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差渡山风》 作者:别四为   文案   上学的时候,郁温身边的男生,十个有九个喜欢她。   步西岸是不喜欢她的那一个。   后来郁温才知道,只有步西岸是真的喜欢她。   白富美x穷小子   男暗恋女 / 成长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天之骄子 励志人生   主角:步西岸,郁温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吃上了。   立意:山风不见也少年。 第一章   回家的路上,周芊又跟郁温提了一嘴转学的事。   他们家发家晚,堪堪迈进有钱人阶层时郁温都上初中了,那段时间公司忙着上市,家里没人注意小孩上学的事情,最重要的是郁温乖,基本不用他们操心。   这两年渐渐接触了人,他们才了解到小孩上学多的是路子,比如出国。   郁温虽然学习还不错,但顶多算不错,没拔尖,以后不见得能考上非常好的大学。出国的话,至少能镀层金。   如果高考前能出国就更好了。   “你好好想想,爸爸妈妈不是非要求你出国或者怎么样,只是我们走的路长,见的人多,看的角度自然也广,你现在还小,不懂选对路有多重要。”郁学舟开着车,偶尔看一眼后视镜里的母女俩。   郁温今年高一,十五周岁,小女初长成,坐在那儿像一只才露尖角的粉荷。她挽着周芊的胳膊,满脸委屈得仿佛已经到了和父母临别之际。   她说:“我英语不好嘛,到国外什么都听不懂,人家把我卖了我说不定还要给人家数钱呢,妈,我不想出去,我就想跟你们在一起。”   做父母的又何尝想让孩子小小年纪就漂洋海外呢?   周芊叹了口气,无奈地和郁学舟对视一眼。   俩人都知道,今天又谈失败了。   路过一家还算出名的甜品店,郁学舟靠边停车,问母女俩:“老样子?”   周芊想了想说:“多拿些蒸蛋糕,晚上让乖乖拿去学校给同学。”   郁温闻声笑着两只手相握,眼睛亮亮地盯着郁学舟卖乖:“谢谢郁总,郁总可以多给我买一块巧克力千层吗?”   郁学舟“哼”一声,跟周芊说:“你看你千金,连她老子的玩笑也敢开了。”   周芊一碗水端得很平,“那你开她玩笑,叫她公主。”   “那不好吧,咱们家公主不是你吗?”郁温说。   周芊“哎呀”一声,脸都红了。   郁学舟笑着下车。   他车门还没关上,不知从哪忽然叫嚣一阵引擎轰鸣声,几乎转瞬之间,轰鸣声便来到耳边。   这声音太重,郁温坐在自家车上都觉得有点麻。   像地面被速度撼动。   郁温扭头,一辆摩托车从他们车旁边飞驰而过,车上的人和车子融为一体,只让人捕捉到一抹晃影。   像一道尖锐的风。   吱呀——   风停了。   车上的人单腿支在地上,快速拧了车钥匙,把车支在原地。   他很高,虽然远远看去因为视角差异显得他不算高大,但跟身旁的树木车辆一对比,就大致能看出,这人至少有一米八五,也许更高。   人高腿长,几步走到学校门口。   是一所小学。   今天周日,小学不用加晚自习,所以这个时间点学校门口很空,连附近的商铺都有几家没开门。   大概就是空旷,才显得这个人存在感强。   他走到四个人跟前,那四个人站得很散,还有一个蹲在旁边抽烟,看穿着和发型应该社会人员。   为首的不高,有点胖,模模糊糊看表情,应该挺意外一八五,可能是意外他的身高,又或者别的。   “是不是要打架啊?”周芊挺担忧地看一眼,她说着已经拿起手机,准备要报警。   郁温也觉得这情况不对,她打开车窗,刚刚清晰地看到一八五的侧脸,眨眼间,男生身子前倾一寸,一拳抡到对面人脸上。   他抡胳膊的瞬间,腰背本能弓起,像……   狼。   “呀!”耳边周芊吓得尖叫。   郁温却是一怔。   隔着黑窗,她视线渐渐模糊起来,眼前浮起另一道身影。   是前天,周五晚上。   -   周五。   春雨大多偏急,来势也凶猛,风里裹着冬日余温,让人颤栗。   郁温站在教学楼走廊,冻得发抖,也面露愁色。   雨太大了,又是突然下的,他们始料未及,都没带伞。   早知道刚刚放学的时候就应该走,那时候还没下雨。   “都怪你!非要玩什么大富翁,现在好了,老娘脑子嗡嗡嗡得疼。”向芹脾气爆,嘴上通常也不饶人。   周武鸣大喊冤枉,“玩的时候你也没嗡啊。”   向芹瞪眼抬手,周武鸣默默闭上嘴,“我去借好吧。”   “学校人都走光了!借个锤子啊!”向芹气地踹地。   周武鸣被向芹打出ptsd了,她一抬脚他就想躲,躲完发现向芹踹的是地又尴尬地挠了挠鼻子。   郁温注意到这没忍住笑了,她劝说:“先去看看能不能借到,真借不到我们就拿书包挡着,别淋着头就好。”   春雨凉,淋了容易感冒。   周武鸣“嗯嗯嗯”地点头,然后探头往教室里喊:“老爷,磨蹭什么呢?走啊,借伞去。”   老爷大名叫叶全,平时大家喊他老叶,后来相处久了发现他这个人有点老成,做事相当保守,很爱打着“顾全大局”的旗子让大家不要冲动,周武鸣作为经常被劝说的人带头喊他老爷。   “来了。”叶全走出来的时候背了书包。   周武鸣问他:“你现在背书包干嘛?我们一会儿万一借不到还得回来呢。”   “现在都十点了,借不到也不用回来,我们直接从另一边楼梯下去,”叶全说着扶了扶被风吹歪的眼镜,他看向郁温和向芹,“你们俩也收拾一下,真借不到我们就去保安室,保安室那里有伞,不过应该只有一把,最多两把,到时候周武鸣拿一把和向芹一起走,我可以拿一把送郁温去附近的商场,商场附近好打车一点。”   向芹问:“那万一保安室只有一把呢?”   叶全说:“所以我们现在去借。”   “万一借不到呢?”向芹又问。   “那算我们倒霉,好吗?祖宗。”周武鸣说。   向芹又手痒了。   周武鸣眼疾手快拽着叶全就走,边走边问:“你说的初中同学真的有伞吗?”   “他有看天气预报的习惯,应该有,而且他的伞很大,装三个人没关系,到时候可以我先送郁温,然后再把伞拿回来接我同学。”叶全说。   基本上把能出现的情况都分析了,可以,周武鸣安心不少。   周武鸣和叶全消失在走廊拐角,向芹才拉着脸跟郁温说:“对不起啊,乖乖。”   如果不是她非要郁温一起玩,郁温也不会让自家司机先走,自然也就不会跟着他们落到这种地步。   郁温笑着摇头,“没事。”   她伸手摁在向芹肩膀上,半抱半推地往教室走。   为了安抚向芹的愧疚心,她说:“有难同当嘛。”   向芹扁扁嘴,把希望寄托在叶全身上。   “先收拾东西吧,”郁温说,“一会儿不管借没借到,我们都要走了,太晚了,不能再留了。”   向芹闷声说好。   郁温和向芹是初中同学,俩人一直玩得不错,高中能分到一个班级是很幸运的事情,不过二人有身高差距,没法坐同桌。   向芹矮一些,从初中就属于离不开前三排的,现在高中也是在第一排。   郁温坐位稍微靠后一点,她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问向芹:“芹芹,你想好文理了吗?”   雨声太大,削弱了郁温的声音,向芹没听清,抬着声音问:“你说什么?”   郁温摇摇头,没再说话。   这时余光忽然晃过一道身影,郁温以为是周武鸣和叶全回来了,抬头发现人影已经没了。   郁温走近窗户,探头往外看,只见一道很高的身影远去,他步子有些懒,头发像草,风雨里,草丛毫无挣扎意识地向后倒。   但不知道是不是他太高的缘故,即便“草丛”逆来顺受,也有几分一览众山小的优势。   郁温记得教学楼单层高度一般不低于三米三,这人远远看去好像也就比房顶矮一点,抛开视角差异,这人有两米吗?   郁温心底微微震惊了下,随后又收回目光。   向芹收拾好了,过来找她,问她:“看什么呢?他们回来了?”   “还没。”郁温看一眼面前的向芹,没说刚刚看到了什么,她怕打击到向芹的生存欲望。   “唉,希望他们能借到,”向芹张口就来,“能借到就说明我下次月考数学能及格!”   几分钟后。   “靠!”向芹脸色比刚刚还难看。   周武鸣吓一跳,“怎么了怎么了?刚刚不是让你们做好了借不到的心理准备吗?我们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老爷同学今天会请假啊。”   “不是,她是没做好数学不及格的准备。”郁温有点想笑。   她咳嗽两声才算勉强忍下笑意。   生活里突如其来的风雨很多,从天而降的乐趣也不少。小插曲吹散郁温心中的郁结,她笑笑说:“没事,那启动预备方案吧各位。”   向芹显然还不能接受自己下次数学继续不及格的噩耗。   四人各顶书包跑到学校门口的保安室门口,周武鸣率先敲窗,大喊:“叔!叔!有伞不?能借不?”   他们学校保安有两位,一位偏胖,一位非常瘦,今天值班的是胖的,本来他正坐在椅子上昏昏欲睡,听到声响迷迷糊糊睁眼回头,看到他们各各狼狈模样,问:“怎么还没走啊?几点了都?”   “这不是躲雨了吗?”周武鸣又重复一遍,“您有多余的伞不?能借给我们两把吗?”   “有,能,”保安说,“但是没有两把。”   向芹仅剩的希望破灭,面色如灰地扶着郁温,摇摇欲坠,快要昏去。   郁温哭笑不得,说:“没事,一把也行,一会儿伞先给我,我去附近商场拦车,然后来接你们。”   她说着弯腰拿起保安室门口角落的一把黑伞,“是这把吗叔叔?”   “不是,”保安大叔一愣,“诶?这把哪来的?”   他说着推门出来,手里也拿着一把黑伞。   向芹顿时起死回生,“太好了!及格了!”   保安大叔显然不解这两者其中关联和逻辑,郁温开口问:“那这把我们可以拿走吗?”   保安大叔思忖片刻,“行,拿走吧,可能是我同事落下的,这伞那么大又老式,估计不是学生的。”   四人连忙道谢,得偿所愿往外走。   伞确实很大,也很重,郁温两只手才堪堪握住,不知是错觉还是有遮挡物的缘故,郁温总觉得掌心微微暖。   好像是伞把手上传来的。   她不由自主向上看一眼,发现伞里面有一道弯弯的彩虹,笔迹稚嫩,颜色浓烈,乍一看,好像彩虹与风雨同在。   她内心被治愈,默默把彩虹转到眼前。   叶全也看到,扶了扶眼镜说:“应该是伞主人的孩子画的。”   “怪可爱的。”郁温笑着说。   叶全点点头,扭头问郁温:“晚自习发的物理试卷,填空题最后一题你写了吗?”   “……额,我想想。”问得有点突然。   解答完题目,刚好拦到出租车,郁温让叶全也跟着上车,然后让司机先送叶全,叶全坐在后排,一边拿袖子擦眼镜一边眯着眼看前座的打表器,他问:“师傅不打表吗?”   司机:“你们不是一个目的地怎么打?”   叶全抿一下唇,又说:“那你按照平时两个距离的价格算一下。”   说完扭头跟郁温说:“周日晚自习我给你。”   “不用。”郁温挺不好意思的,她知道叶全家境一般,在这边上高中也是自己租房子住,打车对他来说应该是完全没有计划的消费,而且今天本来叶全是不想打车的,是她觉得时间太晚不安全才拉他一起上车的。   “没事,要给的,”叶全说,“你的钱也是爸妈辛苦挣来的。”   郁温家境不错,按说这点钱对他们家甚至对她本人来说都不算什么,即便不是大风刮来的,也总没有叶全父母挣得那么辛苦。   但是郁温最后还是没说什么。   叶全好学,在车上也不浪费时间,他拿出英语词本记单词,郁温没打扰,扭头看窗外。   此时正好路过他们学校门口,车子飞驰而过,校门口一道高高的身影闪过,他穿着黑色外套,连帽随意扣在头顶,他走到校门口的一辆摩托车旁,长腿一迈,跨坐上去。   会有学生骑摩托车上学吗?   应该是老师吧?   可是他腰背下弯,又像一匹随时准备冲进风雨里的狼。   这似乎是少年才会有的无畏。   不管是学生,还是老师,那么大雨,总不能淋着雨回去吧?   郁温想起自己多余的伞,急喊一声:“不好意思,停一下车。”   车子紧急停下,郁温由于惯性撞向前座,她脚上没注意,也踩在了伞上,很明显的咔嚓一声,郁温僵住了。   旁边叶全提醒:“伞坏了?”   “……好像是。”郁温皱眉,心有愧疚,她弯腰拿起伞,果不其然看见一根伞骨掉出来。   “可以修。”叶全说。   郁温也知道,但总归是不能完璧归赵了,她低低叹气。   司机问:“停下来有事?”   郁温这才反应过来,她连忙抬头看向窗外。校门口空荡荡的,路灯昏黄,雨线斜落,一地寂寥。   那人早已不见踪影。   风雨实在太烈,连引擎声都遮盖得悄无声息。   双层内疚滚滚而来,郁温不由自主把伞握紧,指缝雨水溢出。   此时窗外雨势恍若更凶,浇得车窗痕迹斑驳,模糊了郁温的视线。 第二章   步西岸先回的店里,这店是老邻居朱叔开的。早年朱叔在外地收破烂,全是一些破铜烂铁,后来攒了点积蓄就回来开了家修理店,本来修理店只有一间小门面,这两年家家户户添新车,他的店也扩成了四间。   只可惜朱叔没福气享福,在店铺扩新没多久就患病走了,现在店铺被他女婿接手,儿子也辍学做二把手。   车子好像是男生基因里会选择的玩具,小时候玩模型,长大玩真货,步西岸也不例外,再加上他动手能力强,平时节假日会来店里帮忙,领点工钱。   步西岸有店里的钥匙,他拉一半卷帘门,弯腰钻进去,进去以后才看到厕所方向的灯是亮着的。   他正准备出声,里面忽然探出来一把锤子,步西岸一顿,紧接着里面出来一人。   是小炮。   朱叔的儿子,店铺的二把手。   大概是起得急,他浑身上下只有重要部位有布料遮挡,手里拿着锤,一脸戒备。   小炮有点近视眼,早年泡网吧泡的,看人会眯眼。   步西岸站在原地让他看。   几秒后,小炮骂了句:“靠!你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他说着扔了锤,搓着胳膊小跑进屋,边跑边念:“妈的吓死老子了,还以为哪个不长眼的偷到我家了。”   步西岸能理解,但也很无语,他随手扒拉一下头发,走进厕所。   等他把头发擦个半干出来,小炮已经穿了衣服,他问:“怎么淋着回来的?兰兰中午不是交代你带伞了吗?”   步西岸随口说:“借人了。”   小炮闻声一顿,而后眼睛一眯,满脸深意地走过来撞步西岸的胳膊,“咋滴,早恋了啊?”   毕竟那伞上有兰兰画的画,一般不外借,平时他想用都得打商量。   步西岸拧衣服的动作一顿,抬头,回三个字。   小炮“啧”一声,“回头告诉兰兰啊,骂脏话,不学好。”   步西岸胳膊肘顶他,“滚。”   小炮夸张地“哎哟”一声,继续八卦:“是不是啊?是不是啊?长什么样?改天带来店里看看啊?”   步西岸斜他一眼,抬胳膊,小炮忙不迭后退躲开,步西岸单手抓住衣领,干脆利落把毛衣脱了。   那么冷的天,他就穿了件薄毛衣和外套,外套早在进门就脱了,毛衣吸水,随便一拧雨水哗啦啦往地上流。   地面是水泥地,平时拖地倒得水比这多。   但小炮还是嫌弃道:“你搁这给我拖地呢?”   “嗯,不客气。”   步西岸两下把毛衣拧个半干,随手搭在旁边的椅子上,他转身折返厕所,拿了条毛巾擦身子。   和小炮擦肩而过时,小炮手欠地摸了一把步西岸的胳膊,“啧啧”道:“你这身材,绝了。”   步西岸身高优越是所有人一眼就能看见的,十六岁,一米八/九,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   至于身材,也是老天爷赏饭吃。   步西岸天生腿长,以前小,不显腰身,这两年渐渐抽长定型,腰身也是又窄又薄,肩胛骨往上像陡宽的山,厕所光线暗,薄薄一层光照在他肩头,粼粼闪烁,似沉默的海面。   转身时光线斜照在他线条清晰的手臂上,又折射到他薄而微凸的腹肌上,尽管厕所狭小闭塞,这画面也让人不忍移眼。   小炮连声感叹,“弟妹真是捡到宝了。”   他兴趣很大,再次问:“诶,说真的,是不是早恋了啊?”   步西岸擦干身子以后把毛巾洗一遍搭回原处,走出来时瞥小炮一眼,低声:“拿什么恋?”   小炮一顿,有点不赞同地拉脸,“话也不是那么说的,天上的嫦娥咱没钱见,地上的西施还不能碰碰巧吗?再说了,就凭你这条件,找个杨贵妃入赘也不是不行啊。”   步西岸笑骂一声滚,骂完抓起毛衣随便往身上一套,“走了。”   “明天来的时候记得把兰兰也带过来啊,成成找她玩。”   步西岸摆摆手表示知道了,然后顺手拿走了门边的伞。   小炮的伞太小,遮不住多少雨,到家步西岸衣服又湿了一遍,他快速冲了个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才推门去里屋。   进去果不其然看到兰兰已经坐了起来,她明明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还要坚持坐着,旁边床上爷爷已经开始打呼噜了。   步西岸走过去坐到床边,兰兰眯眼,伸手抱他,含糊不清唤一声:“哥哥。”   “嗯,”步西岸声音很低,外面风雨敲窗,他声音那么低,却依然有大自然压不住的厚重,他伸手摸了摸兰兰的脑袋,“睡觉了。”   兰兰拿脸蹭了蹭步西岸的脸,小声说:“凉。”   步西岸说:“下雨了。”   兰兰“哦”一声:“你淋雨了吗?”   步西岸说:“一点点。”   “那你记得喝感冒灵。”兰兰已经困得说不出话了。   步西岸声音更低地说句:“好。”   他话音落下,兰兰脑袋歪在他肩头,呼吸平缓。   静等十几秒,步西岸才把她放回床上,又检查了爷爷的被子才转身回自己屋。   步西岸早上七点才醒,醒的时候爷爷已经出门了,爷爷年纪大了,能干的活不多,但家里开支需要,他一直坚持在工地。这两年修理铺扩新,步西岸跟着拿的钱多起来,爷爷才听劝找了个环卫工人的活。   早饭一般都是爷爷做好闷在锅里,步西岸一边刷牙一边走去厨房,掀开锅盖,还冒着热气,估计爷爷也是刚走不久。   昨夜雨下到大半夜才停,这会儿地面还是湿漉漉的,步西岸洗漱结束就去里屋,推门发现兰兰已经醒了,衣服都穿好了。   步西岸走过去掀她袖子,兰兰躲了一下,步西岸没继续掀,在他认知里,小女孩知道躲避异性是好事。   步西岸从小身边没别的女性长辈和晚辈,他妈早年忙于生计,每天早出晚归,后来有了兰兰,难产去世,没人教他该怎么教女孩子长大。   他只能一点点摸索。   比如在兰兰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步西岸就不怎么和她亲近了,检查衣服穿几件也只从袖口检查。   他希望他的以身作则能让兰兰潜移默化地知道些什么。   “穿毛衣了吗?”步西岸问。   “穿了,”兰兰献宝似的从下面拽出一层,“还穿了保暖衣。”   “好,”步西岸说,“洗脸刷牙去,一会儿吃饭。”   饭后俩人走着去店里,兰兰爱干净,步步避着水坑,走着走着忽然仰头问:“今天会不会下雨啊?我们没带伞欸。”   “没事,下了就在店里待到雨停。”步西岸手里拎着袋子,里面装的是店里的伞,但他没让兰兰知道,怕她问他自己的伞哪去了。   店里还没开始忙,成成倒是已经来了,步西岸拍拍兰兰的后脑勺让她去找成成玩,自己则是去店里收拾东西,伞被他顺手丢在角落。   小炮这会儿才起床,嘴里叼着牙刷,眯着眼喊:“哎哟,兰兰宝贝儿。”   兰兰也喊:“小炮你怎么那么懒。”   “我懒?你是不知道昨晚你哥——”小炮话说一半,屁股被人狠踹一脚,他惯性前倾,扶住旁边的石墩才堪堪稳住,“操,大早上嘛呢?”   步西岸低声:“别多事。”   小炮反应过来,也压着声音,“兰兰不知道啊?”   步西岸“嗯”一声。   小丫头一天到晚操心得很。   小炮“啧”一声,语气挺酸:“要不怎么说女孩是小棉袄呢,淋雨都不让,你看看我们家那混小子,我和他爸妈就是淋刀子他都不带多问一句的。”   “唉,兰兰太可疼了,要不以后跟我家成成得了,你要实在看不上成成就等等我儿子,怎么样?”小炮说着满嘴泡沫地想搂步西岸,无奈碍于身高差,最后只能娘们唧唧地搂住步西岸的胳膊,“暗送秋波”道,“到时候咱俩就是这世界上最铁的亲家。”   步西岸瞥他一眼,抽走胳膊,“辈分都算不明白,我看你儿子智商也高不到哪儿去。”   “靠!侮辱我可以,别侮辱我儿子行不行?”   “嗯,把你儿子找来我当面给他道歉。”   小炮:“你磕头吧!”   步西岸短促笑一声,看他:“我倒是无所谓,怕他折寿。”   小炮:“……呸!”   “怎么啦?”外面玩水的兰兰喊,“你们不要总是吵架好不好?”   步西岸靠坐在旁边的椅子背上,他坐也没老老实实坐,把椅子撑得翘起,只有两根腿支在地上。   兰兰瞧见,过来教育说:“你能不能好好坐啊,你本来就那么高了,还坐那么高,万一摔了很疼的好不好?”   步西岸实在无语,低低叹口气,正要站起身,忽然瞥见兰兰撸起袖子的胳膊上有几个黑点。   兰兰生得白,家里条件虽然不好,但步西岸养得细,平时很少让她磕着碰着摔着,太阳也很少让她晒。   他眯眼,喊住兰兰:“别动。”   步西岸和兰兰互相都疼彼此,但也互相害怕对方,步西岸是害怕兰兰操心伤心,兰兰是单纯地害怕步西岸。   尤其他眯眼冷脸,很吓人。   像欲起的山啸。   “怎、怎么了?”兰兰问。   步西岸忽然想起早上兰兰躲避他的动作,兰兰虽然在他有意引导下知道男女有别,但极少真的拿他当异性。   她不是在躲男性,她是在躲他。   步西岸脸彻底冷下来,他盯着兰兰,沉声:“胳膊怎么回事?” 第三章   兰兰显然是玩水玩嗨了忘记胳膊这件事,步西岸一问,她就把胳膊往身后藏,藏一半发现步西岸脸色更冷,抿着唇不敢动了。   小炮这时从厕所出来,察觉气氛不太对,问:“怎么了?”   步西岸没说话,站起身,沉默着往外走。   兰兰害怕,但她更害怕步西岸直接丢下她,她小跑着跟上步西岸,小心翼翼伸手去拽步西岸的衣摆,可是步西岸腿多长,兰兰刚要拽,他一步又走远了。   小炮看不下去,拧着眉走过去一把抱起兰兰,追上步西岸,“哎哎哎,嘛呢?跟个小孩较什么劲?”   不是较劲。   步西岸停下来,扭头看兰兰,兰兰一看他看她,立刻红了眼,她扁着嘴,发颤地唤一声:“哥哥……”   步西岸伸手接她,她着急地往他怀里钻,搂他脖子搂得死死的,眼泪成串往步西岸脖子里掉。   小炮看得难受得不行,“有话好好说,别吓唬她。”   步西岸说:“我们先回去一趟。”   小炮说好。   到家兰兰已经哭得眼睛都肿了,步西岸让她找个凳子坐好,她一边拿胳膊抹眼泪,一边忍着抽噎,两眼巴巴地盯步西岸。   步西岸随手拎把椅子坐她对面,他两腿分开,胳膊肘压在膝盖上,身子微微下压,盯着兰兰的眼睛先问了一句:“我什么都不说,你怎么想?”   兰兰好像懂了,她又哭起来,“我害怕。”   步西岸知道兰兰的害怕和他的害怕不一样,兰兰害怕他发脾气,可他害怕的是,他错过任何拯救兰兰的黄金时刻。   他们家现在的顶梁柱是他,学校店里和家里,三个地方,他不可能处处都盯得住。   所以他需要兰兰遇事没有任何隐瞒地告诉他,如果所有的灾难和意外都是避无可避,那他需要及时止损。   “嗯,那说吧。”步西岸只说了个“嗯”,没说他也是害怕。   兰兰这才抽抽嗒嗒地开始说。   兰兰前段时间换了新同桌,同桌是男孩,腼腆懂事,和兰兰处得挺好。这男孩大概家境不错,过生日收了一个组装积木,本想拿学校给兰兰玩,结果班里别的小孩看见了,那小孩就是熊孩子,仗着自己力气大经常欺负同学,兰兰同桌又瘦又胆小,根本不是对手。   积木意料之中被玩废了。   兰兰同桌胆小,只会哭,兰兰看不下去就告诉老师,老师把熊孩子骂了一顿,熊孩子就拿笔把兰兰胳膊扎了几个洞。扎完还要威胁,敢告诉老师以后就扎兰兰同桌。   兰兰自己不怕事,但害怕给别人添麻烦,就忍下了。   这点伤说明显不明显,说不明显又忽视不了。   步西岸听完腮帮子发紧,他袖子不知什么时候挽了起来,手臂搭在膝盖上,手腕微垂,手背上青筋暴起,如盘虬卧龙。   沉默几秒,步西岸离开凳子,蹲在了兰兰面前,他拿起兰兰的胳膊,仔细检查一遍,确定伤口没有发炎,才说:“行,我知道了。”   既然找老师没用,那就找家长。   只是步西岸没想到,对方家长完全不管事,仗着自己在外务工,说:“小打小闹有什么大不了,小孩都不计较咱们做大人的怎么计较?你要真看不惯你打他一顿得了。”   步西岸对此没什么情绪,只说一句:“行,家里电话给我。”   对方大概觉得步西岸不会做什么,也不敢做什么,二话没说把电话报给了他。   步西岸拨通电话让兰兰接的,接通以后他们才知道熊孩子家里并不是只有熊孩子自己,还有一个哥哥,哥哥听了这事直接说:“告老师?给我打!小小年纪净他妈学打报告的事,我告诉你狗胖,女人就得打!从小打!”   狗胖估计就是熊孩子,听了这话得意洋洋地跟兰兰说:“步兰兰,听到没?我哥说打报告的人就该打,你哥跟我爸妈打报告你哥也要挨打!”   第二天步西岸抽空出去,他时间不多,所以车速很快,风在耳边掀起呼啸,涛浪在心跳里。   一路直抵目的地,还没停车他就看到那几个人了。   看着个头都不高,胖瘦柴薄,歪瓜裂枣。   步西岸几步走过去,本来没想动手,结果对方一见他“哟”了一声:“基因不错,妹子也不错吧?要不以后给我当弟妹啊?”   傻逼。   步西岸一拳挥了过去。   步西岸自己上小学的时候都没跟同学打过架,上高中反而跟小学生干了一仗。   他拳上拿捏着寸劲,人倒下后他居高临下扫了一眼,“让你弟转班,要么我让他从此不敢进学校。”   说完转身就走。   跟这种人,多待一秒,他都觉得浪费时间。   重新支起摩托车,引擎声拉回郁温飘了好远的思绪,她恍惚回神,目光移到摩托车上的人身上,才发现他根本没拔车钥匙,好像在他本身的计划里,就是速战速决。   风可以降速,但不会为谁停止。   车子掉头,轰鸣声并没有来时那么嚣张。远处太阳骤然降格变成落日,暖光一瞬溢出,融进蓝白的天,暖色渐渐稀释,晕染的痕迹泛着清淡的温馨。   就是这抹很淡的痕迹,轻而易举吞噬了摩托车所有的冰冷。   车胎滚过地面,石子弹开,车上的人似乎被甜品店排队的长龙吸引,他扭着头看,车子没停。   等过了甜品店,车子又停下。   他拔了钥匙,大步往店铺走去,又很快折返。折返时手里提了一个透明塑料袋,袋子里装了一块很小的蛋糕。   他怎么不用排队?   郁温好奇地看向还在排队的郁学舟,周芊却伸手关了车窗。   车窗缓慢关合,男生从车前走过,他漫不经心往这边看一眼,郁温捕捉到他漆黑眼睛的同时,车窗完全闭合。   贴着黑膜的车窗映着郁温的脸,可郁温眼里却是男生的五官。   锋利。   和他眼睛一样,他五官的每一处存在感都很强。   这样的人,应该不是老师吧?   可……也不像学生啊?   郁温想着,目光移向车外后视镜,镜中男生跨上摩托车,蛋糕随手挂在车把上。   此时落日余晖更甚,原本清淡的晕染痕迹变成浓郁的渐变。男生的背影远去,变得更小,但却像一座山头,随风而晃的塑料袋是一把旗帜。他头发向后吹,根根蓬勃,黄昏似朝阳。   郁学舟排了挺久的队才回到车上,郁温好奇问:“刚刚他怎么没排队啊?”   郁学舟没问他是谁,答:“他买的是别人切剩准备自留的。”   郁温意外地眨了眨眼,心底忽然不知是什么心情,她低低“啊”一声:“那也要给钱吗?我记得他们店的自留蛋糕第二天是可以让环卫工人免费领的吧?”   “他给了。”郁学舟说。   好像是意料之中的答案。   明明根本不认识,但郁温就觉得,是了,他应该会给的。   “哦。”郁温。   郁学舟一边扣安全带一边问:“现在要吃点吗?”   郁温摇头。   郁学舟点头,启动车辆时,郁温忽然又说:“要不我吃一点吧。”   郁学舟说行。   车没停家里,停在了店里,步西岸刚把蛋糕拎下来,小炮从一辆大众底下钻出来,他手上全是油,不方便拿东西就指了指旁边的小板凳说:“我姐给兰兰包的饺子。”   步西岸走过去拿走,“谢了。”   小炮再次钻车底,他倒着看步西岸从旁边走过,也看到步西岸手里的塑料袋子,透明袋儿,里面的蛋糕看得清楚。   兰兰懂事,知道自己家什么情况,很少馋嘴。步西岸疼她归疼她,但不怎么惯着她,而且兰兰最近换牙,得忌甜。   那怎么忽然这个时候买蛋糕?   还没到家门口,步西岸就听到狗叫,他两步走过去打开门,门刚闪缝狗头就挤着要出来,步西岸抬脚假踹,狗又兴奋地回去。   “哥哥。”兰兰从堂屋走出来。   步西岸闻声看过去,兰兰已经迫不及待走过来,她伸着手要抱,步西岸单手把她抱起来,另一只手也拎着东西,便直接抬脚关的门。   兰兰黏步西岸黏得紧,受了委屈就更舍不得离开,她紧紧抱住步西岸的脖子,好半天才问一声:“你赢了吗?”   步西岸抱着他往屋里走,敷衍答:“什么?听不懂。”   兰兰不说话,只是默默把人搂得更紧。   步西岸进屋把人放椅子上,然后连人带椅子搬到桌子旁边,饺子蛋糕都放桌子上。   “吃完看书去。”他说。   兰兰看到蛋糕,抬头盯着步西岸看。   她不说话,就那么看着,看得眼圈越来越红,越来越水。   步西岸只能臭着脸说:“赢了赢了,赶紧吃。”   兰兰破涕而笑。   步西岸有点愁,他其实不想让兰兰知道这些有关于暴力的事情。   “先吃饺子。”步西岸看到兰兰伸手拿蛋糕就冷声提醒。   兰兰黏步西岸归黏,也怕,他一出声,她就默默去拿饺子。   兰兰吃饭基本不用操心,毕竟这种家庭,有的吃就不错了,挑食就等于挨饿。   她大口咬一半,汤汁流得嘴角都是,步西岸伸手给她擦掉,叮嘱:“慢点。”   兰兰吃完一个,就把饺子往俩人中间推,意思是一起吃。   步西岸也没客气,毕竟晚上要上晚自习。   小炮嘴上说饺子是给兰兰的,但其实分量很大,剩的估计还够爷爷晚上一顿。   “我一会儿去学校,你想在家等爷爷还是去店里?”步西岸问。   “在家。”兰兰说。   步西岸说好。   兰兰:“哥哥,你今天……”   步西岸随手从桌子上拿过来一本课外书,打断道:“看书。”   兰兰:“……哦。”   晚上走之前,兰兰叫住他:“哥哥,蛋糕剩的还有。”   就那么一小块,她还剩下。   步西岸知道她是留给他的,他很想说没必要,他一个男生是真不爱吃这些甜腻的东西,但看兰兰小心翼翼的眼神,步西岸最终没舍得说更多,只低“嗯”一声:“知道了。”   步西岸住的地方离兰兰学校近,离他学校有点距离,走着估计要半小时,他平时为了省时间会骑车,车子一般停学校附近的商场停车区,停学校太招眼。   周五是例外,他车借人了,还的时候直接停他学校门口了,当时时间来不及,他就没再管。   也幸亏,有这个例外。   否则他会早早离校,错过……   “郁温!”身后一道亮嗓。   步西岸身子一顿,他看似目视前方,无动于衷,实则步伐已然悄无声息慢下来。   雨昨天就停了,但是空气里依然藏匿着浅淡的湿气,落日西沉,大片的光平铺落下,眼前世界浑沌又温暖。晚风轻轻吹起,光线与空气交错浮动,缓缓从步西岸垂在腿边的手指缝中穿过,又从身后人的发丝间抚过。   像一场大自然的馈赠。   “巧啊。”少女嗓音偏柔,她很温和,声音总像在笑,没半点脾气的样子。   “你手里拎的什么?”向芹扒拉着手提袋问。   “小蛋糕呀。”郁温拿出一个递给向芹。   向芹嗷一嗓子,“浮闲记!”   郁温笑,“吃饱饱,长高高。”   这话以前都是郁温爸妈跟郁温和向芹说,后来郁温听劝长到了一六六,穿鞋能有个一六八一六九,向芹是半点没长,天天惦记增高鞋垫。   “我看在浮闲记的份上原谅你这波人身攻击。”向芹哼哼。   郁温笑出声。   向芹看到她另一个手提袋,伸脖子问:“还有什么好东西?”   “周五借的雨伞。”   俩人说着走到保安室,郁温还伞的同时往窗口递了四个小蛋糕。   保安大叔开心得不行,一边嘴上说太客气了一边欢迎她们下次光临,等她们走后,他就迫不及待撕包装袋,刚咬一口,面前窗口又被遮挡。   大片阴影落下,保安疑惑抬头,看到一个“巨人”站在窗口前,他太高了,窗口遮了他半张脸,保安只看到他轮廓清晰的下颌线。   他启唇,出声:“拿东西。” 第四章   市一中每届都是高一下学期开始分文理,理班学生选择文就去文班,文班学生选择理就去理班,一般文班流动大一些,因为市一中相较而言更重视理一些,理科班也多。   郁温现在待的班是文班,班主任叫荀泽,带地理的,是抚青市出了名的特级教师。郁温地理好,荀泽很喜欢她,文理分班通知刚开始,荀泽就时不时询问郁温意向,虽然每一次荀泽都没有明说希望郁温选文,但他的意思郁温是懂的。   “其实你选文选理都一样,不都说地理是理科思维吗?你地理那么好,理科思维肯定也好,选理也不吃亏,”向芹捧着脸说,“咱俩两个极端啊,唉。”   “别想了,跟着我们选理吧。”周武鸣靠在叶全身上说。   叶全虽然在埋头做题,却不耽误给建议:“其实我也建议选理,郁温既然文理都好,那就从文理的就业率上选,我们没上过班,目前也没什么渠道接触相关数据,但是从学校的文理专业宽窄和世界排名内文理学校含量可以侧面反映市场对文理的需求度,这个我不用说你们也知道,至少目前来看,理科存在感更强一点。”   周武鸣点头:“赞同。”   “不过环境对一个人影响也很大,你留在文班不用适应新环境新老师。”叶全又说。   周武鸣再次赞同,“而且班主任那么喜欢你,以后肯定不会亏待你,而且我听说他已经在办公室到处宣扬你选文了。”   郁温本来就挺犹豫的,他们七嘴八舌聊完她更纠结了。   然而留给郁温的时间不多了。   六点半,荀泽进班,喊班长收表,班长不在,荀泽直接说:“那就郁温收好了。”   郁温叹了口气,拿起自己空白的表从后往前收,收的时候她特意看了每个人的选择,发现他们班选文理的几乎五五分。   基本符合叶全之前的猜想:虽然随大流选理科的多,但是会有部分人因为留恋熟悉的环境而选择留在本班,从而导致文科班每次分班都是五五分的结果。   这也是郁温纠结的点。   她跟班里每个人相处得都不错,但是关系比较好的还是向芹周武鸣和叶全他们三个,现在周武鸣和叶全选理,如果她留在文班,以后和周武鸣叶全应该会渐行渐远,可如果她去理班……,她又挺舍不得荀泽的。   荀泽对她是真的好。   “我不填了,一会儿你填好直接把我的和你填一样就行。”收到第一排的时候,向芹跟郁温说。   郁温接过,转身出了教室。   走廊这会儿人不多,所有人心思都在分班上,没人出来闲逛,步西岸从厕所出来,目光随意一瞥,落在两点钟方向。   市一中的教学楼建筑呈现U字型,高一高二高三分别各一栋,楚河划分很明显,但是这届高一学生多,正好比高二多出了几个文科班,所以高一的文科班被插在了高二楼的顶层。   步西岸所在班级在高一楼顶层,再加上他个子高,视力好,即便距离远,也几乎能清晰地看到两点钟方向,一道纤瘦高挑的身影正拿着一摞纸往办公室方向走去。   他们学校办公室是三个年级的老师混坐,据说是为了方便讨论学术,统一安排在每层楼的高二楼拐角处。   这个时间,她应该是去办公室送文理分班表。   “步总?”高卞一出门看到步西岸,甩了甩手里的表,“你表呢?就差你了。”   步西岸从兜里掏了出来,高卞伸手去接,一眼瞥到上面的字迹,有点意外,“你要选文?”   步西岸“嗯”一声。   高卞觉得有点可惜,虽然步西岸在班里话不多,也不怎么和同学来往,但他成绩名列前茅,理科更是常常满分,这种人怎么看都是理科思维更强一点。   其实本来高卞对步西岸印象是不怎么好的,毕竟对方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对谁都爱答不理,班里有什么活动他也从来不参加,非常不合群。   哦,参加过一次,运动会的时候班里排了个节目,起哄几个男生穿西装走秀,当时步西岸也被强行套上了外套,因此荣获“步总”称号。   但是最后步西岸也没参加,因为西装没有合适的码。   后来高卞听到过一些传言,说步西岸初中总是翘课打架,仗着自己长得好和好几个女生暧昧,甚至还有女生为他流过产,就是因为他长得帅,成绩也总是看似随便学学就名列前茅。   可是初中知识多简单,再说了,一个人这辈子能有几年在学校,出了学校决定未来能走多远的是人生态度。   步西岸这种态度,高卞相当嗤之以鼻。   让高卞对其改观的是一件事,上学期期末考的时候,出题老师不知从哪薅来一道高二的题,班里没有一个人写出来,开学来了大家还在骂出题老师。   超纲题,没答出来很正常,高卞也没写,在他认知里,他们班应该没人写出来,如果真的有应该早就拿出来吹嘘了。可一次午休,他去后排扔垃圾,路过步西岸坐位的时候无意间瞥到步西岸桌子上的试卷,震惊地发现步西岸这道题是写了的,虽然没得满分,但也拿了三分之二的分数。   可是这么久,他从来没说过。   挺低调一个人。   和传言有出入。   高卞那段时间挺瞧不起自己,觉得自己那么大人了还被没有证实的流言蜚语诱导。他一边瞧不起自己,一边对步西岸有所愧疚,可他再愧疚也不能主动去给步西岸道歉,毕竟他从来没传播过什么步西岸的谣言,总不能上去说:“对不起,我在心里瞧不起过你,你别放在心上。”   那跟傻逼有什么区别。   但前前后后那么多事,高卞总归是对步西岸有了深刻印象,也总是不由自主关注步西岸的成绩。   因为在班里,能和他一较高低的,好像只有步西岸。   强者遇到劲敌,是很难得的事情。   高卞不想劝说步西岸,但他确实也不想放走步西岸,于是便跟步西岸说:“我有点事,你帮我送办公室吧。”   班主任看了步西岸的表,多少应该会说两句吧?   步西岸本来心思都在隔壁楼上,听到这话目光移过来。   步西岸眼睛很黑,白日里都显得冷漠,晚上更是深不可测。   他这么看过来一眼,高卞还挺心虚,冠冕堂皇反问:“怎么?你有事?那我找——”   “没事。”步西岸伸手拿走了表。   步西岸提步走远,高卞才松了口气,他装模作样地转身,一看步西岸短短几秒已经拐弯走到隔壁楼了,心想腿长就是不一样哈。   步西岸是走得挺快的,走廊地面映着教室窗户的轮廓,左手边是杂乱明亮的教室,右手边是高挂的浅月,月光和灯光汇聚在他眼睛里,闪烁着,像心跳。   “你选理,怎么说呢,我好像早就预料过,但真摆在我面前,我又有点意外,可能是不甘心,”荀泽笑着问郁温,“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   郁温摇头,她双手在身前交握,时不时抠一下指甲,低眉顺眼的模样,看着让人不忍再逼迫。   荀泽叹了口气,“那行,那就祝你在理科也一路顺风,大杀四方了。”   郁温笑,心里的紧张和愧疚散了一半,她认认真真朝荀泽鞠躬,“荀老师,谢谢你。”   “客气,毕业记得来找我拍毕业照就行。”荀泽说。   郁温笑:“我会的。”   荀泽的办公区在办公室最里面的左角落,郁温转身时余光瞥到最右角落背对着她站着一个人,很高,她不由自主看过去一眼,发现对方虽然没穿校服外套,但是穿着校服裤子,是学生。   他上衣穿的无帽黑色外套,因为身高太高跟老师说话时微微低头,领口探出的脖子很长,从后看,薄皮下微凸的颈骨像龙骨,节节都透露着少年傲气。   “不是,你选文?”关渠很震惊,他有些凌乱,“你选文干嘛?你喜欢文啊?我还是建议你选理——”   “好。”步西岸应一声,伸手拿起桌子上的笔,两下改了表。   关渠:“?”   步西岸很坦然,笔和表都放桌子上,“走了。”   关渠:“……哦。”   步西岸一出门就看到了前面不远处正走着的郁温,她大概是着急回班,走得很快,步西岸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目光遥遥,始终落在她身上。   她很利落,扎着马尾,穿着简单的卫衣和牛仔裤,她没穿校服裤子,只套了一件校服外套,有点大,风吹来,从她衣摆穿过,迎面扑在步西岸身上。   月光也一同照亮他们走过的路。   他嗅到一股很淡的香。   但他留不住。   因为风总要吹向更远的地方。   月亮本身也不会发光。   直到郁温拐进班级,教室门闭合的同时头顶云层悄无声息地变换,遮挡了原就浅淡的月光。   眼前暗下去,步西岸眸色归深,一路走过长廊,期间没有偏头看过一眼。 第五章   其实文科班分班走一半是很正常的事情,就是走那么多,显然不能全分到一个班里,荀泽拿着名单进班,跟同学们说:“今晚就分班,一会儿中间下课大家可以搬上桌子凳子去自己的新班级,我们班走的人多,按照上学期期末考试成绩分,前二十位去九班,后面的去十班。”   荀泽走后班里顿起叹气声,只有第一排的向芹扭头冲郁温眉飞色舞,郁温大概能读懂她的意思:进了新班级咱们俩就可以坐同桌了!   其实不行。   因为她们身高实在有差距。   搬桌凳的时候,叶全和周武鸣先帮郁温和向芹搬的,向芹东西多,抽屉里偷偷有很多小饰品,周武鸣搬的时候向芹在一旁吼:“你慢点慢点,哎呀掉了!又掉一个!周武鸣我是你妈吗?净跟你屁股后面捡东西了。”   周武鸣累一脑门汗,有气无力,“祖宗,少说两句吧,我过了今晚如果不长个了,你就等着嫁给我吧。”   向芹想了想,认真说:“不太行,我也不高,以后咱俩孩子基因不行,起跑线就不及格,我不允许悲剧在我孩子身上重演。”   “……”周武鸣深深吸了口气,走了。   郁温很佩服向芹的脑回路,她笑着偏头,看到叶全脸上也浮起薄汗,笑意收回,关切问:“要不歇一会儿吧。”   叶全说没事,但是这俩字刚说完脸就通红。   因为说话散气。   他无奈只能把桌子放下,然后重新提口气继续走。   郁温看了着急,就加快脚步进班,她进班以后把手里的凳子随便往角落里一放,没管别的,折返去帮叶全。   帮叶全的时候郁温是倒着走的,叶全眼镜下滑,眼前视线模糊,郁温看到正要建议先停下,忽然后背撞到人,她没来得及回头就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扭头。   好高……   郁温不由自主抬头,这人确实很高,教室后门是开着的,里面灯光暖亮,斜照在他身上,他穿的黑色衣服,光似乎很难穿透他,只在表层留下浅淡的痕迹,这痕迹晕染到脸上更淡,再加上他站的位置有点逆光,郁温没太看清他的五官,但却依然认出——   是他。   郁温愣了一下。   她没想到对方真的是学生。   “对不……”   “没事。”他声音很低,没什么情绪起伏。   其实郁温没有想象过他声音该是如何,毕竟只有匆匆几面之缘,但这一瞬间她还是觉得,是她意料之中的音色。   出于礼貌,郁温主动朝他笑笑,却不想男生没有任何表情变化,甚至挪开了目光。   郁温一怔。   郁温以前家在县城,周芊是城里嫁过去,生活干净又精细,养女儿也用心。县城留守儿童多,家里也大多不是独子,不管男孩女孩,在长身体那段时间一般都是捡哥哥姐姐的衣服穿,只有郁温,每天穿各种小裙子,再加上她白,在一群奶奶带大的小灰孩里显得格外受欢迎。   小时候的受欢迎无非就是朋友多,长大以后,抽屉里渐渐开始有了信,或者别的寓意特别的小礼物。   周芊自己小时候也漂亮,很多事情都是经历过的,所以早在郁温升初中的时候周芊就教过郁温要懂得把握与异性之间的分寸和距离。   郁温记在心里,也一直进退有度,秉道而行,有时候碰到那种目的很明显的异性,她也会尽量表现得疏离一些。   可这是她第一次被疏离。   郁温有点尴尬,心情也有点复杂。   郁温本以为男生会直接离开,却不想他扫了一眼桌子,接手了叶全,问叶全:“坐哪儿?”   他说话时看的也是叶全。   “问她。”叶全还要回去搬自己的桌子。   男生这才看过来,依然没什么表情。   外面夜色悄然沉厚,浓郁墨色衬得他看着有点冷。   更不好相处的样子。   郁温浑身不自在,但这桌子她确实一个人搬不动,只能老实说:“还不知道坐哪儿,要不先搬进去吧,谢谢你。”   男生“嗯”一声。   他没怎么用力一抬,桌子就离了地,两三步走进教室,把桌子放在后黑板前的空地上。   高卞看到他,眼睛一亮:“你没走啊?”   郁温有点好奇他会怎么回应老同学的热切,却不想他跟老同学好像也没什么兴致闲谈,只问:“座位怎么排?”   高卞看一眼郁温说:“我叫高卞,暂时是班里的班长。”   都当一学期多了,还说暂时。   挺谦虚的。   郁温冲他笑笑说:“我叫郁温。”   “听说过你,”高卞身上有一股游刃有余的气质,他是班长郁温一点也不意外,“这是步西岸。”   步西岸。   名字好听。   郁温本想借机再和他重新打招呼,抬头却发现步西岸完全没有要看她的意思,于是只能默默移开目光。   高卞看一眼郁温的身高,目光落在了旁边一个空位。   倒数第三排,有点靠后的,但--------------丽jia是对于郁温的身高,其实是合适的。   “要不……”   高卞话刚出口,身后有人搬着桌子进班,这时向芹站在教室左前方朝郁温拼命招手,她帮郁温占了一个位置,然而步西岸不知道是怕郁温的桌子碍事还是怎么,没等郁温开口直接把郁温桌子放在了高卞目光所落的位置。   向芹脸一下子垮了。   高卞也有点无语:“……步总,人还没同意呢。”   步西岸状似刚刚意识到一样看了一眼郁温,神情很淡,“选好再挪。”   这态度,落在郁温眼里,其实是已经有点不耐烦的意思了,她哪还敢再说别的,“就坐这吧,挺好的。”   “行,其实也就这一个多月,很快就期中考试了,考完可以重新选。”高卞说完便去忙别的了。   没多久,叶全也搬了过来,他来得晚,没剩什么好位置,最后坐在了与郁温相隔一条过道的位置。   这时郁温的同桌还没回来,可能是去上厕所了,看桌子上乱放一通的书和桌子旁边挂着的黑色运动系书包以及桌子底下的篮球,郁温猜想同桌应该是男生。   她收回目光,余光忽然瞥到身后疑似有目光看过来,她下意识回头,有些意外地发现步西岸就坐在她身后不远处——倒数第一排的靠墙位置。   他坐姿很懒,后背半靠在贴了报纸的墙上,手上转着一支笔,不知道他原本在看什么,郁温回头,两个人目光毫无征兆地撞在一起。   啪——   步西岸手上的笔飞了。   “嘶!步总!”一道声线有点硬但明显是女音的声音响起,“差点给我搞破相啊操。”   步西岸没动,眼神也没收走,他眼睛太黑,有一种别样的吸引力。郁温不由自主失神两秒,反应过来匆匆收了目光。   步西岸这才出声:“失误。”   “你也有失误的时候?”声音来到郁温身边,“哎哟,我新同桌是妹子啊?”   嗯?   郁温从另一侧扭头,看到一个女生站在她旁边。   女生很高,应该有一米七五,她没穿校服裤子,黑色紧身裤包裹一双长腿,脚上穿的迷彩短靴,看着像女兵。   “嗨,我叫杨姜,”杨姜扎着利落的马尾,露着光洁的额头,笑起来显得很热情,“怎么坐这儿?看得见吗?”   郁温站起来给她让位,一站起来杨姜又说:“嚯,不矮嘛,那坐这正好。”   她说着坐进自己位置,高兴写在脸上,“还是女孩子好,之前我同桌就是一脑残,十天半月不洗澡,我每天都快被熏死了。”   她说完终于想起来问:“哎,你叫什么?”   “郁温。”郁温说。   “好听,”杨姜说,“名字也温柔。”   “是啊,你以为都跟你似的,烈得跟块姜似的。”身后有人慢慢悠悠地说。   “别逼我抽你,”杨姜头都不回,然后跟郁温介绍说,“赵光,一傻逼。”   郁温出于礼貌回头,赵光龇牙,“嗨。”   赵光的同桌叫王艺迪,是个白白净净的男生,他也主动打招呼。   “我们班文艺委员。”杨姜说。   郁温笑,“你好。”   这时赵光身后探出一只手,他趴在桌子上,不知道是在玩什么还是在睡觉,声音从底下传来有点不太清楚,“杨奇。”   “我发小,”杨姜说,“睡神一个。”   几个人杨姜都介绍了,还剩下……   郁温看了步西岸一眼,步西岸也看过来,两个人再次对视。   正如杨姜所说,郁温是个连名字都很温柔的人,她皮肤白,头发没有那么黑,眼睛是茶色,像一朵毫无攻击力的栀子。   明明没有任何攻击力,可她轻飘飘看过来一眼,步西岸却觉得骨头里有东西在流窜,一路直抵喉口。   步西岸没忍住低咳一声。   他直腰身,欲开口,郁温却转了回去。   步西岸一顿,漆黑的眼睛盯着郁温后背看,旁边杨奇打着呵欠抬头,步西岸敛睫收回。   几秒后,他起身离开。   后门一开一合间,风贴着少年溜缝钻进来,转瞬即逝,却又不可忽视。   杨姜已经对步西岸的冷漠习以为常,只说:“他叫步西岸。”   郁温点点头,等杨姜给步西岸安插的人设介绍。   果然,下一秒,杨姜说:“是个拽哥。”   郁温:“……” 第六章   晚上的市一中像被圈起来的小城,所有人同步作息,教室立在夜色里,窗口门缝溢出光,很亮。   在大多数人眼里,能进市一中,都是有明亮未来的。   也有例外。   只不过例外大多不为人知。   步西岸靠在教学楼尽头的户外铁扶梯边缘,这扶梯很窄,很旧,风雨多年,铁锈斑斑,教学楼后来扩建,室内楼梯扩宽增建,这一点过往痕迹却没被拆除,说是方便学生疏散,多一个口总是多一条路。   但其实大多时候只方便了男生躲这抽烟闲聊,因为这后面就是墙头,很少有老师会来这边。   步西岸没有抽烟的习惯,他只是站在一旁,铁杠拦在他腰间,冷风掀起他额前的发,衣服向后鼓,却不显摇摇欲坠。   大概少年骨是铁,寸寸迎风而不裂。   “不冷啊?”杨奇从身后过来。   杨奇有烟瘾,刚到就抽上了,他顺手让给步西岸,让完想起来,“哦,对,你不抽。”   话落步西岸伸手拿走了。   杨奇意外地挑了挑眉。   杨奇和步西岸是初中同学,俩人那会儿就同班,只不过杨奇以前不高,和步西岸坐不到一起,接触不多,也不熟。初三毕业的暑假杨奇抽条一样两个月长了十几公分,高中一分班就被安排到了最后一排和步西岸坐同桌。   步西岸这外观,实在是怎么看都像有烟瘾的人,杨奇第一次让烟被拒还以为步西岸是瞧不起他,后来才发现步西岸是真不抽,不仅不抽烟,酒也不怎么碰。   所以这会儿杨奇有点懵,“怎么?感兴趣了?”   步西岸两指捏着烟支捻了一圈,转瞬间想起了郁温那双茶色眼睛,她干净得仿佛即便淋一场雨,也不会沾染任何污痕。   让他觉得,哪怕只是看一眼,都像在冒犯她。   “没,”步西岸又还给他,“你才是不嫌冷吧。”   一根烟抽完怎么得七八分钟。   他说着双手抄兜,准备回去。   杨奇忽然说一句:“你不记得她啊?”   步西岸看他。   杨奇朝教室方式抬了抬下巴,“郁温啊,我见过她,好几次都是跟你前后脚进校门,你没印象?不该吧?”   “是么。”步西岸没否认。   杨奇默认他没什么印象了,说:“怪不得你不理人。”   其实是步西岸觉得没有必要。   如果本来不相识他不会有妄想,否则一点点关联都会让他产生他们也许能更近一步的错觉。   错觉基础上的希望,本质是绝望。   所以他主动斩断。   但有时候理智是干不过生理情绪上的冲动的,比如刚刚选位置的时候,他不该让她离他那么近。   “看什么?”杨奇一坐回来就问。   步西岸收回目光,心里叹了口气。   太不该了。   没一会儿,关渠进班,高卞做事周全,早在大家坐定就写好了新座位表,关渠大致看了一眼,坐下说:“座次表就贴桌子上了,你们谁想看放学来看,哦,对了,咱们班走的有当官的没?”   “有,语文课代表。”   关渠:“新来的有做过语文课代表的没?”   没人说话。   关渠低头看表,“郁温?就你吧,名字挺合适。”   郁温:“……好的。”   关渠笑:“站起来让大家认识认识。”   郁温只能站起来。   这次新进来的几个人里,郁温属于颜值最高的,这班里也有郁温初中同学,有人早在刚看见她的时候就开始小声议论她的家境,其他人好奇,蠢蠢欲动,但又不便直接盯着看,便忍着。   这会儿好了,正大光明地打量。   郁温被盯得有点不好意思,耳朵都红了。   关渠这才摆手让她坐下,还开玩笑道:“你看看你们一个个。”后面的话不言而喻。   班里有胆子大的男生已经笑开了。   关渠:“别给我笑啊,你们现在也不小了,脑子里想的什么咱们都知道,我先说好,想谈恋爱,可以,给我藏好了,藏不好就把成绩给我稳住了,俩都不行就收拾东西滚蛋。”   “嗯嗯嗯嗯,知道了知道了。”大家敷衍应付,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这话了。   “关老师还挺开明的哈。”放学后,向芹跑来找郁温一起回去。   郁温故意反问:“方便你了?”   向芹显然没反应过来,“方便我什么?”   郁温在心里默默替周武鸣发愁,然后说:“没事,走吧。”   他们四个人放学还是一块,快走到学校门口郁温才想起来自己手提袋里剩的还有几个小蛋糕,忘记拿了。   她让向芹他们先走,又跑去跟接她的司机张叔说一声,然后折返回班。   往回走的时候人/流已经不拥挤了,郁温不知道新班级大家都什么习惯,怕已经锁门就一路走得很快。   幸好高卞还在。   不止他,还有很多人,可能是住校的。   高卞这会儿在杨奇位子上,他没坐,单膝跪在凳子上,身子前倾,桌子上摆着一张试卷,正偏头跟步西岸说什么。   步西岸还是那副懒散模样,他侧坐着,一手握拳抵太阳穴,目光落在试卷上,时不时轻点一下头,像在认可高卞什么说法。   郁温有点意外,主要是高卞和步西岸看着实在太像两个世界的人。   她想着,走进教室,刚落第一步,步西岸忽然抬起眼,他本来就是侧着坐的,郁温又是从后门进的,几乎没有任何阻碍的,步西岸一眼就看到了郁温。   郁温一顿。   高卞也扭头看过来,高卞气场比步西岸温和很多,他主动问:“怎么回来了?”   “有东西忘拿了。”郁温下意识躲开步西岸的目光,快步走进来。   这小蛋糕还是在之前文班剩下的,刚进新班级郁温怕别人说她搞小团体就没给周围的人送,这会儿当着高卞和步西岸的面她拿出来,又不好意思不给,只能主动过去,“给你们。”   高卞大大方方接受,“浮闲记?谢谢啊。”   郁温“嗯”一声,把另一个轻轻放在步西岸桌子上,她不知道该跟步西岸说什么,就朝他笑笑。   本以为这次还是会被冷漠对待,没想到步西岸坐直了身子,他看向她,表情深情依然冷漠,但说了句:“谢谢。”   郁温在心里悄无声息松了口气,她笑着摇摇头,然后主动说再见。   郁温走后,高卞还在抓着最后一道大题不放,步西岸看一眼后门,忽地起身,“明天再说。”   他起得太突然,高卞一时没反应过来,“啊?这不是快……”   “我妹在家。”步西岸说完随手把试卷一叠装进了兜里。   高卞只能放人。   步西岸出了门走得很快,拐完下楼时瞥见郁温刚下到四楼的身影。   他一路慢跟着,目送郁温走向学校门口的一辆黑色商务车,司机主动下车给她开门,郁温笑着跟他说话,然后上车。   大概是他目光太直接,司机往这边看了一眼,步西岸在司机扭头之际收回目光,转身离开。   他手里拿着小蛋糕,蛋糕包装袋上印着他见过的三个字,只不过他见过的字是在透明塑料食品袋上印着。   不如这个精致。   味道,想必也大相径庭。   即便它们出自同一家店。   就好像这世界上每天交错路过的人一样,走同一条路,顶同一片天,肩上扛的却天差地别。   月落日升,一周时间很快过去。   市一中每周五晚自习都有英语听力特训,特训集在放学前交给组长,由组长和别组交换打分。   大家一般图省事都是直接找人互换,不走组长那道流程。   “组长,你跟谁换啊?”杨姜问郁温。   郁温说:“我跟叶全好了。”   她话刚说完,余光忽然一道黑影,她茫然扭头,看到步西岸已经离开。   而她的桌子上,放着一本特训集。   郁温愣,打开,第一页名字只有一个字:步。   黑色笔记,写得不规整,但轮廓有特别的气场。   但是……   不是说不用走组长这一道流程吗?   其实本来郁温是不想做这个组长的,毕竟已经有了语文课代表的身份,要那么多职位干嘛?   但是高卞当时反问她:“你自己回头看看,你们组六个人,哪个看上去靠谱。”   郁温无话反驳。   “这个?”郁温扭头问杨姜。   杨姜也挠头,因为以前的步西岸别说交给组长,他连跟杨奇互换都懒得换。   “额,可能是尊重你吧。”杨姜只能想出这一个理由。   郁温:“?”   这时叶全喊她换,郁温看着步西岸的集册,很不好意思地说:“要不我们两组一起换吧。”   “我们组有人不写。”叶全说。   郁温开始头疼,“你们组几个写的啊?”   叶全说:“加上我四个。”   郁温只能还给他四个。   然后剩下了步西岸的,因为杨奇没写。   “还给他自己得了,他以前也都是自己改。”杨姜说。   郁温不太好意思,毕竟他那么尊重她。   想了想,郁温决定自己改,但是改之前,她还是起身去找步西岸说了一声。   这会儿晚自习还在继续,班里很安静,郁温怕打扰到别人,声音压得很低,但又怕太低步西岸听不清,便双手摁在膝盖上微微下蹲身子,倾向步西岸说:“你那个听力集册,我给你改可以吗?”   教室里白炽灯很亮,光线从头顶照下来,落在郁温眼睫毛上,她轻轻一眨眼,光似乎掉落到她眼睛里,看着亮亮的。   她说话时很认真,带着一点小心翼翼。   但是她没注意到,她的头发落在了步西岸肩头。   青丝很轻,步西岸却觉得半个身子都麻了。   他甚至没敢与她对视,只匆匆从喉间应一声僵硬的:“嗯。”   等她离开好一会儿,他还是那个姿势,半天没拿起笔。   操。   废了。 第七章   除了每周五的英语听力特训,市一中每个月月底还有一次模拟考,不太正规,就在自己班考,跟平时自习差不多,主要是走个形式。   模拟考考完郁温才知道关渠有成立学习分组的习惯,倒谈不上一对一,但还是建议分组,比如有人数学好,就让这几个人凑一个小组,别的人有不会的可以问这个小组的任何组员,别的科目也一样。   高卞作为班长,一人身兼数职,叶全也被分到物化生小组,郁温作为语文课代表肯定是语文小组的,但是理科班语文问题不大,而且语文题一般除了靠背就是靠悟,所以郁温被请教的概率很小。   一般都是她请教别人……   比如现在。   郁温数学实在有点困难,文理分班以前问题不太明显,分班以后就显得吃力很多。   她皱着眉盯模拟考试卷的大题,思考时忍不住咬笔杆,叶全看到提醒她:“脏。”   郁温松开,叹气:“没看懂。”   叶全数学也不行,就让郁温问高卞。   高卞坐在叶全前面,闻声回头,“哪道?”   郁温搬椅子凑到了叶全桌前,高卞也转身趴在叶全桌子上,他看一眼试卷,“你这不是写了吗?”   郁温实话实说:“抄的答案。”   “……”高卞被她的实诚噎了一下,“那也行啊,这步骤不是很清晰吗?”   郁温有点头疼,她忍不住抬手打自己的脑门说:“感觉我就是脑子没转过来,差一点点。”   步西岸进班一眼就看到郁温的行为,他没忍住翘了翘唇,下一秒看到高卞拿笔扒拉了一下郁温的手腕,高卞笑着开玩笑,“别,不至于,再打就不止差一点点了。”   郁温也失笑。   步西岸薄唇一抿,收了原本就不明显的笑意。   他走到自己座位前,没坐过去,而是一抬腿把椅子拉出来,动静不小。   高卞下意识抬头,看到步西岸立刻伸手,“步总,来。”   步西岸漫不经心看过去,没动,一脸:有事?   高卞“啧”一声:“让你过来就过来,数学组组长这态度,小心我告老师。”   “班长你幼不幼稚啊。”有人无语。   高卞很坦荡,“未成年基操,不服憋着。”   “步总你快去吧,不然我看这小学生真要去办公室了。”有人喊。   步西岸就像是不得不过去一样,他走到郁温身旁,垂眸视线落在郁温后颈上。   最近温度渐升,大家都换上了春装,有时候太阳大会直接穿一件单薄的长袖衫,郁温一般会在薄衣外面套校服外套,她校服外套码不合适,有点大,领口宽松,显得那截脖颈很细。   也很白。   忽然窗口有风吹来,长发飘动,扫得后颈有些痒,郁温不自觉抬手抓了一下,皮肤很快绽出浅红。   步西岸感觉自己脑子里有根弦铮一下绷紧了,他紧着腮帮子仓促挪开目光,视线有些模糊地落在试卷上。   后背有一瞬起了薄汗。   高卞手一指,“这,这两个步骤之间能不能再搞清楚点?”   步西岸沉默。   高卞以为他在思考,等着。   几秒后,步西岸还是没反应。   高卞问:“嗯?”   “……”   步西岸低咳一声,伸手拿起了试卷,这时有人路过,步西岸为了不挡道后退一步,靠坐在郁温桌子上。高卞和叶全都看过来,步西岸余光瞥到郁温也转了身,她胳膊从叶全桌子上拿下来时,步西岸感觉整个教室的空气都通畅了。   思绪也清晰了不少,几乎扫一眼步骤就出来了,步西岸拿开试卷,正要开口,一垂眸,看到郁温也抬着头看他,她眼睛睁得圆圆的,乍一看像小时候小卖部卖的第一批玻璃弹珠。   透亮干净,清晰地映出他的面孔。   他在她眼睛里看到了他。   这个认知浮现的瞬间,所有步骤消散全无,脑子白茫茫一片,连怎么挪开视线都忘记了。   “叮铃铃铃铃——”   上课铃骤然敲响,步西岸猛地回神,胸腔一阵狂跳,好像刚刚溺过水一般。   少女眼眸似水,他即便真的溺死,想必也绝无半点痛苦和怨言。   我操。   步西岸回到座位后还懵了一会儿,好不容易反应过来后他抬手重重揉捏后颈,感觉心跳依然如雷,面无表情几秒,扭头问杨奇:“你还有烟……”   算了。   “没事。”步西岸又转回头。   刚睡醒的杨奇:“?”   这节数学课,上课的时候班上同学发现数学老师总是若有似无地瞥向教室靠窗后方,杨姜最先察觉,以为又是杨奇在睡觉,轻轻向后撞了下王艺迪的桌子,王艺迪立刻配合地身子前倾,俩人跟演谍战似的。   “干嘛?”王艺迪盯着数学老师,小声问。   他们班数学老师有点严厉,有事是真动手,所以大多数人都挺怕他,杨姜也怕,借着擦鼻子的动作,手掩口,含糊道:“让杨奇别睡了。”   王艺迪“哦”一声,身子缓缓后移,正要歪头提醒,一瞥眼发现杨奇坐得比幼儿园大班上都直。   “?”王艺迪立刻回报信息,“没睡。”   杨姜也意外,小声嘟囔,“那老徐看谁呢?靠,别不是看我吧?”   她战战兢兢弄得郁温也有些紧张,不由自主更加全神贯注。   “这一题找个人上来写。”老徐忽然说。   郁温一看,黑板上的题目刚好和她试卷上那道是一个类型,她顿时紧张得不敢呼吸,也不敢和老师对视,生怕被选中。   然而老徐已经看向了这边。   郁温握着笔,心跳很快,她能感觉到旁边杨姜也很紧张,因为杨姜已经缩着肩低下了头。   就在全班静可闻针时,徐老师出声:“步西岸。”   有人往这边看。   徐老师:“你来。”   所有人都往这边看,寂静也被打破,有人开始窃窃私语,松懈的气场里透着所有人的劫后庆幸。   郁温也小心翼翼吐了口气,杨姜发现后忍不住笑,“吓死了吧?”   郁温小幅度地点头。   “没事,步总不怕。”   杨姜话音刚落,步西岸正巧从郁温身旁路过,他确实看上去很坦然,走上讲台随手拿一根粉笔开始写,几乎没有任何犹豫。   少年个高,无需仰头抬臂,他始终站得笔直,动作间行云流水,粉笔灰簌簌往下落,偶尔沾到他衣服上,又被风带走。   很快,在所有人注视下,步西岸没有片刻卡顿地写完,转身走过讲台时他轻飘飘把粉笔扔进粉笔盒,然后轻拍两下手下台。   有人偷瞄他,有人失神盯他,他却好似全然不在意,目不斜视地走回自己位置。   “哟,步总今天可以啊,没敷衍阿数同学。”徐老师严厉归严厉,说话还是挺有意思的。   他的话把所有人的注意力拽到题目上,大家这才发现步西岸解题步骤很细致,几乎快要把代的方程式也明确写出来了。   这和步西岸以往的解题风格截然相反,以前步西岸也经常被喊上台解题,但通常写得很敷衍,步骤大多潦草,有时候高卞看不下去会让他写细点,他心情好了就再补两步,心情一般就说一句:“对答案看。”   要是非常不耐烦了,说出的话也不好听:“九九乘法表用不用贴一份?”   所以今天的步西岸简直让高卞刮目相看,“见鬼了,步总今天活菩萨上身。”   叶全扶了扶眼镜,边抄边说:“跟试卷那题一样。”   高卞点头说是,然后回头提醒郁温。   郁温点点头,语气轻快,“懂啦。”   高卞比了个ok的手势。   步西岸再后排,一边面无表情地盯看,一边手指灵活地转笔。   下午高卞不知从哪弄来一张隔壁重点高中的模拟考试题,大概是两个学校的进度不一样,试题里有对于他们来说超纲的题,高卞习惯性问步西岸,换来步西岸幽幽一句:“不是有答案,看不懂?”   高卞:“?”   “菩萨又走了?”高卞上上下下看步西岸。   步西岸没理他,起身走了。   之后几天,高卞问什么步西岸都爱答不理的,要么就是敷衍潦草,高卞本来也没往心里去,毕竟步西岸一直都这样,穿了西服是步总,换上校服是拽哥,还是那种他自己察觉不到的拽。   体育课上,一解散,高卞就喊步西岸打球,步西岸兴致不高,高卞一边手指转球一边隐隐约约察觉到什么,最近没考试,况且就算有步西岸也不像是会因为成绩有情绪起伏的人,也许是私事,高卞第一次试探性问:“怎么了?”   步西岸摇头。   这时杨姜高喊一声:“班长,球扔过来。”   杨姜是从郁温身边过来的,郁温和向芹在一旁坐着休息,杨姜边走边跟郁温说:“同桌,看我怎么虐他们。”   郁温笑着,“加油。”   步西岸瞥过去一眼。   高卞随口喊:“别搞男女对立啊。”   郁温笑着说:“那你们也加油。”   高卞闻声抬手就要把球扔给杨姜,却不想半路杀出程咬金——旁边步西岸一抬手把球拦了下来。   杨姜“啧”一声:“步总,你这变/态的硬件条件是不是该让我一个球啊。”   步西岸一边拍球一边往前走,他手大,轻轻松松就能掌控篮球的行走路径,两步走到杨姜跟前,说:“怎么?你要退出十三组?”   他们班是按照六人一组分组的,他们是最后一组,十三组。   “怎么个意思?你们又自成一组?”高卞听懂了,立刻喊他们组的,但是他们组的男生只有三个,于是又把周武鸣和叶全拉上。   “我和老爷都不是行家啊,要不步总也让我们一个吧。”周武鸣完全不客气。   话是周武鸣说的,步西岸却冲高卞一点头,“让你们一人一个。” 第八章   “你最好说到做到,好吧?”高卞一伸手把球抢走。   哨音吹响,球赛一触即发,高卞左右看两眼,抬手想要把球传给周武鸣,谁知道步西岸突然从中抢断,高卞骂了一句脏话,眼睁睁看着步西岸几步将球运到前场,抬手三分。   篮球应声入网的同时,步西岸瞥一眼高卞,淡淡说:“这三分,不计。”   “靠!”高卞忍不住了,“你这什么行为?”   “送分行为。”步西岸说完就招手继续。   比赛刚开场就那么刺激,周围陆续涌上来不少观众,几个体育老师都站在一旁观赛。   郁温是看不懂球赛的,只觉得还挺帅,大概是步西岸实在太出挑,她总是不由自主被吸引目光,偶尔还会偏头听周围其他人讨论。   “我早说步西岸帅了吧!”   “是帅,但架不住他拽啊,我靠我之前在办公室遇到他跟他说话,他每一句话都没超过两个字!”   “打赌吧,他就算再帅,高中三年也绝对单身。”   郁温听着,目光又落在步西岸身上,她想想刚刚那些话,又想到步西岸平日里的待人态度。   嗯……怎么说呢,好像是有点愁人。   “唉,还是高卞好,家里有钱,人帅,性格还好。”   “是真的,跟他说话就好像拿什么,如沐春风!”   郁温心思又飘向高卞身上。   确实,她们说得很对。   高卞成绩不错,家境也不错,但与人相处很谦和,偶尔也会和人打闹,分寸感很合适。   不远处的步西岸此时纯属下意识往郁温那处看,一眼看到郁温目光正落在高卞那处,脚步忽然一顿。   周武鸣就是这时钻的空子,他难得从步西岸手里抢到球,激动地狂跳大叫,高卞见状让他把球传给自己,周武鸣兴奋上头,哪还顾得上大局,满心都在想自己怎么得分。   他跑得飞快,球也运得通畅,到点起跳,起跳前冲向芹和郁温喊一声:“两位大小姐,看我!”   话落,扔球,篮球旋转着飞向球网。   现场顿时所有人目光都跟着球转。   郁温也盯着看,她不由自主屏住呼吸,眼睛睁得大大的。   球一路稳飞,目测路径,基本能顺利落网。   要得分了。   然而就在这时,忽然不知道从哪伸出一只手,轻轻一拍。   周武鸣傻了。   步西岸还站在那儿,甚至轻轻拍了拍手上的灰,掀眼皮,“抱歉,干扰球,失误。”   周武鸣:“……?”   “噗嗤。”郁温没忍住笑出了声。   她笑完才发现现场那么安静,显得她笑声好明显,脸顿时红一片,连忙捂住嘴,拼命欠身道歉。   步西岸轻扫一眼,眼尾敛出很淡的笑。   向芹就比较豪迈了,她叉着腰哈哈大笑,“周武鸣,哈哈哈哈。”   周武鸣脸都气红了,最后梗着脖子跟高卞喊:“干他啊!”   高卞也惊,他挠挠头,直觉今天的步西岸有点太过锋芒毕露了。   周武鸣抓狂,最后决定和向芹斗嘴,“闭嘴啊!臭芹菜!”   向芹吐舌扮鬼脸,“略略略。”   郁温笑着拉了下向芹,高卞也拉周武鸣,就在周武鸣和向芹还在隔空斗嘴时,高卞脑海里忽然闪过几帧刚刚步西岸打球时的画面。   他有些不可思议,却又隐隐觉得合乎常理,于是一拉周武鸣,和组员商量计策。   再开始,高卞成了和步西岸对抗的主要力量,次次球都传到他那里,要么就是和步西岸抢球,一次运球时,高卞伸胳膊拦不西岸,一边拦一边忽然把球扔向旁边看球区。   他动作突然,吓得旁边女生尖叫连连,郁温在最中间,也惊了一下,她小时候被球砸过,有点阴影,看见球往这边飞,第一时间就下蹲。   余光身影一晃,步西岸心神不宁,扭头看去,他脸上有来不及隐藏的担忧和急迫。   然而就在他扭头瞬间,周武鸣不知从哪钻了出来,顺利拿到球,跑步投篮得分。   整个过程不过十秒,步西岸前半场一直没怎么出汗,这十秒额头却浮起一层薄汗,等他确认郁温不会受伤,他才有时间思索问题所在。   这么明显的试探,根本不需要思索。   是他下意识的本能反应,让他掉入那么肤浅的陷阱。   步西岸扭头,果不其然对上高卞意味深长的眼神,高卞“啧啧”两声,意有所指道:“原来如此啊,步总。”   步西岸没否认,也没顺着聊,而是在下半场接连得分,把高卞队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周武鸣和叶全都不是常打球的人,但是十几岁的少年谁没点骄傲和自尊,一场球打下来简直要对步西岸和篮球ptsd了。   高卞这会儿倒是不怎么介怀了,他揽着周武鸣,故意说:“哎呀,步总难得想表现点什么,咱们配合点怎么了?”   “是不是,步总?”他说着看向步西岸。   步西岸懒得理他。   周武鸣累得够呛,无心钻研高卞的话里有话,他扭头找向芹,看到向芹和郁温在身后走着,喊一句:“快点啊小短腿。”   向芹果然骂骂咧咧跑过来了。   周武鸣见状拔腿就跑,高卞眼疾手快拉住周武鸣,向芹追上,拽着周武鸣的外套,俩人原地打转。   他们俩原地打转,其他人不得不停下,这一停下,郁温几步就跟上了大部队。   郁温刚到,高卞就“咳”一声,让出了步西岸身边的空位。   郁温丝毫没注意这点细节,她很无奈地看着向芹和周武鸣打架,时不时还要提醒向芹小心,周武鸣欲哭无泪:“谁小心啊?我敢还手吗?”   向芹瞪眼:“你还敢还手?”   周武鸣举手投降,边投降边后退,他后退时没分心注意身后,一不小心就踩到了郁温的脚。   “嘶。”郁温出声很不明显,她踉跄一步,一只手忽地攥住了她的胳膊。   力气很大,几乎一下就控制住她快要倒去的身体。   郁温扭头,看到是步西岸。   步西岸这也是下意识的本能行为,他发现在郁温面前,他很多行为都很难自控,以前邻居们都很爱跟爷爷说他是个做什么心里都有数的孩子,估计以后也不会让大人操心。   他不置可否。   他确实做什么都有数,什么能碰,能碰几分,什么不能碰,要避几步,他基本都能控制。   他自认理智又清醒。   然而这一切,在郁温面前似乎都不堪一击。   她冲别人淡淡一笑,他被嫉妒蒙蔽双眼,理智全抛脑后,只剩十六岁的冲动。   其实大多数时候,步西岸是不太记得自己才十六岁的,也许只有穿校服进校园的时候,他才会在蓝天书墨中意识到自己还是个学生。   但这种意识大多时候依然很淡,因为天不会一直蓝,书墨气味也很快会被汗迹机油掩盖。   可刚刚,他在球场里奔跑跳跃,心跳疯狂热烈,偶尔借着和组员说话看旁边一眼,然后换来更快的心跳时,他忽然对十六岁的青春有所察觉。   而眼下,此刻,这一秒,他垂眸,与少女清透的瞳仁对视,掌心柔软让体温渐升,他在愈渐更快的心跳加速里,忽然觉得自己可能没那么有数。   理智告诉他不该碰的人,本能已经抢先靠近。   得到的甜头,也显然让他欲罢不能。   “谢谢。”郁温主动说,脸上是礼貌的感谢。   她与人说话时很爱很直接地看对方的眼睛,她是觉得这样会比较尊重对方。   步西岸却略显仓促地躲开目光,他松了力,没完全松开手,目光往下垂,盯着郁温的脚,低声问:“站稳了?”   “嗯。”郁温站稳,步西岸适时松手,一秒没多碰。   旁边向芹和周武鸣还在闹,显然没注意到这点小插曲,倒是高卞瞥了一眼,步西岸与他对视,高卞慢悠悠转走眼珠,边做拉伸活动边大步往前走。   叶全着急回去做题,也走得快。   杨姜和其他人个人腿长,也几步走远。   只剩下步西岸和郁温在后面,郁温走得慢,先不说脚刚被踩有点疼,就是不疼她也追不上那些人。   不过步西岸走得也不快,不知道是不是打球打累了,他步伐间没有刚刚赛场上那么凌厉果断,很悠闲散漫。   仔细看,好像还有一点僵硬?   郁温心细,发现这点时,抬头看了步西岸一眼,步西岸察觉到,抿了抿唇,没作反应,继续目视前方。   直到郁温问:“你刚刚受伤了吗?”   步西岸一顿,看过来一眼,“没,怎么?”   郁温不好意思地笑笑,她直觉用“僵硬”这个词不礼貌,就说:“我看你走得慢,还以为你受伤了。”   “没,”步西岸说完收声,两秒后又补道,“累。”   郁温点头,表示理解。   但其实心里想的是,话好少,真的好拽。   巧的是,这时郁温碰到一个以前文科班的班长,他跟郁温打招呼,“小蛋糕也太好吃了吧,你人都走了我还想着蛋糕呢。”   郁温笑,“下次有机会还请你吃。”   校园大,两个班又不在一栋教学楼,能在广场偶遇说两句话,已经很显同学情了。   郁温跟班长挥手再见后跟步西岸说:“我以前的班长,说话总是那么夸张。”   步西岸却说一句:“我妹也说很好吃。”   郁温有些意外,“你还有妹妹啊?”   “嗯,”步西岸说,“刚上一年级。”   不仅回答是否,还主动谈及更多,这点倒是让郁温感到意外。   此时他们走到老旧铁扶梯口,落日红光大片铺盖在教学楼上,光影斜斜横过灰褐色的铁扶手,然后照在步西岸身上。   余晖西沉半截,步西岸上半身在光里,他说话时微微低眸,偶尔才会瞥向郁温一眼,抬脚走路时两肩微散,脸上纵然没有表情,却也被光增添了几分温和。   好像也没那么拽。   可能就是慢热吧,郁温想。   “哇,那你们差好多,”郁温是独生女,从小就羡慕别人有弟弟妹妹哥哥姐姐的,尤其是大很多的哥哥,“你肯定很疼她吧,小妹妹肯定也很招人疼。”   步西岸说:“还行。”   俩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边聊边上楼,回教室时周武鸣和向芹还在后排掰扯,向芹看到郁温回来跑过来告状,周武鸣翻白眼,学向芹跟郁温告状。   郁温哭笑不得。   向芹伸手推周武鸣,周武鸣一躲,郁温怕了他了,下意识往后靠,却不想直接靠进了步西岸怀里。   两个人几乎严丝合缝贴在一起。   郁温一开始以为是墙,后来觉得有点软,才回头,一看是步西岸,有点抱歉:“不好意思。”   她说着,往旁边挪一步,与步西岸错开。   少年时期的女生身上似乎总有淡淡香气,头发也飘着特殊的清新气味,步西岸从来没那么直接且大面积地与女生接触。   更何况女生是郁温。   那些气味就像牵引线,一下一下拽着步西岸的心跳,拽得他浑身发紧。   他没吭声,也没敢看郁温,而是一抬手拎起周武鸣,“没完没了了是吧。”   跟同性他有使不完的劲,跟郁温他妈的连走路都要同手同脚了。   操。   周武鸣抱拳道歉,拖着向芹滚蛋。   他们一走,后排不乱了,也显得郁温和步西岸都有点不自在。   郁温又跟步西岸道歉,她很坦然,没觉得有什么,“刚刚不好意思啊。”   步西岸也只能没什么表情地说没事,看上去好像也没当回事。   郁温点点头,转身回座位,没一会儿,她听到身后杨奇的声音:“哪儿去?快上课了。”   步西岸声音也传来,“厕所。”   郁温下意识回头,看到步西岸身影在教室门口一晃,此时落日余晖,红光更甚,照得步西岸耳根也通红。   百色颜料里,红色是心理四色之一,也最为鲜艳刺目,郁温瞥一眼,觉得不适,便收回了目光。   厕所里,步西岸站在一旁,两手抄兜,低头盯看一处。   半晌,那处依然毫无懈怠意向。   步西岸一声:“啧。” 第九章   模拟考分数是和排名是一周后才下来的,虽然这个时候各科老师已经把卷子讲完了,每个人也差不多估出了分数,但是像语文这种科目,以及英语作文这种自己还是不好估分数的,所以总分和排名一出来,大家都很好奇。   毕竟是分班后第一次考试。   分数单是高卞从办公室拿出来的,他一回来坐位周围就围了一堆人,郁温本来也想看看,但一看那么多人立刻不凑热闹了。   杨姜从厕所回来,看到旁边那么多人,“嚯”了一声:“嘛呢?”   “分数排名单下来了。”郁温说。   杨姜本来都进坐位进一半了,闻声又退了出去。   杨姜个子高,每次进出郁温都要往前趴一趴,或者直接站起来让位,刚刚她在做题,就偷个懒——人和椅子一起往前趴,椅子后面两腿抬起。   然而她没想到杨姜进一半又走了,偏偏这会儿那么多人,有人被挤地撞到郁温桌子上,前后失衡,郁温一时没控制住,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椅子和桌子都发出巨响,动静很大。   周围安静一瞬,还是叶全先反应过来,连忙起身拉郁温,郁温都摔懵了,叶全伸手时她还坐在地上没反应,杨姜也跟着凑过来,她挥手,“傻啦?”   郁温这次后知后觉抬头,麻意过去,阵痛袭来,郁温没忍住苦着脸抱怨一句:“好痛……”   杨姜觉得郁温可怜,但也觉得好笑,她边笑边拉郁温起来。   其他人本来也挺关心郁温,看到郁温还行便重新把注意力移到高卞那里,高卞无语了:“晚自习我肯定贴桌子上的,你们到时候再看啊。”   有人不乐意:“哎呀,我们就现在看看,看一眼。”   “对啊对啊,班长别那么小气嘛。”   忽然,不知从哪伸过来一只胳膊,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时,成绩单已经被拿走了。   所有人一愣,循着看去,发现是步西岸。   他个高胳膊长,站在最外圈也能伸手抢走成绩单。   但是……   没人敢跟他争抢,也没人敢凑到他那儿看。   很快人散去,郁温坐位这一块也空了出来,不再挤得人满为患。   高卞扭头看了郁温一眼,问:“没事吧?”   郁温摆摆手说:“没事。”   高卞又说:“你考得不错,数学差点。”   郁温本来对成绩结果没那么急迫地想知道,高卞说完她紧张起来了,“啊?多少啊?我排多少名你看到了吗?”   “没注意,你去问步西岸吧。”   郁温闻声扭头,看到步西岸正斜靠着墙,目光睨向手边的成绩单。他对成绩单的态度跟别人不太一样,别人都是恨不得趴在桌子上,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他却像一个局外人,好像在审视什么。   可是他身后的光微亮,跃过他的肩膀照到成绩单那薄薄一层纸上,又反射到他眼睛里,显得他好像比平时大多数时候温和一些,嘴角也一点浅浅翘起的痕迹。   他应该考得不错吧。   看来就算是拽哥,看到满意的分数,也会忍不住露笑。   可能是她盯看得太直接,步西岸有所察觉,掀眸,二人对视,步西岸一顿,既然已经对上了,郁温觉得自己现在躲开也没必要,就隔空点了点成绩单的方向,对口型问:“我多少名?”   十三。   步西岸拿到成绩单的第一眼就看到了,甚至在短短几秒里分析出了她的优劣势,分析完以后他的目光就一直忍不住地落在她名字上。   很简单的两个字。   却有他难以抵抗的吸引力。   步西岸“咳”一声,坐直身子,目光微闪,正要说话,上课铃忽然敲响了。   郁温只好转过身。   步西岸抿唇,不知道情绪从何而起地把成绩单拍在了桌子上。   惊醒了杨奇。   杨奇一边眯缝眼一边问:“谁的课?”   步西岸冷冰冰:“物理。”   “哦。”   很快,物理老师进班,大家纷纷翻书,步西岸也翻开了书,心思却一直往成绩单上飘。   几秒后,他随手撕了张纸。   太随手了,撕得有点没眼看。   步西岸沉默两秒,把纸团了往身后一丢,然后拿起本子,低头,微微抿唇,脸部线条绷出严肃的轮廓。他翻一张纸,折一道痕,然后沿着痕迹把纸撕下来。   撕下来以后,在上面写了两个阿拉伯数字:13,写完又觉得写得太敷衍,团起扔了,重新撕,重新写,这次先写了名字:郁温。   操。   步西岸那么多年第一次后悔自己没好好练字。   他再次把纸扔了,重新写,一笔一划,勉强算工整。   郁温。   语文:129   数学:101   英语:133   理综:259   总分:622   名次:13   郁温是被王艺迪叫回头的,她向后靠,微微偏头,声音很轻:“怎么了?”   后座步西岸靠着墙,歪着头,目光往郁温脸上落,她侧着脸,光影刚好顺着她的睫毛往鼻梁上落,谈不上发光,但也夺目。   “步总给你的。”王艺迪把纸条递给郁温。   郁温有点意外,下意识往步西岸那儿看一眼,步西岸与她对视仅一秒,然后很平淡地挪开了目光,看向了黑板。   郁温也扭回头,她打开纸条,看到是自己的成绩详情。   但是……嗯……步西岸的字……啊这。   郁温有点震惊。   之前步西岸的英语练习册里,除了那些ABCD选项,郁温只看到一个中文“步”字,写得不丑,当然也不算工整,但至少能看出少年凌厉的笔风。   可这纸条上的字……   一笔一划,很工整,但也真的有点像小学生写的。   和他拽哥形象简直天差地别。   这时杨姜凑过来,“啥啊?”   郁温说:“我的成绩和排名。”   “多少?”   “十三。”郁温说。   “很好啊,学霸。”杨姜说。   郁温笑笑。   她成绩其实一直都这样,掉不到很后,也爬不上很前。   她本想直接把纸条还给步西岸,想想还给他自己还要重新抄一遍,便随手撕了一张便签,传给步西岸。   -好,谢谢。   女孩子生活精致,连便签纸都是印着图案的,底色蓝绿渐变,天空衔接草地,最底下一只卡通小羊。   郁温是91年10月的人,属羊。   步西岸知道,他见过她身份证。   “什么玩意儿?”杨奇看步西岸一直盯着手里的东西愣怔,就凑过来问。   步西岸闻声把便签夹进书里,抬头,面无异样:“没事。”   这时桌子上忽然又落一个纸条,步西岸一顿,抬头,看到杨姜正对他做表情,他没动,杨奇伸手拿开了纸条,看一眼,跟步西岸说:“问你成绩呢。”   步西岸很敷衍:“下课自己看。”   杨奇觉得步西岸这态度没毛病,就刷刷两笔回了纸条。   杨姜看到后:“?”   郁温看她表情不对劲,问:“怎么了?”   杨姜看了看郁温,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纸条,觉得自己和郁温唯一的区别就是,郁温头上有官帽。   她愤愤道:“没想到步总是那么趋炎附势的人,太让我失望了!”   郁温:“?”   下课后就放学了,铃声一敲响,杨姜就大步走到步西岸跟前,“成绩表给我。”   步西岸头都没抬,让她给杨奇要。   杨奇也不想浪费时间看,问步西岸:“吃饭去?”   步西岸嫌这会儿人多,就说:“你先去。”   杨奇“哦”一声拉着赵光和王艺迪走了,杨姜懒地往里进,就直接坐在赵光位子上,郁温也转过身,俩人凑到一起看。   杨姜看一眼第一名,惊了,“我靠,叶老爷居然是第一名。”   郁温笑笑说:“他成绩一直很好的。”   “得,以后前三估计又被包圆了。”杨姜说,   郁温低头看,发现第二名和第三名分别是高卞和步西岸。   高卞的成绩在郁温意料之中,至于步西岸……说不上来是意外还是意料之中,她细细看了步西岸每一科目,发现步西岸成绩很均衡,英语稍微弱一点点。   “步总,你和第四名就差几分诶。”杨姜忽然说。   步西岸淡淡“嗯”一声。   杨姜语重心长道:“要稳住啊,步总。”   步西岸看她一眼,没搭理她。   郁温知道杨姜是在模仿数学老师的口吻,笑着说:“他成绩挺好的啊。”   “你看,你形容步总,用的是挺好,但是老爷,你就说很好,”杨姜老神在在,“一字之差,天壤之别啊。”   郁温一愣,她倒是没注意这点细节,但又怕步西岸真的把杨姜的话往心里去,就看了步西岸一眼,好在步西岸没什么反应,还在低头看书上的题,但她还是解释道:“你别胡说,我随口一说,哪那么多意思。”   杨姜“嗯嗯嗯”地敷衍点头。   正好这会儿向芹上厕所回来,拉着郁温去吃饭,杨姜顺口问:“要看成绩吗?”   向芹立刻如避蛇蝎地边摇头挥手边后退,“不不不不不,不需要不需要。”   杨姜哈哈大笑,笑完跟着起身,准备出去吃饭。   一同还有周武鸣和叶全,郁温看了一眼步西岸,问杨姜:“他不去吗?”   杨姜说:“他不去,嫌现在食堂人多。”   郁温觉得大家都是一组的,这会儿班里也没剩几个人,便想着还是问问,于是走过去。   她没喊步总,喊的名字:“步西岸。”   步西岸抬头,对上郁温浅笑,她问:“去吃饭吗?”   这会儿食堂人是真的多,拥挤且吵,让人心烦。   但是步西岸合上了书,起身:“嗯。”   杨姜:“……”   她对步总真的很失望。 第十章   食堂确实人很多,几乎人贴着人,座位也基本全是拼桌。   郁温以前都是出去吃,学校门口有店铺,也有小吃摊位,最近市里整改市容,摊位全被撤了,只能在食堂凑合。   “这他妈跟丧尸攻城一样。”杨姜还没进门就吐槽。   郁温也有点失语,“这……坐哪儿啊?”   步西岸蹙眉,这时有人端着碗从旁边经过,汤汁沿着碗边溢出,走两步就往两边洒。   杨姜心大,完全没注意,甚至还借着身高优势揽郁温的肩,她一揽,郁温下意识往前倾了半寸。   离端碗的人更近了。   步西岸想提醒郁温,扭头却看到郁温正跟杨姜说话,不知道在说什么,郁温眉眼弯弯,笑得很温柔。   步西岸失神片刻,没有开口,而是身子悄无声息往郁温那边拦了拦。   此时端碗的人走过狭窄的甬道,步伐颠簸间汤汁洒落——   “哎,小心。”   袖子忽然被人拽了一下,步西岸后退,汤汁随之落在步西岸刚刚踩过的地方,他看着地上炸开的汤汁,脑子里也一瞬炸出眩晕。   “差一点,”郁温说,她松开步西岸的袖子,再次提醒,“你注意一下,这里人太多了。”   步西岸抬头看向郁温,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看着还是那副有点冷的模样,可他的心和血却像被火烧一样,沸腾、热烈起来。   这种感觉很难形容,像一种清醒下的错觉。   他目光下移,落在郁温手上,少女手指莹白纤细,指尖一点粉,像春日刚刚开放的花瓣,而他的外套颜色深如枯藤老树。   枯树也能开花吗?   “你想好吃什么了吗?”郁温忽然问。   步西岸一眨眼,挪开视线,说:“还没。”   他停顿片刻,看向郁温:“你呢?”   郁温也很纠结,她在吃饭上一直有选择恐惧症,看到那么多窗口,更发愁,脸上不由自主露出愁色,微微抿唇,眉眼有小表情,“我也没有诶。”   郁温性格不像向芹那样外放活泼,也不像杨姜那般阳刚,大多时候都是温温和和,再加上她个高人瘦,不笑时有一些清冷,这会儿忽然露出小表情,有点可爱。   步西岸眸中溢出淡笑,没怎么想就开口问:“你口味偏什么?”   郁温想了下,“偏重吧。”   倒是和她外表不太符合,步西岸说:“麻辣?还是咸?”   “麻辣!”郁温眼睛亮了亮。   步西岸唇边一翘,说句:“走。”   郁温实在馋辣,下意识就跟上了。   她刚抬脚离开,杨姜就拽住她:“诶?你去哪?”   郁温指了指步西岸说:“和他一起去买饭。”   一起。   步西岸心里翻起浪花,只是看向杨姜的时候,脸上依旧冷淡,“怎么?”   杨姜与步西岸对视一眼,立刻松开了郁温的手,然后皮笑肉不笑地挥手,“没事,please。”   步西岸移开目光,郁温也没起疑,跟步西岸说:“走吧。”   步西岸:“嗯。”   从这头穿到那头,明明没多远,却好似跋山涉水,人群涌动,时不时就要跟人道歉。   步西岸个高,虽然不胖,但骨架在那,怎么都占空,郁温反倒显得小小一只,为了减少存在感,她尽量缩着肩膀,步西岸在她身后,往前走时抬起手臂拦着前面的人,在他身躯和胳膊中见小小一隅,郁温始终安然无恙。   俩人顺利来到步西岸介绍的窗口,是盖饭,郁温垫着脚看菜品,步西岸站在她身后,看她摇摇摆摆,没忍住露了浅笑。   几秒后,长长的队伍中,只见高得有点突兀的男生微微俯下身,他低头,凑到了身前稍矮一些的女生耳前讲话。   步西岸在报菜名。--------------丽jia   郁温听到后,叹了口气说:“没想到身高在这里也能发挥出优势。”   步西岸含笑的声音“嗯”一声,问她:“吃什么?”   郁温选了麻辣鸡丁和麻辣豆腐双拼,步西岸说好,然后抬手轻轻拍了下郁温的肩说:“你先去找位置。”   郁温没矫情说不用,毕竟现在人是真的多,确实需要提前找位子,她说行,然后把饭卡给了步西岸。   步西岸看一眼饭卡,接了。   郁温沿着排排桌子看,看一半,听到人喊:“郁温!”   郁温循声看去,看到是赵光,还有杨奇和王艺迪,看上去已经快结束了,郁温喜出望外,她刚过去,赵光就说:“坐,我们这就撤。”   郁温说:“那你们等一下,我去喊杨姜他们。”   “行。”   等郁温把杨姜和叶全喊过来时,步西岸刚好端着盘子过来,他看一眼座位杨姜和叶全坐在一侧,郁温旁边是空的。   应该是留给向芹的。   他把盘子放在郁温面前,郁温忽然往旁边挪了一个位置,然后抬头说:“坐这。”   步西岸一愣。   郁温又伸手把步西岸的碗从托盘里端出来,抬头发现步西岸还没坐下来,问:“你还要买什么吗?”   “不了。”步西岸坐了下来。   郁温就在他左边,动作间偶尔能碰到他,他却没有移开过半分。   要知道,步西岸是最讨厌别人碰他的。   “唉。”杨姜忽然叹气。   郁温抬头,“怎么了?”   杨姜:“没什么,就是忽然明白了什么叫知人知面不知心。”   郁温:“?”   杨姜还要说什么,旁边叶全忽然起身,“我吃好了,先走了。”   杨姜:“?”   郁温却见怪不怪,“他就这样。”   杨姜看着叶全离开的背影,声音忽然低下来,“感觉老爷有点……怎么说,他是不是一直成绩都很好啊?”   郁温点头说是,她问:“怎么?”   “感觉他肯定特接受不了自己成绩退步。”杨姜说。   郁温忽然想起初中有段时间,叶全情绪很差,那段时间他成绩起伏很大,也不怎么理人,看着很吓人。   郁温想了想说:“他应该也不会让自己退步的。”   杨姜点点头,忽然看向步西岸说了句:“这么一想,还是步总牛逼。”   “嗯?”郁温其实不是好奇,就是顺嘴一问,“怎么?”   “因为步总平时不仅要学习还要——”   杨姜话没说完,步西岸忽然放下筷子,掀眼皮问一句:“喝水吗?”   平日里的步西岸别说好奇别人喝不喝水,就是别人渴死在他面前他大概也只会觉得对方是困了睡着了,所以杨姜自动把这句话翻译成:喝水吗?先把嘴堵上。   杨姜一顿,收了声,摇头。   步西岸没问郁温,而是直接给郁温买了一瓶。   郁温掏兜想给他钱,步西岸却好像察觉到一样,没看她,边拧瓶盖边说:“不用。”   一块钱,不给也可以,之后看看有什么机会请他吃点什么吧。   郁温说:“谢谢。”   她伸手拿水,步西岸却把刚拧开的水递给她,然后把另一瓶拿走。   全程,步西岸没有任何表情,好像一切都是顺手为之。   郁温忽然有些好奇杨姜没有说完的话,不仅要学习还要什么?   莫名其妙地,郁温想起很多步西岸的行为,这些行为仔细剖析,好像挺周全?   这个年龄段的男生,其实很少会想那么周全,除非是被人训练过的。   比如,女朋友。   不过步西岸外型那么出挑,成绩又好,有人喜欢也正常。   “吃好了?”杨姜起身,“走?”   郁温点头。   步西岸顺手把郁温吃过的碗筷收拾到盘子里,转身离开时,郁温看一眼他的背影,愈发觉得,步西岸应该有女朋友,不然照顾女生也照顾得太过得心应手了点。   晚自习进班,高卞已经把成绩单贴到了讲桌上,关渠根据成绩简单说了几句,剩下时间交给英语老师给大家放英语听力训练。   放学铃一敲响,各组收特训集册,步西岸依然上交郁温,郁温随手放一边,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明天周末,所有人收拾得很快,早一分钟踏出校园,周末就早开始一分钟。   向芹蹦蹦跳跳拉着郁温出门,杨姜在身后慢悠悠跟着,口吻很羡慕:“一米五的矮炮也太可爱了点。”   向芹脸一垮,郁温笑得不行,搂着向芹捏她的脸,“可爱可爱。”   杨姜又叹气,“一米六五也漂亮啊。”   赵光接道:“是啊,只有一米七五的你是个憨批。”   杨姜抬脚就踹,“你高,你比步总的腿还高。”   杨奇笑出声,扭头瞥一眼步西岸,接一句:“好像没有,步总腿是真的长。”   杨姜“啧”了一声,忽然说:“诶,你别说,郁温腿也长啊,她跟步总比例差不多吧?”   郁温闻声扭头看步西岸,又看了看自己,很谦虚,“我没有他比例好吧。”   “有。”一道声音低低响起。   是步西岸说的。   “啧。”杨姜出声。   郁温笑,大大方方道:“那谢谢。”   杨姜又一声:“啧。”   步西岸掀眼皮看过去。   杨姜闭上了嘴。   郁温只当她酸,笑着说:“你也好,你最好。”   杨姜立刻出掌,“别,我可不敢领这顶帽子。”   几个人说说笑笑走出校门,向芹扫一眼周围,“郁温,你家车怎么没来啊?”   郁温闻声看去马路边,确实没看到熟悉的车辆,但是在马路对面,郁温看到了另一辆熟悉的车。   她一顿,眼中笑意褪去。   向芹循着看去,捂着嘴:“我靠!”   向芹平时虽然咋咋唬唬了点,但很少那么激动,杨姜好奇,伸着脖子看:“谁啊?”   郁温莞尔一笑,没回答,只说:“我先走啦。”   她说完看了向芹一眼,向芹一脸“我懂我懂”地拼命点头。   郁温在心里叹了口气,太明显了,傻子。   但是她也没再多说,转身走向了车辆。   她走一半车窗打开,男人英俊的脸露出,他微微偏头,看道郁温快到车跟前才下车。   唉。   果然,下一秒,身后杨姜一声响亮的,“我、操!”   郁温只好再次回头,上车前,和大家挥手。   车门关上,一身正装的男人转身,隔着遥遥马路,他朝对面的少年们点头,然后上车。   大概每一个马路这边的人都希望自己长大后能成为马路对面的人。   “十年,”杨姜无限感慨,扭头问杨奇,“给你十年,你能这样吗?”   杨奇没回答,但是白了杨姜一眼。   “你看,你就会恼羞成怒,人家成功人士可不会,”杨姜又问步西岸,“步总,你呢?”   步西岸也没回答。   但是杨姜不敢嘲讽步西岸,就搂着向芹八卦,“这谁啊?郁温她哥啊?”   向芹摇头,一脸“你问吧,我绝对不说”的表情。   杨姜危险一笑,“男朋友?”   向芹眼睛瞬间瞪大,更拼命地摇头。   杨姜长长“哦”一声:“懂了,肯定是郁温某个叔叔的儿子,喜欢郁温对不对?还是郁温喜欢他?”   向芹立刻大声反驳,“才不是!郁温才不会再喜欢他了!”   话落,现场一片寂静。   几秒后,向芹撇嘴,要哭了。   杨姜忍笑,“啊啊啊,我们绝对当没听见!”   向芹很显然不信任,“真的?”   杨姜举手,“发誓。”   然后扭头让大家也跟着,“快发誓快发誓,没听见对不对?”   这一扭头,才看到步西岸慢慢脱离了大部队,走向远处。   杨姜“诶”一声:“步总走那么快干嘛,又搞特殊。”   杨奇说:“还能干嘛,回家啊,都跟你似的,快点,别墨迹了。”   “哦,来了。” 第十一章   车里有挂式香包,中调像山上的香火,后调泛一点点苦,是成年男性才能欣赏到的味道。   郁温不太喜欢这个味道,闻久了会让人不由自主想起不太愉快的事情,喝口白开水舌根都是苦的。   她抬手开窗,风灌进来,车厢很吵。   言宥旻看一眼后视镜,他鼻梁上架的有一副眼镜,隔着眼镜和后视镜两层玻璃,郁温也能察觉到他投递过来的目光。   过一会儿,还是郁温先开的口,因为言宥旻在路口拐弯,开往并不是郁温家的方向。   她问:“要去哪儿?”   “去周老师家。”言宥旻说。   周老师是周山,郁学舟几年前生意刚起步认识的书写家,周山本人不算大家,但是带出了一个大家学生,那位学生郁温没见过,只听说是位很有天赋的青年,可能天才都觉得世俗困顿难熬,年纪轻轻就结束了生命。   后来周山没再收过学徒,但是他对郁学舟还算欣赏,因为郁学舟总是爱把德怨因果挂在嘴边,畏惧因果的人都不会太恶劣,久而久之郁学舟和周山来往愈发密切。   搬到抚靑市第一年,郁温过生日,周山很给郁学舟面子,亲自给郁温写了一副字:山风不见也少年。   那年郁温才十岁,从小被含着捧着长大,她自认没有远大抱负,只想事事皆两全,所以山风不见也少年是她的理想国。   也因为这福字,郁温对周山有特殊的敬重和亲近。   后来郁温常去周山家,跟周山学写字,虽然明面上没有立师徒仪式,但大家都知道,郁温算是周山半个徒弟了。   十三岁,情窦初开,郁温认识了言宥旻。   周老师旧友的孩子。   言宥旻当时已经工作,大郁温一轮。   郁温后来想想也理解,她生活里常出现的男生都是毛头小子,大多自负又傲娇,而已经被生活洗礼过的言宥旻就显得没那么尖锐,他绅士知礼,偶尔也风趣幽默,对他产生特殊情谊似乎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不过成年人有致命的吸引力,自然也有令人厌恶的另一面,比如现在,郁温尴尬,他却能若无其事,好像真的把郁温那段情窦初开当成了一截短暂潦草的成长必经之路。   “听说你选了理科?”言宥旻随口闲聊。   郁温“嗯”一声,不想聊的态度很明显。   言宥旻无奈笑笑,顺着郁温的意愿闭嘴,但郁温却觉得烦闷,因为他这态度实在太像对待无理取闹的小孩。   到了周家,郁温没等言宥旻过来开车门,她自行下车,进门。   周芊在大厅的沙发坐着,一同还有其他几位阿姨,有几位郁温是见过的,她过去乖巧打招呼,换来一片笑意称赞。   “你张叔今天有事,车是你爸开的,他喝了酒,没法去接你,就让宥旻去接的。”周芊跟郁温解释。   郁温点头,问:“他们还没结束吗?”   “在聊天,估计还要一会儿,你困吗?困的话我把钥匙给你,让旻宥送你回去?”周芊说。   郁温摇头拒绝,“不用,我和你们一起吧。”   她说完言宥旻刚好过来为大家添水,顺口说:“明天周末,玩会儿也行。”   周芊笑着摸郁温的头,“要去和哥哥一起玩吗?”   郁温说不了。   周芊还笑:“早几年还很爱跟着宥旻一起玩呢。”   “长大了。”有人附和。   言宥旻也笑。   郁温心烦意乱,在一旁窝着当鹌鹑。   没多久,男士都下来,酒气很重。   周山情绪高涨,看到郁温也搞笑,拉着郁温说:“高中很忙吗?都不来看我这个老头子了。”   郁温很诚实:“是有一点忙。”   周山大笑。   几人又闲聊几句,周山才放人走,顺便让言宥旻送郁温一家。   郁学舟喝多了酒很爱高谈阔论,经济人文什么都聊,言宥旻耐心听,偶尔附和两句,到家郁温都困了。   下车时,言宥旻搀扶郁学舟回房,周芊留人喝水,郁温本想直接上楼,周芊却唤她:“郁温,你来陪哥哥一会儿,我去看看你爸。”   郁温一顿,站在楼梯拐角看向言宥旻。   她目光很直接,言宥旻却装作没看见,郁温只能下楼过去,等周芊上楼,郁温还没说话,言宥旻就主动说:“你妈让我劝你出国。”   “现在不想去。”郁温觉得自己还算平静,可能真的放下了。   “其实我也建议你出去,”言宥旻说,“你爸要扩展事业,你还小,在家他会分心。”   郁温觉得言宥旻是真的很聪明,他不提她的前途,却能一句话让她愧疚不安。   言宥旻没再多说,周芊下来后郁温就上楼了,夜里她辗转反侧,眼前频频闪过周家大厅和周芊闲聊的几位阿姨,有几位都是有些头衔的人,以前周芊是不会和她们应酬的,现在却也开始有了来往。   郁温心思重,一有事情就睡不着,梦里波折起伏,第二天早上醒得比平时上学还早。   郁学舟和周芊好像确实忙了起来,一大早就不见人,阿姨给郁温弄了早饭又离开,郁温一个人家闲着无聊,就Q向芹出去玩。   芹芹芹菜:太巧了!我正要找你呢。   芹芹芹菜:周武鸣说中央公园新弄了一批郁金香,什么色都有,去玩啊。   于是刚吃完中午饭郁温就出去了,她先坐公交车去找向芹,然后向芹骑电动车带她。   天气好,万里晴空,白云飘飘,风里全是春意,路过的灌木丛都修剪得饱满茁壮。   郁温穿得长袖连衣裙,外面罩了一件薄羊毛披衫,她没扎头发,戴了和裙子同色系发箍,斜挎一个帆布包,里面装的相机。   向芹看到她露出花痴的笑,“嘿嘿,美女。”   郁温无语看她,向芹咧嘴,拍拍后座,“美女快来,哥带你耍傻狗去。”   郁温斜坐在后座,搂住向芹的腰:“你一会儿别在路上和周武鸣打架。”   上次暑假就摔了,腿上的疤到寒假才消。   “知道了知道了,这次肯定不敢了。”   等上路,郁温才知道向芹说的不敢不是她不敢主动挑事,是周武鸣不敢应战了。   到中央公园,郁温问:“没约老爷吗?”   “他不来,”周武鸣把电动车支在旁边,“他妈来了,我靠,我还去他家找他了,刚进院子就看到他妈在刷碗,我吓得假装找别人去了。”   叶全妈妈脾气不好,对叶全管得严,一般不让叶全没事出去玩,以前初中有次清明周武鸣找叶全玩,被叶全妈知道,叶全妈还去学校打听周武鸣成绩,那段时间周武鸣沉迷小说,成绩一落千丈,叶全妈严词厉声不许叶全再和周武鸣玩。   后来周武鸣找叶全都是偷偷摸摸的,偶尔碰见就假装找别人,反正他过了青春期,面容身高都和之前那次不一样了。   “唉,老爷是真难,我要是在他家早被逼死了。”向芹也停车。   郁温小声:“别那么说。”   “知道啦,我就吐槽吐槽,”向芹一转头就把坏情绪抛到脑后,她问周武鸣,“今天帮我们拍照。”   周武鸣长叹:“知道了。”   “干嘛?给美女拍照还不情愿?”向芹喊。   周武鸣:“郁温是美女我承认,你?”   向芹立刻送上沙包大的拳头,周武鸣狂奔,俩人打得不可开交。   郁温叹了口气,决定先记录下他们的战斗场面。   中央公园是抚青市最大的公园,园中有人工湖,假山,绿林和长亭。   郁金香在绿林一带,走过去需要十几二十分钟,路上郁温碰到不少熟人,都是初中同学。   还来了一场冤家路窄。   “山子,你女神啊。”对面迎来一群男男女女。   郁温一看是初中同学,不是一个班的,山子全名叫什么她至今不知道,但这人“丰功伟绩”她听说过不少。   “郁温?”山子挺意外,“巧啊,来玩?”   山子说好听点是差生,说不好听就是混混,初中就打架斗殴,女朋友也换得频繁。   郁温不想跟这种人纠缠,但也不敢在校外和他起冲突,就淡淡“嗯”一声,然后拉着向芹说:“我们先走了。”   路过他们这群人时,他们故意吹口哨,目光上下扫描郁温和向芹,不怀好意。   向芹多次挣扎着想破口大骂,都被郁温拦了下来。   然而周武鸣就没那么好拦了,因为他们那群人对周武鸣也没对郁温向芹那么“礼貌”,有人故意在周武鸣路过的时候撞周武鸣,甚至吐口水。   周武鸣最开始没打算做什么,直到有人吐他口水他才暴怒地揪住那人衣领骂:“你他妈乱喷什么粪!”   “操/你妈你再骂一句?”那人也怒。   眼看快要打起来,郁温匆忙上去拦,那人不敢动郁温,扭头看山子,山子叼着烟,走上前,笑了下:“火气怎么那么大。”   郁温心跳加速,强撑淡定:“是你朋友先不礼貌的。”   山子又笑,踹了一脚那人,“说你不礼貌呢傻逼。”   那人嘿嘿一笑,也不生气,反而冲郁温说:“对不起啊嫂子。”   郁温皱眉。   周武鸣忍不住还要骂,这时刚好有保安路过,山子这才带人走,走之前跟郁温说:“你在一中?有空找你玩。”   郁温没说话。   等他们走后,向芹都气哭了,周武鸣哄了半天,但是兴致已经被扫了,向芹就说:“不想玩了。”   郁温很抱歉,“那我们去吃点东西好不好?”   向芹闷声说好。   几个人走出园区,刚骑上车,周武鸣骂了一句:“操!傻逼!”   向芹吓一跳,“又怎么了啊?”   “车胎……靠!肯定是那几个傻逼扎的。”周武鸣喊。   郁温看了眼头顶,刚巧有摄像头,郁温说:“先去调监控报警。”   确实是他们扎的。   扎完还特别嚣张地冲摄像头竖中指。   保安气得不轻,根本不用郁温他们建议报警,自己就报警了。   保安报警以后,周武鸣说:“我得先去补胎,不然我妈肯定要打死我。”   郁温不知道补胎要花多少钱,但估计周武鸣是没有,因为周武鸣父母平时在零花钱这块管控得挺严,于是便说:“一起去吧,我问问这附近哪个最近。”   说问,又不知道从哪问,几个人只能守着电动车,过一个人问一个人。   还真让他们问到了。   “补胎?”一个小男孩说,“找我舅啊。”   郁温笑着问:“你舅店离这远吗?”   “远。”小男孩说。   郁温叹气,“那我们没法去了。”   “没事,我还有个舅,他肯定有办法。”小男孩说。   小男孩是跟邻居一起来的,邻居大人去上厕所,扔了他自己在这等着,他说:“等叔叔出来吧,他有手机。”   郁温把自己手机掏出来,“我也有,你记得你舅电话吗?”   二十分钟后,一辆摩托车从远处轰鸣而来,当时郁温正在和成成玩石头剪刀布,她出了布,笑着包住成成的石头,“我又赢啦。”   成成气地叉腰:“我跟兰兰玩都是我赢的!”   “兰兰是谁?”郁温开玩笑,“你的小女朋友吗?”   话落,轰鸣声停在她面前。   郁温抬头,与来人对视,愣住。   是步西岸。   步西岸看上去也很意外。   下一秒,成成跳跃:“兰兰不是我女朋友,是他妹妹!”   步西岸看向郁温,挑眉。   郁温:“……”   额。 第十二章   抚靑市这几年发展不错,旧城区拆迁,新楼盘陆续拔地而起,城市外围逐渐兴起新风貌,原本热闹的城中心却渐渐被抛弃,成了人人避嫌的地方。   郁温早两年也来过这一片,当时还是跟郁学舟和周芊来这边吃比较出名的老字号早餐,其实那个时候周边已经有拆迁楼了,只是个别地区因为规划问题被搁置,再过两年,已经没有开发商愿意扔大把的钱处理了。   如今已经完全被丢下。   “我小时候来过这儿好像,”向芹兴致勃勃,“那个时候我奶奶在这边住院,哦,当时市医院还在这边来着,后来我上小学吧,好像是上三年级的时候,市医院搬迁到现在这个地方了,那个时候我爸妈还嫌医院新区远,不方便,现在想想,这边挺不方便的,停车估计都不知道往哪停。”   郁温点头说是。   途经一条很坎坷的路,郁温让向芹小心,准备回头提醒步西岸和周武鸣也小心,谁知道一回头发现步西岸把车子停在了不远处,他双腿支在地上,两只手没握车把手,而是在调整手套,一边调整目光一边往前看,似乎……   似乎是在等她回头。   郁温一怔,忙不迭拍向芹让向芹停下。   下一秒,她就看到步西岸朝旁边一条巷子指了指,示意:我们走这边。   郁温看了一眼旁边的巷子,看巷口是很窄的,门口有老人坐着闲聊,里面估计是院式住宅。   好走吗?   郁温想开口问,只可惜旁边过路车辆行人都很吵,她和步西岸离得又远,即便喊话步西岸也不一定能听见。   然而就在这时,郁温手机响了。   她掏出来看来电,是陌生号码,迟疑着接听,一抬头,却看到不远处的步西岸也正举着手机。   郁温一怔,耳边同时响起步西岸微低的声音,他说:“前面不好走,我们拐弯。”   郁温问:“好走吗?那巷子看着好窄。”   步西岸似乎笑了一下,相隔太远,郁温看不清步西岸脸上的表情变化,更何况他一向没什么表情,即便有也细微,很难察觉,她听到步西岸说:“这片儿我熟。”   郁温想想也是,便问:“那我们呢?”   “你们直走就行,过前面一个路口左拐,大概七八百米,能看到店,”步西岸停顿一下,又说,“折返跟着我也行。”   郁温说:“那跟着你吧。”   步西岸说好。   挂断电话,郁温跟向芹说明情况,她们折返,看到步西岸重新启动摩托车正拐弯,周武鸣的电动车被他绑在后面,周武鸣车子破的是前胎,步西岸就把车子前身翘起,留了后轮在地上。   郁温记得当时捆绑时步西岸动作很娴熟,今天天气好,他只穿了一件黑T,偶尔下蹲时动作带动手臂后背,薄薄的衣服下能看到肌肉轮廓。   出了学校,他好像看着就不像学生。   郁温又想起之前在小学门口偶遇的画面,不知道是不是下午刚被山子他们气过,郁温下意识想,步西岸当时一个人,面对几个看上去就不是什么好人的社会人员,是为了女朋友吗?   不远不近地跟着步西岸拐进去,郁温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地板并不是传统的小块拼接石板路,而是一整块没有任何衔接口的石板路,看着干净又板正,偶尔路过开着门的几户人家,人人门口都摆放着几坛开得茂盛的花草。   “好像桃花源啊!”向芹很激动。   郁温心中的烦闷也逐渐消散,她看着路过的几只猫猫狗狗,跟向芹说:“你开慢点,我拍几张照片。”   向芹说:“好呀好呀,拍我拍我。”   郁温笑着:“好,拍拍拍。”   她坐在后座,拍猫拍狗拍花草拍路过的人,也从电动车后视镜拍了她和向芹的合照,向芹看着前面因为需要扶电动车而不得不倒坐在摩托车后座的周武鸣,“拍周武鸣,快,拍下来以后传给他儿子!”   郁温笑着端起相机。   周武鸣丝毫不畏惧,甚至主动咧嘴比剪刀手。   向芹嘟囔:“脸皮八丈厚。”   这时前方有小孩玩耍,步西岸放慢车速,最后停在几个小孩前。周武鸣扭头看一眼,拍了一下步西岸,步西岸回头,周武鸣指了指郁温这边,郁温此时手里还端着相机,想也没想就拍了下来。   镜头里,步西岸依然没什么表情,虽然已经下午三四点,但是头顶光依然明亮,照得他微微蹙眉,锋利的剑眉下是薄薄的眼皮,因为扭头,他微微收起下颌,目光往这边看时,眼睛不由自主露出下三白。   很凶。   而在他的对比下,比着剪刀手大笑的周武鸣就像……刚从小学毕业的半大孩子一样。   郁温没忍住笑出声,向芹问:“咋?”   郁温摇头说没事。   出了长长的巷子,往右拐,再出来,居然就到店铺门口了。   步西岸把摩托车支一边,周武鸣去解绳子,结果解半天没解开,步西岸看见短促笑一声,走过去,从下拽一下,绳子瞬间散了。   周武鸣目瞪口呆,“这什么技能?”   步西岸淡淡说一句:“吃饭的技能。”   他说完大步走向向芹和郁温的电动车,周武鸣说:“她们的车没事。”   步西岸“嗯”一声,看一眼电表,扭头跟小炮说:“充个电。”   小炮说好。   步西岸这才转身去检查周武鸣的车胎,他个子高,蹲在那儿显得很憋屈,简单查看一下情况,起身往屋里走。   这时郁温和向芹从厕所出来,向芹好奇,问步西岸:“你修吗?”   步西岸“嗯”一声,他瞥一眼郁温,看到她手上都是水,一指旁边:“那边有纸。”   郁温说谢谢,却没有去拿纸,这个天气手上湿点挺舒服的,她随便拍了拍手,看步西岸从角落里弯腰翻出几个工具,工具大多都是铁的,黑的灰的,看上去很重,也显得他手劲大。   应该是为了方便干活,步西岸把袖子挽到肘间,手背青筋凸起,像攀缠的树根,走到车子前,他随手丢下工具,咣当几声响,他没什么反应地蹲下卸轮胎,手臂抬起又落下,肌肉绷紧又松弛,线条轮廓清晰明显。   郁温莫名觉得这画面很性感,她拿起相机,走过去,正要蹲下去,步西岸忽然看过来,郁温吓一跳,圆眼微睁,步西岸唇角似乎翘起一抹笑,他说:“那边有凳子。”   郁温“哦”一声说:“没事。”   步西岸还在拧螺丝,没回头看郁温,只说:“裙子。”   郁温低头,看到这地上确实不算干净,修车铺怎么可能会干净,到处都是机油工具和零件,生了锈的废零件也到处都是,她站着裙子就已经到小腿下面,蹲着可想而知。   于是郁温想了想,还是搬了个凳子坐着,她把裙子收起来,忽然弯腰,身子前倾,唤了一声:“步西岸?”   步西岸偏头。   此时光正大片地照在店铺门口,也照在郁温身上,她碎花裙底色本就素,被光一照显得更浅,唯有身上的花瓣发着光,似乎刚刚随风落下。她头上戴着发箍,茶色眼睛微弯,唇角浅浅笑意,脸上被光照得又白又亮,看着像公主。   微服私访的公主。   螺丝松动,车胎忽然坠落,步西岸本能抬手扣住,指缝全是尘灰。   他指腹与车胎摩擦,回神,出声:“怎么?”   郁温脸上还挂着笑,她晃了晃手上的相机,“我可以拍你吗?”   步西岸有点意外。   郁温又说:“你如果不想上镜的话,我可以不拍的脸。”   步西岸大概懂了,艺术往往都在极端里,最该蓬勃的人和最该没落的旧城区,确实挺值得拍的。   步西岸用力一掰,车胎完全落下,他说:“你随意。”   郁温开玩笑,盈盈问道:“拍脸也随意吗?”   步西岸一顿。   郁温没注意他的动作细节,边调整相机边说:“其实你很帅啊,拍脸出片效果应该很好。”   咣当。   工具掉在地上。   太突然了,郁温吓一跳,步西岸“咳”一声,捡起来,单手拎着车胎起身,路过郁温的时候,他重复那句:“随意。”   郁温没忍住说一句:“真拽啊。”   步西岸离开的动作一顿,他回头,看到郁温还在低着头专心致志摆弄相机,她散着头发,头顶圆圆的,光底下有细软的毛绒碎发,这一点点不那么精致整洁的地方让她看着没那么遥远。   这时周武鸣喊:“步总,炮哥说先放这。”   步西岸说:“来了。”   小炮很稀奇,“步总?”   周武鸣说:“对啊,我们班同学都那么喊。”   小炮笑得不行,“为什么啊?怎么不直接喊逼哥啊?不比步总还装?”   周武鸣也笑,“哈哈,不知道啊。”   这时步西岸过来,从小炮后面踹他,“那么想知道,炮哥。”   “炮就炮呗,我无所谓啊,我妈怀我的时候隔壁熊孩子放小炮,吓到我妈,我妈生的我,”小炮说,“我爹妈给的名字,我又不嫌丢人。”   他欠欠的,“你呢?步总?”   步西岸让他滚。   由于向芹郁温和周武鸣都是后来转班的,再加上他们三个也没人想着去打听步西岸外号由来,好像下意识就觉得这外号放在步西岸身上挺合适,以至于小炮到最后也没问出来什么。   但不耽误他嘴欠,一晚上喊八百遍步总。   步西岸最后是真烦了,趁他洗手的时候直接一脚把人踹趴桶里了。   周武鸣围观全程,惊呆:“我靠!”   向芹挠挠头,有种以前没好好认识过步西岸的感觉,不过她好像确实没跟步西岸说几句话,郁温离他近点,她正要扭头问郁温,结果看到郁温正端着相机拍得起劲。   边拍还在笑。   小炮顶着一头脏水,扭头看到郁温正在拍,骂了句:“靠,步总你还我在美女面前的形象!”   步西岸闻声一顿,轻飘飘瞥一眼小炮,两指一弹,手上机油飞到了小炮鼻下人中处。   “我靠,”周武鸣哈哈大笑,“步总牛逼。”   向芹也跟着笑。   郁温本来没看到,听他们笑,疑惑看去,下一秒笑得差点摔了相机,然后又趁小炮没反应过来快速拍两张照片。   步西岸本来还烦着,偏头看到郁温笑得眉眼弯弯,梨涡浅浅,也扯唇失笑。   他笑着靠在旁边一辆废旧的摩托车车身上,手上很脏,但他很不在意,一手搭在车座边,一手搭在车把手上,额角的汗顺着侧脸滑向下巴,一滴晶莹,摇摇欲坠。   被郁温定格。   相机快门声清脆,引得步西岸扭头,他眼里唇边笑意未收,脸上线条也显得柔和很多,一双眼睛看进镜头时,郁温失手连拍了好几张。   快门声音频繁得相当明显。   小炮扭头看过来,“啧”一声:“拍帅哥和拍我是不一样啊。”   郁温挺不好意思地摆手说不是。   小炮也不甚在意,转身去洗脸。   步西岸忽然问一句:“怎么样?”   郁温竖起拇指,“很酷。”   步西岸疑似不解。   郁温笑着说:“机车和男孩,很酷啊。”   不是极端艺术和尘埃生活,是机车和男孩。   步西岸一顿,随后扯唇又笑,他身上有一瞬轻松,话也脱口而出,“不是拽?”   郁温:“……” 第十三章   补车胎并不是什么难活儿,主要是小炮一直捣乱,拖拖拉拉弄到了太阳落山。   旧城区的晚上和闹区不同,闹区基本都是商场,装修大多精致,店铺与店铺之间闪着礼貌又疏离的白炽灯,彼此之间的分寸像是拿尺子量好的。   这里不一样。   太阳刚落山,就有老头老太太抱着小孩或狗在街上溜达,还有人扎堆聊天,聊深了会生气,生完气就走,没一会儿又回来继续聊。   大家都是邻里几十年的关系了,不管什么都犯不着真的往心里去。   郁温坐在门口的角落,她始终端着相机,拍几张就低头看相机,低久了脖子酸就开始上身下压到腿上,下巴搁在膝盖上,相机放在鞋面上,更认真地看。   小炮为表地主之谊,亲自去隔壁街不远处的烧烤店买烤串,周武鸣和向芹则是蹲在一旁摆弄废弃摩托车和零件,那摩托车虽然废弃了,但是被成成和兰兰涂了不少漆画,偶尔步西岸和小炮也会添两笔,乍一看挺好看。   他们都是初入这里的人,对一切都感兴趣。   新鲜感热烈又沸腾。   步西岸站在郁温身后,他忙完了,洗了手,又换了件T恤,双臂交叉懒散地靠在旁边墙上,头也歪了一寸,没打理过的黑发随风晃,几乎要与他漆黑的睫融为一体。   此时夜幕低垂,晚灯亮起,各家各户暖黄,车灯闪红,光影交叉,朦胧虚幻,宛若一层薄纱被风缓缓地吹进步西岸眼睛里。   他就那么满眼烟火地,安静地,沉默地,站在郁温身后,看她。   “今天怎么那么热闹?”朱芮带着成成过来。   成成看到门口的郁温喊:“姐姐!”   郁温闻声抬头,笑:“嗨,成成。”   朱芮看到郁温的脸,愣了一下,她很少看见那么好看的女孩子,更别提出现在她店里了。   “你好,是、西岸的同学?”朱芮有点迟疑。   郁温点头,她不知道该喊朱芮什么,回头看步西岸,步西岸说:“芮姐。”   郁温立刻出声:“芮姐,我叫郁温。”   朱芮大概平时也常出入修车铺,穿的衣服颜色很深,她肤色不算白,被深色衣服一衬显得更暗,看着很朴素结实。   “你好你好,”朱芮说,“我是小炮姐,这是我儿子。”   “成成!”屋里的向芹出来。   成成很不客气,“芹菜!”   向芹撸袖子装作要打人,成成大笑着往郁温怀里钻,郁温一时不察,相机忽然从腿上脱落,她惊得瞠目,但因为顾及怀里的成成没伸手。   就在她以为相机要摔的时候,忽然一只大手抓住了它。   是步西岸。   他手抓住相机时郁温没忍住,明显松了口气,不过步西岸没看她,就好像做了一个很平常的动作一样,捡起来以后,搁在了旁边的板凳上。   他表现得很随意,朱芮便没察觉其中紧张,只提醒让成成别闹,“别把姐姐裙子弄脏了。”   步西岸闻声扫了郁温裙子一眼,天太黑,没看到什么太明显的脏,目光顺着上移,看到郁温笑着说:“没事呀,衣服可以洗,抱抱不能错过。”   “来,抱抱。”她主动张开怀。   成成“嘿嘿嘿”地往她怀里扑,郁温一把抱住,还摸他的头。   啧。   步西岸挪开了视线。   这时小炮刚好拎着东西回来,步西岸走过去接,路过成成的时候一巴掌拍他头上,“烧烤来了。”   到底是年轻啊,想也没想就扒开郁温跑去拿烧烤了。   步西岸单手抄兜,悠悠地跟在成成后面,唇角不动声色翘了翘。   小炮看见成成就问朱芮,“路儿呢?”   朱芮的老公,甄浩,小名路儿。   “跟朋友喝酒去了,”朱芮平时也有工作忙,给人送轻货,她看一眼屋里,问步西岸,“兰兰呢?”   朱芮声音大,郁温在屋里也听得很清楚,她把相机拿起来放到包里,听到朱芮的话,心思晃了一瞬。   兰兰,步西岸女朋友?   她扭头看去,步西岸站在朱芮旁边,他太高了,晚风拂过他的头顶,头发像在跟天打招呼。   薄T也被风吹得贴近身躯,少年肩宽背挺,只是站在那,便自有一方天地。   “在家。”步西岸说。   “你们都在这,让她一个人在家待着啊?”朱芮不赞同地看了步西岸一眼,然后拍拍成成后脑勺,“走,接兰兰去不去?”   成成冲天握拳,“去!”   郁温看到成成才想起来,哦哦哦,兰兰是步西岸妹妹。   她对自己有点无语,怎么什么都往步西岸女朋友身上想。   兰兰和成成一起过来的时候,小炮已经支好桌子,大家坐在周围了。   兰兰很高兴,跑进来一看那么多陌生面孔,有点拘谨地收了笑。   她很瘦,小小的,皮肤很白,眼睛很黑,下巴尖尖的,长得很好看。   从她脸上是看不出步西岸的痕迹的。   很神奇。   郁温笑着主动跟她打招呼,“嗨,兰兰是吗?”   兰兰看了看郁温,又看了看其他人,郁温猜她在找步西岸,于是便说:“你哥哥在厕所。”   兰兰这才朝郁温腼腆一笑。   好乖的样子。   成成相比较而言就活泼多了,他拉着兰兰过来一一介绍,一本正经的样子莫名可乐。   向芹逗他:“哦,这就是你小女朋友吗?”   成成:“别胡说,是妹妹。”   他说完冲兰兰抬下巴,“是吧,我是你哥哥吧。”   “我只有一个哥哥。”兰兰说。   向芹哈哈笑:“哎呀,成成丢面儿了。”   成成很无语。   这时步西岸从厕所出来,他手上还有水,随便甩两下,一抬头看到兰兰,很淡的一句:“来了。”   他态度淡淡,兰兰倒是不怎么在意,好像已经习惯,她很高兴,笑着跑过去抱步西岸腿,“哥哥。”   步西岸本来打算拍拍兰兰头,一看手上有水便欲放弃,郁温却在这时送来纸巾,步西岸一顿,看了她一眼,接过纸巾,随便擦两下,拍拍兰兰头:“去找位儿坐。”   兰兰站着不动。   她想跟步西岸坐。   步西岸看出她的想法,便随手拉了把椅子坐角落,然后让兰兰坐在旁边。   却不想兰兰看了看郁温,小声说:“也想跟姐姐坐。”   步西岸一愣。   郁温闻声也很意外,但她很快答应,“好啊。”   她说着主动搬了凳子坐在兰兰另一边,中途吃饭时,步西岸给兰兰夹菜,郁温就给兰兰整理袖子。   小炮坐在他们三个正对面,“啧啧”道:“怎么看都是全家福,诶,郁温,你相机呢?我给你们拍一张。”   步西岸:“别胡说。”   郁温:“在包里。”   两人声音同时响起,随后双双一顿,郁温是不觉得有什么的,朋友之间开玩笑而已,而且一下午相处,她也看得出小炮只是随口说说。   不过她的想法确实不代表步西岸的想法,可能步西岸比较在意。   气氛凝了一瞬。   很快步西岸起身,向芹睁了睁眼睛,小声:“生气啦?”   郁温扭头看了步西岸一眼,却看到步西岸径直走向放她包的凳子,他没打开她的包,而是直接把包拿了过来。   郁温拿到包还有点状似没反应过来一样,倒是步西岸,很随意坐回位置,启声问:“不是拍照?”   “是啊,郁温,相机给我。”小炮说。   向芹憋了几秒,憋出一句:“害!”   郁温把相机给小炮,她低头跟兰兰说:“看小炮哥哥。”   兰兰脆生生说好。   咔嚓。   快门声脆响。   郁温头歪向兰兰,伸手比剪刀手,兰兰在中间,有些拘谨憨态,但很可爱,步西岸在旁边,照旧冷着脸,没有表情。   可是镜头的闪光灯闪烁,照进他黑色的眼睛里,平日里漆黑深邃的瞳仁一瞬亮起。   少年自以为藏匿得很好的温柔尽数展露。   饭后,郁温接到周芊的电话,说向芹爸妈已经把电话打到家里了,郁温忙不迭让向芹给家里打电话,周武鸣也才想起来跟家里说。   周武鸣借的步西岸的手机,他们打电话,郁温就坐在旁边跟兰兰玩,步西岸低垂着眼看他们,郁温忽然抬头,跟他说一句:“你有女朋友啊?”   步西岸一愣,很快否认:“没。”   “哦,我还以为你有呢。”郁温笑笑说。   步西岸沉默几秒,低声说句:“怕你介意。”   他们都知道彼此提的是全家福那件事。   郁温笑说:“不会啊,开玩笑嘛。”   她眼睛弯弯的,说着还笑着继续跟兰兰玩剪刀石头布。   她心无杂念,坦坦荡荡,所以根本不会介意。   也大概不会知晓,他在怕什么。   因为距离家远,他们没有吃太晚,走之前步西岸让周武鸣在店门口绕两圈,确定车胎无损才上路。   郁温依旧坐向芹后座,上车前,她跟兰兰说再见,兰兰忽然很认真地盯着她看,郁温好奇问:“怎么了?”   兰兰问:“郁温姐姐,我们是不是以前就认识啊?”   小炮在旁边乐了,“这话成成说还差不多,我就当他搭讪了,你怎么回事?”   兰兰听不懂什么叫搭讪,但大概明白自己闹了笑话,于是脸一红,转身躲步西岸身后了。   郁温笑笑,跟兰兰挥手,目光上移时,看向步西岸,“走了啊,今天谢谢。”   步西岸说:“路上小心。”   郁温说好。   他们走后,步西岸也带兰兰回家,巷口路灯暖黄,光沿着窄巷往里延伸,兰兰踩着光,说:“哥哥,我真的没见过郁温姐姐吗?难道是在梦里见过吗?我应该见过她吧?”   两个人渐渐走向深处,影子缓缓跟随,安静的夜晚,步西岸一声很低的:“嗯。”   见过。 第十四章   到家步西岸拍拍兰兰让她自己去洗漱,兰兰心情不错,刷牙时摇头晃脑的,时不时还哼小曲儿。   步西岸在堂屋门口坐着,他有些懒散地伸长了腿,家里养的狗跟着趴他旁边,他一只手随意搭在狗头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挠着,另一只手背后搭在自己头上。   不可否认的是,他今天心情也不错,唇角总是抑制不住翘起弧度。   挺没出息的。   他心里想着,嘴角却扬起更明显的笑。   旁边的狗哼哼地抬头看他,步西岸目光下垂,挑挑眉,狗又哼哼两声。   步西岸短促嗤笑一声。   这时兰兰洗漱完毕,一蹦一跳地过来说:“哥哥,爷爷是不是快回来了?”   步西岸看一眼时间,说:“差不多,你先去床上。”   “好。”   爷爷回来的时候已经快到十一点了,步西岸还没睡,看他进门就从厨房端一碗面出来。   爷爷小声问:“还没睡啊?”   步西岸说:“等您。”   他说着走进堂屋,把面放在桌子上,“吃点再收拾。”   “哎,好。”   爷爷洗了手,慢吞吞走进来,走得有点慢。他坐到椅子上,刚把碗捧着,旁边步西岸就蹲了下去,爷爷“哎”一声,还没来得及把筷子放下,步西岸已经把他裤腿撩起来了。   伤得不轻,看着像铁丝什么勾的,已经出血又结疤了,估计有两天了。   步西岸没说什么,又把裤腿放下去,转身去屋里拿了碘伏,折回重新蹲下时,一边处理伤口一边说:“下次记得消毒,你在外面碰的那些铁丝都不干净,万一发炎更麻烦。”   爷爷不说,一是怕吓到兰兰,二是怕步西岸担心,更怕步西岸因为担心让他辞了工作。   可眼下,他看着蹲在旁边的步西岸,看这又宽又广的肩背,忽然意识到,步西岸真的长大了。   他已经不是小时候那个被人骂没人要拎着锄头就要去干架的步西岸了。   他是长大了。   可能早在七年前就长大了。   毕竟那个时候的步西岸,已经懂得哭是没用的这个道理,现在显然更懂,任何时候隐瞒事实真相都是没有必要的,及时止损避免更严重的麻烦才是关键。   爷爷看着步西岸发呆,他眼睛已经浑浊,却依然能清楚地看见步西岸肩上的担子和未来。   “西岸,”爷爷忽然说,“我现在能养活兰兰的。”   步西岸把用掉的棉球扔了,他一边拧上碘伏盖一边漫不经心抬眼看爷爷:“怎么养?她才七岁。”   小孩精力不多,能顾及的面也不多,她要学着生活,就没必要再去学校浪费学费。   大人尚难两全,更何况孩子。   “那是她的命!”爷爷扭开脸。   步西岸叹了口气,蹲在爷爷面前,爷爷年纪大,腰椎不行,站着坐着都弯腰,步西岸哪怕蹲着都能和他平视。   “遇到我,才是她的命。”步西岸看着爷爷说。   “你不用胡思乱想,也别想着和别人比,我知道你最近调区了,调到三中那边了是吧?这世界上那么多人,每个人生活不同很正常,你担心什么?我的身体?你自己看,全在这摆着。我的成绩?这次确实没考好,班里第三,下次肯定第一,行吗?”   步西岸少有能说那么多话,爷爷也知道步西岸什么性格,他一直做得多说得少,现在说那么多,说明是真担心了。   他就是面冷。   心里滚烫。   “你可以更好。”爷爷忽然说。   离开他们,他就不用把本该用来学习的时间拿去挣钱,他还可以……   他不是还可以更好。   他是本该就很好。   步西岸懂爷爷顾及的点,老年人,又是旧时代走过来的,被高速发展的新时代晃花了眼,总觉得自己生活那么狼狈只是因为没有钱。   可影响生活质量的,从来都不只有经济一个元素。   但他已经不想再多说,只站起身说:“累一天了,早点睡。”   之后有段时间爷爷都没再提这些话,步西岸日常学校店铺家三点一线,四月谷雨一过,抚青市的夏天就在一阵阵春风中愈走愈近。   四月底,期中考试如期而至,两天半考完,周一正常上课。   其实市一中高一正规模拟考并不频繁,所以期中考试对大家来说还挺严肃,考完很多人静不下心听课,惦记着分数。   考试只收答题卡,不收试卷,但是各科老师一般不占用课堂时间讲试卷,基本都在晚自习。   吃饭的时候,向芹忧心忡忡,满脸哀色。   郁温拿筷头敲她的碗,示意她赶紧吃饭:“饭总要吃饱。”   “吃饱好上路吗?”向芹幽幽问。   郁温:“……不至于。”   向芹说:“你不懂。”   杨姜好奇问:“不懂什么?”   “不懂我妈有多凶残。”向芹说。   杨姜:“?”   她看向郁温,求证。   郁温只能点头:“阿姨是比较重视她学习的。”   “重视你还考成这样?”杨姜惊,“这要不重视你去哪儿?六中啊?”   六中是抚青市另一所高中,但口碑和学风几乎和市一中成反比。   “咳,”向芹捂住胸口,“你好恶毒。”   “真不行就动动嘴皮子找人补补。”杨姜建议。   向芹问什么意思,杨姜朝步西岸的方向抬了抬下巴,郁温顺着看过去,只见步西岸正低头吃饭,高卞坐他旁边,一直在说话,时不时还在桌子上画两笔,食堂人很多,也很吵,高卞偶尔会凑到步西岸跟前,不过步西岸全程都没说话,只是偶尔瞥一眼高卞的手势,再挪开目光。   大多数时间里,步西岸都太像一个没有情绪起伏的人。   郁温不由自主想起在店铺里的步西岸,虽然过着并不像普通十六岁男生该过的生活,但至少那天,郁温是能感觉到步西岸的情绪的。   难道他是自愿在那里帮忙的?   可是会有高中生自愿做这些吗?   图什么?   “你可以找步总,他虽然平时不爱给人讲课,但他讲课思路真的很强,我以前数学贼差,就是他给补上来的。”杨姜说。   郁温疑惑,“什么意思?”   “补课啊,”杨姜说,“步总平时寒暑假都会给小初生补课的。”   “啊?打工啊?”向芹下意识压低声音。   好像在大家潜意识里,高中生除了学习,是并不需要操心其他任何事情的。   除非迫于生计。   郁温好像一下子想通了一切。   狼一样的步西岸,成绩好,话少,性格算不上讨喜,校内沉闷,校外忙碌。   而这一切,如果搭上“迫于生计”四个字,仿佛一切就顺理成章起来。   毕竟又要生活又要学习的人,确实没有精力再管理自己的情绪和人际。   这时步西岸忽然抬头看过来,郁温一怔,下意识躲开,躲完又一怔。   躲什么?   可她又不好现在再看回去,于是只能假装没看见步西岸的眼神,微微偏头,很认真地看杨姜。   杨姜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的有点多,“额,是啊哈哈。”   “为什么啊?”向芹问。   杨姜说:“那倒是不清楚哈。”   她说完发现郁温还在看她,看得她都心虚了,试探:“怎么了?我真的不是很清楚啊。”   郁温这才反应过来一般眨了眨眼,匆匆“哦”一声:“没什么。”   从食堂回教室的时候,几个男生走前面,郁温和向芹杨姜走后面,步西岸就在他正前方,郁温目光总是很难避开地落在他后背上。   步西岸虽然高,走路却没有很傲的气场,仔细看甚至有点懒,郁温想,他可能是累。   目光不由自主下移,落在步西岸手上,她眼前恍惚出现一个画面——步西岸当初从浮闲记买的蛋糕,是店铺本该不要的。   郁温不认为步西岸会给自己买蛋糕吃,应该是给兰兰,他家在距离修车铺不远的地方,修车铺离浮闲记附近那所小学不远,但是离市一中很远,所以他家住现在的地方也许是为了方便兰兰。   所以,他其实很疼兰兰。   并不是外在表现得那么冷淡。   挺吃亏的。   郁温想。   现在不管是亲情友情还是爱情,大家都推崇“讲出来”,毕竟生活不是小说电视剧,没有旁白和上帝视角,做了什么,想了什么,你不说,很少会有人知道。   步西岸这种性格,真的挺吃亏的。   应该也很容易受委屈。   晚自习,语文老师讲卷子,语文一般能讲的只有阅读理解和作文,讲完阅读理解晚自习才过去一小半,语文老师放下卷子,开始讲作文,她首先提到卷面,“这个卷面分,你们真的不要不当回事啊,我这次参与改卷,有些人的字,真的是不堪入目,还有些人,就算把卷头封死,我也一眼能认出来是谁写的。”   她说着看向教室后排方向,“步西岸,这次语文考多少分啊?”   不知道为什么,语文老师一说,其他人忽然笑开了。   郁温不解,回头看了眼步西岸,不知是她回头回得太明显还是什么,碰巧和步西岸--------------丽jia对视,郁温一怔,这次是步西岸先挪开的,他看向语文老师,回答说:“一百一。”   一百一十六吧。   郁温记得是这样,步西岸可能是说得笼统。   不过不管是一百一,还是一百一十六,对步西岸来说都低了。   郁温扭回头,想这些的同时还思想分叉地想:怎么每回回头都能和他对视啊。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发现班上还有同学笑,便问杨姜:“他们笑什么?”   杨姜一脸深意:“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话落,语文老师又说话了,“哦,作文多扣了你十分。”   班上顿时静了。   “有点巧,你的试卷分到我这了,我一眼就能认出那是你的字,长那么帅一小伙子,怎么字跟蛐蛐找他妈一样?”语文老师说,“我再说一遍,你这字,再不练,高考有你哭的。”   班上再次笑起来。   有人笑,也有人惊。   多扣了十分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在班里还能再爬一个名次,年级里至少能爬五个名次。   郁温下意识看了一眼叶全,发现叶全正在偷做物理题,听到语文老师这话,镜片底下,他不动声色往步西岸方向看了一眼,很快又继续做题。   “听到没?”杨姜凑过来,“步总字确实没眼看。”   郁温回神,发现自己好像没见过步西岸传说中没眼看的字,至少她上次收到的纸条,那上面的字还可以,不至于扣十分吧?   “他字那么……”郁温换了个委婉的词,“夸张吗?”   “真的夸张,十个字五个字我认不清,”杨姜说,“你等着,我给你要他语文书。”   她说着回头,喊:“步总,语文书借我。”   步西岸看她一眼,没问原因,抬手就递给她,隔着王艺迪,杨姜伸长了胳膊去接,刚接到就跟郁温说:“一会儿让你大开眼界——”   话刚落,手里的书一下子被抽走了。   杨姜都没反应过来,步西岸就把语文书往自己抽屉里一塞,冷眼看她。   杨姜:“……啧。”   她回头,对郁温耸肩,两手一摊。   步西岸往郁温这边看了一眼,郁温注意到,有点尴尬,怎么好像是她要求看的一样,她拽一下杨姜,“别闹了。”   杨姜叹气,摇头。   她以为步总只是想巴结郁温,没想到还那么重视自己在郁温面前的形象。   唉。   失望啊。   拽哥怎么就不拽了呢。   之后一周的晚自习各科老师都在讲试卷,讲完也放假了。   五一劳动节,统一放三天假。   一放学向芹就往郁温这边跑,“解放啦解放啦。”   郁温礼貌提醒,“试卷都带了吗?”   放三天假,各科老师发的试卷攒一起都快赶上一本书了。   向芹瞬间垮脸。   郁温笑。   向芹“哼”一声:“不跟你一起走了,我爸妈来接我了,明天去我外婆家,后天找你玩啊。”   郁温说好。   向芹走后,郁温看一眼还在做题的叶全,跟着也坐下了,她也想避开人/流。   然而郁温做题做得太沉浸,再次抬头班里已经空了,她看着空荡荡的教室,愣了一下,又扭头看一眼窗外,也几乎没什么声音了。   完了。   要关灯了。   郁温还挺害怕一个人关灯关门的,立刻加快速度收拾东西,等一转身,诶?   “步西岸?”郁温意外,“你怎么还没走?”   步西岸盖上笔帽,“这就走。”   郁温松了口气,“那一起吧?”   步西岸点头“嗯”一声。   他起身往外走,手里空荡荡,郁温问她:“你不带东西吗?”   步西岸指了指自己的外套口袋。   男生好像不管外套还是裤子口袋都很多。   郁温“哦”一声,出门。   步西岸负责关灯,锁门。   其实现在这个时间不算晚,可能是明天放假,住校的急着回家,学校一下子空很多。   晚风很轻,月光很浅,两个人明明有着身高差,却能保持脚步同行。   郁温目光落在地上两个人的影子上,高高低低,像云掉在地上,她有点可惜没带相机,也忽然想起来,“哦,对了,之前拍的照片洗出来了,一直说给你带过来,总是忘记。”   步西岸说没事。   他说话的时候只看着前方,也不扭头看她,郁温心想平时总是莫名其妙对视,真的跟你说话你又不看我。   她在心里叹气。   出了校门,步西岸终于主动一次,“你家里人没来接你?”   郁温说:“家里人有事,我打车。”   她指了商场方向,“我要去那边。”   步西岸没说话,只抬脚跟上。   郁温问:“你也去这边吗?”   步西岸低“嗯”一声。   就在郁温打算说好巧的时候,忽然不知从哪传来一声闷哼声。   郁温愣了愣,以为自己听错了,可她看到本来神情淡淡的步西岸脸色严肃起来。   “怎、怎么了?”郁温问。   步西岸偏头,看向了旁边的巷子。   那里很黑,也显得很深,像一口深渊。   步西岸站在巷口,人未动,影子却先一步探了进去。   就好像,他本能地,会走进深渊一般。   很莫名一瞬,郁温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腕。   她脱口唤他的名字,“步西岸?” 第十五章   步西岸一瞬回神, 垂眸,目光落在了手腕处。   步西岸肤色并不算暗,只能说健康,更何况他是男生, 活得糙, 不讲究, 也不在乎。   在他的衬托下, 郁温肌肤则显得愈发细腻,她人瘦, 手指也细,搭在他手腕上没怎么用力。   可她握的是他的脉搏。   起伏间,仿佛心跳也被控制。   他偏头,对上郁温的眼睛,她眼睛里有一点光, 只有一点,但是周围环境很黑,显得她眼睛很亮。   “怎么了?”她问。   晚上风偏凉,人体温度低, 手腕处却滚烫, 血液循环贯穿,全身都跟着热起来。   步西岸动动手指, 最终摇头说:“没事。”   郁温松开手, “那我们走吧。”   步西岸挪开目光, 迈步离开。   郁温后知后觉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行为可能有点逾越了,她想解释, 又觉得现在好像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比较好, 更何况她解释也解释不出个所以然, 本来就是突如其来的想法。   犹犹豫豫,最终还是没解释。   而因为她的犹豫,两个人一路沉默,直到郁温坐上车,她站在上帝视角回味一下刚刚的沉默氛围,又想想沉默之前的“牵手行为”。   ……好尴尬。   步西岸该不会误会吧?   郁温忍不住探出车窗看一眼商场的方向,步西岸还没走,沉默的夜晚里,他站在路灯旁边,瘦瘦高高,光影模糊了他的脸庞。   直到车子驶远,步西岸才淡淡收回目光。   他摩托车不在这里的停车场,在另一个方向,还要走回去。   再次路过窄巷巷口时,月亮不知何时被浓云遮住,浅光不在,路灯也显得寡淡,巷子里则更深一度。   “呼——”   呼吸声在安静的夜晚很明显。   步西岸面无表情盯着深巷看几秒,抬脚走了进去。   越往里,呼吸声越明显。   但也很弱,很浅,伴随着很轻很虚的□□。   很快,步西岸停下,他居高临下,俯视。   墙角躺着一只狗。   很小一只。   应该是刚出生没多久。   应该是五天。   它察觉到步西岸,虚弱地睁开眼睛,它爪子上有血洞,很小,但又很明显,它想动,又疼得□□。   忽然,它开始急促地呼吸,爪子筋挛一样颤抖。   步西岸盯着看了很久,看到它闭上眼睛。   三月十四。   真快,又一年到了。   到家已经很晚了,步西岸刚要洗漱,爷爷忽然从堂屋出来,他唤:“西岸。”   步西岸“嗯”一声。   爷爷问:“洗完手去上香。”   步西岸说好。   上香的时候爷爷在旁边,地上有蒲团,步西岸没用,直接跪在了地上,他两手交握执香,抬至额顶,闭眼。   三炷香插在香炉后,步西岸拿纸擦了擦立在炉后的照片,照片是高美凝年轻时的照片,也是她遇见步华庭前一年。   人都说遗照应该选择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于是高美凝选了一张还没遇到步华庭时拍的。   可能在她心里,她美好的人生,是从遇到步华庭那一刻开始逐渐走向衰败。   照片常年都是干净的,步西岸擦几下又放回了原处。   家里的香买得不好,刚点就辣眼睛,步西岸眼睛被熏得渐渐溢出红血丝,声音也呛得有点哑,他说:“早点睡。”   爷爷坐在旁边,低着头,摆摆手,示意步西岸先去睡。   步西岸知道爷爷心里难受,本来就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还是没什么血缘关系的黑发人,他想上柱香都不知道以什么身份上。   步西岸看他佝偻的后背,最终什么都没说,转身回屋了。   第二天步西岸一大早去店里,因为是假期,一上午有点忙,中午饭都是随便扒拉两口,下午又继续忙。   临晚上,兰兰过来找成成玩,玩累了就找个凳子坐下,捧着脸看步西岸忙,看着看着,她忽然问一句:“哥哥,郁温姐姐还来找你玩吗?”   步西岸本来在拧扳手,闻声差点扭了手腕,他一松手,干脆歇着往地上一坐,两只手搭在膝盖上。   兰兰爱干净,嘟囔:“又坐地上,你多大了。”   步西岸漫不经心一笑,反问:“你多大?”   “我七岁啊。”兰兰说。   步西岸“嗯”一声,“你郁温姐姐不会找七岁小孩玩的。”   “可是你大啊。”兰兰说。   步西岸笑意退去,重新捡起扳手,开始忙活前低声说句:“她也不会找我。”   兰兰有点失望,她形容不好自己的失望来自什么,可能是来自哥哥的话,也可能是觉得,哥哥不是什么都会吗?他不能做到让郁温姐姐找他吗?   她长长叹了口气,低头,看到脚边有蚂蚁在努力搬一块饼干渣。   “走啊,蹲这儿看什么呢?”周芊过来说。   郁温不抬头,声音闷闷的,“看蚂蚁搬家。”   “改天再看,蚂蚁又不走,”周芊说,“快点,你爸车开过来了。”   郁温“哦”一声,起身时裙摆被旁边的灌木丛勾住,她没察觉,等周芊出声提醒时,她已经站起来,裙摆外层的网纱不出意外被扯破,周芊“哎呀”一声:“得,白换了。”   郁温本来就不想去,这下直接问:“那我能不去了吗?”   “不可以,宥旻不是也给你发邀请函了吗?”周芊说。   郁温小声:“我又没说一定要应邀。”   周芊看着郁温明显不高兴的脸色,以为是上次让言宥旻劝郁温出国得罪了郁温,她声音轻下来,“怎么啦?跟哥哥闹矛盾了?”   郁温敷衍说:“没有。”   周芊拉着郁温的胳膊摇了摇,“那就去呗,不管怎么样,哥哥肯定不是有心的,你看你个头都有妈妈高了,你爸经常说他有个漂亮女儿,人家都没见过,这次就当陪妈妈了好不好?”   郁温只能点头。   裙子肯定是要重新换的,再出发已经是二十分钟后,言宥旻定的是一个特色餐厅,郁温之前听周芊提过一句,说是在旧城区,外面和大多数四合院无异,里面确实别有洞天。   到那儿以后郁温才发现周芊没夸张,因为餐厅在一个很窄的巷子里,正门门口挂了两盏红灯笼,木质门从外看实在老旧,吱呀一声推开,迈过门槛,脚下的地板已经和外面的小路地板不同,头顶围了一层类似葡萄架一样的东西,上面缠绕着藤蔓和电子灯,乍一看像星河近在迟尺,也映得地面光洁闪烁。   院里有一处人工河,河里星光熠熠,鲤鱼摆尾。   环境确实不错,慰藉了郁温有些浮躁的情绪。   再往里就是待客大厅,装潢也偏低调,但处处摆放的绿植的摆件又彰显着别致和奢华。   这就是郁学舟这两年接触的世界:所有人都很想显摆点什么,又觉得明着显摆有点掉价,便暗地里显摆,可又不能太暗,于是就大件朴实无华,小件限量昂贵。   郁温在这个瞬间莫名其妙想起了那间有点脏却异常敞亮的修车铺,还有那辆明明废弃了却被涂上各种颜色的机车。   以及得心应手混迹在各种零件里的少年男孩。   “郁温,”言宥旻从远处走来,私宴,他没穿板正的黑色正装,衬衫是水洗蓝,休闲西裤,走过来时笑容淡淡,处处体面,他说,“你能来,我很荣幸啊,有礼物吗?”   郁温把周芊手里的礼盒拿过来,礼貌说句:“生日快乐。”   言宥旻笑着说谢谢,然后跟周芊打招呼,“阿姨。”   周芊很喜欢言宥旻,因为言宥旻是圈里难得不是背景正的,和他们一样,是从底层爬上来的,只不过言宥旻显然能力更强一点,才那么年轻就爬到这个位置。   “生日快乐啊宥旻,”周芊拍拍他,“二十八,年少有为。”   言宥旻笑:“三十才而立呢,我还要等两年。”   周芊:“那看来是有目标咯?”   “实不相瞒,真的有一个。”言宥旻说。   “那祝你早日实现?”周芊说。   言宥旻:“借您吉言。”   吃饭的时候男女各一桌,大人们聊得热络,郁温吃得心不在焉,她观察到其中一位阿姨也吃得心不在焉,而且没吃多久就起身致歉离开了。   这位阿姨离开后,有人开始闲言碎语起来:“唉,玉妍真的苦了。”   “她孩子还在呢?”   “在呢,唉,在也是遭罪,吊着一口气。”   “四五岁了吧?”   “好像是吧,我也不是特别了解,倒是听说大的上高中了。”   “这么一说,苦的也不知道是玉妍还是她丈夫了。”   有人笑了一声。   没人觉得这笑声不合时宜,她们纷纷不言而喻地对视一眼,表现的更像是终于有人敢替她们明目张胆笑一声了。   郁温下意识扭头,果然看到周芊不动声色皱了皱眉,有一瞬间,郁温感觉自己松了口气。   期间言宥旻来敬酒,瞥一眼空出的位子,只一顿,什么话都没说,在场的所有人在言宥旻离开后纷纷夸赞:“宥旻这孩子,前途不可估量。”   “千人千命,有人苦,攀龙附凤还是翻不了身,有人苦,一个人也能闯出一片天。”这话简直要指名道姓了。   有人轻咳一声,笑着把这话题揭了过去。   女人这边宴席散得早,有人推荐去闲逛,大家就纷纷起身,郁温挽着周芊,和大部队越走离得越远。   “说起来,以前你小的时候还带你来过这边呢。”周芊说。   郁温眼睛一亮,“我们要不要出去逛逛?”   周芊笑:“她们都逛这餐厅,你怎么出去?”   郁温拉周芊的手,“妈,你也想出去的吧?”   周芊笑着摸一下郁温的鼻子,“那走吧。”   母女俩像一群学霸里的学渣,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餐厅,从巷子出去的时候,周芊交代说:“你出去不要胡乱学话。”   “我知道。”郁温说。   周芊叹了口气。   郁温直觉她有话要说,果然下一秒周芊说:“我以前也是见过玉妍的,那个时候年轻,性格不好,你爸带我跟她爸吃饭,她还嫌弃我是个乡下丫头。”   郁温心上了然,大概明白周芊要说什么。   “真的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周芊感慨。   郁温没接话,只静静听着。   周芊又说:“其实玉妍哪里都好,就是选男人的眼光不太好,乖乖,你还小,按理说我不该跟你交代这些,但是说起来,你也不小了,我知道你这个年龄还在耳听爱情,可能有男生说几句话送几次早餐你就觉得他待你好得不行了,不是的,真正健康的爱情,是你的生活因为对方变得更好,我说的生活不只是经济,懂吗?”   其实也不是的。   她这个年龄,感情不在行动,大多时候都在感觉。   她以前喜欢言宥旻的时候言宥旻也没为她做过什么,但她就好像懵掉一样一头扎进去醒不来。   至于现在,身边好像也还是没有会为她做什么的男生。   “知道了,”郁温说,“其实我身边连个送早餐的都没有,送情书还差不错。”   周芊故意惊讶了下,“哎呀,那你魅力不行啊。”   郁温哭笑不得唤声:“妈。”   这时周芊手机响,她接通,是郁学舟找她,还要应酬。   周芊挂了电话准备转身回去,郁温拉了拉周芊,两手祈祷合掌状,“妈,我可以不去了吗?”   她故意眉头微蹙,两眼睁圆,做出狗狗可怜巴巴的表情。   周芊失笑,也知道她无聊,便说:“好,那你逛逛,一会儿给你打电话。”   郁温立刻开心了,说好。   周芊走后,郁温就沿着周边的转,这边店铺都是家常店铺,旁边还有两元店,郁温小时候逛过这种店,这两年没怎么逛过了。   她新奇地走进去,准备破一把小财淘点小玩意儿。   余光一道身影闪过,惹得步西岸抬头,他看到那人一晃身走进货架另一侧,有那么一瞬间,步西岸以为是郁温,随后瞥见货架上处处可见的两元标签,又收回了目光。   郁温怎么可能在这。   他想着,蹲下/身,看兰兰挑来挑去挑不到喜欢的,便低声说:“可以要别的。”   兰兰说:“不要。”   步西岸抬手把兰兰抱在了怀里,兰兰顺势靠坐在步西岸腿上,她低着头,不是特别高兴的样子。   步西岸低声问:“怎么了?”   兰兰心里不舒服一下午了,她年龄小,印象里哥哥一直是很高的样子,他会做饭,会挣钱,家里不管什么出了问题有他在都能很快就好。   步西岸于她而言,像是一种不管怎么样都能得偿所愿的魔法。   可今天却失效了。   因为他说郁温姐姐不会找他。   为什么呢?   到底是因为魔法失效了,还是因为……因为哥哥不好吗?   哥哥哪里不好呢?   他明明很好。   “哥哥,郁温姐姐……”兰兰话说一半,忽然盯着步西岸身后愣住,步西岸因为姿势缘故不便回头,还没问怎么了,兰兰忽然喊一声,“郁温姐姐!”   魔法又回来啦!   哥哥果然是天底下最好最厉害的哥哥! 第十六章   原本兴致缺缺的挑礼物环节因为郁温的加入变得兴致勃勃, 步西岸已经站了起来,他双臂交叉抱怀,身子斜靠在旁边货架上,眼眸低垂, 落在蹲在旁边的兰兰和郁温身上。   郁温今天穿的也是裙子, 但是看着比上次端庄精致一点, 腰间系带绑成蝴蝶结, 腰肢看上去只有盈盈一握,下蹲时她半搂着兰兰, 扭头跟兰兰说话时眉眼都在笑,偶尔还会拿小玩具逗兰兰。   其实兰兰并不害怕那些蛇啊鼠啊的玩具,她已经上小学了,知道什么是真什么假,但郁温逗她时她还是表现得好像很害怕一样, 笑着躲着往郁温怀里钻。   这会儿倒是高兴了。   步西岸看着,半晌挪开视线,很轻地嗤笑一声。   兄妹俩一个德行,没出息。   “挑好了, ”兰兰拿一个粘土, 只有一种颜色,“就要这个。”   “黄色吗?”郁温问, “你要做什么?”   兰兰腼腆一笑。   郁温追问:“嗯?”   兰兰很不好意思地指了指郁温身上的裙子, 郁温低头, 看到自己今天的裙子是黄色的,她不知道兰兰是想要和她裙子颜色一样的粘土, 还是想要裙子。   也是这个时候, 郁温才忽然开始好好打量兰兰, 小姑娘才七八岁,不是该打扮的年龄,但是她长得漂亮,瘦瘦白白的,放在别的家庭,应该会被妈妈打扮成小公主吧?   可是她好像都没听兰兰和步西岸提过父母呢?   心中隐隐有某些猜想,郁温情绪低落起来,她抿唇淡笑,摸兰兰的脑袋,“你再挑一个?姐姐也送你一个礼物好不好?”   兰兰犹豫地看向步西岸。   其实兰兰是很懂事的,她几乎不要别人的礼物,一般别人询问,她会立刻摇头拒绝。   不像现在,她试探性地看向步西岸。   她是想要的。   步西岸目光深深,最终点头。   兰兰这才笑着重新挑一个黑色的。   走出两元超市后,兰兰始终郁温的手,郁温担心过路的车会碰到兰兰就让兰兰走里侧,走着走着,她发现步西岸不知何时走到了她外侧。   这边过路的车辆很少,基本都是电动车和自行车,鸣笛音低,晃眼的车灯也少,只有路灯浅浅,将三个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郁温瞥一眼地面上最高的那道影子,有一瞬间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想多了,步西岸不是有女朋友,他只是有个妹妹。   此时路过一家蛋糕店,郁温停下脚步,兰兰跟着停下,扭头看向蛋糕店,又看向郁温,郁温一笑,“要进去吗?”   兰兰睁着眼睛又看向了步西岸,郁温笑着捂住她的眼睛,“不准看哥哥,这是我要送给你的。”   她说完一把抱起兰兰,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店里,兰兰趴在她肩头,冲步西岸笑。   步西岸看着郁温推门进屋,然后停下,转身,蛋糕店里的白炽灯很亮,照她浑身发光,她唤他:“步西岸,过来啊。”   步西岸眸中有光闪了闪,几秒后很轻一声:“来了。”   他迈步向前时,店铺的光因为郁温开门也照在了地上,他一脚踩在被照亮的地面上,心里想的是:他尽力在避了,但是她叫他了。   蛋糕买的是一个小四寸的,这边蛋糕店做不出什么花样,无非就是在表层摆一些水果,但是兰兰已经很开心了,她提着蛋糕走出蛋糕店时,还拉着郁温的手不松,拐弯的时候也很自然地拉着郁温一起,郁温笑着停了下来。   兰兰疑惑。   步西岸接过兰兰的手,“姐姐要回家了。”   兰兰愣一下。   相处过程太快乐,以至于忘了时间是很短暂的。   郁温摸摸她的头,“太晚了,你要回家,我也要回家了。”   “生日快乐啊,步兰兰。”   兰兰“哦”一声,情绪明显低下去,但还是说了句:“我姓高。”   郁温愣一下,她看向步西岸,步西岸没表现出什么异样情绪,他面色如常,问郁温:“你怎么回去?”   郁温眨眨眼,反应过来,说:“我跟我爸妈来这边吃饭,一会儿直接去餐厅找他们。”   “远吗?”步西岸问。   兰兰忽然说:“远不远你都送送她啊。”   郁温没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步西岸看上去也有点无语,他拍拍兰兰的后脑勺,“你先去店里。”   兰兰比了个OK的手势。   郁温更想笑了,等兰兰走后,郁温没忍住说:“真可爱啊。”   她说着还模仿兰兰比了个OK在眼睛上。   步西岸本来一直没什么表情,看到她这样偏头失笑,“嗯”了一声。   挺可爱的。   回去的路上郁温接到周芊的电话,说是郁学舟喝多了,明早在市区有事,不打算回家了,安排了言宥旻送她,郁温有点不高兴,“他没喝酒吗?”   “他有司机啊,顺路嘛。”周芊说。   郁温微微蹙眉,很想说自己可以打车,但又不想让周芊照顾郁学舟之余还要操心她,只能闷闷“嗯”一声。   她挂了电话,步西岸看她明显不高兴,问:“怎么了?”   郁温摇摇头,这件事很难说清楚。   步西岸挪开视线,再无话。   两个人拐进巷子时,巷子忽然有人出来,郁温仔细看发现是言宥旻,言宥旻明显也看到了她,他朝她笑笑,目光又落在了步西岸身上。   有那么一瞬间郁温不知怎么就挡在了步西岸前面,步西岸那么高,她其实挡不住什么,但还是下意识那么做了。   言宥旻注意到郁温的行为,镜片后的眼睛里笑了笑,他很自然地说:“走吧,回家。”   这话说得太有歧义,郁温不动声色蹙了蹙眉。   这时司机把车停在巷口,郁温和步西岸闻声转身,言宥旻从他们身侧走过,路过步西岸时,言宥旻停下来,很随意地问:“同学?住哪儿?要一起吗?”   步西岸说:“不用。”   他说完扭头看向郁温,“走了。”   郁温“嗯”一声。   言宥旻先上的车,她还没上车,站在车前扭头看一眼往家走的步西岸,他和稀疏的人/流逆着,形单影只,不仅孤独,好像还有几分委屈。   郁温觉得步西岸这种人应该不会委屈的,是她自己在胡思乱想。   “还不上来?”言宥旻在后座,笑着看她。   他笑里有她看不懂的东西,但让她觉得厌烦。   几秒后,郁温说:“我同学妹妹今天生日,我去陪她吃蛋糕,你先回去吧,不麻烦你了,我一会儿自己打车。”   她说完不等言宥旻表态,转身就跑了。   步西岸腿长,即便走得不快,几步也拉远了距离。   他在修车铺干几年了,没开过车,但是碰过的车不少,虽然大多数都是普通牌子,偶尔也能遇到几个高端系列。   但是刚刚那辆车算顶配了。   步西岸走着,目光扫两边停靠或过路的车,很正常,至少一眼看过去,没有格格不入的感觉。   刚刚那辆不同,它只是停在那,就让人觉得,它只是路过。   大概她也一样,只是路过。   “步西岸!”身后响起声音,肩头也被人轻拍一下。   步西岸一顿,停下脚步。   他没回头,也没转身,身后的人双手背后,探头凑了过来,“嗨。”   她眉眼弯弯。   步西岸看着,当时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他真的尽力了。   他看失了神,好在郁温没在意,收了目光,两步走到他旁边。   “你晚上有事吗?”她问。   步西岸“咳”一声,晚风拂面吹过,似微小又不可忽视的电流,他紧了紧拳头,又松开,才出声:“怎么?”   “没事的话,我可以去你家里吗?”郁温说,“感觉兰兰挺喜欢我的,我陪她过个生日。”   “你不回家?”步西岸问。   “一会儿回,”郁温说,“不急。”   步西岸“嗯”一声。   他“嗯”的时候目视前方,看不出情愿与否,但郁温却觉得,他应该是愿意的。   拽哥嘛,不愿意可以直接说不行,没说就是可以呗。   郁温笑笑,也“嗯”一声。   俩人先回的店里,兰兰坐在门口,没想到郁温还会折返,很高兴地跳起来跑过来,她扑进郁温怀里,郁温笑着“哎哟”一声。   步西岸闻声抬手拎着兰兰后领把她拎出来,兰兰很不情愿,郁温说没事。   “你要去我家吗?”兰兰问。   郁温点头,“欢迎吗?”   兰兰握拳向上,“欢迎!”   步西岸的家不在郁温想象范围内,或者说,她也没想过,因为想象不出来。   从修车铺的风格延伸,男孩子家应该不算干净,可郁温觉的步西岸应该是男孩子中的特例,他看着拽,实际上却是太有数了。   如果他们家只有他一个,也许他会因为没时间或者犯懒暂时让家里凌乱一阵,但他家里还有兰兰,他应该不会让兰兰生活在一个不整洁的家。   推门进屋,入目是一个小院,很干净,堂屋门推开,屋里一张方桌,条机上摆放着一些东西,还有两张黑白照片。   郁温一愣。   “我妈。”步西岸说。   兰兰也说:“是我爸妈。”   郁温“嗯”一声,摸摸兰兰的脑袋。   她摸着抬头看向步西岸,步西岸视线从兰兰头上收回,与郁温视线擦肩而过时,愣了愣。   郁温朝他扯唇笑笑,步西岸这才回神。   操。   愣什么愣。   她还能摸你吗?   不知道是不是两个大人都在照片里看着,步西岸头一次羞耻到转身逃离。   “我去烧水。”   几分钟后,郁温和兰兰坐在桌前大眼瞪小眼,她也不好催步西岸,只是在心里想,一定非要等水烧开了才回来吗……?   她挠挠头,冲兰兰笑,“要不我去喊你哥过来?”   兰兰说不用,“爷爷说了,家里有客人,是要倒水的,我们家也没有别的。”   郁温心里一阵疼,“哥哥爷爷在就好。”   “还有狗!”兰兰笑,“我们家还有一条狗,不过今天跟我爷爷出去了。”   郁温说:“一定很可爱。”   “哥哥说它是傻狗。”兰兰嘿嘿一笑。   郁温也笑。   兰兰忽然很认真地说:“哥哥超级好。”   郁温“嗯”一声,看着兰兰,她知道兰兰还要继续说什么。   “我都不是哥哥亲妹妹,他对我很好的。”兰兰说。   “是亲妹妹,”郁温坐在兰兰旁边,她说,“你们有同一个妈妈,就是亲兄妹。”   兰兰低下眼帘,声音也低下去,“哥哥还有爸爸的,爷爷说,哥哥迟早要走的,我们不能太依赖他。”   郁温不了解步西岸家到底是什么情况,但她总觉得步西岸现在没走,以后也不会走,可凡事都有万一,她不能把话说太绝对,给兰兰希望,又无法保证绝望永不来临。   于是沉默良久,只说一句:“也许是他在依赖你们。”   “哥哥也会依赖我们吗?”兰兰说,“哥哥那么厉害。”   “超人偶尔也要停下来充电的。”   “唉,”兰兰忽然叹气,“如果哥哥有老婆就好了。”   “………?”郁温尴尬一笑,“额,有点早吧?”   “不会啊,小炮哥就比哥哥大一岁,人家都开始给他介绍老婆啦。”   “额,情况不一样,”郁温说,“你哥哥要上学的,以后要考大学的,大学毕业以后才会找老婆的。”   而且……郁温很不想打击兰兰,但心里想的确实是,你哥哥拽成这个样,以后找老婆,真的挺愁人的。   不过,步西岸以后会找什么样的女朋友呢?   郁温一瞬失神,发现自己脑海里居然想不出来,因为在大多数人的传统理念里,男人应该照顾女人的。   可她却总觉得,步西岸应该被照顾才行。   “那你大学毕业要找老公吗?”兰兰问,“你找老公,他找老婆,你为什么不直接做他老婆啊?”   话落,门口一声细小的声音。   郁温回头,看到步西岸不知何时拎着茶壶站在门口,他看向她们,却没有要进来的意思,郁温正要起身接,忽然意识到兰兰刚刚说了什么。   ……额。   “不是……”郁温尴尬住了,如果说她就是跟兰兰随口聊聊,可信吗?   但是会有人和七八岁的小孩聊这个话题吗?   “……”郁温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好在步西岸看上去并不打算追问,抬脚进来,倒水,随手拉把椅子坐在她们对面。   沉默。   面无表情。   “……”他还不如继续去烧水。   为了打破这僵硬的氛围,郁温主动提议插蜡烛,让兰兰许愿。   烛火摇曳亮起,兰兰双手合掌,一脸虔诚,在她刚刚闭眼一瞬,步西岸忽然开口说:“许你自己,别操心我。”   兰兰:“……哦。”   看她表情,好像是真的被步西岸猜中以后又换了一个愿望。   她许的什么?   操心什么?   郁温疑惑地看向步西岸,屋里灯关了,只亮一根蜡烛,暖光照亮郁温脸上的懵态,也照得步西岸一向冷淡的目光柔和下来。   可仔细看,他脸上好像有一抹似笑非笑。   郁温:“?”   这兄妹俩在打什么哑谜? 第十七章   从蛋糕的消灭程度来看, 兰兰过了一个很顺心的生日,最后留了两口,用卫生纸托着,一口放在了妈妈照片前, 一口放在了爸爸照片前。   她弄完以后又去收拾桌子, 全程没有麻烦步西岸。   可能这就是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   郁温看得有些眼热, 她别开脑袋看院子, 此时临九点,夜幕高挂, 星罗棋布,月悬枝头,明天应该会是个好天。   再扭回头,她看到步西岸懒懒地堆在凳子上,他实在太高, 家里估计没有一把适合他的凳子,他微微侧着身,长腿微曲,没什么表情地看兰兰忙前忙后, 始终没有要起身帮忙的意思。   可能他有意锻炼兰兰。   他会走吗?   走去哪?   会转学吗?   郁温脑中思绪万千, 几秒后忽然起身,步西岸闻声看过来, 郁温说:“我出去一趟。”   步西岸点头, 没问原因。   可能是去厕所。   也可能是给家人打电话。   他不干涉, 不过问,也不抱有期待。   可是兰兰会问, 她凑过来:“姐姐去哪儿啊?”   步西岸沉默几秒, 说:“不知道。”   “你怎么不问问啊。”兰兰埋怨。   步西岸没说话。   兰兰叹了口气, 小大人一样的口吻教育:“有什么事要问的,知道吗?你不问,别人怎么说呢?别人怎么知道你想知道呢?”   你怎么知道我想知道。   步西岸“哦”一声:“你刚刚和她聊什么了?”   兰兰倒是坦荡:“聊你老婆啊,我问姐姐愿不愿意呢。”   还挺得意。   步西岸抬手擦掉她脸上的奶油,“以后别问了。”   “为什么?”   步西岸再次沉默,几秒后,只说:“男女有别。”   “哦,那让她做我老婆吧。”   “……”步西岸挪开眼神,“你随意。”   他坐着不动,目光始终盯着院子门口看。   兰兰也跟着坐在旁边,捧脸盯着看。   本来步西岸没注意,期间瞥见兰兰的状态,启唇想让她找点事干,几秒后又闭上了嘴。   算了。   他也没资格说她。   郁温离开了十几分钟,再回来,手里抱了一小盒不知道什么东西,她站在院里,朝兰兰招手,兰兰开心地跑出去,郁温把东西放在地上,兰兰跟着蹲下,两个人扎堆凑一起。   看上去两个人加起来也不过十岁。   但是很吸引人。   引得步西岸不由自主起身出去,他两三步走过去,居高临下低头一看,郁温买了一堆仙女棒。   察觉到他来,郁温抬头,还没点,她眼睛里已经亮晶晶,“有打火机吗?”   步西岸不抽烟,没有。   但是他伸手,“给我。”   郁温先拿几根给他,他接过,转身进了厨房,郁温和兰兰像两个小尾巴一样跟上去,然后看到步西岸走到灶台前,打开了灶台,用煤气灶点了仙女棒。   原来烟火气的烟和烟花的烟是同一个字。   兰兰很激动,“哥哥厉害!”   郁温忽然觉得好笑,尤其是看步西岸一脸面无表情拿仙女棒的样子,她有点想皮,也跟着说:“哥哥厉害!”   步西岸一顿,偏头看了郁温一眼。   郁温大大方方迎上他的目光,伸出大拇指。   兰兰也伸。   步西岸唇角一抿,“别乱动。”   郁温故意撞一下兰兰,学步西岸:“别乱动。”   兰兰撞步西岸:“别乱动。”   步西岸唇角弧度深一分,眼睛也被仙女棒照亮,可他偏偏嘴上一声“啧”。   看上去好像很嫌弃的样子。   可郁温分明看到了他眼睛里的光。   口嫌体直。   拽哥真是好拽啊。   郁温笑着伸手从步西岸手里拿走一只,兰兰也要拿,步西岸忽然抬高手,兰兰直接伸手挂在步西岸胳膊上,步西岸居然就那么把她拎了起来。   郁温震惊地瞪眼,步西岸看到她表情,没忍住,偏头笑开了,他一笑,手上有些脱力,便把兰兰放下,兰兰趁机抢走仙女棒跑了。   厨房里,郁温手里拿着不知不觉燃尽的仙女棒,她看了看步西岸的胳膊,又看了看兰兰,几秒后又看了看步西岸的胳膊,忽然问:“你能拎起来我吗?”   步西岸一顿,想了想,说句:“可以试试。”   他没什么表情,显得有些认真严肃,郁温没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逗你呢。”   她说着摆摆手,边向外跑边说:“出来玩。”   步西岸看她被风吹起来的裙摆和纤瘦的身影被雪一样的火花包围,看她拿着光一样的玩意儿朝他挥手,她笑,全身都在发光,比月亮还亮。   步西岸扯了扯唇,心想大概也只有她能逗到他了。   他还想了别的。   想了更多。   但他一字未说,只是忽然放松了肩膀,靠在了厨房矮矮的门栏上,笑了笑。   九点半的时候周芊打来电话,得知郁温还没回家问她在哪,郁温一边弯腰躲兰兰的“攻击”,一边笑着说:“给朋友妹妹过生日呢。”   周芊“哦”一声:“替我跟小姑娘说声生日快乐,不早了,你赶紧回去。”   郁温说好。   挂了电话,她把周芊的话传给兰兰,然后看了眼时间说:“我该回去了。”   兰兰差不多玩尽兴了,不再为郁温的离开难过,只邀请她下次还来。   郁温说好。   步西岸就比较实干,只问她:“怎么回去?”   “打车啊,”郁温说,“附近能打到出租车吧?”   “能。”步西岸让兰兰在家,陪郁温出去打车。   俩人出去很快就拦到了车,郁温上车后,摇下车窗跟他招手再见。   步西岸站在旁边,抬抬下巴算应了。   出租车远去,郁温靠在旁边,脸上还挂着笑,司机从后视镜看她一眼,笑着说:“男朋友很帅哦。”   郁温愣一下忙不迭摆手说:“不是不是,同学而已。”   车子拐弯,进入更宽广的道路,但是太晚了,只有车子沉默地行驶,红绿灯交替闪烁,郁温看几眼,渐渐生出困意。   她靠在车窗上迷迷糊糊,视线模糊之间忽然看到车外的后视镜里有一抹身影,在骑摩托车。   他戴了帽子,但是衣服没换,所以郁温还是一眼能认出,是步西岸。   她有些疑惑,不理解步西岸的做法。   送她上车,再跟着她?   还是她其实有别的目的地要去?   郁温一下子清醒起来,她没示意司机停下,而是一直盯着后视镜,直到确认,步西岸就是在跟着她。   有那么一瞬间,郁温回忆起小巷里,周芊对她说的那些话。   “说几句好话,送几次早餐。”   但这些都是明码标价的行为,每一次示好都意味着对方有想得到的东西。   那步西岸呢?   他好像没说。   如果她没发现,他应该一直都不会说。   “司机师傅,不好意思,停下车。”郁温开口。   司机停下,“有事啊?”   郁温摇头,“送我到这里就好了。”   她付了钱,下车。   她一下车,就和身后不远处的步西岸四目对视,他帽檐压得低,额前碎发有些遮挡视线,但他好像不在乎。   他视力应该不错。   郁温一笑,走过去。   摩托车大灯也亮,像一束光,照着郁温和她走过的路,她像携带着一方世界走过来。   灯关掉。   她笑问:“你要送我回家啊?”   他想过。   但他觉得不安全,也不体面。   她应该被保护在车厢里,而不是选择肉包铁。   所以他只能尾随。   “怎么下来了?”他不答反问。   “省钱啊,”郁温说,“这不是有免费的吗?”   步西岸看着她,几秒后把帽子摘下来扣在了她头上,他低声:“我开慢点。”   郁温“嗯”一声,上车,她确实没坐过这种摩托车,感觉很酷。   她身子微微前倾,呼吸在步西岸耳畔,步西岸浑身一热,冲进风里也降不下去。   一路无话,到家郁温下车,她看上去有点兴奋,千金公主好像都这样,并不会觉得别人在不怀好意惦记她,只把注意力放在新鲜事上。   “谢谢你啊,步西岸。”郁温说着递帽子。   步西岸“嗯”一声,伸手接,却不想下一秒郁温踮脚把帽子扣在了他头上,步西岸一顿,掀眸看她,郁温一笑:“礼尚往来。”   步西岸看着郁温脸上的笑,很想像教育兰兰那样送给她四个字,可他确实贪恋这一点不明不白的亲密度,于是最后也没说什么,只发动车辆,丢下一句:“走了。”   郁温闻声挥手,刚挥步西岸就转身走了,郁温看着车尾气和少年背影,叹了口气,心想步西岸真的有点难靠近。   可她确实想靠近一下。   因为她想让他给她补课。   唉。   第二天郁温睡到日晒三杆才醒,接到向芹的邀约电话,果断拒绝,中午吃了饭,下午就在家写作业了。   第三天如旧。   收假当天晚自习,郁温在家吃了饭才去学校,进班的时候人不多,快上课人才陆陆续续来。   杨姜看到她亲切喊:“同桌,好久不见!”   说着一把把郁温抱进怀里。   郁温好费劲地才从怀里扒拉出来,她轻轻喘气,“杀人犯法啊。”   杨姜大笑,使劲揉一把郁温的头发。   郁温来学校前洗了头发,吹了个半干,现在差不多全干了,她看班里人来得差不多了,就把头发扎了起来。   “散着多好看啊。”杨姜说。   郁温随口问:“扎着不好看吗?”   杨姜一顿,几秒后,说:“没想到你还挺自恋。”   郁温笑笑,拉着杨姜坐下,“问你个事。”   杨姜:“你说。”   郁温犹豫了下,声音压低,“你之前说步西岸寒暑假给人补课,平时呢?”   “什么意思?”杨姜问。   “嗯……我这不是数学没考好吗,想让他给我补一下,就是每天晚上放学在班里留一个小时就行,”郁温说,“周末我可以去他家里,也不是特别远。”   而且,他应该也需要这笔钱。   杨姜捕捉到了重点,“你去他家啦?”   “……啊?是啊,周末偶遇,陪他妹妹过生日了。”郁温说。   “偶遇?”杨姜斜睨,“你是有心贿赂他,还是真的偶遇啊?不是,你们俩怎么互相贿……”   “不是,”郁温哭笑不得打断,“我有那么势利吗?”   她急于反驳,没听到杨姜后面的话。   杨姜说:“好吧。”   你没有。   有人有啊!   她又说:“你别想了。”   等他找你吧,人家巴不得给你补呢。   郁温以为杨姜的话是“你别想了,这基本不可能”,于是叹了口气,“好吧。”   没一会儿,向芹和周武鸣来了,俩人又是一路打进来的,周武鸣上周拿走了叶全的几张试卷,这会儿来还,走过来一看叶全位空着,疑惑问郁温:“老爷还没来啊?”   郁温看一眼,“没有吧?我没见呢。”   “没来呢。”高卞说。   周武鸣:“怎么这会儿还没来,都几点了。”   向芹也问:“老爷一般来得很早吧?”   是的。   叶全一般来得都很早,因为他租房子住,周围隔音不好,所以他一般都是来班里学习。   郁温想了想,“请假了?”   “不可能,”周武鸣说,“初中发烧烧到三十九度都坚持来学校。”   说的也是。   郁温说:“要不等班主任来了问问吧。”   等关渠来了,高卞去问,真的得来一句:“哦,叶全啊,他请假了。”   “看来病得不轻啊。”杨姜说。   郁温点点头,“估计是,晚上放学去看看。”   杨姜说:“一起。”   郁温笑笑说好。   晚自习中间有十分钟休息时间,向芹晚上没吃饭,拉着郁温去食堂,向芹买了面包,问郁温要不要买点什么,郁温摇头。   她回头,看到杨奇和步西岸不知什么时候也过来了,只不过他们从另一个出口进的,也从另一个出口出的。   这会儿食堂人虽然不多,但是他们也没打招呼。   郁温心里惦记着补课的事情,视线总是不由自主往步西岸那边看,步西岸人冷冷淡淡的,没什么反应,倒是杨奇察觉回头看了几眼,郁温看他回头就朝他笑笑,然后收回目光。   回教室后,步西岸和杨奇先回去的,路过步西岸的时候,郁温又看他一眼,他桌子上放着数学练习册,正在研究最后一道题,他看得认真,两指转着笔,完全不被外界来往的人影响。   可能他成绩好也不止是聪明吧,专注力和努力肯定也付出了不少。   郁温心里叹气,收回目光,回了自己座位。   她没注意杨奇,也没注意到杨奇始终盯着她,等她坐下后,杨奇又歪着头盯了一会儿,然后扭头看了步西岸两眼,几秒后又看向步西岸,最后在心里得出一个好像很值得人震惊又好像很合理的结论。   “步总。”他唤一声。   步西岸心思还在题上,随意“嗯”一声。   下一秒,他听到杨奇说:“郁温是不是喜欢你啊?”   步西岸一顿,不停转动的手停下。   他身子没动,只扭过了头,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甚至有些冷漠。   “你说什么?”他问。 第十八章   杨奇看步西岸表情不对立刻坐上了嘴, 很怂地扔一句:“你听错了。”   毕竟步西岸从初中到现在确实没有跟任何女孩子打过交道,哦,有一个,还被传得风言风语, 从那以后他好像很避讳和女生相处。   也是, 十五六岁, 情窦初开, 正是情绪欲/望控制不住的时候,再加上步西岸出挑的外型, 以前初中就经常有女生借着找朋友的理由去看他,有时候步西岸随意瞥一眼,被别人看到会说他和谁谁谁对视,久而久之,步西岸基本就漠视任何女生了。   寡得跟个和尚一样。   杨奇心想别说他误会了, 就是郁温真的喜欢步西岸,就步西岸这和尚样儿,也够郁温受的。   他在心里摇头,又说一句:“我看错了。”   步西岸闻声放下手中的笔, 扫他一眼, “怎么说?”   这会儿的他还算有耐心。   可偏偏,杨奇还是打哈哈, “啧, 我看错了, 哎,她没, 她这辈子也不会喜欢——”   话没说完, 步西岸狠踹了他一脚, 凳子发出“呲啦”巨响,引得班上不少人往这边看。   杨奇“卧槽”了一声,“嘛呢?”   步西岸还侧着身,他腿长,随便一伸就占了杨奇的领地,又因为个高看杨奇时目光从上往下,他身后是深厚的夜,少年冷着脸,薄薄的眼皮下瞳仁与夜一般,看着有几分和平时不同的,冷。   他启唇,声音也很冷,但是很低,“说清楚。”   杨奇“啧”一声,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声音没遮没掩地说:“她这辈子也不——”   “砰——”又一脚。   杨奇还没来得及骂人,步西岸就说:“声音小点。”   为了避免杨奇再重复刚刚那句话,他直接问:“你看到什么了?”   靠。   不就瞎猜一句话,他怎么那么失控。   步西岸也意识到自己可能有点失控,但是除了他,大概没人能懂他的心理状况。   郁温喜欢他?   凭什么?   郁温这辈子都不……   不行。   他可以自己自己想,但他不想听。   杨奇骂骂咧咧坐好了,声音很小:“我发现她老看你啊。”   步西岸一顿,往郁温那处看了一眼。   他想起之前他们几次毫无征兆的对视,只不过他自己心里有鬼,心虚,不敢多想,现在……   步西岸劝自己不要多想,杨奇这个睡神不见得没有花眼的时候。   但有时候不得不承认,人的情绪确实会被一句话轻而易举牵起。   之后的半节晚自习步西岸没怎么做进去题,放学铃敲响,杨姜转身喊杨奇:“晚上跟我一起去看看叶全。”   杨奇撑着迷糊的脸,“看他干嘛?”   杨姜说:“跟郁温一起啊,郁温担心他。”   步西岸闻声瞥了郁温一眼,正巧这时周武鸣和向芹都过来了,郁温起身,跟杨姜说:“你们不去也行,没事。”   杨奇叹口气,“你们女的就是瞎操心,万一人家是割那什么那什么了呢?”   郁温疑惑问:“哪什么?”   杨奇正要说话,步西岸起身,随手拍了下杨奇的后脑勺,阻止他继续说下去,“走了。”   杨奇很无语。   郁温不解,扭头看杨姜,杨姜耸肩,表示也不理解。   最后一行六人去的叶全家。   路上郁温才知道杨奇和杨姜是堂兄妹,杨奇父母在外务工,就住杨姜家里,俩人从小一起长大,和亲兄妹差不多。   郁温很惊讶,“你和杨奇长得不像诶。”   “又不是亲兄妹。”杨奇说。   杨姜“啧”一声:“怎么说话呢?”   杨奇点点头:“行,那你喊声哥。”   杨姜点点头,对郁温说:“确实不是。”   郁温笑出声。   杨姜抬手搂住郁温,朝自己怀里揽了揽,“诶,你是不是独生女啊?”   郁温说是啊。   杨姜说:“真好。”   杨奇翻了个白眼,假装没听见。   郁温笑说:“你们才好吧,好像你们都有弟弟妹妹吧?”   “嗯?”杨姜问,“们?”   “对啊,向芹有个弟弟,周武鸣有个姐姐,叶全也有个姐姐我记得,步西岸有个妹妹。”   杨奇忽然问:“你怎么知道步总有妹妹?”   郁温愣一下,以为步西岸和兰兰的真实亲属关系是个秘密,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说,她下意识看向步西岸,步西岸看她一眼,出声说:“之前见过。”   杨奇挺意外,“你们俩私下还约过啊?”   要是没有之前的小插曲,这句话步西岸会听听就算了,可现在,他忍不住怀疑杨奇是不是在内涵什么,更何况杨奇嘴一直很欠。   他斜睨了杨奇一眼,杨奇立刻说:“随口一问。”   步西岸收回目光。   周武鸣举手:“还有我们俩。”   杨奇“哦”一声:“我猜也不可能。”   郁温不知道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忽然出声问一句:“为什么不可能?”   五一就是他们俩啊。   杨奇惊了,扭头想说话结果--------------丽jia被风呛了一口,他拍胸咳嗽,咳了半天才满脸不可思议地看步西岸一眼:郁温原来是走这种直球路子的吗?   步西岸拧着眉又想踹他了。   杨姜也反问:“为什么不可能?”   她看步总巴不得呢。   杨奇:“……你个傻蛋懂个锤子,闭嘴吧。”   杨姜上去就揍,杨奇跑得飞快。   原本有些微妙的氛围突然破开了一个口子,晚风灌进来又卷出去,大家笑看着杨姜和杨奇闹,没人重新把思绪放回郁温刚刚说的话上。   只有郁温还在疑惑,为什么不可能呢?如果私下约一下都不可能,那一对一补课岂不是天方夜谭?   她心里有些犯愁,走路都心不在焉。   步西岸没想那么多,但他看到郁温忽然情绪不高,低低“咳”一声,不动声色走到了郁温身旁。   他压着步子,渐渐与郁温同步。   郁温后知后觉才发现旁边的步西岸,步西岸还是老样子,双手抄兜,可能是今天不急着回家,再加上大家都散不一样,他走得也不快不慢,两手抄兜,有些闲散。   可他就算闲散起来看上去也不是特别好接触,显得更疏离。   大概是他做什么都有自己的步骤,不管是快了,还是慢了,都是他计划中的。   越是这样的人,越难走进他的世界,也休想妄图打乱他任何一步计划。   郁温忽然有些迟疑,步西岸生活节奏那么紧凑,补课的一个小时对她来说是好事,对他来说,也许得不偿失。   她不可能给他很多钱,他也不会收。   唉。   要不还是算了吧。   郁温在心里叹气,她又想起别的,抬头问步西岸:“兰兰一个人在家没事吗?”   步西岸说:“家里有狗。”   “傻狗也能看家啊?”郁温问。   步西岸闻声一顿,而后看她认真的表情,失笑道:“不傻。”   郁温:“……那你说人家傻。”   步西岸“嗯”一声:“以后不说了。”   他说话时声音低低的,在风里显得有些模糊,但让人舒适。   郁温忽然又有些犹豫,因为她觉得步西岸这样看也挺好相处的,包括几次在校外接触,他都挺好的,只是话不多。   要不,还是试试呢?   郁温想着,抬头唤:“步西岸。”   “嗯?”步西岸低头。   平时好像没那么近的在一起说过话,也没有那么近距离的听过步西岸那么低且有些上扬的声音,郁温有一瞬间思绪有些发叉地想:步西岸声音怎么那么好听。   这么一想,从某些角度来看,他好像真的很不错。   长得帅,成绩好,声音好听,还没有乱七八糟的男女关系,也没有恃帅行凶的行为,对家人不错,性格也够沉稳。   其实挺适合谈恋爱的。   嗯……嗯?   郁温怔了怔,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思想发叉得好像有点厉害。   就在她心里很不好意思的时候,忽然听到周武鸣一声:“我靠!老爷你怎么回事?”   郁温回神,抬头看到向芹和周武鸣已经围住了叶全,叶全没想到他们会来,猝不及防一抬头,脸上的伤全部暴露在众人眼里,郁温心上一惊,也跑了过去。   步西岸目光跟随着郁温的身影过去,他跟叶全关系一般,看到叶全这样除了有些意外没别的情绪,但看到郁温伸手去碰叶全脸上的伤时,他脚步顿了几秒才过去。   “怎么回事啊?”郁温凑近了看叶全脸上的伤,很难相信这不是人为的,她脸色有些凝重,“你和别人闹矛盾了?”   “没。”叶全别开脸,感到丢人。   郁温看了周武鸣一眼,周武鸣拉走了叶全,向芹想跟过去,郁温拦了下来。   杨姜也说:“先别过去了,他估计没想到我们会来。”   “还真是挺严重,”杨奇说,“这是被人打了吧?”   郁温不敢相信,“叶全不会跟人闹矛盾的。”   杨奇跟叶全也关系一般,他闻声耸肩,“那不清楚了。”   郁温很担心。   很快,周武鸣骂骂咧咧地出来了,“操,是山子。”   向芹问:“山子怎么会找老爷?”   郁温低声说:“只有老爷是自己租房子住。”   向芹是女孩子,山子应该会为了所谓的面子不找向芹麻烦,周武鸣跟爸妈住,只有叶全是一个人。   “太不是人了!”向芹骂。   这时杨姜过来问:“怎么回事?”   向芹正在气头上,添油加醋把那天的事情讲了一遍,讲到山子朋友喊郁温嫂子的时候,步西岸面无表情朝这边看了一眼,郁温心里也有些反胃,她摆摆手,让向芹别说了。   “烦死了,报警吧。”向芹说。   杨姜说:“本来就是报警惹出来的篓子,报警肯定没用。”   “那怎么办?我们堵他一顿?”周武鸣建议。   郁温立刻说:“不行。”   “堵来堵去,没完没了,以后还上不上学了?”郁温说。   向芹:“那怎么办?就这样认栽啊?”   杨奇懒懒举手,“我不建议认栽哈,这种人认栽等于认输,他觉得你们怂了,以后有事没事都会来堵你们的。”   杨姜一巴掌抽杨奇后背上,“别你们的你们的,都打到你班门口了你还你们。”   杨奇“嘶”一声:“那你找高卞,我又不是班长。”   杨姜还要动手,步西岸开口,“行了。”   杨姜:“步总有主意?”   步西岸没说话。   杨姜说:“要不你打他们一顿得了,你肯定不吃亏。”   步西岸还没说话,郁温出声:“不行。”   她反驳得太快,所有人都看去,包括步西岸。   叶全租的房子就在学校附近的老小区,筒子楼,没有绿化,只有几棵潦草敷衍的灌木丛,偶尔还有会野猫从里面钻过。   这会儿放学的学生陆陆续续已经回家点灯学习,周围寂静,连家家户户窗口的灯光都安静又微弱。   他们站在角落,除了头顶窗口溢出来的一点浅薄的光,再无其他亮处。   步西岸个子高,几乎快要碰到筒子楼的单层房顶,这让他在角落看着有些憋屈委屈,可他一眼看过来,又让人觉得他不管在哪,都是站着的。   尽管他身上的担子很重。   郁温看着,又重复说了句:“不行。”   她并不是觉得步西岸会受伤,也不是觉得步西岸打不过对方,她只是不想步西岸为此惹上麻烦,他家里还有兰兰,还有爷爷,都是弱者。   即便没有兰兰和爷爷,她也不想步西岸参与进来,没有为什么,她就是不想。   “再想想,”郁温感觉自己脑子有点乱,她太愧疚了,没有她,叶全和周武鸣不会惹上这样的麻烦,她把所有责任都揽上自己头上,“我们再想想。”   这时步西岸开口:“我有个想法。”   步西岸这五个字就像一针镇定剂打在了郁温心上,郁温再次看向他,她眼睛湿漉漉的,像受惊的鹿捕捉到光一样。   这些年,不管家里遇到什么事,步西岸在家一向是当家作主的那一个,可从来没有哪一刻,让他觉得,他是真的有用的。   偶尔,他也会在无人的夜烦躁,烦躁遭遇的这一切。   因为他确实才十六岁。   可这一刻,他却觉得,哦,也挺好的。   他有经历,他有主意。   他也可以帮帮郁温。 第十九章   抚靑市一进六月夏天就彻底来了, 早上七八点钟太阳高高挂起,下午五六点还迟迟不落,郁温手里抱一瓶饮料,在附近找了一个能避光的地方等向芹。   隔壁是间网吧, 门店看着不太正规, 入口也是黑漆漆一片, 偶尔有三五个看着精神不太好的男生从里面出来, 没多久再进去几个满脸亢奋的男生。   郁温把冰过的饮料瓶按在自己脸上,歪着头心想:这网吧里是有什么吸/精深渊吗?   正想着, 手机响了,郁温接通,口吻有些着急,“你出来了?”   “出来了,”向芹说, “你去后街等我,咱们俩先去逛逛,周武鸣吃过晚饭出来。”   “周武鸣怎么还要吃过晚饭才出来呀?不是说好一起吃的吗?”郁温问。   “哎呀他有个小侄子今天过生日,他爸妈让他必须去, 不然扣他零花钱。”向芹说。   郁温:“那好吧, 那我先去后街等你?”   “好,去吧去吧。”   挂了电话, 郁温慢吞吞站起来, 她眯着眼看了眼外面的光, 又看了看旁边空调外机上被丢弃的广告纸,拿了一张遮脸。   她刚走出去没多久, 网吧里就出来了两个人, 一个很瘦, 剃着平头,一个有点胖,嘴里叼着烟,瘦的那个撞了撞胖的那个肚子,“是她吧?”   “是,准没错,”胖子咧嘴笑了,“还是那么白。”   瘦子闻声也露出猥/琐的笑,笑完又撞胖子一下,“不想活了吧,惦记嫂子。”   “我靠,谁惦记了。”胖子瞪眼,很怂。   瘦子骂一句:“怂货。”   胖子哼笑一声:“你不怂。”   瘦子翻个白眼,掏手机给山子打电话,他先喊声“山哥”才说:“我跟胖儿见嫂子了,在五昂波霸这里,不过听她说她要去后街,晚上周武鸣那小子也来,山哥,要不堵一场?”   山子正在打扑克,听完以后扑克一扔,“知道了,你们先蹲着。”   -   “怎么不找个地方坐着啊?”向芹看到郁温在一家饰品店门口蹲着问。   郁温说:“刚出来。”   她站起身,递给向芹一瓶饮料,“先去逛衣服?”   向芹兴致勃勃,拉着郁温说:“诶,你知道吊裆裤吗?最近好流行啊,还有那种屁股上面有一条腰带的那种。”   郁温想象了一下,觉得不太适合自己,她摇头:“没关注过,先去看看?”   “走走走,我知道一家,超多裤子。”   到了之后,郁温看了实物,确定这种款式确实不适合她,向芹倒是买了一条,买的时候很激动,买完开始心惊胆战,“我妈会打死我吧?”   郁温也觉得,但她没好意思打击向芹,只说:“买都买了,不行再回来换。”   向芹又开心了。   郁温没什么要买的,她衣服一般都是周芊买,所以随便逛逛便和向芹去吃饭。   后街最近新开了不少店面,有一家麻辣烫很出色,郁温拉着向芹去吃,路上迎面撞上两个人,郁温本来没注意,是稍胖的那位故意朝她这边吹了口烟她才看向对方。   但也只是看了一眼,很快又收回目光。   向芹没注意,心思都在吃上。   两个人与他们擦肩而过,郁温和向芹都没回头,也没在意。   饭后没多久周武鸣就来了,郁温和向芹刚吃完饭,走不动路,周武鸣无语:“那你们就不能少吃一点?芹菜你也是,人家郁温多重你多重?”   向芹没说话,只默默撸起了袖子。   周武鸣很快认怂,“去体育场打台球好吧?”   郁温和向芹说行。   体育场离后街不远,那片不仅有打台球的,还有一块户外旱冰场,今天周末,估计人不少,不过郁温他们到的时候已经快八点,人不多了,台球区和旱冰区都架起了户外照明灯,来来往往的都是年轻人。   郁温和向芹都不会打台球,只能给周武鸣当个工具人,几局下来郁温和向芹都不乐意打了。   就在人渐渐稀少的时候,台球桌上的母球忽然被一只手拿走了,郁温和周武鸣抬头看去,两个人瞬间都变了脸色。   周武鸣看到这张脸就想起叶全那张脸,恨得牙痒,无奈今天身边没人,只能强撑着淡定问:“有事?”   “打一局?”山子笑了。   周武鸣把手里的杆子扔桌子上,“太晚了,我们不玩了。”   山子面无表情,“什么意思?瞧不起我?”   他说完扭头看向郁温,“刚看你不会玩,我教你?”   郁温一贯冷淡态度,她说:“不用。”   然后转身给老板付钱,跟向芹和周武鸣说:“我们走吧。”   山子大声:“让女人付钱,不好吧?”   郁温不想和他多做纠缠,拉着周武鸣就要走,然而她一转身才发现身后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四五个人,她看过去,发现有两个人是刚刚和她擦肩而过的。   郁温顿时脸色不太好,她猜测山子可能是有备而来。   “哎哎哎,有事一边解决啊,别在这砸我场子。”台球铺的老板忽然说。   山子的朋友正要骂老板,老板忽然看向一边,很惊喜:“路哥,路哥你们怎么来了?”   老板变脸实在太快,所有人都往一个方向看,只见那边走来了五六个人,为首的剃着寸头,看着不太好惹,他嘴里叼着烟,侧脸下的脖子位置还有条疤,他身后跟着的三个人个头都不高,但是走路姿势看着很流/氓,其中一个手里转着打火机,火一直没灭,却也没烧到他的手,他往旁边一瞥,山子的瘦子朋友愣了愣。   “来玩啊,”路哥说着看一眼山子和郁温他们,“这是干嘛呢?不玩让位啊。”   山子脸色不太好看,但他到底只是一个辍学混混,和路哥这种进了社会的成年混混不一样,他正要说走,却听周武鸣忽然喊了句:“炮哥!”   炮哥就是刚刚玩打火机的那个,他闻声往周武鸣那儿看了一眼,“哟”一声:“小周,怎么在这?”   周武鸣一笑,“来玩,马上就走。”   小炮说:“别马上了,现在就走吧,别等你妈来揍你。”   周武鸣干笑两声,没动。   小炮一扬眉,“怎么了?”   周武鸣看了山子两眼,他的迟疑和犹豫表现得很明显,小炮一看,拧着眉看向山子,“什么意思?”   山子烦得不行,想骂关你屁事,可他还没开口,瘦子和胖子忽然过来了,瘦子笑得满脸谄媚,喊小炮:“炮哥,误会,误会。”   瘦子说话间,胖子就把山子拉一边说:“山哥,不好惹,这人我和马瘦在网吧见过,三天两头训人,听说上个月刚从看守所出来,咱别淌这趟浑水了。”   胖子话刚说完,只听“啪”一声,小炮一巴掌打在了瘦子脸上,瘦子不经扇,差点趴地上,小炮冷笑一声:“喊谁哥呢,攀什么亲戚?”   他说着抬着下巴吊着眼梢看向山子,“你哪片儿的?”   山子脸憋得通红,最后小声说了句:“没哪儿。”   “哦,没哪儿还敢招我弟?”小炮说。   周武鸣适时喊:“他还揍我朋友!”   小炮一记眼风扫向山子,山子正要说话,身后一片阴影压过,他一愣,扭头,只见身后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很高的人。   这人穿一身黑,短袖露着胳膊,两条胳膊上各有狰狞恐怖的纹身,他戴着棒球帽,脸上还有口罩,山子仰头这个角度,只能看到这人一双眼睛。   但就这一双眼睛,他也隐隐有些不适。   山子表情僵硬,正要说话,这人忽然抬脚踹在他膝盖后,他双腿一软,直直地跪在了周武鸣方向,周武鸣旁边站着郁温和向芹,郁温和向芹胆小,差点要哭。   山子是真快哭了,因为他看到炮哥拿出了短刀,他哆哆嗦嗦地道歉:“哥,哥,误会,真的是误会。”   小炮“哦”一声,瞥向周武鸣:“小周,去还过来,哥给你撑腰。”   周武鸣犹豫两下,摆摆手,“算了算了。”   炮哥这才放过山子。   这时台球铺老板开了口,“行了行了,路哥炮哥,小孩子不懂事,打打闹闹的。”   他说着拼命朝山子摆手,山子看一眼炮哥,软着腿站起来,带着朋友走了。   等他们彻底走出体育场时,小炮才走向周武鸣,一巴掌拍周武鸣脑袋上,“怂货,怎么不还手?”   周武鸣“哎哟”一声:“不是,步总说没必要啊。”   他说着看向步西岸,两眼放光,走到步西岸跟前喊:“步总,步总,牛啊,这纹身,哪儿弄的?”   步西岸躲开他的动作,瞥他一眼低声:“喊,多喊两声,把他们喊回来。”   周武鸣立刻捂住了嘴。   “噗嗤。”郁温没忍住笑出了声。   向芹也开始笑,她笑得弯腰,“哎哟,太牛了,步总你绝了,你干脆做导演去好了。”   郁温也点头。   她是真的挺佩服步西岸的,解决这么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能方方面面的全部照顾到。   最开始,步西岸先大致跟了山子和他那群朋友经常去的地方,后来找了小炮和小炮的姐夫每天有事没事就去网吧假装训人,在山子朋友眼皮子底下刷存在感,今天让她和向芹在网吧碰面也是故意的。   前前后后,铺了大半个月。   周武鸣心急,说:“屁大点事也能折腾那么久,山子也配?”   当时步西岸在做题,闻声头都没抬说句:“他是不配,你往后两年高中安稳生活配不配?”   郁温听见了,有一瞬间感觉心里某些情绪在被撼动,她跟杨姜讨论,杨姜很不在意地说:“步总就这样啊,虽然话不多,但有时候会突然冒出来两句挺有意思的话。”   郁温好奇:“比如?”   杨姜想了想,“之前初中有次作文吧,我们语文老师还贴出来了,因为步总结尾写的是:‘大多数时候,我们都太着急想要一个结果,事实上,我们只需要做我们能做的,其他的,都在时间里’,其实这些道理现在大家都懂,但是初中听到身边同学说就还挺震惊的。”   都在时间里。   什么时候能真正认识一个人,大概也在时间里。   郁温想着,轻轻歪头,隔着不近不远地距离看步西岸。   他靠坐在台子上,有些无聊地把玩着桌子上的台球,他手大,球在他手里像玩具,随便把玩几下,又拿两三个来回换着玩。   尽管他此刻胳膊上还贴着狰狞可怖的纹身,可在他动作间,郁温却只看到了男孩。   其实是有点违和的,尤其他此刻浑身这样的气质,可得知这气质背后的真相,郁温又觉得好可爱。   她失笑一声,步西岸忽然敏锐地抬头,郁温一滞,蓦地躲开。   这完全是下意识行为,她没来得及捕捉这行为背后的原因,只在余光中关注步西岸,直到看到他再次低下头,她才悄无声息松了口气。   有点心虚。   为什么心虚。   可能她潜意识觉得不该偷偷摸摸嘲笑拽哥……吧?   郁温想。   “行了,炮子你也别装逼了。”台球铺老板是小炮的朋友。   小炮姐夫很无语,“我都快奔三了,还跟你们在这瞎闹。”   小炮大笑,搂着姐夫喊:“哥你流氓气质拿捏得真狠,这头发真没白剃。”   姐夫失笑,唤了声:“步总,不对吧,不是说让他给我下跪吗?”   步西岸从刚刚就靠在了台球台子上,郁温在他对面,他借着帽檐遮挡看了她两眼,随后淡淡说:“不好意思,临场发挥了。”   “发挥得好!就该给我下跪!他妈的!给老子磕头吧!”周武鸣十分满意。   步西岸一扯唇,没接话。   几秒后,不知谁又笑了一声,这下大家终于忍不住,纷纷笑出声,郁温也笑,笑完说:“忘了找个摄影师了。”   “大陆古惑仔。”小炮说。   他说完自己先没忍住笑了,“操!太操蛋了这,我他妈想想要尬死了。”   “哈哈哈哈哈,”向芹笑得最大声,“我差点笑场!”   她扭头质问郁温:“你刚刚是不是笑场了?”   郁温先是一愣,然后小声问:“你发现啦?”   向芹哈哈笑,“你这个女主演不行啊。”   郁温双手托脸,小声说:“唉,是不够专业。”   “封个最佳男演员吧。”周武鸣说。   “谁?我?”小炮说。   “屁,步总!步总毋庸置疑男主角!”向芹摇旗呐喊。   她喊完还要拉着郁温,郁温一边尴尬得低头笑一边又不得不跟着向芹的动作动作。   “靠,凭什么?我戏份明明最多!”小炮喊,“我不服。”   “凭气质。”向芹喊。   步西岸看一眼郁温,郁温笑着点头说是,口罩底下步西岸翘唇,他敛眸轻笑,一句淡淡的。   “不服憋着。” 第二十章   几人都在笑的时候, 杨姜忽然从路哥身后探头,“为什么不能是我?我算反串吧?”   路哥一行五个人,其中两个是杨姜和杨奇,杨奇常年耷拉着眼皮, 看着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 但是在青少年里, 这种气质不是萎靡, 而是另一种混,尤其跟在路哥身后时, 他看上去特别像吸过那啥的地痞,杨姜刚好相反,她看着很有劲,仿佛惹上她她有三五年可以跟你耗。   就这样乱七八糟的队伍,帮了郁温一个大忙。   郁温提议:“你们吃饭了吗?要不一起去吃烧烤吧?”   她是想还这个人情的。   路哥摆摆手:“我就不去了, 你们一群孩子玩去吧,我就不凑热闹了。”   小炮店里还有事,也说不去了。   他一说店里有事,郁温下意识就看向了步西岸, 步西岸余光其实注意到了郁温看向这边, 但他没有偏头,还半垂着眸把玩桌子上的球。   这时小炮说:“步总也跟着玩去吧, 今天放假。”   郁温眼睛微微一亮。   太明显了吧。   步西岸口罩底下唇角抿了抿, 他轻“咳”一声, 扔了球,站直, 手随意插兜里, 淡淡一声:“哦。”   说完似是无意识看向郁温的方向。   “那我们去吃烧烤?”郁温说话的时候看他。   我们。   步西岸薄唇一翘, 回答她:“好。”   后街这块属于抚靑市比较热闹的小吃区,价位偏高,花样也多,但是他们没有人熟悉哪一家出色,考虑到各方面,众人提议还是回旧城区。   路过网吧的时候,向芹问郁温:“就是这啊?”   郁温点头。   他们说着,有两三个看着就很小的男孩从网吧出来,他们正激烈地讨论游戏,没人注意到前方来人。   步西岸走在旁边,其中一个小男孩眼看就要撞他身上,郁温及时去拉他的手腕,与此同时,小男孩已经撞上了步西岸,而步西岸不躲不闪,垂眸扫了一眼怀里的小男孩,又偏头跟郁温说:“没事。”   郁温疑惑,步西岸又垂眸扫一眼手腕,郁温才匆匆收回,她有点尴尬,想解释,却见步西岸已经把注意力挪回了怀里小男孩身上。   他甚至伸手拉住小男孩的衣服后领把人扯了出来。   动作实在不够礼貌。   郁温愣了一下,紧接着就看到小男孩不舒服地挣扎,很横地要质问步西岸,然而他一抬头,也愣住了,“步、步老师?”   步西岸低声一“嗯”,松了手把人甩在旁边站着,他居高临下,语气很冷,“上网了?”   小男孩害怕地结结巴巴说不出话。   步西岸又问:“你爸妈呢?”   小男孩就像真的见到了老师一样,声音很小地说:“回、回老家了。”   “哦,”步西岸说,“他们回老家,你也进快乐老家是吗?”   郁温:“……”   嘴巴好毒。   郁温一个高中生都觉得毒,小男孩更是害怕,他怂着脸,小心翼翼地试探:“我来找朋友的……”   步西岸点点头,“还撒谎。”   “……”郁温在旁边看了看小男孩,又看了看步西岸满身的低气压,心想步西岸就算教学能力再强以后也不建议做老师,否则班里的学生肯定会给他取无数个贬义外号。   小男孩果然快吓哭了。   步西岸不为所动,唤声:“许光霖,上初中了,出息了?”   许光霖一下子撑不住了,以前补课的时候他最怕步西岸喊他的名字:“许光霖,眼睛睁开了”,“许光霖,耳朵不用割了去”,“许光霖,别浪费我时间”……   每一声,都是阴影。   他抖着声音,“对不起,我错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说着说着,直接抹眼泪哭了出来。   再怎么样,也只是一个刚上初一的孩子,郁温不忍看他在这哭,看了眼步西岸,试探问:“要不……算了?”   “这来来往往人挺多的。”小孩也要面子。   步西岸动了动眼皮。   许光霖一看有戏,立刻躲到了郁温身后,嘴上不停说:“姐姐,姐姐我错了,我下次真的不敢了。”   郁温更心软了。   许光霖还要再说,步西岸出声了:“赶紧滚蛋。”   许光霖马不停蹄滚了,滚之前还要试探句:“能不能别告诉我爸妈啊……”   步西岸掀掀眼皮,许光霖不敢吭声了。   其实步西岸没打算告状,如果是别人,他大概也懒得管,只是当初带许光霖时,许光霖父母对兰兰不错。   许光霖走后,周武鸣看热闹问:“谁啊?你亲戚啊?”   步西岸说不是,“以前补过课的学生。”   补课……   既然话都说到这了……   郁温想着要不话赶话问问步西岸意见好了,她看向步西岸,张了张嘴正要问,周武鸣喊了一声:“你还给人补课啊!我靠给我补补呗,我数学贼差。”   “不补。”步西岸拒绝得很快。   周武鸣:“为什么啊?够不够兄弟了?”   “没时间。”步西岸说。   周武鸣“哦”一声:“也是,高中确实忙。”   郁温闭上了嘴,眉眼间难掩失落之意。   一直到吃饭的时候,郁温也兴致缺缺的,向芹问她怎么不吃,她扯唇笑笑说:“不饿。”   确实不饿,晚上刚吃过麻辣烫,但也确实没心情。   她说完抬头,下意识看了对面步西岸一眼,却不想步西岸也正朝这边看,两个猝不及防对视,这一次,步西岸没有躲开,反而眸色很深地多看了她几秒,郁温顿了顿,想着要不要问问他是不是有事,却不想下一秒步西岸又挪开了目光。   郁温忽然不知道从哪涌来一股挫败感,她感觉自己对步西岸也不差,步西岸对她……也不差吧,至少愿意帮她解决山子这个麻烦,可怎么就感觉走不近呢。   他是不太喜欢她吗?   郁温越想越觉得步西岸可能就是不太喜欢她,虽然她没有得罪过步西岸,但她能理解有些人就是天生入不了某些人的眼缘这件事。   只是她理解归理解,心底里还是不太能接受。   郁温在心里叹了口气,借着上厕所的由头起身离开。   郁温刚离开,步西岸目光就转了过去,他盯着郁温的背影看了几秒,旁边杨奇碰碰他示意他递几个串,周武鸣看一眼说:“我再去要点。”   步西岸随手递过去,起身说:“我去。”   几人没当回事,继续聊自己的。   步西岸先去前台加了串,顺手买了单,收银算账的时候他靠在前台上往外看,郁温正在蹲在旁边逗猫。   步西岸眯眼看了看,扭头问收银:“你们的猫?”   收银看一眼说是,“打过针的,没事。”   步西岸点点头,拿了钱往外走。   郁温还蹲在原处逗猫,毫无察觉身后人的靠近,猫是一只狸花,大概散养惯了,一点也不怕人,还主动伸出爪子和郁温玩。   郁温故意捏它的爪子,捏两下又快速松开,等猫没反应过来又捏两下,再松开,几个回合下来猫眼看要生气,郁温忍不住“哈哈”了两声。   有够皮的。   “小心它揍你。”身后人出声了。   郁温愣了愣,回头看到是步西岸,更愣,在她印象里,步西岸好像没跟她开过玩笑。   “啊……?不会吧?”郁温说,“我比它大那么多呢。”   步西岸扯唇一笑,也蹲在那儿,他伸出手指去点猫鼻子,猫躲开,前爪直立抱他的手。   猫还小,估计还没成年,跟郁温玩的时候没显得很小,跟步西岸的手一比,就像个小奶猫似的,步西岸手大手指也长,单根伸出来修长又不失骨感。   郁温平时没注意过这些细节,今天不知是不是在猫的衬托下,郁温看着步西岸的手,一时之间有些挪不开眼。   以至于在步西岸忽然偏头看过来的时候她没反应过来,她懵懵地眨眼,然后就听他问:“你有它弹跳能力强?”   郁温又眨眼几秒才反应过来步西岸是在教训她吗?   “抓伤要打针的。”   步西岸说完不知从哪变出来一瓶易拉罐可乐,他递给郁温,郁温伸手要接,还没完全抓到可乐,就听“啪”一声,步西岸居然就那么单手打开了可乐。   郁温后知后觉才伸手去接,可乐是冰过的,有点凉,拿在掌心让人顷刻清醒,郁温脑子慢慢开始转动,终于找回理智地想:今天怎么老是愣住啊。   步西岸倒是没怎么在意,甚至在开可乐的时候眼神还在猫身上。   天色渐晚,街道来往的人渐少,偶尔过去的车辆闪着灯,旁边烧烤架燃着烟,虽然有呛人的油烟气,郁温却只在风中闻到了淡淡的洗发水味道。   是超市里随处可见的那一款,但很夏天。   郁温目光重新落在步西岸身上,步西岸没看她,却好似察觉她的目光,口吻很随意地问:“心情不好?”   郁温还是愣了下,才反问:“我吗?”   步西岸不再搭理猫,扭头看着郁温,点头,“嗯。”   郁温一扯唇,“还好。”   步西岸没追问,也没有单字音节的应声。   气氛沉默下来。   按理说,他们的对话本该止步于此,可几秒后,郁温却又主动开口:“有点担心期末考。”   步西岸说:“你还好。”   他没用反问的口吻说“你还好吧”,而是平静的陈述。   说明他很了解学校大多人的能力在什么范围。   郁温笑笑说:“也就是还好吧,不过再还好下去,我爸妈可能就建议我出国了。”   步西岸闻声一顿,“出国?”   “嗯,我爸妈觉得凭我自己可能考不上什么太好的大学吧,”郁温低下头,心不在焉地把拉猫脑袋,“出国是条路。”   忽暗忽明的夜晚里,步西岸垂着眸,帽檐遮挡些许光,显得他面部线条有些模糊,但从侧面看,又好像有些莫名的冷感和沉默的孤独。   郁温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他没有表情的样子看着有些不太好相处。   过一会儿,郁温才听到步西岸一声:“挺好的。”   此时周武鸣在店门口喊一声:“你们俩干嘛呢?”   郁温回头看一眼,步西岸直接站起身,要走。   郁温看着他高挺的身影,眼前闪过他垂眸逗猫的画面,能关心她会不会被猫抓,应该没那么讨厌她吧?   可能是风里的洗发水味道太重,又可能是手里的可乐太冰,郁温一向多虑的思绪忽然一瞬卡断,她在短暂的空白里张口唤了一声:“步西岸。”   步西岸停下,回头。   他一侧是烧烤架,脸上迎着光,一侧是住宅,身后一片黑,交替间,他眼睛只有一点点亮。   郁温吸一口气,快速开口说:“你现在没时间,暑假有时间吗?”   步西岸脸上还没表情,郁温听到他不高不低的声音反问:“什么?”   郁温说:“我想约你补课。”   说完,她看着他,又补了句:“可以吗?” 第二十一章   抚青市这两年在经济和外来人口的带动下发展越来越快, 而被高楼包裹在中间的旧城区就像被按下暂停键一样,街道里常年都是老人小孩在闲逛娱乐,店铺基本都是老字号,门牌风吹雨打几十年也没考虑换新的, 反正大家已经熟稔到不需要看店名就知道哪家是哪家, 早上这片儿热闹一点, 因为老人小孩都睡不着, 中午家家户户冒炊烟,晚上反倒安静一些。   尤其是现在, 除了几家夜宵店,几乎没有亮灯的地方。   只有排列有序的路灯在发着微弱的光。   那光就在郁温身旁,远远看灯罩像悬月,光线顺势落下,照在郁温头顶, 然后顺着她的发丝照在她脸上,眼睛里。   她脸上有很明显的紧张和小心翼翼,但也有几分豁出去的决心,好像开这个口在她心里早已模拟训练了几百次。   但还是出现了bug。   担心期末考为什么要约他暑假补课。   唉。   可能睡神真的有不眼花的时候。   杨奇没看走眼。   步西岸正要说话, 向芹出现在店门口, 大概是周武鸣喊了没用,她又来喊:“你们俩干嘛呢?快过来啊, 上了招牌菜, 贼好吃。”   向芹的呼喊唤回了郁温的思绪, 她看一眼对面不远不近的步西岸,抿唇又等两三秒, 没等到他说话, 原本不上不下的心顷刻间掉回了谷底,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因为情绪顶得太快导致她鼻尖都有些酸,她感到尴尬和丢人,但又不想失礼,就朝步西岸笑笑说:“没事,你没时间也没关系,我就随便问问。”   嘴上很坚强,眼睛却不敢再看步西岸一眼,匆匆应一声向芹,然后快速朝向芹跑过去。   向芹今晚有点上头,跟杨姜一起在杨奇的劝导下喝了几瓶啤酒,这会儿一心想着再去和杨奇战斗,完全没注意郁温和步西岸哪里不对劲,而且在她印象里步西岸一直都是这副对别人爱答不理的样子。   “你们俩干什么去了?”向芹随口问。   郁温说:“没。”   向芹也没追问,拉着郁温进去了。   最后向芹也果不其然喝多了,喝多以后和周武鸣斗嘴频率更高,顺便附加武力攻击,周武鸣完全招架不住,还没吃完就喊着要打车回家。   郁温看着杨姜怀里的向芹有点发愁,“得送她回家吧。”   “我们送,”杨姜说着踹了杨奇一脚,“他跟我一起。”   杨奇困了,有点不耐烦,“往车上一扔不就好了?”   杨姜骂:“几点了?一个女生你也好意思?”   杨奇不说话了,但表情还是很烦。   郁温以前对杨奇的印象是懒,外加睡不醒,后来叶全出事那晚他态度又很……有点冷漠,郁温当时觉得可能是杨奇和叶全关系一般,杨奇同理心差一点也有谅可原,可今晚向芹喝酒明明是他诱/劝的,现在喝成这样他又一副好像向芹是个大麻烦的态度,郁温不受控制地有些生气。   她难得表情冷下来,把向芹接到自己怀里,口吻冷淡道:“不用麻烦,我送她。”   杨姜:“还是算了,一起吧,你看着也不像能架动她的样子。”   杨姜话刚说完,向芹一下子站直了身子,她刚刚还歪歪扭扭站不住,有点突然,郁温差点没扶住她,然后下一秒郁温整个人就被向芹抱住了,一边抱还一边往怀里拱,口齿不清道:“呜呜呜妈妈,妈妈肯定能架动我。”   郁温:“……”   杨姜:“……”   杨奇嗤笑一声,周武鸣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凑上去弹她脑门,逗她:“喊爸爸,爸爸送你回家。”   向芹没动。   郁温沉默几秒,开口:“不合适吧。”   她是妈妈呢。   周武鸣没反应过来,“什么不合适——”   他话音还没落全,后领忽然被人拎起来,人也连退几步到一边。   郁温抬头,看到是步西岸,刚刚起身离桌的时候向芹不小心把步西岸口罩撒上酒了,当时步西岸直接把口罩扔了,所以脸上没戴口罩,他线条深刻的面庞露出来,头发被压得挡在眼前,他站在风口,晚上的风有些烈,吹得他发丝晃动,偶尔和他眼睫擦过,他可能嫌碍事,直接抬手把帽子摘了,抬手随便抓两把头发,捋向脑后,又扣上帽子。   整个动作间,他有条不紊地安排:“杨姜和杨奇你们家远,你们直接回去,我和周武鸣送向芹。”   他说完目光挪过来,郁温和他对视一瞬愣了下,然后听到步西岸叫她的名字,“郁温你跟他们还是跟我?”   郁温眨了眨眼,有点没反应过来。   步西岸又说:“杨姜家离你家不远,你们顺路。”   哦,要么顺路跟杨姜一起,要么跟他们去送向芹,然后呢?   她怎么从向芹家回去?   这时杨奇问一句:“你怎么知道我们顺路?”   步西岸没回答,还在看着郁温。   看着看着,郁温莫名其妙就觉得有些脸热,脸一热她就下意识躲开了步西岸的目光,好像觉得这样不限就看不到她的肤色变化一样。   “哦,我先送向芹吧,”说完郁温又补了一句,“我不放心她。”   步西岸“嗯”一声,转身,示意大家可以出发了。   郁温还拖着向芹,没办法,向芹不撒手,周武鸣也不敢硬拽走,只能跟在郁温旁边,以保证向芹作妖时他能及时帮上一把,走过前台收银的时候,郁温忽然想起还没结账的事情,她“呀”一声,周武鸣正处在“草木皆兵”的紧张中,吓一跳,“怎么了怎么了?她咬你了?”   郁温哭笑不得,“不是,我忘记结账了,你先把她抱走。”   周武鸣“哦”一声,半哄半强硬地把向芹拽走了,然后被向芹拽着先走出了店。   杨姜和杨奇这会儿也已经在路边打车,他们先一步上车,走之前跟周武鸣打了声招呼。   周武鸣应付着向芹,敷衍挥挥手。   店里,郁温正要靠近前台问多少钱,步西岸从旁边走过,说一句:“结过了。”   郁温在收银淡淡微笑点头下反应过来,忙不迭扭头看向步西岸,然后跟上:“说好我请的,多少钱,我给——”   她话没说完,步西岸忽然停了下来。   远处周武鸣和向芹又打了起来,准确地说是向芹单方面撕咬周武鸣,周武鸣一边大声嚎,一边又不敢抓向芹的头发,只能努力推她的侧脸,边推边喊:“狗!疯狗吧你!”   外面基本没人了,街道显得空旷,也显得周武鸣声音很大。   在周武鸣阵阵回音中,郁温听到一道低沉的:“不用,每天补课结束陪兰兰一会儿就行。”   哦……   嗯?   郁温有些惊讶地睁大眼睛,步西岸偏头看她一眼,脸上好像有一抹似笑非笑,但是光线太暗,他表情很淡,也很快隐去,郁温觉得自己看错了,然后就听他说:“你又不想补了?”   不是不是不是。   想的想的想的。   郁温一下没忍住,把心里的想法在行动上表现出来——她飞快摇头,然后又点头如蒜。   眼睛圆睁,像小狗。   给点小骨头就忍不住摇尾巴。   步西岸没忍住唇角又勾了勾,转过头看路边过往的出租车。   这次郁温看见了,不知为什么她也跟着有点想笑,可能是心愿达成后忍不住感到喜悦,她抿抿唇,犹豫几秒问:“你有时间啊?”   “还行,”步西岸说,“你基础不差。”   意思就是她其实用不了他多少时间。   郁温松了口气,没忍住把最近的纠结历程说出了口,“还以为会很麻烦你,其实我很久之前就想找你了,但是怕打扰你,有时候看你真的挺忙的。”   步西岸一顿,偏头,他脸上有短暂的僵硬,但是郁温没看到。   她只听到步西岸问:“忙?”   郁温说:“对啊,有几次路过你位子看杨奇在睡觉,你都在刷题,有时候回头看后黑板时间也看到你在刷题,还以为你平时店里忙,所以要抓紧课余时间呢。”   所以,杨奇还是,看、走、眼、了。   操。   步西岸有一瞬间感觉情绪有点顶,可能是他那么多年来都在尽量平静理智,冷不丁的欢喜又失落,落差像一记猛锤砸在他后脑勺。   眼前视线都晃了一瞬。   这时周武鸣拦到空车,喊他们上车,郁温说:“来了。”   她说着走过去,转头发现步西岸没动,疑问:“走啊?”   步西岸敛眸,避开郁温的目光,低“嗯”一声,提步跟上。   上车后,步西岸坐在了副驾,司机问去哪儿,步西岸没什么情绪地指了指身后,示意:问他们。   最后是郁温报了地址,车子驶出去,窗外街道居民楼迅速后退,头顶一轮弯月雾蒙蒙的亮着,没什么星星,显得月光冷清又寂寥。   步西岸心口有些闷,可能是今晚他们太吵的缘故,他本想开窗,一瞥眼从车外后视镜看到后座郁温和向芹头抵着头已经睡去,原本放在控窗键上的手就再也没往下按,目光也迟迟没有挪开。   睡着时候的郁温比清醒时要多几分清冷,可能是没有表情的缘故,她睡颜恬静,偶尔向芹不舒适地蹭她,她也只是轻轻动一动,很快又恢复安静状态。   她身上有贵气。   步西岸挪开了视线,看向了头顶的月,他目光很淡,瞳仁并没有完全聚焦,像在出神。   可他唇角又似闪一抹弧度,是自嘲。   郁温只是上前一步,他就自作多情到以为自己也能有幸被“两情相悦”眷顾。   因为她是同班同学,他就被他们是一类人的错觉蒙骗,甚至以为生活也可以是偶像剧,他可以成为她的男主角。   可事实上他们的差距是,不管是出国还是留下都是她的一种选择,而于他,是只能如此。   他无路可选,也无路可退。   可能还是要谢谢杨奇,有些事实,早点认清总归是好的。   车子驶出旧城区,高楼拔地而起,遮挡了月亮,窗外只剩下雾蒙蒙,步西岸抵着窗,闭上了眼睛,理智和清醒复还,一切如旧。   星月亮不亮,在不在,都与他无关。   郁温半梦半醒间车子到了向芹家,她看着周武鸣把向芹拖下去,没一会儿周武鸣又上来,后来周武鸣下去,很快她就被喊醒了。   她下车后还有些模糊,出租车掉头时,郁温才喊:“步西岸。”   步西岸打开车窗,他帽檐压得很低,小区路灯也微弱,郁温看不到他的眼睛,只能从他压平的唇角判断他并没有什么表情。   “注意安全。”郁温说。   步西岸“嗯”一声,可能是夜太晚,连带着他声音也有点凉。   郁温点点头,转身回家,步西岸目送她身影消失,才合上车窗,说:“回旧城区。”   司机一听忍不住多嘴说一句:“绕了一大圈又回原点啊。”   步西岸坐回了后排,他身子往后靠,有点困倦,手落在座椅上时有一丝余温。   很淡。   因为很晚上,这一丝余温很快消失不见。   步西岸收回手,头微微往后靠,闭眸,淡淡一声:“嗯。”   -   虽然说好了补课,但是因为期末考的逼近,学校书本进度明显拉快。高中跟初中不一样,初中一学期一本书,拖拖拉拉讲完还能留下充足的时间复习,高中任务翻倍,时间怎么都不够用。   郁温的短板在有一次模拟考暴露无遗,班上不少同学情况一样,就连叶全都退出了班级前三。   高卞倒是很稳定,仍然第二,步西岸在第一。   郁温看成绩单的时候特意看了一眼步西岸的各科成绩,他语文分数上来了,看来有好好练字。   不知道为什么,郁温盯着分数眼前闪过的是步西岸平时在店里左一手螺丝刀右一手扳手,闲下来时忽然拿起笔在角落里练字的画面。   啊,这算反差萌吧……   郁温没忍住笑了笑,杨姜看过来,“笑什么?考很好?”   不好。   数学更差了。   郁温叹了口气,觉得补课这事可能要尽快提上日程了。   晚上大家一起在食堂吃饭,叶全显得比平时沉默很多,吃完也没跟大家闲聊,打声招呼就走了。   他看着不仅沉默,精神状态也不好。   “他昨晚通宵了。”周武鸣说。   郁温问:“你怎么知道?”   周武鸣:“早上买饭时听到了,他隔壁邻居问他怎么大半夜灯还亮着,另一个邻居说他天快亮灯还亮着呢。”   杨姜:“啊?这不好吧?这才高一呢,通宵不至于吧?高三咋整啊?”   周武鸣摇头。   “上断头台呗,还能咋整。”杨奇说。   杨姜让他闭嘴。   杨奇耸耸肩,也不太感兴趣的样子。   杨姜说:“叶全哪科差啊?”   “数学吧?最近化学也一般了。”郁温说。   “那数学找步总呗。”杨姜说。   郁温看向步西岸。   步西岸垂眸吃饭,闻声头也没抬,不冷不淡地说句:“他没找我。”   郁温叹了口气,叶全是这样,什么事都爱自己撑着,初中也这样,有问题不爱问,自己花双倍的时间钻研,但是现在其实没那么多时间给他钻研了,事半功倍才是更好的选择。   饭后向芹拉郁温去买纸,周武鸣听到疑问:“你中午不刚买过?”   向芹:“用完了啊。”   周武鸣再次疑惑:“你们女生吃纸啊?”   向芹气地叉腰:“如果你们男生不会再路过我们的时候行不行抽走一张,我们也不会用那么快!我们吃吗?”   周武鸣:“……”   他思考一下,自己好像确实抽过几次,于是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我去买好了吧。”   向芹:“赶紧去!”   “喳。”   热闹间,步西岸坐在位子上,双臂交叉抱怀,闭着眼,像在假寐。   周围其实还是很吵,但是有那么一瞬间,郁温感觉自己一直躁动的心静了下来。   她想步西岸可能真的有点神奇,能在各种闹区里稳步推进自己的一切。   其实每个班后排都不是什么好位置,步西岸又因为身高不得不常年坐在角落,可他好像没因此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以至于大家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就该一直坐在那里。   要不……   郁温目光看向了旁边的杨奇。   杨奇好像有点挑食,每次吃饭都在自己的盘子里扒拉来扒拉去,杨姜作为妹妹每到这个时候总能占点上风,就好像有家长在背后撑腰一样点名批评:“杨奇你再扒拉?就那几根菜叶子你还不吃?你赶紧吃了,猫舔水都比你快。”   杨奇当然是不乐意的,对杨姜的话也基本上左耳进右耳出,比如现在,大家都吃完很久了,他还在那扒拉……   怪不得那么瘦。   那么瘦……,往前面坐一点应该没关系吧?   而且他和杨姜是亲戚,坐一起……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不适应吧?   反正他在哪睡不是睡?   是吧?   正盯着,杨奇察觉,他嘴里还叼着菜叶子,抬头看向郁温,郁温因为觊觎他的座位有点心虚,默默挪开了目光,杨奇不明所以挑了挑眉,扭头看了一眼步西岸。   步西岸恰好睁眼,对上他的目光,眼皮动了动,意思:有事?   杨奇把菜叶子嘬进了嘴里,然后身子微微往步西岸旁边靠了靠,声音只有他们俩能听见:“郁温刚刚又在看你啊?”   步西岸眼皮又动了动,但是这次他没有再看向郁温确认什么,而是语气很平静地建议:“抽空配副眼镜。”   “……”   周武鸣拿了纸回来,很浮夸地双手奉上,向芹顺杆儿爬道:“这才有点道歉的样子嘛。”   周武鸣让它差不多得了。   郁温却在一旁站着思考,道歉需要送礼,那她有求于人,是不是更要送礼?   送点什么呢?   郁温想着想着,目光不由自主又转向了步西岸,步西岸不知何时又闭上了眼睛,郁温看着失了神,直到杨姜提议回班,步西岸睁眼,郁温却没来得及收回目光,二人四目对视一瞬,郁温一愣,步西岸也是一顿,几秒后,郁温露出了礼貌的笑,有点讨好的意思。   步西岸沉默几秒,挪开了。   他一挪开,对上了杨奇看热闹的目光,他似笑非笑的,一脸:你看吧?   步西岸大概能猜到郁温为什么这样,大概是有点着急了,这次模拟考她考得不是太好。   但她没在开口找他。   步西岸在等她主动来他,既然他注定是败者,那就把一切主动权交给她好了。   他的生活节奏,也一并交给她决定。   郁温没有很快找步西岸,周末的时候去商场逛了逛,最后在字帖和钢笔之间她买了钢笔,结账的时候收银员礼貌地问她需不需要包装,郁温想了下,点头说:“包吧。”   收银员问:“男生女生?”   郁温说男生。   收银员开始推销笔盒,“这边有几款,赠送的也有,但是赠送的可能不太精致,这边有付费的,送男生的我建议这款深蓝色,对了,是同学吗?”   郁温说是。   “那蓝色其实是很合适的,黑色有点太老成了。”收银员说。   黑色确实老成,但是这个蓝色又不太好看,有点单调,看久了还有一点俗气。   郁温盯着货架看,目光缓缓扫过,最终停在一处角落。   那里放着一个黑色的,但不是全黑,上面似乎有墨点,墨点是白色的,但是仔细看,白色附近的一小片黑色区域是有彩斑的,暗光下不明显,需要在亮光处才能看到特别之处。   刚刚就是外面路过电动车后视镜反光折射到上面,她才看到图案。   郁温没有犹豫,手一指:“那个吧。”   拿到包装好的钢笔,郁温在路过一家挺出色的甜品店时又进去了一趟,再出来手里已经拎了一个鼓鼓的手提袋。   本来郁温是想先回家,有事周内再聊,但是蛋糕不能放,现在还是夏天,于是只犹豫了几秒,郁温就打车去了旧城区。   她猜步西岸可能在店里忙,就没去打扰,直接去了步西岸家,敲门的时候郁温听到兰兰脆脆的声音:“谁呀?”   郁温一笑,“你猜?”   兰兰没听出来,有点犹豫,“颜姐姐吗?”   郁温一愣,随后--------------丽jia又猜可能是亲戚,她怕吓到兰兰,便主动说:“是郁温姐姐。”   兰兰一听“嗷”一声就打开了门,她打开门就要往郁温怀里抱,郁温笑着张开手臂环住她,兰兰笑得灿烂:“你怎么来啦?哥哥也回来了?”   “还没有,”郁温晃了晃手里的手提袋,“我来找你。”   兰兰好奇地探头看,看到是蛋糕“哇”了一声,眼睛亮亮的。   郁温笑:“进去?”   兰兰重重点头。   周六兰兰不上学,头发也没扎,就那么披散着,小孩子头发细软,有些毛躁,又是夏天,出了汗很不舒服,郁温把兰兰抱过来,“我先把头发给你扎起来。”   兰兰说好呀。   堂屋里吹着风扇,郁温和兰兰坐在门口的凳子上,兰兰坐在她身前,她一边给兰兰梳头发一边问:“你平时头发都是谁扎啊?”   “我自己,”兰兰伸长了腿,晃小脚说,“以前是哥哥,现在我会自己扎了。”   步西岸居然还会扎头发。   郁温想了想,一边觉得意料之中,一边又觉得不可思议。   她总在步西岸身上看到很深的矛盾点。   也让她总是有点矛盾:一边觉得他难相处,一边又总是有各种理由需要靠近他。   “哇,好好看!”兰兰照完镜子从屋里跑出来。   郁温笑,“那我回头教给你哥。”   “还是算了,”兰兰笑着说,“他很忙的,这些事我可以自己来。”   郁温闻声静静地看着兰兰。   她太懂事了。   并且没有丝毫委屈。   他们兄妹俩都是真心诚意、力所能及在对对方好。   郁温的本意是陪兰兰玩一会儿,然后离开的时候路过修车铺跟步西岸说一声,其他的还是等周一再说,但是没想到她还没离开,步西岸先回来了。   步西岸回来的时候没注意家里有什么变化,他身上衣服湿了一半,也脏兮兮的,进了门,他大步走向厨房方向。厨房门口有一个水泥方形池子,平时用来洗漱,上面搭的有一根软胶水管,他走过去把水管插上,拧开水龙头,与此同时一扬臂把上衣脱了。   少年精瘦的身躯一览无余。   下午四点多,太阳还正烈,水管一呲,水流里似乎能看到闪烁的光,光大片照在少年前身后背,麦色肌肤亮得让人移不开眼,凹凸不平的腹肌也显得存在感很强。   就在步西岸转个身,准备呲一下地面时,他一扭头,整个人顿在原地。   而不远处,郁温就坐在堂屋里,木门大开,她手里还拿着一块饼干,咬了一口,咬的那口还在嘴里。   她睁着眼,愣愣地往这边看。   几秒后,步西岸有了动静——他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只是因为光照他皱着眉,薄薄的眼皮下眼睛颜色很深,和郁温对视一眼,他转过了身,后背对着郁温,抬手关上了水龙头。   水声戛然而止,郁温也终于反应过来,失神太久,她第一反应是本能吸气,嘴里的饼干渣一不小心吸到喉咙眼,她呛得咳嗽,脸也憋得通红,随后她又觉得非礼勿视,着急忙慌要转身,动作太仓促,板凳腿卡顿一下,整个人跟着凳子向一边倒去。   郁温瞪大了眼睛。   她视野里地面细节骤然放大,余光似有身影闪过,还没来得及判断是什么,手臂就被人攥住了。   郁温也堪堪稳住。   她还愣着,没有回头,鼻尖有很重的尘土气味,也夹杂着一股清冽的水的味道。   手臂上的力道加重,扯拽一下,凳子卡顿翘起的腿站回了地面,郁温也坐稳了。   手臂上的力道消失,但她能感觉到肌肤上有水流滑过。   她今天穿的是简单的短袖衬衫七分裤,衬衫袖口和领口都有一些蕾丝边,刚刚她被攥的是大臂,因此袖口也沾了水。   沾了水的蕾丝质感有些不适,但是郁温没有动弹,只是慢吞吞抬起了头。   抬头的瞬间,人从眼前走过,撂下一句淡淡的:“你坐,我去换个衣服。”   他走去对面房间,关上门,郁温目光却在地面上。   那里有一排水迹,是刚刚从步西岸身上流下来的。   郁温看着看着,忽然快速地转开了头。   外面阳光依旧热/辣,院里的水正一点点挥发,郁温好像能看到地面水蒸气在一点点向上飘,像一片雾。   她微微偏头,光照在她侧脸上,顺着又照到她耳朵上,她耳朵被光穿透,红得几近透明。 第二十二章   郁温其实有点难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 就……挺复杂的,她觉得自己现在应该走吧,刚刚算尴尬吧?但是,真走了, 不礼貌先不说, 应该也会显得她求学很不真诚。   所以到底走不走呢?   郁温还坐在凳子上, 没什么表情地看向院子, 视线始终没移位,所以显得有点呆。   兰兰这时从屋里出来, 她刚才比郁温更早看见步西岸,看到步西岸第一眼转身就往屋里跑,边跑边念叨:“作业没写作业没写……”   这会儿出来了,郁温缓缓扭头看她,“写完了?”   兰兰摇头, “没有。”   郁温:“那怎么不继续写?”   兰兰:“我还是跟哥哥说吧,刚刚我们一起吃的蛋糕对不对?”   郁温想了想,如果她没有误会的话,兰兰想说的应该是:姐姐, 有福同享, 有难同当。   “……”   “哒——”隔壁屋门开了。   郁温和兰兰闻声不由自主齐齐看过去,步西岸已经换了衣服, 但是他衣服好像基本都是深色, 现在穿的也是, 洗得有一点宽松的短袖T,有点胖的休闲运动裤, 运动裤有一点短, 露出了一截脚踝, 他穿着板鞋,不知道是刚眼睁睁看他冲过澡的缘故,还是夏天真到了,郁温从他身上难得看到了大男孩的清爽。   但是步西岸并不知道郁温想了那么多,他目光微垂,看到郁温还坐着,兰兰站在她旁边,坐着的郁温比兰兰还矮,她表情有一点茫然,看着和兰兰像……同班同学。   步西岸一顿,目光从郁温脸上转到了兰兰脸上,兰兰上前一步,说:“哥哥,我作业还没写。”   猜到了。   “带试卷了吗?”步西岸看向郁温问。   “?”郁温想说刚才说话的是兰兰,但是步西岸一眼看过来,她不由自主坐直了身体,有点老实地回答,“没有。”   “数学试卷写了没?”步西岸又问。   郁温莫名心虚,摇头。   步西岸一点下巴,转身回屋前,拍拍兰兰说:“作业拿出来,跟姐姐一块写。”   看着步西岸再次折返回屋的背影,郁温脑子有短暂的空白,兰兰很惊喜,“姐姐,你也要写作业呀?”   “……”   郁温沉默几秒,点头:“应该是。”   步西岸这算提前猜到了她下周的计划吗?   “太好了!以后我再也不是一个人奋斗了!”兰兰很兴奋。   郁温一顿,反问:“你哥哥平时不写作业吗?”   兰兰很理所当然地摇头,“不写啊?”   “为什么?”就算忙,晚上回来总要看书吧?   “他不用写,他是天才。”兰兰还沉浸在高兴和兴奋中,蹦蹦跳跳地回屋拿作业了。   只有郁温留在堂屋,脑子里除了闪过一丝“这世界真不公平啊”的想法以外,还有点紧张,也好像有点兴奋。   就像高中入学第一天的心情。   直到步西岸再次出来,他手里拎着一张试卷,试卷上都是折痕,显然是被他折过的,郁温想起来之前几次放学碰到他的画面,每一次他都不带什么,最多也就折张试卷揣进兜里。   有点酷了。   郁温目光从他手里的试卷转向他脸。   然后看到步西岸没什么表情地瞥她一眼,一撩眼皮说:“坐过来。”   哦。   郁温不知道脑子怎么想的,没有站起来,而是直接搬着凳子没离身地半弓着腰一步一步走到四方桌前,凳子落地,她也坐了回去。   一抬头,看到步西岸还是什么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她,但是几秒后,郁温看到他颇有几分意外地挑了挑眉。   其实在步西岸脸上是极少能看到这种有点野有点痞的表情的,他大多数都没什么表情,显得冷漠,向芹私底下还偷偷问过她步西岸是不是有点面瘫,要不然作为一个十五六岁的高中生怎么能对万事万物无感到这种程度。   所以眼下郁温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然后顺着思维就在想:他怎么突然做这个表情?看到什么了?   然后郁温就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   她先是一愣,随后脸羞耻得红了,眼睛逼得也有些红。   她皮肤白,红一点都很明显,步西岸目光扫一眼她泛着微红水光的眸,眼前蓦地出现她刚刚被他攥一下就红的胳膊,目光一顿,步西岸匆匆收回,拉了把椅子坐在旁边。   步西岸目光收得很快,减少了郁温一点羞耻感,等步西岸坐在旁边,她忍不住低下头,步西岸把试卷推到她面前,喊兰兰:“草稿纸和笔拿过来。”   兰兰刚坐下,闻声“哦”一声起身。   郁温有点不好意思,她和步西岸都是大人,怎么老让兰兰忙来忙去,她抬头,没敢看步西岸,只说:“要不我去吧。”   耳边传来步西岸有点低沉但情绪很淡的声音:“你看题。”   郁温只能又坐好。   她目光落在试卷上,抿唇,其实思绪有点飘。   耳边再次传来步西岸的声音:“做完。”   这时兰兰拿纸笔过来,交给郁温,郁温拿到手里才发现兰兰给她的是铅笔。   ……啊?   郁温有点懵地看向步西岸。   步西岸似乎没理解她的疑惑,回看她,表情有点:有问题?   没有。   铅笔也行。   郁温开始埋头苦干。   夏天的午后有点燥热,但是院里被泼了水,水汽蒸腾间,太阳一寸一寸地落下,炽热的阳光被橙红的晚霞取代,老旧的屋里风扇在卖力地旋转,每一片扇叶都仿佛要把夏天吹得更长久。   郁温在一片温热微凉中,渐渐沉下心,她全神贯注在试卷上,偶尔耳边会传来兰兰向步西岸提问的声音,步西岸一般回答得很简短:“第四单元第四小节,自己翻。”   他们声音压得小,低低沉沉,卷在风里,又吹进郁温耳朵里。有一瞬间,郁温回忆起自己从前在老家的生活,那个时候她写作业也是这样,坐在方方正正的木桌子前,隔壁屋传着电视机的声音,低低沉沉,她不会分心,只觉得安心。   一张数学试卷真写起来用不了平时考试规定的那么久,郁温写完大致检查了下,然后抬头看向了步西岸,步西岸不知什么时候拿了本练习册,他个子高腿长,桌子和凳子都有点委屈他,所以他没像郁温和兰兰那样坐那么端正,而是侧着身,一条腿伸出去,另一条敞着,身子微微后仰,练习册摊在手上,偶尔拿笔划拉几下练习册。   他拿的倒不是铅笔。   郁温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关注这一点,她还有点好奇练习册是哪科,就微微探了探脑袋。   忽然,步西岸回了头。   额。   郁温对上他漆黑的眼睛,眨了眨眼,第一时间把试卷递上去,“写完了。”   步西岸偏着头,眼皮敛下,目光顺着落在她手里的试卷上,他视线轻描淡写扫了一眼她小指上灰色的铅灰,然后“嗯”一声,坐正身体拿走了试卷。   从他拿走试卷第一秒,郁温的心就被提到了半空中,步西岸试卷拿得不高,遮挡不了二人的视线,所以郁温不敢看他,只能给自己找点事做分心——她开始擦手上的铅灰。   刚擦第一下,听到步西岸的声音:“去洗洗。”   郁温一顿,抬头看步西岸,发现他还在盯看试卷,并没有看她。   怎么真的跟老师一样,一边讲题一边还能分心拿粉笔砸人。   郁温“哦”一声,起身去院子里洗手。   兰兰早写完作业了,在外面玩水,看到郁温出来,挺高兴地问:“你也写完啦?”   郁温“嗯”一声。   兰兰:“那我们来玩啊?”   郁温叹了口气,忽然有点羡慕兰兰,可能这就是人类的复杂,之前步西岸没答应她补课,她每天焦虑又着急,现在补课了,她又羡慕兰兰可以自由地玩。   “不了,我还要纠错。”她刚刚还碰到了不会做的填空和大题,选择也有一题不是特别确定。   “啊?你还要纠错啊?”兰兰问。   郁温看向她,“你平时不用?”   兰兰说:“不用吧,一般不用。”   好的。   一脉相承,都是学霸。   郁温没意识到自己表情有点幽怨,只“哦”了一声,“那你玩吧。”   兰兰点头,“加油。”   郁温在心里叹气,在迈进堂屋前,重复了兰兰刚刚说的:加油。   然后她重新坐回椅子上,一瞥眼,看到试卷上有几题被步西岸拿笔圈了出来,她一下子坐直了身体,眼睛直勾勾盯着步西岸的手,看他在她的注视下又圈了几题。   郁温不动声色倒吸了口气,她错了那么多?   郁温有点不可置信,她做试卷的时候没感觉那么困难啊?   正想着,步西岸把试卷放回了她面前,“先看,是不会还是失误。”   本来郁温是没那么害怕的,她只是有点紧张,但是现在,她是真的有点害怕了。   因为毕竟之前步西岸说过基础太差他嫌麻烦。   郁温想着,忙不迭把注意力挪到步西岸圈出来的几道题上,然后发现他圈的虽然有的她做错了,但有的她没错啊。   她松了口气的同时,试探性地抬头问:“这题,我好像没做错。”   步西岸看一眼,“嗯,没错。”   那圈出来的意思是?   郁温看着步西岸,眼睛一眨不眨,因为身高差,她头没动,只是眼睛微微向上,小心翼翼中,有几分“眼巴巴”的意思。   步西岸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自家的狗。   他“咳”一声,移开目光,说:“都一样,为什么有的能做对有的不能?”   “哪里一样?”郁温下意识问。   步西岸一顿,郁温注意到步西岸的动作,以为自己问了什么很愚蠢的问题,她下意识就低头看题,开始反省。   但确实不一样啊……   “第七题是第四题的延伸。”步西岸声音传来。   郁温随着他说的看,发现第七题她对了,第四题错了,她“哦”一声,盯着题目的同时,不知不觉拿起铅笔往嘴里送。   还没送到嘴边,旁边伸过来一只笔,“啪”一下敲在了她笔杆上。   郁温吓一跳,眼睛圆睁,像受惊的兔子。   步西岸扫一眼她的脸,有一种看见了郁温头上竖起兔耳朵的错觉。   “兰兰都不咬笔了。”步西岸看着她说。   “好的。”郁温感觉自己有两年没碰到让她那么害怕的老师了。   因为她以前成绩不错,老师都待她挺好的。   “这里。”步西岸说着拿笔画,一落笔,没出水,他一顿,甩了下,落笔,还是没出水。   郁温犹豫了下,说:“好像是你刚刚敲太用力了。”   步西岸轻轻“啧”了一声。   郁温想起钢笔,忽然拿起旁边的面包手提袋,从里面拿出来一个小袋子。   她把钢笔从小袋子里拿出来,递给步西岸。   步西岸看一眼,又看她,似乎在问:什么东西?   郁温说:“钢笔。”   她又补道:“钢笔练字更好一些。”   步西岸垂眸,薄薄眼皮遮挡了他眸中的情绪,几秒后,他轻轻咽了喉,感觉胸腔有东西在翻涌。   忽然,兰兰凑上来,“郁温姐姐,你在贿赂哥哥吗?”   郁温一顿。   步西岸也掀起了眸。   “不是啊!”郁温着急反驳,“不是,我就是觉得钢笔练字更好一些,真的。”   她好怕步西岸真的误会。   兰兰“哦”一声:“哥哥,你收了就不能骂姐姐了吧?”   郁温:“……不是的。”   她还想说什么,步西岸出声打断,“贿赂没用,不能咬就是不能咬。”   他说完,两三秒后又补一句:“在我面前不能。”   郁温感到羞耻,尤其旁边有兰兰,她低下头:“知道了,不会再咬了。”   她下次尽量选择咬舌自尽。   步西岸扫了一眼顺从的眉眼,唇角勾了勾,浓黑眼睫下,眸中敛出淡淡笑意。   他应一声:“嗯。” 第二十三章   夏天昼长, 一张试卷从写完到纠错完太阳也才刚刚下山没多久,郁温看着红橙橙的旧城区一点点降为黑色,可是与此同时家家户户的窗户又亮起浅灯,烟火缓缓升起, 晚风里很多人间的味道。   兰兰小口咬着蛋糕感慨道:“好香啊。”   郁温笑着, “吃着蛋糕说别人家饭香, 蛋糕会生气的吧?”   兰兰想了想, 认认真真把手里剩下的蛋糕放在掌心,然后无比虔诚地说句:“对不起, 我爱你。”   然后一口吞掉。   郁温:“?”   她愣愣的,兰兰扭头,两腮鼓鼓,两眼圆睁,看到郁温表情似乎在问:怎么了?   郁温微微一笑, “没。”   只是刚刚那行为实在有点像渣男。   这时步西岸从隔壁屋出来,他顺手关门的时候一抬眼,和郁温对视,郁温朝他笑笑。步西岸房间的门把手之前坏了, 图省事他没再装, 就随便定了一颗钉,门上拴绳, 平时关门就把绳挂钉上, 平时很顺手, 今天却猝不及防一顿,门缝夹住了手。   嘶。   十指连心。   可是步西岸生生忍下了, 好似什么也没发生地挂住门, 走过去问兰兰:“吃什么?”   他问的兰兰, 也瞥了郁温一眼。   兰兰扭头看郁温,郁温其实不想麻烦他们了,补课已经很浪费步西岸时间了,她正要说不用,包里的手机忽然响了,郁温拿出来接通,是周芊。   “乖乖,我和爸爸今天不回去了,阿姨有事回趟老家,我让宥旻哥哥去接带你吃饭好不好?”   郁温闻声皱了皱眉,转身走去院里,她边走边说:“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弄吃的。”   “哎呀多危险,而且宥旻哥哥本来就在附近,这会儿估计就快到了。”   郁温这才说:“我不在家。”   “不在家?”周芊问,“找向芹玩去了吗?”   郁温说不是,她很诚实,“我来同学写作业了。”   “这样啊,那现在还没写完吗?”周芊问。   “现在写完了,”郁温说着扭头看一眼屋里,兰兰在眨巴着大眼睛盯她,步西岸靠在旁边门框上,时不时也瞥过来一眼,仿佛正在等她下决定去哪儿吃饭,郁温一下子有点愧疚,忙不迭跟周芊说,“我们都快去吃饭了,不跟你说了,挂了啊。”   挂断电话,郁温走过去,“我家人不在家,我不回去了,要不……一起吃饭吧?我请客?”   兰兰“啊”一声:“我哥哥是男孩子,让你女孩子请客不好吧?”   郁温一笑,走过去掐兰兰的小脸,“你还知道这些呢?”   兰兰挺骄傲地点头,“当然。”   郁温笑:“但是在我这里没这个道理,二十一世纪了,男孩子女孩子地位都一样,好吗?”   她这话是说给步西岸听的。   “你哥哥那么辛苦帮我补课,我回顿饭是理所应该的,”郁温说着,直起身,笑看步西岸,她还在笑,眉眼弯弯,虽然晚风吹得她发丝有些凌乱,但她只是站在那儿,就让人觉得她是个知书达理的好姑娘,“可以吗?”   她询问步西岸。   步西岸有一瞬间感觉周围的世界被按了暂停键,他的感官模糊,风像从遥远世界吹过来的,眼前的人淡淡笑着,不卑不亢。   他和她差很远。   他都知道。   可她好像总是能有意无意激发他作为男人骨血里那一点“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冲动,和勇气。   步西岸眸中深色氤了又氤,最终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嗯。”   郁温笑了。   -   餐厅选的火锅,这边新开的一家西南式,郁温看兰兰挺感兴趣就带她去尝尝鲜。   服务员询问锅底的时候,郁温说:“番茄和菌菇鸳鸯吧。”   步西岸闻声一顿,看着她问:“不是爱吃辣?”   郁温摆摆手示意服务员先去准备,然后说:“没事,我酱料调辣一点就行,这个容易解决。”   步西岸看着她,没说话。   调酱料的时候郁温带着兰兰去,一一介绍完,还扭头问步西岸:“你要不要新拿一个碗,可以喝汤。”   她说话很少用笃定的口吻,大多数都是询问建议的口吻,很尊重人。   步西岸说好。   他们调酱料的时候旁边有对情侣在嘻笑,看上去还在热恋期,女生拉着男生的手,贴上去说:“你知道吗?我爸妈说相爱的人就是要在一起吃很多顿饭。”   “最好早饭也在一起?”男生笑垂着眼。   女生拿胳膊肘顶他。   这会儿郁温和兰兰已经去了别处,只有步西岸听到了这话,他不由自主抬头看向对面不远处的郁温,她微微俯身,凑到兰兰耳边,笑着说着,兰兰先看到他,咧着嘴挥手笑,郁温顺势抬头,也模仿着兰兰挥手笑。   这会儿正是饭点,加上店铺新开有活动,餐厅来往人很多,但是步西岸只能看到那些人的晃影,他们快速行走,在时空里交错,唯有视野焦点中心,郁温和兰兰面容清晰,笑眼盈盈。   步西岸看着,扯唇笑了。   “我哥哥笑起来帅哦。”兰兰说。   郁温觉得兰兰可能是个哥控,于是配合点头,“确实。”   “不笑也帅。”兰兰又说。   郁温再次点头,“确实。”   “完了,我哥那么帅会不会早恋啊?”兰兰忽然说。   郁温挑了挑眉,忽然有一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啊?不知道呢?可能会吧?”   “嘶,”兰兰吸气,忽然激动,“那他们能早点生小孩不?我想要个妹妹!”   “?”郁温想了想,觉得前一个问题她作为非当事人以及非参与者可能回答不了,但是后面一个她可以纠正,“妹妹应该不可能了。”   “那弟弟?”兰兰有点愁,“可是弟弟很烦啊。”   “也不是,”郁温说,“是侄子或者侄女。”   兰兰听不懂。   郁温想了下,“大概是小炮哥哥和成成的关系。”   兰兰“哦”一声:“那也行吧,我可以让她喊我姐姐,就像成成到现在都以为我姓步一样。”   “……”   嗯……怎么说呢,就是忽然有那么一瞬间,郁温好像在兰兰身上看到了步西岸的影子,就是那种,很微妙的气场。   血脉相承。   郁温笑笑,拍拍她:“快点长大吧。”   长大以后,步西岸应该不会那么辛苦了。   “好哦,”兰兰说,“长大我要找和哥哥一样帅的人早恋。”   郁温正要说这不好吧,步西岸的声音传来,“谁教的?”   喧闹中,他声音虽低但沉,有一种和年龄不符的压迫力。   郁温笑着看戏,忽然看见兰兰看向了她,郁温一怔,两三秒,她扭头,旁边步西岸还没来得及坐下,只是看着她,挑了挑眉。   郁温:“……?”   不是啊! 第二十四章   郁温很想解释, 但又无从开口,因为兰兰并没有点名道姓地说出来,于是只能吃个闷亏。   兰兰笑嘻嘻:“没人教。”   步西岸“嗯”一声,坐下, 言简意赅:“不重要, 不准。”   兰兰想问什么, 步西岸一撩眼皮, “吃饭。”   郁温觉得他更想说的应该是:闭嘴。   但是看兰兰这样,她有点喜闻乐见, 下一秒,步西岸抬头看过来,郁温一怔,然后匆匆躲开步西岸的目光,轻“咳”一声, 低头,夹菜,正要往嘴里送,头顶传来步西岸的:“烫。”   郁温反应过来, “哦哦哦”了几声, 把菜放碗里了。   但是也没敢抬头看步西岸。   步西岸仗着身高优势打量她,颇有几分肆无忌惮的意思, 看到她先是两眼转来转去, 最后又小心翼翼把菜叼进嘴里。   虽然贵气, 但没有任何高岭之花的傲慢。   餐厅的烟火气愈发浓郁,鼻尖绕着酸酸甜甜的番茄香味, 步西岸在一片生活味道中, 第一次意识到, 吃饭是个很温馨的活动。   晚上回家,郁温躺在床上认真分析了自己今天下意识躲步西岸的原因,她不是步西岸妹妹,所以不是血脉压制。   那应该是身份压制,因为她拿步西岸当老师。   从始至终,她都没有觉得,也许,是因为步西岸有点凶呢?   周末一晃过去,周内数学晚自习那天老师讲试卷,数学老师讲试卷喜欢从头到尾不停歇,所以讲之前放大家先去上厕所。   郁温把试卷掏出来摆好,杨姜拉她上厕所,瞥一眼她写得满满当当的试卷,有点惊:“你全部写满了?”   “嗯呐。”郁温笑。   杨姜满脸不可思议地把试卷拎起来,正反翻转看,开始鼓掌:“牛逼了乖宝。”   郁温虽然小名叫乖乖,但是同学拿出来喊她还是有点不好意思的,正要杨姜放下,她忽然看到旁边叶全看过来一眼,然后把试卷塞在了书本底下。   郁温怔了怔,目光看向叶全,叶全却躲开了。   好心情瞬间降了一半,郁温抿了抿唇,拉着杨姜出去了。   向芹在门口等着,一眼看到郁温神色不对,凑过来问:“怎么啦女神?”   郁温摇摇头,笑得有些勉强。   杨姜心大,通常观察不到这点细节,但是向芹和郁温很熟了,基本上一眼就能看到郁温在勉强,但是郁温不想说,她也没为难,就说:“好的!那我们去放水吧!”   路过的男生闻声一顿,震惊地看过来,别说郁温,杨姜都不好意思了,一把捂住向芹的嘴,“闭嘴吧祖宗!”   因为周武鸣太爱喊向芹祖宗,导致现在大家都下意识喊向芹祖宗。   向芹含糊不清挣扎:“有这么对待祖宗的吗?”   杨姜面无表情看郁温:“我好想大逆不道,欺师灭祖啊。”   向芹夸张地伸胳膊:“h!e!l!p!”   郁温失笑,向芹不挣扎了,反手手脚抱住杨姜,“任务已完成,杨sir请。”   杨姜:“什么玩意儿?”   向芹一本正经竖起食指挡在杨姜嘴上,“嘘,傻大个一般不懂这些。”   杨姜二话没说,把向芹丢下了,然后离开:“我生气了。”   向芹“哎哟”一声,追上去,向芹身高不行腿长也不够,杨姜走一步她要跨两步,杨姜如果大步走,她就要跑起来了。   郁温在后面,看向芹追着杨姜晃胳膊撒娇,又笑了笑。   回来的时候,郁温和杨姜路过杨奇和步西岸,看杨奇拎着步西岸的试卷,一脸迷惑:“你拿铅笔写试卷?你有病啊,不对吧这字,这么写的?你什么时候会写人字了?”   他声音不小,郁温听得清楚,偏头看一眼,还没看清楚,就见步西岸抬手抢走,不高不低说句:“不抄滚。”   杨奇“哼”一声,正好扭头看到郁温,随口问句:“你试卷给我抄抄?”   郁温不知怎么就下意识看了步西岸一眼,她感觉有些事情……还是要听一下老师的话的吧?   步西岸也抬眼看了她一眼,虽然没说话,但是郁温从他那双深色眼睛里看到了:否。   于是郁温沉默了下。   杨姜随口说:“抄个屁啊,老师不是马上就讲,毛病。”   然后把郁温强行带走了。   郁温有点愧疚,回头看了杨奇一眼,杨奇没什么所谓地耸耸肩,就那么把空白卷子铺在了桌子上。   然后被刚从后门进来的数学老师抓到了现形。   郁温更愧疚了。   “没事,你就算刚刚给他他也来不及,”杨姜说,“而且买卖同罪,你放心,杨奇肯定会第一时间把你卖掉的。”   郁温:“……”   愧疚减少了一半。   临放学,一整张试卷堪堪讲完,郁温最开始反应还可以,越到后面越吃惊,因为数学老师每一个思路都跟步西岸周末给她讲的一模一样。   太夸张了。   郁温仍觉不可思议,拿着试卷翻来翻去看。   等放学铃敲响,所有人瞬间解放离班,郁温没动,只在班里人渐少渐安静的时候,唤了一声旁边的叶全:“叶全,一会儿我们聊聊。”   后排的步西岸本来闻声抬眼看了一眼,旁边杨奇不老实地前后晃椅子,嘴里嚼着口香糖,问步西岸:“撤?”   步西岸说:“我一会儿。”   “哦,”杨奇也不留恋,起身走了,“拜。”   角落里,步西岸有些懒散地靠在墙上,看着不远处。   叶全本来在做题,听到郁温的话,偏头看了她一眼,扶了扶眼镜问:“聊什么?”   郁温觉得现在班里人还是有点多,她想等班里没人再说,于是说:“我先去趟厕所,你等我一下。”   叶全没说话,继续做题。   郁温起身,直接从前门出去的。   回来后,她看到步西岸还在,班里这时只剩他和叶全了,但是一般步西岸是不会走那么晚的,她好奇问:“步西岸,你怎么不走?”   步西岸抬头,没什么表情:“等你。”   郁温一愣,“啊?”   “没有题要问?”步西岸问。   郁温心想今晚的数学试卷不是他讲过的吗?她一时之间没答上来。   步西岸见状态度倒是没什么变化,还是不冷不淡的,只“哦”一声,起身:“那我走了。”   郁温一下子觉得自己是不是不太上进了,“老师”都比她努力,周内还惦记她有没有不会的,郁温想了下,觉得步西岸也许问的不是今晚的试卷,是别的,毕竟这周过去一半,数学各种练习册也做过不少。   她顿了顿,说:“有!”   步西岸掀眸看她。   郁温更为笃定地说:“有,五三上有,等一下。”   步西岸坐着没动,“嗯”一声。   这时郁温走回座位处,看到叶全已经在收拾东西了,他全程没看郁温,只说:“太晚了,有什么事改天再说吧。”   说完不等郁温说什么,起身就走了。   郁温看着他的背影,情绪有点低落。   以至于步西岸跟她讲题的时候,她几次走神,最后步西岸没什么表情地放下笔说:“状态不行,改天。”   又是改天。   郁温感觉胸口很闷,她敛眸垂睫,脸上有几分不太明显的委屈。   她抬手揉揉太阳穴,低声:“对不起啊。”   步西岸目光落在她脸上,心知自己刚刚语气有些重。   他也是一时没控制住。   还要女人来给他道歉。   步西岸唇一抿,沉默半天,问一句:“饿吗?”   郁温“啊”一声,没太反应过来。   “碳水能刺激内啡肽,”步西岸起身,“走了。”   郁温“哦”一声,跟着起身。   两人走出教室,晚风拂面,片刻清醒,郁温在盯看步西岸长长的影子中后知后觉想:步西岸这是在干嘛? 第二十五章   这个时间点, 学校是没有什么吃的了,郁温跟在步西岸身后,他走得不快不慢,但是全程没有回头, 甚至都没有停下来问她一句。   就好像在……躲她一样?   但是明明是他主动提出的吃饭, 郁温挠挠头, 感觉自己想多了。   于是她主动小跑到他旁边, 扭头问他:“吃什么啊?”   步西岸这才扭头看她一眼,夜里他眼睛很深, 匆匆一眼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只是低问一句:“你想吃什么?”   郁温回想起他刚刚那句话:“碳水?”   步西岸又扭回了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走出教学楼的那一刻,头顶月光清亮, 微光打在步西岸脸上,郁温好像看到他耳朵有些红。   她有些疑惑地偏头盯了盯,两个人与此同时走出了月光能照到的区间,重新隐匿在黑暗里, 不管红没红都看不见了, 郁温想了下,觉得应该是看错了, 于是也扭回了头。   然后听到步西岸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馄饨?”   “可以!”郁温答应很快。   馄饨店选的是商场附近一家, 不在商场里, 算苍蝇小馆,里面坐了两三个穿着校服的学生, 看一眼就知道是他们学校的人。   郁温和步西岸一起走进去, 步西岸抬抬下巴示意她去选座位, 墙上贴着的有大红底白字菜单,招牌是清汤馄饨,郁温选了那个。   步西岸跟老板说的时候不是两三句就说完的,郁温感觉他还有别的事。   等两碗馄饨端上来,郁温才发现步西岸还要了鹌鹑蛋,老板把蛋随手放在步西岸面前,步西岸头都没抬地把鹌鹑蛋剥好,放回碗里,推到她面前,郁温看他,步西岸依旧没抬头,只是拿勺子轻轻搅拌馄饨,说:“我不吃。”   郁温抬头看了眼墙上的价格,鹌鹑蛋一份也就两块钱,步西岸不至于省这个钱,于是她问:“你不爱吃啊?”   步西岸“嗯”一声。   郁温这才把鹌鹑蛋吃了。   她吃饭的时候有点慢吞吞,再加上馄饨烫,就更慢,慢起来思绪就跑,几乎没怎么拐弯地就跑到了叶全身上。   然后叹了口气。   步西岸抬头看她,郁温又叹气,主动说:“今天那张数学试卷,我看到后面四分之一叶全都空着。”   “这次试卷难,正常。”步西岸说。   可是她做完了。   叶全也看到了。   进高中以前,郁温和叶全总分成绩一直差不多,大多数时候都是叶全高,只不过初中没有高中那么紧迫,一分能拉好几个名次,那个时候她虽然时常只比叶全低个一两名,其实总分大概能差十分二十分。   现在她忽然在某种程度超过了叶全,叶全那么敏感,不知道会不会多想。   她想着想着,不由自主把这些年和叶全一起走过来的过程说了出来。   步西岸就坐在那儿,他吃饭快,几分钟吃完,两腿一敞,薄薄眼皮微垂,目光落在对面人身上,听她回忆她和别的男生的过往。   “他妈妈很强势吧,好像一直要求他稳定前三,第一能争取就要争取到,他是我见过最努力的人,他真的很少出去玩,永远都是在学习。”   “但是他其实不是为了自己,你问他以后想做什么他大多数都答不出来,后来会说‘先考上大学在考虑做什么’,有时候我很想反驳他,总要有个目标是不是,但是有时候又有点赞同他,总要一步一步来是不是。”   是不是。   是不是。   口吻像在哄什么小孩。   步西岸忽然就不耐烦听下去了,他觉得自己还是有点男人的劣性根在的,比如占有欲,尽管从前一直在有意无意跟潜意识强调他们之间的差距,但那到底是在心里想的。   总归没有面对面来的冲击力大。   然后他就忽然没忍住,语气不太好地说了句:“还是想的比做的多。”   郁温一愣,有些吃惊地看他。   步西岸有一瞬间想破罐子破摔,想说看什么看,别指望他跟一个不熟的人共情,他不是什么善良人。   但凡跟他熟点的人都知道他脾气上来说话有多难听。   但他忍下了。   他可能还是想在郁温面前做一个日后她回忆起来,至少没有什么太深刻缺点的人。   哪怕她只说一句:“记不清了,就是正常同学啊。”   但是。   这个想法,他以前有过无数次,从里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觉得,不甘心。   可能人心大多都贪,欲/念与生俱来,他只是一个身陷囹圄的凡人。   “额,是这样吧,”郁温想了想,没否认,“但是有人天生就这样吧,可能他自己也没办法控制。”   不能控制生活的人又何止他一个。   步西岸没再说话,只淡淡“嗯”一声,起身:“我出去一趟。”   郁温说好。   那么久了,她馄饨都快凉了。   步西岸走之前好像有跟老板说什么,他刚走,老板就过来给她送了一碗热汤,叮嘱她说:“冷了就把馄饨盛出来在热汤里过一遍。”   郁温想起刚刚跟老板有交谈的步西岸,愣了愣,然后“哦”一声说:“谢谢。”   步西岸很快就回来了,骑着摩托车回来的,下来的时候他手里拎着一个粉色的头盔,郁温看他走进来,没什么表情地把头盔放在桌子上,然后看一眼她空了的碗,转身走到前台,跟老板说话,没几秒,老板递给他一袋东西。   郁温眯眼细看,发现是生的馄饨。   他刚刚走之前就是跟老板交代这个了?   郁温看一眼面前的两个碗,其中一个碗里面的汤已经全喝完,另一个几乎没怎么动。   她忽然感觉有点涌血,脸颊温度没控制住升了升,好一会儿才抿着唇平静下来。   这时步西岸看过来,“走?”   郁温躲开他的目光,点头,正要抬脚走,步西岸声音传来:“头盔。”   郁温“哦”一声,把头盔拿起来。   步西岸先跨坐上车,他两腿支在地上,轻松驾驭不轻的摩托车,少年身影与机车一同立在风里,发丝在风中尽情起伏,像一片稻田。   郁温忽然看晃了眼,直到步西岸偏头看过来,他面庞在黑暗里显得清晰又深刻,唯独一双黑色眼睛深不可测。   其实很难从步西岸这双眼睛里看到他经历了什么。   但又好像确实应该如此,他的经历,怎么能轻轻松松就能从眼睛里看到呢?   “慢走啊。”身后老板居然说一声,唤回郁温思绪。   郁温再次感到面颊升温,她匆匆收回目光,抱着头盔走到车旁边,步西岸提醒她:“戴好。”   郁温“嗯”一声,把头盔戴好,坐上车。   “好了?”步西岸的声音顺着风送到郁温耳边。   戴上头盔以后这些声音听着就不太真切,再加上步西岸声音不大,有些模糊,郁温不确定步西岸到底说的是什么,就身子微微前倾,头歪到一侧,有点凑上了步西岸的耳朵。   她问:“你说什么?”   话音刚落,步西岸很迅速地头往旁边歪了一点,只有一点,但郁温还是察觉到了。   她一顿,有些匆忙凌乱地想要后撤,然而人有的时候就是越想干什么老天偏不遂人意,郁温后撤的动作进行一半,想起后面是悬空的,她脑子也空了一瞬,基于求生本能,她下意识就搂住了步西岸的腰。   搂住以后才勉强坐稳。   坐稳以后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脸瞬间爆红,她一下子松开掌心,刚准备拿开胳膊,却不想步西岸忽然启动车子,由于惯性郁温身子前倾,趴在了步西岸背上。   少年阳刚气息滚烫,哪怕在风里温度都止不住地往人骨子里钻,郁温感觉自己掌心就像覆盖在一块滚烫的铁炉上。   她人在车上,心也悬浮,风从四面八方吹过,吹得她眼睛睁不开,视野看不真切,触感也微微发麻,只有一颗心,扑通扑通在风里跳得剧烈又真切。   好久好久,郁温才轻轻松开手,停顿几秒,又小心翼翼攥在了少年被灌满风的T恤腰侧,她只攥了一点点布料,却好似碰到了少年最热烈的地方。   温度从掌心一寸一寸沿着沸腾的血蔓延到她脸上,她第一次在晚风里感受到极端的炽热。   也第一次有点判断不清,自己在某一瞬间,是想下车,还是想更久地待在车上。   她只知道原来风速可以这样快,原来引擎声不管多重都压不过心跳,原来悬挂在头顶的月亮和小时候一样会一直跟在她身后,不管她抬不抬头,它都在。   而即使月亮本身不会发光,也能照亮身前身后的路。 第二十六章   生馄饨是带给爷爷的, 步西岸几乎和爷爷一同到家,爷爷看他那么晚回问:“怎么这么晚?”   步西岸说:“吃饭了。”   他说着把摩托车停院里,然后转身去帮爷爷停车,顺便把手里的馄饨递给爷爷。   爷爷接过, 看一眼, 往厨房走时, 停一下, 回头说:“哦,对了, 今天见颜颜了,她今天生日?”   步西岸说不知道。   爷爷看一眼步西岸,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又一句话没说,转身进厨房了。   步西岸收拾完自己就回屋了, 他没着急睡,而是半躺半靠在床头,一条腿在床上,另一条在地上, 手里拿着英语词典。   头顶的灯光照在词典上, 他盯着被照亮的页面,没翻几页, 脑海里浮现不久前的画面——车子骤然启动, 身后的人因为惯性后仰, 又因为求生本能前倾。   他故意的。   他在修车铺那么久,见过不少男带女, 也见过不少手段, 他以前最嗤之以鼻的手段, 他也有用上的一天。   啧。   步西岸伸手摸了摸腰间一侧,抬手把词典合上,关灯睡觉。   七月初,期末考如期而至,两天考完,考完后所有人不约而同聚齐在食堂,食堂里人不多也不少,闹哄哄一片,向芹坐在角落,身体拼命往后仰,一脸惊恐地捂着耳朵,对面杨姜笑着逼近,嘴里全是“第一道选择是D啊,填空题第一题是-1,你真的不好奇吗”,周武鸣看上去很想救人,但是认真判断以后觉得自己也不是杨姜对手,就默默假装没看见。   郁温在一旁哭笑不得,拉了拉杨姜让她别闹了,杨奇托腮,“回家吧,困了。”   杨姜很无语,“你一天天除了爱睡觉还会做什么?”   杨奇耷拉着眼皮,并不想多言。   步西岸也没说话,靠在旁边,有点懒散的样子,时不时手握拳状抵在太阳穴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时周武鸣说一句:“是在等老爷吗?”   郁温点头:“嗯呐。”   以前每次期末考结束他们都会聚在一起吃顿饭的。   周武鸣“哦”一声,起身:“那不用等了,撤吧。”   郁温没太明白。   周武鸣叹口气说:“他这次考得不行,估计结束就撤了,你现在去他家堵他估计都堵不到人。”   杨姜随口问:“怎么?还能自/杀去啊?”   周武鸣:“不是,回老家了。”   “那么早?”杨姜问,“不是还要拿通知书吗?”   “再来吧。”周武鸣说。   杨姜“哦”一声,没觉得哪里不对,起身拍拍杨奇后背:“那我们走吧。”   杨奇迫不及待往外走。   但是步西岸没动,郁温也没动。   向芹不明所以,“走啊?”   郁温沉默了会儿,问周武鸣:“你怎么知道叶全这次考得不行啊?”   “我看见了啊,”周武鸣说,“临收卷我从他们考场路过,看到他后面基本没动。”   郁温闻声皱眉。   向芹“啊”一声:“那么夸张啊。”   周武鸣“嗯”一声,朝向芹摆手,“别管他了,一个暑假时间他能赶上来。”   他们说着也走了。   郁温还在沉默,步西岸这次倒是主动开了口,“心态问题。”   郁温叹气,“他是心态有点问题。”   步西岸瞥她一眼,考试期间学校没要求着装,天气热,郁温穿了一条裙子,露出的胳膊腿都又白又细,光一照上去似乎能看清皮肤下的血管纹路,她头发没扎起来,只是把额前的碎发辫了起来,看着很乖。   只是脸上泛着愁色,微微蹙起的眉步西岸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于是他起身,声音很低沉的一句:“走了。”   郁温“哦”一声,起身跟上。   “数学怎么样?”步西岸忽然问。   郁温愣一下,说:“还行?”   步西岸“嗯”一声。   不过经由步西岸提醒,郁温才想起来,她双手背后,身子前倾,微微歪头看向步西岸:“你暑假有空吗?”   步西岸瞥她一眼。   怕他误会,郁温忙不迭举手说:“不是我。”   步西岸挑眉。   郁温说:“是我邻居的孩子,明年升初三,找人补课。”   步西岸只问了一句:“男生女生?”   “男生,”郁温问,“怎么了?”   “没事,”步西岸说,“具体让家长打电话了解。”   郁温的疑问果不其然被岔开,她“哦”一声,“那我晚上和他们说说。”   步西岸轻轻颔首,偏头看到郁温已经完全想不起来刚刚要问的问题,唇角不太明显地勾了勾。   其实步西岸带课不怎么挑学生,毕竟愿意找他这种高中生补课的不多,但是初中的女生他一般还是会拒掉。   免得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晚上郁温和周芊郁学舟一起吃饭,周芊问:“什么时候拿通知书啊?”   郁温说:“下周。”   “哦,那我在家陪你拿通知书吧。”周芊说。   郁温闻声抬头,“嗯?怎么了?”   郁学舟说:“宥旻为周老师在邻省一个山庄办了一场字展,字展估计半个月,刚好你放暑假,天气又热,干脆在那边过暑假得了。”   郁温“啊”一声:“过一整个暑假吗?”   “对啊,怎么?你有事?”郁学舟问。   嗯……算有事吗?   郁温有点犹豫,最后只说:“一个暑假有点太久了吧。”   郁学舟不勉强,“随你,我明天先去,你妈妈陪你。”   郁温:“哦。”   饭后郁温去了隔壁邻居家一趟,邻居家男方姓陈,郁温进门发现只有陈阿姨一个人在家,她打声招呼,简单说了步西岸的情况。   陈阿姨说:“那很好啊,脾气怎么样啊?”   郁温一时之间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   要坦诚说实话吗?有点凶?   那会不会赶客?   然后就听到陈阿姨说:“你也知道陈昊那小子,一天天痞得没影儿,如果脾气特别好,我怕他压不住陈昊。”   “不会的。”郁温立刻说。   陈阿姨愣:“啊?”   郁温笃定道:“他很凶,非常凶。”   陈阿姨:“……那行,那后天来试试吧。”   郁温说好。   回家后,周芊问郁温去哪了,郁温说:“陈阿姨要给陈昊找补课老师,我介绍我同学过去。”   “你同学?小了点吧?”周芊说,“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呢,怎么管别人?”   是吧。   再怎么样,在常人眼中,步西岸也还是个孩子。   但他大概已经很久没有过得像个孩子了。   上楼梯的时候,郁温忽然就停下了,她站在拐弯处,想了想,唤了一声:“妈。”   周芊抬头:“怎么了?”   郁温说:“你明天跟我爸一起去吧,我不想去了。”   “怎么了?你有事啊?”   “嗯呐,要学习。”郁温说着跑上了楼。   她回屋本想给步西岸打电话,又怕他在忙,就先发了条短信试探:在忙吗?   步西岸果然在忙,大概半个小时后才回:有事?   郁温还没来得及回,又收到一条:刚刚在忙。   郁温不由自主弯了弯眼睛,回:我跟陈阿姨说啦!她说你后天可以来试课!   步西岸:嗯。   郁温好奇他怎么安排时间,字打一半,忽然想起短信也是要收费的,步西岸每次话那么少,有点亏吧。   于是她直接拨了一通电话过去,步西岸接得很快,电话里,他声音有些低沉,带着微妙的磁性,“喂。”   郁温挠挠耳朵,把手机拿到另一边,坐在地毯上问:“你补课会耽误店里的事情吗?”   “不会,”步西岸说,“暑假夏天热,活儿一般都在下午。”   “哦,那你补课时间怎么安排?”郁温问。   “看对方。”步西岸说。   郁温指甲挠了挠地毯,问:“那你怎么安排啊?”   电话里,步西岸似乎轻笑了一声。   郁温不自觉有些耳热,她脱口一句:“笑什么?”   “没,”步西岸扔了扳手,拿着手机,身子往后一仰,他两条腿都伸出去,整个人橙黄的灯光下显得慵懒,面目线条也柔和起来,他眼里有藏不住的笑意,唇边弧度也若隐若现,半晌才问,“打听这个做什么?”   郁温当然是想让陈昊配合步西岸的时间,陈昊一个小屁孩平时没什么事,他时间自由,配合一下步西岸又没关系。   但是,郁温总觉得电话里的步西岸和平时面对面见到的步西岸不一样,如果是面对面她可能可以坦然地说出原因,可电话里步西岸一笑,她忽然就不想说了。   好像有点不好意思。   “问问,”郁温低声,“不说拉倒。”   耳边又一声短促的笑。   随后郁温听到步西岸说:“最好是上午十点以后或者下午四点以前。”   哦。   郁温轻轻“咳”一声:“知道了。”   话落,没有人主动挂电话。   郁温听到步西岸那边有点吵,来往有车声,人声,还有风声。   郁温不知怎么就张口闲聊了句:“你吃过饭了吗?”   “嗯。”步西岸说。   “哦,”郁温说,“我也吃过了。”   步西岸握着手机,闻声眼下浮起淡淡笑纹,他笑得有些明显,惹得兰兰跑来问,“谁给你打电话啊?”   郁温听到,有种如获大赦的感觉,她忙不迭问:“是兰兰吗?”   步西岸“嗯”了一声。   郁温说:“那你把电话给她。”   步西岸垂眸,看到兰兰也一脸期待的模样,她小心翼翼猜测,“是郁温姐姐吗?”   郁温听到,应:“是呀是呀!”   可是下一秒,她听到步西岸说:“不是。”   郁温:“……步西岸,你干嘛!”   步西岸勾了勾唇,把手机给兰兰,兰兰果然一秒失望变惊喜,拿起手机:“郁温姐姐,我好想你哦。”   步西岸闻声抬手揉了一把兰兰的脑袋,“撒什么娇。”   兰兰“嗷”一声:“--------------丽jia你手那么脏!”   郁温笑问:“怎么啦?”   兰兰告状:“哥哥手那么脏!还揉我的头!说我撒娇!”   郁温笑:“打他!”   兰兰拿脑袋撞步西岸的肚子,步西岸垂眸,暖色的光铺在他薄薄的眼皮上,他一敛睫,光碎在他眼睛里。   星河,也不一定非要在头顶。 第二十七章   早上八点, 天光大亮,郁温从房间出去,洗漱结束随便换了套居家服,周芊和郁学舟正拎着行李箱下楼, 闻声扭头看她, 问:“乖乖, 真的不和我们一起去吗?抚青那么晒, 要黑了哦。”   郁温一边下楼一边说:“我不出门,在家学习。”   周芊说好吧, 郁学舟指了指客厅的桌子,“钱在那儿。”   郁温扭头看一眼,被一沓红色晃了眼,周芊了然笑笑:“花不到就放着,以后做嫁妆。”   郁温对这些玩笑话并不是特别敏感, 也不会害羞脸红,甚至说:“好的,我会存好的。”   周芊和郁学舟走后,郁温自己弄了简单的早饭, 晚上才去陈阿姨那儿告知补课时间, 她刚说完陈昊就从楼上下来,少年才初二毕业已经比郁温还高, 看到郁温懒懒打声招呼:“姐。”   郁温“嗯”一声:“刚起啊?”   “嗯, 昨晚睡太晚了。”陈昊说着又打呵欠, 然后目不斜视走到鞋柜旁边拿篮球,准备出去。   郁温没说话。   但是很快陈阿姨就喊起来了:“陈昊!瞎个眼去哪儿啊?没看见郁温姐在这儿?找你问话呢!还昨晚睡太晚了?我看你是一夜没睡吧?明早你给我等着, 起不来我锤死你!”   陈昊显然已经习惯了陈阿姨的叫骂, 他“啧”一声, 很不耐烦地往旁边换鞋凳上一坐,“干嘛啊?”   郁温笑笑,“我给你妈妈推荐了一个补课老师,这位老师每天只有上午十点以后或者下午四点以前有空,你觉得什么时候合适啊?”   陈昊不屑笑,“我觉得不来比较合适。”   郁温闻声不恼不怒,笑而不语。   下一秒,陈阿姨一盒纸巾砸了过去,陈昊非常利落地接到手里放在一边,烦得不行,丢句“随便”,抱着球走了。   陈阿姨恨铁不成钢,气得不行,“臭小子早晚把我气死。”   郁温安抚了两句:“小孩儿嘛,叛逆期。”   “这都叛逆多少年了,生下来没一天安生过,”陈阿姨做主,“你直接让老师选时间好了,我肯定把人按桌子前。”   郁温笑笑说好,临走前她问一句:“阿姨,陈昊是在小区篮球场吗?”   “对,整天在那混着,也没见打进NBA。”   郁温笑着点点头,转身走了。   她刚出门就掏出了手机,一边往小区篮球场走一边给步西岸发短信:在?   步西岸:嗯。   郁温:忙吗?   步西岸:有事?   郁温:有。   没多久,郁温接到步西岸打来的电话,他在电话里声音一直都是低低沉沉的,“什么事?”   郁温此时坐在篮球场旁边的休息椅上,晚上篮球场亮着大灯,几个少年打球打得浑身是汗,陈昊应该球技不错,其他几个人对他态度很好,时不时唤一声昊哥。   郁温穿着裙子,双腿并拢,双脚翘了翘,跟步西岸说:“来我家玩?”   步西岸沉默了。   半晌,他问:“什么?”   郁温“噗哧”笑出声:“来打球吧,步西岸。”   -   郁温没别的想法,她只是想为步西岸保住这份工作,就当还了他帮她补课这份人情吧。   哪怕她之前又送钢笔又请客的。   她想着,不自觉地抿了抿唇,想在说服自己一样。   这时有人注意到郁温,十几岁的小男生,正是雄性荷尔蒙刚刚开始分泌的时候,看到异性就想显摆点什么。   陈昊被同伴突起的气场震得愣了下,扭头看到旁边的郁温,眯了眯眼,一抹脸上的汗,跑了过去。   郁温笑着看他过来,他一扯唇,“姐。”   郁温点头,“你去玩,我就随便看看。”   陈昊一笑,“要不教你玩?”   郁温指指自己的裙子,陈昊了然,比了个ok的手势,又扭头跑回了球场。   他一回去就被同伴追着问,问烦了陈昊才说:“邻居姐姐。”   同伴“哇”一声:“漂亮姐姐。”   陈昊无语,三步上篮给个球,一撩球衣抹把脸说:“就是她给我找的补课老师。”   同伴立刻表示无福消受。   他们离得远,郁温听不到他们说了什么,但是从他们频频投递过来的目光郁温也知道肯定没说什么好话。   这时郁温忽然听到引擎声,轮胎辗过地面,最终停在篮球场网外面,这声音听得郁温无端涌起欣喜和心安。   她看向球场外,少年单腿支着摩托,扭头看向篮球场内,引得篮球场内几个毛头小子都忘了投篮。   这个世界上,大概百分之八十的男生都爱机车,陈昊也是,除了学习,他什么都爱,机车最爱,所以当他看到机车一瞬间,立刻扔了球跑过去,“我靠!哥!帅啊!”   步西岸闻声扫了一眼,没理,他眯眼看向更里,一抹白色在红绿色的球场坐着。   他把车停在旁边,往篮球场里进。   远处郁温站着没动,其实她心里有一点点骄傲,很莫名其妙的骄傲和得意,等步西岸进来,她挥手示意,步西岸大步走过去。   陈昊一看郁温和他认识,又“我靠”了一声,快速跑向了郁温,这次态度都不一样了,“姐!姐!你朋友啊?”   郁温点头,故作不解地问:“怎么了?”   陈昊“嘿嘿”一笑,“没啥,怪酷的。”   郁温点点头,“嗯。”   很酷的。   这时步西岸刚好走过来,他穿了一身黑,从暗处走来,好像浓郁夜色里分化出的一抹痕迹。   郁温扭头介绍,“步西岸,陈昊。”   陈昊直接喊:“哥。”   步西岸对外人一向不热切,对学生就更冷漠,他淡淡点头,扭头看向郁温,郁温故意问他:“是不是很无聊啊?”   步西岸说:“还行。”   陈昊一听果然说:“有什么无聊的?哥,会打球不?走,一起啊。”   步西岸说行,他正要过去,迈一步,想起什么,回头:“你无聊吗?”   郁温一愣。   再反应过来,她已经站在了球场。   “我不会打。”郁温懵。   步西岸说没事。   陈昊几个同学也喊着说没事,友谊赛,打着玩。   陈昊对步西岸比较感兴趣,一直围着步西岸转,问步西岸篮球偶像是谁,会不会三步上篮,以后打不打职业。   步西岸全程态度很淡,说话间随手投了一个三分。   陈昊激动地吹了一个口哨,要跟步西岸认真打。   郁温适时开口:“打可以,奖品是什么?”   “不是友谊赛吗?”陈昊一愣。   “高中生不打友谊赛,”郁温说,“要不赢了答应对方一个条件怎么样?”   陈昊懂了,有点无语,“姐,你摆明了就是要坑我吧?”   郁温抱着球,“你答不答应?不答应不打了。”   说着一副很较真的模样,扔了球,牵着步西岸的手腕就要走。   陈昊“哎哎哎”地拦住,把郁温拽走了,他一拽郁温,郁温就松了步西岸的手腕,步西岸手顺势垂落一侧,他垂眸扫一眼手腕,眸色不动声色深了深,唇角也压平了。   “那你和哥一队,”陈昊也不要脸了,“我们四个打你俩。”   郁温说行。   倒是步西岸这时开了口,“行?”   他说着上上下下扫视郁温的穿着,大意为:哪儿行?   郁温背对着陈昊,表情丰富地眨眼示意:别管了,先把小屁孩拿下。   篮球场的大灯在角落,光线呈现放射状,从一个角落,蔓延至全场,光点在郁温身后,光线融进她发丝间,好像她整个人都在发光,从步西岸的角度看,她其实有点逆光,但是步西岸依然看到她亮亮的眼睛,和做表情时脸上的生动。   她总是忽然之间离他很近。   步西岸敛了敛眸,唇角一扯,点头同意了。   球赛刚开始,步西岸几乎没让对方碰球,每一次起跳都是陈昊他们完全不可能达到的高度,夜晚月亮和灯光亮,球场有些空,风从前灌到后,吹起步西岸的衣服,撩起他的头发,露出他深刻英俊的面庞。   几轮下来陈昊他们都懵了,“不是,哥,郁温姐不会打不代表我们也不会打,你好歹让我们碰下球啊。”   步西岸“哦”一声,把球扔给了郁温,郁温接到球的时候先是一愣,她一愣,陈昊他们就要抢,就在这时,站在他们中间的步西岸忽然轻轻一抬手,做了个“停”的手势。   球场上,他不是裁判,却做了这个手势。   而陈昊他们,还真的停下了……   于是现场一瞬静下,所有人都看向郁温,包括步西岸,郁温却看向了步西岸,步西岸脸上有汗,汗液从他额角顺着流向下巴,轻轻一抬下巴,示意她投。   汗液低落。   郁温就那么迷迷糊糊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起跳,扔球。   球进了!   郁温愣住。   其他所有人也愣住。   球穿过球篮落回地面,回弹间郁温眼前一晃,她下意识扭头要躲,一只胳膊伸过来,在球砸到郁温前五指张开控制住了球。   是步西岸。   从球赛开始,每一个瞬间都很突然,可在步西岸这里,好像每一步都游刃有余。   他垂眸看向郁温,他头发不知何时被他耙向脑后,五官清晰露出,眼睫也仿佛有一层湿,显得他眼睛更黑。   但他脸上唇边眼睛里都有明显的笑。   郁温渐渐反应过来,她第一次体会到竞技带来的血液沸腾,慢慢地,她终于有所反应——   她眼睛瞪大,欣喜地“哇”了一声,然后兔子一样跳了起来,一把抓住步西岸的胳膊,“我投进去啦!你看见了吗!我投进去了诶!”   她跳得突然,步西岸手里还有球,他一时不察,球落地,步西岸高,即便是球从他手里往下落也有一定回弹。   步西岸扫一眼郁温的裙摆,在球回弹到郁温裙下间,忽然一把拎起了郁温,郁温整个人腾空而起,她脑子空了一瞬,然后就感觉自己基于求生本能搂住了步西岸的脖子。   步西岸反应更快,另一只胳膊从她腿弯处穿过,少女身躯纤瘦,浑身没几两肉,几乎稍微一抬整个人就顺势而起。   她的裙摆擦过他的手臂。   他的汗液浸湿她的裙摆。   下一秒,穿着白色裙子的郁温坐在了穿着一身黑的步西岸胳膊上。   视野瞬间开阔,甚至就连空气也在一瞬变得不同。   郁温在晃神间能感受到身下少年硬/挺的肌肉,指尖也能摸到少年滚烫的汗液。   滑腻腻的,过分亲密的,连带着空气都有一丝微妙的暧昧。   郁温愣愣地眨了眨眼睛,感觉心脏在承受巨大的失重感。   直到她垂眸,和明明比她还高的陈昊对视,陈昊仰着头,和郁温对视间眨巴眨巴眼睛,几秒后一声:“我靠!” 第二十八章   “往哪儿看。”耳边传里步西岸低沉带着威慑的声音。   郁温和陈昊齐齐回神, 陈昊眨巴眨眼睛,心想我往哪儿看了?   然后就见郁温抬手压了压裙边。   晚上篮球场人少,风毫无阻碍地从前到后,郁温腿间轻薄的布料几乎轻描淡写就被掀起来。   陈昊这才反应过来, 扭开了脑袋, 有点不自在地挠后脑勺。   郁温也反应过来, 忙不迭压住裙摆, 动作间因为有点害怕摔了,另一手把步西岸的脖子搂得更紧。   她指间几乎溢出了步西岸的汗液。   两个人的肌肤也贴合得更紧。   最开始, 郁温的手是有些凉的,可能是女生体温晚上都偏低,再加上穿得少,刚触及步西岸颈间肌肤时,巨大的温差让他的心忍不住打颤。   他差点手软, 牙关咬了又咬才把注意力勉强挪到别处。   “下去了?”步西岸再次出声。   郁温没敢看他,只觉得自己心跳很重很快,她低低“嗯”一声,垂着眼。   随后步西岸微弯身躯, 郁温像乘坐降落伞一般往下坠, 失重感随之更加强烈,好像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她忍不住抓紧裙摆, 把薄薄的布料抓出不堪入目的褶皱。   这些褶皱就像郁温的内心, 拧巴着, 却又灼目地昭示着什么。   她隐隐约约意识到什么,手心不由自主溢出汗, 滚烫从血液蔓延到肌肤表面, 逼得她眼睛都不由自主开始泛红。   哒。   双脚落地。   因为照顾她, 步西岸几乎快单膝跪地,他视线没往下落一分,薄薄眼皮抬起,狭长的眼睛敛出折痕,显得他眼睛多了几分洞察力。   郁温感觉自己的心在一瞬间被抓紧,她很害怕,害怕步西岸会看出什么。   因为她自己还没有看明白自己。   “怎么了?”步西岸看着她问。   郁温高频眨眼,好一会儿才颤着声音说一句:“腿、腿软了。”   她甚至想哭,可她觉得丢人。   然而哭并不丢人,让她情绪失控的是那些从四面八方涌上来的陌生情愫。   步西岸倒是没觉得什么,甚至勾了勾唇,“恐高啊?”   不是。   恐你。   郁温以前一直觉得步西岸有点拽,有点酷,有点生人勿近的冷,可他不傲,因为他生活的环境,身边的兰兰,爷爷,以及全是油烟气味的烧烤全都是亲和的。   所以她总是下意识为他的性格找借口,也许他是因为太忙了,无心社交,也许他是因为太累了,没精力再对别人好,也许他是因为太苦了,偶尔也许难免怨恨生活,所以很难对那些生活很好的人温柔,也许……   可她从来没有觉得,也许是他不善良。   她从来没有。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点点偏向他的呢?   郁温不知道。   她躺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团,侧着身,目光茫然,且带有一丝不知所措地盯看窗外的月亮。   房间里开始空调,温度适宜,郁温却能感受到身体里翻腾的血液,血液里也有一种控制不住的激动和,兴奋。   她感到陌生,只能拼命把被子裹得更紧,裹得快要喘不过气,才终于掀开被子坐起里。   她缓缓吐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未果。   窗外很平静,夏夜总是这样,温吞,没有大风大雨,连云都是轻薄的,即便遮挡在月亮前也很难遮住月亮的光芒。   事实上,月亮的每一丝光都是折射自太阳的。   明天,应该仍然是太阳高照的一天。   -   步西岸把车停院子里,径直走向水池,晚上不算特别热,一路狂风不止,却降不掉身上的滚烫,他没有犹豫地拿水管滋向头顶,后颈,和手臂。   冷水顺流而下,拂过面庞,浸透衣服,原本就薄的布料瞬间紧紧贴在身上,包裹出身躯轮廓。   他低头垂眸,眼睫也在落水,滴滴答答,模糊的视线聚焦在身下某处。   几秒后,他深深吐了口气,仰头,随手耙一下头发,又泄愤一样狠狠糊了两把脸,转身进了厕所。   晚上兰兰洗完澡应该没有开门通风,导致厕所的镜子很模糊,步西岸狠喘两口气。   他另一只手按在镜面上,原本模糊的镜面瞬间印出手掌的轮廓。   动作间,他胳膊有些颤,镜面上的轮廓渐渐变得不规矩,头发上的水滴滴往下落,水滴的声音此起彼伏,在厕所里似乎有不断的回音。   他撑着镜子,五指渐渐收起一寸,镜面上也划出指痕。   他抬眸,一眼从镜面上清晰的指痕处看进自己的眼睛。   水滴顺着额头浸透他的睫毛,然后流进他的眼睛里,有轻微的刺痛感,但他没有闭眼,眼睛始终死死地盯着镜子。   厕所里没开灯,他眼睛很黑,几乎深不见底,可他却能清晰地从里面看到隐忍,以及高度蓬勃的欲/望。   -   郁温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应该跑,可也只是一瞬间,很快她就不动弹了。   因为她是真的腿软。   她看着眼前的男生,不受控制地身体往后仰,一仰她才意识到自己根本不在操场,而在床上。   手掌触及到床垫的柔软,她惊得睁大眼睛,与此同时,男生炽热滚烫的呼吸已经凑到她颈间。   每一次喘气她脖子上都会激起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她害怕地声音颤抖,喊他的名字,“步西岸……”   步西岸“嗯”了一声,他手大,手指也长,指尖一点点抚过她脖子上的肌肤,最后停在了她唇上。   她眼角有眼泪滴落。   步西岸俯下身,他的唇出乎意料的柔软,和他的人完全两个极端,他轻轻吻过她的眼角,应了两个字:“我在。”   很快,他起身,二人之间的距离拉开,郁温急促地呼吸两下,然后看到步西岸扬手脱了上衣。   有那么一瞬间,郁温想用男人来形容他。   他双腿分开撑在她两侧,因为腰间用力而绷起更清晰的腹肌。   他看着她,拉过她的手,“摸吗?”   郁温看着他的眼睛,然后看着他牵着她的手一点点拉向他的身体,指尖擦过硬且具有肉感的肌肤时,郁温浑身上下猛地激起了一层汗。   汗液滚烫,快要把她灼伤。   她在心脏骤紧间猛地睁开眼睛,视野恍恍惚惚,等视线逐渐聚焦落在天花板,她才意识到,天光大亮。   她愣愣地躺在床上,几秒后才缓缓动了动胳膊腿,身上每一寸肌肤无一不是黏腻的汗液,被子也浸湿。   她坐起来,一滴汗流进她的眼睛里,辣得她瞬间清醒。   好热。   郁温抬头去看空调,发现空调不知什么时候关了,她掀开被子找遥控器,最后在枕头底下找到。   应该是睡觉的时候不小心压到了。   郁温抹了把脸,把空调重新打开,她光着脚下床,睡裙落下,皱皱巴巴,正要抬脚去洗澡,一抬腿,她僵在了原地。   随后肌肤骤然泛红,宛若太阳直照。   她在原地愣了好久,终于反应过来,手忙脚乱,鞋也没穿就往浴室里冲。   水流从头顶包裹至全身,郁温快速冲干净,从浴室出来时瞥见被她丢在旁边的内裤,脸瞬间涨得更红。   她难堪地把内裤捡起来团起来丢进垃圾桶,头发也没吹,转身回到房间。   房间温度已经低下来,一进去肌肤激起一层鸡皮疙瘩,这瞬间让她不由自主想起梦中场景。   她愣在原地好久,终于肯直面自己做了什么梦。   今天的阳光果然很烈,郁温却无心观察,从喉咙里溢出一声羞耻的低喊,然后扑到了床上。   再摸索着把被子扯过来,把自己裹成没脸见人的蚕蛹。 第二十九章   郁温湿着头发迷迷糊糊睡了俩小时, 一觉醒来,先打了几个喷嚏,然后又听到门铃在响。   也不知道响了多久。   郁温不知道这个时候谁会来,但是也不好让对方一直在外面等, 就穿着睡衣去开了门。   路过一楼客厅的时候, 她随手抽一张纸捏住鼻子, 脑子浑浑噩噩地去开门, 门开一半,她看到陈昊一脸不爽地站在门外, 眼睛很肿,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郁温正要问怎么了,忽然旁边伸出来一只手,那手一把捂住陈昊的眼睛,另一只手拎着他的后领把人转到了旁边。   郁温一愣, 正要探头看是谁,门从外面关上了,门外传来一声:“先去换衣服。”   是步西岸。   隔着门,他声音听着不太真切, 但却让郁温瞬间想起梦境里的他, 声音低低沉沉,像穿过层层朦胧的雾, 最后抵达她的耳廓。   她站在原地, 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脸上不由自主升温发烫,她扔下一句“喔”, 手忙脚乱地转身上楼。   上到一半想起来自己刚刚开门时正在拿卫生纸擤鼻涕, 忍不住懊恼地拍了下扶梯, 拍得太用力,震麻了掌心,她“嘶”一声,又为自己这些狼狈行为感到难堪。   最后也不知道怎么换的衣服,下楼时还差点摔了,郁温重新站到门口时,没由来就想起了言宥旻。   那两年,她喜欢言宥旻的时候好像不这样。   她那个时候只觉得迫切,很迫切地想要成为大人,因为言宥旻是大人。   也许比起言宥旻本身,那段时间对她来说,大人的世界对她更有吸引力。   可现在不一样,她会因为步西岸的突然出现心跳加速,也会因为他的声音脸红,她不仅想要去步西岸的世界看一看,她更想带着步西岸来到自己的世界,然后一起去更远的属于他们的世界。   这些控制不住的生理反应和情绪冲动统统在昭告一件事:   她喜欢步西岸。   是的。   她喜欢步西岸。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可能这是一个漫长滋生的过程,往回想,每一个瞬间好像都很平常,每一次情绪反应也都不轻不重,可这些累积在一起,造成这样的结果好像就变得顺理成章。   啊。   一时之间,郁温有点形容不好的心情。   这时门外传来陈昊的抱怨声:“好没好啊,郁温姐,姐!开门啊!外面三十八度了啊!姐!”   郁温这才有些慌乱地应一声:“来了来了。”   她抖着手打开门。   不知道为什么,以前她没发现自己喜欢步西岸的时候,她总是能大大方方去看步西岸,因为她总能找到正儿八经的理由。   可现在,她即便有理由去看,也不敢看了……   郁温想了想,觉得自己有点体会到什么叫“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了。   “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郁温余光看到旁边的步西岸,脸确实看着陈昊的。   陈昊往里挤:“困死了,来补课啊,我们家空调坏了。”   她这才好似很自然地看向步西岸,步西岸比陈昊平静很多,虽然他脸上也浮了一层薄汗。   郁温一看他脸上有汗立刻打开了门,“先进来。”   步西岸抬脚进来。   两个人相错之间,郁温有些紧张地放轻了呼吸,她手指忍不住扣弄门把手,等步西岸完全进屋她才抿抿唇,关上门。   她转身,对上步西岸,有些微怔,舌头都要打结,“怎、怎么了?”   “你爸妈不在?”步西岸问。   “不在,”郁温又补一句,“一整个暑假都不在。”   补完她感觉自己耳朵在升温,然后心虚地别开了头,轻咳两声问陈昊,“去书房?”   陈昊趴在沙发上,一副快要死掉的模样。   步西岸扫他一眼,出声:“陈昊。”   陈昊缓缓伸出胳膊,有气无力:“来了。”   步西岸看向郁温:“书房在哪儿?”   “我带你去。”郁温很积极。   步西岸看她一眼,郁温一顿,心跳开始加速,她试探问:“怎么了?”   大概是刚醒,郁温脸上还有浅浅的惺忪,但是眼睛看着很精神,她头发有些乱,看上去应该没梳,身上穿的也是居家服,短袖长裤,衣服偏宽松,显得她整个人很清瘦。   大概每个早晨,她都是这样的状态。   步西岸在恍惚间会想是不是自己没睡醒,不然怎么不到一个学期的时间,他就见到了这样的郁温。   上天有时候也不能给人太多太快,人的贪欲无底,他也一样。   他会在不知不觉间,想要更多。   “姐,跟你商量个事呗。”陈昊起身,走到郁温旁边,他没大没小惯了,拽着郁温的胳膊就开始晃。   郁温表情有点无奈,感觉他不会说出什么好话。   “什么?你不会想让我帮你撒谎吧?”郁温说,“快去,补课就补课,别想睡觉。”   陈昊比她还无语:“怎么可能?我是问能不能在你家补课,反正叔叔阿姨都不在啊,我妈真的烦死了哦,我上个课她能进来八百次。”   郁温闻声看向步西岸。   像在确认是否属实。   步西岸难得露出无奈的表情,点头表示确实这样。   其实这样也很打扰他。   但其实郁温想问的不是这,因为很同意陈昊在这里,毕竟……那样的话,步西岸就会在这里。   郁温想了想,吊着心问步西岸:“你可以吗?”   步西岸没立刻回答。   郁温的心在一分一秒的时间里吊得高高的,她不由自主忘记眨眼,一动不动盯着步西岸。   她脑海里快速地分析,两个答案,各占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如果他真的不同意,她就……她就暗示陈昊!   少数总要服从多数!   可下一秒,步西岸出了声,他目光扫了眼陈昊还拉在郁温胳膊上的手,出声:“课本呢?”   陈昊和郁温同时一愣,随后同时答。   陈昊:“沙发上。”   郁温:“房间里。”   答完双双又一愣。   陈昊先有反应,扭头问:“姐,你怎么答那么娴熟?你也是他学生啊?”   郁温:“……”   郁温感到羞耻,她看了眼步西岸,发现步西岸唇边挂了一抹笑,以前看到这些表情她大概只会觉得步西岸今天心情一定还不错,现在她只想脸红。   她在心里深深吸气,然后一本正经训陈昊:“别管我,去拿你的课本。”   食物链底端的陈昊“哦”一声,转身去沙发处。   陈昊走后,郁温就没那么自然了,她忍不住扣了扣衣服边,不怎么敢直视步西岸说:“那我就……”   “就做什么?”步西岸问。   郁温声音戛然而止,她吞吞吐吐,“就,就先看电视?”   这时陈昊拿着课本过来了,“走了,上楼了。”   步西岸“嗯”一声,眼睛一直看着郁温:“不是说在房间?”   “啊?”郁温愣愣反问,“什么?”   “试卷,”步西岸说,“拿了去书房。”   他说着和陈昊一起转身上楼,郁温后知后觉才小碎步跟上,步西岸腿长,一步一个台阶大概不舒服,便一步两三个台阶,郁温跟在他身后,默默计算他们两个的身高差。   计算一半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又忍不住拍自己的额头,怎么那么恋爱脑呢……   她在心里叹气。   这时步西岸停了下来,郁温没注意,还直直地往上撞。   然后撞上了一处柔软。   她一怔,抬头,看到是步西岸,他站在她前面,抬手挡在她额头上,眉眼低垂,让人看不到他眸中深意,只觉这人很难猜测。   “怎、怎么了?”郁温眨眨眼睛。   步西岸放下手,“进了书房就不能走神了。”   郁温“哦”一声。   步西岸给人补课的时候确实不喜欢别人走神。   诶?   几秒后,她再次抬起头,眼睛亮晶晶。   步西岸唇角翘了翘。   郁温一声:“哦!” 第三十章   郁温拿着试卷进书房的时候步西岸和陈昊已经开始了, 陈昊基础差,题海战术没什么用,最需要的关键都在课本上。   步西岸应该很经常给初中生上课,几本数学课本被他翻得滚瓜烂熟, 他坐在陈昊旁边, 每当陈昊问个问题时, 他都能在下一秒准确无误地翻到知识点所在页面。   陈昊集中注意力的能力弱, 看到步西岸这行为就想说话:“嘿嘿,哥, 帅哈。”   步西岸扫他一眼,完全没有被谄媚的表情,而是冷漠一句:“希望你在结束时也能这么帅。”   陈昊耸肩,非常有自知之明:“我可能不太行了。”   步西岸让他看书。   陈昊“哦”一声,把注意力挪到课本上。   前后没有十分钟, 他扭头看向书房另一张桌子上的郁温,发出很真诚的疑问,“姐,你和哥不是同学吗?怎么他还能当你老师?”   郁温想说你管我, 但是碍于步西岸在旁边, 她就说了句:“看你的书吧。”   步西岸闻声也扭头,郁温一顿, 下意识缩了缩肩膀, 她眨眨眼, 和步西岸对视,看着很无辜的样子。   步西岸这才发现, 郁温换衣服了, 头发也打理了一番, 步西岸不太记得郁温拿试卷花了多长时间,但从她现在的状态来看,她应该在房间待了挺久。   本应该在家里放松的暑假,却要因为两个不速之客整理衣服和发型。   步西岸眸色不动声色深了深,收回了目光。   郁温却在他几秒打量间紧张得快要不能呼吸了,等步西岸扭回头时,她后知后觉松口气,然后忍不住趴在了桌子上,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拍着胸口。   下一秒,她听到步西岸一声不高不低的:“坐好。”   郁温瞬间就坐好了。   小学生一样板正。   坐好以后默默扭头看了眼步西岸,发现他并没有看这边,陈昊也懒懒地直起腰,坐姿比上一秒规矩一些。   哦。   不是说她。   郁温在心里叹气,与此同时再次软下脊骨,想往桌子上趴。   她下巴搁在试卷上,微微抿唇,像小动物。   她垂着眼,脑袋有些空地吹试卷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又微微偏头,抬眼——   对上了不知什么时候往这边看的步西岸的目光。   郁温一顿,眼睛出现了几分萌态。   然后听到步西岸声线没什么起伏地说:“说你。”   郁温:“……”   再次坐直了。   -   两个小时很快过去,因为中途耽误了一些时间,结束的时候郁温发现已经十二点多了。   按理说,应该是十二点准时下课的。   但是步西岸可能是想补足中间耽误的那些时间。   想到这里,郁温忍不住抬眼看步西岸,如果是以前,她大概会觉得步西岸是一个考虑很周全的人,不会占别人的小便宜,可现在她会忍不住多想,为什么他会那么注意这一点细节,是他之前因为这被家长“提醒”过吗?   仅仅想了开端,郁温就收回了思绪。   她发现自己不能脑补这些。   心疼他,好像已经成为了本能反应。   大概偏爱都如此,可能她比想象中,还要喜欢他。   “姐,去我家吃饭啊?”陈昊伸个懒腰问。   郁温摆摆手,“不用,你回去吧。”   陈昊问:“你怎么吃?”   “我那么大了,还不会弄点吃的?”郁温看着陈昊,话却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她余光瞥一眼旁边的步西岸,又补一句,“我什么都会,很厉害的。”   步西岸闻声看她一眼,她站在陈昊面前,有几分姐姐模样,但是说这话时,画面落在步西岸眼里依然很:大班生教育小班生。   没什么说服力。   但是,可爱。   这种画面,出了这扇门,大概很难看到。   他可能需要承认,虽然他在某些层面也许觉得“打扰”了郁温,可在更深层次的劣性自私想法里,他仍然希望可以留在这里。   留在郁温的世界。   哪怕只在边缘看一看。   嘴角扯出自嘲弧度,步西岸垂眸,眼睫起伏间敛去了眸中万千,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也让人看不出被陈昊称赞了两个小时很厉害的人,其实在某些时候,是个胆小鬼。   “走了。”他说着打开门,先一步走出去。   郁温的目光几乎同时就跟着步西岸出去了,她人也抬脚跟上,等步西岸忽然停下时,她也跟着猝不及防停下来。   步西岸一转身,看到身后是她,还有些惊的表情,沉默几秒,“有事?”   “……”郁温为自己的条件反射感到羞耻,但她想了想,还是问,“你要走了吗?”   步西岸说:“要跟陈阿姨反馈。”   “哦哦,那你去吧,”郁温说着侧身让开,扭头跟陈昊说,“回去跟你妈好好说。”   陈昊一摸鼻子,“知道了。”   他嘟囔:“我这不是态度很好吗。”   主要是他打心里服气步西岸,不是只会学习的书呆子就很酷。   等步西岸走后,郁温在家里有些坐立不安,她盯着墙上挂着的钟盘,分针刚走到五,秒针滴答,跳动的每一格都和她的心跳同步。   她曾经也见过别人谈恋爱,那个时候作为局外人会在心里疑惑喜欢一个人而已,为什么会突然变得不像自己呢。   原来是因为,心脏不在自己这里。   一个人连心都守不住,还怎么能完整地做自己呢?   郁温叹气。   -   陈昊刚进门就闻到了饭香,他出声挽留步西岸,步西岸婉拒,跟陈阿姨在玄关处聊了两句。   陈阿姨询问:“怎么样?还可以吗?”   步西岸很诚实:“一般。”   陈阿姨噎了一下,“怎么了呢?”   “基础有些差。”步西岸说。   陈阿姨很担忧:“那补课进度呢?”   还好。   但是步西岸张口说了句:“有点慢。”   “啊?”陈阿姨思考片刻,很真诚地询问,“小步啊,其实我们给陈昊找过不少老师,通常半个小时老师就不愿意教了,你能顺利上完这两个小时,说明他是很喜欢你的,这样,你看看下午两点到四点能不能也空出来给陈昊,我之前听郁温说过,你这段时间也有空?”   步西岸看了陈昊一眼,他没说话,但是陈阿姨很了然:“行,我先问问他,下午给你打电话。”   步西岸点头,转身离开。   出门的一刻,步西岸不太自然地摸了摸鼻子,他低声轻咳,午后太阳自头顶直照,目及所处阳光浓烈,像被吹散的火,稍稍往人皮肤上一盖,就一层红。   然而步西岸站在屋檐下,他还没出去,耳根已经有一抹绯红。 第三十一章   周芊和郁学舟走的时候给阿姨安排了日常时间线, 但是郁温觉得中午那么热来回跑太辛苦,就让阿姨每天只用早晚来两趟就行,中午她自己随便弄点吃的,或者提前让阿姨在冰箱里准备好, 她中午微波炉转一下。   饭吃到一半, 门铃响了, 郁温起身开门, 看到是陈阿姨,她手里端着水果和甜品, 笑着跟郁温说:“刚刚做的,给你送点。”   郁温忙不迭说谢谢。   她看陈阿姨还有话要说的样子,就开门让人进来,陈阿姨笑笑进来,随口说:“你爸妈走多久啊?”   “这个假期都不在。”郁温说。   陈阿姨“哎哟”一声:“你整个假期都一个人啊?那怎么能行啊, 吃什么啊?”   郁温说:“有阿姨呢,她早晚会过来。”   “那还好一些,中午呢?”陈阿姨说,“中午去我们家吃算了, 添人不添筷。”   郁温哪好意思, 笑着婉拒了。   陈阿姨叹口气:“你是真懂事,我家耗子能有你十分之一懂事我就谢天谢地了。”   郁温笑而不语, 不附和也不接茬。   没多久, 陈阿姨就切入正题了:“对了, 我听耗子说今天你们在一块写的作业?”   郁温点头说是啊。   陈阿姨其实也没什么,她知道自家儿子不争气, 不用心注意力还差, 如果不是现在抚青市升高中严格, 她也不会非让陈昊补课,吃力又不讨好。   刚刚步西岸跟她说的事情她有考虑到,可事后又一想,万一是步西岸想多挣点钱呢?她倒是不在乎这点钱,主要效率得跟上,不然图什么?谁家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我就是想问问,陈昊态度怎么样?”陈阿姨问,“他之前也找过补课老师,都不太行,我看这次他都愿意坐两个小时了,是不是效果还可以啊?”   郁温大概了然,点头说:“很好啊,我看他挺老实的,偶尔也会走神吧,但是步西岸会及时提醒他。”   “这样啊,”陈阿姨挺高兴,“那照你这么说步西岸确实不错,回头十天半个月给陈昊找两张试卷做做,不错的话我给步西岸提奖金。”   郁温笑,也不拒绝,只说:“阿姨您太客气了。”   “应该的应该的,”陈阿姨摆摆手,起身要走,走一半想起什么,“哦”一声,又回头问,“陈昊现在具体什么情况你今天有观察到吗?”   郁温一顿,感觉自己似乎有点察觉到陈阿姨的意图,她在想,陈阿姨是不是想给陈昊加课啊?   那加课的话,步西岸岂不是可以来两趟?   想到这,郁温轻轻“咳”了一声,眼神难得露出了几分心虚和不自然,然后在陈阿姨的注视下,她尽量面色坦然地说:“其实基础是有些差的,一个假期,每天两个小时的话,可能没法完全跟上进度吧。”   她这说的也是实话,毕竟他落下了两年的课程,怎么可能两个月补完?   但是,她也是上过初中的,初三大多数时间其实都是用来复习的,如果陈昊真的用点心,也不见得跟不上。   不过那样的话,步西岸岂不是少挣一半钱?   而且陈昊的注意力,好像确实只有在步西岸面前能被迫集中一些。   选择步西岸,总归对他自己也是有好处的。   这么想着,郁温心里负罪感少了那么一点点,与此同时也默默在心里向陈昊道歉。   大不了……让他蹭两个月空调嘛。   “这样啊,那是不是加课好一些?”陈阿姨终于说出了口。   郁温很快点头,“会好一些。”   陈阿姨放心了,敲定道:“行!那就加课吧,我下午再让步西岸过来一趟。”   郁温“诶”了一声,“下午?”   陈阿姨点头:“对啊,他不是下午四点前还有时间吗?”   那岂不是一点多就要往这边赶,现在这个天,一点多正热呢。   郁温想了想:“要不明天吧,我看陈昊今天状态不是特别好,他昨天熬夜了,下午肯定没精神,你看着他让他睡会儿午觉,早早喊起来别让他睡那么久,不然晚上睡不着,明天又起不来。”   陈阿姨一想也是这个理,“哎呀,还是你考虑周到。”   郁温笑得很心虚。   等陈阿姨走后,郁温轻轻吐了口气,坐回餐桌前,几秒后,她趴在了桌子上,胳膊外露出的耳朵红的快要滴血。   晚上,郁温拿着手机钻进了被窝,翻来覆去,手机拿了又放,反反复复。   该怎么形容这种心情呢?   好像突然变得很笨,最简单的招呼都不知从何打起,怕表达不出什么,又怕表达出太多什么。   她手里握着一颗糖,她知道糖很甜,可她怕这颗不够甜。   她总不能尝一口确定甜了再送给他。   所以只能一直握着,一直握着。   她在心里想了无数文字排列,她明明做了那么多年语文课代表,明明每次作文都可以拿高分的,可到最后,她却只能发两个字:在吗?   信息发送成功的同时,郁温松了口气,可她这口气还没松完,手机忽然弹出一条收到的信息。   怎么那么快就回了?   郁温心里疑惑,不由自主紧张,点开一看,真的是步西岸发来的。   但他并不是在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说:明天有什么卷子需要我带?   接收时间和她刚刚发送上一条的时间仅差两秒。   他不可能在两秒内收到她的信息又回复那么长的内容。   他是在主动给她发信息。   砰。   糖炸了。   郁温躺在床上,感觉自己满舌尖都是甜腻,高浓度的糖分让人的脑袋懵懵的,人也好似飘飘然,她脸上有控制不住的笑,忍不住咬手指,咬痛了才“嘶”一声,脑袋清醒半分。   下一秒,手机再次收到信息:在。   郁温瞬间脸通红,她忍不住扔了手机,双手捂脸,掌心一片滚烫,每一寸肌肤都在提醒她,她在步西岸面前,有多么失控。   好久,几乎快要不能呼吸了,郁温才从被窝里钻出来,明明房间里只有她自己,可她却表现得异常心虚,连呼吸都只敢轻轻的。   呼吸越轻,心跳越重。   她感觉整个人都被心跳震得麻麻的,最后实在怕步西岸等太久才捡起手机回复:都可以,你写完的都带来?   步西岸:嗯。   郁温盯着这一个字,不由自主咬住了指尖。   要不再发点什么吧。   发什么呢?   万一他在忙呢?   郁温正犹豫着,手机弹出新短信,她屏住呼吸,点开。   步西岸:忙吗?兰兰找你。   郁温一下子坐了起来,她想了想,直接拨了电话过去。   因为接电话是免费的。   “喂。”电话里,步西岸声音依旧低沉。   郁温感觉自己耳朵好像一瞬间着了火,她拿开手机,偏开头轻轻“咳”了一声,才重新把手机放在耳边应一声:“嗯。”   “你在忙吗?”她主动问。   步西岸说没。   郁温“哦”一声:“生意不好吗?”   步西岸笑一声,“这会儿不忙。”   哦。   郁温挠了挠床单,没说话。   也没主动提找兰兰。   她垂着眸,举着手机,在寂静的房间里听手机那边传来的对话声,喧闹声,以及他的呼吸声。   突然很想见见他。   唉。   郁温忍不住拍自己的额头,她大概很久之前就知道自己其实不算什么特别矜持的女生,至少不是那种面对喜欢的人不敢亲近接触的人,相反,她会尽力创造机会。   但她实在没想到,她能毛躁到这种程度。   一时没控制住,郁温叹了口气,耳边响起步西岸的:“怎么了?”   郁温只能说没事。   这时有人喊步西岸,大概要忙了,步西岸起身走向门外的兰兰,他捂着手机收音处,走到兰兰跟前,踢了踢她屁股下面的凳子,兰兰一脸茫然地回头,“干嘛?”   步西岸说:“郁温姐姐的电话,接吗?”   兰兰立刻站起来,高喊一声:“接。”   步西岸把手机递给她了。   兰兰“嘿嘿”一声,喊:“郁温姐姐!”   郁温一笑:“兰兰,想我吗?”   “想哦,”兰兰说,“哥哥去忙了。”   郁温“嗯”一声:跟她闲聊:“吃饭了吗?”   “吃过了!”兰兰问,“你呢?”   郁温也说吃过了。   俩人没聊多久,步西岸忙完,走到兰兰旁边拍她的脑袋,兰兰仰头:“哥哥你今天去郁温姐姐家里啦?”   步西岸一顿,说:“嗯。”   “我也想去。”兰兰说。   步西岸闻声看她一眼:“我去工作。”   兰兰“哦”一声,把手机还给步西岸。   步西岸看一眼手机,眉头微蹙,“挂了?”   “嗯,郁温姐姐说家里电话响了。”   估计是家里人打来的。   步西岸“哦”一声,把手机装口袋里,转身继续忙。   郁温确实是在接周芊的电话,等挂了电话已经晚上十点了,她没好意思再打扰步西岸,只是在睡前跟他解释一句:刚刚跟我妈打电话了,我睡觉了哦,晚安。   没多久,收到回复:嗯,晚安。   郁温唇角一弯,翻身钻进被窝,把脸埋进柔软的被子里。   一夜好梦,第二天郁温起得很早,阿姨都有些意外,“假期醒那么早干嘛?”   郁温挺高兴,下楼时脚步很轻快,“有点事,哦,对了,阿姨,你能不能烤一些甜品啊放着啊,我中午想吃。”   “好哦。”   九点五十,陈昊和步西岸准时出现在郁温家门口,虽然是在郁温意料之中,但她还是控制不住欣喜了一下。   “怎么又拉着脸?”郁温问陈昊。   陈昊脸很臭,一路吐槽:“我服了,我妈让我一天补两次!这谁的主意啊?别人都去外地玩了,我不去就算了,还要在家上课!有没有天理了!”   陈昊这段吐槽里明明有一句提问,但是没有人回答,郁温眨了眨眼睛,借着关门的动作假装没听见。   步西岸则是咳了一声,从口袋里掏出试卷,递给郁温。   郁温接过:“你都写完了啊?那么快?”   这试卷还是考试前发的,当时说当成假期作业来着。   步西岸“嗯”一声,抬脚上楼,路过陈昊的时候,言简意赅丢下一句:“上楼。”   陈昊还骂骂咧咧的很不爽,进了书房以后他趴在桌子上,非常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并且试图挣扎,说服步西岸:“哥,你来回折腾不嫌累吗?”   步西岸一撩眼皮,很冷漠,“我挣钱。”   陈昊:“肤浅!”   步西岸“嗯”一声,把课本打开摊在桌子上,画一圈范围,“看。”   陈昊:“……”   没多久,郁温也进来了,她拿着自己的试卷,刚坐到椅子上,听到陈昊不死心地又问:“我到底是怎么落到这副田地的?”   郁温和步西岸抬头,很巧地对视一眼之后,各自挪开了目光。   郁温因为心虚,张嘴想要咬笔,张一半想起什么,又默默闭上了嘴。   而步西岸则显得坦然很多,甚至冷漠又刻薄,“二十分钟,我要看到这些题目有结果。”   陈昊:“……哦。” 第三十二章   陈昊虽然嘴上抱怨, 但其实状态还可以,可能跟他打从心底里服气步西岸有关吧,一上午过得很顺利。   下课后,步西岸送陈昊回去, 虽然就几步远, 但是步西岸还是坚持把他送到家门口。   郁温在他下楼的时候脑子一热跟了上去, 她甚至都没有多想, 只是下意识跟在步西岸身后。   他肩膀很宽,让郁温忍不住想起上课时, 他对陈昊的说那句“和正确答案差得有太平洋那么宽”,她感觉他的肩膀也有太平洋那么宽。   但是不会让人畏惧,他好像只会让人,想去流浪。   郁温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她那颗心的去处,没有在他面前, 也没有在他心里,而是他后背漂泊。   她倒没有觉得很心酸,只是会想,这层层看似平静的海面下, 究竟有几道波澜。   她要多久才能跨过去, 走到他真正的世界里。   “哒——”   门打开。   阳光从门缝照进来,恰好落在步西岸肩膀上, 那光点像一簇瞬间开放的花瓣, 也像瞬间破壳的蝴蝶。   郁温盯着, 看到步西岸转身,他挡住光线, 垂眸。   郁温睁着眼睛, 与他对视, 听到他说:“别出去了,热。”   郁温还没说话,身后陈昊抬手把她扒拉开,边走边说:“跟那么紧,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你老师。”   郁温:“……”   她想反驳,但是下一秒陈昊打开了门,他没有步西岸体贴,一把把门开一半,阳光直照进来,郁温缩了缩脖子,轻轻往旁边跳了一步躲开。   步西岸看一眼,实在有被可爱到,但最终他也只是看了一眼,没有更多。   很快,门关上,家里只剩郁温一个人。   她还站在原处,脑海里浮现的是刚刚步西岸抬脚迈进光里的画面,他身影挺阔,却转瞬消失,他明明在靠近光,郁温却不由得心口发紧。   她想起了牺牲二字。   很突然地,没有缘由地,她就想到了牺牲二字。   步西岸是在牺牲吗?   是的吧。   每一步,都在把全家的生活从黑暗里拖出来,可他自己,也在一部分一部分地牺牲。   郁温想着,不由自主皱起了眉。   -   步西岸把陈昊送回去,没进去,摆摆手转身就走了。   兰兰打来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到家,隔壁奶奶送来了凉面和西瓜,爷爷也已经到家了。   步西岸说:“马上。”   他一脚踏进滚烫的地面,没走几步,一抬眼,忽然看到郁温从她家探头出来,她脸上在笑,向他挥手,又唤他名字。   “嗨,步西岸,要来陪我吃午饭吗?”   步西岸觉得哪怕她换一个词,他都有可能拒绝,可她用的是陪。   有一瞬间,步西岸在想他是不是最近和她走得太近露馅了,不然怎么那么轻易就被她抓住了软肋。   几秒后,他又想,不是被她抓住,是她本身,就是他的软肋。   在她面前,他永远不攻自破。   “哥哥?”耳边兰兰唤他。   步西岸回神,轻“咳”一声,拧开眼神,声音里隐隐夹带一种说不清的低沉说:“有点事,不回去了,你跟爷爷吃。”   兰兰知道哥哥在挣钱,也不说什么,乖巧“哦”一声:“那你注意安全哦。”   挂断电话后,步西岸转身走向了郁温。   从他迈脚那一刻,郁温的心才算彻底落下来,可等步西岸一步一步靠近时,她的心又被重新提起来,心口一直高频怦怦怦,她盯看步西岸,几秒后,先一步收回目光,缩回脑袋,转身跑走了。   门留着。   步西岸进来。   门又关上。   每一个步骤,郁温背对着,却听得清楚。   她假装很投入地在准备午饭,实则大脑空空,手忙脚乱,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直到脚步声靠近,每一次距离拉近,郁温都觉得空气紧迫一瞬,她不由自主放轻呼吸,身体有些僵硬。   下一秒,步西岸来到她的身边,他口吻如常,很淡然的模样,没看她,只是拧开水龙头,一边洗手一边嗓音低沉地问:“想吃什么?”   诶?   郁温扭头看他。   步西岸这才甩甩手上的水,掀眸,看她。   郁温心里咯噔一下,感觉脸好像在不受控制地升温,为了不让步西岸看出什么。她只能匆匆转身,丢一句:“都行,冰箱里有熟食,我去看看。”   她逃得太快,并没有注意到,其实步西岸,也没有坦然自在到哪里去。   光看她那一眼,已经不知道用尽多少定力了。   饭间两个人都很沉默,郁温很后悔自己那么冲动,但又不得不承认,虽然气氛有些僵硬,但她还是能在见缝插针中捕捉到一丝,满足。   至于气氛,她觉得可能是她自己的问题,因为步西岸表现得和平时无异,是她自己太心虚了。   但这确实无法控制。   郁温在心里叹气,头也埋了下去。   她心不在焉地扒饭,下一秒,耳边响起脆响。   她嘴里还含着饭,愣愣地抬头,看到步西岸面无表情扫了眼菜盘,示意:吃菜。   不知道为什么,这态--------------丽jia度让郁温想起了平时周芊和郁学舟是她的态度。   她一顿,抿唇,半晌,出声:“步西岸?”   步西岸看她。   郁温沉默几秒,问:“你是不是把我当成兰兰了?”   她想问的是,你那么照顾我,是不是把我当妹妹了?   你知道我对你不是对哥哥的心态吗?   下一秒,步西岸沉声:“兰兰不挑食。”   郁温:“……哦。”   -   饭后步西岸收拾,他不让郁温插手,郁温总不能真的什么都不干上楼休息,可她确实也没什么能干的,于是就在旁边默默陪着步西岸。   她闲着没事,就在旁边削苹果,切橙子,切西瓜。   等步西岸收拾好,一回头,看到郁温正坐在餐桌前认认真真地摆盘。   她头发是刚刚吃饭的时候随便扎起来的,动作间有几根从耳边掉落,被她轻描淡写勾起来挂到耳后。   少女侧颜轻柔,线条里都透着娇生惯养。   她比兰兰更天真。   这是原生家庭带来的本质区别。   步西岸沉了沉眸,指腹揉搓一下指间的水渍,抬脚走过去。   郁温闻声抬头,看到他手湿着,抽张纸递给他,步西岸接过道谢,郁温把摆好的果盘推到他面前,献宝一样,“吃吗?”   步西岸随手插了块西瓜。   比他吃过的任何一块都甜。   郁温笑笑,“你一会儿去客房休息,我也去睡会儿。”   步西岸“嗯”一声。   郁温有睡午觉的习惯,再留恋和步西岸在一起的时光,她也忍不住犯困,没一会儿就先上楼了。   她躺到快睡着的时候,忽然想起客房的空调好像被放进来了,步西岸知不知道开空调啊,她挣扎着从快要昏去的意识中醒来,迷迷糊糊走去客房,敲门。   没有任何回应。   郁温撑着眼皮,清醒两分,她把耳朵贴在门上,静等几秒,没听到里面有任何动静。   不在吗?   郁温又敲敲门,“步西岸?”   没人回应。   郁温边说“我进来了哦”,一边拧动门把手,推开门的瞬间,热浪袭来,郁温不适皱眉,走进去一看,步西岸果然不在。   走了?   郁温关上门,有些匆忙地下楼,下到一半,脚步声戛然而止。   她停在楼梯拐角,往下看,步西岸已经在沙发睡着。   她家沙发宽长,用来做单人床也不为过,平时郁学舟看电视看很晚也会在沙发上睡着。   但是看着步西岸微微蜷起的身躯,郁温莫名替他觉得委屈。   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好像总是在步西岸身上看到淡淡的委屈。   明明以前一直觉得他很拽的。   郁温深深看几眼,转身上楼。   再下来,她手里拿着一条空调薄被,还是粉色的。   她小心翼翼地走到沙发前,几乎跪坐在旁边,伸手把薄被盖上,很轻的重量,郁温却生怕把步西岸惊醒。   被子盖上以后她不知不觉就在旁边看失了神。   睡着的步西岸相较于平时疏离感和攻击性都少很多,虽然步西岸平时并没有以任何方式攻击过人,可他五官眉眼太过深刻,往往站在那就让人觉得很有冲击力。   可现在,他只有安静。   像小朋友。   步西岸小朋友可以用糖骗走吗?   郁温想着,唇边失了笑。   她笑着,眼前的步西岸忽然睁开了眼睛,郁温一顿,笑容僵住。   二人对视几秒后,步西岸似是忽然反应过来,他微微睁眼,有些惊地往后撤。   ……也不至于那么害怕吧?   郁温心梗了一下,几秒后意识到自己刚刚在做什么,忽然尴尬得不知所措,她有些脸红,急于解释:“不是,我看你睡在这,我怕你着凉,我就是……”   在步西岸的注视下,她声音越来越小,“给你盖个被子。”   她大概是睡了又起的,头发有些乱,身上的衣服也有浅淡的褶皱痕迹。   在这种情况,还能注意到她这些细节,步西岸觉得自己真是没救了。   他滚了滚喉咙,嗓音有些低哑地“嗯”了一声。   刚醒的他眼皮有很深的折痕,看着很疲累。   郁温觉得自己可能真的不正常了,在看他这样的瞬间,居然伸手摸向了他的眼睛。   肌肤相触的瞬间,两个人全都愣住。   几秒后,郁温猛地缩回手,磕磕绊绊丢下一句,“你眼睛上有东西”,然后转身跑了。   她心跳如雷,几乎一步两个台阶地往楼上上,上到拐弯处,她忍不住停下歇息,手一直捂在胸口处。   心跳震得她掌心都在发麻。   她轻轻喘气,目光缓缓往下落。   沙发处,步西岸还是刚刚那个姿势,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却很清晰地看到他耳根一片通红。   郁温感觉自己过去那么久,都没有在男生那儿看到过那么红的痕迹。   啊。   步西岸也会脸红吗?   郁温的心跳忽然没那么快了,她又靠近扶梯一步,目光垂直往下落,看到步西岸还是那个动作。   可这一眼,郁温却看到了更多。   她看到步西岸浑身都很僵硬,好久好久,都没有动弹。   这个反应……   郁温眨了眨眼睛,脑海里控制不住蹦出三个字:好纯啊。   其实上初中的时候,郁温身边的男同学女同学已经有偷偷牵手的了,胆子大一点的也许会有更亲密的动作。   在这种关系里,好像大多数都是男生掌控主动权,女生才是腼腆害羞的那个,面对喜欢人或者哪怕只是普通异性的触碰,女生会僵硬,会脸红,会别扭,男生却只会手欠,以及嘴欠。   可步西岸没有。   郁温回想过往,步西岸身边没有出现过任何女生,他也从不和女生打交道,真算起来,她应该是和他走得最近的那一个。   郁温忍不住细想,在最初的接触中,步西岸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吗?   她深究,脑海里闪过几个画面,每一个画面里,步西岸好似都有些僵硬。   啊……   他原来那么纯的吗?   他都不敢跟女生接触吗?   郁温想着,忽然忍不住笑出了声,她怕步西岸听到,忙不迭捂住嘴,然后迈着轻步上楼,回自己房间躺下时,她忍不住笑得更明显。   怎么说呢,就是忽然觉得,步西岸好像更可爱了。   就好像,在风雪逆行的大道里,头顶玄月的孤狼看着凶狠又寂寥,月色银霜下,它步步踏雪,寸骨不挪,让每一个越界者不寒而栗。   可忽然有一天,雪中探出一朵白色小花,它愣愣地看着,小心翼翼拿开并没有踩踏到周边土壤的利爪。   风雪更甚,它本可以一往无前,却蜷身罩在了小花周围。   原来,他根本不是什么残暴的狼。   他是一只小纸老虎。 第三十三章   可能是摸到了步西岸的本质, 郁温忽然就不怕步西岸了,甚至还敢在写试卷之余捧着脸盯着步西岸发呆。她目光直接,步西岸通常很快就能察觉,但是郁温不会在他看过来的同时心虚躲开, 而是大大方方迎上去, 然后看到步西岸表情有很不明显的滞住, 她再故作疑惑地歪歪脑袋, 先发制人疑问:怎么了?   步西岸也基本如郁温所料,他什么都不说, 也不会有更多互动,只是扭回头,在垂眸时轻微地蹙蹙眉,有不解。   但就这么忍下了。   每个人的性格还真是不一样,郁温想这如果是周武鸣, 大概当场就会问了,就算叶全,也会在表情神态上表达一下疑问。   那如果她主动问呢?   于是等步西岸给郁温讲题的时候,郁温就满脸无辜地问:“你刚刚看我做什么啊?”   如果是别人, 步西岸会没有任何心理压力地撩起眼皮反问:不是你先看我的?   但是郁温不是别人, 她眼睛太干净了,干净到哪怕他开个玩笑都觉得冒犯。   所以他只垂眸, 躲开郁温的目光, 口吻很淡地说:“没事。”   郁温表面乖巧“哦”一声, 完全没有多想的样子,实则内心:怎么那么单纯啊, 都不知道反驳一句没看。   长那么大, 郁温第一次发现, 原来她那么坏。   她唇角忍不住翘起弧度,故意在不经意间拿胳膊碰步西岸的肩膀。   其实步西岸跟她讲题的时候通常距离分寸拿捏得很合适,他不会离她很近,也不会太远,至少能保证在不吵到陈昊的同时讲话声音还能让她听清楚。   所以他们几乎从来不会有多余的触碰。   这是第一次。   郁温感觉自己胳膊碰到步西岸肩膀时,他有很明显的僵硬,郁温假装没有察觉,把试卷拿起来,放到离步西岸更近的地方,与此同时她也凑得更近。   步西岸一动不动。   郁温抿唇,把恶趣味得逞的得意忍下,然后抬头,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两个人的接触一般,心思全然在题目上问:“这题你是不是给我讲过啊?”   她自己并没有注意,在她凑近的时候,她后背的长发一顺垂到一侧,发尾一下一下扫过步西岸的腿,像夏日池边的垂柳,只是轻轻拂过,水面便涟漪不止。   水底则更为汹涌澎湃。   步西岸不受控制地滚了下喉,他眼皮垂着,视线在试卷上,实则在想再这么下去,他腿可能要废了。   “我看看。”他开口嗓音低哑,借着拿试卷的动作挪开了腿,人也不动声色往后仰了一寸。   事实上,如果放在平时,郁温是不会观察到他这些行为变化的,可现在她的本意就是要看看步西岸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所以当步西岸有动作时她几乎一秒就捕捉到步西岸刻意的躲避。   在步西岸看不到的角度,郁温看着步西岸没什么变化的神色,轻轻挑了挑眉。   她抿唇笑,没有再做什么。   嗯,也没什么,就是怕吓到这只纸老虎。   没两天,拿通知书的时间到了,步西岸提前跟陈昊和陈阿姨说一声,晚上收到了郁温短信。   郁温:明天要拿通知书了诶!   郁温:好紧张……   郁温:但是我感觉我这次数学应该还可以,谢谢你啊。   郁温:多亏有你。   店里刚进了一批零件,没人愿意收拾就直接往旁边一倒,前几天小炮还拆了一批旧的,店里瞬间没有下脚空,哪哪都乱。   夏天人心浮躁,走路步伐频率都不规律,目之所及之处,人人脸上都没有舒适的表情。   就是在这满是浮躁中,步西岸在店门口坐着,他双腿敞着,两臂压在腿上,上身弓着,低头看手机。   看了很久,屋里传来小炮一声:“步总,来帮我盯着点发动机。”   步西岸没动,也没出声,他眼眸漆黑,视线盯着手机屏幕,小小方寸里,四个字一笔一画,清晰深刻。   屋里小炮又喊:“步总?步总?”   步西岸“啧”一声,起身,几步走过去,“喊你爹呢。”   小炮闻声抬头看他,“干嘛?那么躁?憋着了?厕所在那,哥给你二十分钟,够吧?”   步西岸抬脚踹他凳子,他笑嘻嘻,“快快快,盯着盯着。”   步西岸往旁边一坐,目光盯着发动机。   没几分钟,小炮看过来一眼,又看过来一眼,看第三眼的时候发现步西岸还是那个动作,忍不住说一句:“我说真的,憋着不好,去吧,都是过来人,理解。”   步西岸拧着眉,“有病吃药。”   “我看你是药吃多了,”小炮一边忙一边问,“怎么?少年有什么青春烦心事?跟哥聊聊?”   步西岸面无表情掀他一眼,几秒后,重新掏出手机,点进短信,回复:嗯。   晚上,步西岸洗完澡回屋,兰兰还没睡,出来喝水,看到他喊一声:“哥哥,你明天要去学校啊?”   步西岸“嗯”一声。   兰兰高举手臂:“哥哥第一名!”   步西岸掀唇笑笑,让她回去睡觉。   兰兰走一半又回头,扒着门框探头:“不是第一名也没关系。”   步西岸摆摆手让她赶紧去睡。   回到房间,步西岸躺在床上,他双臂枕在脑后,目光稍有放空地盯着灯泡,灯泡附近有飞蛾,起起伏伏,却始终在灯光笼罩之下,不肯离开。   光都是炽热的,一定程度上还会带来灼伤,但在受伤之前,人人都觉得自己也许是被幸运眷顾的那一个。   以前步西岸并不会这么想,他对天降之物不感兴趣。   可是……   步西岸敛眸,翻身,手机拿在手里,点进短信,还是那四个字。   他往上一条翻,是四个字,“谢谢你啊”,往下一条翻,是四个字,“明天见哦”。   礼貌,客套,知恩图报。   他对她也有四个字。   但他并不能做到像她一样坦诚。   想着,步西岸放下了手机,抬手关灯。   屋里陷入黑暗,没多久,视力适应黑暗以后,步西岸扭头看向窗外,原本浅淡的光在这时显得格外明亮,透过窗户,落在床上,被子上。   步西岸一只手垂在一侧,指尖在光与黑暗的交界处。   他盯着,片刻后,手指微动,轻轻触在光边一寸。   指尖一点浅亮,引得他目光不移地盯看。   忽然,手机传来震动,屏幕亮起。   步西岸掀眸看去,等屏幕暗下去,又过几秒,他才伸手去拿,点开,屏幕显示收到一条短信。   来自:郁。   步西岸指腹摩擦两下手机一角,点开短信,上面只有两个字。   -睡没?   手机荧光偏冷,照进步西岸眼睛里衬得他眼睛泛着意味不明的光。   他盯着,片刻一声轻轻的:   “啧。” 第三十四章   步西岸感觉自己脑子有点浑, 他想是不是到点了,该睡了,不然怎么会有种郁温在刻意和他没话找话的错觉。   他盯着手机屏幕看,拇指轻动正要回, 院里传来动静。   爷爷回来了。   步西岸快速回了个“没”, 手机搁旁边, 起身出门。   他刚出去狗就扑上来, 步西岸任由它抱着腿蹭两秒,然后抬脚出去, 爷爷正拿车上的东西,步西岸过去:“我来。”   爷爷摆摆手,咳了两声。   步西岸闻声看他一眼,“感冒了?”   爷爷:“老了。”   步西岸没说话,也没劝什么, 他知道说什么都没用,只要兰兰一天没长大,爷爷就一天不会停下来。   他也不会。   更不能。   重新躺到床上,步西岸的心不再有动, 几分钟前短暂的起伏转瞬归于平静, 平静得仿若什么都没想过。   风确实能吹起一些涟漪。   但风总要走的。   步西岸垂眸,眼底一片浓郁深色, 他打开手机, 新收一条短信。   他这次只停顿了几秒, 便打开。   -你之前那支钢笔用得怎么样?我有个表弟要过生日了,我也想送给他一支。   还没用。   舍不得。   步西岸沉默几秒, 这几秒里他想起自己对于郁温给他发短信的心路历程, 唇角掀起自嘲的弧度。   幸亏脑子没有浑得彻底, 提前把自己拽回平静区总比现在陷溺失望来得好。   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   步西岸又扯了扯唇,动动手指,如实回:还没用。   很快,他收到对方发来的:啊?为什么啊?你不喜欢吗?不好意思啊,当时没有征求你的意见,要不明天拿完通知书我们再去逛逛?那个有保质期的,你还没用是可以换的。   发完郁温忍不住拉起被子盖住了脸,有那么一瞬间她是有点惊讶的,惊讶自己怎么能那么坏,明明知道步西岸不可能说出什么不喜欢的话,她却还要故意这么说。   但她确实很好奇,步西岸会回什么?   不,准确地说,她是好奇步西岸的反应。   嗡——   手机震动,步西岸回消息。   郁温点开,只有简短五个字:不用,挺好的。   意料之中。   郁温后悔了,她应该当着步西岸的面问的,最好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他表面上大概不会有什么太慌乱的反应,实际上心跳会加速,身躯会僵硬,会看着她,想解释又无从开口,最后只能佯装很平静自然、轻描淡写地说句:不用,挺好的。   郁温只是想了下,就忍不住弯唇笑,她侧躺着,抱着手机,好一会儿又问:哦哦哦,那你喜欢吗?   喜欢我送的钢笔吗?   喜欢……我吗?   喜欢。   步西岸看着短信里后五个字,在心里说。   不只是喜欢你送的钢笔。   只可惜长夜太凉,朦胧的月光都很难让人有所冲动,他身处夏夜,心却比被冬风吹过还要清醒,有些话,即便说出来也无济于事。   所以最终他只是回:嗯,挺喜欢的。   更喜欢你。   喜欢也没用,没用也喜欢。   -   “这些话跟我妈说根本没用,我准备直接离家出走,”电话里,向芹把情势说得很严峻,“你收留我吧,怎么样?”   郁温哭笑不得,她本来还在跟步西岸发短信呢,忽然就接到了向芹的电话,本以为是什么大事,结果就是拿通知书恐惧症犯了。   唉。   郁温心不在焉说:“可以啊,只要阿姨不报警的话。”   向芹噎住,响亮地“哼”了一声表达不满和无奈。   “好啦,你现在想再多也没用啊,万一成绩出来还不错呢?”郁温安慰。   向芹“呵呵”一笑:“那可真是太万一了,简直是万分之一啊!”   郁温:“……那就下学期努力吧。”   “数学这东西是努力了就能有回报的吗?”向芹忽然说,“你看步总,努力吗?”   郁温立刻接道:“挺努力的啊,他很努力的。”   向芹反问:“他哪里努力了?他那叫不费吹灰之力。”   “……”郁温小声说,“他私下努力了。”   “你怎么知道?”向芹问。   郁温蓦地心虚,匆匆说:“猜的。”   “哦,不准。”   郁温故意冷漠“哦”一声:“那我不跟你说了,睡觉了,晚安。”   “暑假为什么要那么早睡?你不熬夜?我不信,除非你发誓,你挂了电话就去睡觉。”   郁温闭上了嘴。   向芹很得意地“哼”了一声。   直到向芹妈妈催促她睡觉她才不情不愿地挂断电话。   但是这个时候距离收到步西岸短信已经过去半个多小时了,他该睡了吧。   郁温叹气,但是看着短信里那五个字又忍不住抱着手机笑,笑了好久才回:刚刚跟向芹打电话了,现在要睡了,晚安。   第二天一睁眼郁温就收到了步西岸的回复,一个字,嗯。   他没有敷衍她。   拽哥真有礼貌。   郁温笑着没再回,起身收拾自己,出门时太阳已经高照,郁温撑着太阳伞还被晒红了脸,刚到学校就遇到了杨姜和杨奇。   杨姜过得糙,顶那么大太阳也不撑伞,杨奇都知道走屋檐下,她就那么大剌剌地走在太阳底下。   郁温追上去拍她后背,笑着把伞递给她,让她来撑。   杨姜接过,“你也不嫌麻烦。”   旁边的杨奇道:“你嫌麻烦给我。”   杨姜翻个白眼,搂着郁温走了。   因为是拿通知书,各班要求时间不一样,有的班已经在回去的路上了,有的班一个人都没到。   关渠要求的是十点,现在九点四十多,班里没几个人。   郁温本来以为向芹还没来,没一会儿就看到她和周武鸣还有高卞从后门进来,步西岸在最后,不知道是不是他个子太高,即便走在最后,郁温也一眼就看到了他。   这是郁温确定自己喜欢步西岸以后,第一次在学校见到步西岸,心情很微妙,和在家里不一样。   就好像,在偷偷做一些什么禁/忌的事情。   而且是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   忽然有些紧张。   郁温眨了眨眼,没敢再看步西岸,也没敢有多什么多余的动作想法。   十点多一点,关渠进来了,市一中的期末通知书还算正式,虽然不像初中那样有个小册子,但也是一张正儿八经盖了章的纸。   上面有姓名,各科成绩,总分以及排名。   通知书发完没多久各科老师就依次过来布置了作业,但是这个时候大家已经没什么心情记,只能让课代表先写在黑板上。   拿通知书不规范座位,向芹从一开始就坐在郁温旁边,这会儿盯着成绩单愁云惨淡,感觉已经看到了自己被耳提面命的画面。   郁温不知该怎么安慰她,杨姜倒是真诚发问:“为什么你爸妈还没习惯呢?”   向芹一脸冷漠:“没有父母会习惯自己孩子永远不及格。”   杨姜拇指向后指了指赵光,“他爸妈就习惯了。”   向芹看一眼赵光无所谓的面孔,更加冷漠地“哦”一声:“那可能是我爸妈还有点追求吧。”   赵光笑一声:“有什么用,你没追求啊。”   向芹站起身,看着郁温:“你们这片风水不行,我下学期还是不换座位了吧。”   郁温笑:“你们别闹她了,她本来就心情不好。”   这时周武鸣从外面回来,脸色很凝重,郁温最先观察到,心底顿时生出不安。   周武鸣去办公室了,找关渠打听叶全的情况,因为叶全今天没来学校。   他的通知书也被关渠扣下,据高卞的内部消息,叶全这次考得,一塌糊涂。   郁温心思顿时全在叶全的事上,问:“怎么了?”   周武鸣很暴躁:“他妈的,事大了,老爷退学了!”   “什么?”几人都很震惊。   连杨奇都忍不住多问了句:“退学?他退学?为什么?因为考太差了?那向芹是不是得回初一重读啊。”   向芹“嘶”一声,狠狠白他一眼,扭头问周武鸣:“具体什么情况啊?”   “不知道,老班没多说,就说老爷妈打电话说退学,”周武鸣骂,“神经病吧,肯定又是他妈犯病了。”   郁温不是特别了解叶全家里,只知道他家境相较别人要清寒一些,妈妈管他管得很严格,也很重视他的学业。   既然那么重视,怎么会因为一次考得不好就让他退学呢?   郁温蹙眉,问周武鸣:“你能联系到叶全吗?”   “联系个屁啊,”周武鸣说,“我准备去找他老家找他了。”   向芹立刻举手,“我也去!”   她说:“反正我不想在家跟我妈吵架了,叶全老家跟我二姑家一个地方,我就说去找我二姑。”   “那我也一起吧。”说完,郁温扭头看了步西岸一眼。   叶全这事,谁听了都觉得离谱,忍不住接茬,只有步西岸全程没接过茬,也没表过态。   郁温能理解,毕竟步西岸和叶全平时交往不多,况且他那么忙,还要给陈昊补课。   也是这个时候,郁温才意识到,她和步西岸,其实并没有很熟。   也许在步西岸眼里,她和陈昊一样,于他而言,只是一个需要向他请教的学生。   “要不你别去了,来回折腾,麻烦死了,”周武鸣说,“你在家安生等我们电话得了。”   向芹也说:“对啊,而且现在天那么热,你在家等着得了。”   郁温没明确说自己到底去不去,只说如果他们去了就提前打电话说一声,她再考虑考虑。   第二天,补课的时候,郁温一直心不在焉的,尤其是她写数学题的时候,会不由自主想,叶全到底是为什么数学考成这样?   他为什么不能主动问问别人呢?   高卞明明离他那么近。   就是这么几想几不想的,两个小时过去,一张试卷郁温连一半都没写完,等步西岸照例过来看她有什么问题时,一眼看到她试卷全空着,面无表情看了她一眼。   郁温眨眨眼,非常心虚,“额,那个,我想叶全的事情了。”   不知为什么,郁温感觉步西岸听完这话脸色好像更差了。   虽然表面看上去,他并没有什么表情变化。   可是郁温有捕捉到那种微妙的气场变化。   但是步西岸没有发火,他只淡淡“嗯”了一声,转身回到陈昊旁边坐下,查看陈昊做完的题。   然后,郁温就在旁边听到步西岸一句接一句的:   “公式被你吃了?”   “你再多添两条辅助线,明年中考自己出题。”   “陈昊,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   陈昊:“……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   步西岸看他一眼,陈昊闭上了嘴,都没敢说该到吃饭的时间了,默默趴旁边改错。   郁温这会儿基本能确定,步西岸心情好像真的不太好。   她看了看自己空着的试卷,又看看陈昊虽然错不少但写挺多的题,有点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等陈昊走后,郁温提心吊胆,生怕步西岸因为生气今天中午不留在这了。   她不想他生气,更不想他顶着那么大的太阳来回跑,那么晒,她不想他这样。   于是等步西岸起身的时候,郁温忙不迭也起身,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步西岸,盯着步西岸把陈昊的书本合上,盯着他把椅子归置好,盯着他抬眼看向她。   几秒后,她听到步西岸问:“中午想吃什么?”   郁温瞬间松了口气,她忙说:“都可以。”   又怕这回答太敷衍,她又说:“冰箱里有菜,要不先下去看看?”   步西岸“嗯”一声,先一步打开门走出去。   郁温很快跟上。   她像根小尾巴,寸步不离地跟在步西岸身后,跟着他去看冰箱里有什么,跟着他把菜拿到厨台上,然后在他转身时,两个人因为厨房水池前位置太狭小而猝不及防面对面撞在一起。   步西岸一顿,身子不动声色后仰,身后水龙头的水还在流,声音不轻不重,步西岸垂眸,目光落在郁温脸上。   郁温也没想到步西岸会忽然转身,而且她刚刚脑子里根本没想别的,就想跟着步西岸。   他那么不高兴,她想哄他。   她想着,上前了一步。   本来就狭窄的空间更加逼仄,步西岸好似一瞬嗅到她身上淡淡的气息,有洗发水的清香,也有沐浴露的奶香。   总之,是女孩子的气味。   步西岸滚了滚喉,脑子有点胀,他试图让自己平静,有序呼吸两下,面前郁温忽然倾身靠近。   步西岸呼吸一滞,按在厨台上的手一紧,指尖因为用力泛白,指骨撑出明显的轮廓。   他没能说出一句话。   反倒是郁温,她睁着眼睛,黑白分明的瞳仁里映出步西岸的面孔,她又凑近一分,手摁在旁边台子上。   她和步西岸明明有着身高差,却把步西岸圈在了怀中。   她仰头盯他,唤他的名字:“步西岸。”   “你生气了吗?” 第三十五章   客厅里, 郁温无所事事地靠坐在沙发上,她一手撑着脑袋,手机放在旁边,开着扩音。   手机里周芊又在提出国的事情, 最近在山庄的有不少生意上的伙伴, 这些伙伴大多孩子也已经初高中, 周芊不问不知道, 一问才发现几乎所有人的孩子都在国外,倒也不是说国内的学校真的不如国外, 只是在某种程度上,大环境认可国外高校一些。   “宥旻的公司你知道吧?招人门槛可不高,关键是你招人门槛再不高,选人的时候也是从来应聘的几位中选,十个里面九个镀金回来的, 你说他们人事部会选谁?”周芊苦口婆心。   郁温听着,脑子里却是中午和步西岸在厨房的画面。   她把他逼得退无可退,最后只能垂眸看她,他眼睛好黑, 哪怕是正午时分, 也很难捕捉到半点光亮,但就是这一抹纯粹的黑, 才让她把他眼睛里映出的自己看得那么清楚。   她那么好看, 从小到大那么多人喜欢她, 他真的会无动于衷吗?   于是她睁着眼睛,又凑上了一分。   她声音很轻, 唤他的名字, 问他生气了吗?   气氛很暧昧, 可因为她的太过直接又显得不太暧昧。   她心里什么都没有才敢那么直接吧。   这想法让步西岸的心跳和呼吸逐渐稳下来,他缓缓掀眸,与郁温对视,开口嗓音有控制不住的低哑,“我气什么?”   “气我上课走神吗?”郁温瘪了瘪嘴,“对不起哦,我下次不会了。”   她说完又冲步西岸眨了眨眼睛,反省得很真诚,“我下次真的不会了,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她说完,原本压在旁边台子上的手往旁边挪了一点点,细白的食指碰上了步西岸的指尖。   二人相触的肌肤大概只有半个指甲那么大小,可步西岸仍然在一瞬间想到了无数触感,最近的一次是他刚刚从冰箱拿出的葱——剥了外皮,葱头细白,表层滑腻。   她是在爱里长大的公主,大抵是不熟悉这些菜市场才会有的东西。   但这就是他的全部世界。   “好不好?”她盯着他,又问了一遍。   口吻,像哄小孩。   她在哄他?   步西岸觉得自己可能脑子木了,才会这么想,他几乎用尽力气才把自己从恍惚中拽出来,微微挪开目光,“没气。”   “哪那么小气。”他说着,抬脚试图从另一侧转身。   刚有动作,郁温忽然收了摁在台子上的手,身子歪向另一侧,她弯着身子,歪了歪脑袋,唇边挂笑,从下往上看他的眼睛,“真的吗?步老师脾气那么好。”   步西岸一顿,他掀眸看她,有失望有庆幸。   她不是在哄他。   她是真的害怕惹他生气。   这是作为一个学生对老师常有的心态。   他不会对她失望,他只是失望自己,失望自己那么久还对生活抱有不切实际的希望。   也庆幸,庆幸自己能有这身学习能力。   此时微波炉“叮”一声,步西岸一敛眸,万千思绪被他轻描淡写隐匿,他没了心理压力,启声也随意:“夸我没用。”   “多做两张试卷我脾气更好。”他边说边转身,重新把水龙头打开。   水流声再次响起,均匀的声响让他更加平静,郁温两步走到他旁边,歪头看他,“还说你没生气,小气鬼。”   步西岸偏头看她。   郁温无辜眨眼。   步西岸忽然来气,他怎么那么轻松就被她拿捏,既然她没什么想法,他为什么不能也“没什么”一些?   两三秒,步西岸在心里轻轻“啧”了一声,手指在灌满水的菜盆里虚拢一下,随后拿出全是水的手,垂眸轻甩两下,然后再次掀眸,看着郁温,上前一步。   郁温一怔。   步西岸眸中闪过淡笑,他又上前一步,郁温果然顿了顿,不动声色后退了一步,目光从无辜转向警惕,步西岸觉得如果郁温真的有兔耳朵这会儿可能已经炸毛立起来了。   他适时停下,好整以暇双臂抱怀,“刚刚还喊步老师,这会儿就小气鬼了?”   “你不礼貌啊,郁温同学。”   郁温一下子红了耳朵,不是因为羞耻,而是她好像,被撩到了……   郁温觉得自己可能弄错了点什么,步西岸就算再不擅与女生交往,本质上也还是个男生。   而且是一个十六七岁的男生。   这个年龄段的男生哪个不是骨子里就虎?   她怎么还真把他当纸老虎了?   想到这儿,郁温后知后觉缩了缩脖子,不敢再闹了,她正要道歉溜走,楼上隐约传来手机铃声,她本能抬头,后脑勺一下子磕在了后面的冰箱棱角上。   她低叫一声捂住了头,本能要往前去,而步西岸见状则是第一时间想要伸手去护她的头,二人几乎同时向彼此的方向靠近,没人分心衡量合适的距离。   然后,郁温捂着头撞进了步西岸怀里。   步西岸胳膊抬起,在郁温头发扑到他脸上的瞬间,在半空中僵住。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郁温在疼痛间感受到,愣愣地抬头,抬头间,鼻息顺着她抬头的呼吸喷向步西岸的喉和下巴。   他忽然失控地后退了一步,浑身如过电一般。   这是那么久以来,他第一次,有那么明显的反应。   郁温都忘了疼了,心里想的是:哦,他还是纸老虎。   第二个想法是:他在抗拒什么?抗拒她吗?   可能有疼痛加持,也可能是那么多年郁温都是被喜欢的那一个,忽然频频碰壁让她陷入巨大的落差,她一时没忍住,问了句:“步西岸,你很讨厌我吗?”   “没有。”   他站在那儿,手臂垂着,另一只手在身后,攥成了拳。   “抱歉。”   他没办法解释刚刚的躲避,其实是下意识行为。   他道歉很真诚,郁温选择相信他。   那他在抗拒什么?   抗拒女生?   这个想法露出以后,郁温忽然觉得很多事情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难道他被女生欺负过?   可是,会有女生敢欺负步西岸吗?   除非,是他小时候?   郁温蹙了蹙眉,这一次,她选择主动远离了步西岸。   等郁温上楼后,步西岸在原地站了好几秒,没什么表情地转过身,面对水池,手插进水里。   几秒后,他抓起盆里的菜狠狠摔了一下。   手背和小臂处同时绷起盘虬的青筋,一根根,宛若缠在他心上。   仿若只要骨血还在,只要还活着,就不会松开半分。   -   “跟你说话怎么不知道吭声?”周芊喊一声,“中午给你打电话就接那么慢,说吃饭,现在才五点,还吃饭?”   郁温慢吞吞回神,跟妈妈打电话走神想喜欢的人,她还挺不好意思的,伸手挠了挠有些热的耳朵,说:“这不是在听吗……”   “光听有什么用!问你什么想法呢!”周芊问。   “没什么想法,”郁温低声,“我现在挺好的。”   以前不想走,现在更不会走了。   “好什么,我找人打听你们学校今年的分数了,你这只能奔个一本,重本都不用想。”周芊说。   郁温:“我这不是在进步嘛,下学期肯定会努力的,我已经在补课了。”   “再说了,我去国外连吃饭都是个问题呀妈妈。”郁温试图撒娇。   周芊“哼”一声:“给你雇个阿姨,真不行给你找个菲佣?”   郁温:“什么乱七八糟的,你不要做这种不人/道的事情。”   “行行行,那你自己学,我给你找大厨,保证在你出国前什么都会。”周芊说。   “不要,我要学习。”   挂了电话后,郁温撑着脑袋,脑子里闪过很多事情,没一会儿,她拿出手机给步西岸发短信。   “步老师,明天我们去逛菜市场吧。” 第三十六章   步西岸今天不对劲, 店里所有人都注意到了。   但是敢上前试探的只有小炮,因为当年步西岸一家搬过来时,有人看不惯步西岸那个拽样欺负他,是小炮看不过去帮了他一把, 后来那些人长大了都外出打工了, 这两年结婚生子, 早搬走了。   其实步西岸最开始也没那么难接触, 小炮记得步西岸刚搬来那天下着大雨,巷口的流浪狗生了一窝小狗, 那段时间天气不好,小狗最后只活下来了一只。   是步西岸每天有事没事过去喂点东西,小狗才长大。   虽然后来,那狗还是死了。   那个时候距离步西岸妈妈去世已经有两三年了,兰兰刚开始有点懂事的迹象, 她以前有事没事爱带着家里的老狗去找小狗玩,后来小狗死了,她还问步西岸小狗哪去了,步西岸大概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种事情, 就自作聪明说句“找妈妈去了”, 没几天,兰兰就失踪了。   那是小炮见过最失控的步西岸, 他那个时候没现在那么高, 面孔也还没长出大人的轮廓。   可那双深眼, 就是在那晚之后,吸收了太多黑色。   找兰兰的过程, 他一直沉默着, 浑身没有一处是松懈的, 小炮中途想安慰他,拍他的肩膀时摁了一掌心硬得如石块的肌肉。   后来万幸,他们找到了兰兰。   就在小狗以前爱待的烂尾楼。   步西岸见到兰兰那一刻,不夸张地说,眼睛是一瞬通红的,他几步走到兰兰面前,膝盖跪在石头上都没察觉,他抓着兰兰的肩膀,问她为什么在这。   兰兰才三岁,说话还不是特别有逻辑,也不怎么害怕,磕磕绊绊说:“想找妈妈,找小狗,小狗知道怎么找妈妈。”   步西岸看着兰兰没说话,只是把她抱起来,掌心死死摁在她后脑勺,一步一个脚印回了家。   那天回家的途中也下了大雨,少年如草,孤苦飘零,风雨仿佛也在欺负他没人可以依靠。   少年淋了一场大雨,在那个万物生长的春天,他拔高而起,成为一根粗壮的顶梁柱。   他再也没有机会像别人袒/露柔软的肚皮,他明明有家,却像一条野狗,好像永远在流浪,讨生活。   流浪野狗没有心,也不会爱人,更不会有很异常的情绪起伏。   这是常人对步西岸的刻板印象,也是别人时常挂在嘴边的“有谅可原”:他都这样了,不会温柔,不会情窦初开,能理解。   可他真的没有心吗?   小炮随手拎了把凳子坐到步西岸旁边,他点了根烟,烟灰敲在旁边地上,和步西岸一样看着大马路人来人往问:“少年心事啊。”   步西岸没说话。   小炮也不尴尬,继续说:“真难猜。”   步西岸还是没理他。   小炮就继续:“男人心,海底针。”   步西岸斜他一眼。   小炮“哧哧”地笑,烟叼嘴里,眯着眼勾步西岸的肩膀,“怎么了啊,跟哥说说。”   步西岸说了四个字:“离我远点。”   小炮“啧”一声:“有没有礼貌?”   步西岸又说一个字:“臭。”   “你妈的,”小炮骂一句,拿开胳膊,“你香,你最香。”   步西岸笑了一声。   小炮骂:“笑屁。”   他从兜里掏出烟,盒口冲步西岸,示意。   步西岸没接。   小炮:“那看来还是不够烦。”   步西岸起身,走之前说句:“没那么多闲钱。”   那么多年,他有太多理由碰烟,但都没碰。   一是确实兴趣不大,二是不想沾这个瘾。   都是钱。   他不想一边为生计心烦,又一边花钱消耗这份心烦。   恶性循环这事不能开头。   他走后,小炮一根烟燃尽才品出步西岸什么意思。   够烦,但也够穷。   -   步西岸手机下午就没电了,忙起来没顾得上充电,到家才把手机插上电丢一边。   等他洗完澡回屋,准备看眼时间时,只见屏幕上显示一条新收短信。   五个小时前了。   步西岸一顿,头发擦一半把毛巾扔一边,拿起手机点开,是郁温发来的。   她喊他步老师。   三个字,只是扫一眼,眼前就浮现出她今天侧身探头的画面。   很灵气。   很可爱。   这是他与她走近后才发现的。   以前,他以为她只是温柔的,像天边的仙云,只能望一望。   那个时候她多大。   大概三年前吧。   其实兰兰生日和他妈忌日是一天,毕竟他妈是难产死的,但是他总觉得她太小,刚出生,离死亡远一点才是好事。   所以他自作主张把兰兰生日挪后了一天,在前几年也会有意无意避着兰兰给他妈上香。   可能是他太避着了,才会导致兰兰对死亡没什么概念,大概死亡对她来说就像远行一样。   后来经历了小狗事件,他就带兰兰去了趟离市医院最近的湿地公园,因为离医院近,公园里多有病人和病人家属。   步西岸带着兰兰坐在草地上,他们往下看,主干道上有人坐在轮椅上,沉默着看天边云聚云散,有老人在家属的搀扶下步履蹒跚,也有还没学会走的婴孩在父母的期许下蹒跚学步,生命在同一个时空里交替循环。   步西岸告诉兰兰,人会长大,也会变老,老到一定年岁就会走进死亡,没有人会是这世上的例外,妈妈只是老得快了一点而已。   兰兰当时问:“那妈妈为什么会老那么快呢?”   “因为生病了。”   公园有很多术后散步的人,步西岸就一一指给她看,有人吊着胳膊,有人架着腿,也有人戴着口罩,憔悴着咳嗽。   “好多人生病啊。”兰兰说。   是啊,好多不幸。   他们只是万千其一,微不足道。   兰兰对死亡有了似懂非懂的一知半解,她不再有去找妈妈的念头,她只想陪着步西岸。   中途有几个小孩过来玩,步西岸放兰兰去玩,他在旁边等着。   后来兰兰撞到了一个女生,那女生大概也是陪家里人散步,被撞到也没生气,反而蹲下身哄有些害怕的兰兰。   兰兰喊着找哥哥,女生抱她过来。   远远的,她从最高处走下来,她穿着白裙子,腰间一条丝带,风把她的丝带吹得更高,哪怕她走到他身边,丝带还在上扬。   步西岸抬头,迎着光看到她的脸。   步西岸第一眼脑海里就浮现出温柔两个字,他从来都不知道会有人能温柔到这种程度。   好像浑身没有棱角和骨头一般,她笑着问:“是你妹妹吗?我刚才不小心撞到她了,好像有点吓到她了。”   她弯腰把兰兰放下,兰兰小跑到他身边伸手搂他的脖子,然后有些警惕地看女生。   “对不起,好像真的吓到她了。”女生很抱歉。   兰兰默默攥住步西岸的衣领,小声说句:“不是的。”   步西岸这才回神,问兰兰:“什么?”   兰兰小声说:“是我撞到她的。”   步西岸闻声拍拍她的后背,“那你要说什么?”   兰兰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松开了步西岸的领子,小步走到女生面前,她两只手胖嘟嘟的,很局促地握在一起放在身前,然后朝女生鞠了个躬:“兰兰对不起你。”   女生噗哧一声笑了,她蹲着看兰兰,“兰兰好可爱,郁温决定原谅你了。”   她叫郁温。   后来郁温的母亲因为有事要离开,郁温让她先走,自己留了下来。   兰兰扭头问她:“你不走吗?你妈妈要走了。”   郁温说:“我留下来陪兰兰玩呀。”   兰兰一下子着急起来,“不行,妈妈更重要,你快去找妈妈。”   郁温见兰兰真要哭了才解释说妈妈还会回来,她在这等妈妈。   兰兰这才“哦”一声。   那天阳光太好,晒得人忍不住犯懒,步西岸忙了一天,好不容易躺下,一直想睡。   是郁温先观察到的,她笑着跟他说:“你妹妹说你昨天没怎么睡觉,你看起来好累啊,要不你现在睡一会儿吧,我陪她玩一会儿。”   三年,一千个日夜,不是第一次有人说他累,但却是第一次有人让他睡一会儿。   步西岸就真的睡着了。   他太累了,躺在草地上像只大猫,他难得梦到了从前,在乡镇上,他肆无忌惮地在田地里奔跑,爬树下河,快/活少年郎。   半梦半醒间,他听到兰兰跟郁温说话,“姐姐,我哥哥睡了好久哦,他会不会不醒啊。”   郁温说:“不会的,他马上就醒了。”   兰兰问:“真的吗?”   郁温笑:“真的呀,你相信我。”   然后步西岸就睁眼了。   兰兰“哇”一声:“姐姐好厉害!哥哥醒了!”   郁温抱着兰兰,“你哥哥才厉害,他是最厉害的。”   那天从始至终,步西岸都没有跟郁温说一句话,但是后来的无数个半梦半醒间,他好像都听到她那句:“他是最厉害的。”   要多厉害,才能和身居高处的她并肩同行。   要多厉害,才能真的走到她的世界。   要多厉害,才能不玷污她半分。   步西岸敛眸,放下手机,没有回短信。   -   郁温一直到睡前都没有等到步西岸的回信,她没有再发,不想打扰他,更不想惹他烦,大不了明天当着他的面问他。   但是她忍不住卷着被子胡思乱想,想步西岸今天过于异常的反应,到底为什么呢?   一夜兵荒马乱,早上迷迷糊糊醒的时候才七点,天已全亮,光线穿过窗帘缝隙照在床上,光点斑驳摇曳,像新生在招手。   她光脚下床,拉开窗帘,整个房间瞬间亮堂,昨晚堆积一夜的沉闷也消散一半。她抬胳膊伸懒腰,目光随意往远处看,收回时,瞥见楼下一道身影。   她一顿,动作停住。   楼下一人一车,车子支在一旁,他就坐在上面,手里一本很小的随身携带的英语词本。   坦白说画面有点好笑,那么高的人,那么大的手,那么酷的车,拿的却是英语词本。   她忍不住弯唇。   不知是不是她目光太直接,还是楼下人碰巧想要抬头,总之很猝不及防的,两个人一上一下,四目对视。   他脸上依旧没有表情,早上日光清亮,照得少年眉眼清晰,他有些冷漠,和周围幢幢精致的别墅有些格格不入。   但他肩背挺阔,眸中深刻的黑让周围的一切淡然失色。   他是郁温见过最纯粹的人,最纯粹的少年郎。   好一会儿,郁温才想起来查看桌子上的手机,她点开,不到五点的时候收到了一条短信。   -好。   只有一个字,她却盯了很久,然后从窗户往下,问他:“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刚。”他说。   骗人。   郁温眉眼一弯,心中郁结至此全部消散。 第三十七章   郁温长那么大第一次来菜市场, 以前小时候在集镇上,那个时候没什么菜市场,一般都是逢集日,街上卖什么的都有, 后来搬到抚青市, 周芊和郁学舟忙, 没空照顾她就请了阿姨, 她只需要考虑学习,并不关心生活。   如今和步西岸一起走进喧闹的生活里。她忍不住扭头问步西岸:“你知道怎么挑菜吗?”   步西岸问她:“你想挑什么?”   郁温想了想, “番茄吧,中午吃个番茄炒蛋?”   “粉皮番茄更合适。”步西岸走着说着,他扭头看地上的摊铺,菜市场分为三波,一波是开店铺, 进大货,一波推小车,进小货,还有一波是自家种的, 逢时节拿出来卖。   恰巧遇到一个爷爷卖番茄, 步西岸停下来,单膝微微下蹲, 他膝盖没落地, 一手搭在膝盖上, 另一只手挑拣地上的番茄。   番茄红的橙的黄的,大小不一, 底部还有淡淡泥印, 步西岸倒是半分不在意的样子, 他拿起来,掌心向上,五指拢着番茄的时候,鲜艳的颜色衬得他手指比平时看上去要白,指尖也修长干净。   郁温穿的裙子,不太方便蹲着,就站在步西岸身后,她目光忍不住往步西岸身上落,此时菜市场人正多,来往的都是年长者,耳边有问价声也有砍价声,喧闹一片,唯有步西岸是最年轻的,也是最安静的。   他挑选几个以后,郁温眼疾手快去结账。   爷爷一边找零一边说:“小伙子真不错,那么年轻就舍得把经济大权交出去。”   步西岸一顿,掀眸看了眼爷爷,又看了眼旁边的郁温,郁温没有任何解释,反而一边接零钱一边笑了笑。   她笑完很自然地扭头看向步西岸,口吻平常地询问:“走吧?我还想吃麻辣豆腐,你会不会做?”   步西岸沉默两秒,“嗯”了一声,转身往前。   郁温走之前小声地跟爷爷说一声:“他确实不错。”   然后眼睛弯弯脸色微红地快步跟上步西岸。   很快,他们就停在一处卖豆腐前,步西岸指着方方正正的豆腐说:“一块就可以了。”   郁温伸头看一眼,“会不会太少?”   “你一个人,够了。”步西岸接过。   他接豆腐她就递钱,一边递一边问:“你不吃啊?”   步西岸摇头。   郁温这才想起来,“哦,你不吃辣?那我们换一个菜吧,要不炖个白菜豆腐汤?或者用那个什么青豆搭配豆腐呢?”   步西岸没说换不换,只是郁温提什么,他买了什么。   最后买完想买的,郁温一算账,才花了不到二十块钱,她很惊讶,“那么便宜?”   “你以为要多少?”他难得露出这种丰富经验的表情。   郁温摇头:“没概念。”   步西岸点头,他理解。   但是当他挪开目光时,耳边郁温又说:“不过多来几次不就了解了?”   步西岸闻声偏头看她的脸,虽然时间早,但太阳一出就热了,她头发披散着,脸上有薄汗,侧脸的碎发已经黏到了皮肤上。   她本身却好像不怎么在意的样子,反而眼睛亮亮的,看上去心情很好。   太阳光直照,落在她脸上有细碎的闪光,她肌肤清透白皙,仔细看,每一根细软的绒毛都很清楚。   步西岸拎着塑料袋,手指动了动,几秒后什么也没做,只说句:“走?”   郁温点头说好。   回去的路上步西岸开得比来时快,买的菜被步西岸挂在车把手上,塑料袋红的绿的各种颜色,他们迎着风,风吹动彩色的塑料袋,像跃过小山一样从他们肩头头顶过去,又被他们甩在身后。   郁温在呼呼作响的风声中盯看装着各种菜的塑料袋,随后又看向黑色的车把手,最后才把目光落在步西岸青筋微绷的手臂上。   步西岸,好像总是特别的那一个。   别人的机车用来耍酷,他不一样,他是用来装生活的所有痕迹。   只是到底是他本身足够特别,还是她的喜欢,让他变得特别呢?   中午郁温如愿以偿地吃上了番茄炒蛋,还有麻辣豆腐,包括她提名的白菜炖豆腐汤,青豆倒是没有搭配豆腐,而是搭配青菜做了全素。   郁温抱着碗,像在看什么满汉全席。   步西岸端着碗筷过来时看到她这样,唇角勾了勾,等知道餐桌旁时脸上又没什么表情了。   郁温很惊,看着步西岸说:“你也太厉害了吧?”   这才多久,他就做出来那么多?   步西岸没说话,示意她盛饭。   郁温在吃米饭这块不行,每次都盛很少,步--------------丽jia西岸每次都皱眉,她一看到步西岸皱眉就会默默再添一点点,最后一点一点添到步西岸不皱眉了,她看着碗开始皱眉了。   吃到最后,郁温实在吃不完了,开始想着怎么处理。   步西岸不急不躁地坐在旁边等她。   郁温感觉他已经猜出来她想干什么了,但偏偏不拆穿她,好像在说: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处理。   郁温和面前的碗大眼瞪小眼数秒,一推碗,“吃不下了。”   步西岸闻声淡淡一句:“放冰箱吧。”   嗯?   不骂人哦?   郁温悄悄看了步西岸一眼。   步西岸没什么反应地端盘子去厨房。   嗯?   几秒后,郁温反应过来了。   步西岸是故意的吧?   他们还没怎么样呢,他都把她拿捏那么死,以后怎么办?   郁温靠在餐桌旁,一边想一边往嘴里塞橘子。   塞到步西岸刷完碗筷,过来抽纸擦手时,扫她一眼说:“没吃饱?”   郁温被呛住,连连咳嗽,一边咳嗽一边摆手,生怕步西岸再让她吃点什么。   步西岸见状不厚道地笑了。   不知道是不是他总冷脸的缘故,每次他笑一点点,就显得特别明显,郁温看见了就很想跳起来说:你笑了你笑了!   可能她自己并没有意识到,她是发自内心地希望步西岸能够多笑笑。   不管出自什么原因。   如果是因为她,那就更好了。   “睡会儿去吧。”步西岸说。   郁温闷闷“哦”一声,上楼的时候想起什么,扭头问:“你要去客房吗?”   “不用。”步西岸再次拒绝。   郁温又“哦”一声,没有强求,她不想勉强步西岸做任何事。   因为生活已经勉强了他很多。   下午上课的时候,陈昊有些心不在焉,几次走神后,主动跟步西岸请求休息二十分钟。   步西岸大发慈悲同意了。   陈昊差点磕头道谢,然后就听步西岸说:“推迟半个小时下课。”   陈昊:“……哦。”   他一脸冷漠地扭头问郁温家里有没有水果,郁温说楼下有,陈昊下去拿,端上来以后就直接凑到郁温桌子上吃了,还招手喊步西岸过来。   郁温感觉陈昊有事要问自己,她主动问:“怎么了?”   陈昊叼着西瓜,含糊不清道:“你是不是要出国啊?”   步西岸本来正在剥橘子,听到这话动手滞了滞,很快又若无其事继续。   郁温没注意,只是心情一下子不好了,她垂着眼说:“不去。”   陈昊:“真的假的?我妈说你要出的?”   “不出。”郁温又说。   “唉,可是我妈准备让我出,”陈昊叹气,“我连abc都念不明白,还出国呢。”   “念明白就能出了?”郁温问。   陈昊看上去更没心学习了,不过他想了想,“出国也挺好的其实,至少我妈不在我身边烦我了。”   “你妈也是这么想的。”步西岸忽然说一句。   郁温和陈昊双双一愣,显然都没想到步西岸会参与进来,几秒后郁温先笑出声,“步老师说得对。”   陈昊一脸茫然,“我今天得罪你了吗,老师?”   步西岸正要说话,手机忽然响了,步西岸直接起身接电话,他刚接通,电话漏音,郁温听到兰兰的哭声。   她哭着喊步西岸哥哥。   郁温看到步西岸脸色一变,沉声问她怎么了,他说着打开门出去,这次兰兰说了什么郁温并没有听清。   陈昊只听到了一点哭声,“步老师女朋友?”   郁温反驳:“不是。”   陈昊被她那么急的态度弄得一愣,随后有点委屈地小声嘟囔:“不是就不是呗。”   郁温也察觉自己太敏感了,她有点抱歉,声音低下去,“是他妹妹。”   “我出去看看。”话音刚落,门被打开,郁温和陈昊抬头看去,只听步西岸匆匆一句:“今天先到这。”   说完门又被关上。   愣了好几秒郁温和陈昊才反应过来追出去,但是这时外面已经响起了摩托车启动的声音。   郁温还没下楼,车子飞驰而去,连一道影子郁温都没能捕捉到。   陈昊大概还没经历过这种突发事件,再加上郁温是姐姐,他下意识就依赖郁温,问:“怎么回事啊?”   不知道。   他又没有跟她说。   郁温垂眸,跟陈昊说:“你先回家吧。”   -   步西岸一到家,车钥匙没拔就推门,一进门看见院子里兰兰抱着一个人哭得撕心裂肺,而院子里,有一滩特别明显的血迹。   老狗在旁边蹲着,舔着爪子,爪子上也全都是血。   步西岸脸微微白,大步走过去,伸手几乎是用抢的把兰兰抱了过来。   “没事,就是吓着了。”邢盎颜半分不在意步西岸的粗鲁。   步西岸大手摁在兰兰的后背,有些用力地把她往自己怀里扣,兰兰搂到步西岸的脖子,哭得更加撕心裂肺。   每一声,都像一把钝刀,直直地砍在步西岸的后脑勺。   他胸口起伏剧烈,直勾勾盯着院子里的那摊血,眼睛有些泛红。   良久,他才嘶哑着声音问:“是什么?”   邢盎颜说:“猫。”   兰兰哭声更大。   步西岸不再多言,抱着兰兰转身进屋。   步西岸走后,邢盎颜去水池接了水管冲洗院子里的血迹,顺便给老狗洗了个澡。   老狗沾了水就开始甩头,邢盎颜一脚踢上去,老狗非但不怕还要跟邢盎颜玩,邢盎颜伸手扯一把老狗脸上的皮,“什么都往家里叼,小心下回轮到你。”   -   郁温让陈昊回家后就打了车去步西岸家,路上某个路口偶遇了车祸,地上好大一摊血,为母的那位跪在地上抱着一个小男孩,那小男孩胳膊都扭曲得不成样子,母亲抱着他大哭,哭着喊着求着让周围的人叫救护车。   郁温只看了一眼,便匆匆挪开了眼睛,可那滩血迹和母亲无助的求助却好像刻在她眼睛里怎么也散不开一样。   出租车只能停在巷口,郁温下车,双腿有点软,这条石板路她不是第一次走,但这次却好像怎么走都不顺,不是踩空就是被石头硌到。   好几次差点摔了。   走过巷子,还要再拐个弯,就在拐弯处,郁温停了下来。   不远处,在步西岸家门口,步西岸和一个女生在说话。   那女生穿着黑色的吊带裙,不过不是什么偏修身的,而是有些直筒的款式,她留着黑色的过肩直发,直刘海,那么远远地看,郁温都能看到她的大眼睛和高鼻梁,她很白,黑色衣服和黑色头发衬得她皮肤更白。   她站在步西岸旁边,两个人没什么距离的样子,步西岸也没什么僵硬的反应,甚至,那女生低头看一眼步西岸手臂,从口袋里拿了张纸,她递给步西岸,步西岸摆摆手,似乎在说不用,但是那女生没理,直接把纸拆了,抽一张一巴掌拍在他手臂上。   步西岸扭头看一眼女生,他背对着郁温,郁温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是在风灌进巷子里时,掀起了女生颈旁的头发。   她脖子皮肤也白得扎眼,那上面有很清楚纹身,是黑色字母,三个:BXA。   步西岸。   很突然的,郁温就想起来一个很离谱的传言,那个时候她刚进理班,很多人的名字和脸在她这里都对不上号。   她听到有人议论步西岸,说他以前初中有女朋友,还怀孕来着。   当时她不知道步西岸是谁,只觉得不管是事实,还是谣言,都很离谱。   后来她和步西岸认识,这段话被她自然而然当成谣言。   她现在也觉得这是谣言,步西岸不会像那种人。   至少,哪怕真的他女朋友怀孕了,步西岸应该也是那种敢让她生下来的人。   只是,怀孕也许是谣言,女朋友也是吗?   就算不是女朋友,是不是也是和步西岸走得很近。   不然怎么会知道他家在哪,甚至还可以在兰兰惊恐时陪兰兰。   因为步西岸信任她。   郁温看着,默默后退了一步,她后背贴着墙,这边的墙历经多年风雨,早已斑驳,处处破痕,后背贴上去,哪怕隔着一层衣服也觉得粗糙硌人。   还很热。   灼热。   烧得人有点疼。   郁温垂眸,掏出了手机,她给步西岸打了一通电话。   手机铃声在不远处响起,声音很快停止,她耳边传来步西岸有点低有点哑的声音:“喂。”   她手机在左耳,右耳在风里听到了步西岸的声音。   两种声音重叠,忽远忽近。   郁温眨了下眼,轻声问:“你到家了吗?”   “嗯。”   “发生什么事了吗?”郁温问。   电话对面沉默片刻,郁温听到步西岸说:“没什么大事。”   “哦兰兰哭了啊。”郁温说。   “嗯,吓到了。”   “她现在在做什么?”郁温说,“要不我去陪陪她吧?”   话落,郁温的手贴在墙上,一点点收紧了。   “不用了,刚刚哄好了。”步西岸拒绝了她。   指尖猝然收紧,指甲上一寸薄薄的皮肤擦过粗糙的墙壁,痛意快又直接。   夏天血液循环很快,十指连心,痛感仿佛瞬间就蔓延到了心口。   郁温一敛眸,攥紧了手,她小声“哦”了一声,声线没什么变化。   “好,那我挂了。”   “嗯。”   他没有挽留。 第三十八章   挂断电话, 步西岸蹲在家门口,他手里拿着手机,手腕无力往下垂,眼睛盯着一处, 很空洞。   邢盎颜有一年没怎么见到步西岸了, 她和步西岸说熟不熟, 说不熟, 也是有过命的交情在的。   想到这儿,邢盎颜没忍住嗤笑了一声。   步西岸没什么反应。   他就是这样, 对不感兴趣的人,什么行为都不在意。   邢盎颜想着也蹲在他旁边,她虽然穿着裙子,姿势没比步西岸优雅到哪里去。   她没看步西岸,也随便盯着一处看, 问:“今年又没少折腾啊。”   步西岸说不出“还行”、“一般”这种词,这种事情,哪怕一辈子只出现一次,也让人每次想起来都觉得膈应, 恶心。   “我看那猫不小了, ”邢盎颜说,“那小孩应该也不小了吧。”   步西岸哑着嗓音说不知道。   下午的光依然热烈, 越过成排的房屋, 像一把刀剑刺向遥远的天边。   少年本该奔着朝暮, 而不是佝偻在这屋檐下一隅阴影地。   只是,这个世界上, 没有人愿意虚掷自己的黄金时代, 也没有人想一出声就活在长久的无望里, 更没有人愿意把生命献给平庸甚至贫瘠的生活。   但是总有人,是没有选择的。   他们面前只有一条路,未来到底有没有别的分叉路口,他们不知道,他们需要先走下去。   “耗着吧,”邢盎颜笑得有点冷,“耗不了几年了。”   她说完,忽然扭头,笑盈盈地问:“刚刚谁打电话?声音好温柔啊。”   步西岸没回答,淡漠地直起身,说了句:“不送。”   步西岸这个人,一般不说假话。   当他明明知道你意有所指却没有明确反驳你或解释的时候,就说明他在默认你的意思。   他喜欢这个女生。   邢盎颜眼中的笑淡了些,她也站起来,看着步西岸的背影,叫住他:“步西岸。”   步西岸停下。   邢盎颜说:“也许这个人并不介意。”   比如我。   我从不介意,也不怪你,甚至有想过,和你一起担着。   片刻,步西岸开口,低声,“我介意。”   他背对着邢盎颜,屋檐下阴影更重,让人看不见他的眉眼。   但是邢盎颜知道,一定是深情的。   流浪野狗,最是满腹忠诚。   真是羡慕她啊,能得到那么纯粹的一颗少年心。   -   郁温到家阿姨已经在做饭了,阿姨看到她笑着问:“乖乖今天出去买菜了吗?有什么想吃的可以提前告诉我的呀,那么热的天,我去就可以啦。”   是啊,他们早上还在一起买菜。   他可能一夜没睡,就为了履行答应她的事情。   有那么一瞬间,她在想,他是不是明白她什么意思。   其实,她并不是特别在意那个女生到底是谁,过去跟他有什么关系,她只是被他的拒绝伤到了。   “没,就是随便逛逛,”郁温勉强地笑笑,然后说,“阿姨,我刚刚在外面吃过了,晚上就不吃饭了,真是不好意思,让你白跑了一趟。”   “没事呀,这有什么的,本来阿姨也要来这边的,你吃过了还给我省份力呢。”阿姨在这个小区并不只为郁温一家工作,她说着解开围裙,没多逗留,去了下一家。   整个房子瞬间空下来,郁温看一眼沙发一角叠得整齐的空调被,淡淡收回目光,上了楼。   她睡得迷迷糊糊,被向芹的电话吵醒,向芹和周武鸣约好了明天去找叶全,问她去不去,郁温说去。   向芹:“真的吗?其实要不你别去了,乡下蚊子超多。”   “我又不在那里睡,”郁温失笑,“你也把我想得太娇贵了吧。”   也是,以前大冬天出去玩,电动车被雪埋了,向芹不知道怎么办,还是郁温去找附近的人借的铁锹,她那么瘦,铁锹那么大,她就那么扛着,踩着厚雪过来。   像明明瘦弱纤纤,却扛扫帚的林黛玉。   “那好吧,那我们明天车站见咯?”向芹说,“你当天去当天回,我们就去早点,八点车站见怎么样?”   郁温说好。   她也没有提前跟步西岸说,她有点生气。   第二天郁温一大早就起了,阿姨七点到家做饭,她简单吃几口就出门了。   到车站的时候还不到八点,但是向芹和周武鸣已经到了,看到她招手示意。   郁温走过去,“那么早?”   “在附近吃早饭了,”向芹说着抱住郁温,“好想你乖乖。”   周武鸣翻白眼,喊两个人上车。   路上走了一个小时,窗外的风景从高楼转为平房,这几年农村经济上涨,楼房也逐渐盖起来,以前聚集在中央的老房子基本废弃掉,马路两侧渐渐多了新房。   “这也太豪华了我的妈,”向芹感慨,“这大别野。”   周武鸣感慨:“你别说,在这边弄个这房子也挺舒服,还不贵。”   向芹:“你弄吧,人家乖乖本来就住的大别野。”   郁温笑:“感谢我爸妈,万一哪天他们要赶我走,我还真的没地方住。”   向芹:“那不能,你爸妈是不会赶你的,除非有别人赶你爸妈哈哈。”   周武鸣合掌:“我求求你了,你好会说话啊。”   向芹朝郁温嘻嘻一笑,郁温并不往心里去。   下车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至东方,但是马路两侧青树蓬勃,排排紧簇的树叶像两把巨大的扇子,人在一片阴凉下,只有地面上一层斑驳光点,是光穿过密集的树叶缝隙留下的痕迹。   “好舒服,”向芹说,“只有乡下才会那么凉快。”   “别凉快了,老爷指不定在什么水深火热中呢。”周武鸣说着脚步更快。   向芹不再废话,郁温跟着走快。   周武鸣以前来过叶全家,但是模模糊糊也不太记得路了,几番打听才来到叶全家。   在半个村子都盖起新楼的时候,叶全家还是老旧的房屋。   周武鸣怕碰到叶全妈妈,就猫着腰,小心翼翼探头进去,一探头,刚好和院子里一个正在洗衣服的女人对上,他吓地瞪眼,眼睛瞪大了仔细一看,哦,不是叶全妈妈。   “找谁?”女人随便把手上的水抹在身上。   周武鸣还有点害怕,很小心问:“请问叶全在家吗?”   女人犹豫地往屋里看了眼,“你们是?”   周武鸣确定叶全在家,胆子也回来了,“我们是叶全同学。”   “你是叶全姐姐吧?”郁温从周武鸣身后走出来。   “哎,我是。”   “我听叶全提起过你,叶止姐。”郁温在以前填的表格里家庭人员那一栏见过。   叶止笑了,“你们好,我去喊叶全啊,他在看书呢。”   周武鸣和郁温对视一眼,不是退学了?还看书?   向芹从中间冒出来,“传什么呢?我看不懂。”   周武鸣:“……”   郁温:“……”   这时,叶全从里面走了出来,他精神不太好,看到周武鸣他们明显愣了下,很不可置信,“你们怎么来了?”   周武鸣抓着叶全就往外走,边走边说:“来探监啊操!你怎么回事?退学了?”   叶全另一只手扶了扶说:“我妈吓唬我呢。”   “有这么吓唬的吗?通知书都不让拿?”周武鸣气愤。   叶全没说话,只是看向郁温的时候,口吻不太自然,“你也来了啊。”   郁温点点头,说句:“没事就好。”   叶全找了块石头坐着,周武鸣和向芹不怎么在意地随意坐,郁温本想也坐下,叶全忽然说:“要不还是走走吧。”   “热死了,不想动。”周武鸣说。   叶全抿了抿唇,看了郁温一眼,他掏半天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写满字的草稿纸,“你垫一下这个吧。”   就因为这一个动作,向芹后面一直各种感慨:“看不来啊,老爷原来对你这个意思啊?”   郁温和向芹跟在周武鸣和叶全后面,心不在焉。   向芹还在说:“不过也是,本来你就招人惦记,上初中的时候十个里面就有九个喜欢你。”   但是步西岸是不喜欢她的那一个。   中午叶止留他们在家吃饭,他们才得知叶全妈妈在邻村干活,一般晚上才回来,周武鸣松了口气。   吃饭的时候,叶止忙前忙后,大家都吃饭了叶止还没坐过来,郁温问:“姐姐怎么不过来一起吃啊?”   叶全说:“她一会儿吃,我们先吃。”   郁温眉眼沉了沉。   她想起他们刚刚打探叶全家时,有人扎堆聊天,说叶全家里重男轻女,刚生一个女儿就赶紧取名叫止,生怕再生个女儿。还说年纪轻轻就让叶止嫁人,就为了换点彩礼钱给叶全上学盖房子。   当时周武鸣和向芹在打听,郁温在外面,那些人没注意郁温,聊得热切,等周武鸣和向芹折返找郁温的时候,那些人看到郁温和他们是一起的,尴尬地各自散去。   郁温听得清楚,但是没跟周武鸣和向芹说。   因为叶全还小,自己的学业尚且不能完全做主,更何况是他姐姐的人生呢。   可现在看着,郁温想,也许叶全也是默认的吧。   不然怎么会那么坦然地让姐姐帮他洗内衣呢。   郁温不由自主就想起了步西岸,虽然他现在并没有处在重男轻女的家庭里,但她相信,如果真的是步西岸,步西岸会做第一个拯救姐姐的人。   正如他倾心照顾兰兰那般。   他不仅学习好,能力强,有担当,他还是个很善良的人。   饭后叶全带他们去了一条河边,周武鸣给向芹显摆怎么抓鱼,俩人胜负欲上来,莫名其妙就脱鞋下水了。   郁温和叶全在旁边的大树下坐着,叶全有些局促,他假装玩地上的石头,郁温能看出叶全的局促。她也知道叶全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他们以前是一起奋斗过的战友,如今他忽然落在她身后,郁温很能理解他的挫败和羞愤。   “叶全,不要总是一个人了。”郁温忽然说。   叶全一滞,人僵住。   郁温没有看他,她看向远处,其实脑子有些空,也不太记得自己说了什么。   大概就是劝叶全不要那么孤零零的一个人战斗了,她可以问别人,他也可以问她。   撇开这些,她脑子里还在想,是不是所有的男生都有极其锐利且不可摧毁的坚强,也有难以想象得脆弱的自尊心。   步西岸有吗?   少年人应该都是有自己的骄傲的。   他也会局促吗?   在喜欢的人面前。   郁温脑海中浮现出那个穿黑色衣服的女生。   “郁温,你是不是在让步西岸给你补课?”叶全终于问了出来。   他还想说,以前都是我给你补的。   但是他说不出口了。   因为初中那些知识,已经是他熬了很多夜才勉强可以拿出来在郁温面前出一出风头的。   他能给郁温的,只有这些。   其实从最开始转到理班,叶全就注意到了步西岸,他知道步西岸成绩很好,因为他在入学年级排名见到过步西岸,也在中考的座位隔壁,见到过步西岸。   他不理解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种人,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得到很好的成绩。   或者说,他不能接受。   凭什么。   更凭什么,步西岸可以拿这些,去得到郁温的关注度。   偏偏,步西岸还总是一副并不在意的样子。   “是吧。”郁温声音很轻地说   “挺好的。”叶全声音也不高。   郁温扭头看着他说:“你也可以。”   “那还是算了,他不是收费的吗?”叶全低头,镜片后他眼睛里闪了闪,“他家庭也不好吧。”   郁温蹙了蹙眉。   她不太喜欢叶全这个口吻,和这个语句用词。   也。   他在拿步西岸和他做比较。   郁温心里忽然涌上来一大股失望,她看着叶全,半晌,说:“不是,我是说,你也可以挺好的。”   前提是,你要摆正心态。   你要明白,自己生活中的任何不足和劣势,都和别人的长处与优势无关。   你有你的城堡,太过关注别人的一切不仅会迷失方向,还会受伤。   因为别字本身就意味着,另一把刀。   本来,她有很多话想要跟叶全说,可现在,多说一个字她都觉得好累。   -   回去的路上,郁温没什么精神地靠在窗边,她看一眼手机,没有任何来电,也没有任何短信。   她来之前没有提前跟步西岸说,步西岸也没有问她。   好像于他而言,她本就可有可无。   说起来也是,她不出现,他还省得费心帮她补课了。   是好事啊。   郁温收了手机,脸上没什么表情地望向窗外。   回到抚青市的时候还不到五点,周武鸣和向芹约郁温一起吃晚饭,郁温拒绝了,她说:“有点累,想回去歇着。”   向芹看这郁温因为蚊虫花草有些过敏的脸,“好吧,我的小可怜,那你赶紧回去吧,记得抹点药。”   郁温笑笑说好。   她从家门口附近的药房拿的药,出来的时候却遇到了步西岸,她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步西岸,步西岸大概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她。   她在店铺门口,他在灌木丛旁边,举着手机正在打电话,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他们平静沉默地对视。   也是这一刻,郁温忽然意识到,其实步西岸应该有察觉到她的心思吧?   哪怕一点点。   来和我打声招呼吧,问问我今天去哪里了,我就不生你气了。   可是几秒后,步西岸挂断电话,轻轻朝她点了点头,然后启动车辆,驱车远去。   夕阳还未降落,远处只有一点点淡黄色的光。   是落日即将来临的前兆。   是这一天快要结束的最后一个步骤。   他弓着脊背,没有任何犹豫地朝城市另一头奔去。   好吧,步西岸,我就当你拒绝我了。 第三十九章   夏天暴雨来得突然, 早上太阳还很烈,九点忽然落了一场大雨,步西岸披着雨衣从店里出发,刚到小区门口就接到了陈昊的电话。   “哥!你来了没?你要是不方便我让我妈去接你!”陈昊现在基本已经习惯补课了, 每天作息也稳定, 有时候起早了还觉得一个人在家挺无聊。   步西岸手上全是水, 手机也湿了, 他怕耽误太久对手机有影响,说:“到了, 你先去等着。”   陈昊知道步西岸说的是郁温家,可他挠挠头,半天才说一句:“哥,以后估计都得在我家了,郁温姐走了, 开学才回来。”   雨衣帽子忽然塌了一角,雨水顺着塌陷处流到了脸上,第一场雨水都是最脏的,糊进眼睛里, 视线瞬间模糊一片。   大雨落地, 激起层层水花,远远看, 像一层浓雾。   步西岸看着近在咫尺的小区, 身子忽然冰凉, 雨衣仿佛没了任何阻隔能力,风雨争先恐后往骨头里钻。   他攥着手机, 手背青筋脉络清晰绷紧, 好一会儿才说:“知道了。”   -   郁温临时决定的去山庄, 她跟周芊说一声,周芊给她叫了司机,七点半出发,十点才到山庄。   市里瓢泼大雨,山庄却只有一层薄雾。   不过这边温度低,郁温在周芊的提醒下带了几件稍微厚一些的衣服,她下了车就披上了外套。   周芊过来接她,还嘲笑她:“是不是在家无聊了啊?”   郁温笑着说是啊。   周芊带她回房间。   现在时间太晚,不方便拜访任何人,郁温泡了温泉,等身心都疲软下来才回房间睡觉。   第二天醒得很早,打开窗户,空气清透,满目青绿,水流声与鸟鸣声此起彼伏,山谷幽幽,只是看着,人心都会平静下来。   郁温觉得自己就像一杯水,从前一直温吞,谁碰了都不会受伤。   但是前段时间,水开了。   日日高温下,她控制不住地沸腾,冒泡。   忽然一阵巷风,又把吹得冷了下去。   她看似没什么变化,可其中温差变化带来的影响,只有她自己知道。   “乖乖,醒了吗?”周芊来敲门。   郁温应一声过去开门,打开门以后才发现和周芊一同前来的还有言宥旻,他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面包鸡蛋和牛奶。   “我们老家伙早饭吃得早,没喊你,”言宥旻笑着递过来,“吃点?”   周芊笑着说:“哎哟喂,你这话说的,你明明没比郁温大几岁。”   言宥旻笑:“十岁呢。”   他说话的时候看着郁温。   “十岁怎么了?郁温到现在还跟隔壁初中生玩呢,”周芊说着问郁温,“对了,听你陈阿姨说,你那个同学补课能力很好啊。”   郁温不想提步西岸,匆匆“嗯”一声便把话题揭了过去。   上午周山在山庄的小型电影院播放一部国外小众文艺片,片子主题讲的是越级,为爱越级:在阶级矛盾极端严重时,农场的伙计爱上了城堡里的公主,伙计纯粹,公主单纯,很快两情相悦,只是他们注定没有办法在一起,不管是阶级,血脉,还是见识,中间并不仅仅只有一条长河阻拦。   “果然没有一场阶级斗争是不沾血的。”周山说。   有人附和:“周老师格局就是不一样啊,爱情片也能透过现象看本质。”   “哈哈,那你这不是说废话吗?”   “不过这小子是可惜了,如果放在现在这个时代,遇到伯乐,能成大器。”周山说。   “千里马难求,伯乐更难出现。”言宥旻忽然说。   周山知道他什么意思,笑了笑说:“那我运气不错。”   言宥旻也笑:“我运气也不错。”   周山忽然扭头看向郁温,“你是不是也不错啊,小千里马。”   郁温只笑笑,没有说更多。   可能是她年轻,没办法看到阶级斗争这些深意,她只是觉得,世间万般美好,在坦诚热烈的两情相悦下都显得逊色几分。   如果是她,她也不会妥协。   她愿意牺牲。   愿意用热血浇灌玫瑰。   然后把最艳的那一朵,送给最爱的人。   但是,他不要啊。   山谷里不知何时飘起了小雨,风从水上来,雨势渐大,三五天里常常一半时间都在下雨。   八月底,郁温从山庄返回抚青市,市中心即便八九月依然很热,郁温从车窗往外看,青绿的风景倒退,高楼拔起,她在视线朦胧中回想这个夏天,好像只有短短一周是炽热的,而这一周在后来的两个月里也逐渐淡化,在记忆里变得潦草又仓促。   九月一号,各高校正式开学,郁温在与成群结伴的穿着军训服的高一新生擦肩而过时,才真切地意识到,自己已经迈入新的学期了。   高二新开学就不如高一那么激动了,短暂地和同学寒暄结束,关渠就进教室了,他吩咐高卞带人搬书,其余人该打扫卫生打扫卫生,该看书看书。   杨姜在班里坐不住,拉着郁温出去搬书,郁温出了教室才看到高卞喊的还有步西岸。   他们走在最前面,高卞不知道在跟步西岸说什么,有点激动的样子,步西岸也挺感兴趣的样子,时不时还挑了挑眉,反问一句:“真的?”   高卞忍不住声音大起来:“真的!太智能了!我觉得科技就该这样,最起码本质上要能提高生活质量,而且要参与到大众生活中来。”   步西岸挺赞同地点了点头。   到达搬书地点,有人告诉他们搬哪些,高卞和步西岸他们男生搬得多,郁温本来搬得还行,被杨姜看到说:“算了算了,我乖你别搬那么多,大不了一会儿咱再回来两趟。”   郁温说不用。   她说着扭头看杨姜,恰好步西岸从旁边路过,他挡在杨姜前,郁温目光猝不及防看向了他。   他也偏头看过来,扫了眼她怀里的书,“放几本过来。”   郁温淡淡一笑,说:“不用,没事。”   她说完唤一声杨姜:“杨姜,走了。”   杨姜没注意到他们二人之间的波动,“哦”一声:“来了。”   路过步西岸时还说:“走啊,愣着干嘛?”   步西岸目光平静地看着郁温的后背,她走得不快,他们的距离却也慢慢拉开。   有一瞬间,步西岸想起他改文理择班表那天,他从办公室出来,也是这样,沉默着,远远地看她的后背。   后来,他们意外地走近,在很多个瞬间,让他有失真的错觉。   他仿佛一头扎进了最炽热的夏天。   如今,她又离他远去。   太阳落山,高温褪去,难免有巨大温差带来的失重感。   但是,挺好的。   她本该就离他远些,越远越好。   步西岸一敛眸,面色如常地抬脚跟了上去。 第四十章   叶全心态似乎有了转变, 郁温有时候会在课间看到他问高卞题,有时候叶全也会张口问她。   其实在郁温印象里,叶全是一个沉默又顾虑很多的人,似乎做每一件事他都要考虑很多, 在他们这个年龄, 他其实有点太过“杞人忧天”, 因为在大多数人的潜意识里, 学生需要考虑的无非就是学习生活两件事。   以前郁温也这么想。   但是有时候看到叶全洗得发黄的鞋和领口变形的衣服,她会忽然理解他。   可能他也不想这样, 只是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每个人生来都能拥有爱与自由,对于他的家庭而言,也许他愿意努力学习,就已经是在做最大的改变了。   “我发现你现在解题思路很清晰啊。”叶全说。   郁温一怔,随后才淡淡笑说:“是吗。”   她没有想要继续往下聊的念头, 叶全也看出她兴致不高,便拿走错题本继续做题了。   郁温坐在自己座位上,她目光落在面前的笔记本上,上面大多都是黑色红色蓝色的笔记, 偶尔有几道圆珠笔的痕迹。   是暑假那几天, 她在书房随便拿的圆珠笔。   她以为潦草又仓促的夏天,并不会因为她躲进山谷而悄无声息地结束, 它依然热烈着, 沸腾着, 而那些发生过的痕迹,也在日复一日里, 愈发得清晰深刻。   它们越清晰, 郁温迈向前方的脚步就越沉重, 她被本能拉扯着,想要回头看。   “郁温!”身后一道呼唤。   郁温回头,入目第一道身影是篮球场上,步西岸抱着篮球跃起的身影。   这会儿还没开始上晚自习,操场里散步的散步,聊天的聊天。   落日像远处的巨轮,缓缓下沉,光像打翻的颜料,点点滴滴洒在少年身上,他腾空而起,光被他身影遮去,却又在他的身躯轮廓外镶了一层光边。   砰——   篮球重重落地,又高高弹起,有人伸手抢走球,有人还沉浸在步西岸刚刚那一跃的震撼中,步西岸站在旁边,他大概也很满意刚刚的战绩,脸颊流着汗,唇边一抹笑。   忽然,他看了过来。   郁温还在出神,没来得及躲开,两个人在不远不近的距离对视。   一如暑假在小区门口那次。   那次是步西岸先挪开的目光,然后留给她一道转瞬远去的背影。   这次,郁温眼眸轻闪,敛睫,眼神收回,她看向唤她的叶全,问:“怎么了?”   叶全说:“闲着也没事,回教室?”   郁温对叶全除了战友没有别的任何想法,她也不想让叶全误会,她以前不知道就算了,现在知道了还和他单独行动,有点不太方便。   于是郁温扭头找向芹和杨姜,刚刚她们俩说去厕所,不知道回来没。   叶全像是知道她在找人一样说:“向芹和杨姜刚刚从厕所出来直接去小卖部了,我们一会儿路过喊她们。”   郁温这才说好,和叶全并肩离开。   操场上,步西岸有片刻的失神,他目光不受控制地往那两道身影处看,直至消失在拐角,与此同时,落日最后一寸下沉到底,眼前的世界瞬间暗了一个色度,仿佛头顶压过积云。   人长得太高,有时候不见得是好事,比如积云刚到,他就胸口沉闷。   眼睛深了深,步西岸收回目光。他正要侧身,余光忽然一道影子高速旋转砸来,他虽然收回了目光,可心思却没收回来,于是就那么一秒之间,黑影狠狠砸在他脸上,然后擦着他的眼角飞到旁边。   高卞“我操”了一声,忙不迭跑过来,“没事吧?”   砸得不轻,步西岸能感受到眼角火辣辣地疼,汗液流过,更是如同浇了盐水。   但他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抬手一抹脸,声音有些沉地说:“没事。”   其实男孩子打球擦伤很正常,大家一般都处理得敷衍,只不过步西岸伤在眼角,血液顺着汗液流进他眼睛里,瞬间染红他的瞳仁。   乍一看有点吓人。   “先去洗洗吧,不打了。”有人说。   几人散去,高卞和步西岸往教室走。   步西岸一个人去的厕所洗脸,高卞回教室,教室没几个人,他从后门进,一进门就喊:“谁有创可贴啊。”   “咋啦?”杨奇前前后后晃荡着凳子问,“谁负伤了?”   高卞没理他,走到郁温旁边问:“你有创可贴吗?”   郁温摇头。   杨姜好奇地问:“怎么啦?你伤哪了?”   高卞一摆手:“不是我,是步总。”   郁温闻声攥着笔的手一顿,在纸上划出一道痕迹。   杨姜“哟”了一声:“步总也有马失前蹄的一天啊。”   “你嘴是真欠。”高卞说完去前面找人借,最后在一个女生那借到了。   高卞拿到创可贴乐了一声:“这怎么那么娘。”   “有的用就不错了,”女生问,“你伤了啊?”   “不是,步总。”高卞说完从前门出去了。   那女生的同桌“喔唷”了一声,凑到女生耳边说话,没几秒女生抬手捂住同桌的嘴,耳朵一片通红,脸上却露出了羞红的笑。   少女心事是藏不住的,即便捂住嘴巴,也会从眼睛里跑出来。   郁温看了一眼,淡淡收回目光,继续做题。   没多久,身后响起骚动,然后是杨奇的起哄声:“哟,来让我看看步总伤哪了。”   “哈哈哈哈我操,这个创可贴,有毒吧,”杨姜大笑,“步总你换变/态路线了啊。”   郁温并不想走神,但是杨姜就坐在她旁边,声音那么清晰地传进她的耳廓,她几乎没什么卡顿的就在脑海里想象出了画面:   不管步西岸伤到哪,肯定是个很明显的地方,他贴了创可贴,可能是粉色的,或者黄色的,或者是最近很火的上面印着卡通图案的。他本人很不爽,但是脸上没什么表情,他总是把情绪掩饰得很好,活得不像个易怒易躁的青春期少年,不过仔细看,他眉眼间会有不耐烦和烦躁,甚至他还会恼羞成怒地踹杨奇。   他和杨奇关系很好,偶尔会动手动脚。   砰——   果然。   郁温有些自嘲地扯了扯唇。   身后传来杨奇骂声:“操!你就会欺负我!人家跟了你那么多年,你就这么欺负人家!”   杨姜哈哈大笑,高卞骂杨奇变态,步西岸嗓音一沉,让杨奇滚。   他确实不爽,坐回座位后,掀眸看了眼前方。   郁温全程没有回头,尽管杨姜就在她旁边嘻嘻哈哈。   可能是在心里确定她永远都不会回头,步西岸反而盯得直接又热烈。   他眼睛颜色很深,让人很难看出里面掀起的暗涌。   几秒后,郁温忽然起身。   步西岸一顿,心底隐隐有浪在翻腾。   他没有挪开眼神,依旧盯着郁温。   生怕错过什么。   然后,他看着郁温径直直走,从前门出去了。   浪涛一瞬平息,静如死水。   步西岸唇角抿平,敛睫垂眸,扭头问杨奇:“谁的?”   他创可贴没用,只是拿在了手里。   杨奇很欠,说:“给你的就是你的。”   步西岸冷冷扫他一眼,抬头看杨姜,杨姜指了指前排一处,步西岸眯眼,甚至没想起来这人全名叫什么。   他起身过去,把创可贴放到对方桌子上,言简意赅两个字:“谢谢。”   女生一愣,抬头看到步西岸控制不住地脸红,然后小声问:“你不用了吗?你的眼睛,看上去还挺严重的诶。”   步西岸说不用。   他没多停留一秒,走回自己的座位,路过郁温位置时,他斜眸扫一眼郁温桌子,上面铺着数学资料,其中有一道大题,写了几次都划掉了。   思路不对。   “哎,别走。”高卞忽然拦住他。   步西岸停下,转身,高卞也转过身,和叶全面对面,他招呼步西岸看资料,步西岸低头才发现是和郁温没做出来的同一题。   他直接让叶全往旁边挪了个位,自己坐在叶全座位上,看题时,很沉默。   一分钟过去,步西岸没什么反应。   高卞狐疑地看了一眼他,以为他还在看题,没吭声。   又一分钟过去,步西岸还是没什么反应。   叶全先问了句:“这题你是不是还没写?”   写了。   但是步西岸“嗯”了一声。   叶全示意高卞再等等。   又过去几十秒,高卞正准备说“你要不会别逞能,大家都是同学能理解”,话还没说完,步西岸忽然放下了资料,伸手给高卞要纸笔。   高卞默默把话咽了回去,把纸笔递过去。   步西岸接到手的同时,过道一道身影走过,停在旁边坐下。   郁温回来了。   步西岸没看她,只是问了句:“第十三题?”   高卞直觉步西岸今天不对劲,但又没捕捉到哪里不对劲,只能点头应一声,“开始吧,步老师。”   郁温听到这声称谓拿笔的动作顿了顿,她抿唇,很想把注意力拽回来,可她目光看着资料上的题目,心思却忍不住往余光上飘。   很快,耳边响起他低低沉沉的声音。   教室过道并不宽,有时候连一个稍微壮点的男生都过不下,需要侧一点身,所以郁温在恍惚中有一种她又回到她家书房的错觉。   窗外明亮,青树茂密,蝉鸣阵阵,她支着脑袋,听步西岸在旁边给她讲题。   他声音总是低低沉沉的,没什么攻击力,但却让人不能忽视。   直到旁边人起身,郁温才反应过来,她下意识抬头,和垂眸的步西岸对视,也清楚地看到他眼角红肿,溢出淡淡血迹。   他没有贴创可贴。   郁温微微一怔,就那么看着步西岸,忘记低头。   步西岸顿了顿,没有躲开,反而主动问:“有事?”   他声音很低,但他眼神带着试探,显得声音一瞬温和。   人也好似多了几分难以形容的温柔。   其实郁温以前也见过步西岸温柔的样子,只是他温柔得太隐晦,有时候让人看了他冷漠的面庞,会质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但是郁温知道,他是温柔的。   比如抱兰兰的时候,比如靠在厨台旁边等菜熟的时候,比如蹲在菜市场挑拣西红柿的时候,比如垂着眼睫给她讲题的时候。   然而这些时刻都是一瞬间的,也是匆匆的,更或者,是她曾经“主观意念”里的。   她现在应该没那么主观了吧?   怎么还会看到他温柔的一面呢?   不可置信的情绪让郁温蓦地回神,她有些慌乱地眨眼低头,甚至忘记装作很礼貌寻常一般回应步西岸。   步西岸眼眸深了深,没追问,抬脚走了。   郁温虽然低下了头,可眼前视线却渐渐模糊,人视力分散的时候,听力就会特别敏锐。   她好像能捕捉到步西岸的脚步声,听到他走两步,然后坐到自己位子上,动作间碰了桌凳,发出摩擦声。   这细碎的声音不近不远,却清清楚楚地传进郁温的耳廓,又敲在她心上。   她忍不住咬住唇瓣,微痛袭来,她才勉强清醒。   可能是记忆力还不错吧,在这样走神的情况下,郁温忽然还能回忆出刚刚步西岸讲题的几个关键思路。   是她磕了挺久的那道题。   只不过,以前,她可以大大方方去问他。   现在却只能在旁边,像个小偷一样。   耳边杨姜忽然说一声:“唉,一天又过去了。”   郁温扭头,看到窗外不知不觉已经蒙上了一层灰色。   天黑了。   她在家里的书房,从来没有和步西岸一起待过天黑。   九月底了,夏天已经过去了,应时循环的季度并不会因为她一个人潜意识里的留恋而驻足停下,搏她心欢。   “唉,夏天这下真走了,”杨奇喜欢夏天,热是热了点,但可以穿找点,中午还能多睡一会儿午觉,国庆结束学校时间调成冬季度,午觉都没时间,他一想就烦,扭头问步西岸,“国庆什么打算啊?”   步西岸觉得他在问废话。   杨奇想了下,也觉得自己在问废话,他耸肩,“好吧。”   步西岸看了他一眼,口吻挺淡地说了句:“你也少睡点。”   杨奇没应,也难得没嘴欠地反驳回去。   杨奇应不应,步西岸都不打算多说,只是想起杨奇刚刚那句“夏天这下真走了”,他才意识到,十月了。   每一年对他来说都极度漫长又枯燥的夏天,居然转瞬间就过去了。   短得仿佛,就像一个人的转身。   国庆节放假前一天,各科老师发了铺天盖地的试卷,放学后,所有人收拾东西走人。   杨姜问郁温走不走,郁温说:“我再等等吧,今天家里人可能要迟一会儿。”   杨姜说行,勾着向芹的脖子走了。   路过杨奇的时候,杨姜拍了拍他的桌子,他迷迷糊糊醒来,扭头跟步西岸说:“走啊。”   步西岸看着在研究题,说:“你们先走。”   杨奇“哦”一声,起身走了。   教室很快空下来,步西岸研究题不假,但一半心思在郁温身上。   直到郁温有所行动,他才表现得更沉浸做题。   可能是没想打扰他,又或者是根本没想和他说话,郁温走的时候没和他打招呼。   但是在她走后没多久,步西岸也锁门走了。   郁温家里人来得确实有点迟,她那么晚出来,还是在门口等了一会儿。   她在校外门口等,步西岸就在里面等。   直到一辆商务车开过来停在郁温面前,车门打开,下车的是言宥旻。   郁温有点意外,“怎么是你?”   言宥旻说:“你爸送合作伙伴了。”   郁温“哦”一声,不是特别想上言宥旻的车,但是这么晚,打车确实不好打。   她正犹豫着,身后忽然有脚步声走近,言宥旻抬头,不动声色眯了眯眼。   郁温捕捉到他这个细节,下意识回头,看到来人一愣。   步西岸倒是表现得很坦然,他走到郁温旁边,淡淡朝言宥旻点了点头算打声招呼,然后很自然地扭头跟郁温说:“走了。”   郁温短暂地懵了懵。   言宥旻笑了笑,看着步西岸问:“你们约好的?”   步西岸没回答,只是扭头看郁温。   言宥旻也淡笑着看向郁温。   晚风中,郁温嗅到一股淡淡的木香,可在木香消散后,她更清楚地嗅到一股洗发水的味道。   清冽得好像一瞬间把人拉回夏天。   郁温抬眸看着言宥旻,笑了笑说:“嗯,我们约好的,就不麻烦你送了。”   言宥旻淡然接受,说好,还叮嘱:“注意安全。”   郁温说好。   步西岸又出声:“走了。”   “来了。”郁温说。   步西岸车停在老地方,距离学校有段路,以前他们不是没走过这段路,那个时间步西岸就很沉默。   现在身边同样是沉默的步西岸,郁温却有些受不了。   她感觉冷风一股一股地快要把她心里积压很久的委屈和烦躁掀起来。   她低着头,一步一步,渐渐和步西岸拉开距离。   步西岸明明可以与她并肩,但他没有,而是就那么一言不发地,不近不远地跟在她身后。   他们走在车子旁,步西岸让郁温等一下,然后转身进了商场。   商场门口有一个储存柜,平时用于进出商场储存不便携带的东西,存进去时会出一张条子,条子上有条形码,可以扫描,也有数字密码,可以输入。   步西岸从口袋掏出纸条,条形码因为摩擦有些模糊,红外线识别不了,他便直接输的密码。   柜子打开,步西岸拿出头盔,走了过来。   郁温看着他手里的头盔,心里涌出一股很复杂的情绪。   这个头盔,她上次用还是和她去买菜那次,回来以后她忙着拎菜,随便把头盔丢给步西岸,步西岸当时挂在了车把手上。   后来也忘记拿屋里了。   她以为他走了,或者随便放在家里某个角落积灰。   可他居然储存在这里。   上学期还没放假的时候,他就每天把头盔储存在这里。   以前她没问过原因,每一次都很理所当然地觉得,她要用,所以他给她放着。   毕竟他做事总是那么周全。   那现在呢?   他都那么久没送过她回家了。   为什么还要保留以前的习惯储存头盔。   很快,步西岸走过来,他像以前一样把头盔递给她,然后跨步上车。   郁温看着手里的头盔,掌心很凉,指尖却又温热。   是刚刚步西岸拿过的地方,留下的余温。   她抿抿唇,想问点什么,却在张口之际犹豫了。   她已经在心底积压很多情绪了,如果他开口说了什么并不是她所想的话,那可能会成为最后一根稻草。   算了。   可能就是他天生如此,对谁都一样周全吧。   郁温戴好头盔,踩着踏撑上车,她在后视镜里看到步西岸眼睛的伤口,正巧这时步西岸问:“坐好了?”   “没。”郁温说着下车。   她把头盔摘了,步西岸看过来,不知为什么,郁温感觉他好像忽然有一些紧绷,郁温打量他一眼,等他说话。   可是他什么都没说,就那么沉默着看她。   风把他的头发吹得凌乱,大概也吹得他眼角有点疼,但他没有眯眼,还是那副冷漠的样子。   但是他眼角的伤却让他看上去好像有那么一点点委屈。   他就这样直勾勾地看着郁温。   大概是他们对视时步西岸躲了太多次,他忽然这样,郁温有些不适,没再等步西岸说,主动问:“怎么了?”   步西岸又沉默片刻,开口:“你下来做什么?”   郁温没说话,只是把头盔交给步西岸,然后转身往商场走去。   步西岸看着郁温走进商场,很快又出来,全程,他视线没有挪开一寸。   他那么高,摩托车那么大,可在浓重的夜色里,却显得孤零零的。   好像一条在等主人接他回家的大狗。   郁温被自己的想法逗笑,很快又觉得自己有点不道德,怎么能把人形容成大狗,但是随后,她又想到步西岸无声拒绝她那么多次的行为,有点赌气:就是狗!不识好人心的大傻狗!   不知是不是在心里偷偷撒了气,还是今晚的晚风太甚,郁温感觉自己心底的郁结好像忽然之间消散了一些。   她脚步跟着都轻快一些,很快走到步西岸跟前。   她手里拎着塑料袋,袋子上印着药房二字。   步西岸目光从塑料袋上移到郁温脸上。   郁温忽然有点别扭,她垂眸躲开步西岸的眼睛,从塑料袋里掏出酒精棉签和创可贴,便拆酒精棉签边说:“你没有头盔,我家附近有个路口在修地铁,全是土,你骑车吹风伤口会沾灰,说不定会发炎。”   我只是不想你因为送我导致伤口发炎。   步西岸“嗯”一声,说:“谢谢。”   他抱着头盔没动,后背脊骨快要迎成一根钢筋。   如果是以前,他大概会躲开,尽量自己来,避免和郁温有更亲近的接触。   但是现在时间那么晚,应该不会有人看到。   步西岸心存侥幸。   也很紧张。   拿着头盔的手不知不觉用力,指骨因为用力甚至有些累。   这时,郁温拿出一根棉签,她递给他,步西岸难得露出疑惑的表情,郁温说:“消毒啊。”   “……”   步西岸唇角下压,漠然接过,很敷衍地在伤口抹了两下。   郁温看了都忍不住吸气,脱口说:“你不疼啊,轻点啊。”   步西岸说没事,然后伸手给郁温要创可贴。   郁温怕他还那么粗暴,没理他,她一边撕创可贴,一边往前进了一步。   凑近了看伤口有点吓人,郁温忍不住蹙眉,还因为习惯吹了吹伤口。   她动作很轻,和他刚刚天壤之别。   她动作也很突然,步西岸并没有做任何心理准备,她指尖摁在他额角的瞬间,他止--------------丽jia住了呼吸。   心脏在风里狂跳不止。   他微微垂眸,目光落在她脸上,她眉眼如同动作一般温柔,头顶浅月都黯然失色。   他心神恍惚,有些失控地凑近……   “好了,”郁温忽然撤离,看着步西岸说,“走吧。”   步西岸一怔,很快匆匆扭开头,敛睫眨眼间,眼底波动比今晚的风更甚。   他手腕有点软,头盔还给郁温的时候动作几乎有些脱力。   好在郁温并没有注意这些。   她把用过的棉签和创可贴垃圾放回塑料袋里,然后重新戴上头盔,上车。   身后坐上人,阻挡了后背的风,身后一瞬暖和,冷暖间的温差让血液迅速滚烫。   步西岸面朝前方,脸上面无表情,双手却张开又收紧,动作间手背青筋根根分明,反复好几次,他才握上车把手。   “好了。”身后郁温说。   “嗯,”步西岸说,“走了。”   话音落下,引擎如雷,车胎碾过地面土石,发出窸窣的声响。   风在继续,月光同在,一切如旧,就好像他们从夏天,一路未停地开进了秋天。 第四十一章   早秋夜凉, 步西岸两肩覆了层清冷月光,推门进屋。   他本来动作很轻,门推一半才发现里屋的门缝透着光。   兰兰还没睡。   可能是因为明天放假。   步西岸想到自己脸上的伤,轻手轻脚关了门, 没进去打招呼, 直接回了自己屋。   但是很快, 门就被推开。   兰兰探头进来, “哥哥你回来啦!”   步西岸顿了顿,“嗯”一声, 他靠坐在床上,一条腿曲在床上,脚踝搭在床沿,另一条随便搭在了旁边的椅子上。   他屋里灯不算亮,一米二的单人床靠座墙放置, 他的伤也在左边,只要他不扭头,兰兰不过来,应该看不到他的伤。   步西岸倒不是要瞒着兰兰, 伤在这么明显的地方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他主要是怕她今晚睡不好。   “几点了,还不睡?”他故意冷脸, 催促她, “去睡觉。”   兰兰非但没走, 反而又往这边走了两步,边走边说:“睡不着呀, 明天不上学, 可以睡到自然醒。”   她说着笑着, 步西岸一时不察,她就扑扑上来。   步西岸没来得及阻止她,等她抬起头,脸上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步西岸在心里叹了口气,先说了两个字:“坐好。”   兰兰盯着他眼角的创可贴,脸上全然没有刚刚的嬉笑,她很紧张,也很害怕,但她没有表现出来,听步西岸的话乖乖坐在床尾,眼睛直勾勾盯着步西岸的脸。   步西岸这才说:“不小心伤的。”   兰兰还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步西岸没什么表情,任她看。   几秒后,她才小心翼翼询问:“哥哥,你打架了吗?”   步西岸说:“没有,打球伤的。”   “骗人,你打球那么厉害,从来没伤过,”兰兰不信。   是厉害。   但谁让他走神了。   步西岸正要说什么,就见兰兰似乎想到什么,脸色顿时一遍,猛地站起身,脱口而出:“是不是她又——”   步西岸打断她:“没有,不是。”   他声音悄然柔和下来,放下书,朝兰兰伸手,“来。”   他就这么一声,兰兰瘪嘴,哭了。   她哭着走到步西岸跟前,伸手抱步西岸,步西岸大手安抚性地摸了摸她的后脑勺,低声说:“真的是打球伤的。”   兰兰只哭不说话。   步西岸轻轻“啧”了一声,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说:“非要我把创可贴撕了给你看?”   兰兰哭得含糊不清,“我不看。”   “没骗你,”步西岸想了想,说,“这创可贴还是郁温姐姐买的,不信你问她?”   兰兰哭声小了点,她半信半疑地盯看步西岸,几秒后,抽抽嗒嗒地问:“怎么问?”   “打电话,”步西岸说,“但是现在太晚了,她也许睡了,你可以明天问。”   “你们不是一个班吗?你刚回来,她为什么睡了?”兰兰这个时候根本不信步西岸任何话,因为她知道步西岸很爱藏着掖着,以前修车不灵活,时常被工具伤到手,他从来不说。   还有那些事……   他也从来不说。   兰兰想着,忽然心口又涌上来一股委屈和心疼,眼泪止不住得从眼眶溢出来,她鼻子眼睛全红了。   事实上,步西岸也能说服兰兰回去睡觉,但是……   步西岸偏头看了眼旁边桌子上的手机。   “要问郁温姐姐,是吗?”他问兰兰。   兰兰点头。   嗯,是她要问。   和他没关系。   步西岸伸手拿了手机,先给郁温发了条短信:睡了?   短信发送成功,步西岸垂眸看着手机屏幕上的发送成功的通知,指腹不动声色来回摩擦两下手机边缘。   -   郁温刚洗完澡出来,她一边擦头一边看时间,桌子上手机忽然震动亮起,她凑过去看一眼屏幕,愣了愣。   屏幕显示收到一条短信。   她的手机那么久只收到过一个人的短信。   郁温怔怔的,头发也不擦了,水滴顺着头发滴在她大腿上,冷风一吹,凉意更甚,她瑟缩了一下,才从短暂的失神中回神。   模糊的目光渐渐聚焦变得清晰,她看着屏幕,过去那些她躺在被窝里发短信的画面在脑海浮现,情绪也被一瞬拉回那些当下。   紧张的,期待的,兴奋的,还有忍不住悸动的。   在幽幽山谷里平静了那么久的心,几乎轻而易举就被搅得天翻地覆。   每一段回头,没有人会在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重蹈覆辙,还是失而复得。   但至少,是心甘情愿的。   郁温想起晚上步西岸在言宥旻面前的表现,几秒后,她拿起手机回了:没。   短信发过去没多久,有电话打进来。   郁温看一眼来电显示,接通,她把手机开了扩音放在桌子上,微微歪头,一边擦头发一边说:“喂。”   “郁温姐姐。”居然是兰兰。   郁温有点意外愣了愣,凑近了手机问:“兰兰?”   兰兰说:“是我。”   她声音闷闷的,有明显的鼻音和沙哑,郁温不由得再次看了眼时间,都已经十一点了,兰兰怎么不仅没睡还哭了?   步西岸的家庭人员特殊,非老是小,对比常规家庭他们发生意外的概率要高一些,可承担这些意外带来的后果却非常艰难。   郁温只是这么一想,心脏就重重地跳了一下,她不由得有些慌,“怎么了?怎么哭了?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她声音关切,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两个人一个哭得说不明白话,一个没听明白就胡思乱想,步西岸在心里叹气,伸手抢走兰兰的手机,插足二位道:“她觉得我脸上的伤是打架打的。”   ……哦。   郁温明白了,所以这通电话里,她是证人。   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郁温默了几秒,唤了声:“兰兰?你哥哥没有打架,他只是打球伤了。”   兰兰将信将疑:“真的吗?”   “真的,”郁温说,“我不会骗你的,好吗?”   兰兰这才勉强信了,她伸手拿走步西岸手里的电话,低低喊了声:“郁温姐姐。”   郁温应:“嗯。”   下一秒,兰兰问:“你好久没来找我玩了,你跟哥哥吵架了吗?”   郁温愣了愣。   步西岸也抬眸看向兰兰,兰兰察觉他的目光视线,小心翼翼和他对视一眼,她以为步西岸会说没有,可步西岸没说话。   兰兰似乎意识到:她是猜对了吗?   她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忙不迭劝说:“郁温姐姐,你们真的吵架了吗?你不要跟哥哥生气好不好,我哥哥、我哥哥他、他好笨的!他笨笨的,你不要跟他生气。”   郁温有点尴尬,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跟兰兰解释,她和步西岸并没有吵架,只是她单方面在喜欢他,又单方面生气,然后冷战。   虽然他们还没有完全迈进成年人的世界,但是很多时候处理问题的方式已经逐渐趋于成年化:宁愿沉默地错过,也不想主动给对方剖析自己,因为剖析意味着坦诚,而单方面的坦诚总是卑微又狼狈的。比起这些,前者至少能自我安慰得了份体面。   一份,重修于好时,可以因为明面没有裂痕,从而假装一切不合都没发生过的体面。   以及,一条退路。   比如现在,她的退路就是,她可以跟兰兰说没有呀,毕竟真的没有,至少明面上没有。   要退吗?   要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吗?   那她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又算什么呢?   郁温垂眸,内心摇摆不定,犹豫踌躇。   就在她沉默时,兰兰忽然很大声地冲步西岸喊:“你不要跟郁温姐姐吵架啊!男生要让着女生啊,你怎么连这个都不懂!笨死了!”   说着,她把手机还给了步西岸,然后说:“跟郁温姐姐道歉!”   步西岸看着手机,没说话。   说实话,他并不知道郁温情绪变化的原因,他也没有去深究过原因,因为不管原因是什么,这个结果,他都接受。   远离他的世界,对她来说是安全的。   即便她不走,他也会控制好距离分寸,他会只和她做普通同学,然后平淡顺利地度过三年,成为她记忆里的老同学,在一年又一年的时间里慢慢淡化消失。   “快点啊!”兰兰又催。   电话里依旧沉默安静,步西岸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郁温忽然就不犹豫了,不是决定了退不退,而是觉得,为什么要为难步西岸呢,他又没有义务为她的单方面行为买单。   他明明什么都不知道的。   他也明明,是不喜欢她的。   不喜欢她,为什么要照顾她的情绪?   这个世界已经对他很不公平了,她就不要再对他不公平了。   眼睫轻闪,郁温原本复杂别扭的情绪一瞬平息,她敛眸笑笑,正要说什么,耳边忽然传来一道低沉的,清晰的,“嗯,对不起。”   郁温一怔,“你……”   “别生气了。”他又说一句。   郁温彻底愣住。   兰兰忙不迭凑上去喊:“郁温姐姐,你听到了吗?哥哥说他错了!”   步西岸短促地笑了一声,低低说:“嗯,错了。”   兰兰继续喊:“真的错了!你就原谅他吧!”   片刻,郁温回神,被她好不容易抚平的心底再次翻涌起来,甚至咕噜咕噜冒起了泡,气泡炸开,藏匿在心底的郁结悉数随风散去。   郁温坐在桌子前,窗户开了一半,风被窗纱挡去戾气,只剩下小密度的轻拂,她如同一只被抚顺了毛的猫,不可抑制地翘了翘唇,眯眼露笑。   “哦,好啊,原谅你了。”   这话是跟步西岸说的。   她知道步西岸在听。   她不知道步西岸为什么要道歉,但她忽然就不气了。   一点儿都不气了。   其实没有为什么,她需要,他有,他就给了。   她高兴,他就值。   “好哟!和好万岁!”兰兰高兴地握拳向上,然后把手机拿走,笑着问,“嘿嘿,那郁温姐姐,你明天有事吗?”   郁温心情也好,说话都轻快不少:“怎么了呀?”   兰兰又“嘿嘿”一笑,“你国庆是不是放七天假呀?”   “是呀。”郁温说。   “那你要不要来找我玩呀?”兰兰问。   “嗯……”郁温假意思考。   兰兰以为郁温有事,脸上笑容明显少了一半,但还是很懂事地说:“没关系,你有事的话……”   她话没说完,郁温忽然说一句:“好呀!”   兰兰“诶?”一声,停住。   郁温笑:“改天找你玩。”   兰兰反应过来,大喊“郁温姐姐万岁”,然后激动让郁温赶紧休息,顺便说句晚安,挂了电话。   电话挂断瞬间,步西岸一顿。   兰兰并无察觉,把手机丢给步西岸,转身跑了:“我也休息了,晚安!”   步西岸看着怀里的手机,沉默几秒,轻轻一声:“啧。”   晚安。 第四十二章   吃过午饭, 周芊让郁温陪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里正播放着一部最近很火的连续剧,茶几上有切好的水果,周芊一边吃一边评价道:“夏琳也太喜欢穿吊带了。”   郁温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周芊没察觉, 继续看得津津有味, 时不时跟郁温闲聊几句:“哦, 对了, 今年国庆我们就不出去玩了,你爸最近有点忙, 等寒假看看有没有时间,我们去自驾。”   郁温说好。   周芊闻声一顿,目光挪到郁温脸上,郁温察觉,眨了眨眼睛问:“怎么了?”   周芊放下水果, 抽了张湿巾擦手,擦干净以后伸手牵郁温的手,“怎么啦?生气啦?”   郁温说没有啊。   周芊半信半疑:“真的?”   郁温有些哭笑不得,她说:“真的没有。”   周芊盯着她看, 好一会儿才语气感慨地说:“我们乖乖好像真的长大了。”   郁温知道周芊是在说她的性格。   郁温也知道自己什么性格, 她太想要什么都体体面面了,也想事事都让所有人满意, 有时候做事如果能在某种程度上尽可能地让大家都满意, 她会觉得自己吃一点点小亏其实也没关系。   但是她以前年龄小, 没办法很好地控制情绪,就显得有些“口是心非”。   比如明明心里有一点点小委屈, 她还是会说:“好啊, 可以啊, 没关系。”   文班选班那次她也犹豫了很久,除了她自己想要留在熟悉的环境以外,周芊和郁学舟也很想让她学文,周芊和郁学舟想让她学文并不是他们本身有什么想法,是他们知道她小时候有个记者梦。   但是撇开记者梦,只考虑文理科,她还是更喜欢理科。   所以那段时间,她很纠结。   后来是荀泽在班里跟大家谈话,他说:“事实上,人真正开始长大,是在为自己每一个选择和决定买单的时候。”   过去十五年,她安安稳稳在周芊和郁学舟的庇护下成长,她太喜欢安稳的现状了,每一次改变和突发事件都让她浑身不舒服。   她不喜欢巨变。   可她不能因为不喜欢改变,就选择自己没那么喜欢的科目。   那好像在程度上,是一种本末倒置。   而且,真的迈出了这一步,她才发现,她也许并不是不喜欢改变,她只是不想失去。   不想去理班是因为不想失去已经熟悉的同学和班级,不想出国是因为不想失去从小到大留下万千成长痕迹的家乡。   不想和步西岸冷战,是不想在冷战中真的失去这个人。   想到步西岸,郁温又忍不住想,生命里每一次突发巨变的时候,步西岸在想什么呢?   他会有些委屈地说一句“我也很讨厌巨变”吗?   可是,他跟谁说呢?   他能跟谁说呢?   “以前有什么想法都爱藏着不说的。”周芊说。   长大以后再听大人在自己面前剖析自己的性格就有会有点不好意思,郁温反拉住周芊的手,口吻有点撒娇地喊:“妈。”   周芊笑,“哦哟,还会不好意思呀。”   郁温故作生气地抽走自己的手说:“不跟你讲话了。”   她起身要走,周芊坐在沙发上慢悠悠地说:“你早就想走了吧?”   郁温一顿,看向周芊。   周芊表情有点要看戏的意思,“是不是呀?跟谁约好了啊?吃个饭看几百次挂钟。”   郁温脸一红,匆匆丢下一句“那我出去了”,然后迅速跑楼上换了身衣服。   周芊对郁温管教不是特别严格,算是半放养模式,主要她对自己的教育方式和教育基础有信心,更对郁温的人品性格有信心,她相信郁温不会胡来,所以很少过问郁温的事情。   只是在郁温下楼时叮嘱一句:“注意安全,不要玩得太晚。”   郁温说好。   郁温没提前跟步西岸打招呼,她猜步西岸应该在店里忙,于是直接打车去了家里。   家里果然只有兰兰一个人,堂屋的门打开,她把桌子拖到门口,迎着光和风趴在桌子上写作业。   郁温透过门缝盯看一会儿,才敲门。   听到敲门声,兰兰唰一下抬起了头,脸上有很明显的期待和惊喜,手里的铅笔都忘记放下,起身跑到门口。   她很期待,但也很谨慎,透过门缝试探地问:“谁啊?”   郁温故意改变腔调说:“是大耳朵图图。”   兰兰两只眼睛睁得圆圆的,她没看到人,但有一点点猜到,“是郁温姐姐吗?”   话音落下,郁温两只手放在脸颊旁边作爪状,忽然跳到门缝中央“嗷呜”一声:“是大灰狼!”   兰兰先是被吓地瞪了瞪眼睛,随后很快笑着喊:“郁温姐姐!”   她快速把门打开扑进郁温怀里,郁温笑着往后退,故意“哎哟”一声,“你是不是偷偷长高了?”   兰兰:“我为什么要偷偷长高,我是光明正大地长高!”   “哇,好厉害。”郁温笑着牵着兰兰往屋里去。   因为她在家,就没关院子里的门。   “你在写作业啊?”郁温问。   兰兰点头,说:“不过快写完了,洗完我们去店里找哥哥玩。”   郁温笑着逗她:“你哥哥那么忙,有时间跟你玩吗?”   兰兰闻声忽然很认真地看着郁温,郁温被她看得有点疑惑,主动问:“怎么了?”   兰兰沉默,似乎在考虑犹豫,几秒后,她脸色很认真地说:“郁温姐姐,你手机给我。”   郁温不解,但还是把手机给她了。   然后就看到兰兰打了一通电话,郁温小声问:“你在跟谁打电话?”   兰兰煞有其事地竖起食指“嘘”了一声。   她小大人的样子看得郁温有点想笑,“好吧。”   此时电话接通,郁温听到兰兰喊一声:“哥哥。”   郁温一愣,兰兰在给步西岸打电话?   她还没想通原由,下一秒,她听到兰兰说:“郁温姐姐来找你玩了,你能不能跟小炮哥哥请一会儿假啊,大不了等郁温姐姐走了以后你再去加班嘛。”   郁温彻底愣住了。   等她反应过来,她“呀”了一声,伸手去抢电话,偏偏兰兰在把电话给她的时候还说了句:“哦,郁温姐姐要自己跟你说。”   郁温:“……”   这个电话,忽然成了烫手山芋。   郁温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她抿着唇,沉默。   兰兰催她:“你说话啊。”   郁温:“……”   说不出来。   她感觉自己可能有点脸红了,很热,手腕都在发软,好像快要拿不住手机一样。   就在这时,兰兰又说一句:“哦,郁温姐姐是不是不好意思呀?那哥哥,你说!”   郁温:“……”   真的好想把电话挂掉。   可下一秒,电话里就传出了步西岸低低的声音,“说什么?”   明明步西岸没有在面前,可郁温不知道为什么好像看到了他似笑非笑的表情。   有点坏。   但又让人拿他没办法。   郁温感觉自己的脸更红了,她忍不住拿手捂脸,扭开头,另一只手举着手机放在耳边。   步西岸的呼吸声像沿着电话电流传进她的耳廓,酥麻顺着毛细血管流向身体每一处。   最后,还是步西岸主动打破沉默。   “你到了?”他问。   郁温低低“嗯”了一声。   再次陷入沉默。   几秒后,郁温唤了一声:“步西岸。”   “嗯。”   “不是我打的电话。”她说。   “嗯。”   他“嗯”那么利索,郁温甚至怀疑他到底信不信她的话。   “真的不是,”她又说,说完又很小声嘟囔一句,“也不是来找你玩。”   “嗯。”   郁温有点无语,很想问问他是不是只会说这一个字,结果下一秒就听到他说:“是我找你玩,你先看着兰兰写作业,我很快回去。”   说完不由分说挂了电话。   说实话,郁温有点想回家了。   她好像不好意思跟步西岸见面了……   郁温心情复杂地看着手机,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从哪一步后悔,是该后悔没有好好陪妈妈在家看电视,还是后悔没有直接去店里找步西岸,还是后悔把手机给兰兰。   她想着眼神有点幽怨地看着兰兰,兰兰没注意她的眼神,只是高兴地喊:“好耶,哥哥要回来了,我先写作业,我马上就写完了!很快就写完了!”   一边写一边念。   她是真的高兴。   郁温目光又重新落回手机上,耳边一瞬再次响起步西岸刚刚那句话:   “是我找你玩。”   郁温想着,没忍住翘了翘唇,翘一半怕兰兰看到,又轻轻“咳”一声,若无其事手握拳抵在唇边,掩盖更深的笑意。   忽然,郁温好像听到一道很轻很低的呻/吟声,像小婴儿哼唧的声音,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收了笑意,抬眸往院门口看。   空无一人。   也并无更多异样。   应该是听错了。   郁温想着收回目光,收一半,她忽然顿住,僵在原地,几秒后,她迟缓地扭头,目光再次看向院门口。   门口依然没有人。   但是地上一片斑驳,好像……   血迹。   霎时间,郁温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站起来,想要走过去看仔细点,身后兰兰唤:“郁温姐姐,你去哪儿?”   郁温再次停下了。   兰兰还在这,她不能让兰兰看到,她抿了抿唇,心跳不受控制地狂跳,一种强烈的不安灌满整个胸腔,压得她有点喘不过去。   她扭头,笑得勉强,“我去把门关了。”   兰兰忙不迭起身说:“不用!我写完了!我去!”   她说完不给郁温反应时间,起身就往门口跑,跑一半,她猛地停下了,郁温的心一瞬吊在嗓子眼,脱口喊:“兰兰!”   兰兰没有回应,还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   郁温抬脚过去,靠近的同时,她把门口地上那片斑驳看得清楚。   就是血迹。   她也更清楚地听到了呻/吟声。   有那么一瞬间,郁温感觉自己好像听过类似的声音。   就在不久之前。   可她又没有完全想起到底在哪听过。   忽然,兰兰一把拽住了她的手,郁温飘远的思绪瞬间被拉回当下,她心狠狠一跳,猛地低头看兰兰。   只见兰兰脸色苍白,像想起了什么可怖的回忆,她手也在发抖。   郁温立马把什么奇奇怪怪的声音和血迹抛到了脑后,她蹲下身,微微仰头看兰兰,轻声询问:“怎么了?兰兰?”   兰兰怔怔地把空洞的眼神挪在郁温脸上,就在看到郁温脸上关切表情时,她瞬间清醒,第一反应是拉着郁温往屋里跑。   郁温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弄来没反应过来,跟着进了屋才询问:“怎么了?”   她说着摸兰兰的脸,摸了一掌心的冰凉。   郁温还以为她生病了,有点着急:“你说啊,兰兰,你怎么了?脸怎么那么凉?”   手也好凉。   她说着摸兰兰的手,摸兰兰的手臂,每一处都凉得好像刚从冰窖里捞出来一样。   郁温忽然害怕起来,她抱起兰兰就想往外走,可兰兰却搂住她的脖子大声喊:“不要!不要出去!不要!”   郁温真的很害怕,她手足无措地停下来,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一遍一遍地说:“好好好,不出去不出去。”   “兰兰,你怎么了?告诉姐姐好不好?姐姐有点害怕,姐姐很担心你……”   兰兰把脸埋进了她脖子里。   郁温声音戛然而止。   几乎是瞬间,郁温肩窝一片滚烫湿迹。   兰兰哭了。   哭得隐忍又痛苦。   她明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郁温却好像听到了她撕心裂肺的嗓音。   就好像暑假那次,步西岸接到的那通电话里一样。   郁温的心被拧成一团,她也很无助,可她需要假装很镇定地哄:“好了好了,没事了没事了,不要怕,姐姐在。”   渐渐地,兰兰哭出了声。   也是她发出声音的同时,郁温听到院门口传来动静,还没有完全听清是什么,忽然,一道几乎撕裂的声音响起。   “步西岸!你没有心吗!你是不是人!你是不是人!他快死了你知不知道!”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郁温很难想象究竟是心里有多强的怨恨才能发出这样刺耳的声音,她下意识要出去,脖子上兰兰的手却瞬间搂得更紧。   她发出更大的哭声,整个人都在颤抖,她抽噎着,“不要出去,不要出去,不要出去……”   郁温喉咙像被掐住。   然后,她听到了步西岸的声音。   她听到他说:“滚。”   他声音明明和平常一样,一样情绪很淡的样子,可郁温却好像看到了隐忍的,有些红的眼睛。   “是你哥哥,兰兰。”郁温说。   兰兰趴在郁温肩膀处,几秒后,她哑着声音,还是说:“不要出去。” 第四十三章   郁温没有出去, 兰兰也全程没有撒手,她们就沉默着站在屋里,听外面发生的一切。   屋里没开灯,昏暗一片, 让人整个情绪都不由自主往下沉。   沉进没有尽头的深渊。   郁温不知道对方是谁, 只是从对方癫狂的表现在脑海里脑补出了一个疯女人, 她可能是不修边幅的, 五官面孔也因为常年暴躁的情绪印满了刻薄的痕迹,她应该不胖, 或许比普通人瘦一些,因为她没办法好好地进食入眠。   “你要我说多少遍?你难道要我死吗?我可以死!我可以!”她大声地喊,喊完以后嗓子忽然哑掉一般,在大口大口的粗重喘气中,她声音忽然卑微下来, 她的态度变成了乞求,她喊步西岸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地喊,她求他, “你救救他, 好不好,步西岸, 他也是你弟弟不是吗?你怎么能那么狠心, 就算是你妈妈在世……”   一句话触到了步西岸的雷区。   他几乎是从牙缝里咬出来一句:“你也配提她?”   女人先是安静了一瞬, 随后笑了,笑得悲苦又苍凉, 带着浓浓的自嘲, 她说:“怎么了?兰兰难道不是在好好地活着吗?现在一年又一年躺在床上的是我儿子!兰兰哪里不好?她哪里不好?你妈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你以为兰兰很可怜吗!我告诉你!她简直是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人!但凡她能跟步澜庭沾上一点关系!你以为她还能安安生生长那么大吗!”   说到最后, 她几乎要吼破了嗓子。   每一句话,都无比清晰又响亮地传进屋里。   可郁温怀里的兰兰这会儿却无比安静,她就趴在自己怀里,所以郁温能清楚地感受到她平静的心跳,好像已经习以为常。   好像,这些伴随她长大。   胸腔的不安一点点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尽拉扯的心疼,慢慢地,郁温原本放在兰兰后背的手,捂住了兰兰的耳朵。   她一只手还抱着兰兰,所以并没有办法完全捂住兰兰的两只耳朵,而且她知道,这些话,也许兰兰早就听了无数遍。   可她还是想,想为兰兰做点什么。   哪怕只是捂住一只耳朵。   那门外的步西岸呢?   他该怎么办。   郁温皱了皱眉,感觉心脏被撕扯得更疼,她其实是一个局外人,甚至连画面都看不到,可这些声音,已经足以让她与局内人高度共情。   因为她的心在步西岸身上。   她不仅承受着和他同样的痛苦,还附加了对他的心疼。   她没忍住,眼眶溢出滚烫,高温似乎快要灼伤瞳仁,她视线渐渐变得模糊。   然后听到步西岸说:“如果你想他以后治疗环境安稳,就滚。”   脚步声响起。   “你要什么!”女人再次喊,她试探让自己冷静下来,哪怕是在屋里,郁温也能感受到,她在尽量地平静自己的情绪,她重复,“你想要什么?”   “房子?还是大学,我都可以给你,只要你想要。”   但是步西岸说:“我要你,现在就滚。”   话音刚落,门外似乎传来更大的动静,郁温听到了男人的声音,乱糟糟的,其中夹杂着女人渐渐远去的骂声:“步西岸!步西岸你这辈子都别想好!你想想多少生命因为你死!你想想!”   “步西岸!步西岸!”   ……   声音消失了。   像一场大戏落幕。   可是没有演员依次登台谢幕,门缝里,郁温只看到步西岸走了过来,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手臂上凸起的青筋脉络彰显着他隐忍的情绪。   他是唯一的主角。   生活永远没有结局,他还在未知的剧本里挣扎。   吱呀——   门开了。   狭窄的门缝一瞬敞开,午后的光明艳刺目,照得郁温眼痛,她快速地抹掉脸上的泪痕,朝步西岸僵硬地扯了扯唇说:“兰兰好像吓到了。”   步西岸眼眸平静地看着她,光跃过她的头顶,直直地照在她的身后,可是她整个人却仿佛覆了一层阴影。   像踏进了彩色剧照里唯一黑白的区域。   而这一切,是因为他。   因为他在她面前。   因为他挡住了光。   垂在一侧的手微微动了动,步西岸没有跟郁温说一句话,甚至没有看她,只轻描淡写掠过一眼,就伸手抱走了兰兰。   他没继续抱着兰兰,而是把兰兰放下,大手擦了一把她的脸,跟她说:“去洗脸?”   兰兰肿着眼睛点头。   兰兰走后,步西岸也转身往水池那边去,他拎了一桶水往外走,郁温猜他可能是想冲地面上的血迹,她上前一步。   “我来吧,手伤了就不要沾水了。”刚刚步西岸接过兰兰的时候她看到他手上有指甲抓过的痕迹。   可能是刚刚那个疯女人弄的。   然而就在郁温快要碰到水桶把手的时候,步西岸轻轻往旁边一挪,错开了她的动作。   郁温一顿,看向步西岸。   她只看到他的侧脸,很快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他与她擦肩而过,径直往外走,只留一句:“不用。”   郁温没有跟上去。   步西岸出去后反手关上了门,他快速冲干净地上的血迹,然后顺着血迹,走到旁边一个垃圾堆后面。   周围安静无声,没有任何活物的迹象。   步西岸上前一步,目光垂落,看到角落里一只兔子。   本该是雪白的兔子现在浑身是血,血洞遍布其中一只前腿,仿佛被放干了血。   它就躺在那,像睡着一样。   步西岸盯着看了很久,才伸手拿起来,放在了水桶里,然后转身往垃圾点走。   走路时,他沾了兔子血的手垂在一侧,颤得很明显。   再回来,郁温已经不在了。   兰兰看着步西岸洗手,小声说:“郁温姐姐走了。”   步西岸“嗯”一声,他低着头,视线始终盯着水池,原本清澈的水流过他的手,从指缝染成红色。   他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洗,洗了很久,洗得双手冰凉。   直到兰兰轻轻靠过来,小心翼翼地扯了扯他的衣摆,“哥哥,干净了。”   步西岸停下动作,扭头看兰兰。   她眼睛漆黑,深处还留有惊恐的痕迹,和小心翼翼的不安。   长那么大,她大概从来都没有过安全感。   步西岸抬手关了水龙头,随便拿毛巾擦两下,蹲下身,冰凉的手覆到她眼下,她眼睛还是肿的。   比暑假那次肿得还厉害。   “又吓到你了,”他看着兰兰,声音很低,“对不起。”   兰兰想哭,但拼命地忍,她摇头,嘴巴都瘪成委屈的弧度,好一会儿才扑进步西岸怀里。   她很懂事,她说:“和你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   不仅和他有关系,还只和他一个人有关系。   这是他做出的选择。   即便他知道这种选择会给兰兰和爷爷未来的生活造成无数麻烦,他还是坚持做了这个选择。   他只有这个选择。   步西岸狠狠闭上了眼睛,他一手搂住兰兰的后背,一手摁在她后脑勺,他喉咙滚了又滚,最终也只是在心里重复一句:真的对不起。   纵使步西岸很高,蹲在那儿也似乎只有小小的一团。   院子敞亮干净,天高万尺,他们在地上一隅,互相取暖。   良久,还是兰兰先主动开口说:“郁温姐姐没有出去。”   步西岸“嗯”一声。   兰兰继续说:“我没有让她出去。”   步西岸“嗯”一声。   兰兰:“哥哥,我很喜欢郁温姐姐。”   “嗯。”   “其实你也喜欢她的对吧。”她从来没有见到哥哥让别人来过他们家。   嗯。   这一声,步西岸只应在了心里。   “哥哥,”兰兰从步西岸怀里出来,她看着步西岸,很认真地说,“我们一起保护郁温姐姐,好吗?”   步西岸看着她,数秒后,他说一声:“好。” 第四十四章   郁温能理解步西岸, 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即便也许这件事与他本人无关,更算不上“家丑”,但在同学面前发生这种情况一定也觉得很丢人。   所以之后的几天假期郁温都没有再去步西岸家里, 只是偶尔会接到兰兰打来的电话, 她们俩闲聊, 绝口不提那天发生的事情, 有时候步西岸也会应两句,但大多时候都是她和兰兰在说话。   兰兰对郁温不设防, 聊起来什么都说,还会像跟朋友聊天一样吐槽她的同学。   “真的服了呀,他真的好傻好傻。”   兰兰在吐槽他们学校一个同学,之前跟兰兰一个班,还欺负过兰兰和兰兰同桌, 所以郁温觉得兰兰可能想说的不是傻,而是傻……嗯。   “真的很过分,摔坏我同桌的生日礼物还不道歉,还打我, ”兰兰说, “没见过那么坏的人。”   郁温闻声拧眉:“打你?”   这事情过去挺久了,兰兰再提起来已经不是特别在意了, 口吻很随意说:“对啊, 把我胳膊上用笔扎了很多洞。”   最开始, 兰兰没想瞒着,以前哥哥也教育过她, 不管在学校里发生什么事情, 她都要跟他说。   那次之所以瞒着, 是因为那些洞,乍一看,太像针眼血洞了。   她知道哥哥看了肯定会想起很多不好的事情,比如那些猫,狗,兔子。   只是没想到后来,还是因为贪玩被哥哥看到了。   “这行为太恶劣了,”郁温皱眉说,“你有告诉老师吗?有告诉对方家长吗?”   “告诉了,我哥哥还去打……”她一顿,抬头看了眼旁边坐着的步西岸,步西岸也闻声看她,兰兰话到嘴边又换成,“还去跟对方家长当面谈话了。”   她这话转得太刻意了,郁温简直能想象到她机灵的表情,没忍住轻笑一声,然后故意拉长语调“哦”一声说:“那谈得怎么样啊?”   “不知道哇,我没去,”兰兰说,“我哥哥把对方约在我们学校门口见面的。”   郁温“哦”一声,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步西岸正脸就是在一所小学门口,她一怔,忽然问:“你在三附小上学?”   兰兰说是啊。   “……”   兰兰问:“怎么了?”   郁温干笑两声说:“没事。”   就是她好像围观了那场“谈话”,“谈”得挺好的。   话题很快又岔到生日上,兰兰好奇地问:“郁温姐姐,你什么时候过生日啊?”   郁温笑着问:“怎么啦?你要给我过生日吗?”   “我可以送给你礼物呀,”兰兰说,“之前我过生日你都送我了呀。”   “这样啊,那真是好巧,我真的快过生日了。”郁温说。   “真的吗!你生日是哪一天?”兰兰兴奋地问。   九月十九。   步西岸看一眼兰兰,在心里说。   很快,电话里传出郁温的声音:“今年的话,应该在这个月下旬。”   其实郁温过生日是过农历的,但她猜想兰兰可能弄不懂阴历阳历,便拿旁边的日历看了眼,说:“这个月的二十六号。”   “哇,姐姐你是天蝎座诶。”兰兰说。   郁温失笑:“你还知道星座呢。”   “知道啊,我还知道我哥哥是水瓶座,”兰兰说,“而且我告诉你哦,我哥哥的年龄是会变化的,他又是九一年出生,又是九零年出生。”   “怎么可能。”郁温说。   “真的呀,”兰兰说,“我之前算过的,他第一次出生是在九零年十二月,第二次出生是在九一年。”   郁温心中隐隐有某种猜测,她家有一本很厚的黄历本,是周芊和郁学舟之前在二手市场淘的,红皮黄纸,看着很有分量,郁温起身走去书房,找到黄历本,翻找到九零年十二月,果然,那一年的阴历和农历跨过了一个年份。   “你哥哥具体什么时间啊?”郁温问。   “快过年的时候,腊月二十二吧,对吧,哥哥。”兰兰问步西岸。   步西岸点头。   郁温查到九零年腊月二十二,这一天,也是九一年的二月六号。   就好像,他刚睁眼,已经被迫长大一岁。   冥冥之中,他注定要比寻常人背负更多。   郁温忽然有些胸闷,她轻轻吐了口气,合上了黄历,她向后退一步,碰到了椅子,回头,是暑假那段时间步西岸常常坐的椅子。   她垂眸,目光落在椅子上,伸手摸了摸椅背。   眼睫下,瞳仁里,情绪隐忍又波涛。   直到耳边传来兰兰的询问声:“郁温姐姐,你喜欢什么啊?”   可能按照一般社交理论而言,郁温应该说一句“你送什么我都喜欢”,可是步西岸在旁边,她说的话,步西岸能听到。   她希望在这个十六周岁,十七虚岁,这个成为大人之前的年份,喜欢的人能够送给她一件她喜欢的东西。   她很贪心,想要双倍快乐。   “雏菊。”郁温抬头看向窗外,明净的玻璃外蓝天白云,广阔清透,今天天气好的,仿佛让人看一眼就能舒畅到心底去。   她张口,声音轻轻的,重复道,“我喜欢雏菊。”   雏菊代表着永远快乐,永远纯洁,永远和平,永远坚定,永远有希望。   步西岸,希望我们都能成为,永远有希望的人。   -   因为郁温的话,之后的一周兰兰都在到处找雏菊相关的礼品,她不想只送一束花,所有的花都有花期。   她想,郁温姐姐值得没有期限的爱和喜欢。   “哥哥,怎么办呀,真的快要到时间了。”兰兰愁死了。   步西岸说:“你自己想。”   兰兰瘪嘴,“你就不能也帮我想想吗?”   “是你自己的礼物。”步西岸说。   兰兰很无语,忽然觉得这个哥哥没什么用,转身进屋了。   这天晚上,爷爷带给了兰兰一个礼物,他捡到了一本旧书,旧书里面夹了一只蝴蝶,蝴蝶早已在经久岁月里成为了脆弱的薄薄一层的标本。   兰兰在瞬间尖叫,兴高采烈地跑进步西岸屋里喊:“我知道了!我要送给郁温姐姐干花!永远都不会衰败的干花!”   步西岸掏了掏耳朵,让她去睡觉。   兰兰很兴奋,扒着门框问:“哥哥,你打算送郁温姐姐什么啊?”   步西岸什么都没说,只重复让兰兰去睡觉。   兰兰想了想,很认真地问:“你不会不送吧?”   步西岸看都不看她一眼,仿佛注意力全在书本上。   兰兰不问了,只说一句:“你必须送,如果你不送,我就跟你绝交!”   然后响亮地“哼”了一声走了。   门也关得很响。   爷爷在堂屋慢吞吞地说:“怎么回事?多大了你们俩还斗架?要翻天啊。”   房间里,步西岸听到爷爷的话,失笑摇头。   亲哥都不要了。   是要翻天。   他合上书,俯身从桌子抽屉里拿出一个盒子。   盒子里放着两元超市买来的橡皮泥,黄白绿蓝色居多,也有一些别的颜色。   事实上,这几天除了兰兰在到处找,步西岸也在找,他去过商场,见到过各种雏菊主题的衣服饰品甚至钢笔。   但他买不起。   他并不想咬咬牙,把钱花在一件郁温并不完全需要的东西上。   他去过她家,见过她家的红木桌椅,也见过书架上很多限量书籍,包括一些签了名的名人字画。   她并不缺这些。   而他作为她的一名普通同学,也并不能给一份她并不缺的商品增添特殊的意义。   后来步西岸路过了两元商店,想到兰兰生日那天,郁温就是从这里给她挑选的礼物。   他进去,搬了一堆素材出来。   想着,步西岸把盒子放在床上,把里面的东西平铺,笨拙又小心地把橡皮泥捏成花瓣,花蕊,叶子,以及蓝天白云和草地。   橡皮泥干了容易裂开,步西岸就弄了胶水涂上去,算作封层。   期间无数次,拇指和食指黏在一起,又被他面无表情地撕开。   十月下旬抚靑开始频繁地下雨,夜晚潮湿,地面潮湿,空气寂静,房间沉默,步西岸在一场又一场大雨带来的潮湿中,在一晚又一晚的寂静的沉默中,把一朵又一朵雏菊黏在白纸上,白纸被他用蜡笔画了蓝色天空,天空上铺一层颜色渐变的蓝,大片的雏菊花在绿地里蓬勃生长。   最后,步西岸在左上角黏了一轮弯月。   月亮并不会出现在青天白日里,这小小一轮,是他的一己私欲。   月落东升,新一周来临。   一大早,兰兰就跑到步西岸屋里,她眼巴巴盯着步西岸,步西岸有点无语,说:“带着了。”   兰兰要给郁温的礼物早几天就做好了,她怕步西岸忘记,每天早上都要提醒一遍。   听到步西岸这么说,兰兰就放心多了,她转身准备洗漱去,忽然想起什么,扭头问:“哥哥,你准备送给郁温姐姐什么?”   步西岸一脸冷漠地从她身旁路过,兰兰不死心地拦住他,抱他的胳膊,步西岸勾了勾唇,轻松一台手臂,直接把兰兰拎了起来。   兰兰手脚并用抱住步西岸,大喊:“快说!快说!”   步西岸把她摁在水池前,作势要把她的头摁到水池里,兰兰大喊大叫。   爷爷因为下雨今天出门晚,听到兰兰的声音慢吞吞走出去,看到兄妹二人在水池前都能折腾起来,笑着说:“大早上闹什么,快点收拾。”   二人双双“哦”一声,并排站着刷牙。   爷爷把早饭从厨房端出来说:“一会儿我送兰兰,你早点去学校。”   步西岸说好。   去学校路过装裱店,时间太早,店还没开门,步西岸昨天下午才把画送过来,单独一张纸并不会保存太久,压层玻璃真空裱起来才行。   步西岸还记得把画放到柜台上时,店老板笑一声说:“哟,送给喜欢的小姑娘啊。”   步西岸一怔,抬眸看对方。   对方也一愣,很快说:“不是吗?哎哟,那是我猜错了。”   步西岸没问他猜测的原因,但是店老板自己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我做这行做挺久了,手工活嘛,一般都是有点意义的,这店离市一中近,平时有不少小男生小女生来这儿做,做花的多,不少花都有特殊的话语,我也是前几天才知道雏菊花还有暗恋的意思,我这个岁数,一般都只知道雏菊花代表纯洁天真,这不,就误会了,不好意思啊哥们。”   步西岸太高,他把步西岸当成了大人。   步西岸垂眸,应一声:“嗯。”   店老板只当他话少,在敷衍回应自己刚刚那一大段话。   走之前,步西岸确定了时间,让对方加急赶在今天下午晚自习前做出来。   不然等他放学,店铺又关门了。   现在还早,步西岸目不斜视地走过店铺,径直往学校门口走去。   这个点学校门口人不算特别多,步西岸走得不快不慢,快到学校门口时,身后忽然有人拍了下他的后背。   他扭头,看到郁温露着笑的脸。   她穿着常规的校服,头发扎了一半,披散下来的头发里扎了两根细细的麻花辫,耳边一侧别了一个雏菊发卡。   淡淡的黄白,衬得她肤色透亮。   她笑着打招呼:“嗨!早。”   步西岸点点头,早上他声音比平时更低,开口显得有些沉,带着一丝慵懒的惺忪,“早。”   他说完,郁温没有收回目光,仍然唇边带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他。   步西岸被她盯得有些不自然,眼眸轻阖间,佯装随意问:“怎么?”   郁温有点不满意地看了他一眼,随后才说:“你不要跟我说点什么吗?”   郁温说着心想,如果步西岸忘记了,她今天不会再跟步西岸说话了。   但是下一秒,她就听到步西岸低声说了句:“生日快乐。”   郁温心脏重重一跳。   随后,她又听到他喊她的名字,“郁温。”   生日快乐,郁温。   郁温愣愣地,忘记眨眼,几秒后才慌忙扭开头,胸腔里,心脏好像快要跳出来了。   她似乎完全失去了对心脏跳动的掌控力。   而这一切,只因为步西岸的六个字。   啊。   她好像比她想象中,还要喜欢他。   郁温想着,忍不住脸颊升温,她很不自然地抬手勾起掉落在侧脸庞的头发挂到耳朵上,然后说:“嗯,谢谢。”   今天一定是很快乐的一天。   今年一定是很快乐的一年。   如果过生日的人在这一天可以理所当然地像阿拉灯神丁许愿,那她今年的愿望,只有一个。   她会许三遍。   同一个愿望,诚心祷告三遍,愿望成真的概率,应该会是往年心愿实现率的三倍吧。   她往年的愿望都实现了呀。   今年一定更可以吧。 第四十五章   知道郁温生日的没几个人, 但是向芹一大早见到郁温就超级大声且热情地抱住郁温说了声“生日快乐”,以至于半个班都知道她今天过生日了。   郁温好尴尬,第一次萌生了想把向芹打死的念头。   早上还好,高卞他们得知郁温过生日就是嘴上送句祝福, 本以为就这样了, 结果下午进班时以高卞为首, 杨姜为辅, 几个人都送了郁温礼物。   郁温都不知道该怎么好了,不停地说:“周末请你们吃饭, 一定要来啊。”   杨奇非常不客气点头说:“好的,我想吃小龙虾。”   郁温笑说:“好的,想吃什么都可以。”   高卞凑上来,“真的吗?可是我想吃火锅。”   “可以呀,我们可以把小龙虾叫到火锅店里。”郁温说得很认真。   杨奇说:“不能一次吃三斤的小龙虾算什么小龙虾!”   “……”郁温想了想, 说,“那就叫三斤小龙虾去火锅店里。”   杨姜翻个白眼,搂住郁温:“别理他们,让他们去吃/屎。”   郁温“噫”了一声。   杨奇和高卞也跟着:“噫。”   几秒后, 角落里再次传来一声:“噫。”   郁温一怔, 回头,有些不可置信地发现最后那声是步西岸“噫”的。   步西岸此时正懒洋洋地靠在墙壁上, 他一手随意搭在桌子上, 另一只手搭在自己腿上, 脸上表情很轻松,眼睛里闪着一点浅笑。   他今天好像挺高兴的。   郁温没忍住朝他笑了笑。   步西岸表情依旧, 很淡, 但是郁温知道他在笑。   他眼睛里有光。   步西岸平时少有这种反应, 他一这样,几人也纷纷一愣,随后先是杨姜自己笑出了声,然后所有人都笑了。   郁温又看一眼步西岸,捕捉到他唇边勾起的弧度,跟着也抿唇笑了笑。   下午最后一节课下课前十分钟,荀泽忽然进班把郁温喊了出来,杨姜好奇地往外看,没一会儿郁温就进来了。   杨姜问:“怎么了?”   郁温小声说:“我爸妈来接我啦,我提前放学一会儿,跟他们去吃饭,晚自习可能也要迟到半个小时左右,晚上就不跟你们一起吃饭了。”   “呜呜呜好羡慕,你爸妈居然会为了给你过生日让你旷课。”赵光说。   王艺迪小声接:“不是旷课吧,早退而已。”   郁温:“……我是请假。”   “好的。”赵光和王艺迪齐声说。   郁温这才往外走,路过步西岸的时候,她忽然不知道从哪来一个念头,停了下来,然后当着他们后排很多人的面,跟步西岸打了声招呼说:“步西岸,我走啦。”   步西岸明显没想到她会跟他打招呼,微微一怔,片刻点点头。   等郁温走后,杨奇看一眼郁温离开的背影,看一眼步西岸,再看一眼郁温离开的方向,再看一眼步西岸。   在他开口说话前,步西岸冷冷道:“睡你的觉。”   杨奇嗤笑一声,“步总真是有点东西。”   步西岸没再理他,也没反驳。   -   郁温一出校门就看到了自家的车,她笑着跑过去,刚到车旁边,车门就从里面打开了,周芊坐在后排,笑着说:“嗨,生日快乐。”   郁温笑着说“谢谢妈妈”,然后上车,她上车时一抬眼看到郁学舟在低头玩手机,不知道是在发短信还是什么,脸色不太好看,就在她要张口问时,周芊忽然喊一声:“爸爸,你家公主上来了看到没啊?”   郁学舟这才扯唇笑了,他回头,笑容依旧,满眼宠溺,“看到了,公主想去哪里吃啊?”   郁温十分配合地说:“那还不是看你们安排?”   郁学舟笑说:“你妈找了一家粤菜餐厅,去尝尝?”   郁温说:“可以啊。”   路上周芊如常跟郁温闲聊,期间她的手机也响了几次,但是周芊都没接,每次都是先挂断,然后发了短信过去,不知道发了什么,郁温没多想,因为周芊平时确实很少参与郁学舟生意的事,大多数都是郁学舟在忙。   到餐厅后,郁温刚进去,周芊就递来一个礼盒,“去洗手间换上?”   “什么啊?”郁温问。   “小裙子。”周芊说。   郁温看了看礼盒,又看看自己身上的校服,说:“要不不换了?”--------------丽jia   一会儿吃完还要回学校呢。   “没事,回学校前再换掉,”周芊摸摸郁温的头,“去吧,我们等你。”   郁温知道这是周芊追去的“仪式感”,不管家里经济条件如何,从小到大,在她印象里,周芊每一个生日,每一个特殊的纪念日,郁学舟都办得很漂亮。   “那好吧。”郁温接过礼盒,转身去了洗手间。   然而在郁温刚一转身的同时,周芊和郁学舟脸上的笑尽数褪去,郁学舟脸色很凝重,拿着手机不停地打电话,周芊在旁边也皱眉,看郁学舟半天一个电话也没打出去,问:“没接?”   郁学舟点头。   周芊有些急:“这怎么办?合同呢?合同上到底怎么写的?”   郁学舟闻言脸色更差了,说:“合同确实有问题,怪我,那天中途碰到了宥旻,和宥旻当时同桌的几位多喝了几杯,后来合同没仔细看就签字了。”   “这种低级错误你也犯!”周芊说,“学舟,你这两年真的一直在喝多,你以前不这样的。”   郁学舟怎么能不知道,可做生意不都这样?哪一份合作不是在各自尽欢的酒桌上谈成的?他难道想每天喝到人事不省吗?还不是想多拿几份合同,在国内站稳脚跟。   但他并没有把心里的窝气发在周芊身上,他知道周芊是怎么一步一路陪他走过来的,也知道当初周芊是怎么违背全家的意愿“下嫁”给他,他什么都知道,所以才想尽全力把一切都送给周芊和郁温。   他就是怕委屈了她们。   “我知道,这次事情处理好以后,我肯定改,”郁学舟牵起周芊的手,“我戒酒,以后就算是宥旻喊我喝酒我也绝对不喝了。”   周芊倒不是真的让他戒酒,她能理解男人酒桌上那点文化,也理解现在生意的不好做,别说国内,今年全球经济都不好做。   “知道了,宥旻那边怎么说?”周芊问。   “宥旻不在国内,”郁学舟心里很没底,“目前联系不上,周老师那边现在也很棘手,一会儿吃完饭,我就不回家了,我先去周老师那儿一趟。”   周芊说好,然后叮嘱说:“不要让郁温担心,好吗?”   郁学舟知道她的意思,笑笑说:“不会的,我才四十岁,还能让她一个小姑娘来操心啊。”   正说着,换了裙子的郁温从洗手间方向过来,裙子是周芊选的,上下可拆卸的,上面是一个吊带,身前一只大雏菊花,下半裙简单一些,但是整体很漂亮。   周芊笑着说:“我乖真漂亮。”   餐厅人不多,但是来往都会看郁温一眼,郁温有点不好意思,拉着周芊和郁学舟赶紧去坐下。   郁学舟笑说:“还不好意思了。”   周芊说:“可不嘛,小女生长大了,会害羞了。”   郁温被他们说得脸都快红了,半撒娇唤:“爸,妈。”   周芊笑着,示意服务生把蛋糕推过来。   蛋糕也是周芊约人定做的,蛋糕周圈一圈雏菊花,最上面一层摆放着一架镶满碎钻的皇冠。   她是郁家可以永远在纯真里长大的小公主。   郁温知道周芊和郁学舟恨不得把所有的一切都给她,所以每一年,她的生日愿望都会许他们一家三口,每个人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可是今年,她想把所有的愿望送给另一个人。   爸爸妈妈那么爱她,应该不会怪她吧。   毕竟,她这次,都没有许愿让自己万事顺遂。   万事太重了,这一次,她只想要一件。   她只要,步西岸。   -   “步总,哪儿去啊?”放学铃刚敲响,步西岸就往外走,杨奇在后面慢悠悠地喊。   步西岸头都没回。   等向芹和周武鸣过来找他们吃饭的时候,周武鸣随口问:“步总呢?”   杨姜瞅一圈没瞅到,也问:“步总呢?”   杨奇说:“不知道。”   杨姜随口:“你是他同桌都不知道?”   杨奇想听到什么笑话一样笑一声说:“我是他同桌我还不知道郁温为什么走之前要跟步总打招呼呢,你是郁温同桌你知道吗?”   杨姜想了下,“知道啊,郁温平时都跟我们一起吃饭,今天不跟不得跟步总说一声。”   杨奇面无表情看杨姜一眼,翻个白眼,无话可说。   杨姜“啧”一声,搂住他的脖子往下压,一边压一边拖着他往前走,“你什么意思?”   杨奇身子骨不行,被压痛了,烦得不行。   杨姜还打算继续追问,忽然看见远处有一个人朝这边走来。   几个人都往那去看,向芹眯眼:“这人我好像见过。”   “谁啊?”杨姜松了杨奇问。   向芹歪头想了一会儿,等这人走到他们面前,向芹才想起来:“哦!那个谁谁谁的司机!”   话音刚落,这人来他们面前,笑着问:“不好意思,请问这是郁温的班级吗?”   向芹点点头,杨姜凑上去问:“怎么了?找她有事?她不在。”   “不是,我是来送礼物的。”他说着递给杨姜一个手提礼盒。   等他走后,杨姜和向芹面面相觑,几秒后转身回班了。   -   步西岸是走着去装裱店的,店里人不多,也不算少,店老板在里面忙着找东西,找一半出来看到步西岸,抬手示意,喊一声:“你先等一会儿,我马上给你拿。”   步西岸点点头,没催,他也不着急,就靠坐在柜台上盯看货架上的摆件,手工店东西不多,来来回回就那几样,偶尔有一两件惹眼的,周围也围满了学生。   步西岸不喜欢凑热闹,淡淡挪开视线,在一旁沉默地站着。   有人往他这边看,步西岸察觉到了,但是没什么反应。   然而他越冷淡,周围的打量目光越肆无忌惮。   等他掀眸看过去,对方又忙不迭红着脸挪开,假意跟身边朋友继续盯看手工作品。   没一会儿,店老板从里面出来,手里拿了两个袋子,他把其中一个递给步西岸,另一个随便放在了桌子上,步西岸拿出来检查,看到上面的照片一愣。   是一家三口,小男孩坐在中间,脸面羸弱又苍白,他似乎都没什么力气笑,眼睛里也没有对外界的好奇和渴望。   左右两侧分别是他的父母,男人穿着中山装,唇边一抹淡笑,纵使已经步入中年,但是五官依然能看出英俊的痕迹。另一侧坐着一个女人,女人气质温婉,长发盘得很规整,她身穿素色旗袍,露出的手臂和脚踝都纤细,虽然是修过的艺术照,但能从她面孔气质看出她并非出自普通家庭。   也能看出,她和男人有一定的年龄差距。   他们都在笑,但是笑容很勉强。   他们眼里并没有光。   他们过得并不好。   步西岸只看了一眼,便把照片放了回去,淡淡跟店老板说:“拿错了。”   “嗯?”店老板伸手接过,掏出来一看,“还真是,不好意思啊,你的应该是桌子上这个。”   步西岸“嗯”一声,拿了东西检查一遍,转身就要走。   在他转身之际,他抬头,和一个正往店里走的男人撞上。   正是那照片里的男人。   店老板看到他忙说:“步局,照片已经裱好了,你来得正是时候,我刚拿出来。”   男人本来正在打电话,闻声抬头,脸上明显怔住。   步西岸目不斜视从旁边走过,和男人擦肩而过时,男人放下手机,眼神表情都很复杂。   他轻轻唤一声:“西岸。” 第四十六章   坦白说, 步西岸已经不太记得步澜庭长什么样子了,唯一能在他脑海里找出来的也都是步澜庭年轻时候的痕迹,那个时候他还很小,以为天底下所有的父亲都一样, 都能扛起家里的天。   后来才发现, 他并不是所有人。   他没有成为幸运的特例, 甚至也不是普通平凡的芸芸众生之一。   这么一回想, 步西岸才发现,其实不仅步澜庭在他脑海里没了什么印象, 就连母亲唐鸢也渐渐变得模糊。   他能记起来的清晰画面,全都是在他小时候发生过的。   比如那个时候,唐鸢和步澜庭感情还可以,在那个处处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唐鸢和步澜庭结识于一场雨中邂逅。   梅雨季节多雨, 通常一下好几天。   唐鸢家境还不错,父母在当地村里有点头衔,她长得不算漂亮,但胜在干净, 人干净心也干净, 去集市看到穷书生步澜庭在一众菜农里夹缝求生萌生怜惜和同情。   因为照顾步澜庭的生意,一来二去, 唐鸢和步澜庭逐渐心生情谊。   他们两情相悦, 唐鸢甚至为此拒绝唐家给她介绍的名门医生, 后来唐家因为拗不过女儿就同意二人结婚,婚后唐鸢远离自己的家乡, 去了六十公里以外的乡村。   唐鸢本可以留在抚靑市, 唐家人甚至愿意为步澜庭在抚靑安家, 可是唐鸢心地善良,也心系步澜庭家中的父母,觉得那么年轻走那么远是为不孝,于是便陪步澜庭一起回了乡村。   步澜庭家庭条件不好,从小吃白面大米长大的唐鸢嫁去步澜庭家里的第一天,步澜庭整个村甚至刚通电。   日子过得并不好,唐鸢一直没吃上什么好东西。   后来,时局动荡,唐家倒了,成为人见人打的旧地主,唐鸢作为地主后代,更不敢回家。   因为这事,唐鸢一病不起,好几年肚子都没消息。   穷山出恶水并不是没有道理,村民思想封建,眼见唐鸢嫁过来那么久还没怀孕,村里就开始传起风言风语。   那一年,步澜庭去了抚靑市。   很奇怪,步澜庭走后没多久唐鸢就怀孕了,虽然这期间步澜庭也经常回家,但是村里依然有人到处传唐鸢怀的不是步澜庭的孩子。   步澜庭本人不信,但是步澜庭的母亲信,开始每日严格看守唐鸢。   别人整个孕期都会长胖,唐鸢却在孕初期瘦了十斤,后来到生孩子体重也没什么特别大的变化。   生步西岸那天,步澜庭母亲为了省钱没有把唐鸢送去镇上医院,随便找了产婆,结果因为胎位不正,唐鸢难产,足足生了一夜才把步西岸生下来。   后来唐鸢才知道,原来在她生孩子前不久,步家有个远房亲属刚刚因为胎位不正难产去世。   然而即便如此,步澜庭的母亲还是要省那几分钱。   或许是为母则刚,或许是鬼门关里走一圈,人也重获新生,唐鸢突然就在这个落后封建的村子待不下去了。   她带着步西岸去了当地的镇上,自己先靠缝补手艺攒了些钱,然后开了一家小店铺。   唐鸢性格好,手艺也不错,最重要的是,她审美很超前,在那个处处都是黑白灰的年代,唐鸢愿意去截选彩色的布料,更愿意做一些裙子样衣挂在店里。   所以对于小时候的步西岸来说,妈妈才是那个全能的超人。   只可惜女超人再厉害也只是一个女人,九十年代全国时局不稳,各地都有黑恶势力,唐鸢时常招来心怀不轨的男人,步西岸为此也吃过不少苦头。   可能就是那个时候,步西岸就已经走上了沉默的路线。   镇上所有人都有父母,唯有他只有妈妈,别的孩子欺负他,他从不斗嘴,只用拳脚讲话,每天回家脸上身上都带着伤。   唐鸢从来不会教育他不要打架,因为她自己也清楚,好生活并不是躲来的,更不是求来的,而是自己尽全力争取来的。   她只会默默地把步西岸擦干净,一边擦一边流眼泪,一边跟步西岸道歉,说:“妈妈对不起你。”   步西岸说不出什么漂亮话,从小就是,可能是难产的缘故,也可能是唐鸢孕期过得不好的缘故,总是步西岸那根舌头就好像没长一样,别人会开口喊妈妈的时候,他一个字都不会说。   但是他会给妈妈擦眼泪,一直擦,不停地擦。   每一次,唐鸢都会哭得更凶。   而步西岸再次出去后,拳头也更硬。   后来步西岸就打出了自己的名头,而那个时候,他才刚刚上小学。   升小学第一年,步澜庭找到唐鸢,二人正式离婚,同年唐鸢因为一位裁缝老师的赏识,带着步西岸前去抚靑市。   也是那一年尾,唐鸢认识了步西岸的继父高平安。   高平安和他们是邻居,在工地上班,为人老实,更忠厚。   他很照顾唐鸢和步西岸母子,唐鸢本来很介怀,后来被高平安的诚心打动,二人再婚。   高平安有个父亲,平时也在工地上班,后来唐鸢和高平安结婚后,高平安的父亲就不上班了,每天安心在家给步西岸做饭。   他待步西岸很好,步西岸会喊他爷爷。   婚后没多久,唐鸢就怀孕了,她在抚靑开的有一家裁缝铺,每天客流量不错,也会有人因为唐鸢手艺审美好推荐更多的客户来。   就是在这些的客户聊天里,唐鸢得知,步澜庭早在步西岸出生没几年就在抚靑市结识了大家闺秀沈玉妍。   沈玉妍的父母在抚靑市有一些头衔,步澜庭结识沈玉妍以后专心考公,然后在沈家的扶持下,正式成为有铁饭碗的人。   也是在步澜庭工作稳定的第二年,他和沈玉妍结婚。   沈玉妍的婚礼旗袍和礼服,还是唐鸢在孕中期熬了几个大夜赶出来的。   不为别的,就为沈玉妍出的丰厚的酬劳。   唐鸢知道沈玉妍是在为难她,但是她需要这笔钱。   沈玉妍和步澜庭的婚礼很顺利,但是婚后一直没怀孕,直到唐鸢快生了他们也没什么消息。   沈玉妍便开始为难唐鸢,安排人在唐鸢那里做衣服,后续再不停地找麻烦。   唐鸢一直都是个很心平气和的人,可能是这些年经历得多了,她对沈玉妍这些为难人的手段根本不看在眼里。   甚至会笑着跟高平安说:“你看,她还变着法给我挣钱呢。”   高平安心疼她,就私下偷摸着找步澜庭说这些事,却被步澜庭当众侮辱他接盘穿破鞋,高平安气血上头,一时冲动打了步澜庭。   然后被步澜庭以寻衅滋事的理由关了起来。   那个时候步澜庭事业稳步上升,私下想要讨好他的人多得是,便夸大了高平安的罪行。   高平安被判入狱。   唐鸢得知这个消息一时不能接受,当场便有早产倾向,可偏偏,当时她还在店里被沈玉妍的人纠缠。   因此,唐鸢错过最佳抢救时间,难产去世。   而兰兰,也成为一出生就需要各种高端看护的早产儿。   家里原本还算可以的存款,日渐削薄。   步澜庭因为这事心生愧疚,提前放了高平安,沈玉妍不喜欢步澜庭惦记这个日子,非要取代这天在步澜庭心中的意义。   所以后来她怀孕,宁愿剖腹早产,也要把孩子生在这一天。   她要步澜庭从今往后只记得这天是她孩子的平安出生日,而不是他前妻难产去世的忌日。   只可惜,她的孩子并不平安。   她的孩子,一出生,便患有再生障碍性贫血。   他们不停地找可更换的骨髓,却始终找不到合适的。   于是沈玉妍找到了步西岸,她想步西岸好歹身上有步澜庭一半的血,至少有一半匹配的概率。   步西岸怎么可能同意。   他不同意,沈玉妍那边迟迟等不到合适的,这一拖,直接把沈玉妍孩子拖成了白血病。   于是沈玉妍开始纠缠步西岸,她从最初的恐吓,到后来的挣扎,再到现在的乞求。   她已经没了理智,也没了一切骄傲,她只想留住这一个孩子,唯一一个孩子。   可是步西岸不同意怎么办,他就像一个完全没有心的人,他明明才十几岁,甚至在最开始那两年,他才上小学,那么小一个孩子,为什么就是攻克不了。   沈玉妍很想直接一绑了之,可是步澜庭的事业还在上升期,底下多少人盯着他,企图找他的弱点,绊他的脚跟。   步澜庭根本不允许沈玉妍频繁找步西岸。   于是沈玉妍开始不停地给步西岸扔放干了血的小动物,只要她的孩子逢治疗,她就会在当天扔给步西岸一只,她孩子抽的哪只胳膊,她就在小动物的哪只胳膊放血。   她把小动物扔到步西岸家门口,院子里,学校附近他的必经之路。   九年,从兰兰出生至此,始终不断。   步西岸本来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直到第一次和郁温一起放学,在学校的巷口,他听到熟悉的叫声。   那么痛苦的叫声,多少人避如蛇蝎,听一声都会做噩梦的声音,已经成了他最熟悉的声音。   他自虐一样想去看清楚,看清楚,这一只,又是怎么因为他死的。   可是,郁温拽住了他的手腕。   她唤他的名字,声音轻柔如晚风,她问他怎么了,她说:“那我们走吧。”   我们。   他第一次意识到,他的生活里,也是有们的。   可是他怎么能因为贪恋这一丝柔软,就把本可以一路顺风的郁温拖进他的生活里。   他不能那么自私。   她应该离他远远的。   离血腥和一切肮脏远远的。   而他,也应该试图远离这一切。   所以,步西岸在听到步澜庭唤他名字时,没有任何犹豫地抬脚离开。   或许是人一旦上了年纪就开始想要血脉相连的孩子,又或许是步澜庭觉得,他现在事业成绩那么好,不该后继无人。   步西岸居然已经长那么大了。   听说他成绩也不错。   步澜庭看着少年高挑挺阔的身影,恍惚一顿,追了上去,他攥住步西岸的手腕,又唤一声:“西岸。”   步西岸在他攥住的下一秒,拧着眉挣脱开。   几乎没有任何意外的,步澜庭就被轻松挣开。   长大了。   是真的长大了。   小时候每次见到他,满目警惕一句话也不说的小男孩,不知不觉就长那么大了。   还能轻松甩开当老子的手。   这才是一个合格的儿子吧,长得高,力气大,有坚实的臂膀,有未知却无限高度的未来。   而不是日复一日地躺在病床上,除了会喊“爸爸,我疼”,什么都不会。   那么多年,步澜庭已经到了无人敢那么不给他面子的地位,但是步西岸这么做,他却没半点恼怒,反而笑了笑说:“来拿东西?”   步西岸斜了他一眼,眼里平静,毫无波澜,胸腔也没有任何异样反应,就像看到一个陌生人一样,口吻也冷淡如常,“有事吗?”   步澜庭搓了搓手,想要缓解这僵硬的气氛,他还是笑:“没,就是忽然想到,你高二了吧?学习怎么样?有没有什么跟不上的?生活费够用吗?”   步西岸开始觉得恶心。   他转身就要走,却在下一秒听到一道尖锐的喊声:“步西岸!”   步西岸几乎没过脑子,那么多年的经历已经让他大脑本能识别:是沈玉妍。   沈玉妍外表看着很柔弱,她脸色不好,所以常年画着精致的妆容,单从外表看,她是一个非常纤瘦且得体的女人。   可她不能看到步西岸,她所有的理智在看到步西岸时会瞬间崩塌。   她看着外形那么出色的步西岸,会觉得,原本她的儿子也可以。   她踉跄地抓住步西岸,有些惊喜地看着步澜庭:“澜庭,是你把步西岸找来的吗?你说服步西岸了?”   步澜庭看着沈玉妍逐渐狰狞的面孔,又看看人来人往的周围,皱着眉说:“不是,玉妍,有什么事情我们改天再说,西岸还要上学。”   沈玉妍忽然就崩溃了,她死死地抓住步西岸的手,指甲都恨不得插进步西岸脉搏血管里,她大喊:“他需要上学!难道我儿子就不需要吗?步澜庭!逢生才是你儿子!逢生才是你亲生儿子!”   她喊得撕心裂肺,原本盘得精致的发型也瞬间散开,碎发凌乱,不堪入目。   步澜庭上前去拽她,沈玉妍死死抓住步西岸不松,她仰面看着步西岸,她要给他下跪,她求他:“西岸,求求你了,好不好,阿姨求求你,阿姨真的求求你了!阿姨快求你十年了!”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步西岸呼吸变得艰难,眼前闪过模糊的画面,画面里,他同样站在人群中央,周围围满了人,所有人都在对他指指点点,而他面前,是一只放干了血,早已身骨坚硬的野猫。   他的抽屉里,全是血。   腥臭像密织的网,死死缠住他全身。   他躲不掉,也扒不掉。   耳边声音变得尖锐,他听到逐渐清晰的字眼。   “他心理变态吧。”   “虐猫啊我的天。”   “这种学生得赶紧赶走啊老师,会影响学校的。”   “必须开除!我儿子不能跟这样的人做同桌!”   手腕猛地传来骤疼,步西岸回神,猛地甩开沈玉妍。   沈玉妍摔倒在地,她破口大骂,“步西岸!你有没有良心!他难道不算是你弟弟吗!”   步西岸冷笑一声,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他不是。”   沈玉妍崩溃,她开始胡言乱语,大喊让所有人都来看看,看看步西岸这个没良心的人,冷血的人。   “他的弟弟得白血病啊!他都不愿意救!这就是你们一中教出来的孩子吗!”   有人开始窃窃私语,对着步西岸指指点点。   像骤然之间被推到了世界最边界,身后是万丈深渊,头顶阳光明明灼目,却被所有人挡住,一众人群的身影宛若恶鬼像步西岸扑来。   他被压得喘不过气,瞳仁渐渐变得血红。   他抬脚要走,沈玉妍一把抓住他手里的袋子,步西岸脸色一变,俯身扣住她的手腕,声音冷如冰,他盯着她,“松手。”   沈玉妍抓得更紧,她又笑又哭,“跟我走!跟我去医院!”   步西岸手上用力,他几乎扣住了沈玉妍的血管,阻断她血液流通。   手掌开始充血,发麻,沈玉妍看着步西岸的眼睛,浑身发抖。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在想,她那么多年杀掉的猫猫狗狗,放干了那么多血,难道这些血全被步西岸吸进眼睛里了吗?   不然他眼睛怎么能红到这种地步。   她一怔,步澜庭适时挣开步西岸,步西岸手腕脱力,袋子瞬间掉落在地。   几乎没有任何阻碍的,它摔在地上。   发出玻璃破碎的声响。   步西岸整个人僵在原地。   他愣愣地看着地上,看着袋子边缘扎出的玻璃尖。   沈玉妍根本不在乎这些,一个破袋子而已,也值得步澜庭亲自动手,她气得打步澜庭,骂步澜庭:“你是不是早就想让逢生死了!你说话!你是不是!步澜庭!我知道你才是最没良心的人!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当初是有孩子——”   啪!   步澜庭一巴掌甩在沈玉妍脸上。   沈玉妍摔倒在地,她笑了,笑出满脸的眼泪,她五指狠狠抓着地面,她指甲都要出血,可她不解恨,她一把抓住袋子,想要拿里面的玻璃。   她拎起袋子把里面所有的东西都倒出来。   碎玻璃,碎纸,碎掉的橡皮泥。   本意是为了保护橡皮泥的胶水封层在这一刻却更加容易裂开,每一片花瓣掉在地上的瞬间就碎成泥渣。   泥就泥,永远上不了台面。   苦苦挣扎在生活里的虫也永远无法变成龙,更别提想要向金枝凤凰献殷勤。   浑身的血都凉了。   步西岸看着沈玉妍,看着步澜庭,看着周围的一切。   好久,他轻轻掀了掀唇。   步澜庭用尽力气扔掉沈玉妍手里的袋子,袋子里仅剩的东西再次落地。   二次伤害让它们完全破碎。   步澜庭架起沈玉妍,正巧这时司机赶过来,他们架着沈玉妍离开。   只剩下步西岸和一群观赏闹剧的观众。   渐渐地,观众也离席散去。   阴影抽离,可落日已经西沉坠谷,再无任何光芒可以照亮人心。   只有那一点点余光,被地上的碎玻璃渣反射,然后尽数刺进步西岸的眼睛。   他蹲下身,一点点捡起花瓣,捡起花蕊,捡起叶子,捡起绿草和蓝天,那一轮小小的弯月,也碎得再也拼凑不起来。   玻璃渣一粒一粒地扎进指腹,指尖的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又融进步西岸的眼睛。   他的眼睛,比血还要红。 第四十七章   郁温已经提前早退, 就不太想迟到了,周芊和郁学舟理解她,吃完饭让她去洗手间换了衣服就送她去学校。   她比预想中早一些到学校,也在进班的时候看到不少人在围着她的桌子, 好像在看什么东西。   郁温好奇地走过去, 没有人在意她, 她都走到旁边了也没人注意她, 郁温轻轻拍了下旁边的赵光问:“什么东西呀?”   赵光头都不回地说:“郁温的生日礼物啊。”   “啊?”郁温想不到有谁会把礼物送到学校里来。   她正要问什么,赵光忽然反应过来, 回头一看,吓了一跳,“我靠!怎么是你?”   所有人闻声回头,看到郁温纷纷一愣。   然后不约而同让出位置。   郁温这才看到桌子上是什么。   好像是一件衣服?   郁温上前,问:“这谁送的啊?”   杨姜说不知道。   郁温看向向芹, 向芹欲言又止,表情有些复杂,郁温忽然就知道是谁了。   能让向芹这种反应的,大概只有一个人。   郁温很淡地笑了笑:“我知道了。”   向芹说:“对不起啊, 本来没打算拆你东西的, 是刚刚不小心摔地上了,我怕里面有什么易碎物品, 想拿出来检查一下。”   “没事, ”郁温无所谓地说, “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杨姜“哇”了一声:“拜托你自己来看看好不好!还不重要?”   郁温笑:“什么啊,你那么夸张。”   “真的!”杨姜忙不迭把郁温拉到座位上坐着, 给她铺展裙摆说, “你看!沃日, 这上面的雏菊全是手工刺绣,而且是双面绣!你再看这花瓣!卧槽!这不会是金线穿的吧?刚才我和向芹研究了好久,我觉得就是金线,向芹说金线太夸张,你妈,都这样了,只是金线夸张吗?”   杨姜实在太激动,郁温不由自主仔细看了两眼。   确实是一件纯手工作品。   也是言宥旻的风格。   这两年,每次郁温过生日,言宥旻送给她的都是手工作品,每一次,他都会说:只有时间才能证明什么是独一无二。   因为这一秒的时间,永远都是这一秒的,过了就过了,这一秒花费在你身上,就证明你拥有了这一秒的意义。   但是意义通常是人赋予的。   她不喜欢,于她而言,怎么都是普通。   她喜欢的,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这个人存在,她都觉得是世界上最有意义的。   郁温想起步西岸,不由自主回头,发现后排那个角度空荡荡的,并没有人在。   郁温一怔,目光转了一圈,发现大家都在,只有步西岸不在。   她疑惑,扭头正想询问,忽然余光瞥见教室后门门口闪过一抹修长的身影,她循着看去,看到步西岸从那里进来。   他两手空空,脸上仍然没什么表情,但是郁温却在他眉宇间捕捉到了沉重的郁色。   她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一路目不斜视地走回自己位置坐着。   他明明有察觉到她的目光,可他没有看过来一眼。   郁温忽然不安,她很想过去问问,可周围围了太多人,大家注意力全在她桌子上的裙子上,讨论声也渐渐增大。   “哇,这个裙子,是郁温的吗?好好看。”   “我的妈,这也太像小说里的晚礼服了吧。”   “这女明星都可以穿着去领奖了吧?”   声音清晰,一句一句传进步西岸耳廓。   步西岸掀眸看过去,只瞥了一眼,就看到闪着细碎的光的串珠,串珠覆盖在手工刺绣的雏菊花上,远远看,栩栩如生。   或许这才是郁温真正该收到的手工制品。   步西岸收回视线,桌子底下,他的手放在腿上,手腕控制不住地发抖,他双手握拳,每一个指尖都因为用力施压而剧痛,痛到麻木。   神经也跟着渐渐失去知觉,直到大半个晚自习过去,步西岸才惊觉自己已经大脑空白了那么久。   可能是太久没有为生活付出过除了生计以外的真情实感,猛地一切落空,会让他陷入一种后脑勺被重击的懵。   等他缓过神,他的手已经因为长期充血而伤口炸开,血不停地往外溢,纸都擦不干净。   步西岸低头看到,把手缩进袖口,起身去了厕所。   放学铃很快敲响,郁温终于有机会回头,回头才发现步西岸又不在。   这一次,她没忍住直接起身去问杨奇,“步西岸呢?”   杨奇睡得有点蒙,挠挠脸说:“厕所吧。”   “他没走吧?”郁温问。   杨奇弯腰看了眼步西岸的抽屉,今天发的几张试卷还在,他打个呵欠说:“没走。”   郁温“嗯”一声,回自己座位上了。   时间越来越晚,班里的同学越来越少,直到只剩下郁温一个人。   她始终低着头,一遍又一遍写英语单词,她写了很多遍,但却没有一个真的记进她的脑袋里。   直到高三部的放学铃也敲响。   郁温默默放下笔,收了书,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全程都低着头,沉默又安静。   拎起礼盒,起身离开。   打开教室后门的时候,秋风直面吹来,她眼睫轻颤,风吹红了她的眼睛。   她心里好闷,可是她的心一点点大,能压住心口的也只有一块小小的石头。   然而就这么小小一块,那么强烈的风都吹不开。   郁温没忍住,眼角微微敛一下,有些委屈地瘪了嘴,然后在转身的时候,轻轻抬手擦了下眼角。   走廊暗淡,只有一点浅淡的月光,虚弱又薄弱地照亮脚下的路。   转过拐角,少女身影彻底消失。   走廊尽头只剩下风。   连仅剩的月光都被浓雾遮掩。   步西岸在另一头的走廊尽头,黑暗里,他站了很久,直到全校都暗去,他才抬脚走出来。   回到教室,把兰兰准备好的礼物放到郁温抽屉里。   然后转身离开。   -   回到家,一室清冷。   郁温站在玄关,平白无故地打了个寒颤。   她抬头看玄关柜子上摆放的台历,已经过了霜降,秋天真的来了。   她打开客厅的灯,在客厅坐了好久,才关上灯上楼。   回屋没有立刻去洗澡,而是又坐在床沿边愣了很久,她看着床头放着的手机,一直看,一直看,看到不知道什么时间了,她才拿起来。   手机屏幕亮起。   已经十一点多了。   他应该睡了吧。   郁温指腹用力,一点点摁到发短信页面。   -你睡了吗?   她盯着屏幕,几秒后,一个字一个字地删除。   又重新发:你今天怎么走那么早?   几秒后,再次删掉,重新发:为什么没有等我?   今天我过生日的。   你不能真的只打算给我一句口头祝福吧。   啪嗒。   一滴眼泪掉在屏幕上。   泪液宛若放大镜,放大了“为什么”三个字。   冷风忽然吹来,眼角的滚烫骤然降温,巨大的温差让她不适,她不由自主缩了缩脖子,耳后脑子清醒一半。   为什么。   为什么要问为什么。   为什么要用质问的语气对他。   他明明已经送给她祝福了不是吗?   普通同学而已,她还想奢求什么?   人即便是在生日当天,也不能太过贪心的吧。   慢慢的,郁温抬手擦去了手机屏幕上的湿痕。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把输入栏里的内容删掉。   这一次,她没有再重新输入。   睡前,郁温给周芊打了一通电话,电话一直占线,没人接。郁温挂断后想了想,又给郁学舟打了一通。   可能是今晚情绪起伏跌宕,郁温心跳一直很快,她躺在床上,不舒服地翻来翻去。   郁学舟也没有接电话。   郁温皱了皱眉,又看了眼时间。   已经十二点了。   按理说,就算周芊和郁学舟再忙,这个时间也差不多在回家的路上了,即便有什么意外,她打个电话,至少是能接通的。   如果真的很不方便,周芊也会提前给她发短信。   忽然心跳更快了,郁温开始大口地呼吸,她挣扎着坐起来,黑暗里,她慢慢抬起手捂住胸口,掌心震动连连,几乎如雷一般。   好久都没有平复下来。   郁温实在难受,又摸到电话给周芊和郁学舟打电话。   这一次,周芊的电话接通了。   郁温感觉自己的心像猛地停滞了一般,她有些着急地喊:“妈妈。”   周芊“哎”了一声。   她声音有点哑,电话里还传来了风声,以及响亮的警笛声,警笛声尖锐又刺耳,郁温感到不安,询问:“妈妈,你们怎么还不回来啊?”   周芊说:“今晚有点事,可能回不去了,你先睡觉,不要耽误明天上课,早上阿姨会去给你做饭,好吗?”   郁温说好。   其实这也算是这两年的常态,郁温知道郁学舟的事业在上升期,忙是肯定的,她点点头说:“那你们也早点睡哦。”   周芊说好。   挂电话前,郁温想了想,还是问:“妈妈,你在警车吗?”   周芊说:“不是,路过。”   郁温松了口气,不知是不是刚过完生日的缘故,好像跨过零点,整个人真的瞬间长大了一岁一般,她说:“妈妈,其实我不奢求你和爸爸很厉害,只要我们一直在一起就好了,我不想出国,是真的不想离开你们。”   周芊的声音似乎停顿了下,宛若哽咽,可警笛声实在太吵,郁温没有听清楚。   最后挂了电话,郁温躺在床上好久才睡着。   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她小时候,在镇上,每每到初秋,郁学舟都会亲手给她做一个很大的风筝,他们会去湿地公园玩,郁学舟会把牵引绳交给她,带着她奔跑。   秋天的风凉爽,天也格外得高,那么大一个风筝,飞那么高,变成小小一个缩影。   郁温跑得飞快,边跑边回头,她笑着喊爸爸。   可郁学舟却不知不觉停了下来。   而郁温也在不知不觉跑远。   她们中间的距离渐渐拉远,郁温懵懵地停下来,她仰头看风筝,风筝忽然变得弯如鲲大,遮天蔽日。   眼前的世界一瞬暗下来。   郁温也在瞬间长成大人模样,她看着自己的手,又抬头看向远处的郁学舟。   郁学舟也在一瞬间,从年轻时的模样变成现在中年的模样。   他依然很帅气,笑得儒雅,只是风吹过他的头发,郁温隔着那么遥远的距离,却也在他发丛里清晰地捕捉到了几根白发。   她忽然有些无措,大声喊:“爸爸!快过来呀!”   郁学舟笑着看她,良久,他摇了摇头。   郁温一下子愣住,喉咙也仿佛被掐住。   她听到郁学舟对她说:“乖乖,爸爸就陪你到这里了。”   “乖乖,真抱歉啊,要让你提前长成大人了。”   郁温忽然开始落泪,胸腔像被巨石疯狂挤压一般,她喘不过气来,闷得整个人头晕眼花,眼前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听力也逐渐减弱。   她听不到郁学舟又说了什么,也渐渐看不到郁学舟的脸。   她大声地喊爸爸,她奔跑着追过去。   可头顶的风筝忽然高速坠落,一块巨大的幕布拉下,阻隔在她面前。   仿佛在说,大戏至此,有人杀青。   之后的路,只能你自己走了。   人不能永远活在庇护之下,成长永远需要代价,山风不见,自然永远好少年。   可长路漫漫,山谷幽幽,风雨从天上来,想要领略更高更远的风景,山风,早晚都是要见的。   铃铃铃——   闹铃声骤然响起,郁温仿佛被人猛地拽住了心,她长吸一口气,睁开眼睛,坐起来好久才慢吞吞缓过神。   五点四十。   该起床了。   郁温愣愣地坐在床上好一会儿,她手慢慢捂住心口,很闷,她难受得想落泪,她直觉自己做了什么不好的梦。   可她想不起来到底梦到了什么。   最后郁温也只能默默起床。   阿姨已经做好了饭,周芊和郁学舟一夜未归,郁温心不在焉地吃完早饭,一个人去了学校。   路上堵车,郁温迟到了。   到班以后关渠虽然还没到,但班里所有人都到了。   郁温有点不好意思,缩着肩从后门溜了进去。   路过最后一排时,她本想扭头往旁边看,余光瞥见少年侧脸身影时,她硬生生忍住了,完全没有回头地径直走到自己座位上坐下。   杨姜看她这样觉得好玩,故意逗她:“组长迟到了!”   郁温“呀”一声,“嘘。”   杨姜大笑,“别怕别怕,老班还没到呢。”   郁温松了口气,小幅度拍了拍胸口。   她把东西放抽屉里,放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东西阻隔,低头一看,抽屉里多了一样东西。   是一个盒子。   长条盒子。   她拿出来看了眼,扭头看杨姜,杨姜比她还好奇,反问:“什么东西?”   郁温忽然心里有某种猜测,她小心翼翼回头看了眼步西岸,步西岸正在低头看书,没有察觉半分。   郁温抿了抿唇,心跳渐渐快起来。   她把盒子放在腿上,打开盒子。   入目,一只包了塑料保护膜的干花。   是雏菊。   是真花。   心跳忽然更快,郁温看着花,默默抿唇笑了。   耳边传来轻咳声,郁温没察觉,直到杨姜忽然拿胳膊肘撞她,郁温吓一跳,抬头,才发现关渠不知何时站到了她旁边。   她脸顿时红了,忙不得把东西收起来。   然而关渠似乎没有很在意她这件事,只是脸色不太好地跟她说:“郁温,你跟我出来一下。”   杨姜本来还看热闹不嫌事大,等郁温走以后,扭头问赵光他们:“这东西谁送的?你们知道不?完蛋了,被老班看到了,阿乖这次完蛋了呀!”   赵光也笑:“哎呀妈呀,真的吗?那还不赶快站出来英雄救美啊!”   几人一唱一和,不亦乐乎。   唯有步西岸在角落里没有参与。   等又过了十分钟,杨姜才觉得不对劲,“郁温怎么还没回来?”   赵光耸肩。   杨姜满脸疑惑,但也只能干等。   临早自习下课,步西岸起身去厕所。   这个时间厕所没人,偶尔来也是教师。   步西岸正要推隔间门出去,忽然听到关渠的声音,他长叹了口气,说:“世事无常。”   然后是荀泽的声音,“我见过郁温的爸爸,挺成功的一个人,没想到就这么,唉。”   “不提了。”关渠说。   荀泽:“你最近还是关注一下她,这个时间出现这种情况,对心态影响很不好。”   关渠点头,正要说什么,忽然听到里面隔间传出声响,他和荀泽一同抬头看去。   荀泽嘴里的烟还没丢,烟雾缭绕,蒙在眼前。   关渠一摆手,正要让他把烟吐了,隔间门打开,有人从里面出来。   关渠眯眼一看,有些意外,“步西岸?”   步西岸手上昨晚贴上防水贴,每一个指腹都贴一小块,掌心拿纱布绑着。   本来挺疼的,这会儿却忽然失去了任何知觉。   他手指轻颤,心脏也跟着颤,良久才盯着关渠问:“郁温怎么了?” 第四十八章   郁温想, 她应该还在梦里,所以天才会忽然暗下来,明明没有雨,头顶却积满了乌云, 而她所到之处, 皆是一片昏沉。   她被关渠喊出教室外, 关渠欲言又止, 最后只是递出了手机,说:“你妈妈找你。”   郁温疑惑地看他一眼, 目光又落在手机上,她盯着正在通话中的手机,心被狠狠勒紧,她感到不能呼吸,她不想接。   她并不知道原因, 她只是觉得无端痛苦。   她张了张嘴,想问关渠怎么了,电话里的周芊却仿佛看到了她一样,很轻地唤一声:“乖乖?你来了吗?”   郁温的心忽然拧得更紧, 她不由自主喘了口气, 没忍住抬手摁住了胸口,她哑着声音唤了声:“妈妈?”   周芊“哎”了一声, 声音还是好温柔的样子, 郁温甚至能想象出她眉眼泛着淡笑的样子, 她说:“别害怕,我给你叫了车, 你来一趟医院好不好?”   郁温眨了下眼睛, 懵了一下。   “怎么了吗?”她问。   “你先过来好不好?”周芊声线忽然夹带着一些颤抖。   郁温不知所措地抬头看向关渠, 关渠眼中满是不忍,他别开头,良久才说:“我送你出去。”   郁温就那么大脑空白地走出了校园,上了车,然后到了医院。   周芊在医院门口,她好狼狈,脸上的妆全花掉了,眼睛周围红肿又泛着浓浓的青黑,看到郁温,她弯唇笑了笑,郁温一脸茫然地看着她。   郁温想问怎么了,可她说不出话,喉咙像被人掐住,她只能呆呆地看着周芊,周芊好像有点尴尬一样,笑了笑,拉住她的手说:“走吧。”   可周芊的手在发抖。   连带着郁温整个人都在发抖。   直到,她们走进了太平间。   太平间门被打开,人瞬间进入冰冷地带,冷空气往人骨头里钻,薄薄的衣服布料并不能阻挡什么。   郁温双脚灌了铅,她抬不起脚,也不愿意往里面看,她扭头问周芊:“什么意思?”   周芊拍拍她的手背,小声说:“去看看爸爸,好吗?”   身体吸收的所有冷空气瞬间贴上心脏,因为骤然增压,心脏有一瞬停滞。   郁温眼睛睁得大大的,她茫然地看着周芊,几秒后僵硬地笑了下,她说:“别开玩笑了,妈妈。”   她声音很哑。   冷空气像刀,划伤了她所有器官。   她眼睛通红,瞳孔渐渐不受控制地膨胀,她看着周芊,几秒后说:“我不要。”   周芊一下子哭了,她抱住郁温说对不起,说她尽力了,说她也不想这样。   可郁温始终没有掉一滴眼泪。   她像被抽走了灵魂,她被周芊抱在怀里,手脚冰冷,躯干僵硬。   良久,她缓缓闭上眼睛,昏在了周芊怀里。   -   步西岸逃课了。   杨奇知道这消息愣了一下,反问关渠:“什么?他跑了?跑哪儿去了?”   关渠没说,只问了一句:“步西岸和郁温什么关系?”   杨奇又愣一下。   步西岸和郁温?   算……朋友吗?   杨奇想了下,还算谨慎地说:“同学吧?朋友?没见他们走特别近。”   关渠回想厕所里步西岸的表情,沉默片刻,又问:“步西岸知道郁温家在哪儿?”   杨奇“哦”一声:“知道,之前我们几个出去吃饭,郁温家远,步西岸送的。”   关渠“哦”一声,让杨奇回去。   杨奇不舍得就这样走了,追问一句:“怎么了?他俩怎么都走了?”   关渠摆摆手让他别打听。   杨奇这才不情不愿地走,走之前关渠想到什么,又唤一声:“杨奇。”   杨奇回头,表情还是懒散劲儿。   关渠有些头疼地揉了揉脑袋,口吻疲累地说:“杨奇,万事要向前看。”   杨奇闻声一顿,脸上原本的懒散劲一瞬消失,他很瘦,也很白,下巴很尖,鼻梁也是窄挺,一双眼睛单眼皮,平时总是睡不醒的惺忪模样在这一刻显得冷漠又刻薄。   几秒后,他一句话也没说,转身走了。   -   步西岸确实是去郁温家了,但是没能进去,因为郁温家已经被封了。   大门交叉贴着白色封条,门口的台阶外拉了一条黄色的警戒线。   周围围了很多人,他们议论纷纷,声音毫不掩饰。   “楼都塌了,死了不少人呢。”   “这学舟看着也不像这种人啊。”   “我跟你讲,这人呐,都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的,他这两年生意做那么大,要说半点不沾黑心钱,我可不信。”   “可惜了郁温哦,这么乖一个姑娘。”   “唉,那个谁家之前还说要郁温给他当儿媳妇,你看今天,头都不敢冒,生怕被缠上。”   “哈哈,这谁不躲啊,当家的死了,家里剩俩都是花钱的主。”   吵。   步西岸冷眼扫过周围,骤然启动车辆,引擎声巨响,吓了所有人一跳。   他们回头,被步西岸甩了一记车尾气。   少年机车,一路身披狂风。   回到学校,杨姜第一个凑上来,“你去找郁温了?她怎么了?”   步西岸没说话。   正巧上课铃敲响,杨姜看一眼步西岸的脸色,没敢再问什么。   一整天,郁温都没回来。   抽屉里的礼盒原封不动,步西岸在后排盯着那礼盒看了又看,等放学,他直接把礼盒拿走了。   接连一周,郁温都没有返校。   渐渐地,没人再好奇郁温去了哪里,他们开始担心郁温发生了什么,直到有一天在食堂吃饭,向芹抱着碗,忽然哭了。   杨姜愣了愣,问她:“怎么了?”   向芹不说话,眼泪掉得更凶。   步西岸抬眸,沉默着看她。   几秒后,向芹说:“郁温爸爸去世了。”   所有人都怔住,连平时总是对所有事情都不感兴趣的杨奇都看了过来。   向芹一抹眼泪,抬头看一眼大家,又说:“她家……好像破产了。”   杨姜第一个反应过来,她震惊,许久才骂一句:“操。”   周武鸣拧眉,“你怎么知道?你联系上她了?”   向芹摇头:“没有,打她电话没人接,是我妈给她妈打电话了,她爸爸的事情好像还上新闻了。”   “周阿姨说,郁温现在状态不太好,可能暂时还没有办法返校。”   说着,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杨奇瞬间想起关渠的话,他偏头看向步西岸,发现步西岸并没有什么异于平时的表情。   而这个全程,步西岸也没有说一句话。   晚上,步西岸没回家,他去了店里。   店里有一台电视机,平时能收到的台不多,来来回回都是一些新闻。   此时电视机里正播放着一则新建楼盘塌陷的报道。   主持人反复提及“郁某”,最后画面一转,播到一张打着马赛克的证件照,左上角一段并不清晰的视频,视频里是一栋被查封的住户。   步西岸去过,也见过。   是郁温的家。   步西岸盯着电视机,看到视频里出现了陈昊的身影,总是装酷的小男孩面对记者的镜头没有再拽得不像话,他哭了,哭得挺凶,不知道记者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他拎着拳头就往记者身上砸,被陈阿姨拖着拽着制止,陈昊回家前还一脸不好惹的模样指着记者,似乎在威胁着什么。   新闻反复播放,外面不知不觉下起了雨,雨势不大,雨线毛毛,乍一看,像一张巨大的网。   头顶漆黑,再无悬月。   步西岸站在门口,任由风裹着雨线往他脸上吹。   良久,他拿出了手机,点进了发送短信页面。   手指在键盘上来回摁,却没有摁出一句完整的话。   雨势渐大,耳边的响声也更明显,雨水溅到步西岸手臂上。   秋天的雨,很冷。   大概是人刚从炽热的夏天走过来,身上还裹挟着夏天的余温,冷不丁进入秋天,肌肤一时无法适应巨大的温差,总觉得好像比冬天还冷。   那始终生活在四季如春的温室里的公主,该怎么适应这从天而降的温差呢。   雨水溅到步西岸眼皮上,他眼睫轻闪,眼眸比夜色还黑。   良久,他垂眸,摁下了拨通键。   他没想对方会接,所以甚至都没有把手机拿到耳边。   嘟嘟声渐响。   雨势更大。   整个世界都被风雨覆盖。   嘟——   “喂。”   电话接通了。 第四十九章   她声音很哑, 开口只说一个字就全是磨砂感,像刚刚生吞过一把沙子。沙子细小,可也因为细小,每一个棱角都是尖锐的, 擦着喉咙划下去, 血肉模糊。   偏偏又不能说一句疼, 喊一句苦, 只能生生咽下去。   步西岸全都知道。   因为这些都是他走过的路。   那几年,步西岸从来没因为这些疼痛委屈落过一次泪, 红过一次眼。   可眼下郁温一开口,他眼睛就全红了。   大雨好像下进了他眼睛里,浓浓的湿气,一路贯穿进心里。   他默默闭了闭眼睛,喉咙滚了又滚, 才挤出一声并不比郁温好哪儿去的:“嗯。”   沉默。   各自耳边只剩下风声和雨声,曾经距离遥遥的两个人,一个季度的转瞬之间,共同站在了风雨里。   郁温睁着眼睛, 看着外面茫茫雨线, 她很想问问步西岸这些年是怎么走过来的,夏天那么热, 冬天那么冷, 春天别人在开花, 秋天一场又一场雨,他是怎么过来的呢?   可是她嗓子太疼了, 只能就那么沉默着。   良久, 她没再多说一句, 无声挂了电话。   她蹲得太久,起身时眼前一片黑,双手扶着膝盖,弓着腰停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直起身。   家里的不动产都被查封,资金一概冻结,周芊的身份证也被扣下,她们回不了家,也去不了酒店,就随便找了个条件很差的街边旅馆。   晚上迎着大雨给郁学舟料理了后事,他生前风光无限,死后连一个外人都不敢通知,好像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投资的楼塌了,工程进展得不合规矩,资金来源不正,工人死伤数百。   是伤天害理了吧。   所以他在一场大雨里选择跳楼,以此血债血偿。   可是郁温不能接受,她不能接受她那么厉害的爸爸托起她用的每一分力都是从别人身上吸食过来的。   她很想问问周芊,可周芊已经很多天没睡过觉了。   虽然每天晚上周芊--------------丽jia都会按时躺在床上,但是郁温都知道。   因为她也没有睡。   她一闭眼,耳边就会响起医生那句话:   “郁先生手术期间,意识基本都还是清醒的,他眼睛一直盯着挂钟,零点过去才终止心跳。”   “我们猜想,郁先生是想走过这一天。”   为什么呢。   为什么一定要走过这一天呢。   因为这一天,是他女儿十六岁生日。   他已经没有办法再庇佑她,所以选择,至少不让她余后几十年都在他的阴影里长大。   可是跳楼的人,如果没有在短时间内死亡,便会经历极强的痛苦和折磨。   他在清醒中感受每一个器官的衰竭,每一块骨头的碎裂。   他是一个父亲。   一个能够扛得起一整个家的父亲。   他忍下这种程度的痛苦,也不过是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在日后,稍微不那么痛苦一点点。   只可惜血脉相连。   郁温恍惚中就记起了那晚的梦,郁学舟在梦里跟她告别,风筝落下,梦醒,他们阴阳两隔。   真的对不起。   郁温闭上了眼睛。   她知道会有无数家庭因为她爸爸而破裂,可她真的没有办法怪罪她的爸爸。   那是,她的爸爸啊。   如果全世界都会怪他,那就允许她偷偷地,偷偷地不怪他吧。   回到房间,周芊在浴室洗衣服,旅馆条件差,卫生间也小,水池更放不下几件衣服,周芊从旁边小超市买了个塑料盆,拿酒店的肥皂洗衣服。   这些活,以前周芊偶尔也会干。   可现在干,郁温看都不敢看一眼。   她走过去,蹲下身,去拿盆里的衣服。   这一摸,郁温才发现,水冰凉。   旅馆条件太差了,连热水都没有。   郁温眼眶酸胀,指尖几乎要被冻麻了。   周芊打她的手,“不用,别添乱。”   郁温低着头,倔强地不肯走,手也泡在水盆里。   最后还是母女俩人一起洗完了衣服。   旅馆里面没有阳台,外面下着雨,不方便晾晒衣服,郁温就把衣服简单撑在房间里,她坐在床上,周芊在卫生间打电话,偶尔传来“租房”的字眼。   是要租房。   可是周芊认识的那些人,哪里有什么她们现在能租得起的房子。   郁温想着,想起刚刚那通电话,她顿了顿,再次拿出手机,没有打电话,而是发短信。   -你们那一片,现在有房子出租吗?   很快,郁温收到回复。   -有。   郁温抿了抿唇,又发过去一条。   -嗯,明天我过去看看。   但是步西岸回:好,来之前打电话。   本来,郁温没打算找步西岸,也没打算麻烦他,以前她总是有无限底气接近他靠近他,甚至纠缠他。   现在,她只想一个人待着。   可是步西岸并没有过多地询问她,打探她,他只是表了态,表一个,他会陪她一起的态度。   郁温没忍住,抬手摁了摁眼皮,好一会儿才给步西岸回一个:嗯。   天气降温,被子潮湿,晚上睡觉郁温一直觉得冷,身子蜷缩起来,又觉得热,她在冰火两重天挣扎着醒来,一睁眼扭头看到周芊红通的脸,才意识到梦里的“火”是哪来的。   周芊发烧了。   快一周了,周芊和郁温一直相互扶持着。她们谁都不愿意在彼此面前掉眼泪,也不愿意透露一分一毫的脆弱,就是怕打破这沉默的僵局。   每一天,她们都是如履薄冰,可她们假装一切尚且在她们承受范围内。   倘若有一个人倒下,她们谁都走不下去。   现在,周芊倒下了。   郁温颤抖着手去摸周芊的脸,滚烫,着了火一样,她好害怕,她想哭,可又怕哭了让周芊担心,她死死咬住唇瓣,忍住不掉一滴眼泪。   她哑着声音唤:“妈妈。”   她声音那么轻,只唤了一声,周芊就睁开了眼睛。   周芊始终给她留着一根弦。   睁开眼,周芊眼睛一片混沌,但她还是朝郁温笑笑说:“怎么了?饿了?我去给你买点吃的。”   郁温摇头,她一点点把周芊扶起来,说:“妈妈你发烧了,我们去医院。”   周芊沉默了一下,她抬手摸自己的额头,片刻说:“是有一点,不用去医院,没事,去诊所开点退烧药就行了。”   郁温没强求,去诊所也行,她现在只想周芊赶紧见到医生。   然而她们刚走出旅馆,面前就迎上来了几个人,他们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有,他们每个人长得都不一样,每个人又好像长得都一样,他们脸上的怨恨和愤怒都是一样的,他们指着郁温和周芊破口大骂。   “你们还有脸活着!我老公都没了!”   “我哥瘫痪了!下半辈子都要躺在床上!你们还活着!你们要不要脸!”   “你们怎么不跟着一块死了啊!”   “滚!不要住在这!不准!滚!滚!”   郁温眼前一晃,她强撑着站稳,她搀扶着周芊,她能感受到周芊的摇摇欲坠,她用力抓住周芊的胳膊,她很想说:求求你们,求求你们让一让,先让我妈妈看医生好不好。   可她嗓子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她的声音微弱,压不过对面任何一个人。   忽然,郁温感觉手里的胳膊一松,她一怔,余光瞥见周芊身体下坠。   她愣住,对面所有人也愣住。   空气一瞬凝滞,所有声音也戛然而止,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上天在这一刻显得好像仁慈了那么一秒。   只一秒。   秒针轻动,世界继续运转。   扑通。   周芊跪下了。   空气瞬间高速收缩,氧气骤减,吵闹的声音也在一瞬尖锐到刺破耳膜。   明明只是暂停了一秒钟,所有仁慈带来的痛苦却加倍偿还。   郁温茫然地眨了下眼睛,她迟缓地扭头,垂眸,视线落在周芊身上。   周芊发着高烧,手脚都脱力,嘴唇也干得起皮,她曾经那么精致柔软的一个人,现在在刚下过大雨的泥泞中,跪在了一群陌生人面前。   她低着头,声音很小,她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忽然有人上前推了周芊一把,紧接着陆陆续续有人上前,他们推搡周芊,不顾周芊只是一个羸弱的女人。   郁温也被他们推搡到一旁。   等郁温反应过来,她已经在人群中看不到周芊,她上前去拦,却被推倒在地上,有人踩过她的手背,她喊不出一句疼,只能用本就已经撕裂的声音喊:“不要,不要,不要,妈妈,妈妈……”   她嗓子彻底破掉,眼泪糊了满脸。   她真的不想哭,不想在郁学舟走后的这短短几日就表现得好像完全被生活击垮一样。   可她才十六岁。   她还没有长大。   她真的,一点也不想长大。   她哭得头昏脑胀,可她没有办法宣泄出来一点声音,她明明快要喘不过气,却也只能如此沉默。   直到有人过来拉了她一把,对方力气好大,几乎一把就把她从地上拉起来,她被迫摁到对方的怀里,然后又被对方护着,挤到人群中间,她看到对方伸出手臂拉起了周芊。   他一个人,把她们母女俩护在了中央。   有人高喊报警,有人做好人劝言,耳边闹哄哄的,嗡鸣不断,人群不知什么时候散去。   世界再次停下来。   郁温在一片安静中,趴在来人怀中,她能嗅到对方身上熟悉的清冽的洗发水气味,她睁着眼睛,眼睛虽然红肿,但却没有再掉一滴眼泪。   但是她也看不到什么,她大脑空空,视线模糊,感官都退化。   她就那么默默地趴着,呼吸轻轻地,心跳轻轻地。   她茫然,她疑惑。   人,是不是一定要长大。 第五十章   周芊有点扁桃体发炎, 肺部也有轻微的炎症,问题不大,诊所给开了点滴。诊所条件不好,床铺不干净, 周芊不太想躺上去, 就坐在旁边。   郁温全程没有讲话, 她也讲不出来, 只是沉默地帮周芊拿药,买早饭, 调节点滴。   她乖得不像话。   也平静得不像话。   像一杯水,在悄无声息中结成了冰。   步西岸曾经见过这杯水在炽热中沸腾,也见过她在春夏里把温度调节得万物适宜,如今一场秋雨刚过,她的世界仿佛已经进入了冬天。   “不要在这守着了, 你也去吃点。”周芊跟郁温说。   她说完不等郁温说什么,又扭头跟步西岸说话:“你是郁温的同学,成绩很好的那位?”   步西岸不知道自己的出现会不会让周芊觉得难堪,至少外表来看, 周芊还是很得体, 没有人能从她脸上看出她刚刚经历了什么,路过的人也许只会猜想她是不是刚好身体不太好, 所以脸色有些苍柔。   “嗯, 是我。”步西岸说。   “今天谢谢你。”周芊说得很诚恳。   步西岸说句应该的。   周芊笑了笑, 很温柔,“那能不能麻烦你带郁温去吃点东西?”   步西岸看向郁温。   郁温抿了抿唇, 起身走了。   周芊看向步西岸, 点点头, 似乎在嘱托什么。   步西岸也朝周芊点头,然后跟上郁温。   隔壁不远就有早餐店,郁温喉咙痛,吃不下什么,就随便喝了一碗豆浆。   步西岸给她剥了一个鸡蛋,放在她面前的碗里。   郁温看着碗里的鸡蛋,恍惚中想起很久之前他们在学校附近的馄饨店里,他也曾给她剥过鹌鹑蛋。   她抬头看他。   步西岸还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样子,他并没有因为她的家庭巨变而对她态度有所转变,行为也没有出入。   那是不是代表,从从前到现在,他都是真挚的。   他没有讨厌她,也没有在拒绝她,他只是生来如此,不会表达。   不会表达的人,总是要吃亏的。   郁温收回目光,垂下眼眸,把鸡蛋吃了。   饭后,郁温出了声,她说:“去看房子吧。”   步西岸说:“好。”   他们走之前跟周芊说了一声,周芊让他们放心去,郁温担心周芊,看房子也没有看太多,他们钱不多,只能尽量选便宜的,最后定在了步西岸家隔壁巷子最里面的一家。   是一家老人,孩子都在国外,二楼的房子空着,好在家具齐全,不用郁温他们在添置东西。   郁温快速定了房子就回去接周芊,他们在旅馆收拾东西,步西岸全程跟着,郁温不太想麻烦他,她现在已经知道钱对生活有多重要,她不想自己一塌糊涂的同时还耽误步西岸挣钱。   “你先回去吧,我们一会儿打车过去。”郁温说。   步西岸抬手把她手里的包裹拎到自己手里,“你先跟我走,一会儿我回来接阿姨。”   郁温看着他,没说话。   步西岸没再多说,只绕过她,进屋里跟周芊说了一遍。   从旅馆到旧城区距离不算近,打车开销不小,而且他们带着东西,零零散散的,遇到不好说话的司机说不定还要临时加钱。   想到这些,周芊没有拒绝步西岸。   步西岸点点头,转身出来时,没有说话,也没有停下,只是在和郁温擦肩而过时,他顺手牵起了她的手腕,往前走。   郁温没反应过来,被带着往前走。   他们下楼,坐上摩托车。   车子启动,引擎声响在风里,响在耳边,郁温眯着眼,看远处红灯跳转成绿色,他们驶进人/流,与无数人擦肩而过,也和她曾经生活十六年的世界在没有回头中无声告别。   下午一直在收拾东西,郁温不想周芊跟着收拾,就先把床铺收拾好了,然后让周芊躺着睡一会儿。   周芊问:“你要出去?”   郁温说:“要买点日用品。”   “你哪里知道什么日用品,我去。”周芊说着就要穿外套。   郁温拉住她,周芊一顿,扭头看郁温,她问:“怎么了?”   郁温看着她,摇了摇头,小声说:“你别去了,你在……”她说不出家这个字,停顿了下才继续说,“你先躺着。”   周芊笑了笑,拉着郁温坐到床边,“你是不是担心我?”   郁温垂着眼,她思绪有些散,视线也模糊,没什么焦点,但耳边却能清晰地听到周芊说:“我没事,我不会倒下的。”   良久,郁温才闷闷“嗯”了一声。   她嗓子还是哑的。   周芊叹了口气,抬手抱住了郁温,她老了,郁温长大了,她已经没办法再像从前那样轻而易举就把郁温抱在怀里了,也没有办法给郁温一个顽固漂亮的堡垒。   可她不会倒下。   她还有很多要做的。   “好,我不去了,”周芊摸了摸郁温的脑袋,“可是你真的知道日用品都是些什么吗?”   郁温说:“我问步西岸。”   周芊有些疑惑,她不太理解一个男孩子为什么会了解这些。   郁温犹豫了下,简单说了步西岸家里的情况。   事实上郁温对步西岸家情况也不了解,她只能粗略地说:“他家里只有爷爷和妹妹,大小事基本都是他在料理。”   周芊听完沉默了一会儿,感慨道:“真是辛苦他了。”   郁温忽然就不怎么害怕了,她发现周芊还是那个周芊,哪怕经历那么多,哪怕她们自己的生活已经够惨了,周芊还是会为别人的苦难感到难过。   想着,郁温渐渐蹲下了,她双手搭在周芊膝盖上,仰面看着周芊,她说:“妈妈,我们要好好地,好吗?”   周芊笑了,她摸郁温的脸,“傻孩子,说什么呢,我们当然要好好地。”   郁温重重点头。   等郁温要出门时,周芊忽然叫住了她,“郁温。”   郁温回头。   周芊还坐在床上,她看向郁温,神色柔和,但是眼睛是坚定的黑色,她脸色很苍白,身体也纤瘦,可她坐在那儿,身子骨是硬的。   她说:“郁温,你爸爸对你很抱歉。”   郁温眼眶顿时酸胀起来,她红着眼圈,哽咽说:“我知道。”   周芊一弯唇,轻轻一抬下巴,“去吧。”   门关上,外面阴天,屋里更暗。   周芊坐在床上,唇边淡笑渐渐退去,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地往外看,一直看,看到瞳孔渐渐扩散,大脑思考不出任何。   她只是重复地在想,郁学舟,真的对郁温很抱歉。   他抱歉让她提前长大。   他也曾许诺,他不会让郁温一个小孩子去操心。   那他,又怎么会跳楼呢?   -   郁温出了门才发现,她站在这个二楼,是可以看到步西岸家的院子的,她回想屋内的窗户,大概站在窗户前也能看到步西岸家的院子。   他们离得真近。   但她没打算麻烦步西岸,她可能确实没办法很全面地考虑到所有日用品,但她可以问,可以学,哪怕多跑几趟。   然而下了楼,一出门,就看到步西岸站在门口。   他像在等她。   郁温一怔,停在了原地。   步西岸察觉,抬头看过来。   两个人四目对视,各自安静。   最后还是房东爷爷拎着鸟笼回来,看到步西岸,唤了声:“西岸啊,怎么在这儿?”   房东爷爷说着走到门口,看到院里的郁温,自问自答道:“哦,找郁温啊,怎么,要出去买东西啊?”   房东爷爷都主动开口了,郁温总不能还沉默着,于是接道:“嗯,是,爷爷。”   房东爷爷笑:“去吧去吧,西岸知道这附近有条百货街,那儿的东西便宜。”   话都这么说了,郁温只能低声“哦”一声往外走,走到步西岸旁边时,步西岸适时抬脚,两个人依然沉默着,步伐却出乎意料的一致。   走出巷子,步西岸在拐弯处提醒:“左边。”   郁温始终垂着眸,一句话也不说。   她被步西岸带着买了很多日用品,大多数重的东西都在步西岸手里拎着,两个人一个负责拿,一个负责结账,最后回到家,郁温也没有跟步西岸说一句话。   反而是周芊一直说:“辛苦了,真是麻烦你了。”   步西岸说没事,然后递给周芊一个袋子,转身走了。   周芊看了眼袋子里的东西,全是去火止咳的,她转身把东西放在郁温面前的桌子上,郁温本以为是什么需要收拾的,一抬眼看到是药,顿了顿。   周芊说:“步西岸给的,你记得喝,小姑娘家家的,以后嗓子再坏掉怎么办。”   郁温看着那药,几秒后再次垂眸,一边收拾东西一边低低应一声。   她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买的。   周日下午,周芊让郁温去学校,叮嘱她:“不要多想,你现在的任务是学习。”   “郁温,没有出国这条路了,你现在只能尽全力了,知道吗?”   郁温:“我知道,你不用担心我。”   周芊笑了笑,说:“好,妈妈相信你。”   她拍拍郁温,让郁温放心去学校。   郁温其实不放心,但好像也只能这样。   她现在是一个没有选择的人。   她不奢求帮周芊太多,她只希望自己不要给周芊添乱。   下楼时,郁温又遇到房东爷爷,房东爷爷随口打招呼:“上学啊。”   郁温“哎”一声,说:“是。”   房东爷爷:“去吧去吧。”   郁温朝他笑笑,走出大门。   她先走出短巷,到巷口时没有扭头看步西岸家,也没有犹豫停下,而是拐弯径直走出长巷。   走出长巷巷口,她正要拐弯,一辆摩托车停在她面前,车子前胎拦住她的去路。   郁温抬眸,看到步西岸坐在车上,他单腿支在地上,手里拎着一个头盔。   她的头盔。   他看向她,伸手把头盔递过来。   他没有表情,但郁温能看出他眼神在说:戴上,上车。 第五十一章   郁温一进班才发现大家换座位了, 她的位置没变,但同桌不是杨姜,杨姜坐到杨奇的位子上去了,杨奇则坐到了步西岸位子上。   高中生其实不太爱换座位, 一是懒地搬东西, 二是懒地适应新角度, 所以班里大多数人都还是老位置, 只有个别微小变动。   郁温大致看了一眼,没猜出她的同桌是谁, 然而当她刚走到自己座位上时,步西岸也停了下来。   郁温:“?”   步西岸没什么表情地出声:“我在里面。”   郁温:“?”   她有点没太反应过来,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嗯?”   “嗯。”步西岸言简意赅。   郁温:“……”   于是就那么莫名其妙的,步西岸成了郁温的新任同桌。   一下课杨姜就过来卖惨, 搂着郁温的胳膊不撒手,“呜呜呜,我的乖乖同桌。”   郁温哭笑不得,趁步西岸不在这问怎么回事。   杨姜大吐苦水, “还不是步总考得好!仗着自己第一个进来, 招呼不打一声就霸占了我的位置!”   郁温心里隐隐有异样情绪产生,她迟疑了下, 问:“班主任没问吗?他那么高。”   “问了啊, ”杨姜说, “步总说你落课了,他可以帮你补课。”   “妈的, 他还说自己坐后面看不见, 沃日, 他妈的他视力一点零,还长那么高,哪看不见了?人家王艺迪才真是什么都看不见!倒了八辈子霉坐他后面。你不知道王艺迪最近上课都怎么上的,恨不得把头凑到赵光脸上。”   “……”   郁温回头看了眼赵光,赵光一脸真诚地点头,旁边王艺迪倒是笑笑说:“没事,本来我也不咋听,我马上就要集训了。”   王艺迪是艺术生,不走常规高考。   但这样影响他也不太好吧。   郁温心里叹了口气,又问杨姜,“那班主任怎么给我留位置了?”   “哪是班主任给你留的啊,”杨姜阴阳怪气,“本来有一个人想坐你这来着,刚坐下还没一分钟就被步总劝退了。”   “啊?”郁温结巴了下,“怎、怎么劝退的?”   “被步总的煞气劝退的,步总全程冷脸,别人打招呼他愣是装聋作哑,虽然他平时也爱装聋作哑,但我发誓,他这次真的比平时凶一百倍,”杨姜说,“然后别人就走了,大概和帅哥学霸相比,还是小命比较重要。”   “……”郁温彻底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这时向芹红着眼过来了,她一看到郁温就开始瘪嘴,杨姜“哎哟”一声,忙不迭让开,向芹立马扑到郁温怀里,小声啜泣。   郁温抱着她,没有红眼,也没有哽咽,她就那么平静地,沉默地一下一下拍着向芹的后背,   直到步西岸和杨奇他们从后门进来,郁温抬眸,和步西岸对视,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过来,等步西岸真走到了她跟前,她看着他漆黑的眼睛,心重重一跳,然后挪开了目光。   她有些不知所措,脑子一片空白,随便唤了声向芹的名字。   也像在唤她自己回神。   向芹一抹脸,从她怀里钻出来,郁温看到她哭肿的眼睛,也没心思胡思乱想了,她帮向芹擦眼泪,“好了,我这不是没事吗?嗯?”   向芹嘴巴一瘪,眼泪掉得更凶。   这时步西岸出声,他跟周武鸣说的,“带她回去。”   周武鸣讪讪,“我不敢。”   高卞看一眼步西岸,了然道:“那让郁温哄她?”   周武鸣想想也是,一咬牙把向芹拎走了。   好在也打了上课铃,郁温起身给步西岸让座,步西岸进去坐下,从抽屉里找出一个笔记本放到郁温桌子上,郁温看着笔记本,没扭头看步西岸,就只是低声问:“什么?”   步西岸说:“物理笔记。”   “哦。”这节课确实是物理。   郁温翻开笔记本,看到记录的全是近一周的关键总结,他字虽然不够好看,但郁温能看出来他在尽可能地一笔一画写工整,知识点总结得很简洁,也很清晰。   白纸黑字,重点标红。   每一笔,都刻进了郁温眼睛里。   她盯着看了许久,才在物理老师进门的同时小声说句:“谢谢。”   课间物理老师布置了一道题让大家写,涉及郁温没学过的知识点,她算了一头汗也没算清楚,就在她有点烦躁的时候,旁边忽然凑过来一道呼吸。   “别急。”   他声音很低,声线很平,宛若山谷中幽幽飘起的风,让人不由自主稳下来。   郁温一怔,偏头。   步西岸倾身凑过来,两个人的距离瞬间变得几拳之隔。   他们比当初一起补课离得还要近,郁温甚至能够看清他根根分明的睫毛。   也是这一刻,郁温才看到,步西岸睫毛根部上方一点点居然有一颗痣。   很小一颗。   像藏匿在森林里的秘密。   不仔细看根本察觉不到。   “你……”   步西岸闻声,掀眼皮看过来一眼,“怎么?”   眼皮掀起,眼睫翘起,转瞬间小痣无影无踪,只是他那双漆黑的瞳孔里,正清晰地映着她的面孔。   郁温和他眼睛里的自己对视,微微一怔,很快反应过来,匆匆收回目光,心跳如雷。   “没事。”她说。   步西岸“嗯”一声,垂眸,手指伸过来点了点笔记本上一处,“看这。”   郁温看过去,瞬间醍醐灌顶。   她低低“哦”一声,“懂了。”   步西岸一声:“嗯。”   郁温在继续算题的缝隙中恍惚意识到:步西岸现在好像话多了一些,虽然字还是不多,但每句都会给她明确的回应。   想着,心跳不由自主加快。   就在她即将想更深时,忽然听到身后王艺迪小声问赵光:“你看看那个最右边那个是什么数。”   郁温瞬间停止所有胡思乱想。   下了课,郁温主动跟步西岸说话,她说:“要不你还坐回去吧。”   步西岸闻声一顿,偏头看她。   他脸上没有怒色,郁温却心虚得很,她本来想如果步西岸同意,她就不说别的了,可现在步西岸只是看她一眼,她就没忍住,立刻全盘托出补了一句:“我坐杨姜那儿。”   “你坐这儿实在太挡人了。”她真的不好意思。   步西岸这次点头很爽快,说:“行。”   他说着就起身,郁温不明白他的行动力为什么那么强,“不要跟班主任说一声吗?”   “我去说,”步西岸说着抬手敲了敲赵光和王艺迪的桌子,“帮郁温搬东西。”   王艺迪和赵光都没反应过来,步西岸就出去了。   于是只能郁温来解释。   步西岸出了教室径直去办公室,刚巧关渠从楼上下来回办公室,步西岸直接没进办公室,就在楼道口跟关渠说了搬座位的事。   关渠问:“郁温坐最后一排能行吗?”   步西岸说:“能。”   就算她有什么看不见,他也不会让她落下一步。   关渠又想了想郁温的身高,几秒后点头:“也行,要不就让赵光和王艺迪往前坐好了,杨姜和杨奇坐你们中间。”   步西岸点头,转身就要走。   关渠唤住他:“步总啊。”   步西岸停下,看向他。   关渠笑了笑,“我确实说过,只要成绩稳住,身心健康,别的我都可以不管。”   “但是,”他停顿一下,意有所指地说,“要低调啊。”   他们没有说得很明,但是彼此都懂对方什么意思。   其实步西岸大可以装傻,但他没有,他大方应下了。   他虽然还是个学生,却用成年人之间的交谈态度,朝关渠点头说一句:“知道了。”   关渠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片刻后失笑出声,摇头感慨。   能成诗的,也不只有少女情怀。   少年心事,同样缱绻,也震耳。 第五十二章   郁温是晚上吃饭的时候才知道这周末学校举办运动会, 不仅如此,他们还给郁温报了女子三千,理由是郁温高一运动会女子一千五跑了第三。   郁温有点无语,“一千五和三千差得有点远吧, 一千五跑第三, 三千岂不是要跑第六?”   杨姜一脸凝重地拍了拍郁温的肩膀, “不行, 每组一共就六个人,你怎么也得跑第五吧?”   “……”知道现在也改不了了, 郁温叹了口气,随口问,“你们报什么了?”   “我常规项目,跳高和跳远,”杨姜一甩脑袋, “还报了女子篮球赛。”   郁温看向向芹,向芹脸不红心不跳地说:“我也是常规项目,生理期。”   “……”   “你是真好意思往外说,”杨姜说, “一个月来八回。”   周武鸣眼瞧着叶全耳朵越来越红, 忍不住出声提醒:“你们注意点我们的性别行吗?”   杨奇嗤笑一声。   杨姜翻个白眼。   郁温不由得抬眸看了眼对面的步西岸,他吃饭快, 吃完以后就坐那儿不动, 但是他身后的成排的格窗, 太阳最后一丝光不遗余力地往食堂照,半个食堂橙黄橙黄的。   步西岸的耳朵, 却是通红的。   他是真纯。   郁温没忍住弯了弯唇, 收回目光继续吃饭。   她看上去反应不大, 情绪也够平稳,好像那些刚发生不久的厄运已经过去好几年了一样。   杨姜偷偷摸摸地瞟郁温好几眼,在郁温注意不到的角度和向芹他们对视。   其实运动会报名并不是他们自作主张的,也不是贪图郁温那点成绩,是关渠私下找他们,建议给郁温报的。   发生那么大的变故,人心不知道要藏多少情绪。   情绪这个东西,不能压制,要发泄。   运动会跑三千,是目前来看最好的发泄方式了。   其实郁温没多想,她也没心思多想,在学校不仅要上课还要把落下的课补上来,回到家要打听周芊做了什么。   周芊笑着说:“没做什么,随便逛逛,看看有没有什么我能做的。”   郁温知道周芊说的是找工作,她不想让周芊找工作,她甚至可以每天少花一点钱,但她不希望周芊为生计发愁。   这种感情很复杂,很久以前郁温看过一部电影,电影中有个环节是主角父母去大城市探望儿子,为了省钱,他们坐的是绿皮火车,还是硬座。   当时看到这个环节,郁温难受得要命,她代入了一下郁学舟和周芊,觉得自己完全不能接受父母这样。   可她又想到自己初中暑假跟向芹出去玩,他们坐的也是火车硬座,那个时候她不觉得辛苦,也不觉得枯燥,甚至为旅途的未知感到欣喜和激动。   也许换作郁学舟和周芊,他们也同样不觉得苦。   可她就是见不得,她会替他们委屈。   现在的周芊,应该很委屈吧。   她该委屈的。   她从出生就没吃过苦,后来父母病逝,也有郁学舟为她挡风遮雨。   现在一瞬间什么都没了,还有一个女儿要照顾。   郁温胸口闷得快要呼吸不过来,她垂着眼,好一会儿,说:“为什么不能找舅舅他们啊。”   就算舅舅离得远,找叔叔也可以吧。   周芊沉默几秒,淡淡开口,她唤:“郁温啊。”   郁温还是垂着眼,她也为自己说的话感到羞耻,抬不起头。   “亲戚之间,遇到困难接济是可以的,”周芊语重心长,“但我们不能完全依附他们,你看,以前我们家那么好,你小叔家条件不好,但他们从来不会麻烦我们对不对,你知道别人不麻烦我们的言外之意是什么吗?是也不希望我们麻烦他们。”   “他们已经借给了我们钱,我们不能贪图更多。”   郁温听着,想起在旅馆里,周芊打得那几通电话,她抬头,眼睛里有泪,开口声音很冷,“是他们在躲着我们吧。”   她都听到了。   她听到周芊想让他们牵线找份工作,他们拒绝了,她还听到周芊口吻卑微地说:“真是麻烦你们了。”   明明都已经被拒绝了,还要在她面前维护亲戚的形象。   郁温觉得恶心。   为这一切都要权衡利弊的大人的世界,觉得恶心。   她一抹眼泪,僵硬地扔下一句:“我出去走走。”   周芊没有喊她。   成长过程中的很多事情,是需要自己想明白的。   -   郁温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儿,她漫无目的地走,一直走,走到月亮高高挂起,冷风阵阵吹来,气温开始变低,她开始觉得冷,从骨子里往皮肤外渗得冷。   冷的不是天气。   是她的心。   她缓缓仰面,唯一能亮的月不知何时已经被云遮住,周围一片漆黑,空中渐渐落下雨线,雨滴点点落在郁温脸上,顺着她的眼角滑下。   她看了很久,企图从遥远的天看到月亮的光。   但是直到她脖子酸了,视线模糊,也没能看到一点亮光。   忽然,头顶遮了一块黑布。   是伞。   郁温怔了怔,慢吞吞眨了下眼睛,眼眶堆积的泪液尽数滑落,她没有回头,也没有转身。   但她知道,是步西岸来了。   真奇怪,以前她总觉得全世界的人都喜欢她,喜欢她的性格,喜欢她的长相,喜欢她总是尽可能让所有人都不吃亏的为人处世的方式,甚至,喜欢她的家境,唯独步西岸是不喜欢她的那一个。   可现在,全世界都躲着她。   步西岸,却始终在她身后。   为什么呢。   郁温转过身,她看着步西岸湿掉的两肩和黑发,看着他漆黑如夜的眼睛。   最终,她什么也没有问。   来的时候是走着来的,回去的时候也只能走着回去。   郁温一路沉默无话,快到家的时候才问:“你怎么出来了?”   步西岸说:“看见你了。”   哦。   她能从家门口看到他家院子,他也能看到她家吧。   郁温没再多问,正要转身往家走,忽然瞥见步西岸家门口站着一个人,她一顿,扭头看过去,是那个女生。   十一月了,她还穿着裙子,只不过外面罩了一件黑色皮衣,脚上穿着马丁靴。   步西岸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到人之后主动跟郁温说:“我朋友。”   郁温“嗯”一声,其实步西岸这句话有些多余,她本来并不打算问什么。   郁温正要抬脚走,兰兰的声音传来,她试探地喊:“郁温姐姐?”   郁温偏头看去,发现兰兰不知何时走了出来,她站在那个女生旁边,穿得并不多,应该临时起床的。   郁温犹豫了下,转身“哎”了一声说:“是我。”   耳边响起步西岸的声音:“一起过去吧。”   郁温没说话。   步西岸又说:“兰兰很担心你。”   话已至此,郁温没再推脱,和步西岸一起走了过去。   外面下着雨,几个人往堂屋里进。   那么晚,实在不是叙话的好时间,郁温没话可说,就沉默地坐在旁边,兰兰始终牵着她的手,时不时偷看她一眼,郁温失笑,主动朝她笑笑。   兰兰这才开口说:“这是颜姐姐,邢盎颜。”   邢盎颜朝郁温笑笑,“你好,郁温。”   郁温看了她一眼,有点意外她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   邢盎颜性格很坦荡,她笑说:“刚刚听到兰兰喊了。”   哦。   是。   郁温一扯唇,笑了笑。   邢盎颜抬手勾了下耳边的长发,郁温一瞥眼,第二次看到她脖子上的纹身。   步西岸这时收了伞进来,他问邢盎颜,“有事?”   邢盎颜说:“小事,寒假抽空带个班?”   步西岸掀眸看她一眼,“什么意思?”   “我一朋友,办了一个寒假班,缺老师。”邢盎颜说。   “行。”步西岸答应得很爽快。   几秒后,步西岸又看了邢盎颜一眼,似乎在问:就这?   邢盎颜笑了,“就这,我刚在附近吃饭,顺便过来逛逛。”   步西岸没说什么。   邢盎颜也知道时间晚,就起身说:“那行呗,不打扰你了呗,我走了。”   步西岸果然没挽留,只“嗯”一声。   邢盎颜故意表现得很失望,“啧”了一声。   她起身往外走,步西岸跟上,两个人在门口屋檐下站了一会儿。   雨势渐大,雨线斜落,掉在地上炸出雾,邢盎颜看着地面上层层水花,忽然问了一句:“你现在不怕了?”   步西岸很坦诚,“怕。”   邢盎颜:“那还?”   步西岸说:“我们俩一个班,她家就住隔壁。”   不管发生什么,他都能第一时间赶到。   半晌,邢盎颜嗤笑一声,撂下一句:“懂了。”   迈进雨里时,邢盎颜低了低头,两侧头发往前垂,耳后露出一片肌肤,那里,还有一个字母Y。   步西岸送邢盎颜时,兰兰就在屋里拉着郁温的手不放,郁温笑着反摸她的手,“该睡觉了。”   兰兰眨巴眼睛看她,“你的生日礼物,还在我这。”   郁温愣了下才想起来,是的,她收到了兰兰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只是那天发生了太多事情,她给忘了。   这两天也没想起来。   “怎么在你这啊?”郁温笑说,“不是送给我了吗?”   “哥哥拿回来的,”兰兰说,“他怕你不在,不小心会摔了。”   郁温点头,说了句:“你哥哥考虑得很周到。”   兰兰起身去拿礼物,再次交给郁温的时候,很郑重地说了句:“郁温姐姐,生日快乐。”   郁温胸腔涌上一股难耐,她咽了咽喉,说句:“谢谢。”   时间太晚了,兰兰明天还要上课,她不能再待下去。   把兰兰哄去睡觉后,郁温就起身往外走,步西岸在门口,一直没进来,像是提前知道兰兰有话要跟她说。   走过去,郁温说:“走吧。”   步西岸顺着抬脚,把伞撑到郁温头上。   他们一路沉默走到郁温家门口,郁温进门前,步西岸忽然说一句:“你看到邢盎颜的纹身了吗?”   郁温心里一咯噔,她想说没看到,她不想和步西岸聊这个话题,也不想知道邢盎颜纹身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已经,不想再失去更多了。   但她又无法说谎。   胆小鬼才会说谎。   于是她只能沉默。   耳边全是雨声,屋檐下的雨声是细碎的,急迫的。   吵得人心跳不由自主加快。   而在这狂跳不止的心跳中,郁温听到步西岸说:“她那个纹身是她和她前男友名字的缩写,她前男友叫白兴。”   白兴,BX。   邢盎颜,XAY。   所以放在一起是,BXAY。   郁温一怔,下意识抬眼看步西岸,步西岸也看着她,继续说:“她脖子后面还有个字母Y。”   哦。   ……哦。   心跳忽然更快,骨头里似乎隐隐有热浪翻滚,郁温耳朵红了,她躲开步西岸的眼睛,低低“哦”了一声。   步西岸则是“嗯”了一声。   “那我走了。”郁温眨了眨眼睛,小声说。   步西岸还是一声:“嗯。” 第五十三章   步西岸回到家才发现兰兰还没睡, 她就在步西岸床上躺趴着,双眼无神,一副为生活忧愁的模样。   步西岸觉得好玩,又或许是心情不错, 没忍住勾了勾唇。他没进门, 斜身靠在门框上, 抬手敲了敲门示意。   兰兰闻声看过来, 立刻盘腿坐起来,“哥哥。”   步西岸懒懒“嗯”一声, 问她:“几点了?”   兰兰自知理亏,努了努嘴没说话。   步西岸抬脚走进来,随手扯过椅子坐上去,掀眼皮问:“有事?”   兰兰小声“嗯”一声。   步西岸看着她,意为:说。   兰兰犹豫了下, 才小声问:“郁温姐姐会受伤吗?”   步西岸一顿,和兰兰对视,几秒后,他起身坐到床沿边, 兰兰爬到他怀里, 他大手罩住兰兰的后脑勺,然后沉声说:“不会。”   兰兰埋在步西岸肩头, 闷闷“嗯”一声。   又过一会儿, 她说:“我今天想跟你睡。”   步西岸说不行, “你多大了?”   兰兰瘪嘴,手脚并用地从步西岸怀里撤离, 离开时还雄赳赳气昂昂的, 帮步西岸关上门前不忘哼一句:“以后我跟郁温姐姐睡!你休想跟我们一起睡!”   然后“砰”一声关上了门。   爷爷的声音从隔壁传来:“几点了, 不会小声一点啊。”   步西岸愣了几秒,反应过来以后短促地嗤笑一声。   人精,知道睡觉是什么意思么。   笑完,步西岸想起兰兰担心的事,又想起邢盎颜脖子上的纹身,眸中笑意渐渐退去。   邢盎颜……   确实是他要一辈子放在心上的人。   女孩子对容貌都很在意,以前邢盎颜并不喜欢披散着头发,她嫌麻烦,还嫌热,但是后来,她就没有扎起来过头发。   直到选择去纹身。   每一个行为,目的都是为了遮那道疤痕。   而那道疤痕,他带给她的。   步西岸有段时间没心思想以前的事情了,可能是今晚想了想,也可能是他确实如对邢盎颜坦诚那般,他有点怕。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他梦到了白兴。   白兴是他在学校里唯一的朋友,在他被各种虐猫变态流言蜚语裹身时,只有白兴不在意,大概因为他也不是什么“好人”。   和白兴混在一起后,学校对步西岸的传言更贬义。   大概就是人以群分吧,白兴打人,步西岸虐待动物。   但是只有他们彼此知道,白兴打得都是傻逼,步西岸也并没有虐杀动物的行为。   后来白兴交了个女朋友,叫邢盎颜。   也是他们学校的。   那个时候步西岸才知道,白兴打的全是有事没事骚/扰邢盎颜的傻逼。   再后来,白兴因为结下太多仇怨被人报复,和家里大闹一场,被送去了南方。   可在他走后没多久,邢盎颜发现自己怀孕了。   她没钱,也不想留下孩子,就给步西岸开了口借钱。   步西岸陪她去医院,不知怎么被人看到了,传言再次四起。   有人说他不道德,翘兄弟墙角,还有人说他们也许早就暗度陈仓,他没心思解释,也知道解释不了。   不相信你的人,怎么都不会相信你。   你无法证明自己中午吃了两碗粉,也无法证明自己中午没吃这两碗粉。   白兴走后,步西岸和邢盎颜走得近了一些。   大概就是他们走得太近,再加上传言猛烈,沈玉妍误以为邢盎颜真的是步西岸的女朋友。   沈玉妍没办法了,十几岁的少年,也许会跟父母顶撞,也许天不怕地不怕,但不会跟女朋友拧着,所以她直接让人把邢盎颜绑了。   她想用邢盎颜威胁步西岸。   步西岸直接拿着举报信冲进了步澜庭的办公室,步澜庭带人阻止沈玉妍,沈玉妍失手划伤了邢盎颜的脖子。   很多血。   步西岸记得自己上一次见那么多血还是他妈妈难产那天,他手开始不由自主发抖,他没能接住邢盎颜,和邢盎颜一起倒在地上,邢盎颜的头发扑到了步西岸脸上,那一瞬间,步西岸感到窒息。   后来,邢盎颜退学了,步西岸也毕业了。   那段狼狈又热烈的校园生活在夏天结束,从此步西岸生活里不再有亲近的同学。   也实在没必要。   没必要浪费时间和精力进行会对别人造成伤害的社交。   可有些人,是在他心上的。   心上人,是躲不掉的。   闹铃响起,步西岸睁眼,额头一层薄汗,他盯着天花板看很久才缓缓吐口气,起床。   学校为了不耽误大家的课程,运动会安排在周五周六周日三天,巧的是,郁温杨姜他们报的项目都在周五,高卞作为班长为了鼓励他们说:“你们加油,拿下第一晚上请你们吃小龙虾和火锅。”   杨奇立刻起身,一脸凝重地拍杨姜,“争口气。”   杨姜翻了个白眼。   杨奇又看向郁温,郁温失笑说:“我加油。”   嘴上说得简单,可毕竟是三千米,等郁温真的上场时,她才舔了舔唇,有点紧张。   也有隐隐的兴奋。   她听从裁判指挥,微微下弯身体,抬头,目视前方,红绿跑道仿佛望不到尽头,像人生的漫漫长路。   哨音响起。   郁温深吸一口气,大脑一片空白,全凭身体本能往前冲。   她其实听到了旁边向芹和杨姜的声音,她们挥臂高喊:“郁温!加油!郁温!冲!”   周武鸣也大喊:“冲他妈的!”   她们一边喊,一边和郁温一起跑。   可郁温什么都看不到,她似乎也看不到身边的竞争者,她只是一直跑,呼吸声渐渐加重,心跳也渐渐加快,她感知不到疲累,只是觉得心口像有重压攻击。   渐渐地,她视线开始模糊,她感到风从脸庞吹过,带走了她眼中的模糊,她好像看到了郁学舟,她也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   那是很久以前,大概上小学的时候,学校组织亲子活动,她因为常年跟着郁学舟晨跑参加了长跑,那个时候的长跑最长也只是八百米,她跑了第一名。   跑的过程中,郁学舟一直跟在她旁边,他边跑边跟她说:“乖乖,加油,加油!”   那个时候的八百米对她来说也长得好像人生,可因为郁学舟的陪同,她毫不畏惧,甚至有些期待。   如今,她身边再也没有郁学舟了。   没有人会一直陪着她在人生路上奔跑。   她忽然开始喘不过气,胸口传来阵痛,她听到耳边传来哨音,那哨音离她好远,她知道是裁判告诉她可以停下来了,可她停不下来。   她一直跑。   她看不到尽头。   忽然,一只长臂从旁边伸出来,把她捞住。   她被迫停下,她还在大口地喘气,眼前视线模糊一片,脸上开始变得滚烫,眼角滑落的每一滴泪都像沸水。   直到这人抬手抹去她脸上的泪,他动作好温柔,他眉头皱着,眼神却像藏了水一样温柔,她眨了下眼睛,视线变得清明。   她看到步西岸,他跟她说:“不要停下来,走一会儿。”   他说话时也有一些轻喘,脸上也有汗,他牵着她的手往前走。   他的手很大,郁温想起搬家那天,他也曾牵过她的手,只是当时牵的是她的手腕。   如今,他牵的是她的手。   人在奔跑过程中,血液也像在奔跑,骤然停下,血液堆积,她手指发麻,却能清晰地感知到步西岸手上的温度。   恍惚中,郁温想起来刚刚自己跑的时候,余光中似乎一直有人陪同。   她以为是幻想中的郁学舟。   其实是步西岸。   他陪她跑了整整三千米。   他陪了她全程。   郁温愣愣的,被牵引着往前走,渐渐地,她恢复理智,疲累也在一瞬涌上,她几乎腿软,差点瘫软在地上。   步西岸及时搂住了她的腰,当着很多人的面,她扑进他怀里。   旁边有人惊呼:“我操!他俩搞对象啊?”   还有人说:“日,我说刚刚怎么陪着跑了三千米。”   “我操,那是步西岸吧?步西岸不是没有朋友吗?没有朋友的人还他妈能交女朋友?”   郁温听到有点想笑,她也想问步西岸,能交吗?   但她真的太累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喉咙像被火烧过。   她几乎连借力都站不住。   她感到自己忽然腾空而起,步西岸把她抱起来了。   就那么,像抱小朋友一样,面对面把她抱起来了。   她两条腿分开耷拉在他腰两侧,下巴搁在他肩上,她闻到很重的汗味,有她的,也有他的,但这气味让她心跳变得热烈,让她血液变得沸腾。   她长长地喘了口气,终于肯完全趴在步西岸肩头。   她说话带着喘,偏头只能看到步西岸上下滚动的喉结,有汗液从他喉结淌过,她盯着没忍住伸手碰上了他的喉结。   汗液顺着停在她指尖。   指腹下,喉结再次轻轻滚动一下。   郁温忽然笑了,她声音很轻,像吐着气说:“你不累吗?”   步西岸反问:“你才几斤。”   郁温笑意更明显,“九十多呢。”   其实现在多少还真的不知道,有段时间没称了,最近应该瘦了不少。   步西岸只说一个字:“瘦。”   胖了你不就抱不动了吗?   但是郁温没说出口,她太累了,和步西岸说这两句话几乎耗尽了她所有力气。   她还在喘气,起伏渐渐没有刚刚剧烈,她缓缓闭上眼睛。   正午阳光正烈,从他们正对面照过来,他们一个脸上没什么表情地往旁边的坐台上走,一个连眼睛都不睁地趴在人肩头。   人间纷扰,在此刻,与他们擦肩而过。   -   郁温拿了第一,杨姜也拿了第一,高卞说话算话,带大家去吃火锅。   路上杨奇不停念叨,一边念叨一边戳高卞的胳膊,“小龙虾小龙虾小龙虾。”   高卞烦得不行,“现在都几月了,我上哪儿给你弄小龙虾。”   “有的有的有的。”杨奇开始复读机模式。   高卞真的没辙了,翻个白眼说:“您带路,好吧?”   杨奇比了个ok的手势。   向芹在后面乐得不行,一边乐一边往郁温怀里倒。   郁温有点嫌弃自己身上的味儿,“臭不臭啊。”   向芹立马抱住郁温,嘤嘤嘤喊:“好香好香好香。”   “我要吐了,两位亲爱的。”周武鸣说。   杨姜干脆利落把周武鸣推旁边,“吐一边去。”   向芹乐得更大声。   他们一路说着笑着,没人提郁温跑三千米时哭成什么样,也没人提步西岸当众把郁温抱走的事情。   但是学校里办公室里,有人慢悠悠提了。   “你们班有人谈恋爱啊,挺低调啊。”荀泽说。   关渠“哼”一声,“那是,我教导有方。”   荀泽笑了,“是,当着半个学校的面抱了好几分钟,确实教得挺方。”   关渠:“……” 第五十四章   吃饭的地方是杨奇选的, 杨奇大概真的把毕生精力都用在吃和睡上了,挑选的地方被所有人赞赏。   “哎,你别说,这地儿真行哈。”高卞说。   “非常行。”杨奇说着领所有人往角落里走, 店里没有包厢, 他们人不多不少, 但他们话多, 坐角落好一点。   点菜全交给杨奇了,点完所有人杨奇问几个女生:“喝点什么?”   “可乐可乐可乐。”   “啤酒啤酒啤酒。”   杨姜和向芹同时说。   说完俩人都一愣, 然后各自瞧不上对方地:“噫。”   杨姜勾唇笑了笑,抬胳膊把向芹搂怀里说:“怎么了,怕再喝多了到处认妈是吗?”   向芹脸红了又绿,最后非常不经激地一拍桌子:“我也喝啤酒!”   周武鸣捂脸:“完蛋玩意儿。”   杨姜乐不行,扭头问郁温:“你喝什么?”   郁温说:“我也喝酒吧。”   杨姜愣了愣, 下意识扭头看了一眼步西岸,郁温没看步西岸,只是笑了笑说:“你们是不是以为我不会喝酒啊。”   看上去确实不太像。杨姜在心里说。   “其实我还可以,”郁温说, “我爸妈都比较能喝酒, 可能是遗传吧,我初中过年就可以陪我爸喝一会儿了。”   杨姜惊呆:“牛逼啊。”   高卞也愣了愣, “这是真牛。”   这时老板搬了一箱啤酒过来, 杨奇顺手抽出来一瓶放在郁温面前, “那行,先给第一名。”   杨姜正要把扳手递给郁温, 下一秒看到郁温直接用筷子头把啤酒盖掀掉了, 她目瞪口呆, “我操……”   郁温没忍住笑出了声,“有技巧的,我教你?”   杨姜揉了揉脸,“我好像在做梦。”   郁温声音很轻地说了句:“这有什么。”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是郁温知道,大家心里一定很震惊,其实喝酒没什么,郁学舟以前也经常说:“喝酒没什么,人的好坏不在喝酒抽烟这些行为习惯,有人恶事做尽,仍然烟酒不沾,有人什么都沾,心里却有一方净土。”   她心中,是有净土的人。   “来了来了。”老板边喊边把锅底放上来。   小龙虾是从隔壁要的,四斤,两斤蒜蓉两斤麻辣。   郁温不太喜欢吃小龙虾,主要是剥起来麻烦,但是吃着吃着,郁温就发现自己盘子旁边多了一个碗,碗里放着几个剥好的虾仁。   剥给她的?   她扭头,看到步西岸还在剥,旁边杨姜和周武鸣莫名其妙玩起了划拳,赵光和王艺迪--------------丽jia凑热闹起哄,杨奇还在哄向芹喝酒,一片喧闹间,步西岸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他不喝酒,也不吃辣,偶尔从菌汤锅里夹点吃的,吃两口继续剥虾,剥完放在碗里,并没有看她一眼。   郁温想了想,拿筷子从碗里夹了一个虾仁,但没夹走,而是就那么偏着头看步西岸,步西岸似有察觉,掀眸看过来一眼,然后把手里刚剥好的虾仁放在了碗里,继续拿新的剥。   是的,剥给她的。   只不过他是个不会邀功的人。   郁温嚼着虾仁,目光盯着咕噜噜煮得冒泡的火锅,时不时端起旁边的酒杯往嘴边送。   期间步西岸的声音传来:“还喝?”   郁温回神,开口声音有点哑,“没喝多。”   步西岸看她一眼,没说话。   郁温忽然笑了下,她把椅子往步西岸那边挪了挪,看他还剩半杯白开水的杯子,“你不喝酒吗?”   步西岸“嗯”一声。   “你不会喝啊?”郁温问。   步西岸又“嗯”一声。   郁温笑了,她盯着步西岸笑,胳膊肘压在桌子上,手里拿着酒杯,额头往手腕上靠,笑的时候手腕被震得发颤,酒杯撒出酒。   步西岸抬手把她酒杯拿走,开了瓶可乐放到她跟前,“喝这个。”   “太多气了,撑。”郁温声音开始变得慢吞吞。   步西岸不确定她喝没喝多,毕竟她面上看着没什么变化,只是眼睛泛着水光,有点红。   “酒没有气?”他反问。   “没有可乐多。”郁温身子往后靠,有点犯懒。   没一会儿,她又扭头看向步西岸,轻轻一声:“步西岸。”   步西岸看她。   郁温说:“想吃虾。”   步西岸没说话,只是默默拆了新的手套,开始剥。   郁温感觉自己可能是有点喝多了,她身子有点发软,眼皮也有点下沉,但她还是不舍得闭眼,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步西岸看。   看了很久。   散场的时候大家或多或少都有点多,高卞身为班长有很强的责任心,负责把所有人送到车上。   等大家都走后,高卞扭头问步西岸:“你们怎么走?”   “我们走着,”郁温说,“挺近的。”   高卞疑惑:“你也近?”   郁温笑了笑说:“我现在住步西岸家隔壁。”   高卞有点意外,眼睛里还有一些郁温没太看懂的意思,他看了步西岸几眼,然后说:“那行,那我也走了。”   郁温点头,跟他说再见。   本来郁温还好好的,高卞一走,郁温就忽然有点抬不起腿了。   步西岸在她右侧,问她:“能走吗?”   郁温眨了眨眼睛,说:“好像不是特别能。”   “在这等着,我去打车。”步西岸说着转身要去路边。   郁温及时伸手拉住了他的手,她本意是想攥他的手腕,但可能真的喝多了,动作有些迟钝,只攥住了步西岸的小指。   步西岸一滞,扭身看她。   郁温脑子有点浑,火锅店门头挂着电子牌,红黄交替闪烁,光影照在步西岸脸上,晃得郁温有点眼花,她不知哪来的勇气,没有松开步西岸的手,反而轻轻晃了两下,说:“不想打车。”   步西岸薄唇轻抿,沉默几秒,问:“那走走?”   郁温点头。   步西岸先迈的脚,郁温紧跟其后,她没有松开手,步西岸也没有甩开她的手。   两个人就那么一前一后,牵着手,慢慢在风里往前走。   走过热闹的夜市区,有一段路人很少,没有各种红的绿的灯,只有昏黄的路灯,四岔路口宽广,风吹得更凶,郁温开始有点冷,走着走着,她稍微用力地扯了下步西岸的手。   步西岸停下,回头。   郁温也已经停下。   她眼睛有点红,泛着清亮的水光,她目光直勾勾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说:“累。”   附近没有能休息的地方,但是郁温就是不想走了,好累。   她有点耍赖一样,站在那儿不动。   步西岸往四周看了眼,在旁边小区门口看到几个圆石墩,不干净,但好歹能坐。   步西岸带着郁温坐过去,郁温一坐下就叹气,步西岸站在她旁边,垂眸看她,低声问:“不舒服?”   郁温抬手拍了拍胸口,声音更哑,“有点闷。”   从上面看,她头顶圆圆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毛躁,她身上有酒气,说话嗓音也黏糊糊的,像在撒娇。   步西岸无声叹了口气,蹲下身。   现在换郁温垂眸看他。   其实不管喝不喝多,酒精都会放大人的情绪,高涨的,委屈的,低靡的,郁温忽然开始眼眶发胀,但她倔强地不肯让眼泪掉下来,只是任由视线越来越模糊。   “我们打车吧。”步西岸说。   郁温摇头。   步西岸从口袋里拿出纸巾,递给她,她不接,两个人僵持几秒,步西岸抬手帮她擦了眼泪。   他正要收回手,郁温忽然攥住他的手腕,她视线变得清晰起来,她看着在她面前矮身蹲下的步西岸,嗓音很哑地问一句:“这世界是不是很不公平。”   步西岸没说话。   郁温和他沉默对视,几秒后,她松开了步西岸的手,也从石墩上站起来,她手脚都有些发软发麻,她站在小区门口,风的中央,她忽然难以抑制地哽咽了喉,她半仰着脸,风吹得她头发一边散,有几根糊到她的眼睛,微小的刺痛让她瞬间眼睛通红。   好久好久,她在风里小声说一句:“真的很不公平。”   步西岸还是没说话。   但他走到她面前,抬手捂住了她的眼睛,然后把她抱在了怀里。   眼前漆黑,眼泪一瞬落下。   郁温想,步西岸可能是无话反驳吧,他也觉得很不公平,所以他只能抱抱她。   他真的只能抱一抱她吗?   郁温吸了吸鼻子,声音有浓重的鼻音,她就那么被步西岸捂着眼睛,说:“每一年生日,我都会许三个愿望。   “一个希望父母身体健康。   “一个希望父母事业顺利。   “一个希望我们能够永远在一起。”   风吹过。   声音消散。   郁温沉默了很久,才继续说:“今年我没有许这些。   “可能就是因为我没有许这些吧。”   她没忍住,眼泪更加大颗地往下掉,她抬手盖在了步西岸手上,她死死地攥住步西岸的手,最后终于哭出声音。   她把头抵在步西岸胸口,哽咽出声:“怪我,我应该继续许的。”   步西岸听着她的哭声融进风里,又被风吹着灌进他耳朵里,一寸一寸地撕扯着他的心。   她明明就在他身边,他却只能听着她哭,做不出更多有成效的行为。   他被逼红了眼,仰面望天。   悬月仍在,一点浅亮,却怎么也照不到他们这丁点大的地方。   直到郁温止住了哭声,也松开了他的手,她张开双臂抱住了他的腰。   步西岸身体僵住。   然后听到郁温说:“我今年只许了一个愿望。”   步西岸嗓音低沉,问:“许了什么?”   郁温没说话。   步西岸没催。   又过一会儿,郁温问:“说了你会帮我实现吗?”   “如果可以的话。”步西岸说。   郁温从步西岸怀里出来了。   她拿开覆盖在她眼睛上的步西岸的手,她眼睛已经红肿,脸上也全是湿痕,她现在应该很丑吧,那么丑得出现在步西岸跟前。   她本不该想这些事情,可她太需要一个精神支柱了,可能是三千米的风把她的理智全吹散了,也可能是今晚的酒精把她的冲动全掀了出来,也可能是他喉结划过的那滴汗,或者是他被白开水温得有点热的小指。   很多。   所有。   一切有意的,无意的,真实的,幻想的,声音,画面,温度,晚风,月亮,还有心跳。   都让她想要在这个青春里,留下一抹粗重的痕迹。   她渐渐平息,转而情绪平稳,心跳也平静下来,她感觉脑子很胀,有什么东西要蹦出来。   脸很热,又很冷,身体也是,手指也是,酥酥麻麻的。   不太真实。   又很真实。   她轻轻吐了口气,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步西岸,一字一句,声音不高,却说得清晰。   “我许愿,我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   “我许了三次。”   她说。 第五十五章   郁温很紧张, 心跳控制不住地加速,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拼命压制的酒精后劲也好像瞬间顶到了头,她感到窒息,很闷, 想要大口呼吸, 却又不敢。   她看着步西岸, 看着他平静的面孔, 生怕一喘气,就打破了什么。   事实上, 步西岸并不如表面那么平静。   他今晚没喝酒,但也觉得情绪有点顶,甚至……开始出现妄想。   他心跳脉搏齐动,一下一下,很重, 但不快,他控制着,不敢让心跳太快,也不敢露出明显的情绪表情, 他只敢在心里小心翼翼地想, 郁温口中那个喜欢的人,是他吗?   他开始往回想, 想他们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她曾是悬月, 对万物众生散发着平等的,恰到好处的光, 是他总是自乱阵脚, 又胡思乱想。   可事实上, 她对他唯一的主动,也不过是补课那些事。   后来……   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情,从夏天瞬间入秋,秋风里她从新区搬到旧区。   他不傻,他有所察觉,很多细节里,都藏着不可推敲的微妙,他只是不敢相信。   现在也是。   不敢完全相信。   但又抱着一丝侥幸和小心翼翼。   如果,他是说如果,如果那个人是他,他能带给郁温什么。   危险。   郁温又要付出什么。   声誉。   口碑。   青春。   没有必要。   她想要什么,他都可以给,他可以无条件给,但她并不需要她付出什么。   气温忽然变低,身体开始发冷。   步西岸在心里想,他果然是个没有选择的人。   他没喝酒,可他明明能感到有冲动和热烈正从骨血里冲出来,可他又不得不清醒地用理智把一切压下去。   沸腾平息,气温骤降,巨大温差让人一瞬陷入冰冷。   他看着郁温的眼睛,她眼睛此时透亮,好像把悬月仅有的亮光吸收,她发丝轻动,衣服裹出她纤瘦的轮廓。   她又瘦了,下巴都尖了。   发丝勾着她的下巴,还有几根纠缠着她的眼睫,她明明不适,却倔强地睁着眼睛,不肯错过他一分一毫的表情变化。   可是,他没有表情变化。   她已经说到这种程度,他仍然像一个局外人,沉默着,冷漠着。   郁温不懂。   她不相信是自己自作多情,她是有心的,她能感受到他对她的好,那种什么都不索取的,纯粹的好。   以前她总是不理解,不理解步西岸一个行动力那么强的人,为什么总是在她面前显得束手束脚。   后来她的生活发生巨变,她才懂,处境有所差距,人心便有距离。   以前的他们,大概永远也无法感同身受。   现在,她以为她理解了步西岸,她以为步西岸不会再觉得他们有距离,她以为步西岸,至少哪怕会前进一点点。   可他没有。   郁温一敛睫,忍下眸中的翻涌,她咽下所有情绪,她想就那么算了。   她也要脸。   可她不甘心。   她没忍住,又说了句:“步西岸,我现在不是什么千金公主了。”   你是。   步西岸很理解郁温,也知道在郁温家境破败以后,以前很多不敢明着追她的男生都开始渐渐明目张胆起来,无非就是觉得她现在跌落神坛,只剩一身凡胎肉骨。   傻逼。   她永远是他们高攀不上的。   也是他,不能亵渎的。   沉默。   他再次沉默。   步西岸在一瞬间忽然想起以前唐鸢总爱说他,“我们步西岸是没长舌头吗?为什么受了委屈不知道跟妈妈讲呢?”   他当时总在心里反驳,说了有什么用?   现在,他才觉得,他不是没长舌头,他是没长腿。   他永远无法向前迈。   他身后有太多枷锁。   终于,风吹散了沉默。   路边有车辆路过,鸣笛声阵阵,车轮碾过地面,沙砾作响。   咯吱咯吱。   像碾过郁温的心。   这颗心,在今天无数次扬起又落下,而在这一刻,终于要彻底沉下去。   她闭了闭眼睛,想,她可能真的是自作多情了。   她已经做到这份上了,步西岸仍然没有向前,大概就是他……   不,是她,是她误会了。   她忽然吐了一口气,一口很轻,却很长的气。   仿佛要把一整个季度攒下的沉闷都吐出来。   吐完,她很轻地说了句:“算了。”   “算了。”她又说了一遍。   算了。   “打车吧。”她说。   好累。   走不动了。   至此,步西岸才说一句:“好。”   步西岸转身拦车,空车很快拦到,郁温抬脚要过去,手机响了,她接通,原本有些消沉的面容在几秒后变得苍白,她原地晃了晃,然后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冲向了出租车。   她喊破了音:“去医院!”   车子飞驰,车厢隆隆,郁温两耳嗡鸣,什么都听不到。   步西岸似乎在问她什么,但她没有听到,也张不开嘴。   她只是发抖。   不停地发抖。   她想起生日那天,她曾因为想要步西岸的生日礼物,在空无一人的教室待到天黑尽,然后回家,又是一屋子的黑。   那天的天,和今天好像。   郁温开始抖得更厉害。   忽然,她从心底涌上一股难以抑制的悲伤,她好难过,她用全家换来的愿望,最后只落得一个自作多情的下场。   她掉出眼泪,耳边全是言宥旻的那句:“郁温,你妈妈病了。”   她的爸爸走了,高空坠落,身体里每一根骨头都碎了,她的妈妈病了,不知原因,不知结果,她却还想着在青春留下痕迹。   这些痕迹难道不够重吗?   恍惚间,身体忽然前倾,头磕在……   郁温眨了眨眼睛,感受到额间并不是坚硬的前座椅背,而是一片柔软。   带有温度的。   是步西岸的手掌。   郁温闭上眼睛,眼泪顺着眼睫落下,滴到她自己的手上。   滴滴滚烫。   烫得她瞬间清醒过来。   车子已经停下,她打开门就往里冲。   她一路奔跑,找到言宥旻,找到周芊,言宥旻风尘仆仆,看着并不自得,而周芊,她甚至没有病房,只能坐在走廊的休息椅上挂点滴。   郁温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迈开脚一步一步走向周芊的,她走到周芊旁边,蹲下身,埋在周芊膝盖上,哭了。   周芊苦笑,似有抱歉,她摸着郁温的头,道歉说:“对不起啊。”   郁温没有抬头,一直哭,一直哭。   好像要把郁学舟离开时的那份委屈和痛苦一起哭出来。   她哭到大脑缺氧,在言宥旻的搀扶下才勉强站起来。   “郁温,医生有话要跟你说。”言宥旻说。   郁温茫然地眨了下眼睛,她开口,嗓音几乎哑得只剩下气音。   她问:“说什么?”   言宥旻眼下也有青黑,看着很疲累,他摸了摸郁温的脑袋,微微一笑,“去吧。”   郁温几乎呆滞地走进了医生办公室,她视线其实已经很模糊了,听力也有一些弱,可医生的话仍然清晰地传进了她耳廓里。   耳膜像遭遇重击,她几乎疼得闭眼。   “中期,保守治疗或者手术都可以,手术存在一定风险,但是保守治疗也并不能完全保证痊愈,你是唯一的家属,你妈妈授意还是你来做选择。”   郁温有点想笑,她怎么做?   不管是保守治疗,还是手术,都需要很多钱吧。   郁温把眼睛闭得更紧,她真的好该死,她为什么不像往年一样许全家平安健康的愿望。   到底,为什么。   为什么这些事情要发生在她身上。   她有很多为什么,可最终,她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出去了。   办公室门外,她并没有看到旁边的步西岸,步西岸也没打算喊她,他目送着她一路往前,然后拐弯,消失在尽头。   医院处处都是刺鼻的消毒水气味,入目颜色只有蓝白,大片的白,和偶尔才会出现的蓝,步西岸扭头看着郁温消失的方向,他盯着看了很久。   直到有医生从旁边路过,一个男人寸步不离地跟着医生,口吻似恳求,“医生,真的没有合适的吗?一个也没有吗?我儿子又不是什么稀有血型,为什么会配不到骨髓呢?”   医生一边往前走一边匆匆解释,他们出现得突然,离开得匆忙,好像转瞬之间,便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   似乎,只是命运在提醒什么。   步西岸默了片刻,抬手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医生似乎以为是郁温去而复返,一抬头才看到是陌生人,他询问:“不好意思,请问有什么事?”   步西岸声音也有些哑,他问:“刚刚那个女生,她妈妈手术大概需要多少钱。”   医生倒是没有隐瞒,“整个治疗,保守估计要五十万,这是最理想的状态。”   步西岸“嗯”一声,没再多问,转身离开。   走廊里,郁温陪同周芊一起坐到天快亮,点滴挂完,才在思想缝隙中想起,步西岸呢?   她迟钝地眨了下眼睛,随后又茫然地晃了晃脑袋,让自己不要再想。   算了。   都算了。   回到家,郁温让周芊躺下休息,周芊拉着她一起,“陪妈妈睡会儿。”   郁温钻进被窝,抱住了周芊。   她没有闭眼,目光很空洞,她问:“宥旻哥刚回来吗?”   “嗯,他去国外帮你爸爸办了点事。”   郁温一顿,有点问不下去。   是周芊自己说的,“这件事情很重要,他不得不办,只是途中遭遇了点意外,但是幸好,一切顺利。”   郁温“嗯”了一声。   很快,周芊睡着了。   她大概真的太累了。   可是郁温睡不着,她闭上眼,眼前走马灯一样无数画面,每一幅画面都很模糊,又狰狞。   像她快要控制不住的情绪。   她终于忍不住,冲进厕所吐了出来。   -   郁温第二天又陪周芊去了趟医院,这次是言宥旻帮着预约的,周芊需要从里到外全检查一遍。   郁温感觉自己有点麻木,这段时间一件又一件事情,仿佛不肯放过她一般。   她和言宥旻一起坐在外面等,言宥旻问她:“你什么打算?”   郁温不知道。   她能有什么打算。   她什么都没有。   她只是一个十六岁的高中生。   她连高考都没有办法,更何况生命这样重大的考题。   她摇头。   言宥旻起身走到郁温面前,蹲下,他仰头看着郁温,嗓音也不如过往清朗。   郁温想,他大概也没想到,他只是出了一趟国,他甚至还有心托司机给她准备昂贵精致的生日礼物,怎么一回来,一切都变了。   缓缓地,郁温定睛,看着言宥旻。   言宥旻笑了笑,笑得有点勉强,但是他一贯如此有风度,要保持体面,“我知道你最近受了很多委屈。”   郁温想说没有,她哪里委屈呢,更委屈的,明明是周芊。   “我也知道你其实是一个很要强的人,”言宥旻说,“你不用担心你妈妈,一切交给我,好吗?”   郁温想说不用了,但她开不了口。   现在生病的是周芊,她凭什么因为一点过往的难言之隐就替周芊拒绝。   她闭了闭眼,当作答应了。   一系列检查后,检查结果出来了,现实更残酷地摆在眼前。   周芊为了宽慰郁温,一直佯装不太在乎的样子,但是郁温知道,周芊其实是最怕的人,以前每次体检,稍有一点问题,周芊都会心惊胆战地和郁学舟抱怨,然后叮嘱大家要注意身体。   如今最怕的人,却经历了最怕的事情。   郁温拉着周芊的手,好像在挽留她。   周芊朝她笑,“我没事,不要太担心。”   还要怎样才算有事呢。   郁温低下了头。   言宥旻在和医生谈话,询问医生如果手术最快什么时候能安排,医生却说:“要等一段时间,我们需要从国外请专家过来。”   言宥旻皱着眉,“时间能确定吗?”   医生很遗憾地摇头。   言宥旻:“那谁能保证这期间病情不会出现任何波动?”   医生再次露出了抱歉的表情。   言宥旻有点动怒,周芊唤了一声:“宥旻。”   言宥旻有点狼狈地别开了头。   周芊笑了笑说:“我们先去吃饭吧。”   餐厅是周芊随便选的,她心情差,吃不了几口,倒是一直在劝郁温吃,郁温哪里吃得下,但是为了不让周芊担心,她还是如常地吃了一些。   饭间言宥旻提出:“出国吧。”   周芊有点犹豫,“郁温……”   言宥旻看向郁温,“郁温,可以吗?”   郁温失了神。   她想自己还是有些没出息,这种时候了,她还是会想起步西岸。   出国。   这个时候一旦出国,未来应该很难再见到了吧。   不管她是自作多情也好,还是一厢情愿也好,往后几年,长大了,工作了,一年又一年过去,在某个闲暇时刻想起,大概也只觉得步西岸是她青春里轻描淡写的一笔。   只是这一笔,究竟要蔓延到哪一年呢。   郁温扭头看向窗外,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所有人依然在有条不紊地生活,世界并不会因为谁的离开而停止运转。   大家的生活都是要继续的。   不管过去现在经历了什么。   未来,还是要去的。   良久,郁温收回目光,说一句:“好。”   -   饭后他们回医院,言宥旻希望能从医生口中获取更多关于专家的消息,也招呼司机助理定明天的机票。   其实病人家庭能够条件治病,医生也会松了口气,“那是不是要告诉你另一个家人不需要筹钱了?”   郁温愣了下,没明白什么意思。   医生也一愣,“怎么了?那个男生,不是你们的家属吗?”   郁温隐隐有某种猜测,她喉结紧绷,“谁?”   “挺高一男孩,”医生仔细想了想,“估计得有一米九吧?”   是步西岸。   郁温一下子站了起来,她情绪不太稳定,这是周芊和言宥旻都看得出来的,她问:“他说了什么?”   “也没说什么,就是问了句,你们需要多少钱。”医生说。   郁温有点不明白。   直到走出医院,头顶太阳明晃晃照在她眼皮上,她扭头看了眼拥挤的车流,似乎在遥远的尽头,看到了少年坐在机车上,弓起脊背的身影。   他要做什么呢?   郁温忽然看向言宥旻,她唤了一声:“宥旻哥。”   言宥旻一顿,他轻松猜出她有事找他,便说:“什么事,你说。”   郁温抿了抿唇,片刻说,“你能不能帮我查一个人。”   言宥旻笑,“当然。”   -   下午郁温和周芊回家收拾东西,这个地方刚住没几天,东西很少,很快便收拾得只剩下床铺。   郁温和周芊一同坐在床沿边缘,郁温歪头靠在周芊肩膀上,她们目光平静地透过屋里唯一一扇窗户往外看。   周围一瞬安静下来,什么声音也没有。   好久,周芊才说:“郁温,往后,要辛苦了。”   郁温说:“没关系。”   周芊抬手摸了摸郁温的脸,她闭上眼睛,在心里向郁温道歉。   她觉得自己应该还要向郁温道歉,只是现在,她并不能完全确定自己的猜测,于是便忍下了。   晚上,言宥旻过来,郁温有些紧张地看着他,言宥旻递给她一部手机,“信息有点多,助理给我整理了一份文档,拍在了相册里,相册里还有两段视频,是我托人找的,我觉得你可以看看。”   郁温忽然不敢接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敢,她对步西岸的了解很少,她甚至完全想不到,他会有什么渠道得到五十万。   又为什么,要为她筹这五十万。   “郁温,我本来不想说,但现在,我觉得我需要说,”言宥旻说,“我知道你大概不想欠我的人情,所以去国外,你就可以用你爸爸给你留的钱了。”   郁温愣了愣,“什么意思?”   “你爸让我去国外,是让我存钱的,”言宥旻说,“留给你的,他说是给你嫁妆,坦白说,不少一笔。”   “但是现在的情况你也了解,这笔钱,是完全不能入境的。”言宥旻说着,把手机放在了郁温手里。   “所以你这次出国,不是仅仅给你妈妈看病,而是留在那里生活。”说完,言宥旻转身出去,周芊在外面,他们有话要说。   郁温握着手机,难得开始转动了脑子。   言宥旻为什么要忽然说这话,他怕她留在国内吗?   因为谁?   因为步西岸吗?   可是,步西岸做了什么,值得她愿意留在国内。   沉寂了两天的心跳忽然又开始剧烈跳动起来,她攥着手机,双腿如灌铅一般沉重,她迟缓地走到床边,坐下,手机仍然在手里,她低着头,迟迟没有打开。   直到外面传来房东爷爷和周芊打招呼的声音,郁温才蓦地回神。   她打开手机,点进相册。   相册里只有两段视频,和几张照片。   文档内容挺多的,所以一张照片根本拍不完。   郁温一张一张地看,仿佛从这白纸黑字中看到了步西岸那么多年走过的脚印。   他的母亲,他的父亲,他的继父,他的继母,他颠沛流离的童年,布满鲜血和离别的成长之路。   原来有那么多小动物因他死去,他该有多愧疚。   郁温没看一行,都觉得心脏快要被挤压得不能跳动,她甚至有些呼吸不过来。   她抖着手,点开了视频。   视频里,是他在步澜庭公司门口,他跟步澜庭说话,步澜庭表情看上去惊喜又意外,没一会儿,步澜庭掏出手机打电话。   这是监控视频,并不能把每个人拍得很清晰,可步西岸转身那一刻,郁温还是看到了他紧握的拳头,和他抿得很紧的唇角。   另一条视频,是医院门口,他站在那,青天白日里,他像一道浓重的黑色痕迹。   一辆车子停在他面前,下来的是步澜庭,还有一个女人,女人穿得很得体,行为却因为太高兴而显得不知所措。   他们都在笑,握着步西岸的手,像在感谢。   步西岸全程没有表情,但他看上去很不好。   不知何时,郁温已经能从步西岸的“面无表情”里分辨出细微的表情变化。   他明明就是不开心的。   他明明那么痛恨他们,他明明坚持了那么久,可就那么轻飘飘的,因为她,放弃了。   啪嗒。   眼泪掉在手机屏幕上。   泪液宛若一面放大镜,刚好放大了步西岸的面孔。   他总是这样,好像很冷漠,好像很坚韧,脊柱像钢筋,肩背像大海。   少年筋骨寸寸,怎么能为她向生活下跪呢。   怎么能为了五十万,就把过去遭受的一切,弃而不顾呢。   不可以。   他不可以。   她也不可以。   门被推开,言宥旻走进来,郁温起身,眼睛通红,但已经没了眼泪。   “陪妈妈治好病,我不回来了,”她说,“我在那边上学。”   她本来只是打算休学。   言宥旻点头。   郁温:“但是,我可能还是需要你帮一个忙。”   意料之中。   言宥旻再次点头,“你说。”   “明天,我会找他,你提前把他拦下来,不要让他去医院。”   “好。”   郁温忍了忍,她深吸一口气,把眼泪咽回去,眼睛亮亮的,扯出一抹很难看的笑。   “能不能,以后,帮他处理一下那些……尸体,”郁温艰涩开口,她感觉自己真的要喘不过气了,她拼命地握拳,指甲几乎插进掌心里,她缓一口气,才再次慢慢说,“他……”   他应该有很好的未来的。   他这样的人,应该要有未来的。   他不能向生活下跪,他要一直站着,奔跑着,冲刺着。   郁温说不下去了。   她声音里全是哽咽。   她闭上了眼睛。   她没想到,没想到,原来,步西岸是喜欢她的。   是吧。   都做到这份上了。   她忍不住抬手捂住了胸口,她弓下身,她想哭,却哭不出来,她难受地捶胸口。   她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步西岸是喜欢她的。   只有步西岸喜欢她。   只有步西岸,是真的喜欢她。   她不是一厢情愿,也不是自作多情。   她……   他们,只是好像要错过了。 第五十六章   明天上午的飞机, 周芊想去以前的家看看,言宥旻送他们回去,晚上天凉,再加上情绪不好, 一来一回, 郁温昏昏沉沉, 回到家, 已经开始发烧。   她发起烧来就爱抱着人不撒手,她像回到了襁褓处, 时不时用脸蹭一下周芊,小声地唤一声:“妈妈。”   她每喊一声,周芊的眼睛就红一圈。   回到家,把郁温放到床上以后,周芊对言宥旻说:“真的很麻烦你了。”   言宥旻摇摇头, 说:“很抱歉,我没有帮上忙。”   周芊笑了笑,纵使经历了那么多,她仍然没有狼狈不堪, 仍然保持原有的淡然, 她说:“你已经帮了我们很多了。”   走之前,言宥旻抱了抱周芊。   周芊面朝外, 言宥旻面朝里, 他看着床上的郁温, 镜片底下,眼神不明。   而周芊望着外面的浓浓夜色, 也同样映了一眼黑。   等言宥旻返回到车里的时候, 他疲累地脖子后仰, 眼镜也拿了下来。   司机问:“言总,机票已经订好了。”   言宥旻仍然仰着,声音有些沉地说:“把我的退了。”   司机有疑虑,但没过问,只说好。   “回去吧。”言宥旻说。   司机:“好的。”   车子缓缓驶离,言宥旻缓缓直起身,他扭头看向窗外,但是夜色浓浓,车窗也黑,他只能看到车窗上映出的自己。   “二十八,年少有为。”   “三十而立呢,我还要等两年。”   “那看来是有目标咯?”   “实不相瞒,真的有一个。”   “那就祝你早日实现?”   “借您吉言。”   真是,借您吉言了。   言宥旻淡淡收回目光,重新戴上了眼镜。   -   周芊照顾郁温到大半夜,确认郁温开始退烧才睡下。   郁温睡得并不安稳,她梦到很多人,向芹,周武鸣,叶全,杨姜,杨奇,还有步西岸,兰兰。   她在梦里一直跟在步西岸身边,步西岸看不见她,但是偶尔会看向她的方向。   他又好像能看见她。   她轻声唤他:“步西岸。”   步西岸没有回头,一直往前走。   他脚步愈发得快,郁温险些跟不上。   她疑惑抬头,看到远处前方驻立着一所医院。   医院上明明有一个十字架,可那十字架却流着血,血液一直往下,顺着地面,一直流到了步西岸手上。   郁温这才发现,不是十字架在流血,是步西岸的血,在往十字架上输。   “步西岸!”   她吓得惊叫出声,睁开眼,全身都湿透了。   周芊很早就醒了,在收拾东西,听到动静从厕所出来,看到郁温满脸的汗,担忧地问:“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郁温微微喘着气,直到周芊帮她擦汗她才渐渐反应过来。   她一把抓住周芊的手,“几点了?”   周芊愣了下,“还不到六点。”   郁温扭头看向窗外,天还没亮。   她很快从床上下来,走到窗前往步西岸家里看,厨房的和小院的灯已经亮起来了。   郁温有些着急地换了衣服,洗漱,“我出去一趟,一会儿机场见。”   周芊没来得及拦她问怎么了,她就走了。   郁温去了步西岸家,她敲门,许久没人应,心缓缓往下沉。   就在她准备喊的时候,院子里出现了脚步声。   郁温忙不迭从门缝去看,是步西岸。   郁温松了口气。   门打开,步西岸明显怔住。   郁温朝他不自然地一笑,她问:“要去上学吗?”   郁温看着步西岸,等他的回答。   她已经想好了,如果他愿意告诉她真相,她就跟他好好告别。   如果……   如果他不愿意,她就好好保护他的自尊心。   几秒后,步西岸低声说:“今天店里有事,上午请假了。”   他撒谎了。   郁温眼中唯一的光暗下去。   她一下子有点不知所措,“哦”了一声,很快又“哦”了一声。   步西岸看她不太对劲,微微蹙眉问:“怎么了?”   郁温狠掐着掌心,她吐了口气,跟步西岸说:“我有点不舒服,本来想坐你的车的。”   “不过没事,我打车也可以。”郁温说着转身要走。   步西岸喊住她:“我送你。”   郁温说好。   重新戴上头盔,坐到车上,风比夏天更烈,像在狂吼。   吼得人心都在颤。   郁温心颤,人也颤,她慢慢打开了头盔的挡风镜,眼睛被吹得睁不开,她认认真真地看过步西岸的头发,后颈,肩膀,后背。   她小心翼翼抓住了他的衣摆,风里全是他的味道。   她已经留不住更多了。   连这风,她都要留不住了。   她要去大洋彼岸,从此黑白颠倒,太阳月亮都不是同一个。   风停了。   车子也停了。   学校人还很少,郁温下车,她摘下头盔,步西岸伸手要接,郁温攥了攥,说:“我带着吧,你回去拿着不方便。”   步西岸想了想,“嗯”一声。   他看她,“要进学校吗?”   郁温笑了笑,抬手拂起碎发挂到耳边,笑了笑:“是啊。”   她也撒谎了。   他们都在撒谎。   因为错过了好好告别。   没能认认真真道出彼此心中爱意,也无法真真切切说声再见。   只有学校门口的店铺放着CD,声音唱着:   我突然释怀的笑,笑声盘旋半山腰,   随风在飘摇啊摇,来到你的面前绕,   你泪水往下的掉,说会记住我的好,   我也弯起了嘴角,笑   只能释怀了。   今天并非吉日,宜白事,旁边有人穿着白色孝服,抬棺而过。   他们手里拿着雏菊花。   郁温这才恍惚意识到,是了,雏菊,也意味着离别。   从十六岁的一开始,他们就注定要离别。   郁温湿了眼,她朝步西岸一笑,“你回去吧。”   “嗯,走了。”   “好,再见。”   少年掉头,车子飞驰远去,渐渐消失在还未亮起的晨昏交界处。   天会亮的。   早晚都会的。   郁温盯着那处,直至再也看不到什么,才拦了一辆出租车。   她坐上车,车门关上,城市倒退,她越过一切走过的痕迹,往城市边缘去。   她怀里抱着头盔,眼泪不可控地往下淌,滴落在头盔光滑的面上,又顺着流下去。   痕迹蜿蜒,深刻,却又轻描淡写。   如同这个夏秋里,一切的一切。   -   秋天踩着期中考试过去,下了几场雨,抚青的冬天就来了。   抚青夏天热,冬天冷,温差大得让人受不了。   杨姜搓着手从后门进来,进来以后才敢把脖子伸直了,她吐着气,路过杨奇的时候拿走了他桌子上没开口的豆浆。   杨奇:“欠不欠啊,你自己怎么不去买?”   杨姜理直气壮把豆浆扎了口喝,边喝边摇头晃脑,含糊不清道:“就不就不。”   杨奇翻了个白眼,趴桌子上要睡觉。   杨姜说:“你别说了,感冒了怪谁。”   杨奇烦得皱眉:“赶紧嫁出去吧你。”   杨姜“呵呵”冷笑:“你赶紧嫁出去吧。”   赵光听到笑说:“不好吧,他那么懒,嫁哪儿不挨揍啊?”   杨奇冷道:“你一会儿挨揍信不信?”   赵光:“也不看你几斤几两。”   正说着,教室里忽然一阵躁动,没一会儿向芹就冲了进来,她冲进来直奔杨姜,“啊啊啊啊,杨姜!”   杨姜一回头,迎了一脸雪。   她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豆浆都不喝了,“下雪了?”   向芹激动挥手,“对啊对啊对啊,打雪仗啊打雪仗啊打雪仗啊!”   杨姜一口把剩下的豆浆喝了,拎起杨奇就往外走,“走!”   “我靠!你能不能把老子松开。”   “不能。”   因为向芹的操作,教室里瞬间空了一大半,所有人高喊着揍死谁,还有人大喊:“who 怕 who!”   高卞乐得不行,往外走的时候路过步西岸,唤一声:“步总,出去遛会儿?”   步西岸说不了。   高卞也没说什么,只是深深看他一眼,又看了眼他旁边空着的座位。   座位是空的,但是桌面和抽屉不是空的。   仍然保持原样。   好像那人从未离开过。   出去时,一个人拦住高卞:“这个,给步西岸。”   还是一个小纸条。   高卞无奈摇头,转身把纸条扔给步西岸。   步西岸看都没看,继续算题。   放学后,雪下得更大,有人开始喊:“快点考完试吧!考完回家过年!”   “后天是吧,二十四考。”   “是啊,无语了,期末考到二十六才考完。”   “珍惜吧,明年二十八才放假呢。”   “好的,住嘴吧。”   教室里,步西岸等人走空了才起身,收拾书时一个东西掉在地上,他垂眸,看到是一个纸条,随手捡起来,一边往外走一边拆。   纸条上是一串数字。   没有规律,也没有标注。   步西岸先是瞥了一眼,抬手准备丢掉,忽然一顿,整个人都停在了原地。   好一会儿,他才再次低头,眼睛死死盯着那纸条。   数秒过去,他拔腿就跑。   雪还在下,像天漏了洞,碎了的云往下掉。   步西岸冲出校园,骑上车就往商场开。   商场门口的储物柜依然在,步西岸手都僵了,纸条被他攥在掌心,他用了好大的力才打开手掌,抚平纸条。   湿了。   字迹也花了。   但是步西岸记得。   他记得每一个数字。   他抖着手,一个一个输入密码。   滴。   密码正确。   左上角一个柜子弹开,清脆一声,在沉寂的雪天里,异常清晰。   步西岸手指还在密码盘上,好久,他才松开手,转身,走向左边。   他个子高,不需要抬头,一眼就看到了柜子里的东西。   是一个头盔。   头盔下压着一张明信片。   明信片上一串英文:Don\'t panic,The moon is also lost somewhere in the sea。   以及四个字:生日快乐。   -   步西岸,别慌,月亮也正在大海某处迷茫。   世界是不公平的吧,于你而言。   但是步西岸,要加油啊。   要加油。   -   大雪还在继续。   愈下愈大,仿佛要在一瞬间埋葬所有过往痕迹。   天地全白,世界都沉寂下来。   只有雪,安静地,无声地,往下落。   世界中央,少年骑坐在机车中央,他头上戴着头盔,头盔很重,压得他颈骨往下低,高领毛衣探出一截脖子,颈后渐渐被雪浸湿。   雪水顺着毛衣领口往下,冰透了他整个人。   他在发抖,肩膀也在耸动。   他手里死死攥着明信片,雪花落在明信片上,又滑落,晕染了上面的清秀字迹,留下了湿漉漉的痕迹。   好久,直到他两肩头顶都覆盖了雪,直到他快僵在大雪里,他才慢吞吞抬起了头。   他打开了头盔的护目镜,雪一片一片落到他眼睫上。   他眼睫本来就是湿的。   眼睛也是红的。   天和地一样白茫茫。   月亮不在,也没有大海。   纵使如此,新的一岁,也还是来了。   《温差渡山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