的,还雕刻着各种形状不一的骷髅。   朏朏已经开始咬锁了。   它的咬合力太可怕,那么精巧的一个锁,没被它咬两下就掉在了地上。   雕花木门开了。   姜照一看了一眼楼下,还没什么动静,她就大着胆子从窗上翻了进去。   雕花木门之后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的东西,仍是一间书房,只是陈设都极尽铺张,墙上的字画多到看得人眼花缭乱。   但朏朏才跑进去,地板一瞬陷落,它整只都掉了下去。   “朏朏!”   姜照一跑过去,见地板就要合上,她反应迅速,立即从旁边抽出来一本极厚的书卡在中间,齿轮转不动了,声音有点迟缓。   但这样的缝隙根本没有办法让朏朏出来。   它也不知道在底下做些什么,姜照一听到了好一阵清脆碰撞的声响。   她来不及想更多,在外面的屋子里匆忙找了一些东西来,却无一例外都折断了,直到她招来了一柄挂在书架后的宝剑,用力地去抵住地板的开口。   但她的力气太小了,根本没有办法再让缝隙扩大。   大约是被剑鞘上的棱角刺伤了手,她满手是血,可血液沾到手指上的那枚朱红戒指,她却见它忽然开始发光。   朱红的藤蔓从戒指上蔓延出来,逐渐包裹着她手里的剑鞘,粼粼的光色四散,她竟觉得手上所需要用的力道骤然轻了许多。   地板倏地被撬开。   红藤脱离剑鞘,她反应过来,连忙扔了手里的剑,借着藤蔓还没有手势,她将它的尾端扔了下去,小声喊,“朏朏,朏朏你快咬住这根藤,我拉你上来。”   感觉到了藤上有了重量,姜照一连忙往上拉拽藤蔓。   她见朏朏从地板下露了头,才发现变作猫一般的大小,嘴巴咬着藤蔓,两只前爪却抱着一盆花。   姜照一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花。   如云似雪,又散着月亮般的银辉,漂亮得不像话。   可她也没时间去管朏朏抱的这是一盆什么花了,抱起它转身就跑。   她在楼上躲了好一会儿,那些精怪已经开始满宅院的搜她了,她只能缩在阴影里,躲过底下那一拨精怪,才又大着胆子往东南角跑。   但在要下楼梯时,她却迎面撞上了几个人。   明明都是人的模样,但明显前面两个看见她,却没敢往前,反而是后面的人先跑了上来。   那些是凡人,所以不惧怕什么地火。   姜照一才后退两步,手里抱着那盆花,朏朏从她怀里蹿了出去,再次幻化成巨大的身形,不论是凡人还是精怪,都被它撕咬了一通。   “朏朏,快走!”   姜照一看他们奄奄一息,她忙跑下楼梯。   她终于找到了那道小门。   朏朏咬掉了门上的锁,她推开门跑了出去,再走一小段路,前面就是热闹的后街,她混进人堆里,就好办许多。   但还没跑出几步,她却被车灯的光芒刺了眼睛。   车上的男人走下来,一身月白的长衫在那车灯下更显干净,姜照一用手挡在眼前,好不容易适应了那光线,才看清他的脸。   “照一小姐。”   男人朝她颔首,又似乎将她重新打量了一番。   她浑身湿漉漉的,脸颊上还贴着浅发,手上全是血,可她怀里的那盆花却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不由挑眉,“照一小姐怎么逃命,也要顺手牵羊?”   姜照一抿紧嘴唇,警惕地望着他,后退了两步。   “照一小姐不用怕,我原本请你来这儿,也没打算让你多待,今夜,我原本就是打算要放你走的,”男人顿了一下,才又道,“却不想,照一小姐如此聪慧,竟然自己逃出来了。”   或见姜照一不说话,他便道:“你不用怕我,我不是要抓你回去。”   他说着指了指身后的那辆车,“照一小姐,坐我的车,我可以立即送你走。”   “朝雁先生凭什么觉得我会相信你?”   姜照一却仍站在那儿没动,她脸色苍白,还带着些水渍,“现在对于我来说,难道不是凡人比精怪更危险吗?”   朝雁或是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他怔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如果小姐不信任我,你可以自己走,我绝不拦你。”   他的确没必要特地开一辆车来跟她演戏,要将她抓回去,他直接再把她塞进身后的那道门就好了。   但如果真的跟着他走,那谁又知道他有没有别的目的?   姜照一才不管他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她什么也不再去想,转身就跑。   朝雁静默地立在原地,看着那个女孩儿抱着一盆花,带着那只毛色雪白的异兽跑向了对面那片明亮的霓虹。   她背影单薄,在灯影里有些模糊。   他久久地看着,立在原地也不知道吹了多久的冷风,直到她的身影再看不见。   突兀的手机铃声忽然响了起来。   他回过神,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看见屏幕上的那串数字,他的神情竟变得温柔了一些。   “喂。”   也不知电话那端问了他什么,他“嗯”了一声,又轻声道:“她比我想象中要聪明得多,我才过来,这宅子里就已经被她闹了一通了。”   “我的确是打算将她先在我那儿关两天的,怕她跟李闻寂撞上,否则弥罗这儿这场戏,就结束不了了。”   “但她十分警惕,我由她去了。”   再听见电话那端的声音,他垂下眼睛,道:“你真的以为,她现在还能从这些事里抽身吗?即便我可以送她回锦城,那你觉得她会愿意吗?”   此间寒夜,他轻舒一口气,点了点头:   “你放心,我会让人盯着她的,不会让她遇到危险。” 第42章 不要哭了 姜照一,不要哭了。……   “朝雁, 这是怎么回事?”   弥罗拄着拐走进门,面色晦暗。   “大人,李闻寂的那个凡人妻子有一只异兽。”朝雁说着, 低下头,“似乎是朏朏。”   “朏朏?”   弥罗有一瞬惊诧,随即他收敛神情, “你是怎么办事的?她身上有什么东西,你难道没查过?”   朝雁垂首不语。   他的确也没料到姜照一会有一只朏朏伴在身边,他昨日用的三株树所结的珠子研磨而成的尘雾,不论是对凡人还是精怪异兽, 都有短暂的迷惑作用,那只朏朏当时应该就在她身上,只是也同她一样失去意识了。   “大人,她即便是跑了, 李闻寂也一定会来。”   他开口说道。   “怎么?你的意思是, 她跑了就跑了?”弥罗笑了一声, 看向朝雁的目光莫名有些发寒,“那穹泽花呢?她一个凡人, 却进了我的密室,带走了我的穹泽花?”   朝雁垂着头, 让人并看不清他此刻的神色。   “朝雁,你十六岁就跟在我身边, 这么多年了, 在外头的许多事都是你替我办妥的,”弥罗打量着眼前这个青年,他面上露出些笑容来,看起来竟也有些和蔼可亲, “但你还是太年轻,有些地方难免会疏漏。”   “抱歉,大人,我一定将她抓回来。”朝雁低声道。   弥罗拍了拍他的肩,宛如一个和善的长辈,“来日方长,不着急,先将眼下的事办好。”   他才靠近,浓重的血腥味迎面而来,朝雁垂着眼睛,面上没有多少表情,指节却紧了紧,但还未开口说些什么,却听见“砰”的一声。   他抬起头,正见院门被震碎,外头的精怪全数跌入了两旁的浅池里,鲜血飞溅,当场气绝。   弥罗微眯着眼睛,看着那片烟尘之间,一个年轻男人从暗沉沉的阴影里走出来,他步履轻缓,可这檐下的灯火照见他乌浓的短发,苍白的侧脸,却有种诡秘的美感。   在他身后紧跟着的,还有一个中年发福的男人,和一个穿着灰白道袍的少年。   “弥罗先生,这么快就过河拆桥,不太好吧?”   李闻寂在院子里站定,轻抬下颌,“我的妻子,在哪儿?”   “先生对夫人果然是情深义重啊,”   弥罗眯着眼睛笑起来,片刻后却又慢慢地收敛神情,“先生可知你来这一趟,很有可能就走不了了?”   他说着便做了个手势,紧接着地面忽悠火焰燃起来,一簇簇地袭向李闻寂三人。   贺予星吓了一跳,被赵三春拽着往后退了一步,才见那火焰在地面够了出繁复的符纹,他似乎在师门的旧籍上见过。   火焰冲天,形成九道光柱,将他们三人都困在了其间。   浅池里的水倒映着这耀眼的光色,复杂晦涩的文字在其间不断流转,散着暗淡光芒的线绳忽然缠住了他们的手脚和腰身。   但贺予星是个凡人,线绳似乎对他无效,他只稍稍一抬腿,便轻易挣脱了,但反观赵三春,却被那绳索灼伤了手脚。   “浊其灵,晦其身,消杀于瞬,乾坤亦正……这是诛灵的法阵!”贺予星终于想起来了,他不由看向李闻寂,“先生,这原本是我们师门里的东西,是专门用来消杀妖魔精怪的。”   从前修仙道门鼎盛之期,这诛灵的法阵便是青梧宫的立身之本,只是如今灵气衰微,没有凡人能再行修行之事,这从前的立身之本,也只能在藏书楼里积灰了。   只是如今要摆弄这法阵,所需的灵物便更为罕有。   贺予星想起来数年前的那场大火,他仿佛一瞬明白了些什么,他蓦地抬头,看向那火焰缝隙里,在台阶上站着的老者,“当年青梧宫的那把火,是你放的?”   那场大火,烧了半个藏书楼,但幸而他和师父前一天将许多书籍都搬下了楼,准备要在后院晒一晒,但还有一些重要的典籍没来得及搬走,他那时以为那些书都烧毁了,他也以为师父是为了救火而死的。   “看来弥罗先生今夜,还真是下了血本。”   李闻寂垂眸,瞥了一眼那缠在自己腰间的东西,声线低靡,喜怒未知。   “对付先生这样的人物,我怎么能不花费些功夫?”   弥罗面露笑容。   而李闻寂轻瞥他衣袍下那双完好的腿,“既原本就不是个人,又何必要执着一副凡人的皮囊?”   他抬眼,看着弥罗面上笑意微僵的模样,眼底添了几分嘲讽。   弥罗还未开口,却见那被诛灵阵法围困在其间的年轻男人只略微掸了掸衣衫上的褶皱,那原本缠在他身上的绳索便松垮垮地落了地,破碎成一道光色,转眼消失无痕。   他瞳孔微缩,满脸惊诧。   赵三春疼得一脑门儿都是汗,直到李闻寂手指间的流光落在他身上,截断了绳索,他才从那种绵密的痛苦里解脱。   朝雁看见李闻寂周身有强烈的气流散出,骤然击碎了那一道道的光柱,而流火四散,罡风溅起来浅池里的血水,彻底浇灭了重重的火焰。   按理来说,没有任何妖魔精怪能这样轻易挣脱诛灵法阵,原以为今夜弥罗与李闻寂注定两败俱伤,但眼下这情况却并不一定。   见诸多精怪朝李闻寂一拥而上,朝雁却瞥了一眼弥罗,随后默默地退入黑暗,悄无声息地消失。   贺予星手里的雷电符一个接一个地贴出去,那些精怪犹如被雷电击中一般身体止不住地颤抖,随后强大的气流如刀刃一般割破他们的脖颈,震得他们飞出去,落在地上便没了气息。   “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弥罗看着李闻寂一步一步朝他走来,他面上已有些不够镇定,此时,他再不相信眼前此人是什么兔子,他甚至不可能会是妖魔精怪。   任何妖魔精怪在诛灵法阵里,一定会显形,即便他修为再高。   天边电闪雷鸣,檐下灯笼被寒风胡乱吹着,弥罗屏息凝神,掌中混沌的气流涌现,他脸上松垮的皮肉更显丑陋。   弥罗的本事不比糜仲,他袭向李闻寂的招数显然并不奏效,而地面火焰再起,反复的符纹再度由流火勾连出一道光柱,将他和李闻寂都围困在了其中。   如绳索般的光线缠住他的身体,他不由瞪大双眼,反射性地看向右边的回廊,可原本站在那里的人不知道为什么早已经消失不见。   “朝雁!”   弥罗怒吼一声,他的脸开始有了变化,一身的衣衫也尽数撕裂,一双腿在浓烟里幻化为八只触手,在地上蜷缩又舒展。   他的身体变得巨大,咸腥的味道几乎盈满整个院落。   巨大的触手重重地落下,尘土飞扬间,李闻寂侧过身,地砖裂开一道极深的缝隙,他衣袖间的莹光流散出来,幻化成一道光刺,生生斩断了弥罗的那只触手。   弥罗痛得发出尖锐的嘶叫,周身暗色的气流顺势收紧,他拼命挣扎着,身后的屋檐被他的触手重重按下,顿时砖瓦落了一地,主屋一霎摇摇欲坠。   他万万没想到,朝雁设下的诛灵法阵共有两道,一道是给李闻寂的,另一道便是给他。   李闻寂挥手,小道士插在登山包后的那柄剑便骤然出了鞘,落在了他的手上,剑锋刺入弥罗的头顶,弥罗嘶叫着在他剑下骤现的浓雾中,显出了人形的上半身,但底下仍然是八只粗壮的触手。   “弥罗,我妻子在哪儿?”   李闻寂居高临下,苍白的指节收紧,剑锋再入半寸。   灯笼都滚落进了廊下的浅池里,一时再无光照,只有时隐时现的闪电照着他的面容,更显沉冷。   他不是妖魔精怪,又身无地火,   那他究竟是什么?   弥罗浑身颤抖,触手委顿。   是神。   内心的恐惧无限放大,他看着男人低下身来,同时握着剑锋再刺入他脑内一分,他无法忍受这份痛苦,蜷缩惨叫着。   “她跑了,她跑了……”他终究崩溃。   他没有血液,即便是被斩了触手,即便剑锋刺入脑内,也只是流淌出了些无色的海水。   李闻寂站直身体,抽出长剑,反手甩给了贺予星。   他回过身时,莹光燃起簇簇烈火,吞噬掉了弥罗的身体,也顺势燃烧着这宅院里所有的狼藉。   “先生,我们去哪儿?”   离开巷子,贺予星回头看了一眼那在浓烟烈火里已经不成样子的宅院,周围的人都出来了,忙打电话叫消防。   但大雨忽临,那座彻底倾塌的宅院里火焰灭尽,却并没有祸及两边其他的住户。   “当然是找照一,也不知道照一跑哪去了……她手机也在我这儿啊。”   赵三春急急忙忙地说。   雨水沾湿了李闻寂的短发,他的眉眼仿佛被这夜的雨水濯洗过一般,雨珠顺着他的发梢滴落下来,他沉默转身,在贺予星打开车门,他即将俯身上车的瞬间,外套口袋里的手机却震动起来。   屏幕上一串陌生的数字,他指腹轻触,滑下接听键,将手机移到耳畔。   “李闻寂。”   电话那端传来的声音令他一顿,直起腰身。   他垂下眼睫,声音听着很是平静,“你在哪儿?”   ——   姜照一从弥罗的宅子里跑出去之后,她才跑到热闹的后街,还没来得及找一个人借手机打电话,她就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倒在了路中央。   有人打了电话叫来了救护车,她醒来的时候就在医院了。   借了护士的手机,她先给李闻寂打了几个电话,但他一直没有接听,她又打给了自己的手机,却是关机状态,而赵三春和贺予星的手机号码,她还没来得及背熟。   直到这次再打,她才终于听到了他的声音。   挂了电话,姜照一看了一眼衣兜里藏着的朏朏,又转头望着床头那盆花,因为它太奇特,又隐隐散着些月亮似的光芒,已经引来了很多人观看,现在她床前也仍有几个其他病房的人。   “小姑娘,你这花儿卖不?你出个价。”有个中年男人看着那盆花,就有些意动。   他这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落在了姜照一的身上,却见她一下子拔掉了手上的输液针,从床上下来了。   她的脸色苍白,精神十分不好,却强撑着站直身体,抱起那盆花,只丢下两个字:“不卖。”   姜照一跑出病房,乘着电梯到了一楼,才出医院大门口,潮湿的水气迎面,这夜太冷,而她身上还穿着医院的病号服,连那套湿漉漉的衣服也忘在楼上了。   血管隐隐作痛,她的脑子里像是有一团火在灼烧着,可她完全顾不得那许多了,只是往那无边的夜色里张望着。   暖黄色的路灯下,李闻寂才弯腰从车上下来,他站在路边,抬眼就望见了不远处,医院大门口的那一道身影。   她穿着单薄的蓝白色衣服,头发凌乱,包着纱布的手上还捧着一盆花,此刻正朝另一边张望着,像个等着人来接的小孩。   “姜照一。”   他唤了一声。   淋漓的雨幕,未能掩盖这路灯的光芒,也没能阻挡她闻声看向他的目光。   她看到了他的脸。   仿佛一颗惊慌害怕的心,终于落定。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眼泪很突然地就从眼眶里砸了下来,她有点看不清他了,可却仍本能地朝着他的方向跑去。   李闻寂朝她才走出了几步,却见她已经飞奔而来。   她扑进他的怀里,那盆花抵在他们之间,花枝不断颤抖,仿佛是感应到了什么,一缕淡金色的流光从中飞出,刹那落入他的胸口。   李闻寂垂眸,望见她乌黑的发顶,他听到她控制不住的哭声。   雨珠压在他的眼睫,他久久看她苍白的侧脸。   “姜照一,”   也不知道是雨水还是她的眼泪,但总之,他伸出了手指,轻轻地擦过了她的脸颊,“不要哭了。”   也许是雨声太淅沥,又或者是她哭得太专注,她没听清他的声音,抬起头望他。   隔着她手里的那盆花,他俯身拥抱她,又轻声道:“对不起。”   是他来得有些迟。   她终于听清,却是他在道歉。   或许是脑海里一直紧绷的那根弦在见到他的这一刻就不自禁松懈了下来,于是满脑子的灼烧感令她眩晕,她连雨声都听不清了。   而与此同时,李闻寂也因血脉里游走的某种刺痛感而意识恍惚,他也有些看不清她的脸。   贺予星还在路灯下看他们两个人的身影,却见那原本相拥的两个人却忽然都毫无预兆地摔倒在雨地里。   “先生!照一姐姐!” 第43章 是谓夫妻 我们可以一起睡吗?   清脆的鸟鸣声入梦, 好像连风拂过树枝的簌簌声也越来越近。   姜照一睁开眼睛,或是没适应光线,她下意识地伸手挡在眼前。   可在指缝间, 她竟然看到了他的脸。   她猛地放下手。   李闻寂就躺在她的身边,他应该是昏睡着的,此刻闭着眼睛, 呼吸比落地窗外的风声还要轻。   她侧着脸,久久地望着他。   阳光落在他的眉眼,这样的光线几乎将他的轮廓模糊成一幅安静的画。   喉咙有点痒,姜照一忍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忍住, 她偏过头去连着咳嗽了好几声。   缓了一会儿,她又转过头,却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睁开了眼睛,正在看她。   他的眼瞳透出墨绿的色泽, 好像晶莹剔透的琉璃珠。   她的睫毛抖了一下, 忽然屏息, 有点不知所措。   “我,”   被他这样注视着, 她总觉得自己的视线落在哪里都不对,“我醒过来就是这样了……”   她小声解释, 苍白的脸颊隐隐有点发红。   李闻寂还没反应,却听开门声响。   赵三春轻手轻脚地走进来, 正见床上那对年轻的夫妻都已经睁开了眼睛, 此刻正不约而同地在看他。   “我是来看一下照一的液体输完没有……”赵三春嘿嘿一笑,然后眼珠一转,他再看向李闻寂,小心翼翼地说, “先生,你们是夫妻嘛,我就跟贺予星把你们放到一张床上了……应该没得啥子吧?”   姜照一僵直地躺在床上,心里紧张得不像话,却听身边人忽然道:“没事。”   他的声音有点哑,透着一种冷淡的低沉。   她不由侧过脸看向他。   他垂着眼睛时,纤长的睫毛在阳光里更见分明,在眼下铺了层极为浅淡的阴影。   “这是在游仙?”   他已经重新抬眼,在打量窗外的绿荫。   “是啊先生,你们昨天晚上都晕倒了,先生的身体状况不适合去医院,所以我们等照一在郁城医院退烧之后,就连夜带你们到游仙来了。”赵三春老老实实地答完,又添一句,“先生放心,我找的是我一个熟人在山上的房子,他们一家都是当扈鸟,是避开人烟修的房子,所以周围也没得啥邻居。”   说完,他或是见姜照一在看他,就偷偷朝她使了个眼色,然后又说,“我去看看贺予星把饭做好没有,你们应该饿了。”   他转身就退出房间去了。   姜照一满脸迷茫,根本没明白他刚刚挤眼睛是什么意思。   “你身体还有不舒服吗?”   她忽然听见他的声音。   “没有。”她半张脸枕在枕头上,望着他,小声道。   “你怎么拿到穹泽花的?”   他静默地看她片刻,忽然问。   “穹泽花?”   她有点茫然,或是想起昨晚她抱着的那盆花,她恍然,“那个就是穹泽花吗?”   她记得他之前猜测说,弥罗手里的那盆穹泽花,很有可能寄居着他的本源之息。   因为没有一株穹泽花,会像弥罗那盆花一样,常开百年,从不凋谢。   “那这次是什么?”她问。   “泽生。”   “泽生……”她反复揉捻着这两个字,“泽生就是泽被万物之生机的意思吗?”   她抬起眼睛望他,“因为你是神,所以你有能够令植物生机不腐的能力?”   “是。”   他简短应声。   “哦……”从来没这样同他躺在一张床上过,他此刻只是这样偏过头来看她,姜照一就觉得他清浅的呼吸拂过了她的脸颊,她有点局促地低眼,“是朏朏,我跟它逃跑的时候,它用爪子扒开了一扇窗,直接就跳进去了,我拦都拦不住,然后它掉到了地板底下的密室……”   说到这儿,她不由看了一眼正在输液的那只手,那枚朱红的戒指在阳光里十分显眼,“这个戒指,变成了红色的藤蔓缠在了剑鞘上,我好像一下子就多了许多力气,把朏朏救上来的时候,它就抱着那盆花。”   “它嗅觉灵敏,跟在滴水观音身边,应该已经很熟悉我的本源之息。”李闻寂倒也没有很惊讶。   两人之间莫名又安静了会儿,姜照一没敢看他,自己躺在他的身侧也不太敢动,但没一会儿,她还是没忍住开口,“李闻寂。”   他似乎有些昏昏欲睡,“嗯?”   “我是不是有点拖累你了?”她的手指拽着被角。   如果不是这一次被朝雁带去郁城,她也许永远不会意识到,自己和他之间的沟壑,到底有多深。   他们之间的沟壑,从来不是寿命的长短,   而是,她作为一个凡人,想要努力地站在他身边,好像原本就是一件很难的事。   或是听见她的这句话,他勉强清醒了一点,目光再度落在她的侧脸。   “为什么会这么想?”他问。   姜照一抿着唇,没说话,也没看他。   “姜照一,”   他的声音温和又平淡,“你很聪明,也很勇敢,”   “你从来没有拖累我任何,反而是我作为你的丈夫,似乎还不够称职。”   他看着她,“在你之前,我从没有过任何尘缘,有些事我并不擅长,所以我希望你能够告诉我。”   他是这样坦诚又认真。   姜照一迟迟抬眼,对上他的那双眼睛。   半晌,   她轻轻地说,“你已经很努力了,我知道。”   刚刚那一点挣扎和退缩的心思,似乎又在他此刻看向她的这双漂亮的眼瞳里,被她自己再度按灭。   他离她这样近,看着她时目光也很温柔,可是姜照一还是觉得自己胸腔里的那颗心被压得很重很重。   “我们是夫妻,那以后,我们……我们可以像现在这样,”   她又低眼,错开他的目光,鼓足勇气,说,“一起睡吗?”   这似乎真的耗费了她极大的勇气,她紧紧地捏着被子,脸都憋红了。   “可以。”   他几乎是不假思索,轻轻颔首。   姜照一抬头,而他看向她的那双眼睛仍然清澈沉静,仿佛真的只是觉得在凡间做夫妻,一起睡觉也是理所应当。   但……就这样吧。   她红着脸,犹豫了好一会儿,又像只小动物一样,偷偷地往他身边凑了凑,她大着胆子伸出没有输液针的那只手抱住他的腰。   李闻寂微怔,垂眼看着她微红的脸颊。   他纤长的睫毛动了一下。   “这样也可以吗?”她抬头,也许是他的神情太茫然,她有点不好意思,又干巴巴地添了一句,“冬天有点冷……”   “嗯。”   他应了一声。   房间里好安静,窗外变了天,阳光暗淡下去,山雾朦胧缭绕,叶片的绿又添了层浓郁的色彩。   雷声渺远,可雨滴拍打落地窗的声音却很近,她身边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沉沉睡去了。   冷淡的光影犹如水墨融开,静默地落在他的侧脸。   耳畔雨声越发急促,却又衬得这房间里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她就这么望着他,觉得被子温暖得不像话。   昨夜姜照一晕倒,是因为她原本在嫦娥山上受的风寒就没好,又在弥罗院子里的水缸里待了那么久,在医院也没输完液就急着跑,她的病就加重了些。   但李闻寂却是因为竭灵发作,一路劳顿,又和弥罗缠斗,即便穹泽花里的本源之息回到了他的身体里,他身体里冲撞的内息也还是需要一段时间来平复。   所以他很嗜睡,常常是不清醒的。   “怎么样照一,我这波操作还行吧?”   姜照一坐在长条木桌前喝粥,却见赵三春拉开椅子在她对面坐下来,又朝她挤眼睛。   “……什么?”她起初还没反应过来。   “你们好歹是两夫妻,”   赵三春捧着个保温杯,喝了口枸杞人参茶,“睡一起才正常嘛。”   姜照一抬头,“青蛙叔叔你是故意的?”   赵三春将杯盖合上,“我这可都是为了你。”   “谢谢你,青蛙叔叔。”   姜照一由衷地道谢。   “咋样,有啥子进展?”赵三春迫不及待地想吃瓜。   姜照一有点不太好意思,低头又喝了两口粥,才小声说,“我跟他说了,我们以后都一起睡的……”   “干得好啊照一!”   赵三春一拍桌子,朝她竖起大拇指,“对对对,就是这样,你要主动,我就不信先生真的莫得感情!”   “还记得我前天跟你说的啥子?写情书!趁热打铁!马上就写!”他卷起袖管,朝她保证,“你放心,我也是拿过大学文凭的青蛙,我办事你放心嘛!”   姜照一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他就拿起保温杯,急匆匆地上楼去了,好像一身的文采都亟待发挥。   “照一姐姐。”   贺予星从厨房出来,手肘撑在长条桌上,“粥还行吗?”   “很好喝,谢谢你小道士。”姜照一回过头,朝他笑了笑。   他好像有些话想说,站在那儿踌躇了半晌也没开口。   “你有什么事要跟我说吗?”   姜照一好奇地问。   贺予星抿着唇片刻,在她对面的高脚凳上坐下来,“照一姐姐,昨天晚上我们去弥罗的宅子里找你的时候,弥罗用了我师门里专门用来消杀妖魔精怪的法阵,那个法阵虽然不是这世上顶厉害的,但在法阵里的妖魔精怪无论强弱,也都会显出本体的影子来,”   他抬头看向她,“可昨晚,我并没有看到先生身上有任何兔子的影子。”   “……”   姜照一张了张嘴,一时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即便不是蜀中人,是外头其他地方来的凡人,只要进了蜀中,身上就会有地火缠绕,可他没有。”   贺予星神情肃正,“也就是说,他不是妖魔精怪,也不是凡人。”   “照一姐姐,你知道他的身份,对吗?” 第44章 一封情书 我很爱你,不要不识抬举。……   李闻寂究竟是什么身份, 贺予星到底也没有说出口,但他已经十分确信了。   九百多年前天阙尽灭,神明殒身, 就如同这世界山川的迁移般,昔年满天神佛的旧景,终归走向了一条不可挽回的灭亡之途。   可谁能想到, 原来在这人世间,竟然还有一位神明。   在游仙的这座山上四五天的时间过去,多亏了赵三春那位当医生的朋友,姜照一的病已经好了许多。   也因为她病好, 赵三春特地叫来了他朋友一家,大家在一块儿吃晚饭。   贺予星大约是得了觅红的真传,做饭的手艺很不错,一桌子蜀中菜都是他一个人忙活的, 姜照一想帮忙, 还被他推了出去。   “照一小姐还是不要吃太辛辣的东西。”   或是看见姜照一的筷子伸向了辣子鸡, 赵三春的那位朋友严峪先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出声阻止。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姜照一身上,她有点尴尬, 缩回了筷子,“忘了……”   她面前的菜式都很清淡, 是贺予星专给她准备的。   “严叔叔, 您一家都是当扈鸟,我看书上说,你们飞行不是用翅膀,而是依靠脖颈见的髯毛, 是真的吗?”   姜照一早就想问了。   “与其说是依靠髯毛,不如说是依靠自身的异力,跟髯毛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严峪的夫人正在给自己的小孩喂饭吃,听了便笑着转过头来,对她说道。   “这样啊……”   姜照一点点头。   “书上还说,人吃了我们的肉,就可以治疗眼疾,使之不昏花,对吧?”严峪看起来十分儒雅,连笑也含蓄得很,“这就是我们总要躲着凡人的缘故,但是这些年是躲不下去了,我们跟凡人一样,也要吃饭也要有维持生存的营生,也是不得已才混迹在人类社会。”   “我那小孩儿小时候淘气,他母亲就吓唬他,不听话就要被凡人捉去吃肉,所以他才怕你们两个,你们别见怪。”   说着,严峪又看向那个坐得远远的小孩,他一边任由母亲给他喂饭,一边警惕地看着他们,一双眼睛乌溜溜的。   姜照一觉得,好像在这个小朋友的眼里,她跟贺予星就是传闻中爱吃小孩的家伙。   这时,朏朏咬着自己的饭盆放到了姜照一的旁边,又用爪子扒拉她的裤腿,她低头一看,居然这么快就吃光了。   她只好站起来,又去厨房给它盛了一些肉。   小朋友似乎对朏朏很感兴趣,他饭也不吃了,探头去看桌子底下的朏朏。   朏朏埋头在自己的饭盆里吃饭,毛茸茸的尾巴晃啊晃,开心得不得了,小孩儿看着,似乎有点想到它面前去,但又始终警惕着姜照一。   “朏朏,你到那边去吃。”   姜照一伸手摸了一下朏朏的脑袋,指了指对面那个小孩儿的方向。   朏朏也许听懂了,它咬着饭盆跑了过去,饭盆才放下,它就埋头干饭,但坐在凳子上的小孩儿只是看着它,一双眼睛就大睁了一些,仿佛被它萌化了。   一顿晚饭吃过,姜照一硬帮着洗了碗,出来却看见那个小孩儿就在落地窗边,一副踌躇不决的样子。   他看见她了,一下子跑到了沙发后面去。   “你有事跟我说吗?”   她就站在那儿,也不靠近。   小孩儿用一双眼睛打量她,“姐姐,你真的不会吃我吧?”   “我不爱吃小孩。”   姜照一说完,怕他误会,又添一句,“大人我也不爱吃的。”   “哦……”   小孩儿像是有点不好意思,他趴在沙发背上好一会儿,才小声说,“我爸爸说,你想看我们当扈鸟的样子。”   “是有点想……”姜照一也有点不好意思。   但她话音才落,就看见原本趴在沙发上的小孩儿“砰”的一声,在烟雾里变成了一只小小的,漂亮的鸟。   五彩鲜亮的羽毛,在灯光下泛着锦缎般的光泽。   “姐姐,我在幼儿园,都没见过我这样的小朋友,我天天都害怕他们吃我,可是妈妈偏要我上幼儿园……”   这么一会儿,小孩儿也许是真的察觉到姜照一对他没有任何的恶意,又或是记得刚刚她叫朏朏到他的面前,他轻飘飘地落在她的肩头,说,“我都不敢让他们看到。”   姜照一看着肩头的小鸟,她也没敢动,生怕这个小朋友好不容易向她迈出的一步,又退回去,“幼儿园的小朋友才不会吃阳阳,但是阳阳你要记得,不要这样轻易地在人类面前变幻你的本体。”   “是我爸爸说要给你看的。”小孩儿反驳。   “那是因为我不爱吃小孩,”   她一点也不敢惊动肩头的小鸟,“但是有的人类是真的会的,阳阳不可以被他们看到。”   “我喜欢我是人类的样子。”小孩儿说。   “可是阳阳这个样子也很好看。”   姜照一认真地称赞。   小鸟好像有点害羞,垂着脑袋,在她肩膀上缩成一个小团子,但是过了好一会儿,他又忍不住问,“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啊。”   姜照一冲他笑。   蜀中的地火约束了所有的精怪,他们在人类的社会里艰难求生,对于他们来说,人类往往才是最危险的。   晚上八点,小朋友阳阳跟着他的爸爸妈妈离开,姜照一在门口冲他招了招手,那个小孩儿终于会向她露出笑容,并努力地朝她也招了招手。   山风轻拂,竹林簌簌,姜照一看着昏暗灯火里,他们慢慢模糊的背影,轻轻地舒了一口气,白烟融入夜晚的寒雾里。   惦记着李闻寂,她转身走进门,上了楼。   才推开门,姜照一就看见床头上竟放着好大一束玫瑰,颜色殷红浓烈,花香仿佛盈满整间屋子。   而李闻寂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来,此刻正靠坐在床上,修长漂亮的手指间捏着一张粉色的信纸。   此间灯下,他眉眼明净,苍白的指节衬得那信纸的颜色更为显眼。   她一顿,忽然想起那天赵三春对她说的那句——“你放心,我也是拿过大学文凭的青蛙,我办事你放心嘛!”   “……你在看什么?”她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一封自称是你写的信。”   李闻寂轻瞥她一眼,随即又看向手中那张单薄的信纸。   “你怎么知道不是我写的?”   姜照一愣住。   李闻寂闻言,便两指轻捏信纸,将写满的那一面给她看,“这并不是你的字迹。”   姜照一已经顾不上什么字迹不字迹了,   她看着那满篇的“亲爱的”,“我的唯一”,“请接收我浪漫诚挚的爱”,还有最后那句——“我很爱你,希望你不要不识抬举。”   “……”她目瞪口呆。   尤其看到末尾署名的“姜照一”这三个字,她此刻几乎是当场社死的程度。   姜照一从他手里抢过信纸,才跑了两步,又回来把床头那一大束玫瑰抱起来,看都没敢看李闻寂,直接冲出了屋子。   “青蛙叔叔!”   她在楼上,就看见在底下跟贺予星一起看电视的赵三春。   “咋了?”   赵三春看着她抱着玫瑰从楼梯上跑下来,他忙把蚕豆放回瓷碟里,“先生不喜欢红玫瑰啊?”   他一拍大腿,“那早知道我买白的了,白的也好看得很!”   姜照一把那一束红玫瑰往茶几上一放,然后将那张粉红的信纸递到他眼前。   “啥啊?我看看。”   赵三春还没来得及伸手去接,就被贺予星抢了过去。   他才看了几眼,就噗嗤一声笑出来,在沙发上打滚儿,“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照一姐姐,你这水平不行啊,我小学给同桌小女生写的都比你强哈哈哈哈哈……”   “……不是我写的。”   姜照一脸上烧红的温度还未褪。   “这不写你名儿了吗?”贺予星“咦”了一声,但见赵三春那副怒视他的表情,他终于回过味来,“……不是吧?赵三春,这你写的?”   “老子就不信你小学生写的比老子这封情书强!”赵三春往他脸上扔了一颗蚕豆,却被贺予星用嘴接了。   贺予星咬着蚕豆,笑得更厉害了。   “老赵我说你行不行啊?哈哈哈哈哈哈我很爱你,希望你不要不识抬举哈哈哈哈有你这么写的吗?”   赵三春挺直腰杆,理直气壮,“你懂个屁,这个叫态度,就算是写情书嘛,也要显示一哈自己的傲气!”   “哈哈哈哈哈幸好你没给应夫人写过情书,这家伙,是应夫人看了都会迷糊的东西啊……”贺予星实在有点笑不动了。   “你们不懂欣赏!”   赵三春把信纸抢回来,哼了一声,端起那一碟蚕豆,转身上楼了。   “照一姐姐,你干嘛让他帮你写情书啊?这家伙能靠谱?暗恋应夫人多少年了,屁都没放一个。”贺予星凑到姜照一身边。   “……青蛙叔叔说,他是有大学文凭的青蛙,让我相信他。”   姜照一坐在沙发上,捂住了脸。   “你相信他还不如相信我,这事儿我挺熟的,我可以帮你!”贺予星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不了,”   姜照一摇摇头,“我还是自己来吧,我已经想到怎么弄了。” 第45章 爱之一字 隔着那盆花,他俯身拥抱了她……   游仙最出名的是米粉, 牛肉米粉,肥肠米粉,或是鸡汤米粉, 种类繁多。   大米磨浆制成丝,开水烫熟,汤鲜味美。   姜照一在锦城也吃过米粉, 但还从来没有吃过正宗的游仙米粉,非天殿的糜仲和弥罗接连死亡,叶蓇现在正四处寻找他们的下落,所以在这山上半个月, 姜照一还没下过山,今天的游仙米粉,还是严峪先生在山下带了煮好的汤料和泡好的米粉上山来,贺予星烧了开水烫熟的。   一碗牛肉米粉里, 有煮的软烂的牛肉, 炸酥的豌豆, 切好的海带,葱花, 香菜,酸菜, 再配上些煮熟的青菜,才端上桌, 姜照一就迫不及待地拿起了筷子, 先咬了一口咸香的脆皮锅盔,又低头吃了一筷子米粉,味道出奇的好。   外面山雨未静,雨珠击打叶片的声音和风声连成一片, 寒雾朦胧。   “咋样嘛照一,我们游仙的米粉好不好吃?”   赵三春端着一个大碗,他的碗仅仅只比朏朏的要小一些,夹起一筷子米粉喂进嘴里,又不忘问她。   “太好吃了。”   姜照一忙点头。   米粉的汤似乎也是精心熬制的,还隐隐约约有点药香味。   “赵三春,你少吃点米粉,一顿也别吃太多,还有好几个脆皮锅盔,你要是觉得不够,就吃点儿那个。”   贺予星到现在还是觉得他的食量太惊人。   “你这个娃儿真的是,”   赵三春一边吃,一边道,“你看看人家照一,人家喊我喊的啥子?青蛙叔叔嘛那也是喊的叔叔嘛,你个不懂礼貌的,天天喊老子大名。”   “三春叔叔,行了吧?”   贺予星根本不想跟他多辩,拿了个锅盔咬一口,又对姜照一道,“照一姐姐,咱们今晚吃火锅吧?”   “之前过年的时候,我们在嫦娥山上,也没好好过,咱们今晚补过一下。”   姜照一点点头,又笑,“但是我觉得来了这儿之后,天天都像过年。”   “对头,这日子嘛,不摆了。”   赵三春深表赞同。   “先生他这半个多月都没吃什么东西,今晚火锅,他应该也是不吃的。”贺予星往楼上望了一眼。   自从猜出李闻寂的身份之后,他比往日里更要多了些谨慎恭敬。   青梧宫曾也是出过飞升上界的先祖的,昔年师门里的修仙盛景,他也是在青梧宫的藏书楼里看过一些记载的。   身为青梧宫的弟子,对于神明,他仿佛就是有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崇敬。   听贺予星提起李闻寂,姜照一也不由看向楼上,片刻后她垂下眼睛,“他清醒的时间太少了。”   “也不知道先生啥时候才能好。”赵三春摇了摇头。   一顿午餐吃完,姜照一到处都找不到朏朏,从楼上下来,她走到门口,在外面喊了好几声。   雨已经停了,外面的空气湿冷,山雾缭绕模糊映出远山苍翠的轮廓,而对面那座稍近的山上有一团雪白的颜色在动来动去,姜照一眯起眼睛也看不太清,她特地拿了赵三春的望远镜来。   那雪白的一团果然是朏朏,但是它背上却还趴着一只胖胖的小动物,那小家伙像是在泥里滚了一圈,但因为望远镜足够清晰,她还是看到了它的黑眼圈,身上黑白两色的毛看起来就像是一件小棉袄。   姜照一瞪圆眼睛,拿下望远镜就转头喊了一声,“青蛙叔叔!我看到大熊猫了!”   赵三春在沙发上吃蚕豆看电视,听到她的声音,回头就看见她那副惊喜的模样,“这山上是有不少熊猫。”   “可是青蛙叔叔你看朏朏,它在那儿干嘛?”姜照一朝他招手。   “我看看。”赵三春将蚕豆扔回瓷碟里,站起身走到门口,拿过她手里的望远镜,“哦哟,这熊猫还小,估计是跟它妈走散了,朏朏估计是想带它找它妈。”   下午的天色是晦暗泛青的,雾蒙蒙一片,带着雨后特有的泥土草木清香,贺予星躺在沙发上打游戏,却听楼上有了些声音,他下意识地一抬头,便见李闻寂站在栏杆前。   贺予星忙将手机放下,站起身来,“先生您醒了。”   李闻寂轻轻颔首,走下楼梯。   贺予星忙去将风炉搬出来添上炭,又在茶罐里找出茶叶来煮茶。   一壶茶煮沸,贺予星才将一盏热茶放到李闻寂面前,就听见了门外的脚步声。   “照一姐姐。”   他站直身体,看见姜照一将沾满泥土的雨靴放在了外面,穿上拖鞋回来了,她身后还跟着赵三春,一身衣裳都脏了。   “赵三春你摔泥里了?”贺予星有些惊讶。   赵三春看见李闻寂坐在沙发上,他也没工夫搭理贺予星,忙喊了声,“先生。”   “你醒了。”   姜照一跑到他的面前。   “去哪儿了?”   李闻寂看她鬓发微湿,脸颊上还有些细小的泥点,便从口袋里拿出来手帕递给她。   “去看熊猫了,朏朏它发现了一只熊猫,我和青蛙叔叔跟着它一起把熊猫送到它妈妈那里了!”   姜照一用他的手帕擦了擦脸,却并没有完全擦拭掉脸上的痕迹。   李闻寂沉默打量她两秒,伸手又将手帕拿过来,动作极轻地替她擦拭了一下脸颊,或是见她愣愣地看他,他便解释道:“你没有擦干净。”   “哦……”   她应了一声,仿佛从这一刻起又变得有些羞窘。   无论是贺予星还是赵三春,这会儿都只能望望天,看看地,也没敢打扰这对夫妻。   朏朏从外面回来了,满身都是泥。   它刚想往沙发上跳,就被姜照一拦住了,她把朏朏抱起来,匆匆说道:“我先带它去洗一下。”   李闻寂轻轻点头。   看姜照一抱着朏朏上了楼,他的目光又落在赵三春身上。   “先生,您交代的事我打听了,”   他立即心领神会,也不敢耽搁,忙说,“叶蓇以前和这个糜仲的确是夫妻,但是也不知道为啥子,早年的夫妻到后来就成了怨偶,他们都在非天殿,但是好像已经很多年不见面了。”   说完,他又摸了摸后脑勺,“非天殿里头的事,外面也没得好多消息,我能查到的就是这些了。”   李闻寂端着茶盏,杯壁有些发烫,他却好似浑然不觉,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没再说话。   夜幕将临时,贺予星将火锅弄好,桌上摆满了菜,朏朏的饭盆里也添满了肉,他们三人坐在桌前,姜照一还没动筷,回头看了一眼沙发那边。   李闻寂已经回房间了,他的精神还是不太好,现在应该已经睡着了。   “青蛙叔叔,我早就说要请你吃火锅的,一直也没顾上。”她转过头,想起在千户寨时和赵三春的约定。   “嗨呀,火锅嘛,现在不也吃上了?”赵三春乐呵呵地端起来一杯啤酒,“来,我们碰个杯嘛。”   姜照一笑起来,端着自己的可乐跟他碰了一下,见贺予星也把杯子凑过来,她也碰了他一下,“青蛙叔叔,小道士,认识你们我很开心!”   可能是酒喝得有点多,上头了,赵三春抱着杯子,看着咕嘟咕嘟的火锅里冒出来的热气,他忽然吸了一下鼻子。   “……三春叔,你哭了?”   贺予星这会儿也不叫他全名了,肉都从筷子上掉进香油碟里了。   “青蛙叔叔?”   姜照一也不顾着摸朏朏的脑袋了,抬头看他。   “我以前,”   他又喝了一口酒,说,“我以前不敢和你们凡人交朋友。”   “我也没想到哈,我都蛙到中年了,结果还跟你们两个小娃儿当朋友,”他忽然又笑,“还是有点神奇。”   “三春叔,”   贺予星拍了拍他的肩,也不打算去过问他的从前,“你也是一两百岁的青蛙了,我们这也算是忘年交嘛,挺好的。”   “对啊青蛙叔叔。”姜照一点点头。   “嗨呀,都给老子整感动了。”   赵三春抹了一把脸,又端起杯子,“不说了不说了,来!干杯!”   窗外下了雪,就好像他们在嫦娥山上的那夜,那个潦草的除夕,好像在今夜终于圆满。   虽然姜照一那天和李闻寂在同一张床上醒来的时候就已经说好以后都一起睡,但考虑到他身体还没恢复,精神仍然不好,她怕自己打扰到他,所以这半个多月来,她一直都睡在他隔壁的房间。   洗漱完在床上躺下来,小橘灯就在床头,散着暖黄的光芒。   距离情书事件,已经过去很久。   但每每想起来,都还是会让她有种想钻地缝的感觉。   “你要表达爱,那就要一直说爱他噻,我这情书写的有啥子毛病吗?”那天之后,赵三春还试图为自己的文采证明。   “可是老赵,‘不识抬举’很有问题。”   那天贺予星憋着笑,强调了一番。   其实除了“不识抬举”,赵三春那满篇的“爱”也的确算是一封情书,但是他们并不清楚,她的丈夫无论看多少次“爱”这个字,那对他来说,也终究只是一个字。   他理解不了,也无法感受。   直到ipad的屏幕暗下去,姜照一才回过神。   她看到了床头的小记事本,想了想,她干脆又从被子里爬出来,在自己的书包里翻找出了一只马克笔。   在记事本上勾描了几笔,她将那页撕下来,看向自己手指间的那枚朱红戒指。   已经好几年,她再没有这么做过了。   姜照一捏着那张纸,就像十几岁的她每一次将信封贴近那根红线一般,这一次,她轻轻地将它抵在戒指上。   大约是十多秒的时间,那张纸碎成了流光,没入了戒指里,在灯下看,还能看到戒指里面朱红的颜色在缓缓流动。   她一手撑着下巴,望着窗外想了一会儿,又埋头在本子上写写画画。   长夜漫漫,好似无边际。   李闻寂从混沌之中醒来,床头只亮着一盏昏暗的台灯,他才要抬手去按亮另一盏,手背却碰到了什么东西。   他低眼,一张又一张单薄的纸几乎落了他满身。   有一瞬,他好像回到了几年前在地狱深处醒来的那个时候,信封与糖果几乎快将他淹没。   他坐起身来,   修长的手指拾起一张纸来,暖黄的灯光照着他的侧脸,也照着他手里的那张纸。   纸上不再有曾经那些好似永远也说不完的话,却勾描了树荫,底下是两个拥抱的Q版娃娃,他们手上连接着一条线。   再捡起第二张,上面描画了几笔山崖的轮廓,一颗流星从崖山下坠,站在桥边的小人儿周身都在发光。   第三张画着一只缦胡缨,它的脚底下踩了一个在发光的,扁扁的小橘灯。   第四张是一个小女孩儿背上背了一只朏朏,手还牵着身边的人的背影。   ……   在这样静谧的夜,   他捡起一张又一张的画纸,竟也一张接着一张地看。   好像在此刻他才意识到,原来从青梧山上被她撞破真身的那个时候,到现在,她已经陪着他走了这样不易的一程。   他从没见过像她这样的姑娘。   不论她是凭着好奇,亦或是一定要亲眼去看生灵万物的勇气,她能这样这样坚定,就已经十分出乎他的意料。   窗外是又一程风雪,树枝在玻璃上落了摇晃的影子。   李闻寂垂着眼睛,静默地看着手里的那张纸。   那个女孩儿抱着一盆花站在雨里,而隔着那盆花,他俯身拥抱了她。   风雪未止,而隔壁房间里,小橘灯里的那颗星星仍然散着融融的光芒,而床上的姜照一手里还捏着本子,睡得很沉。 第46章 那个约定 姜照一,要过来吗?……   冬末之后, 早春来临。   房后的山上有大片辛夷花的花苞绽开,山间白雾缭绕,浮红一片, 漂亮得不像话。   李闻寂的身体状况明显比之前要好上许多,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久。   清晨的雾气模糊了落地窗外的世界,贺予星用竹提勺舀了热茶到杯子里, 再端到李闻寂的面前,“先生,喝茶。”   厨房的锅里还熬着粥,米香的味道几乎在客厅都能闻到。   赵三春在楼上就看见李闻寂在楼下的沙发上坐着, 他那点儿迷糊的睡意一下子没了,忙下了楼梯,喊了声,“先生。”   “有件事, 想让你帮我去做。”   李闻寂端起茶盏, 抬眼见他, 便轻抬下巴,示意他在对面坐下。   “先生说嘛, 我办事您放心。”   赵三春小心地坐下来,但面对李闻寂的目光, 他多多少少都有些不大自在,坐在柔软的沙发上也如坐针毡似的。   而他话音才落, 便见淡金色的流光从李闻寂的衣袖里流散出来, 在他眼前逐渐幻化成了一支五色羽金凤钗。   “这是……”赵三春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又抬头,“糜仲的东西?”   在糜仲那座寒冰宅院里,他当时闻到了姑射花的香味, 而那梳妆台上的几个盒子里,其中就有这只金凤钗。   “你应该知道怎样让这个东西到叶蓇手里。”李闻寂轻抿了一口茶水,热烟缭绕在他的眉眼。   赵三春沉默了几秒,点头,“我晓得了。”   “三春叔,吃了早饭再去吧?”   贺予星见他站起来就要走,便忙说了一句。   “算了。”   赵三春摇头,走到门口丢下一句,“我下山去吃肥肠米粉。”   贺予星看着他的背影慢慢模糊在门外的雾气里,即便李闻寂什么也不说,他也明白,他们在游仙的这段平静的日子,该结束了。   姜照一昨晚画画忘了时间,意识到困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三点了,她没能赶上早餐,中午到了饭点也迟迟没有起床。   李闻寂不吃午餐,这段时间贺予星也知道了他的这个习惯,而赵三春还没回来,他做了三菜一汤,便要上楼去叫姜照一。   “我去吧。”   但才走到楼梯那里,他却听见沙发上的年轻男人忽然道,紧接着,他就看见李闻寂站起身来,绕过他一步步走上楼梯。   姜照一迷迷糊糊地被敲门声吵醒,却听门外传来熟悉的那道声音:“姜照一。”   声线清冽,犹如几粒晶莹的雪融化在她耳边。   她一下子清醒了些,睁开眼睛。   打着哈欠下了床,大约是熬了夜,脑子还是有点昏昏沉沉的,她伸手打开门,还未等门口的人开口说些什么,她半睁着眼,往前两步,脑门儿抵在他的胸膛。   却不说话。   李闻寂怔了一下,低眼去看她乌黑的发顶。   “李闻寂……”她没什么精神,叫他的名字也拖得长长的。   “嗯?”   “我还是好困。”   她说着又打了一个哈欠。   “吃完午餐再睡。”他的声音落在她的耳畔。   她反应了一会儿,才迟迟地应,“哦……”   姜照一只好转头回房间里的洗手间洗漱,刷了个牙,洗了把脸总算清醒了一点,下楼跟贺予星一起吃完午餐,她帮着一起洗了碗,坐在沙发上又开始打瞌睡。   而李闻寂就坐在她身边,一手握着书脊,目光从书页上落在她的脸上,他瞥了眼旁边叠放整齐的毯子,便伸手拿了过来,盖在她的身上。   “李闻寂。”   她却出声了。   大约是他的动作惊醒了她。   他一顿,抬眼对上她的目光。   “我们要走了对吗?”她问。   这早春的午后,阳光并不刺眼,只是静默地落在她的侧脸,也在他的眼睛里。   “嗯。”   他应了一声。   李闻寂在等着她的下一句话,可是她的那双眼睛闭上了,呼吸也越发平稳,似乎已经彻底睡着了。   他垂眼看向膝上的书页,这个午后变得无比沉静。   晚上赵三春回来时,又带了分装打包的米粉回来,姜照一烫了两碗,是她跟贺予星的。   李闻寂是不吃的。   在游仙的最后一顿晚餐,她和贺予星都吃得有些慢,赵三春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偶尔笑几声。   “严峪已经把这房子卖给我了,”   赵三春看了眼那两道坐在高脚凳上吃米粉的背影,对于他来说,他们就是两个小孩儿,贺予星更是什么都写在脸上,他又道,“以后喃,要是想来这儿住随时都可以嘛。”   贺予星有些惊诧,“三春叔你说买就买了?”   姜照一也转头看他。   “嗨呀,严峪给我便宜了点,买了也合适,反正我以前的房子是早就卖了,回来也莫得地方住,把这房子买了也挺好。”   赵三春翘起二郎腿,笑着很得意。   “三春叔你真是蛙中大佬,你家底儿很厚吗?”   贺予星朝他竖起大拇指,也没忘低头吃上一口米粉。   “以前是积攒了一些,但是去了趟千户寨,就摩托变单车了。”赵三春叹气。   “为啥啊?”贺予星不知道千户寨鹿吴山上那档子事儿,他听了这话还有些奇怪,“有人躺你车上碰瓷了?讹你了?”   姜照一差点被呛住,见贺予星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回头看了一眼赵三春,想了想拍卖会的事,她说,“好像也差不多吧。”   吃完饭,姜照一回到楼上,将自己的大部分东西都收拾进了行李箱,忙完这一通,她才去浴室里洗澡。   出来换了身睡衣,姜照一把头发吹干,或是看到了阳台上有灯光撒过来,她就推开了玻璃门,走了出去。   早春的夜还是很冷,她转头回去加了件外套,才又出来。   她看见李闻寂就站在隔壁阳台上,衣袖里的莹光流散出去,散进了不远处青黑的山廓里。   “这是在做什么?”她好奇地问。   “有时候,也要放它们出去吃些东西。”   李闻寂看着远山,轻声答。   “你的星星还要吃东西吗?”姜照一不由回头去看了一眼被自己放在床头的小橘灯,“那你给我的这颗星星我一直也没喂它吃东西,它不会不会饿死?”   “我活着,它们就不会消亡。”   李闻寂摇头,“它们当然也不会饥饿,只是我有时,会放它们出去吃一些散乱的灵气。”   姜照一点点头,似懂非懂。   夜风已经吹得她手指都僵了,可是她还在阳台上踌躇着,迟迟没有回去睡觉。   “怎么了?”   李闻寂看她欲言又止,便低声询问。   但她看着他无暇的脸,却好像再没有那天和他躺在同一张床上醒来时的勇气。   她有点懊恼,却也只是低下头,闷闷地说了声:“没什么……”   转过身,姜照一打算回去睡了。   “姜照一。”   夜风里,唯有他的声音最清晰。   她回过头,正好听见他说,“你要过来吗?”   他就站在隔壁阳台的栏杆旁,绿植的叶子轻拂他的衣袂,而灯光里,树影在他干净熨帖的衣衫上微微晃动,空气里颗粒般的浮尘仿佛都落不到他身上。   他似乎是在认真地询问她。   姜照一愣住,随后她的脸颊迅速烧红,她支支吾吾好一会儿,才垂下脑袋,“好。”   一个多月前说好的事,   原来他还记得。   阳台的灯灭了,姜照一却出现在了隔壁的房间里,她站在那儿,有点局促。   李闻寂关上玻璃门,回头看她还直愣愣地站在那儿,便开口:“不睡吗?”   “嗯?”   姜照一抬头对上他的眼睛,她又一下子低头,小声说,“睡。”   掀开被子,姜照一却只躺在床沿边,她浑身僵硬,看着天花板上的那盏灯,被子的边角也堪堪才遮住她的手臂,身边有个人躺下来,她连呼吸也变得小心翼翼。   灯灭了。   她闭起眼睛。   他没有说话,她也就什么都没有说,眼皮一开始还绷得紧紧的,到后来在这满室的寂静中,她慢慢地有了困意。   迷迷糊糊的,她什么也忘了,身体也松懈下来,无意识地往右边翻身,一只微凉的手在被子里准确地抓住了她的手臂。   姜照一猛地睁开眼睛。   满室都是月亮的华光,冷冷淡淡的银光如同湖面的水波粼粼般,她偏头在这样暗淡的光线里,看清他的一双眼睛。   她清醒许多,才意识到要不是他及时地拉住她,她刚刚就已经摔到床下去了。   有点窘迫,姜照一往里侧挪了挪,却还是紧挨着床沿。   但他握着她手臂的那只手却还没松开,夜色里,她听见他稍有些低的声音,“过来。”   姜照一像个害羞的小孩,依言往里面又挪了一下。   可他却趁势抓着她的手臂,把她带到了自己身边。   她不用抬头,就知道此刻他离自己很近,因为她的额头已经能够感受得到他的呼吸,他似乎没什么波澜,仿佛只是在做一件很平常的事,可是她却有点不能呼吸了。   “还冷吗?”   她在恍惚间,忽然听到他轻声问。   “不冷”两个字才要脱口,她却忽然咽下去,嘴比脑子快,“冷。”   在阳台上站了一会儿,她冻僵的手还没彻底回温,李闻寂倒也没有怀疑些什么,只在她静默的目光里,再离她近了些,却又看了一眼她的枕头,认真询问,“介意我的手伸过来吗?”   “不介意。”她摇头。   下一瞬,他的手已经从枕头下方探过,她的后脑就枕在了他的手臂上。   她睫毛抖了一下,望见他侧脸的轮廓,她胸腔里的那颗心毫无章法地疾跳。   “姜照一,睡吧。”   他的声音离她很近。 第47章 再回南州 我们夫人不喜欢丑东西进门。……   在游仙的这座山上住了一个多月, 终究也到了要走的时候。   清晨山上雾气重,连空气都是潮湿的。   他们四个人走到山下停车的地方,赵三春将所有的行李都放到了后备箱, 然后坐上了驾驶座。   “先生,我们这去哪儿啊?”   握着方向盘,赵三春看了一眼后视镜里的李闻寂。   “顺着郁城的方向开, 总会有人告诉我们。”   李闻寂侧着脸,漫不经心地打量着车窗外的风景。   车开了几个小时,中午的时候,他们停在一个镇上吃了顿午餐, 又刻意逗留了一会儿,赵三春故意没再用他那个刻意隐藏气息的东西。   “老赵,你之前就是靠那个玩意儿才没被我姑姑发现的吧?”贺予星终于回过味了。   赵三春一边掌握着方向盘,一边道, “那还不是因为你们青梧山上不让外头的妖怪上去?我有啥子办法嘛, 只能混在人堆里头了。”   “结果被照一姐姐发现了?”   贺予星笑出声, “我姑姑说她喊的是蟾蜍,我还真以为是蟾蜍, 我在山上找了好几天也没找到什么蟾蜍精啊。”   “我第一次看到那么大的一只青蛙,天又太黑了, 我没看清他的颜色。”姜照一有点不好意思。   “哈哈哈哈哈!”   贺予星笑得厉害,“不过啊三春叔, 你老爸这么好的一个保命的东西, 被你用来上山偷看你暗恋的应夫人,你爸要是知道了,得吹胡子瞪眼吧?”   “放屁!”赵三春理直气壮地反驳,“这个也是为了爱情, 你个小娃儿你懂不懂啥子叫爱情嘛?”   “那也没见你勇敢追爱啊。”贺予星从兜里捏了颗蚕豆塞进嘴里。   赵三春正想说些什么,前面的玻璃却忽然被一阵暗淡的雾气所笼罩,他眉心一皱,踩下刹车。   与此同时,姜照一身边的李闻寂已经化作一道流光,落入窗外。   贺予星忙拿出师门的八卦镜,又抓了一把黄符,收敛神情,严肃起来,“照一姐姐,你不要出去。”   赵三春下了车,那些在路上乱窜的雾气是其他零散的行车看不到的,他们也当然看不到那一道金色的流光跃入天际,强大的气流平铺开来,雾气里的几只乌鸦发出最后的嘶鸣,落了地。   停靠在路边的车身挡住了那道流光压着一道混沌的黑气下降,落在路旁的草地上,姜照一在车窗里看到那光芒凝成了李闻寂的身影,而他的手正掐着那团黑气里的另一个男人的喉咙。   那男人脸上有着斑驳的黑色痕迹,像是某种诡秘的图腾,蔓延整张脸,丑陋又阴森。   “照一姐姐,别看。”   贺予星提醒她。   姜照一收回目光,将头偏到另一边,正巧一辆车从她眼前路过,车窗里隐约可见后座上的年轻女人和她怀里那个小女孩儿的笑脸。   他们没有发现任何的异样,就好像此刻她坐着的这辆车,就是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   这一面,是所有凡人眼中的世界,没有妖魔,没有神明,他们只有他们自己。   而另一面,则是另一个他们完全陌生的世界。   车门忽然被人打开,姜照一回头,便见李闻寂已经坐上了车,外套在后座上,他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烟灰色衬衣,也没沾上一点儿脏污。   “去南州。”   赵三春才坐上驾驶座,便听身后传来他的声音。   “晓得了先生。”   他忙应一声。   “南州?”姜照一乍一听,便有些讶异。   她还记得离开旗源县之后,他们在南州的丹神山上住过的那段日子。   “南州也许有线索。”   李闻寂轻应一声,简短解释。   南州是蜀中出了名的“小江南”,南州城的万阳湖是出了名的好水景,旧年古籍或古时入蜀的文人多有在诗文提及万阳湖的好风光。   这里的建筑也颇有水乡的特点,哪怕旧朝更迭,万象更新的今天,南州也仍旧保留了这份特色,也因此,南州才成了天下闻名的旅游名城。   聚源茶楼是一间旧时的大宅子改出来的茶楼,老板就是宅子的主人,而现今旅游业发达,他便将自家的祖业改成了茶楼。   姜照一才和李闻寂进门,就见里头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在院子里,有一个由木围栏围着的大看台,台上正表演着蜀中特有的川剧,台上演员的脸谱一张又一张接着变幻,底下或楼上的人都卯足了力气鼓掌。   “叶蓇会在这儿吗?”姜照一在一张桌前坐下来,有拿着长壶的伙计过来斟茶,她凑近了身边人,小声问。   “不在。”   李闻寂瞥了一眼茶盏里打旋儿的茶叶,也没端起来喝。   “那我们来这儿做什么?”她满脸迷茫。   “看戏喝茶,等天黑。”   他看着楼下看台上的热闹,声音平静。   赵三春剥了花生吃,忙道,“是这个样子的,照一,这个叶蓇有门生意,开了个会馆,晚上才开业,也不知道她在没在那儿……”   “那个会馆只向学历高,有文化,有钱的妖魔鬼怪开放,估计是有好多见不得光的生意都是从她那里流转的,”赵三春说着又喝口茶,“一般的妖怪还进不去。”   “就是一个交流谈生意的地方吧,只不过听起来,这些生意都不太正常。”贺予星插了句嘴。   姜照一点了点头,好像明白了一些。   他们在茶楼坐到快天黑,回到酒店时,贺予星订的衣服也都送到了。   “这叶蓇指定是哪有点臭毛病,咋还规定了一定得穿这种民国的长衫?”赵三春领口的盘扣有点紧,他眉头皱得死紧,“贺予星你看,我这衣服是不是小了?”   “对不起啊三春叔,这衣服不是现做的,尺寸可能是不太合适。”贺予星憋着笑,看着被他啤酒肚撑得紧绷的衫子。   最后还是没憋住,走廊上都是他的笑声。   一扇房门忽然打开,贺予星和赵三春回过头,正见那个年轻男人走出来,他穿着一身黑色长衫,领口的扣子扣得很整齐,衣服平整挺括,斜襟处还露着一只怀表的金链条,身形挺拔清峻。   “先生。”贺予星忙唤一声。   赵三春偷瞥几眼李闻寂那一身衣服,又看了看自己的肚子,忍不住悄悄叹了一口气。   隔壁的房门接着打开,姜照一探头出来。   “青蛙叔叔,你的衣服小了点诶。”姜照一看见赵三春,也没忍住笑。   “肚子太大了。”   赵三春摸了摸自己的肚皮。   而李闻寂适时转身,姜照一刚好看见他穿了那样玄黑如缎的一身长衫,好像那样深沉的颜色,更衬得他肌肤冷白,前额碎发微卷,隐约露出了些额头,看着比平时好像还要更多了些书卷气,好看得不像话。   “照一,出来看看。”赵三春朝她招手。   “哦……”姜照一将门彻底推开,走了出去。   她穿着雪白的一身锦缎中袖旗袍,上面绣了些银线花瓣,领口的扣子更是浑圆莹润的珍珠,为了这身衣服,她今天还化了点妆。   她还是第一次穿旗袍,此刻被他们打量着,她有点不太好意思,视线都不知道该放在哪儿才好。   “照一,你这也太好看了!好看得很!”赵三春朝她竖起大拇指。   “是啊照一姐姐!你今天还化妆了吧?真好看!这身衣服很适合你!”贺予星疯狂点头,然后看向李闻寂,“先生,是不是?”   忽然听他唤了一声李闻寂,姜照一不由抬头。   而李闻寂静默地打量起她,乌黑的卷发,白皙明净的面容,一身雪白的旗袍,纤秾合度。   “很合适。”   他轻轻颔首。   而被他这样注视着,姜照一的脸颊有些发烫,她迅速低头,“我们快走吧。”   姜照一是不常穿高跟鞋的,但要穿她也是没问题的,只是今天这一双新的高跟鞋有点磨脚后跟。   叶蓇的会馆在郊区,每每夜至,才会有一盏又一盏的灯接连亮起。   门口的牌匾上镌刻的便是“小江南”三个字,叶蓇取名倒也不费力气,姜照一牵着李闻寂的手,看见那些走进门去的男男女女每一个几乎都是他们这样的打扮,有女人旗袍外罩着一件皮毛披肩,头发也烫得很复古,好像有一瞬,他们真的回到了民国似的。   不论是男是女,是老或是年轻,姜照一注意到他们的样貌都是极好的,即便有些人看着已经有些老态,但因保养得宜,也终究不见几条皱纹,五官也都是很周正的。   她还觉得有些奇怪,跟着李闻寂走到门口,才要进门,却被守门的拦下了。   “他不能进。”   守门的男人面容也是很端正的,姜照一看他伸出手,指向了赵三春。   因为长衫不合身,赵三春又在外头加了一件宽松的马褂,看着也不显了,但这会儿被拦住,他指了指自己,满脸疑惑,“我咋了?”   那男人抬起下巴,“我们夫人不喜欢丑东西进门。”   ???   赵三春瞪起眼睛,推开贺予星就要往前,“你说哪个是丑东西?你再说一遍?你个龟儿子,不要的嘴可以扔进垃圾桶你晓不晓得?” 第48章 脸上鳞痕 我抱你可以吗?   “青蛙叔叔, 你不要生气,你明明是最好看的大青蛙。”姜照一拍了拍他的手臂,小声说道。   “三春叔, 别生气啊别生气,他眼睛多少有点毛病……”   贺予星忙将他拉到一边。   最终赵三春还是没能进入小江南会馆,贺予星用师门里留下来的幻妖符虽然大致地改变了他们在其他精怪或凡人眼里的样貌, 但他也没想到叶蓇居然是个看脸的,现在要再替赵三春调整幻妖符已经来不及,所以赵三春只能自己气呼呼地回酒店了。   会馆也仅仅只比冯家的那个庄园要小一些,但这里头灯火几乎连绵成线, 比冯欲仙那个死气沉沉的大庄子要显得明亮热闹许多。   “这儿的人的确都长得不错。”贺予星一边走,一边在观察从身边路过的男男女女。   姜照一几乎都看花了眼,其实赵三春哪里是五官不端,是他受青蛙的本体形态影响, 啤酒肚是怎么都掩藏不掉的, 但这里的人不但五官长得好, 那身材仪态也都十分匀称得宜。   所以赵三春,纯粹是因为他的啤酒肚才会被拒之门外。   “几位来小江南, 是谈生意,还是交朋友?”   才走到堂内, 便有一个身穿墨绿长衫的年轻男人迎上来,他五官生得硬朗深邃, 肤色稍深。   贺予星看了李闻寂一眼, 随即将衣袖里的玉牌拿给了男人。   男人接过玉牌才看了一眼,便抬起头看向李闻寂,笑道:“原来是张治先生和太太,这边请。”   李闻寂不动声色, 牵着姜照一的手跟随那人的指引走上了旁边木廊的楼梯。   姜照一的脚后跟已经磨破了,有点疼,但她这会儿也只能忍着,踩着高跟鞋慢慢上楼,而贺予星跟在后头,也是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对面楼上,随即他愣了一下。   姜照一没见他跟上,回头见他在看对面,不由也往那边看去,“怎么了?”   “我看见一个人,有点熟悉。”   贺予星挠了挠后脑勺,皱着眉回想刚刚从对面楼上匆匆走过的那道身影,那人戴着黑色的礼帽,他也只看到了帽子下不甚清晰的半张脸。   那年轻俊朗的男人带着他们走进了一间房,着色浓烈的仕女屏风在灯下被照出朦胧的影子,屏风前摆了一张木案,案上有一盏鎏金镂空的香炉,正有缕缕白烟从里头徐徐散出。   “三位请坐。”   男人伸手示意。   姜照一点了点头,跟着李闻寂在桌前坐下来,随后门外传来一阵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的声音,她一抬头,就见一个烫了蓬松乌黑的卷发,穿着一身牡丹花丝缎旗袍的女人走了进来。   女人耳畔挂着玉坠儿,凝白纤细的手腕间戴着两只玛瑙镯,手指间宝石戒指戴了三五个,一身珠光宝气,却并不俗气,反而因为她过分明艳的长相而更添几分耀眼风姿。   她身后还有两个同样穿着旗袍的年轻女人,她们将端来的茶水放到桌上,便退了出去。   “阿曼姐。”那男人唤了一声,见女人点头,他便也转身走了出去,并关上了门。   被称作阿曼的女人在贺予星身边的椅子上坐下来,她的眼睛生得有些像狐狸,眼尾是上挑的,此刻版半眯眼睛打量对面的李闻寂,她不由抿起红唇轻笑,“想不到张先生不但年轻,还生得这样好看……”   她一笑,风情顿生。   那几乎是姜照一看了也忍不住偷偷赞叹的程度。   贺予星作为一个涉世未深的小道士,只被这阿漫多看两眼,他脸都有些红了。   但姜照一此刻看向李闻寂,却见他那张脸上仍是冷冷淡淡的,并看不出什么过多的情绪,好像无论是红颜还是骷髅,在他眼中都该是一个模样。   “张夫人看着好年轻。”   李闻寂不开口,女人倒也不觉得尴尬,只是转而将目光落在了姜照一的身上。   她看着也就二十岁左右,眉眼生得极好,尤其是一双清澈的杏眼,仿佛天生会笑一般,颈间的珍珠项链更衬得她肌肤白皙,一时竟有些令人移不开眼。   这对夫妻,倒还真是极为登对。   “保养得好。”   姜照一坐直身体,故作认真,“其实我今年已经一百二七岁了。”   贴在她身上的幻妖符所透露出的妖怪本体,是一只鹿。   下午他们在聚源茶楼也并非只是看戏喝茶,李闻寂自始至终都是在等一对从九济来的夫妻。   在往郁城方向的路上拦截他们的那几只乌鸦的嘴里,李闻寂得知了叶蓇有个小江南会馆在南州时,他便让赵三春开始着手调查。   张治是九济最大的中药材商人,张家在九济延续两百年,他们家也成了药材商里的老字号,但张治并不甘心于此,事实上他暗地里还做一些诱杀精怪入药的勾当,他和他夫人这回来小江南,也是想找一些需要妖肉入药的买家。   而张治和他的夫人别无所好,就是喜欢看戏,所以聚源茶楼便是一个好的去处。   又有人推门进来,这次是个长相清秀的少年,他俯身将热腾腾的一碟花饼放上桌,饼是五个小巧的莲花状,便是五种颜色。   “这是莲花饼餤,外面可是没有的。”阿曼见姜照一在看那碟花饼,便笑着说了句。   “莲花饼餤?”   贺予星也来了点兴趣。   “据说是一位旧日在皇宫做过美食的宫女传下来的,她自称在宫中是‘蕊押班’,做这饼餤,便要采上十五枝莲花,作五种颜色,便用这些颜色来染色,再卷上肉馅,也就成了。”阿曼解释道。   “换成蔬菜汁不也一样嘛,只不过莲花听着要风雅些罢了。”贺予星又觉得这东西不稀奇。   这小江南的茶点,还真有点附庸风雅的意思。   “是这个理儿没错,但这位弟弟,你要尝了才知道我们这馅料的好处。”女人柔声细语,宛如引诱,说罢又看向姜照一,“夫人也尝尝看?看看我们这南州的茶点,合不合你们九济人的胃口。”   姜照一看着那颜色漂亮的莲花饼餤,她几乎也能闻到那种淡淡的莲花香,但她却迟迟没有伸手去拿上一块。   这是个挤满了牛鬼蛇神的危险地方,她也就比在外面要更谨慎些,而事实上,她的谨慎也并没有错,贺予星才伸手,却听李闻寂终于开口:“若是普通的饼餤,倒也可以一试。”   贺予星一个激灵,缩回了手。   “我以为张先生做这样的生意,也该在这方面,有些特殊的食补爱好才是啊。”阿曼故作惊诧,眼眉微挑,“所以我自作主张吩咐了厨房,给先生和夫人的饼餤里,用了妖肉。”   她语气清淡,仿佛自己不是妖似的。   姜照一听见她这句话时,目光便落在了那仍冒着热气的饼餤上,单看微红的表面,又怎么能够想得到那内里包藏了多少罪恶的东西。   “谁说我做这门生意,就一定要有这门癖好?”   李闻寂唇角微扬,语气轻缓。   “那是我误会了,还请先生和夫人不要怪罪,我们这边既是做中间人的,那自当也是为张先生您找好了买家,只是我们在信上说好的价钱,先生可不要忘了。”   阿曼倒也不再继续扯闲篇,亦或是她听到了门外的一只铜铃响,便微微一笑,开口说道。   李闻寂轻睨着她,“那还要看你们小江南介绍的这桩生意,能不能成。”   “那我就在这儿,预祝先生交易成功。”   阿曼站起来,以茶代酒抿了一口,随后便笑,“还请先生和夫人再等一等,买家马上就到。”   见李闻寂颔首,她便转身推门而出。   但在雕花木门将要合上时,贺予星却看到了一道匆匆从门外路过的身影,门骤然关上,他却一下子站了起来。   “贺予星你怎么了?”姜照一望着他。   他转过头,忙小声道,“我刚刚好像看见檀棋先生了。”   檀棋。   乍一听这个名字,李闻寂不由抬眸,“应天霜身边的那条蛇?”   “是的先生,应夫人在时,就住在虚泽观里深居简出,但檀棋先生经常会来觅红姑姑的客栈,给她送些钱或东西,每年觅红姑姑生日,也是檀棋先生来给姑姑送上一碗炉焙鸡。”   现在想来,应天霜对觅红,其实还是很爱护的,只是她不善表达,而觅红也同样。   应天霜年长觅红太多岁,觅红是被她养大的,但单看面相,觅红如今四十多岁的年纪,倒与应天霜像是同龄人一般。   那炉焙鸡是应夫人拿手的好菜,觅红姑姑小时候过生日,回回都有这道菜。   “先别动,看看他想做什么。”   李闻寂手指轻扣在案角,眉眼沉静。   “好。”   贺予星点点头,又重新坐下来。   但他们等的所谓买家还没来,门外却先有了些吵闹的动静。   贺予星打开门走出去,站在栏杆旁便见楼底下的院子里乱哄哄的,许多人围在一起,看地上的一个女人浑身显现出青黑的痕迹,从手臂一直蔓延到颈部,再到她的脸上。   原本漂亮白皙的面容逐渐变得青黑丑陋。   “那痕迹,跟乌鸦精脸上的一样啊。”贺予星认了出来。   她面容扭曲,仿佛正经历着巨大的苦痛,姜照一看得心里发怵,“她这是怎么了?”   “可能是叶蓇给她吃什么东西了吧?”贺予星猜测着,“她能控制这么多的精怪在她手底下做事,用的法子看来挺恶毒。”   “哎哟,你这是怎么了?”   那阿曼下了楼,忙让人将那女人抬走,随后她又对众人笑道,“各位不要见怪啊,她只是犯了病,一会儿就好了。”   底下的骚动没一会儿便平息,但一个年轻男人凑在阿曼耳边说了两句话之后,她的脸色明显变了。   “抱歉各位先生小姐夫人们,我们掌柜丢了一样重要的东西,所以诸位暂时不能离开这里。”   阿曼高声道,“请各位都下楼来。”   这一霎,场面再度变得闹哄哄的,许多穿着墨绿长衫或墨绿旗袍的男男女女从外头进来,将楼上所有人都请下了楼。   “叶蓇是真会挑人啊,不管男的还是女的,一个赛一个的好看。”贺予星看见那些人的长相,便不由感叹。   姜照一深以为然。   她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长相出色的人都聚在一个院子里。   才走下楼梯,姜照一就听见“砰”的一声,巨大的声响袭来,一条粗壮的蛇尾击碎楼上某间房的门窗,突破栏杆,重重地落在院子里。   精怪们哄闹起来,更有一些敏感易受惊的,“噗”的一声就从衣冠整齐的人类模样,变回了本体。   院子里浓雾四起,姜照一用手散了散眼前的烟,却又听见楼上那巨蛇的嘶鸣,他摆动身体,木楼便开始倾塌。   李闻寂及时拉住姜照一带着她和贺予星落在了对面的檐上。   在碎木烟尘里,底下的灯火灭了大半,院子里再不复灯火如昼的景象,余下来的暗沉沉的光影照着这满院褪去光鲜皮囊的精怪,那巨蛇的蛇尾一扫,便引得许多精怪被牵连摔入倾塌的院墙之下,生生活埋。   阿曼是那么明艳美丽的一个女人,可姜照一却看见她褪去人形,逐渐变成了一株食人花。   食人花就地生根,嵌入碎裂的地砖底下,花朵颜色娇艳,却偏偏生食血肉。   姜照一只看见她朝那蛇尾探去,却还没来得及看清其他,便被一只手挡住了眼睛,她视线被挡住,只能看见他掌心的脉络,而与此同时,巨蛇的嘶鸣声变得尤其尖锐,血肉截断的声音更为清晰。   她及时被李闻寂拉到了身后,但那冰冷的鲜血却溅了贺予星一身。   “先生,一定是檀棋!”贺予星摸到脸上的血迹,那断了蛇尾的巨蛇冲出倾塌的屋顶,他看清了那巨蛇脑袋上的一道白痕。   李闻寂见那巨蛇撕咬着食人花,生生咬去了食人花一半花蕊。   食人花再度变为人形,却少了一只胳膊,半张脸更是鲜血淋漓,再不是之前的漂亮皮囊。   但提着烟斗的一个中年女人出现了,她在半空中,用玉烟斗烧红的烟嘴烫在了那巨蛇身上,妖冶的火焰忽起,几乎灼烧了那巨蛇的大半鳞片。   终于等到这个人出现,李闻寂当即出手,衣袖里的流光散出,这一次却如冬日里的雪花一般落在那挣扎嘶叫的巨蛇身上,刹那替他消去了身上的火焰。   雪花骤然又幻化为极为尖锐的冰刺,迅疾地刺穿了那中年女人的手腕,她手中的烟斗再拿不住,落到地上,摔碎了那截碧玉烟嘴。   栀子zhengli獨家   巨蛇化为人形,摔在地上,没有帽子遮挡,那男人脸上的鳞痕尤其明显,贺予星当即喊了声,“檀棋先生!”   金色流光犹如绳索一般,锁在那中年女人身上,将其从半空狠拽下来,同时李闻寂带着姜照一和贺予星落了地。   “你是谁?”那中年女人扶着自己被刺穿的手腕,疼得满脸是汗,而此刻幻妖符失效,她抬眼便正好看见了那年轻男人的真容。   她有一双不同寻常的眼睛,却偏偏看不穿他的本体。   “你的主人,在找谁?”   李闻寂却轻笑一声,问她。   女人骤然恍悟,“你就是李闻寂?”   外头进来了很多精怪,但还未近李闻寂的身,便被气流扫入废墟,一个个地断了气。   “百兰掌柜,看来你的主人不在这儿。”   李闻寂轻瞥几眼四周,语气仿佛有些遗憾,但随即他的目光再落在她的身上,“不如你告诉我她在哪儿,我登门拜访就是,也不必她大费周章地四处寻我。”   百兰紧抿嘴唇,明明身体已经在克制不住地发抖,却愣是一声儿都不漏。   “先生以为,你杀了弥罗,糜仲两位大人,非天殿的殿主会放过你吗?你惹火上身,倒也不知求全……”隔了好半晌,她忽然道。   “那不是正好?”   李闻寂眉眼微扬,可他看向那女人的目光却是冷的,“百兰掌柜说的没错,我向来不知道什么是求全。”   “先生死了这条心吧,我是不会背叛叶蓇大人的。”百兰说话声音都有些发颤,但也仍能看得出来她的决心。   李闻寂颔首,“好。”   他轻飘飘的一声好,令百兰有些发愣,但随即她一抬头,便见那少年同那脸上有鳞的蛇妖,亦或是那年轻男人同他身边的那个姑娘的身影都被淡色的流光模糊上升,而她眼睁睁地看着一道流光下坠,刹那如尖刺一般,刺穿了她的胸口。   百兰瞳孔失焦,倒在地上,半张脸贴着满是血污的地面,没了声息。   流光落入这茫茫夜色里无人的野径,刹那化为四道身影。   李闻寂衣袖间流淌出来的莹光照亮的前方的路,而贺予星扶着檀棋走在前面,见檀棋眼皮半睁,他便忙道,“檀棋先生,你坚持住,千万要保持清醒!”   檀棋这个时候已经顾不上说什么话了,他几乎所栀子zhengli獨家有的力气都用在了努力维持清醒上,被贺予星扶着,他的双腿异常沉重,还在流血。   “你为什么不问她了?”姜照一抓着李闻寂的手臂,走在后面,问道。   “她不是弥罗,也不是如阿曼那般被叶蓇控制的精怪,她看起来是心甘情愿跟着叶蓇的,她有她的忠心,我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东西。”   李闻寂步履轻缓,犹如散步一般。   “但我觉得我们这一趟也没有白来,”姜照一说着,抬头看了一眼前面被贺予星扶着的檀棋,“我听阿曼说,百兰丢了一样重要的东西,紧接着檀棋先生就被抓住了,贺予星说他之前在应夫人出事之后就消失了,这次却出现在小江南,按贺予星的话来说,檀棋先生对应夫人很是忠心,那他就不可能是见应夫人出事就逃了,他一定是会寻仇的,”姜照一说着,又歪头看向李闻寂,“可是要朝雁杀应夫人的,是弥罗,现在弥罗已经死了,他寻仇为什么要来小江南?我觉得,这件事肯定跟朝雁有关。”   弥罗死了,可朝雁还没有。   她分析得很认真,而李闻寂静默地听了,对上她的目光。   她疑惑地问,“是我想错了吗?”   李闻寂摇头,“不是。”   他抬起眼睛,看着前面那两道身影,却称赞她,“很聪明。”   姜照一有点不好意思地偏过头,可脚后跟似乎已经磨破一道伤口,她撑着走了这么一会儿,却越来越疼了。   或是察觉到她步子越来越慢,他便轻声问,“怎么了?”   “我脚好像磨破了……”到了这会儿,她才说出来。   李闻寂闻言,便停住脚步,垂眼去看她脚上的那一双高跟鞋。   几秒后,他扶住她的手臂,“脱鞋。”   姜照一依言脱了高跟鞋,站在平坦的石板上,却听他低声询问,“我抱你可以吗?”   “啊?”   她抬头撞见他那双漂亮的眼睛,她的脸有点红,反应了一下才迟钝地点头,“……好。”   李闻寂解开长衫的扣子,露出里面白色的衣衫,他将冰凉的怀表塞入她的手里,随即将黑色长衫套在她的身上,俯身拿起她的一双高跟鞋,然后将她抱起来。   此刻姜照一才意识到,原来是因为她今天穿着一件旗袍,并不适合他背着她走,所以他才会这样询问她。   小径尽头,他们的车就停在那儿。   四人回到酒店,已经是凌晨。   李闻寂取来了药膏替她涂了脚后跟磨出的伤口,他垂着眼睛时,侧脸清冷又动人,“既然不合适,你就该早告诉我。”   “我是怕耽误时间……”   姜照一小声说。   小江南是只有在规定的时间内才能进去的。   “这并不耽误。”他说。   “我知道了。”   姜照一点点头。   房间里的灯按灭,姜照一枕着柔软的枕头,她在暗淡的光线里看着他不甚清晰的轮廓,“李闻寂,晚安。”   “晚安。”   他的声音很轻,也很温和。 第49章 神秘苗村 二更合一   “夫人。”   年轻女人穿着绣了花的大襟右衽彝族上衣, 头戴深色头帕,双耳上坠着两只银质流苏耳环,胸前还戴着一个纹样繁复的银项圈, 她站在木廊上的窗边,低头时,耳畔的耳畔碰撞出悦耳的轻响。   她静默地等了半晌, 才听见窗内传来一道苍老的女声:   “这个李闻寂,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夫人,”   年轻女人犹豫了片刻,还是抬起头, 看向窗内那道纤瘦的身影,“弥罗和糜仲大人的门徒被李闻寂已经消杀殆尽,而我们如今又损失了在南州的小江南会馆,夫人, 现今主动权已经不在我们手中了, 不是李闻寂躲着我们, 而是夫人您该躲着他。”   “蝴蝶花。”   屋内的女人站起身,高跟鞋声响起, 她往窗前走了两步,身影终于被窗外洒进去的光线照得分明。   “你是在说, 我是不自量力?”   女人生得一张鹅蛋脸,柳眉如黛, 美目流盼, 却是满头白发,只用一根珍珠簪子松松地挽着,一身黑色的旗袍更衬得她身形袅娜,肌肤白皙。   她一开口, 却是八十老妪的苍老声音:“你是要我,咽下这口气?”   “夫人恕罪,但事实就是如此,如今殿主仍未有消息,非天殿已因此人而损失了两位大人和在蜀中近半的势力,他一月前去小江南会馆,不就是为了找到夫人您吗?连山衣大人也说,他是冲非天殿来的……”   蝴蝶花这话还没说完,窗内的女人柳眉一拧,“你提山衣做什么?你是不是忘了你是谁的人?你不知道我最恨山衣?”   “您最恨的,”   蝴蝶花平静地迎上她的目光,“难道不该是糜仲大人?”   “蝴蝶花!”   叶蓇脸色变了。   “夫人,仅因为糜仲亲手造了一支五色羽金凤钗给您,您就要忘了,他当年的所作所为了吗?”   若非见她日渐沉溺于那只五色羽金凤钗带给她的纷乱情绪,蝴蝶花也不会在今日,在此刻揭破旧事,唤起她那些糟糕的回忆,“嫦娥山的那座冰宅里的一切,都是他迟来的深情,夫人,可迟了就是迟了,您不该因为那只凤钗就一遍遍去想他曾经的好,那一点儿用都没有。”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叶蓇快步走到窗边,扬起一只手来。   但即便是这样,蝴蝶花也还是定定地看着她,一点儿退意也没有,叶蓇看着她,那只手却迟迟未能落下。   “我是夫人养大的,夫人想打我骂我都可以,但我承夫人的养育之恩,夫人在我心中便是比生母要重要千万倍的存在,所以我不能看着您为了那个人犯险,他并不值得。”蝴蝶花说着,又看了一眼她的脸,“夫人若仍忍不住念他的旧情,那就不如多想想,他当年是怎么弄死你和他的亲生骨肉的。”   “你够了!”果然,这话如尖刺一般,刹那刺激得叶蓇失了控,她指节收紧,那金凤钗的棱角刺破她的手掌,顿时血液流了满手。   而蝴蝶花站在长廊上,腰背直挺,“只要记得恨,您也就不会再爱他了。”   “我是永远不会害夫人的。”   蝴蝶花这样的一句话,令叶蓇一双泪眼久久停驻在她身上,她想伸手去触摸窗外的年轻女人的面庞,却被她侧过脸躲开。   叶蓇的手僵在半空,半晌她才开口,声音苍凉:“可你还是不会叫我娘。”   “蝴蝶花,你还在怪我杀了你喜欢的男人。”   蝴蝶花瞥了一眼旁边栏杆外远处绵延起伏的山廓,高山草甸郁郁苍翠,微寒的风吹过她头布上垂下来的银质流苏,“夫人您好好休息。”   她低头,转身往木廊尽头的楼梯走去。   叶蓇看着她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转角楼梯,她又发了会儿呆,大约是手上的伤口痛得强烈,她才迟钝地低眼,去看自己手里那支被血液沾染的金凤钗。   ——   叙州映霞林景区的酒店后面有一个碧蓝的湖泊,背靠的山崖之上瀑布飞流,垂直而下,便是身在酒店里,也偶尔能听到清泠淅沥的水声。   映霞林景区内有苗族村落,生活在这里的大多都是苗族人,连酒店迎宾的工作人员都穿着传统的苗族服饰,头上和身上都戴了极为漂亮的苗族银饰,她们一动,就会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姜照一来到这儿才睡了一晚上,第二天打开门就见赵三春给她买了一身浅色的苗族衣装,连银项圈和耳环都买好了。   “青蛙叔叔,你干嘛要花这个钱啊?”姜照一将那大襟短衫展开,衣袖处的绣花精细漂亮,有点令人移不开眼。   “衣服挺好看的嘛,你看我们也换了一身。”赵三春转了个圈,向她展示自己的新衣裳。   贺予星也穿了一身青布衣裳,“三春叔非要买,要不是我拦着,他可能还想给你整一顶银冠。”   “那个有点重,就算了嘛。”赵三春嘿嘿地笑。   “谢谢你啊青蛙叔叔。”   看他热情洋溢,姜照一也没再推脱。   她换上那身衣服,戴上赵三春给买的银项圈还有银耳坠,前两天她在叙州城里重新烫了个卷发,比从前看着要更蓬松些,只用梳子梳了几下,也没怎么整理头发,就转身走出了洗手间。   赵三春给她买的银项圈有小小的铃铛,她走路时会发出清脆悦耳的铃响,她关上房间的门,忍不住捏起一颗小银铃晃了晃。   隔壁房间的门忽然打开,她闻声抬头,正好撞见李闻寂走出来。   他抬眼,便正好看见她那一身有别于寻常的衣服,卷发乌黑,而她耳畔或颈间的苗银很亮,衬得她肌肤更加白皙,眉眼明净。   姜照一往他面前走了两步,望着他问,“这是青蛙叔叔给我买的,好看吗?”   “好看。”   他点头,如实陈述。   只是听见他这两个字,姜照一就开心得弯起眼睛,她牵住他的手,说,“我们下去吃早餐吧。”   “檀棋叔叔。”   姜照一和李闻寂去到餐厅时,便见檀棋独自一人坐在那儿,她在桌前坐下来,便唤了一声坐在对面的檀棋。   酒店的早餐是自助的,贺予星和赵三春已经忙着去取餐了。   “先生,照一小姐。”   檀棋忙道。   这一个多月以来,因为有赵三春和贺予星两个人合伙用一些奇花异草来钻研出的药物,檀棋虽然断了尾巴不可再生,但这段时间身体状况却已经有所好转,甚至连脸上因为早年蜕皮化形受阻而隐藏不了的鳞痕也已经淡了许多,若不在强烈的光线底下,是看不太清晰的。   但他仍然习惯戴一顶帽檐很宽的帽子。   姜照一将背包放下,就去取餐了,桌前只剩李闻寂和檀棋二人。   “先生,我们……不再找叶蓇了吗?”   檀棋憋了许久,还是没有忍住开了口。   “檀棋先生还是太过执拗,”   李闻寂双腿交叠,握着玻璃杯,眉眼总透着几分漫不经心,“你以为现在找叶蓇,还有用吗?”   “可是先生,百兰是朝雁的养母,可他却在弥罗手底下做事,您灭糜仲,杀弥罗,这都是串成了一条线的!分明是有人想借你的手去杀了他们两个,这个朝雁,就是解开这一环的关键!”   檀棋隐隐有些激动,他脸上的鳞痕便又显出了些痕迹。   应天霜死的那日,檀棋缀夜而逃,可从那之后的日日夜夜,他几乎满心满眼,只有报仇二字。   是弥罗指使朝雁杀应天霜的,弥罗不良于行,深居简出,他也是耗费了好些时间,才查清楚他原来身在郁城。   可单凭他个人的力量,是没有办法与弥罗抗衡的,他并不惧怕死亡,只是怕自己死得莽撞,不能替夫人报仇。   但他还没来得及想出一个周密的计划,弥罗却已经死在了李闻寂的手里。   可是死了一个弥罗,怎么够?   那个朝雁,也得死。   “我手里有朝雁的心脏,先生,我们何愁不能找到他?”   檀棋所说的心脏,就是那夜阿曼口中所说的,百兰那样重要的东西。   朝雁原本是个凡人,所以檀棋费尽心力,也找到了一些他曾经在人类社会的蛛丝马迹,譬如,他六岁时,被一个精神变态的连环杀人犯挖了心脏。   可是被挖了心脏的小孩儿没有死,是百兰做了颗寒冰心脏放进了他的胸腔里,用了特殊的手段,延续了他的生命。   “百兰留着这东西,不就是为了控制他吗?”檀棋说道。   “凡人终归血肉为本,百兰留着它也许是为了控制朝雁,”李闻寂搁下杯子,唇角微扬,“可你手里的那颗,早就被换过了。”   檀棋一怔,随即瞪大双眼,满脸惊诧,“这怎么可能?先生,您确定吗?”   “所以檀棋先生,”   李闻寂并未答他,只是面无表情地抬起一双清冷的眼看向他,“朝雁背后的人绝不可能是叶蓇,你即便掘地三尺将叶蓇找了出来,也无济于事,”   “更何况,她现今怕是连头都不敢露了。”   这轻飘飘的一句,带着些许嘲讽。   姜照一和赵三春他们回来时,便见檀棋坐在桌前,神情委顿,她将一碗粥递到李闻寂面前,问道,“檀棋叔叔你怎么了?”   檀棋摇摇头,似乎没什么说话的欲望。   大约是想到了在小江南的断尾之痛,可如今看来,那一遭去的竟也没什么用处。   也是此刻,他才终于明白,李闻寂为什么不再找叶蓇,而是来到这叙州,找繁云。   “先生可是认为,朝雁是繁云的人?”   他忽然又出声。   李闻寂摇头,“不,只是比起山衣,繁云总要招摇些。”   “非天殿里,也就只有这个山衣没经营什么生意,唯一的一桩,还是锦城的查生寺,除此之外再没别的了,关于她的信息,真的是少之又少,比她还神秘的,也就只有那位殿主了。”   贺予星吃了一个小笼包,插话道。   姜照一却不由想起在郁城弥罗的家宅外面,她撞上朝雁的场景,那时朝雁将她抓到弥罗的宅子里,是为了引李闻寂来杀弥罗,但那天晚上在那道小门外,他却又说,他本来就打算放了她。   朝雁似乎对她十分友好,但她就算是到了现在也还是想不明白,他对她的这种态度,究竟是因为什么。   她很确信,从前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   这一顿早餐吃完,赵三春都没怎么说话,在有檀棋在场的时候,他通常都是这样的。   大约是看出檀棋对应天霜也并非只是简单的主仆之情,他暗自在自己的小本本上将这条蓝鳞大蛇划为情敌。   “为了给应夫人报仇,人家连尾巴都断了,那可长不出来了。”贺予星见檀棋先上了楼,他便拍了拍赵三春的肩膀,“三春叔,你就别端着了。”   “那上次朝雁的人揍我,我这颗门牙还松了呢。”他指着自己的牙齿。   “得了吧你,你们好歹目的是一致的,应夫人都已经身故了,你咋还拈酸吃醋的,不大气。”贺予星笑他。   “我没说我不佩服他哈,是他先摆出一副拒绝交流,拒绝靠近的死样子,那我不端着能行?还能让他给看扁了?”赵三春哼了一声。   “……檀棋先生估计也是知道了你对应夫人的心意,对你确实没啥好脸色。”贺予星回想了一下,不由叹了口气。   连着在映霞林待了好几天,赵三春他们几乎每天都出去,但是这繁云狡猾谨慎,他们也没有查到多少有用的消息。   但赵三春,好像多了一枝桃花。   “就是在前面的苗村嘛,”贺予星一边走着山路,一边兴奋地跟姜照一讲起了这两天他和赵三春在一个苗村里发生的八卦,“有一个阿姨,人家也就眼尾有了两道不太明显的皱纹,可漂亮着呢,穿一身苗族衣装,那全身上下都是苗银,对三春叔可殷勤了,又是送饭又是送水的,我觉得,她肯定是看上三春叔了!”   姜照一听得兴奋,“真的吗?那青蛙叔叔呢?他喜欢那个漂亮阿姨吗?”   “……”   贺予星说起赵三春,就有点无语,“平时看着他好像有什么社交牛逼症似的,能说会道的,但是在那阿姨面前,他就好像个自闭中年人。”   姜照一想了一会儿,“可能是他还记着应夫人吧。”   李闻寂走在前面,也许并没有在听他们说的话,他只是静默地打量着周围青黑的山林,前方豁然开朗,露出那个山村的一隅。   “好像有什么味道?”姜照一没法准确地形容出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奇特的味道,有点苦,又有点腥。   “我来的时候也闻到了,村子里的人说,是一种什么药,反正是他们村子里常用来治病止痛的。”   贺予星说着,从口袋里拿出来崭新的口罩,递给姜照一一只,又递给李闻寂,“我们也闻不惯,所以我备着这个。”   姜照一将口罩戴上,往前小跑几步,牵住李闻寂的手,再继续往前。   “这个黎明村的人很怪,明明在景区里,能得款项重新修缮房屋,但是他们就是不让,也不太欢迎外人,我们来这儿,也只有宜莲阿姨给我们住的地方,其他人对我们可没什么笑脸,更不会跟我们搭话。”贺予星带着他们往宜莲家走,“我们只说我们是来摄影取材的,但这些人对我们就是很排斥。”   除了宜莲,这黎明村的人似乎都格外团结排外。   “宜莲就是喜欢青蛙叔叔的那个阿姨吗?”姜照一还惦记着这事。   贺予星笑起来,狂点头,“对对对,宜莲阿姨本也不是苗族人,是早些年嫁过来的,但那个新郎身体不好,她才过来那天,新郎就死了,她这些年也没回娘家。”   这都是宜莲告诉他和赵三春的。   才到宜莲家,姜照一就看见赵三春在院子里头穿针引线,那眼睛眯起来,穿针穿得很认真。   “先生。”   他看到了门口的三人,便立即站起来。   宜莲也许是听到了声音,便从门内出来,见着戴着口罩的三人,便笑着在围裙上擦了擦有些湿润的手,“客人们,屋里坐。”   宜莲生得柔美,有种古典的韵味,一身苗银装饰,衬得她更有几分难言的风情,姜照一只看一眼,就确定贺予星没有夸张,这的确是一位很漂亮的阿姨。   “先生和小姐生得就跟画儿上的人似的,真般配。”进了屋,宜莲才见他们摘下口罩后的面容,便愣了一下,随即又不由说道。   贺予星早跟宜莲提过他们是一对年轻夫妻。   “您看着才像是画上的人。”姜照一有点不好意思。   宜莲摇头,“我老了,老了。”   “你们先坐,厨房还有菜没炒。”   宜莲说着,便回身往外头的厨房去了。   “青蛙叔叔,我听小道士说,你……”   姜照一才见宜莲出去,就忙凑到赵三春跟前,可她话还没说完,就被赵三春打断:“不是,没有,咋可能。”   “……?”   “别问了照一……”   他好像有点难为情。   “好吧我不问了。”姜照一捂住嘴,偷偷地笑。   “你笑啥子嘛?”赵三春更加难为情了,他揉了一把头发,又怪贺予星,“贺予星你这个把不住嘴的!这点子事你也打胡乱说?”   “我可没乱说啊,我说的都是实话。”贺予星从兜里拿了颗蚕豆来吃。   时值五月,天气已经变得有些温暖,姜照一在屋里坐不住,就在院子里打量起四周,低矮的围墙外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个女孩儿。   那女孩儿也是苗族人的打扮,她的衣裳颜色有些鲜艳,但却衬得她那张脸更加死白,单薄的身形好像风一吹就能飘走似的。   那女孩儿发现了她,走到了门口,用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打量起她,“你也是外头来的?”   随之她抿了一下有些干裂,且没有多少血色的唇,“宜莲嫂子还是不长记性。”   姜照一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便道,“你找宜莲阿姨吗?我帮你叫她。”   她转过身,走到厨房喊了宜莲一声。   宜莲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出来一见院门口站着的那姑娘,她脸色变了变,但还是走了过去。   她们苗族的话姜照一听不太懂,但看起来,宜莲和那女孩儿聊得并不愉快。   随后她见那女孩儿双膝一屈要给宜莲跪下,却被宜莲拦住了。   女孩儿最终转过身,单薄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了院墙外。   “在看什么?”   李闻寂走到门口,见她有些出神,便道。   “刚有个女孩儿来了,找宜莲阿姨的。”姜照一说了句。   天色渐暗,这顿晚饭栀子zhengli獨家上桌,几人在一桌吃饭,赵三春一句话也不说,似乎比平时要闷,弄得贺予星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跟姜照一一起夸赞宜莲饭菜做得好吃。   夸得宜莲满脸笑容。   但在帮着宜莲洗碗的一会儿功夫,贺予星只是出了趟厨房,回来却找不见姜照一了。   贺予星脸色骤变,怎么也没想到,姜照一能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消失不见,他忙敲响李闻寂的房门,“先生,不好了!照一姐姐不见了!”   李闻寂推门出来,匆匆走入厨房,便见里面空无一人,他的目光落在那水池里未来得及冲洗干净的瓷碗上,冷冷沉沉。   贺予星的声音够大,赵三春也听见了,他忙要走出去,却听站在桌旁的宜莲开口道,“你们要走了吗?”   赵三春回头看她,便见昏黄灯火下,女人那张柔美的面容显得有些死气沉沉,“你们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是吗?”   “宜莲,我跟你说了我心里有人得嘛,这哪能是说忘就能忘的?”赵三春在这般焦急的情况下,终于鼓起勇气同她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知道,”   她应了一声,见他转身,一只手落在木门上,她又说,“可是你们一走,我就一点儿希望也没有了,你知不知道,我领你进村来,是用我的命在赌一条生路。”   听见她的这句话,赵三春脚下一顿,不由回头望她。   女人手指蜷缩进手掌里,她面上悲戚,眼眶憋红,在这样暗淡的光影里,她的影子几乎被扭曲得不成样子。   “赵三春,如果你们今晚就这样走了,那我……就会死。” 第50章 万一学会 神明终于开始好奇凡人的情爱……   “照一小姐是自己走的。”   宜莲看到了门口那道颀长的身影, 那样一双清冷的眼睛盯着她,宜莲的脊骨泛寒,她的嗓音有些发干, “应该是小满把自己腹中的应声虫取了出来,放到了照一小姐身上,那应声虫有致幻的作用, 会让人毫无意识地跟着它的指引去做任何事。”   她打开厨房的那扇窗,贺予星往外一望,便见满地未干的鲜血,在这暗黄的光线里显得有些触目惊心。   “小满是谁?”贺予星回过头, 忙问。   “小满是南边尹家的女儿,是早就被选中了,要送去玉勾山的,”宜莲垂下头, 满头的银饰晃动着, “这里每隔十年, 就要送一个女人上玉勾山,这回被选中的是小满, 她今天来求我代替她去,我没答应, 她这才把主意打到照一小姐身上……”   今天下午姜照一看见她们在门口说话,其实就是尹小满在求她这件事。   “宜莲嫂子, 我才十六, 我不想去……我求求你了嫂子,你能不能让村长爷爷把应声虫给你,你替我去?你在这儿已经做了几十年寡妇了,又不能出村, 可我不一样,我父亲前几天才答应我,要让我继续念书的……”   尹小满想给她跪下,被她拦住了。   宜莲满眼含泪,一只手抱着另一边的臂膀,也没敢去看门口的李闻寂,“你们进村来闻到的药味,其实是村长家里培育的毒株,我领你们回家,就是犯了村里人的忌讳,要是你们一走,村长就会来给我喂药,毒死我……”   她在最热闹的一天来到这儿,从碧玉年华熬成如今这副模样,这几十年来她无数次想要离开这里,却始终没有出逃的机会。   直到她在村口发现赵三春和贺予星这两个不会被空气中的药味所影响的人,他们不会头晕,身体也不会不舒服。   她想,他们应该不是常人。   所以,她才想要赌这一回。   “先生!”   贺予星看李闻寂转身已经走了出去,便连忙跟上。   赵三春往外跑了两步,又回头,“要不……你也来?”   宜莲双眼有了些亮光,忙擦去眼泪,跟上去。   值此深夜,村里漆黑一片,而在这浓深的黑暗里,也不知道隐藏了多少默默注视他们的眼睛。   尹小满已经死了,宜莲带着李闻寂等人去到村南的尹家时,他们正将那个腹部破了个血窟窿的女孩儿抬出来,要拉到山上去埋。   那对中年夫妻泣不成声,那女人更是无法承受这样的丧女之痛,往后一倒,直接晕厥了。   旁边的人连忙去扶,或是见到他们一行人,那些村民的目光便警惕非常。   “看到了这些事,你们呐,也就别指望出去了。”   后头传来一道苍老粗粝的声音,一个身形干瘦的老头从黑暗里走入昏黄的灯下,手上拿着一支烟杆子,上头还吊了个旱烟袋子。   他凑近烟嘴吸了一口,末端的火焰变得猩红,发黑的嘴边冒出白烟来,有些呛人。   村民似乎很怕他,他一来,他们就不自禁地低下头。   他身后还跟着一些人,手里居然都拿着棍棒或刀。   那干瘦的老头用一双眯缝眼打量着眼前这个容貌不俗的年轻男人,“你们这些外头来的人很麻烦,我其实并不想这么做的,可偏偏你们看到了不该看的……”   李闻寂根本没有什么耐心同这么个老家伙周旋,他衣袖里的莹光散出一颗,那是所有凡人都看不到的颜色。   那流光引得老头随身携带的那只竹篼里的应声虫趁着这晦暗的天色一只只爬进他的耳朵。   众人只见那上一秒还在说话的老头,下一刻就毫无预兆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可分明,那年轻男人似乎动也没动。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贺予星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眼见那老家伙忽然倒地,他也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   “带我们上玉勾山。”   场面变得十分混乱,李闻寂回头,看向那跟在赵三春身后的宜莲。   玉勾山形如弯钩,山高林密,里面生活着不少野生动物,所以很少有人会上这座山。   这里也已经属于景区之外的范畴。   “我只知道到这儿了,他们送人上来也是送到这儿,”宜莲停下来,看着前面漆黑的山林,“小满宁愿死都不上来,是怕自己被分食……这些送上山来的女人,大约都被这山上的什么东西给吃了,村长只说祭山神,却从来不说是怎么个祭法,我从前听村里的老人说,以前底下那片林子里,埋了好多散碎的人骨。”   “这要怎么找啊?”贺予星用手电筒往右边照了照,山崖对面又是重山叠嶂,林道在月辉之下蜿蜒。   赵三春走山路走得气喘吁吁,这会儿擦了擦额头的汗,也没了主意,急得不行。   而李闻寂衣袖间散出去的莹光至今没有带回任何消息。   他沉默地垂眼去看乱石堆砌的山崖下那片青黑的山林,眉头始终没有舒展过。   一粒莹光落在他耳侧,他仿佛听到了她身上那个银项圈上的铃铛发出的微弱声音,他骤然抬起眼睛,飞身坠入底下的山林。   宜莲见他跳了下去,她吓得尖叫了一声,但才跑到崖边,却根本看不见底下的情况,只见一道流光在树影里穿行,瞬息之间越过了山林尽头的河流,又飞去了那群山的背面。   赵三春原本要带着宜莲和贺予星也跟着去,但他才一转头,便见宜莲已口吐鲜血,倒在了地上。   “宜莲!”   赵三春大惊失色,连忙去扶她,“你这是咋了?”   “想不到……”她一说话,嘴里就有鲜血涌出,她半睁着眼睛看着赵三春,“想不到我身上有蛊虫……”   “什么?”她的声音有点模糊,赵三春听不清,忙低下头凑近她。   “原来无论我怎么做,都逃不出去。”   宜莲好似又哭又笑一般,呛得又咳出了好多血。   她很快闭上眼睛,赵三春连着喊了她好几声,也没见她睁开眼。   贺予星伸出手指在她鼻间探了探,随后他缩回手,望向赵三春,“三春叔……她没气了。”   而与此同时,李闻寂在那重山背面的红石平原上走了许久,月辉朗照,莹光漂浮,夜风添了些凛冽,他忽然又听到了铃铛的声音。   他脚步一顿,回过头。   铃铛的声音渐渐近了,他看清那昏暗的光影里渐渐多了一道纤瘦的身影来。   莹光漂浮在她的身侧,月光也照亮了她的脸。   她浑身都湿透了,衣袖还在滴着水,额头上还有一道血口子,脸色苍白的不像话。   李闻寂也说不清自己此刻内心究竟是什么感受,也许他什么都来不及想,在看见她的这一刻,就不由自主地快步朝她走去。   她也看见他了,   忽然顿了脚,就站在原地看着他朝她走来。   “姜照一。”   李闻寂唤了她一声,而她仿佛是在听到他声音的这一刻,身体里紧绷着的那根弦才松懈了一些,她没有哭,只是擦去额头上流到眼皮处的血液,愣愣地望着他。   她很不对劲。   李闻寂皱着眉,伸手将她抱在怀里,他的目光落在她额头的伤口,“姜照一,你……”   话还没有说完,   她却闭上了眼睛,突然昏迷。   李闻寂将她带回酒店,替她清理包扎了伤口,她没有醒来,他便坐在床沿,看她许久。   她的伤口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破的,   而现在她睡着,他也没有办法询问她些什么。   只是在这样静谧的当下,在暖黄的光线里,他静默地看着她的脸,他忽然想,也许就差一点,如果他找不到她,她是不是就死了?   眼睫微垂,李闻寂出神半晌。   而此刻的姜照一正陷在一场梦里,好像那仍是十七岁的那个夏天,也仍然是那一座宁州的朝雀山。   青灰暗淡的天色,翠色如碧的浓荫。   她走在嵌在悬崖峭壁的栈道上,前面还有一道稍显模糊的影子。   “姐,我们快回去吧,这突然就下雨了,幸好我带了雨衣……”   “好。”那女声温柔,却又忽然说, “一一,我要走了。”   “走?你要去哪儿?”姜照一停下来,看她。   “去一个真正自由的地方。”年轻的女人轻轻地说。   “真正自由的地方?”姜照一满脸疑惑,“什么地方?”   可年轻女人并不打算答她,只是道,“我走以后,你要多放些心思在学习上,你喜欢画画就去考个美术学院,锦城益大的美术专业就很不错……”   只是她话还没有说完,便见天边多了一道混沌的黑气,那气流好似拥有生命一般,隐约还泛着些暗红的光芒,她的脸色骤变,忽然道,“一一,我们快走!”   姜照一只听见她这一声,根本没机会回头去看那诡秘的一幕,接着那黑气下坠,气流擦过她的肩背,令她脚下不稳,失去平衡,摔下了栈道。   “一一!”   她摔在底下的碎石堆上,尖锐的石头顿时划破了她的颈动脉,在淅沥绵密的小雨里,她半睁着眼睛,看见栈道上又一道影子坠落下来。   重重落地的声音就在耳侧,可她根本没有力气转头去看那个跟她一起坠落下来的女人。   她忽然又觉得自己变得很轻,漂浮着回到了栈道上,她往前的路却变成了一团被揉皱的青黑浓墨。   踏上长长的石阶,走入那飞檐朱碧交织的旧庙。   她在廊前,伸出半透明的手,摇响了那只挂在竹帘畔的白玉铃铛。   “姜照一。”   她忽然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在唤她,于是所有的画面转瞬扭曲风化,她骤然睁开双眼,满眼都是小橘灯里暖黄的光线。   她猛地坐起身,剧烈地喘息着,仿佛身体的失重感犹在,而被尖锐石块刺破动脉时,血液微拂的热意也在侧脸。   “姜照一,”   李闻寂坐起身来,看着她,“你怎么了?”   仿佛他的声音才能令她分清噩梦与现实的界限,她转头看向他,眼眶里有眼泪一颗颗砸下来,她似乎毫无所觉,只是抓住他的手,“李闻寂,我姐姐没有死,她没有死!”   她在宜莲的厨房洗碗时,下午来找宜莲的那个女孩儿却忽然从外面推开了窗。   那女孩儿看着她的目光很冷,紧接着她就发现自己的肩上有了一只小小的虫子。   女孩儿浑身都是血,肚子上破了个血窟窿,可看见那只虫子落在姜照一身上,她却露出了十分诡异的笑容。   后来的事,姜照一有些记不太清。   或因一开始是她自己走的,所以朏朏起初并没觉得不对,后来她上了山,才察觉出她的不对劲,跳出来咬她的衣裳不让她走,到底也没能阻止她前行的脚步。   后来又来了两道影子,在朏朏急得转圈的时候抓住她就翻过重山,落在了那背面平原尽头的河滩上。   朏朏匆忙赶来,撕咬住那两道身影,她双足踩在河滩的冰凉的浅水里才清醒了一些,为了让自己不受那只虫子的影响,她就跳进了河里,可河水的冰凉并不能有效遏制这种对意识的控制,她情急之下脑袋撞上河边的石头,剧烈的疼痛使得她好不容易保持住清醒的状态。   朏朏还在朝那两道虚无的影子龇牙咧嘴,它们没有血肉,它根本伤不了它们。   但忽然有马蹄声渐渐地近了。   月华之下,姜照一站在水里,看清了那道骑马而来的身影。   她戴着素纱幕笠,整张脸都隐在素纱之中,但看身形穿着,便像是一个女人。   姜照一见她从腰间取出来一样东西,一拔竹塞,便燃起一簇火焰,她将那东西扔向那两道半透明的影子,影子见了火,骤然消散不见。   女人翻身下马,快步朝她走来,朏朏或是察觉到她没有敌意,便也一直按捺着,只用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她。   姜照一被她从水里带出来,她纤细白皙的手指只在姜照一身上拍了拍,那只应声虫便掉在了地上。   朏朏再度变小,落入她的口袋,而女人始终沉默,扶着她上了马,随后便一扯缰绳,骑马疾驰。   那时风声凛冽,姜照一浑身都是湿的,但女人似乎并不在意,她反将自己身上的披风扯下来披在了她的身上。   即便她不说话,即便她的脸在幕笠之下并看不清,但姜照一就是觉得她总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女人或是瞥见那夜空里漂浮而来的点滴莹光,她便再扯缰绳,令马蹄停驻,她将姜照一从马上扶下,又自己翻身上了马。   “谢谢……”姜照一浑身都冷得厉害,出声时嗓子都在刺痛。   女人骑马转身,却又迟迟没走。   “不要再跟着李闻寂,回到你原本的生活里去,”她突然开了口,“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红线,缠住你跟他的,不过是一根祝融藤,因为那根藤,你才死而复生,而你却因为这个就嫁给了他,真的很儿戏。”   “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上那平原,你就不会有事。”   姜照一听见她的声音,她便瞳孔微缩。   这声音,   她不会记错的。   可女人在她愣神的刹那,便已经骑马往夜色最深沉处去。   “姐……”   姜照一往前跑了几步,她看着那道变得越来越模糊的影子,大声喊,“姜奚岚!”   可女人没有停下,   连马蹄声都再听不见了。   “李闻寂,她一定是我姐,我不会听错她的声音的,”姜照一克制不住地哽咽,“我这么多年,我忘不了她,我忘不了她是跟我一起在朝雀山出事,我忘不了她的死……我一直保存着她给我发过的所有语音,我还总是看她以前过生日的视频,我不会听错她的声音……”   她近乎崩溃,失声痛哭。   好多年藏在心里,偏要一遍遍撕破的伤口,还是血淋淋的,不同的是,她今天终于再也没有办法控制自己,隐藏自己所有的情绪。   李闻寂上次见她这样一副模样,还是在宁州凤凰楼下。   他伸手将她抱进怀里,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由着她哭,手却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   暖色的灯影里,他的侧脸显得有些沉静。   后来她也许终于稳定了一些情绪,在他怀里抬头看他,看着他的下颌,“李闻寂。”   她的声音仍有些哭腔。   “嗯?”   他低眼看她,目光不自觉地便有些温柔。   “她告诉我,这世上没有什么红线,她说缠住你和我的,只是一根藤,我本来已经死了,但是因为它,我才又活了下来,”她的眼眶还是红的,“也就是说,是我搞错了,对吗?”   从来没有天赐的缘分,而上界众神陨灭,再也没有牵线的神话。   是她只看了那丝线的颜色,看了一本牵线的小说,就开始草率地相信起一段天定的缘分……   少年时的想法荒诞好笑,可她竟也真的因为那红线而四年如一日的给一个人写信。   “那的确不是红线,而是一根祝融藤。”   李闻寂看着她的眼睛,半晌才开口。   “它建立了你与我之间的联系,也让你暂时与我共生,你死而复生,并且仍可以活过正常凡人的几十载。”   李闻寂从前之所以没有告诉她这件事,是因为他在凤凰楼下就看出,朝雀山上的一切,都是她最惧怕的梦魇。   “那就是我,真的搞错了……”   姜照一怔怔地看着床头那盏小橘灯里散出的光,那光色模糊成一片,她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姜照一,”   李闻寂却伸手抬起她的脸,“是不是红线,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她望着他,不说话。   “祝融藤缠住你与我两个人,这就已经是这段尘缘的开始,如你所言,红线是天定,那祝融藤与它,有什么区别?”   李闻寂用指腹轻轻擦去她脸上残存的泪痕,仿佛他看着她时,从来是如此认真专注的神情,“但如果,你因此而后悔,要与我结束这段与你想象中并不相同的婚姻,那我,或许现在还办不到。”   “我还没有找到其它延续你生命的办法。”   他说,“你离开我,会死的,姜照一。”   姜照一看着他那双漂亮的眼睛,好一会儿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没有要离栀子zhengli獨家婚……”   她的眼眶又变得有些湿润,“我不离婚。”   “嗯。”   李闻寂轻应一声,再度俯身抱她,他的目光落在她乌黑的发间,“我或许还不能明白人世间的感情,但是姜照一,我答应过你的,”   “你是我的妻子,你想让我爱你,”   “我就会去学。”   也许此刻,神明终于开始好奇,凡人的情爱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他也愿意为了眼前这个凡人妻子,去学会爱她。   万一,他能学得会呢? 第51章 付出良多 我也希望,我会是一个好学生……   “你什么意思?”   男人生得虎背熊腰, 身高约莫有两米之高,他一见那戴着幕笠的女人走进来,便大步走下阶梯, 质问道,“你什么时候也插手管起了我这儿的事?”   “想管就管了。”   女人在椅子上坐下来,端起杯子送到幕笠之下, 喝了口茶,“你偏偏要用女子的血肉来喂你养的那头恶兽,繁云,你是觉得自己还不够恶吗?”   被称作繁云的男人摆手, 脸色十分不好,“我请你来,是找你商量对策,而不是要你来插手我的事!”   “那能怎么办呢?我已经插手了, ”   女人轻笑一声, “既然是商量对策, 那你怎么不请叶蓇来?”   “你还不知道吗?那女人脑子不清楚!”繁云眉头皱得死紧,“我看糜仲死了, 她就更疯了!”   “你也知道殿主向来是不管我们这些事的,非天殿的营生如何, 势力如何,他哪里关心过?这都已经两三年了, 他仍在一心钻研如何熄灭蜀中地火, 进而瓦解蜀道群山之间的屏障,除了这个,他什么都不在乎,”繁云接过旁人递来的红酒, 晃荡两下,一口闷了,“可我在乎啊,糜仲,弥罗接连被杀,他们那些门徒不是忙着给他报仇就是忙着抢地盘,占生意,都乱了套了……这个李闻寂到底是有多大的能耐,那两个老家伙可都不是善茬,却偏偏死在了他的手里。”   “你要想知道,试试不就行了?”女人在幕笠下的面容并不清晰,“说不定,他的下一个目标……就是你呢?”   她的语气轻飘飘的,带着些嘲弄。   “你少他妈吓唬老子!”繁云被她这样的态度弄得有些烦躁,“你就说,咱们现在怎么办?”   “躲着,别露头。”   女人放下杯盏,站起身便往门外走。   “山衣!”   繁云总觉得她态度敷衍,见她这便要走,他是彻底按捺不住自己的脾气了,“你说到底不过还是个凡人!你不就是跟殿主有点私情吗?要不是殿主,你能活到现在吗?”   他声音很大,女人未必没有听见,但她却根本没有丝毫反应,步履仍旧轻快。   等在门外的众人一见她出来,便都低头齐声唤:“山衣大人。”   “走。”   女人淡淡一声,随后便兀自往外走去。   一行人才至山下河滩的尽头,一个年轻男人牵着一匹马便等在那儿,他回头一见那被素纱幕笠遮掩了容颜的年轻女人,便唤了一声,“山衣大人。”   “昨晚的事,你应该交给我去做的。”   年轻男人将其中一匹马的缰绳递到她手里。   “你现在不能露面,如果被繁云知道你在我这儿,那么他很快就会想到,糜仲乃至弥罗的死,都与你我脱不了干系……何况,一一她不信任你,看到你,她会更不安的,上次在郁城,你不是已经很清楚了吗?”山衣翻身上马,却只握着缰绳,任由马儿慢慢往前走。   “可她信任你的前提,是她认出了你。”男人试图提醒她,“你觉得,她会不会把这件事告诉李闻寂?”   “既然已经确定李闻寂是冲着非天殿来的,那我的身份暴不暴露也就没有那么重要了。”山衣的声音出奇的冷静,“只是如果我早知道她那么草率地跟着一个身份不明的人结了婚,我一定会早些阻止她。”   “但山衣大人,我还是之前那句话,她已经搅进来了,现在她是不可能抽身的了,你要她回到原本的生活,这根本不现实。”男人说道。   山衣沉默下来,不再开口。   男人心知此事不能再多提,便转了话题,“大人将黎明村的那个老村长的死揽到自己身上,是为了不让繁云知道李闻寂已经来了这儿,从而使繁云放松警惕?”   “繁云差点让一一成了他那只畜生的盘中餐……”山衣的声音很轻,却如这凛冽的山风一样冷,幕笠下的那双与姜照一几分相似的杏眼静看跟在身畔的男人,“朝雁,你说他该不该死?”   ——   天色渐渐亮了,李闻寂睁开双眼,便见身旁的姜照一还闭着眼睛,沉沉睡着,她昨夜反复被坠崖的噩梦纠缠,睡得并不安稳,到现在似乎才真正得以安眠。   李闻寂打量她额头上的纱布,随即动作极轻地掀开被子下了床。   贺予星,赵三春和檀棋,他们也是此刻才从黎明村回来,他们在底下酒店的花园餐厅点了西式早餐,三个人都耷拉着眼皮,偶尔打一两个哈欠,困得不行。   赵三春闭着眼睛吃了一口三明治,手肘却被贺予星忽然撞了一下,“老赵,先生来了。”   他听到“先生”两个字,顿时睁开了眼睛,便见那身穿黑色衬衫年轻男人正朝他们走来。   他乌浓的短发还有些湿润,面容在此间的晨光里更显无暇,一双眸子看着有些郁冷。   “先生,照一姐姐没事吧?”   贺予星还记挂着这事。   赵三春也忙问,“是啊先生,照一她咋样了?”   “受了点伤,还在睡。”   李闻寂简短地答。   昨晚贺予星和赵三春因为宜莲突然死亡而被绊住了手脚,也没有跟上李闻寂,更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   “先生,那老村长家里头养了一株苏摩草,”贺予星也没工夫喝牛奶了,连忙道,“我记得苏摩草是有奇毒的,普通的应声虫不会有迷惑人心智的作用,但用苏摩叶喂大的却不一样,”   “宜莲的身体里有一只蛊虫,那应该也是用苏摩草喂大的,昨天晚上那老村长的两个儿子见他们的老父亲断了气,便认为是宜莲惹的祸端,他们弄死了与宜莲那只子蛊虫相连的母蛊虫,宜莲也就因此而被子蛊折磨致死。”   那老村长和他的两个儿子在家里养了很多母蛊,黎明村里的人无一例外都被种了蛊,那苏摩草散发的味道更是令村里的人精神不济,浑浑噩噩,只能受他们一家摆布。   “昨天后半夜,那老村长的两个儿子也死了,也不知道是哪个干的,他们家房子都烧焦了,底下藏了好多金银哦……”赵三春现在脑子里都还是那烧焦的废墟里拖出来的几箱子东西。   “是山衣。”   李闻寂并喝不惯咖啡,所以摆在他面前的那杯咖啡他始终没有动。   “山衣?”   赵三春面露惊诧,“山衣也在这儿哇?”   “先生怎么那么肯定,是山衣而不是繁云?”檀棋是黎明村出事之后,才被贺予星叫过去的。   也幸好他去的及时,那些被早被下了蛊虫的村民才没有随着母蛊尽数被烧而死亡。   他是蓝鳞蛇,只要将他的鳞片扯下来贴在被种蛊的人腹部,便能令他们身体里发狂的蛊虫立即死去。   李闻寂抬眼,“那老村长和他那两个儿子未必见过繁云,更不知其男女,他们只不过是他门下几颗微不足道的棋子,他们又能知道些什么?繁云又有什么必要杀他们?”   “此人弄出这样的动静,分明是在帮我,”   他靠在椅背上,“我猜,繁云此刻还不知道我在映霞林。”   既然不是繁云,那么这个人就只能是山衣。   更是姜照一昨夜口中所说的,她的堂姐——姜奚岚。   事情有些出乎李闻寂的意料,他也十分好奇这个当初和姜照一一起坠下山崖,宣告死亡的姜奚岚为什么还活着,又为什么会成为非天殿里的山衣。   “可是山衣不是非天殿的吗?她为什么要帮先生?”檀棋问。   李闻寂神情平淡,“也许,她和我目的一致。”   从糜仲到弥罗,无不是朝雁从中穿针引线,借了他的手才除掉这两个人,现在看来,朝雁背后的人,就是山衣。   “现在其他的都不重要,”   李闻寂面上情绪收敛殆尽,“先将繁云找出来。”   姜照一从睡梦中醒来时,一眼便看见坐在沙发上的那道身影,他没有拉开厚重的窗帘,只在身边点了一盏灯,这房间里便好像仍是夜晚一般。   他或是忽有所感,落在书页上的手指一顿,抬眼望向她时,便见她睁着一双眼睛正在看他。   李闻寂放下书,站起身走过去,“头疼吗?”   她摇摇头,但是看他两秒,她又点了点头,李闻寂只以为她是才醒来反应有点迟钝,便在床沿坐下,朝她伸手。   避开她受伤的额头,他的手指在她太阳穴轻轻地按了按。   姜照一愣愣地看着他,忘了反应。   “有好一点吗?”   暖黄的光线里,他的眼睛里映着她模糊的影子,他的声音落在她的耳畔,有些温柔。   “嗯……”隔了好一会儿,她才应了一声。   “要起来吗?吃点早餐?”   他收回手,低声询问。   “好。”   她说。   脑袋有些晕沉,姜照一坐起身时还有些眩晕,被李闻寂扶到洗手间洗漱,她的牙膏是他挤的,脸也是他用热毛巾擦的。   她好像个小孩,他认真地替她擦脸,她也就站着不动,只用一双眼睛看着他。   “看什么?”   他问。   “看你。”她简直是无效回答。   但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李闻寂闻声,眼睛略微弯了弯,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李闻寂。”   姜照一坐在落地窗边的小玻璃圆桌旁吃早餐,她才吃了一个生煎包,就忍不住唤了他一声。   “嗯?”   他闻声抬头,那双眼睛在这般耀眼的光线里又添了些清澈的色泽。   “我想找我姐姐。”   她说。   他将书放在膝上,看着她,“她既然已经在你面前出现过一次,她就一定会再找你,毕竟,她并不希望你跟在我的身边,更不想让你和我做夫妻。”   “可是我没有那么想。”   她包子也顾不上吃了,忙说。   她是这样一副着急解释的模样,李闻寂明净的面容上笑意清浅,朝她颔首,轻声道:“我知道。”   或是看她苍白的脸颊添了些微红,又低下头,他又收敛神情,添了些认真,“姜照一,我知道你为我,已经走了很多步。”   即便他仍不能明白,凡人究竟为什么一定要追逐情爱,而她又为什么能那么义无反顾地留在他的身边,但是他看得出来,她为了靠近他,已经付出了很多。   “也许我不太值得你这么为我,”   他忽而偏头,目光落在远处笼罩山林的雾气间时便显得有些迷惘,“我虽然不懂,但也能看得出你的艰难。”   “我……”   姜照一才要开口,却听他又道:   “我好像让你很辛苦,所以我也很希望,我会是一个好学生。” 第52章 繁云化蛇 他忽然伸手摸了一下她的脑袋……   山衣只知道缠住李闻寂和姜照一的是祝融藤, 但她并不知道李闻寂和姜照一因此而不能长时间分开,一旦姜照一离开他,祝融藤失去关联, 她就会死。   所以李闻寂并不认为她跟自己的苏醒有什么关系。   而繁云狡诈,盘踞叙州多年,但外界却并不知道其是男是女, 狡兔还有三窟,繁云的藏身之处又岂止三窟。   连着好些天,赵三春他们去了好多繁云的生意场,也没找到繁云的踪影, 还是檀棋伪装成手里有紫灯芯存货的妖商,跟繁云手底下的薛锭交易,才从其嘴里撬出来点消息。   这个薛锭最近和一个凡人结了仇,正气得牙痒, 来了个卖紫灯芯的, 他便一口气订了八个, 誓要将那凡人一家子全都弄死。   哪知道这紫灯芯没买成,他自己也被檀棋扣了。   姜照一休息了几天, 精神也好多了,她额头上的伤并不重, 现在也已经结痂了,李闻寂要再去映霞林群山的背面, 当然也不可能留下她一个人待在酒店。   比起跟着他, 现在留下她才更危险。   “你个龟儿子走快点!”   赵三春早看不惯那个薛锭,嫌他走得慢,就给了他屁股一脚。   薛锭虽不是繁云跟前的人,但之前也是去过繁云居所的, 他也知道最近繁云都住在哪儿,所以檀棋还留着他的性命。   “这个繁云是男的还是女的?”一边走,赵三春一边审问。   “男的……”   薛锭像个霜打的茄子,再没之前那副耀武扬威的模样,“他长得很高大,大约有两米了,他本体是化蛇,他养了一头恶兽,但他自称那是他的兄弟,那是个不会化形,人面虎身的马腹,那家伙喜欢吃人肉……除了在黎明村选女人食,也在其他地方选男人食,一个地方十年一送,那十个地方错开时间来送人,就是一年一个了。”   赵三春只问一句,他便说一连串。   化了形的精怪惧怕凡人身上的地火,但那对没化形的飞禽走兽却没什么用,所以那马腹几乎年年都能吃上人肉。   “马腹爱吃人居然是真的……”姜照一听到了他的这些话,也不知道繁云盘踞在这叙州有多少年,而这里到底有多少人成了马腹的盘中餐。   “这个方向,是那天那两道影子带我来的方向,”她打量着前面,远远的,她就看到了前面的河滩,“可是繁云会藏在哪儿呢?”   那河水蜿蜒至山林里,好似一眼望不到头。   “在水里。”   李闻寂抬首望了一眼远处那河上漂浮的烟雾,难怪他紫微垣星图里的星子寻不到丝毫精怪气息,水能隔绝一切。   “可我那天夜里见我姐姐来的时候,她身上的衣服都是干的。”姜照一想起那天夜里的事,也想起姜奚岚扯到她身上的披风。   “我,我知道……”   那薛锭颤颤巍巍地举手,被赵三春和贺予星盯着,他也没敢回头,只是咽了口唾沫,道,“相传,越王勾践在昆吾山用白马白牛祭了山神,然后他得到了山里的赤铜矿,混八方之气,铸造了八把剑,其中有一把剑叫做断水,用其划开水波,便能供人行走……我们这些人只能自己潜下去,但若是贵客,或是繁云他自己,那守门的便会用断水剑划开水波。”   姜照一乍一听他这些话,便想起来自己以前好像也在一本书上看到过。   “各位……各位大人,我绝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想说,那水底下的石门可不简单,一般外力,就算是炸药都不可能将它炸开的,何况那石门里面还守着不少的人,戒备森严,要进去可难得很!”薛锭丝毫没有夸大。   但才走过红石平原,顺着河滩一直到前面的林子里,他们一行人站在薛锭所说的方位,他便眼见着李闻寂衣袖里流散出淡金色的莹光随即强劲的气流拂面,他被震得心肺生疼,抬眼却见那如刀刃一般往河流里下沉的气流竟生生地破开水波,分割出一条路来,与此同时,那在对面山崖底,原本被河流覆没的石门“砰”的一声破开,潮湿的空气里混合了呛人的烟尘,失去石门的洞口有一道若隐若现犹如水幕般的薄膜,仿佛就是那薄膜才挡住了源源不断的水流渗入。   薛锭瞪大了眼睛,他隐约看见那石门之后的精怪也已倒成一片,都化为了本体,似乎是动也不动了。   他再看李闻寂时,一双腿便抖得更加厉害了。   繁云的住处在地下,偌大一个地宫,似乎是旧朝哪位皇亲贵胄的安眠之处,没想到这繁云胆大,竟敢将前人安息的地宫当做自己的府邸。   他常躲在这地下,也难怪总是找不到他的影子。   上头石门的声音惊动了他,他推门出来,石壁上方的夜明珠照见他满脸横肉的样子,他看有人匆匆跑来,便大声道,“出了什么事?”   只是那人还没来得及回答,便见外头一帮子的精怪摔了进来,个个口吐鲜血,很快断气。   “繁,繁云大人……”薛锭被赵三春推了进去,他一见繁云那双阴戾的眼睛,便抖如筛糠。   而繁云见他被绑着,心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下也不留情,直接伸手用掌风将他带了过来,也不由他说话,直接就拧断了他的脖子。   薛锭摔在地上,变作了一只野猪。   “不要进来。”   李闻寂瞥了一眼眼前这镌刻了天阙仙鹤的石门,随即对身边的姜照一道。   姜照一点了点头,看赵三春和檀棋都跟着他迈进了门槛。   繁云和弥罗,糜仲不一样,早年他们还不在非天殿主身边时,除了容震是一直跟着殿主的之外,便是他繁云在非天殿的时间最久。   他早年间,也不止一次上过非天殿的第九重楼阙。   他甚至还有幸亲眼见殿主雕刻那尊非天神像的场面,那神像栩栩如生,繁云亦如殿主一般,对修罗神非天有着满腔的崇拜之情,他又怎么会记不住神像的五官?   故而此刻,当他亲眼看见那年轻男人越过石槛走进来时,他便僵在原地,一双眼睛瞪得极大,仿佛耳畔有轰鸣之声,他内心的震颤几乎无法掩饰。   “繁云先生这是怎么了?”   李闻寂或是觉得他这副模样有些好笑,便轻轻挑眉,明知故问。   繁云几乎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见到与神像五官几乎如出一辙的一个人会站在他的眼前,他双膝微屈,满脑子空白,几乎就要下跪。   但随即他又想到,昔年满天神佛早已陨灭,修罗神非天早已化去本源之息,殒身九百多年,眼前这个年轻男人,又怎么会是非天?   “你……是李闻寂?”繁云反应过来。   “繁云先生是不是早知道我会来找你,所以才在这样的地方躲清闲?”李闻寂弯起眼睛,笑弧浅淡。   果然是李闻寂。   繁云定了定神,不由眯起眼睛再打量他。   世上真的会有这么巧的事吗?这个本体是兔子的家伙,居然和非天长得一模一样?   他满心疑窦。   “李先生好大的本事,我足不出户,藏在水底下,你也还是有办法找到我,看来你是真的想将我们非天殿的人都赶尽杀绝啊?倒是不知道,先生你和非天殿到底有什么仇怨?我们之间,就真的没有可商量的余地了吗?”   繁云缓缓说道。   “本来是有的,”   夜明珠莹润冷淡的华光落在李闻寂身上,他看着繁云,明明面上仍带着些未收敛的笑意,却偏偏少了温度,“但现在没有了。”   “先生这是什么意思?我繁云可从来没有主动招惹过先生。”繁云仍有些不太敢看他那张与神明极为相似的脸。   李闻寂却并没有兴趣答他,只是轻抬下颌,打量四周,语气近乎嘲弄,“马腹呢?我倒是想看一看,你养的那个畜生吃了那么多人肉,有没有长全人的身体?”   繁云还没来得及开口,却见这褪了不少朱碧颜色的地宫里忽有莹光漂浮,马腹的声音几乎与婴儿的啼哭一般,一阵又一阵地传来。   痛苦的嘶叫声不断,浓烈的血腥味蔓延开来,那雕刻了龙头的石井上方散出的光影映照在旁边的石壁之上,繁云看见那道形如老虎一般的影子被生生地撕碎。   繁云的手紧握成拳,他再将目光移到李闻寂身上,“李先生,是我的人为马腹找人肉的时候冒犯了你吗?如果是,现在你也杀了它,应该够了吧?”   “只是死了个食人血肉的畜生,”李闻寂摇头轻笑,“这怎么够?”   檀棋和赵三春还在跟四处跑来的那些精怪缠斗,繁云便站在石阶上,紧紧地盯着李闻寂,“看来李先生今天,是一定不会放过我了?”   只是他话音才落,那莹光便在半空交织成尖锐的光刺,朝他袭来。   繁云虽人高马大,却反应迅速,他躲开了光刺,同时掌中聚起气流,迅速回击。   但他的攻击显然对李闻寂并没有多少用处。   找回遗落在穹泽花里的那一缕本源之息后,李闻寂的修为几乎恢复大半,而繁云不过精怪之身,即便活了好几百年,但在这灵气衰竭的当下,他修炼也远不如九百年前容易。   与已恢复半数修为的神明相抗,必受天谴。   雷电破开山巅直穿地底,突破石壁,与水柱一同灌下,骤然击中繁云。   繁云几乎被雷电灼穿了肺腑,他摔倒在地吐了一大口鲜血,姜照一在门外听到水流电击的声音,不由偏头往门内看去。   她正见李闻寂一步步走上阶梯,一脚踩在那繁云的胸膛,他微微俯身,用一双郁冷的眸子慢悠悠地打量这个如同落水狗一般的家伙,“非天殿在哪儿?”   “先生果然是冲着非天殿来的……”   繁云一说话,嘴里就又有鲜血涌出来。   即便是被雷电劈断了一只手臂,繁云这个时候忍着剧痛,竟也居然笑出了声。   他笑得有些莫名,随后他周身泛出暗色的光芒,整个地宫好像在突然之间变得脆弱无比,宫室开始倾塌崩裂,河水从四周猛灌进来,他却刹那化为一阵轻烟落入来势汹汹的河水里,消失无痕。   李闻寂轻皱起眉,回头看向赵三春和檀棋,“走。”   前人所造的地宫在水中土崩瓦解,莹光割破河水,及时开辟出了一条道路,姜照一被水呛得咳嗽了好几声,但她还是将自己用小刀在门边撬下来的一片金箔抓在手里,“李闻寂,这个我见过……”   “这是什么标志吗?”贺予星擦了把脸上的水,也跑过来看。   姜照一的嗓子终于好受了些,她继续道,“我记得我在朝雀山的那座庙里看到过这个东西。”   檀棋比赵三春活得还要长久些,他早些年游走蜀中四方,也自然见多识广,他过来仔细探查了那纹样,便道,“据说从前凡人为修罗神非天修的庙宇里的独特纹饰,后来一传百,百传千万,人间的修罗庙几乎都会有这种纹饰,而凡人更是将其作为驱散邪祟的灵物,从道观里求来,便会挂在门上……若是信奉非天的,家里也必不会少有这种纹饰,”   “后来满天神佛陨灭,修罗神非天用自己所有的本源之息保住了蜀中这么一块地方供妖魔精怪栖息,即便凡人早忘了修罗神,但在一些寿命稍长的精怪家里,也会留有这种纹饰,他们当然不是为了驱什么邪祟,只是出于对非天的崇敬。”   檀棋从前便在同宗的长者家里见过这种纹饰:“看来这繁云也很是崇拜非天,但这纹饰跟普通精怪家里的又有些不一样,普通精怪家里,绝没有这个印记。”   他说着,指了指上面一处镂刻的文字,不像是汉字,几乎无法从字形判断出来意思。   “可是我记得那座庙里的那个东西,跟这个是一模一样的。”   姜照一六年都在反复做那个梦,她将梦境里的一切都记得再清楚不过,她想了想,又望向李闻寂,“难道那座庙,是非天殿的人为你修的?那祝融藤呢?祝融藤也是非天殿的人种的?”   她觉得脑子里有一团乱麻,这会儿怎么理也理不清楚。   “等找到非天殿就晓得了嘛。”赵三春挠了挠后脑勺,觉得自己快思考不了了。   但姜照一站在岸边,看着那湍急的河水淹没了底下的宫阙,灌注成一个旋涡,“可是繁云跑掉了。”   繁云入江河便如轻烟,紫微垣星图并不能准确地找出它。   这或许便是繁云一定要依水而居的原因,他借着手里的法器,便能轻易在水里逃出生天。   “不着急,很快就会找到的。”   李闻寂的目光落在她乌黑的发上,他忽然伸手摸了一下她的脑袋。 第53章 自相矛盾 他久久凝望睡梦中的妻子。……   时值六月, 天气越发炎热。   自繁云逃跑已经半月有余,但李闻寂却好像并不着急,连着走了好些地方, 这些天他们在竹宣落了脚。   赵三春在竹宣大学的后山底下找到了个烧烤摊,那里生意每天都很好,学生们几乎都爱去那儿吃。   “照一, 你在看啥子?”赵三春见姜照一歪着脑袋一直在盯着那正忙着烧烤的老婆婆看,就凑过去问了声。   姜照一神秘兮兮的,小声问,“青蛙叔叔你说, 孙婆婆的尾巴藏在哪儿了?”   “……我也不晓得哇。”   赵三春没料到她是一直在找孙婆婆的尾巴。   竹宣大学的学生们总在这儿吃烧烤,今晚也是毫不例外地坐满了人,要不是孙婆婆事先给他们留着一个位置,恐怕他们这会儿连坐的地方都没了。   而这些学生们并不知道, 这个烧烤摊的主人是一只狐狸。   “这学校有些年头了, 我年轻的时候啊, 那还是民国,我下山来转悠, 还老有学生给我喂吃的。”   夜半时分,孙婆婆终于得了空闲, 她拿着个蒲扇在长板凳上坐下来,讲起她早年间在这儿的事, “我也没在这儿上过学, 就是这么多年在这儿看了不少学生来啊去的,我在山上住着也没什么事做,索性就下来支个摊子。”   “孙婆婆你整烧烤还是有一手,莫说这些学生娃儿喜欢, 我那个游仙的朋友来了几回竹宣,也吃过你这儿的烧烤,是他推荐我来的嘛。”赵三春喝了一口冰啤酒,搭话道。   “做得多了,也就有些心得了。”孙婆婆笑着摆手。   姜照一听着他们说话,一瓶豆奶喝光,她回头望见李闻寂躺在不远处的一把藤椅上,她将自己面前的肉串递给旁边的小道士,然后就朝他跑过去。   或是听到熟悉的脚步声渐近,李闻寂睁开眼睛,正看见姜照一的脸。   “坐。”   他抬手指向旁边的另一把椅子。   姜照一依言在藤椅上坐下,她也学着他靠在椅背上,夜空入目,星子散碎,今晚没有月亮。   旁边的小竹林里簌簌声不断,为这长夜更添几分凉爽。   “你的本源之息,也不在这儿,对吗?”她忽然道。   身后的热闹,仿佛再与他们两人无关,李闻寂听见她的声音,便应一声,“嗯。”   “如果找不回你剩下的本源之息,也没关系吗?”   这半月来,他们已经找了不少地方,但却迟迟没有剩下的本源之息的线索。   “如果本源不得圆融,那我就免不了仍要承受竭灵发作,”他偏头看向她,“但除此之外,其实也并没有过多的影响。”   “这影响还不够大吗?”姜照一不止一次见过他竭灵发作时的样子。   李闻寂静默地看她片刻,才道,“你不要担心,既然在这里得不到答案,那么在非天殿,就一定会有。”   “你是说你剩下的本源之息很有可能在非天殿?”姜照一探过身,下巴抵在扶手上,望着他,“可是非天殿的人如果知道你的本源之息还可以找回来,那这么多年,他们为什么不找?”   橙黄明亮的光线里,李闻寂微垂眼帘,“也许我剩下的本源之息,当初根本没有落入蜀中群山,而是……被人剥夺了。”   “被人剥夺?”   姜照一站起来,又在他面前蹲下,“你是神,也能被别人剥夺你身为神明的能力吗?”   “神的能力并不能被轻易剥夺,但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也许他是借助了什么,而上界的忽然陨灭,我想也应该跟这件事脱不了干系。”   李闻寂坐直身体,看她双手撑着下巴蹲在他面前,他便不自觉地俯身,“不累吗?起来。”   他朝她伸手。   姜照一握住他的手,好像无论什么时候,他的手掌的温度都是有些低的。   她好像忽然没有什么话要说了,握着他的手没松,看他掌心的脉络,又对比自己的,好像神明和凡人,在某些地方也是没有多少差别的。   至少掌纹是相似的。   李闻寂静静地看着她,也由着她打量自己的手掌,这夜色深邃,星子暗淡,但她的眼睛却仍旧清澈漂亮。   后来姜照一跟着赵三春和小道士一块儿又喝了点孙婆婆酿的酒,她其实也没有醉得走不了路,但站在阶梯上,她就好像个木头桩子,看着李闻寂,不肯走。   “过来。”   李闻寂眼尾微弯,大约是有几分无奈,又觉她这样别扭的模样有些好笑,便下了一级石阶,转过去,在她面前蹲下身。   贺予星今晚跟赵三春喝得有点多,赵三春酒量好,他却是不常喝酒的,这会儿人都有点迷糊了,他眯起眼睛看到前面姜照一被背着走了,他指着她的背影,歪头看向赵三春,“老赵,我也走不了路了!”   “走不了你今天晚上就躺在这儿睡,”赵三春敲了他一个脑瓜崩,“人家那是夫妻爱好,你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个力气大的女朋友来背你嘛?”   “什么女朋友啊?”   贺予星忙问。   “以前我们家隔壁住的那家本体都是从幽州那边迁过来的狍子,他们家的小女儿今年应该……”   “……谢谢你啊三春叔,我想找个人,不是狍子。”   贺予星打断了他,觉得自己酒都醒了点,他自己摇摇晃晃地往下走了。   凌晨下起雨,姜照一躺在床上很久都没睡着,她歪着头看着小橘灯,耳边除了窗外淅沥的雨声,似乎就不剩些什么了。   “还睡不着吗?”   他的声音忽然响起。   姜照一顿了一下,不由转头看向他,在小橘灯暗淡的光线里,她见他睁开了眼睛。   “我记得你之前说,你并不用靠吃饭睡觉来维持自身的能量,那你这样躺着的每天晚上,你能睡着吗?”   “我只有在本源受损,竭灵发作的时候才会沉睡,但睡觉并不能替我弥补任何我缺失的东西,”他的声音在这样的雨夜显得尤为平静温和,“但如果只是像现在一样闭上眼睛,我睡着的时间也很少。”   “那也就是说,你其实很多时候都是清醒的?”姜照一有些惊愕。   “嗯。”   李闻寂轻应一声。   “那,”   姜照一愣愣地望着他,片刻后才小声说,“那之前在游仙,我说和你一起睡,你为什么不拒绝我?”   他闻声,却问,“我为什么要拒绝你?”   “你明明不用睡觉,却要跟我躺在一起,你不会觉得无聊吗?”她说。   “不会。”   他答得简短,却也如惯常一般认真。   姜照一看着他的眼睛好一会儿,她才低下眼睛,“哦……”   李闻寂见她闭起眼睛,便以为她困了,他目光停留在她侧脸几秒,随即便也要闭上眼睛,静等这夜过去。   “李闻寂。”   可她忽然又出声了。   他随即再度看向她,却见她仍闭着眼睛,甚至还往被子底下缩了缩,就露了半张脸在外头。   “嗯?”他应了一声。   她似乎有点纠结,又有点不好意思,话还没说,脸却已经开始发烫,“你……为什么不抱着我睡了?”   她是花光了勇气才问出口。   “已经入夏了。”   李闻寂简短解释。   “这个跟入夏有什么关……”姜照一的声音戛然而止,她忽然想起来,自己在游仙的时候,似乎用的就是“冬天太冷”的理由。   “可是夏天很热啊。”她又鼓起勇气,却没有看他,“你身上温度低……”   “那之前你岂不是更冷?”   李闻寂或是才察觉到这一点,他早已习惯自己的体温,与她睡在一起时她的温度又常使他忽略了这些事。   “……我不冷,”   姜照一憋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冬天穿得很厚。”   大约她的话太过自相矛盾,她自己也说不明白了,她有点自暴自弃,从被子里露出一张脸来,也不知道是因为被子里太闷,还是因为窘迫。   她有点蔫蔫的,抬起脑袋看他,“我让你抱着我睡要找好多理由……”   她声音有点闷闷的。   李闻寂微怔,但也只是一两秒,他便将手臂探到她脖颈底下,将她揽到怀里,雨声在窗外,而他清冽的声线就在她耳侧,“姜照一,我之前就跟你说过,许多事我不太懂,所以你要我做些什么,你直接告诉我就好。”   “要猜测你的心思,对我来说,可能有点难。”   神明终究也有看不透,摸不准的难事,譬如,猜测他怀里这个凡人妻子的心事。   她仰头看他的下颌,问,“我说了,你都会听吗?”   “嗯。”   他几乎毫不犹豫。   姜照一忍不住抿起嘴唇笑,在他怀里好一会儿,才说,“我知道了。”   这长夜看似无边,一场雨已经停了。   小橘灯里的那颗星星仍跳跃着散出柔和的光芒,满室静谧,李闻寂却忽然听到身旁妻子的几声梦呓。   却未料他偏头的时候,她正好无意识地抱住他的腰身,柔软微凉的触感在他脸颊轻轻擦过,如风拂湖面一般,他纤长的睫毛动了动,目光倏忽落在她的脸上,又……慢慢地移到她的嘴唇。   脸颊似乎仍残留了些轻微的痒,他坐起身来,手指轻轻触碰,又听清她梦呓里零碎地拼凑出了他的名字。   这一夜,   耳畔沾了雨水的蝉鸣更为翻沸,   神明忘了要再躺下等天亮,而是久久凝望他睡梦中的妻子。 第54章 清醒沉迷 他已经很努力地在朝我走来了……   这几天, 姜照一总觉得李闻寂有点奇怪,却又总说不上来,他究竟奇怪在哪里。   夏日的阳光耀眼, 她静默地看着坐在阳台上的那道身影,他手里明明握着一本书,但他垂着眼睛, 手指却很久没有翻动书页了。   即便是在炎热的夏,他面前的桌上也常有一盏烧了细碳的风炉,风炉上是还未煮沸的茶壶。   上头是不断散出的热烟,下面烧红的炭火在这样的夏天就显得要更加炽热, 他的侧脸在氤氲的热烟里,却仍透着些冷感。   如同冬日难融的雪,眉眼总是凛冽的。   “你老看着先生做什么啊照一姐姐,”贺予星来时, 便见阳台上穿着一身浅色衣裳的李闻寂在垂眸出神, 而房间里的姜照一也在看着他的侧影发呆, 他不由凑近她,冲她挤眼睛, “他又不会跑,也不用一直盯着吧。”   姜照一被他这番揶揄的话弄得有点脸热, 她把脑袋一歪,“我去喂朏朏了。”   贺予星见她跑出去, 再回头看向阳台上的李闻寂时, 便端正了些神情,走过去唤了声,“先生。”   “繁云的下落我已经找到,现在也到了我们该分道扬镳的时候了。”   李闻寂回过神, 抬眼看见他,便道。   贺予星乍一听他这话,他先是有些发愣,随后才开口,“先生……是不需要我们了?”   “坐。”   李闻寂轻抬下颌,示意他。   贺予星抿着唇,在桌案对面坐了下来,那热烟缭绕,如同被风层层吹散的云雾。   “弥罗已经死了,你和赵三春的目的都已经达到,至于朝雁,”李闻寂提及这个人,他的声线仍旧冷淡平静,“这次我会杀了他。”   “先生,之前在映霞林,繁云逃跑您却一点儿也不着急,您是不是故意让他逃走的?您在他身上放了东西对吗?”贺予星在这么一会儿沉默的时间里,仿佛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您,是找到非天殿在哪儿了对吗?可您要去非天殿,我们也可以继续跟着您啊!”   “贺予星,你是凡人。”   李闻寂没有否认,却也什么都没多说,只是提醒他。   “可是先生,照一姐姐也是凡人啊!”贺予星到底还是个少年,此刻显得有些激动。   李闻寂忽而听他提及姜照一,他的视线下落,停留在面前的茶盏里,茶汤色泽极好,在这般强烈的光线下还泛着金黄的颜色。   “她是我的妻子,无论我在哪儿,都是要带着她的。”   “那我和三春叔呢先生?我们跟着您走了这么长一段路,在您心里,我们还是不重要的过路人吗?”   贺予星一时激动,却又骤然一顿,他恍惚之间想起来,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位年轻的神明,于是他沉默几秒,又问,“还是说,在先生眼中,凡世众生都是一样的过客?”   “你只知道我是神,那你又知不知道,我本就不是上界的神?”相比起少年的激愤,李闻寂就好像从来都是这样的冷静。   “不是上界的神?”   贺予星愣住了,半晌才知道开口,“那您是……”   “非天。”   这简短两字落在贺予星的耳畔,便如雷声轰鸣一般,他满脸震惊,仿佛也是在这一瞬,许多事如走马灯一般在他的脑海里轮回,他猜想过很多个李闻寂的身份,却万万没有想到,他就是被供奉在非天殿里的地狱之神——非天。   那位在传闻中背叛上界,化去所有本源之息,将蜀中变作妖魔福地的修罗神。   “失望了?”   李闻寂轻抬眼帘,看见对面那少年恍惚的模样,似乎并不意外,他轻笑一声,随后神情敛尽,“如你所见,我并非是你以为的在上界的神。”   贺予星的大脑一片空白,他手指都收进手掌里,过了好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您,到底有没有背叛上界?”   “在你心里,什么就算作是背叛?”李闻寂打量着他,“若你是指将蜀中变作容留妖魔之地,那么你又何必问我?你自己心里,就没有答案吗?”   贺予星倏地站起身,他紧绷下颌,看着对面的李闻寂片刻,明明是还想说些什么的,可最终,他还是转过身,冲了出去。   “小道士,我们下午就要走了,你要记得收拾好你的东西……”姜照一在楼下喂完朏朏,听见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她回头看见贺予星,话才说一半,便察觉到他的脸色不对,“你怎么了?”   “照一姐姐,我不跟着你们走了,我要回青梧山!”   贺予星说道。   “为什么?”姜照一有点摸不着头脑。   贺予星却看着她片刻,忽然道,“照一姐姐,你知道他是谁吗?你是不是一直都知道?”   姜照一还有点没反应过来,却听他又说,“你知不知道修罗神是没有七情六欲的?你知不知道他是上界用来掌管世间妖魔的法度?他是没有感情的!”   姜照一听见他的这句话,便不由往楼上望了一眼,随即她再看向面前的少年,“我知道。”   “你知道?”贺予星大约是没想到她竟然早知道李闻寂是修罗,但随后他又皱起眉,“你既然知道,你为什么要跟他结婚?他没有人的感情,他是不会爱你的!你明不明白?就算你再喜欢他,就算你用你的一辈子去陪着他,他也是不会爱你的!”   说完,他才察觉到自己的这些话有多重,贺予星一时无措,他的声音小了些,“照一姐姐,对不起我……”   姜照一将他的无措看在眼里,她朝他点头,“贺予星,我都知道。”   他激动之下的这番话,几乎字字如刀一般,扎得人很疼,但也让人知道什么是清醒的沉迷。   “你说的很对,也许我就算用光我的一辈子,我可能也没有办法教会他爱我,”她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轻,“可是我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很可能永远都不会爱我,但他足够尊重我,也在关心我,作为一个神明,他已经足够努力地在朝我走来了……我们之间隔着的,也许是永远也无法跨越的天堑,可是我看到了他的努力,我知道他在很认真地对待我们的婚姻,我只是这样看着他,看着他努力的样子,我就更没有办法不喜欢他了。”   “贺予星,”姜照一再度抬头看向面前的少年,她没有哭,甚至眼圈儿都没有红,好像她真的一点儿也不难过,“以前我就只有我自己一个人,但是他来了,给我家了,我已经很满足了。”   “照一姐姐……”   贺予星怔怔地看着她。   “你走吧小道士,出来这么久,你应该也很想你姑姑了吧?回去也好,但是你等一下把我买的那些特产零食都带上。”   姜照一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我去给你找。”   贺予星站在原地,看着姜照一走上楼梯的背影,他头脑里混乱一片,仿佛是在此刻,他才真正在她的背影里,读懂这个只比他年长几岁的姑娘那一腔义无反顾的孤勇。   楼上阳台上的年轻男人仍在风炉前,苍白的指节握着一只竹提勺,慢慢将茶汤舀进杯盏里,他的眉眼浸润在光线里,显得有些朦胧。   “怎么了?”   或是听见脚步声,他偏过头,看见玻璃门里的姜照一,便轻声开口。   “你是故意要小道士走的对吗?”她走过去,就站在他的面前。   “非天殿主非是弥罗、糜仲之流可比,他是凡人之身,去了,不一定能回来。”李闻寂放下竹提勺,将一盏茶递到她面前,“这种无畏的牺牲,根本没有必要。”   “所以青蛙叔叔和檀棋先生,你也不打算让他们跟着去了对吗?”姜照一捧着那盏茶,杯壁是冰凉的,感受不到茶汤的温度。   李闻寂轻轻点头,没有否认。   阳台外,阳光倾撒了大片,落在那浓荫枝叶上,折射出更加浓烈的色彩,而姜照一看他的侧脸半晌,却忽然将那盏茶放在了桌上,然后俯身抱住了他。   李闻寂不防她忽然的动作,他一顿,眼睫颤了一下,那双隐约透着些墨绿色泽的眸子微闪。   “这是做什么?”他问。   而姜照一下巴抵在他肩上,半睁着眼睛在这样耀眼的光线里模糊看到对面远山的轮廓,她的声音就跟这夏日的风一样轻,“没什么,”   “只是忽然觉得,你很多的时候也和我一样,只有自己一个人。”   他故意告诉贺予星他地狱之神的身份,就是为了让那个固执的少年回到原本的生活中去。   他从来知道,世人对他最深的误解是什么,是背叛上界,是成为被妖魔敬拜的神。   他不是上界的神,   也并非是贺予星心中的救世主。   她在人间,是一个失去双亲,孤单零落的凡人,   而他在地狱,是从来孑然一身,孤立无援的神明。   “也没关系的李闻寂,我们两个人去就好了,反正,我会一辈子都陪着你走的。”   她趴在他的肩上,对他说。   过了午后,阳光已经不再那么炽烈耀眼。   赵三春站在门前,李闻寂和姜照一早已经悄悄走了,他只是看着那条山野小径,脸上没有笑容,再不像平时那样开朗。   “贺予星,你太不像话了。”   “三春叔,我怎么了?”贺予星听见赵三春的话,他回过头看向他,“你知道他是非天吗?你知道造成现今这个局面罪魁祸首就是他吗?他是背叛了上界,放弃了凡人子民的神!”   “你们凡人了不起?”   赵三春忍不了了,“你是不是想说,要不是先生用他的本源之息保住了蜀中这块地方,我们这些妖魔精怪早就被天灾给弄死绝了?这样你们凡人也就不用害怕妖魔熄灭地火,然后把你们凡人赶尽杀绝了?”   “贺予星,你莫忘了,老子也是精怪!你们凡人的命是命,老子们这些精怪的命就不是命了?先生做啥子了吗?他背叛上界背叛啥子了嘛?你弄都没弄清楚!你就只相信你们青梧宫那几本祖宗写的东西,说他不配为神就不配了哇?你这是偏见!”   赵三春指着他鼻子骂,“这蜀中的妖魔精怪哪个不崇拜他?就连非天殿里头都供着他的神像,你以为他花了这么多工夫找非天殿的位置,是上门去喝杯茶哇?他是掌管妖魔的神,从来都不是为你们凡人存在的,凭啥子管你们的死活嘛?但是你看他去非天殿,难道不是为了你们?!”   贺予星眼眶微红,被赵三春这一顿话炮轰的,他竟好半晌都找不到反驳的话,他不由看向那条无人小径,黄昏时分,山风越发清晰,烂漫野花轻轻摇晃。   他又低下头,沉默不语。 第55章 是否动心 他那颗心脏莫名的异动。   早在繁云逃跑之前, 李闻寂就将紫微垣星图里的一颗星子放到了他的身上,这半月来,他看着那颗星星的影子在紫微垣星图上辗转多地, 直到昨天,他才终于确定繁云已经回到了非天殿。   黎云州的海拔很高,这里的雪山终年不化, 高山上五色经幡在凛风中被吹得不停晃动,在这片云山雾霭里,它们似乎就是唯一鲜亮的颜色。   姜照一手里抱着个便携式的小吸氧罐,歪着头看向窗外, 颜色浓烈的经幡上是密密麻麻的经文,也许这里的风,都知道这里的人们在信奉着什么。   山上随处可见毛发深长的牦牛,偶尔也能看见摇晃着尾巴, 在低头吃草的马, 绵延的草地尽头, 是在浓雾里半隐半现的雪山。   “还好吗?”   她忽然听到他的声音。   回过头,姜照一看向他的侧脸, “我已经吃了好几天的红景天了,再说之前我去过千户寨, 也去过嫦娥山了,我已经习惯了。”   但黎云州的海拔比千户寨、熹州还要高上许多, 他们这次要去的瑶池雪山海拔更高。   瑶池雪山之所以名为“瑶池”, 是因为在传说里,那里是凡间距离上界的九重宫阙,瑶池仙台最为接近的地方。   抵达镇上时,天色已经黑透。   姜照一有点轻微的头晕栀子zhengli獨家, 这里的酒店里都配备有吸氧的设备,李闻寂将氧气管替她戴上,却见她半睁着眼睛,盯着他看。   “既然难受,就睡一会儿。”他坐在床沿,或是见到两缕碎发遮在她眼前,他便不自禁地伸手替她轻轻拂开。   “你不会自己走吧?”   她的手指捏着他的衣袖,有点不安。   李闻寂摇头,“不会。”   “如果我要丢下你,在竹宣我就会那么做。”   毕竟如果只是短期之内的分离,她的性命也不会受到威胁。   他竟也耐心地同她解释,“将你留在我身边才最稳妥,但贺予星他们不一样,他们不跟着来,那些外面的精怪碍于地火也不敢将他们怎么样,但如果到了非天殿,情况就不一样了。”   赵三春在贺予星身边,檀棋又颇为聪明,他们三人要躲过那些非天殿的门徒劫杀也不难。   那些人最大的目标还是他,而大半个非天殿都知道姜照一是他的妻子,他和她之间又被祝融藤牵连着,她只有跟在他身边才最安全。   何况,非天殿里还有个山衣,也会护她周全。   休息了一晚,姜照一的高原反应已经好了很多,早上李闻寂将在镇上买的厚衣服才帮她穿上,趁他替她拉拉链的工夫,姜照一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这一身厚厚的棉服,“李闻寂,你不觉得我这样子看起来很像一个很大很大的面包吗?”   他替她拉上衣服的拉链之后,闻声便站直身体打量她,眼眸微弯,他复而拿来红色的毛线围巾绕在她颈间,几乎挡住了她半张脸,才说,“不像。”   “你骗人。”   姜照一自己扯了一下围巾,她勉强低头发现自己都看不到自己的脚了。   “走吧。”   李闻寂牵起她的手。   ——   寒雾层层漂浮着落在此间,清晨的朝阳散柔和的金色光芒,穿插在散漫的雾气里,戴着幕笠的年轻女人骑在马上,忽见前面的浓雾里有一道影子。   “大人,是繁云。”站在她身边的年轻男人认出了那道影子。   女人的面容在幕笠之下并看不真切,但她的声音却仍透露出几分惊诧,“他竟然能从李闻寂的手里逃脱?”   这显然已经出乎了她的意料,她随即偏头,看向身边人,“你先走,不要被他发现。”   “是。”   朝雁低头应了一声,转身匆匆离开。   繁云猛烈地咳嗽着,拄着一根拐杖正往前走,却听马蹄声越来越近,他不由回头,正见那马上身形纤瘦,戴着幕笠的身影。   他双眼一亮,忙喊,“山衣!”   “繁云大人怎么成了这副模样?”马蹄停驻,山衣在马上,居高临下般打量着这个脸色苍白,精神萎靡的男人。   “还不是那个李闻寂!”   繁云有点支撑不住了,他喘着气,忙道,“山衣,你在前面有个茅草屋对吧?能不能先让我歇一下,我那外头的门徒是不被允许来这里的,可我受了重伤,躲躲藏藏调理了半个月才跑回来,这一顿好走,实在太累了……我听说,殿主要回来了?”   “嗯。”   听他提起殿主,女人轻应一声,随即一扯缰绳,“繁云大人自己跟上来吧。”   “山衣!你这个婆娘还真自己走啊?”   繁云看她策马飞驰的背影,被气得一阵猛咳。   但他到底还是支撑着走到了前面在山坳下的茅屋,外头积雪厚重,但院子里却是没有的,可见是常有人在这儿打扫的。   繁云在屋里烤了会儿火,才总算好了些,他打量着这屋内四周的陈设,“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喜欢住在这样的地方,非天殿可是只有你才能常住的,那宫阙堪比上界的九霄天宫,多好。”   “你怎么知道非天殿就能与九霄天宫相比?”山衣兀自将杯盏移到素纱之下,喝了口热茶。   “九霄天宫早就不复存在了,这非天殿难道不是这世上独一份儿的吗?”繁云伸手烤着火,说道。   “好了,说说你的事吧,你遇上李闻寂了?”幕笠之下,山衣那双眼睛紧盯着他,“你是怎么逃脱的?”   “你别忘了我的本体是什么,我可是化蛇,我只要入了水,谁能找得到我?”繁云话到此处便不免有些得意,“糜仲和弥罗那两个老家伙修为比我高又如何?遇上那个李闻寂,他们一个也跑不了!”   “但是,”   繁云的面色忽然又变得沉重起来,“山衣,你知不知道,那个李闻寂长什么样子?”   “这个我并不清楚,怎么了?”   山衣放下茶盏。   “他的容貌,几乎和第九重楼阁之上的那尊神像的五官如出一辙!”繁云将这件事憋了许久,到今天才说出来。   他是修罗神非天忠实的信徒,当初他入非天殿,也是听闻殿主是非天唯一的弟子,在这非天殿,除了殿主和常跟在他身边的容震之外,最为信奉非天的,也就是他了。   所以他即便是到了现在,也还是无法形容自己之前看到那个李闻寂的脸时的那种震撼。   “如出一辙?”   山衣也不由惊诧。   第九重楼阙即便是她也只去过两次,但她至今也仍对那修罗神像记忆犹新。   “繁云,你真的没有看错?”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可是修罗神的信徒,我怎么会看错?” 云繁十分笃定。   幕笠之下,   山衣皱起眉,事情好像超出了她的预料,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那个李闻寂,竟然会长着一张跟神像一样的脸。   朝雁从来没去过非天殿,他当然也不会知道修罗神像的模样。   这究竟是巧合,还是……   “虽然外头的消息都说他的本体是只兔子,但这么久了,谁真正看到过他的本体?单单就说上次我差点栽在他手里,要不是我借着水势,我怕是很轻易地就死在他手里了,他的本事或许远不止我看到的那些,”繁云说着说着,他忽然一下子站了起来,神情变得十分怪异,“他……他不会真的是修罗神吧?”   “这也不可能啊……他当年将他所有的本源之息都化成了蜀道群山之间的屏障,他应该也已经和上界的神一样殒身了。”   繁云已经有些糊涂了。   而山衣沉默许久,忽而试探着问,“那你打算怎样?”   “当然是等殿主回来,禀报殿主!”繁云答得毫不犹豫。   “就这样报给殿主?”   山衣轻笑了一声,“繁云,你难道要让殿主亲自去弄清这件事的原委?”   “那你说怎么办?”   繁云有点烦躁,“我早请你到映霞林给我出主意,结果你呢?就让我别露头,我是没露头啊,可是他不还是找来了!”   “我记得,你会一样入梦致幻的本事。”   山衣淡淡道。   “是啊。”繁云点头。   “你也知道,修罗神被上界的神度化时是摒弃了七情六欲的,而我听说,他似乎身边有个凡人妻子?你就不如用你的这个本事试一试,看看他是不是对他的那个妻子有情,如果有,那么他就一定不是修罗神,如果没有,那……也许修罗神,真的复生了。”   山衣语气缓慢,幕笠下的那双眼睛,仍在仔细打量繁云。   “可是用这个法子,我可是要折寿的啊!”繁云十分犹豫。   这个本事平日里并没有什么大用处,也伤不了人,繁云这辈子还没用过。   “那如果他真的是修罗神呢?繁云,他如今对非天殿的敌意已经十分明显,你不试,又怎么让殿主早些做防备?难道你要等殿主回来,再让你用这办法?”   山衣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听得繁云十分心慌。   殿主脾气不好,阴晴不定,他向来是非常惧怕殿主的。   “好,我试。”   繁云咬牙点头。   ——   要越过瑶池雪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李闻寂发现高处隐约有水幕般的屏障,也许在山的背面,便有另一方世界。   天色已经黑透,他找到了一个山洞。   燃起一堆柴火,姜照一裹紧身上的毯子,才吃了些东西,便有些犯困。   她靠在他的肩上,半睁着眼睛看到洞外的朗照的月光落在山石或白雪之上,她忽然想起上次在嫦娥山,那一次他们还是四个人。   好像这不易的一程原来是个轮回,走到尽头,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冷吗?”   她忽然听到他的声音,离她很近。   姜照一仰头看他,又摇头。   “那个屏障,你破不了吗?”她问。   “那应该是天然屏障,并非谁的异力所致,是非天殿将其利用起来,毕竟瑶池雪山曾经也算是一大灵脉,这里有残存的灵气汇聚而成这样的气流群,也很正常。”他倒了一杯水给她,“我也不是破不了,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他衣袖里的星星们都出去了,大约是在尝试突破屏障。   姜照一喝了一口水,居然还是热的,她缩在他身边,却听他忽然唤她,“姜照一。”   “嗯?”   她应了一声。   “到现在,你也没有后悔过吗?”他低垂眼帘看她的脸,跳跃的火光在她侧脸有些暗淡的影子。   “没有。”姜照一摇头。   隔了好一会儿,她又忽然说,“李闻寂,我很喜欢我现在看到的这个神奇的世界。”   这个世界,不止是人类的。   还是所有动物的,也是那些在《山海经》里留有只字片语的奇珍异兽的,更是那些跟凡人一样努力生活的精怪们的,譬如观音奶奶和那个刺猬小少年,譬如她养的那些山灵,又譬如在游仙的当扈鸟一家,在竹宣开烧烤摊的狐狸老奶奶……   还有口音很重的青蛙叔叔。   万物生灵存在于这个世界,而这个世界,不该只是凡人的。   姜照一的思绪越来越慢,眼皮也越来越沉,她闭上眼睛沉沉睡去,而李闻寂却看着洞外的风雪看了许久。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也闭上了眼睛。   与此同时,另一边山坳之间的茅屋内,身形高大的男人脸色涨红,他周身都弥漫着一种诡秘的暗红色。   他只要回忆起李闻寂的模样,便能准确地施行入梦致幻的本事。   “你要怎么试探?”   山衣坐在后头,看着他打坐时周身弥漫的雾气,忽然出声问了一句。   “只要他在我编造的梦境里能够梦到他妻子,那他就一定对她是动了心的。”繁云说着,便又闭起了眼睛,专注于施行术法。   诡秘的红色仿佛越过天幕,染红了外面凛冽湿寒的雾气,在静谧的夜,悄无声息地落入山间的某个山洞里。   李闻寂眼皮微动,但这一觉却有些沉,他好似陷入了一场幻梦里,但除了浓深的雾气,便再也没有任何东西。   这天地间,一片空旷,极尽荒芜。   “难道……难道他真的是修罗神?” 繁云满头都是汗,他闭着眼睛,见那梦境里荒芜到寸草不生。   可下一秒,繁云却又见梦境骤然转换。   身在幻梦里的李闻寂他双足往前,却转瞬踏入了一个蝉鸣聒噪的夏夜,在昏黄的路灯之下,他看清绑在自己腕骨的红线。   车流在身后停滞,浓荫在地上铺了散碎的影子。   他顺着红线连接的方向,缓缓抬眼,   在那浓雾渐渐散去的对面,眼前的景色却又刹那变幻,是在满是寒雾白雪的山上。   他看到了另一个闭着眼睛,靠在树上的自己。   浓雾里,他看见有一只冻得通红的手从雾气里探出来,挡在他的头顶的同时,树梢的冰雪滑落下来,正好打在她的手背。   所有的一切再度风化散尽,眼前是无尽的黑暗。   忽的,   他听到了一阵脚步声越来越近。   转过身的刹那,他看清那道朝他跑来的身影,乌黑微卷的长发,明净漂亮的眉眼,她扬起笑脸,一双清澈的眼睛里仿佛只映着他的影子。   荒芜的黑骤然变得明亮,仿佛天空在她行走间已被她擦亮,遍地生出颜色鲜妍的花草,山水也在他身后重叠交织。   她走向他的每一步,仿佛都是刺破这漫漫永夜的生机。   李闻寂骤然睁开双眼,他修长的手指散出淡色气流准确地攥住了那萦绕的暗雾,他屈起苍白的指节,毫不犹豫地捏碎了那东西。   这夜仍然静谧,他轻轻地喘息着,却仍然止不住胸腔里那颗心脏莫名的异动。   连她平稳的呼吸声落在他耳畔,都变得有些灼热。   长夜漫漫,他的目光落在她熟睡的侧脸,他眼睫微动,满面迷惘。 第56章 爱多恨多 你有没有一点点爱我?   繁云吐了血, 额头上满是汗,他胸口痛得厉害,头发更是瞬间变得灰白许多。   “怎么样?”   山衣叫人扶起他, 忙问。   繁云又咳出血来,喘着气道,“他应该不是修罗神。”   “你的意思是, 在他的梦里,出现了他的那个妻子?”山衣站起身来,幕笠下的一双眼睛紧盯着他。   “我是看到了。”繁云捂着胸口,点点头勉强应了一声。   山衣垂下眼帘, 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随后她再抬头,“好了,这次是辛苦你了, 等殿主回来, 他一定会重赏你, 现在,你先去休息吧。”   “你叫人给我多煮些珠蟞鱼吃, 它们的珠子可是好东西。”繁云不忘叮嘱她。   “放心,你损失的寿命, 靠吃妖肉也能补回来,我会帮你找的。”   山衣淡声说道。   繁云终于满意, 被人扶着转身往外走。   但才走出几步, 一柄匕首却刺进了他的后背,繁云骤然瞪大双眼,他嘴里流出血来,转头便撞见素纱幕笠下的那双眼睛。   “你……山衣……”繁云艰难出声。   山衣冷笑一声, 匕首毫不犹豫地再往前几寸,鲜血几乎沾了她满手,她皱着眉似乎有些嫌弃,松了手接过旁人递来的帕子擦了擦。   繁云才用了折损寿元的术法,之前又受了重伤,山衣这一刀,他没防备,倒在地上没一会儿,就没了气息。   “把他扔到前面的断崖底下去。”   山衣扔了帕子,对那两人说道。   “是。”   两人齐声应道,随后便抬起繁云的尸体走了出去。   朝雁披雪而来,见那两人将死去的繁云抬出院子,他倒也没有什么惊讶的神情,抬步走入屋内,里面炭火散出来的温度瞬间使得他身上的雪花融化了成无色的水痕。   “大人。”   朝雁唤了一声。   山衣才洗过手,回头看见他,便道,“你说,这个李闻寂,会不会是修罗神?”   “繁云怎么说?”   朝雁问。   “他说不是。”   “传闻之中,修罗神是被剥夺了七情六欲的,他是唯一的没有感情的神……但既然繁云说他不是,那也就是说,他对照一小姐有情?”   朝雁反应过来。   山衣重新坐下来,幕笠沾了些繁云的血迹,但即便是这样她也没有摘下来,“李闻寂是不是修罗神,也不是多重要的事,我引诱繁云用这个办法来试他,只是想看看,他对一一究竟有没有感情,现在这个结果,我很满意。”   朝雁有些惊诧,他不由抬头看向山衣。   “你说得对,朝雁,也许从一一死而复生的那个时候开始,她就已经注定要走到这条路上来了,我是怎样都阻止不了的,”山衣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李闻寂虽来历不明,但到底是个很有本事的人,如果我猜得没错,他是故意放走繁云的,相信很快,他就能找到这里。”   “既然你想借他的手,又为什么要让他自己找到这儿来?”这是朝雁最为不解的地方。   “他能自己找来,才能证明他的本事,我忍了这么多年,总不能轻易地相信这么一个人吧?”   夜风吹进门来,吹得山衣那素纱幕笠微微晃动,她忽然有些不安地用手指扯住素纱,明明在幕笠之下,她还有一层面纱。   朝雁注意到了她的动作,他是想开口说些什么的,最终却还是垂下眼帘。   这一夜过去,山上风雪渐止,晨光洒落积雪之上,泛出晶莹之色。   姜照一睁开眼睛,正望见一个人的侧脸。   晨光朦胧的从洞口外照进来,照得他的面容在这样的光线里更显无暇柔和了些,他半垂着眼帘,似乎是在思考些什么,浅浅的阴影铺在眼下,他安静得好像一幅画。   或是她动了两下,他偏头对上了她的目光。   一夜的时间过去,他仍在想昨晚被他捏碎的光影是什么,身为神明,他是不会如凡人一般做梦的。   但昨晚,他却做了一个荒诞的梦。   而梦的尽头,居然是她。   他知道这也许跟他昨晚捏碎的那道光影有关,但那到底是什么,或代表了什么,他却并不清楚。   他更不知道,什么是心动。   “你怎么了?”   姜照一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没什么。”   李闻寂回过神,摇头轻声道。   两人离开山洞,顺着莹光的指引往山上走,但李闻寂却忽然停下了脚步,姜照一用棍子戳了戳积雪,抬头望他,“怎么不走了?”   但下一瞬,她似乎隐约听到了马蹄声。   落在积雪上,一阵又一阵的闷响。   姜照一回过头,远远地看见一道纤细的影子,幕笠被风吹开了些,露出来底下她的一双眼睛,面纱遮住了她的脸,而马蹄忽然停驻,她竟就在不远处,在马上,静静地同姜照一对视。   “去吧。”   李闻寂似乎一点也不意外。   姜照一回过神,她看了他一眼,又转头去看不远处那马上的女人。   她迈出步子,雪地里映出她的脚印,李闻寂就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满山弥漫的寒雾,模糊了他的眉眼。   “一一。”   女人见她一步步跑来,她翻身下马,或是有许多话想说,但最先开口的,还是一声“一一”。   “你现在为什么又要见我了?”   姜照一学着冷静许多,她看着面前这个戴着幕笠的女人,这样的她看起来有些陌生,但她的声音却是她如论如何都不会忘记的熟悉。   “一一,我有我的苦衷。”   女人沉默片刻,才说一句。   姜照一点头,“我知道你有苦衷,所以我没有忙着质问你任何,如果你愿意告诉我你就说,如果你不愿意,那我就不问。”   素纱被风吹开了些,女人那双眼睛定定地看着她,“一一,你还记得那天在朝雀山,我和你告别的事吗?”   “你说你要去一个自由的地方。”姜照一的记忆是那天在见到她,认出她之后,才彻底恢复的。   “对,自由的地方。”   女人轻抬眼帘,“我那时所说的自由,其实就是准备自杀。”   自杀?   姜照一愣住了。   “你还记得你徐立秋哥哥吗?”她的思绪有些飘忽,仿佛是在脑海里翻到了某些总也忘不掉的记忆。   徐立秋。   这个名字姜照一怎么会陌生,他是姜奚岚的丈夫,但他们新婚半年,徐立秋就意外身亡了。   “一一,他才不是意外身亡,他是被人杀死的。”   山衣的声音犹如平地惊雷一般,在姜照一的耳畔炸响,她惊愕地望着她,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怎么会?”   下一秒,她抬眼却见山衣忽然扯下了自己下颌底下的系带,将素纱幕笠拿下来,乌黑的长发在风中乱舞,姜照一在这样明亮的光线里,看到她的手指已经有些颤抖,却也只停顿了一下,随即便扯下了覆盖了她下半张面容的面纱。   狰狞不平的伤疤几乎蔓延至她的整个右脸,与她另外半张脸苍白的肌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姐……”   姜照一嘴唇微颤,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这么多年来,山衣也只在她的面前露出这张残缺的脸,此刻,她扔了幕笠,双手扶住姜照一的肩,“一一,我苟延残喘活到现在,不为别的。”   山衣的手轻轻触碰了眼前这个女孩儿的脸,她的眼眶渐渐泛红,“即便你阴差阳错活了下来,我也还是忘不了那天你在我面前被推下山崖的样子……你的仇,立秋的仇,我都要报。”   凛冽的风吹着她的脸颊,她的声音里更添刻骨的恨。   “是谁?是非天殿的殿主吗姐?是他杀了姐夫,害了你?”姜照一抓住她的手腕,急忙问道。   “一一,你不需要知道那么多。”   山衣松开她的手,或是见远处那道颀长的身影走来,她便再度戴上了面上,伸手时,被她扔在雪地里的幕笠便回到了她手里。   “李先生,一一就交给我吧,你总不能带着她去非天殿。”   见年轻男人走近,她便开口道。   姜照一闻声,便不由看向他,“李闻寂……”   “在外面等我,好吗?”   李闻寂轻轻拂去她发上的雪,低声询问。   “我知道了。”   姜照一抿了一下嘴唇,最终点头。   她知道自己去了也是帮不上什么忙的,她也不想给他添乱。   “李先生,我和一一虽然是堂姐妹,但她从小没有母亲,我年长她许多,几乎是看着她长大的,在我心里她就是我最亲的妹妹,你放心,我一定会保护好她。”   山衣既已弄清楚他对姜照一的真心,此刻便也多解释了一句。   李闻寂轻轻颔首,随即转身要走,却被拉住了衣袖。   他转过头,看见姜照一正望着他。   凛风吹着她鬓边的浅发,她抿着嘴唇,只看着他,也不说话。   “记得我和你说过什么吗姜照一?”   他轻声道。   姜照一往前挪了几步,她朝他招招手,示意他低下头来。   李闻寂依言俯身,她便凑在他耳畔,小声说,“我知道你是神,你不会死,我会等你的,你一定要快点回来。”   她的气息很近,而雪花落在他微垂的眼睫,他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说,“好。”   天色暗下来时,山衣才将披风交给守在茅屋门口的人,抬眼却见漆黑的屋内忽然亮起了灯。   她眉心一跳,   却也只迟疑了一瞬,随即便推门走了进去。   桌前坐了一个年轻男人,灯火之下,他眉眼清隽,带着几分书卷气,右眼的眼尾还有一颗红痣。   他手上把玩着一柄匕首,那刀鞘在他指间开了又合。   那柄匕首,正是她昨夜用来杀繁云的那一柄。   “我回来了,小岚,你好像不太高兴?”   男人仿佛常年不得安眠一般,看起来精神并不好,此刻也是半睁着眼睛在看她,嗓音有些沙哑。   “是我不高兴,还是你不高兴?你拿着这柄匕首,怎么?是想给你的好门徒繁云报仇吗?”   山衣站在原地,用一双杏眼望着他。   “小岚,”   男人随手将匕首扔在桌上,轻轻一叹,“一个繁云,死了就死了,就是弥罗和糜仲,也是不碍事的。”   幕笠之下,山衣的瞳孔微缩,她手指不由蜷缩起来。   男人站起身来,那房门便被门外守着的人关上了,他一步步走到她的面前,却见她后退了两步,他一顿,随即道,“小岚,你又怕我了?”   “我不是说了,就算是弥罗和糜仲死了,我也不怪你。”   山衣抬头,“你知道了……”   男人伸手拉住她的手臂,强硬地将她带到自己怀里,“小岚,我知道从前我对你不好,你的脸,我很抱歉,可我明明可以替你抹掉你的伤疤的,可你就是不愿意,明明你很在乎的,不是吗?”   他摘下她的幕笠,想要再摘她的面纱,却被她偏头躲开。   “无论是非天殿里的谁,你想杀,杀了就是,”男人握着她的手,逼迫她看着他,“你要是还觉得不解气,你也可以划了我的脸,小岚,我都不在乎的。”   “你是不是忘了你是个什么东西啊周云镜?”山衣打量着他的脸,几乎用了最柔和轻缓的声音,她甚至还用手指轻轻擦过他的脸颊,“我就是划伤你这张脸千万次,你也还是会恢复如初的,有意思吗?”   他闻声,凝视她半晌,却忽然笑出声来,他喟叹道,“小岚,你现在是越来越狠了。”   “你不要我做人,那我就做鬼,怎么?你又失望了?”   她嘲笑他。   “小岚,你怎样都好,”   他笑着将她抱在怀里,下巴就抵在她的肩头,那双眼瞳暗沉沉的,几乎看不到多少眼白,“就算你将李闻寂带进来也好。”   “我会让他死在这儿的。”   山衣骤然僵硬,但也仅仅只是一瞬,她又笑了两声,“周云镜,其实你一直在非天殿,哪儿都没去对吗?”   “对。”   他应了一声,随后捧起她的脸,“小岚,很快,我就能熄灭地火,破了这蜀中的屏障。”   “你觉得你还能活到那个时候吗?”山衣弯着眼睛,看他时似乎也有几分含情。   但她说的话,却像刀子似的。   “为什么不能呢?”   周云镜趁她不注意摘了她的面纱,一时间,她右脸的伤疤映入眼帘,可那样狰狞的疤痕在他眼里却好像一点儿也不丑陋,他看着她,仿佛仍是柔情蜜意的,“小岚,我以为这些年你对我,是有情的。”   “从前我恨你,做了很多令你痛苦的事,所以现在你恨我,我也心甘接受,但你再放多少人进来,都是没用的,没有人可以杀得了我。”   他看着她,仿佛那双眼睛从来如此温柔,“但你这些年恨我的时候,到底有没有一点点爱我?哪怕一点?”   山衣怔怔地望着他的脸,她似乎看清了他眼底的期盼。   他好像个少年一般,如此渴盼着她的答案。   可她分明见过他最为病态的一面。   她记得他当着她的面,杀了她的新婚丈夫徐立秋,她也记得在朝雀山上,他袖底的一阵风将她的妹妹姜照一推下了栈道。   她忘不了徐立秋的死,忘不了姜照一在山崖下的乱石堆里,浑身是血的样子。   当初是他一刀刀地划破她的脸,   也是他将她扔进女妖堆里,备受殴打折磨。   可是后来有一天,   他像个天真的少年一样,将她抱回来,开开心心地说,“小岚,我原谅你了。”   他原谅的,是前世辜负了他的小岚。   但他折磨的,却是今生的姜奚岚。   他说,小岚就是姜奚岚的前世,前世她辜负了他,所以今生他就要来折磨她。   多荒唐的理由,多荒唐的原谅。   也许他说原谅真的就原谅了,后来他对她真的很好,好到因为她的一句话,他就在她的面前一刀刀划了他自己的脸。   可他不是凡人,他有着可怕的自愈能力。   这些年,他的确已经在尽力弥补他曾经对她造成的伤害,用的是心,也用了真情。   此刻,   茅屋外静谧一片,好似这夜的风雪还未有声息。   山衣在他这样期盼的目光下,轻轻点头。   他那双眼睛里骤然迸发出清亮的光彩,他一笑,眼尾的那颗小小的红痣便更显出些殷红颜色,他又紧紧将她抱在怀里。   山衣靠在他的肩上,那双眼睛却慢慢变得冷淡。   爱你?   周云镜,你做梦。 第57章 妄图取代 二更合一   “照一小姐, 李先生如果没有把握,应该也不会贸然来这一趟,你也不要太担心。”   朝雁将一碗热汤递到姜照一面前, 说道。   碗壁里热烟氤氲缭绕,姜照一坐在火盆前,身上还披了一张毯子, 她感冒了,精神有些不大好,朏朏变成了一只猫的大小,乖乖地趴在她的膝盖上当她的小暖炉。   “那我姐姐呢朝雁先生?”   她咳嗽了几声, 一双眼睛盯着盆里烧红的炭火,“关于我姐姐的事,先生你又知道多少?”   朝雁沉默了几秒,大约是做了什么决定, 他拉过一把椅子, 在她身边坐下来, “山衣大人她……当年也和你一样,是死而复生。”   姜照一闻声, 抬眼看向他。   “非天殿主周云镜的异力与妖魔不同,他杀再多凡人也不会受地火所扰, 八年前,他当着你姐姐的面杀了她的丈夫徐立秋, 而她作为一个凡人, 她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办法做些什么,而周云镜屡次出现在她面前,干扰她的生活,威胁她要伤害她的父母和你……她痛苦绝望之下, 选择自杀。那次在和你去朝雀山之前,她就已经做好决定了,但周云镜找来了,又当着她的面,把你推下了山崖。”   “理由呢?这个周云镜这么做的理由呢?”   姜照一不明白。   “因为恨。”   朝雁添了些炭,又道,“周云镜似乎是在唐末出生的,他是山神和凡人生的孩子,山神又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神仙,身上大半还是妖的血统,他沾了神仙的灵气,又有妖的血脉,又是凡人生的骨肉……他跟你姐姐说,你姐姐在前世是个在洛阳卖纸鸢的姑娘。”   “周云镜是被山神抛弃的儿子,跟着他的凡人母亲生活在洛阳,那姑娘就常在他去的私塾外头的街上卖纸鸢,见过他许多次,也不知道怎么就喜欢上了周云镜。”   姑娘小岚喜欢周云镜,那情意来得热切,也直白。   “但后来有一天,小岚发现了他幻化本体的样子,于是她所有的喜欢都变得不值一提,她与父母合谋,叫来了城外有名的捉妖道士。”   “周云镜当时能力极弱,根本没有办法和那个老练的道士周旋,他被众人殴打,被折磨,被绑在木架子上,底下堆满了干柴……他懦弱的母亲为了自保,当着所有愤怒的凡人的面,说他不是她的亲生骨肉,更为了证明自己,用刀划了他的脸。”   “他跟你姐姐说,那个时候小岚就在下面看他,看他满脸是血,也看他像条狗一样被所有人辱骂,被殴打,而她看着他的那双眼睛里,再也没有她常挂在嘴边的,那可笑的‘喜欢’。”   “他找上你姐姐,就是因为恨。”   朝雁的声音平缓,可这字字句句落在姜照一的耳畔,却好似雷声卷入波涛之间,更掀江天翻沸。   “可是,前生的债,需要今生的人来还吗?”她怔怔地盯着炭盆里的跳跃的火焰,陷入迷惘。   “对你姐姐来说那已经是上一辈子的前尘旧事,但对于周云镜来说,他的一辈子还没结束,那他的恨,当然也没有结束。”   朝雁也说不清楚他们之间的这些事究竟要怎样才能理得清楚。   “你姐姐是为了你和她丈夫徐立秋才忍了这么多年的,照一小姐,你姐姐她很不容易。”朝雁站起身来,将一颗浑圆透明的珠子递到她眼前,“这是你姐姐让我交给你的。”   “这是什么?”   姜照一接过来,抬头问他。   “照一小姐,你就待在这里不要出去,我必须要去帮山衣大人。”朝雁没有答她,只是说了一句。   他转过身,推门走了出去。   一重门外还有一重,再往外,便是山石洞口。   火盆里溅出了几粒火星子,姜照一膝上的朏朏摇晃着尾巴,正在打瞌睡,而她捧着那颗透明的珠子,久久地看。   ——   在瑶池雪山屏障之后的另一外一方天地里,巍峨的殿宇悬在半空,一块又一块的石头被气流牵引着排列有序,犹如天梯一般往下。   寒雾浓云里,周云镜站在殿前的白玉柱旁,听到那远处传来的巨大轰鸣声,浮冰碎雪破空四散,空气里渐渐弥漫着血腥的味道。   “殿主,李闻寂已经将冰谷夷为平地。”容震站在他身后,观察着底下远处的境况。   “冰谷里的那些家伙,应该也都被他弄死了吧。”   周云镜闭了闭眼,轻轻一嗅,仿佛是在闻空气里越发浓烈的血腥味。   “殿主,看来这个人,真的不能小觑。”   容震皱起眉,内心有了些不安。   “能找到这儿来的人,当然不能小看。”   周云镜看到那雾霭深处有一道流光骤然从正在倾塌的冰谷底下飞了上来。   “小岚,你说今天是他死,还是我死?”   他回头,看向靠在殿门上的年轻女人。   山衣没戴幕笠,脸上却仍遮着面纱,她闻声便抬眼瞥了一眼那一道宛如流星一般的光色,“也许你见了他,就知道答案了。”   她这样一句话,有些意味深长。   周云镜笑了一声,转过身,仍在看底下的好戏。   而山衣静默地看着他的背影,面纱遮掩了她无声的笑容。   这世上真的会有那么巧的事吗?   看不出妖魔本体,又不是凡人的李闻寂,怎么会无缘无故,生了一张跟修罗神像如出一辙的脸?   周云镜看穿她再多的算计,却终究要漏算一件事。   云端之下,   那道流光化为一道身影,一步一步地踩着悬空的石阶,走上殿阙。   他早已经扔了外套,那件衬衫上沾染了太多殷红的血迹,天光如缕,照在他的身上,天边翻滚的乌云里有雷电砸下,震得四方妖邪皮开肉绽,哀嚎遍野。   乌黑的发,苍白的脸,   他沾了些血色的侧脸在这般绮丽的霞光之间,更添一种诡秘的美感。   容震看清了浮烟里,他的容颜。   脑海里不由浮现出第九层楼阙之上的那尊修罗神像异域混血的五官。   “殿主……他的脸?!”   容震瞪大双眼,失声喊道。   周云镜早在看到那个年轻男人的面容时,他面上的笑意便骤然僵住,他站在原地,只看着那个人一步步地走上来,他的脑海里便是那一道暗红的身影。   高高在上的神明悬在半空,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暗红衣袖里流散出颗颗天星,携风带雨,绞杀十万邪祟。   神明抬起带着狰狞伤疤的手腕,苍白的指节沾染着比他衣袍颜色还要鲜红的血珠,遍野的哭喊与求饶他仿佛从来听不见,十万妖邪的血肉被他生生摧毁,森森白骨不沾染丝毫血迹,有的完整,有的散碎。   从此人间,再不是邪祟可以作乱的人间。   “非天……是非天?”   叶蓇看见那样一张脸,她也顿时失了分寸。   而李闻寂踏上最后一级阶梯,便在原地站定,他身后是渺渺烟云,空气里满是血腥的味道,而他的目光在那殿门外几人之间扫过,最终定在了周云镜的身上。   身体里仿佛有气流在喧嚣游走,周云镜的血管都开始变得刺痛微鼓,他额上青筋显露,浑身的疼痛都在告诉他,那个站在不远处的年轻男人,究竟是谁。   “看来是你拿走了我的东西。”   李闻寂当然也察觉到了他身上属于自己的本源之息在他血脉之间震颤,但他细细打量起周云镜的那张脸,他不由轻轻皱眉,仿佛颇有些费解,“可我好像并不认识你。”   而周云镜看着他,面上的神情几乎是震惊与欣喜交织,却又夹杂着太多复杂的情绪,而他身后的容震等人便是在此刻,忽见他双膝一屈,竟骤然跪下。   “非天大人……”   他抬头,犹如曾经在那荒芜雪原之上的尸山血海里仰望地狱之神时一般,无比虔诚。   “我周云镜没想到此生……竟然还能再见到非天大人。”   他如同一个信徒,放下高傲,放下尊严,腰背挺直地跪在神明的面前。   “朝雀山的修罗庙,是你的杰作?”   李闻寂低睨他片刻,仿佛此刻终于想明白了些什么。   “不是,”   “那本是座旧庙,但我重新修葺了它,也是我找到了祝融藤,一端绑在您身上,一端养在庙里。”   “可那东西有灵性,它深入地底便无处可寻,后来庙宇失落在朝雀山上的气流群里,我再也找不到旧庙入口,也就失去了复活您的机会。”   他盯着神明指间那枚朱红的戒指,“没有想到,这祝融藤,最终还是复活了您。”   可李闻寂听着他的话,一步步地走到他面前,“依照你的说法,那我岂不是还要谢你?”   “大人,我比任何人都希望大人您能活着。”周云镜说着,他俯身,双手撑在地上,额头重重地抵在地面,磕了一个头。   李闻寂闻声,垂眸看他,不由轻笑,“可你好像也比任何人都希望我死。”   “周云镜,是你拿走了我的本源之息。”   常年跟在周云镜身边的容震此刻无比惊诧,他只知道周云镜一身的异力并不来源于任何妖邪,所以才不会受地火所扰,但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周云镜竟然是盗取了一位神明的本源之息。   当今世间唯一的神明就站在他们面前,他身后霞光与雷电交织,血雾在白烟缠绕,他的脸与那第九重楼阙里巍峨的神像逐渐重合,神圣而不可亵渎。   “但你好像不知道,我失去本源之息也不会死。”   凛冽的风吹着李闻寂的鬓发,他的神情似乎仍旧冷静。   祝融藤只可能是在他被迫陷入沉睡,真身还未能沉入地狱时被绑在他手腕上的,因为除了他,没有人能够到进入地狱。   其后天灾来临,他却因失去本源之息而阴差阳错,躲过了一劫,没有如上界所有的神明一般走向陨灭。   周云镜的确不知道,修罗失去本源之息也仍然不会殒身,此刻他再抬头,仰望眼前的神明。   “你是山神和凡人的骨肉?”   李闻寂只一眼,便看穿了他,“那你要守住我的本源之息,应该很不容易。”   “我曾经的确很想令大人复生。”   周云镜仍跪在地上,他沉默良久,才道,“但是大人,我若让您复生,您会不会阻止我将这世上的凡人统统杀光?”   “你似乎有个凡人母亲。”李闻寂轻轻挑眉,提醒他。   “她也该死。”   周云镜露出笑容,眼尾的那颗小痣更加殷红,“我不需要什么父母,这辈子唯一信奉尊敬的,也只有大人您而已。”   “我在成为修罗之前,也是个凡人。”   “所以我根本就瞧不起还是个凡人时的您啊,”   周云镜笑着,“堂堂李唐皇室后裔,安定公主的孙儿,武皇的重孙,却生来就被困在岁阳关,十五岁就死在了自己亲叔叔手里,您那时,可是一点还手之力都没有啊。”   “做凡人有什么好啊大人,您只有是非天,才是妖魔甘愿敬奉的神。”   他话音才落,便当着李闻寂的面站起身来,刹那跃入云霄。   满袖天星化为李闻寂手中的一柄长剑,他身化流光,亦穿梭于层云之间。   雷电大作,地面的冰雪被雷电带出的烈火融化成涓涓水流,冲刷着非天殿底下的尸山血海。   同周云镜的这一战,对于李闻寂来说就像是在同自己相斗,因为周云镜一身的异力都来源于他的本源之息。   周云镜在这九百多年里用了很多办法才将非天的本源之息禁锢在自己的身体里,但即便是到了现在,他要动用异力,仍免不了要忍受锥心刺骨般的疼痛。   眼见李闻寂手中那柄剑再度破碎成数不清的光刺朝他袭来,周云镜飞身后退,仰面躲过,随即翻过身,强劲的气流铺散开来,直指李闻寂而去。   霞光被阴云遮掩,天边风云变幻,四周群山无不受气流摧折,在巨大的寒雾中,倾塌落地,填平河流。   天地震颤,江河水倾。   支撑非天殿的气流群也受到了影响,在阶梯上的山衣等人几乎都要站不住脚。   “我居然……真的见到了非天?”   叶蓇仰望着云霄之上,耀眼得犹如太阳一般的那道光芒,她忽而喃喃。   她的前夫糜仲,居然是死在神明的手里。   怪不得,   怪不得他孤身一人,就可以废掉大半个非天殿,原来,他就是那位甫一出世,便以血腥手段斩杀了十万邪祟的地狱之神。   他是法度的化身,更是万千妖魔敬畏的神明。   流光下坠,在底下的雪原上凝聚成一道颀长的身影,天星落入他掌中再度化为长剑,他剑锋挑起冰雪,强大的气流震荡着,扫向那一道暗淡的影。   周云镜躲闪不及,被重重一击。   他吐了血,心肺被震得生疼,却仍勉强提起精神,强令四周转生之灵气汇集他身,一时风雪更盛,雪花一颗颗如盐粒一般打在人的脸颊。   他速度迅疾如风,两种气流相撞,引得四周山海震动,连支撑非天殿的气流群都移了位,那殿宇几乎倾斜,摇摇欲坠。   山衣等人忙从殿上飞身下来,地上陡然裂开的缝隙如漆黑的无底洞一般吞噬了雪原之上许多精怪的尸体。   叶蓇一时不察,脚下裂开缝隙,她下意识地抓住了身边山衣的手。   山衣差点被她也拽下去,幸好容震及时拉住了她的手臂。   “山衣,快拉我上去!”   叶蓇身体都悬空了,她吓得不轻,忙喊道。   山衣回头看见她仅仅抓着自己手臂的那只手,她冷淡的目光再落在叶蓇那张惊慌的脸上。   “叶蓇,你以为我拉你上来,你今天就不会死吗?”   她的声音似乎比这风还要凛冽,“他可是非天。”   “山衣!你快拉我上去!”叶蓇的嗓音越发苍老嘶哑。   可下一秒,山衣却骤然掰开了她的手,一脚将她踢到裂缝之下看不清的深渊里。   “山衣?”   容震惊愕地看她。   山衣却站直身体,瞥他一眼,冷笑,“怎么?想给她报仇?”   容震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便见周云镜从半空摔了下来,他瞳孔微缩,不由喊了声,“殿主!”   周云镜被容震扶着从雪地里站起来,他又好像发了疯似的猛地推开容震,他擦去嘴角的血迹,抬手用剑锋指着他曾无数次跪拜敬奉的神明,“上界所有的神都因我而死,你这个落网之鱼,也不会例外。”   周云镜崇敬一位神明的方式,   最终便是要取代他。   当初他意外在瑶池雪山地下窥破天机,用上古沉神之洞里殒身的所有上古之神的白骨垒砌高台,又从宁州岁阳关挖出了修罗神非天作为凡人时的遗骨与那些上古混沌之神的骨头放在一起烧了个干净,并借此铸起法阵,移星换月,盗取非天作为神明的能力。   但那时他并不知道,那些在上古混沌时期陨灭的真神,他们的精魂化为了世间万物,更成为了上界的根基。   他烧毁了沉神洞里所有混沌真神的骨头,也就阴差阳错地引来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天灾,终令上界,令世间的妖魔精怪,都走向了一条灭亡之路。   神骨未能令他将非天所有的能力都过渡到自己身上,但那些剩下的本源之息被牵扯出来,便也是在极为偶然的情况下坠入了蜀道群山,化为了无形的屏障。   上界的神彻底陨灭,但少部分的妖魔精怪却找到了这个藏身之地,保住了性命。   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过,   非天竟从来都没有死。   李闻寂面无表情,光刺如针,气流勾连起寒雾冰雪,地动山摇间,再度向周云镜裹挟而去。   两人再度升入半空,两道光影在雾霭里交织缠斗,那气流群四散,悬在半空的非天殿终于失去支撑,在一阵轰然声中,重重地坠下雪原。   宫阙倾塌,冰雪飞溅。   山衣看见那最高最高的第九重楼阙散了架,浓重的寒雾里,那座巍峨的修罗神像立在层层废墟之上。   而流光落入雪原,神明就立在他的神像前面,电闪雷鸣中,竟还有霞光从阴云的缝隙里流淌出来,落在神像肩头,也落在他的身上。   光刺变化成金丝般的绳索,裹着层层的烟云雾气,将周云镜困在了半空之中。   山衣仰望着,   在容震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一跃而起,深入金丝流光与层云之间,准确地将匕首刺进了他的胸口。   在混沌的云雾里,周云镜低垂眼帘,看着自己被刀刃刺穿,正有鲜血涌入的胸口,他停顿了几秒,才迟迟地抬眼看向她,“小岚,你忘了吗?我拥有自愈的能力。”   “那不是你的能力周云镜,神来收回被你偷走的东西了。”山衣的面纱已经被淡金色的气流割断了,她露出带着伤疤的脸,朝他笑,“现在不一样了。”   “你早知道他是非天,对吗?”他看见她在笑,他也不由跟着她露出笑容。   “是。”   山衣答得很果断。   “你还是恨我。”他低声喃喃。   “我不该恨吗周云镜?”她却反问他,随即又轻笑,“你一开始找上我,是说我前生辜负你,将你出卖给老道士,看着你被绑在木架上,受尽屈辱折磨……你说那是我的上一辈子,可对你来说,却还是你的这一生。”   “可是周云镜,你只记得那些人折磨你,只记得你的母亲放弃你,可后来的事呢?后来的事你怎么不跟我说?后来救你的,不也是凡人吗?他们说你没杀过人,说你不是妖,是山神的儿子,他们救了你的命,可你呢?杀了那天在场的所有人,包括那些救你的人,也包括我的前世。”   “小岚……”   周云镜怔怔地望着她,“你记得了?”   “是你逼我去想起前世的,就算我前生不算个好人,我的确对不起你,那你呢?你说我辜负你,可你真的有爱过我的前世吗?周云镜你没有,”山衣摇头,嘲讽似的笑,“你根本不爱她,你只是恨,所以你杀了她仍不解气,你还要找到转生的我,你还要恨。”   “你让我再也不敢顶着‘姜奚岚’这个名字了,周云镜,是你把我变成现在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山衣的,你杀我丈夫,杀我妹妹……你要我看着他们死,要是我不屈服,你还要杀了我的父母,你把我逼上绝路了,周云镜。”   山衣眼眶泛红,轻轻叹息。   “可是小岚,”   他也红了眼眶,眼里竟也有了些水雾,他认真地说,“我爱现在的你啊。”   他并不爱那个在前生说着喜欢他,又转眼背叛他的小岚。   但却爱上了今生的姜奚岚。   山衣闻声,却仿佛听到了什么最荒唐好笑的事,她用一双漂亮的眼睛细细打量眼前这个男人,在他这般专注地看着她的目光里,她扬起唇角,轻轻地说,“可是周云镜,我不爱你。”   “从来都不爱你。”   她的一字一句,都好像尖锐的刀子一般,直往他心口捅。   “可你昨天不是这样说的……小岚。”   “那是在耍你啊周云镜。”   好像这些年,她还从来没有笑得这样开怀过。   但话音才落,一柄长剑直接从后背刺穿了她的腰腹,她嘴角流淌出来鲜血,回头才见是容震。   “小岚!”   周云镜终于失控,他毫不犹豫地一掌将容震打得筋骨尽裂,容震什么也来不及说,从高空下坠,摔在雪地里便没了声息。   “小岚……”周云镜惊慌失措地抱住她。   山衣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腹部的血窟窿,她忽然说,“周云镜,如果你觉得我前世做的孽死一次还不够,那我的这一辈子,反正已经被你毁了,你要与我不死不休,那我们就一起死吧。”   “我死了,再轮回,就不会记得你,你死了,无论化成这世间里的什么,总也不会恨我,更不会爱我了。”   她说着,亲手从腹部取出了那枚当初周云镜用来给她续命的珠子。   而与此同时,远在瑶池雪山的一处山洞之间修建的木楼里的姜照一忽然看到那颗被她放在桌上的珠子亮起来莹润的光芒,在她面前陡然形成了一个光幕,她其间,看到了姜奚岚和一个陌生男人的脸。   “姐!”   姜照一站起来,她看到姜奚岚满手的血,“姐你怎么了?!”   “一一,你听我说,”   姜奚岚看着光幕里姜照一的脸,“我为了给你,给立秋报仇,我杀过人,也杀过很多妖,我为了达到我自己的目的,我害过一些无辜的性命,一一,我不值得任何人同情,也不值得你为我掉眼泪。”   “我走到这一步,其实是一种解脱……”   姜照一摇头,她望着光幕里那个面容被毁的年轻女人,“姐,我来找你,我来找你了……”   她眼眶里悬着泪花,慌慌张张地捧起珠子,什么也顾不上,推开一重又一重的门,跑出幽深的山洞。   “一一,我知道你一个人过得很不好,我也知道我的父母因为我也不肯跟你亲近……对不起,”山衣泪流满面,似乎只有在看着她这个妹妹的时候,她才觉得自己还是曾经的姜奚岚,“一一,你永远是我的妹妹。”   她努力地笑着,在周云镜伸手要来阻止她的刹那,她先捏碎了手里的那颗带血的珠子。   “姐!”   光幕骤然碎裂消散。   姜照一一边哭,一边捧着珠子往前跑。   埋在积雪下的枯枝将她绊倒,她从山丘上摔了下去,滚了满身的雪,满脸是眼泪,狼狈得不像话。 第58章 我不会走 我不想吃小草。   姜照一根本找不到瑶池雪山背后另一方天地的入口, 她只顾在雪地里漫无目的地跑。   冰雪落入衣襟,融在她的脖颈里,她捧着那颗珠子, 哭着一声声喊姐姐。   “照一!”   风雪里,有人在远处朝她招手,那人方言味儿很重。   她看到了三道相扶着从被寒雾雪花笼罩的远方走来, 他们踩着厚重的积雪,每一个人身上都穿了厚厚的衣服。   “青蛙叔叔……”   她终于看清了他们。   “照一姐姐,你怎么穿这么少?”贺予星看见她满头满身都是雪,头发乱糟糟的不像话, 鼻子和眼眶都是红的,像个枕雪而眠的小乞丐。   他忙将自己那件厚实宽松的外套脱下来披在她的身上。   穿得热热乎乎的外套一脱下来,贺予星就“嘶”了一声,瑟缩了一下脖子, 但他才将自己的外套披到姜照一身上, 自己身上就又多了件衣裳。   他不由看向赵三春。   赵三春那天骂过他之后就没再怎么跟他说过话, 这会儿也是别别扭扭地把脖子一梗,“看啥子嘛看, 你也是个小娃儿得嘛,老子有一身正气, 你就不一样了,你们凡人就是爱生病。”   “谢谢你, 三春叔。”贺予星低下头, 说了声。   赵三春的气儿似乎终于顺了些,偏头瞥见檀棋在解外套的扣子,“你干啥子?”   “把我的衣服给你。”   檀棋无论什么时候,表情都很肃正。   “行了行了。”赵三春朝他摆手, “老子不要。”   “照一啊,”   赵三春没工夫再管他们,忙看向姜照一,“你这是咋了,先生呢?”   姜照一才要开口,檀棋却仿佛发现了什么似的,他伸手指向一侧,“那边好像有异动。”   李闻寂的紫微垣星图撕裂了瑶池雪山上的屏障,到现在那儿的气流群还没来得及完全修补裂缝,檀棋感应到了里面的灵气,他们三个带上姜照一,赶紧就往上边去了。   山衣捏碎了那颗续命的珠子,她用力推开周云镜的手,从高空下坠,重重地摔在雪地里,闭上了眼睛。   周云镜在浓云寒雾里,根本看不清底下的她,他眼眶泛红,指节慢慢屈起,毫不犹豫地抽出了自己胸口的匕首,与此同时,他周身气流震荡,震碎金光,搅乱烟云,他像是发了疯一般冲了出去。   但周身的灵气在血脉里游走喧嚣,他能感受到它们正在努力地想要冲破他的血肉,回到那位神明的身上。   他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咬紧牙关,聚了全身之力,袭向李闻寂。   山河震荡,风雪肆虐。   姜照一他们赶来时,正见李闻寂一跃而起,强大的气流在天地间流转涌动,与烟云风雪交织成一色,巨大的声响犹如模糊的龙吟一般,震颤人的耳膜。   周云镜被穿破胸口,他吐了血,被淡色的流光按在雪地里,他半睁着眼睛,仿佛耳畔的风声都变得安静许多,雪花落在他的脸上也再感受不到冰凉,他望着半空中的神明,他的身后,就是那座神像。   巍峨之态,神圣皎洁。   他慢慢地偏过头,去看那雪地里已经死去的女人。   “非天大人,我时常想,若我能如你一般,没有七情六欲,我知道她背叛我的时候,我就能够下得了手,杀了她。”   无论是前世那个卖纸鸢的姑娘,   还是今生被他硬生生地绑在身边折磨,羞辱,又深爱的小岚。   她始终都要背叛他。   周云镜感受到被常年禁锢在自己身体里的,属于神的本源之息如抽丝一般剥离了他的躯体,淡金色的流光一丝一缕,尽数涌入了站在他面前的李闻寂的胸口。   神始终是神,   周云镜看见他的那双眼睛里,始终是沉静冷清的,他从未在乎过自己在人间有多少信徒,也从来不会感受凡人或精怪的贪嗔痴念。   他轻轻地叹息,随即却又笑了起来,他咳出了血,却还要笑,“非天大人,作为唯一的神,你终究要好好领受你的宿命。”   他这句话有些意味深长,被光刺割破喉咙时他也仍然笑得恶劣。   瑶池雪山山神的儿子,死了便化成了烟,被风吹着散去,化为这座山上的草木山风,雪花露水。   没有灵识,没有来生。   重重楼阙成了废墟,覆了霜雪,神像犹如一座山一般,在废墟上屹立着,阴云散尽,霞光弥漫。   延续九百多年的非天殿,一朝尽毁。   赵三春、檀棋和贺予星帮着姜照一将山衣的尸体带了出来,就葬在瑶池雪山上。   “照一小姐。”   姜照一正看着那座新坟发呆,却听身后传来了清朗温润的一道声音。   “朝雁?你还敢来!”   赵三春一见到他,便皱起眉头,就要动手,却被贺予星给拦住,“三春叔你先别急!”   贺予星说着,转头却看见朝雁的左手手腕被割开了一道狰狞的伤口,他行走间,殷红的鲜血便顺着他手背流淌下去,滴落在白雪之间。   赵三春也看见了,他愣住了。   “朝雁先生,你的手……”   “照一小姐,还记得你姐姐跟你说了什么吗?”   朝雁打断了姜照一。   “她不值得任何人同情,我也一样。”朝雁站在那新坟前,已经有雪落在了上面,冷风吹着他的头发,他的声音显得有些飘忽,“无论如何,命令虽然是弥罗的命令,但应天霜的确是我杀的,”   “这些年来,我不止害了她一个无辜人的性命,”他偏过头,看向姜照一,“我早该死了的,但偏偏百兰救活了我,我十几岁时,在她身边就杀过人,她养着我,就是为了让我替她杀凡人,因为她是精怪,她惧怕凡人身上的地火……后来去弥罗那里,也是她让我去的,那时弥罗和叶蓇有生意上的争端,她让我去弥罗那儿,就是为了获得他的信任,给叶蓇出卖消息。如果不是你姐姐换回了我的心脏,我可能到现在都还是百兰和叶蓇的傀儡,你姐姐是为了你和她的丈夫徐立秋,而我做这些,则是为了我自己。”   “照一小姐,”   他面带笑容,仿佛从来都没有这样轻松过,“好在,这一切终于结束了。”   “你姐姐留给你的那颗珠子,是周云镜曾经在沉神洞里得来的,一共两颗,周云镜之前一直以为你会死而复生,是你姐姐将其中一颗珠子给了你。现在这颗,就留给你做念想吧。”   “朝雁,祝照一小姐身体康健,事事顺遂。”   他朝她轻轻点头,随即当着他们所有人的面,转身走向风雪深处。   姜照一静默地看着他的背影,那单薄的影子在风雪里越发不够明晰。   他朝着一条不归路去了。   就好像记忆里的山衣般,他也同她做了一样的选择。   他是看着她去死的,他知道那是她的夙愿。   而现在,他这满手的血,再不是别人的血。   他要和她一样,永远留在这冰莹雪澈的瑶池山上,但愿来生,他能做一个骨肉干净的人。   但愿来生,   他不会再遇见山衣,而是姜奚岚。   姜照一从瑶池雪山下来就病倒了,她原本就感冒了,又在雪地里滚了几圈,跑了一路,又因为她姐姐姜奚岚的死,大恸之下,更催病重。   “在看什么?”   李闻寂走进病房时,就见姜照一窗前,她身边还有一个挂着液体的输液架,手上还粘着输液针。   “我都快忘了现在还是夏天。”   姜照一听见他的声音却没偏头看他,她的目光仍落在天光尽处,在云雾里隐约可见的雪山轮廓。   黎云州的雪山上太冷,冷到她几乎忘了这应该是个夏天。   李闻寂沉默地看她的侧脸,在这样明净泛白的光线里,她的脸色更显出一种脆弱的苍白。   “姜照一。”   他唤了她一声。   她闻声来看他,她忍不住往前挪了两步,抱住他,“李闻寂,我什么时候才可以吃火锅?我想吃辣了,吃特别辣的那种。”   “等你好了,等我们回锦城。”   他低垂眼帘,看着她乌黑的发,轻声说。   姜照一闻声抬头,“你还愿意和我回锦城吗?”   “为什么会不愿意?”   李闻寂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他的嗓音温柔而平和,“我将你从那里带出来,我就一定会再带你回去。”   “姜照一,我要做的事,现在就剩下一件了。”   “什么?”她望着他,问。   明净清澈的天光里,他漂亮的眼瞳隐约透着剔透的墨绿颜色,神情沉静,“作为你的丈夫,陪着你的一生。”   姜照一忽然低下头,脑袋抵在他的怀里不说话。   “怎么了?”   李闻寂有些不解,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背。   “我要吸氧,我有点晕。”   她抱着他,小声地说。   当李闻寂扶着她回到床上躺下,将吸氧管替她戴上后,她半睁着眼睛,还拉着他的衣袖不放。   “我怕你走。”   李闻寂由她拉着衣袖,就坐在她床边的椅子上,“我不会走。”   姜照一看着他,慢慢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她做了个梦。   在锦城蝉鸣如沸的夏夜,灯光里摇晃的树荫,散落在地上的光斑,还有树下等她的人。   朝雀书店旁边那些打麻将的老头老太太们热热闹闹的说笑,嗑瓜子的老板娘替他们添上茶水,缭绕的热烟在凉爽的夜散开。   街边的水车被人踩着转动起来,水声泠泠作响,而她在桥上,牵着一个人的手路过烂漫的蔷薇花丛。   路灯照着她和他的手,她发现自己的手变得粗糙许多,一道又一道的褶痕显现,她慌忙松开他的手,摸向自己的脸。   同样粗糙褶皱的触感,连乌黑的发也转瞬变白。   她看不到自己的脸,却依然能够想象出自己现在应该是个什么模样,她猛地回头,看见繁花灯影里,他的面容干净无暇,仍然是树荫下初见的样子。   他朝她伸出了手,她的目光落在他栀子zhengli獨家苍白修长的手指,却忽然后退了一步。   蔷薇枯萎,水车静止,街边的门牌泛了旧,茶馆前打牌的人换了诸多陌生的脸,光阴就在她眼前变幻,而他却立在岁月之外,静静看她,音容未改。   “我不想吃小草……”   她哭了起来。   梦境戛然而止,她听到走廊里乱糟糟的声音,姜照一睁开眼睛,却并没有在病房里看到李闻寂的身影。   她猛地坐起来。   病房门忽然被人大力推开,赵三春,贺予星和檀棋匆匆跑了进来。   “出什么事了?”   姜照一心里越发不安。   “照一姐姐,瑶池雪山塌了!”   贺予星指着窗外。   姜照一不由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可是现在已经是夜里,并不能如白天那样看到远雪山的轮廓。   “李闻寂呢?”   她越来越慌张。   “照一……”   赵三春犹犹豫豫,像是有点不好开口。   “照一小姐,你们凡人看不到瑶池雪山那里泛滥的金光,我和赵三春却看得很清楚,”还是檀棋开了口,“雪山倾塌,金光弥漫,证明那里留有神迹。”   “什么神迹?”姜照一连忙问。   “照一姐姐,”贺予星的神情变得很复杂,“那神迹就是上界的神在天灾将临之时倾众神之力留下来的神谕。”   “先生如今是这世上唯一的神,神谕解封,自然就落到了他的身上……”贺予星说着,将一块小铜镜递到姜照一的眼前,“这是我师门留下的八卦镜,能看到神谕的内容。”   “以己之身,诛尽妖魔。”   简短八个字映入姜照一的眼帘,她不由接过他的小铜镜,“这是什么意思?”   她抬头看向他们,“是要他杀了蜀中所有的妖魔精怪,还要他去死?”   “照一,”   赵三春到这会儿已经憋不住了,他抹了一把脸,“上界的那些神只在乎凡人的命,现在还要逼先生杀我们……”   上界的神没想到李闻寂的本源之息会落在蜀中,筑起屏障,燃起地火,他们当时匆匆留下来一道神谕,也是为凡人孤注一掷。   但凡这世上还能幸存一位神明,那么他们便要用神谕来约束这个神明,让其杀尽所有残存的妖魔精怪,再自戕。   不论是偶然还是必然,上界已然走向一条无可挽回的陨灭之路,那么为保凡人安宁,这世上便不该再存在妖魔精怪,也不必再有神。   “如果他不那么做呢?”姜照一拉住贺予星的手,“如果他不按照神谕去做,会怎么样?”   “我们师门里以前飞升成神的祖宗留下过一些书籍,我记得上面说,神谕是任何神明都没有办法挣脱的,即便是永生的神,如果神谕要他死,他就一定会死。”   贺予星红了眼眶,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事情竟然会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   “我还没有跟先生道歉呢……”他抬起头,望向窗外,有些哽咽,“也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再见到先生。”   他更不知道……此刻站在自己身边的赵三春和檀棋,又还能活多久。   赵三春道,“一定是周云镜!不然的话,没有灵气启封,那个神谕咋可能会出来?那个龟儿子那天不是说了?他说先生是唯一的神,就要好好领受他的宿命!一定是他!”   姜照一几乎已经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了,她拔了输液管,站起来也没顾得上穿上鞋子就往外面跑。   “照一姐姐!”   贺予星连忙拿了她的衣服,就叫赵三春拿上她的鞋子,三个人匆匆忙忙地跑出去追她。   瑶池雪山倾塌已经波及到周围许多地方,那里现在是不通车的,也不允许人再过去。   姜照一站在公路旁,这黎云州的夜风凛冽得好像冬天。   车灯照射下,旁边的草地宽阔,绵延无边。   夜空里没有一颗星星,但她的手里却捏着从小橘灯里取出来的那一颗。   她蹲在路边,舒展手掌,那颗星星漂浮在她的手上。   他不见了。 第59章 秋天的雪 星星掉进水里了,我要把他捞……   走出地铁站, 姜照一才发现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下起了雨。   她站在檐下许久,发呆似的望着湿漉漉的雨幕,脑海里不经意浮现的那道撑伞而来的影子却怎样都走不到她的眼前。   锦城的夏天已经过去了。   一场秋雨一场凉, 最近的天气已经明显比之前要凉快许多。   最近接了份新的工作,昨晚才熬了夜,她这会儿淋了雨才觉得精神许多, 在附近的便利店买了一把伞,又要了份关东煮。   姜照一回到租住的公寓,将伞撑在阳台上,她坐在客厅里, 茶几旁的地毯上吃关东煮。   鱼丸滑嫩,海带也很脆,她才吃了没两串,沙发上的手机铃声就忽然响起来。   “一一, 今天出来吃火锅吗?我晚上不加班。”   电话里传来黄雨蒙的声音。   “好。”   姜照一应了一声。   一两个小时之后, 天色逐渐黑透, 姜照一早将那身被雨淋得半湿的衣服换了,她的头发没顾上去剪, 从黎云州回来之后的这段时间,她的头发又长了许多, 已经到腰了。   随便戴了个发圈把卷发扎起来,姜照一拨弄了一下前额的碎发, 拿了个珍珠链条包搭在肩上, 再换了双鞋。   黄雨蒙订的火锅店距离她家不算远,姜照一走路过去时,在玻璃窗外就看见了她和薛烟坐在里面说笑。   路灯照得街边行道树的影子在地上摇晃,姜照一有些迟钝地去看地上散碎的光斑, 又忽而抬头再去看窗内的那两个人。   薛烟看见她了,隔着玻璃,在朝她招手。   姜照一下意识地扬起笑脸,在她们的目光注视下,走进了火锅店。   锅里红汤翻沸,这家的麻辣风味要更重一些,薛烟要的是最辣的锅,热烟熏得三个人的脸色都有些发红。   姜照一低头在吃碗里的牛百叶,黄雨蒙和薛烟对视一眼,犹豫了好久,才开口,“一一……”   “嗯?”   姜照一闻声抬头。   “这事儿我也是憋了很久了,之前你旅游刚回来,我想着过一段儿再说,但是我看你过了这么久,好像还是……”黄雨蒙话说一半,她“哎呀”一声,索性直接道,“不就是一个男朋友吗?男人嘛,不行咱就换。”   “是啊一一,你回来这么久,我感觉你还是不太开心,早知道,我和雨蒙姐当初就不劝你跟那个男人试着谈恋爱了,”薛烟现在十分后悔,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不谈恋爱,啥事没有。”   虽然之前姜照一去旅游的那么长一段时间,也经常跟她们保持着联系,发一些风景照片给她们看,但她这一趟到底经历了些什么,她们不知道,也不好问。   “一一,郑逸林是我第四个男朋友,恕我直言,前三个都是辣鸡,所以他们都是前男友了,一一,你也向前看嘛,你不向前看,也永远不会知道前面还有多好的男人在等你啊。”黄雨蒙重新开了一瓶豆奶给她。   薛烟点点头,也顺嘴说道,“反正也只是男朋友,又不是结婚,还没孩子,一一,我觉得……”   “结婚了。”   沉默许久的姜照一忽然开口,打断了她。   一时间,薛烟和黄雨蒙都愣住了。   “薛烟,雨蒙姐,”   姜照一迎向她们的视线,她的声音平静认真,“对不起,我之前怕你们觉得我草率,所以想过些时候再告诉你们。”   “我跟他认识没几天就结婚了。”   曾经觉得很难开口的这些话,这一刻,她竟就这么说了出来。   “你是不是在开玩笑啊姜照一?”   黄雨蒙好像被雷劈中。   薛烟也傻了。   “是真的,”   在头顶明亮暖黄的灯光下,她朝她们轻抬起右手,那枚朱红的戒指在她手指间显眼鲜亮,“他早已经是我的丈夫了。”   “姜照一……”   黄雨蒙发呆似的望着她手指间的朱红戒指半晌,她才回过神,猛地摔筷,“你这么做难道不草率吗?!”   “你跟一个认识了几天的男人你就结婚了?你还不告诉我们?姜照一,你这是把自己卖了还帮他数钱啊?”   黄雨蒙本来脾气就急,她比姜照一大上几岁,之前也跟姜照一家做过邻居,她们也算是很多年的好朋友了,这会儿听了这话,哪里还压得住情绪。   “雨蒙姐,你冷静点。”薛烟也处在震惊中,看黄雨蒙摔了筷子站起来,她连忙伸手拉她。   “对不起,雨蒙姐。”   她垂下脑袋,安静的模样落在黄雨蒙眼里,她再多的脾气也忽然有点儿发不出来,她盯着姜照一半晌,忽然说,“一一,婚姻是很重要的,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   姜照一点头,随后又抬起眼睛看她,“我之前也会想,我做这个决定是不是很轻率,我是不是错了,我其实也有犹豫过的,但是后来,我又觉得是值得的。”   “雨蒙姐,薛烟,他没有骗我的钱,也没有骗过我其它,他为我做了许多事,他对我来说,是一个很好的丈夫。”   “可是一一,”   薛烟却问,“那他为什么要走呢?”   他为什么要走。   柔和的光线照在姜照一的脸上,她看不出丝毫难过栀子zhengli獨家,只是显得格外平静许多,“他只是有些事要去做。”   这其中的许多事,她并不能对薛烟和黄雨蒙明说,这顿火锅吃到最后,再辣的锅底,也变得没了滋味。   吃完火锅,黄雨蒙和薛烟在火锅店外面抱了抱她,黄雨蒙哪能真的跟她生气,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她只有心疼姜照一的份儿,“你就该跟他把婚离了,让他做他的事去,也不带着你!”   薛烟也摸了摸她的头,“一一,不管怎么样,你要自己过得开心才好。”   姜照一送走她们,在路边站了一会儿,才往家的方向走,这晚上已经没再下雨了,她踩着湿润的地面,和这街上许多独行的人一般,沉默而匆忙。   “都给你说不要带这么多,照一姐姐不喜欢吃榴莲,这个味儿太大了,你拿远一点。”   “嗨呀,这好吃得很,臭是臭了点儿,但是吃还是好吃。”   姜照一才从电梯里出来,就听到走廊里两道熟悉的声音。   身材有些发福的中年男人和穿着灰扑扑道袍,梳着发髻的少年就站在她家门口,中年男人手里提着三个榴莲,小道士则提了一大袋子的零食。   她的脚步忽然一顿,就站在那儿静静地看着他们。   回来已经很久了,久到记忆里,第一年的夏到第二年的夏,中间那长长一段不畏风雪的一程,都好像是一场幻梦。   在锦城的生活平静日久,忽然再看见那两道身影,她才更多了许多真实感。   “照一姐姐。”   贺予星转头就发现了她,忙喊了一声。   赵三春也忙不迭回过头来看她,冲她笑,“照一,快来,我们给你带了好吃的!”   “青蛙叔叔,小道士,你们在这儿等多久了?怎么也不给我打电话?”姜照一忙走过去,输密码开门请他们进门。   “我也是刚来,”   赵三春换了姜照一给他找来的拖鞋,也不到客厅坐着,拿了榴莲就往厨房走,“照一,我先给你开个榴莲吃哈。”   姜照一和赵三春坐一块儿吃榴莲的时候,贺予星捏着鼻子坐到单人沙发上,“这味儿也太大了。”   “照一姐姐,”   但隔了一会儿,他看着姜照一的侧脸,没憋住开口,“你真的不搬回去住吗?”   姜照一吃榴莲的动作一顿。   她当然知道他说的是哪儿。   “我不要他的房子。”   沉默许久,她才开口说了一句。   “照一姐姐,先生他其实也很难的……那神谕,是真的能困死他的。”贺予星说道。   “我知道,”   姜照一忽然什么也吃不下去了,她抬起头,望向落地窗外漆黑的天色,“可是他为什么不肯见我?”   他不是没有回来过。   却只是见了贺予星一个人,给了他所有的财产,只让贺予星交给她,却没有来见她。   “照一姐姐……”   贺予星看着她,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   此刻已经到了夜里的九点多,   雁西路茶馆的老板娘还在忙着给院里院外的客人们斟上满满一杯热茶,她熟练地招呼着人,说笑着,又随手剥几颗花生吃。   路灯照见一道颀长的影子,隔壁那家上锁许久的朝雀书店已经开了锁,老板娘定睛一看,手指里捏着的花生掉在地上,她也顾不上,抬步过去,却见那人已经推门走进了书店,她还没走近,便见那双推门忽然一下自己关上了。   里面没有点灯,老板娘也没再看清走进去的那道身影。   走进后面的院子里,再上了台阶,他推开了那道门。   屋子里没有一点儿光亮,也几乎没有一点儿声响。   苍白修长的手指轻轻蹭过那桌案,灰痕沾染了他的指腹,在这满室的黑暗里,他静立许久,又在罗汉榻上坐下来。   冷淡的月辉从门外照进来,如同雕塑一般纹丝不动的年轻男人终于轻抬眼帘,他看见了对面木架上镶嵌的玻璃柜,柜子里是一颗颗缤纷的糖果。   室内多了一盏烛火,照见他苍白的面容,也照见了他面前那一堆纷乱单薄的信纸。   玻璃柜底下的木柜已经开了锁扣,里面空空如也。   “你好?请问你就是老天爷给我发的男朋友吗?”   “你为什么不理我啊?是你的红线没有这个功能吗?”   “我们数学老师好凶,他还总喜欢让我到讲台上答题,今天又抽到我了……我在上面做了半天,算的答案还是跟练习册上的答案不一样,他就让我在黑板那儿站了到了下课,我跑到办公室去问他,他好不耐烦地扯过我本子当我面给我算,结果算出来跟我的答案一样,是练习册的答案错了……”   “我这回考试没考好,我爸爸昨晚骂我了,我很生气,但是今天下好大的雨,我看到他撑着伞,冒着雨跑到校门口来接我,还朝我招手对我笑,我就一点儿也不生气了……”   “大伯和大伯母现在也不跟我们家一起过年了,他们看到我也不会对我笑了,我大概也能理解他们的心情,但是,为什么我就是想不起来那天在朝雀山上的事呢?我连自己怎么掉下去的都记不得了……”   “今天又翻了一本明朝的杂记,真的好有意思啊,如果这个世上真的有缦胡缨就好了,我真想摸摸它的脑袋……”   ……   有的纸上是满满的字痕,有的纸上又只是零星几句。   在这样静谧的夜,灯下的人一张一张地翻看着,似乎通过这些零碎天真的字迹,他便好似看过了那个姑娘的四年光阴。   看她说着自己琐碎的小事,看她说着自己的烦恼与快乐,曾经这些在他眼中毫无温度的一字一句,仿佛都成了一帧又一帧有关于她的画面。   “男朋友你怎么还没找到我!你好笨鸭!”   单薄的信纸捏在他指间,他看到上面刻意写得很大的“姜照一”三个字,失了血色的唇不由微弯。   烛火跳跃,他好似不知疲倦般,翻看曾经她寄来的每一封信件。   直到最后一封,她所有明快的情绪都停留在字里行间,后来她遭受的生离死别她没再写在纸上,也没有再寄给他。   也不管他有没有回应,她总是习惯在纸上向他诉说自己的烦恼与开心,但她最难过的事,却永远都习惯藏在自己心里,不说,也不让任何人看。   “李闻寂,郁城是一个永远住着春天的城市,就好像蜀中很少有地方下雪,我住在锦城好几年,也没见过锦城下雪。”   耳畔有了她的声音,他忽然想起了在郁城的那个夜晚,他们在小广场上看电影,她扑进他怀里,说:   “这里也许永远不会下雪,就好像你很可能永远不会爱我。”   他忽然抬头,目光落在门外盈满月辉的院子。   夜风卷着几片叶子在半空摇晃着,又很快下坠。   锦城的夜霓虹弥漫,各色的光影穿插着,映出地面浅浅的水洼,穿透枝叶的缝隙,落在许多人的窗上。   “这段时间我给他写了很多信,但是他一封也没有回过,”姜照一抱着双膝坐在地毯上,“他不愿意来见我,也不理会我的任何消息。”   “我已经很努力了,”   她垂着头,声音很轻,“可是我好像有点自不量力,一个没有七情六欲的神,我无论怎么做,都不可能教会他爱我的。”   “他不爱我,所以他永远也没有办法体会我对他的情感,我原本想,我就用光我的一辈子,我去赌也行,可是现在,我的一辈子还没完,他好像就要被神谕困死了……”   “照一……”   赵三春看着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安慰的话才好。   事实上,这段时间蜀中的精怪们都乱了套,所有的精怪都看到了那道神谕,他们发现这世上原来还留存了一位神明,可这位神明,终将带他们走向一条灭亡之路。   “照一姐姐你干什么?”贺予星见姜照一忽然要将脖颈间戴着的那枚透明的珠子扯下来,他连忙伸手去拦。   “小道士,你说如果没有这个东西,他是不是就不会走了?”   姜照一看着他,忽然问。   这就是姜奚岚让朝雁交给她的那颗珠子,即便祝融藤长时间分离,这颗珠子也能替她延续生命。   “照一,不要拿这个开玩笑哈。”   赵三春连忙说。   那珠子没有放进她的身体里,一旦摘下来一次,就再也没有办法对她起效了。   夜愈深,此时还未至深秋,底下的树还没掉光叶子。   贺予星才要开口说话,目光却定在了落地窗外,他有些不敢置信,揉了揉眼睛又往窗外看,“我出现幻觉了?”   姜照一闻声,不经意地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一簇又一簇的霓虹里,似乎有颗颗晶莹的碎粒落下。   她猛地站起身,推开自己卧室的门,跑到小阳台上。   初秋的夜空里,   莹白的雪一颗颗从天际坠落,越落越急,已见盛大之势。   “完了完了……这才秋天就下雪了,天有异象,说明我的死期真的近了!”赵三春跑来,看到这一场奇异的雪,他一拍大腿,如丧考妣。   姜照一几乎听不太清他的声音,她只是怔怔地望着天空里落下的寸寸晶莹,半晌才迟钝地伸出手掌。   雪花落在她的掌心,   一点冰凉,顷刻融化。   可她看着自己的手掌,眼眶里却有眼泪一颗颗砸下来,怎么也止不住。   “照一姐姐,你怎么了?”   贺予星还来不及惊叹这秋天下雪的奇景,却见姜照一掉了眼泪,却偏偏又在笑。   她又哭又笑的样子也让赵三春有些担心,“哎呀照一,你这是咋了?”   仿佛是压抑了太久的情绪在这一刻终于再也压制不住,她收紧了手掌,蹲下身,失声大哭。   赵三春有点手忙脚乱,才要俯身,伸手去轻拍她的后背,却见她忽然站起身,转身冲向客厅。   贺予星才跑出去,就见她已经拿起了茶几上的水果刀。   “照一姐姐!”他瞪大双眼,忙跑过去。   可很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她毫不犹豫地用刀刃割了右手的手腕,顿时鲜血流淌出来,她看着血液顺着手背,一点点地沾染上她指间朱红的戒指。   淡淡的光芒微闪,戒指上殷红的血液被吞噬。   “照一!你这是做啥子嘛!”   赵三春忙跟贺予星来捂住她手腕上的伤口,都沾了满手的血。   而她望着窗外满天飘飞的雪花,脑海里却是那个夏天,在青梧山上的一个夜晚,她站在吊桥边,亲眼看到一颗流星从山崖上掉下来。   “青蛙叔叔,”   她红着眼眶,忽然说,“星星掉进水里了,他不挣扎,要安静地接受他的宿命,可我看见了。我喜欢他在天上发光的样子,所以我要把他捞起来,哪怕是用我的一辈子。”   哪怕,是用我在他眼中,   这微不足道的一辈子。 第60章 亵渎神明 锦城秋夜的这场雪,是为她下……   原本寂静的夜, 因为这一场毫无预兆的秋雪而变得喧闹起来。   锦城是个冬天都难见雪一面的城市,这场不合时宜的雪一来,对于锦城人来说, 就是一种“奇观”。   李闻寂锁上书店的门,旁边的茶馆已经灭了灯,关了门, 整条街上只剩路灯橙黄的光影照着犹如盐粒般的雪花一颗颗坠落。   他转身,静立在灯下,凝望着黑沉沉的夜空。   半晌,他才终于收回目光, 迈着轻缓的步履,朝着街头灯火未能照尽的昏暗阴影里走去。   忽然,   地板上添了一点又一点殷红的颜色,灯光照着他苍白的指节, 血液从他手指间那枚朱红戒指流淌出来, 顺着他的手指, 无声滴落。   他骤然停下,在灯下抬起自己满是鲜血的手, 血珠仍在顺着他的指节坠落到地上。   殷红刺目的血液,竟还带了些温度。   雪花摇晃下坠, 如几粒碎盐般落在他的手掌,瞬间被殷红的血色融化无痕。   他忽然收拢手指,   身体在灯影里模糊成流星的影子, 跃入天际,淹没在风雪里。   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的霓虹和月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那道纤瘦的身影就静静地坐在窗前, 直到她看到玻璃上映出了一颗流星般的光影。   她回头,看向显出身形的年轻男人,一瞬之间,泛着光的两道绳索毫无预兆地缠住了他的双手,迫使他后退了几步。   而她站起来,慢慢地走到他的面前,伸出手推着他的胸膛,同时绕在床头两边的绳索收紧,他不得不一退再退,最终坐在了床沿,双手都被越收越紧的绳索束缚在了床头。   “姜照一,你要做什么?”   他望着她的那双眼睛里神情还算平静。   “这句话,难道不该是我问你才对吗?”姜照一站在他面前,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声音也有些虚浮无力,“李闻寂,你想做什么?”   他竟也有答不上来的时候,此刻抬眼望着她,他半晌也没有一句话。   “你要遵从神谕,带着这蜀中所有的精怪去死,是吗?”   “那我呢?”   姜照一的眼睛已经有些红肿,但此刻真的见到他,她却并没有哭,“李闻寂,你要对我食言吗?”   作为她的丈夫,就算不能一同白头,也要陪伴她的一生。   这约定,   是他亲口给她的。   “姜照一,”   他垂下眼睛,隔了许久,才说,“我别无选择。”   神谕的束缚,他无法挣脱,无论他愿或不愿,那始终都是他的宿命。   目光落在她缠着纱布的手腕,隐隐还能看到里面浸出的血迹,他不由再度看向她苍白的脸,“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的眉头不自觉地轻皱,似乎有些生气。   “是你逼我的。”   姜照一久久地看着他的脸,“在黎云州,你答应过要跟我一起回锦城,可是最后却是我一个人回来的。这段时间,我给你写了很多信,就像我的那四年一样,盼着你回信,可你始终不给我任何回音……我总在想,是不是我做错了?从在郁城的那个时候,在山庄里,当你和我说,你没有七情六欲的那个时候,我就该果断一点,离开你。”   “离开你对我来说是一件很难的事,但是好像对你来说,那太容易了,你可以一句话都不说就离开我,也可以一封信也不回给我,你宁愿见小道士,也不愿意见我……我以为,我失败了,我这样一个普通的凡人,怎么可能教会你这些感情。”   她的眼眶里添了水雾,偏过头,迎着冷淡月辉,她看向那玻璃窗外,仍未有收势的纷扬雪花,“可是李闻寂,下雪了。”   眼泪从她的眼眶里砸下来,她再度看向他,“是不是这场雪停了,这世上,就不再有你,不再有青蛙叔叔了?”   “不行的,李闻寂。”   她轻轻摇头,随即伸出手,挡在他的眼前,她慢慢地凑近他,她的目光落在他没有多少血色的唇,近一些,再近一些。   他或是感受到了她越来越近的呼吸,骤然偏过头,像是有些无措,“姜照一,不可以。”   昏暗的光线照着他无暇的侧脸,姜照一就这么看着他片刻,随后收回了捂住他眼睛的手。   “为什么不可以?”   她却问他,“我们没有离婚,就还是夫妻,那你说,为什么不可以?”   “小道士师门里的绳子真的能困得住你吗?”   她看着他,明明眼眶已经红透,临着他的视线,她竟然还笑了一下,“李闻寂,你如果还要走,那你就走啊。”   她苍白又脆弱,此刻这样近的距离,足以令他看清她的神情。   只是在他微怔的刹那,她抓着他的衣襟,抬头吻他。   嘴唇轻触的瞬间,她攥着他衣襟的指节不由收紧,她几乎浑身都在细微地颤抖,仿佛这已经用光她所有的勇气,可她却仍不见退缩,手指勾开了他的衣摆。   她的亲吻来得突然,李闻寂几乎浑身僵硬,在察觉到她的手指已经解开了他的几颗衣扣时,他的气息变得有些乱。   地狱之神不会情爱,当然也从不知道,原来凡人妻子的一个亲吻,就足以令他胸腔里的那颗心翻沸难定。   他的睫毛微颤,周身已经有了些浅淡的光芒闪烁,但他还未化作流光,却见他的凡人妻子忽然扯下了她脖颈间的那颗珠子。   他瞳孔微缩。   “姜照一,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那颗珠子在她手里变得暗淡无光,她手指间的朱红戒指有光影微闪,她就那么望着他,“你还要走吗?”   姜奚岚留给她的珠子再也不会对她起效,从此她只能依靠祝融藤续命。   她像个小心翼翼讨好他的小孩,朝他伸出手,抱住他,她的声音有些压制不住的哽咽,“李闻寂,我只有你了。”   在这世上,她早就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此时此刻,   李闻寂不知道该怎样形容自己内心的感受,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的脸,望着她的眼睛,只是这样被她抱着,听见她的这句话,他就好像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   他好像终于读懂,她这番孤注一掷的勇气。   窗外月华清淡,静谧无边,而她抽泣着,又仰头来亲吻他。   他的衣扣滚落到床下,一颗颗接触地板碰撞出清晰的声响,她仍有些细微地颤抖的手顺着他柔韧的腰腹往上,他的呼吸稍窒,在这般暗淡的光线里,他几乎失神般地看她的脸。   她紧紧闭着眼睛,胡乱亲吻他,根本不栀子zhengli獨家敢睁开眼睛看他一眼,仿佛只要看了他,她所有的勇气就会顷刻消失殆尽。   他苍白的面容添了些薄红,她落在他脸颊的亲吻带些细微的痒意,胸腔里翻涌的情绪令他十分陌生。   束缚住他手腕的绳索轻易断裂,   他翻过身,姜照一睁开眼睛,望见了他的脸。   “为什么你总这样固执?”   他轻轻的叹息落在她的耳侧。   “我不想你死,也不想青蛙叔叔死,还有那么多无辜的精怪,上界的神没有权力要你去剥夺他们的生命,也没有权力要你放弃自己的生命。”   “神谕无解,姜照一,你放弃了你姐姐给你续命的机会,只要我一死,祝融藤枯萎,你也会死。”   他提醒她,“为了我,你就不要你剩下的那几十载了?”   “这取决于你,”   她用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他,“李闻寂,你觉得我天真也好,不自量力也好,我就是不相信陨灭就该是你的宿命。你如果要我再多活几天,那你就最好让你自己活下来,不然的话,你死,我就去死。”   她也许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坚定决然过,令他此刻看着她时,也不由有些发怔。   凡人的生命短暂,所以他们的几十载对他们来讲,便该是最为珍贵的,可现在,他的这个凡人妻子却对他说这样的话。   她存了死志,绝了自己的后路,却是为了抗争他的宿命。   凡人如飞蛾,总要在一些不值得的事情上穷极一生,空耗性命,她也是这样,硬要用自己的命,来对抗困住他的神谕。   心头数不清的情绪犹如浪涛决堤,他神思微晃的瞬间,不由俯身,忽然的亲吻落在她的唇畔,气息相缠的瞬间,她几乎大脑一片空白,仿佛是窗外的那场雪在她脑海里被灼烧融化,翻滚沸腾。   他的手指擦过她的脸颊,抹去她的眼泪,又生涩地亲吻她的眉眼。   鼻尖轻蹭过她的鼻尖,气息近在咫尺,灼烧两片心绪。   他很想让对她说,不要那么傻,不要将自己的余生这么轻易地都交付给他,明明生或死,在他眼中本就没有多少区别,可却因为她的这份决绝,因为她说的那句“我只有你了”,他竟有些渴望活着。   怕她孤独,怕她为了他放弃自己的余生,在他神格破灭,身死魂消的同时,她路过黄泉忘川水,在来生成为另一个陌生人。   不再记得他,也不再爱他。   衣衫散落,月辉后移,退出房间,只在窗外浅浅地落了层暗淡的光。   锦城秋夜里的这场雪,是为她下的。   积雪压在叶片上,摇摇欲坠。   月辉照在那片窗棂,夜风轻轻拂过,叶片上的积雪散出去,轻敲在玻璃窗上,发出细微的响声。   而神明,   终究沦落于情爱欲海。 第61章 抗争宿命 李闻寂,叫我老婆。   昨夜堆积的雪在阳台的栏杆上还未化尽, 秋日清晨的阳光温柔地洒落在玻璃之上,一颗颗的水珠滑下,在光线里闪烁着剔透清莹的痕迹。   锦城晨间的电视新闻几乎都在报道昨夜那场不合时宜, 却来势盛大的秋雪。   姜照一最先听到客厅里隐约传来的电视的声音,她睁开眼睛,厚重的窗帘被拉至两侧, 满室明亮的光线刺得她一时视线有些不太清晰。   她下意识地伸手挡在眼前,   混沌的脑海里却有了些晦暗的画面。   她扯开他的衣摆,触碰他肌理柔韧的腰腹,扣子一颗颗落地的声音犹在耳侧, 月亮的华光是那么浅淡的一层,落在他的侧脸和肩头。   他俯身亲吻她,却比她还要生涩。   苍白漂亮的指节勾开她的衣襟,他的指腹冰凉, 轻柔地顺着她的肩往上触碰她的脸颊。   “为什么要这样?”   他的呼吸落在她耳畔, 有些凌乱, 他好像个如纸纯白的少年,清冽的嗓音带着些难言的迷惘。   而她伸手抱住他, 听着他在耳侧细微动人的喘息声,她极轻的声音几乎要被这夜风揉碎, “我想让你从天上下来。”   不论是在地狱,还是在上界, 他始终都在红尘之外, 高高在上,不可亵渎。   可她要让他从天上下来,   沦落,沉溺。   这样, 他也许才会知道,什么叫做舍不得。   太多昏暗的画面在脑海一帧帧闪过,姜照一骤然收回手,迎着玻璃窗外照射进来的阳光看向身侧。   没有人。   她一下子坐起身来,匆忙套上衣服,赤着一双脚下床时却踩到了什么冰凉的东西,她低头,才发现是几颗如猫眼石一般莹润的衣扣。   她脚趾瑟缩了一下,穿上拖鞋打开卧室的房门跑出去。   落地窗外的晨光照在客厅里,电视里在回放昨夜的秋雪,新闻主播的声音仿佛就是房间里唯一热闹的声音。   餐桌上的素瓷碟里盛放着精致的重阳糕,还有麻油生拌菜,晶莹微透的蒸饺煎包。   他从厨房里走出来,手里端着两只瓷白的小碗。   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宽松薄毛衣,领口稍微倾斜了些,露出来半边锁骨上方一点微红的伤口。   与他冷白的肌肤对比,有种鲜明的视觉冲击。   某些画面再度从她的脑海闪过,她的脸忽然烫红。   那似乎是她咬的。   “去洗漱。”   李闻寂将两只小碗放到桌上,看向傻呆呆站在不远处的她。   姜照一反应了几秒,才迟迟地应了一声,转身走进洗手间。   她恍恍惚惚的,差点把洗面奶当牙膏,洗漱完再出来,她便见他坐在餐桌前,垂着眼睛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走过去在餐桌前坐下来,姜照一才发现摆在她面前的那一小碗米饭里竟还有颜色金黄的菊花瓣。   菊花的清香味道随着热气氤氲缭绕袭来,她拿起筷子,沉默地吃了一口饭,随即又夹了一个蒸饺。   她一直低着头,没有看他。   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他做的饭了,她忽然想。   一顿早餐很快吃完,   姜照一原本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节目发呆,但听到厨房里的动静,她又站起身,走到厨房门口,就站在那儿,看着那个正在洗碗的年轻男人的背影。   他洗过碗,擦干净了手,走出厨房,她也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看他倒来一杯热水,放到桌上,也看他将储物格里的药箱拿下来。   直到他忽然拉住她的手,带着她坐到沙发上。   他动作极轻地褪开她手腕的纱布,那道伤口出乎意料地有些深,结了血痂,没再流血。   他顿了一下,从药箱里拿了药出来,当他垂着眼凝视她手腕的伤口,他浓密纤长的眼睫就令她有些移不开眼,她忽然听见他说,“是打算一直不跟我说话?”   她还是不做声。   他也没再开口多说些什么,沉默地替她换了药,再重新替她缠好纱布,他提着药箱站起来才要转身,却见她也站起来。   她像个小孩一样粘人,却又别扭地不肯跟他说话。   他看她片刻,只好说,“姜照一,我不会走。”   随即他又牵起她的手,去将药箱放回原位,又牵着手回来在沙发上坐下。   电视里又是昨夜的雪。   他清冷的双眼漫不经心地看着电视屏幕,而她的视线却落在他的侧脸,直到他偏头迎上她的目光,她也还是在看他。   慢慢的,   他微垂眼帘,目光落在她的嘴唇。   忽然,他想起昨夜她哭着亲吻他的模样。   此刻距离咫尺,   她却侧过脸,躲开了他。   “你是不是想把那颗珠子放进我的身体里?”   她终于开口,同他说了第一句话。   阳光照着李闻寂苍白的侧脸,他微怔,沉默了片刻,他才开口,“姜照一,我并不希望你为了我,放弃你的生命。”   “我注定无法摆脱神谕的枷锁,我不想你跟着我一起死。”   他看着她,“姜照一,你就好好过完你的一生不行吗?百年之后,你再转生,就不会记得我了。”   昨夜那颗珠子被她从脖颈见摘下来便不再对她起效了,除非她也如姜奚岚一般,将那颗珠子放进身体里。   “不行,”   姜照一摇头,又低眼去看自己裹了纱布的手腕,“李闻寂,你要敢那么做,下次我就不是割这儿了。”   姜奚岚破开自己腹部,取出那颗带血的珠子的画面,到现在都还在她的脑海里。   “姜照一。”   李闻寂轻皱眉头。   姜照一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平时的她,就连笑起来的样子也不如往日那样明快轻松,“你如果想让我活下来,那你就最好留在我的身边,哪儿也不要去,李闻寂,你应该看得到我的决心。”   “神谕最后的期限来临前,你要是离开我一步,我就会用昨天的办法再提醒你,”她此刻冷静的神态与平日里的他竟也有几分相似,“你给我一些时间,也给蜀中所有的妖魔精怪一些时间,好不好?”   她凑近他,期盼似的轻声问。   或是见他不说话,她抿起嘴唇半晌,有点生气地吻上他的嘴唇。   也许,   在他看来,她和蜀中那所有的精怪都不明白神谕对于一位神明来说,究竟是怎样的桎梏,她即便付出自己的一切,也终如飞蛾扑火,无济于事。   于是他只能沉默以对。   可她忽然的亲吻令他睫毛微颤,他呼吸稍窒,原本清冷的眼瞳犹如覆了浅淡的雾气,变得有些朦胧恍惚。   他眼尾多添几分薄红,唇齿辗转,气息相缠。   雁西路的朝雀书店终于开了门,   年轻的男人坐在玻璃窗前的根雕桌旁煮茶,他的脸色有些过分苍白,嘴唇也没有多少血色,热茶氤氲的热气缭绕着,而他的目光不知何时已经从手上的书页间移开,看向书架后面另一边那道纤瘦的身影。   姜照一推了推鼻梁上的框架眼镜,将几张纸铺开在贺予星,檀棋和赵三春的面前,他们三个人凑在桌前,听见她小声说,“这是我做的拯救我老公的计划,你们看看行不行。”   “可是你为啥子要戴个没有镜片的眼镜框?”赵三春歪着脑袋,还没开始讨论计划就跑了题。   “这样看起来严肃一点。”   姜照一又推了推眼镜。   贺予星往后看了一眼,正撞见李闻寂望向这边的目光,他一个激灵,转过头,声音又压得低了些,“先生他还是不认同我们的想法吗?”   “他认不认同都不重要,反正他现在跑不了,”姜照一小小声地说,“我们做什么他也管不着。”   “你小声点,不要被先生听到了。”赵三春连忙说。   “神谕在抽取先生身上的灵气,至于这些灵气去了哪儿,我们怕是还需要再确定一下具体的方位,也许神谕之后引发的天灾就在那些方位之中。”   只有檀棋在认真地看了姜照一解析神谕作用的图纸之后,认真地分析了一下。   “可是蜀中这么大,我们要怎么找?”   贺予星有点犯难。   “只能再找些朋友帮忙了。”   赵三春想了想,说道。   他们凑在一块儿窃窃私语,而李闻寂看着姜照一的背影许久,仿佛到今天,他也仍然不能理解,她为什么一定要做这些无用的努力。   秋雨来得迅疾,   李闻寂撑着伞回到后院,将撑开的伞放在廊里,他咳嗽了几声,被强行抽离灵气的痛楚仍在折磨着他,他在罗汉榻上坐了一会儿,瞥见了旁边姜照一专门买来,替他暖手的暖手袋。   他的体温比以往还要低了些,可她每天晚上却仍要往他怀里钻。   姜照一还在前面和赵三春他们聊天,李闻寂一手撑在榻上,站起身来,走到靠着疏窗的木案前,在木地板上放置的软垫上坐下来,从抽屉里拿出了纸笔来。   雨声淅沥,他笔尖落在纸上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   或是听到了院子里的脚步声,他当即收起了纸笔,将它们全都锁入了抽屉,手指才刚收回,他便见她换了鞋踏进门槛。   “你在这儿做什么?”   姜照一看他坐在木案边,桌上却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他摇头,没说什么。   她也没多想,拿着本子走到另一边的木案旁,一屁股坐在软垫上,拿着笔又在本子上写写画画。   但没写一会儿,她回头望见他的背影。   他还身姿端正地坐在那儿,似乎是在发呆。   将笔搁下,姜照一站起身来,走到他的面前蹲下来。   他终于有了些反应,低眼看她,“怎么了?”   “没什么,”   她伸出手,抱他,“晚上可以吃火锅吗?”   “好。”   他的下巴抵在她发顶,轻声应。   但片刻后,他偏头轻瞥了一眼那边被她压在本子底下的几张纸,他垂下眼睛,看着她乌黑的发,“姜照一,你们无论怎么收拢我的灵气,都是没用的。”   她松开了他,抬起头警惕地望着他,“你偷听我们的秘密了?”   “你们的声音再小一些,我也仍能听得到。”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那我们以后出去开会。”她把脑袋一偏,躲开他的手。   “这改变不了什么,姜照一。”   他试图提醒她。   姜照一不想听他说这样的话,“你再怎么泼我冷水都没用,南墙我自己撞,疼也是我自己疼,你管不着。”   “姜照一……”   他还想说些什么,可她却偏偏又往他怀里钻。   门外潮湿的雨幕在檐下淋漓,朦胧的雾气弥漫着铺散进来,带着些湿润的冷意,姜照一在他怀里抬头,他的眼睛好漂亮,剔透的墨绿色泽足以令人心神晃荡。   她伸手捧住他的脸,“李闻寂,叫我老婆。”   他纤长的眼睫微动,一双眼瞳里映出她浅淡的影子,虽然并不理解她忽然的举动,但此刻看着她,   他还是轻声道,“老婆。”   嗓音清冽,沉静动人。   明明是故意的,但姜照一在听见他的声音时,她瞬间红了脸,一下子埋进他的怀里。 第62章 不归之途 他又去亲吻她的眼睛。   正逢节假日, 车站人来人往,热闹得很。   姜照一和贺予星在大厅里四处张望着,等了好一会儿才中衣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青蛙叔叔!”   姜照一扬起笑脸, 朝他招手。   “三春叔!”   贺予星也忙喊了一声。   赵三春闻声抬头便看见了他们两个人,他露出些笑容,但他的神情看起来却并不轻松。   走到大厅外, 赵三春接过贺予星递给他的伞,他们三人各撑一把伞走入深秋雨幕。   贺予星一手握着方向盘,看见坐在旁边副驾驶座上的赵三春将一只玻璃罐拿了出来,那里面淡金色的流光缕缕缠织, 犹如漂浮的金色流沙般。   “照一,我这回去游仙,和严峪两个找了好久,也只找到了这些。”   赵三春转头, 将手里的玻璃罐递给后座的姜照一。   姜照一接过来, 捧着玻璃罐低眼看着里面缠织的金色光芒, “至少还能找得到……谢谢你,青蛙叔叔。”   下午的四五点钟, 檐外淅沥的雨声仍未断绝,李闻寂放下手里的书, 站起身走到廊前,俯身拿了伞才走到院子里, 却见他的妻子怀里抱着个玻璃罐, 也没撑伞,径自跑进院子里来。   “李闻寂!”   她抬头在雨幕里看见他,明明她已满身都是雨水,笑容却比平日里多添几分明快。   他静默地看她朝他跑来,   握着伞柄的手轻抬往前,伞檐替她挡去满身风雨,而他乌浓的短发与衣襟被半空下坠的雨水打湿。   天空是一种暗淡的青,淡薄的雾气被风吹作忽浓忽淡的影,如此晦暗的天光里,他微垂的眼睫在眼睑下投了浅淡的颜色。   “你看,这是青蛙叔叔帮你找回来的灵气!”   她在伞檐下望着他,又迫不及待地将在怀里捂了好久的玻璃罐递到他的面前。   他的灵气也许能够感受到他的靠近,   它们在玻璃罐里震荡喧嚣,可随着他漂亮的颈线间金色纹痕时隐时现地闪烁,她手里捧着的玻璃罐在一声脆响中,毫无预兆的破裂开来。   灵气没有落入他的身体,反而跃入天际,消散无影。   伞落了地,李闻寂从眩晕中缓过神,随即看到姜照一掌心的伤口,他不由伸手抓住她的手腕。   她脸上再没有一点儿笑容,只是愣愣地仰着头,迎着雨水,用一双眼睛去看暗沉沉的天空。   雨水从他湿润的发梢滴落,李闻寂沉默地看她片刻,随即伸手将她抱进怀里。   她撞了南墙,   却到底也不是只有她一个人觉得疼。   秋雨仍未收栀子zhengli獨家势,姜照一坐在罗汉榻上一动不动,任由李闻寂替她挑出手掌伤口里的碎玻璃渣,她呆呆的,连喊疼都忘了。   直到他替她包扎好了伤口,拿来毛巾替她擦头发,她也还是显得过分安静。   “晚上想吃什么?”   他一边用毛巾擦拭她的头发,一边轻声问。   也许是他的声音太温柔,看着她的目光太专注,她回过神来望着他的脸,像个小孩一样朝他伸出手。   她有点粘人。   李闻寂伸手把她抱进怀里,听见她在他怀里闷闷地说,“我想吃辣的,很辣的那种。”   “知道了。”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换身衣服,我们去超市。”   姜照一埋在他怀里半晌没动,她忍着情绪,眼圈憋得有些红,什么话也没有说,李闻寂抬头看向院子被雨水冲刷飘零的枯叶,潮湿微冷的风拂面,他抱着怀里的妻子,迟迟没有戳穿她的脆弱。   一场雨过后,空气里满是草木的味道。   姜照一牵着李闻寂的手,走在雨后的街道上,枯叶飘零入了水洼,轻飘飘地覆盖在上面,她绕开了走,和他走进了对面商场里的超市。   李闻寂仍旧将她的喜好记得很清楚,几乎不多问,购物车里大半都是她喜欢的零食还有今晚用来做饭的食材。   乘着电梯从底下的超市上了商场一楼,姜照一却忽然停下脚步。   “怎么了?”   李闻寂偏头看向她。   “你等我一下。”   她松开他的手,跑向一家服装店。   商场距离雁西路并不算远,他们来时就没有开车,回去也是慢慢走回去的。   好像这样散着步,时间也会变得慢一点。   天色越发暗淡,两人回到家,姜照一明明已经有点饿了,却将要进厨房的李闻寂拉到了卧室里。   她将在商场里买来的那件墨绿色的毛衣拿出来,“你试试看。”   李闻寂瞥了一眼她手里的衣服,他倒也没有拒绝,只是修长的手指才触碰到衣摆,他又忽而抬眼看她,“你要在这儿吗?”   “你会害羞吗?”   她原本要转身出去的,可是望见他漂亮的眼睛,她又故意问。   李闻寂看她两秒,指节微屈,掀起衣摆。   冷白清瘦的腰身显露,腰腹勾勒出漂亮流畅的肌理线条,姜照一梗着脖子只看了一眼,就烧红了脸,转过头了。   他将宽松的墨绿色毛衣套在身上,随手扣住她的肩,让她转过来。   她白皙的脸颊染了些薄红,眼睫颤啊颤的,他看着她,好似不自禁般,微微弯起眼睛,俯身亲了一下她的脸颊。   咫尺的距离,   他墨绿的眼瞳好像剔透的琉璃珠。   “你学这个,”她的脸颊仿佛因为他的亲吻而又烫红了一个度,“倒是学得很快。”   “很奇怪,”   他低眼看着她,神情也有几分认真,“好像你们凡人的表达方式,只有这个最贴切。”   墨绿的衣衫穿在他身上,衬得他的肌肤更显白皙,在暗沉沉的天色里,他的眉眼仍有一种好似浸润过水雾般的明净。   她抱住他的腰,仰头望他,认真地说,“真好看。”   他又低头,要吻她。   可是头脑的眩晕来得很突然,他几乎有些看不清眼前的妻子,身体里仿佛又有什么在不断抽离他的身体,他脖颈间的纹痕若隐若现。   他恍恍惚惚,闭上眼睛的一瞬听到了许多繁杂的声音,除了好多人的说话声,还有香案倾倒,香灰洒了一地,种种狼藉,都在他的脑海闪过。   “神明果然都是偏爱凡人的!”   “非天他不配我们的敬奉!”   “他不配!”   “我们怎么能相信神真的会将我们这些精怪当做子民呢?”   “砸!砸了这神像!”   ……   尖锐的耳鸣袭来,他听不到姜照一的声音,失去意识的瞬间,他的身体往后,摔倒在地。   “现在已经出现了一部分精怪打砸家里供奉的修罗神像,灭了香火供奉的事情,我猜,先生一定是受了这些影响才晕倒的。”   “他作为神的能力不止来源于他自己,还有一部分来源于香火功德,即便凡人早就忘了他,这世上也不再剩什么修罗庙,但是这九百多年来,许多精怪都在家里供奉着非天,他们敬奉的香火,也能化为先生的一小部分能力,如果是以前,少了这些香火,先生应该也不会受什么影响,但现在他抵抗神谕的后果,就是每一天都在被强行抽离灵气,他的身体已经越来越虚弱了,他越是虚弱,神谕就越有可能控制他的神识。”   客厅里,檀棋坐在椅子上,神情有些严肃,“他们现在闹得这么乱,我怀疑是有人在背地里煽动他们。”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啊?是不是该再抓点紧,多帮先生找回一些灵气?”贺予星急得不行。   “没用的。”   一直沉默的姜照一忽然出了声。   她的目光落在自己手掌间缠着的纱布上,她的声音变得有些飘忽,“那些灵气收拢回来,也不会回到他的身体里。”   “那咋办?”   赵三春一下子站起来。   客厅里忽然安静下来,再没有人开口说话。   “难道我们真的没活路了吗?”赵三春有些失魂落魄,他又坐下来,一手捂住脸,“我其实,其实看先生那么难受,我心里一点儿也不好受,神谕要把他变成毁灭我们的天灾,那也不是他自己愿意的,但是现在,现在那么多供奉过他的精怪砸了他的神像,推了他的香案……那么多唾骂他的声音,他一定都听到了,先生他又会想些啥子?”   这并非李闻寂所愿,   但终究,神谕偏要推着他去摧毁那些曾经真心敬奉过他的信徒。   对于赵三春和檀棋,或是许多的精怪来说,他们都可以为了找到一条活路而一条道走到黑,可是对于李闻寂来说,他作为神,有必须遵从神谕的责任,但现在却因为他们,他正生生抵抗着神谕的桎梏。   “要不,”   赵三春揉了一下酸涩的眼眶,嗓子干涩得厉害,“要不我们就……算了嘛。”   “可是三春叔,”   贺予星的眼眶里几乎有了泪意,他抬头看向赵三春,又看了一眼檀棋,他的手指紧紧地捏着道袍的边缘,“我不想你们死……”   夜已深,   赵三春,贺予星和檀棋三人离开,去了姜照一之前租住的房子。   她搬回雁西路之后,那边的房子就给他们三个人住着了。   独自在客厅里呆坐许久,姜照一才恍恍惚惚地起身去洗漱,又回到卧室里,没开灯,但月光顺着窗棂的缝隙照进来,照见他的脸。   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过来,此刻正用一双眼睛平静地看她。   她沉默地走过去,掀开被子在他身边躺下来,他伸出手臂,穿过她的脖颈,将她揽进自己的怀里。   “你会听到他们的声音吗?”   她忽然问。   “平时我是听不到的,但如果是砸我的神像时骂我,我是会听到的。”他轻声答。   “有很多人骂你吗?”   “还好,只是有些吵。”他微弯唇角,语气仍旧沉静温和。   她忽然从他怀里钻出来,用一双手捂住他的耳朵,冷淡月华里,他看清她的眼圈儿有点泛红,她低下头来,额头抵着他的额头,说,“李闻寂,你不要听他们的话。”   “姜照一,你是不是想错了一些事?”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什么?”   “他们怎样看我,我从来都不在乎,我也不会觉得难过。”   他捧着她的脸,声音似乎比夜风还要轻柔,“所以你也不要为我难过。”   姜照一没说话,又把脑袋埋进他怀里。   “我只有一件事情会特别特别的难过。”   她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什么?”   他问。   “你如果离开我,我就会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我还会很想很想你,每天都想,想着想着,可能就成了一个老婆婆了,头发都白了,眼睛也花了,可能走路都走不了了,我可能会忘记很多事,但是我肯定还是会很想你,也许哪一天,我自己就死在家里了,没有人发现,也不会有人……”   “姜照一。”   他皱着眉打断她。   也许她的这番话的画面感太足,他几乎就不自禁地随着她的言语而去想象,他没多少血色的嘴唇微抿,半晌又去亲吻她的眼睛。   夜色尽头,东方既白时,   姜照一还在熟睡,李闻寂在坐在书店玻璃窗前的根雕桌旁,多色琉璃莲花灯切割出颜色不一的光影。   清晨有些雾气,穿着灰白道袍的少年匆匆走入书店来,站在他的面前,唤了一声,“先生。”   “坐。”   李闻寂轻抬下颌。   贺予星在他对面坐下来,小心抬眼时,发现他的气色似乎变得更差了些。   “你应该也已经知道,你们替我收集灵气的办法行不通。”   李闻寂将一盏热茶推到他面前。   贺予星捧着茶盏,低声应了一声,“是的。”   “现在我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我希望你们不要再做没有意义的事情。”李闻寂抿了一口热茶,语气冷静。   “先生,难道就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贺予星握着茶盏的手指收紧,“我不想您殒身,我也不想三春叔和檀棋叔死……就算我是个凡人,我也还是很不理解,这个世界只能属于凡人吗?他们精怪就不配活着吗?这是什么道理?”   “要保住他们的命,除非我在神谕的最后期限来临之前就殒身,”他用一双清冷的眼眸看着对面的少年,“这个世界如果不再有神明,那么神谕也就不会再有任何效用了。”   “先生……”贺予星一下站起身来,他没有端稳茶杯,热茶洒了他一身,可他此刻也全然顾不上了,“您要自戕?”   李闻寂没有答他,只是将旁边的木匣子推到他面前,“这匣子里的东西我交给你,等我将姜奚岚的那颗续命的珠子放进她身体里,我走之后,你再给她。”   “我自戕之后,你可以将枯萎的祝融藤捡回青梧宫种下,它虽再难生长,但种在土壤里,总会滋生出一些灵气,如果你要修行,那它对你大有裨益。”灰暗的天色里,他的衣衫如雪一般,他站起身,朝贺予星轻轻颔首,“希望你以后多替我照顾她。”   “先生!”   贺予星见他转身要往后面走,他连忙喊:“您有没有想过,您死了,照一姐姐也许就要用光她的一辈子才能从您的死里解脱?”   “她也不希望蜀中的妖魔精怪都因神谕而亡,”   李闻寂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看他,“贺予星,我只能这么做。”   作为神,   他终究要如上界满天的神佛一般,走向一条无可挽回的陨灭之路。   而这一生,   他只为一件事遗憾不舍。   成为她的丈夫,学会了爱她,却终究未能守着她。 第63章 弄假成真 他已经从天上下来,近在咫尺……   李闻寂觉得姜照一有点奇怪。   吃饭不同他坐在一处了, 话也不跟他多说,一个人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入了夜,   他才从浴室里走出来, 只用毛巾略微擦拭了湿润的短发,抬眼却见姜照一捧起小橘灯,腋下还夹着她的小玩偶。   “去哪儿?”   李闻寂擦头发的动作一顿。   手里小橘灯暖黄的光芒照着她的脸, 她看起来有点严肃认真,“我决定跟你分房睡。”   李闻寂微怔,他看着她几秒,才伸出手却见她十分警惕地后退了两步。   “你知道了?”   他轻皱着眉, 顷刻间便猜中了她这些反应背后究竟代表了什么。   “知道什么?”   姜照一一步步走近他,“你打算自杀的事吗?”   贺予星在李闻寂面前一向很有分寸,不该说的事,贺予星绝不会向任何人透露半个字, 何况事关蜀中妖魔精怪的生死, 要么是李闻寂遵从神谕, 和蜀中的妖魔精怪同归于尽,要么是他在最后期限来临之前自戕, 他以为贺予星能够厘清这个中利害,却到底还是低估了, 他在贺予星心里的地位。   贺予星不想赵三春和檀棋死,但他也同样不希望李闻寂因此而殒身。   此刻姜照一打量着他的脸, “我现在还不知道那颗珠子被你藏在哪儿, 所以我要离你远一点。”   他终究是神,   他仍然只会站在一位神明的角度去俯瞰人世,就好像他并不能理解贺予星的行为。   明明,这已经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姜照一, 我……”   “你不要跟我讲话,我现在很生你的气,李闻寂,”她脸上一点儿笑容也没有,“你如果还记得我之前说的话,就该明白,就算你真的将珠子放进了我的身体里,我也敢给我自己一刀,把它取出来。”   她说完就转身往外走,也不管李闻寂此刻是什么神情。   走进对面的房间里,姜照一关上门,降下小橘灯放在床头,把小玩偶放在枕头上,随即她的视线落在枕边的木匣子上。   那是清晨时分,李闻寂交给贺予星的。   她掀开被子上了床,靠坐在床头,捧着匣子半晌才按开了匣子上的铜扣。   雪白的信封整整齐齐地堆叠在里面,她伸手将那些信封拿出来,几乎每一个信封上都有一行风骨清峻的字迹——“吾妻照一亲启”。   不同于她曾经的那四年写给他的那些或长或断的字句,他留给她的每一张纸上几乎都已经写满。   不善言辞的人,连纸上的字迹都是最冷静的笔触:   吾妻照一,展信如晤。   近来时常翻看你写给我的信件,很多时候我也会想你在那四年里的样子。那时你问我而我未能及时给出回音的种种问题,现今都答复在你写给我的那些信件上,若你闲暇了,还愿想起我,便也可以翻出来看一看。   与你结发,成为夫妻,我从未有悔。昔日决心与你结为夫妻时,我已做好打算作为你的丈夫,陪伴你的一生,我以为作为你的丈夫,我必要担负令你余生安稳开心的责任,但从青梧山到黎云州,却是你陪我走了最艰难的一程。为我,你所承受之苦太多太重,这远非我本意。   而今神谕犹如枷锁,我唯一遗憾的,是终要对你食言。   我知你在同我走的这一程里,看过这世界的另外一面,便必定不忍所有的妖魔精怪从此消亡。   或因你总将“捞星”二字挂在嘴边,又常同贺予星,赵三春,檀棋三人待在一处,并不常在我身边,我近来常梦从前身为凡人时的一些往事,有时醒来,我便不由会想,若我当初没有入无间,而是继续轮回为凡人,是不是我也还能遇见你,而你做我的妻子,也不会那么辛苦。   于我而言,你才是那颗星星。   一封信姜照一只读到这里,她眼眶里就有眼泪止不住地砸下来,落在纸上,浸湿了他的字痕。   不同于他平日里的寡言,他在这纸上后面的字句,充斥着要她珍重自身,好好吃饭的叮嘱。   平实冷静的字句,却总也掩藏不住他的关切与不舍。   姜照一强忍着情绪没有哭出声,她整个人都蜷缩进被子里,在这样漆黑的长夜,她怀抱着凌乱的信纸,始终没有睡觉。   “照一姐姐,你的眼睛……”   贺予星清晨来时,看见姜照一红肿的眼睛,还有她眼下的浅青便不由有些愣住。   “我怕他偷偷把珠子放进我身体里,我一直没敢睡。”   姜照一半睁着眼睛,打了个哈欠。   “你也不能不睡觉嘛照一。”赵三春叹了一口气。   “先生呢?”   檀棋觉得有些奇怪,平日里这个时间,李闻寂应该已经坐在书店的玻璃窗边饮茶了。   “我把他锁在卧室里了。”   姜照一又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啥子?”   赵三春吃了一惊,“总不可能哦,先生他咋可能被锁住?”   “我锁个门当然锁不住他,但是他还知道自觉,没有出来,”   姜照一趴在桌上,有点蔫蔫的,“但是就没有什么别的办法能够把他真的锁起来吗?我怕他偷袭我。”   “……把先生关小黑屋是不是有点不太好?”赵三春摸了摸后脑勺。   “先生是神,哪有什么办法真能锁住他。”   檀棋认真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那我要怎么办啊?”姜照一烦恼极了。   贺予星他们三个人正在绞尽脑汁想办法,却听姜照一忽然一拍桌子,随后她又坐直了身体。   “我就说我怀孕了!”   她语出惊人。   “啊?”贺予星懵了。   赵三春的第一反应是看她的肚子。   “我说我肚子里有个小孩,腾不出地方放那颗珠子了!”她的眼睛亮起来。   也不等三人反应,   她一下子站起来,转身就往后面跑。   李闻寂在窗前看见了他的妻子匆匆跑进了院子,他伸手合上了轩窗转过身,垂着眼睛,静听着她越来越近的步履声。   当他重新抬眼时,她正好打开了他的房门。   “李闻寂。”   她挺直脊背,走到了他的面前。   阳光朦胧地顺着窗棂缝隙透进来,就落在她的身侧。   “嗯?”   他轻应。   姜照一有点不敢看他那双漂亮的眼睛,她指了指自己的肚子,扬着下巴鼓足勇气说,“我这里有个小孩了,那颗珠子会占了他的地方的。”   小孩。   李闻寂乍一听她这番话,他便不由一怔,随即他的目光便落在了她平坦的腹部。   他的神情再度变得冷静淡然。   “你为什么不说话?”   她望着他,或许是从没想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你是不是一点也不喜欢我,你也不想要我的孩子?李闻寂,你是不是根本就没有学会……”   她故意说这些话,但还没说完,他就伸出手捏住了她的脸蛋。   她声音戛然而止的瞬间,   李闻寂微微俯身,清冽的嗓音响起,“姜照一,你没有怀孕。”   她才要挥开他的手,却听他这句话,她愣了一下,好一会儿才对上他的目光。   “神嗣与凡人不同,如果你真的怀孕,我就能感知到他的神识。”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姜照一没想到自己才说出口的谎言顷刻间就被他拆穿,她垂下脑袋,半晌没有说话。   “早餐要吃什么?我去做。”   他的声音温柔得不像话,只字不提她将他关起来的事。   “我不吃。”   她有点负气,躲开他的手。   阳光晃了她的眼睛,她抬头,他身上墨绿色的毛衣正是她在商场里买给他的那一件,他看着她的那双眼睛仍旧专注。   她忽然伸手推了他一把。   李闻寂没有防备,被她推着后退了两步,又被她按着坐到了床沿。   “姜照一。”   她的手指已经抓住他的衣摆,他眉心一跳,当即伸手按住她的手背,“你做什么?”   从未闭合完全的窗棂缝隙里钻进来的光线照见姜照一烧红的脸颊,她的心跳犹如鼓点般在耳畔疾跳,被他按住的手有些发颤,可她仍旧没有松开他的衣摆。   朦胧的几束光线里,连空气里漂浮的微尘仿佛都变得清晰,她与他如此贴近,鼻尖轻抵着他的鼻尖,“我要弄假成真。”   气息已经如此相近,她也许是带了赌气的成分,脑子里什么都不去想了,只想报复他刚刚的轻描淡写。   作为神明,他常有凡人不可得的理智与冷静,   但此刻他才偏头躲开她的亲吻,却又偏偏看清她的眼睛,明晰的阳光里,他的视线几乎难以从她的面庞移开。   心头翻沸灼烧,   在她生了气转身要走时,他却如同受了蛊惑般,蓦地拉住她的手腕,将她带进怀里,亲吻她的嘴唇,辗转纠缠。   手指轻解她的衣扣,木窗被忽来的一阵秋风吹得骤然合拢,阳光再照不进来,房间里变得昏暗了许多。   衣衫全都被丢到了床下,他的吻落在她的脖颈,呼吸灼烧的温度仿佛蔓延到脑海里,姜照一也许是又想起昨夜纸上的一行行字迹,她的眼眶又变得湿润。   “不要哭。”   神明的眼底沾染了情/欲,他的声音轻柔得不像话。   他已经从天上下来,   近在咫尺。   就这么轻轻吻过他凡人妻子的面庞,擦去她脸上的泪痕,近乎失神地望着她。   贪恋她的目光,   也盼望她的亲吻。 第64章 何为妒忌 要骗你的钱,应该很难。……   南州丹神山上的晚稻已割尽, 田野里只剩光秃枯黄的残梗。   姜照一坐在门前的小湖边钓鱼,朏朏乖巧地坐在她的身边,尾巴有一搭没一搭地摇晃着, 引得它的小猫朋友们伸着爪子去抓。   贺予星在楼上晒着晚秋的太阳,也没感受到多少温度,这会儿正趴在栏杆上看底下姜照一的背影。   赵三春还在仔仔细细地翻看着泛黄的书卷, 眉头皱得死紧,贺予星回头瞥他一眼,又趴在栏杆上,“别看了老赵, 那本你已经看过三四遍了。”   “你们青梧宫关于上界的古籍是不是最全的哦?”赵三春面露疲惫。   “我们青梧宫以前可是凡人修仙的第一大派,阴长生你听说过没有?那可是在我们青梧宫飞升上界的先祖!”   “我们青梧宫的藏书楼以前要什么没有?我能带来的书我都带来了,我和檀棋叔也找过其他落魄的道家宗门的传人,他们保存下来的旧籍我也都借来了, 我们这些天看了那么多书, 不也没找到什么办法吗?”   贺予星的情绪有些低落, “三春叔,神谕真的不是凭借我们这些人的力量, 就可以解开的。”   赵三春握着书脊的手指不由收紧,他偏头, 目光落在湖边姜照一的背影。   来到丹神山的这几天,姜照一很少说话, 她常常是坐在小湖边钓鱼, 一钓就是一上午,总是在发呆。   有鱼咬钩的时候她经常会忘了提线,回神时鱼已经挣脱了鱼钩。   今天也是这样,朏朏和它的小猫朋友们歪着脑袋等了半天, 也没等到一条鱼吃。   她收好小桶和渔具,拿来了猫粮蹲在院子里喂它们。   李闻寂在楼上的落地窗前看她,她就在阳光底下,他只能看清她纤瘦的背影,乌黑的长发。   他静默地看她,看她伸出手摸了摸朏朏毛茸茸的脑袋,旁边的小猫也挤过来,喵喵喵地用脑袋蹭她的手心。   蜀中精怪大肆毁坏修罗神像,推翻香案供奉还不够,也不知他们是从哪里得来了消息,一些极端自弃的精怪已经找去了锦城。   他们还没找到朝雀书店,李闻寂便带着姜照一和贺予星他们离开了锦城,到了这南州的丹神山上。   他的灵气流散严重,本源之息时常在血管里冲撞,几乎每一天他都在忍受着这种折磨,昨天半夜醒来时,妻子没在身侧,他恍惚间才想起,她和他分房睡的决心的确很坚定。   深秋夜凉,一场夜雨声势盛大。   他半夜撑伞走出门外,便见她穿着鹅黄色的雨衣,将小水渠旁的花盆搬到了檐下,雨水在暖黄的灯火里激荡起潮湿的水雾,他看她蹲在那儿,久久地看着那个小花盆。   花盆里湿润的土壤底下,埋着一颗贺予星从青梧宫带出来的种子。   若能长出来花叶,用石杵捣碎熬汤,便有增补灵气之效。   从锦城到南州,她总在盼望它生根发芽,长出传闻中朱红的叶片。   可灵气衰微的当下,一颗千年前的旧种,又怎么可能种得活。   最终他走过去,将伞檐遮挡在她的头顶。   她仰头,望见他握着伞柄的指节,听见雨滴拍打在伞上犹如碎玉散落的噼啪声,她半晌又低下头。   “姜照一,没用的。”   他说。   也许雨水浸润过他的声线,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冷静得过分。   她却一下子站起身来,转身从他伞下走过,看也不看他。   从昨夜到今天,她还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   李闻寂仍在透过落地窗看向底下的那道身影,开口对身后的檀棋道:“如果不是去过瑶池雪山背后的非天殿,那人又怎么会知道,我就是非天?”   檀棋一听,便明白过来,“所以这个人一定是非天殿里那几个家伙之中,哪一个人的亲信。”   纵然瑶池雪山倾塌,但上面的气流群也仍未消失,凡人根本发现不了雪山背面的世界,更无法得知那座修罗神像的模样。   毕竟寻常精怪家里所供的修罗神像,都是五官模糊的。   “这件事我去做,先生放心,我一定将这个人揪出来。”檀棋当即低头应了一声,随即转身便走了出去。   而李闻寂透过玻璃窗,看见底下的院子里多了一个年轻男人的身影。   那是这间别墅主人的儿子,最近常是他上来送食材或其它东西,他本没什么特别,但这两天却总和姜照一在一处说话。   姜照一不愿同他说话,但这会儿也不知道那个年轻人说了什么,她竟然还笑了一下。   年轻人将东西放下就走了,但走到木桥上还回头朝她招了招手。   秋日的阳光落在李闻寂的侧脸,他的神情仍然平淡。   “林先生过生日,他邀请我们去他家吃晚饭,你要去吗?”姜照一上了楼,出现在他的门口。   她看起来有点别扭,像是正赌气的小孩不得不同他说第一句话。   李闻寂摇头。   但见她转身要走,他便又开口,“你可以不去吗?”   姜照一脚步一顿,   不由回头看向他,却仍梗着脖子,叛逆极了,“不可以。”   李闻寂一怔,正要说些什么,却见她又转过身走到他的面前来,用一双眼睛望着他,“你为什么不想我去?”   她别扭又可爱的样子落在他眼里,令他忍不住想伸手摸她的脑袋,却又被她躲开。   “那小道士和青蛙叔叔呢?你也不想他们去吗?”   “他们去不去,是他们的自由。”   “那我的自由呢?”   姜照一定定地看着他半晌,“你不管他们,却要管我,李闻寂,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她忽然往前两步,离他这样近。   李闻寂眼睫微垂,目光几乎无法从她的脸上移开。   光线明亮的房间里,她抓着他的手腕,学着他的那份平静,“李闻寂,如果我像你希望的那样放弃你,那你又希望我在你死后,该过上什么样的生活?”   “我这样一个普通的凡人,是不是就应该和另一个凡人结婚,和他做夫妻,给他生小孩,这样才不算虚度我在你眼里,这微不足道的一生?”   她问,“李闻寂,你希望我这样吗?去做别人的妻子,做别人孩子的母亲,或者,最好爱上他,忘了你?”   她轻缓的声音落在他的耳畔,他的脑海里似乎已经有了她这番假设里的种种画面,她口中的“别人”变成了刚刚在窗外看见的那个姓林的年轻人的脸,而她牵起那个人的手,走入了另一段人生。   指节无意识地屈起,他下颌绷紧。   “如果这是你希望的,”   或是见他久久不说话,姜照一有些失望,还有些生气,她的眼眶已经有点泛红,“那不如现在,我们就写一份离婚协议书,不如我在你死之前就让你看着我……”   “姜照一。”   她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他打断。   隔了好一会儿,他伸出手指轻轻地擦过她的脸颊,又俯身抱她,“你不要总说这样的话气我。”   “是你先惹我生气的……”   她趴在他的肩头,半晌才说。   “李闻寂,我很喜欢你,所以我不想放弃你,但是你好像跟我不一样,你难道就不会觉得舍不得吗?”   她委屈的声音落在他耳畔,房间里寂静下来,半晌之后他才轻声道,“你要好好吃饭,也不要再强撑着不睡觉,”   他温柔的嗓音就在她耳侧,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姜照一,我看到了你的决心,所以我不会再那么做。”   如果他真的将那颗续命珠放进她的身体里,那么她一定会像她说的那样,自己取出来。   “我会在你身边,等你救我。”   作为神明,这大约是他唯一一次学会妥协。   在最后期限到来之前,他会留在她的身边,如她所期望的那样。   听见他的话,姜照一不由站直身体,仰头望他,“你不想着走了?”   “还要关着我吗?”   他低眼看她。   “不关了!”这么一会儿的时间,只听见他的这些话,她脸上又有了些明亮的神采。   “可我还有一件事想问你。”   他说。   “什么?”   姜照一才出声,却见他垂下眼帘,目光落在她的腹部,她也不由低头看自己的肚子。   “你刚刚要跟我离婚,是想嫁给谁?”   他的声线仍旧冷淡,朝她逼近一步,她便不由后退一步,姜照一有点发懵,却见他明净漂亮的眼瞳正低睨她,又问她,“林先生?”   姜照一憋了好一会儿,也没憋出一句话来,她有点傻呆呆的,只顾看他无暇的面容。   而李闻寂伸手,苍白修长的手指轻轻触碰她的腹部,有几分漫不经心,“可你这里有我的孩子,你再嫁给他,他会对这个孩子好吗?”   姜照一的脸红透了。   她有点窘迫,哪有什么孩子,她知道他是故意重提她那天说谎,硬说自己肚子里有个小孩的事。   “那我就不结婚了,”   在他要收回手的时候,她却抓住他的手腕,一本正经,“但是我可能就要一个人养他,我又没有养小孩的经验,我当一个单亲妈妈,要供他上学,还要让他上辅导班,还要给他买吃的玩的好多东西,我可能会遇到骗子,然后我变成穷光蛋了,那我肯定就要出去打好多份工,我去洗好多好多盘子,然后我又……”   她的胡说八道都被淹没在他忽然俯身的亲吻里。   “要骗你的钱,应该很难。”   他清冽的嗓音里带了几分细微的笑意,气息近在咫尺,令姜照一的耳廓烧红,她想起自己在跟他结婚之前的那晚对他说过的那句“你骗我别的可以,骗我钱可不行”。   他又轻咬着她的唇瓣,将她抱进怀里。   耳畔急促的心跳也不知道是谁的,气息咫尺,他眼尾添了薄红,有种难言的风情。   他知道,   在这世上,只有她会这样紧紧地抓住他的手,只有她会这样固执得不肯放弃他。   他总想在自己殒身后还给她普通人的生活,让她平安康健地过完自己的一生,可他仅仅只是随着她的那番话,想到她也许会嫁给别人,他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办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情爱,总令人生死不能。   神学会了爱他的妻子,   也因此而领略了何为不舍,何为妒忌,何为……七情六欲。 第65章 结婚照片 对她来说,今天是个值得高兴……   贺予星一向醒得早, 清晨的丹神山上寒雾漫漫,半遮半掩下的远山仍旧苍翠深沉,连从阳台吹来的风都是湿冷的。   他才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却见雾蒙蒙的天光里,一道颀长的身影就立在阳台的栏杆畔。   贺予星一下端正身姿,才往前走了两步, 他却又骤然顿住。   黑色的风衣衣袖里露出来的一截雪白的衬衣袖口,已经被殷红的血液浸湿,血珠一颗颗顺着年轻男人的手指下坠,无声滴落。   “先生……”   贺予星瞪大双眼, 快步走上去,“先生您受伤了吗?”   李闻寂听见他的声音才回过神,后知后觉地低眼轻瞥自己不知何时被鲜血染红的衣袖,他略微皱了皱眉, 抬起那只手的瞬间, 袖口往后, 露出他的腕骨。   原本狰狞的伤疤,血肉重新破开, 成了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子,殷红的血液止不住地顺着他的手腕往下淌。   “只是旧伤。”   李闻寂轻描淡写。   “既然是旧伤, 那怎么又会……”那血淋淋的伤口落在贺予星眼里,尤其触目惊心。   李闻寂打量自己满手的鲜血, “神谕在提醒我。”   神不可毁伤, 身体当然也不该留有疤痕。   但他却并不一样。   由凡人之魂灵被渡为无间之修罗,他走向无间的那条路,又岂是那么轻易的。   食恶鬼之血,诛邪祟之灵, 从千万次铤而走险的淬炼中,他才如上界所愿,成为人间妖魔邪祟心中最令其胆寒的法度。   上界的神抽去他的凡骨,在他腕骨留下一道伤疤,那是他由凡魂度化为地狱之神的烙印。   现今旧伤复发,无非是他身体里的神谕作祟。   在提醒他,为神者终该遵循的天道。   “对她来说,今天是个值得高兴的日子,”   李闻寂从外套口袋里拿出深蓝色的手帕裹住了伤口,忽浓忽淡的雾色里,他的侧脸冷白而沉静,“你不要告诉她。”   贺予星只听见他这句话,便见他已站直身体,抬步往屋里走去。   姜照一被床头的闹钟吵醒时,她一睁开眼睛就看见未曾拉开却隐约透了些暗淡的光线进来的窗帘前,立着一道身影。   他背对着她,似乎是才穿上一件衬衣,正在整理自己的衣袖,他一改平日里总要将袖口微挽几分的习惯,换上一副莹润漂亮的玉石袖扣,将袖口整理平整,又听她的闹钟一响,他微顿了一下动作,收回要去拿沙发背上外套的手,回头对上她的眼睛。   她缩在被窝里,只露出一张脸,大约是刚醒,眼睛半睁着还有点不太清醒,小橘灯的光芒照着她白皙的面庞,乌黑的卷发经过她一夜的折腾又凌乱得不像话。   看起来有点可爱。   李闻寂眉眼微扬,走到床畔,俯身伸出手指按掉了她手机屏幕上不断闪烁的闹钟,聒噪的声音戛然而止,他低头亲了一下她的脸颊。   因为这样一个轻柔的吻,姜照一清醒了许多,她从被子里伸出手抱住他的脖颈。   “起床吗?”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她也不说话,只赖在他怀里不肯动弹。   “不是要去拍照?不去了?”他提醒她。   “要去!”   姜照一听见他这句话,果然一下子爬起来,下了床就往洗手间里跑。   李闻寂站直身体,看着她关上洗手间的门,他眼底染了几分浅淡的笑意,随即转身走到单人沙发旁,拿了外套穿上,又往下扯了扯衣袖,遮掩住缠了纱布的腕骨。   姜照一收拾好出门时,时间也才是早上的七点。   在出门前,他们还草草吃了顿早餐。   赵三春显得很兴奋,明明要拍结婚照的不是他,但他看起来就是比任何人还要精神抖擞,期待极了。   贺予星却显得情绪不高,大约仍在为早上的事耿耿于怀。   到了提前预订好的婚纱摄影工作室,老板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生得高挑又十分有气质,她十分热情地将他们一行人迎进门,又忙着喊人拿来茶果招待。   衣服之前就已经挑好了,化妆师将姜照一请去了化妆台前,开始给她化妆。   赵三春怕姜照一无聊,就拉了个凳子过去坐在她旁边,一边吃蚕豆,一边跟她说话。   镜子里映出姜照一被赵三春逗笑的脸,   李闻寂坐在后面的沙发上,捧着一杯茶却迟迟没喝,一双眼瞳神情清淡。   姜照一临时起意,也没时间定做婚纱,只在南州城里随便选了这样一家摄影工作室,她挑选了一件法式缎面拖尾婚纱,背后的绑带收紧了腰身,一颗颗小小的珍珠镶嵌在领口前后,衬得她肌肤更加白皙。   背后稍大的缎面蝴蝶结未能将她的脊背遮掩完全,乌黑的卷发上笼着白纱,她才从更衣间里走出来,偏头就在旁边宽阔长方的镜子上看清了自己的模样。   满室华丽蓬松的婚纱上有一颗颗晶莹的碎钻或珍珠被水晶灯的光芒折射出亮晶晶的光芒,赵三春跑过来在镜子里上下打量她一番,随即竖起大拇指,“照一!好看!简直不摆了!”   “照一姐姐,你真好看!”贺予星也由衷称赞。   姜照一有点不好意思地抿起嘴唇笑,却又在镜子里,看到坐在沙发上的李闻寂已经站起身,朝她走来。   在明亮的光线里,她看到他就站在她身后,似乎正用那样一双隐约透出墨绿色泽的眸子静默地打量她。   她不由垂下眼睛,手指捏紧了裙子,因为他流连于她身上的目光,她就变得无比紧张,连呼吸也变得轻缓。   “很漂亮。”   蓦地,她听见他清冽平静的嗓音。   她下意识地抬起眼睛,在镜子里对上他的目光,他穿着一身挺括的西装,只是最简约平常的款式,穿在他的身上,却仍让她几乎移不开眼。   她的脸有点发烫,正不知道说些什么,那老板娘已经走了过来,将他们两人看了又看,连声赞叹,“两位是真的好般配!”   一切收拾停当,老板娘带着他们进影棚拍摄,摄影师是个年轻男人,他摆弄着相机,一抬头猛地看见这对年轻的夫妻走进来,还有点晃神。   “是真的只拍三张吗?”   摄影师有些不确定地问。   他记得老板娘说他们付了全套的钱,却只要拍三张照。   “三张就够了。”   姜照一冲他笑了笑。   她其实是属于面对别人的镜头就会不自觉僵硬的那一类人,她觉得三张照片就已经够了。   一张颇具年代感的长椅,她和她的丈夫坐在一起,跟随着摄影师的指引看向镜头。   “两位可以再靠近一些。”   摄影师抬头看他们。   姜照一连笑也不会笑了,她有点局促,才伸出手要去牵身边人的手,手腕却感觉到一丝冰凉的触感。   她侧过脸望向身边人的瞬间,摄影师按下了快门。   她的手放在他的膝上,他正将一只金掐丝缠玉镯的锁扣扣紧在她腕上。   姜照一后知后觉地抬起那只手,发现那只玉镯首尾清晰镌刻着一只异兽的轮廓,她惊愕地伸手触摸了一下。   她认出,那是缦胡缨的模样。   匆忙抬头,她望见他的侧脸。   直到摄影师开口提醒,她才堪堪回过神,但手指却还在摸手腕上忽然出现的镯子。   她又紧紧握着他的手,同他一起看向镜头。   快门按下的瞬间,属于他们的这一刻,被彻底定格。   镜头里她的笑容不再僵硬,但随即目光下坠的刹那,她看到他西装外套的袖口里露出来的那一截白色的衣袖上有殷红的颜色不断渗出。   血珠衬得他的指节更为苍白,血液顺着长椅的缝隙流淌下去,在地毯上浸染出更深的色泽。   她的笑容消失殆尽。   “李先生?”摄影师显然也发现了,他惊诧地抬起头。   李闻寂坐得很端正,但事实上,他此刻已经连他们的声音都有些听不清,尖锐的耳鸣令他头脑眩晕,他几乎不能视物。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唇上也失了血色,长睫微动,他脖颈间淡金色的纹痕越发明显,绵密的刺痛折磨得他鬓发已经被汗水浸湿,他的手撑在长椅的扶手上,指节泛白,血液淌了他满手。   摄影师看不见他脖颈间的纹痕,只以为他受伤了,忙去喊贺予星他们进来,随后拿出手机就要打120。   贺予星连忙拦住了他,赵三春当即扶起李闻寂,“先生,我们走!”   姜照一没有功夫换下婚纱,匆匆付了钱买下,她提着裙子踩着高跟鞋跑出去。   车窗外景物不断倒退,姜照一眼睁睁地看着李闻寂紧闭的双眼竟渗出殷红的血液来,她的大脑是空白的,竟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姜照一。”   他神思混沌不清,却还记得唤她的名字。   姜照一才握住他的手,又听他说,“你在哭吗?”   她愣愣地摸了一把自己的脸,才发现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夺眶而出。   “这是咋回事?先生怎么现在就……”   赵三春看到了李闻寂周身不断抽离流散的灵气,犹如江海之水,就要在这一刻彻底被抽干一般。   “提前了,神谕的期限提前了!”   贺予星身上常背着八卦镜,在影棚里那会儿他就发现了,这会儿他只在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后座的李闻寂,他的眼眶就瞬间红透,“可是神谕的期限怎么会提前呢?”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都在发抖。   而就在这一刹,   原本还紧紧握着姜照一的手的李闻寂在满身浮出淡金色的裂纹时,他的身体骤然破碎成了一簇流光,击破车窗,跃入天际。   车子失控,贺予星反应极快,踩下刹车一个转弯,撞上了南州郊外这条公路旁的护栏。   晚秋的风,迎面拂来。   姜照一的侧脸被车窗碎片划出了几道细微的血痕,她却好像一点儿也感觉不到疼,只是怔怔地望着彻底碎裂的车窗外,阴沉青灰的天空。   重物落地,狠狠地砸在了车头,雨刮器自动打开,冲刷着挡风玻璃上殷红的血迹,贺予星反射性地后躲,却听外头传来一道焦急的声音:“贺予星,先生呢?!”   “檀棋!”   赵三春看清了外头的人。   他们两个连忙下了车,才见刚刚从车上滚落下去的,原是一个穿着彝族衣饰的女人。   “檀棋叔,神谕的期限提前了,先生他刚刚……消失了。”   贺予星有点憋不住眼泪。   檀棋的脸色骤变,他皱起眉头,狠踢了地上那已经受了伤的女人一脚,他的左臂已经被地火灼烧得没一块好皮肤,很显然,为了抓住这个凡女,他很费了一番工夫。   “她叫蝴蝶花,是叶蓇的义女。”   檀棋狠狠踩住女人的手,即便她痛得惨叫,他也不为所动。   “她是个凡人……”   赵三春满脸颓丧迷惘,“是她在背后煽动那些精怪作乱?可是先生他为啥子只让你一个人去找她?”   檀棋之前并不知道煽动精怪的始作俑者是一个凡人,但此刻想来,李闻寂未必不知,可他却只让檀棋一人去处理这件事。   到了此刻,檀棋才想明白,也许李闻寂让他一个人去的用意,根本就不是为了斩草除根,而是……算计他自己。   檀棋有些恍惚。   李闻寂竟从未改变他自戕以抗神谕的想法。   “因为他打算好了,”   檀棋陷入沉默,却听车门被人打开,一道女声传来,他抬头就看见穿着一身米白婚纱的姜照一从车上走了下来,“我不让他自杀,他就让别人来做这件事。”   她提着裙子的手一松,殷红的血迹斑驳其上,冷风吹着她乌黑发间的头纱,她的眼眶早已经红透,高跟鞋早丢在车上,她赤着脚站在路边,打量着自己满手的鲜血。   那是他的血。 第66章 终要一起 如果他注定不能回到天上,那……   “神谕所示, 不正是非天身为神应该遵循的吗?”   蝴蝶花抹去嘴边的血迹,她一笑,耳畔的银流苏耳环摇摇晃晃, 青灰暗淡的天色里,她鬓边的浅发被冷风吹着拂过她苍白的面庞,“就凭你们这些人, 也想跟神谕相抗?真是好笑。”   瑶池雪山倾塌,叶蓇没能从雪山背面的非天殿回来,而神谕现世时,蝴蝶花便用叶蓇生前留给她的地图与宝器找到了非天殿。   她没有找到叶蓇的尸体, 只看见那立在废墟之上的巍峨神像。   “以己之身,诛尽妖魔”——这便是那夜所有妖魔精怪看见的神谕内容,他们只知道这世上原来还有一位神明,却不知, 那唯一存活的神明, 便是他们敬奉了九百多年的修罗神非天。   是蝴蝶花看到了李闻寂那张同修罗神像如出一辙的脸, 也是她将这件事广散蜀中,煽动妖魔精怪作乱。   而精怪掀起毁坏修罗神像, 推翻香火供奉的风波,便引得李闻寂身体里的灵气更为混乱, 致使神谕抽取他灵气的速度加剧,天灾现世的期限也因此而提前。   “为了给你那义母报仇, 你就要赔上所有精怪的性命?”贺予星无法理解她的行为。   “错了, ”   蝴蝶花摇头,“比起替她报仇,我更想要这世上所有的妖魔精怪都死绝。”   “这是凡人的世界,”   她打量着眼前这个穿着灰白道袍的少年, “你也是凡人,这世上只要有妖魔精怪,我们凡人就不会好过,你不懂这个道理吗?”   “你少放屁!”   赵三春听了她这话便有些火大,才要往前却被贺予星拦住,“三春叔,我们还是找先生要紧!”   如果李闻寂从未改变自戕以抗神谕的想法,那么他一定会在神谕抽干他所有灵气之前自杀。   只有这样,他才能保得住蜀中这些妖魔精怪的性命。   天边有雷声炸响,闪电齐来,风云骤变,天光更加黯淡。   对于许多凡人来说,这只是暴雨来临的前兆,是同往常也没什么不一样的一天,但对蜀中的精怪来说,这就是天灾。   九百多年前那场令神明陨灭,令妖魔精怪死伤无数的天灾,终要再度将临。   而当年自群山蜀道之间护住他们的屏障,今日就要成为困住他们的枷锁。   “照一小姐,你不要生先生的气,”   檀棋站在姜照一的身后,晦暗天色里,他脸上的鳞痕隐约闪烁着细微的光芒,“我想你其实应该也能理解先生,他终究是神,对抗神谕便已是背叛上界,但他仍然选择自戕,也是为了保住我们这些精怪的性命。”   “他不是为凡人而生的神,也并不是为了打救我们而生的神,但他仍要选择这样一条路,舍弃自己,保护我们,”   闪电短暂照彻天际,檀棋站得端正,“为你,他舍不得这个人间,但为我们,他必须要舍弃这一切。”   “他是我檀棋该用一生敬奉的神。”   “檀棋叔叔,”   姜照一轻抬起戴着缦胡缨金玉镯的那只手,“你看这只镯子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檀棋才将那镯子打量一眼,不由伸手触碰了一下,淡色的光芒浸润,他的手指被灼烧的瞬间,他被陡然弥漫的气流震得踉跄后退几步。   “是先生的本源之息?”   檀棋跟在李闻寂身边的这段日子他已经能够敏锐地分辨出镯子里的气息,他满脸讶然,“是先生分出了自己的两缕本源之息将那颗续命的珠子炼化在这镯子里了?”   李闻寂的本源之息有三种——噬能,归元,泽生。   他将泽生用来重塑续命珠,将它融进了这只金玉镯里。   姜照一紧紧地抓着腕上的镯子,她强忍着眼泪没掉下来,深吸一口气看向檀棋,“檀棋叔叔,我们必须尽快找到他。”   “就算我救不了他,”   头纱被风吹去了远处,她乌黑的发也在风中乱舞,声音随之变得有些飘忽,“我也要再看他一眼。”   神谕抽去李闻寂的灵气在天边的惊雷里汇作混沌的旋涡,流火缠绕其间,犹如萤火般的亮光囿于黑沉沉的气流之中,交织涌动,摇摇欲坠。   蝴蝶花趁着贺予星不注意,从头上拔下来一支银簪子毫不犹豫地刺进了自己的胸口,殷红的鲜血流淌出来,她听见层云里阵阵炸响的雷声,却露出了快慰的笑容。   凡人看不见流火,也不会被其所伤,但姜照一在贺予星的八卦镜里看到了那些比地火更为猛烈的流火卷在混沌的气流里。   旷野之上,枯黄细草在姜照一的脚下显露锋芒,脚底被枯草尖锐的棱角刺得生疼,她看见远处有一个老头伸出双臂,努力去挡那些妄图进犯神明的亡命之辈,“你们这些人究竟有没有长脑子?就凭你们,也想杀非天?”   “我们还有退路吗?非天和上界的神有什么区别?他们眼里的苍生,什么时候包括了我们这些妖怪了?”   “就算是死,我们也不能死得这么憋屈吧?我们就是要跟他拼了!”   “对!跟他拼了!”   他们吵吵嚷嚷,几乎个个都在盯着天边浓云里滚动的流火。   “你们难道忘了,九百多年前的那场天灾,是非天给了你们先祖活下去的机会,要不是非天,能有现在的你们吗?!”老头嘶声力竭,“要我们死的是神谕,不是非天!可你们听信蝴蝶花的鬼话,现今天灾期限提前,是该怪谁?难道不是你们这些愚蠢之辈?你们伤害非天,就是怕自己死的不够快!”   暴雨忽然而至,一颗颗冰凉的雨珠狠狠地砸在脸上,将睫毛也压得有些沉,姜照一站在雨里,却仍能隐约看清远处那个身形干瘦的老头就是她曾在千户寨,在坤城冯家宅院里,见过的修辟鱼爷爷。   “你的丈夫可不是个凡人,他的寿命是注定比你长久的。就算你现在感觉不到,以后也一定会怕的。”   “怕什么?”   “怕时间太短,怕时间不够。”   在冯家的那座楼上的记忆纷至沓来,修辟鱼终是一语成谶。   “我水观音今天就把话放这儿,谁要是敢对非天大人不敬,不等天灾降下,我老婆子就先要了谁的命!”   年迈的老妪拄着拐杖,身披彩色丝带钩织而成的斗篷,被身边的小少年搀扶着匆匆赶来,旷野之上妖魔众多,她用了异力开口,其声震天,引得无数人耳廓阵痛。   “你们两个老东西!”   人群里有人气急败坏,眼见天灾就要将临,整个蜀中必将笼罩于同一片阴云之下,流火乱坠,没有妖怪能够逃脱。   在这样紧要的生死关头,许多妖怪都已经失去了理智。   他们需要去恨那个唯一的神,恨他早该死在九百年前,却偏在如今再度出现,若这个世界上早没有神,神谕也将永远无法应验,而他们也就不会再次面临天灾。   檀棋见势不对,便连忙跟赵三春飞身前去,他化出半人半蛇的姿态,断了的那一截尾巴再长不出来,但他残留的巨尾盘踞起来,在那些仍是人形的精怪面前便犹如一座山一般巍峨,闪电照亮他蛇尾的蓝鳞,闪烁着凛冽的光泽,他居高临下,“非天予我们活命的机会,我们便以香火敬奉他九百年,在修罗诞辰,还常有在家中修罗香案前‘哭神’的习俗,而现今,神谕困住非天,要他化为天灾致我们于死地,你们这些人,便砸神像,推香案,将他从流芳百世的神又口诛为伤天害理的鬼,你们只是些无能的弱者,总要找个借口,不知抗争,只会盲目恨他。”   “我们能做什么?神要我们死,我们又能做些什么?”有精怪激愤地抬头。   “至少不该这样对他。”   姜照一走上前,许多人听见她的声音,便看见她穿着一身米白缎面婚纱,却沾了不少血迹,她身边跟了一只如老虎一般大的朏朏,它一看见滴水观音和她身边的刺猬小少年,便摇起了尾巴。   “神谕之下,你们还有一条生路,但他无论怎么选,都活不成,”姜照一大约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精怪,暴雨急促,她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也没在意这场雨将她脸上的妆都冲刷成了什么样子,“他如果跟上界的神一样,就该遵守神谕,不等最后期限到来,就带着蜀中所有的精怪一起死。”   “可他没有。”   “什么意思?”有人迟疑了一瞬。   “啥子意思?”赵三春化出了本体,那么巨大一只青蛙就蹲在檀棋的蛇尾旁边,他一张嘴,方言味仍然很浓,“先生为了我们,已经打算好要在神谕来临之前自杀!你们这些龟儿子被一个女人耍得团团转,砸神像,推香案,这么一整,神谕抽取先生灵气的速度加快,是先生要你们死哇?明明是你们自己嫌命长!”   原本愤慨的精怪们因为他们的这一番话,许多人脸上神色各异,一时议论声起,或有仍不愿相信的,也有些将信将疑的。   适时天幕之间混沌暗沉的云层旋涡里有一道流光从其间飞出,旷野之间,所有人都不由仰望那道几乎要照彻这一方天地的金色光芒。   姜照一看到流光好似被风吹淡了颜色,半空之间有一道熟悉的身影变得清晰许多,雷电狠狠地打在他的脊背,犹如上界在惩罚他作为神而不遵神谕。   所有人还在看他,而姜照一却以提起裙子朝前跑,希望能够离他近一些,再近一些,她的脚底已经被尖锐的草根或细碎的石块割破,每一步都是鲜血淋漓。   “李闻寂!”   在暴雨里,她一边喊他,一边跑。   如果他听见了,如果他低眼看她,就会发现,她在地上多像是一道渺小模糊的影子,足以被雨幕淹没到毫无痕迹。   雷电劈在他的后背,他浑身筋骨已经痛得麻木,当然也不会听得清她的声音,而荒原之上所有的精怪望见他周身的灵气连同本源之息都已经在被不远处的云海漩涡抽去,犹如抽离骨髓一般,折磨着那位神明所有的感官。   云海旋涡已具更多神力,其间流火千转犹如人间的灯火一般一簇一簇地点亮其间,眼看气流下坠,那流火也要四散坠落于整个蜀中。   地上的精怪们慌了,他们说要诛神,实际上又有几个真的认为自己能够做到?不过是鱼死网破,垂死挣扎。   天灾就在眼前,也许下一瞬他们就要被骤降的流火灼烧得连灰也不剩,可是他们要往哪儿跑呢?跑去哪儿,都是没用的。   可是他们却看见那位悬在半空,正被天罚所惩的神明仍生生抵抗着云海气流的吸引,他衣袖里的天星散出来,似乎要跑,却被他屈起的苍白直接攥了回来,生生地幻化成一柄对准他胸口的长剑。   单凭紫微垣星图化作的一柄剑是杀不死他的,但如果加上神谕所降的天罚,就不怕他不身死魂消。   “先生!”   贺予星大喊了一声。   姜照一跑到了河滩之上,听见贺予星的声音,她反射性地抬头。   烟波渺渺,雨幕潮湿,可是从半空滴落下来,坠在她眼睫,短暂模糊她视线的,却是一颗颗温热的血珠。   天上的神明,已经用他手里的那柄剑刺穿了自己的胸口,剑锋上的血珠随着急促的雨水滴落下来,就在她的眼前,被冲淡在河水里。   她在底下仰望他,半晌才伸手去触摸自己脸上的血迹。   贺予星眼眶已经红透,他望见远处河滩旁姜照一的身影,他连忙朝她跑过去。   “照一姐姐你要干什么?!”在姜照一抬步要往河水深处去的刹那,贺予星伸手拉住了她。   姜照一却在看河流中央,从上方厚重阴沉的云海漩涡里压下来的气流群,它们在河水中流转。   “小道士,神谕是上界的神为了凡人留下来的,”   她偏头看向他,“你说,它是不是也只能凡人来化解?”   贺予星听不明白她的话,但看见她那双黯淡的眼睛,他总觉得有些不安。   下一秒,姜照一挥开了他的手,踏进河水里的瞬间,她的身体被流转在水面中央的气流群吸引,骤然上升,被纳入了云海漩涡深处。   “照一姐姐!”   贺予星嘶声力竭。   手指间有朱红的丝线牵扯栀子zhengli獨家了一下,李闻寂抬眼的刹那,正见那一道渺小微白的影子被卷入了半空之上流火重云交织的旋涡里。   胸口的长剑破碎成点滴带血的流光随着他的身影融化,跃入旋涡深处。   电闪雷鸣,暴雨如瀑。   地上那些精怪跪倒一片,弓着腰,额头重重地抵在泥水里,始终没有起身。   他们错怪了一位神明。   在云波流火交织的旋涡里,姜照一几乎能够感觉到自己的血肉骨头都被生生劈开一般,痛得她神思混沌。   但有一双手,   紧紧地将她抱进了怀里。   在疾风骤雨里,她已经没有办法睁开眼,却仍能认出这个冷得好像旧年积存的一捧雪的怀抱。   “姜照一,你这么做,是会死的。”   他的声音里潜藏了几分无措。   “我知道。”   她疼得麻木,甚至感觉不到自己掉没掉眼泪,只是想趁着还能开口的这个时候,告诉他,“可是李闻寂,你不在,我的后半生也许只有忘了你才能好好的过,可是我忘不了,所以我宁愿,不要我的这一辈子了。”   “可这是天罚,姜照一,你知不知道,你也许连下辈子都不会再有!”   他伸手捧住她被气流擦出道道血痕的脸,此刻想要再破开云层却已是不能,他好像从来不曾这样无助过。   “那也没有关系。”   她的意识已经渐渐有些模糊,“不论你变成什么,我也应该就是什么,你没有意识,不会爱我,那我,也不会爱你。”   但我们始终,是在一起。   星星掉进水里,   我已经很努力地想要救他,可是我捞到的,始终都是照在水面虚幻的影。   如果他注定,不能回到天上,   那我,就去水里。 第67章 以命作赌 李闻寂,我只有你了。   整个蜀中一连下了七天的雨。   蜀中的凡人们看不到那天乱坠的流火, 只知道那天的雷声震天,在天边灼烧一片好似要将黑沉沉的天空都烧尽似的,雷电胡乱往下劈, 劈倒路边的行道树,燃起火光来,又或是劈在无数房檐屋顶。   但所幸的是,   这来势汹汹的雷电没有伤到任何人。   “这几天真是奇了怪了,整个蜀中都在下雨,以前啥子时候见过这种怪事哦!”早餐店老板才擦了一张桌子,抬头看见檐外淋漓的雨幕便不由感叹了一声。   “就是嘛, 这天气怪得很,那么多地方都像跟老天爷约好了一样一起下雨,还有那天那个雷,好吓人哦, 我们小区花园里的树都倒了好几棵!”在临近门口的桌前坐着吃面的男人搭话道。   连续强降雨引起山洪和泥石流接踵而至, 这几天几乎很多地方都在抢险。   每一天的白天和黑夜的界限仿佛已经不够分明, 天色晦暗得不像话,好像极夜终要笼罩这片土地。   “老板, 我要外带的炸酱面好了没?”坐在门前的长板凳上已经等了好一会儿的少年忽然开口。   那老板忙应一声,回后厨去看了眼, 他妻子正好将炸酱面打包好了,他便顺势拿出来递给他, “小道长, 你要的面。”   少年穿着一身灰白道袍,留了一头长发梳做整齐的发髻,簪了一根旧桃枝,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跟他们生在同一时代的人。   少年付了钱, 提着打包好的炸酱面,转身走到门口,俯身拿了伞,走下阶梯。   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他的伞檐,   潮湿的水气迎面,凛冽寒冷的气息由口鼻入心肺,刺激得人越发清醒。   路上有清洁工在冒着雨清理之前被雷劈倒的树留下的残枝烂叶,他们衣服的颜色,大约就是这阴沉雨幕里唯一鲜亮的色彩了。   少年回到宾馆,坐在桌前将已经粘连成一团的炸酱面慢慢拌匀,连着吃了好几口,雨水拍打在窗棂,落地窗几乎覆满寒雾。   他吃着吃着,眼泪忽然就下来了。   吸了吸鼻子,少年坐直身体,用衣袖擦了一把脸,又低头将面一口一口地塞进嘴里。   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他看见屏幕上的号码,隔了好半晌,他也只是看着屏幕亮了又灭,灭了又亮,或是被对方的执着撼动,他松开了筷子,终于拿起手机。   “姑姑。”   他收拾好情绪,唤了一声。   “予星,这几天你的电话怎么总也打不通?你出什么事了吗?”觅红带着些担忧的声音从电话那端传来。   “没……”   贺予星已经在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   觅红沉默片刻,忽而叹息,“你这样,哪像是没有事的样子?你在外头,是吃了什么苦了?还是你受了什么气?你怎么不回青梧山来?”   最怕的,就是亲人这般热切平实的话语,他只一听,眼泪就忍不住夺眶而出,他没压住,哭出了声。   “予星,你到底是怎么了?”   贺予星不是个爱哭的孩子,他一向比旁人要坚强乐观,如果不是遇到了大事,他一定不会这样。   觅红顿时更加担心了。   “我会回来的,姑姑。”   但贺予星始终没有对她说出那些压在心底的事。   浑浑噩噩地窝在这小宾馆里睡了几天,也没吃多少东西,手机泡在水里泡坏了,他到今天才想起出门买一个新手机。   说到底,他还是怕姑姑的询问,也怕面对现实。   那天,他眼睁睁地看着盘踞水面的气流群将姜照一牵引至天边厚重的云海里,又眼睁睁地看着浑身是血的李闻寂随之跃入其中。   晦暗浓云蜿蜒成旋涡,里面闪烁的光色便是所有精怪无法逃避的天灾。   他被云海投入水中的气流震得失去了意识,再醒来时,除了那场仍未停止的雨之外,荒原之上,再没有旁人的身影。   没有赵三春,也没有檀棋。   厚重的云海消失,而流火已经将这地面灼烧成一层又一层的焦土。   天地之间,仿佛什么也不剩下。   只有他自己。   贺予星挂了电话,一手捂着脸,仍哭得不能自已。   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他也暂时不想回到青梧山,山上住着的精怪是不是也都已经死了?他不敢想。   但没一会儿,他却又忽然反应过来,刚刚觅红跟他通电话时似乎并没有什么异样,她只反复问他遇到了什么事,却绝口不提天灾……   她会不知道山上的精怪出了什么事吗?这不可能。   贺予星忙拿起手机,才解了锁要再拨通觅红的电话,屏幕上却有一个熟悉的号码闪烁起来。   他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他看到的仍是那个号码。   手指有些发颤,   他终于鼓起勇气滑下了接听键。   “贺予星你个龟儿子!你关啥子机?老子还以为你龟儿子死球咯!”电话那端方言味儿极重的声音大剌剌地传来,毫不客气地骂了他一顿。   而贺予星瞪大双眼,几乎是不敢置信般,过了好一会儿才试探着喊了声,“三春叔?”   “不是老子是哪个?你个瓜娃子!”   赵三春骂骂咧咧的。   贺予星愣了一会儿,又吸了吸鼻子。   赵三春也许是没想到他竟然在哭,他隔了一会儿,语气缓和了点,但还是有点硬邦邦的,“你个男娃儿家嘛,就莫要哭了,你这个样子我不习惯。”   “三春叔,你没死啊?”贺予星揉了一下眼睛。   “老子命长!”   赵三春答了一声,停顿片刻,才又道,“你以为我和檀棋都死哇?”   “嗯。”   贺予星应声。   “我们莫得啥子事,当时,”   赵三春的声音添了些沉重,“当时是先生紫微垣星图里的那些星星,把我们所有的精怪都吹到老远的地方去了,我们都没事,蜀中所有的精怪也都没事。”   流火被集中到了荒原之上,坠落在地面烧焦黄土,因为贺予星是凡人,所以那些火焰并没有伤他分毫。   “那先生呢?”   贺予星猛地站起身,“还有照一姐姐,他们两个人呢?”   “我找到他们了。”   赵三春的声音从电话那一端清晰地传至他的耳畔,“我们还在南州,在丹神山,你……回来看嘛。”   “我马上就回来!”   贺予星红着眼眶,桌上才吃了几口的炸酱面也再没看一眼,他连忙拿了自己的背包,匆匆跑了出去。   入冬了。   天气已经很冷了。   丹神山上的风都好像浸过冰霜似的,擦在人的脸颊,还有点生疼。   “先生!”   贺予星没有想到过,自己这辈子竟然还能再见到李闻寂,他才在那横跨一汪湖水的木浮桥上,就看到了坐在楼上阳台栏杆旁的那一道熟悉的身影。   他忍不住喊了一声,随即在那阳台上的年轻男人偏过头来的刹那,他扑通一声跪在了桥上。   他的眼眶里不争气地有了泪意。   “先生今天才醒来,刚好你就回来了。”檀棋在玻璃门边看着他从楼梯口上来,待他走近,便说了一声。   贺予星放下那个巨大的登山背包,看了一眼阳台上端坐着的年轻男人,似乎此刻才发现他的眼睛似乎是没有神采的,雾蒙蒙一片,并不聚焦。   “先生的眼睛……”他喃喃出声。   “也许只是暂时的。”   檀棋停顿了片刻,再看向阳台上的李闻寂,他随即又道,“神谕是上界的神为凡人而留的,”   “最后竟然也是靠凡人来破解。”   “照一小姐用自己的命去赌,她赌对了。”   姜照一用自己的身躯与灵魂做赌注去对抗神谕,而为凡人而留的神谕终究还是因为她不留退路的孤勇而未能降下漫天的流火。   上界的神总将仁慈留给凡人,这道神谕也终究因为一个凡人甘愿身死魂消的血祭而消解。   李闻寂凭着仅剩的意识,抓住机会,将荒原之上所有的精怪都推远,随即将所有的流火聚集到一处,才算避免了这场事关蜀中所有精怪生死的天灾。   “救他们做什么?他们还想着要和先生拼命!”贺予星攥紧手指。   “这世上有愚昧的凡人,也同样会有愚昧的精怪,但总不能因为那些愚昧的家伙,就要了所有精怪的命吧?”檀棋回想起那个暴雨天,“修辟鱼,滴水观音,他们哪个不是先生的信徒?”   “有人砸神像,推香案,闹闹哄哄地犯蠢,但沉默的大多数人呢?”檀棋看向他,“他们没有参与这一场闹剧,且仍然信任先生,敬奉先生。”   那天,有那样一群精怪走上荒原口口声声要诛神,也有遍布在蜀中每一个角落的精怪,为非天修补神像,重新点燃被旁人掐灭的香火,跪在案前,为非天祈福。   他们,是势要与地狱之神共进退的信徒。   点燃的香火为李闻寂积攒住了最后的本源之息,令他不至于被神谕夺走所有本源,最终才避免了天灾现世。   “那照一姐姐呢?”   贺予星连忙问。   檀棋正要答他,便听李闻寂唤了他一声,“檀棋。”   “先生。”   檀棋立即走过去。   贺予星看着檀棋将李闻寂扶着站起身,一步步绕过他的身边,走进了屋子里。   李闻寂并非不能视物,只是眼前好似笼了层厚纱一般,看什么都是模糊的影子。   檀棋推开一扇门,将李闻寂扶了进去。   他就坐在床沿,窗外的光线落在他眼睛里也并不强烈,他垂着眼睛去看床上躺着的那个人,也仍看不清。   檀棋沉默转身,走出房间。   房间里寂静下来,只能听见拍打着玻璃的细碎雨声。   等了一会儿,赵三春端来了热水,将毛巾拧干后,便小心地递到了李闻寂的手里。   “先生,水我就放在这儿了。”   赵三春将水盆放在他身边的凳子上,也没有多待,转身就出去了。   小橘灯的暖光照着李闻寂苍白的侧脸,他的眉眼好似浸润过山间的寒雾一般冷淡漂亮,此刻他伸手往前摸索试探,手指触碰到了妻子的脸颊,他才用热毛巾替她慢慢地擦脸。   擦过了脸,   他又替她擦了擦手。   将毛巾扔进盆里,他坐在床沿上,她的脸在他的眼睛里,仍然只是模糊的影子,但坐了半晌,他终是忍不住俯身抱她。   他的脸颊贴着她的侧脸,感受到她清浅的呼吸声,他胸腔里的那颗心仿佛才会变得安定。   在她的身边躺下来,他将她抱进自己的怀里,一双眼睛没有焦距,看着灯时也只是模糊的,毛茸茸的一团影子。   雨声变得模糊了一些,神明闭上眼睛,居然又开始做梦。   是在旗源县寒居山的背后,   是在微风拂面的晨间,湿润的雾气忽浓忽淡,她穿着藕色的衣裙,怀里抱着一只小猫,跑向他时,腰间朱砂红的丝绦随风而荡。   乌发携露,满身水气。   她脸颊微红,望向他的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可是落在他耳边的声音,却是那个秋天的雪夜,她哭着说:“李闻寂,我只有你了。”   这个从来在他眼中不甚稀奇的世界,好像添了诸多令人留恋的颜色。   锦城的雁西路,青梧山的吊桥,宁州的凤凰楼,旗源县的寒居山,南州的丹神山……如此山高水长的一程。   纵然沐雨栉风,纵然满载风雪,   也是他牵着她的手走过的。 第68章 收殓尊严 姜照一,我会永远陪着你。   “上界的神留下这道神谕也没什么错, 当时那样的境况,凡人失去他们的庇护,自会有想要颠覆天地的邪祟作乱, 那周云镜,不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吗?”   檀棋将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放到贺予星的面前,“在上界的神眼里, 凡人就是苍生,而在一些凡人的眼里,苍生不止是他们,还有我们。”   “就像照一小姐和你。”   贺予星才拿起筷子, 蓦地听到他这样一句话,便不由抬头。   “吃了面,赶紧去换一身干净的衣裳吧。”向来严肃的檀棋,竟也会学着对这个才十九岁的少年露出一些笑容。   “就是说嘛, 贺予星你几天没洗澡了?衣服是不是也没换?都臭了!影响我食欲!”在他旁边端了个超大碗的赵三春忙附和了一声。   “我哪儿影响你食欲了?”   贺予星看了一眼他已经变得空空如也的大碗。   “少说废话, 吃完赶紧去换衣服, 你们这些凡人娃儿,就爱感冒伤风……”赵三春唠唠叨叨的。   “你要是觉得臭你别在这儿待啊。”贺予星一边吃面, 一边和他拌起嘴。   好像这一瞬,他们又回到了曾经那些在路上的寻常生活。   但是面还没吃几口, 也许是外面雨水拍打玻璃窗的声音太清晰,潮湿的雾气从门口涌进来, 拂过人的脸, 令人有种如梦初醒的感觉,贺予星紧紧地捏着筷子,没抬头,大约是面汤的热气熏得他眼睫有点湿润, “三春叔,我总觉得这好像是梦。”   谁知下一秒,赵三春直接拍了一把他的后脑勺。   “老赵你干嘛!”贺予星揉了揉脑袋。   “疼不疼?”   赵三春挺着啤酒肚站起来,“晓得疼,也就该晓得不是梦了。”   只在南州的丹神山上待了一个月,他们一行人就回到了锦城雁西路的朝雀书店。   锦城的冬天不见雪,   新年伊始,书店来了一些客人。   是游仙的当扈鸟一家,旗源县寒居山背后的滴水观音和她的刺猬小孙子,还有那天在暴雨里拼命阻拦那些亡命之徒的修辟鱼。   “今天这桌可真有个小孩儿啊老余,”   在书店后的院子里,赵三春在桌上哈哈一笑,朝修辟鱼老头举起杯子,“就是没别的桌了,你可别喝醉了再说胡话。”   修辟鱼姓余,叫余荣生,这会儿听见赵三春故意玩笑,他不由摇摇头,“这事儿你还记着呢?”   大约是有些感叹的,他仰头看了一眼房檐上浑圆银白的月亮,“三春啊,要不是先生,我们现在怕还是得喝厌冬香,还要将一身的家当都交到那金措的手里。”   千户寨鹿吴山上的拍卖会,仿佛还是昨天的事情,赵三春收敛了些笑容,不自禁地回头望了一眼映着灯火暖光的窗棂,“是啊。”   他们今天又坐在一桌了。   但那天在他们中间坐着的姑娘,此时却并不在。   余荣生见赵三春回头看那疏影之间的窗棂,便知道他此刻心里在想些什么,余荣生放下酒杯,也随之看去,“这世上的凡人可比我们这些精怪要多的多,我从前不爱和凡人打交道,是因为我见过太多世故的,圆滑的,贪婪的,卑劣的人类。”   在众人的目光下,他也许已经有点醉了,站起来时还有点摇摇晃晃的,他抹了一把脸,“可是我们这些精怪里边,就没有跟那些凡人一样的家伙吗?那些口口声声要诛神的家伙,又是些什么好东西?”   这个世界原本不止有凡人,可无论是上界的神,亦或是他们这些精怪,谁又不是终以凡人的形貌示人?   凡人生来就有七情六欲,而精怪却需要经过长久的修行才能够拥有这样的情感,从而与动物区分。   这么看来,凡人才是世间所有情感的本源。   “凡人看似脆弱,可偏有些人是大勇若怯。”   余荣生看贺予星给他斟满了酒,他顺势拿起来,对着那疏窗灯影,躬身行礼,“这一杯,我必须要敬照一小姐。”   檀棋沉默地站起身,也如余荣生一般对着那窗棂,举起酒杯,弯腰行礼。   严峪和他妻子,滴水观音和小刺猬他们也都站了起来,虽都没有再说什么话,却都是一样对着那扇窗,举杯,弯腰。   小当扈鸟阳阳懵懂地望着自己的爸爸妈妈,他也乖乖地学着他们行礼。   “我听说先生的眼睛出了些问题,”   严峪喝下那杯酒,转头看向檀棋,“不如我……”   “严先生,先生不会愿意的。”   他话还没有说完,便被檀棋打断。   当扈鸟的肉可以治疗眼疾,檀棋知道严峪是打算割肉为李闻寂治疗受伤的眼睛,但他很清楚,李闻寂是不会答应这件事的。   “可是先生他……”严峪有些迟疑。   “严先生,先生有他自己的选择,我们都该尊重。”檀棋将目光落在手中的酒杯里。   院子里是热热闹闹,一团和气的新年宴,偶尔也有烟花炸响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李闻寂躺在已经睡了很久,还没有醒来的妻子身边,静默地听着她轻缓的呼吸声。   缤纷的烟火短暂照亮窗棂,他半睁着眼,好像那些鲜亮的色彩并不能落入他的眼睛里。   朏朏不肯去外头的席上,它趴在椅子上,一双圆溜溜,湿漉漉的眼睛望着床上相拥的两个人,它也不摇尾巴了,好像一点儿也不高兴。   “非非……”它的声音也有点蔫蔫的。   李闻寂听到了,稍稍偏头,也不知究竟有没有看清它,他也不说话,只是朝它招了招手。   朏朏一下子跑下椅子,飞奔到床上,在靠墙的里侧团成一团,像只小猫一样趴在姜照一的身侧,用脑袋蹭着她的肩膀。   一个冗长的夜悄无声息地过去,东方既白,院子里笼着湿润的寒雾,树枝在冷风中摇晃,挂在上头的红灯笼底下的红流苏也在随之乱舞。   这里只有两间卧室,赵三春和檀棋仍住在姜照一之前租的公寓里,只有贺予星留在这儿。   他一大早就打开了书店的大门,又回来点燃风炉煮好热茶,才去将李闻寂扶到客厅里的罗汉榻上坐着,将舀出来的热茶递到他手里,“先生,喝茶。”   “谢谢。”   李闻寂颔首,嗓音清泠。   大年初一的这个清晨安静而祥和,贺予星在院子里清扫落叶,不一会儿,赵三春和檀棋也都过来了。   他们三人正说着话,李闻寂却好似忽有所感一般,蓦地抬头。   面上少了几分淡然,手指还在触摸棋盘,捏着的棋子便倏地从指缝中落在了木地板上。   他站起身,一阵强烈的眩晕过后,他再睁开眼,有一瞬微怔,随即他步履凌乱地往前摸索试探。   他一连撞倒了好些东西,这些动静引起院子里三人的注意,他们连忙跑进去,便见李闻寂已经打开了卧室的房门就站在那儿。   他们匆匆走过去,贺予星只在门口一望,便看见里面床上躺着的那个年轻姑娘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睁开了眼睛。   朏朏兴奋得不行,在床上跳来跳去,不断发出“非非”的声音。   可是紧接着,贺予星却看到她那张原本年轻的面容在顷刻间竟开始不断变幻,皱纹多了一条又一条,原本光滑的肌肤开始变得粗糙发皱。   不到半分钟的时间,   好像所有年轻的光阴都已经从她苍老粗粝的指缝间溜走,连她乌黑的长发也开始寸寸泛白。   贺予星瞪大了双眼。   李闻寂的手背被客厅里木架上尖锐的棱角划破,殷红的血液顺着他的手指往下流淌,可他却好像根本感觉不到疼似的,就那么站在那儿,却忽然垂下眼睛。   “照一,你的脸……”赵三春愣住了。   姜照一看到了自己花白的头发,她也看到了自己那一双苍老的手,她才醒过来,就被这样的一幕吓得说不出话。   “我没有死吗?”   隔了好久,她才开口,与她衰老的容貌不同,她的声音仍然年轻。   有一瞬,   她以为自己是睡了很长很长的一觉,长到她醒来时,已经耗光了她最年轻的岁月。   可是她看见门口的贺予星,   他仍然是那样青春年少。   “李闻寂……”她看到了站在门口的他,但片刻后,她猛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指腹都可以触摸到的褶痕几乎令她有些崩溃,她的脑子一片空白,见贺予星要扶着他走进来,她连忙道,“别过来!”   她满脸惊慌,用被子将自己整个人都包裹起来,转过身背对着他们,她的声音显得无助又迷茫,“你们都不要过来……”   房间里有一瞬寂静。   “你们都出去。”   李闻寂的声音忽然响起。   随后一阵脚步声陆陆续续走远,直至再听不见。   姜照一仍然将自己裹在被子里,怎么也不肯回头,只听见他的脚步声渐近,又忽然传来玻璃碎裂的脆响。   她下意识地转过身,便见那立式灯笼柱上的琉璃灯罩已经倒在他脚边,成了一地的碎片,他手上沾着血,手背一片烫红。   “你的眼睛……”   她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怔怔地望着他那双好似笼着雾气一般暗淡无神的眼睛。   “姜照一,”   他朝她伸出那只先被划伤又被烧伤的手,“我什么都看不见。”   他朝她伸手,要她牵他,姜照一盯着他那只沾满血迹的手掌半晌,还是没有忍住抓住了他的手指。   她躲在被子里,身边坐着他,两人之间静默许久,她还是没有忍住偷偷钻出来,去看他的眼睛,“为什么会这样?”   李闻寂摇头,并不说话。   两人坐在床上,迎着窗棂外照进来的阳光,一双影子投注在地上。   姜照一要替他找药膏和纱布,却被他紧紧地握着手,她低眼看见自己的那只手,衰老发皱,她连忙要缩回手,却被他紧紧地攥着手指不肯松开。   她有点害怕,也有点无措,几乎带了些哽咽,“李闻寂,我变老了,我真的成了一个老婆婆……”   “没有关系。”他的侧脸沉静,语气也十分平和,也不知是循着光,还是循着她的方向,略微偏了偏头。   “有关系!”她泄气一般朝他喊。   可是下一秒,   她却眼睁睁看着坐在自己身边的年轻男人周身散着浅淡的光芒,随后他的形貌也发生了改变。   他的脸上添了皱纹,鬓边染了风霜,再不年轻,再不张扬。   “姜照一,这只不过是皮囊。”   他的声音仍旧未改,仍然清冽动听,在她泪水盈眶,望着他发愣的这一刻,他伸手摸索试探着将她抱进怀里,“你连死都不怕,怕这个做什么?”   “你管不着!”她忍不住哭。   李闻寂却忽而轻笑了一声,像哄小孩似的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祝融藤,续命珠,还有我的本源之息,你是带着他们去挡天罚的,云海里的气流重新塑造了你的血肉骨髓,我的本源之息已经融入你的血脉,你拥有了‘泽生’的全部能力,姜照一,这意味着你将要跳出轮回了,你明白吗?”   “什么意思?”姜照一愣住了。   “你要跳脱出凡人的轮回,就必须要经历这种从年轻到衰老的重重转变,你会不断地衰老再年轻,直到你彻底不受轮回所制,也就真正与我共生了。”   她要用自己的性命和魂魄永远消散的代价,去捞那颗掉在水里的星星,去留住那些蜀中的精怪,却阴差阳错的,在神谕所铸的云海天灾深处,得到了意外的馈赠。   姜照一呆呆的,还有些回不过神。   可是她发现自己肩头花白的长发竟然又开始一寸一寸得变得乌黑,而被他紧紧握住的那只手,也恢复了白皙平整,毫无褶皱的模样。   她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脸,又惊喜地望向他,“我又变回去了吗?”   李闻寂伸手触摸她的脸庞,轻轻应声,“嗯。”   他的形貌也瞬间变回了年轻的模样,下巴抵在她的发顶,恍惚间,他想起了在云海深处,他透过发光的祝融藤勾连出的零星画面里,看到了一个背着药篓的姑娘。   大约是是十二三岁的年纪,她一脚踩空滚下山坡,发现了污泥里零散的人骨。   她吓得不轻,顺着山坡往上跑了几步,却又忽然停了下来。   李闻寂看见她用自己挖草药的小锄生生地挖出了一个土坑,然后战战兢兢地将陷在污泥里的零碎人骨全都埋进去。   她立起无名的坟冢,两旁还有她移栽过来的几簇野花,在山风里摇晃乱颤,颜色烂漫。   她有着同他怀里的妻子一般无二的明净眉眼,只是多添一些稚气。   而她收殓的,正是死在那场由长安吹到宁州的政变之风里,他的尸骨。   在他重生为修罗神的那一年,   凡间岁阳关山上,有一个小姑娘将他陷于泥淖里的枯骨,将他短暂荒唐的那一段人生,都收殓入了坟冢。   千年前祝融藤生长在岁阳关,她正好将他埋葬在那初生的藤根之上。   祝融藤依附着他的残骨生长,也记住了她的气息。   后来被周云镜种在朝雀山上,而她跌落悬崖时,祝融藤寻着她的气息及时蔓延至她的身边,终令她死而复生。   他与她的前生素未谋面,   她却做了他的殓骨人。   “姜照一。   他的眼眸里仿佛添了些湿润的水雾,轻柔的吻落在她乌黑的发间,“你的这一辈子会变得很长很长,而我,会永远都陪着你。”   他与她的这段尘缘,原来不止今生。   她在前世将他从尘世的泥淖里收殓,   替他守好他作为凡人时最后的尊严。   又在今生,成为他的妻子,陪他走了关山迢递的一程,不弃不离,生死相依。 第69章 白雪红尘 你就是这世上唯一值得的人。……   春日里, 洒在庭院的阳光已经带了些温度,明亮的光线穿插在宛如凝碧的树叶之间,随着树枝的轻晃, 投在地面的影子也变得轻盈生动。   回廊里的桌上添了炭的风炉里火焰烧得正旺,放置在上头的茶壶里已经煮沸,李闻寂用竹提勺舀了热茶进盏, 还没将茶盏凑到唇边便放在桌上,他随即站起来,转过身,伸出手指轻敲了两下窗棂。   “嗯?”   隔着一扇窗, 他听到妻子闷闷的声音。   “一会儿贺予星就会过来,你午餐想吃什么?”他轻声问。   “不想吃。”   她没有开窗,只是没精打采地回了一句。   披着被子窝在床上,她手里拿着一面镜子, 打量着自己那张满是皱痕, 苍老枯瘦的脸。   她的头发也都是花白的, 一双手也老得不能看。   窗外的李闻寂沉默两秒,忽而伸手从外面开了窗, 顿时他身后的阳光顷刻间落入窗内,照见靠坐在窗前, 裹着被子的她。   他们这样近。   他的眼睛似乎仍然没有什么焦距,只是伸出手摸索着触摸到她的头发, 随即稍稍往前探身, 就要去亲吻她的脸颊。   可她却侧过脸躲开,把自己的脸也藏进被子里,“你现在不能亲我。”   “为什么?”他问。   她整个人裹在被子里,像个小山丘似的, 半晌,里面才传出她的声音:“我不想吃小草。”   又隔了好一会儿,院子里有不知名的鸟从屋檐掠过,留了几声清脆的鸣叫,李闻寂听见她说,“我每天变成老婆婆的时间,比我变回年轻模样的时间要多很多,已经三个月了,李闻寂,我会不会一直都这样?”   她等了一会儿,却没听见他的声音。   犹豫了一下,姜照一从被子里探出脑袋,却在一刹间被他准确地抓住了手腕,随即眼前明亮的光线尽失。   在她的双眼再度恢复清明之时,她竟已身在另一个陌生的地方。   浓云笼罩的夜空点缀着散碎的星星,那一轮浑圆的月亮散出的光芒盛大,投在好似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水面,折射出粼粼闪动的光。   她身上还拥着被子,双脚却站立在水面中央一棵枝叶繁茂的木棉花树粗壮虬盘的树根上。   这个地方除了头顶阴沉的浓云,还有底下映照星子月光的安静水面,也就只有这么一棵木棉花树犹如一座方寸孤岛般立于中央。   枝头满缀的木棉花红得像血,姜照一望见一簇花瓣从枝头下坠,打着旋儿落在水面飘浮出去,忽然被一只血肉模糊的脚踩入水底。   她一抬头,看到那一行面无表情的人正从漂浮缭绕的烟云尽头蹚水而来。   或男或女,或老或少,他们半身浸在水里,脸上没有丝毫神情,仿佛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   “这是什么地方?”姜照一喃喃出声。   “黄泉。”   李闻寂站在她的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形貌也幻化成如她一般的苍老姿态,“如果你不能忍受这种反复衰老年轻的转变,也还有另外一个办法。”   “什么?”   姜照一终于将目光移到他的脸上。   “我送你入轮回,等你的下一世,那个时候,你就能够与我共生了。”   他说。   耳畔是泠泠的水声,姜照一偏头看见那些魂灵从木棉花树旁慢慢路过,她久久地凝望他们的背影,“那样的话,你会等我很久吗?”   “说不清,”   李闻寂半垂眼睛,“也许百年,也许千年。”   一个凡人灵魂要轮回第二世需要多久,这是谁也说不清的事情,就好像她的上一辈子还在岁阳关采药,再轮回,时间就已经过了千年。   姜照一听了,半晌没说话,她只是低头去看自己那一双苍老的手。   “还是算了。”   她忽然说。   “不怕了吗?”他将她抱进怀里,轻声问。   姜照一摇头,隔了一会儿抬头望见他同样苍老的面容,“我更害怕你一个人,孤零零地等我很久。”   “老就老吧,”   她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角,“我会习惯的。”   谁也不知道她这个衰老再年轻的过程要反复持续多久,她想起镜子里自己那张老得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陌生的脸,也还是会鼻子发酸。   在一个人正年轻的时候,又有几个人能够真正坚强地去接受自己提前衰老的模样?   “姜照一,我不怕时间太长,也不怕等你很久,因为我一定能够等到。”   他的声音就在她的耳侧,他的形貌衰老,但那双眼瞳仍旧透着墨绿的色泽,漂亮得不像话。   “那我也不想。”   她趴在他的怀里,小声地说。   只是这一刹,她的眼睛又忽然强烈的光线刺激得下意识紧闭起来,好不容易适应了些,她再睁眼,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回到了锦城雁西路的庭院里,她就坐在床上,身边还坐着她的丈夫。   身后就是那扇大开的窗,明亮的光线铺满了整间屋子。   她闷头反应了一会儿,回过神才发现李闻寂已经拿了一把梳子在替她梳理花白的长发。   “我们出去走走,好吗?”   他一边替她梳理头发,一边问她。   姜照一手里还捏了一朵鲜红欲滴的木棉花,她盯着花瓣看了会儿,还是应了一声,“嗯。”   天气已经有变暖的趋势,但李闻寂还是让姜照一穿了一件稍微厚实一些的外套。   书店旁边茶馆的老板娘才替外头的客人倒了热茶,抬头发现旁边书店里有一对老夫妻相携着走了出来。   那老先生似乎眼睛不方便,要身边的妻子扶着他,他才能试探着往前。   看他们牵着手慢慢地往前走,老板娘花生也顾不上吃了,她看着他们两人的背影,总觉得那眉眼有些熟悉。   姜照一鼓起勇气,牵紧李闻寂的手走在长街上,一开始她十分紧张僵硬,很怕别人看她,可慢慢的,她却又逐渐放松了一些。   这一路上,并没有多少人真的去注意她的脸,因为年轻或衰老的人在这街上有很多,他们不会知道她衰老的皮囊之下是一颗年轻的心,当然,他们也不会在意这些。   路过行道树下,单薄的叶片落在他的肩上,姜照一伸出手才要拂落,可指腹才触碰到那有些发黄发枯的叶片时,它竟然在顷刻间就恢复成翠绿的颜色,根茎脉络犹如网织,生机尽显。   “怎么了?”她骤然停下脚步,李闻寂便也停在原地。   “我只是摸到了一片发黄的叶子,”   她回过神,望着他的侧脸,“它就忽然变绿了。”   李闻寂却似乎一点也不意外,他面上仍是那样温和冷静的神情,只是听到她的声音,他仍不由弯了弯眼睛,“忘了吗?你拥有了我‘泽生’的全部能力。”   泽生,泽被万物,生机不腐。   穹泽花拥有了他的一缕泽生,便是数百年常开不败,而她在云海里继承了他留存在那只缦胡缨金玉镯里所有的泽生之息,她也就身具了令草木焕发生机的能力。   姜照一当然没有忘记这些事,但自从她醒来,就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逃避外界,不愿意用这样衰老的模样示人,她当然也就没有见识过融进自己血脉里的泽生,究竟赋予了她怎样的能力。   “好神奇……”她在树下,在摇晃的树荫里,仔细凝视手掌里的那片绿叶,半晌才开口。   出了一趟门,虽然也没有走很远,只是去了附近商场里的超市,但姜照一明显变得开朗一些了。   她推着堆满零食的购物车结账时,还引起了一些别样的目光注视,他们大约也是没有见过这么爱零食的老年人。   在一楼的奶茶店买奶茶的时候,她在一堆年轻人里头,还挺直腰杆,理直气壮地要了一杯草莓芝士果茶。   “要加冰。”她在店员的注视下,郑重其事地叮嘱了一遍。   李闻寂就算形貌已老,但他优越的骨相轮廓,加上那双墨绿剔透的眼瞳,也还是引起诸多好奇的目光注视,店里许多年轻人都在看他们这对老夫妻。   插上吸管喝了一口,有点微咸又满是奶香的芝士奶盖入口,冰凉的口感令她舒展眉眼,她牵起李闻寂的手,扶着他走出了奶茶店。   回到书店后面的院子,贺予星已经来了,他见到姜照一和李闻寂便松了一口气,忙迎上来,“先生,照一姐姐,你们去哪儿了?”   “去超市了。”姜照一指了指李闻寂手里提着的那一大袋子零食。   在陌生人面前,她也许已经开始学会自在一些,但在贺予星面前,她还是有点想逃避,牵紧李闻寂的手,她侧过脸,有点想躲避贺予星的目光。   “我来拿吧先生。”   贺予星说着接过李闻寂手里的那一大袋零食,也许是察觉到姜照一的闪躲,他当即又道,“我现在去做饭。”   说完他就转身往厨房去了。   他能够明白姜照一的心情,也怕自己会让姜照一不自在。   午饭后,姜照一在房间午睡,迷迷糊糊间,她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半睁起眼睛,她才在光线暗淡的房间里看清李闻寂的身影,他手里拿了一本书正转过身,她看到他抬步要往外走,便一霎清醒许多,她才要张口提醒他往右走两步,不要撞到那灯笼柱上的玻璃灯罩,却见他十分自然地绕过灯笼柱,也没伸手摸索试探,步履轻松地走到了门口。   她一下子坐起身。   或许是听到了身后传来的细微动静,他脚步微顿,转过身。   两人之间静谧许久,姜照一望着他的那双眼睛,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的眼睛,什么时候好的?”   李闻寂握着书脊的手指微屈,一双眼睛褪去刻意的伪装,变得清澈许多,再不是那副雾蒙蒙的,失焦的样子。   “你醒来那天。”   最终,他坦诚道。   姜照一有点生气,“你为什么要骗我?”   “我生怕你的眼睛和我的脸一样,要是永远都是这样的话,该怎么办……”   她赤着脚下床,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披散到胸前的长发已然变得乌黑,一双手也已经恢复白皙平整,“你为什么要装失明?”   李闻寂闻声,他迈开步子走到她的面前,将手里的那本书放到一边的桌上,随即对上她那样一双漂亮的眼睛,“如果我的眼睛看不见,你就不会躲着我。”   他知道,她最不想让他看见她衰老时的模样。   那天她醒来的时候,他才走到卧室门口,他的眼睛就已经恢复,但见到她形貌衰老的刹那,他便决定让自己继续“失明”。   屋内灯笼柱上的玻璃灯罩,是他故意撞倒的,那手背的烫伤,也是他故意的。   要她可怜,要她心疼,   这样的话,她才会舍不得。   姜照一抿着嘴唇不肯说话,李闻寂轻叹了一声,伸手将她抱进怀里,他早已变回年轻的模样,窗棂缝隙里透进来的方寸光线落在他无暇的面容,他纤长的睫毛微垂,眼睑下投了浅淡的影子,他的声音温柔得不像话,“姜照一,我会爱你,是因为于我而言,你就是这世上唯一值得的人。”   他的眼睛微弯起来,一双清冷的眼瞳里流露出了些蕴有温度的笑意,他是那样专注地看着她,“这从来无关皮囊的好坏。”   姜照一趴在他怀里半晌,垂着眼睛也未显露多少神情,但是没一会儿,她就伸手抱紧了他的腰。   “那我变老的时候,你也要一直记得把自己变得跟我一样老,这样我们一起出去,别人就不会觉得我吃小草了。”   她的声音小小的。   “好。”   他轻声应。   她大约是发现自己已经变回来了,在他怀里抬起头望他片刻,忽然伸手搂住他的脖颈,亲了他的嘴唇。   李闻寂有一瞬发怔,随即将她抱到一旁的木桌上坐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撑在桌案上,就那么俯身回应她的亲吻。   她抓着他的手腕时,弄掉了他衣袖上的袖扣,坠落在地上的声音清晰可闻,可神明冷白的面容沾染薄红,只顾亲吻他的妻子。   晶莹冰冷的白雪沾了红尘,染了情/欲。   终究要在这春日里彻底融化。 第70章 年年岁岁(正文完) 她已经做了神明的……   一旦接受不断衰老再年轻的事实, 姜照一好像也学会让自己变得轻松一些。   她甚至还给自己买了几身适合老婆婆穿的衣服,变老的时候她的五感也会跟着衰退一些,身体也不如恢复年轻形貌时的轻便, 她眼睛花得连根针都穿不过去,画画还要戴上老花镜。   有的时候画得累了,她就会跟赵三春他们跑到隔壁的茶馆, 跟门口那堆老头老太太一块儿打麻将。   常在这里打牌的人都知道,朝雀书店来了对老夫妻,是李老板的亲戚。   那老太太要是来打牌,那老先生不一会儿就会出来, 送吃的,送外套,他们夫妻俩都不爱说话,那老先生做什么都是沉默的, 好像他们之间本不必多言, 就能领会彼此的意思。   他们哪里知道, 老太太不爱说话,是怕自己暴露太过年轻的嗓音。   而一个燥热的夏季过半, 他们就再不见那对老夫妻从朝雀书店走出来了。   “赵先生啊,你们李老板的老亲戚好久没来打牌了哦。”   茶馆老板娘才给牌桌上添了茶水, 她伸长脖子望了一眼旁边的书店。   赵三春手里握着蜀中流行的另一种纸牌——“长牌”,又叫叶子戏, 他闻声顿了一下, 随即摸了摸鼻子,道,“他们啊,他们已经回老家去了。”   “咋就回去了哦?”他对面的老头不由抬起头, “咋说嘛我们和老太太也是牌友嘛,说都不说一声就走了嗦?”   “就是说嘛。”另一个中年女人也点头附和。   “……”   就算姜照一想跟他们告个别,她也变不回那副老太太的样子了啊。   这话赵三春到底也没说出来,只是讪笑了一下,“他们老家那边有点急事,那天走得早,也急得很。”   一听到说家里出了急事,这些牌友们也都点点头,表示了理解。   “他们这对儿老夫妻啊,可算是我见过最恩爱的了,看得人好羡慕,”老板娘提着茶壶,感叹道,“有几个人老了还能像他们这样的哦。”   说着她又问赵三春,“那李老板和小姜呢?这两天也没看到他们。”   “先生和照一回宁州了,”   赵三春从衣兜里抓了把蚕豆喂进嘴里,“那是照一的老家嘛,他们回去住几天。”   ——   贺予星晨起便一直忙着打扫青梧宫,他累得满头大汗,这会儿肚子已经很饿了,才从背包里翻找出一包泡面,又想起姜照一他们是今天回宁州,就忙拿出手机拨通了视频通话。   姜照一接通视频,就看到手机屏幕上映出少年隽秀的面庞,他鬓发都已经被汗水沾湿,站在青梧宫那棵老槐的树荫下,阳光穿过叶片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零碎的光斑,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露出笑脸,“照一姐姐,你们到宁州了吗?”   “到啦!”   姜照一也朝他笑。   贺予星注意到她后面的风景变幻,便好奇地问,“照一姐姐你这是去哪儿?”   “这是我家小区的小花园。”   姜照一还给他看了看假山水池里游来游去的红色锦鲤,最终镜头扫到了她身后的年轻男人。   贺予星立即喊了声,“先生。”   李闻寂轻轻颔首,应了一声。   “你就吃泡面吗?”姜照一顺着阶梯往上走,看到屏幕里贺予星摆在树下那张桌案上的泡面和碗。   “青梧宫要打扫的地方太多了,我也没时间去姑姑那儿吃。”贺予星一边坐下来,一边说道。   但他才将手机用支架固定好,还没来得及扯开包装袋,就远远地看到一道身影从大门口走来。   “檀棋叔?”他喊了声。   檀棋手上提着一个木质食盒,走近便将食盒放在他面前,“你们凡人少个一顿两顿饭就会觉得饿,只吃那东西怎么行?”   “我从你姑姑那儿拿的。”   檀棋天生严肃脸,说这话时他脸上也没有过多的表情。   “谢谢檀棋叔!”   贺予星满脸都写着开心,他将那包泡面放下,忙把食盒拿过来打开。   里面都是他爱吃的饭菜,想来是觅红亲手做的。   贺予星要吃饭,姜照一和他说了两句就挂断了视频,跟李闻寂走进最右侧的那栋单元楼,她将他手里的东西都接了过来。   走楼梯上了三楼,她将所有的东西都放在了那道门前。   “快跑。”伸手按响门铃的刹那,她连忙拉着李闻寂的手转身跑下楼梯,一口气跑到小花园里,她才停下来喘了口气。   “不打算跟他们见面吗?”李闻寂还牵着她的手,轻声问。   姜照一摇头,顺了顺气才开口,“见了面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或是想起在瑶池雪山,她看见的姜奚岚那张带着伤疤的脸,她站直身体,“他们见了我,又会想起朝雀山上的事。”   “但是堂姐死了,我应该替她多照顾他们一些。”   姜照一今天回来这一趟,就是想给大伯和大伯母送一些东西,里面还压了一些钱。   盛夏的夜晚总不缺蝉鸣与蛐蛐交织的聒噪,霓虹灯影点亮这座小城,但投注在落地窗上的光影却被厚重的窗帘给阻挡在外。   朏朏在沙发上呼呼大睡,姜照一迷迷糊糊地从身边人的怀里钻出来,没一会儿却又被他伸手捞回去。   “李闻寂。”   她还没睁开眼睛,就模糊地喊了声他的名字。   “嗯?”   他的声音很轻,好像是梦里的声音,她睁开眼睛在他怀里抬头看了他一会儿,又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好像才终于确定他是真实的。   “我做了一个梦。”   她说。   “什么?”他问。   她说着又打了一个哈欠,明明有点困,但她还是强撑着没有闭上眼睛,“我梦到我又变成老婆婆了。”   “你已经跳出轮回,”   他伸手摸了摸她乌黑的头发,“不会再重复衰老了。”   “其实我现在觉得这个也没什么了,”   姜照一抱住他的腰,“我就是当个老婆婆,那我也能是一个快乐的老婆婆,你不知道,我牌友可多了,之前在雁西路,我每天可忙了,那些老头老太太还邀请我去跳广场舞,我一次都还没去呢。”   李闻寂沉默地听着,不自禁地弯了弯嘴唇。   她看见他笑,就忍不住凑上去亲了一下他的嘴唇,他顺势低头要来亲她的时候,她又一下子把脑袋埋进他怀里。   “姜照一。”   他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   “你能跟我说说,你以前做凡人时候的事吗?”她趴在他怀里好一会儿,才又抬头望向他。   “你想知道什么?”他垂眼看她。   “你说你只活到十五岁,而且一直都在岁阳关,没有下来过?”   “嗯。”   李闻寂应了一声,“没有武皇的诏令,我就不能离开岁阳关。”   他出生在武皇登基的那一年,他的父亲出逃岁三载,也是在那一年被找到,重新囚于岁阳关。   他的母亲是跟随家族远渡重洋来到宁州定居的里兰人,在父亲出逃的那三年里,他们订了终身,成为夫妻。   即便祖母安定公主已经在武皇登基的前一年就去世,但他的父亲乃至于他,都仍是一支见不得光的血脉。   他十岁时,父亲便郁郁而终。   “她说是为了保护我和父亲,”   李闻寂此时说起这些事,就好像作为凡人时的一切都已与他无关,他的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的波澜,“但后来她病笃,长安的政变波及宁州,她自顾不暇。”   武皇存了要接他回长安的心思,但时年她病重,诏令还未抵达宁州,他便已经死在岁阳关。   那是母亲去世的第二年,他年少单薄的身躯终究无法抵抗血脉的宿命。   他生来是囚徒,死得也潦草。   曝尸荒野,无人问津。   他说起这些事,语气十分平静,但姜照一在他怀里听着,却很不是滋味。   武皇以为将他留在岁阳关就是保护他,   可她一病倒,长安的政变之风就吹到了宁州,比诏令先到的,是李闻寂的死期。   他在岁阳关十五年,与世隔绝,从无交际。   他没有朋友,也先后失去了自己的父亲与母亲,而皇权争斗,血腥不休,他面对的,是太多利益团体的虎视眈眈。   没有人问过他愿不愿意回到长安,也没有人会对他手下留情。   做凡人的时候,他从没有机会去好好看过这个人间,后来重生成为修罗神,他又已经失去了七情六欲。   姜照一抿着嘴唇,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才好,只顾紧紧地抱着他。   她几乎不敢想象在他那短暂的十五年人生里,他到底面临了多少绝望无助的事,活着不得自由,连死,也死得惨烈。   隔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你说,我的上一辈子在做什么呢?我会不会也生在那个时候,也在宁州?”   李闻寂没有说话,但纤长的睫毛半掩下的那双眼瞳却微微闪烁。   这夜,窗外仍不够安静。   小橘灯暖黄的光芒照见他怀里,她的侧脸。   他忍不住久久地看她。   她就生在那个时候,就在宁州,她在岁阳关采药,在医馆做女学徒。   在他死后的第五年,   她在岁阳关的山野间,收殓了他的尊严。   “姜照一。”   他喉结微动,忽然唤她,又在她闻声望向他的刹那,他低首亲吻了她的脸颊。   明明一开始,   他同她成为夫妻,就只是打算陪伴她作为凡人的短暂一生,亲手了结这段尘缘。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竟已经在开始期盼和她的岁岁年年。   夜晚悄无声息地过去,清晨的薄雾忽浓忽淡,露水还未被初生的朝阳蒸发干净。   姜照一早早地起了床,和李闻寂在酒店餐厅里吃过早餐后,便去了朝雀山。   十七岁那年在朝雀山出事之后,她就再没来过这里。   而现在,她却牵着他的手,走在曾经总在她噩梦里出现的栈道上。   大约还是有些难以逾越的心理障碍,姜照一的腿有点发软,最后还是李闻寂松开她的手,将她背起来。   “这样还怕吗?”他偏着头,轻声问。   姜照一的下巴抵在他肩上,她没有去看栈道下的悬崖,“不怕。”   山壁上的石豆兰一簇又一簇,她偶尔看到有些发黄的叶片,就伸出手指碰了碰,发黄的叶片瞬间恢复成青绿的颜色,在山风间微微晃动。   梦里总是看不清的远处成了蜿蜒而上的山路,山间薄雾笼罩,清脆的鸟鸣声掠过,他背着她走入了凡人不得而见的屏障之后。   长长的石阶仿佛一眼望不到尽头。   姜照一被他放下来,随后她牵起他的手,跟着他顺着石阶一路往上走,古朴的飞檐在石阶尽头显露,犹如凤凰的羽翅一般。   “是修罗庙?”   姜照一想起曾经重复的梦境里那颜色斑驳的庙宇飞檐,可她此刻看见的檐角却颜色鲜亮,焕然一新。   走上最后一级石阶,她看见曾经在她梦里数次出现的旧庙,现今好像已经被重新修葺过。   连正庙之后的庭院似乎也被重新翻修了。   这廊前多了一个池塘,池塘的中央有一棵枝叶繁茂的银杏树,但看起来似乎又同普通的银杏并不一样,枝叶之间莹光闪烁漂浮。   在姜照一衣兜里的朏朏看见了,一下子跳出来,忙去追着那些毛茸茸,圆滚滚的光球玩儿。   “这些,是精怪们敬奉你的香火功德吗?”   姜照一走近了些,还能在上面看到许多闪烁的字迹。   神明宁愿自戕也不愿遵守神谕降下天灾,曾经那些口口声声要诛神的家伙,现今正为自己当初愚蠢的行为而忏悔。   而从来信任地狱之神的信徒,则从始至终,如此虔诚。   明亮的光线照在她的身上,他就站在她的身后,用一双眼睛打量她的背影,听见她的声音时,他隔了一会儿才应了一声。   好像有点心不在焉。   姜照一察觉到了,她转过身,走到他的面前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他眼睫微颤,回过神来,按下她的手,开口道,“姜照一,你与我共生,寿命会变得没有界限,所以我们在凡人多的地方,没有办法作长久的停留。”   “这样,也没有关系吗?”   他垂着眼睛,望着她时,那目光竟有几分小心翼翼。   “你以前一个人的时候,就是这么过来的吗?”   可是片刻后,他却听见她这样问他。   他一时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姜照一抱住他,靠在他怀里,“路过人世里每一个热闹的地方,不能停留,不能贪恋,也不能多看看那些不一样的风景。”   他近乎发怔般,望着她乌黑的发顶,或是怎样都没有想到她竟然会这样说,隔了片刻,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说,“那个时候,我不会有那些感觉。”   “那现在呢?”她在他怀里抬头望他。   他看着她的眼睛,像是有点失神,半晌后,他捧起她的脸,认真地说,“现在,也许会了。”   因为她教会了他。   他已经能像一个凡人一样去爱她,也因此,他缺失的其它情感也都好像被她耐心地填满。   可此刻,姜照一听了,却在他怀里摇头。   “不会的,李闻寂。”   她站直身体,一双清澈漂亮的眼睛弯起来,冲他笑,“因为我会陪着你。”   檐下竹编帘上的玉铃铛里悬挂的银珠无风而动,清泠旷远的铃音响起,悠长清脆。   她和他手指间朱红的戒指刹那褪作颜色殷红的丝线。   玉铃铛的声音还在,丝线散着殷红的光。   微风轻轻拂过银杏的叶枝,阳光在其间散落疏密不一的光影。   这个夏天,和他来到她身边的那天也没什么不同。   同样是翻沸的蝉鸣,同样是他冷得像雪一样的怀抱。   他在一个平凡的夜晚来到她的身边,成为她的丈夫,又带着她走向这个世界的另外一面。   十七岁的夏天,姜照一在一场梦的旧庙里摇响一只白玉铃铛,她在年少的憧憬里,四年如一日地给红线另一端的人寄去一封又一封的信件和五颜六色的糖果。   二十三岁的夏夜,他来到她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