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时也将逢 作者: 采舟伴月 第1章   今年入了秋,阴雨天格外多。   绵绵细雨如雾般笼罩着这座城市,红绿灯模糊得只剩光影,雨滴从伞尖坠落,有的行人行色匆忙,溅起几滴泥水粘在裤脚上。   宁絮坐在窗帘大敞的室内,浅棕色卷发散披在白嫩光滑的肩颈上。   她垂眼看着远处街景,似乎在走神。   茶几上的红酒放置许久未动,指间细烟燃了半截才浅吸一口,红唇轻启,缓缓呼出白烟。   放在一边的手机屏幕一亮,响起铃声。   宁絮接了起来,那边问道:“姐,那几个都没有满意的?”   宁絮:“嗯。”   单雨晴无奈道:“你怎么找个模特,比找对象要求还高呢。”   宁絮懒洋洋靠在沙发里:“所以?”   “所以你还是要相信我的办事能力,这回找的包你满意。”   宁絮不为所动:“每个你都这样说。”   “真的,这个外貌身材都比前几个高出不少,最重要的是我觉得他能满足你的另类要求……”   说实话单雨晴不是很能理解宁絮这种创作人士的瓶颈期,有灵感的时候简直井喷式创作,落笔成画,质量又高,还有灵气。   一旦进入瓶颈期,灵感枯竭,情感寡淡,什么都画不出,只能生产废纸。   这种状况持续一年多,各种方法用尽,看电影刷古籍,泡吧蹦极什么的都没用,宁絮思来想去还是得回归画画,觉得自己技巧够用,缺的是创作欲。   能激起创作欲的一种途径是回归人类的初始欲望,比如画个看着就让人想上的俊男。   但每个人的偏好不同,单雨晴之前找的那几个都是她觉得“我上我可以”的类型了,但到宁絮这里就是不行。   “姐,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嘛。”单雨晴说,“你何止没有创作欲,我感觉你连欲都没有。”   宁絮把烟碾灭,拿起酒杯抿了口:“挂了。”   单雨晴连忙说:“诶,等等,我现在在机场,接这人,一个半小时后到工作室啊。”   宁絮挑眉:“还有人特意跑这么远面试这个?”   “是啊,真挺有诚意,并且各方面条件都满足你的高要求,就是有点残缺……”   宁絮:“残缺?”   单雨晴的话音里夹杂周围的嘈杂声,还有广播播报的航班语音。   “嗯,他是残疾人。”   *   到下午四点多,天暗得像是傍晚,阴云乌压压积着,闷沉几道雷声,雨更大了。   雨滴敲打玻璃,留下斑驳交错的水痕。   宁絮枯坐一天,红酒喝完一瓶,烟抽完一包,桌上地上只有画了寥寥几笔的废纸。   她想了下,今晚没心情吃晚饭,那就不开直播了。   正想着,玄关处传来密码锁按响的滴滴声。   “咔嚓——”门开了。   宁絮抬眼看去,先看到单雨晴,及肩的黑发,黑溜溜的大眼睛,圆润的苹果脸,很是可爱。   接着传来一下什么东西杵地的声音。   一根通体漆黑的拐杖,边侧刻有一串银色英文。   是有腿部残疾的人?   单雨晴开了门,往边侧让了让:“是这里了,来,你先进来。”   拐杖已经探过门槛和门后一小块地,男人应一声,抬脚迈进来。   运动鞋落地,往上是白色休闲裤,浅蓝色和奶白色拼接的针织毛衣,衣领和袖口露出蓝色牛仔衫,斜挎黑色挎包,气质干净斯文。   宁絮仍坐在窗边,背后是阴雨外景。   待看清男人的五官,宁絮倦懒的表情顷刻散尽,呼吸顿住,心头猛地一跳,如同外面藏在厚云里的闷雷。   江逢?   怎么会是他?   他怎么来了?!   单雨晴没来得及发现异样,包都没放,连忙拖来一把椅子:“你先坐这。”   江逢摸到扶手,顺应坐下。   他有一双好看的桃花眼,眼皮子很薄,褶皱偏浅,眼尾稍稍带点弧度。   只是他的眼睛没有看向任何人,尽管眼皮低敛着,也能让注意观察的人发现他双眼的异样。   单雨晴:“姐,人给你带来了,你看看怎么样?”说完,她眼睛还散发着等待肯定和夸奖的光亮,明显对这次找来的人表示满意。   她不是没见过帅的,但气质独特,又好看得令人过目难忘,她还是头一次遇见。   知道他行动不便,她甚至都准备到另一座城市接他过来,可惜他没让。   宁絮一时间没说话。   单雨晴终于发现她异样的地方。   “姐……”   宁絮:“先给人倒杯水吧。”她有意压低声线,有点中性调的意思。   单雨晴就到小厨房,接了两杯温水,一杯递给江逢。   江逢接过,温笑着说:“谢谢。”   他的声音和他的气质相同,干净清冽。   怎么看都不像要做这种事的人,单雨晴默默地想完,将一杯水递给宁絮,“姐你嗓子怎么了?”   宁絮接过水没喝,随口解释道:“烟抽多了。”   她这才意识到屋里的烟味有些重,对于失去一个重要感官的人来说,其他感官的感知能力会更加敏锐,可他进来闻到烟味眉头也没皱一下。   宁絮咳了咳,起身将身后的窗拉开。   微凉的风迎面吹入,她心绪平静许多。   “实在不好意思。”宁絮说。   她的声音似乎要跟外面的雨滴声融为一体了,又淡又凉。   单雨晴默默叹气,看这态度,估计又不行了,这男人还不行,她真不知道要找什么样的才行。   江逢微微摇头,表示没关系。   宁絮坐回沙发,撑着下巴打量他。   屋里静下来,风雨声显得格外清晰。   不知过了多久,宁絮忽然开口问:“你知道我们找你来是做什么的吗?”   江逢说:“你画画需要人体模特。”   “不单单是模特那么简单。”   “我知道的。”   “愿意?”   “嗯。”   宁絮没什么感情地说:“那开始吧。”   单雨晴没反应过来:“啊?”   “好。”男人答应完,就将拐杖和挎包放在一边。   他先解开左右手腕处的银色袖扣,接着解开脖领处的两颗纽扣,露出白皙有型的锁骨。   而后他两手交叉抓住衣服边,往上一提,整件衣服脱了下来。   皮肤是少见天日的白,肌肉并不夸张明显,薄肌恰到好处地形成流畅利落的线条。   身上没有文身,唯一的饰品只有手腕处一条细红绳坠着的四叶草手环。   看得出戴得有些年头了,红绳变成暗红色,饰品边角都磨花不少。   宁絮目光在这个饰品上顿了顿,没喊停,男人就手往下落,去解皮带。   单雨晴眼睛往男人身上瞄两下,又迅速移开,接着又挪回来,视线转来转去,一副想看又不好意思看的样子。   啊,现场就验货的吗?单雨晴心里惊着,之前的几个人不满意,也就没到这一步,宁絮直接给路费让人走的。   当男人抽出皮带,宁絮愣神回来,下意识说:“可以了,江逢。”   江逢手猛地顿住,缓慢地抬起头,目光定格她的方向,如果他看得见的话,视线应该是紧紧锁着对方。   单雨晴看着宁絮,表情有一丝迟疑困惑,像是在说“我有跟你提过他的名字吗?”   之前几个模特面试,单雨晴告诉名字,宁絮都懒得记,单雨晴后来也就没说了。   宁絮反应过来自己刚刚说了什么,咬了咬下唇,说:“天冷,先穿上衣服吧。”   江逢在愣怔中,低声说:“太像了……”   宁絮没接话茬,单雨晴倒是好奇地问:“像什么?”   他没再继续说。   “我们这边的要求是衣服可能穿也可能不穿,一周最少来两次,每次三小时,时薪2000元,至于持续多久,你我任何一方都可以随时结束合作”宁絮说,“你看你有什么要求?”   江逢穿上衣服,慢条斯理整理好衣领和袖扣。   单雨晴在心中疯狂呐喊,终于开始谈条件了!有什么要求尽管提!价格也可谈!   其实时薪2000已经高于市场价,找个人体模特,800一小时也算高的,但能满足宁絮要求的实在稀缺。   江逢静了会儿,只提了一个要求。   他近乎一字一顿地说。   “你再叫一次我的名字。” 第2章   风刮得更大了,吹乱宁絮的头发,也将屋里的烟味一扫而空。   室内温度下降,宁絮手指发凉。   曾经喊过千百次的名字,到这一刻竟然说不出口。   明知他看不见,却也在和他眼睛对上时,心口一颤。   接着,她听见自己近乎冰冷机械地开口念出他的名字:“是叫江逢吧。”   完全陌生的语气。   江逢紧捏的手松了,眼神也黯淡下来。   “你的这些我都可以答应,我没什么要求了。”   宁絮的嗓子抽烟抽得又哑又疼:“你需不需要用手机录音存证,我可以再说一遍。”   非常良心的甲方,还照顾盲人乙方。   但盲人乙方摇头:“不用。”   宁絮又想抽烟了:“你就这么轻易相信陌生人?”   “你不算陌生。”他说。   宁絮:“怎么说?”   江逢:“我看过你的直播。”   宁絮先是惊于他看过自己直播,很快一股无名火压下这份惊疑,“看过直播又怎么样,隔着一根网线你怎么知道对面是人是鬼?还大老远坐飞机来,你也不怕人贩——”   她突然想到一点:“你一个人来的?”   他无所谓地点头。   宁絮深呼吸又问:“那你待会儿回去住哪儿?”   江逢:“已经提前订了酒店。”   宁絮有点吸不下去了:“你……”   表情很是复杂。   单雨晴在旁边看着宁絮颓丧许久,终于冒出点生动鲜明的神情,心里感踏实,没想到找男模真的有用。   总之合作敲定,江逢准备告辞离开。   单雨晴热情道:“我送你去酒店。”   江逢拿起拐杖,拎起包,说:“谢谢了,不用的。”   单雨晴想也没想就说:“哎呀,不用跟我客气,你看不见不方便,反正我也是顺路回去。”   她没有恶意,单纯想帮一把,但越是有缺陷的人,越是对缺陷造成的遗憾敏感。   特别是这种不可逆的遗憾。   有时同情和好意也是一种负累。   但明显江逢已经习惯别人的各种看法和说法,并不反感,只说:“我自己可以。”   单雨晴还想再说,宁絮提前打断她:“嗯,那你回去吧。”   “好。”   等人走出去关上门,单雨晴无不遗憾地说:“姐,我能不能花两千画他一小时。”   虽然她不会画,但不影响她看呐。   宁絮起身拍了下她的后脑勺:“别想。”   站了老半天,单雨晴也累了,瘫下来说:“这就护食上啦?”   “老实说你们是不是认识?”她仔细一想,总觉得宁絮表现得有点怪异。   “没。”   宁絮披件外套往外走。   “干什么去?”单雨晴伸长脖子。   “买烟。”   雨准备停了,零星落下的雨丝被风吹得斜偏。   江逢站在路边,用手机语音打车,女音机械地报出车牌号,他联系上司机说了自己的穿着特征,又说:“我眼睛看不见,麻烦您停过来的时候按两下喇叭提示我一下。”   司机大叔爽快地答应了。   顺利上车,江逢坐在后座。   大概是为了不戳人痛处,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司机往后看一眼他的脸,没多问什么,安静开车。   窗外景色倒退,除非对沿途的路线非常熟悉,不然坐车的人通常喜欢往窗外看,特别是第一次来新地方的人。   但江逢他看不见,看窗外的动作对他来说也没意义,他只是手搭在膝盖上,低着头。   这辆出租车后面不远不近跟着一辆红色小车。   当出租车停在酒店外面,红车小车也停在不远处。   男人下车,一边用拐杖探路,一边让手机语音提示道路,一步步往酒店方向走。   宁絮盯着他的背影。   他很高,有些清瘦,凉风吹动他的发梢和衣角。   他衣服上的浅蓝色和奶白色仿佛成为这天阴地暗的背景里唯一一抹亮色。   等人安全进了酒店,这辆红色小车才缓缓驶离。   *   盲人出行有诸多不便。   哪怕到了酒店,江逢还需要前台的工作人员带他到对应的房间号。   他在心里默默记住楼层按键的位置,从电梯出口到房门的步数。   江逢拿着房卡说:“非常感谢。”   服务员说:“不用客气,还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可以随时联系我们。”   因为对方看不见,她也不用掩饰惋惜的表情。   这么好看的人却是瞎子,这双失明的眼睛却又是这样漂亮。   太可惜了。   江逢刷卡进门,先在房间里缓慢的走两圈,摸清房内的大体布局,最后才坐到床边休息。   来到陌生的地方,身体应激性谨慎紧绷,现在才稍稍缓口气。   手机铃声响起,语音自动播报一串陌生号码。   江逢猜得到是谁,甚至能猜到接通电话,对面的反应。   高劲飞先是一愣:“诶,通了?”   江逢安安静静没说话。   “换个号码打通了……”高劲飞回过味来,“你是不是把我号码拉黑了?你现在人在哪儿?!”   江逢如实说:“延林市。”   “为什么跑那么远的地方!”高劲飞很快想到,“你去找林续?”   “嗯。”   高劲飞忍不住爆粗口:“我靠!你真要当她的人体模特?”   江逢听过的直播,高劲飞也都看过,这事儿他自然知道。   “嗯。”   高劲飞一手拿手机,一手掐着腰,来回走了几步,狠狠压下冲上脑门的暴躁。   “你说说她给你什么待遇才值得你这么干?”   江逢:“两千。”   “两千一分钟?”   江逢纠正他:“两千一小时。”   “……”   高劲飞咬牙切齿:“你这是去要饭?”   先不说江逢家里多有钱,几十万上百万造价的义眼随便换,再说江逢真工作起来,时薪最低也是小一万起步。   江逢懒得说话就是准备挂电话的意思。   高劲飞说:“眼睛有没有不舒服?”   “没。”   “取眼器、清洗剂、保养液、消毒液、还有棉片什么的都带了没。”   “带了。”   “那行,把地址发来,我买机票过去。”   “嗯。”   江逢将拐杖和挎包都放一边,自己往后一倒,躺在整齐又冰冷的床面上:“别告诉爷爷。”   “呵。”高劲飞提到这事就冒火:“你胆大,你任性,你能躲过我,瞒过所有人,不顾危险跑那么远的地方,还想不让老爷子知道?”   盲人出行本就存在未知风险和隐患,孤身一人去往陌生城市更是将风险无限拉大。   江逢闭上眼,浅浅地呼气。   房间太大,显得空旷安静,连这一点呼吸声都有些压抑。   高劲飞咬紧牙关继续说。   “江逢,你真是疯了。”   “只因为一个主播和那个人有一点点像,你就做到这个地步。”   “要是有一天真的遇见宁絮,你又该怎么办?”   手背压着眉骨,江逢感觉眼睛似乎有些疼了。   疼得……让他的话音压着沉甸甸的绝望。   “可这么多年了,谁又能来告诉我。”   “我到底应该怎么办……” 第3章   十八年前,海佑市。   夏日炎热,地面被照得反光刺眼,热浪刮得人汗流不止,枝叶也蔫蔫耷拉着。   八岁的宁絮又抹了一把脖子上的汗,仰头看着男人说:“爸爸,还有多远呀。”   “快到了。”宁梁庆摸摸她的额头说,“我们小絮是不是累了呀,要不要爸爸背你?”   宁絮摇摇头说:“不要,我都是大孩子了。”   她当然想要爸爸背,但是她知道这段时间以来,他太累了。   她不能理解应聘的意思,只能问:“爸爸为什么又要换一个地方当司机呀?”   她以为当司机都是给人开车,都是一样的,那为什么还要跑来这么远的地方,下公交车以后还要走好远,她的腿好酸。   可能因为她说得有气无力,外加宁梁庆在想事情,就没有回答她的话。   终于到了地方,远远就能看到黑铁栅栏围着的一大片花田,这也只是前庭。   跟门卫说了来意,宁梁庆又出示前来面试的短信通知,门卫打电话给管事的人,确认身份信息无误,才给他们放行。   被晒蔫的宁絮又活跃起来,抬起脑袋东张西望。   这里好大,有很多漂亮的花,应该还会有她在动画片里看到的公主城堡。   有颗枝粗叶茂的百年大榕树挡住视线,让人一种深幽的感觉,阴翳笼罩下来,把人的躁乱都扫为宁静。   再后面是一座占地面积极大的老宅,庄重古朴,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檀木香,随处都有岁月洗刷留下的痕迹。   宁絮有点失望,这么看有些不像公主住的地方。   老宅外面不止有宁家父女,还有五六个来这里面试专职司机的人。   这些人有高有矮,有胖有瘦,平均算下来都是三十几岁的年纪,他们穿着十分正式严肃的西装,宁梁庆也不例外,翻出自己许久没穿的西装,熨了又熨,衣角袖口都平整得一丝不苟。   这些人互相打量,因为是竞争关系,眼里带着警惕,谁也没主动开口闲聊。   按理说面试一个司机职位而已,怎会做到这种地步。   但江家不同。   给出高于市场价十倍的薪资,连待会儿给人面试试用的车都是300万起步。   当然,与待遇相等同,要求也是极高的。   之前已经有好几批来面试的,一个没通过,没有新手,都是有5年以上开车经验的司机。   这时候管家走出来说:“非常感谢各位在百忙之中抽时间来到这里面试,这是我们江家的荣幸,那么请大家做好面试准备,先到后院来。”   管家说完,就带路往后面去。   宁梁庆明显紧张许多,这个工作,这份薪水对他来说太重要。   他不停地解开袖扣,又扣上。   往前走两步,他才想起宁絮还在。   宁梁庆蹲下来跟宁絮说:“爸爸现在要去做很重要的事,你先在这里等爸爸,别乱跑,知道吗?”   宁絮看他严肃认真的神色,于是乖乖点头:“那爸爸快去吧,我等你。”   “乖。”宁梁庆摸摸她的脑袋,“等下回去,爸爸给你买甜筒。”   宁梁庆走后,宁絮只在原地待了十分钟就不行了。   这个年纪的小孩,玩性大,忘性大,专注力和自控力都不强。   宁絮很快转移阵地,蹲到花丛边,戳戳这个,摸摸那个,她还在草地上看到很多三叶小草,据说四片叶子的就叫幸运草。   她突发奇想,如果找到幸运草交给爸爸,爸爸一定能如愿成为这里的司机。   这么一想,她干劲十足,立马埋头四处找。   可她找得满头大汗,被太阳晒得头晕目眩都没找到。   当她灰心地抬起脑袋,才发现面前的场景都不同,她不知道自己钻到哪里了。   拍掉手上的泥巴,宁絮拆掉头绳,重新理了理被花枝勾乱的头发。   因为妈妈生病,很久没人给她扎好看的辫子,她自己老是扎得歪七扭八。   “谁在哪里!”一个小男孩的声音。   似乎哭过,有种奶声奶气的湿软。   宁絮一下从花圃边站起,朝音源处望去。   不远处有颗树,树下蜷缩坐着一个和她年龄差不多大的男孩。   男孩的模样有些狼狈,膝盖磕破皮,手肘青肿着,衣服有些脏了。   宁絮第一反应是有小朋友一起玩啦,咧嘴一笑,跑过去两步,就听见男孩凶巴巴地说:“走开!”   宁絮愣住脚步大概三四秒后,就跺着脚风风火火走到男孩边,蹲下。   如果男孩好好说话,宁絮还可能原道返回。   但她属于那种“你要凶我,我就气你”的性子,你要我走,我还偏不走,这地是你家的吗,你就叫人走?   男孩大概没想到她会这样,鼻子还红着,这下眼睛更红了,完全没有刚才奶凶的气势,自己背过身去,看着还有点委屈。   宁絮莫名有种自己欺负人的错觉,想了下,还是和平相处聊会儿天吧,她都不知道要怎么打发时间了,爸爸进去太久太久啦。   “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在这呀?”宁絮友好发问。   男孩没吭声。   宁絮再接再厉:“你爸爸也是来当司机的吗?”   男孩还是没理。   宁絮心想他脾气怎么这么大呀。   问了两句,小孩的耐心已经耗尽,宁絮继续她的寻草之旅。   这颗树的周围好多三叶草,宁絮绕着这颗树挨个找,转了一圈,正好面朝男孩的正面。   “你的左边眼睛为什么贴着一块白色的布?”宁絮觉得他右边眼睛也好奇怪,怎么转来转去就没瞅见她似的。   男孩不知是嫌她烦,还是怎么的,把脸往自己手臂弯和膝盖间埋着,瘦弱的肩膀轻轻发着颤。   宁絮觉得这人真奇怪,嫌她不走,那他走不就完了?   不过郁闷的她,很快开心起来。   “啊,我找到了!”   宁絮拔起那颗好不容易找到的小草,再三确认它是四片叶子。   她捏在手里轻轻转了转,草叶跟风车似的,转着叶。   接下来还是等待。   已经完成目标的宁絮,更加无聊了,旁边这人还不爱讲话,她叹口气,往男孩身上瞄了眼,注意到他挺招蚊子,几个小红疙瘩在那白嫩嫩的皮肤上格外显眼。   宁絮从自己的小书包里摸出一瓶迷你花露水。   “呲——”   男孩被吓了一跳,胳膊收紧,整个人往后一缩,背后紧贴了树皮。   “什么东西?”   宁絮在他面前晃了晃手中的小瓶子,“你看见这上面的小黄鸭没,我妈妈给我在下面的小瓶装了花露水,只要我按小黄鸭的脑袋,花露水就会从它嘴里喷出来,喷了花露水就不会被蚊子咬啦。”   儿童花露水的香味比较淡,也很快让人闻个清楚。   他又不说话了。   宁絮不甘心,征求认同似的,又问:“你看呀,是不是很可爱?”   男孩自始至终都没抬起过头。   宁絮觉得他无聊透顶,懒得再说了。   又过去许久,宁絮腿都蹲麻,干脆坐在草地上,心里默默催促宁梁庆快点来接她。   盛夏的午后太过安静,明晃晃的阳光从树梢间渗漏,变成模糊的光影,蝉鸣远远响着,风也变得柔和。   宁絮还没来得及犯困,就听见小小的抽泣声,压抑的,哽咽的。   她反应过来,旁边这男孩哭了。   “你怎么哭了呀?”宁絮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看他,“我真没故意吓你!”   这么说着,他的哭声越来越大,有点被发现就破罐子破摔,一哭到底的意思。   宁絮长这么大,除了把其他小朋友揍哭以外,还真没这样把人弄哭的。   她急得脑门冒汗,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四叶草,舍不得给,伸手进裤兜里数了数,还有4颗巧克力。   天太热,又搁裤兜里,隔着包装袋,巧克力融得不成型。   宁絮犹豫纠结了会儿,见人都哭得喘不上气了,连忙塞一颗巧克力到他手里。   “别哭啦,请你吃巧克力行不行嘛。”   男孩终于抬起头来,哭得眼泪汪汪的,小脸都哭红了。   他左眼的纱布有点湿,宁絮又是好奇又是手痒,想扯下来,好歹忍住没动手。   宁絮十分无奈地说:“你哭成这样,别人还以为我揍了你呢。”   他还是在哭。   宁絮没法了,只能敞开嗓门,跟着哭。   哭得比他还大声,比他还委屈,比他还惨。   宁絮听着男孩哭声渐消,自己也才消停下来。   男孩似乎不明白她怎么能哭成这样,错愣地朝着她的方向,都忘记哭了。   宁絮挺擅长假哭,闯祸之后的必备招数,这一会儿脸上没半点哭意,还笑眼弯弯地哄人:“行了吧,别哭啦。”   说完,她还用自己脏兮兮的小手给人擦眼泪,把人家擦得像只小花猫。   她正偷着笑,远远听到宁梁庆叫她的声音:“小絮,小絮。”   “我爸爸来接我了,我要走啦。”宁絮飞快地站起来,刚走两步,扭头看了眼男孩惨兮兮的样子,又给他塞了一块巧克力。   “一共四块,你一半我一半,别哭了哦。”   宁絮把她的小黄鸭黄露水放书包里,轻快地小跑走了。   宁梁庆看着背手跑过来的女儿说:“不是说好了在这里等我吗,怎么跑那么远?”   宁絮高高举起藏在身后的小草,说:“我去给你找四叶草啦,它可以带来好运哦!”   天真无邪的话语和幼稚真诚的表情,宁梁庆心头一热,佯作高兴地接过那株四叶草。   “谢谢我们小絮。”   他拿出白手帕,将四叶草包好,放入西装外套的内袋。   珍视小心的动作保护的既是这颗四叶草,又是女儿的稚嫩天真。   宁梁庆将宁絮抱起来:“走咯,我们回去吃冰淇淋。”   宁絮搂住他的脖子,开开心心地说:“爸爸有了四叶草,一定能成为这里的司机!”   宁梁庆笑了笑说:“小絮说得对。”   但其实他知道自己今天的表现差强人意,过于拘谨和紧张。   已经不可能了。   走出正门的铁栏,他暗自叹口气,觉得可惜,但也没留恋地回头看一眼。 第4章   江家在海佑市名声响亮,产业大,持股多,涉及众多领域。   自老一辈下海经商,再发展至如今,家业厚积。   可惜子嗣稀薄,唯一一个继承人却还是个瞎子。   江逢失明四年,失去父母的崩溃难受,失去光明的煎熬痛苦,将他溶解成一个毫无生气的人。   刚开始还会尖叫、痛哭、挣扎,现在他已经不那么做了,只会无声无息待在一个角落,然后一动不动。   好像这样就能降低自己的存在,减少对他人的麻烦。   他是一个麻烦。   这是这四年,他对自己的认知,对自己的无可奈何。   看孙子消沉成这样,一生睿智多谋的江老爷子也只得连连叹气。   江雯羽给老爷子提议:“小孩子不接触同龄人怎么行,给他找几个小朋友一块儿玩玩?”   老爷子想了想,挥手让她去办。   让江逢出门交友是不可能的,但找几个小朋友上门倒是轻而易举。   江雯羽放出消息,立即有许多想与江家结交关系的人把自己小孩送来。   “我儿子可聪明了,在学校成绩第一,在家还学着乐器……”   “我儿子听话懂事又会照顾人,亲朋好友都夸得不行……”   来的小孩有十一个,江雯羽从中挑了三个,都是看着机灵的类型。   其中一个男孩的父亲,露出讨好的笑容:“我手头上有笔单子,想走江家这边的渠道,您看……”   江雯羽斜斜看他一眼,勾起红唇笑了:“这要是孩子们都情同手足了,以后有什么合作啊,我们江家当然优先考虑你。”   “好,好,自然好。”男人连忙递支名贵香烟过去,“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请江总您吃顿饭?”   江雯羽看在他儿子顺眼的份上,赏脸地接过那支香烟,含入嘴里,就着男人主动打开的火机,燃了烟。   “这个嘛,过两天再说吧。”   男人当天晚上回去就千叮万嘱自己儿子,好好表现,讨好江逢。   “为什么?”男孩当然不知道大人间的利益往来。   男人皱眉粗声道:“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在家里我们没好吃好喝供着你?让你听话一回就这么难?”   男孩不情不愿地答应着,心里想的是:凭什么让我去讨好一个瞎子?   第二天,三个小孩都被送入江家老宅。   “这里比我家大。”   “好气派。”   “适合玩捉迷藏。”   来到陌生的地方,小孩们都有几分好奇心和拘谨,这三家孩子不约而同带上父母新买的玩具送给江逢,当然也是他们父母要求的。   这些昂贵的玩具,都是小孩们极其喜欢的,谁知江逢没兴趣,压根就不收。   这就让小孩们本不舒服的心情更加不痛快,三人互相对视,瞬间共出一气,把小瞎子放在对立面,小声说道:“难怪看不上我们的玩具,因为他根本看不见,瞎子怎么可能玩玩具。”   再小声,江逢也听到了,他的脸色变得难看。   头几天,有人看着,三小孩都老实地围着江逢说话,准确来说是他们三个互相说话,江逢根本没理他们。   之后三小孩也无聊烦透,把父母的叮嘱抛之脑后。   想出去透口气,也只能把江逢带着。   男孩跟保姆说:“我们就在花园里转转。”   这两天江家的人似乎有些忙,江雯羽忙得没空回来,江老爷子和管家去面试司机。   盛夏炽热,好在花园里枝叶繁茂,树荫笼罩得多。   其中一个男孩推着江逢的轮椅,像玩什么玩具似的,推得又快又用力。   其余两个男孩小跑跟在旁边。   “他不是瞎子吗,怎么跟瘸子似的坐轮椅?”   “哈哈对啊。”   他们不知道,江逢因为眼盲,老是磕磕碰碰地碰伤摔伤,久而久之就不愿意走路出丑了。   老爷子心疼外孙,江家上下也就都纵容着江逢坐轮椅。   此时江逢握紧扶手,手指头用力得泛白。   速度太快了。   “给我推推,我还没推过轮椅呢。”另一个男孩接过手去,猛地又是一阵推。   “诶诶,你俩都推过了,到我了!”   来到一处空地,他们三个像找到什么新玩法,站成三角位,一个推给一个再推给另一个,来来回回玩。   轮子在地上不断摩擦声响。   “快停下!”江逢发出尖锐的声音。   “他还会说话?”男孩顽劣笑道,“我还以为他哑巴呢?”   轮椅被男孩踩住一端,急急停下。   “你爸是不是也叫你讨好这个瞎子?”有个男孩耿耿于怀揪着这事。   他在学校被捧着,在家里被百依百顺着,来讨好一个瞎子也太丢人了。   另一个男孩说:“没明说,大概也是这个意思吧,就说要跟他好好做朋友什么的。”   童言简单又直白得伤人。   江逢表情越来越苍白。   男孩盯着江逢说:“我早想问了,他左眼这块白布是干什么用的?”   “不知道,要不扯下来看看。”   听见男孩们围着靠近,江逢捂住左眼。   “捂什么捂,就看看啊,别那么小气。”   江逢挣扎着站起来,甩开他们伸过来的手,跌跌撞撞地往前跑,摔倒了就往花丛里钻,像后面跟着鬼似的,拼了命也要逃掉。   几个男孩也没想到他会突然站起来跑,惊在原地好一会儿才想起不能让人就这样跑掉,还没警告他不能将这事儿说出去呢。   他们刚想追,就被一根木杖拦住。   “雯羽,送他们走。”老爷子收回拐杖,吩咐道。   江雯羽脸色也不好看,盯着这几个人,冷硬地说:“跟我走。”   三小孩这才知道自己闯了大祸,面面相觑,神情慌张。   本在面试司机的管家和老爷子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这,他们顺着江逢“逃跑”的路线,找到了他。   江逢正蹲在一棵矮树前,抱紧自己,浑身发抖。   管家正要过去,被老爷子拦住:“面试那边你先去吧,这里我看着,他太久没出来了,让他在外面透口气,晒会儿太阳。”   管家看着远处缩成小小一团的江逢,叹口气,离开了。   江雯羽没急着送这些小孩回去,把他们带到门口,然后挨个给他们父母打电话,让他们亲自提人。   敢欺负她侄子,不让他们光着屁股蛋滚回去算不错了,还想让她挨个送回家?想得美。   几个小孩忐忑得都不敢看江雯羽板着的脸,小声解释说:“我们就闹着玩,不是故意的……”   江雯羽眼神都懒得斜过去一个。   知道事情大,小孩们的父母一刻也不敢耽误,在开会的,在美容院的,准备出差的,都以最快速度出现在江家门口。   当然只是在栅栏外,老宅都不让进了。   “江总,真是对不起,孩子在家让我宠坏了,是我没管教好。”男人把自己孩子扯过来,连忙说,“还不快认错!”   男孩被吼得眼泪直刷刷往下掉。   另一个女人领着自己孩子说:“江总,这可能是个误会,都是小孩子能有什么恶意,开玩笑把握不了尺度,我回去一定好好说他,您别生气。”   江雯羽冷哼一声:“你们的孩子要说聪明也聪明,有人在的时候就懂得装模作样,没人看着的时候,那可是把我侄儿当猴耍。”   “我这气度也不至于跟小孩计较,”江雯羽桃花眼弯起,十分薄凉地看着他们,“只好记到你们头上了,来日方长啊,各位说呢。”   “这……”   “江总,江总您听我说……”   门卫把栅栏一关,江雯羽潇洒地往里走去,不再不看身后那些面如土色的人。   *   等江逢情绪缓过去,呼吸平稳许多,也不再发抖。   老爷子正想过去,忽然听见什么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又听到江逢忽然开口喊:“谁在哪里!”   用凶意来掩藏惊疑。   他不确定是那三个男孩找来了,还是保姆和管家来了。   一个小身影从花丛里站起,乱糟糟的头发,穿着短衣短裤,脚上一双带花的小凉鞋。   她跑近两步,江逢立即判断出绝不可能是江家的人。   “走开!”   没想到那人不仅没走,反而还往他旁边一蹲。   他想走,可他坐轮椅太久没走路,刚刚跑完一段路用尽全身力气,还磕绊得到处火辣辣的疼。   他没力气动了,只好背过身去。   小女孩话很多,一直在旁边絮叨,动作也很多,不知道在找什么,还拿东西吓人。   她也想扯掉他左眼上的纱布。   她太讨厌了。   江逢长久以来堆积的情绪终于达到顶点,一颗颗从眼眶里冒出来。   哭得停不下来。   谁知旁边这人哭得比他还大声,比他还撕心裂肺的,又在他的错愕中,好声好气地哄他,“别哭啦。”   她也就显得……不是那么讨人厌了。   老爷子不声不响,远远看着这一幕。   *   面试结束,宁梁庆带着宁絮最后一个离开。   保姆将江逢送回屋里,换衣擦药,管家就跟老爷子汇报今日面试结果:“上午面试五人,下午面试六人,其中有两个人比较符合要求,这是他们的资料。”   “赵方柏有九年驾龄,分别在外企和私企从事司机工作,之后成为私人专聘司机,职业生涯上从未出现失误,驾驶证没有扣分情况,老实本分,没闯过红绿灯,面试时服务态度和意识好,试驾技术熟练。”   “第二个人马禾天,十年驾龄,一直从事私人司机工作,先后在陈家、黎家工作,同样职业生涯中没有出现失误和扣分等情况……您觉得如何?不满意的话我再继续下发消息,召集人面试。”   老爷子扫了眼这两人的资料,随手放下:“今天谁带了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来的?”   管家:“一位叫宁梁庆的司机。”记性不好的人,怎么当得了江家这么多年的管家。   “把他的资料拿来我看看。”   “是。” 第5章   宁梁庆抱起宁絮,毫不吝啬地分享刚刚接完电话的喜悦心情:“多亏了小絮给爸爸的四叶草,爸爸成为江家的司机了。”   “太好啦!”   宁絮接连开心好几天,心里不断想着,四叶草真能带来幸运。   也因此,宁梁庆更忙了。   宁絮正在上小学三年级,宁梁庆又要照顾生病卧床的妻子卢卉琳,又要忙于工作,还得照看年纪尚小的宁絮。   有次宁絮在家试图给卢卉琳做吃的,差点引起火灾,宁梁庆更不太放心把宁絮扔在家里。   卢卉琳身体难受的时候又不好表现出来,见着宁絮担心得眼泪汪汪的,就跟宁梁庆商量:“小絮最喜欢跟你出去,你看还能不能跟以前一样,你开车跑的时候,让小絮坐后面。”   知道宁梁庆的家里情况,加上宁絮听话懂事,坐车里不吵不闹,之前的雇主很好说话,允许宁梁庆工作时也带着宁絮,更何况宁絮不怕生,总能跟雇主家的小孩交上朋友,雇主就更喜欢宁絮了。   但现在的雇主是江家,要求高,又给出那么高的薪酬,可不是让他边工作边带孩子的。   宁梁庆委婉地向管家表示了下。   没想到对方很爽快地答应:“当然没问题,你还可以让小孩在江家祖宅里玩,有保姆照顾着,你也更能放心工作。”   雇主答应让他边工作边带孩子已经是宅心仁厚,宁梁庆怎么敢得寸进尺:“实在感激,只是怕小孩玩起来没个度,太叨扰你们安静,我带着就好。”   管家继续传达老爷子的意思:“这也没什么,其实我们这边也有个年纪相当的小孩,想着小孩一起玩,做个朋友也是好的。”   于是宁絮第二次来到江家祖宅。   这次她进到客厅里面。   这里有很多名贵的字画和瓷器都是镶嵌放在墙上,桌椅柜等阻碍物放置得少,更是显得地方宽大,她还闻到茶香味。   “小丫头,过来我瞧瞧。”老爷子放下茶杯,朝宁絮招手。   老爷子年轻时走南闯北,后来接管家族企业愈是有了上位者的严厉,压迫感十足,旁边人都在他锋利的目光中小心谨慎。   宁絮见到他还笑着脆生生喊道:“阿爷好。”   老爷子一下也笑了:“聪明机灵。”   宁絮被夸完没有半点不好意思,甚至开始信心满满地自夸:“我还会背好多的古诗,会算好多的算术,说很多的故事!”   “哦?”老爷子很配合地捧场,“你给爷爷背些古诗看看。”   宁絮随口背起最近新学的故事。   一老一小就这么聊了有半个小时。   管家第三次看时钟,出声轻咳两声以作提醒。   老爷子拍拍宁絮的脑袋:“小丫头,爷爷现在有点事要忙,你先在这儿玩,有什么想要的就跟保姆和管家说。”   宁梁庆开车送老爷子去办事,他临走前又看了看宁絮。   宁絮立马拍胸脯保证:“放心吧爸爸,我会乖乖的。”   等人走后,宁絮放下自己的小书包,环顾一圈,才发现角落里坐着的小男孩。   “是你呀,这里真是你家啊。”   来到陌生地方,能和同龄人搭个伴自然是好的,小孩子也不例外。   宁絮全然忘记上回的不愉快,兴冲冲跑到江逢面前蹲下,毫不吝啬地夸奖:“你家好大呀。”   江逢偏过头去,不理她。   他和之前的模样区别不大,右边眼睛转动,左眼贴着白色纱布,身上穿着干净崭新的衣服。   不爱搭理人是什么怪毛病,宁絮还没遇过这样的小朋友。   “妈妈说好孩子要懂礼貌,见人要打招呼。”宁絮在街上见着眼熟的叔叔阿姨都会问声好,她气鼓鼓地说,“你连人都不理,你是坏孩子。”   她轻易将江逢打入坏孩子行列。   江逢毫无反应,毫无所谓。   宁絮起身离他很远很远,从书包里掏出彩色笔和绘画本,自娱自乐起来。   保姆和管家在桌上放了很多好吃的零食和好玩的玩具,宁絮无数次瞄过去,内心蠢蠢欲动。   管家温和笑道:“都可以玩,都可以吃的。”   宁絮摇摇头,她答应过宁梁庆,来到别人家,不乱动东西。   晚上六点,保姆准时将厨师做好的饭菜传上来,摆得满满一大桌,鲜香四溢。   宁絮看得目不转睛,好多菜她都没见过,摆盘相当精美,跟画画似的。   龙虾看着比她胳膊还大,螃蟹一开壳就有满满蟹黄。   管家示意她上座就餐。   宁絮咽下口水,艰难拒绝道:“等会儿我爸爸就来接我回家吃饭了。”   管家没强求,又温声去唤江逢吃饭。   江逢也摇头不吃。   管家直叹气:“你一天都不吃东西怎么行?”   千劝万劝,江逢终于捧起一碗清粥喝,他皱着眉头,白着脸色,强行喝下两口就一副想吐的样子。   宁絮很难理解,看着还不错啊,有这么难吃吗?   江逢勉强喝了几口粥就不吃了。   宁絮心说难怪他瘦瘦小小的,还没她高。   宁梁庆忙完,来接宁絮回去。   管家问他要不要留下吃饭,他谢绝道:“谢谢了,只是家里还有人在等。”   回去的路上,宁梁庆照常问宁絮今天过得怎么样。   宁絮就说:“叔叔阿姨都挺好的,就是有个小朋友不爱理人,都不和我玩。”   宁梁庆边开着车,边说:“那个小朋友叫江逢,他眼睛看不见,所以他可能是觉得和其他小朋友玩起来不方便。”   宁絮扣着手指头,随口问:“为什么看不见?”   “因为他是盲人。”   “盲人是什么?”   宁絮没接触过盲人,她身边都是和她一样大的小朋友。   宁梁庆:“盲人就是眼睛看不见的人。”   宁絮用手捂住眼睛:“像这样一点也看不见吗?”   “也不是。”盲也分很多种,全盲只是其中一种。   宁絮哦了一声,又开始问很多问题,小孩子总有问不完的奇怪问题。   宁梁庆总是很有耐心地回答。   接来下近一个月的时间,都是宁絮偶尔来江家待着,自顾自写作业看书画画,等宁梁庆忙完就接她回去,她不动江家的东西,也不跟江逢说话,江逢自然也不可能主动和人说话。   就这么过着看似有交集,却又没什么交集的日子,相安无事。   管家看着江逢长大,俨然把他当成自己的半个孙子,见这样的情况自然有点着急,就跟老爷子说:“就这么下去?需不需要跟宁梁庆那边沟通下?”   老爷子看着一本兵书,平淡道:“小孩的事情我们掺和什么,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顺其自然才是好的。”   老爷子都这样说了,管家也只好放平心态。   有天周末,宁絮写完作业,迷迷糊糊睡个午觉,保姆给她盖了毯子,她在沙发上睡得更舒服,一觉睡了三小时。   醒来时她注意到江逢两手捏着小东西,包装袋因他捏来捏去的动作发出轻响。   她眯眼细看好久,发现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她送给他的巧克力。   “这么久还没吃呢?”   宁絮突然出声,江逢吓一跳,他以为她还在睡。   “为什么不吃?”宁絮紧紧盯着这小块巧克力,有点馋。   她的早吃完了,又不舍得叫宁梁庆买。   江逢没出声。   “你不吃的话就还给我吧。”宁絮完全没有送出去的东西,不好收回来的意思,“我吃。”   大概怕她伸手抢,江逢立即握紧拳头,往怀里揣。   宁絮哼哼:“小气,小气鬼!”   她又决定不理他了,为表决心,她背过身去忙自己的事,看也不看他。   等到晚上宁梁庆来接她,她背起小书包,在经过江逢身边时,衣角被人扯住。   宁絮低眼一看,是无声无息的江逢,他听着动静伸出了手。   宁絮不解道:“干嘛?”   江逢顺势站起来,先摸到宁絮的手臂,而后将一把东西塞入宁絮手里,就松开了手。   回家的路上,宁梁庆听着女儿哼着不成曲不成调的儿歌,脸上笑容灿烂,也被感染似的笑起来:“小絮今天这么开心啊?”   “是呀。”   路灯和树影交织形成光影带,透过车窗落在宁絮的身上和手上。   她手里有满满一抓的糖果,软糖五彩缤纷,外面裹着一圈白砂糖,在灯光下有细碎光亮,像是一颗颗彩色的小行星安静地躺在她的手中。   这是江逢给她的。   好似在说,我拿这些糖果和你交换巧克力。   别再说我小气。   也别再生我气啦。 第6章   放暑假,和以往一样,宁絮高高兴兴地回乡下玩了。   姥爷家有小湖可以游泳,有果树可以爬,还有大黄狗可以摸,光是抓虫,宁絮就可以玩好长时间。   “姥爷我帮你种白菜!”   宁絮拿起小锄头一顿乱刨,刨的坑深浅不一,也没有排列规律,她走到哪刨哪。   姥爷跟在一旁笑呵呵地播种。   其实这菜不是白菜,也不是在这个季节播种养殖的,姥爷也不介意,陪着宁絮玩儿,也不刻板地教她该怎么弄,随着她的性子玩得尽兴就好,小孩嘛,开心最重要。   事后姥爷让她来院里,拿水管给她冲手脚上的泥巴,又给她煮了红薯糖水。   对比起每天都过得很开心的宁絮,江逢就更孤寂了。   江逢适应了宁絮在他生活范围里弄出的动静,比如她的自言自语,比如她涂涂画画的声音,再比如她又来又去的脚步声。   可她不再来后,他突然觉得世界太安静,每天只剩下老爷子和管家忙碌的进出,保姆打扫收拾,鸟雀不远不近啼叫的声音。   他不再待在客厅,终日关在自己的房间里。   “他今天又没有出来?”老爷子问。   管家叹口气:“是啊。”   之前江逢也是这个状态,后来他们找来三个男孩作为玩伴,就要求要么江逢出来待着,要么让这三个男孩进他房间。   江逢选择前者。   每次都要老爷子亲自站在门口催促,他才肯出来。   宁絮来的第一天,江逢也被要求出来,只是这次他怎么也不肯出来,甚至和老爷子大吵一架。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讨厌你们,我讨厌他们!”小孩的声音同样可以尖锐至极。   老爷子脸色铁青,不由分说:“把人给我抱出来。”   管家几步上前,将江逢抱起,拎个几岁大的孩子,跟拎只小鸡一样轻松。   江逢气急,张口就咬。   管家可以躲过,但想着给江逢泄愤,就没躲,还伸手给他咬。   “把门锁上,不准他进。”老爷子又吩咐保姆。   因为那三个男孩,江逢不再坐轮椅,他被带到客厅待着。   他手里藏有一根很尖的小木刺,是上次在花园里找到的。他想,如果他们再碰他的左眼,他就把他们的手扎穿。   好在来的人不是他们,江逢暗自松口气。   是那天那个很奇怪的人。   但更奇怪的是,江逢并不排斥她。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不用人来叫,江逢自己就从房间里出来,在客厅等着,然后竖起耳朵听动静。   宁絮来了,江逢待着,宁絮走了,江逢也就回房了。   很长时间,宁絮不再来了,江逢还会出来等一会儿。   当他后知后觉发现宁絮不会来了,他就不再出来了。   长达两个月的暑假结束,宁絮拿着一大袋姥爷给她的红薯干,恋恋不舍地回来上学。   江家祖宅。   有间房门被不断敲响,里面也没传出一点回应。   “今天也不出来吗?”管家说道,“宁絮小朋友来了哦。”   不一会儿,门被人从里向外打开。   宁絮第一次见着会走路的江逢,之前见他都是待在一个角落就一动不动的样子,跟墙上的画没两样。   她以为盲人走路像捂住眼睛捉迷藏那样,伸出手东摸摸西碰碰,确定方位再慢慢走,可他走得挺顺畅的。   宁絮不知道,江家刻意减少阻碍设置,桌柜四角都弄得圆滑,地上铺着厚毛毯,再加上江逢熟悉家里的布局,走起来自然没有太大问题。   他总在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也是在厌烦自己的存在。   “你去哪里了,为什么这么久都没有来。”江逢的声音里藏着不易察觉的难过。   可惜小孩很难察觉这细微的情绪,宁絮说:“放暑假我回姥爷家玩了呀。”   说完,宁絮开始做自己的事情。   还有两天开学,她得补补作业。   过了会儿--------------丽嘉,江逢又问她:“你在做什么?”   “写作业,我还有好多没写呢。”宁絮一脸痛苦,“快开学了。”   小孩的注意力不太能长时间集中,半个小时过后,宁絮丢下笔,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小塑料袋,解开,吃东西。   “你在吃什么?”江逢又问。   “红薯干,姥爷给我的。”   这下宁絮终于发现,这人今天怎么这么主动和她说话,一副很想和她聊天的样子。   “干嘛,是不是一个人在家憋得无聊了?”   江逢不知道怎么说,就轻轻点下头。   大概很多人都喜欢这种“瞧,你没有我不行了吧”的感觉,宁絮也不例外,立刻眉开眼笑地给江逢分享一块红薯干。   但江逢拿在手上没吃。   “很好吃的,你不吃我吃,别浪费了。”宁絮说。   江逢没吃,收了手,不让她抢回去。   宁絮:“张嘴。”   江逢知道她想做什么,犹豫了下,还是张了口。   宁絮丢一小块红薯干进他嘴里,见他不适想吐的表情,她当即捂住他的嘴巴,由于用力过猛,捂他的嘴还一把将他摁地上去了。   江逢后脑勺碰上柔软的地毯,听着她警告似的说:“吞下去啊。”   江逢就艰难地吞了下去。   宁絮松手问:“好吃不?”   江逢老实摇头:“没什么味道。”   “……不是,你为什么不嚼,不嚼能有什么味道?!”宁絮非常心累,这人吃个东西这么费劲呢,“再吃一块,给我认真地嚼了。”   江逢平躺着,已经任人宰割,仔仔细细吃完一块红薯干。   甜甜糯糯的,出乎意料的好吃。   “我说的没错吧。”宁絮带点小骄傲。   江逢点头。   于是宁絮非常大方地和他分享这小袋红薯干。   管家在二楼默不作声地看着,观察江逢表情没有任何强迫性进食的不适,也没有生理性的反胃呕吐,逐一记录下来,晚上汇报给老爷子。   江逢有神经性的厌食症,根据医生诊断,加上江逢自身的描述和反应,原因是江逢太早失明,四岁之后他的大脑不再收到眼睛视物传来的信息,随着时间推移,忘记什么是黑,什么是白,他“看”到的世界越来越接近虚无。   加上对自身的厌恶,使得他越来越排斥入口的“不明物体”,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不自觉想象成恶心的物体。   而这天晚上,江逢在入睡前只想到今天吃的红薯干。   甜糯糯的味道。   之后宁絮来江家祖宅玩,都会用小塑料袋装上一些红薯干,美其名曰培养友谊。   当她发现江逢不是坏孩子,而是那种乖小孩后,她就开始钓小鱼了。   宁絮故作伤感地叹气:“哎,今天不能和你分享红薯干了。”   “为什么?”江逢问。   “因为我想去后面的小湖玩。”她早发现后面有个小湖,大概有半个足球场大。   大意就是用红薯干收买他,如果她去玩被阻拦的话,他得帮她。   江逢说:“你可以去。”   “我不要一个人去,我要你和我去。”宁絮觉得既然都交上朋友了,那肯定要一起玩,“一个人有什么好玩的。”   江逢低头,咬着嘴唇不说话了。   宁絮看他这么不情愿,只好说:“算啦算啦,那我自己去。”   她把红薯干塞给他,转身要走,被他抓住手腕。   “那你……那你介意轮椅吗?”他太久没出门,外面世界给他的感觉只有未知凶险,走出去难免磕磕碰碰迷失方向。   “不介意。”虽然她只见过走不动路的老奶奶坐轮椅,但这又不是什么稀罕事。   保姆拿来江逢许久没坐的轮椅,江逢坐上去,宁絮绕一圈打量着,这轮椅一层不染,金属的部分银亮银亮的。   宁絮第一次推轮椅,有点兴奋,一步迈两步地往外走,旁边跟着管家。   “不用跟啦,我们两个去就行。”宁絮拍胸脯保证,“对不对江逢?”   江逢就让管家回去了。   管家当然不可能回去,只在后面远远跟着。   江逢太久太久没出来,恍惚间以为自己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远远近近听到鸟鸣,空气清新带着一点林间的湿润,在林荫道上穿行,眼睛感觉不到明暗,皮肤却能感知到太阳渗漏下来的日照,暖融融的。   “到啦!”   宁絮高兴的声音脆生生的。   夏日的小湖,水泛细碎金光,红润的荷花迎风招展,送来些许清香,碧绿的荷叶一片片静躺湖面,舒展清晰的脉络。   宁絮真喜欢这。   江逢倏然问:“什么声音?”   “青蛙。”宁絮指着荷叶上的生物,才想起江逢看不见。   宁絮把江逢推到湖边,她自己蹲下去,把手伸进湖水里泡了会儿,然后飞快站起来,湿漉漉的手瞬间揣进江逢的后脖领里。   江逢吓一跳。   宁絮大笑。   江逢心有余悸:“干……干什么呀你。”   宁絮古灵精怪地笑了:“感受到了吗,这是湖水哦。”   湖水被太阳晒暖,没有那种一摸脖子打寒颤的效果,宁絮有点小遗憾,打算冬天再试试。   江逢摸着脖子湿漉漉的水,听见宁絮笑得喘不上来气,自己也忍不住跟着笑了。   宁絮蹲在湖边,继续观察。   有种比小拇指还小点的鱼,像她在超市里见到的一包包的那种鱼仔,她特别喜欢吃,这么一想,把她自己给想饿了,盯着湖里的鱼直咽口水。   画面很像饿猫猫盯小鱼。   宁絮一摸口袋才发现红薯干不在:“你带红薯干了没?”   江逢想起坐轮椅时将红薯干搁一边了:“没。”   宁絮哀叹:“好想吃小鱼仔。”   “好吃吗?”   “当然好吃啦。”   “也是你姥爷晒的?”   “不是,商店有卖。”   她尝试伸手捞鱼,灵活的小鱼自然不是她想捞就能捞到,但她捞到其他东西——蝌蚪。   这小家伙背面是黑色,翻个面胸腹是透明的,一眼看到它小小的内脏。   宁絮惊讶完,还不忘旁边的人:“江逢你手指并起来捧着。”   她把手里的东西连水带蝌蚪一起传给江逢。   “这是蝌蚪。”宁絮说。   感觉手心有什么湿滑的小东西扭来扭去,江逢手和后背都僵住,一动不敢动。   宁絮看他这样子,笑得不行:“它不咬人的。”   水从他指间流完,宁絮就从他手里接过放生。   她还目送那位小家伙远去:“拜拜啦。”   江逢松口气,胳膊都绷酸了。   过了会儿,他回忆手中的触感,完全没有察觉自己被她勾起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心:“刚刚那个……蝌蚪?是什么样子?”   宁絮不知道怎么形容,就说:“你不是摸过了吗,你摸过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江逢问:“是丑的吗,还是好看的?”   宁絮挠挠脑门说:“有点小丑。”   “什么叫有点小丑?”   “因为它长大后更丑。”   “……”   江逢不满意:“你怎么给我摸丑丑的东西。”   其实他不知道什么样算美,什么又是丑,他唯一做的粗浅区分就只有——美是好的,丑是不好的。   宁絮脱了鞋子,弯起裤脚,踩上湖水浅处的石头,弯腰伸手,给他采朵小荷花回来。   “给,这儿最好看的东西。”   江逢弯唇接过,高高兴兴地摸起来,花瓣的触感很柔软。   宁絮见他皮肤太白,又太久没晒过太阳,这会儿晒一下脸都给晒红了,又给他采了荷叶:“你拿住下面这里,可以挡太阳。”   宁絮发觉这么泡着脚挺舒服,就让江逢下轮椅,一起泡。   四个白嫩嫩的小腿在明亮透彻的湖水里。   宁絮踩他一脚:“我赢了。”   江逢踩回她:“打平。”   宁絮还回去:“谁说打平。”   就这样,两小孩踩来踩去不亦乐乎,到后面玩累了才停下来。   又过了许久,被惊跑的小鱼游回来,有一下没一下地嘬他们的脚。   这种被其他生物亲切触碰的感觉也让江逢开心,他很久都没这么高兴过了:“没想到这里这么好玩。”   “我姥爷家比这里好玩。”宁絮说,“我每天都过这样的生活。”   江逢羡慕极了。   宁絮说:“你给我讲故事吧。”   “讲故事?”江逢说,“我不会。”   宁絮:“你爸爸妈妈没给你讲过故事吗?”   江逢声音低落了:“我……现在没有爸爸妈妈了。”   宁絮拍拍他肩膀说:“那我讲吧。”   她看着小湖,决定应景地讲下美人鱼的故事。   被引起好奇心的小孩向来会有很多问题,江逢:“是长得好看的鱼就叫美人鱼吗?”   “好像是吧。”   “鱼为什么会爱上人?”   “因为美人鱼其实是人。”   “人为什么生活在海里?”   宁絮:“你不理,人家爱生活在哪里就活在哪里。”   “……好吧。”   日头渐落,宁絮送江逢回屋里就回家了。   江逢一直握着小荷花不肯放,管家给他找来小花瓶放在床头柜上。   江逢闻着那一点点清香入睡,在梦里他也来到小湖边。   梦里仍然没有景象,但感官替他保留了那些美好的感受。 第7章   第二天早上,江逢起床第一件事就是说:“要鱼。”   管家一听,立刻喜上眉梢,像宣布什么大事:“阿逢说想要鱼!”   老爷子听得也是一挑眉头。   江逢已经好几年没说过想要什么了,这话一出去,祖宅上下的人忙活起来,像在办大喜事。   窗上贴上红鲤鱼,到处挂上年年有余的装饰物,买来一堆和鱼有关的玩具给江逢,一桌子菜都是各式各样和鱼有关的菜……鱼汤、鱼粉、清蒸鱼、红烧鱼等等。   谁知江逢什么也没动,什么也没吃。   “是小鱼干。”江逢想了想说,“商店卖的那种。”   于是十几家商店的小鱼干被江家人一购而空。   但江逢还是没动也没吃。   保姆劝问:“您不吃点吗?有很多口味。”   江逢摇头,默默守着这几箱子的小鱼干,等待。   宁絮开学之后来的时间就少了,晚上偶尔会来,江逢就从早上等到了晚上。   这天宁絮来了,江逢趁她上厕所的间隙,往她书包里塞小鱼干。   于是宁絮走时背起书包沉得怀疑人生。   她拉开拉链一看,满满地全是小鱼干,不用瞧也知道是谁放的:“你干嘛在我书包里放小鱼干?”   江逢:“你想吃呀。”   宁絮:“怎么放这么多?”   江逢还是说:“你喜欢。”   宁絮坐下来,掏出一包包小鱼干还给他。   江逢表情逐渐失落,他以为这是个惊喜,她会喜欢的。   “我先拿两包回去,剩下的放你这里。”宁絮说,“我爸妈知道我拿别人的东西会生气。”   “也行。”江逢心情恢复一点,“还有很多。”他指了指角落的大箱子。   宁絮像发现宝藏一样,开心坏了:“江逢你真好。”   江逢也高兴了。   作为回报,宁絮把剩下的红薯干都给他。   之后好几天,江逢很少听到她清悦的说话声,因为她嘴里都塞满小鱼干。   不仅如此,宁絮晚上刷完牙,躲回房间里继续吃。   物极必反,很快她得了支气管炎,喉咙肿痛,气管会响,晚上睡觉都呼吸困难,不能剧烈运动。   打针吃药好一点,她实在控制不住吃小鱼干的瘾,于是又复发。   两小孩间没有秘密,江逢得知后,忧心劝道:“能不吃吗?”   宁絮可怜巴巴地:“江逢,我想吃呀。”   自从卢卉琳生病,家里的大物件越来越少,电视和冰箱都卖掉,宁梁庆倒是没亏待过宁絮,只是她懂事些,不闹着要玩具和零食。   但不要高看小孩的自控能力。   宁絮现在吃到想要的东西,停不下来了,根本控制不住,一边懊恼难过,一边吃。   对江逢来说,“想”这个东西很珍贵,失去视力,斩断与世界的重要联系,他变得越来越不“想”了,生活才变得乏味又漫长。   再加上他抵不住宁絮可怜的声音,于是又把小鱼干给她了。   “那我陪你吧。”他说。   宁絮当时没明白他的意思,过几天后见江逢病得虚弱的样子才明白。   江逢坐在沙发上,面色苍白,唇色也很淡。   他边咳着边说:“我也气管炎了。”   宁絮连忙捂住嘴后退:“妈妈说这个不会传染呀!”   “不是你传染的。”江逢说,“我也吃了小鱼干。”   宁絮:“你不是不吃的吗?”   江逢本来是不吃,这回是压着自己吃下去,又生理性反胃吐出来,来回反复伤着喉咙,再加上这种小鱼干有很多香精色素,又油又辣又上火,很容易引起支气管炎。   江逢笑了笑,没说话。   宁絮看见他手背上的针孔,有点生气:“你是傻子吗?”   她坐在沙发的另一边,置气。   过了会儿,江逢说:“你说的对,小鱼干好吃。”   事实上,他平时吃的都很清淡,受不了一点辣味,他吐出苦水时,喉间也只剩苦涩了。   他语气软乎乎的,带着哄人的意思。   小孩的气性来得快,去得也快,被认同后,宁絮很快破冰地说:“是吧是吧,超级好吃,不能怪我停不下来。”   身边的沙发陷下去,江逢察觉到宁絮坐过来,下一秒她忽然伸手抱住他,脑袋贴在他的胸膛上。   一分钟后,宁絮说:“不是,你干嘛不呼吸?”   江逢才反应过来自己莫名屏住气。   宁絮又贴着听了会儿:“听到你气管的声音了,你真的支气管炎啦。”   江逢倒无所谓地嗯了下。   咽喉肿痛又干,两小孩止不住地咳。   宁絮就说:“从现在开始,谁先咳出第一声,谁就输。”   她总能想到这种很无聊的小游戏,也亏江逢总能配合她。   好几分钟过去,宁絮咬牙憋得脸都红了,感觉有无数蚂蚁在喉咙里爬。   江逢察觉到她抓沙发的手越来越用力,她的唇齿间逸出细细碎碎的小声音,就知道她快忍不住了。   “咳。”江逢先咳了。   “咳咳——你咳咳,输咳……”宁絮咳得停不下来,还得江逢拍她背顺气。   缓过来后,两人都爆笑出声,笑得像俩小傻子。   老爷子在二楼放下财经报纸,站在门前听楼下的笑声,也欣慰地笑了笑。   自从宁絮来了江家,宁静幽深的老祖宅终于充斥有孩童欢快的笑声。   *   出于江逢这种“你病我也病”的义气精神,宁絮虽然没能戒掉馋人的小鱼干,但也没有太贪吃,等病好后,每天只吃一点点。   江逢体质差,养了很久才好。   宁絮上学的时候晚上来,但晚上不能去小湖,只能周末等她来再去。   “去小湖吗?”宁絮一来,江逢就问。   他每天睡前醒后都会摸床头柜上的小荷花,它现在全然枯萎,花叶都皱巴巴的。   宁絮本想写作业,但也知道江逢难得主动出趟门,一口答应。   宁絮陪他在湖边玩会,然后掏出作业写,写了会儿觉得太阳有点刺眼,眯起眼睛痛苦道:“救命,我眼要瞎了。”   “你摘两片荷叶来。”江逢说。   宁絮以为他也觉得晒,就给他摘了。   谁知江逢举起来给她挡:“这样?”   “高点,左边,对,再左边一点点。”   迎面吹来清风,荷叶摆动,江逢尽量保持不动。   有人在旁边干体力活,宁絮都不好意思磨磨蹭蹭,立刻集中注意力把作业写了。   不知过了多久,宁絮说:“我写完了,江逢逢你真好!”   江逢放下荷叶,转了转发酸的胳膊,笑说:“那给真好的江逢逢采朵花吧。”   “好哩。”   当天晚上,江逢床头柜上的小花瓶里换上了一株饱满的荷花。   *   发现两小孩喜欢去后面的小湖玩,更发现江家小少爷举着荷叶给人遮阳,江家人又坐不住了,哪能让小少爷风吹日晒……好吧,风吹可以,日晒不行。   趁着宁絮周一到周五上学,江逢也不去小湖,江家立刻找来著名景观设计师,给小湖设计小桥和小亭。   这位设计师实地考察完之后,就被江家人关入五星级酒店的总统套房,门口有人守着,要求他24小时内出图。   设计师惊呆了,这辈子没接过这么秃头的工作,他接过最快的也起码是一个星期出图,再给一个星期修稿。   但江家这钱砸下来,他能不接吗?   设计师永生难忘这24小时的死亡倒计时,门外保镖每过半小时就准点报时,搞得他饭吃不下,觉不敢睡,拼死拼活总算赶出设计稿。   保镖那凶神恶煞的脸,在接到图纸后瞬间和颜悦色:“您辛苦了。”   设计师摆手:“不敢不敢。”   走出酒店见到阳光那一刻,他还有点劫后余生的感觉。   接下来江家又让人置办材料,请人修建,日修夜也修,总算赶在宁絮周末放学前修建好。   于是宁絮看到回廊式的长桥和秀丽雅致的小亭,惊讶得回不过神:“怎么跟变魔术似的,一下就有了。”   长桥低矮,没有阶梯,像浮在水面上,荷花明显多种了一些,紧紧挨着长桥,使得长桥像是林间隐隐现现的小路。   宁絮在长桥上呼啦啦跑过去,又呼啦啦跑回来,很是喜欢。   宁絮喜欢,江逢自然也喜欢。   周末他们经常来湖边玩,玩累了就在小亭休息,有时宁絮会推着坐轮椅的江逢在长桥上来回穿行,给他讲点故事,江逢还是会有很多奇怪的问题问她。   宁絮回答一个问题,就会延伸出三个问题等着她,她懒得解释时就说:“你不理,反正就是这样的。”   江逢就奶声奶气地说:“好好,我不问啦,你继续讲吧。”   “哼。”   “好不好呀?”   “哼哼。” 第8章   忙得不可开交的江雯羽是江家最后一个得知江逢可以出门的人。   虽然没出大门,但也是这几年来江逢第一次愿意到外面晒晒太阳,哪怕只是去后面的小湖。   江雯羽一个高兴,就把宁絮带到全市玩具最贵的玩具城来。   “小鬼,想要什么就拿。”   宁絮看着琳琅满目的玩具,仿佛来到梦想王国,激动得睁大眼睛,看得一眨不眨。   这里来往的人大多是家长带着小孩,随处充斥着孩子的欢声笑语。   宁絮站在橱窗前,目不转睛盯着里面一个穿公主裙的娃娃。   江雯羽见她看上眼,正准备带她进店买,刚好被人挡住去路。   一个胖女人连拖带拽把小男孩扯出店门。   男孩高声喊道:“妈妈,我要那个机械战甲!”   胖女人不耐烦地说:“家里不是有了吗?这个就不要了,还没个巴掌大就要五千块钱。”   男孩往地上一蹲:“家里那个不是机械战甲,我就要这个!!”   胖女人甩开他:“那行,你就在这里,我不要你了。”   眼看胖女人走远,男孩哭着站起来,跟上去。   店员在门口翻个白眼:“买不起还在这里挑半天。”   江雯羽往门口一站,店员眼尖瞥见她的名牌包,刻薄的表情一秒切换,殷勤道:“美女,进来看看呗。”   宁絮在目前生活中接触到的价钱单位只到百元,所以娃娃前面的数字标价让她一时间……   169999.00元   两个百位是多少钱来着?   江雯羽看也没看,就说:“橱窗那个,给我包起来。”   店员是拿提成的,客人买得越贵,她当然拿的也就越多,当即眉开眼笑起来:“美女您真有眼光,那个娃娃是我们店的招牌呢,也是限量版,只有1件的。”   接下来的情形,与刚才小孩想要大人不买完全相反。   江雯羽正要付款,被宁絮拦住。   宁絮:“你不要冲动。”   江雯羽:“?”   店员还在一旁卖力劝说,吵得宁絮脑袋嗡嗡响。   宁絮拼命把江雯羽带出店门,逃得远远的,像在摆脱什么陷阱。   江雯羽好笑地看她:“小鬼,真不想买?后悔了还可以回去。”   宁絮迟疑一秒就摇了摇头:“不买。”   “行,那别哭鼻子啊。”江雯羽说。   宁絮想起刚刚大声哭闹的男孩,不屑道:“才不会。”   江雯羽嗤笑一声。   然而几个小时后,江雯羽笑不出来了,逛完整个玩具城,愣是空手出来。   除了男孩喜欢的坦克飞机模型之类的玩具,宁絮看着都很心动,一旦江雯羽问她要不要,她立刻转身说不要。   江雯羽今天亲自开车来,司机都没要,就怕司机占了玩具的位置。   也就是说想给这小鬼买个满载而归。   “为什么不要?”江雯羽问。   宁絮老实说:“爸爸妈妈说不好。”不能轻易拿雇主家的东西。   作为商业女强人的江雯羽怎会不明白其中的人情世故,宁梁庆在江家打工,一分汗水换一分钱,哪怕工作普通也不会因为拿人恩惠,而低人一等,特别对于江家这种要给东西绝不可能送便宜货的来说。   骨头要是正的,是直的。   这样教出来的小孩,本性坏不到哪里去。   也许宁絮现在还小,不能理解,长大之后也总能明白。   玩具城附近就有夹娃娃机的地方,宁絮看了很多次,江雯羽拍着她后脑勺,推进去。   “不给你买那些贵的,夹个娃娃送你总行了吧。”江总大手一挥,非常有指点江山的气势,“说,想要哪个?”   宁絮看了一圈,指指其中一个:“我要这个粉红色的章鱼。”   江雯羽觉得太小儿科,先买了两枚币,没夹上来。   养尊处优的手往柜台一拍,江雯羽:“再来十个币。”   然而三十个币之后,宁絮从期待到善解人意:“可能这个章鱼不好夹,那我要旁边的小狗吧。”   江雯羽从小就是名列第一的优等生,考第二名的次数都屈指可数,工作以后的能力更是让人敬畏,哪曾想夹个章鱼夹不上来。   “就它了,我还不信了!”   一百个币之后,江雯羽轻咳一声:“还是小狗可爱,我给你夹个可爱的。”   一百二十个币之后,江雯羽把包塞给宁絮:“拎包影响我发挥!”   宁絮就抱着这百万元起步,还被人嫌弃的名牌包,麻木地看着江雯羽。   谁能想到□□的二把手,脚踩10厘米闪闪发亮的细高跟,身穿法国定制的西裙套装,昨天还签了上亿元的项目,今天就为小小的娃娃机折腰。   魔法不一定能打败魔法,但娃娃机可以打败女强人。   鲜红的指甲抬起落下,一巴掌拍在绿色按键上,娃娃机里的爪子一把抓住狗头,将娃娃提起来,江雯羽红唇弯到一半,爪子立即松开,不带走一片云彩。   “……”   许是这里的玩具全市最贵,娃娃机币也比其他地方贵很多,2元一币。   江雯羽又拍两张红钞在柜台上:“再来一百币。”   用这么多钱还没抓到一个娃娃的,柜台后面的男人似乎也是第一次见,递给她一筐币,还敷衍地鼓励道:“加油。”   江雯羽:“……”妈的活久见,老娘生平第一次被人鼓励。   然后又一百个币进去,江雯羽服了。   “我直接买那个娃娃总行了吧。”   “不行。”男人翘起椅子前腿,后背抵着墙,懒懒散散没个正形。   江雯羽从包里拿出一沓红钞搁桌上,习惯性吩咐人:“去,把那个娃娃拿出来。”   男人呵笑一声,慢慢悠悠从裤兜里拿出火机和烟,点烟吸了口,随手将打火机仍在桌上。   他表情漫不经心,用一种富贵不能淫的语气,调笑道:“我说了,不行。”   还有钱办不成的事儿?   江雯羽说:“这钱都够买你店里的娃娃机了,我只要个娃娃不行?”   这些娃娃批发来了,几枚币就能赚回本,还不够?   男人脑勺靠着墙,抬起下巴,叼着烟,不回话了。   话只说两遍,他没什么耐心。   “叫你们老板来。”江雯羽也没耐心了。   男人低敛着眼皮看她:“我就是老板。”   “……”   江雯羽又无语又震惊,一个夹娃娃机店的老板这么视金钱如粪土,拽得仿佛家有十座金矿。   宁絮小声说:“天也不早了,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   江雯羽想想有点不甘心,忍住给这张拽脸来上两拳的冲动,“再来一百个币。”   男人扬扬下巴没动。   江雯羽只好把那沓钱拿回去,留下200元。   男人这才给她拿了币。   十几分钟过去。   宁絮见江雯羽把小狗越得弄越远,忍不住说:“我试试。”   江雯羽让位给她:“行,让我见识见识年轻人的厉害。”   宁絮十个币下去也没夹到。   江雯羽毫不惭愧地评价:“你也不行嘛。”   “……”   又十个币下去,江雯羽又说:“你也不怎么样。”   再十个币下去,江雯羽就觉得自己肩负重任:“小鬼起开。”   宁絮忍气吞声又投币进去。   江雯羽像专家一样,在后面正欲摇头点评,只听见咣当一声,小狗玩偶滑到出口道。   宁絮弯腰拿出玩偶,面无表情地看着江雯羽,终于应了她一声:“哦。”   非常精确巧妙,只用一个字概括嘲讽之意。   江雯羽:“……”   而后她还听见柜台后面的男人轻轻浅浅地哼笑。   江雯羽:“…………”   *   第二天,宁絮来江家,把昨天自己抓到的小狗玩偶送给江逢。   “这只小狗像你。”宁絮说。   狗狗玩偶是浅棕色,左边眼睛那块是深棕。   江逢把这狗从头到尾摸一遍,也没发现哪里和自己一样。   入了秋,天气越来越凉,小湖的荷花慢慢凋谢光了,红薯干也吃完了,江逢很是忧愁。   江逢难得有个喜欢吃的零食,江家的人当然想满足他,到处购买红薯干,可江逢稍微尝一点就放下,到后面都不用尝了,捏一捏闻一闻就知道不是那个味道。   “真的没有红薯干啦。”宁絮说,“但是姥爷刚寄来柿子饼,你可以吃这个,上面还有糖霜呢。”   江逢乖乖接过,艰难下咽,用些时间缓过生理性反胃之后,觉得柿饼确实好吃。   天太冷,宁絮不太想进行户外活动,在屋里待着她就想做东西吃。   之前有次在家乱试差点着火,宁梁庆就不让她进厨房了,说她年纪太小,以后再做。   江家的纵容度很高,宁絮说想借下厨房做蛋挞,他们就同意了。   蛋挞好吃,但好贵,宁絮路过蛋糕店就忍不住看一眼,她还溜进后厨过,偷学技术,打算以后自己做,这样就有吃不完的蛋挞。   保姆见宁絮打个鸡蛋都打得稀碎,忍不住想上前帮做。   管家眼神示意保姆别插手太多。   宁絮玩面粉跟在公园里玩沙堆似的,玩得不亦乐乎,捣腾半天才想起还差最后一步,放入烤箱。   烤箱的位置比她高,一直在旁边注意宁絮安全的保姆,这才动手帮她把东西放入烤箱,调好温度时间。   宁絮迫不及待,站在一旁等。   直到“叮”的一声,保姆取出装盘,等稍微冷却些才递给她。   看这惨目忍睹的卖相,保姆犹豫劝道:“你真的要吃吗?”   “我先给江逢尝尝。”宁絮欢快道。   保姆:“……”   “江逢,这是我做的喔!”宁絮强调,“我做的!”   江逢听她这么高兴,也开心地说:“那我可以吃吗?”   “当然可以啦。”   江逢一口下去,沉默了,表情古怪。   “我试试。”   宁絮等不及要自己尝,江逢一把夺过盘子,说不出话,只得把盘子搁在一边,快步走到洗手间,吐了出来。   吐得肩膀都在发颤。   宁絮还是自己尝了下“蛋挞”,软烂的东西带着腥味和酸苦充斥喉间,牙齿还嚼到鸡蛋壳……   确实难吃。   宁絮沮丧好几天,做什么都兴致缺缺,对制作食物的热情骤减。   江逢后悔当时没忍住,安慰她说:“谁第一次做都不可能做好,你再试试,肯定能做好。”   于是宁絮又开始各种尝试。   孩子到底还小,全程有人盯住她的安全,见她抬锅都颤颤巍巍,保姆就帮忙颠锅。   在保姆的帮助下,宁絮做的东西从难吃变成能吃。   江小白鼠只有一只,且勤勤恳恳。   江家担心江逢再这么凄惨地吃下去,以后厌食症更加严重,于是跟宁絮商量,要不要让名厨教教她。   宁絮容易自信,也容易被打击到:“江逢,我做的东西真的很难吃吗?”   江逢:“我觉得好吃。”   宁絮:“骗人!”   “你看我都不愿意吃他们做的东西。”江逢缓声说,“我喜欢吃你做的。”   “江逢真好。”   宁絮开心地说:“我最喜欢你啦。” 第9章   秋末,许多花叶纷纷凋落,凉风刮过,带起一片萧瑟。   与此同时,卢卉琳的身体状况愈发糟糕,之前好一点的时候还能收拾一下家里,现在又只能卧病在床。   她和宁梁庆的家境都不算好,从小县城出来打工,她好不容易做到行政主管的位置,薪水也长不少,和宁梁庆一块儿攒下的钱够买个首付,日子过得踏实稳定。   只是没想到身体越来越无力,偶尔头痛得像有人在拿铁锥敲她的脑子,她以为是工作忙得太累,请假休息几天没见好转,又咬牙继续上班。   因为家境不好,让卢卉琳从小到大有个根深蒂固的想法,医院费用昂贵,小病小痛熬一熬就过去了,没必要去医院。   拖到后面,宁梁庆深夜被妻子吃痛的声音惊醒,二话不说要送她去医院看病。   检查结果是癌症。   肿瘤长在脑干附近。   卢卉琳觉得天都塌下来,她崩溃好长一段时间,让宁梁庆带女儿走,别管她。   宁梁庆当然不肯。   打针吃药各种检查不算,还要按周期做同步放化疗,7天化疗5天休息为一期。   家里的存款用得精光,还向亲戚朋友借了不少钱。   在医院这段时间,宁梁庆为了照顾卢卉琳还丢掉工作,等于家里每天都在负债,没有半点收入。   做开颅手术的钱遥遥无期。   卢卉琳做了四个疗程,怎么也不肯再治疗:“我已经好很多了,我要出院。”   她拒绝打针吃药,谁也劝不住。   医生开了一堆药,跟宁梁庆说:“那你先把这些药拿上,带她回家吧。”   卢卉琳就此在家休息,宁梁庆知道自己急需一份高薪工作,也正好看到江家的招聘信息。   他在江家工作的这几个月省吃俭用,欠亲戚朋友的钱没还清,卢卉琳的病又加重了。   同在一个屋檐下,宁絮怎么可能不知道卢卉琳生病难受,又怎么可能不担心,只是她能隐约明白,爸妈让她待在江家玩,是不想让她看着难过。   其实有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她不知道。   是追债。   他们所谓的亲戚朋友,随时能当场撕破脸皮,闹得家里鸡犬不宁。   这种场面,这种憎恨面目,这种争端环境,对心智尚未成熟的小孩有多大影响,谁能猜想。   所以宁絮被宁梁庆接送上下学,晚上在江家待的时间越来越长,周末也一直待在江家,那些人想找她都找不到。   直到这天,宁絮课间和好朋友在操场上跳绳,被班主任叫来:“你舅舅来学校找你。”   宁絮远远看着男人,确实是舅舅,这号人物都是过年才见到,今天跑来她学校干什么。   男人把宁絮带到角落,先递给她一盒牛奶:“小絮啊,在学校学得怎样?”   宁絮说:“还行吧,基本班里前十这样。”   “那不错,争取考个第一,舅舅给你买零食。”   “嗯嗯。”   “你看你懂事又听话,其实我现在也想给你买零食,哎,只是没钱了。”   宁絮说:“那等舅舅有钱再买呗。”   “……”   “你知道你表弟现在也在上学,一个学期几千块都不够。”男人不再笑了,把话挑明,“你表弟都快没得学上了,我也真是没办法,你今晚回去问问你爸爸什么时候还钱啊?”   宁絮:“我们家欠你多少钱?”   “多少钱,”男人上下扫她一眼,“把你卖了都不够还的。”   “现在你爸不是在有钱人家工作吗,开几百万的豪车,不会这点钱还不起吧?”   这事搁在宁絮心里,整得夜里失了眠。   她半夜爬起来上厕所,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她就蹲在爸妈房门口听。   卢卉琳:“说了让你带着阿絮好好生活,别管我了,你为什么就是不听?”   “我们认识这么多年,相爱这么多年,我怎么放得了手……”   铁骨柔情,极少将爱字说出口的男人,一字一顿沙哑的嗓音都柔化了夜色。   卢卉琳哽咽了。   宁梁庆说:“你放心,我会尽快还清钱,再凑够你的手术费。”   他们家本来住在小区里,没钱之后只能搬来两室一厅狭窄的民房,隔音很差,宁絮听得一清二楚。   她已经记不清自己怎么回的房,只记得被窝里冷冰冰的,躺了半天也不见暖和。   之后一段时间,卢卉琳经常痛得失去意识,不时身体抽搐犯癫痫,宁梁庆熬红眼睛枯坐一晚,走投无路只好找江老爷子借钱。   “你以后打算怎么还,何时还?”江老爷子问,“况且你也有小孩,孩子以后读书工作成家也要不少钱。”   宁梁庆动了动嘴,嘴唇重得发不出声。   哪怕不带利息,他都知道自己还不了,一般人也根本借不起这钱。   “这样,钱给你,也不需要你还。”老爷子继续说,“只是天上不会掉馅饼,我也是商人,不是慈善家,再怎么样也要点利益。”   宁梁庆连忙说:“什么我都答应,哪怕让我捐眼睛也行。”   老爷子摆手:“别急着答应,你的眼睛也不值这个数吧。”   “是这样,我小孙子不肯出门,更别说去盲校学习,难得有小絮这样的朋友,这段时间以来心情都好上许多,你能不能让小絮去盲校陪他一年,就一年,等他适应一些,我保证她再回到正常学校不受影响。”   “这……”   宁梁庆有些犹豫,让他做什么他是愿意,但涉及到孩子的事,他比较慎重:“这主要还得孩子愿意才行,我问问她吧。”   宁梁庆在送宁絮上学的路上,问她:“你现在在学校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呀。”宁絮立马讲起在学校觉得好玩的事,“有个长着马脸的老师好凶,我们都不叫他张老师,叫他马老师……我们跳绳的绳子断了好多次,扎了好多个疙瘩揪。”   宁梁庆越听越犹豫,觉得愧对孩子:“你想不想……换个学校?”   “啊!为什么?”   宁梁庆就跟宁絮说了。   宁絮听完后,一口答应,甚至想不明白宁梁庆犹豫什么,一来江逢可以上学,二来卢卉琳可以治病,不是挺好的吗,反正她只去一年而已,又不是永远待在那了。   没想到第一个不答应的是江逢。   老爷子继续游说:“不用怕,小絮也在。”   “她上学上得好好的,为什么要陪我去那种地方。”江逢说。   老爷子:“她只是陪你去适应一下。”   “我不去,她也不用去。”江逢想起宁絮经常开心地和他讲起在学校的趣事,更是果断拒绝,“真没必要去。”   第二天,宁絮就兴高采烈地拉起江逢的手,说:“江逢,我要和你一起上学啦。”   江逢扭开头:“你一个正常人去什么盲校。”   宁絮:“谁规定正常人不能去盲校?”   江逢被噎得不想理她。   宁絮不知道他在闹什么情绪,就开始自顾自地准备适应盲校的生活。   盲校是大家都看不见的学校?那怎么学习啊,怎么写作业啊,怎么在操场上跳绳啊。   有点难办的样子,不过宁絮觉得这并不能难倒她。   江逢虽然不吱声,但一直竖耳朵听宁絮的动静,猜她在做什么。   结果听到她在磕磕碰碰的,不知道撞到哪了,发出一声抽气。   “你在干什么?”江逢仍蹲在角落里问。   宁絮说:“我蒙住眼睛啦。”   江逢:“盲校又不是要你蒙住眼睛才能去。”   宁絮自然而然说:“我就是感受一下,你看不见的时候要怎么办嘛。”   世界上最伪善的话就是我理解你的感受。   而在此时此刻江逢心底有了暖意,因为宁絮用行动在说,我想尝试一下怎么和你感同身受。   *   江逢最终同意和宁絮一块上学。   江家安排过,为方便照顾,宁絮和江逢成为同桌。   比起对新环境的好奇,宁絮更好奇江逢的眼睛,他的左眼取下白色纱布,露出他的眼睛。   他的瞳色偏浅,看起来干净澄澈,很漂亮。   宁絮问:“你眼睛不是好好的吗,之前为什么老是要遮住左眼?”   江逢故意坐宁絮左边,这样大多数时候是右脸对着她。   “左边的是义眼。”   宁絮不懂了:“义眼?”   江逢垂眼说:“就是假的眼睛。”   宁絮把他脸掰过来捧着,仔细打量,然后对他右眼吹气,他右眼敏感地眯了眯,又对他左眼吹气,左眼倒是没什么反应。   匹配另一只眼睛专门定制的义眼,不仔细看,看不出差别。   宁絮有点不明白:“都是看不见,为什么还要带假眼。”   江逢说得有点艰难:“因为我左边眼睛没了。”   宁絮瞬间想到动画片里的白骨精,眼眶里空空的黑洞。   其实为了佩戴义眼,江逢左眼里面装有眼台,缝合周围的神经,并不是空空的洞在那里。   但江逢自己也觉得那里有个空洞,冷刺的风会灌进去,雨水也会淌进去,那里会冷会疼,眼睛在暗无天日的湿洼处腐烂。   刚来这座特殊学校上学的小孩都会因为陌生的环境哭闹,离不开家人,害怕自己被丢下。   班里的小孩都哭过,有些能哭个好几天。   老师一直关注江逢和宁絮两人,一天下来也没见他们哭闹。   宁絮:“让我再看看你的眼睛。”   江逢:“不要,你都看过了。”   “再看一下嘛。”宁絮说,“我伸脖子好累哦,要不然我们换个位置,你坐我右边吧。”   江逢更不肯。   原来两小孩没来得及哭,是注意力都在别的地方,一个扒拉着想看眼睛,另一个捂着眼睛紧张一天。   前一个月作为缓冲适应期,江家没让他们住学校里,宁梁庆来接他们回去。   宁梁庆习惯性问宁絮这天过得怎么样。   宁絮想了半天,只得说:“我只顾着看江逢的眼睛了。”   江逢扭头向窗外:“谁让你看啦。”   宁絮笑眯眯地说:“谁让你的眼睛好看啦。” 第10章   宁絮和江逢一块上学,意味着他们相处的时间更长了。   特别是来到陌生地方,宁絮成为他唯一的熟悉点,也成为他越来越重要的依靠。   当江逢狭小闭塞的世界只剩一个支点时,反而更没有安全感,越来越患得患失起来。   下课铃声响起,憋了半天的宁絮噌一下站起来,江逢听见动静,连忙也跟着站起来。   宁絮走了两步,回头说:“你跟来干嘛?”   江逢摸墙过来,朝着她的方向问:“你要去哪?”   “厕所。”   在这里上个厕所都要跟老师打报告,由老师带去,看着。尤其是对于刚来还不熟悉学校的盲人小朋友,很明显宁絮这个正常人不在此行列,去厕所自然想去就去。   江逢没再跟着,不放心地说道:“那你要快点回来呀。”   宁絮哪里知道他细腻的小心思,敷衍应声走了。   江逢回位置上坐着,前桌的人听见声响,转过头想跟他说话,结果说了两句也没人应答,便试探性伸手去摸人还在不在,江逢被他碰到手,就挪着椅子往后坐些。   那人知道江逢不想讲话也就没再说,自顾自转回去。   江逢不喜欢这里,周边全是陌生的人和物,积满不安定性,沉甸甸地让他感到窒息,如果不是宁絮在,他一分钟都不想待下去。   因为他们是后面才来的,班里课程已经进行到学习盲文。   这对宁絮来说太无聊了,比学数学还要无聊,纸上一串点点摸半天凑成一个字?她用眼睛看书的话,一扫就能看一行字。   她发现江逢还挺聪明的,怎么发现的呢。   在盲人中,江逢的学习能力还是很强,哪怕他是后面才来学的,学了一会儿就摸透盲文规律,别人还在摸前面几页的时候,他已经摸到后面了。   宁絮:“你别搁这乱摸,你摸明白没?”   江逢一字一句都给她念了出来,宁絮服了。   当然还有户外活动。   操场铺设了以供练习的盲道,老师让他们一人拿一根盲杖练习。   “还记得老师上课时候怎么说的吗?注意感知脚下的砖是什么形状,如果是条形的砖是什么意思呢?”   小盲人们纷纷回答:“是引路砖。”   “对,是可以前行的。”老师又问,“那如果是带圆点的呢?”   小盲人们:“提示砖,遇到障碍了,该转弯了!”   宁絮像老阿爷似的,握一根盲杖坐台阶边上晒太阳,眯眼看这群小盲人走路。   江逢依旧学得很快,走一圈不顺溜,走上第二圈就顺溜了,他似乎很会估算距离,或者说是步数。   “宁絮——”   江逢学完第一时间就找她。   “这儿呢。”   宁絮以前还习惯性招手,现在转换习惯,直接出声示意。   江逢用拐杖探路,急急走过来。   宁絮玩笑般的用手里的盲杖往前面一拦,给他制造障碍。   两根盲杖碰撞出声响。   江逢马上明白:“你使坏?”   “我就使坏。”宁絮坦然,“怎么样,要不就别过来了。”   江逢松开自己的盲杖,弯腰握住她的,一点点往前握,然后一步步走近她。   最后他握住她的手,说:“我偏要过来。”   *   每天学校老师都会将俩小孩的大体情况汇报给江老爷子。   江老爷子就让管家给宁絮找份正常孩子学习的教程和书籍,并让在校老师督促,周末宁絮来江家时,还让家教老师盯她写作业,补习功课。   宁絮在盲校,相当于失去正常学习的环境,没有老师布置作业,没有轮番的考试和测验,更看不到其他小孩的学习进度和排名。   不要高估小孩的自制力,宁絮确实在学习上懈怠了。   但江家答应过,一年后让宁絮回归正常学校,除了学校那边要打通环节,还要看着宁絮别放松学习。   一个月适应期过去,俩小孩被送到盲校里住,周末才回来。   宁絮适应能力强,很快和宿舍里其他的盲人小女孩打成一片,偶尔帮她们拿点东西,打个水什么的。   人不多,大家都住一栋宿舍楼里,男孩住一二楼,女孩住三四楼。   江逢最讨厌这个了,这意味着他要在没有宁絮的情况下,自己在陌生的地方过夜。   “你明天早上收拾完要快点下来找我喔。”江逢说。   “行行行,知道啦。”宁絮拨开他的手,“你别自己晚上躲被子里哭鼻子。”   “那你晚上会下来吗?”   宁絮握拳锤他脑袋:“你别没事找事。”   江逢捂住脑袋:“你就知道欺负我。”   “谁让你好欺负。”宁絮上楼了。   至此,宁絮还没想过有人敢欺负她罩着的小瞎子。   第二天早上,宁絮洗漱收拾完,看见老师还在照看其他人收拾洗漱,就先下楼了。   来到江逢的宿舍,门是开的,于是宁絮就看到这样的场景。   江逢两手在弄着左边眼睛,似乎在佩戴义眼,但还没戴上,就被人一撞,义眼掉在地上,江逢连忙蹲下去找。   视障者撞到人和东西都很正常,但明知撞上了,还要再撞,那就太故意了。   眼看那个男孩又要往江逢的方向推撞,宁絮猛然跑过去,推了他一把:“你有病?”   男孩猝不及防被推得撞到床杆,痛得抽气。   “宁絮?”江逢顿时僵住。   “怎么样?”宁絮蹲下看他。   江逢倏然捂住左眼推开她。   宁絮没留神,被推得屁股墩着地,愣住了:“你干嘛?”   “你是不是……是不是看见了……”他的声音藏满惊惶,抖得像风中的树叶。   “看见什么?”   “我的、我的眼睛。”   宁絮低头扫一圈,把掉在地上的义眼捡给他。   可他没接。   “不是这个……”   他右眼流出泪,捂住左眼的手,也被眼泪湿润了指缝。   因为极度的情绪激动,江逢整个人都开始发抖。   “你是不是看见了!”声音像磨锋的尖刺。   宁絮忽然有些难过,甚至忘记自己要说什么。   老师忙地赶来,见江逢状态不对,立马联系上江家的人。   来的人是江雯羽。   江雯羽见宁絮表情难过,摸着她的脑袋安慰道:“别担心,我先带他回去。”   回去路上,江雯羽见江逢手很脏,把脸都弄脏了还要捂着眼,她碰碰他的肩膀,才发现他身体紧绷得像根弦。   “等下眼睛该感染了。”   江逢不说话。   江雯羽习以为常。   “今天到底怎么回事?”   过了很久,江逢才说:“她看见我的眼睛了。”   江雯羽明白他的意思,宽慰道:“你们不是朋友么。”   言下之意,既然是这样的好朋友,要看到你的残缺,真的会轻嫌你么。   很多在大人看来是小事的事,在小孩的小世界里,是一道迈不过去的坎。   “所以我才更不想她看见。”江逢说。   *   盲人并不都是完全失明的,有些盲人还存在一些视觉神经,能够感知光线变化,区分白天和晚上;还有的盲人是部分视觉神经受损,仍拥有一小块视野,像是用根细管看世界。   黄力卓就拥有极其细小的“隧道视野”。   他坐在江逢前桌,察觉到老师明显优待于江逢,就觉得心里不舒坦。   他转头和江逢说话,对方也心高气傲不搭理。   装什么呢,都是盲人我还比你多能看见一点。   谁知江逢住宿舍,床位正好在黄力卓隔壁。   黄力卓心里不痛快也就想撞两下江逢,还真没打算把人怎么着。   宁絮心里更不痛快,找个机会把人给拦了。   “你再碰一次江逢试试?”   “你想怎么样?”   “哼,还问我想怎么样。”宁絮直接上手用力推了他两下,“就这样,你推他一次,我推你两次,加倍还回来。”   她以前和别的小朋友打过架,这么警告似的动手是第一次,更何况对方还是盲人,但她又不能时时刻刻看着江逢,说好来盲校照看好人,她也没做到,这种事不能再出现第二次了。   黄力卓只能收敛,毕竟一个正常人的警告对他来说威胁太大。   江逢好几天没来上学,宁絮不知道要不要去江家找他,就百无聊赖地做起其他事情。   负责小朋友伙食的有好几个老师,宁絮和负责糕点的李老师打好关系,天天跑去陪人唠嗑,嘴甜地夸人做的好吃。   等混熟了,宁絮说:“李老师,我想跟你学做饼干。”   “行啊,饼干还是挺好做的。”李老师弯腰跟她说,“那我们一起做。”   “这个东西叫黄油,先让它软化,再用打蛋器将它打发,然后再加入蛋黄、白砂糖、奶粉,最后加入低筋面粉揉成团。”   李老师边做边说,还让宁絮在一旁搭把手。   等面团醒面完,李老师用擀面杖擀平,再拿一个个模具印上去。   为了让小朋友喜欢,模具都是可爱的小花、小星星、叮当猫之类的。   宁絮为了区分,拿了牙签在小熊上刻来刻去。   盲校里大多的教学和活动对宁絮来说都太基础太无聊了些,所以宁絮经常跑到李老师那里学做东西,分散精力,其他老师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   宁絮做东西,李老师也会在旁边盯着看,她不出意外,李老师也就不会出声提醒。   宁絮独立做出小熊饼干的那天,江逢回来了。   江逢迟迟不来学校,也是事后冷静下来,认为自己太难堪又太过分了。   他觉得宁絮肯定讨厌他了,之前她说话,他不吭声,她就说他是坏小孩,然后不理他。   那这次他推了她,凶了她呢……   江逢提着一颗心来学校,然而想象中的冷落没有来到。   宁絮甚至开心地说:“江逢你终于来了,给你吃我做的小熊饼干!”   江逢接过小饼干,习惯性用手感知轮廓,摸到小熊的眼睛是两个“N”,嘴巴是一个“X”,迟疑地说道:“这个小熊饼干长得有点怪?”   和之前李老师给的小熊饼干不太一样。   宁絮瞪他:“‘N’和‘X’是我名字的大写字母呀,证明这个小熊饼干是我做的!”   事实上盲文的习文规律和正常人学的拼音有很大区别,江逢还没开始学拼音,不知道很正常,宁絮不知道他不知道也很正常。   江逢:“好吃。”   “有多好吃?”   江逢形容不上来,明明是一样的配方,他却觉得比李老师的饼干好吃。   “就是非常好吃呀。”   “因为我做成功啦。”   小熊饼干确实是宁絮第一样做成功的东西。   俩小孩都开开心心,谁也没提那天的事情。   但宁絮彻底明白,江逢左眼的空缺是不能被别人看到的。   包括她。 第11章   江逢在江家吃得少,在学校吃得就更少。   他对入口的东西特别敏感,会不自觉想象成很糟糕的东西,难以--------------丽嘉信任,产生精神性排斥感。   管家发现经宁絮手的东西,江逢或多或少都会吃一些。   江逢把宁絮当成自己小世界的支撑点时,也就自愿把全部信任交给她了。   定期体检,医生再次提醒江逢营养不良的身体状况,管家没办法,只好依托于宁絮。   宁絮暗中收到管家送来的小红包,疑惑道:“又不是过年,为什么要给我红包?”   管家:“是这样的,你想不想和你爸爸一样工作挣钱?”   宁絮挠挠头:“什么工作,怎么挣钱?”   “工作的意思就是帮别人做事得到回报,比如你爸爸在我们这里做司机拿到薪水。”管家继续说,“因为医生说阿逢再不多吃点东西,就会很容易生病,所以希望你想些办法让他多吃点,这也算一份可以拿到工资的工作。”   “哦。”宁絮把红包还给管家。   管家有些为难:“方不方便问一句是工资给得太少,还是你真的不愿意?”   宁絮说:“我这不是还没开始工作么,怎么能先拿钱。”   “……啊,这样啊。”   听了管家的话,宁絮深以为然,第一江逢吃得少容易生病,所以很不好,第二都是为江家做事拿钱,那她和爸爸做的事是一样的,第三因为家里的事,她总觉得只要自己能分担一些,宁梁庆就不会那么累,只要钱越多,卢卉琳的病就能越快好。   她永远忘不了舅舅来学校讨钱的样子。   江逢发现宁絮突然对他吃饭的事上心了,总劝他吃这个吃那个。   他勉强吃着,吃得很慢。   他们成了食堂最晚走的人。   “吃东西明明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事情,你为什么会吃不下呢?”宁絮很难理解。   “真的吃不下了。”江逢说。   “好吧。”   总之,在宁絮的死盯下,江逢好歹是吃得比之前多一些,宁絮每天都收到管家派人送来的小红包,数额不多,也就50块钱,但对她来说是一笔巨款。   受到金钱的激励,宁絮更是用心工作,耐心咨询客户的疑难杂症:“你吃东西的时候到底觉得哪里难受?”   江逢:“比较容易反胃。”   “那你能不能趁你胃不注意的时候,把东西吃下去。”宁絮突发奇想。   “怎么趁?”   “你就边吃边听我讲故事,注意力放在我的故事上,但别停吃,明白不?”   江逢示意她试试。   宁絮试着讲故事,江逢就低头进餐。   “怎么样,还有难受的感觉吗?”宁絮问,   江逢想了下:“感觉好很多。”   宁絮看他吃的量是比原来多点,于是说:“行,那以后就这样。”   当然,顿顿讲故事怎么行,宁絮都没故事讲了,她随手抽本自己的数学练习题就开始念:“小明坐火车早上6时从A地前往B地,火车原定每小时行驶110千米,下午5时到达B地,但实际到达时间为……”   江逢:“……”   *   宁絮现在住校,要等到周末才能去医院看卢卉琳。   江家说到做到,让卢卉琳住最好的医院,请了最专业的医生。   许是病得太久,卢卉琳身上有些“病气”,面色也是憔悴苍白的。   “妈妈你好些了吗?”   宁絮想拉她的手,但见她左手在输液,右手背也因输液太多次而变得青紫,就把自己的手缩了回去。   卢卉琳精神不济,但见到女儿担心,甚至有些胆怯,她强打神经,勉强笑着:“妈妈感觉越来越好了,小絮慢慢长大,妈妈也会慢慢好的。”   她伸手握住宁絮,宁絮觉得她的手太冰冷,连忙两手捂住她的手。   “妈妈,我现在已经长大了。”宁絮迫切想证明,从自己的书包里掏出钱,“你看我也能挣钱了!”   卢卉琳定晴一看,12张50元面额的人民币,总共600块钱。   “你哪来这么多钱?!”   宁絮听着她语气骤变,顿时没了底气:“我、我挣的呀。”   “快说,哪来的钱!”   宁絮只好把盯着江逢进食,然后从管家哪里领钱的事情说了。   卢卉琳本就不同意宁絮为她进盲校的事,只得愧疚自责难以度日,现在又得知宁絮这样从人手上拿钱,更是心火直烧。   “你小小年纪就学会收人钱了……”   孩子变成什么样,跟大人脱不了干系,卢卉琳眼眶红了一圈。   从小到大被保护得很好的宁絮,第一次体会到羞耻的滋味,她明白了些什么,脚下像踩到火蛇似的退了一步,脸上也火辣辣的烫。   “我……”   小孩和大人对事物的看法难免有差异,卢卉琳觉得自己哪怕病得再重,家里也不该沦落到要靠孩子去讨好别人家来换取一张又一张的钱币。   以后别人要怎么看待宁絮。   卢卉琳抬起还在输液的手,指她:“你把钱还回去,一分不少地还回去!”   卢卉琳手在抖,连同输液软管都晃动起来,她情绪激动,头又开始疼痛,胸口也滞闷气短。   宁絮鼻子全然酸了,低头说道:“妈妈你别激动。”   “对不起,是我错了。”   *   宁絮把钱还给管家,并说明家里人不让收,作为朋友,她以后也会尽量看着江逢吃东西。   管家猜到她被家里人责怪,非常内疚地向她道歉,想要补偿道:“给你买些喜欢的零食或者玩具,这样可以吗?”   宁絮摇摇头拒绝了。   她第一次被卢卉琳这么严肃地教育,难免伤心,整个人都蔫了。   宿舍里的盲人女孩们都很喜欢宁絮,见她不开心了,想着各种各样的方法哄她。   给她买糖果,把自己饭后的小甜点偷偷藏着留下来给她,给她唱歌,给她说冷笑话。   宁絮不认床,也不介意和别人挤一张床。   等宿舍熄灯,老师走之后,就有小女孩偷摸着过来和宁絮睡,在枕边安慰她:“要开心哦!”   一个宿舍也就三四个人,另外三个小女孩分别和宁絮挤过一张小床铺后,宁絮心情缓过来,觉得有朋友真是好。   “你在做什么?”   课间休息时间,江逢一直没听见宁絮说话,就问她。   宁絮埋头继续用手指勾绳子,说:“辫花绳。”   “做什么用的?”   “可以戴在手上。”   “你要戴吗?”   “送人。”   江逢一听她说要送人,根本没猜想过别的可能性。   他们是这样好的朋友,她一定会送给他。   周末两天离校时间,宁絮很快辫好三根手绳。   周一去学校的路上,江逢不时就提到手绳的事情。   江逢:“你辫好了吗?”   “嗯。”   “戴上还脱得下来吗?”   “很容易脱。”   “好看吗?”   “我辫的当然好看。”   江逢弯起嘴角说:“我可以了。”   宁絮莫名其妙地看他:“可以什么?”   江逢心想她可能还需要再准备一下才能拿给他,于是没说破,继续高高兴兴地等着。   升完国旗回教室,在走廊上,宁絮拉住她宿舍的三个小女孩,挨个给她们手绳,帮她们系上。   “这是什么呀?”女孩问。   宁絮:“戴手上的东西,我辫的哦,很好看的,你扯这根绳就松了,可以摘下来,你扯另外一根绳就紧了。”   三个女孩都觉得新奇:“宁絮你好厉害!”   宁絮真没觉得有什么,她在原来的学校,好几个同学都辫得比她的好看,几根细绳大家能玩出花样来,只是在这里,她们看不见,也接触得少。   宁絮手头上也只有这点绳了,勉强辫出三条手绳。   江逢站在一旁没说话,掐紧自己的手腕,心里拧巴得难受。   宁絮人缘好,身边不缺朋友,她也有精力有情绪分别其他人。   他把宁絮当成唯一的朋友,而他对于宁絮而言,却又不是唯一特殊的。   逐渐地,宁絮发现江逢不对劲的地方,他越来越少和她说话,课间休息趴桌埋头,吃饭时寥寥吃几口就想起身离开,连课外活动时间,在操场上做完练习,他也不主动来找她。   下午日光暖融,老师让做完活动的小朋友们坐在草地上休息晒太阳。   江逢远离大多数人,自己坐在一角。   明明大家都在聊天,各种音色交织,他却能从中清楚辨认出宁絮的。   宁絮旁边围了一圈小朋友,她绘声绘色地给人讲故事,甚至还把自己做的小熊饼干分给他们。   她不过来找他,也不知道他在难过,江逢拧巴得神经都拧紧了。   阳光成了尖刺,刺得他后背烫,眼眶热,心里疼。   他像这小草,被人攥在手里,磨出又苦又涩的绿汁。   这天傍晚,用完餐从食堂出来,江逢走得又快又急,都没有留意路况。   宁絮眼看他走偏了路线,要撞上铁网,连忙抓住他的手臂。   “江逢你到底怎么了?”   江逢甩开她的手,自己的手因为弧度过大,砸到铁网,发出沉闷的声响,手背都被刮脱一层皮,冒出几条细细的血痕。   宁絮要去看他的手,又被他避开。   “你什么意思?”   江逢唇线抿直,偏开了头。   “说话,江逢!”   “你……”他一松口说话,所有的负面情绪就只剩下委屈,“你为什么给她们辫手绳。”   宁絮不假思索说:“她们是我朋友。”   江逢闭了闭眼,胸口起伏着:“那你又为什么给其他人小熊饼干?”   宁絮觉得他说的话很没道理:“我的东西我乐意给谁就给谁。”   晚风刮起,摇得枝叶簌簌作响,也慢慢风干他手背上的血痕,他的指尖一点点发凉。   “宁絮。”   “我的零花钱都给你。”   “你别和他们玩了……”   “只理我吧。” 第12章   宁絮冷淡道:“我不需要你的钱。”   “可你不是为了从管家那里拿钱才看我进食的吗?我都听你的话了,你为什么还要……还要去找别人。”江逢说,“我给的钱只会比管家多。”   一瞬间,宁絮想起卢卉琳对她失望的神情,难堪又羞耻的情绪烧到脸皮上,她克制不住拔高声音:“从头到尾,你都觉得我和你做朋友只是为了钱?”   “难道不是吗?”江逢越来越觉得,如果不是江家有钱,谁会愿意靠近他这个瞎子。   “你觉得是就是!”   宁絮红了眼眶,转身走了。   江逢朝她的方向走了两步,很快就迷失了路,他停在原地,和昏黄的路灯一起融入萧条的夜色里。   *   俩小孩闹了矛盾,管家从老师那里得知后,便问江老爷子需不需要老师出面帮忙调节。   老爷子正在逗鸟,头也不抬地说:“他们闹矛盾是迟早的,阿逢失明以前还有玩伴,失明之后就只有他自己,他早就忘记怎么和人正常相处,对自己那么不安,对他人又不信任。”   “你说老师出面真能调节好?”老爷子放下逗鸟棒,笑说,“知道你爱护阿逢,但这事我们也不一定插得上手,不如就让他自己品品其中滋味,该学会怎么退让和包容啊。”   老爷子背着手,看向远处:“他这小子,要学会走的路,还有很多呢。”   宁絮真生起气,谁来也不好使。   她现在和江逢变扭地僵持着,江逢不主动出声道歉,她也就在旁边冷冷看着。   一个磕磕绊绊也咬牙不吭声,另一个不远不近看着也不出声。   两人像是在上演什么默剧。   她也不可能真的不管江逢,但也是真的不想理他。   其实在宁絮转身离开那一刻,江逢就后悔了,但他没道过歉,那时张口没说出来,之后宁絮不理他,他更不知道怎么开口。   日子变得难捱,好不容易熬到周五放学,宁梁庆开车来接他们回去。   江逢打定主意在车上同宁絮搭话和好,可宁絮站在车门外说:“爸爸,你先送他回去,我自己回去。”   宁梁庆挑眉,来来回回看他们,然后问:“你们吵架了?”   宁絮扯了扯书包带,淡淡地说:“我认识路,我自己可以回去。”   江逢心往下一沉,顿时鼻子酸了。   在心里小小声控诉着,她怎么可以生气这么久。   她是不是真不要他,真不理他了。   宁絮关上车门,转身走了几步,只听见车门忽然被人打开。   她回过头,见江逢跨出车门摔了一跤,膝盖直直往地上磕,他根本顾不上,急急忙忙爬起来追宁絮,可他根本不知道方向。   宁絮看他一下子偏离路线,转向危险的车道,一辆电动车还逆道快速开来。   她顾不上那么多,连忙跑去抓江逢的手臂,没留意脚下,谁知一脚踩到了一条狗尾巴。   狗吃痛,吠了一声,当即张口咬上宁絮的小腿。   尖锐的犬牙瞬间嵌入皮肉,宁絮痛得叫出声。   “宁絮?!”江逢吓得快疯了。   宁梁庆冲过来把狗赶走,扯起宁絮的裤子,看见几个深深的牙印,还在冒血。   “先去医院。”   宁梁庆把她抱上车。   等痛劲缓过,宁絮哭累也就不哭了,江逢搂着她的脖子还在哭。   他的眼泪用不完似的,哭得她衣领都湿了。   宁絮用胳膊肘顶他都顶不开,只得有气无力地说:“松手,快松手。”   “宁絮……宁絮你不要有事……对不起……”   他哭得喘不上气,一直哽声叫她的名字,好像要把这个星期没叫的次数都补上。   两人挨得太近,宁絮感觉到他在轻颤,不知是在害怕,还是因为情绪太激动缓不过来。   来到医院,宁絮打了一针狂犬疫苗,腿上的伤口也被处理好。   医生说:“不要碰水,一个星期后再来打一针。”   宁絮睁大眼睛:“还要打一针?”   医生:“准确来说你还要打两针。”   宁絮顿时又想哭了,她不想打针。   回去的路上,宁梁庆透过车内镜往后看了一眼,宁絮已经累得睡着,江逢一手牵着她的手,另一只手还在擦眼泪,没哭出声。   短短的周末两天很快过去。   周一来到学校,江逢第一时间就问:“还疼吗?”   “早就不疼了。”宁絮说,“你的膝盖呢,有没有事?”   那会儿在医院,宁梁庆一心都在女儿的腿伤上,没注意到江逢,宁絮也是回到家才想起。   当时江逢也没管,回到家发现膝盖肿起一大片,才后知后觉地疼。   “没事。”江逢说。   俩小孩和好如初,但又有不同的地方。   宁絮还是和之前一样,身边有很多小朋友,她会给他们讲故事,给他们带路,给他们吃自己做的小零食。   江逢也还是把她当成唯一的朋友。   不同的地方在于,江逢会一直待在宁絮旁边,如果她因为和别人玩,无视他太久了,他就会轻唤她名字。   “宁絮,宁絮……”   “江逢,你烦不烦人。”   宁絮说是这么说,但仍会开开心心带上他。   他们之间达成某种默契和平衡。   *   江逢出门不喜欢带盲杖,哪怕他在学校练习得足够好,可是一离开练习的时间,他就立马松开盲杖。   盲杖是一种显眼的标签,同时也是一种保护。   但他就是不喜欢。   好在盲校老师有教正确的导盲随行,先碰碰视障人士的手背,告诉对方自己的方向,让对方抓住自己的上手臂,自己则站在侧前方带路等等。   宁絮习惯给江逢带路之后,很少再跑跑跳跳。   他们总是在一起。   以年为时间单位,对小孩而言显得漫长,但在有宁絮的这一年,对江逢来说实在过得太快。   他几乎没想过宁絮会走,或者说根本不敢想。   一年的约定,已经到了。   江老爷子和宁梁庆商量让宁絮转回正常学校的事情。   “你是不是真的要走了?”   江逢整个人缩在沙发里,下巴搁在膝盖上。   宁絮有些舍不得,但她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周末的时候也可以像现在这样来你家找你玩啊。”   所有人都认为的正常事情,但到江逢这里,就变得难以接受。   “你不在,都没有人分散我吃饭的注意力了。”江逢说。   宁絮:“要不然我给你录音吧,你吃饭的时候拿出来听。”   “没有人给我带路。”   “你可以用盲杖。”   好像所有的问题都能被解决,唯独他想和宁絮待在一块这件事,是实现不了的。   她有属于自己的世界和圈子,他们终究不一样。   很快新学期开学,宁絮回到她原本的小学。   江逢一整晚没睡着,第二天拒绝去上学,老爷子也就由他在家里休息几天。   可几天过后,江逢仍关在房里,别说去学校,连出家门的意思都没有。   老爷子自然不由得他胡来,直接让人上手把他拎去盲校。   明明还是这个学校,也明明校内布局,老师和同学都没变,可他忽然觉得这个地方好陌生。   课外活动时间,大家都在草坪上休息聊天,嬉笑打闹的声音充斥着,老师和同学也都在。   江逢却觉好空。   整个世界是空的。   他的世界好像没剩下什么。   沉甸甸的窒息感令他不知如何在这里熬过两天,才能等来周末。   江雯羽前脚刚回江家,后脚就被老爷子指派去接江逢。   “老师说他右眼出血了,你接他去医院看看。”   也亏得老爷子还坐得住,江雯羽听得都眉心直跳。   她想象江逢蹲在角落里,一边流着血泪一边对她说:“姑姑你来晚了,我的眼睛已经……”   “……”   江雯羽越想越心惊动魄,催命似的催司机踩油门加速。   十厘米高跟鞋都阻碍不了她风驰电掣冲进校医院的步伐。   门一推开,江逢正坐在椅子上,两腿屈起踩着椅凳下面的木横杠。   两位校医都在忙着给其他跌伤的小朋友上药。   江逢听到高跟鞋的声音就出声叫:“姑姑。”   江雯羽弯腰,抬起他的脸仔细看了看,他的左眼是义眼,自然没异样,主要是右眼出现了红豆大小的血斑。   想象中血泪长流的场景没出现,江雯羽松口气。   校医见人来接,抽空说道:“除了眼睛,我们没检查出其他问题,外伤我们还能处理一些,但眼睛这块我们也不敢乱弄,所以打电话通知你们,还是接小孩去医院看吧。”   “好,谢谢你们了。”   江雯羽道完谢,就送江逢去医院。   医生检查完,说:“嗯,现在眼睛还在冒血。”   江雯羽一惊,低头再一看,那红豆大小的血斑变成黄豆大了。   “医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受外力撞击?”   医生:“小问题,很多人都有过的,滴点药水吃些药能好。”   江雯羽提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来。   回去路上,江雯羽见他垂着头安静坐着,完全没有这个年纪小孩该有的生气和活力。   “眼睛疼不疼?”   江逢摇摇头。   明知道原因,江雯羽仍故意问:“既然不疼,又为什么这样难过?”   窗外的日光正好,把一切事物照耀得鲜亮。   江逢沉默着,脸上表情没有变化,像是什么都没听到。   江雯羽却看到阳光透过车窗落在他身侧,他的手在光亮中一点点攥紧起来。   这一瞬间,江雯羽心疼了。   她呼口气,抬手揉揉江逢的脑袋,动作温柔,语气霸道:“我江雯羽的侄子,想要什么还不会自己争取吗?”   江逢当天晚上没回学校住,从医院出来直接回了江家,老爷子也想看一下他的眼睛才放心得下。   老爷子年纪大了,睡得早,从书房里出来准备回卧室就寝,就发现江逢杵在门口等他。   “什么事?”老爷子看着他。   江逢一字一顿说:“我要宁絮。”   “不管让我做什么,我都要她。” 第13章   “咱们班上今天转来了一位小朋友。”   班主任在台上讲,宁絮就低头在下面画课本,她喜欢语文书,因为上面的图多,方便她的“二次创作”。   “来,跟大家打招呼,做个自我介绍。”班主任笑着说。   “我叫江逢。”   咔嚓——   宁絮的铅笔笔芯断了,她猛地抬起头,还真是江逢!   班主任又笑着对大家说:“江逢小朋友情况有些特殊,他的眼睛看不见,希望同学们平时能多关照一些。”   宁絮高兴得都忘了现在是上课时间,一下起身跑向讲台,说:“江逢。”   江逢下意识抓住她的手臂。   宁絮仰头看班主任:“老师,他坐哪儿啊。”   班主任愣了下,说:“他就坐你后面的空位。”   其实还有靠前一点的位置,但班主任见俩小孩都这么开心,明显认识,也就安排他们坐近点。   宁絮带江逢回到位置上,迫不及待地问:“你怎么来了呀?”   江逢摸摸桌子,把书包塞进抽屉里,说:“我等不到周末啦。”   “我们又可以一起上学了,我好高兴啊江逢!”   宁絮还是觉得不敢相信,分开几天,她也挺想他的。   哪怕周围是更陌生的环境,但听到宁絮的声音,江逢也开心得弯起眼睛。   “宁絮,黑板在后面是吧?”   班主任说完,全班发出低笑声。   宁絮只得扭回头,上课上到一半,就忍不住手往后伸,塞了一根棒棒糖给江逢。   又过了两分钟,她又飞快地回头看一眼,提醒道:“现在上课不能吃,你下课再吃。”   江逢乖乖点头。   这节课很多人没集中注意力听,都若有似无地看去江逢的方向。   盲人这个概念终于具体而生活化地出现在他们眼前。   到下课时间,几个同学按捺不住好奇心,过来和江逢搭话,还问了一句:“你真的一点都看不见吗?”   “行了行了。”宁絮出声打断,“你们烦不烦人,看不见就看不见,有什么可好奇的。”   “是盲人又怎么样,那也和我们一样是普通人。”   宁絮赶完人,拉了拉江逢的手,问:“你自己来的?”   江逢:“姑姑送我到教室门口。”   一天下来,有不少好奇和打量的目光,江逢感受不到,他只有一头雾水的感觉,明明老师说的每个字他都懂,但组在一起就很难理解。   他上学晚,现在接触的东西对他而言都是新概念,还没理解过来,老师已经讲到下个东西了,这种情况下,正常的语速对来他说都太快。   他想起爷爷那句意味深长的话:“你要不怕吃苦,不怕折磨,那你就去试试。”   有点让他知难而退的意思。   他捏紧手中的棒棒糖。   拿到教材的盲文版,将老师每节课上课的内容都录音下来,拿回去复习。   他不能住校,因为年纪还小,再加上没有专门的老师照顾,容易出事,也正好他请了新的家教老师,每天晚上回去继续学习。   他要花双倍的时间和精力,才能一点点摸懂老师在讲什么。   除学习外,他要面对生活上的更多麻烦。   没有负责盲童起居的专业老师,他连上厕所都成了麻烦,宁絮不能带他进去,只能麻烦其他男同学。   体育课,大多数活动不适用于他,他被允许待在教室里休息。   学校没有盲道,没有专设的护网护栏,以及一些触摸指示等等。   困难只多不少,但当他听着宁絮时不时的话语。   “江逢,今天天好蓝啊。”   “江逢,我的水彩笔没墨了。”   “江逢,你吃不吃榴莲糖。”   他又觉得一切都可以克服。   *   偶尔,宁絮会带江逢出门散步。   有宁絮在,江逢似乎不那么抗拒出门。   江家更不可能拘着江逢,只有俩小孩出门时,才会派人远远跟着,不管他们做什么,只要不遇上危险就不上前打扰。   当然,宁絮不光是去逛的,她会分出一点零花钱去买街边小吃,俗称垃圾食品。   一元一小碗的臭豆腐,一次性塑料碗装了五块黑色豆腐,放上香菜、蒜末和炒黄豆,香辣的红汁往里一浇,被炸香的豆腐吸入汤汁,吃上一口味道十足。   宁絮的最爱,江逢的最惧。   江逢对气味很敏感,像这种刺激性气味的食物,他实在接受不来。   可偏偏什么味儿重,宁絮就喜欢什么,像榴莲,酸笋之类,足以令江逢退避三舍。   “还剩最后一块了。”宁絮用签子戳起最后一块臭豆腐,看着蹲得老远的江逢,“你真的不吃吗?”   江逢又往后退了一大步。   “好吧。”宁絮一仰头把汤汁都喝完。   回去路上,她砸吧嘴,回味无穷地念叨:“你说这臭豆腐怎么做才能做得这么好吃啊,我也想做,这样就有吃不完的臭豆腐了!”   听得江逢简直肝胆俱颤六神无主。   他一想到宁絮在屋里大量制作臭豆腐,整个世界就只剩下这个味儿,忽然感到窒息,正准备开口劝,发现她停了脚步。   一位大叔摆的地摊上有各种各样的饰品,发圈、耳环、项链、手链、戒指之类,看起来花里胡哨又非常廉价。   要放在平时,宁絮肯定不会多看一眼,她自己买零食都还不够呢,哪可能买这些。   但她这次随眼一扫,正巧看见一个四叶草的手环。   “老板这个多少钱?”   大叔看她一眼,说:“三块。”   “这么贵啊。”宁絮试图讲价,“两块五行吗?”   “不讲价。”大叔盯着她。   大眼瞪小眼瞪了会儿,大叔挥手:“行了行了,两块五拿走。”   宁絮顺利买下这个四叶草手环。   她边走边总结经验:“你说我是不是应该砍到两块钱,这样省下的钱又可以买一碗臭豆腐了。”   江逢好笑道:“真这么喜欢臭豆腐?”   宁絮悠哉悠哉地说:“那可不。”   江逢这次没握她的上手臂,转而握住她的手腕,偷偷用指腹感受这个手环的模样。   *   宁絮之前被狗咬过后,变得很怕狗。   那种被坚硬犬牙刺入血肉的痛感,宁絮经常做噩梦还梦到。   这天放学,宁絮等着人潮过去,才带江逢离开教室。   这时候来接小孩的家长很多,校门口的小车堵在一块儿,自行车和电动车见缝插针蹿进来。   宁梁庆只得把车停得远一点。   江逢由宁絮领着路,察觉她突然停下,然后整个人僵住。   “怎么了?”   “有狗!”   宁絮小腿肚都开始抽抽,她想跑,腿却僵直得迈不开步子。   狗没人牵引,还朝着他们的方向过来了。   宁絮实在太害怕,手忙脚乱都不知道要做什么,眼看着狗狗即将来到跟前。   宁絮慌不择路,直接跳上江逢的背上。   江逢猝不及防,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这股冲劲压趴在地。   两人一起摔在地上,动静大得直接把狗吓走。   “……”   在最下面一层的江逢反倒慌张地抬起头问:“宁絮,你有没有事?”   宁絮连忙起身,把他也带起来,发现他下巴都磕破皮了。   她轻轻摸摸他的下巴。   “疼吗?”   “不疼。”江逢说。   但这事一直搁在他心里。   如果他看得见,他就可以第一时间保护宁絮,不管是将狗赶走,还是护着她离开,他现在都做不到。   要是下次还遇到狗呢,该怎么办?   他思来想去没有想到解决办法,又回归宁絮跳上他的背,他支撑不住倒地的环节。   如果他能背起她,她应该就不那么害怕了,再由她指路,他就能带她离开。   这么决定完,江逢开始锻炼身体。   眼睛看不见很麻烦,他不像其他人由教练教完就可以自己练了,他必须全程由专业人士盯着,才不至于出事。   总之,江逢从每日的辛苦学习和适应环境中,多加了一条规律锻炼。   当他感觉自己有足够力量背起宁絮,她却再也没有跳上他的背。   宁絮和江逢一起读到了小学六年级,准备升初中。   一直以来,不管是江家还是学校,甚至连宁絮,对江逢的学习成绩都没有要求。   但江逢想的很远,以后读初中、高中,再到大学,他自己放弃对成绩的要求,那相当于放弃了和宁絮在一起读书的可能。   所以平时所有的试题,江家不是找来盲文版,就是江逢找人给他念题,他再逐一作答。   宁絮看着他不断进步,觉得又不可思议又佩服。   升学考试,同学在教室里作答,江逢在办公室里,由老师念题目,盯着他作答。   考试结束。   结果出来,江逢拿到班级第四名的好成绩,宁絮排在第五名,她比自己拿到第一名还高兴:“江逢,你真的太厉害啦!”   他们顺利升到初中,也还在一起。   上到初中的宁絮,粗条的神经不知不觉变得细腻起来。   她发现江逢经过长时间的规律锻炼,气色越来越好,像是一夜之间忽然抽长了身高,他比她高了不少。   他的脸也张开了,少年感逐渐取代稚嫩感。   “江逢,你变了!”宁絮说。   “哪儿变了?”江逢最近步入变声期,声音有点低哑。   “你看,你连声儿都变了!”   “……” 第14章   卢卉琳的病很特殊,细胞肿瘤的位置太靠近脑干,这就导致动开颅手术只能切除部分细胞瘤。   要全部切除,必然伤及脑干,人会死。   不切除,这是恶性肿瘤,任其发展,人还是会死。   卢卉琳经过多次化疗,心理和生理都已经由打击崩溃,再到最后的疲惫麻木,甚至能冷静得像个旁观者听医生聊她的病情。   “你带小絮好好生活,别管我了。”卢卉琳说。   宁梁庆垂腰坐着,一手掐着烟,一手拄着眉眼,沉默地摇头。   “好,我明白了。”   卢卉琳选择最痛苦的一种方案,先做手术切除部分肿瘤,之后再继续治疗,幸运的话还能再活三四年。   在这段漫长的治疗时间里,卢卉琳总挑自己精神状况比较好的时候,才让宁梁庆带宁絮来见她。   在见到女儿前,她努力收拾自己像个样子,比如上一点点唇色,戴上一顶假发。   所以宁絮每次来,看到卢卉琳的精神还不错,有种她不久就能出院的错觉。   “妈妈,昨天我也很想很想你,可是爸爸不让我来。”   趁宁梁庆没注意,宁絮小小声告状。   她想见妈妈,为什么不可以。   但她不知道,昨天卢卉琳的情况很糟糕,头痛欲裂,呕吐又抽搐,甚至好半天不能平躺。   卢卉琳这个样子,自然知道会吓着女儿,也不想她看见。   卢卉琳摸摸她的脸,柔声说:“现在不是见到了吗,小絮想见妈妈,很快就能见到的。”   “那妈妈你什么时候才可以回家呀,这样我们就天天见到啦。”   “就快了,你看妈妈现在已经好很多了。”   宁絮稍微放心一点,又和卢卉琳聊起自己的日常生活,话语中频繁出现江逢二字。   “江逢看不见,成绩都赶上我了,他要是看得见,我们班的第一名肯定考不过他。”   “妈妈我会做草莓酥了,江逢说好吃,等你能吃了,我做给你吃。”   卢卉琳说:“我们小絮是不是很喜欢江逢?每次都提到他。”   宁絮想了想,也确实做什么事情都和江逢一起。   “哎,我的生活都被他挤满啦!”   卢卉琳笑了笑,揉揉宁絮的脑袋。   有一些隐瞒,藏着深远沉甸的爱。   也因为卢卉琳的“粉饰太平”,宁絮度过小学最后三年无忧无虑的时光。   只是到第四年,宁絮上了初中,卢卉琳的情况急转直下。   宁絮能见到卢卉琳的时间间隔越来越长,见面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她愈发觉得不对劲了,为什么卢卉琳这么久还不能出院回家?   “宁絮,你最近怎么了?一直闷闷不乐的。”江逢拉着她的手问。   “江逢,我想妈妈了,我想去医院看她。”   江逢说:“我陪你去。”   医院很远,这是宁絮带江逢去过最远的路,他们瞒着其他人偷偷地去。   宁絮先问路人要做几路公交,上了公交又问司机大叔在哪站下。   到站,司机提醒他们下车,告诉他们怎么转乘。   好不容易到了医院,宁絮带着江逢走去她熟悉的那间病房,可卢卉琳不在这。   宁絮见到眼熟的护士,连忙问:“我妈妈在哪里?”   护士认识她,就带她来到另一间病房。   经过医生同意,护士让她进去,提醒道:“你小声一点,尽快出来知道吗?”   宁絮让江逢在门口等,自己进去。   她见到卢卉琳时,整个人懵在原地。   卢卉琳的头发不见了,头上包着纱布,毫无血色的脸上戴着氧气罩,身上插满管子,旁边都是大大小小的仪器。   她没见过这个样子的卢卉琳。   “妈妈,妈妈……”   宁絮轻轻唤着卢卉琳,伸手过去停在半空,不敢碰她瘦得只剩皮包骨头的手。   没过多久,护士进来把她带出去。   “我妈妈怎么了?”宁絮抓紧护士的衣袖问。   “她……”护士叹口气,没再说下去。   宁絮不知道怎么离开医院的,外面阳光灿烂,她行走其间,手脚只有冰凉。   “宁絮。”   江逢察觉她在发抖,拉住了她。   “江逢。”   她一开口,眼泪顷刻溢出眼眶。   “我害怕。”   她不知道那间病房叫重症监护室,里面还静躺着其他两位病患。   死亡这个概念离她太远,但那里面的冰冷和药味混合成的一种死气沉沉,令她无端心寒,莫名恐惧。   “江逢,我害怕啊……”   江逢擦不完她的眼泪,伸手环抱住她。   *   卢卉琳的病再也瞒不下去,她的身体状况已经差到无法接受下一步化疗。   宁梁庆把一切都告诉宁絮。   宁絮没有心思再上学,每天就在医院陪着卢卉琳。   卢卉琳从听不清人说话,再到自己言语不清,最后认不得人了,连宁絮都认不出来。   到这种时候,已经没有人再要求宁絮去学校。   宁梁庆替宁絮向学校请了小长假。   江家非常宽容和理解,允许宁梁庆带薪休假,但宁梁庆不肯,他们家已经欠江家太多,卢卉琳住最好的医院,请到最好的医生,长年累月的超高额医疗费都是江家给的。   经过两边商量,决定只让宁梁庆接送江逢上下学,其他的工作不用做,时间也自由支配。   江逢也想请假陪着宁絮,但所有人都不让,包括宁絮。   管家劝道:“这是人家家里事啊,你去掺和真不合适。”   江逢好几天没碰到宁絮,心里实在担心。   这天天气阴沉,积着厚厚的云层,劲风横扫树叶,响声成片。   在上学路上的江逢看不到车窗外的天气情况,他想说放学能不能带他去医院陪陪宁絮,终究没能说出口。   因为以宁梁庆的性子,到时候肯定又要亲自送他回家,多麻烦人再跑一趟。   到下午最后一节课,一道闪电忽然划亮天际,坐在窗边的同学惊呼,纷纷扭头往外看。   风肆意掠过,掀得门窗撞上框架,扫掉课桌上的笔和纸。   终于,闷了一天的雷声炸响,骤雨顺势而下。   众人的注意力被这样的雨势分散,嘈杂声不断,老师不断敲着讲台,提醒学生听课。   到放学时间,老师不停嘱咐要注意安全,没有父母接送的同学等雨小再走。   宁梁庆来到教室接江逢,膝盖以下都是湿的。   出到教学楼外,宁梁庆说:“小心鞋子湿,我背你吧。”   江逢摇头说:“没关系。”   进到车里,书包、腿和鞋子都湿透了。   宁梁庆开了暖气,递给他干毛巾。   回去路上,雨更大了,砸得玻璃响声不绝,车雨刷扫不尽斑驳模糊的水痕,外面天昏地暗得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忽然间,宁梁庆手机电话响起。   来自医院的电话。   他正接通,车道上驶来一辆发着紧急声响的救护车,他扭着方向盘让道,又听见电话里在说:“很抱歉通知您,卢卉琳女士抢救无效,已经……”   此时,一道雷声猛然落下,震得人心惊,手也麻。   等宁梁庆回过神来,已经晚了。   车子驶出车道,冲毁护栏,撞向一颗粗壮的大树。   玻璃碎落在地,混合着雨水和灯光,显得剔透晶莹。   ……   *   江逢进了急救室。   江家人都红着眼眶站在门外,如死寂般沉默。   这一夜格外漫长,似乎让人等不到尽头。   终于,医生走出来说:“他颅脑损伤,有脑震荡,身上多处骨折,软组织挫伤,胸部受损,好在没伤及气管……”   老爷子一夜苍老许多,半天没说出来话。   江雯羽咽下哽涩,连忙感谢医生。   宁梁庆恢复意识,第一时间去看江逢的情况,被管家拦在门口。   “你……”管家长长叹息。   宁梁庆急切问道:“江逢怎么样?”   他喉间还呛着血味,其实他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身上都是伤,吊着一口气,一瘸一拐地来。   江老爷子沉怒地走出来,盯着他,眼神如刀锋般凌厉地刮着人。   “当初你做我们家司机,承诺过什么?”   宁梁庆嘴唇颤着,说不出话。   “不管因为什么,都不该造成今天的局面。”拐杖敲在冰冷的地面上,老爷子声音更寒,“我们江家有过一丝一毫对不起你的地方吗?”   宁梁庆弯了脊背,跪在地上,不停说着:“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一个大男人也到了痛哭失声的地步。   江逢捡回一条命,但道歉对他对江家都没有任何意义,金钱补偿江家更是不屑一顾,何况宁梁庆还没有钱。   有仇必报才是江家上一辈人的法则。   明明有无数种报复的手段。   老爷子闭了闭眼,半晌后说:“行了,你走吧。”   这下连管家都错愣了,他跟了老爷子半辈子,十足了解老爷子的脾性,这事怎么可能善了。   “走吧走吧,别再来了。”管家立马劝宁梁庆。   别再出现,已经是江家给出最大的宽容。   *   等了半天,终于等到宁梁庆回来。   宁絮急忙问:“爸爸,江逢还好吗?”   她本来也想跟着去,但宁梁庆怕场面难看,没让。   宁梁庆蹲下来,握着她的肩膀,仰头看她。   因为身体疼痛,他的动作很缓慢。   “小絮,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不要再去见江家的人。”   宁絮看他认真的神情,心里慌了:“那江逢呢,是不是也不可以见他了?为什么啊?!”   “你知不知道……”宁梁庆越说越无地自容,“这次车祸,江逢差点死在我手上……”   江家最后的要求他没法不答应,他也没有脸再出现在他们面前。   他给江家带来无法磨灭的伤害,连带着宁絮的出现都只会让人加深这样的痛苦记忆。   宁絮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她才深刻明白死亡的含义,江逢就差点被推到死亡的边缘。   接下来的几天,宁絮的眼泪仿佛已经流干了,她呆滞地跟在宁梁庆身边,看医生给他治伤,看他签下卢卉琳的死亡证明,看他勉强身体处理卢卉琳的后事。   她像一个不会说话的提线木偶。   宁梁庆装好骨灰罐,说:“走,我们带她回家了。”   宁絮看到火车票才知道这个回家是回卢卉琳的家乡。   卢卉琳生前就说死后要葬在家乡的榕树下。   宁絮忽然意识到,她再也不会见到江逢了。   隔着千山万水,她再也不会遇到江逢这个小瞎子了。   还有五个小时发车,宁梁庆收拾好行李,抬起头在屋里环视一圈,没见到宁絮。 第15章   爸爸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想见江逢。   再见他最后一面。   宁絮抱着她的存钱罐跑出家门老远,猛地往地上一砸,再捡起钱,打上了车。   来到医院,打听江逢的病房。   她好不容易来到病房外,正巧江老爷子推门出来。   老爷子沉声说:“你来做什么?”   “我想见江逢一面。”   “不行。”   “最后一面,我求您了。”   半大不大的孩子,用这样近乎哀求的眼神看人,实在令人心头酸软。   说到底,做错的也不是她。   老爷子盯了她一会儿,终于松口:“去吧。”   宁絮赶来时跑得太急,急促的呼吸却在开门后停滞了。   江逢平时总是安安静静地待着,这还是她第一次见他这么无声无息地躺在病床上。   他还没醒,正输着液,腿上打了石膏,头上身上都缠着绷带。   这副模样,让宁絮瞬间想起卢卉琳躺在病床上度过的最后时期。   “江逢……”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喉间压抑破碎的低泣,宁絮不敢碰他。   江逢因为眼睛看不见,生活已然诸多不便,要是哪里再落下残疾,那他这辈子……   “你不要有事。”   眼泪啪嗒啪嗒往下落,宁絮胡乱地抹着眼睛,一声声轻轻叫着他的名字。   有难过,有不舍,有内疚,有害怕。   窗外的阳光斜照,透过窗户在地面上留下碎光,轻风穿过窗缝,抚动洁白的帘角。   时间已经不多了。   临走之前,宁絮摘下自己带了几年的四叶草手环,放在他的枕头底下。   虽然早已知道四叶草不能带来幸运。   宁絮最后碰了碰他的手背,忍着哭腔说:“希望你平平安安。”   “再见了,江逢。”   *   宁梁庆带着宁絮坐长途火车又转班车,才来到那个小县城。   敲锣打鼓,念唱作响,做完法事,宁梁庆带着几个村里人,在山上的一颗榕树下,亲手为妻子坟葬。   宁梁庆抽了一整晚的烟,眼里布满血丝,第二天带宁絮离开这里,到其他城市谋生路。   宁梁庆没有文化水平,又是三十四五岁的年纪,要从事开车的老本行并不难,但他什么都肯干,就是不愿再开车了,不管是公交车司机,还是出租车司机。   他前半辈子开车没出现过失误,唯一一次失误偏偏是那次……不管是出于内疚自责,还是心理阴影,他都不会再开车了。   宁絮来到新的城市,新的学校,没人知道她的家庭变故,可她仍旧觉得自己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   她忽然丧失感知幸福和快乐的能力,无法露出一丝一毫的笑容。   她也没办法交朋友,好像所有的情绪都干涸了,像一盒水彩被猛然暴晒蒸干,只余下斑驳的痕迹,连颜色都慢慢淡去。   她听不进老师教的东西,脑袋是空的。   直到她发现一家黑网吧,接触到各种大型网络游戏,里面的喧嚣和花样,给感官和精神上的刺激是极大的,能让她在短暂的时间里忘记很多事情。   隔着网线和很多人一起打游戏,所带来的陪伴感哪怕只有浅薄的一点,也足以暂抚孤独的灵魂。   宁絮依旧按时上课,不迟到不早退也没逃课,只是其余的时间,她都用虚拟世界填补。   然而回到家,家里的空荡冰冷瞬间将她拉回现实。   宁梁庆还在外面忙,很晚才回来。   宁絮得自己弄饭吃,但她吃不下,倒不是有多难吃,而是还没习惯自己吃。   以前都是一家人在一块吃饭,后来卢卉琳生病住院,宁絮偶尔和宁梁庆一起吃,大多数是和江逢。   她以为是她盯着江逢吃饭,但其实也是江逢在同她吃饭。   因为陪伴是相互的。   现在宁絮总是一个人,宁梁庆又忙,怕照顾不及她,有事又联系不上,于是给她买了一部旧手机。   宁絮尝试在吃饭的时候用这个手机放歌,看视频,却还是无法填补心里的空洞。   她干脆点进软件里面,打开直播。   旧手机像素低,拍得有些模糊。   宁絮不介意,把直播一开,碗往前面一摆,就说:“这顿晚饭是我自己做的,厨房还没收拾,等我吃完再弄。”   “这是煎蛋,我喜欢吃全熟的,一般会煎得焦一点。”   她用筷子扒开面条:“家里的青菜只剩这么多,我就一起煮了。”   她也不管有没有人看,自己边吃边自言自语,像她的直播间名“一顿晚饭”,她吃完直接挥挥手关播,单纯只是在吃一顿晚饭。   日子一天天度过,普通而枯燥,看起来没什么变化,却又有很多东西在无声改变。   宁絮成绩变得更差。   宁梁庆变得更忙,开了二十年的车,他除了开车,什么都不会做,从零做起又不如年轻人学好得好干得快,只能干些体力活,又因为那次车祸受伤,没有好好歇息养伤,留下了隐疾。   他替人摆过摊,做过学徒学修自行车电动车,进过后厨做帮工,也打过各种各样的零工,最后他去了工地,虽然辛苦,但也挣得更多。   长时间进行高强度的体力工作,宁梁庆得了肩周炎,腰肌劳损严重,有时腰弯下去半天直不起来,腿也没了力气。   他被生活打击怕了,也过怕了缺钱的日子,做什么不需要钱呢,生活随便给点意外,就能把一个家庭的积蓄掏空,再加上宁絮还需要上高中,大学。   以后总有用钱的地方。   他又咬牙抗下身上所有的疼痛,在药店买些膏药贴上,当做无事发生,没让宁絮知道。   意外还是发生了。   发生在宁絮中考完的那个暑假。   宁梁庆有感身体不适,头晕脑钝和耳鸣,但他觉得不影响工作,也就继续上工。   太阳很大,他嘴唇干裂,只得灌入很多水,可皮肤就像被针扎了孔似的,不断往外冒冷汗。   中午休息,他胃寒得没有胃口,硬扒了两口饭。   下午他要站在三层楼高的木筏上,给外墙上水泥。   在上去的时候他有点头重脚轻,忽然吹来一阵风,耳鸣得厉害,眼前一花,他不小心踏了空……   下面有水泥、有碎砖,还有钢筋废料。   宁絮赶来医院时,宁梁庆已经被推入急救室里抢救,门外还有工地的包头工和两位工友。   一位护士喊道:“家属,谁是家属?”   宁絮走过去,在通知书上签字。   其他工友瞧见,过来说话,带着乡音:“你是宁梁庆女儿啊,哎,你爸爸……”   宁絮背抵墙面,缓缓地蹲了下来,仰头怔怔地看着急救室的红灯,血液从头到脚都是冷的。   她在心里不断祈求,希望宁梁庆没事。   每一分钟都是凌迟,让人等到麻木,又让人在绝望中求着希望。   宁梁庆在死亡边缘走了一遭,到底是不舍得女儿,不肯撒手人寰。   他在伤得极重,已然病危的情况下,抢救成功了。   宁絮握着宁梁庆的手,他以前开车的手不算粗糙,现在却满是粗茧,沾着水泥与尘土。   她眼睛干着,流不出泪来。   宁絮找块干净的毛巾,一点点将宁梁庆身上的污尘和血迹擦拭干净,一盆水由温至凉,被染红了。   姥爷一大把年纪从乡下赶过来,帮忙照顾。   出现意外的主要原因不在工地本身,工地那边也给了一些钱,有几位工友看宁梁庆家里不容易,多多少少也给了一点,外加姥爷把自己这辈子攒下的养老钱全垫进去,才勉强够医疗费。   姥爷说:“人还在就好,反正我也半个身子进黄土了,这点钱带不走。”   先由姥爷照看宁梁庆,宁絮要回家收拾宁梁庆的东西,再拿点自己的东西,来医院陪床。   她先到宁梁庆的房间,打开衣柜,想给他拿两件衣服,这才发现衣柜隔层上面的是干净整洁的衣服,下面那层藏着他平时做工穿的脏衣服。   原来宁梁庆每天带着两套衣服换,出门前穿得干净整洁,回来也不变,告诉宁絮他还在做司机,工作轻松,工资也高,只是比较忙且时间不规律。   宁絮一直不知道他在做各种各样的辛苦事。   他和卢卉琳一样,想尽自己所能,为女儿挡住无形风雨,为她罩着一处平静无忧之所。   宁絮拿起一件脏外套,袖子被磨得毛边,衣服上有很多脏尘和水泥,还没来得及趁她不在的时候洗。   外套里面的内袋露出一条白底边,宁絮抽出来看,发现是一张全家福。   那时卢卉琳的秀丽长发还在,宁梁庆还年轻英俊,宁絮还小,一家人笑得那样幸福。   透明的水珠滴落在照片上。   宁絮抬手抹脸,才知道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所有干涸堵塞的情绪涌现出来,她后背抵着衣柜,终于哭出了声。   窗外的景色正好,绿叶繁茂,花开满枝,微风柔柔远送鸟啼声叫,一只蝴蝶停在纱窗边上,薄阳一照,浅淡的蝶影落在室内的木衣柜上。   *   没钱请护工,全程都由姥爷和宁絮,一老一小一个白天一个晚上地轮流照顾。   宁梁庆悔恨又痛心,红着眼睛嘶哑道:“连累你们了。”   宁絮一夜成长,有了超乎年纪的冷静和沉稳:“没有的事,爸爸你知道的,只要家人还在就好。”   不然也不会有成千上万的人散尽钱财,负债累累,也要治疗亲人那不可治的绝症。   她现在只有庆幸。   中考成绩出来。   宁絮的成绩非常差,也差在意料之中,在那段茫然无措,只靠虚拟世界陪伴的时期,她没有学习的概念。   她只能去最差的高中。   宁梁庆的事,令她彻底清醒。   她只能无限压缩痛苦的时间,要让自己变成有能力承担一些事情的人。没有人在头上撑伞,她自己要成为那把伞。   宁絮剪了短发,去了市九中。   这所学校汇集大量成绩差的,或是家里有钱不求上进的人。   打架、逃课、早恋的事情时有发生,没有目标,虚度光阴是这里的常态。   宁絮在这里活成了一个“异类”,每天最早--------------丽嘉到教室,不买零食奶茶,零钱都用来买课外习题,桌面堆满厚厚的书籍资料,课间也在低头刷题。   成绩稳居年级第一。   因为长得好看,曾被其他班男生堵在楼道间表白,她干脆利落地拒绝了。   宁絮不住校,一个是宁梁庆出院后在家休养,虽有姥爷在,但老人家不可能24小时都守着照顾人,二个是她要挣钱,家里开销大,但没有收入。   晚上她去帮人看店,夜晚回来守着宁梁庆,早上起的又早,住集体宿舍可能会影响别人,更何况她有了一个直播的习惯。   以前她的直播没人看,后来因为时间比较固定,逐渐有人看了,从几个到几十个,再到几百个。   [看你吃饭会有食欲!]   [赶上趟了,我也在吃晚饭。]   [主播今天吃的是蛋包饭,碰巧我吃的是蛋炒饭,四舍五入等于我们共进晚餐。]   宁絮给她的直播间命名“一顿晚饭-林续”,一般只播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   纯粹就这么播着,没什么收入,偶尔有人打赏一点“爆米花”,每个月下来只有十几二十块钱。   刚开始宁絮只是不习惯一个人吃晚饭,后来通过一台小小的手机,有种连接很多人陪同吃饭的感觉,看弹幕,边吃边聊天,会被一些评论逗笑,这几乎成为她当时解压的唯一方式。   有些观众曾留言:[家人很忙,都是我自己吃饭,感谢你陪伴我的一顿顿晚饭。]   宁梁庆伤好后,姥爷回了乡村,宁絮高三那年,宁梁庆让她专心念书,别再做兼职。   宁絮的高考很顺利,成绩发挥很稳定,是那所学校当年高考的考生中,唯一一个考上985院校的学生。   宁絮报上延林大学,来到延林市。   这座繁华城市的物价很高,宁絮还考虑到自己四年的学费和生活费,虽然学校资助不少,但她真的没钱没怕了,积蓄少于两千会变得焦虑。   况且宁梁庆伤好后,身体状况也很差,连体力活都无法再干,只能做些轻松的零工,她不可能问他要钱。   宁梁庆给,她也不收。   这时候她的直播有小几千人观看了,人一多,就容易出现不和谐的人和言论。   [这炸排骨很像样啊,主播为什么不把骨头吃了?]   宁絮瞥一眼那个ID叫一根狼头的人,没理。   一根狼头赠送大礼炮,屏幕出现特效提示。   一根狼头又说:[主播把那块骨头吃了,我给你送火箭怎样?]   一枚火箭500元。   宁絮筷子停了,垂眼看了好一会儿没动静,似在犹豫。   忽然一个更突出显著的特效占了屏幕,有人送了超级火箭,价值1000元。   宁絮抬眼看了下ID,居然是一串乱码,用户 nivdsngu8hbcd2   nivdsngu8hbcd2说:[不用吃。]   有人叫板,一根狼头瞬间上头,刷了两枚超级火箭:[给我吃!]   nivdsngu8hbcd2连刷5枚超火:[不吃。]   两人莫名杠上,在直播间里对刷。   宁絮看着直播热度水涨船高,礼物累计金额直线上升,其他观众激情吃瓜拱火,甚至还有人在赌谁赢。   [这位狼头是不是不行了?]   [闻风而来!]   [取关了,又是这种玩直播伎俩的,一看那个乱码的肯定是主播小号,连名字都没来得及改,故意激人刷礼物。]   眼看nivdsngu8hbcd2都快刷十万了,狼头刷不过,直接敲键盘开喷,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妈的你不是主播小号,特么他妈的神经病,有你事没你事,你*#!…的!]   狼头疯狂刷屏骂人,各种侮辱词汇用上,被屏蔽的就打拼音缩写。   相反,那位乱码用户一字不发。   宁絮直播间没设房管,就自己动手把那位狼头封了。   饭吃完了,也没什么心情播下去,宁絮就摆手下播。   她私聊那位乱码用户:[很感谢你帮忙,如果是一时冲动的话,钱我给你退回去。]   如果不是他,那个狼头也不会刷了快四万块,有那些钱已经够了。   这位乱码用户非常简单且高冷地回了两个字:[不用。]   宁絮:[那你需要房管吗?]   她见很多热门主播的房管都是砸钱砸出来的。   不要钱,她一时不知能给他什么。   nivdsngu8hbcd2:[不。]   好吧。   有了这次印象,直播间每次提醒“nivdsngu8hbcd2进入直播间”,她都会看到。   原来她的直播他都会来,只是潜水不说话。   偶尔还会出现“主播长这么漂亮,不如跳个舞啊”,“主播声音好听,光录晚餐多枯燥啊,不如唱唱歌”之类的言论,恶意的她就禁言,随口说的她就当没看到。   也许也因为她和大多数女主播不同,不靠声、身和脸来做刺激诱导,虽然打赏的观众少,但也不会吸引来太多极端关注者,评论区比较和谐,粉丝也非常稳定地增长。   宁絮在大学期间过得平凡而充实。   她用直播和兼职的钱买了电脑和数位板,从大一开始零基础学习画画,在自己瞎捉摸的同时报了一些线上和线下的课程。   兴趣爱好是有一点在里面,但更多的是为了挣钱,希望能趁大学有空闲的时间多学多练,以后工作下班和节假日休息就能接稿,挣额外的收入。   在太小的年纪就要学会把自己磨得锋利,闯进荆棘世界,被迫成长,被迫冷静。   现在只有钱能给她安全感。   直播一个账号,她在微博上开了另一个账号用于画画展示和接稿。   起初她只能接十几二十块的简单小头像,慢慢地才能接半身、全身、封面、宣传画之类的,往商业市场方面靠。   微博的关注量也一点点积累起来。   在这所高等院校,天之骄子不少,他们更内敛更矜持也更爱惜自己,对一个人有了好感,极少会莽撞地开始告白和追求,他们会透露一点意思,再看看对方有没有意向。   如果有,那顺其自然再开始进一步接触,如果没有,那就雁过无痕,不说透不点破,留有足够的体面。   像宁絮高中那会儿被冲动的少年堵在楼道间告白的事不会再有,但她也收到过不少好感暗示。   她都委婉拒绝了,一个是没有精力和时间,另一个是没有被触动到任何的心思。   毕业后,按照她当初所规划的,顺利进入一家大公司,在休息时间接些画稿,挣点额外收入。   有时加班晚了,回到家再做饭再直播,有弹幕会说:[五年老粉不请自来,林续这还叫一顿晚饭?都快赶上我吃夜宵的时间了。]   宁絮笑说:“明天周末会准时的。”   生活就像小船行驶在海面上,在你总以为能一帆风顺平稳向前时,它就给你掀起点小风小浪。   频繁地加班,团建和开会时间永远设在周末,公司制度也越来越严苛到没人性的地步,最后到电脑桌面只能用公司统一的壁纸,办公位的整洁程度也计入绩效考核。   这些宁絮都觉得还算小事,能忍下来,就这么工作了大半年。   直到总监借着开会的名义,摸了她的大腿。   宁絮甩开他的手,猛地站起来,居高临下看他:“周总,上次会议你问了我们一个问题,你说我们得思考作为一个总监需要做什么?”   “我现在就告诉你!”   “我一个月拿几千块,要我去思考一个月拿几万块钱人的事,那还要你来做什么?”   “哦,原来你只会做这种下三滥的事。”   “那行了,祝您的下三路继续烂下去。”   宁絮语气又冲又快,不给他半点插话的机会,说完就潇洒走人,留下总监气得满脸铁青。   正常公司的离职程序是员工先提离职,经直属领导同意,再开始走离职流程,在试用期内可在提离职的三天后走人,转正的通常情况需要一个月才能走人,如果招到合适的人交接工作方可提前。   宁絮收拾东西,第二天直接不来了,多一天她都待不下去,后果是那个月的工资没了。   好在没关系,她不缺那点工资了。   正好站在自媒体的浪尖上,她的直播和画画都做得不错。   辞职之后她专心做自媒体,也不单单做晚饭直播了,她还会直播制作美食的全过程。   后来她转型为美食博主,做美食的视频,有时还会做些出门探店的视频。   这段时间她粉丝积累得很快,收入成倍上升。   全网粉丝几百万,有了基本盘,她也不再为钱焦虑,只是她的画卡在瓶颈期太久了。   画画这事儿刚开始奔着挣钱去,考究技巧,琢磨市场,反倒把自己的灵气和个性丢掉不少。   她现在想把技巧和对市场的思考丢掉,先找回基本的表达欲。   她想从最基础人体开始,于是找起了人体模特。   谁知这一找。   找来了江逢。 第16章   刚停不久的雨又下了起来, 戚戚沥沥地融入浓稠的夜色里。   “姐你回来了,买个烟买这么久?”   这套房宁絮买下来装修成工作室,住处就在楼上, 单雨晴也住这栋楼里, 所以这会儿并不急着回去,直挺挺躺在沙发上看杂志。   宁絮往桌上丢包烟, 拍了拍她:“没事就回去。”   单雨晴正想开玩笑,看清她表情后, 笑意渐收:“怎么了?心情不好?”   “没呢。”   宁絮把人赶走,拿杯装冰块,不断给自己灌酒,烟抽完一包,心绪还是乱。   她长时间入睡困难, 今夜更加。   烟也抽了, 酒也喝了, 她浑浑噩噩地爬上床,半晌睡不着, 思绪总控制不住地跳到从前的记忆片段。   到清晨天初亮,宁絮终于睡了过去。   也许因为再见到江逢, 又或许是因为睡前想着他的事, 她这次做梦也梦见他们的从前。   那会儿他们上初中, 江逢的五官还没有现在立体分明, 却也依照骨相张开了, 有着干净温和的少年感。   班主任是市里出了名的老师,教学有方, 管人有一手, 他可不会过分给江逢优待, 为了班集体互相融合,更不可能让宁絮和江逢永远当同桌。   每个月轮换座位都以抽签的方式,抽到谁就是谁。   江逢轮过了两个男同桌和一个女同桌,宁絮都没觉得什么,直到他和一个喜欢扎双马尾的女生做了同桌,宁絮心里不太舒服。   那个女生对江逢太热情,宁絮头一次细腻敏锐地察觉出这份热情和别人对江逢的善意不同,是带有其他含义的。   她甚至还模仿宁絮说话的语气。   江逢对声音敏感,因为看不见,声音就成了他评价一个人美丑的一条标准。   “江逢,要不要我给你带路呀?”   “江逢你要拿什么,我帮你。”   “江逢,这是我妈妈做的小蛋糕,你要不要吃?”   双马尾跟蝴蝶似的,老是围着江逢,宁絮快要被气死啦。   班里还流传出小谣言,说那个双马尾的女生喜欢江逢,江逢肯定会和她谈恋爱,这样就有女朋友在旁边照顾。   “什么就谈恋爱,你们懂什么叫恋爱吗就乱说!”宁絮说道。   其实刚开始传的是宁絮和江逢,但一个巴掌拍不响,两个人都没有明显意思,那看戏的自然看不了多久,但看到双马尾的女生有苗头,言论的风也就往那刮了。   宁絮放学被老师叫到办公室,江逢收拾好东西,在教室外的走廊等她。   双马尾也没走,站在江逢旁边说:“看样子宁絮一时半会儿没空了,我先送你回去?”   江逢:“不用了,我等她。”   “没关系,我也不赶时间。”说着,她去拉江逢的手臂。   宁絮出来正好看见这一幕,江逢被女生拉了手臂,还是她最讨厌的女生。   “江逢!走不走!”宁絮出声说。   江逢抽回手,跟宁絮走了。   “宁絮,为什么不说话?”   少见地,宁絮一路上都没说话。   宁絮都快气炸了,哪有心思说话,如果江逢看得见,她肯定理都不理直接走人,还能这么忍着把他带上车?   第二天周末宁絮都没去江家,一觉睡到中午,被敲门声吵醒。   她穿着黄小鸭图案的睡衣裤,挠着乱糟糟的头发开门,见到江逢的那一刻,打到一半的哈气生生咽回去。   “江逢,你怎么来了?”   这是他第一次来她家。   “你昨天答应过会来找我,我等了好久,只好来找你了。”江逢偏了偏头,“管家知道你家地址,他带我来的。”   管家在后面温声说:“我还有事要忙,晚点再来接你,小絮,那他就麻烦你了。”   宁絮边缓神,边点着头,把江逢领进门。   “我爸今天休息,去医院看我妈妈了。”   宁絮让江逢坐在近阳台的米榻上,那是她最喜欢的位置,可以晒到太阳。   她揉着脖子问:“你吃了没?”   江逢摇头。   宁絮:“那我也只能请你享受泡面大餐了。”   江逢当即改口:“吃了。”   宁絮笑出声,拍了一下他后脑勺:“有你事没你事啊。”   她刚睡醒,声音轻软绵长。   江逢忍不住仔细听了会儿,才问她:“你还生气么?”   一提这事,宁絮就挎下脸:“你还知道我生气呀。”   “为什么生气?”他问。   说出来显得自己特别计较又小气,宁絮没说。   江逢想了想,一时没想起那人叫什么名,“因为我新换的同桌?”   宁絮用鼻子出气,哼了一声。   她突然有点理解在盲校那时她和别人玩,江逢的心情了。   “别人都说你会和她……交朋友。”谈恋爱三个字她愣是说不出口。   江逢明白她的意思,自嘲地笑笑:“你以为谁都喜欢和瞎子交朋友?”   “啧。”   宁絮不喜欢他这么说,皱起了眉头。   “那以后呢,我们现在是最好的朋友,那以后有比我更好的人,你是不是就跟别人好了。”   宁絮莫名开始斤斤计较,她知道自己在江逢这里很重要,但她一想到有人越过她,取代了她在江逢那里的位置,她就觉得很难接受。   明明是她先认识的他。   明亮的阳光柔柔一层照在江逢身上,他利落的短发染着光晕,颜色都浅了一层。   “宁絮。”   “只要你不丢掉我,我就永远是你的。”   他第一次说这样的话,沉着声音,显得格外认真。   宁絮听得稍愣,撇开了视线,哼道:“你也学会说漂亮话了。”   江逢凑近她,抬起脸,说:“那给你摸摸我的眼睛。”   宁絮没反应过来:“什么?”   “你不是一直对它好奇吗?”   这确实,宁絮之前对他的义眼很好奇,后来知道他忌讳,她也就把好奇压了下去。   他的义眼不止一个,今天戴的这个偏浅棕色,在阳光下颜色更浅,明亮又剔透,很是好看。   他的眼型也极具美感,内敛往外划出弧度,眼尾稍扬,睫毛细长根根分明。   “不介意?”宁絮手都抬起来了,还不放心地问一句。   “嗯。”   宁絮指腹轻轻摸上他的义眼,质地是硬的,像在摸一颗玻璃半球,上面又有一点他的温度。   之前在盲校,江逢装义眼被人撞掉,宁絮是帮捡过,但那会儿没心思细看细摸。   这一次意义都不一样。   他们俩凑得很近,几乎要感知到对方的气息。   她能从中明白他想表达的意思——   给你触碰我的残缺,我说的话都是真的。   ……   ……   经年久许,宁絮在梦端深处再见这个场景,心脏只有迟来的酸涩钝痛。   从梦中清醒,恰逢正午的阳光落在窗台上。   宁絮蜷缩着压住心口,怔怔地看着窗边艳阳。   *   “你要不要加江逢的微信?”单雨晴提醒说,“以后也方便你们沟通工作。”   宁絮恍惚几天,才想起合作内容一星期至少让江逢来两次,她都已经把人晾了好几天。   主要还没做足心理准备。   没打算和江逢相认,一是他们之间隔了太多的人和事,二是他们之间相隔了太多年,她已经变成另外一个人,早就不是他印象中的宁絮。   没有相识的必要,却又因为私心,想将他短暂地留下。   等合作结束,再分别吧。   宁絮加了他的微信,等她晚上直播完,才看到他通过申请。   她点开他头像看了一眼,图片拍的是一只放在枕边的小狗布偶,有点眼熟。   [你好,我是林续,还记得我们前几天的约定吗,请问明天下午你有空吗?]   过了会儿,那边回:[有。]   宁絮:[那好,请你明天下午14:00开始工作,如有需要,我们可以过去接你。]   江逢:[我这边可以过去。]   [好的。]   聊天结束,宁絮刷着手机来来回回看,又戳进他的朋友圈——好吧,什么都没有。   第二天下午,宁絮再次见到江逢,陪他来的是个打扮非常时髦,甚至可以说是张扬的男人。   男人染了一头烟蓝色的头发,还漂染几撮绿色,打了耳钉,戴有项链、戒指和手链,一套看下来略显夸张,但又很酷。   “我叫高劲飞,他的兄弟,你就是林续?”   “是。”宁絮跟他握了下手,“请进。”   高劲飞走进打量了一圈,大概想看看干的是不是正经事儿。   宁絮领江逢坐靠落地窗的位置,自己坐在远点的地方,拿出画板和铅笔。   “开始了?”江逢问。   他大概是不知道要朝哪个方向,以什么角度,要做什么动作,表情茫然一瞬。   高劲飞站在宁絮旁边,出声说:“这儿。”   江逢根据声音做出了方位调整。   宁絮垂了垂眼,她能感觉得出他们两个之间有默契,这样的默契,她以前和江逢也有。   江逢:“有什么需要调整的吗?”   “没。”宁絮说,“可以放轻松,我今天只是练练手,时间还长,你可以以你舒服的姿势坐着。”   江逢没什么表情地靠坐沙发,头稍稍偏了偏,一手随意搭在膝盖上,另一只手压在扶手上。   宁絮眯眼打量他。   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他很有镜头感,这个角度直接拍照,成品度都很高。   说是练手,宁絮什么也没画出来,思绪太乱,根本静不下心来画。   不过这可不归高劲飞管了,时间一到,他就把人带走。   临走前,高劲飞在手机上打字拿给宁絮看:[加个微信?]   宁絮明白过来,默不作声给他加了好友,当天晚上高劲飞微信发来一份合同:[你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补充的,没有的话,我打印出来,下次面签?]   宁絮打开合同,从头到尾扫完,发现高劲飞这人真挺厉害,看起来花里胡哨,却能事无巨细都考虑得到,全方位顾及江逢在这份工作当中可能存在的隐患。   包括但不限于:在工作当中,甲方言语侮辱乙方,或肢体冲突致使乙方受伤,乙方有权解除合作,并要求甲方赔付违约金;甲方若在工作后的个人时间频繁打扰乙方,且非工作内容相关,乙方有权……   不得透露隐私,不得损害肖像权,不得拍摄不雅照等等,全都列入在内。   条款密集,甚至有些严苛,比甲方要求乙方的还多。   这也是一种筛选,真正有合作诚意的人才会签。   宁絮忽然有些羡慕江逢身边有这样一个人,那他确实也不再需要宁絮。   她答应签,这边的江逢没答应。   “我之前已经答应她就那样合作了,转头又说要签合同,挺没意思的。”江逢说。   高劲飞想翻白眼:“口头答应的算个屁,真要出点事,你看谁还认?”   江逢还是说:“没必要。”   “那些拍摄的你都签,画画的为什么不签。”高劲飞说,“怎么着,听了人几年直播,还听出信任感了呗。”   江逢不说话了。   不可否认的是,他听见林续叫他第一声名字的时候,真的觉得太像了,几乎给他一种她会是宁絮的错觉,仅凭这一点可笑的错觉,他就相信她了。   合同没签成,高劲飞是个很有主意的人,但他更多时候尊重江逢的意见。   只是他们不知道林续不是真名。   宁絮也忘了,如果要签合同,得写真名。 第17章   接下来的几次也都是江逢坐着, 宁絮拿着画板画,高劲飞站在一旁看。   宁絮还是什么都画不出来。   “你到底会不会画?”高劲飞终于直白地问出这句话,如果不是他看过她微博上的作品图, 他几乎要以为她是什么骗子了。   再怎么瓶颈期, 也不至于半个月下来画不出一个草图。   宁絮说:“有人在旁边看着,我画不出来。”   这是真话, 她在画画时,单雨晴一般不来打扰, 她直播或者录视频的时候,单雨晴才来帮忙打下手和剪视频。   高劲飞也能理解,有些创作者是有点怪毛病,比如他之前认识个作家,在写文章时房间里面不能有活物……   而且这段时间看下来, 江逢不用像拍照摄影那样换衣服换造型, 整得那么麻烦, 他也不用从头到尾看着。   高劲飞看向安静坐着的人:“江逢。”   江逢:“嗯,有事你就去忙。”   高劲飞也不是彻底不管, 时间基本上对半分,还是会过来看看, 真有事要忙, 他也会去。   熟悉路线后, 江逢大多自己来工作室, 自己回去。   江逢:“要脱衣服了?”   “嗯。”宁絮把室内温度调高, “外套脱掉,里面的毛衣也脱。”   江逢先将外套脱了放在一边, 然后两手交叉抓住衣尾往上一扯, 毛衣脱了下来。   他的手指修长, 骨节分明,动作不紧不慢。   看得出他常年有坚持锻炼。   锁骨,胸膛,往下是线条流畅的薄肌,劲瘦的腰线。   他皮肤白,靠着的沙发又是灰黑色,有种明显色差冲击的视觉感。   宁絮又留意到他身上唯一的饰品,那个四叶草手环,没想到他还一直戴着。   他的身体并不是完美无缺,皮肤上有伤痕留过的痕迹,肩膀有缝过针,手臂内侧也有痊愈后留下的刮痕。   宁絮第一次见面就想问了:“你身上的伤……”是那场车祸留下的么。   江逢语气无波无澜:“第一次见面你已经‘验过身’,当时不满意应该及时说出来,不必浪费大家的时间。”   “我不是这个意思,有过伤痕并不影响我画人体。”   “那么请林小姐不要问一些工作之外,涉及个人隐私的事情。”   他冷淡疏离,将工作和个人生活完全区分开,在工作上保有对他人的礼节,但又不允许别人轻易进入他的私人世界。   “不好意思,我知道了。”   宁絮拿起笔,一笔笔描绘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这十多年的间隔,她在变,江逢也在变。   谁又能做到一成不变?   三个小时过去,江逢穿好衣服准备离开。   宁絮搁下画板站起来:“你一直看我直播?”   江逢没回应。   宁絮:“今晚我也直播,你会来吗?”   江逢:“会。”   “你想不想听听现场的?”   明明确定要彼此不相识,但她又有些控制不住地靠近他,哪怕理智占领高地,私心又总不着痕迹地作祟。   “等会儿我做了晚饭就开始直播。”宁絮说,“你可以在这里边吃边听?”   “我现在的厨艺还不错。”她说。   江逢淡声道:“谢谢,不用了。”   *   宁絮逐渐习惯冷淡式江逢,把他从年少跟在她身旁,乖乖叫她名字的江逢脱离开来。   在工作上,江逢很配合,要他穿什么,脱几件,立坐躺什么姿势都可以,甚至可以更换不同瞳色的义眼。   但其他的任何事,他都会先表示感谢,然后拒绝。   直到宁絮生日这天,她给自己放了个假,不约江逢来工作,也不直播,但她也没什么事情想做,没什么地方想去。   给自己做了一个蛋糕,开了一排红酒,就这么吃吃喝喝醉生梦死地过完一天。   第二天上午,江逢来到工作室门口,打不通林续的电话,在门外敲门许久,又给单雨晴打电话。   单雨晴说:“诶?我也联系不上她,我现在在外面,你直接输入密码进去坐着等会儿吧,密码你知道吧?”   工作室的门很少用钥匙开,单雨晴也知道密码,宁絮想方便江逢进出,也把密码给了他,只是他觉得有些冒失逾矩,一直没用。   眼下这种情况,江逢只得按密码锁输入密码。   门一开,就闻到浓重的烟酒味。   江逢按捺性子,公事公办地说:“林小姐,你前天约的时间是今天上午,如果没有准备好,请提前告知。”   宁絮全然忘了这事,听见动静,浑浑噩噩扯回点意识,才发现自己正躺地上。   她手撑地,想要起身,猛地一下撞到矮几的桌角,顿时头痛目眩。   动静之大,江逢吓了一跳,只听见她痛得抽气完,又没声了。   “林小姐?”   江逢顺着动静方向走去,盲杖敲到小茶几,他缓缓蹲下,沿着桌边探过去。   碰到人躺在地上,他松开盲杖,伸手环过她的腋下,想将她扶起来。   灯没开,窗帘也拉得严实,宁絮在半梦半醒间,混沌得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她无所顾忌地环上他的脖子。   江逢皱起眉头,不适这样的亲近接触,忍耐着将人扶上沙发,就要伸手推开她。   “江逢……”   她语带热意,轻轻柔柔地扫过他的耳廓。   江逢的手停在半空中,当即僵住了。   “你叫我什么?”   太像了。   和记忆中的那个人叫的太相似。   江逢觉得自己也快神志不清了,他捏紧她的肩膀:“你再叫一次。”   他像是想求证什么,又或许只是想要那一瞬间的假象。   “你再叫一次我的名字。”   *   宁絮真的清醒过来,已经快要到中午了。   她揉着额角,慢慢坐起来,靠着抱枕缓神。   “你怎么来了?”   之前发生的事情,宁絮半点不记得,喉咙干痛得不行,声音也沙哑不少。   江逢早已冷静下来,没什么情绪地说:“前天约的时间是今天上午。”   宁絮还在发蒙,盯着自己手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是有这么回事,实在抱歉耽搁你的时间,我昨天过生日,喝酒给喝忘了。”   江逢稍稍转向她,问道:“你也昨天生日?”   他很少过问别人的私事,但昨天不同,那是宁絮的生日,他以前都会陪她过。   宁絮倏然心口一跳,尽量维持正常不变的语调:“我一年过两个生日,昨天过的新历,农历生日还在后面,雨晴她也知道,所以没陪我过昨天的生日,打算陪我过下个月的。”   单雨晴跟了她好几年,自然知道她真正的生日,只是宁絮总说不过生日。   宁絮继续努力找补:“像我们这种自媒体人,全年无休,真想要放松休息,得自己多安排些日子不是?”   江逢出于礼貌应了声,并没有和她闲聊下去的意思。   “那你待会儿还有事吗?”宁絮问,“今天还画么,还是后面再约时间?”   “今天吧。”   “那行,你稍微等我收拾下,上午的时间我也补钱给你。”   “不用,就以开始画的时间算时长。”   宁絮知道他不缺钱,越想一个问题越是好奇:“你到底因为什么,才接下我这边人体模特的工作?”   江逢一张口,正要说话。   宁絮看他表情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了,当即打断道:“哎,懂懂懂,又涉及个人隐私了不是?你当我没问。”   她的工作室很大,有专门直播的设备,录视频的地方,大厨房,休息区,办公区,画画的角落,不过主要的生活用品还在楼上。   宁絮上楼洗漱换身衣服下来,就让江逢坐好位置,开始画了。   窗帘全部拉开,大面积的落地窗几乎占满整个墙面。   又是正午这时,阳光洒落满地。   窗户没拉紧,风顺着缝隙灌入,吹动他黑色的发梢和她洁白的纸张。   他在暖阳中,好似所有的淡漠都被融化掉。   宁絮怔了怔神,顷刻想起少年的他,也在这样的阳光中,笑着对她说:“只要你不丢掉我,我就永远是你的。”   少年的嗓音干净认真。   给你摸摸我的眼睛,我说的话都是真的。   宁絮低头,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他太过分了,那时候怎么能说出那样蛊惑人心的话。   *   站在乙方的角度,就是甲方的毛病突然变多。   宁絮:“你坐来这边,别晒太阳晒黑了。”   “嗯。”   “这边还是好亮,太刺眼,我画不了,还是拉上窗帘去那边。”   “嗯。”   “你站着,我要画比例。”   “可以。”   “行了,你还是坐着吧,你站着累,我画着也累。”   “嗯。”   总结就是一句话,被扰乱心神的宁絮又画不下去了。   三个小时过去,她看着手里的画,经验老道地安慰自己,创作之路难免坎坷,很正常。   当然,如果不是直播和做视频的收入颇高,她光靠这么坎坷的画画,可能得拿个二维码到街上要饭。   早上没吃,中午也没吃,宁絮懒得自己做了,打算出门吃一顿,顺便做个探店视频。   “你要一起去吃点东西吗?”宁絮见他中午陪在这,也没吃,于是问了下,也没想过江逢会答应。   江逢回过神来才想起自己应该拒绝。   自她醉酒恍惚间叫他的那一声,他一整天都有点心不在焉,没想到就顺口答应了。   很多时候是单雨晴在运营宁絮的账号,与粉丝互动,关注美食区的热点,记录粉丝呼声比较高的美食和店面。   宁絮打开微信,看了几家单雨晴推来的店,又看了看餐点和路线,决定去一家开在居民区里的卤肉店。   出了工作室的门,宁絮下意识碰了碰江逢的手背,想给他带路。   江逢默不作声收回手。   宁絮尴尬笑笑:“忘了你正用着盲杖。”   江逢:“你会导盲随行?”   “啊?什么意思,我不太明白。”宁絮说。   江逢没再说什么。   曾经太熟悉也很麻烦,很多时候知道是对方,不自觉就去做了。不过在江逢面前,宁絮不需要掩饰表情。   坐电梯来到地下停车场,宁絮取了她那辆红色小车,带江逢来到目的地附近停好车。   卤肉店在小区里,这一带附近有不少小吃摊。   宁絮走着走着发现人没跟上来,回头一看江逢停在一辆臭豆腐餐车前。   豆腐正放入油锅炸,呲啦作响,偶尔蹦出些许油星。   江逢买了一小碗臭豆腐。   宁絮纳闷道:“你不是讨厌吃这个吗?”   江逢手顿了顿:“你怎么知道?”   宁絮又开始拼命找补:“啊……我是觉得像你这样看不见又嗅觉比较敏感的人,应该会比较讨厌刺激性气味的食物?”   “我以前认识一个人,她很喜欢吃臭豆腐,还想让我吃。”   这是重逢以来,他第一次跟她谈及私人的事情,宁絮没出声打断。   江逢垂下眼,缓声说:“我后来经常后悔那时没吃。”   本该让味道留在记忆里,经年少许回想起来,留下的却是遗憾。 第18章   不愧是小街小巷里的热店, 卤肉店门外排着长队,远远就能闻到卤香味。   宁絮拿着小摄影机录视频:“现在我们来到大家推荐的卤肉店,外面排着长队呢, 我们从这开始排, 站这么远都能闻着香味,让人有点期待。”   视频拍回去还需要剪辑, 宁絮不会一镜到底一直说个不停,特别是干站着排队的时候, 江逢很少说话,她也不知道说什么才能不踩雷区。   时隔那么多年,曾经的默契早被陌生取代。   江家人都在海佑市,不久他应该也要回去了。   不过两人都不说话,也没有尴尬的感觉。   江逢到底和以前不一样了, 宁絮发现他在静静地听周围环境的声音, 客人夸店老板手艺好、后来的人嘟囔着队伍怎么这么长、小情侣吵架, 在听到俩小孩幼稚地比较谁的零食多时,江逢笑了笑。   他是看不见, 可他也学会用别的方式感知世界。   宁絮挺感慨,他比她想象的要更坚韧强大, 他不再是那个处处依赖她的男孩。   终于排到他们, 宁絮飞快地点完餐, 带江逢找个位置坐。   她半天空腹没进食, 又站了许久, 这会儿感觉力气不足血糖低,从包里拿出自己做的冰皮小月饼, 装有小盒, 外面也是她封装好的。   她自己做的小零食不少, 平时会放一些在包里,想吃的时候就吃。   “你吃小月饼吗?”宁絮问,“我还有其他小零食。”   “谢谢,不用了。”   宁絮没再说什么,仿佛他刚刚谈及臭豆腐的那幕只是个假象。   菜上来,因为他们是面对面坐着,宁絮把摄影机放江逢那边,对着拍到她。   “大家可以看到9点钟方向是卤味鸡鸭腿,12点钟方向是鸭脖,2点钟方向是卤汁闷炒生菜……”   她摆好菜的方位,念出菜名,又夹起一个鸡腿对准镜头聚焦:“这卤的颜色很漂亮,看着都挺入味。”   等她说完话,江逢随口问了句:“你很了解盲人?”   宁絮的筷子停住:“怎么说?”   正常人吃饭摆菜大多随意,桌上哪儿有空位摆哪里,喜欢拍照的女生,也会专门摆放布置,但不会像这样以时钟为规律放置。   像他看不见,以他为方位,面前的菜肴按照时钟方式摆放,方便他尝过后,觉得哪个菜好吃,就能自主夹菜,不用别人帮。   特别是在江家,菜很多的情况,都是按江逢习惯的时钟方式摆放菜食,因为他不喜欢别人帮夹菜。   宁絮反应过来,笑说:“因为得知合作对象是你,也觉得我们可能会有一块吃饭的机会,所以特意上网学习了解下。”   “是么。”江逢说,“有心了。”   接下来录制视频的时候,江逢没再说话,宁絮投入工作的时候也很认真,用了语言、动作和神情来对镜头描述她品尝美食的感受。   江逢听过她所有的视频,第一次现场面对面地听,感觉少了机器的传导,她的声音更显得亲近熟悉。   宁絮录完视频,饭菜也吃得差不多了。   她取过摄影机,查看刚刚拍摄的内容,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补录的,以免单雨晴剪视频剪得太头痛。   这家卤肉店的店面很小,屋里的位置不够坐,很多桌椅摆到了外面,宁絮和江逢坐在外面的一棵梧桐树下。   入秋,树叶稀疏,阳光渗漏得多,也照得人一身暖意。   在这样的环境中,吃饱喝足也叫人惬意,也让人放松心神。   “上次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接下你人体模特的工作吗?”江逢说,“因为听你直播总让我想起一个人。”   宁絮正专注地看相机,听见他难得主动聊天,便接了下去:“嗯?”   江逢:“你叫我名字的时候更像她。”   “她?”   “一个曾经让我触及光亮。”江逢轻笑着说。   “又彻底将我留在黑暗里的人。”   宁絮拨弄相机的手指顿住了。   恰巧一片梧桐叶在空中打着弯儿,轻轻缓缓地落在木桌上,阳光下,它显得那样枯黄残破。   *   近来江老爷子身子骨不舒服,江逢打算坐飞机回去,宁絮觉得这两三个月也已经足够了,善解人意道:“那我们的合作先到这里吧,最后一笔钱也转你账上了。”   高劲飞和江逢一起回去,宁絮送了些东西:“这些是我自己做的小零食,不贵重,也是一份心意,收下吧?”   江逢没有收,倒是高劲飞拿了,他对美食博主做的东西挺感兴趣。   “谢了。”高劲飞说着客套话,“期待下次合作。”   等人走了,单雨晴问:“姐,要不要重新再找模特?”   宁絮没什么心思:“别了,这段时间高强度地画,我也累了。”   是画出了不少,完成度也很高,但宁絮觉得还没达到预期。   高劲飞和江逢飞回海佑市,司机来接他们去医院看望江老爷子。   老爷子正坐病床上看新闻,听见来人的动静,头也不抬:“我后天都出院了,你们今天才来。”   高劲飞咧嘴一笑:“那不是趁您出院前见您来了么。”   简单聊了几句,老爷子见江逢长途奔波,面色疲惫,也就挥挥手打发他们回去休息。   司机在前面开车,两人坐在后面。   “怎么样,够兄弟吧。”高劲飞开起玩笑来满不正经,“我没把你千里奔情,去看女主播的事情抖露出去。”   江逢闭上眼,不想理他。   飞机餐不合胃口,高劲飞没吃多少,这会儿正饿着,于是打开那位女主播包好的零食袋,里面吃的东西还挺全,雪花酥、法式松饼、芝士蛋糕、柠檬小挞等等。   甜香的味道在狭小的空间弥漫,江逢降下车窗。   “林续手艺不赖。”高劲飞本想随便吃点垫垫肚子,没想到味道一绝,“你真不吃?我看你在飞机上也没吃多少。”   “不了。”   回到住处,高劲飞把零食袋放客厅桌上:“专门送给你的,你好歹也尝点,我先走了,档期我给你调了,你休息几天再工作。”   他对林续的印象还可以,不然也不会帮收这些吃的。   江逢根本没在意这事。   过了两天,他要找遥控器,摸过客厅的桌子,不小心碰倒零食袋,里面的小食散开,有些掉在桌上,有些滚到地上。   家政阿姨正擦着窗玻璃,见到这幕就说:“你放着,我等下来收拾。”   奶香的甜品味飘散开,江逢不想一直闻着味儿,就先将它们装回袋子,捡完桌上的,蹲下来捡地上的。   “哎呀,你先放着,等下脏手。”   阿姨边说着,边拿抹布走过来,又见江逢还愣着,问:“怎么了?”   江逢不断摩挲手里小饼干的模样和轮廓,在摸到它的眼睛和嘴巴时,指尖都在发颤。   他表情空白,僵在原地好半晌,似是没回过神,迟缓道:“阿姨你帮我看看这块饼干。”   阿姨低头瞅了一眼:“不就是一块普通的熊饼干吗?”   他迫切道:“上面刻有什么?”   阿姨又仔细地看了看:“这饼干长得是有点奇怪,左右眼睛画了N,嘴巴是X。”   ……   延林市这段时间天气状况变化大,寒潮一来,又下起了冷雨,融进秋天的夜色里,显得萧条冷寂。   宁絮今天在工作室忙到很晚,虽是在看片,但也是正经事。   她边看,边在画板上画体位。   女人叫得厉害,表情呈痛苦状,男人动作看起来猛,表情相当狰狞。   宁絮面无表情地看着,毫无感觉,甚至想关掉。   她给单雨晴发语音:“服了你了,下次别找这么夸张的,看得你姐差点丧失某方面的需求。”   单雨晴发了一大段哈哈哈哈过来。   外面的雨仍在下,宁絮忽然接到一通电话。   “林小姐你好,我是高劲飞。”   “嗯,什么事?”   “江逢坐了飞机离开海佑市,我现在还不知道他去哪儿了,如果他是去找你,麻烦你见到他后,给我回个消息。”   “好,我知道了。”   宁絮心想,江逢怎么回事,现在喜欢自个儿到处乱跑?   正想着,敲门声响起。   “……”这是什么鬼故事吗。   宁絮撂下笔,起身去开门。   随着开门的动静,楼道里的声控灯亮起。   是刚才在电话里提到的人。   他身上都湿了,发梢往下滴水,水滑过他的脸侧和颈脖,使得皮肤在冷白的灯光下有层薄薄的水光。   他的眼睛也浸过水似的,湿漉漉的。   见他泛白的嘴唇紧紧抿着,宁絮出声叫他:“江逢?”   江逢在来的路上快疯了,手里紧紧攥着那块小熊饼干,饼干被捏得碎裂,又被雨水打湿,变得冷潮软烂,像他此时的心。   ——‘N’和‘X’是我名字的大写字母呀,证明这个小熊饼干是我做的!   明明这句话还清晰地记在脑海里,也明明那是宁絮才能做出的饼干。   她为什么不认他。   所有的情绪都像被扔进沸水里,煮沸蒸腾,滚烫得直冲胸腔,顺着血管占领脑袋。   他要被逼疯了。   希望飞机再快一点,车再快一点!   手中的饼干完全摸不出那两个字母了,他几乎以为自己在撒癔症,又错以为自己找到宁絮,再想去确认时,发现一切都是假象。   午夜梦回,被太多次的绝望覆盖。   以至于他丧失了开口确认的勇气。   她是宁絮,也只能是宁絮。   “江逢?”   听到她在叫他的名字。   顷刻间,所有的极端情绪都熬成了痛楚,他再开口时,只剩近乎乞求的委屈。   “你真的不要我了?” 第19章   江逢的情绪状态很不对, 眼眶红着,右眼布有血丝,他呼吸急促, 使得颈脖线条也紧绷着。   宁絮正想说什么, 被忽然响起的声音打断。   女人叫着:“不要了,不要了, 快停下呜呜呜……”   男人粗声道:“我厉不厉害,嗯?”   宁絮低头一看手里的ipad, 正播放着她前面看的画面。   她急着来开门,点了暂停就一直拿在手上,刚刚不知道怎么回事又碰到屏幕,也就接着放了。   恰在这时,走道的声控灯熄灭。   女人尖声喊着:“啊——啊啊——”   不知是痛还是爽。   声控灯都给她喊亮了。   对声音敏感的江逢:“……”   直接社死的宁絮:“…………”   宁絮戳下暂停键, 光速退出。   一时间安静下来, 氛围有些尴尬, 宁絮忘记刚才想说的话,江逢情绪被打断, 也接不下自己前面说的话。   宁絮清咳两声:“你先进门?”   把人带进门,宁絮就像扔烫手山芋似的, 丢开ipad。   沉默无言间, 宁絮给他倒杯热水, 拿了干毛巾, 顺带给高劲飞回信息:[人在我这儿, 刚到。]   江逢似在缓神,好一会儿没有动静, 冻红的手指捏着洁白的毛巾, 骨节屈着, 线条修长有美感。   这是好像不是癔症和妄念,她确实还在。   江逢擦着头发,问她:“你前面在做什么?”   “……”   这个话题过不去了是吧,宁絮尽量正经地说:“如你所听,我暂时找不到合适的人体模特,只能网上取材。”   所以一切都是专业需要,希望你明白,好吧,都是成年人,看点东西又怎么了,我就不信你没看……听过。   宁絮臊着脸,试图通过心理建设,让自己摆脱社死的尴尬情绪。   江逢扯下毛巾,头发被擦得有点乱,发梢还是湿漉的,右眼也好似晕着水润光亮。   他看起来有些乖,显得温和又无害。   “那你要我吧。”   “我给你画。”   他嗓音轻缓,说得有些慢,听得宁絮心神都松动了。   好似被蛊惑了,宁絮胸腔起了热意,想亲吻他。   她强迫自己别开眼,看窗外雨滴划过玻璃留下的一条条水痕,也好像清晰看到他的话在她心头上留下的痕迹。   也许是这雨夜太冷,又或许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外面天昏地暗,只余此处静谧,让一些语言和动作有了其他含义。   宁絮维持寻常的语气:“你这么急着赶过来就是为了再次给我当模特?”   “那你要我么?”   江逢一字一顿地问道,他似乎很执着这个问题的答案。   “要。”   宁絮看着他:“我要。”   江逢紧绷的肩膀和脊背松了劲儿,身子往前弯下,手肘撑着膝盖,头也低下,闭了闭眼。   他轻轻笑了笑,似苦涩,又似劫后余生。   只是,从宁絮的角度看不到。   *   合作莫名其妙又给续上,等人走了,宁絮后知后觉回过味来,江逢这趟回来好像变得不一样了。   发生什么事儿了?   她并不知道是那块小熊饼干引起的,因为不懂江逢现在的口味,当初装零食袋时,每样零食放一点,小熊饼干她这么多年一直都是这么做的,惯性所致,怎么可能细想到江逢会通过一块饼干发现。   江逢这趟来得急,除了必要证件、手机和盲杖,他什么都没带,也没提前订酒店,离开工作室后,打车去了最近的一家酒店。   电话响个不停,他先前没心思接,现在心情稍定,接了起来。   一接通高劲飞就说:“江逢你是不是有病?”   江逢:“挂了。”   “诶,等等。”高劲飞问,“所以这次又找林续的原因是什么?”   江逢:“工作。”   “……”   高劲飞暗骂,怎么着,为艺术献身上瘾了是吧。   “那其他的工作档期怎么说?还有许巧晗那里,我才刚答应。”   “往后推,推不掉的就不接了。”江逢说,“帮我在延林买套房。”   高劲飞:“你要长住那边了?”   之前做林续的模特,没打算当长期工作来做,那两三个月江逢都直接住酒店。   高劲飞真的无语,这女主播给江逢下过什么失了智的药吗?有事没事就往她那里跑,还要在那边长住,是,她确实长得漂亮,但江逢也看不见不是?   与此同时,疑似给人下药的女主播收到被害人发来的微信:[明天可以吗?]   宁絮往上翻了翻聊天记录,都是她搭话约的时间,难得江逢主动问一次。   宁絮考虑了下,回:[你今晚赶来延林,明天就要工作,会不会太累?可以休息一两天。]   江逢:[我没关系,主要看你方便。]   乙方工作的觉悟性和积极性很高啊,还是乙方同情甲方为了满足创作欲,已经饥渴得沦落到看片的地步。   宁絮摸着下巴想了想,回道:[明天也方便,如果你觉得不累,可以来。]   本来以为合作结束后,他们应该没什么见面的机会和必要了,这会儿约定好时间,宁絮还有点不真实感。   有点高兴,更有点睡不着。   宁絮翻来覆去,又摸出手机,点开江逢的朋友圈,还是什么都没有,再点他这个小狗头像看,越看越眼熟。   打开单雨晴的聊天对话框,宁絮:[因前任老板工资福利太好,离职员工转身就吃回头草,该员工在职期间工作认真勤恳,且无可代替,故重新返聘为本公司员工,积极建设公司文化,为公司贡献力量。]   熬夜达人单雨晴果然还没睡:[姐,你还没酒醒啊?]   宁絮:[……]   你知道你姐不用看片,又可以看人了不?你不知道,你只知道熬夜!   宁絮一夜没睡着,在床上硬生生躺到江逢来,简单收拾洗漱过后,下楼给他开门。   “吃了没?”宁絮随口问。   江逢说:“没。”   “我现在做点吃的,你要不要吃点?”   “好。”   答应得太顺畅自然,宁絮险先没反应过来,之前疏离冷淡的“谢谢,不用了”去哪里了。   宁絮炖了小米粥,做了两份鸡蛋灌饼,切了几片吐司,抹上自己做的果酱,端上桌。   江逢坐在她对面,宁絮看他低头吃得安静斯文,想起他们上一次在一起吃饭,还是在那个卤肉店,再上次就是十多年前了。   那会儿她最讨厌吃西红柿,每次有都分给他。也许因为很多东西经她的手,他才入口,他们俩的口味越来越像,喜欢吃的,讨厌吃的都一样。   他也讨厌吃西红柿,但她分给他的,他还是会吃。   那会儿她最喜欢说的话就是“江逢你最好啦”、“江逢我最喜欢你呀”、“江逢我真的好喜欢你哦”,还在不知羞的年纪,就直白地说着喜欢,不含半分情愫。   说的人无意,听的人却圈地为牢。   *   吃饱喝足,宁絮拿起画板,心想这公司福利待遇还不好?包餐,老板亲自动手那种,说出去也找不到几家吧?也难怪离职人员回头啃草。   该回头啃草的离职人员坐好了他的工作位置,并积极为上司献计献策,还用午夜电台男主持低沉磁性的音腔问:“你觉得你的瓶颈在哪里?”   复工前先做个心理建设?   被建设者宁絮回答道:“我怎么知道。”知道还瓶颈个屁。   江逢换个问法:“那你在瓶颈期里遇到哪些问题或者困境?”   “以前只想着赚钱,拼命钻研技法,迎合市场。”宁絮说得有点痛不欲生,“现在灵气磨没了,灵感也变得虚无缥缈,画还是可以画,但想更进一步很难了。”   “不破不立,我现在的想法是打碎原来建立的体系,抛开技巧,遵从本能,从头开始画。”   这只是一个探索的思路和方向,她也不知道能不能行。   江逢听完,思索片刻,说:“将技法全部丢掉也不现实,你不如从意象入手。”   “什么?”   “我觉得灵感其实像地上时不时冒出水的泉口,创作者觉得灵感干涸,可能是由于各方面的原因,将源泉堵住了,需要想办法疏通。”   江逢问她:“你能描述一下我今天的穿着打扮吗?”   宁絮:“水蓝色休闲夹克,里面是竹绿色衬衣,白色裤子。”看起来清冽干净。   “你这里有花吗?”他又问。   “有。”   “什么颜色的花?”   花都是粉丝送来的,有些放久干枯凋谢--------------丽嘉了只能处理掉,还剩下三束,宁絮说:“有一束粉红色的芍药,一束橘红色的洋牡丹,还有一束白色的郁金香。”   江逢:“请拿郁金香给我。”   宁絮把那束郁金香给他,他摸着花的形状和外包装,问:“有落地灯吗。”   甲方任劳任怨,又给乙方挪盏落地灯过来。   江逢:“灯光的颜色和亮度可以调节吗?”   “亮度有五个档次,灯光有冷白光、暖黄光和自然光。”   “好。”   江逢松开外套,脱了一半,展露里面的衬衣,从上往下解开衬衣纽扣,还剩最后两颗扣子没解。   他拆开花束包装,把细长的白绳扎在手腕上,绳尾随意垂落在地,又将半透明的白色丝带缠绕眼睛。   “调最低的亮度,要暖黄色的光。”   宁絮去调灯,江逢朝着灯的方向和位置坐,调整自己的表情和动作。   等宁絮退开些再看,仿佛看到了一幅画。   从后面看,男人拢着外套,衬衫勾勒出他瘦而有型的肩背,而从前面看,衣服松松垮垮,欲脱未脱。   他那双好看的眼睛,蒙在丝带下,若隐若现,似在低垂着眼,漫不经意地看着手中的白色郁金香。   少许暖黄灯光照亮一角,白色花瓣和绿叶也晕染一抹黄色。   随着明暗过渡,他整个人也显得更立体了,他的短发也染着光晕,脸侧轮廓,锁骨深凹处都留下阴影,冷白的皮肤也被柔和了暖度。   画面慵懒随意,色调融合统一。   太美了。   看得宁絮忘了正事,反正江逢也看不见,她干脆拿出手机拍张照。   “咔嚓——”   宁絮:“……”声音忘关了。   江逢似乎忍了,但是没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 第20章   他这一笑, 画面感又不一样了。   眼睛被白色丝带半掩半遮,下半张脸的轮廓更显立体清晰,鼻梁高挺, 唇角带着弧度。   给人一种似在蛊惑引诱, 又可以被人玩亵的错觉。   难得被勾起些许表达欲,宁絮深吸口气, 竭力排除杂念,拿起笔。   她这次画画效率空前之高, 笔尖很少停顿。   观察他的神情,他的动作,细到他衣服上的每条褶皱。   想留下这一幕,想通过笔,通过画面表达出她看到美的感受。   江逢直接给她塑造一幅画面, 宁絮从中体会到他所说的意象究竟是什么含义。   她顺利且情绪充沛地画完一张, 忽然有种灵感冲到瓶口, 努力推开木塞的感觉,她又接着往下创作, 画的还是一个男人,只画了上半身, 他的身体被藤蔓和荆棘缠绕, 手捧的不再是纯白无瑕的郁金香, 而是凋谢枯萎的红玫瑰。   一张张创作, 从男人到女人, 再到临终的暮者——老人半身埋入土地,看着手里的钟表, 而钟表的挂链却勒住老人的脖子。   宁絮从上午画到晚上, 全然忘记时间的流逝, 尽情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这样的状态,她以前也有过,后来很少了。   直到单雨晴拎着大包小包的菜进门,说:“姐,你不直播啦?”   宁絮才恍然回过神来,笔一松开,才发觉指尖都在酸痛。   “江逢你也来了?”单雨晴这才明白宁絮半夜三更说的鬼话是真的,江逢还真又回来做模特了。   江逢在知道宁絮画完他,开始其他创作之后,便整齐地穿好衣服,连郁金香都重新包好放在桌上。   他静静地待在有她的地方,像从前一样。   宁絮发现江逢还在,且陪了她这么久,第一反应竟然是心痛。   这得花多少钱,快两万了吧?   以前有多穷,现在就有多抠,宁絮深吸一口气,捂住心口小声说:“你明天别来了。”   听力超好的江逢:“?”   宁絮站起来,舒展身体,只觉脖酸腰疼,看了眼时间,快到晚上七点钟,比平时晚了不少。   她有时间的话,会延长直播时长,从做菜开始一直播到吃完晚饭结束,单雨晴后期再精剪她的做菜步骤,弄成单独的几分钟小视频上传。   单雨晴布置厨房,打灯,调试不同角度的摄像头。   宁絮整理洗净需要用到食材,问江逢:“留下来一起吃?”   她的脑海已经形成条件反射,自动回响江逢冷淡的答复:“谢谢,不用了。”   谁知江逢说:“好,感谢款待。”   “?”她怎么感觉江逢这趟回来这么不一样呢?   前期准备工作做好,单雨晴在群里和微博上发布开播消息。   宁絮打开直播间,试试声音,又问进入直播间的观众:“听得清楚吗?声音大小合适吗?”   观众纷纷回复:[听得清楚,够大声。]   [可以听到。]   [哭了,才开播,我都干完两桶方便面了。]   宁絮笑笑:“好,那现在开始,先做一道粉蒸牛肉。”   “这是一块牛里脊,切成肉片,稍微厚一点,放入水中泡十分钟,给它去血水。”   “在这个间隙,我们来准备调料。”宁絮拿出干净的小瓷碗,“加入生姜泥、豆瓣酱、花椒粉、豆腐乳、五香粉和生老抽,搅拌均匀。”   江逢坐在不远处,安静又专注地听着。   宁絮偶尔抬头看去一眼,好在做菜的拍摄主要拍她的手和桌面的位置,并没有人知道主播在看男人,好吧,单雨晴知道,她瞄瞄江逢,又瞅瞅宁絮,没说话,怕自己声音录进去,这会儿可是直播呢。   宁絮:“将泡好的牛里脊再冲洗一遍,加入小苏打可以使牛肉吃起来更软嫩,好,像这样抓匀,再倒入我们刚才准备好的调料,好,再抓匀。”   一道道步骤做下来,粉蒸牛肉蒸好的那刻揭开盖,香味瞬间顺着蒸腾的热气飘散,单雨晴直咽口水,连忙调试相机给个放大特写。   牛肉色泽鲜亮入味,碎糯米看着饱满软糯。   直播间观众各种花式刷弹幕:[看起来好好吃啊。]   [想吃!]   [给个地址呗,我现在打车过去还能趁热吃。]   宁絮边做油泼辣子,边和他们互动:“我怕你趁不住,雨晴马上要对它下手了。”   老粉丝都知道单雨晴是宁絮的助理,性格挺好,只是不爱露面,也不太讲话。   宁絮做完粉蒸牛肉,又做了红烧排骨和蒜蓉西蓝花,还用一部分排骨炖了胡萝卜排骨汤。   一切准备就绪,战场从厨房挪上餐桌。   单雨晴打开餐桌的影机,又把菜端上桌。   宁絮示意江逢坐好,又以他为时钟方向,重新摆放几道菜。   三人开始吃饭,画面只拍到宁絮,她对着镜头边吃边聊。   吃完晚饭,宁絮小幅度挥手说:“拜拜啦,下次有空再来。”   她对待观众的态度,像是和熟悉的朋友互相陪伴吃顿简单的晚餐,以后有时间再见。   [呜呜呜今天又结束了。]   [看饿了,点顿外卖当夜宵。]   [拜拜,明天见。]   关掉直播,宁絮见江逢也吃完了,问:“会不会觉得无聊?”   “怎么会。”江逢弯了弯眼。   明明他吃饭靠其他东西分散注意的习惯还是她给的,和自己用手机听直播吃饭不同,在这里能更清晰地感受到她的语气,动作,拿放东西的声音,以及能闻到食材的味道和菜肴的香味。   江逢这次吃得很饱,不再是那种为吃而吃,时隔多年,难得因为进食饱腹产生了满足感。   “明天我不来了。”江逢放下碗筷说。   宁絮挑眉:“你听见我说不让你来了?”   “嗯,但也不是。”江逢笑说,“我确实有事儿。”   宁絮感觉得出他现在心情是真的好,比之前那两个月的笑容都多,也更真切。   连带着,她也心情舒畅起来。   在江逢意料之中的,第二天上午高劲飞坐飞机来了延林,一边骂天怼地,一边给江逢找房。   “我上辈子是刨了你的坟是吧。”高劲飞已经顾不上自己英俊帅气的形象,怨念得不行,“这辈子净被你折腾。”   江逢连左耳朵进,右耳朵出都做不到,直接带上耳机听纯音乐。最好不要回应高劲飞,省得他越怼越起劲,丢他一个人自己喋喋,才能快点休。   这也是这么多年来,他们两个的相处方式。   联系几个中介,找了好几套房。   “行了。”高劲飞说,“带你去看看房,选套合适的。”   谁知江逢说:“不用你带。”   高劲飞插着腰,语气不善:“生什么气呢,到底谁该生气?”   “不是生气,我自己看房。”   “你自己一个瞎子看什么房。”   江逢哼笑:“反正不用你带。”   高劲飞:“???”   已经好几天没见宁絮了,江逢给她发语音:“哪天有空?”   宁絮正在查看单雨晴剪完的视频,看看有没有问题,再上手调整一些地方,反复看上好几遍,确认无误并且没有需要修改的地方再上传平台。   这会儿她一手操作鼠标,一手点开江逢的语音。   不同于平时干净清冽的嗓音,通过手机播放的声音有些低磁,她又听了一遍。   宁絮:“哪天都有空。”   “方便陪我看房么?”   “看房?”   “对。”   宁絮松开鼠标,往后靠着椅背:“你要住延林了?”   “嗯。”   “为什么?”   江逢刚取完义眼,正揉着眼睛四周放松,语气也松缓:“忽然感觉挺喜欢这地方。”   宁絮细品自己复杂的情绪,有一部分是高兴,她确实还是想接触他的。   “行,那我陪你看房。”   第一套看的江景房,楼层高,远远能看到江水环绕,船航划过水面,曳着水光,风景很好。   这边是开发的新区,楼房新,道路新,树都是新种的。   中介一个劲儿地介绍:“这边的楼盘很快要涨价了,现在买最划算!”   “你觉得呢?”江逢只问宁絮。   宁絮:“我觉得有点没人气。”   这里风景是好,也够安静,但也缺点人烟气息,放眼望去都是空置的新楼,道上车辆行人稀少,更别说要有地地道道的小吃店。   她个人比较喜欢靠近热闹的地方,但住起来又不吵闹。   第二套就满足她所说的有点人烟气息,但是采光一般。   “看你喜好吧?”宁絮说,“我喜欢落地窗大点的地方,可以坐着晒到太阳那种。”   不明原因,她觉得江逢适合多晒晒太阳。   “好。”江逢说,“就是麻烦你出来陪我跑这么多地方了。”   宁絮倒是无所谓,全当出来逛逛,不去公司早九晚五的好处体现出来,自己规划时间,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走这么久你累不累。”宁絮问。   “是有点。”江逢收起盲杖说,“那你引我走吧。”   盲杖和普通拐杖不一样,末端有小滚轮,可以滑动,以便探路。但由人引路,肯定比自己用盲杖一步步探来得轻松。   宁絮稍微往前站点,碰碰他的手背,他抬手握住她的手臂。   今日天气晴朗,凉风干燥。   宁絮带他走着,情绪复杂难辨,已经间隔这么多时光岁月,兜兜转转一圈,她又做了他的眼。   没过多久,高劲飞打电话来:“在哪儿呢?”   江逢:“看房。”   “你还真自己去看房?”   高劲飞火气起到一半,又想起还有更重要的事儿:“行了,先别看房了,这时候还看什么房,赶紧发定位过来,我带宁絮来见你。”   江逢脚步停下:“什么?”   高劲飞:“哥哥我帮你找着宁絮了。”   “她在哪儿?”   “和我一块儿在车上。” 第21章   江逢:“她不是。”   高劲飞无语:“你还没见呢, 就知道不是,她是我这么多年以来找的最像的了,她初中搬去别的城市, 生重病发高烧, 以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但是声儿好听。”   宁絮二字有不少同名同姓的人, 声儿再怎么好听,能做出那样小熊饼干的宁絮只能有一个。   江逢没空解释太多:“不用再找人了, 我现在先看房。”   “行,这是你说的,不找就不找。”高劲飞也干脆,“别以后别半死不活了又求着哥哥我找。”   江逢在打电话的时候,宁絮到一边和中介聊微信。   看到第四套房的时候确定下来, 离宁絮生活的区域也近。   房子有家具, 但很空, 宁絮想说要不要帮他布置一点,但想到又不是人女朋友, 还管到居家的布置,未免显得管太宽。   住房的事情敲定, 江逢忙碌小段时间, 又开始协助宁絮画画。   这次他脱掉外套, 里面的衣物也都脱尽, 将黑色衬衣披在肩上, 用紫红色的光面丝布盖住腹部下的关键位置。   他靠坐着沙发,丝布一部分在沙发上, 一部分掉在地上。   “有口红吗?”江逢说, “往我身上画。”   宁絮明白他的意思, 拿了一支带有紫调的玫红色口红。   口红在冷白的皮肤上似蛇一般地游走,留下鲜明的痕迹。   画过颈侧、锁骨、手腕和腰腹,他敏感地紧绷身体,线条也收紧得更为利落流畅,薄肌显现。   最后她抬手,在他左眼眼角下也留了一处红痕。   整个画面活色生香。   男人神情慵懒,低敛着眼睛似笑非笑,随意披在肩上的黑色衬衫更是显得皮肤冷白,肩宽腰瘦腿长,身材极好,而凌乱的丝布和口红痕迹平增几分妖异和暧昧。   特别是他戴了淡紫灰色的义眼,在光线下,眼眸好似含着星亮,眼下增添一道口红痕迹,仿佛让星辰也坠落风情。   他还挺考究色调。   宁絮看得心头直跳。   在用口红贴身画他的时候,她一直屏着呼吸,压抑某些冲动。   宁絮偷偷深呼吸许久,灌下一杯凉水,先去把工作室的门反锁,不管怎么样,不能让别人看见。   江逢这副模样毕竟是她花钱买的,属于付费观看的内容。   当然付费她也不给其他人看。   丝布只遮了他大腿上面一些的部分,露出他一双修长有力的双腿。   宁絮拿着画板坐下来,心还是突突直往上跳。   “怎么了?”半天没听见其他动静,江逢心跟着提起来,“不好看是吗?”   他问得紧张而真诚,毕竟看不见,他不能确定目前的样子是不是好看的。   宁絮:“好看。”   “真的?”   “嗯。”   他一颗心放下来。   宁絮盯着他看半天,忽然深刻体会到花钱的快感,两千一小时实在物超所值。   “讲真的。”   江逢:“嗯?”   宁絮一本正经:“你得庆幸我是良心甲方。”虽然她犯罪的底线也在摇摇欲坠。   江逢笑了:“只有在你这里是这样的。”   宁絮拿起笔,画起这具对她极有吸引力的身体。   原本觉得空气燥热,下不了笔,后来沉心静下来画,又能下笔流畅。   他的眼,他的唇,都被她一笔笔描绘出来。   一直画到傍晚,宁絮停笔,细细看着自己的画纸,越来越喜欢所画出来的东西,她有点明白热爱是什么意思了。   敲门声响起。   宁絮回神,起身去开门。   单雨晴两手拎着菜,疑惑道:“姐,你反锁门干什么?”   江逢早已穿好衣服,听到动静跟单雨晴打声招呼。   单雨晴笑说:“你又来了啊,辛苦辛苦。”   刚说完,她发现江逢脸上和脖子上有口红,她记得宁絮涂过这口红颜色,莫非……   单雨晴菜没来得及放,猛地一扭头,笔直地看向宁絮。   宁絮见她表情怪异,挑了挑眉。   “你这就把人上了?”单雨晴凑近她,说起耳语,“经没经过人同意啊?我看他兄弟还挺凶的,万一闹起来我可扛不住。”   宁絮:“……”   江逢是穿好衣服收拾妥帖,但他看不见,时间一久也忘了左眼眼角和脖子上的口红了。   “我们这儿是正经公司。”宁絮轻咳两声,严肃道,“工作也是正经工作。”   看来本公司员工的觉悟还有待提高啊。   先不说公司还没注册,单雨晴看了看江逢,又瞧了瞧宁絮,怎么感觉就这么不信呢。   宁絮转移话题:“行了,先准备直播吧。”   单雨晴在厨房忙,宁絮去拿卸妆湿巾来,抽一张帮江逢擦口红。   他没拒绝。   距离有些近,宁絮看着他的眼睛,平时他戴义眼都戴棕色系的,更贴合右眼瞳色,叫人一下看不出双眼的区别。   他今天戴的很像紫灰水晶,也像美瞳,又比美瞳漂亮,造价也比美瞳高上百倍。   “你的眼睛很漂亮。”   从小到大,宁絮从不吝啬对他眼睛的夸赞。   江逢笑了笑,没说话。   宁絮给他擦完眼下,又抽张卸妆湿巾给他擦颈脖,口红痕迹逐渐变淡,直至被抹去。   两人不知为何都屏住呼吸。   宁絮收手那一刻,指弯刮蹭到他的喉结。   他闭了闭眼,喉结上下滚动。   宁絮退开几步,走到厨房才呼出口气。   单雨晴已经准备好机位,开了机,宁絮快速把食材整理一遍。   “可以弹琴吗?”江逢问。   “随意。”   宁絮在工作室里放置一台钢琴,想说有空的时候学学,谁知道一直没时间,有时间的时候又没心情,就一直放在角落里吃灰。   单雨晴通知开播,直播间来了人,宁絮和他们打招呼:“大家晚上好啊,今天我们先做一道冰糖酸梅鸭。”   观众们听到其他声音,开始问:[今天是什么日子,还有BGM。]   [林续直播间居然有BGM了。]   宁絮一边处理鸭肉,一边说:“是啦,你们就当BGM吧。”   [是什么BGM?]   宁絮开始准备辅料,说:“我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好像李斯特的曲子。”她对钢琴还不是很了解,大概知道一些钢琴家的风格。   江逢问:“会不会影响你?”   “不会。”宁絮笑说,“我直播间终于有背景音乐了。”   江逢的声音也被收音进来,听到的人纷纷在直播间刷:[有男人的声音!]   [好好听的嗓音,是工作助理还是男朋友。]   [快让他再说两句。]   宁絮看到了当没看见,只要她不理,江逢就不知道直播间在刷什么。   他从小对声音敏感,喜欢好听的声音,宁絮有想过他将来可能会学乐器,却没有想到他弹得这样好。   能感觉出他现在心情很好,曲调轻缓悠长,连带着宁絮也心情顺畅。   斜阳落在他身侧,洁白的帘角顺着晚风轻曳。   宁絮揭开锅盖,溢出冰糖酸梅鸭的食香,隔着蒸汽,她看他模糊的背影,心脏又暖又涨,心绪也变得又酸又甜。   做喜欢的事,看到想见的人。   久违地,她终于品尝出一点幸福感。   *   日有所画,夜有所梦。   也不知道是不是画江逢身体画多了,当晚睡觉前宁絮就觉得身热心躁,又入睡困难,翻来覆去到后半夜,才累得睡着。   梦中的场景模糊,看得不真切,唯独能看到江逢。   记得他一双含笑的眼睛,却看不清他的神情。   他掀开那张紫红色的丝布,将她抱在怀里,两人紧紧相拥。   宁絮亲吻他的颈侧,留下玫红色的口红。   她能听见他的喘息,能感受到他的力量,甚至能感知他的温度。   宁絮恍惚着觉得自己像一只海浪上的小船。   上下颠簸浮动。   ……   天亮,宁絮醒了。   她清楚自己做了什么梦,也知道为什么做这样的梦。   有欲有冲动是好事,能源源不断地提供灵感和素材。   宁絮窝在床里没起身,拿过ipad开始画,把梦里的视角都画下来。   从早上画到中午,大致画完,扔开ipad,只觉得空虚。   她揉着额角坐起身,有些感慨,这是不是伤钱又伤身。   过了两天,江逢又上门。   宁絮顿时有种身体被掏空的感觉。   当他开始解衣服,宁絮连忙抓住他的手腕:“等等。”   江逢停住:“怎么了?”   明明过了48小时,宁絮看见他还是感觉心躁手热,是时候出去吹吹凉风冷静一下。   “那什么,我有了别的灵感。”她急中生智说,“我们今天画户外吧,在外面找个景色不错的地方,你坐个位置,我画。”   江逢自然答应她:“好。”   他们一块儿去到公园,公园的清幽也扫不去宁絮乱七八糟的想法。   仰头看见江逢下颌的轮廓和线条,她就隐约想起梦中凌乱的片段——他眼睛蒙着白色丝带,她用力扯着丝带,迫使他扬起头,丝带松开往下掉,正好覆上他的锁骨,她就亲吻他的眼睛。   啧。   怎么见了他以后,脑子里面多了一大堆乱糟糟的成年人想法,曾经的岁月静好,心平气和去哪儿了!   如果有一天,她进入贤者时刻,那只能是心疼钱了。   江逢不知道她的想法,只察觉她心情有些浮躁,他想了想,问出最可能的原因:“怎么了?画画不顺?”   “就是太顺了你知道吗?”   “嗯?”   宁絮用尽自己最后的良知说道:“再这样画下去,真的很危险呐。”   “……” 第22章   秋日晴朗, 天色水蓝,风带着冷意在林间穿行,阳光明媚, 附给枝叶一层鲜亮和熨暖。   许是周末, 公园里多了几分热闹,有打太极的老人, 有拿支大毛笔蘸水在石板上写书法的中年大叔,有在树下拍照的闺蜜, 还有嘻嘻哈哈随处乱窜的小朋友。   宁絮和江逢并排而行,江逢用盲杖探路,宁絮低头往前走,正想着事儿,察觉人没跟上来, 她扭头往回看。   后面有个正在卖棉花糖的师傅, 他面前有辆老式破旧的自行车, 车后座上有台制棉花糖的小机器,倒入砂糖, 师傅转动把手,机器中央的滚轮转出白丝, 他再拿一根木签缠着白丝卷成团, 一串棉花糖就大功告成。   几个小朋友在旁边排队买, 2元一串, 江逢听见声音知道这儿是在卖棉花糖, 一大高个儿便排进全是小朋友的队伍里。   宁絮在旁边看得想笑。   他的眉眼干净清晰,白色毛衣衣领包着颈脖, 绒绒柔柔地, 使得他的侧脸更显温和明润, 外穿长款风衣,衬得身形颀长。   宁絮正欣赏着,有个女生已然上前问江逢要联系方式。   江逢礼貌拒绝:“实在不好意思。”   女生觉得没关系,说声抱歉打扰了。   女生的另一个同伴和她走远,回头又看一眼,说:“我总觉得他好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女生说:“得了吧你,帅哥的皮囊千篇一律,只要是帅哥,你都说眼熟。”   见江逢买完两串棉花糖,没等他问,宁絮先出声提醒:“这儿。”   “你应该多出来走走。”宁絮说,“发现没有,别人都觉得你好看。”   “现在在走呢。”江逢递给她一串棉花糖。   宁絮笑了:“好吧,那现在走累没,要不要找块地歇歇。”   两人走到绿桥下,周围种满花草矮植,绿藤顺着搭成拱桥的枝干缠绕生长,层层叠叠,形成一座天然绿桥,桥下修建石座,供人休息。   宁絮垂眼看着手中的棉花糖,瞬间想起年少那会儿,江逢很少出门,她买了两串棉花糖到江家找他。   他眼睛看不见,第一次吃棉花糖,张嘴去咬,半张脸陷进去,都沾上了棉花糖,细长卷翘的睫毛上也挂上了小小云朵。   看得年纪还小的宁絮直咽口水,一个没忍住,亲了上去。   江逢大概没被人亲过,一下被亲懵了。   结果宁絮又吧唧一声亲了亲,还舔了舔,开开心心地说道:“好甜的!”   江逢彻底不好意思了,红着小脸,别别扭扭地说:“你干嘛呀。”   ……   时至今日,宁絮一想起来,忍不住笑出声,她小时候怎么能做到那么没心没肺的呢。   宁絮捏着竹签,转了转棉花糖,不再刻意压着声线说话:“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其实之前隐约有猜到江逢可能认出了她,在刚刚他给她棉花糖时,她才彻底确定。   江逢:“再来延林的时候。”   因为曾经相处得太熟悉太深刻,宁絮知道继续接触下去,认出来是迟早的事,毕竟江逢细致又敏锐,她真瞒不了多久,所以在他有事回海佑市时,她才提出结束合作。   只是没想到他会再回来。   “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江逢问出一直以来想问的问题。   关于宁絮为什么选择不认他,答案并不那么重要了,因为两人心知肚明,也许因为那场车祸,也许因为间隔的时间。   他们之间不再那么紧密相依,中间隔了太多的人和事。   宁絮慢慢品尝棉花糖甜腻的味道,缓缓说:“刚开始过得不太好,算是吃尽苦头吧,好在后来苦尽甘甜,挣点钱,过上好日子了。”   “江逢,你呢?”宁絮侧头看他,“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阳光被枝叶切割,斑驳的光影都落在他身上。   他轻轻笑了笑,语气风轻云淡:“过得很好。”   *   宁絮偶尔晚饭直播或者出门探店的时候会带上江逢,次数多了之后,观众发现另一双不时在镜头下出现的筷子以及手。   [手好看。]   [是谁是谁!]   [看着像男人的手,是那天弹钢琴配BGM的人吗?]   关于这类问题,宁絮一概当作看不见,惹得一些观众抓耳挠腮,好奇心更重。   江逢虽然极少说话,不扰乱宁絮直播,大概也知道摄像头的位置,但是不知道拍摄的范围有多少,夹菜时不可避免被拍到手,有时衣袖往回收一些,还拍到他的手环。   眼尖的观众就着这四叶草手环,顺藤摸瓜,很快揭开神秘男子的面目。   [是不是江逢?我有印象江逢戴的手环是这样!]   [好像是。]   [江逢?!双厨狂喜,终极梦幻联动!!!]   宁絮正在剥虾,抬头扫一眼发现大家都在刷江逢,顿时疑惑,他们怎么知道的江逢?   反正今天直播也到了尾声,宁絮不管满屏幕的江逢二字,道个再见就下播了。   等江逢回去,宁絮立马打开搜索软件,在各大平台搜江逢的名字,还真给她搜到了。   她一向关注画圈和美食区,其他方面没什么兴趣也就没太关注,没想到江逢还挺出名。   他没签经纪公司,目前是个自由人,给人拍艺术照、平面杂志、宣传照等等。   宁絮挺感慨,他哪怕看不见,小时候也总在意好不好看的问题,谁曾想他长大还真靠脸吃饭了。   也难怪身材保持得这么好呢。   也难怪他有镜头感,会搞画面呢。   宁絮一边想着,一边游走各大平台,刷到江逢好看的图片,随手保存下来。   而江逢这边也在准备其他的工作。   高劲飞是这么说的:“大部分工作往后推了,但直播你还是偶尔播一下吧,都半年没播了,趁最近有些活动,你也宣传一下。”   江逢说:“可以。”   有两个协助直播的工作人员也从海佑市赶来延林,布置背景,架摄像机,调好灯光。   高劲飞提醒镜头方向:“这儿。”   江逢坐好,面对镜头,说:“可以了,开始播吧。”   高劲飞在直播群和粉丝群里发通知,直播间人数瞬间骤涨。   [终于开播了,好久了!]   江逢对着镜头说:“好久不见。”   [啊啊啊开播了,奶奶你关注的博主终于开播了!]   [老公我好想你。]   江逢温声道:“别说奇怪的话。”   他看不见屏幕上的内容,都是工作人员负责帮念,一个负责答谢打赏,一个负责念弹幕,他再根据工作人员念的,和观众互动。   聊了许久,江逢开始宣传这次直播的主要目的:“最近这几个地方有助盲活动,时间、地点和报名方式放在评论区,感兴趣的观众可以去尝试一下,不需要钱,也不用捐钱,任何涉及金钱交易的行为,都请谨防受骗。”   观众又问:[活动有什么内容,就是过去帮助盲人生活出行吗?]   江逢解释:“不是,想要帮助盲人首先要了解盲人,会有盲人示范如何使用盲杖,然后你们蒙上眼睛体验上下楼梯、出行、听人描述画面,分成小队进行一些简易的趣味游戏,大概是这些,有兴趣的可以去试试。”   他第一次直播的那会儿,人少弹幕也少,手机会一条条读出观众的昵称和所发的弹幕。   但现在弹幕密密麻麻,手机几倍速语音也念不完,只能找工作人员帮念,这样也有一个问题,人有情感倾向,会挑选式地给他读弹幕,只读好的,不好的言论他看不见也听不到。   江逢对工作人员说:“不好的也念。”   “这……”工作人员犹豫。   高劲飞在旁边双手环臂,干脆利落地说:“念。”   [又在这装惨卖可怜呢?就博人眼球吸引热度呗。]   江逢:“我家还算有钱,所以过得不惨不可怜,你说的这些对我没有任何意义。”   [你真的戴义眼?为什么看不出来。]   江逢:“专门定制的仿真义眼,造价昂贵,看不出来是应该的。”   [反正两个眼睛都看不见,为什么还要戴义眼,能不能摘下来给我看看。]   “看来大家一直以来对我的眼睛很感兴趣。”江逢拿了一个东西对着镜头,“这个是取眼器,按住这里挤压掉里面的空气,再把吸盘贴上义眼,就能取下来。”   “但是我做不到。”江逢说,“在网络上你可以对我说出这样的话,但你走在街上,看到那些身体有残缺的人,你会上去跟人说把义肢取下来给你看看吗?”   “我戴义眼只是不想像一个残次品一样,被人展览。”   江逢从头到尾都没有情绪波动,温和冷静。   反倒直播间其他人怒火三丈,纷纷开骂回击:[能问出这种问题的人,脑子是不是也有点问题?]   [房管在?这还不封?]   [拿别人残缺开玩笑,有意思?]   N条弹幕顷刻淹没那些不友好的言论。   江逢平淡道:“没关系,有质疑很正常,我回应一下就行了,没必要吵,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下次什么时候播?]   江逢:“下次不一定。”   直播间很快被转移话题,刷哭的表情,哭成一片泪海。   宁絮关注了江逢的账号,得知他直播,无声无息潜进来。   他的直播间人气很高,但又和那些热门主播不一样,不开美颜,不打游戏,也不会说段子,只是平和地闲聊。   宁絮第一次通过屏幕看他,通过另一种方式,发现他身上有种不一样的气质。   他小时候干净单纯,那是被人细致保护而保有的,现在的他,像是经历时光岁月打磨过,有了更纯粹更透亮的东西。   看到那些不友好的话,宁絮都有点上头,差点抡起键盘开怼,倒是江逢还像聊天气说日常一样,平铺直叙地解释了下。   当然,比起宁絮这种发现内在美的人,更多的还是冲着江逢的脸和声音来的。   [你是不是去过林续的直播间?]   被点名的宁絮心神一紧,想看看江逢怎么说,她不回应主要是不知道怎么回应。   江逢:“嗯。”   弹幕又一阵山洪海啸般狂刷。   [哭了,自己的直播都不播,还去别人的!]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是有什么合作吗?]   [为什么要去林续那里?]   只见屏幕里的江逢似是想到什么,忽然低头笑了笑,不同于以往浅淡的笑容,这次眼角眉梢都带了笑意。   他说:“因为想去。” 第23章   江逢开始忙碌起来, 先前临时性接下宁絮的人体模特工作,已经堆积很多工作,回海佑市那趟本是计划赶进度, 谁知发现林续是宁絮, 他又一刻停留不住地赶到延林。   又给宁絮当了快两个月模特,直至12月份年底, 工作档期实在推不了,事情又多, 没办法只好跟宁絮请段时间的假。   “你会不会就去找别人了?”江逢很忧心。   “怎么会。”宁絮看他一脸不想工作的样子,“你在我这儿本来也只算做个小兼职,你这状态怎么有点不务正业?赶紧去做你的本职工作吧。”   高劲飞带江逢走了,一个怒,一个怨, 宁絮笑得不行。   江逢一走, 宁絮晚上开直播, 弹幕里都在刷:[江逢呢,今天怎么没来?]   [他去哪儿了, 快让他出来。]   [是去弹BGM了?怎么没听到声。]   自从江逢自己石锤去过宁絮的直播间,而后还频繁出现, 虽然只有一只手, 但宁絮直播间的人气也成倍上涨, 天天都来找江逢, 给宁絮刷礼物, 希望她能引诱江逢说句话。   江逢的粉丝自带哭泣表情包:[太惨了,居然要在别人的直播间看老公。]   虽说挺多新观众是冲江逢来的, 但也很快被宁絮的美食, 制作菜肴时流畅的动作和自得的言语, 她品尝东西的幸福感吸引。   问起江逢和她是什么关系,她随意解释了句:从小就认识了。   都是颜值极佳的人,又是青梅竹马,江逢本身就自带神秘属性和话题性,渐渐地,有人磕起了这对CP。   [他们每天一起吃晚饭,像不像提前过上了夫妻生活。]   [每晚都能看见江逢,他们是住在一起了吗?!]   [救命!!!!他们看着好甜!]   宁絮心说没什么互动,亏你也能看出来。   江逢回去工作,好几天没出现在直播间,甚至还有人猜疑他们两个是不是闹矛盾分居,或者早已经分手了,还在镜头下维持人设。   宁絮无言以对,只能说想象力挺丰富。   江逢走以后,天天给宁絮发语音,他发现他发文字的话,宁絮就回文字,他发语音,她就回语音,虽说文字发过来手机也会念,但那是机械的女音,不是她的声音。   “这几天在做什么?”   他似乎有些累,声音带着疲意,低低沉沉地顺着手机播放,挺有质感,有种磨人的好听。   宁絮听了两遍,说:“在整理这段时间的灵感。”   灵感来了不一定次次都是完整详尽的画面,有时可能只是一只手、一样饰品、一个表情,她有感觉了就扯张纸画下来,大多是半成品的草图作为素材,有可能是几行字记录当时的画面感觉,亦或是查找资料随手涂画的东西。   等这些素材积累多了,整理合并,拆分组合,就能变成新的灵感,或许还能画出新的稿子。   他们很少打电话,大多发语音,因为江逢那边忙,经常隔十几二十分钟回消息,宁絮则是来了灵感就不管不顾去画了,更是一两个小时看到消息才回。   他们联系得不紧密也不频繁,江逢更像是在确认宁絮还在。   宁絮除了整理灵感,还要做些探店的视频,更多时候往大街小巷里钻,偶尔也会去些粉丝提名的高档餐厅。   这天她去一家西餐厅,正录着视频走到店门口,发现这儿起了争执。   一位男店员在驱赶牵着导盲犬的女人:“我们这里不让宠物进,你走吧。”   女人斯斯文文,细声细语地,说不过他,也不好意思赖在门口,只能低着头小声对导盲犬说:“小奇,那我们走吧。”   宁絮看得火大,直接走上前说:“导盲犬不是宠物,凭什么不让进?”   男店员觉得她是闹事的,不耐道:“我们店就是这么规定的,携带宠物影响其他客人用餐怎么办?”   “行了,叫你们老板来。”宁絮也不耐。   女人怕事情闹大,劝和道:“算了算了,没事的,我走就行了。”   “他一个店员只能按规定办事,找来说话算数的人就好了。”宁絮安抚她。   男店员拨一通电话,很快门店经理来了。   宁絮说:“请你们看清楚它身上这件衣服是导盲犬的标志,按照国家法律规定,视力残疾人携带导盲犬出入公共场所,工作人员应该提供无障碍服务,如果你们仍旧不允许进入,我会打电话报警来协调解决这件事。”   她语气又冷又硬,相当严肃。   经理连忙赔笑道:“可以进,当然可以进,是我们冒失了,真的非常抱歉。”   “行了,我们进去吧。”   宁絮碰碰她的手背,女人抬手抓住她的上手臂,由她领进去。   “想坐哪儿,窗边那里怎么样?”宁絮问她。   女人说:“好。”   宁絮把她带入位置,怕影响她就餐,自己还是怕狗,准备去其他桌。   女人主动说:“今天真的非常感谢你,你是一个人吗?方不方便和我一起吃?”   宁絮便坐下来,和她聊了起来。   女人叫丁付雪,比宁絮小两岁,大学刚毕业,人和名字一样,温柔声甜。   宁絮拿起菜单给她念,看她想吃什么,自己也补充性地点几样。   丁付雪说:“一直听人推荐这家店的蛋糕,我考虑好久,想说趁这个时间段人少来尝下,没想到差点进不来,真的谢谢你。”   听得出她真诚的感激,宁絮说:“你以后想来这家店还可以来,他们可能就是头一次不知道导盲犬能进的,这次之后就好了,以后其他人带导盲犬也能进。”   其实中国有非常庞大的视障人群,上千万的盲人,平均每一百个人里就有一个盲人,这么多的视障者,平时大家却很少能看到接触到,除去公共设施不完善的外因,更多的是许多盲人无法跨过心里的坎儿,不太愿意出门。   她忽然明白江逢宣传助盲活动的做法,让更多人接触盲人,了解盲人,从而帮助盲人,让一边走出门,让另一边去接触。   人之间总会互相作用,互相影响。   一点点改变,一点点善意的积累,很多东西才会潜移默化地变好。   甜点和主食都端上来,宁絮习惯性按照时钟方式调整摆放,给她报名字。   丁付雪有点惊讶:“你为什么这么了解盲人?”   宁絮想到什么,没有察觉自己嘴角带了笑意:“因为以前给个小盲人当了好多年的眼睛。”   丁付雪问:“是亲人吗?”   宁絮说:“是喜欢的人。”   丁付雪笑着说:“有些羡慕。”   “对了,我是拍视频的。”宁絮征求她的意见,“不会拍到你脸,你介意刚才的事情,还有我们说话的一些内容被录成视频吗?关注我的人还算多,我想发挥点影响力,宣传一下,希望他人看到盲人带导盲犬出行被阻拦的时候,也能出来帮一下,你看可以吗?”   “太好了,当然可以。”丁付雪两手握紧,显得有点激动。   “那行,咱们吃点东西,边吃边聊吧。”   丁付雪:“我小时候眼睛没发育好,十多岁这样就看不见了。”   宁絮:“方便问一下你现在从事的职业吗?”   她感觉像江逢这种靠脸吃饭的必然是极个别,一个是他外貌和气质优势突出,二个是他家真有钱,钱能摆平很多阻碍。   丁付雪:“我从事配音行业,在家里就能配,平时很少出来,因为有点怕,不太敢。”   丁付雪性格软,又弱势胆小,很少能在外面和人这么畅意地闲聊吃饭,这会儿实在开心,脸上一直带着笑。   导盲犬经过专业训练,全程都安静地俯在丁付雪的脚边,不吵不闹。   吃完后,丁付雪从包里拿出小碗,倒点吃的和水喂小奇。   道别之前,丁付雪又从包里拿出湿纸巾擦手,非常不好意思,又小心翼翼地问:“我看不见你的样子,可以摸摸你的脸吗?”   想记住这个像太阳一样温暖的好心人。   宁絮倒没什么不好意思,直接握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   许是怕戳到她眼睛,丁付雪摸得很小心。   收回手,丁付雪说:“你好漂亮。”心也漂亮。   宁絮笑笑:“这都被你知道了。”   宁絮挺喜欢她,觉得她的性格和气质都很像清澈透亮的小湖,这点和江逢有些相似。   “脸都给你摸了。”宁絮拄着下巴说,“应该可以要个联系方式吧?”   这话如果换成男人说,就像个没脸没皮的二流子,但从宁絮调侃的语气中说出,反而把丁付雪逗笑了。   等人走后,宁絮紧绷的肩膀和后背才缓缓放松下来。   再站起来走两步,小腿肚极度酸软,两腿累得像刚跑完马拉松。   明知不会被咬被伤害,但怕狗的生理反应仿佛刻进了基因里,她自己也控制不住。   宁絮回到家,亲自操刀剪今天录的视频,其实已经有很多剪辑处理好的视频素材,随时能够安排时间上传,但她现在想传今天录的这一期。   剪到半夜,这个探店的视频,中间穿插了帮丁付雪解围和一些闲聊的内容。   视频最后,宁絮科普完,配上BGM和几行字。   ——希望大家在路上发现视障人士遇到麻烦,可以主动上前询问是否需要帮助。   ——善意皆是星火,愿星火长明。   宁絮剪完视频,又反复检查有没有需要修改的地方,有没有暴露丁付雪的个人隐私。   最后上传,关掉电脑。   她坐在位置上,困得揉把脸。   许是今天被丁付雪摸了脸,宁絮困顿间想起江逢小时候老是喜欢摸她的脸。   江逢还喜欢歪着脑袋问:“宁絮,宁絮,你到底长什么样子呀?”   问得宁絮不想理他,拍掉他的手,很嫌弃地说:“手脏不脏嘛,不准乱摸我的脸。”   江逢很多时候得靠手来感知外界,摸摸这个,碰碰那个,不小心摔倒了,手也会脏。   有次他闻到花香,过去摸花还不算,把人家的茎叶根土都摸一遍,手上全是泥巴,脏兮兮的,宁絮被他摸得一脸泥,以后就不给他摸了。   于是江逢每次想摸摸宁絮的脸时,就跑去洗手。   “宁絮你看,我的手洗干净啦,可以摸摸你的脸吗?”   宁絮残忍拒绝:“还有水呢,湿湿的,我才不要。”   江逢又跑去擦手,擦得仔细又认真,手都擦红了。   “宁絮,我的手干啦,现在可以了吗?”江逢低头闻了闻,讨好道,“上面还有洗手液的味道,是香香的!”   宁絮越看他可怜巴巴地想摸,越是坏心眼地不想给他摸。   “还是不行呢。”   “那为什么呢?”   “哪有人一天摸别人脸的。”   “我不摸别人的。”江逢严肃纠正她,“你不是别人。”   宁絮哼道:“我不管,反正不给。”   “啊……”江逢苦恼道,“宁絮你是不是长得不好看,才不给我摸的。”   宁絮捶他脑袋:“你是笨蛋吗?我肯定长得比你还好看啊。”   江逢揉着脑袋,委屈道:“那你给我摸一下嘛。”   “不给,哼。”   ……   宁絮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忍不住发笑。   忽然有点想见江逢了。   她打开微信问高劲飞:[你们现在在哪儿拍摄?] 第24章   江逢这次拍摄外景, 在一座古堡乐园里面,还有剧情背景的。   这座古堡受到诅咒,所有的活物都死了, 唯一一位小王子活着, 对他来说这既是永生,也是严刑。   他终年被囚禁在这里, 精神分裂异常,时间概念混沌, 只能分辨白天和黑夜。   白天会出现一个怪物,他左眼血瞳,一身全黑的打扮,神情阴戾狂妄,总在四处搜罗, 似乎想抓到那个小王子, 将其杀掉。   夜晚小王子逃到失落花园里, 花园是绿植搭建的迷宫,他在里面惶恐奔走, 四处躲藏,企图避开怪物的追杀。   但其实, 怪物和小王子永远也遇不上对方, 因为他们是同一个人。   江逢已经拍完白天的影像和照片集, 重新化妆换装, 拍晚上的小王子。   工作人员打好灯光, 架好不同角度的机位,还有一个人跟拍。   因为江逢行走不便, 所以不需要走得很快, 后期会加特效和配音, 渲染恐怖紧迫的氛围,只需要他把惊慌失措的神情表现出来。   宁絮到的时候,江逢已经拍完在失落花园里的惶恐奔逃,连定点位置拍的照片集也拍完了。   “人呢?”宁絮问高劲飞。   高劲飞没想到她还真来了,念在江逢对她的态度格外不同,他也就把拍摄地址给了她。   “在这迷宫花园里休息。”高劲飞指了指,“应该快完了,等导演和摄像师检查录像和照片,看还需不需要补拍补录。”   这活儿其实是做广告,给一巨头公司款新上市的游戏做宣传。   江逢收到过很多经纪公司和工作室投来的橄榄枝,娱乐圈里的也有,但他实在不感兴趣,哪边都没签,做个自由人也有源源不断的资源,是因为他不少作品挺出圈,有热度有特点,已经有公司培训新人,往江逢的人设上造。   失落花园不算大,虽是个迷宫,但也不至于让人真的迷路,不过这会儿被团队承包下来,路人不能轻易入内。   宁絮问高劲飞要了一张工作人员证,一路往里走。   经过不少的工作人员,设备没开始收,导演和摄像师正在检查照片。   还是没见到江逢,她越往里走,人越少,终于在失落花园的深处见到他。   江逢戴着金色的卷发,头发长至腰间,身穿洁白的洋装,花纹繁复,手握一根镶嵌蓝宝石的权杖。   他正静静地坐在枝叶藤条的秋千上。   薄雪在空中飘飘荡荡,而后轻轻缓缓地覆盖在地面上,分割道路的绿植都像顶着一层雪白奶油的蛋糕。   雪也落在他身上,皎洁的月光一照,雪似细盐,又似银沙,像散落的碎光。   他在这里,美得虚幻,都快要与夜色和静谧融为一体了。   宁絮缓步走近,地上堆积的雪层和枝丫发出声响,江逢仍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又或者以为是工作人员走动,所以没太注意。   宁絮在他面前蹲下,仰起头看他,含笑说:“是谁的小王子,在这儿迷了路?”   江逢闻言一怔,猛地抬起头,语气颇为惊喜:“你来了?”   他甚至觉得有点不真切,正在想着的人突然出现,到底是这座迷宫容易让人出现幻觉,还是他自己本身又出现了臆想。   宁絮看着他,他左眼戴了水蓝色的义眼,里面有细小的亮片,不用强光照射,也能看出星亮,像眼睛里含着星辰。   他左手握着权杖,右手抱着一只长耳兔玩偶,金色卷发勾于耳侧,有种雌雄莫辨又非常干净纯洁的美感。   宁絮抬手摸摸他的脸,想给造型师加鸡腿。   江逢还有点担心自己这副样子:“你觉得好看吗?还是很奇怪?”   “很怪。”宁絮说。   “啊……”江逢慢慢垂下眼睛,抿着唇。   宁絮又说:“怪好看的。”没想到她也有用老土梗的一天。   “真的?”江逢半信半疑。   一些细雪落在他细长的睫毛上,又融化洇湿,眨了眨眼,眼睛也变得湿漉漉。   他的脸太冷了,手也冻红,宁絮收回手时,他似乎有点不舍她掌心的那点暖意,身子稍稍往前倾,脸也偏了偏,像是想贴蹭她的手。   他今夜实在看着太纯粹无暇,气质干净纤尘不染,仿佛不知情不知欲。   越是这样,反而越叫人想打破这份纯洁,引他入尘,尝尽情爱欢愉。   江逢坐在秋千上,比蹲在地上的宁絮要高出许多。   宁絮说:“江逢,我这样仰着脖子看你好累,你低下来些。”   江逢闻言,又往前弯腰俯身。   “再低过来点。”   月光下,他们的影子不断贴近,几乎有重叠的趋势。   宁絮仰头不动,就指引着他靠近。   两人气息间的热气都快要交缠在一起。   江逢看不见,并不知道从远处看,这是一幅怎样的画面。   此处风雪寂静,月光如银,一个人弯腰俯身,像是要低下头去亲吻面前的人。   宁絮装得再从容不迫,待唇与唇之间的距离无限缩短,心也不由得猛烈跳动起来。   她闭上眼睛。   恰在这时,有人喊道:“江逢——”   “……”   喊得宁絮差点灵魂出窍,心跟着咯噔一声,连忙抬头环顾一圈,有种偷情做坏事被人发现的心虚感。   人还没找到这儿,只是先出声叫江逢。   宁絮内心强大,直接揭过这事当没发生,迅速调整心理状态和情绪表情,领着江逢到工作人员那里。   高劲飞拿件黑色长款羽绒服给他穿上,热水袋和暖宝宝都给他续上。   江逢拆开暖宝宝,放进宁絮左右两边口袋,又把热水袋塞她手里:“别冷着。”   看得高劲飞想翻白眼,原来不用找宁絮,是把这女主播当替身了?   算了,随便吧,江逢爱谁就谁,他可懒得管这么多。   工作人员发现一座小喷泉,荒废许久,只有枯枝落叶,没有水,不过环境和背景都不错,于是叫江逢来拍一组照片。   摄像机定好位,高劲飞提醒镜头:“这儿。”   导演示意江逢调整姿势和表情:“你是逃累了,正好发现这里有个喷泉,坐靠在那里,面色疲惫,手垂在水池边。”   摄像师也说:“好,对了,表情对了,头往左侧稍稍偏点,再一点点。”   拍了几张,导演让人往池边加红色染料。   导演又说:“你不小心睡着,现在突然惊醒,垂在水池边的右手抬起来,发现手上都是血,表情要非常惊恐害怕。”   这一组小喷泉边上的照片拍完,又补拍两个镜头,才大功告成。   江逢--------------丽嘉又去找造型师问自己的造型,具体到颜色搭配。   宁絮在旁边听着,恍然:“原来你知道色系搭配是这么来的。”   江逢:“不单听人说,我还关注网上的评价。”都说好看的话,他会记怎么搭配,如果说不好的话,他会关注不好的点在哪里。   次数多后,他就能从别人的言语中明白什么是好看的。   他看不见,所有的颜色对他来说更像一种概念,可以用公式计算比对一样,比如蓝紫绿是一个色域,红橙黄又是另一个色域,延伸出来的其他颜色,暗玉紫、茶花红、斑鸠灰等等,都能拆分拼接重组,放入相同色系,或者做为撞色使用。   晚上拍得比白天还累,拍摄告一段落,大伙儿都在天冷地冻里忙活一天,饿得饥肠辘辘,提议到附近一家火锅店聚餐。   江逢小声问宁絮:“你想去吗?不想去的话我们自己另外吃?”   宁絮本就是出来玩的心,当然不在意那么多:“去呗。”   开了三辆保姆车去,宁絮和江逢坐在其中一辆的后座。   江逢在听车子行驶,碾过薄雪的声音,忽然感觉手被人一握,揣进了口袋里,里面有一片暖宝宝,捂得口袋暖热,使得冰冷的手一放进去,像是冰块靠近火炉,瞬间暖化。   血管和手指都好似热胀起来,让人感觉到血液鲜活流动。   前面的人都在聊天,讨论今天的拍摄和各种八卦,没人注意后面两人的小动作。   宁絮把江逢的手揣进自己的羽绒服口袋,没说话。   江逢也没说话,稍微挨近她一点。   过了会儿,他感觉宁絮在捏捏他的指节,动作不轻不重。   “不冷?”他问她。   宁絮非常夸张:“你说呢,我的手指都被你冻坏了。”   江逢弯弯眼,朝她低下头,露出修长冷白的颈侧。   距离太近,宁絮能看清他颈后有一颗浅浅的小痣。   她小时候经常把冷手塞进他的后颈里,冻他一个冷颤。   但脖子永远是人敏感脆弱的地方,这么伸过来,好似小动物把自己的软助袒露给猎人。   宁絮怎么可能还像小时候那样玩,只伸出手指戳戳他的颈侧,调侃道:“干什么,把你的脖子收回去,别跟个乌龟似的。”   江逢:“……”   如蛛丝般若有似无的暧昧轻易断却,宁絮摸摸脸,还有点热呢。   到了地方,定了一大桌,两个鸳鸯锅。   江逢和宁絮还是坐一起,好几个人的视线在他们两个人之间流连。   导演叫肖路原,最先笑问:“怎么说,江逢名草有主了也不介绍下?”   “是朋友,从小认识的。”宁絮解释,正准备做个自我介绍,有个年轻姑娘倏然激动地说,“林续是你吗,我经常看你的直播!”   宁絮没想到在这也能遇到观众,笑着和她聊了会儿。   火锅汤底煮沸,食材也都端上来,还点了不少酒。   高劲飞和摄影师阿卓喝到一块儿去了。   肖路原挺感慨地跟宁絮说:“我们和江逢合作的次数不算少了。”   刚开始合作挺难,一个瞎子怎么拍呢,特别是这瞎子背后还是江家,得罪不起。   模特和摄影师需要磨合才能来感觉。   江逢最初可不像现在这么利落流畅,那会儿不懂镜头,不知道方向,动作僵硬,表情也控制不好。   阿卓脾气大,分分钟想扔相机走人,直说:“拍不了。”   高劲飞脾气更大:“拍不了那是你技术烂。”   “你说什么?”   “没想到你技术烂,耳还聋。”   两人差点打起来,江逢却还能沉下心,在一旁默默琢磨刚才想要的什么表情,什么情绪,什么动作和角度。   肖路原一看,就知道事情可以成了。   是璞玉,方可雕琢。   最难的点是表情控制,江逢看不见别人的表情,同样也看不到自己的,那么一个表情往往需要做成百上千次,才能知道哪个是对的,然后不断重复,直至形成肌肉记忆,才得出今天眼角眉梢都能弧度正好的表情管理。   那时肖路原问他:“你做这行这么难,若非热爱,怎么坚持下去。”   江逢当时摸了摸四叶草手环,没回答。   物依附于人,人贵,物也显贵。再加上江逢身上没有便宜货。   很多人看到江逢如此爱惜这条手环,想必极为珍贵,便投其所好地夸道:“你这手环真是好,限量版吧,肯定好几万起步?”   江逢想到什么,笑说:“三块钱。”   “?”   “不对,还砍了价的。”江逢说,“是两块五。”   “……”   *   高劲飞和阿卓,曾经差点打起来的人,此时喝得像过命的兄弟。   现在阿卓对江逢那可是万分满意,每次遇上有江逢的活儿,都推掉其他工作来接,因为江逢在镜头下有气质有灵性,一个画面可以给人语意未休的感觉。   和江逢有关的作品出圈多,连带摄像师的名气也会大。   曾经怒目而视的阿卓,现在差点没把江逢当爹来叫。   这顿火锅菜多,桌大,总要伸手夹菜到锅里涮,江逢看不见不方便,宁絮就代劳帮他夹菜捞肉。   “我偷偷把不喜欢吃的菜夹给你。”宁絮笑说,“你不会发现吧。”   江逢跟着笑了:“那我假装没发现?”   说着,他还真把那块猪血吃了。   这一餐大家都吃得很尽兴,全身暖意。   宁絮怎么可能空手来,趁着气氛正好,把带来的各种小吃分发了。   众人纷纷谢过,开开心心接过小礼物,回了酒店。   宁絮和江逢落在后面,还没进酒店的时候,江逢拉住她。   “怎么了?”宁絮顿住脚步。   “我的礼物呢?”江逢问。   她给别人都送了小礼物。   “你又不是别人……”宁絮解释,“我们算是熟人了吧,应该也用不着小礼物客套熟络。”   雪早已经停了,月光的洁白和路灯的昏黄交织着,拉长他们的影子。   许是喝了些酒,江逢的脸上有了血色,眼睛也格外明亮。   “不过我有礼物给你。”他说着,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礼物盒。   宁絮打开,发现里面是一只长耳兔娃娃,他今晚拍摄一直拿在手里的那只,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准备了礼物盒装好。   非常可爱,她第一眼看的时候就挺喜欢。   江逢缓声说:“它是我买的。”   只送给你。 第25章   当天晚上宁絮做梦就梦见江逢受了诅咒, 变成一只长耳兔,被丢进失落花园的迷宫里。   江逢遭殃前还告诉她:“快来找我,快来救我!”   宁絮心说, 是不是还得给个真爱之吻, 才能解除诅咒啊?   她在迷宫里面跑,找那只变成长耳兔的江逢。   一直跑一直跑, 跑得心累,有道虚无缥缈的声音还在不断催促她:“快来亲亲我呀。”   宁絮累得骂人:“亲个屁, 兔影都不见一个。”   跑了老半天,宁絮终于来到花园深处,看见藤条秋千旁,那只长耳兔被做成了烤全兔。   “……”   烤全兔被架在火上烤,还扭头转向宁絮, 眼泪汪汪地控诉:“你怎么才来。”   豆大的眼泪掉在火上, 刺啦一声被烤干了。   宁絮“…………”   天光大亮, 宁絮醒来,莫名觉得浑身酸痛, 抬眼看到枕边那只长耳兔娃娃,忍不住给它来了一拳。   洗漱收拾好后下自助餐厅吃饭, 宁絮扫了眼菜式, 没什么胃口, 问:“有烤全兔吗?”   服务员:“啊……没有。”   *   今日又下起了雪, 没见着阳光。   江逢的行程很赶, 这边告一段落,就要收拾东西到下个地方。   宁絮东西不多, 带了一个包和一个行李箱, 行李箱大半都是零食小吃, 昨晚送出去一些,这会儿更轻松,没什么可收拾的。   等待的间隙,她在一边堆起小雪人。   延林在南方,不下雪,不过她小时候生活在北方的海佑市,见到雪的次数不少,并不觉得新奇,现在是纯无聊,才玩的。   “宁絮?”江逢走出来找她。   宁絮出声:“这儿。”   江逢听到声音,慢慢走过来,感觉距离差不多了,伸出手一探,摸了个空。   “蹲着呢。”宁絮仰头说。   江逢也跟着蹲下来。   两人围着一个丑不拉几的雪人,自身衣服又厚,蹲下去快成一团。   于是乎左一团黑,右一团白,中间一个丑雪人垮着脸,画面有些好笑。   江逢来了,宁絮更是对雪人丧失兴趣,侧过脸看他。   他穿一身黑色羽绒服,皮肤显得更白,零星几片雪花落在他的颈脖,很快被他的温度化成水,留下一点湿润。   宁絮盯着看了会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自己的冰手放在他的颈侧。   噫,暖和。   “你怎么没什么反应?”宁絮捏捏他的脖子。   江逢喉结滑动,低声笑道:“猜到了。”   猜到她会这样,也不躲。宁絮为他们捡回的默契感到高兴,心头默默雀跃起来。   高劲飞也拿着大箱小包出来,一同打车到机场登机。   座位买的头等舱,三个人的票,两座连在一起,另一个座位在过道。   上了飞机,江逢先坐下来,高劲飞自然而然跟着坐他旁边,谁知他皱了皱眉,手肘捅他。   “干嘛?”高劲飞莫名其妙,“犯什么病?”   以往出行,不管是坐车、坐飞机还是坐船,高劲飞永远坐在江逢旁边的座位,以至于都没想到其他可能。   宁絮看两人都坐好了,也就坐隔着过道的另一个位置。   江逢唇线抿直,偏过头去不想理人,表情冷漠得不行,高劲飞一头雾水地看他一眼,自个儿玩起手机。   下了飞机,又有人来接他们上车。   这次要去的是一个南方小乡村,车子开出机场,又逐渐远离市中心。   从郊区到乡村,也从白天到了晚上。   工作人员说:“今天你们一路奔波辛苦,好好休息一晚,明天再开始准备拍摄。”   这个乡村没什么大酒店,于是提前包了一家民宿。   江逢一天没怎么吃东西,全靠宁絮投喂。   “最后一块小熊饼干啦。”   听得江逢犹豫还要不要吃,谁知高劲飞一个健步冲过来,夺走宁絮手上仅剩的饼干,张嘴一口猛吞。   看得宁絮都愣了,还是江逢反应快,听到动静一手逮住高劲飞,用臂弯卡住他命运的颈脖。   “谁说给你吃了。”   高劲飞发笑,差点没呛着噎住,脸给憋红了,蹬起腿示意宁絮救命。   宁絮见死不救:“说的对,谁让你吃了,你算哪块小饼干!”   高劲飞给两人合伙整不会了。   他主要是闹着玩,也没使劲儿挣扎。   江逢松开手。   “咳咳咳——”高劲飞咳着咳着,忽然像傻子一样笑起来,“可真行呐你们。”   江逢和宁絮也笑个不停。   长大最容易丢掉的东西便是稚趣童真,非得在熟悉信任的人面前,才肯流露偶尔的幼稚。   笑闹间,工作人员帮订的餐到了。   宁絮直播一顿晚饭,不一定都是自己做的,有时她点外卖吃也会直播一会儿,很能给人一种陪伴的感觉。   “介意我直播吗?”宁絮问同桌吃饭的另外两人。   江逢当然没意见,他喜欢听她直播,高劲飞也没意见,甚至还问:“需不需要我的颜值帮你吸引点观众?”   宁絮已经开播了,这句话正好被观众听见。   [我不信,除非你让我看看。]   [谁?是谁啊!男人的声音,好像不是江逢。]   弹幕评论全在刷“看看”,有些刚进来的观众不明所以,也跟着一块儿刷。   高劲飞打开宁絮的直播间,没开声音,扫眼弹幕,无所谓地说:“行呗,看看就看看。”   都这样了,宁絮也没必要说不给看,把镜头转过去。   立刻有人刷了礼物。   “谢谢‘康师傅不吃面’送的超级火箭,谢谢老板。”高劲飞念完,挑眉说,“怎么样,哥们这主播当得像模像样吧?”   弹幕说:[你打扮还挺酷。]   [你和林续什么关系?]   高劲飞看见夸他帅的弹幕才回应两句:“确实帅,这点你们说对了。”   宁絮转回镜头,开始吃饭:“今天没在家做,到乡村里玩了,对,住的民宿。”   弹幕的风向根本扭不正,越走越偏:[刚刚那位是男朋友吗?]   [我不管,就冲着颜,我也嗑了!]   高劲飞没有江逢名气大,一时半会儿没人认出来。   宁絮无言以对地笑笑:“你们怎么什么都能嗑啊,是从什么嗑CP星国进修过吗。”   江逢以前用手机听宁絮直播,偶尔会听弹幕在说什么,现在没用手机,就不知道弹幕在刷什么,不过从刚才的事来看,也能猜到不少。   江逢出声说:“镜头可以转过来一点。”   宁絮看他一眼:“会拍到你。”   “嗯。”   好吧。   宁絮转过去,江逢跟直播间的人打招呼:“大家晚上好。”   直播间跟炸了锅似的,疯狂刷起江逢的名字。   [终于看到脸了!!!]   [原配出现了!我坚守原配大旗绝不动摇。]   刚解锁的CP不复存在,个个都在为原配摇旗呐喊。   宁絮直播间没请过男嘉宾,江逢是第一个,磕到糖的观众直接默认他为原配。   江逢的粉丝短时间内得到通知,齐刷刷涌来宁絮这里。   直播间空前热闹。   宁絮:“我这里是‘一顿晚饭’,不是‘一对CP’好吗,要么看江逢吃饭,要么看我吃饭,其他的就算了。”   弹幕就说:[要看江逢吃!]   [主播你走。]   宁絮:“???”   这一会儿的功夫,某知名女主播就要失业下岗了?   下岗再就业的宁絮把镜头扭回来:“不给你们看了,就看我吃饭,老实本分点啊。”   弹幕:[??????]   全是问号和哭的表情,宁絮差点笑岔气。   这顿饭吃完,直播也结束。   高劲飞和江逢一个房间,宁絮一个人在对门的房间。   关上门,高劲飞累得要死,直挺挺躺上床,看着还在摸索房间,熟悉布局的江逢:“你这两天有点奇怪。”   江逢:“怎么?”   高劲飞想了下:“就说刚才,按你以往的习惯是不会急着在林续直播间露脸的。”   她的直播太有特点,有一种闲适舒缓的基调,适合吃着饭,聊聊日常小事,使人放松心情。   江逢不在她直播的时候露脸和说话,一个是不想影响她直播,二个不想喧宾夺主,让太多人带风向带话题。   江逢这次露面,不就是想转移直播间话题。   后续宁絮接着直播吃饭,确实没人再刷高劲飞和她是不是CP的事了。   “真这么喜欢?”高劲飞察出点猫腻。   江逢没理他,拿起毛巾和衣物去卫生间。   关上门,只剩一个人的空间,花洒一开,只闻水滴落在瓷砖地面的声音。   他嗯了一声,似是回应方才的问话。   只是被水声冲得斑驳模糊,谁也听不清。   宁絮洗完澡,边吹头发边玩手机,想起丁付雪,发消息问问她的近况:[最近怎么样?]   过几分钟丁付雪回:[我还好,就是小奇好像肠胃不太舒服,这两天我带它去医院看看。]   小奇是陪伴丁付雪许久的导盲犬。   宁絮瞬间想到一直以来没注意到的点,江逢如果有导盲犬帮助的话,外出会方便很多,全国的导盲犬数量是很少,但以江家的能力,不至于一条导盲犬要不到。   江逢这边收到宁絮发的微信:[为什么不要导盲犬?]   既然标志性的盲杖都肯用,又为什么不要导盲犬呢,宁絮百思不得其解。   江逢发来语音:“你以前送过我玩偶了。”   答非所问。   宁絮梳着头发想,什么时候送的?送什么玩偶?   没什么印象,以至于宁絮睡觉前都在琢磨这事儿,想着想着,接近昏睡的临界点,脑子突然灵光一闪。   ——这只小狗像你。   宁絮猛地睁开眼睛,瞬间从床上爬起来,摸过手机,动作连贯地打开微信,点开江逢的头像。   浅棕色的狗狗玩偶,左边眼睛那块是深棕。   是这个!她当年和江雯羽去玩具城的娃娃机夹到的,是她生平第一次夹到玩偶,送给了江逢,没想到他放枕边拍下来当头像了。   可能是很早的时候拍的,那会儿江逢还不会拍,角度不正,光线暗,像素还模糊,点开放大都有颗粒感。   难怪宁絮之前看半天认不出来。   她倒头瘫回床上。   可能是像侦探一样破了案,又或许是半夜三更环境太安静,她能清晰听到心房的跳动声。   过了许久,宁絮把那只江逢送的长耳兔玩偶放在枕边。   拿起手机对着它拍张照。   设置为微信头像。 第26章   第二天一大早就要进行拍摄, 宁絮头天晚上半夜才睡,理所当然起不来。   反正也不用起来,又不是她要拍。   宁絮迷迷糊糊给江逢发条语音:“睡懒觉, 别叫我。”   语调全是困意, 声音也变得轻缓软绵。   江逢听完语音,高劲飞正巧过来, 莫名其妙看他一眼:“站在走廊这笑什么呢,时间差不多了, 走不走?”   大冬天要拍花系列的图集,摄影团队包了几个温室花棚。   今天的摄像师正是江逢的大学同学许巧晗。   许巧晗大老远看见江逢,就过来寒暄:“江逢,好久不见,一直想找你吃顿饭, 没想到你到延林去了, 中午休息的时候去吃吗?”   高劲飞起得早, 有起床气,黑着脸不想搁这儿浪费时间:“晚点再说吧。”   许巧晗笑着说好。   上午拍了几组图, 很快到了中午,许巧晗放好相机, 走到江逢身边, 见到他衣领处落有花瓣, 抬起手想帮他取下。   眼见手即将碰到颈脖处。   “江逢。”   正好看到这幕的宁絮, 出声叫他。   许巧晗连忙收回手, 顷刻调整好表情。   “你来了。”江逢并不知道刚才发生的事,走近宁絮问, “吃过午饭了吗?”   “没吃, 早饭午饭都没吃。”宁絮定定地看着他, “我饿了,江逢。”   敏锐地感知出她话语里的小情绪,江逢以为她饿着久等了,有点带哄的意思:“那我们现在去吃,想吃什么?”   许巧晗走过来,非常职业化的笑容:“江逢,她是?”   宁絮也露出职业化微笑:“朋友。”   许巧晗暗松口气,以为她只是江逢工作上认识的人,大方地做自我介绍:“我是江逢的大学同学,这几天他的专属摄像师,许巧晗。”   带有挺多江逢头衔的嘛,宁絮只简简单单地说:“林续。”   “江逢,低头。”   江逢长得高,宁絮这会儿穿平底鞋,踮脚伸手也能拿到他衣领处的花瓣,但她偏不。   许巧晗觉得好笑,不了解江逢的人才这样做,江逢对待他人一向保持疏离的距离,不然她刚才也不会趁他不注意,悄悄地去拿那花瓣。   谁知江逢还真乖乖地低下头,动作甚至可以说是温顺。   “手断了。”宁絮说,“你再低点儿。”   许巧晗:“……”   江逢眉眼含笑,宠着宁絮的性子似的,又低了低。   宁絮这才抬手取下那淡粉色的花瓣,顺带还摸摸他的脖子,默不作声地用食指指弯刮了刮他的喉结。   江逢表情未变,握盲杖的手紧了紧。   这可不是做朋友能做到的地步,许巧晗皱起眉头,再看宁絮的眼神都变了。   “都搁这儿站着干什么呢?”   高劲飞大少爷口味挑得很,拍摄团队定了盒饭,他不想吃,借辆车打算开到附近转转,看看有没有餐厅,衣食住行方面,他从不委屈自己。   “吃盒饭还是去吃饭?”高劲飞停车,单手握着方向盘,偏头示意道,“吃饭就上车。”   带一墨镜还挺酷。   许巧晗离车近,率先拉开后座车门,想让江逢先上车,她再上。   江逢没动,还是站在宁絮旁边问:“想吃什么?”   仿佛宁絮说想吃盒饭,他也留下来吃盒饭。   宁絮:“那走吧,找一家店吃饭去。”   她拉开副驾驶座位的车门,所有人都以为她要坐那个位置,她却说:“江逢,你坐这儿。”   江逢顺从地坐在高劲飞旁边,宁絮和许巧晗并排坐在后面。   这地方小,高劲飞找半天没找到餐厅,只好掉头回来,去一家经过的民家餐馆。   店里朴素又有特点,四方木桌,四张木长椅,桌上有小竹筒插着木筷,竹筒贴了一张倒福字。木柱、木门、墙面随处挂着大蒜、红辣椒和肉类。   四人入座,各坐一方。   许巧晗想跟江逢聊几句,但比较涉及私人问题,以往每次问到他私人方面的事,他都会明确地拒绝回答,将工作和工作中的人与自己的生活划分开。   以至于过了这么久,她还是属于被划分的部分。   许巧晗:“江逢,我最近四处拍摄发现不少特产,有你喜欢的玫瑰枣,今天拍完给你送去。”   这话挺值得琢磨,语气熟稔,悉知对方喜好,仿若是多年情感深厚之交。   听得宁絮笑了笑。   江逢是会拒绝人,但基于自身教养,有其他人在的时候,他不会直白地拒绝而不留情面,东西真要送来,他还是不收的。   “太客气了。”他说。   许巧晗不知道和江逢开什么话题好,转而问宁絮:“方便聊聊你是做什么的吗?”   宁絮谦虚道:“就一小主播而已。”   老板娘带着乡音,张罗着把菜上了。   都是简单的家常菜,红烧茄子、油焖四季豆、包菜炒腊肉,味道都不错。   宁絮早上没吃,这会儿却没什么胃口。   高劲飞和江逢没怎么说话,反倒宁絮和许巧晗两人挺能聊。   因为工作的缘故,许巧晗接触的人很多,其中还不乏明星,因此还能和宁絮聊妆容、穿着打扮、时尚潮流圈还有各种娱乐圈的事。   不过谁曾经还不是个职场人呢,宁絮客套熟络起来也有一手。   两人交谈甚欢,像终于遇见知音似的。   女人准确的直觉向来有根有源,宁絮见着许巧晗,总有种初中时期见那双马尾女生的感觉,明明很不舒服,却又因为长大了,学会得体,懂得控制,不再像那时那样直白地表示讨厌情绪,习惯用笑容压下一切。   江逢却敏锐地发现了她细不可查的异样,抬手先碰到她发顶,才摸到她额头。   “没休息好?还是身体不舒服?”   “没事,别担心。”宁絮不想影响他工作,随口说,“就是想吃冰淇淋了。”   宁絮小时候也是冬天想吃冰淇淋,夏天想吃火锅。   这小乡村的冬天似乎比北方还冷,明明气温还没到达零下,却阴冷湿寒,仿佛令人的骨头缝隙都结了寒霜。   下午拍摄,江逢到临时搭建的棚子里换衣服。   许巧晗走近高劲飞,手里调试着相机,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那个林续真是主播?怎么跟江逢认识上的。”   高劲飞瞥她一眼,说:“她还是个画师,江逢是她模特。”   这么说来,只是工作上认识的?许巧晗又问:“她和江逢是什么关系?”   “能有什么关系。”高劲飞性子冲,还没耐心,表情像是在说,“和你有什么关系。”   许巧晗也就没再问。   江逢换完衣服出来,先找宁絮,有点担心地问:“这么待着会不会无聊?”   “拜托,我怎么可能光来玩。”宁絮给他摸了摸画板,“我也是顺便来写生的。”   江逢稍稍放心:“那我去拍摄了?有什么需要可以跟高劲飞说。”   “去吧去吧。”宁絮赶人。   下午的拍摄并不顺利。   模特的状态极为重要,但摄像师的状态也要有,很明显,许巧晗不在状态,甚至有失专业水准。   她连连抱歉说:“实在不好意思,今晚我请客。”   团队里都是熟悉的合作伙伴了,包容度也大,反倒宽慰她:“没事,谁都有不在状态的时候。”   好在这次安排的拍摄档期比较宽松,耽搁两三天也没事。   几组图下来,有些照片完成度还是高的,再加上后期修饰,完全能够商用。   但许巧晗作为专业人士能看出瑕疵,她也不允许瑕疵。   到了晚上七点,拍摄先告一段落。   江逢刚换完衣服,还没走出棚子,宁絮走了进来。   这会儿里面只有他们两人。   宁絮拉着江逢说会儿话,然后食指并中指擦了擦自己唇上的口红,无声无息抹上江逢颈侧。   他以为她只是摸了摸他的脖子。   许巧晗收好相机,正到处找江逢,于是见着他和宁絮一同走出棚子。   “江逢,今晚说好了我请客。”许巧晗说,“大家一起吃吧?”   江逢:“抱歉,我还有事。”   许巧晗看向宁絮。   宁絮:“我也有点事。”   许巧晗还欲再说什么,便见到江逢偏头转向宁絮,颈侧露出的口红痕迹,就凭颜色,也不难发现是谁的,说明他们刚刚在棚子里……   许巧晗咬紧下唇,在错愣的间隙里,江逢和宁絮已经走远了。   “我们住的那个民宿有厨房,我打算自己做点吃的。”宁絮问,“你真的不吃吗?”   “嗯。”   宁絮没强求,抬手擦掉他颈侧的口红,先一步回民宿。   她只做了简单的一菜一汤,直播也只播半个小时。   莫名地觉得累,宁絮洗完碗筷收拾好,早早回房洗漱躺床。   敲门声响起,以为江逢来找她,她看也没看,直接开了门。   没想到是聚完餐的许巧晗。   “方便聊会儿吗?”她说。   宁絮套上羽绒服,跟许巧晗到楼顶的露台上坐。   真冷啊,冷得她维持不住表情。   “我和他认识了很多年。”许巧晗迷离地看向远处,似在回忆什么。   她从小家境不错,母亲是杂志社主编,父亲是旅行摄影师。   她从小第一件玩具就是摄像机。   发现美,定格美,把美好的事物留存给更多人感受,这一直是她喜欢做的事情,不过受父亲影响,她极少拍人,基本只拍景。   她发现不了人身上的美,只为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所震撼。   直至上大学,在夏日的一个午后,她拿着摄像机穿行于林间,在偏僻静谧处发现她想寻找的一株植物,同时也发现一个男生。   他闭眼靠坐在树下,带着耳机,似乎在浅眠。   轻风抚动光影,他眉眼柔和明晰。   在炽夏聒噪的蝉鸣中,许巧晗迅速按下快门键。   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她留意这个人,调查发现他竟然是那位考上这所学校的盲人江逢,他在学校里很出名,而她   太醉心自己的世界,从未关注。   她好像变成一个跟拍狂魔,去追寻她觉察出美的人。   当时许巧晗全网关注量已突破百万粉丝,渐渐大家发现她居然开始拍人像,且都是一个气质独特的男生。   很快有专业的工作室团队找上江逢谈合作,听说刚开始江逢拒绝了,后来不知怎么的又答应了。   其中有一组网络预告图,江逢穿白色衬衣,左眼戴的银白色义眼,左手捻着花遮住右眼,整个人干净得纯粹,彻底出圈火了,当期杂志销售量比起上期几乎翻倍。   那时许巧晗还发现江逢会弹钢琴,他从不在万众聚焦的舞台上表演,只在参加助盲活动时,演奏给视障人士。   所以他的琴声往往温柔宁静,带着治愈人心的力量。   明明那些钢琴破旧,连音色都不准,也明明他所在之处,连灯光都没有。   但看到他手指弹动,身心投入,许巧晗只觉得他光芒万丈。   此后,江逢参加过的每场助盲活动,她都参加,甚至她学起小提琴,只为在这并不盛大的地方,与他合奏。   “林续,是我最先发现他的独特。”   许巧晗喝了不少酒,酒精似乎使她冲动,也使她坠入迷途。   这偏僻的小乡村路灯少,天色漆暗,只能瞧见远处影影幢幢的山体轮廓。   宁絮终于发现自己妒忌许巧晗的地方在哪里了,那些是她错过江逢的岁月时光。   “如果感情也分先来后到。”宁絮侧头看她,“那你也输了。”   许巧晗算是时尚圈的人,成熟知性的打扮,又非常突出个人的特点和优势,此时醉酒平添几分性感。   “你大学那会儿遇到江逢,差不多二十岁吧?”   宁絮缓缓说:“我八岁的时候就遇见他了。”   不同的地方在于,你遇见的是光芒万丈的他,而我遇见的是沉落自弃的他。   ……   *   洗澡的热意早被吹散,宁絮回到房间疯狂上调暖度。   没过一会儿,房门又被敲响。   还有完没完?   宁絮开门:“喝醉撒酒疯能不能换个地儿——”   是江逢。   他一手拿着盲杖,另一只手背着,被宁絮突如其来的不善语气弄得错怔一瞬。   “刚才有人来过?”   宁絮:“……没。”   “我没喝酒。”   “嗯。”   “也没撒酒疯。”   “哦。”   安静片刻,宁絮忍不住了:“所以你来干什么?”   江逢笑了:“给你这个。”   他背在身后的手终于伸出来,是一支可爱多的甜筒冰淇淋。   不知拿在手里多久,他整只手都冻红了。   可能刚从外面回来,他身上俱是寒意,只有说话带着热气。   江逢眼睛透亮,表情似有期待,像是小朋友拿着满分卷子给家长看。   宁絮接过这只可爱多,还是她最喜欢的香草口味。   忽然想起早上随口一说想吃冰淇淋的事……   从晚上拍摄结束七点多他就说有事,原来是去买冰淇淋,到现在快凌晨了。   江逢犹豫一下,还是劝道:“天气太冷,少吃一点。”   宁絮手指抠着冰淇淋,隔着包装袋把脆筒拗碎。   “江逢。”   “嗯。”   “你真好。”   听得江逢心头一跳,条件反射地想起宁絮小时候经常说的话。   ——江逢你真好,我最喜欢你了。   江逢以为自己猜到她的下一句话。   谁知,她说。   “我想睡你。” 第27章   江逢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宁絮站在房门口, 往里走就是睡觉休息的地方。   她在这里,说出这样的话,完全没有征求意见的语气, 有点像邀请, 更多像通知。   宁絮靠着门框,抬眼看他:“要我再重复一遍?”   她看着江逢低了低头, 冻红的手揉了揉后颈,接着又刮了刮眼下薄薄的皮肤, 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耳根红了,他面色还挺镇定,轻咳一声:“可以。”   可以是什么意思?于是宁絮又重复一遍:“哦,我说我想睡你。”   “……”   江逢偏了偏头,难以描述的薄红有漫延的趋势:“这个可以不是指让你再重复一遍。”   那就是可以睡的意思。差点把宁絮整笑了, 她没睡过不知道, 一时紧张有点断片儿。   “现在?”江逢问。   不知道是不是温度调得太高, 宁絮忽然觉得有些热,但她仍旧神情自若地说:“不然呢?”   江逢:“那……”   恰在此时, 一道声音倏然响起:“你们干嘛呢?”   高劲飞掐着腰从楼下走上来:“你说你上来送个东西,怎么还跟人聊起来, 吃不吃饭了到底?”   大冬天的, 高劲飞像刚从火焰山下来, 全身上下都是怒火, 语气也冲。   他真觉得江逢遇上林续, 特别容易犯病,晚上拍摄完, 饭也不吃, 去找当地人开车载他外出。   高劲飞把江逢扒拉住, 哪肯他眼睛看不见还跟人乱去,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万一出点事,高劲飞得被江老爷子和外公联手扒层皮。   他认命开车载江逢外出,一问要买什么,居然是去买冰淇淋,那种五毛一根的马蹄冰棍还不行,得要冰淇淋甜筒。   这地方哪有,大冬天也不是家家小卖部都还开冰柜。   开车都他妈快开到镇上才见一家超市,终于买到,也没见这崽种吃,拿在手里还怕化了,又问要些冰块一起拿。   一路回来冰块是化了,冰淇淋还好。   谁知是送给女主播。   真稀奇呐,都他妈快赶上杨贵妃吃荔枝的事儿了。   高劲飞饿着肚子怨气重,在楼下停车等人等半天没见人,直接上来催命似的催。   刚才的暧昧氛围被不知情不知趣的人打散,江逢不确定宁絮是不是现在想,又问:“那现在……”   宁絮不知道他还没吃饭,于是说:“你们去吃饭吧。”   见江逢犹豫,大概是怕她不高兴,宁絮玩味道:“不吃饱哪有力气干活,快去。”   江逢:“……”   *   等人走了,宁絮关上门,呼出口气。   室内温度高,怕冰激凌化了,她拆开吃起来,试图借助外物冷静一下。   江逢的这顿晚饭,吃的那叫一个魂不守舍心不在焉。   草草吃完回民宿,宁絮早已回房,江逢洗漱收拾完快凌晨两点,有点太晚了,宁絮昨天就没有休息好。   他犹豫一会儿,给宁絮发条微信:[睡了吗?]   等了半个小时没有回复,江逢猜她应该休息了,这才躺床闭眼。   宁絮这晚过得异常难受,不知道是不是吃冰激凌的缘故,全身发寒,小腹坠痛得厉害。   又把温度调高不少,甚至盖着被子还把羽绒服垫身下,闷出一身热汗,睡着忍不住踢被子,整晚忽冷忽热得难受。   第二天早上,江逢敲宁絮的房门,没听见动静,以为她昨晚睡得晚,这会儿还没起,只好先去拍摄。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宁絮迷迷糊糊听到有动静,但身体又沉又累,还隐隐酸痛,想起也起不来。   忽然间她听到什么东西“砰”地撞了一下,她半撑起眼皮,看见江逢走过来,没拿盲杖,步伐又着急,神情相当焦虑,先是撞到柜子。   宁絮张了张嘴,正准备出声提醒已经来不及了,江逢膝盖猛地敲到木制床沿,但他没分心去管,伸手想探宁絮在哪里。   “江逢……”   宁絮语气微弱,嗓子干痛。   江逢听到声音手也探到她,连忙摸了摸她额头:“有些烫,先去医院看看。”   宁絮被扶着坐起身,立即感觉下腹疼痛,裤子湿漉,又躺回去,生无可恋地说:“来那个了,不想去医院。”   “那还有哪里不舒服?”江逢忙问,“纸巾你有备着吗?”   “没有。”宁絮有气无力地把身下的羽绒服拽开。   “好,等我。”   江逢给她盖好被子,走出房间。   “怎么样?”高劲飞没进去,和民宿老板娘一块在门口等。   房门钥匙老板娘都有,但怎么着也不能让人随意开姑娘的门,要不是见他们是一块来的,看起来相互认识,老板娘也不会给钥匙,这会儿也挺有责任心在房门口看看情况。   江逢中午拍摄完没见宁絮来,发消息也没回,第一时间赶了回来,敲门也没动静,只得问老板娘要钥匙,要是老板娘不给,他砸门也要入。   江逢:“带我去商店和药店。”   老板娘好心告知附近小卖部和药店的路线。   江逢连声道谢,跟高劲飞上车。   “你别……”高劲飞边开车,边看江逢脸色,看得心也跟着焦虑。   他很久没见江逢这副表情了,这种样子还是他刚认识江逢那会儿才见有的。   先到小卖部,门口挂着木牌写着小卖部,但一眼看过去更像麻将馆,几个大婶在搓麻将。   江逢:“请问有卫生巾吗?”   其中摸麻将的一位大婶大概是老板,她问:“日用夜用?”   一下给江逢问懵圈了,先不说他看不见,就算看得见,这也未必是他会涉及的领域。   高劲飞前来解救兄弟,一副妇女之友的姿态:“现在白天,当然日用。”   几位大婶都听笑了。   这小卖部不卖零食,只卖点日用品,周围靠墙之处有几层摇摇欲坠的木架,上面像堆杂物一样堆放牙刷、毛巾、杯子等等,有些东西许久没人买,都蒙灰了。   老板翻出几包卫生巾给他们:“看看要哪个?”   高劲飞低头一看,什么棉的网的,240mm和280mm的,简直梦回解立体几何的痛苦。   两个大男人杵在门口,面前一排粉的、蓝的、紫的包装。   高劲飞挠头:“要不我打电话问问另一个哥们儿?”他的狐朋狗友里面有个花花公子,据说最懂女人。   江逢给宁絮打电话,没接,估计她睡过去了。   他不想再浪费时间,每款买一样,拎了一大包。   接着他们又去药店买退烧药,餐馆打包一份粥。   再回到民宿,江逢再次用老板娘给的钥匙开门。   “宁絮,宁絮。”   江逢温声叫醒她。   宁絮看这一大袋子的东西,没精力想怎么买这么多,随意抽了一包进卫生间换好,又有气无力行动迟缓地躺回床。   江逢手臂、膝盖和小腿还有磕碰的青紫。   他听着宁絮的动静,心头难过起来。   如果眼睛正常,他完全可以在这时候背着她或者抱起她。   买的荠菜瘦肉粥,江逢拆开包装,放入勺子:“半天没吃东西了,先吃点,待会儿吃药再休息。”   宁絮病蔫蔫地靠着床头,接过粥,小口喝起来。   有点安静。   江逢不可避免地沮丧设想,要是他看得见,这时候就可以喂她吃东西了。   他刚刚想尝试,但宁絮完全没往这方面想。   对于一个生活尚且有许多地方需要他人帮助的人,很多人会忽略他想做什么,他能做什么,已然把他当成被保护者。   他想给她买东西,都不能自己开车去,由别人开车陪同才行。   甚至他可有可无,他就算不去,高劲飞也能把东西买回来。   宁絮实在没胃口,简单吃了点就吃不下了,靠着床头昏沉睡去。   江逢想给她倒热水,待会儿吃药,起身在房间四处摸索,不小心碰掉花瓶,碎裂满地。   在不熟悉的地方,手忙脚乱间遇到这样的事,对于他来说明明很正常。   但今天格外难以忍受。   他蹲下来,近乎自虐,摸索式捡碎片,手被刺破划伤,也好像在重新面对,揭开了遮掩修饰的伪装,那千疮百孔的灵魂。   捡完碎片,手鲜血淋漓。   但他看不见。   疼痛才会给他鲜活的感受。   洗手,擦手,再洗手,再擦手,直到血慢慢止住。   终于找到饮水机,这款小型饮水机只有一个出水口,调节冷热水需按控制板上的触键。   江逢左手拿杯,右手去摸控制板,碰到一个按键,立即流出热水,从杯口溅到他的手上。   滚烫的水填充新鲜的伤口,江逢咬着牙,没松手。   宁絮睁不开眼,递来水就喝,递来药就吃。   过了会儿,药物作用下,她更是昏沉。   屋里一直没开灯,宁絮觉得累眼刺眼,江逢连光感都没有,更不需要开灯。   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整个人陷入阴影里。   宁絮快两年没生过病,先是在露台和许巧晗聊天受凉,又大晚上吃冰淇淋,还来了月经,   使得这次生病来势凶猛,全身难受得不行。   江逢轻抚她的额头和发顶,缓缓哄着:“宁絮,宁絮。”   在这种忽冷忽热,简直水深火热的折磨中,宁絮忽然感受到一种安定和平静,心头软着,迷糊呢喃着:“江逢,你是我的,对不对?”   江逢贴近,听清了,忽然右眼眶红了。   她的病,让他再次陷入自我折磨。   他是一个无用的存在。   情绪积压着,像此时颈脖紧绷凸显的青筋,江逢低哑道:“像我这样的。”   他控制不住声线发抖:“你看看我的眼睛……”   他抬手,不顾眼眶疼痛,十分粗暴地摘下义眼,露出肉白色的眼台。   “你看我……我的眼睛。”   他哽咽着,苦涩着,痛楚着,脊背也弯了下来。   “像我这样的。”   “你为什么还要?” 第28章   宁絮睡了一天, 晚上才醒过来,看见江逢还守在这,问道:“你下午都没去拍摄?”   江逢:“下雨就没拍了。”   其实雨刚下不久, 他下午放心不下, 也没有状态,就请了假。   这个拍摄时间比较宽裕, 加上模特和摄像师都不在状态,负责人便宣布暂缓拍摄, 让大家调整状态。   “哦。”宁絮拉过他的手,发现很多口子,“手怎么回事?”   “不小心弄到。”   宁絮摸摸他的手背:“疼不疼?”   早就不疼了,被她这一问,好似倏然又疼痛起来, 她的温度也顺着传来, 岩浆似的要烫掉他心头的一块肉。   “还好。”江逢收回手。   在宁絮强硬要求下, 江逢只好取外伤药来给她处理。   高劲飞吃完晚饭,想着还有两人没吃, 顺道打包两份回来。   宁絮恢复一点,有了力气, 也有了自理能力, 拿过饭菜, 拆开包装摆好。   单雨晴发来消息:[姐, 这两天你还直播吗?]   宁絮回:[你发个通知吧, 说我这几天暂时不播,你也是, 我都不在呢, 你放个假自己玩去吧。]   单雨晴刚开始跟她的那两年, 那叫一个忙,什么都不会,一边跟她学,一边自学,当时又是宁絮快速涨粉的阶段,两人一天睡不够六小时,一年到头也没休息几天。   现在压力没这么大,宁絮想让她多放松多休息,做点自己喜欢的事。   不知道是不是宁絮的错觉,她觉得她生病这会儿,江逢看着也憔悴不少。   “别太担心。”宁絮安抚道,“我身体素质还行,这两年没怎么生病,这会儿病了也很快就好了。”   “嗯。”   宁絮张了张口,没再说什么。   雨越下越大,嘀嗒嘀嗒拍响窗户。   宁絮见时间晚了,问他:“你今晚在我这吗?”   “在。”   “你就这么坐守不累?”   “没关系。”江逢抬手摸摸她的额头。   宁絮扯被子盖住半张脸,黑溜溜的眼睛转来转去。   她闷了一身汗,现在又没什么力气洗澡,想叫江逢上来躺,都有点不好意思,要不等明天洗过澡清清爽爽再把人哄上来?   宁絮在连绵不绝的雨声和江逢温柔的轻抚中入睡。   她想起自己小时候每次生病,江逢都会很焦虑。   他似乎比她还早知道,死亡的含义。   那会儿宁絮每年生日愿望都是希望妈妈健健康康,而江逢的愿望则是希望宁絮健健康康。   有次宁絮发高烧到医院输液,江逢非要跟着去,来到陌生的地方,坐在冰冷的椅子上,他浑身不适。   宁絮非常纳闷:“你来干什么,你又看不见瓶子吊完药水,然后帮我喊护士阿姨。”   江逢被噎住没说话。   当时宁梁庆似乎有什么急事,看着输液瓶大概算了下时间:“爸爸出去下,十几分钟就回来。”   可是他有事情耽搁了,二十分钟还没回来。   宁絮困得睡着,这家卫生院这会儿只有一个护士轮值,忙得没注意角落里的宁絮输完液了,瓶内产生气压差,反把宁絮的血倒抽出一截。   宁絮睁眼就看见自己手背软管里面的那截血,吓得哭道:“江逢,我要死啦。”   江逢更是给她吓得面容失色。   护士非常淡定地拆开输液软管,排出空气,换瓶继续输液,宁絮的血又流回去。   宁絮松口气,见到宁梁庆就气着说:“爸爸怎么才来!”   宁梁庆听说刚才的事,连连跟宁絮道歉。   宁絮以后再也不敢在输液的时候睡着了。   这事从头到尾都没怪过江逢,谁能怪他看不见呢。   但这事到底在他心里留下痕迹。   他在或不在,没有任何作用,甚至在,别人还要留神顾及他。   *   天阴沉着,雨下个不停,平添几分寒意。   宁絮又睡过一个晚上,第二天舒服多了。   这会儿江逢没戴义眼,左眼处贴着白色纱布。   不是自己身体的东西,一直戴着终归有异物感。   宁絮迅速洗个澡,换身衣服,又窝回床上,窝着窝着窝出了无聊,见江逢今天似乎不用拍摄,问:“江逢?”   “嗯。”   “你到底有多少个义眼?”   “挺多个,没细数。”   “这趟带了多少来,我想看看。”   江逢知道宁絮这会儿正无聊,便回房去拿义眼。   高劲飞不在,似乎蹿到其他民宿,找人打牌去了。   宁絮百无聊赖地刷手机,见江逢拿一小黑盒过来,她来了兴趣,接过细看。   小黑盒分三层,每层五行四列有二十个小格子,每个格子放了一颗义眼,像放珠宝似的。   义眼具有特殊性,只能按照个人的眼眶轮廓定制,所以这里的每颗义眼形状大小都一样,符合江逢个人佩戴。   但每颗义眼的颜色、瞳孔大小、荧光度、亮色碎片含量都不一样,这使得一眼扫过去,真像看一盒奇珍异宝。   有些义眼绚丽夺目,明显做得夸张了,但江逢一戴,又矛盾地糅合出美感。   除了仿真义眼,大多适用于拍摄和妆造。   每颗都很漂亮,像装了一盒星星在里面,宁絮看得移不开眼:“我以前做梦梦见有个斯文优雅的变态,白天救死扶伤,晚上就取人眼睛,他攒起漂亮的眼睛,放入容器中保存……灵感可能就是从你这得来的。”   江逢闻言垂下眼:“这个可怕吗?你看这些……害不害怕?”   宁絮想看,他就给她看了,但又由于看不见,他不能分辨这些义眼这么摆放是不是渗人。   “很漂亮。”宁絮说,“看得我都想戴美瞳了。”   江逢暗自松口气:“这只是一部分。”   这里六十颗义眼还只是一部分?宁絮讶异:“那你怎么区分什么时候戴哪个?”   她光看都有点挑花眼。   江逢打开上面的玻璃盖,宁絮这才看见小格子里面贴有盲文纸,上面刻有盲文。   宁絮随意指一个:“这个是什么意思。”   江逢摸过盲文,说:“夏夜,深绿带金闪。”   两人距离近,室内衣服穿的薄,靠在一起的手臂都感知到彼此温度。   宁絮退了烧,还是觉得内里热,说好了今天把江逢哄上来呢。   她掀开被子一角,拍了拍身旁的位置,示意江逢一块儿上来躺。   江逢没动。   宁絮一派正经地说出不正经的话:“我被迫进入贤者模式啦,你不用担心。”   “……”   江逢把盒子盖上,放到一边,无奈笑了:“我不是在想这个。”   从小到大,他没有不顺从宁絮的时候,这会儿也一样。   等人坐上来,还没躺好,宁絮就急不可耐似的扒人衣服,这手法和神情,像在给煮熟的鸭子拔毛,把江逢扒得只剩一件衣服和裤子。   宁絮收回爪子:“诶,忘了你不怕痒。”   “行了,睡吧。”宁絮知道他这两天没休息好,或者该说根本没休息,自己精力还没恢复,倒先开始心疼了。   江逢躺好,在冬日的雨声中,忽然说:“宁絮。”   “嗯?”   别喜欢我。   别爱我。   我没有你想象中的坚强。   眼眶发着酸,苦涩堵心上。   千言万语,各般滋味在胸口辗转,到口时只剩无声的低叹。   宁絮等了会儿,说:“行啦,睡吧,虽然知道你看不见,但也总不可能睁着眼给我装睡吧。”   江逢闭上眼,终是什么都没说。   宁絮玩着手机等人睡着,然后手机一关,进人怀里,进了不够,还手痒得不行。   先碰碰他睫毛,再戳戳他喉结,手往衣服下摆一钻,胡乱摸一通。   锁骨到腰,全不放过。   江逢给摸得半梦半醒,知道她在做什么,无奈纵容地轻轻笑了。   一只大手揽住她后脑勺,他往下低头,鼻尖蹭了蹭她额头,跟小动物似的在讨好撒娇。   宁絮终于良心发现,不再煽风点火,老实地待在他怀里不动。   许是窗外雨滴节奏不停,又或许是他的怀抱太温暖,气息太熟悉,宁絮又涌上倦意,在他怀里舒适地睡着了。   长时间以来,宁絮作息不规律,入睡困难,睡了也常常噩梦缠绕。   这一次,她好像寻到一方安栖之地,全然放松心神,舒适而眠。   *   自宁絮放出要睡人的豪言壮志已经过去72小时,同躺一张床上,睡但又没完全睡。   雨停了,天还有些阴。   负责人重新组织拍摄。   上午拍茉莉花,江逢穿奶白色卫衣和淡绿色长裤,左手戴上茉莉花编成的花环,背景也是一片茉莉花。   他坐上搭好的台子。   高劲飞提醒他镜头,许巧晗调试好相机,说:“不用打灯,就要这阴天背景。”   “江逢,你脸朝右侧偏一点,要一种放空的感觉。”   江逢也不是木偶,等摄像师拍完自己想要的画面,他也会提出自己的想法和意见:“把一些茉莉花瓣给我。”   工作人员摘下一捧花瓣给他。   他还是坐在高台上,低下头似乎在看自己右手里的花瓣,恰好风吹来,洁白的花瓣从他指缝间飘走,像是握不住想要的东西,他神情哀伤。   宁絮看得一怔。   在场的几人都被画面美得气息微滞,只有许巧晗在疯狂抓拍。   到下午,拍红山茶花。   这个不需要拍远景,只拍江逢锁骨以上的位置。   江逢露出肩膀,镜头以外的地方还裹着羽绒服。   造型师拿小瓶喷雾把他发梢、颈脖和肩膀弄湿,零星放上几片红山茶花瓣。   江逢这次戴的义眼,远看是黑瞳,打灯近拍才能看见血红色。   他含着一支山茶花,高傲不羁地轻抬下巴,给许巧晗拍近脸。   终于拍完,负责人和许巧晗在查看今天拍的图,--------------丽嘉江逢去棚子里擦水换衣。   围着电脑看图的人多,宁絮按捺不住好奇,也插缝进去瞄一眼。   上午结合茉莉花,拍出江逢干净清冽的个人特质,特别是那几张阴天之下,所有景物都显得灰暗,江逢神情哀伤迷茫,洁白花瓣顺风而去的照片,隔着画面都能调动人心头的感伤愁绪。   下午的山茶花组图又给人完全不同的感觉,江逢似乎格外适合红色,拍出了一种野性妖异,薄薄的眼皮半敛着,似在漫不经心地引人入欲,但又好像没有那种意思,嘴角噙着笑,傲慢又轻佻。   在场的人看得目不转睛,许巧晗对这次作品也颇为满意,这还是没修饰过的图呢。   宁絮不得不承认许巧晗的专业水平在这。   江逢还没出来,宁絮又掀帘进去找他。   “江逢。”先出声提醒来人是她。   “嗯。”江逢已经换上干的衣服,正坐椅子上用毛巾擦头发。   宁絮盯着他看,说:“我好羡慕。”   江逢拿下毛巾,头发被擦得支楞八叉的。   “羡慕什么?”   “应该说是妒忌。”宁絮随手扯过一张凳子坐下,酸不溜秋地说,“我妒忌别人的相机里都是你。”   江逢起身走近她。   这下是她坐着,他站着,他的影子都把她包住了。   他抬手,什么东西插入她的发间。   宁絮闻到浅淡的花香味,瞬间明白,这是他刚才拍照含在唇上的那支红山茶花。   他唇碰过的那部分花梗,穿过发丝,触得她头皮发麻,心也跟着乱麻。   江逢没收回手,屈指撩起她的碎发往耳后勾去。   他说:“以后只给你拍了。” 第29章   花香轻缠, 似在麻痹人的神经,他的言语不轻不重,又在磨人的心神。   宁絮缓过神来, 察觉他语气带有认真, 立即道:“我刚刚只是随口一说,你别当真。”   江逢应了一声, 没多做解释。   宁絮分了神,江逢注意力也都在她身上, 自然没人发现在门口的帘子被人拉开一条缝,他们所有神情及言语都落入他人耳目。   他们自然也没发现,那个人黯然离去。   拍摄完,团队小聚一餐,宁絮以为许巧晗会借机发难, 但她没有, 行为举止都淡如止水, 仿佛那夜露台醉酒的她是另外一个人。   也是,成年人总会习得理智多一点, 克制多一点,哪有那么多为爱死去活来的冲动。   这顿饭宁絮和许巧晗的话都不多, 大多是其他人在聊, 有家庭的聊另一半和孩子, 尚未结婚的聊旅游、生活琐事或者喜欢的明星。   宁絮没怎么注意听, 只在聊及江逢相关的才留神。   她现在只能从他人的只言片语中拼凑那几年的江逢是什么样的。   那些她和他错过的岁月。   “这个是辣的。”江逢尝了一道青椒五香肉, “你不能偷吃。”   宁絮大病初痊,辛辣蛋鱼得忌口, 但她经常趁他看不见, 默不作声地吃。   “当然, 我怎么可能偷吃。”   说着,宁絮就夹了五香肉,上面沾满辣椒籽粒,只不过还没吃到嘴里,手便被江逢握住。   估计是这辣味被他闻出来了。   宁絮只好作罢。   这餐聚完,第二天打道回府。   这次是江逢先收拾完东西,在外面等候。   今日风寒,好在阴云散尽,显了薄阳,天色浅蓝,视野可见度都清晰不少。   想着宁絮可能穿白色羽绒服,江逢也穿了一件长款的白色羽绒服,站在路边当雪人,虽然这地儿不下雪。   许巧晗早早出来,在旁边看了他许久,终于开口:“江逢。”   江逢听出是谁,淡声说:“怎么?”   许巧晗长靴踏着地上一层薄阳,走向他。   他在阳光下,眉眼染着光晕,轮廓也被暖色模糊。   许巧晗涩意漫延,不愿再抬头看他:“送你的特产你不收,这张照片总能收下吧。”   考虑到她的职业,把照片当成一份心意合乎情理,江逢收下了:“好,谢谢。”   许巧晗情绪上涌,面部肌肉微颤,到底是红了眼:“想起还有东西没拿,我……我先去拿。”   听着她步伐慌乱地离开,江逢沉思片刻,明白过来。   其他人也陆续出来。   宁絮恢复得差不多,一早起来化个妆,这会儿心情正好。   听着很多人的脚步声,江逢细细分辨,头偏了过去。   “诶,这就认出来了?”宁絮说,“我还准备站附近一直不说话,看你怎么办呢。”   江逢低笑:“那我假装没认出来?”   “可别,你的演技过不了我这关。”宁絮瞅他,“咱俩都是白色,有默契。”   “你手里的照片?”宁絮注意到他手上的东西。   江逢没隐瞒:“许巧晗给的。”   “哦。”   宁絮耐住心痒,佯装并不好奇。   倒是江逢内心坦荡,主动递给她看。   宁絮接过瞄了一眼,是大学时期的江逢,那会儿他的五官已经长开了,仍有干净的少年感,他正戴着耳机坐树下浅眠,光与影俱落在他身上。   是许巧晗拍他的第一张照片。   照片背面有凹凸,宁絮翻过来一看,贴了一张盲文纸的纸条,上面印有盲文。   “什么意思?”宁絮问。   江逢:“这盲文的意思是‘初见’。”   其实还有另一张手写的字条,就贴在盲文纸的下面。   写了两个字‘再见’。   这两个手写字很明显不想让江逢知道,宁絮也就没说。   因为喜欢没有说出口,便以这样的方式告一段落,宁絮心里没有别扭,甚至有点佩服许巧晗的洒脱。   也有点艺术创作者的感同身受,用自己最喜欢的方式保留几分浪漫。   完成工作,大家的情绪都颇为高涨,两车人一路上都在嘻嘻哈哈,若非工作关系或者近友,再见面可不容易,到了机场竟有一些分别的不舍,互相约饭,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兑现,只能用于缓冲离别心绪。   当然,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像宁絮、江逢和高劲飞三人就不在此行列中,高高兴兴准备登机。   还是在头等舱买了三个位,两个位置在一块儿,还有个在过道另一边。   这次让宁絮走前面,她坐下来,江逢跟着坐她旁边。   高劲飞:“?”   都说兄弟情同手足,这手足得他妈是义肢吧。   高劲飞切一声,一副“老子不稀罕”的表情,坐到对面过道的位置。   *   几个小时后终于到达延林。   单雨晴开车来接,见到宁絮,笑得非常开心:“姐,你回来了。”   宁絮把东西往后备箱塞:“这么盼着我回来,急着工作啊?你多放假休息会儿不好吗,又不扣工资,做点喜欢的事呗。”   单雨晴又把头发剪短了点,变成可爱的蘑菇头了,她挠挠头说:“我也不知道做什么嘛。”   宁絮和江逢一起坐后排,高大少爷高贵冷艳地坐到副驾驶座,车门一砰,车子似乎都颤了颤。   单雨晴缩缩肩膀,似乎有被吓到。   高劲飞瞥她一眼:“干什么?”   单雨晴老老实实地小声说:“你好凶的。”   “……”   高劲飞沉默,他都没做什么,印象中跟她说话的次数也不多,刚刚正好风大,手没控好力而已。   “别欺负我姑娘哦。”宁絮一拳砸在高劲飞的椅背上,警告道。   高劲飞:“我靠,还有没有天理。”   江逢温温和和:“对,不能欺负人哦。”   “……”   高劲飞无言以对,一车四个人,就还三人成团了呗。   他脸色一沉,单雨晴更是紧张,缩着脖子小心翼翼地开车,愣是把四轮车开出两轮车的效果。   高劲飞没了脾气,往椅背一靠,闭眼休息。   宁絮:“你后面还要赶拍摄吗?”   江逢:“不拍了,做点其他事情。”   宁絮以为他不拍摄,时间应该比较宽裕,没想到他更忙了,好几天不见人影,有时还经常延林和海佑两地跑。   她没有细问,年关将至,也忙着自己的事情。   这天宁絮外出探店,正在路上逛着,竟然遇上丁付雪。   巧合得简直不需要猜测,宁絮:“你住这附近?”   丁付雪笑着说:“对。”   “你这是要去?”   “我要去上班。”   “你之前不是做配音吗?”   “对,配音我还在做,现在是找了个新的兼职工作。”   宁絮看她这样高兴,忍不住好奇起来:“方便问问是什么工作吗?”   “是在盲人体验馆工作。”丁付雪语气轻扬,“之前受到你的启发,我也想走出来,做点事情。”   “盲人体验馆?”宁絮第一次听说,下意识以为是盲人按摩推拿店之类的。   “你现在有空吗?我想带你去看看。”   宁絮拒绝不了她这样暖意灿烂的笑容,头回见有人上班这么快乐的,好像携带了几缕阳光似的。   丁付雪平时的路线是要去坐地铁,宁絮开了车来,让她在路边等她取车。   宁絮在导航上输入丁付雪给的地址,边开车边和她聊起来:“对了,小奇怎么样,今天怎么没带它出来?”   “它肠胃还有些不舒服,今天喂它吃点药,感觉它精神不太好,就让它先在家里休息。”   一路行驶到盲人体验馆附近,宁絮找停车位停好车。   这家体验馆又叫盲夜的星,门店是黑色漆木的装饰,店名是银白色字体,还画了一只眼睛。   宁絮一下被这种风格吸引了。   走进里面,丁付雪到前台的位置找到打卡机,按指纹打卡上班。   前台是个年轻小哥,一股活泼劲儿:“付雪姐来啦,大老远的挺辛苦,先放东西休息会儿再上班咯。”   丁付雪说:“小鑫,这是我带来的朋友,待会儿我带她体验。”   小鑫说:“行。”   丁付雪问:“老板今天来吗?”   小鑫:“逢哥来了,好像去打电话了。”   丁付雪去休息间放包,宁絮站在柜台边打量这地方,前台后面好像是他们员工的休息间,前台左边有两扇黑门,前台右边是供客人使用的休息区,有水有零食还有卫生间。   客人的休息区有个大屏幕,上面播放与盲人有关的科普,如导盲随行、盲杖使用、盲人如何使用电子设备、导盲犬等等。   很多休息区的客人看着大屏幕,无意之中了解到不少,也有些小朋友潜移默化受到影响。   有个小女孩稚声稚气地说:“妈妈,原来导盲犬带人走路的时候,不能随便去摸它的。”   宁絮看得心头一暖。   她正盯着屏幕看,余光瞥见一根漆黑的盲杖探地而来,下意识再扭头一瞥,未曾想正好瞧到两日没见的人。   嗯?还没等宁絮发出疑问,前台的小鑫率先说:“逢哥,我还以为你打完电话有事要走了呢。”   宁絮故意问:“所以你们这儿的老板是谁啊?”   “喏。”小鑫指了指,“我们老板在你边儿上呢。” 第30章   江逢听到宁絮的声音, 眉眼唇角都自然而然流露出笑意。   他还没问她怎么来的,放好东西的丁付雪走来跟宁絮说:“我带你进去体验吧。”   宁絮这会儿对店老板更上心,于是说:“你先去忙吧, 不用管我, 我跟你们老板认识,想聊两句。”   丁付雪:“那我先进去带人了, 想体验的时候叫我,或者让我们老板带也行, 他人很好说话。”   客人正多,人来人往。员工休息室有三间,江逢先带宁絮到最里面那间锁上门。   宁絮好整以暇地坐好:“怎么说,江老板?”   江逢笑了笑:“开业不久,很多东西才梳理完, 打算过两天带你来看看的。”   “什么时候开始筹备的?”   “决定在延林买房的时候。”   宁絮完全忘记自己探店的计划, 对这里充满好奇, 想多待会儿。   这里目前有十三个员工,除了看台的、打扫的和算账的, 另外十人均是视障人士,有兼职有全职, 兼职按小时算钱, 全职按天算钱。   视障的员工只负责带客人走入黑门, 体验盲人生活。   基本体验一个小时以上, 又由于价格定位比较低, 来的客人很多,江逢为了保证客人的体验感受, 以及不想员工太累, 会限制人流。   客人太多的时候, 网络预约只能预约第二天的,现场来的可能还要到休息区等候。   “你以后真不拍照啦?”宁絮瞅着他的脸,觉得有点可惜。   “嗯,不拍了。”   休息室相对狭小封闭,使他的嗓音带点低沉的回音。   “如果是因为我那时说的话,那真的不必。”宁絮认真道,“我不介意这些。”   再说江逢拍的照都挺艺术,又不是裸-照,挺洁身自好,虽说在他得知她是宁絮后,赤-裸裸地给她画就是了。   “没必要再拍。”江逢说。   不过这样的经历带给他一个好处是明白怎么控制面部表情和眼睛动作。   宁絮拉他过来坐,侧着身子看他的仿真义眼,说:“可你的那些眼睛好漂亮,比美瞳还漂亮。”   “没关系。”江逢顺势搂住她的腰,让她坐他腿上,“以后你画画的时候,你想看的时候,我都可以再戴。”   “或者你想让我继续拍也可以。”他想了想,又说。   宁絮坐在他身上,比他高出一些,垂眼看他:“看你自己想做什么。”而不是看我想让你做什么。   他实在太有商有量,太好说话,对她也太过于顺从,仿佛她说什么,他都能立刻点头答应。   宁絮一下心痒得坏心思都冒出来。   她抬手搂住他的脖子,扭正身子跨坐。   宁絮开始问起这儿的营业时间、法定节假日休不休息、员工福利等等。   她问得正儿八经,却状似无意地乱动乱蹭。   江逢:“营业时间早上十点到晚上十点……五险一金都会买……可以轮休调休……”   “说呀,你继续说,别停。”   她手已经伸进他衣服里。   江逢被惹得无法了,往后靠,头搭在靠背上,闭上眼睛,下巴抬起,喉线绷着,喉结上下滚动。   “现在?在这?”   他再张口时,声音暗哑。   宁絮一想,确实不行,哪有第一次来店里就把人老板办了的。   她老老实实抱紧他,闻他身上清冽的味道,放松心神。   “江逢,我好困好累,昨晚又没睡好。”   “那在这休息会儿。”   江逢没松开她,一手搂着她的腰抱起来,另一只手摸索着放平软榻。   宁絮躺下,问:“你今天有事要忙吗?”   江逢确实还有点事,但他说:“没什么事。”   “那你陪我睡吧。”宁絮理直气壮,“你答应过我的。”   软榻很小,只能容纳一个半人,江逢半边身子都给宁絮垫着。   怀抱温暖,气息熟悉,加上江逢轻抚她脑后的动作温柔,宁絮很快沉沉睡去。   时间悄然过去。   宁絮睡醒时神清气爽,坐起来舒展身体,很久没有这种睡得满足,一觉起来浑身得劲儿的感觉。   江逢缓缓坐起来,浑不在意自己麻得没有知觉的胳膊。   两人走出休息室,天早已黑了,街边的招牌灯和路灯重绘暗夜里的缤纷。   宁絮看了下手机,快到他们的下班时间。   “想进去体验下。”江逢问,“还是回去吃饭?”   宁絮想,来都来了,那肯定要进去走一遭。   左边的黑门进,右边的黑门出。   到进入口,江逢给她拿一根盲杖,她自然会用,不必再教。   黑门一开,里面是幽深浓郁的黑暗,没有一丝光线。   宁絮意识上知道自己该进去试试,但身体自发排斥这样的黑暗,因为心理上和生理上都习惯了五彩清晰的世界。   江逢细致地察觉到她的迟疑:“还进去吗?”   宁絮握住他的上手臂,盲杖往前探入这条直通暗处的路,说:“去。”   黑门关上,把最后一丝光线也隔绝在外,心脏也不由得跟着一沉。   宁絮彻底陷入这好似无尽的黑暗。   这里和鬼屋完全不同,鬼屋的昏暗只是为了制造恐怖效果,想让人看清阴森的场景和装扮的鬼怪,还是会弄些彩色或惨白的灯光。   在这里,连低头都看不见自己的身体。   眼睛仿佛入了盲。   视力是否正常的人在这里都一样看不见,不同的是盲人体验馆的工作人员反复熟悉场地,才能承担这份带人工作。   以前都是宁絮引江逢走路,现在是他引着她前行。   视觉受限,宁絮忽然发现能极为清晰地听到他们的脚步声。   体验馆原来是体验盲人的日常生活。   宁絮缓缓地跟江逢走进一个房间。   江逢说:“你现在起床了,开始新一天的生活,你需要叠好被子,收拾床铺。”   不知过了多久,宁絮终于完成任务。   江逢又继续说:“那么你可以开始吃早餐,冰箱里有牛奶和面包,请到餐桌这边用餐。”   宁絮找到冰箱,摸到西红柿、鸡蛋、青菜等等,也能摸出哪个是面包,但有好几个盒装的东西,不确定哪个是牛奶,随意拿了一盒,尝了后发现是酸奶。   江逢继续履行NPC的职责:“现在你可以出门了。”   走出这个房间不久后有了盲道,江逢给她一些零钱:“你需要买菜,以备今晚的晚餐。”   宁絮经常买菜做菜,这点熟得不行,可看不见,一切又陌生起来。   不知道手头上有多少钱,也不好挑选菜。   来到一个摊位前,宁絮问:“你好,请问你卖的菜有哪些?”   是一道比较成熟的女音回答:“卖黄瓜、茄子、芹菜、番茄……”   宁絮说:“我要两根茄子,半斤芹菜,两颗蒜。”   女人:“请付13元4角钱。”   一元、五角、百元和硬币都能摸出来,但十元、二十元和五十元区分不开。   宁絮第一张钱过去被退回来,又递另一张,对方收下补了零钱,宁絮也不知道对不对。   买完青菜买肉食,钱不够,江逢提示她到仿真的取款机取钱。   一边在江逢的帮助下,一边自己迟缓地操作,总算取到钱,买完菜。   ……   在黑暗中,时间也变得混沌模糊,说是体验一个多小时,宁絮真觉得像过完了一整天。   没有惊险刺激的场景,也没有恐怖的音乐和灯光特效,明明每一件做的都是生活小事,琐碎又熟练,每天都在重复做,却因为看不见,一切都变得举步维艰。   体验到了尾声,江逢说:“再往这里直走就到门口了。”   他用开玩笑地语气,温声说:“走到光明里去,把黑暗留在身后吧。”   宁絮忽然拉住他。   她感觉自己七窍都酸了,因为咬牙克制情绪,下巴在轻颤。   这样漫长难熬的一个小时,只是她暂时的体验,却是他的每一个日日夜夜,是他的一生。   甚至她因为看见,感受到的漆黑都是赋予她的颜色,江逢连黑暗都感受不到,他睁眼只剩虚无。   宁絮松开他的手,用手背擦拭脸,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江逢抬手碰她的脸,轻轻说:“是不是害怕了,很快就到外面了。”   “江逢,你低头。”   江逢闻言照做。   “闭眼。”她又说。   江逢闭上眼,倏然感觉她伸出手在触摸他的眼睛。   再下一秒,她亲吻上来。   薄薄的眼皮感受到她嘴唇的温度。   江逢呼吸停顿。   她的眼泪还在往下落,也湿了他的眼,从他的眼角滑过。   江逢睫羽发颤,隔着躯体,好似灵魂深处都剧烈颤动起来。   “江逢,我喜欢你。”   “让我来爱你。”   她哽咽地说。   *   两人走出黑门,宁絮看到一面墙上贴了不少便利贴,什么颜色都有,专门给客人留下想说的话。   宁絮扫了一眼,有人写的体验感受,有人写要爱护眼睛,更多人写的是祝愿,希望盲人生活越来越好,自己也会想办法尽些微薄之力。   丁付雪中场休息的时候,会让小鑫念给她听。   她每次听完都很感慨,也很感动:“这世上还是好人多的,对不对?”   宁絮坐在休息区缓解情绪。   时间比较晚了,最后一拨客人进去,其中有一对小情侣,没想到那个男生进去出现生理应激反应,惶恐害怕、盲杖握不住、蹲地靠墙哭着,甚至有些干呕。   工作人员及时把他带出来,递热水安抚。   倒是女生坚持走完全程,出来的时候绷着没哭,在写便利贴的时候忍不住哭了。   丁付雪刚好在旁边,立刻安慰她,然后找其他话题聊天放松。   客人都走完,丁付雪收拾好自己的东西,遇到宁絮便说:“我以前不愿出来,但我现在很高兴出来,因为这份工作很有意义。”   这个出来不单指出门,更是在指心里的那道坎。   宁絮的心情也被她的笑容温暖。   有始有终,宁絮接丁付雪来,也送她回去,顺道再带江老板吃个夜宵,送他回去。   不知道为什么,江逢一直不说话,宁絮心绪还没从体验馆里出来,没注意到。   把人送到小区楼下,宁絮笑说:“我们交往了哦,那明天见咯。”   江逢应了声,下车。   宁絮调转车头,往自家开去,如果她这时往后看一眼,就会发现江逢没有立即上楼,冷白的路灯照射下,他面色也有少许苍白。 第31章   宁絮想起江逢在延林刚买的那套房, 新是新,但很多东西还没有,布置起来又得费一番功夫。   他现在要管体验馆的事, 又要协助宁絮画画, 再回到那套新房,三个地方跑, 更是没时间弄房间的布置。   又准备过年,他真要在这种团聚热闹的节日里, 待那空旷冷清的房里?   宁絮思虑一会儿,反正都已经和江逢认识这么多年,现在还交往了,一起住不是很正常?   再加上她的住处就在工作室上面,挺方便的。   天时地利人和具备, 宁絮跟江逢提了这个想法:“要不要过来和我住?”   江逢没拒绝过她的要求, 这次也不例外。   他在房里收拾东西, 高劲飞在一旁凉凉地说:“我们江大少爷也要过上吃软饭的生活了。”   “我适合吃软饭。”江逢淡淡道,“你适合去讨饭。”   意思是前者好歹能靠脸, 后者无脸无能。   “……”   “还有我的事,你别都告诉他们成吗?”   高劲飞瞪眼:“我哪有什么事都说, 我站哪边儿你还不清楚?”   “不说最好。”江逢把衣服叠好放进行李箱。   “这套房呢, 还留着吗?”   江逢把义眼的盒子放到另一个行李箱:“留着吧, 三房两厅, 你还可以住呢, 来这边的时候你不用住酒店了,我叫个阿姨定期打扫下。”   高劲飞无所谓:“行呗。”   高劲飞躺一边看他慢慢收拾, 而后盯着天花板, 忽然正色道:“你既然打算尝试, 就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嗯。”   “没有谁真的把你当负累,别他妈老给自己加戏。”   江逢动作一顿。   高劲飞总给人一种做什么事都不走心的感觉,他也确实很多东西都不在意,那种抽丝剥茧细微入里的情感,对他而言是头疼的麻烦。   当这样的人,忽然说这样的话,足以让人心里某个地方给触动到。   高劲飞是真把江逢当亲人看待。   “知道了。”江逢说。   *   宁絮很少开车这么高兴,有种满载而归的感觉,虽然东西不多,但她载着的可是跟她回家的江逢。   她上次开车这么高兴,还是在拿到驾照买到新车的时候。   高劲飞没来,本来想说“有人在你身边就行”,硬是说不出这种温情话,只得拽着脸说:“怕丢脸,哥哥我就不去看你吃软饭了。”   江逢回敬:“也好,我也不想碰上你在街边讨饭。”   俩男人就饭的问题分开了。   宁絮启动车子,通过后视镜看到高劲飞那老父亲一般的神情,以及他站在路边,身影渐渐远去。   “……”   她为什么有一种开车进村里,娶走别人家里的黄花大闺女的错觉。   总之,今天天气好,宁絮的心情也好。   等红绿灯的阶段,她甚至拿手机给单雨晴发消息:[鉴于本公司某男员工表现出色,老板决定将其带回家,任聘其为老板郎,以达到降本增效的目的。]   估计单雨晴这会儿也正玩着手机,回复很快:[姐你醒醒,在开车吗?不能酒驾啊。]   宁絮:……没有人懂我。   “江逢,我好高兴。”   经历那么多事情,又遭受社会好几年的打磨,很多事情都会有所顾虑,真实的情绪要隐藏,想说的话要伪装。   可她在面对江逢的时候,越来越像以前一样,表达真实的情绪,说想说的话。   江逢脸上也带了笑意:“那就好。”   车子停在地下停车场,把东西弄进电梯,人跟着一块儿上楼。   进了家,宁絮把江逢引到她隔壁的房间。   房内干净整理,有阿姨来打扫过,枕被床都已经铺好。   宁絮:“你今天要去体验馆吗?”   “我先收拾东西。”江逢把门掩上。   宁絮也知道这个她帮不了,江逢刚来陌生住处,需要不断摸索,来回走动地适应房间整体布局,然后再把自己的东西放在方便拿的地方,并且记住。   她想起进体验馆的黑门,看不见又在陌生的地方,整一个多小时神经和肌肉处于紧绷警惕的状态,一走出黑门,能明显感受到神经和身体过度紧绷再到松弛的疲惫。   所以这会儿她也没打扰江逢,让他慢慢适应。   她今天白天去买很多菜,晚上直播的时候,熟悉的观众老粉都发现她心情很好:[发生什么好事了,说出来我们也开心一下!]   [快说快说。]   [前排兜售花生瓜子饮料,坐等。]   宁絮也没再瞒着,轻咳一声,佯作随意道:“也没什么啦,就谈对象了。”   弹幕里成片在刷“恭喜”、“百年好合”、“长长久久”,连早生贵子都来了。   [是江逢吗?]   宁絮笑了:“嗯哼。”   弹幕简直风云变幻,上一秒还喜庆着,下一秒羡慕的羡慕,泪目的泪目,更多还是痛失所爱的心碎。   宁絮要笑死。   单雨晴在一旁协助,听得也挺讶异,为什么宁絮每次说得像醉酒的鬼话,居然都是真的。   宁絮在做最后一道菜的时候,江逢回来了。   因为新店开业运营,很多东西他要去把控,流程他自然都清楚,但他不带客人体验,唯一带过的人便是宁絮。   端菜上桌,在用餐的过程中,镜头不可避免又拍到江逢的手。   刚受完刺激的弹幕这会儿又狂刷起来:[我嗑的CP是真的,我嗑的糖也是真的。]   [从小认识的,真甜!]   [差点又要相信爱情了呜呜呜。]   宁絮美滋滋看着弹幕,吃完饭又多播了会儿。   晚上上楼休息,宁絮洗漱完躺在床上翻来滚去,想到隔壁就是江逢,她心火燎原,恨不得像劫匪一样登门而入。   小时候她就没怎么对这小瞎子矜持过,现在更是矜持不起来。   不过今天肯定不行,再给他缓冲两天吧。   一定把人拐上床才算完事。   当然,她还是没给人缓过两天,第二天晚上就把人带到自己床上。   宁絮拍拍枕头,示意睡前聊会儿。   “怎么突然想到开体验馆?”   江逢靠好,说:“其实在海佑市也开了两家。”   宁絮明白这跟他宣传助盲活动是一个用意,让更多盲人走出门,走出心里的那道坎儿,也让更多人了解视障人士,接触视障人士。   不说一定要达到什么目的或效果,只从一些细微之处改变一个人,或者影响一个人也是好的。   他的内心太温柔澄澈。   宁絮真喜欢他。   在历经过种种事情,她知道遇上他这样的人太难了。   “江逢。”   “嗯。”   “我真的好喜欢你。”   宁絮在他的怀里躺好,感受到他的温度和气息,只觉得心满意足。   她睡觉总是睡不好,不是入睡困难,就是时常噩梦。   好在江逢有种定人心神的神奇力量,她每晚只要睡他怀里,就能顺利入眠,一夜无梦。   长久以来的痛苦被轻易解决,宁絮每天早上神清气爽地醒来,再看到他的面容,顿生幸福之感。   愿生活如此下去。   可生活并不事事如愿。   随着时间推移,宁絮越来越发现江逢的不对劲,那起初她沉浸于喜悦,忽略的异样清晰起来。   她以为是那体验馆开业不久,江逢太忙了,需要操心的事情太多。   她也以为江逢来到新的住处,需要一段时间适应才能放松。   直到有天半夜,宁絮醒来发现身边没人,以为江逢是正常夜起,但她等了许久,他都没有回来。   天色青灰蒙亮之初,江逢回来,悄然在她身边躺下,等自己身体回暖,才伸手抱她。   他看不见,宁絮也不用闭眼装睡,只不过身体没动,转眼看他,他眉头紧蹙着。   之后一段时间,宁絮夜里没沉睡,发现江逢去阳台,她无声无息跟在后面。   只见他拿出火机和烟盒,稍稍低头,火苗一跃,点燃嘴里那根烟,也短暂一瞬地照亮他的脸。   没开灯,远处的灯光朦朦胧胧描摹他的轮廓。   他一根一根,沉默地抽烟。   而后,漫长地等待凛冽刺骨的晚风将烟味散尽。   宁絮回到床上,闭上眼,脑海里全是江逢刚才的样子。   他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他的神情动作都透露出焦虑,宁絮也有过这种时候,一次是宁梁庆在工地受伤入院,一次是她大学毕业第一份工作裸辞,决定专心做美食。   她那时候焦虑得经常半夜起来,坐在冰箱面前,一口一口塞东西进嘴里,极度暴饮暴食,明明知道不对,身体也难受,但精神上的压力着实无法宣泄。   像有什么透明的东西罩着自己,对外界的共情度下降,转而被自己的情绪消耗。   但问题是,碾着江逢神经的压力从何而来,是新开的体验馆吗?可他之前已经开过两家,压力也不至于大至如此。   那是因为她么。   宁絮一夜难眠。   差不多天亮,身旁的床被下陷,江逢回来了。   他身上的烟味散得一干二净,只剩满身的寒意。   宁絮闭上眼睛,鼻子酸了。   日子一天天度过,距离过年也越来越近。   “你今年过年在哪儿过?”宁絮看着坐在对面沙发的江逢。   江逢说:“在这过。”   宁絮倏然丢包烟和火机在他面前,说:“抽烟吗?”   江逢沉默一会儿,点燃一根烟,衔在嘴里,动作流畅熟稔。   宁絮起身,也抽出一根烟衔着,而后分-开腿,跨坐在他身上,以一种高居临下的姿势,低头就着他的烟,点燃自己的。   白烟缠绕,也像正在纠缠的他们。   宁絮一手拿烟,一手摸着他的脸侧,似情人低语般,在他耳边问。   “你真的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 第32章   室内只余沉默的安静。   烟味刺鼻, 尼古丁和她的声音都在麻痹人的神经。   江逢放在她腰后的手松开,又慢慢攥紧成拳。   他面色如常地说:“没有。”   宁絮眼神暗了暗,起身离开, 没再说什么。   曾经无比熟悉的人, 现在一个假装毫不知情,一个佯作无事发生, 都在粉饰太平地维持这段关系。   宁絮的情绪收敛,热情也在冷却。   江逢如此敏锐, 又怎会察觉不出,与之而来地,他的状况越来越差。   控制不住地走神,接热水时,没留神水已溢出, 被烫伤了手。   他夜里失眠, 白天醒来时宁絮已经下楼忙碌。   有什么东西压在他心头, 越积越沉,逐渐地喘不过气, 随着情绪低落,身体力气也被一点点抽尽似的, 觉得疲惫。   新年将至, 家家户户都在筹备, 街上小摊摆卖红包、灯笼、春联等物件, 喜庆的红色总算添加几分年味。   宁絮和江逢两人不约而同都在想, 过年吧,一起过完年就好了, 什么事情都该等到年后再说, 因为这是他们成年在一起后, 过的第一个新年。   然而事与愿违,他们不断拉紧神经维持的关系,绷断在除夕这天。   江逢醒来,宁絮已不在身边,她今天不直播,但也有不少事要忙。   江逢简单收拾下,脑子似混沌,又似在放空,等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正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动。   体验馆早已放假休息,他又要去哪里。   恍惚间听到一个男人在送女人花,那个女人很高兴。   江逢想起自己还没送过宁絮一束花,于是折返到花店买花。   每逢节日,花店的生意都格外好,店员有两位,一个在整理花束,一个在招待客人,客人太多,暂时顾不到刚来的江逢。   花太多,摆放在一起,香味错杂,他分不清是哪种花。   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样的花好看,宁絮喜欢的花会是什么颜色和模样。   江逢抚摸花瓣轮廓,心头刺痛。   店员收完钱,连忙问江逢:“想买什么花?”   江逢垂眼:“我不知道。”   “那你想买哪束花呢,有不少包装好的成品。”店员又说。   江逢还是说:“我不知道。”   店员只得换种问法:“你要送给谁?”   “女朋友。”   店员以为他想给女朋友惊喜,但又不知道对方喜欢什么,于是建议:“那你买红玫瑰吧,我们今天卖得最多的,送女孩子最不容易出错,寓意也好,而且这日子很适合选红色。”   江逢拿了一束玫瑰,付钱。   回到住处,没听到丝毫动静,江逢知道宁絮还没回来。   他坐在沙发上,手搭膝盖,玫瑰也垂着。   安静许久。   江逢抬手一朵朵摸过这些玫瑰,忽然摸到一枝枯萎烂掉的,□□发现尾部已经腐烂,散发淡淡臭味。   他觉得宁絮不会喜欢这束玫瑰花了。   用再好的包装,藏在其他娇艳欲滴的玫瑰中,也迟早被人发现,它是烂的,是坏掉的,更是该被丢弃的。   江逢几乎要笑出声来。   他拿着这束玫瑰花起身,就像变态杀人犯拎起一具即将处理掉的尸体。   江逢找来一把大剪刀,粗暴地剪开外包装,玫瑰散落在地。   他蹲下来,拿起一枝玫瑰,从头开始,一截一截地剪断。   “咔嚓——咔嚓——”   安静的客厅只余下这种锋利的声音,花香味更浓郁了。   没有一朵玫瑰躲过如此浩劫,最后地上俱是红绿相间的碎片,像是散开的拼图。   剪刀终于停下,可花瓶遭了殃。   花瓶摔碎在这花叶上,江逢伸手捡碎片,手指被划破,鲜血在滴落。   花瓣红,血也红,一时分不清地上的是花还是血。   □□凡胎,该是怕病怕痛,但他的脸上却是一种古怪的快意。   疼痛也叫人鲜活,因为看不见,他反而不知道下一块碎片是不是更锋利,刺破划烂得更深。   像在赌桌比大小,赌注是他的血肉。   “江逢。”   一声轻唤。   江逢瞬间僵住,从头到脚的血液凝固,指尖都发起抖来。   “你在干什么?”宁絮出声问。   她一直在家,只是觉得江逢不对劲,便没发出丝毫动静,远远站着看他所作的一切。   他这个样子。   他这个样子!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宁絮拔高音量,“说话!”   江逢背过手去,无力解释:“我,我……”   “还有这个!”   宁絮把一些东西猛地往地上一砸,药片掉在红花绿叶上,像落在上面的白雪。   这些药宁絮焦虑症严重的时候也吃过,知道江逢偷偷在吃,她没有拆穿。   无数次都想问他,到了这种地步,为什么也不愿意告诉她。   可她难得怯懦地不敢问,万一他的压力来源就是她,她该怎么办?   只是到了这一步,她还能怎么办。   宁絮眼眶模糊,咬着牙说:“既然和我在一起这么痛苦。”   “既然这么痛苦……”   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江逢脸色苍白,声音发颤:“不是的,对不起……不要……不要……”   江逢红着眼眶,完全丧失站起来的力气,他仰着头,痛楚绝望,像是犯人在等待死刑的判处。   然而这样决绝的审判最终下达。   宁絮转身闭眼良久,握紧拳头,用一种自己都陌生的声音说。   “那我们分开吧。”   *   夜幕之下,火车在铁轨上行驶。   宁絮没心情自己开车,又没提前抢票,高铁动车是轮不上,买火车没买到软卧,对比起站票,她还算运气不错地买到靠窗硬座。   玻璃之外的景色阴暗模糊,衬得她的面色也有少许阴沉。   临时走人,行李也没收拾,身上就一部手机,一个身份证,手机快没电了,还没充电器。   宁絮给高劲飞发消息,让他去她家看江逢。   发完消息她就关了手机不再看。   坐完一夜的火车,还得再坐面包车到县里。   除夕就那么过去,今天是大年初一,农村的年味到底是比城市里的浓些。   各家各户张贴红艳艳的窗花春联,远近听闻炮竹声还有狗叫声。   许多人家开着门,街坊亲戚人来人往,闲聊打趣,走访拜年。   宁絮踩着满地红纸屑,七拐八绕走进家门。   家里新生的猫崽还没认识她,乱蹿躲着,宁絮只好逮只偷闲犯困,尾巴都懒得动的大猫使劲儿摸。   把毛薅乱,看到大猫一脸嫌弃地自个儿顺毛,宁絮心情稍霁。   “爸,老爸啊——”   宁梁庆听到声音,拿着钳子走出来,看她,笑了起来:“不是说今年不回来了吗?”   “想你了呗。”宁絮说,“在干嘛呢?”   宁梁庆和她一块儿回屋里,有个火盆烧着木炭柴火,宁梁庆放了铁架,一边烤火,一边烤白糍粑。   硬糍粑在火温下逐渐松软,散发出焦米香味。   宁梁庆给她盛碗热汤,又给她挑块烤好的糍粑。   在火盆边,身体逐渐回暖,一碗热汤灌入,四肢百骸都热起来,宁絮大口吃起糍粑,其表皮烤得金黄酥脆,里面软糯甜香。   这种糍粑可以炸、炒、蒸,但她最喜欢的还是放在炭火上烤的。   宁梁庆也知道她喜欢,每逢她回来都生火烤。   “知道我不回来,你还闷头烤什么呢?”宁絮忍不住说,“你看别人家,家家户户都热闹得很,你也跟人热闹去呗,喝酒打牌都行,输了算我的,赢了算你的。”   自从宁絮挣些钱后,再不肯宁梁庆做苦力活,而且宁梁庆在工地受过伤,身体更差了,连体力活都做不长久,他想做也做不了了。   宁絮给钱让他开个店,轻松一点。   宁梁庆到底放不下妻子,来到这个葬下卢卉琳的小县城,开家小卖部,守着她,时不时去扫墓看看她。   宁梁庆没回她的话,反倒问她:“有什么心事不妨跟我说说?”   知女莫过父,这才一会儿的功夫就被看出来了,宁絮笑笑:“说什么呢,坐一夜火车没休息好而已。”   宁梁庆没说什么,又给她夹一块烤糍粑。   宁絮连吃几块吃到撑,心满意足坐在火边发愣。   宁梁庆:“等会儿跟我出门走走,还是先回屋休息?”   宁絮累得不行,直接回屋躺了。   房间和她去年回来看到的样子区别不大,宁梁庆提前打扫过一遍,床被也重新洗晒过。   宁絮躺在床上,身体疲乏,简直不想再动,脑子混沌有睡意,却睡不着。   直愣愣盯着窗外天色渐渐暗沉,大年初一就要这么过去了,心头难过酸涩。   她有想过今年要怎么过,比如做一桌好菜,和江逢一起贴门联窗花,晚上看看那些无聊的电视节目,然后一边剪纸给他猜猜是什么动物,猜对了有红包。   以前都是他给她红包,还怕她不收,偷偷摸摸放进她的书包里,再一问,他还说不是他放的。   简直睁眼说瞎话,红包背面刻了盲文,她周围还有谁会写盲文?   她那会儿看不懂,问他,他又一副不好意思说的样子,含糊其辞:“别太在意,没写什么要紧的东西。   她只得把红包收着,留着以后弄明白。   他们在一起快五年,宁絮收了他五个红包。   为了能刻盲文,红包的纸质都偏硬,面积比手掌大。   只是等宁絮弄明白上面写的什么,她和江逢已经分开了。   第一个红包写的是:祝八岁的宁絮新年快乐,我第一次送人红包,希望你开心。   第二个红包:祝九岁的宁絮新年快乐,希望你今年不会再生我气啦。   第三个红包:祝十岁的宁絮新年快乐,希望我们今年也在一起。   第四个红包:祝十一岁的宁絮新年快乐,希望你健健康康,不再生病。   第五个红包:祝十二岁的宁絮新年快乐,希望你今年也不会发现,我早就离不开你,早就喜欢你啦。 第33章   宁絮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 只觉身心疲惫。   宁梁庆第一次上楼问她,是在自家吃饭,还是去别人家吃。   大过年的, 图个热闹, 不少人会叫关系好的街坊亲友来家吃一顿,宁梁庆也被挺多人叫过。   去别人家吃, 少不了互相熟络,装装样子, 宁絮现在没心情也没精力去应付。   “不了,你去吧。”宁絮一动不动地说,“家里有泡面么,我晚点自己泡。”   宁梁庆也不想去,父女俩聚在一块, 当然只想安安静静吃顿饭。   “想吃什么, 我再做点。”   宁絮:“都可以, 我不挑你做的菜。”宁梁庆做菜有一手,她信得过。   宁梁庆第二次上楼就是把宁絮带下去吃饭, 电视播放春晚,也没人看, 纯听个背景音,   满桌子鸡鸭鱼肉的大菜, 宁絮盛碗青菜汤慢慢喝, 宁梁庆开瓶白酒小口酌。   “味道怎么样?”宁梁庆问。   宁絮夹个鱼尾巴, 说:“一绝。”   闲聊来闲扯去,宁梁庆试探性问:“工作不顺利?”   “粉丝在涨, 收入也有底, 还不用处理同事关系, 不用被上司指着鼻子骂,没有绩效考核,没什么压力,怎么可能不顺利。”   不是工作上的事,那只能关乎感情生活了。   宁梁庆没干涉过她这方面的事情,一是觉得这事得自己决定,其他人无权干涉,二是孩子大了,有自己想法,也有自己的生活,他不能以父亲的名义,站在制高点指使她。   所以以往每逢过年,那些亲友问起宁絮的对象,还说这么大的姑娘再不找人嫁,以后就不好嫁了,顺道又说可以帮她介绍介绍。宁梁庆在一旁拉下脸说,我女儿想嫁就嫁,不想嫁就不嫁,你们操什么心,她自己钱都多得花不完,我还怕别人图她钱呢。   一句话过去,捧着宁絮,贬低他人,意思是看不上她们口中说的歪瓜裂枣。渐渐地,那些人也就不敢当面再说。   宁梁庆又闷一杯酒,不知道要不要开口问问宁絮怎么回事。思来想去还是作罢,给宁絮多夹两样菜,让她多吃点。   这顿饭吃完,宁絮陪宁梁庆下象棋。   这么多年,她赢老爸的次数屈指可数,眼下更是刷新连输记录,好在不压钱,不然可输个底朝天。   也不知道是看宁絮输得太惨,还是宁梁庆赢得太索然无味,宁梁庆说:“行了,时间不早,收拾收拾早点休息。”   宁絮低着头,看起来仍像在琢磨棋局。   宁梁庆:“下象棋讲究心静,不能一味追击,得懂进退,该弃车保帅也要果断……”   “爸。”宁絮突然说,“对不起,我见江逢了。”   安静片刻,电视的歌舞声格外入耳。   “我还是喜欢他。”   宁絮指甲抠着象棋,头低着,想故作轻松,但是失败。   “不过他应该不能喜欢我了。”   ……   自从发现江逢夜里去阳台抽烟,宁絮晚上很少深眠,有次天方初晓,江逢回来,隔着被子轻轻抱住她。   她听见他说:“别喜欢我,别爱我了。”   多么可笑。   可以亲吻他,拥抱他,甚至睡他,但别喜欢他。   可以叫他来,可以叫他走,可以让他做任何事情,但是别爱他。   稍一细想就知道为什么,还是那场车祸给江家,给他留下了永久的阴影,只要和她在一起,他就会感到压力,那个阴影像根刺一样折磨着神经。   她又能怎么办,她根本改变不了。   宁絮躺回床上,沉重的无力感袭来。   小县城烟花炮竹的燃放管制得不严,一天到晚,半夜三更也有人在放,噼里啪啦地吵得狗吠鸡跳。   宁絮隐约睡了不到三个小时,简直要猝死。   大年初一到初三,除了出门上山给卢卉琳扫墓,宁絮就窝在家里,手机没电也没找充电器,基本与外界断绝联系。   宁梁庆知道她心情不好,也没让其他人上门打扰。   极致地丧了几天,宁絮终于回过魂来,决计不再这么下去,不说别的,男人不要,也好歹要钱不是,好久没开播,不过还没心情开,她打算到处玩会儿,缓缓情绪再干事业。   大年初四,宁絮给手机充上电,告别宁梁庆,先去其他城市找大学舍友,把新年档的几部电影都刷了。   与此同时,宁梁庆踏上通往海佑市的火车,暂离他好几年都没离开过的小县城。   在离开前,他来到卢卉琳的墓前良久,说道:“绕了一圈还是绕回去了。”   “我做错的事,总不能让孩子担着。”   ……   江老爷子江亦征年纪大了,身体衰垂,早早退出江家集团的董事会,全交由江雯羽打理。   他退隐,在祖宅里养老,捣腾古玩字画之类。   管家涂瑀跟了他大半辈子,早该退休,却也没离开江家,仍在祖宅里同他生活。   除开保姆厨师,就只剩他们两个老头了。   江亦征正喝着中药,涂瑀接到门卫的电话,愣了下。   “怎么了?”江亦征问。   “你还记得宁梁庆那个司机吗?他来了。”   时至今日,江亦征怎么也没想到会再见到宁梁庆,他老眼浑浊,但还不至于到认不清人的地步。   宁梁庆饱经岁月风霜,如今看来,也老去颇多。   本以为心中无甚波动,但看到熟悉的宅院,便愁思怅惘,再看到老爷子,宁梁庆竟还是有些忐忑。   毕竟曾经发过誓,此时就是违誓而来。   倒是江亦征面色如常地示意他坐下喝茶。   江家祖宅清幽冷寂,过年也不见多热闹两分,热气将浓茶之味扩散开。   宁梁庆:“江老,这些年身子骨还好?”   “早就老了不中用了。”江亦征说,“你过年这趟上门,不是专来问候我的吧?”   宁梁庆放下茶杯,深鞠一躬,缓声道:“我当年无意将江逢送入那样的险境,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开过车,心中的愧疚一日未减,过去那么多年,我也知道不配得到宽恕,但小絮没做错任何事情,我这次前来恳请您容纳她,我将至死不出现在你们面前。”   江逢当年的车祸成为宁梁庆毕生隐痛,每每想起都痛心疾首后悔莫及,求得宽恕会好过一些吗,或许会,又或许不会。   可当宁絮心系之人正是江逢,又为这件事所扰的时候,他不能再缩头缩尾,让宁絮顶着他的姓,承受他带来的后果。   哪怕为她求得一丝宽容也好。   江亦征拄着拐杖缓缓起身,而后握住宁梁庆的肩膀,将他扶起。   “人生在世,诸多事情身不由己……”江亦征止不住咳嗽,只得慢慢说,“以己度人来说,这事怪过你,恨过你,既已过去,那就过去吧,不必再提,你也不用再介怀于心。”   宁梁庆一愣:“您的意思是……”   他没想过老爷子有原谅他的一天。   “唉,坐吧。”江亦征长长叹息,“也许老天是怨我们当初不够宽容,才让阿逢那小子吃尽苦头。”   “小絮是在延林?”江亦征问。   “是。”   江亦征瞬间明白来龙去脉,也难怪江逢老跑延林,待着还不愿回来。也罢也罢,他早管不住这小孙子了。   “小姑娘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也还行。”   “趁过年叫她回来看看我这老头,我也不知还能活多久。”   “行……大过年别说这不吉利的话。”   江亦征叫人拿来棋盘:“挺久没跟你下棋,不知道你棋艺退步没有,先下几盘吃过晚饭再走。”   宁梁庆眼眶热着,心中重石减轻不少:“多谢您。”   谁都知道这个谢不是谢这顿晚饭,而是谢江亦征的宽容。   江亦征这一生只有江逢这一个孙子,差点出那样的意外,换做其他人,恐怕这辈子都难以释怀。   时隔多年,旧人重逢,恩怨消解在这棋局落子声中。   *   刷完春节档的电影,宁絮又和大学舍友到处逛街,胡吃海喝,一通玩下来精疲力尽,没那么伤春感秋了。   舍友却说:“你怎么像失恋一样。”   “……”   宁絮瞬间心累,刷起手机打算买机票回延林,接到了宁梁庆的电话:“小絮,过年这两天有空,你回江家看看,江老说等你来。”   “什么意思。”宁絮心一沉。   宁梁庆:“我去了一趟江家。”   以为宁梁庆因为她和江逢的事,上门给人磕头道歉,宁絮难过又憋火:“去什么去,这些年不都好好的吗,天下没有其他男人了是吗?我还缺江逢一个?”   宁梁庆连忙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就喝点茶,下了棋,--------------丽嘉把过去的事放下了,不然你真的希望我带着这件事入坟里去?”   宁絮也知道他责任心重,越是这样的人,越难为自己犯下的过错开脱。   “呸呸呸,大过年的说什么坟不坟!”   “他身体确实不太好,你有空就去看看。”   “嗯,我知道了。”   挂了电话,宁絮改买海佑市机票。   宁絮第二天下午到江家,宁梁庆早已坐火车离开。   门卫同样让来访者报名字,再拨通内线,看是否放行。   宁絮顺利通过黑铁栅栏,走在中间的路上,两侧都是花田,再见到百年榕树,往后便是江家祖宅,依旧庄重古朴,多了几分岁月痕迹,但变化不大。   管家涂瑀立于门前,看见她,微微一笑:“好久不见。”   管家也变成老管家,苍老许多,宁絮也朝他一笑。   进了门,客厅只见江雯羽。   江雯羽如今快四十岁,保养得仍像二十七八岁,许是在家休息,她没穿职业风的衣装,而是穿一身墨绿旗袍,少了凌厉锋芒,多了温柔韵美。   “宁絮?”   江雯羽不知道宁絮要来,差点没认出来,曾经的小女孩,如今亭亭玉立。   长大后的宁絮更是知道阿姨不能乱叫,跟着叫姑姑也不合适,安全起见应当叫姐姐,但为了更亲近点,宁絮选择叫:“雯羽姐。”   “来,过来坐。”   见到来人,江雯羽高兴得太明显,立即起身招待她。   “阿爷呢?”宁絮问。   “他今天下午犯偏头痛,吃过药,这会儿还在屋里睡,晚点你就能看到他。”   宁絮见江雯羽一副想促膝长谈的样子,不知道在这聊天会不会影响老爷子休息,于是说:“挺久没来江家,要不我们在庭里边逛边说?”   江雯羽套件羽绒大衣:“也行,就是不知道你刚来累不累,逛累了咱们再回来坐。”   还好撞上江雯羽在,宁絮那点紧张感也没了。   江雯羽对待自己人,向来极好相处,把暖手的东西塞给宁絮。   地上也积一层薄雪,皮靴踏上去有轻微的细响,留下不深不浅的足迹。   江雯羽:“你现在住在哪儿?”   宁絮:“延林那边。”   “那么远啊。”江雯羽瞬间也明白江逢为什么跑到延林去,“难怪过年他都不肯回来。”   “他没回来?”宁絮愣怔。   她以为高劲飞会带他回江家。   “你不知道?”江雯羽也愣了。   “我……”   宁絮干脆把遇到江逢后的事情都说了,自动省略他脱衣服给她画画的事。   江雯羽听完,啧一声:“真是个傻孩子。”   宁絮走半天看不到小湖,于是问:“我和江逢小时候经常到这后面的小湖玩,怎么不见了?”廊桥也没了,只剩亭子孤零零地立在寒风中。   江雯羽抬眼看那处平地:“我爸一怒之下让人把湖填了。”   宁絮:“为什么?”   江雯羽眼底压着一抹沉痛:“那时阿逢他……坠湖了。” 第34章   几年前的海佑市, 市医院的一间病房内,气氛凝重,江家众人都面色发沉。   望着躺在病床上的人, 谁也不敢想象那最严重的后果。   江逢是捡回一条命, 但伤势不轻。   江家在医院有认识的人,院长也与老爷子交好, 谁也不敢怠慢,专业水平顶尖的医生一对一治疗江逢, 护士轮流照看不敢离守。   但江逢身体遭受的痛苦和折磨并不会减轻太多,他稍有意识时,只觉头晕钝痛,身体好像被拆解了,哪一块都不是他的, 但疼痛又连着他的神经。   他的意识大多数时候很模糊, 时远时近, 好像飘浮在空中,就这么在床上度过极其漫长的时间。   脑海里越来越清晰地想起一个人, 不知道她的模样,不知道她的神情, 也不知道她的轮廓, 就只记得她的声音。   她喜欢叫他的名字, 开心的时候叫, 难过的时候叫, 无聊的时候也叫,从不掩盖自己的情绪。   “江逢。”   “江逢!”   “江逢——”   她是最喜欢唤着他名字的人, 他也偷偷从中获得一种存在感, 明明他以前自厌时, 又不想给人添麻烦成为负累,都在不断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一天深夜,江逢终于清醒过来,浑身动弹不得,手指僵硬屈伸,微弱的声音唤着:“宁絮,宁絮。”   这段时间一直是老爷子江亦征、管家涂瑀和江雯羽全天守着江逢,其他江家的旁系也就来探望几日,尽份心。   江亦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衰弱,饭吃不下,觉也睡不好,老人一愁心,疾病就缠身,江雯羽哪还敢让他守夜,不顾他的反对,强硬地让涂瑀带他回去,自己留下来守侄子。   江雯羽夜里没敢深睡,察觉到动静,发现江逢真的醒了,大喜过望,连忙叫来医生再看一番。   医生看完说:“醒了就好,不过他现在精神不济,再加上药力作用,大多数时候还是会昏睡,这个没关系,他需要多休息,切记他颅脑有损伤,需静养,不要情绪波动太大。”   江雯羽谢完医生,低头凑近江逢,轻声道:“阿逢,姑姑在这,有没有感觉好点?”   “姑姑,宁絮……她在哪里?”   江雯羽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   江逢等了会儿,没等到她的答复,于是又问:“现在是几点?”   “夜里两点四十三分。”   “今天星期几?”   “周三。”   江逢明白了,现在太晚了,明天宁絮还要上学,所以才没在。   他只要等到天亮就好,可能还需要等到明天下午,宁絮放学有空应该会来看他的。   他伤口好疼,不知道会不会吓到她,她那么胆小。   他会盖好被子挡住伤口的,天快点亮吧。   江逢又睡了过去,昏昏沉沉不知多久,醒来又问:“姑姑,天亮了吗?”   明明窗外阳光正盛,江雯羽于心不忍道:“还没有,才凌晨五点呢。”   江逢喘几口气,缓缓道:“姑姑别守着我了,你也休息会儿。”   江雯羽轻轻抚摸他的额头,没说话。   江逢这回强撑许久,还是昏睡过去,再次醒来问:“姑姑,现在几点了?”   涂瑀正欲回答,江雯羽用眼神止住,说:“现在又到晚上一点了。”   睡过了一天,竟然睡了这么久,江逢问:“宁絮今天有来过吗?”   分不清昼夜,他只觉得现在的夜晚太漫长了。   涂瑀说:“没有。”   江逢垂下眼,有些失落,不过他听见了雨声,可能下了一天的雨,宁絮不方便过来。   他想,明天会天晴吗,等天晴就好了。   第二天江逢醒来,没听见外面的雨声,便竖起耳朵听宁絮的脚步声。   今天她会来吗?   但他今天依然没有等到宁絮。   他想,可能是学校作业太多,老师又留人了,宁絮又要写作业,又要照看她妈妈,太忙了抽不出时间来看他。   这时候的江逢还不知道卢卉琳已经病逝。   又过去好几天,江逢觉得是这家医院太远,宁絮太忙,所以迟迟没有来。   找了无数的理由,唯独不敢想她离开他了。   江逢总是在问江雯羽那些有关宁絮的事:“宁絮现在还好吗?”   “她妈妈病好点了吗?”   “她爸爸没事吧?”   他却没说过自己的痛,自己的难受。   老爷子江亦成还是没撑住,引发高血压,也住入这家医院,身体稍微好点,就来江逢这边看看。   医生问起江逢现在的身体感受,他都老实回答,换药吃药拆线十分配合,伤口痒也不去碰。   江亦成叹气说:“是需要你咬牙硬忍的时候吗,不哭就算了,喊声疼道句痛也不会?”   他到底心疼这个孙子,自江逢眼睛看不见,心里极度自卑,渴望依靠着人,又觉得自己是负累,想要不敢说,想做不去做,半大不大的孩子连哭喊疼都不会了。   是怕说出来让人浪费情绪心疼他?   江亦成强势一辈子,忽然说出这样温和无奈的话,江逢心里触软,也就说出时时刻刻都在想的事情:“爷爷,我能不能快点好,我想去找宁絮。”   他想,宁絮没时间来找他的话,他可以去找她。   他这一句话出来,病房里的气氛骤然凝固。   江雯羽说不出口的,涂瑀不忍心说的,江亦成沉着脸说了:“别想了,你们不可能再见到。”   江逢猛地一下坐起来,因为拉到伤口,疼得动作只做到一半,缩着肩膀屈身。   “为什么?”   “你还问为什么?你这副样子是怎么来的?”   江逢慌了,连忙道:“我没关系,我没关系的……”   江亦成眉头紧蹙:“要是你没捡回一条命,你以为你这句没关系还说得出口吗?”   老爷子如此严声,江逢寒意从心底无限扩散,他挣扎着:“我要见宁絮,我要见她!”   输液的针头被扯开,涂瑀上前按住他,怕他乱动,伤口撕裂。   江亦成见他这样,更是怒不可遏,脸色沉得像压城的阴云。   “爸!”太久没看见江亦成这个表情,江雯羽一边担心他的身体,一边担心他说出重话,立即拉住他的衣袖。   江亦成甩开她,声音比冰刃还凌厉,剜得人皮开肉绽。   “你忘了你爸妈是怎么死的?!你忘了你眼睛是怎么瞎的!”   江逢的父母车祸身亡,那天正是他们夫妻二人的结婚纪念日,带上孩子出门踏青,谁也没想到会出意外,可意外还是发生了。   江家聘请的那位司机,把这一家三口带入绝路。   在即将撞上其他车辆时,夫妻俩一同以身为盾,护着江逢,才让他活了下来。   江逢的视觉神经损毁严重,左眼眼球被飞溅的玻璃扎烂,他那瞬间只感觉眼前血红,很快又被黑幕覆盖,送到医院再醒来,他的左眼球已被摘除。   这件事引得江家震怒,那位司机现在还活着,日复一日承受他应有的折磨惩罚,只要他不死,江家永远不会让他好过。   这件事也成了江家人永远的沉痛,不再提起,又刻骨铭心。   这也是为什么他们后来找司机,以最高的要求,不惜花大价钱,也要找来稳妥不出失误的人。   宁梁庆还是没有做到,甚至第二次将江逢送入险境。   江亦征旧事重提,压得众人心头也是一沉。   江逢因为情绪激动,浑身都在发抖,声线也在颤着:“我不能没有宁絮。”   “爷爷,我求你,我求求你……”   江亦征一拳砸在扶手上,站起来,眼眶遍布血丝,死死盯他。   “我已经看在你的份上,放过了宁梁庆,你还想怎么样?是想要他生不如死,还是想要那个丫头恨你,怨你,跪下来求你放过他们家?!”   这事情没得商量,完全触碰了江家的死穴和底线。   哪怕是江雯羽也不能开口劝。   谁能宽恕,谁敢宽恕。   前面还心疼孙子不哭,现在江亦征看见江逢蜷缩在病床上哭得崩溃,更是痛惜得握紧拳头,手背青筋凸起。   江亦征拄拐杖离开病房,江雯羽去安抚江逢,涂瑀跟出来,看见老爷子在拐角处,靠着墙,慢慢弯下腰,咳得半天顺不过气。   怒火攻心,江亦征一阵头晕目眩差点站不住脚,涂瑀扶住他。   曾经像一座坚毅大山撑起整个江家的男人,此时只是个衰病的年迈老人,思及车祸而亡的儿子和刚从车祸里活下的孙子,老眼里蓄了泪。   *   江逢整个人好像被抽空了,没了生气,每天躺在病床上,除了迟缓的呼吸,他跟人偶没有区别。   他会做梦,做很多的梦,梦里依旧没有图景,但偶尔能听到她的声音。   “你的眼睛真好看。”她说。   “你会为它留下吗?”江逢听见自己说,“或者我把它取下送给你,这样你会回来看我么?”   可她的声音越飘越远,模糊得让人听不清了。   江逢有很长一段时间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同样没有图景之处,梦里反而能感受她的存在,听到她的声音,他更愿意耽溺梦里。   直到有一天,他摸到枕头下面的四叶草手环,清楚知道这是宁絮的。   他记得有次陪她逛街,听她与老板砍价,买下这个手环,他经常握她手腕,有意无意都会触摸到它。   以前妒忌过她给别人送手绳,也时常在想她什么时候会送一条给他。   现在她给他留下了这四叶草手环。   然而这个手环轻易敲碎他沉溺的梦境,残忍地将他拉回现实里了。 第35章   出院那天, 江逢戴上四叶草手环,他记得宁絮戴在右腕,所以他也戴在右腕。   回到江家老宅, 他终日闭门不出, 身上还有伤需要养,也没人要求他继续上学。   这时候的江逢和认识宁絮之前的自己差别不大, 安安静静不说话,坐在轮椅上不愿动, 在一个角落就可以待上一天,但似乎又有所不同。   没过几天,江家发现江逢不见了,全家上下找完,门卫说给江逢开过栅门。   涂瑀急声:“为什么给他开门, 不跟提前告知我们?”   门卫解释:“一直以来您也没规定给江家人开门还需要提前汇报……”   江逢是不同的。   谁也没想过他这时候会自己出去。   一个看不见的人还能去哪?   江家到学校找了一通, 又让老师多留意, 报了案,警方调街边监控, 又是一顿好找。   江家人都快在全城找疯了,还是涂瑀细心想到:“他会不会去找宁絮了?”   涂瑀曾经带江逢去过宁絮家, 那会儿江逢应该记下了地址。   江逢确实是按照地址问人问路找到宁絮的家, 一样还在四楼, 左手边的铁门。   身体未愈, 又来了这么远的地方, 江逢喘着气,衣服被冷汗浸湿。   “宁絮, 宁絮。”   敲门, 无人应答。   “宁絮, 我来找你了。”   “你见我一面,好吗?”   铁门冰凉,江逢的手指也是冷的。   “不愿见我的话,隔着门叫一声我的名字吧。”   江逢酸着鼻子,几乎哀求:“我心里好难受,身体也好痛苦,但你叫我一声,我就会好了。”   ……   老爷子还在住院,江雯羽和涂瑀匆匆赶来,看见江逢缩着靠在门边,一动不动。   “阿逢!”   江雯羽连忙蹲下,找到人还没松口气,神经又紧绷起来,江逢唇色惨白,脸颊却是潮红,她伸手一摸他脸,温度滚烫,发了高烧。   这么高的温度,怕是要烧得脑膜炎,江雯羽伸手要将人扶起,江逢半昏半醒间,握紧她的手腕,低低地说:“宁絮,我知道你会来。”   他轻轻地笑了,似委屈又似满足。   自江亦征说了那些话之后,别说笑容,江雯羽都很少看到江逢脸上有什么表情,她被这虚弱的一笑,戳得心软又心痛,一时间没了动作。   可能怎么办,就定在这里不管?   江雯羽一咬牙,用劲儿扶起江逢,涂瑀弯下腰,想将人背起。   谁知江逢清醒过来,也挣扎起来:“不要,我不走,我在这里等她!”   三人在这,让狭小的楼道显得拥挤,房东正好买菜回来,见江逢都在这蹲了两天一夜,不想管闲事,也只得多问一嘴:“你们是要找这402号房姓宁的人?”   江逢抓到救命稻草似的,面朝向他,连忙应声。   房东纳闷:“他们早搬走了啊,都退租三个月了还没跟你们说?”   江逢肩背一松,无力地靠着墙,神色渐渐黯然。   *   江逢又回了医院,输液退烧。   一次伤,一次病,让他身体损耗严重,人也没了精神,终日坐在轮椅上,不愿走动,神情是种平静的绝望,既像得了绝症无法医治的病患,又像临终的耄耋老者。   日子一天天度过,不见波澜。   江逢的世界虚无又安静,某天恍惚间,他才发现已是盛夏,那小湖的荷花应该开了,宁絮很喜欢那里。   “该吃饭了。”   保姆敲门唤他,没得到回应,只好用钥匙打开他的房门,也因为他,祖宅所有门都卸掉了反锁功能。   屋里没人,保姆又里里外外找一圈,还是没找到,她慌了心神,正巧涂瑀从医院看完老爷子回来。   “涂先生。”保姆立即向他汇报,“江逢不见了。”   涂瑀第一时间打电话询问门卫江逢是否出去。   门卫说:“经过上一次的事情,我们不敢随便放他出去,一定会提前打电话通知您。”   人还在江家,涂瑀稍松口气。   所有人放下手头上的事情,开始寻找江逢,老宅没有,前庭也没有,一路找到□□,一向从容不迫的涂瑀惊得面色俱失。   小湖边只有一个轮椅。   夏日阳光正盛,湖面浮跃金色碎光,荷花清香,荷叶涂抹绿意。   画面美好,只是平静得令人恐惧。   涂瑀冲到湖边,大声道:“快!打急救电话!会游泳的跟我下去!”   ……   发现得早,抢救得快,江逢奄奄一息,但到底留住生机。   他又进入很长一段时间的沉睡,明显感觉到身体沉重,他的意识很轻地飘远,像一粒尘埃在极其宽广的领域沉浮。   没有感觉苦痛,他只有放松。   他反复回忆当时在小湖边的感受,太阳照到身上很暖,轻风拂面,带来花香。   他想摘一朵荷花,放到床头的花瓶里,那个花瓶空了太久。   只是一般人到湖边玩尚且需要注意安全,更何况是眼睛看不见的他。   鞋袜已经浸湿,江逢还没摸到荷花。   从远处看,清瘦的少年面色苍白,迎着阳光不断走入湖水里,湖光与他作伴,清水也在安静地容纳他。   终于,他碰到纤柔的花瓣,往下摸到花梗想将它取下,然而滑腻的苔藓轻易将人送入深渊。   江逢没有一丝挣扎和慌乱,闭上眼睛张开手,平静地往湖底深处坠落。   阳光被阻隔,身上的暖意被剥夺,耳边只剩寂寥。   仿佛进入另外一个世界。   在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回顾这一生,江逢竟然想到的是小时候宁絮第一次带他来这个湖边,给他讲美人鱼的故事。   她说美人鱼只能生活在水里,因为喜欢一个人类王子,才上了岸。   此时此刻,江逢眉眼舒展,心里想的是——   宁絮,现在我也要生活在水里了。   *   高血压是个麻烦的病,没法治愈,只能通过医疗手段控制病情,江亦征正在医院等医生做完最后一次检查,没什么太大问题,就办出院手续。   手续办完,江亦征也得来涂瑀的电话。   “阿逢他……”   抢救分秒必争,江逢被送入距离最近的医院,江亦征前脚刚出院,后脚又要赶另一家医院。   焦急和怒意攻心,江亦征头晕目眩,拄着拐杖差点走不动路。   终于来到医院,江逢还在急救室没出来。   江家人把走廊挤满,看到老爷子阴翳的神情,噤如寒蝉。   电话里没细讲,涂瑀走到跟前,又将事情来龙去脉讲完,气氛更为凝重,压得众人呼吸声都没了。   “我们江家的人,可以病死,可以因外界导致的意外而死,但绝不能没有半点韧性,没有半点作用,像个废物一样死!”   谁都知道老爷子强势一辈子,唯独对自己的小孙子关怀倍加,说出这样的话,除了心痛,更多是心寒和失望。   江亦征忍着雷霆震怒,等江逢脱险从急救室出来,就离开医院,不愿多看一眼,当天晚上便让人动工填湖。   江逢在医院静养几天,再回到江家,才知道小湖没有了。   那个送他荷花的女孩不在,连小湖也不复存在。   一切都好像他八岁那年,在炽夏中做的一场梦,没有图景,只有感受。   现在连夏天都要过去了。   天越来越冷,江逢感受不到,因为室内的暖气一直开着,唯有床头柜上的花瓶给他感知到一点冷度。   它永远是冷的,空的。   某天江逢醒来,发现枕边的布偶小狗不见,急忙在床上摸索一遍,猜想掉到地上去了。   他蹲在地上继续找,不小心撞到床头柜,花瓶随之落地摔碎,可他还没有找到小狗。   不顾尖锐锋口的碎片,江逢继续用手探地找。   手被刺破被划伤,带来的痛感令他一怔,好似心里关闭的牢笼也被划开一道口子。   压抑感,绝望感,想歇斯底里又无能为力的感觉,也顺着伤口的血液流出。   ……   时间蕴藏强大的力量,能冲淡记忆,抚平情绪,所有人都以为江逢会缓过来,会慢慢恢复。   事实似乎也在证明,他再也没有过激反应,平淡地度过每一天。   可冬去春来,保姆从江逢床底清扫出带血迹的玻璃碎片,同时也砸碎所有人的“以为”。   心理医生介入治疗,诊断出江逢患有抑郁症和焦虑症,并且程度相当严重。   江家还没有人得过心理疾病,所有人一时间都有点措手不及,老一辈的人还以为江逢是意志不坚定。   “和意志没有关系。”心理医生解释,“意志坚强的人也可能患上心理疾病,就像身体强壮的人也会生病受伤一样,这只是生病了,不同的地方在于外伤肉眼可见,心理疾病的‘伤口’,在心里在精神上,看不见,但也不能轻视它。”   江逢平和地接受治疗,有好好吃药,吃饭,睡觉。   江雯羽放心不下,在繁忙的工作中,也要见缝插针地补习心理学知识,除了线下买书,线上普及,还不惜花大量的精力和金钱,结识专家和这方面领域的人才,经常忙得一抬眼,天已经亮了,低血糖昏倒,才想起一天没吃东西。   也因此,她认识一位颇有口碑的心理咨询师,同时还是位盲人。   温牧元准备出国,受江雯羽之邀来到江家。   江逢表情空洞地坐在床上,听到盲杖探地的声音,许久未和人说话的他,竟然主动开口问:“是谁?”   “我叫温牧元。”   “你也看不见?”   温牧元一身白衬衣,笑得温文尔雅:“半点看不见,连光感都没有。”   江逢没再说话。   温牧元没有一上来就问东问西,企图撬开对方的嘴,对方不愿理你,不说话不倾诉,还做什么心理咨询?   相反,温牧元也没再说话,找张椅子一坐就是一天。   第二天他还是这样,除了入门的时候有动静,让江逢知道房间里多个人,离开的时候有声响,让江逢知道他走了。   他甚至连一句再见都没说。   直到第三天,温牧元才在房间里多走动两圈,拉开窗帘,打开窗户,仍是没说话。   这种状况持续半个月,温牧元站在窗边,忽然说:“闻到了吗,有花香,好像是丁香。”   说完,他又没再说话,让轻风带着花香散入室内。   又过一个星期,下了雨,温牧元说:“听到了吗,下雨了,听这个量应该是小雨,不知道会不会转中大雨。人的喜好易变,我出门的时候不喜欢下雨,待在屋里的时候又喜欢听雨声。”   江逢没说话,却有了反应,头稍稍偏向窗户的方向,动作很小。偷偷拉开门缝往里窥的江雯羽,心里有安慰也有感激,温牧元果然不同凡响。   又过几天,江逢忽然听到清脆的乐声,第二次主动开口问:“是什么?”   “拇指琴。”   温牧元把盲杖放一边,两手握着一个方体东西,左右拇指不断摁弄金属琴键,声音被琴腔传出空灵感。   一曲完,温牧元把拇指琴递给他:“要不要玩着试试,我有盲文的琴谱和教程。”   江雯羽不在,保姆帮忙偶尔看一眼,恰好看到江逢在尝试用小琴发出连贯的曲调,惊讶不已,她先前见温牧元这么久还没开始心理咨询,以为他是来骗钱的。   温牧元几天后带来两个保温杯,一个打开是浓重苦涩的茶味,给江逢小尝一口,等屋里的茶味散尽,又打开另一个保温杯,是醇香的咖啡味,又给江逢试一口。   “你觉得哪个更苦?”温牧元笑吟吟地问。   都苦得令人皱眉,江逢给不出答案。   “明明这么苦的东西,却还有很多人喜欢,有人喜欢茶,有人喜欢咖啡。”   “那你呢?”   “我?我更喜欢平淡的水,但也不妨碍我偶尔尝尝其他滋味,是苦是甜,是酸是涩,都是我自己得来的感受。”   温牧元温和细腻得好似没有任何目的性和侵略性,慢慢调动江逢的嗅触听味觉,让其感知外界的事物,避免持续沉溺于自己的内心世界。   江逢更能接受温牧元的原因,除去他个人自身给人宁静的感受,还因为他也是盲人,这种残缺的特质,能找到一种同类的共鸣。   江逢垂着头,忽然问。   “那么温医生,你有想看见的人吗?” 第36章   温牧元计划出国, 工作上没有再接手患者,受江雯羽所托,将计划往后推迟, 这几个月只照看江逢。   江逢的情况稳定, 也有所好转。   江家问江逢到底能不能痊愈,温牧元的回答是:“心理上的创伤会恢复, 也会结痂,但还会留下看不见的痕迹, 谁也不能保证恢复的程度如何,将来是否复发,现在能控制在一个范围里便是好的。”   当温牧元得知江逢因一场车祸失去父母和眼睛,此后性情大变,从活泼跳脱到沉默自闭, 感到十分痛惜。   “其实那时他的心理已经深埋下阴影和创伤, 如果当时能及时干预治疗, 情况会好很多。”   但那时江家人也被沉痛淹没,没有料想到这一切对江逢心理上的影响。   江逢当时年纪太小, 更不可能知道自己心理出了问题。   后来宁絮的出现,极大缓住江逢往悬崖边上走的步伐, 让他看起来越来越正常, 事实上只是一根绳索拉住了他, 当这根救命绳索也被斩断, 安全的堤坝迅速崩坏。   温牧元听江雯羽讲到江逢独自一人出门去宁絮家找她, 并在那里等了两天一夜还不肯走。   到底是在心理领域有建树的人,温牧元一针见血地说:“他是在求救。”   最内疚自责的莫过于与江逢最亲近的江亦征和江雯羽, 一个忧愁过度连连患病, 一个日不能食夜不能寐。   江雯羽甚至私底下想找宁絮, 但奈何人海茫茫,宁梁庆的联系方式都换了。   “听到什么?”温牧元站在窗边问。   江逢细细聆听一会儿,回答:“有鸟叫声,其中有一种是你之前说的麻雀,声小,叫的密度频繁,另一种声更大,也更尖一点,不知道是哪种鸟。”   “是喜鹊。”   温牧元说:“万事万物皆有不同,能接受其他的不同,却不认可自己的不同,这种不同是残缺的话,确实更令人意难平。”   “江逢,除了关注身外的物,也该注意到身边的人。你的爷爷不容易,你的姑姑不好过。”   “你的世界只装一个人,未免太过狭隘,不如再装一些你觉得有必要的人,这很重要。”   哪怕因此过得辛苦,也比绝望要好熬得多。   温牧元不是心理医生,只是心理咨询师,所以没有处方权,开不了药,能做的便是心理疏导。   按疗程给江逢开药的已有一位专业的医生负责。   温牧元在出国之前,给江家一个提议:“一般我是建议让病人更自我独立一点,但江逢的情况明显不同,再加上之前有宁絮为例,所以你们还是可以给他找个同伴,男生更好,因为他们步入了青春期,怕产生情感和身体上的纠葛,反倒对江逢的病况不利。”   管家涂瑀瞬间想到自己那个外孙高劲飞,在宁絮之前,他就有叫过高劲飞来,但高劲飞从小在国外长大,那会儿才几岁,离不开爸妈,闹死闹活也不回来,他爸妈也舍不得这儿子。   现在不一样,高劲飞爸妈又生个小儿子,再加上涂瑀以断绝关系为要挟,高劲飞要被赶回国了。   他本来被爹疼,被娘爱,被当祖宗一样供着,嚣张得很,没有什么不敢做的,下巴抬得比天高,还谈了个金发碧眼小女友。   小女友得知他要回国,问:“对方是男的还是女的?”   高劲飞说:“男的。”   小女友痛心欲绝:“你居然为了别的男人,要和我分开吗?”   “……”   高劲飞就他妈无语。   涂瑀在江家这么多年,有情分也有感恩,江家对他们家万分照顾,房产车不算,还有股份分红,开公司帮忙扶持等等,涂瑀的女儿能早早出国留学,在国外结婚生子,不愁吃穿住,也是江家所助,江家对待自己人向来不薄,开拓海外市场,也问过他女儿要不要享利。   高劲飞闯了多少次祸都是江家兜底。   所以知道这次江家有所求,且到这个份上,他们怎么可能不答应。   高劲飞一边收拾行李,一边骂骂爹娘:“你们继续享福,让我回去报恩。”   坐飞机回国,再回到江家,高劲飞见着涂瑀,十分不爽地喊声:“外公。”   挨个问候江亦征和江雯羽,高劲飞终于见到江逢。   江逢正在练习弹钢琴。   高劲飞远远看他,心想:妈的,怎么瘦嘎嘎的,国内现在都什么审美啊,就喜欢白幼瘦是吧?   他不好奇盲人怎么弹钢琴,也不去问江逢为什么坐轮椅。   天下新奇的事那么多,这有什么可奇怪的。   高劲飞回屋倒时差,东西懒得收拾,交给保姆,醒了就吃香喝辣,无聊就打游戏。   几天过去,涂瑀把他揪过来:“别只顾自己胡闹,去跟人打个招呼。”   高劲飞打个哈气,刚睡醒,点了个烤串,国内这点真是好,点外卖方便。   他叼根香辣鱿鱼串,懒懒散散走到江逢面前。   味道浓烈,江逢皱眉,听见他说:“我叫高劲飞,以后是你老大。”   江家替他们转了学校,重新办理入学手续。   江逢和高劲飞开始一起上学读书的生活,一个学期过去,江逢没跟他说过一句话,高劲飞也懒得理他,本来他就是不情不愿接下这事儿的。   江逢好不好关他屁事呢。   回到家,两人更是没有交集,江逢闭门不出,高劲飞更是自个儿打游戏乐到飞起。   高劲飞的性子太鲜明,导致周围的人对他态度也两极化,喜欢的特别喜欢,讨厌的也特别讨厌,但人缘还是好,不缺朋友,跟谁都能聊,对谁都能使脸色,脾气一上来,校长都当面骂。   与高劲飞相比,江逢的校园生活就显得单调安静得多,他对谁都冷漠,对谁都话不多,如果不是他的脸总让人想多看一眼,他在班上几乎成为透明人。   不愿别人帮忙,也谢绝其他好意,江逢在学校总处于脱水状态,嘴唇永远是干的,他不想让人带着上厕所。   平时不喝水,早上不喝豆浆牛奶,中午吃饭不喝汤。   可有一次饭里放水多了,饭粒粘稠,又是冬天出汗不多,江逢下午实在憋不住,课间摸索着去厕所,还没进去就听到说话声。   有男生在说:“高劲飞抽烟吗,班主任他们都在开会。”   高劲飞:“行,只抽三位数一根起步的,你们没有抽我的。”他挑得很。   烟点燃,另一个男生说:“那个瞎子为什么总跟着你啊?”   他语气不善,也看不上眼,因为自己喜欢的女生不时就对江逢献殷勤。   高劲飞:“你再说一遍?”   男生就说:“我看到那瞎子就不爽,没事别让他跟你了。”   高劲飞把烟丢他身上,烟头瞬间将校服烧出几个洞:“你他妈会不会说话,不会就闭上你的狗嘴别乱叫。”   男生也怒了:“你有病是吧?”   这时候还敢回嘴的,高劲飞不可能放过,拽起旁边的拖把直接甩人脸上,那人从头到脚都被脏水弄湿不少。   男生红了眼,冲上来砸拳。   高劲飞战斗力惊人,两人男生都拦不住他,冬日衣服厚重,也丝毫不影响他的动作,把人摁在地上揍,狂妄得不行:“今天就教你什么叫‘言必行,行必果’,说了屁话那肯定挨人揍,这就是后果。”   当然,还有一个后果是高劲飞再次光临办公室,涂瑀来校善后。   涂瑀带他们二人回家的路上问:“说吧,这次又因为什么打人?”   高劲飞玩世不恭地说:“纯看他鸡儿不爽,怎么长歪了呢,撒个尿都尿不好,差点溅到我。”   挺符合厕所这个情景。   涂瑀:“……”   知道实情的江逢,闻言一怔。   看他这混蛋样,涂瑀面色铁青,在国外被他爸妈惯成什么样了?要是早早接回来,放在江亦征和自己手下长大,怎么也不至于这样。   “你知不知道再打架会被学校开除。”涂瑀警告道。   高劲飞无所谓:“求求各大学校都开除我,让我混不下去滚回爸妈身边啃老。”   涂瑀简直想给他来一顿棍棒家刑。   高劲飞和江逢还是互不说话,哪怕走在一起,也是各走各的,高劲飞步子大,走得快,江逢要拿盲杖探路走,自然不可能和他一个速度。   两人关系真正意义上的破冰,是在某天周末。   高劲飞终于得来心爱的无人机,手痒心也痒,奈何这几天都下雨,无法试飞。   江家祖宅大,前厅也大,高劲飞等到没人,就把无人机掏出来试,谁知一上手,控制不好,无人机撞到老爷子珍爱之物,听说好像是哪个皇帝年间的真品,价值难以估量,伴了老爷子快二十年。   刹那间,高劲飞心慌意乱,来不及管无人机坏没坏,冲上去要伸手接,已经来不及了。   眼睁睁看着这瓷瓶碎得四分五裂。   闯大祸了!   老爷子不杀他,涂瑀也给他扒层皮。   高劲飞抱起作案工具无人机,十分熟练地逃了。   这种时候就得躲,人的怒火就跟抛物线似的有顶点,他得等顶点过了再回去,受罚挨骂也能轻点。   高劲飞躲了一晚,第二天直接去学校,放学再回江家,吃晚饭时如临大敌,但见老爷子面色不好,却自始至终没发火。   从出生开始,高劲飞还没这么提心吊胆过,两三天之后仍旧相安无事,他非常纳闷,偷偷问了保姆瓷瓶的事。   保姆说:“小逢打碎了,还蹲下来一片片捡,一副认错态度,手还给刮伤了,老爷子还能怪他吗?”   高劲飞挑眉:“江逢打碎的?”   “是啊,他自己承认的。”   高劲飞良久没说话。   从此之后,高劲飞还是走得快,但会不时往后瞄一眼,然后停下来稍等。   课间他也没再去插科打诨,先问一句:“我要去厕所,你去不去?”   江逢总说不去。   高劲飞直接把一瓶水撂他桌面:“喝水,下节课带你去。”   谁都没说过一句温情话,仍是互相嫌弃,但关系越来越好。   他们两人都不知道,自江逢小时候被三个男孩挑衅欺负,江家的人自责没及时发现,于是在客厅装了监控,瓷瓶是谁打碎的,老爷子一清二楚,生气是真生气,心疼也是真心疼。   不过再怎么贵重的物品,又怎么比得过友情初萌的芽儿。   这事只好就此揭过。   高劲飞获得进入江逢世界的通行证,所有人都感到庆幸,江亦征和江雯羽稍松口气。   只不过他们忘了,高劲飞用一年多做到的事情,宁絮只用了一个月。   宁絮在的时候,江逢基本没受什么磕碰,高劲飞总能把人带得嗑这里碰那里,青一块紫一块。   最难的还是吃饭问题,先前由宁絮经手,江逢吃过很多东西,再也没有那种入口不知是何物,只觉恶心反胃的感受,但不知是药物作用,还是对宁絮的心理依赖性,江逢还是吃不下东西。   高劲飞觉得这事自己解决不了,人不想吃,他还能把嘴撬开硬塞吗?   一天,高劲飞吃饭习惯性刷手机,一般看游戏直播,也不知道今天怎么回事,主播们运气不好还是纯技术菜,没一个能打的,老是连跪。   他看不下去,一直划开。   这种推送页根据用户需求推送,除了游戏直播,偶尔还给他推女主播,可能因为他的用户性别是男。   高劲飞对女主播实在不感兴趣,想了下,干脆将用户性别改为女。   终于没见着什么唱歌跳舞的女主播了,谁知系统又给他推各种美男,有哼哼唧唧的小白脸,更有露胳膊露胸肌露腰的老大哥……   高劲飞食欲骤消,直接给他看颓了,一边骂一边把性别改回来。   只能在看到女主播的时候迅速划走。   谁知今天游戏主播这么不给力,高劲飞看那梦游似的操作,受不了直接取消关注,划走。   又来一女主播,高劲飞心累,准备关掉手机。   “等等。”江逢忽然说。   高劲飞手指一顿,也就没关,将手机往桌上一放,低头吃饭。   那女主播也在吃饭,可能播有一段时间,吃饭比他们结束的快,直接挥手下播。   “这就结束了?”高劲飞抬眼一瞄。   “她叫什么?”江逢问。   “林续。” 第37章   江逢问:“她还会播吗?”   高劲飞点开林续的个人页面看了眼:“晚上会播一顿晚饭。”   江逢是这时候开始学习使用手机, 手机先前对他来说没有太大用途,熟悉使用无障碍模式后,除了手机自带有的微信和音乐软件, 他只下载了那个直播软件。   高劲飞游走于各个游戏的直播间, 见江逢天天在听那个女主播吃饭,纳闷得很, 真要喜欢女主播,找个唱歌陪聊的不是更好?   “你做什么呢?”高劲飞问。   江逢:“我在趁它不注意, 把饭吃掉。”   “趁谁?”   “我的胃。”   “……”   高劲飞不知道,江逢吃饭的习惯被宁絮养刁了,也不知道他有多想她的声音。   越无形的东西,越容易被记忆模糊,他有点记不清她的声音了。   日复一日地自我麻痹着, 不那么想她了, 想起她来也不会太过难受, 可听到和她有一丁点像的声音,又会不断想起她, 成瘾似的放不下。   林续这时候直播还不放录播,江逢自己学会录屏, 她不播的时候, 他就听自己录下来的。   午夜梦回, 江逢无数次涩着眼睛醒来, 也无数次告诉自己, 会痊愈的,会好起来的。   可他打开那录音, 熟悉的声音融入漆夜, 一同揭开他的伪装, 让他清晰看到自己腐烂渗血的灵魂深处。   不会好了,他想。   这半夜三更的,也就高劲飞还醒着,趁着周末,他打算通宵打游戏放飞自我。   忽然收到一条微信,高劲飞点开一看,表情跟见了鬼似的,平时23点准时熄灯的人,这会儿凌晨三点给他发消息?   重点是他俩互加好友到现在还没聊过一句话,天天当面见,房间隔堵墙,还聊个屁的微信,不嫌腻歪,当时高劲飞还嘲笑江逢头像,弄的什么鬼东西。   高劲飞瞪着眼睛,再三确认没眼花,点开这条语音,看看江逢说什么。   “帮我找个人。”   高劲飞稍稍一愣,这声音完全不似平日冷淡的话音,压着沉甸的苦痛,他都怀疑江逢要在隔壁自尽了,立即正色道:“找谁?”   江逢发来两个字:[宁絮。]   像女孩儿的名字,他就说江逢怎么可能有失散多年的兄弟,高劲飞继续发语音问:“长什么样?”   江逢很久没回,高劲飞醒悟,眼睛看不见哪懂别人长什么样,不过也好办:“有没有照片?”   高劲飞问完,等了会儿,抵不过睡意,躺倒就睡,灯和显示屏都没关。   与此同时江逢这边,一室昏暗,他整个人陷入角落的阴影里,灰黑木盒摔落在地,上百颗义眼也散落开,像是怪物挨家挨户搜刮来的眼珠子,颜色各异,画面诡谲。   而那个“怪物”,手抓着眼眶,力度之大手背凸起筋脉,痛苦地自我折磨。   半晌,安静的室内响起低喃,沙哑已然掩盖痛楚。   “为什么看不见。”   哪怕只见她一眼。   只要一眼,他此生都会记住她的模样。   高劲飞一觉睡到第二天下午,填饱肚子就去问江逢要照片瞧瞧。   江逢说没有。   高劲飞无言以对,找个人本来就跟大海捞针似的,连模样都不知道,那还捞个屁。   “别让爷爷和姑姑知道。”江逢说。   江逢知道他们不能原谅,也怕他们得知他仍放不下宁絮而生气。   高劲飞这个做兄弟的向来爽快,人找不到,密当然可以保。   他们一起读完初高中,在面临大学选择的时候,高劲飞仍然选择和江逢同校。   时间让高劲飞不断明白宁絮二字对江逢有多重要,也让江逢不断认知自己是怎样的拖累。   爷爷终日放心不下他,思虑过重,疾病缠身,姑姑永远在联系眼科医生,结交心理学专家,抽屉全是眼科和心理学的书籍。   现在就连高劲飞也……   “你想上哪个学校就去上,没必要和我一起。”江逢淡道。   高劲飞:“哥哥我就想上这学校,你管得着?”   江逢选择心理学专业,倒不是想自我解析从而自救,受温牧元影响,他也考取心理方面的证书,打算毕业后从事心理咨询师的工作,无意窥探别人的痛苦,只是想当块浮木,让那些沉入泥沼的人借着喘口气。   像温牧元当初做的那样。   所以他拒绝了工作室的拍摄合约,肖路原不死心,再三找上门劝说:“是对合同哪里还不满意吗?我们可以再谈,价钱也可以再商量。”   肖路原关注有许巧晗的微博,通过照片就发现江逢的个人特质,当面见着更是肯定自己的想法没错。   “不拍。”江逢果断拒绝。   肖路原:“方便告诉我原因吗?”   “单纯不想拍。”实在嫌麻烦。   “可能你之前不太了解这方面的领域,顾虑多很正常。”肖路原继续劝说,“年轻人多做尝试,多条路走走总是好的,你可以先试试,实在不行再放弃也不迟。”   “行了,我们要去上课。”高劲飞见江逢不愿,也不想跟这人再废话。   肖路原边跟着他们走,边说:“你会火的,真的,会有更多人看见你——”   江逢步子蓦然止住:“你说什么?”   肖路原:“你会火。”他干这行快二十年,十分确信自己的眼光,看人不会错。   “不是这个。”   “你会被更多人发现。”   “不是,你说的是看见。”   看见二字对江逢的含义不一样。   肖路原知道有转机,激动又肯定地说:“是的,你会被看见。”   合约签了下来,只有高劲飞知道深层缘由——江逢无法看见宁絮,那么只能希望她可以看见他。   江逢的职业道路彻底改变,但初心不变,参加助盲活动,拍摄得来的钱也用作盲人体验馆的资金。   不同的拍摄有不同的妆造要求,江逢的四叶草手环没脱过,偶尔手部拍特写,或者要拍手表广告,要求他解下手环,他才暂时脱下,拍完又戴回去。   这四叶草手环的红绳短小,只适合青少年或者手腕纤细的女人戴,随着江逢长大,手环不再合适他佩戴,他也没有换绳。   每每解下手环,大家都能看见他手腕一圈又细又深地勒痕。   江逢手指触碰这道痕迹,也清晰感知到自己被捆绑束缚的内心,经年累月不会淡去,这条痕迹只会越来越深。   高劲飞大学期间谈了一个女友,一个多星期就分了。   当时江逢要去外地拍摄,高劲飞跟去看着,拍完回校,女友就提分手,泪声俱下地说:“为什么我们俩谈恋爱,你天天要和一个男人东奔西跑,昨天我生日你也不在!”   高劲飞:“蛋糕、鲜花、礼物我不都提前准备好,叫人送去给你了么,行程赶,确实回不来也没办法啊。”   女生:“那平时吃饭呢?你也不跟我吃,我想跟你吃饭还得再加他,平时约你出来你也不出,也和他在一起,你能不娶妻不生子陪他一辈子吗?!”   音量不小,一旁的江逢恐会听见,高劲飞拉着她手臂,带远一点。   “你看,你这时候还护着他!怕他听见!”   高劲飞烦躁地抓把头发,耐心耗尽:“分就分了,别讲这么多有的没的。”   被他这种毫不挽留还无所谓的态度刺伤,女生哭着走了。   江逢此后一段时间,格外沉默。   “毕业后你想做什么?”有天江逢问。   高劲飞:“以后再说。”   江逢:“别管我了,去做你想做的事。”   “什么别管,等下外公又跟我断绝关系。”高劲飞无所谓地说,“反正家业有我弟继承,我什么都不缺,混吃等死算了。”   高劲飞天不怕地不怕,若是真不情愿,哪会在意涂瑀跟他断绝关系。   江逢又一次感觉呼吸太沉重,太累了。   亲情友情像把双刃剑,一面吊着他,不让他坠下钢丝,一面又束缚着他,让他寸步难行。   也真应了温牧元的话,因此过得辛苦,但比绝望要好熬得多。   日子是得熬过的。   高劲飞之后再没谈过恋爱,解释是太麻烦不想哄。   那么一个没有耐心的人,却学会过目合同各项条款,甚至自拟合同。有高劲飞的保驾护航,江逢这几年拍摄没有因为眼睛看不见而吃半点亏,所有阴暗面都由看得见的高劲飞挡了去。   高劲飞偶尔自我感动,伟大地要自称为哥。   不出意外,日子应该会这么一层不变地过下去。   直到有一天,江逢吃晚饭听见林续直播时说:“为自己打个小广告,我这段时间找人体模特都没有合适的,大家有人选,或者觉得自己可以的,私信告诉我的助理,最好是男性,在延林这边的话可能更方便一些。”   高劲飞当时也听见,对这事儿根本没上心。   延林太远,他们谁都没去过,高劲飞更没想过江逢会为一个女主播,孤身一人出远门。   但凡他能早预料到,绝对先到机场拦截他。   所以江逢这回选择关了手机。   延林入秋,正下着雨,阴冷湿寒。   这样的天气,总让他感觉左眼隐隐生疼。   上了单雨晴的车,江逢安静地听着雨滴声,一路到了工作室门口。   隔着这扇门,他还不知道将与那日思夜想的人重逢。 第38章   冬日天色暗得早, 宁絮和江雯羽在前庭后院逛了许久,暮色已然迫近。   宁絮从江雯羽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江逢那几年的经历, 漫长又压抑, 也明白老爷子为什么还会见她,江雯羽为何对她的态度仍如此亲近。   她听得心头发疼, 全身上下发寒。   “小絮,阿逢他希望我爸注意身体不再挂念他, 希望我顾及自己的家庭不再顾虑他,希望管家安心养老不必记挂他,更希望劲飞有自己的生活,不必迁就他。”   “他总把自己放在最后一位。”江雯羽转目看她,“他越在乎你, 就越怕自己成为你的负担。人与人之间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亲情、友情和爱情不是那么好斩断的, 他也知道我们放不下他,我们拴住他, 不让他走极端,但他也并不好过。”   也许是江雯羽学了太长时间的心理学, 宁絮总觉得她的目光都带有几分剖析。   “小絮, 相比起眼睛正常的对象, 你能接受他很多事情做得没那么好吗, 比如陪你逛街无法为你看衣物是否合适, 比如陪你走路还需要你配合速度,比如陪你旅游无法体会你看到的风景, 再比如他永远也看不到你所作的画, 你很多想做的事情, 他都没办法陪你,反倒需要你顾及他。”   “别看这些只是小事,感情也能在繁杂琐碎的小事里消磨殆尽。”   “这些你都有想过吗?如果因为那场车祸愧疚于心,想做出弥补,后半生都用来照顾他,是不值得的,我想他也不会愿意,趁现在你们闹矛盾,不合适也没有必要迁就,分开吧。”   江雯羽呼出热气:“你该过好自己的生活。”   宁絮张了张口,正欲说什么,便听到从远及近的脚步声,转头看见一个男人踏雪而来。   黑发,黑衣,黑裤,肤白,外穿一件敞开的黑色大衣,像凛风削出来的,身形高又藏着劲儿,五官无可挑剔,只是没什么表情的时候,显得淡漠冷酷。   宁絮实在对这位小时候只见过一面的男人,没半点印象。   男人在看到江雯羽时,表情柔和几分,走近却蹙起眉头。   “这位是宁絮,小时候也在江家长大。”江雯羽站中间介绍,“这是我丈夫许昼明。”   许昼明稍稍颔首,比起跟小辈熟络,明显更在意站在雪里的江雯羽。   “回屋里聊?”许昼明问。   宁絮说好。   许昼明直接抱起江雯羽:“你真不把我当回事呢,我下班回家等半天没见你,只得找来这里。”   “忘和你说了,我爸下午头疼厉害,我回来看看。”江雯羽没搂他脖子,小声说,“放我下来。”   “怎么了?在家里抱自己老婆还犯法?”许昼明漫不经心道。   进了屋子,老爷子正坐在客厅摇椅上,由人按摩头部穴位。   许昼明跟江亦征打声招呼,抱着江雯羽上楼。   关上门,许昼--------------丽嘉明放她坐床边,找来木盆,放入花瓣,倒入精油,再加热水。   白汽带着花香味飘散,江雯羽脱掉外面的羽绒服,自觉伸脚入盆。   宁絮穿的是皮靴,江雯羽穿的单鞋,还被雪洇湿不少,纤细的脚脖子冻得通红,许昼明看得直皱眉,一步不肯让人再在雪地上走。   许昼明屈膝,大手捏住她的脚踝:“穿这么少,以后来月经别再我怀里喊疼。”   江雯羽旗袍侧摆开得高,一坐下来露出笔直白皙的长腿。   她俯身弯腰,抬起他的下巴,鲜红的指甲跟猫爪似的轻刮他的喉线:“你勾引我的时候,都不嫌自己穿的少。”   许昼明暗了眼神,低哑地笑道:“不想下去吃饭了?”   江雯羽抬腿,不轻不重踩着他的肩膀,两片嫣红的花瓣粘在她白腻光滑的足上,水打湿他的黑色外衣,一白一黑的色差近在眼前。   许昼明盯着她,就像黑豹紧紧盯着猎物。   “那要看我们许先生饿不饿了。”她说。   *   时间最能打磨人,改变人,曾经远近闻名令人敬畏的江亦征,好像也被岁月磨平棱角,凌厉的强势不复存在,只是一位被病痛缠扰的普通老人。   江亦征见到宁絮,便抬手示意按摩师傅退下。   “真是岁月催人老,丫头,还记不记得我?”   宁絮坐下说:“阿爷你不老,我记着你呢。”   江亦征偏头咳了咳,又说:“见着阿逢了吧,他是不是在你那说我坏话?”   宁絮差点被他这玩笑话给逗笑:“哪能啊,他怎么会。”   气氛顿时轻松不少。   到晚饭时间,江雯羽和许昼明还没下楼。   江亦征说:“不用等他们。”   老爷子平和近人许多,宁絮从小就不怕他,这会儿跟他吃饭也没想象中的紧张。   江亦征想喝碗鱼汤,涂瑀不给:“医生叮嘱你要忌口鱼虾,这鱼汤专门炖给小絮暖身的。”   多年的主仆二人,一个脾气渐小,另一个脾气渐长。两老头一个在那里叹气,一个在那里瞪眼,画面温馨又搞笑。   是这种感觉,宁絮有点羡慕,她当初开直播就是因为晚饭不想一个人吃。   “小絮这几年在做什么工作?”江亦征问。   宁絮就把直播的事儿说了,没想到老爷子还挺懂,深居简出也没落伍,两人聊起来没有障碍。   原来江亦征颇有远见,在直播和视频行业兴起时,就瞄准这块领域,让江家部分公司成功转型,亲自策划了不少。   宁絮心里佩服。   吃完晚饭,江亦征给她一个红包:“你们往事别再往心里去,好好过日子。”   说的是宁梁庆和宁絮。   这天故人重逢,却都叫她放下过去,好好过自己的,但明明他们这些年也不好过。   宁絮眼眶一热,心里感激。   到宁絮准备走的时候,江雯羽和许昼明才下来,两人都换了一身衣服,江雯羽没再穿旗袍,高领毛衣配长裤,穿得很严实。   许昼明陪老爷子喝茶,江雯羽套件外衣送宁絮去机场。   司机在前开车,两人坐在后面。   江雯羽:“有空的时候我也去延林看你。”   到机场,车子停下,宁絮没有立即下车。   车内安静片刻,她说:“雯羽姐,你今天的劝告,我以前就有想过。”   “但是我觉得那又怎样呢?”   感情又不是雇佣关系,只看对方能为自己做什么,没有十全十美的人,爱情更应该是欣赏对方的长处,包容对方的不足。   江逢是有很多事情做不了,但那又怎么样,她也有很多事情做不到,为什么一定要盯着不足之处否定一切。   她有自己的想法,也十分感谢江雯羽能站在她这边思量。   江雯羽看着她坚定的目光,动容道:“真是长大了。”   与此同时,这边的江家祖宅里。   热茶泡好,许昼明拿起抿一口,就听到江亦征说:“你们这不是挺努力的吗?为什么没怀上孩儿呢?”   “……”   许昼明呛住,生生咽下,捏着茶杯的手都用力绷筋。   *   宁絮回到延林,还没整理好思绪,该怎么面对江逢。   高劲飞先来一通电话,简单明了地说:“在哪儿,我要见你。”   这语气,怕是宁絮说自己在省外,高劲飞都要连夜赶去。   地点定在一家二十小时营业的咖啡厅。   宁絮去的时候,高劲飞已经到了,两人面对面坐着,高劲飞神情莫测,看她的眼神极为复杂。   “是不是江逢出什么事儿了?”宁絮立即问。   高劲飞没回答她的问题,反倒问:“你就是宁絮?”   他真的无语,这几年一直帮找宁絮,结果他还是最后知道宁絮是谁的人。   也难怪江逢天天搁那儿发疯。   高劲飞又问:“你是不是怕狗?”   宁絮一愣:“你怎么知道?”她和高劲飞接触不算多,印象中也没在他面前表现过怕狗。   高劲飞暗骂:“他这个傻子。”   以前高劲飞看江逢微信头像是小狗,还小心保护着那玩偶小狗,就给他弄了一只小金毛,他不要,江家给他要来导盲犬,他也不要。   当时高劲飞非常纳闷:“你不是喜欢狗吗?”   江逢说:“有人怕狗。”   高劲飞差点被他那道菩萨的光弄瞎眼,怒骂道:“别人怕不怕狗,管你屁事!”   现在看来,还是跟宁絮有关。   他也真是服了。   “你到底想和我说什么?”宁絮问。   “我不知道你和他现在是什么关系,也没资格要求你喜欢谁。”高劲飞认真道,“值不值得是他的事,我不操心,我就告诉你一件事。”   这事儿发生在江逢和高劲飞上大学那会儿,原本江逢拒绝拍摄邀约,眼睛看不见也确实不方便,后来又答应,高劲飞知其原因,仍然忍不住问他为什么,毕竟这可是将来职业道路的彻底改变。   江逢说:“她陪了我五年,我找她五十年。”   高劲飞问:“那你现在找她多久了?”   “第六年。”   “要是找不到呢。”   “我的生活已经足够漫长了。”   ……   从咖啡厅出来,宁絮揉揉眼眶,忍着所有情绪,打车回到家。   开门再开灯,宁絮看到江逢还在客厅,仍然在他们之前分开,他所在的那个位置,地上的花叶和碎片都收拾过。   高劲飞说先前得到她的电话,来她家接江逢,但是江逢不肯走。   他在等她,似乎在等一个结果。   现在已经是凌晨三点,江逢听到动静,立即出声道:“宁絮?”   仅这一声,宁絮差点鼻子一酸,眼泪就往下落。   他这几天很少吃东西,也没到床上睡过,总回到原地等她,现在因为脱水,声音嘶哑得不像话。   “你为什么还在这儿?”宁絮问。   “我……我们说好要一起过年。”   江逢对声音很敏感,也在自己声音不够好听的时候,怀疑自己不够好看。   他试图清清声音,依旧沙哑:“但是年已经过了。”   宁絮站在他面前,压着声音道:“江逢,我不是非你不可,你以为我一辈子都要顾及你这个盲人吗?我没那么伟大,现在只是你的脸,你的身体吸引我,我觉得是你负累时,可以随时离去,没有任何负担,就像前几天一样。”   “都是成年人了,我们各取所需而已,将来可不一定,不用想那么远,就说现在,我只想睡你,你要不要留下?”   深夜寂静,唯闻寒风凛冽而过。   江逢牵起她的手,贴着自己的脸侧。   “要。”   他闭上眼,唇瓣轻颤地说。   “我要。” 第39章   下棋不能一味追击, 得懂进退,该弃车保帅也要果断。   宁絮想不到破局之法时,脑海里浮现老爸教下棋的真言, 想了想也应当如此, 江逢思虑太远,一辈子这三个字对其他人而言都极有分量, 更何况是对他。   既然这样,那别让他时时刻刻都想着以后, 一块儿过日子吧,等他过着过着回过神,才发现这辈子都过完了。   他们虽然从小相识,但真正确定关系在一起的还时间太短,信任感、依赖感、归属感都不够, 且他眼睛看不见, 更容易患得患失。   那让时间来建立一切吧, 宁絮决定。   从那晚算是从归于好之后,江逢的态度变得小心翼翼, 哪怕晚上睡不着也不敢夜起到阳台,药也没有偷偷地吃, 实在需要吃, 还先问一句宁絮:“我可以吃吗?”   宁絮瞪眼:“有需要就吃, 争取给我早点好, 知道没。”   人的影响是相互的, 江逢从小就因为宁絮改变了很多的习惯,宁絮也是从小因为认识江逢, 有些习惯就养成了, 这么多年也没变。   江逢会记步数, 记距离,记东西的摆放位置,所以宁絮就习惯什么东西摆哪里,用过之后也摆回去。   单雨晴不知道这点,喜欢随手放东西。   某天在工作室,宁絮直播完,单雨晴收尾离开,江逢一下没注意,不小心碰掉她的杯子,响起清晰的碎裂声,好在水已经喝完。   江逢蹲下去准备伸手时,宁絮站在不远处看他。   这个场景非常熟悉,前段时间才发生过,他们还分开了。   江逢顿时收手,半点没碰玻璃碎片,慌乱地解释:“我没有,我不是想……”   听见宁絮走过来的脚步声,江逢连忙站起来:“别过来,小心碎片。”   关心则乱,他忘了宁絮看得见,怎么会踩到碎片呢,倒是他自己踩着碎片,走向了她。   宁絮抬手搂住他,他也顺势低头环住她。   宁絮抚摸他的后颈,轻声说:“我知道你不是。”   她感觉江逢浑身松了劲儿,胸膛缓缓起伏呼气,那次分开的事,让他记忆犹新。   *   住在一起之后,很多事情就算不刻意留意,也会慢慢知道。   比如江逢生活圈子真的非常简单,他当初不知道她是宁絮,微信上工作上对她冷淡,委实正常,宁絮发现别人问点他的私事,他都不回,假装没看到……确实也看不到,只有涉及工作,他才简单回一两句,跟高劲飞都不聊,有事直接电话联系,现在他不去拍摄,微信都不怎么登。   哪怕作为女朋友,她找不到半点查手机的必要。   江逢和宁絮同居后,很少再去她的直播间,毕竟每天都能收听现场版的,只有到体验馆忙事儿,中午宁絮不在,只能自己吃的时候,他会打开她的录播听声音。   宁絮都忘记去看江逢的ID是什么,之前有好奇过,后来真给忘了。   她还忘记自己曾经告诉过江亦征自己在做直播,并且还将林续这个名说出去了。   某天,宁絮直播到一半,突然看见一个“爷不老”的ID出现,并且疯狂刷礼物,屏幕特效连续不断,跟机器在刷似的,眨眼给她刷了五十万。   宁絮都有点谢不过来:“再次感谢这位‘爷不老’送的超火,谢谢老板。”   这位爷不老没有拂袖而去深藏功与名,他打字说了:[不谢,都是自家人。]   直播间气氛正热闹,没有人把这当真,都以为是玩笑话,毕竟他们张口就老婆老婆地喊,这样算下来四舍五入就是一家人。   宁絮觉得不对,打电话问江雯羽:“雯羽姐,你是不是来我直播间了?”   江雯羽笑说:“你怎么发现的?”   还怎么发现,又说是自家人,一看家里还不缺矿的,宁絮说:“‘爷不老’是不是你?”   江雯羽嫌弃得很:“谁会取这种名字啊。”   “那你取的什么名儿?”宁絮问。   江雯羽说:“就那个‘姐的温柔从不外露’。”   “……”   姐你为什么还会嫌弃别人的名啊。   刷礼物的数量有排行榜,宁絮一眼就能看见‘姐的温柔从不外露’身居高位,已经累计刷过一百多万,现在那位‘爷不老’已经超过她了。   宁絮只好硬着头皮问江雯羽要老爷子的联系方式,给人打过去。   “阿爷,您在干吗呢?”   江亦征说:“在看财经,怎么了?”   “没事儿,就打个电话问问。”   宁絮觉得自己想多了,聊上几句,打算结束通话,回去继续直播时,江亦征又说:“你不是在直播吗,别跟我打电话耽误事儿了,想聊之后还可以聊聊。”   宁絮惊恐万状:“您不是在看财经么,怎么知道我在直播?”   江亦征给她传授生活经验:“看财经并不影响我刷礼物的嘛。”   “……”好有道理,晚辈受教了。   宁絮又问:“所以那位‘爷不老’是您?”   老爷子慢悠悠地说:“爷爷我这不是不服老么,还懂得在直播间刷礼物。”   “…………”   原来这又土又拽的名字是这含义啊,您知道您女儿刚刚还嫌弃来着吗?   不愧是一家人,取的名字都一个调调的。   终于劝住江亦征别刷礼物,宁絮继续直播,结果没过一会儿,ID一串乱码的用户nivdsngu8hbcd2开始刷了起来。   爷不老大概刚豪气完,就见不得有人跟他比豪似的,为了稳住牌面,又刷起来。   宁絮这次都不用打电话问这位乱码是谁,江逢坐在镜头后面,忽然打开手机戴耳机,一看举动就很不寻常。   宁絮跟直播间观众说:“有点事,大家稍等下。”   她起身绕道江逢背后,视线下垂看他的手机屏幕,一眼看到他显目的ID:nivdsngu8hbcd2,再一眼看到他无比熟练地给她刷礼物。   “……”   这对爷孙在不知敌情的时候,激情对刷,还要争宁絮直播间的榜一。   一老一少直接把宁絮直播间刷到了平台首页的热门推荐,观看人数猛然骤涨。   宁絮看得头疼,现在也没时间解释。江逢坐着,宁絮站他身后,直接伸手勒住他脖子,下令道:“平台拿分成的,你还给人送钱,不许再刷了,明白?”   江逢笑笑,低头用下巴蹭蹭她的手臂。   宁絮心软软的,要不是单雨晴还在旁边呢,她都想给个大亲亲。   又回去直播,宁絮点到为止:“礼物刷得很多了,大家克制一下。”   随着乱码用户的消停,爷不老也消停下来,宁絮也真是服了他们爷俩。   也不知道他们家这什么传统,从老到小的,家里有矿就把矿往外砸是吧。   到了晚上,江逢和宁絮上楼回房,各自洗漱收拾。   宁絮见到他穿套小狗卡通图案的睡衣,故意问:“你知道你穿的是什么吗?”   江逢坐在床边说:“情侣套装。”   “这你都知道?”宁絮挑眉。   江逢嗯一声躺进来:“你买的,而且摸料子感觉一样,不难猜到。”   “那你在浴室穿的时候是不是偷着乐呢。”宁絮习惯性探进衣服刮他腹部。   江逢腰线紧绷了,笑说:“这你都知道。”   “我用下你手机。”宁絮说。   江逢毫不犹豫递给她,也不问她要做什么,只说:“无障碍模式你可能用不习惯,点到哪里它都会读出来,你可以用这个手势取消。”   宁絮照他说的做,手机恢复成她平时习惯使用的模式,只不过这样他就更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了。   非常坦荡。   明明自己都没有安全感的人,却总给对方安全感。   夜深人静时分,江逢近来情绪稳定不少,这会儿已经呼吸平缓地睡了,宁絮想着事还没睡着,又拿起江逢的手机,点开直播软件。   这软件用户可以看到自己注册多少天,以及关注主播多久,江逢的账号现在注册时间3029天,关注宁絮的时间也是3029天。   不管是网红还是主播,都非常容易过气,虽然她的粉丝在不断增长,但离开的人也不少,来来去去这么多人,唯有他是她最久的观众,她是他唯一关注的人。   原来命运早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悄然为他们记录着时间。   这个数字包含沉甸的重量,在那些错过的时光中,有这样一缕细微的关联,也足以令人心头滚烫。   只是那会儿在成千上万的关注者中,因为一次有人挑事,他出来解围,她才记住他的ID,留意他进入直播间的消息。   在相识前,他总是风雨无阻地来,一件事情做久了难免有厌倦期,宁絮做直播也是,可每当她看到这个熟悉的ID,心里总会想,真好啊,一直有人在支持,在看的。   宁絮睡得晚,第二天只能躺到中午才醒,看到江逢早醒了,左眼没戴义眼,贴着白棉片。   他搂着宁絮不愿动。   宁絮拍他手臂:“松点劲儿,抱这么紧,我怎么伸懒腰。”   江逢松开一点,宁絮想伸懒腰的劲儿已经过去了:“……”   “有你这么做老板的吗?”宁絮气得捶床,“又迟到又早退,想当初我做老板,那叫一个以身作则艰苦奋斗。”   宁絮一想又不对,这是个有钱的主,为了不让自己员工累着,还限流客人。   江逢轻拍她的后腰,好声好气地给人顺毛:“你再试着伸一个?”   宁絮抬脚蹬他,感觉自己说话的方式被高劲飞同化了:“伸个屁,这又不是想伸舒服就伸得舒服的。”   江逢握住她脚腕,把腿搭上自己腰,不退反进,另一只手摁住她的后腰也不让她退,卡着身位让她动弹不得。   两人气息交缠,距离近,身体热,清晰感知彼此。   紧贴坚硬的胸膛,宁絮腰有点软了,如果江逢没这动作,她缓缓神也就起身了。   但一到这种类似于对峙的局面,宁絮就容易冲动地越线。   她低腰故意蹭蹭。   江逢呼吸顷刻重了,全身紧绷,手也握了握拳,在明白她不是无意的,便后撤松开她。   谁也没说话,宁絮佯作若无其事,控制着步伐,沉稳淡定地走进卫生间,然后一看镜子,脸皮红了,影响不大,江逢不知道。   等宁絮洗漱完回来,看见江逢还在床上,他屈起腿,被子盖着下半身,手抵着眉眼。   宁絮神清气爽地说:“这位老板真的还不出门打工吗?”   江逢声音又沉又哑:“得再等会儿……”   “……哦。” 第40章   宁絮又挺久没画画, 按理说旁边有位行走的模特,应该想怎么画就怎么画,可现在有一点棘手。   都是成年男女, 那方面没实战过, 但又不是不懂,情感上喜欢对方, 身体上更是互相吸引,既想满足自己, 又想取悦对方。   因长年累月来的画画需要,宁絮堪称阅片达人,日韩欧美的都看过,但没有一个男主角能勾起她一丝一毫的波澜,她也想过自己在这方面是不是冷淡型的, 结果遇上江逢之后开始有了感觉。   再拿江逢画下去, 是不是得往犯罪道路上狂奔。   主要是宁絮拿捏不好度, 之前说是就和江逢这么过着,睡也只是指在旁边一块儿睡, 反正江逢情况是好了不少,不至于晚上睡不着觉, 还得偷偷吃药了。   但现在似乎处于一种平衡, 宁絮不知道要不要发展身体关系, 怕打破这个平衡, 江逢又会患得患失, 想到以后想着将来,平增压力。   宁絮思来想去, 觉得目前这样子也挺好的了。   不过画画还是得画, 太久不提笔容易手生, 为了克服拖延症,拒绝偷懒摸鱼,宁絮正儿八经接些约稿,没接私人的,接了好几个商业稿,开始爆肝。   她白天挺忙,要想直播内容,准备食材,偶尔探店,审视频的剪辑等等,没回过神天已经黑了,只得晚上洗漱完到书房里画。   于是江逢开启每晚洗完澡,穿着情侣睡衣独守空房的日子。   宁絮有灵感有手感的时候,全然忘记时间,一画画到夜里三四点,顺利的话,一稿就能过,不然可能要改很多遍。   有些合作方只简单提两句范围和要求,其余让宁絮自己发挥,发挥完又说些似是而非的话,比如整个画面要有调性,比如色彩要鲜明但饱和度不能高,再比如要有空灵感但线条得更有韧性……   捶桌,摔笔,是深夜赶稿人的崩溃。   空房是不能再守了,江逢来到书房。   宁絮听到动静就出声提醒他位置:“这儿。”   江逢走过来,从后面抱住她,宁絮立刻感受到他的胸膛和温度。   他没问宁絮在画什么,也没催促她什么时候画完回去睡觉,只轻轻抱了抱她就松开了。   宁絮长时间伏案,酸痛的肩颈也因这个温柔的拥抱放松不少。   “不知道要画多久。”宁絮说,“你先回去睡吧,别随我这个混乱的作息。”   在搬来她这之前,宁絮得知江逢生活十分自律,晚上23点准时熄灯,早上6点起床锻炼。   自从跟了她之后,23点熄灯不存在的,他早上多早醒来,也硬是能陪她躺到中午。   宁絮时常在想是不是自己生活太不规律,才导致入睡困难,睡着也噩梦居多,早年是因为压力,后来是真养成习惯了。   有点担心江逢也这样,于是用笔杆子戳他腰,宁絮说:“走你。”   江逢没走,到她桌子对面坐下,摊开一本盲人书:“现在也没有很晚,我在这看会儿书吧。”   其实就是想陪她,宁絮也知道。   人的本质是摸鱼,没人在的时候摸,有人在的时候更想摸。   宁絮画不下去,又撂笔说:“这次作死了,不应该接这么多稿的,根本肝不完。”现在只想和你回去睡觉。   这张工作桌很大,两人面对面共用不成问题,江逢伸左手握住她的右手,揉揉她手指被笔杆压出来的痕迹。   凌晨一点这个时间,夜色也沉寂,只能听闻遥远模糊的车流声。   宁絮心中的烦躁也被他一点点抚平了。   他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背后的玻璃透出外面的街景,一幅画就近在眼前。   宁絮看得心神一动,扔开数位板,直接抽张白纸来画。   书房灯光明亮,他的眉眼也柔和清晰。   宁絮都不用打草稿,落笔即画,他的五官,细到每根线条轮廓都融入她的脑海里,都在纸上逐渐成型。   ……   结果半夜过去,宁絮工作的进度没有,画江逢倒是很完美地画出一张,果然还是画自己喜欢的东西更有生产力。   宁絮看着画面非常满意,心情极为舒畅:“走,回去休息。”   江逢和她一起走出书房:“画得还算顺利吧?”   宁絮:“啊……”   也对,江逢全然不知她刚刚白嫖了他。   按以前的话应该要收费,她不是给不起,只是不好意思让陪在旁边这么久的江逢知道,她刚才是在一本正经地摸鱼。   当然摸鱼的代价是工作量并没有减少,人的精力又有限,宁絮白天不再探店,挪点时间来画画,画得昼夜不辨,早晚不辍,堪称劳模,好歹压着时间线把债都还完。   宁絮虚脱躺平,短时间内不想再画。   结果江逢捏捏她的手指问:“什么时候再画我呢?”   “……啊。”   画还是不画,这是个问题。   心里一旦冒出这个问题就摁不下去,宁絮经过数天心理建设,自认为能抵挡所有诱惑的时候,说:“画呗。”   她这回想画花的主题,主要之前陪江逢到小乡村拍的那几组花系列的图集,印象实在深刻,用了很多花,拍出来的照片也好看,但连花带人的成品都不属于她。   宁絮提出想法之后,江逢一口答应。   江逢买来几束鲜花,红的、黄的、白的、蓝的、紫的,什么颜色都有,大多色泽艳丽。   他把花的包装拆开,再将一枝枝花的花瓣取下,放入装水的瓷碗。   宁絮盯着他修长又掌骨分明的手,一片片地摘下柔软花瓣,莫名有点心跳加速的紧张。   到底心境不同,她现在有点儿做不到心无旁骛,甚至想吃块饼干冷静一下。   宁絮不停按亮手机又熄屏,心想自己以前都选白天画,今天还选了晚上……看看今日风水如何,噫,还是个黄道吉日,宜祈福,宜嫁娶……   “你饿不饿?”宁絮清咳一声,没话找话。   江逢说:“我们刚刚吃过。”   也是,才刚直播完晚饭,收拾好东西上楼来着,话说酒足饭饱思那啥,宁絮忽然提议:“喝点酒?”   江逢明显比她淡定得多,说好。   宁絮家里的酒很多,红的白的,有贵的有便宜的,有珍藏的也有别人送的,有事没事就喝两口,她酒瘾烟瘾都不重,好像和江逢重遇后,她很少再抽烟喝酒,也没有刻意戒。   宁絮望着柜子上三排酒,挨个念名字,问他想喝哪个。   江逢还在料理那些花,别说,人比花还赏心悦目。   “我都行,你待会儿还要画画,喝点度数低的吧。”   宁絮拿瓶想喝的红酒和两玻璃杯,坐江逢旁边,倒上酒,说:“你酒量怎么样,别等下我还没开画,你先倒下。”   江逢把花放一边,抽纸巾擦手:“不会,以前也喝过不少。”   “你第一次喝酒是什么时候?”宁絮问。   江逢拿起酒杯,低头想了下:“十几岁过年那会儿。”   喝酒很适合闲聊,宁絮说起自己第一次喝酒:“我在认识你前,好像才六岁,在家偷偷喝了一口我爸的白酒,难喝得要命,不明白我爸为什么要喝,不过他因为要开车,很少喝。”   宁絮笑道:“等我爸想喝的时候发现白酒真变白了,因为我加了一盒旺仔牛奶进去,想让那酒好喝一点,结果我没敢喝,我爸也不敢喝。”   江逢听着也笑,眉眼舒展开。   他喜欢听她说话,从小就喜欢。   氛围正好,两人边喝边聊,酒瓶已经空了。   “在哪儿画?”江逢问。   宁絮嗓子眼紧了:“卧室?”   江逢没问缘由,只说:“好,那我去准备一下,你十分钟后进来。”   他拿起花束和装有花瓣的瓷碗进了卧室。   宁絮瞥眼墙上的时钟,23点44分,嗯,那就是要等到54分,要不凑个整数,等到55分。   想是这么想,但她发现时间突然变得有点漫长,时钟是不是快没电了?秒钟走这么慢呢,还能不能走到54分了。   她再拿起手机一看,好吧,确实还有七分钟。   23点50分的时候,宁絮已经拿着画板、纸笔和橡皮在卧室门前等住。   她理智尚且在线地告诉自己,是进去干正事儿的!   要问喝酒影不影响创作,只能说分人,宁絮以前没灵感时也会喝点酒,喝多了思绪乱,手也不稳,发挥不稳定,这时候重要的不是画面,是要留住感觉,第二天清醒了再做修改和调整就行。   隔着一扇门,她乱七八糟地想些有的没的。   一看时间到,但为了显得沉着冷静,宁絮又等两分钟才敲门:“好了吗?”   江逢应了声,宁絮推门而入。   一眼过去,差点画板拿不住。   窗帘拉着,江逢坐在大飘窗的软垫上,没穿裤子,身上只有一件纯白色的外套,拉链只拉了一点,外套敞开下滑,露出肩背胸膛,袖子都堆到手腕,衣服恰好遮住腰胯。   他的双腿屈起,手捧着各色的花放在腰腹,同样遮住关键处。   美感又艺术。   “来。”他对宁絮说。   宁絮踩着心跳声走近,一言不发。   江逢示意她:“可以把花瓣弄我身上。”   宁絮拿起那个瓷碗,里面的花瓣都粘了水,取出来轻而易举就能贴到他身上。   他手里有花,周围也放有花,唯独身上没有,可以任由宁絮凭借自己喜好发挥。   他皮肤太白,身上也只有一件纯白衣服,这些花瓣落上去,像是各色美丽的颜料涂上白纸。   宁絮用食指勾起一片蓝色花瓣,放在他锁骨下面,花瓣浸了水,在灯光下好似裹上一层薄薄水光,花瓣放得多了,水滴滑过他的胸膛直至腰侧,同样留下水润痕迹。   宁絮心神一紧,闭了闭眼,缓缓呼出口气。   她什么也听不见了,心跳正贴着耳膜。   她又拿起一片紫色花瓣,放在他的颈侧,但这次放完没收手,指腹压着花瓣往下滑,不轻不重,像厮磨般的抚摸。   江逢偏过头,喉线绷直,喉头上下滑动着。   她的手指没停,直入腹地。   江逢一下没忍住,抓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抬起她的下巴,拇指抹过她的下唇确定位置,便低头吻了上去。   所有隐藏的克制的情绪顷刻被点燃。   花香弥漫,酒精麻醉神经。   唇舌纠缠间,宁絮近距离看到他的新义眼,碧绿色的竖瞳,像条剧毒无比又蛊惑人心的蛇蝎。   宁絮头皮发麻,心也酥麻。   他的大手包住她的后颈,动作轻缓,却不由分说地断了她的退路。   指腹摩挲她的颈脖,他声音沙哑得不像话。   “就今晚。”   “你也想的,对吗?” 第41章   第二天宁絮根本起不来, 一觉睡到下午。   男女之间的差异真就这么大?明明卖力的不是她,她却是最累的那个,虽然一直睡着, 但又不是没知觉, 迷糊间知道江逢一夜没睡,早上六点他就蒙被子小小声傻笑, 不时摸摸她的脸,蹭蹭她的颈脖。   比小猫小狗还烦人, 如果不是她困得要死,真想给他蹬一腿子。   到了八点,他神清气爽地洗漱完,下楼出门给她带早餐,不过没叫醒她, 等她醒来再吃。   结果可想而知, 宁絮大学毕业后, 吃早餐的次数屈指可数。   江逢到中午又点了外卖,自己还是没吃, 继续空腹等她醒。   宁絮这会儿醒来没见到人,估计他又去忙活给她弄点什么吃的。   按照平时这个点才起, 宁絮肯定饥肠辘辘, 但现在没心思想吃饭的事, 脑子不自觉倒放昨晚的片段。   总体评价起来就是身心愉悦, 大概和喜欢的人做就是这种感觉, 神经末梢都感到舒畅,情感得到满足, 身体得到回应。   她还感觉自己被江逢的傻笑传染了, 把脸扎被子里, 发出同款笑声。   门打开的瞬间,宁絮马上止住笑,被子盖住半张脸,露出一双弯眼。   她一动不动,不发出声音,江逢不知道她已经醒了,轻手轻脚来到床边,把一些气味不重的食物放桌上。   随后他伸手摸到她的脸,在她额头落下一个吻。   接着他坐在床边,手伸进被子里牵住她的手。   窗帘拉着,下午的斜阳从窗帘缝隙间透露些许,宁絮借着薄光,看到他上扬的唇角。   她心变得柔软又温暖,满满当当的。   “江逢逢,居然在偷笑。”宁絮一个挺尸坐起来,想吓唬他,“被我发现了吧!”   江逢笑意未收:“什么时候醒的?”   “刚刚。”宁絮捶了捶脖子,睡久了肩颈僵硬。   “还疼吗?”   知道他在问什么,宁絮说:“有点酸痛吧,但还可以接受。”都爽到了,这点痛算什么。   江逢伸手过来给她揉脖子,宁絮敏感地脖子一缩:“别。”   想起他昨晚捏住她后颈,情动的模样,那样的邀请,宁絮扪心自问,再强大的自制力也遭不住。   现在恢复精神,她想卷着被子在床上滚两圈,消磨一下精力,不过江逢在这,她莫名又有点不好意思。   宁絮非常迅速地穿好衣服,拉开窗帘,深呼吸一口气,心情好到对远处的太阳竖拇指,夸一句阳光真灿烂啊,虽然快落山了……   洗漱时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脖子上有吻痕,也难怪她昨晚总感觉他的气息落在这里的皮肤上,又痒又热。   脖子上还多了一条四叶草吊坠,也是昨晚江逢给她戴上去的。   宁絮洗漱完再回来,看到江逢站在窗边,轻风抚动窗帘,斜阳落在他的侧肩,让他的眉眼都染上暖意。   她还注意到,江逢把那只布偶小狗带来了。   布偶小狗和长耳兔并排坐在床头矮柜上,小手拉着小手。   *   人的关系总是很奇妙,特别是发生身体关系后,情感变得亲密缠绵,甚至有一种所属感,对方属于自己。   虽然江逢表现得很开心,但宁絮没有掉以轻心,人际关系给江逢带来很大压力,对于他来说越亲近的关系越是如此,所以她先前只打算盖被子纯睡,现在不纯了,关系也因此跃进一大步。   宁絮有点担心。   胡思乱想不是自己能控制的,她是如此,江逢亦是如此,怕他冷静下来后,才发现压力已然悬到头顶。   宁絮留心观察他的变化,吃好,睡好,药前不久停了,现在也没偷偷吃。   状况挺好,大概最明显的变化就是变得黏人了。   哪怕她在厨房,他都要跟过来,从后面搂住她。   江逢:“在做什么?”   “天气越来越热,我打算做点冰糖葫芦开胃。”宁絮洗完山楂,用竹签串好,放在一边晾干,接着开火熬糖。   江逢低头蹭蹭她的脖子,闻她的味道。   “还蹭。”宁絮说,“脖子要给你蹭断啦。”   江逢抬手扶住她的脖子:“不断。”   “……”   宁絮好气又好笑:“都落枕了,你说断不断。”   江逢轻轻给她揉揉脖子。   糖熬得粘稠,宁絮用小勺蘸点,给江逢尝尝。   “甜。”江逢说。   “废话。”宁絮说。   江逢脸埋在她肩窝,懒洋洋地笑出声。   宁絮很少买零食,喜欢自己做点小吃,能放冰箱就放冰箱里存着,她和单雨晴消灭不了多少,一个冰箱已经塞不下,又买了一个,现在多了一个人吃,宁絮经常投喂江逢,有种化身饲养员的错觉。   宁絮做的各种东西里,有一样对江逢很特殊,那就是小熊饼干。   江逢专门买了一个罐子,把她做的小熊饼干都装起来,也不吃,就放着。   宁絮还发现江逢的一个变化,又跟小时候一样喜欢摸她的脸。   她直播不开美颜,录视频不加滤镜,不过淡妆还是会化一下的。   “妆都要给你摸花了。”宁絮无可奈何地说。   江逢回忆小时候的手感,评价道:“你脸上没有肉了。”   宁絮用力掐他的脸:“小时候那叫婴儿肥,现在哪还有啊?”   “那现在叫什么?”   好像一有宁絮在,他就会对生活产生好奇感,想了解,想探索,不再全然锁在自己的狭小世界里,想要感知更多有宁絮在的世界。   宁絮卸妆,敷上面膜说:“这叫标准的美人脸,懂?”   她躺在床上玩手机,江逢又伸手过来,被宁絮一巴掌打掉。   江逢说:“我洗过手了。”   “敷面膜不行。”   江逢看不到别人敷面膜,自己也没敷过,以前拍摄时有不少品牌方送他面膜,让他有事没事敷一下,他一直没用过。   宁絮看他一脸莫名的渴望,也给他贴上一片,这人终于消停了。   两人穿着卡通情侣睡衣,躺一张床上,都敷着面膜,画面看着还挺温馨。   宁絮举起自拍,来张合照。   江逢也要了这张照做手机锁屏。   把面膜一卸,江逢终于得偿所愿摸摸宁絮的脸,努力形容:“你的脸滑得异常,嗯……该怎么说呢。”   宁絮一脸面瘫:“你现在摸你自己脸也是这个效果。”   江逢说:“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就是不一样。”   “……行吧”   *   黏人的江某人终于想起他社畜的本分,出门工作了。   宁絮大学那会儿太忙,真正交上的朋友也就同宿舍的两个,一个在其他省份,和她隔得老远,今年过年的时候见了面,逛街看电影。另一个最近才取得联系,也在延林。   也因此约出来见个面。   宁絮看她状态不太好,问她是工作上压力太大,还是生活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她也没说。   今天定了几个地点拍照吃东西,宁絮不再问些什么,只和她聊点轻松的话题。   在车上,朋友有点晕车不想讲话,宁絮拿起手机看到江逢发来很多消息,隔几分钟就有一条。   江逢:[今天有太阳,你带伞了吗?]   江逢:[你和朋友到哪里了?有什么景点,好玩吗?]   江逢:[中午饭好难吃,一点都比不上你做的。]   江逢:[刚刚有个顾客好像是粉丝,认出我了。]   江逢:[我带了你做的青团,好吃。]   ……   这还是那位微信高冷得像失踪人口的人吗,不是被人魂穿了吧。   宁絮打电话过去。   只通一声,他就接起来。   “你闲得让人嫉妒啊。”宁絮说,“店是不是快倒闭了?”   江逢如实说道:“应该不会倒闭,还准备开分店。”   宁絮:“……”   *   江逢有锻炼的习惯,小时候最初锻炼是因为宁絮怕狗,想保护她,后来因为车祸和生病,身体状态太差也锻炼不起来,荒废很长一段时间,上了大学签了拍摄合约,对身材有要求,于是他又开始锻炼。   现在时间确实紧张,为了省时省力,江逢在宁絮住的这栋楼里另买一套房,改换用作健身房,请专业教练上门看着。   江逢锻炼这么多年,用什么器材,做什么动作都清楚,但因为眼睛看不见,仍需要有人在旁边看着,避免意外情况。   门是指纹锁,宁絮偶尔会去看看。   江逢穿着白衣黑色短裤的运动服,正在做引体向上,手臂肌肉因用力紧绷而凸显,线条流畅好看。   对比一旁腱子肉发达的教练,江逢更显得清俊。   宁絮坐在一旁,边喝泡好的玫瑰茶,边打量这具年轻的身体,劲瘦有力,身材比例确实好,肌理分明但不夸张。   锻炼完,教练跟他打声招呼便离开,房里只剩下宁絮和江逢。   “过来。”宁絮说。   江逢闻声走向她,在她旁边坐下。   宁絮看他仰头喝水,喉线利落,喉结滑动,搭配随热量散发出的荷尔蒙,有点勾人,她抬手摸摸他的脖子。   江逢被摸到,很快偏了偏头:“都是汗。”   他拿来干毛巾,先把宁絮手擦干净,再擦自己的脸和脖子。   宁絮盯着他湿润的发梢,忽然说:“江逢。”   “嗯?”   “我们掰手腕吧。”   “好。”   就着这张桌子,宁絮手肘支在桌面,右手握住他的右手。   他刚锻炼完,掌心很热,弄得宁絮心痒。   宁絮:“一二三,开始!”   对比起宁絮的施力,江逢游刃有余得多,跟拿逗猫棒逗猫似的,一会儿压下她的手,但不压到底,一会儿收力,让她压过他,又不会让她压到底。   这么卡着,来来回回跟她玩。   作为一个成年人,自然有成年人的办法,宁絮还不至于用上两只手。   在江逢又一次压低她时,宁絮故意说:“不会吧不会吧,江逢你不会真想过要赢我吧?”   江逢手顿住。   宁絮又说:“希望某些人能考虑清楚,脸还能不能摸,脖子还能不能蹭。”   江逢瞬间没了一丝一毫的力道。   宁絮轻轻松松把他的手压在桌上。   江逢笑说:“我输了。”   一场必输的局,他没想过赢。   结果宁絮摁着他的手,弯腰凑近他,放缓语调一字一顿道。   “忘了跟你说,谁赢谁在上。”   “就在这儿。”   “现在。” 第42章   自那场车祸之后和宁絮分开, 江逢寻找她的时候,偶尔也会反问自己,如果真的遇到宁絮, 然后呢?   她已经忘了他, 或者见到他时哦一声,恍然记起这只是自己小时候的玩伴。   他要怎么办?   甚至她因为车祸愧疚于心, 根本不想见到他。   他又该怎么办?   往好处想,宁絮不介怀, 愿意与他结交为友,就算没有男朋友,这样的他真的敢追求她么?   江逢想过很多种可能,最后又回归到根本的问题,他还会遇到宁絮吗?   他仍在找她, 从未放弃。   明明结局可以预见, 有时候他也想问问自己到底为什么。   情感没有日消月磨, 反倒日积月累地在内心深处留痕,就像腕上的四叶草手环越勒越深。   无人得知, 他在深陷。   所以他好像能给自己答案,找到宁絮, 听到她的声音, 也许——   他就能走出泥潭。   他就能解开绳索。   他就会放下执念。   如果她不再需要他, 那么就请她亲手解下这手环。   也随着时间推移, 江逢越来越明白, 好几个人的人生都拴着他,生活都顾及他。   该怎么办呢, 寻找宁絮的五十年之期有点漫长得看不到尽头。   日子是一天天熬过去的。   谁能想到重逢来得这么突然, 就像她八岁那年突然闯进他的世界, 让人措手不及,没有一点准备。   在紧握小熊饼干重回延林确认她的身份时,江逢真的快疯了,到底是场梦,还是他的错觉。   好像在绝症中看到一线生机,让人不敢确信。   激烈的情绪要将他的心脏和血骨拆毁,他艰难呼吸着,手心潮湿。   在听到她真真切切叫出他的名字时,江逢劫后余生,开始反问自己,能放得下吗?   能张口跟她说只是故人重逢见上一面,随后轻松挥手说再见吗?   能让她解开他手腕上的手环吗?   原来都不能。   他变得有点贪心了。   人之情感复杂,谁又控制得住七情六欲。   她需要画画,还需要他,他还有用处,也还有借口待在她身边。   他只是……想再多听听她的声音,再进入她的视线。   江逢得承认,后来协助宁絮画画,有私心存在,也有刻意讨好的嫌疑。   这样她会不会就能画他久一点,没那么快找到别人。   这样阴暗的私心太过卑劣。   但他偷偷享受着宁絮用笔描绘他,注视他的感觉。   江逢到外地拍摄的时候,宁絮来找他,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宁絮的主动对他来说是一种很好的回应,但他们很明显不再是纯粹的合作关系,江逢一边欢喜着,一边又忧心着。   他麻痹自己,宁絮只是对他感兴趣,兴趣很快会消失,并不影响她的正常生活。   她想睡他,也只是出于对他身体的兴趣,当然可以,他对自己的身体并不上心。   重新遇到宁絮,所获得的远远超出他的预期,应当满足了。   如果有一天,宁絮对他丧失兴趣,他就该离开了,去哪儿呢。   江逢做出的规划是,把目前营业的盲人体验馆交由其他人打理,然后到偏僻遥远的地方买套小屋,终日闭门不出,除了让家政上门打扫,厨师做饭,不再接触其他人,每逢过年回一趟江家,让他们知道他还好好活着,不必记挂。   减少活动,降低意外发生,活着也只是不想让他们心里有沉痛,就这样过完一生,不成为任何人的负累。   他看不见黑暗,也不怕黑,自己待在小屋里都没有开灯的必要,他也不害怕孤单,因为自己总要在死寂中消亡。   小屋已经买好,他还有点留恋宁絮的气息和温度。   宁絮到底还没厌烦他。   他还可以多待一会儿。   只是没想到宁絮会说爱他,爱这个字眼太沉重,要付出的东西也更多。   压力和焦虑如同被拦坝的洪水越积越多,情绪难以控制,想了很多,想到以后。   比如她能接受别人露出“哦,你的另一半是瞎子啊”的神情吗?   比如她能接受他生活上不那么便利自如吗?   再比如发生什么意外,他能第一时间帮到她吗?   琐碎的小事加起来也会磨砺咯疼人的脚底,走了足够远的时间,就会疲惫到难以忍受了。   看不见这件事情倏然变得难以接受,会不断发现自己有很多事情做不好,也做不到。   有天宁絮一个喜欢的耳饰不见了,江逢想帮她找,手摸过桌台、椅子、沙发都没有找到,有种大海捞针的无力感。   单雨晴一来,就在矮几边上找到。   可他连宁絮喜欢耳饰的样子都不知道,也不知道她喜欢的原因。   明明是一件很小的事情,却像一根无形小刺,扎得人神经发疼。   当宁絮说分开的时候,江逢也没有解脱。   他坠入等待的痛苦深渊,等她回来,等她亲手解开四叶草手环,他再离开。   可当宁絮回来,问他要不要继续留下时,他又选择了留下。   她不喜欢他了,说没有负担可以随时离开。   很多事情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并不重要,很多人只会选择自己需要的去相信。   宁絮说的话哪怕只有一层真,江逢也相信,他别无选择,因为宁絮还要他。   只是身体上的需要,他也应该满足她。   画画是真,发生关系也是真。   但又有事情出乎意料了。   江逢没想过身体上带来的感受这么强烈,愉悦的、兴奋的、刺激的,难以抵挡,难以控制。   因为爱意存在,再通过身体融合,连灵魂都得到极大满足而颤栗,破碎之处都被粘合补足。   江逢一边害怕宁絮会爱他,会付出太多,一边又忍不住同她亲密。   不可避免产生依赖感和信任感,想牵手,想拥抱,想亲吻,想感受她的体温,又担心她很快厌烦他太粘人。   这样的日子还可以持续多久,江逢已经不敢去想,不敢去算。   再久一点就好了,宁絮生命中的另一半再晚一点出现就好了。   可那个人还是出现了。   *   起初江逢发现宁絮频繁地跟一个男人打电话,并称呼他为佟哥,语气满怀亲昵关切。   聊天的具体内容听不清,因为宁絮总避开他到阳台打电话。   晚上睡觉前她也不刷视频了,江逢问她:“在做什么?”   宁絮说:“聊微信。”   江逢犹豫了下,仍然没忍住问:“和谁?”   “一个朋友。”   江逢张了张口,没继续问下去,后面的问题他也没有勇气和资格问下去。   后来逐渐发展到,宁絮时常出门去见那个男人。   为什么知道是那个男人,因为他不由自主地记住那个男人的声音,男人来电话,宁絮很快会出门。   “是去探店吗?”江逢坐在沙发上问。   宁絮拿起包,在玄关处换鞋:“去见人。”   江逢想问能不能一起去,宁絮已经匆匆忙忙地关门离开。   她脸上的表情是喜悦的吗,也许还有期待的。   见心上人总是很开心,他知道。   江逢低头下,慢慢攥紧了手。   他没想到宁絮这么快就腻烦他,他甚至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他该用什么挽留她。   可他好像连挽留她的资格都没有,当初约定的就是宁絮可以随时找到喜欢的人,然后离开他。   江逢每天都像是在悬崖边上游走,等待她一句话将他送入深渊。   夜深时分,他再难入眠,握紧她的手,心中压着沉甸的痛。   他应该祝福她,可他做不到。   直到这一天,晚上直播完,宁絮又接到那个男人的电话,很快收拾东西上楼拿包要出门。   以前宁絮见那个人都是白天,基本会在天黑前回来,这是她第一次晚上去。   横在神经上的那刀终于斩落,江逢猛地抓住宁絮手腕,深呼吸道:“去见谁?”   宁絮回头看他:“朋友。”   他状态似乎有些不对,睫羽轻颤,唇线抿直,颈脖线条绷着,用着力气克制情绪。   宁絮赶时间,摸摸他的脸颊,说:“晚点回来跟你解释。”   “你今晚会回来吗?”江逢轻声问。   他的模样好似有些可怜,语气里也藏着哀求。   宁絮微怔:“会。”   “我等你。”   宁絮匆忙离去,江逢全身卸力,脊背弯了,缓缓靠坐沙发,落在地上的影子也逐渐缩小成一团。   夜色沉郁,只余下客厅时钟一格格拨动的声响。   “您拨打的用户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   “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死寂在无限弥漫,如雾霭般压在人的心头,使人窒息。   到了凌晨两点多,江逢仍在原处,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机械地拨打宁絮的电话,直至手机没电,他也丧失力气去找充电器。   心不断下沉,血液也愈来愈凉,大热的天没开空调,他全身发冷。   这一夜过于漫长,亮了一夜的灯也在等不归人。   是该结束了。   江逢僵硬地从沙发起身。   他的东西不多,但都不想要了,把东西收拾好,堆在一角,到时候请人上门扔掉。   他也想走得洒脱,可开门的时候步伐仍然顿住。   定格许久,他拿起双肩包,把布偶小狗放进去,又把那罐小熊饼干装进去。   背起包,拉上拉链,再关上门。   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轻松,他觉得呼吸都生疼,连再见都不敢当面说,离开的自己比想象中还狼狈。   江逢下了电梯走到外面世界,有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没有关系。   他把书包抱前面,企图用这点重量填补心口的空洞。   他该按计划去到早已买下的小屋度过余生。   鸟啼花香,白云浅绵,清晨的阳光照着这道孤单无力的影子。   江逢低头走着,盲杖划地的声音显得异常刺耳和难堪。   “江逢?”   宁絮开车回来正好在街边看到他,停下车问:“你在这儿干嘛呢?”   听到熟悉的声音,江逢身形一僵,半晌说不出话。   “这里不能停车。”宁絮说,“你先上车。”   江逢不想动,可身体不听使唤,上车坐了后排。   他好像一条被主人抛弃的狗,又被这个主人接回来。   抱紧背包,他头垂得低低的,全然被酸涩痛苦的情绪包裹住,鼻子眼眶都涩得发疼,整个人糟糕透了。   宁絮开到地下停车场停好车,直--------------丽嘉接和他乘电梯上楼。   宁絮瞅他:“你怎么失魂落魄的?”   见他抱着包,她又说:“怎么看你有点离家出走的意思?”   江逢偏过头去不愿意说话。   进了家,宁絮一眼看到他把自己的东西都堆到角落,打算等会儿再问他怎么回事。   她现在困得要死,累得要死,饿得要死。   “我先洗个澡。”宁絮说完回卧室拿衣服。   浴室的水声响起,江逢靠着墙,面色本就苍白,现在血色也褪得一干二净。   他握紧拳头,闭上眼。   无可厚非,宁絮选择身体健全的人是最明智的选择,是他不配。   本来也应该如此。   水声停后,宁絮许久没从浴室出来,江逢不得已敲门,没得到回应,只好开门而入。   宁絮在浴缸里睡着,江逢叫醒她的时候在想,如果是那个男人,这时候就可以直接抱她回房了。   “我不小心睡觉了。”宁絮无比困顿地说道,起身一下没站稳,堪堪扶住浴缸边。   回到卧室,宁絮倒床就睡,头发还是湿的。   江逢找来干毛巾,细致地给她擦头发,手护着发根,用毛巾吸头发上的水,这样不容易弄疼她。   宁絮染过发,烫过头,发质毛躁易打结,江逢细细分开一个个的小结,再用梳子梳顺,才拿吹风机给她吹干,弄干以后又梳顺抹上精油。   宁絮打哈气说:“江逢你真好。”   江逢摸摸这个被他梳理好的长发,心脏越发钝痛。   那你为什么这么快找别人,都不愿意再和我过一小段时间。   他也没有想捆绑宁絮很久,比如再和他过个年,一个完整的年,她连瞒都不愿意瞒他到那个时候。   或许是因为现在刚入夏,时间太长了,那她至少陪他过完这个夏天呢。   其实仔细一想还是他太自私,宁絮给他的已经足够多了,他如果提早学会满足,现在就能好过得多。   他红了眼眶,艰难道。   “宁絮。”   “你解开它吧。”   “亲手解下这个四叶草手环。”   宁絮迷迷糊糊地,脑子也迟钝,反应十几秒,才解开他右手上的手环。   手部些微的重量消失,好像有人在那处用力地划上一刀,痛楚传遍他的全身。   粘合的灵魂又破碎得一地狼藉,江逢不可抑制地发起颤来。   可接着,宁絮又拉住他的手,重新给他系上。   江逢碰了碰手环,立即明白她取下那枚四叶草饰品,串上新的手绳,重新给他戴了回去。   宁絮困得眼睛睁不开,声音也越来越有气无力:“我编的,不勒手了吧。”   江逢好一会儿缓过神来,宁絮已经睡着了。   他细细摸着这手绳,有点爱不释手。   小时候总希望宁絮能送给他一条亲手编的手绳,因为这件事和她闹过矛盾,妒忌过其他小朋友,深夜里难过好几次,仅仅怕宁絮觉得他小气又计较,便压在心底,再也没提。   小时候也总在想宁絮有那么多看得见的好朋友,为什么非得跟他玩呢,如果不是因为江家的关系,她真的还愿意搭理他吗?他失明之后没有朋友,实在不知道怎么维持正常的关系,只能竭尽全力地讨好,不敢过多索取一分。   ……   思绪慢慢回来。   江逢摸摸手绳,低着头想。   还是别搬去那么偏僻遥远的小屋了,宁絮不会来找他的,就回到延林买的那套房吧,她知道位置。   如果将来有一天,她和别人分开了,又想要他了呢? 第43章   宁絮睡到下午醒来, 仍感疲乏,脑子昏沉,骨头都好像放在醋里泡软塌了, 偏生还被饿醒。   江逢给她买来豆腐花和煎饺。   宁絮支棱起来, 靠着床头,眯着眼睛慢慢吃。   “其实我还是可以做很多事情的……”   江逢越说越没底气, 又轻又小声地问:“你还需要我吗?”   宁絮思绪正乱糟糟的,没听清他说什么, 吞下一个煎饺,含糊道:“嗯?”   煎饺热着,还有豆腐花解腻,宁絮吃得挺舒坦,恢复点精力, 拍拍旁边的位置, 示意江逢坐过来:“我忍不住要吐槽了, 活了二十几年,第一次在现实生活中碰见这么渣的人。”   宁絮前段时间约在延林的大学舍友见面, 叫陈玥佟,性格非常爽朗, 讲义气不计较, 人缘非常好, 人称佟哥。   宁絮大学时期只有两个真正的朋友, 陈玥佟就是其中一个, 帮了宁絮不少,有次宁絮在宿舍生病没去上课, 陈玥佟又是帮她请假, 又是买药买饭。   毕业之后, 宁絮偶尔也会接触到以前的同学,大家或多或少都有变化,但变化最大的还要属陈玥佟。   她面色憔悴,眼里只剩疲惫和惊惶,这很不对劲,生活得有多不顺利,才能把人折磨成这个模样。   宁絮问她,她摇头不语,只好叹气没再问。   陈玥佟不愿说,她也不可能逼问。   宁絮和她到景点拍照,发现她衣服里露出的伤痕,强行拉她到厕所一看,身上全是大大小小的伤,有新有旧,有鞭子甩的,皮带抽的,甚至还有烟头烫的。   宁絮目光发凉:“怎么回事?!”   陈玥佟眼眶通红,眼泪齐刷刷往下掉,嘴唇颤抖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不说也行。”宁絮转身走,“那就报警。”   陈玥佟呜咽出声,捂住脸崩溃道:“报警没用!报警没有用!”   当初陈玥佟报读延林大学,已是离家遥远,她父母希望她在本地读书,但她不想窝在小地方,想去外面见见世面,这件事闹得家里有了间隙。   她一毕业,她父母就叫她回去相亲结婚,她不愿意,甚至留在延林和一个叫马磊盛的男人结婚,父母一气之下和她断绝联系。   结果马磊盛创业失败,备受打击,欠了一屁股债,一蹶不振不说,反而没了结婚之前的耐心,像撕掉面具的魔鬼,花言巧语不复存在,温良的面目只剩狰狞。   陈玥佟第一次被家暴时已经报了警,警察来做调解工作,让马磊盛写了保证书。   之后她还是遭受一次又一次地家暴,马磊盛甚至变本加厉地恐吓:“你再报警,只要我不死在监狱里面,出来就弄死你,还有你敢跑,你爸妈就遭殃!”   马磊盛知道她家地址,陈玥佟虽然不再跟家里联系,但仍然放不下父母,不敢让他们知道自己过成这样,也不想让他们觉得他们永远是对的,她出来支配自己的人生本没有错,只是看错了人。   每天都在身体和精神双重折磨中度过,陈玥佟精神恍惚还丢了工作,马磊盛对她更是肆无忌惮残酷无情。   陈玥佟整日以泪洗面,偶然间发现宁絮发的一条朋友圈,文字是[发现花和某人很配,所以我从今天开始做个养花博主],配图是一张阳台上的照片,阳光晒在白色小花上。   在某天夜晚发现自己拿起剪刀对准自己时,陈玥佟泪流满面,最后那刻还是松开了手。   她有多久没见过太阳了。   陈玥佟拿起手机给宁絮发消息:[有很多花开了,我们去拍照吧。]   现在她们坐在一棵槐花树下的长椅上,明媚的阳光落在洁白的花瓣上,鸟雀在枝头轻跃,不时有几片花瓣顺风抚落。   宁絮看到她的累累伤痕,实在触目惊心。   从包里抽出纸巾递过去,陈玥佟看见伸过来的手,下意识抖若筛糠。   宁絮叹口气说:“其实不是报警没用,是他们不好管。”   就算有伤口,也有验伤单,故意伤害罪还是不好判,家门一关上,没有目击者,也没有更直接的证据证明这些伤就是马磊盛的所作所为,法律上有种无罪定论,在没有有效证据证明这个人有罪前,都先认其无罪,比如这些伤可能是其他原因弄的。   清官难断家务事,上一秒警察说要把人拘了,下一秒妻子又不愿意的情况大有存在,所以只能调解劝和。   那真的没办法了吗?   不一定。   宁絮这段时间都在和陈玥佟筹划这事,先在她家里偷偷装摄像头和录音设备,想将马磊盛的语言侮辱和暴力行径都记录为最直接的证据。   只是陈玥佟的状态已经到了崩坏的极点,宁絮怕她出事,所以频繁地和她保持联系,安抚她的情绪。   直到昨晚宁絮直播完,陈玥佟来了一通电话,说马磊盛喝酒回来,她很害怕。   宁絮顾不得这么多了,立即赶过去,路上堵得不行,硬是给她堵到快21点。   她匆匆忙忙赶到,看到陈玥佟没被打,气没松一口,火气又给拱了起来。   陈玥佟是跪着的,只要马磊盛在家,她就只能跪着。   “起来。”宁絮拉她手。   陈玥佟连忙颤声摇头:“不……”   “谁?!”马磊盛忽然高声道,“你偷人是吧?”   他醉醺醺地出来,一个没站稳,自己踢到酒瓶摔一跤,骂骂咧咧,反手就扯过陈玥佟的头发,要给她一巴掌。   速度之快,完全不惜力。   宁絮正拿着手机想接江逢的电话,事发突然,她唯一来得及的反应是伸手去挡,手机被马磊盛猛地掀掉摔烂。   马磊盛清醒一点:“妈的,你叫个人来什么意思?以为叫个女人来,你就没事了?”   说着,他伸手想去掐陈玥佟的脖子。   看着陈玥佟满脸泪痕又绝望的样子,宁絮感觉自己肺都要气炸了。   摄像头和录音设备的位置她都知道,沿着视角盲区动手关掉,宁絮抄起一张小凳就往马磊盛身上砸。   “你不如想想你自己有没有事!”   宁絮也不惜力,又砸又踢,马磊盛捂住裆部喊破嗓子,身体软倒站不起来,哆哆嗦嗦冒冷汗。   “报警!”宁絮示意陈玥佟。   陈玥佟看了看她,犹豫,大概怕她也牵连进去。   宁絮:“不会有事,你报!”   警察很快赶来,扫一眼倒在地上的男人,还有另外两个女人。   宁絮跪在地上,扶住陈玥佟,神情极度恐慌道:“他喝醉酒家暴,还自己站不稳。”   她指了指马磊盛,还有陈玥佟身上的伤。   一行人来到派出所,马磊盛缓过痛劲,也彻底酒醒,一路都在骂宁絮和陈玥佟,她们两人都不说话,低头缩着身体。   警察看在眼里,于心不忍,厉声警告:“当着我们的面还敢滋事挑衅,是该拘几天清醒一下。”   马磊盛憋红脸,气得发抖。   做笔录的时候,马磊盛一直揪着宁絮不放,说她打了他,要负刑事责任,以及赔偿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绝不和解。   陈玥佟指认马磊盛长期家暴,强迫自己回忆一切细节,全都说了出来。   宁絮什么也没说,直接提供录音内容,里面有马磊盛的语言暴力。   马磊盛当时懵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我说你怎么好意思叫人来,原来是合伙算计我!”   他起身那刻,被警察摁住。   陈玥佟拒绝和解,马磊盛要被拘留。   马磊盛不服,指着宁絮说:“这个女人呢?她就没事了?”   和家暴同理,他也没有直接证据证明宁絮动手伤他,他甚至连录音都提供不出。   以其道之人还治其人之身。   宁絮佯作不可思议道:“我一个女人怎么打得过你,要不是警察来得快,我都要被你打了,听说你在外面欠了很多债,别不是被人追债受伤,转头敲诈我?”   “你!”马磊盛怒瞪,死死盯着她。   离开派出所已经深更半夜,刚才柔弱的模样不复存在,宁絮想到这种渣滓,目光都寒凉不少。   其实陈玥佟情绪很激动,但很努力在克制,一出来整个人抖个不停。   宁絮开车带她去了医院。   这个时间段医院只有急诊,要做个全身检查和伤情鉴定是不行了,只能让陈玥佟先输液,她发烧了。   陪她输完液,天蒙蒙亮,宁絮又开车载她回到家。   陈玥佟侧躺在床上,眼睛红肿,想露出一抹笑,也许是太久没笑过了,表情有些难看,声音嘶哑道:“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他今晚不会来了,你安心睡吧。”宁絮给她掂下被子,“你睡着我再走。”   宁絮看她紧蹙的眉头一点点放松,才起身离开。   累了一晚,跑来跑去,精疲力尽。   江逢听完,良久才回过神,原来从头到尾都不是他想的那样,一时间不知该用什么表情。   得知宁絮昨晚去他们家,江逢心惊肉跳,后怕宁絮受伤。   宁絮安抚他:“没事,看那人渣醉得都站不稳,我才动手的,怎么着也不可能让自己挨打啊。”   “那个佟哥和你打电话的声音……”江逢犹豫道。   “她声音挺中性的,可能打电话有点像男音吧。”宁絮知道他对声音敏锐,又想起他不对劲的地方,“你不会乱想过什么我不知道的东西吧?”   江逢当然否认:“没有。”   “那这事你之前为什么不和我说。”江逢又问。   “啊……”   宁絮十几岁就开始什么事情都自己琢磨处理,裸辞单干之后更加,有困难有问题习惯性自己下定主意,哪还想到和人说上一嘴。   “确实是我的问题。”宁絮反省一下自己,顺便再省一下江逢,“你也没问我啊。”   “我……”   那种情景的误会,他真不知道要怎么问出口,总有私心作祟,好像不问,不去打破这一切,就能粉饰太平。   “行吧。”   宁絮同他约定:“以后我有事没事都说一下,忘了说的呢,只要你问,我一定说。” 第44章   这一通话说完, 天也晚了。   宁絮找出手机想给单雨晴发消息,看到满屏幕的蛛网裂痕,才想起自个儿手机被摔得稀烂的事, 叹口气, 后悔没多踹那人渣两脚。   借江逢手机给单雨晴发消息,让她通知一下粉丝这几天不直播。   把手机还回去时, 江逢伸手来接,宁絮顺带看到他的四叶草手绳, 用小拇指勾住,笑道:“这下合适了吧。”   江逢送她四叶草吊坠之后,宁絮就琢磨给他的手环换个绳,总不可能让他被勒到年迈,手腕衰老瘦个几圈才适戴吧。   编手绳这么个小时候的玩意儿, 宁絮好几年没编还真不会了, 找来视频教程, 勉勉强强编出一条过得去的。   不过四叶草饰品早已磨得不成样,搭配起来看着挺磕碜, 价值不到三元的东西,还能指望它怎么样。   “要不我还是给你买个新的?”宁絮说。   “不要。”江逢说, “我只要这个。”   “成吧。”   宁絮随他, 也知道他在这方面异常固执。   *   宁絮在用电脑查看监控视频时, 江逢正将自己的东西一件一件摆回原位。   视频看到结尾, 宁絮啧一声, 江逢恰好从背包里取出布偶小狗和小熊饼干,当时就僵住了, 以为宁絮生他气, 不知道要怎么办。   他怎么也没想到, 自己变成最心虚的人。   宁絮瞥他一眼:“你怎么一惊一乍的,是不是真背着我做什么亏心事呢。”   江逢立马放下东西,过来抱她:“刚刚怎么了?”   “没录到关键点。”   她们还是太心急了,马磊盛这段时间正好到处躲债,没怎么回家,骂上几句又匆匆离开,自然没录到他的暴力行径。   不过从个人情感的角度想,凭什么要受害者再次承受伤害,才能惩戒施暴者。   昨晚马磊盛醉酒回来,陈玥佟忍不住给宁絮打电话,话语里满是惊恐害怕,像被秋风刮得瑟瑟发抖,随时都可能掉落的树叶,宁絮隐约觉得她再承受一次真的会崩溃。   宁絮出门买部新手机,把电话卡插上,再去陈玥佟住处。   陈玥佟已经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该扔的都扔掉,剩下一些需要的整理放入一个行李箱和一个包里。   她关上门,钥匙没拿,也没回头再看一眼这个住了三年的地方。   她不会再回来了。   宁絮将她的东西放上车,带她到医院做全身检查,最后得出的伤情鉴定是微轻伤,昨晚她没受什么伤,马磊盛有段时间不怎么回来,她很多伤都好了不少。   最后又去趟派出所,交了验伤单,争取再拘马磊盛几天。   “要怎么办?”陈玥佟脑袋无力靠着车窗,眼睛红了一圈,熬不出泪来。   马磊盛迟早会出来,他那句恐怖的威胁时刻回响在她耳边。   “这个人渣之前不同意跟你离婚,想绑着你一辈子,他现在想也别想。”宁絮说,“他并不知道视频录了多少,我们以这个为要挟,他不同意离婚,就去吃几年牢饭。”   宁絮知道陈玥佟现在就想快点离婚,摆脱这个人渣,然后离开这里。   “这样他还不愿离的话,我们就向法院提起刑事诉讼,之前报警留的记录也能成为有效证明,婚是一定可以离的。”   只不过第二种方法流程比较久,需要准备的材料也多,宁絮不知道她还挺不挺得住。   陈玥佟现在像受惊的虫蛇,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害怕得不行,不愿一个人待在酒店,宁絮带她到单雨晴家。   单雨晴人好又体贴,非常乐意和陈玥佟作伴,就算知道她情绪状况不好,也没多问。   过段时间,马磊盛拘留结束出来,怒气冲冲跑回家,一路都在想着怎么报复陈玥佟,这回决计不让她好受,谁知回到家根本没见有人,瞬间暴跳如雷地给她打电话。   陈玥佟不能再承受刺激了,手机早已交给宁絮,宁絮没接电话,只用她的口吻给马磊盛发消息,告诉他立即离婚,否则会将证据交由警察处理,送他去吃牢饭。   发了几张有马磊盛在家露脸的视频截图。   马磊盛这才知道她们不但录了音,还有清晰的视频。   不知道录了多少,录了哪些,他开始回忆自己对陈玥佟所作的种种,忽然对量刑没了底。   拘留十几天都受不了,更别说坐几年的牢。   电话打不通,马磊盛发消息进行持续的辱骂,不知道对面是宁絮,要是陈玥佟肯定会有精神和情绪上的痛苦压力,对上宁絮,那是半点影响都没有。   宁絮反手截图告诉他,这些都将作为侮辱恐吓语言攻击的证据,要想加点刑,还请您继续。   马磊盛气得要死,在家发泄怒意,东西一顿乱摔。   宁絮没给他时间拖,就给他一周,不考虑好就牢里见。   马磊盛第一次被女人逼到这个份上,咬牙切齿还得同意。   去民政局办理离婚手续那天,马磊盛终于见到陈玥佟,正欲发作,旁边几个大块头男人立刻逼视他,无声警告最为致命。   宁絮花钱请了几个保镖,哪由得人渣作威作福。   这婚终于离了。   宁絮开车载陈玥佟回去的路上,正巧斜阳余辉透过车窗,落在女人瘦弱的肩膀上,解脱似的,她身体全然放松,脊背微弯,缓缓抬起手捧住一缕阳光。   随后从无声无息地落下眼泪,再到最后放声大哭。   宁絮一路没说话,缓慢行驶着绕了远路,直至太阳落山才带她回去。   陈玥佟这天晚上就要离开延林了,特意化上许久都没化的妆,   宁絮送她到机场,千言万语堵在胸口,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定定地与她对视许久,想起她们大学一起度过的时光,在宿舍生活的那些日子。   宁絮大学期间很忙,做视频学画画,不再专注学习,成绩也就中等偏上,而陈玥佟学习认真刻苦,每年都能拿国家奖学金,考了一堆的证书,最早到大公司实习,毕业去到更好的公司,如果不是那个男人,她现在本该过得很好。   “别哭,妆会花的。”宁絮说。   陈玥佟紧紧抱住她,两手都在发抖,哽咽道:“宁絮,你救了我。”   “别再说谢谢了,我听腻啦。”宁絮说,“别误机,快走吧。”   陈玥佟拖着行李箱,走在灯光亮堂的地方,广播响着女音播报,大理石地面反照来往匆忙的人影。   宁絮忽然高声喊道:“佟哥!”   陈玥佟回头。   “走吧,走到光明里去,将黑暗留在身后吧。”   此时此景,她想起江逢说过的这句话。   陈玥佟眼里蓄着泪光,她抬臂挥手,这次笑得很美。   *   过了几天,宁絮收到陈玥佟的消息,说是见到父母,现在和他们住,原来父母早搬家换了位置,马磊盛不知道,也不会找到他们了。   宁絮松口气,皆大欢喜。   这事儿彻底放下,宁絮高兴得跳起来亲了江逢一口,然后挂他脖子上。   毫无防备的江逢吓得手上的草莓都掉了,在水池边滚了一圈。   他正在给宁絮洗草莓,待会儿再给她洗点蓝莓,她喜欢拌着酸奶一起吃。   宁絮不让他捡,就这么仰头嘬他下巴。   江逢都被她亲笑了,伸手关水龙头:“这么高兴啊。”   “是啊。”宁絮说,“我们得吃点什么庆祝一下,去吃麻辣香锅,还是酸菜鱼,还是火锅冒菜……”   当然也不是谁都能高兴得起来的。   马磊盛越想越恨,根本没觉得自己哪里有错,反倒认为她们两个女人合伙害他。   “他妈的,都是贱人!”   他不好过,谁也别想好过。   找不到这个折磨,那就找另一个报复。   *   这天晚上,宁絮带江逢出门吃晚饭,她之前探店走大街小巷发现一家麻辣烫特别好吃,食材也就是那些,不过老板特质的汤料很够味。   江逢自从和宁絮在一块儿后,胃口越来越好,她本身厨艺不错,又总能发现街头巷尾各种各样好吃的东西,让人经常有种心满意足的饱腹感。   “那家的凉拌鱼皮也好吃。”宁絮说,“隔壁街还有一家水果炒酸奶,我感觉还可以。”   “好,我们吃完再去隔壁街逛逛。”江逢说。   他听力极好,多快的语速都能听清,也能分辨一定范围内的脚步声。   今晚他总听见一道特殊的脚步声,穿的应该是那种男士皮鞋,跟他们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   如果只是路人,这会儿在小巷里七拐八绕还跟着,有这么顺路?   江逢刻意减轻盲杖探地的声响,注意力都放在后面。   在下一个拐角,那道脚步声骤然加快,朝他们的方向。   宁絮也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正想回头看一眼,江逢倏然侧身抱住她。   速度快到她还没反应过来,布料和皮肉被剖开的声音在昏暗的小巷里回荡,令人心惊肉跳,骨头发寒。   宁絮心脏骤停。   “江……江……”   她嘴唇嗫喏,视线被他的身躯挡住,只知道有几滴液体溅在额头上。   “快走!”   江逢推开她。   他握紧盲杖,转身面对来人。   宁絮这才看清那个人正是马磊盛,他手里拿一把沾血的菜刀,面目狰狞,完全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机会,又举起刀劈了过来。   “江逢——” 第45章   小巷深处, 灯光暗淡,飞蛾扑朔,光线时明时昧, 刀刃也多了一抹若隐若现的雪亮。   菜刀再次对准江逢高高举起, 宁絮想阻挡已经来不及了:“江逢!”   当马磊盛的菜刀即将往下砍时,江逢握紧盲杖以更快的速度捅到他的腹部。   突如其来, 让人毫无防备,剧痛难忍, 马磊盛弯腰捂肚后退一步,当即吐了出来。   马磊盛仍有反手之力,宁絮没走,江逢担心她再入险境,又提起盲杖, 又快又狠地挥下去。   “啊啊啊啊——”   马磊盛的惨叫声在小巷长久回荡。   他抱住左腿倒地, 痛得面目扭曲, 全身痉挛发抖。   盲杖都打折了。   江逢扔下盲杖:“走!”   宁絮怎么也不肯丢下江逢,扶住他往小巷外面走, 手臂碰到他背后一片湿漉,她血液都快凝固。   她咬紧发颤的下唇, 不敢说话, 生怕一说话腿就没了力。   这小段路变得异常漫长, 宁絮害怕马磊盛再追上来。   “别怕。”   江逢甚至扯起嘴角笑了笑:“宁絮, 我可以保护你了。”   宁絮喉咙里发出一声破碎的呜咽, 又立即咬牙咽了回去。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每一步都极为沉重,终于走出小巷, 宁絮立即拦住一辆出租车。   师傅瞥一眼这扶着的姿势, 说:“别吐在车上啊。”   他以为江逢是喝醉酒, 侧身一看他背后都是血,这谁还敢载:“诶?怎么回事,别别。”   宁絮已经打开车门将江逢扶进去,自己也坐上车,求师傅尽快开车到医院去。   “要多少钱都可以,求您了师傅,人命关天的事情……”   “血也别弄在车上。”师傅无奈道,“怎么搞的才弄成这样啊。”   “师傅麻烦您快点。”   宁絮这才清楚看到江逢背后的伤,从左肩到后腰,一道刀伤剖开血肉,血流不止,抽筋拔骨之痛无外乎此,可刚刚江逢同她说话的语气那样轻松。   他现在因为失血过多,已经面色泛白。   “江逢,你不要有事,我害怕,我好怕……”宁絮哆嗦得停不下来,眼泪也停不下来。   她想起卢卉琳病逝前,她也是不断在跟江逢说害怕。   显然江逢也想到了,泪水落在他的脸侧和颈脖,让他觉得比身后的伤口还要疼痛。   想为她擦眼泪,可已经没了力气,想说安慰的话,也只叫得出她的名字。   “宁絮,宁絮不怕……”   *   在急救室外面。   宁絮靠着冰冷的瓷砖墙面缓缓蹲下,才想起拿手机报警。   那边接听的是位女警:“你说的这些刚刚有人报过案了,请问你是目击者,还是——”   “受害当事人之一。”   那小巷不算偏僻,经常有人进出,马磊盛持刀伤人那幕肯定有人看见,宁絮真心感谢帮忙报案的人。   “那个持刀伤人的马磊盛抓住了吗?”宁絮连忙问。   警察:“嗯,报案及时,我们这边有个距离最近的派出所立即出警,人和作案工具都已经被带到所里。”   “谢谢,真的谢谢你们。”   警察又问宁絮现在所在位置,让她简单描述几句这次事件,记录下来后,说:“请你保持电话畅通,我们后续还将联系跟进。”   挂了电话后,宁絮又给江雯羽和高劲飞打电话。   这不是小事,她不能瞒着。   江雯羽和高劲飞连夜从海佑市赶来,江逢也已从急救室出来。   江逢还没醒,不能躺床,只能趴着,纱布从他的肩膀包到腰部,半个身子都包完了。   高劲飞没心没肺多半会说一句这么落魄的吗,把自己整成个木乃伊,但他没有,面色铁青地问那个敢砍江逢的人在哪里。   这沉戾的语气,像是宁絮只要报位置,他就敢拿刀过去砍人。   “已经被警察抓了。”宁絮说。   “操。”高劲飞气得要死,眉心杵成一个川字,医院不能抽烟,他只得去到外面,站在树边抽。   宁絮看到江雯羽,头都没抬起来过,她实在不知道要怎么面对江家人了,一次又一次因为她,江逢才出的事。   江雯羽抬起宁絮的脸,拿出湿纸巾给她擦脸上的泪痕,温声说:“吓坏了吧。”   “雯羽姐,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   “怎么会是你说对不起呢。”江雯羽打断她,“这不是你的错,拿刀伤阿逢的人不是你,败类的底线难以预估,因为这种人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宁絮说:“可如果不是替我挡那一刀,他就不会……”   “那是他自己的选择。”江雯羽又抽张湿巾擦她手上的血,“他做出什么决定就该自己承担后果,怎么能怪到你身上,别总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这话看似对江逢不近人情,实则是对宁絮温和宽慰。   “我们也不怪你,明白吗?”江雯羽上上下下打量她,不放心地问,“有没有受伤?”   宁絮摇摇头。   江雯羽问完医生有关江逢的伤情,随后打电话给江亦征说下情况。   小巷里有监控,警察调完监控,又到医院做江逢的伤情鉴定,以及找宁絮做笔录。   宁絮将前因后果都说明白。   江雯羽发挥各方面的人脉关系,给人打电话,只需点拨两句,不需要说透,那边就能意会。   马磊盛从此刻起,将来无论到哪里,都绝不会好过。   *   呼吸间俱是医院的消毒水味,身体的疼痛和药力的作用,让江逢意识混沌地以为自己回到了那场车祸之后,只能无力地躺在病床上。   宁絮没去休息,在病床边守他。   夜深时分,看见他眉头紧蹙,额间冒出细汗,表情痛苦地呓语着什么。   宁絮低头凑近他唇边,才听到他在问:“几点了,现在几点了?”   宁絮点亮手机看一眼:“夜里三点十七分。”   江逢已经听不清话语,沉入了梦魇,呼吸颤颤弱弱:“等天亮就好了。”   宁絮:“什么?”   “等天亮……她就会来看我……”   宁絮没听明白,伸手抽几张纸巾擦他脸上的汗。   过了会儿他又说:“下雨了,她不会来了……”   梦端深处,十三岁的少年缩在宁絮家的铁门边,楼道里的风很冷,他不断敲着门,乞求得到一丝回应。   “宁絮,宁絮……”   他无法分辨昼夜,等待的时间更显漫长。   “我心里好难受,身体也好痛苦,但你叫我一声,我就会好了。”   无人应答。   他会等到她回来的。   楼道里的脚步声来来回回,有人出门上班,有人买菜回来,有匆忙的步伐,也有缓慢的脚步,有沉重的,也有轻盈的。   但都不是她的。   身上的重伤未愈,体弱病痛,冷风袭身,仅过了一夜,江逢喉干唇裂,头昏目眩,畏寒却全身发热,他知道自己发烧了,仍不肯就此离开,非得见上宁絮一面。   随着时间推移,高热引发的症状模糊他的意识,也模糊现实与幻觉的边界,脚步声也听不清了,像是火车驶来发出的轰响声,碾得他的脑子轰鸣。   灵魂碎片也割裂,一部分的自己已经清楚结局,另一部分却还在固执地等待。   因为他知道,等不来宁絮,就再也不会见到她了。   ……   宁絮看江逢不舒服,就去叫医生来检查一番,然后拿毛巾泡热水拧干,给江逢擦擦汗。   他不停地喃喃着,神情很是难受,睫羽也湿润了。   宁絮摸摸他的睫毛,心想他到底梦到了什么?   手腕被他握住,她听清他在说:“只要你叫我的名字,我就会好了……”   “江逢。”   “江逢,听到了吗,我在叫你呢。”   宁絮在他耳边,一声声轻唤着他的名字。   江逢眉头一点点松开,呼吸逐渐平稳下来,表情也不再那么难过。   直至天方初亮,宁絮坐在病床边,靠着床头睡着了。   没睡几个小时,医生护士进来检查,宁絮醒来让位,江雯羽和高劲飞来守着,让她去吃点东西休息一下。   宁絮回去没打算休息,衣服上还有江逢的血迹,得换身衣服,再拿些需要的东西去医院。   她到家刚换完衣服,就接到江雯羽的电话。   江雯羽语气急切:“小絮,你现在在哪儿?”   宁絮一愣:“我刚到家,怎么了?”   江雯羽十分抱歉地说:“实在不好意思,阿逢他醒了,发现你不在,情绪不太稳定。”   “我马上过去。”   “路上多注意安全。”   宁絮赶到医院,走到病房门口就听到挺大动静。   一开门看见高劲飞和另一个男医生摁住江逢,还有个护士在给江逢注射什么,看这情况很有可能是镇定剂。   “还动,你他妈不要命了!”高劲飞怒骂,“我都说人没走,只是去休息了,你为什么不信?”   江逢:“放开!”   江雯羽看见宁絮来了,明显松口气。   江逢后背的纱布已经冒出血红,他挣扎得脸红脖子粗,手背青筋凸显,像个在牢笼里凶蛮咆哮的猛兽。   宁絮走到他旁边,轻声道:“江逢。”   江逢整个人猛地一僵,所有的动作都没了,连呼吸都屏住,好似在回想确认刚才的声音。   宁絮弯腰伸手触碰他的脸侧:“江逢,你不疼么?”   江逢立即抓住她的手腕,力道之大,她隐隐作痛。   随后,江逢低下头,眉眼压着她的手腕,安静了下来。   高劲飞和医生都松开手,长长呼出口气。   宁絮看见江逢的肩膀微颤,手腕感受到他湿润的温热。   他哭了。   重逢以来第一次流泪。   是为几年前,少年的压抑绝望,还是为几年后,男人的失而复得,已经不得而知了。 第46章   江逢背后的伤口深, 因为挣扎伤口裂开,导致积血,需要再次处理, 切开引流, 重新换药换纱布。   宁絮看着都痛,又气又心疼, 想给他一拳都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自己身体都不珍惜一点。”   江逢只能保持趴着的姿势,哭完之后脸扭到另一边, 不面对宁絮,倒是一直抓着她的手腕不放。   宁絮发现他脸皮薄,哭完不好意思了,半天不吱声,她去看他另一边脸, 他察觉到就把脸埋枕头里。   宁絮调侃:“哎哟, 我们大少爷哭完就变缩头龟了。”   “哼。”   他声音也闷在枕被里, 还别扭着。   “松下手。”宁絮说。   江逢问:“去做什么?要多久。”   宁絮:“去趟厕所,回家厕所还没来得及上就来了。”   江逢抿唇犹豫:“你会回来吗?”   “我不回来能上哪去?”   “你会回来吗?”他要一个肯定答案。   “会。”宁絮说。   宁絮前脚离开, 江逢后脚就叫江雯羽:“姑姑,这次受伤是我自己情愿的, 你们不能……”   他攥紧枕头, 沉声道:“你们不能让她走。”   不能再像当年那样。   江雯羽看着他:“你把我们想成什么了?”   “我不想待在这儿。”江逢说, “我现在要出院。”   这里的一切都令他感到不安。   高劲飞凉凉道:“就你这样还想出院。”   江逢摸摸枕下, 什么东西都没有, 稍稍安心一点,他担心宁絮像上一次那样, 留一件东西在他枕头底下, 就再也不回来了。   不过这次她回来得很快。   江逢又抓住她的手, 能感觉到她的温度。   她真真切切地回来了,就在他的身边。   从上午到下午再到晚上,期间他很少松开她,每次都要得到她会回来的保证才行。   大晚上的,宁絮问他:“你不困吗?要不要休息下?”   江逢说:“不困,你睡吧。”   宁絮租用一张陪护床,在旁边展开就能睡,江逢也能握住她的手。   “是不是伤口疼得睡不着,让你白天使劲挣扎。”宁絮说。   江逢嗯一声,没做过多解释,他现在要刻意舒展背部肌肉,才能更疼一点,让自己保持清醒。   抵不过药力带来的疲乏感,为了分散注意,江逢说:“你给我讲故事吧。”   宁絮还没打算睡:“不是,你都多少岁还听故事。”   话是这么说,她还是拿起手机给他查一千零一夜,然后给他念,念着念着,她自己先睡着了。   翌日清晨,天方初亮。   陪护床比病床低矮许多,宁絮睁眼先看到右上方江逢的半边脸。   他的位置紧靠床的边缘,依旧没松开她的手。   宁絮以为他在睡,便缓缓坐起身,看到他睁着眼,眼下乌青,神情疲惫,脸颊贴着她的手背。   “一夜没睡?”宁絮问。   江逢:“嗯。”   这一瞬间,宁絮忽然明白过来。   他在害怕。   害怕再次醒来,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   江逢这种在医院的不安和焦虑,四五天才淡去。   像多年以来深埋在心底的病根,在被一点点拔除治愈。   因为宁絮一直在。   期间,盲人体验馆的员工们听说老板当街……当巷被人用菜刀砍,惊恐得不行,纷纷来医院探望。   前台的小鑫气愤不已,恨不得提把菜刀替老板反砍回去,跟高劲飞的报复手法不谋而合,两人聊到一块去了,甚至研究小巷地形,一人堵前,一人断后,来个瓮中捉鳖。   要是马磊盛没被绳之以法,这会儿应该也被他们大卸八块。   以丁付雪为首的视障人士,看不见江逢的情况,问完他,又再问一遍宁絮才安心。   宁絮看他们的担心和关心都是真情实意的,心头一暖。   平时工作上的互帮,生活上的互助,以真心换真心,他们早已不是只区分利益的雇佣关系。   江亦征年纪大了,不方便跑这么远,从众人口中了解江逢的情况,仍想看一眼才放心,于是给宁絮打了视频电话。   江逢:“告诉他,我好得很。”   江亦征:“转告他,我才不惦记。”   宁絮:“你们都听见了吧,那我就不传话了。”   爷孙:“……”   宁絮将镜头转给江逢。   江逢说:“一切都好,您老就放心吧。”   江亦征明明很担心,但又很嫌弃地说:“哦,也就这样。”   全程视频聊天不足一分钟,结束得飞快。   总之,江家人和高劲飞在的时候,江逢总一副“我好得很”的模样,只剩宁絮在的时候,他忽然娇了起来。   “挺疼的呢。”他说。   宁絮心想,谁还不是个小宝贝了,比如江逢逢。   天天念故事她也腻,念个新闻他还不乐意,又不像读书那会儿还有课本给他念。   宁絮就在网上搜索土味情话给他读。   “给你科普一下鸭子的种类:可达鸭、小黄鸭、扁嘴鸭、还有我想你了鸭。”   “噗嗤。”   江逢居然笑出声了。   宁絮面无表情:“送你一个指南针,免得你被我惯得找不到北。”   江逢:“哈哈哈。”   “……”   宁絮:“猪肉羊肉牛肉你猜我喜欢哪个?”   江逢:“鸭肉?”   “傻瓜。”宁絮毫无感情地说,“我喜欢你这个心头肉。”   “哈哈哈哈——”   江逢笑个不停。   宁絮都不敢讲了,怕他伤口给笑崩。   到底是笑点低,还是没听过这种土味的,宁絮一脸面瘫地想。   *   终于等到拆线,宁絮有点不忍心看,他皮肤太白,伤口红的太明显。   又给他在医院趴两天,宁絮把他领回家,江雯羽和高劲飞也回海佑市了。   他坐车上,后背也不敢靠实。   “伤筋动骨一百天。”宁絮这段时间一直压着心疼,这才忍不住叨一句,“不好受了吧,非要挡这刀。”   车子驶入车道,汇入车流,夏日正午的阳光照得路面发亮,车身也反着光。   “如果这刀落在你身上。”   江逢平静地说:“我想,我已经死了。”   他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   宁絮闻言一怔,被炽晒过的热风吹入车窗,掠得她心悸。   *   由于家中有伤患一枚,宁絮决定开始养生。   先定一个小目标,活到六十六岁,然后再定一个小目标,苟到八十八岁。   为此,先从早睡早起开始。   第一步,执行早睡计划。   “从现在开始,每天晚上23点准时熄灯睡觉。”宁絮叉腰站在床上,看着坐床上的江逢,振臂一挥,对未来充满希望,“明白了吗?”   江逢点头。   宁絮不满这位年轻人没有激情,铿锵道:“明白要说明白!”   江逢很配合:“明白。”   虽然还是没什么激情。   就像公司领导在台上激情致词,而下面员工表示“无论你说什么,我只想摆烂。”   宁絮双手握住他的肩膀,拼命摇晃,委以重任:“我相信你。”   准时熄灯的第一天。   宁絮平躺在床,安详地闭上眼睛,然后问:“江逢,你睡了吗?”   “没。”   精神实在活泛,宁絮每隔几分钟就忍不住开口:“江逢。”   “嗯。”   “睡着没?”   “没。”   几分钟后。   “江逢。”   “没。”   又几分钟后。   “江——”   “没。”   “……”   “我们熄灯睡觉的意义在哪里?”宁絮说。   江逢:“……”   准时熄灯的第二天。   宁絮睡前没再说话,然后到了中午,江逢起床举报:“你昨晚半夜还在刷视频。”   宁絮很震惊:“你知道?”她明明关了声音。   “嗯。”   “那你昨晚为什么不举报?”宁絮十分痛惜,“男人要拿出魄力来呀!”   江逢:“……行吧。”   准时熄灯的第三天。   宁絮窝进被子里看漫画,正看到剧情的关键点。   忽然伸出一只手,将她的手机抽走。   “?”   宁絮从被子里探头:“你干嘛?”   “要早睡。”江逢直接把手机塞自己枕头底下压着。   “我再看一眼。”宁絮说,“就一眼。”   拿出男人魄力的江逢果断拒绝:“不行。”   宁絮使用柔怀手段:“亲爱的,我就再看一下,马上就入眠。”   江逢很明白:“你再看多少下都不会的。”   软的不行,来硬的,宁絮弹起来,掐他脖子:“我跟你同归于尽!”   没有人能阻挡一位资深读者看漫画,没有人。   江逢坚守阵地。   软硬兼施都没有用。   宁絮咬牙,松开他脖子,转而亲了上去,从眉眼到嘴唇,再到颈脖和锁骨,手如游蛇,直往腹地要害之处去。   江逢低喘一声,沙哑的,磨得人耳朵发麻。   他溃不成军,只得认输。   宁絮顺利拿回手机,点亮屏幕,继续埋头看漫画,全然不管身旁之人,利用完就丢,拔X无情。   她倒是想拔X有情,那也没办法不是,他后背还没好呢。   江逢胸膛缓缓起伏,手背压着眉眼,又气又笑。   总之,早睡是不行了,得从早起开始。   宁絮每次一睁眼就到了中午,扭头一看江逢睁着眼,问他几点醒的。   “七点。”江逢说。   “多么充满朝气和希望的时间。”宁絮说,“你为什么不起来,然后叫我?”   第二天,正午的宁絮问他多少点醒,他说不到七点。   宁絮又抓他的肩膀摇晃:“这么美好的时光,你要记得叫我起床啊!”   第三天依旧如此。   宁絮拿出美食诱惑:“只要你早上叫我起来,我们就可以吃早餐,我做鸡蛋灌饼和阳春面。”   早起不是她一人之力所能达成,但江逢这么不靠谱,她只能定五个闹钟作为保底。   谁知早上闹钟响了,江逢一个个关掉,然后继续搂着宁絮,暖乎乎地窝在被子里。   摸摸她的脸,亲亲她的脖子,不管怎么样都赖着不起。   一个不早睡,一个早不起。   有关早睡早起的养生计划拉扯到江逢后背的伤都痊愈了,还是没执行出个所以然来。   “算了,随便吧。”宁絮开始摆烂,“养什么生,能苟活多久是多久。”   “嗯。”江逢抽走她看漫画的手机,“那做正事。”   宁絮熬了几个夜,还差几话看到大结局,当即愤而反抗,被江逢压制住。   他低头亲吻她的眉眼到嘴唇,颈侧再到锁骨,所用手段跟她那晚颇为相似。   手探进衣里,舌撬开贝齿。   宁絮目光迷离,呼吸也乱了。   他们体温感知,气息交织,分不出个你我,唯有窗帘在阻隔夜色与春色。 第47章   江逢身体痊愈后, 又继续筹划开一家新的盲人体验馆,有之前开过的经验,所以这次规划起来并不困难。   开业那天, 宁絮前去观看。   没有喧嚣的鞭炮, 没有鲜艳的花束,更没有长铺的红毯。   体验馆的正门大开, 门前空地分别有人使用钢琴、小提琴、大提琴、萨克斯、和手风琴,旁边临时放有阶梯状的小站台, 前面两排分别是三个女人,最后一排是三个男人,这九个人负责唱和声。   江逢坐在边处的钢琴位上,先弹一小段轻缓的音符曲调,引入前奏, 接着其他乐器一同加入, 高低和声也唱响起来。   上午的阳光明亮盛大, 落在他们笑容洋溢的脸上,每个人全情投入, 享受自己和搭档共同演奏的乐曲和情感。   中间到了小高潮,乐声归于短暂宁静, 丁付雪独自一人演唱高音, 其他中低音和乐器声似细水分支点点汇入, 逐渐形成激流勇进, 所有的声音合拍急促, 引得人的情绪激昂,推向最后的大高潮, 再缓缓结束。   人的情绪也跟着跌宕起伏。   只演奏三支曲目, 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 不少人拿起手机拍照录像。   宁絮在人群中注视江逢,有点明白许巧晗在大学时期见到他演奏的感受了。   没有灯光特效,没有其他音响的音效加持,更没有宽大华丽的舞台,他就已经耀眼得光芒万丈。   他一身白衬衣坐在那,手指灵动轻跃,自始至终带着一点笑意,自信又洒脱。   阳光落在黑白琴键上,他的动作干净利落,眉眼舒展温和。   “你看。”一个男人让小男孩坐上自己的肩头,“这里表演的每一个人都是盲人。”   “爸爸,什么是盲人?”年仅三四岁的男孩问。   男人说:“就是看不见的人。”   小男孩:“那他们看不见要怎么办呀?”   “他们看不见也和咱们一样是普通人。”男人问,“你说他们演奏得好不好?”   小男孩点点头。   男人:“所以你看,他们同样可以是很优秀的人。”   第三曲目结束。   男人两手握着小男孩两腿不敢松,怕他掉下来,于是赶紧说:“儿子,快鼓掌。”   在众人热烈的掌声中,小男孩也立即啪啪地拍起手来。   “为什么呀爸爸?”   男人说:“因为他们看不见,所以更需要掌声,希望你以后也记住,不要吝惜自己的掌声。”   小男生似懂非懂地答应。   表演者看不见观众的反应,在听到掌声后,纷纷露出笑脸,弯腰鞠躬。   宁絮心情久久难以平复,她真喜欢这儿,这样的地方像是钢铁丛林的世界里,保留的一寸干净柔软。   表演完,宁絮过去帮忙收拾,看到丁付雪,笑着夸赞:“没想到你高音唱得这样好。”   “真的吗?”丁付雪笑说,“我可紧张了,生怕掉链子。”   她给宁絮摸摸手,宁絮一摸发现她手心全是汗。   “原来你这么紧张。”宁絮说,“其实很多人都夸你唱得好。”   丁付雪本职是做配音工作,自己也录有唱歌音频,一直没好意思发出来。   肉眼可见地,丁付雪今日一整天都开心到亢奋。   今天参与表演的人,也都是体验馆的员工,大家情绪十分高涨,干劲十足。   在延林市第二家盲人体验馆正式开业,店名同样是“盲夜的星”,招来不少新人,可以根据自己的住所调整工作地点,去第一家第二家都没关系。   丁付雪调整到了第二家,这样她不用再坐四五十分钟的地铁,步行十几分钟就能到。   开业当天表演的视频被人传到网上,播放量极高,许多人慕名前来,江逢更忙了。   一天忙到晚,宁絮就晚上睡觉能逮到人,再亲亲摸摸一会儿,发现江逢瘦了,她好不容易给人养点肉,开业这段时间又瘦了回去。   “忙完这段时间就好了。”江逢说。   宁絮知道江逢开的体验馆所有营业利润都捐到扶助视障人士的公益机构,江逢也知道宁絮十年如一日地每月都将一笔收入捐给视障人群。   自从江逢在网上公开宣布退圈,粉丝们伤心欲绝,一部分驻扎到宁絮的直播间,希望时不时能看到江逢的踪迹,另一部分人发现“盲夜的星”背后老板就是江逢,接连来到体验馆体会盲人生活,如果能遇到江逢的话,希望能要到签名合照。   就此江逢转为幕后工作者,很少再露面。   宁絮作为美食博主,转为摆摊卖菜。   反正江逢也是要避人的,到黑门后面,谁也看不见谁,宁絮干脆到里面充当NPC卖菜。   “江老板。”宁絮坐在小摊后的矮凳上,问旁边的人,“我这临时工的工钱怎么算?”   江老板很好商量:“你想怎么算?”   “两千一小时,成吗?”宁絮说。   江逢笑了:“成。”   这次进入体验馆的黑门,和上次一样,什么都看不见,但情绪没有上回那么难受,可能因为心态、心境和所作的事情不同了。   宁絮对食材熟悉,就算不知道自个儿摊位前摆的是什么,用手摸一遍也能明白,有葱姜蒜、白菜、西蓝花、黄瓜、茄子等等。   当盲人工作者引导客人过来买菜,宁絮递菜篮给客人装,客人挑选完再递回菜篮,宁絮摸一遍他挑了什么菜,分别放在称上称重,不是那种电子秤,是有刻度表的,把塑料保护盖揭开,宁絮摸上面的重量刻度,综合算完钱,报价:“十七块三。”   在这里不能使用手机,因为有亮光,离开个人房间时,工作人员会给买东西的钱。   客人递来一张纸币,宁絮拿胡萝卜戳江逢,示意他干活。   江逢接过钱一摸,说:“这是十元钱,钱不够。”   “不好意思,我再找找。”   客人将手头上的钱都摸一遍,摸个明白之后,递来一张二十元,江逢找零钱补他。   客人笑笑:“你们这摊位还是夫妻档啊。”   江逢一愣,正要张口说什么。   宁絮笑着说了:“没办法,都看不见,只好搭伙过日子了呗。”   虽说只是情景模拟,江逢沉默片刻,在下一位客人到来之前,忽然在黑暗中轻声道:“不要因为那一刀就对我心怀愧疚,也不要因此影响将来的选择。”   “嗯,我知道。”宁絮说。   *   日子一天天过去--------------丽嘉,天气越来越冷。   江逢发觉宁絮吃饭吃着吃着开始愣神,忍不住放下筷子问:“你这两天怎么了?发生什么事儿能不能和我说说?”   她这两天明显不在状态,做事心不在焉,不小心磕碰到也就算了,连她最熟悉拿手的做菜,也差点出事,菜刀切下去,好在没切到手指,只刮到指甲盖,单雨晴都惊吓出声。   这顿饭是吃不下去了,宁絮也撂下筷子,叹口气。   江逢:“你说过只要我问,你就会说的。”   宁絮又长长地叹口气,犹豫许久,无可奈何地说道:“我怀孕了。”   每次都做有防护措施,但又不是百分百的万无一失,这个孩子就是这么不凑巧地来了。   前两天,宁絮定期查看医药箱,看看有哪些用完的药,再清除一些过期的,列张清单到药店补给。   正好看到验孕棒,想起自己挺久没来月事,买一支回家一测,直接测出两条杠。   就江逢这情况,她还没想过要孩子,至少这后面几年没想要。   亲密关系带给江逢的压力尚且之大,更别说一个生命的重担,孩子只要生下来,无论如何都会与他们的一生产生千丝万缕的关系。   宁絮不知道江逢会怎么样,目前的生活状况已是极好,她不敢赌。   那孩子……她要打掉吗?她又狠不下心。   宁絮纠结未果,真不确定要怎么办,一下给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弄得措手不及。   她没抬头看江逢的表情,低头盯着木筷上面的纹理愣神。   “你是在考虑要不要留下孩子吗?”江逢问。   “嗯。”   “留下来吧。”   “嗯?”   “我带。”   江逢以为宁絮纠结将来带着孩子不好再找对象,也知道她不忍心让一个孩子就此消失,于是说:“我可以带的。”   他来带着孩子,宁絮之后选择别人,也就可以毫无顾虑了。   但怕宁絮觉得他一个瞎子带不好孩子,江逢又说:“我会请有经验的保姆和新的管家帮忙一起照看,之后我也不会太忙,可以每天陪着孩子长大。”   到了晚上睡觉,宁絮睡着了,江逢还没睡着。   他从背后搂抱她,手心贴着她的肚子。   这件事他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一双眼睛代替他来看这个世界。   一双眼睛在孕育中新生,好奇地睁开,打量外界的一切,从此随着岁月成长,它见过各种各样的风光,不一样的人,奇奇怪怪的事,由此丰富自己的阅历和内心。   太奇妙了。   江逢想了一晚上,想了很多,思绪总是乱七八糟地涌进脑子。   他甚至想到,宁絮生的孩子聪明又可爱,万一那个人愿意接受她的孩子,也想要她的孩子呢,这样宁絮也会开心,组成了一个完整家庭。   那确实不需要他,也没他什么事了。   宁絮捂住肚子,难得早醒。   江逢亲亲她的后颈,在她耳边问:“将来我不可以出面的话,那我能不能住在孩子上学的附近。”   要是她决定带着孩子和别的男人在一起的话,他想搬到孩子上学的附近居住,这样听着铃声,他就能知道孩子上学放学了。   由此度过漫长岁月,无声陪伴那孩子长大。   宁絮迷糊间,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痛得呓语一声,蜷缩弯腰,后背冒出冷汗。   “怎么了?”江逢忙问。   宁絮说得有些艰难:“肚子疼。”   江逢吓得肝胆俱裂,扶她起来:“先去医院。”   宁絮换衣服时看见内裤上的血红,大概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去了医院。   一趟检查下来,是正常的来月事,没怀孕。   宁絮看着站在一旁的江逢,尴尬挠头:“验孕棒这么不准的吗……”   医生说:“有参考性,但也不一定准确,你是第一次用?”   宁絮尬笑:“难道是我使用方式不对?”   “有可能,但不排除其他的可能性。”医生说,“你月经太不规律,可能是个人体质原因,但来的时候又太痛,建议你调整作息,规律饮食,以及适当锻炼一下。”   宁絮有时好几个月才来月经,一来就来半个月,很少去记自己什么时候来。   医生给她开了一堆中成药和中药回去调理。   “就是,孩子的事……”她现在不太确定江逢的想法。   “我都没关系,”江逢说。   这是实话,她比什么都重要。   虚惊一场,宁絮松口气,开心了。   但她没开心多久。   关于早睡早起计划和她一起摆烂的江逢,听医生一席话,顿悟人生真谛似的,严格遵守医嘱。   每天晚上23点熄灯,早上7点挖宁絮起床,守着她吃完早餐才出门。   百忙之中的人,竟然雷打不动,每天抽一个小时回来陪她睡午觉。   江逢继续科普午睡的好处:“可以增强记忆力和免疫力……”   宁絮打断他:“想睡我就直说。”纯睡也是睡。   到周末,江逢还要带她到自己的私人健身房里锻炼,宁絮只想欣赏他的身体,并不想锻炼。   在软垫上,江逢两手抓住她的脚踝,固定她的腿,说:“你起来可以亲到我。”   其实有辅助做仰卧起坐的机械,宁絮更不可能去动。   就这么被江逢监督着,她还是瘫在软垫上。   简直梦回大学期间体测的痛苦。   “今晚你在上,行不行?”江逢抛出诱饵。   宁絮突然又行了,不过只行了一半。   她坐起腰,但不躺回去了,两手环上江逢的颈脖,吻了吻他的唇,手指往他衣领里伸,故意拉长尾音:“今晚不行,现在行。”   江逢呼吸乱了几下,咬肌明显收紧,似在克制。   他改装的私人健身房,大多数时候只有他和宁絮在,宁絮又格外喜欢和他在这……就这张软垫,他们有多少次在上面……还有那些明明是用来健身的器械……   他想象不出画面,只能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感受。   宁絮当然不可能放任他克制,正准备有下一步动作,江逢先松开她,后退两步。   “现在也行。”江逢含笑,指了指自己,“你做五十个仰卧起坐,我脱一件。”   “五十个?!”   宁絮不可思议站起来,同他认真讲价。   好不容易讲到四十个脱一件,宁絮做到三十个就歇菜了。   “不行了,我不配。”宁絮继续瘫着,有气无力地说,“现在体力不好不配搞男人了是吧。”   到了晚上,江逢的美男计还是不管用。   宁絮记仇,将他裤子扒拉回去,愤愤道:“可别,你给我老实点,我做不到五十个仰卧起坐呢。”   江逢:“……”   总之,经历一段时间的阵痛期,宁絮终于晋升为早睡早起,还睡午觉,规律饮食,锻炼……锻炼还是不行的养生人士。   “别说。”宁絮感觉身体是有点变化的,“好像没那么容易头晕头疼了,睡眠质量高不少。”   *   这天下午,江逢午睡醒来,怀里是空的,往旁边伸手也没碰到人。   宁絮不在。   他每次这样醒来,会莫名觉得心头空了一块。   坐起来缓缓神,他起身去找宁絮。   这里的布局早已熟记于心,不需要盲杖,走多少步,朝哪个方向,会遇到什么,他都清楚。   从卧室出来,江逢摸墙往客厅方向走,因为听力极好,远远便能听到有人在谈话。   除了宁絮,还有一个人的声音是江雯羽。   听见聊天内容跟他相关,江逢停住步伐,没再过去。   江雯羽坐在沙发上,说:“这样下去怎么行,我得和阿逢说清楚。”   宁絮坐她对面:“真不用,没关系的。”   江雯羽眉头微蹙:“这次没怀孕,那下次真怀上呢?你和孩子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跟着他?”   “那又怎么样?”宁絮平和地说。   “什么?”   “和他在一起,和他度过余生,还可能和他养育一个孩子,除了一本结婚证,我们和其他夫妻还有差别吗?戒指婚纱婚礼对我而言都不重要,我自始至终想要的只是他而已。”   宁絮咬字清晰且认真。   江逢愣怔在原地,唯有心脏在猛烈跳动。   原来她从一开始就没有考虑过别的选择。 第48章   延林这座南方城市到了冬天也不下雪, 湿寒随着凛风从四面八方袭人,令人牙颤骨凉。   天暗得越来越早,宁絮开始准备直播时, 窗外的景色已然灰暗一个度。   “今天的主食是羊肉, 做烤羊排和羊骨汤。”   天冷,很适合做这些暖乎身子。   直播完做菜, 又准备直播吃饭。   单雨晴帮宁絮端盘上桌,再挪摄像头转移阵地。   江逢回来, 后面跟着来蹭饭的高劲飞。   高劲飞有事没事就来蹭一顿,大家习以为常,宁絮还挺喜欢人多热闹的饭桌,这时候她不太跟弹幕互动,就让镜头对着拍, 观众多了自己能聊起来。   “你怎么又从海佑跑来了?”宁絮夹一块羊排问。   高劲飞的表情很痛苦:“还不是我外公见我闲着, 让我继承家业。”   “……这不好吗?”宁絮真不理解这种叛逆二世祖的脑回路, 她只懂社畜打拼的辛酸泪。   高劲飞看见羊排不多了,跟着抢:“那还要我弟有屁用?他唯一的作用就是替他老哥继承家业。”   江逢也加入抢骨大战, 然后将战利品给宁絮。   高劲飞仅存一丝良心,见单雨晴一块没抢到, 也分她几块。   一大盘羊排就此清光。   也不知道为什么, 高劲飞每次一来, 大家都开始抢食, 明明都够吃。   观众看着大家这么吃, 自己也馋了:[天呐,看着太好吃了吧!]   [手里的炸鸡顿时不香了。]   [点什么外卖才能附赠一个美食博主。]   高劲飞也夸:“入味。”   “那是。”宁絮说, “腌制一个白天才放烤箱烤的。”   最后再喝一碗奶白的羊骨汤, 四肢百骸都暖热, 全身上下的筋骨都舒坦。   高劲飞吃饱喝足,翘个二郎腿:“我还是在这里定居算了,方便来蹭饭。”   宁絮不放任免费劳动力游手好闲:“把桌上的碗筷端进厨房。”   她一直觉得洗碗机挺鸡肋,西方设计的更适合他们西餐,少油少残渣,餐具也少,中餐光是碗就分大碗小碗,盘子,蘸料小碟等等,多油多残渣,用洗碗机洗不干净,还费时。   特别是她还喜欢用各种卡通动物的碗碟。   宁絮扎起头发,戴上手套开始洗碗,江逢站在旁边,接过她洗好的碗,用消毒过的白毛巾擦干,再摞起来放好。   “江逢?”   “嗯?”   江逢下意识摸摸自己擦的盘子,挺干净来着。   “你刚才在想什么?”宁絮问。   江逢刚在擦一个兔子小碗的时候愣了下神,似乎在想什么,并不明显。   “我在想明天吃什么。”他说。   “有想出什么吗?”   “没。”   宁絮:“那明天做红烧猪蹄?”   江逢:“好。”   第二天上午,江逢和宁絮一起出门,江逢去“盲夜的星”,宁絮去逛菜市场,买点新鲜的猪蹄。   到这会儿,她的心情轻轻松松加点小愉快。   如果能预知后事,她今天绝不可能买猪蹄。   今天下午江逢回来得早,宁絮刚开始直播做菜,他就回来了。   高劲飞姗姗来迟,坐在沙发上低头玩手机等吃。   “选择猪前腿,没有那么肥,让摊主帮忙切块。”宁絮手上动作不停,边做边说,“先给猪蹄焯水,加入姜片料酒和葱段。”   几分钟后,宁絮拿起盘子:“现在捞出来洗净。”   热气蒸腾,她撇开浮沫,用筷子夹出一块块的猪蹄,正专心做事,没留神江逢进来厨房,走到她旁边。   最后一块猪蹄夹出来,宁絮关火,恰好听到什么东西触地的声音。   她扭头一看,看见江逢单膝跪地,手拿一束花。   单雨晴反应比她快,深吸一口气,立即将镜头切远景,不再对着宁絮做菜的手部动作拍,而是将镜头拉到她和江逢两人同框。   弹幕一下炸开锅,疯狂刷了起来。   [我靠,是江逢!他终于露面了!]   [什么情况,是在求婚吗?!]   高劲飞也抬起头,撂下手机,起身走到单雨晴旁边看。   围观群众的神情都比当事人激动。   宁絮没什么表情地想,啊,为什么非得是今天,非得是现在,她手上还端着一盘猪蹄呢,昨晚好像还没洗头……   江逢明显比她紧张得多,把花递过去后,不知道接下来先站起再跪,还是继续跪,纠结几秒,选择继续跪,于是说:“你先把四叶草吊坠给我,等会儿我再给你戴上。”   “啊。”   宁絮应了声,左手放下一盘猪蹄,右手放下一束鲜花,然后抬手解后颈处的项链环扣。   她虽然显得淡定,但其他人这会儿也看出她情绪不稳,手解那吊坠,半天解不开,手上动作也不稳了。   江逢看不见,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只觉得再不说些话,好像安静得有点尴尬。   “宁絮,我……”   江逢终于想说点什么,宁絮将解开的四叶草吊坠递给他。   他接过,继续说:“都怪我犹豫又彷徨,让你平白等了这么久。”   这个吊坠上的四叶草经过特殊设计处理,做成四方结构,可以转动。   江逢像打开潘多拉小魔盒似的,打开这个四叶草饰品,露出里面的一枚戒指。   “也怪我的敏感又自卑,让你包容退让这么多。”   “也许我不是你最好的选择,但我仍然希望能得到一个和你相守此生的机会。”   “宁絮,你愿意嫁给我吗?”   弹幕都已经刷疯了。   [答应他啊啊啊啊啊。]   [嫁给他,嫁给他!]   [呜呜呜呜好感动,恭喜!!!]   在一旁看着的单雨晴热泪盈眶,连高劲飞这种对爱情不上心的人都动容了。   全场就宁絮一副“这都是我玩剩下的”模样。   她面无表情地说:“要我说真话吗?这早被我拆出来看过了。”戒指她也自己戴过了。   第一次求婚的江逢懵圈了:“啊……”   旁人:“……”   攒好的情绪和煽情都没了。   不知道算不算求婚失败,江逢犹豫道:“那要不要我再买个新戒指?”   宁絮垂眼盯着他,认真问:“你那时候都不敢确定和我在一起一辈子,又为什么要送我这枚戒指?”   这四叶草吊坠,他很早给她戴上。   在他们第一次亲密的夜里。   “希望你自由,愿你没有负累。”   江逢说:“可我私心还是想做第一个送你戒指的男人。”   那时还没想过它有重现天日的一天。   在你不知道的时候,我已经将私心和真心都藏匿着,偷偷赠与你。   宁絮终于露出笑,眼眶也红了。   “江逢。”她哽声说。   “那你为我戴上它吧。” 第49章   今年过年, 大家都去了江家祖宅,所有人重聚在此。   窗外的细雪堆满枝丫,屋里的热茶白气飘散。   江亦征和宁梁庆下起象棋, 面上带着笑容, 手下落子皆是杀招。   宁絮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被冷落的江逢拉拉她手, 问:“你想下象棋吗?”   高劲飞正用手机打游戏,闻言抬头瞥一眼, 开玩笑道:“你凑什么热闹,盲人摸象么?”   涂瑀听不下去,给他后脑勺来一巴掌,力道不小,整得高劲飞手上操作失误, 屏幕一黑, 直接输了:“外公, 大过年的,行行好!”   “大过年的, 你也给我好好说话。”涂瑀说。   江雯羽和许昼明将手机电脑一关,难得不再忙工作, 一块儿坐沙发上看电视。   一盘棋局结束, 江亦征问宁絮:“丫头, 想来?”   宁絮连忙摆手:“不了, 我太菜, 不想被虐。”   她还是有点心痒,问江逢:“你会不会下?”   江逢说:“会下, 但是下得慢。”   他要来这盘象棋, 江亦征和宁梁庆下起围棋, 他们两个总是难分胜负,势均力敌下得尽兴。   宁絮和江逢到一边去玩。   棋盘上刻有线,棋子上刻有字,江逢都能摸出来,摸过一遍后,将棋子放上棋盘。   宁絮这段时间一直在琢磨婚礼那天送什么新婚礼物给他,看到他这样后,忽然福灵心至,一个激动,握住他的手:“江逢,我知道了!”   江逢毫无防备,被她吓了一小跳,一颗棋子“啪嗒”掉在棋盘上。   “知道什么了?”他问。   “呃……”   为了保证惊喜效果,当然不可能现在告诉他,宁絮立即扯个由头:“谁赢谁在上,行吗?”   “你不怕胜之不武?”   宁絮一本正经:“我赢你什么时候胜之武过?”   “……”   江逢笑了:“行是行,可你总是在上面没几下,就累得嚷嚷着让我来。”   “……这个暂且不提。”宁絮转移话题,“咱们现在不是还胜负未定吗?”   江逢下棋是比正常人慢点,花费的时间主要用在摸棋,他一般确定位置,就直接动了。   宁絮动了哪步棋,会告诉他。   她没想过赢,但也确实没想过自己会输,眼看江逢要将她的军了,她偷偷挪个车去挡。   江逢能记住位置,当然知道她这个小动作,他弯了下唇,没说。   感觉差不多了,突然毫无胜负欲的宁絮说:“行啦,打平,都要成夫妻了还分什么输赢,为了婚后生活和睦,我建议打平。”   哪怕是一套歪理,在江逢这儿也总能奏效:“好,平局。”   今天是除夕,中午有厨师做菜,下午放假回家,他们吃过中午饭后,到了下午亲自动手准备年夜饭。   宁絮也觉得自己做的饭菜更有味道。   几个老头和几位少爷是指望不上了,宁絮到厨房里去,江雯羽过来打下手。   江亦征偶尔看宁絮的视频,自然也想尝尝准孙媳妇儿的手艺,但到底是觉得让两姑娘弄一大桌子菜累得够呛,于是嚷嚷着要包饺子。   饺子好弄得多,江雯羽洗菜,宁絮和面团,再将馅料搅拌好,东西端上桌,众人围桌坐一圈,各自参与到包饺子的行列中。   江亦征老眼扫这一圈人,面上没表现出什么,心里可高兴,这里平时太清幽了,难得热闹一回。   江逢挨着宁絮坐,按照步骤先用手指给饺子皮边边蘸点水,再用筷子弄上玉米猪肉馅,慢吞吞包完一个,问宁絮模样好不好看。   宁絮熟练得闭着眼睛都能包好,一手用筷子放上馅,另一只手已经包出一个饺子,两秒一个,不间断,速度飞快。   她瞥一眼把饺子包得板板正正的江逢,跟小学生拿满分试卷讨奖励似的。   宁絮说:“非常不错,就算一锅乱炖煮出来,我也能认出最漂亮的那个是你包的。”   江逢心满意足放下这个完工的饺子,又揪起宁絮包的饺子,摸摸模样,很肯定地说:“我也能认出你包的。”   客厅电视播放的迎新节目完全充当背景音乐,桌边的人包着饺子,闲聊打趣,很是闲适。   有玉米猪肉、香菇猪肉、白菜猪肉、三鲜肉馅的饺子,每个人包的样子有相似,也有不同,其中最显目的要数高劲飞包的,硬是能将饺子包出馄饨样。   从下午忙活到晚上,两大锅同时热水开煮,下饺子。   最后得来几大盘饺子摆上桌,酒也不能少。   涂瑀见日子喜庆,江亦征也高兴着,便没再阻止他喝酒。   宁絮给江逢盛一碗饺子,江逢问:“我这碗里面有你包的饺子吗?”   宁絮看了眼,说:“好像没有,那我再给你装两个。”   江逢更开心了,捧着碗,眼睛弯弯的。   高劲飞不嫌自己包的丑,专挑自己走样的饺子,吃得起劲。   吃饱喝足,接下来的环节便是等待跨年。   年轻人多,待在屋里干等着跨年,有些无趣,高劲飞提议到后院烧烤放烟花。   江亦征坐着轮椅,膝上盖着厚毯,年老病弱,不便跟年轻人在外吹风,于是继续跟涂瑀和宁梁庆在屋里下棋。   后院的小湖填平之后,有一大片的空地,高劲飞和许昼明两人联手,迅速在空地上搭建简易棚子,用来遮挡风雪。   宁絮和江雯羽弄好烧烤架,生火烧炭。   江逢在一旁拿竹签串肉。   摆上桌凳,又拉来一箱酒,把烤好的肉串也放上桌。   风吹过来是冷的,有炭火烤着,周遭又有点暖意。   “来,碰个杯。”高劲飞说。   五个杯子一碰,一人说一句祝语。   高劲飞兴致极高,嗓门大起来:“美的越美,帅的越帅!”   江雯羽:“万事如意。”   许昼明看她一眼:“嗯,来年顺意。”   宁絮:“新年快乐,健健康康。”   江逢:“同上。”   整得高劲飞骂出声,宁絮笑出声。   孜然香和酒精味弥漫,江逢也喝了不少酒,脸颊有点桃花面的淡红,靠着椅背垂头犯困。   高劲飞喝得满身酒气,偷偷扯着宁絮,露出“我将兄弟托付给你”的郑重神情:“这小子这些年不容易,你好好对他。”   “我知道。”宁絮说。   高劲飞说:“你相不相信盲人在自己家也能迷路。”听着很像醉酒的胡话。   “啊?”宁絮没反应过来。   “他。”高劲飞远远指了指江逢,“第一次喝醉酒的时候,叨叨着自己迷路了。”   宁絮一愣,忽然明白了什么。   小时候,她有次带江逢出门,那会儿正是元宵节,想凑热闹看花灯,谁知两只小手没抓紧,一不留神,被人流冲散了。   她回过神发现江逢不见,顿时吓得没了看花灯的心情,沿着路线到处找他,也没找到。   她那时候真的慌了心神。   也是在那次,她才知道远处是有江家人跟着的,只是人挤着人,两个小家伙又矮得看不见,他们一时间也不知道俩小孩走散了,得知之后,分开去找江逢。   最后是在派出所见到了人。   有好心人在路上遇到磕磕绊绊摔倒的江逢,发现这是个迷路的盲人小孩,便一路陪送来了派出所。   宁梁庆、江亦征、江雯羽和涂瑀都来了,江逢坚持说是自己迷的路。   宁絮知道他是帮她打掩护,要不然她肯定要被骂惨的。   一想到差点把江逢弄不见,宁絮抱着他大哭起来,江逢强忍一路的恐惧和害怕,这时也压不住了,同样哭起来。   俩小孩抱着哇哇大哭,大人们杵在旁边,说什么也不听。   “呜呜呜江逢,你下次迷路的话,我一定会找到你的。”宁絮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江逢摸摸她湿漉漉的脸:“真的吗?”   “真的,我保证!”   宁絮说:“你要不信的话,我们拉钩。”   江逢终于不哭了:“好,拉钩。”   两根小拇指勾在一起。   “你迷路,我一定会找到你。”宁絮认真承诺。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天真又稚嫩的童言童语在庄正严肃的派出所里回响。   ……   男孩长成十几岁的少年,某天深夜让高劲飞帮忙找个叫宁絮的人。   不知道模样,还没有照片,高劲飞都不知道怎么帮他找,后来没再听他提起过,以为这事不怎么重要,就此揭过。   人过日子,总要朝前看的。   直到之后有次过年,高劲飞才知道宁絮二字对江逢的重要性,像是烙印,过了多久都不会抹去,哪怕江逢很少提及。   那年春节,高劲飞第一次在江家过,之前是飞国外和爸妈一起过,但国外实在没点年味,一条路过去就他们家自个儿在过年呢,多没意思。   他在江家这边过,有意思得多,最起码时不时能听点炮竹声,出门一逛,能瞧见点窗花红纸。   “喝酒吗?”他问江逢。   他这会儿和江逢的关系还挺不错的了。   江逢:“不喝。”   “喝两口不碍事。”高劲飞怂恿,“你是不是没喝过酒啊,喝了酒,什么烦恼都能忘掉。”   他见江逢过着年似乎不怎么开心。   江逢:“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还能骗自己人吗?”   过年怎么能不喝酒,不过高劲飞也就想让江逢喝两口,意思一下就行,谁知道他喝光一瓶,直接给喝醉了。   ……   高劲飞拿出手机,翻找半天,眼睛都迷瞪了,用力抹把脸,调出一个视频给宁絮看。   “见他那时醉了,以为他会耍酒疯,想趁机录下来,以后用来取笑他,谁知道……”高劲飞说,“算了,你看吧。”   宁絮接过手机,画面里的江逢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清瘦也青涩。   他明显醉了酒,胡乱磕绊地走着,走出祖宅的小侧门。   那夜不见星月,只余风雪。   他站在灯光与昏暗的交界处,神情茫然又无助。   “宁絮。”他喃喃开口。   “我迷路了……” 第50章   过年这几天都住在江家祖宅, 宁絮闲来无事,正好刷到用毛线织东西的视频,打算给江逢织一副手套。   这儿房间多, 大家都住着呢, 宁絮有点不好意思去江逢房间和他住,就住在对门的一间客房, 也正好有时间就可以窝房里织手套。   不过江逢太黏人了,有事没事就来窜门, 晚上还赖着不走,想和她一起睡。   宁絮赶人:“走走走。”   江逢不太乐意,怨念深重:“还不如不回来。”   在延林的时候,他们还可以每天晚上在一起。   不过他发现宁絮为他织手套之后,又开心了, 半点怨念也没有, 更是赖着不走, 缠着宁絮,在旁边一脸期待地等候手套成型。   宁絮拿两根粗针织毛线, 江逢就两手握着那团毛线,她扯扯线的时候, 他就稍松一圈。   以毛线团在掌中不断变小的体积来感知宁絮的进度。   像是身旁有只扒拉毛线团的猫儿。   宁絮也是服了。   她本来只打算试试, 要是不成就算了, 毕竟真没用过毛线织东西, 打发时间而已, 没想到江逢这么翘首以待,搞的她都不忍心随便放弃。   看着视频教程现学现卖, 宁絮织了拆, 拆了织, 来来回回终于找到感觉,织出第一只手套,给江逢试试,发现大拇指短了,中指长了,整个手套小了。   “不行,这个得重做。”宁絮说。   江逢塞怀里,不给她:“不要,这个很好。”   “你要不嫌弃……也行。”   第一个织得有点走样,宁絮织第二个的时候莫名自信,甚至勇于挑战难度:“要不右边这只手套,我给你织个小花吧,怎么样?”   江逢想也不想就说:“荷花。”   “……”宁絮噎住,“你比我还有信心啊,还荷花,我能整出个花就不错了。”   手套的工程量不大,可宁絮织得年都过完了,从海佑回到延林,还没织完,硬生生卡在织小花上。   加个小花不难,想加得好看很难。   宁絮每天都在摆烂的边缘,早上起床做个心理暗示“我真是心灵手巧”,晚上躺床直接破防“我到底在织什么玩意。”   好在不久之后终于织完了。   荷花没弄出来,倒是织上了一朵小粉花。   如何评价这副红毛线手套,左手那只整体有点走样,右手这只小花奇形怪状,总结就是有些磕碜。   “嘶——”宁絮摸着下巴想想,要不直接把江逢敲晕,让他忘记手套这事儿吧,再将手套毁尸灭迹……   不过江逢已经戴上了。   戴上手套的江逢好像变傻了,他举着手,什么也不敢乱碰,坐那傻乐。   这时候天气还很冷,出门时宁絮和江逢都戴上围巾,宁絮让他戴上手套,他是戴上了,但右手握盲杖时又给脱下放口袋里。   寒风一吹,宁絮看见他右手冻红就说:“那我给你织手套的意义在哪里。”   “会弄脏的。”江逢说。   很多时候,他得靠触摸感知世界,所以戴上宁絮织的手套后,他就不再触碰东西,真要碰也会摘下手套。   当然,他碰宁絮也不会戴手套,更喜欢直接触碰她的皮肤和温度。   他戴手套唯一会碰的是自己的脸。   宁絮洗完澡,出来看见江逢窝在床上,戴那副手套捧着自己的脸,用脸颊细细感受上面软软的毛线,像是什么小动物找到自己喜欢的小窝一样。   看得宁絮心里也软软的,想笑他幼稚,又因为他的喜欢而感动。   *   宁絮和江逢的婚礼定在初夏,需要忙碌和筹备的事情很多。   宁絮暂停直播和视频的更新,并告知观众和粉丝要准备婚礼,到时候直播记录给大家看,粉丝们表示理解和期待,不断送上祝福。   江逢开的盲人体验馆都步入正轨,正常营业,工作上也没那么忙了,满怀期许地和宁絮一起筹划婚事。   期间江雯羽打来电话:“知道你最近这段时间要忙的事情很多,但有件事也挺紧急的,不知道你能不能抽些空,帮忙看下。”   “我先了解下是什么事。”江逢说。   他没立即答应,确实比较忙,这几天还要陪宁絮试婚纱。   “有个十一岁的盲人小男孩叫唐嘉路,他最近在家里……情况不太稳定。”江雯羽说。   众人皆知江雯羽广泛结识眼科医生和这方面的人,是和江逢有关,有个跟江雯羽关系比较好的朋友,想拜托江逢去见见她的儿子。   唐嘉路不是先天性失明,但眼睛由于病变,到十岁多就彻底看不见了。   和江逢眼睛受伤瞬间看不见不同,他是清醒地感受着自己即将失明,一天比一天更绝望,最不想到达的就是明天,不想长大,宁愿时间永远定格。   随着时光流逝,他被一点点锁进黑暗里,到最后彻底失明而崩溃。   江逢答应去看这位男孩。   男孩的父母连声感激:“麻烦您了,江医生。”   他们在外是商业强人,受人恭敬尊维,但现在,哪怕江逢看不见,也能从话语中感受到他们因为孩子,几近对他卑躬屈膝。   江逢温和道:“我虽然有心理咨询的资格证,但是没对接过任何一位病患,叫医生太过了,你们就直呼我名字吧。”   唐嘉路住在安静的洋房里,终日闭门不出,还没去学如何使用盲杖和在盲道上行走,所以他听见盲杖探地的声音,许久才迟疑地问道:“是什么?盲杖?”   “对,是盲杖。”江逢说,“我叫江逢。”   “你也……看不见?”唐嘉路小声问。   江逢温笑说:“一点都看不见了,连光感都没有。”   唐嘉路还没去过盲校,目前接触到的现实生活中的盲人只有江逢,忍不住问:“你为什么看不见了?”   “因为车祸。”江逢语气平常,“左边眼睛还被摘除了。”   唐嘉路张了张口,不知道要说什么,于是不说了。   他难过又绝望的时候,不喜欢有人在他附近,却能容忍江逢一直在,哪怕知道江逢是他父母请来的。   江逢前几次来,都只和唐嘉路聊上两句,没多说什么,将窗户拉开,听到外面的雨声,说:“这个季节总是下很多的雨,空气变得清冽,带点凉意,会让人感到舒适。”   唐嘉路缩在被子里,声音也闷闷的:“你不应该说点别的吗?”   江逢笑问:“比如?”   “比如劝我振作点啊。”   “你既然都知道,还要我劝什么。”   唐嘉路咬唇,不答话了。   “劝你的人不少,想来你也听腻了。”   江逢就算真想劝,也不该在这时候,他知道这小孩现在听不进的。   之后几次江逢来,拿了几本故事书给他念:“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位临终的国王,他有三个儿子……”   唐嘉路本来不想说话,又忍不住了:“谁这么大了,还听故事啊。”   “这样的吗?”江逢笑说,“我这么大的时候还总想听。”   “你背下来了?”唐嘉路不知道他拿了书来。   江逢说:“我照着念的。”   “是盲文么?”   “对。”   江逢坐在唐嘉路旁边,将书递给他:“其实盲文很有规律,挺好学的,要不要试试?”   唐嘉路抿唇,又不说话了。   江逢带着他的手指,触摸第一个字:“这上面有六个小点。”   唐嘉路在江逢的引导下,几天的时间,摸着读出白雪公主和美人鱼的故事,这和他以前听到的感受完全不同。   明明是熟记于心的故事,没有任何新奇之处,却因为靠着手摸出来,有种用另一种方式联系外物,触知世界的感觉。   江逢第二天给他带来几个卡通玩具。   唐嘉路一摸,立即说出:“这不就是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还有美人鱼吗?”   江逢温笑说:“我以前是摸不出来的,别人告诉我,我才知道这个概念。”   他太早丧失视力,四岁之后大脑再也无法接收到眼睛传来的信息,逐渐忘记什么是黑,什么是白,随着时间推移,他“看”到的世界越来越接近虚无。   唐嘉路慢慢失去视力,虽然绝望又痛苦,但大脑体验过颜色,拼命留存对各种事物的概念,所以触摸一些东西,不用别人说,也知道是什么。   但终究是再也不会看见了。   唐嘉路低头,手指抠着卡通玩具,沉默良久,肩膀轻轻颤颤。   江逢忽然听见一声极其细小的呜咽。   他起身坐在唐嘉路旁边,温热的掌心覆上这双尚且稚嫩的眼睛,轻声说:“哭吧。”   唐嘉路又抽泣两声,终于放声哭出声来,到最后崩溃大哭。   “我以后要怎么办……”   “我这个样子,什么都做不了……”   “……我是个没用的残废。”   江逢没再说话,收回手,安静地坐着,听他混乱的咆哮和悲哀的自嘲。   再激烈的波涛也有平息的时候。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收。   唐嘉路无力地靠在床头,茫然地问:“我什么时候才能像你一样勇敢坚强?”   他连门都出不了,觉得江逢能到外面去很勇敢,也觉得江逢身上有种特殊的气质,温和宁静又有力量。   “我么?”江逢开口说,“其实我不勇敢也不坚强。”   他伸手触摸唐嘉路手臂上的伤疤,说:“我做过和你一样的事,把那东西藏在枕头里,床垫下,还有床底下,唯一的区别就是你用的是削笔小刀,我用的是花瓶碎片。”   “可能有人问过你‘不疼吗’,其实真的到了某种程度,那些疼已经不算什么了,远不及心里难受的万一。”江逢说,“伤口和鲜血都只是向世界的一种宣泄。”   他语气平淡,只像在做冷静的陈述,没人能通过这样的话语明白其间感受,只有身为“同类”的唐嘉路懂了。   时过境迁,江逢像是当年的温牧元,开解正在深陷痛苦的男孩,又透过这男孩,看到当年的自己。   但他又不想像温牧元那样,让男孩因为别的人别的事,哪怕过得辛苦,也能熬过去。   江逢那时候是真的没办法了,但这个男孩不同,他可以,也该为自己支撑下去。   江逢揉揉他的脑袋,动作温柔。   “小家伙,看不见也没那么可怕。”   “你远比自己想象中的强大。” 第51章   家里的义眼数量忽然成直线上升。   江逢新购一批义眼又到货了。   有些义眼的造价, 比一颗稀有宝石还贵,所以宁絮看着这一柜的义眼,像在看一座金矿。   婚期临近, 宁絮紧张, 江逢也紧张。   他让宁絮帮挑一颗在婚礼上佩戴的义眼。   宁絮一直以为他会在婚礼上戴仿真义眼,平时出门在外, 还有人多的地方,他不想让人看出两眼的差别, 都会这么戴。   之前拍摄有妆造要求,还有给她画画的时候,他才会戴那些很漂亮的义眼。   婚礼那天人可不少,更何况她还答应粉丝会全程直播。   “你确定不戴仿真义眼?”宁絮说,“人很多, 我还让人帮忙直播的。”   仿真义眼是他左眼模仿右眼的瞳色瞳距等参数仿制而成, 这样的他手头上还有十几颗, 义眼也会有损耗,用久了, 太旧了,或者有裂纹了, 都可以换新。   江逢摇头:“你挑一个你最喜欢的, 我戴。”   宁絮明白过来, 婚礼那天他不介意别人看出他的两眼差异, 只想她看到他最好的一面, 她最喜欢的一面。   这件事的郑重程度不亚于挑选婚戒。   宁絮突然感觉肩负重任,把义眼盒挨个打开, 摆满一张大床, 她盘腿而坐, 瞪大眼睛,目光炯炯。   大眼瞪义眼进行中……   一个小时后。   宁絮眼睛酸得只想流泪。   琳琅满目,各有不同,都很好看,只能说不愧是知名设计师,真有品味。   她挑得眼花缭乱,蓝灰色带细闪的禁欲又圣洁,墨绿带荧光亮片的妖异又惑人,桃粉色的里面还有小樱花呢,这个在强光下还有金色的弧光,还有这个竖瞳,那天晚上戴来做某些不可描述的事情还挺带感来着……   嘶——选择题真难呐。   *   江逢这段时间尽量抽空去洋房陪伴唐嘉路。   唐嘉路明显恢复一点这个年纪男孩的活泼与话多,他听到空灵轻跃的声音,问是什么。   江逢说:“是拇指琴,要不要试试?我教你。”   冬去春来,草长莺飞,窗外的绿意也在复苏。   唐嘉路有些乐感和天赋,不但学会了很多曲子,还能编出新的曲调。   他靠在窗边,手里拿着拇指琴弹出一段轻快悦耳的新曲,露出了笑容。   江逢把这拇指琴赠与他。   “小家伙,好好长大。”   春天到了尾声,即将迎来初夏。   “你很久都没出过门了。”江逢说。   “我……”唐嘉路抿着唇。   “怎么样,要不要来参加我的婚礼?”江逢话音里也带着笑意。   唐嘉路陷入神经的极度拉扯,一边想要出去,另一边又害怕出去。   会被别人当成残障人士对待,有同情怜悯也有好意,哪怕出了洋相也会被理解,可他不想这样。   路要怎么走,站哪里坐哪里,碰什么吃什么都不知道。   但难道他要待在这间房里度过一辈子吗?他永远都不再出门了吗?   纠结来犹豫去,完全得不到更好的答案。   到了江逢婚礼的当天,唐嘉路一咬牙还是去了,他知道这次再不出门,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还有勇气出门。   尽管有父母陪同,唐嘉路的神经和身体肌肉仍然处于高度紧绷。   到达场地,入座宾客席位,唐嘉路局促不安,甚至有点后悔自己的冲动,他感觉格格不入,甚至想回家了。   没过一会儿,有一道柔和的女声问他:“你好?”   唐嘉路干巴巴地打声招呼。   女声大方地作自我介绍:“我叫丁付雪,在盲人体验馆工作,也做配音工作。”   唐嘉路不知道那什么体验馆,但听到盲人二字,像找到伙伴似的,立即问:“你也看不见吗?”   “对,这里每桌都有几位看不见的人。”丁付雪听到他说也,就知道他也是视障人士。   江亦征、涂瑀、江雯羽、许昼明、高劲飞等人坐在最前面的头桌,还请了许多来宾,有宁絮的那两位大学同学,还有江逢盲人体验馆的员工们,以及一些江家旁系亲戚。   唐嘉路第一次接触除了江逢以外的盲人,不免好奇地发问:“你平时怎么生活?遇到很多不方便的时候要怎么办?你还会做配音,真的好厉害!”   同桌的其他盲人也跟唐嘉路聊起来,姿态亲近随和,完全不吝惜为这位迷途的后辈答疑解惑。   这些盲人有做按摩师的,律师的,调音师,心理咨询师的,各行各业都有,现在在盲人体验馆工作,或兼职或全职。   唐嘉路心里顿时打开不少,整个人逐渐放松。   从闲聊中感受到他们的善良和温暖。   原来外面也没有想象中的可怕。   他也有了下次再出门的勇气。   *   “看,我们的新娘!”   单雨晴拿着手机为宁絮直播,语调里也充满激动。   旁边还有位专业的摄像师,全程跟拍,记录这重要的日子。   宁絮也激动着,脸上笑容不断,跟直播间的观众说:“可能有新粉也有老粉,我做直播和视频已经有好几个年头了,占据我生活绝大一部分,从‘一顿晚饭’开始,你们和我互相陪伴到今天。”   “今天也是我人生最重要的日子之一,我想以这样的形式,让各位共同见证我和他的婚礼。”   弹幕密密麻麻地送上祝福。   看见有许多观众大量打赏,宁絮说:“大家今天还是不要打赏了,等下我没办法实时答谢。”   观众就说:[没事,不用管我们,我们就随个份子钱。]   宁絮笑着:“感谢你们的见证和祝福。”   直播间的人数和热度空前之高,已经冲到平台热播第一,更多的人涌进来等待屏幕前的幸福时刻。   宁絮看着镜头里,一身婚纱的自己。   兴奋,高兴,感动……各种情绪都是被幸福包裹的糖果。   “姐,时间到了!”单雨晴手抖得镜头也跟着晃两下。   宁絮来到门后面等待,宁梁庆看着她良久,欣慰地笑了下,感慨万千:“终究还是到了这一天,要将你托付给别的男人了。”   宁絮忍着鼻子发酸:“我这辈子都是你的女儿,这点永远不会改变。”   门徐徐打开,宁絮走在高台的红毯上,走向明亮灯光下的男人。   宁梁庆将宁絮交给江逢,拍拍他们的手背,说道:“希望你们好好相守,永远幸福。”   江逢握紧宁絮的手,正欲说话。   宁絮慌忙:“你的眼睛……你是不是忘戴了?”   她隔着头纱,这才看清江逢没戴义眼,左眼眶只有肉白色的眼台。   “不是。”江逢指了指西装左胸上袋,“我取下来了,在这里。”   宁絮闻言愣怔。   江逢有多介意别人看到他的残缺,她一清二楚,哪怕在同居的这段时间,他取下义眼也是独自在卫生间里,然后用白棉片遮住左眼。   连她都没有见过他左眼残缺的模样。   现在在这么多人面前,在这么清晰的灯光下,他却没有戴义眼。   今天这个日子对江逢来说太特殊了,他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一天,这一刻。   他当然想在宁絮面前展现最好的一面,在迈上红毯前的一秒,他都还在犹豫,最后还是将那一颗她亲手挑选的义眼取下。   拔光所有的尖刺,卸下所有的心防,展露最真实,最原本的他。   小时候,江逢握着宁絮的手臂,由她引着他走过很多的路。   在此时,宁絮挽着江逢的手臂,他们一同走过由万众见证的红毯之路。   到红毯终点的鲜花拱桥下,宁絮还没开始说话,已经泪流满面了。   江逢掀开她的头纱,轻捧她的脸,为她擦拭泪水。   “以前没有妄想过你会喜欢我。”   “现在不敢去设想你会离开我。”   “宁絮。”他低下头。   “只要你不丢掉我,我就永远是你的。”   宁絮抬手,触摸他的左眼。   因为没有眼球支撑,他的眼皮是平瘪的。   ——给你触碰我的残缺,我说的话都是真的。   “江逢……”   宁絮声音在颤,手也在抖。   他一直是那个对待感情真诚又纯粹的少年,不曾改变。   *   烟花也会谢幕,婚礼也会结束,深夜的温柔与宁静也将留给他们。   宁絮婚纱没来得及脱,把高跟鞋一扔,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江逢在她对面坐下,递来一份文件。   宁絮接过,从头到尾扫一眼,发现是份合约,简单来说就是只要她提出离婚,不管因为什么原因,都必须离婚,一旦离婚,江逢名下所有财产都归她所有。   极致的霸王条款,高劲飞帮忙过目的时候,边看边骂。   宁絮还真没想到,当初画画找模特合作的时候,他们没签上合约,这会儿结婚反倒有合约签。   她知道江逢是给她留余地,以后不想和他在一起了,想怎么过日子都行,绝不吃亏。   宁絮没签,把合约放一边,先拿出自己提前准备好的新婚礼物。   超大超重的盒子推到江逢面前,宁絮说:“打开看看。”   江逢打开盒子,伸手进去摸到木块,有相框那样的厚度,面积有张脸那么大。   木块表面刻有图样,江逢仔细一摸,愣了愣,又接着摸其他木块,总共有25个木块,摞起来有桌子的高度,每个木块都刻画有一张脸。   这张脸从稚嫩的小婴儿,再到成熟清丽的女人。   木块背后贴有一张盲文纸,上面分别写着:[1岁的宁絮、2岁的宁絮、3岁的宁絮、4岁的宁絮……]   宁絮说:“问我爸要了我从小到大的照片,然后我对照着刻,真的刻不来,本来以为都是弄画面的,没想到隔行如隔山,我就画了我从小到大的脸,然后请师傅照着我的画来刻。”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样子吗,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画的画吗?”   所以她选择木刻这样一种方式,他可以触摸凹凸的刻工纹理,就像他看不见世界,也能用其他方法感知一样。   “1到25岁的我都交给你啦。”   宁絮握起他的手,贴着她的脸,笑着说:“那么从26岁起,你就可以摸着这张会慢慢变老的脸。”   江逢眼眶红了,下颌收紧,喉头滑动着,半晌说不出话。   喉间压着两声哽咽,又怕眼泪掉在木块上。   情绪久久难以平静。   到了夜深,宁絮已然熟睡,江逢缓缓起身,来到桌边。   拿出一本盲人日记本,上面记录的内容很少,好几个月想起来才记一次,用了许多年,封面边角都磨毛边了。   江逢又拿出点字板和点字笔,压好盲文纸开始点字。   笔尖戳在硬纸上,发出嗒嗒嗒的轻响,每一个盲文点的声音都融入静谧的夜色里。   他慢慢写道:   我的人生已然圆满。   唯一的缺憾只有——   我真想看一眼我美丽的新娘。   写到这里,他停顿了下,伸手触摸木块上的刻画,表情又释然了,眉眼舒展着,露出宁和平静的笑意。   他继续写道:   不过好在。   她已经成为我的妻子。   在我的身旁睡着了。   我们将度过余生。